《抚琴探案录》 第1页 [穿越重生] 《抚琴探案录》作者:贺心渔【完结】 安兴县三年死了四个县令,是有名的大凶之地。新任县令燕如海战战兢兢携爱女赴任,却不知他的宝贝女儿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燕韶南的秘密与她的古琴有关,她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弹弹琴,破破案,原本打算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有一天,她发现琴上的那根武王弦有点不对劲,不拔自颤,那声音怎么听都像一个男人在…… 男主重生,女主本土 重生前, 崔绎:好后悔没把断案如神的燕如海留下来辅佐我! 重生后, 崔绎:造化弄人,总算留在了燕大神探身边,古代版毛利小五郎了解一下…… 阅读提示: 1、男主穿琴弦只是暂时的,最后要穿回人,不然物种不同怎么深入恋爱?算是作者受够了男女主一见面就正事不干黏黏糊糊,先来一段帕拉图吧。 2、欢迎讨论案情,拒绝剧透。 3、作者非全职,更新随榜。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韶南 ┃ 配角:崔绎 ┃ 其它: 第1章 楔子 夜雨。 脚步声渐近。 靴子表面沾了雨水,起落间隐约泛着微光。 “吱扭”,房门被推开,屋里的灯光顿时照亮了来人。 织金锦的长袍肩膀和前身大片已然被雨淋湿,一块块的水渍看上去斑驳而落魄。 几缕发丝挣脱了束发的玉冠,随意散落下来。 但这些全都无损来人那卓然的风姿,他站在门口,微低着头,信手拨了拨前额的湿发,带着几分自嘲对屋里的人苦笑:“吓,这可真是狼狈。” 这座住于白州的民宅外表看上去没有丝毫特别之处,里面布置成了祠堂的模样,案桌上供着牌位,开了门便能闻到浓重的香灰味。 供桌前站了个灰衣人,三两步抢到门口,急道:“小公爷,这个时候,太危险了,您还冒着雨过来……” “小公爷”崔绎摆了摆手:“无妨,我把人手全都带过来了。” 院子里黑沉沉的,看不到有其他人在,侧耳细听也只闻“沙沙”雨声。 灰衣人松了口气,赶紧把人让进屋,关严了房门,肃然道:“眼下贼人势大,形势危如累卵,小公爷应当先避其锋芒,保全自身,伺机再东山再起。” 崔绎自去取了三支香,在灯火上点燃了,对着牌位拜了拜,插到香炉里,方道:“天下已定,败就是败了,何必做那煮熟的鸭子死也不肯承认呢。我此来一是辞别殿下,二是要与陈先生说声抱歉,崔某无能,辜负了诸位的期望。” “辞别?” “不错,今夜我便要由白州登船,远离故土,到海外避一避。” “……那您还会回来么?” 崔绎叹道:“也许吧。”话是这样说,当中的敷衍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那陈先生无法挽留,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解劝,屋里顿时沉寂下来。 过了好一阵,崔绎再度开口:“天下人都盼望太平,我也累了。十几岁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天纵之才,有别于芸芸众生,嗤,”他轻笑了一声,“其实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一个凡夫俗子,也糊涂,也犯错,几日不洗澡身上也臭烘烘的,只是我自己闻不到罢了。” “小公爷可是后悔了?梁王殿下刚走的那会儿,局势乱得很,张贼还未同奸相勾结到一处,非是在下一人劝过您,那机会何等难得。” 崔绎怔了怔,很快摇头道:“运气不好,正赶上北胡犯疆,密州全境告急,数日之内连失七城,我若趁机发动,后果不堪设想。崔某不能带领大伙做千古罪人。” 他顿了顿,又道:“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及早抓住张山的错处,任由他坐上大理寺卿的高位。若非他在其中捣鬼,梁王何至于莫名其妙就认了谋逆的大罪,被连根拔起,全无招架之力。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由他去对付那姓张的。” 陈先生做了多年的幕僚,对朝中人事十分熟悉:“燕如海外圆内方,谁能想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个人,竟是断案如神,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的案子,只要他经了手,一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真人不露相啊,他就是不想得罪张山那等酷吏,方才托病辞官回了家乡。这是人家的明哲保身之道。”崔绎抹了下脸,叹息道,“木已成舟,这世上唯独后悔药没地方买,算了,不扯这些,我得走了,陈先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你多多保重。” “小公爷,请恕嘉阳需得看护梁王殿下的灵位,不能前去相送,唯望小公爷您一路顺风,早日收拾心情,重整旗鼓杀将回来,驱奸相,杀张贼,还这世间朗朗乾坤。” 陈先生将崔绎送到门外。 夜雨未停,崔绎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送,低了头快步走入雨中。 很快自黑暗中迎过来两名侍从,当先一人高举雨伞,试图为崔绎挡住冰冷的雨水。 陈先生目送他们一行走远,长长叹了口气,回转身,慢腾腾进屋,关上了房门。 最近一段时间传来的无一不是坏消息,而今夜,由崔绎的决定看,形势显然已经落到低谷,不可能再糟糕了。 第2页 远远的,几声闷雷响过。 没看到闪电,这深秋季节,原本只是连绵细雨,突然响雷,令得陈嘉阳心头随之一跳。 身处灵堂,如何能不信鬼神,小公爷崔绎正准备出海,这全无征兆地突然打雷,恐非吉兆啊。 ***************************************************** 崔绎沉沉浮浮,好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眼皮上像压了座山,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先看见粉红雪白,一簇簇开得热闹妖娆。 这是一株洒金碧桃,天生丽质,朵朵桃花分作两色,粉嘟嘟,白嫩嫩,层层叠叠。 满树尽开这样的花朵,望之如烟霞云蔚,褐色的根扎在碧玉盆中,临窗而立,铺满了大半扇窗户。 清风徐来,月白色长纱轻扬,带着沁人的花香,拂在脸上,叫人微醺欲睡…… 所有这一切,都带着诡异的熟悉感。 这叫崔绎下意识想起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出身高贵,浑身是刺,什么都挑最好的,最精致讲究的吃穿用度,最恭顺能干的下人奴仆,纯良无害的外表,移天易日的野心…… 他忍不住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臂一用力,身下的竹榻发出些许轻响。 旁边便传来丫鬟温柔小意的声音:“小公爷,您醒了?要不要先换了衣裳?婢子给您去端水净面吧。” 果然! 身体好似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耳畔却回响起自己之前的那番“豪言”:“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 世上真有这等诡异之事?亦或是冥冥中有看不到的神佛相庇佑? “等等。”崔绎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叫住那丫鬟。 若他没有记错,身边这个模样俏丽的丫鬟名叫香蕊,照料他房中的花花草草很有一套。后来年纪稍长,被他指给了国公府的一个管事。 再后来此女过得如何崔绎并未放在心上,到是接替她的小莲在几年后为自己挡了一刀,差点搭上性命。 他将起未起愣怔的时间有点久,香蕊担心地望着他,又唤了声:“小公爷?” 崔绎己经由小莲想到日后闹刺客的事。 少年崔绎此时还未察觉他府中己被安插了好几家的眼线,但既然他回来了,哪容那些个狗奴才继续吃里扒外!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崔平!” 崔平是他的贴身小厮,从十三四就跟在他身边了,此刻虽然未见着,但肯定不会走远。 果然,他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人气喘吁吁回话:“在!小公爷,小的在库房里找到了您说的那一箱玉石料,只是许久没人动,落了老厚的灰……” “行了,你先别管那些,去叫陈管事带几个侍卫来,另外传我的话,叫赵奇康、胡永即刻来见我。” 崔平应了一声,未觉有异,放下箱子赶紧去了。 崔绎顿了顿,起身张着双臂在香蕊的服侍下开始换衣裳。 赵奇康是宫里的眼线,年轻的崔绎就算知情,很可能也会引而不发,但换了他,却是不准备再留了,而胡永同张府中人往来密切,现在就算还老实,出卖主人家也是早晚的事。 赵、胡二人互相不摸底细,崔小公爷做事从来出人意表,一并找个由头发落了,轻轻松松就了断了来日的麻烦,也不用向谁交待。 小公爷发话,底下人行动起来自然迅速,很快陈管事就带着人前来听令,赵胡二人也到了。 崔绎活动了一下手脚,正要坐下来说正事,却突然眼前一晕。 他觉着身体失去控制,意识陷入黑暗中,但其实人却并未跌倒,只是打了个晃,便在两个大丫鬟的搀扶下站稳了,扶额片刻,目光恢复了清明。 “怎么回事?崔平?” “小的在。”崔平赶紧小跑过来。 “叫你找的玉石料呢?” “找来了,喏,就在那儿放着呐。” 崔绎闻言挥了下手,示意他闪开。 崔平看看满院子的人,欲言又止,搔了搔脑袋退到一旁。 崔绎也觉着怪异,适才他并不是毫无所觉,就好像被梦魇着了,恍恍惚惚隔了一层,那个说话下命令的像是他但绝非是他,至少他不会无缘无故把陈管事找了来,更没有事情安排给两个没见过几次面粗有印象的家将干。 他装做若无其事,念头却越转越快,从染上绝症到鬼神之说,后背不由地渗出了一层冷汗。 “陈管事进来,其他人先等着。”少顷,崔平自屋里探头出来传令。 陈管事进屋,几个丫鬟鱼贯而出,关上了房门。 崔绎直接交待:“你拿我的帖子,去请梁太医,还有,去崇福观把景善道长悄悄请来。” 陈管事闻言吃惊非小:“小公爷,您可是觉着哪里不舒服?” “没事,不要大惊小怪,只是刚才午睡做了个怪梦,有些心神不宁罢了。” 陈管事松了口气,按照吩咐赶紧做事。 崔平在旁听得真切,忍不住出主意:“您一准儿是太累了,都说玉能安神,梁王千岁前些日子给您送了件白玉琥,说是满京城再找不着这样的宝贝,被您丢在书房里了,要不小的去拿来? 崔绎并不知道小厮的这个提议会引出什么后事,想到白玉琥那温润剔透的触觉,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第3页 第2章 喜从天降 靖西平桥镇甜水大街燕家最近好事连连。 先是当家人燕如川给次子结了门好亲事,亲家是隔壁镇上的胡员外。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两个年轻人机缘巧合见过几回面,彼此都十分属意,胡家家境殷实,胡员外疼爱女儿,早跟媒人透露,一旦订下婚事,便全力资助女婿读书考取功名。 跟着今年会试结束,春闱张榜,燕家二爷燕如海榜上有名,高中三甲。 可不要觉着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便美中不足,还有人拿之与“如夫人”相提并论。如夫人那是侧室,一辈子矮夫人一头,同进士则不然,不过是上榜的名次稍稍靠后,除了授官时间晚些,品阶上稍稍吃亏,只要铨选得上,进入官场之后并无任何不同。 需知大周朝的会试可是三年一次,每次不过三百余人上榜,全大周想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像燕如海这样经过层层选拔最终跃过龙门的,又何止是万里挑一? 快中午了,一双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流连不去。 燕韶南看天气不错,把父亲的书全都搬到院子里,放在青石板上摊开晾晒,担心被鸟雀拉上粪便,在一旁小心守着,耳听南窗传来伯母苏氏的说话声,不由抿嘴一乐。 “韶南啊,你别赶那两只喜鹊,这可是好兆头,说不准你爹的事今天就有准信了,两只小东西赶着报喜呢。” 若不是屋里还有旁人,韶南定要笑问伯母一声:“您这话可都连着说了三天了,前天因为贵客上门,昨天说是做了个好梦,我爹要做多大的官才能闹出这么多吉兆?” 苏氏贤惠能干,这么些年不但把自己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照顾着小叔子父女,除了人有点啰嗦,真是再没有旁的毛病了。 韶南一早没了亲娘,同伯母很是亲近。 屋里与伯母作伴的是她大儿媳妇的娘家妈杨氏,两家原本就是街坊邻居,处得极好,做了亲之后更是时常走动。 杨氏颇有几分富态,这会儿正帮着亲家纳鞋底,低头笑道:“都说长嫂比母,你这操心了多少年,终于盼得二爷高中了,还不肯消停呢。” 苏氏手里做着活,并不耽误嘴上絮叨:“说实话,他读书考功名我还不怎么担心,那毕竟是凭个人的真本事,选官就不好说了,燕家从祖上就没出过像样的人物,咱们这等黎民百姓一没钱,二没关系,京里的老爷们不会想着咱,肥缺自是轮不着,就是想要个过得去的差事,也得菩萨多保佑才行。这可是关系到他前程命运的大事,我这做嫂子的能不操心吗?正月里我可是在菩萨面前敬了香的,就等着他任命下来,全家人去烧香还愿。” 杨氏笑言:“咱们没有门路,可二爷今非昔比,有那么多一同考上的,同年之间总有投缘的,实在不行,还可以请托县太爷帮忙。” 其实哪有杨氏说的这么简单,燕韶南耳听长辈们闲聊,渐渐敛了笑。 还好靖西离着京城近,春闱张榜之后,父亲在京里碰了几回壁,还能死马当活马医,回家乡来请托熟人跑关系。换作邺州那样的地方,这会儿高中的喜报说不定才刚刚上门。 她听父亲说过,朝廷铨选看中的是门第、师承,以及殿试的策问。名门子弟总是会占到大便宜,而父亲在策问上的表现也极是一般。 这等情况还会天上掉馅饼,也只能是指望菩萨了。 正当女眷们患得患失之际,街门上的铜环响了两声,那对喜鹊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大门被自外边推开。 脚步声响,二爷燕如海迈步走了进来。 韶南连忙迎上前,叫了声:“爹。” 苏氏听到动静,探头在窗上看了看,道:“是二弟回来了。” 燕如海才三十许,穿了件簇新的直裰,人逢喜事,看上去容光焕发。 他站在院子里,拱手施礼:“大嫂,杨家嫂子。” 杨氏笑道:“看这样子是有好消息。” 燕如海今日出门原本计划着宴请同窗好友,这么早回来,多半是有了变数。 燕如海不等旁人再问,主动道:“我的任命听说下来了,安兴县令。” “安兴在哪儿?” 苏氏只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便反应过来,随即陷入狂喜:“太好了,哎呀,真是没有想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咱们得赶紧去庙里还愿了。” 燕如海感动地笑笑:“有劳大嫂了。我还是接着再去打听打听,等兄长回来,麻烦您跟他说一声。”说罢行了个礼,又叮嘱女儿:“韶南在家听话。”匆匆出门去了。 杨氏忍不住羡慕道:“啧啧,你们燕家这就出了个七品县太爷了。” 苏氏把手里的活计放到一旁,起身自言自语:“我得帮他收拾赴任的行李。” 韶南忙道:“伯母,我来。安兴在邺州,消息若是准的,需要带的东西可是不少。” “邺州?听说那边穷乡僻壤,条件艰苦,多半是那些个名门子弟不愿去受罪,朝廷才选中了你爹。” 苏氏自觉一切都合情合理起来。 燕家并不富裕,燕如海十余年寒窗,一路考取功名也是吃了很多苦的。 她倒不觉着小叔子到穷地方做父母官有什么不好。 韶南蹲下身,将摊开的书一本一本归置好,小心抱回父亲房里去。 第4页 然后她打开柜子,对着里头的四季衣裳发了一会儿呆,暗想若真是要去安兴,当务之急不是整理行李,而是雇几个会拳脚的师傅,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邺州安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踮起脚尖,在书柜的最顶层找到厚厚的一本书,《九州风物图志》,坐在床沿儿上,将书放到膝头,打开来,翻到了邺州卷。 这本书是线订的手抄本,原本在东华寺,就是伯母苏氏要去还愿的寺庙。 燕如海同东华寺的主持相熟,原是借回来一观,韶南便用心抄录了一本,想着送给父亲,作为乡试榜上有名的贺礼,哪知道里面的地图太难临摹,加上韶南年纪小,做这种事经验不足,乡试结束都两年多了才堪堪抄就。 不管怎样,韶南对书中记载的东西还是有印象的。是以伯母问安兴在哪,她随口便道是在邺州。 韶南满心想着安兴的风土人情,一边是即将离开家乡亲人的恋恋不舍,一边又是要到新地方的跃跃欲试,就连中午用饭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 她却不知,伯母苏氏正同亲家母商量着要把她留在靖西。 “韶南这都十六了,老大不小的,怎么都该定门亲事。都说门当户对,原本她爹的事没定下来,不知道该找个什么人家,现在可好了,不能因为孩子没娘,就把终身大事耽误了。” “你这个做伯母的多操点心呗。哎,二爷还年轻,如今又是官身,前途无量,就没想着续弦吗?好歹生个儿子,将来也好继承家业。” “可不是嘛,不过他大哥说,这事不用着急,咱们要是找不着合适的,等他进了官场,有的是人帮他介绍。” 杨氏一想也是,按照她的经验笑道:“还是亲家公看得明白,这要是头婚,说不定皇帝也要招驸马呢。” “哈哈,还是得好好踅摸着点,不行就先纳房妾,安兴离家那么远,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好放心。” 两个妇人说说笑笑,准备明日去东华寺烧香还愿的东西。 等过了午,家里外出的人陆续回来,得知燕如海即将出任安兴县令一片欢腾,真是比过年还要喜庆。 只是燕如海不知是不是被一帮同窗留下来轮番祝贺,迟迟未归。 燕如川有些不放心,正待打发长子去看看,却见燕如海带着些许酒意,被两个衙门里的书吏送了回来。 看这样子,中午是在县衙里吃的酒。 燕如川顿觉与有荣焉,赔笑送走两名书吏,回过头来问二弟:“如何,消息可是准了?” 燕如海点点头:“准了,叫我下个月底之前到任。” 燕如川长出一口气,将心放回到肚子里:“那就好,那就好。一个半月的期限,我想办法再筹点银子,一定要好好准备。” 燕如海连忙拦住他:“同窗们送了些程仪,足够了。” 苏氏乐呵呵地过来:“二弟,我同你哥说好了,明天一起去东华寺还愿,你没有旁的安排吧?” “哦,没有。麻烦大嫂了。”燕如海仿佛还没有回神。 “那就好,得好好谢谢菩萨,再求他老人家保佑你一路平安。”苏氏殷勤道。 燕如海勉强笑笑:“我先去醒个酒。” 苏氏突然想起韶南的事得赶紧定下来:“哎,二弟,你得抓紧时间想想韶南的婚事了。” 燕如海脚下一顿,向身旁的女儿看去:“嫂嫂说的是。” 燕韶南心中隐约觉着不对劲儿,父亲这次回来同中午的时候情绪大不一样,连脚步看着都格外凝重。 第3章 龙潭虎穴,不过如此 翌日。 燕家人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坐车的坐车,骑牲口的骑牲口,离开镇子前往东华寺。 东华寺距离平桥镇大约有个三四十里路,隶属邻县,建寺两百余年,里头的主持也换了十几任。 虽然比不了京城的几大寺庙,每日去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也着实不少。 离寺里许,便有茶水摊子、粥铺供香客们歇脚,也有卖虾虫鱼蟹的小店,专门给人买了放生。 周围聚集了不少讨生活的小商贩,很是喧闹。 苏氏见到了地方,招呼大儿媳妇和侄女下车:“咱们娘三个先到粥铺歇歇脚,吃碗粥去。” 车和牲口不能再往寺庙里去,粥铺是东华寺开的,燕家几个男丁与掌柜的都熟悉,燕如川出面去打招呼,请铺里的伙计帮忙照看一下。 粥铺卖的是普通的素粥,外加白面馍馍和高粱面大饼。 寺院开粥铺不为赚钱,遇到饥荒乃至逢年过节还会舍粥周济贫民,平日里价钱也极为便宜。 苏氏给大伙一人要了一碗小米粥。 出门前在家吃过饭了,就没再买干粮。 粥铺里挺宽敞,摆的全是矮桌子、长条凳。 里头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常来的香客,自觉守着规矩:女客靠西坐,男客坐东边,中间留出两排桌子板凳,给像燕家这样拖家带口的坐。 韶南一进来,粥铺里便陡地一静。 任谁突然见到个明眸皓齿的未嫁少女,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一旁的堂嫂早习惯了这阵式,赶紧拉着韶南背对众多男客坐下来。 周围的气氛这才恢复如常。 苏氏面上有光,瞅着韶南笑了一笑,心道:“没娘疼的孩子懂事早,还好咱们韶南是个有福的,他爹往后有了官身,韶南可就是官家小姐了,一会儿可得求菩萨保佑,给孩子定门好亲事。” 第5页 燕韶南见她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不明所以,望向伯母的目光中带着询问。 苏氏摸了摸她的脑袋:“别等你爹他们了,快些趁热吃。” 等韶南拿过几把调羹,仔细一一擦拭,她又忍不住轻声自得:“就凭咱这模样,哪怕脑袋空空的,什么都不会,也定能找个好婆家。” 旁边大儿媳妇闻言“扑哧”乐出声来:“瞧您说的,韶南会的可多了,读书识字,能写能画,还会弹琴!” 苏氏顿时苦了脸:“可别提弹琴的事儿了。” 说起韶南学琴,就一定要提到七年前燕家的一位怪客。 燕如海的授业恩师是一位老举人,在整个靖西都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七年前不幸病逝,闻讯上门吊唁的学生故旧络绎不绝。 恩师没有妻小,丧事是燕如海等人帮忙办的。远道赶来的客人若是不忙着走,想要住下来,自然也是他们几个弟子负责招待。 燕如海接待的这一位据说是恩师的同门,他要管对方叫一声师叔。 这位方师叔言行举止荒诞不羁,前来吊唁亡者虽未做出鼓盆而歌的举动,却也说了很多蔑视先贤目无礼法的言辞,叫一众晚辈为之侧目。 燕如海原想着方师叔同他说不了两句话就一副朽木不可雕的嫌弃相,不过是在家中住一晚,混两顿饭吃便会扬长而去,哪知道对方见到刚九岁的小韶南,非要帮她启蒙,就此赖在了燕家不走,一住就是四年。 一个女娃哪用请先生上门来教,再说燕如海那时候已经乡试高中,青出于蓝,闲暇时教教女儿读书识字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也就是他们一家人淳朴厚道,才由着方老先生打了四年的秋风。 这四年韶南到是把字认全了,跟着方老先生读了不少书,还有一样,就是学了古琴。 琴棋书画,自古以来都是读书人的雅好,燕如海自己不会弹琴,也没闲钱给女儿买古琴,一张好琴可是很贵的。 方老先生走之前将他自己的琴留给了韶南,叫她一个人勤加练习。 燕家人本来还颇为感念,直到他们听到韶南用那张琴练习吟猱的指法。 那真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别提多难听了。用苏氏的话来形容:“快饶了大家吧,杀鸡都没这么瘆得慌。” 韶南再练琴就有意避着人了,这也成为燕家的一个笑料。 韶南听着自家人取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嘀咕了一句:“你们别这样,我弹琴其实还蛮好听的。” 一旁长媳拿过桌上的粗瓷碗,伺候着苏氏挑佐粥的咸菜。 这家粥铺还有一个好处,咸菜免费。 据说是因为东华寺后山有一大片菜地,特别适合长这种咸菜疙瘩。 腌咸菜的粗盐都是信众们贡奉的。 苏氏贪小便宜的心态发作,不管吃不吃得完,往碗里多挑了几筷子,尝了尝,皱眉道:“今天的咸菜腌得不好,吃着有点苦。” 韶南将喝粥的勺子递到苏氏手中,低声道:“伯母,我想跟随父亲去安兴。” 苏氏闻言险些失手摔碎了勺子:“你要去安兴?不成!” 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大,连连摇头的工夫,引得邻桌一位女客循声望了过来。 这女子面容秀丽,身量单薄,年纪大约在二十出头,一身素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喝粥,看打扮犹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 苏氏只道惊扰了人家,歉意地冲她点点头,回侧了脸,皱眉劝道:“邺州那么远,你爹跟前的确需得有人用心服侍,伯母会想法子,你就别担心他了,在家享享清闲,伯母也好帮你准备一下嫁妆,等嫁了人,从早到晚有的是事情做。” 韶南知道伯母这是舍不得自己,但同样的,她也不放心父亲。 父亲从昨天傍晚回家心中就藏着事情不肯言明,他那些同年里直接外放八品县丞的好几个,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安兴县令怕是内藏玄机。 韶南心中胡乱琢磨着,这工夫燕家的男人们忙完了,过来围桌而坐,她也就没有再提这事,闷头喝粥,心里打起旁的主意来。 喝过粥就算休息好了,外面也传来消息:东华寺开了庙门,信众们可以前去进香了。 燕家诸人起身要走,邻桌那女子见状一改之前的磨蹭劲儿,匆匆两口喝光碗里的剩粥,起身跟了过来,同苏氏搭话:“太太,您一家这是要去东华寺么?” 苏氏回以和气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女子又道:“小女也是来上香的,孤身一人,实在是,不知能否与您一道……” 这姑娘穿得素净,一看就是附近小户人家出身。不知怎么会一个人来庙里上香。 苏氏向来与人为善,谨慎地打量她两眼,含笑道:“出门在外不方便,闺女若是不嫌弃,就同我们结个伴,等到了庙里,咱再各忙各的。” 那女子连声道谢。 苏氏把家里人简单同她介绍了一下,那女子道:“小女子姓林,闺名唤作贞贞,家人都叫我贞娘。方才我听太太提到安兴,就觉得十分亲切。我家正是安兴那边的。” 咦?此言一出,不但苏氏来了精神,就连走在前面的燕家诸男也齐齐有片刻停滞,忍不住往林贞贞看去。 包括韶南在内,人人都想从她口中打听到安兴的情况,无奈林贞贞似是并不善与人交流,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直到众人到了东华寺,才弄清楚了这姑娘的底细。 第6页 原来林贞贞祖籍邺州,这么巧,正是安兴人。 林家祖上经商,薄有积蓄,林贞贞的祖父生有三子,长子爱做买卖,继承家业。次子喜欢读书,家里盼着他能考取功名。老三名叫林佟,是林贞贞的父亲。 林佟也早早开了蒙,跟着二哥读书识字。但他对学医显然更感兴趣,府试不中,便去医馆做了学徒。 林贞贞的二伯却是一路逢考必中,早早通过了院试,弱冠之年的秀才在安兴也算是轰动一时。 可林家的好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先是林贞贞的二伯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接连三次乡试全都落榜,跟着林贞贞的祖父病逝,守孝期间,老大老二起了嫌隙,林佟站在了二哥这边。 孝期一过,老二收拾行囊,说是外出游历,准备下一次的乡试。林佟也拿了笔银子离家,打算在京城开个药铺,做二哥的后盾。 世事无常,京城不比安兴,以林佟的医术很难站住脚,只得退而求其次,将药铺开到靖西。而林贞贞的二伯屡试不中,也早无奈的放弃了科考这条路。 贞贞的母亲早几年已经过世,刚出孝,父亲也去了。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嫁在了安兴。 苏氏听到这里不禁暗生同情。 怪不得这姑娘偌大岁数了,还云英未嫁。 大周的律法对女子可谓十分不公,像林贞贞这种情形,父母双亡,她又没有兄弟,家产是要由堂兄弟来继承的。 林贞贞看着如此憔悴,怕是少不了这方面的烦恼。 不过非亲非故,只能各扫门前雪。她并不多打听,也不准儿媳和韶南多嘴去问。 几人问了问安兴的风土人情,林贞贞离家时年纪尚小,只能说个大概。 等进了庙门,便按之前说好的,散开各忙各的去。 苏氏带着儿媳和韶南先去敬了香,给菩萨磕过头,又向功德箱里捐了不少铜钱。 燕如海得了闲,独自往主持守玄的禅房里去。 离开家人的视线,他挺直的脊梁顿时垮了下去。 他同守玄和尚是老相识,没什么可隐瞒的,见面即道:“大师,我昨天刚从县衙打听到消息,安兴县水患频繁,这几年犹不太平,三年间竟连死四位县令,龙潭虎穴也不过如此。我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4章 初露端倪 守玄老和尚亲自泡茶,招待燕如海。 “燕施主莫慌,坐下慢慢说吧。这是当季的新茶,你尝尝看。” 燕如海哪有心情品茶,接茶在手,感觉淡淡茶香萦绕鼻端,热茶也暖不了冰冷的心,苦笑道:“燕某没有别的奢望,若有不测,我那哥嫂常来东华寺,往后家中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方便的话,还请主持关照一二。” “这是自然。” 守玄见他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四位县令是怎么去的?” “只说积劳成疾,我看上面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 “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接连四任县令死在任上,内中必定大有玄机,按说朝廷应该选派经验丰富的能吏前去查明真相,平息谣言,你一个官场新丁从未接触过刑狱,这任命……”饶是守玄不沾烟火,说到最后,也不禁摇了摇头。 “怕是没人愿管。” 事到如今严如海己是认命了。 吏部的文书只要下来,接文书的人便只能按照时间乖乖赴任,到得迟了都有充军发配之虞,何况抗命。 早些年先帝在位时,曾有一桩著名的公案,后来被朝廷压下不了了之了。 说的是一位寒门出身的县令秉公办案,不小心得罪了权贵,上头接连发来调任的公文,短短半年时间将他由南调到北,由东调到西。 这位县令好不容易凑齐路费,长途跋涉赶到任上,不过三两天就又得匆匆上路。如此几次之后不但多年积蓄一扫而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才知是有小人作祟,专门整治自己,无奈之下含恨自尽了。 此事只要是稍微关心官场的人都有所耳闻,燕如海接到任命唯恐祸及家人,根本不敢有旁的想法,明知安兴是个火坑也要咬着牙往下跳了。 守玄和尚皱着两道白眉,想了想,担忧地道:“可说何时到任?若是时间宽裕,檀越不妨先到京里走走门路,哪怕只是打听到些许内情,也比这么两眼一抹黑的去强。家里倒是不用担心,有老衲在,遇着麻烦,叫他们只管来东华寺躲避。” 燕如海谢过,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有主持这话,燕某就放心多了。接下来我准备去趟京城,拜望座师和几位同年,只是下个月底之前便要赶到任上,时间有些紧,在京里也呆不长。” 这一科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张毓,此公己经年近七旬,不等放榜便宣称精力不济,闭门谢客,那些名门子弟还好,似燕如海这样的,自殿试完总共只见了老尚书两面,说了不到十句话。 燕如海先前碰过壁,也就不对这次进京还抱什么希望,只是想着尽到礼数就罢了。 守玄到底是出家人,燕如海不好再继续倾诉心中烦恼,品过茶,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 临行千头万绪,他不准备在东华寺久呆。 韶南却同父亲正相反。 她打算在这寺里找个人帮她做说客,说服父亲,带着她去安兴上任。 第7页 吕氏上了香还过愿,突然一阵腹鸣,急忙找地方如厕,大儿媳妇跟了去照应。 韶南趁这工夫跑去拜托相熟的大和尚慧明。 “慧明大师,安兴情况不明,实在让人不放心。您是知道的,我跟在父亲身边,说不定能有点儿作用。” 说话间她抬起纤纤素手,俏皮地在虚空里做了个拨动琴弦的动作。 “阿弥陀佛,你何不直接同燕施主明讲?”慧明道了声佛,不动声色。 慧明与燕如海年纪相仿,谈吐不俗,执事东华寺的大雄宝殿,寺院内外不少人都将他看作是下一任主持。 韶南因为先前借书那事,一来二去同他熟悉了,知道这大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原本也是读书人,不似旁的和尚那么木讷,所以拿他做水磨功夫。 “不能说,我发过誓的,必须得严守秘密。” “可贫僧己然知道了……” “那次是意外,我刚好有所突破就叫您赶上了,按规矩,是要杀人灭口的。” “!!” “哈哈,开个玩笑,父亲是老观念,只有等他迫不得已用得上我时,或许才会改变想法。” 慧明不放心地多看了她两眼:“那你想叫我如何同燕施主说?” 韶南狡黠一笑:“用不着说服我爹,您一会儿解签的时候同我伯母讲,我之姻缘不在此地,只有跟我爹去了邺州方能一切顺逐。” 苏氏最信这个,一旦菩萨有所示下,她势必会退让遵从。 韶南还不知道安兴在燕如海眼中已是龙潭虎穴,盘算着只要伯母点头,自己说服父亲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慧明摇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不可假借菩萨之言招摇撞骗。” 韶南哪肯轻易放过他:“别这么认死理嘛,大师见多识广,似我这样的,可曾听说过第二个?” 慧明神色一肃:“闻所未闻。” 这么一说,他到是理解了韶南的顾虑,暗忖对方难怪要谨言慎行,连家人也瞒着,以免招来祸端。 至于韶南方才开玩笑的那句“杀人灭口”他到没往心里去。 韶南又纠缠道:“我学了旁人没有的本事,怎知不是菩萨的意思?想菩萨给我这桩本事,不是叫我在闺中自娱自乐的,我爹要去邺州,那么我跟去保护他也是顺理成章,求大师帮忙美言几句,成全则个。”说话间她学着成年男子,两手作揖,郑重一礼。 慧明连忙退后两步,合十还礼,却未当即答应,只是道:“待贫僧相机行事吧。” 对方说了个活络话儿,韶南不好再求,放过慧明,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苏氏一手扶着腰,在大儿媳妇的搀扶下白着脸回来。 韶南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伯母,您这是怎么了?” 苏氏站定,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也不知道怎么了,不停地跑肚拉稀,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拉了三回,拉得腿都软了。你嫂子也觉着肚子有些不舒服,你没事吧?” 韶南摇了摇头,扶住她另一边手臂,道:“先找个禅房歇一歇,讨点热水喝,待我问问慧明大师这寺里可有懂医的,请来号下脉再说。” 若说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几人都是一样的吃食,没道理她这里好端端的没事人一样,就怕是什么别的病症。 想到这里,韶南不敢耽搁,急忙和大伯、堂哥说了一声,安置好苏氏便分头找人。 慧明和尚并未走远,这会儿正在大雄宝殿外头的回廊里。 他站立的地方是个角落,少有人至。不过这会儿正有人拦在前面,同他说话。 不是旁人,正是早晨在寺外粥铺刚认识的林贞贞。 因为伯母的病情,韶南不得不上前打断他们。 她心中有事,无暇多看,只匆匆一瞥,发现林贞贞手里拿了一根签子,两眼眨红,似是刚刚哭过,脸上犹带着激动之色。 慧明反应出乎韶南意料:“是腹泻不止么,真是奇哉怪也,这半天寺里到有好几位来上香的施主腹泻,带我去看看吧。” “大师竟然懂医?”韶南还是头一回听说。 慧明谦道:“不敢说懂,寺里没有大夫,大伙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贫僧来看过开药。若是治不好,再去外头找大夫。” 韶南顿时想起林贞贞家便是开医馆的,而且似是就开在这附近,揣测她与慧明原本就认识,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林贞贞已是神色如常,关切地凑过来:“太太不舒服?我也去瞧瞧吧,看有什么能帮把手的。” 检查过后,苏氏到是没什么大碍。 只是汤药见效慢,腹泻一时止不住,燕如海不得不改变了主意,燕家众人暂留寺里,准备借住一宿。 这天在东华寺留宿的香客不少,禅房几乎住满,就连原本不相干的林贞贞也想要住下来。 “太太,贞娘这两日原在犹豫,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回安兴老家,去的话,路途遥远,贞娘一个弱女子恐怕不方便,可不去,这边的家当都是堂哥的,我同他不熟,心里别扭。偏生这么巧,遇见太太一家,可见是冥冥中自有佛祖在指点信女,不知燕大人去上任,可需要帮佣?” 猛听此言,燕家几个女眷都有些吃惊。 林贞贞又接着毛遂自荐:“贞娘从小也是吃过苦的,什么活儿都能干。不需佣金,只要叫贞娘搭个顺风车,至于到了安兴之后,待小女见了姐姐,商量过再做决定。” 第8页 苏氏这会儿已经不觉着肚子难受,闻言将林贞贞由头打量到脚,露出满意之色,便要替小叔子做主答应下来。 “咳,咳!”慧明和尚在门口咳嗽两声,将她打断。 他对林贞贞道:“寺里己经住满了,不知为何,有这么多人腹泻不止。施主孤身一人,又是女客,实在不方便安排,还请趁着天未黑,早早离开吧。” 林贞贞咬着唇未应,看上去有几分委屈。 慧明和尚合什一礼,退步便要离开。 韶南觉得他神色不对,仗着几分熟悉,叫了声:“大师且慢。”自屋里追了出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低声问慧明。 “没事,别担心。” 韶南不信。 慧明也知道适才失态瞒不过人,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大殿的功德箱又遭贼了,一个月被偷五六回,真叫人忍无可忍。” “这贼这么嚣张?” “谁说不是。这样吧,施主若能圆满解决此事,贫僧便帮你说服家人,叫燕大人带着你赴任。” 第5章 功德箱之谜 慧明开出了一个条件。 韶南在心里稍作盘算,不过抓个窃贼,不是什么难事。唯一可虑的是时间太赶了,父亲下个月底之前便要赶到安兴,想也知道,他们一家不可能在东华寺停留太久。 撑破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过是今明两天。 不过这样才有意思。 就当是一个考验吧,若是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自己跟去安兴,也不过是父亲的累赘。 她脸上绽开春花般的笑容,点头应承:“那咱们一言为定。大师先带我去看看那个被窃的功德箱吧。” 招贼的功德箱本身没什么可看的,就在大雄宝殿一进门的角落里,差不多有半人高,用厚实的松木打造,外刷清漆,上方有道长长的开口,底下用一把很大的铜锁锁着。 韶南着意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布局。 此时刚刚过午,香客和僧众们都去用饭了,大殿周围显得有些冷清。 可韶南记得清楚,上午他们一家由此经过的时候,这大殿门口人来人往,一直十分热闹。 韶南上前,把手伸到入口处试探了一下。 早上是伯母苏氏代表一家人从这里投了半吊钱到箱子里。 哪怕似她这么纤细的手掌,也只堪堪插进四根手指去。 慧明在旁道:“那贼应该是觑着旁人不注意,打开锁,大模大样把钱取走了。” 韶南诧异地瞥他一眼,蹲下身细看那把铜锁。 慧明懂她的意思,有些苦恼地解释道:“锁好好的,没有撬刮的痕迹。每回都这样,我原以为是自己哪次大意,被贼人偷配了钥匙,哪知道前段时间换了把好锁,也是一样的结果。” “既然如此,又怎知丢了钱?” “寺里每逢一五香火旺盛,往常一天下来,功德箱里银钱几乎装满,可最近几个月箱子里只剩薄薄一层,我今日特意还往里面放了枚带记号的元成通宝,也一并不见了。” 韶南点了点头,心道原来慧明大和尚也十分精明。 “主持怎么说?”功德箱被盗这么多回,慧明肯定要说给守玄知道。 慧明念了声佛,面无表情:“师父说,若不是实在穷到吃不上饭,急等着用钱,也不会有人去偷功德箱,且随他去吧。” 韶南闻言到是佩服守玄老和尚不沾烟火气,忍不住笑道:“主持笃定是外人做的么,竟不担心寺里的僧众有人手脚不干净。” “阿弥陀佛,师父对大伙向来十分信任,但愿是贫僧同施主多虑了。” 韶南没有接言,微微颦了两道秀眉,思索着如何找出那偷儿。 她深信慧明这次拜托自己解决失窃的事,不但是为了出个难题考验她,也是担心寺里出了内贼。 按说僧人们吃住都在东华寺,有清规戒律管着,平时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功德箱失窃的虽大多是铜钱,可照慧明所说,算下来每次数目都不小,这些钱去了哪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不通才是最可怕的。 她在大雄宝殿内外转着看了半晌,也不兜圈子,直接问慧明:“大师有怀疑的人选吗,这大殿平时有哪几位僧人常作逗留,最方便进出接触这功德箱的又是哪些人?” “人选尚没有。常在大殿进出的僧人是慧观和慧智两位师弟,还有师侄圆风、圆真、圆和几个。” 韶南听他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名字,暗道大和尚忒不实在,口是心非,明显他提到的这几个师弟师侄便是怀疑的对象了。 这时候时间渐至午后,太阳稍稍西移,阳光变得不再那么刺眼,檀香的气息飘散过来,站在大殿门口向外看,寺院中高高低低的房檐院墙好似披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圣衣。 只有大雄宝殿这边楼阁幽深,光线照射不进,显得有些昏暗。 难得静谧,不见旁的人影,韶南找了个蒲团,拍打干净坐下来。 “来,坐会儿。” “阿弥陀佛,怎么了?”慧明看她不着急,有些意外。 他不肯坐,韶南也不坚持,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托着腮怔怔望着殿外。 “大师,出了家都说是四大皆空,与世无争,心里真的会觉着平静,忘记所有的痛苦么?” 第9页 “有时候会。” “整日咏经参禅,会无聊么?” “不会,等你到了贫僧的年纪,自然就知道了。” “这么说来,那些小师父呢?说说你这几位师弟、师侄吧,一个一个的来。” 说这话时韶南露出无奈之色,这东华寺总共有四五十号僧人,慧明点到名字的五个不过因为方便作案,在慧明看来嫌疑重些,不是说旁人便没有可能,若是按部就班一个个排除,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僧门之中各有职司,慧观师弟乃是寺里的执事僧,统管总务,慧智师弟管着大殿的香烛、解签,圆风他们负责大殿内外洒扫,另外还有那管茶饭的……” 韶南有时打断他,插嘴问上两句,多半时候静静听着。 慧明讲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工夫,叹息道:“看来师父是对的,除非是能当场抓住窃贼,不然的话没有证据这么妄加猜测,只会叫大伙彼此猜忌,全寺上下人心浮动。是贫僧想的差了,等今天晚课过后,我召集了他们提醒几句,那偷儿知道寺里有所察觉,也该有所收敛,先这样,看看后效吧。” 他这里打起了退堂鼓,韶南没有不满,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了片刻,突道:“东华寺里半路出家的僧人多么?” “十有六七。” “这么多?”她听说守玄大师以及前任主持都慈悲为怀,收养了很多孤儿弃婴,今天在寺里还见到几个小沙弥,方才有此一问。 慧明长眉低垂:“不瞒女施主,连贫僧都是老大年纪才皈依佛门的。” “我听爹爹说起过。” 慧明年轻的时候十余年寒窗苦读,在靖西也算小有文名,可惜科考上的运气太过糟糕,屡次名落孙山,心灰意冷之余便在东华寺出了家。 若非如此,燕如海父女也不会同他言语投机,有这么多来往。 “大师有顾虑,想着警告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韶南也能理解,这是大师不欲查,不是韶南无能查不出,你答应帮我美言的事,可不要说了不算。” 慧明面现苦笑,摇了摇头,正待说话,韶南却嘻嘻一笑,将他打断。 “这个贼此刻就在寺里,真想揪他出来到没有大师想的那么难。” 她站起来,跺了跺脚,弯腰将蒲团拿起来,放回原处,口里道:“铜锁上毫无硬撬的痕迹,可见是个老手,这人年纪不会很大,但也必定不是那些小沙弥,既然有这等手艺活儿,为何不去做个正经营生,却要藏身寺里呢,我猜他在外头犯过事,身上多半有案底。” 慧明叫她说的脸上变色,若真是一个官府缉拿的大盗藏身在东华寺,姑息下去那就太可怕了。 “怎么揪他出来?可要向师父说一声,赶紧报官?” “先不要打草惊蛇。若是方便,我想见见大师你说的那几位,其实也不一定就在他们当中,此人在寺里职司不是很高,但行动方便,能经常出寺。我猜他在东华寺出家的时间不长,很可能是外地人,性情么……多半表面上随和,人缘不错,但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连续出手,假相之下内里必然桀骜不驯。” 慧明有些怔然。 他早知这位小施主有些特异之处,不同于同龄的那些少男少女,却也没想到,她只是到场瞧了瞧,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 怪不得她那么急切的想随父亲去安兴赴任。 慧明心里信了大半,道:“想见的话,今日晚课施主可以在旁边听着,只是你若是有所发现,千万莫要轻举妄动,万一真是飞贼大盗,逼急了铤而走险,不好收拾。” 韶南点头应承:“放心吧,我有数。”顿了顿,又有些遗憾地道,“要是我带着琴来就好了。” 慧明暗自心焦,盘算着该当如何说服师父,妥善安排,若真能将人找出来如何抓捕,如何善后。 不等他理顺清楚,大殿前回廊处响起脚步声,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和尚匆匆而来,到了殿前台阶下,抬头看到慧明,松了口气,合十行礼:“师兄,太好了,你在这里。” “慧行师弟,可是有什么事?” 慧行是寺里的知客僧,管着迎来送往,不像旁的和尚那么木讷,瞥了旁边的韶南一眼,欲言又止。 慧明见他神色有异,迈步出了大殿,又问一遍:“怎么了?” 慧行压低了声音:“师兄,官府来人了。” 慧明大是意外:“谁报的官?” 慧行怔了怔,一时竟未接上话茬。 慧明方才意识到是自己会错了意,连忙又问:“来的是谁?所为何事?” 慧行脸色颇为难看:“县衙的林县丞和朱捕头,说是今日好多人在咱们的粥铺吃过饭之后闹肚子,一个个上吐下泻的,有两位原本上了年纪,身体孱弱,竟而一命呜呼,家里人不肯罢休,找上县衙,叫咱们东华寺给个说法。” 第6章 一波未平 出人命了! 慧行说话的声音虽低,架不住韶南练琴已有六七年,听觉极为敏锐,慧明大师脸色大变的同时,她也暗吃了一惊。 怪不得伯母腹泻不止,原来是清晨在粥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自己也喝了那粥,怎么一点不适也没有呢? 慧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向着韶南望过来。 慧行和尚还在等他答复,既是衙门的人到了,慧明做为玄守大师的高徒,内定的下任主持,自要代师父出面应对。 第10页 这么多年,东华寺还是第一次卷入人命官司里面,慧明从对方的寥寥数语已经预感到等着他的怕是个不小的麻烦,强自定了定神,道:“林县丞他们现在何处?” “已经让在山门殿旁的禅房里了。” 慧明微微点头:“我这便过去,你与我……” 话说中途,他多看了一眼慧行,不知怎的心中一动,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目光微闪:“师弟,我记得你并非是靖西人?” 慧行不知他因何有此一问,但仍是恭恭敬敬地敛眉答道:“师兄说得没错,彗行俗家在邺州太康府,早些年闹饥荒家里已是死绝了,来东华寺之前曾在邺州的净元寺呆过。” 慧明闻言合十:“世道不靖,我佛慈悲。” 慧行亦跟着道了声:“我佛慈悲。”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慧明已经拿定了主意,同站立一旁的韶南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为她介绍道:“燕施主,这是我师弟慧行。师弟,这位燕小施主的父亲已被朝廷铨选为安兴县令,不日就要上任,今日一家人来寺里还愿,不巧有女眷因腹泻而病倒,你代我照应一下,看看她们有什么需要的,尽量满足。” 韶南心里如明镜一样,知道慧明和尚被自己说动,正是看谁都可疑的时候,因着自己刚才提出想私下里见见有嫌疑的几位,索性将慧行留给她试探。 不过话说回来,东华寺里的外地和尚不会太多,这慧行既是知客僧,在寺里来往自由,确实值得怀疑。 慧明之前未将他考虑在内,不知是什么原因。 韶南自己生了兴趣,也就不觉着这是在惹麻烦上身,规规矩矩见礼:“见过大师。” 慧行合十回礼,他往日见过韶南几回,也认识燕如海,虽是自慧明处领了差事,却未太当一回事,随口道:“小僧恭喜令尊了。”望着慧明匆匆而去的背影,眼神有些奇特。 韶南打量他两眼,故作好奇地问:“大师,能讲讲邺州的风土人情么,您之前呆的净元寺比之东华寺如何?” 慧行答道:“邺州不容易立足,山峰险峻,有些地方水患频繁,贼寇也多,外地人去了可得小心,不过令尊燕大人是去做官的,自然有所不同。至于贫僧以前呆过的净元寺,是荒野当中一座小寺院,全寺总共三名僧人,和东华寺没法比。” “大师在那边还有什么故人么,我下月陪爹爹赴任,路过的时候可以帮着送个信。” “多谢施主好意,还是不用了。净元寺两年前已经毁于大火,老主持故去前帮贫僧写了荐书,叫贫僧前来投奔的东华寺。” 也就是说没得对证了,韶南越发起疑。 这些和尚不管是不是那窃贼,此刻都不会对她有丝毫提防,韶南觉着她正可利用这一点,再做进一步的试探。 “大师这会儿心里很担忧吗?” “呃?” “担心慧明大师摆不平,官府的人会揪着粥铺的事情不放,找寺里麻烦。” 慧行低咏佛号,这才留神看了韶南两眼。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他叹息道:“是啊,安顿好施主之后,贫僧需得立刻向主持报告,怕是得他老人家亲自出面,安抚众人。” 韶南略作沉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家这次到寺里来一是为了还愿,再者以往得主持和诸位师父关照,没什么可回报的,我爹准备了一点心意,准备捐作香油钱,大师不妨代我们同主持说一下,若是需要安抚死者家里,疏通官府,千万不要客气。” 她说是“一点心意”,但听这话里的意思,数额分明不小。 慧行合十谢过,回说一定把话带到。 他到没有怀疑燕家打肿脸充胖子,亦或是韶南忽悠他,这年月不是殷实的人家也供不起读书人,再者世人多趋炎附势,韶南的父亲已经定下来要就任一县的父母官,初进官场起步就是七品,前途无量,一干同乡、同窗、同年赶着锦上添花送礼的想必不在少数。 两人说话间出了大雄宝殿,迎面不时遇上用过午饭回来大殿礼佛的和尚。 韶南每个都随口向慧行打听对方的法号,来寺里几年了,心里逐一同慧明大师刚才提到的几人对上了号。 等到了后面禅房,在外头正好与韶南的伯父燕如川遇上。 慧行知道这是燕家真正的当家人,连忙停下问候几句,听说苏氏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告辞,赶去给主持报信。 韶南趁机摆脱了那和尚,溜进屋里,先去见过了伯母。 苏氏由儿子、儿媳陪着,韶南自堂哥嘴里打听到父亲这会儿正在后堂听首座守善禅师讲经,便指使着堂哥悄悄去把他叫出来。 苏氏还有些虚弱,膝上盖着棉被坐在床榻上,叫儿媳让了个地方,把韶南叫到跟前:“你这丫头,刚跑到哪里去了?” 韶南就势坐到了床边,拉起苏氏的手道:“伯母,我去和慧明大师聊了一会儿。” 苏氏便带了些嗔怪慈爱地笑道:“你们有什么可聊的,别耽误了大师诵经礼佛,那才是正事。” 韶南犹豫了一下,见屋里只有苏氏和大嫂,压低声音道:“慧明大师适才招待官府来人去了,说是今日粥铺的东西不干净,好多人吃了上吐下泻,还有两位食客年纪大了,没能撑住,家中人到衙门讨说法,怕是这会儿寺外边正闹得厉害。” 第11页 苏氏微微张开嘴,瞧瞧儿媳,一拍大腿:“怪不得我这也屙掉了半条命,可早上那粥没觉着味道不对呀,难道是咸菜馊了?” 大嫂亦道:“怕是咸菜,我吃的不多,总共跑了两趟茅厕就没事了。韶南没动筷子,就一点事也没有。” 苏氏不禁有些脸红,因为粥铺咸菜免费,她可着实吃了不少。 不过她素来想得开,很快就把这事放下了:“算了,不该贪那便宜,看来是菩萨看不过眼了。话说回来,就算是粥铺的掌柜和伙计们一时没注意,那也不是有心的,顶多出点银子,向死了人的家里诚心诚意赔个不是就得了,这事闹得,咋还惊动官府了?” 韶南若有所思:“怕不是这么简单。” 苏氏不太想参合粥铺的事情,同韶南笑道:“贞娘也没事,看来那孩子和你一样,没碰咸菜,她孤身一人,怪不容易的,你大嫂夜里需得照顾我,伯母便做主留她晚上和你挤一挤,睡一间房。你正好和她说说话,看看她性情怎么样,试试能不能处得来。” 咦,韶南眨了眨眼睛,伯母这是想要做什么? “您己然应承她,要带她去邺州了?” “傻丫头,去邺州算什么,你爹顶多麻烦点,又不费什么事。” 韶南嘟了嘟嘴,连刚认识的林贞贞都能去,自己这真正想跟去的偏偏没有那么容易。 她瞥了眼大嫂,见对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笑容古怪,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伯母的打算,直言快语问道:“您问过我爹的意思了?” “还没倒出空来同他说呢。这不是让你先摸摸脾气吗?你爹年纪不小了,此去任上,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难得贞娘是正经人家出身,模样也没得挑,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人选。” 她见韶南只听着,不说话,还以为小姑娘心有抵触,抬手摸了摸韶南的脑袋:“韶南你也大了,过两年就要出嫁,想想你爹往后孤身一人,一辈子长得很,可有多寂寞。贞娘吧,说心里话,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只这条件,续弦是肯定配不上你爹,妾室的话,人家还不一定肯。不管怎样,先接触着看看,就算两下都有意,也得等到了安兴,贞娘同她大姐以及亲戚们团聚了之后再说,免得叫人说咱家趁人之危。另外咱们也得好好考量,免得叫那不本分的人进了门,搅得家宅不宁。” 韶南点点头,尽管觉着有些别扭,还是默默接下了这个任务。 伯母说得都是持重之言,挑不出什么毛病,娘亲过世多年,她这做女儿的没有拦着父亲续弦纳妾的道理。 “你们说我要不要提醒一下韶南他爹,他俩这一路上……不大好开口啊。” “伯母,我要去安兴!” “再说,再说。” 这一听就是敷衍嘛,韶南嘟着嘴闷闷不乐:“那我同父亲说去。” 其实说通父亲带她赴任不是不能等,当务之急是请他帮着圆一下说词,好叫那偷儿自投罗网。 第7章 一波又起 慧明和尚没能把事情压下去,到傍晚的时候,死者家属已经在东华寺外聚集起了不少人。 守玄大师只得亲自出面同官府中人沟通,试图平息事端。 苏氏身体向来康健,加上治疗及时,已然恢复过来,燕如海因着一直以来的交情,自然是站在东华寺这边。 韶南已经找到他,说了寺庙闹贼的事,他也答应了女儿,准备将香油钱捐得隆而重之,好引得那人前来下手,捉贼捉赃。 没等燕如海付诸行动,慧明先带了个熟人求上门来。 来人只有十七八岁,是粥铺管着迎送客人的伙计。 早晨那会儿,燕家人正是将牲口托给他照看。 小伙计看上去有些六神无主,行过礼,局促地道:“铺子出了事,听说几位爷连同家眷今晚要住在寺里,小的趁着天还没黑,把牲口和马车送了来,交给管菜园的圆朴师父了。” 燕如川连忙道了谢,又叫儿子过去和圆朴打个招呼。 他看出伙计有些不自在,虽然家里好几个人白天吃坏了肚子,以苏氏最是严重,令他对粥铺的管理颇有意见,却知道怪不得眼前的小伙子,出言宽慰:“别担心,会没事的,谁也不是故意如此。” 小伙计焦急道:“燕大爷,真不是我们黑心,给大伙吃了馊的东西,衙门的官差查验过之后,说是好几桌的咸菜里头都被人下了药。” 此言一出,燕家诸人齐齐吃了一惊。 韶南登时想起早上伯母苏氏曾说,那咸菜吃着有点苦。 “什么药,可要紧?” 自家人吃了不少,不知有没有后遗症,燕氏兄弟这下不能等闲视之了。 慧明和尚在旁接过话去:“主要是大黄,但也有两桌的咸菜里发现了生的甘遂末。”他稍懂医术,怕诸人不明白,又解释道,“大黄还好些,这点量主要是叫人腹泻,不会有什么大碍,但甘遂本身有毒,生甘遂尤其厉害。一个不好真能要了命去。” 燕如川同弟弟相顾失色,不过是一家人清早在铺子里喝了碗粥,谁想竟险些搭上性命。 是谁如此歹毒? “还未抓到人。我已问过宋掌柜,他为寺院管了十多年的粥铺了,说是没有见到可疑的人,最近也没有得罪过谁。官府破不了案,把宋掌柜和熬粥、拌咸菜的伙计给扣下了。”慧明面有愁容。 第12页 小伙计偷眼觑着燕如海的脸色,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还请二爷帮着美言几句,救救掌柜的和几位哥哥。菩萨在上,大伙给寺里做工,哪有胆子往菜里下毒?” 燕如海甚感莫名,连忙将人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官府办案,哪容燕某置喙……” 小伙计呐呐住口。 慧明道:“燕施主,刚才林县丞听说你与家人留宿寺里,说你若有暇,他呆会儿过来拜访。” 燕如海怔了怔,跟着就反应了过来。 那安兴县令在他看来不亚于一道催命符,可任命一下,他的身份到底是与以往不同了。 林县丞身为八品官,听说他在此处,自不会无视之。 燕如海家在靖西,交好邻县官员乃是应有之义。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大师放心,燕某当尽力而为。” 慧明和尚带着那伙计退出去之后,燕如海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敲着额头,在不大的禅房里来回踱步,想着呆会儿同林县丞如何说话能不引起对方的恶感。 韶南心思活动,凑上前问道:“爹,你说会是何人下毒?” “爹怎么知道。” “估计一下嘛,若这事不是发生在东华寺,而是安兴呢?” 燕如海不禁心下一凛,站定思忖片刻,道:“不说好,或许是粥铺卖吃食太便宜,影响了附近的生意,亦或许东华寺的僧众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甚至是掌柜的哪次打骂了某个伙计,被记恨于心,总之可能性太多了。” “爹,我想去瞧瞧。” “瞧什么?”燕如海皱起眉,女儿素来胆子大,帮着慧明捉贼到也罢了,这等人命案也想要跟着参合。 韶南一点都不发怵,不等他拒绝,继续道:“再去一趟粥铺,若能同掌柜的他们几个见上一面更好。” “胡闹,林县丞他们都是老刑名,爹去尚且不合适,何况你个小丫头,到时候惹出笑话来,丢的是咱们燕家的脸。” “去嘛,我只看看不说话。您都要去邺州了……” 燕如海叫她说得心中一酸,是啊,自己马上就要离家,去邺州上任了,前路凶险,吉凶未卜,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同家人团聚。 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女儿韶南从小懂事,拿得定主意,记忆里也没做过太出格的事。 虽说哥哥嫂子视她如同己出,到底是和亲爹不同,若是自己在安兴有个好歹…… 伯父燕如川在旁打圆场:“二弟,不如你我就带着韶南一起去吧,林县丞说要来庙里拜访,咱们主动去见一见人家也不为过。” 燕如海颔首,他也希望在自己上任之后,家乡的大小官员能对家人有所关照。 三人各怀心事,同慧明说了一声,离寺前往粥铺。 这时候死者家属聚集起了二三百号人在外头哭闹讨说法,衙门的差役把他们连同看热闹的都挡在了寺南赶庙会的一片广场上。 韶南离远匆匆望了两眼,感受到官府着急结案的迫切。 百年寺院,影响早深入世俗方方面面,一天过去了,林县丞等人若有头绪,不会任由事态愈演愈烈,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相比之下,窃贼到还好抓些。 “依女儿之见,粥铺这事闹得声势如此之大,下毒之人此刻必定藏得严严实实,在林县丞他们抓着替死鬼之前怕是不会再有所行动了,既然如此,到不如借助官府的力量,逼一逼贼人,先抓住他再说。” “抓贼?”燕如海还沉浸在即将接手安兴县那个烫手山芋的巨大压力中,闻言茫然望向女儿。 “对,依贼人的嚣张个性,粥铺下毒的事若不是他做的,定不会平白忍下,多半要闹出点动静。” “这……不大好吧?” 韶南眼珠微转,劝道:“爹在担心什么?您都不用直说,只需一会儿同林县丞见面的时候随口提一下寺院里功德箱接连失窃,主持和慧明大师都为之一筹莫展,怕是招惹上了江洋大盗,林县丞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照常理推测,林县丞这会儿正急需一个说法,好平息百姓的怒火,打发那些闹事的各回各家。 纵然如此,燕如海对女儿韶南教他的这些话仍旧顾虑重重,有些接受不能。 “我去同林县丞这么说,岂不是有意误导人家?” “权宜之计嘛,若是顺利,两桩案子至少破了一件,主持他们拜托爹的事也解决了,有何不可?” “怎能如此?君子不失口于人,方才言足信也。” “爹,主持和慧明大师他们都是出家人,你不同呀,你这马上就要做官的人了,难道往后也对上对下都秉承着君子之道,直来直往,一句通融的话也不说?” “那怎么成,你爹又不是二愣子。”伯父燕如川一旁忍不住了。 弟弟有了大出息,要去做一县父母,燕如川这几日固然觉着扬眉吐气,却也免不了担忧他书生意气,不通俗务。 知县说起来威风,放在整个官场也不过一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燕如海毫无根基,没什么人可依靠,真得小心再小心,不敢有行差踏错之处。 “那我见机行事吧。”眼见兄长站在女儿那边,燕如海只得做出退让。 林县丞和朱捕头几个此刻都在粥铺里,若非守玄大师亲自过去,这会儿已经押送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回大牢了。 第13页 韶南等通报的工夫,往早晨坐过的厅堂里打量几眼,就知道这边案子进展同她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林县丞亲自迎出来,此人四十出头,一张圆脸,身形微胖,虽同燕家三人是初次见面,笑容却如春风拂面,打招呼见礼态度十分亲热。 等进去落了座,简单寒暄过,林县丞连道不周,说是因为眼下的案子没能抽得身,劳燕县令走了一趟,又恭喜燕如海,问他准备何时动身,都带什么人前去安兴。 对燕如海而言,眼下没有比赴任更重要的事了,可惜林县丞是本地人,没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他。 “燕兄,贵县的方县令如何说,可有帮你介绍一位有才干、靠得住的师爷?” 燕如海叹了口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方县令是北方人,他的师爷是他的同乡,又沾着亲,哪有合适的人选介绍给我?” 林县丞点头称是:“好师爷还得往南边找,若是需要,我可帮你问下我们县衙的黄师爷。” 燕如海这才确定对方是个热心肠。 同时此君不如方县令消息灵通,还不知道安兴连死四任县令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积极地牵线,去蹚这浑水。 为免他日后骑虎难下,燕如海婉拒道:“若是早些时候遇到你就好了,我己经写了信,托京中的同年帮忙寻找了。” 林县丞爽朗笑道:“要不说燕兄这等金榜题名的就是叫人羡慕,有座师,有同年,一入官场便前途无量。” 第8章 诱饵 燕如海暗自苦笑,心说:等过两日安兴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他不敢非议座师张毓,转移话题道:“邺州地方不靖,我们县的齐捕头向我推荐了陈风武馆,建议我找他们馆主,雇几个武馆的师傅,一路护送,以防万一。” 林县丞略作沉吟:“陈风武馆自然不差,咱们靖西几县要说习武能派上用场的,除了他们就只有胡家庄了。不过武馆的师傅偶尔做做镖师还成,你想将人长期留在身边怕是不肯的,邺州那边都说民风彪悍,燕兄若是从长远考虑,想找几个家将的话,我同胡老庄主有几面之缘,可以帮你问一下。” 这话正中燕如海下怀,连忙称谢:“如此有劳林兄了。” 林县丞笑了笑,这才主动说起了眼下的案子。 “燕兄同东华寺的主持好像很熟,我也知道出了这事怪不得东华寺,若非闹出人命,苦主不肯罢休,赔几个钱也就没事了,说句不好听的,死了人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他是老官僚,熟知人情世故,方才燕如海和守玄当着他见面一打招呼,他就意识到这一僧一俗颇有交情,继而多少猜到了燕如海的来意。 说这话的时候,守玄老和尚和燕如川、韶南三个正由朱捕头陪着在厅堂里,屋里只有林县丞和燕如海二人,林县丞说起话来少了顾忌。 “咦,此话怎讲?” 林县丞轻捋胡须,目光微闪,唇边带了几分嘲意:“燕兄有所不知,这泻药下在咸菜里,药量十分轻微,大黄和生甘遂的味道都是又苦又涩,一般人用以佐粥,浅尝辄止,不过跑几趟茅厕的事,那搭上性命的,别说什么年老体弱不经折腾,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粥铺里咸菜免费,想着便宜不占白不占。” 燕如海暗自汗颜,哪还好说自家也有几个腹泻的,只道:“趋利乃是人之常情,这往菜里下毒的不知是什么人,对后果可曾有所预见?” 同一时刻,厅堂里的守玄老和尚百思不得其解,也在喃喃发问:“这下毒的不知是什么人?” “有问题的是这中间几张桌上的咸菜,另外有一个备菜的盆里被加了大黄,咸菜碗是公用的,人多的时候被传来传去,很难判断做这事的是内贼还是食客。” 守玄来粥铺半天了,早知细节,朱捕头这话是说给燕如川和韶南听的。 之前林县丞和朱捕头已经仔细审问过粥铺的宋掌柜和几个伙计。 清早这段时间是粥铺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食客们往来不绝,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大伙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连盛粥都是客人自己动手,实在无暇注意有没有哪个人行为举止异常。 “不过此举显而易见不是直接要毒害哪一个人,我们也很想赶紧了结了这个案子,主持和宋掌柜都该仔细想想最近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守玄大师低声颂道:“阿弥托佛。” 燕如川闻言,想起来时路上韶南那番话,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她,欲言又止:“这个……” 谁想韶南这时候倒是沉得住气,盯着几张桌子看了很久,抿着唇一语未发。 这时候,东华寺几个大和尚也赶了来,以守善禅师为首,慧观、慧行都在其中。 燕如川带着侄女给几位大师见过礼,韶南露出有些天真的笑容,道:“伯父,一会咱们回去寺里,就把香油钱拿给慧明大师吧。” 这话引得包括朱捕头在内,好几个人向她看过来。 过了一会,燕如海同林县丞谈完了,两人从里屋出来,燕如川趁机告辞。 三人前脚刚走,朱捕头便找个由头将林县丞单独拉到一旁:“东华寺的这帮和尚似是有事情瞒着咱们。” 林县丞了然笑笑:“燕如海适才己经同我说了。” 哦? “东华寺这段时间闹贼,还很可能是个有案底的内贼。我想从此处入手做点文章,先把外头闹事的打发回去再说。” 第14页 “行,那我跟这几个和尚好好谈谈。另外,那位燕小姐刚才说……” 回去路上,不等燕如川和韶南问他,燕如海主动道:“林县丞人不错,我们聊得投机,说到眼下的案子,我顺便就将寺里功德箱失窃的事跟他讲了。他十分热心,说要问一问守玄禅师,帮东华寺抓住这个窃贼。” 韶南脚下顿了顿。 燕如海留意到韶南的反应:“怎么了?” “我想回家一趟。” “回去干什么?三四十里地呢,明天你伯母没事咱们早早就回了。”燕如川道。 韶南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她颇后悔这次出来没带着古琴。 不过寺里有那么多僧人,寺外还有捕快衙役,不过抓个贼,应该用不上它。 “明天就走?”燕如海有些犹豫。 韶南老在他跟前案子长案子短的,不知不觉间,令他有了赴任安兴之后查案的错觉,一想要半途而废,不能等到抓住贼人再走,隐隐有些失落。 不过理智想想,离家前还有不少事情要赶着做,确实耽误不得。 韶南也不愿虎头蛇尾,道:“只看林县丞他们作何反应,若是处置得好,不用等明天,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抓到那贼人。” 燕如海对女儿这话将信将疑。 眼下这两桩案子,他更关心女儿所说的内贼,毕竟东华寺的僧人他差不多都认识。 燕如川笑道:“若真抓到人,那说明韶南比你这当爹的厉害。” 燕如海笑着摇了摇头。 韶南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乖巧地走在父亲身旁搀住他手臂:“爹,我想跟您去安兴。” 燕如海脸色一僵,笑容顿失:“不成,你好好在家陪你伯父伯母。” 燕如川不知就里,听他语气严厉,笑着打圆场:“我们两口子可没老到得用人伺候,再说还有儿子儿媳呢,小二媳妇这眼看就进门了,别听你嫂子的,照我说,韶南跟着去,帮你长个眼色倒也不错。” “大哥你别夸她,总之这次我谁都不带,不方便。”燕如海抿紧了唇,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燕如川见状对韶南耸了耸肩,示意自己帮过忙了,实在是爱莫能助。 韶南歪着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仔细观察父亲的神情。 “爹,那您打算都带什么人去?” “除了武馆的师傅,再招几名家将,林县丞会帮我介绍。另外,爹准备去京里活动一下,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师爷。” 韶南越发觉着父亲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那林姑娘呢?还带不带?” “与人方便,就当积德行善吧。”对林贞贞,燕如海倒是没有别的想法,说起来十分坦然,“叫她跟着武馆的师傅晚两天出发,我忙完京里的事,大家在靖南找个地方会合,再一同去安兴。” 韶南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若实在说服不了父亲,她还可以先斩后奏悄悄跟着林贞贞一行出发嘛,反正安兴她是一定要去的。 等回到东华寺,天已经黑下来了。 韶南先去探看了伯母苏氏,见她已经没什么事了,陪着吃了点斋饭,顺便提出来明天一家人就要回去了,眼下主持守玄大师麻烦缠身,被官差叫了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全寺僧众都焦头烂额的,不如由自己今晚把准备的香油钱交给慧明师父,尽到心意就得了。 苏氏没有多想,叫媳妇取出一早准备好的六吊钱,用包袱仔细包好了,交给韶南。 在家时燕如川叫她换成银锭子,苏氏没应,觉着这样沉甸甸的在菩萨面前有面子。 韶南拿上包袱,先回房看看大半日未见的林贞贞。 林贞贞已经洗漱过了,穿着月白的中衣,头发带着些许水汽,看上去愈发显得柔弱堪怜。 她看到韶南回来,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担心死我了,听说寺外有人闹事,衙门的官差都找来了,不会是要抓人吧?” 禅房给香客们临时借宿,里面只有床铺被褥等必需品和简单几样家具,很是简朴。 韶南忙了一天,觉着有些乏了,把装钱的包裹放到桌子上,坐下来,歪头去解发饰:“不知是谁在粥铺的咸菜里下药,出了人命事情闹大了,官府原本要拘宋掌柜他们下大牢,后来不知怎么查的,说是有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在附近藏匿,这事很可能是那人干的,林县丞他们又调了不少差役,正挨着查呢,但愿能将人找出来!” “我帮你。”林贞贞过来,站在韶南身后,帮她取下头饰。 桌上没有镜子,韶南确实不怎么方便,道了声谢,问林贞贞:“贞贞,今日我看到你和慧明大师说话了,你同他很熟么?” 林贞贞手上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小声道:“他是我二伯,出家之前很疼我……” 韶南很是惊讶,回头看她,林贞贞低垂着眼,神情带着几分迷茫。 “慧明大师曾是读书人。”韶南回过味来了,林贞贞父母俱亡,孤苦无依,就连家产也不得继承,自是希望二伯为她撑一撑腰,就算不能出头,帮忙拿个主意也好。 可看起来慧明大师已经斩断俗世中的一切,不然林贞贞都提出来要跟着父亲去邺州了,他也不会不置一词,毫无表示。 难怪林贞贞白天情绪低落,当着慧明的面落泪。 第15页 第9章 贞贞和慧明 理清楚头绪之后,韶南突然想到,父亲同慧明大师平辈论交,林贞贞要算是晚辈了,照父亲那个古板性子,一旦知晓,势必会当作自家侄女一般看顾。 如此一来,伯母苏氏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这也叫她暗自松了口气,不自觉间对林贞贞亲切自然起来。 “你也别太难受了,慧明大师有旁的打算也说不定,他和旁的和尚不大一样,不定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信他六根那么清静。” 林贞贞定了定神,同韶南诉苦:“当年他屡试不中,心灰意冷,看榜回来淋了场大雨,足足病了半年才能下床,我爹怕他想不开,陪他到东华寺听经散心,谁知他就此住在寺里不走,最后更是出了家。人各有命,我爹活着的时候说他大约是与佛有缘,我也不是要逼着他还俗,只想他能回去帮我说句话,邺州老家那边的亲戚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几回,根本就不熟,就连大姐出嫁之后也只有书信往来……” 韶南颇为诧异:“难道连你爹娘过世,她都没有回来奔丧?” “我娘那会儿她刚怀了身孕,姐夫一人回来,说她闻听噩耗孩子没能保住,小产不敢长途跋涉,我爹怕叫大姐的婆婆伺候儿媳时间长了不好,给了些银子,早早把姐夫打发回邺州去了,若不是我爹当时也病着,说不定我就跟着姐夫去看望姐姐了。这次,听说是姐夫生病了,她实在走不开。” “你很担心你姐姐?” 林贞贞一怔,随即释然:“是啊。” 若不是担心姐姐,她应该留在此地,等着邺州老家安排人过来,由大伯家的堂兄或是堂弟接收药铺的产业,顺便安排她这个未嫁女往后的生活。 而不是急急忙忙地找门路,来寺里堵已经出家的伯父,想跟着初相识的燕家人去安兴。 韶南已经确认过父亲同意带林贞贞去赴任,但本着家里人诺不轻许的教诲,她没有向对方提前透露。 林贞贞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我那姐夫虽是读书人,但不知为何,相处起来有些别扭,我不是很相信他。” 她说得委婉,韶南大致听明白了。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像林贞贞这样的更是不易,韶南忍不住心生同情,想要帮她一把。 另外她自跟方老先生学了琴之后,其实并不怎么相信世有神明,常来东华寺,除了因为父亲和伯母苏氏虔诚礼佛,还有一个原因,东华寺藏书丰富,寺里的僧人尤其是慧明大师谈吐不俗,甚是有趣。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披上袈裟,连弟弟的遗孤都不闻不问。 “我正好要找慧明大师有事,走,与其在这里闷闷不乐,不如去同他当面说清楚,免得有什么误会,一辈子遗憾。” 林贞贞没想到韶南这么较真,说行动就行动,想了想,苦涩一笑:“好吧,听你的。” 她去穿外裙,韶南飞快地给自己编了一个发辫,丢到身后,起身拿起了桌上的包袱。 林贞贞看到,好奇地问了句:“这是什么?” “香油钱。” “这么多?” “一共是六贯,咱们给你二伯送过去。” 她等林贞贞穿衣服的工夫,突又问了一句:“你二伯没同你说?”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韶南对自己的推测起了怀疑。 她甚至生出莫非是慧明大师监守自盗的想法来,慧明会不会表面上冷淡漠然,撇清同林贞贞的伯侄关系,却暗地里拿了功德箱里的钱,打算资助她,弥补内心愧疚? 功德箱的钥匙就在慧明手里,他想要避开其他僧人下手,实在是太过轻而易举的事了。 但随即韶南就又推翻了这一猜测,全寺僧众谁都有可能是那个贼,唯独慧明和尚应该是清白的。 否则,主持守玄都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他又何需画蛇添足,把这事抖露出来。 韶南与林贞贞四目相视,很快笑了笑,道:“他这些日子正为大雄宝殿功德箱老是被偷而烦恼,大约不是有意对你如此。” 林贞贞显然还不知道这事,瞪大了眼睛:“这东华寺最近怎么了,多灾多难的,菩萨若是不保佑,索性叫我二伯还俗得了。”说着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两拜。 两个姑娘收拾停当,出了禅房,踏着初起的月色去找慧明。 慧明还没有吃饭,也没有去做晚课,他听小沙弥报说寺外闹事的那些人开始逐渐散去,便呆在山门殿内等着主持一干人回来。 韶南看殿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小沙弥,进门轻咳一声:“慧明大师,我来代家人奉上香油钱。” 慧明看到跟在她身后的林贞贞,打了个愣神儿,顿了顿才道:“两位施主怎么一起来了?” “贞贞想跟我爹去安兴,今晚我俩住一间屋。” 林贞贞一改白天的哭哭啼啼,咬着下唇没有做声。 不知是不是油灯的关系,灯光下,她脸色苍白,神情有些冷淡。 慧明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小沙弥道:“你俩先去颂会儿经,为师有些话想单独跟这两位女施主讲。” 等两位小沙弥退出去之后,他先将韶南手里的包裹接过去,放到佛案上。借着背转身的工夫,他眼望佛像,手指慢慢摩挲着念珠,显然心中十分不平静。 第16页 “二伯无需如此,你的意思白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既然你不愿出面,也就别管我准备去哪里,做什么!” “贞娘你要做什么?”慧明终于不再是施主长、施主短的。 “我要跟着燕大人走,越早越好。你一点都不担心我姐姐吗?她远嫁这么多年,只捎了几封信回来,那信还不知道是谁写的!” 慧明皱眉:“休要胡乱猜疑,你姐姐的夫婿饱读诗书……” “越是读书人越爱冒坏水儿。”林贞贞嘲道。 韶南一旁听着眨了眨眼,这话可不单是影射了慧明,打击面着实有些大。 这是林贞贞第二次表现出对那位姐夫的戒备和敌意,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为帮两人早点解开疙瘩,她多嘴问了一句:“贞贞,你可有凭据?” “有。我娘过世的时候,我托姐夫捎了封信回去,信里特意提及小时候二伯教我和姐姐读书,我俩合写了几句咏秋的诗,当时还颇得意,上句是‘天到高时风杀柳’,时间太久,下句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了。还说院子里凤仙花开了,想她在家里时拿花瓣染指甲。结果快有大半年了才接到回信,信里只字未提那诗,也不说她最讨厌染指甲,只随信给我捎了盒胭脂水粉。” 韶南简直就像听故事一样,倒是慧明开口打断她:“你这孩子从小心思就重,疑神疑鬼的,秀娘若是有什么好歹,你大伯他们就在眼前,会一声不吭?” 林贞贞哼了一声,没再反驳。 “你要去就去吧,寺里最近事情多,等我同燕大人说一声,拜托他路上多多关照你。” 说这话时,慧明已经转过身来,说的是燕大人,目光却看向了韶南。 韶南明白,慧明这是想叫自己一起去安兴,答应帮忙做说客了,微微点了点头。 白天他故意打断林贞贞在苏氏跟前毛遂自荐,分明还不想叫侄女去安兴,不知怎的,现在又变了卦,难道真是叫侄女缠得烦了? “我会给你大伯父、还有姐姐姐夫都写书信去,叫他们在安兴帮你物色合适的人选,等出了孝好早些嫁人,女子年纪大了总不嫁人光是闲言碎语就够你受的。” 林贞贞脸色十分不好看,深深呼吸,带着哭腔颤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韶南同林贞贞站得很近,抬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这是对方的家事,也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不知道慧明怎么想的,表现得如此铁石心肠。 她做为一个外人,心里再如何不认同,能做的也着实不多。 少顷,慧明叹了口气:“说正事吧,燕施主怎么送了这么多香油钱来?贞娘你先出去……” “不!” “不用了,我已经告诉贞贞寺里丢钱的事了。” 慧明皱了下眉,叹道:“这个时候,这么一大包钱很容易招贼惦记。” 韶南却道:“我还觉着有些少了,怕他看不上眼。” 之前他们已将寺里的僧人全部梳理了一遍,嫌疑重的几个都单独拿出来分析过,慧明顿时会意:“别担心,足够了。” “以防万一,最好是包袱里再做点特殊的布置,只要经过贼人的手,便铁证如山,叫他无可抵赖。” “怎么做?” “朱砂之类的吧,最好是沾上了就难以洗干净,一般而言贼人得了手,就算不打开包裹瞧瞧,也会下意识地捏上一捏。咱们做个简单的机关,只要一捏,夹在钱币中的朱砂水就会喷溅出来,流他一手一身。”韶南一直在思考,却是刚才林贞贞无意中提起染指甲,提醒了她。 慧明也觉着那窃贼经验老道,若能多一重防备最好。 “朱砂寺里现成就有,只是拿什么装呢?” 这东西需得够薄,本身不能漏水,又要一戳即破,韶南一下子也有些难住了。 “肠衣应该可以。”说话的竟是林贞贞。 好的肠衣呈乳白色,半透明,薄而有韧性,灌水不漏,足以满足韶南的要求,只是一时间不大好找。 偏巧林贞贞这提议不是天马行空,她是想到自家药铺正好有存货才说的。 用盐渍过的羊肠衣在一个好大夫手里有不少妙用,举个简单的例子,做成肠线用来缝合伤口,极易被身体吸收,免了病人拆线之苦。 林家药铺离东华寺不是很远,一来一回只需一个时辰。 慧明不敢耽搁,叫徒弟去向寺里管菜园的圆朴要了辆马车,连夜载林贞贞回家一趟。 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林贞贞已经定了明日要跟着燕大人一行去邺州老家,趁夜里收拾一下东西,免得耽误燕大人行程。 稳妥起见,韶南拜托小堂哥跟着走一趟。 她本想自己也同去,但慧明拦住了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和韶南想的不同,慧明没提接下来怎么布置捉贼,而是欲言又止的,犹豫了半天才道:“今晚不管能不能抓到贼人,贫僧都会去帮施主说项,贞娘跟你们去安兴,这一路上,要给你添麻烦了。” 韶南嫣然一笑:“别这么说,我巴不得有个伴呢。不过,大师如此笃定能说服我家人?” 慧明微微颔首:“贫僧这点用处还是有的。” 韶南觉着他想说的话还未说尽,果然,慧明跟着又道:“贞娘这孩子被她爹娘的病耽误了,如今老大年纪,再想找个合适的人家怕是很难……” 第17页 韶南听着他语气踟蹰,好似下面的话很难讲出口,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难道这大和尚不顾辈分,要把侄女介绍给我爹,做我后娘?不对呀,那他应该去跟我爹提,哪有女儿给爹做媒的道理。” 慧明哪知道她心里已然想岔了,接着说道:“这事就叫她姐姐姐夫操心去吧,贞娘任性,从小爹娘溺爱,没吃过什么苦,怕是做不来帮佣,太太那里……” 韶南:“……”原来大和尚在担心这个。 她连忙保证道:“原先不知道贞贞是大师的侄女,这会儿知道了,家里就当我多个姐妹,您只管放心。” 慧明看上去依然忧心忡忡:“她姐姐好端端的,贞娘心思敏感,我记得她小时候家里养了只猫,后来镇上闹饥荒,人都要饿肚子,别说猫了,那猫跑出去,再没有回来,从那会儿开始,她就喜欢胡思乱想,那个……贫僧这些年攒了点银子,现在给她,她多半会拒绝,还请施主先收着,等到了安兴再给她吧。” 韶南自然一并答应下来。 虽然她觉着若林贞贞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姐姐在夫家处境确实堪忧,但慧明都如此说了,人家才是一家人,她不好跟着捕风捉影。 第10章 夜深沉 操心过林贞贞,慧明终于想起说正事来。 “等肠衣拿来,东西包好了,今晚放在如来殿,我亲自看着。” 闹贼这事己经成了慧明的心结,这么沉甸甸的一包钱币,他若表现得毫不在意反到叫人起疑,韶南点点头:“人多怕引起贼人警觉,大师一定要多加小心。” 慧明并不如何担心:“蟊贼还敢伤人不成!” 韶南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却不敢保证万无一失,运气若是不好,别说今晚鱼儿不上钩抓不到贼,鸡飞蛋打都有可能。 最关键的,被她寄予了厚望的朱捕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配合。 韶南头一回参与筹划这等事,虽然并非什么攸关生死的大案,心中还是激动不已,盼着能够顺利告破。但是当着慧明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叮嘱他注意安全。 先回来的是主持守玄老和尚,外加守善禅师,以及慧观、慧行等一干人。 不管老的小的,都是神情肃然,相互间并不交谈。 慧明听到徒弟来报,连忙到山门殿外迎接,只一个照面,就断定师父的心绪不佳。 当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被官府盘查询问这大半天,换谁心情都不会好了,但众僧望过来的目光隐隐透着嗔怪,好似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这就叫人莫名了。 好在没等他疑惑太久,一旁的守善禅师道:“阿弥陀佛,慧明师侄,寺里功德箱丢钱这等家丑,关起门来咱们自己解决就是了,怎么好嚷嚷地外人尽知,以至连官府都要插手的地步?” 慧明:“……”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回头往大殿里找燕韶南,不用问,这事自然是她干的。 他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解。 守玄沉声道:“慧明也是好心,我东华寺僧众一心向佛,容不得害群之马,居心叵测之徒藏身其中更加不行。” “师父,我今天一直在寺中,到底怎么了?” 守玄看了慧明一眼,手拨念珠,当先迈步走进山门殿:“林县丞和朱捕头怀疑有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藏身在寺中,今日粥铺下毒的事也是此人所为,叫为师先回来,将寺里所有僧人都召集起来,衙门里的人一会儿即到,要连夜查验度牒,以辨真伪,你去……” 他话未说完,看到了供桌前恭谨站立的燕韶南,顿了一顿,才将话说完:“……安排一下,燕小檀越怎么还未休息?” 燕韶南听到一帮和尚在殿门口的对答,心里顿觉有了底,真好啊,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父亲去任上之后,若也能找着像林、朱两位这么能干的下属就好了。 她俏然而立,微微一笑:“原本已经要睡下了,突然想起香油钱还没有拿给慧明大师,怕明天匆匆忙忙的,今日事今日毕嘛,还好在山门殿找着大师了。” 较下午那会儿,她换了简单的发式,供桌上更放着个鼓囊囊的蓝花布包裹,包得不是很严实,露出里面成串的铜钱来,显然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再四大皆空的和尚也不会拒绝信众供奉香火,要不他们全寺上下吃什么喝什么,又拿什么为佛祖塑金身。 守玄低低道了声佛:“檀越一家都是善人,佛祖必然庇佑,替老衲谢谢燕施主了。” 这一大包钱摆在供桌上未免有些不伦不类,几个僧人都有些奇怪慧明怎么不赶紧收起来放好,韶南又笑道:“与我同住的那位林姑娘明日就要随我爹一起去安兴了,刚才看我们家敬奉香油钱,说要算上她的一份,方才借了寺里的马车回家拿去了,慧明大师和我便等一等她。” 这下大伙释然了。 只守玄、守善知道慧明俗家与那林贞贞的关系,不禁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燕韶南不愿他们的思绪还在这些事情上打转,咬了咬唇,面带几分歉意:“主持,几位大师,方才你们在殿外说话我听到了,这事不怪慧明大师,要怪就怪我爹,慧明大师白天的时候无意间跟我爹抱怨了两句,是我爹和林县丞聊得投机,也想洗脱粥铺掌柜伙计们的嫌隙,考虑不周……” 第18页 “哪里,小檀越言重了,老衲等人还未谢过燕施主仗义直言,免了宋掌柜等人的牢狱之灾。” 韶南依旧有些过意不去:“等县衙的人来了,我看看能不能寻机解释两句,总不能真相还未查清楚,便闹得沸沸扬扬。” 说话间她目光飞快地在几个和尚身上掠过,就见慧观双目低垂,面无表情,慧行口角含笑,慧智一双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几人神色各异,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不管了吧,她能做的也都做了,只等今天夜里,看谁会现出原形。 守玄带着僧人们去后殿了,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林贞贞乘坐着马车赶了回来。 两女将包裹布置一番,交给了慧明,由他小心翼翼抱去如来殿,亲手锁进了神台下的柜子里。 临近二更,衙门终于来人了。 宋捕头带了两名书吏和三名捕快,一共六个人,当中好几个生面孔,进寺第一件事就是要了单独的禅房,查验所有僧人的度牒,宋捕头则带着三名捕快找到值守大雄宝殿的慧智、圆风等人问话。 韶南觑着空和宋捕头简单打了个招呼,无事一身轻,回房洗漱了休息。 夜色已深,林贞贞其实已然十分困倦,但看着韶南临睡前将油灯和外裙都小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明显准备着夜里随时起来,又忍不住有些激动,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小声道:“我要是睡得太死了,没听到动静,你可一定要叫醒我。” 韶南刚有了点睡意,被她一句话就赶跑了,无奈地应了一声。 好不容易朦胧睡去,睡梦中也仿佛支楞着耳朵听动静,陌生的地方,亲手布置的陷阱,这一切都在刺激着她。 梦里,贼人果然现身,引得一片喊杀之声,那黑影子突然蹿上房顶,回过头来,火光照耀下,竟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睡梦中的少女并不惊慌,心随意动,一张七弦琴出现在怀中,她抬手欲拨…… “呔,哪里逃!” “燕姑娘,快醒醒!韶南!” 迷迷糊糊间,韶南觉着有人推她,猛地自美梦中惊醒,昏暗中林贞贞已经穿好了衣裳,眼睛好似幽幽发着光:“快起来,外边好像有动静!” 第11章 虚惊一场 韶南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侧耳细听,外边果然隐约传来了呼喝声,离远听不太清,但声音似乎真是从如来殿方向传来的。 “什么时候了?” “差不多快到四更了。” 韶南摸着黑拿了衣裳穿,掩手打了个哈欠:“贞贞你一直没睡啊?” “又紧张又兴奋,睡不着。” 韶南心里啧啧两声,不过这时候了,马上就要水落石出,当场抓住窃贼,她也有些激动,等林贞贞点上灯,她也收拾妥当,手在床沿一撑,轻盈跳下床榻:“走,瞧瞧去。” 五月的深夜还是挺凉的,两个姑娘白天穿得不多,这会儿出了房门都有些瑟缩,不过心却是火热的。 这时陆续有留宿的香客听到动静,亮起了灯,睡在隔壁的燕如海也醒了,睡意朦胧地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院子里的两人没敢回话,借着月光,蹑手蹑脚直奔如来殿。 林贞贞手拎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棍,担心地道:“怎么这么吵,我二伯不会有事吧?” 韶南这才透露:“放心,朱捕头带的人里面有一位姓胡,是县衙特意从胡家庄请来的高手,他们来的这么晚,就是因为这事耽误了。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林贞贞疑惑地问。 不等韶南回答,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来昨晚你和朱捕头单独说话,是说的这个。不对啊,朱捕头又不是神仙,难道还能未卜先知,预料到那贼人夜里定会动手?” 韶南没有作声。 朱捕头能提前料到,既而有所准备,自是因为她下午在粥铺状似无意的那句话,当着朱捕头和几个和尚的面,她对伯父燕如川说:“一会儿咱们回去寺里,就把香油钱拿给慧明大师吧。” 朱捕头自然不会知道韶南是有意为之,他能如此把握住机会,“闻弦歌而知雅意”,韶南也着实有些意外。 一个县衙的捕头就能做到这样,若是放眼看整个大周朝,又该是何等的人才济济? 且莫小看了天下英雄啊。 若是父亲去到安兴,也能有这么能干的下属就好了。 如来殿距离二人住宿的禅房不远,不过隔了一道矮墙,两排房舍。 韶南胡思乱想的工夫,己经到了附近。 就见如来殿外的空地上早聚集了十来个人。 火光耀眼,那姓胡的高手将一个遮住脸的光头和尚堵在了大殿门口。 朱捕头和他带来的书吏捕快一个不少,正大声呼喝着捉贼。 主持守玄、首座守善与其他几个匆匆赶至的和尚不同,袈裟穿戴整齐,神情严肃,一看就是预先得着信儿了。 被堵的和尚看上去颇为狼狈,蒙面的布巾是从僧衣上匆匆撕下来的,红色朱砂水喷了一胸口,连头顶戒疤上都有,目光透着惊疑和凶狠。 这可真是人赃俱获,怎么抵赖都没有用。 朱捕头喝道:“贼子,你跑不了了,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瞧在主持面上,饶你一命!” 守玄道了声佛:“东华寺本是清静之地,慧行,佛门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切勿执迷不悟,早早回头是岸!” 第19页 那贼人虽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守玄大师只看身形就认了出来,正是知客僧慧行。 韶南左看右看没找着慧明大师,不免有些惊疑。 林贞贞已经急了,叫道:“我二伯呢?二伯!”尖细的声音引得好几个人循声望过来。 慧行觑见机会,突然猱身而上,挥掌向着姓胡的高手当胸劈落。 那姓胡的见他来势汹汹,防备还有后招,向后拉开距离,抬腿向着慧行前胸踢去,想将他踢进大殿里去。 不料慧行只是虚晃一招,做出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假象,身体却如燕雀般向上方掠起,脚尖踩着殿外墙壁上的浮雕石刻连点几下,竟是一跃上了高处的飞檐。 韶南吓了一跳,传说中飞檐走壁的轻功! 不但是她,朱捕头几个都十分惊讶,连那姓胡的汉子都滞了滞,这贼僧身法如此轻盈,藏身东华寺怎么会没有来历? 如来殿顶高近两丈,姓胡的不是上不去,但要踩在如来佛祖的头顶上与人追逐打斗,终是有所顾忌,只是一迟疑间,慧行已然踩着飞檐站到了最高处,不再遮遮掩掩,冲着下面冷笑道:“好狗不挡道,还不都给佛爷滚开!” 朱捕头大声呼喝:“快围起来,他逃不掉!” 姓胡的汉子仰头同对方约战:“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在下是胡家庄的胡俊豪,阁下可敢报上真姓名,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较量一番。” 慧行嗤笑道:“胡家庄?回去问问你家长辈,佛爷在金风寨呼风唤雨的时候,姓胡的敢进开州地界吗,不过几只蝼蚁,佛爷连踩都懒得踩。现在出来装什么英雄好汉?” 东华寺的和尚们听得一头雾水,胡俊豪和朱捕头等人却齐齐变了脸色。 朱捕头厉声喝道:“竟是金风寨的反贼,且莫走了他!” 慧行站在高处哈哈大笑。 林贞贞到现在未找到慧明,问话也没人回答她,却是再也忍不得了,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大殿顶上,走前两步,寻了个空档,猛地冲入了如来殿。 “二伯,二伯!” 韶南紧随其后。 如来殿里面格局不大,踏进殿门,借着神像跟前长明灯那摇曳的光晕,殿内的情况一目了然。 韶南只觉着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顶。 就见迎面神台下的柜子半开着,腥红色的液体从神台一直滴落到大殿正中的蒲团附近。 慧明和尚还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蜷曲着两腿俯身倒在青砖地上,一动也不动。 林贞贞带着哭腔的呼喊传入耳中,韶南也想跑过去,偏偏手脚冰冷,浑身僵住,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她呆呆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慧明和尚,恩师临别时的郑重交待突然回响在脑海中:“韶南,你聪颖过人,一定要好好练琴,若有一天真的练成了,且记,能人之不能既是本领也是一种负担,当你轻易就能影响他人命运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莫像为师,这辈子留下了那么多的遗憾。” 她当时听得懵懂,并未体会到这话中的深意,后来果如师父所说在琴上一朝悟道,欢喜还来不及,一直憋着一股劲,觉着自己如锦衣夜行,学会了不得了的本事却没有用武之地,早将恩师的这番告诫抛在了脑后。 此刻看着慧明,听着林贞贞的哭喊,韶南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老师说这话时的心情。 她精心布置了夜里的局,利用了朱捕头等人抓贼,什么都预先料到了,会想不到慧明独守如来殿有危险?只轻巧地叮嘱了对方一句“大师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过是觉着一个以“手艺”为傲的惯偷,同穷凶极恶匪徒还是有区别的,不至于胡乱害人性命。 她这才初出茅庐第一遭,连琴都没有机会用上,就要为自己的轻慢付出代价。 正当韶南满心自责,几乎要哭出来之际,突然听到倒在地上的慧明发出了一声呻/吟。 “……”人还活着! 刹那间,韶南如释重负,暗道一声:“谢天谢地,佛祖保佑。” 从来不信神佛的人,也几乎要对着上首的如来神像拜上一拜。 林贞贞扶住了慧明,韶南赶紧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将他翻过身来,换了个姿势。 慧明刚自昏迷中醒来,伸手去摸受过重击的后颈,痛得直抽气:“贼人抓到了么?是谁?” 韶南惊魂未定,这才辨认出来地上滴落的几滩腥红液体不是血,而是朱砂水。 不止是庆幸,这教训太深刻了,足够她铭记一辈子。 “是慧行,还在外头,被衙门的人堵住了。” “那快去看看。”慧明硬撑着站起来。 也不知外边这半天怎么说的,就听慧行的声音隐约飘进殿:“守玄老和尚,这两年蒙你关照,佛爷在东华寺虽然过得清苦,没什么油水,总算是逍遥自在,佛爷知恩图报,刚才手下留情,饶了慧明那秃驴的狗命,你好好管管他,叫他别吃饱了撑得多管闲事!” 这话说得颇为诛心,守玄不知道金风寨贼人的底细,但听了适才朱捕头的话,哪敢自认收留反贼,沉声道:“阿弥陀佛,老衲并不知道你的度牒和荐书都是假的。” 韶南和林贞贞一左一右搀扶着慧明和尚自殿里出来。 韶南循声抬头,就见慧行和胡俊豪依旧在高处对峙,朱捕头和另外两名捕快也上了房。 第20页 慧行并不与衙门的人硬碰硬,仗着高超的身法,胡俊豪几个束手束脚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朱捕头高声呼喝:“大家不要怵他,这人不是‘石血佛’温庆,应该是‘梁君’丛朋,武功不高,金风寨的小角色!拿住反贼朝廷必有重赏,扬名立万就在今天!” 他大约说中了,那慧行没有反驳,只是冷笑一声,嘲道:“守玄老和尚你这可就说错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佛爷的度牒和荐书都是真的,这狗屁大楚,只要肯花银子,什么买不到?” 这时候听见动静赶来的僧人、香客越来越多,连燕如海都匆匆来了,见了女儿也在有些傻眼,连声问:“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慧行好整以暇躲开了追击:“行了,佛爷不陪你们玩了,咱们后会有期!”作势欲溜,突然瞥见殿前的韶南三人,森然一笑:“姓燕的小娘皮,你觉着自己聪明,做局消遣佛爷是吧,”他伸手扯了蒙面的布巾,顺便抹了把光头上残留的朱砂水,眯着眼睛舔舔厚嘴唇,“模样生得到不错,给爷等着!” 第12章 善后 贼人这般猥琐乖戾,给他盯上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一旁的林贞贞不禁有些瑟缩,生怕慧行下一句话会奔着自己来。 韶南却未露怯意,也没有理会四下里投来的各色目光,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对方。 她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下巴,那意思很明显:你且放马过来! 这一下不等那恶僧有所表示,燕如海先急了,他虽然不明就里,女儿却必须要护着,沉声道:“慧行,有什么你冲着燕某来,威胁小女算什么本事?” 身为传统文人,他觉着女儿这深更半夜的跑到一大群打打杀杀的男人跟前抛头露面,很是碍眼,又提醒慧明,“慧明师父,烦请你带着小女她们进屋去。” 韶南自觉留下来也没有什么作用,不再惹父亲不高兴,乖乖和林贞贞避到了旁边偏殿。 这一夜喧闹到天色将明,朱捕头等人追捕未果,果然叫慧行逃了。 天刚亮,林县丞赶到,东华寺全体僧众聚集了上早课,由守玄亲自主持,气氛十分凝重,众人都有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燕如海这时候已经弄清楚了前因后果,顾不得埋怨女儿胆大妄为,惹上祸事还是得他这当爹的出面收拾,考虑到林县丞刚到,要先处理公事,等了一等,才去求见。 虽然没能抓住贼人,大伙白忙了一场,林县丞脸上却不见沮丧,瞧着情绪还好。 “燕大人,我正要去寻你,听说你与令嫒昨晚都受了惊吓,今天别忙走了,中午我请,咱们去外头好好喝上几杯,权作压惊。” 燕如海今天安排了好些事,不想因喝酒全都耽误了,尴尬笑笑:“林兄还有公务在身,在办的又是涉及人命、钦犯这等的大案子,喝了酒,万一上头查问起来不好交待。心意愚弟领了。” 到是林县丞同他说了实话:“只管放心与我去开怀畅饮,既是金风寨的反贼,别说县尊,就是府尊大人也无权擅专,必须报到刑部处理,等上面来了人,至少得两三天之后。” 燕如海第一次听说这规矩,很是讶异:“那到时还能抓着人吗?” 林县丞若有深意笑笑:“抓不到。可上面本来也没指望着我与朱捕头这样的小喽罗能网着大鱼。贤弟不是外人,你可知道金风寨当日在开州造反的时候,朝廷在温庆一人手上就折了七名高手,到最后,也只抓杀了些寻常寨丁,几个主事的全都跑了,这次能查到其中一名要犯的行踪,定水县衙己然立功了。” 燕如海没想到那慧行是这等底细。 如此穷凶极恶之徒盯上了自己的女儿,令他心乱如麻,勉强笑道:“那要恭喜林兄了。” 林县丞惯擅察言观色,见燕如海神情有异,不免多想,特意解释道:“此次能识破那丛朋的伪装,还多亏了燕大人和令嫒,朱捕头都跟我说了,若非燕小姐机警,谁会想到那厮剃度出家,藏身于东华寺。朱捕头本说要给燕大人上报请功,是我拦住了他。” 燕如海是老实人,诚心诚意地道:“燕某并没有做什么……” 林县丞笑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出当中的玄机:“这事定水县衙得了好处,可有人是要倒霉的,贼人昨夜说的不错,他的度牒和荐书都是真的,等上头查将起来,邺州那边不好解释,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燕大人马上要去邺州上任了,我特意叮嘱朱捕头他们将你摘出来,免得还未到任就得罪了上峰。” 燕如海恍然,连忙称谢。 官场的弯弯绕太多了,林县丞虽然品阶低,经验却比他这个新丁丰富太多,稍微传授一些就叫他获益非浅。 “依林兄所见,东华寺此次会不会受到牵连?”燕如海为主持守玄担心。 “被查是免不了的,查完了寺里若是没有那反贼的同伙,应该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毕竟度牒是真的。这次是那厮贼性难敛,屡次偷盗寺中财物,引起僧人们的警觉,又怀恨在心,于粥铺投毒,想要祸害东华寺,所幸发现得早,不等事情闹大,朱捕头他们就把真凶揪了出来。” 燕如海听他笑眯眯讲述事发经过,深感官字两张口。 林县丞明显是要维护东华寺,照他这么一说,东华寺的和尚们成了受害方,又全力协助官府缉拿要犯,显然有功无过。 第21页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着有些不自在。 “林兄,那粥铺下毒一事还没有证据证明是……” 岂止没有证据,他和林县丞都心知肚明,慧行昨天清早若是去过粥铺,掌柜的、伙计还有那么多食客不会全都不曾留意。 确切的说,他是被粥铺那事连累了,若不是死了两个食客,县衙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打草惊了他这条蛇。 林县丞抬手阻止燕如海说下去:“燕大人,你要说的我明白,不管如何,先给百姓一个交待,剩下的慢慢查嘛,不管那恶贼是有帮凶,还是当真下毒的另有其人,只要敢再次出手,我必将他抓起来,绳之于法。” 燕如海默然,不好再说旁的,识趣地点了点头。 晌午到底没有一起出去吃酒,燕如海寻了个托辞婉拒了。 告辞出来时,林县丞又叫住他,带了几分歉意道:“我昨日就托人帮你问了,胡老庄主答复说,邺州那边情况太复杂,他可以安排子侄护送你一行去安兴,但要留在当地的话,着实是有些为难。” 这同燕如海之前在武馆得到的答复一样,虽是习武之人,没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谁愿意抛家舍业,去陌生的地方为不熟悉的人卖命? 燕如海谢过林县丞的热心帮忙,出来之后想了想,决定临走前再去探望一下慧明。 慧明昨晚后颈重重挨了一下,卧床休息一阵已无大碍。 房里除了他的小徒弟之外,林贞贞也在,用的理由叫人很难拒绝:很快她就要跟着燕大人回安兴老家了,以后与二伯相隔千里,加上僧俗有别,想再见也难,不出意外的话,这大约就是最后的相聚了。 慧明见燕如海进门,坐起来要下地,燕如海连忙拦住:“虽然没事了也不能大意,还是得多将养。” 慧明叫徒弟和林贞贞都出去,先为给燕如海安兴之行添了麻烦而道歉,大致就是昨晚对韶南讲的那一番话。 燕如海已经从女儿口中得知林贞贞与慧明的关系,痛快应承路上会当亲侄女一样照看她。 慧明顿了顿,知道该是自己兑现对韶南承诺的时候了。 “施主是否在埋怨贫僧把燕小姐牵扯进来,令得她被贼人盯上,陷入麻烦之中?” 慧明说中了,燕如海确实因为昨晚的事对他有些不满。 女儿再如何主动,也刚十六岁,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大和尚一把年纪了,怎么可以怂恿她,陪着一起胡闹? 最终还是出事了吧。 不过燕如海是个厚道人,慧明已然受了教训,差点将命搭上,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道:“都是韶南顽皮,以前没发现她如此胆大妄为!” “可若没有她,慧行不会这么快就暴露,还叫官府来了个人赃并获。” “她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老鼠……” 慧明心道:“还瞎猫?你自己的闺女,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燕小姐非寻常人,头脑敏锐,才智受上天青睐,将来成就也非我等可及,施主不要象对平常女子那样对待和要求她。” 说到这里,眼见当爹的露出并不赞同的神色,慧明将心一横,暗自念叨了一句:“佛祖见谅!” 他开始信口开河:“实不相瞒,贫僧出家之前学过一点望气之术,令千金的气运是极好的,施主原也不差,科考顺遂,寒门学子里面万中无一,只是这次来,整个人隐有阴煞缠绕,安兴赴任怕是会有麻烦。” 这其实就是江湖神棍骗人时常用的开场白。 燕如海哪知道认识许久看起来老实忠厚的慧明大和尚会给他来这一套。 他被慧明一语道中要害,不由得神色微变。 饶是如此,他也没打算靠女儿避祸。 可慧明接下来又道:“施主大约还不知道,燕小姐昨天求签,求到了一支中下签。签文讲,她若是继续停留原地不主动求变,会发生一件大事,叫人措手不及。” “这个……” “跟着就发生了昨天晚上慧行那事!” 燕如海陷入了沉思。 其实就算没有慧明和尚这一番危言耸听,他也己经在考虑怎么安置女儿韶南。 燕如海倒不怎么担心哥嫂一家遭到报复,他打听过了,丛朋虽然也是金风寨的反贼,丧心病狂,却不像温庆等人杀性那么重,他连慧明都放过了,可见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此人最爱做的还是梁上君子的勾当。 韶南却不同,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被贼人惦记上了,别说真出事,传扬出去都对名声有碍。 叫她出去避避风头,免得连累哥哥一家,对大伙都好。 但安兴万万不能叫她去。 如此就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了。 燕如海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带她去京城,看能不能请知交好友收留她一段时间。” “……”慧明目瞪口呆之余,暗忖:燕姑娘,这可不能怪我,贫僧真的尽力了。 第13章 抱着古琴进京城 其实等韶南知道了父亲的打算之后,不但没有露出失望之色,还安慰了慧明几句。 “挺好的,这算是成功了一大半。剩下的等我到了京里再想办法。能说下您是怎么说服我爹的么,先前我怎么说他都不改口,还是您有办法。” 第22页 将慧明问得十分狼狈。 今天谎话已经说了不少,再说菩萨真会看不过眼发怒,慧明便老老实实说了,又叮嘱她:“燕施主若是问起求签的事,你别说岔了。” 惹得韶南好一通笑。 笑过之后,她正色道:“大师你放心。韶南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再一个,粥铺投毒的案子还没有告破,我看定水县衙的那些人似是不准备深究,可老师说过,做坏事若受不到惩戒很容易上瘾的,一颗种子丢在那里不管,你不知道会长出什么样的枝丫,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所以大师一定要时时留心,若有发现,及时报官。” 慧明应承她:“贫僧一定记着这事,小心提防。” “要小心呀,不要再象这次这样涉险了。” 慧明脸色微微有异,似是还心有余悸,韶南见状也就只提醒了一句,没有再絮叨下去。 这次抓贼,慧明出力甚多,韶南觉着主持守玄应该给他记个首功。 当天下午,燕家人拿回了车和牲口,离开东华寺回家。 主持守玄带着全寺的大小和尚相送,感谢燕如海帮忙化解了东华寺建寺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苏氏己经好的差不多了,得知韶南要跟着父亲去京里,不留在靖西了,瞬间操心加倍,翻来覆去几乎是掐着耳朵叮嘱。 “韶南,出门在外,不像家里这么自在,凡事多长个心眼……” “韶南,此去不管住谁那里,咱家都不是白用他,受了委屈千万要说!” “韶南,咱以后做事可别像这次这么冒失了……” “韶南……” 叫人感动之余又有些好笑。 等回到平桥镇,一家人开始帮着父女俩收拾行装。 燕如海赴任要带的东西从前两天就开始收拾,己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韶南接受这次的教训,宝贝古琴是一定要随身带着的,其他不过几本书,四季的换洗衣裳,以及几件首饰,简单的很。 苏氏往韶南箱笼里塞了几个银元宝,大嫂送她一对金耳环,就连还没过门的小堂嫂也差人送了礼物过来。 其他左邻右舍都带了东西前来践行,热闹了整整两日不提,这天一大早,韶南坐上陈风武馆准备的马车,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陈风武馆派了两位拳师随行护送,另外又安排了四名学徒充当马夫小厮,他们常接这样的生意,其实同镖局子差不多。 因为出了慧行那事,燕如海特意又联系胡老庄主,请来了一位名叫胡俊之的高手,路上充作保镖。 燕如海对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也不好意思直接问胡俊之,他和自己之前在东华寺见过的那位胡俊豪谁比较能打,若是遇上“梁君”丛朋能否将其逼退? 但看胡俊之三十来岁,正是体力充沛的时候,人又长得高大魁梧,加上武馆的两位师傅,罢了,自己和女儿呆在队伍里还挺有安全感的。 车队拐了个弯儿,绕路定水县,接上林贞贞。 林贞贞尚在孝期,穿戴素净,带的东西也不多,随身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 但情绪却比上回分别时好的多,上了马车对韶南笑笑,竟有几分小姑娘要出远门的雀跃。 “韶南,这就是你的琴啊,真漂亮。” 古琴就横放在韶南身前的小几上,林贞贞一上车就看见了。 这张伏羲式古琴长约四尺,肩宽六寸有余,由肩至腰再至琴尾,好似每一寸线条都经过鬼斧神工,栗色的漆灰,琴身隐约看得出梅花以及流水断纹。 这么一张琴,静静摆在那里,任谁一见之下都会觉着几分凝结了时光的惊艳。 韶南托着下巴:“是啊,我的心肝宝贝。” 林贞贞开玩笑:“一定很贵吧,你小心别弄丢了,京城里多的是识货的达官贵人,说不定有人会花大钱跟你买。” 韶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老师说,若是我敢把琴弄丢了或是弄坏了,他做鬼也饶不了我。” 呃,这听着像是遗言,林贞贞小心搭茬儿:“韶南,你老师他已经仙去了?” “没,活得不知道多精神!” “……你老师有些特别。” “好些人都这么说。” 林贞贞看韶南笑眯眯的,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便换了个话题:“京里衣食住行全都贵得出奇,我爹当初在城东租了个店面开药铺,离着国子监和翰林院都很远,铺子也不大,结果起早贪黑忙活了三年,赚的钱竟连租金都交不起。” 韶南不由地慨叹道:“京城不好混啊,幸好我爹没有铨选到京里做个小官儿,不然怕是会穷到连锅都揭不开了。” “咱们这次在京里呆不长吧,可定下住哪里了?我爹给我留了些钱,我都带着呢。” “无需你操心这个,贞贞,你的钱自己收好了,以后总有用的到的时候。” 想到林贞贞往后要寄人篱下,韶南心里不怎么好受,差点说漏了嘴,将临行前慧明和尚给了自己一笔钱,托自己转交给林贞贞的事提前说出来。 她顿了顿,莞尔道:“放心吧,我爹好几个同年都在京里,这些事一早就安排好了。” 燕如海原本没想着带林贞贞进京,打算叫她晚两天再动身,约个地方会合,可计划没有变化快,如今韶南跟着来了,他也就没再提分开走的事,算是给女儿找了个伴儿。 第23页 能任他打秋风的同年姓周名浩初,京城人氏,比燕如海小个五六岁,此次春闱高中二甲第二十一名。 这个名次在皇榜上已经算是一览众山小了,自状元往下挨着个儿数,去掉那年事已高,走路都得人扶的,再去掉字写得丑的,用不上十根指头就轮到他了。 是以周浩初虽然同燕如海出身相仿,一样的没有后台,却是早早就定下了去处。 燕如海上次离京前,他已经通过了馆选,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 庶吉士听起来清贵,但翰林院的规矩也着实严格,每天都得天不亮就到馆学习,下午申时才准许离开,上头派专人负责记考勤。 燕如海曾经幻想过走这条路,毕竟由庶吉士入翰林才是读书人的正途,在他看来,能继续研究五经学问比每日里案牍劳形可强太多了,是以对庶吉士的进学规条也算是门清。 一行人到达京城时刚过晌午,排队给守门的兵士查验过路引。 进到城里,燕如海便叫找个茶楼,大伙休息整顿一下,吃点东西,而后安排陈风武馆的人先去城南找个便宜的客栈住下,只留一辆马车,叫胡俊之和一个叫阿德的小厮随行,等着周浩初来接。 一直等到了申中时分,才见一个年轻人急匆匆赶来。 周浩初是个瘦高个儿,穿了件灰蓝色的袍子。大约怕人说他年轻不稳重,还特意在上唇留了两撇短须。 “燕兄,你可是到了,兄弟等你好几天,望眼欲穿,今天的午饭都食不知味,没有吃好,来来,先跟我回家,住下再说。” 燕如海起身迎上前,笑着拱手施礼,还未说话,便被对方直接把住了手臂。 “哪那么多虚礼?燕兄,快来给当兄弟的介绍,哪位是大侄女?我猜是年纪小的这个。” 燕如海赶紧道:“不错,这是小女。韶南,来见过你周世叔。” 又向周浩初解释因何带了林贞贞进京:“林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侄女,此次随我一起去安兴,正好这些天可以与小女做伴。”免得周浩初将她当成韶南的侍女。 韶南连忙规规矩矩敛衽行礼,趁机悄悄打量对方。 在家时她听父亲好几回提及这位周浩初周世叔,知道此人是父亲这次春闱结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如今见到真人,她只有一个感触:“周世叔好年轻啊,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不宽裕,这人浑身上下譬如玉佩、扇子之类文人常见的修饰一件都没有,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好似藏着极大的热情,叫人很容易第一面就生出好感来。 周浩初也在打量韶南。 下车时韶南已经用一块蓝布包裹将宝贝古琴裹了起来,此时斜着抱在怀里,并不怎么引人注意,是以周浩初只是怀着“燕兄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模样还挺标致哈哈哈”的心态,粗粗瞧了她两眼,笑道:“世叔穷得很,没给小侄女准备见面礼,不过我家里杂书不少,你有喜欢的可以挑两本。” 韶南抿嘴一乐,脆生生应道:“那先谢谢世叔了。” “都别愣着了,燕兄,走吧。”周浩初爽朗招呼众人。 “我这次来,由家里带了几样礼物,准备登门拜见一下老夫人。” “什么礼物?马车上么,我先瞧瞧能不能用得上……” 韶南不由地同林贞贞交换了个眼色,一齐失笑:周世叔这人太有意思了。 第14章 不羁与方正 等一行人跟着周浩初步行到他居住的城东枣花大街,韶南对这位周世叔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此君不但待人热情,还有一颗不安分的心,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燕兄,我是真的羡慕你。你不知道,这翰林院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早晚点卯签到,这也到罢了,见人就得自称晚进,每说一句话都有一万个人盯着寻你错处,闲书一概不准看,每个月还得按时交课业!” 燕如海完全不能领会到春闱幸运儿的苦恼,回应道:“翰苑有一万个人?” “……燕兄,你这话就没意思了,我是真呆够了,想和你换一换。” “站着说话不腰疼。”燕如海瞥他一眼。 “唉,你不懂我啊,我这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什么,不就是想做点实务,实现自己的抱负吗,结果现在做了庶吉士,再等三年才能决定去向,我说羡慕你是真的,安兴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只要做出成绩,立时便上达天听。” 燕如海听他如此说,不由脸色微变,紧张地望向随行众人。 韶南只做未觉,盼着周世叔这碎嘴子能多透露一点。 可父亲已主动将话题从安兴县岔开去:“贤弟,你别整天这么吊儿郎当的,三年后的大考对你而言至关重要。等留了馆你就是翰林了,入值内廷,前程远大,一旦离京,就连地方大员也不敢怠慢,到时你有什么抱负实现不了?” 周浩初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出了名的穷翰林,真有那天,比现在还不如。” 燕如海不禁无语。 韶南观察着周围破败的巷子,好奇地问:“周世叔,你家这附近,搬迁的人家似是有些多啊。” 周浩初来了些精神:“小侄女,你看出来了?国子监就要搬家了,新址离此不远,枣花大街的房价己经在涨了。” 他耸耸肩,回头对燕如海道:“还好我死鬼老爹给我留了栋宅子,等国子监搬过来,花钱把后园翻建一下,租给那些富家公子,日后真留了馆,好歹不用像别的翰林,晚上回来还得再打份工,补贴家用。” 第24页 燕如海无奈笑笑:“你啊……” 周浩初家的院子还真是大过韶南想象。 院子里胡乱栽着桃树、李树、苹果和木瓜,还长了一些因为久无人打理枯干发黄的竹子,遍地杂草丛生,看着十分凌乱。 招待燕如海一行住宿的四间厢房到是收拾出来了,被褥刚晾晒过不久,还算干净。 周浩初无奈地为自己辩解:“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我是真抽不出空来,大伙将就着住吧,大侄女见谅。” 韶南忙道不敢,和林贞贞两个手脚轻快地帮忙收拾。 周家没有下人,周浩初和体弱多病的老母亲相依为命。 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未娶妻是有隐情的。 早年周浩初父亲尚在时给他订了门亲事,女方是附近书肆黄掌柜的长女,就住在枣花大街周家后巷,两家园子相接,算是邻居。 周浩初少年时性子跳脱,常趴在院墙上,往黄家偷看,要是凑巧见到黄小姐就往人家姑娘身前丢石子,黄家人发现了顶多笑骂两句,把姑娘藏得更严一些。 不料有一年京里寒症肆虐,周浩初的父亲中招一病不起,周家为他延医求治花光积蓄,几乎到了要卖房子的地步。 恰在这时黄掌柜摊上官司,黄家人上门索要聘礼,周父强撑着在病榻上答复说家里暂时拿不出钱来,对方失望而去。 不多久,黄家悔婚。黄小姐去了一有钱有势人家为妾,换得父亲出狱。 接着周父病逝,少年周浩初经历了双重打击。 他并不怨恨黄家,却变得更加愤世嫉俗,没日没夜地刻苦攻读,迫切想要出人头地。 上天对他的考验还没有结束,出孝不久,有一日邻居家喧闹得厉害,原来是黄姑娘被送了回来,满身血污,已经没有救了…… 周浩初听到外头的议论,有人说她在夫家手脚不干净,被人赃俱获;还有人说她不守妇道,被主母捉奸在床。 好以一切全都是咎由自取。 那个会红着脸,用一双大眼睛使劲瞪他的小姑娘就这么死了。听说死后,连片安葬的坟地都没有。 黄家人不敢为女儿讨回公道,很快卖了房子,搬得不知去向。 表面上周浩初除了特别用功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但是只要周母提到要他成家,或是有媒人上门,他必表现得特别抗拒。一年年耽误下来,到他二十岁上,周母身体不行了,时常病得起不了床,对儿子的婚事彻底的有心无力了。 而今一墙之隔黄家的宅子还闲着,也不知谁买了一直不住。 院子里的荒草快有半人高了。 周浩初收回目光,叮嘱韶南和林贞贞:“你们两个姑娘家夜里离那边荒宅远一点,小心有黄鼠狼长虫之类。” 把林贞贞吓得脸色白了白。 “走吧,我们去拜见令堂,老夫人身体最近还好吧?”燕如海安置好了过来,胡俊之跟在后面,帮他提着几样礼物。 周浩初道:“还是年初时的样子。燕兄,这点大家都羡慕你,上无二老,想如何如何,不像我们,拼了老命往上爬,说不定哪天丁忧了,一下子就打回原型。” 燕如海虽然和他很熟了,仍忍不住指了指他,皱眉道:“这话大逆不道!” 周浩初嗤笑一声,若无其事受了他的指责,准备往外走,扭头间突然注意到韶南放在桌案上的长条包裹,惊奇道:“咦,这难道是张琴?” 韶南笑着点点头:“世叔说得不错。” 周浩初冲燕如海啧啧两声:“燕兄不错啊,还有那闲情逸致教女儿学琴。大侄女,你琴艺如何,等空闲下来弹一曲给世叔听听。” 韶南大方应承:“好,只要世叔不怕耳朵受罪,我随时都可以。” 燕如海未当一回事,与周浩初并肩往外走,解释道:“耳朵受罪是真的,小孩子的把戏,这事说来话长,韶南学琴是因为我一位姓方的师叔……” 等燕如海说完了这一段,众人也到了周母居住的正房外头。 燕如海原本打算顺着话题打听一下其他几位同年的情况,看谁家合适收留女儿,最好顺便再订门亲事,眼见时机不对,只好停下来,等以后再说。 周浩初中午没回家,担心老娘照顾不好自己再搞得很狼狈,快走几步抢在前面,道:“燕兄你们先留步,我进屋瞧瞧。” 话音未落,迎面门帘一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那里,轻声道:“周大哥,您回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 就见这姑娘一身粗布衣裳,身材纤瘦似幼童,身后扎了个长辫子,头发生得乌黑浓密。厚厚的刘海遮住前额,隐约可见太阳穴处有一块暗红色胎记。 周浩初反应挺快:“咦,小芸你在啊,吃了没?” “还没,我这就回家去。”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蝇,低着头,好似不敢看院子里站着的众人,沿着屋檐儿,快步向外走去。 “哎,等等。”周浩初叫住她,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东西,索性回身直接从胡俊之那里拿了两包点心,“这个拿回去,代我谢谢你爹娘。” “别……” 周浩初不容对方推辞,硬塞到她手里,如释重负地笑笑。 小芸手足无措,脸刷就红了,到显得她脸上的胎记不那么明显。 第25页 周浩初目送她逃也似地离开,与燕如海解释了一句:“东邻的闺女,从小看着她长大,时常过来帮忙洗衣做饭,照顾我娘。” 说罢,他过去挑起帘子,朗声道:“娘,我同年燕如海带了晚辈来看您,燕兄请进。”既然刚才小芸在,到是不用担心屋里太过杂乱。 果然周母干净整齐地坐在床沿上,旁边炕桌上还放着碗白粥,配着佐粥的小菜。 燕如海领着两个女孩儿规规矩矩请了安。 周母大约是因为长年有病,气色不好,面相看上去带了几分严厉,不熟的人会觉得难相处。 燕如海先前在京里那会儿经常来周家,彼此熟悉,知道周母若是想不开,早叫儿子气出个好歹来。 果然,周母先是冲燕如海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状似锐利的目光打量了几眼韶南和林贞贞:“快坐快坐,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等燕如海落了座,她又语带嫌弃地对儿子道:“看看人家,闺女都这般大了,再看看你,到现在连个操持家的人都没有,还得叫小芸那孩子整天过来帮忙,我要是哪天蹬了腿,连眼都闭不上,要不然干脆我跟小芸家里说声,你也别挑了,往后将就一起过日子得了。” 周浩初答的也干脆:“婚我是不结的,您要是去了,儿子立刻就得报丁忧,从翰林院滚回来,等出了孝没人记得我,就卖了房子浪迹天涯去。所以您一定得好好活着。” 周母被威胁住,直气了个倒仰。 燕如海为人方正,老实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韶南听着有些想笑,偷偷抬眼打量其他人反应,见林贞贞紧咬着唇,神情微微扭曲,显然也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第15章 鬼!鬼! 天太晚了,现做吃的来不及,周浩初便拿了一吊钱叫胡俊之和阿德去外头买些酒菜回来。 在京的同年虽然还有好几位,周浩初却没喊外人,他在外头已然极力克制自己,没那么特立独行,但其实还是挺不合群的。 酒菜买回来,放在檐下的小木桌上。 周浩初去厨房拿了个盆,挑着荤菜分出一些,亲自送去东边邻居家。 停了一会儿,他空着手回来,招呼燕如海入座。 “小芸的父兄在街上支了个摊子卖杂货,看样子今天生意不错,这般时候了,还没回来。” 燕如海这趟来京有两桩心事,一是打听安兴县的真实情况,看能不能找个能干些的师爷,再一桩,则是安置女儿韶南。 不管哪件,他和周浩初商量的时候,都不希望女儿在边上听着。 还好韶南懂事,一听他问到“贤弟最近可去拜望过座师”,便主动与林贞贞进屋去照顾老太太。 周母推说自己吃过了,叫两个姑娘家只管怎么自在怎么来。 韶南知道父亲有话想要单独同周浩初讲,陪周母稍坐了一会儿,对付着把晚饭吃了,看老太太有些困顿,便准备和林贞贞先回后院,收拾收拾,好早点歇息。 就在这时,街门被“咣咣”拍响。 阿德问了声:“谁啊?” 外头响起小芸带着哭腔的声音:“周大哥,快开门,我哥出事了!” 周浩初霍地站起来,那边胡俊之己经开了街门,门外站着小芸和她娘刘氏。 刘氏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妇人,平时家里不太忙的时候,也常过来周家帮把手。 周浩初忙道:“婶子,小芸,别慌慢慢说,怎么了?” 刘氏有些六神无主,还是小芸道:“刚才街坊送信说,我哥在集市上和买货的发生口角,一怒之下打死了人,好多看热闹的亲眼目睹,跑都没法跑,东城兵马司已经去人了,要抓他和我爹进大牢,周大哥,您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周翰林,您见多识广,帮帮芸儿他哥吧,柱子他从小老实听话,我从没见他动过拳头,怎么会打死人?一定是被冤枉的。求求您了。” 刘氏说话间便要跪下来,被周浩初一把拉住:“婶子,使不得。” 这年月平民百姓摊上个寻常的官司都要脱成皮,何况人命大案?难怪这娘俩儿一听到消息便乱了方寸,下意识地跑来向周浩初求助。 周浩初同小芸的哥哥段阿柱打过不少交道,知道刘氏所言不虚,叹了口气,回身同燕如海道:“燕兄,你先宽坐,我去瞧瞧。” 燕如海哪呆得住:“一起去吧。”又叮嘱胡俊之:“看着点韶南,京里你们几个不熟,不要出去。” 四人匆匆而去,刘氏絮絮叨叨的声音被傍晚的风吹进院子里:“周翰林你说,我们老段家最近这是怎么了,倒霉的事一桩接一桩,柱子他爹迷上赌钱,幸好发现的早,不然早就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这刚戒了没几天,我怕他手痒痒忍不住,才叫柱子跟着出摊,就为了看住那老不死的,这要有个好歹,叫我怎么活啊……” 韶南和林贞贞被燕如海勒令不准跟去,二人面面相觑,林贞贞小声问:“真打死人了,他们两位去有用么?” 韶南对她爹不报什么信心,这皇城里天子脚下,权贵一抓一大把,五城兵马司的人见得多了,哪会把区区一个外放的县令放在眼里,道:“看周世叔的吧。” 林贞贞“哦”了一声,停了停又问:“小芸她娘为什么管周大人叫翰林?” 第26页 为什么,语言贿赂呗,这是底层老百姓的智慧啊。 韶南含糊应道:“反正照周世叔的才能,(只要他不闹妖)做翰林也是早晚的事。” 两人把灯挪到院子里,一边归置东西洗刷碗筷一边闲聊。 燕如海和周浩初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 小芸一家跟到家门口,在外头千恩万谢,韶南听到有陌生男人的说话声,好奇地问她爹:“没事了?是误会么?” 若真出了人命,周浩初在五城兵马司那里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燕如海神色凝重:“不是,那段阿柱确实是打伤了人,还好对方没有咽气,听说伤得颇重,正在药铺抢救。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齐大人说是在琼林宴上见过你周世叔,对他有印象,叫他写了保状,先把那父子俩放回来,等伤者那边有结果了再说。” 周浩初为了父子两个写了保状? 若伤者抢救过来还好,一旦真死了,他堂堂一个庶吉士,身份清贵,牵扯进人命官司里好说不好听。 周浩初却丝毫看不出刚才那愤世嫉俗的模样,转过脸来,皱着眉头低声道:“你听段家父子讲伤人的经过,事情颇多蹊跷之处,我担心他二人在牢里会出事。” 原来段阿柱另外找了个活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和父亲一同上街摆摊了。这两天是因为老有人勾着他爹段大生去赌场,他跟去盯着,免得段大生染上恶习败家。 段大生心里不痛快,两人免不了吵吵两句,再加上遇见几个不讲究的客人,好不容易熬到傍晚,父子俩都觉着异常烦躁。 偏这时候来了个拄着拐的老头儿,在他们的摊位前问东问西,只看不买,说的话也不中听,段大生看对方衣着寒酸,忍不住出言讽刺挖苦,两下起了争执,老头儿也不是个善茬,举起拐来要抽段大生。 段阿柱在旁边哪能眼看着父亲挨打,伸手去夺,顺顺利利就把拐给夺下来了,入手才发现,那根拐还挺沉,他收不住势,推了那老头儿一把,对方就势躺倒,口吐鲜血,蹬了蹬腿不动了。 韶南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不是倒下的时候磕到头了吧?” “不是,药铺的大夫说,身上好几处外伤,肋骨大腿骨全都断了,还戳破了内脏,大伙都道下手的人好毒辣,可段阿柱却说除了推那一下,根本就没碰到对方。” 林贞贞道:“那就是碰瓷的,现在的人都没良心,个个坏得很。” 余人互相望望,俱没吭声。 谁碰瓷会把自己碰到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再说就段家这情况,对方图什么?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可能:段阿柱被邪火冲昏了头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过后又不敢面对事实。 周浩初本来还想着与燕如海好好喝几杯,秉烛畅谈人生规划,有空闲时再听大侄女弹弹琴,此刻彻底没了心情,安慰大伙道:“好了,天不早了,大家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早早休息。别操那闲心了,我有数。” 燕如海担忧道:“但愿那人能保住命。” 韶南提醒他们:“不知道伤者是什么来历,背景如何?” “我明天去打听。”周浩初挥了下手,示意今晚就这样,进屋安慰老娘去了。 燕如海不放心,悄悄叮嘱胡俊之,叫他夜里盯着点段家,别等着周浩初一片好心给人担保,那边再畏罪逃了,那周浩初可是要担干系的,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 韶南和林贞贞回房之后,还一直在议论段家的事。 大约因为林贞贞家里是开药铺的,她颇有些洁癖,只要有条件,每天睡觉前都要将当天穿的衣裳洗一遍。 “我原听周大人说话,还以为他是个无情的,谁知道对隔壁那家人到是有情有义的很。要我说人心险恶,真相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句老话叫馋人作媒,傻子作保……” 韶南不止一次听林贞贞类似的论调,不以为意笑笑:“世间坏人有,好人也不少,所以说才需要官府啊。” 林贞贞坐着矮凳揉搓盆里的衣裳,想了想道:“韶南,你说会不会是那家人手里真藏着什么传家宝之类,消息传出去,招人惦记了。” 她越想越有可能,搬着板凳往韶南身边挪了挪:“我说真的,你想一想,不是有人勾着小芸他爹去赌场么?” 韶南没说话,歪了头细想林贞贞所言,搜索间,手在古琴的琴弦上信手拨弄了两记。 那琴“仙翁”响了两声,传不太远,静夜里倒是不担心影响他人休息。 林贞贞听琴声古朴悠扬,心弦好似也跟着颤抖了下,不禁“咦”了一声:“这怎么能说是耳朵受罪?” 琴声停下,林贞贞莫名觉得心里痒痒,顾不得再说段家的事,催促道:“好听,韶南你快弹啊,完整来一曲。” 韶南抿了抿唇,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 “好呀!”她左手轻按,右手拨弦,“嗡”的一声,如游鱼摆尾,跟着按弦的大指做了个有些怪异的长吟,琴弦发出“吱扭”一声响,登时便叫林贞贞打了个寒战。 “……” 琴声继续,林贞贞欲言又止,想开口却不好意思打断对方,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档,起身道:“韶南你歇会儿,我去晾衣裳。”抱起木盆,逃也似地出了门。 韶南见她走了,忍不住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第27页 停了停,不见林贞贞回来,韶南闲着没事,找出块软布来,小心擦拭宝贝古琴。 便在这时,只听院子里“咣当”一声响,似是木盆掉落在地上,跟着林贞贞风一样冲进来,脸色煞白,抖得像打摆子,话都说不利索了。 “韶南,鬼,鬼,有鬼……我看见鬼了!” 第16章 《风雷引》 “韶南,鬼,鬼,有鬼……我看见鬼了!” 林贞贞一把抓住韶南的胳膊,用力之大,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攥得韶南胳膊生疼。 “怎么了?别慌!”韶南站了起来。 林贞贞胸口剧烈起伏,回手指着外头,竟是说不出话来。 风从洞开的房门刮进来,屋子里油灯蓦地一跳,忽明忽暗,屋外沙沙竹叶声格外清晰,恍惚间极容易被错听成下雨或是有什么东西经过的声音。 韶南深吸了口气,她一直觉着林贞贞胆子颇大,某些时候甚至胜过男子,没想到竟会吓成这样,她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了什么? “没事的,不要怕。”她安抚了一句,打算亲自到外头瞧瞧。 林贞贞没注意到这般时候了韶南怀里竟然还抱着琴不撒手,紧张地抓住她:“韶南,你别出去,我看到了,一个白影子飘过来,长长的舌头,幽幽瞪着我……”她猛地打了个冷颤,颤声道,“咱们喊人,喊周大人、胡师傅他们……” 其实不用特意去喊,胡俊之和阿德的住处也在后院,相隔几步远,这时候人还都没睡,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刚才林贞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胡俊之已然听到了。 他在院子里问道:“燕小姐,林姑娘,你们还好吧?出了什么事?” 林贞贞洗衣裳的木盆还丢在地上呢。 燕如海也惊动了,生怕是金风寨的匪人阴魂不散,匆匆出来:“韶南,怎么了?” 韶南空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林贞贞的肩膀:“没事了,就算真有鬼,外头人多阳气重,也吓跑了。咱们出去瞧瞧。” 两人相携自房里出来,林贞贞讲叙了刚才的意外,心有余悸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鬼影子速度极快,从北边那几根竹子后面飘过来,两只眼睛像狼一样冒着蓝光,舌头那么长!” 胡俊之四下转了转,无功而返,扫了眼绳子上晾着的两件白衣裳,虽未开口质疑,望向林贞贞的眼神意思却很明显:该不是风一吹,你将这衣裳错当成吊死鬼了吧? 阿德犹豫了一下,小声问燕如海:“大人,要不要把周大人喊来?” “去叫吧。”燕如海仔细观察林贞贞和女儿的反应,还是觉着对蹊跷的事宁可信其有,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少顷,周浩初赶了来。 “闹鬼?从来没有过啊。这附近太平的很,连钦天监都说是风水宝地。搞什么,别是奸人作祟吧,大伙好好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周家没有下人,阿德自觉跑前跑后,在后院点起好些灯笼火把,给众人照亮。 因为林贞贞说那鬼影子是从竹子后面飘过来的,周浩初特意到那片地方转了转,踩着杂草往北走了数丈远,举高了火把,看着一截倒塌的院墙皱起眉头。 “……这里是什么时候塌的?” 他这主人家都不曾注意,燕如海等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墙那边是?”燕如海起了警惕。 周浩初踩着滚落的石头砖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手攀残垣往对面看了看,今夜有云,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那边院子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不晓得卖给了谁,黄家搬走之后一直没人住。” 燕如海听他说起过之前订亲的事,多问了一句:“是那个黄家?” 周浩初颔首:“就是那家。”转向胡俊之道:“胡师傅,烦劳你去那边院子里瞧瞧,别等着有什么人不打招呼悄悄住下了,夜里溜过来咱们还不知道。” 胡俊之答应一声,拿着火把而去。 过了差不多有一顿饭的工夫,他走回来,火把已经燃尽。 “那边没人,屋子都上了锁,有几扇窗户插销坏掉了,我进去看了看,里头落了老厚的灰,一些破烂儿家什丢在里头。另外院子里的井是枯的,锅起走了,空灶台至少闲了有两三年,其它地方的围墙到是都没事,外人想进来就只能爬墙了。” 周浩初松了口气:“那就好,等明天白天我找工匠把这里重新垒起来,今晚先将就吧。奇了怪了,最近也没下大雨,这墙好端端的怎么就倒了呢?” 燕如海疑虑未消,只是自忖自己是客人,借助在朋友家中,不好多言。 林贞贞坚信她刚才撞了鬼,直到这会儿还未回过神来,只有韶南从阿德手里接过火把,凑到倒塌的墙根处仔细照了照。 石灰的断茬儿都还崭新的,最近没下雨,泥土很硬,踩上去几乎看不到脚印,估计即使是白天想找到人为的痕迹也很难,不过还需要找么,韶南暗自冷笑,这明显就是人为的。 目的呢?是图财还是害命,目标是周浩初,还是刚刚进京的自己一行? 韶南心念电转,把火把递还给阿德,什么也没说。 回去之后,燕如海担心韶南和林贞贞害怕睡不着觉,安排胡俊之和阿德两个轮流守夜。 他打算明天一早便去拜见座师张毓,免得他进京的消息传到张毓耳中,本人却迟迟不上门,惹得老尚书不高兴。 第28页 心里放了太多事,躺下之后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燕如海才好不容易睡着。 而饱受惊吓的林贞贞显然更难入睡,洗漱完了,她可怜兮兮地问韶南:“夜里可不可以一直亮着灯?” “可以啊,你放心睡就是,我守一会儿。” 林贞贞苦着脸:“睡不着,一闭上眼那恶鬼老在我跟前晃。” 韶南没有同她说那鬼多半是人扮的,免得她愈发精神,拿过琴来,横放在膝头:“没事,我弹琴给你听。” 林贞贞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可韶南这次弹的曲子十分舒缓轻柔,出乎她预料之好听。 以乐曲的节奏而言,同样是慢,轻而慢和重而慢表达的情绪其实有很大的差异,重而慢通常表示肃穆庄严,轻而慢则是舒缓而闲适。 这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由韶南弹来,特别有安神之效,听不一会儿,林贞贞便觉着心跳、血流全都随了琴弦上那轻拢慢挑的节拍,好像置身于阳春三月的小溪旁,只闻水声潺潺,远处有青鸟啾鸣,浑身充斥着一股懒洋洋地劲儿,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忽又化身为一株古树,暖风吹过,任凭燕子飞来,在她身上衔泥做窝…… 不过片刻工夫,林贞贞睡着了。 韶南悄悄起身,开了门。 夜阑人静,本该守夜的阿德不知是不是也不小心睡了过去,不曾出声问询。 她没有走远,就在林贞贞适才晾衣服的李子树旁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来。 打开的房门透出橘黄色的灯光,斜斜披在她的肩膀和后背上。 韶南调整了一下坐姿,右手中指与无名指如流水般轻拂过琴弦。 这就是之前闹鬼的地方,韶南不慌亦不惧,一举一动像极了居住在山野的隐士,兴之所致,哪怕月色不是那么明亮惑人,也要席地而坐,弹奏一曲。 这夜风有些凉,韶南浑然不觉,衣衫瑟瑟,随风向后扬起。 她知道自己在琴上的造诣比起老师来还稚嫩得很,唯恐这第一战因轻敌失利,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一出手便是倾尽全力。 韶南正在弹的这一曲名气颇大,叫作《风雷引》。 名气大就意味着流传度高,但凡懂琴的文人雅客或多或少都有涉猎,可若叫周浩初当面来听,必定会疑惑,觉着旋律很耳熟,感觉却是彻底变了。 相传伏羲造琴,舜帝定琴为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又增一弦。历朝历代的古琴名家谱曲数千首,追求的境界无不是“平和清正”四字。 韶南的老师曾评价说,这《风雷引》讲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不奇纵无以成曲,不突兀无以达意,这世间琴道高手成千上万,真正能得这一曲奥秘的,寥寥无几。 《论语》中说,孔子迅雷风烈必变。 看,连圣人尚且如此。 当神秘的天外之雷挟狂风大水而至,有如天谴,谁能不畏惧? 她听到不远处有似人似兽的怪声接连响起,树梢的枝叶在剧烈地晃动,眼角余光瞥见好似有白色的影子飞掠过去,却是连头都未抬。 琴声铮然,周家后院这一小方天地在他人眼中起了巨变。 万物消失无踪,处身之地一片荒芜,叫人窒息,突然间密云压顶,闪电如细长的金蛇一般张牙舞爪,撕裂漆黑的天幕。 一道暴烈的惊雷疾劈而至! 斜刺里有人“哎呀”一声惨呼,由半空跌落到了地上。 “鬼”终于现身了。 韶南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战已然取得了胜利,按说应该激动欢喜,可她刚才弹琴太过专注,哪怕抬起头来循声望去,目光中也只剩淡漠。 这一摔并没有叫那只“鬼”变得清醒,而是呈大字形瘫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这完全是在自觉地模仿被雷劈中了的样子,连救命都没喊出来,张了张嘴,头往旁边一歪,就此昏了过去。 第17章 座师 不小心打了个盹儿的阿德猛然惊醒。 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打雷的声音,他探头往外看看,就见月亮高悬,风吹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哪里有变天的迹象? 果然是做了个梦。 两位姑娘屋里的灯也熄了,安静无声,应该是都睡着了。 林姑娘非说见鬼,闹的还怪吓人的。 她也是,白天不能洗吗?非得夜里晾衣裳。 这么想着,阿德不经意间往院子中央扫了一眼,直吓得寒毛倒竖,脏话脱口而出。 我的娘啊,怎么地上还躺了个人?穿了一身白,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阿德顿时困意全消,跳起来,赶紧叫醒胡俊之。 胡俊之比他有经验多了,一看那人打扮,就猜是先前林贞贞看到的鬼,先找绳子将人五花大绑了,才想法子把他弄醒。 且说韶南一夜好眠,睁眼天已经亮了。 林贞贞穿戴整齐,正眼巴巴盼她醒来,好第一时间告诉她昨夜胡俊之和阿德立功,抓住了扮鬼的人。 韶南眨眨眼,回过神来:“可交待了么,那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扮鬼,目的何在?” 人是燕如海今天早上起床后和周浩初一起审的。 “说是外地的刚刚来京,在东城集市上靠玩杂耍糊口,有人掏银子雇他扮鬼吓人,二两银子一晚,咱这不是第一家了,前头那家挺成功的,家中女眷吓了个半死,还请了崇福观的道长前去做法,不料在咱们这里失了手。” 第29页 “没有叫胡师傅去顺藤摸瓜?” “雇他的人其貌不扬,只知道是个吊儿郎当的市井汉子,见过两回面,都是对方主动找的他。胡师傅说像这种情况指定找不着人。” 是找不着,还是怕其中水深,不想惹麻烦? “人呢,我见见。”韶南坐了起来,准备起床。 林贞贞的回答却令得韶南十分失望:“啊?你爹今早赶着去张尚书府上递帖候见,周大人则要去翰林院点卯,你爹说虽然问不出什么来,也不能就这么不施惩处便放他回去,关在府里又不放心,干脆叫胡师傅把他押去东城兵马司,交给齐大人处置了。” 啧,昨晚她一曲弹罢有些累了,加上不想暴露师门匪夷所思的本事,便直接去睡了,敢情一觉睡醒,全都白忙了。 韶南呆坐在那里想了想,拿过衣裙往身上穿。 “你干嘛?” 林贞贞看她这模样,不禁有些紧张。 韶南奇怪地道:“起床啊,然后打水洗漱,多明显。” 林贞贞汗颜:“我以为你还想继续查下去呢,再查就得经过东城兵马司了,怪麻烦的。” 韶南“哦”了一声,道:“那是洗完脸之后的事。” 等洗漱完,她吃了个煮鸡蛋外加一碗白粥,算是稍稍弥补了昨晚的损失,到是没再提要去东城兵马司,而是把阿德叫到跟前。 “阿德,昨晚抓住那人之后你一直在旁边吧?” 一提起这个来阿德就眉飞色舞的。 “小姐,昨晚熄了灯之后我怕有事,眼睛一眨不眨地一直盯着,装鬼的一来我就发现了,那厮藏身树丛里,长索这么一挥,就要跃到这边的李树上,我就趁着他身在半空,猛地喊了一嗓子,那厮做贼心虚,吃我一吓,摔了个狠的,您想这树可有多高,当场就摔昏过去了。胡师傅听到动静和我一起把他捆了起来。” 韶南似笑非笑听完,道:“做的好,我爹可夸你了?” “怎么没夸。”阿德挺起胸膛。 “好好干,若是表现得好,等到了安兴,我爹多半会留你下来。”韶南鼓励他。 阿德搔了搔头发,嘿嘿傻笑。 他和武馆的那两位拳师不同,不过一个学徒,远没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且他年纪小还没成家,若能跟在一县之尊身边做个小厮,前程自是远胜现在。 韶南回归正题:“你们抓住那人之后,他都说了些什么?” 阿德便努力回想,捡着有印象的学给韶南听。 “那人说,之前他装鬼吓唬的那一家也在城东,家口挺多,院子也挺大。” “他还说,昨天下午,有人找着他,给他二两银子,指明了咱们住的院子,叫他夜里再来演一场。” 韶南忍不住求证:“昨天下午么?什么时辰?” “他没说。但他说了,对方明讲,院子里住了女眷,肯定很容易上当,还告诉他说从北面空宅子的临街围墙翻进来,两家的隔墙有一段塌了。” “倒是处心积虑。”韶南冷冷地道。 有道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幕后的主使真正图谋的到底是自己一行,还是周浩初呢。 若是自己一行,他怎么会预先知道她父女在周家借宿,还提前做手脚弄塌了一段围墙? 若目标是周世叔,又干嘛特意提到女眷? 不搞清楚这个,韶南总觉着特别不安。 阿德又事无巨细讲了不少,最后道:“我看这小子很怕雇他那人,说是找不着,其实不一定,今天早晨他还说了一句:京里太可怕了,比他老家那边可怕一万倍,就算是街面上一个混子,他也不敢惹。” 韶南点点头,放过阿德。 她到不担心昨晚的不速之客会泄露她琴声的秘密,京城怪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点灵异,而且她有七八成的把握,对方哪怕当着自己的面昏过去,身在局中,也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临近晌午,燕如海才从座师张毓府上回来。 张老尚书散朝之后抽出一点时间来见了他。 燕如海想问问安兴的情况,张老尚书阖目良久,燕如海都担心他是不是己经睡着了,方听他咳了一声,道:“邺州大前年发了一场大水,东莺江溃堤,坍塌的堤段就在安兴,时任县令迟荣正在堤坝上指挥防汛,被洪水冲走,圣上闻讯后悲痛不已,追封贤平伯,谥号良勤。” 迟荣是这几年当中死在安兴的第一位县令,朝廷虽有追赐,却没有大肆宣传。 说到底,溃堤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燕如海连忙站起来,拱手道:“门生谨遵恩师教诲,当以迟县令为榜样,竭忠敬事,恪尽职守。” 张毓凝望着他,一双昏黄浑浊的老眼带着些许审视。 燕如海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另三位县令的死因就没能问出来。 张毓示意他坐,又道:“你初到地方,当务之急是学习如何主政,积累经验,遇事不要自作主张,多向知府许清远请教。” 燕如海不敢多言,唯唯称是。 张毓见他如此,垂下眼去,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倦意:“御用监的冯掌印是邺州高化人,他若是有事找你,你好生用心,尽量不要得罪他。”说完这话,不等燕如海再说其它,直接端茶送客了。 燕如海一头雾水告辞出来。 第30页 他这位座师今日统共没说几句话,却有大半的意思需要他来猜。 叫他遇事多向知府许清远请教,是说许知府的能力人品足以信赖,还是暗示他上任之后要学会推卸责任? 最后又特意提到了宫里的一位大太监,叮嘱自己不要得罪对方,“好生用心”,张毓的用词颇微妙,是叫自己用心为那冯掌印办事,还是暗指他要长个心眼? 燕如海越想越是糊涂,神不守舍地回到周家,等着周浩初回来之后帮他参谋。 上午阿德到集市上买了一只活鸡,宰杀放血,收拾干净,林贞贞下厨炖了香喷喷的一大锅,又炒了两个菜。 周浩初在翰林院熬到晌午,饥肠辘辘回到家,闻到饭菜香味,大快朵颐之余嘴像抹了蜜,直将林贞贞夸了个大红脸。 韶南调侃他:“周世叔,别光夸人啊,后院的围墙不赶紧砌起来,小心晚上再进来坏人。” 周浩初盛了碗鸡汤,边喝边道:“早上我跟翰林院的门房老宋打了招呼,叫他帮着找个泥瓦匠,他还没回话,今天怕是真够呛,晚上我和几个同年约好了,要在太白楼给你爹接风,放心吧大侄女,那墙明后天一准儿砌好,再说哪那么多宵小,叫胡师傅和阿德夜里警醒着点就是了。” 阿德拍着胸脯自夸:“放心吧,有我阿德在,来两个我捉他一双。” 韶南笑笑,不再作声。 周浩初却想起一个人来,同燕如海道:“燕兄,呆会儿我去趟东城兵马司,请一下昨天的那位齐大人,晚上他若肯到场,等散席之后你便可以趁机向他打听一下安兴的情况。” 燕如海感动于周浩初处处为自己着想,他对今晚的接风宴寄予厚望,不但是为了结识齐大人,更想趁机了解一下诸位同年如今的情况,好安置韶南,将她留在京里。 难得那位副指挥使齐业卖了周浩初的面子,晚上真的赴宴太白楼。 燕如海在席上对着几位同年,颇有些酒入愁肠。 这几位,要么家里情况太过复杂,要么交情平平,燕如海脸皮薄羞于求人,一圈看下来,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叫他托付女儿。 一直到散席之后,燕如海和周浩初以送齐业为由套近乎,这位齐副指挥使到是给他提供了个新思路。 第18章 魏国公 齐业肯来赴宴,便是想要结交周浩初这未来翰林,二人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安兴啊,啧,燕贤弟明显是没找对庙烧香,那破地方连死四个县令,你们都听说了吧,这第一位,迟荣,被大水卷走,等找着尸体的时候都泡烂了,留下个烂摊子,接手的县令听说能力不差,结果干了不到一年便活活累死。” 燕如海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他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听齐业这么一说,原来前任们死的还不算不明不白。 哪知道他高兴得太早了。 “第三任县令干的时间更短,上任四个月,尸体漂在了江面上,谁也说不清楚他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扔进江中。朝廷派钦差到安兴查了半年多,最后无奈定为悬案。至于你的前任,今年正月吊死在县衙,从那以后,安兴县是彻底没人愿意去了,都说那位置被老天爷诅咒,这不,吏部没办法,干脆从春闱上榜的里头直接选人了。” 燕如海:“……” 周浩初啧啧称奇:“燕兄,你这听起来还挺离奇刺激的!” 燕如海恨不得给他一拳。 “齐兄你看,我还没有合适的师爷……” 齐业笃定地道:“难!燕贤弟你要知道,师爷和师爷之间联系紧密超出你我所想,他们是这官场看不见的一张网,好的师爷早就听说安兴是个什么情况,避之唯恐不及,消息不灵通的,你找来也不过多个吃饭的,没什么用。” 连番打击之下,燕如海手足冰冷,己然说不出话来。 周浩初拍拍他肩膀:“别担心,天下之大,能人数不胜数,一个合适的师爷总能找到。” 他不想齐业继续摧残燕如海的信心,主动换了个话题:“齐兄,我昨天就想问你,段阿柱打伤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他爹段大生今天前去探看,说对方已经脱离危险,算是保住命了。只是那家的女眷有些不好相与……” “不好相与这话肯定是你说的,那就是个泼妇嘛。叫你邻居那家人小心些,宁可多花些银子,赶紧把事平了,伤者在城南是个老混混,手下有一帮偷鸡摸狗的小子,真杠上了往后怕是没有消停日子过。” “一个老混混,跑到东城来干什么?段大生父子不是第一天上街做买卖了,怎么竟会分辨不出?”周浩初不禁替他们头疼。 齐业笑了:“周老弟,不是为兄小瞧你,换你你也认不出来。这可是天子脚下,真正一看就穷凶极恶的帮派头子早都进大牢了,剩下的这些,个个都和权贵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看上去人模狗样,不会把坏人二字写在额头上。” 燕如海叹道:“段家看上去不怎么富裕,怕是拿不出多少钱来。” 齐业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慢慢凑嘛,实在不行把房子卖了,刚好现在枣花大街的房价不错。” 周浩初见惯世态炎凉:“像这等摊上事要卖房子,多的是闻讯赶来趁火打劫的人,卖不出价钱不说,连遮蔽风雨的最后一片瓦也失去了。世道艰辛,穷苦人总是过得可悲又可叹。” 第31页 听他这般慨叹,燕如海心中却是一动:若是房价不太贵的话,他可以买下来啊。 到时候买上两个奴仆,把韶南留在京里,和周浩初比邻而居,即不会惹人闲话,相互间又能有个关照。 他越想越觉着这主意妙,压在身上的担子顿时轻松了不少。 只是买房子这事不宜操之过急,得等段家人真被逼到了那一步,听听其他买主的报价,方能显出自己的诚意来,免得叫人说他趁人之危。 而那一家人若是无处可去,垒道墙隔开两个院子,叫他们继续住着也无不可,韶南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有人作伴,刚好不孤单。 想到此,他向齐业打听:“齐兄,段家伤人这案子什么时候处置?” “处置还早,一来伤者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不好说,得继续养着,最主要的,东城最近出了个大案子,兵马司衙门由上到下全都忙得很,无暇处置老百姓打架斗殴。” 说到这里,齐业往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魏国公府上失窃,听说丢了不少好东西,小公爷发了很大的脾气,连宫里都惊动了,给了期限结案,我们指挥使愁得头发都白了。” 大楚朝现有国公十三位,多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封的功臣爱将一代代世袭至今。 同是国公,也有大国小国的区别,第一代魏国公崔济英是太/祖义子,武力过人,曾代皇帝被困绝境,断粮十多日,双腿被冰雪冻坏再也站不起来,太/祖感其忠勇,本欲封王,崔济英坚辞不受。 魏国公府是实打实的金字招牌,门第尊贵显赫,可惜传到这一代,府中人丁不旺,崔老公爷不喜长子痴迷长生之术,老是做冤大头请人回来炼丹,将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直接将爵位传给了长孙崔绎。 这位小公爷可不是个善茬,燕如海和周浩初一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都说此人笑里藏刀,周身是刺。那是勋贵里头最不肯吃亏的。 举个例子,翰林院侍读学士蒋文渊蒋大人膝下有二女,都生得一副好相貌。长女入宫伴驾,获封婕妤,今上刚亲政不久,顾命大臣还有好几位在朝没退,蒋文渊想为蒋家留条后路,便将主意打到了崔绎身上,不知从哪搞来个丹方,叫崔绎的父亲引为知己,眼看着亲事要成,只差蒋婕妤在皇帝面前讨个恩典了。 崔小公爷听说之后没啥表示,偏偏太后的娘家侄子康宁侯世子抢先一步求皇帝出面撮合,皇帝对这位当年曾陪着他逃课受罚的表哥印象不错,兴兴头头就跟蒋婕妤说了,叫她给娘家报喜。 蒋文渊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找崔绎他爹,想着男方出面好歹不会触怒圣颜,谁料扑了个空,一问才知小公爷派人护送他爹出京寻仙去了。 康宁侯世子那边催得紧,蒋文渊害怕失了圣眷,只得忍痛嫁女。 比之魏国公的当家主母,嫁进康宁侯府是真不怎么样,这位世子爷是有名的花花太岁,家里十余房妾室,庶子都有好几个了。 更叫蒋家人吐血的是新女婿根本就不珍惜这段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姻缘,成亲没几日就嫌弃上了,当着外人的面冷嘲热讽,说什么“还当真是天香国色,脸盘子那么大,下巴圆滚滚的,夸她的不是眼睛有毛病吧”,把蒋二小姐气得进宫找姐姐哭诉,烟花之地才盛产尖下巴的小脸儿妖精,这日子没法过了。 蒋家这还算好的,听说还有一位被崔小公爷的死党梁王千岁纳了侧妃,丢在府中好几年不闻不问,家里父兄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外头还得强装笑脸。 关于魏国公怎么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齐业其实还真真假假听说了不少,只是不便详说,只敢同两人说些风月事。 燕如海和周浩初两个官场新丁,一早知道对崔小公爷应该敬而远之,而今这位府上进了贼,还不知丢了什么宝贝,难怪管缉盗的官员日子难过,互相望望,打住不再向下追问。 等送齐业回去,天已经很晚了,这顿饭收获不少,两人回去一直聊到深夜才歇息。 当夜平安无事,第二天,周浩初托人找来几个泥瓦匠,叫他们抓紧时间将倒塌的那段院墙砌起来。 不出齐业所料,段家人急等用钱,果然被逼得想要卖房子了。 小芸她娘上门说这事的时候当着周母的面哭出声来,周母想起自家当年不易,丈夫没钱治病,也是差点卖了房子,好好一个儿媳妇被钱给逼没了,不禁长叹一声,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唉,段家的你也别太难过了,人的际遇有高低,咬咬牙就能挨过去,要是没有地方去,就先在我家挤一起。” 小芸陪着母亲过来,也在屋外抹泪。 林贞贞问她:“房子能卖多少钱?” 燕如海也很想知道,正愁他一个大老爷们不好开口相问,连忙竖起耳朵。 段家的房子和周家大小差不多,照他估计应该在二三十两银子之间,就算枣花大街房价要涨,也不会超过五十两,这笔钱,他紧一紧到还勉强拿得出来。 小芸低声道:“伤者的女眷昨天带了人上门来闹,叫我们把房子赔给她。后来有个肯掏五两银子的,还说只要我们把房子卖给他,便担保我哥没事,往后那家也不会再来纠缠,我爹娘担心对方说话不算,还在犹豫。” 众人尽皆默然。 五两银子,靖西的房价都没这么便宜。 第32页 但显然买主是个有权势的,能轻易摆平段家摊上的官司。 燕如海有些犹豫,他若是横插一记,对交易双方都有好处,但势必要得罪这位不知名的权贵,对方若是个气量小的,报复他还好说,若是报复韶南可怎么办? 韶南见父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竟似跃跃欲试想蹚这浑水,不禁暗暗心忧。 父亲难道就没意识到,段家父子伤人,院墙倒塌,周家闹鬼,这些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电闪雷鸣,就连眼前这暂时的宁静也透着叫人窒息的不安。 第19章 新鲜……女尸 接下来一整天都太太平平的,燕如海自忖不能在京城久呆,悄悄地在同周浩初商量买房的事。 周浩初叫他先静观其变,过两天看看情况再说。 韶南却越发得紧张,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她实在是不喜欢呆在京城,觉着不管是靖西,还是父亲要去的安兴都好过这天子脚下。 这里权贵扎堆,好似任何的蹊跷事背后都少不了他们参与,而父亲位卑言轻,一旦真正触及到有权有势者织就的那张大网,骤然反弹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就能绞死他父女二人,而这不是她弹弹琴就抵抗得了的,这叫韶南深感无力。 其他人看不出韶南所想,只见她哪里不去,什么活儿也不干,整日抱着琴不撒手。 相比之下,林贞贞就勤快得多了,众人的一日三餐她忙活,周母的药她帮着熬,大家换下来的衣服她洗…… 勤快的姑娘总是能得到更多的好感,连言语时常不着调的周浩初闲下来都能和林贞贞聊上几句。 “林姑娘你是客人,快歇着吧,这多不好意思。” 天气渐热,林贞贞抬起手臂抹了把额头的汗,道:“没事。现在人都那么坏,难得周大人肯收留我们白住,燕大人与您是同年,我就是个吃白食的……” “呃,这话说的,我只赞同你说的前半句,现在人心不古,坏人确实是太多了。” “是吧,出了门往大街上瞧瞧,别看一个个道貌岸然,谁知道袍子底下藏着什么心肠,没作奸犯科过么,没落井下石过么,没背后造谣说过别人坏话盼着熟人倒霉?相比起来,您和燕大人这等古道热肠的正人君子实在太难寻了。” 周浩初搔头:“承蒙林姑娘夸奖了,实不敢当,你也别那么悲观,好人还是有不少的。” 林贞贞低了头洗衣裳,半晌轻笑一声,口气似嘲非嘲:“我不觉得,说书唱戏那都是假的,哪里出个仁人义士朝廷便要大加褒奖,为什么,想要傻子跟着学罢了,人生下来就自私自利,若是放任自流,必定是天下大乱,谁都不用想好过。” 周浩初没想到林贞贞一旦偏激起来比他更加大逆不道,沉吟片刻,说道:“林姑娘,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老是这样想,活着就太辛苦了,你可以试着交几个真朋友,帮助朋友也会令自己觉着开心。” 周浩初走后,林贞贞抬头四望,想找韶南说说话,找了一圈没有见到她,最终目光落在虚空里,愣怔片刻,喃喃自语:“为什么活着,投生不就是来受苦的么?”低下头去,发泄似得用力搓起了盆里的衣裳。 周浩初找来砌墙的瓦匠一共是三个,一个肤色黝黑的老者带两个年轻人。大热的天三人干得汗流浃背,其中一个年轻人明显是生手,干不一会儿就要休息。 反正价钱一早就谈妥了,监工的阿德见状撇撇嘴,由得他们磨蹭,心想翰林院的门房不知从中收了多少抽头。 生手小昆子管老瓦匠叫叔,人很活络,嘴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歇息够了起身想找点儿水喝。 阿德烦他,懒得伺候,小昆子在周围转了转没找着水瓢,嘟囔着回来:“叔,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老瓦匠蹲在阴凉地里铲泥灰,没有搭理他,另一个却抬起头来用力嗅了嗅,正巧一阵风刮来,那人微微变了脸色:“是有点臭。” “哪臭了?别胡说八道。”阿德将这里当自己的半个主家,闻言有些不高兴。 “好像是什么东西放坏了,闻着有点恶心。”小昆子看不出雇主家小厮的脸色,自顾自道,说完了,还伸手往风刮来的方向指了下。 阿德见他指的是黄家旧宅那边,脸色稍霁:“那家早就搬走了,空宅子好久没人住,里头啥都没有,快干活吧,别管闲事。” 可尽管他这样说,小昆子却是个不听话的,才搬了不到十块砖,就又故态复萌:“你们先干着,我去看看是什么东西烂了,这大夏天的,不赶紧找出来丢掉,等过两天风一吹,那味道,保证你们这边饭都吃不下。” 阿德想要阻止,他已经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黄家的院子去了。 反正那边没人住,爱咋咋地吧。 阿德气哼哼拿了把蒲扇用力地摇。 小昆子脚步声渐渐去远,人也隐没在灌木杂草之中,只有说话声不断传过来。 “这么高的草,得有好几年没人住了吧,也不知会不会有蛇。” “嗬,嗬嗬,一院子破烂啊,没点值钱的东西。” 阿德觉着这话暴露了那小子的目的。 正待喊一嗓子,叫他别做那无用功了,却听他又在那边瞎嚷嚷:“咦,有口井啊,看看水干了没,这天热的,快渴死昆爷了。” “咦,这什么……” 第33页 “我的妈呀,不好了,快来人!” 周浩初还在翰林院,这天下午燕如海正好闲着没事呆在周家,就听阿德来报,说一墙之隔的黄家枯井里发现了一具新鲜女尸。 所谓新鲜,指的是人刚死不久,还能看得出来死者的五官长相,京里夏天一惯来得早,这会儿已经颇有些炎热,女尸己然开始腐烂,之前小昆子他们闻到的就是这股尸臭味。 燕如海有些发懵。 前天一发现墙倒了,他们便叫胡俊之去那边宅子里看过,那时候怎么没发现这具女尸,难道因为当时是晚上,胡俊之查看的不够彻底? 阿德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要不要通知官府?” 这等事,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报官。更不用说还有三个泥瓦匠在旁亲眼目睹。 燕如海挥了下手:“去吧,报官的时候实话实说,不要夸张。另外赶紧去和周大人说一声。” 事情虽然不是出在自己家,但黄家的宅院无人居住已久,偏偏这两天因为墙塌了,从这边进出是最方便的。 总之,这又是一桩麻烦事。 胡俊之闻讯而来:“大人!” 燕如海就问他之前查看的情形,胡俊之万分确定:“当时我看了,就是一眼枯井,里面啥都没有。肯定是这两天被丢进去的。” “到底怎么回事?走吧,你随我一起去瞧瞧死者,看能不能找出线索。” 胡俊之不过是奉命护送燕如海,不太想掺合这些事,但眼下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无可奈何应了。 这么一闹腾,韶南和林贞贞都己听说。 林贞贞立时道:“快叫东城兵马司提审那个装神弄鬼的贼人,这具尸体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咱们也去黄家看看吧。” “啊?韶南,听说都已经臭了,再说咱们又不是仵作。”林贞贞苦着脸。 林贞贞这话倒是提醒了韶南。 这具凭空出现的女尸,对韶南而言,就像是长久以来,悬在半空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出奇的,她再也不觉得心里发慌了。 阿德被她爹支使着跑腿去了,韶南便叫住与她不太熟的胡俊之:“胡师傅,麻烦你看着点,一定叫工匠们不要乱走动,免得破坏了现场遗留的线索,也别赶他们走,等衙门来人了好互相做个见证。” 胡俊之看向燕如海,见他没有反对,这才依言去做。 韶南又拉住她爹:“爹,你得赶紧拿主意了。” “什么?”燕如海还惦记着去查看查验女尸,虽然听阿德说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别说看,靠近了都挺恶心,但他已然将自己提前代入了查案子的燕县令,积极地想知道女子死因如何,这到底是不是一起近在眼前的凶杀案。 韶南低声道:“您得亲自出面去找刚认识的那位齐大人,请他派一位厉害的仵作来现场验尸,爹,您可别觉着这是小事,哪那么巧,院墙倒了,跟着就冒出具尸体来,黄家大门锁着,这个抛尸法太不正常了,瓜前李下,咱们和周世叔都不好洗脱嫌疑。” “啊?难道衙门的人会因而怀疑咱们?”燕如海皱起了眉头。 韶南没作声,侧头望了眼不远处满脸忧色的林贞贞,犹豫了一下方道:“现在下定论尚早,未雨绸缪吧,女儿和贞贞赶在衙门来人之前先四处瞧瞧,或许那弃尸之人会留下什么痕迹,爹,咱们人手太少了,您看要不要把此次跟您进京的都先叫来。” 燕如海叫女儿说得也重视起来:“我先去找齐业,等你周世叔回来,你同他仔细说说。韶南,你和贞娘两个姑娘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爹,没事的。” 燕如海交待几句,匆匆而去。 韶南拉了林贞贞陪她找线索,贞贞虽然有些洁癖,但有了之前的那番铺垫,只要不叫她去看尸体,她也就捏着鼻子从了。 可惜弃尸之人不知是经验丰富还是早有蓄谋做足了准备,枯井周围寥寥几个脚印都是阿德和三个工匠留下的。 除此之外,院子里还有成片扫帚扫过的痕迹。 街门不出所料挂着把大锁,铁链子和锁都锈迹斑斑,也不知多久没人动过。 离枯井很远一棵邻街的树上有攀爬的迹象,韶南不是专业的查案捕快,但看绳索留痕,与周家后园几棵树上的差不多,应该是扮鬼那小子留下的。 林贞贞缩着肩膀抱怨:“啥都找不到,韶南,你拉着我,还不如找只狗来闻闻味儿,快回去吧,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第20章 曾子杀人 “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林贞贞说这话不过两天,便晓得了对手这步棋的厉害之处。 发现尸体当天,燕如海去了东城兵马司衙门,却没有找到齐业,听说他被上司派去查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了。 燕如海又打听他叫人押送来的那个装鬼的贼人现在如何了,当差的看他认识齐业,勉强去查了一下,说上午案子就已经结了,因为没给周浩初家里造成什么损失,只以“私闯民宅、装神弄鬼”两条罪名惩戒一番,罚银五两,又按律打了八十板子,然后将人放了,着他立刻离京,返回原籍。 燕如海虽然觉着有些不是味,却也无可奈何。 且说东城兵马司接到报案之后,很快派了仵作和一队官兵赶去现场,把黄家旧宅和周家后院都好一通搜查。 第34页 仟作简单验过尸,叫人找来一扇门板,把尸首放上去,上头蒙了布单,抬回衙门再说。 还是看在匆匆赶回来的周浩初面上,这位生面孔的仵作不情不愿说了几句:“死者年纪不大,是不是处子再说,身上有多处外伤,都是死前所受,死因得回去细查,如无意外应是窒息而亡。这女子死前遭了不少罪。” 在场的不管是男是女,望向被黑布蒙起来的尸体,心底都忍不住泛起一阵浓重寒意。 因出了人命大案,又确定是他杀,兵马司的兵卒把死人弄回去,立刻向提刑按察使司做了报备。 提刑按察使司没有让他们把案子送过去,而是派了个姓卫的佥事过来,叫东城兵马司协助破案。 办案人不管是高手庸手,发现了尸体,都知道首先该做的是确定死者身份。 经过仔细核验,女子已经死亡大约有三到七天,那口枯井只是抛尸地点,还要看她之前藏尸的环境才能确定。 因为才刚开始腐烂,面部未受影响,到是未费周折就在失踪的人里面对上了号。 城南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小店,店家姓窦,大家都唤他作窦老实,窦老实的二女儿年方十七,闺名兰兰,生得俊俏加上手巧会打扮,是个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儿,今年三月三赶庙会,人多一时没看住,家里人再就找不着了。 窦家报官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两口子也没心思开店了,整天浑浑噩噩的,虽然都知道孩子怕是遇上坏人了,但总归抱着一丝侥幸,想着哪怕是被拐卖到了穷乡僻壤,只要人还活着,说不定就有重聚的一天。 不曾想现实这般残酷,窦兰兰不但已经香消玉殒,还死得这样惨法。 在知道宝贝女儿是被人囚禁虐杀之后,窦老实两口子直接就崩溃了。 夜幕降临之后,窦家人带着个道士拉了一大车香烛纸钱来到枣花大街,一边痛哭一边喊着窦兰兰的名字给她招魂。 哭声隔着院墙传进来,凄惨悲切,真叫人耳不忍闻。 这一夜周家所有的人全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大早,周浩初洗漱后见到燕如海,第一句话就问:“你在京里也耽误好几天了,什么时候起程,不行师爷就慢慢找吧,别赶不及赴任。” 燕如海如何不知道周浩初的真正用意,只道:“来得及,再等等。怎么,怕我们太多人吃穷了你?” 周浩初苦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记,不再多说,去探看老娘。 周母这几天得林贞贞照顾,不觉又动了催儿子成亲的心思,话里话外打听林贞贞家里的情况,极力挽留她多住几日。 林贞贞红着脸低头干活儿,只听不吭声,看着到有几分不拒绝的意思。 她本来就生得不差,这么一端详,越发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 周浩初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 等从母亲房里出来,他有不少话想跟林贞贞说,正思量如何开口,林贞贞却抢先道:“周大人,您别往心里去,刚才我是不想叫老太太心里不高兴,其实我还有好久才能出孝呢。” 周浩初顺着她的意思道:“我明白,林姑娘,谢谢你这几天帮忙照顾我娘,既然这样,你早些跟着燕兄去安兴吧。” 林贞贞没料到周浩初会这么说,咬着唇望向他,一双眼睛中有幽怨闪过。 “您对……那位黄姑娘就这么念念不忘?” 周浩初刚听这话有些茫然,但他很快胡乱点了下头,丢下一句:“抱歉。”转身匆匆离去。 林贞贞望着他的背影,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失落还是生气,闷闷不乐一路踢着小石子回到后院房中,想和韶南抱怨几句,说说周浩初的坏话,却见韶南独自临窗而坐,眼望窗外发呆。 面前正放着她那张宝贝古琴,她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发出“仙翁”“仙翁”的声音,不知在想什么。 林贞贞见状顿时泄了气:唉,算了,人生本已是充满了苦难,何必再自寻烦恼?人家好好的一个新科进士,想讨什么样的媳妇没有,本来也瞧不上我这等的,我不能因为他这几天同我多说了几句话,就生出非分之想。 韶南没注意到林贞贞气鼓鼓地进来,父亲此次带来京里的人手,除了阿德还留在家里跑腿,其余的人已经全部被她打发出去。 有的去查窦兰兰失踪时的蛛丝马迹,有的正满京城药铺寻找那个被打了八十板子的贼人,还有几个假装过路的,悄悄盯住枣花大街,查到底是谁在暗中窥探着周宅。 就连胡俊之都由她爹说动,跟着隔壁的段家父子探看被打伤那人去了。 韶南还想查一下黄家当初把宅子卖给了什么人,为什么闲了好几年没人来住,可燕如海跑了好几趟兵马司衙门,都没能见到齐业,不知是真的忙,还是听到什么风声躲了。 眼下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了,韶南忍不住想,藏在暗处的一定不是慧行,那贼僧绝无这样的能力与耐心。 再说窦兰兰由失踪到死亡隔了好几个月,这期间她在哪里,都遭遇过什么?那会儿慧行还藏身东华寺呢。 这么看来,有麻烦也是周世叔的麻烦,她父女只是适逢其会,只要父亲这会儿拍拍屁股离开京城前往邺州,便可置身事外。 但她爹又岂是那种人? 只好到时见招拆招了。 第35页 韶南越发讨厌起京城来。 荒宅枯井发现妙龄女尸这事发酵起来很快,随着外头议论渐多,周浩初的脸色一天难看过一天,他虽什么也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燕如海起程,但韶南打发出去的人还是将闲言碎语听了回来。 谣言最早的起处竟是翰林院。 那些杂役们指指点点,说庶吉士周大人找了瓦匠回家砌墙,谁知隔壁废园子的枯井里竟藏着一具女尸,被瓦匠凑巧发现。 那女子刚死没几天,年轻貌美,身材窈窕,听说失踪好几个月了,她爹妈这几日每晚都去周大人家门口哭云云。 一开始这些议论集中于死了的窦兰兰如何丽质天生,死前受尽凌/辱,既可悲可怜又刺激着听者那卑劣的臆想。 但很快风向就变了。 知道发现尸体那井是在谁家院子里么?怎么,还不知道?来来,我同你讲。 且说周大人当年订过一门亲,两家邻居,对,就是那宅子的旧主,周大人那会儿还没考中进士,女方父母嫌贫爱富,悔了婚,把女儿送去给人当小妾,没过多久,因为行为不检点又被送回娘家,死在那院子里。后来那家人就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着。 周大人一直没成亲,都二十好几快到三十了,从他考了秀才就好多人给他介绍,可不管什么样的,一概不考虑,哪个正常男人会这样? 这么些年,就他和老娘两个人住,家里连个佣人都没有,院墙塌了,无遮无挡就能进入邻居家,你说可怕不可怕? 等这些恶毒的猜测传到周浩初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翰林院的人都知道了,街头巷尾也出现了风声。 周浩初气得手脚发抖,偏偏拿那些传谣信谣的小人没办法。 对一个庶吉士而言,个人清誉胜过生命。这分明是要彻底毁了他。 韶南这边查了两日,收获甚微。 只查到京城今年颇不太平,失踪的绝不止窦兰兰一个,光是三月三的那场庙会全城就有十几家丢了孩子,当中以美貌少女居多,之后五城兵马司全力打击拐子,情况才有所好转,但除了个别的找回来了,绝大多数到现在还渺无踪迹。 发现尸体的这还是第一起。 坊市间都传庶吉士周大人这些年将自家弄成了一个巨大的淫窟,有许多来历不明的少女被囚禁其中,不见天日。一旦殒命,就埋入邻居家的废园子里了事。 燕如海义愤填膺:“贤弟,我陪你一起去见座师,请他老人家出面,着五城兵马司即刻抓捕造谣之人,肃清流言,还你清白!” 周浩初恨恨地道:“这真是欺人太甚。” 他没有告诉燕如海,今日侍讲学士特意找了他去,叫他注意言行,并且暗示若是风评太差,他那庶吉士怕是难以保住。 第21章 骑虎难下 二人去尚书府递了帖子,座师张毓明明在家,却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叫见。 管事的之前拿过他俩不少好处,板着脸出来,先喝斥燕如海:“大人问你因何还不去邺州上任,不管什么原因,到得迟了,吏部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完不听燕如海解释,径直把他俩带到大门口,又同周浩初道:“大人说了,他在西山有个避暑的庄子,你若不想在枣花大街住了,可以先去避避风头。” 二人这才明白,原来座师张毓对这两天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他摆明了态度,不想替周浩初出头。 虽然张毓为人一向如此,燕如海还是颇为失望。 回到周家,他忍不住在女儿面前抱怨了几句,又道:“你不是一直吵着要替为父分忧吗?且看看你周世叔这事,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他同韶南说这话,不过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说完想想不放心:“张老尚书不愿插手,搞不好心中有数。” 一场会试下来两三百门生,在张毓眼中,他和周浩初前程有限,点拨两句没什么,为之担干系就犯不着了。 但这也说明了,那暗中算计他们的人不寻常,连张毓这样的朝中大佬都为之忌惮。 韶南走到哪里都带着她的琴,就连此时冥思苦想,一手也虚按在琴弦上。 周浩初最近烦心事多,一直没抽出空来听她弹琴,听好友这般说,光棍习气发作,恨恨地道:“别叫我知道他是谁,大不了鱼死网破!” 韶南接言:“周世叔,人家怕是不想要你的命。” “那要的是什么?”林贞贞忍不住插嘴,她己经竖着耳朵听了老半天了。 “问得好。若是知道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我们差不多就有办法顺藤摸瓜,找到正主儿了。” 燕如海叫她说的紧张起来,赶紧打发阿德出去守着。 “爹,无需如此,这只是女儿的猜测。我们知道但凡做事必有所图,设局越复杂,所图越大。像东华寺粥铺那事一直找不到下毒之人,便是因为大家都想不出,那人图的什么,但在这里,却是太好猜了,周世叔所有的,最值钱就是这座宅院。” 周浩初吃惊:“为什么不是我渊博的学识,天才的脑袋?” 众人一时无语,没想到他这时候还开得起玩笑。 韶南滞了滞,佩服地看向这位世叔,由衷道:“对方竟没发现,太瞎了。” 周浩初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第36页 经韶南这一提醒,他确实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 “为什么我这么想,大家不要把目光局限在周世叔一人身上,稍微扩一扩,枣花大街的房价涨了,照周世叔所言,等国子监搬来,会涌进不少有钱人在周围买房租房。这附近最近不太平,虽然对手狡猾,手段不一,到最后却都与房子有关。” “段家?”燕如海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想起来他动念要买段家房子的事。 “黄家的房子早已经卖了,段家最明显,买房的人明确表示,会帮他们家摆平麻烦,父子俩被人赖上本就有蹊跷,很可能连药铺也在暗中配合。” “这个好证实,请个大夫……不,叫胡师傅亲自去试探一下。” 胡俊之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有个在京的兄弟遇到点难处,此时屋里就只有燕家父女、周浩初以及林贞贞四人。 韶南却并不赞成:“打草惊蛇,没那必要。” 周浩初仿佛才认识韶南,好奇地问:“贤侄女,那你说该怎么办?” “对方设局因人而异,因为周世叔在翰林院,前程远大,所以花了不少心思针对你,先是装鬼,想闹的人心惶惶,为发现女尸做好铺垫,跟着借窦兰兰之死败坏周师叔声誉,因为对方知道,只有如此,才能断送一个庶吉士的前程,彻底毁掉他。这一连串动作可谓是环环相扣,但我想,在那些寻常百姓身上,此人必不会下这么大的功夫,只要我们去查,就一定能揪到他的狐狸尾巴。” 燕如海顿时来了精神:“查什么?你快说。” “房契。看看黄家的房子现归何人所有,这附近又有多少户人家最近把房子卖给了他。” 周浩初连连点头:“不错,那人现在手里说不定已经有了枣花大街不少房子。” “就怕东城兵马司未必肯提供方便。”燕如海找过几次齐业,对方都避而不见。 “我去。”周浩初面露决然之色,“我今天一定要见到枣花大街的房册,官府若敢阻挠,豁上庶吉士不要,我也要闹他个翻天覆地。” 不等燕如海劝他,他对房内三人深深一揖:“燕兄,这事你们就别管了,万一兄弟有个什么好歹,家母多病,还望照拂一二。” “那是自然,燕某定将伯母当作自己的母亲看待。只是,唉,算了,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周浩初摆了摆手,转身欲走。 “……周世叔,”韶南不再犹豫,开口唤住他,“你带我去吧,我有办法叫他们把房册拿出来。” “什么办法?”几个人一齐追问。 师父离开的这三年,韶南领悟了三支琴曲,包括拿来抓鬼的《风雷引》在内,三支琴曲各有妙用。 但实话太过惊世骇俗,韶南决定还是委婉一些,先糊弄过去。 “呃,是这样,我不是学了古琴么,有一支曲子,我弹起来很容易就能把人听睡,只要管册子的人睡着,周世叔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自从韶南来了京城,还是第一次说这么不靠谱的话。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敢断定她不是在开玩笑。 韶南也知道很难取信于人,赶紧找旁证:“不信问贞贞,她好几次就被我弹睡了。” 林贞贞显然并不相信那是韶南的功劳,不好扫她面子,干笑一声:“那要这么说,还不如带点蒙汗药去呢。蒙汗药其实就是麻沸散,我知道怎么配。” 韶南手下古琴“仙翁”两声:“咱们来试试。” 为叫三人都有切身感受,韶南没有单独针对林贞贞,她也怕吓着大伙,有意控制,足足弹了一盏茶的时间,周浩初才掩手打了个哈欠。 结果这个哈欠就像会传染一样,三人很快伴着琴声哈欠连天,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周浩初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跟着骤然而醒,才知道是打了个盹。 虽然他自觉是一连几晚没有休息好,被舒缓的琴声引起了困顿,但韶南露这一手还是令他惊为天人。 “不错不错,虽然应不了急,但若善加谋划,贤侄女的这桩本事往后必能派上大用场。” “那咱们就好生商量一下,去东城兵马司先把房册看了。” 办法有了,还缺块敲门砖。 若是兵马司的人根本不让进门怎么办?进了门又见不到人,又或者见到人三两句话打发了,根本聊不上一盏茶功夫,这些情况都不得不虑。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周浩初将心一横:“人家逼我到这份儿上,我也只能拼死还击,借座师他老人家的名号狐假虎威一遭,过后再去负荆请罪。” 周浩初亲自捉刀做了张毓的假名刺,堂堂庶吉士出手不凡,估计除了张毓本人和他的亲信没人能看出不妥来。 这事要是传出去,不但狠狠得罪张毓,周浩初个人的前程基本也完了。 “燕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估计去了拿座师的名刺一唬,他们就老老实实把地册交出来了,用不着叫贤侄女也跑一趟,你父女赶紧去邺州赴任,免得座师怪罪下来,你跟着吃瓜落。” 按说张毓的名刺该由尚书府管事去递,但周浩初作为门生也勉强说得过去。 这种由上至下的名刺,代表了朝中大员的意志,东城兵马司的人必然不敢怠慢。 燕如海看看女儿,事情到了这步,若换一个人,他绝不会跟着去趟浑水,可周浩初是他最好的朋友,足以性命相托。 第37页 “我父女陪你去吧,以防万一。行了,安兴那边一连死了四任县令,我之处境又比你好多少?当我是朋友就什么也不必说。” 到这个时候,他再也不敢想把韶南留在京城了,是以也不再隐瞒安兴那边的情况。 惹得韶南和林贞贞一齐惊讶地望过来。 商议妥当,燕如海父女陪着周浩初前往东城兵马司街门,林贞贞留在家里照顾周母。 路上,燕如海和周浩初话很少,显然心中颇有些紧张。 燕如海看着韶南将琴裹成一个包裹抱在怀里,有心叮嘱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很快到了东城兵马司外头,这两天老是来,守门的兵卒认得两个七品官。 等周浩初拿出了张毓的名刺,感觉得出,众人态度明显变得不同。 周浩初也不说要找齐业了,直接求见指挥使大人。 东城指挥使只有正六品,收到礼部尚书的名刺看样子有些惶恐。 三人察言观色,都觉着接下来应该顺顺利利,查个官府登记的房册而已,不会有什么波折了。 哪知道周浩初刚开了个头,对方就面有难色地道:“两位大人,不是本官不给提供方便,东城所有登记,包括枣花大街的房契记录,早在一个月前便被借走了。” “谁借走的?” 指挥使抱歉地笑笑:“请恕本官不便相告,这样吧,明日我去张尚书府上,当面向大宗伯解释。” 燕如海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这岂不是非露馅不可? 韶南自来了衙门,一直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以致他想看看女儿是何反应都不方便。 周浩初还不死心:“大人麾下不知何人管着这块事务?” “是由一位副指挥使带了四个书吏。” “我需得见见这五人。” “也不在!” “啊?” “一并借走了。” 在家的时候那么商量,竟未料到出现这种状况,周浩初冷汗不由地下来了。 第22章 峰回路转 周浩初为人机敏,只略作权衡,就知道自己己然没有了退路。 要是这么铩羽而归,一无所获,徒然送个把柄出去,就等着被对头欺负的家破人亡吧。 他咬了咬牙:“大人知道,周某最近受到的那些污蔑,皆因有人看中了我家的房子,想害我身败名裂,贵司不加制止,任由小人传播流言,如今又试图包庇那大肆兼并房舍的杀人凶手,用心何在?难道非得逼着周某到圣上面前告御状?” 那指挥使听他道破,假假一笑:“周大人休要强加罪名,那女尸案自有提刑按察使司在查,要不要我把那卫佥事也请过来?东城兵马司的活不好干,上头方方面面都盯着,房契的情况对外封锁,也是朝中大人的意思,便是担心出现你说的这等不法事,若是大宗伯当面,我必定如实相告,两位大人么,呵……” 燕如海帮着争了一句:“我等此次前来,便是座师的意思。” 趁着这功夫,周浩初抬眼看向站在燕如海身后的韶南。 对视之际,韶南目光微闪,手指隔了包裹在琴弦的位置轻拂了两下。 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若不是担心闹大了不好收场,韶南有的是法子泡制面前这个六品官。 周浩初心念电转,相较就在衙门里动手,一是变数太多,再者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给韶南弹琴,不如将人引到外边,扣下来,再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他接着燕如海的话道:“大人想单独对我座师讲也行,燕兄明日便要离京,带着家人赴任邺州,我在外边的酒楼订了一桌,一会儿给他父女践行,到时座师他老人家也会到场。时间不早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指挥使闻言一怔。 真的假的? 他到是没想过周、燕二人胆大包天,打着座师的旗号来他这里招摇撞骗,毕竟拿个假名刺给他是要留下把柄的,但是骗他去酒楼可不用承担什么风险。 若自己信以为真,跟着去了,对方大可借酒装疯,威逼利诱。 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只要他和周浩初一起喝酒的消息传出去,就足以帮姓周的摆脱不利传闻。 自忖识破了周、燕二人在诓他,他是怎么都不肯上当,一个劲儿推脱:“今天不成,我还有许多公务亟待处理,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头绪,一会儿只能在衙门里随便吃点,夜里还得加班。” 对方这等反应,叫周浩初无计可施,一时僵持在了那里。 连韶南都觉着十分棘手。 怎么办? 现在就直接翻脸来硬的好不好? 就在这紧要关头,屋外当差的脚步匆匆,站在门口大声禀报:“大人,魏国公来了!” “啊?”不但韶南三人吓了一跳,就连指挥使本人也暗暗吃惊。 “你说小公爷这会儿来咱们衙门了?”指挥使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 天知道他刚才不过是随口一提,因为那位小公爷名气大才拿他当挡箭牌,谁知人不抗念叨,还真把他给念叨来了。 那当差的回道:“刚到门口,属下见是魏国公府的车驾,便上前问了一句,随车的家将说国公爷本人就在车里,门房不敢阻挡,已经放行了,属下腿快,大人这会儿出迎,差不多能在院子里碰上。” 第38页 指挥使不及多问,挥手叫他退下:“行了,我知道了。” 随后他扭头对周、燕二人歉意笑笑:“两位大人,不好意思,今天只能这样了,我得赶紧去迎接魏国公。” 都知道魏国公崔绎不好惹,但那得看什么时候,此时由于他突然到来,搅乱了周浩初他们的计划,更叫人不由地生出些许怀疑:最近他与东城兵马司往来频繁,那个使尽了卑劣手段,妄图霸占枣花大街大片房屋土地的当朝权贵该不会就是他吧? 想到此,周浩初哪还有回避之意,不顾规矩道:“既是凑巧遇上了,我和燕兄合该也去给小公爷见礼,当面请个安。” 那指挥使扫了他们一眼,顾不得多言,当先匆匆出门,唯恐去得晚了,惹崔绎不快。 韶南抱着琴跟在父亲身后,自屋里出来,远远就见一辆车驾径直进了兵马司的大门,气派大得很,前呼后拥足有几十号人。 指挥使站定,抬手整了整衣冠,这才迎上前去,随车走了十余丈远,直到穿过院子,来到台阶前,那车驾才停下。 魏国公的随身小厮上前撩起车上挂着的珠帘,崔绎自车里下来。 这位小公爷生得极好,面如冠玉,两道剑眉颇显英气,双目顾盼生辉,鼻骨挺直,只是唇有些薄,隐约透着些无情。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东城兵马司的人却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些日子打过交道,亲身领教这位是真的难缠。 天气热,崔绎穿了件平素绡的白色袍子,绡衣上嵌了金丝银钱,于太阳底下微微闪光,玉饰衣带当风,衬得他人越发神采英拔。 周浩初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公爷,虽然暗中戒备,却也忍不住以貌取人,赞了一声。 崔绎下车之后,目光先扫视一圈,似是有些诧异东城兵马司衙门里怎么有这么多外人在,尤其在韶南脸上停留了一瞬。 指挥使上前见礼,他含笑点点头,往台阶这边走过来。 周浩初和燕如海赶紧由台阶上下来,指挥使凑在崔绎耳边嘀咕几句,崔绎再看向他们,目光就透着了然。 “庶吉士周浩初、安兴县令燕如海见过魏国公。” 韶南跟着父亲裣衽一礼。 崔绎注意力明显在周浩初身上,对即将去安兴的燕氏父女也就多看了刚才那一眼。 “周浩初啊,怎么,你那事还没完?” 指挥使一旁插话:“国公爷,您快里边坐着凉快凉快,我叫他们上茶。” 崔绎笑看他一眼:“这叫人凉快凉快可不是好话,罢了,我刚才喝过茶了。” 指挥使汗都冒出来了:“卑职哪是那意思,您……唉,您就别拿卑职开心了,您上座,容卑职把这两天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崔绎笑了一声,进屋一撩袍襟,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指挥使待要去拿自己珍藏的茶叶,一旁国公府的小厮崔平已主动接手,拿出茶叶泡茶去了。 指挥使不敢小瞧崔平,连忙道谢:“劳烦小兄弟了。” 说完他坐到了崔绎身边,瞧向周浩初三个,便想趁机赶三人离开。 “周大人呐,我得跟国公爷汇报案子,你看你和燕大人是不是先……” “案子不着急,反正这么多天也没查到什么头绪,估计着人早跑了。”崔绎慢条斯理将他打断,也不管指挥使当面能不能下得了台,自顾自道,“听周浩初说说,两天光听人说起他和那女尸了。” 几人不知他是好奇,还是别有用意,但堂堂国公发了话,指挥使不敢不听。 周浩初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崔绎只说了两句话,便叫他有了柳暗花明之感。 他顾不得去想这份直觉到底由何而来,赶紧捡着要紧的把事发经过说了说,又道出今天来东城兵马司的目的。 周浩初讲的时候有意未提座师张毓给他名刺这一细节,但架不住指挥使在旁补充。 崔绎显然比在座的都了解张毓的为人,似笑非笑瞥了周浩初一眼,害他吓出一身冷汗来,转而问那指挥使:“哦?枣花大街的房册被人借走了?” “是,连人一起借的。” 崔绎修长的手指在一旁桌案上轻敲两记:“这有何难。想来指挥使大人一定不会忘记是何人来借的,对不对?” “是,是。”指挥使面现难色,低头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时小厮崔平端了个茶盘送上茶来,屋内诸人见者有份,连韶南都有一杯。 送至崔绎跟前的杯盏与众不同,明显不是此处衙门的。 大家纷纷欠身致谢,屋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崔绎拿过那杯茶,不喝,只漫不经心将盏盖拿在手里把玩,吩咐崔平:“你带两名侍卫,跟着兵马司的人去药铺,把伤者弄回来,请梁太医给他好生瞧瞧。” 崔平应了一声,见他没有旁的吩咐,出门点人去了。 崔绎又和颜悦色地同周浩初道:“你说姓段的那家要卖房子,可知道已经卖了没有?” 因为燕如海曾动念要买隔壁的宅院,周浩初一直关心着这事,还真知道,一听魏国公问话,立刻回答:“回国公爷,还没有。” “那就好。既是要卖,那本国公就买下来吧,看周大人的面子,给他个公道价还是没问题的。” 周浩初大喜过望,魏国公此时买房的意义绝不在那几间破房子上,连同他刚才对小厮下的那命令,这是要参合进来,为自己出头啊。 第39页 指挥使急了:“国公爷!” 崔绎笑眯眯看向他,薄唇带着几分寒意:“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借走了兵马司的房册。” 第23章 小公爷的异类论 堂上静悄悄的,这种叫人窒息的安静化为巨大的压力,令得堂堂指挥使,一个正六品的官员透不过气来。 他没怎么挣扎,便老老实实回答:“是驸马府的大管事申洪。”完了觉着不妥,眼珠转转,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伍驸马应该并不知晓这事。” 崔绎未置可否笑笑,夸了他一句:“你不错,放心吧,本国公不会叫你难做的。” 指挥使长出了一口气,连连称谢。 周浩初和燕如海不知其中诀窍,还在想那位驸马爷涉事有多深,会不会事有凑巧冤枉了他。 指挥使适才提到的驸马伍高朗在大楚朝这么多驸马里头算是异数,他尚的福庆公主是先帝的同胞妹妹,荣宠几十年未衰,伍高朗颇有手腕,大楚朝驸马不能为官,他广交权贵,修园子办诗会样样玩得精通,听说暗中还把持了不少赚钱的产业。 他和福庆公主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前三个都在外地主持一方军政,最小的名叫伍丰吉,夫妻俩舍不得他离京出仕,留在京城游手好闲,整日与康宁侯世子等人胡混,是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们一听到名字就头疼的小霸王。 崔绎歪头摸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想了想,把一旁侍立的国公府管事叫过来:“陈管事,你去找着伍丰吉那小子,约他晚上出来吃个饭,别用我的名义,有了,就说三弟请他。” 陈管事一看就是常干这等事,神色半点看不出有异,正儿巴经地请示:“可要通知三爷到场?” 崔绎摇了摇手指:“不用,到时候你去,问问他从我爹那里拿的龙虎增益丹打算什么时候给钱,我爹虽然不在京里,但总欠账不还可不是大丈夫所为,那丹药每颗都老贵了。” 指挥使闻言脸上顿时有些扭曲,低头勉强忍住了:魏国公的亲爹是个举朝皆知的败家子,能练出什么好丹来?看来这位爷对他爹私下里做的那些糊涂事全都了如指掌,平时引而不发,时机一到就敢向人狮子大开口。 陈管事应了声“是”,知道他还未交待完,站着没挪窝。 果然,就听崔绎继续道:“他要是哭穷说钱不凑手,你就问问他,听说他们家在枣花大街买了栋宅子,反正也不住人,空了好几年,就拿那个顶吧。只不过那宅子里刚出了桩命案,本国公嫌晦气,叫他顶账之前先把案子结了。” 指挥使小声在旁提醒:“国公爷,听说那整条街的房子都准备推倒了,等国子监搬到附近之后,驸马爷要在枣花大街新修一个大园子。” 原来如此,韶南三人听得真切,这才彻底明白了。 枣花大街住的多是穷苦人,只出了周浩初这么一根高草,庶吉士虽无权柄,前途却远大,只需在翰林院一打听,就知道周浩初的脾气又臭又硬,加上出身寒门没有根基,这位伍驸马自然懒得花心思收买,连接触都不曾,直接祭出阴谋诡计,打算将他打落尘埃,拔掉这钉子户。 崔绎微哂:“等本国公买了段家的房子,他还建得起园子?” 周浩初感动地道:“多谢魏国公为周某主持公道。” “空口白话,诚意呢?” “……”满腔感动一下子就变成了尴尬。 崔绎似真似假开了句玩笑,欣赏过周浩初的窘迫方道:“谢就不必了,两位都是张老尚书的得意门生,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他不好出面,托我从中说合一下,帮你脱离困境。” “座师他……”周浩初欲言又止,他太知道张毓的为人了,明摆着这话里有玄机,可崔绎都这样说了,他也只好默认下来。 韶南假装自己是个隐身人,不声不响站在父亲侧后方,崔绎每说一句话,她便悄悄用余光打量指挥使、周浩初以及她爹的反应,对比下来不由地大为揪心:指挥使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周世叔相比起来耿直些,但到底不傻,最单纯的就是她爹,认准了崔绎是好人,立马放下成见,人家说啥他都信,真是要了命了。 崔绎到像是被周浩初一语提醒,跟着吩咐陈管事:“差点忘了,你把张老的意思也同伍丰吉一并说说,周大人光风霁月,造谣欺负老实人就不怕遭报应么,张老的名刺呢,在谁那里?” “在卑职这里。”指挥使赶紧把那张假名刺双手交上。 崔绎不客气地接过来,随手就递给了陈管事。 “老实人”周浩初、燕如海见状齐齐松了口气,名刺到了崔绎的手里,有他为己方出头,看来这次是真的死里逃生,化险为夷了。 都说大恩不言谢,周浩初不清楚小公爷适才调侃自己是不是那意思,张了张嘴,习惯了口无遮拦的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崔绎却好像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见状竟还安慰起了周浩初。 “行了,你也不要觉着有什么,生于世间,若是与大多数人不一样,总是会过得格外艰难些。” 周浩初眼神一黯,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老大年纪一直不成家,方才招来那么多闲言碎语,叫对手看到了可趁之机。 “您是说……人们总习惯于排除异己。” “不不不,这不是异己,没人会去管是不是对己有害,只要与我不一样,那就是错的,可以尽情联起手来鄙夷践踏,这是人性最丑陋之处,对待异类,人们总是无情又特别残忍。” 第40页 说完这番话,小公爷崔绎并没有多做停留。 他往外走,那指挥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嘴里念叨个不停:“国公爷,您放心,府上丟的玉器、宝贝都已经画了图,给相关的铺子发了下去,黑市也同样打了招呼,贼人若敢脱手,卑职这里第一时间就会得到消息,城门口在全力搜检,除非他插上翅膀,休想出城……” 韶南跟着父亲毕恭毕敬将崔绎送出兵马司衙门,又看着人上了马车,这才小声道:“咱们也回吧。” 周浩初犹自伸长了脖颈,目送崔绎的车驾远去。 韶南只看他那一脸的意犹未尽,就知道那位小公爷不单令得周浩初感激涕零,更用寥寥几句“异类论”折服了他。 此刻周世叔心中激荡的大约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吧。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有些沉默。 等到家一进门,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林贞贞就迎了出来,紧张地望着三人。 周浩初摆了摆手:“没事了。” 林贞贞顿时松了口气,跟着喜笑颜开,追着韶南问:“怎么回事,快说说,韶南你弹琴了吗,坏人是谁?为什么说没事了?” 韶南便将方才在东城兵马司衙门遇到魏国公的经过给她说了说。 “啊?这么说要害咱们的是个姓伍的驸马!那位小公爷真是厉害,咱们这里愁死个人,他三言两语就给解决了,用说书唱戏的话说就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韶南,他长什么样子?” 韶南只看周浩初和父亲的表情,就知道那两人也是一般的想法,不由轻哼了一声,放琴于桌上,背对三人,眼不见为净。 “是啊,这位菩萨确实手段了得,抓住驸马爷的痛脚白得了两栋房子,张老尚书背了黑锅还得承他的情,这些好处之外,还叫一位七品县令,一位未来翰林感激得恨不能肝脑涂地。” 燕如海不爱听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林贞贞讪讪地道:“那也很了不起,是不是?” 韶南没吱声。 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纪轻轻的魏国公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周浩初激动过了,同燕如海小声商量:“燕兄,你明日别忙走,咱们在家里请请小公爷吧,大侄女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人家毕竟对我有大恩,我不能因为小公爷也得了好处就坦然受之。” “这是当然。” 燕如海当即决定推迟两天再出发。 周浩初向翰林院请了假,他在东城兵马司亲眼目睹崔绎是如何讲究,双唇不沾外边的茶水,唯恐请不来那尊大佛,亲自跑去魏国公府送上请帖。 韶南和林贞贞帮着收拾了整整一天,周家的破院子焕然一新,只将她累得腰酸背痛。 眼见周浩初和父亲请个客还如此诚慌诚恐,担心人家不赏脸,她忍不住瘪了瘪嘴。 当她不知道?这些权贵惯会恩威并施。 这会儿姓崔的正想施恩呢,恨不能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你们主动请他,他焉有不来的道理? “会来的吧?韶南你说那人会不会来?”林贞贞都要好奇死了。 “会,会,服了你!”韶南没好气。 林贞贞喜滋滋道:“这我就放心了,没白忙活,等那小公爷傍晚来了,咱俩就躲到屏风后面偷看。” “……” 这天天色将晚,魏国公崔绎果然如约到访。 第24章 小公爷的关照 周家的院子虽然经过精心装扮,但架不住底子太寒酸了,韶南、林贞贞觉着诚意十足,可在魏国公府的下人看来,实在是有些难以落脚。 不过小公爷心情颇佳,什么也没说就进了院子,还给周母带了份十足用心的礼物。 他这一天可没闲着,坐下来刚好同周、燕两人说说事情的进展。 酒是周浩初买回来的,菜是请了据说曾做过御厨的老师傅来家里现做,林贞贞在厨房打了会儿下手,就把上菜的活儿交给阿德了。 她拉着韶南,蹑手蹑脚跑到酒席旁边的屏风后面,趴下身子偷听偷看。 “驸马府己经同意割爱后面出事的宅院,这样不管段家的房子卖不卖我,大家往后就都是邻居了。” 说话的正是崔绎。 话是这样说,在座的几人今天白天己经接触过段家,都知道那房子是肯定要卖的。 段大生这辈子接触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副指挥使齐业,听说有位驸马爷在图谋他的房子,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讹他的伤者家属一落到魏国公府侍卫手中便气焰全无,叫崔平轻而易举拿到了口供:原来还真是驸马府的人在后头策划的。 受伤的是城南一个无赖头子,前段时间他手下人不长眼,打伤了驸马府的一个管事,小霸王伍丰吉放话要把他活活打死。直吓得老东西送礼打点,又跑了去负荆请罪。 伍丰吉就开恩给他安排了个碰瓷的活儿。 段阿柱失手把他推倒的时候人还好好的,等送到药铺,家属把段家父子拦在外头,里面由驸马府的家将动手,几棍下去,腿断筋折,算是给个教训,看在做事有功的份上保住了性命。 一边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皇亲贵戚,一边是同样惹不起但肯掏银子的魏国公,段大生自有小民的智慧,担心卖了房子之后驸马爷那边儿找他麻烦,商量周浩初,想请他帮忙说说,叫儿子段阿柱到国公府做个低等侍卫。 第41页 “那窦氏女的命案呢,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了不成?”问话的是周浩初,这是他唯一对崔绎行事存有疑问的地方。 窦兰兰惨死,尸体出现在枯井里,怎么看都与驸马府脱不了干系,而且在这件事的背后,还隐约可见魔影幢幢,若是崔绎就这么着和稀泥轻轻放下了,周浩初无疑会觉着有些失望。 韶南感觉林贞贞拉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不知她是否在为周浩初而担心。 这么着偷听也挺好,正可借机好好观察一下这小公爷,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不管主客都不会去刻意拆穿。 韶南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歪着脑袋将眼睛凑到屏风的镂空处,咦,看得还挺清楚。 崔绎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申洪的远房侄子昨夜已向提刑按察使司投案,供认说那具女尸是他叫人丢进井里的,找的是个惯偷儿,所以不留痕迹。他也承认目的是造谣中伤周大人你,说看不惯你说话做事太放肆张扬,想给你找点麻烦,最好能叫你在翰林院呆不下去。” “那这杀人大罪……” “买的。” “啊?” 一只保养极佳的手将茶碗放到桌子上。 手的主人淡淡地道:“他说尸体是他花了二两银子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最近京里黑市多了几个外地人,只要舍得花钱,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买的到。” “真的吗?国公爷可曾派人前去追查,近来京中失踪人数骤增会不会和这些人有关?” 屏风正对着主人位,韶南不但看到周浩初顾不得招待贵客,身体前倾,一个劲儿地追问,还看到她爹在旁边也跟着露出了关切之色。 这也难怪,要不是她爹来到京城之后发现这里更加不太平,还没那么痛快答应带她去上任呢。 崔绎坐下时挪动了椅子,这会儿只能看到他小半个侧脸。 可即便如此,韶南仍然注意到,那小子嘴角微抽,似是想说什么又很快克制住了,再开口时,那话听上去就显得意味深长:“破案抓捕凶手,解救失踪的人,这些按律该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份内事,再不济还有刑部、都察院,若人人都想着替天行道,既定之规想打破就打破,就算能少死几个人,也不是社稷之福。” 这番话乍一听立意高深,但其实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干我屁事,凭什么该管的不管,叫我去狗拿耗子”。 可惜周浩初和燕如海被好感蒙了眼,全未听出来。 两个官场新丁一下子就被教作人了,觉着对方站得高瞧得远,勋贵当中再无一人有这份卓见。 这时候酒菜开始上桌,酒坛子是崔平抱来的,上菜的也换成了魏国公府的下人。 不见阿德,林贞贞有些不过意,一旁动了动,韶南却觉着再正常不过。 照小公爷这尿性,他肯屈尊降贵坐在这里就不错了,韶南怀疑,酒菜上桌前都有人提前为他尝过。 崔绎任周浩初亲手执壶,帮他把酒杯添满。 “你们也不必担忧,刑部对京里最近频发的失踪案十分关注,派张山到提刑按察使司协助侦办,想来很快就会有进展。” 周、燕二人互相望望:“张大人?太好了,有他出马,何愁案子不破!” 端起酒杯,周浩初不禁感慨:“国公爷,周某自忖见识浅薄,说话做事也颇任性,并不怎么讨人喜欢,没想到能得您如此关照,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都不敢跟老娘讲,我们母子的命都是您救的。” 韶南就见小公爷很痛快地拿起了杯子,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都言当局者迷,能这么快就将最近枣花大街发生的几件事联系起来考虑,足见头脑之清晰敏锐远超常人。若是个糊涂的,我也就不帮了。”说罢微微一笑,酒杯碰唇,轻抿了一口酒。 ……是真的就只抿了一小口。 周浩初没有关注到这一细节,崔绎刚才这番话叫他觉着受之有愧,当即向燕如海看去:“这还多亏了燕……” 燕如海立刻咳嗽两声。 周浩初会意,改口道:“多亏了燕兄帮着参谋。” 燕如海实话实说:“我可没做什么。” 林贞贞也不偷看了,转过头来,戏谑地冲韶南眨眨眼睛。 韶南回以一笑,这是她爹的拳拳爱女之心呢。 周浩初只得任崔绎误会下去,替侄女担了聪敏之名,趁机问道:“国公爷,燕兄明日就要起程前往安兴赴任,安兴的情况您想必知道,之前四任县令的事不知您怎么看?” 崔绎放下酒杯:“我对安兴关心的不多,这事你们该向张老尚书请教。” 燕如海便将他去见张毓的经过详细说了说。 崔绎一边听,一边夹了筷子炒鳝丝,眉毛轻挑,说话的神情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在这上面,我与张老尚书的看法到是有些不同,风险也往往意味着机遇。” 周浩初不能更赞同:“太对了,我也是同燕兄这么说的。” 燕如海讪讪而笑,他并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不像周浩初,自从知道了安兴县是个什么情况,他内心的压力极大,只是在亲人朋友面前才勉强保持了镇定。 韶南眉头一蹙,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她觉着崔绎这话似有弦外之音。 看法不同,真指的是对父亲赴任安兴的看法么? 还是说,崔绎觉着张毓对父亲的指点诸如学习贤平伯迟荣的施政方法,遇事向知府许清远请教都是错的,完全没在点子上? 第42页 张毓会害自己的门生吗?韶南只是一细想她爹同这位座师的几次接触,就有了答案:会,张毓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不管门生死活,只扫自己门前雪。 可惜崔绎对她爹远没有对周浩初那么看重,都不肯就着话题多说几句。 周浩初不放弃在小公爷面前为好友争取:“燕兄此去执掌一县,赋税、刑狱、教化方方面面都得操心,安兴还要额外再加上赈灾重建,负担极重,还不知县丞、主簿是否能与他一条心,原本说这两日在京里找个能干些的师爷,结果被我这事连累,也没顾得上。” 燕如海不太擅长顺杆爬,感激地看了周浩初一眼,道:“决狱断刑方面燕某是生手,偏偏听说安兴案子不少,担心去到之后只会纸上谈兵,原本想找个懂行的刑名师爷在旁提醒一二,只是安兴县这等情形,师爷难请也是应有之义,只能赴任之后再慢慢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至于其它的,有前几任县令,尤其是贤平伯的政令在,只要燕某勤快谨慎些,当出不了太大纰漏。” 他性格不及周浩初洒脱,明明与崔绎同在一张酒桌旁,却弄得好似君前奏对。 崔绎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去了,道:“本公爷做事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迟荣在任几年,结果人死堤决,安兴全境受灾,到现在恶果犹在,他的政令,也不过尔尔。” 周浩初虽然看出来他兴趣缺缺,却仍厚着脸皮道:“还请国公爷关照一二。”说着郑重拱了拱手。 崔绎微哂:“好吧,崔平,你去叫陈管事给邺州归川府通判赵羲写封信,同赵羲说清楚了,若是燕县令拿着信找他帮忙,便关照一二。” 这完全是瞧着周浩初的面子。 崔平答应一声,放下酒壶出去了。 周浩初涎着脸笑道:“那师爷呢……” 崔绎也忍不住笑了:“等燕县令在安兴站住脚再说吧。” 第25章 宾主尽欢 “等燕县令在安兴站住脚再说吧。” 这听起来可不是一句什么好话,隐约有看不起燕如海,觉着他很快就会步几位前任后尘之意。 但周浩初却表现得欢喜异常,嘻嘻一笑:“国公爷千万要记着这话,可不要说了不算!” 燕如海亦道:“多谢国公爷。” 到叫崔绎有些另眼相看。 “国公爷,请!”周浩初斟满了杯中酒,两手端起,欠起身,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崔绎瞧他这样,来了兴致,也不嫌弃酒不好了,将之前沾过几回唇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到这会儿他才算是真正有些放开。 周浩初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为免叫小公爷觉着他二人太过贪心,他主动转移了话题:“国公爷,我认识东城兵马司一个姓齐的副指挥使,他说这段时间一直在查您府上失窃的案子,怎么这么久了窃贼还没抓到,可有需要我二人帮忙之处?” 天气太热,周浩初家里条件又不好,两杯酒下肚,整个人便觉着浑身燥热。 崔绎上身靠在椅背上,抬手松了松衣领,他养尊处优惯了,这样随便的举动,也透着一股令人赏心悦目的贵气。 “丢了几样玉器,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对五城兵马司衙门,大家都知道的嘛,不给他们点压力怎么行?” 看他说话这漫不经心的劲儿,也不该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燕如海松了口气:“那就好。国公爷有所不知,我等进京前在靖西老家曾惹上个偷儿,据说是金风寨的反贼,绰号‘梁君’的丛朋。” 跟着他就把丛朋怎么搞到度牒藏身东华寺,因偷窃被官府抓个现行的事简单说了说,当然对女儿韶南在其中起的作用避而不谈,只说丛朋迁怒,逃走之前放话要对付他父女二人。 等他说完,崔平进来,把写好的信交给小公爷。 崔绎接过来,简单扫了两眼,手指夹着那信直接递给了燕如海。 周浩初在旁叮嘱道:“燕兄,这可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护身符,一定要善加利用啊。” 燕如海连忙起身,毕恭毕敬接过去,小心折起来,贴身放好。 两人心里都清楚,虽然小公爷看上去只是随□□待了一句,甚至没有亲自动笔,但这薄薄的一页纸可比座师张毓郑重交待叫燕如海去找知府许清远管用多了。 崔绎示意崔平添酒,道:“金风寨的余孽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丛朋若敢进京与送死无异,至于他会不会跟去邺州嘛,那边民风彪悍,不差他一个,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 他若想帮忙自然不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魏国公府有的是身手强过丛朋的侍卫,随便派一个跟去安兴都能护着燕如海。但崔绎自忖刚才已经伸过一次手了,懒得再管,转而同周浩初说起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听说你家里闹过鬼?” 周浩初稍感诧异,仔细看了看崔绎,确定他没有喝醉,人还很清醒,不禁暗暗好奇。 他以为只有那些三姑六婆才喜欢听鬼啊神啊的,没想到,精明无比的小公爷,也会有这等喜好。 不过周浩初根本不知道那只“鬼”是韶南捉住的,心里也就不存在抹杀大侄女功劳的愧疚感,道:“是人假扮的,燕兄的随从守夜,喊了一嗓子,将他抓住了。” 他将阿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版本简单说了说,重点讲东城兵马司打过罚过就将人放了,现在早跑的不知去向。 第43页 阿德这会儿被魏国公府的人安排在外头打下手做粗活,胡俊之的那位朋友在京里好像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他昨日回来之后听说雇主这边事情已经顺顺利利了结,便打了声招呼,又匆匆出门去了,浑不知沾了韶南的光,被周浩初在魏国公面前称赞了一番。 最后周浩初总结说:“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多的是魑魅伎俩,鬼蜮人心。” 崔绎闻言目光微凝,没有做声,拿起杯盏小抿了口酒。 屏风后头,林贞贞与韶南悄声耳语:“这世道真不公平,有的人一生下来就什么也不缺,权势、地位、钱财,甚至就连模样都是顶尖的,所有的人都在围着他转,想要什么不等说旁人就帮他想到了,可有的人却是要什么没什么,想要活下去只能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去争去夺。” 林贞贞这种悲观厌世的言论韶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劝也没法劝,又不能任由她沉溺其中,韶南就悄悄凑到她耳朵旁,以气声道:“贞贞,我瞧着就算是在权贵里头,这位小公爷也挺特别的。” 林贞贞又凑眼上去偷看了一会儿,深以为然:“你说的对,瞧瞧周大人那样子,啧啧,恨不得立刻投身魏国公门下,效犬马之劳,可不光是因为魏国公帮了他的大忙。” 韶南心道:“就是这样,异类论嘛,我当时可是在场的,一下子就把周世叔征服了,简直是相见恨晚。” 想到这里她有些想笑,林贞贞的注意力几番来回都在周浩初身上,哪怕边上有个样样强过他的小公爷对比着,也只吸引了她一小会儿,说起来口气还挺嫌弃。这分明是对周世叔有好感呀。 只是男女之事,最不好参合,周世叔不知道怎么想的,是否在意女方的出身门第,再者林贞贞身上还有差不多三年的孝期,就算两人都有意,三年下来,变数可太多了。 韶南收敛这方面的心思,打算静观其变,相关的话一个字也不提,免得害林贞贞多想。 眼看京里的麻烦圆满解决,马上要去跟着父亲去安兴了,父亲还得了魏国公府的一封书信,韶南只觉样样顺心合意,至于到了安兴之后是不是水深火热,还能事事都依仗外人去解决么,只要能放开手脚,大不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韶南这初生牛犊一点都不畏惧。 她什么也不用做,父亲就发现京里更加危险,主动打消了把她留下的念头实在太好了哈哈哈。 她心情一好,虽然明知道崔绎这人大不简单,还是看他顺眼了许多,心道:“当今天下,若是要给俊杰们排排座次的话,这位小公爷怎么都得算一位了吧。帮我父女的恩惠暂且寄下,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还你。” 不怪连林贞贞都看出来周浩初有投效之意,这会儿酒喝得酣畅,周浩初主动旧话重提:“国公爷,上回您说,世人对待异类总是无情又残忍,可我若是不想因之勉强自己,变得同大多数人一样,那该怎么办?” 崔绎随口回答:“那就好好努力,变得更强,强到让他们感到畏惧,自然就得到豁免。” 周浩初眼睛发亮:“国公爷,您想要什么?” “我么,本国公平生志向,不过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燕如海听着有些愣怔,堂堂一个国公爷,难道谁还管着他哭笑不成? 周浩初却不由感慨道:“可是这个好难。” “哈哈哈!”崔绎笑得十分畅快,好一阵方停下来,道:“不错,你果然是本国公的知音。” 周浩初为表诚意,酒喝得十分痛快,这会儿已经目光迷蒙,端着杯子仰头望向顶棚一角,两眼发直想了一阵,突道:“国公爷,周某一定接受这次的教训,自今日起收敛臭脾气,发愤图强,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往后能有机会报答您的大恩,誓要在翰林院混出个人样来,还有,等过两年就娶妻。” 韶南偷眼去瞧林贞贞,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神情颇为奇特。 崔绎没问周浩初娶妻为什么还要过两年,爽快道:“好,我拭目以待,等你成亲那天,本国公亲来为你庆贺。” 说完了这话,他推杯站起:“今天酒不错,我喝得很尽兴,就到这里吧,你们不必送了。” 按照预先的安排,酒宴进行到现在还有好几个菜没上呢,不过崔绎说了到此为止,周浩初和燕如海自然不会反驳,连忙起身送客。 崔绎摆手:“行了,你们留步吧。”说罢带着他一众小厮随从大步出了厅堂。 燕如海见周浩初喝得有点多,伸手扶了他一把。 二人都未看到,崔绎迈步出门之际,往屏风那边瞥了一眼。 等他们追出门恭送,院子里空荡荡的,小公爷和国公府的人早走得没影了,如此干脆,到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做派。 燕如海到街门口看看,吩咐阿德关上街门,周浩初带着几分醉意笑道:“来,燕兄,咱俩接着喝,把我娘、大侄女和林姑娘她们也都叫出来,就算是给你践行了,你们父女此去一定要顺顺利利,我祝兄长早日将安兴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能吏之名闻达于朝野!” 等喝完了下半场,周浩初是彻底地醉死了。 林贞贞本想走之前能同他深聊两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转过天来,燕如海结束京城之行,辞别周家母子,带着众人前往安兴赴任。 第44页 第26章 上司 周浩初喝得酩酊大醉这晚,胡俊之直到天黑之后才回来。 听说明天要离京,他来找燕如海商量:“大人不是一直想找个能留在安兴的高手么?我这有个合适的人选。” 燕如海心里有事,没敢放开量喝,这会儿只是微醺,闻言又惊又喜:“快详细说说。” “就是我这两天常去找的那一位,也姓胡,名叫胡大勇,别看名字普通,身手却是相当了得。” 燕如海插嘴问了句:“比起你和胡俊豪呢?” “比俊豪要胜过一筹,我就更不是他对手了。” 燕如海更加高兴了,有这么个人跟在身边,就算那丛朋真的找上门来报复也不用怕了。 “这个胡大勇现在在京里做什么?你已经与他说过这事了?人呢,怎么没来,可是还有什么条件?” “说过了,大勇最近摊上了点麻烦事,他做家将的那家几个少爷不和,害他夹在当中受气不说,还因此得罪了人,索性辞了不做,打算先离京一阵子,又不想回老家去,我一说大人这边缺人手,他就同意了,工钱比照县里的捕头衙役就行。” 那还真是挺合适的。 燕如海带着酒意又问了问那胡大勇之前在哪家做家将,听到个陌生的权贵名字,他彻底放了心:“行,你叫他明早准备好了,跟咱们一道出发。” 等到了约定的时间,胡大勇迟迟未到。 大伙儿都准备妥当,整个队伍就差胡俊之和他了,燕如海都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那两人才满头大汗地赶了来。 这位高手胡子拉碴,背了个不大的包裹,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 燕如海深知人不可貌相,对他颇为客气,叫这胡大勇先跟着自己,准备等考验一段时间,若是人品值得信赖,再叫他去保护韶南。 这么一耽搁,时候就不早了,街市上全都是人,十分喧闹。 邺州在京城东南边,燕如海吩咐就近出东门,临近城门口,发现出城的老百姓早排起了长龙,足足有近一里长。 燕如海叹了口气,叫大家稍安勿躁,又打发阿德去多弄点喝的水,免得天太热,等的时间久了,有人中暑。 就在这时候,一队官兵匆匆赶来,片刻之后,前面出城的速度陡然加快。 只等了小半个时辰,就轮到了他们。 守城的兵卒核对完身份,难得露出点儿笑模样,对同伴道:“这位大人带着家眷要去邺州赴任,放行吧,别拦着人家了。” 阿德好奇,小声打听:“大哥,刚才出了何事?” 那兵卒心情正好,随口回道:“兵马司的人送信来,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破了,今早在城南一家当铺里抓住了窃贼,人赃并获。” 所以出城的盘查搜检才放松下来。 事涉魏国公,阿德赶紧去说给燕如海听,燕如海点点头,心道:“兵马司的人为了这个案子下了大力气,抓到人也是早晚的事。” 他没往心里去,关心了一下韶南,听她说无事,这才催促了众人赶路。 十几人的车队往邺州方向出发,晓行夜宿,有陈风武馆的两名拳师充作向导,胡大勇和胡俊之随车护卫,路途十分顺利,七八天后,到达了太康府,进入邺州地界。 传说邺州盗匪横行,燕如海这些天一波不法之徒也未看到,不由地松了口气。 邺州山多水多,土地贫瘠,黎民百姓谋生不易,远较他家乡的父老过得穷苦,据说太康在邺州九府里情况还算好的,他即将要去的归川府受过灾,元气未复,百姓尚要靠着赈济勉强活下去,日子过得更是凄惨。 不用说,燕如海心里的压力是极大的。 说到太康府,眼下有件发生在此地的大事与他父女有些关联。 “梁君”丛朋曾在这里的净元寺呆过,他的度牒是在太康办的,事发这么多天,上面的追究刚好这几日下来。 据说当地知府被申斥了一番,吃了好大的瓜落,僧纲司负责管理一府僧尼,都纲和副都纲俱被撤职查办,底下具体办事的牵连无数,一时间颇有些风声鹤唳。 燕如海听说之后不禁咽了口唾沫,这才切身感受到林县丞的好意,不敢在此多做停留,吩咐众人:“休息差不多了就继续赶路。” 六月二十,一行人赶到归川府,燕如海到府衙去拜见了知府许清远,同知宫奇略和通判赵曦。 据他观察,这三位上司各具特色。 许清远在朝中名声不错,都说他颇有能力,这会儿见了才知道他人其实很随和,脸上习惯带笑,说话不紧不慢,这等性格怪不得会受张毓看重。 真正面相上带着精明的是同知宫奇略。 至于通判赵曦,不知怎的,燕如海觉着此君看他总是带了几分不怀好意,闪烁的眼神好似在说:哪里来的倒霉蛋,反正活不过三章,本大人实在懒得应酬你。 燕如海不得不感慨这还真是人以群分,若非清楚知道这位赵通判是魏国公的人,自己实在是不想同他多打交道。 初次见面,他自然不会傻到把那封信拿出来,对赵曦道:“看,自己人。”想着先熟悉一下情况,等真正遇上难处再说。 “诸位大人,下官初来乍到,不知安兴县衙的现况如何?” 宫奇略道:“安兴县未设县丞,贤平伯殉职之后,我们三人考虑水灾过后容易生乱,曾联名上书吏部,建议给安兴以及相邻两县增设县丞,到现在还未见批复,燕县令只得多受累了,主簿到是有,名叫阎宣,是个老手,粮税户籍方面都大可宽心。其他的,等你上任之后再慢慢熟悉了解吧。” 第45页 燕如海拱手称是。 赵曦一脸好奇问他:“燕县令是今科高中的,你的座师同年什么的没帮你介绍几个像样的师爷么,怎的连安兴县是个什么状况也不知道。” 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分明是在感叹:你们这一榜不行啊。 燕如海脸上一红,强自辩解:“离京时座师有交待,叫下官遇事不要自作主张,多向三位大人请教。” 赵曦似笑非笑。 许清远笑道:“不急,燕县令长途跋涉,一路十分辛苦。今日先在咱们这里好好歇息,等到任之后可就没有这么清闲了。一会儿本官做东,叫上亭丘、高化两地的县令,给你接风洗尘,另外你也认识一下同僚,日后做事遇到难处可以找他们帮忙,多多配合,少些分歧。” 上司发了话,燕如海不敢拒绝,请了个假,先回去安置女儿以及随行诸人。 韶南不放心父亲,追问府衙里的情形。 经过了京里的那番风波,燕如海也知道闺女年纪虽小聪明过人,把那三人所说的话捡着要紧的学了学。 韶南将那本《九州风物图志》也带来了邺州,闲着没事就翻看,归川府的情况早烂熟于心,知道亭丘是府衙所在地,许知府晚上请客叫上亭丘县令并不奇怪,可高化县距此足有四十多里路,且和安兴并不接界,许知府特意喊上高化县令,介绍父亲与对方认识,叫韶南不由地想起了张毓的那番交待。 张毓提到御用监的冯掌印是高化人,叫父亲好生用心,不要得罪了对方。可直到父亲离京,那位冯大太监也并没有派人来接触他们。 韶南觉着头疼,叫阿德和胡大勇跟去伺候,长点眼色,看着她爹晚上千万别喝醉了。 阿德不必说,虽然做事有些偷奸耍滑,胜在人活分,擅长跑腿打听事,已经定下来往后就给燕如海做长随了,胡大勇表面上沉默寡言,毕竟在京里做了那么久的家将,应对这种场合更知道分寸。 许知府请的这顿酒直到亥时才散,阿德把燕如海给搀了回来。 燕如海只是脚步有些踉跄,人没醉,回屋洗了洗脸,清醒了些,把韶南叫到跟前,打发阿德出去。 “爹,您没事吧?”韶南早早叫客栈的厨子给准备了醒酒汤,这会儿冷热正好,她倒了一碗,端到父亲跟前。 “爹没醉,韶南,最迟后天,咱们就要到安兴了。” “知道了,爹,您先把醒酒汤喝了。” “方才酒席桌上,许知府说要帮爹做媒,介绍个远房侄女给爹续弦。” “……您答应了?” “没,爹推说和你娘少年夫妻,情深意重,一直不能忘怀……” 韶南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她到不是排斥父亲再娶,这其实是早晚的事,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们初来乍到,还不知道那许清远的底细,贸然结亲,以后就太被动了,还好父亲没有犯糊涂。 燕如海把醒酒汤喝了,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掩着面,继续道:“这话其实半真半假,爹没用,没考上二甲,不能像你周世叔那样,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却被打发到安兴来,龙潭虎穴,还带着你,爹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韶南不觉也红了眼睛,转到后头,伸手给他按压太阳穴。 “没事,爹,放心吧,您还有女儿呢。”她低声道。 第27章 走马上任 两天之后,燕如海赶到安兴。 县里的主簿阎宣、典史白迅景带着六房书吏、三班衙役总共三四十号人出城迎接,十分隆重。 按理说,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金榜题名,方能换得如此风光,此情此景,燕如海应该激动不已,但他一想到眼前这副光景对方三年之内己经演练了四回,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众人把燕如海一行迎进了县衙,他这个新知县就算是走马上任了。 上任的头天不办公,县令要安置家小。 像燕如海这样只带了一个女儿来的,还真是不多见。 安兴县衙的大堂又叫公堂,是县尊审案子的地方,后面的二堂用来办公和会客,所属东西班房,六科房,监狱,厨房样样齐全。 再往后才是内宅,宽敞之极,足有二十几间房舍,还外带后花园和一间小佛堂。 燕如海要先给韶南选定住处,问陪同的主簿阎宣这些房舍哪间有忌讳。 阎宣会意,低声道:“前头孙大人是在二堂书房投缳的,出事之后,下官做主,将那间房重新粉刷,里面的桌椅全都换过,大人若是介意……” 燕如海摆了摆手:“不用,你处置的挺好,就那样吧。” 迟荣和第三任县令死在江上,中间那位是病死的不论,只要搞清楚吊死的前任孙忠平死在何处就行,他自己是无所谓,但一定要把韶南安置得远远的,免得她害怕。 内宅里面家具齐全,收拾得很是整洁,只等住人了。 把第一次进县衙的林贞贞都羡慕坏了。 “韶南,官家小姐就是不一样啊,这么大的宅院,你跟你爹两个人住,不会觉着冷清么?” 韶南也挺喜欢这县衙的。 刚经历过京城的憋屈和一路风尘仆仆,直到这时候,她才有了点儿自己做主的感觉,笑着回答林贞贞:“不是还有阿德和胡师傅吗?要不干脆你也留下来和我做伴吧。” 第46页 “我才不要呢!”林贞贞回了一句。 跟着她瞥了一眼韶南,道:“我想一会儿就去我姐姐姐夫家看看,你能陪我走一趟么?” “能啊,这有什么。” 一直以来,总听林贞贞疑神疑鬼地担心她姐姐己经出事,姐夫从中捣鬼隐瞒不报,韶南也十分好奇。 她去同父亲讲,自己看中了正屋旁的三间东厢房,若是没什么问题就先把东西放进去,等回头再收拾,她要先送林贞贞回家。 燕如海正好不想叫女儿住去单独的院落,这样一旦有事,父女俩也好有个照应,颔首道:“甚好,后院的房子就先空着,准备给客人留宿。你代为父去林家走一趟,同林家人解释清楚,一定要安置好林姑娘。我叫阿德和雷捕头和你们一起去。” 在他想来,林贞贞是个晚辈,他受慧明之托把人带来了安兴,若是亲自送去林家显然不合适,女儿韶南出面到是正好。 他叫阿德去准备登门的礼物,寻思着需得给家里添几个下人,尤其女儿身边该有服侍的丫鬟了,以后自己忙起来,这些事也不能全叫阿德跑腿,又把县里的捕头雷元亮叫过来,问他可认识林贞贞的大伯和姐夫两家的人。 雷元亮很快对上了号,笑道:“大人放心,这两家卑职都认识,保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临出门时韶南打开了装行李的箱子,自里边拿出一包沉甸甸的银钱,足有几十两之多,交给林贞贞。 “贞贞,慧明大师托我到了这里之后再给你,他的一片心意,你好好收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林贞贞接过包裹,强打精神,露出一个笑容来:“好。” 几人先去林家。 路上韶南替林贞贞向雷捕头打听林家的情况。 “林家现在的状况不是太好,咱实话实说,大小姐,之前的那一场水灾淹了大半个安兴,住在南边的富户全都遭了殃,林家淹死了好几个人,好在都是家丁奴仆,庄子也冲没了,家里东西遭了抢,等水退了,家底大不如前,现在也就强撑个门面。” 林贞贞听了无动于衷,她祖父祖母早已不在,同大伯家的人一点儿都不亲。 “那我姐夫一家呢?” 雷元亮察言观色:“你问何秀才?他家倒是没事儿。” 姐姐之前来信说过。 林贞贞点点头,接着追问:“那我姐姐这两年日子过得好吗?” 安兴县不大,县里稍具头脸的人物雷捕头都有所了解,听林贞贞问得直白,偷瞥了韶南一眼,嘿嘿笑道:“秀才娘子自然是好的,何秀才在私塾里教书,每个月都拿回家不少银钱。” “听说他这段时间生了病?” “是吗,呵呵。读书耗神,加上不怎么活动,他那身子骨是比旁人弱一些。” 韶南觉着雷捕头不住地偷瞥自己,已经不是好奇能解释的了,分明心里藏着话。 她温言道:“雷捕头,林姑娘是我好友,有什么你直说就是。” 雷捕头搔了搔头,尴尬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秀才的爹死的早,家里只有一个老娘,这守寡的老婆子都那样,难伺候得紧。” 韶南点点头道过谢,对林贞贞安兴这边的亲人大致有了些了解。 看来事情并不像林贞贞想的那样,她姐姐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想在街坊四邻面前一瞒好几年可不容易做到。 再说有什么必要? 有韶南和雷捕头陪着,林家人对林贞贞的到来表现得异常欢迎。 林贞贞的大伯名叫林伦,娶妻张氏,另外又纳了两房妾室,家里嫡子庶子六七个,这次去靖西接手药铺生意的排行老四,是张氏所生。 林伦张罗着招待雷捕头,又叫儿子快去把林贞贞的姐姐姐夫喊来。 张氏恭恭敬敬请了韶南上座,开始抹眼泪:“三弟两口子去的早,我这做伯母的,早就不放心孩子一个人在外头。打发老四过去的时候,掐着耳朵叮嘱他,叫他一定把贞贞好好带回来,少一根毫毛唯他试问,哪晓得老四刚走,就接到他二叔的来信,说贞贞跟着县太爷出发了,我这心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县太爷和大小姐盼来了,贞贞,我苦命的孩子,快来叫伯母好生瞧瞧!” 林贞贞任她抱住自己,听一家老小凑过来诉说想念,神色有些淡漠。 韶南交待清楚,原本打算告辞,见这样子又有些不放心,便多留了一会儿。 直到何秀才夫妻上门,林贞贞听到动静,才猛地动容,站起来往外迎,口中叫道:“姐姐,姐夫。” 林贞贞的姐夫何芋田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颧骨高耸,两颊带了点紫红色,之前说他因为生病不能前去操办岳父丧事,这么一看,大约是真的。 至于跟在后头的秀才娘子林秀秀同林贞贞长得十分相像,就算不认识,见她们站在一起也知道是亲姐妹。 林贞贞看着她,眼底涌上泪水,口中抱怨:“姐姐,怎么这么久你都不回家看看,写信也不写清楚,爹临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林秀秀眼睛红红的,低声道 :“贞娘,客人还在呢,快别哭了,咱们回头再说。” 何芋田在旁讪然接口:“贞娘来了,都怪我,这场病生的不是时候。” 张氏笑着打圆场:“有他大伯和我们这些人守着,还能叫秀娘吃了亏不成?” 第47页 既然是林贞贞杞人忧天,如今误会解除,韶南自然不便在林家久留。 她冲众人友善笑笑,安慰了贞贞几句,约好过几天再来看她,告辞出来,带着阿德和雷捕头回县衙。 回去路上,她问雷捕头:“你刚才话说半截,怎么,林姐姐的婆婆经常打骂她?” 雷元亮没想到她还惦着这事儿,暗忖看来县太爷的小姐拿林家那姑娘是真当朋友待了,回头须得和林家人说一声,道:“那老刁婆子这几年信上了黄大仙,神神叨叨的,确实难为秀才娘子了。不过那是以前,眼下全安兴都知道林二姑娘跟您是朋友,量她也不敢太过分!” 韶南暗自叹息一声,家务事旁人还真不好插手多管,刚才看秀才两口子那样子,夫唱妇随,也许人家自己觉着这样子就挺好呢。 她的思绪很快从林贞贞身上移开,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安兴县前几任县令身死之迷。 不把这个谜团解开,就好像有把巨大的铡刀悬在父亲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雷元亮身为县里的捕头,无疑是个关键人物。 韶南眯了眯眼睛,不想引起他的警惕,假装好奇:“雷捕头,听说我爹之前已经有四任县令死于非命,这安兴县衙莫非是风水有问题?他们几个到底怎么死的,京城传言五花八门,听着很是吓人,你能说说吗?” 第28章 前任之死 县太爷家的小姐问话,雷元亮自然要认真回答。 其实早在他跟着韶南出门的时候,就做好了会被问话的准备。 连着死了四任县令,安兴这地方之邪门己经震惊朝野,燕县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但自己来,还把宝贝女儿也带来了,胆子可谓极大。 “大小姐,您别听他们瞎传传,只是凑巧了,事情没那么邪乎。” “说来听听。” “迟县令是怎么死的大家都知道,朝廷还给他封了个什么伯,接他的吴县令身体本就不怎么好,带着病来上任的,水灾过后,事情特别多,他又是个认真的人,不愿假旁人之手,常常在二堂点着灯一干就是一个通宵,那是活活累死的。” 韶南钦佩地点点头:“我听说过他。” 前两个听着好像没啥,关键是第三第四任。 雷元亮脸上露出复杂之色,接着道:“吴县令这一死,原本搞得差不多的赈灾陷入停滞,安兴差点儿生出乱子,上头很快派了张县令前来接手。” 第三任县令张承安是丁酉科的二甲,刚四十出头,身体康健,正是扛折腾的时候。 大伙儿都寻思着这下该没事了吧,谁知他只干了四个月,便一大早漂尸东莺江上。 “张县令人其实不错,对下面特别和气,只是所有人都说不清楚他头天晚上的行踪,他家里人都以为他睡在二堂书房了,京里来人查了半年多,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说他那晚悄悄去画舫,结果喝多了失足掉到江里。” 他说的隐晦,但是韶南听明白了。 按《大楚律》,官员不得狎妓,偷偷的没人知道也就罢了,一旦败露,严重的丢官免职都有可能。 韶南不好追问他,张县令喝花酒也总得有个对象,这都没查到,可见多半是假的。 她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京里派来查案的钦差是哪位大人?” “我只知道是刑部的,也姓张,具体得问主簿大人。” 韶南点头:“没事,你接着说。” “张县令死了,足有大半年安兴县令空缺,大伙都说没人愿来,吏部也为难,后来终于盼来了孙县令,他到是想着大干一场,征集民壮,联系河泊所,又向乡绅们募捐,请外地的大商贾来谈生意,唉,谁想到他会想不开,在书房里上了吊。” 韶南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问道:“难发现的?他的家人么?” “孙县令的长随。” “他人还在安兴吗?” “早走了,孙县令是彰州人,那边临海,据说家里条件还可以,来上任时正妻和儿女都没带,只带了两房小妾,出事之后,几个长随把人收殓了,小妾哭哭啼啼扶棺回彰州,回去了估计也没有好果子吃。” 韶南没理会他乱发感慨,道:“那张县令身后呢?” “妻小也回老家了,原本赖着不肯走,说是要等官府捉到凶手,天天到衙门门口哭,后来孙县令给烦得没办法,补贴了二十两银子,又找了黄大仙出面,才算把那家人给打发了。” “黄大仙?”这是雷元亮第二次提到这个人。 “大小姐还不知道?黄大仙在整个归川府都很有名啊。” 一旁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的阿德忍不住插嘴:“我听说了,亭丘就有信的,我在客栈听人说起过,黄大仙上身,能知过去未来,还能测吉凶,说是可灵了。” 雷元亮道:“我见过那黄大仙几次,他住在咱们县乡下一个叫大江屯的地方,本名王达,上过几年私塾,前些年说梦见家里黄鼠狼成仙,感念他收留,要点化他,自那以后,就老干些神神叨叨的事。” 他左右瞧瞧,压低声音:“迟县令刚淹死那会儿,他就跟人讲,安兴风水不好,东莺江水带煞,不给够了祭品江里的妖物不会消停。听说张县令出事之前,黄大仙曾托人传话,叫他离水远一点。” 阿德张大了嘴。 第48页 韶南皱眉:“竟有这等事?” 雷元亮点头:“所以孙大人就挺信他,上任之后找过那黄大仙好几回,可惜还是没躲得过劫数。” 对雷元亮所言韶南不说尽信,但也并不担心他会骗自己,毕竟这些事情都很容易得到印证。 眼见前面到了县衙的后门,她客气地笑笑:“我知道了,多谢雷捕头,林姑娘那里还请你多加留意,过两天说不定还得你陪着我去串门。” “应该的,大小姐,您只管放心。” 同雷元亮告别之后韶南带着阿德回到县衙,大半天下来,县衙变化不小,偌大的后园有五六个下人在忙活,韶南先后同几人打过照面,发现她爹挑的人有男有女,年纪都挺大。 阿德担心有了新人他这旧人失宠,赶紧去找燕如海复命,其实他多虑了,后宅添人手是不得已而为之,相较这些不知底细的,燕如海无疑更相信他自己带来的胡大勇和阿德。 他还想多许些好处,将胡俊之和陈风武馆的人留下来,但胡俊之等人听说安兴这地方如此邪门,虽然一路上同燕如海相处得不错,却也不想为他冒这么大的险,纷纷推说家中还有事,这会儿已经告辞离开,回靖西去了。 这么一比较,燕如海便觉着胡大勇真是言而有信,十分仗义,不愧名字有个勇字。 “大勇,后宅我就交给你了,尤其是韶南的安危,那金风寨的贼人丛朋这么长时间销声匿迹,我怀疑他早躲在暗处。” 胡大勇却有不同想法:“大人,在下身为男子,照看大小姐多有不便,何不给大小姐找个会武功的丫鬟,您若是觉着安兴当地的不可信,咱们可以到别的县找。” 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明显是个心里有数的,话说的十分有道理。 燕如海精神一振,问他:“江湖上会武功的女子多吗?” “不多。不过这里是邺州,比别处好找一些,再说咱们也不需要武功特别高的,只要抵挡住丛鹏三招两式就够了。” “那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胡大勇做事十分利落,隔了几天就从高化县找来了一对姐妹花,家中是跑江湖卖解的,大的十八,名叫檀儿,小的十六,名叫樱儿,服侍韶南正合适。 韶南这几天忙着认识县衙里各色人等。 这安兴县衙人还真是不少。先是六房书吏,六房集中在二堂办公,光这些人就有二三十之多,然后是三班衙役,好在不用全认识,先记住雷元亮等几个领头的就差不多够了。 除了这些人,还有常在县衙进出的下人杂役。厨子有三名,一个洗衣婆,一个园丁,两个打扫庭院,一个管车马的,四名轿夫…… 这些人都是前头县令留下来的,有的跟过了三四任,肯定知道不少内情。 燕如海也知道需要仔细核查他们的底细,无奈安兴在他之前长达半年没有县令,积压了太多的工作需要他来定夺。 上任第二天主簿阎宣就拿着厚厚一摞账册来找他,说是之前户部批的赈灾粮已经所剩无几,老百姓受灾状况未见好转,若不赶紧想办法,等天气转凉,怕是会出乱子;典史白迅景问他何时同当地的乡绅们见个面;刑房书吏来请示县尊是否照之前的规矩,每逢三、六、九接状子,隔天升堂听审;工房书吏说孙县令在时叫河泊所负责征招民壮修河堤,如今正当汛季,河泊大使差人来问工钱什么时候兑现…… 直将燕如海忙得焦头烂额,饭都顾不上吃。 调查县衙一干人等只能交给他信任的胡大勇来做。 好在胡大勇不负所托,很快就有了眉目。 “大人,几个厨子和洗衣婆都是老人儿,最早迟荣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县衙做了,他们和车夫、轿夫一样,平素只准在二堂呆着,不经允许不得进后宅,后宅有丫鬟婆子和县太爷自己请的厨娘,不过那些下人在出事之后都已经各归各处了。管园子的老许头儿是个瘸子,已经六十多了,无儿无女,是第三任张县令带过来的,张县令尸体漂在东莺江上,老许头儿无处可去,也就留了下来。至于那打扫庭院的和车夫轿夫都是钦差来的时候现招的,第四任孙县令爱面子好排场,到任后也没遣散他们,就留下了。” 燕如海想了想,问他:“刑部来查案的钦差说是姓张?” 胡大勇道:“是,听说是张山张大人的族弟。” 刑部的张山张大人声名显赫,举朝都知道他断案如神,燕如海听说过其人大名,想来他的族弟也不会差了,连这位钦差最后都铩羽而归了,可见张承安张县令的死确实迷雾重重。 “大人,属下还查到一事,刑房书吏计航本是第二任吴县令带到安兴来的师爷,吴县令安排他在户房做书吏,吴县令死后,张县令上任,将他调到了刑房,继续用他。” 燕如海听得头疼不已,道:“你继续查吧。” “是,大人,若是大小姐问起来……”依胡大勇对燕韶南的了解,她是肯定会问的。 “照实说就是。” 第29章 验尸结论 新来的姐妹俩很快就适应了县衙的生活。 活不多,县尊大人的女儿也不难伺候,胡管事要求她们姐妹不管白天黑夜至少有一个要跟在小姐身边,就这条麻烦些,但比她们之前风里来雨里去的讨生活,实在是强太多了。 第49页 不知道别的官家小姐怎么过日子,她俩隐约觉着自己伺候的这位有些古怪。 除了偶尔出门看望一个叫林贞贞的朋友,她基本上不与同龄的姑娘往来。 县尊大人还时不时去赴乡绅们的宴请,她却是找百般借口能推就推,宁可呆在家里,和下人杂役一起消磨时间。 比如这会儿,她就不顾身份地蹲在一大丛牡丹旁边,看老花匠给牡丹剪枝。 “家人?老头子家里早死绝了,这条腿是北边胡人来烧杀抢掠的时候打断的,要不是张大人看我可怜,给我一口饭吃,我这会儿怕是连骨头都烂没喽。” “张大人之前在北边做过县令啊?” “唉,那可是个大好人,走的时候老百姓舍不得,送他万民伞,可惜有什么用,这见鬼的世道,好人没有好报。”老许头一边拾掇,嘴里一边嘟囔。 韶南原地出了一会儿神,站起来,同老花匠告别。 “小姐,我们再去哪里?”樱儿凑过来问,这些天她见小姐问东问西,也知道她在查前几任县令的事,忍不住好奇。 “去刑房看看。” “要找计航么?叫姐姐去把他喊来就是了。”前两天韶南听胡大勇说县衙诸人底细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听着。 “能找着计书吏自然最好,他若不在,找别人也成。” 檀儿去了一趟,不大会儿工夫真把计航找了来。 计航四十来岁,个子瘦高,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 他听说县尊的小姐有请,自觉站在房檐下,隔着帘子拱了拱手:“不知小姐唤计某来有何事?” 樱儿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觉着有趣,不由掩嘴笑了一声。 计航听屋里依稀传出女子嘻笑声,神色未变,垂手恭恭敬敬站在那里。 韶南问他:“计书吏,这些日子前来递状子的百姓多么?” 计航回道:“积压的案子有个百来件,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纷争。” “大案子呢?” “不知小姐指的是?今年人命大案只出过两起,因为孙大人自缢后县令长期空缺,知府大人早已经将案子提到府里去办了。” 这等情况下许清远插手安兴的人命案子,也是顺理成章。 韶南留意到他说孙忠平是“自缢”,而之前捕头雷元亮也说孙县令是“想不开”在书房里上了吊,似乎对孙忠平的死,安兴县衙这些人已有公论。 她问:“孙县令上吊而死,你可曾到现场看过?” 计航闻言有些惊愕,但他很快克制住了,道:“回小姐,小人到过现场。” “可有仵作为他验尸?” “……有。是县里的仵作钱三儿。” 韶南记下了仵作的名字,又问:“验尸的记录呢?” 计航听着她不紧不慢地发问,意识到这位远远见过两回的县令千金不是专门研究过,就是受过懂行人指点,对衙门办案的程序门儿清。 他也不推诿,回道:“在小人那里存档了。” “回头你把那档案拿给我瞧瞧。另外钦差来查张承安张大人的死,前后半年有余,刑房一直参与配合,你把相关的记录也找出来,一并拿给我。” 计航有些犹豫:“这个,小人需得先问过县尊大人。” 韶南并不担心父亲那里的反应,告诫他道:“可以,你问的时候避着点人,莫要闹得尽人皆知。” “小姐尽管放心,小人晓得。” 计航听屋里沉默下来,只道话己问完,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告辞了,未等开口,却听里面又问:“有告黄大仙的案子么?” 这……计航回想了半天,才道:“小人记忆里只有两起,一起是张大人还在的时候,有百姓状告王达招摇撞骗,假借鬼神之名敛财,案子还没判,张大人就出了事,后来孙县令来了,他相信这个,连修江堤都先请王达来做法,那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还有一起呢?” “另一起是孙县令自缢之后,原定要献童女祭江的那家人反悔了,递状子告王达害命。” “祭江?” “是,孙县令不在了,江也就没祭成,案子不着急判,丢在那里,等着令尊大人定夺。” “那就麻烦计书吏把这两本卷宗也一起找出来。” 韶南说不清楚为什么突然起意,想要了解一下这位黄大仙。 但她感应极为敏锐,也相信自己的直觉。 譬如刚才,计航一直小心谨慎地回话,由始至终语气神态都没怎么变过,韶南却偏偏有了定断:这位计书吏根本就不相信黄大仙有神通,私底下非常厌恶对方。 她没太过逼迫计航,计航也算识趣,请示过燕如海,转过天就把韶南要的东西一并带过来,还一本正经叫韶南给他打了个收条,不管有用没用,小心翼翼折好收了起来。 关于孙县令的只有寥寥三页纸。 长随叙说发现尸体经过,现场简图和记录,以及仵作的验尸报告。 韶南先看验尸结果:尸体未见外伤,确定是窒息而死。 只是这一句话的报告有多可信呢? 仵作是贱业,刑部的仵作们还好,多是祖传的技艺,加上本人有经验,县城仵作一年遇不上几桩命案,钱三儿听说原本还曾做过屠夫。 除了水平不够,看不出真正死因之外,也不能排除故意隐瞒。 第50页 否则的话,韶南着实有些想不通,那孙忠平无病无痛,又是征民壮,又是修江堤,俨然准备要大干一场,怎么会连句遗言都不留,突然上吊死了。 何况那两名妾室事先全未发现他情绪异常。 张承安的案子时隔太久,中间又有刑部派人来查过,怕是很难再找到线索,韶南便想着从孙忠平之死着手,寻求突破。 她写了张帖子交给檀儿:“帮我送去林家,问问林姑娘有空没,就说我请她来县衙玩。” 林贞贞在她姐姐家里接到消息,匆匆赶了来,进门看到满桌子的卷宗登时有些抓狂:“你叫我来玩,是玩这个?” 韶南笑着拉她过来坐:“反正你在家闲着也是无聊,帮我参详参详。” 林贞贞翻了个白眼,坐下来,拿过一本卷宗,边看边抱怨:“你还真说对了,没想到几年不见,我姐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我同她说作诗画画的事,她却只想着怎么煮饭熟得快省柴火。” 所以说林贞贞之前疑神疑鬼纯属子虚乌有,真相是她姐姐林秀秀婚后被柴米油盐整日浸泡,早就不再是少女情怀了。 “还有那个该死的老乞婆,老是指桑骂槐,骂姐姐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要不就撺掇着给我做媒,还说要请什么黄大仙给我算算,没个眼色,太讨厌了。真不知道姐姐怎么每天忍下来的。” “那你还去?” “不想让他们欺负姐姐。”她瞥了韶南一眼,终于承认,“好吧,我是沾了燕大小姐的光,狐假虎威。” 韶南笑笑,她请林贞贞过来,既是想有个人帮忙看这一大堆卷宗,也存着叫她散散心的想法。 “咦,好长的验尸结论,来看这一段:颅骨完好,全身无骨碎骨折,口鼻处有大量白色泡沫,身体未见坠有重物及绳索捆绑压痕,肌肤苍白肿胀,有淡红尸斑,两手半握拳,掌内未见泥尘,按压腹部……啧啧,现在衙门里检验尸体都这么仔细?” 自然不是。 林贞贞在看的是第三任县令张承安的验尸报告,对比之下,孙忠平那份只有短短一句话的结论更像是仵作随便看了一眼,显得特别寒酸。 韶南还没倒出空来细看张承安的卷宗,这会儿才留意到,不但是验尸报告,张承安落水死亡前后只要是能查到的,连同钦差查案的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堆了满满一桌子。 “你先慢慢看,有发现同我说。” 韶南看林贞贞并不厌恶恐惧这些事情,亲手给她斟了杯茶,放到桌子上,而后回座位坐下,托着腮细想衙门里众人在两起案子中的表现。 眼下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县衙后宅种了不少大槐树,蝉在树梢上叫得声嘶力竭,越发叫人觉着酷暑难耐。 不知何时,外头风停了,密密的乌云涌上来,遮住了太阳。 檀儿在门口屋檐底下道:“小姐,要下雨了。” 韶南随口叫她和樱儿去把窗户关一关,又同林贞贞道:“你不用急,这时节的雨下不长,等雨停了再走。” 说话间急骤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窗棂上,林贞贞换了个姿势,整个人缩在椅子里,道:“我才不急,这比在家有意思多了,你管饭就行。” 韶南觉着有趣,正待调侃她两句,林贞贞却猛地坐直,大声道:“咦,韶南,你看这里,这位张大人怕是遭人所害,溺水只是为了混淆视听。” 第30章 主簿廨 “怎么说的?”韶南伸长了脖子过去瞧。 要知道张承安之死当日调查许久,全无进展,钦差心里或许有所猜测,但在官面上,是失足还是遇害可一直没个定论。 林贞贞道:“看这里。”她以指甲在所指那行字旁边掐出道痕来,“张大人的尸体捞上来之后,家里人非说他是被奸人所害,不肯装殓下葬,尸体在灵棚里停放了将近一月,十五六天之后开始腐烂,不得已装进棺材。韶南,我娘去世的时候也是冬天,腊月前后,我记得当时还下着小雪,一样是临时搭起来的灵棚,不过五天就开始长绿斑,帮忙的说别等邺州亲戚赶回来,该盖上棺材盖了。安兴这边冬天并不比靖西冷多少,张大人的尸首这么多天不腐,你猜是因为什么?” “迟迟不腐,难道竟是中毒在先?可为什么没有查验出来?”韶南也跟着重视起来。 张承安的验尸记录可不像孙忠平,那真是毫分缕析,不可能出这样的遗漏。 “迷药和烈酒都有可能,不过验尸的人既说按压腹部时有溺液自死者口鼻流出,闻之没有酒臭味,那就应该是麻沸散之类的迷药。” 林贞贞的结论稍嫌武断,就跟她之前怀疑姐姐出事一样。 可韶南却偏觉着她这次应该是对的。 张县令那一晚与人有约,没有告诉家人,独自一人悄悄离开县衙,去了某个地方,是去谈事情或是密会什么人,没有喝酒,对方递给他一杯加了料的茶,他全无防备,被迷晕之后扔进江里。 江水冰冷,他泡在里面曾短暂清醒过,但四肢不听使唤,已是无力回天。 屋外天地间一片昏暗,隐隐有雷声响起。 韶南起身站到窗前,伸指将窗子戳开道缝,登时便有雨水顺着缝隙流进来,沾到她手指上,带着丝丝凉意。 她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找回了思绪,暗忖:为什么贞贞一说我就相信了呢,是不是潜意识里早就觉着张承安的落水而死别有内情?是因为他的亲人一直在喊冤吧,可惜他的妻小已经回老家去了,不然就可以问问张大人死前言行可有什么异常。 第51页 那么他周围的其他人呢,如今还有没有人想要找出真凶,为他报仇? 会是刑房的书吏计航吗? 所以才花这么多心思,整理张承安身前身后的点点滴滴。可计航明明是前头吴县令带到安兴来的师爷,同张承安相识不过短短四个月。 她手指在窗槅上轻敲两记,对了,花匠老许头。 “檀儿,等雨停了之后,你时不时去瞧瞧老许头都在做些什么,不要被他发现了。” “放心吧,小姐。” 回到张承安遇害这件事上来,谋害一个人,尤其是张承安这样的朝廷命官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杀人者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呢? 仇杀?情杀?谋财害命?亦或是杀人灭口? 依韶南这些日子查到的,前两样可能性不大,张县令死时若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会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提到,数来数去,就只剩下杀人灭口了。 他发现了什么,会与兴安县令的职位有关系么? 难道下一任孙忠平的死因也是这个? 那她父亲……韶南不敢再想下去,唯觉着时间紧迫。 如她所言,盛夏的这一场雨来得快停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便乌云散尽,晴空万里,只留满院子深深浅浅的水湾。 打开窗子,有清爽的气流扑在脸上,穿屋而去。 林贞贞没提要回去,檀儿照韶南的吩咐跑了趟后花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禀告说雨天路滑,老许头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檀儿只好装作恰好路过,叫了几个下人扶他回去。 韶南点点头,示意她别放松,继续监视。 这天林贞贞在县衙用过饭,直到天快黑了才告辞回家去,临走时问韶南有什么打算,韶南回道还要仔细想想,林贞贞叮嘱她注意安全,两人约好了过几天再聚。 但其实韶南已经确定了下一步行动的目标。 兴安县令这个位子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连着陪了五任县令,一直担任主簿的阎宣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若真在其中有所牵扯,直接问他,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韶南决定悄悄动手,趁着阎宣不在,先搜查一下他的主簿廨。 虽然阎宣也有很大的可能将要紧的东西放在家中,但据韶南所知,他十天里头到有八天呆在主簿廨,隔间里洗漱就寝用具一应俱全,这等以县衙为家,才在许清远、宫奇略等几位上司那里有了勤勉的名声。 这样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老官僚,不会把她爹看在眼里,多半也不会有所提防。 韶南打定了主意,动手的时间就选在第二天晚上。 因为当天傍晚,她爹燕如海接受安兴当地众乡绅的邀请,要去城北的丰庆园赴宴。 这场宴会己经准备多日,既是为叫新县尊认识一下本县的名流,也是为了破除谣言安抚民心,燕如海更准备到时同众人议一议赈灾以及修堤的后续事宜,听说为此河泊所秦大使还专门请来了一位彰州的大海商。 这等场面自然少不了主簿阎宣,不但他,县衙的小吏们也会尽数到场凑热闹。 到时候主簿廨全不设防,韶南大可慢慢查证。 燕如海问明白会有不少人带妻女赴宴,到时单开一席,不觉动了心,商量韶南,问她要不要去散散心。 韶南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去,闹哄哄的,没兴趣。我还是在家吧。” 燕如海拗不过她,失望而去,临走时,韶南提醒他去赴宴别忘了带上阿德和胡大勇。 终于把碍事的都打发走了,韶南拉伸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等天黑之后大展拳脚。 檀儿和樱儿新来不久,韶南也不想叫她二人参与太多,所以等到天一黑,她就支使着檀儿继续去暗中监视老许头。 樱儿要活泼好动一些,韶南直接吩咐她:“一会儿我去二堂有点事,你守好西边的垂花门,若是有人要进门,你拦下来随便说点什么,拖延一会儿时间,别叫他们进来。” “好的,小姐,那若是县尊大人回来了呢?” “我爹也一样。” “哦,明白了,胡管事也不叫进是吧。”胡大勇已经升任县衙后宅管事,极得燕如海信任。 夜里去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地方,虽然就在县衙里,韶南依旧有些不安,带上了古琴。 樱儿有些好奇,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问出来。 主簿廨一共三间房舍,屋门虚掩,里面黑魆魆的十分安静。 韶南刚住进县衙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去参观过一次,对里面的格局留有印象,知道右首那间是阎宣手下攒典的,左边两间才是阎宣办公休憩的地方。 她推开右边的房门,竹木简的陈旧气息夹杂着墨味扑鼻而来,借着外头透进来的余晖,影影绰绰能看清楚桌椅的大致位置。 韶南等着眼睛适应了些,把琴放到八仙桌上,点起自己带来的油灯,抬头打量这间东西多到颇有些杂乱的屋子,想了想,走到阎宣平常办公的座位旁,小心地翻看起来。 时间慢慢过去,韶南将桌子以及两旁书柜上的书简恢复原状,弯下腰去,将手探至桌椅的下沿,细细摸索一番,而后她空着手站直身子,将琴和油灯挪到里间屋,继续翻找。 里间屋放了张单人的床榻,枕头被褥齐全,旁边衣架上挂了两件阎宣换下来的衣裳,床头角落里有个黑漆的小木柜,看得出柜子平时也当茶几用,上面放了笔墨砚台以及几本闲时消遣的杂书。 第52页 韶南过去拿起来,借着灯光翻了翻,没看出什么端倪,目光沿着小木柜一路往下,落到柜子下方的抽屉上。 抽屉很小并不起眼,但上面挂了把精致的黄铜锁。 怎么办,打不开。 越是打不开,韶南心里越是痒痒,直觉告诉她,今晚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抽屉里,柜子上放着笔墨和砚台,纸呢? 阎宣闲暇时坐在床边,看样子会随手写写东西,写完了是不是就锁进抽屉里了? 她盯着那把锁心念电转,强行弄断的话一定会惊动阎宣…… 突地一阵微风拂至,油灯有灯罩,未受影响,韶南却觉着凉意袭骨。 她不及多想,后退一步,把古琴抄到手中,厉声道:“什么人!”这才抬头去瞧。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小窗,横宽竖窄,开窗的时候需向上推开,两旁用木棍支起。 这时候本该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开了半尺多宽的一道缝隙,有人攀附在窗外探头向里看,露出一整张脸和光秃秃的脑门。 来人还待继续吓唬她,尖着嗓子道:“姓燕的小娘皮,你咋也做这偷鸡摸狗的事?” 按说窗户不大,成人很难挤进来,但韶南毫不怀疑此刻窗外的这个人可以。 “慧行”丛朋!他撂完狠话多日,这时候找上门来了。 第31章 跪了 韶南冷不丁真被这恶和尚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嘴角一挑,要笑不笑地道:“原来是慧行大师啊,别来无恙。” 丛朋哼了一声:“佛爷说话算话,本想给你父女点颜色瞧瞧,把你这多事的小娘皮自衙门里偷走,剥光衣裳扔到今晚的酒席上,大庭广众之间。没想到你胆子挺大,在男人睡觉的屋里瞎翻腾,佛爷再给你个选择,或者把你五花大绑了,交给姓阎的,你看如何?” 韶南心中怒骂,面上戒备,道:“看来你常做这等事?官府围剿果然不冤!” 丛朋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将窗子推得“吱呀”一声,作势就要闯进来。 “等等。”韶南叫住了他,“两样我都不想选,慧行大师,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丛朋狞然一笑:“怕是由不得你。赌什么?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韶南见他不再试图硬闯,稍稍心安,声音清脆:“你不忿我借助官府的力量,设局揪你出来,所以才要报复我,可丛先生,容我直言,你妙手空空的技艺高,那是你的长处,我呢,我的长处就是脑袋聪明,上一回虽是我有心算无心,可毕竟是我赢了,你现在找上门来,二话不说就要动粗,这可谈不上公平,只有咱们两个好好比过了,输的那个心服口服,听凭发落,你可敢么?” 丛朋闻言一双眼睛乱转,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赌什么,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说到底,他只是有些气不过,和燕家父女并没有深仇大恨。 韶南隔窗望向他,瞳孔微微收缩,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坦然:“咱们以今晚为限,就赌你来从我手上偷一样东西,偷得走算你赢,就像我适才说的,愿赌服输,我任凭丛先生处置,绝无二话。若是偷不走,那不好意思,我也不将你锁拿了去领功受赏,只要丛先生受我一年差遣,这一年里我要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要你打狗你不能骂鸡,等一年之期满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就当谁也不认识谁,你也再别来找我的麻烦。怎样,赌不赌?” 丛朋怔了怔,嗤笑道:“小娘皮想法还挺多。你想叫佛爷偷什么?可别是水中月,镜中花。” 韶南将手中抱着的古琴侧了侧,示意他看:“根本偷不走的东西,岂不是戏耍于你。这张琴如何?我老师留给我的,不敢说价值连城,但我身旁再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宝贝了。” 丛朋犹豫一阵,觉着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本来也是穷极无聊才跟来邺州,没想到捡了点乐子。 他冷哼道:“还想差遣老子一年,想得到美!顶多三件事,京城和开州的不做,会丢命的不做,会叫老子丢面子的不做。”他这假和尚终于不再自称佛爷了。 韶南绷紧的心弦为之一松,莞尔道:“如此讨价还价,丛先生是预感到自己要输么,也行,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尽管来偷,但亦要讲究个盗亦有道,偷不到东西别拿无关的人撒气,休要伤及无辜。” 丛朋森然一笑,“咣当”将窗户合上,自此销声匿迹。 韶南也不再停留,如来时一样,拿起油灯抱着琴轻手轻脚出了主簿廨,回身掩好了门,觉着没什么疏漏了,脚步匆匆往樱儿守着的垂花门赶。 等听着前面黑影试探着叫了声“小姐”,她应了一声,樱儿迎上来,接过了油灯,韶南这才觉着腿有些软。 太吓人了,这做贼果然是心虚的,等赌赢了丛朋,再慢慢收拾他。 樱儿边往后宅去,边偷偷打量韶南,她隐约觉着小姐今晚不光是行踪诡秘,她整个人这会儿都透着一股子不寻常。 回到住处,檀儿已经在等着了,把韶南迎进去之后,她同樱儿交换了个眼色,凑上前低声道:“小姐,老许头昨天摔得不轻,一直没出门,前头的车夫刚才去探望他,给他捎了点吃的。” 韶南对檀儿提到的车夫粗有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胡大勇曾经专门试探过他,说那人脑袋不灵光,做事笨手笨脚的,但是有把子力气,马车过门槛的时候,他单手一提就过去了,因为是张县令死后钦差来查案子的时候才招进县衙的,之前韶南并未对他多加关注。 第53页 樱儿有些不高兴:“不是说二堂的人不经允许不准进后宅么,看门的是不是不想干了?小姐,我去骂他们一顿,叫那些吃白饭的长长记性。” 韶南哪有心思管这个,道:“你们俩哪也别去,今晚都在我屋里守着。” “啊?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小姐?” 姐妹俩也知道安兴不太平,一听韶南如此交待,登时警惕起来。 韶南不知道这会儿那丛朋是否在暗处窥视,含糊应道:“我刚才在外头见着个黑影一晃,不确定是不是眼花了,总之这会儿县衙的人都去吃酒了,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姐妹俩登时如临大敌,连忙将棍子绳索找出来,关严了门窗,一脸戒备地守着韶南。 韶南笑着安慰二人:“没事,有人也是小蟊贼,不用如此紧张。” 她把姐妹俩留在身边,既是存着保护她们的心思,也是为了麻痹丛朋,叫他以为自己只有这点对策。 照韶南推测,已经有言在先,丛朋应该不会蠢到在外边杀人放火,引她出门去,今晚自己一定是琴不离手,而古琴这么显眼,丛朋纵想狸猫换太子也来不及准备,而且看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可能筹划多复杂的计划来偷琴,出手多半简单粗暴。 韶南只怕他不来,这个出名的大盗注定还是要栽在轻敌上。 至于一年之约云云,她本也是在漫天要价,好叫对方落地还钱,就算丛朋答应,她也不敢与虎谋这么久的皮。 需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纠缠得久了,落个暗通反贼罪名,岂不冤枉? 三件不痛不痒的事正好,其实韶南之前觉着能借丛朋的手,打开阎宣的抽屉就够了。 至于怎么打赢当下的赌,韶南给他准备了一首琴曲——《神化引》。 如韶南所料,丛朋是个急性子,自恃是做贼的祖宗,手段高明,空荡荡的县衙在他眼里全不设防,表面上退走,实际一直在暗中跟着。 此刻他正藏身在这间屋的后窗外,听里头隐隐约约传出三个姑娘的说话声。 偷琴?这有何难,他偏要连人带琴一起偷,将那小娘皮整治得服服帖帖。 以为找两个粗通武艺的丫鬟守着就万事大吉了?要不是他不想把偷变成抢…… 丛朋不想多花心思,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管,点着里面的迷香,戳破窗户纸。 这迷香可是个宝贝,无色无味,只需半盏茶的工夫,保管叫里面的人浑浑噩噩,再久一些便陷入昏睡,被抬出去活埋了都不知道。 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 迷香飘进屋不久,靠着窗站立的檀儿身子晃了晃,打了个哈欠。 韶南心中一凛,暗忖:“来了!” “铮!”泛音在弦上响起,泠泠凉意浸骨,丛朋莫名其妙跟着打了个寒颤。 但后边七弦相继以散音鸣和,曲调竟然十分温柔,如仙人之手缓缓拂过了天地远山,云雾烟霞全都消散,打开一副神仙画卷。 古琴名曲《神化引》,又名蝶梦游,相传是庄子所作。 《庄子·齐物论》中讲,庄子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这曲《神化引》正是叫听者飘飘然忘乎所以,神魂俱化,不知不觉迷醉在南华梦里。 迷烟袅袅,琴声吟哦,这是一场既有形又有声的较量,只看谁的手段见效更快,快者赢,慢者输。 对韶南而言,任凭对方处置与赌上她全部的身家性命无异。 “扑通!”“扑通!”檀儿、樱儿很快跌倒,歪在那里陷入了昏睡。 丛朋屏息偷窥,不由地露出得逞的诡笑。 大功告成!小娘皮,跑到老子面前抖机灵,一会儿就叫你悔断肠子,嘿嘿。 咦,怎么琴声还在响?不是早该停了么? 丛朋心神恍惚,已经注意不到自己这会儿思考问题出奇地迟钝,若是他跟前有面铜镜,必定会被自己那古怪的神情吓到。 笑纹在脸上一点点绽放,竟好像昙花盛开一样缓慢。 琴声时近时远,越发得飘忽,“吱扭”一声,韶南推开了窗户,清凉的夜风瞬间吹散了一屋子浊气。 与此同时,丛朋的身体向前倒去,光溜溜的脑袋直接撞到了青砖窗台上,留下了一个包。 他就那样抱着放迷香的竹筒,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口鼻轻轻打着鼾,香喷喷地以跪姿睡着了。 第32章 愿赌服输 韶南隔了窗子低头看着丛朋。 明月高悬,风吹着屋前房后的老树,枝叶摇动,沙沙作响,给这夜晚的县衙后院平添了几分阴森。 这个做了不少坏事的反贼此刻睡得全无防范,生或死皆在她一念之间。 可惜动他不得。 此人身后还有金风寨众匪,有连京里都觉着棘手的绝世凶徒“石血佛”温庆,还是少招惹为妙。 但愿这姓丛的心中还多少存着点道义,说话算数。 烦心的事已经够多的了,韶南实在不想再被他纠缠,整日提防着。 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她才觉出来冷汗已经打湿了罗衣。 舌尖更是疼得厉害,唇齿间隐隐有些咸腥气,大约是刚才太害怕着了对方的道,将舌尖咬破了。 棍子和绳索都是现成的,不过韶南没有去拿来用,反正迟早是要放人,何不做得光棍一些。 第54页 她将古琴横放在窗台上,左手如落珠轻点弦上徽位,右手如穿花拂柳,一连串急促清越的泛音响起。 就像是按动了某个开关,在静谧的湖面上抛下一把小石子,瞬间打破了先前营造出的美梦,丛朋鼾声立停。 人是醒了,神智却未马上恢复,半天才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极度不可思议之色。 “你!姓燕的你刚才使了什么妖法?” 韶南笑了笑:“刚才不是你迷烟没用好,反噬了吗?” 我呸,老子是用迷烟的祖宗! 丛朋瞪着一双贼眼,凶光毕露。 可月光照在韶南脸上,就见她神色笃定,看上去特别高深莫测。 丛朋脑袋里天人交战,一下子想“算了,不过区区三件事,愿赌服输,量这小娘婢也不敢声张,天知地知,不算丢人。”一下子又想“老子岂能栽得莫名其妙,趁着没人瞧见,上去将她脖子一拧,永除后患。” 韶南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催道:“丛先生,我若想杀你,刚才也就不会给你机会醒过来,既是赌输了,还望您说话算数,三件事:第一件,请你去将那个抽屉打开,把里边的东西拿给我瞧过了,再原样锁回去。要做就快着些,我爹他们快要回来了。” 丛朋心中正挣扎,听着这件事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暗忖:先随了她的意,弄清楚她那妖法再做决定也不迟,站起身,冷冷地道:“你不跟去亲眼看着?” 韶南却挥了下手:“我相信丛先生不会在这事上造假。” 丛朋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哼哼道:“那可不一定。” 话是这样说,他一来一回却是极快。 那姐妹花还没醒过来呢,外头黑影一闪,丛朋“砰砰”地敲窗户。 “里面只有几页纸,姓燕的,拿去好好看吧,奶奶的!” 韶南任由他骂骂咧咧,伸左手,将那几页纸接了过去,客气道:“稍等。” 安抚住丛鹏,她将琴带离窗前,来到油灯下,打开那折着的几页纸。 字是阎宣的字无疑,韶南今晚己经见得太多了,但上面的内容,韶南只是大致扫了眼,便目光一凝。 “谢了,请送回去吧。” 丛朋狐疑地拿回来:“这么快?另外两件事呢?” 韶南努力让自己的神态语气看起来特别恳切:“暂时没想到,不过你也看到了,这些人心怀叵测,我父女举步维艰,太多谜题要解,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丛朋微哂。 他不是正人君子,确实先一步看了纸上写的那些内容,颇好奇眼前的小娘皮接下来准备怎么应对,也就没再出妖蛾子,径自照她说的去做了。 韶南关了窗子,先把姐妹俩唤醒。 “咦,咦,小姐,出什么事了?我和姐姐怎么会睡着?” 韶南不想叫她们知道与丛朋打赌的事:“我弹着弹着琴,就见你俩哈欠一个接一个,很快就倚着墙打起盹来,啧啧,一定是太累了,快回屋歇着去吧。” “没有啊,不累,也不特别困……” “是么?”韶南拨弄了几下琴弦,是以前常给林贞贞弹的曲子,《神化引》的变调,不一会儿,檀儿和樱儿果然打起了哈欠。 檀儿捂住嘴,眼里还带着泪花,神色尴尬:“妹妹你先去睡,我守着小姐,呆会儿你来换我。” 糊弄完姐妹俩,韶南坐在灯下,托着腮陷入沉思。 主簿阎宣写的那几页纸她为何只简单扫了几眼便不再细看了,因为那上面记的都是她爹燕如海这些日子的行踪。 从他上任做了安兴县令开始,每一天去过哪里,见了什么人,下过什么命令,做了哪些安排,事无巨细,怕是比燕如海自己记得都清楚。 薄薄几页纸,怎么看都透着恶意,韶南想要知道的是他记下这些目的何在。 准备向人报告?阎宣背后站着的又是何人,会是导致安兴县令接连丧命的真凶么,能驱使一县主簿为眼线,会不会是知府许清远?亦或是同知宫奇略? 父亲若是知道主簿阎宣在监视他,还能做到不动声色,态度与之前一样吗? 怕是悬。韶南了解她爹,决定暂时隐瞒今晚的发现,先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 二更天过后,外头渐起喧哗。 檀儿出门瞧瞧,回来道:“小姐,县尊赴宴回来了,好似喝得有些多。” 韶南闻言去父亲房里看了看,见他虽然脸色通红满身酒气,好歹神智还清醒,这才放下心来。 又见阿德和另一个长随里外忙活,醒酒汤和洗漱的水都不缺,胡大勇也在旁边守着,没什么需要自己动手的,问了个安,临走吩咐阿德:“等我爹歇下了,你去我那里一趟,我有事找你。” 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阿德来到韶南房门口:“小姐,大人睡了。” “别在外边喂蚊子。”韶南同他很熟了,没那么多穷讲究,示意檀儿放他进来说话。 阿德进屋,冲给他开门的檀儿嘿嘿憨笑,微微弯着腰表示恭敬:“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这些日子他跟着燕如海这走那去,自觉长了不少见识,已经是一个懂规矩的好长随了。 韶南上下打量他两眼,笑问:“来安兴之后还适应么?” “太适应了!小姐您只管放心。”阿德眉飞色舞的,他是尝到甜头了,做为县令的贴身小厮,出门不管是遇上官吏还是差役,全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第55页 韶南闻言挑了下眉:“那你可要多用点心思。今晚的宴会如何,席上可有什么新鲜的事发生?” 这时候就看出阿德做小厮的好处了。 他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唾沫横飞地将今晚官面上都有谁到场,参加宴会的乡绅都有谁,谁与燕大人同坐一桌,请了哪家的戏班子,大伙敬酒时都怎么说的细细跟韶南学了一遍。 最后他又挤眉弄眼地小声道:“小姐,河泊所秦大使带去的那位彰州商人是个复姓,姓欧阳,家里据说养着出海的船,出手十分阔绰,他领了两个红头发绿眼睛的舞姬,说是要送给大人。” 他特意顿了顿,卖过关子,方才补充道:“被大人拒绝了。不过我看胡管事到有些动心的样子,还跟人家攀谈了好一会儿。” 胡大勇做了管事之后,阿德不知为何瞧他不顺眼,一有机会就给他上眼药。 韶南心里有了数,打发他快去休息。 等第二天,韶南特意起了个大早,下厨给父亲做了些养胃的粥菜,陪他用过了早饭,把外人都打发出去,道:“爹,您对前头几位县令的遭遇有何想法,准备从哪里查起?” 燕如海正好想同女儿议议这事:“计航说你要了张承安和孙忠平的卷宗,还有告黄大仙王达的状子,我叫他不必声张。当地人都传那黄大仙王达在张承安出事前曾预言过他会有一水劫,我打算找人暗中调查一下王达,韶南帮爹想想,可行么?” “可行是可行,只是爹打算派谁去?” “昨日白典史跟我说,他年老眼花,难以胜任缉盗的活儿,想叫长子接班。这个职位不少人盯着,想要子承父业,总得先立下功劳吧。” 韶南对父亲的这一安排并无异议,趁机问他:“爹,您感觉阎主簿、白典史以及六房三班的这些头头们如何?” 燕如海经过这几日的接触,也叫胡大勇去暗中查过,对手底下的人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道:“白迅景刚才已经说了,年纪大了,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指望不上,捕头雷元亮跑个腿还行,遇事叫得山响,就是不往前冲,阎主簿这个人么……” “怎样?” “如上面几位大人所说,能力是有,但与为父并不交心,大约为父初来乍到,还不能得到他的认可吧。” 韶南颦了颦眉:“爹你小心些,当得了官自然是有能力的,但这能力未必用在正经地方,加上爹,他都陪了五任县令了,又岂会简单?就像那通判赵曦,只看表面你能想到他是魏国公的人?” 这话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但燕如海并没有听出女儿言外之意,想了想,微微颔首:“放心,爹必定小心再小心,绝不给坏人可趁之机。” 第33章 偷个大活人 父女俩又议论了一阵六房书吏,燕如海见时间不早了,拾掇了一下身上,准备去二堂办公。 他听了阎主簿和河泊所秦大使的建议,准备向知府许清远写信求助,请他帮忙协调户部再拨一批赈灾粮来。 这些当地的老官僚都说,因为御用监的冯掌印是咱们归川府高化人,许知府在六部颇吃得开,旁的不说,同样受灾,自家至少不用担心朝廷拨下来的东西不够数,以次充好。 临出门时,韶南叫住了他:“爹,这两天我借胡管事一用。” 燕如海脚下顿了顿,想问她什么事,放着两个习武的丫鬟不用,却去支使胡大勇,怎么看都有特别的用意,但想想韶南对案子考虑得向来比自己深远,遂摆了下手,示意她自便。 胡大勇听了韶南要他去做的事颇觉诧异,不过还是拱一拱手,依言去了。 停了几日,果然有所发现,回来向韶南报告。 “小姐,那大个子车夫还真将张承安的发妻和一子一女藏了起来,他将那三人悄悄安置在了城南一处宅子里,地方不大,但周围环境清幽,租金可不便宜,若不是他昨天傍晚送了些吃的过去,我还发现不了。您是怎么知道张承安的妻小并未离开安兴的?” 所有人都道张县令死后,他的妻小在县衙赖着不走,后来接任的孙县令给了二十两银子,又叫黄大仙出面,又哄又吓,总算把人打发回老家去了。 连捕头差役们都没发现那三人暗渡陈仓,竟又悄悄返回了安兴,燕小姐足不出县衙,居然知道,怎能不令胡大勇又惊又奇。 韶南轻描淡写地道:“是檀儿瞧见那车夫同后院的花匠交情不浅,我想张县令故去后,家中只剩妇孺,若回老家以何为生?花匠老许头瞧着不像忘恩负义之人,既不跟去照顾,也不有所挂念,其中必有缘故。这才叫你去碰碰运气。” 再玄妙的事,一旦说穿了也就不觉着神奇了。 胡大勇松了口气,道:“我查清楚了,车夫姓盖名小山,原本同张承安的家人素不相识,前年冬天他被继母告了不孝,是张县令审的案子。” 按《大楚律》,不孝是重罪,一旦坐实了死罪都有可能。 “张大人不但查清楚了是盖小山的继母诬告于他,还帮他分了家,盖小山感激的很。事过不足一月,张大人就出了事。” 韶南明白了,对啊,这样才顺理成章。 她叹了口气:“仗义每从屠狗辈,查清楚就行了,不要去打扰他们,也不要对外人讲。” 胡大勇极赞成她的决定:“小姐说的是。” 第56页 叮嘱了胡大勇不要出去乱说,按他平时一向的沉默寡言,守住这个秘密应该不成问题。 到是像之前阿德所说,胡大勇会主动去与外地来的商人攀谈称的上反常,令人好奇。 这么大的事,韶南还是要跟她爹说一声。 燕如海听完之后,慨叹道:“张县令人虽己逝,身后却有这么多平民百姓念着他的好,实在是吾辈之楷模。” 韶南心想:“我可不希望您向他学。”委婉提醒:“女儿只愿爹爹能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燕如海手摸短须“呵呵”而笑,这么好的闺女,他这些日子公务闲暇时把远近友人筛选个遍,就没一家的儿郎能配得上韶南。还需再用心些啊,别把孩子的亲事给耽误了。 走了一会儿神,燕如海收回思绪,正色道:“张县令的家人滞留安兴,必是想弄清楚他的真正死因,爹身为他的继任者,更是责无旁贷,韶南,我有个想法,这些天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张县令在任的那四个多月除了升堂问案,就是在忙着修江堤。” 那四个月正好是由深秋至隆冬,汛期过去,东莺江水位最低的时候,张承安担心来年夏秋雨水一多江堤再度决口,县衙里虽然事务繁多,但再没有比上万百姓性命更重要的事了,是以隔三差五就往江堤上跑。 “爹准备这两天找河泊大使议议,把修江堤的事提到前面来做。” 韶南顿时就明白了,父亲是想要重现张承安当日的决策与政令,以身作饵,逼着凶手自己现形。 这很危险,而且也背离了在京时座师张毓的交待,但这恰是父亲风骨所在,令人钦佩。 韶南有些犹豫:“今年的雨季未过,下头的官吏怕是会一齐反对。” 燕如海却很坚决:“无妨,可以先行准备,哪怕爹只是做做样子,贼人也说不定会慌张出错。” 韶南拿定了主意:“那好吧,但爹您不要单独行动,尤其不可一个人呆在二堂,外出尽量带上我,我可以换了男装陪您一起去看江堤。”她把林贞贞推断张承安的死因说了说,“所以你不管去哪里一定要与家里人说,茶啊水啊不要随便入口,免得重蹈张大人覆辙。” 燕如海起初听她交待还觉着有些好笑,到后来心中一紧,安慰女儿:“放心吧,爹一定好好保全自身,不会丢你一个人在安兴。” 自这天起,燕如海一改刚上任时的谦和好问,坚持要重修江堤,谁说也不听,好似暴露了刚愎自用的本性。 不但是嘴上说说,他还常带着计航、胡大勇和韶南几个往江堤上跑。 计航很是莫名,次数一多,他忍不住问燕如海:“县尊,小人是刑房的,不擅长工房之事,您看这,是不是换个工房的书吏来?” 燕如海站在江堤上,望着滚滚江水。 脚下有不少地方修的都是虚应差事,今年幸好雨下得少,看这水位应该能平安熬过去,不至于灾上加灾,若是像迟荣在任的那年,真不敢说这江堤一定撑得住。 只是要加固江堤可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安兴县财政早已经捉襟见肘,前任孙忠平留下一堆烂账,连去年募集壮丁的钱都未结清,还是那晚丰庆园宴席上乡绅们一起捐银子,秦大使带来的欧阳掏了大头才把账给平了。 燕如海思绪如江水一般起起落落,道:“不必,计书吏原本在户房管钱税,张县令将你调到刑房,你不也是很快就适应了么?” 他不管计航神色变幻,接着道:“我叫你来,是因为张县令曾极力想要重修江堤,而你对他最为了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眼人自然瞧得出燕如海的打算。 如此过了十来天,主簿阎宣捧着账册来江堤上将他请回了县衙。 “县尊,这本账册有大问题。怪不得赈灾的粮食早早就发完了,数目不对,分明是有人中饱私囊。还望县尊详查。” 私吞赈灾钱款一经查实便是死罪,知情不举的全都要受牵连,听说出了大案,燕如海不敢怠慢,赶紧自六房调人查账。 安兴县衙经过这几年折腾,早已经漏如筛子,这边刚开始查账,风声便己走漏。 不过半天时间,县衙仓大使在他所管的库房里上吊身亡。 又是一个吊死的,免不了叫想起了前任县令孙忠平。 燕如海一边盯着仵作验尸,一边命白典史和捕头雷元亮等人去查抄仓大使的家,同时还得主持对账,忙得焦头烂额。 韶南直觉父亲在做无用功,不能放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了,必须有所行动! “梁君”丛朋还欠她两件事没做,索性再支使他一回,安安那贼秃的心。 丛朋这些日子不知藏身何处,就在县衙没走。韶南招之既来,毫无心理负担。 这次叫他去偷的是个大活人。 丛朋因要偷的这位偌大年纪,长得不咋地,还是个男的,嫌弃的不行,与之前一样,骂骂咧咧地走了。 韶南权当没听到,叫来檀儿樱儿,吩咐道:“我要出去一趟,你俩去前头,叫那大个子车夫给我备车。” 姐妹俩答应一声去了,韶南抱着琴,寻思一会儿同盖小山说什么。 安兴县衙的情况太复杂了,父亲人单势孤,必须得赶紧找到同盟。 这天因为衙门里出了大事,所有人都是很晚才休息。 第57页 主簿阎宣照旧歇在了主簿廨,他上了年纪思虑重,平时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不知怎么了,困顿得厉害,上床熄了灯,几乎是刚沾到枕头便陷入黑甜乡。 小窗打开,一条黑影如壁虎般由外头挤进来,收了迷香,嘴里含糊骂了一句:“去他娘的反噬。” 他来到床前,点起火折子照了照,确定目标无误,这回没有失手。 因为事情办成太容易,他心中又涌起杀鸡用了牛刀的愤慨,一边暗骂小娘皮有眼不识泰山,一边将人堵了嘴,拿绳子三两下捆了个结实。 跟着他抖开个麻袋,把阎宣兜头套住,竖着耳朵听听外边的动静,把麻袋往肩上一扛,推开房门,离开了主簿廨。 第34章 夜审 阎宣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脑袋还是懵的。 昏暗的视线,摇曳的灯火,令他几疑是在梦中。 但浑身传来的不适提醒着他:此刻他并不没有躺在主簿廨自己的床上。 阎宣心里一紧,县衙接连出事,捕快衙役们早加强了保护,夜里轮流值守,更不用说新县令担心自家安危,还招了不少人手。 对方竟然无声无息将他弄晕了连夜送出来,能量非同小可。 阎宣身体一晃,束缚住他的铁链子“哗啷啷”作响,提醒着深夜绑架他的人:目标醒了。 但绑匪并没有立即过来。 耳畔传来女人的哀哀哭声,阎宣眯起眼,借着昏黄的烛火,努力打量四周,想找出点线索。 处身之地阴冷潮湿,四周没有窗户,好像是个地牢。 他被铁链子系住手脚,身悬半空,吊在了地牢中央。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哭声是自外边传进来。 正对着他摆了张供桌,上面一对白色蜡烛瞧着挺渗人,中间是牌位和香炉。 阎宣有些近视,使劲眯着眼,想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可惜光线太暗,未能如愿。 这时外边儿传来说话声:“太太,您别难过了,凶手已经抓住,待小人剜出他的心来,为大人报仇雪恨。” “这人是谁?他说的凶手,莫非指的我?”阎宣心头砰砰乱跳,急出一头汗来。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还是我来吧,老瘸子活着没什么用处,能为恩公亲手报仇,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阎宣欲哭无泪:这怎么还争抢起来了?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果然是个老瘸子,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尖刀,目光阴冷望着他:“阎主簿,我来送你上路!” 阎宣简直都要吓尿了,奋力挣扎,脑袋里灵光一闪,认出了对方,大声叫道:“别动手,我是冤枉的,张县令的死不关我事啊!” 进来的正是花匠老许头。 老许头不知是耳朵背还是咋的,任他喊得声嘶力竭,自顾自将尖刀戳在供桌上,趴在地上冲牌位磕了几个头。 这样阎宣再无怀疑,供的肯定是张承安的灵位无疑。 外边哭的是张承安的妻子,可能还有孩子。另一个说话的男人不知道是谁。 必须得赶紧打动他们,消除这个可怕的误会,不然这老东西真会二话不说,像杀鸡一样要了他的小命。 阎宣急道:“你们听我说,张大人真不是我害的,我也很钦佩他的为人,盼着他能为安兴多做点实事,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老许头不为所动,爬起来拿刀在手,向着阎宣而来,浑浊的目光中没有半点波动。 阎宣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子“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你们不要胡来呀!” “老糊涂,你别过来,饶命!别杀我,我知道杀害张大人的真凶……” 阎宣吓到语无伦次,尖刀触及他胸膛之际,一阵热骚之气飘散开,他失禁了。 此到外间屋只有三个人,车夫盖小山,一个中年妇人,再加抱琴而立的韶南。 由始至终,丛朋连面都没露,韶南只叫他把装人的麻袋丢在这家院子里。 檀儿和樱儿奉命在门口望风,她们其实并不怎么知道自家小姐今晚要干什么。 中年妇人和盖小山闻言都露出激动之色,以目征询韶南的意见。 韶南向盖小山示意。 盖小山便按之前商定的出声制止:“别忙动手,叫他说!”推开房门,进到里面。 阎宣吓掉了半条命,见到盖小山瞳孔微缩,显然认出他来。 “你们……” “别废话!” 盖小山光棍一个,又分了家,丝毫不顾忌做事的后果。 阎宣只得把疑问咽了回去,说道:“张大人出事的那晚我留在了县衙,很多人可以为我作证。我猜害了张大人的,很可能是那黄大仙!” 这话并不能令盖小山满意:“你猜的?” “慢着慢着,我有凭据。张大人起初很讨厌黄大仙,说他装神弄鬼,愚弄无知百姓,早晚要抽出空来将他治罪,后来他总往江堤上跑,渐渐不再说这话了,有一回我听他自言自语,说王达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韶南听得微微动容。 黄大仙王达曾托人给张承安捎话,叫他离水远一点的传言难道竟是真的? 阎宣接着又道:“出事那晚,我在县衙里曾见到张大人,当时天还未黑,我同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与人有约,匆匆就走了。他一个随从不带,也没说要去哪里同谁见面,这么神神秘秘的,除了那黄大仙还会是何人?” 第58页 盖小山听完了有些犹豫,这全是阎宣的推测,算不得真凭实据。 此刻又容不得他掉头回去,问一问燕小姐的意思,只好瞪着眼睛,冷哼一声:“张大人那晚有约,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我也怕呀,我悄悄同钦差说过,但是没了下文。” 阎宣眼珠转转,又道:“黄大仙不是个好东西,孙县令上吊他也脱不了干系,孙县令相信他,受那妖人蛊惑,私吞赈灾粮款,捧着大把的银两请他改风水……” 盖小山将他打断:“不对,你知道的肯定更多,新来的燕县令要修江堤,你为什么节外生枝阻拦他,还逼着仓大使上吊?”这是他白天从韶南那里听来的,深以为然,三言两语被她说服,才有了今晚的行动。 阎宣叫冤:“我哪知道仓大使会上吊?我是眼看着燕县令要走张大人的老路,怕他有危险,想着拉他一把,苍天可鉴,我完全是一片好意呀!” 盖小山性子耿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许头记着韶南的交代,在旁冷冷地道:“小山,是不是他不重要,反正人已经抓来了,不可能再放回去,这狗官每日鬼鬼祟祟记录着张大人的言行,哪会是什么好人,先宰了,回头再找机会杀那王达就是。” 阎宣最怕的就是这个,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老瘸子这么凶狠不讲理? 再说记录几任县令言行那事他自以为做得很隐秘,这些人怎么会知道? 阎宣不及多想,这时候当然是保命要紧,叫道:“我负有监视县令之责,是奉知府大人的命令。尔等目无律法,滥杀朝廷命官,就不怕连累张大人的家小么?” 盖小山果然面露迟疑,拉住了老许头:“先等等。” 两人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门,显是背着他商议去了。 阎宣被吊了这大半天,还吓尿了裤子,饶是绑他的人手法尚算高明,到现在没有扯着筋拉断骨头,也觉着浑身难受,度日如年。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再度被推开,盖小山一个人进来,道:“我们可以放你回去,但你要保证守口如瓶,就当从来没来过这里。” “是,是。”阎宣连连点头,生怕对方改了主意。 “那你交个投名状吧。” “什么?” “投名状,别说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盖小山很是不耐烦。 “……知道。”明知道这会儿交出把柄,日后少不了要受对方威胁,阎宣却不敢不应,想了想道:“张大人出事后,我给许知府写了密信,向他报告了张大人那晚出去赴约的事,他回信说叫我多做事,少说话,不要多事,孙忠平私吞赈灾粮款的事我也告诉他了,那些回信我一直留着,就放在我家书房里书架的暗格中,你们带着钥匙上门去取,就说我有急用,我家里人不敢阻止。” 盖小山不知道这把柄是否保险,出来问过韶南,这才赶着车去了阎家。 韶南一直等着盖小山拿着那摞信回来,每一封都看过了,小心收好,这才告别张承安的遗孀,带着檀儿、樱儿悄悄返回县衙。 或许盖小山三人会觉着今晚空忙一场,韶南却觉着收获极大。 她从起始就知道阎主簿不是杀害张县令的凶手,但不如此逼迫他就挖不出他心里藏着的秘密。 长期以来盘旋在韶南脑海的几个谜团终于有了看似合理的解释,等待她去做进一步的验证。 张承安那一晚去见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独自前往,且向所有人守口如瓶? 他预先没有意识到此行会有危险,对对方毫无戒备。 韶南觉着这个人选已经就在眼前了,所差只是拨开阻隔她视线的那点迷雾。 会是阎宣怀疑的黄大仙吗? 父亲已经派白典史父子去暗中调查黄大仙王达,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吧。 韶南没想到隔天她就听到了有关王达的事。 有位老妇人因为独子生病不治而亡,跑去请黄大仙算了算,跟着就向县衙递了状子,非说儿子是被人所害,状告儿媳妇不守妇道,与街坊勾搭成奸,二人合谋杀害亲夫。 这件事同韶南这段时间在查的案子毫无关系,但却立时吸引了她全部的心神。 因为死者姓何,乃是一位在私塾教书的秀才,案子的被告名叫林秀秀。 第35章 秀才死亡之谜(捉虫) 韶南知道林贞贞的姐夫死了,秀才他娘将林秀秀告至公堂的时候悚然而惊。 这才意识到她这些日子担心父亲安危,全部心神都在前几任县令死亡之谜上,已经有好多天没看到林贞贞了。 她当即换了条素色的裙子,叫檀儿樱儿陪她去林家走一遭。 去了才知道,贞贞并不在家,出事之前她便隔三差五住姐姐姐夫那里。 何秀才死得突然,秀才娘和贞贞的姐姐闹成这样,她更加走不开,要宽慰林秀秀,看着她免受欺负。 不管怎样,被婆婆告了,又是告的通/奸杀夫,实在不光彩,林家这边当着韶南一个个神色尴尬,有心帮着说两句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韶南道:“是我考虑不周,不用喊她回来,我去何家看看吧。” 何家位于城东大槐镇,镇上并不富裕,但幸运的是堪堪避过了上回的水灾,大多数人家不靠赈济也能勉强过活。 第59页 离远就见何家门口挂着白灯笼,立了招魂灵幡。 街门开着,里面传出何母的骂声,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村妇闲汉在门口探头探脑。 韶南加快了脚步,示意跟来的差役驱赶一下闲杂人等。 就听里面林贞贞毫不示弱的声音传出来:“你个鬼迷了心窍的老毒妇,我姐姐哪点对不起你何家,你这么污蔑她?脏水往自己儿媳妇身上泼,叫我说,就是因为你整天对我姐姐非打即骂,搅得家宅不宁,才将你那病秧子儿子活活气死了!” 这下顿时如同点着了炸/药包。 “你个小贱人,和你姐姐一样,整天勾三搭四,不守妇道!你们两个早晚浸猪笼的淫/妇!母鸡不下蛋,还又馋又懒,我儿子全都忍了,跟野汉子睡觉,被我儿子抓了现形,竟然杀人灭口!” 韶南听着里面越骂越离谱,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檀儿樱儿会意,大声冲院子里道:“有人在家吗?县太爷家的小姐来了。” 骂声顿停,何母放声大哭。 林秀秀也在哭。 贞贞红着眼睛跑出来,道:“韶南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吧。” 韶南随着她进了院里,灵棚扎在院子里,韶南进去上了香,又同活人见礼。 何母和林秀秀隔了老远,径渭分明。 地上还有散落的纸钱和香,砸碎的盆碗,林秀秀穿着重孝,披头散发,半边脸肿得老高,显然家里不久前曾上演过全武行。 林秀秀嗫嚅道:“劳燕小姐跑这一趟,家门不幸,拙夫他,呜……”说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痛哭。 何母见状骂了句:“淫/妇假惺惺!”大声道:“燕小姐,老婆子已经递了状子,告这淫/妇伙同奸夫毒害我儿子,怎么还不见衙门来人将她收监?还望县太爷秉公办案,不要因为你同她妹妹关系好就徇私!” 韶南耐着性子同她解释:“收监要有真凭实据,仵作不是已经来验过尸了么,结果如何?”这属于明知故问了。 林贞贞在旁道:“心疾发作,老毛病了,这回喝药没能撑得下来。仵作还说,生老病死都有定数,神仙也无可奈何,叫那老毒妇别没事挑事,血口喷人!” 何母梗着脖子道:“胡说!仵作把我儿喝剩下的药渣拿走了,说要回去验过才知道。”说到这里,她得意地瞥了韶南一眼,“老婆子没让他都拿走,留下了一大半,一会儿就去请黄大仙验看,谁也不用想从中捣鬼!” 林贞贞忍无可忍:“韶南,我要向县太爷递状子,告这毒妇颠倒黑白,诬陷我姐姐,按律反坐加等,叫她尝尝游街掉脑袋的滋味。” 韶南听她们吵起来没完,按说发生这种事应该由双方族老长辈介入,先关了门不叫家丑外扬,等事情查清楚了,直接处置有错的一方。尤其是林秀秀这边,闹成这样,哪怕最后证实是一场误会,闲言碎语也叫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她吩咐檀儿樱儿:“去关上街门!”又对何母说:“您身为长辈,说话要负责任,我刚才听您说什么野汉子,又说何秀才抓了个现行,我想详细听听。” 檀儿知机,给自家小姐搬了把椅子过来。 何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但县尊家的小姐就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就前几天,我儿子骂她‘荡/妇’,说她勾搭了街上的闲汉,左邻右舍睡了个遍,这臭不要脸的淫/妇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你胡说……” “贞贞!”林秀秀拉住了妹妹,“燕小姐,拙夫疑心病大,加上婆母老是在他跟前挑拨,我若独自出门,或是同街坊四邻说句话,他知道了必要这么骂上一通,但他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骂完也就算了,我若辩白徒惹他生气。” 韶南听了点点头,又问何母:“野汉子到底是谁,总要有个具体的人吧?” 何母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是巷子口的彭木匠,他本在城南住,发大水之后搬过来的,水退了还赖着不肯走,按说城南正是生意好的时候,还不是因为恋奸情热!” 林秀秀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婆母,您休要胡乱攀咬,坏人家名声。” “哼哼,我攀咬?叫外头人说说,他哪回一见了你不是两眼直勾勾的?家里水桶好端端的,你非拿去找他修,他还跟了来帮你提水。” 韶南皱眉:“还有么?” 何母瞥了儿媳一眼:“有天夜里,我听见我儿子问她:‘淫/妇,是我厉害还是那姓彭的厉害?’还叫她说‘彭大哥,心肝好人儿,小淫/妇要舒服得死过去了。’结果这淫/妇,就那么不要脸地说了。” 檀儿和樱儿不禁面红耳赤,嗔怪地怒视何母。 林秀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坠。 林贞贞连忙扶住她,怒斥道:“老乞婆,你才不要脸,偷听儿子儿媳房事。你怎么不说你那好儿子非如此不能人道,逼我姐姐将他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扮了个遍!” “贞贞,贞贞,你不要说了,是姐姐命苦,她不就是想逼死我吗,反正我也活够了,遂了她的意还不行?” 林秀秀掩面逶迤在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韶南听到这些私密话也很不自在,但她极好地掩饰住了,表面上浑若无事站起身,对姐妹二人道:“咱们去屋子里瞧瞧。” 第60页 何家的正房是何母在住,里面该有的家什都有,被褥整齐,一看就是殷实人家。 冲门供着黄大仙的长生牌位,看得出何母是真信这个。 东厢住着何秀才夫妻,西厢留给客人住,这两天林贞贞住在里面。 韶南又到厨房看了看煮饭熬药的地方,便准备回县衙去。 临走她叫跟来的差役跑趟林家,就说是她的意思,着林秀秀的大伯马上安排人过来,帮忙也好,做和事佬也好,反正不能真闹出人命来。 回来之后父亲还未下衙,韶南便先去找仵作钱三儿。 钱三儿问明白她的来意,道:“药渣带回来了还没有验,不瞒小姐,小人可不懂这个,得找药铺的大夫帮忙看看。正好何秀才犯病的时侯身边就有位老大夫守着,是春善堂的丁老神医,旁的不敢说,治心疾在咱们整个归川府他可是最厉害的。” “尸体什么情况?” “心疾发作一命乌呼了呗,嘿嘿,小人这方面可没有丁老神医有经验,他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韶南知道他水平如此,不是耍滑头,无奈地道:“那你这个月的工钱也叫丁老一并领了吧。” 自钱三儿处出来,韶南还是有些不放心,问清楚春善堂在哪里,去找了丁老神医。 原来这位丁老同林家还颇有几分渊源。当日林贞贞的父亲林佟正是跟他学的医术。 “秀才几年前就有心疾的毛病,一直在老朽这里医治。这次发作来势迅猛,死之前感觉头晕耳鸣,说是浑身无力,喘不过气,老朽摸他脉搏紊乱,心跳失常,这完全就是心疾致死的症状,说什么下毒,一派胡言。” “药渣您验看过了么?” “老朽自己开的药,有什么好验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拿出药渣来,用小镊子小心扒拉着,连看带嗅,仔细检查过,还给韶南,“没问题,老朽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韶南松了口气,露出笑模样,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起身便欲告辞。 “丁老,您开的这几味药若是哪一味的分量多些少些,也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后果,是吧?”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可丁老怔了怔,脸色随即变了。 “不能这么说,这里面有一味吊钟花,若是少了还好,多了就……” “如何?” “会令心疾发作的更猛烈,吊钟花过量病人恶心尿少,何秀才那日确实不曾如厕,这,怎么可能?” 韶南沉默半晌,方道:“尚且不能确定的事,还望丁老先不要声张!” 第36章 探秘问隐 韶南心事重重回到了县衙。 在二堂回廊遇见盖小山,他主动走过来,借着请安之际询问恩公张承安的案子可有进展。 韶南安慰他说别着急,凶手很快会浮出水面。 未过多久,燕如海下衙。 他这些天都在查赈粮的事,颇有些焦头烂额。 仓大使自尽,遗物中没能搜检出有用的线索,足见背后逼迫他的势力很有手段。 燕如海毫不怀疑孙忠平也是死在这上面,可被贪没的赈灾粮哪去了? 他给府里的几位上司写了公文报告此事,又叫来阎主簿和六房书吏一起研究。 阎宣被放回来之后一直战战兢兢,安静如鸡,惹得燕如海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韶南陪着父亲回到后宅,给他斟上茶,说了几句闲话,方才问道:“不知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燕如海捻着胡须:“为父这两日想了又想,那么多粮食,绝无可能在安兴处理掉,而要运出去,又不引人注意,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所以,为父觉着有一人很可疑。” “您说。” “就是那欧阳泽。你知道他吧?彰州来的海商,他可以轻而易举把赈粮偷运到其它州。” 韶南笑了笑:“知道啊,人家又送银子又送人,哪知道竟被爹您怀疑。他最近没有请您去赴宴吗?” 叫女儿这么一打岔,燕如海凝重的心情和缓了下来:“请过两回,被我婉拒了。” “此人有钱又有关系,动他须得慎重。” “爹知道。先叫胡大勇暗中查查,等拿到证据,万无一失再说。” 韶南想了想,觉着这不是小事,提议道:“不若双管齐下,叫刑房的计书吏也带人去查查自杀的仓大使同哪些商人富户走得勤。” 也算是给计航找点活干。 “行,待我同计航说。”燕如海对女儿可谓是言听计从。 说完赈粮,燕如海说起另一件烦心事:“白典史父子报说那黄大仙王达己经有上千信众,有人大老远从邻县赶来,奉上银两,请他一看吉凶,常有父子夫妇因此反目,己经害得好几家妻离子散,为父看此人妖言惑众,用心险恶,实是我安兴一大毒瘤。” 韶南觉着父亲提到那王达带着一股郁气,怕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为他续了杯茶,试探道:“怎么,上面不让您动他?” 燕如海对女儿仿佛有读心术已经习以为常了,闻言只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点头承认:“说是若无大错,便井水不犯河水由得他去,御用监的冯掌印最近很可能要奉旨来邺州,他高化的弟弟侄子们有意请王达去给他们算一算。” 说完他长叹一口气,郁郁地道:“这些贵人们,心中哪有半点百姓的疾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第61页 韶南心道:“寻他个大错又有何难,我就不信前两位县令的死与他无关。” 口中安慰父亲:“就算上面不说这话,有上千百姓盲目维护他,也得先掌握了铁证再治他的罪,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拿出魏国公的书信来,求助于通判赵大人。” 燕如海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到王达,何秀才的案子也该有个说法了,何家你去过,感觉如何?” 韶南不知如何同父亲细说,听他又道:“何母拿不出真凭实据,加上她名声不佳,惯会捕风捉影,仵作验尸显示一切正常,判她诬告,从轻发落也没什么不妥,就怕判了之后原告不肯罢休,她是死者和被告的母亲,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对这样的案子最感兴趣,到时折腾起来个没完,林氏的日子就难熬了。” 父亲这番话考虑周到,可见他为了林家姐妹花了不少心思。 韶南不禁有些难过,低声道:“知道了,爹,等我再去何家看看。” 燕如海没留意到女儿面色有异,还在那里发他的感触:“就算抛开和慧明大师的交情不提,贞娘与你一路结伴而行,在京里的时日,算得上与咱们共患难了,没想到她会遇上这等麻烦,唉,虽说不可徇私,但能照应便照应些吧。” 韶南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后燕如海把胡大勇和计航分别叫来,交待一番,打发二人出去做事,韶南则回了自己的屋子,坐下来理顺心中的一团乱麻。 她心情不佳,檀儿樱儿不敢打扰,点上灯,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韶南拿过古琴,“叮咚”弹了两下,猛地拂过琴弦,只听“铮”的一声巨响,余音袅袅不绝。 轮,泼,滚,拂,她弹得十分随意,琴声如溪水至江河终汇入湖海,水花翻卷,巨浪滔天,奔腾咆哮如大片白色的马群,在浪尖上一路疾驰,最终撞碎在峭壁上,“轰”,溅落成漫天大雨。 琴声戛然而止,韶南抬头吐出一口浊气,心头终于重归平静。 门口姐妹俩面面相觑,樱儿忍不住探头看看,叫了声:“小姐。” “没事了,进来吧。”韶南将琴放到一旁,同两人闲聊:“你们俩家是高化的,那边老百姓过得如何?” 檀儿犹豫着说了句:“同安兴这边也差不多。” 樱儿却道:“我们家里虽然没有受灾,可地是冯家的,街上的商铺也是冯家的,大半个高化县都姓冯,连县太爷都要看冯家的脸色行事,何况平民百姓,只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罢了。” 韶南了然地点点头,问道:“高化县里没有旁的大乡绅么,那做买卖的商人呢,可有听说过欧阳泽的名字?” 姐妹俩面露难色:“这个需得托人打听。小姐想知道吗?” 韶南笑笑:“算了。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第二天一早,林秀秀的恶婆婆便披头散发跌坐在县衙门口的树荫底下,身穿白衣,披麻带孝,手里举着个木牌,上书斗大的“冤”字,时不时高亢着声音数落一顿,说得都是儿媳妇怎么和野汉子勾搭成奸,谋害了亲夫,多亏了黄大仙看不过眼,托梦指点,叫她为儿子报仇,引得一群看热闹的离远围观。 偏巧燕如海天不亮就离开了县衙,去城南组织灾后重建自救了,赈粮缺口很大,地里收成再不好,到冬天是要饿死人的。 主簿阎宣不愿出头,韶南知道后勃然大怒,叫下人传话给典史白迅景,着衙役上前将何母从县衙门口拖开,打了十棍子予以薄惩,责令所在大槐镇的里长带回去严加看管。 捕头雷元亮带领三班衙役驱散了瞧热闹的众人,衙门口方才终于消停了。 韶南不等处置完何母,叫盖小山备车,带着丫鬟直奔何家。 上次之后林秀秀的大伯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亲自过来瞧了瞧,又把长子留下来帮忙,算是给姐妹二人撑腰。 韶南进门时,林贞贞正劝姐姐趁那老乞婆不在,赶紧进屋睡一觉,这样熬下去身体是要垮的,听到动静循声望来:“韶南,你怎么……” 韶南点点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秀秀姐。” 林贞贞嘴唇嚅动了一下,最终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姐妹两个看上去都是憔悴得厉害,尤其林秀秀,走路打晃,眼下俱是乌青,这些日子怕是一直没有好好休息。 韶南带着她进了何秀才生前居住的东厢,道:“秀秀姐,你别紧张,我问几个问题,你实话实说即可。” 林秀秀目光呆滞,慢慢坐下来,停了停,突然双手掩面,呜咽而泣:“她一早就出去了,是不是又去了县衙?我有哪点对不起她母子的地方,她这是要逼死我。” “秀秀姐,若查实你是清白的,县衙会给你个说法,诬告者必将受到严惩,我爹不会叫你往后活在风言风语中。”韶南安慰她。 “呜呜,人都验过了,还要怎么查?” “秀秀姐,秀才的娘,你的婆母为什么对你这么大的意见?” 林秀秀抬起头来,眼睛里透着无助:“我不知道,她自来就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没给夫君生儿育女吧,可那回孩子没保住真不是我的错……” 韶南有此一问不过是叫她打开话匣子,降低戒心,由着林秀秀絮叨了一阵,她单刀直入:“秀才心疾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第62页 “好几年了。” “一直是请了春善堂的丁老给他看病开药?” “是,丁老同我娘家有旧,若不是他,夫君怕是连私塾都不能去教的。” “最近这两回药开回来是谁熬的?” “……是我。”林秀秀似有些意外,飞快地瞥了韶南一眼。 “没有旁人帮忙么?” “照顾夫君是我的份内事,再说我都做得熟了,是不是……那药有什么不妥?”林秀秀小心翼翼地反问。 “没有,你婆母非说秀才是中毒死的,但药渣已经交由丁老验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林秀秀小小松了口气。 这并没有逃过韶南的眼睛,她心中一沉,顿了顿,换了个更隐私的话题继续发问。 第37章 真相 “上回我来,贞贞同你婆母吵架,指责她偷听你们夫妻房事,又说你夫君不能人道,当时当着太多人,我不好多问,秀秀姐,我想听你说说。” 林秀秀微张着嘴,吃惊地望着韶南,显然没想到堂堂县尊家的大小姐,一个还未订亲的小姑娘竟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韶南微沉了脸:“秀秀姐,你需得证实自己清白!” 林秀秀面庞涨成了猪肝色:“燕小姐,我,我……” “你说就是,我不会外传。” 林秀秀低了头,半晌才难堪地道:“夫君他一向如此怪癖,我也很难堪,但劝他又不听,我一个弱女子,除了嫁鸡随鸡又能如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着,由他胡言乱语。没想到婆母会把那些话偷听了去,还信以为真。” “全都是假的?” “当然!” “他逼着你将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扮了个遍,都有谁?” “这……我说不出口。” “但你婆母都听到了,我问她也是一样。有没有贞贞?” “啊?” “有没有?” “……有。但燕小姐,那都是假的啊,不过是他一时糊涂图个嘴上痛快,我骂过他了,您千万不要告诉贞贞啊。” 韶南沉默片刻,反问她:“你确认贞贞没有听到?” “不会的,贞贞不知道。” 韶南站起身:“没事了,秀秀姐,事情已经发生,往好的方向看吧。你这些日子劳身劳神,多多休息,别累倒了。” 林秀秀硬撑着把她送至门口。 贞贞面露紧张之色等在门外,韶南挑帘子出来,两人目光交汇,韶南突道:“贞贞,节哀顺变,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要钻牛角尖了。” 林贞贞回望着她,眼眸中透着她特有的执拗,嘴角微撇,带了几分自嘲:“我到是想,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韶南目光沉静:“那你下午来县衙找我,我听你细说。” 檀儿、樱儿未听懂她二人打的哑谜,困惑地叫了声“小姐”,檀儿问:“要备车吗?” 韶南答了声“好”,抱着琴离开何家。 回到县衙第一件事,韶南传话给捕头雷元亮,叫他带着檀儿去给何母做份详细的口供。 韶南很厌恶那个老妇人,打心眼儿里不想见她,觉得难怪林贞贞要叫她“老乞婆”。 檀儿不会写字,这份口供就变成了稍后由她复述给韶南听。 她红着脸说完,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这母子俩,可真是不要脸,姓何的还是个秀才呢,如此龌龊恶心,死了也不值得可怜。” 韶南却想的有些远了。 秀才两口子若是你情我愿,不叫旁人知道,虽然有些怪癖,好像也不碍着谁,可惜不是,林秀秀在夫家过得并不如意,处处受那母子俩的管束。 秀才不避人,这不但是对妻子,更是对林贞贞的羞辱。 照贞贞的脾气,竟没有一怒之下返回林家,而是继续在姐姐姐夫家借住,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等林姑娘下午来了,你俩回避一下,我有话私下里同她讲。” 姐妹俩齐道:“小姐,您放心。”檀儿更是道:“我俩嘴严着呢,绝不会叫林姑娘难堪下不来台。” 到了下午,林贞贞果然依约来访。 上次她来县衙还是被韶南诓来,帮着看了一天的卷宗,短短时日,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贞贞,坐。” 檀儿樱儿上了茶,轻手轻脚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林贞贞左右瞧瞧,微带嘲意:“审完了姐姐,这是终于轮到审我了吗?想问什么你直说吧。” 韶南不为所动:“对你,我没什么想问的,贞贞,朋友一场,我想听你说说心里话,一时负气,在药里做手脚,弄死了亲姐夫,可曾后悔?眼下这局面,是你想要的吗?” 林贞贞眨了眨眼,骇然而笑:“韶南,你这说的什么?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姐夫,什么在药里做手脚,说这话可要有凭据。” 韶南道:“丁老证实,何秀才死前的症状是吊钟花过量,贞贞,你太小瞧一位行医看诊多年的老大夫了。” “他说是就是吗?口说无凭,尸体还在棺材里呢,尽管开棺验尸。” “丁老是重要人证,而你留下的破绽,也实在太多了。好吧,我们不说这个,只说你姐姐,你姐夫死了,她会因此解脱吗?你也看到了,秀才的娘不依不饶,认准了你姐姐是凶手非要她抵命,有京里周世叔那回的经历你还不清楚吗,就算我爹把事情压下去,流言蜚语也是能杀死人的。” 第63页 “那个老乞婆!”这五个字林贞贞是咬着牙说的,神情是叫韶南觉着陌生的凶狠。 “你原本打算怎么安置秀秀姐?” 林贞贞没作声,目光却有些游移。 “看来是想过这个问题,那么秀才娘说的那个彭木匠确有其事了?” “不,你别听那老乞婆瞎说,他们是清白的。但不管是谁,是个男人就比那姓何的强。”林贞贞匆匆为姐姐辩解。 她见韶南不说话,叹了口气,垮下脸来,神情无比愤懑伤感:“韶南,亏我当你是朋友,一心一意对你,你却拿我当犯人,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朝廷的律法对我们这些人公平么,若一切都按照《大楚律》天下就没有冤死的人了?你何时变得这么迂腐?” 韶南这几天一直在想她们来兴安这一路上的点点滴滴,听林贞贞如此说,忍不住反驳:“我自然是也拿你当朋友的。” 林贞贞起身,在她座椅旁蹲下来,几乎是靠在她身上,低头泣道:“韶南你不知道,那混蛋是怎么羞辱姐姐羞辱我的。他冲我色眯眯地邪笑,整晚压在姐姐身上叫我的名字,还逼着姐姐应声。我一早就觉着他对姐姐不好,真恶心,一夜一夜,我恨不得冲进东厢去,拿刀捅死他!” 韶南伸出手去,摸了摸林贞贞的头发。 早在感应到林贞贞怕是脱不开干系的时候,她已经茫然痛心过了,此时心中只剩下淡淡的惆怅。 “贞贞,得不偿失啊。” 林贞贞咬牙道:“我也想过避开他,躲回林家去,可那姓何的竟真打着想叫我同姐姐共侍一夫的主意,他同姐姐说,我这么大年纪了,将来也很难嫁作正室,反正是为妾,到不如就留在何家,还可以帮她分担一下。姐姐自然是不同意的,可那老乞婆竟威胁姐姐,说她若是不同意,就要给那杀胚纳妾,到时候生下孩子来,和我姐姐半点关系也没有。我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是不趁早解决了,早晚是个麻烦。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不,宁可死了也不愿和姐姐过一样的日子。” 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望向韶南,这番话其实就是变相地承认了在药里做手脚杀人的指责。 “韶南,虽然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配与你做朋友,可我真得把你当妹妹看,我是被逼得实在没有活路了,你就不能看在以往的情份,还有我二伯的拜托,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么?” 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将坠未坠,苍白的脸看上去说不出得可怜。 “若只是这样,我自然可以放过你。”韶南怅然道。 林贞贞眼睛里猛然迸射出希望的光芒:“谢谢你韶南,你不用担心没办法收场,我来想办法解决那老乞婆,保证叫她老老实实自打嘴巴,韶南你太好了,我这辈子都情愿做牛做马报答你。” 韶南苦笑了一下:“那你姐姐呢?” 林贞贞撇了撇嘴:“时间会治愈一切,她和姓何的畜生感情又不是多好,加上没有孩子羁绊,再找个男人一起过日子就是了。” “彭木匠?” “也许彭木匠,也许张铁匠,谁知道呢。不过这次我会帮她好好把关的。” “……贞贞。” “嗯?怎么了?”林贞贞抬头去看韶南,眼睛里既有莫名也有感激。 “慧明大师曾私下里跟我说过一件你小时候的事,他说你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后来那猫跑出去,再没有回来,那时候刚好赶上镇子上闹饥荒,他话说半截,你告诉我,后来怎么了?” 林贞贞神色有些不自然,强笑道:“没怎么,不了了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韶南摇了摇头:“我猜结局肯定不是你说的这样。那时候我还想不通,慧明大师为什么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又那么狠心,突然就同意把你送回安兴老家,现在想想,怕是他心里已经在怀疑粥铺咸菜里的毒是你投的吧。” 林贞贞像只受惊的猫,“嗖”地离开了韶南身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贞贞,慧明大师其实很爱你,为了洗脱你的嫌疑,他以身涉险,引出慧行那个内贼,转移了大伙的视线。只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人生不如意虽十有八/九,可余下那一二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咬着牙往前走,总还有希望啊。”韶南也忍不住落泪了,泪水沿着她的面颊簌簌落下。 第38章 淬毒 林贞贞盯着韶南神色变幻,半晌方道:“我都不哭了,你哭什么?”她语气有些悻悻的,“你也不用诈我,说再多我也不会承认,你拿不出证据。” 韶南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带着几分负气道:“所以我这次不会放过你了,我同慧明大师说过,做坏事若受不到惩戒是会上瘾的,一颗种子丢在那里不管,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这话是我老师说的,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那你是要继续查?” 韶南点了点头:“这个案子,只要我想查,就一定会明明白白成为铁案。” 林贞贞慢慢站起身:“原来你今天找我来是下最后通牒的。韶南,当真一点情份不讲?” “你在粥铺往咸菜里放甘遂末的时候想过会死人么?” 林贞贞后退两步,嘴角微微翘起,骄傲叫她不屑于在这个时候撒谎:“想过啊,可他们那么讨厌,一群人嗡嗡嗡嗡,像扰人的苍蝇,明明一个个都过得不错,却不知餍足,为了占一点小便宜,拼了命去吃那么咸的东西,也不怕齁着,不,不像苍蝇,像吸血虫。韶南你看,你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么,所以我才看你顺眼啊。” 第64页 韶南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数尺远对峙,她道:“贞贞,你走吧,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我给你时间安排好秀秀姐,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情份了。” 林贞贞咬着唇似是有些不服气,片刻之后冷哼一声,转身出门而去,理也未理守在房檐下的两姐妹,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樱儿望着她的背影诧异地问:“小姐,林姑娘她这是怎么了?” “随她去。”韶南沉声道。 韶南说不管就真的不管了,下令叫大槐镇的里长找两个婆子看住何母,不准她再来县衙闹事,便转而去研究张承安张县令之死。 她已经答应了盖小山会抓住杀害张大人的凶手,对这样的仁人义士怎么可以言而无信呢。 县衙真是漏如筛子,燕如海才跟女儿说要调查欧阳泽,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欧阳泽匆匆结束了两笔在谈的生意,看样子想要提早撤离安兴,不知是不是心有不甘,找了河泊大使来向燕如海说情。 搞得燕如海既生气又有些下不来台,毕竟目前只是怀疑,拿不出真凭实据,前头县衙欠下的大笔债务还是人家慷慨解囊帮忙还上的,这么一搞,显得他有些拿了好处便翻脸不认人。 中间人河泊大使秦泰来也觉着为难,道:“大人,河泊所好几年没收上赋税了,下步修江堤还有不少地方需得仰仗欧阳,不若卑职作东,把他也请到席上,大人赏脸到时一起喝一杯,如果他真的涉案,大人这也算是亲自出马施的缓兵之计吧。” 燕如海只好答应。 韶南问清楚这宴请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很多人参加,除了叮嘱胡大勇和阿德小心伺候到也没说什么,私底下她同父亲道:“爹,我觉着安兴最近气氛不对,好似风雨欲来,你把魏国公的那封信给我吧。” “韶南你要那信做什么?”燕如海虽然不解,还是找出那封小心收藏的信,给了她。 “女儿想这两日去一趟府里,也是时候向通判赵大人求助了。” 燕如海吓了一跳:“去归川府?你一个姑娘家,难道带着两个丫鬟就打算出远门么?再说见了赵通判,你准备如何开口?” 韶南却道:“我准备把檀儿、樱儿留在安兴,这样才能麻痹对方,爹,胡大勇我也不带,您把计航借我用几天吧,一会儿我去和他说,叫他请几天病假,您准假就行。” “你这么信任计航?”燕如海有些摸不着头脑。 韶南知道这次查欧阳泽的事,令得燕如海怀疑是计航泄露了消息,毕竟胡大勇是跟着他一路由京里过来的。 她道:“计航曾是吴县令的师爷,又跟着张县令干过,至少来历清白,胡大勇之前在京里做过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女儿这回想叫计航陪我同去,是因为他身份合适,到时我穿个男装,扮作他的随从,由他去和赵大人开口。就算他真包藏祸心,女儿也有办法对付。” 燕如海颇不放心,但也明白了女儿为什么要把两个身手不错的丫鬟留下,那姐妹俩是胡大勇找来的。 “韶南你若一定要去,怎么也得多带几个人。” 韶南想了想痛快地道:“那我再带上车夫盖小山,人手足够了。女儿很快就会赶回来,这几日爹您一定要小心,私下里不管谁约您见面,都不要答应。” 燕如海已然知道了张承安的死因,得女儿提醒心下凛然,道:“放心吧,爹会小心的。” 不提韶南找来了计航,编了个理由诓他陪着自己远行,且说林贞贞,自县衙出来,强作冷静,一路回到大槐镇何家,情知燕韶南的最后一番话不是开玩笑,颇有些穷途末路之感。 安兴的夏天只剩一个尾巴,秋季即将到来,早晚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天空格外蔚蓝高远。 何母已经先她一步回来了,因为刚在县衙挨了一顿棍子,里长还打发了两个妇人过来盯着,那老乞婆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改而自顾自的念叨,只用词比之前更加恶毒了。 林贞贞走过她身前,冲她笑了笑,惹得何母骂道:“不要脸的狐狸精,克爹克娘,现在连姐夫都克!”骂完伸手脱了鞋子,冲着林贞贞身上丢了过去。 林贞贞侧身闪开,深深望了她一眼,扭头扬声道:“姐姐,你来一下,我有要紧的事同你说。” 何母闻言换了骂词:“贱人,丈夫死了不哭也不跪,整天光想着偷懒,说没有异心谁相信?我苦命的儿,你死得好惨哇。”骂完了又开始呼天抢地。 林秀秀站起身,随着妹妹出了灵棚。 林贞贞径直进了自己暂住的西厢,推开窗户。 夕阳的余辉斜着照在窗棂上,又将窗外这方角落映得红彤彤的,不知名的藤蔓缠在墙角灌木上,经过一个夏天长得郁郁葱葱。 “姐,你坐。” “贞贞,你有什么事要说?”林秀秀坐下来,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上系着的麻布,有些紧张地问。 “别急,陪我说说话,你不是那么想快点出去跪着吧?姐,天气渐凉,秋天要来了。” 林秀秀因她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目露茫然。 林贞贞自嘲地笑笑:“还记着么,小时候咱们一起写的诗,那首讲秋天的,‘天到高时风杀柳’,下一句是你作的,可你说忘记了,我到想了起来,是‘默观桐荫画清昼’。” 第65页 “哦。” “以后没有人陪你看树荫由早到晚移来移去,你照顾好自己。” 林秀秀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怎么了,贞贞,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等秀才下葬,我就搬回大伯家住。” 林秀秀松了口气。 “姐,秀才已经死了,那老乞婆别看闹得凶,折腾不了多久,你也该自那看不见的笼子里出来了,就算你是那株藤蔓,自己无法存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眼下不过是你的灌木枯死了,再换一棵就是。”贞贞手指窗外,示意姐姐去看院子角落里的树与藤。 这一大段林秀秀终于听明白,蹙眉道:“你姐夫尸骨未寒,你便撺掇我改嫁,贞贞,若叫旁人听见,还道婆母诬陷我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姐姐你是为别人而活的么?有件事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咱们那跑去出家做了和尚的二伯父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呢。” 她脸上神色有些奇异,不再倚在窗户旁,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裙迈步出了厢房。 这会儿里长派来的两个妇人眼见天色将晚,轮番回家做饭,留下的那个不耐烦听何母连哭带骂,坐到街门口摇着扇子乘凉去了。 林贞贞径直走到何母跟前,压低了声音道:“老乞婆,和你说件事。” 何母抬头想骂,见她神色中透着一股神秘,勉强把话咽了回去。 贞贞古怪一笑:“知道吗,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有一年镇子上闹饥荒,它偷偷跑出去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着,肯定是被人吃掉了,于是我就把整条街上别人家养的鸡呀羊呀全都悄悄毒死了。” 何母骇了一大跳。 那边林秀秀自房里追出来:“贞贞,你做什么?” 贞贞回应:“没事。我同秀才娘聊几句。” 何母猛然醒悟过来,状似疯狂:“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林贞贞歪着头,故作天真:“你胡嚷嚷什么,有什么证据就说是我干的?县太爷与我林家有旧,不会容你胡乱攀咬的。再发疯就把你关起来!” 何母气得呼呼急喘,恶狠狠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等到天黑,檀儿樱儿的到来更坐实了林贞贞的话。 虽然她俩只离远盯着,何母却不敢造次了,眼珠随着林贞贞转来转去,目光犹如淬了剧毒。 第39章 偕亡(捉虫) 林贞贞并不知道韶南已经离开了安兴。 在她看来,韶南派两个丫鬟来何家,无疑是害怕自己这真凶跑了。 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号,催促着她赶紧安排后事。 所以林贞贞变本加厉,寻着机会就撩拨何母,未用两天就将那恶婆子刺激地两眼通红,整个人处于一戳即爆的崩溃边缘。 到这时候,她反而不哭不骂,嘴如河蚌闭得紧紧的。 里长派来的两个妇人见何母老实了,有心各回各家,但因县太爷的千金连贴身丫鬟都打发来了,不敢就这么撤走,只得陪着。 如此又僵持了几天,隔着棺材都能闻到尸臭味了,何母终于松了口,捎话给里长说同意下葬,并且等安葬完了就去衙门把状子撤回来。 但她有个条件,下葬之前要去请黄大仙派人过来作法,扫一扫家中的晦气,保佑儿子平安投胎。 黄大仙的徒子徒孙可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请动的,何母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了家里的房契,准备卖了房子凑钱给儿子大办丧事。 但卖房子这等事不可能瞒过镇上的里长甲首,是以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被拦了下来,“上面有人”的林家姐妹得到消息表现得都有些冷漠。 林秀秀道:“她爱卖就卖吧,等丧事办完,我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林贞贞嘲弄道:“县太爷盯着呢,也得有人敢买啊,要不我问问大伯,看他是否感兴趣?” 林伦避之唯恐不及,自不可能来蹚这浑水,何母碰了两回壁,眼见出殡抬棺的人都已经找好了,终于不再瞎折腾,出殡的前一天出去一趟,说是求回了大仙所赐符水,喝掉可保全家平安。 隔天天没亮,何母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端出一小坛子“仙水”来,走到林秀秀跟前,勉强露出个笑模样:“秀啊,以前都是为娘疑神疑鬼,叫你受委屈了,娘老糊涂了,你别跟我这老婆子一般见识,今天我儿出殡,来,由你开始,大伙把这坛子符水喝了,叫我儿走得无牵无挂,往后咱们关了门好好过日子。” 林秀秀看着何母把个黑陶碗放在她面前,倒了满满一碗符水,有黑陶衬着看不出符水的颜色,只是看起来有些浑浊。 她本能地不想喝,抬头看看守在街门口的檀儿、樱儿,又扫过不远处的两个妇人和一早来帮忙的街坊,指望着有个人能出面阻止。 谁料边上突然伸过一只手,将黑陶碗拿了起来。 “我替姐姐喝。” 林贞贞仰头将那碗符水一饮而尽。 “贞贞,你……”林秀秀想阻拦却未及。 “哈哈哈!”何母再三确认林贞贞真得喝下了符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指了贞贞道,“贱人,喝下砒/霜是什么滋味,这真是恶有恶报!” “砒/霜……,来人,快来人啊,贞贞,你撑住了,姐姐送你去药铺。”林秀秀预感成真腿都软了,回头嘶声喊人,院子里登时一阵大乱。 第66页 林贞贞没回应姐姐的呼喊,她只觉恶心欲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腹内一阵剧痛,像是被万刃穿肠,头昏沉沉的,视线逐渐模糊。 太受罪了,但她还不能倒下,林贞贞勉强睁大了眼睛,看清楚何母那张扭曲快意的脸,合身扑过去抱住了对方。 谁也不知道她何时在袖子里藏了半把剪刀,且磨得锃亮,简直与锋利的匕首无异。 随着林贞贞一下下手起刀落,何母厉声惨叫,血喷涌出来。 檀儿和樱儿听到动静快步赶来,可她俩之前离得太远了,等上前将两人分开,何母的心口早被连扎数下,瞪大了两眼没了呼吸。 林贞贞眼底流血,意识已然模糊,躺在姐姐怀里,唇角微翘,竟然露出一个释然平静的笑容。 赶来的众人皆听她强撑着道:“报官吧,老乞婆要毒害我姐姐……”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贞贞!呜呜,贞贞,你别丢下姐姐。”何家的院子里飘荡着林秀秀仿佛泣血般凄惨的哭声。 檀儿和樱儿一齐吓白了脸,韶南未告知二人实情,她俩还真以为小姐派她们来是防止何母闹事,保护林家姐妹的。 如今小姐的朋友出了意外,差事办砸了,不知要怎么交待。 半晌檀儿才颤声道:“我在这里盯着,樱儿你赶紧回县衙,和小姐说一声。” 不大会儿工夫大槐镇的里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暗自恼恨何母生事,人已经死了,再多说无益,只得凑上前来找檀儿商量:“这位姑娘,您看何家的事情很清楚,秀才娘本想要毒害儿媳,谁知林姑娘误饮了砒/霜水,林姑娘毒发后觉出不对,亲手刺死秀才娘为自己报了仇,事发经过有这么多人在场亲眼目睹,都可以作证,就这么着向县衙报案吧。” 檀儿还处在惊魂未定当中,不知小姐这次会如何责罚自己和妹妹,木然回答:“那就这么报吧。” 燕如海得知何家发生了血案,何母和林贞贞相继身亡的消息大吃了一惊。 林贞贞跟着他一起来的安兴,这才过了不足两月,怎么竟突然死了呢? 何母状告儿媳通奸杀人的案子燕如海由始至终交给韶南处置,他本人并未给予太多关注,而今突然生变,偏偏韶南去府里送信还未回来,燕如海想细问究竟也找不着人,只能一头雾水地听了下面人报告,着大槐镇出人将何氏母子安葬,叫他们入土为安。 林贞贞的尸身先送回林家,等女儿韶南回来,说不定要去吊唁故友。 至于何母递在县衙的案子,原告已死,且是为恶自取,自然也就随之销案了。 快刀斩乱麻处理完了,燕如海还未喘口气,想想这到底怎么回事,门外胡大勇求见。 胡大勇其实已经憋了好几天,这会儿实在憋不住了,正好借着樱儿找他为由头,前来请燕如海解惑。 “大人,小姐只说出去访友,一走这么多天,连个丫鬟也没带,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吧?用不用派人去接一下,再说林姑娘出了这等意外,总要和她赶紧说一声。” 女儿和计航一走好几天,燕如海既担心又有些后悔。 但想到韶南走之前对胡大勇那不信任的态度,他犹豫了一瞬,未向胡大勇透露实情,摆了下手,装作浑然无事的样子:“县衙这么气闷,最近又老是出事,她出去避一避也好,邀请她去的也是官宦人家,安全无虞,不用担心,过两日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魏国公崔绎给燕如海那封信是在胡大勇来投奔之前,这件事颇为机密,过后也没人告诉他,所以胡大勇并不知情。 他见燕如海似是不肯多谈女儿的去向,自然而然就想岔了,猜测韶南很可能是受燕如海哪位同僚之邀,变相相亲去了。 父女俩怕亲事不成不想宣扬,否则何用如此遮遮掩掩,连丫鬟都没带。 这也说明那姐妹俩呆在燕韶南身边时日太短,还未得到她的信任。 他知趣地不再提这事,拿出张请帖,双手递上:“大人,属下刚才来时在外面遇上白典史和河泊所秦大使,秦大使是来给您送帖子的,请大人晚上去灼华楼饮酒。不过他来了之后方知大槐镇新出了命案,托属下将帖子捎进来,就不打扰大人了。” 大楚朝的河泊所管着疏通水道,征收鱼税,在东莺江溃堤之前,沿江的河泊所都属肥缺。 河泊所大使虽不入流,但好多都是官员犯错遭贬谪至此,这位秦大使也不例外,说不定哪天/朝里的故旧又想起他来,起复重用,所以别说胡大勇不敢怠慢,连燕如海也需给几分面子。 燕如海看着那张请帖。 就在前几天,他才去吃了秦大使做东的调和酒,酒席上他说了几句解释安抚的违心话,和那位大海商欧阳泽算是尽释前嫌。 秦大使还找机会单独敬了他一杯,悄悄告诉他那欧阳和高化的冯家有不少生意上往来,牵绊极深,最好不要开罪于他。 相较上次的酒楼和之前的丰庆园,灼华楼要更加隐蔽一些,听说楼里养着私娼,燕如海持身颇正,不像很多官吏以在外边有相好为荣,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想起女儿走之前反复叮嘱他不要与人私下里见面,便想要找个借口婉拒。 胡大勇却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大人,那秦大使还悄悄同属下说了个事,有白典史在旁跟着,他怕找不到机会同大人私下里讲。昨日他从欧阳泽口中探听到一件奇事,可惜那欧阳只起了个头,便自知说漏了嘴,不肯多讲,秦大使怀疑迟荣迟县令的死另有内情,张县令也是因为这个秘密遇害的,县衙里人多口杂,他想等晚上见面了再同大人细说。” 第67页 燕如海抬头望向他:“会不会有诈?” 胡大勇道:“大人若是不放心,属下通知雷捕头,叫他到时多带人手,在门外守着。” 第40章 灼华楼密会 是夜,灼华楼。 燕如海带着胡大勇和阿德到楼外时己经不早了,往常一直喧闹到深夜方休的灼华楼今天却颇安静。 楼门口悬着灯笼,掌柜的亲自站在台阶上同要进楼的客人解释,今晚有贵客包揽了生意,恕不招待旁人。 燕如海足下一顿,扭头向胡大勇望去。 胡大勇会意,凑上前悄声道:“放心吧大人,雷捕头带着几个亲信一早在四周盯着了。” 燕如海点点头,待要上前,胡大勇又道:“大人,秦大使一早有安排,咱们从后门进,免得被人盯上。” 燕如海再度望了胡大勇一眼,道:“既然如此,你带路吧。” 看得出果然是安排好的,一路畅通,几乎没遇到人就进了包间。 河泊所大使秦泰来点了一桌子酒菜,和两个心腹手下呆在包间里等他,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大人来了,快请上座。” 燕如海坐下之后面露古怪:“怎么只有咱俩,其他人呢?” 秦大使神秘笑笑:“今晚就只请了大人自己。” 燕如海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侧后方的胡大勇:“之前听胡管事说,白迅景陪着你来送帖子,我还以为晚上他也会参加呢。” 秦大使在对面坐下来,闻言眨眨眼:“我有机密事想告知大人,越少人听到越好。大人先尝尝这家酒菜的味道,我叫他们全挑拿手的做。” 燕如海却坐着未动:“先说事吧,不然本官着实没胃口。” 秦大使含笑道:“也行,我听大人的。”放下布菜的筷子,冲旁边的两个心腹摆了下手。 那两人退出房间,燕如海示意胡大勇和阿德也出去等着。 秦大使见屋里没有外人了,挪动椅子,往前凑了凑。 “大人,当初还是迟荣迟县令介绍我认识的欧阳泽,他的船从东莺江上走,时常会经过咱们安兴。” 严如海微微颔首,等着他进入正题。 “这次我帮他说情,他大约觉着我这人够朋友,昨天吃酒时无意中跟我说漏了嘴。” “他说什么?” 秦大使压低了声音:“他说,东莺江溃堤不是意外,那年雨水太多,江流凶猛,上游的高化比咱们情况危急得多,迟荣奉了府里的密令,凿开堤坝将洪水泄在安兴境内,免得淹了高化,令冯家受损!” 燕如海勃然变色:“此事当真?那迟荣又怎么会被洪水卷走?莫非是被……”他及时住嘴,将“杀人灭口”四个字咽了回去。 秦大使苦笑了一下:“大人,这话只能私下里说说。许知府这样安排也是有他的苦衷,毕竟如此一来,才能向宫里的那位冯掌令交差,有冯掌令帮着美言,户部的赈灾钱款才能及时要来。” “你说张县令的死因也是因为这个?” “他才上任四个月,想着大干一场,若不是无意中发现了溃堤的秘密,又怎么会死得不明不白?唉,那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大人莫怪我交浅言深,常言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看大人前段时间好似要重走张县令的老路,才想着劝您一句,留得大好性命,多为安兴百姓办点实事吧。” 虽然关于张承安的死因,秦大使只是猜测,但燕如海已经研究那案子好长时间,深知不管从情从理,还是从证据推断,这都该是最接近真相的了。 对一个初踏入官场的书生而言,这番话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一朝决堤,淹死了近千百姓,上万人倾家荡产流离失所,到现在还靠着赈济续命,随时都有人饿死街头。安兴百姓何辜,这若不算实事,还有什么能称得上实事呢?燕某若不能为他们讨回这个公道,枉为安兴父母官!” 秦大使愣怔怔望着燕如海慷慨激昂地大发陈词,显然十分意外他这反应。 “大人如此冲动,就不担心得罪冯掌令和归川府的大小官员?” “不担心!燕某好歹在京里有座师,有一干同年,就不信朗朗乾坤,没有说理的地方。” “不怕步张县令的后尘?” “多谢秦大使示警,燕某自会多加小心。” 燕如海凝神细想了片刻,又道:“还好本县听你的话,将那欧阳泽稳住了,只是要检举知府许清远,揭露迟荣殉职的真相,没有铁的证据不行。大使可愿帮忙做个人证?你我联手,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秦大使被燕如海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神情既有些仓皇,又有些跃跃欲试,似是经过了几番矛盾挣扎,终于叹了口气:“对方势力滔天,大人,请恕我只能暗中相助了。” 燕如海不能要求人人与他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虽然略有些失望,还是笑道:“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 秦大使打定主意,不再迟疑:“一言为定,我敬大人一杯。”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给燕如海和自己各添了一杯酒。 “大人,请!” 秦大使将自己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目光炯炯望着燕如海。 燕如海伸手出去,拿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房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几个陌生人直闯而入。 第68页 当先一人身穿劲装,三两步就到了桌子旁边,伸手制止燕如海:“燕大人,别动那酒!” 秦大使猛然反应过来,张嘴欲喊,被人一把按住。 “秦泰来,劝你不要做无谓抵抗,你的手下已经被全部拿下了。” “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轻蔑一笑,没有回答。 另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拿起燕如海的那杯酒嗅了嗅,又蘸了点酒液仔细尝了尝,很确定地道:“很厉害的麻药,这么一杯下肚,足以放倒一头耕牛。” 跟着他目光在桌子上一扫,落在秦大使刚才拿来斟酒的酒壶上,眼睛一亮,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口中啧啧:“细高脚子母壶,到是少见。” 燕如海赶紧站起身,拱手道:“见过诸位上差。” 领头的回应:“燕大人别客气,大家都是同僚,论品级你我一样。” 秦大使直勾勾盯着那尝酒的中年文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辛刑书?” 知府衙门也分六房,归川府衙门的刑房头头姓辛名草农,据说是个怪才,尤擅医毒,兼通机关杂学,只是等闲请不动他,秦大使此前只听说过其人,不知为何,突然间脑袋里就冒出了他的名字。 中年文士闻言笑笑,竟是默认了。 “……你们参合这件事,知府大人知道么?”秦大使不可置信地叫道。 燕如海也有些担心。 府里来人他提前是知情的,本来秦大使约他今晚小聚,虽然没说只请了他一个,但燕如海想着韶南的叮嘱隐隐觉着不安,便想找个理由推辞掉,后园的花匠老许头悄悄来见他,说小姐回来了。 韶南此行顺利,搬回了救兵,叫他只管放心赴约。 看来这几位把秦泰来的心腹擒下之后一直在外头偷听,那岂不是清楚听到知府许清远涉案么? “诸位,不知韶……计航何在?” 领头的笑道:“计书吏啊,他来回跋涉多日,大约累得不轻,把我们带到地方之后就回去休息了。” 燕如海微微松了口气,这么说韶南这会儿也该回县衙了。 他从方才开始就觉着一阵阵地心慌,却不知是哪里出了疏漏,指了秦泰来问府里来人:“他这是……” 对方也颇为好奇:“燕大人不正是识破了他的诡计,才命人去向通判大人求助的么,怎么还会险些饮下加了料的酒,步那张县令的后尘?” 这个,燕如海老脸一红,他真不知道啊。 对方又道:“放心吧,我等一听说奸商欧阳泽同这几起案子有瓜葛,便兵分两路,这会儿应该已经将他拿下了。管他受谁的保护,落到了咱们手里,一定叫他交待得清清楚楚。” 燕如海连连点头,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人家尊姓大名。 那为首的来头不小,姓卢,乃是邺州提刑按察使司的一名经历,严格说起来,归川府管不到人家,也不知通判赵曦是怎么差遣动的。 押着秦泰来向外走的时候,燕如海忍不住悄声问了卢经历一句:“许知府那里,不知诸位又准备如何交待?” 他想通判虽为属官,其实是负有监督知府之责的,自己捅开了马蜂窝,不知是帮了赵通判还是给他添了大麻烦。 那卢经历闻言脸色古怪,诧异地上下打量燕如海两眼,含笑回了句叫燕如海摸不着头脑的话:“哈哈,燕大人真是福大命大。” 等出了灼华楼,夜风一吹,燕如海才想起来自己这半天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手底下的人呢? 别说之前说好了埋伏在四周的捕头衙役了,就连胡大勇和阿德都不见了踪影。 等众人在无人角落里发现了被打昏的阿德,燕如海不禁慌了神,胡大勇呢? 卢经历极有经验,听燕如海把情况一说,立即道:“此人大有问题,眼下他想救秦泰来和欧阳泽是不可能的了,与其想他什么时候同那几人勾结到一处,不如想想大人这边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物,免得遭了他的毒手!” 燕如海闻言登时吓出一身汗来,韶南,他的宝贝女儿刚回县衙! 第41章 白玉琥 胡大勇匆匆回到县衙。 没想到今晚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府里来的差役突然间一拥而上,秦大使的手下全未反应过来便被堵上嘴按倒在地,他犹豫了一下,自忖为了秦泰来犯不着卖命,便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又小声商量着去抓捕欧阳泽,这下他不能装作无事了。 自那回丰庆园赴宴他就主动与欧阳泽勾搭上了,两人各有所图,一拍即合,之后受对方指使他干了不少吃里扒外对不起燕如海的事。 一旦欧阳泽落网,他随之就得败露。 胡大勇当机立断,趁着府里来人不注意,打昏了阿德,得以脱身。 他准备回县衙拿上东西,能救欧阳泽就救,救不了就自己跑路。 胡大勇身为管事,在二堂刚进后宅的小院里有间自己的屋子。 他摸黑进屋,在床板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掏了掏,拿出他离京时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裹,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了它。 若不是为了找个安全的渠道脱手这几件宝贝,他也不会去跟欧阳泽示好,惹这一身麻烦。 胡大勇查看无误,便要重新包起来带走,最后时刻,鬼使神差,他将当中一个锦盒单独拿出来,放到了怀中。 第69页 锦盒里的宝贝名叫白玉琥,不但价值连城,而且极具灵性,甚至于有点邪门。 胡大勇还记得他之前做家将的那家主人因为这个小玩意几番举止有异,最后连捉鬼降妖的道士都请回去了。 他当时自然不叫“胡大勇”,权贵之家不好进,得有合适的人推荐,几经选拔,才能进门。 他特殊之处在于家主早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 旁人都为此巴结讨好他,他却因此心神不宁,有天晚上更是做了个被活活打死的怪梦。 吓醒之后,他躺着想了许久。 江湖中人相信直觉,不管预感由何而来,这地方不可久留。 至于引荐自己那人,管他去死! 临走之前他趁着道士清场作法府里混乱,卷了一包金银玉器,当中就有这白玉琥。 谁知道他会因此被困京城,若非凑巧遇上胡俊之,央他帮忙改了名字,又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到现在还出不了城,怕是早被抓回去了。 按说他这么好的运气,没理由在安兴翻船。 胡大勇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背上包袱,出门准备离开。 “胡管事!”不远处传来脆生生的声音。 胡大勇循声望去,见喊他的竟是樱儿。 他板起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樱儿也想问这话,不过被对方抢先了,她没多想,吐了下舌头俏皮地回答:“小姐回来了,我和姐姐跟她说了林姑娘的事,小姐虽然难过,却并没有责怪我俩,只说叫我赶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要去林家吊唁。” 燕韶南回来了?这么巧? 胡大勇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该不会是去了趟府里吧? 那丫头长得不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燕如海还未反应过来将他宝贝女儿劫走,也算多一道护身符。 瞬间涌起的邪念不可遏制,胡大勇沉声道:“那你还不快去?”转身直奔后宅。 因为住的人少,后宅一贯很幽静。 离远只见燕韶南住的屋子亮着灯,隐约有她和丫鬟檀儿的说话声传出来,还有断断续续的古琴声。 燕如海的这个女儿同他以往见过的官家小姐都不同,太有主意了,胡大勇并不喜欢有主见的女子,若这女子还能支使着他团团转,那就更叫他生厌。 檀儿还在里面,姐妹俩虽是他找来的,也只是为了完成燕如海交代的任务,同他并没有其他瓜葛。 在他看来,这姐妹俩武功低微,不过多个外人总是碍手碍脚。 所以他站在屋外,咳嗽了一声,等着檀儿探头出来问:“谁啊?”便沉声道:“听说小姐回来了,县尊叫我来,有事同小姐交待。” 檀儿回头禀报了一句,胡大勇又道:“檀儿你去前面门口守着。” “哦。”檀儿只答应没挪窝,等韶南也说了句“去吧”,方才自屋里出来,甩了下辫子“蹬蹬”走远了。 不久前还是个野丫头,长进到快。 胡大勇收回目光,假作恭敬地弯了弯腰:“小姐,您这趟去府里,来回奔波数日,真是辛苦了。” “还好。太晚了,胡管事,我就不请你进屋了。什么事说吧。” 燕韶南大约还沉浸在林贞贞出意外的噩耗中,说话的语气淡淡的,听上去情绪不高,但却承认了她这几天确实是去了府衙所在地亭丘。 说话的同时,还伴着徐徐响起的数声琴音。 胡大勇不懂琴,只觉曲调似断还续,颇有苍凉漂泊之感,好似因这寥寥几声,夜晚的凉意更盛。 他压抑住破门而入的冲动,试图麻痹对方:“小姐,隔着门不好说话,何况大人还有样东西命我亲手交给你。” 说话间,他径直伸出手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就在他的手触及房门的同时,琴声突然大躁,“嗡”地一声厉响,好似在胡大勇耳畔炸响了一个惊雷。 韶南以叠涓重音起手,大指用力“劈”出,弹响了《风雷引》。 她也很紧张,这回与周家抓鬼的那次不同,装鬼的人当时只想吓吓她,并没有伤人的心思,而现在门已经开了,胡大勇就迎着灯光站在门口,距离自己不过丈许远。 这么几步的距离,无遮无挡,对胡大勇这等高手而言,不过一个纵跃就能触及到她。 韶南心头砰砰乱跳,有心说点什么拖延一下时间,不过一分神的工夫,手下便弹错了一个音。 她连忙收敛心神,屏住了呼吸,七弦之上瞬间风起云涌。 霹雳炸响,云峦崩摧,大雨倾盆落至。 胡大勇顿时陷入幻觉当中。 但此人生平做过的冒险事不少,心志比韶南之前遇到的敌手都要坚韧得多,只迷茫了一瞬便冷静下来。 周围环境已经彻底改变,房间没了,灯火也熄了,燕韶南更是消失无踪,只有琴声! 是阵法吗,不,是邪术。 这该死的琴声好似魔音贯耳,万般皆是它所化。 风!雷!闪!电! 胡大勇狠狠咬了下舌头,口里尝到咸腥气,剧痛令他神智一清,短暂摆脱了琴声的控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胡大勇向前蹿出的身体突然滞了滞,好似被人在身后拉了一把。 跟着他背上的包裹突然裂开了个大口子,里头的各种宝贝噼里啪啦掉出来,未等落地,被人抢先兜住。 第70页 “哇呀呀,这些都是啥?” 丛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打了声呼哨,跟着便是一连串抱怨:“姓燕的,你快给老子住手,老子给你弹的头晕,要撑不住了!” 韶南诚心诚意赞了一声:“来得好!” 今晚实在危险,她没想到胡大勇这么难缠,更没想到一向被自己提防利用的丛朋竟会出手相助。 虽说他还欠着自己一件事没做,但一诺千金这种高贵的品质怎么想都不该是丛朋会有的。 这令韶南心情颇为复杂,琴声稍缓,扬声道:“多谢援手,那这就算第三件事吧。” 言下之意,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丛朋“呸”“呸”两声:“想得美,诓我白忙?知不知道这几样东西值多少钱?”说话间和胡大勇缠斗到一起,连过几招。 韶南一时语塞,再看看场上形势,忍不住道:“你好像不是人家对手……” “知道还说,小娘皮,有什么本事赶紧使!不然老子要撤了。” 胡大勇快疯了,夜深人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再耽搁一会儿,等家将衙役们一齐赶来,他可就走不了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贼秃便是燕如海日防夜防的“梁君”丛朋,所以韶南这边也正心虚着,不敢喊人。 两边都怕,韶南得丛朋提醒,毫不迟疑地停下《风雷引》,换了她所学的最后一支曲子。 学琴七年,她练就了三板斧:《风雷引》、《神化引》和《孤馆遇神》。 《孤馆遇神》之神,其实是厉鬼,相传嵇康夜宿空馆,半夜来了八只厉鬼,一番长谈,达成和解。嵇中散遂作此曲以记念之。还有人说嵇康当时所遇的是女鬼,一人一鬼一见如故,谈的是天地自然生死轮回,别离之际,嵇康自女鬼那里学来了此曲。 不管哪种说法,都说明了这支琴曲的诡异另类。 《风雷引》有如天谴,《神化引》迷醉南华,而《孤馆遇神》关乎灵魂。 过弦,撞,跪指,掐起……阴风乍起,飞沙走石,韶南将弦捻起,任它反弹撞向琴面,发出奇特的一声怪响。 丛朋先受不了了,向后一个鹞子翻身,足不沾地自开着的房门蹿了出去,招呼也不打就先溜之乎也。 胡大勇只觉心神恍惚,竟有些记不清先因后果,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要做什么…… “得赶紧想个法子降妖捉怪。” 随着琴曲中不断出现的怪声,他渐渐陷在阴森荒诞的氛围中,打了个寒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掏出怀中锦盒,将那白玉琥向着灯下的鬼魅扔了过去! 第42章 溃堤之恶 韶南正全神贯注弹琴,突然瞥见一物飞来,不禁吓了一跳。 她躲闪不及,可胡大勇迷迷登登的,扔的准头太差了。 那白玉琥撞在桌案一角,而后跌落在地,可怜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摔得七零八落,就在韶南跟前成了一地碎块。 “……” 韶南并不认识这东西,扫了一眼,猜测大约是个玉器摆件,没当一回事,“铮铮”“砰”,又是一记捻起。 胡大勇己是神魂颠倒,虚实错乱,眼前鬼影幢幢,脑袋里一团浆糊,合身撞倒一扇门板,两手抱头,“啊啊”大叫。 韶南不敢停手,她大致猜到此人的真实身份,怎么处置他也想好了。 唯一可虑的是胡大勇与丛朋打过照面交过手,她必须借助这一曲《孤馆遇神》,让他忘记今晚的这段遭遇。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来人了。 檀儿樱儿当先赶至,跟着县衙的家丁差役们纷纷聚拢而来,连盖小山和老许头也抄着家伙前来抓贼。 不提众人何等惊讶,韶南下令把胡大勇拿下,不放心特意命人堵上他的嘴,又编了说辞安抚众人,只等燕如海那边的消息。 未用多久,燕如海带着人匆匆赶回来,见韶南无碍,衙门众人还抓住了内鬼胡大勇,大大松了口气。 卢经历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继拿下秦泰来之后,他们顺利抓捕了海商欧阳泽。 一晚上惊心动魄,忙乱到现在,终于可以歇歇了。 燕如海忧心忡忡地对女儿道:“韶南,案子看来差不多可以结了,这回多亏赵通判派了人来,就不知此举是不是给他惹了麻烦。”跟着把秦泰来今晚在酒桌上的那番话说了说。 韶南若有所思:“爹无需为此烦心,姓秦的几次三番出手,先是谋害了张大人,这次又想害您,肯定是在溃堤一事中有很深的干系,才会急着杀人灭口,他掌管河泊所,想在江堤上捣鬼再容易不过。他抛出许知府来不过是试探您,案子不一定真牵扯到许大人,就算真牵扯到,赵通判后面有魏国公撑腰,未必就怕了一个五品官。” 燕如海醒悟:“对呀,肯定是姓秦的栽赃,拿许大人来吓唬我。” 他这才回过味来,为什么在灼华楼他不放心提醒卢经历的时候,卢经历的表情那般古怪,还说自己福大命大,敢情是在说他傻人有傻福啊。 这次多亏了韶南预先觉察到危险,不然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和张县令一样,漂尸在冰冷的江水中了。 韶南却是暗暗摇了摇头,许清远若是不曾意识到溃堤当中的古怪,又何必让主簿阎宣做他的眼线,暗中关注着前后几任县令的一言一行? 第71页 只怕是不想得罪冯家,才揣着明白装糊涂,做他的官场长青树。 都言归川知府许清远是个难得的能吏,哼哼,能吏尚且如此,这大楚朝真是由上到下快烂透了。 燕如海还想同女儿说说林贞贞所出意外,阿德跑来报告,说府里来人准备连夜提审秦泰来和欧阳泽,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 这时候自然是公事为先,燕如海赶紧回去换了官服,直奔县衙公堂。 捕头雷元亮已经带着站班的衙役就位,燕如海把他叫到跟前一问,才知道今晚雷元亮根本未曾接到前往灼华楼的通知,果然是胡大勇从中捣鬼。 而白典史对秦泰来约县令在灼华楼见面的事也毫不知情,一旦出事,说不定同样会传出他狎妓落水的传闻。 燕如海自觉对胡大勇信任有加,从来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想不通他因何会去同贼人勾结,欲置自己于死地,不禁颇为失落。 堂上三张座椅,卢经历同燕如海谦让了几句,坐到中间主审的位置,燕如海和辛草农分坐两边。 先带秦泰来过堂。 秦泰来明知大势已去还要狡辩:“害人?谁说我要害他,是我见燕大人这段时间殚精竭虑,劳神苦思,想要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叫他好好睡上一觉养养精神,难道这也触犯了《大楚律》?” 卢经历不屑笑笑:“这是还抱有幻想,觉着有人会来救你。也罢,本经历便叫你亲眼瞧着这案子如何审成铁案。” 衙役把秦泰来押到一旁,又先后将秦泰来的两个亲信和欧阳泽带上来。 这等惊天大案,犯人都知道承认了就是死罪,当然不见棺材不落泪,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 卢经历也不用刑,三两句问完了就叫押在旁边跪着。 燕如海虽然知道卢经历审过不少大案,见状也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带胡大勇!” 过了片刻,雷元亮回到堂上,凑到卢经历和燕如海身后低声禀报:“大人,犯人胡大勇不知为何得了失心疯,说话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小人怕他上来之后搅闹公堂。” 卢经历眉头一皱,旁边辛草农听到了,站起身:“我去瞧瞧吧。” 卢经历点头:“有劳辛刑书了。” 有这位在,胡大勇想要装疯卖傻是不可能蒙混过关的。 辛草农去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回来,冲卢、燕两人摇了摇头:“犯人的情形很是古怪,不像中毒或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到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现在过堂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白费工夫。” “咝,”卢经历有些意外,屈指在面颊上挠了挠,“好吧,先不管他。” 堂上一时静悄悄的,众人都在等,却不知在等什么。 过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卢、辛二人从府里带来的人手全部赶回来了,他们先前兵分两路,在秦泰来家中搜出大量金银,更重要的是在欧阳泽的几处秘密粮仓里找到了部分未及运走的赈灾粮,负责这批粮食的掌柜伙计全部成擒,还找到了几本未及销毁的账册。 如此一来,先不说凶杀命案,至少官商勾结,侵吞赈灾粮的案子已是铁证如山,无可抵赖。 卢经历得意一笑,挽了挽袖口,下令道:“来人,传前仓大使茅申的遗孀、长子上堂。” 茅申虽上吊而死,身为仓大使同外人勾结,监守自盗,罪责难逃。 家人上堂来哭哭啼啼,说茅申是奉了孙忠平孙县令之命,被逼无奈为欧阳泽往外运粮提供方便,大错铸就之后整天受良心谴责,惶惶不安。茅申向来胆小怕疼,所谓上吊肯定是遭人灭口,恳请大老爷做主惩治凶手。 等把茅家人带下去,卢经历扫了眼面如土色的一干嫌犯,轻蔑地道:“还不肯认罪?本经历就再传一个证人,叫你们死心!来人,带证人王达。” 王达,岂不是黄大仙? 诸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就见差役将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汉子带上堂来。 此人留着几绺山羊胡须,怀里抱着拂尘,一路目光乱飘,贼眉鼠眼,乍看还真有几分像那不怀好意的黄鼠狼。 等到了堂前,他将拂尘一甩,稽首道:“草民王达,见过几位大人。” 卢经历脸色不大好看,但为了案子,勉强露出个笑脸来:“赐座吧。” 王达喜滋滋谢座:“多谢大人。” 卢经历不想同对方废话:“王达,你将所知道的相关案情说一说。” “是,大人。大前年发过那场大水,打那以后时常有百姓找到王某,恳请大仙附体,给大伙指点迷津,以便趋吉避凶。王某那黄大仙的名字就这么叫开了。有一天傍晚,一个人鬼鬼祟祟找来我家,自道做了亏心事,死后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问大仙如何能赎罪。我,不,大仙细问之下,此人才隐约透露说,溃堤竟是人为所致,做手脚的时候没想到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他夜夜做恶梦,没办法才来求助大仙。再详细的他却是怎么都不肯说了。” “你既知此事,为何不报官?” “回大人,王某并不认得他,口说无凭,这么大的事,官府如何肯信,怕是反被定个诬告之罪,不过王某也放话提醒过那张知县了。” “好吧,你看一下堂下押着的犯人,可有你说的那人?” 第72页 王达起身,到秦泰来等人跟前转了转,突然指了他的一个心腹:“就是他!” 那心腹登时瘫软在地。 衙役将他拖出来,卢经历吩咐用刑,未等开打,那人已连声道:“别打了,小人愿招。” 卢经历吩咐将秦泰来等人堵上嘴,冷笑道:“算你识时务,贪污赈款已是死罪,左右是死,又何必皮肉受苦。” 那心腹也是这般想的,眼见大势已去,干脆竹筒倒豆子:“大人饶命,小的全是受上司差遣,不敢不听啊。前年东莺江水位高涨,欧阳泽便同秦大使商量,得想个办法泄洪,免得淹了高化,还说他看来看去,就属安兴最合适。秦大使一开始不想动手,从中牵了个线,叫他去跟迟县令商量,迟县令犹豫再三,答应凿开南密陂一段,假装溃堤,但要我们河泊所的人动手。” 卢经历哼了一声,深知这是几人间互相牵制推诿,都害怕对方既知道秘密又得以置身事外。 燕如海上任已近两月,知道南密陂周围人烟不密,若是由那里发大水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忍不住问道:“既然这样,那最后怎么直接淹了城南?” “秦大使很是气愤,说迟县令瞻前顾后,分明是个靠不住的,不如借溃堤直接除掉他。欧阳泽十分赞成,说一旦城里溃堤,灾情之严重必定朝野震动,赈灾粮款都不会少了,正好可以借机发笔横财。” 第43章 遇神 因贪婪而引起的数起泼天大案只审了一晚上就水落石出。 证据面前,秦泰来还想抵赖,被卢经历下令以一顿棍棒打服了,供认自己指使手下在江堤做手脚,谋害县令迟荣,以及伙同孙忠平、欧阳泽等人侵吞赈灾粮款的罪行,还交待了杀害县令张承安的细节,只是拒不承认杀孙忠平灭口。 卢经历和燕如海都有些奇怪,这些罪状哪一桩单拿出来都是死罪,其它的秦泰来都认了,为什么宁可皮肉受苦,咬死了不肯承认杀孙忠平呢? 但这已经无关大局。 秦泰来、欧阳泽和几名从犯被打入死牢,分别报刑部和大理寺复核处置。 归川知府许清远锦上添花,送来几封主簿阎宣写给他的密信,言道阎主簿早已向他报告了孙忠平有贪污赈灾款的举动,他命令阎宣顺藤摸瓜,暗查前几任知县死因,哪知孙忠平被灭口,线索中断,如此也算是曾为真相大白于天下出过一份力。 卢经历暗示燕如海上报结案文书时把许知府的功劳好好提一下。 燕如海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官场惯例——花花轿子众人抬,写完了才回过味来。 这一连串要案背后还有个令朝廷尴尬之处:虽然欧阳泽和秦泰来都没有攀扯冯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里面的玄机,高化冯家做为这场灾难的既得利益者,要不要受处罚?另外迟荣死后,朝廷追封他为贤平伯,君无戏言,如今怎么收场? 燕如海忍不住跟韶南感慨:“还是卢经历处理这等事有经验啊,也罢,座师叫为父遇事多向许知府请教,我这也算是谨遵他老人家的教诲了。” 他难得说了句笑话,韶南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凑趣。 燕如海知道女儿还在因为林贞贞那事闷闷不乐,劝道:“为父已经给慧明大师写了信,写明了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唉,谁也没想到林姑娘会出这等意外,韶南,死者已矣,你也不要太难过,等送过她最后一程,往后每年的祭日和清明真心悼念一番也就是了。” 韶南点点头:“我一会儿去林家。” 除了吊唁林贞贞,张大人的遗孀和子女也该去看看,杀人凶手尽数落网,聊以告慰英灵,韶南寻思那孤儿寡母这会儿说不定真正想要返乡,她可以资助些盘缠。 可惜好好的一件玉器摔碎了,不然定能换不少银子。 对了,还有胡大勇。 正巧燕如海也道:“那胡大勇已经疯了,卢经历他们说这人交由为父处置,关他起来吃牢饭也是浪费县衙的银子,韶南,人是你带着大伙抓住的,你说怎么处置好呢?” 韶南不假思索:“把他送到府里,交给赵通判吧。如此也算咱们还了他的人情。” “啊?” “爹,您看这个。”韶南拿出手帕包着的玉器碎块,“这个东西是在姓胡的身上找到的,您还记得咱们离京的时候,京里刚好有个出名的大案么?” “魏国公府失窃,可窃贼已经抓到了……对了,你不提醒爹都没有注意,刚巧是咱们出城的时候。” 韶南点了点头。 “那赵通判若是问及失窃的东西呢,怎么只找到了这一件?” 韶南漫不经心:“那谁知道,或许已经转到欧阳泽那里销赃了吧。对了爹,这个胡大勇五城兵马司抓了好长时间,赏格应该不低,你别忘了跟赵通判要。” 燕如海哭笑不得,正要训她,韶南又道:“银子拿回来给张大人的遗孀吧,还有那生生累死的吴县令,真正的忠臣能吏死后反到无声无息,朝廷无一字褒奖,家中清贫如洗,女儿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 她心里堵得慌,等到去了林家,看到林贞贞的灵柩更是郁郁寡欢,情绪低落至谷底。 县尊大人去府里搬来援兵,一夜之间拿下欧阳泽和河泊大使,破了前几任县令身死的悬案,这消息随着时间发酵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第73页 燕县令一时间威望大增,寻常百姓说起来都是既敬又畏。 林家人见县尊家的小姐亲自来吊唁,全程阴沉着脸,一个个心虚不已,不知哪里做的不够好。 张氏凑过来瞧着韶南的脸色小心翼翼解释:“大小姐,是秀娘自己提出来要住去静月庵的,不是我们逼她,唉,那孩子也难啊。” 韶南微微颔首,张氏不说,她还不知道这事。 对林秀秀而言,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你们时常去瞧瞧她,缺什么吃的用的,不要怠慢了。” 张氏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担保:“大小姐,你放心,唉,我那可怜的小叔子只剩这么一根苗了,我若还照顾不好她,死后也没脸去见公婆和他们两口子。” 韶南在林家呆到近午才离开,檀儿看她心情不佳,提议道:“小姐,要不咱们别直接回县衙了,四处转转散散心吧。” 韶南应了声“好”,檀儿便问赶车的盖小山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欣赏到美景。 盖小山想了想,问道:“江堤上面行不行?” “那就去江堤。” 天气热,几人最终没有去到江堤上面,而是找了个临江的开阔地方停了马车。 韶南从车上下来,站到树荫底下远眺东莺江水。 “檀儿樱儿,你俩在周围转转,也别走远了,我有几句话和小山说。” 姐妹俩应了一声,相携而去。 等她二人走远了,盖小山感激道:“大小姐,您跟县尊大人抓住了杀害张大人的凶手,小的还一直没有机会当面给您磕头道谢呢。”说着便要跪下来。 韶南将他拦住:“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盖小山犹豫了一下,搔着后脑勺道:“按说县尊和小姐帮了大忙,小人应该留在县衙效力,可张大人的家眷想要扶灵北上,回老家去,他们一家只剩下妇孺,回去之后怕是度日艰难,小人便想着赶车随他们前去,以便照顾恩人家小。” 这在韶南的预料之中,她道:“这要是说书唱戏,你这般作为堪称义士了。小山,我讲个真人真事给你听吧。这人,就是咱们刚才去吊唁的那位林姑娘。” 跟着她就毫不遮掩地将如何认识林贞贞,林贞贞都做了哪些事给盖小山细细讲了一遍,包括粥铺投毒,害死姐夫,以及最后如何与何母玉石俱焚。 盖小山不清楚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又不敢打岔,愣怔怔地听完了,壮着胆子道:“大小姐,您这一上午都是为她而难过么,可您并没有做错呀。” 韶南望着他,目光沉静到有些肃穆:“你没念过书,做事全凭一颗真心,我讲这么隐秘的事给你听,是要你知道,做人心里要有一根线,那不是大楚律,也不是任何律,而是人的良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多少理由,多么义愤,都不能碰触,不然林姑娘就是下场。孙忠平的事我当没发生过,你走吧。” 盖小山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四下看看,神色变幻:“大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韶南反问他:“难道不是你做的?” 盖小山呆怔片刻,终于一咬牙:“大小姐真聪明,没想到连府里来人都没发现,却给你猜到了,没错,正是我。姓孙的他该死,那个蛀虫,上任之后不思为张大人报仇,不为百姓考虑,只想着贪污赈灾粮款,横征暴敛,还相信骗子,他哪配戴张大人戴过的乌纱,坐张大人坐过的位置,所以我一发狠,就找了个机会,把他给勒死了挂在书房里。” 韶南在他忐忑的目光中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吧,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檀儿、樱儿离远听不到小姐与盖小山都说了些什么,只见盖小山趴在地上,给韶南磕了个头,跟着站起身,扬手招呼她俩一起回县衙。 林贞贞的事余波未了,真正叫韶南心里遗憾达到顶点的是当天下午燕如海接到了京里周浩初的来信。 在信的后半段,周浩初不但问候了韶南这个大侄女,还欲语还休地提到了林贞贞,说大伙离京前他喝醉了,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 韶南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这个时候能排解心情的只有古琴了。 她弹之前被胡大勇打断未弹完的那曲《忆故人》,对与错,是与非,都随着这一曲飘散风中。 她也弹最终导致胡大勇神智错乱的《孤馆遇神》,若人真有魂魄,何妨出来相见,她可以效仿嵇中散,和厉鬼彻夜长谈。 当韶南弹至捻起,拉动琴弦如开弓之箭任它弹向琴面,最旁边的那根武王弦跟着震颤了一小下。 嗡嗡,嗡嗡,幅度不大,却像铃铛在无风自动。 一次,两次…… 对韶南这么个爱琴如命的人而言,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她只觉寒毛倒竖,猛地伸手按住了那根诡异的琴弦,低声喝道:“什么东西!” (第一卷完) 第44章 崔公爷搬家 “什么东西?” 韶南只觉心砰砰跳得厉害,遇神遇神,说真的,除了那魏晋名士嵇中散,还有谁当真遇见过鬼神? 停了一会儿,武王弦没有动静,韶南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用手按着它呢。 她慌忙松手,再度问道:“是人是鬼?” 琴弦不动。 晴天白日的,韶南抬头看了眼屋外的朗朗乾坤,手在胸口拍了拍权作压惊,心道:“难道是我这问题太复杂了,对方不好回答?” 第74页 看来这只“鬼”多半法力低微,现不了形,只能附在琴弦之上,令它轻轻震颤。 那我该怎么同它交流呢? 经过这么多事,韶南真可谓胆大包天了,她将胸前的那只手轻轻放到琴弦上,心说:“你再来呀。” 果然武王弦又轻轻一震,幅度很小,带着一种即将力竭的感觉,似有微弱的电流打在韶南手指上,引起一阵酥麻。 啧。 韶南做了一个掐字诀,捻着中指瞧了瞧。 “这样吧,我问你话,若你觉着该回答‘是’,就颤一颤,若‘不是’就保持不动,你明白了吧?” 琴弦未动。 韶南见状不得不又威胁了两句:“不过一根琴弦,了不起我就换了它,然后束之高阁,叫你永不见光。明不明白?” 这次武王弦真的颤抖了一下,带着一种“憋屈”。 韶南忍不住想笑,勉强忍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事件冲淡了之前的伤感烦闷,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这根细细的琴弦上。 “你真是鬼么?” 琴弦静止不动。 “亦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她丝毫未查觉自己这二选一有什么不妥之处,琴弦静默半晌,不得已颤了颤,认可了“别的东西”这一选项。 韶南大奇,接连问道:“神仙?” “妖怪?” “你自己也不知道,像胡大勇一样错乱了是不是?” “不是啊,那么……人?”韶南挖空心思。 “……不会吧,真是人。那是古人还是今人,男人还是女人?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琴弦中的那缕魂魄大约真给韶南问得有些错乱了,微微颤鸣戛然而止,不管韶南再怎么问它,捻它,掐它,甚至拍它都没了声响。 “咦,这就走了么,不会是真没了吧。”韶南意犹未尽,惋惜道。 换根琴弦?不存在的。刚解决了安兴县的陈年旧案,父亲忙于案牍,她没什么事情可做,正好闲得发慌。 “怎么才会让你积极出声呢?你是不能见光,得等到晚上才能出来么,还是需要我接着弹一段《孤馆遇神》?”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日后我再遇到麻烦,你是会与我并肩作战,还是跳出来捣乱?” 韶南实在是太闲了,于是她试着用余下的六根弦弹了一小段初学者常练的《仙翁操》,而后又接了一段《秋风辞》。 “咦,好像也可以,虽然不怎么方便,但是没有大碍。”她抱着琴啧啧道,“琴啊琴,你以后就是六弦的啦。” 她这里翻来覆去地折腾,误入武王弦的小公爷崔绎却是欲哭无泪,问苍天为何要这般捉弄于他。 他都已经放弃改朝换代的野心,成败得失全都看淡了放下了,决定抛弃过往远走海外了,不过是临走时在死党梁王的灵位前随便聊了两句天,同人提了提酷吏张山,惋惜了一下早早隐退的燕如海,怎么那句随口之言就变成了他怎么都摆脱不了的魔咒,不但令他从雷雨交加的海上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还把他弄得非人非鬼,陷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刚醒过来的时候,他曾经短暂地占据过自己年轻的身体。 可惜不等他有所作为,就被当年的自己又夺了回去。 崔绎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事,但一直以来崔公爷就不是个善茬儿,一缕游魂,有血有肉才能活下去,争夺自己的身体对他而言更是毫无负担。 未来要怎样才能争得过现在? 或许“现在”改变了,那个碍事的就会自行消失吧。崔绎恨恨地想。 等他再一次“苏醒”,他全不顾周围人的诧异,直接命令陈管事去取赵奇康和胡永的项上人头。可惜这条命令还未出他的院子,就被当成乱命追回了。 不知是老天看不过眼,还是那个碍事的使了什么手段,不知过了多久,他恢复意识,魂魄已经困在梁王所送的白玉琥中了。 玉琥,顾名思义,是精雕细刻的虎形玉器,通常呈薄片状,用来做玉佩,或是小摆件,乃至虎符。 但梁王所送的这一件乃是顶级的传世真玉,色呈羊脂白,雕功精湛,白虎的神情惟妙惟肖,个头还颇大,之前被崔绎放在书房里当镇纸用。 或许真是玉能养神,崔公爷的魂魄到了白玉琥中日渐精神,不再时不时陷入昏睡,他不能言语也不能动,每日被迫旁观少年时的自己如何自命不凡,有时真的……好傻。 小公爷有时拿起白玉琥来怔怔看一阵,不知在想什么,后来听了牛鼻子道士的胡言乱语,把白玉琥扔回书房,不再过问。 再后来,他跟着白玉琥被胡永偷出了国公府,许久许久未能重见天日。 直到白玉琥被摔碎在桌案上,他身不由己换了一个“家”。 原来这个弹琴的姑娘就是燕如海的女儿? 所以他被命运如此折腾,往返十年,而后又离京上千里,都是因为“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这句话么? 太他娘的荒唐了。从来不骂人的崔公爷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原先在玉里,他模模糊糊还能“看”到外界,能听能闻,五感虽像隔了一团雾气,好歹不是聋子瞎子,但现在,不知是不是武王弦同声音相关,他能清楚地听到外边的动静,能感受到有人拨动琴弦,其它的,却是被彻底剥夺了。 第75页 好点的地方在于当他攒足了全部的力气可以令琴弦微颤,但不是颤起来没完啊,他耐着性子应付了一番琴的主人,确定这位燕姑娘胆子特别大,不会将他这根弦换下来,火烧水淹,或是扔到犄角旮旯里去,就不再理会她了。 他在努力回想脑海中关于燕如海的记忆。 当年他是见过燕如海的,就在燕如海赴任安兴之前,即将离京的时候。 燕如海与周浩初是同年好友,自己爱惜周浩初之才,对这两个难兄难弟都顺手给予过帮助,三人还在同一张桌上,喝过一顿酒。 后来周浩初果然在翰林院站住了脚,一直升至从五品侍讲学士。 梁王被诬造反,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向自己示警,后来自己当真反了大楚,他又自愿留在奸相身边以为内应,说起来,前世自己得周浩初的助益实在太多了。 至于燕如海,印象里那就是个奉行君子之道,循规蹈矩的读书人,受五经四书熏陶教诲,慎思笃行,和他实在聊不到一起去。 依稀记得好像是有个小姑娘站在燕如海身后,很是乖巧的样子,当时只是粗有印象,又过去了这么久,早已经面目模糊。 自己自十年之后回来,并没有造成大的改变,燕如海既然已在任上,应该是已经见过面,喝过那顿酒了吧。 当时朝中大约无人能想到,吏部迫于无奈的一道任命,却无心插柳,燕如海上任之后不但在安兴县站稳了脚跟,而且很快就有了名声。 叫他一下子名扬天下的那个大案子应该快要发生了吧。 崔公爷准备近观燕大神探如何办案。 韶南捧着琴又逗弄了两日,不禁大为失望。 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总之,那弦里的“东西”不理她了。 这怎么行,好不容易才找了点乐子。 “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韶南自顾自道。 “说有一位姓裴的县令很有本事,他的治下有个叫王敬的人要去戍边,临行前把六头母牛交给舅舅寄养,一晃五年过去了,六头牛生了三十头小牛,王敬回来,向舅舅要牛,当年的六头牛已经死了两头,舅舅不肯承认小牛都是母牛所生,只把剩下的四头老牛还给他。王敬就告到了县衙。你猜这个案子后来怎么判的?” 她留了个悬念,有意太监了故事的下半截。 可是崔公爷一听就知道这小姑娘讲的故事出自《太平广记》,他十岁以前就把那长达五百卷的杂书看完了,实在提不起半点回应的兴趣。 韶南两手捧脸,盯着琴等了半天,叹了口气:“裴县令精察明断,手段确实厉害,但我思来想去,却觉着最终的判决结果颇有值得商榷之处。牛儿子得还,那若是牛孙子呢?可惜那王敬只戍边五年就回来了,若是十五年,光是接收六头母牛的子子孙孙,就足以叫他摇身一变,成为县城首富。” 崔公爷虽仍默不作声听着,却忍不住暗暗好奇。 这燕如海的女儿有多大?听声音清脆悦耳,好似国公府里的黄鹂儿,丫鬟唤她小姐,既未出嫁,十五六岁应该差不多吧,怎的既不学女红,也不学着管家,整天净琢磨这些? 第45章 辛三少 如此又过了几日,那根琴弦一直再无异动,韶南不禁怀疑附在琴弦上的“什么东西”已经走了,渐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燕如海拜托卢经历等人将化名胡大勇的胡永押至归川府,交给通判赵曦,同时奉上的还有那一包白玉琥的碎块,京里魏国公那边还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盖小山和老许头等人急着离开,燕如海作主从抄没的财产中拿出一笔银两,抚恤因公遇害的张县令遗孤。 韶南没去送别,在她看来,临别该说的话已经说了,窗户纸捅破,往后最好是各自安好,再不相见。 胡大勇出事,令檀儿樱儿很是担心了一番,生怕小姐不再信任她俩,打发二人回家,可韶南的态度同之前没什么变化,姐妹俩渐渐放下心来。 案情大白,赈灾粮款追回了一些,剩下的只等抄没欧阳泽在邺州、彰州各处的家产,应急是够了,至少眼下修江堤的工钱不用再四处化缘。 燕如海心底大石落地,在县衙设宴款待州里来的卢经历、辛刑书等人。 席间气氛甚好,卢经历就提起了先前燕如海打发人去向通判赵曦搬救兵的事。 “燕贤弟,你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此地刑房的一位书吏做,足见信任,他人呢,怎么不叫来一起坐坐。” 燕如海笑道:“计书吏颇有才干,是吴县令带到任上来的。若非他有心,将既往卷宗整理得清清楚楚,我怕是到现在还摸不清头绪。他在旁边那桌招待二位的随从。” 说完他扬声叫道:“计航!” 计航听到县令唤他,过来见礼。 等他回到座位上,卢经历道:“燕贤弟这也算是慧眼识人了。” 主桌上没有闲杂人等,辛草农笑着道破玄机:“卢大人莫不是还未发现,那位计书吏来府里这一趟,来回身边始终有位易钗而弁的少女。” 卢经历大笑:“这等事,想也知道瞒不过辛刑书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燕如海只得无奈承认:“两位见笑了,那是小女。毕竟事关重大,我又脱不开身,只得叫她一个女孩儿家跑这一趟,小女婚事未定,我与她都不想因此招惹闲言碎语,两位心里有数就行了,千万不要同外人提起啊。” 第76页 辛、卢二位闻言不好再开玩笑,一齐拱了拱手,道:“燕大人只管放心,我二人都不是嘴碎之人。” 卢经历还道:“其实卢某倒觉着,燕贤弟实在太小心了,燕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此事若传扬出去,不失为一段佳话。到是你,燕贤弟,你这心怎么这么大呢,你在老家时就没听说过安兴的情形么,怎么把闺女领到任上来了?” 燕如海苦笑,把他父女在家乡无意得罪了贼人丛朋,惹他放言报复的事简单说了说,道:“如此一来,我哪还敢将小女留在老家,若非如此,也不会急忙忙招揽家将护院,叫那胡大勇钻了空子。” 卢经历笑着安慰他:“有福之人不用忙,如今乌云尽散,老弟否极泰来,再招几个高手护院,往后只管在这安兴放心做官就是。到是令千金的婚事的确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燕如海深以为然,又当爹又当妈就是这点不方便,大老爷们坐在一起,很少有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以至他连谁家有适龄的儿郎都不清楚。 辛草农突道:“燕大人,我有一个侄儿,是我五弟家的孩子,今年刚十九,尚未订亲,而今正在四处游历,前些日子我接到他的书信,说是打算来邺州瞧瞧。” “咦,是那位白州辛三少么?”卢经历忍不住插嘴。 “就是他。” “那很不错啊,你们辛氏的千里驹,叫他来安兴转转嘛。” 卢经历热心向燕如海介绍,这位辛三少并非在家排行第三,他在去年的白州乡试一举拿下经魁,而且是第三名。因为太年轻只有十八岁而轰动一时,人称“三少”。 他只提了几句,燕如海就对上了号,去年冬天他在京里赶考的时候竟听说过这一位。 此人考了经魁之后,并未入京参加接下来的会试,否则极可能中榜,和燕如海成为同年。 考生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瞎猫遇上死耗子,生怕多考一场露怯,不敢来京里应试,亦有人说这位辛三少野心甚大,准备再磨练个几年,下科一举夺魁。 白州位于邺州西南,自古以来就是富庶繁华之地,学风鼎盛,惊才绝艳的人物屡见不鲜。 燕如海他们这一科状元就是白州乡试的解元,二甲一百六十几人,当中籍贯白州的有二十余位,考虑到朝廷录取时已经照顾了北方诸州,再加上高中的人里头还有好些见不得人的关系户,这个比例已经很惊人了。 足见辛三少的这个经魁成色十足。 这等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少年才俊怎么会年近弱冠了还没有订亲呢? 这念头在燕如海脑袋里只是一闪就被抛在了脑后,管它了,也许此子就是和韶南有缘呢。人怎么样等来到安兴之后看看不就清楚了么? 燕如海眉开眼笑,当即连着敬了卢经历和辛草农好几杯。 卢三少的事燕如海本想先瞒着韶南,等他见到人再说,哪知道他身边有个耳报神,阿德早早就跟韶南说了。 檀儿樱儿一旁听得真切,想笑又不敢笑,阿德献完殷勤走了,檀儿眼珠转转,道:“小姐,要不我和樱儿先找人打听打听这个辛三少吧,别是个除了会读书一无是处的。” 小姐既然对她们心无芥蒂,等成亲去了夫家她俩多半也得跟着,两个丫鬟打起小算盘,担心自己粗手笨脚的还不识字来日会遭姑爷嫌弃。 韶南未当一回事:“行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俩找谁打听?” 樱儿掩嘴笑:“自然是计航计书吏了,他是白州人,又是师爷的老本行,想来认识的人多。” 计航不是嘴碎之人,韶南对他印象很好,闻言便任她们去了,只是叮嘱了一句:“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不要到处瞎嚷嚷。” “小姐放心吧,我俩有数,嘻嘻,若是小姐相看不中,总得给辛刑书留几分面子。” 韶南摇了摇头:“怎么就不会是人家相不中你家小姐我?” 檀儿樱儿立时瞪大了眼睛,不忿地道:“那这辛三少必定是瞎,小姐更不能跟他了,哪能找个残疾。” “就是,就是。” 两个丫鬟嘻嘻哈哈跑远了,胡大勇犯事之后,她们也不将他那“必须有一个跟在小姐身旁”的交待放在心上了。 反正丛朋那事已经解决,威胁不再,韶南自忖自己有点私人空间正好可以练练琴,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们胡闹。 说起贼秃丛朋,韶南可有好些天没见着了,自从他抢到了魏国公府的宝贝,便一去不返,韶南觉着他大约已经离开了安兴,找地方销赃去了。 计航果然听说过白州辛家以及辛三少,姐妹俩不知怎么同他说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计书吏说辛三少名叫辛景宏,因为读书过目不忘,早就在白州有些名气。小姐,您说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的人么?计书吏没见过这位辛三少,人家十二三岁就去了白州的苍松书院拜一个很出名的老山长为师,本经学的《易经》,乡试第三名听说是主考官见他太过年轻,有意磨练,真实情况如何没看到卷子不好评论,但此人有才学是真的,并非浪得虚名。” “对了,计书吏还说辛氏并不富裕,在当地勉强算得上中等人家,祖上据说曾出过一个县令,在世的人里头,辛刑书就算是混得最好的了,不过现在又有了辛三少,与他名字一样,前程可期。” 第77页 计航也说不清楚辛景宏为什么十九了还未订下婚事,按说他在白州应该很抢手才对,可以肯定的是此人身体康健,没有隐疾。 这个不需计航说,韶南也清楚,辛刑书既然能向她爹提这事,就是奔着结两姓之好来的,若有隐瞒欺骗,那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行了,这事到此为止吧,你俩别再去烦计书吏,不许再提了。” 大约对方的情况同她一样,高不成低不就,加上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自然要慎重一些。 随着她“仙翁”“仙翁”单调的琴声,这些对话清清楚楚传入崔绎耳中。 引得崔公爷无聊地想:“燕如海到底是和谁做了儿女亲家来着?啧,怎的全无印象。难道我回来之前这小姑娘真的嫁了什么辛三少?往后十年间的会试,本国公不敢说每一个高中的都记得,但像周浩初那样的都接触过了,这个辛三少,肯定没有金榜题名。燕如海那么有眼光的一个人,在女儿的亲事上怕是做了亏本买卖。” 他说不上为什么会有些幸灾乐祸,怀着瞧好戏的心情等着辛大才子到安兴来。 第46章 瘟神来了 中秋之后,安兴迎来了今年的最大一场雨。 东莺江水位虽然没有因此上涨多少,燕如海却不敢大意,着工房书吏征集民壮,亲自带着三班衙役每日到江堤上巡视,哪里坏损了赶紧修,生怕再次发生溃堤。 韶南担心父亲,披蓑戴笠,领着两个丫鬟和县衙的下人在江堤附近搭了个草棚子,负责给大伙烧热水和姜汤。 如此闹哄哄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叶小舟远远的涉江而来。 距离众人劳作之处大约里许,小舟靠岸下锚,一个年轻的书生带着书童走下船来。 “少爷,二老爷说等见了那座像马头一样的山,就是到了安兴了。”书童指了雨雾中隐约可见的青山道。 “风雨如晦啊,走吧,先找个地方落脚。”书生感叹了一句。 “不去县衙么?二老爷提前都打过招呼了。”书童只有十四五岁,眨巴着眼睛问。 “不去,先转转,你把舌头捋直了,一会儿找人打听下大江屯怎么走。” “去大江屯啊,”书童为难地搔了搔头发,“少爷,您真要去找那黄大仙的麻烦啊,要不您先算一卦吧,看看此行的吉凶。” 书生微哂:“不过一个装神弄鬼之徒,何德何能劳动你家少爷为他耗神卜算。再说荀子言道‘善为易者,不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啊?还请少爷教我。” “就是说像你家少爷我这样精通易经的人,早过了动不动就抛铜钱、数蓍草的阶段,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人和环境,就能预知天命人心。” 书童星星眼:“少爷,吉儿就知道,您自从乡试受过江大人指点,学业又大大的精进了。” 这由小舟上下来的主仆二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辛三少辛景宏和他的书童辛吉。 辛景宏听小书童这般说,慢慢收敛了那漫不经心的神情,脸色变得有些冷:“是啊,江大人一番指点,叫你家少爷我获益良多。江司业不但学识渊博,且为人达练敦厚,不吝提携晚辈,早知他会因言获罪,我便该去参加会试,说不定还能有个面圣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找找旁人的晦气。” 原来去年白州乡试大考过后,辛景宏去参加鹿鸣宴,京里来的主考官国子监司业江兴言单独留他下来,二人有过一番长谈。 江兴言指点他道:“你那几篇时文我反复读过,文章做得奇崛险峻,很是难得,其实点你做解元也没什么不可以,本官慧眼选拔十八岁的解元郎,成就一段佳话,但对你本人却没什么好处。你接下来还要参加会试,本官可以负责任的说,不但是我大楚朝,历朝历代的状元卷子都走的是堂堂正正的路子,书理质朴周密。朝中有很多本经修易的大儒,他们会告诉你学《易经》是为了什么,圣人言‘观其德易而也’,学易不仅是占卜阴阳,那只是用来载道的工具,其实际是义理之学。” 辛景宏一路走得太顺遂,年轻气盛,直到这时被一言点醒,深受触动。 他回去后考虑良久,不顾家人反对放弃了当年入京参加会试,准备拿出几年时间走遍名山大川,亲历世间至理。 就在刚过去的六月,江大人因写了一篇劝诫圣上亲贤臣远小人的奏章,惹毛了宫里的几个大太监,被罢黜一应官职,勒令闭门思过。 几个权阉就包括了在安兴溃堤当中隐约涉案的御用监掌印太监冯全。 辛景宏听二伯说案子已经报去了京里,但有欧阳泽顶罪,刑部和大理寺势必不会再深挖冯家,冯全顶多面子上难堪一时,不会伤筋动骨,当即决定到安兴来。 至于二伯所说相亲一事,在他而言可有可无,并没有放在心上。 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时此刻,他淋着雨站在岸边,目送东莺江水汤汤而去,邺州土地贫瘠,民生困苦,所见皆是破旧的堤坝,低矮的房舍,偏偏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喧哗,很快劳作的号子压倒了流水声和细雨声,只是这么看着听着,他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元亨利牝马之贞”的卦辞来。 看来最糟糕的时期“履霜坚冰”已经过去,“含章可贞”,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第78页 他转过身,凝神向远处看了一眼:那边带头之人就是二伯所说新任安兴县令燕如海吧。 韶南在江堤上陪着父亲又忙了两天,终于盼到雨过天晴。 她回到县衙,刚换了身衣裳,檀儿禀报说:“小姐,计书吏在外边求见。” 咦,计航,他有什么事么? 自从主簿阎宣奉命监视全县官吏的这层窗户纸被知府许清远亲手捅开了,阎主簿的地位就颇有些尴尬。 三班六房自觉和他拉开距离,不得罪,也不亲近,免得叫燕县令多想。 计航成了县尊跟前的第一红人。 计航知道自己这“红人”是拜谁所赐,自觉来给韶南通风报信。 “小姐,白典史的儿子说,大江屯那边去了两个生面孔,一个年轻的后生带着个书童,说话的口音有些怪异,不像是归川府诸县的,找王达预测他乡试能否高中,跟着又出钱请黄大仙帮忙改运,出手颇为阔绰。” 韶南挑了下眉,好笑道:“咱这位黄大仙真是声名远播,下次找人把去大江屯的路封上,想去的交过路费。” 前头的一连串案子虽然结了,监视王达的人手却并没有撤回来。 韶南的意思很明确,安兴地界上这等装神弄鬼的害群之马不能留,必须要盯严盯紧,以防闹出什么事来令大家措手不及,抓不到王达的把柄白典史的儿子就甭想接他爹的班。 讲完了笑话,计航没笑,韶南便知道他还有未尽之言。 “怎么了?” 计航有些迟疑:“小人仔细问了问,觉着这书生很可能便是辛刑书的侄子,那位辛三少。” “他已经到安兴了?唔,对黄大仙就这么感兴趣么?”韶南歪着头想了半天,交待道,“随他去吧,咱们当不知道就好,叫白典史的人暗中盯着点,别出意外。” 计航答应一声,见她再没有别的吩咐,行个礼走了。 二人这一番对话是隔着帘子完成的,韶南没有起身相送,等外头安静下来,她习惯性地把右手食指虚按在武王弦上,喃喃道:“这位辛三少想干什么?就算王达认不出他来,掐指一算说他乡试要失利,在读书人里头或许会有点动静,寻常乡下百姓谁会管这些。对那些信众而言,别说是他,就是我爹说话也没有王达好使。” 她因为前段时间琴弦有异,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不知不觉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坏毛病。 小公爷崔绎连适才计航说话都听得一清二楚,自打进了琴弦中,他每天陷入沉睡的时间都很短,大部分时间被他用来思索如何脱离困境。 这几天他突然想到一个之前被他忽略了的问题,进到琴弦的那一晚自己的魂魄大约是太虚弱了,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梦,现在想想,胡永为什么会把白玉琥扔出来砸碎了,那厮武功不弱,这位燕姑娘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将他擒住了呢? 当年可没有这一出,胡永一直在魏国公府做他的侍卫,燕如海父女到了安兴之后与自己渐渐没了联系,这次他们抓住了胡永,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最好是因此能做点大动作,令现实有所改变。 说起来这燕姑娘与别的女子是有些不同,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莫不是在亲事上患得患失,憧憬着嫁个好夫婿以便终身有靠,公主也好,丫鬟也罢,都不能例外。 这要换一个,听说相亲对象一早到了却不肯露面,跑去与个神棍混在一起,就算不气炸,肯定也会觉着受了怠慢。 老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神探的闺女整日耳濡目染,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韶南刚才嘀咕的那些不解猜测,到叫崔绎依稀真对辛景宏有了点印象。 好像是有个年轻的书生与黄大仙王达很熟悉,跟着他这去那去,旁观王达作法。 为什么他一个远在京里的国公爷会知道这事呢,因为按照时间推测,再过不久,这两个人就要一同卷入一个轰动朝野的大案子中了。 秋雨时下时停,由府里传来一个消息,令燕如海这段时间难得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御用监掌印太监冯全当真请到了圣旨,来了邺州。 太监难得离京一回,到邺州必然要回老家看看,冯全在高化县还有个同胞弟弟,有侄子侄女一大家子亲人。 大约因为之前安兴溃堤牵扯到他,老东西竟然说要顺路来安兴县看看。 府里的几位都颇紧张,赵曦叮嘱燕如海,现在还不到动他的时候,一定不要同老东西撕破脸吃眼前亏,像送瘟神一样将他送走就是了。 第47章 寻龙 送瘟神?燕如海不禁苦笑,这老太监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瘟神,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安兴溃堤的始作俑者,却偏偏奈何他不得。 瘟神会那么好送么,替罪羊欧阳泽还在大牢里关着呢。 这些担忧,他除了女儿无人可以倾诉。 其实不只是这一件烦心事,辛三少来了兴安多日的事燕如海已经得到报告。 这同他预先想的不一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胡乱参合,这等年轻人就算再聪明,给他做女婿他也得好生考虑,燕如海以为韶南还不知道,没有多提。 韶南向来靠谱,安慰父亲道:“爹,那案子铁证如山,他不会蠢到想要帮欧阳泽等人翻案,心里再恨咱们,面上也得客客气气。说不定还要叫冯家拿点好处出来邀买人心,除了恶心人,他也不能怎么样。” 第79页 “就是很恶心,大恶不除,只诛小恶,对不起受灾的百姓啊,爹想起来心里就不怎么舒服。” 对此韶南也没办法,随口开玩笑:“等您有一日到刑部坐堂问案的时候,再来同他算算今日这笔账。” 她不似父亲忧国忧民,总担心大楚朝廷会不会被这些蛀虫蛀垮,只要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 父亲走后,她问琴弦:“你说对吧?” 韶南本是习惯性的有此一问,不想多日没有动静的武王弦竟微微一颤。 韶南想的是案子没彻底解决虽然叫人不痛快,但总归是量力而行了,她可没有舍生取义的想法,实在混不下去,还可以劝父亲辞官不做。 崔绎却误会她和燕如海一样,是在为冯全即将到安兴来而忧心忡忡。 他这些日子一天到晚听着韶南的声音,甚至从燕如海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说不清楚到底是怜香惜玉之心发作,还是沉寂久了无聊得难受,忍不住就作了个声。 不用担心,你跟你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活的冯全…… 韶南哪知道这“嗡”的一声是在宽慰自己,她微张着小嘴,惊奇地看着琴弦,心道:“这么多天不作声,还当你跑掉了呢。” 转瞬间她就把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抛到了脑后,欢欢喜喜地提议:“咦,原来你还在呀,咱们来玩那个‘我问你答’的游戏吧。” 崔绎:“……不干,拒绝,后悔了还来不来得及?” 此时的东莺江上,有一座巨大的楼船正扬起风帆,顺着江水往下游驶来。 这条船的船主姓冯,名叫冯盛,乃是宫里红人御用监掌印太监冯全的亲弟弟。 同燕如海想的不一样,冯全要出京来邺州的圣旨刚一下,冯家就得着信了,东莺江贯通整个邺州,交通便利,冯盛当即下令把家里的大船改造一番,按照兄长之前和他通信时交待的,亲自坐船,经由水路直达靖定东南边界,在那里停泊两日,接到了冯全。 名面上此次冯掌印来邺州公干,是奉旨为宫中采办东西,但他赶在这么个时候点,叫人不能不多想,除了顺便省亲之外,他怕是还要对安兴的案子做一番善后。 只有冯盛知道,他哥哥这次回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要办,眼下还处于保密阶段。 一旦办成了,什么溃堤死人,什么朝野非议全都不用理会,冯家立刻就飞黄腾达,就连那些王公贵族往后都要看他们兄弟的脸色行事。 这艘大船水面之上便有三层,船的骨架采用铁梨木,双桅双舵,首尾高耸,船身上面覆着一层铁板,论结实程度比之朝廷的战船毫不逊色。 楼船里面十分开阔,容纳一两百人非常轻松。 此时呆在船上的除了老太监冯全和冯盛这兄弟俩,冯盛的长子,仆人若干,冯家雇来的船老大以及数名船夫,还有不少外人,这么大的一艘船才不显得冷清。 这些外人都是冯掌印带上船的,冯盛没想到哥哥此行带了这么多人,要知道他出发前,高化县令那个马屁精围着他转来转去,想要陪着一起来接兄长,他都没有松口。 兄长冯全净身得早,对他的几个儿子都格外关照,尤其是他的长子冯明通,那几乎是拿着当自己的子嗣待。 至于那些仆人和船夫们,也都是为冯家效力多年的老人,忠心不二,船老大是专门托人从彰州请来的,总之全都靠得住。 等一行人上了船,冯全的干儿子,专门服侍他的太监小昌子扯着公鸭嗓给冯盛逐一介绍,他才知道这些外人都是做什么的,兄长为什么要带着他们前往安兴。 “冯老爷,这位是澄海卫的常千户,不论水里还是陆上功夫全都十分了得,出京之前掌印跟五军都督府要个能打水战的,五军都督府推荐了他来,这几位都是常千户的得力部下。” “哦哦,失敬失敬。”冯盛心说难怪这几位都挎着刀背着火器,面目凶悍。 大楚水军不足万,这姓常的虽然只是个千户,但能得到五军都督府推荐,还真不能小觑怠慢了。 常千户不用介绍已知道眼前这土财主是什么人,恭恭敬敬上前见礼。 小昌子又介绍旁边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这一位就是掌印常常提到的栾仙师。” “哎呀,栾仙师!您也来邺州了,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冯盛眼睛冒光,望着那中年人既是好奇又是激动。 这一位名气可太大了,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但据传此人早在一甲子之前就在西明州的大雪峰潜心修道,练得寒暑不侵,能元神出游,隔空取物,扶乩神准无比,多少权贵想要同他搭上关系,只是此人已修炼至清心寡欲,并不贪图凡俗权势,等闲请不动他。 栾仙师淡淡一笑,冲他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冯老爷印堂发暗气色不佳,最近似有麻烦缠身啊。” 冯盛激动不已:仙师给我望气了,最近因为东莺江溃堤那事闹得灰头土脸,好悬栽在上面,可不正是麻烦缠身嘛。连忙道:“还要请仙师指教。” 栾仙师矜持地点了点头,对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后的老太监道:“冯掌印,还需几天才到地方,贫道需要一间静室温炉备丹,请您给安排一下,叫人无事不要相扰。” 老太监冯全已经年过五十,面皮早就松垮地耷拉下来,但看上去脸色红润,精神不错。 第80页 对栾仙师这等人物,他自然是有求必应,叫过侄子冯明通:“明通,你去照仙师的吩咐安排。” 冯明通赶紧弯腰上前:“仙师,请跟晚辈来。” 栾仙师这一离开,后面一个女冠打扮的美貌少女手捧玉盒跟着走了。 冯氏兄弟和常千户在三楼落了座,冯家的下人轻手轻脚上了茶,退了出去。 楼船上窗户洞开,江上的秋风带着微凉雨意拂在诸人身上,好不惬意。 冯全笑对另外两人道:“等过两天船到安兴,接上黄大仙王达,咱们此行的人就算齐了。” 原来这些年京里寻仙问道的风气蔚然成风,不但是魏国公崔绎的父亲痴迷长生,先帝和当今皆是如此,只是顾命大臣当中有人反感这个,今上才没有大肆宣扬,只叫几个亲近的大太监暗中留意。 若非如此,只凭冯全恐怕也打动不了栾仙师。 栾仙师到了京城之后,住在冯全的庄子里,小小露了两手,便将老太监给震住了。 冯全挖地三尺为他找炼丹所需的珍贵材料,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三千年一开花五千年一结果的,仗着执掌御物监的便利,咬着牙尽数找了来。 别说,服了栾仙师炼出来的丹,他真感觉精力充沛,好似重返年轻时候,有用不完的劲儿。 只是最要紧的两种丹药一直没有动静,一种是“长生不老丹”,一种是“断肢复生丹”。 据栾仙师说这两种丹药已近乎于仙丹,只有人间的珍材已经是不够了,两者都缺少一味天地至宝“黑龙角”。 龙这等神物,只活在天下人的想象中。 世间唯一的一条龙是天子,正坐在龙椅上呢,再说那也不是真龙。 这可把老太监给愁坏了。 就在冯全一筹莫展之际,自安兴传来消息,黄大仙王达算出来东莺江底盘踞着的水怪是条蛟龙,且有许多信众跟着王达亲眼目睹。 找不到黑龙,拿蛟龙代替也不错,冯全寻思着不用长生不老,能活个几百上千岁足以向皇上复命,断肢不能恢复如初,能还原大半,他余生也就无憾了。所以才一力促成此行。 到时有常千户带着手下以火器以旁牵制,王达施法,栾仙师压阵,抓捕蛟龙借它角一用又有何难? 为保万无一失,他又叫弟弟自彰州重金请来了一位姓甄的船老大。 此人有一手养水鸟的绝活,那些小东西仿佛通了人性,他的船从来不会在水上迷失方向。 冯全找他来也是为了多一重保障,说不定能早早发现端倪,找到那条蛟龙。 第48章 案发(一) “这条蛟龙的角生得有多大目前还没人知道,若是足够大,能多成几颗丹,你们说不定都能跟着沾点仙气。” 常千户心知老太监只是那么一说,他亲弟弟还有可能沾到光,自己若是信了,那离死也就不远了,连忙道:“先前卑职请仙师瞧了一眼,说是福缘不够,天生劳碌,若是强行改命,怕是会对家人不利,那仙丹卑职是不敢肖想的。” 冯全是个太监,注定断子绝孙,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而且他自忖无依无靠能混成如今这样,正说明了自己福大命大,不在意地笑了笑:“也罢,反正咱家不会亏待了自己人。” 冯盛很想同兄长提一提那安兴县令燕如海不知好歹,踩着他们家往上爬,以至于整个归川府的百姓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这段时间冯家人出门在外被指指点点,说什么怪话的都有,是不是要趁着此次去安兴,给那姓燕的一点厉害瞧瞧,但看兄长谈兴正浓,全副心神都在龙角上,只得再找机会。 就在此时,就听着外头“咣当”一声响,跟着有人尖叫一声。 女子的尖叫,不用问,必是栾仙师带上船来的那位美貌女冠。 冯全微一皱眉,旁边服侍他的小昌子立刻弯下腰来,低声道:“干爹,我瞧瞧去。” 冯盛盯着小昌子,等他手脚轻快地出去了,问冯全道:“哥,这小子面红无汗,身手利落,你不会叫他也沾过光了吧?” 冯全笑道:“你急什么,小昌子不是外人,这些年我身边换过那么多侍候的,就他留下来了。干爹不能白叫,何况照栾仙师的说法,要服仙丹最好是有个炉鼎,帮着去芜存菁。” 冯盛顿时就明白了,原来小昌子还有这么个用处,难怪跟上船来。 在他哥哥眼中这些小太监终究是伺候人的玩意儿,再亲近也不能跟自己家的人比。 他放下心来换了个话题,笑道:“哥,我听说有些方士炼丹的时候是不许女子靠近的,怎么栾仙师还带了个女冠?” 冯全已经习以为常,不甚在意:“那是他的女弟子,大约也是做炉鼎用的,你叫下面的人都不要去招惹她。” 那女冠十七八岁,生得异常美貌,冯全不怕官兵仆从们不长眼,却担心侄子把持不住,是以特意叮嘱了两句。 冯盛笑嘻嘻应了。 这时小昌子由外边回来,报说没有什么大事,刚才那女冠奉栾仙师之命去舱后打水,恰好甄老大在后甲板训鹰,鱼鹰也就是鸬鹚并不畏人,扑在女冠脚下,吓了她一大跳,惊慌之下把铜盆给扔出去了。 诸人笑起来,冯盛叫儿子去安排个下人专门帮栾仙师做这些粗活儿。 常千户早就想走,趁机起身道:“卑职所在的澄海卫没人养鸬鹚,正好瞧瞧去。” 第81页 两天之后,这艘楼船进入安兴境内,路过大江屯,落锚停船,冯明通带了几个人去将黄大仙王达接上船来。 王达不是一个人上船,他们一行还有王达的两个徒弟,一个书生,一个书童。 而这书生正是已经在大江屯呆了很多天,同王家上下以及黄大仙的亲信们都混得颇熟的辛三少。 辛景宏最开始接触黄大仙,是想瞒着二伯辛草农深挖一下东莺江溃堤的真相,最好是能拿到冯全真正的把柄,当然顺便还要揭露王达这个骗子,叫他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谁知在用银子跟大江屯众人混熟了之后,竟叫他打听到老太监冯全已然离京,正坐船往安兴来,到时还要邀请黄大仙王达到船上见面,给他算算吉凶。 辛景宏心思活络,这下正主送上门来,怎么轻易放过。 要说服王达带他上船也容易,在那厮眼里,管它乡试会试,科考就是请托关系打招呼,景宏公子想借机拜一拜冯全这尊大佛无可厚非,何况人家还给了他三百两银子的谢礼,说好了事成之后再给三百。 虽然他现在信徒上千,上供的不少,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所以王达见了冯明通之后,就照辛三少教他说的,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 他向冯明通介绍道:“这位景宏公子是我的故交,精通易经卜算,这两天正好在我这里论道,既然赶上了,不如请他一起上船,掌印说的那事也好多一分把握。” 冯明通听这话哪能不答应,高高兴兴就把他们五人请上船去了。 船停在大江屯没有立即出发,相关人等坐下来商量如何擒龙。 栾仙师没有露面,只打发女弟子来,说他在静坐中偶有所感,自今天开始,往后的三天最适合开炉炼丹,请黄大仙一定拿出本事来,无论如何要把龙角弄到手,免得错过时辰。 冯全皱了皱眉,他这辈子在宫里不知亲身经历过多少勾心斗角,听到这番话忍不住怀疑栾仙师是在给新来的黄大仙下马威。 可两位大仙任务不同,不但不冲突,还互相成就,他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冯全两边都不想得罪,鼓励了王达几句,将这事轻轻放过去,转向一看就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辛三少,考较道:“景公子,咱家之前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不知你师从何人,学的哪家仙法?” 辛景宏淡淡一笑,不慌不忙道:“回冯掌印,在下学的是卜筮术,师承不得恩师允许,请恕我无法相告。”他看了看在座的众人,目光越过冯盛看向他身后的冯明通,“这样吧,我见到冯公子之后曾给他推断了一卦,冯掌印和冯老爷都是他的长辈,你们听听这卦象是否灵验。” 他站起身,在席前踱步,神色放松,面带笃定:“地天泰,坤上乾下,异卦相叠,冯公子近来劫难颇多,上卦为坤,为地,地属阴气,劫难当属桃花劫,这名女子虽色比桃花,性情却刚烈如男。” 冯盛一听就信了辛景宏所言,瞪了儿子一眼,急问:“可要紧?” “卦象既言泰,若能慢慢梳理当无大碍。不过当下冯公子正犯小人,还是要多加小心,未来三天尤其要离水远一点。” 冯明通苦了脸,他此刻在船上,如何能离水远? 冯全关心侄子,问道:“可知小人是谁?” 辛景宏含糊回答:“此人名字很吉利,近水。” 众人顿时都想到了那被抓起来的秦泰来,河泊大使,可不是近水么,成事不足,事败牵连冯家,十足小人,一点儿都不错。 寻常百姓只知秦大使姓秦,哪有途径得知他名字,黄大仙王达在旁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曾告诉对方,虽在帮辛三少,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别扭:看不出姓景的小子还有这两下,只是那离水远些的警告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冯全没挑出辛景宏的毛病来,哈哈一笑:“景公子坐。”转向了王达:“黄大仙,你来和大伙详细说说江里的这条蛟。” 辛景宏依言入座,看向王达,心中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这骗子当初为从县令孙忠平手里骗钱,胡诌江里妖物是条恶蛟的时候,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王达确实没想到会引来京里的老太监,但真的骗子敢于面对任何风险,他自从得了信,在家里冥思苦想多日,终于想到了个自圆其说的法子。 “那条蛟在东莺江底修行多年,临近化龙时原本有一劫数,可现在有人帮他承担了大前年溃堤的恶果,是以它再有一两个月就要成为真龙,飞升仙班了。草民侍奉的黄大仙与那蛟一陆一水,素无瓜葛,不是很想招惹它,因这次是掌印有令,草民反复恳求,大仙才说,要拿此蛟,须先增他恶业,将一百童男和一百童女送入他所住的恶龙殿,坏他的道行,到时天谴必至。” 辛景宏闻言又惊又怒,忍不住面色微变。 而冯氏兄弟微微皱着眉,一时未说话,竟似在考虑这办法是否可行。停了片刻,冯全摇了摇头:“动静太大了,平时也到罢了,这时候满朝文武都在盯着咱家。还有别的办法么?” 王达对老太监的反应早有预料,不怀好意地道:“草民这里是技穷了,不过栾仙师乃是半步神仙,想来另有仙法,对付区区一条恶蛟不在话下。” 冯全便请那女冠代为求教,停了一会儿,女冠独自回来,淡淡传话:“仙师言道,只管先到了恶龙殿外边再说。” 第82页 冯全哪知道他下大力气请来的两位“神仙”正在相互斗法,想要推卸责任,只当栾仙师答应了,当下高兴地吩咐道:“那就请黄大仙赶紧带路吧,常千户那里做好准备,明通你去和那姓甄的也说一声。” 说完他又问辛景宏:“景先生何不算上一卦,看看此行是否顺利?” 辛景宏心中冷笑,依言算过,道:“咦,是个屯卦,下震上坎。” “如何?”冯家几人齐问。 “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三日之内若是没有雷雨则一切顺遂,掌印当可心想事成。” 他没说若是打雷下雨又会如何,冯家几人也都识趣地不问,冯盛往窗外望望,只见天空万里无云,江面上无风无浪,笑道:“这晴天白日的,怎会有雨?” 大家散开各自去准备。 辛景宏由船头闲逛至船尾,瞧见甄老大敝衣白发,独自一人蹲在船尾摆弄他的鱼鹰,两只不知名的白色水鸟在他肩头盘旋。 辛景宏站了一阵,见他全神贯注,连头也没抬,只得转身去了别处。 “轰隆隆”,几声惊雷在不远处的江面上炸响。 第49章 案发(二) 闪电如金蛇当空乱舞,撕开云层,映得江畔那座远看像马头一样的青山时隐时现,森然如阴曹地府。 楼船上的气氛有些古怪,常千户知道原因,打发了亲信去问冯盛:“冯老爷,要不要先靠岸,等雨停了再走?” 冯盛阴着脸:“休要胡言,哪有雨?” 说也奇怪,辛三少算完那一卦不过小半天工夫,好好的天突然就乌云密布,现在竟还打起雷来。 冯家人心里说不忌讳是不可能的,但冯全为此行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时辰又是栾仙师算好的,总不能就这么着草草收场。 冯明通匆匆赶来向父亲禀报:“爹,黄大仙说听动静应该是那条蛟在度劫,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我又去后艄问了下甄老大,他说这点风浪不影响跑船,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冯盛脸色好看了些:“你去和你伯父也说一声,算了,还是我去吧。” 这时候乌鸦嘴辛三少正识趣地带着辛吉躲在自己屋里。 没办法,世人总是忍不住相信所谓的噩运,没见他一说桃花劫,冯家人立刻就信了么。 打雷了,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眼下这船上,栾仙师和黄大仙两个骗子互相敌视,想想也是,如果没有黄大仙的谎言,黑龙角将永远是个缺憾,无人能指责姓栾的炼不出长生不老丹,而若没有栾仙师的骗局,谁管东莺江底是个什么怪物,黄大仙便可以借此继续招摇撞骗。 二人的这场博弈,栾仙师稍占优势,等船开至所谓的恶龙殿,王达需要叫大家亲眼见见那条蛟,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否则很难骗过那老太监。 不要紧,还有自己呢,到时他会拉王达一把,叫他和那姓栾的势均力敌,最后将真相攀咬出来,一起完蛋,还这朗朗乾坤。 大船向着前方电闪雷鸣的江面上驶去。 酝酿多时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雨点又大又急,噼啪砸落在楼船和附近的江面上,如急骤的鼓,又如高亢的歌。 下面船头有人高喊:“不急,别慌,快到地方了,慢慢来,把帆降下来一些!” 辛景宏也觉着快到地方了,对王宏而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有雷雨遮掩,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 他刚想要开门出去瞧瞧,突听隔壁有人说话。 隔着一层船板,下头又有船夫们奔来跑去吵吵嚷嚷,可大约是船板隔音不好,这说话声入耳竟然还颇为清晰。 “请姑娘帮着通报一声,我想见一见栾仙师。” “仙师正在静坐入定,方才交待过了,不管谁来全都不见,即使是冯掌印,也得过了这一两个时辰。”是那女冠的声音。 辛景宏心中一动,对话是从三楼传下来的。 要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就要详细说一下楼船上诸人房间的分配了,三楼之上相对干爽,视野开阔,住着老太监冯全和他的干儿子,冯盛父子以及栾仙师师徒二人。 栾仙师和女弟子的房间临近船尾,楼下住着的就是辛景宏。 二层原本只住了常千户和他的两名亲兵,其他的官兵、船夫和冯家的仆从都呆在一层,甄老大独占了船尾,以便伺弄他那些鱼鹰水鸟。 黄大仙一行五人上船晚,三楼已经没了空屋子,只能屈居二层,王达坚决不住姓栾的脚下,住在了靠近船头的一端,和常千户做了邻居。 辛景宏示意辛吉不要作声,侧耳听楼上动静。 这个时候,姓栾的不肯露面,是想叫王达一个人演独角戏,将他架在火上烤,这个跑来求见的男人声音很是陌生,会是谁呢? 就听那个男人又道:“姑娘你还是去说一声吧,什么静坐入定,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跟着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恰好外边轰隆隆一阵雷,辛景宏都趴到船壁上了,隐约只听到“……密州”,“……二十年前”之类的字眼,好不容易等雷声过去了,那边话也说完,男人重新提高了声音:“快去,我等他半个时辰,过时不候,他不害怕就继续装相,看到最后是谁倒霉!” 辛景宏心痒难熬,深恨扶梯在船头,船尾这边是密封的,他就算开了门探头去看,也看不到外边的情形。 第83页 不过这几句话的工夫,辛景宏到是推断出来了,这男人应该是甄老大。 想不到他手里竟握着栾仙师的把柄。 他这是要做什么?敲诈勒索?还是没有真凭实据,所以想借单独见面的机会诈一诈对方? 姓栾的会做何反应呢? 就听那女冠离远轻唤:“仙师,仙师!” 停了一会儿,头顶传来走路声,她走回来,道:“仙师没有回应,大约是正神游在外。” 甄老大嘿嘿冷笑:“拖延时间想对策吧?也罢,反正我闲着没事,奉陪到底。” 女冠没有吱声,沉默着同他对峙,那意思很明显: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爱等就等吧。 甄老大又恶狠狠地补充道:“说好了半个时辰,我一刻也不会多等,大不了一拍两散,别说我没给过他机会!” 停了一会儿,上头传来些许怪声,似是什么东西在扑扇着翅膀四处乱爬。 那女冠忍无可忍,斥道:“你快把这些扁毛畜牲带走,脏得要死,谁让你带到三楼上来的。” 甄老大哼了一声,没有理会,楼上的扑翅声一时更响了。 辛景宏在出去瞧热闹和留下来继续偷听之间游移不定,正在这时,就听着侧下方船头附近突然喧闹了起来。 “水里有人!快,救人!” “快看看是谁掉下去了?” “我的天,是冯大爷!快找钩子绳索来,会水的都到水里去。” 瓢泼大雨中谁也说不清楚冯明通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江面上,若不是常千户不放心这艘船即将驶向“恶龙殿”,一直和下属们在船头盯着,而冯明通又初通水性,落水之后拼命地扑腾求救吸引了船上人的注意,等船开走,丢他一人在茫茫江心,非淹死不可。 整艘船上乱成一团,很快冯盛赶到,当爹的见儿子在水里沉沉浮浮,急得忘了向船上的两位神仙救助,扯着嗓子催促常千户和自家的仆从赶紧救人,自己淋成落汤鸡也不顾,足见父子情深。 黄大仙在一旁看着不敢吭声,谁让他是陆地神仙来着。 辛景宏到了,很快连那女冠和甄老大亦被吸引到船头,众人合力将冯明通救上船来。 同时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件女人衣裳,没办法,花花绿绿的就漂在离冯明通不远的江面上,太显眼了。 冯明通江水灌了个半饱,冷得浑身发抖,被下人裹上毯子扶进船舱,冯盛在旁连声问他怎么掉进江里,他也不答,只和那女冠错身而过之际,两眼瞪得浑圆,嘴唇哆嗦着道:“贱人,你敢害我!”换来女冠一脸的莫名其妙。 冯盛居中坐下来,沉着脸质问:“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问完了才见这么多人挤在一处,挥了下手,语气十分不耐烦:“都伫在这里做什么,不相干的不用留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说话间他往人群中扫了两眼,突然觉着不对,问跟在他身后的冯府管事:“我大哥呢,怎么没见他?” 那管事的躬身道:“小的立刻瞧瞧去。” 冯盛隐隐觉着有些不安,大哥冯全向来疼爱明通,知道他出事不会漠不关心,风大雨大,他不可能睡着,再说这船马上就要到恶龙殿去擒蛟了。 管事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老爷,掌印没在屋里,到处都没找见。” 冯盛哪还顾得上儿子差点淹死那事,腾地站起身:“他那干儿子呢?” “昌公公到是在,正躺在床上发高烧呢,这会儿神智不清,已经有些认不得人了。” “栾仙师那里问过没有?” 管事的有些犯难:“这个,老爷,不是说不让打扰栾仙师么?” “快!到处去找,看我哥哥去了哪里!” 全船的人一齐出动,寻找老太监冯全,栾仙师那里是冯盛亲自带了人去问的,可惜事与愿违,栾仙师说自己刚刚神游归位,并没有看到冯掌印。 冯盛意识到不妙,赶紧叫船停下,原地找寻江面,依然一无所获。 雨势渐小,两只黑色水鸟在楼船后艄上空不住盘旋,甄老大意识到不对,道:“等等!” 他慢慢走上前去。 后艄经过大雨冲刷,亮晶晶流的到处是水,只有角落里的一滩是暗红色的,隐约散发着腥气。 那里放了些缆绳,还有备用的铁索锭石,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一堆。 锭石附近丢了几块碎尸,尸身残缺得厉害,看样子肯定是找不齐了,已有的拼一拼,勉强能认出来死的正是冯全。 第50章 三方查案 安兴县衙这边得到掌印太监冯全遇害的消息是在事发第二天。 燕如海其实在冯家那艘船一进入安兴境内就得了信,包括王达一行人受邀上船的事。 冯全不来找他麻烦,他乐得装不知道,要不然还上赶着拿热脸贴冷屁股么? 哪知道一场雷雨过后,风云色变,竟然出了这样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 这老太监死哪里不好,偏要死到安兴来,老天爷是看他这县令当得太过安逸了么? 燕如海问明白了那艘楼船的停靠地点,带上白典史、计航、捕头雷元亮以及衙役若干,直奔江堤而来。 一路上燕如海都在思忖,冯全遇害这样的大案子就算京里不派钦差下来,邺州提刑按察司也不可能坐视,归川府说不定亦会派人来。 第84页 他倒霉就倒霉在身为事发地的县令,少不得要配合查案,但最后的结果只要不是死于江匪盗贼,拿地方不靖说事,自己应该不会受到牵连。 刚说溃堤的事不彻查对不起安兴百姓,那老太监就死了,这算不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想他燕如海查案又不算多么明察秋毫,真实水平连韶南都比不上,上回是在女儿的帮助下才涉险过关,这次去,跟着混一混捧个人场就好了。 太积极了旁人还不知怎么想,他和冯家的关系现在说起来正微妙着呢。 等到了地方,燕如海同冯家人见了面。 冯盛父子如丧考妣,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哪还有工夫提之前的不愉快。 冯盛一夕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连走路都需要下人搀扶,道:“燕县令,家兄出事之后,我已请常千户带着兵丁把船上的人全都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同意,所有人不得下船,您来得正好,常千户没带多少部下,在提刑按察司派人来之前,还得麻烦燕大人了。” 燕如海并不在乎对方在指使自己,回头吩咐雷捕头带着人配合常千户,对于案情多一句也不问,耐心等待上官到来。 他不问不等于冯盛不说,往日目下无尘的冯老爷已然彻底乱了方寸,想到对方大小是个官儿,有可能帮他抓到凶手,也不管燕如海是否想听,一直在他旁边絮叨个不停。 掌印太监说到底依旧是太监,是伺候人的奴才,冯全活着的时候固然威风八面,整个冯家都跟着沾光,这一死可就彻底玩完。 冯家家财万贯,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冯盛自觉如小儿捧金过闹市,焉能不愁? 燕如海原本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待听说冯全不知被什么东西大卸八块,尸体撕咬得不成样子,死状很是可怖,不禁吓了一大跳。 冯盛两眼通红,举袖拭泪:“燕县令,可怜我兄长的遗体到现在都没能找齐,你要去看一看么?” 呃,燕如海推脱道:“还是等提刑按察司的人来了一起吧,免得不小心损坏了线索,耽误缉拿真凶。” 冯盛听着有理,点了点头。 冯明通大步走过来:“燕县令,真凶就在船上,你可一定看好了,别叫他浑水摸鱼脱身。” 对方提到真凶了,不闻不问不大好,燕如海便问了一句:“有线索么?” “哼,左右跑不掉那两位大仙!”“大仙”二字他是咬着牙,自牙缝里挤出来的。 昨天冯明通掉到江里差点淹死,被救上来之后矛头直指栾仙师的女弟子,非说是那女冠勾引自己到无人处幽会,结果他追着对方跑到了二楼的船舷拐角,被人从后面猛地推了一把,身不由己,栽下船去。 对方此举的真正目的是借由他落水吸引众人注意,好方便行凶,真凶除了那能叫女冠言听计从,且由始至终不曾现身的栾仙师还会是何人? 冯盛斥道:“不可胡言!” 儿子落水是有蹊跷不假,但若说与那女冠有关却不足为信,不止一人证实,当时她正为栾仙师护法,阻拦甄老大求见,还是听到了下面兵士们呼喊救人,他俩才一起从三楼下来的。 冯明通认定栾仙师是凶手,不怕得罪他,不服气地道:“既是仙师,会障眼法又有什么稀奇?要不然叫他说说,关键时刻元神出游都看到了什么!” 燕如海示意白典史上前安抚住父子二人,他走到另一边,同常千户见礼,寒暄了几句。 常千户倒霉牵扯到这件大案中,免不了唉声叹气,打不起精神。 “燕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军中最忌讳沾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你说冯掌印也是,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想着断肢复生呢,这到好,闹了个死无全尸。” 燕如海有心打听下辛三少在船上如何了,但想他肯定用的是化名,说破了徒生事端,转弯抹角问道:“除了冯掌印,其他人都没事吧?” “伺候冯掌印的小太监烧得人事不知,差点儿就跟着去了,还好船上有位景公子精通医术,我叫手下照他开的方子去抓了药,现在人已经醒过来,大约是死不了了。” 燕如海意识到这景公子应该就是辛草农的侄子了,没想到这小子还跟着辛刑书学了一手好医术。 他不是爱挑事的人,若换一个,非多嘴问一句不可:“船上不是有两位半仙么,怎么治病还得大夫开方?” 两天之后,归川府先来了人,通判赵曦亲自带队。 当天晚些时候邺州提刑按察司的人也到了,来的是位正四品的按察副使,足见重视。 两位上官都带了不少手下,燕如海乐得给他们腾地方。 按察副使郭涛年近五旬,天生一副愁苦相,好似大伙全都欠着他的银子不还,来到之后先商量冯氏父子把船开回一段,找了个临近村庄的地方泊好。 而后官府征用了整座村子,由官兵把守,专门用来查案。 出事时船上所有的人包括常千户在内,全被勒令继续呆在船上,不经传唤不得出自己的房间。 郭涛给赵曦和燕如海分派了任务,叫他们各自带着手底下的人审问嫌犯,做好口供。 交由燕如海负责的是冯家的一众下人,几个船夫和常千户的那些部下。 赵曦显然更受重视,分到了常千户、辛三少主仆和王达的两个徒弟。 第85页 剩下的几人,郭涛觉着嫌疑都颇重,就算不是真凶,也应该知道些秘辛,所以只能留给自己亲自出马了。 有计航和白典史从旁协助,燕如海差事办得十分顺利,不过是问问诸人事发前后他在哪里,做什么,都看到了些什么,再相互加以认证。 他负责的这些人当时虽各有差事,却全都呆在一层,等冯明通落水更是挤去了船头救人,众目睽睽之下别说杀人了,藏个东西都难,所以基本上排除了他们是凶手的可能。 一天的时间,燕如海就审完了七八个人,正打算简单吃点东西挑灯夜战,雷元亮进来,悄声禀报:“县尊,赵通判打发人过来,说请您过去一起用餐。” 赵曦找他必然是有事,燕如海想了想,叫上计航陪他同去。 果然赵曦请吃饭只是借口,他那里还有一个人,竟是白天不曾露面的辛草农。 辛草农见面先赔不是,惭愧道:“我也没想到景宏他这般胡闹,到了安兴竟不先去县衙,还跑到冯家的船上装神弄鬼。” 赵曦抬手打断他:“长话短说,你们两家晚辈的事等眼下这案子结了再议,燕县令,我与你说说现在的局势,这个案子你不要觉着事不关己,在旁看热闹就好。” 燕如海叫他一语道破,面上有些尴尬。 “郭涛是兵部尚书、太保黄襄敏的人,当今即位,黄太保是顾命大臣之一,他是最反对宫中找方士炼丹寻药的,圣上因为他,只能私下里行事。”赵曦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道,“魏国公也很反感这些骗子,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没办法当众表明态度,所以他和黄太保的关系,说实话,有些僵。” 燕如海点点头,他明白啊,小公爷的亲爹就是个炼丹狂嘛。 “这个案子若是无人干涉,郭涛必把凶手定成栾仙师和王达当中的一个,辛刑书的侄儿会受牵连到是其次,我担心郭涛将凶手妖魔化,叫黄太保以此为借口诛杀各地的方士,掀起腥风血雨,一旦闹大了势必会影响到国公爷。” “通判大人是什么意思?”燕如海不觉问了一句。 “我的意思,骗子就是骗子,装神弄鬼是不可能把人大卸八块的。郭涛知道我是魏国公一系,不要紧,我来牵制他,此案的真相就交给燕县令你来查明,只要燕县令拿出识破秦泰来时的本事来,应该不会太难。” 燕如海自赵曦处回来,愁眉不展,压力山大。 计航深知内情,同情地频频看向他,忍不住提议:“县尊,要不然卑职还是回县衙一趟,把小姐请过来吧。” 第51章 韶南出马 隔天一早,韶南带着两个丫鬟赶到,与父亲会合。 崔绎其实挺担心韶南出门把自己,不,把她的琴丢在县衙,尤其这一次,这么大的个热闹,不跟去瞧瞧实在可惜。 幸好燕韶南挺够意思,临走还带上了他。 等到了江边,燕如海把情况一说,崔绎才知道,前世燕如海顶着巨大的压力查案,一点儿面子不给郭涛这个正四品留,并不是他性子耿直不阿,非要还原案子的真相,竟然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过后赵曦没有同自己说还有这么一出,而燕如海,是不是觉着已经偿还了他的人情,从此两不相欠,就与魏国公府渐渐没了来往,最终相忘于江湖了? 啧,还真是可惜。 其实对于名声,当年的他并不如何看重,黄襄敏为人刚愎自用,寻仙问道之争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是黄襄敏不愿意自己这等勋贵插手朝廷事务,借此排除异己罢了。 皇帝羽翼渐丰,不可能容忍他继续顾命下去,黄襄敏却不知收敛,最终他自己没落着好下场,还使得奸相上位,往后十年内乱,祸端皆在此人身上。 这么一走神,想的就多了,等小公爷拉回思绪,才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只时不时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 隔了好一会儿,不知哪一个丫鬟道:“小姐,这几份口供也给您放到桌子上了,计书吏说,县尊要审的人今天就能审完,您有什么额外的问题要问么?” 韶南“唔”了一声:“等我先看完。” 咦,燕如海为什么特意把女儿接来帮他看口供?崔绎暗暗纳罕。 但是没人给他解惑,韶南一直看了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放下案卷。 椅子一声轻响,应该是她站了起来,衣裳沙沙,这崔绎就辨别不出来了,跟着她自鼻腔里发出了一声低吟,悠长而缠绵,叫人听着心跳加速,几有面红耳赤之感。 这真是靡靡之音啊,还好他早就没有这份心了。崔绎忍不住胡思乱想。 其实韶南只是坐得时间久了,腰背酸痛,抬手伸了个懒腰而已。 檀儿还在旁边等着送案卷回去,见状好奇地问:“小姐,您都看完了,可有发现?” “这些证词,管中窥豹啊。我得去船上瞧一瞧。”她决定了的事,便立刻付诸于行动,“你把卷宗送回去吧,顺便叫樱儿来帮我换套男子的装束。” 檀儿把桌子上那一堆口供归拢好抱走了,樱儿笑嘻嘻自外头进来:“小姐,您穿男装可瞒不住明眼人。” “没事,来,帮我一下。” 跟着崔绎就听旁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这动静刚响了一瞬便停下来,燕韶南声音忽近,似是探头在古琴上方,不知瞧什么。 第86页 “差点忘了,樱儿,你去找个屏风来。” “啊?小姐,这我上哪儿找去呀?” “那算了,就这么着吧。”停了停,她声音逐渐远去,那小丫鬟亦步亦趋追在她身后,“小姐,你没事把琴蒙上做什么?” “子曰:非礼勿视。” “啥?” “你这樱儿,咋那么多问题,我没事闲得慌行不行?” 崔绎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微哂,搞什么,他又看不到!不对,他又不稀罕看! 前世丫鬟环绕,什么样的美人他没见过!燕韶南这么一个刚十六岁的小姑娘,至于防他像防贼似的么。 不过到底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说不好奇对方的长相是假的。 两个小丫鬟时不时的恭维崔绎都没当真,前世他听过肉麻的奉承话实在太多了,颠倒黑白,多离谱的都有,按说老天爷给了一个人聪明的头脑,往往再吝啬于给她美丽的外表,燕韶南无疑是聪明的,这点崔绎已经有所感觉,而且她的性子也非常有趣。 比如说,对方明知琴弦有异,却从来没有为难过他,这份从容实在难得,就连年轻时的自己不是还赶紧请了景善道长回去驱邪么。 再比如,她好像从来没想过找个前程似锦的男人嫁,往后凭夫贵,凭子贵,余生只要把内宅打理好了,自然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还真是与他曾经认识的那些女子都不一样。 这么一想又想远了,等他回过神来,韶南已然换好了衣裳回到桌案前,把古琴拿起来,斜着抱在怀里。 “小姐,你上船也拿着琴啊?” “嗯。走吧。” 崔绎跟着她先去找了燕如海,燕如海听说女儿要上船去亲眼看看凶案发生的现场,竟然没有反对,只道:“你等等,我再叫上白典史和计航,叫他们帮你遮掩一下,你不要开口说话,装作和阿德一样都是长随。”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崔绎觉着自己好像忽略了点什么。 一行人上船察看现场的过程对崔绎而言十分乏味。 当初冯全的死轰动一时,死因以及凶手他都知道,而今亲历,他真正想听的是燕如海在查案时如何抽丝剥茧,拨开重重烟雾,找出真凶的过程。 但大约是因为还有提刑按察司的人在场,这一路都很少有人说话。 尤其是韶南,默默随行,一语未发。 直到最后,他们把上面三层都看遍了,有人问了句:“燕大人要不要再去看看尸体?” 燕如海似是没听清,犹豫着重复:“要不要去……”很快又回答:“去吧。” 不对,不是没听清,他是在征求另外一人的意见。 燕韶南?不会吧! 这个猜测令得崔绎暗吃了一惊。 太有可能了,他自忖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前世偏在燕如海身上走了眼,都一张桌上吃饭喝过酒了,还觉着他是个老实头。后来燕如海屡破奇案,又毫不留恋地辞官回乡,这成了他远赴海外时心中最大的遗憾,难不成屡破奇案的根本不是燕如海,而是他的女儿燕韶南?! 啧,燕如海做了几年断案高手来着? 有五六年吧,五六年之后燕韶南都多大了,她难道一直守着父亲,最后年纪渐长,担心再也瞒不住了,才不得不叫父亲辞官归隐? 崔绎胡思乱想的工夫,突然听到周围接连响起几声抽气低呼,似是众人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与惊吓。 就连韶南也跟着低低“啊”了一声。 他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众人看到尸体了。 冯全的尸体未经缝合,胡乱堆在棺材里,本来就血肉模糊,一块块撕扯得不成样子,又放了这么些天,向外散发着臭气,既恐怖又恶心。 燕如海只觉头皮发麻,心里别提多么后悔带女儿来看这个了,赶紧摆摆手,示意提刑按察司的人快把棺材盖上。 好一会,他才说得出话来:“可有仵作看过?” 对方似是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带着几分得意道:“不但看过,还仔细地扒拉过了,本来想和你们归川府的辛刑书探讨一番,可惜他没来。” 燕如海小心留意韶南的反应,哪有空理会那人的心思,直接问道:“结论呢?” 对方在提刑按察司也是个小官,未将燕如海这七品县令看在眼里:“燕县令想知道,可以去跟我们郭大人要验尸报告看,其实不用仵作验尸,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尸体要变成这样非人力可为,这船尾还留有深深的爪痕,多半是妖物作祟,听说冯掌印此行是为擒龙,哼哼,因此惹来对方报复也说不定。” 看来郭涛己经给手下人定过调了。 燕如海没有反驳,回头示意韶南: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 韶南却与旁边的计航悄悄说了句话,计航轻咳一声:“大人,不如咱们去下一层看看吧。” 那提刑按察司的官儿怔了怔,皱眉问旁边的同伴:“下面还有一层?” 他来船上一天多了,竟没注意脚底下是中空的。 同伴回道:“底舱一般放杂物,冯家这艘船这么大,下头肯定要装不少石头,船身方能稳住了。这都与咱们的案子没有关系。” 燕如海不听他们的,直接叫人打开了舱板。 下面空间很大,果然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那些压舱的大石头,最显眼要属一个硕大的精钢笼子,围栏差不多有小臂粗,一看就十分结实。 第87页 笼子门敞开,里面是空的。 不用燕如海提醒,那官儿主动吩咐:“去问问冯家人,这笼子是做什么用的?” 问话的人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冯老爷说是冯掌印吩咐叫准备的,苦能生擒了那条蛟,便请栾仙师将它封印了,关到这里面。” 那官儿口气微嘲:“想的到挺长远,栾仙师眼下是自身难保了。” 冯全活着,不管人前人后他都不敢如此,可那老太监不是己经变成一堆烂肉了吗? 韶南冲父亲点点头,示意直到此刻船上该看的都己看过,其它等回去了再说。 等下了船,没有外人跟着了,燕如海忍不住道:“韶南你别怕,人死之后无知无识,肉身早晚都要腐烂,最后化为尘埃。” 韶南脸还有些苍白,闻言摇了摇头:“我没事,爹,您得去跟赵通判把他那边的嫌疑人口供要来看看。” “然后呢?” “看情况吧,可能需要找那辛三少聊一聊。” 第52章 经魁又如何 辛景宏被雷捕头带进房里,见迎面桌案后面坐了个身穿便服的官员,年纪四十不到,留着短须,正由头至脚地打量自己,目光中带着点别样的情绪,便知道这就是安兴县令燕如海。 若是照他二伯的安排,自己一到安兴就直奔县衙拜望,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被对方视为未来女婿了。 燕如海指了指那把单独放在门口的椅子:“请坐吧。” 这个“请”字是看在对方白州乡试经魁的份上额外加上去的。 辛景宏坐下来,抬头打量了一下屋里。 房间一角桌子后面坐着个书吏,笔墨纸砚都已经准备好了,单等着给自己录口供。 燕如海眼前放了一摞纸,上面不知写了些什么,但肯定与自己有关,因为燕如海这会儿低头扫一眼,抬头看看他,再低头扫一眼…… 左侧斜对面立了块深色屏风,燕如海的桌案颇长,被屏风挡了一小半去,辛景宏怀疑那后面坐着人。 呵,这阵仗,还真拿自己当嫌犯了。 “景公子。” 辛景宏听燕如海唤他假名字,心里感觉还挺微妙的,拱了下手,道:“大人有什么话就问吧。” “你之前已经在赵通判那里做过口供了,本官觉着你的嫌疑无法洗脱,特意跟通判大人说了说,把你带到我这边,再详细问问。” 辛景宏闻言面露诧异之色:“我有什么嫌疑?大人,证据呢?我读书少没有功名,你不要骗我,如无证据岂不是欲加之罪?” 燕如海听着那句“我读书少”险些没绷住脸上的表情,敢情这小子到现在还在装呢。 他没看坐在旁侧的女儿,扫了眼负责记录的计航,见他死命低着头奋笔疾书,皱了皱眉,决定不和对方打哑谜,直接道:“虽然没有抓到你当场行凶,但你身上疑点不少,要本官一条条说给你听?” 辛景宏也不再装模作样了,目露警惕:“愿闻其详。” “其一,你料到会打雷下雨,提前算了个下震上坎的凶卦出来扰乱人心。” 辛景宏忍不住一撇嘴:“这也算?” “当时天气晴朗,冯家人才没有把你怎么样,一旦变天,船上因你这番话变得人心惶惶,而你也以此为借口躲在房间里不露面,出事前后那么长的时间,你只在冯明通落水之后才匆匆出现,之前在做什么只有你那童子能证实,还不可疑么?除此之外,你还预言冯明通有桃花劫,叫他离水远一些,这你又该如何解释,总不会是你也黄大仙附体,能知过去未来吧?” “大人,你这分明是对我有成见……” 燕如海低头看看他之前所作的供词,继续道:“你说在房里听到三楼之上甄老大和女弟子交涉许久,以此来证明冯明通出事时你们三人都不在场,冯明通落水同他们两个或许无关,但你不过是个偷听者。” “大人,我不是偷听……” 燕如海并不理睬他:“也可能当时躲在房里偷听的根本不是你,而是你那童子。” “呵呵。”辛景宏冷笑一声,扭开脸去。 “第三,若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必以化名登船凑这份热闹?鬼鬼祟祟,所图自然是不怀好意。” 辛景宏一滞,随即笑了:“原来燕世叔早已经看穿了我。” “世叔可不敢当,辛公子若是去参加了会试,你我是同年也说不定。”燕如海并不任他拉近乎,一本正经又道,“正因为认出你来,才知道这份口供不痛不痒,作不得数,你有理由痛恨那冯掌印!” “我不……” 燕如海不等他否认,已截口道:“你二伯辛刑书也来了,本官自他口中得知国子监的江司业曾是你乡试主考,单独指点过你的学业,江司业被罢黜,你必然代他不平,怎么,还需要本官往下分析么?你有杀人动机,有时间,有能力,至于具体怎么动的手,同伙是什么人,那是你需要招认的部分!” 辛景宏轻拍了两下手,赞道:“好有道理,真叫人无法反驳!” 燕如海忍不住轻瞥了女儿一眼,见她单手托着腮,好似十分无聊地拿指头在古琴的琴徽处划来划去,没得到什么暗示,只好转回去,按原计划继续恐吓对方:“你若不想连累江司业,连累辛家,便老老实实供认你是如何杀人的!” 第88页 他心说,谁叫你小子如此怠慢我的女儿,经魁又怎么样,落到我父女俩手里,一样让你吃瘪。 辛景宏眨了眨眼,挪动了一下屁股:“呃,大人,实不相瞒,真相是这样的,小侄想要为朝廷除奸,上船初始就想找个机会除掉那老太监,小侄是懂医的,一见着小昌公公就知道他那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几时了,老太监身旁只他一个服侍的,他一病倒,机会岂不是就来了。所以我就趁着大伙都在三楼商量如何擒龙的工夫,悄悄进了栾仙师女弟子的房间,拿了她一件衣裳,至于为什么偷拿女人衣裳,呃,自是担心作案的时候被人瞧见,到时还可以嫁祸于她。” “……”燕如海不禁有些傻眼,这和他之前想的不一样啊。 “等到电闪雷鸣,大雨突至,我听见栾仙师的女弟子和甄老大在楼上靠近船尾处说话,而与我住同一层的王达等人都去下面船头了,机会难得,就在外边罩上女人衣裙,悄悄往三楼老太监的住处而去,谁知中途遇见了冯明通,他远远看见我,还当是女冠,追来想要调戏,我就往扶梯角落里一躲,等他追近到处找人,从背后跳出来将他推到江里。跟着我上到三楼,悄悄进了老太监的房间,我……我直接就弄死他好了,为什么还要把他挪到船尾去大卸八块,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编不下去了,皱着眉头一脸难受,好似智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燕如海第一次见到这等毫无敬畏的小子,之前听他说得煞有其事,微张着嘴,受惊不小,还当案子真的歪打正着破了。 他气结无语,旁边屏风后的韶南却不紧不慢地开口:“凶手这样做,当然是想要做成冯掌印是被恶蛟撕碎的假相,嫁祸给骗子啊,为达成这个目的,他之前已经在大江屯准备了好些日子呢。” “咦?”辛景宏听声音方才知道燕如海身旁坐着的是个女子。 他下意识想看,被身旁的雷捕头一把按了回去,还不死心,将身子歪到一旁,努力要想瞧瞧对方是什么人。 韶南还是老样子,轻轻摸着琴,把琴身上的纹理都蹭得发亮了,语气带了点讥诮:“计书吏,可以了,叫他画押吧,有这份口供,他就算拒不交待杀人的过程也够定案了。” “好的,小姐。” 韶南站起身:“恭喜爹爹大案得破,总算不负赵通判所托,等把口供交上去,咱们就可以回县衙了。” 竟是燕如海的女儿,这下辛景宏觉出尴尬来了。 二伯叫他来相亲,没想到还真见着对方姑娘了,这第一次见面又是在这么个情况下。审人的和被审的。 都说最毒妇人心,她不会来真的吧,就因为自己没主动送上门,而是跑去了大江屯,就要置他于死地?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辛景宏只得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无奈道:“你们这是讹上我了啊,说吧,叫我做什么?” 韶南不在乎叫他看到,探头出来拿起父亲面前那份记录:“你在赵通判那里做的这份口供不尽不实,辛刑书怎么没将它摔在你的脸上?” “我二伯也来了?”辛景宏叫起屈来,“他们就随便找了两个书吏来问我话。” 韶南明白了,辛景宏在船上的身份是假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拆穿,辛刑书只得藏起来不露面,赵曦假装不知情,拖得一时算一时。 “那你把当时船上的情形仔细说说。”韶南示意计航再重新给他录份口供。 小公爷崔绎虽然看不到辛景宏的模样,但听他委委屈屈地由上船讲起,时不时还被韶南打断,不得不细加解释,只想哈哈哈大笑三声。 这完全是被牵着鼻子走啊,不用说,这门亲事肯定要黄了。 燕如海也不禁暗暗走神了,心道:“我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韶南,这年轻人如此跳脱不靠谱,再聪明会读书,也不是良配啊。” 不提他们在旁瞎操心,很快辛景宏就把他听到的女冠和甄老大那一番对话学说了一遍,虽然他没听清楚“二十年前”密州发生了什么事,但姓甄的当时是在威胁栾仙师无疑。 燕如海道:“看来需要想办法和甄老大谈一谈。” 辛景宏还当没自己什么事了,韶南却道:“不忙送他回去,既然辛刑书不方便露面,那找个机会,请辛公子代劳去仔细查看一下尸体吧。辛公子,你最好像你自己夸口的那样有真本事,别叫大伙失望。” 辛景宏:“……”这是报复吧?老太监都死成那样了叫他去验尸,恶不恶心?! 第53章 认罪 韶南早将相亲的事抛在了脑后。 辛三少对她而言,俨然是一阵及时雨,可以帮着她查清楚案情,作用大约和丛朋差不多吧。 她这边做着审问甄老大和重新上船验尸的准备,未等有所动作,赵通判那边派人把辛三少的书童辛吉送了来,又悄悄提醒燕如海,说按察副使郭涛下令,叫把王吉的两名亲信押去他那里,又问起景公子主仆。 赵通判见苗头不对,套了套话,郭涛手底下的人还不知道他另有打算,道:“郭大人已经查得有眉目了,准备将嫌犯全都押到一处,正式过堂。” “嫌犯”二字令得赵曦越发警惕,道:“王达的两个徒弟同他一样,都是骗子,你们只管带走,姓景的书生也已查明是半月之前才到的大江屯,请王达帮着算前程改命,王达的两个弟子还供认这次之所以带他上船,是因为他想要跟着开开眼界,还掏了三百两银子。” 第89页 郭涛派来的人听了这话心中啧啧,暗忖:“原来竟是只肥羊啊,只惜落到赵曦手里了。”当即带走了犯人回去向郭涛复命。 燕如海觉着自己身为长辈,不能不说说辛景宏,责备道:“辛公子你看看你,闯了祸,叫通判大人亲自出面保你,多么为难。” 话是这么说,诸人这会儿还不知道若被带走后果有多么严重,赵曦这一句话万金难求,只是觉着郭涛应该会给同僚几分面子,辛三少这就算是从案子中解脱出来,被轻轻放下了。 很快,燕如海也接到知会,叫他带着手下人即刻前往郭副使处,郭涛要升堂审案。 四品官升堂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郭涛把公堂设在了江边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上,赵曦得以在郭涛的旁侧添把椅子听审,像燕如海这样品阶的官员只能坐在台下。 死者生前风光显赫,嫌疑人一排溜五花大绑跪着,光是由州府各处抽调的站班衙役就有近千人。 辛景宏很想跟去瞧瞧郭涛怎么审案。 韶南却道:“你好不容易才洗脱嫌疑,这热闹不凑也罢,正好这会儿船上留守的人少,咱们去做正事。” 辛景宏默念三声“好男不与女斗”,很不情愿地应了。 韶南带上古琴,又叫了计航帮她打掩护,和辛景宏主仆直奔楼船。 “小子,你会感激韶南这个安排的,虽然验看冯全的尸体也不是什么好体验。”小公爷默默地想。 真是奇哉怪也,燕韶南这丫头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抱着古琴呢,这又不是笛子箫之类,她也不嫌麻烦。 不会是专门为照顾自己吧? 崔绎再自恋,也觉出不对劲儿来,这是去查案验尸,又不是踏青。 船上冷冷清清,相关人等都去了郭副使审案现场,只有常千户带着部下和几个船夫因为身份尴尬,留下看船。 韶南本想若是人多口杂不方便,就先去辛景宏的房间。 反正棺材也在船尾,就在他的房间下方,到时她弹上一曲,叫看守棺材的都睡着,辛景宏便可不受干扰打开棺材慢慢查看。 现在到是省了这一步。 常千户和他的部下全都认识计航,一听他说又要看尸体,自觉离得远远的。 辛景宏在案发第一时间曾经见过冯全的残尸,知道这工作十分艰巨,预先准备了些东西叫辛吉拿着。 此时他站在船尾不忙开棺,先拿出件黑色长袍来抖落开,罩在外头,将腰、领口、袖口全都扎紧了,又用布巾将口鼻都蒙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韶南见他这般如临大敌,问道:“我们呢,也需这般?” 辛景宏的声音隔着布巾响起:“随便,这么多天了,一开棺肯定很多蛆虫,气味也十分美妙,有的人适应能力强,也不怕感染疫病,那就无所谓了。” 韶南沉默了一瞬,方才道:“计书吏,咱们虽然不必太靠前,还是做些预防吧,有备无患。” 这话虽是对计航说的,崔绎却听出来气哼哼的意味,显然辛三少因这讨打的话又被记了一笔。 “砰”的一声响,棺材盖被推到了旁边。 “赫!”辛景宏看着那堆腐烂的残尸,将手伸向辛吉:“火钳子!” 他手伸出半晌,没拿到东西,却听到旁边传来了呕吐声,皱眉瞪了眼吓得浑身瘫软的辛吉,不悦地斥道:“真没用。” 说完他自己弯腰拿过一根两尺多长的长柄火钳,伸到棺材里翻动起来,边翻边问:“有人记录么?” 韶南带计航来就有这打算,当即道:“计书吏。” 计航蹲下来,将记录的纸铺在船板上,一手按住,毛笔在早研好的墨汁中蘸了蘸,等到辛景宏开口便奋笔疾书。 “尸体残缺不全,好在头部尚在,确定是太监冯全无疑。这里有四、五、六,一共六块残尸,分别是头颈,上身、下腹部、一条完整的左腿连同胯部,右边的腿自踝骨往下缺失,还剩一截,这是右手臂,对了,补充一下,手指脚趾都齐全。今天是出事第几天了,尸体腐败速度较正常人慢,肯定不是因为太监就特殊,推测是服用丹药所致……” 他说话的语速甚快,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个人言论。 “上乾下坎,这就是个天水讼的卦象,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同行之人因为各种矛盾而相互仇视,落得如此下场不足为奇。让我来看看上身以及下腹部,啧,烂成这样,是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还是挤压?看起来像是……挤压所致,再来断口,残肢是从身体上直接撕裂下来,瞬间的力量很大,还有深深的抓痕,不像人为啊,难道王达说对了,这江里真的有龙?” 他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韶南没有打断他,见一旁计航兢兢业业,将辛景宏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放了心,悄悄往旁边走开。 辛景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未留意到韶南己经走远,并且弯腰拉开了舱板。 下面船舱依旧是老样子,虽然空气有些污浊,韶南还是拉下面巾,仰头靠在舱壁上深深吸了两口气。 辛景宏验尸时的冷静实非常人,她做不到。 再多呆一会儿,说不定她也会像辛吉那样,当场呕吐。 四下里静悄悄的,她的喘息与心跳是那样清晰,一声声如在耳畔,崔绎才突然意识到,对方也不过是个刚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第90页 姑娘啊,燕韶南,若接下来那几桩大案都是你破的,像这样的考验与磨难还都在后面呢。 也是,若能过得安稳,谁愿意整天与魑魅魍魉斗智斗勇。 像辛景宏那样乐在其中的人毕竟少数。 崔绎忍不住令琴弦微微一颤。 他自己感觉不到,这“嗡”的一声低鸣当中颇有慰藉之意。 韶南听懂了,低声道:“你是在安慰我么?” 而后她定了定神,又道:“没事,我缓过来了,咱们继续。” 表面上,她看起来是在自言自语,但她知道不是,有个“人”一直陪着她,可惜他们只能简单地交流,若是对方能与她说说话就好了。 贞贞走后,她在安兴没有朋友,与檀儿樱儿没有共同的话题,聊不到一起去,要练琴,要想东想西考虑这么多事,并不是不寂寞。 守着那么多秘密,她宁愿和这看不见摸不着离不开琴弦也不会背着自己做坏事的孤魂做朋友,时不时地倾诉心声。 “说不定可以的,你看,刚才你的心意我不是就收到了么,也许经常练练,你就能讲很多话给我听了。”韶南收紧双臂,抱紧了自己的琴。 过了好一会儿,辛景宏验完了尸,和计航下来找她。 几人又顺便把船舱好好搜查了一番,可除了那硕大的精钢笼子和压舱石,就只找到了些枯枝和泥土,泥土上还留有鱼鹰的脚蹼印。 辛景宏提议反正已经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挨着把诸人的房间也搜一遍。 韶南从善如流。 如此一来耽搁的时间就有些久,等搜到三层栾仙师师徒的两间房,就听下面传来了喧哗声。 按察副使郭涛神威凛凛,明察秋毫,凶手当堂认罪,供认了作法驱使江中恶龙行凶的经过。 具结画押之后郭涛下令以百斤重的铁链穿过他两侧肩胛骨防止其再次作妖,打入死牢严加看管,判处凌迟,等候三法司复核。 韶南虽有猜测,仍叫计航上前去问:“凶手是谁?” 对方奇怪地看着他们:“自然是那栾妖道!” 计航和辛景宏都看向韶南,韶南道:“回去,赶紧的!” 几人匆匆赶回住处,燕如海已经先回来了,正命人把口供归档,整理东西,准备回衙门。 韶南急问:“爹,姓栾的为什么会认罪?” 燕如海转回身来,脸色十分难看:“韶南,幸好你今日没去,那郭涛在审案现场架起了几口铁锅,锅里的油烧得滚热,命人把王达师徒押上来,说‘尔等不是能叫大仙附体,知过去未来么,可算过今日会有一劫?这样吧,若是这油炸你们不死,本官就相信你们无辜,判尔等无罪。’说完也不理那三人求饶,众目睽睽之下,命差役把他们直接丢到了油锅里。” 韶南听得这般残忍,不禁打了个寒战。 燕如海又道:“是以等那栾仙师被押上来,对着三具焦黑的尸体,郭涛说什么,他便认什么,案子哪还有不结的。” 第54章 羽中君 虽然父女俩常说王达是安兴的大毒瘤,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和两个弟子就这么被活生生地炸了,还是叫人觉着很不舒服。 燕如海不欲多说当时的情形,看了一眼跟在后头辛景宏:“辛公子,你这回算是侥幸逃过了一劫,先跟我们回县衙,等避开郭涛,便赶快回白州去吧。” 什么相亲啊,燕如海如今根本不去想那事了。 辛景宏没作声,听了王达三人的下场,他到不觉着后怕,只是有些怅然。 自己来安兴,本是憋足了劲准备揭穿王达的真面目,搜集冯家的罪证,哪知道冯全死了,冯家摇摇欲坠,不用他出手也支撑不了多久。 原本他觉着自己对付王达轻而易举,可再轻松也比不过酷吏的一句话。 没有官职和强大的背景傍身,再如何能折腾,在郭涛之流眼中也不过蝼蚁一只。 韶南安慰父亲:“爹,您放心吧,刚才我和辛公子去船上发现了一些线索,赵通判那里若想着翻案,咱们可以等郭副使走了之后再偷偷接着调查,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王达死了,他那上千信众别生出乱子,大江屯是在您治下,不如叫白典史父子赶紧带着差役赶去,会同当地里长告之老百姓,王达因招摇撞骗已被州里提刑按察司的大人诛杀,稳定民心,处理善后,另外王达这些年骗到手的财富不是小数目,用来修江堤,也算是归还百姓了。” 燕如海得她提醒,找来白典史,命他立即去办。 好在白典史为叫儿子接班,早在大江屯安排有人手,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几人回到安兴县衙,辛景宏没有当即就走。 韶南也觉着下步查案子说不定还要用他,吩咐下人把后园空着的几间屋收拾了一下,算是客房,安顿辛景宏暂时住了下来。 燕如海去打探京里对这个案子的反应,韶南一时不忙了,理顺线索之余,决定多拿出点时间来和自己的琴交流。 之先玩“我问你答”的时候,韶南已经试探过好多次了,但琴中人对自己的情况讳莫如深,不愿意过多透露,韶南则用“你犟我比你还犟”的态度同他僵持,此次登船,韶南感受到对方的关心,突然就想开了。 它说自己是人,好吧,姑且信他,将他当作是一缕未泯的魂魄。 第91页 这缕孤魂来到自己琴里“定居”一晃已经有将近一月了,哪也不能去,也没有办法同旁人交流,处境已经十分可怜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茫茫人海中,飘忽际遇里,这缘份珍稀如同朝露一般难得,何不做个朋友呢? 对方抵触谈及自己,不要紧,她可以主动的嘛。 “喂,我想给你取个名字。” 她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名字的,可惜没办法告诉我,这样吧,你附身的这根琴弦乃是武王弦,在我这张琴上定的是羽调,那我便称呼你作‘羽中君’,好不好?” 崔绎心想:“羽中君,到是挺好听的,羽中为翀,一飞冲天,寓意也不错。”当下令得琴弦微颤,算是答应了。 韶南得他应和,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欣喜,殷殷地道:“羽中君,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你被困琴弦之中,千万不要气馁,眼下咱们这般交流颇有些困难,你要多多努力,古有伯牙子期,能从对方的琴声中听出‘巍巍乎如泰山,洋洋乎若流水’,又有师旷,能分辨国家兴亡之音,我想世上无难事,等练习的时间长了,我肯定能闻弦歌而知君雅意。” 武王弦“嗡”“嗡”两声,如在船舱中一般,听起来似乎是安慰之意。 “其实我整日带着古琴是有原因的。不过琴曲对你而言似是没什么作用,孤馆遇神我弹过很多次了,那好吧,这次我们来试试这《神化引》。” 一曲《神化引》弹完,韶南问道:“羽中君,你睡着了么?” “嗡……”并没有。 韶南讪讪一笑:“好吧。” 再聊点什么呢?“羽中君,冯全这个案子你基本上全程都跟着听到了,你说赵通判会叫我爹接着查下去么?” “嗡……” “会呀?我也这么觉着。这个案子最关键也是最古怪的地方就在于杀死冯全的凶器,他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大卸八块,弄得支离破碎。也许搞清楚这个,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韶南不相信东莺江里有恶蛟要化龙,若真有这等怪物,不会避开其他人,只袭击那老太监自己。 再说当时雷雨交加,冯全一个人跑去船尾做什么? 韶南皱着眉仰头想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放弃:“不成啊,一点头绪都没有,算了,术业有专攻,把这个难题交给辛三少去想吧。” “嗡……”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怕是没这本事。 韶南这次没听懂琴声的意思,只觉着羽中君今天异常活跃,所以她谈兴也浓了起来。 “我们来研究点别的。若是不考虑栾仙师的供词,照众人之前所说,最后一个见到冯全的是他的干儿子小昌子。小昌子说下雨之前他觉着浑身酸痛,不停地打冷颤,强撑着去冯全的房间跟他说了一声,当时冯全一个人在屋里,阴沉着脸在看一张字条,有些心不在焉地叫他去歇着。然后小昌子就回到床上发起烧来。 “他说的字条后来在冯全屋里和船尾都没有找到。冯盛父子对此毫不知情。假设这是真的,那这应该是凶手写的要挟信。 “若非有别的事要处理,眼看船要驶到目的地,冯全不会面也不露。 “再来一点,冯全的死亡时间,应该就是冯明通坠江的前后。只有那段时间,原本能听到船尾动静的辛三少主仆、三楼的女冠和甄老大被引开了,由此可见,冯明通遇袭落水也是早就计划好了的。 “女冠否认由水里捞上来的那条裙子是她的,当时能做到引冯明通到无人处,又上去推他一把的人只有一直不曾露面的栾仙师,还有冯全、冯盛以及个别几个冯家的下人船夫,要这么看,无怪郭涛把矛头对准栾仙师,连我都要怀疑他了。不对,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凶手到底是谁呢……” 韶南一开始是分析给羽中君听的,后来就变成了自言自语。 她觉着自己不知何时进入了死胡同。 崔绎不忍见韶南如此耗神,琴弦再度嗡鸣,却没有引起韶南的注意。 她根本不会想到,羽中君来自十年之后,真的知道凶手是哪个。 崔绎苦于无法表达,但好在案子原本就是对方破的,他只需拭目以待就好了。 饶是如此,他也被逼着不得不重视韶南那个“弦为心声”的建议。 “会是谁呢?要是能见一见栾仙师,当面听他说实话就好了。” 就在韶南罗列无数可能,很快又都一一推翻的时候,后续的消息也自赵曦处传了过来。 冯全遇害案这么快告破震动了朝野,栾仙师认罪后被穿了琵琶骨关入大牢。 郭涛还是不肯放过他,非但刺瞎他双眼,还灌了哑药,说是防他施展妖法,据说有几位京中权贵是栾仙师的老主顾,听说他落难原本打算说情营救,此时无不偃旗息鼓。 赵曦叫燕如海抓紧时间查明冯全身死的真相。 “爹,那女冠呢,也被关进牢里了?” 姓栾的这般惨法,就算当面询问,怕也问不出什么来,韶南只得转而求其次。 “这到没有,听说郭副使带她回去,收做了禁脔。”燕如海同女儿说这些,神色有些不自然。 “好生无耻。”韶南原本因郭涛审案的方式就很反感他,此时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偏此人追随顾命大臣黄襄敏,在朝野还是以对抗权贵、刚正不阿的实干派面目出现,是清流赞誉的对象。 第92页 “船上其他人呢?” 韶南最担心案子“破了”,众人各回各处,可现在又没有理由羁押对方。 好在赵曦早有安排,说通冯盛,以冯全要办丧事为由,将一干人全都带去了高化冯家。 “小昌子也去了么,他那病好得这样快,不会是装的吧?” 辛景宏一旁不乐意了:“燕小姐,你这是在质疑我行医把脉的本事。” 直到韶南皱眉望过来,他才又接着道:“再说你听谁说他那病好了?应该是被人抬去冯家了吧,他那病想要治好,就算华佗复生也做不到,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 韶南疑惑地问:“他到底什么病?” 她对宫里的事所知不多,但内侍若是带着什么病根不都送安乐堂了么,怎么还得以留在掌印太监身边? “我没同你说过么,他为老太监试丹,体内积攒了不少丹毒,时不时就会发作。” 韶南瞪了他一眼:“你的确没说过。” “唔,我为他治病的时候,他求我不要说出来。也是个可怜人啊,活不了多久了。” 韶南转向父亲:“爹,咱们也去一趟高化。辛公子不好到冯家露面,就留在县衙,尽快找出冯全的死因。” 第55章 再出人命 韶南决定去高化,檀儿樱儿自然要跟着。 辛三少留在安兴做苦力。 姐妹俩欢天喜地,韶南见往日沉稳一些的檀儿这次格外雀跃,猜测不光是因为要回家了的原因,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檀儿红着脸笑着不吭声,樱儿拆穿她道:“姐姐肯定是觉着出来这么久了,这次回去可以和大师兄见面好好呆一会儿。” 这姐妹二人虽然在韶南身边呆了这么长时间,还是难改跑江湖时养成的一些习惯。 她们说的大师兄是她们父亲收的大徒弟,名叫祝大林。 因自小一起长大,檀儿与他颇有几分情意,两姐妹的爹娘乐见其成。檀儿今年都十八了,若不是来安兴做了县尊家小姐的丫鬟,说不定亲事已经定了下来。 韶南笑了,她自然希望身边人都过得好,并没有插手檀儿樱儿婚事的想法,当下给了姐妹俩一人半吊钱,好给家里买点东西。 两天之后,高化县令马延儒接到了燕如海一行。 其实在这之前,马县令对是否去冯家吊唁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冯全死了,自己往后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做县太爷,不用再事事看冯家父子眼色。 冯家人大约也自知好景不长了,虽然宣称要为老太监做足二十余天的风光大葬,私下里却开始变卖土地商铺,又捐银子做善事,颇有散财保平安的意思。 马延儒觉着自己往日对冯家姿态摆得太低了,如今不管是一如既往还是前恭后倨都不合适,正为难呢,听说燕如海来了,微微松了口气。 这回有作伴的了。 燕县令大老远跑来虽然叫人没想到,但冯全死在安兴嘛,这么一想也就不觉着突兀了。 只是燕如海拖家带口的,看上去颇有来游玩的架势。 马延儒有心给他们找个向导,燕如海却笑道:“多谢马大人,小女的两个丫鬟都是高化人,有她们就可以了。” 两人坐下来商量明天去冯家的事,韶南则由马延儒的夫人招待,安顿好了住处,无事可做,便跟着檀儿樱儿出门转转。 “小姐,我们想回家看看。” “那就去。”韶南束起头发,换了男装,“你俩别透露我的身份,就说我是县衙的书吏,……计书吏!” 姐妹俩齐齐“哦”了一声。 她们家的卖艺班子住在城边一个杂乱的大院儿里,二人父亲姓彭,人称彭刀爷,下边还有个刚十岁的弟弟小虎。 彭家人对两个女儿能脱离江湖到正经人家做事感激不已,尤其是她们的娘彭大嫂。 刚好两口子今日没出摊,一家人见面热闹了好半天,樱儿替姐姐问:“大师兄呢,怎么没见他?” 彭大嫂道:“大林出去做事了,这些天有个外地来的商人找他做向导,听说出手很大方,大林整日忙得不见人影。” 檀儿不禁面露失望。 樱儿眼珠转了转:“是因为大师兄忙别的去了,所以爹就索性不出摊了么?” 彭刀爷年纪大了,新收的十几个小徒弟还在练基本功,彭家班原本就是他们三个年轻人挑大梁。 彭大嫂笑道:“那到不是,你爹给他们找了个好活儿,从明儿开始去冯家哭丧,一天下来每人给二十个大钱还管饭呢。” 彭刀爷叮嘱两个女儿要用心服侍县令家小姐,东西收下,没有多留她们,讪笑着将三人送至街门口。 韶南自然明白人家这是认出了自己的,又不好戳穿,不禁有些无趣。 那姐妹俩心思没在这上面,出来之后悄声嘀咕,樱儿道:“姐姐,我叫小虎去找大师兄给他报信了,不知他会不会赶回来。” 檀儿勉强笑笑:“就算找到他,他也不一定做得了主。又不是所有的主人家都像咱们小姐这么好说话。” 韶南耳音极好,听到了装作未闻,由二人陪着逛了逛高化县城,见识了一番半城皆姓冯的盛况。 冯家这一办丧事,相关的店铺全部关门歇业,门前挂着白灯笼,往日繁华的街道死气沉沉,不见几个活人。 第93页 等逛得差不多了,远远望见县衙侧门,韶南才道:“接下来没什么事,你俩留一个就行了,剩下那个回去陪陪爹娘。” 小姐准假,樱儿欢呼一声,推了推姐姐:“姐,我留下来,你快回去吧。” 檀儿红着脸道过谢,给韶南行了礼,才转身跑掉了。 第二天燕如海和马县令一起去了趟冯家。 回来之后韶南问他可有什么发现,燕如海很是发了一番感慨。 排场太大了,他身为七品县令,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的丧事。 冯家堡周围数里就像下雪一样,天地间俱被白色笼罩。 哭丧的足有上千人,再大的灵棚也装不下,站在高处向下一看,全是披麻戴孝的人,哭声一起,震天动地。 冯家堡的围墙是用赭红色的巨石砌起来的,占地极广,里面层层院落,养了近千护院,奴仆无数,不敢说堪比王侯之家,在这归川府地面上,再也找不到能与之相比的。 听说冯盛自安兴一回来就病倒了,燕如海全程由冯明通相陪,想见的常千户、甄老大等人一个也没见着。 这天傍晚,檀儿由家里回来,替换了妹妹。 韶南发现身边服侍的换了人,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檀儿见小姐打量过自己,笑容带着几分揶揄,忍不住红了脸,神色扭捏:“小姐就知道取笑人家。” 韶南问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檀儿嘟着嘴:“大家都忙着去冯家堡哭丧,我留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 “你大师兄呢?”切,还想骗她,明明不但换了根银钗,连胭脂水粉也都换过了。 “大师兄跟着雇他那人也去了冯家堡,中间就只抽空回来了一会儿,哼,刚两个月不见就变得口花花起来,还说冯家有很多好看的侍女。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走那会儿,他还老实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小姐,您说这男人是不是一时看不住就会变坏,他跟着的那商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韶南没想到听了她一通抱怨,这丫头到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韶南哪里知道男人是不是很容易就变坏,百无聊赖一下下轻剔着琴弦,按照书本上得来的经验道:“应该是吧,像喜新厌旧、负心薄幸这些成语不都是为他们设身打造的么?还有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崔绎:“……”说不了话真痛苦。 “啊!”檀儿吓坏了,“那怎么办?” “不知道呀,看你自己喜欢吧,说不定你会因为喜欢而愿意赌一把,人都是会变的,往后的日子很长,靠看也看不住,那就走一步说一步呗,反正我是不担心的。” 檀儿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嘻嘻而笑:“我也不担心,虽然我打不过大师兄,但他又不可能时时刻刻防着我。” 崔绎:“真心为燕如海的未来女婿捏一把汗,不知道辛景宏那小子有没有这等福气。看把贴身丫鬟都教成啥样了。” 檀儿放下心事,叽叽喳喳讲起这一天多的见闻来,多是她爹那些小徒弟们在冯家堡大开眼界,回去学给她这师姐听的。 “……那么大的白面馍馍管够吃,七师弟吃撑了,不停打嗝,我爹骂他没出息。冯家的几个大管事都阴沉着脸,据说不光是因为冯掌印死了,还有高人断定杀冯掌印的妖物不会罢休,盯上了冯家其他人,他们是想着破财消灾呢。” “嗯?有这传言?” “是啊,这些天去冯家的人都在悄悄议论,我娘还问我爹,是不是叫大伙接着去哭丧,会不会有危险。” “这两天去冯家堡的僧道多么?” “不多,只有高化本地的几个和尚。” 檀儿走后,韶南不知因为什么总有些心神不属,弹了一会儿的琴,停下来问道:“羽中君,檀儿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去冯家堡看看好不好?” 冯家是个大泥潭。崔绎不是很想叫韶南去,没有作声。 “哎呀,别这么懒嘛。去看看,都说冯家堡修得阔绰,堪比公侯之家,那些当朝权贵的府邸可没那么容易混进去参观,就当长长见识,你看不见,我可以说给你听呀。” 没兴趣,一个土财主,给他十个胆子敢把住处修成什么样?门庭建得开阔些都逾矩。而且太危险了。崔绎想着怎么能阻拦她,苦于没法表达。 韶南不闻他回应,幽幽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啊,但愿不要再出事了。” 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屈居琴弦中的崔绎忍不住迁怒:“贼人胡永都送去京里那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明知道白玉琥有异,如今都被摔成十八瓣送回去了,没有半点反应,占着茅坑不拉屎,你是死人么?” 京里那位自然活得好好的,只是京城离着邺州太远,反应传过来需要时间。 在那之前,韶南的预感先成真了。 燕如海去过冯家堡的第三天,妖物寻仇的谣言已经飞得满街都是,冯盛的四儿子,冯明通的庶弟冯明顺死在了家中后花园里,尸体大卸八块,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现场还遗留了几个巨大的脚印。 第56章 命案接二连三 冯家封锁了后花园,向官府报案。 出于种种考虑,正为冯全操办的葬礼依旧在进行。 冯家堡许进不许出,前去哭丧的上千人都被暂时扣下,只说是叫他们日夜守灵,工钱加倍。 第94页 彭刀爷和徒弟们都被留下了,剩彭大嫂一个在外头心急如焚,有心进冯家堡看看,又怕去了非但毫无用处,还连带自己也脱不了身。 姐妹俩也慌了神,韶南安慰二人别担心,这桩案子和冯全被杀一样,凶手必是有预谋,也有针对的目标,怪物之说不过是掩人耳目,不会胡乱对无关的人下手。 马县令接到报案后去现场看了看,受了不小的刺激,回来之后便以凶案可能和冯掌印之死相关为由上报府里,请府里派人下来办理。 很快府衙来人,带队的是辛刑书辛草农。 他言道赵通判此刻还在州里,为冯全的案子同提刑按察司打交涉,知府和同知正准备迎接都察院的上官来归川府,此番来的是右佥都御史袁正方,袁大人代天子巡狩,很可能会到高化来,吊唁冯全。 马县令顿时紧张起来,思量再三,派人悄悄给冯家堡送了个信,大意为:上面要来人了,不知明察还是暗访,你们最好有点数,莫连累了老子。 辛草农同燕如海见面很是亲热,私下道若不是知道他在这里,自己也不会跑这一趟,又给燕如海介绍了随行的一位老者。 “燕兄,这位了不得,是内家拳大师蒋双崖蒋老爷子,蒋老此前一直在京里做事,往来官宦人家皆待为上宾,近来他自觉年纪大了,不想再操心俗务,想要出京走走,择一山清水秀之地养老,挑中了你的安兴,哈哈,要不说你这有福之人不用忙,不要你的工钱,帮你白做工,怎样,闲来你还可以跟着蒋老爷子学学养生。” “哦哦,蒋老不嫌弃,燕某自然倒履相迎。”燕如海一头雾水,不知自己这小庙怎么会来了座大佛,但想辛草农不会害他,先欢迎了再说。 蒋老爷子到是一点高手的架子没有,乐呵呵地抚了抚白髯:“胡永我认识,他能做的活儿老夫都能做,燕大人只管吩咐。” 燕如海这才明了,原来这老爷子是魏国公的谢礼。 没给赏格,也没按之前说的等他站稳了脚跟就给派个师爷过来,而是送了个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到是不用避嫌了,可以直接住到内宅。 燕如海当即将韶南叫出来,介绍给女儿认识。 韶南对蒋老爷子本人没有什么意见,不管是不是高手吧,胡子都白了,本着尊老爱幼,她也不能像对胡大勇那样支使他。 但对京里的那位魏国公,她意见可就大了。 “羽中君,你说这姓崔的什么意思!我爹都说了,赏格别忘了给,结果他还真忘了。小气鬼!他就不想想我爹一个月才几个俸禄,安兴这穷地方补贴补贴这个,救济救济那个,光出不入,还不到半年从家带的银子都要花光了,再这样下去我还用得起丫鬟么,是不是连新衣裳也不能买,还要私下里打个工补贴家用了?” 她越说越气,不禁想起当初在京里周浩初说真有穷翰林晚上回来再打份工糊口的事,怒道:“他自己穿金戴银,喝口茶都挑剔得不行,不知百姓疾苦,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楚朝早晚要垮在这些纨绔手里。” 其实韶南花钱向来大手大脚的,又好打抱不平,那笔银子原说是要补贴张县令家人,但因迟迟不至,张家人急着返乡,燕如海从别处挪了银子给他们,若是现在到手,不一定就花到哪里去了。 叫韶南介意的不是事情本身,而在这个味儿上。 想她冒着巨大的风险,差点儿把命搭上,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那姓胡的,不指望等价交换,也不能一个大子没有,就只给她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啊。 崔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还真是……冤枉得很,他不知人间疾苦是真的,国公府的长房嫡孙生来金贵,送到他面前的向来都是最好的,从来不用为钱财犯愁,哪想到燕韶南会为几个赏银发这么大的脾气。 至于那白胡子老爷爷,韶南还真小瞧了人家。 蒋双崖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罕逢对手,年纪大了渐渐不再出面,有事光是徒子徒孙就摆平了,人老成精,那是魏国公府的几位供奉之一。 至于小公爷怎么会把他给派了来,崔绎一想就明白了,肯定还是因为自己。 白玉琥碎了,胡永失心疯,这么灵异的事,换成年轻时的自己,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吧。 前世可没有这么一出,也没有袁正方代天巡狩的事,现实已经改变了,他要如何才能脱离这琴弦,恢复人身呢? 总不会要等上十年吧? 一想那漫长岁月,若是除了当一个旁听者什么也做不了,崔绎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且说冯家听说袁正方即将到访,无不凛然,冯盛强撑着病体爬起来,盯着家里人好生准备。 他听说过这姓袁的,袁正方乃是都察院的死硬派,号称抗直不屈,其实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到不合规矩的必定上书弹劾,和自己的兄长一直不对付,此次来冯家虽不知内情如何,但怕是来者不善。 心里再悲观,冯盛也不敢表现出来。 他一共有七儿三女,两个女儿虽已出嫁,此时连同女婿也都在冯家堡住。孙子孙女十几个,前来依附于冯家打秋风的堂表亲戚更是数不胜数。 冯盛把家中女眷和直系晚辈们叫至一堂,郑重叮嘱众人,先别管老四冯明顺怎么死的,当务之急是把闲言碎语都压下去,再有乱嚼舌根的,一经发现,立刻乱棍打死,家丁护院轮班值守,总之不能再出事了。 第95页 哪知道怕什么来什么,这个会议刚开完,当天傍晚,冯盛最小的女儿冯三娘在绣楼上高喊着“不要杀我”,“怪物不要过来”之类叫人惊悚的话,自凉台上一跃而下,头磕在石板上,当场气绝身亡,五官犹自扭曲着,仿佛死前真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情景。 五天之内连死两人,冯家堡内宅一时风声鹤唳,冯盛几个子女人人自危。 冯三娘虽是庶出,因自小乖巧,又是冯盛宠爱的十一姨娘所生,老来女地位特殊,她一出事十一姨娘立时就病倒魔怔了,老是念叨着恶龙索命,冯盛无法,只得将她关了起来。 因死的是庶子庶女,冯盛的太太陈氏虽然害怕,到底比丈夫要冷静许多,道:“老爷,这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管是不是给那怪物盯上了,咱还是赶紧报官吧。说不定事情一闹大,那什么御使就不敢来了。” 这话如醍醐灌顶,令得冯盛豁然一醒。 是啊,报官,官府破不了案,是他们无能。看我冯家都这么倒霉了,那些人自诩君子,总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 冯家堡太大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姓袁的一来,连门都不进,就定他个逾矩。 到时县里的那些刁民肯定要跳出来告刁状,墙倒众人推,他怕要落个家产充公,全家发配的下场。 冯盛精神一振,恨不能再多弄出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来,赞道:“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这就叫明通去趟县衙。”又吩咐服侍陈氏的丫鬟:“太太身体不好,都仔细点伺候。” 他走之后,陈氏撇了撇嘴,对丫鬟道:“去把冬子他娘请来。” 少顷,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抱着个孩童进来,轻声细语地见礼:“姨母,我刚听说三妹妹出了意外,您还好吧,可有受了惊吓?” “快坐吧,一家人哪来这么多虚礼。”陈氏叫丫鬟搬了个锦凳来,又拿了点心给冬子吃。 冬子今年刚四岁,大名叫欧阳冬,是欧阳泽的小儿子。 虽是幼子,却是正室所生,亲娘是陈氏的外甥女,若不是这层关系,欧阳泽生意不会做到那么大,事情败落,他也不会痛快地将罪责全部担了去。 事发后,欧阳泽的长子被抓,产业全部查封,妻子带着小儿子和庶女悄悄投奔了冯家避难。 “唉,你就别安慰我了,什么意外,冯家这是树倒猢狲散,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同一时间,冯盛的三儿子冯明谦因必须呆在家里出不了门正在跟人抱怨:“你说那凶手也好,恶龙也罢,怎么就不对着大哥下手呢?那刀你别动,别看刀鞘上好多宝石,亮晶晶的挺好看,小心割到手,老大这些年做的那些缺德事够得上恶贯满盈了吧,防我们这几个庶子像防贼似的,他要一死,冯家还不立刻就得完蛋……” 话音未落,他愕然低下头去,就见一截利刃己经刺入他的前胸。 ※※※※※※※※※※※※※※※※※※※※ 新开了一本预收哈,大家看看有没有兴趣。 打滚求一波作收~ 第57章 几处现场 三更半夜高化县衙再次接到冯家报案。 冯盛这下无需刻意装惨了,由傍晚到入更的短短一两个时辰,冯家连添三条人命。 冯三娘,冯明谦以及冯家老七冯明爱。 冯明谦和冯明爱同为庶子,冯家堡很大,两人死在了不同的地方,死亡时间相差无几。 这下冯盛还活着的几个子女无不惊恐万分,聚集在了一起,上个茅厕都有大群护院跟着,生怕落单被那恶龙盯上。 这等大案子马县令不敢一人担责,请了燕如海和辛刑书一起去冯家堡看现场。 燕如海正中下怀,他正愁老太监冯全之死还未查到有用的线索,无法同赵曦交待。 同样辛刑书上次因为亲侄子在船上,没能目睹冯全的尸首,这次到要亲眼看看被恶龙咬死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韶南依旧换了男装,混充长随跟在燕如海身后,随行人很多,加上黑灯瞎火的要靠灯笼火把照明,马县令竟未发现。 蒋老爷子也去了,还多看了两眼韶南抱着的长条包裹,惹得韶南拼命给父亲使眼色,示意快点儿把这会坏事的老头儿支开,好在他最后只是摸了摸胡子,啥也没说。 之前彭刀爷和他的徒弟们被扣冯家堡,韶南还觉着不是什么大事,但现在堡里这么频繁地死人,看姐妹俩担惊受怕,她已经请托了高化县衙的人去跟冯家打声招呼,对方满口应承,保证把事情办妥,那姐妹俩也跟着去接人了。 韶南跟随父亲来到冯家堡外,仰起头看看挂满白色灯笼的高大围墙,想起父亲说这墙都是用赭红色的大石头所砌,心中不由涌起一念:“这都是拿民脂民膏建起来的。” 按照死亡顺序,先去看的是今晚最后一个被杀的冯明爱。 冯明爱在冯家诸子中排行最末,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他自己也是个病秧子,一直不受父亲重视,住的院子在后园最西边,颇为偏僻,身边服侍的下人也没有几个。 今晚先是老三冯明谦那边发现出事了,下人们喊起来,各处惊动,冯明爱的丫鬟才发现少爷不见了,慌忙点了灯笼四下寻找,最后在院子里的一条小径上找到了人。 冯明爱仆倒在地,手里的灯笼滚出去老远,脖颈上血肉模糊,人刚气绝不久,身体还是热乎的。 第96页 找到他尸体的丫鬟坚持说自己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子飘起来,张牙舞爪地飞过墙去。 既然辛刑书来了,那高化县的仵作自然要让贤。 辛刑书带着众人来到冯明爱的尸体旁,蹲下身,示意照明的火把靠前,仔细端详了半晌冯明爱的脖颈,又抓住他的头顶轻轻摇了摇观察创口,而后打开了随身的工具盒子,取出几把奇形怪状的刀具来。 他验尸用时不长,很快收拾停当站起身,擦拭着血渍吩咐在旁打下手的仵作:“你仔细检查一下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口。我去看看另一个。” 老三冯明谦死在自己屋子里,窗户是敞开的,他坐在窗户旁边,上身后仰靠在椅子背上,脸上还带着惊讶之色。 冯明谦的死因其实一目了然,和怪物杀人扯不上半点关系。 一柄短刀深深没入他的前胸,血在脚底下积了一大滩。 短刀是冯明谦自己的,之前放在这间屋子的博古架上,凶手刺死冯明谦之后没有将凶器带走,甚至将那镶满宝石的刀鞘留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这等简单粗暴的死法,令辛刑书没有用武之地,看了看死者,确定了一下死亡时间,便想要往冯三娘的绣楼去。 燕如海道:“等下。” 众人一齐向他望去。 燕如海也不知道女儿韶南拽他衣襟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去问,只得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仰头背负着双手,将冯明谦这间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尤其是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 别说,字画出自本朝有名的书画大师,都是真迹。 “燕大人,可是有什么发现?”马县令盼着他找到蛛丝马迹揪出真凶,大家就不用受这份煎熬了。 燕如海摇了摇头,又拿起桌子上的剑鞘左瞧右看磨蹭了一会儿,保持着若有所思状,道:“走吧,去下一处。” 众人自觉把他拱卫在了当中。 冯三娘摔死在绣楼下,尸体已经收殓入棺,惨烈的现场也经过了简单的清理。 辛刑书命人把尸首小心地自棺内挪出,先确定冯三娘确实是摔死的,不是死了以后被人由高处凉台抛下,然后掰开死者的嘴巴,凑近嗅了嗅,用拇指在她下巴上蹭来蹭去,甚至把手指伸到死者口里搅了搅,又翻着她的眼皮对光看了半天。 这也就是辛草农名气太大了,若换了本县的仵作胆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冯家人非说他辱尸不可。 检查完了,辛草农站起身,皱眉道:“她死前吃过什么?” 燕如海想起当日灼华楼秦泰来递给自己那杯加了料的酒,一旁搭腔:“难道也是麻药?” “不是,这东西中原很罕见,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死者在坠楼前眼底充血,瞳孔放大,鼻涕口涎齐流,所见所闻皆是幻觉。她身边服侍的人呢,叫来问问。” 韶南一旁看着,暗暗佩服。 虽然辛刑书并不能直接找出凶手,却可令查案的过程少走很多弯路。 这叫她想起留在安兴的辛三少来,那小子验尸的手段比起他二伯或者稍逊,但依他科考的本事,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若肯将精力用在破案上,这世间说不定就多了一位断案如神的好官。 只可惜,辛景宏的志向明显并不在这上面。 冯三娘的贴身丫鬟带到,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小姐因为家中接连出事,没什么胃口,晚饭只喝了碗素粥,那粥是从厨房直接盛过来的,桶里还剩了不少,我们几个分着喝了,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燕如海见问不出什么来,主动提议:“辛刑书,马大人,咱们一同去楼上看看。” 此时天都快亮了,冯家堡很大,连跑几个地方诸人都觉颇为疲惫,尤其是辛草农。 他想揉眉心,看看自己的手又忍住了,道:“你们去吧,我去看看冯四少还有现场的脚印。” 已经看过冯明顺尸体的马县令不由肃然起敬:“现场很是血腥,辛刑书千万小心。” 众人当下兵分两路,韶南跟着父亲到辛三娘的绣楼上细看究竟,辛草农则去验看据说和老太监死得一模一样的冯明顺。 上楼之后,燕如海同马县令也分开来,韶南悄声道:“爹,您歇会儿。” 阿德赶紧搬了把椅子给自家老爷坐。 辛三娘卧房里有套用过的茶具,壶里还剩了半壶凉茶,精致的五彩茶盏里残留了一点茶渍,若非辛刑书断言在先,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屋里干净整洁,架子上有几个精致的摆件,中间是个青白釉香薰炉,里面尚余一缕幽香。 “阿德,找人问问这是什么香。” 一会阿德回来:“小姐,丫鬟说是苏合香,辛三娘喜欢这味儿,有安神之效。” 床头放了件未完成的绣活儿,虽然手艺一般但看起来就很费工夫,辛家人说辛三娘温柔寡言,性情腼腆,看来确实不假。 韶南仔细在绣楼各处找了找,除了几本杂书,其它不论摆设还是一些小玩意儿都中规中矩。 杂书的内容很出格,燕如海看到了欲言又止,既怕这些乌七八糟不健康的东西带坏女儿,又不确定这和辛三娘的死有没有关系,忍了又忍,最后道:“一味敛财却不叫子女好好读圣贤书,门风堪忧,最后往往就会发生这等祸事。” “好了,爹,您放心吧,快去歇会儿,我再找找。” 第97页 燕如海手捻胡须,眼珠转转,目光瞥向跟在身后的蒋双崖,道:“蒋老爷子,这一晚上累坏了吧,要不你找个地方先眯一会儿?等走的时候叫阿德喊你。” 蒋双崖“呵呵”一笑:“大人关照,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往楼下走了几步,就在二楼上三楼的楼梯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鼾声响起,还真睡着了。 只是他这么一躺,楼下再上来人就得从他身上跨过去。 “真睡了啊?”阿德探头望望。 燕如海摆了下手,示意先别吵醒他,悄声问:“韶南,可有发现?不会真是船上的凶手来到冯家还接着杀人吧?” 韶南看向楼梯处犹豫了一下。 算了,这位老人家要一直赖着不走,早晚会知道父亲并不擅长破案,只要不叫他发现自己琴声的秘密就好了。 “这几起案子给我的感觉有些古怪,具体还要等辛刑书验看过最后一具尸体才能确定。” “怎么怪了?” “像是拙劣的模仿,有人听说了或者亲眼见到冯全是怎么死的,受了启发,开始在冯家接连作案,并且试图和冯全的死联系上。冯家老四、老七是如此,到冯三娘就颇为勉强了,冯明谦更是被利剑刺死的。凶手大可慢慢筹划,看着一个个猎物惊慌失措,不知危险来自何方,又为什么这么急切呢?难道行凶的不是同一人?” “旁的先不说,凶手是几个死者很亲近的人。最明显的就是冯明谦,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容易放下心防的人,对凶手却一点提防都没有。凶手杀这么多人目的何在?为了财产,报复?抓不到他一定还会死人。” 她逐渐沉浸在案子中,一点点剥丝抽茧寻找真相。 这一晚上因为外人太多,韶南和“羽中君”崔绎的互动基本没有。小公爷又瞧不见,只能从众人的交谈中尤其是辛草农说的话来判断外界什么情况。 对这桩陈年旧案,他只知道杀死太监冯全的真凶是谁,冯家小辈们怎么死的他也挺好奇,要换一个时间地点,他很乐意听韶南这么分析下去。 只是这会儿听着蒋双崖老爷子那忽快忽慢的打鼾声,他实在是定不下神来。 这么明显的装睡,那老头儿是冲着自己这缕魂魄来的,这会儿十成十在竖着耳朵偷听呢。 第58章 平水韵 天将亮时,众人被外边传来的动静惊起,狗吠声此起彼伏,一时间不知道多少条狗在叫。 阿德去问冯家人发生了何事,停了一会儿,上楼来禀报:“是辛刑书吩咐的,他查验过冯明顺之后,说他的伤和冯掌印尸体所留痕迹不同,怀疑凶手养了犬狼之类的野兽,潜伏在冯家堡后园的林子里,伺机出来伤人,还说那冯明爱脖子上的伤也是这么来的,叫冯家人去找些猎犬带路,把冯家堡好好搜一搜。看这样子,冯家把能找到的狗全都牵来了。” 但很可惜,一直折腾到天亮,并没有把那头凶猛的畜生逼出来。 辛刑书疲惫而归,同诸人匆匆解释了几句:“冯明顺被分尸乃是人为,此人手劲儿颇大,下手很利落,尸体被啃咬之处多是撕裂伤,咬他的兽类牙齿锋利,而且有獠牙。园子里的那些大脚印都是做出来的,先这样吧,其它的等我睡醒了再说。”便去冯家安排的住处休息去了。 马县令来问:“燕大人,要不咱先回去?” 韶南等人昨晚也只打了个盹,燕如海按照女儿的意思道:“总觉着这冯家堡还会出事,不若和冯盛父子说一声,咱们也住进来,方便查案。” 马县令有些不乐意,但看辛刑书已经住下了,燕如海又坚持,只好勉强随了大流。 阿德跑前跑后,先叫冯家人把自家老爷小姐的住处安置好了。 韶南掩手打了个哈欠,强忍着困意,叫阿德传话,让冯府管事去把冯明谦和冯三娘跟前服侍的人全都带来。 她一个一个地询问,不问别的,只叫他们说出三个冯府里与自家少爷小姐交情最好的人。 蒋老爷子这会儿也不装相了,笑呵呵凑过来,好奇地问:“为什么是三个,不是五个,这不是多多益善?” 燕韶南回以盈盈一笑:“不为什么,就是随口说了个数。” 蒋老爷子摸了摸胡子:“我想也是,小姑娘强出头,欠考虑啊欠考虑。” 韶南不搭理他。 等拿到众人给出的答案,她翻着看了看,丢在一旁,起身大声道:“你们接着研究吧,我歇息去了。” 关上房门一个人的时候,韶南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重新又爬起来,拿过古琴:“羽中君,咱们来说说话。你可知道,服待冯明谦的人给出的名字罕少相同,这说明此人颇有心计,不喜与旁人深交,冯三娘的几个丫鬟所说倒还差不多。冯三娘颇内向,不声不响的,我差不多能想象到她平时的样子。 “蒋老爷子问我为什么是三个,不是五个,其实像他俩,不,是大多数人,有一个可以无话不说的知己就够了,比如说羽中君你,若你能给我个回应,而咱们俩又性情相投,那我有你一个就够了呀,何必还要把心里话对其他人讲。” 崔绎:“什么叫有我就够了,大小姐你知道我是谁么?” 韶南浑然不觉,自顾自道:“‘三’这个数字有些玄妙,书本上的我就不多说了,就举一个例子,常言说大奸臣秦桧也有三个好朋友,为什么不说他有五个好朋友,原因就是大家都觉着,‘三’刚刚合适,不多也不少。” 第98页 崔绎:“咦,好像歪理成立,听上去颇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何不告诉蒋老爷子,叫他刮目相看呢?” 韶南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道:“才不要教那白胡子老头儿一个乖,谁让他是姓崔的派来的,叫他一直糊涂下去好了。” 崔绎:“……姑娘,姓崔的招你惹你了,不就是那几百两银子么?” 韶南挪动了一下屁股,盘膝坐在床榻上,盖着冯家准备的新被子,瑶琴隔着被子横放膝头,长发逶迤垂落在琴弦上。 她小声打了个哈欠,明明很累了,却因为想到了个新奇的主意而了无睡意。 “羽中君,我想到要怎么和你交谈了。上次我说琴弦震颤能带出情绪来,但这个实在太难了,又没有意义,我养只小猫小狗,它高不高兴也一样会表现出来。总不能一直是我自说自话吧?” 崔绎:“死丫头,你真敢打比方,本国公吃你喝你了?” “所以呐,我就重新想了个法子,但这既要你记性好,又要你耳音好。你学过琴么?” 崔绎:“略懂一二。” “你要是学过琴,能听得出五音,分辨得出指法还容易一些。” “可以试试。”崔绎当真心动不已,令琴弦微微颤动,天知道他这段时间憋闷到对往后的日子都快丧失信心了。 韶南得到他的回应精神大振,道:“那这样,常用的字就那么多,最简单的沟通大约一两百字就够了,咱们就从这最简单的开始,我之前想过用千字文,但设想了一下,觉着太不方便,咱们试试平水韵。先挑出一百个常用的字,诸如‘你我来去’之类,按照平、上、去、入四声分门别类,再同琴声相结合。比如说,我们将指法‘摘’定义为‘上平’,指法‘抹’定义为‘下平’。” 为叫对方明白她的意思,韶南起手示范,先“摘”武王弦:“这是七弦,如此声音代表上平的东韵,羽中君,你要说的话若恰好是东韵,就令琴弦多响一声。” 崔绎听明白了,这法子乍一听似乎并不太难? 韶南接着道:“你震弦给我听下,看看你能弄出几种响法。” 崔绎控制着武王弦,接照疾、缓、强、弱以及正常的旋律依次发声,显示出他对琴弦的控制,显然这些日子并没有闲着。 韶南赞道:“很好。有这五种就可以了,这样东韵我们可以挑出来五个常用的字:东,中,风,宫,红。你想要同我说东,就疾颤,想说中就缓颤,若是要说旁的就想办法替换一下,比如东韵里的聋,可以说成耳疾。明白了么?” 崔绎:“挺好理解的,没问题。” 韶南接着又道:“那东韵就这么定了哈,接下来,‘摘’六弦,上平的冬韵,我们选冬,龙,胸,凶,松。‘摘’五弦,江韵,江韵的字不多,咱们和微韵合到一起,选江、窗、妃、飞、衣……” 崔绎:“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接下来是支韵……我说羽中君,你能记住么,字太多我有些记不清了,得找支笔写下来。算了,等回县衙之后吧,我找时间专门整理出来,这样我一个过七弦的滚拂就是十四声,嗯,以指腹弹和半肉半甲弹在音色上的区别还是挺明显的,这样就是二十八声了,差不多就能对上平声的三十韵部。等记熟了平声,咱们再来研究其它。” 崔绎:“……”他终于回过味来,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合着燕韶南准备按照平水韵自己编一本字典,而他却要背熟这二十八乘五,一共一百四十个字,在她一个滚拂的瞬间找准时机反应到武王弦上,这简直是强人所难,神仙也做不到啊。 何况这还仅仅是平声字,是一小部分,后面还有上、去、入,平水韵总计一百零六韵,这连三成还不到呢。 崔绎一颗心彻底凉了,以往二十多年,身为国公爷,他就没受过这个罪。 “羽中君,别着急,等这案子破了,我回去再细细琢磨,很快你我就可以聊天了。” 韶南自觉找到了好办法,伸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腰肢,躺下来盖好被子,侧身抱着她的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听着她细细的呼吸逐渐悠长,崔绎刚泛起波澜的心重归沉寂,免不了低落自弃的一面占了上风。 另一个自己在这世间还活得好好的,无法取代,是他一直不肯面对现实。以后也许就一直这样了吧,困在琴弦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去不到来世,也过不了今生。 这一夜,不,也许是白天,在崔绎的感觉中格外漫长。 但韶南觉着她只是打了个盹就被吵醒了。 官府众人歇息的地方处于冯家堡的中心,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知道了。 何况这一次是冯家人急着请大夫,冯盛拖着病体亲自来请辛刑书,他的五儿子错手把二哥刺成了重伤,血流不止。 被伤者性命危在旦夕,伤人者还在振振有词,等韶南跟着父亲匆匆赶到,就听被控制起来的老五冯明安嘶声喊道:“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冯明业,你敢说三哥、老七他们的死和你毫不相干?若不是我昨晚长了个心眼,现在怕是跟三哥一样,心口多个窟窿。还有老大,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偷偷变卖家产,你们兄弟狼狈为奸,要将我们这些庶出的赶尽杀绝,好独占冯家!” 冯盛脸色很难看,喝道:“堵上他的嘴,他娘的丢人现眼!” 第99页 众人面面相觑,冯家老五冯明安和老三冯明谦是一个姨娘所生,都是庶出。死亡阴影化作巨大的压力终于令得冯家诸子同室操戈,兄弟相残。 第59章 甄老大的供词 冯盛的一众儿女当中,大儿子冯明通、二儿子冯明业和冯二娘是正室陈氏所生。 冯家家大业大,父子都一样好色,各房妻妾争宠怄气是常事,人命不知出了多少,陈氏管不过来,早就听之任之,反正下任家主已经定下是冯明通了,并且冯明通也接手了大半的产业。 家里的庶子庶女没有钱财大权,冯明安几个守着金山银海只能眼巴巴看着,心中的不满由来已久,这下有了导/火索,终于爆发了。 冯明业腹部被匕首刺入,差点肠穿肚烂,流了不少的血,多亏辛刑书治疗外伤的手段颇高,花小半个时辰处理完了,包扎好伤口,叫冯明业卧床静养,安慰闻讯赶来的陈氏:“叫他好好躺着,按时喝药,养个十天半月就能恢复得差不多,无需担心。” 陈氏吓得腿都软了,千恩万谢,吩咐丫鬟去取了两个金元宝给辛刑书做诊金。 辛刑书走后,她发了一通脾气,命人把冯明安的姨娘关起来,严加看管,还说要将杀人凶手冯明安交给马县令,给其他几个孩子抵命。 马县令讪笑道:“太太息怒,此案疑点颇多,本官相信杀害几位少爷小姐的凶手并不是五少,他只是太紧张了,一时冲动,还是施以薄戒,案子从长计议吧,不要中了凶手的诡计。” 陈氏以往同马县令说话颐指气使惯了,还未适应角色的转变,阴沉着脸道:“不是他是谁?马县令,你可不要觉着冯掌印遭了不幸,就看我们家的笑话。这一条一条的人命,难道非得我冯家人死光了,才能叫官府重视起来么?” 马县令恨陈氏不给他面子,敛了笑容,阴阳怪气地道:“冯掌印的案子提刑按察司已有定论,这里发生的事本官亦向府里报告过了,冯老爷和太太若是觉着本官能力有限,还有燕县令和辛刑书呢,实在不行过两日知府大人陪着袁御史来,袁御史性情耿直不阿,办过不少大案,有他老人家作主,你们还担心什么?” 这话正戳中冯家的软肋,冯盛喝道:“妇道人家懂个屁,还不给马大人陪了不是滚进去。” 若不是燕如海和辛草农非要留下,马县令真想甩手走人,此时冷淡地道:“这到不必了,冯老爷还是赶紧把家里人都召集起来,细细筛查,我等也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早日查明真相,别再发生命案了。”心中想的却是等回去了就把这些年告冯家的状子全都翻出来重审。 眼下冯家堡里足有三四千人,扣除最外层那些受雇来哭丧的,这些人进不了内院,纵想做案也没那条件,还剩下一小半。 余下的人里头,专程赶来吊唁的亲朋和普通的家丁护院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了,不过还是由冯明通出面,将这近千人都安排在冯家堡的春华院中,以官府查案为由,限制他们随意走动。 春华院里百余间楼阁层层叠叠幽深华美,结构紧凑,建楼用的大多是来自海外的巨木,一亭一台都彰显着冯家的财力。 打秋风的亲戚也分远近亲疏,远的搬进春华院,走得近的诸如冯盛的堂侄、冯明业守寡的丈母娘和妻妹等等拖家带口几十人和各房姨娘们住进了春华院西面的千寿园。 这时候安全最重要,千寿园只栽了几棵松树,大片绿地如茵,放养了几只仙鹤,而今又加上看门狗,绝不会再发生凶兽肆虐的事。 冯盛七儿三女如今还活着的只剩六人,刚好三嫡三庶,不能不叫人多想。 燕韶南对此有清醒的认识:“经由几条人命,冯家的这根弦已经拉到最紧了,怕是等不到袁御史到来,还要出事。” 燕如海满面愁容:“就找不出凶手么?” “我有怀疑的对象,但是冯家不一定会配合。” 燕如海奇道:“是谁?冯家巴不得找出凶手,怎么会不配合,难道真是哪个子女干的?” 韶南瞥了眼一旁明显竖了耳朵在偷听的蒋双崖,道:“不好说,说了就不灵了。爹,咱们还和之前一样,单独叫了他们来询问。” “好,我去和冯盛说,先问谁?需要辛刑书在场么?” 韶南似笑非笑:“那到不用,有蒋老爷子在场,叫对方不敢动粗就行了。” 蒋双崖笑呵呵地没有作声。 韶南收回目光,沉吟道:“先问谁呢,有嫌疑的总要一个个都问过了才不会打草惊蛇,不如趁这机会,先把甄老大找来,问问他船上的事。” 燕如海去和冯盛沟通异常顺利,不大会儿工夫冯家管事就把甄老大带了来。 燕如海当中而坐,韶南穿了男装充当书吏,坐在角落里记录,瑶琴放在一旁。 说也奇怪,她一觉醒来,昨晚还好好的羽中君不知闹什么别扭,动也不动,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再搭理她了。 韶南一边做着正事,一边还时不时地抬头扫一眼琴弦。 “甄老大,你本名叫什么?” “回老爷,小的名叫甄朱,在家排行老大,因为这名字叫着别扭,大家就习惯叫我甄老大了。” “家中子弟很多?” “十几个吧,穷人家孩子多。” 燕如海顿了顿,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家里是做什么的?” 第100页 甄老大沿江沿海游荡的太久,口音混杂,只听他说话已经很难分辨家乡何处。 不过按他的年纪算,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燕如海心中隐约有所猜测,只待认证。 果然听着甄老大回答:“小的是密州会县人,家里原本是做小生意的,小的从小就喜欢喂个鹰养个鸟,没事斗斗鸡虫,还被长辈斥作不务正业,后来天灾人祸,我爹赔了个六门到底,不但变卖家产,连弟妹也卖身做了人家的奴仆,到是小人,靠着这点旁门的本事勉强混口饭吃。” “家中现在还有什么人?” “爹娘已经过世,弟妹也都多少年没有联系了,算命的说小人命硬克亲,我婆娘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人小孩都没保住,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克死的,从那以后,小人一直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 燕如海喝问道:“哪个算命的,是那栾仙师么?” 韶南下笔如飞,暗赞了一声,父亲审过几个案子之后,问话水平和气势都见涨,这次盘问甄老大就像模像样,不用她再费二遍工夫了。 甄老大滞了滞:“不是。” “你在上船之前见过栾仙师?”燕如海步步紧逼。 甄老大面露挣扎之色,目光游移片刻,终于屈服:“是,见过。差不多二十年前,他在密州我老家谎称能点石成金,骗了好些人,就连我家也被他卷走了不少钱。我是上船之后才认出他来,他保养得很好,与当年差别不大。我曾准备用这个把柄和他好好谈谈,把家里的钱要回来,却被他那女徒弟拦住了。” “当时你等了多久?” 甄老大皱眉回想半天:“应该不到半个时辰……记不清了。” “这期间那女弟子一直在你视线之内?” “是。后来听见船头闹将起来,说有人落水,我俩也是一起下楼去看动静的。” “当时你所在之处,可能看到栾仙师出入?” 甄老大很是肯定:“能,离他门口就几丈远,但他一直没露面。啊,难道说是他们师徒串通好了,姓栾的根本就不在屋里?” 这自然也是有可能的。燕如海暗暗皱眉,姓栾的已经彻底成了废人,那女弟子因长得美貌被郭涛收为禁脔,这两个人的口供很难得到。 甄老大的这番对答和辛景宏所说全都相符,还真挑不出错处,他不可能知道辛三少的底细,这供词只能姑且信之。 难道冯全真是栾仙师所杀,郭涛误打误撞,竟抓对了凶手? 燕如海叫甄老大在韶南所做记录上画了押,等他走了,定了定神,征求韶南意见:“下个再叫谁来?” 韶南却在那几张口供纸上轻弹了一记:“不急,难得冯全的案子有了新线索,先查这个。” “嗯?” 此言一出,不但燕如海,连蒋双崖的注意力也被那供词吸引过来。 “什么线索?” 韶南分析道:“密州啊,此人所言不尽不实,说什么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密州地处北方边陲,我听说那里穷富差异极大,富人少穷人多,小商户子弟如此纨绔,竟还成为了此道高手,实在有悖常理。这是其一;他记住一个骗子足足二十年,当年的恩怨岂会像他说的这么简单,我有预感,真相若是挖出来,怕是比话本都要精彩。” 燕如海有些迟疑:“要派人去密州啊?” “这个爹到是不用操心,您托辛刑书给赵通判传个话,请他派人去查,他不是急着找出真凶么,想来定会下足了力气。” 蒋双崖横了她一眼:姓甄的没有作案时间,不可能是凶手,查这些细枝末节有什么用?下面人的难处你知道么,嘴皮子一动,底下干活的就要跑断腿。 第60章 明艳丽人 确定了冯全案下一步的调查方向,燕如海又问:“冯全的干儿子还需要再看看吗?” 冯全死了,按理说小昌子身为宦官,应该立即回京。 不过小昌子病得厉害,走不了路,加上当时赵通判隐约透露出栾仙师可能不是真凶的意思,冯盛想将人全都控制起来慢慢地查,便拿着为冯全办丧事和给他治病为由,将小昌子也接来了冯家堡。 来了之后,他的病情几经反复,终于稳定下来,只是身体极度虚弱,时不时吐血,大夫说他五脏六腑都遭受了重创,多则一年,少则个把月,这要是寻常百姓就该放弃医治,开始准备后事了。 他的病因明摆着,是多次服食丹药所致。 韶南犹豫了一番,道:“人已经这样了,问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不如请辛刑书再给他瞧瞧,等回头叫身边服侍的人套一套话吧。” 研究完冯全之死,几人把目光投向冯家堡这一连串的人命案。 韶南道:“现在看凶手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几个,以一人为首。我倾向后者,两三个人联手作案,理由不细说了,从杀人的手法看得出来。他们暗中养了一条虎狼之类的凶兽,对其加以训练,令它潜伏在冯家堡中,伺机伤人。凶手非常熟悉冯家的情况,尤其是和已死的四人有较为密切的往来。现在尚不清楚凶手为什么如此急切地频繁出手,按说冯全死了,冯家败落在所难免,不说别的,只眼前袁御史这一关就不好过。若是想要报复冯家人以往作的孽,完全可以慢慢筹划。” 燕如海思索道:“也许只有这几天冯家堡在办丧事,他才有机会?” 第101页 蒋双崖自忖人老成精,这辈子啥蹊跷事没见过?他抚着雪白的胡须道:“若是排除他们兄弟间争夺家产,那就只剩下仇杀了,看来这应当是不共戴天那种深仇大恨,誓要一个个全都杀了,灭冯家满门。嗯,很可能筹划已久,必须要亲手实施,害怕被姓袁的御史争了先。” 所有人都有预感,袁御史此次来意不善,但在场的没人比崔绎知道的更多。 前世袁正方并没有赶在冯家堡大办丧事的时候来高化,而他也未曾听闻冯家死了这么多人,这么一想,二者有关联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过他这会儿心情正不好,丝毫不想有所表示。 韶南很喜欢大家一起讨论案情的氛围,用右手大指不住摩挲着今天一直不给她回应的羽中君,仔细想了想:“冯家的情况咱们了解的还是太少了,若想圈定嫌疑人,就得挨着个儿找他们来询问,哪怕走过场,也得先把千寿园里住的人都认识全了。” 再麻烦也得去做,燕如海当即打发冯家管事去叫人。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燕如海都在盘问那些长期在冯家堡借住的亲朋。 这些人同冯家的关系可谓是五花八门,到后来燕如海但觉头晕脑胀,一下子看谁都可疑,再转念一想,又觉着个个无辜。 韶南按照各人亲疏远近列了张表,表上密密麻麻足有三四十个名字,她仔细端详半晌,拿笔杆在上面轻轻敲了敲,同燕如海道:“女儿早就说过,冯家不一定会配合咱们。” “怎么了?”燕如海背着手探头过来。 “爹,您还记得前日我找了冯明谦和冯三娘的丫鬟来,叫她们每人说三个和自家少爷小姐最合得来的人么,冯明谦的几个丫鬟说的人名少有重合的,但有两人提到了冯三娘,冯三娘这边,提到最多的是冯老爷的堂侄女冯佩兰、冯明业的妻妹吴燕珺和一个叫曼姐儿的,她们说这曼姐儿是三娘嫡母娘家的亲戚,我一直等着冯家管事带她来,可到现在也没见到人。” 三娘的嫡母,便是冯盛的正室陈氏,曼姐儿是陈氏的娘家人。 燕如海叫了管事来问,那管事的目光闪烁,陪笑道:“燕大人要见曼姐儿,那小的立刻去带她来。只是曼姐儿有些特殊,若是有冒犯大人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特殊是指什么?”蒋双崖问。若是粗野不逊他可不准备惯着对方。 管事的回答:“这位姑娘的生母乃是番人,虽然她长得和咱们差不多,读书识字,说的也是汉话,却是个直脾气,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不像中原女子那般温柔娴静。” 听了管事的话,大家难免有些先入为主,以为此女长相迥异,脾气粗鲁,就像画册里面的母夜叉似的。 等那位曼姐儿走进来,不但是燕如海,连韶南都吃了一惊。 这姑娘打眼看上去竟有些难以判断年纪,看五官长相只有十五六岁,但看那高挑的个头,丰满傲人的身材,说是二十五六岁也有人相信。 发育的真好啊。 若管事的不说,几人只会觉着这是个难得一见美人儿,肌肤莹白如雪,长发就像黑色的绸缎一样顺滑,眼睛极大,鼻梁挺翘,看上去神采飞扬的,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她身上流有番邦的血。 这令得燕如海稍显无措,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道:“坐吧,叫什么?” “曼姐儿呀。大人不是点名叫的我么?” 曼姐儿坐了下来,好奇地打量了好几眼一旁记录的韶南。 对方如此直白,叫燕如海很不自在:“咳,曼姐儿,你家住哪里,父母是谁,为什么会住在冯家堡?” “我呀,之前住在彰州,是跟着母亲来冯家堡避难的。我爹犯了事,家中财产全部充公,树倒猢狲散,家里人有的逃了,有的进了大牢,我亲娘是妾室,就被卖掉了,还好母亲对我不错,带我和弟弟来了冯家堡。” 原来是犯人家眷,这就难怪冯家人遮遮掩掩,不愿叫自己见到。 “你爹犯的什么事?” “我爹为人仗义,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会犯什么事,唉,替人受过罢了,偏那办案的是个糊涂官,拿他顶替……” 她说得幽怨,韶南不愿见父亲被人牵着鼻子走,冷哼一声,沉声将她打断:“你爹莫不是欧阳泽?” 欧阳曼儿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讥诮地笑笑,对燕如海道:“不错,大人若要株连九族,就连我一起抓吧。” 燕如海闻言怒拍桌案:“无需株连九族,奸商欧阳泽所做恶事足以满门抄斩,岂止是你,你母亲,你弟弟一个也跑不了。冯盛好大的胆!” 欧阳曼儿眼圈慢慢红了:“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我从生下来就没跟着欧阳家享过一天的福,他们管我叫小杂种,受的欺负数都数不清。凭什么现在犯事了,我这小杂种要为他们抵罪?” 韶南怕她把父亲绕晕了,直接把话题拉回当下:“你这些日子不是受着冯家的庇护?难道他们也欺负你?” 欧阳曼儿刚才还泫然欲泣,这会儿却漫不在乎地笑笑:“可我就算不姓欧阳,也能受到这样的庇护呀,哪个男人不想英雄救美?我来冯家堡不足十日,大少爷就走错了门,摸到我床上来了。” 明明是羞耻的私隐,她说起来却十分坦荡,叫几人齐齐变了脸色。 “哎呀,无所谓了,你们不是说庇护吗,只要他不让旁人欺负我,我这样的出身,难不成还有人愿意明媒正娶?” 第102页 这是一个特别的女子,算不上烟视媚行,甚至在她身上感觉也不到风尘味,她说起这些,就像和人讨论下顿饭吃什么一样简单自然。 蒋双崖万分看不惯,斥道:“这等论调,你还有没有廉耻心?” 欧阳曼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低下头去逐一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玩:“比起和谁赔笑跟谁睡,自然是吃得饱穿得暖更重要一些,你们大楚人不是也说‘衣食足而知荣辱’么,我来到世上不容易,自然要想办法叫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燕如海饱读诗书,对这等歪理斜说哪能听之任之:“看来没有人教过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欧阳曼儿嗤笑道:“大人,这话是程伊川说的,他所说的节可不但是指女子的贞操,也包括男人们,男人自己持身不正,什么坏事都做,全无节操可言,又凭什么嘲笑我?” 都言好男不跟女斗,偏生这欧阳曼儿自己有一套是非观念,十分理直气壮,蒋双崖和燕如海都有些语塞,不停看向韶南,心说你怎么还不帮忙? 韶南不开口帮腔,是怕自己一开口令得父亲更加生气。 她竟觉着欧阳曼儿有些话说的还挺有道理。 凭什么同样放旷不羁,男人是种洒脱,女子就是放荡,同样久历世情,男人是增添魅力,女子却是不复单纯? 韶南自己做不到,却不愿意去驳斥对方。 但正因为欧阳曼儿如此特别,韶南觉着她的嫌疑更重了。 两个大老爷们忙着掐灭异端,韶南却注视着欧阳曼儿,一字一句地问:“你和冯明谦关系如何?” “三少?还不错哦,他不像某些伪君子瞧不起人,庶子庶女同命相怜,有时还能聊上几句。” “刺死他的那把短刀可是你送他的?” “怎么可能,那刀那么贵。” “辛三娘藏了几本杂书,你可知情?” “《春楼情梦》么,我借给她的,她那么大了,活的就像只笼中鸟,比我还不如,我有时和她讲讲外边的花花世界,她从我这里借了那几本书去,一直没还。” 韶南仔细地留意着对方的神情变化:“他二人身死当晚,你在何处?” 第61章 推断有误? 欧阳曼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过是前两天刚发生的事,她印象还算深刻,道:“三娘坠楼那会儿,我正在服侍母亲和弟弟用饭。我想想,四少刚死,冯家堡来了不少官府中人,母亲忧心忡忡,担心冯家赶我们走,胃口不好,还将弟弟骂哭了,当时奶娘和送饭来的丫鬟都可作证。后来母亲带着弟弟去见太太,那是她的姨妈,我又不是母亲生的,没得跟去惹人厌,看看睡觉还早,便去找了二少。” “二少?冯明业?” “是呀。” 燕如海脸色黑如锅底:“他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不敢承认嘛,二少这人有色心没色胆,其实我俩还没到肌肤相亲那一步呢,每回我一吓他说‘你爹来了’或是‘你大哥来了’,他就萎了。那晚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不再光是跟我说星星说月亮,结果他两个弟弟又出了事。” 燕如海斥道:“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本官实不知你一个女子如何有脸大肆宣扬?若在我安兴县衙,定要掌嘴不可!冯盛教子无方,难怪惹下这等祸事。” 欧阳曼儿微微一哂,没有还嘴。 韶南却在思忖:“她所言是真是假?冯二少伤了腹部,需要静养,先前问他话不过是走了个过场,欧阳曼儿既然敢如此说,二人必然已经是对好了口供。偷情是背着人的,没有旁证也在情理之中,这到是有些不好办了。若事情真是她做下的,目的何在呢?同谋又是谁?” 影影绰绰的,她好像抓到了点什么,脸上不动声色,问道:“既然你说与冯明谦和冯三娘关系都还不错,他二人惨遭不幸,怎么也不见你难过,尤其是在得知冯三娘坠楼而亡之后,竟还有心情去同人幽会?” 欧阳曼儿当即扮了个哭唧唧的表情:“这样么?算了吧,要这样,下个死的说不定就是我了。他们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没心没肺吗?我爹被抓,亲娘被卖我都没哭呢,越是倒霉越要笑,这样霉运就不会来缠着我了。” “下个死的就是你?……那你来猜一猜,他们几个死于谁手?” 欧阳曼儿已经掰了好一阵手指头,这会儿竖起手掌来,对着光端详自己粉嫩的指甲,全未将屋里几人放在眼里:“我怎么知道,找出凶手那是诸位大人的责任。或者等人都死干净了,最后剩下来的那个自然就是了。” 燕如海摆了摆手,示意蒋双崖可以让她离开了。 欧阳曼儿施施然起身,走了两步旋身回头,长裙随之翻起一道优美的弧度,回答韶南道:“这位小姐,真要瞎猜的话,那我就猜大少爷冯明通,要不然怎么死的都是庶子庶女?定是在楼船之上,那位仙师传了他杀人神通,诸位也都小心些吧。”说完转身高昂着头出门去了。 听了最后这句疑似威胁的话,燕如海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还是蒋老爷子问了句:“燕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此女?” “既是案犯的家小,叫冯盛将欧阳家的其他人也一并交出来,先由马大人收监,等本官回安兴时一并带回去吧。” 蒋老爷子点点头,对燕如海这等安排颇为满意:“那老夫去和姓冯的说,他父子若敢推三阻四,正好连他们一起抓。” 第103页 韶南放下了笔,细细研究这份供词,沉吟道:“现在看来,欧阳曼儿是这些人里面最为可疑的,四起命案当中唯独冯明谦被杀凶手没有故布疑云,似是临时起意,凶器便是冯明谦房里的短刀,我们就从这起案子来着手分析。冯明谦十分信任凶手,却不愿意叫丫鬟们知道他和此人有来往,二人见面很是隐秘,最可能的原因是对方是个女子,传出去对两人的名声都不好。在他贴身丫鬟提供的那份名单上,没有一个人符合这点,但欧阳曼儿却可以借由冯三娘的关系,去接触冯明谦。唔,依她的魅力,能迷住冯大少和冯二少,再加一个老三也不是什么难事。” 燕如海大皱其眉,斥道:“燕韶南,注意你的措辞,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真是很久不曾对着女儿这么声色俱厉了,话一出口,顿觉又是痛心又是惭愧。 女儿变成这样,还不是被自己逼的么,说到底,都是因为当爹的没用。 但他真不能因为有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蒋老爷子还磨磨蹭蹭地留了条腿在屋里呢,分明是在竖着耳朵偷听,要是嘴不严传出去,韶南还嫁不嫁人了? 偏韶南一点都不怕他这当爹的,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半带着撒娇央告道:“说案子,说案子。” “一个性情爽快不扭捏的红颜知己,同自己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哪怕拿了刀在面前把玩,甚至将刀拔出鞘,冯明谦会有所提防吗,我猜他不会。冯明谦只防备自己家里人,看他博古架上的摆设里有奇形怪状的小帆船,还有不少海外的玩意,便知此人讨厌束缚,内心渴望冒险。” “而害死冯三娘对欧阳曼儿更是简单,冯三娘受了她太多影响,会把那种书视作珍宝藏起来,足见平时是有多么寂寞和无知,只要欧阳曼儿手里有那种来自海外的致幻药,哄骗她服用再容易不过,甚至不用在场。” “至于另外两人死于虎狼之类的野兽,她还有其他的帮凶。蒋老爷子,蒋老爷子!”韶南站起身,高声喊道。 蒋双崖根本就未走远,闻声回转:“叫老夫何事?” 韶南毫无心里负担地指使他跑腿:“老爷子,麻烦你去和冯盛说一声,叫他把欧阳泽的家人全部交出来,问清楚冯家人来的时候有没有管家护院之类随行,老爷子你小心点儿,此人很危险。” 蒋双崖闲了多日,正觉无聊,闻言有些摩拳擦掌:“危险好啊,老夫到要看看他能有多危险!” 蒋双崖这一去就是大半天,燕如海担心他同冯家交涉不顺利,正打算叫阿德也跟去瞧瞧,方才见他和冯明通一起回来。 老爷子脸色有些古怪,带了点看好戏的模样同燕如海道:“大人,老夫刚才问了冯大少,欧阳家来冯家堡的只有四人,欧阳泽的妻儿和一位奶娘,再就是刚才的欧阳曼儿。欧阳泽的小儿子欧阳冬刚四岁,并没有什么管家护院跟着。” 先前他听燕韶南分析得头头是道,还真有些被唬住了。 谁知一问全不是那么回事。 冯明通连连赔不是:“大人勿怪,欧阳泽的妻子是我娘的外甥女,是我的亲表妹,我等并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亲戚落难求到门上,不收留不好。” 蒋双崖又道:“就在咱们刚才叫了欧阳曼儿问话的工夫,欧阳冬和奶娘在春华院被凶手用刀抹了脖颈,辛刑书今早回归川府去接袁御史一行来冯家堡,现场冯大少已经命人保护起来了,大人可要去看看?” 蒋双崖刚才找了半天才找到冯明通,见面就听说欧阳泽的儿子被杀,冯明通的表妹受了极大的刺激,现在连冯盛和陈氏也都去了春华院。 种种迹象都显示燕韶南的推断有误,他只好将冯明通领了来。 燕如海看了女儿一眼,起身道:“去看看吧。” 韶南眉头深锁,欧阳家的人也出了事,欧阳曼儿又不会分身术,不可能是凶手,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春华院父女俩前两天刚来过,今日再来却觉着变化不小。 原本院子里空闲地郁郁葱葱长了很多乔木,树冠遮挡住艳阳,留下大片的树荫,夏天住在此地别提多凉爽,都不必用冰。 就这两三天的工夫,不少一人粗的大树都被自根部锯倒了,横七竖八堆在院子里,好好的园子看上去十分凌乱。 冯明通在前面引路,解释道:“我爹下令锯的,树没了还可以再长,不能给凶手可趁之机。” 燕如海点点头,他现在脑袋里一团乱,不知该由何处下手。 冯明通又道:“昌公公就在回廊过去的第一间屋子里养病,他撑不了多久了,连辛刑书也救不了他,常千户和他那些部下、甄老大、还有当时船上那些船夫、下人们全都集中在这个院子里,若我伯父的死真像赵大人所说另有真凶,那凶手此刻就在这围墙之内。” 韶南按他所比划的抬头四望,见春华院果然不愧为冯家堡里的第一园,围墙又高又厚实,若想翻墙只怕得需要贼秃丛朋那样的身手。 她粗着嗓音道:“我问个问题,当时在船上,你落水之前,和那女冠打过照面说过话没有?” 冯明通面露不满之色,冷哼一声:“若是见到正脸说上话,哪还会叫她跑了?那娘们每回见了我都要红着脸笑一笑,眼睛在我身上乱瞟,若不是存心勾引,她脸红个什么?” 第104页 韶南正待细问,突听不远处有人唤了一声:“啊,小……” 她循声望去,就见旁边房檐下站了个妙龄少女,那姑娘这会儿已经自知失言,捂住了嘴,只露一双眼睛眨呀眨的,却不是檀儿是谁? ※※※※※※※※※※※※※※※※※※※※ 才发现莫名其妙少了两朵小红花。。 第62章 火! 檀儿怎么会在冯家堡,还进了春华院? 冯明通也听见了那一声喊,扫了一眼,见檀儿很是眼生,便问跟来的随从:“是哪一房的丫头?” 亲随也不认识,正待去问,燕如海已道:“是我府里的人,阿德,去问一下她怎么在这里?” 有他这句话,亲随当即对上了号,提醒道:“大爷您忘了?县衙之前来人打招呼,叫把彭家班的人放回去。这八成是彭刀爷的女儿。” 燕韶南跟着阿德一起过去,檀儿很是羞愧:“小姐,妹妹跟着爹爹他们回去了,我不放心大师兄,进来瞧瞧。您跟老爷怎么来了?” 燕韶南小声叮嘱:“自上次来了就一直没走。冯家老是出事,你跟你大师哥呆在春华院要小心点。” 檀儿见小姐不曾责怪自己,知道她时间宝贵,匆匆禀报:“小姐放心,我师兄拳脚厉害着呢,我叫他跟我爹他们一起走,他偏说雇主赏钱给的多,待他又有情有义,江湖中人讲义气,这关键时刻好歹得护着那人周全,不能拍拍屁股就走。” 燕韶南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赶着去看欧阳泽的小儿子和奶娘,摆了下手,便要离开。 这时就听着眼前这座阁楼里面响起一声惊呼,跟着是人在木梯上跑动的声音,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喊:“来人啊,快来人,有人被杀了!” 诸人齐齐变了脸色。 新发生了命案!凶手可能就在附近! 燕如海哪还顾得上去看欧阳泽的家人,喝道:“先来这边!” 不用他说,蒋双崖老爷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了阁楼,直奔事发之处而去,转瞬间就不见了人影儿,看反应速度完全不像个老人家,檀儿和随后跟来的她那位“拳脚厉害”的大师兄竟然望尘莫及。 春华院里住了太多的人,一出个什么事场面便十分混乱。 等阿德、檀儿等人簇拥着燕如海父女来到阁楼里,就见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倒在二楼的楼梯口,旁边托盘茶壶茶杯滚落了一地。 少年后心位置不知被什么利器刺中,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还在不停地向外淌。 蒋老爷子搜寻凶手未果,已经守在了旁边,道:“正中心脏,没有救了。” 死者甚至不是冯家的下仆,带他来此的是个中年商贾,消息有些闭塞,直到这会儿还不知道冯家已然连出好几条人命,猛然见到伺候自己的小厮被杀,吓得瘫软成一团,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小厮被害没有征兆,也分析不出什么目的,更像是凶手想要引起众人的惶恐与混乱,他倒霉正好赶上了。 雇佣檀儿大师兄的人年纪不大,看起来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衣着打扮不像彰州来的商人,到像个公子哥,他同那中年商贾有生意上的往来,过来安慰了几句,叫手下先帮着把人扶到一旁。 燕韶南左右看看,问跟在身后的阿德:“冯家人呢?” 刚才还在的冯明通等人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全都不见了呢。 阿德还真知道:“冯大爷说贼人行凶之后跑不了多远,他带人去锁上春华院的大门,叫家丁护院们从头逐间房舍查起。” 燕如海摇了摇头:“这怎么查,凶手额头上又没写着字,现场抓不到人,他摇身一变,成了来吊唁的宾客,又怎么能识清身份?” 燕韶南眉头深锁没有说话。 蒋老爷子问道:“怎么办,带路的都不见了,咱们还去看那两具尸体吗?” “……还有两具?!”他说话没避着周围的众宾客,登时引起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冯家堡又有谁死了?不行,我要离开这里。” “收拾东西,赶紧走。冯家人呢?” 众人面露慌张,议论纷纷。 阿德见状在一旁悄悄嘀咕:“切,冯家把大门都锁上了,找不着凶手谁也不用想走!” 这句话好似一个惊雷在燕韶南耳畔炸响。 住进了好几百人的春华院,往日那些布局精巧的楼阁这会儿只觉着特别拥挤混乱,高耸的院墙紧闭的大门,院子里还胡乱堆着新砍伐的大树…… 一股寒意涌上燕韶南的心头,令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瑶琴。 可他们怎么会!怎么敢! 仿佛是要印证自己的判断,好多片段瞬间齐齐涌入她的脑海,令她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老五冯明安嘶声叫喊:“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偷偷变卖家产……” 马县令恐吓冯家人:“袁御史性情耿直不阿,办过不少大案,有他作主,你们还担心什么?” 冯明通说:“若我伯父的死真另有真凶,那凶手此刻就在这围墙之内。” 她迅速回神,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提高了声音打断众人:“安静,都不要吵!大家先听我的。” 阿德和檀儿当先反应过来,站到了燕韶南身后。 燕韶南看看父亲和蒋双崖,自己这边的人手实在太少了,她对檀儿道:“和你师哥说下,叫他帮忙,你俩赶紧去把常千户和他那几个兵找来。”而后当机立断转向了雇佣祝大林的年轻商人:“诸位眼看大祸临头,还请相告这春华院里哪一位在宾客当中最有威望,亦或是手底下带的人最多?” 第105页 对方犹豫了一下,道:“最有威望不敢当,但若加上手底下人多这一条,那差不多就是区区在下了吧。” 韶南有些意外,多看了他一眼,看来这位不止雇了祝大林一人,敢说这话,在彰州应该颇有身家。 她没有质疑对方,匆匆道:“那好,我们是官府中人,”她向对方介绍父亲,“这位是县尊大人。你听我的,带了手下叫这楼里所有人赶紧下楼到开阔处集合!别管那尸体了,也不要收拾东西,迟则生变!” 说话间她单手抱琴,空出来的一只手拉住父亲的衣袖:“快走!” “喂!这位姑娘,可否告之在下,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年轻的商贾在后面喊她。 燕韶南并不意外对方看破她女扮男装,一边蹬蹬下楼,一边扬声道:“来不及了,要命就麻利些。” 燕如海很是紧张,问女儿道:“韶南,怎么了?” 燕韶南压低声音:“爹,我担心有人会纵火。” “啊?”燕如海吃了一惊。 蒋双崖耳音极好,跟在后面眉头一皱:“燕姑娘你这会儿说对了,的确不得不防。可惜你们父女现在身边没有护卫,不然我就可以到处转转,也罢,我去把门叫开,快跟我离开这里!” 燕韶南却想一旦火起,照春华院的布局,就算大门开了,不知道能不能跑出去一半宾客。 简直太疯狂了。 燕如海还在问:“谁要放火,园子里有这么多人,一齐动手难道扑不灭么?” 燕韶南拉着他到了楼下,辨认了一下风向,找着上风头,招呼疾奔而来的常千户、祝大林等人:“一会儿火起,赶紧把人都招集起来,挪走大树,隔绝火势,能救多少救多少。” 常千户和那年轻的商人一齐惊道:“火起?” 燕韶南这才注意到那商贾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那商人见韶南皱眉不悦,连忙道:“小姐的吩咐区区已经命手下人照办了,既是有危险,用不着亲自立于危墙之下吧。小姐怎么知道会着火?” 话音未落,几股浓烟已自近处的楼阁中冒了出来。 春华院的建筑雕梁画柱,大部分都是木头建的,一旦着火烧得极快,火势熊熊,众人一看这架式,便知道除非此时天降暴雨,否则势难扑得灭了。 蒋双崖听得浓烟滚滚的楼里面传出哭喊呼救声,在救人和保护燕氏父女之间犹豫了一番,猛一跺脚,道:“大人多加小心,切勿冒险,老夫去去就回。” 这时候不断有逃出来的宾客和下人往燕家父女身边聚集,常千户瞥见人群当中的甄老大,想起和自己同住一座楼的小昌子,叫过两名手下:“去看看咱们那边着火了没有,赶紧把昌公公背出来,要是烧死了他,咱们那事就更说不清楚了。” 哭喊声渐渐弱下去,不知是得救了还是已经葬身火海。 百余丈外“轰隆”一声巨响,春华院中最高的星云阁倒塌下来,楼下未及撤离的众人齐声惊呼。 燕如海喃喃道:“这得死不少人吧。疯了,真疯了。” 燕韶南眼见周围人越聚越多,推搡踩踏随时都在发生,道:“爹,差不多了,我们得离开这里。” “蒋老爷子呢?” “在这里!”蒋双崖挤进人群,高呼道:“大人,赶紧走!” 几句话的工夫,旁边的一座三层小楼向着众人倾斜欲坠,浓烟滚滚,大火卷着柱子砸落下来。 檀儿叫道:“小姐小心!”挡在了燕韶南前面。 蒋双崖飞身跃起,踩着宾客的肩膀借了一下力,两手十指大张,暴喝一声,宛如搅动了半空一个看不到的漩涡,卷着那根火柱横飞出去,落到人群外,袍袖带起的狂风久久未息。 燕韶南望见这一幕,吃惊地大张着嘴,全不顾火星子溅到她头发面庞上,只一个念头:“哇呀呀,快来看神仙,这白胡子老头儿原来这么厉害!” 第63章 起火真相 有蒋老爷子神勇无比的当先开路,大队人马簇拥着燕如海父女终于挪到了春华院的大门口。 众人背后已是大片火海。 门外听动静也很乱,不知多少人叫喊着火了救火之类,偏偏大门紧闭,还上了锁。 蒋老爷子飞身跃过大门,三拳两脚把守门的冯府管事打倒,打开了大门。 檀儿和祝大林把管事的抓到燕如海跟前:“大人,就是这狗贼想要把咱们全都烧死!” 管事的叫屈:“燕大人,不关小人的事啊,是大爷下令叫关门的,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没有他的吩咐都不许打开,否则走了凶手拿小的问罪,我家老爷太太还有大爷他们也都在里面没出来!” 燕如海沉声道:“别说废话了,赶紧救火,找找冯盛他们人在何处!” 这火起得如此蹊跷,燕如海险些陷在春华院,提起冯家人恨得牙根发痒。 十几个时辰之后,大火终于扑灭,整个春华院已经变成一片焦土,受此连累,大半个冯家堡成了废墟。 冯盛两口子和冯明通不见了。 同时失踪的还有三四十号人,当中有冯明通的妻小、随从跟班,绝大多数还是前来吊唁的宾客以及亲随,估计是听到示警之后未能及时由火场中跑出来,被倒塌的亭台楼阁压到了下面。 马县令接到消息急忙忙赶来,急问:“燕大人,幸好你平安无恙,怎么会出了这等祸事?冯盛父子这是被烧死了么?” 第106页 冯盛那闯过祸的五儿子冯明安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和老六一起赶到,两人都有些吓傻了:爹呢,老大呢,难道这场大火把他们一股脑全都烧死了? 那以后这家里岂不是只剩下他俩和老二冯明业作主了么? 老六冯明丰同五哥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道:“二哥呢,爹、娘还有大哥出了意外,怎么他都不到场?他那伤别说没大事了,就是有事,爬也得爬来啊。” 冯家大女婿觉着不对劲,吩咐管事的:“去两个人,将二爷抬来。” 少顷,打发去的两人匆匆回来,禀报道:“大姑爷,二爷没在屋里,二奶奶到是在,说是刚才府里太乱,没注意二爷什么时候不见了。” “快去找找!” 这时候燕如海和韶南已经收拾妥当,找着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所幸二人除了溅上点火星子烫了几个火泡,并无大碍。 就这样也将檀儿愧疚紧张得不行:“小姐,都怪我没能将您保护好,这连刘海都焦了一绺,还好没烧到脸,不然檀儿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没事,头发而已,过两天就长回来了。” “可是还有手上这烫的泡呢。” “这点儿不算什么,琴没事就好。好了,你烫得更厉害,你师兄连眉毛都烧没了,你快看看他去吧。” 打发走了檀儿,韶南忧心忡忡地问:“羽中君,你还好吧?你都好几天没有动静了,刚才春华院大火,困在火海里的时候,我好担心火星会溅到武王弦上。” 琴弦是蚕丝制成的,制一根武王弦大约需要三百根蚕丝,丝弦最是怕火,其它几根也到罢了,坏了大不了换一根,而羽中君若是有个闪失,再多金钱也难以弥补,所以韶南真是一直提心吊胆,用身体护着。 羽中君之前也有好久不出声的时候,但那时他们还不熟悉,羽中君矜持怕生,情有可原。 这次明明前一晚他们“促膝长谈”了那么久,她和羽中君相谈甚欢(韶南自己觉着),还共同制定了个有趣的计划,双方对未来都充满了期待,只等空闲下来便付诸于行动,羽中君再次销声匿迹,就透着很不寻常。 崔绎坚决不作声。 其实刚才在春华院,听着大火烧起来的“噼啪”声和周围的混乱,他也十分担心。 到不是担心自己,而是记忆中冯家堡并没有这场火。 现实已经发生了变化,也就很难保证燕韶南能安全地自火海中出来。 真庆幸他将蒋双崖派了来。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要动一动,又怕害燕韶南分心,最终偃旗息鼓,不过现在么,哼,且叫燕韶南着急去吧。 若他能虚化出自己的身体来,此刻必定是百无聊赖地躺在床榻上,且随着燕韶南嘀嘀咕咕,他翻了一个身,冷漠地将后背朝向了她。 燕韶南时间宝贵,说完话,又轻轻摸了摸武王弦,不见羽中君有反应,失望地叹了口气,对镜整了整刘海,抱着琴自屋里出来。 “情况怎么样了?” “刚才清点了一遍人数,我们这些前来吊唁的只少了六人,烧死的大多是些随从下仆。伤者不少,好在都没有性命之忧。这多亏小姐提醒得及时。” 那年轻的商贾迎了过来,后面跟着祝大林和檀儿:“燕小姐,容区区自我介绍一下,鄙姓文,名青枫,便是‘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青枫。彰州人士。” 燕韶南方才得他不少助力,客气地点了点头:“文老板。” “小姐对在下有救命之恩,若有什么是文某能做的,请尽管吩咐。” 燕韶南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祝大林的拜托,但既然对方送上门来,自不能轻易放过,当即问道:“文老板生意做的很大吗,同冯家交情如何?” 文青枫虽是商贾,言谈间却显得风度翩翩:“一般吧,在彰州,欧阳泽之前排得进前五位,文某勉强方能挤入前十。冯家上面有关系,大家都得巴结着,交情到是谈不上,这次来高化,不光是吊唁冯掌印,冯家急着出售商铺和大批货物,价钱颇低,春华院里住了这么多人,大多都是同文某一样,想来捡便宜的。” 燕韶南对经商一窍不通,前五前十什么的对她毫无触动,听文青枫说得坦率,她直接问道:“那文老板捡到便宜了没有?” 文青枫笑了:“还好,前两天刚办完手续,没白受这场惊吓。” 不用问,钱肯定是到了冯明通、冯明业手里,而且数目不会小了,不然也不会刺激得老五直接动刀。 问清楚了这些,燕韶南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去找到燕如海,屏退其他人,急道:“爹,您快去跟马县令讲,请他速速调齐三班衙役,封锁水陆交通,尤其是东莺江水路,绝不能放走冯家的船。冯家堡这一连串的案子,不管杀人的还是放火的,应该都在船上。” “咦,哦。”燕如海深知时间紧迫,担心自己这里一磨蹭走了凶手,起身就往外走。 “爹,哎呀,你等等的,马县令若是问你抓谁,你怎么答?” 燕如海站定了,摸了摸脑门,尴尬地笑笑:“那你别卖关子,快告诉爹,这杀人的是谁,放火的又是谁?” 燕韶南语出惊人:“杀人的是欧阳泽的家人,我猜不止欧阳曼儿一个,等抓回来慢慢审问。放火的是冯盛父子。” 第107页 “冯盛?他还活着?”燕如海下意识接了句。 他转念一想,冯盛父子失踪得十分蹊跷,活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放火烧了自己家之后,和杀死了自己那么多亲人的凶手乘坐一条船。 “对。之前冯家人说欧阳泽的小儿子和奶娘死了,但咱们并没能看到尸体。爹您还没发现么,冯盛夫妇和两个嫡子都不见了,老大还带走了妻小,老二连妻子都没带,大约是嫌妻子那边还有守寡的老娘和妹妹,都带上累赘,我敢保证,欧阳曼儿同他们在一起,咱们现在找遍冯家堡也找不到她。” “为什么?哎呀,算了,我先去找马大人,等一会儿回来再说。” 燕如海说完匆匆走了。 韶南就在屋里等他回来,忙乱过这一阵,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着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 过了一会儿,燕如海回来:“马县令很是吃惊,不过已经派人去了。” “他没追着您要解释?” 燕如海挺起胸膛,很有气势地摸了摸胡须:“爹故作高深,糊弄过去了。” “哈哈,您厉害。” 燕如海笑了笑,收敛了气场:“爹还真是需要个详细的解释,不管他抓不抓得到人,牛皮已经吹出去了,总得有个说法。” 韶南点点头:“放心吧爹,不是吹牛,只要他尽心,就一定能抓到人。先说杀人,我早说过,欧阳曼儿有同谋,老三冯明谦和冯三娘死于她手,老四冯明顺和老七冯明爱当是她那养了头凶兽的同谋所杀,她肯定知情。” “她是主使?” “主使或是她,或是她的嫡母,等抓住她们一切就清楚了。欧阳泽被您抓住关进了死牢,祸及家人,欧阳家算是完了,他们是给冯家做的挡箭牌,若冯家能庇护她们也就罢了,偏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全这一死,冯家堡没了遮风挡雨的大树,很快也要完蛋。照欧阳曼儿的性格,如何能甘心?所以她们私下里一商议,就生出一条连环毒计来。 “这第一步,就是模仿杀死冯全的手法,在冯家堡里行凶,目标对准冯盛的庶子庶女。 “第二步,必是借袁御史要来冯家堡这事做文章,散布恐慌气氛,令冯盛父子觉着大祸临头。冯家人每回提到袁御史都惶惶不安,其实袁御史从前与他们从未打过交道,这预感来的何等古怪。 “有了这两步,欧阳家的人便可以通过冯盛的妻子陈氏向丈夫儿子建议,赶在袁御史到来之前变卖家产,拿着钱财溜之乎也,冯盛的嫡子庶子已经到了动刀子的程度,所以只带走嫡子一系,一时卖不掉的就留给庶子处置。最叫人发指的是,不知是谁想出了死遁的主意来,大约冯家父子天真地以为,凶手是冯全死时船上的某个人,想着不管是谁,这把火都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 更新一般在晚上7点至8点,如果有事耽误了,我会请假,不正常时间显示更新可能是改错字,也可能是蹭榜,大家无需理会。么么哒 第64章 巧 “冯家这就完了啊,他们此次逃走携带了大量的金银,欧阳泽的妻女虎狼心性,马县令他们若能早些抓到人还好,去得晚了,怕是死遁成真。” 说到死遁,燕如海也回过味来:当时冯盛父子以为自己发现了他们窝藏欧阳泽的家眷,帮着转移财产的事,假称欧阳泽的小儿子被杀,把自己一行引到春华院,用心十分毒辣。 “问问蒋老爷子去向冯家要人的时候怎么说的,可有告诉对方欧阳家的几人很可能是凶手?” 燕如海想到冯盛父子冷血抛弃了这么多亲人,又是变卖家产又是放火的,到头来机关算尽,却去与杀害冯明顺几人的真凶同舟共济,还真是可悲可叹又觉解气。 蒋双崖来了,父女俩一问,果然听他道:“我还没来得及说呢,冯明通那小子先说欧阳泽的小儿子和伺候他的奶娘都死了,欧阳家只剩这么几个妇孺,并没有孔武有力的护卫跟来,哪还好继续指认凶手?谁想得到冯家父子会蠢到给杀自家人的凶手打掩护?” 这事怪不得蒋老爷子,亲身感受过他冲出火海时的神勇,燕韶南再不敢嫌弃他年纪大胡子白什么的了,笑盈盈地同他说话,模样不知道多乖巧。 蒋双崖面上不显,心里自然是十分得意。 姓燕的丫头还真挺机灵,庸人的倾慕没啥意思,能叫聪明人也刮目相看,才真正有成就感嘛,哈哈哈。 当天入夜时分,县衙派出的人果然在东莺江上拦截到了一艘可疑的大船,在船上找到失踪的冯家父子、陈氏以及冯明通的妻小,另有随行亲信十余人。 等衙役们下到底舱,打开压舱的几个大箱子,不由倒抽了口凉气,以成箱的金银做为“压舱石”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欧阳泽的妻子和小儿子亦在船上,带队的捕头按照燕如海的交待找遍全船,发现少了欧阳曼儿和奶娘,问了船上的人,才知道这两人根本就未上船。 离开冯家堡之后,欧阳曼儿提议兵分两路,她和奶娘断后,看看事态的发展,而后走陆路,到彰州再会合。 照欧阳曼儿的机警,既已漏网,就很难再抓捕。 县衙的人死马当活马医,问出会合地点,派出一队人马赶往彰州。 案犯押回来,马县令长松了口气,他同知府许清远关系密切,刚刚收到内部消息,袁御史这次果然是奔着收拾冯家来的。 第108页 冯全一死,都察院便有意要深挖安兴溃堤案,袁正方派手下一路上明查暗访,搜集了不少罪证,这次本要由府里调兵过来,听说冯家堡大火,半个冯家夷为平地,方才作罢。 他把冯家父子抓回来,不求有功,但愿袁正方看在他出力不小份上,功过相抵,不再追究他以往纵容之过。 为此他命衙门书吏把这些年老百姓告冯家害命的状子全都找出来,抓紧时间整理,以示自己这父母官不是姑息不办,全因阻力太大。 知道燕如海有背景,马县令没想过贪功,郑重感谢对方力挽狂澜,救了这么多人性命,又目光如炬,识破了冯家人的诡计。 燕如海领受了好些奉承话,回头说给女儿听,燕韶南没太当一回事,一个趋炎附势的县令再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引不起她的兴致来。 到是欧阳曼儿的动向令她颇为挂心。 此女无疑很聪明,一举一动都有其目的,未与众人一道坐船,韶南猜测她并不是预感到冯盛等人死遁会被识破,船离不开邺州,而是有一只虎狼之类的凶兽同行。 反正欧阳曼儿的嫡母和弟弟都抓回来了,袁正方带着一众官员正飞速赶来,总有人能撬开他们的嘴,把真相查问清楚。 她有些想念安兴县衙了,想念那里的清幽安静,绿树浓荫。 但父亲刚刚露了个大脸,为他前程考虑,总得等着见过了袁正方再走。 最后清点,春华院这场大火添了十几条人命,案子未结,马县令不敢擅自作主放人走,前来吊唁的商贾们全都滞留高化。 文青枫来县衙求见韶南。 “燕小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之前在冯家堡文某受条件所限,只能嘴上感激,未免不够诚意,文某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阿堵物,还望小姐您不要见怪。过后想了又想,可能唯有这个小玩意儿才不显得那么恶俗,勉强配得上小姐,请一定收下。” 说完了他拿出一个嵌着宝石的黄金盒子,轻轻放于桌上,盒盖冲着韶南打开,向她轻轻推了过去。 韶南下意识便想推辞,低头一瞥,不由地轻“咦”了一声。 这个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盒子里装的竟是个古意盎然的玉质笔洗。 月白色的玉,晶莹剔透,仿佛天生带着微光,外簇镂空的梅花花瓣层层叠叠,韶南虽然不懂鉴赏,但这件笔洗叫她一见之下就不由地想起了白玉琥,二者看上去同样身价不凡。 二人说话清清楚楚传入崔绎耳中,连同燕韶南的这声“咦”。 其实姓文的一说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阿堵物,崔绎就不由地想起自己之前遭她嫌弃,哼了一声,翻身向里,背冲二人,心道:“对燕韶南,还用费心送什么好东西,阿堵物最好使了,她便是个恶俗之极的财迷。” 哪知道燕韶南“咦”了一声,半天未说话,似是在看着那礼物出神,崔绎又忍不住好奇起来。 文青枫轻声问:“燕小姐认识它?” “不,不认识。不过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文青枫松了口气:“我还当有什么不妥之处。这个小玩意儿是文某最近才买的,没花多少银子,若当真贵重那也是文某运气好,捡了漏。这趟邺州之行,文某最幸运之处便是认识了燕小姐,其它都不算什么,文某只是粗通文墨,这些书房的物件放在我手里可就蒙尘了。” 崔绎越发地心痒难熬,是个书房的物件,看两人这推来让去的样子,东西应该不错,关键是燕韶南出身一般,见识有限,当真识货么,可别被对方骗了,把赝品当宝贝。 这姓文的借着送礼套近乎,燕韶南若对他假以辞色,怎么就这么可气呢! 不提他那里胡思乱想,这文青枫太热忱,男女有别,燕韶南也不愿对方这么缠夹不清,微一思忖,道:“这样吧,文老板,我看这盒子挺好看的,十分合心意,就把它收下了,盒子里的东西你带回去。春华院那事不必放在心上,我和我爹也得了你大力相助,大家都平安无事就好。” 文青枫没想到她能干出来买椟还珠的事,一时呆住,不知作何反应。 燕韶南已趁着这工夫,把那笔洗拿出来,退还给了他。 文青枫眨眨眼睛反应过来,刚要说话,燕韶南已抢先道:“还有一事,我想请文老板帮个忙。” “啊,燕小姐请讲,文某当全力施为。” 韶南笑笑:“是这样,我有点事想叫那祝大林跑个腿,不知文老板这里……” 文青枫不待她说完,已连声道:“方便,没问题,燕小姐只管差遣,大林忠厚老实,做事最稳妥不过。” 韶南心道:“还忠厚老实呢,檀儿都嫌她师兄跟着你做事,耳濡目染,变得油嘴滑舌了。” 她到不光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是真有事给祝大林做。 那日审问完了甄老大,虽已请辛刑书传话,叫赵通判派人去密州调查二十年前的旧事,韶南依旧觉着不怎么安心。 这眼看冯家堡的众人就要散去,韶南生出一念,想叫祝大林和檀儿两个乔装改扮,暗地里跟踪那甄老大,看看他自由之后做何举动。 当然这是秘密,她不会对文青枫细说。 文青枫又磨蹭了一会儿,见她有送客之意,识趣地起身告辞:“燕小姐,今天刚好大林也来了,我留他下来,有什么事您直接吩咐就是。” 第109页 韶南觉着这时候叫檀儿去接人有些不大好,到是之前看到蒋双崖在屋外房檐底下闲逛,他也是认识祝大林的,便扬声道:“蒋老爷子,蒋老,麻烦您帮我送送文老板,顺便带祝大林来见我。” 蒋双崖耳朵尖着呢,闻言应了一声,乐呵呵进来:“文老板,请吧。” 文青枫恋恋不舍地起身,拿上那笔洗告辞欲走。 蒋双崖目光扫过,猛然瞪大了双眼:“你……等等。你这笔洗哪来的?” 文青枫给他问得一怔,被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不自在地回答道:“我买的啊。” “跟谁买的?” “等等,等下,蒋老爷子。”燕韶南猛地生出一念,冷汗登时下来了。 哎呀,糟了,真该死,不会那么巧,这是魏国公府上失窃的东西吧? 难道这姓文的竟是自贼秃丛朋手里买的? 蒋双崖是那姓崔的小气鬼打发到邺州来的,名义上保护她爹,但照他那身手,傻子也知道这是大才小用,真正目的还是来找寻丢失的宝贝吧。 文青枫销赃不要紧,可别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她给连累了啊。 第65章 津昌行 燕韶南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紧张就想打喷嚏,接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掏出帕子来捂住了鼻子,两眼泪汪汪看着蒋双崖,道:“老爷子,先别管这些了,正事要紧,咱们先查冯全的死因。” 可在蒋双崖看来,冯全的死因固然要紧,国公府失窃的东西,尤其是那个“鬼魂”去了哪里,无疑更加重要! 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哪能放手呢? “不行,这笔洗我见过,今年早些时候被贼从原主手里偷了去。文老板必定也想把事情说清楚,免得落下嫌疑。”他目光炯炯盯着文青枫,大有“你不说就等着进去吃牢饭吧”的威胁之意。 文青枫呆怔半天,回过神来,赶紧道:“这笔洗竟是贼赃么,哎呀,真是没想到。这东西是我手下一个管事买回来的,具体怎么回事还得问他。” “他人呢?” “跟船出海去了,不过蒋老您无需着急,少则十几天,多则一个月,船队便会回来。”他顿了顿,很是大方地把那笔洗递给了蒋双崖,“这东西还请蒋老代我物归原主,对不住了,文某生平最恨不劳而获,一定协助诸位查明真相,抓到那窃贼。” 他本就要告辞,出了这等事,也不用蒋双崖送了,冲燕韶南笑笑,微微摇了摇头,施施然而去。 崔绎这才知晓,原来被燕韶南还回去的“珠”,竟是自己府里的东西。 啧啧,燕韶南说话透着心虚,蒋双崖同她不熟,没有察觉,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就听蒋双崖道:“这个姓文的怕是没说实话,燕小姐,你得想办法同他多多接触,把胡永偷走的其它几样东西也找回来,国公爷还等着呢。” 这语气,燕韶南本来就对自己一肚子意见,会听话才怪。 崔绎默默地想,等着听她反唇相讥。 想知道等来的却是一个大喷嚏。 跟着燕韶南狼狈地道:“蒋老爷子,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出去吧,叫檀儿和她师兄好好盯着甄老大,看他会有什么动向。” 蒋双崖走了。 燕韶南拿起古琴,回了自己的住处,哀叹一声,滚倒在床榻上。 “哎,羽中君,我觉着我要死了。” 崔绎吓了一跳,他看不到燕韶南的状况,听上去她情绪似真有些不对头,不是生病了吧? 燕韶南将脸在被褥间蹭了蹭,唉声叹气一阵,道:“羽中君,我不想在高化这破地方呆下去了。找个好玩有趣的地方,咱们出去转转好不好?自从来了邺州,烦心的事一直不断,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呆上两天,放松一下。” 她抱着琴想了一阵,猛地坐了起来:“对,安排安排,我要找机会出去玩。”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袁正方代天子巡狩邺州,终于率众来到高化,归川府一众官员随行。 袁正方见到前来迎接的马县令和燕如海,第一句话问的便是冯家堡这场大火。 案子由袁正方亲自接手,燕如海得到几句赞扬,告退之后回来收拾东西,准备回安兴。 职责所在,他不能离开安兴太久,若这段时间县里出了事,县令却不在,是要被参失职的。 临走之前,听说小昌子再度发烧咳血,起不了身也认不得人,眼看着不行了,父女俩还特意去探看了一下,在他的病榻前见到了辛刑书。 辛草农悄声告知燕如海,赵大人已经派亲信去密州了,又说到小昌子的病情:“昌公公五脏六腑全都烂穿了,神仙难救,我有一套金针放血疗法,乃师门不传之秘,像这种情形,可为他再续一两个月的命,等回光返照的时候,会有一段时间神智清楚,怎样,冯全的案子还有什么要问他么?” 燕如海紧锁眉头:“尽量拖一拖吧,令侄还在安兴继续研究冯全的死因,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辛草农却道:“照他验尸所见,冯全确实应该是被某种野兽咬死的,但和近期冯家堡伤人的这只不同,船上的那只畜生不擅长用牙齿撕咬,却非常有力,推测个头不小,应该非常罕见,所以大家才一时想不到,我叫景宏多查查书,看能不能找到相关的记载。” 韶南跟在父亲身后,听着辛刑书这么说,莫名觉着舒心了不少。 第110页 照她看,辛景宏是个非常较真的性子,又自视甚高,能允许自己找不到答案么,不能啊,这些天想必过得不怎么好。 听到那小子过得不开心,她就开心多了。 “辛伯父,这个昌公公的身世,之前有过哪些经历,不知向谁能打听到?” 辛草农道:“我想想办法吧。” 父女俩当天返回了安兴,同燕韶南想的有些不一样,她没有在县衙见到想像中萎靡不振的辛景宏,听下人讲,那小子带着辛吉沿东莺江岸去与渔民船夫们厮混,已经跑了好几个地方了。 辛景宏不是轻言放弃的人,这般作为必有其用意,燕韶南没有打扰他,说话算数,关了门开始研究她的那套琴上平水韵。 想法有了,实施起来便不难,她专门订了本小册子,一字一字记录下专属于她和羽中君的暗语,一天的时间就弄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候她也意识到对羽中君而言这当中的难度了,难道这些日子羽中君不理她,是因为这个在闹别扭? 燕韶南好声好气哄了一阵,看看没什么效果,改而用激将法:“若是辛三少来学这个,想来容易得很,毕竟他过目不忘,书读得好,人家是真聪明。” 她那点小伎俩崔绎自是一眼就看穿了。 什么过目不忘啊,书读得好,人聪明之类,一点都刺激不到他。 若能说话,他非教小姑娘个乖,只有出身不好的人想要往上爬才需要这些,每年聪明且书读得好的人死得不知多少,不过,唉,算了,他懒得折腾。 再说若他能开口说话,燕韶南无需耗费心神,立刻便知道冯全是怎么死的了,明明占便宜的是她,凭什么出一道天大的难题来给自己答。 韶南无奈地嗔道:“羽中君,你这个不思进取的家伙。” 哪怕回到了安兴,蒋双崖依然惦记着魏国公府失窃那事,一怎么就跑来催燕韶南:“燕小姐,你那么聪明,需得想个办法,从姓文的嘴里套出真话,我要知道国公爷的笔洗是怎么跑到他手里去的。” 啊啊啊。燕韶南躲他不及,跑去跟父亲说要出去走走。 燕如海不愿女儿这时候离开身边,他刚接到来自高化县衙的最新消息,派去彰州抓捕欧阳曼儿的那队人铩羽而归,一名差役身受重伤。 这次是同对方照上面了,和欧阳曼儿在一起的那位奶娘力气极大,且有一头灰色长毛的大獒随行,那只獒行动迅速凶狠无比,一扑一咬,那名差役差点被咬穿脖颈,步了冯明爱的后尘。 有这么一队凶犯在逃,且她们又是被韶南识破的,燕如海哪放心她出远门。 偏这时候檀儿那边也送了信回来,她和祝大林已经跟着那甄老大离开了冯家堡。 古怪的是姓甄的孤身一人,既不回彰州,也不回老家,竟租了条船走水路,祝大林找船家买到消息,说甄老大此行目的地是太康府津昌县。 那对小儿女已经追下去了,韶南向父亲提出来,她也要去津昌县。 津昌不但是太康府的府衙所在地,亦是邺州的政治中心,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司两大衙门都在津昌,换句话说,甄老大此行很可能是奔着牢里的栾仙师去的。 这已经不是祝大林和檀儿两人所能应付的局面了。 “爹,我多带几个人去,一查到真相立即就回来,到最后还得您主持大局。” 燕如海最后只得无奈让步:“好吧,我叫蒋老爷子陪你一起去。” “……”躲的就是他好不好。 不过韶南也知道蒋双崖身手极高,认识的人也多,带了去是莫大的助力。 她找来蒋双崖,同他约法三章:“老爷子,冯全案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若是这次我们找准了方向,那距离真相也就不远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抽不出工夫去找文青枫,你也别再跟我提这事,要是答应,你就和我一起去津昌。” 蒋双崖沉吟半天,答应她:“好吧。” 他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渠道,冯全案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黄太保已经将京里的方士全部下狱,又集结了人手,准备在全国各地来一次大清理,连正经道观里的道士都不放过。 前朝曾有类似的“灭佛”,那次是全天下的和尚遭殃,佛门浩劫一直持续了四五年,数不清的僧侣被杀。 于公于私,蒋双崖都不愿看到悲剧再现,只能寄希望于燕韶南。 但愿她能赶紧查清楚真相吧,就算真是栾仙师杀的,也要弄明白是怎么杀的,好叫朝廷里那些大喊“妖道”的人闭嘴。 燕韶南同样是坐船前往津昌,随行的有樱儿、蒋双崖、雷捕头以及两名差役,众人乔装改扮,装作是前往津昌的一大家子。 几天之后,燕韶南一行到达津昌,叫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还未等和檀儿会合,韶南先发起烧来。 她病倒了。 第66章 学习使人快乐 这场病来势汹汹。 其实早在冯家堡的时候己有预兆,喷嚏打了不少,只是燕韶南一直没有在意。 此时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面红如火,昏昏沉沉,几乎起不了身,把众人都吓坏了。 在当地找了个有名的大夫把脉开了药,樱儿服侍着燕韶南把药喝了,又加了床厚被子好叫她发汗。 都这时候燕韶南还琴不离手呢,将古琴放在枕头旁边,贴脸抱着,把樱儿急得眼泪汪汪:“小姐是不是烧糊涂了呀。” 第111页 崔绎也颇为担心,不光是因为燕韶南若是有个好歹他自己前路更加惨淡,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 他分析自己的心态:呆在一起这么久了,就算是只小猫小狗也会有感情,何况是个大活人?没有燕韶南陪伴,每日同他说这说那,这段时间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熬下来。 这还是他进入武王弦之后第一次主动震颤了而燕韶南没有回音。 燕韶南将面颊贴在琴面上,呼吸一声声十分急促,只是听着,就能感受到她呼出来的气热度灼人。 还有那时紧时慢的咳嗽声,叫人听着格外揪心。 这丫头,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呢? 燕韶南病倒的当天夜里,樱儿联系上了姐姐,檀儿带着祝大林一起赶来会合,并向韶南报告甄老大的最新动向。 燕韶南勉强坐起身,腿上盖着棉被,额头搭了块湿帕子,一边咳嗽一边听檀儿说话。 “小姐,甄老大把他的鱼鹰寄养在江畔一户人家,船也是从那家雇的,来到津昌的这几天住在一个小客栈里,那地方很破烂,姓甄的没住通铺,要了个背阳的单间,老板应该同他不熟悉,每天收他十个大钱还不管饭,他吃饭都在客栈外边的集市上,啃个馒头就算解决了。没见他投亲访友。” 燕韶南想问话,却猛地咳嗽起来。 “小姐,您歇会儿再说,先喝点水吧。”樱儿端了温水过来,轻轻帮她捶着背。 燕韶南喉咙火烧火燎的,含着那口水,润了好一阵方才咽下去,道:“除了客栈和集市,他还去过哪里?” 檀儿想了想:“还真没去过哪儿,平时吃饱喝足了就在集市东头的一家茶摊上坐着,对了,离茶摊不远有条街通着提刑按察司衙门,不少衙役早上来会过来集市上吃早点,师兄有次听到姓甄的跟茶摊的伙计吹牛,说别看他现在穷到饭也吃不上,过几天就能发笔小财,到时候把欠的茶水钱一起补上。他不会是妄想着劫狱,把那栾仙师救出来吧?” 燕韶南头疼得很,揉着太阳穴想了一阵,道:“你俩继续盯紧他,待我好一些亲自去看看。” 檀儿走后,樱儿过来扶她躺下,换了帕子,见她两眼虚盯着一处发怔,忍不住担心地劝道:“小姐,戏文里那些神机妙算的聪明人身体都不怎么好,您还是别这么耗神了,再说盯梢个姓甄的,哪用您亲自去,有我跟姐姐就够了,不如叫蒋老爷子送您回安兴,安兴有辛三少,叫他给你瞧瞧,开两副药,说不定喝下去就好了,您也不用受这个罪。” 燕韶南嗓子也哑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忙回去。我睡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 “哦。那我到外边守着,小姐有事喊我。”樱儿知道她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收拾了东西便想要退出去。 “樱儿,”燕韶南睁开眼睛,“是不是带的银子不够了?”她这次看病开药花销不小。 “您就别操心了,大伙都带着钱来的,蒋老爷子还说他在津昌这边有几个晚辈,银子的事包在他身上,只管开销。” “那怎么成,别叫他去四处化缘,樱儿,你把那边装首饰的盒子拿过来,找个识货的铺子当了去吧。” “啊?” “快去。” 燕韶南说的盒子是前几天在高化文青枫送她的那一个,黄金打造,盖子上还镶嵌着宝石,一看就很值钱,且容易出手变现,燕韶南当时收下它就是打着应急的主意。 可崔绎并不知道。 他听说燕韶南连首饰盒子都当了,突然就理解她当时骂自己“不知百姓疾苦”的那些话了。 难怪燕韶南会因为区区赏格那么生气,骂他骂的一点都不冤啊。 若他恢复真身,一定百倍千倍地拿来给她,叫她再也不用为了钱这么辛苦。 何况她还是因为自己,才如此殚精竭虑地追查冯全案的真相。 若他能用武王弦同燕韶南交流,便可以告诉对方真正的凶手,无需叫她拖着病体去跟踪那姓甄的。 她那丫鬟说的对,太过耗神损伤身体,若非如此,当日去冯家堡的那么多人,怎么只韶南病倒了? 不就是个平水韵么,他可以试试的,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呢。 即使是当年十几岁的时候,崔绎也很少会对决定了的事改变主意,后来他成功过,失意过,困境里挣扎过,生死都经历过,觉着自己已经心如铁石,谁知道会为一个不清楚模样长相的小姑娘这般为难自己。 崔绎不禁自嘲地想:“可不是嘛,都成为她的一根琴弦了,合该在人家手里绕指柔。” 燕韶南教他的时候他一个字都不肯听,这会儿想学了,燕韶南病着,没精力理会他,崔绎只好操纵着武王弦“嗡嗡”两声,吸引韶南的注意。 “咦?你这是……”燕韶南头昏脑涨地望向枕头边儿,可怜兮兮地在琴上蹭了蹭:“羽中君,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我病得快死了。” 呸,乌鸦嘴! 崔绎又响了一声。 燕韶南听出这前后声音的不同来,强打精神道:“你要同我聊天么,可不可以等我睡醒了再说。” 谁要同你聊天?本国公要记那套琴上平水韵,你整那么复杂,不多念念,我怎么记得住? 他变着花样地响,终于引起了燕韶南的注意。 第112页 她疑惑地道:“羽中君,你今日怎么了,这么活泼,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说话间将手放到琴上,随意拨弄了两下,而后一“滚”一“拂”。 她的滚拂很慢,每过一根弦都给羽中君留出了反应的时间,但其实韶南并未抱什么希望,因为她也知道,前段时间羽中君像极了一个逃课的学生,根本就没有好好听讲嘛。 但当她抹至一弦,“拂”出第一个音时,武王弦竟紧跟着嗡鸣了一声,这一声不疾不缓,不强亦不弱,令得燕韶南“咦”了一声。 她这会儿头疼欲裂,停手盯着那根琴弦出神半天才反应过来:“羽中君,你这是什么意思?若我没有记错,按照咱们的约定,这该是下平的先韵,第五个字是啥来着?樱儿,樱儿,把我的小册子拿给我。” 樱儿惊奇地探头进来:“小姐,您不是要睡么?” 燕韶南不愿多解释,捂着脑袋撒娇:“听话,快些啦。” “哦。”樱儿急忙找出来,站在床边好奇地看她查“字典”。 “是个平字?咳,樱儿,你先出去吧。” “是。”樱儿一头雾水,不知小姐搞什么鬼,嘟着嘴出去了。 燕韶南小声嘀咕“平什么呢?”随手已经将两人约定的几种指法弹了个遍。 其实崔绎想要说的是他愿意背燕韶南编的这本“字典”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过是背五六百字的指法,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将他难倒了不成。 可燕老师的古琴平水韵课他只头一晚听得还算认真,全赖平字位置靠前,他记性不差,依稀有点印象,其它诸如学、水、韵不是去声便是入声,小公爷就像对着一张天书卷不知如何作答的学生,直接傻了眼。 韶南半天不见他接茬,只好胡乱猜测:“平什么,平安,平静,平白无故,平平无奇?你看看,这便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教你背的时候不吭声,现在傻眼了吧,你若是把平水韵背下来,咦,是不是平水韵?” 崔绎长舒了口气,结束煎熬,赶紧令琴弦响了一声。 “羽中君,你是不是想要背这平水韵了?” “嗡……” “你呀,好吧,那我念给你听,先把这些字的顺序背下来,指法简单些,等回头咱们再说。” 韶南念了不足一刻钟,药劲儿上来,困顿得睁不开眼:“不行了。我找个人给你念吧,你别作声。樱儿,樱儿……” 樱儿推门进来:“小姐,你又怎么了?” 哪知道韶南看她半晌,摇了摇头:“差点忘了,你不行,不识字,去问问大伙,找个识字的来。” 樱儿简直快疯了,蹬蹬跑出去,一会儿问完了回来道:“小姐,雷捕头他们几个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外加寥寥几个字,不至于叫人卖了,识字最多的还属蒋老爷子。”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蒋老爷子啊,那请他来吧。” 她把手里的册子递给樱儿,吩咐道:“你给蒋老在门口放把椅子,把这册子给他,请他帮忙读上一两个时辰。就说,呃,我有个坏习惯,生病的时候得听着这个才能睡着。” 可怜蒋双崖作梦也想不到,他遍寻不着的古怪魂魄与他只一门之隔,而他给对方足足念了一个时辰的平水韵。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 第67章 密会 燕韶南夜里发烧没睡好,第二天醒得有些晚。 请来为她看病的大夫已经在等着了。 燕韶南洗漱完了,由对方把过脉,问道:“大夫,我有事想出门的话,应该没有大碍吧。” 那大夫摇了摇头:“小病不养,拖成大病的比比皆是,何况小姐这不是寻常风寒,最近气候无常,还是小心些吧。” 这会儿已然是深秋时节,津昌这边的天气阴沉沉的,透着一股湿冷,叫习惯了靖西老家秋高气爽的燕韶南很不适应。 送走大夫,她只觉鼻塞头痛,心恶烦,好似病症非但没好,还加重了些。 恰这时候,派去接应檀儿的衙役回来,说甄老大终于有动作了。 他在集市上闲坐了几日之后,今天一大早换了身装束,打扮的跟本地人一般无二,连口音都变了,穿街过巷,一路打听着去了离客栈数里之外的花鸟鱼巷。 燕韶南咳个不停,蒋双崖问了一句:“他去做什么?” “看样子是想找个活儿干。他一开口,那些养虫养鸟的人都把他当行家,小人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大讲养鸟经,围了一群人在听,檀儿姑娘也换了装扮混进去了。” “我们也去瞧瞧。”燕韶南叫樱儿去给她找件挡风的斗篷。 “小姐,您还是别去了。” “不要紧,我坐轿子,只远远看一眼,不露面。” 燕韶南很坚持,她觉着姓甄的这番举动不像衙役说的这么简单。 众人无奈,只得去给她备轿。 等燕韶南拾掇好了,轿夫还没来。 燕韶南穿得很厚实,樱儿怕她病情加重,特意找了件岩白色繁花织锦的立领小夹袄给她穿上,外头又戴了帷帽,罩着斗篷,在屋里呆一小会儿就觉着透不过气,索性出来到门口等着。 “哒哒……” 她的轿子没到,门口先停下一辆马车。 第113页 拉车的两匹马油光水滑,除了头耳间几撮显眼的白毛之外,浑身乌黑,韶南很少见到这么膘肥腿长一看就神俊非常的马儿,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直到耳听有人唤她:“燕小姐!”她才留意到车帘挑起,车里人探出头来同她打招呼,竟是青枫。 “……”他怎么也来了津昌? 燕韶南低头看看,自己这身打扮看上去比平时粗圆了一圈,这人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蒋双崖和雷捕头听到动静一齐聚过来。 青枫下了车,笑道:“果然是诸位,这般有缘,这是要去哪里?天不好,不如坐我的马车去吧。” 蒋双崖目光一闪:“这多不好意思,我们找了轿子,但不知为何,半天了还没到。”看他那样子绝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十分之意动。 老爷子还怕燕韶南不答应,压低了声音催促她:“这小子十分可疑,他和胡永、欧阳泽有瓜葛,说不定也是凶之一,快将计就计啊。” 燕韶南瞥了他一眼,说青枫是凶她是不相信的,和金风寨的反贼有来往到是颇有可能。 她单握拳,抵住了唇连声咳嗽:“老爷子,来之前咱们明明说好了的。” “谁让他主动送上门来。”蒋双崖不答应。 “可我也没那个精力呀,不行,我病得厉害,一坐马车就头晕。哎呀,我头晕。” 青枫不知道一老一小嘀咕了些啥,但看二人眼神乱飘,猜测话题同自己相关,笑道:“头晕就更不该坐轿了,我看燕小姐老是咳嗽,是生病了么,这两天骤然降温,很多人都感染了风寒,多喝点姜汤,我认识一位老大夫,会几个拿的偏方,尤其擅长医治伤风和水土不服,不如等一会儿忙完了我带燕小姐去瞧瞧。” 说话间他走前几步,做了个请的势,对樱儿道:“樱儿姑娘,扶你家小姐上车吧,我陪蒋老爷子散散步。” 商人里头少见青枫这么既斯有礼又落落大方的,樱儿对他印象极好,听他考虑周到,笑嘻嘻应道:“多谢老板了,小姐,来,我扶您上车。” 燕韶南不放心地瞥了青枫一眼,但想他之前回答洗那事算是滴水不漏,不再多说什么,任樱儿将自己扶上马车。 樱儿撩帘子见到车里的陈设,轻“呀”了一声,踟蹰着先把鞋子脱了。 乳白色的毡毯铺满整个车厢,一整块,不见拼接,连拐角处都严丝合缝,显然是特意订制的,枣红色的小几放在当,上面有几个凹槽,放着盛茶水点心的杯碟,这样哪怕是车身颠簸,也不会洒出来。 如此坐在车里确实好享受,可白色的毡毯蹭上泥怎么能洗干净,怕是出来这趟回去就得扔啊。 樱儿凑到燕韶南耳边,悄声道:“小姐,老板好奢侈啊,会不会是专门为了咱们?” 燕韶南也有些怀疑,问她道:“那个盒子已经当掉了吗?” “今早刚当的,还没来得及跟小姐说,当铺说活当百,死当一千。” “这么多?”燕韶南吓了一跳,再想想也是,那东西毕竟是纯金的,“你怎么选的?” 樱儿怕叫车外青枫的人听到,近乎耳语:“小姐真是的,这还用选么,当然是活当了,好歹是老板送的礼物来着。” 燕韶南嘟囔了一句:“其实死当也无所谓。” 听了樱儿所言,她越发觉着青枫与当铺有联系,由那黄金盒子知道自己来了津昌,而后顺藤摸瓜,短短时间备好马车找了来。 正常人出行,马车里哪会这般布置,他钱再多,也是自己从无到有挣下的,不像京里那位小公爷只需投个好胎就行,说不定这会儿正心疼地滴血呢。 有句老话说的好,无事献慇勤,那啥那啥,姓的如此煞费苦心地讨好自己,目的何在? 只是她这会儿病怏怏的,一想事情就头疼,疑虑了片刻不得不放弃,扶了额闭目养神,耳听车厢外衙役引路,车夫随他所指,驱车直奔花鸟鱼巷。 车后面青枫和蒋老爷子似是相谈甚欢,时不时响起青枫爽朗的笑声。 花鸟鱼巷很快就到了。 这条深巷原本不叫这名字,后来因为津昌花市迁到此地,久而久之,老百姓都这么称呼它。 天气不好,巷子里人不是很多。 衙役叫将马车停在了一处开阔地。 樱儿挑开帘子往外张望,衙役凑过来小声禀报:“小姐,瞧见对面那些鸟笼子旁边围了一群人没有,间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就是姓甄的。” 他要不说,韶南粗一打量还真不一定能认出甄老大。 坐在凳子上那人头戴瓜皮帽,身着青色布袍,脚蹬皮履,这副打扮同甄老大在冯家堡的时候瞧着判若两人。 但在花鸟鱼巷似他这般模样的不在少数,大多是混得还不错的帮闲清客,到是乘着高头大马而来的韶南一行不常见,引得路过行人纷纷驻足。 衙役指过人,就凑上前去,找檀儿和祝大林接头去了。 韶南坐在车,隔了帘子遥望甄老大不知比比划划地在与人说什么,停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做了个揖,目送对方离开。 另一人提了鸟笼子,去到轿子旁边,很快跟随轿子离开了花鸟鱼巷。 韶南正要吩咐人跟上,那边甄老大转身也似要走,只是被鸟店老板缠上了,问东问西,一时脱不了身。 第114页 衙役带着祝大林快步而来。 祝大林原本还有些拘束,发现青枫竟然也在,惊讶之余,竟然放松了不少:“老板,您怎么也来了?” 青枫站在蒋老爷子身旁,施施然笑道:“还真是凑巧遇上的,先说正事吧。” 祝大林转向了马车:“小姐,那人自从来了就一直在帮店家赏鸟卖鸟,那家店因他多做成了两买卖,店主都想雇他长期帮忙了。” “刚才那轿子里的是什么人?” “没下轿,听说是按察司的官眷,大约是在高墙大院里呆着无聊,想要养只会说话的鹦鹉。” 雷捕头还在一旁等命令:“小姐,还要跟去瞧瞧吗?会不会给大人惹祸?” 韶南沉吟道:“不用了,我知道轿子里是谁。” “谁?”蒋双崖好奇地问。 “栾仙师的那位女弟子。”只能是她了。 那些轿夫和随从自然都是按察副使郭涛府里的人。 甄老大到津昌来,煞费苦心改了装扮和口音,竟是为了和那女冠私会吗?这还真是没有想到。 “他和那随从说的什么?” “说鹦鹉买回去了要怎么□□,对了,那随从还拿了个钱袋给他,说贵人有赏,钱袋轻飘飘的,不像装了很多钱的样子。” “做得好。”韶南赞了一句。 这个发现无疑坐实了她的猜测。 “你和檀儿继续跟着他,最好能找会看一下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但不要打草惊蛇。” 韶南说完,也知道这个吩咐对他二人有些太难了,正想办法呢,一旁青枫搭腔:“大林是个老实头,叫他偷摸拿人钱袋子怕是不行,这活儿我找人做吧。”说完他冲赶车的汉子点了下头,又叮嘱道:“看完了赶紧放回去,别叫他发现。” 赶车的汉子自车辕上一跃而下,吹了声口哨:“小意思,放心吧,老板。” 第68章 合谋 赶车的汉子不大会儿工夫回来复命。 快得就像是挤开人群,只在郑老大身边转了一圈。 “老板,那钱袋子里除了一块碎银子掩人耳目,其它全是银票,几张银票加起来正好是三百两。” 一时间众人神情各异。 雷捕头等人想的是那甄老大刚和人说要发笔财,果然就发了。 而韶南和蒋老爷子的注意力却在文青枫文老板身上。 蒋老爷子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小子果然大有问题。和胡永那段搞不好是黑吃黑。” 韶南想的却是:“原来你不止认识丛朋一个偷儿。如此处心积虑的接近我,呀,难不成是想要偷走我的古琴,给丛朋出气?” 太有可能了,韶南赶紧将琴牢牢抱在了怀里。 文青枫浑然不觉,献过殷勤,见祝大林回去找檀儿继续跟踪姓甄的,而燕韶南没有别的吩咐,笑道:“既然事情办完了,我带路去找那老大夫瞧瞧吧,正好离此不远。” 众人各怀心思,文青枫见无人反对,示意赶车的出发。 小半天之后,到达目的地,是在津昌有权有钱人聚居的一条长街上,独门独院。 几个下人守在门口,车一停便上来牵马打招呼,态度十分恭敬,称文青枫做“老爷”。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此处竟是文青枫在津昌的家。 文青枫笑着解释:“已经打发人去请大夫过来了,我这里清静一些。”又道,“我不常来津昌,里面都是下人负责收拾,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偷懒,若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一定不要见怪。” 他客气着将诸人让了进去。 宅子虽不大,安置他们几个是足够了。 院子当中是方水池,四周铺着白色鹅卵石。池水澄清,时不时有红鲤浮出水面嬉戏。 屋里面干净整洁,家具摆设恰到好处,阳光自门窗照射进来,叫人感觉温暖而舒适。 燕韶南赞了几句,文青枫谦道:“其实是当初修宅子的时候找了高人来帮忙布的局,我不懂这些。只要住着舒服就好。” 说完了,他又吩咐下人,赶紧去准备一桌酒席出来,他要款待贵客。 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晌了,麻烦些的菜式都来不及做,只能出去买。 忙了半天,酒菜备下,老大夫也请来了。 先看诊,同前一个大夫的结论差不多,说韶南这病不是普通的伤风,怕是会持续低烧,咳嗽好些日子才能见好。 文青枫一直陪着,硬是叫老大夫给开了好些价值不菲的补药才放人。 “不用了吧,等伤风好了也就没事了。” 文青枫笑得温和:“燕小姐平时太辛苦了,正好趁这机会调理调理。一会儿我们几个去吃酒,大夫说你不好吃太油腻的东西,我叫厨子炖了川贝燕窝粥,润肺止咳的,一会儿别忘了叫樱儿去端来。” 这等盛情,燕韶南颇觉消受不起,道:“文老板,太破费了。你不要拿我们当贵客,当作寻常朋友上门就好了。” 文青枫笑道:“这怎么行,小姐是我的救命恩公,又生着病,文某自要小心招待。”不听燕韶南再说,拱了拱手,陪着蒋老爷子等人到前面喝酒去了。 樱儿咋舌,悄声道:“小姐,我总算知道大师兄为什么情愿冒着风险也要为他做事了,文老板这般热情周到,不会是对您有什么想法吧?” “不可能。”韶南很笃定。 第115页 樱儿将信将疑:“您怎么知道?他年纪也不大,说不定未曾娶妻,等我问问大师兄,看他可知道文老板家里的情形。” 韶南连忙制止她:“樱儿,咱们既然没这想法就不要多事了。” 她一着急就咳个不停,樱儿帮她轻捶了一会儿背,等她缓过劲儿来,起身道:“我去看看小姐的粥好了没。” 韶南点头,等樱儿出了门,拿过琴来,悄声道:“羽中君,你说这文老板该不会是冲着我的琴来的吧?” 她不等崔绎作答,又斩钉截铁地道:“放心,我会盯住他的,谁也别想从我身边把你偷走。” 崔绎轻轻振弦回应。 韶南咳了两声,又道:“这趟津昌之行收获非常之大,若是不来,又怎么会知道甄老大和栾仙师的女弟子私下竟有来往。三百两银票可不算少,那女冠为什么要给姓甄的这么多钱?她师父已经在牢里了,没道理她还在受对方的威胁。再说她有郭涛那酷吏做靠山,除非……他们二人早就认识。” “对呀,谁说这两个人不可能在上船之前就认识的?他们在众人面前装作素不相识,那女冠甚至还故意表现得很嫌弃对方,若是这样,案发前辛三少听到的那番对话就要推翻了重新研究……” 崔绎听她边咳边自言自语,知道这都是分析给自己听的,不忍见她带病耗神,“嗡嗡……”连震几声。 “怎么了,羽中君,你要说话?” 燕韶南被他惊醒,回神低笑:“平水韵好难的,你背到哪了?” 经过这些天的不眠不休埋头苦练,崔绎还真背了个差不多,要瞬间反应自然是做不到,但他想了个笨办法,将要说的字预先想好对应的指法,而后心无旁骛,专等这个指法出现,这样单字往外蹦,只要两人耐心足够,多花点时间总能连成句子。 燕韶南不闻他回应,也就没抱什么希望,咳嗽着笑道:“滚是上平,拂是下平,半轮和长索是上声,双弹和打圆是去声,最后泛音是入声,记下了么,羽中君若是记下了,那我就将册子拿过来,咱们试试。” 看来川贝燕窝粥还未熬好,樱儿没能当即回来,燕韶南先试探着弹了个滚拂,刚响到第二声,武王弦就跟着响了。 “咦,上平的东韵,第四个是什么来着,好像是凶字来着。”韶南找出“字典”来,翻开一看,果然。 “羽中君很有进步嘛,来,我们继续,看看你想说凶什么。”说话间她把方才说的几种指法挨着弹了一遍。 这次崔绎却是没能反应过来。 好在燕韶南虽然病着,依然耐心十足:“不着急,咱们先确定是哪个声部,上平,下平,上声,亦或是……咦,上声啊,好,这次我慢慢弹。” 好不容易等着武王弦再次响起,她赶紧拿起“字典”来核对,发现上声第二十五有韵下,是个手字。连起来,赫然是“凶手”二字。 “凶手怎么了,羽中君是想和我探讨一下,杀死冯全的真凶到底是谁吗?” 崔绎都快急死了,他想直接告诉燕韶南凶手是谁,现实却逼得他惜字如金。 磕磕绊绊,他赶在上声第四纸韵说了个“是”,燕韶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樱儿带着粥和小菜回来了。 关上门,她将食盒放到桌子上,打开,一层一层摆在燕韶南跟前,最下面的是川贝燕窝粥,热气腾腾,看上去黏稠香滑,樱儿盛了一碗给燕韶南:“小姐,闻着好香,快尝尝看。” 燕韶南咳得嗓子都有些哑了,看着眼前的饭菜,喃喃地道:“这么丰盛,该不会有毒吧。” 樱儿呆了呆:“不可能吧。要不我先每样尝尝?” 燕韶南忍不住笑了:“我开玩笑的。” 她端起碗来,尝了下,那粥只稍稍有些烫,当即大口喝到嘴里咽下肚:“好了,喝完了,樱儿,你也吃,吃完赶紧收拾了去歇着,我这里不要人伺候。” “啊?这么多佐粥的小菜,小姐你还都没动筷呢。” 燕韶南已经急不可耐地拿起琴,滚拂半轮长索诸般花样一遍遍地来。 她忍受着樱儿的聒噪,隔一阵子就拿起一旁的册子来看看,羽中君要说的话她已经慢慢拼凑出来了:凶手是二人合谋。 燕韶南心潮起伏,好不容易盼着樱儿走了,屋子里剩下她自己,方才一边咳嗽一边小声道:“羽中君,你也觉着是甄老大和那女冠?之前没想到他二人或许一早就认识,刚才我突然想到了这个可能。不过即使是他二人联手,还有一处疑点,冯明通是被谁推下船去的呢? “当时辛景宏可是听到他俩正在三楼说话,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船上还有一名他们的同伙,这个人的存在至关重要,冯全出事,本来大伙应该第一个就怀疑他的,但他想办法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猜到我说的这人是谁了么,没错,就是小昌子。他完全有时间假扮女冠,引开冯明通,而后推他落江,吸引旁人的注意。至于他的病,我怀疑他之前藏了一颗丹药一直没服,等按照三人的分工做完了自己该做的活儿,才服下丹药,令病情骤然加重。” 崔绎开始听燕韶南分析,还担心她不相信自己,走上弯路,可到后来,他却猛然怔住:前世自己所知的真相,也是燕韶南抽丝剥茧,一点点查清楚的。会不会是自己道听途说,知道的并不完整? 第116页 他正走神,却听着燕韶南幽幽叹了口气:“三人联手。可这全是猜测,半点证据都没有,需得抓紧了,这场病真不是时候。” 第69章 冰糖梨水 燕韶南提出了一个假设。 她原来怎么也想不通,冯全之死通过验尸已经确定当时船上曾有只食人的畜生,若它是被凶手驯养的,那甄老大的嫌疑无疑最大:那艘楼船虽是冯家的,甄老大却一早就上了船,有的是时间从容布置,他又带了好几头鱼鹰,捕上鱼来正好投喂那畜生,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但甄老大却没有杀人时间。 而在她有了三人合谋的想法后,突然间豁然开朗。 “我需要从头捋一捋……” 她头疼欲裂,精神也不济,一手轻轻敲着额头:“应该没有别的可能了,只有当他们三个是一伙的,才能做得成。甄老大和女冠知道船板不隔音,他们在三楼说话,二楼的辛三少必定听得清楚,才演了一出戏,证明案发时自己不在场。 “而当时……冯全和栾仙师说不定已经受了暗算,人事不知,冯明通落水,辛三少主仆被吸引至船头,冯全就在这时候被他们送至船尾分尸,船尾没有楼梯不要紧,可以由三楼直接把人丢下去。如此一来,他们既杀了人,又嫁祸给了栾仙师,姓栾的有苦说不出,既称仙师,怎会被凡人暗算,只好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神游,等他知道事情有多严重,想说实话时,郭涛油锅摆上了,根本没给他机会。” 当种种假设都指向不可能,那唯一剩下来的那个,不管多么匪夷所思,必定就是真相。 “证据啊证据,从何处下手找到证据呢?” 燕韶南强忍头痛,冥思苦想。 崔绎陪着她思索,可惜他并不擅长此道,此时只能算是捧个人场。 “燕小姐,方便么?” 屋外传来文青枫的声音。 樱儿早被燕韶南打发走了,她看看门是虚掩着的,道:“文老板,请进吧。” 文青枫推开了房门。 就见燕韶南坐在桌旁,一手扶额,前面放着她的古琴。 文青枫仔细打量了一下燕韶南:“厨子说燕小姐吃的不多,是粥不合胃口么,我看你脸色不大好,不嫌弃的话,就在舍下休养些日子吧,我这里不敢说什么都不缺,总比客栈要方便一些。” “这怎么好意思?” “救命之恩……” 燕韶南实在太难受了,没精力同他客套来客套去,摆了下手:“我也收了你一份重礼,冯家堡那事已经两清,往后就别再提了。粥很好喝,劳文老板盛情款待,还有上午你叫手下人帮忙,总之是我们一行人欠了文老板的人情。” “好吧,你说了算。”文青枫笑着将手里一个细长的白玉觚放到桌子上,背负着双手转到博古架旁,探头挑选了一下,选中一只白玉雁柄杯,拿了过来。 “这是什么?”韶南见他忙个不停,不禁好奇地问。 “蒋老爷子他们都喝了酒,你没捞着喝,总觉着缺了点什么。我叫厨子炖了点冰糖梨水,刚凉透,甜的,尝尝。” “……哦。”燕韶南忍不住偷偷瞥了文青枫一眼,虽然对方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樱儿先前那句猜测,当时自己万分肯定的答案,现在却有些动摇起来。 这,不会吧,没道理呀。 真对她这么好,不是替丛朋找场子来的? 自己同他隔了十万八千里,根本不是一路人好不好。 燕韶南胡思乱想的工夫,文青枫没有多停留,亲手帮她倒了一杯梨水,含笑道:“前面蒋老爷子他们还在继续喝呢,我逃了这一会儿席,回去恐怕要罚酒的,一回生两回熟,朋友之间千万不要见外,我看燕小姐你们人手有些不足,已经安排人去帮着大林他们了,还有郭大人府里的那位女眷,索性两边都跟着,一有异动,立刻回来禀报。” 燕韶南本想刺他两句,文老板手下能人辈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商人,但吃人的嘴短,瞧在川贝燕窝粥和冰糖梨水份上,她默默地低头忍住了。 “既然这样,你再帮我查查那甄的在彰州过的什么日子吧。” “十分乐意为燕小姐效劳。” 文青枫前脚刚走,武王弦就颤了颤。 “怎么了?” 燕韶南忍着头疼,随手弹了几下。 崔绎有经验了,表达比刚才快了少许。 不大会儿工夫,韶南拼凑出五个字:“他在讨好你。” 呃,燕韶南脸上一红,不知回什么好。 羽中君先前绝少谈及他自己,是以在燕韶南感觉中,对方是团神秘的虚影,偶尔耍点小脾气,友善无害,善于倾听,是个很好的伙伴。 总之,无关于男女。 哪想到对方一旦能说话了,却这般直白。 这种时候,她才表现得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抬起下巴,骄傲地斜睥着“它”,哼道:“羡慕我有冰糖梨水喝?” 崔绎颤弦回应:“不。我、是、男、人!” “……呃。”燕韶南顿了顿,印象中的那团虚影突然具象化了,变成了一个落寞男子的背影。 如此一来,好像更可怜了。 崔绎依旧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只、向、往、你、有、手、有、脚。” 第117页 韶南的字典里没有羡慕两字,他只好换了个词,算是回答她的话。 想想对方的处境,韶南忍不住同情地问:“羽中君,你过去是什么样子?” 崔绎暗叹一声:什么样子,你明明见过的,便是你口中那“穿金戴银,喝口茶都挑剔得不行”的死纨绔啊。 前世哪怕最失意的时候,他也有很多手下前呼后拥,算不上落魄潦倒,更不用说失去尊严。 所以这会儿想都不用想,哪怕是为了面子,他也不会告诉韶南自己的真实身份。 于是韶南弹一会儿琴,查一阵字典,怀着一肚子的好奇,拼出了羽中君给的答案,却是“从前种种……” 她好歹是读过几年书的,只这四个字,后面不用弹,她也知道下文。 “行了行了,知道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想说就直接拒绝嘛,这么兜圈子,你不累我还累呢。” 什么嘛,羽中君竟然搪塞自己。 虽然真挺费劲儿,却是时隔几个月崔绎第一次能清晰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真想仰天长啸,抒发激动之情。 但是现实不允许,崔绎只好把这种喜悦加诸到韶南身上。 “南、南、你、读、书、真、多。” 当韶南将这句话一字字念出来,跟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被自己的话呛住了,直咳得撕心裂肺,涨红了脸,颤抖着倒了杯冰糖梨水,一口气喝不去,勉强算是压住了,这才带了几分嗔怒回道:“然也,但谁允许你那么称呼我的。” 崔绎颇为无辜,想说韶字不常用,对方的字典里根本没有这个字。 但燕韶南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了,不再弹琴,他这句解释只好憋了回去。 燕韶南头疼难忍,抱着琴去睡了一觉。 等醒过来,樱儿已经守在旁边,说她睡得极不安稳,发烧咳嗽,有几次还胡言乱语。 文青枫也听说燕韶南病情加重,差人来问了好几次。 韶南思量再三,决定先在文家住下来,人情欠着往后再还,先治好病再说。 换了住的地方,韶南叫雷捕头往家传个信儿,别等着父亲有事找她找不着。 转过天来,檀儿、祝大林以及文青枫派出去的人先后传回最新发现:住在郭涛后宅的女冠借口新买回去的鹦鹉生病,同甄老大又见了一回面,照旧给他一袋赏钱,里面是五百两崭新的银票。 文青枫派出去的人显然更加得力,竟还跟郭府的婆子套到了话。 那女冠名叫芊尘,不知是本名,还是到郭府之后新取的,虽然没有名份,非主非仆地住在后宅,阖府下人却都知道她乃是郭大人的新宠,独占一院。 刚来的时候郭夫人还想给她个下马威,领了几个婆子要将人揪出来打,不知是谁给郭涛通风报信,他及时赶到,将郭夫人臭骂了一通,若不是几个儿子求情,便要将发妻送到庄子上去。 这芊尘为什么三番四次地给甄老大钱呢? 她的银票又是从哪来的,难不成是从郭涛那里要来,去贴补姓甄的? 文青枫不忍见燕韶南抱病耗神,提议道:“要不我叫人将姓甄的手里的银票全都偷出来,看他情急之下会有何反应?” 韶南一本正经地告诫他:“文老板,你是正经商人,不要总试图做那违法的勾当。” 其实她私心觉着,这个主意还不算坏。 小昌子己是垂死状态,若不想说实话谁也奈何他不得,女冠芊尘受郭涛庇护,动她势必惊动姓郭的,后果难料,三人中唯有甄老大易于下手,是取证的关键。 不过要做就要直抓其七寸,拿住要害,方能一劳永逸。 燕韶南因为生病,整日昏昏沉沉,状态奇差,迟迟拿不定主意。 就在津昌这边陷入僵局之际,安兴县衙传来消息:辛景宏找到疑似在楼船上杀死冯全的那只怪兽了。 第70章 围棋精和古琴怪 燕韶南等人在冯家堡的时候,辛景宏已经对杀死冯全的怪兽有了猜测。 但他接连几次在燕韶南跟前落了下风,担心万一判断有误,惹她嘲笑,干脆带了辛吉沿着东莺江沿岸,尤其是冯全死亡之处前后数里的浅水滩细细寻找,又一户户地询问附近的渔夫,想先证实那东西确实存在。 工夫不负有心人,辛景宏很快就打听到有一处浅滩最近很邪门,先是放养的鸭子总是无故失踪,跟着一头大水牛不知被什么给咬死了,只找到了带角的头颅。 这时候燕韶南已经来了津昌,辛景宏送信给燕如海,请他派人支援,又买了几只活猪活羊,放在附近江堤上。 未过几日,那东西果然经不得引诱,现出原形。 就见浅水水面浮出一深灰色活物,尖头阔嘴,短腿有爪,身体长达丈许,披着厚厚的鳞甲,看起来如一艘小船,行动却异常迅速,快得几乎要生出虚影,张开大口,已经狠狠咬住了最靠近江堤的一头羊,将猎物往水中拖去。 不出辛景宏所料,这是一只大鳄鱼。 虽然罕见,古人的书中却有所提及,沈括《梦溪笔谈》里甚至有详细记载,说它“喙长等其身,牙如锯齿”。 安兴县衙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准备不足,虽然一早形成包围,还是叫它跑了。 不过不要紧,鳄鱼没有人的智慧,只要露出了行藏,抓住它是早晚的事。 第118页 消息传来津昌,众人无不精神大振。 这说明从最开始他们的方向便没有错,冯全确实是为人所害,并不是妖道恶龙作怪。 凶兽已经找到了,只要再进一步,找出它的主人,案子也就破了。 这么个庞然大物,之前应该一直关在楼船最底层,同压舱石为伴,怎么令它一路上保持安静,目前还是个谜,相信等真凶抓到之后这些细节都会有答案。 栾仙师、黄大仙等人都是于众目睽睽之下登的船,如此一来,主犯除了那甄老大,简直不做第二人想。 可目前只知道甄老大和栾仙师有旧怨,他杀冯全动机何在?总不会只是为了嫁祸,就做下这么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吧? 蒋老爷子此时也意识到燕韶南坚持派人去密州查甄老大的过往是对的,很可能成为关键的证据,并非可有可无的一步闲棋。 想到冯家堡时他说的那些话,蒋双崖老脸一红,想跟小姑娘赔个不是,可燕韶南这些日子病得越发严重,一天里有大半时间喝了药昏沉沉在睡觉。 檀儿已经被叫回来服侍燕韶南,监视两个疑凶的活儿由雷捕头带着衙役以及文青枫的手下接手。 燕韶南很固执,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手下人送她回安兴的提议。 听着由屋里传出来她在睡梦中时不时的咳嗽声,蒋老爷子眉头深锁,担心不已。 想起燕韶南曾说,她有个古怪的习惯,生病的时候得听着有人念书才能睡着,他好心叫樱儿去把那册子拿了来,守在门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 文青枫踱步至此,见状好奇地问他在做什么,蒋老爷子解释了。 文青枫拿过来,大致翻了翻,道:“这好像是照着平水韵排的,燕小姐喜欢吟诗赋词么,老是念这东西,容易口干舌燥,要不我替你一会儿?” 燕韶南不知道文老板自告奋勇要帮她念“字典”,她正在做一个离奇荒诞的梦。 她穿花拂柳,走在一条小径上。 脚下红砖铺地,前方花影摇动,周围静寂无声。 这条路很长很长,走了半天还望不到头,也不知是谁家的园子如此阔绰。 燕韶南以往做梦总是被动身不由己,这个梦里,她竟然还有暇想东想西:这是哪里呢,有些像冯家堡的春华院,但春华院可没有这么大…… 俄而不知何处有读书声传来,打破了沉寂。声音单调,内容浅显,大约是附近有个为孩童启蒙的私塾。 她继续往前走,前面豁然开朗,有个极大的池塘,池塘边是座凉亭,小径两边各站了一排溜下人,每人手里都牵着一只黑色狼犬,那些高大的畜生见了人也不吠,沉默地用绿幽幽的眼睛盯着她,脚掌扒地作势欲扑。 燕韶南将怀中古琴拨弄两记,轻松吓退了对方,走进凉亭。 亭子里预先站了一人,体态窈窕,长发如锦缎一般垂到腰际,身披薄纱,似露非露,尽显诱惑魅力。 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冲燕韶南笑一笑:“你来了。”果然是欧阳曼儿。 她十分熟稔地邀请燕韶南:“既然来了,我们来下盘棋。” “这是什么地方?你不怕被官府抓到么?”燕韶南坐了下来,再度打量四周。 “这是?这里是白州的苍松书院啊,说到我会被官府通缉,还不都是拜你所赐,燕小姐,你坏了我的大事。” “那又怎样?做坏事就得有被识破的觉悟。”燕韶南一边反诘,一边暗想:苍松书院,这名字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呢? 欧阳曼儿打量她两眼,竟还笑得出来:“不怎样,咱们来下盘棋吧,你若是赢了,咱们以往的过节便一笔勾销。” 这令燕韶南很是不解:“你说勾销便勾销?我还未见得同意呢。” 欧阳曼儿很好说话:“也行,你若赢了,自然是你说了算,咱们两个好好过上几手。” 燕韶南皱紧了眉头:围棋她只是粗通,知道个规则而已。 可在睡梦中,多么不合常理的事都会发生,她当真和欧阳曼儿相对坐下来,中间摆上了棋盘。 “燕小姐,大楚朝由上到下都已经烂透了,君王昏庸无道,臣民不思进取,你何不学学我,落个逍遥快活?” “学你杀人放火么,我不!” “哈哈,想杀人杀人,想放火放火,何等纵情肆意。” 燕韶南同她聊着天,执黑胡乱落子,竟将欧阳曼儿杀得难以招架。 欧阳曼儿眼看局势不妙,不慌不忙击掌笑道:“没想到燕小姐这般厉害,我要叫帮手了。” 话音方落,她身旁座位上多了一个人,穿着半黑半白的衣裳,戴了个黑白无常的那种高帽,欧阳曼儿介绍他道:“听说过围棋修炼久了也能成精么?” 燕韶南暗叫“不好”,别说她是个臭棋篓子,就算不是,她也下不过棋精啊。 这围棋精她还认识,若忽略此怪脸上那忽隐忽现的黑白棋子,不正是文青枫吗? 她来不及细想文老板怎么成了棋精,还成了欧阳曼儿一伙的,却由此想到,她也是有杀手锏的人,谁怕谁? 于是她抱过自己的琴,冲文青枫冷笑道:“琴棋书画,身为棋精,你怕是没见过自己的大哥。羽中君,出来吧!” “砰”的一团青烟冒出来,凝固成了一个人影儿,看得出是个男子,身形伟岸中透出几分颓废,唯独看不清楚脸。 第119页 咦,为什么难得梦到羽中君,竟看不到他的长相? 燕韶南万分不满,皱紧眉头嘟囔了几句,守在床边的檀儿怕她烧迷糊了,实在不放心,轻声唤道:“小姐,小姐,醒醒了。” 燕韶南慢慢睁开眼睛,目光甚是迷茫。 “小姐,您出了好多的汗,咱们把衣裳换了吧。” 棋精没了,羽中君也没了……韶南好半天才接受这个现实。 换过衣裳喝了水,她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叫樱儿去代她谢过了蒋老爷子和文老板的关心,又打发众人各忙各的去,不用都守着她。 “羽中君,我刚才做梦梦到你了。” 崔绎不为所动,只是小姑娘做个梦而已,他并不是很感兴趣,非知道不可。 谁料她跟着又小声道:“我还梦到了文老板,他长了一脸麻子,同咱们作对。看来我还是有些担心中了他的算计啊。” 崔绎震弦,表示想说话。 “不放心的话,找人去查下他。”他说了个长句,本想直接点名赵曦,可惜这两个字都不在燕韶南的字典中。 这东西熟能生巧,现在麻烦些,小公爷相信二人的沟通会越来越顺畅,直到他不必一字字思索反应,而燕韶南无需翻看“字典”。 好在燕韶南直接就道:“找谁?通判大人么?不成。” “原因?” 燕韶南心虚地咳嗽两声:“有点小麻烦,我怕被人一并查出来,到时候不好解释。赵大人是京里那位小公爷的亲信,肯定不会帮我瞒着。” 燕韶南的秘密,和他有关系。 “笔洗?”崔绎直觉猜测同那个笔洗有关。 “是啊。这说来就话长了。” 燕韶南心里根本不曾防备羽中君,叹了口气,将和丛朋打赌,前后两次差遣那贼秃,胡大勇对自己出手,幸得丛朋相助,但他抢了宝贝就跑的经过说了说,垂头丧气地道:“你说这些要是叫那魏国公知道了,我一个通匪的罪名是不是跑不掉了?” 崔绎颇觉无奈:“他在你心里就那么不讲道理?” “哼哼。” 他自忖没得罪过燕韶南,但印象这东西,一旦留下了,想改还真是不容易。 若他能做回自己,燕韶南自然没事,这通匪的罪名么,到是仗着几个臭钱就不知怎么嘚瑟的文青枫要小心了。 第71章 出手 出过一场透汗之后,燕韶南的病情大见好转。 她将众人都召集起来,询问最近两个嫌犯可有什么新动作,得知芊尘和甄老大仍时不时见面,甄老大手里的钱财越来越多,决定快刀斩乱麻,赶紧了结了这个案子。 栾妖道施法令恶龙吃人,而今在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 这段时间,方士们惶惶如丧家之犬,京里被当场诛杀的、抓到牢里活活打死的不知凡几,地方上亲近黄太保的大员们亦跟着闻风而动,有皇帝和王公大臣们护着,崇福观等几家道观的道士才得以离京避难。 黄襄敏的几位门生甘为马前卒,上书弹劾朝中皇亲贵戚迷信方士,为其修习妖法提供便利,方才令得妖孽横生,危及社稷国运。 邺州这边年初才因为丛朋度牒那事吃过瓜落,僧纲司被查办了一番,此时更是风声鹤唳,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全都关了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燕韶南归拢到手的线索。 辛刑书那边已然送了信过来:首先是密州传回来的消息。 赵曦派去的人在密州会县没有查到二十年前姓甄的商户,只得换了个思路,在县衙打听十几二十年间由盛转衰的大商贾。 衙门的老人都说临县金台曾有一户姓朱的红火一时,绰号朱半城。 他家的木料、玉器传说连太皇太后都很喜欢。后来送进宫的东西被搜检出了违禁之物,大批木料堆在京中工坊被烧掉,朱家几乎遭了破家灭门之灾,自此一蹶不振,家中长子更是刀刺搜检官员,潜逃在外,不知所踪。 赵曦那亲信猜测逃走的朱家长子应该便是甄老大。 他随即去了金台,这时候赵曦的官职已经不够用了,他借用了魏国公的名号,调阅当年卷宗,确实查到在朱家败落之前,家主曾向县衙报过案,说是被一方士用仙人跳的伎俩骗去了大笔金银。但因那方士是外乡人,坑过朱家后随即远遁,官府也拿之没有办法。 他将这些情况写了信送回邺州,人留在当地未归,想要找到朱家子弟。 另外小昌子和芊尘的身世也查清楚了,从这两人的出身以及过往上,竟看不出同那甄老大有丝毫的交集。 小昌子是京城人氏,生长于天子脚下。自小净身入宫,先后呆过几个地方,因为有眼色,人缘好,三年前进了御用监,认冯全做干爹。 再说他家里,爹死娘改嫁,有个叔叔也不常来往,可谓是无牵无挂,怪不得敢做这等大事。 那芊尘听说是由栾仙师从小养大的,数年前栾仙师出山时,芊尘就已经跟在他身旁,二人师徒相称。 小昌子对冯全和栾仙师怀有仇恨很好理解,他身体千疮百孔受这许多罪,全拜二人所赐,此番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大约一般人都经不起此等诱惑。 可芊尘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得她倒戈甄老大,杀人之后又任由养大自己的师父被判凌迟,铁索穿身,更刺瞎他双眼,灌下哑药,这是何等的深仇大恨。 第120页 由已知的情况推测,那只鳄鱼主人甄老大才是案件的主谋,为什么反到是芊尘隔三差五就给甄老大送银子,这是报酬,还是勒索? 所有的未知费解之处,都可能出现错漏,甚至到最后造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燕韶南十分谨慎,一心要剔除所有的想当然。 “甄老大直接说服小昌子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经由芊尘在中间穿针引线。既然如此,不如出手,逼他们露出更多的破绽。” 她掂量着派谁去做这事,手下没同甄老大打过交道,又合适出面的,似乎只有樱儿了。 “……小姐,我不行,我怕坏了你的大事。” “来,樱儿,别担心,你只要忘记这几个月在县衙的生活,想想之前跑江湖卖艺的时候是怎么同人说话的,拿来对付姓甄的就一点破绽都没有,肯定不会坏事。对了,还有口音,口音你可以模仿我呀,我是靖西人,离京城很近的。” 安抚好了樱儿,燕韶南请文青枫派了个生面孔陪着她同去。 蒋老爷子因为之前在春华院和甄老大照过面了,此次就暗中跟随,负责保护樱儿,并留意甄老大的言谈举止。 他们三个出发之后,燕韶南想了想,小声商量崔绎:“羽中君,你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去牢里探看一下栾仙师。” 崔绎回了个“是”,又问她:“能进大牢?” 燕韶南道:“试试,应该可以。事情出了这么久,不知他是否还活着,神智清不清醒。” 人废了又哑又瞎不要紧,只要还喘气,没有疯癫痴傻,总有办法问出实情。 若不是病这一场,她来到津昌之后本该先去探监的。 提刑按察司大牢岂是想进便进的,燕韶南所谓的“试试”,是照旧女扮男装,叫雷捕头顶在前面,去恳请按察司衙门里的一位熟人出手帮忙。 便是之前因溃堤案和辛刑书一起去过安兴县的那位卢经历。 卢经历虽然品阶不高,但身为提刑按察司的官员,带人进一回本司大牢应该办得到。 见面之后卢经历对他们两人尚有印象,屏退左右,额外又打量了燕韶南好几眼,面色缓和下来,道:“贤侄女快坐,你们来时没引得人注意吧?冯全的案子郭大人主动大包大揽,旁人全都插手不得,我和赵通判走得近,若非家里与按察使沾着亲,早不知道被他打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说出下步打算:想请他带自己去见一见栾仙师。 卢经历到是没有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沉吟片刻,问道:“过去这么久了,案子可有进展?” 燕韶南肯定地点一点头:“有的。我们查得尚算顺利,基本已能确定,冯掌印并非那栾仙师所杀。” “好,我需得先安排一下,你俩今晚再来听我消息。” 燕韶南道过谢,和雷捕头一起离开了卢府。 且说樱儿那边,临上阵了还紧张得腿肚子转筋,一阵阵冒虚汗。 蒋双崖看不过眼,冷哼道:“真是没用,你比你姐差远了。”说话间在她后背上拍了一记,“好了,我这一下拍中你肝俞、胆俞两穴,给你壮一壮胆,省得你一会儿心虚乏力,口唇苍白,叫那姓甄的看出破绽来。” 樱儿没听出激将法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声道谢:“还是老爷子你有办法,我感觉好多了。” 他们一行已经远远看到了坐在茶摊上消磨时间的甄老大,蒋双崖对另两人示意那就是正主儿,别弄错了,闪身混入人群之中,眨眼间就不见了影儿。 樱儿深深吸了口气,看了同伴一眼,大步向着茶摊儿走了过去。 也不知是蒋老爷子那一巴掌确有奇效,还是事到临头慌张劲儿全都过去了,神奇的,她竟突然镇静下来。 小姐说了,和跑江湖讨债收钱是一回事。 她径直走到了甄老大跟前,对方坐着喝茶,她站在那里,气势就高上一筹,甩了一下辫子,将手抱于胸前,盯着甄老大,用脚踢了踢他的凳子,故意哑着嗓子翘舌说官话:“你就是甄老大?” 甄老大慢慢抬起头来,目光透着阴冷:“什么事?” 樱儿不由地心中一寒,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装作满不在乎地撇了一下嘴:“你就说是不是本人吧,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胡,和张昌同一个娘生的。” “张昌?”甄老大明显愣了下神儿。 “你敢说不认识他!” 甄老大很快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昌公公么?你是他妹妹?” 蒋双崖离远眯眼看着,心道:“稳了。看来不出燕小姐所料,这姓甄的确实同昌公公不熟,连他本名姓张都不知道。” 樱儿照着小姐的意思带了几分不情愿:“少套近乎,他想将老娘丢给我一个人养活,门儿都没有。呐,姓甄的,张昌说了,他刚帮你干成了一件大事,你总得表示表示。” 甄老大腾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他比樱儿高出一个头,面露凶相,吓得小姑娘瑟缩了一下,但她随即提高了声音,带了几分色厉内荏:“干什么,想杀人灭口啊,张昌还没死呢。” 文青枫派来的那人上前一步,挡在樱儿身前,沉默地回望甄老大。 甄老大神色变幻,急忙制止樱儿:“胡言乱语些什么,惹来官府,大家都进大牢,你一个大子也甭想拿到。” 第121页 樱儿松了口气,戒备地盯着他。 甄老大不满地道:“你哥也是,怎么还叫你带着外人来。走吧,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樱儿跺了下脚,掩饰地嗔了一句:“他才不是外人。先说好了,我只拿张昌那一份,旁的跟我俩没关系。” 他俩跟在甄老大身后,去了他投宿的客栈。 这下不光有蒋老爷子暗中保护,客栈里还另有他们这边的眼线,樱儿更加放心。 等关上房门,她径直狮子大开口:“他快不行了,一条命,多了我也不要,给我娘养老送终的钱总得给够了,就纹银两千两吧。” 第72章 死牢 纹银两千两,在当下可是一笔巨款。 这个数是燕韶南定的,确保叫甄老大觉着肉疼。这些日子他从芊尘手里拿到的总共也只有一千五六百两银票。 果然甄老大异常生气地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樱儿冷笑:“不见得吧,不是有了摇钱树,你来津昌做什么?” “你!”甄老大恶狠狠盯着她,停了许久才咬牙慢腾腾地道:“疯疯癫癫,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也罢,好歹和昌公公相识一场,他快不行了我也很难过,这钱袋里是五百两的银票,你想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奉劝你适可而止,甄某可不是任人宰割之辈。” 这等反应到在预计之中,樱儿目光犹疑了一下,拿起钱袋打开看了看,里面果然是几张银票。 她歪头想了想,盯住甄老大的眼睛,手里一上一下抛着那钱袋:“那先这样吧,多谢大叔你慷慨解囊。”说完了不等甄老大再说话,冲同伴努了努嘴,扭身出了房间。 文青枫派来的显然也曾是江湖中人,出门之后冲樱儿比了个大拇指,示意她做得好。 樱儿以手轻轻拍了拍前胸,这会儿才觉出两腿发软,后背全是冷汗。 两人回去向燕韶南复命,蒋双崖则留下来亲自盯着那甄老大。 果然未过多久,甄老大换了身装束出来,看看四周无人跟踪,往郭涛的府邸而去,明显是和芊尘接头去了。 燕韶南细细向樱儿问过了两人的对话以及甄老大的反应,将樱儿夸了一番,叫她这两天就在文家好生呆着,哪儿也别去,不要暴露了行藏。 私下里,她同崔绎道:“姓甄的戒心太强,樱儿已经拿咱们掌握到的讯息点了他好几次,他依旧是半信半疑,半点有用的都没吐露,看来只能寄希望于他和芊尘见面时,蒋老能有机会偷听到一二了。” 但到了下午,蒋双崖回来,带回一个叫燕韶南失望的消息,甄老大和芊尘这次见面是在郭府里,蒋双崖没能混得进去,无法得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崔绎安慰她:“不急,还有机会。” “对,晚上探监看看那栾仙师怎么说。” 燕韶南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简单吃了点东西,照旧换上男装,带上蒋双崖和雷捕头去找卢经历。 卢经历已然都安排好了,考虑到栾仙师在牢里饱受折磨,已是又瞎又哑,还特意准备了纸和炭笔。 邺州的提刑按察司大牢位于衙门西南角,有单独的院落,四周是厚土高墙,黑色大门两旁立着狴犴,衙门里的差役轮班值守。 卢经历提前同当值的头头打过招呼了,他上前叫开门,对方只是扫了一眼,没问他怎么带了三个生面孔,只笑着提醒道:“卢大人自己看着点时间,我们这班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该下值了。”叫手下放行。 卢经历道了谢,带着三人进去。 里面是狭长的过道,卢经历匆匆前行,并不给三人介绍哪是外监,哪边是女监,牢头和狱卒们都住在何处。 燕韶南猜测栾仙师身为一个会妖法的死囚必是单独关押。 她看看四下无人,悄声问道:“刚才那些当差的知道咱们要见谁么?” 卢经历亦小声回答:“经常有人收了好处,带囚犯亲属进来探监,他们都习以为常了,说太多反而无益。姓栾的还有专门的牢头盯着,那一关才麻烦。” 过道走到头,往东一拐,前面是几间单独的监房,没有窗户,看上去像是低矮的窑洞,人在其中,真如井底之蛙。 牢头是个大胖子,听到动静提着灯由屋里出来,见到卢经历连忙将满是油的手往身上擦了擦,很是意外地打招呼:“卢大人,您怎么来了?” 卢经历神色和蔼,面带笑容:“你这吃着晚饭呢,正好,我带他们进来看个犯人,顺便拐过来瞧瞧,给你带了坛好酒。”说完将从家里带来的一小坛酒递给了胖子。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总叫卢大人破费。”那胖牢头作势推辞两下,接在了手中,眉开眼笑,“衙门里这么多大人,就您最是仗义,老是想着我们这些干活的。” 卢经历拍拍他肩膀:“知道你好这口,不过还是要适量,这酒后劲不小,别喝多了。” “您放心!”胖牢头抱着酒坛子,站在那里,目送他们一行离开。 卢经历小声道:“此人嗜酒,咱们转上一刻钟回来,他必醉不可。” 燕韶南会意,跟在卢经历身后,直到走出胖牢头视线,听见他哼着小曲回屋去了,方才站定:“这人是郭涛那边的吧,我们给卢大人添麻烦了,叫您如此费心。” 卢经历不以为意:“我平时在他们这些人身上花钱花工夫,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么,其实真叫郭涛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衙门始终是按察使大人说了算,但既然你说最好不要惊动对方,只能出此伎俩。” 第122页 蒋老爷子赞了一句:“卢大人实是未雨绸缪。” 燕韶南连连点头,越大的衙门里头生存越是不易,幸好她爹是一县之尊,不用把精力都虚耗在这上面。 几人站着聊了一会儿天,卢经历道:“时间差不多了。” “我去瞧瞧。”蒋老爷子亲自出马,施展轻功踩点去了。 停了一会儿,他在前方冲几人招了招手,手里一长串钥匙“哗啷啷”作响。 “成了!”韶南连忙迎过去。 这种场合对蒋双崖是小意思,他十分放松,笑道:“一只烧鸡吃了大半,酒还有不少,那胖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酒里不是加了料吧?” “那到没有,就是劲儿大。” “那回头你再弄点儿,给老头子也尝尝。” 说笑间卢经历找着了关栾仙师那间屋的牢门钥匙。雷捕头殷勤地上前开了门,闪至一旁帮众人掌着灯照明,蒋双崖怕有危险,当先弯腰进屋。 死牢里漆黑阴冷,一股混杂着屎尿以及血腥味的恶臭扑面而来,差点儿把老爷子给顶出去。 他咒骂了一声,一手捂住口鼻,接过油灯,等眼睛适应了些,举高了往深处看。 后面燕韶南已经心急地跟了进来。 就见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人披头散发,戴着沉重的木枷席地而坐,手脚都被锁链扣住,另有两道长长的铁索穿过了后背,固定于墙上。 此人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臭气,头发胡子全都打结,上面还粘了许多稻草。 若非知道他身份,实难想象这个垂垂等死的囚犯就是当初自命不凡,往来都是达官贵人的栾仙师。 他虽然眼瞎口哑,耳朵显然还能听到声音,侧了侧头,对准几人方向,嘴里“啊啊”几声,询问之意很明显。 “栾仙师。”卢经历开口,“我们背着郭涛郭大人来瞧瞧你。京里有贵人一直对仙师的本事念念不忘,可你竟会受人暗害,落得这般惨法,实在叫人失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这是提前商量好了的说辞,务必令栾仙师从一开始就燃起希望,且不敢胡吹法螺。 果然他话一说完,栾仙师便作势要爬向几人,刚一动弹即被铁链子束缚住,拽得那链子哗啷啷作响,叫人听着就替他疼。 他扬起脸来,两个空洞的窟窿对着卢经历,“呃呃”连声,满是血污的脸上泪水蜿蜒而下。 蒋双崖之前在京里,因为小公爷父亲的关系常与方士们打交道,明知十个方士九个骗,见到姓栾的这样,仍忍不住心生恻隐。 燕韶南没想到老爷子心这么软。 姓栾的虽然未参与杀死冯全,可他到处坑蒙拐骗,这辈子不知做了多少缺德事,落到这般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若非查清案情需要,她才不会管这老骗子死活。 这时候雷捕头已经将预先准备好的纸和笔塞到栾仙师手中,卢经历道:“好了,你冷静些,会写字么,把要说的话写到纸上,冯全到底是谁杀的,打雷下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写清楚了,只有抓住真凶,证实你是冤枉的,才能放你出去。” 栾仙师手抖个不停。 众人等待他恢复力气,写下有价值的东西。 黑牢里安静下来,只闻铁链子轻轻响个不停。 终于他摸索着写了几个字,急切之下用力过大,将纸戳了个洞。 雷捕头正待给他换一张,蒋双崖突然一个箭步出了黑牢,眨眼的工夫又返回来,压低声音焦急地提醒众人:“有人来了。我刚才出去看了下,似是奔着咱们这里来的。” “多少人?” “一队,有六七个。” 诸人一齐看向卢经历,燕韶南抱紧了怀中的古琴:若这些人真是冲着栾仙师来的,正好就将他们堵在牢里了。她若来硬的,凭着三首琴曲自然也能冲得出去,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就暴露了? 卢经历也大感意外,暗呼倒霉,谁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探监? 他上前夺过栾仙师手里的纸笔,匆匆道:“咱们先走!” ※※※※※※※※※※※※※※※※※※※※ 看了下这个单元还有三章,明天我会一起发出来。然后闭关到周四。说了这次在文下不提成绩,怕影响大家看文的心情,我自己现在有点过于在意这个事情了,毕竟大家都说文好可破一切,破不了别找理由,只一个原因。周一到周三不再打开晋江,调整一下心态,力争写好下个案子。 新的留言等我周四回来一起看吧。 提前祝可爱的读者们中秋快乐,家庭幸福。 第73章 抓捕 今晚的死牢格外热闹。 新来的这一队人目的明确,就是来探看栾仙师的,一共是六个人,当先一名差役手提按察司衙门的灯笼带路,另有四名壮汉簇拥着一个黑衣人。 那人穿了件带帽的长斗篷,帽子拉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 他们来到死牢外边,前头那当差的叫道:“奉郭大人之命提审栾妖道,胖子出来开门!” 回应他的却是胖牢头那时起时伏的鼾声。 “奶奶的,这么早就睡了,叫都叫不醒。”当差的骂骂咧咧过去,很快发现对方是喝了酒,“又喝,怎么不喝死你个王八蛋,早晚耽误了大事叫上面揭层皮去。” 黑衣人拽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柔声道:“算了,别喊他了,看看钥匙在不在?”正是芊尘。 第123页 很快他们就在胖牢头身上找到了那串钥匙。 当差的打开牢门,移灯进去照了一圈儿,未发现有异,几人等在外头,只芊尘自己移步走入了牢内。 “师父,我看你来了。” 锁链声响,栾仙师往角落里缩了缩,看上去竟似有些害怕自己的女徒。 “师父,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半点仙风道骨,想要活命么,亦或是弟子跟郭大人说说,帮师父求个痛快?不管怎么说,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这做弟子的怎么能不为师父您着想?” 栾仙师想啐对方又不敢,狼狈地摇了摇头。 芊尘缓步上前,也不嫌脏,弯下腰,将遮在他额前的一缕满是泥污的灰白头发拿开,露出栾仙师狰狞的面孔,叹了口气:“唉,弟子也是身不由已啊,您都自身难保了,我不委身郭大人还能怎么办,师父您不是一直教我,肉身不过是具皮囊,是炉鼎,既然早晚都要抛弃,何不利用它来达到目的?” 栾仙师一张脸憋得青紫,费力地呜咽了几句。 燕韶南等人只当他被灌药之后就变成了哑巴,什么话也说不出,但其实他只是坏了嗓子,若是留神细听,还是多少能听出几分意思的。 芊尘柔声回应:“求饶没有用啊,冯掌印死得这么惨,朝中的大人们全都惊动了。师父要想过的好点儿,就把你藏的那些家底交出来一些,钱总得有命才能花,你又没个后人,若是死在牢里,还不知道便宜谁呢。再说我也不白拿,昌公公就快不行了,这钱我帮你安置他的家人,算是弥补一下你之前作的孽,往后去了阎王爷那里也好少受点罪。” 她慢条斯理地同栾仙师讲着道理,又拿出纸笔来给他,死牢里如豆的灯光却照出她一张冰寒冷漠的俏脸。 栾仙师被迫写了个京里的地址给她。 瞎子写的字如鬼画符一般,芊尘勉强辨认出来,皱眉道:“京里的可不成,就算没充公,这会儿说不定也被盯住了,狡兔三窟,我知道师父在邺州肯定也有私产。” “不不不,我不杀你,郭大人给你往京里三司衙门报的是凌迟,听说到时候要剐三千多刀,师父你怕么?” 栾仙师显然怕极了,浑身发抖,锁链声不绝于耳。 她摸着栾仙师的头颅,柔声安慰:“别怕,师徒一场,我都想好了,到时候随便找个死囚,扮作你的样子,替你挨刀,但你可得好好表现,我不贪心,你把这么多年骗到的钱吐出来,我帮你做善事,再好好回忆回忆当初把我娘卖去哪里了,只要能找回她来,我们一家人团聚,我就给你个痛快。” 半个时辰之后,芊尘拿着栾仙师新写的地址,脚步轻快由牢里出来。 差役们将牢门重新锁好,钥匙丢在胖牢头跟前的桌子上,簇拥着她走了。 等那几人走得不见影了,旁边一间囚室里悄悄钻出四个人来,正是燕韶南他们。 这大牢在修建的时候,不少牢房都设有秘密的隔间,为的是叫牢头和差役们好偷听犯人们讲话,或者方便上官听审。 死囚房是重中之重,当然也不例外。 之前蒋老爷子听到有人过来,韶南他们匆匆锁了牢门,送回钥匙,要走已经来不及了,还好卢经历熟悉这牢里的布局,带他们躲进隔间。 方才两帮人近在咫尺,几乎是呼吸可闻,蒋老爷子都做好一被发现就出手的准备了。 芊尘一是不知道监狱里的门道,再是心里有事,其他人事不关已,竟是由始至终无人发觉,就那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不止如此,还听了一耳朵的秘辛。 燕韶南估计了一下时间,同其他三人道:“这下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打扰咱们了,再去问他,看能从他那里都问出些什么来!” 这一晚,燕韶南他们又在栾仙师的牢房里呆了好长时间。 等离开按察司大牢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几人先送卢经历回去,月朗星稀,秋风萧瑟,诸人却是毫无困意。 案子到这里已经基本上水落石出,所差只是犯人过堂了。 燕韶南心情舒畅,笑道:“原来芊尘之所以会去探监,还是因为白天的时候樱儿去勒索了甄老大。她今晚收获同样不小,过不了两天,必会去与甄老大见面,不同他们磨蹭了,准备准备,待他们会合之后悄悄抓起来,押回安兴去受审。” 雷捕头松了口气:“要回家了么,太好了,大小姐您也好好休养一下,别落下病根。” 这趟出来,他真怕燕韶南有个好歹,回去了县尊给他小鞋穿。 燕韶南含笑应了,又同蒋双崖道:“暂时还不能惊动郭涛,文老板手下那些人我有些不放心用,抓捕两名案犯的事就要辛苦老爷子了。” “不辛苦。老夫早就说过,我在津昌有几个晚辈,前几天已经联系上了,抓这两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隔天,蒋老爷子找来的几个晚辈果然在甄老大和芊尘密会的时候抓住了他俩。 按照计划,这次参与的全是生面孔,蒋老爷子还特意交待叫自已人都装扮成乡下闲汉的模样,抓住人之后套上麻袋装车,直接送去岸边,上船即刻往安兴方向出发。 他留下来断后,打发了跟着芊尘的几个郭府下人,赶回文家。 这时候檀儿、樱儿已经收拾好东西,车也备好了,文青枫依依不舍送别众人,惆怅地道:“文某很快也要回彰州去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第124页 蒋老爷子听个正着,道:“文老板这次帮了我们大忙,反正你到处做生意,不如去安兴转转,好叫我们县尊大人当面致谢。” 文青枫将这话当成邀请,眼睛登时一亮:“真的吗,我可以去安兴看望诸位?” 蒋老爷子心说你不去我还要找你呢,笑道:“当然,莫忘了把那位出海的管事带上,这离冯家堡咱们说这事的时候也有半个多月了,他应该回来了吧。” 文青枫尴尬一笑,收回瞥向马车的目光:“是,老爷子您放心,文某不会忘记的。” 燕韶南连咳数声,撩了车帘同文青枫挥手告别,打断他俩谈话:“文老板,留步吧,这些日子多有叨扰,后会有期。” 文青枫驻足,望着她挥一挥手,喃喃道:“后会有期。” 马蹄声踢踏,渐渐去远,祝大林由后面追上来,说文老板刚才说不再雇他了,把佣金给了他,他眼下无事可做,索性跟着两个师妹先去安兴转转,再回师父那里。 说话间还交给檀儿一个包裹,又冲车里使眼色示意,说是文老板叫他捎来的。 檀儿将包裹交给燕韶南,樱儿在旁打开来,“啊”的一声低呼。 包裹里面赫然是她之前当掉的那个黄金盒子。 “说好的活当,那家当铺也太不讲究了,怎么就擅自给人了呢。” 燕韶南好不容易才遏制住叫人停车的冲动:“你仔细看看,这宝石的颜色好像有些不一样,对了,别忘了把之前那盒子赎回来,这大约是一套的。” “一套的呀,啧啧,文老板真是大方,咦,小姐快看,这盒子里还有东西。” 盒子里是个模样差不多的金盒子,只是小了一圈儿,再里面,又是一个更小的,樱儿连着开,一直开到第五个,那盒子只有骰子大小,里面实在是放不下了,才算结束。 这分明是摸准了燕韶南的喜好,照着上次的盒子特意去订做的,金子和心思都花了不少。 两姐妹嘻嘻而笑,有钱人送礼就是不一般。 燕韶南觉着金光晃眼,闭上眼睛,道:“行了,先收起来吧。” 她扭头招呼蒋双崖:“老爷子,您那几位晚辈都交待好了?” “放心吧,保管办得漂漂亮亮的。” 燕韶南靠在车厢上,合上眼睛:“最后一场戏,这个案子终于要结束了。” 觉着不怎么高兴的大约只有崔绎了,自已半个月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练平水韵,竟不如姓文的奸商拿几块金子便讨了燕韶南欢心。 从文家出来这一路上分明没什么事闲得很,她就不能陪自己聊聊天么? 一片苦心都喂了狗。 第74章 辛大仙 船不大,可载二三十人。 此时正顺水而下。 青山在远处如屏障隐约可见,等换个方向再看,越发觉着那山峰像个探出江面的巨大马头。 甄老大和芊尘上船之后就被从麻袋里放了出来,改用绳子绑着,丢在船板上,除了吃饭和如厕,无人理会他们。 坐着船在江上漂了两天之后,二人由最初的惊慌变得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对方是谁,为什么绑架他俩,还有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连船夫在内,一共九个人,全是生面孔。 除了专门负责芊尘的一个老婆子,其他都是二三十岁的壮汉,看打扮听谈吐,江湖人不像江湖人,泥腿子不像泥腿子,光是猜测这些人的身份就叫甄老大和芊尘伤透了脑筋。 好在这些绑匪没有劫色的打算,也不禁止二人小声交谈,大声嚷嚷肯定是不行,第一天甄老大扯着嗓子问东问西,挨了一个大嘴巴,然后被臭抹布堵上嘴,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拿出来。 一开始,二人觉着对方是哪个衙门的差役,后来又猜会不会是小昌子妹妹找来的人,但很快他们又推翻了以上猜测。 船上视野开阔,甄老大和芊尘都觉着这两天的水路似曾相识,沿江而行,经过高化,看那马首山越来越清晰,意味着离安兴越来越近了。 这分明是重走了一遍当日冯家楼船的老路,叫二人心下凛然:再往前走,就该到老太监被杀的那片江面了。 不会是要拿他们直接江祭吧。 想起当日冯全那惨状,芊尘不禁有些发抖,她怕了。 冯家已经完了,而且冯家人全都奇蠢无比,甄老大将他们排除掉,悄声问:“会不会是栾妖道还有同伙?” 芊尘咬着唇,摇了摇头。 “你好好想想。”跟着他又以唇语叮嘱:“不管是谁,记住了,死也不能承认。” 芊尘苍白着脸,微微颔首。 还好,这船并没有直接驶去冯全死亡的那片区域,在进入安兴境内不久,直接靠岸停泊了,这叫芊尘暗自松了口气。 那些绑匪过来,带他俩下船。 甄老大左顾右盼,他想起这地方是哪了。 他来过,大江屯,当日黄大仙等人就是在这里上的船。 难道这些人竟是黄大仙王达的徒子徒孙? 看不出,王达那伙人还挺邪性,树都倒了,猢狲竟然没散? 他想不通对方怎么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和芊尘,怀着满心疑窦,被带到离江堤不远一座大宅院里。 看得出这座宅院曾经辉煌气派过,而今已经衰败,一进门迎面便是灵堂,当中供着王达的牌位,四周香火缭绕,贴着符箓,挂了铃铛,还有几个打扮怪异的信徒跪在旁边喃喃低语,整座灵堂乌烟瘴气,叫人一进来就觉着头晕脑胀。 第125页 “跪下!” 甄老大不等看灵堂前都有谁,膝弯便挨了一脚,只好老实跪下,芊尘跪在了他身旁。 “人抓来了,请大仙发落。” 大仙?甄老大和芊尘愕然抬头,就见灵堂前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转过身来,他俩竟然认识,这不是当日跟着王达上船的那个景公子么? 王达和他两名亲信下了油锅,这姓景的竟然全身而退,看来不但接收了王达的家底,还继承了他的名号。 两人心念电转的工夫,就听“景公子”淡淡地道:“抓回来就好,他们害本大仙损失了一具肉身,不可轻恕。” 堂下信众们齐声应是。 被押着的两人见他装神弄鬼挺投入,不敢戳穿,齐齐开口喊冤:“景公子,冤枉啊。冯掌印被害与我俩无关。”“是啊,王达大仙被丢进油锅是郭大人干的,人为刀俎,我俩尚且需得任其宰割,饶命!” 辛景宏冷哼一声,这身打扮,这套说辞令他倍觉别扭,若非燕韶南珍重拜托,之前欠的人情不能不还,他才不愿配合着演这场戏呢。 “笑话,姓栾的是什么货色,本大仙会不知道?就凭他能操纵恶龙,这等自欺欺人的谎言也只有郭涛愿意相信。别忘了,当时本大仙可是在场的,那条恶龙,我已经抓住了,你俩要瞧瞧么?” 辛景宏挥了一下手,便有人将旁边的布幔拉开,原来这灵堂只占了大厅的一半,另一半在布幔后面,地上摆了一个硕大的精钢笼子,笼子里关了头长约丈许的丑陋鳄鱼。 这只鳄鱼不知被抓住多久了,看上去萎靡不振。 但甄老大却深知其秉性血腥而残暴,一旦有机会捕食,它绝不会放过。 辛景宏慢悠悠地道:“我知道,当时船上那般情形,你二人之间必定有一个凶手,就是因为这个人,本大仙差一点形神俱灭,足足损失了几百年的修为,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不肯说实话,休怪我把你俩都丢进去,叫这条该死的龙来挑选凶手了。来人,把香点上。” 灵堂里香都是现成的,下面人过来点香的工夫,甄老大叫道:“大仙饶命,我说,凶手是昌公公。我俩是见他太可怜了,那老太监和姓栾的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所以才代为隐瞒。” 辛景宏嗤笑:“狗屁不通,若非本大仙,小昌子早就死在船上了,明知道要死,费那劲儿那嘛?” 甄老大急道:“真是他。他恨老太监拿他试药……” 谁料辛景宏根本不听他解释:“还想推脱抵赖,看来就是你了。扔他进笼子!” 两旁的“信众们”应声上前,拖了甄老大就走。 甄老大吓坏了,这只鳄鱼虽然是他抓自彰州,又养了不短的时间,但吃他的时候可不会有丝毫的嘴软。 “别,饶命。我再想想!” “不要!” 奇怪的是旁边芊尘也跟着喊了一声,看得出是真在为甄老大担心。 辛景宏瞥她一眼,沉声吩咐:“看着点香。”甩袖而去。 “信众们”恭送他离开,将甄老大又丢回了原处。 甄老大这才缓过这口气,只觉心跳剧烈,震得胸口生疼。 官府中有郭涛那等酷吏,眼前这伙人却比姓郭的更胜一筹,想如何如何,无需守任何的规矩,要想活命,只能听他们的,在他和芊尘中选一人赴死。 他缓慢地扭头看向芊尘,发现芊尘也正在看着他,不知何时已经哭得梨花带雨,说不出的可怜。 且说辛景宏,出了厅堂,换下那身行头,径直去了旁边的屋子,进门先团团施礼:“晚生见过诸位大人。” 屋里最上首的是袁正方袁御史,通判赵曦和燕如海、辛草农俱都在座。 若非燕如海在冯家堡功劳卓著,袁正方对他印象极好,这次很难只凭着三言两语便将对方悄悄请来了安兴。 袁正方和郭涛同为四品,燕如海怕对方有所顾忌,没直接提要重审冯全案,而是说安兴境内屡屡出现牲畜家禽遇袭的怪事,差役们在江边蹲守,结果抓住了一只怪物,疑似杀死冯掌印的那条恶龙。 袁正方听说之后欣然来看。 燕如海这才由鳄鱼牵出甄老大,赵曦派去密州调查甄老大过往的人已经回来,还带回了朱半城的小儿子朱洪安。 在辛景宏进门之前,袁正方已经看完了朱洪安的供词。 朱洪安道他大哥从小就不安分,不关心家族生意,整日游手好闲,十足败家子一个。 二十年前,他爹重金请回了一位据说能点石成金的方士,那方士要了好多金银财宝炼“引子”,说是九九八十一天才能功成。 开炉不久,方士说有急事,要暂离一段时间,将随行的美妾留下看炉,哪知短短时日,他大哥竟与那美人儿勾搭上了,两人就在炉旁行了苟且之事。 等到开炉之日,方士回来,发现满炉的金银化为乌有,笃定有人不敬炉神,他大哥同那美妾的事因之暴露。 他爹朱半城气到吐血,赔了一大笔钱才把方士送走。又过了很久,听说临县也有类似的事情,才知道是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袁正方问道:“燕县令,照你推测,这甄老大就是供词中所说朱半城的大儿子?” 燕如海欠了欠身:“正是。” “那这女冠?” “若下官没有猜错,她应该是当年美妾所生,甄老大之女。若非如此,无法解释二人合谋杀人之举。” 第126页 袁正方若有所思,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他性情古板,忍不住道:“燕大人这个审案法,乃谋算人心之举,虽有奇效,却非正途,断不可长此以往。” 燕如海连忙拱手受教:“大人说的是,此乃权宜之计。” 赵曦解围道:“燕县令断案如神,等他二人交待清楚事实经过,辛刑书便可将昌公公唤醒,与他核对口供,待等铁证如山,冯掌印的案子还请袁大人代为向三司分说。” 袁正方满口答应:“不但如此,本官还要上书弹劾郭涛草菅人命,为达铲除方士之目的构陷栾道人,且有逼奸私纵疑犯之嫌。” 这大帽子一扣,纵使郭涛有黄太保撑腰,也必定名声扫地,焦头烂额。 燕如海暂时还顾不上考虑这场风浪对自己的影响,只紧张地等候大厅那边的结果。 第75章 镜花水月 一炷香燃尽,差不多只需要两刻钟时间。 辛景宏离开灵堂之后,其他的人不知是懈怠了,还是故意给他俩机会商量,四散开来各忙各的,很快那精钢笼子前面就只剩下了甄老大和芊尘二人。 甄老大见芊尘满脸是泪,努力挣扎了一下,想往她那边靠靠,无奈被捆得太结实了,只得作罢。 “看来一会儿咱俩要有一个死在笼子里,别哭了,打动不了他们的,别以为那姓景的会言而有信,放剩下那个活着离开。” 芊尘抬起泪蒙蒙的大眼睛望着他,着实是我见犹怜。 她双唇动了动,轻轻喊了声“爹”。 “怕了?” 芊尘拼命地点了点头。 若她是初次见着眼前这条巨大而丑陋的鳄鱼还好,可先前在那艘楼船上,甄老大就曾经带她看过了。 当时这只怪物动也不动地伏在舱底,甄老大说要触怒它很简单,只需靠近它,惊动它,它就会扑上来将猎物生吞活剥。后来,她也见到了冯全那被袭击后支离破碎的尸体。 这叫她如何能不怕。 若是必须给王达抵命,她也希望能够换一种死法。 “别怕,被它咬死其实还不错,痛苦只有一瞬,比上吊服毒都要痛快得多。与其被他们戏弄折磨,不如这么着一了百了。你是女子,他们有一万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爹不放心,一会儿时间到了,你站出来,到时闭上眼睛,爹在这里望着你,咱们来生再做一家人。” 甄老大说话声音虽小,但他口齿清楚,这番话说得毫不含糊。 芊尘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甄老大望了望香炉里那根已经燃了一大半的香,感觉到了时间紧迫:“生死由命,咱们做成了那件大事,大约这便是报应吧。孩子,你多想想你娘,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受那姓栾的逼迫,连娼/妓都不如。你呢,若不是爹,走的还不是她的老路?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遗憾的,不如心一横,重新托生个好人家。” 芊尘大睁着无神的双眼,茫然望着虚空里的一点,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好一会儿方才喃喃低语:“命,到底是什么是命?娘说不定还活着,姓栾的只是将她卖了,若您能活下来,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她,带她享享福,过几天好日子。” 时间所剩无几,甄老大目光闪烁了一下:“好。爹发誓,爹一辈子未娶就是为了你们娘俩。” 芊尘惨然而笑,闭上了双眼。 香炉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成灰。 灵堂门口有人高喊:“快,通知大仙,时间到了。” “不用,我来了。”辛景宏粉墨登场,大步走了进来,“商量出来人选了么?” 甄老大冲着芊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她和昌公公是一伙的。” 芊尘将眼闭得死死的,没有吭声。 辛景宏见状嘲讽一笑:“行,你俩说了算。本大仙说话算话,开笼,将她喂了那条龙,至于你么,我决定给你换一种死法,来人,拖他出去。” 几个“信众”上来,拖了甄老大就走。 临出门的时候,他瞧见两个年轻人叉起瘫软如泥的芊尘,送到了笼子门口,而后打开了笼门。 “不,不要!不!” 轰隆隆,连笼子都在震颤,很快芊尘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这同冯全死的时候给甄老大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个嚣张的,不可一世的老太监当年不过说了句话,就害得他万贯家财化为乌有,冯全死时,带给他是计谋得逞的无边快意,而这会儿,他浑身是冷汗,两条腿都是软的,就算松了绑也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认回来的便宜女儿,好好一棵摇钱树就这么没了? 大江屯的这些人看起来还不算完,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打消对方的杀心,保住自己这条命? 不容他多想,辛景宏没有留下观看鳄鱼杀人,已自灵堂里跟了出来:“就这里吧,挖个坑。” 这是要活埋他啊。 甄老大求生的欲望空前强烈,挣扎着大叫:“大仙饶命。小人对您还有用处!求您饶了小人这条狗命!” “嗯?什么用处,说说看!”辛景宏似笑非笑,又吩咐旁边的众人:“继续挖,别停!” 甄老大是身上有绳子捆着,否则一定上前抱住辛景宏的大腿。 “大仙,那按察副使郭涛利用老太监的死,想将天底下的方士全都一窝端,所以才下手这么狠,毁了您百年道行,他身后另有大靠山,姓郭的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贪花好色,我有他的把柄……” 第127页 辛景宏淡淡将他打断,好似完全不感兴趣:“若只是这个,你就不必说了。” “……”甄老大眼见院子里的大坑越挖越深,又闻到自灵堂隐约飘出来的血腥气,全副心神调动地飞转,突然福至心灵,脱口道,“大仙,我会些训练鸟兽的本事,能帮人制造祥瑞,常言道真天子百灵相助……” 他生怕辛景宏不当一回事,嚷嚷得很大声,旁边屋内袁正方连连皱眉,脸上浮现怒色。 辛景宏未置可否,停了片刻方道:“冯全被杀,若说你不曾参与,我是不信的。像你这种人,不留个把柄在我手里,我也不敢用你!” “有把柄,小人有把柄。” “给他松绑吧。” “大仙,那只鳄鱼是我带上船的,小人与那老太监有破家灭门之恨,本意是想找个机会直接干掉他。不想栾道人那女徒发现了我的意图,威胁小人同她联手,杀老太监的同时栽赃给姓栾的。她还说动了那小昌子也参与进来,怎么动手,怎么相互打掩护全是她的主意,小人愿意把整个过程都写下来,交给大仙保管,日后若有二心,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冲着辛景宏笑得谄媚。 “那你写吧。”辛景宏叫人把纸笔丢给他。 甄老大为求活命什么也顾不上了,趴在地上,奋笔疾书。他再不肖,当年亲爹号称半城,供状写得十分顺畅。 他写至中途,辛景宏问了一句:“那女子不是栾道人的徒弟?为什么要陷害师父?” 甄老大闻言嗤笑一声,不屑地回答:“什么徒弟,掩人耳目罢了,不过是姓栾的养在身边的婊/子,你看她先勾搭冯明通,后搭上郭涛,以前还不知陪多少男人睡过。这等女子活在世上,实在令生她的人蒙羞,也罢,听闻她娘也是一般的货色。” 芊尘这个便宜女儿已经死了,何妨替他做一做杀死冯全的主谋。 当年被个婊/子吸引,中了仙人跳,而今随着这句话出口,甄老大竟觉着二十年的耻辱一扫而光,隐约透着畅快。 他下笔越写越快,全未留意即将要投效的“大仙”已经半天没说话了。 辛景宏低头俯视着他,好似看向世间至毒之物,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厌恶。 灵堂里,那只鳄鱼一直未能得脱牢笼,而芊尘也还活着,她被堵上了嘴,歪倒在地,两眼瞪得大而空洞,由屋外传来亲生父亲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如坠地狱,身体虽是完整的,心却被撕成了碎片。 泪早就干了,对她而言,从小就渴望的父母之爱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真相如此残酷,还不如刚才葬身在鳄鱼之口。 燕韶南还在返回安兴的路上,就接到了父亲的传书。 按照她的计划,辛景宏当着袁御史一出戏唱罢,案子干净利落地破了,她手里握着栾道人的供词竟然没有派上用场。 拿到了甄老大的自白书之后,袁正方立刻升堂,审问芊尘。 燕如海等人得以一旁听审。 芊尘得知甄老大对她的关心疼爱由始至终全都是假的,不过是在利用她,几乎失心疯,意志被彻底摧毁,竹筒倒豆子一般,对自己如何听令于甄老大的安排而杀人之事供认不讳。 她的最后一点人情味儿给了小昌子,从头到尾没有提对方一句。 不过到这会儿,现有的证据已经很清楚了。 辛刑书奉命以金针放血唤醒了小昌子,果如他所说的那样,弥留之际的小昌子神智十分清醒,听了甄老大和芊尘的供述之后苦笑一声:“你们既然都查得这么清楚了,又何必费力气弄醒我?你们知道他为了长生不老和断肢重续做过多少缺德事吗,算了,说出来吓死你们,我就要去阎王爷那里同他对峙了,但愿地狱里有公道。” 他在自己那张供词上画了押,半个时辰之后咽了气。 袁正方当即决定带着冯全案的两名真凶和冯家堡众案犯回京,而那条大鳄鱼也被关在笼子里,一同送入京城。 消息不胫而走,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 破案的是适逢其会的燕如海,冲在前面战风斗雨的是袁正方,而燕韶南却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安兴,知道内中详情的只有寥寥几人。 崔绎依旧说不了太多话,借着《侠客行》的诗句“事了拂衣去”盛赞她这一番作为乃是“深藏身与名”。 燕韶南病还未好利索,弹了一会儿《孤馆遇神》,恹恹地道:“羽中君,这个案子好烦啊,我不开心。” “要怎么才能好?” 崔绎心说,难不成是需要很多很多的金子。 “不知道。不想看到丑陋,也不想觉着谁当真可怜。” 崔绎努力地回忆,暗忖:小姑娘还挺多愁善感的,怎么才能叫她心情好起来呢? (第二卷完) ※※※※※※※※※※※※※※※※※※※※ 第二卷到这里就结束了。今天一起发上来,然后惯例叨叨几句。 今天没打开晋江,我心里很轻松。 所有的留言等周四一起看。不知大家有没有打牌的经历,如果一直一直摸不到好牌,有些人就会把摸到的扑克扣着,等摸完一起拿回家,美其名曰闷一会儿。 第76章 书院命案 冯全被杀影响太大,案子虽已告破,余波却需要很久才能平息。 燕韶南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第128页 不管怎么说,她爹燕如海这次算是一案成名了,一时间朝野无人不知安兴的燕县令不但破案查出真凶,还抓到了那条“恶龙”,狠狠打了提刑按察司郭大人的脸。 周浩初写信来恭喜好友,说他在翰林院几次听人提起燕如海大名,估计着燕兄离直达圣听不远了。 到令燕如海好一通紧张。 蒋老爷子追着文青枫不放,不知跟京里怎么报告的,没过几天,文青枫通过祝大林传了个口信儿给燕韶南,说老家那边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他需得赶回去一趟,等解决了这个小麻烦,再来安兴拜会。 燕韶南原本想尽尽地主之谊,感谢对方在津昌的盛情款待,文青枫来不了了,她也不觉着如何惋惜,到还松了口气。 辛景宏来向燕家父女俩告辞。 苍松书院步老山长的幼子即将成亲,辛景宏身为步明璞的得意学生,师兄大喜之日肯定是要在场的。 不管是辛三少还是燕如海,双方都默契地没有提相亲那事。 冯全案顺利告破,辛景宏在当中出力不少,但这对他而言却并非什么好事,虽然当时大江屯已经被官府控制,所有“信众”都是差役所扮,他这“大仙”还是给袁正方留下了诡谲狡诈的印象。 辛草农到是没说什么,通判赵曦现在拿燕如海当自己人看,私下同他隐晦地提了两句,道袁正方性情古板认死理,这般深刻的第一印象,往后怕是很难再改变看法了。 燕如海破案上虽然浪得虚名,为人却没得挑,乃是至诚君子,做不成翁婿,却不妨碍他认可辛景宏的本事,对他好感陡增,因而也就格外愧疚。 他没瞒着辛景宏,怕他以后因此而吃亏,辛三少却觉着无所谓,很是潇洒地道:“燕世叔不必如此,反正小侄也未打算去参加下一科的会试,一不入官场,二不触犯大楚律,他再不顺眼又能奈我何。” “话不是这么说啊,不管怎么样,总是亏欠贤侄了,往后若有什么事情是世叔能做的,不要客气,只管开口。” 燕如海很想补偿面前这年轻人,只要不是想要求娶他的女儿韶南,但有所求,没有不答应的。 辛景宏洒脱笑笑:“好,若小侄日后遇上为难之事,一定记得向世叔求助。” 燕韶南同他打过不少交道,主要是没少支使人家,本着相亲不成情义在,在辛景宏出门的时候,主动道:“三少,我送送你。” 两人走过县衙二堂长长的回廊,辛景宏忍不住道:“燕小姐,能不能打个商量,你别叫我三少了,别人这般称呼还没觉着如何,不知道为什么,从你那里听到这两个字,总觉着你在嘲讽我。” 燕韶南颇觉冤枉:“哪有的事,休以你之心猜忌于我。” 辛景宏几乎翻白眼:“看看,又来了吧,你大小姐哪回与我说话能不带刺?” 两人对望半晌,忍不住一齐笑起来。 燕韶南抿嘴乐道:“那世兄,送君千里,终有……” “别别,先别急着交待后事,你这哪有千里,连一百步都没有,我好歹在安兴呕心沥血过,能不能有点诚意?” 燕韶南遭他抢白,好脾气地问:“那我该当如何?” 辛景宏自相识以来,第一次由头至脚地好好打量她一番,皱眉不解道:“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临走弄个明白吧,你为什么要一直抱着这张琴呢?” 燕韶南狡黠笑道:“因为……会弹琴了不起啊。” 辛景宏眉头皱得更深了,一脸的不信任,停了一阵方道:“那算了,既然这样,了不起的燕大小姐能否为在下弹上一曲送别?” “可以啊,你要听什么?”燕韶南歪头看他。 一旁正好有个歇脚的亭子,里面有石桌石凳。 “随便吧。” “随便?随便可不好弹。” 燕韶南略一沉吟,依言坐下来弹奏一曲。 等她弹完,辛景宏轻轻击了两下掌,欣然道:“好一曲《挟仙游》,志在寥廓之外,逍遥八肱之表,谢燕小姐吉曲相赠,告辞了。” 说罢,他不再停留,将手一负,脚步轻快地走了。 燕韶南起身,望着他直到走出大门都没有回头,轻轻“啧啧”两声,赞道:“先前没发现,这位辛世兄还真有些特立独行呢。” 崔绎自然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嗤然:“什么特立独行,明明是一直被你欺负,临走故作此态,想要扳回一局罢了。” 这叫他颇有些担忧,燕韶南这小姑娘聪明是极聪明,可大约是脑力过盛,对一切她不了解的人或事都充满了好奇心,而好奇,往往是被引诱的第一步。 若她当真陷进去,少女坠入情网的时候往往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下次那小子再问古琴的事,她还会为自己保守秘密吗? 这么一想,还真不能掉以轻心了,他得时刻留意着这小姑娘,必要的时候,该使手段就不能客气。 想到这里,崔绎震了下琴弦,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先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 韶南果然回神。 其实崔绎有一点分析对了,燕韶南最大的弱点就是好奇心旺盛,但一直以来,最叫她觉着神秘,想要一探究竟的,正是他羽中君啊。 “咦?什么事?” “你关心一下你爹。” “我爹?他怎么了?” 第129页 “人怕出名,出名乱事多。” “哦,也对。”羽中君因条件所限,向来言简意赅,燕韶南却是一点即通。 其实这两天已经有苗头了,几位上司有意无意总在父亲面前提及归川府的一些旧案子,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棘手事也找上门来。 “给他找个能干的师爷。” “计航不是……”燕韶南沉吟。 她觉着还不错的人选,崔绎却看不上,他不说计航能力不足,只道:“再找个。你操心太多,小心老得快。” 燕韶南才刚十六,哪会忧心衰老的问题,笑道:“是哦,羽中君就没有这种烦恼了。” “……”崔绎滞了滞,他觉着辛景宏说的真不错,燕韶南这丫头说话确实跟小刀子似的,句句往人心口上扎。 他也很想有身体好不好。 “我也有烦恼,怕琴弦会断。” “我会小心保护你的,羽中君。”她要把人暖回来,也只需一句话。 崔绎心想:自己本来就答应帮燕如海找个师爷,说了没做,应该想办法兑现了。他想找个既会处理衙门公务,又能断案的,可以帮着燕如海抵挡一阵,把燕韶南解脱出来,叫她别那么累。 可国公府的人他现在又差遣不动,有本事的幕僚往往自视甚高,只凭燕如海的名气和地位怕是很难招揽得到。 但这难不住崔绎,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名叫陈嘉阳,现在应该正在白州老家,处于穷困潦倒当中。 陈嘉阳是个受人滴水恩便涌泉相报的性子,若是不加干涉,他会在差不多一年之后投奔崔绎的死党梁王。 梁王那人重武轻文,狂放没有野心,并不将王府众幕僚当回事,陈嘉阳一直郁郁不得志,却在梁王故去后,独居白州,守着他的灵位。 直到崔绎决心远走海外,陈嘉阳还在筹划着为梁王翻案昭雪。 梁王救不救得了,还要看他能不能出得琴弦,恢复真身,先免了陈嘉阳的十年辛苦和余生不甘再说。 崔绎打定主意,想着怎么同燕韶南说。 白州位于大楚朝国土的最南边,距离安兴着实不近,燕韶南若是没个理由贸贸然跑去,叫不知内情的人听说,还当她是奔着那辛三少去的,到时闲言碎语怕是不好听。 这世道,女子行事,总是有太多的顾忌,叫人十分不痛快。 他这里一犹豫,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秋天就快要过完了。 燕如海却突然接到了辛景宏辗转托人捎来的一封书信。 信里说,他已经回到了苍松书院,帮着准备师兄步飞英的婚事,山长之子成亲,本来应该是一派喜庆热闹,但最近却发生了一件诡异命案,搞得人心惶惶。 书院里都是熟人,大家朝夕相对,亲如一家,而今出了这种事,真凶明显就在大家中间,一方面,众人急着把凶手找出来,另一方面,怀疑谁都觉着尴尬别扭。 他也试过破案,但是不成,想起临别的时候燕世叔曾言道若是遇到为难之事不要客气,只管开口,这才写信求助,想请燕世叔派人前往书院,找出真凶,绳之以法。 随信还送上了几张请柬,请客的步明璞乃是苍松书院山长,白州有名的大儒。 燕如海拿着这信,真有些不好拒绝。 不过他也知道,辛景宏表面上是向他求助,实际醉翁之意不在酒,犹豫半晌,把女儿叫至跟前:“白州太远了,去是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韶南看过信之后笑了:“去啊,为什么不去。正好这段时间闲着无聊。” ※※※※※※※※※※※※※※※※※※※※ 第三卷开始了。 大家的留言我都看了,鼓励和鞭策都收下。接下来日更。 第77章 殒落红叶 苍松书院建在寻道山上,紧挨着苍松观,论名气在白州的大小书院当中能排得上前三。 山长步明璞桃李满天下,极具名望,院中藏书繁多,师长们学识丰富,每逢科举大考常有学生金榜高中,唯一叫人诟病的是书院规模有限,只能容纳三十几名学子。 所以每年的初春,就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参加苍松书院的入学考试,这在白州的读书人里面乃是一大谈资,从考题到出色的答卷,能足足议论月余。 这也是当初建书院的前辈为什么要把地址选在深山的原因,能够躲开俗世的纷纷扰扰,专心治学。 现在离着春天还早。 白州地处南方,加上寻道山上气候宜人,深秋未过,还留了一个小尾巴,书院各处的景致这时候是极美的。 白云变幻,苍松在峰顶岩上各具情态,山野间艳丽的花朵随处可见,还有临近藏书阁的一大片枫树林,枫叶经霜似火,登高一望,就像是九天玄女巧手裁开了晚霞,挂在树梢上,叫人忍不住诗兴大发。 今年不同以往,枫林静悄悄的少见人迹。 就算是要去藏书阁,大家也会有意躲着那片区域走。 差不多在半个月之前,辛景宏等人的师妹宋雪卉被发现死在了枫林里。 死状颇惨。 前头说了,这个时节枫林尽染,红彤彤一片灿如晚霞,宋雪卉穿了件三镶盘金织锦缎的大红色长裙,倚着树垂头而坐,周围散落了一地的枫叶。 若非她脚底下有一大摊已经干涸了的血,简直就像是姑娘家出来赏景秋游,走的累了,坐下歇一歇,不小心睡着了一样。 第130页 那情形,辛景宏直到今日回想起来,仍感觉诡异当中竟还透着几许凄美。 陪着书院的几位师长看完现场,顺便验了尸,辛景宏只觉着彻骨生寒。 小师妹身上共有两处伤口,一处在大腿上,还有一处在腹部,都不是很深,看伤口应该是被同一把利器所伤。 换言之,她并不是一下子致命的,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 宋雪卉双手手腕有遭到捆绑的痕迹,长长的裙带断成两截,落在一边。断口参差不齐,上面还沾着枫树皮的碎屑。 看起来凶手是把她绑在树上,然后伤了她,叫她流血不止。 宋雪卉曾努力地挣扎着想要自救,把绑她的裙带给一点点磨断了,但那时候她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没有能力再做其它,最终靠着树慢慢死去。 到底是何等的深仇大恨,连杀死对方也不肯给个痛快。 现场没有发现短刀匕首之类的凶器,应该是凶手带走了。 苍松书院管理极严,不可能有外人混进来,所有人都知道,凶手肯定是宋师妹熟悉的人,换言之,真凶就在他们中间,他们正与之朝夕相处。 山长步明璞担心学院上下胡乱猜忌,禁止讨论此事,并在事发后立即向官府报了案,但直到现在,当地官府也没有查出任何头绪。 更不用说抓到嫌疑人了。 能在书院求学的,少说也是个秀才,不适合全部抓起来上刑逼供,审问时要顾全读书人的体面,难免顾虑重重。 步明璞愁得头发都白了,哪还有心思筹备小儿子的婚事,若非吉时一早定下,婚礼延期的心都有了。 燕韶南就在这种古怪的氛围当中来到了苍松书院。 随行的有充当门面以及挡箭牌的计航,两个丫鬟兼保镖,和檀儿的未婚夫祝大林。 燕如海不放心女儿,想叫蒋老爷子跟来,蒋双崖自己却提出来想请假去趟彰州。 燕韶南知道他因那笔洗念念不忘,父亲如今名声在外,自己离开安兴,身边没人保护可不成,费了些唇舌说服那两人,叫蒋双崖暂时留下来,等自己回去了再放他去找文青枫。 来的路上,崔绎叫她特意绕道去了陈嘉阳的家乡,代表父亲,请陈嘉阳出山。 燕韶南带着满心的好奇和疑惑去了,发现这陈嘉阳混得实在太惨了。 此人还未下生就死了爹,他娘一直守寡将他拉扯大,供他读书,为此身体累垮了,眼睛也几乎瞎掉。陈嘉阳娶的媳妇比他大好几岁,是个被夫家休弃的女人,到是有把子力气,看上去比他还壮实,就这样一家子也是过的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 “羽中君,你怎么给我推荐这么个人?他与你有旧?” 似乎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羽中君想帮这陈嘉阳开个后门。 不过想一想,若能从这姓陈的身上,知道羽中君的过往,燕韶南也不在乎多养一家人。 所以她没有太计较,因为书院这边是人命关天,时间紧迫,她只和陈嘉阳匆匆一晤,留了点银子叫他把家中安排一下,约好等回程再来接上他们一家三口。 计航、檀儿等人已经对她古里古怪的行事习以为常了,哪怕她之前从未来过白州,却直接找上门,还要把人家带回安兴去,也未疑神疑鬼地表达异议。 等到了书院,见到辛景宏,辛三少的态度比之前在安兴可亲切多了,笑道:“我刚算了一卦,卦相上说今天有贵客到访,燕小姐就来了,太好了,这次换我来尽地主之谊。” 燕韶南风尘仆仆地赶来,有句话不吐不快:“世兄精通《易经》,你觉着卦相到底准不准,准的话往后就厉害了,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先算算眼下这一桩。” 辛景宏道:“自然是准的,难在解卦上,不努力调查取证,也体会不到卦中深意。” 他见对方目带嘲笑,连忙顾左右而言它:“咦,你果然又带了琴来,会弹琴了不起的燕小姐,我们书院里可是有好几位精于此道的好手,要不要找机会切磋一下?” 燕韶南来者不惧:“要,等案子查的差不多了,烦劳你去安排。” 说到案子,两人齐齐收敛了笑意。 辛景宏正容道:“这次的凶手,未必比冯全那案子的三名凶犯好对付。你叫手下人多加小心,别在书院里翻了船,害我没法跟你爹还有二伯他们交待。” 这小子,明明是关心人的话,也说得这么难听。 燕韶南白了他一眼,有些不服气地嘀咕道:“你们书院的人,你还是自己小心吧。说说看,怎么个难对付?” “我带你去枫林吧,一看你就知道了。” 辛景宏叫辛吉领着檀儿等人去安排住处,他则带着燕韶南直奔枫树林。 离远燕韶南不由赞了一句:“书院的景致真不错,远处那几栋小楼是什么地方?” 辛景宏回答:“藏书阁,里面有不少孤本,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对了,死的宋师妹乃是藏书阁阁主宋师叔的养女,听说十七年前,宋阁主外出捡到了她,找不着父母,索性抱回来养,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 “她长得美吗?” “什么?” 燕韶南问得突兀,辛景宏一下子竟未反应过来。 “十七八岁啊,风华正茂,我问你宋师妹长得是不是很标致?” 第131页 辛景宏似是未太留意这个问题,皱眉想了半晌,才道:“还成,模样周正,好似弱柳扶风,人很素淡恬静。” 按燕韶南的理解,辛景宏对人对己要求都极高,若照他惯常的标准,他说还成,那最少也得是中上的长相。只是“弱柳扶风”? “她身体不好么,可有画像?” 人死好多天了,即使开棺也必定面目全非。 燕韶南并非是单纯的好奇,这么一个近乎封闭的环境里有人被杀,临时起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关于宋雪卉的一切都可能暗藏线索。 “宋师妹从小就有心疾,应该是胎里带的毛病,我曾帮她调理了好一阵子,已然没什么大碍了。大约因为这个,她不怎么喜欢外出活动。画像么,宋师叔应该给她画过,等去过枫林,我带你去藏书阁找找。” “哦。” 按照辛景宏的想法,这时候枫树林不会有人在,他可以在宋雪卉被杀现场和燕韶南好好聊一聊这个案子。 哪知道他竟失算了。 一个五十来岁的灰袍文士站在绑过宋雪卉的那棵枫树下,背缚着双手,靠在树干上,仰头闭目,不知在做什么。 辛景宏吓了一跳,还当又出事了。 此时那人听到动静,循声望来,跟着收回两手,面上犹带着怅然之色,淡淡地道:“辛贤侄,你怎么来了。” 辛景宏松了口气,忙道:“宋师叔。我请个朋友来,一起再研究下师妹的事。”跟着向燕韶南介绍,“这就是宋训宋师叔,师妹的父亲。” 燕韶南刚才一见人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她带了几分审视的目光悄悄打量死者的养父:神色憔悴,眼下乌青明显,双目中还残存着泪光,显然宋雪卉的死对他打击不小。但看他年过半百,只两鬓稍显斑白,仍然腰背挺直,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堪称美髯,就知道此人平素极重保养。 还有,在她和辛景宏来之前,这位宋阁主在做什么? 他手里握着的,似是根女子的裙带,莫非是在独自体验宋雪卉死前的遭遇? 第78章 现场线索 辛景宏为两人介绍的时候,宋训神色已然恢复如常。 他目带谨慎,打量着燕韶南,目光在她怀里古琴上掠过,道:“燕姑娘,令尊也来了么?” 这便是冯全案给燕如海带来的巨大名气,若是一个月之前,燕韶南敢打保票,对面这位宋阁主绝不会知道她父亲是何许人也。 她摇了摇头:“安兴离书院太远了,未有朝廷允许,他不敢擅离任上。” 宋训“唔”了一声,露出失望之色,似是对谈话失去了兴趣,转向辛景宏道:“你们研究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哎,等等。师叔,燕姑娘刚到,其他人还不清楚她的身份和来意,哪怕单纯是为她的安全着想,还请师叔先守口如瓶。” 若非宋训刚好撞见,而调查宋雪卉之死又少不了他的支持,辛景宏连他也想瞒着。 宋训说了个“好”,转身欲走。 辛景宏又道:“师叔,燕姑娘还想看看师妹的那些画像。” “你们过会儿来藏书阁吧。” 燕韶南觉着这位宋阁主的态度有些冷淡。 辛景宏显然也感觉到了,宋训人都走了,他还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皱了眉半晌未说话。 燕韶南问:“他们父女感情如何?” 辛景宏道:“一起生活十六七年了,与亲骨肉无异,师妹出事之前,书院知道她是宋师叔抱养的只有寥寥几人。” “这样啊,那她本人可知情?” “小时候没人告诉她,一直到两年前,她不知怎么知道了,有段时间情绪十分低落,我为她把脉开药的时候,她还问我,是不是因为她生下来就有病,父母担心养不活,才狠心将她抛弃。不过打那以后,她更加乖巧听话,待宋师叔也更孝顺了。” 辛景宏说完,走到宋训适才站立的那棵枫树下,学他的样子抬头靠在树干上,道:“你说宋师叔刚才在这里做什么?” “追思吧。咱们打断了他,加上你我这么年轻,看上去不像能找出真凶的样子,是以他才有些不高兴。” 辛景宏嘲了一句:“宋师叔瞧着我长大,对我再了解不过。看着不可靠的人是你。来这里还带着琴,哪像查案的?我是宋师叔我也生气。” 他将手背到树后,开始说正事:“你来瞧瞧,我手的下方,树干上还留有痕迹。磨断了绑她的裙带之后,她沿着树干滑坐下来,因为流了太多的血,没有力气再挪动求救,坐在这里,慢慢死去。尸体是我验的,身上有两处外伤,一在大腿,一在腹部,腿上的伤口浅一些,很可能是凶手先在她腿上割了一刀,发现流血不多,若放之不管多半会自行凝住死不了人,才在她腹部又补了一下,由伤口形状估计凶器是柄短剑,死亡时间大约为申时至戌时。” “黄昏?” “是。师妹很少离开藏书阁,只偶尔在中午到傍晚的这段时间出来散散步。” “看来凶手很了解她啊。在那一段时间,书院的人有谁证实不了自己在哪里?”这是必然的一问,燕韶南也知道,辛景宏一定是查过了。 “有几个人,但都不可能是凶手,比如说,我老师,还有宋阁主。经过了冯全案,你我都该知道,有心伪造不在场的证明,对凶手而言并非难事。对了,忘了告诉你,验尸的时候,我在师妹脚底下发现了一块带血的帕子。” 第132页 “帕子呢?” “我悄悄收着了,回头拿给你看。” “这么郑重,看来是凶手遗落的。” “宋师妹将它踩在了脚底下,又用裙子严严实实地遮住,总不会是她自己的吧?” 辛景宏倚着那棵树坐了下来,将一片红色的枫叶小心踩在脚底下,又用袍子下摆挡住了它,他到是百无禁忌,竟就势装了下尸体,给燕韶南再现宋雪卉被发现时的模样。 他左手放于小腹,捂住了不存在的伤口,右手垂落身旁,食指触及地面。 燕韶南走至他身旁,见他手指在泥地上先是写下了一“丶”,跟着移去了这一“丶”的左下方,停在了那里。 “这是你师妹临死前留下的?凶手的名字?” “你可以这么想。” 燕韶南将手放在下巴上,忍不住好奇:“现场留有这么多线索,辛三少你都没能找到凶手?这书院当中有多少人姓氏的第一笔是丶的?咦,你是,方才那位宋师叔也是。” 辛三少语气不大好:“很多,不但是我俩,宁、唐、郭、闫……,总共有十四个人。” “啧,这么多,真麻烦。是谁第一个发现她的?” “那日天快黑了,宋师叔回到藏书阁,发现师妹没在房中,便叫了当时在书阁中看书的几个晚辈帮忙四处找找,最先找来此处,发现她出事的,是我师兄步飞英和一个姓游的师弟。” “步飞英?”燕韶南觉着这名字有些耳熟,是了,自己收到的请帖上有他的名字,步山长的小儿子,就要成亲的那一位。 “步师兄是我老师的儿子,从小不喜研习五经四书,偏爱诗词歌赋,曾以苍松书院的景致写过一篇《寻道赋》,在白州读书人当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之后又出过一本诗集。” 燕韶南对那些诗词歌赋不是很感兴趣:“他再有几日就要成亲了吧。” “是,他这门亲事颇有意思,等有空我讲给你听。” 两人扯了几句闲篇,气氛也不再如先前那么凝重。 燕韶南看辛景宏低着头任由乌发垂落,半躺半坐地在那里扮尸体,不由地心中一动,生出点不合时宜的感触来。 辛景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准备站起身。 “呀,你先别动!” “怎么了?”辛景宏一听这话,还当她有什么发现,赶紧坐回去保持原状。 燕韶南后退了两步,衷心感叹:“你这模样配上深秋的枫林,着实美得很,简直就像是一副画。” 这话脱口而出,不但辛景宏黑了脸,立刻跳将起来,细看脸上还带了点可疑的红色,连燕韶南怀中的古琴也不为外人所知地接连震动了好几下,好似抗议。 燕韶南自知失言,单手抱琴,空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嘴巴。 其实她说的都是大实话。 辛景宏相貌中等,在燕韶南认识的几个年轻男子当中,算不得特别出色,只论外表,不要说京里那位纨绔国公爷了,连文青枫都有所不及。 但刚才他席地而坐,周围是几株枫树,遍地红叶,他穿着深蓝色的交织绫圆领袍,几许萧索动人心魄,真是只有画笔描绘得成。 辛景宏见她目光闪烁,好似一个不小心闯了祸的孩子,只得无奈地揭过这节,权当没听到,顾左右而言它:“现场线索只有这些了,还想知道什么?” 燕韶南张了张嘴:“这就完了啊?我还啥都不知道呢。” “那没办法,谁让你来晚了呢。走吧,先去藏书阁,书院总共只有这么多人,用不了几天就全都认识了。” “好吧。”燕韶南弯下腰,在地上捡了几片新落的枫叶。 同一时刻,闷在武王弦里的崔绎都快要气疯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气性,憋了一肚子的话,偏偏燕韶南不理他他便表达不出来,气得琴弦乱颤:“好,好,燕韶南你可真行,一个姑娘家夸男人的时候能不能要点脸矜持点?我看你是晕了头,走之前你爹怎么叮嘱你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都不准备听了!姓辛的要是给你递根杆子,是不是你就打算干脆私定终身,留在白州再不回去了?” 怒到这里,他才恍然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燕韶南和辛景宏交往日密,令他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 远离京城陷在邺州已经就够倒霉了,好歹燕如海算是自己人,归川府还有赵曦,实在不行还有蒋双崖。 可若是燕韶南真嫁给这姓辛的,他岂不是要“陪嫁”白州,同过去彻底告别,这怎么能甘心? 什么叫模样美得像幅画,姓辛的难道貌比潘安不成? 需得想个办法拆散这两个狗男女。 不提他这里搜肠刮肚,燕韶南和辛景宏带着点尴尬离开枫林,去了附近的藏书阁。 书阁临水而建,同枫树林隔了条小溪。 过了石桥,就见前面圈出一个单独的院落,里面有五座阁楼,造型不一,布局很讲究,看上去错落有致。 当中的一座形似宝塔,足有五层高,塔外有几间砖石砌成的房舍,房前屋后遍栽翠竹,显得十分清幽静谧。 这就是阁主宋训的住处了。 因为之前在枫林里辛景宏已经打过招呼了,宋阁主回来之后换了身衣裳,又将女儿的画像找了出来,正在屋里等着二人。 他阴沉着脸道:“你们自己看吧。小心些,别弄坏了画纸。” 第133页 辛景宏知道他为什么还特意叮嘱,桌上的几轴画有的看上去纸张已然泛黄,显然颇有些年月了。 宋训的书画十分有名,在书院首屈一指,尤其擅长工笔。 他拿起一个卷轴来,小心打开,示意燕韶南来看。 第79章 几幅画像 燕韶南凑过去,一见之下,不由地轻“啊”了一声。 画上的少女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正坐在窗前看书。 她低垂着眼睛,一手托腮,全神贯注的样子十分传神,鹅蛋脸微微透着红润,穿了件鸦青色的窄袖小袄,素白的裙子逶迤拖地,身下那张竹子躺椅又宽又大,更衬得她纤细文弱。 这便是当年的宋雪卉啊,小小年纪透着清丽温婉。 她的养父宋阁主确实了不起,打开画卷,一股独属于清纯少女的恬静优雅之气便扑面而来,好似连空气中隐约都飘散开淡淡清香。 二人盯着那画看了半晌,辛景宏才收起来,又拿起了另一幅。 这张画上宋雪卉同前一张面容肖似,只是瞧上去大了两岁,依旧穿得十分素净,凭栏而立,裙角飞扬,眉宇间却仿佛染上了一丝愁容。 燕韶南不禁想,宋姑娘这模样连自己这素不相识的人看了都觉着心疼,她在想什么呢,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知道了身世吧。 宋阁主观察入微,肯定心知肚明,又是怀着什么心情将她画下来的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悄悄向旁边的宋训看去。 宋训若有所觉,哼了一声:“你们想查杀害雪卉的凶手,更应该好好看看那一幅。” 辛景宏照他所指,打开了最边上的一幅没有裱起来的画。 一见画上内容,他小声抽了口气:“师叔,你……画下来了。” 这赫然是枫树林——宋雪卉死亡现场。 宋训恨恨地道:“若叫老夫知道行凶的贼子到底是哪个,必要将他剥皮剔骨,一刀刀剐了方解心头之恨。” 辛景宏劝慰了几句,将画小心递给燕韶南:“你不是抱怨说当时没在场么,好好看看这画,这与当时的情形一般无二,看看可会有所发现?” 燕韶南接画在手,往亮处走了几步。 夕阳下的枫树林,在宋训笔下色彩十分浓郁,丝丝光线将远处空中的那些红色枫叶虚化,朦胧中透着悲怆。 近处,枫叶色呈暗红,枫树下,垂首倚坐了一位红衣少女。 周围是满地的落叶,有风刮过,枫叶旋起,深秋萧索,离枝的叶子很快将枯萎腐败,而宋雪卉这正当韶华的少女也在画中不声不响地凋零了。 燕韶南足足看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她收起画卷,交回给宋训时,辛景宏问了一句:“如何?” 宋训虽然未作声,期待的目光却暴露了他急于找出真凶的迫切。 燕韶南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天对宋姑娘而言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 “怎么?”辛景宏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看向宋训。 燕韶南又补充道:“比如说,是她的生日之类。” 宋训黑了脸:“那天非年非节,她生下来被亲生父母所弃,谁知道生日是哪天。” 辛景宏帮着打了句圆场:“也不是师叔收养师妹的日子。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 燕韶南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道:“宋阁主,我可以去宋姑娘房中看看么?” 宋训对她已经丧失了信心,重新冷淡下来:“随便吧,反正官府已经搜查过好几轮了。” 燕韶南也不恼,冲辛景宏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带路。 由刚才的几幅画,已经知道哪间是宋雪卉的闺房了。 等进了屋,见主人虽已不在,房里却依然收拾得一尘不染,燕韶南回头望望宋训所呆的方向,悄声问:“书院有丫鬟小厮,或是佣人之类的么?” 辛景宏亦小声回答:“有啊。辛吉不就是?我们这些人在家都是少爷,哪会照顾自己,也有不带的,书院有洗衣婆子,三餐都统一在食堂吃。” “你师叔这边呢,我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宋师叔会抓来借书的学生,叫他们干活。不过多数时候都是亲力亲为,宋师妹自小习惯了,也是如此。” 燕韶南点点头,两个人在不大的房间里窃窃私语,好似什么密谍眼线之类的接头对了个暗号,而后散开来。 燕韶南打量了一番这闺房的家具布局,弯腰打开了衣柜。 “你找什么呢?”辛景宏又凑过来。 “你师妹平时穿的衣裳还都在啊。” “那当然。宋师叔说了,没抓到凶手先不下葬。棺材还在灵堂里摆着呢。” “是么,那一会儿去敬炷香。去去,别过来,一边呆着。” 燕韶南不想万一翻到女子私密的衣裳叫辛景宏看到尴尬,心想辛三少也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些事情总是慢半拍。 “噢。”辛景宏依言闪到一旁,看到她进门后放在桌上的古琴,“咦,你终于舍得放下琴了?”伸手欲拨弄。 “停!住手!”燕韶南急忙忙喝止了他,抢过古琴去,换了个辛景宏够不着的地方。 “……”辛景宏翻了个白眼,但燕韶南已经去查看衣柜了,并没有看到,他抗议道:“喂,我碰一下怎么了,又碰不坏。” 第134页 燕韶南没理他,辛景宏无趣地道:“我都怀疑你其实不是燕世叔亲生的。” 燕韶南看遍了衣柜,又将衣裳一件件原样叠好放回去,口中回应他:“胡说八道。” “你其实是这张琴变的吧,古琴成精?要不怎么必须随身带着,又不让人碰?” 崔绎后知后觉,听到这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燕韶南不让对方碰到琴,他像塞了团草一样的心里终于舒服了些。 姓辛的太讨厌了。有朝一日,看他怎么收拾这小子,还有那个和反贼勾结的文青枫,一个都别想好。 燕韶南呆了一呆,两手一拍:“我想起来了。” “什么?” “我前段时间在津昌的时候做了个怪梦,梦到的地方竟是这苍松书院。难道冥冥中早注定了有这趟白州之行?” “切。”辛景宏还当她有什么重大发现,听她扯做梦这种事不禁大失所望,嘀咕道,“那你到是赶紧把凶手找出来。” 燕韶南也知道梦境无稽,宋雪卉之死绝不会与欧阳曼儿有关联,摇了摇头:“说正经的,我特意看了,你师妹的柜子里就没有几件红衣裳,她那天像是特意打扮过了啊。你有印象么?” 在某些方面,辛景宏实在是个粗心的男子,经燕韶南提醒,回想了一阵,才道:“的确是,她好像抹了胭脂,唇色也比平时红,应该是用了口脂。师妹向来素面朝天,不喜这些,这么说,她去那片枫林是与人相会?” 燕韶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情爱的魔力真有这么大,明明自己不喜欢,却愿意迁就对方,去为他改变么? 那个对方又是什么人呢? 可辛景宏却皱眉道:“没有这样一个人,师妹老大不小了,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管同书院里哪个师兄弟有意,都不用藏着掖着,大家只会乐见其成。不过前几年她还去和大伙一起听听课,这一年多越发喜静,等闲不出这间屋子。” “她只有宋阁主一位亲人么,其他的人呢?” “宋师叔发妻去世的早,一儿一女各自成家,早就离开书院了。这地方与世隔绝,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寂寞。宋师妹出事之后,她的哥哥姐姐赶回来帮着操办丧事,但是不过几日便惹恼了宋师叔,宋师叔把他们都赶走了。” “知道是因为什么吗,按说宋姑娘惨遭不幸,宋阁主更需要儿女陪伴在身边,多多宽慰才是。” “这些事情,外人不好多问的。”辛景宏往门外望望,压低了声音:“我觉着这段时间宋师叔的脾气越发变得喜怒无常。” 燕韶南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她查看过了衣柜,这会儿正站着绣床旁边,伸长手臂够到床头的樟木箱子,打开来踮着脚尖探头去看,却见箱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绣绷、一大摞绣稿花样、针包和各色的绣线。 “这……你师妹是此道高手啊,看样子绣活儿非常了得。” “她不大出门,大约把工夫都花在了这上面。宋师叔这些年除了书院的常服,四季衣裳都是师妹亲手做的,师叔爱惜得很,以往每逢年节,都要向我老师他们几个炫耀的。” 燕韶南仔细查看了一番,才关上箱子,环顾这闺房,尤其是干净整洁的书柜和案桌,沉吟道:“这像是被人收拾过了,原来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么?” “最早桌上摊开放了几本诗集,没什么特别的。宋师叔刚才不是说,官府派人来看过好几回了么,每次来都弄得乱糟糟的,过后宋师叔便亲手收拾一遍,也难怪他老人家心情不好。” 他既然说到了诗集,燕韶南检查书柜的时候便格外留意这方面的书。 这一看不要紧,大半个书柜,几十卷书册全是有关于诗词歌赋,由诗经到乐府,从白氏长庆集到剑南诗稿,李太白,苏东坡,王右丞,诸多名家的诗作应有尽有。 “哇,这么多。这些你师妹全都看过?” “这些都是她自藏书阁里抄录的,师妹宝贝得很,哎,你别弄乱了……” “等等,这里怎么有一本书没有名字?” 第80章 谁在偷窥 明知道书柜上的书被许多人翻看过,很难再找到什么线索,燕韶南原本也未抱希望,哪知道随手一翻,就发现了一本与众不同的书册。 这本书很薄,线订的,大约只有二十几页,封面上一片空白。 燕韶南拿在手里打开,见里面每页都誊着一首诗词,里面的诗句令燕韶南十分陌生,显然不是广为流传的名家之作。 尽管如此,翻看的痕迹却特别重,非但有折痕,还有的句子特意用笔墨圈了出来。 辛景宏却早就知道这本书的存在,道:“无需大惊小怪,这本诗集虽然不出名,对苍松书院意义却不小,这就是步师兄先前出的那一本,你想看,藏书阁里还有不少,可以帮你借到。” 燕韶南扬了扬手里的册子:“这本我可以借么?” “恐怕不行。这本是师妹亲手抄录的,你看,这是她的笔迹,宋师叔不会同意。” 宋雪卉的字文秀却不软弱,看长了,竟能隐隐感觉到当中那内敛的锋芒,燕韶南不由赞了声“好字”。 辛景宏道:“算你有眼光,师妹的字下过苦功,她跟宋师叔学的,二人一脉相承,都是绵里藏针。” 第135页 绵里藏针的,既是字,也是人。看过宋雪卉的闺房,燕韶南对她已然有了几分了解。 看起来这是一位温婉、内敛的才女,同时又因身世的关系,身上带着几分冷淡疏离。 “她平时可有交心的朋友?” “没有。” 果然,这回答一点都不出乎燕韶南预料。 出事这么久找不到凶手,连辛景宏都觉着无计可施,无疑同宋雪卉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燕韶南尽心竭力地将这间屋子所有犄角旮旯都找了一遍,甚至推开窗户,探头出去瞧了好一会。 两人已然在房里呆了近两个时辰,辛景宏饥肠辘辘,催道:“差不多了,走吧。” 她还有些意犹未尽:“下次我若想来,你宋师叔不会拦着吧。” 她抱起琴,到退着走到门口,用手肘推开了虚掩的房门,一扭头,却见一人面无表情站在门外,正是宋训。 宋训明明听到燕韶南所言,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冲辛景宏道:“客人第一天来,你老师必然已经等急了,看完了就赶紧回去。” 辛景宏应了,道:“师叔,燕小姐想借步师兄的《苍松诗稿》一观,等回头我去藏书阁里拿本给她。” 宋训颔首答应。 两人出了闺房,又走出数丈远,燕韶南扭头看看,见宋训进屋关上了房门,确定他听不到了,方出了口气,小声道:“宋阁主好严肃啊。” “他心情不好,情有可原。” “别忙走,来。”燕韶南四顾无人,停下来,冲辛景宏招了招手。 “做什么?” “我们悄悄回去,瞧瞧他在做什么。你熟悉地形,带个路,绕到后窗那边就行了,别被他发现。” “……你该不会是怀疑宋师叔吧!” 燕韶南低声斥道:“噤声!你傻了么,这也嚷嚷!” 辛景宏依言压低了声音,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怪不得你方才开窗不关。燕小姐,我请你来,不是叫你毫无证据胡乱猜疑大伙的,他们是父女,宋师叔怎么可能是凶手,你那脑袋里都是些什么龌龊想法。” 他说到后来,不说声色俱厉,语气已然很重了。 燕韶南也不高兴了:“辛三少,既然你这么有本事,看谁像凶手,直接定下来就得了,还请我来干什么?”她抿了抿唇强压火气,“是你说凶手是书院的人,换言之,你们每一个都有嫌疑,宋雪卉深居简出,你师叔是与她接触最多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怀疑他?至于我脑袋里想法是否龌龊不要你管,我只怕它们不够卑鄙毒辣,想象不出凶手作恶的真实意图,这又与你何干!” 说完她一甩袖子,自顾自往旁侧走去。 崔绎忍不住鼓噪:“说的好。擦亮眼睛看清楚吧,那小子根本与你不是同路人。” 他准备等燕韶南独处的时候,同她好好聊聊。 “喂!”辛景宏追上来,腆着脸探头道:“真生气了啊?” “哼。” “好了,是我错了。我带路还不行么。不是我说你,你这是白费工夫,我了解宋师叔,他绝不是你想的人面兽心枉顾伦常之辈。” 辛景宏赔着不是,嘴里絮絮叨叨不以为然,赶在燕韶南身前穿过了书阁旁边的竹林花丛,绕到了房后。 相形之下,燕韶南就谨慎多了,离远见那扇窗犹自开着,赶紧猫下腰,左右寻找合适的遮蔽物,以防真被宋训瞧见那可就尴尬了。 “等等,辛三少,你过来看。” 燕韶南一本正经叫对方“辛三少”,便意味着她还余怒未消。 辛景宏心知肚明,不敢再捋虎须,赶紧凑近过去:“怎么了?” “这株牡丹的枝,曾被人用手折断过,由断茬看,时间不是太久远,两三个月的样子。你再看看地上那个小土包,有什么想法?” 辛景宏脸色凝重下来:“似是有人长时间在此停留,垫个土包,方便坐下来歇息?” 他环顾四周,很快又发现了更多的线索:“这人常在此间来去,踩得地上的杂草都快成蹊了。看来凶手经常偷偷潜来,窥探师妹是否在屋里,以便掌握她的行踪,着实用心歹毒。” 燕韶南没有出声附和,她蹑手蹑脚沿着那趟痕迹往前,果然最终停在了一株高大的冬青树后面,无需矮身,那树便将她整个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而她只需微微探头,便能透过窗户望见屋内的情形。 宋训在屋里来来去去地忙活,几番经过窗口。 隐约有声音传出来,他在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 燕韶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窗户,即使宋训人并不在窗前。 她神情太过肃穆专注,辛景宏站在她身旁,几番想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不敢打破这份宁静。 大半个时辰之后,宋训过来把窗户关上了。 燕韶南打破沉寂,悄声道:“走吧。” 她后退两步,想要转身,却又微微一滞,而后弯下腰,由杂草中捡起了一束干枯的花枝:“这是什么?” 辛景宏凑过来看:“花?” “带回去慢慢研究吧。” 折腾了这么久,燕韶南也饿了。 事先她真没想到宋训这做养父的,光是收拾宋雪卉的闺房就用了这么久的时间。 她查证的时候已经很注意将大小东西都恢复之前的样子,尽量不给主人家添麻烦,宋训此举已经不是洁癖或者怀念女儿所能解释。 第136页 这些发现,都令得她心头沉甸甸的,而辛景宏一路沉默,显然也没有了说话的心情。 燕韶南的临时住处离山长住的院子很近,她来得早,等过几天因婚礼赶来道贺的客人一多,客房也会变得很紧张。 辛景宏送她到院门外,打算跟进去看一眼,只要确定她们一行人都安置妥当了,便赶紧去见老师。 燕韶南将那束枯掉的干花递过来:“这个给你,不要声张,你负责把弄这花的人找出来。” “怎么找?” 燕韶南站住,抱着琴回望他:“书院当中有一个人,经常偷偷跑到宋姑娘的窗外窥探她,长时间的流连意味着矛盾纠结,这个人就算不是凶手,也肯定知道不少内情,对我们找到真相会有很大帮助。他长期举止有异,难道会一点端倪不露么,我不相信与他同吃同住的师兄弟丝毫不曾察觉。” “再一个,”她指了指辛景宏手中的花枝,“假设这东西是他曾经想送要给宋姑娘的,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打消了主意,这是很明显的慕艾之心,宋姑娘遭遇不幸,他是爱也好恨也好,心情总归不平静,你可以试试给几个有嫌疑的保媒说亲,嗯,就说你有个表妹堂妹,如何如何,看看他们的反应。” 辛景宏嗔目:“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哪有那么多未嫁的表妹堂妹?人家要是同意了,岂不是骑虎难下?” 燕韶南瞥他一眼:“随你吧,只要能找出人来,怎么都行。尽快,拿出你找到那条鳄鱼的本事来,你肯定行的。” 都到这份上了,辛景宏又怎么能说不行,只得将证物收在袖子里,接了这苦差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月亮门,屋里樱儿听到动静迎出来:“小姐,你可回来了。” 燕韶南见她嘟着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问了一句:“怎么,谁给你委屈受了?” 没想到还真是。樱儿见辛景宏跟在后头,有意说给他听,告状道:“这书院的人太刻薄了,一点都不友好。方才辛吉带我们挑住处,那些匾额上都写了字,我跟姐姐不是不认识嘛,就随口问了一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个小丫头冷嘲热讽地将我俩挖苦了一通。识字了不起啊,真是的。” 辛景宏嘴角抽了抽。 虽说在苍松书院里目不识丁的人确实容易受到歧视,但好歹是他请来的客人,是谁这么不给他面子? 第81章 师兄婚事 燕韶南跑去看了看她们为自己选择的住处,果然有块匾额,上头两个字遒劲有力,是“山盟”。 她安慰樱儿:“识字了不起,会武也了不起,各有所长嘛,下次再有人挑衅,咱们也不必客气。” 樱儿登时转怒为喜:“真的可以么?” 燕韶南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山盟居,冲她眨了下眼:“注意着点分寸,别闯祸。” 樱儿回答地脆生生:“知道了,小姐。” 她跟在燕韶南身后,生怕辛景宏听不到,大声又道:“欺负我们这些下人,分明就是没把小姐您放在眼里,敢和您过不去,我和姐姐就不能让她好过了。” 辛景宏听她绕来绕去,忍不住乐了:“怎么,你们还搞起主辱臣死这一套来了?” 樱儿回头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显然把先前那笔账算到了他头上。 辛景宏又不能同个小丫鬟一般见识,无奈笑笑,背着手,袖子遮住了那束干枝,在山盟居里转了转,见燕韶南随行众人以及行李什么的都安排妥帖,也不缺用的东西,方才告辞。 一出山盟居他就叫来辛吉,问早些时候是哪个丫头对客人语出不逊。 得到答案之后辛景宏微微皱了皱眉,辛吉说是单家的侍女,书院里姓单的只有兄妹二人,带着侍女的是单澄波,师兄步飞英的未婚妻。 这就有些不大好开口提醒了。 辛景宏同单澄波不熟,想了想,决定等会儿见了师兄委婉地提一句。 他先回了趟住处,将那把枯枝丢入抽屉,抽屉里之前放了块染血的帕子,因为答应要拿给燕韶南看,他顺手将帕子拿出来,带在身上。 等他收拾停当,去向步山长问安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老师两口子早吃过饭了,步明璞正在门口的一株老松树下慢慢打着养生拳,师娘招呼一声,听说辛景宏还饿着肚子,连忙去给他煮面。 辛景宏十三岁就来了书院,同步山长情同父子,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借着灯光,见老师脸色不对,跟着师娘进了厨房,悄声问:“师娘,谁惹我老师不高兴了?” 师娘叹了口气,在锅灶前呆立良久,才想起要烧水:“还不是你师兄那个不省心的,他今天一早来跟他爹说,要取消婚事。他还说,雪卉出事到现在没找着凶手,杀她的人和大伙朝夕相处,每日见面,他实在没有办喜事的心情。你说这孩子任不任性,当初哭着喊着要成亲的是他,我跟你老师答应得慢些都好像是那棒打鸳鸯的恶人,现在到好,请帖都下了,全白州没有不知道步家要娶媳妇,他又说取消,叫他爹的老脸往哪搁。” 辛景宏吃了一惊:“师兄他人呢?” “早晨挨了你老师的骂,回去了,这一整天都没过来,说是山外来了一位计先生,两人一见如故,他要陪着,估计着跟我和你老师赌气呢。这哪是儿子,这就是个讨债的,小时候他读书慢叫人愁,长大了不学四书五经叫人愁,这好不容易写诗出了点名堂,又整这些事,简直愁死个人。” 第137页 辛景宏连忙劝慰她:“师娘您放宽心,计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一会儿我去瞧瞧,顺便劝劝师兄。” 怪不得刚才没见着计航,原来是给步飞英拉去做了挡箭牌。 师娘神不守舍地给辛景宏做了锅面,辛景宏匆匆吃完,去找师兄步飞英。 步飞英住得离爹娘很近,辛景宏到时,计航已经回去了,步飞英明显喝了酒,脸色潮红,穿着书院统一的黑色秋裳站在书案前,手持狼毫,正对着铺好的纸张运气,《苍松诗稿》丢在一旁。 “师兄在写什么?” 步飞英听到他的声音,把笔一扔,颓然道:“写不出,心里乱糟糟的。你来的正好,我听计航兄说你请他来是想查清楚宋师妹的事,怎样,可有进展?” 辛景宏见他精神不佳,显然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摇了摇头:“不怎么顺利。师兄,我从老师那里过来,怎么听师娘说,你想要取消婚事,婚期在即,你可有考虑过单师妹的感受?” 步飞英呆望着桌上白纸,苦笑道:“我昨天已经同她商量过了。” “她怎么说?” “将我臭骂一通,然后同意了。她若不答应,我不会去跟爹娘讲,我还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辈。” 这就难怪单澄波的侍女会瞧樱儿不顺眼,挑刺将她嘲讽一通,分明是心情不好,迁怒于人。 辛景宏念头一闪而过,颇有几分代那单姑娘不平,道:“师兄,你若不想成亲,早干什么去了,如今请帖该下的都下了,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恩师师娘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以前,这般折腾到底为了什么?” 步飞英闭了闭眼睛,他喝多了酒,脚步有些踉跄:“宋师妹死得好惨,我那天看到她,坐在枫树下,睡着了一样,可怎么叫也叫不醒,回来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凶手还未查到,这等时候,叫我怎么办喜事,怎么喜得起来?” 说话间他两手往前一推,将书桌上的纸笔砚台扫落在地。 辛景宏扬声叫了步飞英的书童进来收拾,冷淡地道:“师兄,你喝多了。” 步飞英扑倒在桌上,没有吱声。 辛景宏凑上前去,试探他:“其实你真正喜欢的是宋师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向宋师叔提亲,反而要悄悄地跑去师妹的窗外偷看呢?” “什么?”步飞英这下有反应了,抬起头来,目光茫然。 “谁喜欢宋师妹?” 辛景宏对着灯火仔细观察他,不似作伪,不由地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步师兄。 也是,步飞英和单澄波的感情由来已久,知道的人都说此乃是一段佳话。 白州自古学风极盛,单家乃是书香门第,祖上曾经出过进士举人,近些年家境虽不如从前,但俗话讲,烂船还有三斤钉,几年前,单家的一个叔伯写了信,请步山长收留侄子单斯年,允许他进苍松书院读书。 既是熟人相托,单斯年的基础亦打得不错,通过入学考试不在话下,步明璞就把人收下了,同时留下的还有单斯年十二岁的弟弟单澄波。 单小弟乖巧懂事,人又聪明,每天跟着哥哥去听课,像个小尾巴一样,书院的师长没有不喜欢他的。哪知道两三年之后,小尾巴渐渐长大,身材窈窕,大家才发现她竟是个女孩子。 早在唐初,民间就有了祝英台女扮男装读书的传说,这单澄波活脱脱就是第二个祝英台啊。 步飞英与她同窗数年,一桩桩甜蜜趣事说出来羡煞旁人,难得两边家长开明不曾阻拦,这双小儿女眼见着修成正果了,怎么会突生波澜呢? 辛景宏只能把这归咎于师兄步飞英脑袋里缺了根弦,突然抽了。 步飞英状态不对劲,辛景宏只得留下来劝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醉鬼安置好,已经太晚了,原计划去给燕韶南看看那现场发现的血帕,只能等第二天再说。 他离开的时候拿走了步飞英桌案上的那本《苍松诗稿》,反正是步师兄自己写的,也省得他再跑一趟藏书阁。 说实在的,经过了白天的窥探,他还真有些发憷再见到宋训。 这时候,燕韶南还没有睡。 计航向步飞英要来了苍松书院的名册,燕韶南细细看了好几遍,书院学生共计三十六人,姓氏第一笔是丶的,包括辛景宏在内是十一个,白天辛景宏说符合条件的一共是十四个人,很显然,还有三位是书院的师长。 若再算上名字第一笔符合的,那就更多了。 这第一步,看来要想办法在短时间内把人认全了。 在檀儿、樱儿看来,小姐在练琴,一边弹琴一边还分心想着案子,其实她在与羽中君聊天呢。 “怎么办,难道我需得假装是学生,和大伙一起去听课?” 崔绎回她:“考试能过不?” 虽然只是干巴巴的几个字,不可能带有语气,燕韶南却从这话里头读出了点奚落之意。 苍松书院的入学考试可不简单,若是绕开这个试练,做为一个走后门的差生直接插班进去,遭到排挤冷落是肯定的。 再说她明晃晃一个女子,谁也不瞎,除了别有用心之徒,大伙肯定是会躲着她。 “这条路若是行不通,又该怎么做?” “一群书呆,多半软硬不吃,又易冲动,要叫他们听话,只有打败他们,叫他们心服口服。” 第138页 看得出羽中君已经习惯于用平水韵那不多的字来表达想法,燕韶南暗暗称奇,她想不出来对方怎么只用了寥寥数语,简单的陈述,就能将他对读书人的那种不屑表露得淋漓尽致。 苍松书院由师长到学生,无疑个个都有着自己的骄傲。他们为追求学业有所得而远离红尘喧嚣,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就连步明璞那个山长的称谓都带着几分桀骜。 燕韶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古琴,琴棋书画乃文人四艺,她真能凭此横扫书院,折服众人么? 第82章 血帕标记 白天辛景宏还调侃过她,说她走到哪里都带着琴,八成是古琴成精,还说要介绍书院的此道高手同她切磋,燕韶南欣然答应,其实那时候她是没有胜负心的。 琴曲,是弹奏者的心声,同一支曲子,别说由不同的人来弹了,就是燕韶南自己,每次弹奏细微处也都是不同的。 曲中的意境有高下,而比指法技巧,她自觉也比不过那些浸淫此道十几甚至几十年的行家。 可这会儿在小公爷崔绎的怂恿之下,她真有些蠢蠢欲动了。 古琴于她,不但用于陶冶性情,更是武器。 虽然这么干有些粗暴煞风景,更可能惹得辛三少不高兴,不过若对解开眼下的谜团有利,还是值得一试的。 大不了事情结束之后,她拍拍屁股回安兴去,此生再不来苍松书院。 挑战需得有个由头,这对燕韶南而言也容易得很。 她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道:“羽中君,你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我猜,你的家世一定很好吧。” “怎么说?”崔绎有些诧异。 他被迫用平水韵同燕韶南交流,有的是工夫细细推敲字眼儿,明明已经很注意细枝末节了,有关笔洗的事他都只字未提,燕韶南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还是说,她的直觉真有这么厉害? 燕韶南歪着头伸手解开了发带,叫一头青丝散落下来,斜靠在榻上,换了个更舒服安逸的姿势,单手抚弄琴弦。 “常人都觉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偏羽中君对读书人有一种不屑,还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那种愤世嫉俗,而是发自骨子里的居高临下,甚至有些冷酷,怎么说呢,对了,有些像《唐摭言》中讲太宗看到新进士,得意地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自己是这样么?崔绎不由陷入了深深的反思中。 燕韶南不闻他回应,得意地道:“所以我觉着羽中君必是生来吃穿不愁,书中的颜如玉和黄金屋对你毫无吸引,心中若是不存抱负,怕是会长成一个死纨绔!” “……说案子。”崔绎这般回她。 “好吧。”燕韶南见好就收,羽中君这个回避的态度,明显是被她说中了嘛,哈哈。 不着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马脚露出来,神秘又透着骄傲、见解不凡的羽中君太叫她好奇了,她早晚能拨开她与他之间的浓雾,知晓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到眼下的这个案子,一天下来,还真没有太多头绪。 “但愿辛三少能尽快找到偷窥宋雪卉的人,应该能吧,冯全的案子他就做得远远超出我所想,我该相信他。” “你别对他抱太多期望,你们不是一路人。”崔绎憋了一天,忍不住挑拨道。 “咦,这你得详细说说,羽中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崔绎觉着自己这会儿大约变成了一个恶毒的小人儿,在武王弦里上窜下跳,嘴上却毫不留情:“相处久了,你该发现,他有道德癖好。” “啥?洁癖么?” 崔绎继续为了自己的未来棒打鸳鸯,防患于未然:“看上去洒脱,对人对己要求很高,你要有点数。” 他虽有私心,却也没有冤枉辛景宏,至少这个看法燕韶南是赞同的。 “是啊,他若对自己要求不严苛,也不会放弃会试的机会。算了,他是他,我是我,我可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管他了。羽中君,我今天在宋阁主那里看到他画的那幅画,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触,就是脑袋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能够抓住。” “你详细说说那画。” “好。” 用语言描叙的过程,对燕韶南而言,也是在整理杂乱的思绪,重新寻找感觉。 “画很美。你怀疑她的养父?” “不,我不是这意思。宋阁主的态度和言行是有些古怪,但难保只是才士的怪癖,毕竟他离群索居这么多年,等一等,那画确实很美,乍看之下,比在枫林看到辛三少坐在那里更叫人震撼,差在那里呢,色调?” 崔绎这时候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听着燕韶南一路分析下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持安静,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若是能看到她就好了,看看她沉思的模样,五官的美丑都没有关系,她眼中的神采一定美得慑人。 “……对了。仪式感。”燕韶南终于抓到了那丝感觉。 激动之下她放开了古琴,两手合十:“破碎的美感,如蝴蝶折翼,红叶凋零,这才是凶手要的。我们要面对的,怕是一个疯子。” 这一夜,燕韶南有些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盼到天光,辛景宏来访,拿来了血帕和那本《苍松诗稿》。 “今天有什么安排?”他问。 第139页 燕韶南先是翻了翻《苍松诗稿》,确定和宋雪卉闺房里的那本内容完全一样,放在了一旁,道:“方便的话,我想见见那天最早发现尸体的两位。”尤其当中还有一位姓游。 辛景宏犹豫了一下,将师兄步飞英想要悔婚的事说了,道:“他昨晚喝多了酒,我怕他心情不好,不肯配合。另外我问辛吉了,昨天生事的是单师妹的丫鬟,事出有因,你大人大量,便不要计较了。” 燕韶南也不勉强,点点头道:“不是还有一人么?” “那我先去把游师弟找来,他性情敦厚,并不抵触官府中人找他问话,计兄去哪里了,我建议你叫他出面,那样大家都自在些。” 燕韶南打发了樱儿叫计航。 明面上,计航的身份是邺州最近炙手可热的燕县令的亲信,相当于刑名师爷,燕县令破的几个大案他在其中出力不小,是以辛景宏才大老远把他请来,帮着查找杀害宋雪卉的凶手。 辛景宏走后,燕韶南将那块血帕小心铺到桌案上,仔细端详。 帕子几乎整块都被血浸透过,需得仔细瞧,才能分辨出原本是靛蓝色。 质地是细绵,因为染料易得,这种布随处可见,特别的地方有两处,一是帕子有些大,另外一点,在它的右下角绣了图案。 燕韶南叫檀儿拿出自己的帕子来比了比,果然,这块血帕比大家平时用的大了将近一半。 “小姐,这是男人用的吧?” 燕韶南未置可否,指了下角的图案:“你看看这是什么?” 檀儿辨认道:“是朵花,啧,这绣活儿做的歪歪扭扭,比樱儿还不如,上面这两片叶子耷拉着,打眼一看还以为是羊角呢。” 燕韶南将帕子拿了回去,找出昨天到手的名册,道:“不是羊角,帕子上绣东西,可能是装饰,也可能是标记。这若是装饰,只能说帕子的主人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我猜这是个记号,单字。” “啊,小姐,凶手是姓单的?” “别急,先确定这是不是单氏兄妹的东西。” 书院里姓单的只有单斯年和单澄波,燕韶南已经知道二人是亲兄妹,而单澄波便是步飞英的未婚妻。 有了这个发现,她不能不多想,步飞英执意悔婚,是否事出有因。 樱儿将计航请了来,燕韶南收起帕子,细细交待了一番,计航示意明白,这时候辛景宏将人带到。 游师弟名叫游志用,今年十八岁,是个圈乎乎的小胖子。 辛景宏介绍:“这是计航计先生。” 他便跟着憨憨地点头叫人:“计先生。” 计航抬手请他落座,樱儿过来上了杯茶,游志用欠身有些局促地接了,一直目送着她退了出去。 计航直觉此人没什么经验,应该非常好对付,便开口先问他籍贯以及家里的情况,什么时候来的书院,师承何人,在书院都与谁交好等等,果然游志用有问有答,十分得痛快。 计航见聊得差不多了,停了停,问道:“能说说那天的情形么,听说你是出事之后,最先找到宋姑娘的人。” 游志用搔了搔头,胖胖的脸上露出几分紧张来:“那天下午散了课,我跟几位同窗到藏书阁查东西,宋阁主不在,我们几个就坐在门厅里闲聊,后来步师兄也来了,一直等到傍晚,宋阁主回来,开了书阁的大门,差不多过了一刻钟,他回来问我们有谁看到宋师妹了。大伙这才想起来有小半天没见着宋师妹,宋阁主先是自己找,又叫我们帮忙,我就出来在房前屋后转了转,不知不觉走到了枫林外头。” “这时候步师兄喊了我一声,由后面过来,我俩就一起进了枫林,他往东我往西,分头找人。” 计航打断他:“你俩没在一起?” 游志用赶紧解释:“在一起啊,枫树林统共就那么大,我俩隔了几丈远。我正东张西望地喊着宋师妹,就听步师兄那里突然惊叫了一声,我就赶紧过去,见宋师妹低着头靠坐在枫树下,一动不动,已经没了气息。”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想了想,又慨叹着补充了一句,“那模样,我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第83章 扰乱视听 “你步师兄呢,当时他在干什么,有何表示?” 游志用面露疑惑之色,显然之前不曾有人这般问他,他没有多想,仔细回忆了一下,老老实实地道:“步师兄自然非常吃惊,他和宋师妹时常见面,比我们熟啊。我看他跪在宋师妹身旁在试她脉搏,发现人没救了,红着眼睛,难过得都快要哭了。” “试脉搏?你可看清楚了,试的哪一只手臂?”计航追问。 “右臂吧。”游志用有些不确定地道。 计航不由地来了精神:“那你可留意到地上有字?” “有啊,师妹临死前写了一丶,我这游字第一笔就是个丶,我还和步师兄说过,幸好是他先发现的宋师妹,不然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有第二笔?” “没有,现场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的。宋师妹手指落在了那一丶的斜下方,还没来得及写人已经去了,她若是能再写一划就好了,不管是横是竖,至少我的嫌疑就可以解除了。” 计航微微蹙眉,燕韶南人在隔壁,不知能不能听清这一番问话,他忍不住往窗户那边瞥了一眼,顾不得眼前这游志用会做何感想,核实道:“你确定么,你刚才还说,步飞英先一步赶到,在试宋姑娘右手脉搏。” 第140页 宋雪卉总不至是个左撇子,习惯用左手写字吧? 游志用怯怯地道:“是啊,师兄只是伸手过去摸了摸,并没有破坏现场。” “你和宋姑娘熟么?” “不熟,我来书院之后她就很少去听课了,我和她一共没见过几回。” 计航又问了几个问题,安慰游志用一番,起身将他送走。 他心里想,应该不是这人,扭头见燕韶南和檀儿自隔壁屋进来,连忙道:“小姐,已经问完了。” 燕韶南神色带了几分凝重:“我都听到了。”转而吩咐檀儿,“去将辛公子请来。” 辛景宏在屋外等着,少顷跟着两个丫鬟进来,问道:“怎么样,可有收获?” 燕韶南留下他和计航,叫其他人去外边守着,道:“三少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些发现,要往下查,非得你出马不可。” 辛景宏咧了下嘴,前番她要自己找出偷窥宋雪卉的人,他这里还没有头绪呢,怎么又派下活儿来了? 不过她既称呼三少,那就是不容推脱之意。辛景宏只得硬着头皮道:“说吧,又要我做什么?” 燕韶南当着他俩铺开那血帕,指着下角的绣花:“这个图案,你去查一下单氏兄妹在别处可曾使用过,尤其是一些贴身的东西上。” 辛景宏早就留意过那个针脚幼稚的图案,经燕韶南这一提醒,立刻道:“你觉着这像是个单字?你是不是还怀疑我师兄悔婚别有内情?” 燕韶南点了下头:“单澄波那里你查起来可能不怎么方便,但我们几个初来乍到,现套近乎也来不及。” 实际上因为崔绎在暗中怂恿,她不但不打算套近乎,还计划着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辛景宏的反应出乎她意料:“这个简单。我直接去问步师兄就行,事关杀害宋师妹的真凶,步师兄纵想姑息包庇,也得考虑清楚后果。”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将血帕还给辛景宏:“那好,你多多留意他的反应。” 辛景宏决定快刀斩乱麻,拿了那帕子便去找步飞英。 步飞英的日子不好过,刚刚赔着笑把单澄波的兄长单斯年送走。 单斯年听说了他要悔婚,上门来讨要说法。 若不是单澄波还护着他,跟哥哥只说是婚礼要延期,单斯年不会给他留了几分情面,早闹到他爹娘那里去了。 那兄妹俩明明是同一个爹娘生的,性格脾气却相差甚远。妹妹单澄波大咧咧的,就像个男孩子,被冒犯了也不见她生气,单斯年却行止端方拘谨,严肃的像个小老头。 步飞英在和单澄波情投意合,好得如胶似漆的时候,对这位未来大舅哥都亲近不起来,何况现在还理亏着。 他昨晚喝多了酒,起床之后头重脚轻不在状态,又被单斯年当面告诫一番,说什么“我单家世代清白,既无犯法之男,也无再嫁之女,还望你和小妹的婚事不要成为乡邻笑料,令单某无颜面对家中父老”,越发觉着身心疲惫,见到辛景宏苦笑了一下,道:“师弟来了,为兄的婚事一时办不了,你准备何时下山去?” “总要先找出杀害宋师妹的凶手,再考虑其它。” “师兄说句丧气的话,这么长时间了都没什么进展,那若是一直找不出来呢?” 辛景宏跟他熟不拘礼,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口中回答:“怎么会,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何况凶手还在现场遗落了不少线索。” “什么?”步飞英很是意外地转过身来。 辛景宏拿出那块血帕:“师兄,你看看这块帕子,这上面是宋师妹的血。你见过帕上的这个标记么?” 递过血帕的同时,他紧紧盯着步飞英的眼睛,看对方可会有游疑躲闪。 谁料步飞英竟一把夺了帕子去:“这是在枫林里发现的?怎么当时不讲?” 他语气中虽然带着些责怪,却并未深究,盯着那帕子上的绣花眉头深锁,呼吸急促,整个人瞧上去竟是一扫颓态,莫名精神了许多。 “师兄认识?这帕子是谁的?” 步飞英未理会辛景宏的追问,激动地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我可真够蠢的!” 他在屋子中央团团转了两圈,对上辛景宏的目光,伸手拉他过来,如释重负:“师弟,你来看,这个标记,看上去是绣了朵花,我同你说实话吧,这其实暗藏了个单字,你嫂子,澄波她从前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这么绣。” 辛景宏脸色微变。 步飞英继续道:“她那时候还小,觉着自己手艺不错。后来,大约在一年前吧,我发现了她这习惯,跟她说女红不好就藏拙不要拿出来现丑嘛,瞧瞧,这么幼稚又难看,纯属糟蹋东西,她一生气,就把帕子什么的全都剪了。” 辛景宏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这是有人想要陷害她。” “一定是这样。辛师弟,师兄需得跟你说一说,当日我做了件蠢事,你帮我想想应该怎么弥补。”步飞英觑着辛景宏的脸色,愧疚地道,“那天宋师叔叫大伙帮着找人,我和游师弟找到了枫树林,是我第一个发现宋师妹的,当时我瞧出不对劲儿,脑袋里‘嗡’地一声,一边招呼游师弟,一边上前看看人还有救没有,结果我目光一扫,就发现师妹的手在地上写了两点。” “两点?” 步飞英惭愧地点点头:“单字的前两笔。我当时鬼迷心窍,游师弟已经在赶过来了,全部抹去来不及,我脑袋里一片空白,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将第二笔擦掉了。” 第141页 辛景宏毫不留情地道:“你这是有意扰乱视听,包庇疑凶,给查案增加难度。” 步飞英低下头:“师兄这事做得大错特错,这些日子看宋师叔这般难过,我爹还有师弟为找出凶手而殚精竭虑,实在是寝食不安,我真不想怀疑澄波和她哥哥,他们俩来书院这么久了,大家朝夕相处,彼此了解。有时想想,我既然敢拿性命为澄波担保,那么为她做了这事又有什么呢,可心里始终有根刺横在那里……” 辛景宏觉着眼前的步飞英叫他十分陌生。 师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情所苦,犹豫彷徨,连大是大非都可以打破,恩师两口子若是知晓他们寄予厚望的儿子变成这样,会不会异常的失望? 反正这会儿他是挺失望的,淡淡地道:“所以你想来想去,提出来要解除婚事。这就是你弥补过错的方式?” 步飞英原本十分惭愧,听他这么说,却不知哪来的精神,突然抬头,辩解道:“可若当时我不那样做,官府必然将澄波和她哥哥当作是凶手。这方血帕可以证明,她是冤枉的,我并没有做错。怪只怪凶手太歹毒了,杀害了宋师妹不算,还要将澄波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不行,我得赶紧告诉她,叫她小心提防!” 道不同不相为谋,辛景宏懒得再去与步飞英辩论,只想赶紧把查到的真相告诉燕韶南。 临走时,他脚步顿了顿,微带着几分嘲意问:“既然如此,婚事是不是就不必取消,照常举行了?” 步飞英却有些犹豫,沉吟道:“既然说要延期了,还是等等吧。” 辛景宏不再留恋,拂袖而去。 他气冲冲去同燕韶南叙说步飞英做的好事,燕韶南这个听众的反应却颇为平淡。 她想说步飞英出于维护未婚妻的目的,有这番小动作不是很正常么?虽然害他们走了些弯路,但好歹及时发现了,辛景宏生这么大的气,摆出一副要割袍断义的样子,明显是像羽中君所说,道德洁癖发作了。 这到叫她对那位还不曾碰面的单澄波生出几分好奇来,想要认识一下。 第84章 主动出击 “宋雪卉出事的那个下午,这位单姑娘人在何处?” 血帕上的标记既然和单澄波相关,不能仅凭着步飞英的三言两语就免除她的嫌疑。 辛景宏一早查过,道:“那天用过午饭之后,她小睡了半个时辰,然后带着丫鬟去寻道岩写生,在那里流连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才回,寻道岩上有七棵苍松,还有几方趣石,她常去作画,下午散课后有位师弟由岩下经过,还看到了她。” “寻道岩?” “那地方在书院最西边,穿过枫林直接过去的话差不多要走小半个时辰,是咱们和苍松观的交界,不过有山涧阻隔,到不用担心苍松观的道士误入。” “等有空带我去转转。单姑娘很擅长画画?” 辛景宏神色带了几分古怪:“还成吧。其实琴棋书画,除了书,其它三样做为爱好,陶冶性情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多么精通。她是跟着兄长来书院的,我好像听说,最开始她是想拜宋师叔为师,毕竟宋师叔的书画很出名,上门几次之后宋师叔扔了一大摞图样给她,叫她照着描绘,过了一段时间她大约觉着枯燥,将图样还回去,改向张师叔学画写意。” 燕韶南听明白了,敢情单澄波画画是个半吊子。 辛景宏又道:“张师叔名叫张经业,是书院的副山长,博学多才,我听过他讲的《礼记》,获益匪浅。因为他擅弹《平沙落雁》,人称张平沙,我知道的那点古琴的东西大多来自于他,原本还想介绍你与张师叔认识,看他是否愿意点拨你一二。” 燕韶南眯着眼睛,若有所思:“不着急,会有机会的。再说说那位单姑娘吧,她这些年在书院和谁交好,都学了些什么。” “男女有别,我与她不熟。”辛景宏担心给燕韶南留下错误的印象,措辞谨慎:“书院虽然提倡学术争鸣,主流还是四书五经,她一个姑娘家,又不可能参加科举,师长们自然放任她,想学什么便学什么。听说她对诗词歌赋很感兴趣,这几年没少钻研,步师兄改走这条路,多少也是受了她的影响。至于同谁交好,她做假小子的时候还交过几个朋友,大家因她年纪小,同窗之间多有照顾,后来恢复女儿身,和大伙自然就有了距离。” “她和宋师妹关系如何?” “很一般。” “咦,她俩年纪差不多,苍松书院里像她们这么大的姑娘家不多吧?” “只有她们两个。师长们的女儿要么年纪还小,住在山上不方便,要么已经出嫁,从前她俩还一起听先生讲课,但大约是二人性格相差太大,很少见她俩凑在一起。单澄波那边如何我不清楚,宋师妹有次跟我说,既然知道她是女扮男装了,为什么还留在书院,不让她回家?” “是啊,为什么?” 辛景宏尴尬笑笑:“张师叔很看中这个女弟子,出面帮着说情,说实在不行就认个干女儿,步师兄也苦苦哀求,我恩师看他难得有些出息,不想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写信过问单家长辈的意思,也就默许了。” 燕韶南暗忖:都到想赶人的地步了,这哪里是一般,分明是两看相厌啊。 宋雪卉心思细密,不知道单澄波做了什么,将人得罪的这般彻底。 第142页 辛景宏又道:“大约是那时候两人年纪都还小的缘故吧,这一两年就缓和的多了,宋师妹精通刺绣,出事前不久,还送了一幅百子戏春的绣品给单澄波,做为成亲的贺礼。” “单斯年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顶无趣,在他心里重振家族光宗耀祖比什么都重要。” “这么说宋姑娘那日去见的也不会是他喽?” “应当不是。”说到这个,辛景宏想起来燕韶南叫他查是谁在宋雪卉屋后偷窥,那束未送出的花又是出自何人之手,他还没有付诸于行动,当即起身告辞。 辛景宏走后,燕韶南想了想,叫过樱儿,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樱儿喜上眉梢:“小姐你放心,我保证办得妥妥当当的。” 燕韶南叮嘱她:“见机行事,总之别太着痕迹。” 樱儿连连点头,干劲儿十足地去了。 燕韶南忍不住小声道:“羽中君,我这可是听你的,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崔绎不擅长断案子,宋雪卉到底怎么死的他到现在还一头雾水,但书院的这些人他真没看在眼里,若换他来,收拾几十个儒生再简单不过,听着燕韶南这丫头还没上阵就想要推卸责任,当即接上:“出差池那也是你本事不济。” 燕韶南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我将真本事拿出来吓死他们。我不管,她若是不服气,要同我再比别的,你要帮我。” 崔绎回应她:“帮什么?书画我也不会,盲棋最多记住一百多手,善战者以长击短,你只同她比琴。” 燕韶南道:“她不肯呢?”听辛景宏所言,单澄波分明更喜欢画画。 “达人心,见变化。” 燕韶南“噢”了一声。 崔绎说的这六个字出自《鬼谷子》,原文是“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圣人能深入到人的内心,察其细微变化,以此来控制对方,为所欲为。 他笃定燕韶南没看过《鬼谷子》这本书,因为它通篇讲权谋,教人诡诈,在当世以儒家为正统的文人眼中属于异端邪说。 他等着小姑娘来细问请教,但燕韶南只是应了一声,再没有下文了,也不知懂了没有,到弄得他心里不上不下痒痒的。 樱儿那边进展顺利。 她出门一转,未费周折,就遇上了上回奚落她的那个侍女。 原来辛景宏前脚刚走,步飞英就找单澄波去了。 人家未婚夫妻说话,单澄波的侍女识趣地回避出来,打算过会儿给未来姑爷泡壶好茶。 哪知道刚出院子,膝盖不知怎的一软,向前扑倒,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趴在那里一时没能爬得起来。 “咯咯。”不远处传来一声笑。 那侍女面红耳赤爬起来,看见樱儿,不快地道:“怎么是你?” 樱儿用袖子掩嘴,满脸都是幸灾乐祸:“我不识字,走迷路了嘛,我们乡下人见识少,姐姐怎么趴在地上,难道是地上睡着比较舒服?” 那侍女同樱儿差不多大,本来就疼得眼泪汪汪,这下又气又羞,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一边哭一边道:“都怪你,刚才是你推我,我才摔了,你给我等着!” 樱儿不禁傻眼:自己明明按照小姐的意思,只是丢了个小石子过去,还想着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就被赖上了? 且说辛景宏,离开了燕韶南所住的山盟居,回去拿上那束干花,直奔藏书阁。 他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应该相信宋师叔。 宋雪卉是师叔一手养大的,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行,又何须偷偷摸摸,退一万步讲,就算宋师叔真的是偷窥之人,也不可能做出送花这等举动来。 他们父女二人朝夕相处,宋师叔说不定知道这人是谁。 藏书阁静悄悄的,宋训没在,辛景宏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由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线香味。 “师叔。” “你来了。”宋训神色淡淡的。 “师叔又去灵堂看师妹了?” 宋训不答,开了门:“你怎么有空来看我?没同那燕小姐在一起。” 辛景宏没理会他阴阳怪气,径直把那束干花送至他眼前:“师叔你看,这是在师妹房后发现的,有人经常去那里,还想将它送给师妹。” 宋训一把夺过花来,二话不说,大步出门去,在宋雪卉闺房的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嘴唇哆嗦,面色赤红:“岂有此理,必是这厮害的雪卉!小畜牲定是对雪卉生出非分之想,将她诓去了枫树林。我要把这个混账找出来,千刀万剐!” 辛景宏看他连眼珠都红了,担心他怒气攻心,年纪大了承受不住,连忙道:“师叔,这人常来藏书阁,您能找出他来么?” “我想想,好好想想。”宋训扶着一株灌木坐下来,“杨立轩?书读得不怎么样,总爱往这边跑,心思不知用在什么上面,要不然就是寇乐,整日胡说八道,老是背着师长讲一些下流笑话……” 同一时间,辛景宏提起过的副山长张经业派书童将燕韶南请了去。 燕韶南到时,就见樱儿和一个穿藕荷色衣裳的侍女站在堂下,二人都面有惭色。 那侍女脸上泪痕未干,旁边还有个穿黑红二色长裙的女郎,裙子的颜色和式样都类似书院的学子服。 女郎身量高挑,圆脸儿,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极有神采,不用问,这必然就是那久闻大名的单澄波了。 第143页 单澄波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坐在上首的张经业叹息道:“燕小姐是书院的贵客,按理说老夫本不该冒昧打扰,只是鄙人除了是这书院的副山长,还管着德业考核,方才你们二人的丫鬟当众厮打,引了好多人观看,两个小姑娘这般已经十分之不雅了,老夫问其究竟,竟然各执一词,当中必有一人颠倒黑白,谎话连篇。苍松书院自建立始便有几大院规,当中重要的一条是戒谎,要诚实待人,老夫不得已,只好将燕小姐请来,看看如何处置此事。” 第85章 牛刀小试 “小姐,不关我事啊,她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就笑了笑,就被她赖上了。我可没有动过她一指头。” “那你为何要笑?” “我也不想笑的,没忍住嘛。昨天她见我不识匾额上的字,说我是乡下来的睁眼瞎,今天就平地摔个了狗吃屎,我当时就想,看看,到底谁瞎,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不用燕韶南教,樱儿伶牙俐齿的,几句话就把和对方的恩怨交待清楚了。 单澄波的侍女抽抽搭搭,身上都是泥印儿,灰头土脸,一看就受了不少委屈。 燕韶南见张经业和单澄波都在等她表态,略一沉吟,笑道:“小女子刚来书院,还没来得及拜见诸位先生,单姑娘也只在喜帖上见过,原以为需得到婚礼上才能见到真人,没想到提前认识了。” 单澄波抬手抱了一下拳:“燕小姐您是客人,大老远的能来就是赏脸了,这事是我们主仆的错,我这侍女平时太过骄纵,口无遮拦的,我跟您赔个不是。” 单澄波模样讨喜,言谈举止更是落落大方,但燕韶南却并不怎么买账,道:“别,单姑娘,若是因为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叫你道歉那就没意思了。她们两个各执一词,当时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冤枉了谁都不好,这样吧,我有个提议,这事既然发生在苍松书院,咱们便以文人雅士的方式解决它。” 单澄波一听便生出了兴趣,自己可是在书院学了好几年,自忖论文雅,燕韶南怕是拍马也比不上,她连贴身丫鬟都还不识字呢。 “愿闻其详。” 燕韶南走至她身旁:“我俩赌斗一场,输者向赢的人道歉,而后各自约束丫鬟,此事就此揭过,再也休提。” 为先一步堵住单澄波的嘴,免得她说出别的来,韶南转身冲上首的张经业微鞠一躬:“听闻张老擅长弹奏古琴,人送雅号‘张平沙’,单姑娘身为您的爱徒,琴艺必定也十分不凡,晚辈这些年跟随父亲,除了看看闲书,整理案卷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弹琴了,还请张老做个评判,让我和单姑娘借着这个机会切磋一番,不伤和气。” 知道单澄波是个半桶水,燕韶南更想直接挑战张经业,不过那样的话传扬出去,定会有人说她目无前辈,狂妄自大。 也罢,循序渐进,先打败单澄波再说。 张经业见弟子在旁跃跃欲试,脸上神色有些微妙,他指了指一旁的两个丫鬟:“事关是非曲直,又岂可如此儿戏?” 单澄波想要开口,燕韶南却抢在她前面冲樱儿使了个眼色:“二位大约还不知道吧,我这丫鬟身怀武功,是我爹特意请来保护我的。按她的身手,想叫人摔一跤,根本无需上前推搡,不信可以叫她给两位演示一下。” 樱儿手里没有现成的石子,摸出两枚铜钱,不等对方反对,甩手就掷了出去。 离着这么近,那侍女又全无防备,哪里躲得过去,正中两腿血海穴。 那侍女只觉膝盖酸麻,竟然站立不住,“哎哟”一声就跪了下去。 张经业:“……” 单澄波:“……” 这么一看还真是自己一方理亏啊。 耳听燕韶南叫那樱儿赶紧去把人扶起来,还好脾气地下结论道:“所以她俩也不是真的厮打,大约在闹着玩吧。”都尴尬地一齐点头。 只有那侍女恍然大悟: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 偏樱儿上前扶她,捏得她手臂那个疼啊,好像再一使劲就能掰折了一样,吓得她没敢撒泼,心里委屈得不行:早知道这是个大字不识的女土匪,孙二娘那等人物,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说你装什么小白兔? 樱儿心里乐开了花,是小姐说要别太着痕迹,她才忍着没用武功,和对方装模作样撕打了两下,原来小姐在这等着他们呢。 单澄波不悦地瞪了自己的侍女一眼,道:“是我管教不严,叫樱儿姑娘受委屈了。”同是认错,这比她一上来那次瞧着可诚恳得多。 燕韶南不想她痛快认错,只想比试,担心如此一来单澄波打了退堂鼓,好在张经业道:“你们两个赌斗,叫我做评判,燕姑娘就不怕我偏向自己的学生,断得不公允么,要不要多找几位先生来当听众?” 战胜单澄波并不是燕韶南的最终目的,她很是洒脱地回答:“我相信张老。” “好,你俩这就开始吧。你们是比指法、辨音还是整支曲子?” “我都可以。” 单澄波笑道:“我们来切磋一下整曲吧,能得老师指点,机会十分难得。”这话说的是燕韶南,她自己整天守着张经业,想问随时都可以。 燕韶南示意单澄波先请。 她怕自己一曲弹完,对方再没有勇气应战。 第144页 单澄波去拿了张经业的琴过来,这张琴是仲尼式的,肩颈平直流畅,很符合时下文人中庸内敛的审美。 她正襟端坐,冲燕韶南颔首示意:“献丑了。”起手弹奏。 只弹了数个音,燕韶南神色微动,听出对方所弹乃是琴曲《秋鸿》的中间一段。 《秋鸿》这支曲子颇长,共有三十六段,讲的是雁群南飞途中几番起落,表达的是弹奏者游心太虚,志在霄汉的情感,三十几段各有玄妙,单澄波所弹正是中间几节,从“盘聚相依”到“问讯衡阳”。 用心倾听的同时,燕韶南唇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来。 单澄波这段曲子选的可谓颇有心机,一来《秋鸿》本身包罗万象,意境高远,琴书里说,文人雅士们凑在一起以琴会友的时候,弹《秋鸿》的人要最后弹,因为若是先弹此曲的话,“使诸音皆闭”,再听其它的曲子就没什么意思了。 除了先声夺人之外,《秋鸿》中的这一段和《平沙落雁》的意境十分相似,同是张经业擅长的曲子。 单澄波想必是觉着得过明师的指点,不至露怯,万一不敌,也无损老师“张平沙”的名声。 因为只是截取了一段,单澄波很快弹完,张经业点点头,评价道:“比平时弹的要强一些,当中‘云中孤影’一小段还是能听出争强好胜之心,差强人意吧。” 师徒两人一齐看向燕韶南。 燕韶南想了想,道:“那我就弹一段《鸥鹭忘机》好了。” 《鸥鹭忘机》这个故事出自《列子》,渔翁不想伤害鸥鹭时,那些鸟儿每天和他在海滩上嬉戏,一旦他有心捉捕,立刻便被鸥鹭疏远。 同样是以琴述志,用琴声来展示情怀,燕韶南所要表达的天人合一意境上更胜一筹,也更加难以把握。 等她琴声停下好一阵,张经业方才回神,问道:“燕小姐师承何人,学琴多久了? 这才是真正的用正眼看她。 燕韶南恭敬答道:“我老师姓方,未经他允许,不敢向旁人提起他老人家名讳,晚辈学琴,今年是第七年。” 张经业点了点头:“你老师是位古琴大家,他肯定很欣慰找到你这样一位弟子。听了这一曲,当真让人目眩神移,恍惚间身处海边,与鸥鹭嬉戏玩耍,以前曾有一位前辈,也这么评价过我的《平沙落雁》,但在旁的曲子上,我却从未有过如此身临其临的感觉。真想亲自下场,同你相互印证一番。” 说过这一番话之后,他看向了旁边目瞪口呆的单澄波:“早跟你说贪多嚼不烂,学贵专,不以泛滥为贤,如何,今天可算是受到教训了吧。不过你也不必懊恼,天赋有高下之分,你纵是旁的都不涉猎,只一心跟着我学琴,适才也是必输无疑的。” 他对燕韶南的琴艺大加褒奖,甚至觉着她有资格与自己平起平坐地切磋论道。 燕韶南起身道谢,老家伙没有盲目护犊子,令她对对方的印象有了好转,道:“承蒙前辈看得起,与您印证琴道之事晚辈还没有准备……” 张经业哈哈大笑:“这还要什么准备,你不要有压力。” 燕韶南却正色道:“论古琴的造诣,前辈在这苍松书院应该算是魁首了吧。” “这个么,也不好这么说……”张经业否认的并不坚决。 “所以晚辈觉着还是循序渐进的好,等我一一见识过了,到临走之前,再同您印证一场。” “你来定时间。”张经业挥了下手。 这天下午,来书院做客的燕小姐以古琴赌斗,胜了单澄波,单姑娘为侍女无礼当众赔礼道歉一事传遍了苍松书院。 这也到罢了,听说张副山长听了燕小姐的琴曲,大加赞赏,两人约好要在燕小姐离开之前另比一场。 张副山长是古琴的大行家,这燕小姐何等厉害,竟需得他亲自出马? 这就是燕韶南不肯同张经业当场切磋的原因。 要扬名,要叫书院众人都知道她,必须有这样一个发酵期。 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从下午开始,就不断有学子拿着古琴来找她,想要较量一二,为书院挽回面子。 她以这么一种另类的方式融入进来,认识了诸人,为学子们所接纳。 第86章 浮出水面 崔绎赞她:“干得漂亮!” 能一举成名,成为书院的风云人物,学生们争先恐后地送上门来给她认识,燕韶南也挺高兴:“承蒙夸奖,主要是你主意出的好。” 燕韶南同人斗琴自然不是为了出风头,崔绎深知其中玄机,问她:“怎样?可有怀疑的对象?” 燕韶南颦了下眉:“有点难。” 在认识了苍松书院大部分的学生之后,她反而觉着宋雪卉的死更加没有头绪了。 “羽中君,你来帮我想一想。” 燕韶南趁着这会儿没有人来找她切磋琴艺,将古琴放到了左手边,右边拿出一摞纸来,研好了墨。 和羽中君交流需要用到的指法都很简单,她左手也可以慢慢地弹,于是她左手琴,右手笔,一边弹琴,一边写写画画,若这时候檀儿、樱儿她们进屋来,见自家小姐像个打算盘的账房一般,必定会觉着有趣笑出声来。 她先在纸张的中间位置写下“宋雪卉”三字,又在旁边写上“宋训”。 “由现场遗留的线索看,这个案子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凶手是单家兄妹中的一个,因为血帕的存在,指向单澄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另外一种可能,凶手不是单家兄妹,此人同时痛恨单澄波和宋雪卉,于是杀人又栽赃。” 第145页 崔绎回应道:“对。”鼓励她继续思考下去。 燕韶南就在显眼的位置写下单氏兄妹的名字,又在后面用小字标注“死者留字”和“血帕”。 她咬着笔杆沉思了须臾,又在“血帕”旁边写上了步飞英的名字,而后把这一对小情侣圈到了一起,道:“步飞英原本是真的在怀疑未婚妻,连婚都不敢结了。但在辛三少拿出帕子之后,步飞英立刻咬定是有人要设计单澄波,两人一扫之前的芥蒂,重归于好。羽中君,你觉着我该相信步飞英吗?” 崔绎道:“说说你的看法。” “好,我原本是相信了的,主要是相信三少,他看人不差,而且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因为步飞英是他老师的儿子就予以袒护。凶手十分冷血,一方面是有计划地一步步杀死了宋雪卉,另一面却又错漏百出,留下那么多证据在现场,自相矛盾,确实说不过去。” “现在改变想法了?” “确实是有些动摇了。这不是寻常的陷害,往死里整,要对方身败名裂,总要有个原因吧,为了感情?为了利益?我接触了书院这么多学子,也借着比试琴艺,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了,实在不曾发现谁同单家兄妹有这么深的矛盾。还有一点,也是最叫我想不通的,指向单澄波的两个关键线索一个被步飞英当场破坏,另一个被三少藏了起来,那栽赃之人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始终隐忍不发,没有半点动作?” 崔绎让她分析地也是一头雾水,道:“出事时,单不在场。不过那侍女谎话连篇,不可信。” 燕韶南在单澄波的旁边又添上了她那侍女的名字,苦恼道:“你是说仆随其主么,可单澄波在书院里人缘不错,听听大家都是怎么评价她的,不忸怩拘谨,有男子气概,性格大咧咧的好相处,再世祝英台,由师长到学生,反感她的大约只有死了的宋雪卉。” 对此崔绎却有自己的看法:“男人看女人往往只看外表,女人看女人才一针见血。” “是这样么,羽中君你到是挺有经验。”燕韶南苦中作乐,调侃了他一句。 崔绎乐了,跟着道:“仆随其主是对的,你两个侍女习惯跟人动手,说明你有多野。” “蛮”字不在二人的字典里,就算在,燕韶南也不会给他说出来的机会。她一回过味来,便伸手猛地拨了下武王弦,皮笑肉不笑地道:“羽中君,地动山摇是个什么滋味,你怕是很久没有尝过了吧?” 崔绎其实并不觉着多么摇晃,但他将这当成他与对方之间的日常小情趣,自觉噤声。 燕韶南见他老实了,伸名指出去,按住了琴弦,止住余震,算是揭过此节,总结道:“不管怎么说,她一路走得这样顺,没有心计是不可能的,嗯,由她选弹《秋鸿》看,确实有点小聪明。” 那场比试过后,单澄波除了依约当众道歉之外,又来找过燕韶南两回,都是以请教琴技为由,有一次还是步飞英陪着来的,态度自然大方,隐隐有不打不相识,要就此与燕韶南成为好朋友的架势。 燕韶南借机问她绣花血帕的事,步飞英早跟她透过底了,单澄波也是一模一样的说辞,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道曾得罪过谁,一点儿有用的线索都未能提供。 “单澄波这条线能查到的大概只有这么多,接下来,我准备详细再查下宋雪卉。没有无缘无故地厌恶,她和单澄波之间肯定有交集,但愿那位宋阁主能配合一下。” 燕韶南在宋训的名字下方重重划了两笔,犹豫了一下,又在宋雪卉旁边画了只眼睛,然后打了个硕大的问号。 她准备去找宋训,忍受对方古怪的脾气,看能不能问出点东西。 这时候,辛景宏那边却有了重大突破。 他根据宋训的猜测,去找了怀疑的对象一个个试探,果不其然,找到了丢弃那束花的人。 此人名叫杨立轩,乃是书院的学生,学业倒数,各方面都不说出色。 尤其是最近,传言称有几位师长对他很不满意,说他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再这样下去就要劝退除名了。 辛景宏无需拿自家表妹去试对方,他是在宋雪卉那个简陋的灵堂外头找到杨立轩的。 杨立轩神色怅然,坐在石头上发呆,手里犹在无意识地摆弄着一束山上采来的野花,这副情景太容易叫人产生联想了,辛景宏便也坐了过去。 杨立轩一惊,这才发现有人来了。 他想要掩饰情绪,站起身,辛景宏伸手将他拉住,直接拿出另一束干枯的花枝,问是不是他丢在宋师妹的房后。 杨立轩犹豫了一下,而后点点头,痛快地认了。 但他并不承认自己常去偷窥宋雪卉,出事那天,他下午散课之后被师长留下斥责一通,更没有去过藏书阁和枫林,等知道宋雪卉出事,天都黑了。 他情绪十分低落,跟辛景宏简单讲了自己对宋师妹不知不觉生出爱慕之心,因宋阁主看得紧,他偷偷跑到宋师妹房后,终于找到机会跟对方表白,却被师妹拒绝的经过。 这么一位重要的证人亦或是疑凶,终于浮出水面,肯定不会这么着就放过他。 不管是燕韶南还是辛景宏,甚至是宋训,都想揪着他细细问个清楚。 商议过之后,“三堂会审”的地点就定在了藏书阁的待客厅。 燕韶南和计航心急火燎地赶来,宋训已经在等着了。 第146页 燕韶南趁那姓杨的还未带到,抓紧时间问了一句:“宋阁主,听说前几年宋姑娘还经常去听课,后来怎么就不去了呢?” 宋训不情愿地回道:“四书五经对她而言枯燥得很,她身体不好,学那些太耗神,不如呆在房里看看书。” “那会儿单姑娘已经在书院了,她二人可有结伴?” “她们两个上课都坐后排,比起其他同窗,接触自然要多一些,不过卉儿性格内向,不擅与人交往,她和单澄波一直算不上朋友。” 几句话的工夫,杨立轩来了。 他是典型的白州文人,个子不高,偏瘦弱,脸色青白,看上去透着一股营养不良。 宋训一见到他就“腾”地站起来,戳指怒骂:“你这畜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不从实交待你是如何窥探卉儿,害她殒命的!” 杨立轩闻言脚下一绊,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在那里,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露出一副“随你怎么骂,反正我没做坏事,问心无愧”的样子,神色古怪地望了宋训一眼,道:“宋阁主,宋姑娘出事那会儿我在哪里做了什么明明白白的,好多人可以给我作证,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我,该问问自己,是不是怀有私心。” 辛景宏见两人一副仇人见面的眼红样儿,生怕他俩就此打起来,连忙道:“师叔,你坐,不管怎样,查清楚真相,找出凶手为师妹报仇最重要,其它的以后再说。” 宋训被杨立轩那句话冒犯得不轻,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计航起身过去,劝了两句,搀扶着他坐下来。 杨立轩目光一扫,看清楚屋里还坐了个同死去的宋雪卉年纪相仿的少女。 他这两天其实有听同窗们议论,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读书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燕韶南在琴上的造诣胜过他们,甚至有可能同“张平沙”比肩,那她再在其它领域有特异之处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不值得惊讶了。 杨立轩也是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对方参与“审”他的事实,冲着几人拱了拱手,道:“杨某也想找出真凶来,所以只要是我知道的,不管涉及到谁,一定实话实说,哪怕今天过后就被驱逐出书院。算是为宋师妹尽一份微薄的心意。” 辛景宏听他话中似有所指,其实在他刚才顶撞宋训那番话里已经有苗头了,生怕宋训再发怒,连忙道:“好,那你先说送花的事吧。” 第87章 爱隔云端 杨立轩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师妹宋雪卉。 那是在数年之前,宋雪卉还经常去蹭先生们的课,穿着深色的长裙,悄无声息地坐在最后一排,纤腰盈盈,素淡雅致,如一朵即将开放的幽兰。 杨立轩在家时也是旁人羡慕的对象,来到书院才知道天外有天,他模样不出色,学业考试的成绩时常垫底,之前的那点小骄傲很快就转化成了自卑。 他比宋雪卉大了好几岁,早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纪,可对宋雪卉,却只敢默默地关注,把这份情愫深埋心里,不让旁人知道。 他所谓的默默关注,既包括离远盯着瞧,也包括一有机会就凑近了偷听她和旁人说话。 时间一长,杨立轩知道了宋雪卉两桩秘密。 一桩是她生下来心脏就有毛病,一直在喝药调理,另一桩是她并非宋训亲生,乃是捡回来的。 杨立轩揪心之余,他那自卑的心态竟然好转了不少,宋师妹在他眼里终于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了,或许他可以试着找机会一诉衷肠。 还未等他付诸行动呢,宋师妹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渐渐绝迹于课堂。 杨立轩只好一有机会就往藏书阁跑,希望能见到伊人。 可藏书阁主宋训看不上他,对他总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他若不知道宋师妹并非宋训亲生的也就罢了,老丈人挑剔备选女婿,再怎么过分他都得受的,一旦知道二人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就觉着宋训对宋雪卉的过度保护很是碍眼,好像是……公主被恶龙囚禁了,正等待他去解救。 他开始频繁地潜到宋雪卉窗外偷窥,次数多了,将地面上的杂草都踩出印迹来。 “宋师妹出事之前大约有一个月吧,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师妹开了窗户,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坐在窗前看书。我那段时间想她想得厉害,前一晚刚做了个和她喜结连理,举案齐眉的美梦,胆子不知不觉就大了,想着天气渐冷,她开窗的时间越来越少,不如趁这机会向她表白心意,就从那株冬青树后面出来,害怕吓着她,先扔了截花枝过去,吸引她注意。 “宋师妹听到声音抬头看到了我,她之前不知受了什么触动,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一样。许久不见,她还记得我,叫我杨师兄,趴在窗户上问我什么事,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告诉她我倾慕她已久,想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问她愿意吗,还说她只要点一点头,自己马上去向宋阁主提亲。 “宋师妹当时脸上的表情既愕然又有些伤感,反正很古怪,她跟我说她身体不好,没有多大寿数,我说我不在乎,她又问我,‘若是不能有子嗣你也不在乎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下,宋师妹就冲我笑了,我从没见过那种笑容,凄楚中带着安慰,反正又冷又热的,我当即就说‘没关系的,我可以。’” 第147页 燕韶南和计航听到这里齐齐向辛景宏望去,之前他只是说宋雪卉胎里带病,一直在吃药调理,可没说她不能生育。 宋训皱眉道:“你怎么连这个也告诉她?” 辛景宏道:“她自己查医书查到的,她问我,我说了个模棱两可的话,宋师妹很聪明,对这些事有自己的判断。” 回答完了宋训,他又转向燕韶南和计航:“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她的身体承受不了生育之苦。” 燕韶南嘀咕了一句:“你又没说。”而后示意杨立轩接着往下讲。 这个男子能答一句“我可以”,不管是不是一时脑袋发热,都令她对之印象有所改观。 杨立轩惆怅地道:“我那样答了之后,宋师妹却没有变得欢喜起来,她说,‘杨师兄,谢谢你来和我说这些,你很好,可是你我没有缘分,我有喜欢的人了。’” 燕韶南神情一动,没有打断杨立轩,她听到关键的东西了。 “我当时满心的醋意,问她是谁,她却不肯说,我就开始乱猜,说了几个,她一直摇头,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含泪的眼睛,突然就知道了,她喜欢的人是苏子实!我大声问她,‘是不是姓苏的?可他已经死了啊。’我想骂她傻,师妹却当着我的面把窗户关上了。” 苏子实是谁? 燕韶南和计航都是一副求解释的模样望向辛景宏,他们清楚记得,书院名册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 辛景宏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宋训却低吼了一声:“叫他说,把话说完,后来又怎么了?” 后面发生的事对杨立轩而言没有太多可说,他被宋雪卉拒绝之后越想越不甘心,论模样,苏子实长的也不怎么样,论学业,苏子实同他半斤八两,论品行,甚至他还要好一些,人都死了好久了,凭什么还叫宋雪卉念念不忘。 他思来想去,决定再为自己争取一下。 那天他在寻道岩采集了一大把花儿,精心扎成花束,准备送给宋雪卉,可在冬青树后左等右等,宋雪卉始终没有开窗。 他没有勇气上去敲窗户,由此也知道师妹并不想见他,最终把花放在地上,失落而去。 自那以后,他再没有来过,直到宋雪卉出事。 辛景宏为燕韶南解开疑问:“苏子实是大伙的一位同窗,宋师妹去听课的那阵子,他正好也在,去年差不多这么个时候病故的。听说是得了伤寒之后仍每日苦读不辍,没有及时就医耽误了,后来苏家来人装殓了尸体,带回老家去安葬。我那段时间正在外头参加乡试,全都错过了,没有赶上。” 他问宋训:“师叔,苏子实和师妹……” 宋训却盯着杨立轩:“叫他说,他怎么猜到是那姓苏的?” 杨立轩不憷宋训,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当时突然回想起来,我凑巧听到师妹说她生下来就有心疾,还有她说自己不是宋阁主亲生的,听众都是那苏子实,只是他俩说话太像兄妹了,才不曾叫人怀疑,再说宋师妹也没有否认。” 此言一出,几人也都意识到这位已经过世的苏子实在宋雪卉心中的地位确实不一般了。 宋雪卉性格内向,竟会把这么私隐的秘密向苏子实和盘托出,二人的关系,至少要比为她治病的辛景宏更加亲密。 燕韶南再度问宋训:“宋阁主,这苏子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死莫非另有隐情?” 她想抓住这个难得的突破口,宋雪卉为何会遇害直到现在还是个谜,会不会与苏子实有关? 宋训先叮嘱杨立轩:“你先出去,这些话休要再同旁人提起。” 等杨立轩出去了,宋训方道:“苏子实此人长相平平,性情也有些偏执,我知道卉儿以前同他走得近,经常在一起谈诗论词,却不知道她竟然……不过姓杨的这番话真假还有待商榷。苏子实不论从哪方面讲都算不上出色,卉儿会看上他什么?” 燕韶南见他愤愤不平的,越发觉着这位宋阁主对养女的约束和关爱叫人有些窒息,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听宋训接着又道:“苏子实就是得病死的,若有隐情,他家里人又岂会罢休?只不过在他病重前,书院曾停过他的供应。” “为什么?” “他犯了什么错?” 计航和辛景宏一齐追问。 苍松书院远离繁华,建在这么个偏僻的所在,学生们的食宿都由书院统一安排,一旦停了供应,灯油木炭领不了,连吃饭都没有着落,这等惩戒可是不轻的,一般都是对德业考核排在后面的学子才采用。 “具体的要问副山长张经业,他管着德业考核。” 等三人站起身要走了,他才慢吞吞地道:“张经业斥他好高骛远,诬蔑同窗。听说是那苏子实去找张经业,说山长之子步飞英的那篇《寻道赋》是抄袭了他的文章,另外,《苍松诗稿》里也有很多诗句是出自他手。” 这年月,文人们视抄袭者如苍蝇臭虫,耻于与之为伍,苏子实的指控十分严重,一旦坐实,步飞英势必声名扫地,再无出头之日。 但由结果看,显然张经业认为苏子实所言乃是无稽之谈,并没有支持他。 燕韶南打了个激灵,未管众人,站起来直奔宋雪卉的闺房。 少顷,她拿着宋雪卉书柜上的那本册子回来,一边翻看一边道:“我先前一直没有弄明白这本书里的玄机,这和三少你给我的那本《苍松诗稿》内容完全一样,现在看来,这上面被宋姑娘用笔圈出来的句子,并非她觉着特别精彩,而是出处存疑,她认为这些句子都是抄自苏子实。” 第148页 辛景宏坐不住了:“有证据吗,师叔,宋师妹可曾跟你说过这事?” 因为这可能是导致宋雪卉遇害真正的原因,宋训也重视起来,皱眉道:“当时她确实曾跟我提过,想叫我帮一帮那苏子实。” “那师叔是怎么说的?” “我一是不喜欢苏子实的性格,二来也不想参合这些事,现在早不是唐宋,诗词成了小道,靠它挣不来前程,我就跟雪卉说,文坛风气已经变了,同样是写诗,李太白可以写‘床前明月光’,你们写就不成,你们步师兄靠着山长的影响力,或许能引起些反响,苏子实那小子就算了吧。” 第88章 自比诗鬼 这话真是既冷漠又无情。 燕韶南暗自啧啧两声,问宋训:“宋姑娘当时是什么反应?” “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坚持。”宋训皱着眉头回想了半天,“过后对此也未再提起,我当时以为她只是出于同窗情谊,现在想想那段时间她经常出去,呆在房里的时间明显变少,未过多久,生了场大病,难道都是因为姓苏的?” 燕韶南转向辛景宏:“辛世兄,我要知道这件事的细节,你师兄的文章诗作到底是不是抄了苏子实,他二人当年往来密切吗,这不是一篇两篇,若确是抄袭,这么多诗稿,怎么泄露的,张副山长处置此事的过程和依据,还有,宋姑娘在其中又做了哪些事,总之,有关这件事的方方面面,所有!” 辛景宏点点头:“我这就去找张师叔,向他问清楚。你和计兄可要同去?” 关系到书院的丑闻,自然是辛景宏一个人去比较好,张经业因他是自己人,说不定会多吐露一些实情。 燕韶南就和计航交换了个眼色,道:“我俩还是留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吧。” 计航也道来苍松书院的机会难得,想在藏书阁看会儿书。 辛景宏站起来抬腿欲走,燕韶南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谁知道‘达人心,见变化’是出自哪本书?” “……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辛景宏随口就说出来了,这完全是他博览群书而又过目不忘的自然反应,说完了不觉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听人说起过,不甚明白,想找了原书看看。” 宋训一旁插言道:“《鬼谷子》,阁里就有。” “你还是别看了。本来就无所不用其极,再看了那书还了得,往后变本加利,小心走上邪途。”辛景宏对燕韶南没有什么信心,特意叮嘱了一句。 走你的吧,燕韶南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 辛景宏走后,宋训告诉计航《鬼谷子》那书所在位置,叫他去拿来。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了宋训和燕韶南两个,韶南抬头望望对方,她直觉宋训有话想对自己说。 果然,宋训主动开口:“燕小姐,我看那计航对你言听计从,每逢说话必先看你眼色,景宏请你们来帮忙,也是每每找你商量,想来你爹破的几起案子你在当中出力必然不小。” 这个时候就不必自谦了。 燕韶南只是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 宋训犹豫了一下,道:“依你之见,雪卉被害同步飞英抄袭的纷争真有关联吗?” 燕韶南之前曾经怀疑过宋训。 她不像辛景宏,把宋训在宋雪卉死后的种种异样举动都当成丧女之痛,她向来是不惮以恶意去揣度他人的。 许多迹象都显示这位人到中年的宋阁主对养女的感情并非那么简单。 那倾注了心血的一幅幅画像,独自在枫树林流连,花大量时间收拾宋雪卉的闺房,不喜她同旁的男子接触,还包括宋雪卉活着的时候他注意保养自身,仪容打理得整整齐齐,宋雪卉离世后,他如变了个人,邋里邋遢,又执意将儿女全都驱离。 隐秘错乱的情感往往会导致不幸,宋雪卉死于大量失血,凶手有意让她充分体验了一番濒死的恐惧与绝望,燕韶南一早就分析过,死亡现场那种浓郁的仪式感,足以断定凶手有别于常人,是个心理不正常的疯子。 书院众人她认识了一大半,就连喜欢偷窥的杨立轩都比这位宋阁主瞧着正常。 但眼下,步飞英涉嫌抄袭同窗这件事完全吸引了燕韶南的注意,直觉告诉她,这个方向才是对的。 听宋训问起,她坦诚地分析给对方听:“很有可能。这段时间查下来,宋姑娘给我的印象是性格内向,与世无争。她都不大与外界接触,谁会有预谋的杀害她呢。现在我知道了,她有真正在乎的东西。她闺房里的这本书,翻看的痕迹如此之重,辛世兄给我找了一本同样的,书名叫作《苍松诗稿》,而这一本,封面上是空白的,宋姑娘不承认步飞英起的名字,她会怎么做呢,我觉着,若有可能,她不会放弃尝试证实这些诗句是苏子实所写,可一旦翻案,就会有人身败名裂,她会惹来杀身之祸也才顺理成章。” “凶手是步飞英?”宋训与步山长相识半生,和步家人熟到不能再熟,对这个推断明显不怎么相信。 “也可能是利益相关的其他人,不愿见步飞英倒霉。” 燕韶南借机把步飞英承认抹去了宋雪卉所写第二笔以及血帕的事说了,问道:“宋阁主,您也是到过现场的人,您怎么看,会是单氏兄妹么,还是有人栽赃陷害单澄波?” 第149页 宋训未答,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袋来,丢在桌子上。 袋子看上去有些陈旧,普通的深色粗布缝制而成,收口处一圈刺绣格外精致,不管是绣工还是配色都彰显着不凡。 “这,这是宋姑娘绣的吧?” 宋训道:“你打开看看。” 燕韶南将袋子拿起来,收口的线绳系着,她没急着拆开,先用手捏了捏,感觉里面应该是些纸片之类,这才解开了绳子。 “宋阁主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哼,自然。” 燕韶南就在他的注目之下慢慢翻过袋口,宋训目光不由地一凝,这布袋在他手中好些天了,他竟未发现那圈绣花竟还是双面绣,外面看是一圈儿精致的花朵,里面看却是一连串的苏字。 燕韶南不由道:“咦,这难道是苏子实的袋子?” 必然是的,袋子里装的是裁得整整齐齐的纸,大约有数十张之多,纸上写着时间,有的还写了几句感想,更多的是一些零碎的诗句。时间跨度很大,有的看着字迹还显幼稚,有的却写得龙飞凤舞,有行有楷,还有几笔草书,燕韶南只看了几张,就从那本《苍松诗稿》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句子。 “这些都是苏子实写的?” 宋训语气沉闷:“苏子实的家人来收尸的时候,卉儿病得很重,我无暇它顾,他家人走了之后,书院里曾流传过一个笑话,我到是听说了,苏家人哭苏子实,说他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堪比唐之李贺。你知道李贺是谁吧?” 燕韶南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诗鬼李贺哪个不知? 书院众人大约是觉着苏子实自视过高,自不量力,可燕韶南却由此想到了李贺的一个典故。 相传李贺每日骑着驴背着锦囊出门,一旦有所得,就写了诗句投在锦囊里,这叫“骑驴觅句”。 这苏子实看来是从小将李贺看作榜样,效仿他效仿的非常彻底。 步飞英的这本诗稿果然大半都是抄的。 这一袋子诗有时间,有的纸张已经泛黄,一旦拿出来,不亚于铁证。 “哪来的?这东西怎么会在您手上?” 宋训神情十分低落,带着追悔莫及:“卉儿出事之后,我难过之极,从心里不愿让不相干的人翻动她的东西,就先一步进了她的闺房。当时桌上放着这本书,是打开的,书下压着的就是这个袋子。卉儿的房间我常进,看这袋子眼生,打开大致一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步飞英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有胆抄人家的诗,绝无胆子伤害雪卉,步山长为书院付出太多,毕生心血都在这上面,一旦这事传开,对他们一家和书院而言都是灭顶之灾。我不想把这事曝出来,就把袋子收起来了。” “……”燕韶南很无奈,想抱怨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跳过此节,道:“那您再好好回想一下,这袋子之前在何处,宋姑娘又是怎么拿到的呢?” 宋训颓然:“不清楚,我以前没见过这东西。” 这时候计航拿着厚厚的《鬼谷子》进来,燕韶南接书在手,打算从头看起,抬头问了宋训最后一句:“宋阁主,如果说,宋姑娘真是因此而遇害,找出真凶的同时,步飞英抄袭之事势必要公之于天下,步家如何,书院前景都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您要做好准备。” 话是这么说,等宋训走了,屋里安静下来之后,崔绎却忍不住问她:“当真不考虑?” “不考虑。昔日之因,今日之果,都是自作自受,本姑娘最恨虚荣心作怪,无视旁人死活之辈。我跟宋训不过那么一说,就算宋雪卉不是因此遇害的,也别想我会放步飞英一马。” “真不考虑交给辛三少处置?” “咦,对呀,还可以这样。羽中君,你好坏呀,这不是难为他么?” “大小姐,你搞搞清楚,你是应他所请,来帮忙的。再说,正好可以考验一下他,看看他的道德癖好到什么地步。”崔绎很是居心叵测地回应。 燕韶南却很笃定:“不用考验,当然是真的。他肯定会很痛苦,算了,看在朋友一场,这恶人我替他做了吧。” “……南南,如果有一天,你会不会也这样对我?” “会呀,会比这还要好。” 第89章 天生证人 辛景宏一去就是大半天。 不知道是不是在张经业那里遇上了困难,调查得不顺利。 眼瞅着天将傍晚,燕韶南坐不住了,跟宋训说要把书带回去看,收拾东西,和计航离开了藏书阁,回到住处。 樱儿白天一直守在山盟居,见燕韶南回来,拿了几张简易的帖子给她:“小姐,您出去的这一会儿,又有三个书院的学生来找您,说是想请教一下古琴,他们是结伴来的,我叫他们留下名帖,明天再来。” “好。”燕韶南对这等的一概来者不拒,接过帖子看了看,发现三人中有一个昨天刚接触过,大约是输的不怎么服气,回去找了帮手来。 她把帖子丢到一旁。 樱儿见她面有倦色,脚步轻快地打来了水,道:“小姐先洗把脸歇了歇,我帮您揉揉肩,一会儿姐姐和大师兄该领饭回来了。” 说到饭堂领饭,燕韶南不禁想起当日苏子实被书院停了供给,吃不上饭,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她叮嘱樱儿:“你去跟辛吉说一声,三少回来了立刻告诉我。” 第150页 辛景宏进来的时候,燕韶南带着两个丫鬟正在厅堂里吃饭,她食不知味地往嘴里扒拉米粒,一见辛景宏,立即放下碗:“吃饱了,收拾一下吧。” “别,我还没吃呢,给添个碗。” 樱儿瞥了自家小姐一眼,去给辛景宏新洗涮了一副碗筷。 辛景宏风卷残云吃完饭,漱过口,等那姐妹俩把残羹剩饭都收拾出去,方才道:“我先去找了张师叔,张师叔跟我大谈了一通书院的发展,这些年我老师和他们几个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这上面,如何不容易。我问他步师兄的《寻道赋》到底是不是抄袭了苏子实的文章,张师叔说,那都是苏子实的一面之词,查无实据,叫我不要听信谣言。我请他详细说说,并且说了,这事很可能与宋师妹遇害有关系,可他并不相信。” 燕韶南给他倒了杯茶。 “谢谢。”辛景宏接过去,“他说,步师兄和苏子实都听过他的课,两人不好好学四书五经,却将大半精力花在诗词歌赋上,那年万里书院的秦老山长过七十大寿,我老师带着步师兄前往道贺,本意是想叫他跟着涨涨见识,不想寿筵上一众年轻人以《大学》联句猜谜,能坐到席上的都是佼佼者,步师兄表现不佳,被人抓了个错,冷嘲热讽,连苍松书院都跟着蒙羞,在那种情况下,步师兄当席挥毫,写下《寻道赋》,分别以寻道山上的苍松、奇石和涧水来喻志,字句优美,对仗工整,连秦老山长看罢都说唐宋文风今朝有人承继,羡慕我老师有个好儿子。” 燕韶南心道,原来步飞英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靠着《寻道赋》才一举挽回面子,名声大噪。 “所以这篇《寻道赋》是先在外边流传,等苍松书院的学生们听到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步师兄在外边小有名气,并且《苍松诗稿》里的不少诗也随之传扬开了。就在这时候,苏子实找到了宋师叔,说步师兄的《寻道赋》抄了他数月前交的一篇课业,整篇有十余处都是大同小异,而当中画龙点睛的句子更是只字未改,一模一样。” “课业?交给谁了?”燕韶南忍不住插话。 “就是张师叔。张师叔说他当时将那篇课业找出来和《寻道赋》做了对比,确实有几处相似,两篇文章不好说孰优孰劣,苏子实交课业的时间虽然在前,但也难保步飞英写《寻道赋》不是酝酿已久,早在寿筵之前就有腹稿。何况这份课业不属四书五经,是张师叔一时心血来潮给学生们布置的,收上来之后就束之高阁,不曾点评,自然不会是从他手上泄露出去的。他问苏子实,这篇文章写好之后是否给步飞英看过?苏子实矢口否认。” “那步飞英是怎么看到的呢?”燕韶南直觉这里面有玄机。 “是啊,张师叔说,他当时也问苏子实:‘步飞英连你文章都没看过,何来抄袭一说?’他又苦口婆心劝苏子实,说见解有相同,对着一样的景色,这是巧合也说不定,这篇文章对苏子实而言本也是游戏之作,想叫他息事宁人,哪知道苏子实十分执拗,死咬着不放,还说若只是一篇文章到也罢了,步飞英最近的那些诗作也都是抄的他,那是他多年心血,不还他公道此事绝不算完。 “张师叔说起这事来,还有些唏嘘,他说步飞英不承认抄袭,诗词那事苏子实只是一味指责,却拿不出半点凭据来,问他怎么回事,他又不肯细说,这些纷争若是传出去,有损书院的名声,他也是被缠得烦了,才略施薄惩,谁知苏子实气性那么大,未过多久,竟会因一场伤寒撒手而去。” 说完了,辛景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他那里能问到的,就这么些了。” 燕韶南下结论道:“这么说,你步师兄确实是抄了。” 辛景宏很是郁闷:“他这次混淆视听,竟然破坏了现场的字迹,我就觉着他像变了个人一样,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我老师若是知道了,心里不知会多少难过。” “你老师还不知道?那么辛兄,你是否准备要他知道?” 辛景宏并未犹豫,显然心中早有答案:“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一定要让他知道,就看什么时候了。” “嗯,先等等。连着杀人凶手一起。”燕韶南沉吟道,“这么说,宋姑娘一直揪着这事不放,想要还苏子实公道,要令真相大白于天下,她需要找到证据……对了,辛兄,你跟张副山长要苏子实的那篇课业了没?” 辛景宏微微苦笑:“要了,但张师叔说,时间太久了,没有保存下来。” 燕韶南留意到辛景宏的神情,再想想她与张经业的那一番接触,道:“他骗你。” “我也这么觉着。这么关键的东西,张师叔绝不会贸然销毁,但他不肯拿出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燕韶南这才想起来给他续水:“然后呢,你又去了哪里?” “从张师叔那里出来以后,我总觉着这整件事中间还缺点什么,就是步师兄怎么能够从苏子实那里看到原稿,难道苏子实将自己多年心血拿给步师兄指正,那他又何需避而不谈?于是我就去找了当时在学院上课的一位姓王的师兄,打算套话碰碰运气。王师兄回忆说,苏子实和步师兄同堂听课的次数屈指可数,座位离得又远,他印象里二人就没有什么来往。他还说,苏子实这个人脾气有些古怪,不合群,说好听点叫特立独行,整日吟风咏月,老想着一鸣惊人。还喜欢看豪侠传奇,背着师长偷偷地耍弄刀剑。” 第151页 情况就这些了,所以辛景宏赶回来,想和燕韶南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继续查!我就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燕韶南觉着真相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了。 “那好吧,当时的学生大半都还在,我们一个个地去问,总会有人对苏子实不抱成见。” 燕韶南找出名册:“来,你看看有谁,标出来。” 结果辛景宏刚圈到第二个名字,燕韶南就打断了他:“等等,这个陈薪有些眼熟。是了,这个人下午来找过我,樱儿叫他留了名帖明天再来,我看也别等明天了,今晚你我走一趟,听听他怎么说。” 陈薪长得不像白州人,手长脚长,浓眉豹眼,更有一个大鼻子。因为生有异相,没少受人另眼相待,相处的时间长了才知他宽厚随和,一众学子里面出了名的不计较。 他的古琴弹得不错,最擅长的曲子是《春晓吟》,平和中正,生机无限,叫人听过之后一扫颓然,不由地生出“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的斗志来。正因如此,才被同窗寄予了厚望,一定要他和燕韶南比试比试,为苍松书院挽回些面子。 陈薪见燕韶南收到他的帖子竟踏月色而来,因对方的这份重视大为感动。 当然这其中燕韶南正值韶龄,生得明丽动人,陈薪光是看脸也占了不少的因素。 这两天凡是有人找燕韶南切磋琴艺,她一概以《鸥鹭忘机》打发之,颇有一曲通关苍松书院的架势,但今晚,因为先听了陈薪的《春晓吟》,燕韶南有些触动,改弹《神化引》以示尊重。 作为看家的三板斧之一,《神化引》早被她练得举重若轻,像陈薪这等的,自然是想叫他清醒就清醒,想叫他糊涂便糊涂。 泠泠的琴声响彻陈薪的住处,直至一曲弹罢,陈薪和辛景宏才蓦地回神,陈薪犹自带着三分恍惚坐在那里:“这样的琴声,确实可以和张副山长一争高下啊。陈某甘拜下风。” 他对辛景宏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之意:“辛师弟能有缘认识远在邺州的燕小姐,将人千里迢迢请了来,真是羡煞我等,人生能得一知己是极难的,红颜知己更是难上加难,这比你乡试高中经魁更叫人佩服。” 辛景宏一瞬间叫他说得有些狼狈,道:“师兄休要胡言。” 燕韶南却不由地眼睛一亮,这陈薪为人洒脱大度,不拘小节,真是天生的好证人,但愿在他这里能有所收获。 第90章 陈薪所言 她向辛景宏使了个眼色。 辛景宏开口邀请:“师兄,今夜外边月色不错,不若一起出去走走。” 陈薪欣然答应。 三人出了门,辛景宏和陈薪走在前面,一边散步一边闲聊,燕韶南抱着琴在月下一步步追逐着两人的影子。 未过多久,行至僻静处,辛景宏找了个避风的亭子,道:“坐会儿吧。师兄来书院有好几年了吧?” “我想想,七年。七年了,我还一事无成。”陈薪笑道。 “师兄厚积薄发。”辛景宏顿了顿,道:“实不相瞒,今晚我俩是有事找师兄,想跟你打听点旧事。” 陈薪一怔,随即笑了:“我说你俩怎么有这闲工夫,大半夜的,拉着我在外边看月亮,说吧,什么事,就算不看辛师弟你的面子,冲着燕小姐,我也必定是知无不言。” 燕韶南大方地道了谢,问话还是交给辛景宏,他们师兄弟之间好开口。 “师兄记得有位名叫苏子实的同窗吗,后来他病重不治了。” 朦胧月光中,陈薪挥了下手:“怎么不记得,他那病有一大半是窝火窝出来的。辛师弟,你怕是不知道我和苏子实坐前后桌吧,我长得丑,他不合群,平日里就坐在课堂的最后两排,他坐我后面,不过他比我强多了,他属于有想法的人,志向远大,不像我,胡混日子。” 光线昏暗,燕韶南不方便以目示意,索性道:“陈兄你再详细说说这个苏子实。” “好,我不知道你俩打听他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回头你们也别说是从我这里听去的,我还想在书院再学两年,下科像辛师弟一样榜上高中。当然了,辛师弟是山长的高徒,我这也不算吃里爬外。” 辛景宏:“……” 燕韶南“扑哧”乐出声来。 她这声笑化解了稍许尴尬,陈薪再说起旧事来宛如拉家常。 “我俩其实不算是朋友,但大约在苏子实心里,我比其他的同窗还是要好一点。有一回他拿了半首诗给我看,说是逛枫树林的时候偶得的,我问他为何不写完它,他说不急,文章天成,能有灵感写上几句都是好的,诗词大道还需慢慢求索,等有朝一日,他真正融会贯通了,定要出一本诗集,流传后世。 “对了,你们知道他最钦佩的人是诗鬼李贺吧,他也有一个诗袋,据说是从十三四岁就随身带着的,里面放的全是这种偶得的诗句,宝贝得不行,过段时间他就整理一番,把写得不好的毁去,好的继续留着,总之精益求精,我俩交情没到那份上,自然也就没厚着脸皮求看。” 辛景宏听到关键处,忍不住问道:“那他后来为何不把这袋子拿出来?” “他被停了书院的供应之后,我也问过他,他很是沮丧地说,诗袋丢了,找不到了。” 可找不到了的诗袋却在事隔一两年之后,突然出现在了宋雪卉的闺房里,连同里面的那些诗句,一页不少不敢说,至少大半都在。 第152页 辛景宏按捺住急切地心情,问道:“是被人偷去了么?师兄觉着会是谁呢?” 陈薪讪笑:“这个不好瞎猜吧,肯定是很亲近的人,外人也不会知道啊。我一度还有些担心,怕他怀疑到我头上,还好,他一点儿没往那方面想,看样子他自己知道,只是不想说罢了。” 他说完了,左顾右盼,看看其他两人都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叹了口气:“苏子实这个人呢,我知道的大约就是这么多了,我也劝过他,叫他想开点,不过是一篇文章加几首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再过若干年,他真正成为诗词大家,回过头来看这些挫折,都不算什么了,可惜,他到底没能说服自己。” 说到这里,陈薪明显想结束这个话题了,燕韶南只得软语相求:“陈兄,你再好好回想一下吧。” 连那杨立轩都撞见过好几次苏子实和宋雪卉在一起,还由此偷听到了宋雪卉不少秘密,陈薪怎会丝毫不知,不想说罢了。 陈薪很给燕韶南面子,着实努力地回想了半天,道:“他那个人,大事都放在心里了,大家都说他没有自知之明,自比李贺,其实不是,他只是觉着自己和李贺一样生不逢时,志向难以得到实现,他自觉很难在科举上得到好成绩,有段时间曾经动念要远赴密州,去边关将领手下做个幕僚,为此还曾弄了把匕首,练习防身。后来大约是因为反对的人太多,才没有成行。” 原来书院里流传的苏子实“喜欢看豪侠传奇,背着师长偷偷地耍弄刀剑”真相竟是如此。 等等,匕首? 燕韶南转向辛景宏,问道:“辛世兄,除了苏子实,书院里可还有什么人用过短剑匕首之类?” 辛景宏知道她的意思,心里有些发寒,道:“不会吧,都过去这么久了。” “可是凶器一直没有找到?” “对。” 宋雪卉出事之后,辛景宏确实很用心地找过那把凶器。没有遗落在现场,很显然,是凶手带走了。 按照伤口显示,应该是很轻便的短剑或匕首,但在明面上,苍松书院一帮文人,佩剑到是有几把,都镶金饰玉,在堂上好好挂着呢,这种好勇斗狠的凶器还真没见。 陈薪听他俩在说案子,明智地保持了缄默。 既然已经说到正题了,燕韶南不容他继续回避,单刀直入:“陈兄,你方才说,你和苏子实坐在课堂的最后两排,那两排不但是你们二人吧,是不是还有宋姑娘?” “呃,有。不光是宋师妹,后来还加上了单姑娘。正经讲课,讲四书五经的时候她俩是不来的,只有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俩才来旁听,自然是坐在最后边。” “苏子实和宋姑娘关系如何?” “我实话实说哈,他俩好归好,都是守礼之人,苏子实跟我说过好几次,说他和宋师妹情同兄妹,还说宋师妹太可怜了。我不知道他这‘可怜’是什么意思,就问他,是‘可怜九月初三夜’的可怜,还是‘可怜芳岁青山里’的可怜。他气恼地瞪了我一眼,说宋师妹无依无靠,自然是后者。我说‘不是有宋阁主么’,苏子实回了我一句‘你知道什么。’却再不肯细说了。” 这一番话实在是叫人浮想联翩。 首先,苏子实自承和宋雪卉是兄妹之情。 可在宋雪卉而言却显然不是,她将很多苦恼都向对方倾诉,更向杨立轩承认了对苏子实的爱慕之意。 其次,苏子实对宋训颇有微词,而这份不满的来处,只会是宋雪卉。 是因为宋训对养女的这份无微不至令宋雪卉感到窒息? 会不会是敏感的少女已经感觉到了这份爱的异样,转而向喜欢的人倾诉求助? “他们两个常在一起谈论诗词吗,那个诗袋会不会是……”辛景宏忍不住发问。 燕韶南却是脑海中猛地灵光一闪:“等等!你刚才说单姑娘,单姑娘和苏子实关系如何?” “挺好的,他俩才是经常一起讨论诗词,苏子实还说单姑娘灵气十足,意见中肯,有时候不经意间一个提醒就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是他的一字之师。我那时候还口无遮拦地开玩笑,说恭喜他遇上了红颜知己,哪知道人家单姑娘对他根本无意,要嫁的是步飞英。” 该说的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两人陪着陈薪又闲聊了几句,承诺绝不把他今晚所说的话外传,沐浴着月色,把人送了回去。 辛景宏问抱着琴的燕韶南:“这就回去了?还是随便走走?” 燕韶南道:“走走吧。”听完陈薪所言,她也有一肚子的猜测,想和辛景宏聊一聊。 “去哪里?” “去灵堂好不好?顺便给你宋师妹上柱香。”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辛景宏道:“说吧。我知道你对师妹的死又有了不少想法。” “那我可说了,你别不乐意听。”燕韶南将丑话说在前面。 “只要你不是无中生有,全凭猜测。” 燕韶南嗤笑一声。 自己接下来的一番话注定会叫辛景宏郁闷不已。 “先来说说苏子实和你师妹。我觉得那杨立轩没有撒谎,你师妹确实倾心于苏子实。不知道他二人有什么过往,大约在宋姑娘最是孤苦无依,茫然绝望的时候,是苏子实陪着她,给她安慰。宋姑娘什么都跟对方讲,甚至包括了宋阁主对她的暧昧情意。” 第153页 “喂!” “我这可不是瞎说。我与宋阁主只是几次短短的接触,都有所察觉了,宋姑娘心思敏感细腻,与养父朝夕相处,怎么会一点看不出?说不定她突然得知自己是宋阁主抱养的,正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 “可想而知,这对宋姑娘而言是多大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苏子实便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告诉了苏子实,想要寻求帮助。可苏子实又能帮她什么呢?只能给她言语上的安慰。 “所以当陈兄无意间提起宋阁主,苏子实才会轻蔑又愤怒地说‘你知道什么?’”燕韶南自顾自下了结论。 第91章 圈定疑凶 辛景宏也看出来宋训举止有异,他沉默了半晌,方道:“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事实,但我了解宋师叔,若真是如此,那对他的煎熬更甚,他不会做太过分的事,宋师妹的死一定与他无关。” 燕韶南道:“我没说有关联,只是在分析你宋师妹的心路历程罢了。” 辛景宏对苍松书院极有感情,书院里的师长们对他而言一个个都是不亚于家人的存在,燕韶南这么针针见血,剥下宋训一层皮来,令他有些不自在。 “这有什么重要?” 燕韶南当即反驳他:“这当然很重要。若非如此,宋姑娘很可能不会喜欢上苏子实,就算这一点无法改变,她会如此疏远宋阁主,什么心事都不跟他说么?” 辛景宏无法否认,只好换了个话题:“看来抄袭这件事没什么争议了。步飞英的《寻道赋》和《苍松诗稿》都是抄的苏子实。奇怪的是,当日苏子实竟拿不出真凭实据,他的诗袋丢了,会是谁拿去了呢。” 燕韶南看了他一眼,道:“其实那份课业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但张副山长显然是站在了步飞英,不,你老师这边,不愿为他作主。一时间所有人都劝宋子实:别再追究了,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想开些,读书人还是应该走正途,以科考为重。连宋阁主不是都说,步飞英之所以能凭借这些诗小有名气,靠的是步山长的影响力,而苏子实用它们却挣不来前程,只能交一交课业,而后被束之高阁。但宋子实却咽不下这口气,他就像诗鬼李贺一样命运多舛,最终不甘地死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大家遗忘,整个书院还记着他的,只有宋姑娘。” 她像讲故事一样,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突地发问:“有一天,宋姑娘竟然发现了宋子实的诗袋,她会怎么做?自然是想方设法拿到手,打算揭露这整件事。可惜不等有所动作,她就遇害了。这是事实,但我有个疑问,宋姑娘整日深居简出,连课堂都不去,她会在何处发现这个当年说是丢失的诗袋?” 辛景宏皱眉思索:“凶手那里么,你直说是谁吧。” 燕韶南道:“结合陈兄方才所言,我有一个猜测,这个诗袋一直在单澄波那里。别忘了,你师妹出事前不久,送了一幅绣品给单澄波做贺礼,听说还挺费工夫的。” “百子戏春图。” “好吧,这只是我猜的,对不对,还需要再做进一步的核实。”但她敢这么说给辛景宏听,已经是有了极大的把握。 这一瞬间,宋雪卉死前写的“单”字前两笔,染血的帕子都像走马灯一样在辛景宏脑海里掠过,他冷冷地道:“这好办,一样一样的来,先解决抄袭的事,再抓凶手。反正人都在书院里,想跑也跑不掉。” 两人商量了一番要如何“打草惊蛇”,叫凶手自露马脚,按照这个计划,接下来的几天书院怕是要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燕韶南道:“我这边最厉害的高手就数祝大林了,我叫他和檀儿今晚听你差遣。” 辛景宏点点头:“放心,他们整日在书院里呆着,根本没有这个意识,想都想不到,必定会中招。” 说话间到了灵堂。 这会儿已经不早了,灵堂里空荡荡的,香烛油灯虽然亮着,却没有人在。 两人上前敬了香,辛景宏口里喃喃有词,燕韶南听着他道“宋师妹你在天有灵,保佑师兄抓住凶手,清除书院的败类,还寻道山朗朗乾坤”,便也跟着两手合十,低头祈祷了一句“但愿我可以尽快帮你还愿真相”。 辛景宏今晚还有其它安排,不能多呆,离开灵堂,他先把燕韶南送回了山盟居。 韶南打发檀儿去把祝大林喊来,如此这般吩咐二人一番,叫他俩跟着辛景宏走了。 消息传回来还得好一阵,收获不一定就在今晚。 燕韶南洗漱过后无心睡眠,叫樱儿只管先去睡,她盘膝坐在榻上同小公爷崔绎聊天。 “羽中君,看来很快就可以结束之趟苍松书院之行,去接上陈先生一家打道回府了,出来好些天了,我爹一定很担心,也不知道他收到了平安信没有。羽中君,你老实交待,那位陈嘉阳陈先生有什么特异之处,是不是你欠了人家人情啊。” 崔绎明知道燕韶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当中真相,却故意使坏:“你猜!” 燕韶南很愿意为此而开动脑筋,羽中君明显出身很好,和落魄到尘埃里的陈嘉阳怎么会有所交集呢? 她嘻嘻而笑:“我猜肯定是富家公子落难,受了人家一饭之恩,有心报答吧,却没这个能力,只好央本小姐出马。” 崔绎却是丝毫不恼:“能叫你出马,也是我的能力。”也不向她解释陈嘉阳确实有真本事,反正早晚她自己也会发现。 第154页 燕韶南用话套他:“我有些想家了。你呢?” 崔绎回道:“想也没用。” “那就还是想了,羽中君,你家若是在白州,咱们回去的时候可以绕一下路,顺便去看看。” “不用,不在白州。” 这就有些不好办了,燕韶南无聊地一下下撩拨着琴弦,崔绎却是震颤了一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你确定案子破了,凶手是单?” 燕韶南知道羽中君受限于平水韵,这单指的是单澄波,回答道:“我不确定啊,这案子还有很多疑点,但目前看来,她嫌疑最大嘛。” “疑点?” 燕韶南一说起案子来就神采奕奕:“是啊,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杀人,为什么不将首尾都收拾干净了,叫人想不通,所以先惊动她看看后续再说。嗯,咱们再来研究研究,和辛三少一起说案子总是说不痛快!” 她赤着脚伸到床榻下勾到了鞋子,踩着挪到桌案边,把上回涂写的那张纸找出来,转身轻盈地跳回榻上。 深秋的夜里着实有些冷,她嘴里“咝咝”两声,扯了被子盖住白生生的小腿。 崔绎光听动静,就差不多能想象她的举动,道:“年轻不注意身体,老了吃苦。” 燕韶南嘻嘻而笑:“知道了。我是没有奶娘,大户人家的奶娘是不是就这个样?老是跟在小姐跟前絮絮叨叨,这也不成,那也不能做。” 崔绎回道:“想要?我若能回去,找十个八个每天跟着你,确实该有人管管你了。” 燕韶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才不要,只有你一个就够了。” 说完了她才回过味来,这是羽中君第一次说到“回去”这种话,回哪儿去呢,关键是他还能回去,变成一个活生生,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啊。 燕韶南觉着神奇之极,强忍着不舍表现得很大方:“你还能回去么,需要我做什么,我肯定全力配合你。” 崔绎回了个“好”,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朝夕相处这么多时日,燕韶南自然而然地把羽中君当成了闺中密友看待,每到这时候,她都有些同情心泛滥。 对方不说话,她忍不住猜测是不是羽中君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困在琴中,暗无天日,好像囚犯一样,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这样的日子换成她来过,怕是三两天就得疯掉吧。 她不敢再触及对方的伤心事,拿笔杆一下下戳着写满了案件线索的那张纸,喃喃自语:“我得把苏子实的名字加到上面,太重要了,案子的关键,唉,宋雪卉曾经很希望书院赶女扮男装的单澄波回家,大约正是见苏、单二人经常一起讨论诗词,苏子实拿单澄波当红颜知己待吧。真不敢想,宋雪卉当时是个什么心情。” 从前世到今生,崔绎都不大在意男女感情上的纠葛,更看不起那些为了在一起要生要死的痴男怨女,想了一下宋雪卉的情况,猜度道:“大约是自怜自伤,打翻了醋坛子?” “不一定。你没有听说过么,女追男隔层纱,宋雪卉和苏子实明明是先在一起的,那时候单澄波还是男装呢,可连陈薪都说,他俩相处的像兄妹,多半宋雪卉是因为她自己身体的原因,有意如此。她后来一直受此困扰,活在追悔痛苦当中,所以当杨立轩向她表露情愫的时候,她明明可以直接拒绝的,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是没有子嗣你也不在乎吗’,我觉着她这话问的不是杨立轩,而是当年的苏子实。” 这真是太叫人伤感了。 燕韶南和崔绎都许久无言,隔了好一阵,燕韶南才道:“羽中君,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男子是不是都特别看中后代?我也没有兄弟,我爹赴任前,大伯母还说叫他早早续弦,唉,不知道他准备何时再娶。” 说到自家事,燕韶南心里像明镜一样,之前父亲刚到安兴,立足未稳,如今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正是做长远考虑的时候。 崔绎对比却看得很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喜欢就去做,其他都是舍本逐末。” ※※※※※※※※※※※※※※※※※※※※ 有点迟了,抱歉。心渔自觉最近一段时间更新稳定,比开坑前估计的要勤快不少,最近总加班,等这卷更新完,我照例休息几天。 第92章 打草惊蛇 就在燕韶南同崔绎谈天说地,讨论案情和人生追求的同时,辛景宏独自一人来见老师步明璞。 他毫不怀疑老师人品端方,治学严谨,所以步飞英抄袭的事老师这个做父亲的应该还不知情。 今夜过后,师生间多半会生出隔阂,辛景宏在老师的院子外头转来转去,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上前敲门。 山居安静,大家都习惯早睡早起,步明璞两口子这会儿已经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准备要休息了。 没想到辛景宏这时候上门,还说了一个对他们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此事当真?那孽障,小畜牲他怎么敢!” 步明璞披着外袍坐在床榻边沿,手哆嗦个不停,话都说不连贯了。 步夫人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上前要扶他,却被他猛地推开,跟着手臂在旁边茶几上一扫,茶壶杯盏滚落一地,怒气冲冲道:“去,把那个畜牲叫来,我要当面问他!” 辛景宏知道老师生活向来俭朴,和师娘两个家务活儿都是亲力亲为,不用下人侍女,连忙道:“我去吧。” 第155页 步明璞看他一眼:“不用,不过几步路,叫你师娘去喊他。” 他站起来,不安地来回踱步:“有罪啊,这若是真的,我还有何脸面做这山长,面对书院的一众学生,尤其是那个苏子实。这真是愧对我苍松书院的匾额,纵然以死谢罪,也难以洗刷污名。” 步夫人惊慌失措,丢下一句:“景宏看着你老师。”急急忙忙叫人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步飞英到了,他被步夫人匆匆喊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推门进来,道:“父亲,您唤儿子。”进门的同时,看到辛景宏在场,瞳孔微缩,很快挪开了目光,没有打招呼。 步夫人走得慢,在后面气喘吁吁关门的工夫,就听着步明璞厉喝一声:“畜牲,跪下!” 步飞英老实跪在地中央,辛景宏往角落里让了让。 若这只是一桩单纯的抄袭丑闻,他这会儿就该告辞了,给那父子俩都留点颜面,倒出地方来叫老师私下里教训儿子,但这不是,由此已经牵扯到了两条人命,他必须呆在一旁,听听步飞英怎么说。 步明璞越看儿子越生气,走至他跟前,须发皆张,手掌几乎要戳到他脸上:“那篇《寻道赋》你抄了苏子实的课业,《苍松诗稿》用的也是人家的诗句,好,好,你可真有出息,我步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逆子,蠢不自知,贪慕虚荣,老夫半生心血毁于你手,抄了还不承认,生生逼出人命来,此事一旦传出去,叫一众读书人如何看待我苍松书院,这等滔天大罪,你这畜牲纵是给苏子实抵命,也挽回不了万分之一。” 想到等此事传开,不但是他父子身败名裂,苍松书院怕也剩下关闭一途,步明璞痛心疾首,每个字说出来都如同钢刀剜在心上。 眼前的哪是亲骨肉,仇人也不过如此,他从床尾抄起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就打下去。 步飞英没有躲,肩膀重重挨了一下。 步夫人惊叫出声,还是辛景宏眼疾手快,拉住了老师。 步明璞直气得呼呼疾喘,这也就是平时注重养生,不然非背过气去不可。 步飞英却梗着脖子道:“父亲既然只听人一面之辞,连话都不让儿子说,那干脆打死我算了,您不信我,难道还不信张师叔吗?” 步夫人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是啊,他爹,不是说当初这事是张经业断的么,他还惩处了那个苏子实,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跟你说一声。不如把他叫来详细问问?” 步明璞看看屋里神色各异的三个人,冷哼一声:“我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东西,竟还需别人来告诉我。逆子,你不是能写诗吗,以眼前这件事写上一首自辩,我便信了你!” 步飞英神情闪烁,强撑着嘴硬:“儿子确实没有曹植七步成诗之才,但父亲也不能因此就否认我的作品。” 步明璞退后几步,陡然间像是老了十岁,挥了挥手:“罢了,景宏,劳你走一趟,去把张经业叫来。” “是,老师。” 辛景宏心中叹息,在步夫人和步飞英的一路目送下出了门。 他白天才找过张师叔,这等情形之下张师叔会向老师师娘说什么,他完全估计得到。 果然,张经业一路埋怨他多事,搅得书院上下不得安宁,风风火火赶到了步家,上去夺下了步明璞手里的棍子,道:“哎呀山长,你这是做什么,旁人不相信飞英,怎的连你也不信他?” 步明璞坐在那里,抬眼盯着张经业:“此事前因后果你应该最清楚,你跟我说句实话,这孽障到底抄了没有?是不是不但抄了,还逼出人命来?” 张经业讪笑道:“瞧你这话说的,要说逼出人命,那也是我的错,怎么也怪不到飞英头上。” 屋里人都不作声,张经业只好也敛了笑容,正色道:“两篇文章确实是有几处类同,这也难怪,都写的是书院景致嘛,要说抄,那到不至于,毕竟飞英没见过那份课业,唉,当年确实是我做的欠妥,明知道苏子实性格偏激,一旦误会了就很难消除,应该多多开导他,不该因他没有真凭实据,简单粗暴地一罚了事。山长你要怪就怪我吧。” 步明璞脸色稍霁:“你也不用处处顾全我的颜面,苏子实的那份课业呢,找出来给我瞧瞧。” 张经业面有难色:“这个,只是一次普通的课业,事情又过去那么久了,苏子实死后,这些东西就毁去了,没有保存。” 步明璞怔了怔,脸上很快重新布满了阴云。 四目相视,张经业缓缓地道:“山长,苍松书院不但承载着您半生心血,大伙都为之付出良多,断不能任由流言诋毁,苏子实当年就是空口无凭,如今他人已经不在了,又哪来的证据,我们何必自己找不自在?” “你……”步明璞几度欲开口,最终长叹一口气,好似脊椎骨被抽走,身体佝偻了下去。 辛景宏一旁肃立半天,这时不识趣地开口道:“老师,张师叔,学生听闻苏子实将多年来做的诗都放在一个诗袋里,他活着的时候,这个诗袋不翼而飞,但现在它重新出现了。” “在哪里?”几人齐声问。 步飞英脸色骤变,额头几乎看得到细汗。 辛景宏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宋师妹见到了那个袋子,跟着她就出事了,我怀疑宋师妹遇害与此有关。” 第156页 “没有,不可能。”步飞英反应颇激烈。 男人们说话,步夫人一直忍着没插嘴,这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了,道:“景宏,这太荒唐了,你师兄见人杀鸡都腿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去伤害雪卉那孩子。” 辛景宏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张经业见状再度追问:“那个诗袋现在何处?这些都是你找来的那位计先生查到的?雪卉已经不在了,他又如何得知?要提防有人打着她的旗号生事啊,再这样折腾下去,整个书院人心惶惶,杀害雪卉的真凶是不是就浑水摸鱼,得以脱逃了?” 辛景宏没透露诗袋已经在燕韶南手里了,只是道:“师叔放心,我早提醒过计航,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一定要注意保密,以防打草惊蛇。师妹既然见到过,说明那东西还在书院里,只要用心查找,就肯定能找到。” 这一晚对步明璞而言,注定是个饱受煎熬的不眠夜。 儿子涉嫌抄袭,导致被抄袭的书院学生郁郁而亡,光是这一件事,他亲手打杀逆子,清理门户的心都有了,谁曾想,后头还有更耸人听闻的,宋雪卉的死! 杀人灭口? 不,正是这个令步明璞冷静下来。 沉默半天之后,他叫张经业和辛景宏先回去,等那两人都走了,步明璞也不叫步飞英起来,只冷冷地盯着他,直看得他跪地发抖,才厉声道:“滚吧!” 步飞英如获大赦,两股颤颤爬起来。 这房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他不敢再多呆,低着头涩声说了句:“爹,娘,孩儿去了,您二老早点休息。”灰溜溜出门而去。 不提步明璞屋里油灯亮了个通宵,且说步飞英,失魂落魄回到住处,有心吩咐书童去将计航请来,想想又觉着时间太晚了,何况计航明显和辛景宏才是一伙的,同自己只有一顿酒的交情,请了来也不会说实话。 他在屋里坐立不安,终于按捺不住,找出盏灯笼点上,提着出了门。 这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夜阑人静,唯有远近的寒蛩被脚步声惊动,在草窠里时不时振翅而鸣。 步飞英心浮气躁,加上方才听辛景宏提到了宋雪卉之死,心头发虚,打了个寒颤,小跑起来。 单澄波和她的侍女一早就关了院门和房门,这会儿睡得正熟。 侍女睡在外间屋,等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步飞英在外头已经“砰砰”不知敲了多久。 侍女睡意朦胧爬起来,披上衣裳问了句:“谁啊,深更半夜的。” 步飞英不耐烦地道:“快些开门!把你家小姐叫起来!” 第93章 夜半私语 第二天,辛景宏起了个大早,直奔燕韶南的山盟居,想看看昨天一晚上折腾下来,收获如何。 檀儿天不亮就回来了,见小姐睡得正香,便先去打了个盹,等燕韶南醒了,樱儿将她也叫起来,这时候主仆三人正一边喝粥,一边说着正事。 檀儿昨晚跟踪张经业去了。 “小姐,那位张老先生从步山长家里出来,哪儿也没再去,直接就回家了。不过到家以后,他没有立时休息,而是去了书房。点起灯火之后,他的影子就映在窗子上,我看得很清楚,他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差不多有一刻钟吧,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燕韶南和辛景宏互望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那份课业!” 燕韶南精神大振:“果然和我们估计的一样,苏子实的课业他还留着,辛兄,你这位张师叔做事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就不是一个有大决断的,步飞英抄袭的事本来与他无关,他没人可以商量,不敢轻举妄动。” 辛景宏有些担忧:“昨晚我老师已经知道了,他说不定真会把它找出来毁掉。” 檀儿道:“昨天夜里应该还没有,他刚开始翻东西,就有一个妇人推门自隔壁屋出来,站在书房门口问他:‘大半夜的,你找什么呢?’张老先生就停下不再找了,那妇人又问:‘山长找你什么事,这么急,就不能白天再说?’张老先生回了句:‘没事,行了,别瞎打听,睡你的觉。’他锁了书房的门,没过多久,两人就熄灯歇下了。” 辛景宏道:“那是张师叔的续弦,比他小了十几岁。” 燕韶南沉吟道:“不能大意啊,他既然有这个心,大约不会想着找出来看看再放回去,我们还是应该抓紧时间,想办法把东西拿到手。” 她叫檀儿快去休息,又打发樱儿去将计航请来:“我估计着祝大林也该回来了,去请计先生来,一起再商量一下吧。” 昨夜兵分两路,祝大林奉命跟着步飞英,才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棋。 众人没想到他去了那么久,直到临近中午才回来。 祝大林进门见一屋子人,不但燕韶南、辛景宏和计航,就连檀儿樱儿也都在,连忙抱拳行礼,道:“燕小姐,诸位,久等了。” 到底是习武之人底子好,吹着冷风听了一晚上的墙根儿竟然丝毫看不出困顿,依旧是神采奕奕。 大伙一看他这架势就知道收获不小,屋里气氛登时为之一松。 “快说快说,怎的去了这么久,都做什么去了?”檀儿催他。 “昨晚步飞英回去不久就出了门,我就悄悄跟着他,那小子神不守舍的,根本不用怎么隐匿身形,我估计着只要不出手给他一拳,他便不可能发现后头有人。他径直去了单澄波的住处,敲了好一通才叫开门。” 第157页 燕韶南点了点头。 昨晚她和辛景宏商量着打草惊蛇,就是想看看步飞英听说那个诗袋重新出现会有什么反应,当时他们猜测步飞英惊慌之下,极有可能等不了天亮便找人商议,而最可能找的人就是单澄波。 见面之后二人说了什么至关紧要,大家都期待地望着祝大林。 祝大林连忙道:“他进去之后,我很快就绕到了后窗,趴在窗外偷听他们说话,倒挂金钩嘛,我从小就被师父打出来了,挂上一夜都没问题。单澄波根本没防备,只叫侍女出去守着门,我就听着步飞英跟她说:‘我爹刚才找了我去,辛景宏跟他说了苏子实那事。’” 辛景宏坐在那里,沉着脸没作声。 祝大林很兴奋,嘴里滔滔不绝,他之前虽然也受燕韶南差遣做过不少事,却都不及这次令他觉着刺激。 “那个单澄波似是吓了一跳,随即问道:‘山长什么反应?’步飞英说:‘快气疯了,几乎想要打死我。’单澄波道:‘无凭无据,捕风捉影的事,看来在山长眼中,亲生儿子还比不上学生,你师弟说什么他都信。’就听着步飞英哼了一声,问她:‘你和我一起写的那些诗,到底有多少是你自己想的,多少是苏子实所写?’ “单澄波接下来说了好长一段,我有些记不太清原话了,大意是说,苏子实找她研究探讨诗句,她也帮着提了不少意见,连苏子实自己都说大有裨益,既然他志向那么远大,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新诗出来,自己将他用不上的拿来融会贯通,又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还说步山长和辛公子太大惊小怪了。” 辛景宏气结:“她还振振有辞。” 若换一个人,大概会责怪都是单澄波带坏了步飞英,但辛景宏不屑那样做,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步飞英在万里书院的寿筵上写《寻道赋》的时候,可没有人在旁怂恿,在那以后,他尝到了甜头,不但不改悔,反而变本加厉,终于滑落深渊,现在想想,《寻道赋》这名字是何等讽刺。 燕韶南不想听这对男女推卸责任,催道:“你继续说。” “步飞英急着打断了她,说道,‘我来找你,可不光是因为这些,怎么辛景宏说宋师妹见到了那个诗袋,还说宋雪卉遇害与此有关,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了!’里面安静了一瞬,跟着单澄波低呼了一声:‘诗袋?糟了!’很快她就把侍女叫进房去,问那侍女:‘你记得宋雪卉是哪天来送的绣品?’侍女回说:‘记不清了,大约在她出事前七八天吧。小姐您看着那幅图很是喜欢,叫我收到箱子里好好放着。我开了箱子,宋姑娘跟过来,跟我说那幅绣品要怎么叠才不起褶皱,前后只有一小会儿的工夫。’单澄波喃喃地道:‘只一小会儿,她手脚可真够快的。’步飞英就很生气,骂她为什么把这么要命的东西放在箱子里,单澄波辩解说,箱子带锁,向来放她的贴身衣物,别处更不放心,那袋子压在箱底太长时间,她都忘记了,而且只露了一角,谁知道死丫头眼神那么好使,苏子实说那袋子是他妹子送的,按说宋雪卉应该没见过才对。 “步飞英气急败坏地说,原来她不但看到,还拿走了。人命关天,这可怎么办,若是败露了他们两个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单澄波到还冷静,在一旁出主意,先是说找她老师帮忙,步飞英说她老师方才已经到场劝过他爹了,要不他今晚怎么能囫囵着出来;单澄波又说,得把那诗袋找回来,宋阁主很可能知情,不行只能去求他了,但宋训看不上自己,需得步飞英出面。” 计航忍不住嘲讽道:“这女子还挺有自知之明。” 祝大林道:“我就在那听着他俩商量来商量去的,不得要领,最后天都要亮了,步飞英觉着很泄气,突然问对方:‘你说实话,宋师妹遇害真不是你干的么?她写的明明是单字的前两笔,还有那血帕,虽说你当初把绣的帕子全都剪了,可也说不定还有遗漏的。’单澄波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骂他是不是脑子都被狗吃了,她又不是傻的,要杀人难道会特意拿了条带记号的帕子去,生怕别人找不到她头上,再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闹开了难看的是步家,是苍松书院,她犯得着吗?” 燕韶南听得很仔细,沉吟道:“那步飞英呢,他又怎么说?” “他说:‘你马上要嫁我,请帖都下了,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本来也坚信你做不出这等事来,可现在想想,你自幼就女扮男装,性格脾气也像男儿,什么事都喜欢自作主张,胆子实在太大了。’” 燕韶南闻言挑了下眉:“哦,那他们二人不得闹起来?” 祝大林笑道:“小姐您猜得太对了。步飞英这话好似捅了马蜂窝,单澄波直接就气哭了,把他劈头盖脸好一通骂。反正最后天也亮了,两人不欢而散。小人瞧过了这场热闹,本来想着立刻回来报信,可见那单澄波把步飞英赶走之后,立刻和侍女关了门,好奇她俩说什么,就多留了一阵。” 辛景宏等人都是微微点头,赞他机灵。 “就听着那侍女问单澄波:‘小姐,您打算怎么办?’单澄波却是不哭也不骂了,停了好一阵,她问那侍女:‘我哥哥今天上午有课吗?’侍女回说有,单澄波道:‘那我洗把脸,你帮我梳个头,我们去前面课堂找他。’小人就在外头等着,直到她收拾妥了,又跟着她去了前面。谁知道那附近十分空旷,学生又多,根本没法躲起来偷听,只得作罢,这才回来。” 第158页 几人面面相觑,辛景宏突道:“我们忽略了一个人。” 计航道:“是啊,单澄波的兄长单斯年,听说此人十分死板无趣,一心只想着光大单家门楣,他应该很介意未来妹夫闹出抄袭丑闻。” 会是单斯年吗,现场遗留的血帕那么大,到极有可能是男子之物。 燕韶南站起来:“计先生,你出面帮我约一下张副山长,明天下午,我登门找他切磋琴艺,辛兄,劳你在书院散布一下这消息,我希望到场观战的人越多越好。” 第94章 真相大白(上) 张经业这两天被步飞英抄袭的事弄的心绪不宁,想要推拒,但这本是他一早就答应的,而燕韶南凭着一张古琴一首曲子横扫书院的事也传到了他的耳中,这时候再说别的到好像是怕了对方,便答复说到时一定恭候。 燕韶南要同张副山长切磋琴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苍松书院。 因为一早就有风声,学子们并未觉着突然,将它看作书院的一大趣事,纷纷相约到时要前往观看。 作为白州的知名书院,每年都会有不少人前来挑战,大伙已经习以为常,这场“斗琴”特别之处在于燕韶南是个七品官之女,加上年轻小,模样出色,和张经业几乎是处处反着来,格外吸引众人的目光。 约定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辛景宏知道燕韶南突然把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试提上日程,又特意强调到场的人越多越好,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将事情安排完,便直奔山盟居,想听她详细说说明日的安排。 哪知道他扑了个空,山盟居只有樱儿留下来看家,其他人全都不在。 因为燕韶南已经吩咐过了,樱儿到是没瞒着他:“辛公子,我家小姐带着计先生,还有我师兄、姐姐去枫树林了。” 辛景宏怔了怔,都到这般时候了,她去枫树林做什么,总不会是看风景吧? 辛景宏赶到枫林,远远的就见祝大林的身影一晃而没,等到了近前,计航迎了出来,显是已经接到祝大林的通风报信,隔着数丈远冲他招了招手:“辛公子,这边!” “你们在做什么呢?神神秘秘。” 计航道:“我们都来半天了,小姐带着我们重新查看现场。” 辛景宏跟在计航身后,进到林子里,就见燕韶南正绕着一株枫树兜圈子。 她抬头不住打量着这株树的树干,看得很仔细。 “有什么新发现么?”辛景宏走了过去。 燕韶南道:“辛兄你来得正好,你确定发现宋雪卉是在那边那棵枫树底下?” “我印象太深了,不会有错。” “那就好。” 辛景宏眼看着燕韶南又换了棵树,忍不住问道:“你带着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找杀死宋雪卉的凶器,短剑或者匕首之类。” “怎么可能?!” 但他话音未落,檀儿在距离二人丈许远的一株大树旁突然失声惊呼:“这里,这里,小姐,您快来看看!” 两人几步抢到近前,檀儿半蹲在树下,手扒拉开树根处的杂草,离地大约半尺高的树干上赫然有个洞,树洞差不多有杯口粗,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里面黑魆魆的不知有多深。 檀儿试着把手伸进去,燕韶南担心地道:“小心里面有蛇虫。” 很快檀儿就摸到里面有东西,她变换方向,最后从树洞里取出了一把大约三寸长的无鞘匕首,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 檀儿小心地将它交给燕韶南,道:“小姐,这便是凶器吧?” 燕韶南仔细地看了看:“应该是。” 檀儿敬畏地道:“小姐,您怎么知道在这附近的树洞里肯定能找着?” 燕韶南将匕首交给了一旁的辛景宏:“因为这个案子有几处疑点始终无法解释,这么一来,就顺理成章了。” 第二天午后,燕韶南抱着琴,带上了自己这边所有的人,前往张经业的住处。 这场切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古琴又是时下里文人君子必修的课目,哪怕并不擅长,也不能对它一无所之。 书院下午特意停了课,不但学子们尽数到齐,师长们也纷纷赶来凑热闹。 连藏书阁的宋阁主都来了。 可以说除了步明璞父子,苍松书院的人全都到齐。 张经业特意把比试的地点挪到了院子里,趁着阳光正好,在门口的桂树下摆了两张小几,安上木凳。 书童泡好了香茗招待宋训等师长以及十几位特意赶来祝贺步飞英成亲的贵客,学生们远远围了一圈,人声嘈杂,热闹得像是游园会。 燕韶南到了,门口众人让出路来。 张经业不再自恃年纪身份,起身相迎。 燕韶南抱着琴走至金桂树下,淡黄色的桂花香气缭绕,十分怡人,她深吸一口气,躬身施礼:“张老先生,晚辈无状,依约前来讨教。” 张经业呵呵一笑:“老朽听闻这些天燕小姐没少同书院诸人切磋,大伙纷纷败下阵来,如此精湛的琴艺,后生可畏啊。今天来我这里,不会依旧是那曲《鸥鹭忘机》吧?” 燕韶南也笑了笑:“张老说笑了,晚辈岂敢如此不知深浅。” “哦,这么说是要拿出真本事来了?” “晚辈所学琴曲当中,有两首练得最多,自觉比较拿手,想借着这个机会请张老先生一一指正。一首是《神化引》,一首《孤馆遇神》。” 第159页 张经业“咦”了一声,不自觉道:“这两支曲子风格迥异呀。” 燕韶南点点头:“所以才想着都弹一下。” “那老朽到要洗耳恭听了。” 燕韶南放下琴,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低头稍事沉吟,道:“久闻张老大名,今日讨教可否请您先弹?” 琴声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心境,她担心一会儿张经业受到太大打击,今日过后,再也听不到出自他手高水准的《平沙落雁》了。 张经业不明所以,他听过燕韶南弹琴,对方既然有资格坐到他的对面,谁先谁后似乎无关紧要,他宽容地笑笑:“好吧,既然燕小姐有如此要求,那老朽先献丑了。” 院子里登时静得落针可闻。 “铮!” 张经业弹的果然是《平沙落雁》。 这支曲子流传甚广,书院几乎是人人会弹,但被叫做张平沙的却只有他自己。 张经业擅长画写意,从第一个音出来,就抓住了众人的耳朵。 秋高气爽,黄沙一望无际,雁群由远飞至,在半空盘旋顾盼,画面感非常之强。 等到琴曲起伏往复,如雁之绕洲三匝,那真是泛音清丽,散音悠扬,令人不由得心驰神往,只觉由耳及心无一处不熨帖。 燕韶南同在场的许多人一样,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她由衷觉着琴棋书画这文人四艺,诚然如辛景宏所说不必每样都精通,但若学的多了,真的能相辅相成,张经业古琴功力这么深,无外乎底蕴二字。 这无疑也给她来日提高琴艺指明了一条道路。 也叫燕韶南难得生出了恻隐之心,但仅仅是一晃念,她便想到了苏子实和宋雪卉,暗叹一声:“罢了,各人因果,各人承受吧。” 张经业一曲弹罢,未管四周渐起的议论声,只等燕韶南说个“服”字。 他有信心赢下今天这场较量,那天听了燕韶南的《鸥鹭忘机》,他便大致知道了对方的水平:虽然燕韶南来日的成就肯定会超过自己,但现在就想将自己这前辈拍死在沙滩上,显然是太心急了。 虽然她说今天要弹的两支曲子更加拿手,但张经业实在想象不出《神化引》和《孤馆遇神》与自己的《平沙落雁》有何可比之处,还不如《鸥鹭忘机》呢。 燕韶南却没有更多表示,等周围嗡嗡声弱下去,直接弹起《神化引》。 大约除了第二次听她弹《神化引》的陈薪,看热闹的众人一开始并未觉出燕韶南的这一曲有何特别之处。大伙出于礼貌未打断她,却忍不住想要交头接耳。 但张经业原本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派仙风道骨,不知何时却放松了下来,两眼惺忪,跟着垂下头去,公然打起瞌睡来。 不但是他,出现这种状态的人越来越多。 余人只觉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旁边挂了锁的书房门突然“咣当”一声,被人由内震开。 众人霍然被惊醒,就见两个男子从屋里出来,当中一个瘦高个儿有不少人认识,正是和燕韶南一起来书院的计航。 “小姐,找到了!”他手里高举着一个纸卷,看上去颇为陈旧。 计航和祝大林奉命一来张家便趁着众人都在听琴,撬窗进书房去找苏子实的那份课业。 院子里一片哗然,有人上前阻止,亦有人想要一问究竟。 喧哗声惊醒了张经业,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来,目光还有些茫然,燕韶南那里已经换了曲子,改而弹起《孤馆遇神》! 就在这琴声中,计航扬了扬手里那份证据,问道:“张副山长,这是苏子实当年的那份课业,请你凭良心说一句,步飞英的《寻道赋》是不是抄了这篇文章?” 张经业看清楚计航手里拿的是什么,脸色巨变,哪还有心情继续听琴。 他只觉着脑袋里乱哄哄的,一时想着必须得否认,一时又想课业落到对方手里,难道大家不会自己看,这又该怎么辩白?重重矛盾之下,他嗓子一甜,似有鲜血涌了上来,不知怎的就说了实话:“……是。” 可在外人看来,他回答的实在太快了,几乎是毫不犹豫。 单澄波原本和师母站在不远处观战,眼见变故忽生,竟是阻拦不及,惊叫着冲过来:“老师,你说什么!”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辛景宏厉声喝道:“都噤声!” 计航将那篇课业打开来,大声朗读,衬着燕韶南始终未停的那曲《孤馆遇神》,明明气势恢宏的华丽文章,听起来却有平添几分阴森诡异,叫人无端寒毛倒竖,想打冷颤。 计航念完,问张经业:“张副山长,你管着德业考核,当年苏子实跟您诉说步飞英抄了他的课业,你为何扣下这关键的证据,却说查无实据,停了他的供应?” “老师。”单澄波跪在张经业跟前,伏地哀求。 可张经业却似气势已被计航所夺,理也未理她,自顾自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因为飞英是山长之子,荣辱与书院休戚相关。” 第95章 真相大白(下) 步飞英抄袭? 张副山长亲口承认,何况他们刚刚也听到了苏子实的那份课业,这简直跟公开处刑一样啊。 书院要变天了。 步飞英怎么没来呢?这时候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但是步飞英,山长也没有到场。 人群不安地骚动,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张经业和他的女弟子单澄波,最近有传言称步飞英和单澄波的婚事黄了,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第160页 单斯年阴沉着脸,越众而出,抓着单澄波手臂将她拉起来:“妹妹你先不要吵,步飞英呢,这是他的事,你不要跟着搀合,叫他来把事情说明白了。” 单澄波挣脱不开,回头看了兄长一眼,目含哀求:“哥哥,事情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步……他也是有苦衷的。” 她不能理解自己的老师怎么不阻止对方,以张经业在书院的地位和声望,至少可以下令叫众人回避,关上门来解决这事。 这么多看热闹的,当中还有不少外人,不用多,一人传一句出去,步飞英的名声也完了。 单斯年冷笑:“似这等薄情寡义、毫无廉耻之徒,你还护着他做什么,他不是嫌我单家的姑娘配不上他,要取消婚事么,正好,咱们也不屑和靠抄同窗而出名的人为伍。” 燕韶南留意到张经业已是目光涣散,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连忙将琴声稍停,跟着换到了《神化引》。 《孤馆遇神》火候极难掌握,她担心时间长了,张经业会像胡大勇一样神智失常。 计航的目光在单家兄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朗声道:“诸位以为步飞英只抄了这一篇么,他那《苍松诗稿》里有不少诗句都是苏子实所作,此等卑鄙行径,无异偷盗,文贼也!我如此说是有真凭实据的,你们有人应该还记得,苏子实最是仰慕唐之李贺,他在来书院之前便学李贺骑驴觅句,所作绝妙好句都放在诗袋里。可他的诗袋却被人偷偷拿走,袋子里的诗句出现在《苍松诗稿》里,讽不讽刺?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事若发生在诸位身上,你们窝不窝火?” 有人插嘴问道:“谁偷的,说清楚了。” 单澄波脸色苍白,欲言又止。 张经业一个哆嗦清醒过来,只觉身体乏得很,困倦得好似几日几夜没合眼,想要起身阻止,辛景宏抢着他前面,道:“还请计先生拿出证据来。” 计航点点头,将手里苏子实的课业递给了他,自袖筒里取出了诗袋。 他从里面取出几张纸,展示给众人看,沉声道:“计某与那苏子实非亲非故,诸位当中,大约有不少人像张副山长一样,在责怪计某多管闲事吧,的确,步飞英是否抄了苏子实本与我没有半分关系,计某是受托前来调查宋姑娘遇害之事,可正是在查找真凶的过程中,计某发现这两件事大有关联。这个诗袋,正是宋姑娘遇害之后,在她闺房桌子上发现的。宋阁主,请您说一下!” 宋训点头:“不错,宋某发现的这个袋子,当时唯恐有损书院声誉,没有对其他人提起。” 四下里一片哗然。 单澄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这不可能。”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案件水落石出了,燕韶南停了琴,取出帕子来,擦了擦鼻尖上渗出的细汗。 张经业猛然挣脱了羁绊,眼前的状况叫他半晌回不过神,不知如何是好,辛景宏提醒道:“师叔,还是把步师兄找来,叫他当场对质吧。” 涉及宋雪卉的死,闹成这样,张经业自忖再压不下去了,强忍着一阵阵的恶心头疼,道:“快去快去!” 其实不用专门去叫,这会儿早有人跑去给步飞英通风报信。 步明璞给儿子气得一宿白头,将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 步飞英听说事发,如丧考妣,没敢惊动父母,跟着报信人直奔张经业家。 “疯了,都疯了,一群人吃饱了撑的,宋师妹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姓单的当真那么说?真岂有此理,枉我想都不想就出手护着他们!” 家族、个人的前程统统化作巨大的压力,步飞英早就后悔了,此时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恨辛景宏不念师恩非将他逼上绝路,恨单斯年急着划清界限落井下石,捎带着连单澄波都怨上了:若不是她引诱了自己,何至于到今天万劫不复? 他怒气冲冲地赶到地方,书院众人看到他神色各异,默默让出一条路来。 就听着计航的声音自院子里传出来:“宋姑娘和苏子实情同兄妹,她知道苏子实的诗和文章被人抄了去,这个袋子便是她亲手绣的,苏子实的死令她耿耿于怀,伤心不已。谁知道就是上个月,她偶然间发现了这个袋子,于是宋姑娘想方设法把它拿到手,准备要揭露这件事情。你们想知道这个袋子是在哪里被发现的么?” 众人纷纷向着步飞英望来。 步飞英怒道:“不是我!我对天发誓,从来没见过什么袋子。” 计航瞥眼向燕韶南望去,见她微微颔首,回过头来大声道:“敢问步公子,宋姑娘出事之后你第一个到场,可有篡改现场遗留证据?” 这事步飞英早已承认过了,不可能再改口,何况他这会儿对单家兄妹满腹怨言,当即回道:“我当时怀有私心,将宋师妹在地上所写的第二点抹去了。但过后我自责不已,早将这事告诉了辛景宏。” 计航步步紧逼:“步公子说清楚了,是怎样的两点,是否是单字的前两笔?” 步飞英道:“不错。” 计航又拿出那块血帕:“这是现场发现的血帕,你再说说这帕子上的图案是谁的标记?” 步飞英扭头避开单澄波的目光:“那是个‘单’字,但她就早弃而不用了。” 四下里看热闹的登时窃窃私语,这不明显在说,单澄波担心东窗事发,所以杀了宋雪卉灭口么? 第161页 单澄波目含泪水,喃喃唤道:“飞英!” 步飞英虽未说谎,可连看都不看她,这态度透着极度冷漠,从他大半夜跑来,就无一句不在责怪自己,自己处处为他着想,他怎么能这样? 步飞英不耐烦地道:“你们无需像审犯人一样审我,那个袋子原先的确是在单澄波手里,但她不可能为这个就杀宋师妹灭口。袋子也不是她偷的,她之前常和苏子实探讨诗词,苏子实拿给她,请她指教。《苍松诗稿》里用的那几句,都是单师妹告诉我的,她又没说是她和宋子实两人所作,还有那《寻道赋》也是如此,我借用一下未婚妻子的诗句,又犯了哪条王法?” 众人面面相觑,他这番话能不能将自己摘干净且不说,却把单澄波给陷进去了。 单澄波一个姑娘家,不管用什么手段从苏子实那里拿到了诗句都极不光彩,更不用说又转而用其讨好另一个男子,还唆使他走上抄袭之路。 单澄波还未说什么呢,单斯年先不干了,恨恨地道:“步飞英,你还算不算个男人,我妹妹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你见小姑娘家涉世未深,利用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二人撕下面皮,竟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步飞英气极而笑:“她不可能杀宋师妹,你却未必。你生怕宋师妹揭露这事,害我和你妹妹婚事不成,名声扫地,在你眼中,任何人的性命都不及你重振单家的使命重要。” 燕韶南站起身来,叫将几样证据当着众人的面逐一放在了小几上,对张经业道:“张老先生,晚辈此来,获益匪浅,看来害死宋姑娘的真凶也找到了,人命大案,绝无私了可能,该报官就报官吧。我等来此叨扰多日,好在幸不辱命,也该就此告辞了。” “啊?你们要走?”张经业正犯愁怎么跟步明璞说这事,慌忙站起身来。 事情急转直下,步飞英和单斯年二人已经当着众人互相攀咬起来,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闹得他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宋雪卉的死真与他俩,不,还要加上那单澄波,他三人脱不了干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唉,也只能照燕韶南所言,交由官府处置了。 燕韶南提议:“是啊,来时东西都收拾好了。走之前,晚辈还想到枫树林凭吊一下宋姑娘,可否请大家一起移步,过去瞧瞧。” 这等要求,苍松书院的众人如何能说不? 虽然他们也觉着有些古怪,凭吊宋雪卉怎么不去灵堂,大约是对方觉着枫树林的景色比较怡人? 张经业命人将步飞英和单氏兄妹连同他们的仆从看了起来,辛景宏道:“既是去看宋师妹的,带他们一起去吧。” 又是黄昏。 深秋已过,初冬来临,寒风吹过,不时有残留树上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满树红叶凋落大半,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夕阳斜照,整个枫树林弥漫着萧索气息。 燕韶南抱着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入枫林,行不多远,来到了宋雪卉出事的那棵大树底下。 她站定,抬头望望高处枝丫,还有那片橘红色的天空,良久她收回目光,扭头看向众人,入眼是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庞,或气愤或茫然无措。 步飞英和单家兄妹落在了最后,除了奉命看住他们的几个学生和杂役,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好像生怕沾染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步飞英阴沉着脸,看上去不知在同谁赌气,单澄波就在他身后,走得跌跌撞撞,他也不理会。 杂役们不敢招惹他二人,只好一个劲儿地催促单斯年,这可是杀害了宋姑娘的疑凶,一定得看住了,等着官府派人来带走收押。 宋训陪在燕韶南身旁,不知她在看什么,问道:“燕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妥?” 燕韶南道:“等等步公子他们几个,我有几句话想对他们说。” 宋训恨不能生撕了单家兄妹,连带着对步飞英也恨上了,道:“和这等人面兽心,猪狗不如的畜牲还有什么好说?” 辛景宏吩咐几句,众人往两旁散开,杂役将那三人带到近前。 单澄波哭得双目通红,恨恨剜了一眼步飞英,又仇视地望向计航和燕韶南,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你们冤枉我,冤枉我哥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燕韶南微哂,挥袖叫上前要给单澄波点厉害瞧瞧的两个丫鬟退下,好整以暇地道:“单小姐,步公子,这滋味不好受吧,你们现在可体会到了苏子实在被你们抄袭之后,非但无人为他做主,还被张副山长斥为诬蔑同窗,予以处罚,他当时是个什么心情了?” 单澄波瞪大双眼:“你什么意思?”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连这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 说完这话之后,燕韶南不再理她,看向被自己说的老脸已经挂不住的张经业,淡淡地道:“张副山长,我刚才突然想到,宋姑娘的死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你们大家要听一听么?” “啊?”张经业一脸的惊愕。 燕韶南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走向一旁,挡在她前面的学生们赶紧让开,就听她语出惊人:“杀死宋姑娘的凶器我已经找到了,是一柄匕首。这匕首的来历你们大约想不到,它的主人正是已经死了的苏子实。” 第162页 众人本来已经让出一片空当来,闻言不由地齐齐退开几步,只留燕韶南自己站在这片铺满了红叶的土地上。 她走至发现匕首的树下,弯腰扒开杂草,露出那个树洞:“匕首是在这个洞里发现的。檀儿。” “小姐,在这里。”檀儿出列,取出用帕子包裹着的匕首,两手呈给她。 燕韶南握住匕首柄,抽出那凶器,展示给众人看上面的褐色血迹,而后将它丢到了众人眼前。 凶器找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宋雪卉究竟怎么死的,难道真凶并非单斯年,而是另有其人? 围观诸人纷纷发问。 燕韶南道:“我从宋姑娘发现诗袋开始说起吧。宋姑娘虽然体弱多病,性子却外柔内刚,早些年她常去听课,得到苏子实诸多关照,二人情同兄妹,苏子实死时,宋姑娘大病一场,她知道苏子实死得憋屈,我想单姑娘听苏子实说那个诗袋是他妹子缝的,却不知这妹子是宋姑娘吧。” 单澄波脸色难看之极,哼了一声。 燕韶南轻蔑笑笑,接着道:“宋姑娘拿到了诗袋,相当于有了真凭实据,可那又如何呢,事关苍松书院的声誉,除了她,整个书院这么多师生,又有谁愿意为一个死人翻案,得罪步山长父子?宋姑娘权衡再三,想出了一条下策:如果她死了,且是因为这件事被灭口的,那便没有人能再阻止抄袭一事水落石出了吧。顺便还可以叫始作俑者尝尝被诬蔑被冤枉的滋味。” 此言一出,四下里抽气声不绝于耳,宋训大声道:“这怎么可能!” 辛景宏抬手拦住他:“师叔,叫燕小姐说完!” 燕韶南在众人的一片置疑中侃侃而谈:“宋姑娘为此做了很多准备。她需要布置一个死亡现场,必须得叫人一看就认为是他杀,于是她选择了枫树林,或许是之前机缘巧合,她知道这里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树洞,可以藏下一把匕首,苏子实死了,他带来书院的匕首正好就在宋姑娘手里。只要大伙找不到凶器,那自然就会以为是凶手带走了。她要叫人怀疑步飞英,怀疑单氏兄妹,于是她在闺房的桌子上放了一本《苍松书稿》,且把里面抄袭的句子都圈出来,把诗袋压在了下面,这样事发后,只要一来她的房间,就会发现这些线索。” 宋训难以置信:“结果却被我收起来了。” 燕韶南扫了他一眼,继续道:“宋姑娘换上了一身红衣,又精心打扮过妆容,那天对她而言是一生中极重要的日子。 “她一个人走进枫林,先到那边的树下,解下裙带,将双手绑了一阵,留下绑痕,而后在树上将裙带磨断。 “做完这些事,她走过来,拿出匕首将自己刺伤,第一下刺在腿上,因为没有经验,下手不够狠,她怕一会儿伤口自行凝结死不了人,便又在腹部刺了第二下,而后将匕首塞进了树洞,她又回到了那边的枫树下。担心中途滴落血被人发现,她事先准备了帕子,所以这帕子较我们常见的要大一些。” 辛景宏道:“那血帕上的‘单’字?” “那标记自然也是宋姑娘绣的,模仿的是单姑娘的手笔,这一年多她和单澄波疏于来往,自然也不知道单澄波早就弃用了这个标记。她生怕以上这些提示还不够明显,索性死之前在地上写了单字的前两笔,单姑娘,她对你的怨恨已经战胜了死亡的痛苦和恐惧,你良心何安,就不怕以后每晚做噩梦么?” 单澄波确实很害怕,这种恐惧轻易就压倒了刚才的满腹委屈,她脸色惨白,一身冷汗,无法遏制地瑟缩颤抖,只会一边摇头一边否认:“不,别怪我。” 燕韶南只说“另外一种可能”,但听在有心人耳中,却立刻就能判断出,所有线索严丝合缝,这才是真相。 宋训直接就崩溃了,他甚至想的更多,卉儿到底是何等绝望,才会选择去死,这当中是否有自己的因素? 否则她为什么越大越疏远,什么都不跟自己说? 再看眼前这对狗男女,他哪还管什么读书人的体面,直接冲了上去,抬手便打,骂道:“贱人!畜牲!” 苍松书院众人乱成一团,哪还有心情再为燕韶南等人送行。 纷纷扰扰中,燕韶南挥了挥手,示意辛景宏留步,带着随行几人下了寻道山。 或许是女子更加多愁善感一些,檀儿樱儿都觉着不够解恨,道:“小姐,您真厉害,不过这么着实在太便宜那步飞英和单澄波了,应该叫他俩给宋姑娘抵命。” 计航却道:“你俩不懂,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接下来的日子,对他们而言才是生不如死。就不知苍松书院经此打击,还能不能开下去。” 燕韶南扬了扬手,脚步轻快:“不管了,咱们回家去。” 只在当晚休息的时候,燕韶南对着羽中君才感慨了几句:“问世间情为何物,宋雪卉待苏子实情深意重,却只换来一声‘妹子’。” 她今日在枫树林,为宋雪卉身后名着想,也说二人乃是兄妹情,不免心里存了几分郁气。 崔绎忍不住好奇:“若有一日,你会这样为喜欢的人付出么?” 这时候的燕韶南再是聪明,也看不透未来,所以她十分铁齿又理所当然地道:“切,我怎么可能这么傻!” 崔绎还赞同地附和:“对,我也不会。” (第三卷完) 第163页 ※※※※※※※※※※※※※※※※※※※※ 大家都等着看结果,那就一个大章发上来。接下来我休息几天,构思一下第四卷~ 第96章 燕通判 回程燕韶南没忘记特意去接上了陈嘉阳一家子。 还未走出白州境,就有惊人的消息传来。 先是顾命大臣黄太保突然失势倒台。 黄襄敏此次出事到不是因为他借着冯全案想要杀尽天下方士,也不是酷吏郭涛遭弹劾把他牵扯出来,这些都是小节,真正的原因是密州出大事了。 大楚诸州,密州最北,北边和胡人接壤,又没有天险可据,自大楚立国以来便纷争不断,朝廷只能派重兵驻守。 胡人靠放牧为生,每到冬天,草场被大雪覆盖,别说牲畜了,人想生存下去都是不小的考验,所以每到入冬前后,必然倾全族之力到大楚的地盘来劫掠一番。 今年早些时候据探子回报,北胡那边换了新首领,新当权的这位弑兄杀侄,估计接下来会内乱个三五载,没有精力来大楚闹事,哪知道霜降前后,数千胡马突袭密州的居安关,楚兵大败,守关参将褚英战死,胡人长驱而入,一时间居安关附近的老百姓惨遭涂炭。 京里最先得到居安关失守消息的不是内阁和兵部,而是此次败军主帅征北大将军姜同光的家人。 姜、黄两家乃是儿女亲家,姜同光的长子接到父亲密信,赶紧去求岳父黄襄敏,言道父亲已经集结了兵马,要同胡人决一死战,恳请岳父能将战报压上几天,等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回来,再一起上呈御览。 黄襄敏思量再三,抵挡不过老妻和爱女的眼泪,又想着往年胡人也有破关的时候,抢够了自然就撤了,估计着亲家也是做这个打算,敲锣打鼓在后面把敌人送走,就说打了胜仗,粉饰过去。 是以他便派心腹盯着,等密折一入京,就将其扣在了兵部。 哪知道今年胡人胃口奇大,姜同光带着大楚军队再战又是惨败。 黄襄敏私扣密折的事也被抖落出来,皇帝早看他百般不顺眼,这下好不容易拿到了把柄,雷霆大怒,谁求情都不好使,直接将他官职一撸到底,打入大牢。 燕韶南自然不可能知道当中的详情,但崔绎知道啊。 这些事都在忠实地遵循着前世的轨迹,只是他虽然自将来而来,却被迫琴弦里安家,随着燕韶南远离了朝堂,暗无天日,不知寒暑,突然听到黄襄敏下狱的消息竟是愣怔了很久。 乱世,这就要开始了么? 前生黄襄敏倒台之后,余下几个顾命老臣知道皇帝羽翼已成,急于收回权柄,纷纷告老去职。 一直以来被排斥在外的勋贵们开始掌权,很快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孔咏德独木难支,不得不让贤,皇帝终于如愿以偿,然后发现贵戚们在他的纵容之下已经尾大不掉,再后来,就是梁王造反的冤案,大楚朝人命如草芥,砍倒了一拨又一拨…… 崔绎由黄襄敏失势想到梁王,叫燕韶南去打听谁带兵去了密州,接替姜同光抗击胡人。 燕韶南费了好一通事,才打听到京里的最新消息,听说临危受命正是梁王。 她不由地嘀咕:“那个花花太岁,到底行不行啊?” 崔绎想告诉她,自然是行的。 燕韶南只听说梁王纵情于酒色,内宅妻妾成群,却没见过此人慷慨豪迈的一面,崔绎与梁王相交多年,知道他轻文重武,尚义任侠,此去密州一展抱负,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当下和未来不时在脑海中交会,崔绎心情十分复杂,半天没有出声。 燕韶南这时还有闲心关注国家大事,等回到邺州,进入归川府,她突然听到有关父亲的消息:安兴县令燕如海调任邺州,任泉关府通判。 父亲才刚刚上任半年,就要换地方了么? 通判是正六品,父亲升官了。 燕韶南估计着是冯全案闹得沸沸扬扬,袁正方押送一干人犯和那条大鳄鱼进京动静太大,加上查抄冯家,上面得了好处,这是论功行赏来了。 她不及和羽中君以及随行众人讨论此事,急急忙忙往回赶。 此时归川知府许清远、同知宫奇略和通判赵曦都聚在安兴,为燕如海庆贺兼送行。 秋后刑部的复核下来,秦泰来和欧阳泽等一干死囚已经开刀问斩,河堤修建十分顺利,赈灾的钱粮也已运至,各衙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燕如海这两日闲下来四处走走,见安兴县城重新有了生气,心中颇多感触。 许、宫二人吃过酒送上礼物聊表心意。 赵曦同燕如海关系非比寻常,找机会二人单独聊了好半天,赵曦暗示他短短半年便能从知县越阶提拔,去泉关做知府的副手,实乃本朝罕有,固然是因为燕如海能力出众,朝里有人撑腰亦是关键。黄襄敏倒了,勋贵们纷纷出来掌权做事,魏国公必然不会落于人后。他们这些嫡系都该饮水思源,做好襄助的准备。 燕如海一一应承。 他自己也知道座师张毓对他并不上心,这次的升迁当是小公爷出了力,只要不违背道德良心,他自然应该投桃报李。 赵曦又传授了一些他多年做通判的经验和诀窍,最后郑重建议燕如海还是要好好找个师爷。 燕如海用惯了计航,决定要带着他去新地方上任,只等女儿回来。 第164页 这次有蒋老爷子,路上连保镖都不用雇了。 十月十六,燕韶南等人赶在小雪过后回到了安兴。 此时,关于燕如海调任的更多内情已经由京里传了出来。 泉关府临海,大楚三大港口之一宝中港在泉关境内,一方面,泉关府商铺林立,每日数不清的商家船队来来往往,繁华富饶全国闻名,另一面,又有海盗出没,走私横行,总之在泉关府当官,都知有不少油水可捞,是难得的肥缺,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把活儿干好,才能坐得稳。 现任泉关知府颇有来头,姓伍名丰德,在知府任上已经干了七年,手下辅官换了若干,唯有他不管多大的风浪,一直稳坐钓鱼船。 说起来燕如海和这未来上司还有点小小的不愉快,伍丰德乃是伍驸马和福庆公主的三儿子,小霸王伍丰吉的亲哥哥。之前因为伍家看中枣花大街房子的事起过冲突,被魏小公爷给压下去了,不知道伍丰德是否心里有数。 宝中港附近有个梁家镇,住着一家姓梁的大户,今年中秋过后,有贼人夜入梁家,男女老少二十余口惨遭不幸。 灭口案虽然骇人听闻,本来不至牵连到府里的官员,但不巧死的人里面有一位是刑部左侍郎谭素的老娘,谭老夫人走亲戚遇害,谭素报了丁忧,皇帝追究下来,所在县令去职留任,着待罪立功,伍丰德罚俸半年,通判因负有缉盗、诉讼之责,被调往它处,空缺就由最近名声大噪的燕如海补上。 燕如海听说之后顿感压力。 看来去了泉关,不但要与伍家人打交道,还要面对灭门大案,这六品通判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但吏部的任命不容置喙,他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叫人打点行装,带上女儿以及随行众人挑了个好日子前往邺州赴任。 安兴的乡绅百姓送上万民伞,阎主簿率领三班六部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走出很远了,燕如海还撩了车帘不住回望,安兴作为他首个主政的地方,令他十分不舍。 而羽中君崔绎却在感慨:在他的记忆中,燕如海分明应该在邺州一呆多年,最后是在邺州提刑按察司衙门退下去的,如今生出这种变化来,不知对自己而言是利是弊。 路上非止一日,这天众人进到了彰州境内。 随行有计航、陈嘉阳一家、蒋老爷子、阿德,还有燕韶南这边的檀儿、樱儿和祝大林等人,队伍比半年前赴任安兴的时候壮大了不少,看上去浩浩荡荡,走在路途上十分惹人注目。 这天中午,等到打尖住店的时候,阿德和祝大林去打交涉,过了一会儿,两人一左一右,陪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有说有笑地回来。 那胖子来到燕如海的马车前欲行大礼,称奉主人之命已经恭候多时,酒菜都已准备好了,只等燕通判和燕小姐赏光品尝。 陈嘉阳这几天和众人都处得熟了,奇怪地问:“你家主人是谁,怎么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 胖子笑道:“这位先生,我家主人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怎么会预先知道大人走哪条路赴任,他前几天便派人传了信,去泉关府的几条必经之路都有人等着了,是小人运气好,接到了大人一行。” 他说来说去,却避而不谈主人是哪一位。 众人面面相觑,蒋双崖嘀咕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樱儿摩拳擦掌:“那赶他走么?” 蒋双崖眼中精光一闪:“别急,说不定和梁家灭门案有关系,你悄悄去和大人小姐说一声,只管周旋,该吃吃该喝喝,瞧瞧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樱儿皱眉:“万一他卖的是蒙汗药呢?” 蒋双崖十分自信:“你当老夫是摆设么?” 第97章 泉关府 众人怀着警惕,跟随胖子去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 对方态度恭敬,说话风趣,且有管事之才,前前后后安排得周到妥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包藏祸心之处。 午饭之后,他没有就此离去,而是跟在了燕如海的车旁,显然准备着随大伙前往泉关。 燕如海听他自我介绍说姓林,便道:“林先生,你不肯说是何人叫你来的,我们想领情只能记着你了,燕某出身贫寒,不惯奢侈,再者此去乃是赴任,这么一路大张旗鼓的叫人为之侧目也不合适。” 林胖子听话地走了。 蒋老爷子望着他的背影,摸着长髯道:“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可以用的人手太少了,待老朽找个道上的朋友,要几个熟悉彰州情况能跑腿的晚辈来。” 不管祝大林还是檀儿、樱儿,会那几下子在他眼里都是三脚猫的把势,燕如海如今官升六品,手下人也需跟着水涨船高了。 等到晚上投宿,客栈不但腾出了最好的房间,掌柜的亲自到场张罗食宿,众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林胖子虽然人不在,活儿显然没少干。 蒋双崖坐不住了,吩咐祝大林盯紧了,他要出去转一转。 燕韶南歇在燕如海隔壁的上房,她叫檀儿去把掌柜的请来。 “掌柜的,你把林先生找来吧,我有话同他说。” “这个……” 燕韶南笑了笑:“不过是问一问泉关的情况,不会为难他的。他若不来,可就不好说了,待我见了文老板,怕是想不出什么好话来为诸位美言。” 掌柜的连道“不敢”,躬身退了出去。 第165页 樱儿在旁边忽扇着眼睛:“咦,竟是文老板么?” 燕韶南低下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琴弦:“必是他了,除了他谁还会这么无聊。” 樱儿掩嘴而笑:“大家都当有人献殷勤是为了老爷,哪知道竟是因为小姐。” 燕韶南沉吟道:“这可不一定。” 文青枫和她在津昌结下了一段交情,别时曾说要到安兴拜访,后来因为生意上的事一时没能成行,哪知这么巧,燕如海竟调往彰州任职。 文青枫乃是彰州的地头蛇,黑白两道都有不小的势力,做生意的,必然少不了在宝中港经营,就不知他和伍丰德关系如何? 崔绎不知她在想什么,提醒道:“此人江湖气太重,不是正经商人,你离他远些,叫老爷子应付。” 燕韶南应了声好。 不多时,林胖子果然赶了来,不好意思地道:“燕小姐,不是小人有意隐瞒。老板不让提他,怕您父亲多想。” 燕韶南见他一边说话一边抹汗,微觉过意不去,叫樱儿给他搬了个凳子:“林先生,彰州我跟我爹都没来过,认识的人只有文老板,你们这样藏着掖着没有意义,说说吧,他怎么交待的?” 林胖子嘿嘿一笑:“老板叫我们长起眼色来,一路上伺候好诸位,尤其是小姐您。中午吃饭的时候小人就把消息传下去了,后面每一程都已有所安排,由此地到大人任上赶路只需四五天,时间若是充裕,您大可劝燕大人顺便逛逛沿途的名胜,这半年多您父女在安兴实在是太辛苦了,不如趁这机会好好放松一下。” 燕韶南笑笑:“到是兴师动众。给你们添麻烦了。” 林胖子忙道:“哪儿的话,之前冯家和欧阳家仗着冯全那老太监做生意蛮不讲理,大伙都深受其苦,不得不忍气吞声,彰州的生意人现在能直起腰来喘口气,都是托了大人的福,老板一说来迎接燕大人,一个个的都抢着要来。” 燕韶南并未当真,倒了欧阳,还有东方,甚至文青枫自己手脚也不一定干净了,她问道:“文老板现在何处?” “他之前在宝中港,已经在往泉关府衙门所在地于泉赶,等您到了于泉,老板肯定已经在等着给您接风了。” 燕韶南又跟他打听了一番彰州其他大商户以及土匪海盗的情况,客客气气将人送走。 由林胖子所言,判断不出文青枫同泉关府的官员们尤其是知府伍丰德关系如何。 她打发樱儿去和父亲说一声,免得大家疑神疑鬼,等人都走了,方才有些担忧地同崔绎道:“羽中君,你说伍知府会不会给我爹小鞋穿?对了,你怕不知道姓伍的是谁吧?在京里的时候……” 羽中君话虽不多,却颇有见识,她想要听听对方的看法。 其实不用她细说,崔绎也早知道得一清二楚。 前世崔绎是在梁王死后的第三年才起兵造反的,那时候梁王旧部死的死散的散,真正投来他麾下的,不过寥寥数人,他由白州发动,动静最大的时候曾将彰、白、邺以及南明四州尽数收入囊中,彰州的宝中港做为摇钱树给他提供了大量的军费。 他打到彰州的时候,听说伍丰德收拾了家中金银细软匆匆逃回京里,家底太厚了,十几车还拉不完,最后从宝中港乘船北上,先到了开州,在海上他遇到“石血佛”温庆为首的反贼,舍了大半家产方才保住性命。 总之,那是个油滑胆小的贪官,不足为虑。 燕如海若是朝中无人撑腰,伍丰德十有八/九会摆出上司的谱来,刁难一番,但旁人不知道,伍家人又怎会不知这是他魏国公的人,只要自己不倒,伍丰德先想到的必然是拉拢修好,化干戈为玉帛。 所以他道:“别担心,有难事就找老爷子。” 蒋双崖乃是魏国公府的供奉,他不信伍丰德会不知道,不管什么原因派在燕如海身边,有此老在,就足以镇住对方。 半夜里,蒋老爷子访友归来,喝了点酒,看上去心情极佳,听说是文青枫文老板派人招待他们,乐道:“那太好了,我还担心他会避而不见,等到于泉再说。” 他还惦记着笔洗那事,等对方给他个交待呢。 之后的几天,因有文青枫既出人又出银子,前后打点,一行人虽是低调不张扬,却真有了风光上任的感觉,加上彰州地势平坦少山陵,论起舒适自在,同半年前苦哈哈赶赴安兴不可同日而语。 等快到地方,附近的地方官闻风而动,赶着前来迎送,文青枫有钱也插不上手了。 而蒋双崖也终于有了帮手,老爷子请江湖上的朋友帮他找了一对熟悉彰州尤其是泉关府情况的师兄弟,一个叫顾佐,一个叫黎白,两人都是三十来岁精力旺盛,身手不凡。 蒋双崖叫他们换班保护燕如海,这样他便可以抽身做点别的事。 泉关府知府伍丰德,同知羊成礼带着附近几个县的县官前来迎接。 果然如崔绎所料,双方见礼之后,伍丰德正打着哈哈同燕如海寒暄,突然瞥见他身后队伍中的蒋双崖,不由地揉了揉眼睛,忍了几忍,终于问道:“那位老爷子本官瞧着面善,不知如何称呼?” 燕如海回头望望,不明所以:“大人问的是蒋老爷子?” 蒋双崖早做了被认出来的准备,躬身抱拳:“草民蒋双崖,伍大人瞧着面熟,大约是前两年大人回京探亲的时候见过,老朽之前在魏国公府做事。” 第166页 伍丰德这下子再无怀疑。 果然是他!魏国公府的供奉,且不说身手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这老头儿可是崔家那爷孙俩的心腹,连崔绎他爹都支使不动,怎么跟着燕如海跑到自己地盘上来了? 蒋双崖看出他的疑惑,笑道:“草民年纪大了,自数月前便离京跟随燕大人了。” 伍丰德满腹狐疑地应了,准备回头细想当中玄机。 这老家伙为国公府服务了半辈子,知道太多秘密,崔绎绝不可能放他走,一时间,他看燕如海的脸色都变了,上前挽住燕如海手臂,道:“早闻老弟断案如神,我这里出了个大案子,朝廷责怪,大伙焦头烂额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老弟盼来了,来,接风酒席已经摆下,咱们一会儿慢慢聊。” 同知羊成礼凑趣道:“燕老弟这拖家带口的,一路风尘仆仆,大人好歹叫他喘口气,歇上两天再办公,才刚一来就抓着他说案子,叫人说咱泉关的官儿忒不近人情了。” “好,好,听羊大人的,今晚只谈风月。哈哈。” 接风宴过后,燕如海顺利接下了泉关府通判的大印和官署,燕韶南跟着父亲就这样在于泉安顿下来。 燕如海是个闲不住的脾气,此番又有点临危受命的意思,把手头的事务稍一理顺,便准备亲自去一趟梁家镇所在县城,了解案情。 临走之前,他抽出时间同早等在于泉的文青枫见了一面,感谢对方这一路的款待。 如今燕如海手下人才济济,文有陈嘉阳、计航,武有顾佐、黎白,这次出门查案,蒋老爷子自忖没必要跟去,便跟燕如海说要留在于泉。 燕如海叫他照看女儿韶南,蒋老爷子应了,其实他是想要留下来会一会文青枫。 燕如海走后不久,京里的消息传至:圣上将派钦差前来泉关督办梁家灭门案,据悉真正派来办案的是刚由刑部右迁至提刑按察司的四品官张山张大人,此人鼎鼎大名,办过不少大案子。 这次张山是副钦差,和他同来的正使出乎众人意料,竟是魏国公崔绎。 第98章 危机近 得知魏国公将作为钦差来泉关府,最激动的不是别人,正是武王弦中的孤魂野鬼——他自己。 从养尊处优、一呼百诺的国公爷、主公,到孤零零被关黑屋子只能听到声音的“囚犯”,他茫然过,绝望过,直到能与燕韶南一点一点的交流,平静地接受了现状,现在突然被告之,年轻时的自己来了,他将有机会近距离去试着接管那具身体,为改变自己和许多人的将来而奋力一搏,这叫他如何能不心神激荡。 但是,哪怕是燕韶南也没感觉出他的异样。 崔绎是个越到紧要关头越冷静的人。 要权衡筹划的实在太多了。 要想接近真身,他必须借助于燕韶南,那要不要告诉她实情呢,此外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难题,年轻的自己并不甘于让位,要怎么去接管,靠抢夺吗,且不说他能不能从琴弦里出去,怎么笃定就一定抢得过对方,之前的那次不就失败了么,若万一两败俱伤,神魂俱灭怎么办? 燕韶南觉着羽中君最近一段时间格外沉默。 她隐约记得羽中君对张山似有成见,自我宽慰道:“这样也好,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钦差一来,我爹的责任就小了,万一案子查得不顺利也怪不到他头上。” 说完了,她又有些担忧地自言自语:“不知为何,我右眼从早上起来便跳个不停,早知道就该找个理由跟着我爹一起去。” 话是如此说,燕韶南自己也知道,现在不比安兴,那会儿她爹是一县之尊,她还能女扮男装跟去瞧瞧,被人发现了也顶多惊讶一番,不至有不利她爹的传闻,现在燕如海升了官,她再想跟去查案,确实不如之前方便了。 崔绎的反应很激烈:“不要去。” 燕韶南没有多想:“知道了,真是的,算了,我找蒋老爷子去。” 蒋双崖也收到了魏国公要来泉关府的消息,他知道小公爷此次因何而来,刚刚去逼问了一番文青枫。 关于笔洗那事,文青枫表现得很无辜,这次他特意带了个老管事过来,算是给蒋双崖个交待。 老管事和蒋双崖年纪差不多大,言道那笔洗是有人拿到店铺里来死当的,价钱也不贵,正好老板在搜罗合适的礼物,他就作主留下了,没想到竟是贼赃,考虑不周,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蒋双崖见对方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也不好为难他,问了问那人的模样,得知是个大众脸,只得作罢。 他提醒燕韶南:“小姐,魏国公这次来,除了奉旨查案,少不了要顺着文老板这根线查他府里失窃的东西,张山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你要是拿文老板当朋友,就找机会劝劝他,不要心怀侥幸,真有什么主动说出来总比被张山查到了强。” 燕韶南皱眉:“魏国公到底在找什么,若只是笔洗之类,哪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 蒋双崖摆了摆手:“我不能说。” “那算了,我会和文老板说一声,但他多半也同我一样一头雾水。”燕韶南扭身而去。 结果不等她收拾心情去见文青枫,文青枫先找上门来,通过祝大林找了檀儿帮忙通报。 “小姐,小姐,文老板等着想要见您。” 燕韶南说了个“快请”,将人让到客厅。 第167页 多日未见,文青枫穿了件玄色浣花锦长袍,看上去神采奕奕,见面先送上一个大锦盒,道:“一点薄礼,聊表心意,还请燕小姐笑纳。” 盒子甚大,檀儿接过去抱了个满怀,觉着那盒子沉甸甸的,想开句玩笑:“怎么这次不是金盒子了”,又觉说出来太轻浮,叫对方误会小姐就不好了,看向燕韶南,等着她拿主意。 燕韶南好奇地道:“什么东西?” 文青枫笑着冲檀儿努嘴,示意她打开来看。 檀儿将盒子放到桌案上,打开盖子,不禁“哇”的一声。 就见盒子内壁用染料涂成水蓝色,打眼一看,只觉水波荡漾,盒底摆着石子珊瑚以及各种奇怪的海草,宛如一方小世界,当中又有海螺、乌龟、螃蟹等十余种海中生物,一只只不但小巧可爱,且金灿灿的,由重量可知,这全都是纯金打造。 燕韶南也探头看到了,……文青枫这算是投自己所好吧,未必比那笔洗值钱,可的确花了不少心思。 这些黄金海族有些她认识,有些只在书中见过,还有几只闻所未闻。 文青枫显然也颇为得意,道:“这次总算是时间充足,我叫他们特意打造的,模样丑的都排除在外,等小姐把玩欣赏够了,还可以当金锞子用。” 燕韶南有些为难。 一来二去,文青枫在她身上可花了不少金银,若他和丛朋真有瓜葛也到罢了,若没有,而是像他说的那样是误收贼赃,自己频频收人礼物可就过了。 她示意檀儿出去守着,道:“文兄,我问你个问题,请你跟我说实话。” 文青枫笑眯眯地回望她:“好,你问。”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没提丛朋的事,而是直截了当地道:“文兄之前就屡次送我不菲的礼物,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馈的,原本我们甚至不在一地,现在我爹虽来彰州赴任了,但他的脾气你该知道,若有作奸犯科之举,别说是朋友,就是我这亲生女儿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绳之以法,我想问问,你花这么多的心思,到底因为什么?” 文青枫目光沉沉望着她,欲言又止,停了停,苦笑道:“文某着实不想骗你,但说实话小姐肯定会不高兴,还是不说了吧。” 燕韶南点点头,没有再问,将那个盒子推了回去:“这礼物我不能收,不过可以和文兄一起欣赏一下,有几样我还不认识呢。” 于是文青枫和她并肩站在桌案旁,教她认识了海马、海星还有乌贼。 “你看,这是墨斗鱼,它其实是粉白色的,在大海中游得很快,以鱼虾为食,它身体里有个墨囊,一旦遇上强敌,就会喷出墨汁来,将附近的海水染黑,敌人看不到它,就能趁机逃之夭夭了。” 燕韶南听得津津有味,文青枫笑看她一眼,道:“等你什么时候有空去宝中港,我那里有家酒楼,菜式新颖,这些食料也都是刚从海里捞上来,新鲜美味得很。” 燕韶南点头应承。 燕韶南虽然没收礼物,两人却聊得很开心,按说文青枫再没有别的事该告辞了,但他明显有些恋恋不舍,坐着喝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出海的趣闻。 燕韶南道:“文兄,之前的那个笔洗是魏国公府失窃之物,蒋老爷子是魏国公派来的,所以他才会追着不放,我想依你消息之灵通,应该听到消息,魏国公和提刑按察司的张山张大人很快会奉旨来泉关府查案,文兄你要早做打算了。” 文青枫听她说正事,连忙道:“多谢小姐提醒。此事是我疏忽了,眼下只能尽量弥补,我想魏国公身份高贵,不一定有那工夫为这点小事计较,若是燕大人和蒋老爷子能从中帮忙美言几句,看在他们两位面上,文某这个小小的商人就此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燕韶南心下啧啧两声,看看人家,难怪生意能做得那么大,野心着实不小,竟想借此为契机投奔到那小公爷门下。 本来国公府失窃,内贼已然抓到,不过丢了几件宝贝,确实是件小事,但看小公爷那样子,哪像个不计较的,所以成不成还难说。 燕韶南将文青枫和那盒礼物一起送走,回来右眼依旧跳个不停,她不由有些心烦意乱,胡乱弹了几下琴,道:“怎么搞的,今日一直静不下心来。羽中君,你都听到了,文青枫说他不想骗我,他那会儿到底想说什么?” 崔绎正想着该怎么做才能夺回身体,听燕韶南问他,暗自撇嘴:这都想不明白?男人这么挖空心思的讨好姑娘家,还会有什么别的目的?早在文青枫给燕韶南送冰糖梨水喝的时候,他就觉出来了,将心比心,若叫他崔绎对着一个女子这么上赶着嘘寒问暖的献殷勤,咝,这么一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商贾果然是脸皮厚了才赚钱。 但他决定一句话都不点醒燕韶南,只是凉凉地回应:“静不下心,是因没有收礼,心疼的吧。” 燕韶南:“……” 此时燕如海已经带着人来到了灭门案所在县城,当地的县令带着大小官吏将他接入县衙。 燕如海进到大堂,居中而坐,简单寒暄介绍了几句,吩咐把梁家灭门案的相关案卷全都拿来,又叫县令说一下案情。 当地县令比燕如海还大着几岁,在任上也干了不少年头,但人的名树的影,燕如海虽然踏足官场不久,却连破大案,县衙众人看他身着正六品的官袍,目光深邃,神情肃穆,像有光环似的,手下人也都精明能干,一看就不好糊弄,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敬畏。 第168页 燕如海却不知,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正悄悄地向他逼近。 第99章 梁小荻 梁家灭门案并不复杂,几句话就能说清楚。 谭侍郎的母亲梁老太君今年刚六十出头,身体康健,她是在八月初的时候来到泉关,先由弟媳妇陪着逛了宝中港,又在弟弟家过了中秋,原本打算住上两天就回京城,哪知道稀里糊涂的在梁家送了命。 凶手既残忍又冷静,趁着黑夜翻墙而入,没有惊动外宅的家丁,进到内宅大开杀戒,如入无人之境,杀完人之后扬长而去。 死的二十余口里梁老太君和近身伺候她的占了六人,其他是住在主屋的老太君的弟弟、弟媳,外加长房主子下人十来个。 梁家还有个二儿子,年轻时就投奔了表兄谭素,在京城开枝散叶,此次逃过了一劫,正和谭家人一起往泉关赶着奔丧,这会儿还在路上。 梁家现由官兵把守,衙役们逐一筛查幸存的家丁仆从,看有没有人同凶手内外勾结。 燕如海仔细翻阅了卷宗,又带着人去梁家实地查看了一番。 他原本以为凶手深夜做案,绝大多数死者直接死在睡梦中,不会有目击者幸存,谁知出乎他预料,那一晚,有人见到了凶手。 县衙的人之前排查的时候,所有幸存者都一问三不知,坚称当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燕如海前来查案的消息传开后,有一个人改了口,提出来要见一见燕通判。 燕如海屏退众人,只留了计航在旁记录,叫带梁家长房的庶女梁小荻。 梁家老大并未纳妾,梁小荻是他在外边和一个歌妓所生,还在襁褓中的时候被抱回了梁家,同父异母的梁二娘比她只大半岁。梁家上下待她十分冷漠,梁小荻主不主仆不仆的长大,今年十六,还未许配人家。 出事那天,她因为对嫡姐不敬被关了柴房,太太的意思是要饿她两天长长记性,哪知道因祸得福,活了下来。 梁小荻带到,差役退出去。 小姑娘怯怯地望了燕如海一眼,跪倒磕头,口称“见过青天大老爷”,声音如黄莺出谷一般悦耳。 燕如海叫她起来说话,上下打量此女,不由地暗想:“这姑娘的长相一定肖母。” 梁小荻生得柔弱无害,楚楚可怜,叫人一见就莫名生出怜惜之意来。 未等燕如海问话,她主动道:“大人,那晚民女见到凶手了,他也发现了我。” 燕如海不动声色,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沉声问道:“之前因何不说?” “民女之前对县衙的官差撒了谎,是因凶手曾警告民女说,若敢对人多说半字,定要回来取我性命。那些官差民女不是很信得过,大人是上面派下来的,都说您断案如神,民女相信大人,一定能为我家人报仇,保护民女安全。” 燕如海微微颔首:“你且放心,大胆将经过详细说与本官听。” “大人,我那日和姐姐梁二娘闹翻了,被关进柴房……” 梁小荻平时在梁家没什么存在感,梁二娘隔三差五的欺负她,她知道无人为自己做主,全都忍了。 这次是因为梁老太君来家里过中秋,梁家上下全都换了新衣,又在镇上施粥送干粮,做了好几天的善事,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她是长房的庶女,场面上不能太丢人了,也领到了一套新衣裳,把她原来那带补丁的换了下来。 哪知当天梁小荻不知怎么惹得梁二娘不高兴,被她的丫鬟故意泼了一身浓茶,好好的衣裳污了一大片不说,茶水滚烫的,梁小荻只觉由肩膀到前胸热辣辣的疼,幸好天冷了,衣裳厚实,被烫的地方只是有些红肿,没有大碍。 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君到得晚,太太皱眉问她怎么搞的,梁小荻说了实话,梁二娘骂她不长眼,白吃白喝还糟蹋东西。太太担心她俩当着老太君的面闹起来,责怪梁小荻衣衫不整还顶撞嫡姐,叫她别在这里杵着,去柴房呆着好好反省一下。 梁小荻不敢不听,饿着肚子去了柴房,半夜等人都睡下了,才敢点起小灯打了盆水,想将污了的衣裳洗一洗,好歹挽救一下。 她穿着单薄的里衣,就着昏黄的灯光蹲在地上用力地搓衣裳,并没有听到外边有动静,直到关着的柴房门“吱扭”一声响,她扭头望去,就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把带血的钢刀。 她看那人的同时,对方也眯着眼睛在打量她。 “凶手什么模样?” “他当时蒙了面,个子不高,眉毛很粗,眼睛细长,目光凶狠,”梁小荻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若是能再见到他,民女一定认得出来。他那样盯着我,我非常害怕,脑袋里一片空白,张嘴想喊救命,没等喊出来先打了个喷嚏。” 说也奇怪,因为这个喷嚏,凶手那凶神恶煞的眼神竟然缓和下来,站在那里未动。 “这时又有一个黑衣人过来,同样蒙面提着刀,问道:‘怎么还不动手?’我吓得瑟缩成一团,就听之前那蒙面人说:‘差不多可以跟上头交待了。她不过是个小丫鬟,伺候人的,饶过她算了。’后来的那个却不答应:‘她看到咱们了,留着麻烦。’先来那人问我:‘你会乖乖的,不跟旁人多嘴对不对?’我只会连连点头,那人就留下了句‘记着这话,否则我必取你性命’,然后叫上同伴一起走了。” 第169页 梁小荻说完低下了头。 面前这位大人断案如神,她有些心虚,不敢同对方对视。 其实那晚,蒙面人说的不止这些,那人说,前些日子才受过她一饭之恩,这次饶她不死,就算报还了,还许诺等事情平息之后,他会回来带她走,带她去享福。 过后她思来想去,才想起老太君来之前,家里想要个好名气,在镇上施粥,她和梁二娘也跟了去,管家在一旁趁着热闹招人手,只要本镇的人,想要抓紧时间把老太君住的院子再修理一番,有几个外乡的被从队伍里赶了出来,她见那几人衣衫褴褛怪可怜的,便趁家里人不注意,悄悄拿了些吃的给他们。 哪知道里面竟混了杀手。 这也是她说“若是能再见到他,民女一定认得出来”的原因。 梁小荻不敢叫人知道这些,怕被说成通匪,菩萨在上,家人虽然待她刻薄,好歹有口吃的,有地方可以容身,她一点都不想同那杀人不眨眼的灭门仇人有什么牵扯。 燕如海又详细问了问,见问不出什么来,吩咐计航送她出去,又叫当地衙门加派人手好好保护。 他召集了手下讨论案情,梁小荻这番话若是真的,那首先当晚行凶的是两个人。其次,凶手说了一句话,“差不多可以跟上头交待了”,说明这两人是奉命行事,“上头”可能是一个组织,也可能是某个人,另外梁家的这个任务有死亡人数的要求。 陈嘉阳问道:“那两人口音如何?” 计航道:“彰州口音,听着和本地人差异不大。” 陈嘉阳本想说这场杀戮会不会是冲着梁老太君来的,说不定朝中哪位大人瞧谭侍郎碍眼,想以这种方式叫他滚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跟着燕如海时日还短,猜疑朝中大佬不是小事,很容易惹祸上身。 于是他换了一番说辞:“凶手有恃无恐,既然说过要回来带梁姑娘离开,应该不曾离开本地,还在暗处窥视着咱们。” 计航亦道:“大人,梁姑娘的处境颇危险,若叫凶手知道她跟咱们说了实话,会不会……” 燕如海点点头,转向了顾佐和黎白二人:“我已经吩咐县衙的人多留意了,不过贼人身手高强,还需两位盯着些。” 黎白十分自信:“大人放心,只怕凶手不来,只要来了,我和师兄一定能将人拿下。” 顾佐却有些迟疑:“可来之前蒋老叫我们一定要确保大人的安全,不可轻离大人左右。” 燕如海道:“无妨,衙门重地,凶手若敢刺杀本官,无异于造反,我担心那些当差的里头有对方的眼线,你俩暗中盯着,不要被外人掌握了行踪。” 众人商议定了,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燕如海去梁家镇看了现场,因为行凶的人武艺不凡,又给本地的武林人士下了通牒,着他们提供线索,一天到晚忙忙碌碌。 这晚燕如海正在灯下看案卷,顾、黎二人暗中保护梁小荻去了,不在身旁,就听着“嗖”的一声响,有东西穿窗而入,擦着燕如海的耳畔飞过,钉在床头。 燕如海反应有些慢,扭头看到床头插了支飞镖,旁边伺候的阿德已经喊了起来:“啊,啊,有刺客!快来保护大人!” 外边当值的差人一拥而入,院子里的明岗暗哨也全都惊动了,顾、黎二人匆匆赶回,众人好一通找,连刺客的影子都未见到。 陈嘉阳闻讯赶至,见到此等情形道了声“不好”,提醒诸人:“小心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可惜已经迟了,等燕如海带人赶到梁小荻的住处,就见小姑娘安静地平躺于床榻上,好像睡着了一样,鲜血自床沿“滴滴答答”滴落到地面。 ※※※※※※※※※※※※※※※※※※※※ 第100章 钦差至 燕如海怔怔看着梁小荻的尸体,半晌未语。 虽然只有短暂的接触,他对这个美貌柔弱,有些单纯的小姑娘印象很好。 这是第一次有证人死在了他面前。 凶手很明显曾经对梁小荻怀有好感,此番回过头来杀人,到像是知道了梁小荻吐露实情,兑现那句“乖乖的,不要跟别人多嘴,否则必取你性命”,此情此景叫燕如海很不好受,他觉着自己辜负了这个小姑娘的信任。 更叫燕如海觉着受到羞辱的是等他带着人回到之前的房间,竟发现那柄飞镖上多了张字条,上面写着“盛名之下,不过尔尔”,这是凶手对他本人直接的挑衅。 梁小荻被杀,查来查去没有头绪,县衙变得不再安全,顾佐和黎白寸步不离跟着燕如海,生怕他再次遇刺。 陈嘉阳有些心忧,提议道:“大人,案子一时没有头绪,朝廷的钦差快到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吧,等钦差来了再从长计议,或者差人传个信,请小姐和蒋老爷子过来。” 燕如海没听出来陈嘉阳这话的重点是蒋老爷子,只道他和计航一样,都十分信服女儿韶南的手段,摇头叹道:“这种场合,韶南来总是不太合适。” 这时候率领大伙回于泉,像是承认斗不过凶手,落荒而逃,反正有些进退两难。 不等他拿定主意,梁家老二拖家带口终于由京城赶至,和他一同前来奔丧的,还有前刑部侍郎谭素。 这可是正三品的大员,眼下虽然丁忧了,但等守制期满自会补职,这一路地方官员们小心接送,谁也不敢怠慢。 第170页 谭素是首辅孔咏德派系的人,多年实干一步步熬出头,最是瞧不上靠着祖宗蒙荫或是裙带关系当官的同僚,泉关知府伍丰德就是其中之一,加上老娘又是在对方治下遇害的,他意见很大,没去泉关府,直接回到梁家镇舅舅家。 此等朝中大佬来了,燕如海自然要去迎接拜见。 谭素戴了重孝,心情十分恶劣。 他已经听说了凶手在县衙再次杀人的事,待燕如海十分冷淡,燕如海几次想要将话题转到案子上,请他想想会不会是有人奔着叫他丁忧而行凶,谭素都不耐烦地打断了。 到最后,谭素甚至很不客气地下逐客令道:“燕通判只需督促县衙官吏好生搜集证据,做好搜捕防卫工作即可,勿要再发生命案了,其它的等张山张钦差来了再说。” 显然他更加信任刑部的老部下张山。 燕如海无奈而回。 自己若这时候甩手走人,到好像是在和谭素闹意见,势必要得罪此公,得不偿失,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继续查案。 好在没用他郁闷太久,未过几日,泉关府传来消息,朝廷派来查案的两名钦差到了。 旁的不说,魏国公对他有知遇之恩,举朝皆知他是崔小公爷的人,小公爷到了泉关,他肯定要赶回去迎接的。 燕如海松了口气,准备去和谭素说上一声,谭素若着急见张山,那便跟他同去,若是大佬自恃身份,想等着张山来见,那自己也算打过招呼了,好歹不会被人在心里记上一笔。 钦差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了泉关府。 小公爷崔绎作为这趟差事的正使,权力最大的人,乘坐马车始终行驶在队伍中央,前后都有旗罗伞盖,除了钦差仪仗,提刑按察司和刑部当差办案的,队伍当中还有魏国公府的侍卫高手。 副使张山年近四十,模样清俊,身姿挺拔如松,他在上司勋贵和犯人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有人骂他酷吏,更多的人赞他踏实可靠,能力出众,乃大楚栋梁之材。 一路上他骑着马,紧随在小公爷的车驾旁,有时左后,有时右后,态度恭谨,身手竟然颇为矫健。 同行这么多天,崔绎对自己这位副手并无恶感。 他目光落在张山身上的时间不多,更多的是在凝神苦思,手里把玩着那已经碎掉的白玉琥。 此次来彰州,他除了几个侍卫,就只带了陈管事和贴身小厮崔平,府里那些温柔小意的丫鬟们一个都没带。他也不知道等到了泉关府该做什么,冥冥中却有种感觉,告诉他必须要走这一趟。 大半年之前那次“鬼上身”,令崔绎直到现在还印象深刻,按说他应该感到恐惧,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但他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着怅然若失,好像不见了特别重要的东西,令他无心再考虑其它。 若能拨开迷雾,解开这道谜题,也许未来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国公爷,泉关府的官员来迎接您和张大人了,为首的是知府伍丰德和同知羊成礼。”陈管事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将他惊醒。 崔绎皱了皱眉:“燕如海不是已经上任了么,怎么没来?” “伍知府适才说,燕通判之前去了梁家镇查案,正往回赶。谭素大人已经在梁家镇了,怕是耽误了燕通判的行程。” 崔绎没有再说什么,车驾外头伍丰德、羊成礼已经和张山凑到一处,三人寒暄着往他这边来了,崔绎将白玉琥的碎块收起来,脸上堆起假笑,挑车帘下了车。 于泉大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欢迎钦差进城,通判府里燕韶南坐立不安,问探听消息回来的祝大林:“我爹何时动身的,钦差都来了,他怎么还没到?” 祝大林搔了搔脑袋,不解地道:“那边县衙说大人昨天一大早就出发了,就算傍晚住店,今天起得晚,这会儿也该到了吧。他们还说,有位姓谭的老大人也跟着一起来于泉要面见钦差,会不会是他有什么事情半路上耽误了?放心吧小姐,大人身边有顾佐和黎白,他们俩都是难得的高手,又是老江湖,不会有事的。” 谭素这会儿跟她爹在一起? 燕韶南对朝廷的人事不是很感兴趣,没有多想。 祝大林这番话多少安慰了她,她回屋坐下来弹了会儿琴,羽中君突然向她提了个要求。 “你现在去找老爷子,他过会该去见国公了,你带上琴,跟他一起去。” “咦,见那小公爷做什么?” 崔绎决定先不告诉她实情:“你父不在,你需得代他解释一下。” 燕韶南皱眉道:“用不着吧,叫蒋老爷子去说不也一样,男女有别,我可不想冲他打躬作揖的。” 崔绎挖空心思想要说服她:“老爷子是他那边的,笔洗那事你知道他会怎么报告?不为自己,也要为你父亲和朋友考虑,跟去听听,总没有坏处。” “也对,那我去就是了,带琴做什么?” “我听听,好帮你参谋。” 燕韶南心下狐疑,羽中君说了这么多字,对这件事热切地有些反常,但她向来信任对方,没再加以刁难,喃喃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想……” 她去找蒋双崖,果然蒋老爷子正准备出门。 蒋双崖的身份不适合跟着那些当官的一起去迎接魏国公,只能等小公爷住下了,再私下里求见。 第171页 燕韶南一说,他便痛快地答应了。 两人一起到了钦差行辕,蒋双崖报名候见,停了一会儿,崔平出来,将两人接了进去。 崔绎在小花厅等着见他们,换了件玄青色的蟒纹长袍,领口敞着,乌发还带着湿意,看上去刚刚洗漱过,剑眉星目,叫人心折。 蒋双崖见了礼,责备旁边的崔平:“没有丫鬟跟来,你要多尽点心,小公爷头发还没干,万一吹到冷风容易落下头疼的毛病。” 崔绎笑着摆摆手:“行了,老爷子,你这是训崔平还是训我呢,是我要这样的,快坐。”而后冲着燕韶南熟稔地道:“燕小姐也坐吧,若我没有记错,这不是咱们头一回见面了。” 燕韶南裣衽行了礼,没有顺杆套近乎,提之前在京里兵马司衙门得对方解围的事,规规矩矩坐下来,道明来意,道:“父亲按说应该赶在国公爷进城之前回来,不知遇上什么事耽误了,着实叫人担心。” 崔绎目光明亮望着她,似是听得很认真,他如今既然接受了燕如海的投效,自然会叫他父女感觉到自己的重视,听罢之后吩咐崔平:“去传我命令,叫韦安带人去接应一下燕通判,伍知府那边也知会一声吧,请他派两个向导。” 燕韶南连忙称谢。 “如何,你父女来泉关府这边还习惯吧?” 燕韶南往日对他成见不小,这次见面有所好转,听这话暗自腹诽:“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这话啥意思,是想表现礼贤下士还是想听我歌功颂德?”她为不惹麻烦,已经尽量表现得低调恭谨,低眉顺眼地回道:“多谢国公爷关心,一切尚好。” 这种场合,她带着琴其实颇为突兀,崔绎虽然未提,目光却往琴上扫了好几眼。 在这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琴里的魂魄正拼了命地左冲右突,想要靠近自己的身体,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却无法挣脱来自琴弦的束缚。 他根本出不去! 第101章 遇不测 燕韶南哪里知道小公爷的未来之魂正在武王弦中浮沉挣扎,她自觉完成了羽中君的嘱托,见过崔绎,也对过话了,羽中君这下总该满意了,自己继续留在这里看权贵脸色岂不是很没必要? 她看了蒋双崖一眼,想要告辞,崔绎却道:“正好燕小姐来了,我想听你们说说胡永和那姓文的商贾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双崖代他向燕韶南解释:“国公府说的胡永便是那胡大勇,此人疯傻得颇为彻底,押回京之后找了好几个有名的大夫医治,都不见成效,满口疯话,不是念叨‘有鬼’,就是说宝贝被人抢走,要夺回来,不用说,那被抢走的宝贝就是他之前从国公府偷走的东西,后来出现在文青枫文老板手中。” 燕韶南自然死不认账,道:“抓到那胡永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身边只有一件碎掉了玉器,我和我爹都怀疑他是遭人黑吃黑,说不定在京里就被人盯上,一直跟到了安兴,他之前并不认识欧阳家的人,主动与对方勾结要置我父于死地,当是为了销赃,谁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暗中那人一直等他将偷来的宝贝拿出来,准备跑路了才动手。” 崔绎望着她,目光深沉,似在细思她这番话,问道:“你们觉着,暗中那人会是姓文的?” 燕韶南很想帮文青枫美言几句,洗脱嫌疑,叫这位有钱有势且不好糊弄的小公爷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她更知道过犹不及,对方瞧着同自己年纪相仿,论精明她却早就领教过了,都不知道他哪句话会是陷阱,一句话说错适得其反,是以暂时未吱声,等蒋老爷子先开口。 蒋双崖将文青枫那边的解释说了,道:“此人做海上生意发的家,早先和欧阳泽的买卖有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欧阳泽背靠冯全,狠毒无忌,竟然没能奈何得了他,可见这姓文的不简单。我试探过,他本人武艺低微,但手下聚拢了一批江湖人,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的,那些亡命之徒对他竟然俯首帖耳。” 他顿了顿,想起之前文青枫的态度,笑道:“我看他急着找门路想要投靠国公爷。” 崔绎不动声色:“这种底子不清白的,不用理会。” 蒋双崖称“是”。 燕韶南暗忖文青枫一门心思想要贴上来,可惜已经被拒之门外了。要不要找机会提醒他一声呢? 就听崔绎吩咐道:“梁家灭门案交给张山去办,咱们就不要多管了,燕通判这边抓紧时间把我府中丢失的另外几样东西找回来。蒋老爷子,你回头好好和梁大人说一下,全力配合。” 燕韶南和蒋双崖齐齐应了,告辞退出来。 对崔绎的交待,燕韶南除了确定他府里丢的东西非同小可之外,并没有太多想法。梁家的案子虽说父亲已经着手了,但要不要查,怎么查,自然是钦差说了算,纵然觉着遗憾,也得忍着,正好可以瞧瞧张山张大人的手段。 她抱着琴走出行辕,正遇上一队侍卫匆匆回来,燕韶南和蒋双崖往旁边让了让,对方领头的和蒋双崖认识,却顾不上说话,拱了下手示意有急事,两厢擦身而过。 燕韶南隐隐觉着不对劲儿,不住回头去瞧,未等走远却见陈管事从行辕内追出来,喊道:“蒋老爷子,燕小姐,留步,国公爷有请。” 燕韶南脸色登时就变了,她只觉头发根儿发炸,两腿发软,两臂死死抱紧怀中瑶琴,颤声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爹有消息了?” 第172页 “是,你别激动。”陈管事板着脸神色肃然。 燕韶南不等他再说,调头就往回跑,裙角飞扬,竟然把蒋老爷子都甩在了后面。 她一直跑到刚才的花厅,见崔绎已经站了起来,小厮崔平正给他披外边的大氅,方才那队侍卫在花厅门外站了两排,鸦雀无声。 燕韶南站定,方才跑得太急了,胸膛剧烈地起伏,一颗心几乎跳出来,惶然不安地问道:“国公爷,我爹他怎么样了?” 她这么突兀地跑进来,打破了肃杀的气氛,崔绎看了她一眼,道:“刚发现你爹他们的马车和几具尸体,离于泉城还有数十里,应该是回来的途中遇袭,别太担心,报告的人说死者当中未发现你爹和谭素。” 燕韶南如何能不担心,这些天她一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这不安由何而来,陡然听到噩耗,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她连着几个深呼吸,强自冷静下来,问道:“国公爷这是准备做什么去?” 崔绎有些意外于她的反应,道:“你爹是我安排来的,这是在给本国公下马威呢,我自然要亲自去瞧一瞧。”他迈步出来,同报信的侍卫道:“通知张山张大人,叫他随我走一趟。” 当即有人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燕韶南强抑住焦急的心情,道:“国公爷,请允许我一起去。” 崔绎“嗯”了一声,吩咐道:“蒋老你跟着她吧。”自顾自率先往外走。 蒋双崖连忙答应,得知燕如海出事,老爷子颇觉内疚,他被派到燕如海身边虽然另有任务,但明面上总是奉命来保护对方的,燕家父女对他十分尊重,从来没有拿他当下人看,他是放心顾佐和黎白这次才没有跟去,那两人论能力和武功,保护个六品通判绰绰有余,谁知竟这么不顶事。 小公爷和燕姑娘虽没有一言半辞怪他,他老脸也觉着挂不住,不等侍卫们整队出发,问清楚出事的地方,讨要了两匹快马,燕韶南换了装,两人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了去。 燕韶南一路忧心如焚,哪有心情和羽中君讨论。 这突发的意外却令琴中魂魄那有些抓狂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看来只是距离靠近了还不行,不足以恢复真身,要自琴弦中出去,需要再想办法。 唉,也罢,徐徐图之吧,眼下自是燕如海的生死更加重要,那是燕韶南的父亲,他呆在琴里有大半年了,两人能沟通之后,韶南什么都不避他,他听那小姑娘诉说对亡母的思念,担忧父亲续弦不知会找个什么样的,深知燕如海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千万不要出事,人家父女俩前世平平安安的,若因现实变了,当爹的遭遇不测,那他岂不成了扫把星? 燕韶南是下午得的消息,赶到出事地方正是深夜,好在那段路已经被官府接手了,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崎岖的山路穿过密林,正是埋伏袭击的好地方。 现场几辆马车翻倒在路旁,车上有血迹,拉车的马全都不见了,一共有十来具尸体,全都裹着草席,整整齐齐躺在整理出来的空地上,不但车上,人身上值钱的东西也被搜刮一空。 二人到得早,负责保护现场的官员不认识他俩,蒋双崖主动上前去交涉,燕韶南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草席旁,拉开,露出一张脸来,不认识,下一个,依旧不认识,看衣着打扮有的是马夫,有的是当差的,一直看到最后,她两腿一软,坐倒在地上,闭上眼睛想了一想,不放心地问一旁官兵:“再没有其他人了?怎么知道这是燕通判的队伍?” 不幸中的万幸,死人当中她一个认识的都没有,不光父亲,计航、陈嘉阳以及阿德等人都不在当中。 “还有个受了重伤的,大夫正救着呢,不知道能不能救活。”负责的官员回答她。 “在哪,我看看。”燕韶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站起来。 伤者是顾佐。 蒋双崖看过伤之后神色凝重,燕韶南以前虽然没接触过这些,但见他昏迷不醒,找来的大夫一副尽人事的样子,也知道情况不大妙。 “老爷子,如何,还能救过来么?” 蒋双崖对燕韶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好说,看造化吧。可惜了,他原本腿上功夫不错,现在右腿都快被人拧成麻花了,对方功夫很厉害,最致命的是胸口上这一掌,唉,也就是仗着年轻,要是我,这会儿肯定已经交待了。” “这么说是和敌人正面交过手,对方武艺高强,应该不是寻常的劫匪。”燕韶南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若父亲和计航等人只是被抓走了,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尽全力营救就是。 “燕小姐,蒋老爷子!”离远草窠里突然有人喊道,声音竟有几分耳熟。 官兵们“呼啦”就围上去了,纷纷叫道:“咦,有人!”“这有一个!” 那人头发披散,满身的泥土草屑,看上去十分狼狈,被官兵围上去之后,忙不迭地解释:“别误会,我是燕大人的幕僚!我家小姐在那边,我要同她说话。为什么早躲着不出来?我又不认识诸位官差,哪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燕韶南急忙过来,道:“这位是我父亲的师爷陈嘉阳陈先生,陈先生你没事太好了,快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众官差面面相觑,颇觉不可思议。他们自觉将这附近细细搜过了好几遍,怎么会没发现藏了个大活人呢。 第173页 第102章 石血佛 相较于众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陈嘉阳,燕韶南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羽中君特意推荐的,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却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全自身,等着她赶来,能做到这一点,就不枉她特意绕了那么远的路上门去请。 出于对羽中君的信任,她想都未想过陈嘉阳通敌的可能。 出事到现在已经大半天了,足够陈嘉阳将诸人的遭遇理顺清楚,汇拢起有用的信息。 “我们是昨天一大早动身的,路上很顺利,原定今天中午之前赶回于泉,经过这段山路的时候是上午辰末巳初,还没走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着一阵不得劲儿,心里毛毛的,就跟大人说,常言道逢林莫入,最好派几个人前面探路。同行的谭侍郎听了很不耐烦,大人就叫黎白到前面去看看,大家继续赶路。走不多远,黎白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听到呼喝不但没站住,反而撒腿就跑,他艺高人胆大,直接追了下去。 “我觉着不妥,就落在了后面,想着若是平安无事,大不了晚些时候再追上队伍,万一出现意外,我这书生起码不拖累同伴。结果还就真出事了,黎白追去之后很快没了动静,前面冒出来十来个人拦住了去路,一看就是盗匪强人之类,为首的直呼大人和谭侍郎名讳,招呼手下喽啰上来绑人,有反抗或是看着不顺眼的,直接就杀了。顾佐上前阻止,还想着擒贼先擒王,哪知道一个大和尚从天而降,两人打到一起,顾佐不敌,惨叫声传出老远,叫人听着头皮发麻。我那时候见势不妙,早已经藏进了草丛里,那些贼人没有留意到我,搜刮一番,押着燕大人、谭侍郎还有其他的人就走了。” 一旁衙门的官儿将信将疑:“你怎么藏的,我们这么多人搜查了好几遍竟未发现你?” 陈嘉阳抖了抖袍子:“我这衣裳和沙石随色,只需扯些杂草插到身上,不到眼前看不出破绽。” 燕韶南点点头,问道:“对方首领长什么模样?” “长得膀大腰圆,年纪……留了一副大胡子,不好判断,差不多三四十岁吧,面孔黝黑,好像长年在太阳底下曝晒,一身短打扮,这么冷的天还敞着怀,听口音应该就是这彰州人。” 陈嘉阳还在仔细回忆,蒋双崖却急着打断他:“那和尚的招数你看清楚了没有?” “那和尚空手,顾佐用刀,打着打着不知怎么,顾佐就被对方近身一把抓住了腿,我不会武,有些说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只觉着那和尚赢得颇为轻松。对了,贼人首领对他似是十分钦佩,还赞了一句,说十佛一出手,是人都要栽。” 蒋双崖从他一说到和尚就有所猜测,此时肯定地道:“不是十佛,是‘石血佛’。能将顾佐伤成这样的,全武林也没有几个。” 燕韶南喃喃道:“石血佛温庆,金风寨?” 蒋双崖咦了一声:“小姐你竟然知道温庆?” 燕韶南未答,深深吸了口气,问陈嘉阳:“陈先生,你可有听到他们说接下来要去哪里,准备拿我爹他们怎么样?”传言温庆出手狠辣,十分痛恨官府,父亲落入此人手中,令得她非常担心。 陈嘉阳道:“我离得远,只听到寥寥几句,好像说来收供品遇上肥羊什么的,又说谭侍郎已经不当官儿了,卖不上好价钱,但谁叫他得罪了佛爷,先绑回去慢慢收拾。最后那带头的说了句‘赶紧的,等上了船再说。’” 衙门的小官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听起来到像是海匪,那就有些不好办了。” 他见燕韶南面带愁容,大大的眼睛望过来,不得不多解释两句:“燕小姐您不知道,咱们彰州除了富庶之外,也盛产海盗啊,沿海的那些小岛上究竟聚了多少人,怕是没人说得清楚。那些当家的几天一换,死人往海里一扔直接喂鱼虾,更要命的是,海边的买卖人为保平安也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这帮人说的‘收供品’就是。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给他们通风报信,唉,除了宝中港有兵驻守,有船有火炮,海盗们不敢去,旁的地方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燕韶南想了想,同蒋双崖道:“不管怎么说,温庆的动向应该查的到。” 这等闻名天下的反贼,朝廷必然时刻关注着。 蒋双崖应道:“我马上找人打听。” 不多时两名钦差率众赶到,蒋双崖和保护现场的地方官吏一起去向魏国公禀报案情。 崔绎亲自看了看一众死者,下令着附近几县关闭城门,封锁交通要道,调遣兵卒,征集民壮,沿着眼前的几条路搜捕,尤其是往东去海边的官道,要重点设卡。 这命令一下,调兵遣将,泉关和相邻几府都是一片鸡飞狗跳。这么大的动静,可除了抓住几个蟊贼之外,并没有值得一提的收获。 燕韶南在了解彰州海盗是何等猖獗之后,对这结果早有预见。 父亲没有当场遇害,而是被抓走了,说明他在劫匪眼中还有价值。怎么救人,与其盼着官兵能找到对方,且把温庆那凶煞拦下,不如盯着蒋双崖这边,先找着对方再说。 依靠国公府的力量,蒋老爷子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石血佛温庆这半年来行踪不定,多数时间呆在海上,最近一次露面是半个月前帮着海龙帮打下了黑池三岛。 海龙帮的大当家尉迟熊人如其名,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与陈嘉阳当时所见的贼首也颇为吻合。 第174页 知道对手是谁了,燕韶南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按时间推算,他们这会儿就算尚未押着燕如海、谭素等人出海,也必然找着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了。 要救人,需得先找着对方的老巢。 对此别说燕韶南一个姑娘家,就是两名钦差外加泉关府上下这么多官员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蒋双崖为此四处奔走,托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打探消息,出事六七天之后,就隐约有消息传出来,说尉迟熊已经放话承认劫持朝廷六品官的事是他们海龙帮做的,要钦差准备赎金,具体怎么交货放人再商议。 燕韶南再次去求见崔绎。 蒋双崖一旁跟着,他深知燕如海这闺女有勇有谋,不同于一般闺阁小姐,很想帮她一把,最好是能说动小公爷倾全力救人,既是不想见她失望,也怕她救父心切,做出什么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来。 说真的,他还真有点发憷这个足以做他重孙女的小姑娘。 崔绎这些日子忙得很,没工夫同两人兜圈子,直接道:“赎人是不可能的,别说你父亲,就是本国公失陷在贼人手里,朝廷也不可能做出拿钱赎人的事情来,可若是虚与委蛇,想办法引他们出来,除去温庆,剿灭黑池三岛的海盗,这到是个难得的机会。” 蒋双崖担心地看了燕韶南一眼,语带安抚:“到时候也可以趁乱救人,咱们准备周全些,温庆就交给老夫好了。” 燕韶南不想听遥遥无期的安排,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已经在调兵了。彰州的军队一有动作,难保不走漏风声,这次是从澄海卫调兵,差不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时间太长了,每一天对燕韶南而言都是煎熬,她想说父亲落在那伙贼人手中,谁敢保证能活上一个月,趁乱救人说的容易,温庆那等杀人不眨眼凶徒又怎么会放人质逃生,再说还有计航、阿德等人,难道都放弃不管了么? 但若换她和小公爷易地而处,她又能拿出什么好办法呢? 身为钦差,更是她父女在朝中的靠山,崔绎不能说没有尽力,再说其它,实在也是强人所难了。 蒋双崖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露出少见的仓皇无措,不禁有些于心不忍,仗着一张老脸几分薄面,替她问小公爷:“国公爷,时间太久了,夜长梦多啊,燕通判才华出众,折了多可惜,您看能不能从宝中港抽调兵丁……” 崔绎不等他说完,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成。你怎知温庆的目标不正是宝中港?” 蒋双崖激灵了一下,道:“是,老朽糊涂了。” 崔绎冷笑道:“真是不来不知道,这些年朝廷在彰州都做了什么,对方为什么偏捉了燕如海去,你知道有多少官吏私底下同海盗勾结?人家看咱们洞若观火,可我们看人家只能雾里观花。” 他顿了顿,同燕韶南道:“这件事已经这样了,我尽力而为,你要做好心里准备。但你放心,不管结果如何,本国公绝不会亏待自己人。” 燕韶南道了谢,硬撑着回到通判府,泪珠才滴落下来。 崔绎话说的很明白了,若是此次燕如海身殒,他会好好补偿燕家和她,算是对死者有个交待。 可是她不要啊,荣华、富贵,她向来没有看在眼里,她只想保住自己的家,宁可受千般苦,遭许多罪,只要父亲好好活着。 第103章 两条路 崔绎听到了燕韶南的抽泣声。 轻轻的,带着十六七岁小姑娘特有的无助和委屈,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隔上一阵,抽泣停了,传来研墨和纸张的沙沙声,他知道,燕韶南有个习惯,当她冥思苦想的时候,除了无意识地弹琴,还喜欢在纸上乱写乱画。 崔绎忍不住想,都到这时候了,她还是不想放弃,可是就凭她一个闺阁少女,举目无亲,凭什么去左右当权者的决定,影响大局?不说别的,自己年轻时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一旦认定了的事,轻易不会改变主意,至少不会因为心软,他心肠可是硬得很,就算……燕韶南长得美若天仙也没用。 何况处在他那个位置上,崔小公爷着眼于大局,做得一点都没错。 温庆在开州金风寨扯旗造反的时候,朝廷除了派兵,还从各部抽调高手前去剿灭,谭素当时做为刑部侍郎,力主此事,派了好些刑部的名捕头过去,双方结下了深仇,可燕如海刚当上泉关府通判,同抓他的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温庆亲自出手,调虎离山,图谋宝中港的可能极大。 反贼嘛,看到宝中港的战船和军械哪能不眼馋? 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听燕韶南烦躁地丢下笔,将纸扯碎了,叹了口气,跟着又哽咽起来。 这是真正走投无路了吧! 崔绎觉着自己能忍到现在,当真是耐性十足。可是不如此,这小姑娘怎会心甘情愿地配合他,毕竟自己要她做的事需得冒上一点风险。 他令武王弦震动了一下。 燕韶南早将丫鬟都打发出去了,屋里很安静,这“嗡”的一声顿时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擦了擦泪,道:“羽中君,我在想办法了,你不用安慰我。” 声音都带着哭腔,叫崔绎心里一软。 他又响了一声,示意自己有话说。 “噢。”燕韶南坐到了瑶琴边,落指于琴上,轻拨琴弦。 第175页 崔绎没有废话,一字字地道:“我有办法。” 果然燕韶南反应十分强烈,立时惊喜地问道:“什么办法,你快说。”弹琴的同时,不吝夸奖,“羽中君,你真是好样的,快说,只要能救出我爹,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崔绎等的就是这话,道:“你再带我去见国公。” “嗯,然后呢?” “找个理由,弹琴给他听。将你的本事拿出来,弹那首《遇神》。” 他上次得燕韶南相助,距离自己的身体只有几步之遥,可任他如何努力,却连琴弦都出不了,事后细思原因,估计是缺少一个“药引子”。 经过苍松书院的那个案子,他已然意识到燕韶南的琴声能控制他人的心神,怪不得他刚误入琴弦那会儿,燕韶南经常弹《孤馆遇神》,弹完了还问他有没有感觉,不用问,胡永也是被这么弄疯的,那一晚,自己就是在《孤馆遇神》的琴曲中搬了家,住进武王弦。 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回到身体,还要靠燕韶南大力襄助。 他相信这点小事对燕韶南而言是举手之劳,弹个琴而已,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说服她。 燕韶南听了之后果然有些迟疑,道:“你叫我对魏国公用《孤馆遇神》?你知不知道后果……” “放心,不会有事,我能救出你父亲。”崔绎没法向燕韶南解释那也是自己的身体,前生后世的说法实在太缥缈虚幻了,无法取信于人,只会叫对方越发怀疑自己是在骗她。 救出燕如海是他的承诺,再没有比这个更能打动燕韶南的了。 崔绎想过了,只要能回到身体里,取代年轻时的自己,救人对他而言并不困难。 他与当年的自己最大的区别是想法不同,与其三年后再造反,何妨现在就着手准备,钦差行辕里的那位此刻一心为朝廷保住宝中港,他却毫不犹豫地想要将之收入囊中。 燕韶南并未怀疑羽中君在骗自己或是说大话。 羽中君话不多,却见解不凡,常常一针见血,引人深思,他出身富贵,随随便便推荐的陈先生也能力出众,落难之前肯定是个大人物。 他叫自己弹《孤馆遇神》,目的何在?燕韶南用膝盖想也想得到,他是打算搅乱小公爷的神魂,然后趁虚而入,取而代之。 若是成功了,往后魏国公里面就换了个芯子。 以羽中君的能力,加上魏国公的权势,那自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像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有力也无处使。 屋里静悄悄的,崔绎等着她做决定。 “……那魏国公呢,他是不是就从此不存在了,还是会和羽中君一样,变成游魂,往后余生困在某个地方?” 这个问题崔绎不大好回答,他也不知若他抢到了身体,另一个魂魄会怎样,会像之前那次一样被他压制在身体里,随时反扑,还是自此消失,只得含糊答道:“不会的,只会与现在多少有一点不一样。” “嗯。”燕韶南没有再犹豫,回答却出乎崔绎的意料:“抱歉了,羽中君,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一时间崔绎有好多问题想问她,你不想救你的父亲了吗?你明明不喜欢魏国公,时常骂他纨绔,小气…… “魏国公并没有得罪过我,相反,他对我父女照顾还挺多。不,不光是这些,学琴的时候,我答应过老师,绝不用瑶琴行不义之事,伤害无辜的人。”燕韶南说这番话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我的父亲,我自己想办法救,就算救不出,大不了一死,我这做女儿的问心无愧。” 崔绎一时间傻了眼,他怎么也没想到燕韶南会是这么个反应。 显然她不但拒绝了自己的提议,还因此拿定了主意,准备冒险一搏。 他想再劝燕韶南,想问她要干什么,无奈对方显然不打算再受他蛊惑,只是抱起了琴,却碰也不碰琴弦,推门出了闺房。 檀儿听到动静出来,担忧地道:“小姐。” 燕韶南站定:“正好,檀儿你去把你大师兄找来,我有事问他。” 檀儿知道大人出事,此乃多事之秋,急忙忙地去了。 少顷,祝大林赶了来。 燕韶南直接道:“我知道你和文老板一直还有来往,我有急事想见他,麻烦你帮忙给约一下。” 祝大林顿显窘迫,道:“大小姐,您有吩咐小人自是马上去干,怎么这般客气?” 燕韶南淡淡一笑:“我不是对你,是跟文老板客气呐,此番需得求人了,不客气也不行。” 祝大林连忙应了,转头匆匆而去。 檀儿面露不安:“小姐,您……” 燕韶南道:“没事,别担心。一会若是约好了,你跟着我去,叫樱儿去看看蒋老爷子在做什么,拖住他,别叫他跟来。” “呃,好吧。” 祝大林那边回消息很快,文青枫此刻人就在于泉,一约就约到了,听说燕韶南有急事要见他,文青枫请她到距离通判府不远的一栋私宅里相见,只隔了两条街,还提供了一辆马车给祝大林。 祝大林赶着车,载着燕韶南和檀儿找到地方,文青枫已经站在大门口迎接了。 檀儿打着车帘,燕韶南抱着琴由车里下来,文青枫好好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神色如常,松了口气,道:“燕小姐,准备不周,有失远迎,快里面请。” 第176页 燕韶南笑了笑:“是我冒昧打扰了。”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文青枫这等人狡兔三窟,燕韶南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于泉时常住的宅子,也无心东张西望,默默穿过庭院,进了花厅。 这间待客的厅堂布置得并不奢华,以黑红二色为主,一眼望上去带了几分肃穆。 文青枫请她落座,丫鬟跟进来奉茶。 燕韶南侧头低语几句,吩咐檀儿先出去等着,文青枫这边的下人也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文青枫这才关心地道:“燕小姐您这几天还好吧,我刚听说令尊出事了。因为钦差大人震怒,整个彰州局势变得十分紧张,我本想去看看您,又怕通判府那边正忙的焦头烂额,非但安慰不到您,还添麻烦。” 燕韶南见他并没有因为父亲出事而态度有变,暗自松了口气,道:“算不上焦头烂额,还是有些进展的。” 文青枫眼睛一亮,道:“说说,可有文某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主动说了,到省得燕韶南再引入正题,她留意着对方的神色,道:“已经知道是哪伙贼人抓了我爹他们,为首的是海龙帮的大当家尉迟熊,还有一位是‘石血佛’温庆,文兄可认识这两个人?” 文青枫听她问的如此直接,苦笑道:“鄙人是做海上生意起家的,说完全与他们没有瓜葛,燕小姐你会相信么?不过也仅限于认识了,定期受人勒索,给他们上上供,求个平安,和气生财罢了。” 言外之意,认识归认识,帮燕韶南去要人没有可能。 岂料燕韶南并没有纠缠于此,而是说了句叫他大为吃惊的话:“我想混到海龙帮里去,文兄能不能帮一帮我?” 第104章 留书信 文青枫几乎以为自己会错了意,吃惊地道:“你怎么,我不……” 拒绝的话还未说完,燕韶南抢先道:“文兄,先别说不行,我知道你肯定有门路,你只说说什么条件吧。” 文青枫眼神微闪,避开了对方的目光,燕韶南的眼睛太明亮了,令他生出会被灼伤的错觉。 “这话从何说起呢,燕小姐不会在暗示我通匪吧?” 燕韶南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魏国公府失窃的东西原本在胡永手上,丛朋是在安兴县衙当着我的面卷了那些宝贝跑掉的,国公府的宝贝价值连城,等闲人不敢沾手,胡永为了销赃,连掉脑袋的事情都敢做,所以我才敢猜测,文兄你和丛朋他们关系非比寻常。” 文青枫连忙摆手:“可不能说‘他们’,就只有丛朋一个,那假和尚手上常常有货找我帮忙,打过一些交道,其它真没有什么了,他们是反贼,我文青枫上有老,下有一大帮子跟着我吃饭的人,这还能拎不清么,只是有些事江湖上的朋友找到了,不好拒绝。” 他语无伦次地否认完了,方才回过味来,拍了拍脑袋,埋怨道:“丛朋也是,这么大的事不跟我讲,害我跟个傻子似的把笔洗送回来自投罗网,蒋老爷子每回见了我都像审犯人一样问来问去。” 咦,丛朋没有跟他说么? 燕韶南脑袋里转得飞快,像这等来路不正的东西,出手的时候按常理是要说清楚忌讳的,不然就会闹出类似于卖回给原主的悲剧,丛朋着意隐瞒,是因为打赌输给自己,面子上过不去么? 她原以为文青枫是听了丛朋所言,冲着自己那几支琴曲来的,倘若不是,他图的又是什么呢?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文青枫不答应,她只能软语相求:“丛朋不就是金汤寨的么?我也不敢奢望太多,乔装打扮一番,换个身份,能混进去就行,其它的见机行事,我又不是朝廷的人,万一被发现了,文兄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他们也不至为难你。” 文青枫现在就为难得很,道:“土匪窝何等污秽,哪是你一个姑娘家能想象到的,我的面子没有那么大,在里面可庇护不了你,就算侥幸没出事,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燕韶南道:“这文兄就不必为我担心了,我有自保的法子,不会任人宰割的。”和名声比起来,自然是父亲的生死更加重要。 她软磨硬泡了好一阵,见文青枫始终不肯点头,道:“文兄,反正我主意已定,你不帮我,我便再找别的门路。” 文青枫并不相信:“除了我,你还能找谁去?” “丛朋啊,说不定他愿意呢。” 文青枫给她气笑了:“你到不怕他把你卖个好价钱。” 燕韶南静静地回望他:“我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冒险。” 文青枫收敛了笑容,两人四目相视,燕韶南目光中的坚定告诉他,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一旦自己真的拒绝了,她真的会去找丛朋…… 文青枫只得让步:“我得看看你有什么自保的法子,不能让你去送死。” 燕韶南二话不说,拿过瑶琴来,弹了一小段《神化引》。 文青枫武功低微,加上这会儿被她纠缠的心绪纷乱,反应比之丛朋更加不如,几乎是瞬间就晃了神,呆坐在那里目光呆滞,打了个盹,身子一晃,蓦然惊醒。 他惊讶地望着燕韶南,目光在她和琴上来回逡巡,道:“给我点时间,我考虑一下。就算去,也不能这么去,得提前好好准备,最好扮成个丑八怪,叫旁人都认不出你来。” 第177页 燕韶南莞尔:“好,这些都听你的。” 文青枫目光挪去了别处:“丑话说到前面,我只管帮你见到你爹,前提是燕大人还活着,其它救人也好,你遇到危险也罢,自己想办法解决,别指望我,另外走之前衙门那边你妥当处理,不要拿我秋后算账,官府的人一个不许带,包括蒋双崖,我看你带着祝大林就可以了。” 燕韶南忙不迭点头,听话得很,连道“放心”,等他交待完了方道:“祝大林也不用带,生死难料,没必要拖累他,我自己去冒这个险就可以了。” 文青枫无奈地慨叹:“你再好好想想,别到时候后悔,真不好说你这是鲁莽还是孤勇。” 燕韶南见他说完一副送客的架势,连忙提醒他:“文兄,你还没有开条件。” 按她所想,虽然自己现在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和文青枫交换,但只要不死,未来总是可期的,文青枫生意做的那么大,目光肯定很长远,不会只局限于眼前的一点利益。 可文青枫闻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率先站起身开门出了客厅。 “喂!”燕韶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文青枫送她到门口,道:“明天傍晚过来吧。” 燕韶南上了马车,催促赶紧回府,只剩下一天的时间,她也要好好准备。 崔绎呆在琴弦中,全程听得清清楚楚,明白燕韶南这是在拒绝自己之后,选了一条充满危险异常难走的路。 这令他的心情变得异常复杂。 焦虑有,失望也有,担心恼怒之余,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见不到外界,不知道燕韶南的长相在这一刻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她的身影,她整个人从未像现在这么清晰,似乎破开了迷雾,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触手可见。 你选的那条路,有本事走完它吗? 坚持原则宁死不妥协的人崔绎见得多了,可惜他们的结局通常都不怎么好,但愿你能是个例外吧。 崔绎并不看好燕韶南,他已经在考虑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该怎么办了,燕韶南若是死在土匪窝,他是会跟着消亡,还是被丢在一旁,从此无人问津。 可他纵有一万种想法,燕韶南若是不理会,他连意见也无法表达。 等啊等啊,一行人回到了通判府。 崔绎听着她打发了祝大林和檀儿,发了半天呆,幽幽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羽中君,你都听到了,我主意已定,你只能帮我顺着这条路出出主意,或者告诉我你是谁,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我看看能不能送你做回自己。” 这是断然拒绝自己之后,又求和来了。 崔绎很清楚,若他这时候敢说一句“我是魏国公”,燕韶南必定翻脸,将他打入冷宫,至少出发前都不会再理他了。 理智令得他将种种情绪强压下去,面对现实:“不带老爷子可以,但你要留信给他,叫他带人接应。” “好的,我一会儿就写。” “写完了念给我听。” “行,没问题。”羽中君肯收束野心,陪着她犯险,燕韶南特别好说话,什么都应承。 崔绎又道:“你若要交待后事,便找陈先生。” 在他看来,陈嘉阳做事可比祝大林、檀儿那几个靠谱多了。 “噢,好。”燕韶南觉着“交待后事”四个字很是刺耳,不过羽中君心情不好,可以理解,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提到陈嘉阳,燕韶南终于想到这会儿该做什么了,打发个人去把陈先生请来,她要好好了解一下梁家灭门案的始末,以便知道父亲此行去查案和被劫有没有关联。 在两位钦差的关照下,顾佐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他伤得极重,昏迷远较清醒的时间长,要知道梁家灭门案的细节,还真只有陈嘉阳能说得清楚。 等听到陈嘉阳讲,证人梁小荻虽有重重保护,仍被凶手杀死在县衙里,燕韶南不禁眼角一跳,伸手抹了把脸。 相较向钦差陈说厉害,应付大小官员,深入虎穴去救人,她更擅长分析案情,找出隐藏在其中的线索。 “陈先生,你是什么时间到的现场?” “凶手掷出飞镖以后,我是最晚一个赶到的,在那之后就一直跟着大人,当时我记得还有不少人,咱们的人基本上都在……”他记性甚好,谁在场、谁做什么去了说得十分清楚。 燕韶南用笔记下来,又细问中途他们被劫的经过,最后叮嘱陈嘉阳,明天有要紧事,叫他一定不要外出。 送走陈嘉阳,燕韶南坐下来准备给蒋双崖写信。 她自然希望救人出来的时候,外边能有人接应,最不济真死在里头,这就算是封遗书,交待一下后事,因此她落笔格外慎重,迟疑了好一会儿,问崔绎:“我该怎么写?” 崔绎答她:“实话实说即可。” “好吧。” 写了两笔,她又问:“文青枫会不会被我连累,真被打成通匪?” 崔绎心想文青枫精似鬼,既然答应了,就必然有办法洗脱自己,还用你操心? 照常理推测,蒋双崖接信之后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钦差行辕那边,调的兵还没到,接下来的救人和剿匪都要借助文青枫的力量,他只要与海龙帮和温庆等人牵扯不是太深,知道该往哪边站,自然不会有事。 第178页 但崔绎一句都不跟燕韶南讲,只是道:“你活着他就没事,你若死了他自然要跟着倒霉。” 燕韶南欲言又止,半晌低下头去写起信来,写了厚厚的一摞,然后放下笔,念给崔绎听。 第105章 将欲行 崔绎听她信里讲,自己从小跟着老师学艺,有些自保的能力,所以才出此下策,实在是无法坐视父亲遇险。文老板也是出于朋友之义受自己逼迫才帮忙的,请蒋老爷子一定不要责怪,帮忙周旋。具体联络的方式她会交待给陈嘉阳。 若万一自己和父亲回不来,靖西家里有抚恤,还有国公爷答应的补偿,于泉这边剩下的一点钱财就请他亲自善后,代为分给计航和阿德家里。 还真是一封遗书。 崔绎想了想这封信落在年轻时候的自己手里会有什么反应,道:“再加几句话。” “嗯?”燕韶南虽然表示了疑问不解,却依言拿起笔来。 崔绎一字一字道:“你写,崇福观后山的那棵树苗长了十年,老爷子还记得当时那壶酒的味道吗?” 燕韶南将崔绎的原话抄到那封信的末尾,念给他听了,问道:“是这样么?” “对。” 燕韶南的好奇心被他勾了起来:“都不解释一下?你认识蒋老爷子?你原本是国公府的侍卫么?” “不是,别问了,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燕韶南之前的拒绝令崔绎刮目相看之余,也伤害了他一直以来的骄傲,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悲哀,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懒得开口。 崔绎的败家子老爹是前任魏国公的嫡长子,可能是丹玩得多了,就只崔绎一个孩子,崔绎有三个叔叔,堂兄弟就更多了,逢年过节能坐满好几张大桌。直到崔绎六七岁,老国公还未决定要将爵位传给谁,崔绎他爹风言风语听得多了,也觉着老父对自己颇为嫌弃,受方士蛊惑,脑袋一热,悄悄在自己的院子里布风水局,想要“聚灵养煞”。 不管是皇宫大内,还是王公大臣的家,巫蛊之术都是令听者色变,被严令禁止的,不管有没有效果,只要传出去,肯定有一大帮子人跟着倒霉。 崔绎他爹也知道,小心翼翼瞒着父母兄弟,他自己这边炼丹需得清心寡欲,夫妇常年不同房,就只有几个亲信贴身伺候,不虞走漏消息,千防万防,没想到被儿子看在眼中。 年幼的崔绎就去找负责教自己习武的蒋双崖,请他出手杀了那方士。 蒋双崖回报说人就埋在崇福观的后山,怕过后忘了地方,还栽了棵小松苗当做记号,过后崔绎叫人送了壶好酒给蒋双崖做为酬谢。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蒋双崖顶多去向老国公禀报一声,再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燕韶南不肯帮忙,崔绎只能自己寻求机会,为此不惜暴露藏身所在。 再一个蒋双崖接到这封信的时候,燕韶南已经出发去海龙帮了,如此就不怕他们不尽心竭力地接应救援。 本是一举两得的事,他却不肯多讲。 燕韶南那里免不了展开了一番联想。 自己方才话问的笨了,只看羽中君这谈吐也不会是侍卫啊,但思路不会出错,他肯定和国公府有关联,说不定是魏国公的堂兄弟,若能知道国公府里有什么人得了病,变成行尸走肉也就能对上号了。 一瞬间,她想到了羽中君出现那会儿,正是胡永栽了;想到难怪魏国公如此重视,不依不饶的,先是蒋双崖,如今更是亲自追来。 看来是王公贵族大宅子里的恩怨啊,若羽中君对崔小公爷不熟悉,也不会萌生出占据人家身体的想法,不然岂不是一张嘴就露馅?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思,燕韶南把信收起来,安慰他道:“羽中君,你再陪我一晚吧,等明天我找根琴弦,把你换下来,叫陈嘉阳将信和琴弦一起交给蒋老爷子,你就不用陪我一起去涉险了。” 话是这样说,到底相处了大半年,燕韶南颇舍不得这个特殊的朋友,叹道:“可惜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今后也不一定能见到。” 离愁别绪,加上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她不禁伤感起来:“人生在世,总是有那么多不得已,像你我这种奇妙的缘份,世间大约不会再有了,羽中君,遗憾我没能帮到你,你怪我也好,那样等你像做了场梦一样醒来,就不会把我给忘了。” 崔绎没什么反应,任由她在那里伤春悲秋了好一阵,方才道:“用不着。” “啊?” “我和你一起。” 燕韶南大受感动。 呜呜呜,她小看羽中君了,自己拒绝了对方的提议,一意孤行,结果羽中君非但没有生气,还费尽心思的为她想办法,这恢宏的气量,真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羽中君也不逊色。 她挖苦人在行,夸人却不怎么擅长,绞尽脑汁赞了几句,又劝他不必如此,没必要这个时候共患难。 崔绎等她说完了,才表示:“不是我想陪着你,而是我已经试过,根本出不去琴弦。” “……”燕韶南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羽中君分明是故意的,啧啧,报复心好强。 崔绎又道:“海龙帮近来扩张很快,朝廷必定已经安插了探子,有我跟去,你也能多两成胜算。” 有是一定有,但和国公府八杆子打不着,崔绎之前从未关注过,并不知道是谁,还需就近了观察判断。 第179页 燕韶南经他提醒才想起还有这么一种人,朝廷的密探,她以前从未与之接触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有羽中君跟着,虽然前路依然缥缈,但心里确实踏实多了。 燕韶南有意修好,便用讨好的语气道:“羽中君,那便劳你大驾,跟着我去土匪窝里走一趟吧。” 崔绎哪是这么好哄的,淡淡回应:“反正我不是好人,活该如此。”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只是一时想岔了,不是还没做嘛。” 崔绎本来没生气,听了这话都快气死了,偏对方不给他机会说话,燕韶南接着又说了一句:“羽中君对朋友有情有义,对我是很好很好的。”他便像一个被扎破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气一下子全都漏干净了。 这天剩下来的时间,燕韶南该吃吃,该睡睡,试图用平静来表现自己的不紧张,但其实熄了灯之后,她一直睁着眼睛躺到下半夜才朦胧睡着,很快做了个记不清楚内容的噩梦,身体猛地一震,醒了过来。 她只觉心砰砰跳得厉害,翻了个身,伸出胳膊去,摸黑将枕边的瑶琴抱在怀里,才觉情绪稍定,重新睡着。 第二天,燕韶南特意起得迟了些。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她叫檀儿去将陈先生请来,又挑了两身男装,用包裹包好,虽然不一定用的上,但总是有备无患。 她准备还由祝大林赶车,送她和陈嘉阳去文青枫那里,檀儿、樱儿这次就不跟去了。 看到两姐妹全不知情,围着她忙来忙去,燕韶南心情颇复杂,脸上却丝毫不显,怕两人多想,只拿出点碎银子分给她们,柔声道:“这些日子你们都跟着担惊受怕,等事情平息了,叫你们大师哥陪你俩去逛逛宝中港,添几件过年的新衣裳吧。” 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打发那姐妹二人去做事,带上瑶琴,示意陈嘉阳跟着自己,上了车直奔文宅。 燕韶南到的比约定要早,不过文青枫显然也没闲着,找来了好几个人,已经在等着她了。 文青枫一见她即道:“你运气不错,尉迟熊那伙人还在近海。” “船上?还是陆地?” “船上。” “这就叫运气不错?从何说起啊。” “总比回了黑池三岛强。近海还有一线生机,真回到海盗窝,除非朝廷大军杀到,你逃都没地方逃。” 燕韶南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等着的人里面有两位老者,一男一女,都是一副老态龙钟,说话都漏风的模样。 燕韶南觉着奇怪,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文青枫笑道:“说你运气好,不光是海龙帮那伙人离岸近,还因为这几位正好都在于泉附近,一天就赶到了,要不然你还要多等两日。” 燕韶南一听这话连忙一个个地道谢,虽然不认识对方,但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因为她的事鞍马劳顿,实在是过意不去。 文青枫为她介绍:“你别想着女扮男装掩人耳目,那没用,尉迟熊他们又不是瞎子,琴也不能往里带。我说了,要把你打扮成个丑八怪,成与不成,就要仰仗他们几位了。这位胡婆婆来自海外,不是咱们大楚人,怎样,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吧?” 那老婆婆望着她,颤巍巍地咧嘴一笑,牙齿基本上全都掉光了。 “东家啊,你说的就是这位小姐?” “对,就是她。你得把她打扮得她爹都认不出来才行,肌肤、头发的颜色都得改,我准备给海龙帮送个番人神婆去,让那些色中恶鬼见了她避之唯恐不及,提不起任何兴趣。” 胡婆婆笑嘻嘻地道:“我懂了,东家只管放心。” 燕韶南也懂了,文青枫为了她煞费苦心,这主意真是不能再妙了。但不带琴可不行,没了琴她岂不是任人宰割? 第106章 乔装扮 文青枫察言观色那是宗师级别的,一眼就看出了燕韶南的顾虑,道:“你别担心,琴不能带,却可以光明正大地带一样法器,你是海外来的神婆嘛。我已经为你找到了市面上所见最小的一张膝琴,长不及三尺,这位洪老先生乃是伪装东西的高手,他会帮你把膝琴改头换面,管保无人会起疑心。” 洪老先生呵呵一笑:“东家,你先别替我吹牛,老头子可没见过蕃人的法器是什么样子,只好照着他们惯常的喜好想当然了。” 文青枫叮嘱他:“你弄得凶恶些,叫他们不敢盯着瞧。我还准备了一些珍珠宝石给你做修饰。” 洪老先生当即道:“那行,燕小姐抱琴时背面冲外,琴头的穗子取下来,我雕一个怒目罗汉上去,眼睛就用东家的宝石。” 燕韶南听着他们安排周详,头头是道,当中不乏各种奇思妙想,自己当真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不由目光复杂地看了文青枫一眼。 这文青枫,哪里像个正经商人? 换张琴她到没有什么意见,顾名思义,膝琴本就是准备着出行时携带方便才制出来的,若按她琴不离手的需要,早就该换了,只是她现在用的这张琴是老师当年所留,意义不同寻常,燕韶南才一直没有动念。 换成膝琴,琴身一下短了三分之一,再经由洪老先生改装,应该足可以瞒天过海了。 膝琴的音色虽稍有不足,却不影响琴曲发挥作用,至于羽中君,那就更好办了,给膝琴换根琴弦就解决了。 第180页 众人分头各忙各的,燕韶南跟着胡婆婆去了后面的小院儿,关上房门。 胡婆婆叫燕韶南先坐,解开头发等着,她拿了个脸盆,去调了一盆棕红色的药水回来,用小刷子蘸了药水往燕韶南头发上刷,帮她改变发色。 燕韶南只觉着头上又湿又冷,还带着点痒意,不由打了个寒颤,道:“婆婆,以后我这头发就变成棕红色了么,洗头要不要紧?” “洗头掉色,洗得次数一多,就瞒不过去喽。” “这气味,有些冲啊。” “没事,等干了就散了。东家还准备了好些海外来的香料,你多挑几样带在身上,什么味儿也盖住了。” 如此熟练且习以为常。燕韶南忍不住问:“婆婆,你们东家常干这等事啊?” 胡婆婆闻言“呵呵”笑了起来,随手把她的一绺秀发盘到头顶:“谁说的,这么多年,老婆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上心。东家老大不小的,该成家喽。” 燕韶南听她似是误会了,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可胡婆婆没有挑明,她也无从否认,只得装糊涂,岔开话题道:“婆婆您在海外生活过么,海外什么样?” 她接下来需得去一帮穷凶极恶的海盗面前演戏,神婆已经很难演了,还是个外邦人,心里实在没有底,便想从胡婆婆嘴里多挖点有用的消息。 胡婆婆也不瞒她,有啥说啥:“老婆子生在一个小岛上,在大楚的东南,特别远的地方,坐船到宝中港需得在海上漂大半个月,那里岛挨着岛,有十几个之多,我住的岛上族人不多,和大楚这边语言不通,也没有人读书识字,有事就用炭笔画个记号,我们那里可没有神婆,不过我听族里的老人讲,大些的岛上有的有巫医,比大楚这边的大夫可厉害多了……” 两人聊着天,不多时头发染好,胡婆婆帮她把湿发盘起来,小心裹上棉布,长出一口气:“先这样,一个时辰之后再拿火钩子烫卷儿。接下来咱们得把你这一身细皮嫩肉染成古铜色,再给你画上黑眼圈儿,涂个厚嘴唇,也就差不多了。耳朵不太好做假,回头忍着点疼,多穿几个环。” 燕韶南不由地闭了闭眼,也罢,豁出去了,命尚且不惜了,还在乎这些? 她由着胡婆婆将她揉圆搓扁,得知肌肤染色后不能长时间沾水,咬了牙自我安慰:反正在敌人堆里,她也不敢洗澡,而且船上淡水宝贵,去了之后诸多不便,想解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将人救出来。 一直忙到天黑,才算拾掇得差不多了。 胡婆婆帮她新打了一排耳孔,穿上大小不一的金环,棕红色的头发蓬松杂乱,编了一头小辫儿,加上黑不溜秋的肤色,腥红的嘴唇,胡婆婆站开一些,上下打量良久,有些迟疑地道:“好是好了,老婆子敢保证没人认得出你,就是离东家要求的丑八怪有点远。” 燕韶南不习惯地摸着耳朵:“都这鬼样子了,还不够丑么?” 胡婆婆摇了摇头。 “再接着整。” “再整就太假了。算了,你去给东家看看吧。” 文青枫一见燕韶南这副尊容就乐了,扭过头去连连咳嗽。 “乐够了吧。”燕韶南莫名觉着脸红,不过按她现在的模样,脸红也不虞被人瞧出来。 “够了。”文青枫回过头来一瞧,又忍俊不止,“那行,就这样吧,辛苦胡婆婆了。” 他叫人去把预先准备的衣裳和首饰拿来,衣裳由里到外全套都有,外边是件既宽大又厚实的袍子,粗糙的黑色布料上面用金红两色绣着火焰以及一些古怪的图案,首饰是陈旧的项圈和手镯,燕韶南换上之后整个人越发显得诡异了。 文青枫解释道:“这件袍子不显腰身,藏点儿东西也方便。船上缺医少药,最常见的是晕船和腹泻,我帮你准备了几包药粉,你藏好了,好到时候装神弄鬼。” 看常了燕韶南这副怪样子,他也有了抵抗力,端详一阵,问一旁的胡婆婆:“总感觉还是缺点什么,你觉着呢,是不是腰带?” 不等胡婆婆发表意见,他两手一拍:“有了。”叫人去抱了个锦盒来。 燕韶南看那盒子觉着眼熟,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他上次送礼未遂的黄金海族,文青枫亲自上手,拿起只墨斗鱼,用红绳打了个古怪的结,将它系在燕韶南的袍子上。 “本来系铃铛比较像那么回事,不过铃铛有声音,不方便。”他解释道,说话间又系上了一只小螃蟹、一只海星。 稍后燕韶南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太陌生了,以至于需得动一动才能确定镜中那个诡异、有钱且随心所欲的黑女真的是她。 洪老先生将膝琴也改好了,黑色“法器”外覆蛇皮,打眼一看,竟是个蛇身罗汉,罗汉表情狰狞,目放幽光,叫人不敢直视。 燕韶南接在手中,先试着弹了两下,而后二话不说坐下来换琴弦,等将武王弦换好,方才松了口气,心里有了谱。 “文兄,大恩不言谢,既然都收拾好了,也别等了,待我和陈先生交待一声,就连夜出发吧。”她既急着确定父亲的安危,也担心出来得久了,被蒋双崖发觉,提前找来。 文青枫点头:“车都已经备好了,我送你去。” 直到临出发时,燕韶南才叫来了陈嘉阳,见到他一脸惊恐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了信心,笑道:“陈先生不认识我了么,我有点儿事情要办,所以才扮成了这副鬼模样,你跟文老板商量一下怎么联络,另外这里有封信,等过了今天晚上,你帮我转交给蒋老爷子。” 第181页 等陈嘉阳知晓了她要去做什么,脑袋都大了,叹道:“我就知道您把我叫出来准没好事。” 因为羽中君,燕韶南向来对他很有信心:“我可以放心交待给你,对不对?” 陈嘉阳哭丧着脸,咬牙应承:“对。” 燕韶南知道,她若无法回来,那对初出茅庐的陈嘉阳打击将是巨大的,但此时,任何人或事都不能阻挡她前行,她只能抱歉地道:“陈先生,我请了你来,却没能给你发挥才能的机会。我会尽全力活着回来,咱们回头再说。” 她弯腰上车的工夫,陈嘉阳追上两步,道:“小姐!” 燕韶南回头。 “我早就想问了,陈某一介无名小卒,小姐是从何处知道我的?” 燕韶南莞尔,随即想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笑起来也挺吓人,连忙收敛了笑容,道:“等我回来,便告诉你。” 马车粼粼,不分昼夜一路疾行。 两天之后,队伍出了泉关府,又赶了一个通宵的路,车停下来,到目的地了。 燕韶南看到了大海。 一路上换人换马,此时队伍中除了文青枫,其他全都是生面孔了。 只有四个随从,一个探路,两个赶车,还有一个专门照顾燕韶南,人虽不多,看言行身手,分明都是江湖人士。 文青枫几天前便派人联络,好不容易接上了头,海龙帮的人传信说会派船来接,叫他们在此等候。 此地是个废弃的渔村,低矮的院墙破破烂烂,房舍年久失修,文青枫说此地数年前曾被海盗上岸洗劫过,村里的男人要么入伙,要么被杀,就有幸存的也都背井离乡逃难去了。 至于女人们的下场,他没说,燕韶南也猜得到。 “海龙帮眼下极缺大夫,你只要别露出马脚,留下肯定没问题,我不可能长时间同他们混在一处,安置好你之后,便会离开。”文青枫道。 第107章 初上船 蔚蓝色的海面浩瀚无垠,海浪层层叠叠自天尽头涌了来,撞碎在岸边的礁石上,亘古不变的节奏听上去异常单调。 燕韶南忧愁自己不会水,问文青枫:“你说近海尚有一线生机,我救到人之后怎么上岸?” 文青枫只回她四个字:“见机行事。” 一日之后,守在礁石上眺望的汉子跑了回来:“老板,看到船了。” 燕韶南和文青枫赶紧自车上下来,登高远眺,就见三艘渔船出现在海面上,开始还是三个小黑点,渐渐的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船上头戴斗笠的渔夫。 文青枫道:“来的是‘苍山铁’,这种船跑起来快,调头灵活,做买卖的船队在海面上遇见他们,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只能任其宰割。” 他话里带着怨气,脸上带笑,遥冲船上的人连连招手示意,十分热情。 燕韶南佩服地想,若易地而处,换文青枫去救人,想来定能把那些贼人玩弄得团团转。 不过事到临头,她这两天一直乱糟糟的心情出奇地竟一下子平静下来。 对于被识破的紧张和恐惧也不再困扰着她,眯起眼睛,仔细看船上来人,由这时候起,她就得谨言慎行,一举一动符合现在的身份,以免因为一时大意被人抓到破绽。 她看船上的海盗,对方也注意到了她。 三艘船上海龙帮的小头目加上喽啰共有十来个,直到靠岸抛锚了,十几双眼睛还黏在她身上。 为首的头目站在船头,大咧咧地和文青枫打招呼:“文老板,你说的大夫呢,怎的带个蕃婆子来,蕃婆子我见得多了,这么黑的还是第一次见。兄弟们,你们说是吧?” 后面的喽啰附和着哄笑,燕韶南面不改色望着对方,只做没听懂。 文青枫踩着礁石靠近过去,同他小声低语了几句,那头目将信将疑:“当真?” 文青枫拍拍他肩膀:“我什么时候骗过诸位。她们供奉的神灵我听说可邪门得很,小心点,没事不要开罪。” 文青枫的话,加上燕韶南这身古怪的装扮,轻而易举就唬住了来接他们的众匪。 文青枫上了头船,示意燕韶南也上来,这次他只带了一个随从,另外三个赶着车原路返回,分明是做旁的安排去了。 “苍山铁”摇晃颠簸,燕韶南没站稳,跟着晃了一下。 文青枫暗暗心急,他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却忘了燕韶南是在内陆长大,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坐船出海,可别因此露了馅,叫海龙帮的人看出不对劲来。 好在燕韶南很快稳住,谁也不理会,径自找了个地方,大马金刀坐下来。 文青枫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问另外几人:“怎么样,各位最近还好吧,听说你们大当家做了一票大的,搞得彰州气氛很是紧张。” 负责掌舵的喽啰抱怨道:“还不是受那石血佛的怂恿,李哥原本都打算好了,要带我们几个混进宝中港去,到妓院找几个小娘们儿乐呵乐呵,因为这事给搅黄了,文老板,江湖上都说你仗义,知道兄弟们整天在海上漂着,都快憋死了,也不给送几个美人儿来解解闷。” 文青枫笑了笑,没为自己辩解。 为首那头目李哥出声喝止:“别他娘胡说八道了,有女人也轮不到你。” 文青枫继续套话:“石血佛论身手也差不多是武林第一人了,和你们海龙帮强强联手,用不多久,彰州附近的这一大片海域就都是你们两家的地盘了。” 第182页 李哥当他是随口闲聊,这半天那黑神婆只管坐着发呆,看来蕃人听不懂大楚话,便道:“吃了这口饭,谁知道明天什么样。自从我们拿下黑池三岛,确实有不少人跑来入伙,到处乱糟糟的,生病的也多,要不几位当家急着找大夫?文老板你消息还挺灵通,不愧及时雨啊。” 文青枫谦虚道:“可别这么说,及时雨宋江那是梁山的大头领,何等英雄,文某万万比不上。” 诸人听他说话风趣,一齐笑起来。 李哥道:“文老板的绰号也不差啊,不如好好考虑一下。真加入了我们海龙帮,混一把交椅还不是轻而易举?到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得听你的。” 燕韶南坐在那里,眼珠转了转,心道:“文兄在海盗里头还有叫得响的外号啊,不知是什么,有了机会一定要弄弄清楚。” 文青枫陪着他们说笑一阵,抬头看了下太阳,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走至掌舵的喽啰跟前,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喽啰理所当然地道:“回黑池三岛啊。” 燕韶南心中一惊,这时候她不能做别的表示,只能相信文青枫有能力扭转不利的局面。 文青枫摸了摸鼻子,失笑道:“你们这是要强逼我入伙么,可别,说好了的,我见一下你们大当家就回去。” 李哥一本正经地道:“这就是大当家吩咐的,他这会儿正躲避官府的追捕,不好再同人见面,文老板你想啊,若万一官府跟在你后面找去了,大伙该不该怀疑你呢,太伤感情了。” 文青枫敛了笑,为难地向燕韶南看去。 毕竟是老关系了,李哥说了句重话,又赶紧安抚文青枫:“我们二当家留在岛上坐镇,岛里现在不光有病人还有伤者,你们去了肯定大爱欢迎,有什么话你同二当家说也是一样。” 文青枫道:“我之前考虑你们那几条船被官府盯着不好靠岸,专门准备了些粮食和新鲜的蔬菜,想和尉迟大当家谈妥价钱便交货,去黑池三岛实在太远了,不方便。” 几个海盗被他这话戳中了软胁,互相望望,都没作声。 文青枫又道:“再说我带来的这位严格说来并不算大夫,她族里出了事,一个人阴差阳错跑到咱们大楚来,我受朋友所托帮她找个落脚的地方,你们不清楚她的本事,若非长相太扎眼,我非留她在身边不可。” 说完了他轻咳一声,手指燕韶南怀中法器:“神婆,您就露一手给他们瞧瞧吧。” 燕韶南会意,先镇住这几人也好,这时候需要效果,自然首选《风雷引》。 面对的虽然都是粗人,也不得不防,她生怕弹得久了,被人发现法器其实是一张瑶琴,连琴都没有放正,左手隐蔽地往琴弦上一搭,右手勾剔摘打,“嗡嗡”连声,一上来就倾尽了全力。 和着周围喧嚣的海浪声,膝琴发出的声响并不突兀,贼人注意到那“神婆”在法器上拨弄了几下,突然间海上狂风大作,“咔嚓”一个惊雷炸响在耳边。 时间不长,不等他们作出反应,雷止风息,幻象已然消失。 船上几个贼人皆是一震,脏话脱口而出。 另两艘船相隔不远,听到动静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人扒着船舷问话,李哥顾不上同伴,震惊地望向始作俑者。 整日在海上漂着的人,干的又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有几个不信鬼神的?尉迟熊就常带着手下帮众给海神娘娘上贡,说实话,眼前的“神婆”若不是这么黑不溜秋的,法相再庄严肃穆一些,他连跪拜的心都有了。 燕韶南收回手,神色冷漠地望着船上诸人。 李哥几个大气也不敢出,等了一会儿,才停下船,恭恭敬敬地请燕韶南稍等,三船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尉迟熊等人的座船附近落脚,待请示了大当家之后再决定将人送去哪里。 两天之后,文青枫主仆加燕韶南一共三人被带上了一艘平底大沙船,在船上见到了尉迟熊。 尉迟熊一行共带出来两艘大沙船,十几艘苍山铁,总共差不多有二百名海盗。 尉迟熊人高马大,站在船头像座小山,整日在海上风吹日晒,他看上去也是黑不溜秋的,可同燕韶南这作假的一比就小巫见大巫了。 尉迟熊已经听了手下人的禀报,出于尊重,没再叫燕韶南表演巫术,同文青枫简单寒暄几句,感谢他送了个巫医来,跟着三言两语敲定了买卖,叫人安排船将他送回去,顺便将货拉回来。 文青枫指了指燕韶南,同尉迟熊道:“大当家,她是我朋友介绍来的,文某不能不尽心,蕃人不懂礼数,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千万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尉迟熊叫他放心。 燕韶南知道文青枫几次强调自己是他朋友托付的,是怕自己来日行动失败,身份败露,也好有个退路。 此时文青枫招呼她过去,说走前有几句话再叮嘱一下,带着她往一旁走开,找了个无人的角落。 出于谨慎,燕韶南先弹琴清了场,文青枫小声道:“温庆没露面,看来没在船上。” 燕韶南点点头,寻思怎么找个机会在船上转转,不知道父亲他们会不会是被押在了船舱里。 “我要走了,你小心些。” 燕韶南知道自己笑起来挺吓人,还是笑了笑,眨眨眼睛:“好。” 第183页 文青枫欲言又止的,停了片刻,道:“别怕,过两天我再给他们送批货,你若找着燕大人了,就给我传个暗语,我再想想办法。” 第108章 逢故敌 这和文青枫之前说的只送她进贼窝其它一概不管有些不一样。 不消说,他同这件事的牵扯已经越来越深了。 燕韶南若是成功了,他得罪彰州沿海最大最凶狠的一伙海盗,日后会有很多麻烦,燕韶南若是事败死在这里,他里外不是人,两边都不好解释。 燕韶南感动之余,忍不住想要问个明白:“文兄,你为何这么不计代价地帮我呢?” 文青枫挪开目光,望向远处蔚蓝海面,语气带着几分怅然和不自在:“我在冯家堡春华院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自己以前的二十几年都是浑浑噩噩过来的,过后脑袋里一再回想当时的情形,忍不住想再去找你。原来说书唱戏讲的那些一见钟情不都在骗人,在津昌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十分开心,可燕小姐你是官宦之女,青枫只是一介商贾,彼此身份迥异,如云泥之别,所以之前你问我,我叫你别问了,说出来你肯定会不高兴。” 这次若是不说,以后就未必再有机会了。 燕韶南没想到会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中突然听到文青枫向她倾诉思慕之情,顿觉脸上热辣辣的,有些不知所措。 怪不得文青枫不计得失为她付出了这么多。 她先是怀疑人家别有用心,而后又坏心眼地想他大手大脚的怎么可能赚到钱,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燕韶南支吾道:“文兄厚爱,无以为报……” 文青枫早知道她会说什么,抬手将她打断,道:“你不用谢我,虽然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出格的事,但我是为图自己心安,我只恨自己能力有限,明明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却不能为你救出燕大人,也没有勇气陪你留下来同生共死。” 燕韶南上了海龙帮的船,文青枫便会脱身而去,这是一早就说好了的,如此燕韶南已经很歉疚了,从来不曾有更进一步的奢望,而文青枫却显然设想过,自嘲地道:“还好你瞧不上我,否则这会儿该多么伤心,我确实配不上你。” 自己这是在海盗的船上啊,燕韶南拼命想着眼下的处境,方才定下神,安慰他道:“文兄,千万别这么说,我很感激你,你有家人,有那么一大摊子生意,哪能一点不为他们考虑,如此已经被我连累得不浅了。若我能活着回去,咱们再细说。” 文青枫勉强笑了笑。 时间有限,他俩也就只能说这几句话了,文青枫不敢再拖延,道:“保重,我等你回来。” 燕韶南连连点头:“放心,我肯定会的。” 文青枫狠下心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去到大小船相接处,随从扶了他一把,他跨步上了“苍山铁”,走至船头,随着那船划开,不住冲这边的海盗们挥手告别,再没往燕韶南这边看上一眼。 燕韶南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望着那船越来越远,在海面渐渐变作一个小点,终不可见。 文青枫走了,接下来,她需要一个人去面对一船陌生且穷凶极恶的匪徒,无法预知会发生什么,未知最叫人恐惧,而孤单无疑会加深这种恐惧,早在胡永露出真面目的那一晚,她便知道自己的琴曲并不是无所不能,用来对付习武之人,尤其是心志坚定者,作用十分有限。 幸好还有羽中君在陪着自己。 她刚想到这里,仿佛有着心念感应,怀里的琴弦震颤了一下。 “行了,人都走了,收收心。” 一人一魂用“平水韵”交流的时间长了,燕韶南早脱离了她的字典,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羽中君要表达什么,不服气地小声辩解:“已经收了啊。” 崔绎并不相信她这话。 不知是不是从小失去母亲的关系,燕韶南对旁人的好意总是看得特别重,文青枫因为没能陪她赴汤蹈火而惭愧再说爱慕,但在燕韶南看来,对方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诚意十足了。 崔绎担心她因此而分心。 “羽中君,我该怎么做?” “先认人。” “要开口说话吗?”这些问题燕韶南其实自己有答案,只是事到临头,想跟羽中君再确认一下。因为一旦说话,就不可避免有口音的问题,燕韶南学不来蕃味儿,担心被人听出来她其实是“老乡”。 “少说话,但要叫他们知道,你听得懂。”崔绎担心呆会儿边上有人,没法再和燕韶南交流,抓紧时间提点她:“不要轻举妄动,先把人认全了再说。” 燕韶南想起他先前提过朝廷密探的事,道:“船上会有自己人吗,怎么能分辨出来?” “你最好不要想这事,你是神婆,先将他们都震住再说。你见过仙师方士,想想他们,皇宫大内都去得,天子待为上宾,一帮没有见识的海盗有什么好担心的?” 燕韶南心中一动,明白了羽中君的意思。 一方面,她要先在船上站住脚,只要有了信徒,那她想做什么事情就方便多了,另一方面,若她施展出了“神迹”,仍然有人顽固地排斥她,那是不是就说明此人见多识广,且有坚定的信仰,很有可能是身负使命的朝廷探子? 燕韶南正想大赞羽中君老谋深算,在迷雾中一下子就给她指明了方向,耳听着不远处有人招呼:“呔,那蕃婆子,过来过来。” 第184页 燕韶南循声望过去,不就是像栾仙师那样装神弄鬼、故作高深么,当谁不会? 喊她那喽啰被她冷幽幽的目光一扫,声音立时低了一下:“蕃婆子,能听得懂不,大当家的招呼你呢。” 燕韶南昂起了头,作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傲样子,迈步走至他跟前,用“法器”指了一下,示意他带路。 那喽啰心里犯着嘀咕,将她带至尉迟熊跟前。 尉迟熊站在船头,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其中一个脸上有道狰狞的长伤疤,险些划到眼睛,不用问,肯定也是海盗头目。 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 尉迟熊浑不在意地道:“墨斗鱼刚给咱们送过来的女人,李虎他们几个说,她确实有几分道行,你们手底下谁若有个病有个灾的,可以叫她瞧瞧。” 伤疤脸皱着眉看她,没有作声。 另一人眯缝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墨斗鱼送的?啧,那家伙搞什么呢,要是个美人儿我还有点兴趣,就像大哥你那位,可惜大哥舍不得给我睡,这个么,白给也不要。” 燕韶南对于污言秽语早有心里准备,到是听了两回“墨斗鱼”,不可能弄错,目光微闪,心道:“原来文青枫在江湖上的外号是这个呀。” 她想起刚到彰州那会儿,文青枫送礼,还给她详细讲了墨斗鱼的习性,什么一遇上强敌就跑之类,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叫她现在回忆起来有点想笑,那只小小的黄金墨斗鱼此时还挂在她腰际呢。 眯缝眼大约见她那张黝黑的脸上神情微妙,多少了有些兴趣,随口道:“看来你能听懂三爷我说话。海龙帮不养闲人,管你是谁送来的,来,三爷昨晚觉没睡好,现在脖子有些发僵,你给治治?” 这话带着几分挑衅,加上他那扭着脖颈一脸讨打的表情,十分惹人厌。 尉迟熊在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伤疤脸想要提醒他后颈乃是要害,别动不动便送到外人手上,刚叫了声“三哥”,就见眼前那衣着古怪的“神婆”冷冷地瞥了一眼,跟着就将怀里的蛇身罗汉换了个抱法。 也不知她怎么摆弄的,那件古怪法器先是发出了“嗡嗡”数声低鸣,跟着就是一声脆响,他只觉头皮一麻,似是有只看不到的手掌由头顶摸了过去。 真他娘的邪门! 等他看到一旁三哥神色大变,方才知道自己只是受到了波及。 就见那眯缝眼鼻翼快速地翕动,一双惊恐的小眼睛瞪得溜圆,乍看上去有些滑稽,摸着后颈的那只手已经垂下来,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明明没有敌人来袭,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尉迟熊看不过眼,叫道:“老三!” 眯缝眼陡然回过神来,骂了句脏话,问另外两人:“你们看没看到……”话说半截,心有余悸地看了燕韶南一眼,退开两步,有意离得她远些。 尉迟熊道:“行了,墨斗鱼说她族里信奉的神颇有些邪性,你没事少招惹人家。” 燕韶南以一小段《孤馆遇神》暂时震住了几个海盗头子,过了一会儿,由他们交谈中获知,眯缝眼姓丁,是海龙帮的三当家,那个伤疤脸排行老六,他们两个就是尉迟熊此次带出岛的帮中骨干了。 叫她忌惮的“石血佛”到现在还未露面,看来很大可能没同他们一起。 燕韶南正想着,大船船速渐慢,另一艘船靠了过来。 她竟然听到了犬吠声。 丁老三又露出了垂涎之色,笑道:“大哥,你那美人儿找你来了。” 尉迟熊哈哈一笑,迎了上去。 风扬起来人的裙角和遮面的轻纱,露出一张皎白明艳的面庞。 燕韶南心中巨震:欧阳曼儿,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109章 见亲人 欧阳曼儿越走越近,一只灰色长毛的獒犬跟在她身后,足有寻常的狗两三个大,四肢如柱,两眼如灯,时不时地低下头去嗅船板。 除了这一人一狗,还有一个中年男子跟在后面,佝偻着身子,神色恭谨,身形瞧上去颇为劲瘦,个子和欧阳曼儿差不多,对女子来说尚算高挑,却比船上的其他男人都矮了半个头。 燕韶南终于看到了这只当初在冯家堡肆虐行凶的恶犬。 她小心向后退开两步,拉开些距离,见獒犬同那中年男子很是熟悉,论亲昵程度,明显比跟欧阳曼儿更甚,心中不由地一动,暗忖:“当初冯家堡漏网的那个奶娘,不会就是这个男人扮的吧?” 欧阳泽的小儿子那么大了,早已经断奶,此人若是男扮女装,并非不可能。当时大家没有对那个中年仆妇多加关注,现在想来,凶手轻而易举地杀人、分尸,手劲儿不小,若是男人假扮的到也顺理成章。 要这么说,对方多半精通易容之术,自己可得小心了。 欧阳曼儿目光掠过,将船头几人都看在眼中,在燕韶南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挪至尉迟熊身上。 海龙帮的船上经常会出现些稀奇古怪的人或事物,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一个丑陋的黑女并不会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她一扫而过,笑盈盈瞧着尉迟熊,靠近过去,伸手摘了面纱,露出娇艳的面孔来。 “大当家的,我来了。” 不像丁老三一瞧见美貌女子便目露淫光,恨不能只用眼睛就将欧阳曼儿的衣裳剥下来,尉迟熊性子蛮横粗鲁,对欧阳曼儿这等美人的抵抗力也强出不少,笑道:“不乖乖呆在岛上等我,跑来做什么?船上都是大老爷们,你一个女人,净给我添乱。” 第185页 欧阳曼儿嘻嘻而笑,冲燕韶南这边努了努嘴,虽没说出来,意思却很明显:那不也是个女人。她依偎在尉迟熊身边撒了个娇:“人家想大当家了嘛。” 丁老三就像被只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旁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欧阳曼儿仿佛才看到他,眼角一瞥,道:“三当家和六当家也在呀。你们这做什么呢?” 丁老三非常不识趣地道:“墨斗鱼文老板给大哥送了个黑婆子来,我们正试试她的本事。” 欧阳曼儿没顺着这个话题向下问,嘟了嘟花瓣样的红唇,露出几分不满来:“文老板啊……他人呢?”说完了四下张望一番,又好奇地问:“温爷怎的也不在,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的么?” 尉迟熊抬手就在她腰臀的部位拍了一记,发出羞耻的一声响,毫不客气地道:“你少惦记着勾引‘石血佛’,他不吃你那一套,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欧阳曼儿“哎呀”娇呼出声,跟着嗔道:“胡说什么呢。” 后面的獒犬低声咆哮,仿佛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只要主人稍有暗示就会扑上去。 尉迟熊扭头赞了一句:“好畜牲。” 丁老三腆着脸道:“小嫂子你看看我,我丁老三想吃你那套,这么些年了,向来是大哥吃肉我们喝汤,还请小嫂子垂怜,咱们约个时间。” 欧阳曼儿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尉迟熊不知是不是有意纵容丁老三,竟未制止,只道:“石血佛没在船上,他放了风声出去,这几天正忙着召集金风寨旧部。” 燕韶南都急坏了,等了这半天,好不容易听他们说了句有用的,心里盼着有谁能搭个话,叫尉迟熊再详细说说。 欧阳曼儿不负所望,问道:“什么风声?” 关系到海龙帮接下来的大计,尉迟熊很是得意,也就不介意对着美人儿多讲几句:“这次捉住了刑部的谭老贼,金风寨那些人跟他有深仇大恨,温庆说要将金风寨的人重新聚起来,公开行刑,将姓谭的碎尸万段,再拿石灰保存住了尸首,寄回给朝廷。” 燕韶南心下稍定,这么说,谭素应该还有命在,那她爹以及计航等人活着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欧阳曼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赞叹道:“温爷是真英雄,敢作敢当叫人心折。大当家,我来正是和这件事情有关,大当家和温爷不是还抓了个姓燕的通判吗,他与我有杀父之仇,破家之恨,除了这些之外,他还坏了我在冯家堡的苦心经营,冯家的大半财产都已经运到中途了又被他们追了回去,大当家,那些可都是我给海龙帮准备的大礼。” 燕韶南心道,这浓浓的怨气,欧阳曼儿这么恨父亲燕如海?再一想可不是嘛,对方说的句句属实,眼下形势逆转,父亲落到海龙帮手里,她要报复的话可不好办了。 果然就听着尉迟熊道:“那个姓燕的官儿在船舱底下关着,温庆的意思是到时候将他和谭老贼一起宰了,杀的人多声势也大。” 欧阳曼儿迫不及待地说:“我去瞧瞧。” 尉迟熊没有拦阻,吩咐丁老三和六当家:“你们也跟去看着些。” 燕韶南不由地一喜,就当这话连她也包括在内,默默跟在了六当家后头,往船舱而去。 一阵海风吹过,燕韶南身上浓郁的异香飘散开来,欧阳曼儿站在下风头,对香味又有些敏感,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她这才正儿巴经留意到燕韶南,皱了皱眉想要说话,丁老三一脸淫/笑地凑到她身边,道:“小嫂子,小心点,船板不平,我扶着你吧。” 欧阳曼儿带了几分恼意,斥道:“你离我远些。” 丁老三笑嘻嘻嘀咕:“哎呦,装什么正经?这板着脸的小模样真好看。” 这时六当家叫了声“三哥”,语气阴沉沉的。 他姓贺,因为脸上有疤,面相显得凶狠可怖,加上沉默寡言,帮众们不自觉的都对他有几分畏惧。 丁老三也很给他面子,当即停下调笑,回头道:“怎么了老六,你也看上小嫂子了?那哥哥让你先,别担心,只要小嫂子不哭不闹,大哥不会说什么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换着穿下衣服有啥关系?” 贺老六没有作声,欧阳曼儿却道:“丁老三,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的狗咬烂你那惹事的玩意儿,叫你变成个死太监。” 几人有说有笑到了舱底,一打开仓板,就有一股骚臭味冒出来。 欧阳曼儿捂住了鼻子,丁老三哈哈而笑,得意地道:“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你想想就知道了,得有多么腌臜,这些大老爷们以往动不动就把咱们兄弟关进大牢,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活该这回轮到他们也尝尝滋味。” 由船舱深处传来几声呻/吟。 燕韶南跟在最后,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琴。 若有可能,她真想三下五除二将前面挡着她的人全都放倒,而后冲进去将父亲救出来。 但是不成,此时此刻,别说冲动了,稍有疏忽,等着她的就是万劫不复。 她趁前头几个不注意,伸长了脖颈,就见舱底用压舱石隔出了两间囚房,里面阴冷潮湿,空气不流通,只有当舱门打开的时候才有光亮,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父亲还好么,有没有受伤?关在这里面这么多天了,会不会生病? 燕韶南心念电转,借着背后照进来的光隐约瞧见两间囚室一边人多,一边人少,她直觉父亲应该在人少的那边,果然听贺老六道:“姓燕的官儿和谭老贼关在一处。在这边!” 第186页 欧阳曼儿道:“看守呢,快点起灯来我瞧瞧。” 两个看守受不了舱底的恶臭,之前在上面歇息,这会儿跟下来,听吩咐点亮了灯。 燕韶南一眼就看到了父亲。 燕如海头发披散,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里衣,衣裳很脏,看不出本来颜色,他赤着脚,手腕脚腕上都系着锁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活动仍然受到限制,足见海龙帮对他们的看守颇严。 在他身边躺了个人,身上盖着燕如海的外袍,只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脚,上面血迹斑斑。 不用问,那一定是前刑部侍郎谭素。 看来这位朝中大佬落到温庆手上没少受罪。 听陈嘉阳说,谭素对父亲感观不好,说话一向不怎么客气,像这等不计前嫌的老好人之举,真是父亲能做出来的。 另一边关的是阿德、计航还有几个侍从,陌生的面孔应该都是谭素的手下。 燕如海没注意到站在最后面的女儿,他掩手咳了几声,抬起头来,目光漠然扫过众海盗,望到欧阳曼儿的时候瞳孔微缩,显然颇为意外。 这时候一旁传来“哗啷”“哗啷”的镣铐响,有人拖着铁链子走过来。 燕韶南循声望去,竟见黎白一手拿了个破瓢,另一只手提着个黑乎乎的木桶过来,到了近前,冲他们几个卑微地笑了笑,道:“几位爷,到犯人吃饭的时候了。” 海龙帮的几人早知道他在干这活儿,贺老六说给欧阳曼儿听:“这是慕家庄的弟子黎白,慕家庄向来靠着官府吃饭,姓燕的一来彰州,他就托人投靠过去了,哪想到给咱们一道抓了来。被抓头一天,他就跟大当家说要入伙,大当家说他武艺不弱,留下来先瞧瞧再说。” 第110章 狗男女 黎白叛投海龙帮,并没有叫燕韶南觉得特别不安,他跟随父亲时间尚短,还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到是阿德和计航都挺住了,令她心中颇生感触。 欧阳曼儿道:“过来,我瞧瞧他们吃的什么。” 黎白依言走过来,将那个脏乎乎的木桶送到欧阳曼儿跟前。 船上的伙食本来就不怎么样,给犯人吃的不知是几天前的剩饭,带着一股馊味,更掺了些臭鱼烂虾,欧阳曼儿一靠得近了就恶心地捂住鼻子,可即使是这样,在黎白拿走之前,她仍然往桶里吐了口痰。 “燕大人,你在冯家堡审我的时候,你杀了我父亲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她款步走近了燕如海,脸上笑盈盈的,目光却叫人不寒而栗。 燕如海抬起头来,同她对视,想要说话,却忍不住又是一连串的咳嗽,这船舱里又湿又冷,他被关了这么多天,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哑着嗓子道:“小人得志,必然不会猖狂太久,你们杀了我吧。” 燕韶南听到父亲主动求死,心痛不已。 欧阳曼儿却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可我为什么要成全你呢燕大人,我对你如今这副模样真是再满意没有了,你一定要多吃多睡,好好养着,等当众处刑的时候,我会求温爷,把燕大人放到后面,亲眼看着你这些忠心的下属一个个身首异处,对了,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一个女儿,我们得想办法把你的宝贝女儿也弄来。” 燕如海就像被戳了一刀,目眦欲裂:“毒妇,你休想。” 欧阳曼儿得意地道:“这才对嘛,给点反应。”她转向了两个匪首,“我看该跟温爷建议一下,若真抓到燕大人的千金,燕大人为了女儿很可能会投诚过来,像燕大人这等有名的官员若是当众投效,影响不亚于公开处死谭老贼。” 说到这里,她特意冲着丁老三微微一笑:“燕小姐模样出众,照我看海龙帮现有的女人没一个能比得上她。” 丁老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当真?比你如何?” 欧阳曼儿道:“自是毫不逊色,而且人家是官家小姐,亲近起来岂不是别有一番意趣?” 燕韶南见过不少恶人了,恶毒到欧阳曼儿这种程度的还真是绝无仅有。 她努力回想之前同对方短暂的接触,自己并没有哪句话哪个表情特别得罪过此女,只能是她愤恨被自己审问了。 两个匪首尤其是丁老三明显动了心,贺老六道:“出去商量吧,这里太臭了,叫人喘不上气。” 欧阳曼儿双颊泛红,显得颇为兴奋,也顾不得再折腾燕如海等人,掉头跟在贺老六身后。 燕韶南担心被她瞧见再生枝节,连忙闪到灯光的黑影里,欧阳曼儿果然再度忽略了她,临出门前冲提着木桶正打算给犯人们分吃食的黎白招了下手:“那小子,你跟我来!” 黎白看一旁的两个当家都没有反对,连忙放下桶,将手在脏乎乎的衣裳上擦了擦,跟在了后头。 出了船舱之后,欧阳曼儿将黎白单独叫走了。 丁老三不满地嘀咕:“小娘们儿搞什么?不会是想跟咱们抢人吧?” 贺老六道:“多半是想利用姓黎的设套抓人。” 丁老三嘿嘿笑了两声:“真要抓来了,三哥这次定要占个先。” 说完了他才注意到燕韶南还跟在身后,只当这位“神婆”初来乍到,不知道该做什么才亦步亦趋跟着他俩。 亲身体会过这黑女的神通,他隐隐有些发憷,不想再招惹对方,点手叫过一个喽啰,道:“你给她安排个住的地方,再给她讲讲帮里的规矩,船上没事不要乱跑,有些地方不能去。嗯,告诉她好好干,帮里不会亏待她的。”最后一句,他是看在对方神通实在邪门的份上额外加上去的。 第187页 喽啰意识到上面的重视,好声好气将燕韶南领到了船尾,给她腾出歇息的地方,没有因她相貌怪异而有丝毫的不耐烦。 好不容易等那喽啰啰嗦完了离开,燕韶南小声道:“羽中君,接下来该怎么救人?” “等。” 燕韶南也知道眼下没有太好的办法,但等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温庆那杀神就回来了,所以她才格外的迫切。 “别在这里干坐着,到处转一转,给我讲讲船上的格局,几个头目都住哪里。” “嗯。”燕韶南并不知道羽中君要做什么,听话地站起身,假装看风景,沿着船舷由后艄往前溜达,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 她声音都在嗓子眼里,旁人就算离得再近也未必听得清,只有崔绎被剥夺了其它几感,唯独剩下听觉,极细微的声响都听得到,方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再往前就不让去了,说是尉迟熊休息的地方。” “没错,他在里面。” “谁,尉迟熊?你听到了?他在做什么?” “那女人也在。” “噢。”燕韶南脸上一红,想想方才在船头看到的情形,不敢再向下追问了。 崔绎在听一场春宫。 船板的吱呀声,男女的喘息,还有欧阳曼儿娇媚的呼痛、吟哦,各种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太细致了,以致于叫人仿佛身临其境。 这对狗男女! 崔绎在嫌弃厌恶之余,情感的深处,又不知怎的隐隐冒出一丝渴求。 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 若燕韶南这时候给他表达的机会,他会不会克制不住自己,趁机逗弄一下还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燕韶南原地站了一会儿,不闻羽中君作声,猜不透他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转身迈步要离开。 她一动,武王弦跟着动了。羽中君的意思很明显:别忙走,他要再听一会儿。 燕韶南的脸越发红了。 羽中君虽然没有细说,但尉迟熊和欧阳曼儿呆在一起会做什么好事?羽中君真是的,正经人哪有这时候偷听? “他们在说你。” 咦,“在说要怎么抓我吗?” “对。”崔绎没有多说,就这短短几个字,燕韶南已经知道他在做正事,自是呆在原处保持不动。 崔绎心中却是杀意大盛。 虽然那一男一女只是在商量如何抓人,可他们竟敢在这等时候,于暧昧的声响中频频提到燕韶南,无疑是一种亵渎。 他想要亲手宰了这两个贱人! 欧阳曼儿献的计策并不怎么高明,不过是叫黎白交了投名状后,将他放回去,避开官府中人,悄悄去见燕韶南,而后利用燕韶南救父心切编造一番谎言,把她引出来生擒活捉。 欧阳曼儿道:“我同那小姑娘打过交道,看得出燕如海很娇惯她,她也很有主意,有主见的人胆子都大,喜欢一意孤行,只要黎白不出问题,到有七八成的把握会成功。” 崔绎又听了一阵,觉着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了,方才示意燕韶南离开。 燕韶南又在丁老三和贺老六住处外边转了转,两个匪首这会儿去了另外的船上,没有新的发现。 不知不觉间太阳西沉,晚霞映得海水红彤彤的,大片海面宛如在燃烧一般,蔚为壮观。 前面的船上有人大声吆喝,船队靠近了一座荒岛。 夜里船行海上不安全,海龙帮的人对附近海域很熟悉,特意选了此地停靠过夜。船一抛锚,近二百海盗忙活起来,负责夜里放哨的将小船划走,在周围海面散开。 大部分人夜里依旧呆在船上。 燕韶南下船上岛,在海上漂了大半天,终于踩到实地,两条腿都是软的。 海盗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落脚了,岛上有不少伐木生火的痕迹。 欧阳曼儿带着她的狗也上了岛,那恶犬在岛上到处撒欢儿,眨眼间就跑得不见影了。 一堆堆篝火很快燃烧起来,欧阳曼儿坐到了一个火堆旁边,把旁边几个海盗都赶开,盯着火焰,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 与她同来的中年人抱着毡毯铺在火堆旁,又帮她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帐篷,两人说了几句话,中年男子直起腰,四下望望,向着燕韶南走了过来。 燕韶南有些警惕地望向他。 那男人腼腆地笑了下,冲燕韶南深鞠一躬,跟着“呜哩哇拉”说了一串话。 燕韶南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能瞠目以对。 那男人期待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反应,不得不改成大楚官话:“您……这会儿听得懂么?” 燕韶南微微点了点头。 “抱歉,让您见笑了。我还以为您会我家乡的语言。是这样的,听人说您能借助神明的力量,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个忙?” 燕韶南实在是不想搭理他,可事情找上来,不理又不行,只能硬着头皮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姑娘最近身体不舒服,”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头,“这里,经常整夜疼得睡不着。” 燕韶南心道:“坏事做多了,睡不安稳再正常不过。”脑袋里念头飞转,思忖着这是不是欧阳曼儿对自己起了疑心。 第111章 再失手 燕韶南走到了欧阳曼儿身后。 那中年男人上前耳语了几句,欧阳曼儿转过头来,由下往上打量燕韶南,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我最近几乎每一晚都会头疼,你有办法么?” 第188页 燕韶南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燕韶南涂成猩红色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词:“吉娜。” 这个词是她在跟胡婆婆聊天的时候特意学的,发音吐字听上去有些怪异。 “吉娜,”欧阳曼儿重复了一遍她听到的名字,脸色变得柔和了些,“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还这么年轻。” 燕韶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 欧阳曼儿脸色微变。 燕韶南缓慢而生硬地道:“你亵渎了神灵,必须受到惩罚。” 亵神?欧阳曼儿有些疑惑,但只是一闪念就被她抛在了脑后,离经叛道的事情她做的可太多了,谁知道哪一件会触怒对方供奉的海外神仙。 这么说对方摇头并不是在说自己没救了,她半信半疑地道:“那我该怎么做?” “赎罪。等月亮出来,我帮你。”燕韶南慢悠悠地道。 事情真逼到眼前,她到是一点都不觉着紧张了,只要谨慎些,少说话,大不了像羽中君那样,用简单的语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信不能蒙混过关。 大局为重,此刻不能对欧阳曼儿下手,那就先收点利息吧,报白天她虐待父亲之仇。 欧阳曼儿还想再详细问问,丁老三和贺老六也下船到岛上来,丁老三见了欧阳曼儿好似苍蝇逐臭,颠颠地就凑过来调戏纠缠。 尉迟熊没在,欧阳曼儿只能耐着性子敷衍一二,也就顾不上燕韶南了。 贺老六坐到火堆旁,将半只鸡穿到树枝上,靠近了火慢慢的烤。 燕韶南趁机退后几步,站到一块大石头旁边,左右望望,将附近诸匪的举动尽收眼底。 就见叛徒黎白不知何时也下了船,坐在不远处,独自守着一堆火,脚上的枷锁还在,手上的链子已经被人去掉了,他正捡了枯枝往火堆里丢,无聊起来在沙地上乱写乱画。 等众匪吃过饭,月亮也高高升了起来。 欧阳曼儿头疼难忍,甩脱了丁老三,跑来找燕韶南。 “吉娜,快帮帮我。” 燕韶南已经找了一块平坦的空地,画好了一个圈,叫其他人都离得远些。 欧阳曼儿自己到圈内去跪着,法器竖在她前面。 今晚恰逢满月,夜空又很晴朗,连大海都很安静,青幽的月光给法器上的怒目罗汉平添了几许神秘,宝石镶嵌的眼睛真像活了似的,死死盯着欧阳曼儿。 欧阳曼儿按照燕韶南所教,拜伏于地,深深叩首。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听到仙乐声响,由内而外每一根骨头都觉酥软,疲惫深深笼罩了她。 那一瞬间,她真以为自己会跪趴着睡着,可惜随着乐声停下,困顿也消失无踪,头疼很快去而复返,她捂着太阳穴,痛苦地哼了一声。 “好了。” “可我头还疼。” 月光下,燕韶南眯了下眼:“神灵看到你的悔过,你心诚吗?” 欧阳曼儿不能说她一开始半信半疑,但最后的这片刻恍惚令她真开始相信了,答道:“自然。” 燕韶南抬头望天,两手高举过头顶,故弄玄虚摆了几个动作,等一众海盗们忍不住要凑过来围观,方道:“连饮七日神水,才能彻底根除。” “神水?哪里有?” “神赐灵药我这里就有,需得找到九种猛兽,集齐它们四种血五种尿,烧开作为药引,将神药兑入其中,就是神水。每晚临睡前趁热喝下去。” 小样儿,我还整不死你? 欧阳曼儿皱紧眉头犯了难。 她到不是怀疑对方有意骗她,只是这又是血又是尿的,听着就很恶心啊。再说她现在跟随海龙帮的船漂在海上,去哪找齐九种猛兽? 她正犹豫不定,那只长毛獒犬跑了过来,在她身边停下,挨挨蹭蹭。 欧阳曼儿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问道:“猛兽的话,你看它算么?” 燕韶南用估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那长毛獒犬,勉强点了点头。 欧阳曼儿就将那中年男人单独叫到一旁,两人低声嘀咕起来。 燕韶南糊弄过去了也就不再关心欧阳曼儿会如何决定,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身体靠在大石头上,长出一口气。 崔绎表示,没想到,你报复心还挺强。 燕韶南疲惫地笑了笑。 欧阳曼儿就算真对自己那么狠,要把九种猛兽的血尿集齐了也得些日子,再加上喝“药”的七天,至少半个月就过去了,到那时自己能不能救出众人已经尘埃落定,根本不需管药效如何。 直到此时,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能放松下来,想想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海龙帮的人太多了,而且高手如云,别看丁老三猥琐,贺老六沉闷,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手上鲜血无数,人命以千计。靠着三支琴曲蛮来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必须要寻找机会。 机会,机会…… 若是黎白不曾贪生怕死,投靠贼人的话,依他的身手,加上自己的瑶琴,或者尚有一线生机。 此念一生,燕韶南便借着火光,向黎白那边望去。 咦,人呢? 之前坐在火堆旁的黎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很多海盗休息放松过之后重新回到了船上,此刻海滩上人明显变少了。 “羽中君,你觉着我除了等,还能做点儿什么不?比如说,今晚趁他们睡着,先除掉几个。” 第189页 崔绎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栽赃黎白怕是不容易,再说你想没想过,万一他不是真降……” “会吗?” “不好说。” “蒋老爷子找来的人,我们不清楚他的底细。” 崔绎拿不准的原因也在于此,这个黎白是蒋双崖通过彰州武林的朋友找来的,本是觉着本地人用着方便,他相信蒋双崖,却难保那老头儿不受人蒙蔽。 前世不管是黎白,还是受了重伤的顾佐,这两个名字他都没有听说过。 但有一个细节,欧阳曼儿曾说要叫黎白先交投名状,再放他回去,这茫茫大海,去哪里找无辜的人命收割,最方便的便是阿德、计航那几个了。 这么一想,他便理解了燕韶南跃跃欲试,连一晚也等不了的迫切心情,形势实在是太险恶了。 燕韶南之前从未伤害过他人,心中十分忐忑,问道:“羽中君,你觉着这些海盗里头会有朝廷的密探吗,他会不会帮我?” 她也知道,这个问题羽中君多半回答不出,只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安慰。 崔绎道:“若要动手,一定要先杀那只狗。” 燕韶南心中一凛,想到杀人她方寸乱了,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就在她默默盘算怎么动手,如何才能不引起怀疑嫁祸给旁人的工夫,大船之上突然起了一阵骚乱。 虽然很快就平息下来,还是引起了海岛上诸人的注意,有头目站起身大声吆喝,询问发生了何事。 那是尉迟熊的座船,燕如海等人都被押在船上,燕韶南见有人已经往船上赶了,自然不会落于人后,她匆匆一瞥,才发现丁老三和贺老六都不在海滩上。 到了大船旁边,还未踏上船板,有喽啰出现在船舷处,大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当家说了,叫大伙该干嘛干嘛,别都往这边凑。” 众人听话地散去,燕韶南瞧见载她来的那个姓李的头目就在边上,低沉着声音道:“去看看!” 两人前后上了大船,姓李的头目问那喽啰:“出什么事了?” 喽啰耸耸肩:“没事,抓到了个朝廷的探子。” 丁老三等人都聚在船头,连尉迟熊都惊动了。 燕韶南本以为所谓探子应该是个陌生人,可叫她诧异的是,离远就见着人群中的竟是黎白。 黎白脸上鼻青脸肿,身上更多了几个脚印。 只听丁老三戏谑地道:“这傻子还跟咱们玩诈降那一套,他都不想想为什么前头他那些同僚来一个死一个。” 贺老六目光深沉:“不一样,前头那些来自军方和州府衙门,六大部的这倒是第一个。” 黎白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怨毒地盯着贺老六恨恨啐了一口:“叛徒,助纣为虐,全家都不得好死!” 贺老六冷冷地道:“承你吉言,我家里已经死干净了,老子在这里为朝廷出生入死,父母妻儿受狗官欺凌命都保不住,多么可笑!” 黎白一时语塞。 燕韶南听了一阵才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黎白刚才在沙滩上留下了接头暗号,希望暗藏在海盗中的同伴看到之后会向自己表明身份,商量一下怎么剿灭这帮海盗。 哪知道,他回船之后等来的却是贺老六。 接上头之后黎白还挺惊喜的,没想到军中的同僚在海龙帮做到了六当家,看样子尉迟熊对其十分信任。 他没什么可隐瞒的,告诉贺老六说,自己此次来彰州奉命公干,并不是针对海龙帮,但既然已经不小心卷进来了,希望能配合对方,做成这件大事。 贺老六套过了话,变脸比翻书还快,黎白装了一通孙子,什么事也没干成,再度沦为阶下囚。 第112章 开杀戒 黎白再度被擒打乱了燕韶南的计划。 没有了背黑锅的人,她今天晚上若再敢动手,哪怕只是杀死一条狗,也会被怀疑上。 黎白从一个武林好手、燕如海的侍从摇身一变,成了刑部的探子,身份改变,待遇自然也与从前大不相同,尉迟熊等人很重视他,将黎白和谭素、燕如海关到了一处。 燕韶南抱着琴呆坐半晚,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众人懒洋洋地收拾,直到快中午了才起航。 燕韶南这才知道,原来尉迟熊并非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着,他们一行人要去冷霜岛,同岛上的另外一帮海盗见面。 一个月前海龙帮硬碰硬打下了黑池三岛,将对方的老巢据为己有,对周围大大小小的势力也起到了震慑的效果。 接下来,“石血佛”温庆另有打算,没工夫等着尉迟熊一家家打过去武力统一东南海域,尉迟熊准备通过谈判拉拢附近几支人马入伙。 冷霜岛这伙海盗人不多,满打满算五百来个,除去女人和孩子,真正能打能抢的战斗力只有三百出头,尉迟熊一点不怕他们,带着亲信大模大样上了岛。 燕韶南和欧阳曼儿都不适合露面,留在船上等着。 谈判看起来很顺利,时间不长,冷霜岛的海盗送来了酒菜,海龙帮的人接上船,分给大伙。 欧阳曼儿很谨慎,先叫手下那中年人用银针验过毒,又等着船上的喽啰们吃过喝过了,看他们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方才动筷吃了些菜。 尉迟熊等人一直在岛上呆到太阳西沉,方才告辞。 第190页 冷霜岛的大当家亲自相送,一直送到船下,不住口地热情挽留。 尉迟熊为人粗中有细,是绝不肯夜宿冷霜岛的,丁老三代表众人委婉拒绝,同对方说好等温庆回来了再聚一次。 冷霜岛这边一抬抬的送上不少礼物。 船队驶入海中,很快那座孤岛就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尉迟熊吩咐就近找个地方夜里落脚,丁老三急不可耐地翻箱查看那些礼物,口里啧啧连声:“这些兔崽子看不出还挺有家底啊,这是什么布,金翅金鳞的,摸上去还这么软,小嫂子做套衣裳穿上身肯定好看,不会是贡品吧。” 贺老六将礼单拿起来看了一眼,递给丁老三:“喏,这上头写着,就是贡品。” 欧阳曼儿当年家里也是皇商,见多识广,瞧了瞧,不甚在意地道:“中看不中用,这些东西冷霜岛留着浪费,处理起来麻烦,才送给了咱们。” 尉迟熊见周围不是姘头就是手下,都是自己人,道:“一早听说他们和伍家有些瓜葛,受那伍丰德庇护,我刚才言语试探,张地那厮没有否认,只说事情太大,还要再商量一下。” 欧阳曼儿道:“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尉迟熊点了一下头:“不急,等咱们拿下宝中港,他自然会看到哪边势大,说不定到时候连伍丰德也要听咱们的。” 贺老六出身军伍,对伍家的情况很清楚,道:“姓伍的还有两个哥哥,都在军中掌兵,若能拉过来,对咱们的大事极有帮助。” “等我和温爷说一声,当官的小辫子还不好抓吗。”尉迟熊笑道。 燕韶南将众人议论清晰听在耳中,不由暗自心惊:这些海盗所图甚大啊。 不管怎样,不能再等了,有利的局面需要自己去争取,今晚必须行动。 “羽中君,你杀过狗么?” “没有。” “哦。” 燕韶南有些失望,忍不住看了一眼不远处船板上那只凶猛的獒犬。 它的毛太长了,看上去十分蓬松,叫她有无处下手的感觉。 要知道,她之前在家里别说这么大的一只狗,连鸡都没杀过。 可不杀又不行,羽中君提醒的对,这只畜牲必须第一个除掉,否则她不管做什么,只要有一点气味遗留,就会被它嗅到,而后顺藤摸瓜,到时她肯定性命难保。 “但我杀过人,很多。” 燕韶南不由地一抖。真没想到羽中君会说出这么劲暴的话。 “羽中君,你……” 到了这一步,崔绎已经不打算在她面前还装模作样,伪装良善了。 “不能说都是该死之人,但就像你这时候一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燕韶南长长吐了口气,难过地闭上眼睛:“好吧,不用说你,过了今晚,若我还活着,手里也一样有人命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等有命活着回去再想不迟,这会儿最重要的是向羽中君取经,怎么能悄无声息取人狗命。 崔绎也正好在说这个:“你不要紧张,别去想对错。杀狗的时候,不要想它咬死过多少人,杀人的时候,也别想他做过什么恶。” “那我该想点儿什么?” “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嗯,我本来也没有权力代替上天主持公道。” 崔绎见她孺子可教,省了自己一番力气说教,多少对她今晚的行动有了点信心,道:“你明白就好,脑袋里不要想太多。匕首还在吧?” “还在。”燕韶南老实回答。 文青枫送她来之前准备得很周全,匕首异常锋利,几乎达到削铁如泥的程度,此刻正藏在她的靴筒里,绑在小腿上。 另外还有蒙汗药,见效极快的断肠毒/药等等,可惜海盗们对于入口的东西极为警惕,獒犬的吃食更是由那中年人一手准备,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姓文的给你准备的匕首肯定很快,到不用担心你力量不足,下手狠一些,只要割断脖颈的血管没有不死的,不管是人是狗……” 燕韶南专心听羽中君给她上课,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 晚饭是在船上吃的,将就吃中午剩下来的饭菜,燕韶南心不在焉地填了填肚子,同羽中君道:“天黑了。” 船队直到这会儿还在海上漂着,这叫燕韶南心生忧郁,她是希望能像昨晚一样,找个小岛停靠的。 船上动手,总是不及陆地上方便。 好在尉迟熊等人也习惯了晚上靠岛停船,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前头船只有人吆喝:“到地方了。” 这座岛比昨晚的大一些,岛上有残垣断壁和倒塌的房舍,显然曾有海盗在此盘踞,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冷霜岛太近的原因,显然这伙人的下场不太好,岛上已经没有活物了。 欧阳曼儿不知又在同尉迟熊搞什么勾当,迟迟没有下船,中年人带着狗跑到岛上放风,给她搭睡觉的帐篷。 欧阳曼儿夜里总是头疼,休息不好,很怕人吵闹,只要有条件,帐篷都尽可能搭得远离沙滩,离群索居。 燕韶南躲在一旁冷眼看着,暗道一声老天爷庇佑。 一直到挺晚了,她估计着差不多两更天左右,欧阳曼儿才脚步虚浮地从船上下来,理都没理海滩上未熄的几处篝火和那些喽啰,一手扶额,跟着那中年人径直去了帐篷。 第191页 离远传来两声犬吠,跟着呜呜几声,没了动静。 燕韶南抱紧了琴,抬头看着黑灰色天空繁星点点,默默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海滩上的人要么睡觉要么去放哨,篝火也都熄得差不多了。 燕韶南悄悄爬起来,向着帐篷的方向摸了过去。 脚底下硬邦邦的,不再是沙石,天寒地冻,又没下雪,坚硬的地面应该不会留下脚印。 武王弦在她怀里微震,那是羽中君在提醒她,距离差不多,不能再往前了。 燕韶南停了下来,准备为欧阳曼儿主仆外加他们的狗奉上一曲。 这个距离,崔绎能听到欧阳曼儿和那男人细微的鼾声,獒犬用脚掌在轻轻扒着地,嘴里既不叫也不呜咽。 它在守夜。 燕韶南毫无经验,若崔绎方才提醒得晚了,她再靠近几步,必会被那只獒犬发现。 第一次总是最艰难的。 燕韶南将琴横放,弹起《神化引》。 此举虽有风险,这时候也顾不上了。 半支曲子弹完,崔绎示意她再向前去。 四下里黑黢黢的,燕韶南不小心踩到枯枝,静夜里“咔嚓”一声响,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前方的两人一狗毫无反应。 很快她听到了獒犬的呼噜声。 燕韶南摸到跟前,借着身体的遮挡,晃亮了火折子。 火光微弱,就见那只凶犬匍匐在帐篷前,中年男人裹着毡毯就睡在它几步之外,头和半个身子钻到了帐篷里面。 燕韶南将琴放到旁边,扯过一块毡毯来,蒙住獒犬的头颈,防止它临死发出声响,同时遮挡喷溅的鲜血。 做好这些准备,燕韶南大着胆子在獒犬的脖颈处摸了摸。 毛很长,分开之后,下面触手温热,稍稍用力,能感觉到皮下血脉在突突跳动,这里,就是羽中君告诉她落刀的位置了。 燕韶南的眼晴己经适应了微弱清冷的月光,她蹲下身,从靴筒里将匕首抽了出来。 这时候,她自己也发觉了,握着匕首的手抖得十分厉害。 可事已至此,她没有别的选择。 燕韶南咬紧了唇,将匕首狠狠落下。 第113章 被怀疑 欧阳曼儿突然惊醒,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一样,疼得厉害,不由得呻/吟出声。 又来了,每晚如此,想睡个囫囵觉都成了奢望,她实在是受不了了,不如就照那个神婆“吉娜”所说,找齐九种猛兽,试试她那个恶心之极的法子。 欧阳曼儿想要翻个身,找个东西将脑袋抵住。 迷迷糊糊间,她突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就算她的下人和狗都睡着了,也不会静成这样,连个呼噜声都没有。 有风自帐篷帘子的缝隙吹进来,冰冷彻骨,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时间欧阳曼儿寒毛倒竖,哪还顾得上头疼,连人带被子蜷缩成一团,手握上了枕头下面的短刀,厉喝了一声:“谁!” 静夜中,她凄厉到变了声调的叫声传出去老远,登时惊动了沙滩上值夜的众海盗。 随着这声喊,欧阳曼儿清楚听到数丈外“啪”的一声响,似是有人踢到了石头。 她匆匆忙忙爬起来,连外衣都来不及穿,晃亮了火折子。 这时候值夜的海盗也闻声赶至,火光映照下,只见欧阳曼儿的帐篷外边躺着一人一狗两具尸体。 獒犬和那中年人都是被利器割断喉咙,一击致命。 狗脖子上的那一下特别深,几乎割掉了半个脑袋。 很快船上的几位当家都得了报告,等尉迟熊带着丁老三几个赶来,之前上岛歇息的几十个人已经全都聚集在了帐篷周围。 欧阳曼儿虽然穿好了衣裳,却是披头散发,状若疯狂,大声尖叫:“他就在岛上,我听见了,他跑不掉!” 尉迟熊问了几句,吩咐众海盗分成几队连夜搜岛,哪怕挖地三尺也要将暗中的敌人找出来。 燕韶南抱着法器站在人群之中,担心被人看出来她一宿没睡,特意将身上衣裳和那一头卷发扯得凌乱了些,眼见着众海盗在事发地点周围跑来跑去,暗中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哪怕她不小心留有痕迹,也叫这些人破坏殆尽,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前半夜停船上岛的时候,海龙帮众人已经将整个岛都搜查过了,未见有活人,但当时到底是天已经黑下来,大家急着休息,活儿干得潦草,此时近百人高举着火把,仔仔细细又重新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回来向几位当家的禀报。 贺老六道:“没找到?这么说不是冷霜岛有人跟过来,也不是撞上了哪位独来独往的海上同道。” 说这话时他神情透着凝重,目光在周围黑压压的众人脸上扫过。 丁老三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怀疑:“这可不一定。” 对上贺老六的目光,他耸了耸肩,解释道:“那人不需有大哥的身手,只要同你我相仿,跳到海水里闭气躲过搜查不成问题。小嫂子,你的狗今晚情况如何,没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欧阳曼儿眼睛都红了:“没有,我睡着之前它还好好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它守夜。” 贺老六明白了丁老三在想什么,点了点头:“确实,即使是我,想无声无息杀掉它也不容易。他为什么要针对你下手,你可是得罪什么人了?”最后这句话问的是欧阳曼儿。 第192页 “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你们都在船上,不好下手吧。”欧阳曼儿不喜贺老六这审问犯人的口吻,悻悻地回答。 尉迟熊一直沉着脸听他们议论,此时方对欧阳曼儿道:“你要一早听话,跟着我在船上睡,哪会有这么多事。” 丁老三一旁笑嘻嘻地帮腔:“小嫂子怕叫兄弟占便宜,其实这都看大哥的意思,否则你就是躲到天上去,又有什么用?” 尉迟熊看了他一眼,吩咐帮众继续查找可疑的人和线索。 燕韶南在人群外边看着这一幕,发现事态发展比自己想象的要有利。 因为死的不是自己的手下,尉迟熊并没有太多触动,很快就带着欧阳曼儿回船上去了,欧阳曼儿死了狗和唯一的手下之后人单势孤,虽然百般不情愿,却不敢不听尉迟熊的话。 几位当家的一走,众海盗哈欠连天,这冬夜里海岛上寒风呼啸,没人愿意受那个罪,很快就散开各做各的去了。 燕韶南回到了原来的藏身之处,悄悄问崔绎:“羽中君,一切顺利,那狗一死,再做什么都方便了,你说今晚还动不动手了?” 用匕首手刃敌人的滋味一言难尽,幸好有羽中君陪着她,出谋划策开解疏导,给她力量。 燕韶南并不敢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想多了肯定会做噩梦,她的手缩在袖子里,到现在还是抖的。 可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就像丁老三所说,无法排除这岛上确实没有外人,再说等今夜过后尉迟熊一定会有所防范,虽然明知道故计重施不一定成功,燕韶南还是忍不住动了念头。 “别再动手了,现在回船上睡一觉。” “嗯?”燕韶南有些不解。 “养养精神,明天定会有人问你这件事。” “怀疑我么?” “就算别人不这么想,那女人也一定会。”崔绎受限于平水韵,提到欧阳曼儿都用“那女人”来指代。 “为什么这会儿不闻不问呢?” 燕韶南觉着今晚尉迟熊的态度有些古怪,出了人命,他竟不想深究,一副要大事化小的样子。 “你好好想想原因。” 燕韶南听他的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往大船上走去。此时不单是她,还有几个原本只是图陆地上舒服的喽啰害怕出事,也悄悄溜回船上。燕韶南混在当中上了船。 等回到船上,燕韶南悄声道:“羽中君,你说会不会是尉迟熊想岔了,怀疑丁老三派人做的。至于那丁老三,也在怀疑自家兄弟。这么一来,对他们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今晚巧就巧在自己没动欧阳曼儿,却剪除她的爪牙和羽翼,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落在海盗群中,全无自保能力,似乎很好欺负,原本一帮对着她流口水的海盗谁都有嫌疑。 崔绎赞她:“对。色是刮骨钢刀,只要你洗脱了自己,等着瞧就是。” 燕韶南沉默了一会儿,道:“看来非但不能杀她,还要想办法同她搞好关系。” 这叫燕韶南想起之前做过的那个怪梦,自己,欧阳曼儿,羽中君还有文青枫四个人进行的那场博弈,未等分出胜负她就醒了,不知结果如何,此刻文青枫要算是自己人,不可能倒向欧阳曼儿。 文青枫回去之后不知跟蒋老爷子、小公爷怎么解释的,自己失踪已经两三天了,蒋老爷子会赶来接应吗? “羽中君,你说黎白和顾佐一同跟的蒋老爷子,黎白是刑部的密探,顾佐应该也不例外吧?蒋老爷子知道这事吗?魏国公知道吗?” “……自然不知。” “看起来谭素也不知道,这到挺有意思。” 折腾到这会儿,天已经快亮了,燕韶南在后艄避风的角落裹紧分给她那床潮湿且脏兮兮的棉被,只是打了个盹,睁开眼睛,发现大船已经离岛,正漂在海面上。 昨晚的事就这么完了? 燕韶南正有些庆幸地想着,一个小头目过来,道:“蕃婆子,你醒来的正好,欧阳姑娘唤你过去。” 该来的还是来了。燕韶南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不慌不忙爬起身,将被子叠好,整理了一下衣裳和头发,拿起“法器”,前往船头。 走在半路上,她趁着周围的海盗不注意,蘸着胡婆婆帮她准备的口脂涂抹了两下,悄悄补了个妆。 欧阳曼儿正坐在船舱里发呆,她刚洗漱过,换了件素白软缎立领的棉袄,下配秋香色暗纹刻丝的长裙,这身打扮同船上海龙帮众人的脏乱粗俗大相迥异,再加上美丽的面庞,任谁进舱来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她。 燕韶南见她眼睛肿着,里面全是血丝,便知道她昨晚上船后再没睡着,装作若无其事走到她跟前,语调生硬地道:“昨晚出事,我看到了,别难过。” 欧阳曼儿抬头盯住她,满是水雾的大眼睛骤然间锋锐如针芒:“你在安慰我?” 燕韶南按照自己所想,继续道:“生老病死,都有这么一天。” 欧阳曼儿冷笑起来:“行了,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你不是有神通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们会出事?” 燕韶南摸着罗汉的蛇身:“他们信奉神吗,跪拜过神吗,既然如此,神何必管他。就算是受神庇护的你,心也不诚。” “……那我怎么没事?” “有时活着不见得比死了幸福。” 第193页 欧阳曼儿脸色铁青:“你少跟我扯这些玄之又玄的话,这一船人里面只有你来路不正,本事又邪门,昨晚你在岛上,想杀他们不是做不到!” 贺老六离远听到她高亢尖锐的声音,走了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欧阳曼儿指了燕韶南:“我怀疑她是昨晚行凶那人,对了,她必定是朝廷的探子,否则姓文的一直左右逢源,何必一定要把她送上船,我的人死光了,接下来就是海龙帮,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顿时落到燕韶南身上的众多目光都变得不善起来。 贺老六沉着脸道:“这也简单,叫她交个投名状吧。” 第114章 投名状 这不是燕韶南上船之后第一次听到“投名状”这个词了。 绿林好汉在入伙之前,总要先做点违法的勾当以表忠心,原本是黎白要做的事,现在落到了自己头上。 海龙帮的海盗们听六当家提到“投名状”,纷纷聚拢过来,将燕韶南围在了当中,像一群眼冒绿光的狼。 这些人凶残嗜杀,对官府怀有极深的敌意,贺老六的提议撩动了他们的神经,围过来既是凑热闹,也防止对方拒绝,暴起反抗。 “投名状,什么意思,怎么个交法?”燕韶南明知故问。 贺老六已经接替欧阳曼儿主导这场谈话:“咱们在船上,不方便再去抓人,你到是省事了,俘虏就在舱底,你前天也看到了,随便挑个人出来当着大伙的面宰了,以后就是咱们自己人了,谁也不会再怀疑你。” 他并不关心欧阳曼儿的下人和狗到底是不是这黑神婆杀的,只要确保对方不是朝廷派来的卧底就足够了。 燕韶南在众多怀疑审视的目光下,没有多犹豫,道:“这么容易?那就去吧。” 贺老六叫过一个小头目:“去看看大当家和三当家有空没有,和他们说一声。” 那头目点点头,转身去了。 众人来到底舱外头,尉迟熊和丁老三也闻讯从另一边过来,大伙在门口会合,当值的看守上前将舱板拉开,等下面的气味不再那么熏得慌了,贺老六当先走了进去。 燕韶南跟在他身后,再后面是丁老三和欧阳曼儿,尉迟熊没急着进来,由几个小头目陪着等在外头。 往里走很快就再度看到了十几个俘虏,计航、阿德等人已经被关押了好多天,一个个看上去萎靡不振,他们当中不少人都病着,咳嗽声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 贺老六停下来,歪了歪脖颈,示意旁边的亲信递了把解腕刀给燕韶南:“去挑一个吧。” 崔绎的心不由悬到了半空,这等生与死的选择在他看来再容易不过,但对燕韶南而言,显然不是。 就像她之前拒绝了自己的提议,非要冒着危险来自讨苦吃一样。 虽然他对这一幕早有所料,从一开始就在引导她,叫她别多想是非对错,先争取活下来,但他对燕韶南最终的决定真没什么信心,很怕她就此翻脸,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燕韶南一只手抱着她的蛇身罗汉,另一只手接了刀,目光自众人脸上逐一望过去。 那些脏兮兮的脸庞上表情各异,有迷茫,有憎恨,也有人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目光闪躲,透着畏惧之意。 燕韶南暗暗叹了口气,经过他们的门口没有进去,而是往舱底更深处走去。 压舱石和铁索隔出来两个囚室,另外一间囚室里只关了三个人:谭素、黎白和她的父亲燕如海。 燕韶南走到近处,问道:“这里面的三个人是不是更加重要?” 欧阳曼儿冷哼一声:“废话。” 燕韶南只当她这是正面回答了自己,淡淡地道:“投名状,自然要捡大的来。” 丁老三一旁插嘴:“这里面的不行……” “不行?”燕韶南扭头望向他。 丁老三在她手上吃过亏,被她宛如熊猫精的两只大眼睛一瞪,气势为之滞了滞,讪讪地道:“……也不是都不行。” 燕韶南一撇嘴,拿出蕃婆子的蛮横劲儿来:“你们把不行的拖出去,我将剩下的杀了不就行了。” 众海盗面面相觑,就连大当家尉迟熊听到动静也忍不住下到了底舱。 欧阳曼儿不能不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出了错,对方放着虾兵蟹将不杀,毫无顾虑,直奔朝廷的官儿就去了,不管是自恃有神灵庇护,还是因为番邦来的不晓得当中利害,这反应都同她之前设想的相差甚远。 谭素乃是金风寨反贼的大仇家,“石血佛”温庆已经计划好了,要召集同道将他公开处死,至于泉关府通判燕如海官儿虽然不大,却有大用,对他们接下来图谋宝中港至关重要,这两人虐待归虐待,都不能轻易死在船上,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朝廷的密探黎白了。 丁老三和贺老六这么想的时候,身后尉迟熊已然下了命令:“不要动谭老贼和姓燕的。” “我可不敢保证不会波及到。”燕韶南摇了摇怀中的“法器”。 这架势,分明是不打算一刀将人捅死,而是想要施展神通立威。 丁老三想着他们逼迫神婆不知会不会当真触怒神灵,心中有些发毛,大声吆喝:“都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进去几个人,将谭老贼和姓燕的拖出来?” 这时里面的黎白已经破口大骂起来。 第194页 大约是知道在劫难逃,他骂得毫无顾忌,将神龙帮上上下下,尤其是面前的几人祖宗十八代全都捎带个遍,身上的枷锁铁链子“哗啷啷”响个不停。 这些人里头,丁老三因为亲身体验过,是对燕韶南最有信心的一个,听他骂得恶毒,不仅不恼,还笑嘻嘻地道:“且让你这狗腿子过过嘴瘾,别说我们不关照你,大哥这次特意找了个外邦的神婆,给你尝点儿新鲜的玩意儿。” 黎白一滞,火把照耀下,燕韶南这身精心设计的打扮确实挺唬人,看上去就很妖魔鬼怪,死对他而言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于未知。 同他相比,燕如海就安静得多了。 燕如海早已发现,身为阶下囚,除了照顾一下同伴,他什么也做不了,少说点话还能少吃点苦头。 喽啰拖他出去,他没反抗,到是拖谭素的时候,燕如海说了一句:“谭大人高烧几日,再不求医问药,不用你们动手,他也要撑不住了。” 谭素已经烧迷糊了,因燕如海这句话,他被拖出牢房的时候,贺老六顺手摸了一把,向尉迟熊禀报:“大哥,老贼确实热得烫手。” 尉迟熊吩咐身边的小头目:“送上他去,灌点药,再给他找条厚点的被子。” 燕韶南将目光从父亲身上收回来,迈步进到囚室,直面黎白。 崔绎这会儿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担心了,虽然他目不能视,搞不清楚燕韶南要做什么,但总归是她有自己的打算,没有硬拿鸡蛋去磕石头。 燕韶南好好打量了一番狼狈不堪的黎白,并不理会他仇视的目光和满口污言秽语,回头瞥了一眼旁观诸人,轻描淡写地道:“你们不退后?”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蕴含着莫大的信心和警告,欧阳曼儿带头,众人情不自禁退开了几步,离他们二人远一些。 崔绎心中一动:燕韶南分明是真起了杀心,怎么会? 他看不到,这会儿燕韶南已经弯腰将解腕刀放到了黎白够不着的地方,而后她退到众人看不到的角落,将怀中的琴一横,露出了七根琴弦来。 “铮!”“铮铮!” 这次是清清楚楚的《孤馆遇神》,危机关头,燕韶南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排除杂念全力施为,古琴声分明,旁人也到罢了,欧阳曼儿和贺老六不约而同眉头微皱,侧了侧耳朵,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但牢里头变化太快了,没等他们深思,黎白身上的铁索哗啷啷作声,他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脑袋,呻/吟了一声。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黎白所吸引,眼睛牢牢黏在了他身上。 燕韶南运指如飞,口里亦跟着呢喃出声。 黎白呻/吟渐频,看上去颇为痛苦,燕韶南那不知是诵经还是念咒的声音也在逐渐加大,始终压着他。 做为最了解燕韶南的存在,崔绎疑惑极了,同样是这首曲子,苍松书院对付副山长张经业的时候,燕韶南下手可要柔和多了,这等毫不留情的弹法,之前大约也就只有才胡永体验过。她怎么了,要杀黎白一刀即可,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折腾对方?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诡异了,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尉迟熊也觉着船舱里骤然降温,浑身发冷。 燕韶南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崔绎听她清楚地问道:“你不是喜欢梁家的小姑娘吗,为什么又杀了她?” 黎白已经处在神智崩溃的边缘,燕韶南这一句夹杂在穿脑魔音里的问话,触动了他心底深处的隐秘,他额头脖颈青筋凸起,面目扭曲,好似有两个相反的念头在互相碰撞,最终有一个获得了胜利:“她不听话。” 这四个字咬着牙说出来,紧跟着是一连串“杀”“我要杀了你”的呓语。 崔绎恍然大悟。 梁家的灭门案竟是顾佐和黎白两个人做的,凶手杀完人之后,又随着燕如海再度回到了梁家镇。 燕韶南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在旁人看来百思不得其解,屡屡碰壁的案子,在她眼中却是那么的简单。 怪不得她借着这个机会,要对黎白下死手。 此时琴弹许久,黎白已经抗不住了,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长嚎,用头“砰砰”撞击旁边的压舱石,状惹疯癫。 燕韶南“咯”笑了一声,这等情形之下,她哪有心情发笑,半点笑意都没有的笑声听着特别瘆得慌,旁观众人忍不住向后退开。 “差不多了吧。” 她拿起解腕刀来,趁着黎白挺身挣扎之际,一刀刺入他前心。 一时间船舱内鸦雀无声,四下里一双双眼睛只剩下敬畏。 第115章 新盟友 一时间无人作声,燕韶南索性将刀留在了黎白身上,拿起“法器”蛇身罗汉,往外走去。 挡住她路的喽啰不等她出声示意,便向两旁退开,燕韶南见没人再拦着她,不多作停留,独自一人出舱回后艄了。 尉迟熊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机会稍纵即逝,转眼燕韶南已经走掉了。 “唉,散了吧,散了吧。”丁老三打圆场。 贺老六吩咐手下将黎白的尸首拖出去丢到海里,再将囚室收拾一下。 在场的海盗们都憋了一肚子的话,当着几位当家的不敢说,私下里免不了嘀咕,很快燕韶南这个交“投名状”的举动便传遍了整个船队,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她周围乱转的人少了,喽啰们同她说话战战兢兢,态度好了很多。 第195页 “你杀了他,不怕他的上头知道了追究?”崔绎觉着是时候和燕韶南好好谈谈了。 “你不是叫我别管对错,先活下来么?”燕韶南反问,到将崔绎给问住了。 “羽中君,谭侍郎丁忧之后,刑部是个什么情况?他们二人到梁家兴风作浪,这是公差还是私活儿,你觉着后面主使的人是谁?” 若在之前,燕韶南不会问对方这么高层次的问题,现在不同了,她知道羽中君和魏国公府沾亲带故,出身这么高,在京里的时候往来的都是权贵,虽说消息滞后一些,知道的都是老皇历了,说出来研究一下总归大有帮助。 崔绎只好努力地回想。 那都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何况从黄襄敏倒台到梁王被诬造反的两三年是大楚朝廷人事最乱的时候,六部的首脑说换就换,更不用说下面的辅官,栽赃、暗杀到后来成了家常便饭,在他的印象里,刑部尚书先后有六个人出任,大楚立国这么多年,实是前所未有。 梁家灭门案针对的是梁老太君,目的是打击政敌抑或是竞争对手,迫使谭素去职离京。 能指使动刑部的密探,本部官员的可能性比较大,但策划此事的人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赢家,能笑到最后。 “不好乱猜,苦主那里多少应该有数。” 去问谭素么?燕韶南不禁苦笑:“等有机会再说吧,若能活着回去,还有一个顾佐可以审问。” 崔绎现在最为关心的不是案子,关于梁家的灭门案,燕韶南已经做得很好了,好到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他关心的是,燕韶南和她的父亲会不会呆在朝廷这艘四处漏水的破船上,死都不下来。 皇帝收回权柄之后,很是痴迷玩弄所谓的帝王心术,将朝政民生弄得一团糟,可即便如此,前生仍有很多臣民对大楚朝廷忠贞不二,视他这个造反的国公好似杀父仇人,不共戴天。 旁人也到罢了,若燕如海父女也如此,岂不可悲? “南南你可想过,他二人受了上头的授意,而上头很可能是通天的。” “什么意思?” 崔绎只能说得更明确一些:“若是朝廷的乱令,你当如何?” 燕韶南没想过这个问题,呆了一呆,道:“怎么可能?” “你别管可不可能,只说怎么办。” “我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是非对错也照我想的来,不人云亦云,绝不像黎白那样,将自己变成他人的工具,若是实在做不下去了,就跟着我爹辞官回老家去。” 崔绎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上一世,他们父女就是由兼济天下退而选择了独善其身。 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了,至于会不会跟着他造反,看来还需循序渐进,慢慢想办法。 燕韶南独坐船尾,眼望苍茫大海,身体随船颠簸起伏。最开始她还很新奇,觉着这天地浩瀚碧波万顷望着叫人心旷神怡,两个日夜下来,身心早已经麻木了。 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了,接下来关键的是怎么打开局面。 只是除掉一两个虾兵蟹将,无益于大局,尉迟熊、丁老三和贺老六,或许再加上欧阳曼儿,就是这整支船队的紧要人物,要救人,就必须赶在“石血佛”温庆回来之前搞定他们几个。 留给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燕韶南皱眉想着心事,正有些一筹莫展之际,机会却自己送上门来。 欧阳曼儿到后艄来找她。 “……吉娜,这里风大,你要不要进舱里去,我叫人帮你准备些热水,洗个澡松泛松泛。” 燕韶南的伪装怕水,对于洗澡这件事敬谢不敏,虽然明知道对方在示好,还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用。” 欧阳曼儿并未气馁,迟疑一下,又靠前几步:“吉娜,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怀疑你,我在这男人堆里呆着,想不被暗算好好活下去实在太难了,昨晚又遭遇了那么大的不幸,你我都是女子,我的苦衷想必你能理解,我给你赔个不是。” 她到是能屈能伸,说完了就要屈膝向燕韶南行礼。 燕韶南抬手拦住她:“对我来说,杀个人不算什么。” 欧阳曼儿松了口气,将一只雪白的手掌覆在波澜起伏的胸膛上,喜道:“那就好,知道是一场误会,我这里真是不好受,愧疚得很。吉娜,我现在可算明白姓文的为什么不敢留你在身边,搭着好处将你送到海龙帮了。” 燕韶南不大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 “因为你太厉害了,不是我背后里说姓文的坏话,他在江湖上人送外号‘墨斗鱼’,最擅长见风使舵,浑水摸鱼。要供你这么大的一尊菩萨,他还没有那胆量和魄力。” 燕韶南闻言微微笑了一下。 欧阳曼儿察言观色,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凑到跟前,很是热切地道:“你不用理会这个。我娘跟你一样,也来自海外,平时我都是刻意隐瞒,不让人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尤其是男人,他们自大惯了,管海外来的叫番邦夷狄,只配给他们做低贱的奴隶。但你不同,你有本事。” 燕韶南抬了抬眼睛,纠正她:“我有神灵。” “是,你有神明庇护。”欧阳曼儿顺着她的话风讨好地笑笑,“虽然和这里的人在庙里供的那些菩萨不大一样,但据我所知,他们也有信黄大仙、狐大仙的,我会说服大当家他们,以后你就是海龙帮供奉的仙姑了,不但是这几条船上的人,往后入伙的会越来越多,吉娜,你让我帮着你,咱们一起成就一番大业好不好?” 第196页 燕韶南面现犹疑,以一种“你行吗”的目光打量着她。 欧阳曼儿等了一会儿,不闻她说话,自认为对方是觉着自己既没有神通,也没有武力,不够资格跟着沾光,将腰直了起来,面露傲然之色:“你与他们沟通困难,何况有些话你也不方便说,这些就由我来做好了,你只管高高在上,需要的时候显示一下神迹,至于我能做到什么样子,你就瞧好吧。” 燕韶南感觉抻得差不多了,再装下去对方怕要恼羞成怒,便点了点头:“好。” 欧阳曼儿眼睛里登时有了光彩:“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斗志昂扬,转身欲走,燕韶南将她叫住,主动问:“昨晚要不是我,还有谁会杀你的下人和狗?” 欧阳曼儿眯起眼睛,面现杀意:“尚不知道,这几艘船上打老娘主意的臭男人多的是,哼,早晚我要叫他们知道,我欧阳曼儿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戏都演到这份上了,燕韶南不吝于回报以善意:“对付不了同我说。” 这在欧阳曼儿听来,就是愿意出手帮忙的意思了,她感动地道:“好,吉娜你只管放心,我有分寸,肯定会先公后私,不会耽误我们的大事。” “若是有人不服呢?” 欧阳曼儿显露冷酷本性:“那他没必要还活在这世上了。” 欧阳曼儿走后,燕韶南忍不住地好笑,喃喃低语:“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我现在对眼下的处境还真是有点信心了。” 崔绎心道:“你当然有信心,你把欧阳曼儿耍得团团转。” “顺水推舟,做得不错。” 得到羽中君的表扬,燕韶南更觉心情舒畅,轻笑一声:“我到希望真有那刺头站出来,说一声不服。” 欧阳曼儿必定是对说服尉迟熊很有把握,才敢来燕韶南面前打保票。 此女心狠手辣,又极具野心,旁人目睹燕韶南杀死黎白那诡异的一幕,都忍不住敬而远之,只有她,首先想到的是奇货可居。 崔绎忍不住下断言:“这女人早晚死于自己的野心。” 野心很大的欧阳曼儿也希望船上能有人站出来反对,自己好有机会施展手段给“仙姑”吉娜瞧瞧。 她深知,尉迟熊虽与金风寨联手,却很担心夺取宝中港之后自己受到孤立,地位不保。义军若是顺利,此后一路攻城夺寨,海战很少,正是基于这种担忧,他这段时间才四处奔走拉人入伙,壮大自己。 这等情况之下,捧一个人人敬畏的仙姑出来,对双方都有利。 第116章 操人设 欧阳曼儿很想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好在盟友面前彰显能力。 她也确实说服了尉迟熊,又搞定了丁老三,为此甚至不惜让对方占了不少便宜,却不料在贺老六面前碰了壁。 之前贺老六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帮她解围,欧阳曼儿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有觊觎之心,只是不像丁老三那么赤裸裸。 但这次,姓贺的不知犯了什么邪,任她怎么说都不好使,连美人计也不管用了,直白地叫她“妇道人家少掺合”。 正是这句话激怒了欧阳曼儿,她笑嘻嘻地应了,陪着尉迟熊寻欢作乐,好像“信奉仙姑”一说只是心血来潮。 转过天来,海龙帮的三位当家同沿途一伙海盗相聚,对方几年之前曾与宝中港的护港官兵血战一场,双方死伤都很严重,以至于这伙海盗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元气,可堪一战的只有不到二百人。 酒席桌上,双方骂着朝廷,共商大事,讨论到热火朝天之际,尉迟熊提议一起饮了杯中酒。 众人乱哄哄地把酒干了,依偎在尉迟熊身边的欧阳曼儿笑盈盈取过酒坛子欲给众人添酒,旁边的贺老六推桌而起,抓着喉咙想吐吐不出,呼吸困难,“呃呃”几声,脸上泛起一层死灰色,众人惊呼声中摔倒在地,就此绝了气息。 贺老六这一死,两帮海盗免不了要生出纠纷来。 尉迟熊凭武力镇住场子,明知道怎么回事,为给帮里人交待,也要将黑锅推给对方背。 他铁青着脸,喝道:“老六虽然做过朝廷军的探子,但他因为狗官家破人亡,早就弃暗投明了,这些年也为海龙帮立下过不少功劳,你们还揪着以前不放,实在太过份了,当面杀我兄弟,可有将我尉迟熊看上眼中?” 对方很是莫名其妙,明知事情蹊跷,任谁被冤枉第一反应都是解释澄清,然后再考虑是否是圈套,要不要翻脸一战。 欧阳曼儿帮着打了几句圆场,说人已经死了,再怎样也不可能活回来,既然是个误会,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只要对方能入伙,唯海龙帮马首是瞻便既往不咎,这个时候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 她说“大局为重”的时候,两眼紧紧盯着尉迟熊。 尉迟熊原本强忍怒气的脸渐渐有了松动,冷冷瞥了她一眼,冲对方几个海盗头子道:“几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这兄弟熟知朝廷军中那一套,尤其擅长对付密谍,如此有用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算了,事情已经出了,过几天石血佛温大侠和本人一起召集各路英雄在我们海龙帮的黑池三岛召开誓师大会,商量怎么对付朝廷,这也是为各位复仇的好机会,还望你们准时参加。” 等尉迟熊回到船上,屏退众人,单留下欧阳曼儿,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将欧阳曼儿打得直接扑倒在旁,半边脸蛋高高肿起,鼻口流血。 第197页 他愤怒地道:“贱人,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向我的人下毒手,就你玩的这障眼法,连三岁小孩也骗不了。” 欧阳曼儿捂住脸,泪水夺眶而出:“大当家,我若先打招呼,你会同意么?” “哼,自然不会。” “所以我才要先斩后奏。” “贱人,你是不是觉着我不舍得杀你?” “我欧阳曼儿贱命一条,大当家自然杀得,我只希望大当家能消消火,等我助你夺取大楚的万里江山再杀不迟。到时候大当家你就算做不了皇帝也是从龙的重臣,功成名就,我图的又是什么,既做不了官,也不会被谁娶为正室。”她一边抹泪一边说,看上去梨花带雨,甚是可怜,“我就是想帮你做点事,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当家,你别只盯着姓贺的,难道这些日子我的付出就少了么,我的人和狗到底是谁杀的,你敢说不是你手底下的人吗,这我都不计较了,谁挡你的路,我就除掉谁!” 尉迟熊早知是这么一回事,但听她凄凄切切地亲口诉说,多少还是有了些触动,道:“你给我好自为之吧。”丢欧阳曼儿在船舱里,出去召集手下稳定军心,他知道旁人也到罢了,丁老三必定有所猜疑,需得赶紧找对方聊聊,打消他的顾虑。 欧阳曼儿犹自坐在地上,捂着脸,微微侧头,见他就这么走了,不由地嘴角上挑,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 就这样,等两天之后一行人返回海龙帮现在的巢穴黑池三岛时,船队上下对供奉燕韶南为“仙姑”一事已经达成了共识。 欧阳曼儿为此花了很多心思,准备将她一手打磨,再好好地包装出来。 她派人悄悄上岸,劫掠了彰州沿海的几家寺庙,除了钱财之外,还带回了不少佛经。 在船上没有条件,一回到黑池三岛,她就给燕韶南安排了单独的住处,在抢回来的女人里头挑了几个老实本分能干活的专门负责服侍“仙姑”,燕韶南什么活也不用干,想做什么动动嘴就行。 欧阳曼儿又给燕韶南准备了几套行头,纯黑纯白的袍子下摆和袖子都非常长,再加上黑色的帽子,金色的面纱,穿戴起来之后,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除非燕韶南自己撩开,没人会发觉她来自于海外,肤色发色都异于常人。 最厉害的是欧阳曼儿还帮着燕韶南编了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出身来历,好叫老百姓膜拜。 “仙姑”原本乃是佛陀殿前的一株菩提树,因常听佛祖讲经,受了点化,又受了水淹火烧雷击等八十一难,才化为人身。 这是个伏笔,万一将来传道的时候,有谁发现“仙姑”是黑肤红发也不必惊慌,被火烧过的嘛。 佛祖在天上见朝廷昏庸,民不聊生,不忍见百姓受苦,才叫“仙姑”下凡,来解救众生,顺便增添一番历练。临走之前,担心凡间邪魔当道,佛祖特赐一件法器,就是燕韶南手里那件看上去像是蛇身罗汉的膝琴。 巧的是在佛家的传说里,佛陀十大弟子之一,以智慧著称的舍利弗曾为蛇身,在成为尊者之前做过一万年的蛇。当然,这也是欧阳曼儿翻佛经得来的灵感。 她如此呕心沥血,一天几回地跑去叮嘱燕韶南,生怕哪里出了疏漏,燕韶南也尽量配合,效果自然是令尉迟熊等知道实情的人十分满意。 尉迟熊现在待燕韶南也格外客气,当着帮众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她,只等“石血佛”温庆来了好说服对方。 这位“仙姑”将来在百姓当中名气越大,他在起义军里面的地位自然也随着水涨船高,到这时候,他早将贺老六的死抛在了脑后。 燕韶南的处境虽然大大的改善了,心中忧虑却在与日俱增。 不愁不行啊,在海上漂着的几天当中尚且没有找到机会救人,现在她孤身陷在敌人老巢,面对上千海盗,周围是茫茫大海,岗哨戒备森严,这等情况下想要救人就更加渺茫了。 叫她担心的还有一件事,“石血佛”温庆这两天就要回岛了。 此人绰号里虽有一个佛字,却是杀人如麻,与人较量从未尝过败绩,在民间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这样的一个凶神,岂是好糊弄的? 另外她也听说了,温庆这次回来是要召集各路反贼搞个什么誓师大会,所谓誓师,顾名思义就是志同道合的人在做大事之前先凑在一起,动员一下以便师出有名。每每这种时候,拉几个人出来祭旗都是正常的,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她便如坐针毡。 她的父亲燕如海和谭素等人已经从船上下来,正式关到了牢房里,燕韶南悄悄去看过了,海龙帮的牢房看守并不严密,一共只有十几个海盗分成三拨,昼夜轮班,只是人好救,想夺船逃出去却难。 燕韶南无奈只能先利用“仙姑”的身份,帮父亲他们讨要了些棉衣棉被,以“还有大用”为幌子,叫喽啰们小心照看着犯人,不得有闪失。 欧阳曼儿叫她没事呆在房里,尽量少露面,好保持神秘感,燕韶南哪肯听从,一天到晚戴着面纱和帽子在岛上到处转悠,两个侍女弯着腰像鹌鹑一样跟在后头,欧阳曼儿跟了两回,见她也挺注意的,并没有露出真容,也就听之任之了。 待等遇上不长眼的海盗调戏侍女,被燕韶南狠狠教训了一番,岛上人人都知道“仙姑”的厉害,一般的小喽啰远远见到她就躲开了。 第198页 燕韶南未受任何阻挠,记牢了黑池三岛的地形和防御。 此时,接到消息想要参加誓师大会的各方势力正往这里赶,有路途近船速快的已经先行赶到,尉迟熊命丁老三和欧阳曼儿出面接待,他二人正好借着这机会将“仙姑”的存在透露出去。 来的大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欧阳曼儿很少跟燕韶南讲她都见到了谁,大约是觉着说了也是浪费口水。 但这天来的客人她不说不成了:“吉娜,墨斗鱼派了人来,提出来想要见你,你叫他们将嘴闭得紧一点,别坏了咱们的大事。” 第117章 劫囚夜 文青枫这次没有亲自过来。 燕韶南很理解,他这等身份,若每次都亲身上阵,很容易引起海盗们的怀疑。 叫她没有想到的是,欧阳曼儿带来的两个人她都认识,蒋双崖蒋老爷子和陈嘉阳。 认识归认识,第一眼竟未认出来。 看来帮她化过妆的胡婆婆又出手了,这次主要针对的是蒋老爷子,他毕竟在江湖上名头甚为响亮,认识的人也多。 蒋双崖打扮成了个老掌柜的模样,头顶毛发稀疏,脸上皮肉松弛,还有几块明显的老年斑,灰白的胡子带着几分天然卷儿,脖颈上还挂着个单边的水晶眼镜。 明明气氛很紧张,燕韶南却忍不住有些想笑,老爷子为了这件事还真是付出良多。 陈嘉阳也换了装扮,看到燕韶南明显松了口气,躬身道:“我们这次来,奉东家之命给您带个好。” 燕韶南点点头,基于欧阳曼儿在旁盯着,只道:“我挺好的。” 欧阳曼儿似笑非笑:“听说你们东家最近急着处理手头上的存货,店铺也卖了不少,是急等钱用,还是出了什么事想要跑路啊?” 陈嘉阳恭敬地回答:“东家说最近局势不稳,诸位英雄又在这里聚会,接下来彰州的生意肯定难做,不如收拾收拾,看看在西明州那等偏僻之地买块田,做上几年富家翁,等尉迟大当家事情办成了再考虑出山。” 欧阳曼儿没想到他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跑路避风头一说,指责的话反而说不出了,悻悻地道:“他到是油滑,知道大当家要做大事,这时候不来出钱出力,只想捡现成的便宜。” 陈嘉阳捧场地赔笑道:“我等这不是送粮来了么?” 蒋双崖不住用热切地眼神去看燕韶南,只是碍于欧阳曼儿在场,才不好问她那封信的事。 陈嘉阳帮他遮掩:“我这位老叔最近走霉运,家里孙子摊上了点儿事,想问神仙求个破解的法子,要不然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会舟车劳顿,跑这一趟。” 欧阳曼儿见燕韶南没有拒绝的意思,便想要留下来看看热闹,等结束之后再支使他们去帮自己找几头凶猛的野兽,好根治自己头疼的毛病。 燕韶南有的是办法赶她走,只简单拨弄了两下膝琴,欧阳曼儿便手捂额头露出了不适之色,燕韶南停下“施法”,关心地望向她:“留他一个人就可以了,你们先出去吧。” 欧阳曼儿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陈嘉阳慢腾腾跟在她后面,目光四处乱瞟,抓紧一切机会观察岛上的布防。 等人都走了,蒋双崖迫不急待地低声问:“燕小姐,您留的那封信我收到了,人,不,那东西现在何处?你是不是能与他联系交流?” 他来得太突然了,燕韶南还未跟羽中君商量怎么应对诘问,只得跟着感觉道:“老爷子,您别急,我知道他在哪里,等我回去之后和他商量过再说。” 她现在可没有精力参合魏国公的家事,蒋双崖和他背后的小公爷再急也得等着,好歹先帮她把父亲救出去。 蒋双崖却误会了,以为国公爷要找的魂魄还在通判府,微微吁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国公爷吩咐他的事总算有头绪了。 “老爷子,您这趟来是帮我救人的吗,外面可有接应?” 蒋双崖现在身后站着的是钦差崔绎,魏国公根基雄厚,权势滔天,既然来了,自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会像自己这样孤立无援,闭着眼睛摸到哪里算哪里,燕韶南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黑池岛长年和朝廷水军对抗,外围环境复杂,岗哨又多,不好潜入,接应的船还在数里之外的海面上,跟我混进岛来的,只有两艘船上十来个人,这还是打着送粮的旗号,不过这其中除了水军好手,便是国公爷的贴身侍卫,身手都不错。” 蒋双崖也知道这次来的人不多,尽力解释,生怕燕韶南有意见。 燕韶南对之到是挺理解的,蒋双崖确实不能带太多的帮手来,十几个人若是精打细算也勉强够使了,包括蒋老爷子在内,能来闯这龙潭虎穴,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胆魄过人。 “文老板呢?” “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国公爷说了,事情办成,他是头功,若是办砸了,他便跟着陪葬。” 燕韶南苦笑了一下,道:“这事闹的,人家好心帮忙,还惹出杀身之祸来了。请老爷子跟国公爷说说吧,就算到最后我父女死在海盗窝,也请他高抬贵手,文老板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蒋双崖沉声道:“晚了。燕小姐你要死在这里,我老头子肯定也回不去。要留姓文的一条命,还得你努力活下来,自己去跟国公爷讲。” 第199页 燕韶南眼见跟他说没用,也就不再啰嗦,简单交待了一下黎白的死,得知顾佐已经救活了,但因需得养伤,这次没有跟来,微微松了口气,道:“岛上的岗哨我已然摸清了,呆会儿画一张图给你,准备准备,今晚就行动吧。人好救,难的是怎么将船开出去。” 所以才要将劫囚的时间定在晚上,若是晴天白日,护岛的数百只战船闻风出动,像狼群一样聚来,那可真是插翅难飞了。 两人又细细商量了好一阵,蒋双崖见燕韶南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准备,自觉把握十足,安慰她道:“放心吧,敌明我暗,海龙帮的人对咱们全不设防,哪里有站岗放哨的你全都弄明白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老夫先前也做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情,比这没把握的都成功了。” 燕韶南真有被他安慰到,事到临头,容不得再犹豫,只能赌了。 蒋双崖又道:“稳妥起见,今晚行动之前先杀了尉迟熊,一旦闹将起来,敌人群龙无首,咱们更好脱身。” 燕韶南连连点头,这等霸气十足的话也就蒋老爷子敢说了,尉迟熊武功不弱,她以琴曲对上的话连半分取胜的把握也没有,若能找机会先将他除去,救人的事也就成功了一大半。 蒋老爷子自去准备,燕韶南想到今晚就能和父亲相聚了,激动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羽中君,蒋老爷子都说没问题了,今晚肯定能顺顺利利地把人救出去了吧。” 崔绎也觉着蒋双崖这次是有备而来,虽然他说接应的船队离得尚远,但照自己年轻时的脾气,对于想做成的事并不在乎投入,只要能将人救上船,趁夜冲出黑池三岛应该就算大功告成。 把握确实不小。 他都想抓紧时间跟燕韶南谈一谈回去之后的事了,自己的存在如今已然暴露,总得有个交待。 但前生十年风雨,尤其是他最后失去天时地利那几年遭受的磨难在提醒着他,永远都要做最坏的打算。 “不要大意。” “是。”燕韶南神色微凛。 “他刚来,不如你了解敌人,他管动手,动脑的事还得你来。” “是,知道了。”羽中君真冷静呐,他在提醒自己,越到关键的时候越不能松懈。 燕韶南从一下子有了依靠的惊喜中挣脱出来。 原本打算等夜里兵分两路,蒋双崖去杀尉迟熊,她带人去劫囚,稳妥起见,还是一样样的来吧。 冬月里天黑得早,陈嘉阳白天同海盗们混了个脸熟,天一擦黑,便将十几个人全都带下船,借口烤火取暖混到了海龙帮的帮众里面,还带了几坛酒示好,很快海盗们就热热闹闹地喝了起来。 燕韶南带着蒋双崖去见尉迟熊。 按她这几天的观察,尉迟熊在吃完晚饭到睡觉前会有一段时间在练功,除非是岛上来了重要的客人,下面几位当家的分量不够,需得他亲自作陪,否则便是雷打不动,而且练功的时候不喜旁人打扰,连欧阳曼儿有事找他都特意避开这段时间。 练功房就在尉迟熊的住处旁边,里面亮着灯,果然有人。 灯光将人影映在窗子上,蒋老爷子只看了一小会儿,便道:“这厮原来练得是铁布衫,难怪每天坚持,不敢懈怠。” 燕韶南不明白这些,没有作声。 她盯着窗子,突然发现一个人影晃了过去,悄声道:“等等,好像还有别人。” 蒋老爷子道:“看看是谁,干脆一起宰了。” 箭在弦上,也只得如此了。 燕韶南离远辨认不出,往前凑了凑,听着屋里尉迟熊喝问了一声“谁”,知道被发现了,只能咳了一声,当作回答。 房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却是她不大熟悉的二当家何标。 何标此人武艺不高,曾是另一拨海盗的头头,后来带着手下加入了海龙帮,因为入伙在丁老三之前,做了二当家,后来随着海龙帮势力逐渐扩大,他不大出去跟着打打杀杀,管着财务账目,成了帮里的大总管。 蒋双崖功夫炉火纯青,听出来此时屋里只有何标和尉迟熊二人,不禁大喜,多杀一个何标不过顺手而为,没想到还有买一送一这等好事。 想到此,他便要迈步上前。 电光石火之际,燕韶南脑袋里不知哪根弦触动,嗡的一声,焦急出声:“慢!” 第118章 强敌至 随着燕韶南的这一个“慢”,蒋老爷子迟疑了一下,即将前冲的身体还真的顿住了。 冯全案中的超常表现,一个人在海龙帮混成“仙姑”的神奇作为,在知情人眼中不知不觉已经转化成了她个人的权威,令得蒋双崖无暇多想,便下意识地听从。 何标莫名其妙望着燕韶南,燕韶南不能叫他看出不妥来,别扭地接上话:“……曼儿呢?” 何标做为二当家,自然知道大哥他们找来的“仙姑”是个番邦野人,话都说不顺溜,没有生疑,道:“跟老三他们在码头,你带这个人来做什么?” 屋里尉迟熊出声喝问:“什么事?” 蒋老爷子蠢蠢欲动,燕韶南还是觉着有些不踏实,嘴里瞎扯:“这个老头想要入伙,往后跟着咱们混,我带他来,看看交个什么样的投名状。” 何标闻言,脸色古怪地打量了一下蒋双崖那行将就木的样子,带了几分嫌弃让开了地方:“进来说吧。”而后扭头跟尉迟熊解释:“大哥,仙姑带了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家伙来。” 第200页 能进屋自然比在门口就动手强,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就见尉迟熊裸着上身,将用来练功的大石头丢到练功房的角落里,拿起衣裳来擦着汗,道:“搞什么鬼?哪来的老东西?” 誓师大会召开在即,这两天岛上的生面孔不少,除非重要人物,尉迟熊都是交给下面人接待,之前还真没同蒋双崖一行人碰过面。 蒋老爷子只得顺着燕韶南的意思,颤巍巍地道:“老朽是文青枫文老板派来的,来替东家给诸位好汉爷送了两船粮食。” 尉迟熊脸色稍缓,皱眉道:“我这里这么多人,两船粮还不够塞牙缝的。” 何标神情微动:“你怎么称呼,怎么想起来要投奔我们?我们做的可是玩命的买卖,哪赶上跟着文老板,又实惠又安稳。” 蒋双崖没想过这问题,一时有些语塞,燕韶南抢先道:“多个人多份力量不好吗,算了,你俩都忙得很,我还是带着他去找曼儿吧。” 她也说不清楚这没由来的不安是怎么回事,便想跟着直觉走,先离开此地找找原因再说。 燕韶南说话的口吻可以说是非常的不客气,两位当家的认定了她是不懂礼数的化外之民,不以为忤,尉迟熊道:“我叫他们去将船只挪挪地方,一会儿‘石血佛’温庆带人回岛,你也准备准备,跟着我一起去迎接。至于他,叫他赶紧的,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燕韶南吃惊地道:“石血佛回岛?今晚么?” “对,刚才已经有信号传回来了,最迟半个时辰就到。温大侠收拢旧部非常顺利,这次来了好些船。”何标笑道。 他正是接到了外围哨船传回的消息,来找尉迟熊打算结伴前去迎接的。 燕韶南心里一沉,大冷的天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暗道:“好险!” 没有人预先告诉她这件事,陈嘉阳那边更是处于来客的最底层,别说温庆的船队还没到,就算已经到了,看出苗头不对,怕被怀疑也不好瞎打听,刚才要是蒋老爷子出手,杀死了尉迟熊和何标,救人出来正好撞上温庆,那可真是插翅也难飞了。 还好悬崖勒马!燕韶南庆幸不已。 不知道这奇妙的预感哪来的,但看来今晚还算运气,她扭头去看蒋双崖,两人目光一触,便达成了共识:今晚不宜动手了,先把眼前糊弄过去,救人的事拖后再另想办法。 做为一个“外人”,必须先把他入伙这事解决了,大家都在等他解释,蒋双崖急中生智,道:“安稳是安稳,东家正卖铺子准备迁去西明州做几年富家翁,等仗打完了再出来,老朽这般年纪,怕是等不了那一天了,想给儿孙们留点东西……” 何标点点头,知道这老家伙是文青枫的人,他到生出一点别的想法来,笑对尉迟熊道:“这是老天爷要将墨斗鱼的家当送给大哥啊。”转而和颜悦色地对蒋双崖道,“行了,你先回去吧,等找个时间咱们再好好聊聊这事,放心,我们黑龙帮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这些事,尉迟熊一早就交给何标去做了,自然没有异议,穿戴整齐,道:“时间差不多了,去码头吧。” 燕韶南和蒋双崖落在后面,不着痕迹地互望一眼,蒋双崖以口型道:“别急。” 燕韶南微微颔首。 蒋双崖脚步越来越慢,拉开距离之后站定,目送燕韶南跟着那两人离开,他得赶紧去跟陈嘉阳等人会合,通知他们计划有变,今晚的行动取消。 燕韶南来到码头,只等了不到两刻钟,远处海面突然出现了大片灯火,伴着炸在半空的烟花信号,看上去蔚为壮观。 “石血佛”温庆回来了。 还带回了四十余条大小船只,差不多有两千多人。 这么多人停船上岸,偌大的码头变得乱哄哄的,燕韶南站在岸边,脑袋里也跟着乱成一团。 机会稍纵即逝,哪怕蒋双崖等人早来一天,这会儿她和父亲多半也已经逃出生天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庆带回这两千多人虽然打扮各异,却全都是精壮战力,海龙帮几个当家的忙前忙后安顿来人,尉迟熊目露凝重之色,等一个相貌端正的大和尚带着人走下船,他满面笑容迎上前去,招呼道:“温大侠,诸位英雄,海上颠簸辛苦了。” “还行,一路上都是顺风。”温庆随口道。 相比后面那些带刀的背剑的,温庆一身僧袍,两手空空,显得十分随意,可即使这样,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燕韶南暗忖:“他和蒋老爷子名声都大,都号称未逢敌手,不知道谁更厉害一些。” 这两人既然聚到一个地方了,必有一战,温庆杀气重,又正当壮年,她真为老爷子捏着把汗。 蒋双崖趁人不注意悄悄凑了过来,站在她旁侧的黑暗中,低声耳语:“放心吧,全都交待好了。” 燕韶南微微颔首,亲眼见到敌人声势如此浩大,她如何能放心,悄声问道:“老爷子,怎么办,你就算打的过温庆,其他人呢?你跟我说实话,小公爷那里到底还有什么后招?” 蒋双崖犹豫了一下,道:“燕小姐你别急,国公爷已经从澄海卫调兵了,他催得急,估计着大军再有个三五天就该杀到了,咱们想办法先稳住这些贼人,到时候里应外合,不敢说将温庆等人一网打尽,趁乱救人总不成问题。不过这是军机,你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否则老头子可担待不起。” 第201页 燕韶南咬了咬唇,郑重道谢:“多谢您了。” 崔绎没有就近从宝中港抽兵,自有他的考虑,燕韶南并不会去质疑,闻言心里多少有了些底,微抬下巴示意:“老爷子,你看温庆身后那些人里面,有个戴棉帽穿灰袍子的……” “怎么?”蒋双崖打量了一下那人,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那是梁君丛朋,最擅长偷窃,胡永从国公府偷出来的东西就是被他黑吃黑,转手给了文青枫帮他销赃。” 这种场合再次见到丛朋,燕韶南其实是有点担忧的,两人有过数次接触,丛朋虽然不见得认出她,却一定听得出她的琴声。这代表着她若在温庆等人面前施展神通,很可能会被丛朋识破。 蒋双崖却有另一层担忧:“咦,这么说这小子和姓文的关系不浅,咱们这么多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不会起疑心吧?” 两边的首脑在码头上会合,温庆介绍同伴给尉迟熊认识:“尉迟大当家,这位就是先前我经常跟你提到的我们金风寨的庄军师,庄先生足智多谋,这次多亏了他,才重新聚齐起了这么多兄弟。” 温庆身旁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书生矜持地冲尉迟熊点头笑了笑。 “这几位都是我金风寨的老兄弟,金风寨被朝廷杀散之后,大家各居一方,有的隐姓埋名,这次准备着卷土重来,再和朝廷掰扯掰扯。” 尉迟熊逐一和金风寨的反贼们见礼。 庄军师笑道:“眼下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朝廷在密州新败,人心惶惶,我已经叫人去离咱们最近的彰白两州散布流言,咱们借着贵帮的这股东风先把誓师大会开了,然后即刻发兵,趁朝廷军不备拿下彰州,抓住两个钦差,昭告天下,哈哈,大事就成功了一半。” 尉迟熊听他将自己定义成“东风”心中不喜,再看眼前的白面书生只觉对方面目可憎,但石血佛温庆突然带了这么多人回来,眼见着实力大增,令他心中警惕之余,不得不强作欢颜,道:“庄先生高见。说到散布流言,我这里到是有个好人选介绍给大家。” 他回头招呼燕韶南:“仙姑,请往这边来。” 簇拥在尉迟熊身边的海龙帮大小头目往旁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蒋双崖早在尉迟熊想起燕韶南之前就溜了。燕韶南深深吸了口气,迈步走了过去。 第119章 誓师会 码头上有一瞬间的安静。 众多目光都落在打扮怪异的燕韶南身上。 燕韶南身穿长袍,又带着面纱,走到尉迟熊身侧,对温庆诸人微微躬身,没有说话。 温庆只判断出这是个女子,看不到具体长相,由身姿步伐看,并不像身具武功的样子,听尉迟熊简单介绍了这位仙姑的情况,明白这是神龙帮推出蛊惑民心的把戏,对大局有利,也就没有太当一回事,还笑说了一句:“有真本事?那等机会合适,要讨教一番。” 到是那庄先生特意多打量了燕韶南两眼,目露警惕,没有吱声。 燕韶南趁机同尉迟熊小声道:“曼儿呢,叫她来。” 尉迟熊还当她没经历过这等阵仗,有些怯场了,叫过一个亲信吩咐两声,不大会儿工夫,欧阳曼儿花枝招展兴冲冲地赶来,真可谓万绿丛中一点红,登时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欧阳曼儿对周围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神视若不见,亲热地跟尉迟熊打过招呼,凑到了燕韶南身旁:“吉娜,你找我啊。” “对,我有些不踏实,你呆在我身边吧。” 欧阳曼儿喜滋滋地道:“你知道我有用就好。” 盟友的重视令她心情舒畅,不住眼地瞥着温庆,寻思怎么同对方扯上关系的同时,还要叫金风寨那帮人不至于小瞧了自己。 燕韶南虽然对欧阳曼儿没安好心,说的到难得是句实话。 蒋老爷子虽向自己吐露了军机,说是拖延几天还有救人的机会,但温庆等人显然不像海龙帮那么好糊弄,燕韶南担心他们一来就要去找谭素的麻烦,那父亲必遭池鱼之殃,找了欧阳曼儿来,好歹有什么事还能多个挡箭牌。 温庆察觉到欧阳曼儿在偷窥自己,不过他是做大事的人,尉迟熊的女人再漂亮他也毫无兴趣,听海龙帮的二当家何标凑过来说要准备酒宴给众人接风,同尉迟熊道:“尉迟当家,这次我带了这么多艘船赶来,动静不小,朝廷不会没有反应,咱们需得赶在前头,先下手为强,我看咱们今晚就借着接风宴的酒,提前把誓师大会开了吧。” 尉迟熊并无异议:“好,我这就安排下去,这些日子消息传遍,该来的已经来了,不来的也无需强求,有他们后悔的一日。” 庄先生皱眉提醒:“还要提防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 温庆道:“你我两家各出人手守住周围海面,从现在开始,这黑池三岛许进不许出。” 燕韶南竖着耳朵听着,心中苦思对策。 若有可能,她真不希望这个狗屁的誓师大会这么早开,哪怕拖延到明天,今天晚上还能和蒋老爷子他们凑到一起,再想想办法呢。 但这是温庆的提议,尉迟熊又赞成,除非海啸地动天降红雨,否则已成定局。燕韶南眼睁睁看着全岛上下接到命令行动起来,就在码头旁边的大片空地上点燃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一般。 数千人往海滩上聚集,免不了有些混乱,燕韶南趁这工夫把文青枫的手下要投诚之事跟欧阳曼儿说了,欧阳曼儿“哎呀”一声,娇声埋怨道:“你真是……有这等好事咱不自己留着,去跟二当家说什么?” 第202页 说完了心想吉娜没什么心机,只好靠她来亡羊补牢,欧阳曼儿不再多言,立刻叫过个小头目,叫他去把文老板的人找来。 燕韶南轻易达成目的,想着对方开誓师大会的时候,有蒋双崖和陈嘉阳他们在身边,万一有事也好沟通,总好过满场黑压压的找不着人。 少顷,蒋双崖和陈嘉阳带着手下过来,陈嘉阳面有忧色,他也觉着温庆等人回来的太巧了,事情有些不妙。 蒋、陈二人应付欧阳曼儿的工夫,岛上各方势力东一撮西一撮围着火堆坐下,偌大的海滩上人声鼎沸。 为了这次大会,海龙帮提前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喽啰们送了酒肉上来,供大家吃喝。 差不多喧闹了半个时辰,中间的台子搭建起来,温庆和尉迟熊几人做为此次大会的召集者登台亮相。 随着几声吆喝,一阵锣声响起,海滩上逐渐安静下来。 江湖草莽没有那么多讲究,尉迟熊先同大伙打了声招呼,四周顿时鼓噪起来,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他向众人介绍金风寨的好汉,温庆内功深厚,一开口说话整个海滩传遍,登时将乱糟糟的会场氛围压了下去。 尉迟熊和温庆先后在台上痛斥了一番大楚朝廷,引得群情激愤,许多人酒也顾不上喝,叫嚣着跳将起来,温庆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将手一挥,大声道:“朝廷昏庸无道,狗皇帝不得人心,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机会,我等在此聚会,便是要做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金风寨此次来了两千好汉,还有不少兄弟已经提前上岸,埋伏起来,准备随时响应,各位要不要一起杀回去?” “杀回去!” “杀回去!” 杀意弥漫,火光和烈酒令得众匪心神激荡,温庆和尉迟熊不需要再说什么蛊惑人心的话,周围数千人便亢奋地红了眼睛,如同一群饿狼嗷嗷叫着准备择人而噬。 蒋双崖经历过许多大场面,目睹这一幕也不由地暗自打鼓:他身手再好,也架不住举目皆是敌人,这若是暴露了身份,不用温庆动手,就足以淹没他们这点人了。 温庆等着众匪稍微冷静,方道:“我们庄军师想出来一条妙计,此次定能赶在朝廷军前面,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顿了顿,本想叫庄先生上台来亲自说,但看会场太乱了,武功低微的人说话镇不住现场的喧闹,便冲姓庄的那边抬手示意,跟着道:“今晚誓师大会开完,我们便立刻出发,直接杀去彰州,夺取泉关府的汤河县。汤河县离海近,交通便利,拿下它之后,往西往北咱们有大片的地方可以和官兵周旋,顺利的话,南面就是宝中港了,只要打下于泉,也就切断了宝中港同州府间的联系,港中财富战船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打于泉,杀钦差!”底下有人带头喊。 喊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变成山呼海啸。 就见台上温庆回头同尉迟熊说了几句话,待众人喊声渐停,他笑了笑,道:“前些日子我和尉迟当家联手,抓了几个朝廷的狗官……” 燕韶南一激灵,她担心了一晚上的事情终于来了。 温庆尚在台上介绍谭素和燕如海的生平,当然,因为谭素在刑部当官时和金风寨的人结下了深仇大恨,他主要说的是谭素,燕如海只是捎带几句,底下已经有人在喊“拉他们出来祭旗”了。 燕韶南是真慌了,挖空心思地想办法,这时候她开口阻拦肯定是不成,怎么办,怎么办? 谁能行,欧阳曼儿说话的分量稍嫌不够,但除了她,还真找不到别人了。 琴弦震了一震,羽中君在安抚她:“你不要说话,让陈先生试试。” 不等燕韶南使眼色求助,陈嘉阳已小声道:“欧阳姑娘,不知何为祭旗?” 欧阳曼儿好笑地看他一眼:“就是拉上台去,当着大伙的面一刀宰了。” 陈嘉阳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样啊,可惜了。” 欧阳曼儿奇道:“可惜什么?” “大楚的老百姓最喜欢凑热闹,不管是红事白事砍头打板子,那都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听说有处决犯人,就跟过节似的,四面八方拖家带口地赶去瞧,生怕错过。” 欧阳曼儿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不错,姓燕的杀我爹那会儿就是这样,着实可恨。早晚我要杀干净这些愚民。” 陈嘉阳斟酌着措辞:“现在把人杀掉,还不如等打下于泉再当众处死,到时候既对敢同咱们做对的人是个震慑,也可以趁着百姓聚集,给仙姑铺路造个声势。” “……是么?”欧阳曼儿有些犹疑。 燕韶南插嘴道:“有道理。”陈先生真不错,关键时刻靠得住,幸好听了羽中君的话,把他请到了彰州来。 陈嘉阳笑笑:“在下就是随口一说,这位温大侠看上去颇有威望,连尉迟大当家在台上都靠边站了,怕是在他手里抢不下什么好处,更不用说咱们,欧阳姑娘不要惹翻了他。” 欧阳曼儿听了这实心实意为她打算的话,不疑有它,露出几分傲气来:“那可不见得。” 此时温庆已经说到要将谭素等人“祭旗”:“既然大家都有此意,我看……”欧阳曼儿站起身,一声“且慢”到了嘴边,突听前头先有人出声:“慢着,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打断温庆说话的那人站在庄先生身后,很显然是金风寨的一位好汉。 第203页 此人相貌寻常,五官没什么特点,手中匕首插着一大块烤肉,吊儿郎当地道:“谭老贼害死咱们多少兄弟,之前不是说好了要将他千刀万剐吗,怎么变卦了?” 温庆沉声道:“情况有变,这会儿没那么多闲工夫。” “这么急?那不如先打汤河,等拿下汤河县再慢慢炮制他,正好我同那个姓燕的还有点过节,路上和他算一算旧账。” 第120章 举反旗 燕韶南真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开口阻止“祭旗”的人竟是在自己手上吃过不少亏的丛朋。 丛朋和她爹一开始是有过节不假,但在他输了赌约之后,既往种种一笔勾销,丛朋迫于面子还暗中帮着做了不少事,最后发了笔横财跑了。怎么算,都不该是他所说的这种连死都便宜对方的仇恨,所以他说这一番话的目的在燕韶南看来昭然若揭。 这令她心情大为激荡,紧咬着唇暗下决心:我燕韶南恩怨分明,就冲着你刚才这番话,只要你别做太多的恶,我便会尽全力保住你,叫你有个好结果。 温庆没想到大军还未出发,就有人出来唱反调,尤其这个唱反调的还是自己兄弟,沉下脸来,看向军师:“庄先生,你怎么说?” 庄先生面现犹豫。 这里面有个外人都不清楚的隐情。 当日金风寨造反的人里“石血佛”温庆虽是第一高手,却并不是头把交椅,金风寨的大当家徐公止为人豪爽好义,有个绰号叫“赛麒麟”,意谓比当年的梁山好汉卢俊义更胜一筹。 这帮人将开州闹了个天翻地覆,朝廷几次派了人去剿灭,结果都损兵折将,最后是靠着谭素主持反间计令得金风寨内讧。 温庆拿到徐公止想要除掉自己、接受招安的“铁证”,先下手为强,杀了对方,后来证实是一场误会,谭素派去的人被乱刀斩成肉泥,但大错已经铸就,金风寨就此分裂,很快被官兵平定,一帮老兄弟死的死,残的残,跑得快的只能暂避风头。 这也是为什么丛朋没跟温庆在一起,隐姓埋名做了假和尚的原因。 他武功不济,精通的都是偷鸡摸狗这等上不了台面的本事,以往在寨子里,温庆并不把他看在眼里,出了事丛朋自然心向徐公止,像他这种的,眼下人堆里还有不少,这次能揭过以前的怨隙,全赖庄先生游说。 “造反这等事,成者王侯败者贼,别想着朝廷还有既往不咎的一天,害死大当家的是谭素谭老贼,温庆和咱们大伙都是上了朝廷的当,温庆懊悔莫及,此番特意抓住谭素那厮,大家就别再抓着过去不放了,老兄弟们聚在一起,轰轰烈烈干它娘的……”这就是他的说辞。 做为一力促成此事的人,庄先生是真不希望再起纷争了,管他姓谭的姓燕的怎么死呢。 可他又不能不考虑温庆的面子,正在犹豫的时候,就听着台下有人朗声道:“温大侠,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女声尖锐,会场登时为之一静,温庆循声望过来。 尉迟熊见是欧阳曼儿插嘴,皱眉不快:“你乱参合什么?” 欧阳曼儿瞥了他一眼,笑盈盈款步走到台下:“那姓燕的官儿与我有杀父破家之仇,我也希望能将他带到泉关府去,当着那些愚民的面将他处死,叫他尝尝我家人所受的屈辱。诸位若肯成全,打于泉的时候我欧阳曼儿愿为先锋,先行潜入城中,里应外合,助各位英雄好汉一举拿下于泉。” 庄先生眼睛一亮,口中却问:“欧阳姑娘,别说我小瞧人,你一个女子,就算混进城去,能起什么作用?” 欧阳曼儿不紧不慢地道:“我们欧阳家在出事之前可是彰州排名第一的商人,同彰州大大小小的官儿都很熟,泉关知府伍丰德当日是我家座上常客,我想他一定会记得我,除了他之外,还有守城的几个千户也是如此,只要我在神龙帮的消息先前不曾走漏,诱捕他们不过是举手之劳。” 若说之前姓庄的不过是想借她化解自家兄弟的矛盾,听欧阳曼儿这么一说,他是真动心了。 于泉城啊,做为泉关府的政治中心,府衙所在地,知府伍丰德着紧自己的小命,花了大力气将城墙修得易守难攻,身为福庆公主的儿子,皇帝的表弟,想做什么自是事半功倍。 金风寨众人来时在船上已经合计过了,眼下有钦差在,伍丰德弃城而逃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己方偷袭得手,否则便是一场硬仗,没想到,这女人自告奋勇,帮他们解决了个大难题。 想到这里,庄先生兴奋地对温庆道:“我看如此挺好,就照欧阳姑娘和丛贤弟的意思办吧,出兵的时候将谭老贼一行人押上船一并带走,叫他们多活几天。” 温庆微微颔首,不再理会台下杀人瞧热闹的鼓噪声,扭头同尉迟熊简单说了几句。 尉迟熊便把神龙帮的骨干都叫到了跟前,欧阳曼儿正想着要不要凑上去听听,就见那庄先生也上了台,还冲她客气地招了招手,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陈嘉阳低声道:“看样子这就要出发了,澄海卫的兵什么时候能到?” “来不及了。”蒋双崖叹息一声。 这趟黑池三岛之行当真是处处不顺。 “若是阻止不了这些海盗夺取汤河县,就只能叫他们少杀伤人命劫掠百姓了。”陈嘉阳道。 燕韶南也知道若是不想办法,别说汤河守不住,于泉城也未必能保,问蒋双崖:“能传出去消息么?” 第204页 “够呛。待我尽力试试。” 蒋双崖忧心如焚,在他看来,魏国公就在于泉,叫他提前知道反贼的异动比救人还要重要。但眼下温庆等人盯得这么紧,就是防着有人通风报信,只能寄希望彰州上岸之后再找机会了。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欧阳曼儿回来,招呼诸人:“吉娜,还有你们几个,跟着我,咱们上押囚犯的船。” “这就要去打彰州?” 欧阳曼儿精神抖擞走在燕韶南前面:“吉娜,你说的不完全对,咱们要去打的不止彰州,还有整个大楚,万里江山,花花世界,都要是咱们的了,你开心不?” 燕韶南心里暗骂:“我哭都来不及,开心个屁!” 欧阳曼儿自顾自笑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燕韶南见她这么兴奋,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原本也担心他们鸟尽弓藏,但现在不同了,吉娜,你想当护国神教的圣教主吗,只要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信奉你,将来不管谁想对付咱们都要有所顾忌,到时候我就做神教的大护法,帮你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把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全都踩在脚底下,哈哈,想想就开心。吉娜,你说我能得到神明的眷顾,夜里不头疼睡个好觉吗,最好也能学一点神通。” 燕韶南瞥眼看她:“我讨厌杀戮。” 欧阳曼儿理所当然地道:“也是,那我一会儿和庄先生说说,叫他上岸之后约束大伙,咱们要开始传教了,得注意秋毫不犯,才能叫那些愚民觉着仙姑下凡确实是为了解救他们脱离苦难。” 燕韶南他们登上温庆等人来时的座船,闹哄哄的一直到东方微明,周围的船只才陆续划开,在海面上排开阵式,大船起航,全军出发了。 燕韶南目之所及都是战船,不好确定这支前去攻打泉关府的队伍有多少海盗,“石血佛”温庆、丛朋还有那位庄先生都在她所呆的这艘船上,到是海龙帮这边没见到尉迟熊和丁老三等人,随行的只有一个二当家何标。 按照庄先生的计划,他们会在下午找个不起眼的渔村靠岸,然后赶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一举夺下汤河县城。 金风寨已经派了人手提前埋伏铺路,汤河县城防本就不怎么样,加上毫无准备,失守已成定局。 大战在即,丛朋并没像他之前说的,要在船上虐待俘虏。 金风寨诸匪不少都是初来彰州,不熟悉泉关府官场的情况,庄先生因之前欧阳曼儿当众夸下海口,特意过来问她:“欧阳姑娘,汤河县令你可见过,能力如何?” 汤河是个穷县,欧阳曼儿还真不清楚县里的情况,转而望向蒋双崖和陈嘉阳。 陈嘉阳赶紧道:“汤河县令陈大春听说出身不错,家里是靖东大户。” 何标离远听到,笑着接言:“那正好,抓住他可以敲陈家一大笔。” 说到这里,他想起文青枫的大笔财富,心中火热,等庄先生走了,他悄声问蒋双崖:“你们东家在汤河可有铺子?既然说他开始变卖家产,准备跑路了,你知道他怎么往外运金银?” 蒋双崖只能含糊地应付了两句,才刚起个头儿,便被护崽儿母鸡似的欧阳曼儿打断了。 燕韶南悄悄看她,不出所料,在欧阳曼儿眼中看到了隐晦的杀意。 她和陈嘉阳交换了个眼神,打算帮欧阳曼儿一把,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二当家,怎么没看到大当家他们?” 何标全未感觉到处身之地杀机四伏,毫无戒心地笑道:“大当家他们另有安排,没跟咱们一起。” 欧阳曼儿也知道内情:“庄先生熟读兵法,他建议大伙兵分两路,咱们这一路打下汤河之后直逼于泉,钦差和泉关府的大小官员必定惊慌失措,眼下泉关府范围内只有宝中港的官兵尚有一战之力,只要他们一调兵,港内守卫必定空虚,大当家他们这会儿已经在宝中港附近等着了,到时候,宝中港就是咱们的了。” 第121章 在路上 彰州沿海的防御就像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 这支缺少指挥、全是由土匪海盗组成的造反队伍中午悄无声息地上了岸,当天傍晚就出其不意地占领了汤河县城,包括县令陈大春在内,具里所有官吏全部沦为阶下囚。 “义军”这边未折一兵一卒,顺利得超乎想象。 不过若说一个伤者也没有显然是有些夸大了,杀进县城的时候太过混乱拥挤,有几人不小心被误伤遭到了踩踏,这当中就有倒霉的二当家何标。 好在他只是伤了腿,暂时不能上阵,需得养上一两个月,并没有性命之忧。 整个夺城的过程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未遇见,蒋双崖怒其不争,害自己这边想安排两个人死遁都找不到机会。 虽然温庆和庄先生提前已经申明了军纪,强调说要招揽民心,禁止烧杀劫掠,进城之后,还是有不少乡绅富户遭了殃,瞬间家破人亡。 庄先生好不容易才重新收拢了这群恶狼,温庆率众杀向下一座城池。 除了“义军”自己人,这次还裹挟了大批的难民,总人数已经近万。 此时欧阳曼儿接到命令,庄先生叫她带着金风寨的几人先行赶往于泉,他在于泉预先安插了眼线,等会合之后,他们将协助欧阳曼儿暗杀绑架,等大军到时再伺机夺取城门。 第205页 蒋双崖早就归心似箭,终于等来机会,同燕韶南打过招呼,自告奋勇要陪着欧阳曼儿去于泉截留文青枫的财产。 欧阳曼儿正中下怀,她暗算了二当家何标,就是怕他来跟自己争食。 蒋双崖向燕韶南提出来要走的时候,心中颇为愧疚,他本是来救人的,令得燕韶南白白生出希望,结果人没救出来,他又弃之而去,这事做得有些不地道。 “燕小姐,这些反贼的势力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泉不容有失,宝中港也不能落入贼人之手,情况紧急,我得去给国公爷报个信,温庆那厮喜欢冲锋陷阵,你避开他就是,我这次带来的大多都是国公府的侍卫,人留给你,听你号令,瞅准机会救人。我去去就回,燕小姐你千万保重。” 燕韶南理解地点点头,她到不觉着少了蒋老爷子人就救不出来,最艰难的时刻已经挨过去了,眼下多乱啊,局势越乱越有利,她已经做好了趁乱救人的准备,叮嘱道:“老爷子,欧阳曼儿奸狡狠毒,难以用正常人的想法来猜度,你别着了她的道,叫陈先生陪你一起去吧。” 以陈嘉阳的精明,只要别大意,对付她绰绰有余。 分派好了人手,燕韶南想起梁家灭门案,又提醒蒋双崖:“那个顾佐是刑部的人,为什么会对谭侍郎的家人下手,等救出谭侍郎来应该就可以水落石出了,老爷子这次回去一定要看住他,别叫他跑了。梁家的案子我爹已经查清楚了,他老人家虽然落到反贼手里,却一直不失气节,视死如归,还请老爷子在钦差面前给作个证。” “是,你只管放心。”蒋双崖满口答应,至于案子到底是不是燕如海破的,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老爷子将国公府一个姓林的侍卫头目叫来,当着燕韶南的面吩咐一番,方才和陈嘉阳一起心急火燎跟着欧阳曼儿走了。 这工夫燕韶南等人夹杂在反贼大军中时走时停,她这仙姑暂时还派不上用场。 姓庄的和金风寨众人对她尚算客气,任她呆在押送粮草和囚车的后军,连抬轿子的都没有,一辆破马车就打发了。 “羽中君,我想动手了。” “要救人?” “是,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那就去。想好怎么做了?” “我试试能不能利用下二当家何标,剩下的随机应变吧。不冒险只能坐视机会溜走,一旦真杀到于泉城下,我怕温庆拿我爹他们做要挟。” 此次温庆等人能卷土重来,海龙帮在其中充当了重要角色,负责押送俘虏的是新招揽的两个小帮派,燕韶南觉着何标发话应该好使。 “救出人之后,准备送去哪里?” 羽中君一句话问到了她心坎上,燕韶南也正在发愁这个问题。 于泉眼看要打仗,肯定是不能去了,否则说不定未等进城,就正撞上温庆的人自投罗网。 要不然在附近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燕韶南只是一闪念就想到了这个办法的种种不足之处。 她不可能只救父亲,却对其他的人视而不见,如此一来,动静肯定不小,温庆听说俘虏全都逃了不会无动于衷,必会派人前来追杀,自己若是不能尽快带领大伙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太被动了。 她沉吟着拿不定主意,听到羽中君建议:“去宝中港,刚好离得不远。” 咦?宝中港不是也在打仗么? 燕韶南有些诧异,不禁怀疑欧阳曼儿说到海龙帮众人在宝中港外头埋伏,意图夺港的时候羽中君走神了没有听到。 再说了,那里虽然也算是泉关府辖下,守军却属于另外的体系,她父女在那里没有熟悉的人,人家也未必愿意收留。 她的这些想法不用细说,崔绎都知道,他笃定地道:“放心,海龙帮打不下宝中港,这是最好的选择,听我的,只管去。” “好吧。”燕韶南还能再说什么。 她等到队伍休整的短暂间隙,前去探望受了伤的二当家何标。 何标小腿骨断裂,上了夹板,正躺在担架上连骂晦气,见仙姑一个人来看他,颇为意外,问起欧阳曼儿:“那女人呢?” “去于泉了,带着你的手下,还有前两天要入伙的那个老头子。” 何标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燕韶南说的是文青枫手下的老掌柜,嘟囔着骂了一句:“小娘皮下手到是快!老子要不是偏巧受伤,……奶奶的,哪会这么巧!” 他原本就觉着自己伤得古怪,此时被一语点醒,顿时恍然,望着燕韶南面露不善:“你俩明明是一伙的,你个妖妇,帮着那骚娘们暗算老子,还敢来瞧老子的笑话!” 燕韶南过来的时候已经摘了面纱,此时沉着黑漆一张脸,不高兴地道:“我想收拾你还用暗算?” “你做什么?”何标见她作势欲摆弄手中法器,向后一缩,便要呼救。 燕韶南冷冷盯着他:“话想清楚了再说,谁和她一伙?人我是先带去给你和大当家的,是你自己没用,怨不得别人!” 何标想想也是,不禁泄气:“不行,我不能任由那骚娘们这么瞎搞,这次是老子命大,只断了条腿,下回还能不能活着就不好说了,搞不好就步了老六的后尘……” 燕韶南以一副说实话的口吻:“大家眼里,她比你有用多了。” 第206页 何标显然也想到眼下这支队伍中没人会帮他出头,再不想想办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稀里糊涂的死了,把跟着自己的手下全都叫过来,道:“老子伤了腿,不陪他们折腾了,这就回去和大当家他们会合。” “二当家,咱们回黑池三岛吗?” “不,直接去宝中港。”按照何标的想法,宝中港已经是海龙帮的囊中之物,等他率众赶到,尉迟熊等人一定已占领宝中港在欢庆胜利,自己接下来就在那繁华之地休息养伤,比坐船灰溜溜回去可强太多了。 决定做好,他看到担架旁的燕韶南,心中一动,问道:“仙姑,你走不走?” 他想看看这位“仙姑”到底是哪边的。 “走啊,当然走。” 何标疑惑得很:“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燕韶南的回答简单粗暴。 何标将信将疑,停了停,自己笑了,环顾四周:“你们都听到了吧?真该叫老大和老三也来听听。” 笑够了,他摆手道:“那就一起走。” 燕韶南面露诧异:“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何标反问。 但不用人再提醒,他很快回过味来,觉得自己这一趟吃了大亏,临走必须得捞点什么。 眼前除了粮草就是俘虏,何标只想给欧阳曼儿添堵,并不是要和金风寨的盟友过不去,自不会去打粮草的主意,想来想去有了主意:“骚娘们似是对那姓燕的狗官颇为上紧,还想将人带去于泉再杀,老子偏不叫她如愿。走,抬我去把人要下来,老子要统统带去宝中港。” 燕韶南大大松了口气。 既然何标如此上道,也就不忙着翻脸了。 骗比抢可安全多了。 海龙帮的人抬着何标前去要人,燕韶南一旁跟着,国公府的侍卫们悄悄尾随过来,准备着万一出现意外立刻动手。 但其实索要俘虏很顺利,金风寨的好汉们一个个按捺不住,早跟着温庆杀到前方去了,奉命押送囚犯的是一个小帮派,急着去前方抢好处,见海龙帮的二当家要接手,问都不问就交出了囚车。 燕韶南逐一望过去,只见父亲、计航、阿德等人都在当中,不由地暗念了句佛,心道:“老天爷保佑,这次可千万别再出岔子了。” 第122章 土地庙 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何标带着手下人正准备同起义大军分道扬镳,掉头往宝中港去,还未等着脱离大队人马呢,突有一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等等,诸位这是要做什么去?” 燕韶南吃了一惊,循声望去。 何标的手下认识对方是金风寨的人,登时一个个神情僵硬,露出心虚的模样,不知如何作答,回头去看担架上的二当家,等着看他怎么说。 何标干笑:“丛老弟,你怎么没去阵前杀敌?” 原来拦住他们的不是旁人,正是丛朋。 “杀得累了,回来歇歇脚。”丛朋睁着眼睛说瞎话。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会儿朝廷军全未反应过来,温庆率领的义军势如破竹,根本未曾遇到像样的抵挡,一路上兵不血刃,正因如此,众人才奋勇向前,生怕少了自己的好处。 何标犹豫了一下,觉着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不小心伤了腿,就不拖累大军了,干脆去宝中港和我们海龙帮的兄弟们会合,等着听你们拿下于泉的好消息。” 丛朋似笑非笑:“你走就走,还带这么多俘虏干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何标跟欧阳曼儿斗心眼儿,对着金风寨的人多少有些理亏,往左右看看,搪塞道:“兵贵神速,带着他们总是拖累,我寻思着先带去宝中港,等回头再杀。” “旁人我不管,把那姓燕的官儿留下。” 咦?燕韶南虽然早有猜测,到这时还是忍不住的惊讶。 “行,给你。”何标一听便妥协了,虽然他明知道欧阳曼儿着紧的也是这姓燕的通判,但丛朋既然这么说了,还是少招惹对方为妙,他盯着燕如海那边看了一眼,心道:“狗官还挺抢手!” 何标的手下听令将燕如海留在了原处,丛朋过去看了一眼,算是验明了正身,守在旁边,果然不再阻拦,嬉皮笑脸望着一行人逐渐远去。 燕韶南知道会有国公府的侍卫留下来盯着他,到底不放心父亲,走出去一段路,趁何标不注意落在了队伍后头。 “羽中君,我得回去看看。” “这边有多少敌人?” “二当家何标的手下么,二三十个吧。” “全杀了。” 燕韶南有些犹豫:“真杀啊?姓何的挺配合,难得遇上这么蠢的人,我觉着能一直糊弄他到宝中港。”万一那边形势吃紧,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燕韶南做事情考虑得多,喜欢留一手。 “全杀!叫国公府的人动手。听我的,留着他没用,自找麻烦。” 好吧。羽中君做事比她果决多了。燕韶南暗想。 *********** 丛朋等附近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踢了踢囚车,嘲道:“燕大人,还记得我么?” 燕如海发了几天低烧,浑身不舒服,全靠一口气撑着,自从落到贼人手里,他自己知道很难活着回去了,但脖子上的这把刀老是不斩下来,任谁都难免存有几分侥幸,咳了两声,忍着喉咙火烧火燎的疼,颇费力气地问:“你是谁?我以前见过?” 第207页 丛朋“哈”地一声笑:“燕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年初咱们才在东华寺见过,那会儿你还屁都不是,这才多久没见,升官发财,连囚车都混上了?” “丛朋?……你是丛朋那贼子?”燕如海有些吃惊。 丛朋滞了一滞。 燕如海的这个反应令他鼻子都快气歪了。 他虽然表现得很残忍冷酷,还真是想着手下留情,放这可怜的官儿一马。结果难得做回好事,人家不领情,视他如仇寇。 奶奶的,果然人善被人欺。 丛朋咬牙切齿,手起刀落,斩断了囚车的锁链,道:“是爷爷又如何,不是爷爷,你早他娘转世投胎去了,快滚吧。” 燕如海怔怔然如在梦中,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挣脱开束缚,下了囚车,果然没有人来阻拦他。 这时候周围已经看不到盗匪的踪影,只剩下些难民了,燕如海搞不清楚丛朋为什么要从海龙帮的贼人手里单把自己要出来,放他自由,他几番犹豫,才克服了心里障碍,低声说了个“多谢”,转身踉跄了一下,便要离开。 “等下。”丛朋突道。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心生警惕,四下一望,果然见到几个生面孔出现在周围。 “做什么,别过来!” 自己为了放生燕如海,特意挑了个人少的地方,没想到竟然落入了包围,丛朋后悔不迭,哪还顾得上燕如海,将短刀横在胸前,一边后退一边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们哪条道上的,站住!再过来我可喊了啊!” 匆匆赶回来的燕韶南听到丛朋这小姑娘遇上色狼一样的威胁,忍不住“呵呵”乐出声来。 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将父亲救出来了,燕韶南心情大好。 虽然还未脱离险境,但那都是可以想办法克服的,泉关府遭到反贼攻打,大不了她和父亲就此回老家去,隐姓埋名过日子。 丛朋没认出燕韶南来。 他只知道这个打扮怪异长纱蒙面的女人是海龙帮的仙姑,刚才还在何标身边,不知道回来想做什么,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还想说两句话撑撑场面,燕韶南却冲着围上来的几人道:“别叫他跑了,抓活的。” 国公府此次派来的侍卫身手虽不及温庆,每一个都不弱于丛朋,丛朋一交手就知道不妙,脚底抹油想溜,却听到“铮铮”几声响。 咦,这感觉怎么似曾相识? 他心神一阵恍惚,脑后便挨了重重的一击,扑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带走带走。”燕韶南声音里透着兴奋。 燕如海觉着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出现了幻觉,要不然怎么会听到女儿的声音呢。 那么清脆悦耳的声音,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女人发出来的,他还记得对方那怪物一般的长相,恶鬼一样的手段,她杀死了黎白…… 一个面生的侍卫上前来:“燕大人,我背你吧。” 燕如海稀里糊涂被人背了起来,见刚才还神气活现的丛朋被人五花大绑扛在肩上,有心求几句情,又不知如何开口。 燕韶南这会儿虽然眉开眼笑的,却没敢跑过去喊一声爹,她怕会吓着燕如海。 还是等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她好好洗头洗澡,把这身古怪的打扮换了,再父女相认吧。 此时另一边海龙帮的人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二当家何标身首异处,死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两下里会合,不及掩埋尸体,燕韶南叫将死去的海盗都堆在路旁,推倒石墙盖住,就算是毁尸灭迹了。 接下来是清点人数,姓林的侍卫报告说眼下他们有一战之力的只有十五个人,救出来的犯人一共是二十一个,当中有伤有残,不少人在阴冷的舱底呆得时间长了,都像燕如海一样昏昏沉沉发着烧,状态极差,病情最重的是谭素,身上摸着都烫手,神智已经不清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马找车,找一切能代步的工具,否则只靠着人来背,拖拖拉拉走不快,他们这一行近四十人走在路上目标不小,一旦金风寨的头头脑脑们回过味来,派人来追,他们很难逃得过追捕。 但“义军”刚如蝗虫一样过境,想找辆车谈何容易。 半天过去,他们才找到一个破败的庙宇,停下来休整。 这座破庙分前殿和后殿,后殿年久失修,倒塌了一半,剩下半间屋勉强能遮风避雨,前殿供着的土地公公身上金粉脱离,露出里面的泥胎来,看上去既滑稽又落魄。 受条件所限,找不到大夫为这么多病人逐一对症开药,燕韶南拿出当初文青枫所赠退烧去风寒的药粉,叫人找来清水,烧开了大伙分一分,像谭素这等病重的,除了多分两碗,没有更好的法子,只盼着熬过今天晚上,甩开敌人,明天能找个村镇就医好好治病。 燕如海身边有阿德几个围着照料,燕韶南看了几眼,放下心来,没急着上前。 姓林的侍从安排人手到庙外放哨,忧心忡忡地道:“咱们这么多人匆忙赶路,一路留下的痕迹太明显了,敌人若是追来,循着痕迹很快就能找着咱们,而且我看外头乌云密布,风却突然停了,一会儿怕是要下雪。” 雪天路滑,更加难走,而且此地偏僻少有人烟,他们一行人的足迹会明晃晃留在雪上好几天,想想都叫人头疼。 燕韶南还沉浸在成功救人的喜悦中,道:“没事,最困难的咱们都挺过来了,接下来见招拆招,总会有办法的。” 第208页 姓林的侍从见她这般镇静,到是颇有些刮目相看。 如他所料,外边很快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落下,竟能听得到簌簌声,不大会儿工夫就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侍卫们身上都带着干粮,拿出来大家分着吃了。 有人过来说,谭素把刚喝下去的药全都吐了,情况不大好。 燕韶南正要跟过去瞧瞧,外头放哨的匆匆闯进来:“准备准备,有人来了!” 第123章 风雪路 庙里正歇息的众人吓了一跳,姓林的侍从站起来拿刀在手:“敌人追来了?” 放哨的道:“看着不像,不过还是小心点好。” 黑天还下着雪,跑到这偏僻的破庙来,寻常行人刚好路过的可能性很小。 放哨那人又补充了一句:“对方人不少,有车有马。”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燕韶南道:“看看去。” 这时候对方离土地庙已经很近了,前头探路的道:“等等,前面有火光,好像有人。” 后面有人不安地埋怨:“都说了这边闹土匪,乱得很,东家你不听劝,非要执意而为,咱们在这边的生意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那点东西损失得起,对方成千上万,咱们这才多少人,万一撞上了人家可不会念着旧情,非将咱们当成肥羊宰了不可。” “行了行了,我有数。去两个人看看,大不了我入伙嘛。” “……东家你是嫌大伙死得不够快,还没被那姓崔的国公爷折腾够是吧?” 一旁有人插言:“老宋你说破嘴皮子也白搭,东家现在是心系佳人,色令智昏。” “你们够了啊,不许瞎开玩笑。”说这话的不是别人,竟是文青枫。 还好燕韶南由破庙里出来,两边见面接上头,才没有生出误会。 燕韶南大大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才彻底放下心来。 文青枫带了不少人手,随行的有好几辆马车,可以安置病人,这到是其次,最关键的是他随从当中有熟悉这附近的向导,可以赶紧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省得大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文青枫也十分高兴,问明了情况,进庙见过神智尚清的燕如海,叫懂医术的手下照看谭素,然后建议大家别在这破庙呆着了,连夜赶路,能走多远是多远。 等再度出发,他将车马全都让出来,和燕韶南跟在队伍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而行。 文青枫问道:“怎么,你还没跟燕大人相认啊?” 燕韶南没提她之前当着父亲的面杀了黎白,只是道:“才刚脱险,大家都惊魂未定的,我这身打扮,还是别吓他了,等收拾收拾换了装扮再说。” 两人互诉别后遭遇,燕韶南好奇他怎么赶来的这么凑巧,好像特意等着雪中送炭似的。再说他不是打算变卖产业,就此撤出彰州,去别处买田买地么? 文青枫跟她诉苦:“还真是差点儿就来不了了,上次我把你送去海龙帮,回去之后生生叫那姓崔的国公剥下一层皮来,我的身家手下被查了个底掉。我跟你说,就差下狱抄家了,幸好蒋老爷子说情,才将我软禁在了钦差行辕。” 燕韶南知道他没少做不法的营生,经不起细查,旁的不说,单是和海盗们往来上贡按《大楚律》追究起来抄家都不为过,此番为了自己,文青枫损失不小,歉疚地道:“文兄,这次我父女拖累你太多了。” 文青枫摆了下手:“没事,常言道福祸相依,若非你与令尊,我对海龙帮和温庆聚众造反的事还一无所知,做买卖的,看着家财万贯挥金如土,其实最经不起风浪,人家权贵们肯与我这等人打交道,哪怕宰我们两刀,那也算瞧得起了。” 他说这话本是自嘲,到最后那句,当着燕韶南,忍不住透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燕韶南觉着气氛有些沉闷,笑了笑:“都被叫墨斗鱼了,又怎么会经不起风浪呢。” “……你知道了啊。” “嗯。” 文青枫有些不好意思,道:“江湖上瞎叫的,难登大雅之堂,你别见笑。” 他和燕韶南说话,其他人都很识趣,要么跑到前面开路,要么远远地断后,周围两三丈之内都没有旁人。 夜色遮掩,大雪犹在下,无需火把照明,借着遍地银白影影绰绰地不耽误赶路。此时文青枫沉默下来,听着不远处传来随从们的说话声,只觉这雪夜格外静谧,所有的奔波冒险全都值得。 耳听燕韶南柔声问他:“那后来又是怎么脱身的呢?” “蒋老爷子不是带着人去接应你了吗?钦差行辕的侍卫一下子少了近半,跟着姓崔的也离开了,又带走了一批手下,钦差行辕剩下的都是副使张山的人,对我的软禁形同虚设,我又不是傻的,有这等好机会,不赶紧脚底抹油还等什么。” “魏国公离开了?他不在于泉了么?” “这到不清楚,反正他离开了住处没再露面,要么去了别的地方,要么就是悄悄躲了起来。” 燕韶南有些意外,魏国公要是不在于泉,那蒋双崖和陈嘉阳赶回去报信岂不是扑了个空。虽然有张山在,于泉不一定守不住,可总觉着不是那么踏实啊。 文青枫又道:“那位副使张山张大人确实有两下子,这才几天的工夫,就破了梁家的灭门大案。” “什么?”燕韶南脚下一滑,险些摔着。 第209页 文青枫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她:“小心些。” 燕韶南单手抱着琴,失去平衡,半边儿的重量都压在文青枫那里,她为赶路方便,一早挽起了袖子,文青枫扶她手臂的同时,也摸到了她的手。 黑夜令得他无视了对方在肤色上的伪装,只感觉那只手柔软而滑腻,还带着风雪的凉意,他鬼使神差之下,没有当即松开,反而攥在掌心紧了一紧。 因着这意料之外的碰触,一股热流由上向下涌去,先是心微微战栗,跟着涌去了下腹。 燕韶南好不容易在雪地上站稳,挣了挣,将手挣脱出来。 好尴尬啊。她只觉脸上发烧,可人家一片好意,她没办法计较,只得咳了一声,忽略了这个小插曲,追问道:“梁家灭门的案子破了?怎么破的?” 文青枫悄悄将手指捻了捻,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靠近了些,盼着她再滑倒一次:“听说他把梁家镇所在县衙所有的官吏全都弄去了于泉,逐一审问,不知怎么审的,很快就有了结论,听说是一伙江湖人做的,梁家出事前在宝中港大肆采买,被他们盯上了,是图财害命!” 燕韶南不觉皱眉:这么随意?听着有些像之前冯全案郭涛审案的套路啊。 还未等她提出疑问,只听文青枫又道:“你知道么,之前蒋老爷子通过江湖上的朋友找来的那个姓顾的就是凶手之一,已经被拿下了。听说他还跟在令尊燕大人身边去查案了,还好没出大事。” “咦?”燕韶南惊奇出声。 “怎么了?” “没什么,这位张副使确实有些本事。” “燕小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燕韶南不觉笑了:“你都问了,还吞吞吐吐的多不爽快,说吧。” “温庆他们这一反,不管谁输谁赢,彰州眼看着就是一场大乱,脱困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燕韶南也不瞒他:“大约是先去宝中港避一避吧,具体的我要问过父亲的意思。对了,我们还抓了丛朋,本来放他走也可以,不过我觉着金风寨这次依旧成不了气候,他再跟着温庆等人是自寻死路,不如趁机摘出来,有时间你劝劝他吧,帮我还他个人情。” 文青枫点点头,不再多言。 这一夜他们摸黑赶了很远的路,后来雪停了,刮起了大风,队伍中除了几个武功高手,其他的人都冷得受不了了,方才找到了一个小镇子投宿休整。 文青枫手下的人安排食宿,燕韶南终于得了空儿,烧热水沐浴卸妆。 她泡了好长时间的热水澡,将肌肤都搓红了,方才恢复了本来样貌,可惜头发的颜色一时恢复不过来,只好包了块头巾,换身装束,跑去和父亲相认。 燕如海觉着自己这场荒诞的梦还没有醒,不然的话怎么会饱受磨难之后绝路逢生,那个鬼怪一样的“仙姑”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他现在闭上眼睛,都是黎白死时的情形。 燕韶南只能哄他:“睡吧,那些都是幻觉,黎白是梁家灭门案的真凶,您就别惦记他了,好好睡一觉,等天亮退了烧也就好了。” 她又弹了一小会儿琴,等父亲情绪平稳地睡着,方才退出来。 文青枫等在外头,本想找机会和燕如海聊聊,听说人已经睡了,只得作罢。 他关切地望着燕韶南:“你怎么还不休息,天亮还要赶路,小心将自己折腾病了。” “睡不着,我想去看看谭素。” “好吧,我陪你去。” 谭素的状态不大好,虽有文青枫的手下照料,不知能不能撑到宝中港。 他这会儿一阵阵咳得撕心裂肺,想睡也睡不着,神智到还清醒。 “谭老大人,您知道杀您母亲的凶手已经抓到了么?” “什么?” “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在于泉被抓获,正在审问。他们招供说是刑部的密探,您知道这当中的隐情么,会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 温庆的人随时可能追来,燕韶南不顾处境险恶,急着向谭素细问究竟,是怕他挺不过去死在路上。 第124章 起争执 谭素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燕韶南上前扶住他,帮他在身后垫了个枕头做依靠。 “……刑部的探子一向是由秦皑秦大人训练,只有他和尚书大人能调拨派遣。受人指使?不,他俩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燕韶南没有反驳,只静静听他说。 谭素状态太差了,喘息了好一阵方接着道:“刑部侍郎而已,如今朝廷风雨飘摇,谭某纵然挡了别人的路,也不至祸及老娘,如此不择手段。会不会是金风寨的贼人蓄意报复?” 燕韶南见他不得要领,不禁有些失望,起身道:“老大人,天不早了,您休息吧。” 谭素叫住她:“我怕是撑不下来了,有今天,没明日,待我再好好想想。” 他闭着眼睛冥思苦想,停了一会儿,叹息道:“我这一辈子,自恃有几分本事,脾气古怪难伺候,没想到临到末了得你父燕大人不计前嫌,在牢里悉心照顾,原本谭某还怀着万一之望,想着若能逃出生天,必会请托亲人故旧,还他这份人情,这会儿看来,怕是有心无力了。” 燕韶南只得宽慰他两句,谭素自落到温庆手里很是吃了一番苦头,身上大小伤无数,一直没有得到像样的医治,加上在阴冷的舱底染上风寒,持续高烧,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虽已脱困,受条件所限,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显露出灯尽油枯之相。 第210页 燕韶南自然希望谭素能活下来,就算往后成不了燕家的贵人,好歹也能证明父亲在这场劫难当中的清白,但眼下她也束手无策,担心谭素一睡不醒,连琴也不敢弹了。 “谭某去职之后,右侍郎铁英尉接替我的位置,右侍郎由祖亮左迁,他们两个勉强称得上有嫌疑,我在京里还有几个信得过的部下,你记下名字,回头交给他们查吧。你父亲忠厚有余,精明不足,这等案子不要涉足其中……对了,说到案子,我到有了些猜测。” 大约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讲,他闭着眼睛想了很久,方才道:“两个月前,我在刑部查南英侯暴毙的案子,想到武阳公世子闹市遇刺,凶手将人重伤之后逃匿,便叫下面把类似的事件汇拢了一下,结果发现半年之内,京城此类凶案竟达七八起,大半针对的是勋贵之家。到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操纵。若单拿出当中一起线索不多,并案之后,逐渐查到了一些端倪,可惜不等有进展,梁家这边就出了事。” “您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您继续查下去,用这种手段迫使您丁忧离京?” 谭素没有回答,他突然提到这件事,明显就是有了怀疑。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他方嘶声道:“官场不亚于龙潭虎穴,厚道人就不要去闯了。替我跟你父亲说声抱歉。” 燕如海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觉着烧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但他随即就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半个时辰之前谭素病故了。 这叫逃出生天的一行人如同挨了当头一棒,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据说谭素临死前留下遗言,不必归葬乡里,就在落脚的镇子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燕韶南和文青枫也商量着丧事从简,先叫他入土为安,等以后平定了叛乱,附近太平下来,再由谭家人决定是否迁坟。 保护燕韶南的侍卫和文青枫的手下散开打探消息,余人花了小半天的时间将丧事处理完,文青枫安排伤者病者都回去休息,他转了一圈儿,在谭素的坟前找到了燕韶南。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燕如海身为泉关府通判,脱困之后其实应该直接回于泉,与城池共存亡的。不过就眼下的情况,众人何去何从还是燕韶南说了算。燕韶南没有为朝廷尽忠的觉悟,道:“我原本准备去宝中港的,文兄有什么好建议?” 难得的独处,文青枫准备趁这机会将心里话都说出来。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不管是官是匪,都不敢保自己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这位谭大人就是个例子。燕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和令尊一起远离纷争,急流勇退,找个太平的地方安稳度日?” 燕韶南自然想过,她自从学了琴,这辈子对父亲为官一方最憧憬的时候还要数在靖西老家那会儿。 自从随着父亲赴任以来,步步惊心,就没有过几天舒服的日子,尤其是这一次父亲被贼人捉了去,她多方奔走,到现在侥幸逃出来,实在是心力交瘁,恨不得立刻游说父亲辞官回乡。 文青枫只看她眼睛中的神采,就知道她的答案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燕小姐,之前在海龙帮的船上,我曾说过,文某此生还是第一次为了一个人朝思暮想,尝尽担惊受怕的滋味,只是你我身份迥异,文某自知配不上你,就不厚着脸皮自讨没趣了,你我分开之后,我在于泉一直想着这件事,后来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这趟出来找你,若是凑巧遇上,那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燕韶南不提防他旧事重提,忍不住露出慌乱之色。 文青枫走前两步,自顾自问道:“你愿意跟我去西明州做几年土财主么,我身家尚可,虽是商贾之家,父母兄弟相处和睦,自问外边再乱,也能为你遮风挡雨,燕小姐,让我好好照顾你好不好,你若是同意,我这便去向燕大人求亲。” “别,别。”燕韶南捧住脸,好一阵才哀叹出声:“文兄,只做朋友不好吗,这不关身份的事,等我爹辞了官,我们父女就得回家种地了,只是我同你不熟啊。” “怎么会不熟呢,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隐瞒一句不是人!” “……”燕韶南彻底败退,“我不去西明州,人生地不熟,我要跟我爹回靖西去,文兄,人情等我换个方式还你。”说完跳起来就走。 “喂!燕韶南你给我站住!” 燕韶南站定,她好久都没这么狼狈了,灰头土脸地扭头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我也不差,我不用人照顾。”说完不敢再看文青枫的表情,匆匆逃走,好像后面有只大老虎在追她一样。 不走也不行了,她怀里的膝琴不停地颤动,羽中君不知发什么疯,再留下去文青枫肯定会觉出来异常。 她回到住处,“砰”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了半晌,但觉脸上发烧,心砰砰跳得厉害。 “羽中君,你搞什么鬼?” 心虚者往往先发制人,燕韶南此时就是这么个状态。 崔绎憋了一肚子的话,可燕韶南慌里慌张不给他机会表达,很快涌上来的长篇大论自己就消散了,转化成为怒气,武王弦“铮”地一声巨响,吓了燕韶南一大跳。 “干什么你?” 崔绎什么都不想跟她说了,冷冷地送出几个字去:“不许回家。” “啊?” 第211页 “去宝中港,你答应过我。” 他不提刚才的事,燕韶南到是很快就从窘迫中回过神来,咬着唇道:“我几时答应过,羽中君,你这是什么态度。” 崔绎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要么去宝中港,要么你把我交给林侍卫,从此以后一刀两断,你爱去哪里去哪里。”管你是回靖西老家也好,跟着姓文的去西明州也罢! 他自己很清楚,一旦燕韶南把琴弦交出去,他便失去了与外界沟通的媒介,往后势必会变得很麻烦,别说林侍卫了,就是蒋双崖也拿自己没辙,可想而知,他又要过回原来那种单调无趣的生活。 这叫他不禁有些后悔,两世为人,怎么还这么冲动呢?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死撑着了,若叫他服软低头,崔绎是万万不肯的。 更何况燕韶南也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她沉默了好半天,方才道:“好啊,那就如你所愿!”只听这冷淡的语气就知道,她也生气了。 接下来燕韶南琴也不弹了,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半天没动静,直到计航带着阿德来敲门,问她下步的打算。 “计先生,我爹做了大半年的官儿,这半年来大风大浪经过不少,俸禄刚领到手里还没热乎就散了出去,这些都不算什么,他开心就好,但我实在是受够了最近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会劝他就此辞官,计先生可以先私下里问问,谁不想离开彰州,我父女临走前会全力为大家安排好去处。” 计航小声问:“小姐您要跟着文老板走了?”他不是瞎子,文青枫的用心一早就有所觉。 “你看呢?” 计航犹豫了一下:“文老板人其实还不错。” “是啊,西明州地广人稀,战乱波及不到,不失为世外桃源,不过我不习惯什么都依赖别人,还是想回靖西老家,你俩把咱们的人召集起来,准备出发吧。” 崔绎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燕韶南道:“刚才我已经和文老板说清楚了,估计他很快就会和咱们分道扬镳。接下来要靠咱们自己了,回乡之前,你们先陪我去一趟宝中港。” 第125章 天地覆 燕韶南很生气。 但她不是那种一生气就翻脸掀桌子,啥都不管不顾的姑娘。 所以决定就照羽中君要求的,先去一趟宝中港,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但相识相伴一场,得他许多指点,就当分别前为坏脾气的朋友完成他的心愿吧。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和羽中君闹过别扭之后心里会又酸又涩,眼睛老是莫名发热。 就连文青枫旧事重提,此生第一次有人诚意十足地向她求亲,都没叫她的情绪产生这么大的波澜。 要知道,她过年都十七了,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燕韶南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她虽然模样不差,性子却既好胜又多疑,一点都不柔软可爱,否则辛三少到安兴相亲,又怎么会没有一丁点儿的表示呢。 燕韶南虽然不在乎,但突然收到文青枫的告白,有人欣赏肯定,窘迫之余心底深处未尝不生出一丝骄傲来,若不是羽中君偏挑这时候同她闹别扭,她能飘飘然好一阵子。 计航依言去安排,这时候她和文青枫派出去探路的人陆续回来,带回最新的讯息:附近发现金风寨兵丁的踪迹,他们追来了。 林侍卫趁对方不备,拿下拷问,方才知道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温庆所率的造反大军不得不放慢了之前蝗虫过境般的速度,停下来休整,清点人数。也就是说,金风寨的人在后半夜就发现海龙帮的二当家何标和仙姑离队,同时不见了的还有谭素、燕如海等一众俘虏。 很快何标等人的尸体被找到了。 温庆大怒,他带着主力两千余人继续杀往于泉,其他人在军师庄先生的指挥调度下,撒下天罗地网,掉头抓人。 还好燕韶南一行昨晚没有呆在土地庙过夜,否则定被堵个正着,一场恶战,后果难料。 燕韶南听闻之后,顾不上再同羽中君赌气,叫文青枫赶紧带上丛朋离开,她也要抢在敌人追上来之前赶到宝中港。 文青枫不甘心就此离去,道:“路不好走,我再送诸位一程吧。”留下两个亲信清除雪地痕迹,故布疑云,又派人先行一步,往宝中港方向打探消息。 他在宝中港的货物商铺虽然全都出手了,门路尚在,同当地驻军好几个将领都是老交情,他搞不清楚燕韶南为什么执意要赶两三天的路去那里,想起她父女二人初来泉关府的时候,他还说要带伊人去宝中港游玩,尝一尝那里的海鲜,不禁心生感慨。 众人匆匆起程,天冷路滑,队伍中又有病人,再焦急也走不快,负责断后的林侍卫几人隔段时间就回来报告说追兵越来越近,燕韶南知道,照这样下去,撑不到宝中港,就会被敌人追上。 “第一拨多少人,知道领头的是谁么?” “差不多有两百多个,远远看着全都头扎白巾,看不出哪个是领头的。” 文青枫提议:“大家一起走目标太大了,不如化整为零,改换装扮就地隐蔽起来。”一旦动起手来,动静闹大了,再围上来的可就不止二百敌人了。 丛朋自从成了犯人一直吵吵嚷嚷地不服气,此时冷嘲热讽:“你知道个屁,来的是雪林狼齐颂,我们金风寨最擅长追踪的头领,真化整为零你们就等死好了。” 第212页 文青枫一点也不恼,笑问:“好吧,是我孤陋寡闻了,也不知道丛兄你这到底是哪边的。” 丛朋气哼哼地闭上了嘴。 燕韶南无奈地道:“那就只能一战了。丛兄,你能不能劝一劝他,别跟我们这些苦命的老百姓一般见识。” 丛朋本不想理睬这个恩将仇报的小娘皮,不知怎的,不受控制又吐噜出一句:“别作梦了,金风寨里除了温庆,就数他最恨朝廷。你们把谭素的尸体挖出来给他挫骨扬灰还差不多。” “如此就没得商议了,准备迎敌!”燕韶南招呼国公府的侍卫们埋伏准备。 半个时辰之后,齐颂丢下数十具尸体狼狈退走,这边也添了七八个伤者,林侍卫伤得最重,身中数刀,若非燕韶南及时以《风雷引》扰乱了对方的心神,整条右臂几乎不保。 两下都没占得便宜,但这么一来,燕韶南等人暴露了踪迹,齐颂撤走之后再召集大批帮手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走走走!”文青枫一迭声的催促,他的人在前面带路,燕如海和几个伤者挤在仅余的几辆马车上,夹在队伍当中亡命飞奔。 燕韶南体力不行,跑了一段路踉跄站定,扶着膝盖疾喘,实在是跑不动了。 “放了丛兄,叫他自便吧。”敌人转眼即至,她这会儿无暇顾及丛朋,早早放了,免得一会儿打起来误伤。 毕竟老相识了,文青枫丢了包金银给丛朋,示意他快走不要留下来添乱,招呼道:“大家不要停,包裹累赘什么的都扔掉,再坚持一阵,说不定前面就能遇上自己人了。”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也知道,距离最近的城池是汾冈县,照他们一行人的速度,怎么也得半日之后才能到达,就算真能赶到城外,后面有大队的反贼在追赶,汾冈县的守军也不敢贸然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 众人又咬牙坚持了小半个时辰,负责前面探路的匆匆回来:“东家,东家,前头有大队人马!” 大队人马?文青枫赶紧叫大伙都停下来,道:“看清楚什么来头了没有?” 燕韶南没报什么希望地问了一句:“不会是官兵吧?” 这时候,若再遇上敌人,还是大队的,那便意味着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众人陷入包围,彻底绝了逃生的希望。 “打着旗子,离远看上去确实像是朝廷的人马。” “走吧,管他是谁,迎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一刻钟之后,两边接触上,对方人马足有三千余人,领头的是位姓王的指挥使。 这支人马原本驻扎在宝中港,两天前听说金风寨的反贼大举上岸,攻城掠地,泉关府全境告急,特意前来支援。 燕如海见是自己人,先是长出了一口气,跟着又忧心忡忡地去找王指挥使:“诸位出来剿匪,宝中港岂不是兵力空虚,没人驻守了?贼人打的就是调虎离山的主意,海龙帮的船只一早就埋伏在港外了。” 王指挥使怔道:“现在回去也晚了,我们离港的时候奉命大张旗鼓,肯定瞒不过去。” “奉命?奉谁的命令?” “自然是钦差大人国公爷的密令。” 这一下大伙都不吱声了,魏国公崔绎位高权重,不是说多懂兵法会打仗,而是人家会投胎,顺利的继承了祖上蒙荫,彰州此次盗匪作乱闹得动静太大了,他若是一个昏招丢了宝中港,朝廷追究下来,他固然吃不了兜着走,下面人也要跟着遭殃。 王指挥使咬了咬牙:“事已至此,只好先在战场上立功了,只要能诛灭匪首温庆,保住于泉城不失,情况未必会变得那么糟糕。” 他吩咐手下立刻散开来围剿反贼,匪首齐颂见势不妙掉头就逃,这支朝廷军队往于泉方向驱赶敌人,已期能早些同于泉的守军相互呼应,形成合围。 这天傍晚,先是于泉城方向有快马来报,说温庆已经杀至城下,正率众攻城,好在城里的守军已经有所准备,城门紧闭,吊桥高悬,滚木巨石强弓弩箭轮番上阵,不给敌人可趁之机。 燕韶南很关心欧阳曼儿一行人混进于泉城去都做了什么,听着没有发生里应外合夺城门之类的骚乱,不由松了口气。 等到差不多二更天的时候,最新的战报来了。 消息不是由斥候去战场侦查获得,而是由蒋双崖老爷子亲自带来的。 他来去如飞,回到于泉之后才发现魏国公崔绎不在城里,顾不得去和温庆大战三百回合,带了几个帮手又由城里杀出来,既是接应国公爷,也是想试试能不能营救谭素和燕如海。 “于泉城不用担心,彰州都司衙门已经就近调兵支援,下面的一些县城顾及不到,于泉肯定是重中之重,除了都司衙门,刑部为谭大人的事情也从彰州清吏司派了人过来。”蒋双崖这一趟带来的帮手便是刑部的人。 燕韶南来不及将谭素已经过世的噩耗告诉他们,先问抓到欧阳曼儿没有。 蒋双崖颇有些懊恼地道:“我和陈先生商量,想借她钓出通匪的奸细,任她进了城。谁知那贱人太过狡猾,她当着海盗们的面说和她相熟的是伍知府,但其实那是虚晃一枪,真正同她有勾结的是同知羊成礼,下面人一个没看住,叫她溜了,非但如此,伍知府遇刺,身受重伤,已经昏迷不能理事,幸好张山张大人还留在于泉城,现在全赖他坐镇御敌。” 第213页 燕韶南十分震惊,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天工夫,于泉城不亚于天翻地覆,出了这么多事。 “魏国公呢,他为什么不在于泉?” “他去宝中港了啊。”蒋双崖悄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国公爷暗自从澄海卫调了兵么,他要将计就计,将海龙帮那帮海盗一网打尽!” 第126章 遭刺杀 文青枫见机很快,蒋双崖一来,他就带着自己人脚底抹油,溜之乎也,也没有亲自同燕韶南告别,只是叫他一名手下来打了个招呼,说他们当家的言道青山不改,后会有期,等有缘再聚。 燕韶南猜测,自己拒绝了人家之后落荒而逃,对文青枫而言,大约是件很伤面子的事,后会有期什么的可能只是客套话,也可能是打招呼的人擅自加上去的,总之,这件事因为自己没有经验,加上时间又仓促,处理得很失水准。 木已成舟,只能先放到一旁,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和蒋双崖等人会合后,燕韶南准备继续往宝中港去。 当时蒋双崖一说魏国公去了宝中港,燕韶南就暗自恍然:怪不得羽中君坚持要去那里,一定是提前猜到了崔绎的动向,他还真是了解对方啊。 这一次他们随行高手众多,兵强马壮,不必担心再有贼人来袭,众人昼夜赶路的同时,蒋双崖不住派出探马去,希望能自沿途官府听到宝中港的最新战况。 且说王指挥使带着三千兵丁前脚一走,港里预先潜入的海盗就把消息传出去了。就在燕韶南和蒋双崖会合的当晚,在宝中港,一场浴血争夺战正式打响。 尉迟熊信心十足的率众而来,光战船就有数百艘,灯火照亮大片海面。 杀声刚起,就被早有准备的朝廷军用火炮迎头痛击,教训了一通。 尉迟熊跟帮众和依附来的各方势力保证,宝中港眼下兵力空虚,只要冲过大炮的封锁,接下来必定势如破竹。结果等他们好不容易杀近,才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港内守军确实不多,但朝廷的战船很快自四面八方涌来,截断了众人的去路,他们这些人被包围了。 魏国公崔绎出人意料地自澄海卫调来一支海军,他亲自站在宝中港的眺台上指挥这场恶战,尉迟熊知道自己棋失一着,没算计过对方,已经顾不上有多少手下能全身而退了,催促座船硬是撞开前方碍事的船只,闯入港内,见人就杀,想要杀开一条血路冲到眺台之上,拉崔绎这个当朝权贵做垫背。 最终他没能如愿,倒在离眺台还有二十余丈远的地方。 这个大海盗头子祸害东海多年,名字在彰、白二州沿海一带能止小儿夜啼,自觉武艺高强,一直到战死,也没遇上个身手相当的对手。 他是被乱刀砍死的,栽倒的瞬间便被斩成了肉泥。 宝中港外的大火一直烧到天际微白,澄海卫的援军借着曙光打扫战场,拖拽海面上尚未沉没的敌船。 俘虏不多,来犯贼人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抱着侥幸之心整船整船地跳入海中,妄图仗着精通水性游上岸去,但崔绎对此早有所料,在水下拉起了大片的铁丝网,运气好逃走的漏网之鱼肯定有,但绝大多数最终冻僵在冬天冰冷的海水里活活淹死。 这正合了崔绎的心意,俘虏多了还得派人盯着,实在太麻烦了。 打了场大胜仗,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兴奋,催促手下人赶紧整军出发,回援于泉。 澄海卫的人奉命代守宝中港,率队而来的千夫长常洪有些敬畏地目送崔绎远去,深知接下来只要于泉城不失,这位年轻的国公算得上一战成名,宝中港的这场大胜足以留名史册了。 崔绎离开于泉之前,把守城大任交给了副使张山,并将尚方宝剑一并给了他。伍丰德遇刺并未叫张山乱了手脚,他第一时间控制了同知羊成礼和几个负责守城的军官,每日提着尚方宝剑在城墙上督战。 温庆试图凭着个人勇武冲城,被都司衙门和刑部派来的三名高手在中途拦下,最后四人全都挂彩,温庆架不住守城方人多,只得退下。 接下来他和金风寨诸人督阵,裹胁难民冲击城门,想用人命堆出一条血路来。 无奈于泉城守军尤其是张山心硬如铁,双方打了好几天的拉锯战,死伤不计其数,温庆终于听到宝中港没有打下来,海龙帮全军覆没的消息,知道大势已去,放弃啃于泉这块硬骨头,带着手下人转而向北,想和崔绎先在彰州捉一阵迷藏,等元气恢复了再做打算。 这对刚打了胜仗的崔绎而言是莫大的挑衅。 他一路调兵遣将,将网越收越紧,十日之后,温庆和剩下的两千余人被朝廷军队堵在了一个名叫水牛坳的地方。 这时候燕韶南无需再去宝中港,他们一行人已经和崔绎所率主力会合了。 温庆负隅顽抗,不大会儿工夫已经打死打伤不少人,蒋双崖按捺不住,来向崔绎请战。 崔绎担心他年事已高,万一体力跟不上,斗不过正当壮年的温庆再有个好歹,便将身边的几个护卫和都司衙门、刑部的高手一并派去助战,吩咐道:“这温庆在江湖上名气甚响,武艺如何你比我清楚,一会儿量力而为,行就行,不行别勉强,现在咱们的兵力是他们的五倍还多,挺多费些周折,累也累死他。” 蒋双崖领命而去,燕韶南关心此战胜负,很想找个理由跟去看看,这差不多是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交锋,无论结果如何,温庆怕是都难逃一死,过了今天,“石血佛”这个名号就该成为过去了,所以机会很是难得。 第214页 崔绎却对之毫无兴趣,这几天他一直想和燕韶南谈谈之前她那封书信的事,只是忙于收网,一直没倒出工夫来,这会儿大局已定,他这间临时搭起来的中军帐内又没有旁人,正合适谈谈怪力乱神之事。 “燕小姐,你留下来,和本国公解释一下那封信。信中提到的那件事你是由何得知的?” 燕韶南眨眨眼,这段时间她和羽中君闹了别扭,几乎就没怎么再聊过天,更不用说就如何回答崔绎的问话达成共识。 虽然羽中君最近十分难伺候,不顺心了竟然拿“一刀两断”来威胁她,将她的军,但燕韶南还是下意识地想隐瞒真相,蒙混过关。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就是不想把羽中君交出去! 或许是……羽中君和魏国公关系微妙,他知道的太多了,一旦交出去说不定会被一把火烧掉,对,一定是这样,这叫自己怎么能放心呢? 她心念电转,道:“那胡大勇疯了之后,把一件玉器向我丢过来,结果磕在桌案上摔碎了,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就老做噩梦,梦里有人跟我说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大部分的内容醒来之后就已经忘了。” 崔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并不怎么相信。 和燕韶南所想不同,羽中君哪能生这么久的气,之所以这几天没什么反应,是因为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当时他在信上主动暴露自己,是因燕韶南孤身犯险,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他必须要想办法吊起真身和蒋双崖的兴趣,叫他们不要放弃救援,可现在风波已定,若实话实说,结果可以预料。 这等玄之又玄的事情先不说年轻时的自己会不会相信,接下来肯定会把作为沟通桥梁的燕韶南带在身边,从此不让她轻离。崔绎从小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燕韶南往后的日子就此完全改变,她怕是不会喜欢的。 正是这种种顾及,令他犹豫不已。 崔绎坐了下来:“做梦?仔细说说。” “呃……”燕韶南低下头,避开了对方出色的面孔和凉飕飕的目光,大拇指在膝琴上不断摩挲,寻思什么样的说辞方能搪塞过去。毕竟这小公爷精明得很,不好唬弄。 就在这时,帐篷外头有人喊了声“报”,打破沉寂。 崔绎移开了目光:“进来!” 帐外乃是彰州清吏司的一位高手,曾帮助张山守城,刚才随着蒋双崖去对付温庆,突然返回,莫不是蒋、温一战已经有了结果?崔绎顿时就把游魂之事抛开,面露关切之色。 “国公爷,大事不妙,蒋老爷子意外失手,被温庆一刀斩落,生死不知!” 蒋双崖太重要了,对崔绎而言可不仅仅是国公府的一个供奉,他闻言大惊失色,腾地站起来:“当真?” 这中军帐是临时搭起来的,里面并不宽敞,对方低着头叉手禀报,距离崔绎也不过三五步远,此时那人突然抬了下头,直视崔绎,道:“千真万确!” 崔绎的家世环境,注定了他对旁人的眼神十分敏感,虽在忧心蒋双崖的生死,同对方目光一触,心底依旧涌上了一丝异样。 同他这个占据了身体的真身相比,饱经磨难的羽中君反应就快得多了,他从陌生人进帐之后的两句话里听出了凛冽杀意,来不及细想,武王弦疯狂地震颤起来,吓了燕韶南一大跳。 与此同时,那人突然靠上前来,翻手腕抽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崔绎当胸刺下! “来……”崔绎连“来人”都来不及喊,向旁侧闪开,太迟了,一声轻响,燕韶南眼睁睁看着那柄匕首没入了小公爷的胸口。 第127章 鱼龙变(捉虫) 这名刺客力气很大,匕首完全没入崔绎的胸口,只余一个柄还在外边。 他一招得手,还在继续发狠,推动崔绎不住后退的同时,转动手腕,要给行刺目标来一个透心凉。 变生突然,羽中君的铮然鸣弦算是给燕韶南提了个醒,使得她在张口呼救的同时下意识拨动七弦,《风雷引》的曲调以迅雷风烈之势倾泻而出! 铮!铮铮! 几声惊雷在帐中炸响,其中夹杂着琴弦“砰”的一声异响。 燕韶南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无暇细想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个刺客来,只知道于公于私,小公爷都不能死。 但随着这一匕首下去,他就算没死,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偏偏这时候,大帐里只有他们三个,自己的琴曲虽然厉害,见效却慢,想要阻止这场滔天大祸眼看着是来不及了。 崔绎已经踉跄着退到了角落里,身体靠在了板子撑起的篷布上,这令得他勉强提起了一口气,抬手按住刺客的手腕,阻止他搅动自己的内脏。 这场生死间的较力崔绎落在下风,剧痛令得他脸色惨白,不敢有大的动作,但好在琴声所挟风雷亦是十分突然,令得那刺客不由自主一震,两人陷入了僵持。 这时候,帐篷外边已经听到了燕韶南的呼救声,有了动静,燕韶南还待再弹,手指却突然拂了个空…… 燕韶南骇然低头往琴上瞧去,心中也随之空了一块:最末的那根武王弦不知何时竟然断掉了,耷拉在一旁。 刺客一声厉吼,燕韶南蓦地回神。 就见挡板倒塌,小公爷崔绎向后跌倒,刺入他前胸匕首被拔了出来,一道血线飞溅起多高! 第215页 刺客随之一脚踹出,但受到了琴声的干扰,踢得偏了稍许。 崔绎往后摔倒的同时勉强拧了拧身体,只被刺客的鞋尖带到,这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倒在篷布堆里,成了滚地葫芦! 刺客想再补上一记窝心脚,却见对方蜷曲成一团,护住了伤处以及几大要害。 这叫他微感吃惊,没想到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爷非但身手敏捷,一看就练过,而且应变能力也不弱,面临危险,反应十分老道,令他匆忙之下补的一脚踢在了后腰上。 咔嚓一声闷雷,眼前似有金光闪过。 那刺客这会儿已经隐约猜到是旁边那女子在捣鬼,但多年习武练就的反应仍令得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就这一下,错过了干净利落结果崔绎的最后良机。 帐篷外头的亲兵护卫们一齐涌入! 众人惊慌失措,嘴里喊什么的都有,但出手却是丝毫不见混乱,有抢上来救人的,有出手攻敌必救的,余人围上来截住了刺客的去路,免得他行凶之后逃走。 这时候刺客再想补一手杀招,就只有把手中凶器掷出去,运气好能正中崔绎的头颅咽喉之类要害,可同时他也失了兵器,脱身的希望更加渺茫。 那刺客这趟刺杀并未抱着必死的决心,凑巧遇上崔绎把身边的人都打发出去了,叫他占了这个便宜。 这么顺利,他自然不想死,考虑刺入前胸那一下既准又狠,虽没有正中心脏,相差也不过毫厘,崔绎又挣扎求生使得鲜血大量喷溅,怎么想都没得救了,当即不再纠缠,抽身便欲逃走。 众人围着他由帐内打到账外,整个大营全都惊动了,吵吵嚷嚷,成百上千人的声音一早盖过了燕韶南的琴声,她停下由六根弦弹奏的曲子,怔怔抱着琴,呆坐在那里。 武王弦怎么会断了? 羽中君没了动静,……他还好么? 燕韶南将那根断掉的丝弦拿在手中,心中充满了不祥的感觉,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小公爷遇刺,凶多吉少,本来就够倒霉的了,羽中君出事更是雪上加霜,叫她难以接受。 这么久的朝夕陪伴,从最初的惊讶排斥,到他们俩一起为了能够沟通而努力学习平水韵,习惯慢慢变成自然。 他们无话不谈,既弥补着对方的不足,也时有争吵。 羽中君于她,不止是朋友,亦是知己、亲人,是她寂寞无助时的精神支撑。 燕韶南头一次发现自己如此软弱,泪水迅速蓄满了眼眶。 一时间她连崔绎的生死都忘了关心,对周围纷纭的声音充耳不闻。 “抓活的,别叫他跑了,也别下死手,一定要查出来背后主使,不能就这么完了。” “哎呀!糟糕!” “国公爷,国公爷您千万撑住了!” “大夫呢,快去把军中的大夫全都叫来!” “我的天,怎么这么多血?!” “国公爷……” “需得封锁消息,燕小姐,贼人当着你的面行刺,你暂时不能离开。燕小姐?” 燕韶南脑袋里反应了好一阵,才意识到有人在同她说话,抬起头来,眼前一片朦胧,那侍卫被她的泪水吓住,迟疑问道:“你没受伤吧?” 燕韶南摇了摇头。 “国公爷如何了?” 她刚才出了不小的力,若非琴声及时扰乱刺客的心神,几个崔绎也死了。 但侍卫们不知道这些,只晓得国公爷留下这位姑娘单独问话,才给了敌人可趁之机,若是就此不治,上面的雷霆之怒落下来,大家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扒层皮去,所以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声气:“不知道,全看大夫的了。” 旁边一人道:“国公爷流了太多的血,情况不妙。” 燕韶南心里乱得很,呆了一呆才想起来问:“刺客呢?” 侍卫们当她明知故问,脸色愈加不好:“大家下手重了点,他自知逃不出去,自尽了。” “便宜那狗贼了,咱们同刑部势不两立,回京之后叫刑部尚书必须亲口给个解释!”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燕韶南定了定神,提议道:“你们把刺客的尸体看好了,说不定从他身上能查到线索,当务之急是给国公爷救治,他伤重不能挪动,幸好此地离着于泉城不算太远,前些日子伍知府被刺成重伤,最好的大夫和灵药肯定都在他那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个侍卫当即道:“我们这就赶去于泉,把人和伤药全都带来。”这才对着燕韶南有了好脸色,走之前还匆忙道了声谢。 燕韶南说完那番话怔了一怔,脑袋里灵光一闪,暗忖:“这么巧?伍丰德也刚遭人刺杀,难道之前是我想岔了,伍丰德受伤不能理事与欧阳曼儿无关,也是这个刺客做的?早知道就该跟蒋老爷子详细问问,唉,想来也是,他们明知道欧阳曼儿混进城之后要生事,怎么会不紧紧盯着,连陈嘉阳都没防范得住,当中必有玄机。” 她这会儿没有心情细想这些,很快就把伍丰德、崔绎这些当朝权贵接连遇刺的事抛在了脑后,低头将那根断弦自琴上取下来,摆弄了一会儿,试着接好了重新装回去。 由始至终,武王弦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着接好的琴弦,燕韶南心底又涌起一丝希望,想着或许羽中君只是受了重创,休息一会儿就会给她回应,定了定神,叫人去打听蒋双崖和温庆一战的结果。 第216页 果然那刺客谎报了军情,两大高手遇上之后只是试探性地交了一下手,过招不到百合,温庆未落下风,但他手下亲信同蒋双崖带去的帮手相比实力相差颇大,温庆眼见寡不敌众,果断退走,水牛坳地势有些复杂,蒋双崖想要逼对方决战还要花些工夫。 直到半日之后,战场上传来喜讯,蒋老爷子不负重望,终于斩杀了“石血佛”温庆,为朝廷除掉了大祸害,贼王一死,对方的士气跌落至谷底,平乱是早晚的事。 蒋双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气力耗尽,受了不轻的伤,他年事已高,打过这一场实在是颇为折寿,老爷子被人扶下战场之后原本还挺高兴,但随即就听说国公爷遇刺,性命垂危,全靠参汤吊着气,到现在人还没醒,如同当头挨了一棒,顿时六神无主。 他硬撑着来向燕韶南询问究竟,顺便讨个主意,可燕韶南心事重重的,完全不在状态,蒋双崖只得强忍煎熬,先去国公爷床边守着。 燕韶南这会儿已经确认羽中君真的消失了,她紧抱了琴,手指轻轻摩挲着断过的那根弦,低声呢喃:“你去了哪里,我再不跟你闹别扭赌气了,都是我的错,你回来吧,好不好?” 这时候,离她不远的一张床榻上,魏国公崔绎睁开了眼睛。 虽然昏迷了不短的时间,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带给他的是由衷的喜悦,他记起来了,当刺客得手的霎那,他迸发出了巨大的力量,终于得以冲破琴弦的禁锢,挣脱黑暗,拿回了自己的身体。 否则若只凭年轻时自己的反应,就算有燕韶南的琴声相助,也躲不开被刺死的结局。 前生他也遭遇过致命刺杀,多亏贴身丫鬟小莲为自己挡了一刀,但那是在梁王被处死之后,他一直以为是朝廷洞悉了他谋反的意图,但现在看来,事情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他躺在那里心潮起伏,守在床边的人惊喜地叫起来:“国公爷醒了,快叫大夫都进来!” 第128章 装相 魏国公崔绎被匕首刺中要害,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大难不死,竟然挺住了。 给他看病的军医和从于泉匆匆赶来的老大夫都说,全赖国公爷年轻底子好,求生的意志也强,这才侥天之幸。 总而言之,实在是阿弥陀佛,应该给崔家供奉的菩萨重塑金身。 剿匪平乱还在继续,不过已经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了,得知魏国公遇刺,副使张山急急忙忙赶到水牛坳,接手指挥,但在魏国公脱离危险,醒过来之后,他吩咐叫把这个活儿暂时交给泉关府通判燕如海负责,张山则全力追查刺客的身份来历。 其实是崔绎知道张山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不想再养虎为患,叫对方借机捞功劳。 若他现在好好的,不受伤势拖累,肯定在想怎么设个陷阱,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对方。 无妨,徐徐图之吧,只要自己的身体不再出岔子,别说区区一个张山,满朝文武都来与他为敌亦不足惧。 张山丝毫没有查觉魏国公对他态度有变,在他看来,审案追凶才是他擅长的,魏国公这道命令算是知人善任,就是便宜燕如海这个小小的六品官了。 抓杀反贼平定叛乱这等好事不是谁都能赶上,自古以来这可都是登天的青云梯,燕如海的好运气在于排在他前面的知府遇刺,同知通匪,加上他本就是崔绎的人,又是才刚到任,责任不需负,三成功劳到最后都会变成十成。 不信就拭目以待好了。 有崔绎在,论功行赏根本不需等,很快燕如海的新职司就下来了,平乱有功,升任泉关府同知,因泉关知府伍丰德伤重不能理事,暂代其主持一府事务。 崔绎是钦差,代天巡狩,所下命令等同于圣旨,只需写了信往吏部报备一声,小小一个同知,无人会在这时候驳他的面子,到是听说他遇刺,各处的问候、礼单雪片一样飞来。 燕韶南很是忧虑。 父亲又升官了,现在他那一科考中作官的人里面,燕如海已经成了异数,同年们还都在七品上下打转,只有他一升再升,转眼已是正五品。 燕如海也有自知之明,一听到风声就去求见崔绎,自述升迁太快能力并不相符,缺少历练,难当大任,唯恐误了朝廷大事,请国公爷三思云云。 但崔绎不以为意,躺在病榻上,伤处裹着厚厚的棉布,古怪地笑了一声,声音很低地反问:“吃闲饭的官儿多了,你能耽误什么事?这才哪到哪,你且回去等着瞧。” 燕如海听着暗自汗颜,这一位是意指自己也是个“吃闲饭的”么,可自己明明没少做事,大案也办了好几件,算得上兢兢业业。这评价由何说起啊? 此次脱困之后,他调整好心态,和女儿韶南有过一次长谈,父女俩算是不谋而合,都想找机会抽身,回老家去过安稳日子,只是魏国公突然遇刺,辞官的话就不那么好说出口了,这若是再接受了小公爷的提携,可就真下不了船了。 可不等他再找说辞推拒,守在病床旁的大夫已经替崔绎送客:“燕大人,国公爷需得好生休养,您若是没有旁的事,就先退下吧。” 燕如海只得无可奈何告辞,回来向女儿倒苦水。 燕韶南有些心不在焉,停了一会儿才道:“不着急,眼下除了平乱没有旁的大事,平乱也有几个指挥使冲在前面,用不着爹你下号令,国公爷不是叫咱们等着瞧么,那就等着好了。” 第217页 燕如海觉着女儿说的有道理,忧心忡忡叹了口气。 很快魏国公又有了别的动作,他将手下护卫做了一次大换血,这次的调拨甚至波及到了京里国公府,有人奉命千里迢迢赶来,有人莫名其妙就坐上了冷板凳,不过若考虑到国公爷刚刚遇刺,若有迁怒误伤都在情理之中,众人不敢提出异议,凛然从命,蒋双崖要算是最得崔绎信任的人了,自觉责任重大,一直守在病榻前,防备着刺客身后之人贼心不死,再次行凶。 “小公爷,那件事燕小姐可曾向您吐露实情了?” 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蒋双崖自然忍不住要提一提这两人都关心的话题。此乃急小公爷之所急,崔绎着急的事,对他来说那就是头等大事。 崔绎沉吟片刻:“她说是做梦梦到的。还梦到很多细节,可惜都不记得了。” “不可能!崇福观那件事何等隐秘,只有您、我还有您的祖父知道。”蒋双崖并不隐瞒当年他将事情经过报告了老国公。 “涉及鬼神之说,一切皆有可能。” 蒋双崖滞了滞,突道:“可是在黑池三岛的时候,我问她东西在哪里,她分明回答我说,她知道在哪里,等回来之后和他商量过了再说。” “呵,自相矛盾么,好办,把她叫来,问清楚就是。” “小公爷,您别耗神了,由老朽来问吧。” “不用,你不清楚始末,一会儿你在外边守着,不要叫人打扰。” “是。” 蒋双崖不疑有它,打发了个侍卫去将燕韶南请来。 过了一会儿,那侍卫在外头禀报说人带来了,蒋双崖叫进,燕韶南迈过门槛,进到屋里。 她空着两手,没有带琴。 这叫蒋双崖微感意外,再看燕韶南眼下乌青,神色憔悴,不过几日未见,分明是瘦了,不禁奇道:“燕小姐,您气色不好,不是生病了吧?” 燕韶南进门的瞬间,床榻上崔绎听到动静,扭动脖颈向她望去。 燕韶南原本按照礼仪规规矩矩地低垂下目光,却因崔绎那里动作幅度挺大,不自觉地抬了下眼睛,两人四目相对,停了一停,燕韶南率先移开。 她心中微觉异样,这可不是她第一次见着崔绎了,当然了,病床上这是头一回,之前崔绎的眼神都是在她头顶上飘着的,和看其他人并无两样,可是刚才这位小公爷一改从前,眼睛乌亮乌亮的,目光似带着审视,好像还有几分莫名的挑剔,反正很是复杂,一言难尽。 心里揣测着,她还没忘了回答蒋老爷子:“不是生病,这些天睡得不好,老是想着刺客的事。”而后裣衽行礼,“见过国公爷。国公爷化危为安,实是我父女和彰州百姓之福。” 蒋双崖暗道:“燕小姐比她爹会说话啊。”向着床榻上望去,却见小公爷好似不认识燕韶南一样,定定望着对方,神情晦涩不明,心中一跳,轻声唤道:“国公爷。” 崔绎回神,嘴角泛起一丝高深莫测地笑意:“那还多亏了你的琴。” 燕韶南微微松了口气,心道:“知道领情就好。” 这位小公爷位高权重,遇刺之后脾气又变得有些古怪,她既担心对方发现琴声的秘密之后将自己妖魔化,就像早些时候黄襄敏想要根除方士一样对待她的师门,又隐隐心虚发愁,不想他在羽中君之事上追问个没完。 以前对方不知道古琴对她来说是武器,现在既然瞒不住了,她自觉的空手而来,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羽中君出了意外,燕韶南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锥心之痛,这段奇异的经历就当是一场梦,埋藏在心里,最好谁都不要提,可显然崔绎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这么想着,她嘴里仍旧要说场面话:“一点雕虫小技,只能稍稍扰乱一下对方的心神,全仗国公爷自己反应迅速,应对得法。” 崔绎自燕韶南进门起就侧了头看她,此时放松躺回枕上,鼻子里“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他不说话,燕韶南站在床前,连个座都没有,只得主动问道:“不知国公爷传唤,有什么吩咐?” 蒋双崖知道接下来小公爷要细问关于那古怪魂魄的事,似乎不愿让自己知道的太多,便按照他之前的交待,起身要出去守着。 崔绎却正好转过头来:“我有些饿了,叫人熬点莲子百合粥送来。” 蒋双崖怔了怔,露出喜色:“您有胃口了?不过还是需得问下大夫才踏实。” 国公爷伤重,一度都是靠参汤吊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喝点粥应该问题不大,只是不知道莲子百合这些东西忌不忌口,国公爷的贴身小厮崔平被派去盯着张山查案了,蒋双崖再是受重用,也搞不清楚崔绎平素的口味偏好,自是小公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赶着吩咐下去,走到门口听到床榻上小公爷又补充了一句:“熬的时候加点冰糖。” “……是。”蒋双崖心里暗忖:“小公爷爱吃甜口么,没听人说起过啊。” 他出门把大夫叫来,问清楚国公爷喝粥无碍,且莲子百合粥能起到安神助眠之效,虽用不太上,反正只有好处,便打发侍卫去盯着厨房赶紧熬制,他守在门口,防止有人靠近偷听。 崔绎沉默片刻,眼神微微闪烁:“那天你我刚说到正事便被刺客打断,本国公唤你过来,想听你再仔细说说。” 第218页 第129章 甜粥 燕韶南有些悔不当初。 早知道羽中君接下来会出事,当时何必说假话瞒着魏国公,结果弄得骑虎难下,谎言编起来容易,可若就此蒙混过去,羽中君不是白白消失了么? 她没有继续上次的说辞,再说什么做梦梦到的话,而是勇敢地向崔绎望过去,道:“那国公爷能先告诉我,他是谁吗?” 四目相视,崔绎皱了下眉,仿佛在嫌她僭越,没有说话,只盯着她瞧。 对方位高权重,目光深沉,情绪叵测,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带着沉重的压力,这是燕韶南以往不曾体会过的,但她不想退却,说话的语气温柔而坚持:“自从在京里得您关照,摆脱困境,我跟我爹一心想着能为国公爷做点事情,行事不敢说俯仰无愧于天地,自问绝不敢有半点损害您利益的地方,在这件事上也是如此,国公爷,您是为了他才来的彰州,他很重要对不对?” 崔绎嘴角微抽,似是笑了一下:“看来本国公不满足你的好奇心,燕小姐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不敢。”她嘴里说着不敢,神情却看不出半点不敢的意思。 崔绎觉着十分有趣,他原来不知道燕韶南在说这些貌似谦卑语句的时候,脸上会是这种犟犟的表情。 小姑娘长得不错,超过了他的期待,难怪跟在她身边的时候,总是能听到不同的人说着或直白或委婉称赞她容貌的话,但说实话,美人他见得多了,燕韶南并未到叫人一见就难以忘怀的程度,可架不住她同自己有缘啊。 说不清楚为什么,一看到她心里就痒痒的,像有只小爪子在挠啊挠,连伤口疼都忘了,忍不住想逗她。 万不可露出破绽,这丫头可是很聪明的。 崔绎忍住笑意,板着脸道:“你这哪是不敢的样子。哼,告诉你也无妨,但这是我国公府的秘辛,一旦与闻,再想抽身可就难了。” 国公府的秘辛! 果然自己猜得没错,羽中君是国公府的人,是小公爷的……堂弟吧?叔叔明显感觉有些老,而且羽中君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已经娶妻生子之类的话。 虽然生人离魂已经够玄乎的了,接近鬼神之说,但燕韶南的想象力还是受到了限制,没有一丝一毫往羽中君是小公爷本人这方面想,叹道:“国公爷的意思是,我现在还可以抽身事外么?” “实话告诉你,那是本国公一个亲厚的族弟,出了点意外,魂魄寄于白玉琥中,正在想办法的时候,不料被胡永从国公府中盗出,我不知他怎么与你沟通的,但显然是告诉了你不少隐秘之事,往后你就留在本国公身边吧,如此对大家都好。” 崔绎太知道燕韶南对这件事的猜测了,之前哪次嘀咕不是给他听的,所以稳占着上风,心下得意:这就是兵法所云知己知彼的益处啊。 “……”燕韶南自然不可能答应,自己留在这位小公爷身边做什么,不会是做丫鬟吧?做他的春秋大梦,不过在拒绝之前,却不妨碍她打听一下羽中君的情况:“国公爷,您那族弟现在情况如何,他……还活着么?” “大概还喘气吧,我没有收到他出事的报告。” 燕韶南的眼睛亮了,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犹豫了一下,道:“国公爷,您千万要好好待他,善待他的父母亲人,上回您问我的时候,我心中有所顾忌,没有说实话,您那族弟在白玉琥摔碎之后,并没有给我托梦,而是寄居在我的琴中。” 崔绎不确定这时候自己是否应该配合着露出惊奇之色,想想还是算了,自己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打断了她,道:“是么,坐下慢慢说吧。” 燕韶南谢了座,坐下把羽中君的情况讲了讲,她不愿意将自己和羽中君的美好记忆拿来分享,只重点讲了琴弦中的孤寂和刺客行刺时羽中君预先示警,琴弦断了之后再无声息,其它都三言两语略过。 讲前者,是为了叫崔绎可怜同情羽中君的遭遇,就算两人曾有不睦,也不要再计较了;讲后者,是为了替羽中君争取功劳,博取小公爷的感激之情,反正都是在为羽中君的身后事着想。 崔绎是何等样人,一听就明白了,燕韶南不惜冒着风险,向自己和盘托出,对待朋友还真是赤诚得可爱。 就不知她是只对自己如此呢,还是对所有朋友都这般? 燕韶南讲完,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可崔绎躺在那里不说话,闭着眼睛呼吸平静,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不会是真睡了吧?这叫她有些不知所措。 唤醒对方么? 还是请蒋老爷子进来瞧瞧,别出什么意外? 就在她犹豫的工夫,外边传来了脚步声,跟着蒋老爷子在门口道:“国公爷,粥熬好了。” “进来。” 蒋双崖进门,后面跟了两个提着食盒的小厮。 他们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只是喝个粥,碗筷杯盏以及装配菜的小碟儿很快摆满了桌子。 小厮拿过一只甜白釉的暗花刻莲小碗,小心盛了上半碗粥,捧到床头恭声道:“国公爷,厨房现熬的,粥还有些热,您要现在用么?” “放那里吧。” “是。” “给燕小姐也盛一碗。” “是。” 小厮手脚轻快地盛了碗粥,连着配菜给燕韶南送过来,燕韶南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既是国公爷所赐,不好推辞,连忙欠身接了,又向崔绎恭恭敬敬道过谢,放在了一旁。 第219页 崔绎道:“你们退下吧。” 三人鱼贯而出,蒋双崖落在最后,回头冲着燕韶南笑笑,带上了房门。 莲子百合粥的甜香弥漫开来,盖住了原本屋里伤药的味儿,粥熬得晶莹粘稠,配着银制雕花的调羹,素犹积雪的小碗……无处不在体现着病床上那人的讲究挑剔,如同年初京里的第一面。 给这么一打岔,崔绎再开口时仿佛忘了刚才的话题,道:“眼看就要过年了,最迟明年二月,本国公要回京复命,燕小姐准备一下,到时跟我一起回去。” “啊?”燕韶南听到他直接做了决定,差点失手把那个名贵的碗打翻了,凭什么啊? 崔绎悠然道:“吃粥,愣着做什么?其一,刚才也说了,你知道的太多了,不可能抽身事外,先在我身边跟着,什么时候我那族弟的事情了结了再说,其二,听蒋老爷子说,你头脑灵活,有几分聪明才智,你爹那几件案子其实都是你的功劳,既然这样,本国公就破格重用你,帮我把刺客背后的主使之人找出来。” 燕韶南急问:“不是有张山张大人么?” 崔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难道不想亲手帮我堂弟讨回公道?” 若只是查案子,自然没问题,可小公爷这要求怪怪的,自己好好一个官宦之女,不明不白跟在他身边,传扬出去得有多么难听。 “国公爷明鉴,瓜田李下,还是避嫌一点的好,否则怕是会惹得不明真相的人非议,有损国公爷和我爹的清誉。” 叫人以为我爹是卖女求荣,哼。 她不用说破,崔绎自然明白,呵呵笑了两声:“无知之人的妄议,就好像下雨之前癞蛤/蟆的叫声,永远不会消失,问心无愧就行了,再说不过是去京里走一趟,又不用昭告天下,燕小姐既然连苍松书院和黑池三岛都去过了,京城和那两个地方比起来,又算得哪门子瓜田李下?” “……”他知道的可真多。 蒋老爷子这个为权贵折腰奴颜婢膝的碎嘴子! 燕韶南愤愤不平地想。 刺客的案子内情复杂,可能牵扯朝中的大人物,虽然对于崔绎的邀请有些心动,燕韶南还是毅然决定抵制住诱惑,拒绝对方道:“父亲之前出事,消息已经传回老家去,此次过年他无法回家,我需得代他回去,以安大伯伯母之心。” 家书已经送回靖西了,燕韶南本来没有回老家的计划,但魏国公步步紧逼,令她萌生了退意,愈发坚定了劝说父亲辞官的决心。 崔绎也意识到逼得太紧了,道:“粥凉了。” 尊者赐不敢辞,燕韶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不多话,拿起银制雕花的小调羹,几口便将那碗甜软香滑的粥吃下肚去,放下碗,准备告退。 崔绎先开口:“还有,再吃一碗。” 燕韶南疑惑:“您特意点的,不吃了么?” “闻着就没有胃口,呆会儿叫他们炖个燕窝。” “……”燕韶南不知哪里不痛快,反正是气不顺,愤愤然把粥喝了,一边在心里暗骂着纨绔死膏粱,一边告辞出来,和蒋双崖打了个招呼走了。 蒋双崖赶紧回屋,诧异地瞧见小公爷躺在床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这么高兴?您问清楚了?” “没,明天再叫了她来接着问,她说要回靖西,你可给我看住了,我回京之前,她哪里也不许去。” 蒋双崖吓了一跳:“您要带燕小姐回京啊?” “没错。”崔绎开心地道。 刺客是受了谁人主使他并不十分关心,只是牵绊住燕韶南的借口罢了,等到反旗一举,全天下都是敌人,似这等偷偷摸摸的行止,能成什么大器? 本来彰州山高皇帝远,借着伤重多留一段时间,正好大有可为,可梁王的大祸已经迫在眉睫了,他不能袖手不管。 第130章 试探 燕韶南和父亲现在不得不在水牛坳附近找了个地方暂住,准备等着魏国公身体好一些,能经得起颠簸了,再随他换地方。 燕韶南心事重重回到住处。 天色微黑,下人们这会儿刚做好晚饭,檀儿见到她喜道:“小姐,您回来了,我这就去厨下拿饭。” 燕韶南才在崔绎那里喝了一肚子的莲子百合粥,道:“你们不用管我,我刚在外边吃过了,我爹没出去吧?” “没,同知大人在听几个县令禀报事情,聊了一下午还没散,不知道会不会留饭。”檀儿说起来眉飞色舞的,显然自家老爷再次升官,叫她觉着很是自豪。 燕韶南点点头,进了里屋。 现在睡觉还早,她准备先歇息一会儿,脱了鞋子,躺到床上,侧身枕着一只手臂,不经意间回想起方才崔绎的那些话。 “下雨前的癞蛤/蟆,亏他想得出来,他为什么非得叫我进京呢,羽中君,你说是不是……” 燕韶南这一年来嘀嘀咕咕习惯了,羽中君三字脱口而出,方才意识到以后都不会有人再回应自己,情绪愈发低落下去,抬眼往琴上瞥去,小声将话说完:“……张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前几天檀儿、樱儿从于泉赶了过来,祝大林也将燕韶南师门的那张瑶琴带了来,燕韶南给它重新换上一根武王弦,虽也常常带着,却一直没怎么弹过,手一抚上琴弦就有些意兴阑珊。 瑶琴自然不会作响,燕韶南发了一会儿呆,怅然叹息:“唉。” 第220页 她没有心情再想案子,躺了一阵,不觉困意上涌,迷迷糊糊睡着。 檀儿进屋来点灯,见状轻轻帮她盖上被子,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小姐这些日子不知有什么心事,黑眼圈儿叫人看着忧心,生怕她累病了。难得这会儿睡着,檀儿决定亲自盯着,不许任何人醒动,叫小姐睡个好觉。 燕韶南一直睡到天快亮才醒,半边身子都麻了,不过一觉睡下来,神清气爽了很多,她老老实实躺着,慢慢活动着手臂,很快想到是下午在崔绎房里喝的那两碗粥起了作用。 说起来小公爷受伤之后变得有些怪怪的,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咦? 燕韶南伸到半空的胳膊停在了那里,不会吧? 燕韶南就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分析了一通,觉着可能性确实不大。 首先,人的魂魄岂能说换就换,离魂之后换个壳子,这算是传说中的“夺舍”么,虽是堂兄弟,也叫人觉着难以置信,羽中君以前试验过,还鼓动自己弹奏《孤馆遇神》助他,可见是碰过壁的。 其次,蒋双崖做为小公爷的头号亲信,这段时间一直守在他身边,又怎么会毫无所觉? 但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呢? 燕韶南觉着自己多疑的毛病已经病入膏肓,好不了了,她情不自禁地想,若是羽中君真的夺舍成功,取小公爷而代之,会不会隐瞒真相,就像今天表现的这么霸道无良? 好像……太会了! 羽中君诚然有许多优点,诸如聪明坚韧,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平水韵那么难,他没有字典可依仗,也硬生生地啃下来了,杀伐果断,看人处事入木三分,但做为一个知己,最熟悉的陌生人,燕韶南无法否认对方小肚鸡肠,性格十分恶劣。 更何况,出事之前他们正闹着别扭。 燕韶南慢慢坐了起来。 她睡了一觉,这会儿正是精力充沛,脑袋里最清明的时候,要怎么辨别?自然是试探,可随之而来会有风险,现在小公爷已然不允许她抽身了,若自己的怀疑是真的,羽中君会不会不念旧情,杀人灭口? 现在放下好奇心,使些手段,和父亲远离漩涡回老家说不定还来得及。 清晨就在她犹豫不绝左右摇摆中来临,燕韶南洗漱完,换了身衣裳,去给父亲请安,顺便陪他吃早饭。 给父亲递汤勺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一句:“爹,不是说好了要辞官回靖西么,您准备什么时候向魏国公开口?” 燕如海看了女儿一眼,犹豫道:“国公爷伤成这样,伍知府那里也不见好转,眼看要过年了,公事繁忙,不但要平乱,还有上万难民需要安置、赈济,这些事情为父在安兴也干过,多少还有些经验,请辞的话,这会儿不好开口啊。” 燕韶南理解地点点头。 燕如海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次的教训给了为父很大触动,闺女大了总要嫁人,不然若再有下次,我这当爹的到死也闭不上眼,担心留你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辛景宏和文青枫这两个年轻人都还可以,你趁着过年好好想一想,拿个主意,剩下的交给为父,我自有办法叫他们来提亲。” ……父亲不想辞官了,到想把自己嫁出去。 “我不选,那两个都不合适。”燕韶南赌气道。 燕如海慈爱地笑笑:“韶南,世事无常,不要把往后的人生想的太美好,以致太挑剔了。” 吃过饭燕如海还有公务在身,匆匆出门,燕韶南想要到外边走走,再想想清楚,刚到门口,迎面碰上了蒋双崖。 “燕小姐,早啊,可吃过早饭了?国公爷有请。” 又请? 燕韶南故意道:“国公爷有事,随便打发个侍卫来传令就是,怎么还劳蒋老亲自跑一趟。” 还不是怕你不告而别嘛,蒋双崖偷偷瞥她:“燕小姐你带上琴吧,国公爷伤后休息的不好,听说你的琴声有安神之效,一会儿还需你露上一手。” 燕韶南笑笑:“不但能安神,还能惊魂呢,国公爷是千金之体,吃药喝汤都得有人先尝试,我带着琴去是不是不合适?” “哈哈,燕小姐真会开玩笑,国公爷纵不相信别人,还会不信任你和燕大人么?” 燕韶南心想敢叫自己当面弹琴,似乎又不像是羽中君,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好奇之魂,带了几分嗔怪的语气试探道:“蒋老,您怎的还将我去苍松书院的事告诉了国公爷?” 蒋双崖似被她说得老脸有些挂不住,“呵呵”笑了两声。 第一个回合,以燕韶南的失败而告终。 小公爷还如昨天一样躺在床榻上,刚刚换过药,疼出一身冷汗,几名老大夫都在旁边守着,小厮帮他抹汗换了衣裳。 屋里生着火炉,隔绝了外头呼啸的寒风。 桌上摆着许多瓜果点心,燕韶南带着琴进来,大致扫了一眼,见大冬天的光是果盘就有四样,桂圆、雪梨、柿子,竟然还有一盘新鲜剔透的葡萄,各式各样的点心更是好多她都不认识,心中不由暗骂:“死纨绔!” 众人退了出去,蒋双崖笑道:“国公爷,王指挥使把宝中港做海味最好的厨子送来了,大夫说您的伤适量少吃点鱼没关系,一会儿叫他先上个手,国公爷想吃什么?” “那就做个鱼片粥吧。” 第221页 “好。” 蒋双崖又叫小厮给燕韶南上了壶好茶,亲手给她斟上,乐呵呵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燕韶南见过礼,把琴放到了一旁,虽然蒋双崖传话说小公爷想听自己弹琴,但对方不开口要求,她不会主动提这事。 她在昨天的位置坐下来,两手捧着热乎乎的茶盏,盯着火炉发呆,心想怎么试探崔绎,方能看清楚他皮囊下藏着的灵魂,虽然十有八/九是自己想多了,可若万一真是羽中君,自己又该怎么办? 不知呆怔了很久,突然听着小公爷问了句:“外边很冷么?” 嗯?燕韶南抬头,见床榻上崔绎正侧头望着她,目光中似有关切。 “还好……好像要下雪的样子。”燕韶南回神。 “那你看着点炉子,叫火烧得旺些。会么?” “会。” 在老家的时候燕韶南这些活儿都做得熟了,起身过去,拿起火钩子自下面捅了捅,又钳了几块银霜炭加进去。银霜炭无烟不易熄,乃是贡品,燕韶南只在他这里见过,不过死纨绔什么都用最好的,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崔绎饶有兴趣看她摆弄炉子,道:“官家小姐通常不会,都是丫鬟们在做。” 燕韶南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嘲讽自己,又不能自贬身价附和说甘愿给他做丫鬟,那不正合了他要带自己回京的想法,坦然道:“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做惯了粗活儿,以后也要回老家去。” 两人目光一触,崔绎很快避开,似乎咬着牙根道:“坐吧,吃些点心再说正事。” “哦。”燕韶南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她早晨吃过饭了,并不饿,就挑了块藕粉桂花糖放到嘴里,藕粉的香滑掺杂着桂花蜜的甜在口中绽放开,令她不由地眯了眯眼睛。 她果然喜欢甜。崔绎用余光一直在关注着她的举动,嘴里却道:“能吃就多吃点,都是下面人送来的,本来摆到中午也要撤下去丢掉。” 以前困在琴里口不能言,要表达什么都斟酌许久,现在真好啊,随心所欲,想说什么说什么。 最爱看燕韶南的小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变来变去还发作不得了。 第131章 见鬼 太讨厌了,燕韶南决定吃个梨子败败火。 小公爷不但看着她吃,还要发表意见:“你刚吃了糖,应该喝点茶水去去口里的甜味再吃梨子,不然没什么滋味。” 确实是这样,燕韶南横了他一眼,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心中不由一动:梨子性凉,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眼下就像个药罐子一样,怎么能吃这东西?这谁摆的,难道只为馋他么,怪不得要全都丢掉。 她没有多想崔绎享受的是众星捧月般的伺候,底下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吃完梨子,擦干净手,再看桌子上琳琅满目,丢掉实在可惜,但自己确实饱了,该做点正事,问道:“不知国公爷唤了我前来,有什么吩咐?” 崔绎其实就是闲的,造反不能一蹴而就,该做的事已经做了,没做的也急不得。 “昨晚睡得可好?” “挺好的。”燕韶南回答,崔绎说话太跳跃了,叫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只睡了两个时辰。” “啊,是因为伤处太疼了么?”燕韶南关心地问。 “有这方面的原因。”睡到半夜醒来,眼前一点光亮都没有,若非伤口传来的疼痛,崔绎几乎难辨自己的处境,仿佛仍被禁锢于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她。 所以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随便找个理由叫蒋双崖去把燕韶南找来。 既然说到遇刺的事了,他便顺着这个话题继续道:“张山说刺客案的线索在京里,年后他要带着顾佐先行回京复命,本来还要问问你黎白的死,被我挡了回去。” 燕韶南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道:“他知道黎白死在我手里?” “当时那么多人在场,不但有你爹他们,还有谭素的手下,海龙帮的贼寇,不过是易容嘛,张山精明得很,又怎么会转不过弯来。” 燕韶南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疏忽了。她甚至在逃亡的路上就迫不及待地卸了妆。 旁人也到罢了,若被张山盯上,对她,对恩师都不是好事。 但听崔绎的语气,显然自己昨天的判断没有出错,他确实对张山隔了一层,并不信任。 只是若要借着崔绎挡灾,他要自己随他进京的要求就很难拒绝了。燕韶南颦着眉暗暗犯愁。 魏国公这条船还真是易上难下。 不过小公爷,你怎么就能淡然处之,一点都不好奇?还叫我把琴拿来,想我用琴声助你安神。 会不会是你全都随我亲身经历过了,这会儿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燕韶南疑心再起,试探着问道:“国公爷,您呢,您不觉着我和别人不一样,有些吓人?” 崔绎没有多想:“我手下奇人异士很多,每一个都和别人不同,你要更特别一些,但你我都知道,吓人的从来不是本事,而是人心。”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不过会像本国公这么想的人着实不多,至少张山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对于异类,若是践踏起来不会遭到太严重的反噬,他可忍不住。你还要说服你爹辞官回乡么?” 燕韶南不由陷入了沉默。 她不说话,不光是意识到眼下回老家去避风头确实行不通,还因为对方这番论调莫名令她觉着耳熟。 第222页 在哪里听过呢? 羽中君一定不曾说过,不然她不会想不起来。 咦,有了,是在京城,兵马司衙门,她第一次见到崔绎那会儿,听他和周世叔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人性最丑陋之处,在于人们对待与自己不一样的人,总是特别无情又残忍。 这么说他确实是小公爷本人了。 这个认知叫燕韶南既惆怅又失望,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如释重负。 心情太复杂了,她口里隐隐发苦,忍不住又吃了颗糖。 崔绎怀疑地看了看那碟藕粉桂花糖,真有那么好吃? “年后就走?顾佐都说了些什么?”吃完了糖,她终于问道。 崔绎嘴角微扬,燕韶南主动问案情,意味着她打消了回乡的念头,愿意帮他追查刺客背后的主使,甚至是随自己进京,反正这一番较量,是他大获全胜了。 “说是受顶头上司秦皑之命。” “……可谭大人临去之前亲口说过,秦大人和刑部尚书他们两个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谭素到死都是个糊涂鬼,不知道谁害了他老娘,罢了,我也觉着再给秦皑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我和伍丰德下手。他们回京之前,你若是想见一见顾佐,我可以安排。” 燕韶南有些犹豫。 她觉着自己还没有做好对上那神秘幕后主使的准备,但不知怎么回事,只要在崔绎跟前,不知不觉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国公爷,粥来了。” 门外有人禀报。 燕韶南不由松了口气:来的真是时候。 原来时间过的这样快,不过坐了坐,大半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她起身想要告辞,崔绎却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吃过粥再走吧。” 不知是不是新来的厨子特别卖力气,一打开食盒,一股异香便飘散开来。雪白的鱼片薄如蝉翼,绿萼梅的花蕾半浮其间,汤浓粥稠,白绿相映,这碗梅花鱼片粥卖相极佳,只是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鱼片粥要趁热吃,燕韶南舀了一勺,放到唇边吹了吹,小口品尝。 同昨天香甜的莲子百合粥不同,这粥一触及味蕾,便满口鲜香,既没有鱼片的腥味,也没有绿萼梅的微涩,原来海鲜入粥竟能美味成这般,怪不得文青枫提过好几次,说有机会要请她去宝中港吃大餐。 彰州之乱已经平息的差不多了,几个匪首都已伏诛,不知文青枫是不是还会照原来的计划转移家产,跑到西明州去重新开始? 崔绎原本没什么胃口,但见她吃得这么香,也动了食欲,他不能多吃,由小厮服侍着用了小半碗便摇头叫放下了。 “外边下雪了么?” 他留意到几个小厮由外边进来的时候,头顶、肩膀都沾着白色的雪花,屋里暖和,雪花瞬间就化了。 “回国公爷,下了差不多有一刻钟。” “那叫蒋双崖进来吧,别在外边挨冻了。” “是。” 少顷蒋双崖掸着头上的雪花推门进来。 大约是为了向崔绎暗示他没有站在房檐底下避雪,听不到屋里说话,老爷子掸来掸去,就是不碰肩膀上那层落白。 燕韶南好笑之余心中又不由有些感慨:蒋老不容易啊,这么大年纪了,看来也是一个下不了贼船的人,谁知道他的今天会不会是自己的明日呢? 蒋双崖笑道:“国公爷,这场雪看样子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 “唔。” “这连着几年了,每到过年前后都要下场大雪,今年咱们在彰州过年,还以为会有所不同呢,过年的时候少了雪,总感觉缺点什么。” “是么?”崔绎神情稍显迷茫。 他实在是记不起年轻时候的这些细碎琐事了。 蒋双崖声音洪亮:“国公爷您忘了,前年是大年三十早晨下的雪,去年是腊月二十八,您叫只扫条小径出来,其它都保持原样,那几天府里上下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雪踩脏了,连梅枝都不敢去折。” 崔绎笑了笑,他完全没有印象了,照蒋双崖所说,很可能是哪位叔叔婶娘惹得他不高兴了,他才变着法子折腾大伙,叫对方也过的不自在。 他道:“我到是记得八岁那年,下了好大的雪,母亲带着我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惹得父亲大发雷霆。” 蒋双崖全无印象,但崔绎的父母感情不合他是知道的,矛盾起源也肯定不是因为雪人,笑道:“一会儿叫侍卫们扫雪的时候也堆它几个,等天一上冻,能撑到明年正月里当冰灯用。” 燕韶南在旁听着不由暗暗惊奇:小公爷记得小时候的事,却不记得前年、去年过年时的情形? 她理解蒋双崖想岔开话题,不愿参合崔绎的家事,可十年过去了,崔绎不再是小孩子,堆几个雪人且不说能不能弥补他幼时的遗憾,关键他伤重不能起身,也看不到呀。 崔绎却很痛快:“好,传令下去,堆得好的有赏。” 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刻意压抑的欢呼声。 “国公爷中午想吃什么?” “快中午了?我估计着大夫还是要我喝粥,不用管我,你看燕小姐想吃什么叫厨房准备,下雪天,你陪着她赏雪用饭吧。” 燕韶南起身拿过瑶琴,行礼告退。 看来不弹琴将他哄睡,想脱身没那么容易啊。 第223页 不过午饭是和蒋双崖一起吃,不受拘束,说不定还能打听点有用的讯息,燕韶南到挺满意的。 众人鱼贯而出,崔绎叫住蒋双崖:“你打发个人,去把都司衙门的官员找来,我问问他流民安置的情况。” 蒋双崖劝道:“国公爷,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儿拿着朝廷俸禄做事,您还是好好养伤,别耗神了。” 崔绎嗤笑一声:“眼下赈灾的事是燕小姐的父亲在主持吧?我若不过问一下,她下午怕是会一边弹琴,一边在心里骂我死纨绔。” “……”燕韶南吓了一跳:“见了鬼了,他怎么知道!” 第132章 胖了 中午燕韶南和蒋老爷子吃的是涮锅。 京里来的老厨子出手调制了三种风味迥异的锅底,用来配猪牛羊肉以及各种海鲜。 窗外漫天飞雪,屋内热气腾腾,满桌的菜肴点心,佐以黄酒红茶,厨子还额外给燕韶南准备了一壶冰浸的雪梨汁。 蒋老爷子把外人都打发了,一老一小边吃边聊,燕韶南终于觉得自在了些,忍不住向他打听起了魏国公府的详细情况。 蒋双崖就给她大致讲了讲魏国公府几房老小和相互之间的关系。 魏国公府在勋贵之家里头人丁并不算兴旺,饶是如此,等他自觉才刚讲了个开头,半顿饭的工夫就过去了,而燕韶南听得头晕脑涨,恨不能找来纸笔先记下。 蒋双崖不由对小姑娘升起一丝同情来。 他已经知道国公爷决定要带燕韶南回京了,就算没有刺客这事,京城的形势也十分复杂,即使有小公爷的羽翼护着,对她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验。 自己刚才只是把府里几房明面上的关系摆了摆,其他诸如族亲、姻亲、世交等等还没来得及说,看她就已经有些懵了。 这还只是国公府一家,大楚朝权贵相互盘根错节,谁与谁有旧,谁与谁有隙,谁与谁利益冲突,岂是临时抱抱佛脚能弄得清楚? 要知道那些高门贵女都是从还未识字就开始背家谱的。 远的不说,就拿和国公爷相交甚厚的梁王为例,前后两代梁王千岁都喜欢美人儿,王府中环肥燕瘦,嫡子女加上得宠的庶子、庶女数十位,不下一番工夫记都记不清。 也不知道小公爷怎么想的,倘若是出于男女之情,他还真替燕小姐捏着把汗。 他到不担心国公府的其他人,崔绎承爵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将他那几个叔叔连同婶娘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就连他那个混账爹不敢拧着来,但老国公那关可不好过。 崔绎的祖父身体这几年越来越差,御医断言若好好养着,还能撑个一两年,但老国公可不糊涂,驾鹤之前肯定会为宝贝孙子结个门当户对的好亲。 燕小姐的出身还是差了些。 说来奇怪,蒋双崖觉着自己老眼不花,可他整天跟着国公爷,这事以前竟没看出半点苗头,就这几天瞧着国公爷不对劲儿,到像是因为他意外遇刺,才和燕小姐患难见真情了。 啧啧,一旦老公爷责问下来,还真有些不好回答呢。 那边厢,燕韶南也在胡思乱想。 她为蒋双崖斟了杯酒,轻声问道:“老爷子,国公爷说你们之前找的那魂魄是他一位亲厚的族弟,不知在不在刚才你说的人里面,我若进京,能见到他么?” 蒋双崖不由一愣。 国公爷同自己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不知哪来的精怪,大约在他身边潜伏得时间长了,知道不少秘密,还曾试图占据他的身体,但对方似乎没有恶意,当时的感觉很奇妙,就像一体双魂似的。 他不知道国公爷为什么要哄骗燕韶南,但万不能从自己这里拆穿,装作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方道:“这件事的内情从我这里说出去不好,还是等国公爷亲口告诉你吧,想见人的话,怕是有些难。” 燕韶南怅然叹了口气:“朋友一场,我连他真实姓名还不知道呢。” 蒋双崖干笑道:“万事随缘吧,老头子行走江湖的时候也遇上过类似的事,一见如故的朋友不及通报姓名便天各一方了。” 燕韶南听他讲了从前的趣事。 蒋老爷子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不放心崔绎同彰州的官员见面,自从崔绎遇刺,他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便提议和燕韶南去外头看雪。 燕韶南来时外边穿着连帽的棉斗篷,正适合下雪天,两人由屋里出来,崔绎那边还没谈完事,蒋双崖便和她并肩站在檐下,一边竖着耳朵听屋里动静,一边抄着手看侍卫们热热闹闹地扫雪堆雪人。 林侍卫巧手堆了一只白色老虎,体形神态竟然还挺逼真,燕韶南目不转睛看着,蒋双崖笑着赞叹:“看看花样不少,好歹有了过年的气氛,燕小姐你看哪个堆得好,一会儿国公爷要赏他们。” 燕韶南便指了指那只白老虎,悄声问道:“介绍顾佐、黎白给你那朋友查了没?” 蒋双崖亦压低了声音:“查了,他也是被骗的,不过张山大人不准备放过他,涉及国公爷遇刺,我不好开口,为难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国公爷看出来,主动过问,叫放他一马。你要去牢里见顾佐吗?” “嗯,不过不急,等我准备准备。” 蒋双崖轻吁了口气:“张大人是有名的能吏,眼里不揉沙子,非是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招惹他。” 第224页 “好的,我会注意。” 蒋双崖刚才吃饭那会儿就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这会儿见她面有愁容,悄声出言宽慰:“你莫看国公爷年纪尚轻,考虑事情向来周全深远,就像这次宝中港一役,谁能想到他将计就计,引得尉迟熊等人前去送死。所以你只管放心好了,他肯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不叫你难做。” 燕韶南点了点头,正待说话,突见老爷子神色一肃,往外走开了几步,跟着屋里传出动静,似是结束了。 少顷,几位都司衙门的官员鱼贯出来,见到蒋双崖,纷纷露出笑容,不敢闲聊,有的拱了拱手,有的点头示意,跟着目光在燕韶南身上转了转,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燕韶南见状低声道:“老爷子,看来你也得随国公爷回京了。” 蒋双崖明白她的意思,微露歉意:“是啊,泉关府看来是呆不下去了,燕大人那里国公爷会另外派人保护,说起来燕大人上回出事,是老朽大意了,有失职责。” 燕韶南还待再说,屋里崔绎已经叫进了。 “你们两个就像两只鸽子,吃饱了就蹲在我的门口嘀嘀咕咕,吵得人头疼,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他其实多少听到了一些聊天的内容,虽然蒋双崖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音,但或许是曾经长时间寄身于琴弦的原因,崔绎夺回身体之后便发觉他的耳音远较常人要好,说不定还要强过蒋双崖这样的武林高手。 他听着蒋双崖提到张山,又百般安慰燕韶南,心思也跟着飘出门外,匆匆几句结束交待,把人全都打发了。 蒋双崖跟他这么久了,早习惯他说话的腔调,嘿嘿一笑:“国公爷您头疼呀,正好叫燕小姐弹弹琴,帮您舒缓一下。老朽还去外边守着,保证不再与人说话了。” 崔绎微哂,却没有阻止他。 蒋双崖不但出去了,还有稍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往院子里走了一段才站住。 燕韶南已经熟门熟路,不待他说,便将琴放下,问道:“国公爷用过药了么?”目光在桌案上一扫,果然,所有的水果、点心全都换了模样。 这叫她有些不能理解,这些王孙公子日子过得也太奢靡了,大冬天新鲜的水果、精致的点心来之不易,崔绎重伤卧床,只能摆着看看,来客们也没有谁去动它,就这样还要全部撤换。 咦,好像只有她吃过…… 崔绎闷闷不乐:“大夫开的药苦死个人,喝了之后保管你什么胃口都没有。不用找了,我看上午那糖和点心你喜欢,已经叫他们包起来了,给你带回去慢慢吃。” 难得他说了句有人情味的话,没像上午“反正也是要扔掉”的时候那么讨厌,燕韶南道了谢,问他:“国公爷可是要睡会儿午觉?” 崔绎微阖上眼:“弹一段来听听。” 这口吻,真拿自己当下人在使唤,燕韶南不由来气,横了他一眼。 但看他躺在床榻上身不能动,往昔光洁如玉的面庞因为失血过多泛着青灰,眼眶凹陷,薄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又忍不住有些心软。 算了,大楚朝这么多权贵,崔绎各方面都算得上出类拔萃,对她父女也颇为关照,性格恶劣就恶劣吧,毕竟高高在上习惯了。 又不是羽中君…… 可他们两个说不清楚哪里有些像,搞得她老是恍恍惚惚生出错觉。 燕韶南克制住自己,未用琴声试探,老老实实弹了一段《神化引》。 庄周梦蝶。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崔绎如今听这首曲子感触颇深,魏国公和羽中君,哪个真实,哪个又是虚幻,可惜不待细想,困意上涌,他便睡着了。 燕韶南把曲子弹完,等了一阵,听他呼吸深沉,确实睡熟了,方才站起来,拿起琴蹑手蹑脚开门出了屋子,向蒋双崖告辞。 小厮赶紧递上包好的糖果点心,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接连几天,燕韶南都是一大早被请了来,吃一顿午饭,下午坐一会儿再回去。 一直到大年三十这天,燕韶南提前给崔绎拜了年,又请了两天的假,这一年能熬下来不容易,否极泰来,她要和父亲、计航还有檀儿、樱儿他们一起过。 蒋老爷子亲自送她回去,还给了压岁钱。 年前出了这么多事,大伙过年的新衣裳都准备得匆忙,年夜饭祭祖之前燕韶南找出衣裳又试穿了一下,檀儿疑惑地道:“小姐您气色真好,就是,嗯,是不是胖了?” 第133章 堂妹 旭日东升,风终于小了些,官道上白雪皑皑,除了一支近千人队伍在赶路,再看不到其他行人。 外边天气寒冷,马车里却温暖如春,崔宛琳解开白色狐裘领口处的系带,掩手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不好,今早启程又有些早,加上车里气闷,令她不由有些困顿。 “小姐,喝杯茶醒醒神吧。”丫鬟香荷递了杯茶给她。 “放那儿吧。”崔宛琳没有接,女子在外行走有诸多不方便之处,虽然此行她身边跟了四个丫鬟服侍,但总有些尴尬,能避免就尽量避免。 她将车窗轻轻推开条缝隙,叫外边冰冷的空气透进来,道:“没想到南边也会下这么大的雪,前面路要不是太难走,估计着最迟后天就可以见到三哥了。”她单手托腮望着窗外,“说起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没在家里过上元节。” 第225页 丫鬟玉柳吃吃笑出声来:“小姐您还好意思提上元节,秦家四小姐同您约好了一起去看灯,眼巴巴等着,哪知道您摆了她一道,悄悄地离京,等她知道了,不定将定西侯府闹腾成什么样子呢。” 崔宛琳微哂:“她哪是眼巴巴等着和我逛灯,她是打着逛完灯跟我一起来彰州的主意呢。” 香荷有些担忧:“可是太太都答应定西侯夫人了,您就不怕……” 崔宛琳微微一笑:“我更怕惹了三哥不高兴,你们啊,就不想想,三哥为什么不叫别人,偏偏挑中了我,还不是因为我一向乖巧不给他添乱。” 崔宛琳口里的三哥不是别人,正是魏国公崔绎。 她是崔绎三叔的次女,在国公府的姑娘里排行第五,年前国公府接到崔绎传书,其实是由蒋双崖代写的,信里交待了崔绎遇刺受伤,要留在泉关府休养几个月再回京,性命无碍,大家无需担心,特意叮嘱叫瞒住他的祖父。 信的最后说到彰州反贼已然伏诛,地方安靖,宝中港也恢复了昔日繁华,有很多来自外邦的新鲜玩意儿,等过了年叫五妹宛琳来一趟,散散心。 既然崔绎点了名,府里众人自然要照办,崔宛琳过年刚满十六岁,府里同她年纪相若的姐妹好几个,即使排除掉庶女,还有二房的四娘和四房的六妹,一个比她大半岁,一个比她小了一岁。 这份看重令得三房主母崔宛琳的娘亲颇有些沾沾自喜,消息不经意间就在小圈子里传开了,像秦四小姐这样打主意的并非个例。 在那些大家闺秀和她们的父母眼中,小小年纪就承了国公之位,如今又得朝廷重用的崔绎可是个香馍馍。 别说他了,魏国公府几个未嫁的姑娘也有好多人打主意,是老公爷说局势未明,叫等等再联姻,也幸好如此,近来顾命老臣纷纷出事,他们国公府才没有上赶着添堵。 崔宛琳对姐妹们的嫉妒淡然处之,一路上同几个丫鬟说说笑笑,好似内心笃定,但其实对三哥为什么偏点了她的名也有些没有底。 三哥崔绎自接掌了国公府的大权之后说一不二,不知整日在忙什么,和堂弟妹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和她一个月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更谈不上兄妹情深。 赶了一天的路,天色渐晚,带队的侍卫统领来向五小姐请示今夜如何住宿,崔宛琳哪懂这些,便像往常一样叫他视天气和路况自行定夺,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呼喝询问声。 迎面一支骑兵队伍沿着官道匆匆赶来,正是崔绎的贴身小厮崔平带着侍卫们前来接应。 两下合到一处,崔平来给崔宛琳见礼,言道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跟他走就是。 崔宛琳不敢得罪他,道了声“辛苦”,示意香荷把早就准备好的赏赐递过去。 崔平接在手里,只觉荷包颇沉,不动声色告退,前头带路去了。 此时他们一行已经进入泉关府的地盘,崔平忙前忙后,在附近最大的一间客栈将崔宛琳主仆安置下来,随行兵士太多了,只能宿在外边。 等崔宛琳方便洗漱过,又用了晚饭,忙得差不多了,崔平又来求见。 “五小姐,国公爷现在住的地方离咱们还有将近两天的路程,后天中午差不多能到。” 崔宛琳关切地道:“三哥还好吧,他说伤得不重,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敢和家里说实话。” “国公爷伤得很重,不亚于鬼门关口走了一遭,不过现在命算保住了,没有大碍,需得慢慢将养。” 崔宛琳“啊”地掩住了嘴,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得到崔平的回答,不禁越发疑惑,三哥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心思叫了自己来玩? 崔平扫了眼一旁的几个丫鬟,崔宛琳会意,抬手要叫香荷等人回避,崔平先道:“不用了,五小姐身边的都不算外人。国公爷请五小姐来,一是想叫您到宝中港游玩个几天,另外有位小姐想请您陪一陪。” 崔宛琳难抑心中惊讶:“小姐?谁呀,还劳你提前叮嘱。”最关键的是将她千里迢迢从京里叫了来。 崔平躬了躬身,语带尊敬:“是燕如海燕大人之女。” “燕大人?”崔宛琳听都没听过燕如海的名字。 崔平刚收了一份厚礼,也怕她不当回事,搞砸了国公爷的安排,要知道国公爷在几个堂妹里头将崔宛琳挑选出来,也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当即恭声补充道:“燕大人是泉关府的同知,眼下主持府中事务,正忙着平乱安置流民,能力出众,是国公爷手下最得用的人,国公爷遇刺的时候燕小姐刚好在场,幸亏了她,国公爷才逃过一劫。” 这番话信息量很大,崔宛琳震惊之余久久无法回神。 如此兴师动众,竟是为了一个小小的五品官之女。 三哥遇刺的时候,正和这位燕小姐在一起! 不管怎么说,看来陪好这位燕小姐,就是自己此行最主要的任务了。崔宛琳很识时务,把京里巴结着自己的那些手帕交都抛在脑后,也顾不得面子过不过得去,郑重许诺:“放心,你跟三哥讲,我一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崔平点点头,他这算是预先知会,叫五小姐有点心理准备,具体的等国公爷见到五小姐之后自然会叮嘱。 他告退出去,留下崔宛琳和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小姐,这燕姑娘好大的架子……” 第226页 崔宛琳阻止她们:“你们先不要瞎议论,等见了人再说。” 接下来众人又赶了一天多的路,崔宛琳在一处重兵驻扎的小镇见到了三哥崔绎。 崔绎养伤的地方在崔宛琳看来颇为寒酸简陋,就连所剩的那点乡下野趣也被侍卫们毁坏殆尽,叫人瞠目的是庭院里积雪没有清除干净,堆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动物,还都披红挂彩的,堂堂魏国公、钦差大臣,在这等气氛下过年,还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几个丫鬟左顾右盼,掩嘴而笑,崔宛琳将她们留在檐下,进屋去见崔绎。 崔绎已经能倚着被子半坐起身,崔宛琳见他面色青白,整个人瘦了一圈,不复在京时的丰神俊朗,心里一酸,眼圈儿顿时红了,颤声道:“三哥……” 崔绎打量着她,这个堂妹他可是许久未见了,前世崔宛琳十八岁时嫁给了兵部主事朱申寒,朱申寒是梁王族弟,少年才俊,原本前途无量,可惜好景不长,堂妹嫁过去不久,梁王被诬谋反,朱申寒被打成同谋,全家上下男丁问斩,女眷发卖,崔宛琳怀着身孕,还是他走了门路,付出不少代价方才将人救出来。 这一端详时间有点长,崔绎回神,道:“我没事,坐吧。” 崔宛琳坐了,见三哥跟前只留了蒋双崖和崔平,主动道:“三哥,崔平已经同我说了,我会好好和燕小姐相处。” 崔绎闻言笑了笑:“好,不枉我特意把你请来帮哥哥这个忙。不过五妹你也不必太过小心翼翼,过段时间燕小姐要随咱们一起回京,她才学出众,善解人意,我想你俩一定能成为脾气相投的好朋友。” 崔宛琳闻言连连点头,心中有些感动。 虽然见面只是说了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她便发觉三哥出来这一趟还真是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大约是生死关头所带来的感悟吧,明明比自己大不了两岁,对面他,却莫名有点长兄如父的压迫感。 咦,等等。 崔宛琳可不是傻瓜,坐在那里一回味,就意识到崔绎这番话里的玄机了。 那位燕小姐要跟他们一起回京! 这意味着自己不但要当他俩的挡箭牌,还要负责向京里的贵女们引荐她,帮她进入圈子。 基于私心,崔绎又多叮嘱了几句:“她若问起京里的人事,你如实说就是,但有一点,涉及咱们家男丁的情况不要多言。” 崔宛琳一头雾水,应承道:“好的三哥,我明白了,一会儿跟下面的人也交待一下。” 崔绎满意了:“行了,你先去歇一歇,晚上叫蒋双崖安排酒席给你接风,顺便介绍你俩认识。” 第134章 游玩 傍晚的时候,崔宛琳见到了那位燕韶南。 不用等人介绍,一见崔平小心翼翼地引着个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女进门,她就知道,正主儿来了。 和她之前预想的有些不同,这位燕小姐看上去十分平和低调,一点都不张扬,也不狐媚妖娆,这叫她微微松了口气:三哥要真看上个狐狸精样的女子,她虽然也要想办法,但总归是心不甘情不愿,现在么,她只管做好她的,祖父那一关就叫三哥自己去想办法。 燕韶南对那兄妹俩的打算一无所知。 这个正月里她可没闲着,除了时不时奉小公爷的召唤,来给他弹弹琴,坐着聊会儿天之外,她还由崔平带着,去了府衙大牢,亲自审问顾佐,又叫父亲修书请辛草农跑了一趟泉关府,验看行刺崔绎的那名刺客,希望能有所发现。 既然已经答应了小公爷,要帮他追查刺客一案,找出幕后主使,就得好好做功课,不放过任何线索,而且就燕韶南本身而言,也希望找点事情做,来填满失去羽中君那空落落的心情。 可惜两边查下来,情况却不容乐观。 顾佐在燕如海和谭素遭到温庆等人伏击那会儿就受了很重的伤,身份败露之后,张山将他下到大牢,严刑逼供,雪上加霜,情况十分糟糕,张山迟迟不押着他回京也是怕他撑不住死在路上。 崔平之前一直跟着这个案子,燕韶南从他那里拿到了顾佐的供词。 她对刑部衙门内的情况十分陌生,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 顾佐和黎白是刑部训练出来的密谍,做着卧底刺杀之类见不得光的活儿,那些人里头甚至有不少是以武犯禁的囚犯,是工具,听命行事,不需问为什么。 负责管理他们的官儿姓秦名皑,在刑部乃至朝中都是有名的刚正臣子,说是他主使的,连受害人都不相信。 按照谭素死前提供的线索,燕韶南特意问了问南英侯暴毙和武阳公世子的案子,顾佐不知是真不知情还是隐瞒不说,瞠目以对,看上去傻呆呆的。 唯一的收获大约是他对杀了那么多人且间接令谭素身死毫无悔意,如此怨恨谭素原因有二,一是谭素为官期间对于武林中人的打击向来毫不留情,二是顾佐坚称谭素在黄太保入狱之后卖力查案大肆株连,导致朝中不少职位出缺,实际上是已经做了皇戚勋贵们的走狗,在帮助那些草包硕鼠夺权,此人不除,大楚根基不保。 燕韶南没想到,在顾佐口中,他还是位忠君爱国之士,估计着谭素若是泉下有灵,棺材板该压不住了。 而行刺崔绎的那名刺客也来自于刑部,姓甚名谁都查到了,过往默默无闻,和魏国公府全无交集,不知动机何在,非要置崔绎于死地。 第227页 燕韶南本能感觉到了危险,赴宴之前还在和辛草农说辛苦他跑这一趟,既然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余下的要去京里查了,不如早些回去,和赵曦赵大人通个气,留意朝中动静,注意保护好自己。 辛草农还顺便提了提侄儿辛景宏的现状。 苍松书院闹出那么大的丑闻,已经关门停课,学生们有的回家,有的转投别的书院。 辛景宏的恩师步明璞同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心灰意冷之余就在苍松观出了家,不再理会红尘之事。 辛景宏守着空荡荡的苍松书院住了一段时间,隔三差五去见老师,都被拒之门外,辛草农听说之后写信劝他不要自讨苦吃,最近辛景宏心思活络,准备着再四处走走。 辛草农还强调说,侄子很可能先来彰州。 燕韶南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并未接言,若是换个时间,自己自是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但眼下,估计着等辛景宏风尘仆仆地赶来,她也跟着钦差队伍进京去了。 刺客案背后风波诡谲,少了羽中君,她也不像之前心里那么有底,刀山火海都敢闯一闯,还是不要拖累辛三少了。 她心事重重,虽然赴了接风宴,认识了国公府的五小姐,却迟钝地不曾意识到对方是冲着她来的。 燕韶南对崔宛琳的印象不错,说实话,这位崔五小姐彻底颠覆了她对京中贵女们的固有印象,待人温柔,喜欢为别人着想,体贴入微,一点都不娇气跋扈,最叫燕韶南意外的是在对方身上感觉不到那种居高临下的矜持自傲,嗯,着实有些难以想象。 两个姑娘年纪相当,一方刻意结交,而燕韶南又没有什么怪癖,很快就相互走动成了朋友。 崔宛琳觉着还欠点儿火候,至少在外人看来,自己和燕姑娘必须要好到一见如故,须臾离不开对方,才好顺理成章地邀对方去京里做客,便向三哥崔绎要了一大笔费用,邀请燕韶南去逛宝中港。 数百名侍卫前呼后拥,在他们眼中,逛店铺买东西迅速拉近了两位姑娘的距离,几天之后,两人已经好得形影不离,燕韶南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五娘,你看中什么买自己的就是,不要管我,这些东西我都用不上,买了也是浪费。”“五娘”这个称呼是崔宛琳自己要求的,她说家里姐妹们都这么叫,显得亲切,燕韶南见她说得恳切,也就依着她了。 临来之前,蒋双崖拿了不少金银给她,说是国公爷给的置装费,燕韶南明白在京里穿戴不能太寒酸了,再说自己也不是吃白食,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笔钱她收得理直气壮,所以之前崔宛琳一味的买买买,她并没有反对。 但太过就没意思了,除了办案需要,就像海龙帮的那次,真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好恶去着意修饰改变自己。 崔宛琳笑盈盈拿起一支拉丝镶珍珠的红珊瑚步摇在她鬓边比了比,道:“宝中港的金银首饰不如京里,但这一套珍珠浑圆,珊瑚的颜色也难得,总之戴上挺特别的,勉强衬得上韶南你,错过了可惜,买了吧。” 她示意丫鬟们将包括项圈在内的六件首饰放回盒子里,跟着管事的妇人去结账,又冲燕韶南眨眨眼:“三哥给的银子,不花白不花,你给他省钱,他也不会领情的。” 燕韶南有些哭笑不得,叫住丫鬟,道:“不用了吧,过犹不及,差不多就行了。” 崔宛琳坚持道:“韶南,看到喜欢的一定要买下来,不然的话,你会一直想着它,为错过了而后悔。这可是我的经验之谈,大不了先放在盒子里,等想戴了再戴。”叫丫鬟抢着把账结了。 燕韶南听她说得严重,心中不以为然,笑了笑不再拦着,暗忖:错过了就是没缘分呗,一直想着岂不是自讨苦吃。 但她随即想起消失了的羽中君,又觉着多少能理解崔宛琳所说的那种求而不得的心情。 等逛到茶楼,坐下喝茶歇息的时候,她便有意套崔宛琳的话:“五娘,我听你管国公爷叫三哥,国公爷兄弟几人,都做什么差事?” 既然崔绎说羽中君是他一名亲厚的族弟,崔宛琳肯定认识,自己先问问国公府的男丁的情况,再不着痕迹把范围扩大到崔氏一族,循序渐进,五娘不知就里,又不像蒋双崖那么老奸巨猾,说不定能说点内幕给她听。 崔宛琳几天下来玩得兴高采烈,一时忘了三哥的交待,道:“我家里啊,我们三房男丁最多,我有两个嫡亲的哥哥,排老大老二,下面还有三个庶出的弟弟,堂兄弟光府里的就有十一人,要是再加上堂叔伯家的孩子那就更多了。” “小姐,喝茶。” 一旁服侍的丫鬟玉柳递了杯茶给她,崔宛琳伸手接住,不防被杯子烫到,“咝”的一声,赶紧将杯盏放到桌案上,手捏住耳垂,嗔怪地向玉柳望去,却见那丫头不停地挤眉弄眼冲着自己打眼色。 “哎呀。”崔宛琳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用手捂住嘴巴,两只眼睛转个不停。 燕韶南见她这模样忍不住笑了:“五娘你这是怎么了?” 崔宛琳懊悔不已,把手掌拿开,叹气道:“韶南你干嘛问我这个呀,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京里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但我三哥有交待,不许我跟你说的。”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古里古怪,要不你去问他吧。” 第228页 燕韶南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茶,并不作声。 崔宛琳轻拉她衣袖撒娇道:“韶南,我跟你说说家里的姐妹吧,她们有好多小秘密,你肯定都不知道。等过些日子你跟我进京,你对她们的事了如指掌,她们却对你一无所知,你说有不有趣?” 燕韶南笑了笑,不再为难她:“好,手还疼不疼了?” 她心想,再有趣也有趣不过小公爷的反应,哼,反正用不多久自己就去京城了,大可亲自去看。 二月中旬,天气稍稍回暖,崔绎的伤势稳定下来,勉强经得起舟车劳顿,率众离开泉关府,回京复命。 第135章 回京 钦差队伍浩浩荡荡数千人,当不但有正副钦差车驾,还押了十余辆囚车。 知府伍丰德向朝廷告了长假,跟着崔绎一起回京城养伤。 燕韶南和崔宛琳同车而行,此次进京,她只带了两个丫鬟以及檀儿的未婚夫祝大林。 计航和陈嘉阳已经成为燕如海的左膀右臂,泉关府公务繁杂,父亲正缺人,燕韶南将他们都留下了。 此行人虽不多,行李却不少,燕如海给座师和京里的几个同年都准备了礼物,等燕韶南到京之后,需得照着单子代父亲一一送到。 崔绎和伍丰德都经不起颠簸,一行人慢悠悠地赶路,一直到月十四才赶到京城。 皇帝的亲叔叔肃王朱栎珍代替圣驾到城外十里亭迎接,此次两位钦差功劳不小,崔绎又是重伤回京,皇帝没有亲自露面,颇叫人意外。 肃王藉着探看伤者之,握住崔绎的,悄声道:“贤侄不要多想,圣上龙体有恙,御医叮嘱这段时间不能见风,上次上朝还是二月底,本王奉命来之前,圣上反覆叮嘱,叫贤侄先回魏国公府养好了身体,刺客的事已然责令孔咏德和余端礼必须要给贤侄个交待。” 孔咏德是首铺兼着吏部尚书,余端礼是刑部尚书,崔绎心里明镜一样,这是有人要借题发挥,逼着仅剩的几个顾命老臣退位让贤,扫清障碍。 若是当年的他,岂能被对方言两语就打发了,但现在,他心里有了更远大的目标,并不在乎皇帝拿他做棋子,虚弱地笑笑,道:“孔、余二位都是股肱老臣,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还请千岁跟圣上进言,别逼得太紧了。” 朱栎珍拍拍他的:“本王理会的,你就别管了。” 探看完了崔绎,他又去看望外甥伍丰德。 伍丰德可不像崔绎那么好说话,这趟回京一是吓破了胆,觉着还是父母身边安全,再也是想要彻底追查此事,将幕后真凶找出来千刀万剐。 “舅舅,您一定得给我做主,张山说贼人供认是刑部主事秦皑主使,我不信姓秦的有这么大的胆子!” “秦皑已经全家下狱,大理寺卿何玉昌亲审此案,严刑拷打之下不怕他不招。” 安抚完了伍丰德,肃王朱栎珍又见了副使张山,亲自把崔绎送至魏国公府,带着张山回宫覆命。 崔绎刚刚回到府里,宫里的封赏就到了。 国公府上下忙乱成一团,崔宛琳带着燕韶南避开迎接的众人,叫来了房的大管事,直接由侧门进府,为燕韶南等人安排住宿的地方。 “燕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住我隔壁的清穆院,你们先收拾着,我去和母亲说一声,四姐和六妹在家里么,在的话喊她们来帮我招待朋友,我还从彰州帮她们带了礼物回来,你们几个也有。” 一众丫鬟婆子们登时喜笑颜开。 燕韶南抱着琴笑盈盈站在崔宛琳身旁,国公府的下人可真多啊,这里里外外看得她眼花缭乱,虽然相对安全,可麻烦也多,若能找个藉口住去外边就好了。 她同崔宛琳道:“五娘我跟你一起去吧,来府上叨扰,怎么也该先给长辈请个安。” 崔宛琳知道燕韶南是守礼之人,她担心母亲不知就里,哪句话不注意伤了好友的面子,再惹得哥不高兴,领着她往母亲的院子里去,小心翼翼地道:“我娘见了我,肯定没有好脸色,韶南,她一会儿要是骂我,你可别多想,是我临走的时候闯了个小祸,惹得她不高兴了。” 燕韶南看她神情忐忑,想必不是虚言,心下好笑:“你这般温柔体贴,怎么会闯祸?” 崔宛琳有心表表功,叫对方知道哥何等抢,而自己关键时候没有扯后腿,便把秦四小姐的事悄声说了,又道:“不过你放心,我娘虽然跟定西侯夫人关系好,但内外亲疏还是分得清的,这等事,自然是以哥的意思为准。” 燕韶南心暗道:“我放什么心,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五娘总归是在表达亲近之情,虽然总觉着哪里别扭,她还是微笑着应了。 夫人不在,看门的丫鬟说太太跟着老爷到大房那边儿迎接国公爷去了,欲待赶去报信,被崔宛琳叫住了,她微微松了口气,吩咐道:“玉柳,你跑个腿,去跟我娘说一声,叫她忙完了就回来,我和燕小姐在这里等她。” 玉柳会意而去。 崔宛琳就和燕韶南在母亲房里喝茶吃着点心聊天。 “六少爷!”外边丫鬟们齐齐出声。 一个十四岁的锦衣少年愣头愣脑推门进来,看到崔宛琳叫了声“五姐姐”,而后才看到旁边坐了个陌生的美貌少女,登时显得有些不自在,迟疑了一下,挪开目光:“五姐你可是回来了。” 燕韶南想起崔宛琳说过她的几个弟弟都是庶出,看来这就是其的一位,连忙站起身:“见过六公子。” 第229页 崔六脸色微红,刚拱了下,还未及说话,便被崔宛琳打断:“哎呀韶南,你不用跟他客气。我这弟弟过年都十四了,连招呼也不打就往里闯,一点长进都没有。小六,你是来找母亲的么?” 崔六给她说的涨红了脸,辩解道:“我知道母亲不在,我是来找五姐你的。” “哼,哥今天回府,连爹娘都过去了,你竟然敢不着面,仔细你的皮。” “不是,现在那边人太多了,我等会儿再去,五姐你别光说我,之前明明说好了的,等过了上元节再走,怎么可以言而无信,四姐、六姐还有秦家姐姐她们过节的时候凑在一起,没少说你坏话,你不想以后被孤立,就做东请客,给大伙赔个不是吧。” 崔宛琳得意洋洋:“傻话,我才不怕被孤立,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燕姑娘,你叫她姐姐就好。” 崔六虽是庶子,看得出家教甚严,姐弟俩拌嘴,却不敢给客人难堪,听了五姐介绍,郑重见礼:“燕小姐。” 这同燕韶南想像大户人家嫡庶相处的情形有些不同,看得出崔六没什么心,嘴也不严,加上住得近,到是个套话的好对象,燕韶南打定了主意,含笑回礼,想来她和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多说几句话,旁人见了也不会往男女之情上面瞎想。 因有燕韶南这个外人在,崔六抓耳挠腮呆了片刻,便说是去给哥请安,匆匆跑了。 崔宛琳道:“小六到是提醒我了,过两天我请大伙一起去城外踏青吧,把和咱们关系好的几家都叫上聚一聚,等认识的人多了,以后你在京里想做什么就方便了。”她可时刻记着崔绎的嘱托,要把燕韶南领进圈子,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认识。 燕韶南却对此不是很感兴,找藉口推辞:“再说吧,最近几天我要先替父亲去拜望张老尚书和他的那些同年,怕是抽不出时间来。” 这可是个抛头露面的苦差事,崔宛琳想不通她爹怎的也不派个心腹管事来,同情地点点头,依旧不死心:“那不踏青,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我一会儿跟娘说说,把人都请到我院子里。” 燕韶南不好再驳她心意:“会不会太麻烦了?” 崔宛琳松了口气:“不会不会,活儿都是下边人在做,我就管写写帖子,只要……”只要我娘同意。 但她随即想到,不同意也没关系,反正自己有哥撑腰。去到主宅那边找哥,抬抬腿就到了,往后在这个府里,她可是有免死令牌的。 燕韶南想一想也觉着这个主意挺好,主要是五娘那句“认识的人多,想做什么就方便了”打动了她,眼下京里明刀暗箭,危四伏,在魏国公府请客总比去踏青什么的要安全。 两人各想心事,直到外头有人恭声道:“太太回来了。” 脚步声响,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琳儿和她的朋友在屋里?” 崔宛琳腾地站起来,几步跑到门口,叫了声“娘”,便扑到一个年美妇怀里,搂着她脖颈,脚尖还踮了几踮,娇声笑道:“我回来了,这么多天,您想孩儿了没有?” 夫人抬轻揪她面颊,低声道:“快松开,那么大的人了,也不害臊,你朋友还看着呢。” 燕韶南含笑跟在后头,见那母女俩一齐望过来,连忙裣衽一礼:“小女燕韶南给夫人问安,冒昧上门打扰,还请夫人勿怪。” 崔宛琳插言:“娘,是我硬拉着韶南来的。” 夫人瞪了女儿一眼,转脸满面春风:“燕小姐是客人,千万别这么说,都说南边出美人儿,燕小姐一看就是得了那钟灵毓秀的好处,秀外慧,往后还请多多包涵我家琳儿。” 崔宛琳微张着嘴:“娘,韶南是靖西人啊。” 靖西就在京城边上,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拧着女儿的指稍稍用力,眼刀飞过去,笑道:“是么,无怪听口音这么亲切。” 第136章 撑腰 燕韶南陪着那母女俩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崔宛琳跟着出来,轻轻拍了拍胸脯,露出轻松的笑容:“你看,我娘特别通情达理是吧,她连我要请客做什么都没问,就说要帮忙安排了,韶南,走啦,我带你去见认识一下家里的姐妹,晚上先叫她们做东请你我吃饭。” 燕韶南被她拉住了袖子,笑道:“好,不过别闹得太晚了,我明天一早有正事要做。五娘,你能帮我打听一下最近京里都有什么大事发生么,我爹的那些同年都还好吧?” 她最想知道的其实是世叔周浩初的近况。 距离上次见面快一年了,虽然两下常有书信往来,但她这次光在路上就花了一个多月,京里风云动荡,很多危险全无征兆,她担心周世叔一不留神被卷入其中。 至于礼部尚书张毓和其他人这一年来过的是好是坏,只要明天见了周世叔,自然见分晓。 崔宛琳满口应承:“你别急,等我问问大哥、二哥。” 等她们回了院子,府里同崔宛琳年纪相仿的几个小姑娘已经在等着了。 好不容易看到正主儿回来,姹紫嫣红围上来,介绍认识相互见礼,瓜分礼物,商量去谁那里玩什么游戏,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句抱怨五姐姐不带自己去彰州玩的娇嗔,一时间崔宛琳的小客厅里好不热闹。 有人只是随口一说,有人却是半真半假。 四房的崔六娘为这事没少被母亲说教,被庶妹挖苦,大抵就是“你三哥处事一向不偏不倚,待三房四房没有太大的差别,怎么这次偏点了名,叫五娘去玩,却把你撂在家里,肯定是你哪里做的不好,惹他不高兴了自己还不知道,真是太蠢了”诸如此类,从过了年到现在一直气不顺,对崔宛琳尚且没有好声气,更不用说一个依附于她家的外放官员之女。 第230页 崔六娘嘟了嘴,挑剔地看着面前的宝蓝色点翠珠花,崔宛琳给大家捎带的礼物在她看来更像是一种炫耀。 “五姐姐,人人有份,你哪来这么多银子,该不会是这次出去忘了长辈们的交待,收受地方官的孝敬了吧。” 屋里一静,燕韶南觉察到有异样的目光向自己望来。 崔宛琳不高兴了:“瞎说什么,这次为给姐妹们买礼物,我可把自己的压岁钱都花干净了,剩下的全靠三哥赞助,刚才这话要是传到三哥耳朵里,以后六娘你就不用想从公中支钱了。” 这趟出去,她可是为三哥办了不少事,吓唬起小姐妹来底气十足。 崔六娘不相信崔绎会这么偏心,气呼呼地道:“少骗人了,当我们不知道,燕小姐的父亲如今管着泉关府,宝中港就在他的治下,你俩去店里买东西,人家敢收你们的银子?” 燕韶南心中不快,对方这话已然是在直接指责自己父女二人了。 “六小姐此言差矣,我父受朝廷委派,更是因魏国公的大力举荐,暂理泉关府事务直至伍知府伤愈,自就任以来,兢兢业业,夙夜辛劳,虽不敢自言有功劳,也不可任人猜忌诋毁,尤其是以六小姐的身份,对我等而言,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魏国公的意思,既然国公爷见疑,那我父也只有辞官一途了。” 她神色未变,也不高声,就那么平平淡淡说要父亲辞官,吓了众人一跳。 不像燕氏父女这一年来饱经磨难,如履薄冰,几次想着抽身不遭这份罪,在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眼里,辞官相当于自断前程,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崔六娘虽然不愤燕韶南危言耸听,怎么就敢替父亲作这样的主,但到底是意识到遇上狠人了,不敢再继续呛声。 崔宛琳眼见冷场,笑着打圈场:“六娘不懂事,经常会说些没脑子的话,韶南你别往心里去,三哥自会教训她。” 崔六娘哼了一声。 崔宛琳暗暗头疼,心想在自己家里尚且如此,等过两天请客,秦四娘她们更不知会说什么怪话,看来得悄悄跟娘请教个法子,别讨好燕韶南不成,再怪罪到自己头上。 燕韶南也觉着没意思。 自己明明是来查案的,结果半点线索也没接触到,还要叫这么多不相干的人来品头论足。 气氛一下冷下来,就很难再活跃,厅堂里逐渐安静,各房来的丫鬟不少,全都整整齐齐站在院子里,等着自家小姐吩咐。 此时院子门口突然传来动静,原来是守门的几个婆子见到院外来人,纷纷露出讨好的笑容:“蒋老,您怎么过来了?” “咦,里面挺热闹的。”蒋双崖往院子里探了下头。 “蒋老您快里面请。”连通报都免了。 看门的让开路,蒋双崖迈步由外边进来。 国公府上下没有不认识他老人家的,院子里的丫鬟们一见是他,齐齐行礼,叫声参差不齐,但都透着异常恭敬:“蒋爷爷您回来了!”“见过蒋老!” 蒋双崖是魏国公府几位供奉里年纪最长的,也是最得两代国公爷信任的外人,别说这些丫鬟下人们,就连几位老爷太太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不敢得罪。 香荷连忙上前:“蒋爷爷,五小姐正在里面和各房的姑娘们说话呢,您稍等,我这就去跟她说一声。” 蒋双崖摆手:“不用不用,叫她们说着吧,我也没有急事,就在这里等一下好了。” 几名大丫鬟哪敢叫他等着,香荷上前招呼的同时,玉柳已经进去禀报了,崔宛琳连忙和姐妹们出来迎接,却见蒋双崖抄着手站在檐下,正一脸和气地和燕韶南的两个丫鬟聊天呢。 “清穆院挺不错的,地方虽然不大,但阳光明媚,又很安静,等我和管事的说一声,再加几名丫鬟……” 这次出门崔宛琳和蒋双崖打了不少交道,亲热地道:“蒋老,您怎么有空了,是来找我么?” 蒋双崖嘿嘿一笑,望向站在她身后的燕韶南:“我是来找燕小姐的,五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国公爷去年就把老朽打发去了邺州,专门保护燕大人父女,此次燕小姐来京里,安危也是由老朽负责,我得时刻跟着,确保燕小姐安全。” 四娘、六娘几个互相望望,难掩惊讶,连崔宛琳都没料到三哥对燕姑娘竟然重视到此等程度,啧啧,竟叫蒋老贴身保护,这般小题大作,亏他想得出来。 众人当中唯有燕韶南泰然处之,一来蒋双崖在她父女身边的时候,她和父亲虽然对他也很尊敬,但那是看在他一大把年纪份上,全未像其他人一样诚惶诚恐,习惯成自然,也就不觉着如何了,再者她是真知道,眼下京城确实危险。 而且有蒋老爷子在,接下来不管是去父亲的座师还是同年们府上,都会得到极大的便利。 小公爷考虑得还挺周到。 她顿觉压在身上的担子轻松了不少,道:“麻烦老爷子了。” 有蒋双崖在旁盯着,国公府的小姐们哪还聊得起来,崔宛琳说起请客的事,诸人纷纷应承到场,她还未等提议今晚先小聚一下,大家已经纷纷起身,拿着礼物告辞了,看样子是急着回去和亲近的人说一说心里的疑惑。 燕韶南小声阻止她:“五娘,晚上就别一起了吧,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我也想收拾收拾,早早休息。” 第231页 等燕韶南回到暂住的清穆院,檀儿、樱儿跟着国公府的丫鬟去取晚饭,她问蒋双崖:“蒋老,国公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蒋双崖笑吟吟地道:“暂时没有,国公爷知道姑娘刚来京,好些事情要做,命老朽跟着姑娘,听凭差遣。张尚书那里你若是不想去,明日老朽跑个腿就是了。” 燕韶南想了想:“父亲既然吩咐了,我还是去一趟吧。国公爷可好?” 蒋双崖敛了笑,露出几许愁容:“国公爷精神很差,有点轻微的动静就睡不着觉,这几日又消瘦了不少,但愿回府来熟悉的环境能令他舒坦一些,再不然就得请御医了。” 燕韶南有好几天没见着崔绎了,听蒋双崖如此说也不免担忧,道:“那等着吃完晚饭,你带我悄悄过去,不用进屋,在外边弹一会儿琴就走。” 蒋双崖求之不得,连忙答应。 晚饭之后,燕韶南换了身男子的装束,带着琴,跟随蒋双崖去了崔绎住的合序园。 “合序”二字出自《易经》,合序园位置居中,向来是由这座国公府真正的主人居住,里面戒备森严,不但是崔绎起居之所,更是他处理公中事务的地方。 不过对蒋双崖而言,带人进来,再清个场,叫燕韶南不被打扰地弹琴并不难办到。 最近一段时间崔绎确实休息的不好,只是不像蒋双崖说得那么严重。 回京路上人多口杂,好些重要的讯息来不及处理,加上他需得收拾之前留下来的烂摊子,为来日谋反做准备,且又不能叫身边的幕僚看出端倪来,真是有心力交瘁之感。 燕韶南到时,崔绎正在看前刑部主事秦皑的过往履历和亲属、朋友的情况,听陈管事禀报大理寺如何审案,崔平蹑手蹑脚进来,凑至他耳朵低语几句。 崔绎把手里的册子放下,一天下来真正露出个笑容:“来都来了,干嘛不进屋,难道在外边弹比较有趣?” 第137章 招惹 燕韶南进门,就见崔绎靠在榻上,神色如常,并不像蒋双崖说的那般“两眼乌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而原本的一屋子幕僚顷刻间走了个干净,顿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站在房门口没有往里走,犹豫道:“国公爷,您在办公?要不我等会儿再来吧。” 崔绎却指了床榻旁边的座椅道:“坐,你来的正好,不来我还要派人去找你。” 燕韶南往身后看看,蒋老爷子身手果然是好,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门口只她一人,便抱着琴磨蹭了两步,坐到椅子上。 “国公爷您要找我,不知有何吩咐?” 近段时间,各种枯燥的事情如山一样压下来,唯一叫崔绎觉着人生再来一次还有乐趣可言的,便是眼前的燕韶南了,所以他隐瞒了真相,并对逗她这么得乐此不疲。 “听说你住进了清穆院,感觉如何,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燕韶南心道国公府是他的地盘,照他那脾气,肯定容不得别人说句不好,而且五娘待自己尽心尽力,清穆院确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道:“蒙三夫人和五娘盛情款待,环境之舒适远远超出我这等寻常百姓想象。” 崔绎笑道:“这话自谦了,你可称不上是寻常百姓。” “国公爷,可这样一来,我接触不到案子,不知刺客那事可有最新进展?” 崔绎指了指被他放下的那本册子:“这是秦皑的情况,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别急,有蒋双崖跟着,我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 燕韶南便起身去他床头拿册子,离得近了,果然瞥见崔绎眼下淡淡的青色,她迟疑了一下,劝道:“国公爷,耗神的事还是让我们这些人做吧,养好身体要紧,您若是睡不着,我可以弹会儿琴,等您睡了再走。” 她探身打量崔绎,离得稍近。 毕竟自从他遇刺醒来,两人便经常见面。 燕韶南蹭吃蹭喝之余也发现了,死纨绔除了嘴巴欠点儿,衣食住行过于讲究了点,并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何况他还是自己父女的伯乐,父亲被海龙帮抓住的那次,崔绎虽然没有按自己所请派兵,但事情证明,他才是对的,小公爷在很多地方都比自己看得长远,她虽然不说,心里是暗暗佩服的。 燕韶南说着关心的话,崔绎突然意识到她人就在床边,触手可及。 一股沐浴之后淡淡的幽香悄然飘至,冲散了他身上药的苦味儿。 崔绎未作思考,下意识便按住了燕韶南拿册子的手。 “怎的这么凉?”大约因为常年弹琴的关系,燕韶南的手指纤细修长,如同春葱美玉一般,叫人挪不开眼睛。 崔绎的目光落在上面,神色有些怔然,最先想到的却是他藏身琴弦的时候,就是这只手时时触碰自己,令他或颤或鸣,或化为绕指柔。 他忍不住趁着十指相握之际飞快地摸了下对方指腹的硬茧,不含情/欲,也没有捉弄的意思,却只觉一阵电打一样的酥麻由手上传来,速度散诸全身,真正明白了何为“怦然心动”。 燕韶南吃惊之下缩手不迭,“砰”的一声响,那本册子掉落在地,惊醒了崔绎。 糟糕。他心道。 燕韶南没有弯腰去捡,而是退后了两步,目露戒备。 崔绎单手扶额,掩饰道:“别怕,我适才晃神了,将你当成了别人,睡不着觉,精神不济,到底误事。对不住了。” 第232页 燕韶南半信半疑,却借着这个台阶没有深究,退回座位上,拿起瑶琴,恭敬地道:“国公爷,您都出现幻觉了,这个状态可是十分危险,若不加以注意很可能会猝死,还是及早休息吧。” “……”不过是摸了下手,至于么,就咒我死? 我若死了,对你父女又有何好处? 崔绎可不觉着自己理亏,面色一沉,嗤道:“放心吧,本国公纵然出现幻觉,也不会把自己当做燕太子丹。” 燕韶南跟着老师学琴之后看书甚杂,尤其喜欢看刺客游侠列传之类的书,小公爷说的这个典故她还真知道。 说的是太子丹请荆轲喝酒,叫一位漂亮女子在旁抚琴,荆轲赞那琴师手长得美,太子丹为讨荆轲欢心,结果……不说也罢。 正因听懂了,她也气得不轻,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可恶之人,明明自己不对,还倒打一耙,依仗权势威胁恐吓,真是看错这混蛋了。 她好不容易压住了火气,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太子丹一生郁郁,一事无成,最后死于亲生父亲之手,国公爷还是别学他的好。” 她手指虚按琴弦之上,心中微动,准备做一件一直以来想做却没做的事。 熟悉的《神化引》响起的时候,崔绎心里其实已经在后悔了。 他躺下来,一手盖着脸,指腹还残存了一丝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感觉,太失态了,亏自己前生后世活了将近三十年,生死劫难都经历过了,怎么被随意撩拨几句便口不择言了呢? 再看看人家,何等宽宏大量,全不计较,一对比就高下立判啊。 不过自己熟悉的燕韶南可不是个不计较的人! 崔绎忍不住生出几许疑惑。 悠扬舒缓的琴曲令他的思绪跟着慢了下来,此念方生,那曲调突然变了,“砰”的一声异响,那是琴弦被抚琴的纤纤玉指捻起,撞向琴面发出的异声。 这动静他熟啊,登时就打了个冷颤。 《孤馆遇神》! 崔绎冷汗不由地出来了,一时睡意全无。 这丫头想做什么?不过是逗一逗她,怎么就翻脸来真的呢? 崔绎其实挺怕这首曲子,他自己也不确定那场刺杀是不是彻底抹杀了自己年轻时的神魂,《孤馆遇神》对自己会有多大影响,会不会出现措手不及的意外。 “国公爷,您之前说的那个离魂的人是谁?” 燕韶南此时所弹的《孤馆遇神》,其实只到苍松书院对付张经业的程度,是令对方思维混乱,不自觉的吐露真言,但不知是不是崔绎所担心之事对他太重要了,他满心满脑转的都是那一个念头,闻言怔怔看着燕韶南:“什么离魂?” 燕韶南一时冲动,这会儿感觉到了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您的族弟,寄身白玉琥的那一位。” “……之前藏在庄子里,已经死了,埋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说这话的小公爷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 燕韶南手一抖,琴声变了调。 她以前在他面前弹过《孤馆遇神》么,这么一想,确实弹过,就在他遇刺的时候,崔绎的耳音和记性竟这么好么,当初羽中君曾拜托自己弹这支曲子给崔绎听,帮助二人摆脱困境,可被她拒绝了,羽中君……死了! 燕韶南眼前一片模糊,琴声不知不觉地停了。 耳听崔绎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 屋外传来蒋双崖担忧的声音:“国公爷,怎么了?” 燕韶南没有抬头,一切全被自己搞砸了,但她心里算不上后悔,也不存在害怕,只是感觉一直以来担心的那个噩耗终于成真,《孤馆遇神》之下没有人能欺骗她,羽中君真的没了,身魂俱殒…… 一颗泪珠滴落下来,正砸在琴弦上。 屋里十分安静,停了半晌,方听到崔绎柔声道:“没事,你接着弹吧。” 蒋双崖没得到回应,停了停,离开了门旁边。 燕韶南拿出帕子来擦干眼泪,又吸了吸鼻子,小公爷的反应有些奇怪,不知是不准备计较她的冒犯,还是想等以后再来算账,不过她刚才已经够鲁莽不计后果了,哪能再傻下去,赶紧收拾心情,权当刚才的不快没有发生过,重新弹起了《神化引》。 崔绎一直望着她,目光灼灼,燕韶南不用抬头也感觉得到,过了好一会儿,那眼神才渐渐不再炽热,转为朦胧恍惚,崔绎眼皮子越来越沉,呼吸变得悠长,他阖上眼,睡着了。 燕韶南又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方才站起来,走至床榻旁边,俯身拾起地上那本册子。 睡着了的小公爷虽然依旧板着一张俊脸,却没有了强烈的压迫感,只有这时候,燕韶南才突然意识到,对方同自己其实年纪相仿。 她出了门,向守在外边的崔平以及众侍卫告辞,带着蒋双崖返回了住处。 檀儿见她回来,找了个借口支开蒋双崖,悄声禀报:“小姐,我和樱儿方才跟几个丫鬟拐弯抹角地打听过了,国公爷的那些兄弟们这一年来并没有哪一个卧病起不了床。至于国公爷族里的,人太多了,她们也未必知道,等我俩明天从别处再想想办法。” 燕韶南有些意兴阑珊:“停下来吧,不用查了。” “啊?” 燕韶南摆了摆手,示意此事到此为止。 “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先去张老尚书家里送礼,再去看望周世叔,若是周世叔方便,咱们晚上就在他那里借住。”招惹了小公爷,她想出去躲几天,避避风头。 第233页 第138章 议亲 当晚燕韶南光是看秦皑的资料就看到了将近三更天。 不但看了,她还把感觉有价值的东西摘抄下来,这已经成为了她研究案子的一个习惯。 平心而论,燕韶南很想赶紧发现线索,在刺客案上有所突破,只有案子破了,她才能离京,再者她刚作了个大死,招惹了背靠的大树,虽然小公爷没有当场发作,自己也应该心中有数,需得赶紧证明自己有用,方能将那个死纨绔安抚住。 秦皑的经历十分复杂。 他今年四十九岁,在官员当中年纪不算太大,但精力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和刑部其他的官员不同,他本身是个会家子,当年身手还不弱,曾任职军中,在密州边境一呆就是十三年,为驱逐胡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受伤的次数太多,身体越来越差,黄襄敏爱其才华,怕他死在条件简陋的边关,将他调回京里。 秦皑先是在五城兵马司干了七年,而后调入了刑部。 若看上述履历,黄襄敏对他是有大恩的,秦皑若将黄太保倒台的这笔账记在皇戚勋贵们身上,命手下人展开血腥报复,到也不难理解。 秦皑是刑部主事,直接受刑部尚书余端礼差遣,最主要的活儿就是为朝廷管理数百名神秘捕头。 这支队伍从选拔、训练到出任务、奖惩都由他全权负责,秦皑在这个重要的位置上干了十余年,麾下密探有不少是他亲手挖掘、调/教甚至是抚养大的。 燕韶南有些怀疑册子后边所附那份长长的名单并不完整。 秦皑入狱,这支秘密队伍算是完了,最起码人员要全部停职,回京接受审查。 燕韶南在名单靠前的位置还发现了“秦女”、“隐娘”之类的名字,后面标注着秦皑义女,虽然特点擅长和曾出过哪些任务处是一片空白,但足以说明,秦皑手下的密探当中竟有女子。 燕韶南不由地暗生好奇,想着等明天向蒋双崖打听一下那几人的具体情况。 她睡得晚了,第二天被樱儿叫起的时候还有些犯迷糊,等吃过早饭,又拿冷水洗过一次脸,方才打了精神来,同崔宛琳打过招呼,叫来蒋双崖,带着礼物出府,先去礼部尚书张毓府上。 张毓上朝不在家,这也在燕韶南的预计当中,她同张府的管家道明了来意,奉上拜帖和礼单便赶紧告辞了。 那管家很显然认得蒋双崖,不知是看他的面子,还是因为燕如海外放之后一路青云直上,没给座师丢人,不但收下了“薄礼”,还笑着挽留,说话也好听,显得颇为热情。 出来之后,燕韶南微微松了口气,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叫人舒服多了,枣花大街周世叔的家。 周浩初竟然没去翰林院,专门在家等着她。 “哈哈,贤侄女,你世叔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今日上门,特意请了假在家等着,如何,神机妙算吧?这位老先生是……” 燕韶南不与他瞎扯,道:“这是蒋老爷子,国公爷的人。” 周浩初吓了一跳,登时收敛了不少。 原来前几天他收到了燕如海的书信,信里说到女儿韶南被国公府的五小姐请到京里,叫他方便的时候照应一二,昨天肃王到城外接钦差回京满朝文武无人不知,周浩初是以猜到燕韶南这两天会来。 燕韶南随口笑问:“周世叔你请了几天的假?” 周浩初伸出一只巴掌。 燕韶南吓了一跳:“不是吧,世叔你五天不去翰林院,不怕考核的时候上面给你记上一笔?”她可清楚记得,上次来京的时候,周浩初担心被记考勤,一直等到中午散了学才匆匆赶去接他们。 周浩初得意一笑,并未回话。 燕韶南亲手奉上礼单,周浩初哈哈一笑,爽快收下,引着燕韶南去拜见周母。 看得出周家的境况比一年前好了不少,周母跟前多了名中年仆妇,洗洗涮涮,照顾病人。 周母见了燕韶南欢喜异常,没说几句话便要留她住下来,又指使儿子出去订桌酒宴。 燕韶南正中下怀,顺势应下来,同蒋双崖道:“老爷子,还要麻烦您派人去跟五小姐说一声。” 蒋双崖点点头出去了。 周母未当一回事,喜滋滋地道:“看看你爹,什么都走在前面,那逆子,我说过多少次了,他都当耳旁风,上次你爹来家里,他当是受了触动,终于懂事了,最近正在议亲呢,若是顺利的话,紧着办,今年能吃上喜酒,明年老婆子说不定就能看到孙子了。” 燕韶南吓了一跳:“周世叔要订亲了么?不知对方是哪家的小姐?” 周母笑道:“才刚刚有做媒的来说合呢,是翰林院里一位姓黄的侍读学士看中了那逆子,想把小女儿嫁给他,也不嫌弃初儿比人家姑娘大了快十岁。” 燕韶南脑袋里一闪念想起了林贞贞,她赶紧晃了下头,将这不合时宜念头驱逐出脑海,笑着恭喜周母。 既然是对方先有联姻的意思,周母又很满意,而且看周世叔那样子,也不像是要拒绝,那这婚事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蒋双崖在外头转了一圈,安排了跑腿传话的,回到正屋,就听着一老一小已经讨论过了周浩初的这门亲事,周母道:“等行过了纳采,便给你爹写信,叫他也跟着高兴高兴,再一个,大约你爹觉着给你写信不方便,叫我们娘俩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反对,你世叔回信的时候一并告诉他。” 第234页 燕韶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叫我爹看着决定好了,他觉着好肯定是好的。” 蒋双崖直觉这话风怎么有些不对,不觉竖起了耳朵,但周母瞥见他出现在门口,似是不欲多言,只匆匆说了句:“这样也好,听你爹的意思,人家挺有诚意的,难得遇见合适的,就别再挑三拣四了,等你爹和辛家把事情订下来,说不定两家喜事赶在一起办,哈哈。” 和辛家,喜事!说的是辛景宏吗? 蒋双崖没进屋,悄悄退回到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亲自回国公府一趟。 他急忙忙出门,把跑腿的追回来,赶去了国公府,先把燕韶南留宿周家的事告诉了崔宛琳。 崔宛琳还疑惑地笑问:“就这么点儿事,打发个人回来说一声就得了,您老怎么还亲自来了?还请您提醒韶南一声,叫她别忘了大后天的聚会,我帖子都发了。” 蒋双崖没有多作解释,从三房出来,直奔崔绎的住处。 等到了合序园门口,他越走越慢,心中暗忖:“我是不是在多此一举,没事找事,说不定小公爷根本没这意思,那我老头子可就自讨没趣了,到还惹得小公爷不高兴。”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站定了细想。 不说肯定不成,小公爷从遇刺醒过来之后,对燕姑娘的态度太奇怪了,年轻男女之间的事情最没道理可讲,若是自己不说,到时候燕姑娘和那位辛三少订了亲,小公爷喜欢的人成了别人的未婚妻,怎么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倒霉的不但是辛景宏,还有自己。 所以……避重就轻,说其它事的时候顺便提一下? 蒋双崖权衡完毕,进园通报。 里面很快传话叫进,蒋双崖进屋,就见几个丫鬟正在给国公爷摆饭,他先看丫鬟们有没有眼色示意,不等他老眼看清楚呢,崔绎已经挥手叫人全都退下。 “今天不是陪她出门了么?” “回国公爷,燕姑娘去了周家,周家人盛情挽留,燕姑娘说今晚就在那边住了,叫我回来同五小姐说一声。” “唔。” “老朽听说,周浩初正与翰林院黄学士之女议亲,觉着应该跟国公爷禀报一下。” “黄义滨的女儿有这么大了?怎么,这门婚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崔绎皱起眉头,显然不明白蒋双崖的良苦用心。 蒋双崖讪笑:“国公爷,到不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您可帮了周浩初不少忙,这等事,周家怎么也该来打声招呼,我听周老太太和燕姑娘说,燕大人那边也正和辛家商量要订下婚事,到时候两家一起办……” “辛家?辛景宏?”崔绎十分意外,挺身要坐起来,结果不小心扯到了还未养好的伤口,“咝”的一声倒抽了口气。 蒋双崖吓了一跳,连忙靠近了扶他:“国公爷,您小心。” 崔绎却全未放在心上,眼中迸射出怒意,斥道:“他怎么敢!太可恶了!” 果然,幸好自己一听说就回来报信了。蒋双崖暗暗庆幸。 国公爷这连眼珠子都红了,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外加不知由何而来的阴沉威仪,真叫人有点心惊肉跳。 崔绎真要气疯了,当着手下人的面不好继续骂燕如海,随便找了个人发作:“黄义滨古板老学究一个,怎么会看上周浩初,这门婚事肯定有问题,立刻去查,不能叫他得逞了。” 蒋双崖嘴角抽了抽:“是,国公爷明鉴。” 第139章 赏花 国公爷的命令,哪怕是捕风捉影,全无根据,底下人也要毫不含糊地立刻去办。 蒋双崖叫来陈管事,如此这般告诉他国公爷要查翰林院的黄义滨,崔绎板着脸在旁冷冷听着,明显是已经冷静下来了,却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最开始他针对黄义滨不过是迁怒,随口那么一说,可等说完了,崔绎心中却不由地一动。 前生周浩初确实是娶了这位黄学士之女,时间记不清了,应该就在今年下半年,也就是几个月之后。 二人成婚之后一直没有子嗣,周浩初后来升任从五品侍讲学士,同自己私底下往来频繁,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家中的夫人。 黄义滨一年之后致仕,翁婿关系也很紧张,几乎不见走动,只是当时局势动荡,人人自危,也没有人关注拿这个做文章。 可见周浩初夫妻不睦确是事实,不知道也到罢了,既然送上门来,确实有必要叫人查一查。 陈管事偷眼看了看崔绎,道了声“我这就去安排”,轻手轻脚退下了。 崔绎只当没有这回事,问蒋双崖:“吃过了么?” “……还没。” “那你就在这里吃,吃完了叫他们准备马车,跟我出去转转。” 蒋双崖心说:“您不是叫我这段时间跟着燕小姐么,这是改主意了?” 但等崔绎裹得严严实实,被扶上马车,他跟在车旁出了国公府,车夫问往哪里去时,听小公爷在车里道“去城东”,他顿时心里就跟明镜一样了。 “枣花大街的宅子现在什么情况,有人住了没?” 时间太久远了,要不是燕韶南住去周浩初家里,他都忘了周家附近还有两栋宅子是他从伍家人手里截胡的。 崔平一旁笑着回答:“一早就收拾好了,但国公爷不发话,可没人敢住。” 第235页 崔绎颇为满意:“国子监搬迁之后,那里环境比之前好了不少吧,老是空着可惜,一会儿瞧瞧去。” 蒋双崖、崔平等人想笑不敢笑,更不敢挑明,假装信了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车夫会意,直接去了枣花大街。 两栋房子在去年便重新翻建了,推倒院墙合二为一,如此一来,原本虽是民居,却并不显得逼仄,里面一应家私用具齐全,国公府还安排了个老仆看门。 等一行人进了门,前屋后院查看过,小公爷果然提出来今晚要住在此地。 蒋双崖请示道:“国公爷,老朽还是回周家吧,您看要不要告诉周浩初一声?” 告诉了,周浩初肯定会来拜见,但崔绎并没有不想见他的意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道:“明天请他过来吃饭。” 得,看来非但今晚要住下来,明天也不打算走了。 蒋双崖退下,崔平找了个借口跟出来:“蒋老!” “啊?” “您别光顾着自己啊,好歹也为我们这些人考虑考虑,一会儿找个借口,把人领来吧。国公爷大老远来此,总不是为了隔墙相望。” “呃,好吧。” 蒋双崖打定主意,除了兼做红娘,还要向周浩初透个风,至少给燕如海的回信可不能那么写。 周浩初虽然向上司请了好几天假,但那是不确定燕韶南哪天会上门,特意留在家里等她,如今人见到了,下午燕韶南陪周母说话,他吃过饭转了两圈没什么事可做,还是到翰林院上课去了。 周母身体不好,跟燕韶南说了一阵等儿媳妇进门如何如何,看上去有些困顿,燕韶南知道老太太要午睡,找了个借口回到后院客房。 檀儿和樱儿听说这院子曾闹过鬼,一早趁着无人跳到树上四下张望过了,见她回来,笑道:“小姐,隔壁园子被谁买去了,一准是个有钱有势的,不见有人,但收拾得可漂亮了。” “是啊,花儿开得特别好,好多我都没见过。要不咱们悄悄过去折几枝吧,嘻嘻,反正过些日子没人来自己也谢了。” 蒋双崖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想看正大光明地去就是了,不用悄悄的,那边是国公爷买下来的,我有钥匙。” “啊,国公爷怎么会在这里置宅子?嘻嘻,不会是想金屋藏娇吧。”樱儿没个正形。 燕韶南也笑了,小公爷买下这宅子是顺手为之,说不定连他自己都忘了,难怪两个丫头说花开得好但是没人住。 “那咱们就跟着蒋老过去逛逛吧,花就不要折了。” 周家和后面的宅子合山共墙,国公府的工匠去年把墙推倒了重建,因周浩初和国公爷私下有来往,请示管事的,特意留了个小侧门,以便往来。 蒋双崖暗赞当年不知是谁这么有先见之明,开了门,请燕韶南主仆过去。 一进去刚好便是个花园,三月下旬,正是赏花的好时节,扑面而来的是清冽的香气,但见红的白的花团锦簇,微风吹过,许多不知名的花草轻轻摇动,蜜蜂嗡嗡,蝴蝶翩跹,檀儿、樱儿都有些看傻了。 几人放轻脚步,沿着黑白两色石子铺就的花间小路往前走,燕韶南走了一段,迟疑地看看脚下,这般干净整洁,怎么都不像无人居住的空宅子啊。 此念方生,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谁在那里?”檀儿喝问。 两姐妹盯着前面几丛花开呈火红色比人还高的美人蕉,面露戒备。 却见由花丛后面转出两个身着青衣的小厮,对着燕韶南一行躬身施礼:“燕小姐,国公爷有请。” 檀儿、樱儿吃惊非小,眼睛瞪得溜圆,齐齐望向自家小姐。 燕韶南却是很快反应过来,无奈地瞪了蒋双崖一眼,点点头,客气地道:“麻烦两位了。” 崔绎出门随行的人多,已经在正屋安置下来,丝毫看不出匆忙入住的痕迹。 燕韶南通报之后进屋,抬眼一望,见屋里除了格局布置稍有不同,同国公府崔绎的住处没有太大不同,神色不禁变得有些微妙,道:“国公爷,您不是在府里养伤么,怎么突然来了枣花大街?” 崔绎心中念头飞转,接过崔平递过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借机想了下措辞,脸上却显得很淡漠:“你不是嫌住在清穆院接触不到案子么,听蒋双崖说,你打算在周家住几天,那正好,本国公就过来,和你说说案子的事。” “哦。”燕韶南眨眨眼,小公爷很重视刺客的事,要将这里变成办案的场所,难得他不计前嫌,自己可得尽全力辅助。 她从袖子里拿出那本册子和自己做的记录,道:“正好我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想请国公爷释疑。” 崔绎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移向它处,不动声色:“你说。” “秦皑可曾招供?” “没有。” “我看他麾下有几名女子,这是上面的授意么,她们都出过什么任务,功劳又如何彰显?” 崔绎嘲讽地笑了笑:“女谍,自古就有,不管是监视、窃密还是刺杀,很多时候要比男人好用,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秦皑在边军见识得太多了,对那些义女自有一套笼络约束的办法,有功劳不一定有赏,可若是失败了,惩罚绝非你能想象。” 他转而吩咐崔平:“既然燕小姐想看,你去大理寺向张山借些女谍的档案出来。” 第236页 崔平恭声应是。 “张大人去了大理寺任职?”燕韶南有些讶异。 钦差副使张山在泉关府做了不少事,但由始至终和她父亲燕如海却没什么往来,所有的交集好像到了魏国公这里全被他从中斩断了,这叫燕韶南隐约觉着崔绎待张山似有隔阂。 “今天早晨吏部任命他为大理寺少卿,协助何玉昌彻查秦皑案,首辅现在压力很大。”崔绎还知道若是自己不出手干预,张山在一两年之内就会顶替何玉昌成为大理寺卿,并将奉旨查办梁王。 “谭老大人临死之前曾提到几个名字,都是他在刑部信得过的部下,我想国公爷最好能将人请来,逐一问问,另外,不知秦皑那几位义女下落如何,我能见一见她们吗?” 直到此时,崔绎方才将心思放回到案子上,想了一想,对身边另一名小厮崔安道:“你去安排。到时叫蒋双崖在场。” 崔安会意:“小人明白,绝不叫那些女子冒犯燕小姐。” 崔绎提到蒋双崖,燕韶南才发现那老爷子没有跟来,在把自己诓来之后,他却没了影。 蒋双崖在周家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将晚,才见周浩初提了些小吃匆匆回来,他连忙上前将人拦住:“周大人,来来来,老朽与你说个事。” “老人家,不知有何吩咐?”周浩初一头雾水,被他领到了院子角落。这白胡子老头儿是魏国公的人,他一直都挺亲近尊重的。 “国公爷来了。” “啊,在哪?”周浩初又惊又喜,拔腿便想往外跑。 蒋双崖连忙将他拉住,往后院方向指了指:“在周大人隔壁的宅子呢。” 周浩初拍拍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魏国公不是来他这里,连忙道:“多谢老人家相告,我这便去求见。” 蒋双崖笑眯眯摸着胡子:“不急,国公爷说了,明天请周大人吃饭,现在不太方便,他正请了燕小姐赏花呢。” 第140章 盘问 “赏,赏花?” 周浩初又不傻,如何听不出蒋老爷子的言外之意。 蒋双崖笑眯眯地道:“是呀,赏花呐,咱们还是都别去打扰了,听说周大人打算给燕小姐的父亲写封信,嗯?” 他觉着周浩初明显是个机灵人,自己点到为止,说到这份上对方就该懂了。 但周浩初分明是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道:“是啊,有什么不妥么?” 蒋双崖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心说你这什么理解能力,就你这样的竟然能春闱高中二十一名,还得了小公爷的青眼? 没办法,他只得继续点拨对方:“燕小姐还小呢,对终身大事懵懵懂懂的,燕大人贸然决定要和辛家联姻,你身为他的同年好友,生死之交,是不是应该劝劝他,叫他别这么着急?” 咦?周浩初吃惊地望着他,半晌方道:“老爷子你搞错了。” 蒋双崖瞪眼,心说就国公爷的心思那真是独眼龙看戏一目了然啊,他怎么会搞错? 却听周浩初道:“如海兄不是要给韶南订亲,他信中说,有位姓辛的同僚好友介绍了自己的堂妹给他续弦,如海兄担心韶南不高兴,所以才托我娘探探她的口风。” “……”糟糕,这竟是个误会。 但自己已经跟小公爷禀报过了,小公爷还当了真!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呀。 事到如今,只能将错就错了,蒋双崖脸色变了几变,换上一副笑脸,想请周浩初帮他圆了这个谎:“周大人,你先跟老夫说句心里话,想不想叫燕小姐做国公夫人?” 周浩初惊喜难抑,很快又加上了忧色,迟疑道:“那要看韶南自己的意思,再说国公爷家里能答应吗?” “是是是,来,你帮我个小忙。回头老夫定当极力促成此事!” 在蒋双崖看来,照国公爷那骄傲的性子,主动问起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得防着周浩初说漏了嘴吗? 且说崔绎认真起来之后,手下人分头行事,当天下午最先找来的是刑部秋审处主事何成芳。 他是谭素的老部下,是谭素在临死前所言几个值得信任的人之一。 何成芳之前没同崔绎打过交道,崔绎都打算造反了,也不指望上辈子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会感恩戴德,但若实话告诉对方谭素是燕韶南救出来的,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只能把功劳算到自己头上,燕韶南则因照顾了病重的谭素,当面为何成芳转述遗言。 何成芳用帕子捂了脸泣不成声,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国公爷,燕姑娘,两位的高义何某铭记于心,谭大人非但是何某的上司,亦如兄如父,待我恩重如山,谭大人在任上得罪了不少人,故去之后,恐怕会有宵小去迫害他的家人,谭家在城南八角巷,何某斗胆,想求国公爷帮忙跟吏部疏通一下,将我由刑部调去南城兵马司任职,何某定当竭尽全力报答国公爷的大恩大德。” 南城兵马司是武职,做的活儿又多是出力不讨好,若在平时,不用崔绎开口,他自己活动一下并不是难事。 但现在出了秦皑那事,刑部的官儿人人自危,大家都知道麻烦,谁都不爱沾,也就是崔绎做为这个案子的受害人,他若开口,吏部那边怎么都会给这个面子。 崔绎看人往坏了看,怀疑何成芳照顾谭家人不过是托词,真正的用意是想跳出刑部那个大火坑,不过他并未点破,淡淡地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到也未尝不可。” 第237页 何成芳闻言顿时露出释然之色,连忙大礼拜谢。 崔绎叫他落座,道:“刑部的事,你应该比较清楚,谭素直到死也不相信梁家灭门案是秦皑在背后主使,既然他觉着你足以信任,本国公想听听你怎么说。” 何成芳先是望了望角落里的燕韶南,微显犹豫。 他是办案老手,最先考虑的就是保密,不明白国公爷为什么留燕如海的女儿在屋里听他们说话。 但崔绎不叫回避,他又不好主动提,只得硬着头皮道:“说实话,消息传出来,下官也有些不敢相信。秦大人,不,秦皑这么多年向来公私分明,对己严苛,各司向他借人手,只要是出于公心,真正需要,他从来都是全力配合,不管多难做,哪怕麾下督捕司因之损失惨重也绝无二话。” “他与谭素可有矛盾?” “下官未听谭大人说起过,应当是没有。” 何成芳渐渐放开了,不再介意都有谁在旁边听着,反正他就快调离刑部,担心崔绎嫌他回话不用心,想了想,又补充道:“当年为对付金风寨的那帮反贼,谭大人制定了反间计,施计的人手还是秦皑提供的,否则也不会那么顺利。” 崔绎微微颔首,陷入沉思。 那次的结果大家都知道,温庆中计,抢先杀死了大当家徐公止,令得金风寨的众匪内讧,但刑部派去的人却未能逃出来,被回过味来的温庆斩成了肉泥。 “说说秦皑手下的督捕司吧。” 刑部的那些探子向来十分神秘,即使崔绎两世为人,对他们了解的也不多。 何成芳道:“秦皑掌管督捕司十年,司里的骨干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我只知道他手下有几大统领,名字和身份还需问他们司里的人,有个叫周行非的经常抛头露面,代他传令跑腿儿,应该是其中一个。” 燕韶南有印象,在崔绎给她的名册里头,周行非的名字非常靠前。 “周行非管秦皑叫师父,现在应该也被关起来了吧。”何成芳猜测道。 何止,秦皑入狱之后,他的一家老小以及手下能查实的统领尽数收押,名册上只要是没出任务还能找到人的全部软禁,这么看来,崔绎知道的甚至比何成芳还要多。 这叫他不由地有些失望。 “知道那些女谍的情况吗?” 何成芳面色有些异样:“国公爷是说秦皑的那几个义女么,这些事情一旦揭开了,御史们肯定会像群鱼逐饵,蜂拥而至,但说句实话,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嗯。” “国公爷,下官曾听到一个传闻,秦皑的那些弟子义女很多都是从各地难民当中搜罗来的,秦皑管着他们一家人吃喝花用,所以他们既感恩,又不敢背叛。而他们若是犯了错,内部惩罚也极严,上百鞭子打个半死都是寻常事,而那几名女子……”他压低了声音,“与军/妓也没什么两样。” 崔绎喝止他:“行了!” 燕韶南悚然而惊,这才回过味来之前她提出来要见她们,崔绎为什么特意叮嘱叫蒋双崖在场盯着,免得“冒犯”到自己。 不用见到人,她心里就涌起了巨大的悲哀。 不,她一定要见见。 等何成芳告退之后,崔绎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单独留下燕韶南。 “你若带着这种情绪去见她们,对调查案子有害无益。” 燕韶南本以为小公爷会出言安抚宽慰,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句。 她抬起头怔怔望去,听崔绎带着同年纪不相符的沧桑冷漠道:“同派手下出去送死相比,若是训练几个美人出卖色相就能达到目的,自然是首选,换了我也会这样。名册里面这个叫秦女的,刚满十九岁,现在关押在女牢里,今晚可以叫蒋双崖带你去见见她。” 燕韶南咬着唇,点了点头。 崔绎示意她自己动手倒点茶水喝:“你办过好几桩的案子,识破了不少凶手,但你要知道,世上的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善恶公平没法说得清楚,我们只能先保全自己。或者等你见的多了,灰心丧气想要躲回老家去,但恕我直言,靖西还不如西明州,但即使西明州也并不是世外桃源。” 燕韶南望着对方,这一刻的崔绎,让她感觉有种莫名的熟悉:“不知国公爷何以教我?” 崔绎微微皱眉:“等你见了那些女谍,自然会想值不值得,想那些贵女比如崔宛琳她们凭什么每天无忧无虑,只知道吃喝玩乐,等你想明白了,把结果和我说一说。” 想拐了燕韶南跟着他造反,可不能操之过急,必须一点一点的来。 “我不……呃,好吧。”燕韶南想说五娘对我掏心挖肺,我怎么会背后非议她,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但见崔绎是真的想知道自己的想法,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崔绎不但需要说服燕韶南,他自己这边的压力也很大。 前世他走上那一步已经是在祖父病故之后,当时经历过梁王冤案、胡人南下和被迫迁都的大楚已是满目疮痍,兵祸加上老天不作美,粮食欠收,前所未有的大灾年令得各州都有人揭竿而起,朝廷极度缺钱,只能用抄家来填窟窿。 那时候崔氏一族已经不剩多少人了,是族人催着他造反,不像现在,还未伤筋动骨,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说服谁放弃谁都要好好谋算。 第238页 燕韶南坐在旁边,却在默默地想:“国公爷正经说事的时候,和羽中君好像啊。都一样叫人觉着安心。” 第141章 素女 当晚,燕韶南跟着蒋双崖,在大牢里见到了秦女。 对方的真名叫秦素女,本是秦皑收养的一名孤儿,名字是秦皑取的,随他姓。 燕韶南带了琴来,并且为了进出方便,换了身男装。 虽是深夜,见面又是在一间单独的牢房里,只点了一盏火光微弱的小油灯,秦素女还是一眼就识破了燕韶南的伪装,嗤笑道:“咦,怎么大理寺也有同行么?朝里的大人们都发现女人用处大了?” 蒋双崖对旁人可不像对燕韶南那么客气,呵斥道:“你若还想活着重见天日,就老老实实的,问什么说什么,胡言乱语只能自讨苦吃。” 秦素女并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我在这里有吃有喝,不用出卖自己就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这辈子都没这么舒服过,出去做什么?” 燕韶南仔细端详对方,资料上说秦素女今年十九岁,看真人却觉着要成熟一些,二十二三岁的模样,身形修长苗条,宽大的囚服里面显得空荡荡的,走路都像在飘,姿色中上,大约习武的关系,眉宇间带了几分英气,不过此刻更多的是戾气。 临来之前,关于此女,燕韶南也做了不少功课,知道她此时的境地十分不妙。 刺杀崔绎的那人名叫席龙,是督捕司的一位副统领,原本到泉关府是应彰州清吏司所请,前去协助调查梁家灭门案,找机会营救谭素,至于怎么会暴起行凶,人已经死了,很难再往下查,但据名册上其他人交代,席龙和秦素女关系暧昧,离京之前,两人还频繁见面。 而顾佐的供词更将她推入绝境,梁家灭门案虽然出自秦皑的授意,但这个命令并非秦皑面对面下达,代表出“脏活儿”的黑签正是秦素女给他的。 她现在还能全须全尾的,一来是大理寺审案的知道严刑拷打对督捕司的人没什么用处,再者也是因为主审该案的大理寺卿何玉昌已经决定要定秦皑的罪了。 秦素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言道全是义父的交待,义父秦皑心忧朝政,痛斥躺在祖先功劳簿上的勋贵们为国之蛀虫,她不过是奉命行事,给了席龙和顾、黎二人两支夺命黑签。 燕韶南坐下来,开口问她:“对你们而言,黑签到底意味着什么?” 秦素女并不配合,似笑非笑:“这么好奇,怎么不去问我干爹?” “你不说我也猜的到,以暴易暴,甚至违反朝廷律法杀人放火,暗杀无辜,必须要烂到肚子里不能对人言的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脏活儿’。”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你也就是会投胎罢了,没有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你还能站在这里满足好奇心么,早不知在哪家青楼……”秦素女还待往下说,却被蒋双崖一伸手锁住了脖颈。 “蒋老。”燕韶南怕他失手将对方掐死。 蒋双崖松开口,秦素女刚才抬手铁链子“哗啦”一声响没躲得过去,此刻咳得惊天动地。 蒋双崖打压了她嚣张的气焰,冷冷地道:“我家小姐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再胡说八道,伤的就不止嗓子了,就你这粗浅的工夫,不管出红差黑差,都只能靠着旁门左道完成任务,怨不得别人!” 秦素女受过教训,手摸脖颈,眼中闪过几许猜疑,终于老实了些。 燕韶南继续道:“你提醒我了,黑签还包括那些很危险的任务。秦姑娘,我查过你们的档案,去年一年,你连着出了三次黑差,任务本身而言并不是非你不可,你能说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清楚,干爹定的,大约他老人家觉着我比较能干吧。” “你是不是很恨他?” “呵呵,小姑娘,你想多了,像我们这等人,只要有口饭吃,能活着就好了,干爹收留我们,给我们撑腰,而我呢,自然应该为他老人家分忧,至于其它的,你看那些青楼的女子会介意自己多接还是少接客人吗?” 燕韶南很担心蒋老爷子再度发怒,要这样,这话就没法谈下去了。 还好他老人家只是沉着脸哼了一声。 燕韶南又问了几个问题,觉着秦素女实在是不配合,道:“你太紧张了,在牢里,能睡得着觉吗?这样吧,我弹支曲子,帮你放松一下。” 秦素女还未觉着如何,蒋双崖先有了意见。 “小姐。” “嗯?” “你给这等人弹琴,国公爷会不高兴的。” 燕韶南自进了牢房第一次笑了,如花儿绽放光彩照人:“怎么会?” 她没把蒋双崖的告诫放在心上,自顾自给秦素女弹了一首《神化引》,不一会儿,就见秦素女歪靠着囚室的墙壁睡着了,脸上竟然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燕韶南停了琴,蒋双崖问:“要叫醒她吗?” “不急,叫她睡一会儿吧。” 蒋双崖看不过眼:“笑得这么开心,说的话多半不是真的。” 燕韶南托腮望着她,不觉点了点头。 “待我通知大理寺,此女还需严加审问,不动大刑怕是不会说实话。” “可以试试,但是未必有用,还有可能会被她误导。” 对方是刑讯方面的行家,这也是为什么燕韶南放弃用《孤馆遇神》来对付她。 第239页 “她现在正是心弦最放松的时候,呆会醒了我问她一两个问题。” 问什么也颇费思量,太直接了会引起她的警惕。燕韶南等了一会儿,见秦素女睡梦中笑容逐渐敛去,示意蒋双崖将她弄醒。 秦素女睡得时间很短,却神情迷茫,似是一时不知身处何方。 燕韶南道:“你有一位同伴叫隐娘,知道她现在何处吗?” “隐娘?她运气好咯,前不久摊上个好差事,受到了大人物的庇护,正好趁着这机会改名换姓,洗手退出。”秦素女抬手拢了拢头发,举动中带着几分慵懒。 这个时候敢收留督捕司的女谍,并且叫大理寺找不到人,燕韶南心念微动,试探道:“是哪一位皇亲贵戚么?” 秦素女笑了笑,没有回话。 “是什么好差事,为什么档案里面没有记载?” “没有?不可能。光禄寺杨大人家的女眷避雨遇贼,隐娘奉命跑了一趟,找到蛛丝马迹将人救了回来。我义父为人铁面无私,就算这是有辱杨家门风的丑事,为照顾杨大人的脸面,档案里面不详细写明经过,也肯定会记上一笔,不会只字不提。” 看秦素女笑得狡黠,一脸的幸灾乐祸,分明是故意的。 这下燕韶南有印象了,确实如此,那件事在隐娘的档案里只占了区区数行,加上杨大人是个从六品的官员,在朝中并不起眼,她才没将之同好差事联系起来。 “能具体说说吗?” 秦素女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说起旁人的八卦来,她没有那么强的戒心,显得兴致盎然:“司里有规矩,不得打听旁人的任务,但纸里包不住火,这等事又如何能瞒得住人,杨家丢了儿媳妇,没办法了才来求义父,说是贼,不过是几个穷鬼难民,这就好比一只肥羊掉进了狼窝里,还是一群色狼,人虽救出来了,其实也没什么活路了,不过是死的体面些罢了。” “既然这样,隐娘又怎么会得了贵人青眼?” 秦素女并不松口,“扑哧”笑出声来:“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这趟出去凑巧遇上,看对了眼,领回去做个侍妾啥的。” “好吧,能说说另外几个人的情况么,周行非、徐赢、席龙……” 燕韶南将已知的几位正副统领名字挨着点了一遍。 秦素女脸色渐冷:“他们几个都是冷血无情的畜生,所作所为都在档案里记着呢,有什么好说的,你若是想问哪个床上功夫最好,我到是可以告诉你。” 燕韶南反应了一阵,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脸腾地就红了,起身制止蒋双崖:“老爷子,行了,你别为难她了,我问得差不多了。” 蒋双崖收回手,啐道:“不知廉耻的娼妇!” 秦素女捂住高高肿起的半边面颊,目光中迸射出仇恨之色:“我作娼妇那也是被逼的,大楚朝需要我如此,是义父的命令,他约束手下,不准他们成亲,甚至不许他们去青楼妓馆,我们几个就是督捕司的婊/子,谁立了功就赏给谁睡!” 蒋双崖叫她说的哑口无言。 燕韶南道:“好了,你冷静些,我们这就走,没事不会再来相扰了。” 秦素女深深呼吸,指了指燕韶南的瑶琴:“再弹一次刚才那支曲子。” 燕韶南点点头,坐下来,再度弹起《神化引》。 灯光摇曳,一点昏黄照在秦素女身上,这次她知道呆会儿会睡着,席地躺下,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气氛渐渐变得静谧。 秦素女蜷曲成小小一团,灯光下,确实看上去是刚刚十八/九的模样。 燕韶南收拾了琴站起来,同蒋双崖轻声道:“走吧,叫她在这里多睡一会儿。” 两人出了牢房,和牢头打过招呼,蒋双崖问:“接下来再查什么,想办法找到隐娘吗?” 燕韶南沉吟道:“先回去,关于这秦素女我有点想法,先跟国公爷说一下吧。” 第142章 夜谈 二人先回了周家,从院子的小门进了后面宅子。 刚一进门,就有国公府的侍卫靠近过来,高举灯笼照亮他们脚下的路,并向蒋双崖禀报:“蒋老,光禄寺杨大人的儿媳妇自缢身亡,杨家说丧事从简。” 蒋双崖点点头:“知道了。” 燕韶南轻咬着唇没有作声,她在想崔绎先前的那番话,这世上没有桃源。 夜已经很深了,崔绎人在卧房,屋里还亮着灯。 小厮悄声道:“国公爷一直在等着呢。”而后进去禀报,很快里面叫进。 崔绎换了身月白色的素软缎便服,头发微湿,旁边香炉里香气升腾,燕韶南不动声色地嗅了嗅,觉着这香应该有安神之效,心道:“看来小公爷夜里还是难以入眠。” 蒋双崖大约是觉着姑娘家脸嫩,有些话燕韶南不好出口,抢先将审问秦素女的情况细细说了。 崔绎问燕韶南:“接下来你准备怎么查?” 燕韶南想了想,道:“明日若是方便,我想和蒋老一起见见周行非、徐赢他们几个。另外最好能找着隐娘,听秦素女的意思,她和隐娘平时大约同病相怜,互相都知道对方不少事。” “你觉着是秦素女从中捣鬼,假传命令?” “秦皑可招供了?” 秦皑因是关键人物,已经要定罪的重犯,大理寺由上到下盯得很紧,即使是崔绎,也不方便安排人员探监询问案情,只能从侧面打听他过堂的情况。 第240页 听说何玉昌和张山每日都提审他,严刑拷打之下,秦皑已是几番死去活来,却硬咬着牙坚持说他派顾佐和黎白去彰州,是得到密报,泉关府知府伍丰德涉嫌在背后穿针引线,帮助几位当朝权贵通过宝中港走私,所以才命两人悄悄去调查一番,他和谭素无冤无仇,没理由对梁家满门下如此狠手,更没有命人伺机刺杀伍丰德和魏国公崔绎。 “还和之前一样,这秦皑到是个硬骨头。”崔绎言下竟有几分赞赏。 蒋双崖叹道:“怕是没什么用啊。” “不错,听说何、张二人已经为他找到了梁家灭门案的动机。” “啊?国公爷,您就别卖关子了。” 崔绎笑看了燕韶南一眼,道:“徐赢招供说,之前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发现了好几个当朝权贵暗中有不法之举,最后都不了了之,据说是秦皑曾向刑部尚书余端礼报告过,而余端礼斥他狗拿耗子,秦皑回来之后郁郁寡欢,整夜难眠,后来就有了南英侯暴毙,武阳公世子闹市遇刺的事,他们督捕司的几个统领对此心照不宣,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兄弟奉命出的手。” 燕韶南想起谭素直到死也不信秦皑是背后主使,问道:“余尚书怎么说?” “余端礼证实确有其事。他到没说自己是不想多管闲事,只说捕风捉影不足为凭。” “所以两位主审认为秦皑是做贼心虚,害怕谭素查南英侯等人的案子查到他身上,才命顾、黎二人到梁家行凶,迫使谭素丁忧去职?” “是啊,照正常推断,秦皑的命令不会那么丧心病狂,但他手下却是一帮饿狼,平时压抑得狠了,难得离京万里出个没有危险的黑差,自然随心所欲,放纵一番。” 如此也说得过去,但在今日见过了秦素女之后,燕韶南总觉着其中尚有隐情。 “案子会怎么判?” “秦皑全家抄斩,督捕司会因之裁撤,几个统领加上秦素女牵扯得太深,多半无法幸免,其他人看造化吧,密州军前正值用人之际,那些没出过黑差的应该会发配过去,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至于余端礼,刑部出了这等事,尚书是不用想接着当了,其它的,端看皇帝的心情。” 余端礼是顾命老臣,崔绎对他不是很感兴趣,一言以蔽之,管他下场如何。 反正在他之后,就该轮到内阁首辅孔咏德了。虽然退场的原因有所不同,但大势与前生没什么两样,针对梁王的陷阱说不定已经挖下,而自己,也终究会只剩造反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他对蒋双崖道:“我已经和祖父说过了,这次之所以会遇刺,固然是刺客的身份出乎预料,也是咱们这么多年太平无事,安逸得惯了,二叔和三叔正在召集族里的武士,你给我安排几个教头,对他们严加训练,另外筛选一批人出来,我要送去密州梁王麾下,助他抗击胡人。” “啊?” “照做就是了,朝中和族里我会派人协调。” 安排好了正事,崔绎看向燕韶南:“徐赢等人,你想见明天就可以见到,但这个案子没必要太耗神,过两天五娘作东操持的那个聚会也是如此,你感觉有趣就多坐一会儿,觉着厌烦了,也没必要虚与委蛇。” 蒋双崖听着这偏心到没边儿的话,忍不住挑了挑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了:“国公爷,我出去转转,看看侍卫们值夜如何。” 崔绎摆了下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若是没有造反的打算,为了燕韶南着想,崔绎自然会鼓励她和贵女们来往,多交朋友。但现在,明知以后用不着,他有些不舍得燕韶南赔着笑脸,应酬那些并不熟悉的娇娇女。 燕韶南由中只听出关心来,忙道:“国公爷放心,我不会给您和五娘惹事的。秦皑的案子我觉着不能这么糊涂了之,还是应该深查,主使若是另有其人,说不定一次行刺不成,还会卷土重来,对您始终是个威胁。” 说完了,她见灯光下崔绎唇边带笑,不似从前一脸刻薄的样子,不禁松了口气,抢先道:“那秦素女给我的感觉是看似无所谓,实则早已厌倦了女谍的身份,对督捕司上下充满了怨恨,唯独对隐娘,她是羡慕的,甚至有些嫉妒,另外她神经绷得很紧,说明心里藏着秘密,我们对她的过往了解的太少了,若从几个统领那里问不到有价值的线索,就只能想办法,找到隐娘。” 这是她第二次向崔绎强调找寻隐娘的重要性,燕韶南也知道,自己怕是给崔绎出了道难题。 若是秦素女没有骗人,隐娘得到了某个大人物的庇护,对方很可能是位皇亲国戚,身份未必低于崔绎,小公爷刚才说没必要太耗神,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想得罪对方而打起了退堂鼓。 崔绎手摸下巴笑了笑。 有些话他本来想着等明天宴请周浩初的时候再说,但现在是个机会,不能错过。 “今天早些时候,蒋双崖在周家听说翰林院的黄学士有意将爱女许配给周大人为妻,他向我禀报之后,我一时好奇,派人暗中调查了一下。” “啊?” 燕韶南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顾左右而言它,且话题扯了那么远。 崔绎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充满了求知欲的大眼睛,忍不住心里痒痒的。 多少次,自己困在那暗无天日的琴弦里,若是憋着劲儿用有限的平水韵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也会听着她“啊”的一声低呼,习惯了她的语气,却见不到她是这么一副可爱的模样。 第241页 真有趣呀,所以羽中君的秘密,还是能多瞒一阵是一阵吧,呵呵。 他晃了一下神,接着道:“黄义滨的夫人姓栾,娘家兄长栾亭道有一女儿,前年嫁给了光禄寺丞杨大人的小儿子,就在今天自缢死了。” “啊?就是避雨遇贼,被隐娘救回来的那一个?”燕韶南大为惊讶。 “不错,就是那么巧,更巧的是出事之前,栾氏归宁,黄家小姐也去舅舅家玩,出事之后,黄小姐一直抱病不曾人前露面,更有一个传言,栾氏虽被救回,随行的丫鬟仆从却尽数被贼人杀死。” “您是说,当时遇贼的还有黄小姐,所以她家人才急着要将她嫁给我周世叔?” 失贞的媳妇不为夫家所容,已然自尽了,可未嫁的姑娘却说不定可以瞒天过海,继续苟且偷生。 黄小姐是很可怜,很值得同情,但黄家隐瞒真相,当作没这回事,托媒人上门说合,一副上司赏识手下官员的模样,这就很过分了。 燕韶南想想周母那欣慰的模样,若不是小公爷心血来潮,派人去查了查,这门婚事肯定就成了,不由地一阵后怕。 “您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周世叔?” “明天吧。明天我叫了周浩初过来吃饭,顺便再帮他想个善后。去年你父女来京那会儿,大家一见如故,本国公不会明知他被人欺负,坐视不管。” 燕韶南心中感激,起身拜谢。 崔绎意有所指地道:“由此可见,像你父亲、周浩初这等的老实人,初入官场难免识人不明,听得同僚几句好话,便飘飘然不知所以,婚姻大事,岂可如此轻率,一旦行差踏错便是后悔终身。” 燕韶南哪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听了这番说教,没有多想,连连称是。 崔绎见她如此迟钝,气不打一处来,想责问她为什么答应和那辛景宏的婚事,最终还是忍住了,哼了一声,准备明天先从周浩初处下手。 第143章 霸道 两人由杨大人的儿媳遇贼聊到了周浩初差点定下来的这门婚事,燕韶南眼见已经很晚了,怕耽误崔绎休息,抓紧时间说回正事:“国公爷,既然那秦素女说隐娘因为这个任务交上好运,那杨、黄两家就应该知道她的下落。” “嗯,黄义滨出手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他是侍读学士,有机会出入皇宫为皇帝讲读经史,与很多皇亲贵戚都有往来。” “这到是个麻烦,只能请国公爷多多费心了。” 找人的事燕韶南自觉一点忙都帮不上,交给崔绎便将之抛到脑后,准备等临睡前再好好捉摸一下明日见到督捕司的几个统领问什么话,如何破局,拿起瑶琴站起身:“国公爷您歇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等下。”挽留的话脱口而出,崔绎才想到要给自己找个理由。 燕韶南正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等着听他有什么吩咐。 “很晚了么?”他随口问了一句。 “是呀,二更天都过了呢。” 崔绎在榻上作势欲起,和燕韶南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感觉统共没说几句话,不经意间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若她能一直陪着自己就好了。 她爹又不在跟前,周浩初虽说是长辈,到底是个未成婚的男子,住在周家还不如叫她住过来,有自己在,谁敢说三道四!虽然燕韶南因为被蒙在鼓里,待自己毕恭毕敬,留下来也不一定有什么亲近之举,但能住得近些总是好的。 燕韶南见他动作迟缓,明显是因为伤势使不上劲儿,关切地问:“国公爷,我喊外边的人进来伺候吧。”躺了这么久,怕不是要更衣方便一下。 崔绎白了她一眼。 燕韶南颇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的反应明明不慢啊。 她刚要开口喊人,却听崔绎道:“用不着。你把身后的窗子打开,透透气。” 燕韶南应了声“是”,放下琴,返身开窗。 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春天都快要过完了,夜风虽然微带凉意,更多的却是透着舒爽,窗子打开,燕韶南发丝被吹得轻轻拂动,花园的芳香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来人。”崔绎沉声道。 “小人在。”崔平在檐下应声。 “你安排人把东面厢房收拾出来,再去周家接了燕小姐的贴身丫鬟,燕小姐今晚要住这边。” 燕韶南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国公爷?……这不合适!”您怎么能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自作主张? 崔绎漫不在乎:“放心吧,蒋双崖会跟周浩初说清楚,你接下来要查案子,早出晚归,老是打扰周家人不好,住这边,你我讨论案情也方便,比如说今晚,我大约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全无睡意,你便可以多呆一会儿。” 燕韶南颇为无语,明明她刚来那会儿,屋里还点着安神香呢,开窗风一吹全都跑没了。 所谓纨绔习气,在小公爷身上最明显的就是霸道,和他没什么道理好讲。 案子老大他老二,住过来就住过来吧,这边的环境是要好很多,也不会有瞎了眼的贼人小偷上门,燕韶南没怎么挣扎就屈从了,道:“谨遵国公爷的命令,不过我还是自己去与周世叔说一声吧,免得他误会您为难于我,觉着堂堂国公爷仗势欺人就不好了。” 说完了她裣衽一礼,拿起琴直接出门去了。 第242页 燕韶南最后这几句意有所指的话屋外的可是都听着了,崔平等人大气也不敢吭,崔安赶紧提了灯笼过来照明。 这是生气了?崔绎望着被她随手带上的房门露出思索的神情,随即笑了,管它呢,反正目的达到了就好。 燕韶南这边连夜搬家,等都安置妥了都快三更了。 她以为自己换了新环境,又离着崔绎这么近,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但事实却是熄灯之后月光照在窗棂上,院子里风吹花影动,她知道有一群高手在外边守夜,心里格外踏实,连明日见着周行非等人要问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刚一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等她起床洗漱完,国公府的厨子已经将她们主仆三人的早饭一并准备好了。 檀儿、樱儿虽未见过多少世面,也知道眼下这情形不大对头,魏国公对小姐太好了,这么下去该如何收场? 中午崔绎要宴请周浩初,几个厨子已经在忙活了。 燕韶南照计划和蒋双崖出了门,驱车直奔大牢。 督捕司在册的探子六百零六人,目前被控制起来的只有大半,还有二百多正在外边出任务,听到风声不对,己经像隐娘一样悄悄藏了起来。 在牢里,她接连见到了周行非、徐赢等五名在押的正副统领。这些督捕司的骨干年纪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正当年。 其中徐赢因招供得最是痛快,只受了些皮外伤,周行非左腿的小腿骨被打折了,一直没得到医治,将来就算还能活着出狱身手也会大打折扣,其他人受刑或轻或重,听说还有一个伤了肺腑,神智不清,人铁定是废了。 这批犯人大理寺十分重视,张山派了两个狱丞全程在旁盯着,给她问话的时间也很短,即使如此,也算给足了崔绎面子。 弹琴等手段就不用想了,燕韶南只能粗略地逐一问上几句。 她的问题主要集中于南英侯暴毙那几桩案子诸人是否知情,督捕司里谁是秦皑之下第一人,席龙、秦素女平时的表现以及秦素女为什么会被安排连着出黑差。 几个统领状态不一,有的满腔愤懑溢于言表;有的哭天抢地,觉着自己有功于朝廷,无端下狱实在是冤出大天来;周行非神情木然,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徐赢和另一位姓胡的小矮子则面露谄媚,特别积极地回答问题,更向蒋双崖表达了投效的意思,只要能拉他们爬出泥沼,往后做牛做马怎么都行。 尽管如此,他们的口供却难得的一致。 南英侯暴毙,凶手混在侯府仆从当中,事后督捕司也派人去调查过,虽未查到有价值的线索,但带队的周行非当时就觉着对方的手法颇像是自己人所为,而武阳公世子遇刺是在闹市,根据目击者所言,刺客的身形与席龙很像。 席龙已死,无从对证。 “席龙同谁走得近?” “席龙有个习惯,出任务之前必须找个女人发泄一番,秦皑管得严,不准他出去嫖/妓,所以女谍当中有他好几个相好,走得最近的,要数素女和隐娘。” 女谍一共是三十九人,多是身上有案底的女犯和官妓,像秦素女这等身份特殊能称秦皑一声“义父”的只有三个,隐娘之外的另一个姑娘在秦皑入狱之后留下一封自白的书信服毒自尽了。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在督捕司这么一个明显高手聚集竟争激烈的地方,几个统领对于第一人的说法竟然大差不差。 “我们这些人里头,我最佩服的是秦文星,可惜他已经死了。” “秦文星啊,好人不长命。” “周行非想要取代秦文星,嘿嘿,他还差得远。” 燕韶南记下“秦文星”这个名字,想等回去之后好好查下此人的过往,既然姓秦,说不定也是秦皑收养的。 蒋双崖在旁叹息一声:“这人我也听说了,被派去对付金风寨,反间计成功了,可惜最后没能逃出来,死在了开州。” 至于秦素女为何会连着出黑差,燕韶南也从徐赢那里得到了答案。 “素女看上了周行非,想跟他双宿双飞,您别看姓周的这会儿闷声不响,好像是条不怕死的汉子,其实是只缩头乌龟,当着秦皑的面愣是没敢答应,素女可怜啊,就被罚了,给她派的那几个任务,不过是叫周行非眼看着她出卖色相罢了。” 随着知道的细节越来越多,燕韶南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 蒋双崖见她脸色不对,赶紧同两位狱丞告别,拉着她出了大牢。 “燕小姐,要不咱就照国公爷说的,不查了吧。反正大理寺正查着呢,秦皑就算是被那秦素女使计陷害的,管理无方定个死罪也不冤枉。” 燕韶南固执地坚持:“还是要查的,要把真相弄清楚。” 说完了她自嘲地笑笑:“没事,老爷子,您别担心,我只是刚接触这些,有些不习惯罢了。不怪百姓总是背地里称呼他们鹰犬,鹰犬,呵,连顶头上司都没把他们当人看。” 蒋双崖道:“成大事者往往心硬如刀,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秦皑也并非是个例。其实他对那秦文星还是很看重的,但当时金风寨实在闹得太厉害了,朝廷上下都怕他们成了气候,他明知道危险,只能派最好的手下去送死。” “还是看看国公爷能否找到隐娘吧。” 燕韶南坐在车里,轻挑帘子,见车拐上了枣花大街,精神稍振。 第243页 国公爷今天宴请周世叔,不知谈得如何了? 说也奇怪,虽然那死纨绔性格霸道嘴又毒,却偏叫她有一种靠近了就很安心的感觉,真是活见鬼。 第144章 选择 未时过半,魏国公摆的酒席已经临近尾声。 山珍海味冷盘热炒一道道菜全都撤下去了,换上来的是莲子膳粥、罐煨山鸡丝燕窝、应时水果拼盘、一壶雀舌毫外加醒酒汤。 没错,周浩初喝大了。 周浩初性格虽然有些不羁,却也知晓人情世故,魏国公待他有恩,又愿意折节下士,他本是带着点诚惶诚恐之心前来赴宴的。 崔绎身上有伤,不能沾酒,却坚持在酒桌旁边亲自作陪,态度亲切自然,并不叫周浩初觉着一个人饮酒吃一大桌的菜别扭。 刚开始周浩初还牢记身份,饮酒很有分寸,后来说到与黄家小姐的亲事,崔绎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周浩初不由地目瞪口呆。 再然后,崔绎劝酒,他不知不觉地就喝多了。 燕韶南觉着在大牢里呆了大半天,身上的气味不好闻,一回来先回房去沐浴换衣裳。 蒋双崖悄悄走到檐下,就听着厅堂里周浩初口齿不清地在跟国公爷拍着胸脯保证:“国公爷,您待周某大恩大德不啻再造,只要有您一句话,我周浩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如海兄那里就包在我身上,您放心吧!” 崔绎道:“呵呵,好。” 虽然没说具体什么事,但蒋双崖直觉周浩初是个靠不住的,国公爷肯定已经知道他谎报军情的事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周浩初摇摇晃晃自里面出来,崔绎吩咐去两个侍卫扶他回家,顺便留下伺候一阵,别给人家老娘添麻烦。 蒋双崖厚着脸皮进去:“国公爷,您该喝了药午睡了。” “几时回来的?” “刚才。” “还没用饭吧,燕小姐呢?” “回房换衣裳了。” 崔绎没提刚才周浩初喝多了都说了啥,两人闲聊几句,蒋双崖将他恭送回房,崔绎方才说了句“今天你们辛苦了,你叫厨房做点她喜欢吃的菜,刚才席上的几样蜜饯不错,再熬个甜粥。” 蒋双崖正心虚不好卖嘴,口里答应,暗自嘀咕:“知道燕姑娘爱吃甜,也不用每样都是甜的吧,您就不怕齁着她。” 燕韶南沐浴完了但觉一扫郁闷,由内到外焕然一新,见厨房送来满满一桌饭菜,不由地感叹跟着周世叔沾光了,国公爷请客准备的还真是丰盛,摩拳擦掌,喊上两个丫鬟坐下开吃。 等她将冰糖燕窝粥喝下肚,满足地放下空碗,方觉有些撑得慌,捂了肚子道:“哎呀,吃多了,我得消消食。” 习武之人饭量大,樱儿端了碗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评价道:“国公爷找来的肯定是个白州厨子,不放糖不会做饭。” 檀儿不住地使眼色,终于忍不住用筷子戳了下妹妹。 燕韶南见那几碟蜜饯没人碰,道:“这蜜饯金枣、蜜饯青梅、蜜饯红果各有各的好吃,你们不尝尝吗?” 檀儿道:“小姐留下来当零嘴儿吧。” “也行。”燕韶南将它们挪到了旁边小几上。 饭后歇一歇,园子里逛逛,很快天色微黑,又到了晚膳的时候。 燕韶南没有回房,懒洋洋靠在花园凉亭的阑干上:“你俩回去吧,别管我,我实在是吃不动了。” 姐妹俩嘻嘻笑着回去了。 停了一阵,燕韶南突听石子路上传来木轮滚过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却见崔绎坐在一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轮椅车上,崔平推车,蒋双崖在前面分花拂柳,正冲着这边而来。 “咦,燕小姐,这么巧,您也在!”蒋双崖一副刚看到她样子打招呼。 燕韶南不觉着这是巧合,笑了笑,裣衽行礼:“国公爷怎的出来了,今天可觉着好些了?” 崔绎看向她,夕阳斜照在她身上,好似给她的发丝衣裳都镶了层金边儿,这种温暖的感觉好像会感染一样,只是这么看着,心里就涌起一种久违了的暖意,他跟着笑起来:“今日陪着周浩初吃了顿饭,静极思动,有些闲不住了。” 燕韶南也正想问他和周浩初谈得如何,毕竟她一个姑娘家,不好贸然去向周世叔打听。 “那国公爷要在这边亭子里坐一会儿,看看斜阳赏赏花么?” “好啊。” 崔平将轮椅车推入了凉亭。 凉亭里有石桌石凳,边上一圈儿白玉阑干,轮椅停在石桌旁,崔绎看到燕韶南的琴就放在桌子上。 他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瑶琴最末那根武王弦上,直到崔平低声请示:“国公爷,小的去泡壶茶送来吧。”方才回神,点了点头。 蒋双崖打了个激灵:“那老朽去拿个果盘儿。” 崔绎没作声,抬起手来,轻轻在七根琴弦上拂过,感慨道:“舜弦和雅熏风吹,文王武王弦更悲……” 若是蒋老爷子这会儿没走,多半会恭声赞上一句:“国公爷吟的好诗!”但燕韶南却知道这句诗并非是崔绎所作,而是出自唐代的诗僧齐己之手。 这首诗的起始两句很有意思: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 不过对燕韶南而言,更有趣的无疑是“文王武王弦更悲”后面的那句,就像是作者亲耳听过自己弹《风雷引》和《孤馆遇神》一样。 第244页 她笑吟吟地续上:“……如此争不遣碧空中有龙来听,有鬼来听。” 崔绎抬头向她望来,目光有些异样。 燕韶南心里一虚,暗忖:“我说错话了?”再看崔绎已然恢复如常。 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蒋双崖和崔平都溜了,偌大的后园,只剩下了她和国公爷两人。 “国公爷,您跟我周世叔说了么?” “嗯。” “他什么反应?没气得要去找黄侍读理论吧?” “他到没你想的那么蠢。” “呵。”燕韶南心道:“又来了,一句话能将人呛死绝不用两句,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她是真的担心周浩初,怕亲事不成他会被上司报复,问道:“国公爷,您先前说的帮他善后,不知……” 崔绎伸手把石桌上的瑶琴拿起来,横放在轮椅上,不客气地支使她:“推我到处走走。” “……哦。” 燕韶南只得转到崔绎身后,推着靠背两边试了试,好在这辆轮椅车设计巧妙,容易借力,推着到是不用太使劲儿。 “说到善后,我这里有几个选择,正想听听你的意思。” “国公爷请讲。” “第一种,找个理由委婉拒绝黄家。不过黄义滨能做出这等事来,足见小人心性,不管用什么理由,对方都会觉着周浩初不给他面子,日后必会寻机报复。” “那这还选什么,肯定不成啊。” 崔绎轻声而笑:“也不是不行,大不了将姓黄的赶出翰林院,只是他经常出入宫廷,能量也不小,需要花点时间。” “太折腾了。第二种呢?” “第二种就简单了,杨家正办丧事,命人把黄小姐遇贼的真相散布出去,不用两天,京里大街小巷无人不知,黄义滨自知理亏,自然就偃旗息鼓,不敢再提了。” 这样一来真就把人逼死了。 女子遇贼已然十分不幸,又不是她的错。 燕韶南担心崔绎会觉着自己贪心,犹豫道:“还有其它的选择吗?” 崔绎向着小径旁边伸手出去,燕韶南停下轮椅,等着他自花枝上折花,但崔绎只是手指轻触,摸了摸那皎洁似雪的荼蘼花。 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 “还有一种,大家无需撕破脸,我从崔氏一族里挑个同你周世叔才貌相当的女子,把亲事订下来,一劳永逸,算是给黄义滨,还有那些想打周浩初主意的人一个小小的警告。” 国公爷的族人!有他亲自把关,女方的品行肯定不会差了,周世叔出身虽然贫寒,但能凭真本事跻身翰林院,前程远大,也不算是攀龙附凤配不上对方。 燕韶南小小松了口气,疑惑地问:“既然有这等上上之选,国公爷为什么把它放在最后呢,可是女方那里有什么为难之处,周世叔身体康健,为人正直……” 崔绎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周浩初这人,若能好好调教一番必成大器,能嫁给他,倘若琴瑟和谐,对女方也算是一场造化。” 只不过,崔氏的女婿可并不好当啊。 一旦周浩初同自己扯上姻亲关系,就不可能再像前世那样得到朝廷的重用,自己在奸相身边就少了个重要的帮手。 崔绎不是瞻前顾后之人,很快拿定了主意:罢了,周浩初不做内应,还可以跟在自己身边做点别的,何必非得拘泥于前生呢? 他同燕韶南道:“只是如此一来,你周世叔可就算是上了我崔家的船了,我崔家荣,他便跟着荣,我崔家损,他便跟着损,别看魏国公府现在鲜花着锦,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全家获罪,在这大楚朝变成过街老鼠,那时候,你周世叔还能跟着我们造反不成?” 他第一次在燕韶南面前说到了“造反”二字,语气虽然漫不经心,但内心的紧张在意只有崔绎自己知道。 燕韶南全未想到小公爷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时不由地呆住了。 第145章 月下 燕韶南随即回过神来,飞快地左右看看,目光在附近的假山亭台以及花丛后面逡巡一遍,低声道:“国公爷慎言,这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好没人听到。 崔绎靠在轮椅上神情放松,他身边的小厮侍卫靠不住的都已换掉了,能跟来枣花大街这边的,更是亲信中的亲信,别说他只是开了个玩笑,就算真的造反也不会犹豫。 燕韶南的反应令他有些开心,这么紧张,一心一意地为自己打算,可见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段时间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并不是愚忠之人,若再加上羽中君的情分,嗯,她会心甘情愿陪着自己与天下人为敌吧。 燕韶南在大事上面是很机灵的,嘴上虽然说“闹着玩”,但她心里并不那么认为,崔绎又不是口无遮拦的周浩初,这令她头皮隐隐发麻,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国公爷这会儿嘴角翘着,明显心情好,可等他回过味来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慢着点,这小路有些不平。”崔绎笑吟吟地提醒她。 到将燕韶南吓了一大跳,连忙停下来,颠簸到他伤口了? “说点别的吧,今天收获如何?” 燕韶南也愿意聊点别的话题:“督捕司的统领们现在就像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六神无主,只要有人能拉他们一把,什么都愿意做。徐赢几个想要投到您门下来,蒋老可跟您说了?” 第245页 “说了,我不想蹚那浑水,再说他们有过这样一次经历之后,胆子通常会变小,下一次性命受到威胁,出卖起我来多半不会犹豫。” 燕韶南点点头。 “你也不用为他们觉着惋惜,徐赢应该不会被处死了。” “啊,国公爷,您听到什么消息了?” 崔绎笑了笑:“今天你们走后,伍家人拿着福庆公主的信物去牢里见了他,走时叮嘱牢头对他加以关照。” 国公爷的消息很灵通啊,燕韶南暗自感叹了一句,福庆公主和伍驸马两口子在朝中能量不小,最关键的是,伍家老三伍丰德在泉关府任上遇刺险死,也是这个案子的受害人。 “只有徐赢么,周行非呢?” 原本燕韶南对周行非的印象要好过徐赢等人,断了一条腿依旧沉默寡言,看上去铁骨铮铮,但自从知道了秦素女是因为他而受罚的,这叫燕韶南再想到周行非,不免觉着这个男人有些窝囊。 这是姑娘家的通病,燕韶南也不能免俗。 “他不想自救,伍家人又不是开善堂的,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没有!” 两人聊了这半天,园子也逛了大半,橘红色的太阳在西边沉了下去,天际还留有些许艳丽的霞光,另一边,薄雾渐起,夜晚即将来临。 说要备茶端水果的崔平和蒋双崖一直没有回来。 “国公爷,督捕司内部还有不少可查之处,我能看看南英侯以及武阳公世子的案卷吗,或者见一见当时参与调查这几宗案子的官吏?” “自然,这又不是多难的事。” 燕韶南不像崔绎表现得这么轻松,颇有些担忧地道:“大理寺卿何大人认定了秦皑是这些案子的背后主使,照我看,有这个可能,但也不能排除他是被人陷害的,有人推他出来,做这个替罪羊。” “你还是怀疑那秦素女?” “不,国公爷,今天见了那几个统领之后,我突然发现秦素女对督捕司的影响并不大,或许能钻钻空子,假传秦皑的命令,叫顾、黎二人出个黑差,但想策划南英侯、武阳公世子之类的案子,做到滴水不露,瞒过官府尤其是秦皑的耳目,她的掌控力还远远不够。一旦这么想,那这个案子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嗯?” “您想啊,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在背后主使了一切,连替罪羊都选好了,岂不是说事态的发展、朝廷的反应全都在他预料之内,这个人不会是周行非,不会是徐赢,不会是被关押起来的任何一个,总而言之,他不会因为这次的抓捕清洗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失,甚至会因此获得好处,可不可怕?” 虽然在崔绎前生的印象里,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还是听得很认真,只是听到最后,被燕韶南的语气逗笑了,附和道:“好可怕,你快些想办法把他揪出来。” 燕韶南认真地推测:“我们找个最可靠的线索往前推,假设顾佐的供述是真的,有秦素女的供词佐证,我倾向于他没有撒谎,顾、白二人奉命去彰州暗中调查伍丰德的同时,他们接到了秦素女转交的黑签,命二人在梁家暗杀谭老太君,迫使谭素谭大人丁忧去职,目的何在?” “同谭家有仇?破罐破摔想要报复秦皑?还是迫使谭素对南英侯那几起案子的调查搁浅?”崔绎随便一想,就想出了三条。 “第三个,这一点上,我觉着应该相信谭大人的直觉。”燕韶南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会惧怕调查,他杀南英侯和武阳公世子等人的动机是什么,不知道这些贵勋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不用去看案卷,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贪婪、狂妄、家族在朝中颇有势力,总想要插手朝政,这就是他们的共同点。” 不怪秦皑痛恨,这么一听太正常了。 不过国公爷,好歹您也是被刺杀的对象之一,怎么就对自己下嘴这么狠呢?燕韶南古怪地看了崔绎一眼。 “可刑部死的死贬的贬,损失也极大,明显是两败俱伤,实在叫人费解,席龙到是个关键人物,可惜已经死了,秦素女已被当做了弃子,到现在还没被灭口,应该是知道的不多,被人利用的可能性很大,总之,幕后之人在督捕司的一部分探子里很有威信,并且到现在还没被控制起来,依旧逍遥法外。我建议立刻筛查那些漏网的探子。” 崔绎听她说得笃定,笑道:“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还是催着我找那隐娘的下落,别急,这几天就会有消息了。” 燕韶南松了口气:“能找着她自是最好。”其实她的想法不仅如此,只是今天在牢里探众人口风,他们最钦佩的竟然是已经死了的秦文星,这叫她颇有碰壁之感。 崔绎抬头看月亮升了起来,天空中繁星闪烁,今晚的夜色如同佳人蒙了层薄纱,格外诱惑,而自己却同燕韶南在这花前月下谈论刺客、凶案,不由感慨了一句:“煞风景啊,说起来我有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星空了。” 可不是,严格算起来,自己回来已经足足有一年了。 他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顺便为来日自己所做所为埋下伏笔,算是提前给燕韶南打个招呼。 “你知道么,这次死里逃生,大约因为去鬼门关走了一趟,我脑袋里突然多了不少东西,嗯,似乎有了一点预知的能力。” 第246页 “呵呵。”燕韶南闻言嘴角抽了抽,敷衍地笑了两声。 “别不相信,待我露一手给你瞧瞧……”崔绎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姿势,“最近朝中人事更替都在刑部,秦皑问斩,余端礼去职,不过这些事情我不说你也估计得到,张山上位还得一段时间,接下来直到四月,朝中有人出意外么,记不清了,发生过什么大事呢,有了!” 他手掌一拍,兴奋地道:“密州大捷!就这两天的事,梁王率军在吉榆和孝堡一带打了胜仗,杀死上千胡人,将敌人主力驱赶至居安关一带,我话先说在这里,不信就等着看兵部的战报。” 燕韶南实在忍不住了:“国公爷可是接到了梁王千岁的密信?您就不要故弄玄虚逗我啦。” 我又不是您手下的蒋老爷子、崔平那些人,还要负责凑趣让您开心,光是查案子、应酬权贵家的小姐们就已经很累了。 崔绎:“……” 燕韶南还真是个脚踏实地、不存幻想的姑娘,但他不会就此放弃的,等他再想想,肯定能令对方相信。 “国公爷,挺晚的了,超过酉时之后再喝茶吃水果都有碍睡眠,不好消化,不如回去?” 她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就是不等蒋双崖和崔平了。 她推着车将崔绎送出后园,而后有小厮侍卫们接手。 第二天一早,崔安带着人给燕韶南抱来了数十本案卷,铺满了桌子和茶几,燕韶南足不出户,看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方才觉着眼睛酸疼,脑袋发胀,到花园散了一阵步,早早歇息了。 转过天来是崔宛琳请客的日子,燕韶南一大早先去周家探看了周母,而后带着两个丫鬟,叫上蒋双崖驱车前往,顺路按崔宛琳的喜好买了礼物,担心不合适,还特意询问了蒋双崖的意见。 燕韶南到的早,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崔宛琳的院子,发现今日用来请客的庭院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布置,三房的丫鬟全都集中于此,有几位女客已经到了,之前认识的四娘、六娘几个正陪着她们说话。 崔宛琳亲自出来迎接。 燕韶南知道五娘为什么要召集这次聚会,很承她的情,但说句心里话,她其实并不喜欢出来应酬,喝茶聊天结识新朋友哪比得上研究案子有趣。 此时她尚不知道,今天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场合都不会再有了。 第146章 聚会 在崔宛琳看来,今天的聚会和往常没有太大不同。 燕韶南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贵女们私下的小聚,靠着崔宛琳的热情引荐和蒋老爷子站脚助威,到是没有哪位客人不开眼地为难她,毕竟这次聚会的主题是崔宛琳出了趟远门回来,给大家捎带了礼物,同时介绍她的新朋友给大家认识。 谁要是故意叫燕韶南下不来台,就是和主人家过不去了。 所以等最初的生疏一过去,燕韶南就适应了大家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嬉戏玩耍的气氛,姑娘们有的下棋,有的荡秋千,园子里三五好友东一撮西一撮地散开,花丛深处不时传出悠扬的琴声。 今天燕韶南故意没带着琴来,捧了一杯茶,面带微笑,坐在崔宛琳身旁,听她周围的几个姑娘在叽叽喳喳地闲聊。 崔家四娘、六娘几个陪别的客人去了,坐在崔宛琳另一边的是肃王朱栎珍的小女儿朱秀岚,她比崔宛琳小了一岁,穿了件淡黄色的衫子,据燕韶南观察,这位小郡主身上首饰不多,但每一件都非常昂贵,毕竟经过宝中港一番历练,她看东西的眼力多少还是有了些。 朱秀岚说话心直口快,看来经常在家拿主意,很受肃王夫妇宠爱。 崔宛琳对面的那位小姐同她差不多大,燕韶南先前曾经听说过她的名字,便是闹着要一起去彰州的定西侯府四小姐,正因为之前有点小小的不愉快,崔宛琳才特意好生解释了,又一直耐着性子陪对方说话。 二人看来已经尽弃前嫌。 这位秦四小姐看面相有些尖刻不好相处,但在崔家人面前很克制,多半是有事相求,另外她对秦老爷子为什么会跟着自己颇为好奇,嗯,不好直接问,频频偷看。 秦四小姐旁边的姑娘就温柔的多了,五娘不说,燕韶南决计想不到这位竟是梁王的亲妹妹,梁王的长女也差不多这么大了,只是这次聚会没有请来。 国公爷同梁王交情非浅,他妹妹朱孝慈待五娘也很亲善,但看她眉宇间深藏忧色,难道说还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在密州打了个大胜仗?梁王没告诉家里,只写了密信给好友? 燕韶南思绪起伏,话不多,也正贴合了她的身份,懂事、不张扬,叫人生不出敌意来。 只是茶水喝多了,免不了起身去方便,樱儿跟过去伺候,悄声同她道:“小姐,蒋老爷子让我跟您说一声,别像看犯人一样盯着几位小姐打量,他离远瞧着心里都毛毛的。嘻嘻。”说完觉着有趣,忍不住掩嘴而笑。 燕韶南连忙点点头,心下汗颜。 她再回去坐下来的时候,就听着秦四小姐道:“丫鬟下仆不济事,也要怪主人家平时没好好教导,现在世道那么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也敢贸然闯入,又是突遇暴雨,怕是身上的衣裳都淋湿了,那些暴民看到,如何能不起坏心?” 崔宛琳凑到燕韶南耳边,悄声道:“在说杨大人家里的不幸事,韶南你可听说了?” 第247页 燕韶南微微点头,她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杨栾两家明明不想宣扬,可这才短短两天,连这些公侯家的小姐们都知道了,真应了那句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朱秀岚离得近耳朵尖,诧异地望了燕韶南一眼:“你消息到灵通。” 朱孝慈慢声细语地对秦四小姐道:“不要,说了吧,太,太可怕了。” 前梁王妃怀她的时候年纪已经挺大了,中间又隔了很多年没生育,即使提前请了御医在旁边守着,依旧难产没保住姓命,不知是不是出生时太艰难,朱孝慈从一开口说话就口吃,这令得她格外不愿出门,除了崔家的姑娘,旁人很难请得动她。 也因为这一缺陷,朱孝慈十八了还未订亲,她哥哥梁王没去密州的时候,这都快成了他一块心病了,但在梁王府,从王妃到各院的莺莺燕燕没有一个敢多提这事的,都知道背后议论朱孝慈,一旦被他王爷知道了肯定会倒霉。 好好的聚会,崔宛琳也不想多议论这晦气事,听朱孝慈如此说,觉着正好差不多到了用饭的时候,吩咐旁边侍立的丫鬟:“去将各位姑娘都请回来就座,该叫大伙尝尝咱们家厨子研究的新菜式了。” 她率先起身往席上去,秦四小姐和两位姓朱的郡主跟在旁边,燕韶南觉着跟她们几个并行不大合适,稍稍落后几步,听着朱秀岚道:“杨家容不下,栾家将人接回去和离就是了,总好过将人逼死,可见两家的家长都是迂腐道学。” 崔宛琳好奇地问了句:“朱姐姐认识栾氏?” 她们这些人平时往来聚会很少邀请朝臣的女眷参加,何况死的栾氏已经二十多了,但若无交情,朱秀岚这忿忿不平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离远见过两回。我是觉着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了又要寻死,真是懦弱。所谓贞洁,不过是世间男人为了保证子嗣强加给女人的,栾氏又不是故意招蜂引蝶,不守妇道,可偏偏变成了她若活着,不管婆家娘家都抬不起头来,只有她死了,两家的男人才能松一口气,挺起腰杆来重新做人,这是何等地荒谬可笑。” 崔宛琳微微苦笑,朱秀岚这话说的不无道理,但也只有像她这等身份高贵且天不怕地不怕的郡主才敢肆无忌惮地宣之于口吧,至少按照崔家的家教,她只能在心里赞成,若敢当面附和,不用旁人,今晚她娘就会罚她去跪祠堂。 秦四小姐显然不赞同朱秀岚所言,但她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挽了旁边朱孝慈的手,道:“这件事是在提醒咱们,没事少外出闲逛,现在北方打仗,南面又闹海匪,外头真不像以前那么太平了,她若是安分呆在后宅,或者行为谨慎些,不去那些有危险的地方,也就没有这场祸事了,常言道,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孝慈姐,你说是吧?” 朱孝慈想要说的话一时表达不出,急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啊。咱们别,别说这个了吧。” 崔宛琳眼见客人们三三两两聚过来,也觉着应该换个话题了,拍手笑道:“大家都入座,咱们来行令猜谜,先来推举一人做令官。” 这场酒一直吃到下午申时才散,贵女们恋恋不舍地告辞,相约改日再聚。 燕韶南也想走,崔宛琳不让,非拉着燕韶南陪她送客。 做为主人,崔宛琳方才在席上可没少饮酒,此时有些醺醺然,等人都走干净了,只剩下燕韶南一个,嘿嘿笑着拉住她的手,露出醉意来:“韶南,你别走,今晚同我一起睡,我有事和你说。” 燕韶南被她摇着手撒娇,只得笑着答应:“好,你先喝个醒酒汤去,我和蒋老爷子说一声。” 今天的聚会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后来的行酒令,姑娘们玩得开心,燕韶南也觉着长了见识,足见五娘用心安排了。 老是呆在房里看卷宗,偶尔出来换换心情也不错。 等崔宛琳酒醒得差不多了,又沐浴去掉了身上的酒气,天已经黑了。 她去跟母亲问了安,说了说白天宴会的事,回来正好和燕韶南洗漱了歇息。 崔宛琳显得很兴奋,连连催促:“韶南你快着些,我都好久没有跟人同榻而眠了,一会儿熄了灯,把香荷她们都打发了,咱俩好好聊聊。” “好啊,你想聊什么?” “嘻嘻,你这两天跑去了哪里?三哥也没在府里养伤,韶南,我一直想问你,没好意思问,你是不是要做我嫂子了?” 熄了灯,朦胧的月光透着窗子照进来,隐约能看到身旁崔宛琳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吓了燕韶南一大跳。 崔宛琳听得她呼吸一滞,连忙表明自己的态度:“韶南你别多想,我是头一个赞成的。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三哥这么紧张一个人,连蒋老爷子都给你使唤了,嗯,你也不用担心,在这个家里,三哥向来说一不二,别说我爹他们了,就连大伯两口子也管不了他,也就是祖父的话他还能听一听。” 燕韶南打断她的胡言乱语:“五娘,没有的事,我这两天是和国公爷时常见面,不过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国公爷命我帮他查案。你不要跟别人讲,眼下这还是个秘密。” “啊?查案?是白天说的杨家那事么?” “有点关系,但最主要的是查国公爷为什么遇刺,谁在背后指使。” 崔宛琳半信半疑:“三哥遇刺不是刑部秦皑派人做的么,我听武阳公的孙女说姓秦的罪证确凿,大理寺很快就会定案,报给首辅以及圣上,明正典刑,还大家公道。” 第248页 武阳公一家,也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 燕韶南默认,关于案子的事她不想多说,停了一阵,听着崔宛琳将头埋在被子里吃吃笑道:“少骗我了,就算是查案子,那也是三哥找的借口,我跟你说韶南,这么些年朝中想打他主意的最后就没有不吃瘪的,他精着呢,你可别上当。” 第147章 定罪 这一晚,崔宛琳一直保持着酒后的状态,精神十分亢奋,东拉西扯地一直折腾到半夜才睡着。 换别人也许早就不耐烦了,但习惯了从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查找线索的燕韶南却特别有耐心的陪着她聊天,并且觉着失态的五娘十分可爱。 嗯,下次还找五娘一起喝酒,然后和她同榻而眠,五娘一喝多就会说些有趣的事。 五娘说,韶南,你要小心秦四小姐,她这次那么想跟我去彰州,不是想去宝中港玩,宝中港她一早就去过了,她是想去见三哥呢。而且在这件事上,定西侯夫人和我娘都极力撮合,三哥自然是向着你的,连见都不愿见她,她不敢对三哥怎样,就怕会找你麻烦,今天明显是还没回过味来呢,哈哈。 孝慈姐姐从话就不利索,唉,要不是因为这样,梁王多半会将她托付给三哥,三哥也很可能会答应,因为他那时候还不认识你嘛,要那样做我嫂子的就是孝慈姐姐了。所以说姻缘都是上天注定的,该你的就是你的,谁也夺不走…… 看来魏国公府和梁王两家交情确实深厚。 崔绎真对自己有情么? 听着崔宛琳说这些,燕韶南差一点自己都要信了。 自从崔绎遇刺醒来之后,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确实十分古怪,和原来相比,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有时候还透着暧昧,难怪叫人误会,但是没道理啊,她都用琴声试探过了,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慕,自己虽然长得不丑,可也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 也不知道明早醒来五娘还会不会记得,会不会后悔。 因为睡得太晚,第二天两个姑娘都起得迟了,燕韶南洗漱穿戴好,见崔宛琳还赖在床上不想起,捂着头哼哼唧唧喊疼,只得留下来又多陪了她半日。 快中午的时候她才带着蒋双崖和两个丫鬟回到枣花大街,准备回房继续看那些案卷。 把门的侍卫见到她们一行,登时喜形于色,上前见礼,道:“国公爷吩咐了,叫燕小姐一回来就去见他。” 经过崔宛琳一晚上的洗脑,燕韶南忍不住往那方面想,足下顿了顿,见崔安听到禀报已经迎出来,问道:“知道什么事吗?” 崔安低声道:“隐娘的下落查到了。” 果然是我想多了。燕韶南忍不住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句。 她叫两个丫鬟先回住处,跟着崔安直奔正房去见魏国公。 崔绎不知是身体真的在一天天快速痊愈,还是为了体面硬撑着,竟然没在床榻上半躺着,而是坐着他那辆轮椅车呆在窗前,离远就见到燕韶南步履匆匆走在院子里。 等她行完礼落了座,崔绎没有第一时间说正事,而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五娘那里都还习惯么?” 燕韶南连忙表示感谢:“五小姐人很好,尽心尽力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所有的安排都很周全,实在是费心了。” 崔绎笑了笑,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那就好。昨天的聚会都有谁去了?” 燕韶南微觉奇怪,他一个大男人关心闺中少女们私下的聚会做什么,噫,不过小公爷向来古里古怪的,上次还说要带着周世叔造反呢,对了,也不知道他想把族里哪位姑娘介绍给我周世叔? 她脑袋里胡思乱想,嘴里捡着印象深的逐一念叨了一遍:“有梁王的妹妹,定西侯家四小姐,还有肃王府的小郡主……” “肃王府,是那个叫朱秀岚的吧?” 咦,不提和他有缘的梁王妹妹,也不问对他有意的秦四小姐,却问肃王府的小郡主,还直道人家闺名,有古怪啊有古怪。 燕韶南想起刚才崔安的提示,心念一动,低声问:“那位隐娘是藏身在肃王府么?” 崔绎一怔,跟着笑了:“你这时候反应到快。” 燕韶南暗自愤愤不平:瞧不起人,我啥时候的反应都快!脸上却丝毫没有带出来,带了几分凝重道:“国公爷,消息可靠么?” 崔绎看了她一眼:“可靠。其实并不难查,黄义滨身为侍读学士,经常出入宫廷,最近和他往来最密切的就是肃王了。黄义滨既想瞒住女儿出事的消息,又不敢杀隐娘灭口,只能把人送去肃王那边,名为保护,实为软禁。并且我也派人混进王府去辨认过了,肃王刚纳了房姬妾,正是改名换姓的隐娘。” “这,是真的还是掩人耳目?”燕韶南颇为惊讶。 “自然是真的,一个朝廷的女谍而已,他若只是看黄义滨面子,想要救人,将她往府里一放,大理寺吃饱了撑得会去抓人,犯不着多此一举,看来那隐娘确实有过人之处。” 回京的时候,在城外,燕韶南是见过肃王朱栎珍的,一个大腹便便的糟老头子,面色赤红,两眼发青,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模样。 就这么一个人,纳了隐娘为妾,对隐娘而言竟已是莫大的造化。 什么世道! 随即她想起了那秦素女在牢里说的话,隐娘受到大人物的庇护,甚至说过会领回去做个侍妾,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第249页 不肯直说,又忍不住透露消息,这是出于嫉恨,不甘心一个人受苦,想隐娘也被抓起来? 隐娘到底和这些案子有没有关联,强行拿下审问,肯定要得罪肃王,国公爷本来就是一副不想深究的样子,这下更要打退堂鼓了。 她思来想去,决定先从侧面打听一下:“国公爷,您派去的人可留意到隐娘的境况如何?” “肃王府收留的不止她一个,朱栎珍纳她为妾之后,安排她住在王府一个单独的院子里,有几个人轮班把守院门,有男有女,都很年轻,身手不错。应该是她把关系好的同伴带了进去。” 崔绎越介绍,燕韶南越觉着这伙人问题很大,自己距离真相不远了。 这么说秦素女果真成了弃子。 “国公爷,是不是不好动手了?” “嗯,我现在不好得罪肃王,这事先放一放。”崔绎也不讳言。 燕韶南暗自叹息一声,道:“那能否派人在外围继续盯着,至少弄清楚她带去的都是哪几个,等风声过过,我想他们不会一直藏在王府中不出来。” “好。” 燕韶南郁郁回房,见满屋子堆得都是卷宗,心中厌烦,有些不想再看了,但想这其中说不定还有自己忽视的线索,耐着性子拿起一本,叫檀儿泡壶茶送来。 四月初,密州大捷的消息果然传回京城,一扫先前战局失利黄襄敏隐瞒军情而造成的颓势。 皇帝下旨,给梁王府和几名立功将领家中颁下了许多赏赐。 朝廷上下一片欢腾,大家都觉着挟此大胜,密州军很快就会夺回居安关,将胡人赶回西北,再不敢觊觎大楚。 唯有崔绎表现得很冷淡,甚至透着一股冷漠和不快,梁王府门前车来车往全是赶去道喜的,他身为梁王最好的朋友却好似不知道这回事,半点表示也没有。 燕韶南暗暗奇怪。 秦皑的死罪已经定下了,大理寺将其五条罪状上报内阁,最开始判其凌迟,十六岁以上的亲族斩首,后因刑部尚书余端礼和左侍郎铁英尉一齐上书请罪,变相以己身为其承担了部分罪责,皇帝朱笔御批,秦皑斩首,兄弟妻子流放密州戍边,算是看在他以往的功劳上格外开恩了。 余、铁二人另行处置,周行非、秦素女等督捕司的密谍首领因知道太多秘辛,将由大理寺少卿张山逐一进行甄别,涉案的直接在狱中赐死。 秦皑定于四月五日开刀问斩。 “秦皑没救了,你不用再为他费心。”崔绎道。 这早在他预料之内,没想到的是内阁将决定一众密谍生死的大权交给了张山,可想而知,这将极大助长张山的势力,令他比前世往上爬得更快。 自从燕如海当了泉关通判,自己又做为钦差去了趟彰州,很多事情都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针对梁王的阴谋必定已经开始了,自己派出去的人手却没有半点发现,时间越来越紧迫,实在不行,他就得暗中安排众多亲友赶紧离开京城,然后想办法请旨到密州去,阻止梁王返京,真到了那天,就在密州直接反了。 燕韶南惋惜道:“是啊,来不及了。若是再想去牢里见秦素女等人是不是也不方便了?” 她越想越不甘心,问崔绎:“国公爷,行刑之前能见秦皑一面吗?真相查不清楚,真是叫人寝食难安。” 要见秦皑,崔绎势必得亲自出面,再叫蒋双崖代劳的话看守那关不好说,也过不了。 崔绎道:“我试试,你别抱太大的希望。另外秦皑之前的那些手下尚有不少人在逃,问斩当天,不管是想救他的,还是想他死的,都会到现场去看一看,法场说不定会有异动。” 这个关键时候,他一点都不想惹麻烦上身。 “您是说隐娘等人会离开肃王府?” 第148章 劫难 等到四月五日这天,燕韶南发现自己实在是低估了京城老百姓爱凑热闹的程度。 按照惯例,秦皑将在当天辰时被从死牢里提出来,过最后一次堂,这时候犯人已经没有再为自己申辩的机会了,只是听主审官当堂宣读结案判词,而后被押上囚车,全京城游街示众,直到将近午时再送去刑场,验明正身开刀问斩。 一大早京城的主要街道就像赶庙会似的,不但大理寺和法场附近的街道上全是人,其它稍微繁华点的大街两旁,茶庄酒肆,甚至平房的屋顶都尽是看热闹的。 因杀的是刑部的官员,燕韶南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老百姓在议论这姓秦的如何罪大恶极,不但贪赃枉法,把好人屈打成招,私底下还养着杀手,听说朝中有好几位贵人都不小心遭了他的毒手。 她没去法场,穿了身男装,天刚亮就和蒋双崖守在白鹤大街街口一间酒楼邻窗的位置,此地离肃王府很近,前面一拐胡同里就是,不管由王府哪个门出来,要去大理寺和最终的法场,窗外都是必经之路。 除非对方有意绕远,但燕韶南觉着今天这日子,隐娘等人应该不会有这份警惕。 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放弃挽救秦皑,任由他去死,只想求一个真相。 虽然类似的情形蒋双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但面对着没见什么世面,在他眼中就像白纸一样纯洁的燕韶南,他还是忍不住感叹:“看吧,这些愚民就是这么好糊弄,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引导,谎言重复得多了,说不定就会被写进史书里,后世谁还管是真是假。” 第250页 燕韶南没有反驳,低声道:“老爷子,我们在做的,就是尽量减少这种悲剧。我不认识秦皑,但事情若真不是他做的,我希望可以还他身后的清白。” 白鹤大街上这会儿人来人往太多了,等了一阵,不见可疑的面孔经过,蒋双崖唯恐错过,有些担忧:“督捕司的人,肯定个个都精通易容改装。” 燕韶南道:“肃王我离远见过,不像省油的灯,国公爷也说他人很是精明,必定知道隐娘的身份,就算再信任,也不会放任不管,尤其是今天。所以极大的可能是王府直接派了车或者轿子,隔开闲杂人等,乔装改扮混在人群里的可能不大,也一定会派亲信跟着。” 她这话说了没多久,果然由胡同里拐出来两辆马车,车上带着肃王府的标识,不但有车夫,还有六七名侍卫随行。 “赫,不少人啊。”蒋双崖有些不敢确定是不是他在等的正主,安排人跟了下去,停了停,觉着不放心,起身道:“我也瞧瞧去。” 燕韶南又独自观察了半个时辰,再没看到类似的车辆,越发觉着之前过去的应该就是了。 果然不大会工夫蒋双崖亲自回来喊她:“车里一共四个人,两男两女,去了四方街,看打扮是认不出,应该都易了容,几个侍卫里面领头的姓许,身手不错,平时一向跟着王府长史。” 只听蒋双崖这粗略的介绍,燕韶南就知道应该是了。 四方街离着法场最近,这些人是去看斩首的。 她跟着蒋双崖往那边赶,想要亲眼瞧一瞧,问道:“那四人什么模样?有何特殊之处?” 蒋双崖道:“两个女子身形都很苗条,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做妇人打扮,二十上下,应该就是咱们在找的隐娘,矮的那个只有十五六,但同行的两个男子都对她颇为尊重。” 知道对方易了容,蒋双崖不说五官长相,只说高矮胖瘦,和他们相处时不经意间透露的细节。 他猜测道:“会不会是隐娘的妹妹,或是秦皑的什么人。” 燕韶南也意识到名册里没有年纪这么小的女谍,心念电转,突发异想:“蒋老爷子,咱们能不能找机会趁乱绑他一个?反正京里人贩子嚣张,向来不太平。” “一会儿等人齐了试试看。” 燕韶南他们要借机冒充京里的不法势力,而同一时刻,却有人真正遇上了生死劫难。 朱孝慈今日原本不想出门。 虽然听说秦皑对王公贵族们十分仇视,策划了好几起针对公侯的凶杀案,就连哥哥的好友魏国公也遇刺险死,她自然很恨这姓秦的,但到底是一刀斩落头颅,如此血腥恐怖,回避都来不及,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可架不住秦四小姐约了她好几回,不但写信,还亲自上门。 “孝慈姐姐,咱们直接去‘裳羽’的二楼,那家店就在大理寺附近,囚车一定会从下面经过,等看完了热闹,咱们再顺便订做两套夏天穿的裙子,我都安排好了,‘裳羽’今天歇业,除了咱们不招待旁的客人,保证无人打扰。” “裳羽”在京里开了十余年,专为官宦人家的女眷制衣,口碑一向很好。 朱孝慈不缺衣裳,但她难却秦四小姐的盛情相邀,去和王嫂说了一声,梁王妃叮嘱她看完了热闹早早回来,又叫总管安排侍卫跟去保护。 朱孝慈很少在外边做衣裳,觉着新鲜,但看“裳羽”的女掌柜同秦四小姐熟稔地打招呼,便知同伴是此地的常客。 女掌柜毕恭毕敬将两位贵女请上了二楼,奉上茶水点心,二人的贴身丫鬟在旁侍立,护卫们上去查看一番,见没什么问题,退至楼下等着。 女掌柜陪着说了会儿话,问二女想做什么款式的衣裳,聊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楼下突然传来动静,有客人这时候上门,听说铺子正歇业,在同伙计交涉。 来的是秦四小姐一位远房表嫂,因是亲戚,秦四小姐便叫人将她请到楼上来。 这位表嫂年近四十,看衣着打扮家中境况只能算是一般,但很会说话,变着花样的奉承两位贵女,尤其在知道朱孝慈是梁王的胞妹之后,盛赞王爷乃是战神下凡,率大军在密州力挽狂澜,又说自己的丈夫也在军中效力,回来说他那帮袍泽平日里一个个桀骜不驯,密州大捷之后都对王爷钦佩得紧,想去他麾下效力。 她若夸自己,朱孝慈还不觉着如何,但听她夸赞兄长,又是从最扬眉吐气的地方夸起,这令得郡主心花怒放,看对方登时顺眼了许多,不再遮掩缺陷,结结巴巴道了谢。 那表嫂眼中闪过同情之色,聊了一阵,话风一转,说起她丈夫认识一位年轻的将领,文武全才,不依靠家里的关系,一心想在军中闯出一片天地。 朱孝慈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只当闲聊,听着听着才觉出不对,对方明显带着意图,又不像是想帮那人走门路,引荐到哥哥手下,她很少经历这些事情,看向了一旁的秦四娘。 秦四小姐问过了表嫂对方在军中是什么品阶,回朱孝慈一笑,把在场的女掌柜和丫鬟们全都打发出去,开始细问那人姓氏,多大年纪,家里还有什么人。 朱孝慈听了一阵,脸上蓦地一红,这才反应过来:秦四娘的表嫂是想给自己牵红线。 这令她羞窘之余又隐隐有些难过:随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婚事成了老大难,门当户对的,哥哥怕她嫁过去之后受气,不用说旁的,哥哥自己就有那么多女人,有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面,他到是说过不如从手下将领里找个有前途为人靠得住的,但这需由哥哥拿主意,不该自己私下里道听途说…… 第251页 她想打断对方的介绍,可口吃令得她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 那表嫂大约见她涨红了脸,连忙站起身给她和秦四小姐添茶,就在这时,楼下大街上响起了喧哗之声,且越来越近,游街示众的犯人坐着囚车往这边来了。 秦四小姐拉了朱孝慈凑到窗前观看。 囚车周围是凑热闹的人群,有谩骂的,有捡了石头往犯人身上丢的,看不清秦皑的长相,只见他花白的头发披散开挡住了脸,头发上挂的全是脏东西。 “裳羽”的门口直至窗下,两家的侍卫一字排开,防范有人趁乱冲撞了自家小姐。 喧闹了好一阵,囚车去远,大街上逐渐安静下来。 两个姑娘都觉着有些口干舌燥,喝了茶水,秦四小姐忿忿不平地道:“就是这狗贼,不知为何对咱们这么深的恨意,竟敢派人去行刺魏国公,这么一刀斩了实在便宜他。” 朱孝慈点点头,能不继续说刚才的话题最好,她惜字如金惯了,不大会婉拒旁人。 就在这时,她突然觉着一阵天旋地转,退后了两步,扶着桌子软软倒下。 那表嫂见两位贵女都被茶里的药麻倒了,昏昏然人事不知,赶紧由怀里掏出封信,放在桌上,用茶壶压着,咳嗽一声,退后两步肃立在旁。 与旁边店铺相连的墙壁隐蔽处,一扇暗门无声而开。 两个早就等待在隔壁的蒙面男子悄悄过来,分别抱起了朱孝慈和秦四姑娘,原路撤走。 表嫂跟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门合上了。 第149章 魔窟 朱孝慈迷迷糊糊醒来,只觉着头痛欲裂,她呻/吟一声,意识逐渐回笼。 真冷啊,这是哪里?怎么黑乎乎的连盏灯都没有,身下木板硬得硌人,不远处隐约传来女子哀哀的哭声。 想起自己之前还身在“裳羽”,朱孝慈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出事了! 她只喝了一杯茶,那茶水有问题! 朱孝慈慌忙爬起来,手抱双臂缩成一团,试探着小声叫道:“春心,秋、秋屏!” 她先喊了两个贴身丫鬟的名字,但是无人应声,朱孝慈几乎要哭出来,颤抖着又叫:“从,从筠妹妹,秦从筠,你,你们都,去了哪里?” 这次有动静了,“咣当”!不知谁在外头往门上踹了一脚,男人粗鲁的声音响起:“醒了就等着,嚎什么丧?皮痒等不及挨收拾了吗?” 朱孝慈当即噤声,用手捂住了嘴,泪水涔涔而下。 完了!落到贼人手里了。 这一瞬间,她想起前段时间听说的光禄寺丞杨大人的儿媳妇自尽那事,听人议论的时候觉着离得很远,没想到同样的灾祸竟然这么快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朱孝慈怕极了,哆嗦着手在身上摸了摸,觉着穿的依旧是之前的衣裳,只是头上的簪子不见了,不知是不是掠她来此的人怕她用来自尽,特意收了去。 囚室不大,触手是光滑的木板墙,哭声由墙那边传来,显然隔壁也关着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听不出是否是秦四娘秦从筠。 朱孝慈在四周地上摸了摸,摸到了一团棉被样的东西,抓起来不等凑到鼻端,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臭味儿,她赶紧丢下,往墙角又缩了缩。 很快隔壁又有了动静,像是门被打开了,跟着隐隐传来拖拽之声,那姑娘哭声骤响:“不要,我不要,求你们了,我再也不敢了,饶我了吧……”跟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好似遭遇到了世间最悲惨的事。 朱孝慈听到一连串“咔咔”声,好半天才意识到那是自己身体颤栗,牙齿发出的撞击声。 哭声渐远,朱孝慈暗暗念佛祈祷,王嫂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命王府的侍卫们顺着“裳羽”那家店铺往下查,怎么还不来人呢,就算现在把我救出去我名声也完了,不想死就得出家做姑子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次响起了脚步声,有陌生男人跟门口的看守打招呼:“开门吧,轮到你看的这个了!” 朱孝慈瑟缩了一下,听着看守猥琐地笑:“这个成色可不错,我能不能……” “别想了,不过白虎厅那边有个受罚的,你可以去排下队,说不定能轮上分杯羹。” 看守一边开门,一边饶有兴致地打听:“受罚?为啥,又一个想逃的?” 后边那人慢悠悠地道:“不清楚,古幽篁下的令,大约是影响了他人皮上作画的兴致。” “那我不去了,经过他的手,好好的美人儿都变得血淋淋的,还有个屁的兴致。” 他二人聊着叫人惊厥的话题,进了门来,后面那男人借着门外透进的光亮,上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朱孝慈揪着胳膊提起来,拖着就往门外走。 一股大力传来,拉得朱孝慈胳膊几乎脱臼,只得呜咽一声,被动地被那男人拖行而出。 外边是长长的通道,布置得很简陋,没有窗户,只沿途有几盏青幽的灯。 那男人大约不耐烦再拖拽她,将她拉起来,矮身往肩上一扛,大步往前走,时不时和走廊上的看守错身而过,朱孝慈听到不正经的嬉笑声,间或还有人在她腿上摸一把,被那男人推开。 朱孝慈浑浑噩噩,只觉身在地狱。 这噩梦怎么还没醒,哥哥,你在哪里,快救救我…… 那男人挑珠帘进了一间屋子,然后一抬手,将她丢在了地中央。 第252页 屋里迷漫着呛人的烟味,四下很空旷,应该是个大厅。 朱孝慈骤然被摔,身上的疼痛令她神智一清,趴在地上抬头打量,只见前方丈许远地面铺着红毯,摆了长桌,有几个人坐在长桌后面,长长的白幔由高处垂下来,看不清楚坐着的是男是女,什么模样。 一旁痛苦的呻/吟声响起,打断了朱孝慈的窥视。 她循声望去,竟见与自己平齐的数丈开外,有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蜷曲着身体倒在地上,下身是单薄的绸裤,皮肉若隐若现,臀部和大腿破了好几处,血花点点,落在白色的绸裤上格外惊心,上面只穿了个俗艳的红色肚兜,裸露的手臂和后背上全是一道道的鞭痕。 角落里站了纤细的女子,一身劲装,黑布包头,带血的鞭子如毒蛇一样挽在她手臂上。 这地狱里竟然还有女子助纣为虐。 朱孝慈呆呆地想。 这时候那挨了打的姑娘大约有点缓过劲儿来,边哭边哀求:“好疼,求求你们,别打了,我家里有钱,要什么给你们……” 朱孝慈脑袋“嗡”地一声,这声音,分明是秦四娘。 “……从筠。” 秦从筠听到她的声音,浑身一抖,不知哪来的勇气,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向着朱孝慈爬过来:“孝慈姐姐!” 她还未爬出两步远,那女子一抬手,长鞭呼啸而至,重重抽在了秦从筠的背上,秦从筠就像一只被活剥了皮的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被鞭子带着滚了回去,鲜血四溢,她趴在那里没了动静。 “行了。”坐上一个男人开口制止,“你同她无仇无怨,打两下就得了,下这么重的手干什么,好好一个美人真打废了就不值钱了。” 另一人笑道:“放心吧,春儿手上有数,她是因为秦皑脑袋搬了家,心里觉着既痛快又难过,所谓的百感交集,才需要如此发泄一下。” 那个叫“春儿”的女子急急分辩:“才不是,你少胡乱编排老娘。” 她从秦从筠身上迈了过来,本已如惊弓之鸟的朱孝慈缩成一团:“不,不要打……你,你也是女子,为什么,帮他们?” 春儿将手里的鞭子虚抽一记,鞭梢擦着朱孝慈面颊扫过:“我最恨你们这些个千金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离了父母家人就得活活饿死,这等金丝雀,关在笼子里看的玩意儿,也敢瞧不起旁人,说什么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太凶悍了,对着这等女贼母老虎,朱孝慈不敢惹怒对方,低下头去没吭声。 一个男人起身由白幔后面出来,走向秦从筠。 “这你就错了,千金小姐有千金小姐的好,等她们学乖了,温柔小意地伺候起男人来,格外能令人满足。在咱们这里,她们的价钱向来高于那些小门小户抓来的。啧,这么娇嫩的皮肤,看来要留下疤了。” 说完了这番话,他不知从怀里拿出一葫芦什么药水来,徐徐倾倒在秦从筠的后背上。 秦从筠自昏迷中疼醒,凄声惨叫起来,那男人抬起一只脚,踩在她腰际,笑道:“别动,真留下疤我就把你送到隔壁去,叫古幽篁在你后背纹一幅画,纹个春宫图怎么样?” 秦从筠显然是听清楚了对方的威胁,浑身又是血又是汗,手抓着地面,把指甲都抓裂了愣是趴在那里没敢挣扎。 那男人笑了一声,收起葫芦,向着朱孝慈走过来。 “千金小姐还有一样好处,抓了她们,就可能向她们的父兄勒索钱财了,一千两黄金不在话下,遇上像郡主这等的奇货,低于五千两那就是瞧不起梁王殿下。”说话间,他伸手出去,捏住了朱孝慈的下巴,迫使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 午时三刻,准时行刑,没有人出来劫法场,秦皑人头落地。 稍后燕韶南得到报告,国公府的侍卫出手对付隐娘等人并不顺利,对方实在太警惕了,又是闹市,临近法场,蒋双崖挑选的人担心露出行藏,惹来肃王不满,最终放跑了三个,只抓到了当中一个少年。 自己人伤了好几个,匆忙之间不得已断了那少年一条腿。 不是腿骨折断,而是真断了,右腿自膝盖往下分成两截。 蒋双崖只得亲自出马,将几名伤者和俘虏都送去相熟的大夫处急救,那少年十分硬气,不管问什么都不吭声,只瞪着一双眼睛仇视地望着众人。 蒋双崖担心燕韶南亲自审问被人记住容貌,万一将来再有什么变故,叮嘱道:“燕小姐,咱们有审讯方面的高人,保证能撬开他的嘴,您就别露面了,有什么问题写下来,我去问。” 燕韶南点点头:“先查实身份。看看他和隐娘什么关系。”对方这鱼死网破的架势,令她觉着距离真相大约不远了。 就这时,一名侍卫领着崔安匆匆赶至。 崔安跑得满头大汗,一见二人便急道:“蒋老,燕小姐,国公爷叫你俩速速回府。” “回府?” “对,国公府。” 他不敢多言,只领着二人匆匆赶回了魏国公府。 燕韶南这才知道,就在今天上午,她在聚会上认识的梁王亲妹朱孝慈出事了。 第150章 勒索 梁王妃打发了心腹大总管来向魏国公府筹措金银,说是王妃的兄弟做生意急需一大笔现钱周转,想将城西一处避暑的山庄便宜卖了,因不敢叫家里知道,托王妃出面,问问国公爷能不能二十万两银子接手。 第253页 梁王府来人神色隐隐透着不安,魏国公府代管公中的二太太觉着一准是梁王妃的娘家兄弟捅了什么娄子,不好细问。 这么大的一笔数目,她不敢擅作决定,叫人禀报给真正的当家人崔绎。 若非崔绎因为梁王“谋反”的时间渐近,一直派人盯着梁王府,说不定就给对方蒙混了过去。 这令他想起前世,梁王府那边好像也跟他倒过一大笔钱。 只是当时他人不在京城,按他和梁王的关系,别说还有个山庄,就是空手来借,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后自然是不曾细问就给了钱。 见蒋双崖和燕韶南匆匆赶来,崔绎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吩咐道:“你们那边先放放,朱孝慈和秦四今天一早去了‘裳羽’,秦皑的囚车巳时三刻由她们楼下经过,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梁王府的侍卫赶到了那里,将附近几家店铺翻了个底朝天,咱们的人一直未见着二女回府。” 蒋双崖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梁王府那边没跟您说实话?这,国公爷,若真涉及郡主,到也怨不得梁王妃。” 崔绎脸色不是很好,没有多扯梁王两口子感情如何,梁王对朱孝慈这个妹妹又何等看重,径直道:“我去问不太合适,且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代我跑一趟,把银票给她,另外说清楚了,什么山庄不山庄,凑银子救人我这边义不容辞,但贼人既然敢冲着梁王府下手,所图岂会是如此简单,把贼人如何联络的,提了什么要求,全都问明白了再回来。” 蒋双崖连声应了,匆匆而去。 依他的身份和这一大把年纪,单独见一下梁王妃自然不成问题。 蒋双崖一走,屋里再没了旁人。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起身给崔绎斟了杯茶,柔声道:“国公爷,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当下能做的就是赶紧找到线索救人,不若我先去‘裳羽’看一看?” “我和你一起去。”崔绎将茶一饮而尽,扬声吩咐守门的崔平等人备车。 燕韶南心头一松,这会儿天都快黑了,去到现场,肯定要与梁王府的人打交涉,崔绎以国公之尊带伤一起前往,就是对查案最大的支持了。 “国公爷,您方才在跟蒋老说贼人所图甚大的时候,语气不容置喙,十分之肯定,能同我说说,贼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说了么?” 冷静之后,崔绎突然想起来,前世朱孝慈虽然不大现身于人前,但在梁王“谋反”事败全家抄斩的时候,她可是在王府自尽的,死后验明正身,证实不是由他人假冒,这说明朱孝慈最终还是被赎了回去。 那么她这次出事和梁王被诬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崔绎越想越觉着混乱,担心误导了燕韶南。 “您说了。”燕韶南追着不放。 崔绎只得承认:“我猜贼人是想借此对梁王不利。” 燕韶南颦起眉头:“眼下会针对梁王殿下的,第一当属胡人。” “胡人?” 崔绎想到在梁王死后不久,胡人兵马卷土重来,很快就占领了大半个密州。 燕韶南推着轮椅车出门,崔平接手,将崔绎送上马车,燕韶南也跟着上了车,等拉车的四匹骏马“哒哒”往出事的街铺而去,她道:“国公爷,我是这样想的,本朝自先帝废除厂卫之后,咱们的密谍除了出自军中,就只有刑部的督捕司,督捕司这几年壮大得十分迅速,尤其是在金风寨立下大功之后,但随着秦皑下狱身死,这一支基本上被连根拔起,从结果上看,叫人不得不怀疑是胡人在暗地里捣鬼。” “有道理,你继续说。” 燕韶南担心梁王和崔绎在朝中另有死对头,对自己的推断不是很有把握,道:“也有可能同南英侯被害、您和伍知府遇刺这些案子有关联,希望一会儿在‘裳羽’店铺里能查到线索,哪怕是一丝半缕的痕迹。” 梁王府以府里有贵重物品丢失,“裳羽”和窃贼相勾结为由封锁了大半条街,并且拒绝了五城兵马司想要接手的好意。 魏国公亲至,王府侍卫只能让开了路,请他带人上楼一观。 二楼之上,通往隔壁的暗门已经打开,隔壁是家绸缎庄,是百年老字号,在京里好几条街上都有店铺,可现在绸缎庄由掌柜的到伙计全都不见了踪影。 “国公爷,‘裳羽’开业于十一年前,最开始是因为给黄襄敏的夫人做了几套衣裳而闻名,慢慢打开了局面,您知道,这些铺子都有背景,不然的话无法立足,它和隔壁的绸缎庄都依附于福庆公主,每年要给驸马府上交四至五成的收益。” 崔绎不由地皱眉,要这么说,出事的第一时间梁王妃必定已经找过福庆公主了。 “福庆公主怎么说?” 王府的侍卫首领愁道:“福庆公主说,这些生意都是由伍四少在操持,叫我们王妃直接问四少,四少说之前绸缎庄的管事不会做生意,后来干不下去,将几家店拆开来卖了,接手这家的是个姓侯的外地人,出手很大方,每年除了给驸马府的孝敬,还分给四少本人至少两成的盈利。所以对他的底细四少也就没有多问。” 小霸王伍丰吉。 崔绎和此人打过不少交道,一听侍卫所言心下便已了然,同燕韶南道:“从姓伍的那里很难查到有用的东西,那是个要钱不要命的混人。” 第254页 说完之后,他转而问那侍卫首领:“贼人可有留下书信?” 侍卫首领面现犹豫,欲言又止。 崔绎不快:“赶紧,你家王妃急着凑钱,还能瞒过去不成?” 侍卫首领吞吞吐吐地道:“王妃不了死命令,不许我等外传,贼人留下一封信,叫王府准备纹银五十万两,定西侯府准备二十万两赎人,否则就要对郡主不利,定西侯府那边的丫鬟下人已经被咱们给扣下了,王妃亲自去见了定西侯夫人。” “如何交赎金?” “对方说看两家的表现再另行通知。” 如此有恃无恐,分明是暗示两家勋贵一举一动都在贼人的监视之下。 崔绎想了想,觉着没有什么要问的了,示意小厮把他推至窗前,腾出地方来,将梁王府的侍卫首领留给了燕韶南。 燕韶南已经细细察看过了密道,反复开合着那扇暗门,并以指腹触摸机关合页。 “这些布置年代久远,不是为了此次劫人特意改造,这家店以前十有八/九做过类似的事。” 侍卫首领道:“一直没有传出风声,但凡有一点流言蜚语,咱们也不会让郡主进这黑店。” “茶水点心都验看过了?” “茶水里兑的是很常见的迷药,我们郡主和秦四小姐既无经验,也没有防备之心,很容易就着了道。” 燕韶南想了想,突然问了句题外话:“国公爷,那徐赢现在关在牢里,还是已经去了驸马府?” “被伍家人保出去了吧,待我差个人去问问。” “若是已经在伍家了,便将他要过来,问他可知道这两间店铺的底细。” 崔绎没有多问,立刻安排人照做。 “剩下还能查一查的,就是秦四姑娘的那位表嫂了。” ***** “从,从筠妹妹!” “冷……” 朱孝慈也觉着冷,在黑暗中抱紧了同样衣衫不整的秦从筠,触手黏腻滚烫,还带着一股呛人的怪味儿,朱孝慈明知道对方在发烧,却是除了哭泣毫无办法。 脸上湿了又干,就在刚刚,秦从筠还清醒着,两个姑娘瑟缩在大厅的角落里,被迫观看了一场群魔乱舞的春宫淫戏,秦从筠的鞭伤已经上了药,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生生吓得。 那些恶魔竟然说要她俩一旁学着点,先习惯习惯,学会了好接客…… 囚室的门“咣当”被人踹开,一个男人如狼似虎冲进来,扯起秦从筠就走。 两个姑娘一齐尖叫,秦从筠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被人拖拽了出去。 半昏半明中有人抓住了朱孝慈的胳膊,满满恶意地道:“结巴郡主,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不要,我,我不去,求,求你。”朱孝慈觉着自己还不如像秦从筠那样神智不清。 被拖出门的瞬间,她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女子的惨叫声,将心一横,一头向着旁侧的石墙撞去。 只是还未触及硬物,长发便被人死死揪住! “放,放放,放开我!不要,我不要!” 那男人揪得她头发生疼,冷冷地道:“不要什么?话都说不清楚!再啰嗦一句,老子就将你丢到白虎厅去,赏给下面那些干粗活的。” 朱孝慈打了个寒战,当即噤声。 那男人用手指掐着她面颊,恶狠狠地威胁:“说好了,一会儿你若是敢发出半点动静,我叫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朱孝慈不敢看对方长相,低垂着头不作声。 那男人大约是满意了,将她由地上拽起来,肆无忌惮地搂紧了她。 ※※※※※※※※※※※※※※※※※※※※ 抱歉。出差回来了,感冒一直没有好转,迷迷糊糊上班,下班,打针,吃药,2019年初始看到大伙留言什么的,才反应过来,也忘了给书友们道一声新年好。 第151章 凌虐 朱孝慈被强行带着,好似在迷宫里转来转去,不多时进了一间屋,被那人一甩胳膊,丢在了地上。 她披头散发,很想就此趴在那里再不起来,却听着男人一步步走近,在她身边席地坐下来。 “常言道落配凤凰不如鸡,郡主此番可是深有体会了吧。” 朱孝慈想说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这般折磨我?想起对方先前的警告,将不忿的质问咽了回去。 那男人显是满意了,伸出指头像逗猫狗一样撩了撩她的头发,嫌弃道:“啧,看看金枝玉叶大小姐啥德行了,自己去收拾收拾,换件衣裳,回来伺候老子喝酒。” 朱孝慈默默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所呆的这间屋子不大,格局透着古怪,三面墙壁挂着不堪入目的男女嬉戏图,竟然没有窗户。 地上铺着价格不菲的长毛地毯,中间小几上摆了些酒具,除此之外,就是张半透明的屏风,屏风后是张大床。 床上散落着些女人的衣裳,床脚处立着个雕花的洗手架,上面放着洗漱用的铜盆。 朱孝慈目光游移,慢慢挪将过去。 这时候门被砰砰敲了两声,那个曾将药水倾洒在秦从筠后背,又摸着她的脸轻薄了好一阵的男人开门进来,看到屋内的情形挑眉笑道:“最新消息,两家都在凑钱,看来咱们还是低估了两个小美人儿,尤其是郡主,就算拿纯金铸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也用不上五十万两银子。” 第255页 朱孝慈半晌才反应过来,捂着脸无声而泣。 “意料之中的事,不用特地来说。”坐着的男人对同伴也透着冷漠。 “哥哥是来劝你及时行乐的,看这架势,多半用不多久就要将人送回去了,要珍惜啊,梁王的亲妹妹,他们几个可都等着一亲芳泽呢。” “谁要与我抢?” “古幽篁,你待如何?” 那男人沉默片刻,道:“把那个姓秦的给他送去就是了。” 他说的是从筠妹妹,她还病着,他们要把她送去给那怪人折磨!朱孝慈转过身,乞求地望向两人,可那两个男人全都视若无睹,朱孝慈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后来的男人笑笑,转身而去,还给他们关上了门。 朱孝慈在洗脸的铜盆里照见自己面色苍白如鬼。 这真是一场噩梦!家里已经在凑钱了,很快就会来赎自己,梦会醒来,只要再忍一忍。她使劲闭了闭眼,挑了件不是太暴露的衣裳换上,挪至小几旁边,跪坐下来,低头不语。 那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高鼻深目,就连长相也透着凶狠,叫朱孝慈靠近了就想打冷颤。 他没有强迫朱孝慈为他倒酒,斜眼看了看她,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猛然抬手扯住了朱孝慈的衣领,拉近过去,俯身含住了她的樱唇。 “唔!”朱孝慈拼了命挣扎,可若论力气,她就像是一只被老鹰逮住的小鸡,又如何挣脱得了,那男人粗野又蛮横地分开她的唇瓣,舔舐她的贝齿,攫取的同时亦将烈酒哺入她口中。 朱孝慈活到十八岁,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冒犯她,她整个人已经懵了,挣又挣不脱,下意识地便咬了下去。 那男人反应却是极快,伸手便捏住了她的下巴,跟着抡起另一只手掌,狠狠一巴掌扇在她面颊上。 朱孝慈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滚倒在地毯上,然后才感觉到脸疼耳鸣,嘴里发腥,抬手一摸,满掌鲜红,却是口鼻在一齐流血。 她张了张嘴,想说“你打死我吧”,羞愤加上气苦,结巴得更加厉害,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男人恶狠狠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站起身,不知在墙壁上触碰到了什么机关,凑上去俯身看了两眼,回来将朱孝慈揪起来,拖了过去:“你自己看好了,要不要和她一样!” 朱孝慈这才发现,墙壁上的画挪开了一块,露出下面透明的水晶,若将眼睛对上去,正可看到隔壁房间内的情形。 她不想偷窥,可又不敢触怒那男人,只得凑上前去。 一墙之隔是个极大的厅堂,数层粉红轻纱由高处的顶棚垂下,再以黄金挂钩束向两旁,地上是暗红色的竹编席子,迎面正当中摆了张红漆镶金的长榻,榻上被褥绣着鸳鸯戏水。 整个大厅布置得纸醉金迷,充斥着一股高档妓馆的糜烂气息。 朱孝慈已经被折腾得麻木了,若只是这些,她还不会觉着如何,但此时榻上坐了个女子,竟然光溜溜地没穿衣裳。 那女子面朝里,以赤/裸的后背对着这边,下身盘坐,勉强扯了被子的一角遮羞,灯火照在她身上,只见沿着脊骨有一道狰狞的鞭伤,显得旁处娇嫩的肌肤格外可怜。 朱孝慈如受重击,无需猜测,只这道鞭伤便足以证明,那是秦从筠。 一个相貌丑陋,举止透着猥琐的侏儒走至榻前,伸出手去,放在秦从筠肩头,而后沿着那道鞭伤慢慢向下,好像在抚摸一只有了裂纹的瓷器。 而后他找出块帕子一样的东西,塞到了秦从筠嘴里。 长长的皮制针包打开,里面插着长短粗细不一的画笔、银针,以及各种造型古怪的工具。 那侏儒慢腾腾开始调色的工夫,有人上前把秦从筠两手缚住,按住了她的肩头。 虽然听不到那边众人在说什么,但朱孝慈已经意识到他们这是要做什么了,她只觉身体抖得厉害,两腿却像灌了钻一样动也动不了,不知过了多久,那侏儒开始下手了,和她所想刺配犯人的那种刺青不同,他打好了草稿之后,用的竟是锋利的刀子。 鲜血沿着白腻的肌肤蜿蜒而下,侏儒下手极快,或在伤口洒上五颜六色的粉末,或直接动用烧红的烙铁,可想而知秦从筠遭了多大的罪,朱孝慈看着她就像是一尾穿在签子上的鱼,青筋凸起,挣扎不脱,很快整个人就像是从血水里捞上来一样,吓得再也站立不住,扶着墙大口的喘息。 就连那男人的手好像毒蛇一样,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她也不敢反抗。 “放心吧,古幽篁精于此道,她会没事的,遭点罪而已,背上多了幅画,美得很,你要试试么?” 朱孝慈拼命摇头。 那男人伸手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凑在她耳畔小声道:“好吧,我也有些舍不得。那矮子有些怪癖,每次完工之后,都要趁着新鲜睡一睡纹了画的美人儿。” 热呼呼的酒气喷进耳朵里,朱孝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呆怔怔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秦从筠后背上那副画快完成了,古幽篁换了银针在手,开始精雕细刻,突然有一个锦衣人脚步踉跄自旁边走近,进入了朱孝慈的视野。 她不由地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还是觉着不可置信,抬手揉了揉,整个人因为这一变故好像突然活了过来。 第256页 隔着透明水晶,就见那个锦衣人在古幽篁旁边俯下了身,手指轻触那副血肉模糊的画,虽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看侧脸,就能觉出他的激动亢奋。 最关键的,这人朱孝慈认识,康宁侯张信瑞! 他可不是一般的侯爷,太后的亲弟弟,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是一副常客的模样! 张侯爷不会不认识秦从筠,为什么非但不施以援手,还露出了一副色迷迷的样子,难道他才是这个魔窟真正的主人,最大的那个魔头?自己落到如此境地也全因他在背后主使? 朱孝慈呆呆看着那个姓古的侏儒放下了手里的针,康宁侯一脸淫/笑,想要把浑身是血的秦从筠抱起来,带去别处,可他脚步虚浮,不但没能将人抱起来,反而一头栽到榻上,和秦从筠滚到了一起。 旁边的侏儒拍手叫好,随即也加入其中。 接下来的情形不堪入耳,朱孝慈整个人已经傻掉了。 那男人见状“呵呵”笑了两声:“看到熟人了也不吭声?看在郡主这么乖的份上,我允许你开口,想说什么说吧。” 朱孝慈艰难地收回目光,望向那男人,哑着嗓子道:“不,不,不是说,我们两家在,在凑钱了吗?等,等凑够了钱,你,你们会,会不会放,放过……” 那男人没有耐心听她说完,嗤笑道:“放心,我们做生意向来是言出必行,童叟无欺,不过郡主,你不会天真的认为你和那秦小姐会完璧而归吧,既然来了,总要留下点什么,或是像秦小姐那般,身上多出点什么来,以作留念。” 他的手暗示地抚摸着朱孝慈光滑细腻的后背,低下头,再度吻住了朱孝慈的双唇。 这一次,宛如惊弓之鸟的朱孝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敢有所抗拒。 第152章 徐赢 涉案的秦从筠表嫂娘家姓陈,是个武将世家,家里人丁不旺,因为父母去得早,到她这一代,只有她跟兄长二人,兄长原本在密州军前做到了四品武官,却因为去年征北主帅姜同光惨败,战死在疆场上,连尸体都没找到。 陈氏在夫家过得也不好,公婆不喜,丈夫另有新欢,唯一的儿子也得病夭折,当家主妇失踪到现在,竟然没人发现不妥,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燕韶南支使了崔绎的手下去细查陈氏的底细,尤其是都接触过什么人,近期行止有无异常等等。 因为担心打草惊蛇,没敢画影图形全城搜捕此女,只命令五城兵马司当中同燕王和魏国公亲厚的两支人马差不多近千名兵丁乔装改扮,分散到全城各处,希望她能再次现身。 蒋双崖从梁王妃处回来,除了拿到贼人留书,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到是自燕韶南力主讨要过来的徐赢那里,有了意外收获。 只要是燕韶南提出来的,崔绎都毫不犹豫地照做,若只是单纯找徐赢来询问很简单,不过是跟驸马府打声招呼的事,但崔绎担心姓徐的另打算盘,存心欺瞒,索性向伍丰德讨要护送回京的人情,把此人的归属一并要了来。 从此徐赢就是他的人了,是生是死都和驸马府再无瓜葛。 徐赢之前的傲骨已经在大牢里消磨干净了,知道魏国公并不待见自己,人也光棍,一来就跪下给崔绎磕了几个响头,道:“国公爷,您有什么吩咐,小人必定赴汤蹈火,绝无二话,否则天诛地灭。” 崔绎低头看他,淡淡地道:“你不用赌咒发誓,席龙刺杀本国公的账还没有清算完,你们督捕司的人本国公一个都不想用。是燕小姐屡次提起你,你先跟着她做两天事,看看有没有用再说。” 徐赢急于表现,对于听令于一个年轻姑娘毫无抵触,凡是燕韶南问到的,那都是知无不言。 “燕小姐,您真是明察秋毫,猜测的再对也没有了,‘裳羽’这家店铺和它隔壁的绸缎庄正是督捕司布设的暗桩,因为掌柜的是女子,经常和官宦的家眷打交道,这条线一直掌握在秦素女手里。” 国公府的人已经由大理寺那边了解到,张山甫一接手所有被关押的督捕司密谍,便开始大刀阔斧进行清洗整编,之前审过的统领头目,除了徐赢因涉案不深,转换门庭又快,得到了贵人的庇护活了下来,其他像周行非几个失去价值,已经被秘密处置了,尤其是秦素女,张山担心夜长梦多,在秦皑开刀门斩的前一晚就先勒死了。 底下的数百人打散了,或派往军中待罪立功,或安排给达官显贵做护卫,大理寺也从中挑选了部分人手充实力量。总之昔日的刑部督捕司已然土崩瓦解,再不复存在。 “秦素女入狱之后呢?” 徐赢还不摸燕韶南的脾气,不敢直说不清楚,迟疑道:“那大约只有和她相熟的人才能指挥得动吧。那娘们皮里阳秋,跟小人向来隔着一层。” 燕韶南想了想,道:“你再好生回忆一下,京里类似的地方还有哪些,不管是不是秦素女掌管、知情的,全都盯紧了,看看里头是否还有人在活动。叫人备车,一会儿你跟着我出去转转。” 徐赢赶紧答应,也不问去哪里,反正照国公爷的吩咐,跟着这位燕姑娘叫她满意就没错。 趁着备车的间隙,他讨来了纸笔,坐在角落里冥思苦想,“刷刷”一连写下了十几个地址。 “燕小姐,这里头应该大多都已经关门歇业了,知道内情的听到风声早跑了,原本蒙在鼓里的,抓来也没用,到是有几个充当耳目的小帮派应该还在做着旧营生,要重新接上头也容易。” 第257页 燕韶南要的就是这些讯息。 梁王府出事,崔绎身边正是用人之际,有了徐赢,燕韶南也就无需蒋老爷子再时时跟在身旁。 崔绎已然下令召集国公府护府兵丁以及各房的侍卫五千余人待命,真若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崔氏族里还能凑出几千男丁来,他担心没了蒋双崖,燕韶南差遣不动他手底下的人,事事请示太耽误时间,索性派小厮崔安和丫鬟香蕊跟去伺候。 燕韶南要了一辆没有标识的车,带着徐赢在京城大街小巷转了转,边实地查看过,将人手派出去,边听徐赢漫无头绪地讲叙秦皑往日如何运转督捕司。 “你先说京城,别管有用没有,统统说出来。我也不瞒你,梁王府在‘裳羽’被人劫走了一样宝贝,国公爷下了死命令,咱们必须得抓紧时间将‘它’完好的找回来。这也是你立功的大好机会。” “是,小人晓得了,多谢燕小姐提点。”徐赢抹了把汗。 天罗地网逐渐散下去,排查甄别需要时间。 燕韶南微微松了口气,身体向后靠,接过香蕊递过的茶盏,她看出来徐赢这半天很紧张,望了他一眼,问道:“还有一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想问问你,若是在全城搜捕戒严的情况下,你手里有现银七八十万两,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运出城去?” “七、七八十万两?” “可能还不止。” 徐赢也算是见多识广,可也没见过那么多真金白银,想象了一下,艰难地道:“这么大的目标,怕是不可能吧,除非里应外合,还得是真正的大人物为其打掩护。” “真有这等后台,也不用冒险运出城,先悄悄放到府邸的库房里,等风声过了再处置岂不是更方便。” “是啊,哈哈。”徐赢凑趣地笑了两声,见其他人都板着脸,车里气氛凝重,才意识到燕韶南根本不是在说笑。 他正想要再说两句,缓和一下尴尬,却听着燕韶南报了个地址,马车调头。 燕韶南看向他:“我们抓了个人,身手十分不错,正在审问,带你去瞧瞧,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认得。” 徐赢没敢多问,低声应是。 身手不错有个屁用,那“石血佛”温庆何等厉害,还不是如丧家之犬,活活被玩死了,他自觉武功也不差,需得听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己还算好的,看看督捕司其他的人,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逞强斗狠,只有死路一条。 很快车到地方,徐赢打起精神,跟着崔安进去辨认俘虏。 不出燕韶南所料,徐赢很快回来,神色凝重又透着几分激动之色,低声向她回禀:“犯人名叫秦小豪,今年刚满十六岁,确实是个练武的奇才,要是秦皑和督捕司不出事,他会在一两年之后加入我们。” 姓秦,莫不是秦皑的子侄? 燕韶南心念电转,在脑海中回忆自己看过的资料,不管是被查抄的秦家,还是督捕司名册上都没有这个叫秦小豪的,她端详了两眼欲言又止的徐赢,心中一动,问道:“难不成他与秦文星有关,是秦文星的弟弟?” 徐赢心悦诚服地拍马屁:“燕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怪不得国公爷委以重任,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您。这秦小豪虽是秦文星捡回来的,二人感情深厚,同他的亲弟弟也差不多,秦文星惨死金风寨,秦小豪深受打击,秦皑说他还太稚嫩,需得好好磨练一番才能派上用场。” 原来是这样。 燕韶南猜错了,偏遇上徐赢百般讨好,句句捧场,叫她憋不住地尴尬,怪不好意思的,轻咳了一声,问道:“他和隐娘的关系很亲厚?” 这属于明知故问了。 隐娘好不容易逃脱了清算,不惜委身于肃王那个老家伙才在王府里站住了脚,却还不忘记拉秦小豪一把,给他提供了藏匿之所,这可说是过命的交情了。 徐赢道:“小姐说的是,大家看在秦文星份上,平素对他都会照拂一二。”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已经上了魏国公这条大船,势必要同过去彻底割裂,再有所保留,不会有人念着他的好,最终还是自讨苦吃,他下定决心,道:“秦文星还有个小两岁的同胞妹妹,他去金风寨时明知活下来的可能不大,跟秦皑提出来,想要求个恩典,放他妹妹琼英去过寻常人的生活。可那丫头从小耳濡目染,又知道不少秘密,秦皑虽然答应了,却一直拖着没办,如无意外,秦琼英也应该和那些人在一起。” 他不知道魏国公的人是从哪里抓到了秦小豪,又不敢瞎打听,只能含糊提醒。 燕韶南经他这一提醒,想起抓到秦小豪的时候,他们一行乃是两男两女,其中一个不需说,是隐娘无疑,另一个多半就是秦琼英。 原本好好躲在肃王府,偏要出来亲眼看着秦皑人头落地,这是多么大的仇恨。 而且她们和那秦素女出于同门,又同是女子,知道“裳羽”的秘密不足为奇,仅凭她们很难做得成这等大事,难道竟是肃王在背后指使? 第153章 王府 若是肃王朱栎珍做的,那还真是相当的棘手。 本朝世袭的实权王爷,还是皇帝的亲叔父,可以说除了涉及谋反篡位的大罪,其它的作奸犯科之举就算坐实了也不会令他伤筋动骨。 大理寺的张山等人真不知道隐娘藏身肃王府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捋朱栎珍的虎须罢了。 第258页 不管肃王是不是暗中主使之人,这个案子查到现在已经是避不开他了。 这超出了燕韶南的能力范畴,只能去向崔绎求助。 在她想来,就算是崔绎怕也得犹豫犯难。 毕竟国公比之王爷,爵位上天生就矮一头。不管是年纪、资历还是朝中的势力,样样不如对方,若说圣眷那更加没得比。 她认识崔绎这么久了,看他一直横着走不吃亏,可不排除魏国公这块金字招牌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仗势压人不算本事,小公爷成色到底如何还看他愿不愿意斗肃王这只拦路虎。 崔绎面色如常听完她的猜测,问道:“你想要怎么查下去?” “距离两位姑娘出事已经过去了两天,徐赢提供的那些地方都没查出异常来,不是徐赢不尽心,怕是对方对此早有预料,舍弃了利用督捕司的暗桩,他们在京城另有隐秘的地点藏身,估计人数不少,多是江湖人,有重要的人物坐镇指挥,不需事事请示。除非调集五城兵马司和三大营的官兵全城搜查,单靠碰运气很难逼他们现身。” “人还在对方手里,投鼠忌器,这条路行不通。” “是,国公爷明鉴,那就只剩下肃王府隐娘的这条线了,一方面,需得赶紧撬开秦小豪的嘴,这个我来试试,另外也不能任由隐娘几个躲起来不管,只有叫他们知道肃王府也呆不下去了,情急之下自然会现原形。而且从此处着手,对方摸不清楚咱们的真正目的,不会打草惊蛇。” 崔绎答应地异常干脆:“好,肃王府那边我来想办法,等用着你时,我再叫人通知你。” 燕韶南看着他,想提醒他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朝堂的凶险,真是身在悬崖,如履薄冰,无时无刻不得提着小心,崔绎对这一点应该比自己更有体会。也不知道远在彰州的父亲此刻是否后悔寒窗苦读多年,付出半生努力跻身官场。反正她父女二人已经上了崔绎的贼船,身家性命早系于他一身了。 崔绎看出她有些不安,笑了笑,道:“看看你那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我叫他们熬点甜粥,你喝了赶紧去好好睡一觉,放心吧,两家赎人的银子已经凑的差不多了,就算咱们全无进展,人也能平安赎回来。” 燕韶南点点头,虽然有些不甘心,还是小声应了。 崔绎叮嘱她:“往后出去多带人手,不管去哪儿都注意安全,不要涉险。” 绑匪如此嚣张疯狂,他不惜对上肃王,花费心思想要救回朱、秦二女,不过是担心此事与好友梁王的冤案有关,京中形势风雨飘摇,若换作出事的是燕韶南,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 燕韶南心下一暖,眨了下眼睛:“放心吧,我也是有杀手锏的。” 若比抽丝剥茧,寻找线索查明案件的真相,崔绎自觉比不上燕韶南,但若说到同人勾心斗角,在权势的海洋里兴风作浪,十个燕韶南加起来也比不上他。 要动肃王那老东西,他只是一瞬间就想到了两个取胜的关键。 第一,要借力。 第二,这件事不能先斩后奏,动手之前必须要和祖父说一声。 帮手好找,相比起来,反到是说服祖父的难度要大一些。 打发走了燕韶南,他先找来帮老公爷看病开药的御医,详细问了问祖父最近的身体状况,得到不容乐观的答复,呆坐良久,吩咐崔平推他去祖父居住的院子。 他回京之后探看过很多次祖父,但因为两人的身体原因,并没有深谈。 老爷子经常正和人说着话就歪在那里睡着了,前生他在梁王出事之前就过世了,这么算起来,实在不剩多少时间,崔绎纵是心如铁石,也不忍和他透露谋反的事,一拖再拖,搞得他都有些怕见祖父。 好在这次只是收拾肃王的一个姬妾,又是行刺自己的疑凶,祖父肯定会全力支持,不会有二话。 崔绎在祖父房里呆了将近半日,看着老人家睡着,方才离开。 接下来,他差人送信联络,秘密约吏部尚书孔咏德见了一面。 随着兵部尚书黄襄敏倒台,刑部尚书余端礼获罪,孔咏德离着交出首辅之位越来越近,他自己却并不甘心,认为皇帝是得到了外戚勋贵的支持,方才急于从士大夫手中夺回权柄。梁王接掌了兵权,这也到罢了,好歹是临危受命,又确实打了胜仗,眼下肃王竟要插手户部,其他的国公侯爷也纷纷出来做事,这样下去,大楚朝非乱成一锅粥完蛋不可。 他实在是有负先帝所托啊。 这等心情之下,孔咏德突然听崔绎说秦皑尚有几名心腹手下藏在肃王府,肃王受其蒙骗,将其中一女纳为妾室,不由心中一喜。 叫他觉着振奋的是崔绎这态度。 崔绎在勋贵当中年轻有为,个人能力加上崔氏一族的实力,孔咏德早就觉着有些扎手,没想到他要窝里斗,转头去和肃王朱栎珍互咬。 还是太年轻啊,自己必须要助其一臂之力,免得他见难度太大,寻思寻思又打了退堂鼓。 “阁老,那隐娘几人与行刺本国公的席龙乃是同谋,南英侯和武阳公世子的几桩案子他们也脱不开干系,我这一趟彰州之行九死一生,必须要将人全都拿下,细细拷问,只是如此一来,肃王爷的面子就不好看了,怕是他一听到风声,就自己先把人处置了,来个死无对证。没办法,我只能向阁老求助,还请阁老教我个万全之策。” 第259页 “哈哈,这有何难。要我说,这事小公爷就不要亲自出面了,既然是后宅的人,就通过后宅解决。小公爷,你附耳过来,老夫教你,如此这般……” “受教受教。”崔绎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肃王爷那边还要拜托阁老。” 隔天,肃王府一个偏僻的小院里,隐娘三人正在商量如何营救秦小豪。 在座的除了秦琼英,还有一个脸被烧伤的中年男子,名叫宿明义,也是督捕司的人,毁了容之后不方便再到处跑,便做起了内部的教习,秦琼英、秦小豪等人的一身武艺正是跟他学的。 “肃王的那班侍卫都是饭桶白痴,到现在也没查清楚是谁对咱们下手,嫂子,我这两天右眼总是莫名地跳,你再催催那姓许的,若是还没有进展,我就和宿叔出府去住。” 说话的是年纪最小的秦琼英。 隐娘已经二十多了,平时巧手装扮,看上去年轻貌美,但这么多年风时来雨里去,脸上还是留下了不少痕迹,她并不在乎宿明义在场,正仰着头对镜往脖颈上涂抹保养的香脂,道:“别急,外边更不安全,那些江湖人下手太黑了,我担心他们过河拆桥,利用完了咱们就扔。” 秦琼英小声嘟囔:“出卖咱们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宿明义劝道:“琼英听话,隐娘所虑也正是我担心的,咱们帮他们做了那么多事,那伙人却始终不肯透露背后的老大是谁,这说明对咱们还是抱有戒心,出卖人无需有好处,也可能是为了减少麻烦。” 他们几个本就一身麻烦,眼下秦小豪又意外失手,余下三人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秦琼英不忿地道:“他们想要搞垮朝廷,换个人来坐天下,咱们又不想由中分一杯羹,不过是盼着恢复自由身,这么便宜的打手去哪儿找。” 隐娘轻拍她手臂,叹息一声:“就怕是与虎谋皮啊。”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裳,道:“我去找许侍卫,看能否见一见王爷的长史,宿叔你看着点琼英。” 肃王府管理甚严,各院界限分明,众姬妾无故不得离院闲逛,隐娘应对起来颇有经验,向管院子的太监提了要求,又塞了点银子,那太监做这事不是头一回了,知道上头对这边儿特殊对待,点点头,快步往前头给她找人。 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太监独自回来,言道今儿实在不巧,许侍卫他们那一队人都随王爷出府去了。 非但是那些侍卫,就连长史往下很多王府的官员也都一同跟去。 隐娘深觉消息闭塞,打听道:“可知道王爷做什么去了?” 那太监道:“听说都督同知张赫张大人约了王爷摔跤赛马,拿出几匹好马做赌注,朝中很多大人闻讯赶去瞧热闹,连孔阁老都去了,为了王爷的面子这比试咱也不能输啊。” 隐娘熟知朝事,心下了然,这场聚会多半是孔咏德整出来的,想要借此缓和士大夫与王侯勋贵们的矛盾。 她没当一回事,转身打算进屋,恰在此时,一行人进了她的院子,为首是王妃跟前的刘嬷嬷。 “秦氏,王妃有话问你,跟老身来吧。” 第154章 琴宗 隐娘一见这架势,就意识到了对方来意不善。 她来到王府之后,只见过肃王妃一次。 刚进门敬茶的时候她偷瞥了一眼,见上首端坐了个衣饰华丽的妇人,身材发福走样,面色肃然。 这之后井水不犯河水,王爷虽然来她房中歇了几宿,也到不了叫人妒忌眼红的地步。 肃王妃召唤,她不能不去,隐娘也不担心自己会吃亏,就王妃身边的那些丫鬟婆子,又有哪一个经得起她一招半式? 出于稳妥,她还是恭敬地请对方稍候,借着退回屋整理衣裳的工夫,叫秦琼英去小郡主朱秀岚那里暂避。 在她俩的有意接近之下,秦琼英和朱秀岚见过几次面,朱秀岚性格直爽没架子,秦琼英投其所好,二人算是一见如故。 比如说朱秀岚之前去参加了崔宛琳召集的聚会,和定西侯府的秦从筠有过几句争执,她就当作闲聊跟秦琼英讲了,不然的话,秦四小姐那句“苍蝇不盯没缝的蛋”也不会传出去,叫她遭了那么大的罪。 隐娘觉着肃王妃就算要找她麻烦,应该也不会将琼英和宿明义看在眼里,再加上有朱秀岚护着,可保万无一失。 她对琼英过世的兄长抱有一份情愫,小姑娘私下里一口一个嫂子叫她,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是有软肋的。 等进了肃王妃住的院子,隐娘心里就激灵了一下。 院子里好多生面孔,男女都有,她一进来,那些人就将她隐隐围了起来,这也到罢了,她明显感觉到了几人身上的杀气。 刘嬷嬷沉声道:“你就在檐下等着,不用进屋了。”说完了,瞪了她一眼,甩手进屋。 帘子摇动间,屋里传出肃王妃的声音:“人来了,你去认一下吧,看是不是她。” 跟着脚步声响,门口多了名四十来岁的贵妇,露出脸来,眯着眼睛打量丈许开外的隐娘。 隐娘觉着对方有些面熟,再想想肃王妃平时交往的女眷,突然福至心灵:这是武阳公夫人。 武阳公世子虽然不是死在她手,但在动手之前,她是仔细了解过武阳公府的。她万分确定武阳公夫人没见过自己,但对方脸上的神情显然不是这么说的。 第260页 那妇人盯着她,眼中露出刻骨仇恨,大声道:“就是这贱人!请姐姐把她交给我带走。” 肃王妃叹了口气:“那还等什么,动手吧。与她同时进府的不是还有几个人么,一并拿下。” 院中众人哄然应是。 其实这当中王府的侍卫没有几个,大多都是武阳公夫人带来的高手。 肃王妃不知的是里头还有好几个是魏国公府的人,奉崔绎之命暗中掌控全局,徐赢易过容粘上胡子也跟了来,负责在动手之前验明正身。 隐娘身陷重围的同时,奉命去抓捕秦琼英和宿明义的那队人马进展却并不顺利。 先是守园子的太监上来阻拦,置疑是何人下的命令,跟着又惊动了王府的侍卫,待听说是王妃的命令,众人面露难色,虽然勉强让开了路,却是在旁盯着,同时快马去请正在外边同人赛马的肃王定夺。 秦琼英眼见不妙,直奔朱秀岚的住处求救,宿明义断后拖住众人,为她争取时间。 等逃出跨院,秦琼英觉出整个王府气氛都不对劲儿,再联想到今天正巧肃王和王府管事的全都外出,她不由地握紧了袖子里暗藏的绳索。 看这样子,朱秀岚的面子也未必管用,那就没办法了,只能铤而走险,抓那小郡主为质,只要肃王两口子的心肝宝贝落到自己手里,看他们敢不乖乖听话。 想到那高高在上的小郡主一会儿会有的表情,她只觉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那不是害怕,而是久违了的刺激。 至于会遇到抵抗,秦琼英根本想都没想过,朱秀岚是学了几下骑马射箭不假,但金枝玉叶,哪里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她几个起落,到了朱秀岚的住处外头,趁着王府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放慢脚步,脸上带了笑容,往院里就走。 守门的婆子果然还不知情,见到这个一向出手大方的主儿,笑着打招呼:“琼英姑娘来了,郡主这会儿正在待客,您等下,我帮您通禀。” 秦琼英不想耽误时间,嘴里好奇地道:“有客人,谁来了?”迈步往里就去。 几个婆子知道郡主待她亲厚,没有再拦着,也就免去了杀身之祸,要去通报的婆子走在她前面,道:“郡主前些日子新认识的朋友,听说刚来京不久。” 言外之意秦琼英不可能认识,就别瞎打听了。 进了院子,远远就见一排溜俊俏丫鬟站在檐下,秦琼英扫了一眼,见里面多了两张陌生面孔,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应该是姐妹二人。 丫鬟的气度一般,小姐的出身也不会高到哪儿去。 此时突有悠扬的琴声自屋里传出来,秦琼英不通音律,她知道小郡主朱秀岚也不擅长抚琴弄箫,这弹琴的必定是来客。 那婆子不敢相扰,脚下一滞,离远站定。 朱秀岚的贴身丫鬟已经看到二人,见婆子还算机灵,冲这边笑了笑,没有出声。 秦琼英却是等不及了,明知道贸然打断他人弹奏十分无礼,装作年少不懂事,大声赞叹:“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好琴啊,真像是仙乐一般!” 别看她不懂琴,却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奉承话能哄得对方放下戒心,“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出自前人常建的《江上琴兴》,类似的应对她在秦皑那里学了一箩筐。 屋内琴声戛然而止。 几个丫鬟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为首的大丫鬟连忙向屋内禀报:“郡主,是琼英姑娘来了。” 秦琼英不管众人神色有异,绕过身前的婆子,大步往屋里去,口中道:“郡主,抱歉打扰了。有点急事想跟您讲。” 朱秀岚很是诧异,往常秦琼英可不像今天这么莽撞,没有多想,道:“进来说吧。”转向一旁的来客,便要给两人介绍。 此刻她屋里只有一个客人,便是燕韶南。 按崔绎的想法,抓捕隐娘等人要在肃王府里进行,太过敏感,并不想叫燕韶南站到明面上,燕韶南却放心不下,正好刚认识了朱秀岚,便以拜访为名,凑近了瞧一瞧。 肃王府非比别处,求见郡主,不方便随身再带着侍卫,她只领着檀儿、樱儿两姐妹,寻思王府那么大,院落重重,抓捕三个人怎么也不会波及到朱秀岚这里,秦琼英闯进来时她并没有太多准备。 纵然没有防备,她听到下人报说“琼英姑娘”,心中便是一凛,不及想为何会有漏网之鱼跑了来,已然图穷匕见,绝不能让这危险人物再接触朱秀岚! 别的都来不及,这时候能阻一阻对方的只有《风雷引》了! 她左手按弦,右手勾剔,一气重弹,院子里门口处突然间一道长长的金蛇闪现,凭空在秦琼英耳畔打了个炸雷! 与此同时,燕韶南出声:“拦下她!” 朱家的侍女自是指望不上,此刻能反应过来的只有檀儿和樱儿两个丫鬟。 檀儿站得离门近,挺身挡在秦琼英身前,抬手向她推去,樱儿毫不迟疑由后扑来,抬腿便踢! 秦琼英只是一晃神便被二女夹在了当中。 那姐妹俩身手利落,配合也默契,眼看秦琼英就要被控制住,却不知怎地一拧身,如条泥鳅一般避开了两人的夹击,抬手“砰”一掌,落在了檀儿肩头,将她直直挥了出去,撞在半开的房门上! 檀儿措不及防,一声痛呼,直摔得七荤八素,手捂肩膀踉跄而起。 第261页 秦皑问斩那天,檀儿和妹妹未参与街头的那场打斗,看秦琼英年纪不大,对她的身手严重低估,一上来就吃了大苦头。 这时候院子里大乱,丫鬟们惊呼尖叫声四起,樱儿挥拳出腿连连打空,秦琼英只需甩开她,便可纵身进屋。 朱秀岚已然傻在了那里。 “铮!铮!”骤然急促的琴声如暴雨倾盆,天地尽皆茫茫。 秦琼英脸上闪过一丝畏惧之色,没有继续往屋里闯,而是回身胡乱几招逼开了樱儿,往来时的方向纵身跃起,在众人惊呼声中挥手甩出一条长索,挂在树梢上一荡,人已经离开了数丈远。 琴声离得远了,她晃晃脑袋,方觉着眼前天昏地暗的情形有所好转,头也不敢回,借助长索跃过墙去。 此时断后的宿明义飞奔赶来会合,十余名侍卫呼喝着衔尾追来,只是片刻工夫,他身上已然多了几处轻伤,看上去颇为狼狈。 他原以为秦琼英来挟持朱秀岚乃是十拿九稳的事,不想她竟孤身退出来,奇道:“郡主呢?” 秦琼英惊魂未定:“快走,有明琴宗的人在。” 宿明义吓了一跳:“他们不是都在密州?” 追兵杀至,两人顾不得多言,宿明义道:“别管隐娘了,杀出去再说。” 秦琼英也是这么想的,两人匆忙招架了几合,向府外冲去。 第155章 死志 一番乱战,抓二逃一。 逃走的是年纪最小的秦琼英。 崔绎对这结果并不满意,他为此不但私下里游说孔咏德,还和武阳公打了招呼,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最后竟有人漏网,而且若非是燕韶南及时拦截住秦琼英,真被她挟持了小郡主,到最后还不知如何收场。 他的手下在肃王府里缩手缩脚,历练还是太少了。 不但如此,对于审问隐娘,他们也颇有顾虑,唯恐把人打废打残了令魏国公府就此和肃王交恶。 朱孝慈生死不知已经三天,梁王府若是消息传得快,远在密州的梁王这两日就该得到消息了,时间紧迫,崔绎秘密见了徐赢,同他道明厉害,命他亲自去审三个犯人。 徐赢之前同他们三个熟得很,督捕司出来的人感情通常很淡漠,眼下撕破脸了各为前程,反到比陌生人更下得去手,而且哪怕他们胡言乱语也很难骗得过徐赢。 三人是分开审的,秦小豪骨头很硬,任徐赢诸般手段轮着上,除了怒骂再什么也不肯说。 到是宿明义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徐统领,我等往日不曾得罪你吧,虽然不是一路人,但井水不犯河水,琼英姑娘说了,兔死狐悲,大家都过得不容易,而今我们几个命不好,丧家之犬,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们既然有明琴宗的人相助,何必还要特意拷打折辱我等。” “明琴宗?”徐赢先是有些疑惑,这名字似曾相识,在哪听说过呢,跟着神色微变,想起一些传言。 他顾不得再审宿明义,下令将人押回去,匆匆去找崔绎。 出了门之后,徐赢越走越慢,很快就站定了仔细权衡。 国公爷肯定不知道明琴宗的底细,不然的话,他不会把审问犯人的任务交给自己。 在魏国公手下讨口饭吃可不容易,想好好活着,就得表现出能干有用来,徐赢惯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己并没能讨得对方欢心,这次是个机会。 但若说国公爷身边有明琴宗的人,除了总是把瑶琴带在身边的燕姑娘,不作第二人想。 要去告密吗,还是先提醒燕姑娘一声? 燕韶南地位如何,他又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出来。 徐赢做了决定,不去崔绎处讨嫌,转身直奔燕韶南的住处:还是先讨好燕姑娘吧,这棵大树目前稳得很,她那里枝繁叶茂了,自己也好遮荫乘凉。 “燕小姐,那宿明义很可能会开口,不过需得劳您亲自走一趟,当面问他。” “嗯?”燕韶南有些疑惑。 崔绎把审问的活儿交给了徐赢,便是用他狠辣的一面,预料到过程会十分血腥,燕韶南才自行回避,眼不见为净。 她原本看资料判断,觉着三人里头宿明义应该是最难突破的一个,难道是徐赢动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徐赢凑上前,带着讨好的笑,小声道:“小姐,姓宿的说咱们这边有明琴宗的高手,何需再严刑拷打,应该是您在王府里弹琴被他听到了。” 燕韶南呆了一呆,侧头问他:“明琴宗?那是什么?” 徐赢有些傻眼,感觉对方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连忙道:“卑职到是曾听秦皑说起过,世上有几位抚琴的高手,那真是仙家手段,能呼风唤雨,洒豆成兵,只要手中有琴,便随心所欲,别说是寻常人了,恐怕除了蒋老爷子,其他的武林高手到了他们眼前就如同小丑一般……” 燕韶南听他一个劲的吹捧,不由地沉了脸,道:“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好说话。” 到这会儿,她已然猜到了这“明琴宗”应该便是她的师门。 她的老师并非籍籍无名之辈,而天下用琴来做武器的也不仅是自己师徒二人。 一瞬间燕韶南想了很多,那七年当中和老师相处的一幕幕都在眼前。老师为什么对此闭口不谈,是觉着她实力不够,并不将自己当做正式的传人看待么? 第262页 徐赢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哽了一下,连忙道:“卑职也是听说的,秦皑曾在密州同明琴宗的人打过交道,对他们十分推崇,宿明义大约是从秦文星那里听来的。他们对明琴宗畏惧得很,小姐去了肯定马到成功。” “好吧。”燕韶南自不会拒绝,她也想赶紧令案子水落石出,救出两位贵女,最好再详细打听下宗门的事。 密州?老师一去再无消息,难道也去了边境,同宗门的人一起抗击胡人? 燕韶南带着琴去见宿明义,徐赢屏退其他人,燕韶南打量宿明义两眼,坐下来自顾自弹了一节《孤馆遇神》,算是主动表明了身份,看宿明义一张丑脸微微抽搐,虚张声势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何人了,那就不必还心存幻想,痛痛快快,实话实说,我少花力气,你们也少受点罪。” 实际上她会弹的三支琴曲在审问犯人方面并没有对方以为的那么神奇,即使是《孤馆遇神》能直接针对魂魄,也不能强行叫人说真话。 但宿明义显然并不清楚这些,短短一节琴曲令得他心神恍惚,脑中一片空白,半天才回过神来,望向燕韶南的眼神半是忌惮半是嘲讽:“明琴宗不是自诩清高,宣称绝不与权贵打交道么,怎么又沆瀣一气起来了?” 燕韶南心中微动,面上沉静:“天下事因果纠缠,道法自然,物有常容,何必定要同谁绝裂,把谁排除在外?” 宿明义到底是个粗人,闻言不知该如何辩驳,停了一停才道:“你纵将我们三个敲骨吸髓,脑袋里的东西都问出去也没有什么用了,你们明琴宗的人参与进来还是琼英告诉我的,她既然逃了,第一件事当然是通风报信,该转移的都转移,你们就算现在找去也已迟了。” “这么说,果然是你们几个同外人勾结,策划了针对当朝权贵的一系列凶案,朱、秦二女被劫也同你们有关!” 宿明义笑了笑:“不错,我们在外边还有不少同伴,你主子是谁?魏国公么,那他需得小心了,上次行刺不成算他命好,下回不一定这么幸运。”崔绎虽然始终藏在后面没露头,但他们几个对朝中人事实在太熟悉了,一下子就圈定了正主。 徐赢斥道:“放肆!看来你是真不知死活,小姐,待卑职给他点教训!”撸袖子便要上前。 宿明义难得说点儿正事,燕韶南不愿横生枝节,摆手拦下徐赢。 “那你们还真是做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逼得朝廷解散督捕司,屈杀了秦皑。我知道你们几个一定得意得很,详细说说吧,谋划了这么久,不叫对手知道,岂不如锦衣夜行?” 宿明义痛快道:“好,叫你知道也无妨。我等舍生忘死,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默默无闻地做了多少大事,得到的又是什么?秦皑为人薄凉,只会谈家国大义,骗我们为朝廷尽忠,呸,我们这些人全都没有家,所谓的国,上至皇帝小儿,下至当朝权贵,皇亲国戚,又有哪一个是好东西,值得老子为他卖命?知道得越多越是心寒,秦文星明知必死还是去了金风寨,唯一的愿望不过是能换得我们几个恢复自由身,可那老东西言而无信,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们不义,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徐赢之前没想到他心中的怨恨如此之深,瞠目怒道:“你们不想活,却连累了这么多兄弟,树倒猢狲散,全都完了,秦素女死了,周行非也死了,就连老子也差一点……” 宿明义闻言哈哈而笑,越笑越响,到最后直笑出泪花来:“徐赢,说到底是你贪生怕死,想活着而已,而秦素女和周行非他们都活够了,想死。” 徐赢被他戳中心思,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宿明义又笑道:“秦素女可不冤,很多事都是她出面做的,谁叫她满心怨怼,受不了撺掇,只需隐娘和琼英挑拨暗示几句,她就拿了黑签给顾佐,给席龙,那女人实是被秦皑逼得早存死志,只盼能同归于尽。” 徐赢咬牙:“找的好替罪羊!这等毒计,绝不是你们几个能想出来的。你们同外人勾结,那些人是谁?” “琼英啊,想不到吧,哈哈,是她想出来的,厉不厉害?徐赢,哥哥交你个乖,是人都有一死,你贪生怕死就先输了一筹,在这世上活着也不痛快!” 燕韶南见他笑得癫狂,开口打断他:“你们三个虽然落网,却也不见得会死。现在你们同伙手里握有人质,原本是要两家凑钱去赎,我想提议看看能不能用你们去交换,以三换二,算起来还是你们占了点便宜。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答应,但愿那位琼英姑娘会顾念旧情。” 宿明义的笑声戛然而止,因燕韶南这一番话,神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燕韶南道:“在那之前,需得等待消息。不如趁这工夫大家好好地聊一聊。” 第156章 为虐 梁王妃和定西侯府那边用了七天的时间,瞒着外人,用各种理由终于把绑匪勒索的赎金准备的差不多了。 崔绎看在眼中,没有阻止。 他暗自调动了魏国公府很多亲信侍卫盯着此事,就等着看那些绑匪下一步怎么做,大楚朝廷虽说已经四处透风,摇摇欲坠,他却不信对方有能力能将这八十万银两子带离京城。 秦琼英的逃脱令得肃王府这场抓捕成果大大打了折扣,正如宿明义所言,按照他供述找到的几处“贼窝”果然已经人去楼空,贼人甚至在当中还布置了陷阱,叫国公府的侍卫受了点轻伤。 第263页 好在并非全无收获。 城南的一处“贼窝”打通了地下偌大空间,布置得如同迷宫一般,一排排的囚室就像是鸽笼,刑房里的各种刑具瞧着叫人胆寒,几个大厅雕梁画柱,墙上涂鸦极尽荒唐奢靡,显然这是个经营了多时的地下淫/窟。 最触目惊心的是侍卫们在地宫偏僻的角落发现了一处蛇窟,里面五六头活着的大蟒蛇盘在一处,蛇身底下是破碎的衣裳和许多森森白骨。 另有两具未及处理的尸体,都是年轻的女子,生前曾饱受凌虐。 贼人撤走得匆忙,遗留的种种杂物全被魏国公府的人收集起来,叫梁王府和定西侯府派了二女的贴身丫鬟悄悄前来辨认。 最终秦从筠的一个丫鬟在小山样的杂物里面发现了自家小姐的珠花碎片,定西侯夫人当场就哭得晕了过去。 到这个份上,不惊动提刑按察使司和五城兵马司是不可能了,崔绎安排人报案,称是无意发现的地窟,并将两具女尸交了上去,又由上面施压,叫他们抓紧查清楚死者的身份。 这期间肃王曾派亲信长史去向武阳公讨要隐娘,被武阳公怒拒,因为宿明义已然招供,并由此牵出淫/窟大案,肃王唯恐闹大了牵连进去,只好悻悻然作罢。 但武阳公想要的公道崔绎一时半刻也很难给他。 他正头痛地在与燕韶南商量用隐娘三人换回朱、秦二女的事。 “看吧,这些匪人远比你想象的更贪婪,更有恃无恐。” 不用他们这边主动去提,那伙匪人已经在梁王府悄然留书,自行将二女的赎金提高到纹银八十万两外加隐娘三人,要求分做两次交易,第一笔于两天之内将其中的三十万两和隐娘等人装车送至京城北郊的许宋村,双方在村口三棵大槐树下交接,等清点无误之后,对方会把定西侯府的小姐送还。 燕韶南也觉着颇为棘手:“梁王府那边什么意思?” “自然是照对方说的做。”崔绎阴沉着脸。 出事到现在,梁王妃不敢隐瞒,已然通过秘密渠道联系上了梁王本人。 密州战事正紧,梁王不敢擅离职守,心急火燎派了亲信往京赶,并传信给家里,叫妻子听从好友崔绎的安排,钱财什么的都是浮云小事,宁可倾家荡产也要保住妹妹的一条命。 而贼人显然也知道朱孝慈的分量,有这么块护身符抓在手里,梁王府必然盯着定西侯那边乖乖赎回秦从筠,不敢从中做手脚。 “这到是难了。”燕韶南以手指轻弹着额头,叹息一声。 这一次并非是案情诡谲,凶徒藏身幕后另有一副伪善的面孔等着她去揭露,正相反,对方十分嚣张,偏偏自己这边投鼠忌器,不好下手。 沉默片刻,她见崔绎还在眼巴巴等着自己,定了定神,柔声劝道:“国公爷,您别着急,办法总归能想出来。郡主落在对方手里,原本最好是从内部攻克,方能保证人质的安全,若是我没有同那秦琼英照面,或者没有叫她逃掉,到可以想法混进去,做一做卧底。” 其实之前混进海龙帮的那回,可谓是险相环生,过去这么久了,燕韶南想起来还会心跳加速后怕不已,安稳日子谁都想过,上次是父亲被擒没有办法,这次对崔绎也就是明知不可能说说罢了。 可崔绎并不知道燕韶南会跟他来虚的,海龙帮的贼船他可是全程跟下来的,闻言当即就急了,变脸凶道:“胡闹!你是没仔细看那两具尸体还是怎的,就不怕落到同样的境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么?年纪轻轻,怎的这么不珍惜性命!” 说完了他犹觉着不放心,心道呆会儿定要把徐赢找来,交待他好生跟着燕韶南,一旦真有这傻大胆的举动,必须予以阻止并向自己报告。 新发现的死者燕韶南自然去仔细看过,很清楚这些可怜的姑娘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被蓄意虐杀,死者纤纤弱质,身体没有习武的痕迹,到是头发枯黄,手上有常做家务活儿留下的薄茧,尚未断裂的指甲修得很粗糙,种种迹象表明她们的出身很寻常。 这叫燕韶南想起她头一次进京,在黄家枯井中发现的那具女尸——窦兰兰。 窦兰兰是去年三月三赶庙会时失踪的,失踪到死当中有一个月的时间,身上多处外伤都是死前所受,同样是被囚禁虐杀,如无意外,凶手应该就是这伙匪徒了。 她记得当时是伍驸马家的管家侄子投案,说窦兰兰的尸首是他从一伙外地人手里买来的,花了二两银子。 这条线索如今可以捡起来接着往下查。 伍附马、肃王、梁王、定西侯……这个案子竟然涉及到了这么多的权贵,令她不由得心生警惕。 崔绎看她愁眉深锁,不由缓和了语气:“眼下不宜惹怒对方,那就照信上所说,拿银子赎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钱。” 燕韶南觉着他这话颇有几分孩子气,一时有些啼笑皆非。两天时间太紧,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斟酌了一下,同意了崔绎的意见:“也好,正好借此看看对方会不会履行承诺。咱们虽然顾念郡主安危,不好明着派人跟踪,这么一大笔银子,运去哪里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说到这里,她打量对方两眼,好奇地道:“国公爷,您好像心有定论,只要钱如数交出去,便一定能把人赎回来?我能问问您这份笃定由何而来么?” 第264页 因为前世那两家人就瞒着他,悄悄把人赎回来了。 崔绎遂一本正经地道:“我不是同你说过,遇刺之后,我有了点预知的能力么?” 燕韶南不以为意,崔绎总说预知预知,但对现实毫无用处,充其量是马后炮,上位者想要故弄玄虚,最好不要拆穿,由他好了,她好脾气地道:“国公爷真乃神人。那就先这么着吧,什么时候去许宋村赎人,我跟去看着,另外我反对把隐娘三个交出去。” 再是心急救人也不能乱了阵脚,任敌人予取予求。 隐娘三人是对方后加上的,燕韶南想以此来试探下那些绑匪的态度。 另外这几天她借着“明琴宗”的威慑力,由宿明义嘴里问到了不少她觉着有价值的东西,主要是关于秦琼英这个人的,以及他们几个是怎么和那些绑匪勾结到了一处。 事情要从秦文星卧底金风寨说起。 督捕司这个地方,想加入不容易,想脱离更难。 秦皑在密州同胡人打了十年的仗,十年间看过太多生死,等到了刑部组建督捕司,自然把军中那一套也带入其中,督捕司最早用的是身负命案的江湖客,秦皑捏着他们的生死,将其作为消耗品,出黑签就当是带罪立功了,后来发现江湖中人不得力,他便搜罗了一批苗子,从小开始培养。 秦皑给他们灌输为君王朝廷不惜己身的思想,从未想过放这些人脱离组织,恢复自由。 直到金风寨的势力越滚越大,朝廷上下慌了神,需要最出色的密谍卧底去使反间计,这是一个送死的任务,秦皑为叫秦文星去得安心,被迫答应事成之后给秦琼英和秦小豪两个安排旁的营生。 但事后秦皑不知怎么想的,还是食言了。 隐娘、宿明义平时对两个小的诸多照顾,便劝琼英和秦小豪要隐忍,和秦皑对着干不会有好下场,琼英听话,面上乖巧忍而不发,秦小豪性子直,为此受了不少教训。 不久之后,隐娘受命调查京城频频发生的少女失踪案,顺着线索追查到城南黑市,遇到伏击铩羽而归,她私下告诫琼英,叫她注意安全,不要再去城南逛街。 琼英面上应了,私下里却瞒着大家和对方搭上了线。 两下里一拍即合,由她从中穿针引钱,隐娘和秦小豪很快也投向了对方。 四人中宿明义年纪最长,本来还有些犹豫,但当琼英拿出朝廷许多高官权贵作恶的铁证,流着泪问他忠君是否值得,哥哥的死意义何在,宿明义悚然而惊,有一种被从梦中叫醒的感觉。 他问燕韶南:“我是个粗人,想不明白这世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所以我决定不再多想,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你敢保证自己不是在助纣为虐?” 第157章 赎人 燕韶南并没有去和宿明义辩驳是非善恶。 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标准,也都有他的局限,考虑太多就是上了对方的当。 像燕韶南,她便不去多想秦皑是对是错,高官权贵们是对是错,甚至于崔绎那富足到奢华的生活又是不是来自于民脂民膏,她只要确定宿明义他们是绑匪的帮凶,害了许多无辜的女子这就够了。 她向崔绎提议,拒绝把他们三人交出去,除了以上的考虑,还想借机试探一下秦琼英在那伙贼人眼里有多大分量,若是绑匪视其可有可无,拿到赎金了事,秦琼英势必不满,说不定事情会转而向对自己这边有利发展。 崔绎自然反对燕韶南跑去许宋村直面歹人。 “不行,我堂堂魏国公府又不是没人了……”说到这里,他见燕韶南脸色不对,当即把声音小了些,道,“那都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以梁王府的人为主,蒋双崖跟去盯着就够了,你手无缚鸡之力,去了我怎么放心?” 燕韶南叫他说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胳膊,讪笑道:“国公爷说的什么话,虽然这个案子我没出多少力,但好歹也能证明,并不比那些男子差吧。” 说话间尴尬少了几分,她思绪也连贯起来:“国公爷,我说真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听人转述往往无法察觉对方细微处的破绽,我有一种预感,真正的现银交易怕是就这一次了,下回再赎人,绑匪那边肯定会有旁的要求。” 她这推断并非全凭猜度,因为显而易见,大宗的银两转移起来非常麻烦,真若放手去查,别说区区北郊许宋村了,就算到其它州去交易,也不可能顺顺利利瞒天过海。 崔绎不肯让步,道:“那就多派人去,族里现有几个在提刑按察使司做事,梁王府也有断案的高手,全都抽调了去许宋村盯着。” 说到人手,燕韶南正觉着眼下有能力且听她调遣的人太少了,道:“国公爷,不如您把这些人暂且借我使使吧。贼人胃口这般大,从大肆掳掠民女,到刺杀勋贵,再以离间分化的手段自内部搞垮了刑部督捕司,绑架王侯之女勒索巨额赎金,我总觉着这些手笔,目的只怕不是谋财。” 银子固然是个好东西,但若只为个人享受,积攒到一定量之后,几十上百万两不过是个数字,再多些少些的意义不大,犯不着这般铤而走险,纵使一辈子花天酒地又能花费多少? 说富可敌国,不招兵买马,私藏这么多银两只会死的更快。 第265页 燕韶南虽然没有明说,却一早便猜测对方的真正目的怕是要倾覆大楚朝廷,这些绑匪在京城经营多时,组织严密,人手众多,当中不乏高手,仅凭燕韶南自己,面对这千头万绪即使长出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迭。 这就需要崔绎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在这方面,小公爷远比燕韶南自己认为的更甚:“没问题,名册给你,你想调谁都成。谋财不可虑,就怕贼人设的是连环毒计,以此来陷害梁王,甚至危及到我魏国公府。换回秦从筠,贼人应该会放松警惕,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本国公会全力支持。” 燕韶南闻言望了他一眼,目光颇有深意。 两个人心中都有隐忧,但想的显然不大一样。 她发现一直以来崔绎担心的都是国公府和梁王一家的安危,对于皇帝和大楚朝廷却是提都没提,这个脑后有反骨的家伙! “辛刑书是您这边的吗?那我想请他和辛景宏进京帮忙。” 崔绎足有大半年没听到辛景宏的名字了,闻言仔细观察了一下燕韶南的神色,撇了撇嘴:“那就叫他们来好了。” 燕韶南微微松了口气,辛刑书医术高明,擅长查验尸体,辛景宏胆大心细,过目不忘,而且熟人凑在一起好办事。 她需得有人去查许宋村的底细,查翰林院黄义滨之女避雨避贼是否另有内情,还有从窦兰兰案入手,查驸马府牵扯了多少,以及黑市的相关情况。 至于崔绎怎么去说动辛景宏,她就不管了。 崔绎心里却另有一番算计。 梁王对亲妹的疼爱之情他能理解,正是意识到朱孝慈乃是梁王的逆鳞,崔绎逐渐开始怀疑前世那桩谋反大案与此有关。 既然如此,朱孝慈个人的安危便不那么重要了。 一方面,崔绎给燕韶南以绝对的信任,希望她能继续之前破获几桩案子的奇迹,把朱孝慈解救出来,对梁王有个交待,另一方面,他以此为由,放开了手脚,开始调动崔氏一族的势力以及自己安插在各个衙门的亲信。 今生因为他的介入,尤其是借英国公夫人之名去肃王府捉人,朱、秦二女失踪的事已经瞒不住宫中和内阁,崔绎索性拿来为自己打个掩护。 前世直到梁王身死,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丢弃了历代魏国公的荣耀,决定要造反,又因为胡人大举入侵,一拖再拖,任由皇帝迁都失去良机,直到密州局势稳定才在彰白两州起事。 今生他提前准备,只要能保住梁王无恙,抵御住外族,对他而言在京城发动,直接改换朝代乃是最佳的选择。 造反需要契机,需要一个正大光明,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不同于前世,梁王眼下还活得好好的,崔绎只能另外想辙,捉了隐娘等人之后,他也没有同首辅孔咏德断了来往,而是送上厚礼,通过他把自己的两位族兄调入京军三大营。 聪明人都看出孔咏德离倒台去职不远了,往昔亲信有不少悄悄改换了门庭,就连孔家门口也冷清很多,唯有崔绎任性地与之越走越近,老孔感动之余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位小公爷图的什么,只好当他是少年意气,回报自己援手之情。 且不说这些闲话,两天时间一晃而过。 赎回秦从筠的时间到了。 三十万两纹银足足装了十余辆马车,护送车辆的随行人员足有三四百之众,俱是高手。明面上是秦从筠的兄长定西侯世子带队,暗中担任指挥的却是梁王亲随陈曦化和魏国公府的蒋双崖。 崔绎到底犟不过燕韶南,叫她换了身男装跟了来,徐赢奉命贴身保护。 许宋村的底细已经查清楚了,这个村子土地贫瘠,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是早些年一帮跑江湖卖艺的人来此扎根落户,村民除了种地,大多还操持着祖上的旧业。 另外这个村最出名营生竟是贩卖人口,村长是远近闻名的人牙子。 不用说,就不是绑匪一伙,也肯定与他们有勾结。 若非对方手里还扣着郡主朱孝慈,陈曦化几个早就发狠调来私兵,将许宋村的几百村民屠戮干净,一个也不剩。 装银车停在了村口大槐树底下,时近正午,头顶太阳火热,村里静悄悄的不见有人露头。 定西侯世子抬手松了下被汗水洇透的领口,下令道:“喊话,叫他们把我妹妹乖乖送来。少一根毫毛,他们一个也别想逃!” 随行的自然不会这么喊,大声吆喝两句,令得拖车的马跟着嘶鸣,远处荒野一大群麻雀应声飞起。 很快由村里出来十几个精壮男子,身穿劲装,全都蒙着面,为首的离远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全都给老子退后,远离车辆一箭之地,我们要先清点一下,看银子够不够数!” 定西侯世子强忍怒气道:“既然答应赎人,又何需再弄虚作假?我妹妹人呢,若不将她交出来,休想拿走这些银子。” 为首那人冷冷扫了定西侯世子一眼,没有说话,气氛登时有些僵。 燕韶南听到蒋双崖悄声问一旁的陈曦化:“如何?” 陈曦化皱眉:“身上都带着血腥气。”他刚从战场上下来,对此的感觉比蒋双崖要敏锐一些。 蒋双崖显然亦有同感,此时再作回应有损于己方士气,所以他没有吱声。 另一个蒙面人打破了僵持:“看车辙应该大差不差,人家都这么有诚意了,咱们也早早把侯府小姐请出来吧,否则世子爷要怀疑咱们不讲信用了。”他那十几个同伙一齐哄笑起来,甚是张狂。 第266页 定西侯见状顿觉不妥,叫道:“等等。” 他沉吟了一瞬,吩咐特意带来的两名侍女:“你俩去迎一迎。” 妹妹落入贼手已然叫人脸面无光,若再衣衫不整的现身众目睽睽之下,那这三十万两银子可花得太冤了,还不如一死了之。 那贼人长声笑道:“世子只管放心,我等手头虽然紧,可没有亏待令妹,衣裳做了好几套,由里到外全都簇新。”笑罢将两指放入口中,打了声呼哨。 哨声一停,由村里颤悠悠抬出一顶滑杆来。 滑杆躺椅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妙龄少女,正是秦从筠。 短短时日,秦从筠已然瘦得脱形,嘴里塞了一团破布,说不出话,两眼直勾勾盯着众人,泪水长流。 第158章 探病 押送秦从筠的是两个女子,年纪小的正是秦琼英,稍大的那个也出自督捕司,徐赢悄悄告诉燕韶南,此女名叫艾行春,原本在督捕司的女谍里排名末席,极不起眼的一个,手下管了几个青楼妓/女。 不知她怎么同绑匪们勾结上的。 秦琼英东瞧西望,皱了眉头质问道:“我的人呢?不是说好了还有三个人质,不交出来,休想赎回秦从筠!” 定西侯世子早受过交待,道:“你说的那三人不是我们定西侯府抓的,人也不在我们手里。三十万两赎回我妹妹,我们定西侯府认了,过后也不报官追杀尔等,再多提无理的要求,我们办不到,那就只能一拍两散!” 秦琼英不满:“少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反正你们几家沆瀣一气,都是听梁王的,乖乖把人放了,否则本姑娘心里不痛快,回头定要到朱孝慈身上撒气!” 陈曦化寒霜满面,厉声道:“贱婢尔敢!我家王爷岂能受人如此威胁,再啰嗦一个字,交易作罢,人我们不赎了,你们这些鼠辈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话音未落,众随从侍卫齐齐亮出兵刃,对着许宋庄隐成包围之势,只待陈曦化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去屠村。 气氛登时变得剑拔弩张。 那边的十几个蒙面人自顾自围着马车,跳上跳下清点车上的赎金,为首那人瞥了秦琼英一眼,冷淡地开口:“梁王好大的威风,既然这样,那就照最开始约定的来吧。” 众绑匪拽着马缰绳,开始转移赎金,等把三十万两全部搬至村里,为首之人示意秦琼英这边放人。 秦琼英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手起剑落,斩断了秦从筠身上的绳索,而后抓住她的肩膀,像提小猫小狗似的将人提起来,甩向了前来接人的丫鬟和侍卫们:“接着!” 定西侯府的人怕伤到小姐不敢硬接,两个丫鬟受冲力蹬蹬后退几步,好悬没和秦从筠摔成一团。 绑匪头子道:“等我们把这批赎金处置了,再来谈下次的交易,还望各位放聪明一些,这段时间就别来骚扰我们了,免得误伤了郡主,后悔莫及!”他口里威胁还不算,说完了,突然扯下后背的长弓,手在腰间箭壶上一抹,搭弓射箭! 就见一道白光直奔定西侯世子而去。 “小心!” 定西侯世子粗通武艺,平时也是能上马能搭弓之人,此时竟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箭似流星,直奔他面门而来。 旁边定西侯府的侍卫见势不好,合身将他扑倒。 绑匪头子大笑声中,蒋双崖飞身而起,轻飘飘在空中后发先至,伸指夹住了那支铁箭。 陈曦化松了口气,道:“走吧。” 蒋双崖退入人群,待等不再引人注目了,小声询问燕韶南:“燕姑娘,你看呢?” 燕韶南将目光自秦琼英身上移开,道:“那就回去吧。” 绑匪们瞅准了梁王的软肋,从一开始,自己一方就注定了处于弱势,投鼠忌器,不做出让步是不可能的。 她对眼前这一幕早有预计,所以能够淡然处之。 不像梁王和定西侯两家的人,原路返回的时候一个个愤懑不已,士气十分低迷,尤其当秦双筠的尖叫声自马车里转出来,没有一个人脸色好看的,定西侯府的一众侍卫齐齐停了脚步,咬牙切齿,只等世子一声令下便杀回去,同绑匪拼个你死我活。 秦从筠的叫声听着瘆人,实在是太凄厉了。 “不,不,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饶命!啊啊!” 定西侯世子厉吼一声:“都停下做什么?还不快走!” 喝止了众人,他三两步冲至车旁,一把掀开车帘:“她这是怎么了?” 就见两个丫鬟满头大汗,死命地抱住了披头散发的秦从筠,而妹妹秦从筠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两只眼睛睁得格外的大,犹在不停向外淌着泪水,她身体太虚弱了,挣不过两个丫鬟,但狠狠咬住了其中一个的手腕,直咬得鲜血淋淋那丫鬟也不敢撒手。 世子心里打了个突:刚才看着还好,难道妹妹被刺激得疯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来之前父亲反复叮嘱,叫他不可一时气愤因小失大,别说妹妹只是情绪失常,就是少了胳膊腿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毕竟后面还有梁王府的朱孝慈。 他见秦从筠目光散乱,根本听不进自己说话,只得狠了狠心,叫贴身侍卫去点了她的昏睡穴。 定西侯府提前腾出了个跨院,专门用来安置秦从筠。 定西侯两口子都在府里焦急地等着,一听说人顺利赎回来了,秦从筠的娘便哭着要去看女儿。 第267页 等到了门外,就听到房内传出秦从筠声嘶力竭地叫声:“不,我不洗,你们都出去,出去!”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定西侯夫人慌了手脚,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这是,从筠为什么哭?娘来了,孩子别怕,我的个天,都过去了,往后一切有娘呢。” 几个丫鬟自屋里狼狈退出来,苍白着脸跪在门口,带头的颤声回禀:“回夫人,四小姐不让奴婢们为她沐浴。” 定西侯夫人闻言一呆,突然变了脸色:“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退下。” 她已然隐隐猜到女儿是因为什么抵触洗澡换衣裳,一时间心如刀绞,颤巍巍进了屋,把女儿揽到了怀里,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定西侯夫人原以为等女儿将委屈恐惧哭出来就会慢慢好转,哪知道秦从筠一直哭到神智恍惚,两眼直勾勾坐着发呆,可若谁一提换衣裳或是碰到她衣领,她便尖叫着躲闪,将自己缩成一团。 这可怎么办,难道要请太医吗? 定西侯两口子愁肠百转,自世子往下,所有知情的人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这时候,前面门房的管事小跑着来报,说梁王和魏国公两家都来人了。 梁王府那边来的是陈曦化,他还带了个白胡子老头儿,魏国公府的是蒋老爷子、燕韶南和暂时充作保镖的徐赢。 定西侯夫人原本极力想把秦从筠嫁进魏国公府,如今女儿出事,听说崔绎的手下上门,她心里不免觉着有些不是滋味。 定西侯却没想那么多,女儿赎出来了,可梁王的妹妹还在贼人手里,那两家上门来,详细询问朱孝慈的情况也是应有之义,这场飞来横祸算是将三家绑到了一起,当即强打精神,连忙叫请。 行礼之后,陈曦化开门见山,问秦小姐情绪可稳定下来了,有没有提到郡主如今是否安好? 定西侯便叹了口气,向夫人道:“你来说吧。” 定西侯夫人抹着眼泪把秦从筠的状况说了,道:“筠儿受刺激太甚,回来这半天除了叫饶命,喊再不敢了,什么也说不出,你说话她也听不到,疯疯傻傻的,我看还是别逼她了,等过两天她缓一缓说不定会好转。” 陈曦化受梁王嘱托心急如焚,哪肯再等:“侯爷和夫人见谅,我家郡主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秦小姐的情况越糟糕,越要赶紧将郡主救出来。这位老大夫姓商,专门为王府上下看病疗疾,做了近三十年了,足可信任,不如叫他给秦小姐把个脉,开点压惊的药。” “这个……”定西侯夫人闻言有些犹豫,定西侯起身道:“那就有劳了。” 他额外打量了燕韶南好几眼,不明白崔绎为什么打发个闺阁少女来,却因女儿的事心里乱糟糟的,忍住了没有多问。 定西侯夫人走在前面,伤感地道:“商大夫一个人进来就可以了,人一多,筠儿又要害怕,唉,怕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叫人把脉。” 燕韶南开口道:“夫人,还是让我来吧,我有一支琴曲,可以安抚秦小姐的情绪,叫她暂时忘记恐惧和痛苦。” 秦从筠的情况回来这一路上她已经心中有数,此来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希望能从受害人嘴里得到有价值的线索,扭转被动的局面,可不是来旁观商大夫治病的。 有蒋老爷子一旁为她证实,燕韶南很容易就得到了定西侯夫妇的同意,进了秦从筠的房间。 她内心感慨,距离之前五娘崔宛琳请客其实没过去多久,秦从筠身上的天真娇蛮全都不见,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叫人不由地心生同情,太可怜了。 秦从筠两眼发直,根本没意识到有人进屋。 但别说把脉,一有生人靠近到床前,她就尖叫出声,两手胡乱挥舞,定西侯夫人上前怎么哄都不行。 燕韶南在桌前坐下来,微一沉吟,先弹《神化引》。 她的琴声如汩汩春水,浸过干裂的泥土,又如无形之手,温柔推散密布的乌云,不消片刻,秦从筠果然安静了下来,伏在母亲怀中,肩头一耸一耸的无声而泣。 定西侯夫人轻拍着她的后背,于琴声中像哄幼儿一样哄她:“筠儿,别怕,咱们叫老大夫瞧一下,身体有不妥就抓紧时间治。” 第159章 主使 商老大夫把了好长时间的脉,方才道:“问题不大,待老朽开两个清热解毒的方子,一个外用,一个内服,服用个两三天再看看。这段时间吃食易清淡,忌辛辣腥荤以及发物,嗯,暂时先这样,过段时间若是月事不至,夫人可再唤老朽前来。” 定西侯夫人最怕的就是这个,但听大夫的意思,显然还没个定数,郁郁地道:“多谢老人家了,家门不幸,还请商老大夫代为保密。” 对方是梁王的人,她除了放下身段叮嘱之外,还真没有其它办法。 商老大夫忙起身道:“您只管放心。老朽知道轻重。” 商老退下去开药方,定西侯夫人的目光落到了燕韶南身上。 燕韶南将曲子弹完,没再继续,停了手轻声道:“她睡了。” 秦从筠睡着了,瘦削的脸上眉头深锁,犹带着泪痕。 定西侯夫人将她慢慢放躺于床榻上,站起身来,背对燕韶南道:“多谢你了,叫筠儿自己睡一会儿吧。” 燕韶南微微颔首,拿起琴,走出了房间。 定西侯夫人没有立即出来,这是自然的,燕韶南明白她将自己支开,肯定是想给女儿脱衣检查一番。 第268页 过了好一会儿,定西侯夫人才神色恍惚地从里头出来,手脚都在哆嗦,出门的时候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陈曦化和蒋双崖明明都急得很,见状却只能等着,燕韶南安慰二人道:“别急,这时候睡一觉能缓和情绪,等睡醒了再问吧。” 秦从筠睡的时间不长,差不多一刻钟便惊醒了,不知是不是发现身上衣裳有异,哭闹得格外厉害,几个丫鬟跑进跑出忙得一头汗仍然没什么作用,更不用说叫她乖乖喝药。 定西侯夫人呆坐在屋外檐下,这半天了犹自觉着难以接受,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我好好的女儿,那些畜生,不得好死!” 定西侯看不过眼,开口同燕韶南道:“燕小姐,还请你多费心,再去看看筠儿吧。” 燕韶南看出定西侯夫人所受打击不小,不知她在秦从筠身上发现了什么,这次没人阻拦燕韶南,她拿着琴进了屋,看了眼秦从筠,默默坐下来,再度弹起《神化引》。 停了片刻,秦从筠平静下来。 燕韶南不想令她再睡着,稍稍变换了下曲调,示意旁边的几个丫鬟退出去。 当屋里只剩下她和秦从筠两个,秦从筠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好似一只垂死的天鹅,眼神中是深深的疲惫。 死气弥漫。 燕韶南这一年来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长进了不少,再加上刚才在外边仔细琢磨了秦从筠的心态,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现在能激起她求生欲望的,仇恨自然要算一样,最重要的还是叫她不再自我厌弃。 崔宛琳请客那回,众人叙过年纪,燕韶南比秦从筠大了两个月。只是那日席上客人无不身份高贵,燕韶南当时没有姐姐妹妹的套近乎,但这时候,称呼对方“妹妹”到是比旁的合适。 “秦妹妹,你和孝慈姐出事之后,我们私底下查到了一些线索,去年三月三,城南窦家十七岁的女儿窦兰兰被贼人掳走,囚禁月余之后虐杀,尸体被赤/裸着丢弃在一口枯井里,被发现时惨不忍睹;五月,京郊富户林大奇家中失火,一家七口全都葬身火海,据查在出事之前林家人曾报官,称林大奇年方十二的小女儿失踪,未过几日,林家长子又向官府称有人在黑市见到一□□,酷似其失踪的妹妹。应该是林家人自己查到了什么,惨遭灭门;还有孙巧云,失踪大半年,衣物手帕在蛇窟中发现,仵作查验说,死在蛇窟的人大多都是活着被扔进去的……” 秦从筠静静听着。 要叫一心求死的人再度涌起活下去的欲望,开解宽慰必不可少,但更好用的却是叫她知道,还有很多受害者比她更加不幸。 和那些被掳后受尽欺凌最终惨死的人相比,秦从筠有父母家人依靠,定西侯府肯花三十万银子把她赎回来,让她重见天日,只要坚强地活下去,往后余生有大把时间慢慢遗忘伤痛,从这一点上来说,她还不是最凄惨的。 燕韶南说得口都干了,见对方确实听进去了,方才试探着问:“你难道不想抓住那些绑匪,让他们血债血偿,为你和孝慈姐,还有这许多姑娘报仇么?” 秦从筠面容扭曲了一下,不知想说什么,痰气上涌,咽喉里发出“咔咔”怪声,跟着两眼翻白,抬手使劲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含糊叫道:“饶命,我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燕韶南大皱眉头,赶在侯府丫鬟冲进来之前,手中琴弦“砰”的一声闷响,手指熟练地过弦,她跳过了琴曲《孤馆遇神》前面的几小节,略过一夜的风雨雷电,鬼魅环绕,直接就是天光将至,雄鸡报晓。 在所有的乐器中,古琴是最合乎于道的一种。 燕韶南以前弹《孤馆遇神》,都是以它来动摇人的魂魄,这一次,她全身心地希望这支曲子能对秦从筠也起作用,将她从受难的无边黑暗中拖拽出来。 当雄鸡开始鸣叫,鬼魅纷纷散去,燕韶南左手按弦,右手两根手指同时向相反的方向拨弦。 两弦合鸣,听上去悠扬而雄壮,宛如晨鼓声响起,震荡于心魄。 “撮”这个指法颇有深意,按照“挑”为阳,“勾”为阴,“撮”其实为阴阳相合,一生一灭,最容易叫听琴的人产生内心一片空明之感。像普庵禅师所作《普安咒》中就有此类指法,叫人一洗浮躁涣散的心神。 燕韶南的《孤馆遇神》迥异于其他人所弹,曾经生生弹疯了一个胡永,她此番调动了十二分的精力,想要安抚住秦从筠,一段琴曲弹罢,秦从筠明显整个人放空,安静了下来。 燕韶南未敢就此停手,而是趁间隙和着琴声问她:“秦妹妹,你觉着如何了?” 秦从筠痛苦地咳了两声,喃喃道:“他们说,此番是要教训我,叫我往后不敢再乱发厥词,说什么苍蝇不叮没缝的蛋。那话我只在崔五娘召集的聚会上说过,他们怎么会知道,怎么传出去的?” 燕韶南回想了一下当时聚会的情形,很快就想明白了当中的奥秘。 但她不能告诉秦从筠是肃王府的小郡主朱秀岚无意间说出去的,无端引得秦从筠去仇视朱秀岚对破案毫无益处,燕韶南道:“不要听信他们的鬼话,多少人因为他们家破人亡,自己身边尚且冤魂环绕,又有什么资格教训他人,你和孝慈姐都是无辜的。孝慈姐情况如何?” “我不知道。总要好过我吧,她都没怎么挨打。” 第269页 这话叫燕韶南微微松了口气,猜想秦从筠不肯沐浴更衣大约是不想叫人看到遍体鳞伤吧,大夫既然诊断说问题不大,至少没受严重的内伤,慢慢将养总能养好。 朱孝慈的境况要好过秦从筠,这消息应该能叫崔绎稍微松上一口气吧。 这些天大家的心神实在是绷得太紧了。 只要肯交流了,秦从筠的精神状态便越来越好。燕韶南试探着问:“秦妹妹,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活着离开了魔窟,能说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长什么模样么,也好早些抓住贼人。” 一说到这个,秦从筠顿时又激动起来。 “贼人?那都是疯子,魔鬼!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么,不,你根本想不到!长什么模样?令人作呕的丑陋男人,矮子!对了,有一个侏儒最恶心,你们抓住他,我要把他抽筋剥皮,把他的肉一片片削下来喂狗!” 她说话颠三倒四,当中的恨意却叫燕韶南身上发冷。 跟着秦从筠说了句更叫燕韶南震惊的话:“我知道在幕后主使他们的人是谁,那就是康宁侯张信瑞那个畜牲,他们父子几个全都不是人,仗着太后那个老乞婆恶事做绝,无耻下流之极!你不是魏国公派来的么,回去告诉他,告诉梁王,只要抓了张家父子,就一定能把朱孝慈救出来。” “铮!”燕韶南吃惊之下,琴声骤停。 秦从筠面孔抽了抽,原本尚算平静的神情随即变得狰狞起来。 燕韶南心绪有些纷乱。 绑匪在朝中有后台并不奇怪,否则这伙人哪能如此肆无忌惮,在天子脚下烧杀抢掠两三年之久,他们刺杀权贵,设套把督捕司连根拔起,都足以证明并非图财那么简单,这些天她怀疑过肃王朱栎珍,怀疑过伍驸马,却从未考虑过会是康宁侯张信瑞。 那可是太后的亲弟弟,张家的泼天富贵都来自于宫中的母子俩。 他这般做,图的又是什么? 第160章 联姻 燕韶南在秦从筠屋里呆了很久。 秦从筠的精神状态堪忧,忽而恍惚,忽而激动,燕韶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哄着她把几个主要绑匪的外貌和体态特征说了说。 对于贼人,秦从筠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侏儒。 疯狂、怪癖、丑陋、肮脏,秦从筠把许多词扔到对方身上,偏偏对他做了什么遮遮掩掩,语焉不详。 燕韶南听得出秦从筠隐瞒了不少事,但这样已经是极限了,眼下也不适合找了人来画像,秦从筠不会配合。 好在侏儒特征明显,算是一个巨大的收获。 定西侯两口子不大想放燕韶南离开,燕韶南也想和秦从筠多多接触,许诺稍后再来,和蒋双崖、徐赢一起回去向崔绎复命。 “康宁侯张信瑞?”崔绎乍听这个名字,也觉着有些不可思议,“秦从筠会不会是受了绑匪的欺骗?” 前世梁王被诬谋反举家下狱的时候,崔绎被调出了京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等他接到消息,已然来不及作出补救,在他印象里,康宁侯一家在那之后,直到大楚被迫迁都始终非常低调,若说他在暗中主使这一切,图的是什么? 张信瑞没什么才学城府,不管勋贵还是朝臣,都把他看作是个滥竽充数的酒囊饭袋,难道他一直以来都是在以假面示人? 这个案子十分棘手,尤其刑部督捕司的意外垮掉,令崔绎不敢仅凭着前世的所见所闻来作判断。 暗中的敌人好像比前世更强了。 此次议事没有把梁王的人排除在外,陈曦化也在座。 作为梁王的亲卫头领,陈曦化自然也有些瞧不上张信瑞这等不学无术却凭裙带关系上位的外戚,迟疑道:“国公爷,咱们是否要对康宁侯采取什么措施?关键秦小姐眼下的状态,谁也不敢说她便是清醒的,而且定西侯府到时怕是不肯叫她出来作证。” 崔绎也有这等顾虑,道:“你们现在有宽裕的人手,加紧盯住张家父子,晚些时候再惊动他,最好先把郡主救回来,再想办法截下赎金,若要对付幕后主使,非得证据充足,才能叫他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又稍事沉吟,叮嘱陈曦化:“张家父子所有的能量都在宫里,一旦他们进宫去见太后,千万要多加留意。” 他知道梁王在宫里有眼线,就像魏国公府在宫里也有人通风报信一样,这等事点到即可,陈曦化自然会闻弦歌而知雅意。 陈曦化就不再听燕韶南、蒋双崖等人接下来的讨论了,领命而去,抓紧时间安排。 其实燕韶南也没什么好说的,皱眉道:“对方人数不少,原本潜藏在黑市里,只是因为有权贵暗中提供庇护,才一直逍遥法外。既然提到侏儒了,那咱们就撒下大网,再在京里彻查一番,国公爷若是没有旁的吩咐,我想早早回去陪着秦小姐,还请蒋老爷子带队去查康宁侯名下的产业有无异状,徐赢用不着再跟着我,他熟悉秦琼英等人行止,跟随蒋老,看能不能立点功吧。” 蒋双崖欣然答应:“那敢情好。” 开解秦从筠,想办法从她嘴里挖到有价值的线索是个功夫活儿,非燕韶南不可。 崔绎不放心燕韶南的安全,另外调了六个侍卫接替徐赢保护她,道:“这段时间精力都在救人上面,周浩初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不如你晚些去定西侯府,先跟我去趟周家,周浩初的母亲就交给你去劝说了。” 第270页 燕韶南微觉诧异,搞不明白崔绎为何突然想起了这一茬。 再说以他的地位和年纪,亲自上门做媒其实多少有些唐突诡异。 按他和周世初的关系,差个媒人去说哪里有不成的。 “不知是您族里哪一位姑娘?”事出反常必为妖,燕韶南不放心多问了一句。 “你看五娘如何?” 燕韶南险些把手里的茶盏扔了,吃吃地道:“哪个五娘?” “自然是我三叔的女儿,你的好姐妹崔宛琳,这样等她婚后你们也方便继续走动。”崔绎笑眯眯地道。 崔宛琳前世嫁了梁王族弟、兵部主事朱申寒,珠联璧合夫妻恩爱,可惜朱申寒受梁王所累早死,崔宛琳怀着身孕险遭发卖,今生若他不出手干预,他这位五娘多半还要走到老路上去,虽说这一次梁王不一定会重蹈覆辙,但朱、崔两家已然是绑在一起的盟友了,再联姻在他看来意义不大。 “这,五娘年纪还小,她会同意么,您族里就没有旁的适龄的姑娘了?”年纪小是一方面,周世叔出身寒门,虽然在枣花大街有个宅子,家中可不富裕,无权无势还有一个重病在床的老娘,崔宛琳乃是高门贵女,差距太大,不满意是人之常情。 崔绎笑道:“适龄的姑娘自然有,总不及府里的几个来的亲近。五娘同不同意我不清楚,但三叔已是同意了的。听你这意思,好似周浩初比五娘矮着一截,这话传出去,你周世叔是要不高兴的。” 这不是明摆着吗,我自然知道周世叔学识一等一,人品又好,但世人联姻都讲究个门当户对,再加上他说话做事最不耐烦循规蹈矩,大家小姐怕是很难入眼,燕韶南眼睛瞪得滚圆,着实想不明白崔绎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到是担心周家母子不肯高攀我家,所以才叫你一同去做个说客,他若是相不中五娘,还有四娘和六娘,反正你也都熟悉,私下里可以详细同周母介绍一下,随便周家挑,不过我不建议他们选六娘,四婶娘教的不好,我那堂妹有些刁蛮。” 燕韶南无法,只得带上礼物,跟随崔绎的车驾去了趟周家。 周浩初最近日子不好过。 差不多一个月之前,翰林院侍读学士黄义滨对他连连示好,还要把女儿嫁到周家来,若非魏国公崔绎在酒席上揭露当中玄机,他已经上当,同黄家小姐定下婚事。 周浩初年纪大了,思想成熟,性情洒脱不羁,明白出了这等不幸黄家女很是无辜,若二人之前相识,两情相悦,或是订亲以后再出这事,他其实是不怎么在乎的,就像最初他全不在意林贞贞孤女的身份,想要娶对方一样。 但刻意欺瞒,就有些欺负人了。 周浩初酒醒之后想一想,觉着魏国公特意提醒自己这事,似是有办法教自己,可哪知道没过两天,魏国公竟然搬走了,他想再见一面也难。 无奈周浩初只得自己去回绝了黄侍读,黄义滨面上带着笑问他到底哪里不满意,周浩初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甚是狼狈。 打那以后,黄义滨待周浩初异常严苛,时不时地找借口敲打他,翰林院的同僚们看出风向不对,为免惹祸上身,只得疏远了周浩初。 但即便处境艰难,周家母子听说魏国公要把堂妹嫁过来,仍然免不了心生疑虑。 周母就悄悄问燕韶南:“国公爷是不是要叫那逆子做什么危险的事,为宽那逆子之心,才要将国公府的贵女下嫁?” 崔绎不同燕韶南交底,她也没办法,只得道:“魏国公看重周世叔,之前计划着要从族里找个适龄的女子和周世叔结亲,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这事还是看您和周世叔的意思,另外国公府的这几位姑娘我都接触过,四娘沉稳,五娘温柔,抛却家世不谈,都是良配。” 燕韶南陪着周母聊天,崔绎和周浩初密谈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叫上燕韶南打道回府。 燕韶南想着周母的态度,同崔绎道:“国公爷,我看这事多半成不了,您还是另外再找个人选吧。” 崔绎哈哈而笑:“谁说的,周浩初同意了。” “啊?他选了谁?” 崔绎面露赞许之色:“他选了四娘。我告诉他四娘性子沉闷一些,他说四娘稍长,和他年纪接近,若四娘愿意嫁他,他必相敬如宾,往后绝不纳妾。我原以为周浩初这人有些浑不吝,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等选择,看来翰林院的环境确实磨练人。” 燕韶南瞠目:“那四娘会愿意吗?强扭的瓜可不甜啊。” 崔绎笃定地道:“放心吧。我看中的妹夫,还能叫他跑了不成?” 燕韶南不禁无语,暗自同情起了国公府的一众未出阁少女。若她爹燕如海如此粗暴地决定她的婚事,燕韶南觉着自己非闹翻天不可。 崔绎下令叫车驾多走两条街,把燕韶南和随行侍卫们送去定西侯府,他则打道回府,先去同祖父打声招呼。 崔老公爷今日精神不错,朱、秦二女出事崔绎没有瞒着他。 “绎儿,你猜猜,今天谁来过?” 崔绎坐在榻边,握着祖父瘦骨嶙峋的手,笑道:“虽然很想跟您逗个趣,说孙儿不知道,但您也知道,侍卫们肯定会告诉我。” 崔老公爷笑眯眯看着崔绎:“呵呵,肃王府的长史,送了份厚礼过来,想把肃王犯事的那个姬妾赎回去,礼单就在那边的桌案上摆着,你去看看。” 第271页 第161章 祖孙 崔绎依言去拿礼单,笑道:“祖父,您怎么答复他的?” “你猜?”崔老公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崔绎大致扫了几眼,见礼单上罗列了十几样,虽没有特别吸引人的东西,胜在数量,用来讨还一个姬妾的确要算是厚礼了,道:“祖父您答应他了?” 崔老公爷道:“我没回绝,东西收下,叫他们找你说去。祖父老喽,没精力管这些事了。” 崔绎笑道:“那孙儿知道了。” “肃王这个人,心眼小,爱记仇,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得罪他。” 崔绎应了,准备等着肃王打发人来找他的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隐娘怎么也要等着朱孝慈救出来之后再处置。 他将秦从筠揭发幕后主使是康宁侯的事说了,道:“祖父,您觉着康宁侯如何?” 崔老公爷皱眉想了半天:“康宁侯……他有这样的胆子?世道越来越糟,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绎儿,你要记着,千万不要凭经验看人,有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怕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宫里,尤其是太后那边的关系都提醒一下,叫他们长起眼色来。” 说到这个,崔绎自然而然提到了自己的对应:“祖父,我准备把周浩初送到内书堂做教习,等和宦官宫人们处得熟了,再想办法把他塞进西制敕房。” “翰林院那个姓周的?论资历他还差不少吧。” “孙儿手头上正好有黄义滨的一个把柄,可以以此为要挟,叫黄义滨徇私带带他。祖父,我已然同周浩初谈过了,打算将四娘许配他为妻。” “怎么你二叔不同意么?” “孙儿还没有同二叔说。” “不同意叫他来找我。” 崔绎目的达到,笑道:“我想二叔多半会同意,就怕婶娘有意见。” 崔老公爷看自己的宝贝孙子怎么看都觉着顺眼,叹道:“绎儿你自己的婚事到现在还没个着落,你承爵也有些日子了,可有发现合适的?唉,原本按你和梁王的关系,他那妹妹不错,可惜是个结巴。其他的勋贵人家,多半碌碌无为,配不上你的雄心壮志不说,说不定还要连累你。祖父没多少日子了,怕是没机会看到孙媳妇进门。” 崔绎被祖父说的心中一酸,寿数天注定,生老病死全不由人,哪怕他二世为人面对病重的亲人也是毫无办法。 “祖父,孙儿确实有一心仪的女子,她对我有救援之恩,既聪明又懂事,长得也不错。” 崔老公爷闻言沉了脸:“此女什么出身?” “出身不差,彰州泉关府燕同知之女。” 崔老公爷气乐了:“之前奉旨去彰州遇到的?怪不得上赶着提拔那姓燕的,原来是讨好未来老泰山。” 崔绎笑笑:“我叫五娘把人请回来了,可她尚不清楚孙儿这番心意,眼下又出了朱、秦两女的事,她整日带了人在查案。” 崔老公爷闻言吓了一跳:“这么说到是虎父无犬女,你多派高手跟着,千万把人保护好。” 他知道自己这嫡孙从小挑剔,心机又重,难得见他这般情绪外露,一副没脸没皮又志在必得的模样,老爷子也来了精神头,既然崔绎没瞒他,回头在府里一查就清楚了,用不着这会儿急着满足好奇心。 他道:“绎儿,你同祖父说实话,眼下大楚朝内忧外患,好像一条四处透风漏水的破船,上面那位急于收回权柄,老臣们的日子不好过,咱们这些勋贵倘若因之忘形,必定没有好下场,你如今是咱们崔氏一族的掌舵人,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祖父年事已高,眼下强撑着病体,崔绎担心说实话对他刺激太甚,暗自犹豫了一下,面上却丝毫不显,道:“孙儿当秉承祖训,尽到臣下的本分,若真事不可为,无法力挽狂澜于既倒,也要努力维护家人的安危。” 崔老公爷目光炯炯盯着他,好似一直看到了崔绎心里:“胡说。若真像你说的这样,最近朝里出了这么多事,你要么联络相熟的王公,要么想办法襄助孔咏德,怎会冷眼旁观派系相争,却将族中的人不断往京军三大营里安插?” 崔绎心头一跳,这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不是燕韶南,也不是蒋双崖,而是自己的祖父。 “祖父,孔咏德已然泥菩萨过河,顶多还能在首辅之位上呆一两个月,防人之心不可无,孙儿想为家人留条后路。”他稍稍表露了下野心,又道,“孙儿想找个由头,将家中的妇孺先送离京里,不知祖父的意思?” 崔老公爷怔怔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方才道:“情况已经如此之糟了?” 崔绎道:“孙儿不想之前遇刺的事再重演。” “那你准备把人送去哪里?” “宝中港吧,孙儿上次去彰州做了点安排,泉关府的地方官和港内驻军统领都是自己人。” 崔老公爷当机立断:“家里的男丁全部留下,把你娘她们送走,对外就说你爹又请了方士回来炼丹,搞得乌烟瘴气,嫌家里人多碍事,逼着她们都回避了。那逆子荒唐了这么多年,也该为家里做点贡献了。” 崔绎见祖父一激动便血气上涌,脸涨得通红,知道自己这趟来打扰了老人家的静养,忙连声应承,又强自转移话题,说了点别的,见他露出倦色,把服侍的几个老仆叫进来,起身告退。 第272页 接下来他还有黄义滨要见,不过今天时间已经晚了,崔绎约了明天。 他没把黄义滨当回事,这等人表面老学究,内里伪君子,以崔绎的身份地位,又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注定了姓黄的敢怒不敢言,必然乖乖听话,把周浩初送进宫里去。 转眼两三天过去,燕韶南在秦从筠那里没有什么收获,定西侯府在秦从筠状态逐渐稳定下来之后颇有过河拆桥的架势,刻意地减少了二人相处的时间。 到是蒋双崖和徐赢那一支人马在城南市井中打听到了不少关于侏儒的事。 更甚者有人看到过那侏儒和康宁侯张信瑞在一处,显然秦从筠之前所说并不是空穴来风。 崔绎命令他们抓紧向下追查,而这时候,肃王府的长史杨正聪和太监总管富安联袂找上门来。 二人中以长史杨正聪为首,此人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生得一表人才,乃是肃王朱栎珍的得力心腹。 杨长史和富安规规矩矩见过礼,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出了这等事,肃王爷本想亲自来跟国公爷解释,只是圣上命他整顿户部,时限太紧,王爷忙得焦头烂额,无法抽身,是以命小人等代他来赔个不是。” 崔绎让了座,连声道:“言重言重。” “国公爷,督捕司的案子已经结了,首恶伏诛,下面的人有功有过,细说起来也是一笔烂账,那些洗心革面改换门庭的都不追究了,王爷并非是想袒护姬妾,一来这事好说不好听,不明真相的人听说后难免误会王爷,二来他也是受人所托,庇护此女周全,您看这……总不好叫王爷失信于人吧。” 崔绎笑道:“容我好奇,瞎打听一句,托王爷照顾秦隐娘的是黄侍读吧,若是的话,他也是受人蒙蔽,如今恐怕又有旁的想法了。” 杨正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国公爷,武阳公夫人已然承认,那天是心急之下认错了人。” 崔绎并不意外,道:“好吧,我知道了,人是梁王府那边抓的,既然是一场误会,肃王爷又派你们找到我这里来了,那我就做个和事佬,尽量说服梁王妃放人,也不白得肃王爷的一份厚礼,哈哈。” 对方玩釜底抽薪,他也不怕拿梁王做个挡箭牌,将自己撇清干净。 杨正聪还待再说,崔绎却换了个话题:“肃王爷整顿户部,听说查出不少待清的旧账,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叫小厮去把府中管事找来,问清楚魏国公府欠了户部那边多少银子,笑道:“最近刚好需要大笔的现银,筹得多了还剩下些,索性把账清了吧,省得令肃王爷烦恼。” 杨正聪打躬作揖,忙不迭道谢:“国库空虚,王爷最近确实愁得睡不好觉,国公爷您这点儿银子不算什么,康宁侯、伍驸马那几位才是欠账的大户。” “哦,康宁侯欠了多少?” “两百多万两,最近稍稍还了些,杯水车薪,连个零头都不到。” “那你家王爷准备怎么做?” 杨正聪苦笑:“康宁侯爷并非还不起,他和伍驸马、还有已故的南英侯一起开设钱庄,听说还私下里放印子钱,只是有太后娘娘护着,我们王爷还真拿他没有什么好办法。” 七日之后,绑匪那边第二次赎人的通知书信悄然送至。 要求将五十万两赎金全部存入“楚盛”钱庄,兑换成百两往下数额不等的银票,持银票可随意到“楚盛”钱庄的各地分号换取银两。 第162章 雀鸟 “楚盛”钱庄背后的大东家正是康宁侯张信瑞。 绑匪点了名叫把赎金存入“楚盛”钱庄,康宁侯是整个事件幕后主使的可能性越发大了。 真金白银换成便于携带小额银票,到时钱庄若要提供便利,帮助对方从容兑换,实在是有一万种办法,而要搪塞苦主,也能编出一万种借口。 崔绎深感棘手,但这时候,朱孝慈的性命比钱更重要,没有时间给他再去布置,陈曦化率手下依照绑匪信上要求,把五十万两赎金悄悄存入了“楚盛”,只等对方告知赎人的时间地点。 五月二十二,距离朱孝慈被掳已近一月,徐赢带着人追查侏儒的线索有了重大发现。 他利用一些老关系查到秦从筠提及的侏儒名叫古幽篁。 一打听到这姓古的底细,徐赢就多少猜到秦四姑娘为什么骂他怪癖恶心,对他那么厌恶了,这侏儒在黑道上有个外号叫“色魈”,嗜好用人皮作画,折磨女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十分荒/淫残暴。 这种人叫他老老实实躲起来不作案,简直比杀了他更痛苦。 蒋双崖等人以此为突破口,很快就锁定了古幽篁如今藏身的地点:京城北郊的丽河庄。 与相距二十余里的许宋村不同,这里邻近京河,风光秀丽,周围多是达官贵人的庄园,丽河庄于十余年前易主,现在归康宁侯张信瑞次子张志尚所有。 古幽篁选择这个地方落脚,大约是看中了京河交通便利,打着一旦见势不好便脚底抹油的打算。 目前尚不确定除了古幽篁,还有多少匪徒在丽河庄里,尤其朱孝慈是否也在,丽河庄没有外人,生面孔很难不引人注意,若是强行混入,肯定会引起敌人的警觉。 蒋双崖只能命人先远远盯着,且勿打草惊蛇,等赎出朱孝慈再动手。 第273页 五月二十四日凌晨,天还未亮,绑匪的下一封书信送到,同时还丢下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盒子。 信中叫把五十万两银票放入铁盒子里,点名让朱孝慈的贴身丫鬟秋屏独自一人去城外的双河镇,把铁盒子交给镇西渡口孤舟之上的一位老人。 等对方验看无误之后,会将朱孝慈送到渡口。 双河镇就是个普通的镇子,贼人选在此处,很可能是想由水路逃往丽河庄。 陈曦化哪敢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丫鬟,他秘密布置,沿河安排了不少人手,而后又千挑万选,找来了一位同秋屏模样有几分相似的侠女,打扮成王府丫鬟的模样,携带着巨额赎金前往双河镇。 燕韶南这段时间一直陪着秦从筠。 秦从筠的情绪日渐稳定,虽说还是经常走神发呆,有个风吹草动就容易受到惊吓,至少不再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了。 定西侯夫妇对燕韶南十分客气,送了份厚礼,被她婉拒了。 两口子还透露出要送秦从筠离京的意思,说等救回朱孝慈之后,便把女儿送回原籍休养。 旁人的家事,燕韶南不方便参合。 秦从筠常听她抚琴,对燕韶南不像对旁人那么抵触,有时也简单地聊上几句,这天突然问她:“梁王府的人是不是今天去赎孝慈姐?” 燕韶南猜测是定西侯夫人同她讲的,点了点头,柔声道:“如果顺利的话,晚些时候,咱们就能见到她了。” 秦从筠露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停了一会儿,问道:“这事就这么完了?” “怎么可能,放心,我们一定会把贼人全都抓住,为所有受害的人讨回公道。” 秦从筠歪头想了一想,不知是不是又走神了,半天才道:“可惜,我是见不着了,爹娘嫌我丢人,要送我回老家,往后这京城的亭子院子大街小巷我都见不着了。” 燕韶南一直觉着这个案子尚有很多叫人费解的地方,她整日陪着秦从筠,既是同情对方,想减轻她的痛苦,也是想从她这里发现新的线索,看看大伙到底忽略了什么。 难得听到秦从筠发出感慨,燕韶南心中微动,道:“现在外边天气晴朗,太阳正当空,不如我陪着你,要辆马车出去转转吧。” 若是前几天,秦从筠肯定会忙不迭地拒绝,甚至大喊大叫,但这次,她看上去竟似颇有几分意动,犹豫道:“你那些侍卫厉害吗?” 燕韶南像哄孩子一样哄她:“放心,很厉害。” 定西侯夫人听说燕韶南要带女儿出门,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虽不放心,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叫下人备车,又多派了几名家将随行保护。 她心里明镜一样,梁王的亲妹妹还未救回来,自己这边必须得全力配合,再说自家都这样了,想来那些恶贼也不会有兴趣再绑架勒索第二回。 侍卫们换了装束,马辆也选了辆不起眼的,燕韶南陪着秦从筠上了车,叫她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一行人从定西侯府侧门出来。 魏国公府的侍卫问道:“燕小姐,咱们往哪走?” 燕韶南便问秦从筠:“秦妹妹,你说吧。” “今天在哪里赎人?” “北城外,要去看看么?” “不,不去。”秦从筠声音有些发颤,“去南边,不,去城西,咱们去城西转转。” 燕韶南暗叹一声,想拍拍她瘦弱的肩头,又担心对方抵触自己的碰触,只得作罢,心道:“肯从屋里出来便是好的。”同车外的侍卫道:“那就往西去吧,找条繁华的街道。” 侍卫应喏,提议道:“西边再走两条街就是花鸟集市,五城兵马司前些日子在城南抓查外地人,很多小商贩都跑到城西,现在还未过午,正好去赏花看戏法。” 秦从筠没有反对,燕韶南见状道:“那就去吧。” 车行了一阵儿,秦从筠幽幽慨叹:“崔绎对你真不错,五娘请客那天,看到蒋老爷子我就该知道。” 燕韶南:“……” 她想听秦从筠说的可不是这个。 她顺着对方的话风道:“国公爷要我来京,是为了追查他遇刺的真相,哪知道出了这么多意外。” 秦从筠自车窗的狭窄缝隙望向外边天地,怅然道:“真不甘心,平白无故就被人从天上拽下来,践踏得浑身是泥,知道的我都说了,你们也不用再安慰我了,没用的,这辈子再洗不干净了。” 燕韶南默然片刻,道:“等抓到贼人,就算你离京了,我也会派人送信给你。” 秦从筠点了点头。 说话间到了侍卫所说的花鸟集市,燕韶南叫车停在集市口宽敞处,对着巨大的花束拱门,打发个侍卫回去听消息。 秦从筠怔怔盯着窗外不作声。 燕韶南便问她:“若是孝慈姐平安回来,你去不去见她?” “为什么不见,见了说不定还能抱着头哭一场。” 停了一阵,秦从筠道:“走吧,去别处看看。” 队伍正要离开,燕韶南突然侧了侧耳朵,道:“等等。” 在一片嘈杂之中,她听到有悦耳的竹笛声传来。 “哪来的笛声?” 诸人一开始没有留意,燕韶南一说,他们才仔细辨别着寻找,过了一会儿,领头的侍卫禀报:“燕小姐,在集市里面,好像是个卖艺的。” 第274页 “就一个人么,我去瞧瞧,你们保护好秦小姐。”燕韶南抱着琴从车里下来。 两名侍卫在前引路,进了拱门不远,道左是一家卖花鸟的小店。 店门旁侧地上铺了块深褐色毡毯,上面摆着颜色各异的鲜花,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翘着脚坐在小板凳上,神情随意,口吹竹笛,笛声清脆宛转,几只彩羽的鸟雀随着他的笛声在半空盘旋。 跟前围了十几个孩童鼓掌叫好,另有不少看热闹的离远驻足。 燕韶南瞧着这一幕,只觉格外别扭,又说不出哪里不得劲。 她走得近了,吸引了对方的注意,那男子打量她两眼,挑眉笑笑,似有问询之意,却并未停下竹笛。 曲调轻快,听着像是北方的民间小调。 店铺伙计迎上来,殷勤问道:“贵客要选花么,不知看中了哪盆,店里还有些盆栽,今年时兴的样式都有。” 燕韶南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在伙计的建议下买了两只嫩黄色的芙蓉鸟,用笼子装着提回马车里。 魏国公府的侍卫头领觉察到她神色有异,警惕地问:“燕小姐,那家店可是有什么不妥?” 燕韶南犹豫片刻,吩咐道:“悄悄打听下,那吹笛的是什么人,不要惊动他。” 秦从筠见燕韶南带回两只鸟儿,接过笼子,逗弄了几下,觉着没意思,又还给了燕韶南:“孝慈姐养过一只鹦鹉,有时候那鸟学她说话,她也不生气。” 一个时辰之后,梁王府那边传来消息:陈曦化派去的人没能在双河镇渡口见到绑匪所说的老者,而是收到了一封信,通知他们交易改期,具体时间地点另行通知。 陈曦化准备良久,一拳打在了空里。 这天傍晚,辛景宏跟随辛草农长途跋涉到达京城,燕韶南终于等来了帮手。 第163章 预言 燕韶南有些日子没见辛景宏了。 自从二人在苍松书院分手后,各自都遇到了不少变故,好友重逢,本来应该好好叙叙旧,但眼下局势如此紧张,燕韶南总觉着周围有看不到的危机在渐渐逼近,见面之后三言两语直奔主题,抱歉地道:“辛兄原本四处游历,如同闲云野鹤一般自在,却被我拉到这京城是非之地,实在是对不住。” 其实辛景宏会这么快赶来,最主要的原因在他二伯辛草农。 辛刑书早已经投到魏国公一系,辛景宏只要不想同二伯对着干,涉足官场便没有其它的选择。 当然他这么心甘情愿赶来帮忙,燕韶南起的作用也不小。 辛景宏一扫苍松书院时的郁闷,颇有几分意气风发:“什么大事,竟然连你都搞不定,还需得我来大展身手?” 燕韶南低头笑了下。 看来崔绎那边只将人急吼吼叫进京,还不曾分派任务,或是他只看重辛刑书,没把辛景宏当回事。 按理说,辛景宏才华出众,比自己名气可大多了。 说也奇怪,小公爷那人明明不太好接近,对自己却好像从一开始就十分地信任。 燕韶南心中疑惑一闪而过,把匪徒绑架了贵女,勒索巨额赎金的经过简单说了说,道:“眼下查到绑匪中有个叫古幽篁的侏儒藏身京城北郊丽河庄,那是康宁侯张家的地方,我总觉着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今天早些时候说是在双河镇渡口/交钱赎人,咱们都准备好了,对方又通知取消,十有八/九是虚晃一枪,不能再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辛景宏不觉皱眉:“我能做点什么?” “我想麻烦辛兄去丽河庄附近盯着,看看那个落脚点到底聚集了多少匪徒,贼人出入多半会易容改妆,但肯定瞒不过辛兄这双眼睛。” 辛景宏过目不忘,对自己也极有信心:“这是自然。你需得再给我找几个帮手,负责跑腿打架。” 燕韶南也想到了此节:“我找蒋老爷子挑几个得力的人给你,咱们悄悄的来,争取避开对方的眼线。” 敌暗我明,之前不光是梁王府,包括魏国公府这边诸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监视之下,就连燕韶南自己,因为督捕司的案子多次出入大牢,并不指望在绑匪那里做隐身人,辛景宏这一来,她可算是松了口气,觉着终于能施展一番拳脚了。 不过辛景宏虽然聪明,却多是和书经打交道,之前也只在老太监冯全那个案子里大放异彩,此次对付的是穷凶极恶的江湖歹人,燕韶南多少有些不放心,打算再给他加点筹码。 “辛兄,我今天在集市上看到有人吹笛子,令鸟雀随笛声飞得忽快忽慢,十分有灵性,我怀疑他同我师门有瓜葛,说不定认识我的老师。当时担心有人盯梢,我没有贸然上前打招呼,只在那家店买了两只鸟儿,你明早若是有空,代我去试探一下那人吧。” “好。我明早先去拜见江司业,然后便去。你把那家店铺的地址给我。”听说可能是燕韶南师门的人,辛景宏也颇为好奇。 燕韶南不但把地址详细告诉了他,还把刚买回来的两只芙蓉鸟一并送给了他。 第二天上午,燕韶南想着辛景宏去寻那个吹笛的男人,对方不知会做何表示,未免有些心神不定,魏国公府的侍卫突然来传话,说国公爷请她前去,有要事相商。 崔绎找她,肯定是急事。 燕韶南匆匆赶到合序园的小议事厅,进门瞧见崔绎脸色颇为凝重。 第275页 “来了。”崔绎看到她进来,打了个招呼,“昨夜绑匪又有了新的动作,他们照之前的方式又投了封书信,但这封信与之前那些有所不同。算了,你自己看吧。” 燕韶南接过信,就见信纸同前几次一样,依旧是粗糙的黄麻纸,背面还粘附了些草杆,这等便宜货到处都能买到,无法作为线索,而这次上面的字迹却变了。 不但字写得很工整,语气也变得文绉绉,透着虚伪的客套。 先是对临时取消交易道了歉,言道郡主因为想家忧虑太甚,突生急病,他们只好先为她找大夫诊治,总不能好端端请了去,半死不活地送回来,为示诚意,诊金就从赎金里出了,不用郡主的家人另行补齐。 大夫说郡主的病需得静养个五六天才能好转,这样赎人的时间就定在月底,五月三十这天,叫丫鬟秋屏将赎金送到京城御丰大街广盛镖局,天黑不候。 不管这边跟广盛镖局的人怎么说,反正不能引起镖师们的注意,一定要叫他们接下这桩生意,六月十五之前把装银票的箱子送到开州大兴分局,有人上门取货。 对方在信上还安抚受害人家属说,只要梁王府的人没在当中捣鬼,广盛镖局的队伍安全离京,他们便把郡主完完整整送回来。 燕韶南仔仔细细看了几遍,都快能背下来了,方才交回信,道:“梁王府那边派人去查这广盛镖局了?” “一接到信就去了。” 这是应有之义,不过燕韶南觉着怕是又空忙一场。 对方既然保证说镖局的队伍一离京便把朱孝慈送回来,那肯定不会等到了目的地才接货,或偷或抢,镖局的镖师如何会是对手?他们扣着朱孝慈有恃无恐,梁王府这边也不敢阻拦。 把广盛镖局牵扯进来,很可能是为了进一步混淆视线,将水搅浑。 她没对此多发议论,只是道:“我已然请辛公子去盯着丽河庄那边,既然绑匪会从广盛镖局下手,咱们把这家局子也纳入视线。” “交给你了。”崔绎没有多干涉,他知道燕韶南的苦处,这个案子因为从起始就受制于人,令得大家都十分被动,他能给燕韶南的只有信任,“你和那辛三少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吧?” 燕韶南不知他因何有此一问,而且崔绎每日里谈笑往来的少有白丁,怎么会关心起这个来?可若非特意打听,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上次同辛景宏见面是因白州苍松书院的案子? 她带着疑惑望着崔绎:“没错。国公爷可是有什么指教么?” 崔绎未置可否:“辛草农说他这个侄子乃是辛家千里驹,只是尚欠磨练,你替我和他伯父好好教一教他,挫挫他年轻气盛的性子。” 燕韶南暗自吐了下舌头,心道:“刚认识辛兄的时候,他确实有些眼高于顶,后来熟悉了,慢慢好了些,这等事只能潜移默化,哪好来硬的,再说了,得罪人的事你不做却叫我做,我才不傻呢。”口里敷衍应承:“好的,知道了。” 崔绎见她应了,脸上露出笑容来:“注意安全,别太累着了,我娘离京之前送了你一幅《金刚经》长卷,说是前朝高僧普光大师的真迹,东西放在我书房了,回头给你。” 燕韶南很是意外,崔绎的母亲怎么会知道自己,还送了如此珍贵的礼物? 她进京之后,曾短暂住在三房,还去拜见过三太太,听说大太太因为丈夫痴迷炼丹心灰意冷,闭门不出,既不管事也不见外人,她不过一五品官之女,受小公爷差遣,是以从未有过求见问安的念头,现在收到礼物,到显得自己以前失礼了。 燕韶南迟疑着便想推却,崔绎见她脸红,以为她害羞了,笑道:“留着吧,说是能辟邪,趋吉避凶,取个好兆头。” “那,大夫人她们已经出发了么?” “这会儿在路上了,多事之秋,叫她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先去你爹那里避避,估计着月底能到。” 又是月底么,燕韶南心里嘟囔了一句。 她牵挂着辛景宏去见那男人的结果,有意告退,道:“国公爷,您上午没有别的事要忙?” “肃王府的长史杨正聪正在外边等着,一会儿少不了受他纠缠。你多坐一会儿,叫他等着就是了。”崔绎还真有事。 燕韶南苦笑:“肃王那边还不肯罢休?要不要再往深处查查。” 肃王不是康宁侯张信瑞,要往深处查他,势必会惊动对方,后果不是燕韶南这些小人物能承受的。 崔绎道:“先忙月底广盛镖局的事吧,月底,咦,五月底……” 他说着说着,表情突然变得凝重,怔在了那里。 燕韶南不知他在想什么,小声唤道:“国公爷,喂?” 崔绎自恍惚中蓦然惊醒,目光落在燕韶南脸庞上,问了一句叫她摸不着头脑的话:“知道什么是地动吗?” “书上有说,没亲眼见过。” “阴阳失调,土地不宁,必与人君失政有关。过些日子将有一场地动,最为严重的是靖东和开州交界,京城也受到了波及,感觉很明显,会有不少房舍倒塌……” 燕韶南:“……” 崔绎抱着脑袋冥思苦想:“算算日子应该快了,到底是哪一天呢,难道就是在这个月底?” 这场即将发生的地震死了不少平民,前世对大楚朝而言是雪上加霜,可那到底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了,加之当时他人在外地,实在记不清准确的时间。 第276页 第164章 师门 崔绎非说自己有预知能力,并且已经好几次预言还未发生的事了。 虽然事实证明无一不准,但燕韶南却一直觉着对方是在装神弄鬼,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就像是皇椅上那位说自己乃是真命天子,上天降下祥瑞一样,都是为了增加神秘感,叫下面的人不敢生出异心来。 但这一次,崔绎竟然预言了地动。 燕韶南将信将疑,内心有些发懵。 更叫她对自我产生怀疑的是晚些时候辛景宏去集市见过那男人回来,竟然神色古怪地同她道:“那人几天前刚进的京,说是原本在密州,凑巧听到一个传闻,说过些日子京城往东直到开州会有一场大灾难,不知真假,特意赶来。我稍稍提了一下你,他很感兴趣,想见上一面。要我帮你约他吗?” 所谓大灾难,莫非就是崔绎所说的地动? 什么时候地动也能提前预警,钦天监这么神奇了么?这叫燕韶南生出一种唯有自己孤陋寡闻的感觉。 这还了得? “我见他,赶紧的,叫蒋老爷子帮忙安排。烦请辛兄去和对方说一下。” 当天晚些时候,燕韶南在临近花鸟集市一家做私房菜的民居里等来了辛景宏和那个男人。 那男人换了件深色外袍,发髻梳得很整齐,胡须也重新修剪过了,看上去神采奕奕,显然很重视这次见面。 他进门先看到桌子上摆着的瑶琴,目光微凝,冲桌后站起迎接的燕韶南笑道:“昨天我见你抱着这琴,便想着搭讪两句,借机凑近了仔细瞧瞧,又觉有些冒昧,想着世间事没有这等巧法,哪知道这还真是方师叔的那张‘休光’。” 说完了,他目含笑意仔细端详面前的燕韶南,似有掂量评估之意,半晌方道:“方师叔说他将琴留给了靖西燕氏之女,看来你就是我那小师妹了。” 虽然早有猜测,但对方这么三言两语间便要认亲,还是令燕韶南有些措手不及。 老师从未说过,琴上也没有铭文,原来这张琴是叫“休光”么? “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只这名字就带着几分霸气! 不过也难保是她在肃王府对付秦琼英时被认出师承,敌人据此设了个套给自己钻。燕韶南谨慎惯了,压抑着激动之情,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既是师兄亲至,还请不吝赐教!” 那男人怔了一怔,随即回过味来,不以为忤地摇头笑笑,当着燕韶南和辛景宏坐下来,将琴拿到面前,两手对着搓了搓,活动了一下保养极好的手指,抬头冲燕韶南粲然一笑。 他落指刚弹了一小节,燕韶南便神情微动,她听出来了:这是《鸥鹭忘机》。 这支曲子她也会弹,但人家比她弹得更显功力,这就像她在苍松书院那会儿以这首曲子欺负张经业师徒,在技巧和心境方面,眼前的男人都要胜她一筹。 鸥鸟在半空翩跹飞翔,飘忽而又自在,燕韶南盯着对方用指,不觉沉浸在他左手吟猱多端的变化之中。 辛景宏瞧见旁边笼子里两只芙蓉鸟不安分地频频撞笼,想起之前这男人吹笛时的情形,试探着打开了鸟笼。 两只鸟儿飞出笼子,没有试图逃走,而是颇神奇地停在了桌子上,歪着小脑袋,似在全神贯注听琴。 辛景宏不由地抽了口气。 他猜测这两只鸟儿多半是之前受过训练,可燕韶南却很快就意识到了其中的玄机。 对方的琴声中蕴含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就像她的三支琴曲一样,若她判断无误,这首《鸥鹭忘机》对人影响不大,但对鸟雀这类的小生灵却能产生一定的控制。 果然,等他一曲弹罢,屋里陷入安静,两只芙蓉鸟非但没有突然回神到处扑翅乱飞,竟然昂着头凑到琴上,乌溜溜的眼睛透着亲近之意。 燕韶南打消了怀疑,重新隆重见礼:“见过师兄。请恕小妹怠慢,实在是老师当日不知何故未曾提到过师门一言半辞,尚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那男人笑了笑,道:“我姓胡,名冰泉。方师叔不讲,大约是因为师妹当时还没有入门吧,咱们这一脉想收个有天份的弟子太难了,方师叔担心提前透露这些对你有害无益。但你现在能主动找到我,看来是有了些心得。”说话间他把瑶琴“休光”推回至燕韶南跟前,目光中带着几分考量。 看来非但燕韶南要称量对方,人家也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资格被称一声“师妹”。 这可不是隐瞒实力的时候,燕韶南坐下来,微一沉吟,落指拂过琴弦,若鸣鹤在阴,正是《神化引》。 三首琴曲当中,《神化引》动静最小,于不知不觉间掌握主动,拿出来认亲最为合适。 这位胡师兄虽然叫燕韶南觉着亲近,但总归是初识,知人知面不知心,像《孤馆遇神》之类的杀手锏当然要留一手。 果然,胡冰泉一听出是《神化引》便神色微动,凝神细听,越是专注,越受影响,当他不受控制打了个哈欠,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 燕韶南见他醒神,便停了下来。 胡冰泉慨叹道:“梦里不知身是客,好一首《神化引》,方师叔还不知道你悟到的是明心一脉的路子吧?” 燕韶南眨巴眨巴眼睛,胡师兄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完全没听明白。 第277页 胡冰泉便扭头冲辛景宏歉意地笑笑,道:“我和师妹说说师门的事,不方便叫外人听见,还请辛公子和这几位小兄弟行个方便。” 辛景宏好奇得要命,但人家既然说了,他只得起身,和魏国公府的侍卫们一起回避。 胡冰泉等外人都走了,方道:“咱们的师门叫做‘明琴宗’,因为手段莫测,师长们怕被世人以讹传讹,当做妖怪对待,有意深藏功与名,只有少数人知道咱们的存在,师妹主动找到我,可是听说了什么?” 燕韶南微微松了口气,有一种终于找到归属的安稳感,道:“我前不久在追查一桩案子时,自要抓的人嘴中听说,她之前是刑部督捕司的女谍,听到我的琴声后表现得异常惊慌。” “她人呢?” “逃掉了。这个一会儿再说,师兄,您先讲。” 胡冰泉听出她的急切,笑了笑:“咱们明琴宗至今有两百多年,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姓王,乃是天纵奇才,宗门保存着他的画像和一些著作,等你见到方师叔,他自然会同你讲,师兄就不多说了。我给说说师门的现状吧。 “咱们明琴宗和旁的门派不同,其它门派,不管是习文还是练武,都有一套秘诀传承,舞刀的有刀谱,练剑的有剑谱,咱们不利就不利在这个地方,你也知道,除了基础的指法能教一教,其它全靠天赋,真正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有的苗子被师长们看好,十年、二十年,最后盼了一辈子,仍然没等到他戳破那层纸的一天。” 燕韶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老师不就是等不及自己,留下瑶琴飘然而去了么。 胡冰泉亦想到此节,笑道:“方师叔肯将‘休光’留下,足见对师妹你是极有信心的。” “明琴宗人不多吧?” 胡冰泉闻言敛了笑:“二百余年,师门有记载的尚不足五十人,平均每十年也只有二至三新人出来。明琴宗现在还活着的,加上师妹在内,总共只有七人。” 燕韶南抽了口冷气:偌大宗门,只有七个活人,这也太寒酸了吧。 “这其中又有一位老前辈已然隐居不问世事,我的老师是现任宗主,然后是东方师叔和方师叔,还有一位师弟,你要叫师兄的,他们几个都在密州,我也是刚从密州回来。” “师兄此番来京城,听说是为了即将发生的一场灾难?”燕韶南念念不忘他之前跟辛景宏透露的惊人消息。 “不错。” “不知这消息由何而来?” “你另一位师兄在前不久预测,月底京城往东直至开州一带将有地动,这么说是不是很玄乎?我需得从头和你解释,咱们明琴宗的手段主要分御物和明心,像你这样,能用琴声直接控制他人的,便属于明心一脉的路子,方师叔亦是如此,他的琴声能令人喜则没来由大笑,令人悲则痛哭流涕,乃至于万念俱灰,萌生死志。我和我的老师则是御物一脉,像我能叫这些鸟儿在短时间内听令行事,而你另一位师兄能在抚琴时进入一个十分玄妙的境界,恍惚感知到一些将要发生的事。” 燕韶南心底翻起巨浪。 察言观色,胡师兄不像是在骗自己。 可有些事必须要眼见为识,有机会,自己一定要亲自领教一下那位师兄的神奇之处。 地动乃是天大的事,可惜胡师兄也只敢偷偷做着救人的准备,并不敢大肆宣扬。 至于崔绎,心思却全在案子上。 “师兄,救助百姓减少伤亡的事我来想想办法,正好我这里有一件愁事,对师兄却是举手之劳,还请师兄帮我。” 胡冰泉的手段用来追踪那些绑匪简直无从防范,太合适了。 第165章 地动 “师妹,你有所不知,开宗祖师一早立下规矩,明琴宗的本事玄妙近乎于天赐,咱们需得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以救助天下苍生为己任。所以宗门上下才全都呆在密州,那边长年打仗,老百姓过得最是凄苦。这次的地动听说百年不遇,既然知道了,不能置之不理。老师派我先来瞧瞧,鸟兽有灵,可以预先察觉到危险,他老人家处理处理手头的事,便会带着人随后赶来。” 请胡师兄出手帮忙不难,只是做为交换条件,燕韶南要说服崔绎,帮忙救助灾民。 她去和崔绎说这事的时候,崔绎全不像她想的那么痛快,而是少见得犹豫了。 前生后十年,现实给了他太多的教训,眼下因为朱孝慈被掳,牵动了方方面面的反应,似有一道看不见的绳索在悄悄收紧,不知不觉间,他又再次站到了悬崖边缘。 再世为人明明是难得的机缘,可以仗着预知处处抢得先机,可不知哪里出了错,同前生相比,很多事情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自己遇刺险死,刑部督捕司被连根拔起,这些都是原本不曾发生的事情,而这些改变怎么想都不该是自己带来的连锁反应,一旦深思,不免叫人心惊肉跳。 这么关键的时刻,再拿出偌大精力来做其它事,且还不是寻常闲事,说是行善积德,但涉及国运,往往出力不讨好,崔绎不能不犹豫。 他和燕韶南的那些同门可不是一路人,野心勃勃,锱铢必较,全不像胡冰泉等人有那么高的情操,整日里忧国忧民。 想到明琴宗竟有人能预知未来,崔绎忍不住生出戒备来,担心地问:“你没有同你胡师兄说,我也预测到了这场地动吧?” 第278页 燕韶南摇了摇头,微微一怔,心道:“对呀,我为什么不曾说这事呢?” 胡冰泉为人正直,对她这小师妹十分关心,两人见面聊了很久。 燕韶南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长兄的爱护,她自己没有哥哥,伯父家的两个堂兄始终隔了一层,直到现在,那种暖洋洋的感受还充斥于心胸。 聊到投机时,她对这段时间的经历几乎是知无不言,甚至还跟胡冰泉抱怨了小公爷的挑剔难伺候,却唯独避开了崔绎能“预知”这件事情。 崔绎道:“那就好。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要什么都向外讲,你那位能预知的同门,回头打听下他的底细,有机会我要好好会会他。” 燕韶南听出这是要找茬的意思,不觉暗自皱眉。 明琴宗的宗旨堂堂正正,宗门之人甘守清贫,远离朝堂,只有自己这新丁不明忌讳,贸然跑来京城,卷进了争权夺利的漩涡,看崔绎这意思,莫非见猎心喜,竟想通过自己控制明琴宗? 他这野心也太大了。 燕韶南生出几分不喜,淡淡笑道:“会他做什么,人家又不喜欢同权贵打交道。” 崔绎看了燕韶南一眼:“你都没问过我,为何能未卜先知。” “国公爷不说,我如何知道当不当问。” 崔绎这才确定燕韶南是真在闹别扭,摆了下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觉着我该插手地动的事?” “是否插手,我想您自有定夺,但我问过胡师兄,循着蛛丝马迹追踪是他最擅长的,敌人不会注意到小小的鸟儿,这么多年,他还从未失过手。” 可想叫胡冰泉出手,崔绎必须表现出诚意来。 接下来的两三天,京城街头巷尾突然冒出来很多流言:什么正一教主夜里观星,发现天象有异,断言最近这段时间京城往东会有地龙翻身,毁坏城郭;什么开州河水突然干涸,由淤泥里冒出一块大石碑来,碑文上写着这个月底京城地动,到时会有大片房屋倒塌;还有编成童谣的,种种不一而足。 各种传闻都是在提醒老百姓,叫他们最近一段时间尽量呆在露天的开阔地方,以便减少地动来时的伤亡。 至于真正能起多少作用,穷老百姓讨生活糊口,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崔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做这些,就已经因为动静太大,惹来了五城兵马司的注意,满城抓捕散布流言者。 转眼到了五月三十这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广盛镖局早被查了个底朝天,没查出任何问题来,梁王府那边由陈曦化坐镇指挥,等过了午,便叫丫鬟秋屏和两名侍卫高手将装着五十万两银票的箱子送到了御丰大街的镖局门上。 广盛镖局的总镖头亲自接待,箱子带着封条,秋屏几个亮出了身份,只说箱子里的东西价值连城,让其慎重对待,对方瞧上去有些为难,价钱一提再提,最后还是收下了货。 秋屏反复叮嘱,看着没什么问题了,才和侍卫离开了镖局。 似这等长途走镖,保的又是红货,镖局自要有个一两天的时间做准备,召集好队伍,再派了快马先行探路,同沿途方方面面打好招呼,不可能当日就出发。 陈曦化也预计到了,从秋屏他们几个进门开始,整个广盛镖局就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光是御丰大街梁王府就调来了一百多侍卫,以副队长邢力学为首。 除此之外,四处城门也都加派了人手。 “贼人必定不会老老实实等着到开州去接镖,国公爷那边的幕僚也分析说广盛镖局只是个幌子,今明两天,对方极可能动手,大家夜里都打起精神来,东西任他们抢,但一定不能脱离视线,谁能跟着那些杂种找到他们老巢,就是头功,王爷必有重赏!” 陈曦化需得居中调度,邢力学此番首担重任,压力极大,牵挂着郡主的安危,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睡好,不敢叫手下人瞧出来,不停地给大伙鼓劲儿。 邢力学坐在镖局北面一座三层阁楼的楼顶上,此处居高临下,距离镖局后门不过百步远,位置佳视线好,加上翘起的飞檐能给予一定遮挡,非常适合他坐镇指挥,统揽全局。 街面上一切如常,偶有行人车马往来,与前几天没有任何不同。 夜色很快降临。 广盛镖局的几十号镖师齐聚,由外边看,只见厅堂里灯火通明,窗户上映着人影纷乱,应该是总镖头在连夜分派任务。 邢力学等人见状稍稍放心,看这样子,他们是要守着箱子到天亮,然后就直接起程。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还能不翼而飞了,那需得是神仙手段。 夏夜十分漫长,所幸今晚不管月亮还是繁星都亮得出奇,在他们这些高手眼中,整个镖局内外几乎是纤毫毕现,连天空偶尔飞过一两只鸟儿都看得很清楚,活人更加无从遁形。 众人或趴在房顶,或藏身树上,挨着蚊虫叮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不敢作声。 好不容易熬到将近三更,邢力学等来了手下人的报告:“头儿,外围有夜行人,咱们看到的是三个,在御丰大街的米铺附近,怎么办,要不要开个口子放他们进来?” 总算有动静了。 邢力学不由地抓紧了横放在腿上的钢刀:“不要惊动对方,放!” 那侍卫领命而去。 但那三个黑影不知何故,迟迟未再露面。 第279页 邢力学暗自寻思:“对方或许想再等等,等后半夜人最困顿的时候再下手。” 只有等到贼人拿到装银票的箱子,双方的较量才算正式开始,那些绑匪也应该心中有数,他们把地点定在这里必有倚仗,到底是什么给了他们底气呢? 邢力学借助冥思苦想来抵抗困倦,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直到东方隐约泛白,天快要亮了。 难道昨晚踩过点之后,觉着不好下手,放弃了? 邢力学忧心忡忡站起来,准备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大群鸟雀扑扇着翅膀由地面飞向半空,其中还夹杂着受惊的尖鸣,邢力学心中一紧,未及反应,耳畔仿佛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滚雷。 他站得高,因此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御丰大街那些低矮的木板房几乎是应声而倒,其它民居紧随其后,随着大地持续的摇晃,许多房顶上瓦片飞起多高。 刹那间天翻地覆,变了模样。御丰大街已然不存在了,变成了扭曲的、坍塌的一片狼藉。 邢力学嘴巴张得老大,脚下的阁楼也在大幅度的摇晃,令他有一种晕眩无措的感觉,终于赶在楼塌之前飞身而下,涩声叫道:“……地动!” 似乎是时间静止了一瞬,而后恢复向前,附近劫后余生的人们纷纷冒出来,奔走逃命,哭喊求救,整条街已然乱成了一团。 “坏了!” 邢力学顾不得召集手下,踩着倒了的围墙冲入广盛镖局。 只见满目苍夷,非但是大厅,几间大瓦房全已倒塌,许多人来不及外往跑,被埋在了底下。 幸存的镖师们围着废墟呼喊同伴,好像没头苍蝇一样无措。 “箱子呢,箱子可在?”邢力学接连推开几人,厉声喝问。 总镖头坐在一块石头上,虚弱回话:“地动来了,我什么都不顾,抱起箱子往外跑,第一个冲出门,却被人劈手夺了去。抱歉,实在是事出突然,我没有半点准备。” 第166章 归来 不等地动结束,五十万两银票已经易主。 预先做了这么多的布置,结果别说跟踪了,竟然敌人的影子都没摸到。 简直算得上是一败涂地。 陈曦化得到报告之后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绑匪这番举动的背后,到好像是一早就知道凌晨会有场可怕的地动,要不然哪会这么巧法。 可要是对方真有这样的神奇手段,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半点胜算也没有了么? 陈曦化和邢力学相顾无言,都觉着一阵无力。 半晌陈曦化叹了口气:“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那些贼人说话算数,拿到银票之后能依照事先的约定,把郡主好好送回来。走吧,你和我一起去趟国公府,跟国公爷说说当时的情况,看看那边还有没有办法可以挽回。” 等陈、邢二人赶到魏国公府,出面接待他们的却是蒋双崖和燕韶南。 崔绎没在府中。 凌晨这场大地震魏国公府也受到了波及,倒塌了好几处房屋,所幸没有人受伤。 出事之后,府中上上下下正乱作一团呢,崔绎便被宦官拿着圣旨请了去。 陈曦化急得团团转:“国公爷是被圣上唤进宫里了么?这若是商量地动的事,不知得多久才能回来,这可如何是好。” 燕韶南其实已经知道梁王府的人在广盛镖局失了手,她的师兄胡冰泉昨晚也在御丰大街,地动之后发现异样,指挥着几只鸟儿一路追了下去,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正是因为尚有一线希望,燕韶南不敢把话说得太死,安慰了对方几句,答应等崔绎一回来便向他禀报,蒋双崖也叫这边的人手都出去帮着查找线索,送陈、邢二人失落地离开了国公府。 邢力学置身于纷乱的京城,耳听四周传来的哭喊声,不由地沮丧欲死:“郡主若是有失,兄弟无颜回去见王爷,只能一死谢罪了。” 陈曦化若有所思:“我看适才那燕姑娘言语间不像咱们这么绝望,说不定尚有办法,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邢力学不由地站住了反问:“什么办法?” “那些贼人拿去的是银票,若换不到钱,不过是一些废纸。问题的关键还在楚盛钱庄,不,在钱庄的幕后东家康宁侯张信瑞身上。” “不是说那康宁侯嫌疑最大吗?” “正因如此,才要找他。嗯,我想想……出事这么久,尤其秦小姐又那样,想完全封锁住消息不大可能,郡主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咱们就上门去跟康宁侯直说,请他帮忙,贼人要兑银子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一会儿说话的时候注意着点火候,明告诉他,钱财事小,郡主若是出事,咱们梁王府上下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他若真是做贼心虚,权衡利弊之后,说不定会将郡主送回来。” 邢力学担心地问:“不用再和魏国公商量下么?” 陈曦化越想越觉着有道理,他跟的是根正苗红的梁王爷,从心里瞧不大上康宁侯这种靠裙带上位的权贵,想想魏国公被圣旨叫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关键时刻,多耽误一会儿郡主就多一分危险,当即道:“国公爷已经帮咱们操了不少心了。不等了,直接去。” 叫二人没想到的是,张信瑞及其长子也没在府中。 刚闹过地动,康宁侯府比魏国公府瞧着还乱,大门开着没人管,院子里丫鬟仆从甚至还有年轻的女眷好像没头苍蝇般乱蹿,陈曦化扯住个管家模样的人自报家门,问他侯爷去了何处,对方回说,侯爷和世子一大早就被肃王爷叫去了户部。 第280页 “那现在府上何人主事,二公子呢?”陈曦化只觉处处不顺,好似老天爷在同自己作对,想起那侏儒藏身的丽河庄正是归康宁侯次子张志尚所有,不觉一股戾气涌上心头。 那管家见他脸色不对,不由搔了搔脑袋,侯爷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二儿子尤甚,整日游手好闲,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出了地动这么大的事,也不见回家来看看家里人都是否平安,别是在外头得罪了梁王府的人,被人家找上门来了吧。 他正要找个托辞,哪知道说曹操曹操到,张志尚带了一群家将侍从呼啦啦冲进门来。 “我爹呢?” 管家连忙见礼:“侯爷没在,一大早便被肃王爷请了去,夫人在后院儿呢,方才她不放心,刚说要派人出去找您。”一边说,一边使眼色,向张志尚示意站在一旁的陈、邢二人。 哪知道张志尚全未接收到,看也未看旁边多出来的两个陌生人,摸了把脸上的虚汗,语气不善:“找我干嘛,看把你们一个个闲的。走,赶紧去户部!” 扔下这句话,他掉头就要往外走。 陈曦化看出对方的焦躁不安,连忙道:“二公子留步。” 他绕上前去,拦住了张志尚:“二公子,我等是梁王爷的亲兵!” 张志尚正要发作,听他自报家门,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和邢力学两个:“梁王亲兵?怎么不在密州?” “奉王爷之命,回来处理点要紧事。前些天我们王妃在楚盛钱庄存了一大笔银子,不知二公子可曾听说?” 张志尚一脸恍然:“对了,那五十万两是你们存的。梁王妃突然存这么多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来,连走边说。”他竟不顾彼此身份殊异,一把抓住了陈曦化的袖子,拉着他出了侯府,连车也顾不得坐,便要走着去户部找人。 “走吧,这路都裂开了,房子塌得到处是,坐车不及走路快!” 这小子一看就不靠谱,陈曦化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问道:“二公子着急找侯爷,不知所为何事?” “还不是因为你们家的那笔银子,这次麻烦大了!” “怎么?” “刚才钱庄来报说,有暴民趁着地动的混乱打开了银库,对方蓄谋已久,又是人多势众,看守银库的兵丁死的死伤的伤,那五十万两刚刚存进钱庄,还不及处理,就被那些暴民给抢了。眼下城里乱成这样,追都不好追,我怕五城兵马司的人阳奉阴违,急着跟我爹说一声。你也回去跟梁王妃说说,这笔钱能不能先不兑付?” “……”陈曦化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和邢力学两个面面相觑。 会不会是张家父子料到他们会上门来说银子的事,自导自演了这出戏,想要彻底吞下那五十万两? 肃王接手户部之后,催账催得急,康宁侯日子不好过,等钱填窟窿,就通过那伙贼人把主意打到梁王和定西侯身上? 这时候若是贸然提对方在丽河庄收留侏儒古幽篁,没有证据,反而打草惊蛇,陈、邢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神不守舍地回到了梁王府,这下没辙了,须得向王爷汇报,并讨个主意。 两人刚一进府,便觉着气氛有异。 不等进到后院拜见梁王妃,王府大总管宦官长顺一溜小跑来到了陈曦化跟前,一边笑一边抹眼泪:“陈统领,陈统领,郡主回来了!” 陈曦化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郡主半个时辰之前刚刚回府。” 半个时辰?那时候他和邢力学还在去康宁侯府的路上,那些绑匪拿到银票之后不但放人了,动作还挺快。 陈曦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后院,想要问问具体的情形,最好能面见一下郡主朱孝慈,听她怎么说。 “可派人送信给魏国公府和定西侯那边了?” “一回来大夫就给看过了,郡主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并没有大碍,王妃先给王爷写了密信,又打发人去悄悄和那两家说一声,好让大家都放心。” 朱孝慈无恙,极大缓解了梁王府众人的压力,陈曦化征得梁王妃的同意,当面去问了个安,见郡主虽然瞧着病殃殃的,十分憔悴,说话低声细语,十分有条理,全不像秦四小姐刚被赎回来那阵,这才将悬着的心放回到肚子里。 看来绑匪顾忌王爷,不敢做得太绝,赎金一到手,便将人送回来。但这事岂能如此罢休,未免把梁王府的人想得太好欺负了。 陈曦化打定主意要从朱孝慈嘴里问到线索,以便将那些贼人一网打尽,见这会儿屋里除了他和郡主之外,只有王妃在场,恭声问道:“这么多天,郡主可有见到那些绑匪的相貌特征?” 朱孝慈不知为何似有些许犹豫,咬着唇沉默了一阵,低声道:“我,我看到了康,康宁侯。” 在陈曦化想来,自家郡主可比秦四小姐可靠多了,有了朱孝慈这证词,张信瑞父子即便不是主谋,也和绑匪沆瀣一气没跑了。 他追问道:“郡主看到康宁侯在做什么?” 朱孝慈低头不答,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其他的人呢?” “还有好多人,我,我都不,不认识。” 梁王妃在旁开口:“好了,郡主既然认出主谋来,你们先商量下怎么收拾那杀坯,剩下的便叫郡主慢慢回忆吧,别催她了。” 小姑子活着回来了,她算是对远在密州的丈夫有了交待,可刚才大夫给朱孝慈把过脉后,悄悄跟她禀报说,郡主体虚,应该是刚刚小产,需要好生调理,却又把她愁得够呛。 第281页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秦从筠被赎回来之后,秦家人怕她怀上孽种整日心惊胆颤,结果她侥幸逃过一劫,遭遇这等不幸的却是朱孝慈。 还好孩子已经没了,不用自己这做嫂子的再来操心。 她刚把陈曦化打发走,想要宽慰朱孝慈几句,却听外头总管长顺来报:“王妃,秦四小姐和魏国公那边的燕小姐来了,说是来探望郡主。” 第167章 刺青 朱孝慈被放回来了。 这令燕韶南多少有些意外。 那些绑匪的行事阴损狠毒兼又诡异,竟然会在抢到银票之后如此痛快地就将人放了?按说银子还未到手呢,这已经不是信守承诺的事了。 这叫她不由地很是担心自凌晨起再无消息的师兄胡冰泉,毕竟论真正身手,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燕韶南急着来向朱孝慈打听消息,恰好在梁王府的大门外遇见了秦从筠。 朱孝慈顺利脱困,秦从筠也即将被送离京城,临行前二女见过这一面,往后大约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有接触了。 燕韶南看着秦从筠那消瘦憔悴的样子,心中忍不住代二女难过,有意落在了后面,等她和朱孝慈先打招呼。 两个可怜的姑娘抱头痛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似是要把这段时间受的委屈遭的罪全都宣泄出来,好半天才流干了眼泪,两人的眼睛都肿得像桃子一样,相对默默无言。 梁王妃一旁劝了几句,见没什么效果,便找个由头离开了朱孝慈的卧房,以便腾出地方叫两个姑娘说说体己话。 她知道燕韶南奉了崔绎之令一直在追查绑架勒索案的幕后真凶,这位燕姑娘和小姑子年纪相仿,之前就认识,确实是查案的好人选,而且听说擅于弹琴,琴声能安抚人的情绪,多次将秦从筠从崩溃中拉回来,是以放心地任由燕韶南留下,出门之前还冲她使了个眼色,叫她多留点神。 燕韶南起身拧了两块冰水浸过的手巾递给她们敷眼睛,挖空心思安慰了几句,她自己也知道再如何贴心的话放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这种痛苦在很多女子看来比死更甚,且只有受害人自己才能体会。 果然,秦从筠眼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为什么还没抓到人?堂堂王侯之家就这么被那些贼子戏耍玩弄,主辱臣死,那些负责查案的幕僚侍卫真是一帮酒囊饭袋,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这话虽不是冲着燕韶南说的,却也令她脸上火辣辣,颇觉难堪。 朱孝慈拉了拉她:“别,别说了。”说着话又抽泣起来。 秦从筠抬起头,细细打量朱孝慈,眼神中锋锐不减:“孝慈姐,你比我多受了半个来月的苦。那些贼人有没有对你下狠手……” 朱孝慈瞬间神色有些慌乱,避开了秦从筠的目光:“还,还好。” 秦从筠盯着她看了片刻,嘴角下垂,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他们毒打我,□□我,把我好好的人生全都毁了,再也没办法挺胸抬头做人,我恨不得将那些狗杂种抓起来抽筋剥皮,挫骨扬灰!我已经把欺负我的贼人都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征告诉了燕姑娘和家里人,也配合着画影图形了,孝慈姐,你也一起想想,你见过的贼人应该也不少。” “我,我见到了张信瑞……还有,还有古幽篁。” 秦从筠脸登时就白了,牙齿快要咬碎:“两个畜生!其他的人呢?” 燕韶南闻言亦将关切的目光投到朱孝慈身上。 “还,还有个女子,个,个子比,比我要高,高一些,眼睛很大,肤色有,有些黑……” 燕韶南意识到她说的是女谍艾行春。 “还有一,一个,大胡子,左边脸颊,上面有,有块刀疤……” 燕韶南暗自记在心里,胡子可以剃掉,刀疤到可以算作是明显的标记了。 “还有,三旬出头的胖,胖子……” 朱孝慈零零碎碎说了不少,但除了当中一个绑匪脸上有疤之外,其他的在京城都是一抓一大把,价值不大。 燕韶南牵挂着另一边迟迟未归的师兄,嘴上虽然不说,时间一长就有些坐不住了。 等到朱孝慈的贴身丫鬟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郡主,补品炖好了,是不是这会儿送进来?”不知触动了秦从筠哪根神经,她腾地站起身:“好了,不打扰孝慈姐,你好好养着吧,我要走了。” 朱孝慈结巴着挽留,但秦从筠去意甚坚,朱孝慈只能由她,露出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望向燕韶南。 燕韶南柔声道:“郡主放心,我送她回去。” 朱孝慈卧床,大夫叮嘱不让她出门见风,她便叫大丫鬟代自己送客。 二人出了门,见屋檐下一排溜站了十几个丫鬟,或捧着碗筷,或拿着调羹,还准备了水盆手巾等等,不一而足。 秦从筠低了头,足下生风,走得飞快。 燕韶南微微吃惊,赶紧跟上,悄声道:“从筠妹妹,你怎么了?” 秦从筠向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眼中分明悲中带愤,蓄满了泪水。 这是见到梁王府的人对朱孝慈照顾周到,对比自家,触景伤情了? 等出了王府大门,燕韶南不放心任由秦从筠就这么走掉,同定西侯府的人打了个招呼,陪她上了马车。 秦从筠在车里刚坐下来,抬手一挥,便将座位前的小茶几给掀了,上面的茶壶茶盏飞出去砸在车厢上。 第282页 定西侯府的丫鬟下人这段时间已然习惯她动不动就大发脾气,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上前劝慰。 当着这么多人,燕韶南也不好说什么,摆了下手,示意先回去再说,便默不作声坐在了一旁。 马车走了一段路之后,秦从筠自己先忍不住了,掩面而泣:“为什么都是被贼人抓了去,她看上去没受太大的罪,不像我这样?对,我就是这么自私,你们只管讨厌我好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想不通同样摊上这等倒霉的事,她依旧被家里当成宝贝,我却是得离开京城,像过街老鼠一样躲得远远的……” 她肆意宣泄着心中的不满,说到激动处不能自已:“你不是想知道那些贼人怎么对我的么,我给你看!” 说话间秦从筠用力撕扯着自己的领口,三下五除二解开,将衣衫和里头的亵衣一并脱下,扭身将后背凑到了燕韶南眼皮底下。 燕韶南不由地脸上变色。 她真没想到,见到同是受害人的朱孝慈竟令秦从筠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这等心态和言行绝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表现,魔窟的遭遇将她变得偏激而又扭曲,全不去想朱孝慈是她的闺中好友,摊上这无妄之灾又是何等无辜。 不等燕韶南再多想,秦从筠背上的那幅“画”已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这,燕韶南不由地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太有冲击了,秦从筠的后背呈现一种不健康的惨白色,整幅刺青从肩胛骨一直蔓延到腰际,以青、黑二色为主,这颜色已经深深渗入到皮肉中,想毁掉怕是很难。 打眼一看,那是一幅人像,所纹之人头戴高高的冕冠,前后两端有冕旒垂下。冕冠处皮肉有伤,应该是秦从筠的家人曾试图毁掉这纹身却没有成功,冕旒还能数得清楚,总共是十二根。 十二旒乃是帝王专用,这画的是谁不言而喻。 但就见这画中人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只是简单的几笔勾勒加上凹凸,看上去竟然十分立体,透着活灵活现的刻薄。 这么一张脸呆在秦从筠背上,随着她背上肌肤不经意间的抽动,就像活了一样,叫人忍不住担心那是秦从筠身体内藏着的另一个灵魂,即诡异又恐怖。 燕韶南很快反应过来,上前将手按在秦从筠肩上,用了几分力气,沉声道:“你冷静些,别给家里惹祸。” 这句警告多少起了些作用,令得秦从筠稍稍清醒。 燕韶南温柔且坚定地帮她拉好衣裳,重新系上。 这时候,她脑袋里犹在不住重放刚才的剌青:那幅图画,任谁乍一看,脑海间怕都要浮现出一个典故,叫做沐猴而冠。 绑匪对大楚朝廷,尤其是皇位上那人满怀恶意,只怕掳走二女真正的用意不是勒索钱财那么简单。 燕韶南原本打算将秦从筠送至定西侯府即归,这幅后背图令她改了主意。 难得秦从筠受了刺激,愿意将这些隐私示人,她应该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再往深里挖掘一下。 等到达定西侯府,她和秦从筠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功夫不负有心人,燕韶南费了一番唇舌,终于令秦从筠说出了侏儒古幽篁血腥作画,之后又和康宁侯张信瑞多次□□她的真相。 这对于秦从筠而言,是一辈子难以磨灭的噩梦。 只是回想,就已然是极大的负担。 最后燕韶南只得弹琴将她哄睡安抚下来,这才带着侍卫们匆匆返回了国公府。 要对付张信瑞,必须得崔绎亲自出马。 在那之前,她要尽可能找到那伙绑匪,将其一网打尽。 好在这大半天忙下来,不全都是坏消息。 之前被她派去配合辛景宏的徐赢正在府里等着她:“燕姑娘,辛公子让我回来跟您禀报一声,胡先生一路追踪,发现了一处敌人的秘密巢穴,那些绑匪正在往该处聚集。” 第168章 剿匪 这个消息令得燕韶南喜出望外。 案子发展到现在,生出了这么多波澜,直觉告诉她,贼人真正的老巢应该不是一早便被己方严密监视的丽河庄。 师兄胡冰泉不负所托,果然找到了那伙人的藏身之处。 “在哪里?” “大同门义庄。” 听到这个答案,燕韶南不由地皱了下眉头。 她知道那个地方,所谓“义庄”,可不是停尸的所在,它成立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起先只赈济本宗族的孤寡鳏独,秉承的宗旨是救灾周急、恤孤矜寡,后来得到不少贵人和大商贾资助,渐渐变成京城最大的民间善堂。 平时那地方就住着很多老弱病残,情况复杂,不好下手,更何况这才闹过大地震,京里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伤残和无家可归的人。 这等情况下冲进义庄去捉人,燕韶南只是假想一下便觉着头皮发麻。 看来贼人确实是提前预计到了这场地动,才做了如此安排。 可拖着不抓又不成,对方太狡猾了,万一警觉,未必再找得到机会,再说他们利用义庄的名声,往外偷运银子可太容易了。 “一定要盯紧了,我马上去和蒋老研究如何抓捕。” 说到抓人,蒋双崖和徐赢都比她有经验。 徐赢来之前已然把大同门义庄周围的地势熟记于心,犹豫了一下,提醒燕韶南:“小姐,这次包围圈必须要设的很大,对方又全是些亡命之徒,没有军方帮忙的话,咱们派出的人手至少要十倍于敌人,才有些许把握。” 第283页 等燕韶南找着蒋双崖,他也是这么说:“徐赢对这些事情很有经验,估计的不会错,我先抽调人手,在义庄外围做好准备,等国公爷回来,便请他下令,将贼人一网打尽。” 天子脚下,这么大的动作,必须要等崔绎点头了才行。 燕韶南想到崔绎被叫进宫里,大半天未归,担心错失了良机,急道:“国公爷何时能回?” 先前魏国公府安排在宫里的眼线已经透出风,皇帝这次召集一干重臣和勋贵们议事,是为了应对京里这场大地动,内阁有人要因之倒霉。 蒋双崖做为知情人,并不担心崔绎的安危,道:“放心吧,今晚若是不回,明天肯定回来。” 对方显然未发觉义庄上空飞着的鸟儿在监视他们,将其当做了一处安全的所在,当天傍晚,大同门义庄的后园禁地已经聚集了三十来个贼人。 可惜一直未见到秦琼英、艾行春和脸上有疤的男子现身。 由此可以推断,除了侏儒古幽篁还呆在丽河庄,对方尚有几个重要人物游荡在外,下落不明。 燕韶南乔装改扮到了义庄外头,和师兄胡冰泉会合。 义庄四周早已张开大网,南门和东墙外埋伏了魏国公府的两百多名侍卫,由蒋双崖和另一位供奉松文山各率一支队伍,另外两边则交给了梁王府,陈曦化和邢力学亲自上阵,同样带来了二百余人。 众人紧张地等待,而崔绎果如蒋双崖预计的那样,赶在入更前后从宫里出来,回到了国公府。 同行的还有肃王长史杨正聪。 这一整天,皇帝因为地动连下好几道圣旨,先是下了罪己诏,“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跟着召集众臣,罢免了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孔咏德。虽然皇帝早看腻了孔咏德那张老脸,但若没有这个由头,撤换首辅怎么也得是三四个月之后的事。 在这件事上如愿以偿之后,皇帝又下旨减免了受灾几地的赋税,命令由户部负责赈灾事宜,地方官吏予以配合,暂定拿出纹银三十万两赈济灾民,最重要的是皇宫也在这次地动中受到了波及,塌了好几座楼阁,甚至前面大殿和太后的寝宫都有倾斜开裂的现象,要抓紧修缮重建。 掌管着户部的肃王朱栎珍当即上殿哭穷,困难说了一大堆,总而言之一句话:国库没钱了。 现在北方正同胡人打得热火朝天,这战时的消耗和平时不可同日而语,占了国库支出的大头。被地动这么一闹,别说赈灾,连密州军的粮饷供给都十分吃力,照眼下的情况,赈灾款和修缮皇宫的费用都得另想办法。 什么办法?靠大家伙慷慨解囊呗。 由此便可看出来,肃王朱栎珍和皇帝一早就通过气了,皇帝听完他的奏对,立刻就转向了一众勋贵:“众卿家,祖宗基业危在旦夕,还请诸位捐些身家出来,先度过眼下的难关。” 朱栎珍带头,先认了两万两,康宁侯刚从儿子口中得知钱庄出事了,但看高高在上的皇外甥不停瞅他,不敢怠慢,哭丧着脸认了个一万,其他人虽然不满,但见破财已成定局,只好捏着鼻子认宰。 轮到崔绎的时候,他也随大流同意拿出一万两来。 好不容易等到朝会散了,他又被肃王朱栎珍拉着说了好一通的话,言道不出此下策,只怕要影响梁王那边的粮饷,长史杨正聪跟着他前来,是要趁热打铁,办手续拿钱。 等崔绎把肃王的人打发走,才有空询问抓贼的事办得如何了,得知尚有几个匪首没有进到包围圈,这么收网多少有些不甘心,便问负责联络的崔平:“义庄里的贼人还没有警觉吧?” 崔平回道:“蒋老和燕小姐他们很小心,全都扮成难民,离得又远,里头的贼人全不知情。” 这么说,那位胡冰泉确实有两下子。 崔绎念头一闪,满意地道:“干得不错。那侏儒还在丽河庄?” “还在。” “你带上一队人,现在就去把丽河庄挑了,抓住那姓古的侏儒,看看那几个漏网的会不会因之受惊,跑去大同门义庄会合。” 这当然是个好办法,燕韶南等人不是想不到,而是丽河庄乃是康宁侯张家的产业,没有崔绎下令,他们几个不敢贸然行动。 眼下崔绎发了话,崔平自然毫不迟疑,带了一帮侍卫杀到丽河庄,和还在庄外监视着敌人的辛景宏打了声招呼,趁着天黑,率队扑进庄去拿人。 为减少麻烦,免得事后被康宁侯反咬一口,崔平等人俱都黑布蒙着面,将里头的庄丁杀了个人仰马翻,未用半个时辰,便把“色魈”古幽篁等人藏身的密室团团围住。 古幽篁仗着武艺高强拼死突围,魏国公府派来的也不乏高手,苦战几合,双方全都受了伤,古幽篁被一阵飞镖暗箭射了回去。 未等崔平松一口气,就听着“轰隆”一声巨响,眼前的密室被炸/药直接夷平了,离得近的被炽热的气浪掀翻出去,丽河庄火光冲天,黑夜中特别明显,无需登高,离着老远都能望见。 崔平等人不由地一阵心惊,虽说此举的目的是想打草惊蛇,但这动静未免也太大了。若不是古幽篁刚才折腾这一会儿,他们贸然冲进去,岂不是一起陪葬了? 趁着五城兵马司的人还未反应过来,他们赶紧挖掘清点尸体,结果先是发现了一具焦尸,看形状应该正是古幽篁,而后又在废墟深处找到了十来具不完整的尸体,男女都有,初步判断那些女尸里头应该有不少都是被强掳来的,可惜一场爆炸面目全非,很难当做证据指证康宁侯父子。 第284页 崔平担心的就是这种结果,好在目的达到,吩咐了声“撤”,一行人迅速离开了丽河庄。 现在就等着看大同门义庄那边的收获了。 燕韶南等人很快得到消息。 “古幽篁伏诛!大家都再耐着性子多等等,看秦琼英他们几个会不会赶来自投罗网。” “若是一直没动静呢?” “不能等到天亮,最多再等一个时辰,不来就直接抓捕。” 蒋双崖和陈曦化代表两支人马都表示赞同,秦琼英几个若是要来,不会拖到明日,这会儿就该到了,何况有燕韶南的师兄胡冰泉压阵,自己这边已然稳居不败之地。实在不行,有意放走一两个贼人,继续顺藤摸瓜就是了。 丽河庄那边动静太大,很快就波及到了义庄附近,一时间流言四起,才刚地动完,老百姓如惊弓之鸟,又有不少人想要进入义庄去求个安心。 蒋双崖眼见不是事儿,人太多了根本无法全都控制起来一一甄别,征求他人意见:“怎么办?要不直接动手吧。” “动手!” “这次一定要多抓活口!” “太扎手的可以松一松,适当放一两个出去!” 一道道命令被蒋双崖和陈曦化分头传了下去,很快喊杀声四起,火把将整个大同门义庄照得亮如白昼。 与此同时,崔绎也派人去和五城兵马司的副都指挥何成芳打了招呼,请他代为圆成,对外只说是官府缉拿盗匪,免得事后被人诟病梁王和魏国公两家在天子脚下枉动刀兵。 当日崔绎那么痛快就答应了何成芳所求,动用关系帮他从刑部调任五城兵马司,甚至官阶还上调了一级,正是考虑到会有这么一天。 第169章 内鬼 魏国公府联手梁王的人对聚集于大同门义庄的匪徒实施抓捕,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 这次行动最大的阻碍不是敌人反扑有多么强,而是义庄里头的难民太多了,处理不好的话,容易被匪徒们利用。 好在刚发动不久,何成芳便带着大队官兵赶到,把难民全都控制起来,帮着甄别疏散,算是帮了很大的忙,对得起崔绎之前在他身上花的心思。 匪徒一共三十五六个,最终只跑了个零头,当中还有一拨三个人是魏国公府这边有意放出去的,侍卫们假装追之不及,而胡冰泉已经指挥着鸟雀跟了上去,看看能不能最终钓到大鱼。 剩下的匪徒有一大半十分凶狠,顽抗到底,最终被当场击毙,活口也捉了有十个,两府分了一分,各自带回去突击审问。 一场硬仗打下来,两府侍卫虽也有不少死伤,但终是出了口恶气,接下来应该趁热打铁,向下深挖背后的主使,方算是大功告成。 未等蒋双崖他们松一口气,把这好消息报告给崔绎,胡冰泉那里却先出了岔子。 贼人逃命途中先是发现了追踪几只鸟儿,将它们一一杀死,又趁胡冰泉不备,掉头袭击了他,若不是燕韶南不放心师兄,安排了徐赢带着几名高手贴身保护,好玄被对方得手。 贼人眼见杀人不成,再次夺路而逃,钻进地震后的废墟中不见了影踪,这次是真叫他们逃了。 若仅仅如此,不过是没能一网打尽,有些美中不足,但紧跟着,崔绎接到了眼线传来的消息:康宁侯张信瑞父子连夜入宫,见太后去了。 种种迹象都表明,张家父子很可能就是幕后主使。 不光是秦从筠和朱孝慈亲眼所见,再加上古幽篁直到毙命一直藏身于张家的产业,那五十万两银子又是在张家的钱庄里不见了的,这一桩桩说起来都是铁证,而且自从梁王接手户部追讨欠账,张家父子压力很大,正是缺钱的时候,说不定利令智昏,做出绑架勒索这等不计后果的事,这么一想,动机也有了。 张信瑞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进宫,难道是做贼心虚,怕受害人打上门,先躲起来了? 崔绎一时有些琢磨不透那蠢才想要做什么,催着手下赶紧审问俘虏,尽早拿到口供。 陆续有人受不住拷打开始招供。 可惜那些供词在崔绎看来价值不大,被抓的几个匪徒原本无一例外身上都有血案,在最近的五年里陆续被吸收进了组织,头两年还没这么疯狂,在黑市做些拐卖妇孺、逼良为娼的生意,后来换了新当家,又和督捕司的崔琼英等人勾结到一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哪天不折腾出几条人命就觉着虚度。 对方内部等级森严,今晚抓杀的这些在组织里都处于最底层,只知道大当家姓杨,人称“杨大将”,此人性格冷傲,手段残酷,平时很少露面,更不用说和众人一起寻欢作乐;二当家外号“疤狼”,就是那脸上有疤的汉子,老三诨名“连笑佛”。 今夜这三人加上几个女匪都未落网。 怎么绑架、送勒索信,人质是捉是放都是三位当家拿主意,至于那三个背后又受何人操控,他们就更加一问三不知。 到是有一点,几人都供称,张信瑞父子乃是他们的老主顾,尤其在组织招揽了侏儒古幽篁之后,古幽篁的血腥画作竟能刺激得张信瑞老当益壮枯树花开,几人臭味相投,经常耍在一处。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分头追击的几支队伍先后无功而返,就连胡冰泉也暂时回到了魏国公府歇息。 崔安前来禀报:“国公爷,族里九爷、十三爷他们都派人送信来,说奉上头的命令全城戒严,对不明身份者实施抓捕,凡是抗拒的当场格杀勿论。大约是地动闹的,怕有贼人趁火打劫,叫府里这边注意着点,没事夜里尽量不要出去。” 第285页 崔绎微微点了点头。 送信来的几位都是他的族叔,同是崔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崔绎从彰州一回来便动用了关系,在宗族里挑了几位可堪重用的送到京军中任职,为来日起兵做准备。 崔安又道:“国公爷,小的瞧这戒备森严的架势,快比得上先皇驾崩那会儿了。” 崔绎不由地皱眉:“传令下去,没事的都老实呆在府里不要出去,消息该打听打听,尤其是宫里,叫崔平加紧和那边联系,看张信瑞到底想做什么!” 虽然掌握了这么多康宁侯父子为恶的证据,对下一步能否扳倒对方,崔绎却有些没有底,宫里那母子俩,尤其是太后势必会想方设法袒护娘家人,她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手头也沾了不少血,不会把这些事看得多么严重。 而现在造反的话,时机又远未成熟。 他才布局不到半年,亲信在京军里尚未掌权,更不用说宫中还有数千禁军虎视眈眈,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孙永朝牢牢把持着内廷兵柄。 前世孙永朝会在差不多一年之后失去圣心,不久意外身死,这当中权利斗争诡谲莫测,崔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插手机会,只好等着。 今晚京城兵马调动的消息不断传来,颇有些肃杀的意味,多年的经验令他生出不安之感:“去将蒋双崖、松文山他们几个都叫来,另外看看燕小姐歇了没,没睡的话也请来。” 燕韶南自然还没休息。 她虽不像崔绎知晓那么多隐秘,以至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却因贼人意外逃脱,心中满是疑惑不解,正在向师兄胡冰泉核对当时的细节。 听说崔绎有请,她很快就到了议事的小书房,进门见崔绎找来的除了他的亲信小厮、府里几位大管事,便是国公府的老供奉,没有外人,且都不陌生,放松了少许,上前见礼。 “快请坐,别那么多虚礼。今晚的收获先放到一边,我找大家来,是想听你们说说,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地方,康宁侯已经躲去了宫里,外头也开始戒严了,下一步应该从何处着手?” 打扮作道人模样的松文山不解道:“难道这么多的证据,宫中仍然会视若无睹,任由民怨沸腾,勋贵心冷,更扛着不将张家父子交由法办?” 崔绎其实是知道答案的,但当着众人,只能摇了摇头:“太后会做何决断,怕是不好揣测。” 大家听出来他不是很有信心,不由都觉着有些齿冷。 崔绎其实还有个难处,他穿越了时光,回到年轻时的自己身上,虽然决定要少前世的弯路,直接谋划造反,却不好和一众亲信直接说:“要不咱们反了他丫的。” 半年前他还完全没有不臣之心,一心一意地想要大干一场,光耀门楣,这若连点铺垫没有,无缘无故就扯了反旗,再死忠的手下也要犯合计,觉着国公爷是被鬼迷了心窍。 燕韶南左右看看,觉出大伙都有些垂头丧气,这里头就属她同切身没有太大关系,纯是帮忙来着,当即决定说点有用的给诸人提提神。 “国公爷,诸位,今晚最后被贼人逃掉了,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国公爷就算不问,我也想说说这事,觉着不该忽视,应当就此好好查查。” “嗯?”崔绎乍听有些疑惑,他完全没有想过燕韶南会提这个。 “不是最后的追踪手段被贼人发现了么?”松文山不想叫崔绎误会自己那帮手下没有尽力。 燕韶南歉意地冲他点了下头,连忙为崔绎细说究竟:“那几个贼人非但杀死了我师兄派去盯梢的鸟雀,还掉头想要袭杀我师兄,这等举动违背常理,说明他们清楚知道我师兄的本事,并且深深忌惮于他。” “不会是碰巧?” “不会。”燕韶南很确定,师兄胡冷泉在这上面的手段早已是出神入化。 “跟了一整天,三十来个贼人都没能发现,剩下几个漏网之鱼,还是在慌不择路逃亡途中,这明显是对方得到了准确的消息。有人通风报信?”蒋双崖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次行动是陈管事负责抽调的侍卫,他皱起眉,不安地道:“咱们的人里面有了通敌的内鬼?也可能是梁王府那边出了问题,人太多了,这一时半会儿的可不好查。” 燕韶南摆了下手,示意他无需紧张:“参与行动的人虽多,知道我师兄的却没有几个,而确切知道他这追踪手段的,咱们这边不超过二十人,梁王府那边只有陈、邢二位统领。” 内鬼二字刺痛了崔绎的耳朵,在他看来,这太重要了,绝对不可忽视,当即对燕韶南道:“你马上彻查此事,不管涉及到谁,无需顾忌,一查到底。我给你这个特权。崔平,你传话给梁王府那边,叫陈、邢二人立刻赶来。” 第170章 阴谋 康宁侯张信瑞带着儿子来到宫门前的时候正是深夜,宫门紧闭,两旁有禁军把守。 当值的千户长不敢怠慢,赔笑上前询问,听说他要进宫面见太后,不禁面露为难之色。 “侯爷,上面有严令,宫门落了锁,除非是有圣谕、懿旨或是御马监的令牌方能打开,否则便是意图不轨,还请侯爷不要为难我等,一旦上头怪罪,实在是吃不了兜着走。” 康宁侯也是慌了手脚,忘了还有这么一道关口,都到门口了岂能再掉头回去,道:“那就叫里面的人帮本侯通禀一声吧,我有十万火急事要见太后,求她下一道允我进宫的懿旨。” 第286页 一众百户们面面相觑,以不敢擅离职守为由推脱,这都大半夜了,太后多半睡得正香呢,谁活得不耐烦了去自讨没趣? 张信瑞急得跺脚,可谁叫他既无权柄也没威望,禁军们照章办事,并不怕他。 纠缠良久,突听得宫门里传来见礼的声音。 “见过掌印。” “这么晚了,掌印您怎么来了?” 跟着一个苍老尖细的声音问道:“大半夜的因何喧哗?宫门外头什么动静,巡检官呢?” 张信瑞眼睛一亮,这嗓音,听着耳熟啊,连忙开口唤道:“可是孙公公来了?” 果然听到里面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孙永朝笑道:“哎呦,我当是谁跑宫门外边站岗来了,原来是康宁侯。不睡觉跑来吹冷风,您这是唱哪出呢?” 张信瑞知道对方深得姐姐和皇外甥宠信,在宫里掌管御马监位高权重,忙道:“这不是有急事要见太后,等不及天亮嘛。” 门里那老太监笑了一声:“宫门禁令了不得,儿郎们不敢懈怠,侯爷这可真叫咱家为难。等着,我拿铜符出来。” 张信瑞大喜。 难得这老东西会跑来巡夜,运气真是不错! 过了一会儿,沉重的宫门“吱呀呀”打开了两尺宽,灯笼照得亮堂堂,映着站在门内的掌印太监孙永朝。 他冲着张氏父子点头示意:“太后忧心地动的事,焚香祈祷,念了一整天的佛,才刚刚睡下,侯爷还是等会儿再过去,先跟咱家去坐坐喝杯茶吧。” 进了宫门,张信瑞登时觉着心里踏实了不少,急切稍减,望了眼儿子,口里应道:“那就去孙公公那里坐会儿。唉,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地动了呢,闹得人心惶惶,更有人想要借机生事。” “此言怎讲,莫非有人想要为难侯爷?” 张信瑞看看左右,见随从们都离得甚远,凑近了孙永朝,悄声道:“何止,有人想要整死我。” “这到奇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把太后放在眼里!” 张信瑞听他说得理所当然,完全站在自己一边,登时颇为感动,恨恨地道:“还能有谁,崔家的那个小畜生。” 孙永朝瞥了他一眼,状似感慨:“魏国公崔绎?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侯爷怎么得罪了他?” 张信瑞脸上闪过尴尬之色,二儿子没在,长子就成了替罪羊,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那小子年轻气盛,以往我都是看在他祖父面上,不和他一般见识。前段时间梁王妃在我那钱庄里存了一大笔银子,被一伙贼人趁着地动给抢去了,偏偏当中有个匪首是我那不成器二儿子交的酒肉朋友,此人居心叵测,这段时间就赖在老二名下的庄子里,那逆子识人不明,看他有几分才华,就当收留了个吃白食的。” 孙永朝闻言心下如同明镜,淡淡笑道:“怎么,那人被魏国公府的人捉走了?”若非有大把柄落在崔绎手中,这糟老头子哪用急吼吼躲进宫里。 张信瑞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不敢提朱、秦二女的事,更不敢说他喝多了酒,在那古幽篁的怂恿之下迷迷瞪瞪睡了定西侯的掌珠,若非刚才有人给他秘密传信,他还不知道那许多背上刺画的美人儿当中竟有一个是秦四小姐。 古幽篁那厮虽然死了,但崔绎就像疯了一样,联合了梁王府的人,此刻正在宫外大肆抓捕,听说已经抓到了不少贼人。 自己父子和古幽篁混在一起时间不短,知情人那么多,肯定瞒不过去,这下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等消息一传开,梁王和定西侯非和他拼命不可,说不定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就叫他父子三人脑袋搬家,到时候太后再是偏心袒护也无能为力了。 张信瑞越想越怕,越怕越恨崔绎多管闲事,咬着牙回答孙永朝:“那到没有,姓崔的小畜牲今天晚上派人血洗了我儿的庄子,那匪首没能逃掉,当场毙命。” 孙永朝轻嗤一声:“都死无对证了,你还怕什么?” 张信瑞还要再说,一行人已经跟着孙永朝来到了几间房舍前,看来此地就是孙永朝临时歇脚的地方,收拾得很是整洁。 孙永朝推开门,请张信瑞父子进去,口里漫不经心地道:“不是咱家多嘴,侯爷太不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了,别说区区一个国公,就算是梁王,在太后眼里,那也比不上侯爷您这亲弟弟金贵,实在不行,您还可以先下手为强呀。” “啊?” “来,咱家教你。” 他将张信瑞让去了上座,叫他在旁看着,随即唤来几个心腹手下,叫把正当值的一位禁军百户找来。 等那百户到了,孙永朝翘着二郎腿,将喝到口中的茶梗抿出来吐掉,阴阳怪气地道:“郑百户,今晚咱家开了宫门,把康宁侯和世子放进宫的事,你已经叫人送信,报告了魏国公吧?” 那郑百户脸色顿变,“扑通”跪倒,辩解道:“掌印明鉴,卑职不敢。” “不敢?是没来得及吧!你敢说张侯爷之前在宫门外等着那会儿,你没有通风报信?咱家不是聋子瞎子,先前不收拾你们这些小小疮疥,不过是没有倒出工夫来。来人,拖他下去。” 张信瑞旁观老太监不听郑百户的解释求饶,径直吩咐将人拖下去杖毙,目瞪口呆之余心中升起一丝快意之感:就该如此,狠狠收拾那小兔崽子。 第287页 这是注定不平静的一夜,但终究如何也会过去,等到天际发白,全城戒严仍然没有撤掉,宫中传出皇帝口谕,今日早朝取消,只召内阁成员以及肃王进宫议事。 群臣听到口谕,下意识都觉着宫中所议之事肯定又是地动之后的重建赈灾事宜,就连周浩初也是这么想的。 他是少有的这时候还能进入宫廷的外臣之一,这还要多谢黄义滨黄大学士关照。 自从和崔四娘订下婚约,周浩初一改之前的窘迫,仕途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到不是同僚们知道他即将做崔家的女婿,害怕遭到报复巴结于他。 周浩初对于迎娶魏国公堂妹的事是这么想的:自己虽然问心无愧,但到底是门不当户不对,有高攀之嫌,自己若是再逢人就讲,未免给人以得意忘形、不稳重之感。 而崔绎那边暂时也不想大肆宣扬,婚订得十分低调,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 得益于上司黄义滨的提携推荐,周浩初在订婚之后没多久就被带进宫中,到内书房担任教习,主要任务是和其他几个同僚一起给宦官宫人们上上课,教他们读书识字。 偶尔忙的时候也被征调,去西制敕房给翰林们打打下手。 私下独处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黄义滨心中的愤懑,不用明讲,周浩初也知道背后为他出力的人是魏国公崔绎。 今天周浩初按照老时间核对腰牌进了宫,正要去内书房,便被匆匆路过的翰林院编修孙琮叫住。 孙琮已经年愈六旬,在翰林院编修这个位置上一干多年,脾气甚好,属于有名的老好人,他有些近视,眯着眼睛认了半天,才道:“原来是小周啊,正好,你跟我去西制敕房,上头说又有几道诏书敕令急着要拟,你来帮我起草。” 起草圣旨是翰林们的特权与荣耀,通常不会假手于人,周浩初以前进西制敕房不过是帮着洗笔研墨,趁机在旁观摩学习,但因为地动,孙琮等人昨天已经忙了一整天,又是罪己诏,又是罢免首辅,还有免税赈灾的一系列圣旨,所有人都忙得头晕眼花,孙琮有些神经衰弱,几乎是一宿没睡,这会儿走路都是飘的。 周浩初跟着他来到了西制敕房,侍读学士蒋文渊已经在等着了,前文说过,这蒋文渊膝下有二女,长女获封婕妤,是后宫嫔妃中颇为受宠的一个,次女嫁给了康宁侯世子。 孙琮和蒋文渊打了招呼,正要带着周浩初进房去做事,不料蒋文渊看到周浩初怔了一怔,道:“等下,孙编修,今天的圣旨你自己拟就行了,不要带其他人进去。” 孙琮怔了一怔,点头听命。 周浩初有些尴尬,见过礼,赶紧退了出去。 这边既然没事了,他还需去内书房,一边走一边犯嘀咕:不知又出什么大事了,这道圣旨需要保密,难道是哪位权贵要倒霉了? 第171章 报信 周浩初往内书房去的这一路上,但见冷冷清清,统共没遇上几个活人。 这也不奇怪,刚闹过地动,宫里的不少房舍出现了开裂坍塌,往日里到内书房上课的宫人们这会儿大多被各自的主子支使得团团转,没空来充实自己好向上爬。 理解归理解,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被蒋文渊驱赶一事,周浩初始终觉着有些不踏实,左顾右盼,心里很不得劲儿。 等到了内书房,果见稀稀拉拉只来了十几个宦官。 能获准来内书房读书的,都是年纪不大,得到贵人宠信,在这后宫近万内侍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已然稍有根基,读书明理之后说不定很快就会大用。 对庶吉士们而言,这就是眼下能拿到手最好的活儿了,周浩初不敢懈怠,见别的教习已经在上课了,便先在外间屋等着。 过了一会儿,里头讲课的那位停了下来。 来听课的人少,加上被地动闹的,后宫上下全都人心浮动,他大约觉着有些意兴阑珊,简单交待了一下,出来和周浩初打了个招呼,算是把接下来的课交给周浩初了。 周浩初如往常一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走进屋去。 他对内侍不存偏见,也没有抱什么投机钻营的心态,大约正是这种平易近人且一视同仁的态度,宦官们若有不解之处都喜欢向他请教。 今天亦是如此,周浩初一进来,就有几个拿了课业本子给他看,周浩初接过来逐一点评几句,给予对方鼓励。 “周大人,奴婢想练字,抄录了《格古要论》的序章,您给指点指点吧。” 说这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内侍,常来内书房听课,周浩初瞧着面熟,知道他姓江,在司礼监伺候一位老太监,大家都喊他小江子。 小江子人很机灵,也用功肯学,周浩初对他印象很好,随手接过,翻了翻,就要弯腰拿笔,准备帮他圈出来,哪知道小江子借着身体遮掩,突然塞了个纸团到他袖子里。 周浩初愕然抬头,瞧见小江子正拼命地冲他使眼色,并做了个无声的“崔”字口型。 周浩初心中一凛,赶紧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点评了几句,手缩到袖子里攥住了那个纸团。 接下来他的心思自然就不在课堂上了,停了一会儿,周浩初借着如厕的机会,打开了纸团,只见上面是陌生的笔迹,写着:康宁侯昨夜觐见,参魏国公三大罪状:贿赂前首辅孔咏德,往京军三大营中安插亲信;网罗亡命之徒充为私兵密图不轨;府中聚集方士妖道,妄图夺取大楚气运,致使京城地动。圣上震怒,叫内阁彻查,请国公爷早作打算。 第288页 周浩初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觉后背密密麻麻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崔绎留在宫里的内线急着向外传信,可内侍们出宫不易,眼下禁军又有严令,盯得死死的,无奈之下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怪不得蒋文渊表现得那么冷淡,他们要拟旨对付魏国公,自然防备着自己通风报信。 没什么可犹豫的,小公爷对他多方照顾,算得上有再造之恩,这会儿用得上他周浩初,若是袖手旁观那还是人吗,只看这三条罪状,尤其那最后一条,这是要往抄家灭族上去啊!没想到康宁侯竟如此恶毒又无耻,这么毫无根据荒诞的言论,皇帝竟然相信了? 周浩初把纸团贴身藏好,寻思着找个什么理由早早出宫去,可这事来得突然,提前一点准备没有,任他挖空心思,也找不出个事后能不被怀疑的借口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周浩初撩开外袍,把里头的汗巾解下来,装作不小心沾到了秽物,出来跟管事的太监道了声“晦气”,神情狼狈中又带了些许不豫,叫他帮忙请假,带着一身的臭味儿急急忙忙回家去换衣裳。 魏国公府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处在监视之下了,不过周浩初另有办法。 崔绎虽然搬离了他家房后的那栋宅子,但一直留着人看门打扫庭院,隔三差五也顺带着帮周家收拾收拾,能被安排到枣花大街来的,都是崔绎的亲信。 周浩初径直回了家,找到领头的,如此这般,将宫中见闻说了一遍,又把那纸团交给了对方,催道:“圣旨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你赶紧通知国公爷,叫他想办法挽回,实在不行只能请老公爷进宫面圣,圣上总不能光听信康宁侯的一面之辞。” 国公府的人也吓得变了脸色,周浩初不清楚,自打他能进出宫廷起,崔绎就专门对留守枣花大街的手下有过交待,预备的就是有这么一天,但谁也未想到,这一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半个时辰之后,崔绎拿到了密信。 转交密信的崔平已经知道了上面的内容,见国公爷盯着那张纸不作声,目光涣散似有神游之意,不禁心急如焚:“国公爷,看朝廷这意思,怕是没打算给咱们解释的机会,您得尽早拿主意啊,迟了就来不及了。” “你也觉着具折申辩没用?”崔绎淡淡地道。 他刚才望着那纸发呆,到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到了,而是突自心底深处涌上了一种与前世重合的荒谬感。 直到现在,崔绎也不知道前世梁王为什么会一夕之间被打成了谋逆的反贼,不等朝中好友反应过来施以援手,梁王府就被连根拔起,但显然,曾经发生在梁王身上的一切提前出现了,只是目标换了,这一次,幕后的黑手选中了自己。 换言之,此刻躲在暗处,想置自己于死地的那个人,就是前世令得梁王蒙受不白之冤,最后被抄家问斩的罪魁祸首。 会是康宁侯吗? 相比张信瑞那糟老头子这么多年一直在扮痴卖傻,所谓韬光隐晦的猜测,崔绎更倾向于那蠢材是受人利用,真正的对手一直藏于幕后。 较之梁王那回,他更会利用时机了,彻底搞垮了刑部督捕司,令得朝廷自断一臂,甚至比自己更准确地知道地动发生的时间。总之,对方比前世更强了。 莫非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孙永朝那个老阉奴? 他这么处心积虑,所图是什么?难道前世他阴谋未成,最后意外死在宫中是被刑部督捕司的秦皑阻止了? 崔绎坐在那里浮想联翩,直至被崔平打断。 眼下的处境没有人比崔绎更清楚,所以无需选择,也无需叫了幕僚们来商议,他站起身,吩咐道:“给你一柱香的时间,把人都召集起来,看看我二叔、三叔他们,还有族里的叔伯兄弟都在忙什么,只要是能来的,一个也别漏!蒋双崖呢,叫他立刻来见我。” 虽然半年的准备时间太短,但比这更大的风浪崔绎也闯过了不少,所以他并不慌乱,拿了密信去见祖父。 若说有什么是他尚觉遗憾的,那就是祖父已然时日不多,原本可以平静地度过这临终前的一段,而后含笑撒手,眼下却因为自己的缘故,怕是没法叫他老人家走得安详了。 崔绎快步而行,没等走到祖父的住处,蒋双崖赶来听令。 崔绎脚下未停,边走边道:“崔平与你说清楚了没?” “只说大事不好,宫里要对咱们不利。” 蒋双崖是他的心腹,崔绎也不兜圈子,直接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叫崔平去召集族人了,你立刻通知那些可能受到牵连的人,愿意跟着走的,全都带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周浩初母子必须走,告诉他,不要心存幻想。” “这……”蒋双崖有些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明白了崔绎的打算,按捺住吃惊,道:“局势已经败坏到这等地步了么?您好不容易才把周大人送进宫,留着他说不定关键的时候能帮大忙。” 崔绎摆手,不让他说下去:“咱们这一走,朝廷肯定要追查。周浩初同四妹订亲的事瞒不住人,我得对得起他和四妹。” 蒋双崖只得听令:“不知国公爷准备避去哪里?” “自然是密州。这件事可是因梁王而起,他那里还有十万精兵呐。你赶紧通知陈曦化,咦,他在何处?” 第289页 蒋双崖答道:“您忘了?之前燕小姐说要查奸细,您吩咐叫把陈、邢二位统领叫来,眼下他二位还在咱家前院呢。” “查得什么样了?” “燕小姐正在一个一个问话,怕是还没有头绪。” “那算了,叫她停一停,你去跟陈曦化说清楚利害,康宁侯这诬陷的可不是我自己,梁王同样跑不了,就说我准备去密州避避风头,为防万一,叫他带上梁王的家小也赶紧离开京城。眼下风声太紧,留给他收拾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另外动静小点,惹来京军走不了可别怨咱们。” 蒋双崖咧了咧嘴:“梁王府女眷太多了,这么急,怕是不好安排。” 崔绎哪还顾得上这些,叫他那位王嫂头疼去吧,挥了下手,示意蒋双崖赶紧去办。 蒋双崖却是犹豫了一下,问道:“那燕小姐呢,国公爷准备怎么安排她?” 第172章 撤离 崔绎足下顿了顿,很快道:“等我和她谈谈。” 蒋双崖再无别的问题,赶紧去安排,崔绎则摇头叹了口气,走进了祖父的院子。 崔老公爷这会儿正靠着床头半躺半坐,眼望窗棂,目光浑沌,有时一看就是大半天,下人同他说话也没反应,不知他是清醒还是糊涂着。 不过崔绎一进房,老爷子就来了精气神儿,挣扎着坐起来,问道:“事情顺利吗,端了康宁侯的庄子他是个什么反应,可是遇上麻烦了?” 崔绎不禁甚感愧疚,祖父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一直放心不下。 他走至老公爷床前,蹲跪下来,握住了祖父的手,将老人嶙峋的手掌贴在面颊上,道:“祖父,孙儿不孝,祖宗传下的爵位和这座国公府怕是保不住了。” 崔老公爷蓦地睁大了眼睛,沉声道:“你说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崔绎便捡着要紧的,把当下崔家面临的危机给祖父说了说。 崔老公爷颇觉不可置信:“已经来不及挽回了么?” “照孙儿的判断,怕是来不及了。” “那你作何打算,还有闲心同祖父来聊家长。”崔老公爷吹胡子瞪眼睛。 崔绎苦笑了一下:“祖父,孙儿准备把人都召集起来,趁着朝廷还不曾动用军队来对付咱们,抢先杀出城去,而后寻机北上,同梁王互为呼应。” “然后呢?” “此次离京,孙儿会带上梁王的家人一起走,免去他的后顾之忧,梁王若肯同我一起举事自然最好,倘若不肯,只要不帮着朝廷夹击咱们,孙儿亦是不惧,到时有他在北边挡住胡人,咱们的人先到西明州站住脚跟,而后招兵买马,也有很大的机会。” 崔老公爷神色中带出几分严厉:“你就这么笃定姓朱的顾念你俩那点交情,不会翻脸不认人?说不定他是个愚忠之人呢,或者他根本约束不了手下的将士,要知道,他们的家小可都在朝廷手里。” 崔绎十分镇静:“孙儿与梁王相交多年,深知他为人,不管最后作何选择,他都不会欺骗孙儿,倘若他实在要当忠臣,要同孙儿战场上见,那咱们便退去开州,借着此次地动先在沿海同他们周旋,免得腹背受敌,再慢慢想办法。” 崔老公爷闭上眼睛,道:“还好你没说逃离京城之后直接投奔梁王。既然上、中、下三种可能都考虑到了,还不快点去做,在我这里墨迹什么。” “啊,您这是同意了?”崔绎没想到祖父这么痛快就接受了自己要造反的事实。 “不然呢,你思虑如此周详,显然不是这一时半会儿想到的,说不定之前去彰州,调借水师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大逆不道的念头!绎儿,你从小就是个心气儿高的孩子,选择把爵位传给你,而不是给你几位叔叔,祖父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这辈子犯下最大的错,但这事若是摊在你几个叔叔头上,现在怕是慌不择路,跑去宫门口鸣冤去了,哼!” 崔老公爷以重重的鼻音来表示对那几个儿子的不满。 崔绎正要开口,崔老公爷长叹一声:“你需劳记,你这肩上担负的可不只是咱们祖孙三代的生死荣辱,还有崔氏一族几千人的前途命运,遇事不要太激进,千万莫把整个崔氏带入万劫不复之地,那你我便是罪人了。” 他拍了拍孙儿的手,算是为这番话做了了结,而后吩咐仆人帮自己换衣裳准备软轿。 “祖父,您这是?”崔绎本就是来催着崔老公爷收拾东西,好送他离京的,但看祖父这架势明显不像,忍不住发问。 “崔氏家大业大,这么多人仓促撤离,朝廷不可能不派兵来阻拦,祖父已然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本来以为要老死床榻,没想到,临秋末晚了还能派上大用场,哈哈,甚好,就让我来断后送你们一程吧。” “这……”情感在说不可,理智却在提醒说这是最好的选择,崔绎说不出话来,眼睛登时就红了。 崔老公爷却兴致甚高地道:“把族里那些混吃等死的老骨头都聚集起来,看看还有多少人提得动刀,这命令只能我来下,绎儿你还太年轻,支使不动他们。” 崔绎强迫自己点了点头。 祖父这手,说穿了其实就是断尾求生之计,断后的族人很难突围成功,到最后只能战死,牺牲自己来保全大家。 崔老公爷坐上软轿,崔绎陪着向外去。 “你爹那里,就不必通知他了,府里也需得有人留下来故布疑云,为你拖延时间。”老人收敛了笑,微蹙起眉头,仿佛不带感情般淡淡地道,“崔家给了他荣华富贵,供他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如今该他报答家族的时候了。” 第290页 崔绎纵是两世为人,但那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面露难色。 崔老公爷看出来,道:“绎儿,路是你自己选的,古来成大事者,无不意志坚定,心硬似钢。祖父老了,只能送你一程,不可能陪着你走下去,这是祖父最后教你的,要想最终坐上那个位置,而不是成为别人的垫脚石,那就勿作小儿女之态,六亲尚且不认,何况儿女情长!” 崔绎低声道:“是,祖父放心,孙儿记下了。” 一道道紧急命令传下去,整个魏国公府由外边虽然看不出什么来,内里却像是烧化了的铁水,任何外物投进去都会瞬间化为灰烬。 燕韶南自然感觉到了这种异常。 这叫她颇觉着诧异:出什么事了?查内奸查得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叫停?难道崔绎已经找出了这个奸细,而此人身份特殊,不好挑明,需得暗中处理了?那也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啊。 因为内奸出现得突然,崔绎又十分重视,将大权交给了她,燕韶南昨晚几乎是熬了通宵,只天亮前合衣打了个盹。 在徐赢的协助下,她将所有知悉明琴宗底细和胡冰泉本事的人逐一过了遍筛子,就连被她大老远找来帮忙的辛三少都没放过,实在是铁面无私得很。 幸好辛景宏理智识大体,没有因为这个闹不愉快而同她绝交。 这么着一个个筛查下来,很快就还了大多数人的清白。 主要是因为知情人原本不多,派去保护胡冰泉的那些侍卫又都是事发当晚才临时得知的,之后总是成群结队在一起,并没有独处的机会,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梁王府那边只告之了陈、邢二位统领,因为需要他俩配合。这二人都是梁王亲自选拔,吃里扒外的可能性不大。 而据他们言道,他二人出来之前只跟梁王妃禀报说此次有明琴宗的奇人帮忙追捕凶手,以安王妃和郡主之心,再者,陈曦化也担心有人内外勾结,泄露今晚他们要去大同门义庄抓捕的事,索性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出府,那一晚也确实没人出过府,若要通风报信,除非那人也有胡冰泉的本事。 查来查去,剩下还有嫌疑的就只剩蒋双崖、松文山、陈管事以及徐赢这几个带头的,还有崔绎的两个贴身小厮:崔平和崔安。 那几个可都是魏国公的亲信,徐赢越查越觉着不妙,冷汗都冒出来了,很显然,自己成了嫌疑最大的人。 他担心遭真正的内鬼落井下石,也怕崔绎不分青红皂白就拿他是问,心里正哆嗦,上面传下话来:停下不查了,国公爷有急事找燕小姐,叫她赶紧去见。 燕韶南见到崔绎的时候,崔氏族人已经都召集得差不多了。 崔绎换了一身黑色劲装,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大了好几岁,颇显成熟。 他在侧院的一个小亭子里等着燕韶南,这里离国公府东面的侧门很近,遥遥能看到有人匆匆进出,不时有亲信跑过来,向崔绎禀报事态进展,燕韶南听到一人报告说“……扮作难民,半路上把随行人员冲散,顺利抢到了圣旨和马”,不等她见礼,后一个又赶来道“人已经埋伏好了,只等国公爷一声令下,便动手抢粮,保证把京军全都吸引过去”。 燕韶南忍不住惊讶问道:“国公爷,到底出了何事?” 崔绎见她之前已经想清楚了,也不兜圈子,直接道:“昏君听信小人谗言,要拿我魏国公府开刀,所幸提前知道了消息,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燕韶南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脱口而出:“啊?那您是打算……” 崔绎笑了一下:“都到这份上了,不索性反了,岂不是白活一场?” 燕韶南听他口出狂言,顾不得为他担心,第一反应是自己父女该如何自处,艰难问道:“那我爹呢,还有我大伯他们会不会受到牵连?” 其实这话不需崔绎回答,她自己也知道答案。 果然听到崔绎道:“这是自然的,朝廷清算起来,你爹、周浩初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跑不掉,周浩初会跟我离开京城,你爹远在彰州,情况要好一些,我已经帮他预先安排了退路,至于你大伯那边,靖西离得近,现在通知他们逃命也不晚,到是你,韶南,你准备如何选择?” 第173章 逃离 燕韶南没有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我?当然是赶紧去通知伯父一家,然后回到父亲身边,助他一臂之力。” 父亲燕如海有几斤几两,她这做女儿的最清楚不过,叫他读书做学问还行,当官主政一方现在熟练了,勉强称得合格,至于趋利避害面对危险做出决断,那可还差得远。 再说她和父亲初次分离这么久,难免挂念,知道出事,第一反应自然是立刻回家。 崔绎很是失望:“我原本想让你跟我一起走的。” 若是任燕韶南离开,二人就此分道扬镳,注定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燕韶南天各一方,不会再见面了,甚至他很有可能死在离京途中,这一次即是永别。 燕韶南露出戒备之色:“怎么,您又想替我拿主意?我可不是您手下的幕僚。国公爷,我是您请来帮忙查案的,虽然幕后真凶尚未查清楚,可不能因为这个就卖给您了吧?” 崔绎没有作声。 受前世后十年的影响,他的性格其实非常独断专行,那时一个命令下去,手下人哪怕赴汤蹈火,也会依言照做,时间长了,哪怕是后来又附身古琴之中,过了好长一段黑暗幽禁的日子,也没有打磨掉多少。 第291页 他自己也知道,燕韶南不会没有感觉,只不过因为她脾气好,处处迁就,才没有闹得不快,“又想替我拿主意”的“又”字就是明证。 但这一次,突然恶化的形势和祖父的决定都化为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压在他的肩头,祖父、父亲的牺牲是为了他吗,是,也不是,这当中还有为整个家族的考虑,为叫崔氏更多的人活下去。 既然这么危险,又何必拖累燕韶南。 想到这里,他脸上绽开一丝笑容:“当然不能。南南,那你我便就此别过吧,由我来吸引朝廷的注意,等崔氏族人离开京城的时候,你趁乱去靖西,再回彰州同你父团聚,我在宝中港留了些后手,你一家人保住姓命应该没有问题,代我和你父燕大人说一声,连累他当不成官十分过意不去,若我崔绎能有重回京城那一日,定会好好补偿你们!” 燕韶南仰头望着崔绎,心绪有些纷乱,又不知为何而乱。 崔绎答应得太痛快,以至她不知该做何反应,怔了半晌才回神,赶紧道:“好,也不用补偿,国公爷,您……多保重!”她觉着崔绎唤自己“南南”太过亲昵,可是这时候一本正经地指出来吧又特别毁气氛,显得自己不通人情世故,只得忍了,权当自己没听到。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着“南南”这个叫法有些耳熟,一时却又记不起何人这般叫过自己,迟疑了一下,有些遗憾地补充道:“可惜案子还没破,也没将内奸找出来。” “你查内奸,可有怀疑的对象?”崔绎对此还是很介意的,有个敌人埋伏身边,做什么都缚手缚脚。至于真凶,他已经确认对方在朝廷身居高位,现在大楚朝所有的朝臣都是他的敌人,真凶是谁也无所谓了。 燕韶南摇了摇头,道:“国公爷,叫徐赢以后跟着我吧。” 崔绎顿时明白了,这是徐赢无法自证清白,但燕韶南愿意相信他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好吧,蒋双崖需得跟着我,这次突围多有用得他的地方,我再给你另派两名侍卫,以后他们就是你燕家的人了。离京若有困难,可以去春芝堂药铺求助,那里掌柜和坐堂的大夫都是自己人。你以后也处处小心,不要太过良善,给人以可趁之机。” 说到这里,崔平和崔安已经来催了,崔绎深深看了燕韶南一眼,转身手扶佩剑大步而行。 时空逆转,他得以重新回到少年时期,或许是冥冥中主导这一切的神灵听到了他那句“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令他呆在燕韶南的琴里,成了她的“羽中君”。 可再多的奇妙机缘也敌不过注定的宿命。 自己提前走上了谋反这条路,同时也要与她失之于交臂了。 崔绎很想回头再看燕韶南一眼,但他终是以强大的自制力忍住了。 他走远,而后交待了两句,便有两名侍卫留下来,跪送崔绎等人出了门,方才起身,回来听候燕韶南差遣。 燕韶南点了点,随她去靖西的人不少,檀儿、樱儿且不说,辛景宏已经蹚了这趟浑水,需得赶紧离京,光是辛家在京的仆人护卫就有好几个,加上徐赢和两名侍卫,总共将近十人,就算路上遇见宵小也不怕。 这还没算上师兄胡冰泉。 她有个预感,胡师兄只怕不会跟她去靖西。 果然,等她叫上徐赢,乔装打扮出了国公府,来到胡冰泉暂时落脚之处,便被人告之说胡先生有事,已经先一步离开了京城。 这令燕韶南多少有些失望,等她同辛景宏会合之后,辛景宏第一句话即是问她:“咦,你脸色怎么如此之差?” 燕韶南定了定神,搓搓自己的脸:“很糟糕么?大约是因为昨晚没怎么合眼。” 辛景宏语带嫌弃:“你也别太卖命了,那脸色,那乌青,瞧着跟我四婶娘似的。” 他那婶娘都年逾不惑了,燕韶南不禁气结,好半晌方才道:“如你三少所愿,往后想卖命也没得卖了,收拾收拾,准备离京。” 她将魏国公府面临的危机悄悄说了,道:“国公爷准备带着人撤离京城,叫咱们也趁乱赶紧走。” 辛景宏吓了一跳:“我二伯呢,怎的也不说一声就跟着姓崔的走了?” “来不及了吧,再说这不是还有我吗?”燕韶南道。 辛景宏看她没精打采的样子,不怎么放心地道:“你?还是算了,我看如何出城你还是听我的吧。嗯,我先来一卦问个吉凶。”也不诚心拜神,将两个不知何处捡来的竹片随手一丢,看了下正反,满意地道:“还不错,大吉,无惊无险,只管跟着我好了。” 燕韶南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掩手打了个哈欠:“你先算着,我去歇会儿,走的时候叫我。”她自觉头昏沉沉的精神不济,有辛景宏在,也就不操心耗神了,若照他所言,能顺利出城,不必麻烦崔绎留在京城的人手自是最好,那些人将来都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燕韶南原本觉着自己沾了枕头就能睡着,但躺下后,却是翻来覆去,悬着的心一直放不下,直到被檀儿叫起,浑浑噩噩坐上了马车。 辛景宏也上了车,吩咐徐赢和随行诸人往西门去。 此时距离同崔绎告别,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五城兵马司协同禁军将魏国公府包围,附近街道全部拦截禁行,显得形势十分紧张,整个京里谣言四起,零星发生了几起难民闹事,很快被镇压了下去。 第292页 辛景宏很注意搜集那些小道消息,试图由中判断崔氏族人的动向。 “梁王府那边也被封了,不知道真假,还有定西侯府、武阳公府也都被禁军严加看管,难怪崔家人要跑,看来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北城门附近打起来,听说死了不少人,京军三大营都追出去了……” 他这里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燕韶南只管发呆,辛景宏忍不住道:“你瞧瞧你,若不是我,真不知你怎么离京。” 燕韶南想着真凶还没找出来,内奸很可能仍跟在崔绎身边,对辛景宏都说了些什么难免充耳不闻,随口应付:“等真出了城,再吹嘘本事也来得及。” 哪知道他们一行出城还真顺利得超乎想象。 不知是不是守城的官兵大半都抽调去追击崔氏族人了,西门这边盘查搜检的人数和平时差不多,甚至还稍嫌冷清,城门关闭了小半天时间,直到下午未时才开始放行。燕韶南等人排在等候出城的长龙里,一点一点挪到城门口,等轮到他们一行接受盘问搜身时,辛景宏由车里下来。 燕韶南的心刚刚悬起来,辛景宏那里递上路引,露出些许愁容同旁边的京营把总解释道:“我来京城拜访老师和同窗,没想到遇上地动,万幸的是人没事,怕家里担心,赶紧带着家眷赶回去报个平安。” 那把总见他谈吐斯文,穿戴也不错,随手接过文书定睛一看,见是白州前年乡试的经魁,不由地动容,简单盘问了几句,便叫放行。 等出城走远,燕韶南长吁一口气,道:“还好官兵尚未掌握你我的情况,连徐赢也顺利混出来了。” 辛景宏以往在燕韶南面前总是吃瘪,难得露了一次脸,颇有几分自得地慨叹:“离了本少,我看你简直是寸步难行!说起来,你我二人可是被魏国公连累得不轻,我这白州经魁的名号大约是最后一次能派上用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二伯那次叫我去安兴,本就有撮合你我之意,自从认识了你,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总是不缺少意外,也算有趣,燕姑娘你说呢,不若咱们就同病相怜一下,凑合着过活算了。” 第174章 点醒 说这话的时候,辛景宏的语气很平常,真就好像是随口说说,以至于燕韶南呆了呆才反应过来。 “你认真的?”她向前坐直,瞪大眼睛望着对方。 “当然,这等事怎好拿来随便开玩笑。再说了,你不觉着像现在这样,咱俩同坐一辆马车,其实有些过从甚密,有违圣人教诲。认真考虑下吧。” 燕韶南轻嗤一声:“若只是因为这个,那到大可不必。” “当然不是。我是觉着反正早晚都得成家,乱世将起,估计着我也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了,你我年貌相当,又彼此了解,往后就算不能举案齐眉,也不至成为两看相厌的怨偶。” 燕韶南盯着他看了片刻,道:“那到是,给我点时间,我好生考虑一下。” 不知是否是辛景宏冷静坦然的态度感染了她,燕韶南还真就认真地想了想。 姑娘家及笄之后,一年一年过得飞快,往往一眨眼的工夫,婚姻大事就耽搁了。 上次文青枫开口向她求亲,燕韶南仓促应对,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并不是因为文青枫不好,文大老板胆大心细,本人有本事不说,还网罗了一批能人异士,这样的人不管投身哪一行都会出人头地,只是燕韶南觉着,他们两个并不合适。 文青枫会变着法子送昂贵的礼物给她,请她喝冰糖梨水,只要是燕韶南开口请求,他没有不答应的,哪怕是她想乔装打扮混去海盗船上,文青枫也挖空心思帮她做到了,甚至不惜亲身涉险。 这些示好太小心翼翼了,燕韶南并不是仙女,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脾气秉性,若是抱着这种期待,等以后相处的时间长了,文老板必然要失望。 所以辛景宏说他俩彼此了解,正中要害,一下子就令燕韶南有些心动了。 而且辛景宏还有一项优势是文青枫比不上的,父亲当日允他来相亲,就相当于表明了态度,对这门婚事乐见其成,这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她自己私定终身。 她思来想去,一番权衡下来,感觉就照辛景宏所说其实也不错。 往后与我共度此生的人竟然是这个模样的么,这眉毛,这眼睛……要是长得能再英俊一些就好了,算了,人无完人,毕竟人家非常聪明。 辛景宏被燕韶南看得发毛,一开始他说“同病相怜一下”其实是很认真且觉理所当然的提议,等细说理由,才生出忐忑之感,此时忍不住道:“喂,不愿意就拉倒,当我没说好了,你那是什么眼神,像在研究尸体一样!” 燕韶南“扑哧”乐出声来,将脸转至一旁,越笑越厉害,乐不可支间非但脸红了,由侧面看连耳垂都红了。 偏辛景宏是个不解风情的,见她不吭声,还以为她真不愿意,嘟囔了几句,拿出两块竹片来,往两人中间的小木几上一扔,啧啧道:“我说呢,今天不宜说这事,好运气是都用在出城上了么?” 燕韶南并没有接言。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当然得先考虑清楚了再说。 不过经过这个小插曲,到是一扫之前阴郁的气氛,燕韶南笑过之后也想开了,崔绎选择了一条九死一生的路,成或败都不是自己能帮上忙的,担心无用,只能先往好的地方想,而自己一行人前途虽然叵测,总归尚可争取,更不需提前担忧。 第293页 这么一想,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出那个内奸来,留了一个隐患。 虽然现在想这个已经迟了,燕韶南到底是不甘心,这一年多她查案查得风生水起,还从没受过这等挫折呢。 经过筛查,有嫌疑的也不过那几个,她跟崔绎说的时候,崔绎很明确地告诉她,蒋双崖、松文山、陈管事和他那两个小厮都不可能,至于为什么他能如此笃定地认为这几人忠诚可靠,崔绎只是说,这都是经过事实检验的,绝不会有错,其余便不肯多说了。 所以燕韶南才主动将徐赢要过来。 “徐赢,徐赢!”燕韶南挑了车帘,探出头来喊他。 他们一行人急着快点赶到靖西,不敢歇脚,这会儿天已经黑了,荒郊野外不见人烟,无需担心泄露身份。 徐赢一溜儿小跑来到车旁:“大小姐,您找我?” 燕韶南上下打量他:“你同我说说,这内奸,若不是你还会是何人?” 徐赢一脸谦卑的笑容,弯腰回话:“不是小的,不是国公爷手下那几位,也不是辛公子,那就只能是梁王府那边出了问题。” 燕韶南观察了他一阵,见他笑容慢慢变得僵硬起来,方才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缩回去,把车帘放回原位。 檀儿、樱儿和崔绎新派来的两名侍卫自方才起便虎视眈眈地盯着徐赢,这时才将目光挪走。 辛景宏冲车外抬了抬下巴,问燕韶南:“有问题?” “没有。” 徐赢在刑部督捕司能当上统领,自有过人之处,除去身手高强之外,查案经验丰富,人也很机灵。他一早知道效忠巴结魏国公无用,崔绎根本看不上他,便一心一意伺候起燕韶南来。 内奸这事他从头跟到尾,前因后果清楚得很。 他说的也正是燕韶南此刻所想,可梁王府那边能出什么问题呢? 燕韶南总觉着自己遗漏了重要的线索,可和辛景宏仔细回想一番,并没有收获,接下来她坐车想,吃饭想,困顿了迷迷糊糊还牵挂着这事,不知不觉间两天一夜的行程一晃而过,一行人顺利回到靖西平桥镇。 几天前,这边的老百姓虽然也明显感觉到了地动,但相比京城可好多了。 平桥镇大多是砖瓦房,房子很少有损毁的,大家虚惊了一场,没有心思做工干农活,很多人聚集在镇上开阔的地方闲聊天灾人祸,忧心这糟糕的年景。 一行人驱车而过,直接去了燕家所住的甜水大街。 到了门口,燕韶南有些犯愁,不知怎么跟伯父伯母开口。 辛景宏和其他人先在旁边等着,她带了两个丫鬟上前叫门,停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后生出来开门,惊讶地看到门外站了这么多人,随即发现了燕韶南:“你们找,呀,韶南,爹,娘,是韶南回来了!” 燕韶南一年多没回来,乍见二堂兄也很激动。 很快在家的人听到动静全都迎出来,伯父燕如川、伯母苏氏、大堂嫂,还有刚过门不久的二堂嫂。 苏氏上前抱住燕韶南,欢喜得差点落泪。 燕韶南问了问大堂兄忙什么去了,请二堂兄赶紧将人找回来,又介绍辛景宏以及随行诸人给伯父伯母认识,等人都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她悄悄同伯父道:“伯父,我是从京里赶来的,一向照应我爹的魏国公出了事,这事闹得特别大,几乎翻了天,很可能会牵连到我爹,那样的话,你们也会有危险。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带上贵重的东西,先躲出去避一避。对外就说是走亲戚。” “啊?这……避去哪里?”燕如川全未想到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靖西这地方是不能呆了,就算朝廷不大肆株连,离京城这么近,一旦崔绎和梁王联手杀将回来,也难保不毁于战火。 “我正要赶回彰州我爹那边,他那里天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魏国公又留着后手。伯父,事态紧急,千万不要自乱阵脚,跟伯母和两位嫂嫂就说我爹听说京城地动,不放心家里,叫我带大家去宝中港散散心。” 这没有什么可犹豫的,燕如川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和你伯母说。” 很快消息传遍了燕家,女眷们欢喜雀跃,因为同行给大伙提供保护的辛三少在彰州尚有急事,东西收拾得十分匆忙,檀儿樱儿带着几个下人在各房进进出出,一会儿就打点好了行装。燕如川两口子急匆匆给亲家和邻居都留了话,套了两辆马车,燕韶南扶着伯母出门上车,看看天色,心里终于觉着踏实了些。 苏氏拍拍她手:“韶南啊,不用这么紧张,伯母身体好得很,这一年多没病没痛,我寻思着去地里干活都不成问题。到是你大嫂,需得注意着点。” 燕韶南连忙去看大堂嫂,见她手抚小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啊,大嫂这是……” 苏氏笑道:“你大嫂有喜了,才刚三个月,还不怎么显怀。我原本正想着,你父女离得那么远,等孩子生下来,也没法送信叫你爹帮忙给取个好名字。可巧,这人不经念叨,我们去不了,你却来了。” 难怪她高兴,大儿子成亲好几年了,媳妇那里一直没动静,她盼孙子可没少跑去东华寺烧香拜佛。 燕韶南扶她坐稳,便坐在一旁呆呆发怔,脑中回荡着苏氏那句“我们去不了,你却来了”。 苏氏奇怪:“你这孩子,怎么好好的就走神了?” 第294页 燕韶南蓦然一醒,撩车帘冲了下去:“徐赢!” “大小姐!” “那天梁王府禁止府中的人外出,可有人进去过?” “这个,需要找他们的人问一问。” “一般人肯定进不去王府,那晚咱们等国公爷下令,他很晚才自宫里回来,随行的有肃王长史杨正聪,说是要立刻办手续取走国公府认捐的银子,捐钱的事催这么急,还说晚了会影响梁王那边的粮饷,这事情本来就透着古怪,我怀疑他们一行从国公府离开后直接去了梁王府。” “啊,您是说,是肃王在暗中捣鬼?” “是不是肃王捣鬼不好说,但杨正聪若是去过梁王府,此人肯定有问题。内奸的话……不成,我得回京一趟!” 第175章 返回 好不容易才逃离京城,燕韶南竟说她要回去,众人听到后的第一反应都是想要阻止她。 但燕韶南既然说出来了,便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而一旦是她决定要做的事,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那天晚上太匆忙了,大家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若我估计得不差,内奸身份特殊,能接触到太多的机密,此人依旧跟在魏国公他们身边,随时会给国公爷带来杀身之祸。咱们往彰州避难,所依靠的是魏国公之前在宝中港的布置,倘若国公爷遇害,咱们这一支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早晚难逃覆灭的命运,所以就不是为了忠人之事,单单为咱们自己考虑,我也应该回去,想办法联络上国公爷,给他提个醒。” 辛景宏是个很理智的人,权衡利弊之下,并不难被说服。 “有办法联络上?” “总得试试,应该差不多。”燕韶南没有同别人说过春芝堂药铺的事。 辛景宏了然地点了点头,提醒她道:“我不能陪你回去了。京城现在可是危险得很!” 燕韶南忙道:“这是自然,我还指望着辛兄你带领大伙,帮忙把我伯父一家安全护送去彰州呢。我不用太多的人手,檀儿、樱儿都留给你使唤。” 她去向伯父一家简单撒了个谎告别,说是突然想起京城还有件要紧事未办,需得立刻赶回去,她做的只是跑腿传信的活,其它都有父亲的同年出面。 苏氏只是觉着不能和韶南这一路同行同宿,怎么才刚见面就要分开,没有多想,随口埋怨了几句,燕如川却变了脸色,担心地追下马车。 就见燕韶南正沉着脸,神情严肃地在同两名随从说话。 这一年多,弟弟的官儿越当越大,而侄女韶南身上的变化也不小啊。燕如川心中顿生感慨,没有上前打断。 崔绎派来的这两名侍卫燕韶南只准备带一个回京,以便同春芝堂药铺那边接上头,另一个便留下护送伯父一家,否则这么远的路程,辛景宏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燕韶南实在是不放心。 至于谁跟她走,谁去彰州,便让他们自行决定。 那两人商量了几句,很快定下来由个子矮些的侍卫送燕韶南进京。此人名叫崔少康,武功稍胜同伴一筹,加上姓崔,虽然不是崔氏旁支,借着这天生的便利,他和崔家上下的关系要更熟一些,有利于帮燕韶南传递消息。 接着燕韶南又问徐赢:“你要不要跟我回京?” 说心里话,徐赢并不想回去。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督捕司死囚的身份,原本以为跟着魏国公能有个好下场,哪知道命运这般会开玩笑,不等他庆幸,魏国公竟然抗旨,成了朝廷上下讨伐的逆贼。 京里认识他的人可不少,已经逃出生天了,何必还要再回去送死? 但这话徐赢只敢在心里说说。 他不傻,燕韶南既然问他了,这意思就很明显,燕韶南虽然相信他是无辜的,而且看起来也圈定了内奸,但事有万一,她不放心自己去彰州,要放在眼前盯着。 所以他毫不犹豫,十分光棍地道:“我自然是唯大小姐您马首是瞻。” 燕韶南嘉许地笑了下,吩咐道:“去准备三匹快马,咱们骑马回京!”这才转向了燕如川,安慰他道:“真没事,伯父您放心吧。若是有事,我也不会只带这么两个人回京啊。” 燕韶南说得轻描淡写,将众人都安抚住了,叮嘱檀儿、樱儿路上要好生服侍伯母和两位堂嫂,去车里换作男子装扮,又把爱琴“休光”裹好了,斜背于背上。 她出来同大家挥手道别,跨上崔少康牵来的骏马,一抖马缰绳,在两骑的护卫之下往京城方向飞驰而去。 来时赶时间,车轮滚滚,昼夜不歇,去时更是马蹄声急骤,归心似箭。 等到入夜,三人已经赶了不短的路,崔少康几番犹豫,开口劝道:“大小姐,您再急也得保重身体,还是找个客栈歇歇,睡一会儿再走吧。” 燕韶南两条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火烧火燎,她马术稀松平常,幸好这一年多由南到北奔波不停,闲暇时跟着檀儿樱儿多少还练了练,不至于马儿疾驰之时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此刻全凭意志在强撑着,道:“再赶一段路,争取明天下午关闭城门之前进京。呆会儿你给我找点治外伤的药。” 想起分别时崔绎的不舍与决绝,燕韶南恨不得插上双翅。 我终于要找到内奸了,你吉人自有天相,可一定要撑住了啊。 幸好这一晚天气很好,圆月当空,微风拂面,无需点燃火把照明,也能看得清楚前路。 第295页 燕韶南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赶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后双腿又疼又木,实在坚持不住,猛然勒住了缰绳,由马背上直接滚落于地。 崔少康和徐赢齐齐下马,赶紧去扶她。 燕韶南几乎站不起来,纤纤手掌也磨出了一道道血绺子,叫徐赢估计了一下,确保第二天能进到京城,方才放心地处理了下伤处,稍事休息。 第二天中午,一行人距离京城已经只有数里,崔少康去附近的镇上转了转,找来了辆破旧牛车,徐赢更是通过旧时关系搞到三张假路引,顺便打听了一下这两天由京里传出来的消息。 据说现在出城查得很严,进城相对而言要容易一些,但也有可能守城官兵看你不顺眼,盘查的时候被怀疑是崔家的人直接便拿下。 魏国公的几大罪状这两天已经传遍了,连京城之外的人们都有所耳闻:那死了很多人令生灵涂炭的地动就是他们父子招来的,听说朝廷派兵包围魏国公府的时候,里面还有人在行妖术作法,妄图撒豆成兵来做垂死挣扎。 各种传言满天飞,什么魏国公带兵造反,进攻皇城失败,宫门外堆满了死人;什么崔氏族人携重金逃离京城,血把护城河水都染红了,甚至还有人说魏国公一家全都被抓回来,关进了大牢,等过两天大理寺审问清楚了就会推出来当众凌迟。 徐赢想起老上司秦皑的下场,心肝扑通扑通的,回来问燕韶南怎么办。 燕韶南斜睥他一眼:“我尚且不怕,你都是老江湖了还怕什么?不是说了么,进城查得不严,要不要我弹琴帮你放松一下?” 徐赢见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管龙潭虎穴一定要闯一闯,只得也将心一横:“罢了,赌一把吧。” 崔少康瞧不惯他那贪生怕死的熊样,口气微嘲:“买定离手,徐兄咱可不带后悔,若是进城的时候战战兢兢露出破绽来,可是要连累大小姐的。” 结果徐赢怕死归怕死,进城的表现堪称滴水不漏。 燕韶南躺在牛车上,徐赢将她装扮成了生疹子高烧不退的病人,捂得严严实实,他和崔少康则装成病人的兄长和丈夫,赶着车急忙忙送她到城里去看病。 他自己伪装完,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活脱一个没见过世面又着急救人的乡下二愣子。 进城的时候交了大半吊钱贿赂官兵,徐赢一脸的心疼,痛哭流涕就拉着车通过了盘查。等到了没人之处,崔少康才敢抬头,拉了拉破帽子,露出眼睛来,称赞他道:“徐兄果真是督捕司的高人,恕小弟有眼不识秦山,说句实话,你这本事,要是做内奸,那真绰绰有余啊。” 徐赢打了个哆嗦:“放屁!”这哪是夸他,分明是想害他啊。 燕韶南忍不住出声:“好了,别斗嘴了。直接去药铺,崔少康负责去和掌柜的接头,看他能不能联系上国公爷。” 春芝堂药铺门面很小,由外边看不起眼,若非崔少康带路,只知道个名字在偌大的京城里很难找到。 附近几条街房屋低矮,住的都是穷人,地动一来,屋子倒了大半,春芝堂到是幸存下来了,里面挤满了来看病治伤的街坊。 但徐赢冲进来一说病人得了急症,上吐下泻发烧打摆子,还能行动的病号就闪了大半,等崔少康带着燕韶南跟进药铺,和掌柜的打过照面对上眼色,坐堂的大夫一脸担心地说这病怕会感染,剩下的几个也都跑得差不多了。 药铺掌柜帮燕韶南安排了个单独的房间,关上门,上前见礼:“燕小姐,您怎么突然回京了,这是遇上敌人受伤了么?” 燕韶南没想到对方还真知道自己。 也不知道崔绎怎么跟这些留守的人交待的。 这种时候,她只能信任对方,也理解崔绎留下一间药铺的苦心,以后手下人在京里活动,难免受伤急需救治。 “别担心,我没事。掌柜的你现在能联系上国公爷吗?” 掌柜的面露难色:“实话跟您说,小人这里只能等着国公爷派人联络,至于国公爷的下落,上面来人若是不主动提,小人是不能问的。” 第176章 相知 留守京城的人不知道崔绎的去向,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燕韶南微觉失望,仍未放弃,继续追问道:“我一回京城就听到了各种传言,你可知道国公爷是否已然安全离京,如今京中各方的真实情况到底如何?” 自己人嘴里的情报才最真实可靠。 掌柜的脸上露出几分愁容,道:“幸好是提前知道了消息,国公爷带着大部分族人从北门撤走,崔六爷在京营担任北门守备,麾下管着近千人,可惜事起仓促,肯跟着他走的还不到半数。 “据说等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咱们的人还有一小半没来得及出城,军中的族人奋起夺门,一场乱战死伤了不少。不过好在最后咱们的人都冲出去了。三大营调齐了人马出城去追,这两天打了好几场,尚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可咱们的人越打越少是肯定的。” 看来崔绎那里边打边逃,以寡敌众,形势不容乐观。 好在仗仍在打,说明他还活着,一直在与朝廷的大队人马周旋。 “京里呢,国公府可还有什么人在?” “没有了。”掌柜的叹了口气,面露沉痛之色,“禁军包围国公府的时候,国公爷的父亲率领一些方士硬抗着不开门接旨,僵持了好一阵,被人强行破开了大门,宣旨官进到内院,就听着院子里轰隆一声响,丹炉正巧那时候炸了,火光和黑烟冒起多高,带队的狗太监只道是府里的人在施妖法,下令放箭。唉,他老人家听说是当场就仙去了。” 第296页 崔绎的亲爹就这么死了? 燕韶南暗吃了一惊。 她以前总听人说,那位老公爷的长子神神叨叨的,这辈子就忙一件事了,炼丹求长生。上过的当不计其数,是权贵当中有名的糊涂虫败家子,却一直无缘亲眼目睹。 没想到以后也没机会认识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崔绎若是知道了,心里不定多么难过。 这个念头刚起,燕韶南就怔住了。 公侯之家亲情淡漠,和自己那小门小户只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可不一样。 崔绎和他爹的关系只怕不怎么样,记忆里他只有一两回提到亲爹,还是带着些不以为然的语气,比如说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叫陈管事去向小霸王伍丰吉讨要他爹所练“龙虎增益丹”的银子…… 眼下局势如此严峻,他明知道父亲留下来没有好结果,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呢? 仔细琢磨,可能性有二,要么是他爹整天服食丹药,人已经不是很清醒了,强行带走路上也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不知要搭多少性命进去,不如留下他,还能为众人拖延一下时间;另一种可就有些冷血了,崔绎不想来日自己拼死拼活打下江山,却像唐太宗一样,需得经过了玄武门之变才能登基。 想到此,燕韶南暗自打了个寒战。 权势之争实在太可怕了,她一点都不想涉足。 而已然陷身其中的崔绎令她突然觉着十分陌生。 她担忧对方的安危,连夜奔波,不惜己身跑回京里,现在想想,也不知到底值不值得。 昨天夜里简直就像是喝了迷魂汤一样嘛。 心绪虽乱,燕韶南面上没有显露出来,问道:“留在京里的人现在以谁为首?” 掌柜的恭敬答道:“国公爷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安排,大伙原来各做各的,不过燕小姐您既然回来了,自然是全都听您的。” 燕韶南微哂,不管怎么说,崔绎对她向来信重有加,这不是,连这些原本她见都没见过的手下都知道自己,不敢怠慢,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潜移默化改变了自己,令她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梁王府那边情况如何?其他诸家可有受到牵连的,朝廷现在谁管着三大营的兵马,在调兵遣将追杀国公爷?”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掌柜的回答起来条理清楚:“这些小人都打听了,三大营暂时由肃王掌权,狗皇帝命他和御马监的老太监孙永朝一起查案抓人,梁王府明松暗紧,大约是顾忌梁王手里有兵,目前对他的家眷只是软禁,好多大理寺的官吏每日进进出出,好在梁王妃听了国公爷的话,先一步带着子女和几位侧妃跟随梁王的亲兵卫队出城了,至于其他的,像武阳公府、定西侯府这些人家都已经解禁,估计着仍处在监视之下。另外枣花大街那边周大人的宅子也被查了。” 周世叔果然是被连累了,还好他带着老娘逃离了京城,现在想想,那小子做媒将堂妹许与周世叔为妻,还真是深谋远虑啊。 “孝慈郡主呢?” “和王妃在一起。” 燕韶南定了定神,见掌柜的还眼巴巴望着,等她示下,吩咐道:“你想办法尽快同杀出城的众人联系上,另外我要安排徐赢去绑个人回来,你找几个好手帮一下忙。” 肃王借由此事将财权兵权集于一身,在朝中称得上只手遮天,越发令燕韶南加深了自己之前的怀疑:肃王便是这一连串事情的幕后主使,通过手下长史杨正聪进行操作,康宁侯张信瑞被他利用,推到前面来做挡箭牌,而隐娘和秦琼英等人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现在缺少的只是向梁王府那边进行最后的核实。 掌柜的领命,却没有立时去办,而是面露踟蹰之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燕小姐,您这次回来是找国公爷的,还是查完这些依旧要回彰州?” 燕韶南皱眉望向他:“先找国公爷,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见他。”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大会儿工夫,拿了一封连封口都未粘的信回来,交给了燕韶南:“国公爷离京之前派人送来的,交待说您若是回彰州就算了,要是回来找他,叫把这封信交给您。” 咦?崔绎搞什么! 燕韶南接过信,将里面薄薄的信纸拿出来,介于这信大敞着口,根本不防备旁人查看,她对崔绎在信中会交待去向一事根本未抱希望。 但等她定睛一看,竟是不顾腿上的伤,腾地站了起来。 就见那信一行行字似诗非诗,写着:“半抹五弦回以疾,半抹五弦回以疾,半摘七弦回以弱……” 燕韶南呆呆捧着那信,心头如受重击。 难怪无需保密,这世上能看懂这封信的,只有她一人。 羽中君! 你瞒得我好苦啊。 过了好一会儿,燕韶南才觉出疼来,缓缓坐下。 能看出来这封信是崔绎临走前匆忙写成,每行七个字,一共是十行,代表了平水韵当中的十个字。 “半”,是说弹琴时用指半甲半肉,“抹”,代指平水韵的下平韵部,燕韶南平时有字典可以依仗,对于这套约定远不如羽中君熟练,她拿着那信,走火入魔般右手在空里比划了几下,方才确定“半抹五弦回以疾”是个“南”字。 “南南”,崔绎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边。 第297页 她咬了咬唇,心跳如擂鼓,把十个字全都破译出来:南南,来大北庄找我,盼甚! 燕韶南将信按在了胸口,深吸一口气,崔绎去了大北庄!很好,羽中君这码事就等见了面再来算账。 将自己蒙在鼓里,骗得她团团转,很开心是不是?这个混蛋! 那掌柜的见她反应十分古怪,一下子瞪大眼睛,一下子又露出笑模样,嘴唇噏动,似在喃喃低语,不敢打扰她,蹑手蹑脚走出门去。 燕韶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先找来徐赢,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又叫崔少康去弄一张京城以北的详细舆图,大北庄这个地方听着有些耳熟,应该离京城不远,她担心崔绎一行被官兵追杀,未必会如原计划在那里停留。 一天之后,徐赢会同魏国公府留在京中的精锐绑架了肃王府吏目许砚,将人带到燕韶南跟前。 长史杨正聪身旁长跟着五个吏目,许砚是其中之一,徐赢等人在肃王府附近埋伏了大半天,此人运气不好,出府办事正好赶上。 燕韶南毫不手软,直接动用了古琴“休光”,她明告诉对方,如果抗拒不招,便将他变得痴痴傻傻,到那时神智混乱,问什么一样会招。 加上徐赢在旁拿出以往审犯人的那些手段,许砚很快崩溃。 他招认说,围剿贼人的那晚,他跟着长史杨正聪自魏国公府出来之后,确实去了趟梁王府。 而在半路上,有两个生面孔加入了他们一行。 其中一个是矮胖子,另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只是高眉深目令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凶狠,破坏了原本的英俊。 随行众人见杨正聪和他俩熟悉,便没有多嘴询问。 在梁王府,王妃出于礼貌,亲自接待了杨正聪,杨正聪说捐银子的事情,东拉西扯说了好半天。 这期间那矮胖子打掩护,另一人消失了差不多一刻钟时间,不知溜去了何处。等他回来不久,杨正聪便起身告辞,出了王府之后,打发许砚和另外几人去户部做事,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 徐赢之前参加过对那些贼人的审问,听到这里恍然道:“大小姐,那矮胖子多半便是‘连笑佛’,贼人口中的大当家‘杨大将’难道便是杨正聪?” 燕韶南点点头:“多半如此。” “内奸呢,内奸是何人?” “内奸你怕是想不到。还记得陈、邢二人怎么说的么,他们只跟梁王妃禀报过我师兄的事,‘以安王妃和郡主之心’,排除掉梁王妃,还会是何人?” 在场几人闻言都惊讶之极:“这怎么可能?她可是受害人啊。” 燕韶南并不过多解释:“先不说这个,咱们的人心里有数就行了,不要传扬,收拾收拾,想办法出城,咱们去追魏国公!” 第177章 相见欢 崔绎便是羽中君,这个秘密既怪诞又不可思议,但却令燕韶南一下子就打消了对魏国公的戒心,一时间又好气又担忧,只想早点见到对方,问个究竟。 此刻回想,羽中君应该是在小公爷遇刺的那一瞬离开了武王弦,趁机接管小公爷的身体,替他活了下来。 自己当时并非没有怀疑过,但屡次查问,都被那小子糊弄了过去。 还故意骗自己说,之前寄居白玉琥的是他一位族弟,已然过世了,害她为此难过了很久。 虽然急着找崔绎算账,燕韶南还是隔了两三天才找到机会离京。 北门查得严,她带着徐赢和崔少康由来路混出城,先取回自己的马匹,等了大半天,另一拨自己人出城来会合,两下加起来十来个人,除了燕韶南俱是高手,纵马兜个大圈子,往北追去。 燕韶南腿上的伤已经结痂了,这两天养足精神,不断传回来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令她很担心崔绎的安危,下令叫众人不恤体力赶赴大北庄。 根据情报,大北庄在京城往北二百余里,依旧属于靖定地界,往北离密州、往西离西明州都不太远,早些年和胡人没打仗的时候,那附近商队往来频繁,也算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庄子。 现在遭受战乱威胁,出了京城往北,不管村庄还是城镇,全都透着一股萧条之气,叫人忍不住心生感慨。 崔少康对魏国公府忠心耿耿,忍不住担忧地念叨:“国公爷眼下处境不妙,大北庄无法据守,这么多天过去了,形势不一定允许他还在那里等咱们。” 燕韶南却对羽中君充满了信心:“先去了再说。” 等众人赶到大北庄附近,果然没有发现崔氏族人或是朝廷人马出没的迹象。 徐赢判断:“怕是一路被官兵追击,迫不得已改变了路线。” “村碑呢?找到了!”燕韶南骑着马绕着大北庄的村碑转了一圈。 不出所料,果然在那块石头上发现了几行不起眼的刻字,同信上所写如出一辙,依旧是平水韵,译过来很直接:“鱼灯镇!” 线索有了! 燕韶南没有多说,盯着那几行字看了一阵,在马上打了个呼哨:“去鱼灯镇。” 骄阳似火,高挂头顶,风拂在脸上,如同热浪滚过。 路上很难见到其他的行人。 燕韶南心里同样火热,崔绎嘴里虽然不说,内心肯定是很想见自己。否则匆匆忙忙带着众人逃命途中也不会还抱着万一的期望,又留信又刻字的,做这原本无用之功。 第298页 只差一点点,自己就回彰州去了,从此山高路远,或许此生再也没有见面的机缘。 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他便是羽中君。 这个混蛋。 若非这些字写在信上,刻在碑上,而燕韶南又长于观察判断,说不准会生出对方并不在乎自己的错觉。 鱼灯镇离得很远,已经在西明州境内。 一行人足足赶了七八天的路,方才赶到。 这时候已然有消息说,崔氏族人在靖定和密州的交界处被官兵追上,一场血战,崔氏主力被杀溃,死的死,降的降,剩下还跟随崔绎的只有二三百人,侥幸逃脱,不知遁去了哪里。 燕韶南将鱼灯镇找遍了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只能暂时住下整顿。 就在一个月前,燕韶南还是大楚的顺民,浑身上下没有半根反骨,而如今,她和其他几人一样,不管流言如何喧嚣,都铁了心要跟着崔绎与朝廷为敌。 三天之后,奉命外出打听消息的徐赢同崔绎派来的手下巧遇,两支队伍终于接上了头。 燕韶南细问究竟,才知道了崔绎的确切消息。 前段时间靖、密交界确实有一场遭遇恶战,但结果并不像朝廷宣称的那样,崔氏是损失了很多族人不假,朝廷军也一样没讨到便宜,连神机营的大统领融弘文都被蒋双崖趁着混乱一剑枭首。 两下断断续续由靖定一直打到了密州,直到梁王军有异动的消息传来,双方都担心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才有所收敛,战势一缓,崔绎趁机布下疑阵,率众悄悄撤离。 他没有北上去见梁王,而是带着梁王妃、朱孝慈等人兜了个圈子,往鱼灯镇的方向而来。 手下人不知道小公爷是怎么想的,直到在鱼灯镇见到了燕韶南。 “燕小姐,您在这里实在是太好了,等您见了国公爷,一定要代大伙好好劝劝他。” “他怎么了?”燕韶南关心地问。 能跟到这里的,都是忠心于崔绎,悍不畏死的精锐。那人吞吞吐吐似有顾忌,直到燕韶南催促方道:“这段时间国公爷接连失去亲人,尤其是老国公故去,对他打击颇大,不知是不是因此迁怒于梁王府那边了,对待梁王妃和陈、邢两位统领都很冷淡,既不放他们离去,也不让他们参与战事,到像是……与人质差不多。” 眼下梁王态度如何至关重要,崔绎的一干手下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偏偏崔绎年纪不大,积威却越来越重,没人敢当面提醒,谢天谢地,这敢劝崔绎也能劝得他改变主意的人终于有了。 燕韶南吓了一跳:“老公爷去了?” “出北城不远,被神机营追上,老公爷亲率一支人马断后……” 怪不得蒋双崖要杀神机营的大统领融弘文。 不过燕韶南并不担心羽中君因此性情大变,他待梁王府的人如同人质,估计是猜测内奸出在他们当中,因而有所防备。 燕韶南收拾东西,匆匆跟去,又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在西去三四十里一个叫永田坝的地方找到了崔绎的嫡系主力。 永田坝临近水源,但因遍地山石不好开垦,几乎没有人烟,再向西不远就是西明州的大城龙延,这地方选得既隐秘,又没有后顾之忧,若不是燕韶南了解整件事的始末,非怀疑崔绎一早便做好了造反的准备不可。 离京时他带了三千多的族人和手下,而今折损近半,只剩下两千出头,当中还有不少伤者。 不管是不是姓崔,之前是习文还是学武,所有人全都臂缠黑纱,腰系麻布,随身带着刀剑之类的武器。 一走进营帐,燕韶南便感觉肃穆萧杀之气扑面而来。 她很担心崔绎也是如此,毕竟突然遭到这么大的变故,几日之间祖父和父亲接连遇害,是个正常的人都很难保持冷静,而现在敌众我寡,只凭一腔血性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崔绎得到禀报,带着周浩初和蒋双崖亲自迎了出来。 燕韶南看着崔绎远远走来,只觉耳畔忽而寂静,再听不到有别的声响,眼中只剩他一个,对方步履匆匆,好像十分急切的样子,差不多有半月不见,他黑了,也消瘦了不少,里面是深色劲装,外罩麻孝,目光中锋芒更加锐利。 她一直呆望着崔绎走到近前,想说话喉咙突然哽住,噏动了一下双唇,方才找回声音来:“……你还好么?” 旁人也许无法发现,燕韶南却在崔绎身上看到了被他深深掩藏起来的伤痛和疲惫。 这些天来,这一路奔波,满腹的嗔怪和埋怨突然间如雪遇骄阳,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酸涩和胸口钝钝地疼。 崔绎也在打量着她,强行克制住失而复得地悸动,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你能来,我就比什么都好。” 燕韶南不由地笑了下:“你骗我,还好我回来,看到了那封信。” 她身上的男装并不怎么合身,打扮看上去不伦不类,风尘仆仆的不说,身上脸上都沾着泥土灰尘,相比之前那聪明灵透的官家小姐,确实说不上好看,但崔绎偏觉着挪不开眼睛,随着燕韶南这一笑,连日的阴云一下子散尽,当真是晴空万里。 他点点头,不理会周围投来的那些好奇目光,柔声道:“进去慢慢说吧,你人只要来了,怎么怪我都可以。” “咳咳!”一旁传来周浩初的咳嗽声。 第299页 呀,燕韶南这才回过神来,看到周浩初、蒋双崖都在,登时面红耳赤,慌里慌张地见礼:“周世叔,蒋老爷子,别来无恙!” 蒋双崖摸着白胡子“呵呵”一乐,没有说话。 周浩初却调侃道:“别,世叔这个称呼,我怕是要受不起了。” 燕韶南大窘,心头砰砰乱跳,不敢回应崔绎的目光,顾左右而言它:“这段时间,对于内奸那事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是以追上来,同国公爷说一声。” 说起正事,大家顿时沉默下来。 停了停,崔绎问道:“什么发现,确定是何人了?” 燕韶南与他并肩而行,以前虽然也有过这等时候,燕韶南却很清楚地知道二人身份地位的差异,不像这一次,和她同行的是羽中君,奇妙的缘份令她感觉到,在某种意义上,她和他是平等的。 第178章 做戏 梁王府此次离京的只有一千多人。 而在同崔氏族人会合后,按照崔绎的意思,又分成了两支,邢力学带走五百侍卫和大家分头行动,一色均是轻骑,不带辎重,快马赶去密州向梁王求援兼当面禀报事情的真相。 陈曦化则留下来,率余人保护梁王的家小。 结果这段时间随着崔氏族人边打边撤,崔绎表现出来的疏远和防备,别说陈曦化了,就连平素不管事的梁王妃和朱孝慈都有所感觉。 姑嫂两个屏退了身旁伺候的,单留下陈曦化,梁王妃忧心忡忡地问:“陈统领,魏国公可是许久不来了,以前他待我就像亲嫂子一样,王爷不在京,有个什么愁事找他一准就给解决了,如今他说攻打大同门义庄就攻打大同门义庄,说带上王爷的子嗣跟他离京,咱们也没有半点犹豫,这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冷淡下来了呢。” 陈曦化心里也颇为不安,却需好言安慰二人:“小公爷这段时间接连失去了祖父和父亲,难免心绪不佳,国公府百年基业完了,崔氏这么多人跟着他和朝廷为敌,生或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这压力太大了,有什么顾虑想法也都正常,王妃和郡主只管放心,依属下看,就这么着也挺好,若叫咱们去打头阵那才为难呢。” 梁王妃叹了口气:“那到也是。” 朱孝慈刚离京的时候生了场大病,直到这两天才退烧有了点精神,苍白着脸,神情萎顿:“要不然,赶紧,跟魏国公商量,商量,分,分开走吧,咱们去找我哥。” 梁王妃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我也想早些见到王爷,不过还是得找机会提,王爷到现在也没表明态度,谁知道崔绎会怎么想。” 朱孝慈神色纠结,没有说话。 陈曦化担心梁王妃和郡主一般想法,不管不顾便叫自己去提分道扬镳的事,听王妃如此说,暗自松了口气,朝廷抄家抓人的旨意里写得很清楚,魏国公府之所以获罪,几次动用私兵是当中很重要的一条。 说句不好听说,这还不都是为了给朱孝慈报仇,帮梁王府出气。 眼下崔绎家破人亡,他们明摆着是被迁怒了,为今之计,最好乖乖听话,等着梁王去和崔绎商谈,而不是刺激崔绎,对方突遭大变,谁知道一旦丧失理智做出什么事来。 “王妃和郡主且放宽心,属下听说今天又有一队人赶来加入,当中便有那位燕小姐,小公爷亲自去迎接的,郡主和燕小姐在京里时相处得很好,她肯定会来看您,到时候可以请她代为转圜,她说话比旁人都好使。” “好,好吧。”朱孝慈点点头,想到只要打动了燕韶南,自己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不用受煎熬,长出了口气,心里终于不那么堵得慌了。 这人不经念叨,他们主仆三个刚提到燕韶南,未过一个时辰,外边丫鬟来报:“王妃,郡主,燕小姐带着人来了。” “啊,快请!”梁王妃不由地站了起来。 “燕小姐说,不知王妃您有没有空闲,她想先单独跟您禀报一下这些日子京里的情况。” “这……”梁王妃怔了怔,向着旁边的朱孝慈望去。 陈曦化忙道:“看来京里形势十分严峻,王妃不如先去听听,属下立刻即到。” 梁王妃颔首,道:“也好,孝慈等下再同她说。” 梁王府这边离京时比崔氏一族更加匆忙,梁王妃无奈之下只带了梁王的子嗣和一些亲信,连一些不受宠的庶子生母都抛下了,这一路上她一直悬着心,唯恐来日被梁王责怪。 所以对京里的现状,她也确实很想知道。 梁王妃和陈曦化前后脚离开,帐子里只剩下朱孝慈和她的贴身丫鬟。 秋屏见郡主坐在那里,两眼发怔,不知在想什么,她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郡主这副模样,闭紧了嘴巴,不去打扰。 停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帐外响起一声轻咳。 秋屏吓了一跳:“谁?” 外边一个男人低声道:“小人徐赢,刚跟随燕小姐由京城赶来,有机密要事要向郡主禀报。” 秋屏撩开帐篷帘子,果见两步远站了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但看上去很精神,看站姿很可能身具武功。 秋屏有些不放心,往远处看看,想寻找自己人,却听着朱孝慈出声:“让他进,进来!” “谢郡主。”徐赢侧身自秋屏旁边挤进了帐篷。 秋屏不由地怒目而视,这汉子,好生无理。 第300页 徐赢看也不看她,大喇喇冲着朱孝慈拱了下手,道:“见过郡主,徐某奉命前来,有几句话想跟郡主私下说说,还请屏退左右。” “哎,你这人!”秋屏急道。梁王府众人向来将朱孝慈捧在手心上,还没见过谁敢行礼如此敷衍。 朱孝慈的脸一下子苍白不见血色,后背绷得直挺挺的,道:“秋屏,你,你先退下。”说完了见秋屏面露警惕,欲言又止的,怕她出去喊人,又吃力地叮嘱:“你,就在外,外头盯着,不许人靠,靠近!” 徐赢见秋屏不甘心地退了出去,得意地笑笑,转身就在桌案旁边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带了几分倨傲道:“郡主,此次徐某奉命自京里赶来,是因为我二哥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收到你留下的讯息,以致姓崔的小贼脱离视线,险些逃之夭夭,非但二哥,我们老大也对郡主十分不满。” 朱孝慈眼睛转来转去,目光仓惶,不敢直视徐赢:“二,二……” “二哥日子不好过,郡主就好过得了么?你现在跟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哈哈!郡主可想清楚了,要不是你给我们通风报信,姓崔的怎么会家破人亡,由威风凛凛的国公爷一下子成了丧家之犬?你说他若知道自己父亲、祖父的死都是拜你的赐,又怎么会不报复你和你哥?” 朱孝慈捂着脸泪如雨下,不敢大声哭,摇头呜咽:“是我错,错了,我一时糊涂,你们杀,杀了我吧。” 徐赢强忍住心中的震惊,燕韶南说是郡主告的密,他起初还有些不信,此来试探乃是奉命行事,全因他演技好,才被上面选中,朱孝慈身为金枝玉叶,实在太脆弱了,同他以前遇到过的对手们相比简直不堪一击,一攻即破。 他提高了声调:“郡主言重了,您这是对我二哥有情有意,感恩图报,你想想,当初若不是二哥护着你,你比那秦四小姐还不如。如今木已成舟,你哥和姓崔的只有决裂一条路可走,何不抢占个先机。来,郡主,你给梁王写封亲笔信,就说那姓崔的一早就准备造反,如今事情败露,将你和你嫂子当做人质,想利用你们,诱他上贼船。” “不,不能……求求你们。”朱孝慈的挣扎在徐赢看来实在软弱无力,她若真能下得了狠心,只需大声呼喊,把侍卫们叫来,便足以令自己这“内奸”死无藏身之地。 再看朱孝慈,他不由地鄙夷中带上了憎恶,不知崔绎那狠人会怎么处置这蠢娘们,因为她,魏国公和梁王多年的好友必生嫌隙,这生死攸关的时候,实在是罪孽深重。 “郡主,开弓的箭只能往前去,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啊。”徐赢有些咬牙切齿,紧紧盯着朱孝慈,就像猎人盯上了猎物。 帐篷外头,燕韶南陪着梁王妃和陈曦化已经听了很长时间的戏。 燕韶南看陈曦化脸色铁青,梁王妃以手扶额身体摇摇欲坠,知道火候已经到了,朱孝慈的反应和态度都足已说明问题,没有必要再逼迫下去,遂开口唤住徐赢,免得他入戏太深惹人厌:“可以了,徐赢。” 徐赢神色顿时变得正经起来,起身老老实实弯腰退出帐篷:“参见王妃,见过陈统领,多有得罪。”行礼过后,飞快退至燕韶南身旁:“燕小姐,属下幸不辱命。” 燕韶南点点头:“先回去吧,国公爷还在等咱们的消息。” 其实崔绎之前的反应已经令燕韶南有些奇怪。 他很平静地就接受了燕韶南的说法。 甚至令她觉着,对方其实已经等待了很久,而今终于一块大石落了地。 “国公爷,已然核实了。果如燕小姐所言,要不要属下这就带人采取措施……” 崔绎挥了下手,同徐赢道:“你先退下,我有话和燕小姐说。” 徐赢语气敬畏:“是。”他的嫌疑已经洗清,又刚立了大功,自觉腰杆硬了,隐形的尾巴冲着二人摇个不停。 燕韶南只当没看到,等徐赢退下去了,道:“朱孝慈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来,南南,我同你说个秘密。”崔绎将她叫到自己身边坐下来,“休光”就放在二人中间。 他自瑶琴上探过身来,悄声道:“那是我以前的亲身经历,圣历二年初,北方的战事刚见好转,皇帝便把梁王调回京里,没过多久,下旨说梁王勾结胡人,意图谋反,将他抄家下狱,命令张山彻查此案。当时张山已经取代何玉昌,成为新任大理寺卿。梁王当时几乎是引颈就戮,半点不曾反抗,我原来怎么也想不通,陈嘉阳是他的亲信幕僚,多方奔走想为他平冤翻案,大家都没想到,问题竟是出在朱孝慈身上。” 第179章 知心话 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在燕韶南大老远跑来,告诉他通敌的人是朱孝慈之后豁然间开朗。 前世梁王府被查抄,朱孝慈自尽,原来她并非是不甘心受辱,一死保全清白名声,这当中想必还有始作俑者的愧疚以及很多隐情。 “梁王死时,我恰好不在京里,亲朋好友担心下一个遭殃的是我,纷纷劝我起事,我也做好了准备,哪知道胡人突然犯边,数日之内密州沦陷,我不愿做中原的罪人,只得放弃了大好时机。等北方仗打得差不多了,我才带着人从彰、白二州开始起兵。 从起事开始便诸事不顺,直到身边的人死的死亡的亡,我的雄心壮志也渐渐消磨干净,圣历九年,我带领余部坐船出海,准备避去海外,哪知道中途遇上惊涛巨浪,等我再度恢复知觉,已然回到了十年之前,前世种种,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第301页 燕韶南听着他娓娓道来,虽然惊奇万分,却没有打断,眨着眼睛一直等他说完。 怪不得羽中君一取代小公爷,就毫无阻碍地获得了崔家上下的支持,没有一个人怀疑他内里换了芯子。 原来人家就是本尊来着。 羽中君既然来自于十年之后,那他对很多事情能够未卜先知,甚至包括预言地动也都有了解释。 她好奇地问:“前生我和我爹是一直呆在安兴么,后来呢……” 崔绎没有回答,却道:“你那会儿不是想不通我怎么知道的陈嘉阳这个人?” “你刚才说他是梁王的亲信幕僚。” 崔绎笑了笑,语气中带了许多感慨:“是啊,跟着梁王有什么前途,不若介绍给你爹。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圣历九年,我出海之前曾在白州见了他一面,那时候给梁王守灵的只剩了他一个,我同他说了句戏言。 “我说,运气不好,我没有什么可怨的,唯一后悔的是没有重用你爹,放他托病辞官回了家乡,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他,让断案如神的燕大人帮我查清楚梁王被诬陷谋反的真相。” 燕韶南两手习惯性地虚按在琴上,抬头望向崔绎,两只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断案如神的燕,燕大人?” 崔绎一本正经地点头:“不要学朱孝慈说话,当时朝野内外对你爹的办案能力已有公论,说他外圆内方,虽然不善言辞,表面上看着老实巴交,但其实心思机敏,最擅长在一团乱麻中抽丝剥茧。” 燕韶南忍不住笑了:“好吧。” 崔绎道:“大约是因为说了这句话,老天爷才一个雷将我劈回到从前,罚我困在这根琴弦里,竖着耳朵好好听一听断了好几桩大案的究竟是哪个。”说话间,他放手在琴弦上,以中指指腹缓缓自武王弦上抹过,一直滑到琴弦尾端,握住了燕韶南的手。 他的手掌大过燕韶南一圈儿,包裹着刚刚好。 他的掌心很温暖,手指修长有力,透着养尊处优,而燕韶南这段时间鞍马劳顿,原本保养尚算不错的纤纤素手磨出了明显的茧子。 崔绎就势在燕韶南掌心里摸了摸,叹道:“南南,事到如今,我只能依靠你了。” 燕韶南手掌心一痒,便要缩回手掌,却被他紧紧抓住。 这个举动明明很“登徒子”,燕韶南却发不出脾气,非但没有半点脾气,还有一种酸酸甜甜的情绪在身体里悄悄滋长。 原来竟是这样啊。 自己和羽中君能够相遇相知,共历患难,乃是他前世求来的。 想她燕韶南只是一个普通寻常的女子,好吧,是学了那么点不寻常的本事,但仅凭她自己,就能改变羽中君前世颠沛流离的命运么? 不管了! 燕韶南很快就把那丝焦虑抛到了脑后。 依她的聪明,很多细节之处不用崔绎多讲,她自己在心里过一遍就把前因后果都补齐了。 羽中君再世为人,明明做了不少安排,结果他自己的处境竟然比前生还要险恶,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介入之后,令羽中君过早引起了肃王以及杨正聪一伙人的注意,是以取代梁王,成了他们的首要剪除对象? 这种猜测一冒出来,便在燕韶南的心头萦绕不去,而愧疚的心情一旦生成,就很难再释怀,她越看近前的羽中君,越觉着心疼,竟生出了想抱一抱他的念头。 “嗯!”燕韶南重重点了点头,“虽然我不懂带兵打仗,也召集不到人手,能做得不多,但我肯定会尽全力帮你的。” 崔绎暗中松了口气。 燕韶南的反应比他预想的可强多了。 由此可见,燕韶南是个心胸开阔,性情大度的姑娘,于一些小处并不太计较,他把之前的秘密和盘托出,对方完全没有纠缠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甚至都没有嗔怪他之前的有意隐瞒。 其实他之前存心戏耍,光是编造了羽中君身世那事,燕韶南真要算账的话,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崔绎一边表现得特别可怜,一边心下感慨不已。 离京那会儿,因为燕韶南想回彰州,崔绎又受到祖父的告诫,曾经决定要同燕韶南斩断联系,以后各走各的路,将她和其他的女子同等对待。 决心这样下了,偏偏又有所不甘,不受控制的特意留下那样一封信,报着万一之念,期盼燕韶南会放不下自己,回头来找。 眼下奇迹终于出现,虽然燕韶南回头的初衷并不是舍不得他,而是案子有了进展,但傻子才去计较那些,失而复得,崔绎只想牢牢抓住眼前的人。 “南南,无需你带兵打仗召集人手,只要你呆在我身边,我做事便有底气,这是天意嘛,冥冥中早就注定了的,你是我改变未来的契机。” “是是。”燕韶南无奈地笑应。 “放心,我有经验,不会比前世更糟糕。” “好。我不担心。” “南南……” 燕韶南终于忍不住了:“国公爷,你与其一个劲儿地宽慰我,不如说点实际的,下步到底准备怎么办?” “下一步?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地方站住脚吧。”崔绎显然早有打算。 “去哪里?” 北方是梁王所率的数万精兵,东南是京军三大营磨刀霍霍,自己往脸上贴金说,加上崔绎这一支正是呈三足鼎力之势,但他俩都有自知之明,他们这队人马不过两千出头,实力相差实在太过悬殊。 第302页 而崔绎除了这支嫡系之外,尚有几千兵力落在了宝中港,那边也要应对朝廷的讨伐,形势不容乐观。 燕韶南虽未学过兵法,也知道两处兵力若是不能尽早会和,很可能被朝廷抓住机会,分头击破,到后来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崔绎的话却出乎她意料:“我早就选好了,就在这西明州吧。” “啊?” 崔绎笑了:“西明州千里沃野,地广人稀,天然的牧场一望无际。据我所知,此州原本有三大豪强,每一个都肥得流油,手下养了上千的私兵,其中两个与西面胡人暗中勾结,暂且不论,剩下的那个却是松文山的师侄,他能有今天,全仗我崔家扶持,松文山已经前去说服他率众来投了。” 燕韶南想说人心叵测,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你是国公爷,位高权重,现在却是朝不保夕的逆贼,对方不一定能那么痛快地前来投奔,但想想崔绎比自己多出十年阅历,他既然对这人抱有这么大的信心,自然是经过了“现实”的检验,遂闭口不言。 崔绎此时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燕韶南虽只是欲言又止,没有说话,崔绎也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放心吧,松文山此行毫无难度,别忘了西明州如今除了他们三个可是又多了一大势力,便是那位文青枫文大老板。”说话间他抬手捏住燕韶南鬓边垂下来的一绺秀发,在指头上绕了绕,送至她耳后。 燕韶南只觉耳畔“轰”的一声,顿时面红耳赤。 说不清楚是因为崔绎的举动越来越过份,还是突然意识到当初羽中君其实是全程旁听了文青枫那几番求娶,还说要带她到西明州做“土财主”,反正心中十分窘迫,低声嗫嚅:“文老板在,那又怎么了?” 崔绎哈哈一笑:“文老板肯定会帮咱们的呀。” “为什么……这么说?”燕韶南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崔绎不怀好意地道:“文老板暗中和神龙帮的人勾结,神龙帮又跟着‘石血佛’温庆造反,这些事情就算他换个地方金盘洗手也撇清不掉,我剿灭神龙帮的时候可是留了大把的人证物证,交给朝廷的话,足够定他个抄家灭族了。” 原来是抓了文老板的把柄威胁人家。 这可太坏了。 燕韶南闷闷不乐:“文青枫对我父女有恩,你不要害我做恩将仇报的小人好不好?” 崔绎笑了,忍不住手痒,摸了摸她的头顶:“傻姑娘,那文青枫是什么人,他江湖人称‘墨斗鱼’,最会审时度势,野心手段全都不缺,我肯给他这样的机会,他高兴尚且来不及。再说了,在这乱世里,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西明州不是桃源,能做自己人总比做敌人强,也方便我代你还他当日的恩情,你说是不是?” 第180章 临行长谈 不知是不是因为关心则乱,燕韶南自己也发现了,今天崔绎不管说什么,总是能三言两语就把她说服,让她觉得那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以前可不是这样啊,哪怕是羽中君还在琴弦里,他们只能用平水韵交流的时候,也不是没赌气拌过嘴。 燕韶南警惕之余,越想越觉着困惑。 “那你派人去劝说他也好,威胁他也罢,不许提到我,更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 “为什么?”崔绎明知故问。 燕韶南一滞,不知如何解释,跟着有些恼羞成怒,甩开了被他一直握着的手,嗔道:“什么为什么?就是如此,没有理由!” 崔绎哈哈大笑。 “你是不是担心他对本国公因妒生恨啊,哈哈,南南你真是心细如发,好,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过就算不提不说,他还不是早晚要知道?” 燕韶南红着脸哼了一声,小声道:“我俩早就说开了,人家拿得起放得下,文老板人很好又仗义,你不要瞧不起他,或是借故为难他。” 这话是必须要叮嘱的,不然照崔绎的小肚鸡肠,说不定就会给文青枫小鞋穿。 燕韶南的本意是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存在,影响文青枫做出选择,话说回来,若是文青枫自己忙不迭地跳上崔绎的贼船,那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之前欠的人情还上。 崔绎笑话她:“何必呢,你我又不是露水姻缘的野鸳鸯,这是老天爷亲自撮合的缘分,我心悦你,敬重你,你呢,也挂念着我的安危,明知道危险还跑来和我患难与共,南南,同我俩一直以来的相知相守比起来,一个文青枫又算得了什么?” 燕韶南红着脸故作镇定。 其实根本不用崔绎费这么多的唇舌,之前她还会因文青枫、辛景宏的示好和求娶而心生波澜,但在看到那封信,知晓崔绎便是羽中君的一刹那,她的心就已经偏得没边儿了。 崔绎不闻燕韶南作声,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敛了笑,语气变得十分郑重:“祖父还活着的时候,我同他提过咱俩的事。” “啊,老公爷他怎么说?”燕韶南心头重重跳了几下,不由地问。 “祖父自然代我高兴啊,他说你跟燕大人是虎父无犬女,叫我多派好手跟着,千万将你保护好。”崔绎捡着好话说。 燕韶南有些不信老公爷不挑剔她的出身门第,面露怀疑:“什么时候的事?” “帮周浩初说合亲事那会儿。”崔绎想起祖父当时的音容笑貌,眼底不由地一热,不愿当着燕韶南的面流下泪来,连忙抬头看向顶棚,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现在想想,还好那时图一时口快没忍住,跟祖父说了这事,否则他老人家临去之时,还要担心我这不孝子孙会形单影孤,身边冷冷清清。” 第303页 燕韶南最受不了他这副模样。 她分辨的出来,对方说的是真心话,这世上,真心最可贵,而像羽中君这样,再世为人,又在暗无天日玉玦和琴弦里饱受过一番折磨,还肯把真心交付与人,那就更是稀罕了。 这个样子的羽中君,实在叫人心疼。 而燕韶南心疼人的表现不是挨挨蹭蹭,抱抱亲亲,是特别地想为他做点什么。 虽然崔绎这个人小性儿,挑剔,霸道,爱记仇,喜欢代人拿主意,还是个为清流不齿的反逆,只带了区区几千人狼狈离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跟他在一起风险太大,这么一细数,好像他浑身都是缺点,但是…… 燕韶南但是了半天,也没找出他有什么优点来,好吧,但是谁让她喜欢来着,不管是羽中君,还是小公爷崔绎,她都舍不得眼前这人再走一遍前世走过的老路。 她抬手戳了戳崔绎的大手,道:“别难过,咱们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准备怎么处置朱孝慈吧。” 在燕韶南想来,崔氏一族被仓促逼上梁山不得不反,死伤惨重,郡主朱孝慈这个“内奸”罪责无可推卸。 若非她给绑匪通风报信,导致线索中断,当时他们放的长线很可能钓到真正的大鱼,而肃王若是早早进入众人视线,鹿死谁手不好说,崔绎至少不会全无招架之力。 最恶心人的莫过于事情原本因朱孝慈而起,崔绎是好心换了驴肝肺。 像他这种爱憎分明,屁大点儿事便惦记很久的性子,估计着心里都要恨死朱孝慈了。 偏偏朱孝慈身份敏感,燕韶南担心崔绎意气用事,后过再后悔。 出乎她意料,崔绎显然一早考虑过了,道:“她本人懦弱无用,所依仗的不过是郡主这个身份罢了,一旦被揭穿,对肃王一伙人而言就再毫无价值,到是她若在我手上死了伤了,正合他们的心意,既然这样,何必留着她,吃着我的用着我的,还要派人保护她?我准备放梁王妃和陈曦化等人去密州,干脆让他们带走,叫她兄长去处置吧。” 前世梁王被抄家灭门,朱孝慈本人也是惨淡收场,崔绎气已然出了,心中远比燕韶南想的要平静。 “也好。王妃和陈统领他们这会儿大约如坐针毡,早便呆不住了。” 崔绎此举算是等着昔日好友给他个交待,燕韶南也很好奇梁王会不会大义灭亲。 “可要趁机派人去和梁王接洽,探探他的口风?” 崔绎也正有此意,虽然眼下只有这两千兵马,几乎到了捉襟见肘无人可用的地步,还是掂量着道:“需得找个以口才见长,会察言观色的,而且武功不能太弱,一旦半路上遇到敌人追堵,也能派上用场,不至于束手就擒。” 如此蒋双崖和周浩初就都被排除了。 燕韶南建议道:“你看徐赢如何?” 崔绎思来想去,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叹道:“徐赢此人能力不弱,可惜了一点,太会变通求全,南南,善用人更要知人,我之前把他送给你,是想着你身边没有那么多的危险诱惑,他没有旁的门路可以投机,当能死心塌地追随左右,若是命他去密州,不放心是其一,再者也容易助长他骄纵的气焰。” 燕韶南莞尔:“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将就着用吧。待我好生敲打他一番。” 崔绎点了点头。 燕韶南不是那等一味支使着手下做事,然后坐看他们去出生入死的人,含笑道:“至于不放心么,这个也好办,我跟他同去,在旁看住他就行了。” “不行!”崔绎勃然变色。 燕韶南眨着大眼睛,不明所以望着他。 “太危险了,密州那么远,有什么事我鞭长莫及!”崔绎虽自觉对梁王这多年好友十分了解,但也绝不想送心爱的姑娘去考验对方,“万一梁王同我决裂,刀兵相见那可怎么办?南南,若是我忙这一场连你也保不住,回到当下又有何意义?还不如死在海上!” 他言辞激烈,燕韶南却完全当作情话听了,心里甜甜的,化成了一汪水,拉着他的袖子柔声道:“国公爷,你别急,先听我说。一直以来我和梁王府的人处得都还算不错,就是和朱孝慈也没有翻脸,他们并不知道你我之间的渊源,只当我是你看重的手下,就算梁王倒向朝廷,危险也不会第一时间落到我身上。” 崔绎这完全是关心则乱了嘛。 “再说国公爷别忘了,明琴宗的人都在密州,我正好借着这机会去见见老师和掌宗师伯,算起来,我也有好些年没见着老师了,不知道他现在身体可好,日子过得如何。” 燕韶南说得动情,心下却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她听宿明义等人说明琴宗的门人大多呆在密州,不喜欢与权贵打交道,想来身份十分超脱,她想借着此行的机会,试试看能不能把老师他们拉到崔绎的阵营。 由师兄胡冰泉看,师门个个都是能人啊,不说旁的,单是那位能通过抚琴预感到地动的师兄便应该亲眼见见,结交一番。 再说此时去密州,正可以避开同文青枫见面,免去一场尴尬。 实在是一举数得,除了要和崔绎分开这点叫人不太开心之外,其它的简直完美。 崔绎面无表情听着燕韶南诉说对恩师的思念,对师门的憧憬,全没有放行的意思,直到她道:“羽中君,你不是想我往后什么也不干,就老老实实呆在你身边陪着你吧?你刚才说到回来当下的意义,若我不能和你一起,帮你分担,那何需认识我,和你之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第304页 第181章 密州行 说服了崔绎之后,燕韶南告别众人,率队跟着梁王妃一行前往密州。 随行的有徐赢、崔少康等二百人,全都是崔绎精心挑选出来能力出众的侍卫,立了军令状,不管密州的局势如何发展,都要确保燕韶南安全无恙。 在这之前,朱孝慈意图寻短见,幸好被及时发现,陈曦化和梁王妃先后求见崔绎,都被崔绎拒绝,两人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放行的告知。 可以走了?崔绎就这么着放过了朱孝慈? 陈曦化从心里不愿和崔氏族人起冲突,松了口气,半是猜测半是宽慰王妃:“幸好魏国公还不想跟王爷翻脸。” 梁王妃满心歉疚:“唉,原本他哥俩儿就像是亲兄弟一样,现在总归是落下了嫌隙,这下王爷该为难了。不管怎么说,还要多谢谢燕小姐,若不是她帮着转圜,崔绎未必肯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所以等上了路,队伍里的气氛尚算融洽。 大家都尽量避免同朱孝慈接触,也不叫她有机会再向外界传递消息。 朱孝慈的事只限于几个高层知道,陈曦化手下的数百名侍卫都被蒙在鼓里,同样的经历,相似的处境,令得梁王府的人对徐赢、崔少康他们毫无防备之心,推心置腹,什么都说。 燕韶南轻而易举就了解到了此时密州军中的几大派系以及关键人物。 密州军十余万,眼下军队里执掌大权的无疑是梁王嫡系,梁王朱英泽麾下有三员大将:复夺居安关的诸大衍,弃笔从戎的儒将费冰和掌管军中庶务的铁算盘严永昌。正因有了这三人,梁王才能将军中大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除此之外,需得一提的是前主帅征北大将军姜同光的一些老部下,这当中以老将翁承载为首。 翁家驻守密州几十年,翁老将军的父兄以及两个儿子都先后战死疆场,加上他在密州颇有民望,是以黄襄敏和姜同光倒台的时候,朝廷往开了一面,叫翁承载继续留在密州军中效力。 而朝廷自然不可能放任密州军脱离控制,一早就安排了简康奉旨监军,那大太监也拉拢起了一批亲信,时不时同朱英泽唱个反调,以示自己的存在。 徐赢深知此行任务艰巨,殷勤献策道:“燕小姐,虽然没有证据说那简康和肃王是一伙的,但他既然是宫里派来的太监,就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半和御马监的孙永朝一样,不如等属下到了密州之后,找个机会,叫那简康脑袋搬家,到时候梁王就算不想反也得反了。” 燕韶南这些日子耳濡目染,已经感受到了政治斗争的险恶。 自己若将以往待人处事的想法做法带进来,对敌人怀抱善意心慈手软,等着她和崔绎的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也不以徐赢所献阴谋诡计为忤,只是淡淡一笑:“听国公爷说,梁王为人率性,脾气不小,强扭的瓜怕是不甜。” 徐赢顿时苦了脸:“大小姐,都这时候了,谁还管他是不是心甘情愿?先拉到咱们这边再说啊。” 燕韶南不置可否:“先到了密州,看看情况再说。” 在她看来,徐赢所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若是实在没有旁的办法,逼到那份上了,所谓的“找个机会”也要好好设计,力争水到渠成,给够梁王台阶下。 按照燕韶南的意思,大家做好了伪装,随队晓行夜宿,不日就进到了密州境内。 一进密州,梁王府众人顿觉腰杆硬气了不少,四处打听大军现集结于何处,朱英泽的王驾又在哪里。 徐赢充当燕韶南的耳目,前来向她报告,燕韶南便吩咐他:“你们几个也听着点,尤其留意着有没有我师兄他们那些人的消息。” 先前胡冰泉匆匆别过,连个联络的方式都没留下,而按他所言,明琴宗现在还活着的只有寥寥数人,虽说除她和隐居的前辈之外,余人都长期活跃在密州,但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几个,无异于大海捞针。 实在不行,只能先劝说梁王,再借助于他的力量了。 最近一段时间胡人攻势不像以往那么激烈,大约是未能一鼓作气后续逐渐乏力,密州军在几处战场上有输有赢,但却拖住了敌人主力,北胡可汗终于扛不住消耗,率军退出居安关,诸大衍奉命重整关隘,准备踞险而守。 居安关东西两侧是绵延数里的大安山山脉,巍峨险峻,若不熟悉山路,有经验的猎人想要翻越绕行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胡人的骑兵。 同胡人从去年冬天打到现在,好不容易太平有望了,朝中又出了崔绎造反这件事,牵动梁王的心神,令得军中诸将都跟着人心浮动。 这个时候朱英泽没在居安关附近盯着敌军主力,而是亲率兵马在红水河一带追剿北胡残部,随行的有费兵和严永昌两员大将,一听即知,这会儿朱英泽身边的都是他的嫡系。 红水河位于密州西南部,离京城和西明州都不远,难说梁王此举是不是有意要掺合崔氏造反,好方便对崔绎施以援手。 梁王妃和陈曦化急于会合,下令连夜赶路。 结果当天夜里,队伍路经一片树林,便遭遇了来历不明的袭击。 对方有近千人,多持弓弩之类明显也是来自于军中的武器,埋伏于暗处,一通乱箭,当场就射死了近百侍卫,梁王家眷的车辆被重点照顾,朱英泽的庶三子不幸中箭,就连梁王妃也在慌乱之下磕破了头。 第305页 幸好朱孝慈是由崔少康带着人亲自“保护”,才没被贼人趁乱劫走。 陈曦化也是久经阵仗,见惯了此类场面,很快集结好手下的人准备反击,可对方并不贪心,眼见这边稳住阵脚,便趁着夜色悄悄撤走了。 陈曦化不敢贸然下令去追,只得恨恨地一马鞭抽起厚厚的落叶和泥土:“京营的人不会轻易撤离,而且他们这时候也不敢深入密州,多半是出自那死太监的授意!” 梁王妃心中十分不安,处理了一下她和庶子的伤,便忙不迭叫陈曦化去催促死伤惨重的队伍继续前行。 等出了树林,到达地势开阔的地方,一行人才停下来整顿,救治伤员,掩埋死者。 陈曦化说通了梁王妃,暂在此地安营扎寨,把梁王的子女都保护起来,派出十余名好手骑快马分头走,前往红水河向梁王求援,请他派人马来接应。 红水河距此只有三四天的路程,数日之后好消息传来,梁王朱英泽自身边抽调了五千精兵,由邢力学率领,星夜赶来,两支人马平安接上了头。 邢力学风尘仆仆同诸人见过礼,道:“王妃,燕小姐,王爷叫我护送大家先去红水河畔的庆云城,庆云驻军上万,都是王爷的部下,严将军在那里主持庶务,绝对安全。” 梁王妃眼泪汪汪:“王爷呢,他在忙什么?” 邢力学知道王妃这段时间定然心力交瘁,全凭一口气撑着,恭声解释:“红水河畔的山谷里疑似发现大队胡人的踪迹,费将军已经追查多日,只差一个结果,王爷怀疑胡人掌握了翻越大安山的秘密路径,这是关系到咱们数十万苍生的大事,实是在脱不开身。” 梁王妃叹了口气:“好吧。” 做主的人没来,埋怨无用,邢力学不是外人,她示意陈曦化把朱孝慈通匪的事向邢力学透露一二,好叫他也心里有个数。 燕韶南出去在营帐附近转了转,见梁王府的侍卫们都在收拾行装,准备出发,若她没有别的想法,徐赢和崔少康自然会把他们那二百人也带去庆云城。 她对军事一知半解,对密州的形势亦都是道听途说,可不知为何,看着一张张如释重负的面孔,她心中突然觉着有些不安。 “是不是最近总是不太顺利,搞得我一惊一乍,凡事习惯往坏的地方想?” 燕韶南自己反省了一下,找来徐赢:“邢力学来传话你怎么看?” 徐赢只当燕韶南在考他,激灵了一下:“大小姐,不是去庆云么?您是发现他有什么不妥?” “那到没有。”邢力学若是有问题的话,来之前崔绎就会提醒她。 燕韶南见徐赢眼巴巴望着她,抬手轻敲了几下额头:“别光愣着,我们来密州的主要任务是和梁王见面,护送王妃一行只是顺带的,既然邢统领此次带了这么多人,大家安全无忧,梁王并不在庆云,咱们跟去也只能等着。” 徐赢赔笑附和:“大小姐所虑甚是,梁王不亲自来,说不定就是躲着咱们,大队胡人什么的都是借口。属下干脆去和陈、邢二位撒个谎,就说听说了您老师的消息,您要顺着线索找下去,和他们分道扬镳,咱们直接去红水河。” 燕韶南稍一沉吟,拿定了主意:“行,我同你一起去说。” 梁王妃原本便知道燕韶南此来是想找她的老师,颇有些不舍:“找到了一定给我个信儿,我在庆云等着你们,孝慈那事儿是我们对不起崔家,看王爷怎么决定吧。唉,韶南你要不要同她也告个别?”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婉拒道:“见了也是多添烦恼,还是等下回吧,也许用不了多久。” 话是这么说,她却知道,以后还能见到朱孝慈的可能性并不大,还包括秦从筠,乱世之中,她们的命运就像是坠落在溪水中的花朵,随波逐流,完全不能自主。 第182章 路遇奇人 崔氏的二百来人向着红水河方向继续行进。 脱离了大队人马之后,徐赢担心会像之前一样受到不明敌人的袭击,他擅长阴谋诡计,行军打仗并非强项,特意叫崔少康多多上心,安排斥候出去探路,顺便打探消息。 燕韶南见状暗赞一声:“到底是老江湖。” 不过由此一来,她也想通了之前的不安来自于何处。 梁王府的人林中遇袭,初想还不觉,细思这其中却透着些许不寻常。 暗中那伙敌人一通乱箭,不等短兵相接便悄悄退去,明知道这般很难伤到被重重保护的梁王妃和朱孝慈,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 若说是故作姿态,想迫使梁王朱英泽分兵来救,到解释得通。 邢力学也确实一下子带了五千兵马过来。 燕韶南的思绪飘得有些远,等她回过神来,带队的崔少康已经找了临近溪水的阴凉地儿布防,给大伙临危歇晌休整。 不知不觉间赶了大半天的路,临近中午,正是秋阳最热的时候。 “大小姐,歇一歇吧,我叫他们生火做饭,顺便多烧点热水,咱们现在去哪儿怎么走都自己说了算,您以前没受过这走远路的苦,不用赶得太急。”徐赢在旁殷勤侍奉。 燕韶南依言下了马,把马缰绳交给别人,在一株黄叶胡杨树下铺好了棉垫子坐下来,抱着瑶琴看众人忙活。 停了一会儿,崔少康过来禀报:“燕小姐,属下叫兄弟们在附近打点野味,顺便找个向导回来。” 第306页 这周围水草肥美,灌木繁茂,其中藏了不少鸟兽。 一帮侍卫收获颇丰,不大会儿工夫就抓到几只水鸟,掏了鸟蛋,另外还猎到了两只野兔、一只野猪。 众人围在水边,喧闹着宰杀剥皮,野猪做出来其实并不怎么好吃,他们自觉把鲜嫩的兔肉和鸟蛋都留给了燕韶南,由专人负责烹制。 等铁锅里咕嘟咕嘟烧开了水,处理干净的野味下了锅,燕韶南也觉出饥肠辘辘来。 自从宫里惊变,康宁侯请下圣旨以来,感觉一直在东奔西走,眼下虽然还未安定下来,但却是路途上忙里偷闲,难得的静谧时光。 不知道这时候还在西明州的崔绎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驻扎地,见到文青枫了没有? 燕韶南远望开阔的河面,滔滔的河水,不觉出神。 胡杨的叶子随风飘下,落在她的肩头,如一只呼扇着翅膀的黄色蝴蝶。 燕韶南有感而发,将琴横在膝头,泛音起手,随兴弹的乃是古曲《山中思故人》。 据说这首曲子的琴意是:“我有好怀,无所控诉,思我美人,天各一方”。 身处寂静山谷之中,想念远方的友人,有些相思难以述之以口,却可借助于七弦抒发情怀。往常弹奏此曲,燕韶南总是委婉有余,缠绵不足,今日却好像习武之人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如醍醐灌顶般酣畅淋漓。 等她一曲弹罢,停弦良久,一群侍卫才突然回神,去继续烧火做饭,场面静悄悄的,半天没人说话。 徐赢擦了擦眼睛,捧场道:“大小姐这琴弹的,叫人心都软成蜜糖化成水了,听完之后怅然若失,总想找个什么念想,唉,恕属下口笨语拙,形容不出来,但平心而论,您这琴艺,比那位胡冰泉胡先生的意境何止高出一筹啊。” 燕韶南白了他一眼:“胡扯。若叫胡师兄听到你这般不负责任的拍马屁,说不定会气到叫鸟儿在你头上拉屎。” 徐赢讪笑:“嘿嘿,公道自在人心嘛。” 燕韶南心中余韵犹在,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将手肘拄在琴身上,托着腮望向远处河面。 传说这首琴曲乃是东汉蔡邕所作,就是那位大才女蔡文姬的父亲。 想到蔡邕,加上身临此境,令得燕韶南不禁联想到了陆放翁闲游时随兴写下的一首诗。 她曼声吟道:“寒日欲沉苍雾合,人间随处有桃源。借得渔船溯小溪,系船浦口却扶藜……” 一首《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吟罢,恰逢出去探路的斥候队长引着一位陌生的中年人走近,那中年人离远听了个结尾,不由鼓掌赞道:“好一个‘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这世间多是些只会人云亦云的愚民,如我等,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莫管生前身后名。” 燕韶南不过是兴之所至吟了一首诗,哪想到会引得来人大发议论,但她也听出来了,这来人口气不小,绝非侍卫们在附近随便找来的向导,连忙站起来,礼貌地见礼。 他们一行人不多,一早就做了伪装,换上密州百姓常见的打扮,扮作帮派的过江龙,遇上眼利的,会当他们是哪个战场下来的逃兵,除非是梁王那帮手下泄露了消息,否则很难联想到他们是崔氏族人。 斥候队长按照事先约好的向燕韶南和崔少康禀报:“康大哥,大小姐,这位是常先生,说是从红水河畔的密州军里来,弟兄们刚好在路上遇见。” 那常先生回礼:“在下常三谷,蒙总兵齐洪齐将军招揽,投身军伍,在他帐前听用,助他抗击胡人。” “失敬,常先生原本是……”崔少康拱手问道。他整日耳濡目染,扮起江湖中人似模似样。 常三谷笑了:“常某是相神教的二当家。诸位看起来不像寻常百姓,可听说过相神教?” 徐赢闻言微微色变,横插进来:“相神教是密州最大的帮会组织,听说信众上万,你们不是一向反对朝廷的吗?” “这位兄台讲得有些夸张了,我们只是痛恨那些贪官污吏,至于朝廷,跟老百姓征收那么重的赋税,却不能退敌于关外,这么软弱无能还不许我等老百姓骂上几句?不过骂归骂,胡人还是要打的,不然他们就要进关杀我们的亲人,抢我们的粮食了。” 这话令已经举起反旗的崔氏众人听着十分顺耳。 不过崔少康没有因之丧失警惕,赞道:“常兄真是条好汉子,不知你来找我等有何见教?” “《法华经》里说到聚沙为佛塔,除了我相神教的教众,这密州还有许多帮派,有像诸位这样的壮丁,我所到之处,凡遇见的民众都劝他们组成义军,自发抗击胡人,众志成城,不怕剿灭不了他们。” 燕韶南问道:“红水河附近现在还有很多胡人兵马?” 常三谷露出凝重之色:“杀之不完,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过那是齐总兵和他上司的事情,我们只管着杀敌就好了。” “不知道齐总兵的上司是何方神圣?” “简监军。” 问话的徐赢微微一滞,没想到一路行来,还未见到梁王朱英泽或是他的心腹大将费兵,倒先接触了大太监简康的人。 燕韶南担心被对方看出端倪来,莞尔一笑,假装好奇的样子问道:“简监军?莫非就是大家说的那位内官?密州军真正的统帅不是梁王千岁么,为何不投到他手下?” 第307页 常三谷笑道:“这就是我和诸位一开始说的,千万不要人云亦云,管他是宦官还是王爷,只要是真正为密州的百姓着想,与胡人为敌的,常某就支持他。说了这么多,我看诸位也像是有些意动的样子,不如跟我去军中效力,亲眼见一见简监军如何?” 说完了,他期盼地望着燕韶南和崔少康,等着听二人答复。 他擅长察言观色,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断定路遇这二百来人是以谁为首,就连姓“康”的头目也要听这小姑娘的,若非男女有别,他不好一个劲儿地盯着燕韶南看,早把全部心神都放到燕韶南身上了。 燕韶南自不会叫他轻易如愿。 她颦眉道:“不成,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常三谷还待再劝,燕韶南环顾周围的侍卫,以目光制止了众人说话的意图,道:“实在是抱歉,我此番是带着大伙来寻人的。家中有急事,不便久留,寻到人即归,我也很痛恨胡人,但常先生你说的这些,实在是爱莫能助。” “小姐你可以说下寻的是何人,毫不夸口的说,常某在密州人头极熟,说不定能帮的上忙。”常三谷似是并未死心。 燕韶南先是面现犹豫,片刻之后咬了咬牙:“你若知道就省得我们到处去找了,我要找的是一位老神仙,看上去有五十来岁,身形瘦高,爱穿灰色布衫,做文人打扮,嗯,最关键的,他擅长弹琴,身边常带着一张古琴。” 常三谷越听越是动容:“这一位,小姐你认识他?” 燕韶南咬了咬唇:“谈不上认识,几年前曾见过一面,印象深刻。常先生你知道他在何处么,实不相瞒,非是我自己贪图那神仙手段,实是我娘病重,想借助他的琴声再延几年的寿命。若能得你指点一下方向,待找着人后必有重谢。” 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常三谷不曾怀疑,当即便道:“我认识一个,同小姐所说有些相似,但我从不知他那琴声还能为人续命。也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有缘遇上了,我就为大家带个路,你们跟我来吧。” 第183章 熟悉的人设 常三谷不但认识明琴宗的人,还主动提出来要带路。 这就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说的是实话,相神教是密州的第一大帮派,真正的地头蛇,而常三谷作为相神教的二当家,认识明琴宗的人十分正常;另一种不得不防,他在说谎,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想将燕韶南一行人引到危险之中。 燕韶南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他,此时忍不住问:“常先生,您说的这一位长相上可有什么特征?” “长相么……那位老神仙慈眉善目,右眼的眼脸上有一块豆大的黑痣。” 燕韶南闻言露出喜色,对方纵使真的心怀不轨,也是真正见过自己的老师。 “他老人家现在何处,离这里远么?” “不远,我上次见他是几天之前,就在红水河往北的桐平陂,他给那些受了伤的百姓弹琴听,减轻他们的痛苦,说不定这会儿还在那附近,没有走远。” 燕韶南便叫众人随他出发,前往桐平陂。 反正没有常三谷,他们原本也打算去红水河畔。 但她并未紧着赶路,而是拖住了常三谷,先派出人去悄悄前往桐平陂打探。 其实做为一个出远门有这么多护卫随行的大小姐,吃住无不考究,慢腾腾地才正常,到是像之前和大伙一样骑着马急吼吼赶路一看就有问题。 所以常三谷没觉出不妥来。 两天下来赶了几十里路,等到晚上,派出去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归队,回报说:“前面确实有小股的胡人出没,但情况并不像姓常的所说那么严重,桐平陂的村民被袭击,死了两个老人,另有十几个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倒是粮食和牲口被抢去了不少。” 燕韶南点点头,这也难怪,秋天正是收粮食的季节。 虽然由自家查到的情况看,敌人不多,但也不能由此就判定常三谷包藏祸心。 “明琴宗的人呢?可有打听到?” “有类似的传闻,但属下问过几个村民,都只是听说的,没人亲眼见到。” “没人亲眼见到?那可有相神教的消息,教中确有常三谷这么个人么?”燕韶南派探马出去,不但为了探明桐平陂的情况,也叫他们留意打听相神教的底细,顺便验明常三谷正身。 “回小姐,原本相神教人数虽多,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这几个月胡人兵败,他们拿这个做文章,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这当中有他们的功劳,到处拉人入伙,确实叫他们网罗了不少好手去,眼下招兵买马,实力不容小觑。这当中多是常三谷带着人在奔走,我听桐平陂一带有见过他的形容,咱们这儿的应该是真人没错。” 燕韶南微微点头。 徐赢一旁低声道:“这同属下之前知道的情报差不多,估计是姓常的见咱们兵强马壮不好惹,方才亲自前来招揽。” 燕韶南沉吟问道:“桐平陂那一带,相神教的势力如何?” 那探马面现难色,他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只是贸然跑到陌生的穷乡僻壤去打听事,时间又紧,很难了解得这么详细。 燕韶南见状冲他笑了笑,安抚道:“不要紧,我直接去问常三谷好了。” 这天夜里,队伍宿在了野草坡。 第308页 圆月当空,侍卫们或当值或歇息,各忙各的,常三谷想找个人聊天,一路溜达过来一直没看到合适的,找不容易瞧见崔少康,连忙凑过去:“康兄弟!” 崔少康转头“嘘”的一下,示意他噤声。 常三谷站到他身边,探头望望,悄声啧啧:“大小姐又在练琴啊。” 哪知这么轻微的声响依旧惊动了燕韶南,她停了琴,扭头瞧上一眼,笑笑自一块大石头上站起来,道:“常先生见笑了,离家多日,忍不住挂念亲人,想到前路未卜,又不由得心生忐忑,这等夜晚,实在难以安眠。” 常三谷连忙拱手,惭愧不已:“我等粗人,打扰小姐雅兴。不过小姐您不必担忧,您这孝心苍天可鉴,此行必定心想事成。” 燕韶南面露愁容:“只怕到了桐平陂,依旧是找不着人。” 常三谷安慰她:“小姐只管放心,我教在桐平陂有个老堂口,那附近的百姓大半都是相神教的教众,只要老神仙在,就肯定能找着。” “那就拜托常先生了。不过我不喜欢人前露面,也不想将此事嚷嚷得尽人皆知。” “这个好办,等到了桐平陂,找人跑腿这等事都交给常某和康兄弟去办,小姐只管去堂口里歇着,刚好我们教中圣女就在庆云城,离着桐平陂不远,我叫人去请了她来,与您做个伴,你俩年纪差不多大,又都是兰心蕙质的女中翘楚,定然会一见如故。” 燕韶南和崔少康都知道,像相神教这样的民间秘密教会,常有在教中挑选出一两个圣女的,好故弄玄虚,引得老百姓跪拜供奉,是以不觉为奇。 崔少康很担心燕韶南会一口答应下来,去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子见面,燕韶南却有别的顾虑,想了想,问道:“能做贵教圣女的定非普通人,不知这位如何称呼,有何特别之处?” 常三谷道:“按说我不该把圣女的名讳透露出去,不过既是小姐相问,咱们私下里聊几句,不要再向外传了。” 他见面前二人点头,方才笑了下,跟着介绍:“我教圣女名叫阿提,这名字听着怪异,其实暗示了此女来历的不凡,她前生本是西天极乐佛陀殿前的一株菩提树,常听佛祖讲经,这才有了灵性,转生下凡,普度众生来了。” 崔少康能得到崔绎重用,做到侍卫头领,除了自身武艺过人之外,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弱,他见常三谷说这等话语气神情十分认真,显是对圣女阿提极为敬重,不由地暗暗惊疑:难道那圣女当真身怀异术?是类似于秦琼英、艾行春等人晓习武艺,还是如大小姐这样的,掌握了匪夷所思的本事? 他笑言:“有此等神仙人物,那贵教岂不是天命所归,想来常兄和诸位当家定然获益匪浅。” “是啊,所以她加入我教的这几个月,我教声望日隆,如一轮骄阳冉冉升起。” 燕韶南听得很仔细,想了一阵,道:“贵教的圣女自是称得上翘楚二字,而我不过是一寻常闺阁女流,贸贸然出行,离家这么远已经很出格了,再去贵教的堂口,给我爹知道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这样吧,我安排个管事跟常先生去,我这边能找着老神仙是最好的,倘若找不到,少不得还要麻烦圣女,祈求佛祖保佑我娘平安。” 常三谷经常和大户人家打交道,深知对方忌讳,能得到这样的答复已经很满意了,闲聊几句,知机告退,自去歇息。 崔少康目送他离去,不放心地问:“大小姐,您是打算派徐赢先去摸摸底?” 在他想来,做这等事,狡猾擅作戏的徐赢是不二人选。 燕韶南摇摇头,叫人将徐赢找了来,将大致的情况同他讲了讲,吩咐道:“你们两个熟悉下头的人,从中挑一个做事机灵点儿的,最重要的是平时不怎么抛头露脸,叫他带几个人跟着那常三谷去瞧瞧,具体怎么做,应该注意什么等我亲自跟他交待。” 徐赢也觉着意外,自觉请缨道:“大小姐,做这等事还有人比属下更合适么?” 话说出口,他心念一动,暗悔失言:是啊,这么明显的事,照大小姐的聪明不会想不到,她偏偏排除掉自己另外找人,明显是有所顾忌,不放心怕他再次反水啊,唉,自己这话问的可有些自讨没趣,叫她为难了。 哪知道燕韶南闻言只是瞥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回答:“你合适归合适,但我担心万一这一去遇上督捕司的故人,岂不是自投罗网?所以才叫你们挑个面生的。” 徐赢恍然,心结顿解:“大小姐是怕那秦琼英摇身一变,跑来相神教做了圣女!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手。” 燕韶南抬了抬手,任他飞奔前去选人。 她这般谨慎,确实是在以防万一。秦琼英等人加入相神教,到密州来搅风搅雨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成为圣女的机率微乎其微。 因为适才常三谷所说的那一套在燕韶南听来似曾相识,忒耳熟了。 什么佛陀殿前的一株菩提树,什么转世普渡众生,这不就是当初海龙帮那会儿欧阳曼儿帮她这“仙姑”编的出身来历么。 海龙帮跟着石血佛等人造反伏诛,欧阳曼儿那个祸害见机不妙,逃之夭夭,成了一条漏网之鱼,现在看来,她还没有放弃野心,换了个地方又继续兴风作浪了。 这次是不甘躲在后面操纵,索性亲身上阵了么? 既然碰上了,燕韶南不介意派人去查清楚真相,顺手除掉她。 第309页 密州是梁王朱英泽的地盘,兄弟一场,他这时候就算有顾虑,不能帮着崔绎造反,借他的力量收拾个“圣女”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第184章 遇狼 等燕韶南挑选出合适的人手,桐平陂已经近在眼前。 常三谷大约看出来众人有所顾虑,对他不是那么放心,是以绝口不再说拉拢的话,找来几个相神教的教众,问他们前段时间来此落脚的老神仙去了哪里。 相神教的教众也只是道听途说,一下子说出好几种版本,有说那人追着梁王的兵马去了,有说他独自一人深入山林去拦截胡兵,还有人说对方已经离开了红水河附近,携琴北去,准备出居安关同胡人大战一场。 这虽然一早就在燕韶南的预计当中,但还是令她很是失望。 把手下留给常三谷,说好了再联络,算是暂时摆脱了对方,但就燕韶南所见,相神教在桐平陂方圆百里的老百姓当中影响确实很大,所以她也知道,自己一行肯定还在常三谷的监视之下。 “大小姐,咱们现在如何是好?”徐赢因曾经督捕司的经历使然,反应更大,陌生目光扫在他身上,令他感觉着如芒刺在背。 要么想办法直接联系密州军,好赶紧同梁王朱英泽搭上线,要么从敌人那里下手,先侧面了解下附近的局势,燕韶南在眼下所剩的两个选择中稍一权衡,选择了二者同时兼顾。 “试着认识一下这附近的地方官吏,先探探口风。谨慎一些,此地官府十有八/九已经和相神教同流合污了。” 去做这等事,徐赢自是不二人选。 徐赢受命,很快就“凑巧”结识了一位副巡检,两人聊得投机,徐赢请了两通酒,加上出手阔绰,很快就换得对方称兄道弟。 几番套话之后,徐赢去向燕韶南报告:“大小姐,那小子说敌人十分狡猾,大约是抓了当地人带路,对红水河这附近的地形很熟悉,总是突然出现,杀完人抢了东西就跑,密州军拿他们无可奈何,哪怕是梁王千岁亲自率队督战,围堵了这么多天,据说也没抓到活口。您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什么玄机?有话直说。” 徐赢压低了声音:“梁王所率兵马是胡人的百倍,怎么会迟迟拿对方没有办法,事出反常必为妖,属下怀疑他不想起兵帮着国公爷造反,可明着拒绝吧,国公爷此次又是被他牵连的,被人骂罔顾兄弟情义不说,一个不好,还要被朝廷胁迫出兵围剿,所以他两难之下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拿着追杀胡人做借口,躲在这犄角旮旯里不出去,不是有养贼自重这个成语么,我看咱们这位梁王爷也不遑多让!”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燕韶南忍不住有几分信了。 不怪叫人怀疑,朱英泽这表现就透着古怪。 他手下三员大将,诸大衍被派去驻守居安关,这也就罢了,铁算盘严永昌不说和费冰一起扫平小小的红水河畔,竟带着不少兵力呆在庆云瞧热闹,任主帅奔走杀敌。 燕韶南思来想去,迟迟没有作声。 “大小姐,那小子不过一个副巡检,位卑职微,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属下觉着不如派人悄悄去趟庆云,在那严永昌手下捉名军官来,严刑拷打,不怕他不说实话。”徐赢献计。 他出身督捕司,心狠手辣的事做过不少,向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就算查实了又如何?意义不大。”燕韶南摇了摇头,站起身,隔窗望着客栈的院落,停了一阵下定决心,“既然梁王爷抓不到人,我们去抓。” 查实了也不过是肯定自己的判断,知道朱英泽的为难,对解开眼下的局面没有半点用处,而此时崔绎想必已经见到文青枫文老板了,不知道对方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燕韶南晃了晃脑袋,将涌起的担心暂抛脑后,正色同徐赢和崔少康等人道:“我们必须赶紧做点什么打破僵局,抓捕胡人是最不容易引起各方怀疑和敌视的了,若是抓到活口,便能以此为突破,弄明白到底是谁在演戏。只是如此一来,咱们需得冒些风险!” 崔少康慨然道:“咱们来密州本就冒着巨大的风险,只要大小姐安然无恙,大伙巴不得能早早找着敌人厮杀一番。” “也好,属下觉着可以找相神教帮着留意敌人的行踪,咱们也多派斥候出去,红水河两岸范围不大,咱们两百人撒下去,总能发现些端倪。呵,若是咱们找着胡人的队伍,解决了他们,看那梁王千岁还有什么理由赖着不走!”徐赢顺着燕韶南的话风补充。 燕韶南对反过来利用相神教毫无负担,趁着教中圣女还未从庆云赶来,亲自去拜托了常三谷。 相神教势力不小,转过天来,常三谷回话:“昨天半夜,几十名胡人乔装改扮袭击了距咱们七十里之外的东河村,村里富户田大元是咱们的教众,家中遭了大难,齐总兵得到信已经派人去追了,但据以往的经验,追到人的可能不大。至于梁王和费将军所率的朝廷主力之前被引去了西面峡谷,回头肯定来不及。” 就算来得及,朱英泽也未必有所动作,听说他们已经发现了胡人的老巢,不会再像之前一样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常三谷还说:“其实你们无需这般着急,我已经传话叫自己人都帮忙打听了,一有老神仙的消息便通知诸位。” 第310页 燕韶南道过谢,这时候她身边大半的侍卫已经派了出去,来不及召回,再加上要留人监视常三谷和即将到来的“圣女”,随她一起行动的人不多。 徐赢通过副巡检从官府搞到了东河村一带的地图,众人对着粗略研究了一番,燕韶南下定决心:“这么看不出什么来,不如先赶去碰碰运气,咱们先走着,路上商量。” 东河村位于红水河的东岸,往南不足百里便是庆云城,总兵齐洪从北边驰援,倘若庆云方面反应及时,可以两面包夹,但从朝廷军队每每事后诸葛亮来推测,敌人很可能提前往两翼逃窜。 “胡人不擅水战,往西面渡河的可能性很小,大小姐,不如咱们骑马向东绕行个数十里,说不定能在黄风岭一带堵他们个正着。” 燕韶南虽然依言带了二十余人赶往黄风岭,但其实并未抱着太大期望。 果然等他们一行风尘仆仆赶到岭下村落,那里已然有近千人的一支军队埋伏了在守株待兔,徐赢打着受相神教所邀前来帮忙的旗号,上前交涉,得知对方虽不归齐洪管辖,仍受监军简康调遣,是那老太监的手下。 千人队的队长面带疲色,没心情多说,挥挥手叫徐赢等人自便。 徐赢回来向燕韶南请示:“大小姐,要不要趁机和简康的人套套近乎搭上线?” 未等燕韶南回话,千人队那边不知新得了什么消息,群情涌动,开始集结。 “敌人真往这边来了?”崔少康远远望着,猜测道。 没想到胡乱一碰,还真就撞个正着,而且还有朝廷的军队做主力,可以避免伤亡,他们只需跟在后头浑水摸鱼即可…… 一行人将燕韶南护在当中,跟着朝廷的千人队向东越过村寨,走了三四里路,突听得远处一声狼嚎,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 他们离得远瞧不清楚,只感觉胯下坐骑不安地刨着蹄子,踟蹰不愿前行。 很快去前面打探消息的侍卫带回来一个叫人失望的消息:前面狭路对上的不是胡兵,而是一群野狼。 眼下秋风渐凉,这些山林的野兽也到了储存过冬粮食的时候了。 众人未当一回事,毕竟前面的千人队看上去装备精良,战力应当不弱,一群狼而已,遇上了就当是为周围村庄的老百姓除害了。 燕韶南听到旁边一名侍卫在砸吧嘴:“秋天的狼膘肥肉厚,不知能不能跟那些人手里分上两只,咱们今天晚上也打打牙祭。” 诸人正在讨论狼肉狼皮怎么处置,却见前方的千人队骚动越来越大,不但没有如大家所料冲上去屠狼,竟如潮水一般向后方退来。 “我的娘呀,快逃!” “这也太多了!” 还好燕韶南他们人少,见状退至一旁,才没有被冲散了。 有小头目骑着马经过,还好心招呼他们:“狼太多了,快些逃吧,犯不着跟畜生玩命!” 诸人面面相觑,未及反应,就见后面烟尘滚滚,漫山遍野全是半人多高的成年野狼,一眼望去少说也有三四百只。 狼群对上军队,起初大约也有些畏惧,并没有直接扑上来撕咬。 但千人队一逃,它们再无顾忌,头狼的嚎叫一声接着一声,听上去十分瘆人,草窠里沙沙声越来越响,燕韶南等人很快就对上了一双双幽冷的眼神。 “保护好大小姐,咱们也快走!”崔少康大喝。 他们人太少,一旦被围上,后果多半是葬身狼腹。诸人护着燕韶南打马后撤,心中怒骂朝廷的人马太也没用,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打都不打就落荒而逃。 太监的手下果然都是没卵蛋的! 狼群紧咬着不放,已经有逃得慢的官兵摔倒被淹没,哭叫声凄厉。 燕韶南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 前头不知何人在喊:“快点儿,马上就到了。” 千人队逃亡的正前方,是他们来时经过的村寨,寨子里是几百名全无防备的百姓。 第185章 老神仙 千人队于溃逃中,大小头目很快达成共识。 “快撤!快点!” “不要硬拼,前面有村庄可以据守!” 但其实前面的这个村寨地处偏僻,看上去从未经历过战火,连个寨墙都没有,几十间茅草房低矮破败,村民多是些老弱妇孺,对抗击群狼而言称不上任何地利人和之便。 千人队的队长之前不曾注意,到了眼前见状心凉了半截,这一千多人听令于监军简康,战力稀松,此刻一逃起来军心涣散,士兵们只恨少生了两条腿,生怕自己落到后面,哪还约束得住,如一群被驱赶的老母鸡,扑拉拉穿村而过,留下满地狼藉。 几只头狼在村口停了停,发出一声声叫人毛骨悚然的长嚎。 “村里的老百姓看起来像是躲在此地避难的。”崔少康足下一缓,面露不忍之色。 徐赢怕他留下来救援这些素不相识的平民,喝道:“大小姐要紧,别耽误了正事!” 四下里哭声凄惨,燕韶南于一派兵荒马乱当中听到孩童撕心裂肺的喊声,忍不住站定了回头。 “大小姐快走!不关咱们的事。” “咱们对付不了这群畜生,太多了!” 徐赢忙不迭催促,看样子若非男女有别,几乎想要上手拉拽着燕韶南赶紧离开险境。 刚才还犹豫着想出手的崔少康已然意识到后果严重,举刀喝道:“列队!” 第311页 转眼数十头狼围上来,口里流涎,目露幽光,喘息声粗重可闻,叫人心里发虚。 二十余侍卫将燕韶南护在了当中,崔少康一脚踢开飞扑上来的野狼:“徐赢,咱们俩断后!” 燕韶南横放瑶琴,右手拨弄七弦,一串散音自琴弦上飞出,道:“别慌,凭咱们的实力,若只是对付这群狼,撑一两个时辰再退也做的到。” “大小姐!” 众人想要劝阻的时候,燕韶南已将瑶琴放在身旁一处残垣之上,站着抚琴位置稍高,但也可将就,眼见几只狼跃跃欲试直欲扑上,她右手的中指以及无名指如蝴蝶穿花,掠过琴弦。 四下里突然一暗,仿佛乌云遮日,夜晚提前到来,风声呜呜,盖过了狼嚎和一声声急促的喘息。 近处一只头狼停住前扑之势,抬头望日,嚎叫中透着犹豫和茫然。 几条金蛇划破云层。 咔嚓—— 惊雷如在耳边响起! 《风雷引》! 崔少康收回带血的钢刀,杀狼的间隙忍不住骇然后望:他和徐赢有意断后,此刻距离着燕韶南已有十余丈远,瑶琴不比其它乐器,丝弦之音很难及远,倾听琴声需要安静的环境,如此混乱嘈杂之下,琴声弱不可闻,他却仍然感受到了这一曲中蕴含的巨大威力。 大小姐的本事见涨啊。 不独是他,燕韶南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觉。 琴声一响起来,离她最近的几头野狼便受到极大惊吓,向后退出多远才停下来,毛发竖起,身体如弓,混在狼群中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在侍卫们的配合下,以她为中心,周围十余丈范围内的众狼很快一扫而空。 但《风雷引》能做到的也就如此了,狼群已经包围了村落,几百名村民猝然遭袭来不及逃走,仓促间只能躲起来瑟瑟发抖,这短短片刻便有十几人被饿红了眼的野狼扑倒撕碎。 崔氏的侍卫们忍不住怒骂出声,这群成年野狼看着铺天盖地,此刻分散在村子内外,撑死了总共也就四五百只,而之前的千人队人数是群狼的两三倍,而且盔甲武器齐全,竟然毫无战意,连稍稍抵抗一下都不肯。 若非他们往村子这边逃,这些村民哪至于受这无妄之灾。 这会儿燕韶南带领着崔氏侍卫留下来杀狼,千人队却庆幸有了替死鬼,逃得连影子都望不见了,密州军的风气败坏如斯,若梁王朱英泽便是如此治军,崔氏还真是耻与为伍。 徐赢怕影响士气,连忙出言安慰大伙:“朝廷的兵马,又是太监简康的手下,贪生怕死再正常不过,若非如此,国公爷何需造反!” 崔少康大声赞道:“说的好!咱们跟着大小姐先杀狼救人,回头再找那些当兵的算账,领头的叫什么来着?” 有侍卫回答:“那小子名叫姜良栋,听说是那姜同光的远房族侄。” 崔少康不屑:“叔侄俩都是草包,不战而逃的货。” 燕韶南听在耳中,却在想:征北大将军姜同光身为密州军的前主帅,他的那些部下据说现在以老将翁承载为首,翁承载在梁王和简康中间说是保持中立,并不轻易表态,而姜良栋却自称隶属于监军简康,这是否说明了梁王朱英泽如今地位不稳,情况不妙? 她心中暗暗担忧,手下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三支琴曲当中,《孤馆遇神》连试都不必试,而《神化引》用来对付群狼效果不佳,只有《风雷引》能起到暂时吓退的作用。 但这几百只野狼大约是饿急了眼,被侍卫们杀伤了四五十只,竟然全无惧怕退走之意。 燕韶南无奈,只能带着诸人边杀边退,将村里的老弱病残慢慢聚集起来,护在内圈儿,由她以琴声庇护。 两下里一时陷入了僵持。 “大小姐,咱们也撤吧。”徐赢担心燕韶南骑虎难下。 “好,不过反正已然如此了,把人都救出来再走吧。大家小心些,不要受伤。”这般弹琴十分耗神,往日燕韶南弹不多一会儿便觉得困倦想要休息,但这会儿不知是不是随着历练的增加,技艺有了突破,她自觉尚有余力,多坚持一会儿也无妨。 不知不觉,太阳西沉。 瑟瑟秋风微带凉意,吹走了燕韶南额头鬓角的薄汗。 大伙边打边退,撤离村子约两三里路还没能甩脱狼群,在她的周围聚拢了二百多村民,大家早得了叮嘱,鸦雀无声,唯恐扰乱了保命的琴声。 人群外边崔少康等一众侍卫各持血刃相护。 燕韶南想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以便夜里驻扎歇息,但一连选了几个地势,都觉不尽人意。 时间越拖越久,她的手指以及她抱琴的手臂都在微微打颤。 若等到天黑,只怕更麻烦。 燕韶南此念一起,不免有些焦躁,还好这会儿不是月初月末,等月亮升起勉强也可照个亮。 “大小姐,往高处走!大家去坡顶堆些树枝枯木,生起火来,看能不能守上一夜。”崔少康叫道。 燕韶南暗叹一声,要照崔少康所说,可以预见用不多久就会有人受伤,甚至葬身狼腹。 都坚持到这般时候了,实在有些不甘心,缀着的野狼影影绰绰差不多还有二三百只,自己这边人手稍显不足,不用说之前的千人队了,哪怕来他几十个相神教的教众壮丁从旁帮把手,都足以脱离困境。 第312页 可惜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想天降援兵绝非易事,除非有人一早盯着。 等退到一个小土坡顶上,趁群狼畏惧琴声,崔少康带着众人开始布置,徐赢趁大伙不注意,凑到燕韶南跟前,悄声道:“大小姐,一会儿若事不可为,不如丢下这些老弱病残,胜过咱们的人折损……” 燕韶南没有驳斥他,闻言只微挑了下眉,淡然反问:“不战至最后,怎么断定事不可为?” 徐赢顿时语塞,停了停叹道:“那好吧,有我和崔少康一口气在,绝不叫您受丁点损伤。” “没那么严重,大家稍事休整摆好了阵势,待我停琴,引诱它几十只上前。”真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对手终究是些没有智慧的野兽,死伤会有,燕韶南却不像徐赢那么悲观。 崔少康等人准备得齐全,篝火很快点燃,村民们蜷缩在火堆后面,盼着群狼会畏火光而退。 大家正要杀上一拨,就听着远处几只狼突然无缘无故地一声接一声长嚎。 野狼的爪子踩着草稞儿“沙沙”如下小雨,不知在向何处有目的地移动。 燕韶南觉出情况有变,未敢轻易停下琴声,崔少康自恃武功高强,持刀飘身杀入狼群。 去得快回得也快。 月光下他看得分明,回身向燕韶南禀报:“大小姐,来人了!只有一个老者,似是也在弹琴……” 燕韶南琴音不由一乱。 片刻工夫,来人已到了近前。 叫人惊奇的是,银色月光之下,就见群狼如水般向两旁分开,一只只由桀骜凶残变得乖顺如犬,非但让开了道路,竟还跟在来人身后流连不去。 老者微低着头,加上背光,看不清楚五官。 只见他头发花白,身材微胖,穿了件灰褐色的员外袍,袍袖当风,飘飘然瞧着似有仙气。 他一手抱琴,单手抚弦,全不把这漫山遍野的恶狼看在眼中。 等到了土坡前,老者右手一挥,锵锵和鸣,以振索鸣铃收了琴,呵斥道:“不知死的畜牲,还不滚回林中!” 说来神奇,此时琴声已停,他几乎是手无寸铁地站在狼群中,那些恶狼非但不去扑咬他,随着他一声骂,竟有夹着尾巴逃走之势。 第186章 师伯的《牧歌》 老者约束住群狼,看向诸人,对燕韶南笑着开口:“这是谁家佳儿,《风雷引》弹得不错,只是靠它想撑过今天晚上怕是有些难。” 燕韶南又惊又喜,见对方长相陌生,犹豫了一下,招呼道:“多谢前辈为我等解围,敢问可是明琴宗的哪位师伯当面么?” 之前师兄胡冰泉告诉过她,明琴宗现在密州连他在内一共只有五人,按这老者的年纪,不是现任宗主王桐锦便是那位东方师伯。 王桐锦是胡师兄的师父,若是他的话,或许已然从胡师兄那里听说过自己。 果然,就听那老者笑道:“老夫姓王,可听你胡师兄说起过?” 燕韶南顿觉一块大石落了地,无比安心,连忙见礼:“晚辈好些年未见过我的老师了,不认得师伯,失礼之处请您原谅。” 王桐锦摆了摆手,胖胖的脸上笑容欢畅:“要怪也是怪你师父那个老东西,遇上如此资质的好苗子,竟然什么也不告诉你,任你自己摸索。好在你来了密州,剩下的事就不用担心了,师伯先把这些狼崽子们打发了,咱们再好好叙叙,趁这机会宗门的人也聚一下。” 燕韶南乖巧自觉:“我听师伯的。” 王桐锦修的是御物流派,胡冰泉同他一脉相承,但论起琴艺火候,做老师的自然比徒弟要高深得多。 有道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燕韶南听他状若随意拨动瑶琴,琴声悠扬活泼,如平地刮起了一阵春风,几下间便吹散了深秋的凉意,以及那月光下的凄清。 崔少康等一众侍卫尚未觉出自身有何变化,琴声所及,群狼竟头碰着头六七只凑到一处,很快几百只野狼分成几十个“家庭”,当中的头狼乃至狼王位置十分显眼。 这些狼仰头冲着银白色冷月呜咽了几声,仿佛应和琴声,狼王率先停下来,夹着尾巴灰溜溜调头而去。 燕韶南震惊地望着那些野狼一队队跟到狼王后面,排成黑压压整齐的长龙,逐渐退去,“沙沙”隐入黑暗中,忍不住单手抱琴,空出来的一只手掩住了檀口,将到了唇边的轻呼咽回去,心中感叹:“这位掌宗师伯好厉害,难怪明琴宗统共只有几个活人,还能叫知情的人谈之色变,秦琼英会闻风而逃真不难理解。” 据《琴谱正传》记载,《牧歌》一共十八段。与《渔歌》、《樵歌》、《耕歌》合称为“四歌”。 若非这趟密州之行,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天底下有人只是凭借一曲《牧歌》,轻而易举便放牧了几百头饿极了的野狼。 真是大大的开了眼界。 王桐锦驱散群狼,没有立即同燕韶南细说宗门事务,而是接手主持残局,指挥众人抢救伤者,掩埋死者,而后是想办法安置那些救下来的百姓,他处理起来非常熟练,事情急得先办,缓得延后,一看就是在战乱流离的地方呆得久了,经验丰富。 燕韶南没有多言,在旁尽力配合,诸人一直忙到月亮隐去,东方发白,方才清闲下来。 王桐锦额上见汗,后背衣裳湿了一片,接过燕韶南递过的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笑道:“我听你胡师兄讲,你在帮崔氏做事,这次京城地动崔侯暗中出钱出力,救了不少人,这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将来必有福报,这也贴合咱们宗门的宗旨,对你的琴艺大有好处。” 第313页 火光下,他见燕韶南连连点头,大眼睛中闪烁着好奇,一副乖乖受教的模样,忍不住心怀舒畅,道:“忙了一晚上,累了吧,可要休息一会儿?” “不累,这段时间一直在奔波都习惯了,再说怎么也累不过师伯。” “呵,那就好,叫你手下人给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师伯听听你的琴,有些事情本来该你老师来做,可他这几天不巧去北边了,不知何时能回来,师伯便越俎代苞了。” 掌宗师伯要指点自己,燕韶南自然不愿错过机会,当即叫徐赢等人收拾出个简陋的落脚之处,一指一弦,将这几年自己琢磨出来的三支琴曲弹给王桐锦听。 王桐锦教了她小半天时间,见天色早已大亮,侍卫们都在原地等待,捻须笑道:“先将不好的习惯纠正过来,其它的到是不需急,你现在正在突破的重要关头,沉下心来,自己摸索贯通。师伯这几十年的经验必不藏私,慢慢都会说与你听,但对你能有多大作用就不一定了。” 说到这里,他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别家不管是学文还是习武,做师长的都反复告诫学生说‘业精于勤,荒于嬉’,只有咱们明琴宗,勤永远不是最重要的,没有天分,就算将手指弹断了也没有用。你能走到这一步,不但你老师欣慰,对宗门而言也是一件大喜事。” “师伯,听胡师兄说,咱们明琴宗只有七个人?” “不错。除了有一位老师叔已经不问世事,剩下的现在都在密州了。你不会无事跑来这等战乱之地,还带了这么多侍卫,接下来可有需要师伯帮忙的地方?” 燕韶南北来的目的,除了寻找老师,了解一下明琴宗之外,便是想亲自探探梁王朱英泽的虚实,最好能促使他起兵助困境中的崔绎一臂之力。 若是老师当面,燕韶南直接就说了。 这位掌宗师伯虽然看上去仁义当先,慈悲为怀,到底才刚接触了十几个时辰,加上这一路上的见闻令她觉着密州气氛有些诡谲,燕韶南便留了个心眼,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前听胡师兄说宗门的事,我便忍不住好奇,加上好几年没见到老师了,突然知道他的消息,特别想念,便找了个由头跑来,到是没旁的打算了,幸好昨夜遇上师伯,要不然我们这些人还在到处瞎转碰运气。” 好奇是真的,想老师也是真的,其它的暂且放一放,留待以后看准机会再说。 王桐锦没有多想,道:“宗门人丁不旺,合该多多亲近。你跟师伯先去庆云,我传信叫其他人也都赶去,咱们聚上一聚。” “老师他……” “顺利的话,他也应该能赶得上,哈哈,这可是长脸的时候,说起来,他等这一天可等了好久,想来不愿错过。” “师伯,此话怎讲?” “你还有一位师伯,复姓东方,当年他们两个互别苗头,都想着压过对方,于是便打了个赌,赌谁更会教学生,谁的衣钵传人要胜上一筹。前两年你东方师伯看好的弟子顺利突破,入了宗门,这个赌约又被重新翻出来,你师父当时说道他也有个佳徒,只是没在眼前,算不得输,我们都当他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哪知道确有其事。” 呃,还有这么一段,燕韶南低头一笑,心道:老师未必真这么看好自己,还是掌宗师伯看得透彻。 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据说本事了得,抚琴时能恍惚预知将要发生的大事,燕韶南早就听说,心中十分好奇。 这么说,过几天就能在庆云见到他和胡师兄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燕韶南趁机询问掌宗师伯庆云城的情况。 “师伯,您在密州这么久了,与朝廷军的将领可熟悉?庆云听说是梁王的心腹铁算盘严永昌在率大军驻守,此人如何?” “严永昌么,师伯与他接触不多,只见过两次,你东方师伯同他要更熟一些。” “东方师伯怎么说?” “他说此人多谋擅断,可惜太着重于计算,梁王麾下三员大将,他是格局最小的一个,不做改变难成帅才。” 燕韶南想着心事一时沉吟不语。 王桐锦关切地问:“怎么了?” 燕韶南微微笑道:“元帅哪那么容易做,东方师伯的这评价也不算低了。” 王桐锦赞同道:“不错,你们昨晚若遇到的是严永昌的兵,遭遇野狼绝不会不战而逃。” “相神教呢?” “一帮装神弄鬼的乌合之众。”王桐锦皱了皱眉,显然对常三谷那帮人印象不是太好。 “听说他们在庆云有位圣女。” “稍有耳闻,还未曾见过。严永昌能容忍她在眼皮底下蹦跶,多半是觉着外敌未除,那些人还略有几分用处……” 等他们来到庆云城外,燕韶南已经从师伯那里打听到了不少讯息。 庆云城驻军多,盘查也严,燕韶南远远望了一眼,不想现在就亮出自己一行人的身份,回头正待吩咐徐赢帮大伙乔装改扮,一旁师伯王桐锦善解人意地道:“你们既然和崔家有关系,没必要进城去冒险,就在城外找个镇子,叫其他人出城来就是了。” 燕韶南的二师伯东方佺和他的得意弟子奚卜儿此刻都在庆云城内。 未见奚卜儿之前,燕韶南一直猜测对方多半是个文弱公子哥儿,脸色发青,带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儿,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第314页 虽不愿承认,她还是未能免俗,不自觉地就对自带预知能力的师兄抱有几分戒心。 等见了面,燕韶南不由地深深检讨自己:差太多了,胡乱给人画像要不得啊。 第187章 入宗 奚卜儿个子很高,目测比明琴宗的两位长辈都高出近一个头,难得的是身材比例很好,既不单薄,也没有叫人感觉过于粗壮,浓眉大眼,唇边蓄着一抹短须,五官极易辨识,站在王桐锦和东方佺身旁,说句不客气的,要叫不熟悉的外人评价,真有鹤立鸡群之感。 太浓烈了,有些像阳光灼人眼睛,是与小公爷崔绎风格气质完全不同的另一类美男子。 叫他在旁一比,奚卜儿的老师东方佺外表更显普通,神情看上去竟似带了几分猥琐。 明琴宗的这场聚会发生在燕韶南到达庆云城外的当天傍晚。 而她的老师方喆据说还在往这边赶的路上。 老师没到,不代表燕韶南无法入门,事实上明琴宗已经很久没有新人加入了,宗主王桐锦很是急不可待。 “咱们一切从简,待我把祖师爷的画像和遗物请出来,韶南你斋戒沐浴,诚心祭拜一番,再把他老人家的遗训背熟了,在宗门名册上添加你的名字,再给长辈们敬茶见礼,就算是正式加入咱们明琴宗了。我师叔和你老师离得远咱就不等了,等什么时候见着再给他俩补上。” 燕韶南恭敬应“是”。 东方佺见她神情肃穆,忍不住笑道:“不用紧张,咱们和江湖上各门各派都不相同,也没有人会来观礼,就咱们自己人关上门一会儿就好。知道你大师伯为什么要一切从简么?” “为什么?” “两年前你奚师兄入门的时候也是这一套,再往前你胡师兄那会儿还没这会儿隆重,咱们明琴宗人太少,我怀疑宗主早不记得全套的入门仪式应该怎么搞了。” 胡冰泉和奚卜儿一齐笑起来。 说实话,宗门的氛围比燕韶南之前想的要活跃亲切得多。 胡冰泉胡师兄是老相识不必说,两位师伯看上去都很和善好说话,东方师伯爱开玩笑,二人言语间透着对晚辈的关心和爱护,师兄奚卜儿虽然少言寡语,出手却是最大方的,送给燕韶南的见面礼是一尊赤金小佛像。 佛像足有一尺高,虽然是空心的,但分量着实不轻。 “燕师妹,钱财虽如粪土,但谁都会有个困窘的时候,这金佛还望师妹随身携带,说不定来日能靠它度过难关。” 若是旁人这么说话,燕韶南还不会多想,但她这奚师兄可是能窥见天机,提前预知了地动的人物,这番话听着像是有所暗指。 燕韶南道过谢,将金佛接在手上,很快就发现了佛像的底座能打开,中空的肚子里塞满了金叶子以及各种珠宝。 东方佺见她有些愣怔,笑着道:“既是你师兄给你的见面礼,你大大方方收下就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包括你师父在内都是身无余财两袖清风,宗门里只有你这师兄钱来得最容易。” 原来奚卜儿这两年不但预知了地动,靠着这桩本事,低买高卖,投机赚到了大把银子,其中大半献给了宗门,支撑着几位同门在密州做善事,小半留做自己花销。 燕韶南不好再推辞,连忙称谢。 奚卜儿笑着摆了摆手:“小事而已,要不是相神教在密州势力太大,控制了近五成的商家,我这见面礼还能多准备一些,也是师妹来得突然,我提前并没有预见。” 燕韶南听他提到“相神教”心中微动,但眼下不是细打听的好时机,只能先放在一旁,笑道:“奚师兄不知道我要来?那可太好了,不然一见面就收你这么厚的礼物,又说我要靠它度过难关,还真叫人心里毛毛的。” 换谁处在燕韶南的处境都免不了多想,明琴宗诸人见她坦然提及,明知奚卜儿言之必中,却看不出丝毫慌乱不安,不由地全都暗自点头。 奚卜儿连忙道:“我能看到的也只是末来一些零碎的画面,师妹安全无虞,不过是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呵呵。” 东方佺也帮徒弟证明,讲了奚卜儿几件弄巧成拙的蠢事,大家哈哈一笑,揭过了这段。 转过天来,仪式器具准备停当,燕韶南沐浴更衣,捧着师父所赐的“休光”步入厅堂。 偌大的厅堂此刻布置的倒像是一间雅士们出没的琴室,堂上悬着画像,画像下方的供桌上供着两张瑶琴一支箫,两侧檀香缭绕,气氛有些肃穆。 竹席上首坐着现任宗主王桐锦,东方佺旁边盘膝而坐,胡冰泉和奚卜儿在各自老师旁边侍立,席上留有两个空位,燕韶南一看便知当中有一个是自己老师的。 燕韶南随着王桐锦的指引祭拜祖师爷,行过大礼之后,王桐锦非常随意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翻开里面寥寥几页,用毛笔蘸了墨,在她老师方喆下方的空白处填上了燕韶南的名字。 “咱们明琴宗传到现在只有二百年,加上收徒条件苛刻,是以门人向来稀缺,你把祖师爷和还活着的同门名字记下即可。另外祖师爷还留下了几卷书,你要是有暇也可以看看。祖师爷姓王讳程民,据他老人家言道,宗门的技艺练到深处,并不局限于瑶琴,他曾亲眼目睹精通于各种乐器的高手,有箫有笛,有鼓有瑟,甚至是不假借任何器物,只是轻轻哼唱一曲……” 第315页 燕韶南初听震惊,仔细想想又觉理所当然:也是,没道理琴声可以,其它乐声却不行。自己做不到,当是学艺不精。 王桐锦又道:“祖师爷在书里说,他曾见过有人随便唱上几句便叫风云改色,天崩地陷,弹奏一支曲子能顶上万精兵,可惜这些本事到他那会儿已经失传了,咱们明琴宗的路也越走越窄。” 东方佺一旁憋不住开口:“祖师爷言之凿凿,但这些年大伙翻遍了正史野稗,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按说两百年不过是三四代人,若真有那等移山填海指点江山的人物,怎么会半点痕迹不曾留下?” 看神色,厅堂内众人显然都是一般的看法,王桐锦也觉着祖师爷多半是把黄粱一梦错当了真,却还是要履行宗主的职责,劝诫其他人道:“祖师爷的意思是大道无限,我等不过是学到了一点皮毛,往后还需潜心探索,切勿沾沾自喜。” 此言一出,连东方佺都连忙站起来,众人一齐恭声称是。 燕韶南这就算是正式进入了宗门,成为明琴宗的一员。 师伯东方佺很好奇她这些年都学到了些什么,等听她当面弹奏了一曲《神化引》,忍不住慨叹道:“你老师破除定规,收下你这名女弟子,手把手教了数年,果然心思没有白费,潜力巨大啊,我们几个老家伙能做的有限,明琴宗的未来还要靠你们三个年轻人。” 王桐锦调侃他:“怎样,你还真要与方师弟比收徒弟的眼光,我看你那赌可未必稳赢。” 东方佺却道:“哪是我要比,眼下就算我肯打和,方师弟也不会甘休。不信你等他回来瞧。” 胡冰泉跟着老师的时间最久,同老师和两位师叔都混得极熟,拆穿他道:“还不是师叔你老是拿奚师弟挤兑他。” “嘿嘿,那又怎样,韶南你别不高兴,就你俩现在的琴艺以及威力看,卜儿还是要略胜一筹,师兄你来说句公道话!”东方佺拉王桐锦表态。 燕韶南虽有几分好奇,却无争胜之心,连忙抢在王桐锦前面道:“老师只为我启蒙,晚辈入门之后,还未能得老师一言半辞教导,不好生跟着老师学上几年,如何敢跟两位师兄一较短长。” 王桐锦哈哈大笑:“听见没有,这一番话可是滴水不漏,半点不堕她老师的威风,咱们宗门的功夫向来在琴外,我可是看好韶南的未来,你师徒两个只管洗干净脖颈等着吧。” 燕韶南应付过去之后,便由得两个长辈瞎扯,凑到了奚卜儿身边:“奚师兄,庆云城内情况如何,我前些天认识了一人名叫常三谷,自称是相神教的二当家。据他讲,相神教在附近城镇势力不小。” 奚卜儿抬了抬手,引燕韶南到一旁说话。 “庆云城有梁王爷的精兵驻扎,民心还算安稳,除了盘查得严些,勉强称得上秩序井然,城内第一大势力自然是铁算盘严永昌所率的朝廷官兵,其次便是相神教了。” “咦,他们如何能相安无事?” “相神教号召百姓出钱出力,帮着朝廷抗击胡人,也确实帮着严永昌解决了不少军需上的压力,所以严将军对他们趁机宣扬教义拉人入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到这里,奚卜儿注意到燕韶南有些凝重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不瞒师妹,我在庆云城里有不少熟人,凭借宗门绝技,也积攒了几分薄面,你若有事只管开口,我看能不能顺手就解决了。” 他说得这般直爽,燕韶南也不绕圈子,问道:“奚师兄,听说他们教中有一位名叫‘阿提’的圣女,你可认识?” 如果那圣女真是欧阳曼儿,改名换姓跑到密州来兴风作浪,燕韶南不介意拿她做试金石,试试宗门诸人尤其是这位奚师兄的成色。 怎么想这都是一举两得的事。 第188章 游说师伯 奚卜儿手指摩挲着下巴:“相神教的圣女?师妹怎么对她感兴趣?” “此女宣称自己是佛陀殿前的菩提树转生,下凡来救苦救难,不知师兄对此怎么看?” 奚卜儿笑了:“若真有这等天降大任的好事,那也应该落到咱们宗门的头上,你瞧,老百姓可是更容易相信咱们。” 燕韶南随之一笑:“师兄也清楚她那一套是招摇撞骗?太好了,你方不方便带上我,离远悄悄瞧一瞧她的模样长相,我怀疑这阿提是我的一位旧相识。” 胡冰泉凑近听到两句,忍不住关切地问:“师妹的仇人?” “私仇到也称不上,只是那欧阳曼儿手段狠毒,视人命如草芥,我几次想将她绳之以法,都被她侥幸溜掉,若是遇上了,就不能置之不理,此女野心极大,这段时间不知又害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她将欧阳曼儿的过往同两位师兄讲了讲,不可避免说到之前她为了救出父亲,乔装混入海龙帮,欧阳曼儿如何从佛经里面生搬硬套,为她编造了类似的身世背景,借机抬高自身在贼人中的地位。 胡冰泉神色凝重下来:“照师妹所说,此女手上已经有不少人命,若真是她,绝不可放任不理。” 奚卜儿赞同道:“师兄说的极是。这也容易,待我找人打听下,这两天就找个机会带师妹认人。” 他没有多停留,等宗门聚会一结束,便匆匆离开,找门路去了。 这番动静自然瞒不过两位师伯。 第316页 东方佺笑道:“你师兄是个想做事闲不住的人,以往被宗门禁令约束着,很多事情明明预感到了却不能过多参合,常觉着不痛快,此番终于有了由头,能放手施为了。” 燕韶南闻言心中蓦地一跳,望向宗主王桐锦。 “师伯,宗门禁令……” 王桐锦前日初遇燕韶南时,她正带着人击杀群狼,保护老弱病残,是以第一印象绝佳。 见她神色中带了几许不安,王桐锦连忙安慰道:“这禁令主要是约束我们几个老家伙的,怕大伙生出不该生的野心,倚仗祖师爷传下来的技艺为祸一方,而不是叫大家缚手缚脚,连为民除害都不敢。明琴宗人少,大家就像是一家人,相互扶持,只要是对的,就放胆去做。话说回来,这世道若真要乱了,百姓涂炭,明琴宗也不能漠视不管。” 胡冰泉一旁欲言又止,不掺合国政,不依附权贵,明琴宗众人早有共识。一直以来这种半隐居状态对人丁不旺的宗门未尝不是一种保护。王桐锦身为宗主自然也明白,可以说,若非是崔绎在地动前后的那些仁义之举打动了他,他也不会独对燕韶南网开一面。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难得师伯主动提及,这可是将宗门拉到崔绎这边的好机会。要不要试一试呢? “两位师伯,胡师兄,眼下朝政被奸佞所把持,各地刀兵频现局势动荡,加上这场地动天灾,寻常百姓的日子可就太难过了,尤其是地动波及的几个州,老百姓能否有活路关键还看接下来密州军的选择。不知梁王近况如何,还能否控制得了麾下的数万军队。” 王桐锦和东方佺以往虽然不与权贵们打交道,却并不是不问世事的琴呆子,闻玄歌而知雅意,互望了一眼,由东方佺开口道:“韶南,你老师没在,我这做师伯的多嘴代他问一句,你如今身边带着的都是魏国公的手下,崔氏已经公然造反,我听说那位小公爷带着族人离京,退往西明州,而他手下的主力却滞留彰州以及沿海,不知何时方能会合到一处,重整旗鼓。他现在面对朝廷追杀,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谓举步维艰,你父亲受他恩惠无可选择,你还要不惜代价的跟随吗?” 燕韶南见他神色中暗藏隐忧,知道师伯是真的在担心自己。 可于她而言,选择崔绎,绝谈不上是人生的一场豪赌,他们二人渊源太深了,就仿佛是上天注定的缘份,羽中君富可敌国还是一贫如洗,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是人也好,是鬼也罢,她都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了。 若是老师在就好了,她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吐露心扉,再撒个娇,请他老人家帮着自己搞定密州的乱局。 “师伯,您相信因果么?” “师伯原本不信,不过自从你奚师兄开了窍,很多事情都变得不可思议,不能以老眼光看待。” 燕韶南点了点头,目光幽深又格外坚定:“若非韶南参与,崔氏多半不会为朝廷所忌遭此劫数,国公爷也不会代人受过,我一手种下的因,一定要陪他走到最后。” 东方佺无奈地笑了笑,王桐锦道:“等有空你和我们详细说一说吧,我们几个和军方都不是太熟,不过梁王接连打了几场大胜仗,将胡人主力赶出居安关,在百姓心中极具声望,手下的三员大将都能独当一面,虽有简康等人掣肘,想来不至叫大权旁落。师门能帮你的有限,这样吧,咱们先把相神教这事处理妥帖了再说其它。” 因为奚卜儿为人大方豪爽,加上先知先觉的本事,在庆云一带结识了不少朋友,论人脉,比大师兄胡冰泉还要更胜一筹。 第二天一早,他便打听到了圣女阿提的确切消息。 “师妹,那女子昨天已经离开庆云,有人看到她由东门出城,听说是去往桐平陂一带。” 燕韶南想起常三谷所言,觉着这消息应该是真的,那位相神教的圣女被常三谷唤了去,想要拉拢招揽自己这帮手下。 这到是个不错的机会。 燕韶南问奚卜儿:“咱们追上去,在路上试探一下如何?” 奚卜儿稍一沉吟:“听说此女身边带了不少帮众,当中不乏好手,她本人平时十分神秘,要么乘车要么坐轿,轻易不现身,现身也带着帷帽和面纱,不下重饵怕是很难让她露出真面目。” 虽然燕韶南觉着自己哪怕只是见到欧阳曼儿的背影,也能把人认出来,她却没有多说,而是顺着奚卜儿的意思问道:“不知师兄有何妙计?” 奚卜儿洒脱地摆了下手:“照我说,无需那么麻烦,掌宗师伯随便找几个人帮忙,直接追上去将她控制住了,还不是任由师妹你处置。” 果如他所说,王桐锦叫胡冰泉送了几封信出去。 两天之后,距离桐平陂一百余里的山桃镇,老乡绅黄大通做东请客,感谢老神仙救下他的家人,保住了家中财产。 又因为山桃镇方圆数百里相神教的势力不小,黄家免去一场祸事,相神教供奉的大仙们据说也都在背后出力不少,多少庙都拜了,自不能少了这一炷香,黄大通给相神教的堂口也专门送了请柬。 常三谷闻讯来了兴趣,赶紧叫人向黄大通核实:“你要宴请的那位老者何等相貌,是否喜欢弹琴?” 黄大通按照明琴宗这边的叮嘱,回答道:“那老神仙身材不高,看上去有些瘦削,长相也很普通,做道士打扮,看上去仙风道骨的,到确实随身带着一张琴,借它来施展法力。” 第317页 虽然听上去不是他们在找的人,常三谷还是通知了燕韶南留在他身边的手下,又去拜托教中圣女:“听说那几位奇人很少出席这种场合,这次黄家不知怎么走对门路交了好运,我立刻跟大当家禀报,机会难得,到时还请姑娘跟我同去,就算不能将人拉入咱们教中,也要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 阿提正对着镜子,拿蘸了朱砂的笔细细描画眉心一小朵红色火焰,厚重的黑色广袖滑落,露出一小截欺霜赛雪的手臂。 “那些人的底细可查清了?” 她本生得高鼻梁大眼睛,眸子黑如深潭,再衬上这眉间的红焰,浑身的艳光中竟隐隐透出几分妖异之相,令人不敢直视。 常三谷一大把年纪,美女也见过不少,自觉每回见了她,对自己的定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他暗暗咽了口唾沫,将目光挪到别处,道:“大致清楚了,是个神秘的江湖门派,叫做明琴宗,别的门派舞刀弄剑,他们用琴,派中人不多,个个都身怀异术。” “确认他们和海外的巫术没关系?二当家,别说我没提醒你,在来密州加入你们之前,我和一个黑婆子有些过节,她的法器同这明琴宗的琴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万一他们真有渊源,我怕我出面会适得其反。” 常三谷没当一回事:“这到没听说过,密州偏僻,不比沿海,若有那番邦的人到来一定会被发现。” 阿提动作顿了顿,嗤笑一声:“那可未必。” “我多嘴问一句,你同那黑婆子斗法,最终谁赢了?”常三谷有些好奇。 “不分胜负吧。只是从那以后,我便落下了头疼的毛病,等闲不敢再用神通。”阿提放下笔,歪头想了一想,自己拿定了主意:“那黑婆子是文青枫的人,姓文的吃里扒外,做了两头不讨好的事,和他那帮手下一时半会儿不敢再露面,我去趟也好,亲眼瞧瞧这明琴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拉拢不到也别得罪他们。”常三谷忙叮嘱。 “这你放心。好了,二当家,你再同我说说那位大家小姐,可查清楚她的底细了?” 第189章 丧我 说起燕韶南,常三谷可是对她那二百多名随从眼热得很,要不然也不会将阿提特意请了来。 “那位大小姐来头不小,只看她身边那姓康的,姓徐的,一个个身手高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此等难得的人才,却甘居奴仆,伺候闺阁女子鞍前马后,就连她派来传递消息的小厮也口风甚紧,显然是受过训练,口音又是京城那边的,此女家世绝不一般,若能收入教中,必能令我教的势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阿提嗤笑一声,语带揶揄:“不会是哪家的公主郡主偷偷跑出来玩吧,说不定教中哪位当家有那运道,直接做了驸马,一步登天!” 且不说这两人在背后胡乱猜测,燕韶南很快就得了准信儿:常三谷和相神教的圣女要去黄家的赴宴。 二人还准备带去不少人,光是随行的教中头目就有十几个。 人多了,闹出的动静自然也大,燕韶南有些担心,问师伯王桐锦:“掌宗师伯,倘若我所料未错,真要当场翻脸,就在黄家处置了欧阳曼儿么,会不会叫相神教觉着颜面扫地,仗着人多找咱们麻烦,或者迁怒黄家?” 王桐锦笑道:“所以才要拿出泰山压顶之势,叫对方提不起勇气来同我们为敌。” “放心吧,这次我和你大师伯联手,这天底下,龙潭虎穴都去得,小小一个相神教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只管认人,在旁瞧热闹就好。”东方佺在旁补充。 两位师伯如此自信,燕韶南也就不说什么了,吩咐徐赢和崔少康全力配合二老,只管等着瞧好戏。 接受黄大通宴请的是东方佺,当天二师兄奚卜儿先去打前站。 黄家人自然如众星拱月。 有明琴宗这边提前交代,黄大通没有再宴请别人,除了相神教众人,有那得了信儿想来凑热闹的也都婉言谢绝。 常三谷也早早到了,听说近来名声大噪的奚卜儿竟是今日主客的弟子,不由吓了一跳,招揽之心愈加炽热。 “奚先生,久仰大名,没想到您也是仙宗门人,不如约个时间,您和令师到我那里盘桓几日,大家亲近亲近。” 奚卜儿笑了笑,话中有话:“等吃过这顿酒再说。” 常三谷没听出内里玄机,心满意足,退到一旁入座。 黄大通此番为招待贵客拼了老命,虽是乡下,酒席准备的却极是丰盛,即使像常三谷平素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且不由暗暗点头。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黄家下人来报:“老爷,门外来了一行人,说是相神教的圣女!” 常三谷忙欠身道:“我教圣女为见仙宗诸位,可是赶了很远的路,幸好没有来迟。” 他叫阿提单独晚来片刻,为的正是吸引大家的目光。 主客虽然未至,若能搭上奚卜儿就不算白忙。 果然,阿提一身素白长裙,步履出尘,虽然面罩轻纱,周身如掩雾气,款款走来仍叫奚卜儿瞧得不错眼珠。 常三谷暗暗好笑,又有些自得:这年轻人,就没几个能过得了美人关的。相比起来,到底是自己的定力更胜一筹啊。 他起身为众人做了介绍,招呼阿提在自己身边坐下。 第318页 阿提掩嘴轻笑,一双妙目瞥向奚卜儿,在他身上转了转,一副欲语还休的情态,附耳同常三谷低声道:“你那位大小姐呢?怎么比我来得还迟?” 常三谷也有些摸不着头绪:“说是要来,谁知道呢?那些太太小姐们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提横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奚卜儿隔席主动探身凑近:“两位,知道么,密州最近要连出几件大事……” 他目光深邃,整个人透着帅气与神秘,偏偏这话说的像个急于表现想要引起美人注意的初哥。 阿提温柔地望向他,嗓音带了些许黯哑:“我等未得教中神谕,还请奚兄不吝赐教。” 奚卜儿盯着她,勾唇一笑:“这第一件,就与贵教有关。” 他有意卖个关子,在相神教二人眼巴巴注视下不再说下去,偏这时候守在外头的相神教喽啰来报:“二当家,徐护卫他们跟着那位小姐来了,黄家没有请他们,不摸底细,问咱们的意思。” 常三谷连忙起身,同奚卜儿解释:“我新认识的几位朋友,仰慕贵宗的诸位高人,请我介绍认识,我冒昧就给领来了。”又同阿提道:“你也是头回见,随我接一下吧,都是女子好说话。” 奚卜儿笑嘻嘻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少顷,常三谷引着燕韶南抱琴而入。 燕韶南那二百多随从只来了七八个,以徐赢和崔少康为首。 她未作乔装掩饰,说是看戏,正大光明地就来了。 常三谷之前与燕韶南同行好几天,不觉着如何,阿提同样在侧前方引路,却一直默不作声,行走时身体偏离众人,让出了一两步远的空当。 都不用燕韶南暗示,奚卜儿一看阿提这同之前勾引自己截然不同的架势,就明白此女肯定是认出了燕韶南。 这必然是师妹的熟人无疑了。 不拆穿,显然是怕燕韶南在相神教众人面前道破她的底细,准备换个场合避开常三谷再有所动作。 奚卜儿敛了笑容,等众人重新落座,重拾旧话题:“我刚才说了半截,这第一件大事是要出在相神教的,贵教会清理门户,剔除装神弄鬼之徒。” 常三谷一时搞不清楚这奚卜儿是在搬弄是非还是善意提醒,呆了呆:“还请奚先生明示,何人装神弄鬼了?” 奚卜儿给自己斟了杯茶,怡然自得地道:“佛前菩提,受戒转生,这出身可非同小可,我几位师伯师叔听说之后,一时好奇,安排人查了查,诸位猜怎的?” 原来说的是阿提。常三谷神色变幻,有些拿不定主意。 阿提正沉浸在乍见仇人的情绪里,她没想到常三谷想要她招揽的竟是燕如海的女儿,去年在海上,没能落井下石杀了姓燕的,愣是让他逃出生天,随即受到崔绎的重用,不用说,他女儿身边那些叫常三谷眼热的侍卫,都是崔绎的手下,是反贼! 还未等她想出怎么利用眼前的局面,听方才还有些心神不定的奚卜儿态度大变,竟要拿自己开刀,冷笑一声:“奚先生可是预见到了对己不利的将来,想要逆天改命,才向我身上泼脏水,以挑拨明琴宗与我教的关系,妄想叫我相神教自相残杀?” 燕韶南认出阿提就是两次在她手里溜掉的欧阳曼儿,师门分派给她的活儿就算完成了,照掌宗师伯的意思,接下来她只管一旁瞧热闹就行了。 此刻听到那妖女仓促之下用这么一番话反驳奚师兄,而常三谷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戒备敌视,显然受了影响,心中不由微动:这么看来,奚师兄的预知之术虽然厉害,却有不小的弊端啊,毕竟人心是最难估测的。 欧阳曼儿犀利的言辞在奚卜儿瞧来根本不值一提,他轻嗤一声:“什么时候相神教也能跟明琴宗相提并论了?你这贱婢,手上有那么多人命,百死莫赎,还敢打着佛祖的旗号兴风作浪,死后不怕下地狱?” 他这番话说得轻蔑之极,不但欧阳曼儿怒极,连常三谷听着都接受不了,拍案而起,冷声道:“奚先生这番话,可能代表明琴宗?” 危机感令得欧阳曼儿再顾不上遮掩,她瞧瞧左侧的奚卜儿,再瞧瞧右边的燕韶南,目光凝结在两人都带着的瑶琴上,突然间福至心灵:“你俩……都是明琴宗的?原来明琴宗投向了反贼崔绎!” 两位师伯还未到,这鸿门宴已经是剑拔弩张,黄家人一早得了叮嘱,见势不妙远远躲开,现场相神教的人多,牢牢把控住了局面,徐赢眼见不妙,连连向着燕韶南以及崔少康等人打眼色,询问是否要先下手为强。 奚卜儿也看出自己人单势孤,漫不在乎拿过琴来,起手散音“铮淙”连响,拨动琴弦。 欧阳曼儿突然忆起被那“黑婆子”以怪声支配的恐惧,尖声叫道:“拦住他,别给他弹!” 燕韶南抬手示意,崔少康等人上前准备帮忙。 常三谷不敢再犹豫,扬声喝道:“来人!” 可门外竟然全无动静,连个人影都不见。 随他来黄家撑场面的那几十号帮众呢? 此时,古琴声越来越响,不仅如此,还出现了重声。 常三谷脑袋一木,竟觉昏沉沉有些无法思考,身体发僵,就像是绑了千斤巨石,难以动弹。好一阵才恍惚意识到他听到的琴声是响自屋外。 东方佺捧琴而入,头也未抬,旁若无人。 第319页 所行之处,相神教众人全都是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奚卜儿虽与老师同弹一支曲子,却只起个约定暗号的作用,见东方佺进来,道声“老师”,将他让至上座。 整个庭院内,除了东方佺所弹的这曲《丧我》之外,只闻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吾丧我”语出lt;lt;庄子齐物论gt;gt;:“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第190章 除奸 东方佺坐了下来,琴声未停,一句话没说就掌控了整个局面。 这一曲《丧我》之下,只要他想,可以把庭院中任何一个人变成木雕泥塑。 这等轻松写意,令得燕韶南瞪大了眼睛,再联想到当日目睹掌宗师伯指挥群狼时的壮观情景,不由地由衷暗赞一声:“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奚卜儿冲她眨眨眼,道:“师妹,可以收尾了。” 燕韶南虽然觉着这眼下这个局面还有不少工作需做,欧阳曼儿的真面目并没有真正显露人前,就这样处置了难以叫相神教的人心服口服。 尤其相神教做为地头蛇势力不小,此番被强按着低了头,等明琴宗的人一走,怕是会给主人家招惹麻烦等等。 但这两年她经历的多了,已经习惯于收拾残局,虽觉着棘手,还是冲身后几人抬了抬下巴。 徐赢当即上前,毫不客气点了处于痴呆状态的欧阳曼儿穴道,而后一把扯下她遮面的轻纱。 轻纱滑落,露出欧阳曼儿的雪肤玉容,猩红的双唇以及眉间妖异的火焰。 崔少康带着人控制了厅堂内的相神教众人,尤其是欧阳曼儿的随从。 东方佺停下来,活动了一下两手骨节,面色带出些许疲倦。 被控制住的众人这才逐一回神,觉出异样。 欧阳曼儿突然清醒,发觉受制,想要挣扎却动弹不了,不由面容扭曲,眼底闪过慑人凶光。 其他人见上座多了个瘦削老者,身穿道袍,貌不惊人,都意识到是今天黄大通请的主客到了。 燕韶南示意手下人制止住欧阳曼儿胡言乱语,起身来到常三谷跟前,道:“二当家,抱歉,浪费了你的一片好意,贵教这位圣女并不叫阿提,也没有神通,她的父亲名叫欧阳泽,是东莺江决堤,安兴数万百姓遭灾的罪魁祸首,她的母亲是海外番女,去年轰动一时的邺州冯家堡连环命案正是这个欧阳曼儿一手策划,此女诡计多端,屡次逃脱追捕,这次在此地遇上,请恕我向师门求助,担心打草惊蛇,没有提前知会二当家,当真对不住。” 密州情况不明,如无必要,燕韶南不想多树敌人,是以不等常三谷诘问,先一股脑儿将欧阳曼儿的案底抛了出去。 常三谷果然吃惊不小,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也顾不得生气,讶然道:“你何时知道的,可有凭据?你们之前甚至都没见过面。你……你们真投向了反贼崔绎?” 燕韶南对最后一问避而不答,回道:“我之前听常当家说,此女自称是西天佛祖殿前的菩提树转生,便猜测是她了,常当家大约不知道,欧阳曼儿参合温庆以及神龙帮造反,也是用的这一套说辞欺骗彰州百姓。” 常三谷不禁额上见汗,不认识一般重新打量欧阳曼儿,见那美人儿嘴已经被徐赢堵上说不了话,正泪眼婆娑,可怜兮兮指望着自己相救,到底是有些不甘心,问道:“不会弄错了吧,姑娘你又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燕韶南勾了勾嘴角,要笑不笑:“我父姓燕,是办这几起案子的主官。今日来得匆忙,未带此女的通缉文书,常当家若是不信,可就近向官府申请查阅,但这欧阳曼儿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为取信对方,她主动报了下家门。 常三谷若是循着这个线索去查,很容易便能查到她的父亲燕如海。 父亲跟着崔绎“沾光”,钦犯是跑不了了,好在彰州离京城太远,朝廷现在有些鞭长莫及,也就没有大肆宣扬,常三谷一个草民,若不仔细去打听,也不会知晓此节。 东方佺和奚卜儿都是一旁看戏的状态,东方佺还不觉着如何,奚卜儿因为技艺相关,闲着没事喜欢胡思乱想,见状不由地暗自啧啧:“燕师妹年纪不大,心思可够缜密的啊,都到这时候了,她还将欧阳曼儿蒙在鼓里,不叫对方知道当日两人在神龙帮的船上还打过不少交道,按说这是她的得意之作,她能忍住了,不让欧阳曼儿死个明白,是怕事有万一,留作后手么?” 常三谷闻言默然不语。 东方佺突然开口道:“我师兄到了,常先生不妨听听他怎么说。” 门外脚步声传来,进来的不止一人。 王桐锦居中,两侧各有一个老者,胡冰泉捧着古琴跟在后面。 主人黄大通毕恭毕敬,弯了腰在旁边引路,一群人呼啦啦进入厅堂,东方佺起身让座,黄大通就像没看到欧阳曼儿被制住似的,一直将前面三人让到了最上首,方才为众人介绍:“这位王老神仙,明琴宗的宗主,我就不多介绍了,这位是李县令,小老儿的父母官。” 那位李县令穿着便服没带随从,看上去十分和蔼亲民,没有半点架子,冲诸人微欠了身子点头致意。 “这一位不知常当家的可认识,乃是富珍富参将。” 第320页 常三谷十分意外,犹豫着站起身,问道:“富参将可是翁老将军的……” 富珍面色黝黑,爽快笑道:“不用有所顾忌,翁将军是我大姐夫没有错。” 燕韶南闻言吓了一跳,老将翁承载的妻弟! 先前没听师伯师兄们说和翁家军方面有接触来往,更不知道他们会来人,富珍是她来密州之后见到军方第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没想到竟是中间派抢了这个先。 王桐锦乐呵呵的,笑得像个弥勒佛:“常当家勿怪,我请这二位来帮我们明琴宗做个见证。” 见证? 常三谷未等说话,听王桐锦又道:“没打招呼便捉人,容我说声抱歉,我们明琴宗有失礼的地方,也是担心提前知会,一旦此女听到风声,做垂死挣扎,害及无辜。至于是不是冤枉了她,常当家可以听听李大人怎么说。” 那李县令点点头,轻咳一声:“缉拿凶犯,保地方平安,乃是本官分内之事,偏劳诸位,我要代治下百姓说一声谢,常当家,早早抓住此女,揭穿她的身份,对你相神教也是一桩好事啊。” 富珍在旁帮腔:“还好发现得早,时间一长,相神教若是走上神龙帮的老路岂不糟糕!” 官府和军方都出面了,常三谷还能说什么,只得木然点了点头。 王桐锦冲燕韶南抬了抬眉毛,神情看上去有几分滑稽:“行了,师侄你赶紧把人带下去,该送官送官,该法办法办,黄老弟,时候不早,人也到齐了,咱们开席吧。” 黄大通满口应承,唤仆从上前,一早就准备好了的菜肴流水样送上来。 燕韶南趁机和徐赢等人将欧阳曼儿带出了厅堂。 到这会儿,她已经明白了,原来掌宗师伯叫她来认人,还真是光认认人就可以了,余下的师伯全都安排妥了,压根儿不用她操心。 这两年燕韶南从离家跟随燕如海上任开始,便是一路为父亲收拾烂摊子,后来认识了小公爷崔绎,那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这等坐享其成的幸福感受真是好久没有体会过了,一时间心里暖洋洋的,有师门依靠的感觉真好! 王桐锦说叫送官,燕韶南并不打算照做。 她不想再给欧阳曼儿任何逃掉的机会,出来之后将犯人交给崔少康,叫他抓紧时间审问,留下口供,然后将人直接处置了。 这是她遇到的最狡诈的对手,为人间除去一个祸害的同时,燕韶南也不禁松了口气。 黄家的酒席吃了足有一个时辰,常三谷装作不胜酒力,先行退席离开,出来之后也没再提圣女一事,就像欧阳曼儿从未来过黄家。 相神教众人撤走,燕韶南守在檐下,听屋里忽然传来掌宗师伯弹奏的琴曲,大约是兴之所至随手而弹,旋律陌生新奇,富珍、李县令等人以节拍相和,燕韶南轻倚在木头栏杆上,内心平静之余洋溢着些许喜乐,就像大海泛起朵朵洁白的浪花。 有一层看不到的屏障悄然破碎,她够到了新境界。 燕韶南真想立刻将她心爱的“休光”摆放好,试试看自己领悟到了什么本事。 “收获很大?”大师兄胡冰泉不知何时由大厅里出来。 燕韶南欣喜地点了点头。 “师兄,你也能弹好几首曲子吧?” “这是自然。”胡冰泉闻言不由地失笑,“不过是《鸥鹭忘机》更有用,弹得时候多罢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们御物一脉琴路狭窄,无法深造吧,老师若仅指挥得动几匹狼,这些年还不早就为小人所趁,被啃得渣也不剩?” 果然是这样。 “不过咱们师兄妹三人,论天赋,还是当属燕师妹,我和你奚师兄都自愧弗如。” 燕韶南怕打扰师伯弹琴,压低声音笑道:“师兄谬赞,我只想早早见到师父,好向他老人家请教一二,师兄你说我属于明心流,明心明心,可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心意真的好难。” 胡冰泉听出她话外之音,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转而说起了富珍:“富参将跟随翁将军久居密州,和老师、师叔他们都是老相识了,这人不错,值得信赖,你若想问梁王的情况可以找机会向他侧面打听下。” 第191章 风云突变 燕韶南趁着黄家仆人们上茶的工夫,跟在胡师兄身后进了厅堂。 只听富珍笑道:“王宗主,我之前同你打过几回交道,一直觉着你和明琴宗的诸位好似神仙中人,不食人间烟火,尤其对我们这些文官武将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王宗主也会主动打听军中之事,呵呵,看来到是富某走眼了。” 原来师伯已经主动代她问了。 燕韶南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温暖。 掌宗师伯之前言道,明琴宗人少,大家就像是一家人,相互扶持。他是这么说的,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这一刻,燕韶南因为师父一直未露面对师门尚余的那点儿隔阂彻底烟消云散,再看师门诸人个个都觉着十分亲近。 王桐锦不是个死抱着宗门禁令不肯越雷池半步的人,面对富珍的似取笑似拉拢,他苦笑着搔了搔花白的头发,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你们这些大人物一言便能决人生死,我等拼死拼活救人,不及你们随口一句命令。” 他这么一说,富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王宗主,我和李县令都是老密州了,知道你们为密州百姓做了多少事,不像相神教那些歪门邪道,你们是真正的活菩萨,唉,实话不瞒你,我姐夫如今的境况很不好,梁王和简监军两边都挤着他,他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糟心上火,病得几乎起不了床,更不用说整治军务。” 第321页 “啊,翁将军病了?这到没有听说。”东方佺接了一句,不由地向徒儿望去。 奚卜儿老实伺候在旁,趁人不备,回了老师一个不以为然的神情。 东方佺当即就有了数,敢情装病才是真的。 富珍也知道很难瞒过这几位身怀异术的人,抱怨道:“自从那大太监来了密州,便明里暗里同梁王对着干,抢粮抢人抢功劳,可人家梁王麾下有三员大将,论打仗,诸大衍勇冠三军叫胡人闻风丧胆,收拢人心方面费冰又做得滴水不漏,就是军粮饷银也有铁算盘严永昌盯着,斗来斗去,倒霉的就成了我姐夫,谁得便了都来挖几下土敲打敲打,日积月累,就是座山也经不住,何况我姐夫充其量只是个小土包。” 他唉声叹气,燕韶南察言观色,觉着富珍这些苦恼应该都是真的。 不说别的,她之前在路上亲眼所见,连本应保持中立的姜同光的族侄姜良栋都投奔了监军简康,老将翁承载日子怕是确实不好过。 李县令看得出同富珍交情不错,闻言调侃道:“你今日不说,我还当你们郎舅两个自持身价,准备着待价而沽呢。” “屁!”富珍有些喝大了,也不管说话是否粗鲁,骂道,“你个李麻子少说风凉话,眼下这形势,你说我们能投奔谁?要不是简监军处处拖后腿,密州的胡人怎么会到现在还杀不干净?至于梁王,嘿嘿,那位千岁爷这会儿正站在悬崖边上犹豫不绝呢,跟了他,一个不好,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李麻子你不怕死只管试试去。” 李县令摆了摆手,不再招惹他:“我芝麻绿豆大一个小官儿,不值得花力气招揽。只愿胡人不来,自家也别闹腾,平平安安赚它几年俸禄。” 王桐锦叹息道:“谁不望天下太平,唉。梁王那边最近可有征兆,可知他人现在何处?” 富珍答道:“率了亲军就在这方圆几百里转悠,有消息称他最近会回庆云呆上一阵。” 燕韶南私心觉着这回答颇为靠谱,富珍大约是得到了确凿的消息。梁王妃带着朱孝慈以及诸子女远道而来,朱英泽怎么都该与妻子见个面,顺便处理一下。 妹妹朱孝慈的事也够让他头疼的。 王桐锦又向富珍打听了军中不少秘闻,方才放他和李县令离开黄家。 黄大通不是外人,明琴宗诸位就在黄家关上门商议,王桐锦问燕韶南:“那欧阳曼儿处置了?” 燕韶南点点头:“我叫崔少康留了口供,师伯可要看看?” “算了,你回头有机会将口供交给你父亲或是那崔公爷吧,明琴宗不是官府,这次算是越俎代庖了。”王桐锦看上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都说替天行道,这种多行不义的恶贼没啥可说的,人人得而诛之,可要改天换日推翻朝廷,这代价之大责任之重,说不定日后会后悔……祖师爷留下的告诫不是没有道理。” 王桐锦虽然喜欢打抱不平,却没有野心,他知道燕韶南屡次欲言又止,是想游说他做什么,有时候他心里也隐隐觉着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坐视朝廷昏庸民不聊生,帮师侄想办法推梁王一把,换个人来做皇帝说不定更好,只是一想到宗门禁令,又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燕韶南知道掌宗师伯是个好人,不忍叫他为难,道:“能除掉欧阳曼儿这个祸害已经是收获不少,余下的我自己想办法吧。” 王桐锦看了看其他几人,突然有了主意:“这样吧,既是关系到宗门的未来,不要由我一个人来拿主意,人人有份,待我私下里逐一问过,咱们按多数人的意见来。” 他身为宗主,愿意听大伙包括晚辈的想法,其他人自然不会反对。 明琴宗除了一位不问世事闭关的前辈,还剩下六个人,燕韶南新加入,难题又是她带来的,她的意见不算,剩下五人刚好是单数。 燕韶南退出厅堂等着,她估计两位师兄年轻气盛,尤其是胡师兄,亲自与崔绎打过交道,对他会更有信心一些,尚有可能站在自己一边,两位师伯怕是很难下定决心举全宗之力帮助崔绎造反。若是二对二,老师的选择就成了关键,若是三人反对一人赞成,老师怎么想也就无关紧要了。 不过她已然存了最坏的打算,并不如何忐忑,默默思忖怎么仅凭自己这二百来个人打开局面,将梁王逼上崔绎的“贼船”。 大约是决心不好下,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王桐锦才把燕韶南叫了去,道:“我问过你师伯师兄,他们两人支持,一人反对,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听听你老师的意思再说。你说呢?” 言下之意,就是他倾向于不参合国事,在接下来的纷争中明琴宗要袖手旁观。 燕韶南有些失望,却没有显露出来,道:“您不用顾虑我的想法。”顿了顿又试探着问,“师伯,我可以安排崔少康他们做事吧?” 王桐锦无奈地笑笑:“去吧,我相信你自己有分寸。” 想要接触梁王,似乎只能去庆云了,而现在通过师门,又认识了富珍,可以接上老将翁承载的这条线,不利用起来有些浪费,燕韶南准备两边一同进行。 她召集了手下人商议,还没等决定接下来的举措,密州军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称得上是风云突变,一时形势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梁王麾下竟然内讧了! 第322页 监军简康不知何时带着亲信悄悄进入到庆云城,趁梁王朱英泽去庆云与家人相聚的时候暴起发难,逼朱英泽交出兵权,当众宣誓效忠于朝廷,与反叛崔绎势不两立。 而朱英泽经过这段时间的避让考虑,显然也下定了决心,没有遂对方的意服软。 对峙当中,驻守庆云城多时的铁算盘严永昌反水倒向了简康,朱英泽手下两员大将自相残杀,费冰身受重伤,生死不明,危急关头朱英泽舍了家小,率余部救起费冰杀出庆云城,往北方逃去。 事发之后,明琴宗诸人能这么快知道消息还多亏了富珍。 富珍虽然赴宴的时候说自顾不暇,不会多管梁王和大太监的闲事,但到底是王桐锦跟他打听过梁王的动向,明琴宗宗主难得张了嘴,他其实也是上了心的,一接到探子报告,立刻就派人传信给王桐锦。 他在信上还感叹道:“梁王率军北上,一定是去和诸大衍会合,而简康这边得了严永昌相助,也必会派人去拦截,不论结果如何,密州接下来必定大乱,只怕胡人会抓住机会卷土重来,到那时,自己和姐夫翁承载只有以身殉国一条路可走了。” 明琴宗诸人相对无言。 没想到才过了这么几天太平日子,大好局势说完就完。朱英泽担负驱逐胡马的重任,在好友崔绎造反这件事上态度不明,拖延得久了,引起反噬,竟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接信的时候是个傍晚,当天夜里王桐锦失眠了,他先是向胡冰泉确认师弟方喆的行程,得知对方路上遇阻,快得话也需六七天才能赶到,翻来覆去睡不成,天不亮就爬将起来,叫人唤来了燕韶南。 “韶南,师伯改主意了,不能眼看着老百姓再受胡人屠戮,梁王身处危险之中,咱们不等你老师了,一会儿我便和你东方师伯一起去见富珍,力争通过他说服翁承载,你和卜儿也想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咱们便召集密州百姓一同支援梁王。” 燕韶南咬着唇,使劲儿点了点头。 师伯这是要倾全宗之力帮助自己了。 第192章 窥探天机 王桐锦带着师弟东方佺和徒弟胡冰泉去游说富珍了。 奚卜儿忙着找门路打听梁王的现状。 燕韶南问奚卜儿:“奚师兄,依你之见,我从哪里入手比较好?” 奚卜儿想了想:“密州你人生地不熟,干脆带着崔侍卫他们盯住相神教吧,咱们刚除掉人家的圣女,我怕常三谷不肯善罢甘休,煽动那些个愚民趁时局动荡对咱们不利。” 燕韶南知道奚卜儿担忧的不是没有道理,之前明琴宗、县衙以及富珍代表的军方中立派不论哪一家单拿出来相神教都有所顾忌,可现在监军简康已经翻脸动真格的了,严永昌的投效令他实力大增,连带着依附他的相神教也跟着水涨船高。 相神教的大当家也就是他们的教主人称“铁弥勒”,除了节日和教里做法事,其它时候说是都在闭关敬神礼佛,很少人前露面。全仗奚卜儿认识的人多,才打听到这老小子的真实姓名叫李贤。 相神教里除了管理各堂口的大小当家,李贤身边还有四个打手,叫作“四大护法”,虽不是顶尖的武林高手,也各有绝技。 难说欧阳曼儿的死会不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徐赢这段时间在常三谷身边收买了几个帮众做眼线,眼见局势紧张,特意叮嘱他们长起眼色,多多传递消息。 “徐爷,二当家回来之后,就把阿提姑娘的家底全都翻出来,除了上贡给教主的,他自己留下大头,剩下的兄弟们分了,不过他在教里可没说你们的好话,不但骂诸位和大小姐目中无人,还说要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徐爷,他给大当家写了信,派心腹送去了。” “徐爷,常三谷派人去了庆云城,听说是给简太监和严永昌送礼……” 徐赢一一向燕韶南作了禀报。 燕韶南听到后来皱了皱眉,没想到相神教这帮人这么快就和严永昌那叛逆勾结到了一处,相神教实力虽然不强,教众却遍布密州各个县城村落,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眼线,梁王朱英泽若是没有准备怕要吃个大亏。 奚卜儿那里也没有太大进展,严永昌号称“铁算盘”,将庆云城经营得如铁桶一般,依奚卜儿之能,竟然插不进手去。 他提供的消息来自于长时间抚琴之后的入定。 “师妹,梁王手下死伤惨重,费冰虽然救活了,却在接下来的交锋中替梁王吸引敌军主力,注定要马革裹尸,而梁王也赶不到居安关,无奈之下半路自困于稻花谷等待救兵,咱们若是不伸手援助,他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咱们若是出手呢?” “不好说,我一动念就头疼欲裂,看不清楚画面。师妹,我不是一早就跟你说过么,有关宗门,师父以及你我的未来是无法预知窥见的。” 燕韶南想起之前他那贵重的见面礼,似乎预兆自己前途不顺,不过命运终究是自己的,燕韶南并不相信冥冥中已然注定。 更何况就连羽中君这由十年后回来的家伙都不得不承认,很多人的生死结局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没再多想,道:“出不出手要由师伯来决定……梁王的家小呢?梁王妃、陈曦化、邢力学等人是否还活着?” “陈、邢二人是梁王的亲信?” 第323页 “侍卫头目,亲兵队长。” 奚卜儿面露遗憾:“按我所见,梁王妃没能逃脱,被扣下了,监军简康想用她来瓦解梁王的斗志,暂时待她还算客气,等过些□□廷夺爵的圣旨下来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怕是最终会生不如死。” 燕韶南同梁王妃打过不少交道,闻言忍不住有些难过,停了停,方才接着问:“其他人呢?” “暂时还看不清。师兄能力有限,容我慢慢来。” 燕韶南比照自己弹琴后的疲倦,猜测他预感这么一次消耗不少,按捺住心头的焦躁,道:“好。师兄也别太劳累了,注意身体。” 劝说富珍十分不易。 多亏王桐锦在密州当地那堪比圣人的名声和影响力,足足纠缠了好几天,富珍语气方才松动。 东方佺很兴奋,回来说给学生和燕韶南听:“好说歹说,他终于答应带我和师兄以探病为由上门游说翁将军,梁王那里危在旦夕,时间紧迫,卜儿速去准备些礼物,我和师兄明天一早就去,免得夜长梦多,时间一长富珍变卦。” 宗门里最富有的便是奚卜儿,他笑着应了,好奇地问:“老师,您和老师是怎么打动的富珍?” “这还多亏了好徒儿你,你这几次先知先觉算是出了名,富珍有所耳闻,他被你师伯逼得急了,问梁王前景如何,他和翁将军又是个什么结局。” “师伯怎么说?” “你师伯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回答他说,明琴宗怎么样也不会逆天行事,就是知道梁王会大难不死,前程远大,才劝他们锦上添花。” “这……”奚卜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燕韶南心说敢情掌宗师伯是把富珍骗上贼船的,怪不得赶着趁热打铁,害怕人家回过味来,眼见奚师兄脸色有些难看,连忙扯开了话题:“师伯,我老师到底几时能回啊?” “快了,也就明后天吧,哈哈。” 当天晚些时候,燕韶南无意间听到两位师伯聊天,东方佺得意地同王桐锦道:“师兄,怎么样,事实证明还是我的学生能力更强,更能派上用场,方师弟这次不服也不行,回头你可要说句公道话,当年的那个赌局到底是谁赢了?” 王桐锦道:“你可小点声吧,胡子都要白了,还跟个孩子一样,韶南是个女娃,小心叫她听到了自尊心受挫,记你个老东西一笔。方师弟此去抗击胡人本就受了伤,现下顾不得回来,又忙着去打听相神教李贤的动向,你也多想想正事,明日帮我拿下翁将军!” 东方佺立刻压低了声音,嘟囔道:“他伤得又不重。我俩的赌局关系到师叔百年之后他的琴传于何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张琴能减少消耗,卜儿每次弹完琴都累得很,若是旁的我也就不争了!” 不知是不是琴技渐深的缘故,燕韶南的耳音变得特别好使,隔着墙,这小声交谈依旧清楚传入她耳中。 老师受伤了? 他去调查相神教会不会遇上危险? 燕韶南的心越揪越紧,至于那赌局她到没往心里去,每回施展完宗门绝技她也觉着疲倦,但相较之下,那张宝琴确实对奚师兄更有用些,况且她对老师所赐的“休光”极有感情,并没有换琴的打算。 她喊来了崔少康:“我老师在为咱们调查相神教,你带一半人手去,暗中找到他,请他回来。一定要护他平安,不能再受伤了。” 崔少康听完燕韶南的吩咐,罕见地犹豫了:“大小姐,来密州之前,国公爷命属下万不可离开您身边,方老是个有大本事的,按说不会置自己于险地,您若实在不放心,能不能叫旁人去,属下若是去了,回头万一叫国公爷知道,他那脾气您也知道,属下怕是没好果子吃。” 燕韶南叫他说的又好气又好笑,心说崔绎哪有这么苛刻,不过崔少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可见是真不想去,看在以往他尽心尽力的份上,燕韶南哼了一声,嗔道:“那叫徐赢来吧。” 崔少康松了口气,出门去喊徐赢。 徐赢来得有些迟,燕韶南只道又是一个想推三阻四的,不免有些不快,心道大不了我亲自去,还怕你们不跟着。 哪知徐赢见屋里没人,回身便把房门关上了,来到燕韶南跟前,躬身行礼,小声道:“大小姐,刚才您奚师兄去见了王宗主和东方前辈。” 燕韶南闻言暗自皱眉。 徐赢是做什么的,那可是密谍头目出身,耳聪目明,机警异于常人,他特意同自己说这些,显然也不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你胆子不小,竟敢去私自窥探我的师门!” 徐赢“扑通”就跪下了:“大小姐,非是小人故态复萌,实在是奚公子神色异常,小人担心出了什么事他还瞒着咱……小人论武功不及崔侍卫,也不擅长伺候大小姐您鞍前马后,得您收留,就这察言观色还算拿的出手。” 燕韶南白了他一眼:“你也不用妄自菲薄,说吧,偷听到了什么,可被发现了?” 徐赢赶紧保证:“没有,小人小心得很,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儿,坟上草都老高了。” 说话间他讪笑着站起身,又凑得近些,压低声音:“那位奚公子是去劝说两位前辈的。没想到啊,他竟然说,之前他只模糊预感到梁王撑不住了,所以反对明琴宗插手这件事,可就在刚才,他有意想着翁承载和富珍这些人弹了一曲,试图一窥天机,不料竟然看到富珍身首异处。所以他才赶去向两位前辈示警,希望他们打消念头,不要再与其接触。” 第324页 燕韶南这才知道,之前掌宗师伯说宗门有两人支持,一人反对,反对的人竟然是奚卜儿,而反对的理由又如此强大。 这等情况之下,师伯还是毅然决定举宗门之力投身其中,魄力实在太大了。 她问徐赢:“我两位师伯怎么说?” 第193章 出大事了 徐赢看出燕韶南神色中暗藏着紧张,悄声模仿东方佺的语气:“东方前辈先是吓了一跳,想了想才道:‘你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天数。你还记得不,上个月你说崔小公爷出不了京,就算侥幸杀出来,也逃不脱朝廷的围追堵截。还有大上个月,你又说梁王为朝廷所忌,很快就会被圣旨招回京去,交出兵权,结果这一桩桩都没实现……’” 燕韶南仔细听着,微微挑了挑眉,没有作声。 徐赢又道:“可是王宗主却说:‘不可大意,卜儿也预测了梁王一年之内复夺密州,将胡人主力赶出居安关,还有京城地动,再说他看到他人生死还从来没有失过手。卜儿你仔细说说,当时是个什么情形,可有看到凶手?’” 他学明琴宗的两位师长惟妙惟肖,明显是除了天赋本事之外,也花了不少心思揣摩,燕韶南顾不上表扬,催道:“那我奚师兄怎么说?” “他说没见到凶手,只模糊看见富珍倒在自家客厅里,身上穿的正是上回来赴宴的衣裳。” 燕韶南见再问不出什么来,吩咐道:“你悄悄去把我大师兄请来!” 等胡冰泉来了,燕韶南挥手叫其他人都出去,亲手给大师兄斟好了茶:“大师兄,对二师兄的预测你怎么看?” 胡冰泉的消息要晚一拍,以为奚卜儿之前因为预感到梁王即将败亡,反对明琴宗介入的事终于传到了她的耳中。 这事宗门已有定论,所以他好整以暇揭开茶盖吹了吹,含笑安慰对方:“师妹不必太过担心,你二师兄的预测咱们不能不重视,这能帮着咱们避开很多陷阱和麻烦,可也不能因噎废食,从以往看,他看到的不一定就是最终的结果,比如说,之前那场大地动,他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因之丧命,说是一场浩劫也不为过,但经过咱们的努力,尤其是崔公爷鼎力相助,最终有一大半的人都活了下来,这就很好的说明,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燕韶南连连点头,心知这也是宗门两位前辈的意思。 “大师兄,我最近似乎又有了些突破,耳音变得远较之前灵敏,无意中听到奚师兄跟宗主说,他预感到富珍穿着之前来赴宴的衣裳,死在自家客厅。” 胡冰泉仿佛牙疼一般倒抽了口凉气,这才明白燕韶南找他来的真正目的。 “知道凶手么?” “怕是不知。” 胡冰泉放下茶碗,想了想,道:“眼看着秋末了,一天比一天凉,富珍年纪大了,又有旧伤,很注重保养,他不换衣裳怕就是近几日的事!还是那句话,不能杞人忧天,因噎废食,待我和师父商量商量,等明天见了面先提醒他一声,叫他自己小心,多加些兵丁护卫,尤其单独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实在不行……让他先搬到翁将军那里暂住,避避风头。” “还是大师兄考虑的周全,明日我也一同去吧。” 胡冰泉笑着摇了摇头:“你去?算了吧,我看崔小公爷派来的那些手下生怕你掉根寒毛,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恨不得半步也不离,明天若是兴师动众,只怕富珍先要起疑变卦,再说你爹的身份到底是有些敏感,翁承载听说是一回事,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见燕韶南犹不放心,站起身拍拍她肩膀:“你呀,太小瞧咱们明琴宗了,若明日凶手真敢现身,那还好了,老师可是有一招制敌的绝技,再加上东方师叔的《丧我》之曲,任他身手再高也是白给!” 说完这话,胡冰泉摆一摆手,示意燕韶南只管放心,不再停留,直接出门而去。 徐赢见他走了,赶紧进门,来到燕韶南跟前听令。 燕韶南问道:“你怎么看?” 徐赢也觉着头疼,不敢隐瞒:“大小姐,未卜先知之事小人从前闻所未闻,没有应对经验,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燕韶南想起之前找他来的本意,吩咐道:“我老师回来了,听说他受了伤,不曾休息,直接又去调查相神教,我担心他遇上危险,你……你去挑几十个机灵可靠的,暗中保护一下,我老师随身带着瑶琴,右眼眼睑上有一块豆大的痣,好认得很。” “是!” 燕韶南迟疑了一下,又道:“你就别去了,我亲自负责这件事。” “大小姐,那小人……” “胡师兄虽然那么说了,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明日带几个人,扮作师伯的随从,跟去富珍府中实地察看一下,最好是能提前发现端倪,排除掉那个隐患。” 在察言观色寻找蛛丝马迹方面,燕韶南深信徐赢还要胜过自己,毕竟他干了这么多年的密谍,经验在那摆着,唯一可虑的是他觉着事不关己,偷奸耍滑不上心。 所以她站起身来,盯着徐赢正色告诫道:“若事不可为,我不怪你,首先自然是要保全自己人的性命,但若是疏忽大意,没把富珍的生死当回事,耽误了国公爷的大事,你也就不用再回来了。” 徐赢凛然遵命:“大小姐放心,小人知道轻重,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帮着大小姐的宗门招揽到翁承载和富珍,有翁、富二人的近万兵马,梁王就能渡过眼下的难关,继而才有能力牵制朝廷的兵马,同国公爷互为支援,这是眼下最大的事。” 第325页 燕韶南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先去准备了。 至于他说的“豁出命去”云云也就是听听罢了,徐赢多惜命她又不是不知道。 这一夜很是平静,不管是王桐锦还是东方佺都没有向她提“富珍之死”,也没有改变主意,看来二人的想法和胡冰泉一样。 第二天一早,两位师伯带着胡冰泉要出门,燕韶南将已经乔装改扮好的徐赢几个介绍给他们:“师伯,我这几名手下曾经在刑部干过,最擅长侦办命案缉捕真凶,就让他们扮成随从跟去瞧瞧吧,希望能未雨绸缪,提前抓到凶手。” 王桐锦是有名的好脾气,乐呵呵就应了,还向徐赢道了声“失敬”。 他们走后,明琴宗还剩下奚卜儿和燕韶南两个。 奚卜儿心中有事,有些坐不住,不久就跟燕韶南道:“师妹,你在这里等消息,我再去找朋友打听一下庆云城以及梁王的现状。” 燕韶南知道奚师兄这些年在密州尤其是庆云一带积蓄了不少人脉,有心借此顺便打听下老师的行踪,也跟着站起身出门来:“师兄,我陪你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奚卜儿正待说话,崔少康匆匆由外头进来,道:“小姐,弟兄们传来消息,发现您的老师方老先生,方老刚才遇袭,所幸人没有大碍。” 燕韶南吓了一大跳,哪还顾得上跟奚卜儿出门,急道:“我老师现在哪里,快带我去瞧瞧。” 明琴宗诸人这些年在密州做过不少拯救苍生的好事,也建立了一定的渠道,用来传递消息。 方喆好几天之前就接到传讯,知道燕韶南来了密州,在接受过掌宗师兄的亲自考核之后,顺利加入了宗门。 他在这个学生身上倾注了七年的心血,十分看好她的未来,等听说她亲手除去了相神教的“圣女”,唯恐相神教暗中报复,一路上免不了留意打听。 此次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名叫宋大的好手,这名字一听就是假的,来历却没有问题,是中立派将领孙雨星引荐来的,方喆刚帮助对方退敌,孙雨星就叫宋大一路保护,顺带着伺候食宿。 方喆不惯有人服侍,欲待推辞,孙雨星却悄悄地道:“这位也可怜,是刑部秦凯的手下,这几年着实帮我做了不少事,可惜见不得光,秦凯这一获罪,他的前程也没了。不如叫他跟着方老去见识下天地之宽,省得想不开钻了牛角尖。” 方喆对密谍到不存什么偏见,同情对方不易,一路也不瞎打听,与宋大两人处得倒算融洽。 这一天行到红水河附近,估计着再赶个一两天的路就能和宗门众人相见,方喆突然听说前方镇子上有个相神教的小头目逼迫商户入教并且强收大半家产,这种事本来就惹人厌恶,又涉及到相神教,方喆便道:“走,咱们去瞧瞧。” 等二人赶到,事情已演变至商户嫁女,门口吹吹打打,相神教的教众在院子里摆酒,还有许多瞧热闹的离远指指点点。 宋大先混进去瞧了瞧,出来说气氛有些不对,只怕要出事。 明琴宗诸人都好路见不平,方喆便稍换了下装扮,交了一锭喜银进门,找个角落坐下来。 新郎正是那小头目,三十来岁年纪,瞧着不像头婚,长的到是五大三粗,一副粗鄙不文的样子。 新娘头蒙喜帕,身材窈窕,像个木偶一样站在角落里。 新娘的父母厅堂上高坐,哭丧着脸,不见半点欢容。 气氛虽然悲悲切切,透着股委屈求全,毕竟没有当场闹起来,方喆深感来得晚了,搞不清楚状况,有些不好插手,只好先旁观等待机会。 哪知新娘上前敬茶的时候,毫无征兆就出了事。 新娘的父母喝下茶,未等说话就变了脸色,手抓喉咙,口鼻流出黑色的血,一副窒息的模样双双扑倒。 出人命了! 堂前登时大乱,宋大护着方喆上前看究竟,方喆大喊:“先救人。” 就在宋大探看人断气了没的时候,听着新娘疯了一般尖声泣鸣:“畜生,你强迫于我,霸占我家财产还不够,竟然害我爹娘,我与你拼了!”扯了盖头,竟从喜服里摸出一把尖刀来,向着旁边的新郎刺去。 新郎好似吓傻了,连躲都忘了躲。 观礼的人群一涌,不知怎的,竟把方喆挤到了前列。 眨眼间又要再出人命,方喆虽然觉着有些不对,却无暇多想,喝道:“住手!”挥手拂过七弦! 每一声琴音响起,就仿佛抽去了空气中的一种情绪。 恨、怒、惊、怕、急、悲依次消失,几乎是瞬间,乱哄哄的人群就冷静下来。 新娘一刀得手,跟着回神,见血由那小头目胸口涌出来,两手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而被刺的新郎眼瞪得老大,好似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抬起染血的手指着新娘:“不是我做的,你不是……” 方喆见状心觉古怪,拦住新娘,免得她再刺:“等下!” 方喆对自己的琴艺十分自信,他的明心流这两年已趋大成,胡冰泉对燕韶南说的话没有夸张,想人哭就哭,想人笑就笑,想叫人萌生死志,意志不坚的,瞬间就会轻生,那真是随心所欲操纵他人情绪,此时想叫在场人都冷静下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此刻离他极近的新娘抬眼望来,虽然妆容很浓,却依然能看得出来她生得不错,尤其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此刻看着方喆,果然没有丝毫仇恨愤怒之意,满满都是算计得逞的自得。 第326页 “不好!”方喆不由地心生警兆。 就在电光石火之际,新娘已经挥开了碍事的小头目,尖刀如闪电向着方喆要害刺来。 只这一下,就显露出不凡的身手! 方喆人往后退,无奈只能拿爱琴去挡。 他生平遇险不少,这次算得上是十分之凶险,好在还有一个宋大,他眼见不妙,一个箭步跃至,袖中短刃割向新娘后颈。 新娘一刀毁了方喆的琴,不得不闪避。 两人所使的兵刃竟然差不多。 宋大也发现了,盯着对方目光微凝,不可置信地低吼一声:“艾行春,怎么是你?” 与此同时,徐赢正浑身冒汗,两股颤抖。 “老天爷,漫天的神佛,不管哪一路的菩萨,一定要保佑我们逃出去啊。完了完了,天命不可违,富珍死了,王掌宗也遇害了,东方佺能不能保住命还不一定,天啊,就算逃出去大小姐也非剥了我的皮不可,不如就趁机逃了吧。” 第194章 天命? 独自逃走的念头一生出来,立刻就像魔鬼的声音充斥了徐赢整个脑海。 今天自从见到富珍之后发生的一切无不透着诡异,太不对劲儿了,令他觉着自己和明琴宗几人就像是被摆到了棋盘上的棋子,任人摆弄,身不由己。 富珍的妻子儿女都在老家,这栋宅子只是个临时居所,此刻并没有因为主人丧命乱成一团,反到弥漫着肃杀之意,叫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之前深得富珍信任的幕僚郑先生和亲兵队长迟彪带着几百号人已经把最内一层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 富珍的尸体就放置在队伍最前列,上面蒙着一块黑布。 人越聚越多,群情激愤,估计用不了多久,整栋宅子便会被直接踩平了。 无需怀疑富珍的死,徐赢亲眼见到了他死后的模样,虽然地方不在堂厅,改成了书房。 今早王桐锦一行一共是八个人来到了富家。 明琴宗的王桐锦、东方佺、胡冰泉,外加徐赢以及四名侍从,因为约好了今天要去见翁承载,王桐锦准备了礼物,多了几个提东西的随从并不显得突兀。 富珍大约是等得有些焦急,亲自出来迎接,见面第一句话便是:“王宗主,你们来得正好。” 若没有奚卜儿示警,王桐锦多半要催着富珍立即动身,但现在知道富珍处境危险,很可能在最近几天有性命之忧,王桐锦寻思着应该先私下提醒一声,正好叫徐赢几个在府里瞧瞧,以便提前找出问题。 所以他应富珍所请进了客厅,和东方佺、胡冰泉坐下来,准备等仆人上过茶退下去之后,没有外人了,再说正事。 徐赢则谢绝了请他们去旁厅歇脚的郑先生,将礼物放在客厅外头的屋檐下,四下张望,查看环境。 他正想着呆会要不要借尿遁绕到客厅后面瞧瞧,就见富珍和王桐锦一前一后自里头出来。 富珍脸色不大好,道:“王宗主,你来书房,我有事情同你说。” 二人去的书房在回廊尽头,离着客厅大约有百余步,应是富珍平时处理重要事务的地方,外头还有亲兵把门。 两人进去谈事,半天没有出来,胡冰泉也就罢了,东方佺是王桐锦的师弟,就那么被晾在了客厅里,徐赢觉着不妥,退后两步,问把门的兵丁:“兄弟,不好意思,茅厕在何处?” 亲兵队长迟彪闻声过来,示意去个手下带路。 徐赢心中警铃大震,等方便完了,将心一横,把跟着他那兵丁一指戳晕过去,避开或明或暗的岗哨,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摸到了书房后窗处。 屋内没有声响,他悄悄弄破了窗户纸,凑眼偷瞧,一见之下直惊得灵魂出窍! 富珍坐在主位上,脑袋被利器整个儿割了下来,摆放在一旁,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因为他身上穿的正是奚卜儿预言的那件衣裳,那场面除了瘆人之外,还叫知情者生出一种天命不可违的无力感。 更叫徐赢两股颤颤不知如何是好的是,燕韶南的师伯王桐锦就倒在富珍的身旁。 活神仙一样的王桐锦怎么会遇害? 假的吧,说不定人还有救! 徐赢听过太多明琴宗的传说,这一幕对他的冲击可想而知,未等回过神来做出反应,突然听到书房外头传来郑先生的声音:“胡公子,令师和我家大人在等你,请吧!” 跟着房门推动,一只脚迈进房中,一见那衣袍的颜色,徐赢便断定来的果然是胡冰泉。 对老师实力极有信心的胡冰泉此刻毫无防备,还用再想么,这必是一个陷阱! 徐赢看不到屋内的全貌,也不明白以明琴宗门人的耳音之佳怎么会听不出死人没有呼吸声,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小心!” 随着这石破天惊一声示警,连书房带客厅,甚至于整个院落都突然生变! 胡冰泉猛然止步,琴声乍响。 与此同时,屋内一声冷笑响起,一道身形自徐赢看不到的死角直扑胡冰泉,徐赢来不及破窗相救,猛觉一道锐风透过窗户迎面袭来! 书房里竟藏了两名刺客。 徐赢顾不上胡冰泉,侧身避让的同时高声招呼同伴:“快来人!” 由屋内杀出的刺客两下不中,不多和徐赢纠缠,翻身跃至丈外,扯着嗓子叫道:“来人啊,参将出事了,参将被明琴宗的人害了!”嚷嚷完了人亦不见了踪影。 第327页 徐赢赶紧去看胡冰泉,在他想来,胡冰泉突然遇袭,来不及准备,那琴只弹了断断续续几声,只怕是要糟。 还好,胡冰泉人还活着,只是受了点轻伤,正神色大变地探看王桐锦情况。 “贼人呢?”怎么眨眼的工夫,袭击胡冰泉的贼人就不见影踪了呢。 “逃了,不过逃不远,他被我老师的‘小白’咬了。”胡冰泉颤声道,“我老师他,他……” 很少有人知道,王桐锦除了擅长弹奏《牧歌》等琴曲,令虎狼之类的猛兽俯首帖耳,还养了两条颇具灵性的蛇防身,两条蛇一青一白,都是闻弦而动,青的那条活泼好动,毒性稍弱,用来防身,白的那条剧毒,贪凉喜静,危急的时候救命。 所以胡冰泉才一直笃定老师不会出事。 没想到,王桐锦竟没有催动白蛇便遭了毒手。 徐赢不用靠近就知道王桐锦已经断气了,急道:“赶紧离开这里!” 胡冰泉泪流满面,上前背起老师,都这时候了,他竟还要带着王桐锦的尸体一起走。 徐赢连声催促,只差上手拖拽了,好不容易护着他冲出书房,赶去客厅和东方佺会合。 这片刻工夫,东方佺那边也遇到了袭击,好在他存了警惕,加上徐赢一声喊,同来的四名侍卫冲进去帮忙,这才硬撑下来。 胡冰泉见师叔半身鲜血,由右边肩膀往下整个袖子都成了红色,急怒攻心,浑身颤抖:“谁干的,咱们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东方佺忍着疼:“先冷静,这是个陷阱,得和富珍的手下解开误会!” 徐赢听着外头喧哗叫嚷声渐弱,显然有人在主持这一切,忍不住叹息:大小姐的师叔和师兄一个还心存幻想,另一个被王桐锦的死打击到崩溃,对手已经达到目的了,王桐锦和东方佺两个最有实力的人一死一伤,若是今天大家出不了富家,不管诬陷明琴宗害死富珍有多少破绽,都没人会在乎了。 “姓郑的幕僚和迟彪都背叛了富珍,外头全是敌人,别解释了,先冲出去,回头再算账!” 东方佺也不傻,一被提醒立刻道:“好,谁来扶我一把,帮我拿下琴。” 徐赢随便点了名侍卫,眼见指望不上明琴宗这两位,他眼珠乱转,又萌生了独自逃走的念头。 一名侍卫过去照应胡冰泉:“胡先生,王宗主交由小人来背吧。” 剩下两人一左一右夹住徐赢:“徐兄,怎么冲?你有经验,你来指挥。”“来之前国公爷有交待,叫咱们都听你的。” 两人说话虽然客气,却叫徐赢暗自打了个冷颤,想想崔绎的手段,他那蠢蠢欲动的心立刻就安分了。 “也罢,若是冲不出去,你们可不要怪我。” 他冲胡冰泉道:“胡先生,有什么本事你就全都拿出来吧,总不能王宗主一去,明琴宗便一蹶不振吧。” 刺激完胡冰泉,他自怀中掏出一把银针来:“东方前辈,我有一招,可以暂时封住您的痛感,激发您的斗志,接下来咱们这些人是生是死全看您的了。” 东方佺闭了闭眼:“来吧。” 几名侍卫互相看看,没有阻止。 他们都猜到徐赢所使秘法怕是对身体伤害极大,但现在已经没有旁的选择了。 真到了全力往外冲杀之时,要比徐赢料想顺利的多。 “魔力”全开的东方佺和胡冰泉简直是所向披靡。 东方佺带伤弹奏的曲子徐赢虽然不懂,但见对手们那呆若木鸡的反应,就知道是他的杀手锏《丧我》,能叫人化身槁木,想动也动不了。 徐赢担心远处的兵丁不受琴声控制,一通乱箭射来那可大大不妙,连忙叫侍卫们去拆桌案门板,好当作盾牌用。 哪知那被他小瞧,觉着只会些雕虫小技的胡冰泉落指如疾风骤雨,琴声激越高亢,周围墙壁泥土中“沙沙”声响,数不清的雀蝶蜂蛾蛇虫鼠蚁聚集而来,数量越来越多,方圆十余丈外竟似出现了滚滚烟尘。 这些虫子不少都带有毒性,蛰咬得兵丁们哇哇惨叫。 徐赢见状喝了声“冲”,趁对方阵脚大乱,护着明琴宗的两位杀出重围,夺路而逃。 东方佺气息沉重,脸上汗珠儿成串滚落,见徐赢对着那些被《丧我》控制住的兵丁频下毒手,忍不住出声:“算了,他们也是被人蒙蔽,无谓多杀伤。” 可怜前段时间,掌宗师兄还帮着他们杀过胡人。 东方佺心头酸涩,忍不住魂动神摇,眼前随之一阵发黑,心知自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徐赢不敢违背他的意思,答应一声,突地纵身跃起,自人群中抓出那姓郑的幕僚,道:“此人大有问题,抓回去审问。大家别懈怠,再坚持一下,等见到大小姐就好了。” 第195章 残局 凭借着东方佺和胡冰泉的神乎其技,一行人最终夺路而逃。 徐赢既要眼观六路指挥全场,又要盯着犯人,好不容易确定暂时甩开了追兵,只觉心神俱疲,再看大小姐的师伯东方佺已经一声不响地昏了过去。 他此番伤重之下又过度消耗,就算能保住这条命,日后侥幸养好了身体,也必定元气大伤,想再像之前那样一张琴纵横密州是不大可能了。 唉。 明琴宗遭此大难! 虽然徐赢一路上不停给众人打气,好似大家只要能逃出去和燕韶南会合,剩下的就不用再操心了,大小姐自会查清楚真相,给两位师伯报仇,但其实他心里像明镜一下。 第328页 大小姐要为难了。 她总共只有两百来个手下,眼下的密州可以说举目皆是敌人,梁王朱英泽自身难保,最大的靠山明琴宗能打的只剩下她的老师和两位师兄,都这样了心还不齐:奚卜儿原本是想要叫宗门置身事外的。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换我是她,怕是二话不说,赶紧带着大伙离开密州,回去找国公爷了。 燕韶南确实难,她带着人前脚刚接到老师,还未等欢喜叙旧,徐赢就给她带回这么一道晴天霹雳! 明琴宗的三个人冲出门,奚卜儿叫了声“老师”,面带惶然赶过去探手试东方佺的鼻息,确定老师还活着,返身同师叔方喆一起查看王桐锦是否还有救。 这当然徒劳无用,人都凉透了。 “大小姐,属下尽力了,真的,不信你可以问问同去的另外几人。”徐赢见燕韶南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傻傻望着好似睡着了的王桐锦和气息奄奄的东方佺,不言不动不吭气,没来由一阵气虚。 说实话,他认识燕韶南这么久了,还从没见她这么失态。 燕韶南打断了他:“能回来,你们必是尽了全力,容我回头感谢。”她竭力克制住声音颤抖,到最后仍是一口气哽住了。 但有她这句话,徐赢顿觉一路上操的心冒的险全都值了,见燕韶南情绪发泄不出来,身体抖得厉害,顾不得男女有别,上前扶住她,劝道:“大小姐节哀,咱们现在处境不妙,您还要为大伙做主啊。” 燕韶南闻言点了点头,强自振作了些,道:“我知道,先救人,搬家,审问俘虏,咱们分头进行……” 这些事情都不必细想,全凭以往的经验,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方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放下已然僵硬的王桐锦,缓缓起身,踉跄了两步,盘膝席地而坐,将刚修好的瑶琴放在膝上。 “何仁者之不寿,而中道之弃兮。” 燕韶南小时候曾经听过老师弹奏这一曲《泣颜回》,那真是韵永音悲,闻者掩面,小小孩童经常莫名其妙便泪流满面,但直到今日,她才知晓,当日那些感受都还差得远,老师现在所弹方是真正锥心之痛,痛到叫人不能呼吸。 随着方喆指下哀伤的曲调响起,院子里的哭泣声越来越大。 不知不觉,燕韶南的两眼蓄满晶莹泪水,泪珠儿跟着滴落,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胸口也不再堵得生疼,渐渐缓过这口气来,脑筋也能运转了。 “快些离开这里,通知黄家人也避下风头。崔少康,你去安排大伙马上撤离,落脚的地方不光要隐秘,还要留有退路。” “需得赶紧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给东方师伯医治……”这点对燕韶南一行人很难做到,只能依靠明琴宗之前的关系。 奚卜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燕韶南满含歉疚的目光刚望过去,奚卜儿便冲着她不冷不热地道:“我带着老师去找人救治,你们自己当心,明琴宗人少,再也经不起这等劫难。” 说罢他小心翼翼将老师抱起来,找了黄家人套车,冲方喆和胡冰泉颔首示意:“方师叔,师兄,我先和老师离开几日,等师伯下葬的时候别忘通知我回来。”说完偏过脸去,在袖子上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大步往外走去。 胡冰泉眼睛肿得厉害,神情有些萎靡不振,呆呆望着奚卜儿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燕韶南知他疲惫,但这时候一是急需用人,再也是不能让他歇下来胡思乱想,道:“胡师兄,掌宗师伯的身后事需得你带着大伙操办。” 胡冰泉眼泪又下来了:“自当如此。” 燕韶南走到老师面前蹲下来,若不是当着四周这么多人,她真想伏到老师怀里去,任性地大哭一场,问问老师,自己是不是错了,若不是自己反复游说掌宗师伯,师门不会卷入这场阴谋,那么好的掌宗师伯也不会就此与大伙阴阳永隔。 难怪奚师兄有意见,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可是她不能太过放任自己的情绪,这么多人,包括新来的那位宋大都在等她拿主意。 “老师,学生想请您和宋先生帮忙找找军方的朋友,打听下翁将军那边可有变故。” 方喆抬手帮她擦了擦泪,叹息一声:“好。韶南,掌宗师兄做此决定,并非是因为你,你不要有什么心结。” 燕韶南点了点头,郑重承诺:“老师,我一定会找出凶手,给王师伯报仇。” 那边厢,徐赢已经趁着这工夫和宋大相认了。 “咦,徐统领,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吉安?” “罢了,原以为树倒猢狲散,没想到短短一天之间,先是见到了艾行春,跟着又见到了你,我想隐姓埋名也难。” “艾行春?那贱人在何处?” “叫她逃了。你们来得太晚了。” 此刻方喆招呼宋吉安,他赶紧过去,将老人家扶了起来:“我军中到是认识不少人,但绝没有方老您的名号好使。” 燕韶南安排得差不多了,此刻终于有时间听徐赢几个详细讲讲事发经过,她将徐赢叫至一旁:“你擒住富珍的幕僚,这事做得好,咱们一起去审问,听听他怎么说。” 姓郑的幕僚是个重要角色,不说别的,光是将胡冰泉单独引去书房,就足以说明此人在这场阴谋中戏份不少。 第329页 审问犯人原本是燕韶南的强项,但她此际心里乱糟糟的,来到俘虏跟前,同徐赢道:“你来问吧,我听听。” 徐赢一听这话,连忙叫人拿了纸笔过来记录。 “姓郑的,富参将待你不薄,老实招供吧,你受了何人指使暗害于他?就算你不说,有明琴宗的几位在,你也瞒不了多久,再说这一路我也看出来了,你不是个能为别人舍命的人,我督捕司的手段你也知道,不可能撑得下来,何必叫皮肉受苦。” 那郑先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路上早做好了权衡,痛哭流泣道:“饶命,小人也是遭人胁迫,被逼无奈。富大人这个时候要起兵帮助梁王,无异于谋反,小人的老母和妻儿都在京城,不像他,一早就送回原籍老家,朝廷鞭长莫及。” 徐赢觉着奇怪:“你一个幕僚,连官职都没有,谁会揪着你不放,实在不行你还可以辞了差事。” 郑先生委屈极了:“谁说不是,可几天前迟彪带着人找上我,说若是不听他们的,就定我谋反的大罪,要株连九族。” “对方是什么人?” “肃王府的,为首的是王府长史,姓杨,我看过他的印鉴。他说肃王千岁已经来了密州,带来了剥夺朱英泽王位的圣旨,监军简康奉命协助他抓捕朱英泽回京受审,还要安抚军心,确保密州不乱。” 肃王朱栎珍,长史杨正聪,怪不得,竟是这些个老对手。 燕韶南问徐赢:“你同刺客打了照面?可是京里逃掉的疤狼和连笑佛?” 徐赢连忙回答:“不敢确定,看身形有些像。大小姐,既然那艾行春也露面了,且冲着您的老师下手,您推断的差不多应该就是事实了。” 郑先生又交待道:“姓杨的长史和迟彪商量,把参将身边另外几个碍事的幕僚全都想办法支开了,确保参将身边管事的就剩我和迟彪,我负责将人一个一个领去书房。明琴宗在外州或许名声不显,但本地谁不知道他们的神仙手段,那杨长史看出我有些害怕,叫我只管放手去做,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他说‘别担心,到时富珍自会配合’。” 姓郑的想不通,但是不敢问,事实证明,富珍确实很“配合”,非但一见面就把明琴宗三人让去了客厅,还将王桐锦单独叫去了书房,给了刺客可趁之机。 这点别说是徐赢,就连燕韶南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粗略审过了姓郑的,崔少康来催他们撤离。 安全的地方一时不大好找,又要办王桐锦的丧事,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众人离开黄家未走出多远,突听后面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燕韶南警惕回头,就见一骑奔近,马上乘客年纪不大,正是之前跟随奚卜儿离去的下人。 他急匆匆赶来,气还没喘匀:“奚公子叫小人来提醒诸位,他适才预感了一下翁承载翁大人那边的情形,翁大人已经被下了兵权,遭人软禁起来,随时有杀身之祸。至于其他的将领,更是纷纷投靠了简康,正急于立功献媚,奚公子说形势如此,不要再做以卵击石的傻事。” 第196章 内忧外困 等替奚卜儿送信的人走了,宋吉安不由地感慨:“一早就听说明琴宗收人极严,所以不像别的宗门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个个都能独当一面,而且心特别齐,亲如一家。奚公子急匆匆去给老师找大夫,还不忘派人回来叮嘱,可见是真的放心不下。” 他这句感慨是发自肺腑,实在是因为想起了刑部督捕司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还以为会引起徐赢的共鸣,哪知徐赢只是瞥了燕韶南一眼,没有吱声。 宋吉安来得晚不晓得内情,徐赢却清楚知道大小姐的这位二师兄和大家意见不合,以前有师长们压着还好,接下来一个不好怕是会分道扬镳。 到是燕韶南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咱们也别辜负了他一番心意,老师,宋先生,看来翁老将军和他那一派的将领多半是指望不上,你们找人打听的时候千万小心,能不露面最好。” 奚卜儿在这些事情上的预感想必是极灵的,燕韶南方才心绪有些乱,这会儿仔细想想,富珍被人毫无顾忌地杀了,翁承载做为他的姐夫和靠山,哪能浑然无事? 崔少康在附近找了个暂时落脚的地方,诸人安顿下来,各方传回来的消息果然不容乐观。 传闻朱栎珍的王驾已经到了密州重镇沂德,接管了军政大权,下令叫全州总兵以下将领前去述职听令。 而离众人最近的翁承载称病不见人影,军权全部落入姜同光的族侄姜良栋之手,姓姜的接掌大权第一件事便是借富珍之死下令搜捕明琴宗诸人。 燕韶南撤离得及时,没被恶犬咬着,方喆带着宋吉安出去了一趟,把同明琴宗关系密切的李县令一家接了出来,李县令混俸禄等致仕的宏愿算是破灭了。 “老富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给刺客制造行刺的机会?”李县令直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这才时隔几天,当日黄家席上把酒相欢的三人怎么就剩下了他一个。 富珍到底怎么回事,燕韶南结合着那幕僚郑先生的供词,加上胡冰泉、徐赢等人的叙述,已经有了个初步的猜测。 “那日富珍就没准备带我两位师伯去见翁将军。” “咦?他一见我们,就跟我老师说:‘你们来得正好。’可见是等得急了。”胡冰泉不解道。 第330页 “急确实很急,可未必是急着出门,我看正相反,他是心里有事,急着跟掌宗师伯说。所以他把你们让到了客厅,又把掌宗师伯单独叫了出来。徐赢说,当时富珍的脸色十分难看,可见他要和师伯说的不是什么好事。” 胡冰泉回想当时的情形:“徐兄观察得仔细,很有可能。可惜不知道他和我老师说了些什么。” 直到现在,他对老师遇害时未能完全施展杀手锏依旧是耿耿于怀,两条蛇毒性弱的青蛇死了,毒性强的白蛇根本未曾发动,这说明刺客出手太突然了,要么他们对老师知根知底,要么便是老师当时不知被什么吸引了注意。 而前者根本是不可想象,那什么连笑佛、疤狼,甚至肃王、杨正聪这些人老师从未打过交道,别说见面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燕韶南道:“富珍想说什么猜也猜得到。” “啊?” “富参将信任掌宗师伯,他避开了东方师伯和大师兄你,又带着兴师问罪的意思,这说明他要说的事情和明琴宗有关。你们头天还在一起谈事,一定是分开的这段时间富珍接到了对他不利的消息,他怀疑是你或者是东方师伯造成的。” 胡冰泉听得昏头涨脑,在众人的注视下不得不开口辩解:“这怎么可能,富珍一定是听信了贼人挑拨。” “也有可能,但富参将是咱们明琴宗的老朋友了,彼此可以性命相托,能叫他起疑必是板上钉钉的事,其实这已经很明显了,我猜他收到消息说:有人知道了他和你们正在谋划的事情。富参将刚松了口打算劝说翁将军救援梁王,八字还没有一撇,倘若走露风声,他没说,就只能是咱们这边出了问题。” 说到这里,燕韶南顿了顿,吩咐徐赢:“你再去审一下那姓郑的,那天你们上门之前,富珍可有收到密信,或是秘密见了什么人。” 心里有鬼的人总是观察得格外用心,不多时徐赢回报:“大小姐真料事如神,那天天还未亮,富珍收到了翁承载派人送来的密信,他看后便烧掉了。” 看来翁承载被软禁之前曾有察觉,好歹还送了封信出来。 方喆忍不住道:“韶南,你这猜测过于武断,可能是富珍遇上别的事,想和你师伯单独谈谈,也可能是他受了贼人误导。没有真凭实据,贸然怀疑自家人可不对。” 明琴宗已然遭受了重创,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宗门祥和友爱的氛围就会被打破,带来的说不定是灭顶之灾。 方喆现在十分后悔自己回程耽误了,不然的话,大师兄不会因为偏爱韶南这刚进门的师侄,做出与宗门禁令相悖的决定,最不济有他在场盯着,贼人也没那么轻易得手。 燕韶南恭声称“是”,结束了这番讨论。 不过私心里,她依旧觉着自己推测的可能性极大,所以当天晚些时候,她避开其他的人,单独去见老师。 “老师,宗门倘若真有内鬼,我们能做的便是趁早将其拔除,不教掌宗师伯的不幸重演。” 师徒两人多年未见,其实是有些生疏的,燕韶南察言观色,见老师露出不豫之意,连忙道:“学生这么想还有一个理由,胡师兄说掌宗师伯有一青一白两条蛇护身,不到情况危极他不会动用,算是最后的防身手段,知道这事的仅限几个亲近之人,连学生也不知道,师伯遇害的时候,青蛇被斩,白蛇没有攻击,刺客很可能早有防备。” 方喆打量她两眼,疲惫地叹了口气:“韶南,老师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怀疑奚卜儿吧。” 燕韶南想要说话,被他挥手打断:“你奚师兄进门也有七八年了,从默默无闻到崭露头角,我因为和你东方师伯打的那个赌,平时有留意观察他,说实话,别看他年纪不大,很多时候比他老师要靠得住,明琴宗除了他都不擅经营,这些年咱们救危济困花的银子不计其数,到有大半是他辛苦赚来的,这样的人,你说他会出卖宗门,谋害师伯、老师,为师实难相信。对了,要说他贪图权势,这几年想要招揽他的人太多了,据我所知,不光是庆云的严永昌、老将翁承载,就连梁王朱英泽都找过他,甚至简康也替皇帝许以高官厚禄,都被他婉拒了,你说他图的什么?” 燕韶南将老师的话在心里默默念叨一遍,点点头:“老师,是我的不对,我会和奚师兄好好相处,有机会向他道歉。” 不提接下来几日众人之煎熬,转眼王桐锦“头七”到了。 过了头七就要下葬,丧事是胡冰泉操办的,受条件所限,一切从简。 外头喊打喊杀地在抓捕众人,也没请什么宾客,王桐锦执掌明琴宗多年,造福整个密州活人无数,只有李县令这等可靠的朋友大约二十来人到场送他最后一程,着实令人唏嘘。 这等场合,东方佺和奚卜儿也到了。 奚卜儿找了信得过的医师救治,保住了老师的命,东方佺躺在马车上回来参加师兄葬礼,整个人透着衰败,看上去垂垂老朽。 祭奠过后,夜里只留下明琴宗的几人守灵。 东方佺精神不济,硬撑着将方喆单独叫到一旁:“师弟,宗门不能一日无主,外头风浪越大,咱们越要赶紧决定掌舵之人。” 方喆没料到他会提这个,再想想又是情理之中,问道:“不知师兄属意何人?” 第331页 “还是早早把担子交给年轻人吧,咱俩还能在旁护送一程。唉,我这身体不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以后要偏劳你了。” “师叔那里……” “老师叔不问世事久矣,这次师兄出事,我传信给他,他也只回信说旧伤复发无法远行,叫人把他的琴送了来,让交给新任的宗主。来人说,老师叔也怕是没有多长时间了。” “唉。”方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们想找个传人太难了,宗门人丁稀少,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师弟,我是想提卜儿,到不是偏心自己的学生,实在是被这一次闹得怕了,明琴宗一共就剩下六个活人,我又废了,等老师叔再一走,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宗门就此断绝,你我有何面目去见祖师爷。交给卜儿,好歹能趋吉避凶。” 方喆有些犹豫:“如此一来,有些对不住冰泉……” “你若是同意,我来和他说。我看冰泉此刻的心思都在报仇上。” 燕韶南陪着胡冰泉、奚卜儿给大师伯守灵,对东方佺和老师正在商议的事情略有所觉。毕竟统共只有这么大的地方,她耳音又极好。 不过她虽为明琴宗的一员,毕竟加入的时间太短,上面又有老师压着,在谁做掌宗这件事上不大有发言权。 眼见着胡冰泉被单独叫去,又很快回来,面色如常,全无争取之意,燕韶南不禁暗自苦恼。 奚师兄若是做了宗主,再说要退避的话,别说是她了,就是老师都不好明着反对。 这可真是内忧外困,举步维艰,燕韶南长这么大,还从未面对过如此棘手的局面。 第197章 羽中君的教导 燕韶南心事重重跟随出殡的队伍在附近找了个风水尚佳的地方埋葬了王桐锦。 青蛇陪葬,那条最终咬跑了刺客的白蛇跟了胡冷泉。 胡冰泉跪坐在老师的新坟前弹了一曲,引了好多蝴蝶环绕周围,上下翻飞。 只是此时已是深秋,蝴蝶也多呈黄黑色,看上去和随风飘落的枯叶相仿,更添几分凄清萧条,引得胡冰泉一曲弹罢,悲从中来,伏在坟前失声痛哭。 燕韶南想起掌宗师伯的音容笑貌,也不禁陪着流了好多泪,回来的时候眼睛还是肿的。 故去的人归于泥土,活着的人还要为真相努力,燕韶南强打精神,思索下一步应该从何处着手。 说实在话,就现在的局面,整个密州势力交织混杂,宛如一团乱麻,想从中抽丝理顺,谈何容易。 但再难也不能等了,她带着这二百来人就好像掉进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若不能快刀斩破,怕是会越挣扎束缚得越紧。 回到落脚点,她看上去仿佛霜打的茄子,可忙前忙后的崔少康却透着脚步轻快,等边上没了旁人,燕韶南终于发现异常,强打精神问道:“少康,可是有什么好事?说出来给我提提神。” “有啊。”崔少康悄悄凑上前,小声耳语,“国公爷来了。” “啊?你说什么?”燕韶南以为自己听错了。 崔少康眨了眨眼,刚办完王桐锦的丧事,他不好露出笑模样,但眼神中难掩喜色:“国公爷他来了密州。” 燕韶南听清楚之后第一反应是长长吁了口气,由衷感叹道:“太好了。” 羽中君来了,她顿觉肩上的重担轻了一半。 之前她会觉着这么难,难到叫人彷徨无措,并不完全因为师伯和富珍被人杀害,更主要还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密州的乱局。 朱英泽危在旦夕,翁承载被夺权□□,奸王朱栎珍狐假虎威,杨正聪一伙混水摸鱼,还有相神教蠢蠢欲动,千头万绪,好像哪里都急需她做点什么,又哪里都改变不了结果。 这下好了,军政上的争斗就交给崔绎,她专心为师伯和富参将报仇,毕竟破案才是她擅长的嘛。 “他在哪里?” “等您的师伯师兄们走了,就能见着了。” 显然,崔绎并不想借机认识一下明琴宗的诸人。 燕韶南不以为忤,以明琴宗现在的状况,她也觉着这么着挺好。 奚卜儿接掌明琴宗已基本成了定局,只等另外找个黄道吉日举行仪式,守灵、出殡一番折腾下来也都挺累了,众人散开来各忙各的,奚卜儿带着老师乘车离开,去大夫那里继续养伤。 燕韶南回了自己房间,未到门口,便觉心跳一阵快似一阵。 他还好么,这段时间有没有受伤?西明州局势如何,可有招揽到文青枫?什么时候他才能和父亲会合,密州这么凶险,他此次带了多少人手? 一时间思绪纷杂,燕韶南头一回发现,自己竟能如此操心。 门口没有新添侍卫,燕韶南不禁有些失望:难道没在?跟着就听到了极轻微的呼吸声。 她加快脚步,像投林的乳燕般冲进屋去。 崔绎背对着门口而立,紧握的手掌显示他其实也很紧张,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两只眼睛熠熠生辉,低声笑道:“怎样,有没有很意外?” 燕韶南冲到他跟前才堪堪止步:“羽中君,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崔绎明明很欢喜,偏“啧”了一声,摇头道:“发现没有我来决断,自己寸步难行了吧。” 显然崔少康等人已经把她此时面临的窘境原原本本向崔绎汇报过了。 燕韶南轻哼一声,不服气道:“你也未必有办法。先说说,怎么突然来密州了,带了多少兵卒?” 第332页 崔绎笑道:“跟你差不多,带了两百余人吧。” “啊?”燕韶南不禁有些傻眼。 “傻姑娘,我又不是打进来的,带的人多了反而不便。” 他语带调笑,“傻姑娘”三个字透着亲昵,又有几分自居年长的意味,但看外表,他们两个年纪其实相差无几,所以听上去颇为怪异。 燕韶南从小聪明伶俐,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傻姑娘,闻言呆了一呆,随即担心压过了异样,急道:“这怎么行,要不你还是快些离开吧,蒋老爷子跟来了没?” 崔绎极为自信:“蒋双崖、松文山都没来,西明州原本的四家势力我收编了其二,留下他们两个盯着点,免得出乱子。放心吧,这一次跟我来的这两百余人可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除了周浩初之外,个个都是好手。” 燕韶南有些茫然:“怎么周世叔也来了么?” 崔绎说西明州四家得其二,燕韶南就知道他这段时间发展颇为顺利,看来松文山的师侄已经率众投效,而想当大地主的文青枫也做出了抉择。 也不知最终起作用的是威胁还是利诱。 人家都听话地托付身家跟他造反了,他还不放心,留下蒋老爷子盯着。燕韶南不由地暗自腹诽。 崔绎见提到周浩初了,燕韶南依旧没有露出感兴趣的模样,两人明明分开没有多久,竟有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之感,显然在密州的这段时间她过得不怎么样,有意逗她:“是啊,你周世叔总是自比子房孔明,要给他施展才能的机会。” 燕韶南点了点头,神情恹恹的,连他怎么收服了文青枫也不想追问。 “梁王处境不妙……” 崔绎是真得心疼了,伸手拉住她手臂,向怀里一拉,伸胳膊将她整个人环住。 “南南,这些事情我来操心,你歇一歇。” 燕韶南感觉他低下头来,下巴抵住自己肩膀,气息喷在耳际,不由地身体先是一僵,跟着软了下来。 羽中君环着她,宛若是她的盔甲,他与她就像之前在安兴,在冯家堡,在苍松书院,在贼人的大船上一样,可以打开心防,共同面对一切困难和不开心。 “羽中君,我大师伯遇害了,呜呜,我求他帮忙,就算能抓到凶手,为他报仇,他老人家也不能死而复生……” 她越说越难过,由抽泣到哽咽,哭得不住打嗝,停都停不住。直到这会儿,她才将积攒多日的愧疚自责全都发泄出来。 崔绎扳过她的身体,改由正面抱着她,像哄小孩子一样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怎么不能,我不是死而复生?” 燕韶南呆了一呆:“你当日只是出海,又没有死。” 崔绎听她连自己那无关紧要的另一世也要维护,心里像有梨汁儿化开,又酸又甜,见她莹白的脸蛋上还挂着两滴泪,伸大拇指抹掉了,指腹的触感细腻又有弹性,令他忍不住多抹了几下,柔声道:“好了,别难过了,一世有一世的因果,我想想,前世你没有来密州,应当是没有正式拜入明琴宗,朱英泽死后,密州再度落入胡人之手,你师伯他们几个若是活着,定会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我没有听说,多半也是早早就被奸人所害。” 这话其实是哄燕韶南的,前生朱英泽被满门抄斩,密州的朝廷军队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变得不堪一击,可民间的抵抗却风生水起,愈演愈烈,出现了好多神乎其神的奇人传说。 崔绎这么说是为了让燕韶南觉着好受些,与此同时,他心里一念攸地闪过:“奇怪,我前世怎么会未听说过奚卜儿之名?” 就像如今,燕韶南那位二师兄因为预测了地动,未卜先知的名声已然悄悄在达官显贵中流传。 “南南,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只要我们努力,一定会往好的方面发展。” “嗯。”燕韶南重重点了下头,她就是喜欢羽中君这点,“奚师兄说,命运不能改变,我不相信,事在人为。” “不错。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知道,应该是奸王朱栎珍主使,杨正聪执行的。” 崔绎闻言眯了眯眼:“老对头了,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只是有些细节我还想不清楚。”她把怀疑有人故意透露消息的事说了,“我起初觉着奚师兄有嫌疑,但被老师给骂了。现在奚师兄要接掌宗门了,明琴宗,唉,不知会被他带往何方。” “那就暂且绕开他,还有你老师和大师兄,在完全信任之前,先不要惊动他们。” 燕韶南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声这话,就知道崔绎有了行动的打算,顿时来了精神:“要动手了么,从哪里开始?梁王听说一直在苦苦支持,咱们只有四百人,填进战场去于事无补白白牺牲,你是想要救出被软禁的翁老将军么?” 崔绎摇了摇头,松开怀抱,依旧握着她的一只纤纤素手,坐下来和燕韶南说正事:“翁承载是该尽量去营救,不过早一天晚一天没有什么关系,影响不了大局。” “那什么是多一天也不能等的?” 崔绎教她:“你看乱局之中势力虽众,不过是两种:盟友或是敌人。旁的也到罢了,有一股势力必须立即除去,那就是叛主之徒,他多活一日,便会令人心浮动,说不定会多出效仿之辈,死得越惨,越能震慑其他人,杀严永昌,才是当务之急,多一天也不能等!” 第333页 第198章 寸步不让 庆云城。 一场秋雨下足两天两夜,到清晨时终于停了。 满地泥泞裹着数不清的枯黄树叶,被来去匆匆的兵士以草鞋践踏,将之前那场背叛留下的痕迹反复覆盖,再难见端倪。 远处的马嘶夹杂着几声喝骂,当兵的闷头做事,大气也不敢出,中层军官们的心情就像这天气一样,被阴云所笼罩。 这座为了中转军需粮饷而特意扩建的城池平民百姓不过万,外来商贾只有几百人,这几日大家如无必要都老老实实呆在家中,大街上颇显冷清。 梁王妃被单独囚禁在城主府后园一间绣房内,房里只有一张睡榻、半套屏风,屏风后面放了个给她方便用的马桶。 没有灯,到了晚上便是一团漆黑,饭食也很难下咽,她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遭过这么大的罪。 这些都还在其次,更叫她觉着难挨的是心中的煎熬。 兵变以来,严永昌先是陪着监军简康来劝她与梁王义绝,被她骂走之后又单独来过一次,之后大约自觉理亏,不再露面,有事便打发总兵齐洪跑腿儿,齐洪原是简康的狗腿子,简康率兵追杀她丈夫朱英泽去了,把齐洪留在庆云,不知是不是也有监视严永昌之意。 外边看守都是齐洪的人,她这些日子污言秽语听了不少,气得狠了顾不得身份涵养,厉声喝骂回去:“一帮狗仗人势的畜生,本王妃乃是洪平侯嫡女,祖父平叛有功,你们竟敢如此羞辱宗室贵女忠良之后,不怕拔舌斩首,抄家灭族么?” 话虽如此说,她自己却清楚,娘家护不了她多久了,她不肯与丈夫恩断义绝,父亲必会同她断绝父女关系。 梁王妃怅然望着高处窗户透进的一丝阳光,齐洪已经提前通知她,今天中午要以剐刑处死梁王的亲信陈曦化,会在法场给她留个好位置,到时候带她去观刑。 朱英泽手下像诸大衍、费冰这些大将名气虽大,却一直在前线,她并不熟悉,最熟悉的就数陈曦化和邢力学。 好好的王公贵族之家,却如沙聚之塔,说倾颓,“哗啦”一声便散了一地。 绣房外传来了脚步声,几人到了门口,为首的打开门,声音阴沉:“一刻钟。” 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知,知道了。” 朱孝慈!梁王妃蓦地抬起头来。 一个窈窕的身影进来,返身将门关严了,怯怯望过来,欲言又止,却不是朱孝慈是谁。 梁王妃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见她穿了件颜色俗艳的窄裙,腰臀处绷得紧紧的,简直同以往那些想要争宠的姬妾之流没什么两样,不由地一股郁气涌到胸口:“你来做什么?” 大约她的声音过于严厉,朱孝慈瑟缩了一下,停了停才靠近过来:“嫂子,你,你还好吧?” 梁王妃不答,冷笑了一声。 朱孝慈怔怔落下泪来:“嫂,嫂子,我对,对不起你和哥哥,不配活着,他,他们告诉我,从筠自缢了,秦家将,将她的尸骨烧,烧成了灰,他们还是容,容不下她。” “如果你是来劝我的就省省吧,王爷没有你这不争气的妹妹。” 朱孝慈掩面而泣:“自从被,被掠了去,我这辈子就完了,我不想,变成她那个样子。” 梁王妃嫁入王府时,朱孝慈还小,受丈夫的影响,她对这小姑子十分偏爱,简直拿她当半个女儿待,见她哭得不能自已,不由地心软,叹了口气,道:“男人在外头要如何不跟家里商量,可苦果却要女人们来吞下,从京里逃出来那会儿我丢下了那么多人,现在报应来了。” 朱孝慈蹲下身,将面颊贴在她大腿上,喃喃低语:“嫂子,不如就,就先服个软,我帮你,给侯爷送信,你和哥,哥哥当初是宫中赐婚,怪,怪不得你。” 梁王妃神情木然出了一会儿神,道:“是啊,宫中赐婚,所以你哥哥同我这些年就像是搭伙过日子,他把中馈交给我,我不妨碍他找了一院子的莺莺燕燕。” 朱孝慈听这话似是有门,不由地抬起头来。 梁王妃握住了她的手:“可是我得为绍儿打算。作为母亲,我希望他平平安安的,日后在他父亲跟前直得起腰,不会因为旁人提到我而觉着难堪。” 梁王世子朱元绍是梁王妃亲生,今年刚满十四岁,跟在父亲帐前,费冰未受伤时主要由他来教授朱元绍文才武艺。 朱孝慈感受到她手上传来的力度,不由地放声大哭。 自从半路上被崔绎的人戳穿真相,梁王妃便再没有这么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过话。 这是原谅她了么? 梁王妃手上用力,将她拉了起来:“孝慈你坐,快到一刻钟了,不说那些无用的话,嫂子帮你整理一下头发。” 她将朱孝慈那满头金饰摘下,丢在床榻上,手指穿过青丝,重新帮她结了个未出阁少女的发辫,道:“之前匆匆一聚,我和你哥哥都很自责,是我们将你养得太软弱了,你哥哥说,宁可你和秦从筠的遭遇换过来,大不了养你一辈子。” “嫂子……” “孝慈,这乱世之中,身为女子太难了,那些豺狼虎豹见你好欺,就会一点点蚕食掉你的勇气、尊严,将你变成你最痛恨的那种人。嫂子害怕自己将来会像你一样,变成他们的提线木偶,只能从一开始就寸步不让。” 第334页 朱孝慈惊觉梁王妃语气不对,连忙扭身回头,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就见梁王妃紧握着由自己头上取下的金钗,身体歪在一旁,两手都是鲜血,双目圆睁犹自望向她,眼眸中却已失去了光彩。 “嫂,嫂子,你别吓我,啊……”朱孝慈尖叫出声。 *************** 梁王妃的死虽然意外,却并没有令严永昌和齐洪打消公开处死陈曦化的计划。 少了一位重要的看客,齐洪担心回头在肃王和监军简康那里吃挂落儿,私下里忍不住埋怨严永昌太过纵容朱孝慈。 严永昌四十出头正当壮年,相貌堂堂,一点儿看不出头生反骨有卖主之相。 “齐兄,你要体谅我的难处,我根本不想见到她,都怪疤狼,说实在的,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把朱英泽的妹妹放在身边,这不等于是在玩火吗?” 齐洪哈哈一笑:“昔日高高在上的郡主,肯定是格外刺激,严老弟,别说你没想法,便宜那小子了。” 严永昌脸色微变。 齐洪摇了摇头,惋惜道:“那二位是杨长史的结义弟弟,肃王老早布下的棋子,可比咱们都近着一层呢,有便宜自然是他们占,出了事难保不拿旁人顶缸。” 严永昌正色道:“这次连笑佛不一定能活下来,咱们还是少惹他俩为妙。” 差不多十天前,疤狼带着身中剧毒的连笑佛入城求医,当时连笑佛已经面泛死灰,全仗内力撑着,就这还是被毒蛇咬中之后当机立断砍下了受伤的手臂。 两个人达成共识,看看天将正午,齐洪提醒严永昌:“一会儿杀陈曦化还是你去监斩吧,肃王千岁正在沂德等着你我前去拜见,别叫他老人家觉着你还对朱英泽留有余情。” 梁王妃自尽,这些事情更是要注意,严永昌无奈地站起身,穿甲戴盔,出门带上亲兵赶赴法场。 之前背叛朱英泽,他自己的亲兵也换了不少,新提拔的亲卫队长见四下没有外人,凑上前禀报:“大人,简监军又派人传了信,叫咱们挪些粮饷出来,说是急用。” 严永昌足下未停:“给他。” 简康明摆着不放心他,严永昌无奈地想。 “相神教今日又打发人来给齐总兵送礼。” “不是刚来过么,这次又是谁?” “还是常三谷的手下,看来他真搜刮了不少。” 严永昌也收过常三谷的礼,之前他瞧不上这些江湖骗子,齐洪不嫌弃将其收入麾下,所以这也没有什么好眼红的,严永昌没往心里去,随口吩咐:“不用难为他们,当不知道就行了。” 法场位于十字长街的街口,距离西城门不远,靠近苦力市场。 选在这里开刀杀人,还可以震慑那些游手好闲的流民宵小,可谓是一举两得。 最近杀得人多,将法场沙土都染成了黑褐色,弥漫着叫人恶心的腥气。 平心而论,严永昌不喜欢来这里监斩,这与战场上杀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面无表情进了监斩的棚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副官上前禀报:“大人,死囚已然押至,行刑的也都准备好了。” 严永昌点了下头,这都是做熟了的,知道接下来该验明犯人正身了,当即下令:“将人带上来吧。” 陈曦化被俘时没受太重的伤,之后也未被严刑拷打,至多受了点皮肉之苦,此时行动无碍,穿着宽大的囚衣被锁链锁着推到堂下,看守用棍棒在他膝弯里一顶,陈曦化便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严永昌见昔日同袍披枷戴锁跪在距自己数丈之外,发髻披散遮住了脸,衣裳上斑斑血迹,真是说不出的狼狈,暗叹一声:“成王败寇,你自己命数不好,跟错了人,就不要怪我。” 怕即将行刑之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牢头常常会提前上点手段,严永昌见怪不怪,正好也不想听陈曦化骂自己祖宗十八代,伸手去拿面前的令签,突然觉着有些不对,手停中途,道:“令他抬起头来。” 陈曦化身旁的看守应了声“是”,抓住他头发往后一扯,露出五官。 “你是何人?”严永昌脸色剧变,一股寒气涌上心头,腾地站起身。 第199章 叛徒的下场 “混账!这哪是陈曦化?一群废物,死囚被人调包了还不知道!” 严永昌脑袋嗡嗡作响,诸般念头挤成一团,下意识问那一句也根本没指望着假陈曦化能回答他,随即张嘴吼道:“来人,快些来人布防!立刻关闭城门,全城搜捕!” 可如此反应速度,也已经迟了! 呼哨声骤然响起,不知由哪里冒出来一些蒙面人,手持钢刀利剑,围住监斩棚痛下杀招,出手就是拼命的打法。 监斩棚附近大约有七八百兵丁站岗,听到主官下令,不等有所动作,便如割麦子一样纷纷仆倒。 鲜血喷溅,惨叫惊呼连连,短兵相接的瞬间严永昌手下官兵硬是堆上去近半的人命才勉强稳住,未被对方一举杀穿。 蒙面杀手们迅速靠拢,聚成了一字长蛇阵,这么一看人并不是很多,只有几十个,最前面的七八人身手极高,挡者披靡,组成阵首如箭头硬生生穿透了严永昌亲兵的死命防护,杀进监斩棚。 负责看守法场的副将这才如梦方醒,高呼:“放箭!快些放箭!” 第335页 再厉害的高手也怕万箭齐发,四下弓弦声齐响,乱糟糟箭雨飞至的同时,阵尾几人忽地散开,撑起盾牌比人高,显然他们对这套军中章法十分熟悉,提前做足了准备。 此时阵中一位蒙面客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取下一直背着的机弩,这机弩本是用做攻城的,死沉死沉,一般需得四五个壮汉同时用力才能拉得动,只见他双臂猛一较力,竟然将那机弩拉开了七八成满,如同钢矛一般的长弩离弦呼啸而去。 “呜!” 一声巨响,机弩射中十字街口另一侧的钟鼓楼。 严永昌当初建这钟鼓楼不为报时,是防备着胡人抢粮,用来示警传讯的。 这一弩下去动静可太大了,三层高的钟鼓楼直接坍塌,黄尘弥漫,稻草飘扬,石头瓦片飞起多高,加上本来周围积存的泥水,登时就迷了不少官兵的眼。 全城都为之惊动,这已经不是行刺了,如此嚣张,不亚于直接对着庆云城的上万官兵宣战。 严永昌拔剑在手,听着外边自己的亲兵纷纷呼喝“大人快走”、“拦不住了”之类,顾不得再在假陈曦化身上浪费时间,暗忖:“来者不善啊,难道是朱英泽临死反扑?” 这令他微感迷茫,梁王朱英泽此时的处境严永昌再清楚不过,费冰垂死,朱英泽自己如丧家之犬,连发妻亲妹都顾不上,哪还有余力劫法场营救陈曦化? 此念方生,几柄钢刀齐齐斩在监斩棚的木门上,前面的刺客直冲而入,带着锐风直扑严永昌。 严永昌这些年虽然不怎么亲自冲锋陷阵了,却一直习武不辍,自觉今天来劫法场的充其量和陈曦化身手差不多,他怎么都能抵挡几招。 等一交上手,他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来人不但力大刀猛,招式也快至无迹可寻,他根本反应不及,仓惶后退的工夫,后面三四个蒙面人一股脑挤进来,手起刀落,副官和两个看守便人头落地,只有亲兵队长还了一招,中途被刀剑齐齐架住,不及变化,被一剑扎了个透心凉。 眨眼间严永昌这边就剩下了他一个,身前身后都是敌人,在自己的地盘上竟成了敌众我寡的局面。 “你们是什么人?”严永昌大声而呼。 那些蒙面人并不与他废话,两刀一剑同时斩在他拿剑的右手上。 “当啷”一声,严永昌的护身宝剑坠地,剑柄上还遗留着半截手掌。 严永昌惨呼出声,对面一名黑衣人抬脚踹出,正中他小腹,踢得他当场倒飞出去,被身后一人抓住背心,就势提了起来。 直到这时,才有人开口骂道:“狗叛徒,忒便宜了。” 严永昌已被踢得背过气去,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 由发动袭击,到活捉严永昌,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真如疾风骤雨一般,得手之后这些人也并不多做停留,互相望望,出声道:“快些离开!”“走!” 等齐洪得到消息,匆匆披挂,召集兵丁赶到法场,只见房倒屋塌一地的狼藉。严永昌的手下死得横七竖八,劫法场的那伙人已经杀去了别的地方。 再一打听,好嘛,都快就近由西城门杀出城去了。 齐洪得报说严永昌落入对方手中生死不知,不由吓得一哆嗦,目眦欲裂:“一群废物,还不快去将人拦下!” 这要叫这伙狂徒就这么扬长而去,不用等肃王问罪,监军简康都能揭了他的皮。 不提齐洪这里暴跳如雷地调兵遣将,且说“将死之人”陈曦化,糊里糊涂在上囚车之前被调了包,又糊里糊涂被安置在法场外一间小破屋里等着。他套近乎,人家不搭理他,他想出份力,人家也不带他同去。 直到他们抓了严永昌要撤离了,才匆忙路过将他带上。 “各位,王爷的家人和不少手下还被关着,尤其是王妃,能不能……” 那些蒙面客丝毫不为所动,行动飞快,显然目标明确,其中一个带头的闷声道:“听说梁王妃自尽了,不知真假。其他人暂时顾不上,回头再说。” 陈曦化乍闻噩耗,半天说不出话来,浑浑噩噩被这支高手组成的队伍夹在当中,往西撤退。 一众蒙面人一边突围,一边商议。 “西城守门军官是严永昌任命的吧,不知道能不能拿狗叛徒逼他开城门。” “做梦呢,姓严的都这德行了,哪还有人管他死活。一耽搁咱们可就冲不出去了。” “一群粗人,做事之前也不先想好后路。” “没办法了,硬冲吧。” “冲!”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统一了意见,语气虽然透着无奈,却并不沮丧,显然对自己人的身手充满了信心。 西城守军头领得到急令,仓促召集起两千余人守着城门严阵以待。 那支劫法场的队伍离远冒了下头,一看这刀枪如林的架势便改了方向,避开弓箭的射程,直扑旁边箭楼。 密密麻麻的官兵涌过来,将箭楼包围。 陈曦化被人裹挟着几个飞跃上了箭楼,同行的高手冲在前面,硬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为首之人探头向城下望望,两指撮唇,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不等同伴都聚过去,飞身向着城外跃下,身体疾坠的同时单臂一扬,一根儿臂粗的绳索缠到箭楼的栏杆上。 军官声嘶力竭吼道:“快放箭!” 第336页 此时城头箭楼那附近就像下饺子一样,又跳下去了好些个,有人提前准备了绳索,也有的如壁虎般游墙而下,跳得迟的撑起盾牌,更有几个背弩的拉开了弩弦,下一刻长矛般的□□呼啸飞出,“夺”“夺”连声,钉进外侧城墙,由高至低排成了简陋的弩梯。 太快了,简直目不暇接,陈曦化只觉身侧有人推了一把,喝道:“走!”便随着他们跃离了城头。 身后箭簇如雨,有几支几乎是贴着头皮擦过。 下坠的同时,陈曦化听到身旁传来“哎呀”惊呼,跟着咒骂声响起,显然有同伴受伤了。 到这时候,他死志早消,求生的欲望变得前所未有强烈,伸手借长弩缓了缓下坠之势,拧身如一尾鱼般避开乱箭,感觉即将接触地面,团身猛地向前滚了出去。 庆云城的城墙差不多有两丈高,陈曦化尽展所学,自觉将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落地也差点摔没了半条命,咬牙站起身拔腿便跑。 一旦跑慢了,等到大队人马开城门杀出来,真有可能功亏一篑。 跑着跑着,他突然觉着身旁有几人慢了下来。 这几人都是背着机弩的,陈曦化其实有些不理解,这玩意儿死沉死沉,虽说也有些用处,但细算起来得不偿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弄进城去的,非带着干啥。 就听“呼”的一声,有人将什么东西丢了出去,与此同时,“夺”“夺”几声响。 一个声音气沉丹田:“尔等看好了,这便是叛徒的下场!” 陈曦化随着这声音扭头回望,不由得目光一凝。 就见一个人呈大字型被钉在了庆云城的城墙上,正是那严永昌。 ******** 数里之外,停了几辆马车。 燕韶南正陪着崔绎焦急地等待消息。 被派去庆云城的,全是崔绎这次来密州随行高手,挑了又挑,选了又选,不但有崔氏倾全族之力招揽的江湖侠士,还有向文青枫以及西明州豪强借来的班底,组织起这么一支队伍不容易,若有意外,那损失就太大了。 夕阳西沉,燕韶南抱紧了怀中瑶琴,掩饰心中不安。 此时旁边一辆马车帘子一掀,周浩初皱着眉头走出来,手里拿着笔,口中念念有词。 他倒转笔杆搔了搔头发,招手道:“韶南快来,祭奠你师伯的文章我写完了,可总觉着还缺点什么,想在密州流传开来,令闻者皆哭怕是做不到,毕竟我没见过他真人,只听人口诉,唉,国公爷给我出道难题,你再来给我详细说说。” 第200章 高见 天黑之前,派去庆云城袭杀严永昌的队伍全数返回。 去了五十六人,回来五十七个,多了一个陈曦化。虽然有七八个受了伤,当中两人伤得颇重,但好在性命无忧,找个好大夫,养它一年半载又是一条好汉。 燕韶南大大松了口气,她还有些适应不了这种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能晚些见到自己人折损都是好的,听为首的几人向崔绎禀报说当着几千追兵的面将叛徒严永昌钉在了城墙上,欢天喜地道:“大家辛苦了,折腾一天了快歇歇,我来帮忙做晚餐。” 崔绎是秘密前来密州的,为防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一行人从吃饭到住宿全都是自行想办法解决。 周浩初跟着吃了不少苦,闻言笑道:“大小姐是要帮着国公爷犒赏三军么,那敢情好,我想吃米粉肉,你父亲有回写信还炫耀过,说你去了邺州之后学做这道菜十分正宗。” 这会儿人多,他不好再直呼韶南闺名,而因为和崔四娘定了亲,之前的“贤侄女”叫着也似有些不妥,索性学旁人尊称一声“大小姐”,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算是给小公爷的面子。 燕韶南想密州虽地处北方,找些米来炒应该不难,莞尔道:“好,那就米粉肉。” 她回头安排同来的徐赢快带人去多弄些米和猪肉,刚浴血杀敌的好汉们一开始听着周大人点菜,还当是说笑,此时才知竟是来真的,唬了一跳,纷纷劝阻。 “大小姐,我们这些粗人哪敢劳动您,万一热油烫到您金贵的手,影响弹琴可怎么办?” “您若实在想下厨,等安稳了,再单独给国公爷和周大人做。” “就是,那个……君子远庖厨,大小姐不必为了我等做这些不风雅的事。” 这位燕姑娘可是能叫他们国公爷丢下西明州刚刚打开的局面,甘冒奇险潜来密州的人。 燕韶南感受到崔绎这些手下们的诚惶诚恐,愈发坚定了要和他们拉近关系的心情,微微一笑,没有纠正对方“君子远庖厨”其实是劝人有恻隐之心,道:“旁的我不敢说,这米粉肉可雅得很呢,连《楚辞》里都道‘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她心情一好,头脑也灵活起来,冲周浩初眨了下眼,悄声道:“周世叔你无需发愁,也不用为了做文章连头发都搔断了,等回去了我悄悄介绍我老师给你认识,你只要听他弹一段琴,保证能勾起真情实感,文思如泉涌。” 此时陈曦化大礼参见了崔绎。 “国公爷,是您来了!国公爷,救您出手,救救我家王爷!”堂堂汉子连死都不怕,此时却跪在崔绎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有人上前几步,附在崔绎耳旁,小声禀报了燕王妃的死讯。 崔绎皱了皱眉,望了眼不远处的燕韶南,吩咐道:“这个消息不知真假,先不要外传。” 第337页 那人凛然领命,退下去向同伴交待。 崔绎低头看向满身狼狈的陈曦化,道:“你从西明州离开的时候,我怎么跟你交待的?你家王爷落到这步田地,你们这些下属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陈曦化不敢犟嘴,垂头低声哀求:“是,陈某知罪,只要能救出王爷,陈某任杀任剐,国公爷,现在只有您能伸出援手,拉他一把。” 崔绎不为所动:“今天救你只是捎带,我命人当众杀死严永昌,已经等于拉了朱英泽一把。” “可是,”陈曦化犹有些不甘心,“王爷之如此落到这般境地,都是因为不愿与您刀兵相向……” 崔绎以超出他想象的冷淡接上他后半句:“这你就错了,他不反只有死路一条,我等了这么久,心中实在是失望。” “国公爷!”陈曦化哀声叫道。 “事到如今,你想离开或是留下,皆随你意,但有一点,我不希望现在就叫敌人知道我来了密州。” “是,我……留下。”陈曦化将眼前这些人视为救命稻草,自不会死心。 崔绎微哂,没有再理会他。 形势如此不利,他自不会因为几句哀求便改变原定计划。 众人找了个不见人烟的地方休整,徐赢几个效率很高,天黑不久,大伙就吃上了燕韶南亲手做的米粉肉,大快朵颐之余,一群糙汉凑在一起烤火吹牛。 燕韶南洗净了手,捻了块徐赢为讨好她特意准备的松子糕,放到口里又香又软,一直到心底都觉甜甜的,令她不由惬意地眯了眯眼。 周浩初这段时间饥一顿饱一顿,好不容易吃了顿好的,打着饱嗝满足地道:“韶南,我明白国公爷的意思,他是想用这篇祭文唤醒密州人的记忆,为王桐锦正名,令明琴宗刺杀富珍的谣言不攻自破。你那老师好相处不?确定同咱们是一条心吧?” 燕韶南怔忡了一下,回道:“老师自然足以信任。至于其他人,我便不敢确定了,周世叔,咱们不妨就按最坏的猜测来。” 陈曦化不知躲去了何处,崔绎独自坐在背光的黑暗中,显然一个人在想事情。 这种时候,连周浩初都不敢贸然打扰他。 燕韶南探头看看,去拿了一大把干艾草,凑在火上点燃,蹑手蹑脚送去了崔绎身旁。 “不怕蚊虫吃了你。” 崔绎用鼻音“嗯”了一声。 燕韶南确定他不曾睡着,凑到近前,柔声道:“没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 燕韶南见他还嘴硬,便带了几分揶揄:“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意,通家之好,到头来生出了一根刺。有人在默默回想当年,忍不住悲春伤秋。” 崔绎不由笑了,被燕韶南言中,他刚才确实在回忆前世梁王出事后各方的反应,以及密州那前后曾有哪些大事发生。 他自黑暗中伸过手来,燕韶南回了下头,瞥见周围无人注意,伸出素手同他相握。 “原来白天我同陈曦化说的那些你都听到了。” 燕韶南微觉得意,若连这个也注意不到,还谈什么明察秋毫。 “你……” 崔绎听见她欲言又止,好脾气地道:“你想问什么直接说就是了,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风格。”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直接问了。梁王虽然一直拖延着,直到迫不得已才表明态度,可毕竟是步了你的后尘,造反这么大的事,牵连到家人朋友方方面面,有所犹豫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准备借着这个机会,和他重叙兄弟情,联手对抗朝廷么?” “联手自然是要联的,接下来我俩要走的路,还是少谈些私人感情为好,毕竟我和他都不是孤身一人。” 燕韶南顿时明白了崔绎的言外之意:公事公办,来日推翻了朝廷,这天下谁有本事谁来坐。 两世为人,令崔绎的心变硬了不少。 好在就现在的局势来看,他和朱英泽乃是天然的盟友。 燕韶南压低了声音:“杀完了严永昌,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你猜猜看?” 燕韶南之前在先杀严永昌上被他教了个乖,她仔细想过,崔绎和自己手下总共只有四百余人,追上监军简康的大军,杀穿重围救出朱英泽显然不现实,己方的优势在于灵活多变,最好是用来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杀姜良栋、齐彪等人,救出被软禁的翁承载?” 翁承载一旦获救,极可能投向他们,那崔绎便多了一支人马,算是解了燃眉之急。除此之外,其它手段似乎都撼动不了敌众我寡的局面。 哪知崔绎听了却摇了摇头:“只怕那朱栎珍也是这么想的,他派杨正聪过来,又放出翁承载被软禁的消息,多半一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去钻。” 燕韶南承认他说的有理,想了想,又道:“那我们去救梁王的家人和部下,鼓舞士气,多少也能起些作用。” “用不着。”崔绎以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叹道,“南南,怎么办,我看你与人争斗的本事实在差得太远,教也教不会,往后还是专心破你的案吧。” 燕韶南面红耳赤,不服道:“那你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 崔绎凑在她脖颈深吸了口气,近乎于呢喃:“这么多敌人,排着杀也得杀一阵,只要叫敌人一直估计不到咱们的动向就可以了,接下来我准备再去庆云城杀一阵,取了那齐洪的狗命。南南你别忘了,严永昌人称‘铁算盘’,他在庆云城囤积的粮饷简康一时半会儿必定拉不完,断了他们的粮,也算帮朱英泽一把……” 第338页 杀回去……刚送走这帮瘟神,将严永昌从城墙上弄下来,转天又被收割一遍!这么一想燕韶南都忍不住有些同情齐洪了。 只是,总觉着哪里不对。 燕韶南回神,突然心中一凛,脱口问道:“羽中君,人质你不会不闻不问,不管他们的死活,是不是梁王妃她……” “知道了还问。” 燕韶南打了个寒颤,虽然她没见过几回梁王妃,但对方给她的印象是个有决断顾全大局的女子,没想到即便崔绎重来一次,依然成了牺牲品。 她不像崔绎看惯了生生死死,一时难以接受,道:“不成,谁知道详情,我要找来细问究竟。掌宗师伯他们的仇要报,梁王妃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第201章 负阳琴 晚饭后队伍休整,燕韶南趁机同陈曦化谈了一阵,连夜与崔绎告别,带着自己的人返回宗门临时落脚地。 与她同行的还有周浩初。 她打算将周世叔介绍给明琴宗诸人认识,至于其它,尤其是崔绎带着手下偷偷来密州这件事,暂时先隐瞒下来,反正羽中君藏得好好的,不曾露面,只要师兄奚卜儿不施展神通预见到,别人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老师,这是周浩初周世叔,我爹的同年,也是他的至交好友,周世叔有事来密州,正好遇上,他来吊唁一下掌宗师伯,还说要为师伯写一篇祭文。” 方喆连忙道谢:“周大人有心了,唉,师兄遭遇歹人毒手,令得我等方寸大乱,若有怠慢之处万勿见怪,韶南,去把你两位师兄也都叫来。” 燕韶南点头称是,顺便把需他弹琴的事小声说了。 对方一片好意,这么肯花心思,方喆自然满口答应,他之前路途中遭艾行春设计袭击,爱琴被毁,没办法只得换了一张普通的琴将就,这些天忙王桐锦的身后事,没空也没心情去淘换,但即便如此,用来给周浩初弹奏也足够了。 胡冰泉和奚卜儿这几天都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 奚卜儿在帮老师到处搜罗上等补品,什么人参鹿茸,看到好东西就买,花钱像流水一般,胡冰泉则早出晚归,问他去哪儿了也不说,燕韶南猜到他是想找到疤狼和连笑佛等人为老师报仇,也不说破,只吩咐崔少康暗中派人保护,免得再有同门伤亡。 二人这会儿到是都在。 奚卜儿将东方佺留在相熟的医馆,刚赶回来,进门没有多久,见到燕韶南明显松了口气:“师妹,今日白天你去了哪里?” 燕韶南看了他一眼:“我去接了周世叔,他刚来密州,人生地不熟。” 奚卜儿脸上闪过疑惑之色:“世叔?他何时给你传的信,在哪里接的,今天中午庆云城出事了你可听说?” “周世叔坐船来的,我在红水河畔白鸟渡接的人,离庆云城有些远,怎么,出了什么事?”谎话说起来虽然面不改色,但想想奚师兄的本事,燕韶南心里其实是有点虚的。 奚卜儿欲言又止:“算了,不过是明争暗斗打打杀杀,咱们已经决定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些事情不提也罢。师妹,最近外边乱得很,安全起见,这段时间你和胡师兄尽量不要出去。” 燕韶南打算阳奉阴违:“好。” 奚卜儿顿了顿:“他是从西明州过来的吧?就带了这么几个随从,也不怕半路遇上兵匪水贼。” 燕韶南担心露馅,不欲多说:“周世叔为人洒脱不羁,做事极重情义,你们肯定能一见如故,聊到一起去。” 即便是去过京城的胡冰泉,之前也并不认识周浩初。 燕韶南介绍他们认识,胡冰泉感激异常:“有周先生这等大才撰文,当可告慰我老师在天之灵。我都没想到,还好师妹千里迢迢将您请来。” 周浩初连忙道:“胡先生言重了,王宗主心系天下苍生,一直在为饱受战乱之苦的密州百姓多方奔走,他的功业不是那些宵小之徒能随意颠倒抹黑的。”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周浩初和明琴宗的几人聊了一阵,又听了方喆弹奏的《泣颜回》,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真正对明琴宗诸人的锥心之痛感同身受,遭人暗杀的王桐锦亲如自家长辈,不再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周浩初擦擦眼泪,突然间文思涌动,来了灵感,要了纸笔闭关写文去了。 他身负重任,崔绎可是单独交待过,这一篇既是王桐锦的祭文也是檄文,崔绎此行不方便带太多人手,眼下的密州敌众我寡,若能想办法将受过明琴宗恩惠的各色人等凝聚起来,可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现在看来,明琴宗这几位正主儿对此都似毫无野心,周浩初干脆也就连提都未提了。 外边厅堂里,方喆放下琴,看看跟前的三位小辈,叹了口气:“报仇固然重要,也不可疏于保全自身,我们这一代,老的老,走的走,往后宗门的延续就靠你们三个了。你们往后,唉,尽量少涉险境吧。” 三人应了,奚卜儿道:“师叔说的对,我老师也是这个意思。” 方喆想起前两天与东方佺说好了由奚卜儿接任宗主,正要有所交待,奚卜儿起身匆匆出去了一趟,不一会儿抱着张琴回来,那琴看上去保养得极好,外边套了个素雅的灰褐色琴囊。 “师叔,这是师叔祖派人送来的那张琴。” 方喆自然认得,师叔这张琴的珍贵之处不在音色,而是它有特殊的效果,可以极大缓解明琴宗的门人施展琴技之后的疲劳。他们师兄弟三人包括王桐锦年轻的时候都对之颇为眼热,要不然,他和东方佺打赌也不会拿它当赌注。 第339页 “卜儿,你是下任宗主,留着自用吧,好好待它。” 奚卜儿却淡淡一笑:“师叔,说实话我不是特别需要这宝贝,弹完琴多歇歇睡一觉就好了,不像师兄师妹,会与人冲突,师叔祖若是早些时候送来,给我老师拿着,他也不会大伤元气。这样吧,师兄,你谦让一下,别跟小师妹争了,这张琴就交给师妹用。” 胡冰泉并不在乎:“我早就说过不要它,你俩谁拿着都可以。” 燕韶南没想到奚师兄这般大方,顿时有些傻眼,下意识道:“不用不用,我的‘休光’乃是老师所赠。” “‘休光’也不错,正好师叔的琴毁了,先拿着‘休光’用,师妹也别推辞了,既然我是下任宗主,那大家都听我的。”奚卜儿不由分说把手中的琴放到了燕韶南跟前。 方喆也道:“既然两位师兄都让着你,你就收下吧,这琴名‘负阳’,你要善待它,保管好,等将来也传于门中晚辈。”他虽然赞同叫奚卜儿接任宗主,私心里却更疼爱多年未见的学生,奚卜儿能主动让琴,令他十分欣慰。 看来宗门下一代亦能像他们师兄弟一样,亲如家人,遇事齐心协力一起对外。 老师发话,燕韶南不好再拒绝,恭敬应道:“老师放心,多谢两位师兄,那韶南就先拿着了。” 奚卜儿含笑点头,胡冰泉则摆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我干嘛?” 燕韶南带着几分不舍将“休光”交还给老师,找了间静室熟悉新琴。 这天晚上,周浩初熬了个通宵,几易其稿,删掉最初那些为悲伤左右太过情绪化的句子,又换掉读起来显得有些晦涩的词汇,终于满意了。 这篇祭文当中既有引人入胜的奇人奇事,又寄托了他的真情实感,周浩初此前从未尝试过如此文风,有赖于方喆的琴声,他这算是超水平发挥了,周浩初从头再读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笃定这便是小公爷想要的。 崔绎向来做事目的性极强,为王桐锦死后正名是其次,真正要的是通过一篇哀祭佳作来凝聚人心,寻找帮手。文章非得雅俗共赏,既要打动得了那些高人异士,也要让寻常百姓能听得懂。 周浩初将祭文交给燕韶南,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打了招呼,回房去蒙头大睡。 燕韶南一连读了几遍,暗暗点头,红着眼睛吩咐崔少康赶紧找人抄录,她则拿着原稿去给老师师兄过目。 方喆正同两位师侄商量奚卜儿接任宗主的时间和仪式,到时要请哪些朋友来观礼,看过周浩初所写的祭文,三人都半晌无言。 停了好一阵,方喆才叹息道:“需得好好谢谢周大人。” 奚卜儿问道:“他人呢?此等大才,难怪进得去翰林院,我想同他聊聊,请教一二。”得知周浩初歇下了,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胡冰泉道:“拜托师妹叫人将这文章拿去给李县令、黄大通他们看看,等周大人醒了,我要亲自感谢他。” “我也有不少朋友能帮上忙。”奚卜儿揽下将祭文传出去的活儿,陪着燕韶南由厅堂出来。 “师妹,‘负阳’用着可还习惯吧?” 燕韶南换了新琴随身携带,听二师兄提及,纤细的手指在琴身上轻轻摸了摸,道:“这张琴弹起来的感觉和我以前用过的全然不同,虽然不怎么耗神了,却有一点有力使不上的感觉。怕是需要很长时间来适应。” “知道它为什么叫‘负阳’么?” “不是《道德经》里的万物负阴而抱阳?”燕韶南随口反问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理解的可能岔了。 奚卜儿笑了笑:“不是,宗门前辈为它起这个名字,其实是意指它的脾气慢腾腾绵软像龟,刘向《说苑》有言,背阴向阳,上隆象天,下平法地,转运应四时。说的就是灵龟,你慢慢体会吧。” “竟是如此,多谢二师兄指点。” “师妹,师叔说五日之后即是吉时,他和我老师商量,那天请朋友们观礼,正式由我接任明琴宗宗主,不知你对此有何想法?” 第202章 约你来见 燕韶南闻言抬头,看向奚卜儿。 她前日还跟崔绎说,奚卜儿接掌明琴宗几成定局,就等着挑个黄道吉日了,不想这黄道吉日近在眼前,老师和二师伯他们选定了五日之后。 王桐锦和富珍遇刺那案子当中的迷团没有解开,她心中疑虑未消,自然不希望奚卜儿这么快就当上宗主。 万一他真的有不妥之处,对明琴宗而言,便是灭顶之灾,可这些话却不能说出口。 她迟疑了一下,道:“师兄问我的意思,我到觉着可以等一等。” “哦?” 奚卜儿停下脚步,扭过头专注地望向燕韶南,似在揣测她到底怎么想的,他比燕韶南高出一个头,本来就生得浓眉深目,极具神采,此时目光如电,一时间竟令燕韶南感觉到了些许压迫之感。 “师兄觉着我周世叔那篇祭文写的如何?” “出自肺腑,感人至深。” “流传开来会怎样?” “凡是受过大师伯恩惠,得过咱们宗门好处的都会睹文思人,自发地纪念大师伯,当中有血性的那些会想方设法寻找真凶,为他报仇。” “可若是没人出面组织的话,他们非但成不了气候,还容易被人利用。奚师兄,你之前说咱们明琴宗不再参合国政军权之争,也不再管翁老将军的死活,可没说不给师伯报仇吧,不然的话,大师兄第一个就不会答应。你不如弹琴预知一下这些人的未来,看要不要竖起这面旗帜。” 第340页 奚卜儿没有当即拒绝:“好。我会试一下。” “师兄若是有此决心,何不将接掌宗门的仪式推后,叫黄大通他们放话出去?能来观礼的都是愿意帮忙的,等人到得差不多了,师兄再接掌宗主,同时带领大伙歃血为盟。” 奚卜儿想了想,说道:“若是他人情愿为我明琴宗赴汤蹈火,我等自不该漠然置之,师妹所言有道理,我会和老师以及方师叔他们商议。” 奚卜儿虽没有直接答应,燕韶南却看得出来,他已经给自己说动了。 这也正常,奚卜儿不管是一心为宗门考虑,还是真的包藏祸心,都不会把这么一大票追随者向外推。 燕韶南懂得要钓大鱼非下重饵的道理,虽然如此一来,会打乱之前崔绎的计划,但只要能查清楚师伯遇害的隐情,排除宗门其他人的嫌疑,再大的代价都值得。 燕韶南相信羽中君一定会支持她的决定。 唯一可虑的是奚卜儿弹起琴来能预见还未发生的事情,若他真有问题,做为对手,很难瞒天过海令他上当,即使是崔绎怕也斗不过他。 说不定他已经知道崔绎来了密州,只是不说而已。 想到此,燕韶南心中隐约有些不安,道:“奚师兄若是没有别的话同我说,我先去做事了。” 奚卜儿站定了点一点头:“去吧。” 周浩初一觉睡到午后,起来洗漱换了衣裳,准备用饭。 明琴宗的几人前来感谢,刚办完丧事,不适宜饮酒设宴,落座之后上了清茶。 方喆身为长辈当先开口:“这次的事,实在太感谢周大人了,这么大老远赶来,费心耗神,还冒着不小的风险。” “是啊,周大人与我等素昧平生,此次应小师妹所请,我等却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可以回报。”胡冰泉紧接着道。 周浩初连连摆手:“言重了,圣人教诲我等要见贤思齐,周某此番能有这样的机会,得与王宗主扯上关系,不光是我个人的荣耀,周家列祖列宗都跟着沾了光的。” 燕韶南闻言扭开头去,这么大的才子说话却一直不着调,若非气氛不合适,这张嘴的第一句话她听着就忍不住想笑。 奚卜儿关心地问:“周大人这是不做翰林,就此弃官了么?” 周浩初回答得很痛快:“皇帝昏庸,朝中奸臣当道,再呆下去周某害怕助纣为虐,便趁着崔公爷造反朝野乱成一团的工夫逃离了京城。这也是我辈文人的悲哀之处,百无一用是书生,若我有诸位的本事,一定保着崔公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彻底扫清世间污浊,早早结束动荡,令这天下重归太平。” 在座有耳朵的都听出他言下之意,虽与明琴宗当下的决策背道而驰,但人家远来是客,又刚欠了个大人情,是以都默默听着不吱声,只有燕韶南附和:“世叔快人快语,别说什么见贤思齐了,你同王师伯本就是同路人惺惺相惜。” 奚卜儿有意避开这个话题,道:“周大人从西明州远道过来,崔公爷怎的没派好手护送?” 这是他第二次问类似的问题,足见关心。 周浩初瞥了燕韶南一眼,道:“不瞒各位,西明州那边局势也很紧张,国公爷身边人手紧张,自顾尚且不暇。再说像周某这等闲人,除了舞文弄墨再无是处,谁吃饱了撑的会来打主意?” 众人不禁笑他自谦,燕韶南趁机问道:“二师兄,你为何关心这个,可是局势有变?” 奚卜儿笑着摇摇头:“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但这一天一夜外头已经传遍了,有一群来历不明的高手大闹庆云城,劫法场救了陈曦化不说,还当众杀死了背叛梁王的严永昌。现在明眼人都看出来,梁王危在旦夕,若真有暗藏的势力用来保命还来不及,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收拾严永昌,所以我就猜周大人这一趟除了应师妹所请帮咱们的大忙,还有旁的任务。看来是猜错了。” 燕韶南听这话心中一凛,索性不动声色道:“师兄既想知道,何不预感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他顿了顿,方才突然展颜,“试过一次,画面中尽是些生面孔,唯一一个陈曦化我同他又不熟,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杀严永昌于他们而言仅仅是个开始。算了,这些英雄好汉不想表露身份,我有那精力做什么不好,何必一定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叫燕韶南心里一沉,不知该做何反应。 还好胡冰泉及时换了话题,燕韶南陪着闲聊了一阵,找到机会起身由屋里出来。 她想独自呆一会儿,好好理顺一下思路,崔少康却悄悄过来,凑至近前,低声道:“大小姐,国公爷派了人来,说是想见您。” 咦?昨日分开的时候明明约好了两下暂不联系,以免引起奚卜儿的注意。怎么突然变卦了? 燕韶南既惊又疑,不放心地问:“人呢,出了什么事?” 崔少康忙道:“没事,大小姐别担心,国公爷好好的。” “那他怎么……” 来人是个熟面孔:“属下也不知,大约是有什么事想同您商量。” “他现在何处?” “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落脚,离此地不算太远,大约三十来里路。” 燕韶南心道三十里路还不算远?但想想此时身处险境,到处是敌人不说,还有个不摸底细的奚卜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离得远虽未必有用,但多少能叫人觉着踏实些,点了点头,吩咐崔少康:“咱们的人一半儿留下,叫徐赢带着,长起眼色,照应着点儿周大人,保护好我老师师兄,你去把徐赢叫来吧,我叮嘱他。” 第341页 安排好了这些,燕韶南顾不得宗门的人会怎么想,留了个口信说有事出门一趟,带着崔少康等人赶去和崔绎会合。 一开始说的时候她还不觉着,等出了门,她突然感觉到了急切,想赶紧见到崔绎,把她那些担心和不好的预感都说给对方听。 初来密州时,她尚有宗门有老师可以依靠,可现在却仿佛漂泊在黑暗的未知海域,危险四伏,又是那么的孤独,支撑她的唯有三十里外的那座灯塔,让她知道没有走错方向。 崔绎暂时栖身在一位乡坤的大宅里,接前得了信儿,换了身富家公子的打扮,带着手下人亲自出来接燕韶南。 这等待遇叫燕韶南颇为意外,要知道,崔绎向来难伺候,尤其羽中君回去之后,少年老成,威仪愈甚,别说身边的管事侍卫,就是崔氏族人都有些怕他,就算与自己有那一段隐秘的缘份,又表白了心迹,也没见他这么殷勤过呀。 崔绎站在街角一棵足有一人怀抱粗的梧桐树下,望着燕韶南的马车渐近,到了跟前停下来。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冷风吹过,树枝上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萧萧而下,飘落在他身前身后。 燕韶南单手抱琴,探身撩起车帘露出脸来,笑容明亮:“到底是什么急事,这么不小心,不怕被坏人瞧见么?” 她出来得匆忙,外边套了件连帽的黛青色斗篷,兜帽十分宽大,边沿耷拉着几乎挡住了她小半张脸,那斗篷与她乌黑的秀发、弯弯的柳眉随了色,愈发衬得脸蛋儿白皙,仿佛上好的暖玉,对光透出些许粉腻来。 崔绎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松开垂在身侧紧握的手掌,含笑回应:“也不必这么谨慎,天冷,进去说吧。” 昨日和燕韶南分开之后,他越想越不对劲儿。 燕韶南觉着他是为救梁王来的密州,崔绎自己却很清楚,经历过十年的乱世风雨,他与朱英泽交情虽依旧不错,心中对之却看淡了很多。 前世他为给对方雪冤正名,不惜造朝廷的反,今生他为梁王府顶了缸,朱英泽却举棋不定迟迟不表明态度,按说他应该气恼,最起码也会感觉失望,但是没有,自始至终崔绎理解朱英泽的选择并且冷静地计算得失。 他丢下西明州种种,带着二百来名手下跑来密州犯险完全是为了燕韶南,结果这丫头浑然不觉,自己回明琴宗去了,崔绎想了一晚上,他这么小心翼翼藏着到底图什么? 第203章 折桂 燕韶南跟着崔绎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 崔绎见她神情谨慎,隐约带着些不安,便道:“不必替我紧张,这宅子的主人是相神教的信徒,经常同江湖中人来往,地方官吏知道他底细,敬而远之,附近邻居也不大走动,我住进来,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注意。” 燕韶南并未完全放心,一路经过明岗暗哨,进了院子,随行的侍从都留在外面,她见身边只有崔绎一个人了,在照壁旁的桂花树下站定,抬眼看向对方。 “是不是杀齐洪需要我帮忙?我留了一半的人手在宗门那边,剩下的全都带过来了。”崔绎既然好端端的,那急着唤她前来也就这一件事了。 崔绎笑了笑,抬手将挡住她额头的帽兜取了下来,顺便在她刘海儿那里摸了一把,答非所问:“咦,换琴了。” 燕韶南点点头,把奚卜儿送她“负阳琴”的经过详细说了说,道:“这张琴是难得的宝物,只是我现在用着尚不习惯,掌握不好轻重火候,需要再练一段时间,等练成了应该会比之前厉害不少。” 没想到崔绎观察得如此仔细,身为外行,到是一下子就发现了不同。 “你这位师兄,到底是什么心思?” “我正要同你说这个。奚师兄原本要于五日后接掌明琴宗,我提议他晚些日子。” “他同意了?”一个能预知未来并曾经准确预言地动的异人,由不得崔绎不重视。 “嗯。”燕韶南早就寻思着要和崔绎道个歉,他特意把周浩初带到密州,费心费力给师伯王桐锦写祭文正名,结果却要被旁人坐享其成。但若不如此,她又想不出旁的理由可以阻止奚卜儿。 崔绎耐心地听她讲完,笑道:“这不处置得挺好么,干嘛一副闯了祸的模样?你能想出这番话来,足见长进了,不夸张的说,就是换我府中那几个幕僚匆忙之间也不一定有这么聪明的应对。” 若说燕韶南是因为王桐锦和富珍的死对奚卜儿生出疑虑,崔绎对这个人那就是不讲道理地警惕和排斥了,古来居上位者,尤其是想要做点大事的,没有谁会喜欢先知,更别说对方和自己还不是一路。 “聪明?”燕韶南怀疑他在哄自己开心。 “这人跟咱们故弄玄虚玩神秘,正好借此机会安排人到他身边,取得他信任,好好摸一下底。”崔绎准备将计就计。 “他很可能会有所察觉。” 崔绎并不在乎:“不要被他吓住,他若真有那本事,你我还会在这里好好说话?这世上的事只要做了,就不会是无用功。换个角度想,这个奚卜儿背靠明琴宗,又有未卜先知的名声在外,在密州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你就算发现破绽,有你师长隔在中间,也很难抓到他把柄,可他若真照你说的开始招揽人马了,为图做事方便,肯定会趁机将真正的心腹找来,放在身边。” 第342页 燕韶南何等聪明,一点就透:“不错,我们可以从投奔他的人查起。” 崔绎点点头:“这事交给我吧,我来安排。” 燕韶南想想他以往所为,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好歹是我的师兄,你也不要冤枉了好人。” 崔绎不动声色:“放心,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我一定叫他现出原型。你这段时间少去他眼前晃,既然来了,就索性住下,陪我先杀了齐洪再说。” 燕韶南也不想回去与自己的同门勾心斗角,从善如流:“好,只是我一接着信就出来了,没有同老师他们交待,需得想个借口,免得叫人怀疑到你头上。” “这个好办。”说话间崔绎随手折下旁边桂花树的一截长枝,递了给她。 燕韶南瞥眼见那桂枝树叶碧绿,间次结满娇黄的花朵,下意识抬手接住,哪知崔绎并未放手,就势连她的手掌一齐包裹住。 “进去坐下来,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他语气温柔,燕韶南垂下眼去,瞧着黄澄澄宛如碎金的玲珑花串,口鼻间俱是沁人心脾的幽香,脑海里不经意间冒出一句诗来:梦兰他日应,折桂早年知,脸上一阵发热,耳朵不争气得红了:“好。” 崔绎牵着她手,一同进了正屋的厅堂。 虽是暂时落脚,随从们早已经将崔绎出入的几间房舍彻底收拾出来,他的脾气向来宁缺毋滥,所以屋子里看上去空荡荡的。 崔平几个没有跟来,临时充当小厮的都是侍卫高手,也参与了昨天杀人劫法场,燕韶南一见屋里有外人在,立即便挣脱了崔绎的手掌,背转过身去,假作打量墙上的装饰布置,将手中桂枝插进了门口的大花瓶里。 那几人看看小公爷的脸色,赶紧见礼,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燕韶南脸上热意未消,解下斗篷放至一旁,垂眸低声问道:“想听什么曲子?” 崔绎紧挨着她坐了下来:“随便弹,无需耗费精神,我主要是想听听这张琴有什么不同,也好知道你那师兄打的什么主意。” 这世上最难回应的就是随便了。燕韶南心里念叨,起手勾抹,负阳琴发出略显低沉凝涩的几个散音。 她心神没在所弹曲子上,乱纷纷地围着身旁人打转:崔绎滞留险境,不着急去救梁王朱英泽,到有闲心同自己约会,到底是笃定还是疯狂,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不是说明了,自己在他心里比什么江山社稷、兄弟情义更加重要一筹。 燕韶南虽然一早知道崔绎因为羽中君的那一段而心悦于她,对自己百般关照,但这位爷同时又嘴上刻薄,性情强横霸道,也就是她不大计较这些,换一个人早不知闹翻多少次了。没想到他如此上心…… 燕韶南这一患得患失,弹出的曲子就带了几分旖旎,自行有了曲调。 等她意识到自己弹的乃是“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连忙停下来,只觉心跳得极快,鼻尖隐隐见汗。 崔绎凑在她身后:“怎么不弹了?” 燕韶南嗔道:“你离得太近,扰得人走神。” 崔绎嗤地一声轻笑,又凑近了几分,气息几乎喷在她脖颈上:“南南,你方才弹的是什么?” 燕韶南伸手按住了余音袅袅的琴弦,好似如此一来,也暂时按捺住了自己微颤的芳心,老老实实道:“我没注意,弹的是《九州歌头》,要叫我奚师兄听了,只怕会说旧梦难续不是吉兆。羽中君,密州危险不宜久呆,你还是早早回去吧,大不了把其他人留下,事情交待给我来做。” 崔绎充耳不闻,俊美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之色:“《九州歌头》,哪一首?这词牌格调悲壮激越,为何我听着你刚才弹的有些绮丽?” 燕韶南抿着唇拒绝回答,只拿一双大眼睛望着他,并不解释。 崔绎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见状没有多想,笑道:“做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又没说你弹的不好,多应景的一阕词,嗯,我想想,‘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何来什么凶兆吉兆,到是将敌人比作天骄有些抬举他们了。” 他将手覆在燕韶南手上,轻轻摩挲着她带着琴茧的细长手指,如此一来,就像是将她环在怀中,说话却透着十分郑重:“南南,大风大浪我都经历过了,成功失败也都尝过滋味,这次重新来过,能把以前不解的事情搞明白了,对于造反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执念,反出京城那会儿你能回来找我,我太高兴了,人生短暂,权势富贵那些反而不及你重要。” 燕韶南心跳如擂鼓,离得这么近,她能隐约感觉到来自于对方的诚意和身体的热度。 一瞬间这热度传至她眼底,令她眼前模糊起来,自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同崔绎说走吧,我们一起回去,离开这鬼地方,回到西明州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去,但这念头很快就被燕韶南按了下去,她是为了老师为了明琴宗来的密州,如今宗门情况尚不明朗,她怎能甩手一走了之? 燕韶南坚定了念头,向后靠靠,主动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好,我们一起,成也好,败也好,世人夸你赞你还是毁你骂你我都陪着。” “那敢情好,我是篡朝祸害,你便是祸国妖姬。”崔绎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青丝,眉眼弯弯,薄唇含笑带着几分凉意。 燕韶南伏在他怀中不想动,以鼻音“嗯”了一声,嘟囔道:“这么张狂?那要闹出些大动静才配得上,齐洪还杀不杀了?” 第343页 “呵呵,杀,明天一早就动手。” “需要我做点什么?”严永昌刚死,庆云城的守军即使想不到他们会去而复返,此刻也必然如惊弓之鸟,不会敞开城门由大伙随便进出。 “本来不用的,不过既然你来了,总要做出点事情给你那位奚师兄看,这样吧,你再陪我一会儿,等天黑之后,咱们去找找那位铁弥勒李贤的晦气,今晚先将相神教连根拔起。” 第204章 擒拿李贤 “李贤来了附近么?”燕韶南还没有得到相关消息,以前只听说这位相神教的教主不怎么露面,日常教务都丢给常三谷和另外几个当家,对外宣称在闭关诚心礼佛。 “来了,同行的还有他手下的四大金刚。他本意是去向常三谷兴师问罪,询问庆云城的事,毕竟咱们的人是打着为相神教送礼的旗号混进城的,齐洪回过味来之后,必然会找他讨要说法。也赶巧了,这宅子原先的主人认识李贤的亲信,我便叫他给那人写了封信,说有常三谷叛教的证据想要当面呈给李贤。” “这家的人呢?” “关起来了,不能给他们向外传递消息的机会。” 燕韶南点点头,做这些事情崔绎的那些手下可比自己内行多了,无需她来操心,她想了想,忍不住道:“不知道这李贤又是谁扶持的傀儡,他身后应该另有其人吧?” 密州乱成这样,很难相信一个没有后台背景的帮派能存活到现在。 “李贤此人不常露面,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先将他诓来,慢慢审着看,到时怕是需要你出手。” 相神教的这位李贤李大教主今年四十有八,自己算着年内有场大劫,若非最近接连出事,他听了手下报告,也怀疑常三谷同外人勾结,有了异心,还真不愿离开总教神坛,带着一众亲信跑到这乡下地方来听人告密。 李贤前三十年的人生十分丰富多彩,十九岁考上了秀才,正当周围人对他寄予厚望的时候,有天晚上此君做了个梦,醒来说感应到先人在召唤他,跑去出家做了道士。 据他说,点化他的老祖宗乃是老子李耳。 他在老家老实呆了一年,随后到处去云游,探访有名的道观,别说,游荡了近十年还真弄出了点名堂,不知师从何人,练了一手好丹,整天神神叨叨的,说能听到天上的神仙同他说话。 李贤此来随行只有一百多人,大多是用来充排场的,真正能打的连他在内不超过十个,四大金刚里有个身高近八尺的壮汉是个哑巴,李贤嫌他做事跑腿反应慢,想留他看守神坛,结果不知道傻大个儿怎么听的命令也跟了出来,李贤发现得太晚,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马大脚是跟他最早的金刚,深信教主有通天之能,不像其他江湖人很随意地称呼李贤“大当家”,而是毕恭毕敬道:“教主,姓常的多半真有问题,前段时间他执意弄个圣女出来,最后不明不白叫明琴宗给弄死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叫外人都在瞧咱们笑话,还有这次的事,他就不是特意的,也是能力不足。” 旁边另一名金刚李连胜却是拿过常三谷和欧阳曼儿的好处,觑着李贤的脸色,帮常三谷说话:“那可是明琴宗,当时咱们又不知道他们就要遭殃了,老马你不也没敢吱声?” 马大脚脸色一沉,正待反唇相讥,李贤在旁淡淡地道:“相神老祖已经暗示过我了,明琴宗修的是仙家手段,神仙殊途,咱们一旁看着就好,除非老祖有令,否则不要参合。” 李贤提到“老祖”,那便是代传神谕了,诸人不管做何想法,都齐声称是。 李贤遥遥看着面前寂静的长街,停下脚步,露出不满之色:“大脚,这就到了吧,怎么,不知道咱们要来?” 马大脚正是那接了告密信的人,没人迎接,他也有些疑惑,道:“教主稍待,属下先去瞧瞧,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这几年过得太顺,到这时候了他们还没往有人设伏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上想,马大脚随意点了几个人,想先上去叫门,结果行动太慢,还未等靠近门口,崔绎的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齐刷刷里三层外三层俱是强弓硬弩。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李贤和他的四大金刚虽然吃惊,到还稳得住,可后面的普通教众哪见过这阵式,第一反应不是保护教中骨干杀开一条血路,而是要四散逃命。 崔绎的这支亲军是自刀山火海中拼杀出来的,二话不说,只听弓弦声响,最先逃走的二三十人应声而倒,大多数一箭致命没了动静,少数几个受伤未死,长声惨呼,反应慢的见状发出惊恐尖叫,现场乱成一团。 几声弓弦再响,叫得最大声的戛然而止。 带头的侍卫高手眼见李贤等人识时务放弃了抵抗,撇了撇嘴,轻蔑地道:“一群乌合之众,全都绑上,带去给国公爷处置。” 崔绎正和燕韶南在客厅里喝茶,得报有些诧异:“这么容易?是李贤本人么?” 侍卫头领恭声回答:“已经核对过了,不但是李贤本人,他手下的四大金刚也都没错。” 崔绎点点头,看向旁边的燕韶南:“必须得抓紧了,我们只有这一晚上的时间用于对付相神教。” 燕韶南笑道:“需要我去审问?” 崔绎起身:“走吧,一起去瞧瞧。” 李贤一行还活着的都押在院子里,近百人沿着墙根黑压压跪了好几排,李贤和马大脚等人跪在最前头。 第344页 侍卫们分两旁站立,撩帘子躬身请崔绎出来,搬了把椅子放在檐下。 崔绎坐下来,此时天已将黑,光线有些昏暗,侍卫们在回廊上多悬了几盏灯笼,远处火把燃烧“噼啪”作响,除此之外,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手下人奉上热茶,崔绎接在手中没有喝,抬了抬剑眉:“将李教主和他那几位亲信带过来吧。” 李贤和他手下的四大金刚被五花大绑带至,侍卫们呵斥着将人按倒,崔绎扫了两眼,见李贤垂着眼睛故作镇定,后排的四人神色各异,自忖没空同几个神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李教主,我是崔绎,想必你听说过。” 李贤不是傻子,被俘之后便已经有所猜测,闻言身体抖了抖,颤声道:“魏国公您出身尊贵,志向高远,草民和相神教从不敢参合朝廷之事,也没有与您为敌,不知国公爷何故……捉我等来此?” 崔绎淡淡反问:“真不知道?” 要说李贤一点也不明白崔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找他晦气,那自是假的,但这会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能献媚求全,希望对方能放他一马。 “国公爷,我相神教招揽人手是为了驱赶胡人,保护密州百姓,为此我们配合朝廷军队,给他们打打下手,除此之外若还有冒犯国公爷之处,绝非我等本意。教里人一多难免良莠不齐,都怪我等治教无方,国公爷饶命啊!” 崔绎由他哀求不为所动:“你受何人主使?” 李贤面露茫然之色:“国公爷说什么,草民不懂。” 崔绎语气微嘲:“没有人为你们暗中遮风挡雨,你们能安稳发展到现在?相神教给谁做马前卒,这些年敛的不义之财供奉给了何人,又是谁为女贼艾行春大开方便之门,配合她刺杀明琴宗的方老先生?” 他这连着几问将李贤吓坏了,忙不迭地否认。 崔绎见时间不早,身体往后靠,扭头对站在他身后的燕韶南道:“都是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宵小,死不足惜,不必留手。” 一众囚犯这才注意到披着斗篷带着兜帽的燕韶南。 等侍卫们将琴桌放好,又摆上一张瑶琴,场内不可避免发出一阵细微的悉索声,他们突然意识到竟有明琴宗的人到场。 燕韶南默默从崔绎那里收回目光,暗忖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并没有叫人吐露真言的本事。 她的《神化引》能叫人放松警惕,《孤馆遇神》能让人神智不清,既然崔绎说对方“死不足惜”,叫她“不必留手”,那自然是《孤馆遇神》更加合适一些。 一趟京城之行,燕韶南亲眼见证了太多残酷,生死战场也容不得心慈手软,随着她两手如穿花之蝶拂过琴弦,奇特的琴声笼罩住了李贤和他手下的四名亲信。 负阳琴见效慢,她弹琴的同时留意观察那几人的表现。 李贤两眼发直,说话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变得词不达意,四大金刚有两个面露迷茫,神情恍惚,李连胜身体发抖不敢看自己。 会心虚害怕就好办,燕韶南目光在几人脸上逡巡,准备挑一个重点照顾,杀鸡骇猴。 “没有人主使我,总坛供奉的神像会说话,神谕说草民今年有一难,没想到应在这里……”李贤觉着头隐隐作痛,偏生双臂被缚在背后,干脆以头拄地,口里喃喃。 就在此时,跪在李贤身后的大个子双臂猛一较力,不知怎的,竟挣断了绳子。负责看管他的侍卫情急出手,拳脚相交,“砰”“砰”几声,那大个子竟然不落下风。 “小心!” “保护国公爷!” 电光石火的工夫,两旁的侍卫也反应过来,挡在他和崔绎中间便要上前夹击。 那大个子二话不说,调头向着围墙飞奔,步子之大,身手之矫健,几个呼吸间便能到达围墙下方,越墙而逃。 没想到这还藏了个高手呢。 崔绎几乎要气笑了,挥了下手,顿时十来个离得近的侍卫一拥而上。 燕韶南循声望了一眼,所弹琴曲自然而然换成了《风雷引》。 一院子相神教的信徒,包括教主李贤在内,望着哑巴那高大的背影全都傻了眼。 崔绎开口道:“抓活的!” 话音方落,大个子“扑通”由高处坠落,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深深插进他前心,这等伤势神仙也救不活。 刺中他的侍卫摊着两手,神情无辜又无奈:“国公爷,属下没想着杀他,他自己撞上来的。” 崔绎皱起眉头,望向燕韶南:“你那一百来人由谁带队?” “崔少康。” 崔少康快步由人群中来到前列:“国公爷,是属下。” 崔绎起身下令:“不等了,回头再细细甄别,留几个人看管俘虏,若有闹事的当场格杀。剩下的兵分两路,少康保护好燕小姐。”他转向燕韶南,低声叮嘱,“相神教在附近的几大堂口,包括常三谷在内,我交给你了。注意安全。” 燕韶南点头应下:“那么你呢?” “我去庆云城。” 第205章 诈城 这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崔绎和燕韶南各领一支人马,疾如风,侵如火,趁着夜色遮掩直奔目的地。 燕韶南一至密州便对相神教深怀警觉,后来更是担忧欧阳曼儿的余波未了,对常三谷和他的亲信一直未放松监视,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心中有数,此时派上了用场。 第345页 她命崔少康带着百余儿郎如猛虎下山扑向常三谷,先将他控制起来押回同教主李贤等人作伴,再分兵去扫荡方圆百里之内的相神教堂口,这个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明知道天一亮官府势必会插手,燕韶南只求成果,顾不得再隐藏行踪,带着众人如狂风扫落叶一般狂飙猛进,尽量在有限的时间内扫清祸患。 且不说相神教一夜间遭受致命打击,上至教主下至教中骨干几乎尽数落网,单说崔绎这一支,二百余人乔装打扮之后几乎是倾巢而出,直奔庆云城。 走在半路上,亲兵头子崔嗣水不放心地劝道:“国公爷,您是我们大伙的主心骨,可出不得半点闪失,还是稳妥为上,别跟我等一起进城了,留几个人护着您在城外等消息,属下带他们去诈开城门,等杀了齐洪再接您进城去主持大局。” 崔绎不听,道:“想要稳妥我又何必到密州来?不是我小瞧你们,单凭你们,杀完人后稳不住局势,我这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 他带来的这二百余人有一大半是离京之后新招揽的,当中甚至包括了文青枫文老板的手下。 崔嗣水是蒋双崖的亲戚加徒孙,蒋双崖自己为权贵之家卖命,原本还留了点私心,让崔嗣水等一众师兄弟隐居在老家,远离朝堂以为退路,等崔绎这一造反,他二话不说传话叫崔嗣水几个出山,杀严永昌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就是他们师兄弟。 崔绎先前只是打算搞个回马枪,出奇不意再在庆云城杀上一场,除掉齐洪到在其次,重要的是可以趁机断了简康的粮饷。但在和燕韶南聊过之后,他又和陈曦化详谈了一次,随即将计划略作修改。 陈曦化这些年除了为朱孝慈那事奉命回了趟京城,剩余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密州,跟着梁王朱英泽,他对密州军中复杂的派系以及各个将领的小心思知之甚详,崔绎从他话中受到启发,打发他去干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所以燕韶南此番来见崔绎,陈曦化不在场。 崔嗣水见劝不住崔绎,愁眉苦脸想了想,道:“陈曦化那边不知进行的如何,若不顺利,咱们诈城冒得风险可太大了。国公爷不如就在北堡庄等一等。” 北堡庄距离庆云城三十余里,是庆云城北方的哨卡,严永昌派了一支五百人的军队长期驻扎,一旦有敌情,便点燃烽火示警,好叫庆云城的守军提前有所准备。 崔绎已经计划着要拿那支五百人的军队做文章,下令道:“今夜先拿下北堡庄,在那里等到四更天,若是陈曦化还赶不回来,就不等他了。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到庆云城下。” 李贤招供的所谓“神谕”以及他手下人的古怪表现,令崔绎不安之余生出紧迫之感,将他和陈曦化约定在北堡庄汇合的时间单方提前了四五个时辰,很可能等不来人,崔绎决定退而求其次,实在不行拿北堡庄的驻军头领顶缸。 队伍行进中,崔嗣水几个将崔绎的命令一条条传了下去。 “国公爷有令,北堡庄的守军跟随严永昌作乱,死不足惜,一会儿无需留手,要防备他们点燃信号向庆云城示警!丑话说在前面,谁坏了事,也不用舔着脸再在国公爷麾下效力了,直接除名!” “对方有一正两副三名队长,这三个人国公爷要活的,可以受点轻伤,但不能缺胳膊少腿让人一眼就看出来。” “国公爷还说了,尽量不要损坏敌人的盔甲……” 北堡庄转瞬即到,虽叫北堡庄,附近却并没有平民百姓居住,乃是一个军营,远看黑魆魆的山寨栅栏如虎踞龙盘,里面是一大片连营,点了几堆营火,隐约有人走动,寨子前面有两座高高的眺台。 崔绎停下来,做了个手势,不用再下命令,崔嗣水已经带着人悄悄摸了上去。 敌人总共五百兵力,还要轮换着休息,人数上并没有什么优势,加上又是猝然遇袭,崔嗣水率领一群精挑细选出来的武林高手如恶虎扑入羊群,骚动刚刚响起便已平息。 崔绎走进军营,尸体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地上还残留着血污。 俘虏有三百多,绝大多数之前正在睡觉,连甲胄都来不及穿,三个队长神情狼狈被押在最前面,崔绎扫了一眼,觉着面目颇生,之前应该未曾见过面。 崔嗣水几个知道他接下来的打算,已经带头去寻找合适的铠甲换上,稍事打扮,便同朝廷的兵卒看上去没什么两样。 崔绎闲着也是闲着,坐在帐中,皱着眉端详俘虏的一正两副三个队长。 他不说话,帐内气氛格外肃杀。 谁也没想到,同梁王一向交好的魏国公会突然间由天而降,带着一支精兵出现在庆云城外。 不用说,诛杀严永昌自然也是出自于他的授意! 按说他反出京城,被朝廷大军追杀,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可这个人偏偏嚣张万分地来了密州,要助朱英泽脱困,想到此,那三人忍不住两腿发颤,额上见汗:看对方行事就明白了,他们这些人肯定要被灭口,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副队长景元“扑通”跪倒,两手缚于身后,膝行至崔绎跟前,以头碰地:“国公爷,小人愿降。小人本就是梁王的兵,严永昌犯上作乱时我等驻守于此,并未参与,等知道时已经晚了,寻思着反抗也改变不了事实,徒然送了性命才苟且偷生,国公爷明鉴,请再给小人一次机会,让小人战死疆场吧。” 第346页 “国公爷饶命,小人也愿降。”另一位副队长迟了一步。 崔绎面色冷肃,示意那个面露迟疑之色想要说话的队长,吩咐左右:“拉他下去,砍了示众。” “国公爷饶命啊,饶命,小人降了……” 崔绎就像没听到一样,看着手下将人推出去砍下脑袋。 这支队伍没参与叛乱不假,但能被安排在此地,为首的军官和严永昌、齐洪必有不浅的渊源,崔绎不想接受这等人的效忠,正好用他的项上人头警告其他人。 前半夜崔绎带领手下整编队伍,剔除有异心者,又对着两名军官的履历细细推敲一番,打算从中选出一个可靠的来,去帮他们诈开庆云城的城门。一直忙到月行中天,方才堪堪有了眉目。 此时突有手下进帐来报:“国公爷,一支军队由北而来,离远传讯说是自己人,听动静人数应该不多。” 崔绎点点头,吩咐再探,又命崔嗣水陪着副队长景元迎出去仔细盘问,真要是自己人接下来怕有一场恶战。 两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还带了两个人一起来向崔绎复命。 一个是陈曦化,他此行十分顺利,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日,另一个身材矮胖,穿着副将的战袍。 崔绎对这矮胖副将粗有印象,笑着起身:“洪将军,别来无恙。” 那副将洪涛抢步上前,单膝脆地:“卑职未能一早站出来响应王爷,实在是万分惭愧,竟劳国公爷以身涉险,陈队长亲来感召才幡然悔悟,当真罪该万死。” 崔绎伸手将他拉起,亲热地道:“当时多你一个也改变不了你们王爷的处境,这会儿雪中送炭,却有起死回生的奇效,陈曦化相信你,你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此行若能助梁王脱困,洪将军你当居首功。” 洪涛两眼泛光:“到时还请国公爷帮着美言几句,功不敢居,只要您和梁王千岁不计较卑职之过,卑职定当万死不辞。” 陈曦化站在旁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崔绎叫他在监军简康手下找一员将领劝降,连赶路在内也只给了一天的时间便要将人争取过来,他第一个就想到了洪涛。正好简康对洪涛也不是很放心,命他带着部下殿后押运粮饷,这也给了洪涛脱离大队人马的机会,带了一千名部下连夜赶了来。 有洪涛这押粮官出面,诈开庆云城更是十拿九稳。 崔绎当即命令连夜整军出发,直奔庆云城。 等临近城下,前面士兵报上洪涛的名号,与守城的官兵大声交涉:“快些开城门,前头大军粮饷吃紧,将士们已经好些天吃不上饱饭了,我等奉命回来运粮。” 齐洪正忙着清除严永昌被杀带来的不好影响,连着两晚未睡,听说监军简康派人来取粮,心里咯噔一声,明白取粮只是顺带的,详查严永昌之死才是真正目的。 他登上城墙,向下张望,只见城下火把林立,当中一人正是洪涛没错,不疑有它,苦笑着摇了摇头,下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开城门让洪副将进来吧。” 第206章 殊途 齐洪下令打开城门的时候虽然是后半夜,朱孝慈却还醒着。 最近她受了太多刺激,自从梁王妃自尽身亡,她就没怎么合过眼,恍惚间总觉着眼前有一大滩刺目的血在漫延。 她有好久没见过哥哥朱英泽了。 其实在严永昌叛乱之前,哥哥若想见她,有太多的机会,但他一直没有安排,显然是太过失望,连当面打她骂她都不愿,若不是出了后来的事,大约会关她一辈子以作惩罚吧。 梁王妃的尸体虽已收殓,丧事却没有办,灵堂都没人布置,更不用说请僧侣超度。 王妃死讯传开,听说有两个被关押的仆从不知怎的也寻了短见追随而去,上头的几位管事正因为严永昌的死被齐洪支使得团团乱,顾不上约束下人言行,整座城主府气氛怪异,颇有些山雨欲来的压抑。 连笑佛的病情时好时坏,这两天又有些发烧,疤狼不知是照顾病人脱不开身,还是觉着连梁王妃都死了,朱孝慈一个弱女子众叛亲离翻不起什么浪花来,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她这才能有机会给嫂子烧烧纸,夜里守守灵。 外头隐约传来喧哗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朱孝慈打了个哆嗦,如惊弓之鸟般站了起来,往门口凑凑,侧耳细听。好像有不少人在呼喊,离得太远,听不清到底喊的是什么。 朱孝慈迟疑了一下,没敢当即出去查看,但很快,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噪杂,越来越近,奔跑声,呼喊声,她终于确定:又出事了。 朱孝慈开了门,夜风卷过来一股糊味儿吹了她一头一脸。 不知哪里着火,火光映红了西面的夜空。 有人冲进内院,离得近了,她终于听清楚,那些人嚷嚷的是“齐洪死了”,“齐总兵被割了脑袋”。 齐洪死了? 院子里有兵丁出声喝问,跟着兵刃相交声促然响起,有人发出垂死的惨叫,朱孝慈吓得缩成一团,不等反应过来退回屋里去,战斗已经结束,一队十来个人打着火把冲至眼前。 为首的几个她瞧着隐约有些眼熟,不是王府的下人便是严永昌的手下。 对方也认得她,两下打了个照面,来人中有反应快的先开口:“别动手!” 十来个人面面相觑,有人急道:“赶紧的,还不知道简康的手下因为什么内讧,别耽误时间再走不了。” 第347页 为首的抬手示意诸人稍安勿躁,谨慎地打量朱孝慈:“郡主,我等准备将被抓的人都救出来,趁乱逃出城,去投奔王爷。” 朱孝慈脑袋里乱哄哄的,胡乱点了点头,想说话,喉咙里却哽住了,只说出了两个字:“你们……” 对方知道她语迟,担心同她说多了耽误时间,打断她的话:“我等之前迫于无奈,暂与敌人虚与委蛇,今晚机会难得,唉,可惜王妃她……郡主,夜晚风大,请回屋去吧。” 朱孝慈瞧着火光映照下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他们的冷漠:他们要逃走去找她亲哥,准备为之效死力,却又清楚地同她划清了界限。 他们全都知道她委身与贼,出卖了亲人,所以用言语行动表达了心中排斥。 她张了张嘴,如同木雕泥塑般退后几步,不敢看那些人,等着他们走远。 天下之大,却没有她一个弱女子的容身之处。 从筠自尽了,王嫂也自行了断,选择了同样的路,只有她,还在这世上苟且偷生着。寻死的办法多的是,可她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太好了,胆小又怕疼…… 朱孝慈直勾勾盯着房梁看了半晌,等回过神来,外头已经恢复了黑暗,那些人不知跑去了哪里。 她两手空空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走,等出了院子,高处悬着的白色灯笼映得到处像下过雪,寒风送来阵阵血腥气,吹动枝叶鬼影幢幢。 隔墙突然响起惨叫声,朱孝慈吓得一哆嗦,不等着调头逃走,一个黑影从墙那边跳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去哪儿?” 声音透着寒意,正是疤狼。 “去,去,找你。”她本来就口吃,再一害怕,话更说不连贯。 疤狼冷哼了一声,未置可否,手指却抓得她胳膊生疼。 朱孝慈被他连拖带拽,渗出一额头冷汗,走到亮处,才看到他另一只手里握着带血的钢刀。 疤狼左顾右盼,一路行来见着守卫下仆就杀,路过正屋时,进去卷了些金银细软,出来正撞上被放出来的大批囚犯,他看也不看,挥刀就砍。 朱孝慈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才颤声道:“连连,连……” 她想转移疤狼的注意力。 疤狼停顿了一下,嘲弄道:“郡主到是不记仇。”将包裹抛至她怀里,混乱中再杀几人,抢了辆马车,一把把朱孝慈推到车里,赶着车直奔之前的住处。 大乱方起时他和连笑佛两个就听到了动静,他们二人另有其主,暂住庆云不过是为了治疗连笑佛的毒伤,犯不着跟着掺合,别说听人喊是朝廷人马内讧,就是朱英泽带着人打进城了,他俩也需先顾自身逃命。所以疤狼才叫连笑佛等着,他去夺了辆马车,顺便把朱孝慈一并带上。 等连笑佛上了马车,瞧见车里的朱孝慈,自不会有什么好话。 朱孝慈抱着腿呆在角落里,将自己缩成一团,生怕惹怒了对方,自己遭殃。 疤狼在前面赶车,这会儿也不用管什么敌友了,挥着钢刀连砍带削,大声咒骂,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庆云。 他这一杀红眼,连笑佛也不敢招惹,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问:“咱们去哪里落脚?” 按说此时最好是去与杨正聪会合,可沂德离这里实在太远了,连笑佛显然撑不到,所以疤狼稍一犹豫便道:“先去相神教吧,你这毒反反复复,总也清不干净,叫老七看看有没有办法,实在不行,还得回头再去找明琴宗。” “明琴宗若有解药还需咱们去找?王桐锦这事怪我自己大意了,没提防。” 连笑佛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折腾这大半天他早累得眼前发花,污言秽语又骂了王桐锦几句,躺在那里呼呼直喘。 他又开始发高烧了。 疤狼这段时间照看他已经习以为常,朱孝慈却没怎么见过,原本凶神恶煞般的贼人现在像被抽了筋一样萎靡,令她忍不住偷眼窥探。 “坚持坚持,等到了老七那里,说不定艾行春她们几个也在,让她们来照顾你。” 连笑佛闻言边咳嗽边道:“快拉倒吧,那几个娘们儿能干点儿啥,指望她们还不如指望结巴郡主。” 疤狼大方地替朱孝慈应了:“这好说,兄弟之间这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朱孝慈紧咬着唇没有作声,连笑佛作势欲吐痰,示意她伺候帕子,她也低着头顺从地做了,连笑佛面泛不正常的潮红,蛇毒反复折磨令他五官扭曲,像只一戳即破的纸老虎。 一个隐秘的想法突然自朱孝慈的内心深处冒了出来,一成型便不可遏制,令她整个人忍不住为之颤栗。 不,还不到时候。 再等等,也许有机会。 **** 燕韶南清除掉相神教在附近的最后一处香堂,东方已经微微泛白。 崔少康带着手下将俘虏押送回崔绎选定的落脚之处,此时这座大宅的高墙里已经关了相神教骨干近千人。 一夜奔波未歇,燕韶南十分困倦,加上担心崔绎那边,不知他们能否顺利拿下庆云城,一直悬着心思,忙到最后颇有筋疲力竭之感。 觉是没时间补了,她还要抓紧时间处理好相神教的相关后续,这么多俘虏关在一起很容易出乱子。 相神教的教主李贤之前传闻中颇为神秘,真正抓住了人,才发现他外强中干,怪不得不怎么露面,平时教中事务都交给常三谷。常三谷是齐洪的走狗,肯定不能留,李贤如能安心做个傀儡,到不用急着处置。 第348页 相神教里除了受到蒙骗的寻常民众,还有一些人是为了打胡人加入进来,这些江湖义士们同样对明琴宗也报有很强的好感,这些人才是燕韶南想要好好甄别争取的。 清晨由庆云方向传来好消息,崔绎夜里率兵诈开庆云城,乔装在洪涛身后的陈曦化出其不意斩杀了齐洪,梁王旧部在城里响应,几乎是未损失一兵一卒便拿下了庆云。 可惜叫疤狼和连笑佛这两个暗杀王桐锦和富珍的凶手逃掉了,连带着朱孝慈也不知所踪。 燕韶南不由叹了口气,明知道这等关键时刻崔绎顾不上派人去追,还是觉着有些不甘心。 她抿了抿唇,同回来报信的崔嗣水道:“相神教我甄别得差不多了,有二三百人你可以带去交给国公爷,庆云那边缺人手,这些人派不上大用场,能帮着运运粮草也是好的。” 从长远来说,这座孤城肯定守不住,城里的粮饷若不能及时运走就太可惜了。 “燕小姐你呢?” “你回去和国公爷说,我准备带上李贤去相神教的总坛瞧瞧。我又细细审过李贤和他那几名亲信,神像会说话这么荒谬蹊跷的事,所有人竟都言之凿凿深信不疑,我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 第207章 总坛 去相神教总坛瞧瞧这个想法并非突然冒出来,傍晚那会儿抓到李贤和他的亲信,李贤招供说教中供奉的神像会说话,四大金刚里头那个人高马大的哑巴突然挣断绳索,以死相抗,燕韶南当时就心中一凛。 她不像崔绎和他那些手下,见惯了生生死死,看到有人殒命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一个大活人往刀上撞给她带来不小的震撼。 蝼蚁尚且惜命,这个人到底图什么呢? 从李贤等人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尸体遗物也均未发现不妥之处,她检查了绳索的断口,不是用利刃割开,绳子本身很结实,真用内力绷断说明此人身手不弱于崔嗣水、陈曦化等人,远高于其他三大金刚,这还真是出乎意料。 燕韶南下意识便觉着这个死者心里藏有秘密,明琴宗偌大名声,自己当时已经在以《孤馆遇神》审问李贤了,他反应这么大是担心会被琴声左右,吐露实情? 崔少康急忙将一干俘虏移交给了崔嗣水等人,又将燕韶南来时乘坐的马车好好收拾一番,以便她在赶路的时候能稍作休息。 相神教总坛离此不近,众人押着李贤和几名骨干还要专挑人少的道路走,日夜兼程,三天之后,终于到达。 李贤将相神教总坛建在他老家,红水河上游的一片小山坳里。 这山坳的地理位置有些像世外桃源,需得绕过河滩,转过一座小山包才能望见,正因如此,才一直免受战乱波及。 大约有近百户聚集而居,巷陌相连,形成一个不小的村落,山口飘着袅袅雾霭,不知是炊烟还是河上的水气。 村口有人守着,看打扮到是寻常的农夫。 燕韶南早问清楚了,这全村上下全都加入了相神教,大半的青壮被李贤之前带走,还剩下不足百名,留下照看老弱病残,李贤被俘之后全无斗志,任自己将他搓圆捏扁,教主如此,料想其他人更不会有什么激烈的反抗。 果然,崔少康等人一进村就控制了局面。 燕韶南便吩咐李贤带路,去亲眼看一看那座神奇的佛像。 佛像立在一个年头颇久的祠堂里,进门就见地上铺着几个蒲团,旁边放了口大钟,泥塑彩漆的佛像四周用红漆栅栏围着,不许信徒靠近。 这个叫不出名字的野佛像外型有些像弥勒,肚子圆滚滚的,双目外凸,相貌颇为凶恶。 燕韶南觉着这佛像应该暗藏机关,便和崔少康上前去仔细查看。 李贤一旁看着如丧考妣,和燕韶南起先预想的不同,佛像虽然中空,却不足以藏人,机关在地底,李贤在这座祠堂下面建了一间密室,里面存放着他这些年搜刮的财富,除了由祠堂可以进入之外,还可经由密道通向村庄外,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最后退路,谁料因为在外头出事,没能用上。 虽然收获颇丰,却解释不了神像因何会说话,李贤不是傻子,能叫他深信不疑,想也知道手段不会太粗糙。 “到处搜一搜,重点查下哑巴的房间。” 哑巴是外乡人,五年前流落到村子,李贤见他生得高大,有一把子力气将他收留,又找人教他习武,哑巴学得很快,未过多久,那些野把式已经不能满足他,他便照着帮里搜集的那些真真假假功夫秘籍自己练。 李贤信任他,安排他守祠堂,住处与自己这教主修行礼佛的地方紧挨着,出门几步路即到。 哑巴的住处看上去十分简陋,几块木墩子上放了张床板,上面铺着羊皮当褥子,床铺旁边立着习武用的木架子和沙袋,脱下来的衣裳随意搭在架子上,除此之外屋里再无家具摆设,整间屋子看上去又脏又乱,弥漫着腥臭味儿。 崔少康劝道:“小姐,有我们呢,您别进来脏了手。” 几个人进去一通搜,几乎要挖地三尺,也没找出什么隐秘的东西来。 在崔少康想来,既然燕韶南要查,那这个人必定有问题,自家小姐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踢了踢由墙角几个破麻袋里倒出来的石头、细竹竿以及一堆没用的东西,失望地道:“小姐,没有能表明身份的东西,看来这小子十分谨慎。” 第349页 燕韶南等灰尘落得差不多了,还是走进来,弯腰拾起几截竹筒,仔细查看:“密州冬天干冷,不爱长竹子吧,我都没怎么见过。” “这村子临水,我见山坳里有几株。” 燕韶南点点头,也不嫌脏,手中摆弄着竹筒,沉吟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崔少康起初未当作一回事,因燕韶南好奇,他凑过去仔细瞧了几眼,突道:“非要说有用的话,到是有些像我等行军打仗用到的听瓮、听管之类。” 燕韶南眼睛微亮:“我在《墨子》之中看到过相关的记载,可惜纸上谈兵,一时没有联系上。还是你见多识广。” 她从小就喜欢看杂书,可惜条件有限,能接触到的书少,直到跟随父亲到了任上,遇到的几桩案子危机四伏,燕韶南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学识上的不足,这两年练琴之外手不释卷,终于将短板补得差不多了。 崔少康不由地老脸一红,道:“属下再找找其它的部件,这应该是一套传声筒。佛像会说话果然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燕韶南安慰他:“既然已经识破了,找不找齐关系不大,他将传声筒的一端偷偷放置在佛像肚子里,另一端可以远隔数丈传声,这个骗局对寻常人或许有难度,但哑巴身怀武艺,内力想必悠长,应该并不难做到。” “那他也定不是什么哑巴!” “这是自然。装哑巴大约是因为口音异于当地人,怕被发现和佛像的声音相像,不得已而为之。” 崔少康闻言有几分激动:“大小姐,如此处心积虑,您说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会不会是齐洪布下的棋子?” “或许吧。”燕韶南没有反驳。 崔少康当即转身向外去:“他既然借佛像蛊惑无知民众,说的话肯定会暴露目的,属下再去审李贤,看看此人到底是哪边的。” 燕韶南由着崔少康兴冲冲出去,她心里也有所猜测,但与崔少康所言不同。 哑巴赴死如此干脆了当,分明是身怀机密,在他看来,这个秘密要比他的性命重要,他选择以死来保全,此人连死都不怕,却怕燕韶南的琴声,连装样子都不敢尝试,这是否意味着只要他心神稍一恍惚就会露出马脚? 这就看出崔少康不及徐赢的地方来了,若是徐赢跟来,多半不会往齐洪身上想。 不过叫燕韶南没有想到的是,崔少康出去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匆匆回来,神色有异:“大小姐,情况不妙,村外似来了大队敌人,您快跟着属下先离开这里。” “敌人?”燕韶南吓了一跳。 “是,属下在村口留了几名岗哨,刚才他们急报说发现有大队人马正在山外聚集,差不多有两三千人之多,离远观察对方的衣着打扮以及行动举止,怀疑是一队胡兵精锐,不知怎么游荡到此。”说到这里,崔少康也有些急了,他虽未在战场上同胡兵打过交道,但却听过不少传闻,现在燕韶南身边只有一百来侍卫,敌众我寡,一会儿打起来怕是很难护着大小姐周全。 他怕燕韶南自恃琴艺,非要亲身上阵同敌人斗到底,担心地劝道:“大小姐,之前密州军多次报说胡人主力已然被迫退出关外,余下的都被杀散不成气候,以梁王的为人总不会谎报战功吧,怎么还会有数千人漏网,这事太过反常,您就不要涉险了。幸好李贤提前在佛像下面留了条密道,咱们从密道出村,留几个人断后,收拾一下残局即可。” 燕韶南知道事态严重,没有逞孤勇的心思,道:“少康你说的有理,但你有没有想过,敌人或许也知道那条密道。” “啊?” “万一他们知道,只需把两头一守,或者弄塌出口,咱们可就被活埋在地底下了。” 崔少康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燕韶南丢下手中竹筒,站在床板前面盯着那上面又脏又旧的皮褥子,道:“相较这个哑巴是齐洪的棋子,我到更倾向他是胡人派进相神教的细作,打着帮朝廷军打胡人的幌子,把人力财力都聚集起来,贼喊捉贼。有他帮着打掩护,胡兵才一直没怎么伤筋动骨,看来我们之前想差了,梁王被拖在密州,大约也是有不得已之处。” 崔少康听燕韶南这么一分析,也不敢叫她冒险了。 也是,这村子藏在山坳里一直太平无事,怎么李贤等人一出事,大队胡兵就杀上门了呢。 “不走密道脱身,这村子守又守不住,那就只能找机会冲出去了。”崔少康一时有些踟蹰,若是国公爷能带着人赶来就好了。 密道出口在山野避风处一间荒废的小木屋房后,如燕韶南所料,此刻那周围已经被众多胡兵占领。 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床榻上躺了一个病人,脸泛死灰之色,发着高烧,正是毒发将死的连笑佛。 第208章 困境 连笑佛的毒伤突然不治,多少有些出乎他和疤狼的预料。 明明之前他们找到的那位老大夫还夸连笑佛对自己下得了狠手,当场斩去了一条手臂,表示说只要他能坚持过最初的七天,身体适应了毒素,便会慢慢好转,活下来的机率很大。 连笑佛自知大限将至,强撑着将不相干的人都打发出去,只留疤狼在身边,有话要同他说。 不过外头这么多虎狼之兵,朱孝慈吓得跟只小鹌鹑似的,时刻不离疤狼左右,此刻也可怜巴巴缩在墙角,生怕被赶出屋子,逃难的路上她就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显然她自己也知道,一旦落到那些胡人手中会是个什么下场。 第350页 疤狼不往外赶她,连笑佛也就当没看到,喘息着道:“我不成了,看来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疤狼杀人如麻,对这同伴到是挺重感情,一时红了眼睛。 连笑佛这段时间太过受罪,到有几分解脱之意:“罢了,老子这辈子杀的人数都数不清,早就够本了。” 朱孝慈见没人注意她,偷偷瞥着那两人,一双手不安地互相抠着,手指头几乎抠出血来。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咱们一直在为胡人做事。”连笑佛的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不想惊动屋外的胡兵。 疤狼安慰他:“我也没想到,不过有什么关系,汉人对你我没有半点恩惠,胡人与我们也没有仇怨。” 连笑佛勉强笑笑:“那到也是,我就是好奇杨大哥到底什么来头,肃王可是皇帝的亲叔叔,胳膊肘朝外拐图什么。呵呵。” 疤狼冷冷地打断他:“我就不瞎寻思,好奇死得快。” “咳咳,可不是嘛。我先走了,往后你自己小心吧。”说到这里,连笑佛强打精神,向朱孝慈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个女人,差不多就弃了吧,现在不同以前,要在胡人账下讨生活,若叫他们知道那是朱英泽的妹妹,不是给你自己找不自在么。” 疤狼点点头:“放心,我有数。” 连笑佛其实没听清楚疤狼回答了什么,他这会儿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只觉眼前五颜六色像在放烟花,耳朵也嗡嗡作响,自顾自呢喃道:“我死了,你也少了个累赘。这两天她伺候着我,想想她的出身,确实挺兴奋的,但别叫她成为你的破绽……” 这些话在朱孝慈听来不亚于出自魔鬼之口,好在连笑佛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在她的期盼下戛然而止。 连笑佛死了。 疤狼怔怔地盯着他发黑的尸体看了半晌,扭头向朱孝慈望来。 朱孝慈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杀意,几乎无法呼吸,连滚带爬到了疤狼身前,抱住他的一条腿,把脸贴上去,颤声求道:“别,别杀我。” 疤狼将手放在她头顶,摸了摸,犹豫着道:“你最好是像以前一样,乖乖地别给我惹事。” 朱孝慈不住点头,泣道:“乖,我一定乖。” “朱英泽父子还活蹦乱跳,说不定有用的到你的地方。”疤狼找到了放过朱孝慈的理由,长吁一口气,将连笑佛的临死之言连同隐隐那丝不安一道抛在脑后。 却未留意他这句话出口,朱孝慈瞳孔微缩,惨然之中透出了决绝神色。 疤狼出去叫了人,将连笑佛草草下葬,他亲自挖坑,朱孝慈帮着整理遗容。 一行人沉默做事,一直到天黑才算忙完。 胡兵都在野外驻扎安置下来,屋里只剩下疤狼和朱孝慈两个,朱孝慈等到他情绪平复,方敢开口打听:“还,还要,在这里呆,呆多久?” 疤狼不答,扭头冷冷看向她。 朱孝慈慌乱地结结巴巴又道:“我有,有些怕。是不是要,要屠村了?” 疤狼“哼”了一声:“里头是相神教总坛,可不是普通的村子,是围是攻自然有人拿主意,老实等着就是了。” 虽然粗暴地禁止朱孝慈多问,他心里其实也有些犯合计,相神教已经被人一夕之间拔除,对方抓住李贤顺藤摸瓜找到此地,相神教总坛藏了不少好东西,从时间推断,他们显然来不及撤走,自己这边好几千胡兵聚集山野,明知困了条大鱼却迟迟不发动,并且陆续换上当地人的衣着,对兵器也做了伪装,这显然是摆下了圈套,等着人往里钻。 同一时刻,燕韶南同崔少康以及几个心腹也在猜测敌人此举的真正居心。 最开始他们发现陷入包围,逃生的密道很可能被对方掌握不再安全,很是慌乱了一阵。 崔少康立刻着手处置相神教诸人,免得腹背受敌,对百来名侍卫下了死命令,在大小姐突围之前绝不能叫敌军杀进山谷中来,又准备安排死士一探密道。 大伙一通忙,悬着心神好似在同死神赛跑,不知不觉间太阳西行,天色越来越暗,山谷外的敌军始终未开始攻村,崔少康估摸着道:“看来这些狗鞑子是想等天黑再动手。” 燕韶南这时候自然是琴不离手,“仙翁”“仙翁”有一下没一下拂动琴弦,皱眉不解:“夜里开战,对咱们有利吧。” 对方人数是他们的十几倍,已经形成包围了,为什么不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将他们拿下? 崔少康也觉着不对劲儿:“依大小姐之见,天黑之后咱们还要不要突围了?” “先试探一下吧,不行就退回来,我怕鞑子正等着咱们。”燕韶南也算是经过不少生死考验了,此刻和崔少康他们一样,也浮上来不妙的预感,凡事尽往不好的地方打算。 崔少康得令提前做准备,了解周围的地形去了,燕韶南估计了一下双方的实力对比,凭自己这点儿人想要冲破重围脱离险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晚等着大伙的无疑将是一场苦战,也不知会死伤多少,她的三支琴曲《风雷引》好一些,另两支起效稍慢,不适合用来立决生死,就算《风雷引》在战场上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暗自叹了口气。 她来了密州之后,好几次都感受到了突破的契机,偏在就要水到渠成的时候,师兄奚卜儿送了“负阳琴”给她。 第351页 这些天她将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全都拿来熟悉这难伺候的宗门宝贝,若非如此,说不定现在多一支可选择的曲子,结果大不一样。 天黑之后,崔少康组织起人手来往外试探着冲了一次,果如之前预料的一样,敌人明显有所准备,所有出村的道路全都用刀枪箭弩堵死了,黑灯瞎火一通乱战,堪堪冲出不足百步远,崔少康便浑身浴血地杀回燕韶南身旁,大声喊道:“不成,大小姐,这么硬抗死伤太大。” 燕韶南也觉出来情况不妙,咬牙立即道:“你带他们退回去,留几个人随我断后。” 崔少康之前还打算不行就豁上众人的性命掩护燕韶南独自逃生,这位大小姐不但是明琴宗门人,是国公爷的左膀右臂,更是他的心上人,自己这些护卫谁都能出事,她若是折在这里后果大家却是承担不起。 但眼下影影绰绰漫山遍野全是敌人,崔少康不敢下这种鱼死网破的决断,只得按照之前商定的,命主力调头向回杀,他亲自带着人为燕韶南举盾牌挡箭,燕韶南以《风雷引》断后,披荆斩棘又退回村内。 一番折腾,随她前来的百余名侍卫战死十几个,剩下的大半身上带伤。 燕韶南既心疼又难过,这可都是崔绎拨给自己的精锐,无一不是好手,片刻之前还都活生生的。 相神教总坛虽然藏了不少好东西,却缺医少药,这么多伤患无法医治,燕韶南一边揪着心,一边愁得头皮发麻。 她长这么大,虽然风风雨雨经过不少,还从未遇到过这么棘手的局面。 崔少康也愁,却与燕韶南所愁的不是一件事,他们都是崔氏一族的私兵,敢跟着崔绎做造反的营生一个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不能叫大小姐也被困死在这里。 他强打精神,安慰燕韶南:“大小姐,鞑狗一直不进攻,只在外边围村,不知在顾忌什么,咱们坚持坚持,说不定国公爷那里得了消息,明后天就赶来了,到时候里应外合,就算杀不光他们,脱困还是不在话下。” 燕韶南苦笑了一下没作声。 她在加紧练琴。 这时候指望着崔绎来救,不如自己赶紧突破。 崔绎手里本就没有多少人马,取巧拿下庆云城,收编降兵降将,处理城中囤积粮草,应对朝廷人马的反扑,千头万绪,哪里会想得到自己一行人在红水河上游遇险。 再说这些胡兵一早就埋伏在暗处,肯定会留意庆云城驻军的动向。他们一直围而不攻,有什么阴谋,或者说,在等什么? 唉,就算国公爷两世为人,他也不是神仙,能未卜先知。 想到未卜先知,她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师兄奚卜儿。 手下的“负阳琴”七弦齐震,发出一声巨响,燕韶南手按琴弦,“腾”地站起来。 突然间,她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敌人困住了她,是在等老师、师兄他们自行送上门来么? 第209章 决战前夕 仔细想想,燕韶南不觉着自己是在杞人忧天,这一切还是有迹可循的。 在密州,会为她的安危牵挂奔走的人本来就不多,而值得叫胡人如此大费周章的,崔绎尚且不够格,鞑子真正恨之入骨的,大约只有梁王以及明琴宗。 就怕师父他们被人误导,收到错误的讯息,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的敌军便急匆匆赶来。 她本就对二师兄奚卜儿不怎么放心,此时愈加觉着不妙,自己还是想的简单了,若奚卜儿当真暗中同胡人有所勾结,那她留在宗门的周浩初、徐赢等人别说阻止他了,自身都难保。 可再是担心,燕韶南却不能做什么。 毕竟她不是大师兄胡冰泉,可以随便抓只鸟儿就当信鸽用,现在能做的就是赶紧静下心来,以求突破。 燕韶南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防御敌人守住村落的任务完全交给了崔少康,交待他安排好手先去地下密道里试探,如果没有大事就不要打扰自己。 她将琴放在佛像前面的供桌上,对着佛像彻夜练琴。 或许人的潜力都是逼出来的,经过战场一番厮杀苦战,之前总感觉软绵绵使不上力气的负阳琴好似沾染了杀气与血性,突然如臂使指,拂拨随心起来。 这最后的一层窗户纸燕韶南却足足戳了两天两夜才破,到后来她实在是又困又倦,伏在琴上小憩了一会儿,勉强睁开眼睛,喊来崔少康,问他地道里情况如何。 崔少康这两天也没怎么休息,神情憔悴,满眼都是血丝:“大小姐,我亲自去瞧了瞧,不容乐观,李贤当初挖密道的时候没考虑交战,靠近咱们这边和出口附近的十余丈都还算宽敞,通风也好,能当做藏身的密室用,但这中间的几十丈却异常狭窄,仅容一个成年人弯着腰经过,有的地方甚至需要爬行,现在这条路没有堵上,鞑子派了不少人在对面守株待兔,咱们的人武功再高一冒头就是个死,所以我听了听动静,没敢惊动对方,悄悄退了回来。” 这都在预料当中,燕韶南点点头:“咱们这边也留人了吧?” 崔少康第一时间就安排了,道:“大小姐放心,他们同样也不敢过来。” 燕韶南若有所思:“现在看没有别的办法,这就是咱们唯一的出路了,少康,你安排一下,先将那传声筒的部件都找齐了,组装起来,咱们试试从地底下突围。” 第352页 崔少康听燕韶南要孤注一掷有些惊讶:“地下很危险,不再等等了么?” “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天要塌了。”燕韶南满脑袋都是不好的预感,怕说出来动摇军心,一个字都不敢提。 崔少康感觉到了她的急切,赶紧命人去组装哑巴房里找出来的传声筒,他想大小姐以琴声做武器,特意提传声筒,想是要将之派上大用场,地下密道拢音,声音本就能传出很远,再加上传声筒,说不定真能起到奇兵之效。 “大小姐,咱们索性给鞑子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会儿我带着人再往外冲杀一回,吸引敌人的注意,您带上一队好手趁其不备由密道走。” 他说得好听,但实际上当幌子往外杀的那些人不可能活下来,崔少康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盼着燕韶南能平安脱险,好对国公爷有个交待。 燕韶南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直接拒绝道:“用不着行此下策,敌人这么长时间围而不攻,肯定是有别的打算,咱们外边不用留人了,扎几个假的糊弄糊弄,把人手都撤回来。少康,密道那一段我不敢说肯定能闯过去,多少还是有些把握,等出了密道,必有一场苦战,多个人就多份力量,我将你们大家带来这绝境,但愿能将大伙都带出去。” 崔少康听罢沉默了一瞬,然后照她所言将己方所有人全都召集到了祠堂。 燕韶南要以琴声开路,挑了几个好手操作传声筒,叫他们先进到地下密室。 崔少康知道她这两天闭关寻求突破,忍不住好奇:“大小姐,您说有把握,可是多了什么杀手锏?” 燕韶南手指拂过琴弦,由衷地道:“这负阳琴不愧为我师门至宝,有了它,我能撑得更久一些。这是其一,另外,这两天我又多练会了一首曲子,东方师伯的那首《丧我》。” 说到这里,她不由有些感慨,宗门的绝技全在个人悟性,往哪个方向发展能学会什么自己无法决定,在这种情况下,她竟领悟到了东方师伯的这支曲子,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奚卜儿一定想不到。 他若真是宗门叛徒,东方师伯落在他手里处境堪忧,自己不知是否有机会用这支曲子清理门户。 她不敢想得太乐观,临进密道前环视众人,见不少人身上明显还带着伤,硬起心肠深吸了一口气:“诸位,进去之后咱们就没法回头了,只有往前一条路,若是不顺利,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和大家一起去闯。人生在世,总要轰轰烈烈破釜沉舟一回才不枉过。”她顿了一顿,颔首沉声,“去吧。” 若在数月之前,燕韶南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陷入这等九死一生的处境,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竟然十分坦然,一点儿也没有去想如果不是崔绎重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这会儿本该和家人在一起,根本无需面对这一切。 崔少康等人跟着她,鱼贯进入地下密室。 此刻刚至申时,离天黑还得好一阵。 村外小木屋附近,几只灰色的鸟雀飞掠而至,大约发现了林间暗藏刀兵,接连发出仓促不安的鸣叫,扇动翅膀准备飞去高处,却被一早得了吩咐的疤狼和另外几个高手各施暗器,击落于地。 疤狼在木屋外守了一阵,没见再有鸟雀飞来,松了口气,打算回屋去歇一歇。这深秋的太阳并不毒辣,悬在天上泛着惨白的光芒,可不知为何,他抬头被日光晃了下眼,竟觉一阵晕眩。 朱孝慈没在屋里。 老是喝凉水啃冷硬的干粮,像疤狼这等糙汉都因不习惯有些腹泻,别说朱孝慈向来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应该是找没人的地方方便去了。 这等穷山恶水,又处在数千胡兵包围之中,量她既没胆子也没那本事逃走,疤狼也就不予理会了。 停了一会儿,朱孝慈果然急忙忙跑了回来。 疤狼听着她步履仓皇,后面还跟了几个人,循声扫了一眼。 朱孝慈外头穿着他的粗布长袍,看上去蓬头垢面。她这几天一直是这副模样,疤狼知道她害怕那些粗野的胡兵见色起意,他对此其实也不是全无顾忌,胡兵里面几个带头的尚算客气,毕竟语言不通,他拿不准大哥杨正聪同胡人是什么关系。 这一眼,疤狼就发现了不妥。 朱孝慈的神情慌乱中带着羞愤,长袍的袖子破了,她用另外一只手掩着,再看看后面追来的几个胡兵,不用想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疤狼将脸沉下来,伸手扣住朱孝慈的肩膀,不耐烦地道:“净他娘给老子惹事。”挥手将她丢进了屋,不避不让站在那里,冷冷盯着那几个胡兵。 最后是一个胡人头目过来,将那几名手下喝退,又带着笑同他比划着解释一番,算是平息了风波。 一方面是疤狼不好翻脸把事情闹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天空突起异变。 成百上千只鸟儿“扑啦啦”由远飞至,不同于刚才,黑压压一大片由天际而来,声势骇人又透着诡异,这么成群结队一看就是有人在后头操纵。 这一大群鸟雀只在埋伏的胡兵头顶稍作盘旋,未多停留,便往村庄内飞去。 时间太短,胡兵这边除非暴露大量弓箭手,已是来不及将之打下来。 疤狼心中闪过一念:“等的正主儿终于来了。”不知道胡兵是否清楚,他为行刺王桐锦,早将明琴宗诸人的看家本事摸了个一清二楚,这等异象除了胡冰泉不作第二人想。 第353页 山林中埋伏的大队胡兵顿时收敛了声息,包围圈也让了个口子出来,木屋周围的就近藏匿,当中不少高手藏进了地下密道。 疤狼知道来者不好对付,王桐锦死后,明琴宗并未一蹶不振,虽然杨正聪派了不少人大肆污蔑抹黑对方,但无奈明琴宗那几人过往名声太好,密州的老百姓并不相信,反到叫明琴宗借着给王桐锦办丧事召集起不少能人。 他不敢直面为敌,拉着朱孝慈出了木屋,想要钻进密道,先埋伏起来再说。 朱孝慈的衣裳破了,拉拽之下,露出半截手臂,手臂上斑斑点点长了许多红疹子。 疤狼怔了怔,目光微凝,手上不由用力。 他的手背上赫然也有几个小肿包。 这玩意儿不疼不痒,他原来没怎么在意,这会儿却觉出不妥来,一撸袖子,果然身上也长了不少。 疤狼埋了连笑佛之后一直未脱过衣裳,竟未发现有人给自己下了毒。 第210章 行刺在即 “贱人,竟敢下毒?!” 若非事实就摆在眼前,疤狼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胆小如鼠委曲求全的朱孝慈竟想要自己死。 曾经这女人为了他可是连兄嫂都出卖了的。 他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脑袋里又是一阵眩晕,这才意识到畏光、腹泻等种种不适都非偶然。 可是朱孝慈一直在他眼皮底下,哪来的毒药? 明琴宗的人已经来了,疤狼来不及收拾朱孝慈,单手用力抓住她肩膀,像抓小鸡一样将她塞进了密道,他也跟着进来,捂住朱孝慈的嘴巴防她出声,侧耳先听外边的动静。 和他一同躲进来的还有十几人,用的都是短兵刃,全是胡兵里面精于暗杀的好手。 疤狼和其中几个打过交道,知道胡人这边想要擒贼先擒王,将明琴宗诸人引到小木屋附近,到时埋伏在密道中的众人突然杀出,就像他之前行刺王桐锦那样,趁其不备,斩人首级。 领头的会说汉话,对疤狼这时候还不忘将女人带进来颇为不满,叮嘱道:“疤狼先生,别耽误了正事。我们的卓图台吉传来了命令,来人里面有个弹琴的老头儿,姓方,你应该认识,这个人颇为难缠,身边又有高手保护,咱们的人很难近身,这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旁的不用管,只要杀了他就是大功一件。” 疤狼一阵阵地头晕,强忍着不适,闷闷地应了声“好”。 外边喊杀声渐起,加上打斗声、惨呼声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就算有琴声响起也被遮掩住了,听不大真切,但能觉出此番来人不少,少说也有几百。 听动静,对方杀过来还需一会儿。 朱孝慈喘不上气来,忍不住挣了挣。 疤狼把朱孝慈按在石壁上,手臂环过她的脖颈,凑在她耳畔,狞声逼问:“贱人,你在干粮里下毒,想拖老子一起死?” 朱孝慈是他的女人,疤狼一直当她是只软弱听话的小兔子,这些天他的饮食全是对方伺候,此刻遭了暗算,仔细一回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喝的水寡淡无味,若是有异,他绝不会发现不了,干粮是硬火烧夹腌肉,相较起来就好做手脚多了。 朱孝慈木然任由他挟制,似是已经放弃了挣扎。 “是什么毒?说出来我说不定饶了你。” 朱孝慈闻言嘴巴动了动。 疤狼松开了手,怕她趁机大喊大叫,改而扼住了她的脖颈。 他凑近了,听到朱孝慈艰难地道:“我为连笑佛,换药,刮下来的,毒血和腐肉,先给他,加在汤药里,呵呵,等他死了,又夹在咱俩的火烧里,吃,吃下去了。” 她竟还笑了两声。 疯了! 疤狼只觉着汗毛陡然倒竖,胃里酸液反涌。 他原先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疯子,没想到朱孝慈一个郡主竟比他还疯,这两天他和朱孝慈两人同吃同住,谁能想到朱孝慈竟在干粮里面夹杂了他好兄弟的血肉,太他娘惊悚外加恶心了。 随即疤狼想到了一个绝望的问题,这毒该怎么解? 或者说,自己还有的救吗? 朱孝慈也不好受,连连作呕,偏咽喉被他扼住,挣扎不过,吐又吐不出来,疤狼只觉她脸上湿漉漉的,竟是鼻涕眼泪齐流。 地面上交战声渐弱,真的有琴声响起,还越来越清晰可闻。 密道里漆黑一片,疤狼此刻完全体会不到其他人紧张激动的心情,更不像他们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他心中充斥着冰冷绝望乃至凶残暴戾的情绪。 胡兵在这密道传音上显然花了不少心思,随着脚步渐近,隐隐的有说话声传了下来。 “前面等一等,集合人手,救治一下伤者。” “师叔不必担心,相神教教众虽多,但显然投鼠忌器,还未杀进村子去,师妹一行人性命应当无忧。咱们先在此地落脚,我想办法约对方主事的谈一谈,其实相神教中也是鱼龙混杂,若能分化争取,咱也用不着全都树作敌人。” “如此最好,你也千万小心。” 领头的胡人很怕疤狼一会儿杀错人,凑到他耳畔,低声叮嘱:“你的目标就是此人,千万别搞错了。另一个说话的是卓图台吉,一定不能受丁点儿损伤。” 疤狼正被中毒的事闹得心慌意乱,没往心里去,照例“嗯”了一声。 第354页 来人越发走的近了,显然是冲着小木屋过来。 “师妹与相神教的李贤素不相识,同常三谷虽然认识,却也谈不上仇怨,不知道这次为何突然对他们下狠手。” “会不会是之前欧阳曼儿那事对方怀恨在心,想要对咱们不利?”另外一人揣测道。 “不管是为了什么,若是谈不拢,就只能杀进村去救人,师兄得再召集些夜里能飞的鸟儿,徐兄,辛苦你和吉安兄带些可靠的人手,盯住相神教主事的,防备对方暴起伤人,他们要敢翻脸,那咱也不必客气。” 黑暗里,声音逐渐清晰。 听动静走过来大约有几十个人,为首的三个显然都是明琴宗的,声音听上去稍显苍老的“师叔”方喆即是胡人安排给疤狼行刺的目标。 此刻方喆身边还有不少人保护,不是行刺的好时机。 疤狼强忍恶心烦躁,决定等对方再走近一些。 就听上头有人开口道:“抱歉奚宗主,在下和吉安兄奉命贴身保护三位,尤其是方老前辈,不方便再去做旁的,这些日子咱们加入了不少新朋友,像米老英雄,段大当家,都是独当一面的英雄豪杰,奚宗主何不请他们出手?” 他点了名之后队伍登时有些乱,之前说话的那位奚宗主笑道:“有这么多人保护,我师叔会有什么危险?以前我没发现徐兄这么认死理,难道我燕师妹被困,危在旦夕,仍不能令诸位变通一二么?师叔,您来说句公道话。”虽是在调侃,可话里的意思分明透出不悦来。 方喆自来好说话,他技艺高明,也不觉着自己需要人贴身保护,闻言温言道:“说的是,相神教聚集的人太多了,咱们人手吃紧,徐赢,你们真没必要一直跟着我。” 徐赢听上去却有些不知好歹:“方老前辈,这事在下说了不算,您说了也不算。” “那谁说了算?” “在下是小姐的家将,自然是小姐说了算。小姐叮嘱的事,不管旁人说什么在下一定得照做。” 听声音一行人已经距离地道口不远,说不定再往前走个几丈远就会有那眼尖的发现异状,这时候稳妥起见疤狼等人其实应该动手了,但听上去那方喆身边保护的人十分警惕,并非最佳时机,是以疤狼没动,胡人首领也未觉出不对,准备着再等一等。 这时候与徐赢一起保护方喆的宋吉安大约觉着不好闹得太僵,想要息事宁人:“这么多鸟雀飞至,燕小姐肯定也知道是师门来人了,多半正焦急着同咱们会合。奚宗主有什么吩咐,我带人去吧。” 胡人头领听着心中一动:机会! 疤狼是个武夫,出身草莽,向来奉命行事,加上这会儿毒性开始发作,听人说什么卓图台吉并未往心里去,可被他扼住咽喉苦苦挣扎的朱孝慈却不同。 下毒准备和疤狼同归于尽,是她这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事,之前因为怯懦一错再错,甚至有一段时间还对疤狼产生了不应该的幻想,整日陷在痛苦自责的深渊,生不如死,如今她终于可以洗雪耻辱,勉强有脸去见王嫂和许多无辜死去的人了。 所以此时尘埃落定,疤狼不会放过她,她到一反之前的畏惧,耳明心亮起来。 胡人头领之前悄声说的那句汉话近乎耳语,她偏听到了。 做为一个出身高贵的郡主,虽然有语迟的毛病,但该受的教育一点都没少。嫡亲的哥哥又在同胡人交战,她对胡人的情况多少有所了解。 卓图台吉,能称作台吉的,都是鞑子的贵族子弟,甚至根本就是汉话中“太子”的谐音。 鞑子的太子就在地面上,正同疤狼他们行刺的目标谈笑风生,虽然不知首尾内情,但这显然是个策划已久的阴谋。 鞑子是她哥哥朱英泽的敌人,也是害她至此的大仇人,不能叫他们得逞,必须得提醒外边的人小心! 朱孝慈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地挣扎起来,扭头作势要咬疤狼,喉咙里“咯咯”作响,奋力想要大声示警。 但她这宛如回光反照般的反抗在疤狼手中就像是蚍蜉撼树,连点水花都未溅起便被镇压了。 疤狼甚至不知道朱孝慈为什么突然发疯,只管扼住她的喉咙。 他气血翻涌,控制不住杀意,也就是大敌当前,没工夫同朱孝慈算账,否则他非一刀刀将她浑身皮肉零削细剐,叫她好生尝尝算计自己的滋味。 朱孝慈只觉着对方的手越收越紧,她喉咙疼得厉害,脑袋发胀,不能呼吸,拼尽全力也发不出声音来,身体就像陷在冰窟中,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终于停止了抽搐,不动了。 第211章 真面目 奚卜儿率众在木屋前站定,过不多时,果然有上百敌人由附近的灌木丛里冒出来,全都作当地农户打扮,手里拿着刀枪棍棒,凑到一起,跟着奚卜儿派出去交涉的手下往这边而来。 看这样子,相神教也不愿闹得两败俱伤,当真来找他们几个谈判了。 胡冰泉之前放飞的鸟雀虽然飞进村子,却没有带信儿回来,方喆担忧燕韶南的安危,见宋吉安照着奚卜儿的吩咐带着人迎了上去,忍不住跟随出列,急道:“相神教哪位当家的主事,先住手……” 话未说完,突听身后几声惨呼,跟着兵器相交声骤起,徐赢惊道:“小心!”声音中透着惊惧惶急。 方喆愕然回头,发现就这一瞬间己方竟倒下了七八个。 第355页 对面那些“相神教的教众”见状一齐呼喝,向着方喆等人大步奔来,面孔狰狞杀机毕露,同宋吉安等人撞在了一起,捉对撕杀。 这变故一点儿征兆没有,但其实暗藏的杀机一早如同越绷越紧的弦,随着方喆出列说出了那句话骤然断开, 第一个动手的是段大当家段志铭,因为之前被徐赢点过名,他本人也表现的跃跃欲试,和他几名手下站位靠前,距离徐赢极近,趁着大伙的注意力被方喆吸引,突然出刀袭击徐赢! 他那几名手下几乎是同时对徐赢带着的侍卫们下毒手,措不及防之下,登时就死伤了好几个。 徐赢万幸因为担心方喆有失跟了出去,险之又险避过这要命的一刀,这一瞬间他来不及疑惑段志铭几个明明是受祭文感召投奔明琴宗欲为王桐锦报复的自己人,怎么会暴起行凶,先提醒方喆有变。 随明琴宗赶来救人的大多是这几日匆忙凑起来的密州义士,此时已经难辨敌我杀乱套了,加上由地下又冒出十来个杀手来,徐赢眼见燕韶南交给他的一众好手如镰刀下的麦穗,眨眼间死伤大半,不由慌了手脚。 糟糕,上当了! 消息有误,敌人根本不是相神教的。 胡冰泉被几名杀手包围,徐赢护着方喆分身乏术,本已是不报希望,眼看就要身首异处,哪知胡冰泉手挥七弦,琴声骤然作响,凄冷得叫人下意识便想打个寒颤。 围住他的三名杀手齐齐栽倒,惨呼声随即响起,每人脸上多了只灰色蜘蛛,足有半张脸大小,毒牙死死咬住三人的鼻子,那三人身体不停抽搐,眼看着毒发不行了。 上次在富珍家里遇袭,对胡冰泉刺激很大,回来之后他新多了不少保命的手段,面上却守口如瓶,对师叔师弟全都只字未提。 这一幕极具震慑效果,场上竟然随之静了静,直到胡冰泉焦急地喊:“师叔,奚师弟,大家往一起聚聚,千万别杀散了”,不管敌友才一齐缓过神来。 胡冰泉左手捧琴,右手圆搂,由袍袖间飞出去一道白影,又一名杀手应声倒地,徐赢等一众幸存者才想起来王桐锦养来保命的那条剧毒白蛇被他收着了,一时间士气大振。 杀手们虽然改了装,但临死惨呼无从隐瞒,奚卜儿面色凝重,同大伙道:“是胡人!没想到相神教竟同胡人勾结了,难怪燕师妹要铲除他们。” 此刻图穷匕见,预先埋伏的大队胡兵包围上来,加上奚卜儿带来的人里面有不少通敌倒戈的,局势一边倒,徐赢双目通红,集起残部,勉强护住方喆和胡冰泉,且战且退。 初冬的山野,没有多少能伤人的野兽可供驱使,明琴宗少了王桐锦和东方佺两位大家,实力骤降一大截,虽有方喆不惜体力,琴声传遍周遭,十余丈内双方实力敌消己涨,还是不停有自己人重伤栽倒。 “吼——嗬!” 胡兵当中突然暴发出一阵怪叫,徐赢目之所及但见上百人齐齐举弓,对准他和方喆射来。 他嘶声叫道:“箭袭!”飞身将正弹琴的方喆扑倒,护着他向草丛深处滚去。 这一下不知又死伤了多少同伴,徐赢顾不上旁人,急于找地方躲避,瞥眼间突见旁边不远处有个洞穴,顾不得多想,缩身一跃,直接钻了进去。 没想到里面黑漆漆的,竟然挺宽敞。 徐赢用不着查看,凭直觉断定这地穴不像是新挖的,挺身站直,去摸火折子,后头琴声再度响起,却是方喆、胡冰泉等人慌不择路,接二连三跟了进来。 锐风响起,徐赢不及点火,摸着黑与未知的敌人交了手,幸好滞留地下的杀手只有三个,他被刺中小腹,对方不及用力,便被方喆用琴声控制住了。 “徐兄受伤了。”奚卜儿点亮了火折子,语气透着焦躁,“去两个人守住洞口,别叫敌人杀下来,其他人清理一下地道,看还有没有藏着人。” 随他退进来的有二三十人,闻言齐声应是,众人散开,很快便有发现。 “有一具女尸。” “这里还有一个活口,好像是中了毒,神智不清了。” 奚卜儿随即吩咐:“那留着也没用,宰了吧。” 那人应了声“好”,手起刀落。 随着探查的人越走越远,幽暗狭窄的地道里蹿出一道明火。 “轰隆”像打了个闷雷,硫磺味儿扑鼻而来,众人脚下都跟着震了几震。 徐赢被同伴扶住,他伤得不轻,又是陷在这么个古怪的地方,耳听地道里碎石沙土簌簌落下,顿时明白了大伙的处境。 他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地穴并非绝路,后路虽然被断,原本却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可惜现在密道已经被人为给炸毁了。 至于谁做的,他两眼冒火,恨恨望向奚卜儿。 怪不得小姐不放心,这姓奚的狼子野心,这会儿果然是露出了真面目。 说出来谁会相信,明琴宗的新任宗主奚卜儿,这么多年一直恭敬孝顺地呆在王桐锦师兄弟三人身边,以预知之能赚取了大量财富,资助朝廷军队造福密州百姓,这等人物竟会同鞑子有所勾结? 外边的箭雨已经停了,偌大的地穴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这会儿不但是徐赢,迟钝如方喆、胡冰泉也都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真相。 看看两边实力对比,他们这一方只剩下不足二十人,困在弹丸之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原本冲着明琴宗的金字招牌,来为王桐锦复仇的几百义士已经死伤殆尽,只余那些混于其中居心叵测的奸细,还护卫在奚卜儿的四周。 第356页 而奚卜儿,身边除了这几十名打手,还有外边那么多胡人兵马,完全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需退到地面上去,守住出口,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奚师弟,你怎么……”胡冰泉难以置信,涩然开口。 奚卜儿笑道:“好叫师兄知晓,我本不姓奚。父汗为我起名卓图。” 随着他话音落地,他那些手下齐声重复:“卓图台吉,卓图台吉!”很快地面上的胡人也跟着呼喊起来,声音在地穴内久久回响,震得诸人耳朵发麻。 方喆等人闻言齐齐变了脸色。 “好,你利用我和你师兄,将密州抗击鞑子的能人异士聚到一起,屠戮干净,好手段,真狠啊。”方喆咬牙切齿,这个时候只要往深里一想,他和胡冰泉自然便能回过味来,意识到王桐锦和富珍遇刺,绝少不了这位同门的“功劳”。 随着自己这些人死于此地,一场大浩劫怕是不可避免,方喆恨得浑身发颤,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奚卜儿多年来苦心经营,终于到了拉网收获的时候,本来他不需要跟下来,但一是要盯着手下人炸毁地道,再也是按捺不住想要当面炫耀,听方喆如此怨毒地夸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何止,这些年我做了多少大事,远的不提,尔等可知那严永昌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叛主?” “是你做的?” “我只是告诉他说,我预见到梁王命不久矣,天要绝他,灭他满门。你们想啊,这两年我预知的哪一桩大事不变成了现实,姓严的敢不相信?哈哈,再说我也没有骗他,朱英泽满门抄斩必死无疑!” “你这畜生,敢违背宗门禁令,用祖师爷传下的绝技妖言惑众!” 奚卜儿对方喆的指责嗤之以鼻,火把将他的脸映得明暗相交,高眉深目尤显阴鸷,反问道:“祖师爷的绝技?” 说话间,他将向不离身的瑶琴高高举起,猛地砸到地上:“明琴宗所擅皆是魑魅伎俩,哪能悟得先知,能赐我此道的唯有上天,尔等自王桐锦往下全无自知之明,死得不冤!” 胡冰泉早已忍无可忍,听他又提到老师的名讳,趁他得意到忘乎所以之际手指猛然划过琴弦,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半明半暗中,他祭出杀手锏。 毒蛇小白由他身上飞出,扑向了奚卜儿。 奚卜儿身旁有人发现示警,但他却连躲也未躲,那条剧毒无比的小蛇飞落在奚卜儿的袖口,钻了进去。 胡冰泉变了脸色。 奚卜儿这才由袖子里拿出了王桐锦传下的掌宗令符,嘲弄地看向胡冰泉:“你们定要我做这掌宗,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只见那条白蛇驯服地蜷缩在令符吊坠上。 第212章 僵局 这一幕,令地底重新陷入了死寂。 全无防备的方喆和胡冰泉,对上潜伏多年苦心谋划的奚卜儿,当然是处处受制,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手段。 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况实在是叫人窒息绝望,以至于被困诸人的士气降至谷底,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武器。 徐赢守在方喆身边,面色苍白如纸,心里大呼“完了,完了,今天要彻底交待在这里了”,远超常人的求生欲望还是支撑着他色厉内荏地叫道:“大家别慌,咱们出发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搬救兵了,再坚持一阵,等救大小姐的大军来了,谁死谁活还未可知。” 一旁有侍卫帮腔:“就是,这里到是汉人的地盘,哪能叫鞑子撒野。稍撑一撑自然有人来救。” 话是这么说,他们几个心有默契,都不敢提国公爷的名号。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崔绎带的那帮手下再是勇猛,那也是悄悄进的密州,靠出其不意拿下庆云,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不一定还有余力赶来救援。 徐赢等人还听说,这短短几日南边已经变天了,朝廷版图最南的白彰二州,东边的开州加上与密州接界的西明州全都有人竖起了反旗,局势之动荡前所未有,每时每刻都有大事发生,这关键的时候,国公爷说不定已经在率众赶回西明州的路上了。 奚卜儿亦不相信到这会儿了还会有人来搅局,听着徐赢等人叫嚣,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短刀,斩在白蛇的七寸上,口里悠然道:“前世我与明琴宗打了太多交道,你们这些人就如同这条固执又认死理的蛇,冥顽不灵,就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幸得苍天庇佑,这一次我多费几年工夫,终于将你们一网打尽了。” 方喆其实听不大懂他说的“前世”云云,但大致意思却明白了,心寒之余气得发抖:“你老师呢,你将他如何了?” 东方佺之前受了重伤,奚卜儿送他到处求医问药,明琴宗诸人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王桐锦出殡那会儿,打那之后,奚卜儿就将他带走,就连奚卜儿接任宗主他这做老师的也未露面,看这样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奚卜儿所谓宗门绝技都是假的,他从东方佺那里真就只学了弹琴,这些年还要时时装模作样防着穿帮,对老师东方佺厌烦之极,带了恶意笑着反问:“你猜?”抬手挥了下,示意身后一众手下别耽误时间赶紧动手。 “格杀勿论!” 该炫耀的都炫耀完了,奚卜儿下了命令便要退走,杀方喆和胡冰泉等人他不准备亲自动手,明琴宗的人都很邪门,小心点总没错。 第357页 可就在此时,一缕细细的琴声突飘至奚卜儿耳畔。 这琴声明显离得尚远,颇有些飘忽,奚卜儿若是能及时反应,当机立断捂住耳朵抽身退走,大约三四步就能退出范围不受影响,可偏偏这曲调太熟悉了,他刚才又正说到了东方佺,突然听到这琴声身体猛然一震就呆在了当场。 不怪他做贼心虚,这支曲子分明是《丧我》,除了他的老师东方佺无人能弹。 虽然明琴宗诸人所习琴曲作用纷纭,各有所长,但这会儿在这地底下,再没有任何一支曲子能大过《丧我》的威力,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奚卜儿就像被暗雷劈中,眼中透着惊骇,身体却变成了木桩子。 不但是他,那琴声隔着石堆传过来,难以区分敌我,方喆、胡冰泉乃至徐赢等人全像是中了定身法术,动弹不得。 整个地底密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地下拢音,奚卜儿思绪也变得有些迟钝,好半天方摆脱了是老师东方佺的鬼魂找上门来这一恐怖念头,意识到琴声是从地道的另一端传来,而弹琴的人被炸塌的石头隔绝在那边,纵有缝隙,也不可能变成蚊虫蚂蚁钻过来,惊怒之余微微松了口气。 他虽然一时动弹不得,外头的大队人马投鼠忌器,不能动用烟熏火烧,但好在方喆、胡冰泉这些眼中钉一样受制于《丧我》,陪着他罚站。 这僵持总有打破的时候,而且用不了多久。 明琴宗的琴曲弹起来可是很耗费心神的,当日东方佺只是从富珍府里杀出来,总共撑了不过半个时辰就元气大伤,几乎成了废人。 这一局他依旧立于不败之境。 奚卜儿能想到的,燕韶南如何会不知道?但她没有别的办法,想要暂时保住老师等人的性命,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因为崔少康等人组装好了一整套的传声竹筒,地道的另一边和奚卜儿这边有些不一样。 通道被炸塌的时候,两边人马离得已经很近了。 爆炸来得突然,饶是前头探路的明知道危险,已经足够小心,依旧有两人被埋在石头下面。 传声竹筒到是被完好得放置在几块巨石的狭缝中。 奚卜儿志得意满的声音传过来,燕韶南听了个清清楚楚。 被迫弹了《丧我》,她就意识到骑虎难下了。 崔少康急得满头大汗:“全都过来,搬石头将道路通开。” 搬石开路是肯定来不及了,燕韶南此刻无比庆幸先前奚卜儿不怀好意将负阳琴交在了自己手里,这可是宗门至宝,有它在手,怎么着也能多撑一段时间。 她不敢长时间一心二用,长话短说:“少康,别做无用功,别管这里,赶紧带人杀出去。” “大小姐,您这里呢……” 燕韶南明白他的意思,直接将他的话打断:“我留下拖住奚卜儿。老师和徐赢他们能救即救,救不了你们便找机会直接杀出去。一定要有人活着突围,把消息传给国公爷。” 密州一地亲近明琴宗的能人异士此次死伤殆尽,自己和老师、胡师兄也未必能活下来,最可怕的是崔绎不知就里,没有人知道杀自己的不是相神教,更无人识破奚卜儿的真面目。 崔少康立时吩咐手下诸人:“你们快按大小姐说的分头行事,一队去向国公爷求助,一队杀去地面上接应大小姐的师长,我留下来照应大小姐,国公爷和大小姐待大伙恩重如山,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成败在此一举,你们赶紧去吧。” 余下的百余人齐声应是。 燕韶南却道:“少康,你也不必留,同他们一起走。” 崔少康闻言犹豫了一瞬,瞧见燕韶南神色,终是领命:“是,那属下便率队杀出去,会一会那鞑子头头。大小姐千万保重。” 燕韶南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合理分配精力体力,能将奚卜儿多拖住一会儿是一会儿。 至于是否有用,那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但有一点她是笃定的,这密州局势原本十分微妙,各方势力相互牵制,勉强成了僵局,现在奚卜儿将注意力投在这里,此消彼长,必定会有地方出现松懈。 就算崔绎赶不及过来,也不能错失良机。 崔少康提刀快步出了地底,之前燕韶南不想大造杀孽,对这村里一些牵扯不深的相神教教众只是囚禁起来了事,但现在却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崔少康亲自带着人消除隐患,又给部下分派了突围的路线,趁着敌人这会儿的精力不在攻村冲杀出去。 侍卫们留下的灯火很快熄灭,燕韶南独自留在了黑暗中。 四下里□□静了,唯有清幽激越的琴声始终萦绕。 燕韶南闭上眼睛,努力排空脑海中所想,默念指法曲调,按照她的心得,弹琴时情绪越是激荡,越容易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觉着困顿,力气不知不觉间被抽走,心神也跟着恍惚起来。 燕韶南控制不住地想,这大半天奚卜儿的那些手下不知在做什么,或许已经攻入了村子,下一刻就会有浓烟或者毒虫涌进这地道,宣告这一局终究是机关算尽的奚卜儿赢了。 今天是自己被困的第几天了? 徐赢早些时候说,他在出发前,已经派人去搬救兵了。这么说,崔绎多半这会儿已经知道了。 第358页 崔绎刚拿下庆云城,处境十分微妙。曾经的抱负和野心,以往那些曲折离奇的经历,还有前生失败时的种种遗憾不甘都会像无形的鞭子,鞭挞着他去追逐最大的利益。 他会带人赶来么? 自己很可能无法亲见答案了。燕韶南想了想,他若是最终没来,自己肯定会很难过,毕竟自己这回来密州不是出于忧国忧民,也并非一定要找到老师加入明琴宗,不过是因为他是羽中君,而自己想要帮他,同他在一起。 燕韶南的思绪渐渐飘忽,所弹琴曲也跟着时断时续。 最终她背靠着那堆堵住了地道的乱石慢慢滑倒,纤细的身体蜷曲伏于琴上,下意识地以腹部护住了负阳琴。 不久之后,密道里重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匆匆而来,走至道路尽头,将手中火把交给旁人,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第213章 收尾 燕韶南消耗太大,其实已经陷入了昏迷。 但大约是因为潜意识里一直紧绷着那根弦,在来人抱起她想要挪动的时候,她神智忽而清醒。 眼脸似压着千斤重担,竟然睁不开。 饶是脑袋里不大清醒,她仍下意识地呢喃着问了一句:“羽中君?” 抱着她的那人柔声回应:“嗯,没事了,你先睡一觉,此处有我。” 燕韶南放下心,很快就坠入了沉沉的黑甜乡。 崔绎摸了摸燕韶南的头发,将粘到面颊上被汗水打湿的几绺轻轻拂开,拢至她耳后,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抱着她向外去。 他得到消息之后匆匆赶来,身上又是沙土又是汗渍,其实也十分得疲惫,此时见燕韶南的身体似是没有太大妨碍,大大松了口气,更觉着两腿像灌了铅,向外走都有些打颤。 此刻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侍卫以刚投靠过来的副队长景元为首,见状也不敢说想要帮忙,小心翼翼地问:“国公爷,小心脚下,外头怎么处置?” 崔绎并不担心:“胡兵胆敢乔装潜伏于密州腹地,自然是不可轻纵,传令洪涛,全力杀敌,另外安排专人统计战功,斩得敌人首级者,此前不管有何罪责,一应赦免,机会难得,大家伙的前程去鞑子身上赚吧。” 景元激动地应了声是,安排人传令去了。 跟着崔绎赶来救人的大多是庆云新归附的兵将,这些人短短时日已经几易其主,除了少数几个,要说对崔绎多忠诚自然谈不上,不过是因为崔绎出其不易诈取了庆云城,他们眼看洪涛、景元反水后过得不错,便也随波逐流。 崔绎急着赶来救人,却把崔嗣水等一应西明州带来的亲信打发去了别处,景元一下子成了小公爷的护卫头领,压力极大,这一路都生怕有部下再生反意,直到此刻方才放下心来。 胡人可是老对头了,战场上经年累月攒下的仇恨不共戴天,不管怀着什么私心,一说到杀鞑子,大伙自然心齐。 有小公爷这命令,只要这一战大伙打赢了,一盘散沙似的军心自然而然就能重新凝聚起来。 此时论士气,那三千胡兵因为主帅奚卜儿莫名受制比崔绎带来的原朝廷人马更加低落。 崔绎出了密道,手下亲兵赶紧将祠堂简单收拾出来,给国公爷落脚。 崔绎将自己的外袍脱了,铺在案桌上,刚将燕韶南安置好,崔少康急匆匆来报:“国公爷,抓到那个奚卜儿了,马上带到。” 崔绎见他浑身浴血,布带吊着半边臂膀,知道自己之前拨给燕韶南的这些护卫们死伤颇为惨重,点了点头,道:“你们辛苦了,其他人的情况如何?” 崔少康答道:“燕小姐的老师和那位姓胡的师兄都无大碍,胡先生受了点轻伤,不肯休息,跟着方老杀敌去了。徐赢身中两刀,好在躲过了要害,只是伤到肠子,性命无忧,宋吉安战死。” 崔绎微微一叹,宋吉安原是督捕司的人,劫后余生,却依旧没能保住性命。 “等打完之后着人清点战场,好好记下战死的同袍。” “是!” 不管怎么说,明琴宗的二位都没事真值得庆幸,否则燕韶南只怕没有心思好好将养身体。崔绎放下心来,打起精神,准备会一会那位卓图台吉。 景元也听说了对方显赫的身份,最初的惊讶劲儿已经过了,听到祠堂外头传来声响,凑近了低声道:“恭喜国公爷活捉了一条大鱼,此子既称台吉,在胡人那边的身份可想而知,他在密州潜藏多年,装神弄鬼,一定知道很多隐秘。” 崔绎微微眯了眼,轻嗤一声,听到门外通报:“国公爷,奚卜儿押到”,沉声叫进。 奚卜儿两手绑于身后被推了进来,相较崔绎脱了外袍,此刻这位胡人的台吉更是衣衫不整,长发散落,一瘸一拐透着狼狈。 崔绎听闻他大名多时,这到是第一次见着,免不了将奚卜儿由头到脚细细打量。 自己手下的那些兵丁侍卫恨透了胡人,将奚卜儿擒下后没少“关照”,揍得他脸上鼻青眼肿,不过奚卜儿这个人天生模样不差,这等境地了身体犹自挺立如松,到是落难不堕气度。 崔绎打量他的同时,奚卜儿的目光也落在崔绎身上,在他脸上一转,又瞥了一眼旁边昏迷不醒的燕韶南,恍然道:“魏国公?崔绎?” 崔绎扯了扯嘴角:“我该叫你什么,奚先生,或是卓图台吉?” 第359页 奚卜儿绳索加身,气势自然而然要弱上三分,语带不甘:“你不该在这里!” “我该在哪?京城,还是西明州?” 奚卜儿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旁:“不过是我百密一疏,被燕韶南拖住,让你趁乱捡了个大便宜。眼下局势瞬息万变,最后的赢家可不是你。你早该如丧家之犬,在各州府流离逃窜。” 联系此人过往,崔绎隐隐有了猜测,不紧不慢地问:“说来听听,最后的赢家是谁?” “呵,天机不可泄露,你们汉人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和梁王朱英泽都没有皇帝命,若不同我合作,也不过是旁人的垫脚石罢了。” 崔绎淡淡一笑,在案桌旁坐了下来。 “这么嚣张的阶下囚,本国公到是第一次见。阁下除了一点点预知将来的本事,还有何资本,你可是连自己最后的三千兵马都保不住。合作是不可能的,你该好好想一想,如何能说服我不杀你。” 奚卜儿并不如何担忧:“我活着,你便相当于掌控了大半个胡地,我族在关外还有数万精壮战力,魏国公不动心么,更何况,我还知道你朝的许多隐秘,知道即将发生的天下大事,杀了我对你有何裨益,哪及得上让我付出些代价赎出自身,帮着你趋吉避凶。” 崔绎笑容渐失:“只怕还不够。” “不够?”奚卜儿失声。 崔绎握住燕韶南垂在案桌旁的一只手掌:“你自己算算这些年害了多少人,这漫山遍野的尸体,经此一役密州亲近明琴宗的义士几乎死伤殆尽,更远的还有梁王朱英泽亲信作乱,或者还有我不知道的。本国公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去抢就可以了,何必要与你这等奸狡险恶之人为伍?” 奚卜儿见他不似说笑,眼珠转了转:“梁王朱英泽朝不保夕,你不打算救他了?不想知道肃王朱栎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们皇宫大内,帝王身边的诸位大臣又有哪些是他的同谋党羽?” “朱英泽我不操心,你大约不知道,临来此地之前,我将身边的一队亲卫派了出去,就是硬冲庆云城诛杀叛徒严永昌的那些人,论身手,他们个个都不比杨正聪、艾行春几人差。至于朝廷和肃王那里,”崔绎顿了顿,两手轻轻揉捏着崔韶南指腹上厚厚的茧子,低着头漫不经心地道,“崔某如今都已经阖家造反了,对谁是勾结外族乱国的奸佞并不怎么好奇,他是自具野心也好,受了杨正聪蛊惑也罢,左右都会被我的大军扫荡干净。” 奚卜儿对崔绎的了解只限于前世,即使是前世,两人一北一南也不曾照过面。 如今想来,梁王朱英泽迟迟未被抄家问斩,到是眼前这人举族反出了京城。 前世不曾出现的燕韶南是他带来的,相神教的暗棋是他拔除的,庆云城的严永昌也是他突然冒出来,大张旗鼓诛杀的,就连自己也因为他功亏一篑,此人身上因何如此古怪? 奚卜儿瞪视着崔绎,瞳孔收缩:“这么说,你已经派人救翁承载去了?” 崔绎笑笑:“这不是明摆着?你既将人手都带到这里来了,翁老将军那里又没斩草除根,这样的好机会可不常有。” 奚卜儿深深吸了口气,语带不甘:“这都要怪那朱栎珍心存幻想,假模假式还想做什么仁慈圣君,若要依着我……” “你该知道,只要翁老将军一脱困,监军简康的那点人马就不算什么。行了,崔某陪你解惑也解得差不多了,你不用做个糊涂鬼。本来你与人密谋杀王宗主,杀富珍,此等欺师灭祖的行径,我该待韶南醒了,将你交给明琴宗,让他们自己清理门户,不过我不舍得她再耗费心神。拖下去吧,枭首悬于村口,叫那些困兽犹斗的鞑子亲眼瞧一瞧。” 侍卫们听令上前,拽着奚卜儿便向外走。 奚卜儿万没想到崔绎杀自己之心如此坚决,竟是油盐不进,变了脸色,挣扎着回头嘶吼道:“姓崔的,本台吉是入过黄泉的,阎罗不敢收,又放我回来,此次也必然如此,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 崔绎嗤笑一声:“好,只管来,本国公等着。” 崔少康和景元互相望望,凑上前确定:“国公爷,真杀呀?” “杀了吧,这等人留着夜长梦多。” 崔绎交待完,瞧着犹自沉睡的燕韶南渐觉出后怕来,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贴到自己脸颊上。 第214章 养伤小记 燕韶南再度清醒时,人已经不在祠堂里。 被褥干燥轻软,熏着淡淡清香,人躺在其中,好似陷在云絮里。 入目是蜜合色的垂纱帐,上面绣着山村树木,隐约可见水雾氤氲。 四下里十分安静,燕韶南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昏睡之前发生的事,头在枕上动了动,想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她这一动,床榻旁守着的人立刻有了反应。 “姑娘,您醒了?” “慢着点儿,感觉如何,头疼不疼?” 两个三十余岁的妇人探身过来查看,燕韶南见这两人面目陌生,都不认识,满脸的关切之色,目光中透出一丝小心谨慎,不由怔了怔,问道:“这是何处?” 话一出口,才觉着自己力弱气虚,就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难怪人家问她头疼不疼。 一个妇人笑道:“姑娘,这是岱城。您放心歇着,眼下岱城屯兵上万,由国公爷亲自坐镇,最是安全不过,这会儿朝廷可腾不出手来打咱们主意。” 第360页 燕韶南听她说崔绎并未走远,意识到昏迷之前的种种不是幻觉,自己确实已经脱离了险境,这么说相神教总坛那一战最终是险险获胜了,不由松了口气。 那两名妇人见她挣扎着欲起,赶紧上前扶她坐起来,腰上塞了枕头:“姑娘,您不再躺会儿了?要不要喝点参汤润润喉咙,厨上炖了补气的药膳,给姑娘拿去了,一会儿就来。” 燕韶南听二人温声细语说话,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看过的密州舆图,岱城位于密州西南,与西明州接界,从相神教那小村落到岱城乘马车怎么也得昼夜行驶个四五天,看来自己这一觉还真是睡了不少时候。崔绎舍弃了庆云城,带兵驻扎于此,便可以西明州境内的部属相互呼应,安全提升了不少,但有一点,此地距离都城也不算太远,崔绎选了这么个地方,大约眼下的形势确实很乐观。 她脑海中念头纷纭而至,问道:“我老师和师兄可好?” “都好,方老先生昨天还来看过姑娘,这会儿和胡先生一起忙去了,说是要离开几日,叮嘱等姑娘醒了不用担心,这次意外密州义士折进去不少,他们需去解释善后。” 看来是收拾奚卜儿留下的烂摊子去了。 奚卜儿……燕韶南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这等事,还是留待同小公爷当面询问吧。 她半倚半靠着,目光在周围扫了扫,瞥见身侧枕头边端端正正摆放着她的负阳琴,心中愈发安稳,琴都给她了,看来这两名妇人所言应该不假。 这两名妇人衣着素净,头上未戴钗环,举止从容,谈吐娴静,不像是寻常下人。 屋内除了这二人,后面还一摆溜儿站了五六个青衣侍女,端盘子的,拿帕子的,全都屏息垂目,若不是瞧见了还不知道屋里有这么多伺候的。 燕韶南随性惯了,哪受得了这个,越发觉着头疼,以手扶额,手指揉了揉,赔了个笑脸:“不知两位姐姐如何称呼?” 最先开口的妇人连忙笑着回话:“可不敢当您这声姐姐,外子姓洪名涛,如今在国公爷麾下效力,这是我的弟媳妇周氏。国公爷此次来密州带的都是精锐,那些糙汉子再怎么忠诚,始终是不方便,先前梁王妃身边到是有些侍女,用着又不放心,您这一病,国公爷可担心坏了,他公事繁忙,总不能一直靠在这里,我那当家的觉着我俩手脚还算利索,最重要的是忠心不二,所以就厚着脸皮向国公爷自荐了。” 周氏不似大姑子能说会道,温柔敛眉,恭恭敬敬地道:“这些侍女都是我俩从家中带来的,姑娘只管放心差遣。” 燕韶南这才恍然。 “原来是洪将军的夫人和周姐姐。真是添麻烦了,为我辛苦了好几日,两位姐姐快别忙了,坐下来,陪我说说话聊聊天吧。” 洪夫人和周氏自然求之不得,小心地坐在床榻边同燕韶南说话,嘘寒问暖。 燕韶南便趁机问问了如今密州的战事。 洪夫人眉飞色舞:“姑娘只管放心,国公爷拿下庆云之后掌握了大量粮草,足够撑好一阵,他与梁王本就得人心,知道他来了,军中将领争相投效,兵力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如今彻底剿灭了胡兵,就连那翁承载翁老将军也知机投到帐下,别的地方不敢说,在咱们密州那是再也没有势力能与之抗衡的了……” 正说着话,侍女提了食盒进来。 燕韶南躺了多日,由人扶着起身稍事洗漱,换了身交领窄袖的软缎中衣,长发挽起,人顿觉精神了许多,重新坐下来,一旁侍女盛好了粥端来,一股诱人的甜香顿时飘散开来。 周氏正要接手服侍,屋外有人通报:“国公爷来了。” 侍女们连忙打帘子行礼,周氏将碗放到桌案上,匆匆将燕韶南由头至脚打量了一遍,未瞧出有何不妥,便笑着和洪夫人一齐到门口迎接。 崔绎等了一等才进屋,客气地同洪夫人、周氏闲聊两句,两名妇人也极有眼色,行过礼,笑盈盈地将一众侍女都带了下去。 崔绎坐到床边,笑看燕韶南:“看来恢复得还不错。这次可真吓到我了。” 光是听洪夫人和周氏说,燕韶南到底有些不放心,问道:“我老师他们当真脱险了?” 崔绎伸手过去,摸了摸燕韶南的面颊,他的手指干燥温暖,带着缱绻情意:“都没事,方、胡二位比你的状态要好,徐赢、崔少康虽受了伤,也并无大碍,只是你,损耗得太厉害了,你老师吩咐,让你这一年半载不要碰琴,咱们好好补着,万幸年轻补得回来,南南,你老师和师兄还说,等你大好了,便将明琴宗的掌宗令符交给你。” 燕韶南愣怔了半晌,直到崔绎去端了粥碗过来,亲手用调羹舀了送至她唇边,才回过神来,含了粥,低声道:“那奚卜儿……擒住了没?” 崔绎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喝粥,道:“擒住了,不过当时胡人不溃,两军犹在鏖战,那恶贼嚣张不知改悔,我便下令将他人头割了,高悬起来,打击敌人军心气焰。没有特意留给你和你老师亲手报仇,你不会怪我吧。” 燕韶南呆了呆:“我自然不会,胡师兄恨死了他,多半觉着不解气。” 崔绎“嗯”了一声:“你老师和师兄都是志存高远胸怀广阔之人,再说你我一体,我杀他,同你们自己清理门户也没什么区别。” 第361页 燕韶南微微红了面颊,轻嗔道:“这粥里到底放了多少糖,甜掉牙了。” 崔绎忍不住笑出声来。 燕韶南却将笑容一敛,瞥眼瞧他,问道:“国公爷难道不是觉着此人行事太过妖异,早早杀了,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波折?” 崔绎放下粥碗,取过帕子擦净了手,伸出两指夹住了燕韶南挺翘的鼻尖,左右晃了晃:“这等祸端留他作甚?我虽不怵他,也犯不着自己找不痛快,还要谢谢南南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助我剪除大敌。眼下形势对咱们极为有利,你放心养着,剩下的全都交给我。” “真的?我爹他们有消息了?”燕韶南挣脱了崔绎的手,眼睛亮闪闪的。 “不错,你就不能少转脑筋多歇歇?”话虽这么说,对上燕韶南的眼睛,崔绎还是多说了几句,好安她的心:“我的嫡系人马大半在彰白二州,虽然发动得仓促,但好在南边诸州我熟,那些有名有姓的官员将领哪个底细我不清楚?你爹现在主政太康府,前头兵马同朝廷作战,他在后方安抚百姓,筹措钱粮。” 燕韶南听说父亲不用上战场,顿时放下心来。 太康府她跟随父亲上任时去过,离京城已经不远,难怪连洪夫人、周氏这样的女眷都对战事充满了信心。 她醒来好一阵子了,撑到这会儿不禁困顿,自己尚不觉着,崔绎却瞧出来她精神不如之前,拿走了背靠扶她躺下:“闭上眼睛歇会儿。” “你呢?” “我等你睡着了……”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侍卫的禀报声:“国公爷,西明州来人了,说要见您。” 崔绎站起身,帮她掖了掖被角,对上燕韶南的目光,微微一笑,柔声道:“睡吧,我去瞧瞧,很快就回来陪你。” 燕韶南眨了下眼:“正事要紧。”心中却在想:“谁自西明州赶来了,蒋双崖还是松文山?这两位老熟人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可惜自己正病着,不能去瞧一瞧。” 出乎燕韶南的预料,来人不是蒋双崖,也不是松文山,而是她真正的故人文青枫文大老板。 崔绎心中有数,如无必要,自不想让他们两人再见面。 他率崔氏族人能在西明州站住脚,而后迅速打开局面,更将手伸到了密州,固是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文老板投效之后倾力相助亦是功劳不小。 文老板此次赶来,正是觉着国公爷势头大好,天下将定,提条件来了。 第215章 梁王脱困 在西明州的时候,崔绎见过文青枫好几回,交谈虽然不多,文青枫对他的脾气多少有所了解。 这位小公爷年纪虽然不大,却是眼里不揉沙子,顶难伺候的一个人,文青枫面对他时,总会不自觉地忽略了对方比自己小好几岁的事实,绷紧皮肉,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次再见,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崔绎亲自带人上战场厮杀的缘故,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不过,作为一个颇有身家的大商贾,又是成名的江湖客,文青枫也有自己的底气,信心满满,觉着此番肯定能说服崔绎,得到自己想要的。 “恭喜国公爷,属下给国公爷带来了好消息。” “文老板风尘仆仆一路赶来,辛苦了,坐下来说吧。”崔绎命侍卫上茶。 文青枫笑嘻嘻地谢过坐了,道:“属下听说国公爷拿下了庆云城,缴获了朝廷军大量粮草,足够支撑咱们在密州和西明州两地的兵马耗用,是不是真的啊?” 崔绎拿起茶盏来,示意他喝茶,吹了吹浮沫,淡淡一笑:“你是自己人,我就不骗你了,庆云城是有粮草不假,但要说大量,却谈不上,我叫下面人放出风声,振作士气鼓舞军心罢了,军粮还需另想它法。” 文青枫闻言露出“果如我所料”的神情,笑着夸赞道:“国公爷,此乃空城计啊。” “你同我说这个,好消息是粮草方面的?” “国公爷料事如神。属下这段时间暗地里联系了开州、邺州以及西明州等各州的大商贾,说服他们,联合起来,私下里为国公爷募集了部分粮饷,数目么,足够十万大军人马嚼用一两个月。” “还真是好消息。”崔绎心头一松,心情大好:“文老板此举,不亚于及时雨啊。商贾大凡趋利,你走江湖路数,私下联络,想必更是克服了重重困难,不知那些人提了何等条件?” 文青枫笑道:“国公爷明鉴,条件虽不少,但总的考量下来,属下觉着可以答应。” 说话间,他自袖子里取出提前整理好的几页纸,恭敬起身,两手递上。 崔绎大致浏览一遍,笑道:“确实。” “这也是国公爷提前布局逐渐显露威势,朝廷对诸州接连失去控制,政令难出京城,明眼人都瞧出您如朝阳即将冉冉升起,商贾对这等改朝换代的大事更是敏感,都巴巴地赶着锦上添花。” 崔绎将那几页纸放到桌案上,手指在上头敲了敲:“那文老板你呢?” 终于说到了正题,文青枫眼见他心情甚好,趁机道:“国公爷,文某还是原来的请求,只盼着事成之后国公爷能恩准属下率人荡平东南海寇,依托宝中港,为新朝在海上开辟疆土。” 崔绎笑了笑,他一早就知道这小子野心不小,不会甘心俯首称臣由着自己驱驰,更不会满足于做寻常富家翁,这是要借势建立国外之国,天高皇帝远,做他的海上霸主去。 第362页 不过十年之内自己必定抽不出精力整肃海防,答应他也未尝不可。 “准了。” “多谢国公爷,属下斗胆多问一句,到那时候,泉州府,不,整个彰州是否仍然由燕如海燕大人治理?” 崔绎抬眼皮扫了他一眼:“到时再说,问这个做什么?” “呵呵,属下同燕大人乃是旧识,这不是寻思着到时少不了同彰州地方官打交道,做生不如做熟。” 崔绎低头喝茶,没有作声。 文青枫忍不住又道:“国公爷,属下听说燕大人之女现在密州,属下与她一早就相识。燕小姐幼时跟随奇人学琴,顺理成章就成了明琴宗门下,这样的能人异士,想来国公爷不会长久放在身边,等此间事了,属下想护送她回彰州,让他们父女团聚。” 崔绎抬起头来,神色莫名:“因何断定我不会长久放她在身边?” 文青枫面露诧异,小心翼翼望向他:“属下本是一介粗俗市侩江湖客,说话直接,国公爷莫怪,燕小姐这事不是明摆着么,圣人尚且言道‘敬鬼神而远之’,这世上不知有没有鬼神,但明琴宗的神通与之也相差不远,这样的人,若不是看在明琴宗的前辈一向洁身自好,不参与政事,燕小姐又居功甚伟,为天下计,怕是不好放任不管。国公爷若不是有此计较,又怎么会在第一时间就当机立断,斩杀了那妖人奚卜儿?” “继续说。” 文青枫摸不透对方的心思,硬着头皮又道:“所以与其留燕小姐在身边,不如放之江湖。这事即便是您不想,属下不说,等您入主朝堂荣登大宝的时候,您的臣子们也会提的。” 这是文青枫一早想好的说辞,他其实早就听说崔绎待燕韶南十分特殊,燕韶南身边的侍从大多是崔氏族人,国公府的亲卫,两人往来密切,崔绎携族人反出京城,燕韶南不顾危险相随,更是为他跑来密州涉险,照如今崔绎的态势,若换个女子,文青枫也就狠狠心放弃了,唯独因为燕韶南这特殊的身份,他觉着自己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就算崔绎有心,群臣也不会答应放一个手段莫测不可控制的女子在君侧,江山和美人相较,如何选择还需再问么。 到是自己,到时借了新朝之势,在海上开辟一番天地,天高海阔,最适合燕韶南不过。 文青枫却不知崔绎对他的这番计较了如指掌,毕竟当日文青枫如何追求示好,追着燕韶南许诺求娶,小公爷藏身琴中句句听得真切。 等他说完,崔绎唇角勾了勾,放下茶盏:“燕小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彰州,你自去便是。我与她的婚事在京时便已禀明祖父,得他老人家应允,我到要看看到底是哪个臣子如此不长眼色。” 文青枫万万没想到崔绎会说出这话,背上惊出冷汗来,连忙起身。 不等他再说别的,门口传来亲卫禀报:“主上,北方刚传来消息,翁老将军在周来庄大胜简康率领的朝廷军,杀敌无数,梁王顺利脱困,正率余部赶来见您,最迟明日可至岱城。” “好。”崔绎闻言大喜。 他这几日一直在等梁王朱英泽的消息,此时朱英泽脱困,意味着夺取全密州的最佳时机终于到来,不光简康不是对手,就连坐镇沂德的朱栎珍也势必无可奈何,不敢直面锋芒。 文青枫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见状道声恭喜,赶紧趁机告退。 崔绎牵挂着燕韶南的伤病,本想等见过了文青枫,便回去陪她,被这消息一打岔,先下令着人速探梁王等人行程,安排出城迎接事宜。 命令传下去之后,他想了想,叫人去把周浩初找来。 “国公爷,您找我。” 崔绎示意他坐下说话。 “浩初,这是方才文青枫带来的,我已经答应了,你去安排一下。” 周浩初接了崔绎递过来的那几页纸,大致浏览一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准备收了回去细看。 这不是崔绎唤他来的主要目的,小公爷专门将他找来,主要还是为了燕韶南。 崔绎将文青枫最后那番话重复了一遍,道:“文青枫虽有私心,但他所说不得不防,你同燕如海相交莫逆,韶南是什么人你也最清楚不过,这件事交给你去处理我最放心,我将话放在这里,你记清楚了,韶南和这天下我都要。” 周浩初心道你都这么说了,叫我如何回答。当即沉声应“是”,顿了顿,问道:“您得给我交个底,若能做的都做了,还是有迂腐之人不识相呢?” 崔绎轻嗤一声:“那便休怪我杀一儆百。” 周浩初心中一松,崔绎有这态度,事情便不会太难办,笑道:“韶南对您那自是一心一意,这事只要您不害怕,旁人再怎样都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一个个的瞎操心。只是佛经有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往后日子还长,您莫要后悔才好。” 崔绎不以为意:“不会,我对她的心,她一清二楚。只要此生我不负她,又有何好怕?” 周浩初由衷地代燕如海父女高兴,躬身深施一礼:“国公爷放心,下官马上去布置。”他见崔绎再没有别的吩咐,便要退下去,走至门口顿了顿,又犹豫着开口:“下官听说,梁王脱困,正带领兵马赶来会合,很快就要到了。” “嗯?” 周浩初没同朱英泽打过交道,自是一心一意为崔绎考虑,道:“梁王在军中素有威望,他身份尊贵,习惯了居于人上,国公爷可有想过……” 第363页 他知道梁王和崔绎素来交好,亲如兄弟,担心这番提醒惹得崔绎不快,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崔绎未叫他为难,闻弦歌即知雅意,哈哈一笑,笑声颇为爽朗:“浩初,你不了解梁王的为人啊,这样吧,等他到了,你就跟在我身旁,我介绍你们相识。不出两日,你就知道自己是空担心一场了。” “下官遵命。” 第216章 大结局 两天之后,崔绎在岱城之外迎到了梁王朱英泽。 与他同行的还有老将军翁承载以及一众将领。 朱英泽从庆云败走之后,做了个十分大敢的决定,以身受重伤的费冰去替诸大衍镇守居安关,诸大衍则秘密起兵回援,这才勉强抵挡住了简康所率朝廷兵马一次次的围杀,撑到翁承载率兵去支援。 随朱英泽来岱城的有七八千人,将领十余位,几乎是个个带伤,所幸众人听说了眼下形势大好,以后再不用提心吊胆,受朝廷的窝囊气,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梁王朱英泽今年三十有五,正是男人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一身亮甲银盔,内着白袍,面庞微黑,五官鲜明,气质透着股刀砍斧斫般的硬朗,是个身材魁梧英气勃勃的美男子。 他浑身上下大小伤口也有十几处,左边面颊不知被什么利器划伤,留下了一道不浅的疤痕。 朱英泽自觉和好友崔绎分开不过年余,可对崔绎而言,却足有将近十年未见面,还是死别。 朱英泽性子爽朗,并未留意到崔绎那略显复杂的打量,下了马,大步走至崔绎跟前,在拱手行礼和遵从本性之间犹豫了一下,跟着便选了后者,抢上两步,张开双臂抱住了好友:“我便知道,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救我朱英泽于危难,那就是你。” 崔绎笑一笑,拍拍他后背,示意他先放开自己。 朱英泽停了停,方才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松开手臂,道:“险些阴阳两隔,是我忘形了。”扭头唤过儿子:“绍儿,还不快替为父好好谢谢你崔叔父,他率族人离京是受咱家牵累,为救咱们父子,不惜以身涉险,亲自带人来了密州,这种种好处你都要牢牢记着。” 梁王世子朱元绍正为母服丧,一身缟素,小小少年难掩憔悴之色,瘦得有些脱形,听父亲召唤,赶紧上前,跪下大礼参拜:“侄儿拜谢叔父。” 崔绎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拉起来:“这是做什么!元绍,快起来。” “你就叫他跪吧,要不然我也无颜见你,都是因我朱某人治家无方,害你失去这么多至亲,崔世叔,还有老公爷……” 崔绎也不好受,但对他而言最难受的时候早就过去了,他拉着朱元绍,见他两眼红红的,含着泪水,不好再说什么,温言同朱英泽道:“走吧,我叫人备了洗尘酒,叫上翁老将军,咱们进去坐下慢慢说。” 朱英泽面上闪过些许犹豫,还是朱元绍忍不住颤声道:“崔叔父,我娘也在岱城么,我想先去拜见她。” 崔绎摸了摸他的头顶:“在,你莫急,我差人带你们去。” 朱英泽父子顾不得旁的,先去梁王妃的灵堂祭拜。 崔绎抽出空来见了翁承载和诸大衍等人。 等众人落了座,朱英泽父子方才匆匆赶来。 接风宴酒过三巡,崔绎单独叫上朱英泽,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告诉他在相神教总坛的密道里发现了朱孝慈和疤狼的尸体,验明死因乃是中毒之后,崔绎命人将朱孝慈悄悄收敛,不准消息外泄。 他连燕韶南都没有告诉。 朱英泽闻言长叹一声,对胞妹的死他其实心中早有预计,而今终于听到噩耗,既愤怒她如此不争气,又哀恸怜悯她的不幸。 “谢了,如此一来,她能安静离世,不至死后还沦为无知小民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应该的。” “孝慈从小因为语迟,性情胆小懦弱,本以为有我这亲哥哥护着,足以令她一生衣食无忧,哪知会给贼人盯上。唉,枉我朱英泽自诩英雄盖世,却连家里的女眷都保护不了,算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崔绎听他自责,知道除了朱孝慈,他还心伤梁王妃之死,劝道:“你再是难过,她们也不可能活转过来,往后你善待元绍,嫂子在天之灵当会觉着欣慰。” 朱英泽适才喝了酒,敞开衣襟,抬手摸着额头,感慨道:“我朱英泽不消别人说,自己也知道身上毛病一大堆,最叫人诟病的便是贪恋美色,看到美人,便忍不住想要亲近,说句实话你别恼,最初与你投缘,也是因你长得好。” “这我到是不知。” 朱英泽自嘲地笑笑:“我到不是有旁的意思,只是你长得好,我便打心里觉着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顺眼。再一相处,发现你人确实不错,便成了脾气相投的好友。说回我家里,这些年我搜罗了多少莺莺燕燕到头来自己都记不清了,她不高兴,却从来没有拦过我,也没有苛待过她们。” 他呆怔了片刻,露出难过的神情:“如今她为我自戕而亡,我想要尽改前非让她开心,却没有机会了。说不定过上几年我便会逐渐忘记她的模样。” 崔绎其实已经发现了,适才接风宴进进出出有不少侍女,都是最近投奔自己的官员豪绅所献,其中不乏姿容俊俏的丽人,朱英泽却一改往常,由始至终没有多瞧一眼。 第364页 可见梁王妃惨死对他的打击着实不小。 不等他劝慰,朱英泽重新振作起精神来,道:“好兄弟,你借我些人手。” “行,要多少?” 朱英泽歪头想了想:“我带来差不多有八千人,你再借我个两三万。” 崔绎吓了一跳:“这么多,你要做什么?” “我朱英泽岂是有仇不报,忍气吞声的窝囊废?自是要带人杀去沂德,先拿朱栎珍满门出气,让他血债血偿,再杀去京城,什么张信瑞、孙永朝,管他是不是无辜,统统杀个干净。” 崔绎比他冷静得多,劝道:“没有必要,如此白赚个恶名,叫不了解真相的世人以讹传讹,畏你如虎。眼下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咱们这边,朝廷撑不了多久了,等天下尽入咱们手中,冤案自然想怎么查便怎么查,到时候昭告天下,将一干贼子明正典刑就是了。” 朱英泽却摇头不肯:“只怕到时候杀不痛快。他们几家都是大族,根深叶茂,与新朝的权贵免不了互相勾结,盘根错节,与其顾及这个考虑那个,不如由我来将他们彻底杀服杀怕。你只管借兵给我,我将绍儿留在岱城。” 崔绎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道:“好吧。” 两个好朋友对于彼此接下来选择走的路都一清二楚,朱英泽决定了便不再后悔,整理衣冠,后退两步,对着崔绎深施了一礼,而后转身大步离去。 崔绎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周浩初自一旁回廊转了出来,站到崔绎身旁,并肩看朱英泽离开,道:“您料事如神,梁王果然没有与您相争的心思。” “看出来了?” “他此去大开杀戒,只会将人心都逼到您这里来。” “还不止呢,他将嫡子交在我手里为质,不知是谁教他的。”崔绎幽幽叹了口气,那个位置自来便称孤道寡,果然,这才八字刚有了一撇,自己便失去了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好在他还有韶南。 “韶南那里你安排的怎么样了?” 周浩初闻言有些想笑,觑着崔绎的脸色道:“下官昨日去探望了她,透露了点风声,顺便套套她的想法。我看韶南那意思,未必甘愿拘在深宫大内,她到是说,等天下平定了,便要劝她的父亲辞官,还说官场凶险,燕大人性情忠厚,没有她在旁边,一不小心就会中了他人的圈套。” 崔绎想起自己前世临了发的关于燕如海的宏愿,不由地一笑。 周浩初道:“下官觉着她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您留她在身边,她本来便是众矢之的,有心之人明着不敢对她怎样,怕是会冲着如海兄下手。” 崔绎抬腿便走:“我去同她说。” 燕韶南这两天有些郁闷,养病无聊,她趁着静卧的闲暇,将当前的处境好生想了下,才意识到崔绎一步步走到如今,时也命也,大势所趋,很可能接下来要行改朝换代之举,取代皇城的那位了。 这也不奇怪,毕竟他前世曾有过十年的艰苦筹谋,做熟了的事。 周浩初跟她说的也是这些,叫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可这哪是那么好准备的,燕韶南想象不出自己余生都呆在那高高的宫墙内陪伴君侧是个什么情形,只是本能的不大开心。 但若说叫她放弃崔绎,远离政治争斗的漩涡,她更加不愿意。 翻来覆去,燕韶南也没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但有一点她很赞同周浩初的提议,父亲确实不能再手握地方实权了。 崔绎悄悄进来,见她朝里侧卧,两眼发直,神色苦恼,忍不住有些好笑,屏退余人,俯下身子,将脸贴在她脖颈上,柔声道:“想什么呢?” 燕韶南回神,想要坐起身,被他摁住了。 “你的想法,周浩初都同我说了。我不同意你爹辞官。” “我爹他……” 崔绎抬手放至她唇边,阻止她说下去,道:“南南,历朝历代的国丈或许有那不掌实权的,但一定爵位显赫,家族尊贵,你不放心你爹在地方上操劳政务,将来可以将他调到京里,封爵安排个闲职,你在京城也有个娘家。” 他笑了笑:“再说了,燕大人断案如神之名响彻朝野,就算不再轻易出手,也要留在朝中震慑宵小呀。” 燕韶南呆呆回望着他,眼睛渐渐亮了:“还能办案?” 崔绎捏了捏她的鼻尖:“能。” 燕韶南挣脱他手,“腾”地坐起来:“那我能随时回家看他么?” “呵,能啊。南南,我不是要造一座金笼子囚禁你,我们一起经历了太多事,生死都能相伴相随,一个皇位怎么可能成为你我之间的障碍?遇到困难,咱们便互相将就一下,这世上能彼此一心的人你还有你爹燕大人,我可就只剩你一个了,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燕韶南望着崔绎含笑的脸庞,使劲儿点了下头:“好,一起努力。”主动依偎上前,环住了他的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