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之绛珠草》 第1章 重生 在最初最初的时候,她不过是西天梵境菩提树下的一株绛珠草,三百年花开,九百年结果。枝叶翠绿,剔透娇嫩,清雅不俗;待结果时赤子如珠,色若珊瑚,极让人怜爱。 受天地之精华,又加雨露滋润,终日聆听着延绵不绝的佛法。最终她脱却草胎本质,便能够幻化出人形,是个垂髫女童,粉妆玉琢一般地玲珑。 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举目四望,但见脚底云海翻腾,前面有一株蓊蓊郁郁的大树,树身百丈高,枝叶葳蕤似华盖,径入云霄,自有一种令人震撼的澎湃生机,名为菩提。而后看到菩提树下正闭目冥思的佛祖,稚童歪着脑袋想了半顷,便伏拜于地脆生生喊:“师父,徒儿尚未有名字,请师父赐名。” 佛祖睁开眼,目中有慈悲之色,低头目视伏拜于脚下的垂髫幼女,笑了:“你既是绛珠仙草所化,便叫朱儿吧。” 她举手齐额,再度虔诚的拜了下去,“朱儿谢谢师父。” 从此她便随着众弟子,在明镜台菩提树下聆听佛法,抄写梵经,苦心修行;遇到不解之处,便手执经卷,巴巴的到佛祖前求解,看起来倒是比别的弟子更勤力些,对于佛法的悟性亦是更深刻些。 她本是仙葩所化,自是没有人类那种弯弯绕绕千回百转的心思,师父说要众弟子勤力修悟佛法,她便一门心思地读经参禅,不单思悟佛法苦修慈悲之心,更是将佛门法术学得极快,远远超过其他与她一同拜入明镜台的弟子们。 朱儿因专注修行,且天赋极高,难免师父会格外疼爱青眼有加,自是早已引来同门师兄弟的猜忌与不满。只是平日里她鲜于他人往来,对于刻意的孤立排挤一贯熟视无睹,同门也忌惮她的法力,除去冷言冷语,倒也相安无事。 朱儿最近总是爱孤身一人去舍身崖下的飞瀑下修行法力,只因崖下有一株明镜台中稀有的红梅。西天梵境因是佛法之地,均视莲花为祥瑞,亦多是各式各样的莲花:白莲、金莲、碧台莲和红莲等等,其他花种少之又少。 她每每站在梅树下,微微仰首凝视着枝桠间开得正繁盛的重瓣梅花,花色艳丽枝桠遒劲,恍惚间脑海浮现幻象:梅树下有一白衣男子,低首横笛而吹,眉目间如春潮初起,一片温润。 每当朱儿闭上眼,极力试图去看清那个年轻男子的眉目时,幻象便如潮水退却般消逝得无影无踪。朱儿睁开眼,哪里还曾有什么年轻的白衣男子,哪里还曾有隐约断续的笛声,但见红梅艳艳,飞瀑潺潺,不过一人一瀑一树花罢了。 朱儿曾暗自疑惑:莫不是这株老梅树成了精,便化了幻象来迷惑她吧? 但围着梅树仔细地打量,不过一株寻常的花树,便是因长在西天梵境,多了些许灵气罢了。况且这是明镜台,有佛祖设下的法印,无论任何精怪都不能在此作乱。许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心魔,不过被这株老梅树勾着引出来罢了,自此她便很少去舍身崖修行了。 说来也怪,方才月余未去看舍身崖飞瀑旁的梅树,竟似被人抽掉一缕心魂。每当入寝时,那株开得艳丽浓烈的重瓣红梅便出现在梦中,连带着那个低眉吹笛的白衣男子。朱儿隐约觉得认识那名男子,且与那名男子极为相熟。但她的生活中,并未出现过这么一个白衣胜雪横笛而吹的年轻男子。 这月余的魂牵梦绕,竟让朱儿不知不觉地朝着舍身崖走去。还未到飞瀑下,便听闻有人语声。正兀自奇怪呢,一个转弯,便看到有几位师兄弟手持利斧,在一下一下地凿砍着那株老梅树的树桩,原本开得正繁盛的梅花落了满地,连带着风中暗香浮动,似那老梅树四下飘逸无处停留的精魂。 朱儿大惊失色,她三步并作两步,拼上前,劈手夺去同门手中的斧子,扔进潭水里,紧绷着脸面厉声疾呼:“你们在干什么?” 平日里同门见惯了朱儿清冷安静之色,却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她,便不由齐齐怔住,任由她夺了手中的斧子。 “大师兄命我等将梅树砍去,留着树桩好做一个棋盘,朱儿你最好莫管闲事,误了大师兄的事。”一个同门率先反应过来,伸手竟要推开她。 朱儿看着昔日遒劲傲然的老梅树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痛心之余,脑海中又出现那名白衣男子的幻象,不由得怒从中来:“大师兄要做棋盘,自是找块好石头便是了,平白无故地伤害这株梅树作甚?” 有人从旁轻轻拉着她的衣袖,似有劝解之意,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大师兄曾道,此株梅树年岁已久,花枝繁盛,若是将其年轮凿做棋盘,人坐于其上落子,伴有隐隐梅香,自是美事一桩。朱儿,你莫要逆了大师兄的意......” “我不管什么大师兄还是小师兄,反正谁也不能砍了这株梅树......”朱儿立于梅树前,展开双臂,似有回护之意,一张俏脸满是冷肃之意。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一个清朗之声传来:“是谁在此喧哗闹事?” 闻言,原本将朱儿和梅树团团围在中间的众位弟子都微躬着退开,垂首敛容肃立一侧。 朱儿转首,看向这个极难见到的大师兄:一袭寻常的缁衣隐隐有金光,眉目疏朗,长眉垂睫;手中执着一串念珠,此刻正微阖着眼口中仍无声地诵着佛经;忽而睁开双目,精光四射,在场的众弟子恍然觉得空气中的光影一动,不由得心生敬佩之意:大师兄已然修得佛祖的三分气貌。 大师兄,无人知其真名,据说已经跟随在佛祖身边日久,早已修至菩萨之位,且早早得了师父赐佛号曰“金明子”,独立开坛讲经。平日里极难见到,此刻骤然出现在舍身崖下,众位弟子都垂首不敢直视,唯有朱儿无惧无畏地立于梅树前,目光纯澈地平视着他:“大师兄若想做棋盘,舍身崖上多的是灵石,仔细挑选一块精心雕琢便可,何苦砍了这株老梅树?” 顿了顿,朱儿拧着眉复道:“佛法有云,众生皆平等。在朱儿眼里,凡人诸神皆为众生,草木精怪亦为众生,均为平等。况且此梅树已有了灵气,修成正果是迟早的事,大师兄何不给老梅树一个修行的机会?如此利斧加身,人神会痛,草木难道不会痛吗?” 金明子平日不是闭关修炼,便是开坛讲经,明镜台的众弟子只要见到他,总是一副毕恭毕敬外加畏惧的模样。是已,金明子为人也一直孤高自傲,却未料及竟然还有人敢公然反对他。 “你是谁?”金明子并不回答朱儿一连串的诘问,只略略抬眼。 “在下朱儿。” “我问的是你的法号。” “朱儿没有法号。”朱儿略略仰首,对着周遭悄然浮现的窃窃嘲笑毫不在意。 “你可知,师父为何未给你赐法号?且看你今日行事悖逆乖张,目无尊长,欺侮同门,对得起师父平日的教导吗?” “朱儿扪心自问,没有辜负师父的教导。况且今日,并非与大师兄探讨师父为何未给朱儿赐法号,而是这株梅树是否该砍。自朱儿诞生以来,只知修习佛法是为了心存善念,常怀慈悲之意;开坛讲经,更是为了教化众人,以慈善立身,品行存世;况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身若不欲无故刀斧加身,又何以施加他物之上?”迎着大师兄越来越阴沉的眼色和同门或担心或幸灾乐祸的神情,朱儿正了正身子,继续道:“今日朱儿以理论事,并没有伤及同门,大师兄所言的目无尊长欺侮同门行事悖逆乖张,请恕朱儿不敢认同。” “我说是你便是。”金明子原本清朗的面容此刻却如凝结着三九寒霜,他不容置喙地道:“就如,我说这株梅树该砍就必然要砍掉,你最好让开。” 话音甫落,金明子冷冷望着正站在梅树前同着缁衣的女子,握着佛珠的右手朝上摊开为掌,佛珠便从他掌心缓缓浮升,倏忽朝着朱儿所在散开,化成十八个三四岁的小罗汉娃娃,身着金红袈裟,拿着各式法器,姿势迥异地团团围住朱儿和梅树。 佛珠化为小罗汉娃娃时,周遭的师兄弟不由得惊叹出声:这,这是,佛经中记载的“化禅童子”? 此时金明子垂目,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原本静如雕塑的小娃娃们似活了过来,他们手持法器朝着朱儿和梅树扑去,带起了一片金红光影。 在金明子的佛珠化禅时,朱儿就横掌于前结了法印,当十八个小罗汉兜头扑过来的时候,朱儿仍毫无惧色地立于老梅树前,在一片金红幻影中腾挪接招。虽短短一个吐息回转之间,朱儿与罗汉娃娃已经过招数十回,暂时难分胜负。两拳终究难敌四腿,何况朱儿面对的是十八个罗汉娃娃,短时间内难分高下,但朱儿的纰漏越来越多,且十八个小罗汉娃娃仿佛一个人长着三十六条腿和手,合作得天衣无缝,一旦觑得朱儿的破绽,便毫不犹豫地进攻。不多时,朱儿脸色已经煞白,胸内气血翻涌,但她依然没有求饶,还在倔强地和十八个小罗汉娃娃对招,并且看样子还能撑个一时半会。 金明子似失去了耐心,遂召回十八个小罗汉娃娃,重新化成他手中的佛珠。他手持佛珠双手合十,双掌缓缓分开,在虚空中有一朵金莲若隐若现,掌风一旋,一瓣瓣金莲便朝着朱儿和老梅树奔去。 朱儿凝神,亦学着金明子双手合十,双掌缓缓分开,竟是一条淡淡的蓝色祥龙,快速围绕着老梅树和朱儿盘旋,金莲花瓣转瞬即逝,半透明的蓝色祥龙头一昂,张口一咬,金莲花瓣竟然消逝了。但祥龙每吃一瓣,盘旋的速度就慢了半分,颜色也越来越淡,不多时就渐渐在空中化为虚有,再也不能吞食金莲。 在朱儿幻化出蓝色祥龙时,金明子眉头一皱,出乎意料地“咦”了一声,面上似若有所思。须臾,他掌中金光大盛,十分耀目,那凭空飞旋的莲花花瓣更是金光灿烂。 呼啸而来的金莲花瓣似一片片锋利无比的刀刃,直奔着那一人一树而去,不多时那株老梅树便被飞旋的金莲花瓣削断树径,满树的梅枝轰然倒地。朱儿脸色煞白,竟似被那金莲化作的刀刃吓到,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在金莲花瓣即将缠上她时,金明子出乎意料地将右手的拇指扣着食指一弹,有破空之声铮然响起,那些金莲花瓣便化作细细碎碎的金光,一点点地落下来,还未及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明子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原来竟是他?” 言罢转身便离去了。其余明镜台的弟子们虽看得这一场争斗莫名其妙地开始和结束,但随着金明子离去,有跟随金明子离开的,也有自己散开的,不多时舍身崖下只剩下了朱儿和那颗已经断了的梅树。 朱儿直愣愣地杵在那儿,完全不明白金明子为何突然离去。原先他是下了杀招的,像朱儿这种微末人物骤然消失在明镜台,自是没有人会去记在心上的,即便不伤及性命,起码要重伤朱儿以示威严,但金明子却在稳操胜券的时候拂袖离去,是何缘由呢? 朱儿与金明子发生争执的这件事,当天便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后来朱儿被明镜台的管事须弥菩萨罚扫了三个月的净房。 金明子为何放过自己? 师父为何没有赐给自己法号? 自己每次站在那株梅树下,脑海中都会出现的那个白衣男子幻想是何缘由? 这三个疑问就如几根细细的刺,总是在心头处徘徊不散。 一日,课业结束,众人散去,明镜台仅留佛祖和朱儿。 朱儿盘坐于佛祖莲花宝座的下首,先执弟子礼后困惑地问:“师父,朱儿修行已有一段时日,却还未得师父赐法号,可是朱儿哪里做得令师父不太满意?” 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头徘徊许久,若论课业、佛法心得,她在众位师兄弟中皆是佼佼者,可就连后来的师弟早早有了法号,她却依旧仅有“朱儿”一名,未曾有过法号。 师父仿佛把她给忘却了。 佛祖垂目而视:“朱儿你非空门中人,不必有法号。” 闻言,朱儿愈加困惑:“弟子生在明镜台,终日受师父教导,且并无入凡之心,为何不算空门中人?” 佛祖捻珠的手停了下来,他略抬抬眼,声音依旧是那不染尘世地透彻:“朱儿,你命轮中仍有一段因缘未了,入不了空门。待日后你尘缘已了六根清净,仍愿意皈依我门,彼时自有法号。” 朱儿举手加额,虔诚的拜了拜:“师父,弟子有什么样的因缘未了?” “天机不可泄,日后你便会知晓。” 师徒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 不知经年几岁,日子便如那波澜不动的湖水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已从垂髫幼女长成活泼明艳的十七八女子,朱儿以为,她会在明镜台度过无欲无求的一生,心头偶尔忆起佛祖所说的未了因缘,亦是困惑不已。 那是怎么一段因缘呢?这段因缘里会有着怎样的人或际遇呢? 不料一日朱儿触犯了明镜台的戒律,遂被贬至东海蓬莱山中思过。 第2章 幽篁 传说烟波浩淼的东海中,有神山,名曰蓬莱,为神仙居住的地方。 蓬莱仙山中的玉阙宫,黄金白玉为宫阙,珠轩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能长生不老,寿与天齐。人 间上至帝王天子,下至黎民百姓,自古以来便时常出海,欲寻东海中的仙山蓬莱,觅得长生不老药。秦皇数次东巡,遣徐福领着上百的童男童女出海,为的就是寻访坐落于东海上那座神秘的仙山—蓬莱。 当她从明镜台的云海之上,跌落入蓬莱那座经年累月都是薄雾缭绕烟水朦胧的仙山中时,山上其实已经有了主人:一袭白衣,在烟波浩淼的大海中凌波踏浪,横笛而吹,衣袂迎风翻飞,恍若卷中神仙。 海上有白色的大鸟,名为鲲鹏,正绕着笛声不断来回盘旋飞舞。 她在崖边寻了一块干净的礁石,盘腿坐下,手托着腮,沉醉在那恍似天籁的笛声中。这种感觉奇怪而熟悉,似乎曾经她就被这样的笛声深深打动过,心神震动,脑海中有纷乱幻象分沓而至:盛宴中那个白衣男子立于众神之中含笑宴宴地看着她;梅树下吹笛的白衣男子,雪渊中已经安静睡去的眉眼,诛仙台上的雷声和闪电...... 一曲毕,他在海风中回望黑色崖石上的少女,微微一笑,“你终于来了,朱儿。”声音低沉而清冷,似蓬莱仙山中玉石相击之声,十分悦耳。 未见他如何移动脚步,却转瞬便到了她跟前。 朱儿仍是托腮望着这个眉目如画的白衣男子,虽然陌生,可为什么心底有着莫大的期待和欢喜? 陌生男子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将她额前被海风吹乱的三两缕散发拂回鬓边,认真端详着她的容貌,仿佛心满意足,忽而莞尔,“原来这一世,你长得如此。” 朱儿怔怔地一动不敢动,任凭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庞,虽一触即走,但那修长的手指仿佛拨动了她心底的琴弦,叮咚叮咚。 自降生以来,她一直生活在明镜台,佛经读了成千上万卷,以为自己早已经六根清净了。然而刚到东海蓬莱,却被一个陌生男子扰得心曲一乱。纵使她一直在心底默念着一卷又一卷佛经梵语,却依然心如鹿撞,霞飞双靥。 这种感觉是她在明镜台千百年来从未经历过的,她怔忪半晌,才讷讷地道,“你是谁?” 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千年落寞和清冷的白衣男子闻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之事,原本脸上只有浅浅的莞尔之意,却不由得笑意渐浓,眉宇间似春日潮水起落,一片温润柔情。 朱儿又是傻愣愣地看着他手持横笛展颜一笑,眉目如画,竟比她之前在明镜台的众师兄弟们好看不知多少倍,甚至成千上百年中,那来往于明镜台的各色佛门子弟或者神仙都逊色于他。或许说,这是她自降生以来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那眉眼,那高挺的鼻子,那薄唇,那目中温润的春色,那将落寞融为一体的丰姿神态,都如人世间最好的画师,花费了十数年精雕细琢的卷中神仙:眉目如画,丰神毓秀。 “朱儿,我是幽篁。”男子俯身向前,眉眼近在咫尺。她的心似被他目中的氤氲润湿,忽而柔软起来,她匆忙地垂首做眼观鼻鼻观心状,却掩不住心如鹿撞。 这个自称幽篁的男子,居然比她还好看。 幽篁仿佛认识她,但是她确定至降生之后,绝对没有见过他,因为一旦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她必然不会忘记。 “朱儿,你真的记不起我了吗?”看着朱儿迷茫的神色,幽篁长叹一声,“你的师父从来没跟你提过我吗?” 朱儿目中迷茫之色更深,“你认识我师父?” 幽篁望着一脸迷惘的朱儿,无奈地苦笑,“没提过也好,总之,你又来到了我身边。” 朱儿仰首看幽篁,正巧幽篁也低头看她。四目交接,幽篁眼中那温润的神色,似潮水般漫过来,将她淹没。朱儿只觉得心烦意乱,却又对这种感觉甘之如饴。 眼前这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朱儿觉得仿佛很多年前就认识他了,有种莫名的亲近和欢喜。 第3章 云隐 一日,云隐从昆仑墟来东海蓬莱看望昔日的大师兄。 云隐跟幽篁坐在亭子里品茗,看着不远处摘花扑蝶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朱儿,云隐一向淡定从容的眼里不由出现讶异,“这就是当年天后座下的云华天女?” 幽篁仿佛司空见惯,并未在意云隐的惊诧,他满目柔情地望着不远处的绛衣女子,笑道,“既是云华,又非云华。” “师兄说话还是那么故弄玄虚,那个小女娃到底是不是云华?”云隐皱眉,纵然隔了几千年,他那个师兄还是那副德性,也唯有王母娘娘才听得懂他那些故弄玄虚的话语。 “朱儿确实是云华当初的那棵绛珠仙草所化,但是,朱儿的容貌和品性,一点都不像云华。” “是了是了,虽然我未曾亲眼见过云华天女,但听闻云华天女一向清傲,自视甚高,且言行举止可谓天庭典范,怎么会是如今这个......这个在花丛中扑腾的模样呢?”云隐皱着眉摇摇头。 幽篁含笑品着清茗,不置可否。在九重宫阙上,众人都觉得自身能力卓绝才能修成仙籍,故而清冷高傲的人又何其多,然而难得的是心思纯粹不掩悲喜,一如朱儿。 “幽篁,幽篁,你看,我捉到了这么漂亮的蝴蝶。”朱儿双手虚虚拢住蝴蝶,兴高采烈地朝亭子这头奔来,迤逦的裙摆拖过草丛,惊起一片栖息其中的蝴蝶。 云隐看着正疾步奔来的少女,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心中暗忖:“为何同一株瑶草,幻化出来的两世却是如此天壤之别?” 这时少女已经到了亭子边,高举双手用力跨步迈上台阶时,却不慎一脚踩到裙摆,眼睁睁看着一个清丽佳人就这么直扑扑的脸朝下磕去,不知道这一磕之下门牙还保不保得住。这时,稳坐亭子中的幽篁面不改色,广袖微动一卷一收,便轻轻松松地将准备跌个狗啃屎的少女拉到自己身边。 少女仍心有余悸,她在惊慌中抬头,眼神惊惶如小鹿,鬓边的秀发上还沾着一片枯黄叶子。幽篁不经意抬手,云淡风轻地拂去那片叶子,笑意温润如水,“现在可好,蝴蝶飞走了。” 一旁的云隐简直惊得目瞪口呆。他一向熟悉的大师兄,不是高冷得如昆仑之巅的那一蓬积雪吗?不是拒人千里之外吗?怎么会有如此温情脉脉柔情似水的一面? 幽篁拉着朱儿的手,让她坐在一旁,给她介绍,“这是我在昆仑墟时的师弟,叫云隐。” 朱儿唇角含笑,规规矩矩地敛衽施了一礼,“见过云隐上神。”方有一丝半点云华天女的影子,却转瞬又毫不避忌地打量着对面这个同样身着白衣的男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幽篁,为什么你们都长得那么好看?是不是好看的男人都喜欢穿白衣服?” 本来云隐也颇含蓄地略点头回礼,正端起茶杯含了一口茶。闻言,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无可奈何的望着幽篁,却看到幽篁一脸耐心煞有介事地解释,“穿白衣服只是为了简单方便,不用费神配饰。” 朱儿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便在幽篁身边乖乖坐下,但是一双眼睛仍滴溜溜地在云隐身上打转,即使云隐礼节性地含笑对视,朱儿却突然顽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在九重宫阙和昆仑墟上,清冷佳人有之,美艳娇媚的女子亦有之,但如朱儿这般活泼灵动的,却是极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或许幽篁师兄就是喜欢这一款的女子罢。 看得出,幽篁在东海蓬莱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佳人相伴,逍遥自在,比他们身在昆仑墟还要与各路神仙虚与委蛇的好。 云隐心下欣慰,在告别前,特意提醒幽篁,“师兄,再过两个月便是王母娘娘的千年大寿了,可别忘了前去贺寿。云隐这就先回昆仑墟了。” “幽篁,昆仑墟好不好玩,我也想去看看。”一旁的朱儿闻言,竟兴致勃勃。 幽篁转身拿笛子轻轻敲她的头,“朱儿不能去。” “好吧,难道又是担心我被天庭的人发现吗?”朱儿一腔兴致宛如被冷水浇下,她瘪着嘴道。 “若朱儿在蓬莱呆腻了,我可以带你去人间历游,人间可比天庭和昆仑墟有趣多了。”幽篁含笑。 “真的吗,幽篁最好了。”朱儿在幽篁怀里使劲蹭了蹭,转身走了。 幽篁一直笑着看朱儿如同幼鹿踏春般,欢快而轻盈离去。岁月静好,大抵说的便是如此吧,如若能够和朱儿如此相伴一世,也不枉此生了。 第4章 前世 据幽篁所言,她本是一株长在瑶池的绛珠灵草,长年修心,终于能幻化出人形。因能种出一度枯萎将死的上古仙葩龙蜒草,被天后圣母娘娘看中,入仙籍,掌管瑶池百草园的众多药草,那个时候众神称她为云华天女。因为云华天女与幽篁违背天庭律条,私下相恋,事发之后云华天女被除仙籍,拆仙骨,焚仙魄;幽篁被贬到东海蓬莱,永世不得再入天庭。 “不会吧,我的前世这么惨啊?”虽寥寥数语,不知为何朱儿听闻圣母娘娘,拆仙骨焚仙魄这几个词,却不由得胆颤心惊,默然半晌后才问出这么一句。 幽篁淡淡一笑,脸上有悲戚之意。 他握着朱儿的手,歉然道:“对不起,朱儿,前世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不做天女也好,起码我现在可以跟幽篁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啊。”朱儿看幽篁的神色,便又若无其事地道:“幽篁不要难过,现在我已经将前世的事都忘个精光啦,什么圣母娘娘什么天庭什么云华,通通都忘光了。现在,我只有你了。” “朱儿,即便与整个天庭为敌,我也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幽篁许下誓言,即便与整个天庭,甚至与昆仑虚为敌,与众神为敌,他亦不会再让朱儿再消逝在他的生命之中。 事实的真相比这个令人唏嘘。幽篁并没有告诉她,当他听闻云华天女要受雷刑时,从昆仑墟匆忙赶到天庭时,她的三魂七魄已经消散得几乎殆尽,诛仙台早已没有云华天女的踪影,天际边雷电仍在轰隆;黑魆魆的地上只落了一株枯萎的绛珠草。 幽篁散了自己上万年的修为勉强凝聚了正四下飘逸的魂魄碎片,藏在那颗绛珠草中。在被贬往蓬莱的途中,幽篁特地去了一趟西天梵境的明镜台,将那株枯萎濒死的绛珠草种在了菩提树下,托付给佛祖。 然后,在东海蓬莱,寂寂的等待了上千年,终于绛珠灵草能够化为垂髫小儿,名唤朱儿;不知又过了多少千年,朱儿终于长大,佛祖也如约将她送到了仙山蓬莱。 幽篁也没有告诉朱儿,她其实长得和上一世的云华天女不一样,虽然两世的绛珠草都容姿出众,但脾性样貌多有不同。云华冷傲寡言,朱儿性子柔缓活泼,颇似当初幽篁尚未位列仙班时的凡间恋人。 很多年前,幽篁还没有位列仙班,仅仅是凡世间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有着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也有一个两情相悦的恋人。即使后来,在西王母的瑶津池边遇上了云华天女,他也未曾多看这位天庭上久负盛名的天女一眼,反而是一向冷傲的云华天女在遇见同样心高气傲冷漠疏离的幽篁上仙,折服于幽篁的气度与修为,便开始了那苦涩的倾慕之恋。 第5章 盛宴 那是每三千年一次的蟠桃盛宴。 西王母广邀各路神仙齐聚昆仑墟,品尝蟠桃。听闻曾经参加过蟠桃盛宴的神仙们说,昆仑墟的蟠桃,凡人食之可羽化登仙,修为尚浅的小仙食之可有利于灵力,而那些称得上名号的神仙们吃了,不单可以增加修为,还可以在历劫时减少痛苦,延年益寿。 昆仑墟有两至宝,一为蟠桃,二为不死药,传说这两样至宝都由西王母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幽篁上仙掌管。 幽篁上仙,除了西王母外再没有人知道他年寿几何,修为多深。他亦很少出现在九重宫阙之上,除了天帝和圣母的诞筵,几乎不参加各种神仙的聚会,也极少神仙认得这位来自昆仑墟的幽篁上仙。 幽篁上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那一年的蟠桃盛宴,云华天女随帝后二人首次前往昆仑墟。 当筵席进行得酒酣耳热时,圣母娘娘笑着对西王母道,“王母,今日初次到昆仑墟,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苦寒。我座下的云华舞姿绝伦,料想昆仑墟的众人未曾见过,今日不妨让云华为众神舞上一曲,以尽酒兴。” 王母此刻正伸手从盘中拈起一颗饱满红润的蟠桃,漫不经心地择去其上一片翠叶,同样笑着对天帝道,“正好幽篁今日在,如此,就让幽篁吹笛一同助兴吧。天帝,你说如何?” 天帝酒过三巡,且那些舞姬的舞姿早已不知看过多少便,正烦闷发慌,闻言,遂朗朗大笑曰:“云华之舞,幽篁之乐,妙哉妙哉。”遂令侍前使者传命于云华和幽篁,并未留意到左首的圣母娘娘脸色早已不霁,冷若寒霜。 云华领命,莲步轻移,婷婷袅袅地来到宫殿中央,右足微抬双手轻扬低垂臻首,绯色的广袖如同天边绚烂的云霞,汤汤垂下遮住场中云华的容貌。 幽篁长身而起,亦来到场边,手握翠色玉笛,横在唇畔,含笑注视着场中早已做好起势的云华;微微颔首,一串激越而悠扬的笛声穿破九重宫阙,是一曲《凤凰于飞》。笛声飞扬的瞬间,已经知晓曲目的云华不由自主多看了白衣男子一眼,两人竟然心有灵犀地想到了《凤凰于飞》。正巧白衣男子笛横唇畔,眸中带着浅浅笑意注视着场中的云华,眉目如画丰神毓秀,云华不由心中一动。 一曲毕,众神被云华那一人一舞打动,赞声如潮。人人都道云华天女一舞动九天,只有云华心底明白,若没有幽篁的笛声,她是跳出不这般精彩绝伦的舞蹈。 那笛声似一缕精魂,飞入池中引着云华翩翩起舞,到底是要翩若惊鸿,还是婉若游龙,是要凤凰展羽抑或蝶穿百花,均由吹笛人说了算。 云华只能随着那清扬的乐声飞旋、展袖、折腰,舞步腾挪飞踏,每每吹笛人投过来的一个眼神,一缕笑意,都让云华心神旌荡,腰身愈加柔软,脸上的笑容愈加迷人。 曲毕人退,云华在入席后频频顾向这个首次遇见上仙:白衣黑发,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内敛,犹如昆仑墟顶的那一蓬白雪。在一席神态风姿各异的仙人中,格外出众。他,就是传说中西王母座下的大弟子幽篁。然而奈何,幽篁归席后,不复与云华相顾对视,只淡淡的品着杯中醇酒。 从瑶津池畔吹过的清风,拂散了他额前的一绺黑发,更衬得他姿态飘逸。偶尔不经意间与云华对视,他便含着浅笑礼节性对云华略略颔首示意。在幽篁不经意的笑容中,云华仿佛看到瑶津池边的桃树瞬间开出了灼灼的花。 第6章 掬水之恩 蟠桃宴毕,众神散去。 昆仑墟瑶津池畔与幽篁的惊鸿一顾,在云华天女的心底激起了千重巨浪。 一向以舞姿绝伦的云华天女,原本极为高傲自负,自瑶池宴会之后,就已经折服在幽篁上仙的风姿气度之下。每每她忆起当初的一舞一曲时,眉眼之间满是温润的春色,就如桃花开在了眉间;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幽篁时,便眉锁轻愁,目中飞扬的神色慢慢黯淡下去。 此后,云华天女经常手挽药篮,独倚阑干,痴痴地望向遥远的西方,神思恍惚。 时间对于九重宫阙上的神仙来说,就如重山深渊一般的亘古不变,然而云华却随着时光荏苒对幽篁上仙的恋慕中越来越深,即使远在昆仑墟的幽篁对此一无所知。 云华对幽篁的心思,被婢女茯苓觑在眼里,记在心上。 小小丫头,费劲心思地打听幽篁的消息,转告云华,只为博她一笑。 这日,茯苓刚入百草宫,便兴致勃勃地拉着刚从药园归来的云华,展裙坐于樱花树下,转述今日刚打听到的消息。“姐姐,今日我刚从通慈元君的小丫鬟那里听来一则幽篁上仙的消息,且跟姐姐你有关。” 原本眉间轻笼薄愁的云华,一听闻幽篁的名字,眼里便有了神采,若漫天的星光,碎在月下的湖水中,顾盼生辉。 云华理理衣袖,专注地听着茯苓娓娓道来。 许多年前,神族与魔族虽井水不犯河水,但随着魔族的日益强大,屡屡挑衅神族,关系并不算太和睦。 据说魔君最钟爱的大皇子玄玑病入膏肓,唯有九重宫阙金雀池旁生长的龙蜒果方可续命。但龙蜒草是仙宫重宝,一向由圣母娘娘的贴身婢女青黛天女伺养。青黛天女日日从金雀池的莲叶上收集着露水,浇灌龙蜒草。 龙蜒草,上古神草,传说是远古的大神伏羲所栽,后为女娲族后人守护,万年一开花,万年一结果,万年一果熟。成熟后的龙蜒果,形似紫玉龙珠,需用九阴寒冰玄玉制成的匣子盛着,可治百病,起死回生,可保神魔精怪魂魄不散,亦可延年益寿增进灵力。 据说天帝刚入主凌霄宫,当时的天后王母娘娘身染重疾,险些魂丧九天,便是靠着魔族奉上的一颗龙蜒果保住精魄。 九重宫阙之上,仅仅在金雀池旁生长着一株龙蜒草。 魔君玄月多次向天帝及圣母娘娘求取灵果,但屡屡被拒。就在龙蜒草堪堪成果之际,谁也未曾料到,魔君玄月竟率数万魔族及妖族攻入天宫,意欲夺取灵草。 数万年来的歌舞升平,天宫众神仙耽于享乐,有误修行,终不敌神勇的魔君玄月,节节败退,天帝遂朝昆仑墟的西王母求救;西王母派出座下大弟子幽篁上仙率众仙使,于金雀池畔大败魔君玄月。 掌管百草园的青黛天女在此次战役中,为防止魔族盗取灵草,最后被魔君玄月一剑刺中,魂散九天。正当魔君伸手攫取龙蜒果之际,幽篁上仙匆匆赶到。可惜,金雀池旁的龙蜒果在激战中落入池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幽篁上仙虽胜了魔君,却也身受重伤。 天宫此次损失惨重,但魔族亦然,魔君玄月便领着魔族退回玄孜阴山,从此蛰伏了数万年,再不敢与天庭叫板。 “那幽篁上仙呢?就此回昆仑墟去了?”云华急急追问关于幽篁的事情。 茯苓笑,说,“姐姐莫急,且听茯苓慢慢道来。” 魔族退去之后,幽篁上仙试图将消融于金雀池的龙蜒果重新凝聚,却最终也只能聚到了一掬清水,然后幽篁上仙将那一掬清水浇在已经根断枯死的龙蜒草上,保住了龙蜒草的精脉。而在龙蜒草之旁,是一株迎风怯怯的绛珠草,因受此番夺取灵草大战的波及,此刻已是倒塌在地,结出的几颗绛色小果散落一旁。 幽篁上仙用掌中残存不多龙蜒果清水细细抚着绛珠草,然后将其扶正,再从金雀池掬了一捧清水,注入灵力,浇在绛珠草的根部。 然后不等天帝行赏,幽篁上仙便驾着白色大鸟鲲鹏,绝尘而去。 “姐姐,你说,你与幽篁上仙是不是早有缘分?”茯苓兴奋的问。 然而云华仍然沉浸在那一场上古神魔大战中。彼时,她还是一颗绛珠草,和传闻中的仙葩龙蜒草一起长在九重宫阙的金雀池畔。若不是幽篁上仙的那一捧清水,也许她也就像青黛天女一样消弥于九重天上,怎么会有后面的幻化为天女,培养龙蜒草,使其重新开花结果,从此位列仙班,掌管百草?这么说来,在上万年前,幽篁对她就早已有了掬水之恩。 自此知晓这一层因缘之后,云华天女对远在昆仑的幽篁上仙更是倾心仰慕,情根深种。 第7章 焚心之痛 待到了千年一次的圣母娘娘诞辰,各路受邀的神仙将齐聚乾坤宫,恭贺圣母娘娘。 早早茯苓打听来消息,上次圣母娘娘诞辰,西王母亦在受邀之列,是幽篁上仙代表西王母携礼来贺。 “姐姐,这次圣母娘娘诞辰,你就能见到幽篁上仙了。”十五六岁的小丫鬟,虽未解情事,但却是极为了解云华的心思。 时光对于九重宫阙上的众神而言,亦如白云苍狗,转瞬即逝。 很快便到了圣母娘娘诞辰。 九重天上的金鸡尚未报晓,云华天女便起身,对镜梳妆。 单单是为了梳个什么样的发髻,配什么颜色的衣裳,什么样式的耳坠、发簪,云华都殚精竭虑;衣服换了又换,发髻梳了又拆,平日里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今日云华总是不满意,心底唯恐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不悦。当她从金雀池的飞桥盈盈走向乾坤宫时,顾盼生辉,引得各路来朝贺的神仙侧目。 然而,一整日她在芸芸众神中寻找,都未见那个白衣男子的踪迹。待到上朝贺礼,方知此次前来贺寿的,竟是西王母座下的二弟子离歌,幽篁的师弟。 西王母座下的四个弟子,个个样貌俊美,丰姿神韵,却又各不相同。幽篁的眉目犹如技艺精湛的大师精雕细琢而成,气度内敛清冷,似绝顶之巅的一蓬白雪;离歌却相反,俊秀风流,眉目含情;传闻另外三弟子云隐,四弟子崖香均是出尘绝美法力高强,远胜天宫的神仙。 云华觑着机会,顾不得女子的矜持与高傲,细问离歌,为何此次幽篁没有来。 离歌别有深意的看着云华,唇角含笑,一双凤目更是潋滟幽光:“仙子何故如此关心幽篁师兄?” 在离歌探究的注视下,云华微赧低首,“多年前,云华曾受幽篁上仙大恩,故此恳请离歌上仙告知幽篁上仙的近况。” 离歌久闻云华天女十分高傲,此次居然如此低眉顺目,看来在她心里,幽篁师兄的分量不浅。 “师兄抱病在身,故而无法前来参加圣母娘娘的寿宴。”离歌收起探究的眼神,一本正经地道。 “啊?什么病?可有请医?”云华闻言,急急追问,丝毫未察觉她急切之状略有失态。 “难道仙子不知?”离歌反问。 云华摇头。自从幻化成人,除了舞姿和龙蜒草,云华从来不关心九重宫阙上的各等杂事俗事,甚至很多聚会,她都是能推则推,鲜少出席,直至幽篁的出现。 “师兄自六万年前与魔君一战,被魔君玄月的赤焰剑贯穿胸口;每年秋分,胸口便如那烈焰剧焚,十分疼痛难忍,延至月余方才渐渐缓解。这么些年,王母娘娘试了很多药方,始终无法医治。这焚心之痛是越来越严重,今年已经发作了足足三个月,仍未有缓下来的迹象。师兄夜不能安寐,食不下咽,故而无法前来贺寿,只能离歌代劳。”离歌低声叹息,虽然他与幽篁师兄关系并不融洽,但提起多年前金雀池神魔一战,他还是无尽唏嘘:原本幽篁师兄那般丰神毓秀睥睨众神,在那一战之后,便难免每年缠绵病榻,整个人渐渐失去神采,生命似慢慢枯萎。 离歌幽幽的声音,听在云华耳里,却如同惊雷乍响,震得她整个心神涣乱,她怔怔的问,“幽篁......幽篁的病真的没法治了吗?” “有。”离歌看着云华,目色沉沉地看不透,但一扫方才的伤感之色,“仙子就可以救师兄。” “我?”云华不可置信,她喃喃地道,“王母娘娘都束手无策,云华,云华不过是个低阶小仙,如何能治幽篁上仙的病?” “仙子,你一直守护的龙蜒果就可以根治师兄的病,能让师兄再也不用经受焚心之痛。”离歌突然倾首,在云华耳边低语。 “龙蜒果真的可以吗?”云华抬首,有些微迷茫又有些微惊喜的问眼前这个黑衣男子。 “当然可以。至于救与不救,就看仙子是否真心要报恩了。”言罢,离歌亦御风而去,衣袂飘飞,意态闲适。 虽离歌已经离去,但他的话,就像一颗种子,慢慢在云华的心里生根发芽。 龙蜒果真的能救幽篁吗?如果她去求圣母娘娘,娘娘会否准了她的请求?不,天帝和娘娘肯定是不同意的。当初天帝和圣母娘娘宁可掀起神魔之间的战争,也不愿将龙蜒果赐与魔君玄月;据说,王母娘娘也曾替幽篁向天帝求过龙蜒果,但是被拒绝了。她不懂,为何天帝和圣母娘娘如此吝啬龙蜒果,龙蜒果虽说三万年方结一颗,但不是说以后都不会结果了啊。 自此后,云华每每看到龙蜒果,都心思复杂难言:这颗小小的紫色小果,就能救她的救命恩人幽篁啊,她敢私自盗用龙蜒果吗?圣母娘娘不知会有多盛怒? 一想到圣母娘娘,云华就打了个寒颤。乾坤宫的刑罚,那是每个九重天上宫女们的噩梦。 第8章 萱草 这日,她例行将百草园里花儿朵儿上的露水收在净瓶中,送往乾坤宫。 往常歌舞不断的乾坤宫,今日却是一片悄然静谧,殿中随伺的宫娥们都噤若寒蝉,言行走动都过分小心,恨不能化成无影人。 云华将仙露交给乾坤宫掌宫绿珠,听到绿珠叹气,圆盘脸上颇现愁容,便多嘴问了两句。绿珠遂愁眉苦脸地跟云华絮絮道来。 方才,是萱草伺候圣母娘娘梳妆。原本一切都挺好的,萱草见圣母娘娘仔细端详着铜镜中容颜,以手抚脸颊上的伤痕,便漫不经心的道:“娘娘脸上的划痕愈加明显了,等下让萱草细细用金粉遮掩......”听到这,云华心底一紧:圣母娘娘一向爱惜自己的容貌,萱草这么口无遮拦,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话音未落,只见圣母娘娘脸色骤然一沉,拂袖扫落妆台上的金粉眉黛花钿等一应物件,东西坠地的声音虽不大,但周遭的侍女似遇见什么可怖至极的事情,齐齐无声地跪地俯首,甚至有几个胆小的控制不住在微微发抖。 原本还嬉笑的萱草从铜镜中窥见主子面皮发紧,吓得脸色煞白赶忙跪地求饶。 圣母娘娘用戴着甲套的手轻轻捞起萱草的脸,当面唾了一口道:“放肆,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贱蹄子来妄议本宫?”萱草那个时候已是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一双盈盈杏眼死死含着泪不敢哭,只浑身筛糠似的求饶。 圣母娘娘遽然冷笑,用尾指的甲套轻轻刮过萱草年轻光滑的脸庞,声音似冬日寒冰般:“多好的脸啊,可惜今日就要毁了。” 圣母娘娘招来两个宫人,吩咐将早已瘫软在地的萱草拖出去,掌嘴五十下。乾坤宫的掌嘴,用的是戒尺,但是戒尺并非寻常的板子,而是戒尺上覆着细细密密倒钩状的银针。戒尺每落在颊边,其上的银针必然会勾破血肉,直至血肉模糊。五十下,萱草的整张脸怕是要毁了。 其实萱草不过是口无遮拦说了句不得体的话而已,何苦下如此重的手。云华在心底暗暗叹息,茯苓有段时日经常在她耳边念叨着从人间偷学的经卷,有一句她颇为赞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圣母娘娘如此爱惜自己的容貌,又何必毁了萱草的脸,试问人间天上,哪个女子不看重自己的容貌? 绿珠愁容满面:“经过萱草这事,阖宫上下都如惊弓之鸟,谁还敢主动往娘娘面前凑?但也不能留着娘娘一个人动手梳妆啊,云华,整个天宫数你手最巧,今日就委屈你替娘娘梳妆吧。”绿珠执着云华的手,语意极为恳切地哀求。 云华略有踌躇,但眼前绿珠那哀求的眼神,一旁好些宫娥婢子亦是满心期待地看着她,拒绝的话便又咽了下去:“我试试吧。” 待云华往圣母娘娘寝殿走去,看到流霜正哆哆嗦嗦地给娘娘束发。 云华接过流霜手中的梳子,流霜仿佛获赦般,快速而无声地退出寝殿。 云华轻快的给圣母娘娘束好发,含笑着道:“娘娘,方才云华送甘露来,路过金雀池的桃园,看到桃花开得真好,夭夭灼灼,娇柔得就跟娘娘似的,不如云华今日给娘娘画个桃花妆吧。” 圣母娘娘闻言,睁开一直微阖着的双目,见到是云华,脸上的冰霜逐渐消融,便笑道:“云华你来了?一切便依了你吧。” 云华一面仔细描妆,一面将从茯苓那里听来的人间有趣事儿诉于圣母娘娘,略略加几句深入简出的短评,逗得圣母娘娘云开雪霁,轻笑不已。 云华轻轻巧巧的给圣母娘娘描好妆,望着娘娘左颊边那道不深不浅的印子,略略沉吟,伸手拈起一支粉笔,弃了金粉,用往常描花钿的彩粉细细勾勒填粉,不消一会,三两朵粉嫩娇柔的桃花便现在圣母娘娘颊边。 圣母娘娘姿容本就异常娇媚,而今颊边的桃花更是增添了一抹魅色,一笑一颦之间,颊边的桃花瓣微微颤动,让人的心也随之颤动。 云华轻轻搁下粉笔,脸上还是那股谦和的笑意:“娘娘请看,是否还满意?” 圣母娘娘自是十分合意,她柔和地看着云华道:“云华你这丫头,就是会逗人开心。若不是你照料龙蜒草走不开,真想把你调到我跟前来,省得这帮奴才总是笨手笨嘴惹我生气。” 言罢,她又询问了龙蜒草的结果情况,云华应答如流。圣母娘娘便愈加欢喜,赏了她诸多赏赐。 云华谢了恩,走出乾坤宫那座巍峨繁丽的宫殿。乾坤宫角门那里,仍旧传来萱草凄厉的哭喊声和求饶声,随着渐行渐远,那哭喊声也就不可闻了。 云华在雀桥前迤逦回首,远远凝望着乾坤宫高大门楣上那块的牌匾,在心中叹息:圣母娘娘在意脸上的伤痕,竟至如此程度了,求取龙蜒果必然是不可能了。 她曾经听茯苓说过,原本天帝还是少虞上仙时,与西天昆仑墟的王母娘娘是年少结发,伉俪情深。那时候王母娘娘还只是瑶姬上仙,为助夫君夺得帝位,不惜将自己一半修为渡给天帝,甚至施用秘法将天帝所受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方令天帝格外神勇善战,大败魔君,入主凌霄殿。 天帝成了九天之上的至尊,瑶姬上仙亦被封为王母娘娘,一齐受众神朝拜。不过王母娘娘失了一半修为,又被秘法反噬,幸而战败的魔族为了求得生存之地,主动奉上仙葩龙蜒果,方能保王母娘娘精魂不散,却也数千年间缠绵病榻。于是,天帝便转首垂青更加年轻貌美的仙姬,是为圣母娘娘。 因着此事,王母娘娘内心颇有怨忿,便对已成为九天至尊的夫君不咸不淡,屡屡让天帝拂袖而去。后来不知为何,天帝下令王母娘娘迁宫至西方冷寒之地—昆仑墟,美名其曰静心养病,于是王母娘娘与天帝更无冰释前嫌之机。 自王母娘娘迁离九重宫阙,圣母娘娘便荣宠不衰,以天后自居,伴天帝左右。 圣母娘娘起初便是凭着出尘姿容获得天帝垂青,故而一向爱惜自己的容貌,千万年来,就连净脸都要百草宫的掌宫每日里收集仙葩奇草上的珠露。如今脸上有伤,那云华要求圣母娘娘赐药,更是不可能的了。 近段时日,圣母娘娘更是嘱她好好看护龙蜒草,一旦果熟,便用早就准备好的九阴寒冰玄玉装好,并送至离恨天的药房制成药粉。圣母娘娘如此急切的需要龙蜒果是因其在六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曾被魔君玄月的剑气掠过脸颊,留下一道弯弯的淡红色疤痕,千万年间不知用了多少仙葩奇药,俱不能将其疤痕消弭无踪,只好日日用金粉在疤痕处勾画出月牙形状用以掩饰。 圣母娘娘虽说姿容出众,但也渐渐上了年纪,容貌大不如从前,近年来更是有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悲怆。云华听闻,现在圣母娘娘还是荣宠不衰,但天帝已经极少在其宫阙过夜了,转而垂青更加年轻的仙婢。 若不是圣母娘娘早已知晓云华只一心沉迷舞蹈和医药,无意天帝和争宠,且龙蜒草须得照料,否则云华也不一定能留在这九重宫阙。 龙蜒果将熟,圣母娘娘急切需要其来研制药粉去除上万年的疤痕,恢复美貌。 第9章 诊病 未过多久,便听闻西王母再次派人向天帝求药。 看来,远在昆仑墟的幽篁病得很重呵。 王母素来心气甚高,又与圣母娘娘不和,平日与九重天甚少往来,如今王母居然放下架子,频频派出仙使前来天宫求药。 云华手持药锄,斜倚在金雀池旁的白玉栏杆,望向西方那重重翻涌的云海之处,怔怔出神。 “哎呀,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啊,圣母娘娘宣姐姐往乾坤宫呢,快随我来吧。”茯苓从金雀池凌空而起的雀桥上急急奔来,牵起云华天女的衣袖闷头闷脑就往乾坤宫的方向赶。 “茯苓,发生了什么事?”云华看着奔走得气息不平两颊绯红的侍女,不禁问道。 “我的好姐姐,快走吧,圣母娘娘那里可耽误不得。”茯苓虽走得气喘吁吁,但仍不敢有所逗留,只能一壁喘着粗气一壁匆匆解释:“我听乾坤宫的绿珠姐姐说,今日西王母遣离歌上仙向天宫求取龙蜒果,天帝天后在殿上便一口拒绝。哪知那离歌上仙说话甚是了得,在凌霄宝殿上辩驳得帝后脸色都变了几番呢,当时殿上颇多神仙闻言,虽未附和离歌上仙,看神色颇为赞同。故而天帝天后寻思着呢,幽篁上仙所伤毕竟是为了护卫天庭,也不好完全回绝,故而天帝就打算另赏一些奇药,用以缓解幽篁上仙的焚心之痛。这宫阙之上,有谁比姐姐还熟悉百草宫里那些花花草草们的药性呢?这不,圣母娘娘急着宣姐姐去呢。” 茯苓这个丫头平日里便是伶牙俐齿的,即便走得如此匆忙,她也能娓娓道来,竟一点断续也无。 云华一壁听着,一壁思忖道:“今日西王母竟派出二弟子离歌来求药,幽篁他,可还安好吗?”心底愁绪纷然,竟似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已经走过了雀桥,乾坤宫在薄薄的雾气中渐渐崭露出峥嵘的飞檐勾角,显得朦胧缥缈。茯苓仍在叽叽喳喳地道:“姐姐,我听别的姐姐说,今日离歌上仙在凌霄宝殿上可谓是风姿卓然,说的话辩的理字字珠玑,就连凌霄宝殿那善于言辞的言官,也被驳得无话可说。离歌上仙人长得好看,法力又强,眼光自是一等一的高,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云华闻言,在乾坤宫宫门前止步,侧首看身边素日活泼伶俐的侍女露出怅然若失的小女儿情态,不由打趣:“我们的茯苓长大了,开始偷偷喜欢男子喽。” “姐姐……”那个身着桃粉色罗衫的少女娇嗔道,别别扭扭地绞着手中的丝帕:“茯苓以后不帮姐姐打听消息了。” “好啦好啦,姐姐以后不取笑你了。离歌上仙论品貌,自是一等一的好,喜欢他那是自然。”云华轻轻哄着侍女。 谈笑间便到了乾坤宫,早有侍女出来通报引路。云华理了理妆容,留心到引路侍女并非以往性子活泼的萱草,而是个较为年长容貌寻常的宫女,心下已有揣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姐姐,萱草呢?” 年长的宫女躬身垂首,礼节性地笑道:“娘娘说,萱草姑娘容颜丑陋性子轻佻,不便再做着通报引路的活,便由老奴替代了。” 萱草的脸最终还是毁了。云华想起往日到乾坤宫,阖宫上下就数萱草最活泼,眉角眼梢都似在述说着千言万语。萱草人长得娇美,口齿伶俐,平日里给圣母娘娘讲些从外面听来的轶事,学得那是个惟妙惟肖,颇得圣母娘娘圣心,在乾坤宫行走便也颇随意了些,以致祸从口出。 云华点点头,不在言语,遂跟在年长宫女后,转过了几道回廊,方到圣母娘娘的正殿。 圣母娘娘斜斜躺在凤榻上,蛾眉微蹙,意态慵懒,绿珠侍候一旁。 有数十侍女分列两侧,手捧金盘,盘中盛着各色药草,垂首而立,鸦雀无声。偌大一个宫殿,便只有圣母娘娘揭开茶盖的瓷器碰撞声。 圣母娘娘一见到踏入殿中的云华,懒懒地朝着她招手,示意她到殿前。“云华,这些都是天帝赐给昆仑墟幽篁上仙的珍贵药草,你且细细挑拣,哪些用不上的劳什子就不必送过去了。” 云华在行过礼后,从话中不难揣摩出圣母娘娘的心思:西王母和圣母素有嫌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虽说幽篁是为了护卫天庭而受了伤,但圣母娘娘对金雀池一战颇有微词。云华私下曾耳闻圣母娘娘抱怨幽篁当初在神魔大战中,不能全力护得天庭周全,以至龙蜒果被毁,圣母娘娘也容貌有损。此番不过看在天帝面子和众神非议的份上,迫不得已才赐药做做样子,但是又不想给那么多珍贵药草,毕竟这些都是天庭百草宫里难得的奇珍仙葩。 云华仔细拣选了几样药草,虽不十分名贵但却对缓解火焚之症颇为有效。 在拣选过程中,圣母娘娘似十分满意,云华偶尔用眼风扫到圣母娘娘脸上的笑意,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云华最后再次确认药草后,让捧着选中的药草的侍女出列,便双手触额拜伏在地,道:“圣母娘娘,云华斗胆,恳求此次亲自给昆仑墟送药……” 云华听到整个大殿上有细微碰撞的声音响起,随后便陷入一片静谧。圣母娘娘久久没有回话,云华亦没有起身。 “云华,这是为何?”久久,圣母娘娘的声音冷冷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回娘娘,云华不敢托大,对仙草药性略比他人通晓,若是云华亲自熬药,自然能激发药性最大疗效,对幽篁上仙的病症更加有益,昆仑墟自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叨扰天帝天后;其二,若派云华亲自诊病,更能彰显帝后宅心仁厚和对有功之臣的器重。” 圣母娘娘斜斜靠着,右手支腮,微眯凤眼,从凤榻上直直盯着云华的眼睛,似在思量着云华的建议,又似在甄别她话中的真伪。 云华一动不动地拜伏于地,亦能感觉到圣母娘娘投在她身上那凌厉的眼神,似有刀兵过体一片寒意,背后已是微微冷汗。但为了能再见幽篁一面,云华咬牙坚持着。 圣母娘娘此刻不知云华心思,也在仔细权衡:她曾辗转听闻,众神中确实有些对天庭关于昆仑墟求药屡次拒绝颇有微词,认为幽篁受伤是为护卫天庭,而天帝天后却吝惜灵草,不顾有功之臣,未免令人寒心。 甚至天帝曾在酒醉后对新得宠的仙姬抱怨圣母娘娘为人过于苛责,难以服众,奈何这数十万年来,天帝已经惯于对天后圣母娘娘俯首帖耳,仅仅敢在酒后抱怨。 此番若是派云华前去为幽篁诊病,且云华隶属乾坤宫,便可彰显她的气量,以示帝后对有功之臣的器重,由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圣母娘娘胸中已有定论,仍颇为疑虑,“云华若你去了西昆仑,龙蜒果怎么办?” 云华早料到圣母娘娘会有此问,便沉着应答:“龙蜒果已结出,半月余方成熟,此间只需按时浇水即可。在云华离开天宫这段时日,可由我宫里的婢女茯苓照料,茯苓一直跟着我,她可以胜任。” 圣母娘娘思复再三,终于同意云华携药随使前往昆仑墟。 这是她第二次踏上昆仑绝顶。 白雪皑皑,壁立千仞,飞鸟难度。在将至绝顶时,远远望去,昆仑山脉的尖顶上一点皓白,那是万年不化的积雪,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幽篁给人的感觉就如昆仑绝顶上的那一蓬白雪,出尘高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纵使对她示好的神仙不少,其中亦不乏年轻英俊之辈,可她只倾心于这位西王母座下的大弟子,更逞论数万年前,两人之间便有了掬水之恩的因缘际会。 在拜见西王母之后,离歌带着她前往幽篁所在的宫殿—清华苑。 在清华苑的高大朱门前,离歌倏忽止住脚步,仰首凝望着宫门门楣上苍劲浑厚的“清华苑”三个字,目光幽然,压低声音道,“仙子,师兄素来不喜外人入清华苑,离歌只能送你到此了。” 语罢,不待云华反应,径自翩然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云华。 云华心下疑惑:这个离歌,寻常待人都是温雅有礼,一旦遇到与幽篁相关的,就变得莫名其妙,真是令人费解。罢了罢了,不去想那么多了。 云华再次仰首,凝视着高大门楣上的“清华苑”三字,一阵感慨:幽篁,她日思梦萦的那个男子,便是居于此处,只要推开大门,迈过门槛,便能进入他的居所。可是为何此刻,她的手竟然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这扇门之后,会是怎么样的情状?他再见到她,又会有着怎么样的神色和心情? 云华在大门前颇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抬手推开那扇朱门。 当她踏入清华苑时,猝不及防便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白衣男子正倚在梅树下横笛而吹,双目微闭,带着淡淡笑意,修长的手指在翠笛七个音孔上跳跃,一阵悠扬的笛声随着梅香四下飘落。 云华从未听过这样缠绵悱恻的曲子,且不似九重天应有的。 九重宫阙之上的曲子,云华太熟悉了,或盛大灿烂,或歌功颂德,或描述神魔大战的激烈;此曲简单古朴,缠绵悱恻,跌宕起伏。时而欢快,宛若一对少男少女牵手在春日的湖边恣意奔跑;时而迷惘惆怅,又如怀春少女独倚轩窗,看着情郎渐渐远去,不知下次相会是何时;然后呜咽悲哀,似冰泉之下水流冷涩,有情人阴阳两隔泪洒黄泉...... 云华站在门口已被笛声抽去魂魄,随着那笛声起伏而悲悲喜喜,又不由感念自己对幽篁暗藏的情愫,忆及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酸楚,双目渐渐氤氲起来。 正当云华听得痴迷之际,吹笛人仿佛无法承受那种生离死别的痛楚,低低咳了起来,但是他仍然坚持断断续续的吹完一首曲子。当幽篁将笛子从唇边移开,握着翠笛的右手抚胸,左手掩唇忍不住剧烈的咳了起来。 云华随着笛声,在心底也经历了那样一场悲喜,一直听到剧烈的咳嗽声方如梦初醒,她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幽篁身侧,递给他一方丝帕。 幽篁接过手帕,轻轻拭了拭唇边的血迹,方从容淡定地抬首对上她的眼眸,似对她的蓦然出现一点儿讶异都无,唯有淡淡而疏离地笑,“抱歉,弄脏了你的手帕。” 云华亦是莞尔,随后细细打量着久未相见的幽篁。 自瑶津池畔一别,世上已过数百年。 幽篁瘦的两颊微微陷了下去,眼下淡淡乌青,应是长期不能安寐所致。幽篁虽然略见瘦削,但眼神依旧清澈如故,犹如远山上的皑皑白雪化作的水。白衫穿在身上略显宽大,依然掩不住的丰神毓秀。 幽篁安然接受着云华目光的探寻,唇边衔着浅浅笑意,眉目间仍似蕴着那袅袅烟水;当云华接触到幽篁的眸光,蓦然发觉自己目不转瞬地盯着一个年轻男子看了半晌,于是霞飞双靥,仓惶地低下头,喃喃道:“天帝天后派我来给上仙诊病......” “辛苦了。”幽篁的目光终于从云华身上移开,望向遥远的云海深处,淡淡道:“其实不必叨扰仙子,我这个病是治不好了。” 云华一时喑哑,唯有默然。 其实,幽篁说得没错,连王母娘娘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岂是她一个地位低下的天女能医治的,可是为何此刻心中的悲哀如此之深重。 曾经那个在瑶津池畔横笛而吹的白衣男子,是何等神采飞扬睥睨众神,这一切仍历历在目,又怎么会转瞬变成眼前这个落寞而认命的男子? 云华念及此,便不假思索的道,“上仙何故如此消沉,您的病症并非无药可救,金雀池旁的龙蜒草......”云华的声音渐低,底气弱了下去,神色随之黯然。即便龙蜒果能让幽篁病痛俱消又有何用,天宫不会给的。 幽篁看出云华的思虑和尴尬,没有就龙蜒果的话题谈下去。 望着这个此刻略显局促不安的女子,他不知为何竟有一丝柔情绕过心头,遂温言道,“殿前风大,还劳烦仙子搀幽篁进殿。” 云华方才惊觉,和幽篁站着说话了这么久,竟没有发觉幽篁只能一直倚着梅树,面色苍白却依旧眉目如画,双眸一如那昆仑墟顶的白雪和黑崖。黑色遒劲的梅树,开了一树树绛色的重瓣梅花,有风过,梅花一朵接一朵的落在他的黑发和白衣;梅树下的白衣男子目光温润辽远,眉目间似含着那淼淼烟水,看得云华不由心神微动。 云华扶着幽篁伸过来的手,引他往殿内走去。 幽篁身材高大颀长,但月白色广袖之下的手腕却出人意料的枯瘦,隔着薄薄春衫,云华依旧可以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眼前这个男人,还是几万年前在金雀池边大战魔君睥睨众神的幽篁上仙吗?还是瑶津池畔横笛而吹丰神毓秀的幽篁上仙吗?云华心里蓦然一痛,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在幽篁的广袖之上,迅速氤氲开来。 顷刻间,云华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匆垂首,努力收住泪水,不敢再看幽篁一眼。 幽篁虽直视前方,没有低头,还是感觉到云华滴落衣衫上的眼泪,广袖之下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他没有出声相询,云华亦没有对突如其来的眼泪多做解释,两人沉默无言地朝殿内走去。 这是云华第一次离幽篁如此之近,近得能闻到幽篁白衣之上那清冷素淡的梅香,和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 在昆仑墟,除了王母娘娘,能独自居于一处宫殿的神仙很少,仅西王母座下寥寥无几的弟子,幽篁、离歌、云隐和崖香四人。 幽篁上仙的清华苑位于昆仑墟最偏僻的地方:殿前一片绛色梅林,开得灼灼烈烈。殿内格局简单,摆设不多,但是精致有度,可以看出宫殿主人的品味高雅。 云华将幽篁搀到殿内的椅上,将随身的药枕摆放好。幽篁抬手搁置其上,云华轻轻把着幽篁的手腕,专心诊脉。幽篁此刻像极一个听话的乖孩子,静静看着云华诊脉。 云华一探幽篁的脉搏,心中惊诧异常,随之一股深重的悲哀轰然而至:幽篁的病情已然十分严重了,如若没有龙蜒果,他可能熬不过来年春天。 云华强自平定翻涌的心绪,甫一抬头,就迎上一双神色温润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眸。云华心底泛起一丝微澜,但她仍然故作平静,勉强笑了笑道,“幽篁上仙的焚心之症看似极为凶险,但若药石得宜,亦可缓解。容云华细细思量,先给上仙开一副方子试试。” “那有劳仙子了。仙子从天宫一路赶来,不免劳顿,小星,带仙子去歇息吧。”幽篁声音低沉,分外好听。 “是。”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此时从殿侧转出一个十来岁模样的蓝衣童子,指引着云华往后殿歇息。云华不敢再看幽篁,匆忙收起药枕之后,低头匆匆跟着小童,眼角却有泪盈于睫。 此时大殿仅有幽篁一人。他端坐于紫檀椅,手执茶盏凝眉敛容,若有所思地望着云华离去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原本他以为这个来自九重宫阙的天女只会跳舞,却未料她竟是执掌百草医术精湛的女医,还是个善良且易感伤的医者。为着他这个数面之缘的人,在短短时间内就两度落泪感伤。 落泪,是什么感觉,他已经忘记了,甚至忘记了眼泪的温度。直至今日,云华的泪水滚落衣袖上,慢慢氤氲浸透衣裳,那微小的温暖仍未消失。 第10章 合奏 云华被安排在偏殿厢房,与正殿仅隔着矮矮的女墙,通过一道雕花拱门,便可直抵殿前。房前是一个花苑,亭台错落,但植物仅种着青竹与梅花,许是与昆仑墟终年寒冷的天气有关,除却瑶津池旁的蟠桃园外,其他地方未见有别的花卉。 而昆仑墟的梅花,比之别地的梅花更疏密有致,浓淡相宜。 房间虽不大,但是布置却十分雅致温馨,别有一番女儿家感觉,看得出是用了心的。雕花小轩窗开着,窗前是一树重瓣红梅,风过,一阵若有若无的冷梅香,跟幽篁盈袖的暗香一般无二。 此刻云华正埋头在窗下奋笔疾书,端正娟秀的小楷在浅黄素笺上迤逦而出;她偶尔停下手中的笔,托腮蹙眉思索半刻,仿佛十分不满意,便团起桌面的那张素笺扫至一旁。雕金漆面的长桌上,已经有大大小小的纸团数十来张,皆是被废弃的药方。 直至夜半人静,孤灯如豆,云华终于写成了。 她长吁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收起方子,抬头看了看窗外一轮高悬的明月。 昆仑墟的月色跟天宫的完全不同,天宫的月色总是温暖而朦胧,群星环绕。苍穹之下的楼宇亭阁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盛大而庄严。和煦的风中,隐约传来不知是哪个宫殿袅袅的丝竹之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切切的人语与笑谈声。 而昆仑墟的月色很静,静得恍若洪荒时代未有人迹。月儿又大又圆,似一轮白玉盘,又似一只来自远古的眼睛,冷冷的悬挂苍穹之上俯瞰天下苍生;无众星萦绕,亦无通宵达旦的丝竹之音,莹莹的月光给整个昆仑墟增添了几分清寒和寥落。 云华背手立于窗前,仰望苍穹,一种旷古未有的落寞袭来。 她一直以为月色就是天宫的那种暧昧朦胧,欲语还休;今夜远在西方的昆仑墟却是这般的冷月无声。这样的月夜,最适合想心事,那些个前尘往事爱怨情愁,都在这般落寞的心头争相跳跃,千回百转。她终于明了,幽篁身上那种清冷悠远的感觉从何而来,身在昆仑墟,天长日久斗转星移,周身的气质便与昆仑墟一般无二了:这般的冷,却又这般的神秘。 云华仰头怔怔瞧了半晌的月色,无声地叹了口气,关窗正欲就寝。微微凛冽的风中,吹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梅香。在这静谧之中,有铮铮琴声随风潜入夜,如一只熨帖的手,在这样一个容易让人感到落寞的月夜,轻轻拨弄着云华的心弦。 云华推开门,走到花苑中,花苑与前殿仅有一墙之隔,琴声从青砖黛瓦的女墙悠然越过,如流水般连绵不绝地贯入。琴声跳跃清扬,似操琴之人心情极为欢悦,云华侧耳倾听,那是《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一首在郑国广为传唱的情诗,诗中的美人是那么柔美润泽,而男子在长满蔓草的旷野中,与其邂逅相遇,一见钟情。 云华可以想象到:清冷的月色中,苍劲梅树下,一袭白衣席地而坐,膝上横琴,眉目温润得一如那江南初起的袅袅烟水,唇畔含笑。只是,在这月光皎皎的夜晚,幽篁心中所挂念的是怎样的人?他与她又有着怎样的邂逅,乃至他忆起时仍是满心欢悦琴声飞扬?她想必是个清扬婉兮明眸善睐的女子吧,才能让幽篁如此之牵挂。 念及此,云华神色黯然。幽篁的心,想必早就给了另一个女子,那她的心呢,又将寻得那一片地方来安置? 云华随着琴声轻不可闻的唱将起来,唱着唱着,却是泪流满面。 沉浸在伤情之中,云华并未留意到幽篁已经弹毕一曲,此时正是四下静谧。 一墙之隔。 幽篁重新试了试曲调,修长的手指如同蝴蝶般在琴弦上翻飞,铮铮的琴声复又四下飞扬起来,这正是云华和幽篁于瑶津池畔初次相遇时通力合作的《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々萋萋,雍雍喈喈。 听到曲目,云华亦是一怔,却渐渐露出笑意。她站在梅树下,从腰间取出一支短笛,横于唇畔,和着幽篁的琴声缓缓而吹。 当初在瑶津池的那人那曲那舞,仍历历在目,只可惜早已曲是人非。 笛声刚起,幽篁的动作一滞,便有一个曲调破了音,但仅仅瞬间失神,随后手指便翻动如蝶,与笛声相和。云华没有走出花苑,幽篁亦没有回首,两人隔着矮矮的女墙,心有灵犀地再次合奏一曲《凤凰于飞》。 曲毕人终散。一曲终了,云华站在梅树下等了等,却再也等不来琴声,不知墙的那一侧,幽篁还在否。 云华最终还是回了屋里,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亦是夜里几更,突然从后殿传来一片喧哗之声,随着冷风和梅香,穿过矮矮的女墙。 “上仙......上仙......”日里那个名唤小星的蓝衣童子声音里略带惊慌。 云华从梦中惊坐起,侧耳倾听风中那隐隐的喧哗声:有东西倒地之声,有童子来回出入的脚步声,有小星低低的呼声。 云华正在惊疑不定,一阵短而急促的叩门声响起:“仙子......仙子......” 云华迅速披衣而起,随意拢了拢头发,便抽去门闩开门。 外面立着一个未见过的童子,年方十岁左右,稚嫩的脸上有焦急之色,他见了云华,先执礼后,便拖着哭腔道:“仙子,星哥哥让我来请仙子去给上仙瞧瞧,上仙身子又不好了......上仙还不让星哥哥去惊扰王母娘娘,只能打扰仙子了......” 云华拿起药箱,便随小童穿过那扇雕花拱门,走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回廊,便到了幽篁的寝殿。 幽篁此刻正蜷缩在被子中不停发抖,白色中衣和唇角上,有着零星血迹;寝殿里侍立着三五个童子,都在齐刷刷地望着小星,可此时小星亦是无神无主,看到云华,便如见到救星般跪了下去:“仙子,求求你救救上仙,求求你。” 云华赶忙将其扶起,一壁坐于幽篁榻边给他诊脉,一壁细细问小星今夜幽篁的情况。 小星虽急得有点语无伦次,但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夜半的情形:初时幽篁如往常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到了夜半,已经昏昏欲睡的小星听到细微的呻吟声,掌灯一看,便见幽篁蜷在床角,浑身发抖,右手捂住胸口的幽篁决不允许夜半去叨扰王母娘娘,便在床上苦捱;小星慌得六神无主,只好急急请来云华相助。 此时幽篁神情稍安,但眉头紧皱,身子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双手紧紧握着被子,以至青筋暴起。云华明白,此时幽篁正忍着莫大的痛苦,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诊完脉,云华从药箱中翻出一个蓝色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圆润的赤色药丸,着小星用温酒化开,便坐于床头,扶着幽篁一口一口地将药汤喂了进去。 幽篁抖抖索索喝了药,竟虚弱得连稍稍移动身子也做不到,他依然倒在云华怀中,闭着眼睛。 小星松了一口气,甚为感激,道:“多谢仙子相助,今夜多有叨扰,望仙子见谅。” “为上仙诊病,本就是云华分内之事,何来叨扰之说。今夜上仙病情凶险,便由我来守夜吧,小星,你们且去歇息,有事我会叫你们。” 小星领着众童子离去。 片刻之间,房中只余幽篁与云华。云华轻轻拍着幽篁的后背,温柔地道,“若是实在受不了,就喊出声吧,这里只有我,没有旁人。” 怀中的幽篁没有出声,但他在云华怀中渐渐安睡过去。云华看着此刻已安然入睡的男子,用手指轻轻拂过幽篁的眉,幽篁的鼻,幽篁的唇,却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 幽篁的病,已然十分险恶,随时会捱不过去,她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倾慕的男子消逝在天地之间吗?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幽篁急需龙蜒果,而天后不会给,她该怎么办? 第11章 紫夜雪莲(上) 一连几日,云华都流连于昆仑墟的药房中炼制丹药。 幽篁服了云华的药,夜半虽未再出现呕血、寒热交替的症状,但发病时仍是十分难熬,如万蚁噬心。他每每犯病,总是极力控制不欲让人发现,忍的是如此之艰辛,床柱隐蔽地方都留有深深浅浅的手印,那是幽篁疼痛难忍之际抓出来的。 短短三两天时间,便迅速消瘦下去,竟至销毁骨立。 若是精神略好些,幽篁便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云华在昆仑墟饮食是否习惯,住得可舒适,清华苑的众人有否给她为难,并告知云华昆仑墟哪处的梅花开得最好等等琐事,云华若是刚提到幽篁的病症,他便将话题岔开来;甚至,他曾道经云华这几日的药石得宜,已经感觉大有好转,云华不日即可返回天宫复命。 不知几次,云华看到幽篁独处之时,时不时端详着手中的玉笛,横于唇畔,方才起了一个音,便忍不住地剧烈咳嗽,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待稍稍平静,幽篁只能对着玉笛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神色黯然。 幽篁身上的焚心之痛,因是赤焰剑一剑贯胸而过,伤及心脉,又迁延这数万年,如今便是病入膏肓了罢。 云华在药房炼药,她总是怔怔地看着药炉里的火焰发呆,忆起原本丰神毓秀的白衣男子,如今在病痛折磨下,竟枯瘦憔悴至此。 想着念着,却不由落下泪来。好在药房往来人迹甚少,且经常是云雾缭绕,即便面对面也不大看得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云华给幽篁开的药方中,还缺一味解毒之药—雪莲。 当日在乾坤宫选药,当她执起侍女手中金盘上的天山血莲,眼风不经意扫到圣母娘娘在她拿起药材时蹙起的娥眉,便又放下。毕竟,天山血莲,亦是极之难得之物。 不过,一般雪莲也可,只是药效远没有天山血莲那么好。 雪莲一般长在高寒地带,昆仑墟终年寒冷,想必附近有雪莲生长之地。 这日,离歌恰好到药房取西王母日常服用的药丸,见着云华,便与她在丹炉旁攀谈几句,不外乎在昆仑墟吃住可习惯,师兄幽篁的病如何了。 末了,在离歌即将离去之际,云华喊住他,道:“离歌上仙,敢问昆仑墟山麓何处有雪莲生长之地?” 离歌回首,温和地道:“仙子可是为了给幽篁师兄入药?” “正是,云华方药中缺了一味雪莲,恳请离歌上仙告知。” “抱歉仙子,离歌一心修炼,对药草从未关注,亦不知附近有何地长着雪莲。但据离歌所知,天宫的天山血莲即是雪莲中的上品,仙子不妨问问天帝天后。” 云华闻言,眸光渐渐黯了下来。 复又听离歌道,“我也曾听王母提起,雪莲中的稀世珍品并非天山血莲,而是紫叶雪莲,只是离歌从未见过,仙子或许可以打听打听。” 紫叶雪莲?云华一听到这个名称,整颗心都砰砰地跳起来,似在黑暗之中有一丝亮光乍现:“对啊,怎么把这上古的稀世珍品给忘了,如若能找到紫夜雪莲入药,药效不知比血莲好上多少倍,虽不能令幽篁痊愈,但幽篁所受的病痛可大大减少啊。” 紫叶雪莲,这个依稀熟悉的名字从记忆中跳跃而出,似白驹过际,一闪而过。云华曾翻过一本古籍药典,就记载着紫叶雪莲,只是年代久远,记忆不甚清楚。云华模糊记得,天下雪莲,无物能出紫叶雪莲其右,据传只生长在伏羲大神的长眠之地,通体淡紫色,晶莹剔透入口即化,可生肌骨去腐肉,火毒寒毒俱能药到病消,极为珍贵。只需找到伏羲大神的长眠之地,便可找到紫叶雪莲;紫叶雪莲难寻,但古籍里都会清楚记载着上古神祗应劫之地,伏羲大神的陵山据传就在昆仑墟附近。 云华万分感激地谢过离歌。 离歌却费解,他十分困惑地道:“离歌并未帮上仙子一星半点,何以仙子却如此气?” 云华却未多加解释,她笑盈盈地送走离歌,取了药炉里的丹药,便直奔清华苑。 清华苑中,一片悄静。 幽篁已经服过药,正在安憩。 云华轻手轻脚地进了幽篁的寝殿,将炼好的药丸放在一旁的矮几上,难得幽篁能如此安然,便不欲打扰。云华立于榻前看了幽篁半刻,遂觉心安,若是能一直在他身边,看着他照顾他,那该有多好。即使幽篁已经瘦削,亦不复瑶津池畔的那般丰神毓秀,但他依然是云华心底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 出了寝殿,云华转到灶房,灶房里小火温着一吊酒,陶泥酒罐子中,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蟹眼泡泡,这是以备幽篁化药之用。 灶房里正在忙碌的童子,见到云华,均停下来朝云华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云华问几位童子,可知昆仑墟附近有什么大神的陵地? 几个童子皆摇头不知,看到云华略微失望,其中一个青衣童子便又道:“仙子,我等入昆仑墟较晚,许多轶事都未曾听闻。星司君在昆仑墟侍奉已久,且日常又与昆仑墟其他上仙走动的多,仙子不妨去问星司君。” 青衣童子所谓的星司君,便是幽篁所唤的蓝衣童子,小星。 云华在前殿的那片梅林里找到小星,他正在给梅树剪枝,身旁立着数个手执羊脂白玉插瓶的童子。在他的长柄剪子之下,梅花梅枝纷落而下,散了一地的嫣红,风中的冷梅香更是浓郁。 剪落的梅枝,小星仔细挑选,然后插到白玉瓶中,疏密横斜,自有一分风姿韵致。每每插好一瓶,小星都要端详许久,间或抽掉一支半支梅花,或许再添上一支,直摆弄得满意了,便交代执瓶童子送往清华殿的各处。 云华亦安静地立于一旁,耐心等候小星插完所有白玉瓶。 小星将金剪子搁到最后一名童子的盘中,净了净手,才转首向云华行了一礼,笑道:“让仙子久等了,仙子找小星可是有什么事?” 云华亦敛衽回礼,问:“星司君可知昆仑山麓可有什么远古大神的陵山?譬如伏羲大神?” 小星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很快便镇静自如:“云华仙子何故欲寻伏羲大神的陵山?” 云华不愿据实以告,她掩饰地笑了笑,道:“云华曾问伏羲大神于昆仑墟山麓附近应劫,既然来到此地,便也想去祭奠下这位上古的大神,还望星司君告知,云华感恩不尽。” 小星亦是淡淡笑道:“仙子气了,只可惜小星虽在昆仑墟日久,却也不曾听闻附近有伏羲大神或其他大神的陵山......” 小星话音未落,只听从门外传来一个婉转低柔的声音:“伏羲大神的陵山在昆仑山脉的南麓,鹤鸣峰。” 云华转身,看到一个绿色衣衫的女子,正婷婷袅袅地迈进清华苑的大门:容色殊丽,明眸善睐,神色娇媚,竟与九重宫阙上的圣母娘娘有几分相似。那一袭绿衫,穿在她身上极为合身,真是增之一分嫌多,减之一分嫌少;腰肢柔软,竟似湖边那款摆飘逸的拂水柳枝。 短短一瞬,云华心头有莫名酸楚:幽篁的身边竟有如此娇美的女子。继而忆起那晚,幽篁抚琴的曲子《野有蔓草》,里面那位清扬婉兮的女子不会是眼前这位吧。 “你是谁?”云华问。 第12章 紫夜雪莲(中) 话音甫出,云华便暗自懊恼:能够轻易迈进清华苑的大门,且不需要他人引荐,更何况知晓伏羲大神应劫的陵山所在,那十有八九必是昆仑墟门人。而她本是天宫来,竟反为主问昆仑墟门人“你是谁”,不免唐突无礼之至。 思虑之下,云华又开口:“云华方才多有冒犯,请问阁下是昆仑墟哪位上仙?” 绿衫女子用丝帕轻掩朱唇,慵懒笑道:“崖香见过云华天女。小星,你且去忙你的吧,由我来陪着云华天女便可。” “是。”星司君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便躬身后退几步,方才转身离去。 小星在转角处略略止住脚步,难免忧虑:今日不知云华天女询问伏羲大神应劫的陵山是何用意,崖香上仙来清华苑所为何事,是否要回禀幽篁上仙? 待入了内殿,幽篁仍在沉睡,小星在门口看了看,摆摆首,心下自嘲:是自己过虑了,一点点小事还要回禀上仙,徒令上仙烦恼。 见小星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绿衫女子执起云华的手,笑得如春风拂面:“初次见面,颇感亲近,容崖香唐突叫仙子一声妹妹,我乃西王母座下最小的弟子,是幽篁的师妹,久闻妹妹舞姿绝伦,在神界颇负盛名,今日便不请自来,还望妹妹莫怪姐姐唐突才是。” 云华一听是幽篁的师妹,便后退一步,敛衽施礼道:“云华见过崖香姐姐。” 崖香赶忙伸手虚扶,娇媚的脸上依旧是浅笑,却令人如沐春风,舒畅至极。 “方才听妹妹欲寻伏羲大神的陵山,何故?”还未等云华回答,却又摆摆手笑:“若说是妹妹欲祭奠伏羲大神,那姐姐可不信。” 崖香一笑一颦俱是风情,便饶是同身为女子的云华,也不由多看两眼。 云华正在踌躇要如何作答,还未有所决断,只见崖香忽而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妹妹莫不是为了紫叶雪莲吧?” 云华心头一惊,还不知作何反应,望着崖香那含笑清澈的明眸,只能讪讪点头称是。 既然话已说开,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云华直接了当地问:“方才听闻姐姐知晓伏羲大神的陵山,可愿为云华指路寻得那紫叶雪莲?” 崖香细长妩媚的凤眼瞬间闪过光芒,脸上仍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姐姐可否多问一句,妹妹欲采紫叶雪莲是所为何故?” 此时听得崖香询问,云华便不假思索地道,“云华受天帝天后两位圣上所托,前来昆仑墟为幽篁上仙诊病,业已开好药方,但仍缺紫叶雪莲作为药引。” 崖香听了,有瞬间沉默,道:“久闻妹妹容貌舞姿双绝,不料竟还是回春妙手,着实令姐姐佩服之至。姐姐唐突,敢问妹妹所开药方,能否根治幽篁师兄的焚心之痛?” 云华闻言,神色黯然,略略失神后方道:“云华技艺不精,不能根治幽篁上仙的焚心之症,此药方仅能缓解病痛。” 云华在失神的刹那,没有看到崖香眼中瞬息变幻的神色,但闻,“紫叶雪莲既如此重要,崖香愿为妹妹带路,前往鹤鸣峰。” “那云华感激不尽。” 从清华苑至鹤鸣峰路上,崖香携着云华一路攀谈言笑宴宴,十分亲近,但凡云华相询,崖香皆有问必答,甚至颇为耐心地解释,让云华从心底生出相遇恨晚之感:崖香身为西王母座下弟子,原本仙阶就比云华高,人长得又极美,却全然没有天宫那些神仙的傲慢之色,且初见便与她以姐妹相称,这般亲和颇让她感动。 云华从崖香处得知,鹤鸣峰之所以得名鹤鸣峰,是因其山峦体态形式仙鹤,加之终年白雪覆于其上,远观犹如白鹤。 而紫色雪莲便生长在鹤顶之处,传闻紫色雪莲为伏羲大神应劫后的精魄所化,仅有寥寥数株。 谈笑间,云华二人便御风行到鹤鸣峰附近,远远观去,鹤鸣峰正如其名,轮廓好似一只展翅翱翔于九天的白鹤,巍峨山体周身披着万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于日光的映照下,在昆仑群山中熠熠生辉。 崖香在鹤鸣峰对面的一座山峰止步,远远望着雪光中熠熠生辉的鹤鸣峰。 云华疑惑,“姐姐为何止步不前?” 崖香纤纤素手指着对面那座雄伟险峻的鹤鸣峰说,“妹妹,那便是伏羲大神应劫的陵山了,恕崖香不能相陪。” 云华不解,问:“这是为何?” 崖香柔声解释道,“伏羲大神虽地位尊崇,但与魔族素有渊源,想来仙子也听闻当初王母天帝与魔君争夺帝位之事。故而西王母曾下令,凡昆仑墟中人,一律不得登上鹤鸣峰,此乃昆仑墟门人之禁地。” 未等云华发问,便又添上一句,“不过,昆仑墟之外的人不受此条戒律的约束。妹妹,紫叶雪莲就生长在鹤顶的山崖中,若不是师命难违,崖香真想替妹妹采下那紫叶雪莲。” 云华极目远眺,在鹤鸣峰山崖之上,确实有一簇紫光璀璨,那便是紫叶雪莲吧。 崖香顺手将云华被山风吹落发丝拂回耳后,笑得是那般柔和:“妹妹,姐姐在此等你,速去速回。” 云华说不出哪儿古怪,但采掘紫叶雪莲的迫切让她来不及向崖香细细询问,她敛衽施了一礼:“既然如此,多谢姐姐带路。” 言罢,便虚空信步朝着鹤鸣峰而去。 “妹妹......”身后的崖香蓦然开口唤道,云华回头狐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她。崖香只是温婉娇柔地笑,抬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柔声道:“紫叶雪莲对幽篁师兄如此重要,望妹妹务必小心,早去早回。” 云华对她微微颔首,便不再回头,凌风而去。 崖香站在雪山绝顶,山风浩荡,吹得衣袂飘飞;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袭绛色衣衫渐行渐远,慢慢化成一个红色小点。侧耳倾听,呼啸山风中携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动物鸣叫声,脸上浮现一抹诡笑,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昆仑墟那一片琼楼宫阙御风离去。 云华凌空信步朝着鹤鸣峰走去,越靠近这座巨大而安静的雪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压迫感越明显。平静巍峨的雪山之下,不知潜藏着何种危险。 但是,鹤顶的雪崖之上,一簇紫色植物格外耀眼,还未完全走近,便能感受到那簇玲珑剔透的紫色植物散发出的温暖气息,仿若冬日那和煦的暖阳,那就是昆仑墟独有的紫叶雪莲。 云华骤然发力,朝着那万丈雪渊之上的崖顶奔去,在伸手可及的距离时,一声凄厉的鹤鸣声若有若无的随风传来。 云华来不及细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掐了一朵紫叶雪莲放入怀中,正欲采摘第二朵的时候,突感后背汗毛倒立,而头顶的日光已经被一片阴影遮住; 来不及观望,她当机立断直接往雪山的鹤嘴位置掠去。 云华堪堪站稳脚步,回首一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第13章 紫夜雪莲(下) 在她刚才采掘雪莲的位置,不知何时,半空无声无息地停着一只巨大的黑鸟:长而锋利的椽,同样锋利的爪子宛如钢刀,血红的眼睛阴沉沉的盯着这个入侵者。 那瞬间,云华明白过来,鹤鸣峰之所以叫鹤鸣峰,不单单是雪山轮廓相似,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着一只黑色的巨鹤长年守护着紫叶雪莲。 所以饶是昆仑墟的紫叶雪莲极其珍贵,却没有多少人敢登峰采摘。 黑鹤突然引颈长啸,凄厉的声音简直要贯穿耳膜,云华蹙了蹙眉尖。黑鹤翅膀呼啦啦一收,便化成一个黑衣中年男子,尖嘴圆目,眼神阴沉。 他直勾勾地盯着云华,吐字不甚清晰:“你是何人,竟敢闯入伏羲大神陵山偷采紫莲?” 云华见那黑鹰幻化成人,记起上古记载,在洪荒创世之初,伏羲大神有一坐骑黑鹤名为流光,伏羲大神应劫后并不知那黑鹤去了何处,想来就是眼前这一男子。 云华双手齐额,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道:“乾坤宫云华拜见流光上神。” “原来是天宫的人,也罢,今日你若交还偷采的紫莲,我便饶尔不死。” “流光上神,云华也是迫不得已方才惊扰伏羲大神,云华,云华急需紫叶雪莲去救人,万望上神通融。”说着说着,云华急得伏地拜了下去。 黑衣男子冷眼觑她,漠然道:“旁人死或不死又与我何干,我已念在伏羲大神面子上,饶你私闯禁地之罪,莫要得寸进尺妄想盗走紫莲。” 云华闻言默然,须臾后缓缓起身,倒退几步,抬首道:“请上神恕罪,今日云华一定要带走紫叶雪莲。” 话音未落,云华便从黑衣男子右侧掠出,动作已是极快。 流光反应亦是快得惊人,他五爪如钩往云华左肩探去,云华被迫生生后退,却也迟了一步,左肩一痛,有热流涌出。她趁机飘至紫色雪莲处,冷冷道:“上神莫要逼迫云华毁了这稀世之物。” 流光惊怒交加,气得直跳脚:“放肆,你若敢对伏羲大神不敬,必要你性命。” 黑鹤虽极怒,却也迫于云华的胁迫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她发昏真一掌劈了剩下的两株紫叶雪莲,那可是伏羲大神所遗的精魄所化。 云华知晓流光极为看重那紫叶雪莲,只要以其作为要挟,他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趁争得的这片刻时间,她低头看自己的左肩,却早是衣衫破碎血肉撕裂,随之而来的剧痛几乎让她站不稳脚步。 而黑鹤流光,静静的停留在半空中,桀桀的盯着云华,血红的眼睛几乎要渗出血来。 云华用手压住肩膀的伤口,灵力源源不绝的从微亮的指尖贯入伤口,稍稍缓解那锥心之痛。云华脸色苍白的靠着雪峰,与流光静静对峙,同时慢慢算计着怎么脱困。 经过几次试图出其不意地奔逃,但黑鹤流光毕竟功力高出云华太多,即便后发制与人,流光也能一次又一次的阻拦云华的逃脱。每次失败后,云华都迅速退至紫叶雪莲处,与流光僵持。 几个回合下来,云华被流光死死压制在鹤鸣峰绝顶的一角,旁边不及十步距离,便是万丈雪渊,身上几处受伤,灵力也由于消耗过度在躲避流光袭击时越来越缓慢。太阳已经逐渐倾斜,犹如一个通红的火盘,正缓缓浸入远处天际的群山中。 云华一边警惕的喘息着,一边盘算逃脱路线。天色渐黑,如果不快点离开鹤鸣峰,她将永远走不了了。唯有将流光击伤,她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云华在心底盘算着:黑鹤流光虽灵力深不可测,但其守护在这鹤鸣峰数万年,困囿于此不谙世事,心思较为单纯。若是使计将其击伤,只需争取半盏茶的功夫,等她到了鹤鸣峰对面的那座山巅,崖香姐姐在那等候,她将紫叶雪莲交给崖香姐姐,然后缠住流光,这样崖香姐姐便可顺利带走这紫叶雪莲。 转念间,云华忽而做出虚弱至极的样子,她忽而潸然泪下,哀哀地求道:“流光上神,云华知错了,云华不该妄图带走紫叶雪莲,现在将紫叶雪莲归还上神,还望上神饶云华一命。” 流光正听得莫名其妙,还想不清楚云华闹的是哪样,一会要带紫叶雪莲走,一会又要还,正在迷糊之际,只见云华从怀中掏出一物,往旁边雪渊之下扔去。 一道紫色光芒,直直坠入那万丈雪渊。流光不疑有他,直直掉头往雪渊下扑去。 兔起鹘落间,云华双手扣着一枚珍珠耳坠,用力弹向流光。只听流光一声凄厉痛呼,下坠的身形更快了。 就是此时,云华将怀里的紫叶雪莲放好,凝聚全部灵力,脚下一点,快速朝鹤鸣峰对面不知名山峦掠去;已经快到山顶了,还剩百米,五十米,二十米,云华疾呼:“姐姐,崖香姐姐......” 然而山风浩荡,在耳边呼啸来去,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再顾首,绝顶之上,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影。身后有劲风袭来,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强劲的气流已经卷起了她的衣袂,云华心知那是流光;就在云华的脚尖堪堪触到山顶上的冻土时,一阵强大的力道扇来,将云华整个人扇得飞出百米之远。彼时,云华也力竭,再也稳不住身形,斜斜的坠入万丈雪渊之中。 晚膳时分,幽篁这日精神颇好,便让小星去请云华一齐用膳。 不多时,小星去而复返,道,“上仙,云华天女不在房中,且小星去了药房,都说今日均未见到云华天女。” 幽篁惊奇,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叩在紫檀桌面上,思量:云华不是个喜欢喜交际应酬之人,初来乍到的按理也没有什么朋友,会去了哪里呢? 小星在一旁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上仙,云华天女会不会......会不会去了鹤鸣峰?” 鹤鸣峰?幽篁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沉着脸,喝道:“她为何要去鹤鸣峰?小星,如实说来。” 小星吓得浑身一震,赶紧跪倒在地,慌慌张张地答,“今晨,云华天女问小星,伏羲大神的应劫陵山于昆仑墟何处......” “你告诉她了?”幽篁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上仙,不是小星告诉云华天女的。”小星急着分辨。 “那又是谁告诉她的?” “是......是......”小星“是”了半天也没能说下去。 “是我带她去的,不关小星的事。”一个娇媚而微哑的声音从殿外响起。 幽篁将目光投向殿外,只见一个身着绿衫妩媚柔美的女子,偕同一位风姿飘逸的白衣男子缓缓迈进正殿,正是崖香和云隐。 “崖香,为什么带她去?你是故意引云华去的对不对?那里有上古神兽流光守着,云华她简直是去送死。”幽篁眸色幽幽地看着崖香,一扫往日的清淡轻和,当着云隐的面对崖香怒目而视,厉声质问。 “对,我是故意让她去的。师兄你当初为了护卫天庭,深受重伤,年年受那焚心之痛的折磨;那个女人就为了和师父斗气,竟然连一颗龙蜒果也不舍得给,就派了个末流的小仙过来给师兄你诊病,还说是天庭的心意。笑话,连师父都对师兄你的病症束手无策,她一个末流小仙又有什么用?我就是要让她去死......”崖香原本淡然慵懒的神情沸腾起来,美目氤氲,一向冷傲的面上忽然悲伤,声音也就分外的大。 “崖香,住口。昆仑墟和天庭的恩怨与云华无关,你......你真是太任性了。”言罢,幽篁拂袖急冲冲地往殿外奔去。 “师兄。”云隐拦在幽篁面前,道:“云隐知道师兄你担心云华天女,但以你现在的状况,不合适去鹤鸣峰,还是让云隐去吧。” “让开。”幽篁沉沉地道,自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压力和气势,让云隐不知觉的退到一旁。在幽篁衣角完全消失在清华苑大门时,风中送来他的声音:“云隐,你速去回禀王母娘娘。” “这么多年来,乾坤宫一直压制着昆仑墟,天宫于昆仑墟,天帝于师父,多有不平不忿之事。师父从不出声,你们几个师兄都缄默不语,就这么任由着别人来欺侮,我只想替师父替师兄讨回一点公道,难道我错了吗?”崖香望着空荡荡的门外喃喃道,一双美目含着深重的哀伤与不甘。 一旁的云隐劝慰:“崖香,我知道你是为师父和幽篁师兄鸣不平,只是,天宫与昆仑虚的恩怨,真的与云华无关。幽篁师兄抱病在身,流光又是上古神兽,法力深不可测,我们还是速速去回禀王母娘娘吧。” “可是王母娘娘都已经病了那么多年,法力大不如前,她能救师兄吗?”崖香突然问。 是啊,流光向来听命于伏羲大神,且是洪荒创世时代就存在的神兽,王母娘娘能救得了幽篁师兄吗?云隐心头同样疑窦丛生。 第14章 雪渊之下 云隐携崖香赶到王母娘娘的瑶华宫时,正是离歌当值。 离歌手执银匙,正在专注地往兽型香炉里添加香药。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每种香药的分量,而后轻轻盖上盖子,一缕氤氲的香烟便自那兽口中袅袅而出,殿中散着清新而绵长的香味,沁人心脾安定凝神,用的是朱栾笺香。 离歌听完了云隐的话后,略略沉吟未语。 三人陷入静默,云隐望着离歌,而离歌却在低头沉思,崖香最先沉不住气,她道:“离歌师兄,我知你素来妒忌幽篁师兄深得王母娘娘圣宠,难不成今日你罔顾同门情义,打算趁机要了......” 离歌遽然抬头,冷冷扫了崖香一眼,崖香被那敛着幽光的眼风扫到,不由自主地将剩下话语给咽了回去,她可怜兮兮地将目光投向云隐。 “二师兄,崖香一向说话没大没小惯了,万望二师兄见谅。此事紧急,权请二师兄拿主意。”云隐语气里也透着隐隐的着急。 “你随我来,崖香在此等候。”离歌朝着内殿走去,云隐紧紧跟上,只余崖香嘟着嘴站在原地。 在进了内殿的大门,只觉一片静寂,偌大的地方,竟见不到一个半个宫婢。 离歌和云隐隐于帘幔之后,只见王母娘娘坐于案前,正抚着案上的一柄残剑,目色悲凉而悠远,仿佛目光能从那柄早已被折成两段的残剑剑身穿过,一直望到当初年少的岁月。 残剑名为锦虹,是王母娘娘少年时的佩剑,其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是一柄不可多得的神兵。想当年王母闺名瑶姬,与那天帝少虞二人双剑合璧,游历人间之时,剑下不知斩了多少妖魔鬼怪,是为天宫不可多得的一段佳话。如今,人竟如此残剑,渐渐在这时间的洪流中缥缈湮灭。 云隐从未见过王母娘娘如此感伤的一面,他直愣愣地正欲望里冲,离歌一把拉住他,对他轻轻摇摇头。然后离歌先在帘幔后轻轻咳了咳,呼道:“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快速地收起残剑,脸上忧伤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端庄亲和之色,她柔声道:“是离歌吗?进来吧。” 王母听完离歌转诉后,她转至寝殿后,一阵细细索索声音,似在找寻什么东西。须臾,她手拿一枚青色玉珏,样式简单古朴,是一条青色似龙的动物盘绕成一个圆形。 “离歌,你那这枚玉珏速去鹤鸣峰救幽篁和云华天女。”王母将玉珏递给离歌,离歌领了,毕恭毕敬地施礼后与云隐离去。 离歌手持玉珏与云隐一起从瑶华宫出来,崖香赶紧迎了上去,问云隐:“云隐怎么样,王母答应一起去鹤鸣峰救幽篁师兄了?” 云隐遥遥头,他以目光示意离歌手中的玉珏,道:“王母给了这枚玉珏,让我们拿去给流光,便可救出师兄。” 崖香用眼风瞟了一眼玉珏,不以为然道:“一枚小小玉珏,就可以让那上古神兽流光听命吗?” “崖香,你别乱说话。王母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云隐斥道,崖香翻了个白眼,但也乖乖闭嘴。 “这枚玉珏虽不起眼,但它是伏羲大神的信物,流光见了此玉珏,必然不会为难我们。”离歌淡淡解释道。 当幽篁赶到鹤鸣峰附近时,正看到一袭绛衣从流光的翅膀下斜斜坠落,而流光俯冲而下,欲将那个坠落雪渊的人抓回来。 幽篁将灵力集中在食指及中指,用力弹向正在俯冲的流光,脚下不停的直奔向那个绛衣女子。 一点寒芒如流星般射向黑色大鸟,在准备击中大鸟之时,流光收拢翅膀,一下子拔高百米,堪堪躲过那点寒芒的袭击,但是爪子还是被殃及,流出绿色的血。 流光站在鹤鸣峰绝顶,阴沉沉的看着一起坠落雪渊的两人,欲俯冲而下,但又有所顾忌,只能站在雪山绝顶不甘心的桀桀叫着。 在坠落的过程中,冽冽的山风如刀锋般划过她的脸,她的手,在空中无情的撕扯着她长发和衣衫。 她微阖双目,紧紧护住怀中那颗紫叶雪莲,满心满目皆是幽篁那眉目如画清冷胜雪的脸;记起刚到昆仑墟扶着他回内殿时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梅香混着微微的药味,还有那透过衣裳传来的温度;那一夜,两人隔着一道矮矮的女墙,一琴一笛合奏的那曲《凤凰于飞》;那一夜,他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可如今,她就要消陨于天地之间,她是这般的不甘心:只差一点,她便可以将紫叶雪莲送给他,保他性命。崖香,崖香为何不在山顶那里等她?若她死了,幽篁,幽篁怎么办? 自她幻化成形,从未如此牵肠挂肚地记着一个人,除却幽篁。只可惜,她还未能报他的掬水之恩,就要命陨雪渊了;她是这样的不舍,这样的遗憾,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她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痕迹将消弭得无影无踪,似从未来过。倘若有机会,她甚至还想当面问他一问:这一生,可否愿意与她云华,凤凰于飞? 耳边风声呼啸,甚至让云华产生幻觉以为坠落逐渐减缓。思绪很纷杂,众多问题浮诸心头:幽篁会不会忆起那个曾经两度与他合奏《凤凰于飞》的女子?他是否知道她一直深深地仰慕着他?假若一切重来,她会否盗取龙蜒果来治好幽篁的病? 一瞬间,坠落停止了。云华倏的睁开眼睛,一张眉目如画魂牵梦绕的脸近在咫尺,是幽篁。 幽篁抱着她,停在一座不知名的雪山腰那里。云华目不转瞬深深望着幽篁的脸,她害怕一眨眼睛,幽篁就消失不见了,一切只是她过于想念才出现的幻象而已。 幽篁见她醒了,将她轻轻放在靠着雪山一个凹处,皱着眉检查她身上的伤。 “你怎么会来鹤鸣峰?”两个人异口同声询问对方,然后在幽篁深沉目光的注视下,云华微微低下了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怯怯的答,“我想采紫叶雪莲......” “为了雪莲,连命都不要了?”一股怒火压抑不住地往上冒,一贯巍然不动如山的幽篁居然忍不住发怒。 “抱歉,幽篁。”云华怯怯地牵着幽篁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道。 “你看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看着向来高傲自负的云华天女,此刻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的坐在一旁,垂首不语,间或拿眼角余光怯怯地偷瞧他。 幽篁无奈地叹了口气,云隐说的对,女人总是能制造出种种莫名其妙的麻烦,且她们还颇振振有词,譬如崖香,譬如云华。 他替她清理脸上伤口的血迹,淡淡的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地无奈和心疼,“不知道脸上会不会留痕,你向来又是那么爱惜自己的容貌。” 虽然满脸狼狈,但云华内心还是欢喜得很。 她和幽篁对视,羞赧却颇为开心的笑了起来,不料牵扯到周身各处伤口,剧痛让她忍不住皱眉皱眼倒吸一口气。为了避免幽篁看见,云华赶忙垂首,注目罗裙之下微微露出的一点鞋面。 幽篁说,“让我看看你肩上的伤口。” 幽篁探查她左肩上的伤,也不由脸色为之一变。手拈字诀,正欲为云华疗伤。原本沉浸在喜悦之中的云华蓦然一惊,挣扎着,“不能再动用灵力了,不然你会压制不住赤焰的毒......” 幽篁置若罔闻,一手拈着字诀,一手紧紧将云华按在怀里,催动灵力。 云华从开始的剧烈挣扎,到后面静静伏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梅香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天地寂静时间凝固,唯有两人相互偎依。身体上的剧痛一点一点消褪,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愈合,一股绵长而和煦的灵力从后背透入,在五脏六腑各大经脉中游走,甚是舒畅。 过了许久,幽篁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原本桎梏着云华的手松开了。他靠在雪山壁上,眉宇之间掩不住的疲倦。胸中那股热辣辣的火烧感觉来得更加汹涌了,仿佛要将他整个身体焚烧殆尽,但全身又觉得似有万蚁啃啮。 他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去抵御那股来势凶猛的痛楚。 云华静静伏在他怀里,纤细的肩膀不停地在抽搐,在低低地啜泣。然而他的前襟,早已被泪水打湿了。泪水的温度,是温暖而潮湿的。 幽篁轻轻拍着云华的后背,说,“别害怕,一切都过去了。” 云华仍旧埋首啜泣,她伸手抱着幽篁瘦削而滚烫的身体,断断续续地说,“幽篁,你这样会死掉的......” 幽篁勉强睁开疲倦的双眼,仰望巍峨雪山之上的苍穹,苍白的脸上有着异乎寻常的潮红,浅浅笑了,“虽然你们都说我的病还有救,但是我很清楚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其实死了也好,没有尽头的生命也是一种折磨。云华,待昆仑墟的人将你救出去后,你就回乾坤宫吧,我的病是治不好了。” “我不想回乾坤宫。幽篁,我想跟你在一起。”云华在幽篁怀里,咬着唇,勇敢的抬起眼,终于坦白了她对幽篁的情意。 幽篁无声的笑,紧了紧手臂,将云华搂得更近一点,将下巴搁在云华肩颈处,两人耳鬓相贴,低语道,“云华,初次在瑶津池畔相遇,你的舞跳得真好......可惜,我没法陪你了......你,你还是......回天宫吧......”幽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消失。 “幽篁,幽篁......”云华在寂静的雪山中无声痛哭。许久,她仰起伤心而倔强的小脸,看到幽篁闭着眼,唇角含笑,苍白得仿佛冰雕一般。 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也不再融化。 幽篁,你且等等我,即便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地走。 云华将幽篁靠着雪崖放好,又恋恋不舍地凝视着那张双目轻阖唇角含笑的脸,似要将幽篁的样貌深深刻在心底。然后云华在幽篁身边坐好,将头轻轻靠着他的肩膀,正欲抬手自断心脉与幽篁共赴生死时,却不经意触到了怀中的那株紫叶雪莲。 如大梦初醒般,云华急急将雪莲和随身带着的药丸用灵力化为琼汁,含在嘴里,轻轻贴上幽篁早已冰冷的唇,尽数渡了进去。然后将幽篁搂在怀里,就如片刻前幽篁对她所做的那样,手掌按在幽篁心口处,将自己的灵力绵绵不绝的输给幽篁,护住他那已经微弱得随时要消失的心脉。 有了紫夜雪莲相助,幽篁不会死那么快的。云华仰起脸,眯起眼睛看着满天飞落的雪花,虽然万里静寂一片,但是心中却有莫名暖意。 心头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如若她与幽篁能重回昆仑虚,她会不计一切代价治好幽篁的病吗? 第15章 窃果 幽篁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云华笑着对他说,“幽篁,你再也不会受那焚心之痛的折磨了。”笑着笑着,却突然泪流满面,她用手轻轻拂过幽篁的眉,幽篁的眼,幽篁高挺的鼻,幽篁的唇,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一般,恋恋不舍,“幽篁,我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幽篁在梦里急得不知所措,伸手想去拉她,云华却越退越快,越退越快;情急之下,幽篁倏地睁开了眼。 “上仙,你醒了。”一直守在旁边的小星惊喜得要跳起来。 幽篁仍感到十分虚弱,全身的肌肉仿佛都不受控制。他勉力靠在榻上,环顾四周熟悉景象,这是清华苑,却没有看到云华,疑惑,“小星,云华天女呢?” “离歌上仙将上仙和云华天女从鹤鸣峰底的雪渊带回昆仑墟后,云华天女就说已经想到医治上仙的药方,需赶回天宫制药。这不,五日前送来一颗药丸,给上仙服下后,命小星好生照顾上仙,说是过段时日上仙就会醒来,便又急匆匆地赶回乾坤宫了。真没想到,云华天女医术这么厉害,上仙你真的醒了。”小星兴高采烈。 “我睡了多久?”幽篁问。 “上仙从鹤鸣峰雪渊回来后,睡了快半个月呢。” 终究是走了吗?云华竟来不及等他醒转,再见一面便匆匆回到了天宫。 当初雪渊之下的誓言呢,都不作数了吗?幽篁心中有淡淡的哀伤和失落,雪山下两个人相互偎依互诉衷肠,似乎只是南柯一梦。待梦醒来,他还是西天昆仑墟的幽篁上仙,她依旧是天庭掌管百草的云华天女;这中间所生出来的种种情愫与不舍,不过是一场妄想罢了。 他习惯性的用手抚住胸口,那里一直贴身藏着一方丝帕,上面绣着一朵彩色祥云。 幽篁低声咳了起来,小星紧张的侍立一旁。 幽篁却意外发现,一直如跗骨之蛆般跟随的焚心之痛没有了,只是整个人十分虚脱。 他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云华不会是偷了龙蜒果来给他治病吧? 从鹤鸣峰雪渊之下回到天宫已经三日了。 犹记得她丝巾掩面回到百草宫,茯苓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道:“姐姐回来了?姐姐,怎地将自己的脸遮了起来?茯苓都快认不出是姐姐了。” 云华支吾应付着,便让茯苓遣退其余宫人。 她端坐在铜镜前,缓缓将丝巾除下,一旁伺候的茯苓失声惊叫了起来:镜中映着的,是一张满脸斑驳伤痕的丑陋的脸,再不复之前的美貌。 “姐姐,你的脸......你的脸......”茯苓颤抖着手,指着镜子中那张可怖的脸。 云华苦笑,有悲戚的意味。 “怎的你去了一趟昆仑墟,便变成这副模样回来?是不是昆仑墟的人干的?茯苓要去回禀圣母娘娘。” 茯苓扭身便要往乾坤宫去,云华拉住了她的衣袖,重新用丝巾将可怖的脸掩起来,道:“烦请妹妹去回圣母娘娘,就说云华已从昆仑墟诊病回来,但为了采紫叶雪莲给幽篁上仙治病,受了点轻伤,不便亲自回禀娘娘。茯苓,别提起我毁容之事。” 茯苓含着泪,点点头,便往乾坤宫去了。 茯苓回禀圣母娘娘时,天帝亦在乾坤宫。当圣母娘娘听闻云华为了才紫叶雪莲受伤,不禁轻笑着摇头:“云华这孩子,心眼太实诚了,竟然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伤了自身。” “莫不是被伏羲的守护神兽流光伤着了吧?云华伤得可严重?这段时间便让她在殿中好生歇着吧。”天帝问。 “那流光还在守着伏羲的陵山啊?也罢,云华运气不好,遇上了流光,能活着回乾坤宫已经不容易了,受点伤在所难免。” 茯苓本想如实以告,几次话到了嘴边,一想起云华的嘱托,便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圣母娘娘又问了些龙蜒果的情况,得知再过七日龙蜒果便果熟蒂落,又细细问了九阴寒冰玄玉准备情况,还有三十三重离恨天药房是否准备妥当,一旦果熟便取下送去制药。茯苓有条不紊地回禀着。 圣母娘娘凤颜大悦:“天帝,你瞧,云华这么实心眼的人,居然教出如此伶俐聪明的丫头,真是难得啊。”便又赏了茯苓些珠玉首饰的,便令茯苓回百草宫了。 茯苓回到百草宫,没看到云华。 她走遍了整个宫殿,也未寻到云华,问了宫中的丫鬟,都说一早未见到。 茯苓想了想,便提着裙摆急急往药园里行去。终于在药园靠着金雀池畔的一端找到了云华。 云华此时正靠着阑干席地而坐,一旁便是那即将成熟的龙蜒果。隔着不远,茯苓看到云华望着龙蜒果的眼神,颇有点儿古怪,总之跟以前照料龙蜒果时不太一样。 “云华姐姐。”茯苓喊道。 “嗯。”云华没有回头,仍在痴迷地看着那已经逐渐变紫的龙蜒果,含情脉脉的眼神,似在凝视着自己的情郎,让茯苓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茯苓在云华身边坐下。耳边听闻云华感慨:“龙蜒果快成熟了。” “是啊,今日圣母娘娘还嘱咐茯苓待七日后果熟,便取下送往离恨天的药炉炼制药丸呢。”茯苓注意到云华原本伸出手,轻轻碰触着那泛着薄薄一层白霜的龙蜒果,闻言手指不由自主地细微颤了颤。 “茯苓,离恨天的药炉准备妥当了吗?明日你且随我一起去查看吧。” “是。” 这几日,茯苓发现云华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待在药园里看着龙蜒果,且自从昆仑墟归来,云华似变了个人,越来越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有时候会枯坐一天也不说半句话。便是茯苓有意说笑,云华也是一副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以往云华话虽不多,但她总还是乐意与茯苓及宫中众人打闹玩笑的,兴之所至,还会交她们跳各种舞蹈:飞天舞、胡旋舞、羽衣舞、长袖折腰、金盘舞等等,众姐妹们笑成一团。 云华从昆仑归来,颇为古怪,茯苓想弄清楚云华在昆仑到底遇见了哪些人,遭遇了什么。 这日,云华难得待在宫里。 茯苓在趁着云华用膳时,便问道:“云华姐姐,昆仑墟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我们都没去过,姐姐就跟我们说说吧。” 下首诸多宫女附和:“姐姐,听说昆仑墟王母娘娘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鸟,这三青鸟是不是长比天宫的凤凰还漂亮?” 云华还未还得及回话,另一宫女便又插嘴道:“我还听说呢,在昆仑山上,有一种通体雪白的瑞兽,名为白泽,能说人话,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姐姐,真的有白泽吗?” “呀,我还听说昆仑墟的人,都是人首兽身,法力无穷......” “你从哪里听来的浑话,昆仑墟的西王母和她座下的四大弟子,谁不是俊美异常?他们可比你长得好看多了,还人首兽身呢。”另一个宫女斥道,一时之间,沉寂已久的百草宫忽而热闹起来。 茯苓在屏风后,陪着云华用膳。自从云华回宫,她便鲜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否则必面掩轻纱,用膳时更是用一道薄薄的轻纱屏风隔开。 提起昆仑墟,云华忽而满目柔情,她含笑回忆道:“昆仑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比天宫要大,要冷,终年白雪不化......” “呀,那么寒冷的地方,怎么算是美呢?”有宫女提出异议,但云华神色未变,仍然在温柔地述说着昆仑墟的一切。 茯苓在一旁偷觑,心底思量着:云华提起昆仑,便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看来她在昆仑墟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不愉悦之事,那么为什么回宫后,她会与从前判若二人呢? 茯苓心底有着模模糊糊的猜测与担忧,但愿不是那样呵。 第16章 炼药 即便云华回到了百草宫,但她总是心事重重,无心过问宫中的日常事务,宫中一应杂务仍是茯苓在打理,包括来往于乾坤宫和人情酬唱往来。 茯苓这日给乾坤宫送完甘露,得圣母娘娘嘱托,便往金雀池畔的药园查看龙蜒果。 待她到了金雀池畔的龙蜒草旁,她用手帕死死掩着唇,止住快脱口而出的惊叫;心怦怦直跳,似要从胸腔中跳出来:那颗行将成熟,紫色果实上覆着薄薄一层白霜的龙蜒果不见了! 茯苓颤抖着身子,将龙蜒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探查了一遍,甚至连地上的泥土她都掘过了,也没找到那颗紫玉一般的果实,龙蜒果真的被偷了。 茯苓又着急又委屈,眼泪便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她一壁用手背抹掉泪珠,一壁强行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丢了龙蜒果,那可是天大的罪。这颗三万年一熟的龙蜒果,曾掀起了神魔大战,死伤无数;而且百草宫阖宫都知此果甚为重要,通常是由云华天女和茯苓照料,而且在龙蜒果周遭,曾设有禁咒,他人无法随随便便靠近龙蜒果。那么,极有可能拿走龙蜒果的,便是...... 茯苓摇了摇头,不愿相信内心的猜测。 她勉力镇定后,又急急赶回百草宫内殿,用钥匙打开一个红色雕花百宝盒,里面又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雕花百宝盒,只是形制较小,如此反复开了好些个盒子。茯苓颤抖着手,停在最后一个雕花上,答案即将呼之欲出,而她却有些胆怯。 她瞬了瞬目,咬牙掀开了最后一个盒子。 盒子中,空荡荡的无一物事,唯遗留有若隐若现的寒气。 真的是姐姐,姐姐拿走了九阴寒冰玄玉盒,盛着刚摘下的龙蜒果,那云华姐姐此时必在离恨天炼制药丸。 茯苓顾不上将百宝盒一一阖上放好,她擦了擦鬓边的细汗,便行色匆匆地赶往三十三重天。 在她甫出宫门时,遇上两个采药回来的宫女,看到茯苓便俯身失礼:“见过茯苓姐姐......”茯苓未顾得上应答,便匆匆离去,只余两个小宫女在原地惊诧莫名:“今日茯苓姐姐是怎么了?这么急着要赶去哪里?” 须臾,茯苓便脚踏祥云来到了这座位于天宫之上的离恨天药房。烟雾缭绕中,茯苓见到在药鼎前,一个红衫女子正手执宝扇,不停地催动鼎内的火。 离恨天上的这座药鼎,乃是当初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所造,后经伏羲大神加持,已经伫立于此不知多少年岁;据传内有盘古大神遗留的一缕灵力,上可炼制丹药锻造神兵,下可吸取妖魔魂魄熔炼成丹。这座药鼎,早已成精,可幻成一白发苍苍的老头形态,随意走动,也可与人神沟通。 不过奇怪的是,这座药鼎依然千年不变地伫立此地,看尽沧桑。 此时鼎内火光大盛,是奇异的蓝色火焰,并隐隐约约显现出一张老态龙钟的脸,他龇牙咧嘴地喊道:“丫头,你慢点扇,慢点扇,可别要了我小老儿的命啊。” “药爷爷,云华真的是很急,多有得罪了。”背对着茯苓的红衫女子声音透着一丝焦虑。 “你这丫头,还是那般任性调皮啊,这么些年,主人也没把你的性子调教好......诶哟......诶哟......”火光中的老人愁眉苦脸的哀嚎,不过转眸间,老人目中精光一闪,收起方才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正色道:“咦,有人来了。” 焰火跳了一跳,那张脸便凭空消失了,只余烈烈的火焰,似从未出现过。 “云华姐姐。”茯苓喊道,她的眼光飘到了地上的那个坚硬的玄玉盒子:“你是在炼制龙蜒果吗?” “嗯。”云华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回首,仍在拼命扇着扇子。 “姐姐为何提前摘取龙蜒果?”茯苓忍不住内心的疑惑问。 “龙蜒果已提前成熟,若不及时摘取,一旦落入泥中便会消逝得无迹可寻。丢失龙蜒果,这可是死罪,谁敢担当这样的罪?”云华平静地缓缓述说,没有半分被人突然撞破的慌张。 茯苓放心下,不由暗自嘲笑自己多虑:提前炼制龙蜒果不过是事出巧合,况且云华天女明白若龙蜒果被窃,首先担责的便是她百草宫一宫之主,又怎么会为了恢复容貌而窃取灵果。即便能恢复容貌,必然也活不成了,那恢复容貌又有何用? 伏苓不好意思笑着说:“我还以为姐姐会为了恢复容貌而盗取龙蜒果呢,看来是伏苓多心了。” 最近自己太患得患失了,因着龙蜒果珍稀,便极为害怕在这灵果成熟之际被人窃了去,现如今云华天女已经开始炼制丹药,整日里悬在半空的心也可以归位了。 茯苓挨着云华坐下来,一起看着鼎中烧得烈烈的火焰。忽地,火焰一颤,从中缓缓升腾起一颗如黄豆大小般的紫色珠子,光芒四射令人睁不开眼,周遭的焰火纷纷熄灭。 云华眼中眸光一闪,飞速地打开出口,端起地上的九阴寒冰玄玉盒。紫色小珠子便乖乖地飞到匣子中,光芒敛了起来,犹兀自在匣子中滚动。 茯苓忍不住凑过来,看着匣子中那颗小小的紫玉般的珠子,问:“这般小小的珠子,真的那么神奇吗?” “嗯。这便是天上人间,乃至魔界梦寐以求的龙蜒珠。”终于炼成了,云华手托玄玉匣子,深深凝视着,颇为感慨。 “太好了,姐姐,我们赶紧送往乾坤宫吧。” “不,现在不能送。” “这是为何?圣母娘娘不是嘱托我们一旦龙蜒果成熟,便立马炼制丹药送去乾坤宫的吗?” “茯苓,按理龙蜒果再过两日方才成熟,而如今你却能将已经炼制成功的龙蜒果送去乾坤宫,你让圣母娘娘作何想?况且圣母娘娘本就多疑,她会不会怀疑我们偷换灵果?” “这......那姐姐,我们要怎么办?”茯苓也开始犯难起来。 “按原定的时间呈上龙蜒珠,这样,圣母娘娘便不会起疑,而且会大大嘉赏百草宫。” “那便听姐姐的吧。” 茯苓跟着云华,欢天喜地地从离恨天回到百草宫。 但接下来的两日,茯苓依旧如往常般,每日早晚都去金雀池畔的药园给龙蜒草浇水,照料完龙蜒草,回宫路上遇上两个坤乾宫的宫女,还相互攀谈了一会。 两日之后,便是献药之日。 金鸡报晓,云华便端坐于铜镜前梳妆,严妆重服神色端肃,捧着黑色的玄玉匣子,领着茯苓,一步一步从百草宫走向乾坤宫。 路上遇到其他的宫女,纷纷避让,待着主仆二人走过后,便凑在一起喁喁细语。 “那个匣子里的便是传闻中的龙蜒果吗?” “怪得我方一靠近,便觉得通体舒畅,不愧是龙蜒果啊......” “你们发现了吗,百草宫的那位,数日未见,竟觉得比之前更美上几分了呢?” “对对对,我也觉得云华天女变了,艳光惊人,比起从前可美了许多......” “没准是日夜接触龙蜒果的缘故呢,你不见圣母娘娘急着要龙蜒果来驻颜消斑呢。” “主子的事,是你们可以妄议的吗?”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众宫女回头一看,是天庭掌管刑司的白玉上神,匆忙做鸟兽散。 待九曲廊桥上已是空无一人,白玉上神望着远去的那两个身影,心中也有着同样的感慨:数日未见,今日的云华天女真是较之从前美艳灵动许多。 第17章 雷罚(上) 走过雀桥,乾坤宫巍峨的宫门在望。 云华手捧玄玉盒,止住脚步,回望西天云海翻涌之处,原本平静无澜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他醒过来了吗? 仅仅一瞬,她便又步履平稳地踏上那一级复一级的玉阶。 乾坤宫宫人早已侍立两侧,圣母娘娘虽端然坐于九凤拱卫的玉座之上,却掩不住的欣喜若狂,她含笑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云华。云华垂首,在圣母娘娘凤座下的白玉阶前止步,行跪拜礼,而后将手中捧着的玄玉匣子高高举过头顶。 匣子已经开启,里面一颗状似葡萄的紫玉珠子在骨碌碌地滚动。 等了上万年,终于等到了传闻中的灵珠了,终于不用再看到脸上那个讨厌至极的疤了。 圣母娘娘示意身边的绿珠将龙蜒珠呈上,她伸出带着错金甲套的纤纤玉手拈起那颗紫玉珠子,凤眸微眯,细细凝视,自语:“这龙蜒珠看起来竟这般平淡,当真有奇效吗?” 一旁的绿珠陪着笑道:“娘娘,虽说这龙蜒珠看起来颇为平凡,但想当初魔君玄月可是为了此珠不惜攻入天庭,还有奴婢听说西王母曾经病得很重,便是服了此珠才保住三魂七魄。龙蜒珠久负盛名,总归是有其道理的。” “也罢,待本宫且服下此珠,看看是否如传闻中那般神奇吧。” 绿珠朝一旁侍立的宫人使眼色,便有一宫女奉上清水。 此时,云华微微侧首,用眼风轻轻扫了扫旁边同样跪着的茯苓。伏苓似有刀兵过体,双肩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娘娘,且慢。”原本垂首伏拜的茯苓陡然抬起头,一张清秀脸上满是肃杀之意,眼神决绝。 “娘娘,这颗药丸并非是龙蜒果炼制而成,是云华天女拿假的药丸来糊弄娘娘。”茯苓冷冷地看向前首伏着的云华,道:“如若奴婢没有猜错,真正的龙蜒果,已经被云华天女服下。” 满殿哗然。 圣母娘娘闻言,转瞬间便敛了笑意,用手一点伏苓,阴沉沉地道:“继续说。” 云华依然伏首不语。殿中服侍圣母娘娘已久的众人在哗然之后,迅速陷入死一般的静寂之中,人人噤若寒蝉,恨不能化身为隐形,忙不迭地做出眼观鼻鼻观心之状,只有茯苓漠然的声音依然在回响:“禀娘娘,龙蜒珠从离恨天药鼎炼成之际,奴婢是在旁边的,真正的龙蜒珠光芒难掩,且大小如豆子般,断不的会如今日这般葡萄大小。这两日奴婢见云华天女容貌犹胜从前,便心中大有疑惑,方才见到娘娘手中的珠子,便可断定真正的龙蜒珠已被云华天女私自服用。” “你,可知云华为何要偷服龙蜒珠?” “云华天女自昆仑墟归来,容貌已毁,所以一直轻纱掩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然而龙蜒珠炼成的次日,奴婢便发现云华天女容貌已然恢复,且更胜从前,料想是服下龙蜒珠之效,娘娘可问百草宫众宫女伏苓所言是否属实。其实龙蜒珠早在两日前便已经炼成,当时奴婢便要将灵珠送来乾坤宫,可云华天女狡诈,欺骗奴婢说龙蜒珠要选用合适的时辰启盒,方能保齐药效,所以还是要按原定日子进献......” “云华,你抬起脸来。”圣母娘娘沉沉地吩咐。 云华的后背微微颤了颤,缓缓抬起头,双目无意间瞬了瞬,果真是顾盼生辉犹胜从前。 “你还有何可辩解?” “云华无话,甘愿认罪。” “好,好,你这个贱婢,我对你那么好,你竟做出这般大逆之事......”圣母娘娘,劈手夺过绿珠手上的玄玉盒,狠狠掷向云华。 玄玉盒由一整块万年寒冰玄玉雕刻而成,极为厚重。云华没有躲避,生生受了圣母娘娘的这一掷。坚硬的玄玉盒子砸在她的额角,发出沉闷的声音,转瞬间,汩汩鲜血从伤处冒出,淋淋漓漓披了她一脸,十分可怖。 “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关在天牢里。”圣母娘娘勃然大怒,似犹未解恨又道,“先给这贱婢用黥刑。” 有几个小厮如虎狼般扑将上来,将地上的云华拖了下去。云华没有挣扎,此刻她轻轻阖上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任由人直接将她拖走,额角流下的鲜血一路淋漓,染满整张脸和衣衫。 乾坤宫外,有好奇的宫女听到殿上的动静,探头探脑地往殿中窥视,冷不防看到昔日高傲清冷的云华天女被人如同拖死狗般拖出大殿,披头散发满身满脸血迹,不由骇然。 低低地交头接耳:“呀,那不是云华天女吗,她犯了什么罪?” “今日不是百草宫将龙蜒珠进献给圣母娘娘的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那云华天女一向高傲自负,今日竟也这般狼狈屈辱。” 看到乾坤宫有人鱼贯而出,那几个宫女便飞快地散开,依着自己的位子垂首而立。 茯苓低着头,最后一个从乾坤宫出来。 回百草宫的路原本不长,她却走得甚为艰难。被人从大殿当众粗暴地拖走,若在平时云华是宁可死了也不愿受此般屈辱吧。云华是那么爱干净的人,今日却满身血污。她含着眼泪,朝天宫西北角那处一团模糊的灰色建筑望去,那便是天庭的大牢。 姐姐,对不起。茯苓今日听你的话这般行事,为何却难过得恨不能以身相替。 犹记得昨日夜半,云华摒退众人,将她唤至内殿。 她满心狐疑地进了内殿,却意外看到云华摘下掩面轻纱,已然恢复往昔的容貌,甚至一笑一颦姿态婉然胜似从前。她惊喜道:“姐姐,你的脸,你的脸治好了?” 云华抬起头,神色幽幽,凄然一笑:“我服了龙蜒珠,所以这脸是变好了......” 茯苓闻言花容失色,煞白着脸,好半晌才张嘴道:“姐姐,你,你说......什么......你......你是在逗......茯苓吗?” 云华摇摇头,打开案前的玄玉盒,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茯苓只觉得眼前一暗,她喑哑着反复问:“为什么?姐姐,为什么?” 反观云华,却是甚为平静,她娓娓道来:“自昆仑墟一行,我的脸便毁了,我不敢再见他,便匆忙回了天宫;可是这些时日,我过得甚为艰难,每日里对他魂牵梦绕,奢望着能再与他相见。茯苓,你不懂这种感觉,若此生不能再相见,我愿立马死去。数日煎熬之后,我终究还是服下了龙蜒珠,偷偷去昆仑与他相会,可是,偷服龙蜒珠是死罪,我命一久矣......” “姐姐,你走,你去昆仑墟找幽篁上仙,这偷盗龙蜒珠的罪茯苓替你顶着。”茯苓明白云华口中的他是谁,亦明白云华对幽篁的感情,便毫不犹豫地道。 “茯苓,我知你待我一向如姐妹,可是这百草宫除去你,还有三十九口人。龙蜒珠是我云华私盗,即便抵命,也是应该,只是我不愿连累宫里其他姐妹。” “那依姐姐,应该怎么办?” 云华贴在她耳边喁喁细语一番。 “姐姐,不行,茯苓绝不做那背信弃义之人。”茯苓一口反驳。 “茯苓,现在不容你冲动,这个世道,想死很容易,难的是好好活下去。你要想想宫中的其他姐妹,她们何其无辜,没有任何过错却要给我陪葬。我已犯下死罪,可不愿他人与我一同受过,若要想不牵连整个百草宫,妹妹,你须得按我说的去做。”云华敛容,不容置喙。 “姐姐,值得吗?”茯苓双眸氤氲,一个没忍住,泪珠子便断线般滚下来。 云华淡淡笑了起来,眼波脉脉,只听她轻轻道:“值得。”只要昆仑墟的那个人能好好活下去,即便千刀万剐刀山火海,云华也能从容赴死。 “好了,别哭,以后你便是百草宫的掌宫,姐姐不在你身边了,你行事要万般小心。”云华随手拔下头上的白玉簪,轻轻插在茯苓发间,也不无感慨道:“这枚钗子,给你留个念想。茯苓,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与你做姐妹。” 茯苓直哭倒在云华怀里,她明白,云华赴死之心已决,再无变更之意。 在这月色迷朦之夜,茯苓忽尔忆起年幼时的往事。 她本是凡人,并非修仙得道后才飞升天庭,当初她父母双亲为救受伤的玄女而丧命,最后将茯苓托付给玄女。玄女携她到了天庭,举荐到玉清宫当婢女。彼时她年幼,又是肉身凡体,总是做不好事情,时常被罚。 后来,她失手打破一杯酒盏,便被掌宫罚跪在宫外,正巧云华天女路过,见她颇为可怜,便向玉清宫要了茯苓。自此她便跟着云华,早就把云华当成亲姐姐一般,如今,云华有难,她却无能为力。 “姐姐,好走。”茯苓垂首,两滴眼泪便无声无息地落入栏边的池水中。 三日之后,一个消息震动了天庭和昆仑墟。 第18章 雷罚(下) 一道旨意如流星穿梭般,从天庭飞出,不多时昆仑西天明镜台乃至魔界都知晓了:百草宫掌宫云华私盗仙果,罪不可恕,特施七十二道雷霆之罚,除其仙籍,拆其仙骨,焚其仙魄,永世不得轮回。 这道旨意震惊三界,不是因为仙果被盗,而是七十二道雷霆之罚。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三界之中最为狠厉的惩罚不过三十六道天雷之刑:共工怒撞不周山,累得女娲娘娘炼石补天,力竭而应劫。 请天雷,须得天帝持玉碟,祷告天地,由天地明示后方可行此酷刑。 而如今看来,帝后并无循旧例,便执意要请出三十六重天太虚境中的神龙,用以施刑。 天宫的大牢位于西北角的重明楼,楼外便是星河环绕而过,一条千年沉香木凌空架于星河之上,连接重明楼与天宫的玉宇琼楼。因着楼体直上云霄,数层之高,且并无窗户透光,一墙之隔便是汹涌澎湃的星河,重明楼便格外因暗潮湿。 此地关押着违反天庭律条和犯下重罪的神衹,高大黑色的墙体外被施以重重禁咒,在日光映照之下,甚至能隔河看到那些附于墙上隐隐流动的红色咒语,但凡被关入此地,那些神衹都会无法施展法力,与凡人无异。 茯苓掩面低头,匆匆走过河上那座木桥,能够感觉到脚下河水的起伏波动,汹涌澎湃的水浪一波波打在重明楼黑色玄武岩的楼基上,发出哀哀鸣叫。她不经意间可怖的情景,心神震动:在一朵朵飞溅而起的黑色浪花上,都隐隐约约浮现一张模糊的脸,有女子的,有孩童的,有老人的,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充满怨恨,恶狠狠地盯着茯苓,或哀哀哭泣,或桀桀怪笑。 这便是近年来从三界抓来的怨灵,用以守卫重明楼。传闻这些怨灵,被困在这黑色的星河之中,永世不得超生,每日里都互相撕咬吞噬对方的灵体,到黎明时分又会在残破灵体上长出新的魂魄,就这般日复一日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是以怨气渐大。 茯苓敛定心神,不再看那些被困在星河中的怨灵,她匆匆走进那座幽暗的楼宇,在一条甬道前止步,甬道的尽头,是一座石室。 茯苓从袖中两个青瓷小瓶,塞到守卫石室的狱卒手中,陪笑到:“两位哥哥辛苦了,这是百草宫炼制的丹药,小小心意,望二位给茯苓行个方便。” “伏苓天女气了。”两名狱卒听得是百草宫的丹药,两眼放光,迅速收起瓷瓶:百草宫的丹药一向只贡给帝后,那可珍贵得很。然后打开石室的门锁,便心领神会地走开数米远。 茯苓伸手推开那沉重石门,听到两个狱卒在交头接耳。 只听年轻点的道:“茯苓天女真是重情义,现如今,人人对石牢中的那位避之不及,唯有茯苓天女能来送行。” “呸。”年长那位往旁边啐了一口,阴桀桀地道:“她重情义?你可知她一个小小宫人是怎么当上天女的,是踩着旧主爬上去的,今天可不是来送行,倒可能是趁着旧主落难,趁机来羞辱一番的。” 听到此,茯苓脸色渐渐煞白,按在石门上的手握成拳,转眸间她又凝定心神,缓缓推开石门。 一斗见方的石室中关着一个绯衣女子,正背对着门口而坐,听到石门嘎嘎作响,仍旧一动不动,似一座石雕。 “姐姐,姐姐。”听到茯苓声音,女子呆滞空洞的眼眸动了动,艰难地转过身来,动作极慢,似费尽气力。 “姐姐,茯苓来看你了。”茯苓看到室中头发散乱,满脸血污和斑驳伤痕的女子,不由掩面低低哭泣。 “茯苓,你怎么来了?这种腌臜之地,不是你该来的,快回去。”云华喑哑地道,原本她声音清婉,如出谷莺语般令闻者悦耳,而今却成了这般沙哑粗糙。 “姐姐,对不起。”茯苓泪眼朦胧,拖着哭腔道。 “这不关你的事。”云华抬起枯瘦的手,轻轻给茯苓正了正发上的簪子,欣慰地笑道:“不错,已经是天女了。” 茯苓闻言,眼泪落得更狠了,哭了好一会方才略略止住:“姐姐,明日天后便要对你施行七十二道雷霆之罚,我听闻这刑罚极其酷烈,姐姐我不愿你受如此之苦,今日茯苓带来了这样东西,想必姐姐会需要。” 言罢,摊开手掌,一颗乌黑药丸便跃然手上。那是极乐丸,服下后便可往生极乐,毫无痛楚。 云华惨淡一笑,摇摇头道:“若我真服毒自尽了,娘娘一口怒气无处发泄,届时势必会拿你和百草宫数十条人命来出气,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茯苓默然,她明白圣母娘娘是会这般做的,唯有握着云华的手泪流不止。 次日,云华天女被带往诛仙台,用捆神索缚于诛仙柱之上。有神君奉天帝之玉碟前来,将玉碟嵌入诛仙株之上的凹处,恰好纹丝不差,轻轻一按,原本日光和煦彩霞漫天的天空,瞬间摧城的乌云密布,渐成合围之势。 但见那遥远天际的东西南北方向,黑白青赤色神龙腾空飞来,盘旋于诛仙柱上。 那是已经开启太墟境,放出神龙。太墟境里的四色神龙,挟着雷电而来。 七十二条神龙,七十二道天雷,也意味着七十二种刑罚:神龙名“剐”,即代表剐刑,受刑之人要遭三十六万刀切肉之痛,可将人割成白骨骷髅;神龙名“噬”,则受刑之人要承受那万蚁噬心,神龙名“碎骨”,受刑之人全身骨头慢慢碎成齑粉,如此云云。 诛仙台上雷声轰轰,夹杂着云华的惨叫之声。自被下狱以来,云华受黥刑鞭刑夹刑,均未呼痛,咬紧牙关忍着,此刻再也捱不住,一声声压抑的惨叫之声穿透诛仙台上浓重的雾霭,直达凌霄殿。 凌霄殿此时鼓瑟吹笙,觥筹交错。须臾有神君奉玉碟来报,雷罚已毕神龙已归太墟境,罪神云华已魂飞魄散,只是诛仙柱令人意外地倒塌了,原本盘旋在诛仙柱上的七十二条彩色神龙雕像已碎。 天帝天后听完,淡淡点头示意已经明了,继而凌霄殿上舞姬的舞姿愈加妖娆,酒兴愈加浓烈。 原本茯苓坐在末席,枯无神情地看着舞池中卖力扭着腰肢的舞姬,心思却早已经飞到了诛仙台:不知道此刻诛仙台是个什么情境,云华姐姐怎么样了。在监刑的白玉上神来报时,茯苓便端正身体,凝神听着。待听到云华已经魂飞魄散诛仙台倒时,不由鼻子一酸便泫然欲泣,在天帝天后和众神面前,她不敢放纵自己的心绪,只能强忍住眼泪,端起酒杯饮了一杯又一杯。 茯苓看着满殿面目模糊的神祗,他们满面春风地举杯畅饮推杯换盏乃至开怀大笑,其中有好一些还是跟云华交情颇深或是接受过云华赠药之恩的人,在听到曾经的故人已故去,非但没有丝毫悲伤惆怅,却仍这般无心无肺地欢笑着宴饮,这样的神界,又与人间、妖魔道有什么区别呢? 如今的天宫,好施酷刑,赏罚不明,拘禁怨灵来守卫重明楼乃至天宫,已经堕落得和妖魔道差不多了吧。 当幽篁听闻云华天女要受雷刑,从千里之外的昆仑墟匆忙赶到天庭时,她的三魂七魄已经消散得几乎殆尽,诛仙台早已没有云华天女的踪影,黑魆魆的地上只落了一株行将枯萎的绛珠草。 他散了自己上万年的修为勉强收集了正四下飘逸的魂魄碎片,蕴在那颗绛珠草中。 后来,幽篁从云华的贴身婢女茯苓那里听到了事情的始末:云华自昆仑墟归来,整张脸因采紫叶雪莲毁容严重,为了恢复容貌,不惜偷服龙蜒果,被罚雷刑。 “云华从昆仑墟归来时,脸已毁容,才偷服龙蜒果?”幽篁诧异地问,他醒来后问过小星云华的情况,小星说云华无碍,仅受皮肉擦伤,并未提及毁容。 普天之下,只有幽篁知道,云华是为了治好他的病而盗取仙果,且不愿连累他便划伤脸慌称自己服用。当他跪在诛仙台上,无声地流泪,忆起很久很久久到尚未位列仙班前,他也是知晓自己所爱的人骤然死去,而他却无能为力。那么多年未曾流过的眼泪,在那天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滴一滴温暖的眼泪落在手中那株已经失去生气的绛珠草上。 虽然诛杀了云华,圣母娘娘仍余怒未消,认为幽篁是始作俑者,欲同样诛杀幽篁。在西王母的周旋下,天后最后将幽篁贬出九重天宫,但昆仑墟与乾坤宫至此彻底决裂了。 随后,幽篁被贬黜到凡间的东海蓬莱,永不得再入天庭。 在被贬往蓬莱的途中,幽篁去了一趟西天梵境的明镜台,将那株枯萎濒死的绛珠草种在了菩提树下。然后,在东海蓬莱,寂寂的等待了上千年,终于绛珠灵草能够化为垂髫小儿,名唤朱儿;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朱儿终于长大,佛祖也如约将她送到了仙山蓬莱。 这一段故事幽篁并没有跟朱儿提起过。 第26章 鲲鹏鸟溟川 转世后的朱儿性子活泼淘气,颇能折腾,幽篁偶尔头疼之余,却也给他带来了不少欢乐。在蓬莱中的日子,就如那些烟火人间般,琐碎而真实。 一日,幽篁外归蓬莱,远远便看到山顶的玉阙宫前一紫一红两道影子四下穿梭纠缠不休。稍稍驻足远观,便可看到基本是紫影在追逐红影,红影抱头逃窜。不消一会,那道红影咻的窜到他跟前,化成一个仓皇失措的红衫少女,拉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道:“幽篁救命......” 幽篁看了看少女,外衣几处破裂,已经露出白色中单;鬓发乱糟糟,脸上亦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污迹,狼狈不堪。 还来不及问朱儿事情缘由,就一眼功夫,紫影紧随而至,原来是幽篁的坐骑鲲鹏鸟溟川。 鲲鹏鸟甚少化为人形,且一贯都默默在蓬莱后山修炼,难得出现在玉阙宫。今日鲲鹏鸟溟川着一身骚气的紫衣,没有束发,一头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做咬牙切齿状,却依旧没有影响他的风流秀雅。朱儿见溟川转瞬及至,便吓得躲到幽篁身后紧紧牵着幽篁的手,心安理得的当起了缩头乌龟。 溟川气得满脸通红,不好绕过幽篁将朱儿拖出来痛打一顿,只能拿快要喷火的眼睛瞪着朱儿。偏偏绛珠草晓得溟川忌惮幽篁,心安理得地躲在幽篁身后跟着他对视,时不时扮个鬼脸,毫不退让,更是让溟川气得七窍生烟。 鲲鹏鸟溟川粗着脖子伸出一根颤颤巍巍的食指,隔空指着幽篁身后的朱儿,哑着声音叫:“你莫要把上仙当救星,今日咱们就让上仙评评理,看你这株野草干的什么好事?” “我的名字叫朱儿,不叫野草,你这个鸟人......”朱儿探头出来不甘示弱地对骂了一句,看到溟川作势要扑过来,便赶忙又缩回幽篁身后,紧紧地揪着幽篁的衣服。 “你就是株野草!” “你是个鸟人!” “你这根野草,尽不干人事!” “你个鸟人,草菅人命!” “不问自取便为偷,你爹娘没教过你吗?”溟川已经气晕了头,忘了他和绛珠草不像凡人一般,有着爹娘兄弟的。 “你爹娘有没有教过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朱儿跟着溟川疯了。 “你擅闯民宅,偷盗他人东西,还有理了?”溟川一口咬定朱儿是偷儿。 “我那叫误入,不是擅闯,况且我道歉了,你还想要我抵命不成?” 两个人隔着幽篁在对骂,语速之快词汇之丰富,简直令幽篁大开眼界。尤其是鲲鹏鸟溟川,他从来不知道鲲鹏鸟溟川也能说那么多话,道理一套套的,甚至比他成千上万年来说的话还多。 溟川很早很早就跟随在幽篁身边,且修仙之心比之幽篁更胜,上万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的修行,早就修得仙身。记得溟川初次幻化人形时,一不小心变成了男人样貌女人身子,生生被众神嘲笑了一番。于是溟川立志要变一个真正的男子,终日在云端偷窥凡界许久,终于幻化成一个容止风流眼带桃花的俏模样,并固定下来。溟川虽然样貌风流倜傥,但内心却比幽篁还要高冷寡言,能三两个字回答的他绝不会说成串的句子,能不说话他绝不会开口,彻底奉行沉默是金的信条。 溟川一心修行,不理身外事。如果没有记错,他已经一千年没有跟幽篁说过一句话了。若论动怒,幽篁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已经记不清曾几何时鲲鹏鸟溟川如今日这般失态过。 今日的鲲鹏鸟,仿佛脱胎换骨般,一串串新鲜的骂人词汇从他那薄唇便不断飘出,横眉冷目咬牙切齿,幽篁倒觉得溟川今日的样子比往日更让人亲近些。 于是幽篁愈加好奇,朱儿是怎么惹到了溟川,令溟川与往日判若二人。 幽篁虽说与溟川相处更久,但心中还是偏向朱儿。他明白,论道行,朱儿远远比不上溟川,她在溟川手下是讨不了好的,估计又是朱儿顽皮惹祸了,那少不得他要去收拾收拾朱儿的首尾。 在鲲鹏鸟气咻咻见语无伦次的指控下,幽篁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令他哭笑不得。自从幽篁被贬到凡界仙山蓬莱,鲲鹏鸟亦随幽篁一起来到蓬莱。 原本蓬莱上是没有桃花的,在下凡前,鲲鹏鸟偷偷带了一株瑶池的蟠桃种子下来,种在了玉阙宫后山的竹林精舍下。瑶池的花是不能在凡界成活的,所以起初幽篁便也就随了溟川,奈何固执得从头到尾只有一根筋的鲲鹏鸟溟川,一日三回精心照顾,频频顾惜,甚至不惜将自身的灵力输给原本渐渐枯萎的桃花苗,细心养护了千年,蟠桃树终于开花了,夭夭灼灼灿若云霞,绵延数十米的。 朱儿来到蓬莱,幽篁并没有跟她提及玉阙宫后山住着一只鲲鹏鸟溟川,因为鲲鹏鸟几乎不会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除了修仙和养花,鲲鹏鸟懒得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不料今日朱儿顽皮,偷偷溜到后山,看到那株夭夭灼灼的桃花树,甚为惊喜,居然折了好多支桃花打算带回玉阙宫,恰巧被修炼回来的鲲鹏鸟撞见,于是溟川痛惜之下大怒,气急攻心的对朱儿出手。 朱儿莫名奇妙,觉得只是折了几支花而已,用得着抵命吗?于是朱儿的气性被激了起来,也跟鲲鹏鸟动起手来。怎奈鲲鹏鸟是一只大鸟,而朱儿只是草木凡胎,且溟川胜在修炼时长过久,自是法力胜出绛珠草许多,于是便有了绛珠草被鲲鹏鸟打得抱头鼠窜,鲲鹏鸟要求幽篁评理这一幕。 幽篁听完,心底责怪朱儿顽皮淘气之余,却也对她被鲲鹏鸟溟川揍得狼狈不堪而又怜惜又好笑。他沉思一番,便道:“今日是朱儿有错在先,但她事先也不知道那株桃树是溟川你种的,也算情有可原。这样吧,我就罚朱儿跟溟川你一起照顾桃树吧,以后朱儿日日帮桃树浇水松土,你看可行?” 朱儿闻言,正要从幽篁背后探出脑袋来表示反对,结果却被幽篁一个爆栗子给弹回去,幽篁看到鲲鹏鸟脸色稍霁,便又道:“只是有一条,溟川你和朱儿不能打架。朱儿,还不快快随溟川去照料桃树?” 朱儿从幽篁身后不甘不愿地出来,跟着溟川往竹林精舍走去,还一步三回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幽篁,盼幽篁改变主意。待朱儿和溟川走远了,幽篁一贯淡定从容的脸上浮现微弱的笑意,那笑意初时如湖中漾起的微微涟漪,越来越大,最后便是掩不住的无声笑容:朱儿真行,能把那个石头般的鲲鹏鸟气得七窍生烟,真是难得啊。 自从溟川为桃树一怒冲冠后,朱儿苦不堪言地做了一个月的免费劳力,就再也不敢去后山惹溟川了。 第19章 旧事 遇见云华之前,在那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岁月里,幽篁的内心无悲无喜,如同老僧入定般静如止水。 漫长的修行岁月,让九重天宫上的众神都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收起欲望的爪子,呈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每个人都是一样模糊不清的笑容,就连说话的腔调,轻缓柔和得如出一辙。 云华的出现,打破了他一直以来引以为荣的冷定心境,让他历经万年之后再重新落泪;当初他修仙,是为了跳出六道轮回寿与天齐,有能力保护自己所在乎所爱的人,甚至能让自己所爱的人起死回生;然而即便他身为上神,拥有无边法力,依然救不了想救的人。 如若修仙,就是为了那漫长孤寂的长生不老,没有恋人没有温暖,就连眼泪也被冻住,这,又有何意义? 昆仑墟某处不知名的雪渊下。 一间寒气氤氲的幽室,虽未点燃烛火,可在房间的四壁累累堆着硕大的夜明珠,发出盈盈的光晕。 一个浑身裹着黑纱的人,站在一面如人高的铜镜前,正幽怨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就着那并不十分明亮的光晕,影影错错似一个飘忽于天地间的魑魅幽灵。 “你没有拿到龙蜒珠?”听声音应该是个女子,辨不出年龄,只因那声音太过于沙哑破裂,不像正常的音色。 “嗯。”石室的角落里,也立着一个黑衣男子,他背光而立,看不清楚样貌,但身姿飘逸玉树临风。 “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能诱惑她偷出灵果,然后便趁机抢夺吗?”那女子的声音里充满幽幽的哀怨,和着破裂沙哑的音线,显得格外诡异。她抬手,轻轻揭开脸上遮着的黑纱,露出一张可怖的脸:脸上似被烈火焚过,五官移位肌肉扭曲纠结成一团。仅仅一眼,女子便嫌恶地笼起黑纱,重新遮得严严实实地,只余一双眼睛。 “我等了足足六万年,结果你告诉我龙蜒果没了?”从声音里听不出是悲是怨,但女子的那双黑眸,如两口万年枯井回澜般,忽而泛出奇异的光来。 “小黛,你别伤心。即便没有龙蜒果,我也会想办法治好你的伤。就算,就算治不好了,我也不会嫌弃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龙蜒果呢?”男子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治好我的伤?”黑纱女子忽而放声狂笑,笑着笑着,却又变成了痛哭,一壁哭一壁道:“你能治好我这周身的灼伤?你当初又何必要救我,不如便让我即刻死了便是,也好过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终年不见天日的好......” “小黛,你别这样。”黑衣男子低沉的声音里亦有哽咽之意,他将黑纱女子搂在怀中,仰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怀中的女子依然在沙哑地哭诉着:“你可知道,我从堂堂的百草宫掌宫,人人都称之青黛天女的仙子,如今竟变成这般丑陋的鬼模样,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种苦?” “小黛,你没有错......” “离歌,我已经躲在这里六万年了,是六万年,不是六天,我已经厌倦了过这种躲在地底下的日子,我想回到天宫,重新当我的天女。你不是说百草宫的云华天女已经伏诛了吗,那么此刻百草宫一定是没有主位,我要回去,可是我这般鬼样子,怎么回去......”女子哭倒在黑衣男子的怀中,声音渐低,仍在絮絮道:“如果有龙蜒果,我就能重新变回青黛天女,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离歌闻言,痛苦地闭上眼睛,如若可以,他愿意以身相替,他来承受着烈火焚身之伤好了。 原来在这间彻骨透寒的冰窟中那两个黑衣男女,是人人都以为早已死在六万年前金雀池一战的青黛天女,和昆仑墟的离歌上仙。 无人知晓,青黛天女竟然还活着,而且与昆仑墟西王母座下的二弟子离歌是恋人。 很久很久以前,离歌仍是凡人,还未修成仙班。 那时候的离歌,只是凡间一名普通的猎人,臂力过人箭术极好。那日他进山狩猎,在射杀一头母狼之后,引来了狼群围攻。 他左右开弓,虽已经射杀了数头野狼,但背后箭袋里的弓箭已经渐渐空了。到了最后,他不得不弃了弓箭,手持弯刀面对着步步逼近的豺狼。一番厮杀后,离歌身上已经伤痕累累,然而野狼却渐渐收紧了包围圈,就在两方对峙一触即发之际,一个如出谷黄莺般的女子声音从密林深处悠悠传来:“小白,小白,你在哪里?” 站在背后的头狼警惕地望着声音传来之处,忽而呲牙,仰天发出低低啸声,有两匹苍狼便离开包围圈,朝着声音处扑去。离歌不由高声提醒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女子:“姑娘请小心,此处有群狼。” 两匹高大的苍狼扑去之后,再也无动静。片刻,从一片竹林后转出一个青衫女子,她一手拖着一只灰狼的尸体,毫不费力地来到场中的包围圈外。一名弱质彬彬眉目秀美的女子,骤然见到数匹龇牙咧嘴的野狼,竟没有丝毫惊慌失措,她扔掉两条灰狼的尸体,拍了拍手,皱眉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狼崽子啊?我的小白不会是被你们这些畜生吃了吧?” 接下来情境,便让离歌有点儿瞠目结舌了。那青衫女子不费吹灰之力,只轻轻抬指一点,那些被点中的野狼来不及哀嚎,便倒地身亡。其他狼群见势不对,在头狼的指示下,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离歌怔怔地看着这名忽然出现的女子,惊如天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青衫女子眼见离歌狼狈不堪又显得呆头呆脑的样子,掩面笑了起来。 只听她清脆地道:“我叫青黛,是天庭百草宫的掌宫。” 后来,青黛帮离歌疗伤,而离歌也替她找到了她口中的小白,一只胖乎乎憨态可掬的兔子。 青黛说,她一直豢养的兔子小白,性子顽皮,偷偷离开天宫,累得她只好下凡来寻,没想到却遇见了离歌力战群狼。 在凡间的短短数日,青黛和离歌都爱上了彼此,但天庭有律,神仙是不可以和凡人相恋。为了长相厮守,离歌跋山涉水不远万里,登上了昆仑墟山门,从此拜在王母娘娘门下修仙。 数万年的修仙岁月,弹指即逝,离歌终于修成正果,以为能与青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却因王母娘娘与天帝、圣母娘娘之间嫌隙越来越深,最后两人只能偷偷相会。 犹记初相见,青黛天女是那般娇俏可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总觉得这些事恍如昨日,怎么一眨眼间,青黛便成了这副模样? 当年金雀池一战,青黛并没有被魔君玄月的赤焰剑一剑刺中,只是被近在咫尺的强烈剑气波及,险些魂飞魄散,是已经成为上神的离歌收住她的魂魄偷偷敛了她的尸首,而后将她藏于昆仑墟不知名的雪渊下,一晃眼便是六万年。 偶尔他会恨,恨为何会有龙蜒草这种仙葩,恨既有仙葩为何又吝惜地只有那么一株?如若不是因为龙蜒草,魔君玄月又怎么率军攻入天庭,又怎么会累得青黛变成如此模样?如若不是为了取得龙蜒果,他又怎么会诱惑云华偷盗灵果,累得云华生生受了七十二道天雷? 忆起云华天女,离歌内心的痛苦更深:那是一个如当初青黛天女般温婉聪慧的女子,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不惜孤身去往鹤鸣峰那般险恶之地采摘紫叶雪莲,不惜以柔弱的身躯扛下了天后那惊天之怒和雷罚,她对幽篁的爱是纯粹的温暖的,不掺一丝杂质。 离歌跟云华天女仅仅有数面之缘,但每次一靠近她,便会令离歌感觉周身温暖舒畅,心底的幽暗荡然一空,那是因为云华天女有着三界之中极其少有的纯粹的灵魂,摈弃杂念。 而青黛,原本青黛的灵魂也是干净的,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心中也充满了各色欲望。为了讨好圣母娘娘,她极力照料龙蜒草,甚至不敢将她与离歌的恋情公之于众;她渐渐嫌弃离歌在昆仑墟的地位不如幽篁,讨不到王母娘娘的欢心,不能掌管蟠桃园和不老药;她期望能够容颜永驻,青春美貌。 虽然青黛变了,但离歌对青黛的心思一如既往,他朝着青黛所希冀的样子去努力。 于是离歌愈加勤力修炼,期望能在修为上胜过幽篁,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仍是难以望其项背,渐渐生出了恶毒的心思。以至于离歌在金雀池一战中,魔君玄月挥剑刺向幽篁,他便在幽篁神思恍惚之际,从背后趁乱推了一把,赤焰剑一剑透胸而过。 而后,他又利用云华对幽篁的感情,故意在云华面前提及紫叶雪莲和龙蜒果,意图趁云华摘得紫夜雪莲后伺机夺取,只是当时他到雪渊之下,翻遍两人周身,也没找到紫夜雪莲;看到幽篁苍白僵硬的尸身,以为幽篁已死,便将云华和幽篁一起救了起来,却不料云华早已将紫夜雪莲喂给幽篁,令他功败垂成。 在雪渊之下,他看到云华将幽篁紧紧搂在怀中,试图用体温来唤醒那个已经永远睡去的人,离歌内心颇为震动,是以后来,他不忍心再从云华身上夺走龙蜒果。 一个人的心中,总还是存着些纯净美好的事吧,不至于堕入妖魔道。 每每想起这些过往云烟般的旧事,离歌整颗心便如被凌迟般,碎了再聚,碎了再聚,不知道有一天会不会变得支离破碎再也不会聚合? 第20章 千年等待 幽篁将绛珠草种在了西天梵境的明镜台下,他转身离去,启程往蓬莱时,不料袖中沾着一朵重瓣梅花,迎着风,一路吹落在舍身崖的潭水之畔。那梅花落了地,遂卧于泥壤之中发芽吐叶,终长成一株梅树。 谁人也不知道,受了七十二道天雷的绛珠草能否再度幻化为人,这其间的过程又需要多漫长的岁月。无论多久,就算海枯石烂斗转星移,幽篁都会于这个世间,默默地耐心等待,等待再度重逢相遇的那一日。 因服了龙蜒果的缘故,幽篁的焚心之症已然痊愈,甚至修为更上层楼,但那曾被一剑穿过的伤口逐渐收缩,收缩,但凝成心口的一点朱砂痣,那是云华留给他的印迹,亦是他爱的开始。 幽篁居于蓬莱,弹指一挥间已有数百年。 一日,他登上重楼,极目远眺:透过迷蒙的烟水,直看到那人间的锦绣繁华,烟火人生。幽篁已经成仙太久,久到他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就是从那个锦绣之地走出来的,如今再看那来处,不免心神一动,遂有了游历人间的打算。 到人间历游,体验百姓苍生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正是因为这八苦,才会让短短几十年的人生犹如一支跌宕起伏的琴曲般精彩绝伦,况且人间风物民俗,十分有趣。 幽篁曾回去寻找当年居住的小渔村,只是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早已经无迹可寻;他便又踏上了征程,一路走一路用心阅尽人间悲喜。 游荡人间日久,幽篁已经习惯于夜半时分,坐于孤灯下,将近日的乡间野趣城市见闻记录在册,是为《异闻录》。右手提着饱蘸墨汁的紫豪毛笔,一点点地在那微黄纸笺上写着,幽篁心想,若是将来云华再度幻化成人,让她读来解闷也是好的。 忘记了是哪一年的月夜,幽篁于一座高山前仰首,但见群山叠翠流水潺潺,明月皎皎松涛阵阵,可谓良辰美景。一时兴之所至,便于月下的草亭中横笛而歌,意在山水。不料在这幽静山谷之中,竟有琴声铮然响起,一如行云流水,与笛声相和。 曲毕,从草亭后那一大片开得正艳的蔷薇花丛中,施施然走出一位着斓衫的中年男子,容止出众一如那霁月清风,却披衣散发放浪形骸,正手执酒樽含笑相邀。 幽篁随着那男子来到溪涧边的竹林精舍,两人把酒言欢以乐会友,这一番秉烛夜谈直至酒尽壶空,不觉间东方已渐白。幽篁生了告别之心,奈何主人仍意犹未尽,命下人端上一盘时鲜水果,邀幽篁共品。 幽篁本欲离去,但刚端上来那盛于银盘中的水果,颗颗圆润,如紫玉珠子一般,皮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甚是诱人。 幽篁眸光死死凝在那一盘累累坠坠的紫玉珠子上,不曾转动半分:那是......龙蜒果! 是了,端上来的,竟与金雀池畔生长的龙蜒果一模一样,且数量竟有如此之多。龙蜒果,一万年开花,一万年结果,一万年果熟,三万年仅结出一颗;仅仅为着这一颗灵果,不知曾死伤多少人,流过多少鲜血。一颗小小的龙蜒果上,凝聚了多少恩怨情仇,吸引了多少双贪婪的眼神。而云华,正是为此而丧命。 斓衫男子见幽篁惊诧莫名,误以为他不识此果,便拈起一颗葡萄笑着解释:“这是西域传来的葡萄,汁多甘美,兄台可尝尝。” 言罢,将手中的那颗葡萄递将过来。幽篁接过,轻轻一咬,甜中带着些微酸味,十分甘美可口,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出奇之处。 “叔夜兄可知这葡萄,原本出自于何处?”幽篁平息初见此果时的震惊后,不动声色地问。 “葡萄,出自西域的大宛,在大汉武帝时期,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种子,遂在中原传种开来。” “西域的大宛?” “是的,我听闻,西域三十六国的风土人情与我中原大有不同,着实有趣。譬如这大宛的贰师城,出产良驹,日行千里,跑起来汗出如血,世人称之为汗血马;还有安息国旁的条枝人,高鼻蓝目毛发极盛,人人擅长魔术......”论起西域,那名叫叔夜的斓衫男子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但须臾,只听闻他喟然长叹:“若不是为家室所累,真想亲眼去瞧一瞧哪。” 及至别离,幽篁将新谱的琴曲传与那名男子,名唤《广陵散》。 大宛,距中原有万里之遥。从秦汉旧时都城长安出发,经陇西,逐一抵武威,张掖,酒泉,便可至一时名燥西域的敦煌古城;西出阳关,横跨龟兹,便可达大宛的帝都贵山城。 这一路的跋山涉水,穿茫茫戈壁,登绵延雪山,渡莽莽沙海,每一寸土地上,都有着各自的传奇。 孤单上路,一路走走停停,当幽篁抵达敦煌古城郊外,已是三个月有余。 从西出了阳关,便入西域地界,一路上的风土已与中原大为迥异。开始还能见到零星汉人与异族人杂居,越往西,汉人越来越少。 刚入西域,幽篁便重金请了一个久居胡地精通胡语的汉人做向导,带路前往大宛国。不知是否因为在沙漠中难以辨明方向,两人偏离了原定的路线,到了高昌古城。 高昌,如敦煌一般,商旅往来络绎不绝,驼铃阵阵,是伫立于茫茫沙海中的两座中转站。一路行来,沿途所见到的汉人越来越少乃到销声匿迹,但在高昌古城内竟意外发现居于此处汉人颇多。 此刻幽篁正站在悬崖洞窟中,仰首观望那些精美的壁画,他在伎乐飞天的壁画前已经驻足良久。 伎乐天飞,造型丰富,色彩鲜艳,或弹琵琶,或弹箜篌,或吹横笛,或击腰鼓,形象生动,姿态优美。尤其是南壁西侧的一身飞天,双手持竖笛,双脚倒踢紫金冠,长带从身下飘飞,四周天花飘落,其飞行姿态,像一只轻盈的燕鸟俯冲而下。 这些在空中起舞的飞天,令他不由忆起那个在瑶津池惊鸿一舞的女子,如若此时她在身边,与他一共观赏这绝美壁画,夫复何求?她那么爱跳舞,如若她能参鉴这些壁画,不知道有多开心。 想着念着,恍若见到心中那个女子抿唇浅笑般,幽篁忍不住含了薄薄笑意。 伊人已杳杳,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温柔话语,总在无人之时,他寂寞之时,在心底幽幽浮现,似从未离开。 高昌古城中,几乎家家院子中都种有葡萄藤,那种与龙蜒果一模一样的植物。 葡萄在这座古城中极其寻常,品种多样,还有他从未见过的形如赤霞珠的红葡萄,翡翠一般的绿葡萄,黄玉葡萄。 幽篁寻了城中一个世代定居于此的老人打听,高昌城葡萄的来历。 老人已然古稀之龄,他告诉幽篁道,此地的祖先为避战乱,遂从大宛迁移而至。他们族人有一个传说,在远古时期,因沙漠长年干旱,植物难以成活,先祖差点饿死,有天女从东方遥远的昆仑雪山而来,将一颗神奇的种子赐与先祖,此种居然能在干旱的沙漠中成活,并结出硕果累累,是为葡萄,葡萄又叫神的恩赐之果。 说罢,老人还面容端肃神态虔诚地双手交叉护胸,对着那看不见的东方弯腰致敬。 幽篁心知从高昌无法探查到葡萄与龙蜒果之间的关系,他偶尔会想,或许这只是凑巧罢了。 在高昌迁延数月,幽篁便往东行去,穿过千里黄沙,来到皑皑的雪山脚下。 此时已是冬至,太阳落山早,天色已经晦暗,他便到山脚不远处的村落中寻了户人家落脚。 恰巧该户农家今日迎娶新妇,主家喜气洋洋地大宴宾,颇为热情和善,幽篁方能轻易寻了个落脚之处。 却不料遇上了一桩怪事。 第21章 堕魔 皑皑群山中,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青黛天女在透着彻骨寒意的冰窟中,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坐立不安,时不时在洞口引颈远眺,茫茫一片素白之中,并没有任何人迹,便是飞鸟也踪影难寻。 她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叫声,最后竟然将头一下一下地撞在冰窟中那棱角狰然的冰壁上。 “小黛。”一个声音焦虑地喊道,从洞外奔进一名黑衣男子。 听到声音,青黛天女倏地回头,如猛兽陡然见到被困的猎物,眼神贪婪地盯住挟着风雪而入的男子。 男子见状,立马从怀中拿出一个长颈圆肚的白瓷瓶,递了过去,一壁低声道歉:“今日本来就要出宫的,未料到王母娘娘又忽然遣人召我,便耽误了片刻,小黛,你等急了吧......” 浑身裹在黑纱中的女子并没有用心在听,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那个不大的白瓷瓶上:拿到瓷瓶,她靠坐在石壁上,急切地拔掉瓶塞,仰天将白瓷瓶内的东西狠狠往口中倒,咕咚咕咚地吞咽着,完全没有看到一旁离歌那沉痛的眼神。 三两口便吞完瓶中的东西,女子丢掉瓶子,眸中那如妖魅般的亮光黯了黯,仍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 离歌伸出左手怜爱地替女子轻轻擦拭着唇角,女子的目光顺着他抬手的动作停留在腕上:一段白绫,草草缚着手腕,上面零星渗出淡淡血迹。 女子的目光凝结在那淡淡血迹上,表情有些挣扎,转眸间,她便粗暴地扯开离歌手腕上的白绫,忙不迭地将唇凑了上去。离歌任由青黛用尖细的牙齿如野兽般噬咬着他的手腕,他将青黛抱在怀中,怜爱地抚着她那已经夹杂着缕缕白丝的头发,柔情地道:“小黛,不急,慢慢来......” 许久,离歌怀中的女子心满意足地松开他的手腕,唇角边沾染着淋漓的鲜血,双眸渐渐恢复清明。她看着脸色苍白的离歌,和那留着细细齿印的手腕,歪头仔细思索片刻,待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后,忍不住伏在离歌怀中失声痛哭:“离歌,我......我刚才......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不起......”遂又拾起离歌的手腕,轻轻对着那两排深深牙印,问:“疼吗?” “小黛,别担心,我他仍然温柔地安慰着那名女子。 “可是离歌,每隔三日你便要割腕取血,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而且,而且,我也不想再靠着吸食你的血来压制火毒,我不想变成这样子......何况,火毒发作得越来越快了......”女子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哀哀地抽泣着。 她没说出后面那半截的话,昔日她身为天女时,便最瞧不起那些妖魔精怪。却不料,终有一日,她竟也变成这副半神半魔的样子,只能靠吸食自己心爱男人的血活下去。她既不齿自己的行径,又存着一线希翼,若她能恢复如初,便还是那九天之上的天黛天女,唯有活下去,她才有可能重回天宫。这种矛盾和巨大落差,令她十分痛苦。 离歌闻言,明白恋人话中的意思,痛苦地闭上眼睛,喉头动了动,只听到他干涩地道:“小黛,你不要想太多了,我会想办法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着你......你忘了吗,当初在清濛山时,我们便向皇天后土起过誓: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你我都要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如今,我又怎么会弃你而去?你也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吗?”提起清濛山,那是他们最初遇见彼此的地方,离歌唇角便浮起恍惚的笑意。 “嗯。”怀中的女子乖巧地点头,她亦沉浸在美好的回忆当中,如梦呓般轻语:“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可真够狼狈的......” 两人相互偎依着,紧紧搂着彼此,时光仿佛流淌到此处,便凝结不动了。 人生如若初相见,那该有多好啊。 不知多久,离歌轻轻打破静默,他从袖中取出好几卷书,道:“你终日待在这洞窟中,我又不能时时陪伴在身边,难免会孤单寂寞,便拿了这几册书,让你闲暇时看看,解解烦闷。小黛,相信我,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嗯。”青黛接过书卷,略略翻了翻,便收好,恋恋不舍的目光扫过离歌的脸,道:“你也该回去了,以免王母娘娘寻你寻不到。自幽篁被贬谪蓬莱后,你可忙多了。” “好好照顾自己,我若得空,明日便过来看你。有紧急事情的,记得我告诉你的联络方法,我先回去了。”离歌扶着青黛的瘦削的肩膀,温情脉脉地在她额上印上一吻,便朝着洞外走去。 “离歌。”青黛忽而柔情万千地唤道,还未等离歌回过身,她便从背后抱着,道:“我等你来看我。” 又是一番的缱绻,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次日,洞外的风雪终于晴了。 青黛于洞窟中枯等,久久盼不来离歌。她一整日都心不在焉地翻着那几卷书册,时不时抬头往洞外张望,希望在不其然间,能看到那个风流俊秀的男子,朝着此处缓缓行来。 “许是他忙,脱不开身吧。”青黛在心中为自己的情郎开脱,又看着洞外雪晴,天色已经晦暗,忽而起了到山下走走看看的心思。 自她藏身于昆仑山脉这座不知名雪山的洞窟中,已经支骨伶仃地过了六万年。这六万年,她或日日在铜镜前哀怨,或回忆当初在天庭当天女的日子,或整日里想着怎么治好这周身的灼伤,却从未曾想过,迈出这个洞窟,看看外面的世界,今夕何夕。 青黛亦知道自己此时的样貌丑陋,出洞窟前,便又将自己用黑纱蒙得严严实实,方才施施然地朝山下走去。 洞外,真真是一派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景象。自山腰俯瞰,山脚下零星散着几个小村落,此时正是炊烟袅袅,鸡鸣犬吠。 人间那些琐碎烟火,竟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定和温暖。青黛想着,脚步走得更快了。 “哎呦......我的雪莲......”前方有一个灰色身影,是个三十来岁的大叔,正坐在雪地里唉声叹气,时不时探头往悬崖张望着:悬崖往下数米,从旁斜斜长出一颗老树,此刻已是枝叶早已落得个精光,灰秃秃的枝桠上悬空挂着个背篓。大叔时而跃跃欲试想往悬崖下方攀爬,看着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又有退缩之意;若要干脆弃了背篓离去,却又实在不甘心,那背篓中可有他今日采到的雪莲,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售卖,可得不少银子。于是,他便只能坐在悬崖边,拍着大腿长吁短叹。 “大叔,可需要帮忙?”青黛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正常,她轻声道。 灰衣大叔的心神全然系于悬赏下方的那个背篓,见有人问及,便把缘由说了一遍,也未曾想过在这雪山中陡然遇见一个蒙着黑纱的女子,有何异常。 “大叔你且等着,我替你取来。”青黛凌空信步,朝着悬崖的那颗枯树走去,轻轻松松取下背篓,返身交还那位已经惊得瞠目结舌的灰衣大叔。 凛冽的风,从两座山峰之间呼啸而过,轻飘飘地吹起里青黛的纱衣。那个大叔,死死盯着青黛露出的手腕和面纱下的脸,好半晌,他顾不得方才还视若性命的背篓,如同见了鬼般一边喊一边踉跄着往山下奔去,空寂的山谷中回荡着他惊怖的厮喊。 “有鬼,有鬼啊......“ 开始青黛还未明白大叔口中的鬼是指何物,待她看到自己露出黑纱之外的皮肤,焦黑纠结,有些还爆裂成一块块,隐隐渗出血水,拿着背篓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呆呆站着片刻,忽而扔掉手中的背篓,双手捂面,往栖身的山洞中奔去。那滚烫的眼泪,便从指间流了下来,落于雪地中,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她,昔日九重宫阙之上的天女,今日竟被凡间一个村野山夫当成了那取人性命的魑魅魍魉。那存了数万年的深重怨恨,倏地从心底生出,扎根发芽,瞬间便在青黛的心上开出了一朵朵艳红的曼陀罗。 她,定要治好那周身的伤恢复昔日的美貌,谁敢阻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即使堕入妖魔道,她也在所不惜。 第22章 诡异婚宴 此刻申时已过,夕阳西下,在这西荒的雪山中,天暗得尤其快。眼见着落日下沉没多久,这个小村落的家家户户都燃起了油灯,油灯在泼墨般的黑暗中,发出微淡而温暖的光芒。幽篁落脚的这户人家仍然红烛高照宾满堂,远远望去,在这片灰暗的山坳里尤其打眼。 主家翁颇为热情,非要拉着幽篁一起宴饮。 主家家境较为殷实,宴请的宾颇多,及至掌灯时分,厅堂中仍是熙熙攘攘宾喧嚣。来赴宴的多是些远亲近邻,有跟主家翁说些讨喜祝福话语的,有拉着新郎倌饮酒的,有行酒令的,大家礼尚往来,看似十分轻松开怀。但幽篁细心地发现,这些宾在一杯接一杯饮酒的间或,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洞房之处扫去,神情略略紧张。 坐于内厅的那些婆子妇人,端着茶磕着瓜子花生,有好几个眼光更是从离开过那紧闭的木门。 幽篁眼光一转,在虚掩的大门后,零星放着许多镰刀锤子锄头棍棒等等器械。 总而言之,这一场喜宴在喧嚣之下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大家似乎在等什么事情发生,却又害怕着。 幽篁端起酒杯,学那些庄稼汉子仰头灌了一口,一股辣辣的灼热感便如小蛇般顺着喉头,蜿蜒下肚。在这北国冬夜,饮酒确实是驱寒暖胃的好法子,幽篁又干了一杯。 此时已经醉意醺然的新郎,在众人调笑声中脚步虚浮地朝着那挂满红绸的洞房走去,嘴里还嘟囔着:“娘子,娘子,为夫来了……” 众人目送他走进洞房,看着他转身掩好门,立时落闩声音响起。大家又一阵胡话玩笑后,大家喝酒的喝酒,行酒令的行酒令,攀谈的攀谈。 忽尔一声惊骇人心的呼喊自洞房内传来:“有鬼,有鬼,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是新郎已经惊得走调的声音。 门前的婆子们听到了,大厅中行令划拳的汉子们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瞬间似有谁施了术法般,大伙儿齐齐扭头无声地转向洞房:只见洞房的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新郎正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全身筛糠般,嘴里仍一迭声地喊着:“有鬼啊,你别过来……”田于打开的房门过于用力,那两扇木门在呼啸的北风下来回开开合合,众人隐隐约约看到房中大红色的帐幔随风飘拂,房中的大红灯烛被吹得忽明忽灭。 “啪”的一声,木门彻底关了起来。那不大的声音,震在每个人的心头上,同时震醒了众人。 瞬间清醒的汉子们二话不说,箭步冲到门后,纷纷操起家伙,往洞房门口涌去。有胆大者率先推门而入,而房中红烛燃泪,房中另一边的窗户开着,房中空荡荡的已无一人,新娘不见了。 主家翁和老妪也听到儿子那一迭声的惨叫,老妪迈着小脚,先扶起仍在地上胡乱爬行的儿子。奈何新郎倌抬起头木然看了一眼母亲,仍然挣扎着在地上乱爬乱撞,得了失心疯般反复喊道,“有鬼,有鬼……”爬到一盆花丛中,便瑟瑟地用手环抱双膝,将头埋起来,蜷缩成一团。 主家翁箭步上前,试图拉起儿子,奈何新郎倌张口便朝父亲手腕咬去,疼得主家翁不得不放开他:“有鬼,好可怕的鬼。” “我的儿啊,你抬头看看,这些都是你的叔伯姑舅啊,你不认识了吗?”老妪一屁股坐地,哭天抢地。而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人抬头,茫然地扫了一眼围在一旁的众人,喃喃自语:“鬼,好多鬼啊。” 而主家翁则在一旁唉声叹气,旁人则在七嘴八舌地讨论。 幽篁排开众人上前,先对主家翁施了一礼道:“在下略识点医术,若老翁不嫌弃,可否让在下查看令公子症状?” 主家翁今日好端端办喜事,转眼间便乐极生悲,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恰好幽篁毛遂自荐,便双手抱拳,回了个大礼:“劳烦先生了。” 幽篁在一身簇新大红绸衣的新郎倌前,俯身,奇怪的是,角落里的新郎倌并不躲避,任由他翻了翻眼睑,将手搭在新郎倌的脉搏上,闭目凝神好一会,出乎意料地咦了一声。 “先生,我儿如何?”一直在侧的主家翁见幽篁神色有异,赶忙惴惴不安地问。 “没什么,令公子只是方才受了极大惊吓,所以一时神志不清。我这有有安神定志的药丸,服药后今公子自然就清醒过来。”说罢,幽篁从袖中的小药瓶倒出一枚乌溜溜的药丸。 主家翁千恩万谢接过药丸,嘱咐人用温水化开给新郎倌服过。此间幽篁守于一侧,新郎倌竟不吵不闹乖乖喝下药汤。未到一盏茶功夫,新郎倌的眼神便逐渐清明,遂娓娓道出方才的所见。 他醉眼迷离地入了洞房,垂着大红帐幔的床上背坐着一个黑衣人,从那纤秀的背影看来是个女人。新郎满心喜悦,据传他的娘子可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便未及多想。他喷着酒气坐于女子身旁,还以为新娘子害羞故而背对着他,便笑嘻嘻地扳过那女子的身体,嘴里还嚷嚷着:“小心肝,为夫来了。” 那女子徐徐转过身来。 那女子徐徐转过身来。 他便看到一张骇人的脸:满脸龟裂焦黑,有些地方还已经脱落,露出粉色的新肉;两个眼窟子里,瞳仁极黑,其余都是血红色的。女子抬起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他顺着女子同样龟裂焦黑的手,看到乌青的指甲又长又锐利。 这之惊非同小可,他一屁股滚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门边爬,一边呼救。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有人问:“那新娘子呢,去了哪里?” 新郎倌摇摇头,道:“我在房中没有看到。” 场中七嘴八舌地道:“可不是跟上个月李家村那般嘛,也是新娘子失踪,新郎失心疯了。” “我听说,最近有鬼魅从山上下来,最喜欢掳走村里十来岁的少女,这段时间已经失踪了好些女孩子。” “对对对,不是有人说嘛,在雪山坳里经常出现女孩子的饰物,没准就是这些失踪的女孩子。” “若继续这般下去,不知道下次又轮到谁家的孩子。” “他娘的,这到底是人干的还是鬼干的?”有人忍不住爆了粗口。 “老翁,邻村也发生过这种事情吗?”幽篁问。 “先生若想知道,且听老翁慢慢道来。”主家翁点点头,命人将一张桌子打扫干净,便与幽篁坐下,说了这几个月附近村子里的怪事。 难道这些真的是鬼魅所为吗?幽篁颇为奇怪,他佯做给新郎倌诊脉,其实是用追踪术在读取他片刻前看到的景象:从新郎倌脑海中看到的残像,那个女子确实是一个魔物,但是奇怪,她的身上为什么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仙气呢? 第23章 失踪的少女 早在两个月前,附近几个村子便有韶龄少女陆陆续续地失踪了。 最先不见的是村东头李老六家的大女儿李环儿,听说刚过及笄,已经许了人家。夫家前些日子送来聘礼,定下了成亲的日子。 李老六的婆子在生第五个丫头时难产死了,丢下几个满地爬的孩子,便撒手西去。李老六又是个酒比娘还亲的懒汉,平日里全仗着大女儿把持整个家,操持家务照料弟弟妹妹。李环儿颇能干,人长得标致,这十里八乡家中有适婚儿子的,便请了媒人上门说媒。原本李老六不愿意让李环儿太早出嫁,奈何这次聘礼丰厚,便动了心;李环儿也放心不下家中仍年幼的四弟五妹,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只得从了。 出事前一日,李环儿背着个背娄进山,在村口还跟隔壁的婆子笑眯眯地打招呼,顺便攀谈了几句,说是出嫁了不能再照料弟弟妹妹们,趁着这段时间到山里多采点草药,运气好兴许能采到雪莲,拿到城里药铺卖了能得一大笔钱留给弟弟妹妹也是好的。谁知道这一去,便没有再回来。 起初大家都以为是被山里野兽叼了去,夫家为了退还聘礼还来闹了一场,村民们也没把李环儿失踪当回事,只是偶尔谈起时不免惋惜这孩儿命苦。 后来又听闻邻村也有女孩子离奇丢了,头天晚上还好端端在屋里头睡着,次日便不见踪影了,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村人四处搜寻,遍寻不获,真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般离奇的事又发生几次,闹得整日里人心惶惶,尤其是家有女儿的,更是不许单独出门。后来有一家官也报了,从城里来了两个捕快,在屋子周围查看了下,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成了悬案一桩。 大家料想着,这官也报了,动静弄得这般大,如是贼人做案,也该消停个几日吧。却不料报官后没几日,又有一名少女离奇失踪,同样无迹可循。 这不,大家难免往鬼怪神力方面去猜测,遂请了远近闻名的神婆来做法。 用三牲祭祀上天,兼与神明沟通后,神婆道:“那些失踪的少女都是被雪山山神收去做妻子的,奈何山神都不满意,村里的少女还会再继续失踪,或山神发怒了,村民们便会大难临头,不如选出个让山神满意的,供奉给山神,祈求山神保这一方的平安。” 此言一出,物议沸腾。有赞成的,有反对的,家中有适龄女子的,更是赶在选议山神新娘之前,匆匆忙忙给自己女儿订婚的订婚,出嫁的出嫁,闹了个人仰马翻。 十日前,邻村朱二家的女儿朱小小出嫁。结果当天晚上,新郎从洞房中仓惶出逃,十分狼狈,哭着喊着有厉鬼,此后便得了失心疯,整日里疯疯傻傻的,而朱小小则不知去向。为着这事,朱二跟朱小小夫家闹了好大矛盾,朱小小夫家说朱小小是克夫扫帚星,朱二刚找婿家要人,好端端的姑娘嫁了过去当晚人便没了。 像印证神婆的话似的,未过几日,有村民在山中拣到一双绣花鞋一个红盖头,正是朱小小的出嫁当天穿戴的。消息传回,朱小小的娘哭得黑天昏地的,村里气氛更为诡异紧张了。 “谁料到,今日竟轮到自家儿子和儿媳妇呢。”主家翁一张老脸皱得跟朵菊花般,又满面愁苦地道谢:“今日若不是遇见先生,只怕我儿也如朱小小的夫婿般了,先生真是我们李家的大恩人哪。” 言罢,又唤过儿子,又要给幽篁下跪磕头。 幽篁好容易将父子两劝住。 此地离昆仑墟甚近,有魔精精怪在此修炼也不无可能,既然他遇上了,必然要管到底了。 “老翁,在下曾随先师学过点法术,若真是鬼神做乱,在下少不得也得管上一管了。” 村民们一听,又乌泱泱地跪了一地,口中尽是感恩戴德的话语,简直把幽篁当成活神仙来供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排众而出,直挺挺跪在的幽篁面前,哽咽地道:“先生,求你救救我姐姐,救救我姐姐。”说罢,便咚咚地磕头。 主家翁扶起男孩,一并与幽篁解释;“他姐姐就是李环儿,第一个失踪的女孩。”转首又对男孩道:“李雪球,你且回家去照料弟弟妹妹,先生菩萨心肠不会不管的,有了消息自会通知你。” 男孩起了身,额头通红,用手背抹着眼泪,便退了下去。 幽篁答应了村民要查明此事,便先回房,闭目凝神,去追踪那魔物的形迹。 一缕若有若的妖邪黑气,自主家的洞房开始,一直蜿蜒盘旋到昆仑墟山脉中一座不知名的雪山周围,便陡然消失掉了。 那座雪山的四周,有灵力很强的结界,阻入他人进入。若他强行破入结界,势必会惊动设下结界的人。幽篁不愿过早的打草惊蛇,便睁开双目,心头颇不解:“那个设下结界的人灵力高深,与云隐不相上下难分伯仲。且结界没有那乌七八糟的黑气,瑞气腾腾霞光漫天,那是仙家设下,可从李家洞房中的,分明是个魔物。那掳走新娘的,到底是魔是神?在昆仑地界,还有能与昆仑墟门人不分伯仲的神仙,会是谁?” 幽篁先想到的,居然是守护伏羲陵山的仙鹤流光,若是他设下结界倒有可能。流光一心守护陵山,从不过问其他事,不听三界号令,又怎么会和魔物扯上关系? 若是流光,他的法力远在云隐离歌之上,设下的结界不会那么轻易被幽篁找到才对。 无论如何,幽篁决定夜探鹤鸣峰。 幽寒的冰窟中,夜明珠的光晕盈盈。 那个凤冠霞帔的少女晕死在地上,她手擎一颗夜明珠,悄无声息地凑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脸:那光滑得吹弹可破的皮肤,那如蔷薇花般嫣红的唇,那长长的如蝴蝶翅膀般的睫毛,是那么美女那么年轻。她咽了咽口水。 许是她的碰触惊醒了少女,少女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睁开眼,乌溜溜的黑白分明。 少女久晕乍醒,仍有些迷糊,她眼眸漫转,打量着身处之地,当看到咫尺之遥的黑色身影,前不久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便如惊弓之鸟般一壁往角落爬去,瑟缩成小小一团,一壁哀求:“山神求你放了我吧,回去了我定会告知阿爷阿娘,尽心尽意地供奉您……”求着求着,又小小声地啜泣地来。 背立着的女子闻言,脸上无动于衷。 犹记得她抓来第一个少女,是进山采药,路过冰窟附近。那少女也是哭泣着哀求道,慈母早亡,家中仍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待她照料。起初她还颇犹豫,差点动了恻隐之心放了那少女,最后为了恢复美貌的决心还是胜过心底那残存的丁点良知。 几乎每个少女都会痛哭哀求,见的多了,便不为所动,她的心是越来越硬了。 正当她伸出那长着青紫指甲,狰狞地走向角落中的少女时。 一声呼喊,自远而近,随风飘入耳中。 第24章 真相 “小黛……”那声音由远而近,缥缥缈缈,在呼啸的风声中拉扯成一段丝线般传过来。 黑纱女子闻言,脸色骤然大变,并指一点,仍在墙角哀泣的少女来不及呼叫便晕了。她沉默地拖着少女往内室走,刚把那凤冠霞帔哀泣着的少女藏好,抬头便看到一个颀长俊雅的身影,正自扯絮般的风雪中走来,身上犹带着寒气。 她笑盈盈地迎上前,故作惊喜地问:“离歌,你怎么来了?” 离歌看到黑纱女子后,便明显松了一口气,低声解释道:“今夜我正在打坐冥思,忽而感觉到结界好似被触动,担心你,便赶了过来看看。” 青黛替离歌温柔地拂了拂肩上的落雪,仓惶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你过虑了。不过,你能来,我很开心。” 那夜明珠幽幽的珠光,映着女子可怖的容貌,颇为诡异,但女子一双明眸中波光潋滟,温柔动人。 “你若安在,我便放心,但愿是我多虑了。”离歌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懈下来,迎着青黛温柔得一如往昔的目光,心中不免柔情似水,将青黛搂于怀中。 青黛,是他离歌爱上的第一个女子,也是他想要好好守护生死相随的人。他的这一生,不期待有多波澜壮阔,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当年青濛山中,他为狼群所困,青黛出现并替他赶走狼群,令他惊为天人。即便时光荏苒,弹指已过数万年,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慌张的少年,青黛亦不复当年的温柔纯真,只是当初那段美好的时光又怎能从他心中消逝?当初在青濛山上两人执手相视所立下的誓言,又怎会因青黛和他的改变而变? 离歌好好端详青黛,温柔地道:“等我忙完这段时间,便可日日过来陪着你了。数日未见,总觉得你变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不同。对了,上次我捎来的那几卷书,你看了吗?” 青黛闻言,神色忽尔变得有些微怪异,她略略踌躇一阵,才道:“看了,挺不错的。” “你若看完了,便跟我说,我下次再带新的书过来。” “好。” “咦?”离歌吸了吸气,微微闭了闭目,疑惑道:“奇怪,你这里怎么有凡人的气息?” 青黛拉起离歌的手,贴于脸上,柔声地解释:“整日呆在这太闷了,许是我昨日偷偷下山玩,沾了些凡人的气息回来。” 离歌嗅了嗅她的发丝,道:“还真是你身上带着的味道。只是日后还是少下山吧,若吓到……”惊觉失言,离歌将犹在唇齿之间打转的话咽下去,生生改了口:“惹来麻烦,可就不妙了。我下次带多点书过来给你解闷”。 “好,听你的。”青黛靠在他胸前,顺从地回应。离歌没看到青黛低垂着头,眉角眼梢间尽是冰冷之色,只觉今夜的青黛出奇的柔顺乖巧,一如昔年,心中忽而柔软下来:“今夜我陪你吧,不回昆仑墟了。” 青黛轻笑,眼波流转,有当年风姿,她道:“今夜你能来,我便已欢喜。你若因此误了事,我心中是万万过意不去的,况且我还等你明日多带几本书来呢。”遂将离歌推到洞口,替他将风帽带子系好,婉转道:“我们来日方长,不争这朝夕,回去吧。” 离歌看到青黛,原本悬在半空惴惴不安的心已然归位,明日着实有好些事要办,遂也就与青黛依依惜别回昆仑墟去了。 倚门相送,待离歌走得没了踪影,青黛折返洞中,先前还满目柔情,回首间眉目已是一片漠然。她坐于石桌石椅前,翻着离歌送来的古书,一册微黄发卷的书。 即便她美貌不再,但她的身姿依旧轻曼如柳,举手投足之间风韵犹存。 她随意地翻了翻,然后定格在某一页,那一页不知被谁随手夹着一张素笺,上面有班斑模糊的字迹,娟秀逸然似女子所著。细细瞧去,那内容便有些惊世骇人了,初次读到,青黛“唰”地合上书,心如擂鼓般呯呯直跳,未久,又忍耐不住翻开细看。 一方小小素笺,记载了一个禁术:月圆之夜,吸食韶龄女孩的处子之血,可童颜不老,腐肉生肌,便是枯骨也能生出蔓陀萝。 这个禁术不知是谁夹在其中,亦不知这本书原先的主人是谁。离歌他知道吗?这张禁术是他故意夹在其中抑或亦不知情?会否是他一直嫌弃自己样貌丑陋,又不好明说,才将这方子以这般方式传递给她?终究,他还是嫌弃了吧? 青黛微微齿冷,暗忖:“口口声声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不嫌弃,可一听说我下山,便嫌我吓人或丢人了。” 心中怨怼渐深,有泪盈于睫。 也是,试问天下,哪个男子不爱如花美眷,而独独钟情丑陋女人?试问天下女子,谁不想要花容月貌?云想衣裳花想容,她又如何能免俗? 今夜所思所想令她心烦意乱,故而没了立时三刻取那少女性命的心思。 离歌回到昆仑墟时,守着山门的童子已然睡去,鼾声阵阵。他如鬼魅般欺身闪过,无声无息地往昆仑墟那一片琼楼玉宇走去,却没有留心到,在他转过山门后,有两个身影隐于黑暗之中。 “师兄,山下最近发生的那些怪事跟他有关吗?”一个女子低声问。 “目前还不清楚,但今夜他鬼鬼祟祟不知从哪里回来,我们只要跟紧他,没几日便知道了。” “如今幽篁师兄不在了,昆仑墟最得意的便是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仍要弄出那些诡事?” “若不是那日我在殿外听到侍药童子与他的对话,还真不敢怀疑到他身上。” “是啊,幸而王母是叫你查清此事,给凡间一个交待。要是让他查,可别整出一笔糊涂帐来。” “崖香,这几日若他有什么动静,你要及时通知我。” “好,师兄你便放心吧。我的追踪术你还信不过?想当初就是幽篁师兄也夸过我的追踪术。” 两人的声音便渐渐不可闻了。 月色清冷,风雪交加。连绵不绝的雪山如一只只蛰伏于黑暗中的野兽,随时会吞噬那些误入迷途的人。 幽篁御风而行,于鹤鸣峰前止步,轻声道:“幽篁夜访鹤鸣山,请流光上神现身相见。” 须臾,雪山中仍是一片静寂。幽篁提高声音,琅琅道:“幽篁夜访鹤鸣山,请流光上神现身相见。” 半晌,听到细微的簌簌声,不多时,他面前雪山上便出现了一个黑衣男子,正冷冷地盯着幽篁,道:“何事?” “幽篁有一事不解,昆仑山脉中有魔物出现,那魔物被一结界庇护,幽篁唐突,敢问此事与流光上神有关否?” 流光嗤之以鼻,冷嘲道:“你当我流光跟你们这些所谓的神族一般偷鸡摸狗,狼狈为奸?若你真想知道那魔物为谁所豢养,直接捉了那魔物不就一切真相大白?” 言罢便转身消隐,仍在自言自语:“如今这世道,无论天宫还是昆仑,竟沦落到如此地步了,神魔不分,哈哈哈……”倏忽,便消失不见,徒留幽篁一人尚在思考他的话。 确实,若想知道那结界为谁所结,直接破了结界捉了那魔物便是,何需巴巴地来问流光。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便再无回转之地。幽篁隐隐约约已经猜到真相,却不肯相信。 他对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鹤鸣峰拜了拜,便又御风离去。忽尔,听到九重宫阙上的金鸡报晓,东方渐白。 很快,他便到了结界所在的雪山。 第25章 情殇 一个洞口,幽幽闭着,似一只黑色的瞳,无声地注视着幽篁这个不速之。 透过洞口,那浓烈的魔气便自洞内,如雾般氤氲开来。 幽篁举步前行,竟被一层若有若无的东西阻住,再前行,虚空中似水波荡漾流转。他唇角冷笑,缓缓抬手,持笛凝力轻轻在虚空中一划,声如裂帛,透明结界上的水纹猛烈激荡挤压,碎了。 结界碎裂的那瞬间,远在昆仑墟的离歌于梦中惊然坐起,心头犹自呯呯直跳:刚刚,有个法力很强的人,一举破了他的结界。 他来不及束发梳妆,潦草地披了件黑色长袍,便匆匆赶往那座雪山。 “谁?”结界的水纹消失时,一声沙哑破碎的询问,从洞内幽幽传来。 青黛收起那张微黄的素笺,不急不慢地起身,缓缓转首:洞口,立着一个月白长衫,手持横笛丰神如玉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好俊的一个男子。青黛乍见之下,亦不由在心中赞道。 半晌,青黛施施然笑了,云淡风轻:“原来是昆仑墟的幽篁上仙。” “你是谁,如何得知我的名讳?”幽篁仍是漠然道,自金雀池一战后,他已多年未在神界中行走,见过他的已然将他的样子忘记,后来飞升的那些小仙自是从未见过他。 青黛缓缓解下面纱,露出整张脸,道:“难道幽篁上仙不记得了吗,金雀池畔一战,受赤焰所累的可不止你一人。” “你是青黛天女?”幽篁认出了眼前这个似魔似鬼的女子身上,依稀有着当年百草宫掌宫的影子:“你不是已经魂散九天了吗?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说,你掳走那些少女都是为了续命?”一迭地询问。 青黛天女并没有回答,她围着幽篁周身好奇地打量,不时地吸吸鼻子,沉醉其中,自言自语道:“你身上有龙蜒果的味道,你最近一定服用过龙蜒果……那味道真香啊……让我猜猜,你是如何能服用龙蜒果的?据传,云华天女偷盗仙果,私自服用,如此看来,云华偷了龙蜒果,并没有服下而是给了你对不对?” 幽篁持笛敛目,沉默。听到云华的名字,他心口一处却隐隐作痛。 言及此,青黛又仰天长笑,笑得浑身颤抖状若癫狂:“云华真是傻,男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为一个男人偷了仙果,累得自己灰飞烟灭。而你呢,你又为她做了什么?难道你的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我和云华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评判。青黛,在六万年前,你就魂断九天了,你本不该还存活于这个世上。是谁,给你续了那么多年的命?” “幽篁,你我不都一样吗?六万年前你被赤焰穿胸而过,若不是修为高深,又怎么能苟活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云华盗窃灵果,以命换命,你又怎么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若论苟活于世,难道你不是吗,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青黛的双眸逐渐通红,闪过一丝疯狂诡谲的光芒:“不如让我吃了你,你也好去陪云华吧。” 话音未落,青黛在幽篁身后蓦然探出双爪,真奔后心,一双紫青色的双手,指甲如钢刀般锐利。 空中的气流甫动,幽篁清冷的脸上凝霜,侧身避过,右手握笛,在青黛肩上轻轻一点。青黛立时如断线的纸鸢,重重撞在石壁后落地上,神色狰狞头发散乱,她摇摇晃晃起身后又毫不犹豫地扑向幽篁,呲开的口中可见森森獠牙,双目通红。 幽篁心知青黛已堕入魔道彻底沦为了魔物,绝不可留,微微皱了皱眉。 他冷哼一声,握笛的右手迎着扑面而来的青黛,幻出一片清光,将其笼在当中。 一片青色幻影中,看不清青黛的身影,只闻声声凄厉的惨叫。幽篁神色清冷,不为所动,左手依然拈着字诀,不断催动术语,青色光芒愈盛,只闻青黛惨叫渐渐低了下去。满室的青色幻影中,困着一个几欲消散的模糊黑影,黑影徒劳地左突右奔,始终踏不出那片青光。 电光石火间,从洞口有一道黑色光影,蕴含着汹涌澎湃的灵力骤然袭向幽篁,幽篁不得不收回翠笛挡住那道黑芒。 “叮”的一声,冰洞震动,就连洞外的风雪也滞了滞。 一个黑衣男子,正俯身抱起委顿于地的青黛,迅速退至内室,口中仍焦急地唤着“小黛,小黛……”可他怀中的女子,双目紧闭,再也无法回应。 离歌缓缓转首望向幽篁,睚眦欲裂,神色冷酷狠厉,森然道:“你决意要小黛的命?” “离歌,青黛已经沦为魔物,万万留不得……”幽篁乍见昔日同门,颇为意外,转念间便明白了,原来结界是离歌设下的,难怪一派瑞气,难怪流光离去前嘴角那股嘲弄的笑意,和留下的那句“神魔不分家”寓意如此。 “住口。”离歌将青黛轻轻放下,从腰间拔出一柄通体墨黑的软剑,名为“魅影”,他一剑刺向幽篁,口中仍恨恨道:“小黛在这里已经六万年了,她碍着了谁?为何你要赶尽杀绝?” 离歌招招剑剑都直取幽篁要害,而幽篁却仍顾念同门之情,以笛御剑,只能见招拆招,一时之间两人缠斗不休,未有胜负。 “离歌,山脚下的小村落失踪很多少女,经我探查,最近一个失踪的少女便是被青黛掳走的。青黛已经入魔,神志不明,你救不了她的。”幽篁叹气。 离歌目中有激越之色,他愤慨道:“小黛无论是人是魔,可在我心中,她也不过是一介弱女子,是我离歌所爱所牵挂的人。试问若是云华成了魔,难道你也会满口仁义道德,大义凛然地将其诛杀?” “离歌,你莫要执迷不悟,青黛是万万留不得的......”话音未落,离歌递过一剑,黑色魅影的剑刃上,有一线白芒微微流动,可见离歌已经拼尽全力在搏杀。 “师兄,快。”崖香拉着云隐刚到洞口便看到离歌与幽篁在缠斗,内室有一着大红喜服的女子,贴壁而立,眼神呆滞地看着室内发生的一切,呆若木鸡。而青黛正摇摇坠坠地伸出双手,朝那少女探去,崖香来不及多想,随手掷出一面花镜。一道绚丽的彩芒如太阳下的虹光,划过整个冰洞,映着青黛惨淡可怖的脸。紧接着青黛惊骇的叫声,令离歌分了心,身子直直往幽篁那蕴满灵力的玉笛撞去,闷哼一声,一缕鲜血从唇角缓缓逸出。 “小黛。”离歌毫不恋战,使出一招金蝉脱壳后,便迅速后退,掠至青黛身边。 他将青黛搂在怀中,凄惶地一声声唤着:“小黛,小黛……”然而他怀中的人似一副彩画褪色,逐渐变成透明琉璃般,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啊!啊!”离歌茫然无助地收紧臂弯,而怀中的人已然蜕变,薄得如纸片人般,他只觉得一颗心似被千万把刀在凌迟,忍不住痛苦地仰首长啸,转过脸恨恨望向洞中其他三人。有泪,从眼角流下。 崖香骤然见到离歌这可怖的一面,不由胆怯地朝云隐处靠了靠。幽篁担心离歌大悲之下朝崖香出手,便欺身上前,挡住崖香,劝慰道:“离歌,青黛于六万年前命数已绝,那时你若不强留着她,青黛不至于今日魂飞魄散,不能入轮回。况且,她那般活着,也是极为痛苦的,你便让她去了吧。” 离歌低首,满目柔情地看着怀中已经淡得看不清的人儿,喃喃道:“小黛是神,我便追随她而来;若她成了魔,我便陪着她入了魔道便是……” 说话间,怀中的人忽而化为一片片闪着幽幽亮光的黑色晶片。紧接着,离歌也忽而化成一片片蓝色,附着着黑色的魂魄碎片,他的声音仍回荡在空旷的冰洞之中:“我不愿她永远消失于我的生命中,只要能许她一世的轮回,即便不做这所谓的神仙又如何。幽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在自己面前魂飞魄散却无所作为,在这往后的岁月中,你可能夜夜安睡?” 崖香愕然掩唇,难以置信那素来自私的离歌,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愿意散尽数十万年的修为,用自己的灵魂重新去凝聚去守护另一个早已破碎不堪的魂魄?这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做到,爱情吗? 她微微侧首,看到一旁长身玉立的云隐,心想:云隐会为她如此吗? 洞中三人无言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难免唏嘘不已。 离歌散尽自己数十万年的修为,只为了能给青黛天女一世的轮回,让他们在凡间再续前缘,做一对寻常夫妇,男耕女织夫妻恩爱。若得如此,夫复何求? 幽篁最后带回了主家翁的新妇,消去了她关于此事的记忆,治好了朱小小夫婿的失心疯。 朱家村的村民们,都把幽篁奉若神明,在村口簇拥着即将离别的幽篁。此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男孩,他跪在他面前,朗盛道:“先生,我的姐姐呢?她为什么没有回来?” 幽篁面对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男孩,忽而语塞,不知如何应答。未久,便有大人拉走了男孩,在一旁对着男孩喁喁细语,而男孩则一边听,一边用手背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 幽篁可以使枯木逢春,江水倒流,可是却无法将那些早已经消失的人找回来,那些消失的少女,再也回不来了,一如李环儿。 此事完结后,幽篁便回了蓬莱。只是,离歌的诘问总在寂寞时响起:“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在自己面前魂飞魄散却无所作为,在这往后的岁月中,你可能夜夜安睡?” 云华。幽篁抬手抚住心口,那儿有一个细细的伤痕,一如赤色的朱砂痣。 幽篁未曾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竟还能等到绛珠草转世为人。当那个少女坐在黑色岩石上,侧首托腮看着他缓步走来时,他的心竟然漏跳了几拍。 第27章 桃花仙(上) 朱儿最近都在玉阙宫安分守己地修炼,憋得跟东海底的千年老龟似的,早就蠢蠢欲动地想出去透气。好不容易今日幽篁外出蓬莱,这不幽篁前脚刚出宫门,她便跟破笼而出的鸟儿似的,飞奔出了玉阙宫。 掐指算算时间,幽篁快回来了。朱儿便灰头土脸地从黑海崖底爬岸,又撒开脚丫飞奔回宫,欲在幽篁回到前装出一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良淑德状。 谁料刚奔到玉阙宫石阶下,仰首一看,前方正有一个桃红衣衫的人影拾级而上,从海上吹来的轻风拂起那人的长发和衣袂,更衬得那人风姿绰约。 朱儿瞟了一眼,心中哀哀叹道:“真不走运,竟遇见溟川这个瘟神。”朱儿被溟川狠狠揍过一回,在做苦力的那月余溟川丝毫不懂怜香惜玉,愣是把朱儿支使得跟头牛似的,若不是她装病幽篁才把接回来,估计她此刻还是一头任劳任怨的孺子牛。自此,朱儿和溟川的梁子是结下了。 朱儿提起裙摆,做出视而不见状从溟川身边大步流星走过,她还特意在经过溟川时拂了拂袖,表示自己的不屑。 结果衣袖拂了出去却收不回来,害她收不住步子一个趔趄,差点从那高高台阶上栽了下来。 她回头一看,溟川竟牵着她的衣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放手,你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朱儿斥道。糟糕,幽篁的身影已经遥遥在望,他正从山脚下那云烟水雾处走来,身影越来越清晰,朱儿心中着急起来。 “朱儿……”溟川没有依言放开衣袖,他竟破天荒第一回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野草野草地叫,朱儿惊恐地发现,溟川目中若有若无含着一抹温柔。 事出反常必为妖。朱儿戒备地盯着溟川,即便如今溟川那张风流秀雅的脸上出现极不相衬的温和,朱儿也不会忘记两个月前被他揍得抱头鼠窜,他那满目的狰狞。今日溟川出现在这,定是不怀好意。 朱儿又无法抽回袖子,此时如受惊的小猫,拱起背上的毛,随时应付溟川的攻击。 只见溟川抬手作势要劈头打来,朱儿恐惧地连连后退,耐何半幅袖子在别人手中,又不幸踩到了裙角,一个摇摇晃晃便如球儿般从那迤逦绵延的台阶滚落下来。 玉阙宫高大朱门前,溟川手握着半幅衣袖,目瞪口呆地看着犹自如球般滚落的绯衣女子,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想抬手将落于额前的乱发拂走,为何朱儿见状就表演高阶滚球,这唱的是哪出戏啊? 朱儿没能成功滚完台阶,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人影如闪电般骤然赶至,捞起仍骨碌碌翻滚的女子,好看的眉目微微皱起。 朱儿正滚得起劲,忽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梅香扑鼻而至,对上一双幽若寒星的眸子,是幽篁。 “头好痛啊。”朱儿清脆又娇憨地喊了一声便心安理得在男子怀中晕了过去。 幽篁无耐,只得抱着朱儿回玉阙宫,身后跟着一直嘟囔个不停的溟川。 “上仙,我没有跟她打架。”溟川解释道。 “嗯。” “上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朱儿就莫名其妙滚了下去。”溟川又道。 “嗯。”回应他的,依旧是平平的声音。 “上仙,你说朱儿是不是在玩耍?我听说,凡界有个山路险峻之地,名为巴蜀,那里有胖呼呼圆滚滚的人,最爱爬到山坡上,首尾相接地滚下来,朱儿会不会是这样?” “嗯?”幽篁平静无澜的语调终于有了变化,他侧首看了一眼溟川。 圆滚滚的人?幽篁清冷的表情依然冷凝无动,但暗自将朱儿的眉目套在那圆滚滚的身上,心底不由失笑。 怀中的人儿动了动,幽篁低头看,只见朱儿仍然双目紧闭,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角。 溟川见幽篁有了反应,更是来了劲,他继续絮絮叨叨地道:“不对不对,朱儿是野草变的,不会是滚滚。那么,她不会得了癔症吧?我听说,凡间有种病,病者时常做出令人费解的举动,甚至有些女人会当众脱光衣服,朱儿肯定是得了此种病……” 怀中的人儿又动了动,原本垂落的手握成拳,睫毛颤了颤,如果不是还得继续佯装晕倒,幽篁相信朱儿此刻肯定想狠狠揍溟川一顿,也许早在心中将他碎尸万段千百回了。 “也许是站不稳,不小心滚下来罢了。”幽篁实在听不下鲲鹏鸟如此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便淡淡道。 “不小心滚下来?”溟川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他不相信朱儿莫名滚落高台,竟是如此简单的缘由。 安顿好朱儿后,幽篁方耐下性子听溟川讲清今日来玉阙宫所谓何事,原来他是来道谢和打算与朱儿和解的。 近日,溟川那发生些颇为奇怪的事情:每次他修炼回到竹林精舍,家中仿佛有人来打理过,各种物什摆得井井有条;小火炉中有火还在燃烧,壶中的开水刚刚烧得起了鱼眼泡子;往常喝的香茗和茶盏已经摆放一旁;窗台明净,似有人不久前擦拭过;甚至被树枝勾破的衣裳,也被人补得整整齐齐。 溟川寻思了好几日,颇为费神,在这蓬莱山中仅有朱儿为女子,偏偏这些物事都似出自女子之手,那便是朱儿做了。。 既然朱儿愿意冰释前嫌,默默替他打理家务,那他也没必要记着前仇,这不,今日他亲自登门道谢。 幽篁听得颇为费解,他口吞莹火虫肚儿清,朱儿不擅长家务事,怎可能会偷偷帮溟川打理,于是跟溟川解释道:“朱儿那丫头整日跟个泼猴似的,不惹事已经很好,怎么会定下心来打理家务?莫不是溟川你弄错了?” 溟川一口咬死道:“往日朱儿可能没耐性做这些琐碎的事,但若是她不知不觉喜欢上了我,转了性子也说不定……” 话未说完,一旁床上原本好端端晕倒的人儿被炸了起来,也顾不得装晕了,急匆匆地否认:“你少做梦了,我会喜欢你,会替你做家务?” “如若不是你,会是谁?”溟川问:“如此繁琐之事,若不是心中有情义,又怎么做得来?” 第28章 桃花仙(下) 幽篁忍着笑看朱儿终于按捺不住,被溟川语出惊人给炸醒,顾不上继续佯装晕倒,心急火燎地将她与溟川的关系撇了个十万八千里。 溟川发现朱儿醒来,原本惴惴不安的心便略略松快了些,他握住朱儿的手,道:“你终于醒了?朱儿,你先别急着否认,女孩儿面皮薄,对于感情这种事羞于承认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只需点头便可。”溟川无视于朱儿刹那间煞白的小脸,继续絮絮叨叨:“虽然你长得不是我所喜欢的模样,若你真对我有情意,我自然不会负你。” 朱儿听到这,恶寒过体般哆嗦了一下,可怜兮兮地将求救的眼神投向幽篁。 哪知幽篁此时正气定神闲地转头看窗外那灿烂的星光,一副事不关己,似完全不在意两人的对话。 “那个……溟川,”朱儿实在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我已经有了意中人,但不是你,因此替你烧水做饭的人绝不会是我。哎呦,我的头怎么这般疼啊。”不等溟川继续追问,两眼一翻便又及时晕了过去。 “那便好,那便好。”只听着鲲鹏鸟如释重负般道:“如此,我也可放心回去了。我来之前还真担心是你这野丫头,若辜负了显得薄情寡义,若要接受,还真的挺为难。” 一直在研究浩瀚星辰的幽篁,终于收回目光,将已经起身离去的鲲鹏鸟溟川,送至门口,笑道:“溟川,那件事绝不可能是朱儿所为,你且先回去,我提你查查。” 鲲鹏鸟溟川终于心安理得的离去。 幽篁刚送走溟川,朱儿便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两眼忽闪忽闪:“那个呆子终于走了?” “嗯。你不晕了?” “我是被那个呆子给吓的啊,他走了,我自然就好了。”朱儿理直气壮地道,她骨碌爬下床,腻到幽篁身边:“今日下山,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一副涎着脸的模样,与前世的云华没有一星半点的相似。 幽篁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上面绘着古色古香的字与花,直看得朱儿火急火燎地拆开油纸:一些形状四角的小石头,半透明的琥珀色,散发出甜腻香味。 朱儿迫不及待地拈了一块送进口中,咔的一声,入口又酥又松,不由赞道:“真好吃,幽篁你也尝尝。” 遂拈了一块,直送至幽篁嘴边,非要幽篁张口吃了才做罢。 幽篁笑着看朱儿欢天喜地在吃糖点,含着糖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小块,两眼忽闪忽闪。 他不知为何,很喜欢朱儿活得这般随性。想笑,便开怀大笑;想哭,又张开嘴哇呜哇呜地哭了起来;话很多,如黄莺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想对谁好,就毫不犹豫地表达出来;不喜欢谁,也是毫不掩饰,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不会顾虑重重,听从本心,不像幽篁本人。 其实就是离歌,也活得比幽篁真实率性,这一生一直在追随着自己的情人,与情人从容赴死。他死之前的那句诘问:“幽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在面前魂飞魄散却无所作为,在这往后的岁月中,你能否夜夜安睡?”是呵,若绛珠草没有再度幻化成人,在这往后没有尽头的时光中,他能否夜夜安睡,能将过往完全抹平吗? 幸而上天总还给他一个机会,来弥补遗憾。 “对了幽篁,你说,会是谁替溟川收拾家事?”朱儿吃完糖,舔了舔手上仍沾着的糖渍,才想起重要的事情。 幽篁摇摇头表示不知,但看着朱儿蠢蠢欲动地样子,便道:“若想知道也不难,去溟川那里守上个三两日,一切便可知晓。”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朱儿恍然大悟。 朱儿虽已跟鲲鹏鸟溟川说清,但身为好奇宝宝的她,势必要弄清楚事情缘由,看看到底是谁平白无故给她送了一口那么大的黑锅。 这几日朱儿便偷偷埋伏在竹林精舍的窗棂下,化作一株盛放的芍药,双眸紧盯着屋内的一举一动。待到日落西山,屋内依然没有什么稀奇的事情发生。 正当朱儿百无聊赖,正欲变回真身时,竹林精舍的门被人打开了,一个身着桃红衣裳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但见她淘米煮饭接水烧开,一切做得行如流水井井有条,颇有经验。正当女子做的入迷时,竹林精舍外有脚步声踢踏而来,那名女子便,匆匆收拾了手头上的物件,便欲从开着的窗户中逃出去,却不料被人抱了个满怀。 “哈哈哈,抓到你了,终于抓到你了。”已经变回人样的朱儿满怀抱住女子,要抓去跟溟川对质。 女子在溟川面前缓缓抬起头,一张桃花般娇艳的脸,既修怯又着急不由得哭了个梨花带雨。 朱儿和溟川听着女子娓娓道来。此女名为玄都,为蟠桃园中的一颗种子,只因被溟川带到蓬莱。原本玄都,不适应凡间生活几欲枯萎,幸得溟川用灵力相助,方能活了下来。 至昆仑墟到蓬莱,已有千年,故而玄都能化为人形,便欲报答溟川的恩情,谁知竟闹出这一场误会? 第29章 蓬莱时光 这日已经是晚饭时分,居然没看到朱儿,往日里一到晚膳,朱儿便如饿死鬼投胎般火急火燎地在膳桌前坐好,乖巧地露出谄媚的笑容,直勾勾地看着幽篁一道菜一道菜的端上来。这不正常啊。 幽篁将饭菜端上桌后,便出门去寻朱儿了。玉阙宫附近没有,不知为何,幽篁望着不远处黑黝黝的悬崖,心中一跳,于是径直往悬崖边上去了。 悬崖上并没有人,脚底下海水汹涌,惊涛拍岸,卷起了千重雪;海面上仍有黑色鸥鸟盘旋,不停的发出焦急的丫丫叫声。幽篁负手立于悬崖边,从海上吹来的风迎面而来,带着微微湿润的水汽。幽篁立了半倾,终于从黑色鸥鸟啼叫声中得知,朱儿目前就处于悬崖半腰处,情势危险。 幽篁探头看了看脚底那片波澜壮阔的海水,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半山腰有什么好玩的,朱儿居然跑到那去了,这个丫头越来越胆大妄为,回去得好好收拾收拾才行。 当幽篁下到半山腰时,看到朱儿立在一块勉强能挤完一双脚的突出的石块上,一手护着手中的两只幼雏,一手紧紧攀住盘桓于石崖缝中的一段枯藤,脸上有几处擦伤,正灰头土脸的四下张望,想办法上到悬崖上呢。抬眼看到衣衫飘风的幽篁,已经略有倦意的双眸重新亮了起来:“幽篁,幽篁......” 幽篁将她连同怀中的雏鸟救上悬崖时,朱儿还坚持要将两只雏鸟放回它们在悬崖的窝巢里,最后还是幽篁代劳了。“你还能走路吗?”幽篁看着她已经肿起来的脚踝,正打算手捏字诀用灵力替她疗伤,朱儿讪讪避开,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无耻地提出要求:“幽篁,你救我已是万分感激了,怎好再让你浪费灵力呢?这个,我脚疼得厉害,走不了路,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朱儿那小心思怎么能瞒得过幽篁,她不过是想偷懒不要自己走路,何止不好意思简直就是脸皮太厚。幽篁闻言,还是淡淡一笑,蹲下身,背对着那个灰头土脸的少女。朱儿见状,一骨碌地爬上幽篁的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还在幽篁耳边吹风:“幽篁,你对我真好。” 彼时天色已黑,漫天的星子璀璨熠熠。从悬崖边回玉阙宫的路程并不算非常远,不知为何,幽篁走得特别的慢,他背上的少女正在叽叽喳喳的述说着今日的历险,而他则含着笑意沉默地听着。天地之间一片寂静,这条回宫的小径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此刻的朱儿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而他亦是完完全全地属于朱儿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好。 朱儿在幽篁耳边,从今日历险,说到幽篁对她的好,说着说着,冷不防地亲了幽篁一口。虽然幽篁的双手还是稳稳地托着背上的少女,脸上那一直含着的笑意也未曾变化,没有减一分也没有增一分,但那浅浅一啄,却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心,令其微微发颤。 朱儿在那一亲之后,也沉默下来,一路无话。待回到玉阙宫,幽篁竟发现朱儿已经在他背上酣睡过去,似一头小猪,怎么喊都醒不来。 幽篁将朱儿放在榻上,手执湿巾帕,怜爱地替朱儿擦却脸上的污迹,不知为何,内心却是十分欢喜。 朱儿到蓬莱时间不长,却把整座山上有趣的东西都折腾了一番,终于没什么再能引起她的兴致,便蔫蔫的坐在玉阙宫的雕栏上发呆。他决定带着朱儿到人间历游,看尽名山大川人间风物。 “幽篁,你在干嘛呢?磨石头吗?”朱儿探头探脑地伸了过来。 “这块石头,在人间被称为翡翠,是很值钱的东西。我现在先把它打磨好,然后雕刻成玉佩。” 幽篁没有抬头,他仍然专注的打磨着手中的一块绿色石头。那石头去掉暗哑粗糙的表皮后,竟透出幽幽莹莹的绿光,映得幽篁白皙修长的手指也隐隐发绿。 “人间是什么样的?好玩吗?”朱儿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整张笑脸都亮了。 “人间嘛......”幽篁终于停下来,似在回忆,唇角含笑;“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到时候你去了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要磨这些绿石头?” “傻瓜,我们去了人间没有银两,可以用这些翡翠换些银两啊。” “那幽篁,我也想磨这些石头,可以吗?”朱儿清澈的眼神里透着渴望。 “可以,你打算将这些翡翠打磨成什么样子?”幽篁好奇。 “我想将它制成一只兔子,送给幽篁。”朱儿欢快的道,并抬首和幽篁相视一笑。 幽篁从背后握住朱儿的手,教她去皮、勾样、切形、做胚、精雕、琢磨、抛光,一只栩栩如生的绿色兔子便诞生了。朱儿拿着兔子,对着光东看西看,格外欢喜,她笑吟吟的道,“为什么幽篁那么厉害,什么都会做?” 幽篁爱怜的看着她,伸手轻轻刮她的鼻尖,“我会的东西可多着呢,朱儿慢慢就知道了。” 朱儿偎依在幽篁怀里,将头轻轻靠在他胸膛听到那擂鼓般的心跳声,满足地道:“我喜欢跟幽篁在一起。” 幽篁展臂将怀中的人儿搂紧,唇边含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朱儿。” 第30章 上元灯节 幽篁带着朱儿来到人间的第一天,正值上元节。 洛阳的上元节,热闹非凡,到处张灯结彩,各色模样的花灯数不胜数。最最热闹的灯市在朱雀大街上,路的两边会扎着大型山棚彩灯,做成各种动物形状,更有甚者,有些彩灯制成神仙,或者巨大的灯面上细细描绘着各种神话故事。 朱儿从小长在明镜台,后来又来了东海蓬莱,虽说明镜台往来的人比蓬莱多一些,但梵境中清修的弟子们除了一起做课业,私下并不往来,人情亦十分淡薄;而蓬莱更是清寒寥落,朱儿除了终日与幽篁作伴,偶尔还可以去后山偷偷瞧那只鲲鹏鸟,亦或云隐屈指可数的来访,便再无人迹了。乍见到如此热闹繁华的景象,那些市井瓦肆、人间烟火已经让她让一头幼鹿般欢脱而好奇。 有一幅巨大的彩灯,灯面上画的是蟠桃献寿图。画工用工笔先勾勒出草图,然后细细上色,画面十分盛大而精美,就连人物的发丝也细腻可见,王母娘娘盛装而坐,面容庄重祥和,宝座下盘膝坐着几位年轻貌美的男女,其中一名白衣男子神似幽篁。 朱儿指着那个灯面上的白衣男子,对幽篁笑:“画面儿上的神仙都没你好看。” 转角处一个小馄饨摊子,几张方桌,两口热气腾腾的锅。但见摊主正熟练地下馄饨,然后用竹篦捞起,从另一口热气腾腾的锅中舀了一勺汤,撒上一小把葱花。馄饨的面鲜味和着葱香味,香气四溢。 那香气吸引住了小馋猫朱儿。她两眼放光地望着摊主爪篦中的馄饨,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一旁的幽篁见状,不由得笑了,便牵着朱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了一张稍稍干净的桌子坐下,给朱儿买了碗大肉馄饨。 朱儿一边吃着馄饨,眼睛还不得闲的东张西望,十分好奇。 “幽篁,那是什么?还有那个,真好看......”朱儿嘴里咬着吃食,含糊不清的问。 顺着朱儿的手,幽篁看到一个小贩,扛着一根竹竿子,一头满满当当地插着花冰糖葫芦,正从他们身边经过;而另一个小贩推着一辆三轮小车,车上摆着好些个泥塑娃娃,手足面目栩栩如生,并穿着漂亮的丝绸衣裳,配着首饰,看起来格外精巧可爱。这些泥娃娃当中,又有一个女孩儿,着乾红衫儿,系着青纱裙,面容端正细腻,手执荷叶憨态可掬,特别惹人注目。 看着朱儿渴望好奇的眼神,幽篁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俯首对她道:“你且在这儿等我,我去帮你买糖葫芦和泥娃娃。”朱儿乖乖的点头,笑吟吟的跟幽篁挥手道别。 上元节的东京街头,人潮汹涌,熙熙攘攘。才迟了一步,扛着糖葫芦的小贩已经朝相国寺方向走去,川流不息的人群阻住了幽篁,只能看着糖葫芦的小贩越来越远,而在前面的街口,卖糖葫芦的跟卖泥娃娃的小贩分道而行。 幽篁只能尽力穿越人潮,追着过去。 这一坐,便不知多久,朱儿将一碗大肉馄饨吃完了,干坐着等幽篁,好奇地张望着四周热闹繁华景象。 这家孙记馄饨虽是街角一个小小摊子,但因其味道还不错,人满为患,有好些人甚至还站着等位子。 朱儿坐了一会,便有小二在一旁问,“这位姑娘还要点什么吃食吗?” 朱儿摇头。“若姑娘不点了,可否将位子让出来,您看我这小摊还有好些人等着位呢。” 朱儿闻言,看了看四周,确实边上站着好些人,有点不好意思再霸着位子,便离开了小馄饨摊,在一旁等幽篁。 此次是朱儿初来人间,又逢上元节,东京城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让朱儿感到格外好奇。 原本朱儿是的馄饨摊一旁乖乖站着等幽篁,没过多久便被不远处的杂耍吸引了,看完杂耍已不知是何时辰,待她再回到馄饨摊时,摊贩已经卖完准备收摊了。“这位小哥,有没有一位穿着白衣服长得很好看的男子来找过人吗?”朱儿问。 摊贩抬眼望了望,见到问话的是一位貌美女子,便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想了想道:“方才是有一位年轻公子来找人,找的就是姑娘你吧?” “那他往那边走了?” “喏,那位公子往那边去了。”摊贩随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丝毫没有意识到片刻前,他给那位年轻公子指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朱儿千恩万谢,然后朝着小贩指引的方向追过去。 朱儿越走越慌,在来到人间的第一天,她和幽篁走散了。 她惊惶失措的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走着,苍茫四顾却不见幽篁的身影。 这时,一个酷似幽篁的颀长身影刚刚转过街角,风扬起那人的白色衣角。“幽篁。” 朱儿快步追上去,牵住那人衣袖下的手。 那人转首顾向朱儿,脸上却戴着时兴的昆仑奴面具,突然被人牵住,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揭下面具,含笑问,“姑娘你找谁?” 面具之后,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年约十九二十许,与幽篁全无一星半点的相似。 此刻眼前这个男子样貌才堪堪二十,虽然面容异常俊秀,但略显生涩清寒,似一株空谷青竹;而幽篁略微年长,眉目如画丰神俊秀,立于众神中,如盛开的唐棣般炫目。 朱儿见状,不由的松开手,目中难掩失望惊惶,悻悻的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转身欲走,却留意到牵过那陌生男子的手上一股滑腻,低头一看,是温润的血。 “这位公子,你受伤了?这是止血药,你快快上药吧。” 朱儿将一只羊脂白玉瓶塞到他手里,转身走了。 他手里握着药瓶,看着已经跑远的女子,薄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那是一个拥有着纯白灵魂的女子,在他回首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四周的繁花盛开,沉寂已久的心似古井起微澜,有波光潋滟。 在东京城的上元夜,他终于明白为何一直抗拒父亲安排的亲事,并非他不愿成亲,万事具备,只欠一个白首不相离的人。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始终忍不住回头,看着那一团纯白温暖的影子,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唇边的笑意犹在,手里那个羊脂玉瓶仿佛还带着她淡淡的温度,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待他将这件事情办完之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她寻到。 第32章 夜市 朱儿仍在街上苍惶地行走,且走且寻,却遍寻不获。熙熙攘攘的人潮从她身边流过,人们的笑闹声、吆喝声、歌舞声从她耳边轻轻飘过,一张张或欢乐或兴奋或言笑晏晏的脸从她眼前掠过,却通通入不了她心头半分。 她似一个游魂,游离于这个繁华人间,无依无靠。 没有了幽篁,人海中只有她一人茕茕孑立,仿佛魂魄早已出窍,行走在东京城街头的不过是一具肉身;如若没有幽篁,再繁华的人间烟火又与她何干?如若没有幽篁,锦绣斑阑的东京印象于她不过一幅褪色得仅剩黑白的图画。 朱儿从未感到如此孤单无助,她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蹲在一处小桥流水旁,埋头低低的哭了起来。 “朱儿。”不知哭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朱儿空茫茫的抬首,只见幽篁立在她身前,清俊的面上仍有几丝淡淡的焦灼。而他背后,是东京城中万家的阑珊灯火。 “幽篁。”朱儿急急起身,直扑到幽篁怀里,在历经苍惶绝望后欣喜若狂,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幽篁...幽篁...”朱儿一迭声的唤他,泪水早就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幽篁怀中揣着那个泥塑娃娃,一手高高举着两串糖葫芦,一手轻拍着怀里那个女子,虽稍显无奈,心底确实欢欣。 此时,有绚烂烟花在漆黑的苍穹绽放,明亮而温暖的光芒转瞬即逝。 “咦?幽篁,那是什么,真好看。”怀中的女子听到响动,暂时忘记了哭泣,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和幽篁一起仰脸看着天空中美轮美奂的烟花,惊叹着。 “真如云隐所言,女人变脸比什么都快。”幽篁低头看朱儿脸上泪痕未干,却忘却片刻前肝肠寸断的哭泣,又是欢天喜地浅笑盈盈,不免在心底叹道。 地老天荒,人事渺茫,唯有一朵又一朵硕大的烟花尽其所能在天空绽放出最后的生命,短暂而美丽。此刻,幽篁握着朱儿的手,只希望在未来的时间中不离不弃,白首不相离。 看完烟花,此前朱儿那种沮丧哀伤的心情一扫而空,才发觉肚子中已是饥肠辘辘。她才吃了一碗馄饨,却绕着大半个东京城走了那么久那么远,与幽篁汇合之后,朱儿又有心思要去逛着东京城里的瓦舍勾栏,去寻吃的了。 朱儿紧紧牵着幽篁的手,穿越人潮,路过一个牌楼前,那高大楼门上书着几个大字:宣德楼。 楼前是一个大场子,编棘为垣,场中有诸多艺人在表演,有女子相扑,有杂技,有种惊骇人心的魔术,叫七圣法,专门表演开膛破肚。朱儿又怕有好奇,一边看一般往幽篁怀中躲。 幽篁领着朱儿往一座酒楼去。好似幽篁常来,对酒楼十分熟悉,他定了个雅座包间,又点了好些东西,让朱儿吃得肚子滚圆滚圆的。 “幽篁,我好喜欢人间,我想在这里多住一段时日,可否?”吃得心满意足的朱儿,从满桌食物中抬起头,满怀期待的看着身旁的清隽男子。 幽篁淡淡的笑,信手择去粘在她脸上的一粒米饭,“正巧,我在相国寺附近有座小院子,我们可以住在那里,让你逛够整个东京城。” 朱儿欢欣,将脸在幽篁的衣袖上蹭蹭,“幽篁,你真好。” 第33章 石头巷 幽篁便带着朱儿在朱雀大街东头那座院子里住了下来。平日里,幽篁便带着朱儿走遍东京城的大街小巷,朱儿对人间的食物尤其喜爱,每次出门,必然是吃得个肚子滚圆方肯回来。每每,幽篁望着对面正在大快朵颐的女子,不禁摇头微笑,她简直像个饿鬼投胎,啊不对,应该是饿神投胎。在人间,幽篁和朱儿不必劳作,所有一应开销银钱,均由幽篁从蓬莱带来的玉石翡翠典当而来。开始幽篁带着朱儿去当铺典当时,朱儿简直叹为观止:在东海蓬莱后山上捡来的石块,几经打磨雕琢后,变成变成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和黄灿灿的金子;若是将整个后山的石头都打磨好来典当,能够换取多少黄金白银。朱儿曾经就这个问题试图跟幽篁探讨,但是幽篁置之一笑,偏偏她一看到幽篁清隽的笑容,便心下欢喜,没法再追问下去。这日,朱儿跟幽篁在东京城的茶楼中听说书。她很喜欢听茶楼中的说书先生讲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抑或秦汉的风月,大唐的盛世,没事就喜欢来茶楼点上一壶清茶,几盘点心,便乖乖坐着等说书先生开讲。坐在二楼临窗的位子,朱儿清茶就着茶点,聆听故事,心满意足。突然楼下的街市中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喜乐,让朱儿不禁好奇卷帘探头张望着。一底气越弱,到了最后,声音竟然低如蚊蚋,似被淹没在一片盈盈的烛火中。幽篁笑了,半张脸被烛火照亮,另外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愈发的显得那处幽篁笑了,半张脸被烛火照亮,另外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愈发的显得那处在烛光中的半张脸丰神毓秀眉目如画。“可是,要男女相爱才能结为夫妻的。朱儿,你爱我吗?”幽篁深深的望着朱儿。朱儿陷入沉思中,她微蹙黛眉,眼里有一丝的困惑:“我喜欢吃幽篁做的饭菜,喜欢跟幽篁在一起,幽篁在身边我就很开心,看着幽篁笑我便欢喜,这个算是爱吗?”幽篁拍拍她粉嫩的小脸,道:“等朱儿想清楚了是否爱幽篁,我们再来讨论成亲这个问题可好?”既然已经寂寂的等待了上千年,他不介意再耐心的等待一段时间,待朱儿确定自己对他的感情之后再做决定。这日,幽篁外出,及至天黑透了方急匆匆赶回家。彼时是仲夏之夜,雷雨频繁。风挟着雨松一阵紧一阵地吹,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幽篁撑着十二骨青竹柄素面油纸伞,衣摆早已被污水溅湿,但他依然在这风雷迫人的雨夜,就着雷电的幽光,疾步往巷口的那座院子行去。待他推开院门,却一片黑灯瞎火人气全无,不似以往他回来得再晚,总有一豆孤灯莹莹亮着,灯下总有一双明眸如水。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开,整个院子亮了又灭。幽篁心下一紧,他唤,“朱儿。”无人应答。一间间房子找去,终于在卧室里寻到了朱儿,她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蜷缩于角落,埋首被褥之间,浑身瑟瑟发抖。“朱儿。”幽篁上前柔声唤她。闻言,朱儿抬首,却早已泪流满面,一双圆圆杏眼里满是惊惶。她看到幽篁,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把稻香,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幽篁,仍在止不住的发抖。“朱儿,发生什么事了?”“幽篁,我害怕打雷,还有闪电。”朱儿埋首在他怀里,可怜兮兮的道。幽篁心底蓦然一痛,终于明了。上一世云华在诛仙台生生受了七十二道天雷,直劈得她仙骨俱焚魂飞魄散,传言七十二道天雷之罚闻所未闻,法力再高强的神仙也受不住,何况云华一介低阶小仙。对于雷电的恐惧,即便过了几生几世,早已深深地刻在骨髓之中,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及至今夜,电闪雷鸣,将朱儿内心深处的恐惧牵引出来。幽篁心疼的抱着朱儿,另一只手扬袖一挥,一袖微光在空中散漫开来:窗台放下帘子,屋内烛光燃起一片明亮,屋角的报春花舒展出嫩绿的叶子,探出一个个细小鹅黄的花骨朵,春意盎然。甚至乎,还有几只蝴蝶在飞舞。“朱儿,别害怕,有幽篁在。”幽篁柔声道。朱儿渐渐止住哭声,从幽篁怀里抬起头来,看到幽篁为她结了一个幻境,这里没有刺眼的闪电和惊人的雷响,春意盎然蝴蝶蹁跹,不由得笑了。“谢谢你,幽篁。”幽篁沉吟须臾,然后低头看着怀中的朱儿,“朱儿,我们成亲吧。”那一刻,他是打算照顾朱儿生生世世直至生命尽头。朱儿惊然,一双盈盈秋水里,先是惊喜若狂,然后低头不停的绞着幽篁的衣袖,咬着唇道:“前些日子你不是不愿意成亲吗?今日怎么又肯了?”幽篁看着在朱儿手里已经被揉搓得一片惨不忍睹的衣袖,不禁揶揄道:“我们孤男寡女的同居一室,旁人看来我们早是夫妻了,我总得对朱儿你负责吧?”“你......”朱儿气结,慌慌张张挣脱幽篁怀抱,方要怒目而视,一看到幽篁那清致淡雅的笑,不由得心都软了,她双手托腮痴痴的道:“幽篁笑起来真好看。”幽篁的笑意更深了:“那朱儿姑娘可是答应幽篁的求亲了?”朱儿在幽篁满含笑意的眼神中快要化了,她垂首,一抹绯色如霞:“嗯。” 第34章 嫀 幽篁已经记不清自己年寿几何了,在历经了千万年的岁月后,他终于要成亲了。 在上古洪荒时代,幽篁曾经就差点跟一个温柔貌美的女子成亲。 一钩弯月,已经西斜,四下万籁俱寂,幽篁坐在院子里那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苍穹上那一抹孤单的月牙儿,许多封尘的记忆随着凉风呼啸而来。 在很久远的年代,那是他还未修仙之前,他随着众人生活在东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日日打渔狩猎,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 那晚也是弯月如钩,月色朦胧,他在海滩边遇见了那个温柔爱笑的姑娘,嫀。嫀和朱儿一般,有着一双圆圆的乌溜溜的杏眼,当她静静看着你不说话时,那双美目里波光潋滟,似九天之上的星辰都碎在眸中,十分动人。 幽篁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座岩石上,眺望大海,一双大眼睛里忧郁哀伤。她对他说,她的小渔船在白天被暴雨中的海浪卷走了,不知道被卷到了哪里。 幽篁站在岩石下,仰望着那个美丽的姑娘,就如仰望月神一般。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兽皮围裙,和光着的脚丫,在这样一个朦胧的月夜,在姑娘温柔的注目下,竟然心生了一丝丝自卑和窘迫。 后来,幽篁给嫀重新造了一艘结实的渔船,陪着嫀一起出海打渔,和嫀一起在月色下的大海中踏浪奔逐。那段日子,幽篁不再身披兽皮,嫀用麻草给他做了简单的衣服,给他编鞋;他经常在夜半时分到深海打渔找珠贝,已经偷偷攒满了一盒深海珍珠,待他再去深林里狩得一张上好的虎皮,他便可向嫀提亲。 “虞,你以后不要再偷偷去深海,那里太危险了。”幽篁那个时候还不叫幽篁,他叫虞或者是渔,其实整个渔村都是姓虞或者渔,至于名字已经记不清了。他偷偷出深海打渔,嫀还是知道的。每次他出海,嫀都要提心吊胆地站在海边初次相遇的那块岩石上,引颈远眺,等待他的小渔船出现在海天一线。在那片深色的海域中,有她所爱的男子。 “好,我答应你。”幽篁握着嫀微微粗糙的手,承诺道。他的心底是雀跃的,快活的。 那日,他去了离渔村几十里之外的丛林里狩虎,待他带着那一整张黄黑相间的虎皮欢天喜地地回到渔村时,却再也看不到等在村头的那个温婉瘦弱的身影。 听幸存者说,在他离开渔村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海浪摧毁了整个渔村。 巨浪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卷起了村里的茅草房和木屋;泊在岸边的渔船被抛到高高的浪尖,又被抛下;连同房子和渔船被卷入深海中的,还有众多村民,豢养的走兽。待海浪退去,村里很多人和物件都再也没有出现在渔村的海岸,包括幽篁偷偷攒的那一盒珍珠,包括那个有着圆圆杏眼和温柔笑容的瘦弱少女。 幽篁追逐着已经缓缓退却的海浪,似要将那个消失在深海中的少女寻回来,若不是被人拉着,也许那个时候的幽篁便随着海浪而去了,去往大海深处寻他那初时的爱情。 “嫀......”幽篁低头,眼角一点微光闪现。 一件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幽篁,怎么穿着単衫坐在檐下,夜深露重的,小心着凉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旁响起。 幽篁抬手飞快地抹去眼角那一点泪痕,抬首,便看到身边坐着一个朱红衣裳的少女,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小丫头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肚子饿了。”少女手托着腮,歪着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幽篁,你说今晚的月亮是不是被天狗偷吃了,所以从大饼变成了月牙儿?” 闻言,幽篁莞尔。果然朱儿心底最惦记的还是吃:“朱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朱儿拉住幽篁的衣角,轻轻摇头,道:“现在不饿了,幽篁陪我再坐会吧。” 天阶夜色凉如水,幽篁跟朱儿一起坐在青苔石阶上,遥望迢迢星汉,牵牛织女星尤其明亮。 半晌,朱儿往幽篁身边挪了挪,忧伤的问:“幽篁,你说,我们有朝一日会不会像牵牛织女一样,天各一方?我,我不想跟你分开......” 幽篁握着朱儿冰凉的小手,将她揽到怀中,浅浅笑了笑:“怎么会分开呢,朱儿还要陪着幽篁生生世世呢。” “可是,可是,今晚幽篁伤心了,我不知道幽篁为谁而伤心,幽篁会不会丢下朱儿吗?”朱儿小心翼翼地说道,就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轻微。幽篁的怀抱是如此温暖,她不想离开。 幽篁一怔。他原本以为朱儿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除去美食,对身边的人和事都不太在意。却不料,朱儿还有如此细腻敏感的心思,平日里他一贯将自己的心事收得很好,仅仅在今夜有所感慨,便被朱儿窥破了。 幽篁紧了紧抱着朱儿的手臂,透过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我今夜只是想起成仙以前的人和事,有所感慨罢了。朱儿一直在幽篁的这里呢,幽篁怎么舍得扔下朱儿?”幽篁握着朱儿的手,点了点心口的地方。 那一夜,幽篁和朱儿在檐下坐了很久,朱儿得到他的保证后,便心安理得地在他怀中呼呼睡去。幽篁在月色下凝视着怀中那个酣睡的人儿,双睫又长又翘,朱唇微抿,唇角仍含着心满意足的笑意,他亦是心底欢喜,轻轻将唇印在朱儿光洁的额上。 第35章 成亲 当云隐听到幽篁要成亲的消息时,再次从地上找回被惊掉的下巴:“幽篁师兄,可想清楚了,你要跟朱儿成亲?” 幽篁颔首。 云隐定定神,“幽篁师兄,你真的对朱儿动了你那颗万年不化的冰块心?” “我想给朱儿一个名分,好好照顾她,也算弥补对云华的亏欠。”提到云华,幽篁的神色便黯了下来,那个在九天之上旋舞的女子,曾经与他两度合奏过《凤凰于飞》。原本云华是可以修成上仙的,却为了他,生生被七十二道天雷劈得魂飞魄散,虽然他如今极尽一切的对朱儿好,但永远偿还不了云华的情意。 他也说不清,到底云华是不是朱儿,朱儿算不算是云华。若说是同一个人,为何云华清冷内敛,朱儿却单纯的有点傻气;若非同一个人,但确确实实是同一株绛珠草所化。 云华已逝,早就化成他心口那点朱褐色伤口,如一颗朱砂痣,每每他抬手放在胸口,心底总会浮现那个在瑶津池畔飞舞的轻灵身影,和那滴落在他衣袖上温暖的泪。 当他在诛仙台上无声痛哭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就对云华动了情,就在瑶津池注目她飞舞的时候,就在清华苑梅树下接过她递来手帕的时候,就在鹤鸣峰雪渊之下两人偎依的时候。 朱儿亦是一个玲珑可爱的女子,她心思简单秉性纯良,除去三不五时的顽皮淘气,对幽篁的好倒是与云华如出一辙。似乎绛珠草就是认定了幽篁这个人,不管几生几世,天上人间,总是要爱上幽篁的,只能爱上幽篁。 “真是没出息。”云隐无可奈何的摇头,叹息,“大师兄,你都修炼了上万年了,早就跳出六道轮回,如今却缚于那些繁文缛节,当初何必修仙呢。何况,你不怕乾坤宫那个老女人知道了朱儿的存在,对朱儿不利吗?” “有我在,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夺走朱儿。”幽篁淡淡的道,目色深沉如那往昔峥嵘的记忆。 “那也是,师兄的法力到底有多强,谁也不知道。”云隐有心要试下幽篁过了这上千年的岁月,修为增进多少了,又怕拼不过反被打得灰溜溜的,毕竟幽篁当年可是女娲娘娘最钟爱的弟子之一,甚至将诛仙剑都给了他。 幽篁一切按照民间的风俗来走,周围的邻居对于这对不久前刚来到石头巷的俊男美女很有好感,纷纷帮忙打点着婚事事宜。 石头巷的街坊邻居看到幽篁朱儿人长得男才女貌,宛如天人,且人也和善,还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带着某个府上的千金小姐私奔,暂居在石头巷。 况且那个叫朱儿的姑娘十分随和,石头巷里哪家有困难了,她都很乐于伸出援手。上次巷子东头卖菜的老王头的孩子得了重病寻常大夫没看出什么病症来,但是狗子一日日消瘦萎靡下去,正当老王头家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计可施时,朱儿姑娘知道了,硬是能将狗子给治好了;石头巷里独居的张婶子,在外的儿子来了一封信,张婶子不识字,还是找了朱儿姑娘去读信回信。诸如种种琐碎小事,朱儿都很乐意帮忙,以至于石头巷里的街坊邻居,一提起朱儿姑娘,便不住夸赞。 有时候幽篁也很头疼这种过分亲密的邻里关系,他千万年来都是独自一人惯了,突然间家里不是这个邻居送来几只鸡鸭,便是那个邻居送来一捆青菜,一篮鸡蛋,一提时鲜水果。更有甚者,有邻居家的母狗产子,便也挑了一只模样憨憨极为可爱的小奶狗送过来,指明给朱儿姑娘。 于是好端端的一个清静院子,整日里鸡飞狗跳。他堂堂一个上古的神仙,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卷,挽起袖子,满院子去追逐那些个乱跑的鸡鸭;而朱儿,却甘之如饴,看着幽篁追逐鸡鸭的窘迫模样,拍手大笑。此后,越发的对邻里小事上心。 苦恼之余,幽篁倒也没有太大的怨言。 他觉得,仿佛又回到修道成仙之前的日子,这些人间的熙熙攘攘,虽然琐碎,但却充满烟火味,让人也格外充实而安心。 如今石头巷里的街坊邻居听说两人要成亲,更是热心的竭尽所能,天天有人上门送东西的,来帮忙的。 其实,在准备成亲的过程中,幽篁和朱儿并未操办太多,被整条巷子的邻居给承包了。 终于到了吉日,幽篁和朱儿拜堂成亲,种种繁文缛节之后,幽篁无意在堂前应付宾。其实大多宾也都是石头巷里的街坊,大家伙都理解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必主家陪场,便放幽篁回洞房办正事去了。 洞房里,红烛高照,一喜服女子蒙着喜帕端坐于床榻边。 洞房的案上,有一杆喜秤,幽篁亦身着大红喜服,胸前是大红绸花,他执起喜秤,轻轻挑起朱儿蒙面的喜帕。 一刹那,朱儿抬首,与他盈盈相视。盛装之下的朱儿,肌肤胜雪,明眸皓齿,眉如远黛,美目流盼,满脸掩不住的欢喜。 “呀,幽篁,你今天真好看,书里说的如意郎君就是你这般吧。”朱儿一点都没有初为人妇的娇羞,她从床榻边跳下来,迎着幽篁走来。幽篁张开双臂,将朱儿搂在怀里,心中不由欢喜。从今日起,朱儿便是他的妻子了。 他一手摘下朱儿头上沉甸甸的凤冠,除下发钗,一头秀发便如流瀑般倾泻而下。 他低首耳语:“朱儿今日可是幽篁的娘子了。” 朱儿笑着跳开,拿起案上的剪刀剪下一绺头发,道:“我听说,新婚夫妇都要结发,以后便可永不分离。”然后将剪刀递给幽篁,幽篁将剪下的头发并着朱儿的用缎带绾成一个同心结,小心翼翼的放入锦囊中。 又取来两个酒杯,用红丝带连在一起,与幽篁执杯的手交互饮了,才得意的笑道,“这个叫合卺酒。以后我们要患难与共,再苦再难幽篁都不可以扔下朱儿,朱儿也不会离开你。” “哎呀,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居然忘了?”一杯酒下肚,朱儿的脸色嫣红。 幽篁笑,迫不及待的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随即压了上去。 “咦,被子下有什么东西?”朱儿竟然忽略了此刻近在咫尺的幽篁,伸手在身下的鸳鸯被中摸索,随手一掀,满满一床的枣子花生桂圆和莲子,寓意早生贵子。 幽篁无奈的笑,只好先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暗自平息体内的燥热,和朱儿两人跪在床上,扫了好久,才把床铺上的各色果子清理干净。 两人坐在床边,相视而笑。朱儿往幽篁身边凑了凑,道,“幽篁,你今日熏的什么香,真好闻。”然后整个人凑到幽篁怀里,埋首专心的嗅着,两只小手在幽篁身上不安分的四处游走。每到一处,便燃起一团小火焰。 幽篁实在按奈不住,将怀里的朱儿压在床上,低低耳语:“我告诉朱儿,幽篁熏的是什么香。” 温热的气息扑在朱儿脖颈间,惹得朱儿咯咯笑了起来,但很快,那一串清脆的笑声便化作低低的呢喃。 第36章 新妇 幽篁恍然觉得自己在弹奏着这世上最美妙的琴。 初始,琴声生涩,如冰泉流水幽咽难行;渐渐流畅,他便低眉信手续续弹,琴声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曲调越来越高,最后一声急急呜咽之后便归于静谧,彼时无声胜有声。 红烛依旧艳艳的烧着,朱儿已是累极而眠,眉目间犹有杏花春色;幽篁在烛光下凝视她香甜的睡颜,轻轻将朱儿搁于鸳鸯锦被外的雪白臂膀放回被中,唇畔是温柔似水的笑,这往后的岁月中,他将不再是孑然一人,心中便有了那温柔的牵挂。。 他起身,轻轻剪灭烛火,窗外一时万籁寂静,唯有海棠花开的簌簌声。 次日,当朱儿醒来,幽篁已不在身边。 她半靠在榻上,拥着暖被,有点迷惘地看着四周一片红艳艳,终于记起昨夜跟幽篁已经结为夫妇,满室的春色,既满足又羞怯。 珠帘微动,一身白衫的幽篁亦是满面春风,看到仍在拥被发呆的朱儿,便不由得打趣,“终于能起床了?初为人妇的第一天,就睡到日上三竿,看来我是娶了个懒婆娘啊。” 朱儿闻言,羞得恨不能钻到床底,只好将脸面低低的埋在被子里,似一只鸵鸟。 昨夜初尝云雨,一晌贪欢,她缠着幽篁要了好几次,以至于次日懒懒的起不来床。 幽篁看着她脸已经火辣辣的在烧了,便不再取笑。 他将她抱到梳妆台前,拿起从波斯舶来的镶金错银象牙骨梳,一手执梳,一手漫挽朱儿的长发,闲闲道,“如今朱儿已为人妇,不能再梳双平髻了,你要把头发都绾起来。旁人一看,便晓得你是我幽篁的夫人了,自然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不一会,便给朱儿梳了个时下流行的朝云髻,一一给发髻簪上流苏点翠,然后端详了镜中的朱儿一会,将那枚碧玉簪小心翼翼的簪在发间,最后信手拈起桌上的青螺黛,手法十分纯熟的给朱儿描眉,贴花钿,点朱唇,方看着盛妆之下艳若海棠的朱儿,十分心满意足。 朱儿望着铜镜中依然清俊颀长的男子,有点儿困惑,“幽篁怎么那么厉害,什么都会,是不是在遇见朱儿之前,幽篁就已经帮别的女子妆扮了?” 她饱满嫣红的朱唇嘟着,看起来十分不开心。 幽篁看着这一壶莫名飞来的万年老陈醋,虽觉得无奈,但却对此甘之如饴,便苦笑:“这是幽篁第一次成亲,第一次替女子梳妆。在等待朱儿来到幽篁身边的时间里,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只好不停的学些东西来打发时间咯。” “真的吗?”朱儿很认真地问,破涕为笑。 “嗯。”幽篁颔首。 朱儿起身转首,看到自己夫君是那么的丰神毓秀,忽然觉得满足,便傻气的笑道:“幽篁,你对我真好。” 第37章 烦忧 成亲后,云隐首次来凡界拜访他这个动了凡心的大师兄,看看大师兄的婚后生活如何。 一番寒喧品茗后,便到了饭点,幽篁本是气,说了几句留云隐用饭的套话,谁知云隐一反常态颇不要脸面,大有赖在幽篁家的架势,朱儿也莫名兴奋地从旁挽留,弄得幽篁骑虎难下,只能假戏真做往厨房走去。 朱儿在后面小跑追上他,把他往回推,要亲自下厨,幽篁惊讶之余,便也随她了。 此时,云隐和幽篁在院子里蔷薇花架下品茶弈棋,朱儿自告奋勇要给他们准备几样小菜。 自成亲后,她整日里粘着幽篁,幽篁做菜,她便在一旁观望;幽篁在蔷薇架下看书,她也手里拿着一卷书,眼神却总是往幽篁脸上瞄,越看越开心,所谓的如意郎君大抵如此吧;甚至乎跟幽篁下棋,她执着棋子,下着下着居然忘了落子。 幽篁也不急,支颌含着淡淡笑意等面前这个有点儿傻气的女子恍然大悟,然后绯红着双颊慌不择路的落子,经常把棋子落错。 所以,朱儿与幽篁下棋从未赢过。 石头巷的中段,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树下零零落落散着些看不出年代的石桌石凳,有好些石凳石桌的台面已经摩擦得光滑铮亮。 据说石头巷是前朝某位公主与驸马的府邸,后来前朝没落,离乱四起,这处府邸经历了兵乱和火灾,竟这般被摧毁了。 朝代更迭,赵氏家族得天下,这处石头巷再也不复往昔繁华,而是被东京城的百姓们陆陆续续的修起了房子;从此曾经居住着天潢贵胄的巷子里,便充满了市井之气。 石头巷离繁华的东市不远,但并没有像东市那般鱼龙混杂叫卖吆喝,偏安闹市一隅,倒颇有点闹中取静的意味。 石头巷里的小媳妇都很喜欢闲时聚到梧桐树下东家长西家短闲扯做女工。 朱儿最喜欢听那些小媳妇儿拉家常,很多事情听着十分有趣,是在明镜台和东海蓬莱闻所未闻的。 在众多小媳妇当中,朱儿又最喜欢曾经在王府里做过好些年帮佣的李姐儿,她在王府见过世面,又略略识得字读过一两本书,拉起家常讲起道理来那自是头头是道,又间或穿插着王府秘辛或者典籍故事,把一群年轻的媳妇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日又是一群女人围着石桌石凳聚在梧桐树下,李姐儿手里纳着一双鞋面,穿针引线十分熟稔,且鞋面上绣的是一朵盛放的牡丹,看起来栩栩如生胜出其他小媳妇颇多。 石头巷里的媳妇们争相传看李姐儿的牡丹鞋面,并对绣工和针脚赞誉不止。 此时李姐那大圆盘脸儿上带着一丝隐隐的骄矜,在扫视过众人后,将目光停在朱儿身上,才缓缓地道:“这女人呐,成亲后不能光是粘着男人,要学会持家。这个持家呢,不单要侍奉翁姑,相夫教子,还要会操持家务,女红自是本分。孔圣人说,女子要三从四德,何为这四德呢,那便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你们道,为啥王府侯门里,正室的地位那么牢固呢?想我当初在的桢王府的王妃......” 看到众位小媳妇支起直愣愣的耳朵,李姐儿那张略略肥厚的唇不停开阖,娓娓道来。 当李姐儿说完,意犹未尽,又拿那凌厉的眼风特别扫了扫朱儿一眼,朱儿瞬间觉得脸上臊得慌,便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听完李姐儿的长篇大论之后,朱儿如同醍醐灌顶如梦初醒,发现自己除了容貌姣好之外,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论操持家务,她不在行;论侍奉翁姑,她没有做过;论通情达理,她亦无法接受主动给幽篁纳妾这种事情,那幽篁凭什么会爱上她? 李姐儿说了,以色侍人,最是靠不住,自古以来无论天潢贵胄,还是寻常百姓家,色衰则爱弛,此道理是相通的。 那段时间,朱儿彻彻底底地自我反省了一轮。越是反省,越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于是她决定改变自己。 怎么改变呢,第一步自然是学会操持家务,首要就是要做菜。 她天天跑在城里酒肆帮厨的钱大婶家,学会了几个家常菜,便处心积虑的想给幽篁一个惊喜。 正值云隐这个昔日同门师兄弟在,若是自己给他们两个大男人露两手,云隐必然会在幽篁面前赞不绝口,幽篁也更觉得自己是个宜家宜室的贤妻良母了。 朱儿心底盘算着小九九,于是将幽篁从厨房推出去,自己要独自下厨,定能让幽篁和云隐刮目相看。 第38章 救火 幽篁和云隐正在满架开得正繁盛的蔷薇树下对弈,云隐执黑子,幽篁执白子,此刻正该云隐落子。 他修长的指间正拈着一枚棋子,抬首不经意的漫扫幽篁身后,然后一副错愕至极的模样,怔怔的完全忘了落子。 幽篁轻唤他两声,云隐仍未回神,便随着云隐错愕的目光回顾身后,但见院子的一角厨房的位置已是火光隐隐,浓烟直冲云霄。 “朱儿。”他低低地惊叫,然后长身而起,急急往院子东南角落奔去。 朱儿正手忙脚乱的将厨房附近禽舍里的鸡鸭赶离火灾现场:一旁狗窝里的小奶狗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呜呜咽咽的哀叫着,鸡鸭在禽舍里四处乱跳乱飞,桑树上挂着的鸟笼,急着叽叽喳喳叫; “朱儿,你没事吧?”幽篁急急奔到她身边,将她拉离烧得越来越旺的厨房。 朱儿回头,满脸的烟熏火燎,她又急又羞愤,“幽篁,快将阿黄抱走,火要烧到了阿黄的家了。” 说话间,她又成功的从禽舍里赶出了几只鸡鸭,看到火势越来越大,她回头冲着仍目瞪口呆,再次不知道下巴掉到了哪里的云隐,道,“云隐公子,快过来帮忙。” 云隐用手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你是叫我吗?” “对啊,快点过来帮忙,你帮我把蚕茧都移出来。”朱儿不容置疑的道。 不知为何,云隐乖乖的听朱儿的话,将好几簸箕的蚕茧转移到前院。 正在他们仨忙的鸡飞狗跳时,从大门呼啦啦冲进一堆拿着水桶、盆盆罐罐的男女老少打水救火。及至大火被扑灭,厨房也烧得面目全非了,好在他们转移的及时,鸡鸭狗蚕鸟都很安全,火灾也没有殃及邻居;邻居们救完火,又如来时那样似潮水般散去了。 云隐毫不顾忌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前院台阶上休息,两眼呆滞地看着四下扑棱棱乱跑的鸡鸭兔子,那只小黄狗撒欢追着一只老母鸡满院子的跑,直至老母鸡被逼的走投无路只好奋力飞上院墙的蔷薇架上,小黄狗还仰着头汪汪叫,似乎非常不甘心。老母鸡焦急地在蔷薇架上走来走去,踩落了一地的蔷薇花瓣。 幽篁也累极的坐在他一旁,袖子仍挽着,如雪白衣上尽是烟灰色,发冠上粘着几片落叶。 院子中,朱儿还在忙着安顿她的兔儿鸟儿狗儿。 他和幽篁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云隐身为上仙已历经上万年了,昆仑墟虽然跟天庭的乾坤宫素有嫌隙,但昆仑墟西王母座下的四大弟子在各种神仙聚会中出现,都是万众瞩目的,不单单因为他们是上古就存在的神仙,灵力深不可测,更因为他们个个俊美非凡神姿各异。何曾遇到过像今日这般灰头土脸的时候,在救火的过程中他曾想过施展法力来灭火的,奈何满院子都是平民百姓,又被人呼来喝去的,竟无处施展他的法力,最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不过,他那号称仙界第一冰山美男的大师兄,此刻看起来比他更窘迫更狼狈。 朱儿安顿好她的各种动物宝宝,也凑过来坐在台阶上,望着厨房的方向唉声叹气。一旁的云隐似乎未从今日的乱况中回过神,仍然眼神呆滞。 “肚子好饿啊,幽篁,厨房烧没了,我们去外面的酒楼吃饭好不好?”没坐一会,朱儿就生龙活虎起来,一点都不为已经阵亡的厨房哀伤了,兴致勃勃的提议,“云隐公子,东市坊里有一家醉仙楼,里面的菜可好吃呢,一起去怎么样?” 幽篁也赞同,极力邀请这个昔日的同门,还说今日让云隐受到了惊吓,此番为赔礼道歉。 于是三人梳洗一番,便又恢复神姿熠熠的模样,结伴往东市坊去。 第39章 择婿 临津艳艳花千树, 夹径斜斜柳数行。 却忆金明池上路, 红裙争看绿衣郎。 从相国寺往东市坊,途经金明池。 还未行至金明池,但见前方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幽篁三人,竟一下子无法前行。 朱儿抻长脖子往前探看,奈何不知前方攘攘所为何事。 她不禁好奇的问身边的幽篁,“幽篁,前面为什么那么多人和马车啊?” 幽篁似无所不知,遂娓娓道来:“科考刚结束,前方的金明池琼林苑应该是朝廷正在招待进士及中举的士人宴饮,世人称为闻喜欢。听闻这届的状元郎是难得的三元及第,且样貌俊美,所以东京城的百姓围在士人散宴的必经之路,争相目睹当朝状元郎的风采,更有城中的官宦富豪之家,出动了择婿车,故此交通拥堵。” “什么叫择婿车?”朱儿决定把不耻下问发扬光大。 “京城中的官宦富豪之家,若有待嫁女儿的,都会派马车过来在新科进士们散宴回馆的路上候着,若是见到样貌俊美的绿衣郎,便上前攀谈相邀,更有甚者直接拉上马车回家议婚。” “什么叫绿衣郎?”云隐插嘴问。 “宋循唐例,凡中进士者皆赐一套绿色的进士服,故京中称进士为绿衣郎。” “难道进士们也愿意被这些富贵人家拉去直接当女婿吗?”这回朱儿和云隐异口同声问。 幽篁笑道:“进士中颇有些是贫寒人家出身,十年苦读一朝登上龙门,如今有机会做京城中权贵们的乘龙快婿,日后在仕途上亦有助益,为何不肯?” “京中的富贵人家为何不好好挑选世家子弟做女婿,这般在大街上胡乱拉,不知根不知底的有何好处?”朱儿再次与云隐发问。 幽篁耐心解释:“凡中了进士的,日后都是在朝庭做官的,前途无量,都是城中新晋的权贵。选为女婿,便是在拉拢这些朝中新贵,历年来的状元及第成为朝中宰执的乘龙快婿,早已稀疏平常。更有些朝中老臣家有数女,要是原先许配给状元郎的女儿亡故,便又会嫁第二个女儿给状元郎做妻子。” “竟有此事?”听到此,朱儿睁大了杏眼,眼中跃跃欲试,一旁的云隐竟也来了兴致。 朱儿和云隐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有知己相逢恨晚的意味:都想去看看当朝状元郎是怎么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让当朝官员们都如此之疯狂。 于是云隐径直往人群里钻,朱儿牵着幽篁的袖子跟着云隐走。 正值闻喜宴散场,三三两两身着绿袍的年轻士人从琼林苑走出,当头的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修眉俊眼的二十来许的男子,缓缓策马而来。 “来了,来了,状元郎来了。”人群里如同铜壶里刚刚煮开的水,沸腾起来。 人潮争相往状元郎的方向涌过去,夹道相迎;那些出动了择婿车的,更是瞬间精神抖擞,势在必得。 朱儿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站到人群前面,看着缓缓策马而来的绿衣黄衫的状元郎,瞬了瞬目,大声嚷嚷道:“幽篁,快看,这个状元郎真的长得很好看啊。”仿佛听到了她的话,马背上的绿袍黄衫男子,转首朝她微微颔首,颜如冠玉的面上矜持地含着一丝得体笑容,俊秀的眉目间尽是春风得意。 “哇,幽篁,状元郎对我笑了,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就像神仙一样。”朱儿转头,兴奋的冲着幽篁嚷嚷,却抬眼看到幽篁一脸不快。 “幽篁,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朱儿顾不上颜如冠玉的状元郎,她急急把幽篁拉出人潮之外,关切的问。 幽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朱儿已经身为人妇了,要学会矜持,不能胡乱夸别的男子,不然我会不开心。” “知道了。”她心不在焉地答,突然问,“咦,云隐公子呢?他哪去了?” 此时从琼林苑出来的新科进士已经陆续走过,人群渐渐散去,唯见有三三两两的人围着落单的绿衣郎在攀谈。 朱儿四处张望,终于手一指,“云隐在那。” 云隐今日正巧不巧的穿着绿色衣衫,样式跟新科进士有点儿相似,自从上次被朱儿问为什么喜欢穿白衣服后,云隐就开始尝试着各种颜色的衣衫。 此时他正被几个身高体健的汉子拉扯着往一辆黑色马车上塞,云隐双手紧紧抓着马车车辕,抵死不从,一番挣扎之下,发冠也乱了,衣衫也破了。 “喂,你们干嘛?光天化日之下竟强抢良民!”朱儿奔上去,在幽篁未开口之前,便出言训斥那些个粗糙汉子。 “师兄,救我。”云隐可怜兮兮的朝幽篁求救。 有一个看似是头领的老汉,留着一撇羊羊胡,上下一番打量着朱儿和幽篁,见二人衣衫首饰皆贵气,且样貌气度非凡,不似京中普通百姓,便一揖到底,“我家老爷让我们来相邀新科进士到府中一叙,不料错认了这位公子,唐突了几位贵人。实在抱歉。”然后一回头,看着仍然压着云隐的几个奴仆,轻斥,“还不快快放了这位公子。” 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奴仆闻言,乖乖松开钳制云隐的手,然后在那个山羊胡须老头的带领下,跟着择婿车辘辘而去。 云隐仍然惊魂未定,一日两度受到惊吓,他连连道,“人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幽篁含笑不语,倒是朱儿,顺着老头的话一番打量后,掩嘴乐了:“云隐公子,看起来真像那些绿衣郎们,样子长得又俊,难怪那大户人家都争着抢你去当乘龙快婿了。” 云隐翻了翻白眼,理理身上衣衫道:“这套衣服可是我花三两银子买来的,掌柜说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又能沾沾喜气。谁料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在朱儿欢快的话语中,他们继续朝着醉仙楼行去。 酒足饭饱,云隐方才惊魂甫定,他在离去前提醒幽篁,“再过三日,便是西王母的千年寿诞了。莫要忘了给王母娘娘祝寿。” 第40章 祭奠(上) 今天距云华天女香消玉殒已有一千五百余年。 在这九重宫阙之上,大大小小的神仙们早就把当年那个舞姿绝伦的天女忘得一干二净了,唯有伏苓,会在今日来到诛仙台祭奠云华。 伊人已杳,留下的人还得活下去。 伏苓一早跟掌宫告了假,便孤身往重明楼一侧的诛仙台行去。 忘川中,被困守其中的亡灵的依旧怨气冲天,在黑色水浪中突浮出青面獠牙状,恶狠狠地盯住拖着裙裾小心行走在独木桥上的伏苓。更有甚者,看出行走在独木桥上的是一介凡人,便随着浪花一冲而起,伸出森森白骨的手,去扯伏苓的裙摆,几次差点扯到。 其他怨灵见状,便也放心大胆地去试图去拉扯伏苓迤逦于地的裙摆。 伏苓一手小心翼翼地提着裙,一手提着个提盒,尽量不去看忘川中汹涌的怨灵,只想尽快走过那摇摇晃晃的独木桥。 许是心急,许是被忘川中那狰狞可怖的景像吓到,那朱漆雕花提盒从手中滑落,在独木桥桥面上骨碌碌翻滚几下,坠入忘川。 伏苓一时情急,便松开一直提着的裙摆,蹲下身去,试图去够那已滑向桥边正坠入忘川的提盒。 忘川中的怨灵,如水入滚油般沸腾起来,从四面八方赶至,多少双森森白骨的手从水面奋力伸出,撷住伏苓的裙摆和纤细的手,一直将她往忘川中拖。 伏苓刹那脸色煞白,顾不上早已滚落河中不见踪影的食盒,她双手紧紧抓住桥沿,一边大声呼叫:“救命……救命……” 就在伏苓渐渐绝望之际,一道白虹从重明楼中飞射而出,转瞬即至。 忘川中的亡灵似乎极怕这道白虹,纷纷呼啸着四下逃窜,转眸间便散得干干净净。 “伏苓天女,可有受伤?”不知何时,桥头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黑衣男子,冷颜冷面,眸色极深,额间的抹额嵌着一块蓝盈盈的宝石。是掌管行罚的白玉上神。 伏苓手脚瘫软,好一会才缓缓站起,走过独木桥,敛衽施礼:“伏苓多谢白玉上神相救。” 白玉微微躬身回礼,问:“伏苓天女不在百草宫,来这怨气极重的重明楼可有何事?” “我,我,想去诛仙台……”伏苓怯怯低首,道。 原来是要去祭奠云华天女。 白玉一听,不知为何,语气也轻柔起来:“重明楼是行罚之地,污秽危险得很,若伏苓天女不嫌弃,便让白玉陪你去诛仙台祭奠云华天女吧。” 伏苓方才已被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此时若有法力高强的白玉上神在侧,也可安心不少。 “只是,方才不小心,酒具连同酒也一起坠入忘川了,此时何以为祭?”伏苓颇为难。 “你且等等。”白玉转身回了重明楼,少倾,他那高大的身影又出现,手中多了个提盒。 “走吧。”他招呼着伏苓。 两人一路无话。过了重明楼,便是飞桥复道,玉石雕制的栏杆下,原本是一片莲池,终日盛开着娇丽的红莲,艳若朝霞。 自云华受刑后,诛仙柱倒,莲池中的花也瞬间枯萎,再无那盛放时云蒸霞蔚的景像。 第41章 祭奠(下) 白玉一手执杯,一手执壶,倾了一杯清酒,递与茯苓。 茯苓默然立于已经倒塌的诛仙柱前,潸然泪下:一千五百年前,姐姐便是被缚于这石柱上,接受七十二道天雷的惩罚,如今石柱犹在,姐姐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一壁将酒全数倾于石柱上,一壁絮絮道:“姐姐,你这一走便是一千五百年了,茯苓每日每日都会想着你念着你;姐姐,我没有当百草宫的掌宫,在茯苓心中,掌宫只有一位,那便是姐姐你呀;姐姐,如今茯苓医术进步了不少,还可以调出了上古秘方“羽衣”胭脂,若你还在,肯定会夸我的吧……” 白玉站于身后,将茯苓的话悉数听在耳中,心底也难受起来:那个曾经轻歌曼舞医者仁心的女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九重宫阙了。 茯苓瘦弱的双肩不停抖动,白玉知道,她在克制地哭。在心中叹了口气,向前跨出一步,轻轻拍着茯苓的肩膀以示劝慰。 茯苓收住泪水,喑哑着问:“当时是上神你监刑,姐姐去得可痛苦?” 白玉张了张嘴,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七十二道天雷,若说去得不痛苦那是假的。 茯苓见状,泪水又滚落下来,自问自答道:“这般折磨,姐姐又岂能不痛苦?” “在我们凡界,传说人死了魂魄便会去往黄泉,喝一碗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能投胎转世,开始新生。若是姐姐的魂魄也能入轮回便好了,可是,我听说姐姐当时已然魂飞魄散,又焉能入了轮回,我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茯苓似对白玉说,又似对自己说。 “云华天女或许入了轮回也未可知。”白玉忽然出声道。 茯苓凄然一笑:“上神不过是宽慰茯苓罢了,我听闻上古时代有神仙撞断不周山,引来天祸,最后受三十六道雷罚,已经灰飞烟灭,何况姐姐受了七十二道天雷?” “当时只有我监刑,当时发生了一些怪事,除却我,便再无人知晓。”忆起往事,白玉仍心有戚戚焉。 “什么怪事?”茯苓迫不及待地问。 诛仙台上风很大。 白玉仰首遥望三十六重天的太墟境,仍是雾蒙蒙一片,沉浸在回忆中:“那天的风很大,就像今天一般。太墟境开,神龙出现,一条条蛟龙盘旋于云华天女身上,只是天罚进行到一半,云华天女身上有金光一闪,转瞬即逝。可神龙竟一条条离开诛仙台,回归太墟境,诛仙石柱倒塌,莲池里的红莲转眼间竟似火烧过般,一片焦黑。我一直在想,云华天女真的会死吗?那一闪而过的金光又是什么?” “真的吗?”茯苓有些许难以抑制的欢喜,她从云端注视着人间烟火,自言自语问:“若姐姐真的转世到了人间,她会变成什么样,会在哪里呢?” “哈啾”,朱儿无端端打了个喷嚏,仰头望天:好奇怪,她怎么觉得有人在偷偷看她呢。 “哈啾”,又是一个喷嚏,朱儿揉揉鼻子,自语道:“打一个喷嚏是有人说坏话,打两个喷嚏是有人在想我,那打三个呢四个呢?” “那说明你真的感冒了。”幽篁笑眯眯地接过话。 第41章 轮回 茯苓从诛仙台回百草宫,途经金雀池时,看到乾坤宫的掌宫绿珠正在处罚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才年方十四五,她逆来顺受地跪于一旁,任由绿珠身边的随侍一掌皆一掌地批在脸颊边,不敢躲闪,只能满眼饱含眼泪,却强忍着。 茯苓向来是个不欲多管闲事的人,正想快步从旁走过,不经意间与那女孩对视一眼:女孩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和恐惧,还有不得已的认命。那短短的一眼,竟让她触景生情起来。 当年她初到天宫,比这个宫女还要小好几岁,应该是七八岁的年纪吧,因着九天玄女的举荐,她来到了凌霄殿当差。只是当时她年纪小,凡事都还懵懵懂懂的,又刚失去父母不久,在规矩极严的凌霄殿做事自然不能周全,又因着她乃一介肉身凡胎没有任何法力,屡屡被其他宫女捉弄嘲笑。 在凌霄殿中,受罚最多的便是她了。她每每受罚,便如眼前这个小宫女一般,即便满腹委屈,也无处可说,只能认命地接受惩罚;也从来不敢反抗,因为她知道,愈反抗,便会遭致更大的惩罚和羞辱。默默承受,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直至有一天,她跪在凌霄殿外,低低垂着首,默默数着地面上的砖块。 一阵悦耳的环佩声响起,然后眼中映入一对精巧的藕荷色鞋尖,在绯色裙摆中若隐若现。茯苓抬头,便看到了一个容色清丽的女子,正含笑望着她,那便是云华。 而此刻,跪在地上的女孩也抬头望向她,她心底明白,此次无法袖手旁观了。 茯苓走进,朝乾坤宫的掌宫绿珠行礼,问:“绿珠姐姐,这个宫女犯了什么错,竟惹得姐姐这般生气?” 绿珠微微颔首受了她的礼,见是百草宫的茯苓,便耐心解释道:“这丫头粗手笨脚的,今日给娘娘梳妆,竟失手打翻了平日娘娘拿来净脸用的玉露,这不,还得劳烦我拉了她到这边来处罚,省得离乾坤宫进了,哭嚎得让娘娘心烦。” “娘娘又生气了?”茯苓听闻最近圣母娘娘喜怒无常,随侍的宫人无端端便惹她不开心,便遭受这无妄之灾。 “哎......”绿珠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自从萱草被罚下界后,娘娘身边便没了个趁手的梳妆宫人。这不,听说这丫头梳妆技艺不错,今日特地调来给娘娘梳妆,活的干得不错,可惜做事不妥帖。娘娘不高兴,我们做下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现在乾坤宫里人人都如履薄冰,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在风口上了,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茯苓飞快地周遭扫了一眼,跟着绿珠的几个宫人离得比较远,稍微近点的,便是此刻仍垂首跪着的小宫女,方才道:“娘娘身边没个趁手的梳妆宫人总是不行的,娘娘不舒心,累得绿珠姐姐你们也难过。” “可说来也是奇了,偌大一个天宫,竟然找不到一个能让娘娘称心的梳妆宫女。”绿珠叹道。 “姐姐,何不把下界的萱草召回来?萱草当初是失语,方才受到惩罚被贬下凡,如今过去了这么些年,也许娘娘心中的气早就消了,此时可召回萱草让其将功赎罪,岂不两全其美?”茯苓大胆地提出建议。 “这可行吗?”绿珠沉吟,须臾又摆摆手,道:“就算娘娘如今已经不生萱草的气了,可萱草因受撘刑,容貌已毁,只怕会吓到娘娘,不行不行。” “这有何难,令萱草替娘娘梳妆时,面罩轻纱,不出声即可。娘娘舒心了,萱草又能重返天宫,绿珠姐姐你们也不必那般小心翼翼了,这岂不美哉。就算娘娘没看上萱草的手艺,届时再将萱草放下凡界,于绿珠姐姐你也没什么损失。” “且让我好好寻思寻思,如何把萱草召回天宫吧。若此事成了,姐姐定要好好酬谢茯苓妹妹你。”绿珠听了茯苓一席话,颇为心动,在风口浪尖上过日子,也实在太难了。 “不必这般气,为娘娘分忧,是我们每个人的职责所在。”茯苓笑着摆摆手,复转顾仍笔挺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向绿珠道:“姐姐,这个丫头既然做事这般不妥帖,不然就赐给妹妹吧,妹妹这还缺个粗使丫头呢。” 绿珠漫不经心地扫了小宫女一眼,道:“若妹妹不嫌她粗笨,便带回去吧。反正乾坤宫是不能留她了。” 那小宫女便跟在茯苓身后,往百草宫方向行去。 从金雀池到百草宫,这条路茯苓不知道随着云华走了多少千百回,以往都是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云华。今日,她的身后却跟着一个怯怯的小宫女。 这是一个轮回。 姐姐,这件事我可做对了?如若你在,必然跟我一般,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第42章 赠伞 茯苓与绿珠在金雀池畔谈论起如何召回萱草时,距离萱草被贬下凡已经一千六百年有余了。 想当年,萱草几度苦苦哀求绿珠在圣母娘娘面前略略美言周旋,被绿珠冷漠拒绝,挥着手让负责送往迎来的神使速速将萱草投放至大荒山。 起初萱草还盼着等圣母娘娘气消了,能记起她一丁半点的好,过段时间便召她回去,只是在大荒山上寂寞地度过了一千余年,终日翘首以待,左盼右盼都盼不来那手捧黄宣旨意的神使,便慢慢绝了再回天庭的心思,胸臆间也渐渐生出了不甘不忿的幽怨和空寂。 宣草孤身一人,在大荒山结庐而居,终日不闻人语,只得削竹为笛,在无聊时消遣和逗逗鸟雀自娱一番,也算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中苦中作乐吧。 这日,萱草如往常般盘腿坐在草庐旁的那株花树下,拈起竹笛,懒懒地吹了起来。 空山中,只闻鸟虫唧唧鸣叫声,更显得格外静谧。 忽而有清幽的笛声,响破云霄,惊起了栖息在树间的飞鸟,惊落了满地粉色的花瓣。 被惊破的不单单是飞鸟和落花,还有山崖下一个正抬头仰望的黑衣男子。 玄音从遥远的玄孜阴山一路跋涉,走过茫茫戈壁,渡过莽莽沙海,一路向东再向东,终于来到了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据上古典籍记载,女娲为补天,便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仗,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的青埂峰下。 他仰首遥望那缥缈的云顶,竟有一股仙瑞之气直上云霄,怕是有神女居住其上。 正望着峰顶心下神往之时,忽而听到一阵清幽的笛声,在空山中悠然而响。都说曲通人心,侧耳听了半晌,玄音听出了吹笛人那绵绵不绝的幽怨和寂寞,唇畔便绽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随手采了两片翠绿的叶子,叠合一起,凑于唇畔,微闭双眼悠然自得地吹了起来,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追随着那幽幽的曲调。 一连几日,玄音都流连在山崖下,并不急于登峰,亦无离去之意,只要笛声响起,他必然会吹响两片薄薄树叶来合奏。及至后来,偶尔玄音无聊,吹着叶子解闷时,从山崖之上也有轻快的笛声悠悠飘落。 玄音唇畔的笑意更深。 山中阴雨难测,早上还是云蒸霞蔚,至午时忽而雾气自四面八方中聚拢,山谷中一片水汽朦胧,玄音还未寻得一处安身之地,淅淅沥沥的小雨便落了下来。 玄音四顾,正欲往数十米开外的大树下避雨时,却惊喜地发现一把绸伞似一朵盛放的海棠花,从天而降。 他惊喜地迎上前,伸手接住那把在云雨中悠悠飘落的竹骨红绸面伞,温柔地端详着伞面,更是证实了这几日来他心底的猜想: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上住着的,是一个寂寞而幽怨的仙女。 玄音在女人堆中打滚多年,闻曲知意,自心中是明白赠伞之义,他又岂能让一个孤身居于这荒山野林中的女子失望。 等不及次日,待得雨停云收,便借着还伞名义,登上了青埂峰,去寻那幽居已久的神女。 第43章 欢好 待玄音带着伞登上绝峰,想像着那崖顶的神女在见到他时那种欣喜若狂含羞带怯。 而他,一向怜香惜玉,自会好好报答神女的赠伞之恩。 崖顶是一座简单雅致的草庐,一个青衣女子正寂翏地站在那株开满粉色花儿的花树下,伸手去接那迎着风簌簌落下的花瓣。 看到援壁而上的他,竟掩面转身欲走。 “在下玄音,多谢姑娘赐伞相助。”他及时地拦住了女子,将手中的竹骨绸伞递上,眉角眼梢皆是情意,笑吟吟道:“姑娘为何一见玄音便欲避开,莫不是玄音此举唐突姑娘了?” 青衣女子避无可避,只得放下掩面的袖子,伸手去接伞,一壁叹道:“萱草自知容貌丑陋,怕吓到了公子,所以才要避走。” 闻言,玄音才注意到这个自称萱草的青衣女子轻纱掩面,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明眸,不由怔了怔,心思瞬间转过,便朗声笑道:“世人粗陋,只识美玉无瑕,却不知瑕不掩瑜。这样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岂能凭此论定一个人的美丑?在下见萱草姑娘长着一双明眸,且又肯对素昧平生的人出手相助,料想姑娘定是蕙质兰心温柔善良,又何须在意外貌的美丑呢?姑娘可爱可亲,不知胜过多少长相端正却心思阴歹之人。” 叫萱草的女子伸手去接伞,玄音并不放手,他略略顺势用力,萱草毫无防备,惊呼着跌落在他的怀中。 四目相对。 萱草这才细瞧:黑衣男子比之寻常男子肤色白皙,长得那是俊眉修眼气宇不凡,心中已是一颤。看着男子的手离她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轻轻闭起了双目。 面上骤然一空,萱草不由紧张得身子绷直,依然闭着眼。男子那陌生而温暖的吐息便近在眼前,她感觉到微凉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她的眼,最后停在她微启的朱唇,带着满满的情意。 萱草紧张得手足无措起来。 须臾,手指终于移开,萱草内心蓦然放松,淡淡的失望油然而生,忽尔一样温暖柔软的东西贴在她朱唇上。她正想惊呼,却被男子用舌尖挑开牙关,长驱直入。 萱草瞬间大脑空白,心中那根早就绷得紧紧的弦铮然而断。 此后,玄音便留在了崖上,成了她的音郎,与她交颈而眠日日欢好,逍遥快活得胜过神仙眷侣。 有时萱草也不知被贬下凡是福是祸,虽美貌再无,但却于这茫茫荒山中遇见了音郎,令她食髓知味尝尽闺阁之好,再也无意重回九重宫阙。如若能这么相依相守下去,也是好的。 对于玄音的来历,她不是没有疑心过。在一番云雨缠绵之后,萱草偎依在玄音怀中,含羞带俏地问他为何会来到这偏僻的大荒山中。 玄音仍以一贯的风流样,笑道:“我自是为了与你相遇而来。”几次之后,萱草便不再相问,她的音郎因何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玄音自是日日与萱草抵死缠绵,两人携手踏过大荒山的松间明月,涉过碧水溪涧,许下了许多山盟海誓。偶然谈笑间,萱草对玄音絮絮说着从前的天宫往事,和那些从未吐漏过的委屈。玄音遂明白,萱草原是九重宫阙之上乾坤宫圣母娘娘的贴身女侍,因失言被贬下凡,对萱草更是怜爱有加百依百顺。 他除了与萱草相伴,还总喜欢在青埂峰的后山乱石堆里四处翻找,看似在寻着东西,且流连于后山的时间一日久过一日。萱草几度相询,都被玄音笑着岔开了话题。 这日,他又借故离开崖顶的草庐,萱草心底明白,玄音必然又要去后山,便任由他了。她仍如往常坐在粉色花树下,手里握着一支短笛,正横笛欲吹,却见东方有一五彩祥云疾驰而来,未几便至眼前,原来是乾坤宫的流霜。 萱草起身相迎,流霜带来了绿珠的意思,令萱草重返天庭。流霜说明来意,便要拉着萱草一起走。 萱草挣脱流霜的手。 流霜惊奇,连连问道:“萱草,难道你不想重返天宫吗?难道你要在这大荒山孤老终生?” 萱草摇摇头,退后一步站定。重回天宫?数月前,若是她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有多欢喜,定然是毫不犹豫地随着流霜回去了。只是,只是现在她有了玄音,她舍不得他,舍不得这数月来的缠绵绯侧。 “流霜,你让我好好思量,过两日午时我到南天门答复你,可好?”萱草心头五味杂陈,她喃喃道。 流霜无奈,毕竟是私自下凡,又不便久留,只得摇着头离去。 送走流霜后,萱草站在花树下出神:这个消息,她已经等了一千六百余年,已经等得绝望,当真的盼来时,她回天宫的心却没那么炽烈了。 如今听流霜意思,绿珠是定然要将她召回去,若她抵死不从,绿珠会如何对付她也不得而知。 她得找玄音商量商量。 第44章 重返天宫 萱草心烦气躁,等不及玄音回来,便提着裙子匆匆到后山去找他。 萱草在青埂峰炼石洞中找到了玄音,看到他正专心致志地敲敲打打着那不知存在多少万年的玄武岩石壁,完全没留意到她的到来,便颇不开心,语气中也带了些许恼怒之意:“音郎,你这些时日到底在找什么?不会也在找女娲晶石吧?” 听到女娲晶石,玄音回过头,眼中有光芒在闪:“萱儿,你知道女娲晶石在哪?” 果然是在找女娲晶石。 萱草咬牙冷笑,“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找那块劳什子?不过一块破石头,不见得有何稀奇之处。” “你见过女娲晶石?藏在哪里?快告诉我。”玄音迫不及待地问,一双黑眸,泛起了奇异的光。 “音郎,你来迟了,早在一百多年前,女娲晶石就被人带走了,离开了这大荒山。”萱草摇摇头,叹息道。 “被谁带走了?带去了哪里?”玄音闻言,原本闪着亮光的眸子蓦地冷了下来,一把扼住萱草的手腕,神情变得有些狰狞。 “音郎,你弄疼我了。”萱草何时被玄音这般粗暴对待过,便忍不住含泪娇嗔,待得玄音松开手,她才揉着发红的手腕,道来:“早在一百年前,有一伙人寻到大荒山,在青埂峰中叨扰数月,终于拿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石头走了。彼时我只听他们提到什么萧氏,百花和女娲晶石。” “你当时为何没有拦住他们?”玄音有些咬牙切齿。 为什么没拦住?萱草想了很久,终于记起来了。当年她已经在大荒山中孤独地渡过了将近一千五百年,终日与山林走兽、林间飞禽为伍,好不容易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十分喧闹,大荒山中忽而充满了人气。她没有赶走这些忽然闯入大荒山的不速之,而是跟在他们身后,好奇地看着他们四处敲敲打打翻翻找找。待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人又如来时般,呼啦啦地走得没影没踪,让她颇为落寞了好一阵。 “音郎,不要管什么女娲晶石了,如今你也寻不到了。今日我来寻你,是另有一事商议。方才天宫来了使者,想召我回去,可我、可我不想跟音郎你分开。” 玄音原本还在沮丧之中,闻言,心思刹那间百转千回,便温情脉脉地道:“萱儿,我也不想跟你分离,但此次机会难得,你不若先回天宫,日后我们总有再聚之时。” “音郎,你是不是早就厌弃了我,想丢下我?”萱草咬着唇,泫然欲泣。原本以为玄音乍闻此消息,必然是紧紧搂着她,害怕她忽而羽化登仙,骤然离去。却不料玄音竟劝她回去?他竟劝她回去! “萱儿,你且听我细细说来。”玄音将萱草揽在怀中,温柔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重返天宫,如今机会来了,你不该因为我,而错过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何况,我本是魔族人,神魔相恋,原本就不容于天庭。若是被发现了,你我都要大难临头,这个我倒不怕,只是我舍不得让你再受到伤害。再者,你的夫君我正在图谋一件大事,若成功了,你便会尽享荣华富贵再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你回了天宫,也方便替我做点事情,好吗?” “可是,我不想跟你分开,若在将来再也见不到你,我宁可不回去。”萱草在玄音怀中落泪,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玄音像变戏法般,从袖中拿出一把细细的莲花状的烟火,道:“这是我们魔族用于联系的焰火,你若要见我了,在大荒山点燃一朵银莲焰火,任我在天涯海角,都会赶来与你相聚。” “音郎,你要谋什么大事?”萱草内心已被说动,不再争辩,转而好奇玄音口中的大事。 玄音用食指封住她的朱唇,笑道:“日后你便会知道。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若事成了,届时你我便是三界中最尊贵之人,不但无人再敢欺负你,我们也能长相厮守再也不用分开了。只是,萱儿,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可是,我一想到再难与你相见......”未完的话,便被玄音封在唇边。 两人便在炼石洞中一番云雨,缠绵过后,便认真商议萱草重回天宫之事。 “萱儿,此番回去,你定要取得圣母娘娘的信任。”玄音俯首耳语。 “可是,我样貌这般丑陋,人人见之生厌,不惊吓到娘娘就好了,如何能近身伺候?况且,娘娘最最信任的便是绿珠了,绿珠人多疑善妒,势必不会让我再成为娘娘心腹。”萱草垂首,悻悻道。 “变换容貌,这有何难。”玄音笑,从地上的衣物间翻出一个细长脖子的瓷瓶,倒出一颗圆润的碧绿药丸,送入萱草口中,方道:“此乃我族至宝,返颜丹,萱儿你服了它,一日之后便能祛除你脸上的疤痕,愈加娇美。” 药丸刚入口,便骨碌碌地往喉间滑去,转瞬间,那颗药丸便进了肚,入了肺腑。 萱草听了大悦,然后娇嗔道:“音郎,你为何一开始不给我服用呢?” “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非外貌。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你都是我的萱儿。”一番话,又哄得萱草心花怒放。 “至于圣母娘娘,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她很害怕年老色衰,失了天帝的宠爱,所以才那么在意容貌。那么,待你回去后,这般......”玄音在萱草耳边低语,听得萱草直点头。 第45章 暂别 王母娘娘寿诞日近,幽篁在烛火下,跟朱儿商量,此番来到人间,也迁延数月,应当回蓬莱准备王母娘娘的寿诞礼物,最重要的是,幽篁从蓬莱带来的翡翠所换银两,已经用罄。通俗点说,他们没钱了,得回蓬莱继续弄点翡翠来卖。 朱儿掩不住眼中的讶异,“我们怎么把那么多的银两都花光了?”幽篁没好气的望了她一眼,无奈道,“朱儿你上一趟青楼,就花了我们大半的银两了。”朱儿闻言,不由窘迫的低下了头,讪讪不能言。 那次去青楼,纯粹就是个误会,但朱儿确实自动奉献了大半的银财,最后却只是在青楼里喝了一顿酒。朱儿早就从酒楼说书听来,偌大一个帝都,论享受自是玉楼春拔得头筹,不仅酒极醇菜极美,况且玉楼春的云桐姑娘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样貌又是顶顶拔尖的,善解人意莺歌软语,令城中多少侯门望族的公子哥钦慕已久。说书的口才了得,把云桐姑娘形容得让朱儿早就心如猫挠,向往已久。朱儿心底盘算着小九九,此次去青楼是向云桐姑娘拜师,好让云桐点拨一番如何抓住男人的心。 这日正巧云隐又巴巴的往幽篁朱儿跟前凑。 说来也怪,云隐自上次救火及拉郎配事件后,口口声声说人间多么可怕,却又很喜欢三不五时的来到石头巷赖在幽篁家里,跟在幽篁朱儿身后蹭吃蹭喝蹭玩的,虽被幽篁赶过几次,但仍然死性不改,脸皮厚的很。 这日恰巧幽篁不在家。朱儿动了要上玉春楼开开眼的心思,正巧云隐来了,两人一合计,便结伴往东市最最繁华的地片去了。 朱儿早就听说近玉楼春所费巨缁,便从家里背了一条链搭的白银,摇身一变,成了个眉清目秀的俊秀少年郎,手执折扇,背着非常不搭调的一袋子白银,身后跟着云隐,两人昂首阔步地入了青楼。朱儿和云隐从未来过青楼,自是不太懂里面的规矩,但是朱儿在茶楼听说书时很留意一些青楼规矩,竟自己琢磨后总结出几条宝典:第一,对于刚去青楼面生的公子哥来说,刚进青楼时不能怯场,一定要做足气势,老鸨摸不准底细才不欺生;第二,青楼本是个销金窟,不能疼惜银子,才能得到最好的待遇;第三,出手一定要财大气粗,才能请出玉楼春的花魁。 结果,他们两人在玉楼春花了一链搭的银子,也只是听了听小曲,饮了几杯美酒。 原本幽篁从蓬莱带来的翡翠所换的银两,应该足足够花两年的,但禁不住朱儿这个败家婆娘,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处处大手大脚,又特别爱接济邻里,结果方半年有余,兜里就见光了。 灯下,两人正在讨论离开帝都回蓬莱。 “阿黄怎么办?” “给隔壁王婶家的二娃子养,他不是很喜欢阿黄嘛,等我们回来,再把阿黄领回来。” “小灰呢?” “巷子东头的李嫂,她那小姑子不是正养着好几只兔子,让她一并帮我们养了。” “那些蚕宝宝们呢,都结茧了。” “张婆婆家里穷,送给她们吧。” “还有家里的那几只母鸡和公鸡,还有鸭子呢?” “孙大娘的媳妇刚生完孩子,送几只鸡鸭给她补补。” “鹦哥儿呢?” 朱儿势必是要为她养的每一只动物都找到合理归宿,幽篁竟无语。 不管朱儿对帝都如何眷恋,始终要跟着幽篁回到蓬莱,离开的当晚,她一一跟石头巷里面的邻居们道别。 石头巷里的街坊邻居以为他们只是暂时回到故里,终究还会回来,并没有太多的的离别愁绪。 第46章 离别 蓬莱还是那个蓬莱,烟波浩渺,人迹未至。 亭台楼阁,金宫玉阙,山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都是一副春意盎然之景,四时繁花开至绚烂,仿佛时光已经在此凝固。 经历了人间的烟火繁华,朱儿再回到蓬莱,一副闷闷的样子,整日里无精打采,就连去人间之前她最爱的扑蝴蝶也兴趣寥寥。 幽篁知道,她心系人间,再无意这种一成不变的仙境。“朱儿,待我明日去昆仑墟给王母娘娘祝寿回来,我们便回人间去,一直住在石头巷好不好?” “真的吗?”朱儿那蔫唧唧的小脸立马神光异彩,“幽篁,我想跟你一同去昆仑墟,好不好?” 幽篁含笑摇头,启唇正欲言语。 “我知道,你是怕天庭发现我,然后找我麻烦。”朱儿嘟着嘴不满的说,“为什么你和云隐那么怕那个女人?她很可怕吗?” 幽篁并未生气,他依旧笑若春风,“朱儿,我们不是怕她,而是那个女人一向来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你想想,当年你偷了瑶草,她便如此震怒。即便过了几千年,若她知道你偷了瑶草还骗了她,她还会要对你用雷刑的。我们没必要去惹这些麻烦,况且昆仑墟也没有人间好玩。”听到雷刑,朱儿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脸色微变,也不再哀求着去昆仑墟了。 次日,幽篁一袭白衫,宽袍广袖,在浩荡的海风中衣袂飘飞,确实有着仙风道骨之态。他在骑上白色鲲鹏鸟之前,回首对仍在花树下依依不舍送别的女子,道,“此去最迟三日,便可返回蓬莱。朱儿,这三日里,我设了幻境,只要你不踏出玉阙宫,便无人可寻得蓬莱。若你踏出玉阙宫,幻境便破了。可记住了?” 朱儿点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幽篁走后,朱儿更是百无聊赖,终日趴在宫中的栏杆上,望着远处波涛拍岸的大海和天际边,那灿烂的五彩云霞,数着在海上盘旋的黑色大鸟数量,便又过了一日。 朱儿趴在阑干上,百无聊赖地扯着花瓣。自从幽篁走了后,整个蓬莱山上就格外安静,朱儿连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忽然,她听到风中送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仿佛是小动物,于是她四处张望之下,看到有一只受了伤的银狐,拖着九条美丽的尾巴,惊慌失措的在玉阙宫门前徘徊,却不得而入,应该是幽篁设了幻境阻住了九尾银狐。 仿佛有感应似的,银狐抬首朝朱儿所在的地方望去,一双流光溢彩的琉璃目中,神色哀戚惊惶。 记得在石头巷时,阿黄还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奶狗,憨憨的很可爱,尤其喜欢在朱儿面前打滚,或者追着自己的短尾巴转圈圈,朱儿十分喜欢阿黄。一日阿黄不知怎的,居然扒拉上了鸡笼,被夹住了一只小短脚,便伏在鸡笼上哀哀呜咽,大大的圆眼睛凄凉惊惶,跟今日的小狐狸一般神情。 那一瞬间的对望之下,朱儿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走下台阶,朝着宫门外的小狐狸走去,完全忘了幽篁的嘱咐。 宫门吱呀缓缓打开,小狐狸吓得连滚带爬地踉跄着后退,然后又睁着美丽的琉璃目,困惑的看着凭空出现的宫殿。 当朱儿抱起蜷缩着的小狐狸时,正专心低头查看小狐狸身上的伤,却忽然如遇雷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小狐狸从朱儿怀中挣脱出来,一眨眼的功夫,伏地的银狐不见了,而是一个妙龄少女款款站起身,乌发雪肤红唇,眼神格外的魅惑人心,她看了看已经晕在地上的朱儿,忽然娇媚地笑了起来,仿佛天外飞花。 须臾,有一行人从远处浩渺的海面上上岸,争先恐后的朝着宫殿走来。 第47章 初遇 萧陵云在自家后山花园里追逐着野兔子,当野兔子嗖的窜进一处早已没有人住的园子里时,他才抬起头看到已经月上柳梢头。 这处园子位于后花园的最偏僻角落,平日里人迹罕至,早已荒废多年。 此刻,泠泠的月色透过茂密的枝丫,斑斑点点的映在地上。风过,地上的光影忽而动了动,好似活了过来一般,让萧陵云不由得心头一怵。 “”母亲多次告诫过他,万万不可去后花园东南角落那处早已荒废的庭院,那里不详,再具体的,母亲似乎不愿多说,他便没有多问,但一直从未踏足后花园那处草木荒芜的角落。 萧氏是临安城的望族,曾经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且历经数代人的经营,萧府非常大,草木葱茏。及至近来的三代男丁都是单传,萧氏人丁不旺,且上一代的萧老爷又喜好清净,府里的仆人不多,便有些景致稍差出入不便的庭院无人居住打理,自此荒废掉了。 他听下人传闻,竹苑闹鬼。下人说,经常听到有女子哀哀的哭声从那处荒废的房子中传来,十分渗人。即便是青天白日,府里的下人都是绕着这处庭院走。 仿佛印证下人的话,萧陵云看到院子紧闭的掉漆朱门的门楣上,悬挂着一面刻满奇怪符咒的铜镜,紧闭的朱门上交叉贴着两张浅绿色的符纸;兽型铜环上绿绣斑斑;风从远处吹来,穿过院墙外的那丛修竹,似呜咽声一阵一阵,投在地上的斑驳光影明明暗暗。 萧陵云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风中送来隐隐约约的女子声音。 难道世上真有鬼怪吗?到底是怎么样的精怪敢在萧府兴风作浪?萧陵云心中暗自揣度,决定一探究竟。 他悄无声息的跃上庭院围墙边的一株高大梧桐树,隐身在茂密的枝叶之中。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温柔倾泻而下。 那道不算高的围墙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荒芜颓败。温柔的月色下,一个衣裳微旧的年轻女子,正仔细查看怀中那只灰兔子脚上的箭伤,蛾眉微蹙,但听闻女子轻轻的说,“小灰,是谁射伤你的?”怀中的灰色肥兔子仿佛听懂一般,回应似的呜咽两声,而年轻女子则耐心的倾听着。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偷窥?”一声清脆如珠玉落玉盘的微叱,月光中的女子蓦然抬头,望向萧陵云的藏身处。 那瞬间,萧陵云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停了几拍,望着温柔月色中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竟然一时失了声。 虽然端坐在庭中的女子衣裳已旧,长发随意用一支碧玉簪子绾起,除此外没有任何珠玉首饰,可是她眸若点星,眉如远黛,朱唇微抿,顾盼生辉,却比萧陵雨这二十来年见过的女子都美得紧。 一眼千年。“是你伤了小灰?”女子瞬了瞬目,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仿佛将整个天河的熠熠星辉都盛在里面,再度发问。 不知为何,萧陵云在那刻竟然有了怯意,不敢答话。他足下一点,飞快的离开了这处竹苑,胸腔中的心仍在扑通扑通直跳。 从竹苑回来,萧陵云恍恍惚惚,茶饭不思。脑海里都是那个陌生女子的音容样貌,她举手投足之间的风流意态,她轻轻发问宛如天籁的声音,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 第48章 隐秘 她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已经荒废多年的竹苑里? 她并不是像母亲所说的厉鬼,因为方才他分明看到了月光之下那道清晰可见的影子,而且那女子的眼神中没有任何诡异,那么清澈那么柔和。 反复思量之后,萧陵云觉得竹苑关着的那名女子身上,仿佛关乎萧府的秘密,他决定探一探母亲的口风。 这日萧陵云与母亲用膳之后,他却依然在位置上巍然不动。 平日里,一旦用过膳萧陵雨总是迫不及待地出去练剑或者与一众城中的世家子弟聚会,或吟诗赋词或切磋武艺或评论江湖局势。 萧夫人自是不介意,毕竟孩子已经长大,总不能让他如年少时般时刻缠在膝下。 萧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才37、八岁萧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才37、八岁模样,却七年前开始守寡。 虽然平日里总是神情萧肃,不苟言笑,对待下人略有苛刻,但是对于萧陵云这个独子,她却是溺爱得很。即便萧陵云整日里跟那些世家子弟厮混一起,甚至出入秦楼楚馆烟柳之地,她亦是为他开脱:“男人嘛,难免风流点,过段时日给他娶一房媳妇便会收心了。” 说到儿媳,她心中自是有了中意人选。 萧老爷在世时,早早跟世交方江波为两家的儿女定下婚约,待方家小女儿方媛举行及笄之礼后,便让这对小儿女喜结连理。 近两年听闻方家媛儿出落得亭亭玉立,这桩姻缘简直是天作之合啊。即便方家后来入主洛阳的问剑山庄,成为执掌武林的世家,依旧与萧家交往甚密,并没有悔婚的意思。若是云儿能成为洛阳方家的乘龙快婿,有了方江波的提携,萧家在江湖上的地位更是日渐稳固。 于是今年以来,萧夫人频频派出信使携礼来往于临安与洛阳之间,方家亦回礼,有时礼品中会有方家姑娘媛儿的女红绣品,萧夫人看着那精美的绣品,就仿佛看到了心灵手巧温婉贤惠的方家姑娘般,便心满意足了。待明年吧,方家姑娘过了及笄,便要下聘商议两家小儿女的婚事了。 “云儿,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娘?”都说知子莫若母,毕竟一手带大的儿子,他心里那点心思还是一猜便懂了,萧夫人接过婢女盛好的燕窝羹,慈爱地笑问。 萧陵云沉吟了一会,方说,“母亲,前日里孩儿途径竹苑......” “你看到了什么?”他看到母亲的笑意凝固在唇边,原本执着调羹的手有了一丝抖动,调羹轻轻碰到瓷碗,发出不太清脆的撞击声。不等他说完,母亲就急急打断他问。 母亲在紧张,竹苑里面大有隐情,萧陵云在心里下定论。 犹疑之下,他还是继续说:“孩儿没有走近,什么都没看见,之前听下人说竹苑总闹鬼经常有女人的声音传出,母亲可有这等事吗?” 萧夫人听到他说什么都没见到,仿佛松了一口气,执着调羹的手也不在绷得紧紧的,便重新和蔼的笑:“云儿,日后万万不可再去竹苑,之前我听你父亲说过,那里确实闹鬼,伤过数人,请了很多道士都没法收服,后来一位从西北来的道人也是勉强将其困在竹苑,不让她再出来兴风作浪。” 看到萧陵云频频应承点头,萧夫人提醒,“云儿今日你不是约了琅琊的王公子吗?还不快去,莫要让王公子久等了。” 萧陵云状似完全接受了母亲的说辞,不再追问竹苑之事,对母亲揖了一礼,后退数步方转身阔步离去。 第49章 隐秘(下) 萧夫人亲切的笑意在萧陵云的身影消失之后,随即收敛了起来,沉默地看着碗中的燕窝羹,却再无心思用餐。 “夫人,趁云少爷还没见到那个人之前,得赶紧处理掉那个人,省得节外生枝啊。”一旁伺候的李婶是萧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颇得信任。此时自是知道萧夫人的苦恼,于是屏退掉左右后,便对萧夫人说。 “梨珍,你联系之前的那位高人,让他来临安一趟,务必收了竹苑那个妖孽。”萧夫人思索半晌后,交待身边的李婶。 “老奴这就去办。”已经年逾四十的中年妇人应承道。 “七年了,老爷都过世七年了,我一想起那个妖孽,这心中的气还是不顺。”萧夫人抬手抚着心口,咬牙切齿道,“我日日恨不能亲手杀了那个妖孽.......” “夫人,老爷已经过世了,有些事情应该放下。现如今是少爷当家,还有谁能威胁到夫人您的地位呢;当初是老爷一时糊涂,被美色所迷,居然想要休了夫人要娶那人为正室,现在老爷过世那人也被困在竹苑,算是报应,夫人不必对当年的事如此介怀......”李婶在低低的宽慰着萧夫人。 “老爷还说她是从东海蓬莱找到的仙人,呸,我看是十足十的狐狸精变的。”萧夫人语气里恨意未消,面若寒霜:“我从十五岁就嫁入萧府,谨言慎行侍奉翁姑,且陪伴了老爷十六载,为老爷延续子嗣,到头来老爷居然为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要休了我;若不是奈何不了她,我真想让她千刀万剐,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尔后李婶又低声絮絮的跟萧夫人说些什么。 这些话,听得窗棂之外的萧陵云心惊胆颤。 从母亲和李婶的对话来看,竹苑里的那个女子,是父亲从东海蓬莱带回来。父亲沉迷于美色,甚至动了要休发妻扶其为正室的心思;然而父亲暴病身亡,无暇安排那名女子,后来那女子被困在竹苑七年。那么说,竹苑闹鬼是假的,只是母亲不想让旁人知晓那名女子的存在。 那个女子,确实有着摄人心魄的美,美得张扬而不自知。仅仅一眼,就那么一眼,萧陵云的心也沉沦其中。 月上柳梢。 萧陵云在房中翻来覆去,竹苑那女子的样貌忽现忽隐,越是想将其从脑中抹去,却是挥之不去。 一番挣扎之后,他索性披上外套,直奔竹苑。 竹苑凤尾森森,风过,沙沙作响。 他隐身于高大的梧桐树后,看到月下正起舞的女子。虽无观众,但女子舞得极认真极专心。广袖如霞身若蛟龙,荒芜庭院中不停旋舞的女子,衣裙翩翩如一朵在月色下缓缓盛放的海棠,萧陵云不由得看痴了。 一舞毕。女子抬手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微微仰首,发问,“你是谁?为何一再偷窥?” 那一声清脆的诘问,差点把萧陵云从梧桐树上惊得摔下来。 他隐在阴暗的树影中,几番挣扎后,决定现身。足尖轻轻一点,萧陵云便如一只黑色鹞鹰般来到女子面前。 女子稍稍等了等,没有听到回应,便自顾自地往那一间即将颓败的厢房中走去,却不料面前骤然立着一个黑衣男子,受惊地连连后退,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剑眉星目的男子。 “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萧陵云笑,神采飞扬,与幽篁有点神似却又不尽相同。 幽篁的笑是不染纤尘含着上万年落寞孤寂,而眼前这个黑衣男子笑起来是这样的热烈。 “你是谁?”女子再度发问。 “在下萧陵云,家住前头的萧府。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略一沉吟,“我叫朱儿。” 萧陵云颇感为难,只觉初次相见,不便如此亲昵称呼眼前的女子,便复问:“敢问姑娘贵姓?” 朱儿心下困惑不解,已经告知萧陵云她的名字,为何还追问她姓什么,可她从降生便只有朱儿这一名讳。也许当朝之下,出嫁女子均是从夫姓,所以她应该跟幽篁姓,那幽篁姓什么呢?朱儿苦想,姓幽吗?对了,幽篁曾提起过,他未成仙时姓虞,那她从夫姓便是虞朱了。 “我姓虞,虞美人的虞。” “虞朱姑娘,你是何处人氏?家中可有其他人?” 朱儿目中一瞬,提到家与家人,目中更是有着深重的哀伤:“我的家在东海边,幽篁,幽篁找不到我一定着急坏了......”提到幽篁,朱儿的心犹如被一只手骤然握住,收紧,十分难受。泪如断线珍珠般的滚落,眼角发红,令对面的萧陵云也随之惆怅起来。 萧陵云一见美人梨花带雨,整颗心都要被揉碎了,“虞姑娘,你是不是想家了,我送你回家吧。” 朱儿抬首,目中蕴着水光,神色哀伤,“可是我被困在这里了,出不去。” 萧陵云记起母亲和李婶的话,推测出应该是父亲去东海蓬莱访仙时带回虞朱,并想娶其为妻却不料突发暴病去世,而母亲和李婶原本想取了虞朱的命,却只能困将其在竹苑。 他在心里叹息,因他父母各自的私欲,却将一个如花美眷困在荒芜庭院中七年,让虞朱背井离乡与亲人天各一方,是他们萧府愧对虞朱。更何况,虞朱也就十七八的模样,七年前充其量不过十一二岁,父亲竟然要逼迫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与之成亲;而父亲病逝后,母亲竟将所有怨气迁怒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残忍地将其困在荒芜庭院中。 萧陵云从未知道,他心目中一直恩爱有加的双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竟如此的自私残忍。 他面对着虞朱,心底既怜且愧。 即便被无辜困住七年,七年的似水年华就全蹉跎在这处小小的荒芜庭院中,虞朱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念和戾气。她的眼神依然是那么纯澈,那么随遇而安,除了提到家的时候,她掩不住的惆怅与哀伤,不然萧陵云甚至以为她是乐意生活在这的。再念及父母双亲的所作所为,与虞朱的温和淡然相比,真是令他羞愧至极。 于是,他立誓般温柔的道,“虞姑娘你放心,我萧陵云一定送你回家。” “谢谢你。”朱儿毫不做作的眼里充满真诚。 萧陵云感叹:如此美好的女子,却在这断瓦残垣中度过她七年的大好年华。 第50章 真相 从竹苑告别回来,萧陵云心情难以言明的沉重,他决意从父亲的书房中开始查找关于虞朱的秘密,和如何解开竹苑的秘咒。 于是萧陵云连日流连于父亲书房中,除了每日的练剑,就连三餐都是在书房中解决。 萧夫人见状,以为儿子突然开窍,收敛了以往纨绔子弟的作风,要奋发图强重振家门,自是十分欣慰,吩咐下人无事不可打扰萧陵云。 萧陵云在入夜之后,还是悄悄去竹苑看虞朱。他给虞朱带去了新鲜的食物、临安城中最时尚的衣裳,还有诸多首饰,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每次朱儿收到萧陵云的礼物,总是浅笑着道谢;朱儿对那些衣物首饰并不太在意,更喜欢萧陵云陪自己说说话,听他说临安城里诸多趣闻,好打发时间。 每次朱儿见到萧陵云来,总是很开心。她和萧陵云并坐在穿庭而过的流觞曲水旁,安静地听着萧陵云说话,间或报以微笑的颔首。 当她偶尔抬首仰望舒卷自如的白云时,那张美丽空灵的脸上便会浮现一丝惆怅,萧陵云知道,她是在思念家乡和那个经常在她口中出现的家人幽篁了。 幽篁,是她的兄弟吗?或者是她最为牵挂的亲人?她与家人一别七年,她的家人很着急吧,但是无论他查遍父亲的手记,均无法找到破解秘咒的办法。 父亲藏在书房暗格的手记中关于虞朱的记载就寥寥数语,他只知道虞朱是父亲从东海蓬莱寻访仙山时,在一个高人的帮助下带回来的。至于蓬莱在哪,虞朱是否神仙,那个神秘的高人是谁,父亲都没有说清楚。 数日之后,萧陵云不再生硬地称呼她虞姑娘或者虞朱姑娘,而是呼她“朱儿”;而朱儿亦是轻快应答,让萧陵云私下揣度,他与她的关系是否又进了一步。心中念及此,萧陵云便眉目舒展,满面含春。 萧陵云近日来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没有逃过萧夫人的眼睛。 这日,萧夫人等萧陵云一并用早膳。 膳后,萧夫人含笑盈盈地从头打量她的儿子。“云儿,今年你已到及冠之年了吧?”萧夫人笑眯眯的问。 萧陵云虽心下疑惑不解,但还是很恭敬:“回母亲,孩子到中秋之后就满二十了。” “好,我的云儿成年了,是该成亲了,不知方家姑娘如今出落得怎么样了,改日母亲替你去瞧瞧。云儿成亲了,母亲也算完成你父亲的嘱托了。”萧夫人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萧陵云的脸。 “母亲。”萧陵云闻言,惊得赶忙坐直身体,他犹犹豫豫地道,“孩儿虽已及弱冠,可未曾有何功业,实在是愧对先人和父母亲,成婚一事就先暂缓吧。” “咦?我的云儿什么时候这么有功业心了?”萧夫人微微抿唇笑笑,“莫不是另外看上哪家姑娘了吧?有意中人了?”听到意中人三个字,他脑海中浮现出朱儿妙曼的身姿和清灵美丽的容颜。 被母亲猜中心思的萧陵云耳根刷的红了,他赶忙手忙脚乱的辩驳,只恨自己那时候嘴太笨,“哪里哪里,母亲莫要说笑了。孩儿还约了周公子,恐让周公子久等了。母亲,请容孩儿先告退吧。”言罢,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萧夫人望着儿子消失在回廊的背影,目光愈加深不可测了。 “梨珍,你联系上那位高人没?我估摸着云儿见过竹苑那个人了,得在云儿没有完全被魅惑之前把这事给解决了。” 萧夫人坐在铜镜前,贴身侍婢李婶正拿着象牙梳子,一下一下的给她梳着长及腰间的发丝。 “夫人请放心,梨珍已经约好那位高人,于下月十五来府上办事。只是届时,得想办法遣开云公子才行。” “嗯,希望一切顺利吧。”萧夫人不再言语,阖上了疲倦的眼睛。 时间转瞬及至月圆之日。 这日清早,萧夫人将一具十五格的食盒交给萧陵云,道:“今日有从远方来,母亲走不开。这些素斋云儿云儿就帮忙送给清净师太吧。” 萧陵云知道,母亲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到城外的清心庵上香布施,每次临行前都会亲自做一些素斋糕点给庵里的尼姑,绝不假手于人。 母亲常说,礼佛需心诚与持之以恒,佛祖自会听到看到,所以数年来如一日从未间断。 今日到访萧府的会是哪位人,竟让七年来如一日的萧夫人破例? 萧陵云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接过提盒,坐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车辙辘辘朝着城门远去。 清心庵在城外东郊,一趟来回,要到掌灯时分才能回到城中。 到了清心庵,已是午膳时分,待上了香捐了香油钱,清静师太又留萧陵云下来吃碗斋面,并将几卷佛经交由他;等萧陵云从清心庵出来,已是日头开始西沉了。 赶车的小李用手在额前搭着凉棚望已经渐渐西沉的日头,嘟嘟嚷嚷的说:“云哥,你说奇不奇怪,我娘还让我回去的时候绕到天水巷那边的稻花村买桂花糕和豌豆黄,我娘亲和夫人又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糕点,买来给谁呢?不会是给昨晚到府上的那位道人吃吧?听说他是做法事的,也会吃这些个甜腻倒牙的点心吗?” 小李是李婶的儿子,从小在萧府跟萧陵云一起长大,感情很好,人前对萧陵云毕恭毕敬称云公子,无人时便喊云哥。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李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却解开了萧陵云脑海中的重重疑窦:原来母亲是请了道人准备对付朱儿,故意把他支开去清心庵送素斋,这一趟来回,便是晚上才能回到城中。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明了,萧陵云变了脸色,一颗心沉到底:他们萧府本来就有负于朱儿,如今母亲竟然还要取了朱儿的命。 他让小李解开套住马匹的车辕,将怀中的银两塞到一脸茫然的小李手中,匆匆道:“小李你自己回家,我先行一步。”便策马纵驰,往城中方向去。 小李呆呆拿着银袋,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冲着早已经在百米开外的萧陵云喊:“云哥,出了什么事情?” 第51章 母子 萧府的竹苑。 锈迹斑驳的朱门被人急急推开,朱儿正在流过庭院的溪流那里临溪照影,听到吱呀的生涩推门声,蓦然抬起头。 萧陵云还是穿着常见的那件淡绿衣裳,火急火燎地跑到朱儿身边,一把拉着她说:“有危险,快走。” 朱儿随着他走出几步,忽然定住脚步,盯着那张跟萧陵云如出一辙的脸,开口:“你不是陵云,你是谁?” 话音未落,腹部如针刺般一痛,朱儿疾步退后,捂住了腹部;然后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像变戏法般,五官慢慢换了模样,是一张白净邪魅的脸,瞳仁很黑。 他勾勾唇,手里握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刃口那里有一条细细的线,流光溢彩,刀尖仍滚动着一颗圆润艳红的血珠:“我叫玄音,是来取你命的。” 朱儿觉得五脏六腑痛得跟万剑穿心般,她仍然淡淡立着,清灵的面上无畏亦无惧,“你杀不了我的。” 那男子邪气的笑了,将匕首放到鼻尖下嗅,还伸出舌头舔了舔,仿佛在品尝人间美味:“你身上有龙蜒草的味道,真好闻啊。” 顿了顿,才抬首望向她,“我知道,一般的毒药和刀剑伤不了你们这些自诩为天人的家伙,但是,我在我们魔族的鸩毒里加了女娲补天遗留下来的晶石粉,你现在很痛苦吧?” 朱儿抬手试图结法印,结印的指尖微微泛蓝,不知为何消失了七年的灵力,今日却能在体内澎湃,但却感觉到仍被什么压制住,无法使用自如。 她全神关注盯着这个自称魔族的男人,但从腹部传来的剧痛如车裂般,游走全身,让她疼得浑身发抖。 此时,又有两个夫人跨进竹苑,为首的杏色衣裳的妇人年许三旬多,她怨毒的望着朱儿,抬手一指,“高人,快快收了这个妖孽。” 魔族男子笑了笑,抬手撩撩额前被风垂落的一缕发丝,好整以暇:“我劝你还是不要动用灵力了,否则毒药会随着你的真气行走在五脏六腑之间,你会死的更快。” 仿佛印证他的话似的,朱儿逐渐发现眼前的景物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渐渐模糊起来,直至一片黑暗。 萧陵云快马加鞭赶到城中时,一轮圆月已经挂在柳梢头了。当他火急火燎的赶往竹苑,远远便看到竹苑大门洞开,朱儿被缚在一根桩子上,脚下是一堆干枯易燃的木柴。 她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孔,夏日的凉风穿行而过,吹起了她的长发和衣袂。那时辨不清朱儿生死,萧陵云的心像被一只巨手紧紧握住,用力揉搓,几近碎裂。 待行将迈进竹苑,便看到母亲、李婶和两个下人远远在围观,一个背影装束跟他极为相似的男子正举着火把,一步步朝着朱儿走去。 萧陵云脚下发力,一跃而起,在半空腾挪辗转之际拔剑,劈向那个举着火把的男子,剑光在清冷的月色下挽起万千剑花,迫向背对着的男子。 萧陵云救人心切,一出手就是萧家的成名剑法:枯树生花。 凌厉的剑气逼向淡绿衣裳的男子背后,但那男子仿佛全未察觉,仍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火把投向薪柴。烈火干柴,滋滋的燃了起来,万千条火舌窜出来。 在剑尖堪堪划破男子衣裳时,他才懒懒的侧身,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弹了弹剑身。 萧陵云感觉有无穷无尽的力量透过佩剑汹涌而来,击得他不禁往后飘,紧紧握住剑柄才没有让佩剑脱手飞出。 “云儿。”看清来人后,萧夫人失声惊叫,“你怎么回来了?” “母亲,您为何要将朱儿赶尽杀绝?”萧陵云擦了擦嘴角涌出的鲜血,冷着脸质问母亲。 “云儿,快过来,不要跟那个妖孽在一起。她是妖孽,会害人的。”萧夫人朝着儿子招手。 萧陵云摇头,哀求:“母亲,她不是妖孽。母亲,放了朱儿好不好?” 萧夫人闻言,怒从胆边生,恶狠狠的道:“她不是妖孽,何以魅惑得我与你父亲夫妻反目?她不是妖孽,何以魅惑得我们母子生隙?” 一旁的李婶也帮腔:“云公子,你莫要受了那妖女迷惑。想想夫人和老爷相敬如宾十六载,老爷在遇见这个妖女之后,竟然不顾结发之情要休掉夫人,娶那个妖女为妻。老爷一向是恪守礼仪规制之人,他如此不管不顾,若不是受到妖女迷惑,又是为了什么?” 萧陵云神色迷惑,他摇摇头:“不,母亲,朱儿没有错,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什么人,只是我们自己私欲太重,看不破。”看着火势一点点大了起来,萧陵云着急地纵身一跃,犹如飞蛾扑火般,跳上柴垛,试图用剑砍断缚着朱儿的奇异漆黑绳子。 他不愿朱儿因为父亲和母亲的私欲而死,那是他们萧府对不起她。 若不能救她,那便在这烈火中陪着她吧,如此一命抵一命罢。 第52章 脱困 “云儿!” “云公子!” 萧夫人和李婶齐齐惊呼。 “高人,求你救救云儿,救救云儿。”萧夫人转而顾向不远处一直默立的魔族男子,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她虽然痛恨朱儿,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这股恨意不知为何如此强烈,绵延了数年,未曾消散却愈加浓烈。或许因为朱儿的出现,生生撕裂了她平静顺遂的日子,露出了狰狞的真相,这十多年来,她嫁入萧府,侍奉翁姑相夫教子,与丈夫相敬如宾恩爱有加,萧老爷这些年来都没有纳妾。不是她拦着,她也曾提议让丈夫纳了梨珍,只是丈夫握着她的手,满目情深,道:“家有璧君如此,夫复何求?” 终有一日,因着一个陌生女子的出现,竟打破这种平衡,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丈夫竟不顾结发之情,动了休妻的念头。不是纳妾,是休妻,丈夫竟要给那女人名份,可此举又将她置于何处?那只是个认识了没多久的女子呵,竟然能动摇她萧府女主人的地位。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情亲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差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每每她读到这首乐府诗时,总是潸然泪下,颇有感触。是啊,自她嫁入萧府,她便把自己的根扎在了这里,若被休了,她还有何去处?如此被休,她不甘不忿。 所以她恨丈夫的薄情,更恨朱儿这个祸水红颜。 但陵云毕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不愿在杀了朱儿的同时也要了儿子的命,她宁可不报这个愁。 一直垂着头的朱儿睁开眼睛,虽然脸上已经有烟火的味道,但仍然清淡空灵:“陵云,这里很危险,你快离开。” “我不走,我要救你出去。若救不了你,我便陪你一起。”萧陵云抬首,与朱儿四目相对,倔强而任性得像个孩子。 “陵云,咳咳咳......你听着,他是魔族人,你是打不过他的。你去取下竹苑门楣上的那几张绿色符纸,那是封印我的东西......咳咳咳......” 干柴烈烈燃烧后腾起的浓烟愈来愈厚,眼看火舌就要卷上他们的衣裳,萧夫人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厉声喝道,“玄音,我要你马上救出云儿,否则我就去报官,告发欢雨楼命案......” “是吗,夫人?”叫玄音的魔族男子突然笑了,手轻轻一扬,看着萧夫人的唇犹自开阖,却再也没有声音,白皙的脖子那,一条细细的赤红色,犹如一只灵活的赤蛇,蜿蜒至下。 萧陵云没有注意到此时竹苑里的惊变,他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笔直的刺向竹苑大门,门楣上的符纸刚撕掉一张,另外几张便无端端自燃起来,才听到浓烟之外众人的痛呼。 “夫人......”李婶尖利的声音透过浓烟,犹如一把锤子咚的敲在他心头上,“母亲......” 他回首看到一直都对他宠爱有加的母亲倒地,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无法瞑目; 那刻,肝胆欲裂,他手持佩剑,毫不要命的冲向玄音,没有章法,一招一剑都在宣泄着他内心的剧痛。 “啊......”再一次被玄音击落了手中的剑,他双膝跪地犹如困兽,双目通红,引项朝天大喊,却无法宣泄胸臆中的痛楚。 正在此时,漆黑的天空却突然炸开一朵银色的烟火,做九瓣莲花状。 玄音抬头,仰望着苍穹之上的那朵九瓣莲花,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罢了,既然你这么痛苦,我送你去和你母亲团聚吧,你们母子黄泉路上也有个伴。”玄音将生死之事说得稀松平常。 他抬起苍白的手掌,缓缓按向萧陵云的天灵盖,漆黑的瞳仁里有浓浓笑意。 此时的萧陵云跪在地上,佩剑扔在一旁,不作任何防御,倒是有一心求死的意味。 “嗤。”一点寒芒袭来,在玄音苍白枯瘦的手掌穿了个洞,朱儿正站在熊熊烈火中,结着法印,一双美目冷冷的对着玄音。 “你竟然没死?”玄音悻悻的收回掌,“朱儿姑娘,我还会回来的,你体内的内丹迟早是我的。”言罢,玄音大笑着离去,瞬间消失在竹苑。 第53章 魔族 一连三个月,萧府一片素缟。 此时夜深人静。 萧陵云仍一身灰白麻衣,枯坐书房中,原本俊朗的脸上枯槁无颜。 有一白衣女子手持茶盘,小心翼翼地扶着门框进来,萧陵云见状,赶紧接过茶盘,哑着声音道:“朱儿,你眼睛不好,这些事情就交给下人去做吧。” 白衣女子摸索着在案前坐下,浅浅地笑,“不妨事的。” 两人相顾无言,只听蜡烛火苗轻微的爆出烛花的声音,许久,白衣女子说,“抱歉,陵云,我救不了你母亲。” 萧陵云勉强一笑,却比哭还难看:“朱儿,这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况且,为了救我母亲,你的眼睛差点看不见。” 两人复又陷入静默之中。 “朱儿,你可知魔族来自何处?”不知当时玄音为何突然退走,也许是跟那朵九瓣银莲有关。 事后他唤来李婶,细细盘问李婶是如何联系上魔族的玄音。李婶说,七年前的一日,门外有一道人求见,说是途经萧府看到萧府上空有妖气盘绕,便欲上府一探究竟。 彼时夫人正为那个朱儿的事烦乱,便留下了道人做法。后来道人走的时候,留下一支焰火,若要寻他,便可于每月十五点燃那支焰火,他便会上门。 “可是那晚的九瓣银莲?”萧陵云急急追问。 “不是。”李婶否认,“上月十五,我曾点燃玄音道人留下的那支焰火,也是一朵莲花,不过莲开四瓣,色泽是普通的烟火。”听完,萧陵云颓然,不得要领。 “我曾幽篁提起过,魔族跟神族交战,败后退居玄孜阴山,可是我也不知道玄孜阴山在哪。”朱儿轻蹙眉尖,回忆道。 “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玄音的老巢寻出来,以报杀母之仇。”萧陵云蓦地收紧握住茶杯的手,指尖煞白青筋暴露,杯中原本已经冷却的茶汤却无端端的沸腾起来。 朱儿将手覆在他紧握茶杯的手上,轻轻叹了一口气,“陵云,对不起。” 在朱儿触到萧陵云手时,他满身沸腾的杀气跟杯中茶汤一般,缓缓冷却下来,“朱儿,我说过了,你没有错。” “不,若不是为了对付我,萧夫人就不会找玄音,她就不会死,我是罪魁祸首。”朱儿渐渐低下头,无尽忧伤。 萧陵云反手握住朱儿的素手,原本俊朗的眉宇间尽是无奈的苦笑,“要说罪魁祸首,应该是我父母,若父亲不去东海强行掳走你,我母亲也不会将你困在竹苑七年,玄音也不会上门,是我们萧府对不住你。” 提起东海,朱儿的神色黯下来,默然无语。萧陵云知道,她又想起了东海的家,还有那个叫幽篁的亲人。 “朱儿,你放心,我一定会送你回东海蓬莱。只是,只是......”萧陵云望着在月光下沉静柔美的朱儿,压抑住内心的欲望,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届时我会跟你的家人提亲,将你明媒正娶进萧府。 朱儿温婉地笑,眉间那簇火焰状的印记随着她的笑,细微地颤动。 萧陵云凝视她眉间的那簇焰火,温柔的目中满含忧虑:“这个印记愈来愈清晰了,这第二瓣火焰也亮了。” 自朱儿中了玄音的鸩毒,她眉间开始隐隐出现一朵火焰状的印记,焰分五瓣,三长两短,开始整朵火焰并不清晰,只是朦朦胧胧似覆着一层水雾般,随着时日渐长,那朵火焰便清晰地出现于眉目之间。 逐渐地,第一瓣焰似被点燃,格外鲜艳,如今亦是第二瓣了。虽然不清楚五瓣焰火都燃起来后,朱儿会怎么样,但大抵不会很好。 现在看来,寻找魔族的老巢,不单单是为了替母亲报仇,也为了给朱儿寻解药。 只是,那传说中的玄孜阴山在哪? 第52章 相依 正是初秋时节,满城尽是黄金菊。 萧夫人已过世半年有余了,办好萧夫人丧事后,李婶也请辞回乡,只留下小李子。 如今萧府是由萧陵云当家,自是对府内人员事务革新了一番。 萧陵云在江湖上未有名声建树,很多老江湖都明里暗里欺负他这个后生,更有欺人甚者,在江湖上叫嚣要上门挑战让萧陵云让出名剑炼魂。 炼魂是萧府祖上一辈辈流传下来的传家宝,也是萧氏一族长身立命的倚靠,历来萧氏的当家人凭着炼魂及剑身上隐刻着的百花剑谱在虎狼一般的江湖夺得一席之地,历经几代,成为武林中有名江南四大家之一。 名剑炼魂和百花剑谱,令人格外垂涎。真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所以江湖上的某些宵小之辈见现而今萧氏是一黄毛小子当家,未有名号,家门凋零,遂起了夺剑之心。 是以萧陵云格外勤奋练剑,每日鸡鸣起舞周而复始,炼魂上的剑谱他才练成第八重,远不及父亲的十二重。 传说萧家曾有位先人,将炼魂上的剑谱十五重全部学成之后,便能独步武林睥睨天下。萧家每一代的当家人,从小就开始修习此剑谱,用以扬名立万光耀门楣,同时也是为了守住这柄代代相传的古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湖上觊觎炼魂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且这些年萧老爷在江湖上亦有三两仇家,若不苦心修炼,不但炼魂要很快易主,便是萧氏一族也可能消逝江湖之中。 这段时日,陆陆续续有些猖狂之徒上门挑战萧陵云,但都被朱儿布下的幻境给吓得落荒而逃。 这些时日,萧陵云支撑得颇为艰难,若不是有朱儿在,他未必能继续维持整个萧府。 这日,萧陵云正在后院练剑。 小李子手捧银盘默然立于廊下,盘中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封素黄色的信笺。 一看萧陵云暂停歇息,便示意亭子里的丫鬟斟茶倒水,然后恭敬的呈上银盘:“云公子,问剑山庄方家来帖子了。” 萧陵云放下茶杯,拿起信笺轻轻抖开,方江波苍劲遒劲的字跃然纸上。洋洋洒洒数百字,其实只有一个意思,方家小姐已经年满十五,早些时候已行及笄之礼,因从小跟萧陵云定下了婚约,此时萧家应该给个准信何时商议亲事。 阅罢,萧陵云沉吟许久,然后跟小李子道:“你且去回方家的信使,说不日我将亲自登访问剑山庄,商议方伯伯信中之事。” 小李子得令,遂去复命。 萧陵云无心再练剑,一手握茶杯,也不喝杯中的茶水,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不远处:朱儿正在和婢女们忙着采摘院中刚熟的葡萄。朱儿一身绯红衣裳,踮起脚一手去够葡萄,一手持着剪子去剪,衣袖滑到手肘处,露出两支洁白藕臂。就差那么一点儿方能够得到那串结着白霜的紫葡萄,朱儿似着了恼,吩咐婢女搬来小墩子,一提裙摆踏上去,便轻轻松松地将那串葡萄摘下来,放到藤下婢女端着的盘中。 仿佛感觉到萧陵云的目光,她仍站在葡萄架下的墩子上,一壁扶着架上的葡萄,一壁回眸,见到此刻正在亭子中歇息的萧陵云,便对他柔柔地笑了笑。 萧陵云的笑意凝在唇边,朱儿的回眸一笑,就如擂鼓般,使他的心猛烈一跳,原本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杯中的茶水便倾在衣裳上。 朱儿已经在萧府中陪了他半年多的时光。 这半年多来,虽然丧母之痛犹存,但朱儿的笑容让他原本痛不欲生的心渐渐平和,也让他习惯了这个温婉女子的存在。朱儿平日里话不多,但是她总是含笑温婉的望着萧陵云,给人一种安宁沉静的力量。 他时常想,在母亲刚过身的时候,若没有朱儿,或许他根本就熬不过去吧。 朱儿是那般美好,即使被无辜困在荒芜竹苑中七年,她依然没有丝毫的怨气戾气,为人宽厚温和,从不苛责下人,她的笑,还是那么纯净清澈。只有在想起东海边的家,想起那个叫幽篁的人时,她才会流露出惆怅悲伤。 萧陵云知道,朱儿想家,想回东海蓬莱;但他不想放朱儿回去,尤其在世上最亲的亲人骤然离去的时候,他需要朱儿陪在身边。 短短一年内,他发现向来敬重的父母双亲,竟然都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肆意去践踏别人的生命;二十年来的信念,轰然倒塌;而近来,又频频有江湖人士为了炼魂,上门侮辱挑衅,他独立支撑着萧府,太难了。 朱儿就似一服药汤,治愈他心底巨大创伤的药,他看见朱儿,才会发觉这个世间仍然存在一丝美好,仍值得他留恋。 第55章 窥帘 问剑山庄位于“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洛阳城,执掌着天下武林,问鼎江湖。 庄主方江波五十有余,膝下两子一女,尤其是幼女方媛,容貌出色,人称武林第一美女。 自幼与方江波的莫逆之交的萧启明独子萧陵云定下婚约,待方媛行及笄礼后,便给这对小儿女完婚,堪称郎才女貌天赐佳缘。 “小姐,来了,萧家公子来了。”婢女青儿提着裙摆急匆匆的奔进绣楼,气喘吁吁的道。 正倚窗而望的方媛回首,“萧陵云长得怎么样?人俊不俊?” 她在窗前只远远看到一匹骏马,并着一辆精巧的马车,后面跟着数十个下人,一行从山脚迤逦而上,进了问剑山庄。 骏马上的青年脊背很直,下马动作十分轻巧利落,看出武艺不错。 “萧家公子长得那是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比起平日里往来山庄那些粗鄙不堪的江湖,简直是云泥之别,配小姐你一点都不差。”青儿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那比起我大哥二哥样貌如何?”方媛还是略略不放心,就怕青儿这个丫头从来未见过什么英俊男子,稍微来了个平头正脸的,便夸上天上去,误了她的终身可大不妙。 她早就打定主意,若那个传言中的临安公子言过其实,那她宁可违背父命浪迹天涯也誓死不嫁。 她的夫婿,必然要一表人才武功了得,才能配得起她这个问剑山庄大小姐。 “哎呀,不是青儿夸口,萧家公子长得可比大公子二公子俊着呢。” 方媛闻言,遂放下心来,对这位未来的夫君顿时心生钦慕之情。“青儿,你说此次萧家公子到访问剑山庄,所为何事?”方媛咬着手绢,眉角眼梢皆如一夜春风吹拂而过,似要开出花儿来般的生动而娇俏。 “咳,还能为什么事,肯定是跟老爷商议娶亲之事了,你看,聘礼都送来了。”青儿看着自小服侍的小姐粉面含春的俏模样,便揶揄道。 “青儿,我想去瞧瞧。”方媛是江湖儿女,身上带着父亲的果敢决断,话音方落,便理了理鬓角和衣裙,迈步往楼下去。 “哎......小姐,老爷吩咐了,你不能露面,这样萧家会认为我们不识礼数的......”青儿追在后面嚷嚷。 方媛回首瞪了青儿一眼,青儿生生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悻悻跟在后面。好吧,小姐一向就是这么任性而为。 萧陵云跟方江波在聚义厅议事,奇怪,怎么连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大厅中只有方江波、长子方祁与萧陵云三人,未免显得空荡荡。 方媛慢慢走近,从窗格探头探脑往里窥时,正巧萧陵云将目光投向窗格,看到窗外立着一妙龄少女,手执纨扇,便报以莞尔一笑。 方媛像一只陡然被猎人抓住的动物,心下一惊,刷的脸红了,急急用团扇遮住面孔,低头匆匆离去,却掩不住眉眼间含笑的春意。 此时,晚唐李商隐的诗不知何故,却不停在心尖上欢喜跳跃: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待回到了绣楼,方媛心里仍如小鹿神色温润,整个人虽然稍显清瘦,但身上却有着杀伐决断果敢坚韧的气质,让人心里感到安定。 爹爹给她挑的夫婿不错,念及此,方媛的心都暖暖的要化了。 第56章 退婚 一瞥之后,窗外的少女急急退去。 萧陵云重新将神思拉回。 在方家大公子方祁直愣愣询问萧家何时迎娶方家千金时,萧陵云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十分郑重的对方江波行了大礼。 方江波赶紧虚手扶住,“侄儿,何故行此大礼?” 萧陵云定了定神,正色道:“方伯伯,方祁兄,小侄陵云与方家小姐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应早日应约完婚。但家慈方驾鹤归去,陵云打算为家慈守孝三年,但又唯恐耽误了方家小姐......” 堂上二人闻言,闻曲知意,心中已经猜到萧府打算,不由变了面色,待听萧陵云继续道:“故此,小侄恳请方伯伯解除婚约,将方家小姐另许配他人......” “荒唐。你当我们方家是什么?想娶便娶想悔婚便悔婚?”方祁惊怒之下,拍案而起,瞪视萧陵云,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萧陵云迎着方祁杀人般的目光,挺直脊背无惧无畏,不愠不恼。 “祁儿,你且坐下。”方江波虽然也是面色不霁,但身为武林盟主,却有种不容分说的威仪和从容。 他想起半年前听闻萧夫人过世的噩耗,曾领着方祁前去吊唁。刚到临安城中,便听闻了萧府惊变的流言,说是有一女子令萧氏母子反目,甚至有人揣度萧陵云为了那名女子而枉顾人伦做下弑母的丑事。 吊唁完毕后他找到萧夫人的贴身婢女李梨珍求证,李梨珍否认萧陵云对母亲大不敬,在提到萧夫人时李梨珍数度落泪,从言语中能感受到她对萧陵云的维护,却又难掩失望。想必,萧陵云虽不至于弑母,但流言中的那个女子是存在的。 “爹爹,这小子分明欺人太甚......”方祁仍然不甘心。 方江波扫了他一眼,方祁心不甘情不愿的重新坐下。 “陵云,你也坐下。” “陵云,方伯伯再问你一句,你要退婚,真的是要给萧夫人守孝三年吗?” “是。” “也罢,强扭的瓜不甜,强行结的亲也不好,就这般办了吧。”方江波忍住内心的愤怒,淡淡说。 “方伯伯,此事是我们萧府对不起方家,今后方家若有什么需要小侄的,必定赴汤蹈火......”听到方江波同意解除婚约后,萧陵云无声的松了一口气,便又言辞恳切地道。 “罢了罢了......”方江波疲倦地摆摆手,“这些虚话就不必说了,我有些乏了,祁儿你就多陪陪陵云吧。”言罢,便对萧陵云点点头,离开了议事的大厅,剩下方祁瞪着萧陵云。 方祁指着厅上一溜的礼物,十分不屑:“这些东西都拿走,我们方家不稀罕。自此方萧两家,互不相干,你给我立马滚出问剑山庄。” 萧陵云闻言,俊朗的面上没有丝毫恼怒之意,他从容不迫的将杯中茶水饮尽,道一声:“真是好茶。” 遂长身而起,敛了敛衣襟,对方祁抱拳施礼,“那陵云先行告退了。”转身从容地走出去了大厅,即便身后方祁拿起一个礼盒砸在他脚边,他也只是顿了顿,未曾回首便直着脊背走出了方家的大门。 方媛仍然站在窗前,远远看着那一袭淡青色的身影从方府从容淡定的离开时,不由得埋怨:“哎呀,爹爹和哥哥真是的,萧家公子远道而来,也不知道留人家住上几天。” 门口有轻轻的咳嗽声。 方媛回首,看到父亲方江波正站在门口,念及方才自己的话,便绯红了面孔,她垂首敛襟,“爹爹。” “媛儿......”方江波欲言又止,踱步来到窗前,和方媛比肩看着窗外。 萧陵云已经走出问剑山庄的大门,山道旁一株桂花树下,一马一车,正静静的等待着。 萧陵云走到树下,并不急着上马,而是揭开马车的帘子,貌似跟马车里的人说些什么。 虽然很远,看不清马车里的人,但是从揭开帘子的一角,露出的是一袭绛珠色衣裳和一双黄色绣花鞋,那分明是女子的装饰。 方媛惊奇的咦了一声,疑惑的看向父亲:“爹爹,今日萧家公子来访是商谈婚事吗?” 方江波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媛儿,世上好男儿何其多,萧陵云他配不上你。” “那,那,他是来退婚的?”方媛何其聪明,闻言不对立马猜出了萧家的来意,面色一点点苍白了下去,手指不安地绞着手帕的一角。 “媛儿,爹爹会好好给你挑个夫婿的。”望着最钟爱的女儿逐渐苍白下去的脸色,方江波有种无能为力的疲倦感。 方媛没再说什么,一直站在窗前目送萧陵云一行人如来时般迤逦离去 第57章 闻变 已是深秋,洛阳的牡丹花期早已过去。 倒是桂花,在飒爽秋风中,隐隐送来清香。 方媛抱着膝盖坐在后院高大的桂花树下,细细碎碎的桂花早就落得她满头满身,她却一动不动似一座雕塑般,凝成了问剑山庄一道婉约而清丽的风景。 “媛媛在想什么呢?”方祁放下剑,在她一旁盘膝而坐,望着山下那片早已经过了花期的牡丹园。 方媛闻言,微微抬首,却早已是无声的泪润透了裙子。 “媛媛,谁欺负你了,你告诉大哥,大哥帮你出气。”方祁在江湖上一向出了名的疼爱妹妹,一看到小妹伤心至此,简直急得要跳脚。 方媛依旧将头靠在膝盖上,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细碎的泪光微微颤动,显得楚楚动人。“大哥,你说我长得是不是很丑?” “怎么会呢,媛媛是武林第一美女呢,多少江湖儿郎都仰慕着媛媛。”方祁一听,素来心直的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可是,萧陵云为什么宁愿要一个盲女,也不要跟我成亲呢?”方媛睁大眼睛困惑地问。 “胡说。这浑话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些小厮丫鬟怎敢在主子背后乱嚼舌根,真是没规矩,待大哥好好收拾他们,媛媛,这些混话咱不去听,好吗?”方祁开始脸色一变,叱道,及至后来,语气又慢慢软了下来。 “不关丫鬟们的事。江湖上早就流言漫天了,都说萧府退婚,是为了一个盲女。大哥,我现在已经成了全武林的笑话了......”十五岁之前,方媛是没心没肺地快乐,自从窥见萧陵云后,方媛首次意识到男子之美,便尝到了愁的滋味。 此时方媛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忧伤,方祁竟然无言以对,只能暗暗咬牙握紧了拳头:下次,若他再遇上萧陵云,定然不让他好过。 萧陵云已经将炼魂上的剑谱练到了第十重,这几个月也曾有三两个江湖鼠辈上门叫嚣着要萧陵云献出炼魂剑,却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于是萧陵云在江湖上日渐声名鹊起,不容小觑。 掐指算算,朱儿从竹苑脱困而出已有大半年了,而萧陵云这段时日沉浸在丧母之痛和疯狂练剑之中,未曾领着朱儿好好逛过临安城。 这日没有再练功,他跟朱儿说,“朱儿,今日我们去西湖走走,那里有家酒楼的菜还不错。” 朱儿闻言,欢喜地笑了起来,她眉间那个细细的火焰状印记更红了。 萧陵云见状,蹙了蹙眉:“朱儿你又用灵力了?你中了魔族的鸩毒,只能压制在眉心,切不可再动用灵力了。待我将炼魂炼至十二重,就带你去寻解药。” “嗯。”朱儿柔顺地点头。 如今已是孟冬时节,西湖边的各色花早已经开败了,只有岸边的水杉颜色深深浅浅,水平如镜,远山如黛。 萧陵云和朱儿坐在临湖的茶楼窗边,看着远处水汽氤氲山色空蒙,整个西子湖似一个蒙着面纱身姿绰约的女子,微蹙娥眉轻笼薄愁,让游人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惆怅起来。 在等待上菜的间隙里,楼里来了三个劲装打扮的大汉,看样貌和装束,不大像中原人士,应该是从关外来的。他们大喇喇的坐在萧陵云的隔桌,佩剑信手摆于一旁,一边喝着酒一边高谈阔论,引得楼里其他人纷纷侧目。 三个粗野大汉却浑然不觉,依然啖肉饮酒,时而轰然大笑,跟楼里原本雅致安静的气氛格格不入。 萧陵云皱了皱眉,正想唤当堂小二来换张桌子,却不料一名红脸大汉呷了一口酒,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对着两个同伴说:“你们知道不,最近问剑山庄摊上了大麻烦了。” “什么麻烦?”另一个尖嘴猴腮八字眉的黑瘦汉子咽下一大片卤牛肉,追问。 “听说啊,近日有一女子挑衅问剑山庄,把堂堂的武林盟主方江波打得那叫一个精彩,这不,方江波密发江湖令,急召江湖各大门派前去迎战。你们说,这回方江波的武林盟主位置还做得稳不?”直听得另两个同伴瞪大眼睛。 萧陵云心中暗自一惊,不知那红脸大汉口中能大败方江波的女子是何方神秘人物,最近江湖没听闻新出了武艺高绝的女子啊。但能打败方江波,挑尽武林各大门派,这个女子的武功不容小觑。 一顿饭的功夫之后,萧陵云心中早有决断,他决定立马启程前往洛阳的试剑山庄,一探究竟。 虽说他与方家已经解除婚约,但是心底始终觉得愧对方家,毕竟被退婚,对方家姑娘一个未婚少女名声不好听。这点愧疚,迫切地需要一份人情来偿还。 第58章 相助 此次前往试剑山庄,萧陵云带了朱儿,一匹骏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从临安到洛阳,原本要五日功夫的,却被萧陵云花了三日时间生生赶到了。 洛阳,在临安之北,比临安入冬得早。临安仍是一副初冬景象,然而洛阳,早已下过几场大雪,上山的小径旁仍有残雪未化,百花衰败,唯有腊梅夹道而开热热闹闹,冷冽的风中有暗香盈袖。 官道旁一条修得齐齐整整的青石板路,蜿蜒而上,云深不知处。路的尽头便是名震天下的武林权柄中心—问剑山庄了,数月前,萧陵云曾沿着这条小径,迎着扑面而来的桂花香去了问剑山庄退婚。 风松一阵紧一阵地刮着,空气中的梅香便也忽浓忽淡。这梅香,好熟悉,就像幽篁衣裳上沾着的味道,清冷的寒香。一念及幽篁,朱儿一双翦翦明眸便黯然失色,身体倏地颤了颤:她真的好想念幽篁温暖的怀抱呵。 “朱儿,是不是觉得冷?”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问。 幸好背对着陵云,他没有看到她眼中泛起的泪光和骤变的神色,朱儿顺着他的话道:“风有点儿大。” 萧陵云替身前的朱儿紧了紧大氅,一路策马直上。 当萧陵云赶到路的尽头时,看到问剑山庄大门前的一片空地里,武林盟主方江波领着众人席地而坐,乌泱泱一大片,其中不乏早已成名的江湖前辈; 而另一头,一顶漆黑小轿稳稳当当的停在结着冰棱的黛瓦檐下,黑纱当帘,里面有一个黑色身影,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样貌。轿前,一个身着银白色雪裘年方约十五六岁的少女,满头黑发宛如流瀑般随意地泄下来,长得极美,白皙脸蛋淡淡娥眉,饱满红唇微启,有种勾人的慵懒媚态,尤其一双美目流转,浅笑吟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娇媚女子,却杀人于谈笑间,“没想到号称武林盟主的问剑山庄和各大门派,居然都是这样的废物,既然这样,这块匾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声音是那般的娇憨,吟吟浅笑间,银白色的衣袖微微一动,一直悬在问剑山庄大门门楣之上“问剑天下”的黑底金漆牌匾便如一片被狂风卷起的鹅毛般,飘向山庄门前那块黑色玄武岩凿刻而成的驻马石。 另一头的地上,武林盟主方江波领着各大武林门派的掌门,席地而坐,他们背后,都黑压压的立着门下的弟子,但看起来都已然受伤不少。 众人闻言,虽然对此番话极度愤怒,却又忌惮着雪衣少女,竟不敢有所动作。 问剑山庄门楣上“问剑天下”的牌匾,已在此安安静静的悬挂了上百年,是问剑山庄执掌整个武林的印证傲视江湖的荣光。如今此匾一碎,问剑山庄乃至整个中原武林的名誉声望,便毁于一旦。 匾不能碎,可场中众人似乎颇为忌惮那少女,无人敢动。 此时,从乌压压的人群中抢出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她从人群中一跃而起,如同早春一只寒风中簌簌的黄蝶,硬生生接住了空中横飞的牌匾,但强大的冲力透过牌匾汹涌袭来,让其在半空中无法稳住身形,跟着牌匾撞向驻马石。 “媛儿。” “媛媛。” 场中方江波和方祁连声惊呼,但因伤势极重而无能为力,在场未受伤的人却惮于雪衣少女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鹅黄衣裳的女子继续朝着驻马石撞去。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方媛身上,却没人发现何时山庄前的小径上多了一匹骏马和一对轻裘缓带的男女。 萧陵云来不及勒马,急急在马背上用力一点马镫,整个人便如离弦的箭般往鹅黄衣裳少女扑去,他一手紧握炼魂剑,一手搂着少女,疾步后退了三十来米,堪堪与驻马石擦肩而过,方立稳脚步。 胸中气血仍旧翻涌,苍白清瘦的脸上不由呈现一丝淡淡血色,却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场中惊变,方媛落地后,便从萧陵云怀里挣扎出来,抬眸看到那张清瘦从容的面庞,不禁两颊绯红,垂首敛襟道谢:“方媛谢过萧公子。” 萧陵云点点头,目光并未在这位初次相见的武林第一美女身上停留,他依旧手握炼魂剑,薄唇微抿,冷冷着望着屋檐冰凌下的那个雪衣少女。 雪衣少女咦了一声,用她的七彩琉璃目将萧陵云上下打量一番,饶有兴趣的拍着手笑道:“这位小哥哥长得真是俊,你是谁?报上你的大名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萧陵云闻言,皱了皱眉,但还是冷冷的道:“在下临安萧陵云。” 第59章 故交(上) 横空出了一个面生的青衣少年,原本静默的人群一阵微动,纷纷交头窃语。 银白雪裘的少女俏脸生花,笑吟吟道,“云哥哥,你且退远一点,待阿九收拾完这些废物,再跟你好好叙叙。” 萧陵云未有回应,只闻站在萧陵云身侧的方媛呸了一声:“妖女,真不要脸,谁是你的云哥哥......” 方媛话音未落,只见自称阿九的少女身形未变,袖中微微一动,瞬间探出一道漆黑的影子,一出即收快如闪电,啪的打在方媛脸上,方媛俏生生白嫩嫩的小脸立马肿起一道红色的棱子。 阿九蹙眉,不悦地轻叱:“多嘴。” 方媛莫名其妙地挨了这一招,不可置信地捂着已经肿起半边的脸,一时间急怒交加:她,从小娇生惯养习惯对别人吆三喝四的方大小姐何曾受过如此天大的委屈,更何况在自己倾慕对象,乃至整个江湖前受此屈辱?此刻若她生生忍了下去不予还手,想必日后定要遭人嘲笑为缩头乌龟,还怎么面对萧陵云面对方家的上上下下,届时怕是连爹爹都要因她而被人耻笑吧? 士可杀不可辱,若要她吞下这口气,她宁可即刻死去。方媛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完全不顾及自己是否能力敌阿九,心心念念想着一雪前耻,于是拔剑冲雪裘女子奔去,“妖女,今天我和你拼了,也算替天行道。” “媛儿。”方江波本想制止方媛,但是喊声方出,体内的真气便横冲直撞,忍不住又咳出了一口血。一边的方祁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埋怨妹妹冲动的同时又希望其他与问剑山庄交好的门派能出手相助。然而方才各大门派都没有出手,此刻又怎么会救方媛呢?唯有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场中那个淡青衣衫的年轻男子身上。 阿九见状嗤之以鼻,根本没把方媛放在眼里,袖子一动,那条黑色的影鞭便如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迎面袭来,“真是蠢。” 鞭子尖头快要缠上方媛的脖子,刷刷刷,几道青色剑芒突如其来斩在黑色鞭子上,挽起了一片剑花。一小段鞭头便被斩落在地,仍犹自在地上挣扎不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被斩得七零八落的蛇头,赤红色的信子仍在吞吐。 “好,这一招枯树生花使得可比你父亲好多了。”场中有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看到萧陵云再度出手,不禁喝彩。 萧陵云闻言,朝着须眉老者微微颔首致意。 其他人等听到老者提到“枯树生花”,皆知眼前这个苍白文弱的少年是江南百花萧家的后人,手中那柄看似平平无奇的青钢剑便是传说中的炼魂,于是看着萧陵云与他手中剑的目光更是复杂难明。 阿九握着的鞭体,流出了绿色的血,淋漓而下,原本绷直的黑鞭软塌垂了下来。 阿九见状,干脆一扔鞭子,咬着唇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指着萧陵云,气呼呼的:“云哥哥,你干嘛老帮那个丑女人,难道你要跟我作对吗?”那娇憨的神情嗔痴的语气,仿佛一个娇俏年华的少女正在埋怨自己的情郎三心二意,方媛在旁边直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再贸贸然动手,她知道自己胜不了那雪衣少女,反而是自取其辱。 萧陵云反手将炼魂归鞘,身形挺拔地立于两个女人之间,闻言并不动怒,仍是淡淡道:“我与方家小姐曾经有过婚约,虽说后来方家小姐看不上陵云退了婚,但方萧两家的故情犹在,如今凌云又岂能看着方家小姐受欺负而坐视不管?” 在场方家人闻言不由动容。方媛更是惊诧地抬头看了看身旁这个文弱少年,那一眼饱含着诸多情绪:有解围的感激之情,有错失婚约的失落,亦有对萧陵云的倾慕。方媛复又垂首,心头仍是暖暖的,眼眶微红:他是故意说给在场的各派江湖人士听,毕竟一个适龄少女被夫家退婚,说出去都是不光彩的,如今他不惜将这污名揽在自己身上,是为了方媛和方家的声誉。 雪裘女子嘟起嘴,不高兴了:“既然云哥哥跟那个丑女人是情人,执意要与阿九作对,那就别怪阿九无情了。” 不知何时,自称阿九的少女指间多了一柄金弓,又自袖中从容的拈出几支银色小箭,似顽童般半眯起眼睛来认真地拉弓搭箭。 由于金弓银箭过于精致小巧,浑然不似寻常兵器,倒反像闺阁中那些小姐的玩物,徒有金光灿烂的外表,除去把玩,实际没什么用处。 场中有江湖人吃吃地嘲笑起来,更多的人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原本一触即发的现场,也变得轻松起来。 萧陵云仍然戒备地看着阿九,短短时间内,他与阿九已经过了两招,那个看似娇媚柔弱的少女,其实内力极为深厚,武功路数和兵器又诡异,出手又狠毒,这样一个对手此刻看似在玩耍般弄着金弓银箭,仍不容小觑。 只是,这么小的弓箭,真的有很强的杀伤力吗?就连他也在心底起疑。 一个清丽婉转的声音兀然提醒:“陵云,务必小心。这是来自东海蓬莱的无射之箭,以剑气破于箭矢后半寸,无射之箭即可破。” 众人闻言,纷纷寻着声音来处。 问剑山庄的小径之旁,一匹骏马安静的立于梅树之下,马上坐一个身披大氅头戴斗笠的女子,斗笠垂下的白纱被风吹得翩然飘动,却始终无法窥见女子其中的容貌。只闻她的声音,便如出谷黄莺般动人心弦,不知这女子面纱下又有着怎样的容貌?场中已有些男子眼中露出了神往之色。 萧陵云朝着斗笠女子点头,原本紧绷戒备的脸,忽现温柔一笑。身旁的方媛,望着曾经的未婚夫那冰冷神情竟因那脉脉一笑,似春潮初起冰雪消融,不禁怔忪。 原本从容不迫的阿九未料有人能知晓无射之箭,且知道破解之法,瞬间恼羞成怒,弯弓搭箭一气呵成,连珠般射向马背上的女子。 小小的金弓银箭,在冷风中竟然有了铮然的破空之声,搅得周遭的气流一凛,寒气逼人,梅花被搅得忽然漫天飞舞起来。 第60章 故交(下) 萧陵云原本还不忍对阿九起杀意,阿九虽出手狠辣,但毕竟是个女孩儿。此刻阿九竟然一言不发地突袭朱儿,萧陵云脸色霎时一沉,满身杀气毕现,炼魂感应到主人内心的杀意,在剑鞘中不停震动发出一阵低低的龙吟之音。 他移步立于骏马之前,挟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手中的炼魂立时挽起万千剑花,百花剑法一招一式施展开来,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梨花带雨、移花接木、摘花折柳、驿寄梅花、雾里看花、百花争艳。 叮叮叮,一片剑光花雨之后,地上纷纷落了多支被斩下箭矢的银色小箭,萧陵云依然手持炼魂剑指雪衣少女,清亮漆黑的眸子里,隐隐带着怒气。他一口气使出了萧府百花剑法中的六式,招招凌厉,炼魂剑刃上吞吐的青芒更是宛如游龙,来去无踪。 阿九那雪白的右腕上,有一线赤色,如小蛇般蜿蜒而下。阿九捂着手腕,俏脸带霜。 萧陵云的百花剑法如今已使得出神入化,让在场的各大门派大为意外,他们当中有人目带赞赏之意有人怀着叵测之心,一同望着场中这个是极年轻的青衣少年,三次出手化解了阿九的攻势,仍能稳稳立于场中,更是惊动了阿九背后软轿内的男子。 方江波的眼神也变了。自萧启明成名后,便自视甚高,极少与人动手,江湖未见炼魂使出的百花剑式已有二十年了。此刻炼魂已出,威力惊人呵。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黑色轿纱之外对阿九招了招。 阿九仿佛对轿中之人极为敬畏,她俯身侧耳的跪于轿前,仿佛被轿中之人训斥,频频点头之余又望向萧陵云和朱儿这边,眼神颇为幽怨。 场中一下子静谧异常。 短暂的静谧之后,阿九退到一旁立于轿子旁。突然黑轿的纱帘无风自动,一波又一波奇异的力量汹涌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一条黑色大蛇的模样,昂首吐信缓缓袭向萧陵云和他身后马背上的斗笠女子。 怪力蜿蜒所过之处,地上飘落的梅花花瓣瞬间枯萎,路边的梅树和青草就如烈火焚过般焦黑枯死,化成灰烬; 在萧陵云再度拔剑之前,人们又看到一股奇异的景象:地上及树上的梅花无风自落,每一朵娇艳的花瓣晶莹璀璨起来,仿佛有生命般迎着那股怪力而去,漫天漫地的梅花,从山庄旁的梅树上、从山下纷纷赶来,形成一股美丽而凄艳的花雨,奔赴生命中最后那一刻的璀璨。 一红一黑在空中僵持,一度人们以为那条黑色大蛇将要吞噬那些灿烂的梅花花瓣时,一声剧烈的声响炸起来,原本凝聚的梅花四下飞散,宛如天上下了一场红色的雨,暗香浮动;地上那条虚幻的黑蛇,消逝得无影无踪;朱儿乘坐的马儿扬蹄惊叫,萧陵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其安抚下来。 高台上轿子砰然裂开,露出了轿中男子的真容:一袭黑衣,年方二十许,眉目极为清秀,脸色白皙,额前勒着一块绿莹莹的宝石,薄唇边缓缓溢出一丝殷红。 他毫不在意的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目含着惊喜之色,似笑非笑地望着马背上的女子。 “朱儿,你怎么样?”萧陵云牵住缰绳,关切的问。 马背上女子的斗笠在两方相持斗法之时,早已被汹涌的力量掀飞,她缓缓放下结印的双手,对萧陵云摇摇头:“我没事。” 转而顾向黑衣男子,淡淡道:“原来你是魔族人。” 萧陵云闻言,愤而转身瞪向黑衣男子,目眦欲裂,炼魂剑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情绪,在剑鞘中长吟不止。朱儿按住萧陵云欲拔剑的手,对他轻轻摇头。 第62章 意外之喜 “原来你叫朱儿?”黑衣男子无视萧陵云,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朱儿,当看到朱儿眉间那簇烈焰的印记,忽地笑了起来:“看来我二哥就是在你手里吃了亏的,不过你中了魔族的鸩毒,时日也不多了。不过只要你以后跟了我,我便给你解药,如何?” 朱儿摇摇头,“我是不会跟魔族人一起的。” 黑衣男子眼神烈烈的看着朱儿,仿佛是久别的丈夫归家,深深凝望着家中的娇妻:“真是可惜了,这么美的人儿。阿九,我们走。”随后,便如一只渡尽寒潭的黑色大鸟,御风而去,飘着梅香的风中,轻轻送来他的声音:“朱儿,我叫玄冰,你可要记好了,日后我们还会相见的”。 在场的武林人士竟无一人敢阻拦。 萧陵云拔剑欲追,朱儿按下他的手,“陵云,我们都打不过他。” 一旁一个不知是何门何派的黑衣人插嘴道:“方才那个玄冰不是被姑娘伤到了吗,怎说打不过他?” 朱儿轻蹙眉尖,波光潋滟的杏眼中,有一丝的迷茫困惑,“起初,他用魔力幻化出来的大蛇是能吞噬我的灵力,但不知为何,他却将魔力往回收,才被反噬受了伤。但此人,功力深不可测,我没有把握。” “那他为何要中途收力?又为何无缘无故地离去?莫非姑娘与他早就相识?”一迭地问,让朱儿不知该如何作答。武学之人都知道,高手过招时,便如利箭离弦,最忌临时硬生生地收回招式,很容易被反噬。那个玄冰,既然已经修炼到如此地步,不应当犯这种错误才对。 “我不知道。”朱儿茫然地摇头。只是为何觉得他似曾相识,只可惜脑海中飘过纷纷乱乱的记忆碎片,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姑娘是真不知道还是假意不知?莫不是姑娘与那魔头是一伙吧?”那人仍不打算放过朱儿,咄咄逼人地质问道。其他人等闻言,围了过来,异口同声地附和着。 “叮”的一声,萧陵云立于马前,拔出炼魂,剑指最先质问的那人,冷冷道:“你们方才为何不直接把他们拦下,想知道什么尽数问便是了,如今朱儿刚替你们赶跑那两个魔头,你们非但没有丝毫的感激之心,倒是为难起一个女子来了,这般贪生怕死欺软怕硬就是所谓的侠之大义?” 萧陵云这连番的诘问,直问得好些人哑口无言。有些面皮薄的倒是地退回原位,讪讪不能语,为首发难的那个年轻人此刻倒是显得英勇无敌了,他冷笑一声:“若不是被说中了,你何苦这般气急败坏?还拔剑,小子,难道你想在各大门派之前杀了我不成?” 话音方落,剑光一闪,那黑衣男子未料到萧陵云竟然直接动起手来,只觉得右臂忽而又凉又痛,便吓得一屁股跌于地上,片刻前的英雄气概荡然无存:“啊,我的手,我的手没有了,师父,救救我.......”便说便往人群中那个同样式的黑衣老者手脚并用地爬去。 “大师兄,你的手还在,只是袖子被人削去了而已。”立时有人扶起地上的男子,刻意压低声音道。 黑衣人低头一看,可不是,手臂仍好好地挂在身子上,就是萧陵云在削去他袖子时故意划伤他臂膀,只是皮肉伤。此时环顾四周,许多人都面带笑意地看着他的窘态,于是讪讪地站到那个手持拐杖的黑衣老者身后去,羞愧欲死。 那着黑衣袍子的正是江湖上最近兴起的门派黑龙门,门下弟子行事嚣张,又颇为无赖,就跟那牛皮癣子一般,招惹上了,甩都甩不掉,故而江湖中名门正派对这个门派避之不及。 此时,黑龙门见自己大师兄吃了亏,便一拥而上,将萧陵云与朱儿团团围住,颇有立时将他们碎尸万段的架势。 萧陵云与那黑衣门派已是剑拔弩张,问剑山庄的主人方江波忙过来打圆场,劝下双方。 方媛呆呆的望着仍坐在马背上的朱儿,心头百感交集。 从小到大,她一直以为自己长得天姿妙曼花容月貌,对“武林第一美女”这个称号受之无愧,这十六年来,确实石榴裙下的追随者众多。虽然她生在武林世家,但闻名于江湖的确是容貌,她一向对自己的姿容信心满满,然而最近却在短短几天内接连受到暴击。 先是莫名出现,要挑战武林至尊问剑山庄的阿九,不单单是武功路数古怪而高强,姿容也远远胜她。雪肤红唇,乌发如云,含笑带春的姿容更是媚态横生。媚,那是一种深入骨髓令人神魂颠倒的媚,宛如妖孽般的媚;从她刚现身,已经有众多男子沉迷在她那似笑似嗔的妖媚之中,宛如一朵盛放到极致香馥异常的芍药; 然后,此刻这个仍端然坐于马背,与萧陵云同时现身问剑山庄的朱儿,虽未施粉黛,却眉不扫而黛,唇不点而朱,面未妆而含春。她意态空灵,不染纤尘,莹莹立于众人之中,耀目得不似人间所有,这样的一个人儿,反倒像九重宫阙中的神仙天女。 若萧陵云是为了这般风采的女子退婚,她无话可说。 最近挺奇怪的,突然江湖上冒出了一些名不见经传却武功流派怪异,长相俊美的人,比如说阿九、玄冰和朱儿,他们都仿佛从各色神话故事中款款走出来,走到这个烟火人间,搅得整个江湖暗流涌动。 难不成是早已经灭绝多年的魔教又重现江湖?方媛心中思忖:难道这个平静了几十年的江湖,要迎来血雨腥风了吗? 第62章 凝望 此刻,贼人退去,方江波领着众多前来救急的江湖门派,回到问剑山庄,安排食宿。各大门派掌门和方江波在议事厅聚集商议此次突然出现的魔族人,萧陵云因今日一战,颇有功绩,便也被留在其中。 直到张灯,众人用了膳,又有侍女奉上香茶糕点。人多口杂,意见难以统一,于是商议了许久,仍未散去。萧陵云早就不耐烦,他本就无正邪之分,亦无除魔扬名之意,此生惟愿一能报母仇,二能携心上人隐居临安。 一时之间,整个问剑山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问剑山庄将朱儿安排在方媛绣楼旁的院子中,相对于其他熙熙攘攘房来说,这处小院幽深静谧,少有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江湖人士出入,可见问剑山庄对于朱儿今日出手相助还是心存感激的。 这处独立的院子中,粉墙黛瓦,铜环朱门,虽然小了点,布局却不失精巧。院子的东厢房旁,一片腊梅已经是迎风怒放,艳艳红梅格外幽香;不远处依着院墙,是一处森森幽篁,即使初冬时节,修竹依旧清翠欲滴枝形秀颀。 方媛对朱儿特别好奇,故意让父亲将其安排在她的秀楼之旁,便趁机拜访朱儿。 期间,萧陵云中途离开,探看朱儿的情况。 朱儿独自坐在小轩窗前,手托着腮,看着窗外那丛森森凤尾出神。此刻不知幽篁身处何处,是否已经从王母娘娘寿宴上归来,是否已经发现她已不在蓬莱?幽篁,是否会离开蓬莱来人间寻她? 念及幽篁,朱儿不由抬手从发中取下碧玉簪,极尽温柔地凝视。 “朱儿,此后若我不在你身边,就让这枚玉簪陪着你,见簪如见人。”幽篁从怀中取出一支碧透的玉簪,簪头雕做一只振翅欲翱翔于九天的凤凰,却又依依不舍的深情回首,仿佛回顾自己的伴侣。甫一见到碧玉簪,朱儿不由得内心欢喜,乖乖的任由幽篁将碧玉簪轻轻插到她的发间。 见簪如见人。朱儿手执碧玉簪,唇边一派温情缱绻的笑意,她将透着丝丝凉意的碧玉簪轻轻贴在颊边,目意温柔而辽远,仿佛透过院墙,透过整个京城的似锦繁华,一直望到那座烟波浩渺烟水朦胧的海上仙山。 萧陵云正推开院子的铜环朱门,便看到不远处的朱儿独坐窗前,手托粉腮,含笑的望着院墙边那丛幽篁,目意温柔而深情。 萧陵云立于门外,望着那一人一景,竟不由得看痴了,任由门后的梅花落了满头满身,直到问剑山庄的小丫鬟端着晚膳,被堵在门外,不由得喊了声:“萧公子,烦请借一借道。” 萧陵云方才回过神,讪讪的给身后小丫鬟让路。 朱儿听到声响,将目光悠悠的投往院门处,看到立于门后腊梅之下的萧陵云,不由得一阵恍惚:脑海里似乎有残像,幽篁立于红梅树下,艳艳的红梅花瓣落了他满身,他手持横笛,眉目如画,衣袂飘飞。 朱儿怔怔的望着梅树下的那个年轻男子,而他也正深情款款的回望。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姑娘,用膳啦。”绿衣小丫鬟脆生生地喊道。朱儿如梦初醒,收回深情缱绻的目光,再次与萧陵云对视时,已是浓淡相宜的浅笑。 萧陵云心头一阵惘然若失,不知方才,朱儿那般缱绻眷恋的目光,是在凝望谁? 萧陵云朝厢房中走去,绿衣小丫鬟已经给朱儿布完菜,是三道精致小菜,一碗羹汤,两道甜食,外加一碗米饭,然后束手而立,等待人的召唤。 问剑山庄安排细心而周到,知道他们从江南而来,特意安排了白米饭。 萧陵云坐在朱儿对面,看着她正在很努力的吃饭。 他喜欢看着朱儿用膳,不管是饕餮珍馐抑或清淡小菜,朱儿都仿佛很有食欲,总是吃得津津有味,亦不会像大多数的大家闺秀,为了显示自己纤巧的食量,总是浅浅吃几口便说饱了。 朱儿吃得鼓鼓的腮帮子,他觉得格外可爱。只是看到朱儿眉间那簇栩栩如生的火焰,神色便不由得黯淡了下去。 如若不是为了寻求解药,报杀母之仇,此刻他们应该踏上去往东海蓬莱的路程,送朱儿回家然后向朱儿的亲人幽篁(这么多天来,只听闻朱儿零星片语的提起和她同在蓬莱的幽篁,这个应该是她很重要的亲人吧)提亲,求娶朱儿。 萧陵云从来没有什么凌云壮志,从未考虑过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他的希望非常普通: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看着朱儿用过膳,他又要回到议事厅继续和各大门派一起商议如何对付魔族的事情,他恋恋不舍的离开之前,还叮嘱朱儿晚上锁好门窗。 第63章 惊闻噩耗 萧陵云坐在朱儿对面,看着她正在很努力的吃饭。 他喜欢看着朱儿用膳,不管是饕餮珍馐抑或清淡小菜,朱儿都仿佛很有食欲,总是吃得津津有味,亦不会像大多数的大家闺秀,为了显示自己纤巧的食量,总是浅浅吃几口便说饱了。朱儿吃得鼓鼓的腮帮子,他觉得格外可爱。 只是看到朱儿眉间那簇栩栩如生的火焰,神色便不由得黯淡了下去。如若不是为了寻求解药,报杀母之仇,此刻他们应该踏上去往东海蓬莱的路程,送朱儿回家然后向朱儿的亲人幽篁(这么多天来,只听闻朱儿零星片语的提起和她同在蓬莱的幽篁,这个应该是她很重要的亲人吧)提亲。 萧陵云从来没有什么凌云壮志,从未考虑过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他的希望非常普通: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看着朱儿用过膳,他又要回到议事厅继续和各大门派一起商议如何对付魔族的事情,他恋恋不舍的离开之前,还叮嘱朱儿晚上锁好门窗。 月上梅梢。朱儿正坐在铜镜前,抬臂将发上的簪子和点翠一一摘下来,抬手之间,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臂弯处,露出一段皓腕,腕上套着一个累丝金钏,正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微微震颤。 这个金钏,是刚到人间的时候,幽篁请朱雀大街上很有名的工匠打的。 “谁在哪里?”朱儿眼角的余光有一袭黑衣飘过窗口,黑衣带起的微风引得房中的数支灯烛焰火一滞。 “哎呀,朱儿姐姐不认识妹妹了吗?”窗边立着一个黑衣少女,飞入鬓角的眉目媚态横生,是白日里那个自称阿九的少女,今夜她身着黑色劲装,更显得容肌胜雪。 “是你。”朱儿将梳妆台上的碧玉簪收好,转首静静的看着莹莹立于窗前的少女。 “朱儿姐姐怎么能把阿九给忘了呢,咱们可是蓬莱旧识呢。”阿九斜倚窗前,一手扶着雕花窗格,似笑似嗔的道。 “蓬莱旧识?”朱儿的目光缓缓在阿九脸上扫过,往日的影像犹如插画般,一页页的翻过,“原来你是那只九尾狐。”朱儿的目光如窗外的雪光,一寸寸冷了下来,“今夜你来此做什么?” “既是旧识,当然是来给姐姐你送信的了,姐姐听了可不要伤心。”阿九虽然笑盈盈的说,目中却全无笑意,一字一顿地道:“姐姐,你的幽篁死了......” “你胡说。幽篁是不会死的,谁能杀得了他?”朱儿闻言,犹如平地起雷,心神大乱,急急起身,带翻了椅子和梳妆台上的首饰;即使她厉声反驳,但拔高的声音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 阿九很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个淡定从容的女子这么惊慌失措,声音发颤。 “姐姐,你被抓走后,我变成了你的模样,幽篁回到蓬莱,错把我当成了你,趁其不备我杀了他,咯咯咯,姐姐,说来幽篁的死你也有责任呢,若不是你走出宫门,谁能破了幽篁的蓬莱幻境?若不是我跟他说你已经死了,他毫无生念,我还真杀不了他......咯咯咯......”阿九的一字字一句句,似一把锋利的剑,缓缓劈开她胸臆中的心,直至鲜血淋漓。 朱儿身形晃了晃,脸色煞白。那瞬间,阿九将一个香囊掷了过来。就趁着朱儿注意力都在香囊上时,窗外的少女刹那间周身杀气乍现,手掌立起,手上忽然凝起一把白色的剑,朝着正侧身接住香囊的朱儿劈去。 “叮。”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格外分明。 阿九手中的幻剑如水汽般,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院子中,梅树下,一个青色身影长身而立,手中握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剑,剑刃上仍流动着青色的剑芒,方才便是他出手拦了阿九的致命一杀。 一击未中,少女不再恋战,翩然越过院墙,几个起落间,已经渐去渐远。 朱儿凌空抓住香囊,里面盛着一只朴拙却不失憨态的肥兔子,通体碧透,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 昔日在蓬莱的光景又一幕幕记了起来。幽篁立于她的身后,手把手地教她雕刻出这只憨头憨脑的肥兔子。彼时,她依在幽篁胸前,闻着幽篁身上淡淡的梅香,即使隔着衣物,她依旧能听到耳畔幽篁有力的心跳声,神思恍惚,几度差点被刻刀伤到手。幽篁松开握着她的手,轻轻弹了她的脸蛋,话中透着无奈:“小丫头在想什么呢,走神都走到昆仑墟去了。”她仰首回顾幽篁,正正对上他一双清静幽深的黑眸,唇边仍是浅浅笑意,一刹那她绯红了脸,然后掩饰般的牵过幽篁宽大的衣袖,埋首其中:“幽篁熏的是什么香,真好闻,朱儿闻了心里欢喜。”幽篁欲牵回衣袖,却被朱儿紧紧握在手中,只好任由她去,“怎么跟只小狗似的。”闻言,朱儿从衣袖中抬首,冲着幽篁调皮做了个小狗的动作,还学着小狗“汪汪”叫,逗得幽篁大笑,最后朱儿也不好意思的摸着自己的鼻尖笑了。 在笑闹中,朱儿还是坚持把那块翡翠雕成了一直肥兔子。 在准备成亲的一天晚上,幽篁将一枚碧玉凤头簪温柔的插到她发间,凝视着她,“朱儿,这枚簪子就当是我给你定情的信物,你也该给我一个定情信物吧?” 朱儿翻遍全身,终于从颈间解下那只憨头憨脑的小兔子,可怜兮兮的说,“我身上最值钱最喜欢的就是这只小兔子了,我把它给你吧。” 幽篁接过玉兔子,放到贴身的地方,莞尔:“你放心,这可是朱儿,日后见此玉如见人。”此后,幽篁确实将玉兔子贴身带着,从不离身。 如今,玉兔犹在,幽篁你在哪里?朱儿骤然见到此物,对阿九所说心下便不由自主相信了几分,睁大着眼睛看着静静躺在手中的玉兔子,看着看着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便如珍珠般的一串串的滚落下来。 幽篁,幽篁,你竟不在这天地之间了吗?你还记得否,我们成亲那夜,结发立下的誓言:此后生死相伴,不离不弃。如今,你竟是先弃我而去了,幽篁,你且等等我,待我手刃九尾狐,替你报了这杀身之仇,便来陪你吧 第64章 寻药 萧陵云在窗外望着灯下泪落如珠的女子,她双手紧紧握着一枚碧玉佩,泪眼朦胧双肩不可抑制地颤动,最后似无法克制,伏案哭出了声。 那枚兔子玉佩,色泽碧透,材质跟她常戴的簪子如出一处。 他刚商议完,匆匆往这处小院赶来,便看到窗子外那个雪衣少女去而复返,而且手中握着一柄幻剑,来不及多想,他拔剑挡了阿九的幻剑。 此刻,他站在窗外,看着灯下落泪的女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是他初次看到朱儿无法克制的痛哭。相处大半年来,他见过朱儿的惆怅、忧伤和浅笑,却从未见过她的眼泪,更逞论她哀哀痛哭的样子。 萧陵云站在窗外,看着朱儿伏案而泣,极力克制的哭声仍然似一把刀,插入他胸膛不停搅动,直搅得他的心支离破碎。他很想将朱儿揽在怀中劝解,却又不敢面对朱儿的眼泪,于是一个在屋内伏案而泣,一个立于窗外悲然长叹。 多年后,萧陵云曾多次想,若那晚他能鼓起勇气踏入屋内,将朱儿揽在怀中,在她最悲伤的时候给予温暖,是不是他与朱儿的结局就会不一样? 方江波和江湖门派的众掌门,力邀他加入秘阁,但他拒绝了。他本无大志,对于江湖中的纷争名利,毫不在乎,此生一愿手刃玄音以报杀母之仇,二愿解了朱儿的鸩毒,便携朱儿在西湖孤山边平静过一生。 在商议如何剿灭魔族时,一个古稀老人提起,以前听父辈说,在那遥远的西方荒漠中,有一座繁华的古城敦煌,出了敦煌和阳关,继续往西行走数百余里,那里有一片绵延千里的黑色群山,居于其中的部族以蛇为天神,样貌跟今日所见的魔头玄冰很像。也许那就是魔族的老巢,玄孜阴山。 明日,他便带着朱儿,离开问剑山庄,西出嘉峪关玉门关,途经酒泉,直奔茫茫大漠中的敦煌古城。 次日一早,萧陵云牵着马和朱儿悄悄离开问剑山庄,沿着小径,往山下的繁华烟火之处去。 待到了官道,但见一株开得艳艳的腊梅树下,系着一匹黑色骏马,骏马旁,是一个身着桃粉衣裳的女子,原本还在焦急的引颈张望,看到他们后就安静了。 “方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萧陵云虽然心下已经猜出方媛意图,但还是温言相问。 “萧公子,虞姐姐,我要跟你们去敦煌。”方媛开门见山的说。 “方姑娘,此去敦煌路途遥远,生死难测,实在不是你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情,还是请回吧。”萧陵云皱着眉道。 “我不怕。我知道你们要去找魔族,我也要去。现在我二哥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爹爹和大哥又受了伤,只有我去玄孜阴山寻解药回来救我二哥了。萧公子,如果你怕我拖累你们,大不了我自己去敦煌。”方媛负气道,然后策马而行,远远将萧陵云和朱儿落在后面,看那架势真是不到敦煌不回头。 方媛心下亦十分明白,但凭她自己是到不了敦煌的,即便到了敦煌,她也没法取回解药。 但是萧陵云武功很厉害啊(听昨天场中那些个迂腐老头的私下议论,还有爹爹昨晚力邀萧陵云加入秘阁),还有那个美得惊人的朱儿姑娘,武功怪异且深不可测,唯有跟着他们,才有可能拿到解药。 所以一路上,她一直跟萧陵云和朱儿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萧陵云和朱儿打尖歇息,她也打尖歇息;他们赶路,她也赶路;虽然萧陵云不怎么搭理,但也未曾驱赶过她,就这么一路走到了长安。 长安是汉朝和唐前朝的古都,即使朝代更迭武后迁都,长安城历经多年的苦难,依然巍峨而繁华。长安是出塞前补给物资的重要一关,古往今来,但凡从西往东或从东往西的商旅人,都会在长安稍作停留,是以长安城依旧商贾繁盛,熙熙攘攘。 第65章 南柯梦 阿九从问剑山庄离开后,回到玄冰在京城的据点时,玄冰正在独自饮酒。 玄冰举着酒杯,对月相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清秀的脸上悲喜莫名。 “三公子。”阿九在门外柔媚的唤。 玄冰醉眼朦胧的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对她招招手。 阿九走过去,乖巧的伏下,将头靠在玄冰膝盖上,然后扬起小小的瓜子脸,目色氤氲的望着这个魔族的三皇子。 玄冰低头看看伏在膝盖上的女子,苍白俊秀的脸上,有点儿迷惘又有点儿欢喜,他轻轻的道:“你终于来了。” “是的,我来了,我来伺候三皇子。”女子对他娇媚的笑,眸中闪耀着淡蓝的琉璃色,然后起身,将已经醉倒的玄冰扶起,往榻上行去:“三皇子醉了,要好好歇息。” 玄冰听话的跟着她走到床边,仿佛沉迷在她娇媚无比的笑意中,唇角微勾,一下子抱住眼前的女子,压倒在床,耳语,“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很久。”然后,温热的唇在身下女子的耳畔探索,然后锁骨,逐渐往下。 身下的女子,也在热烈缱绻的回应着。 春宵一刻值千金,红鸾帐暖宿鸳鸯。一次又一次,玄冰终至力竭,搂着温香软玉沉沉睡去,唇边仍有满足的笑意。 星已斜月西沉,阿九依旧未眠。 她从玄冰怀中挣脱,左手支颌,右手轻轻抚过身畔男子的睡颜,若有所思。 若玄冰娶她,她就成为魔族的三皇妃,必然也能得到长生不老吧。从她一千多年前开始修炼,为的不就是长生二字罢了。什么幽篁、什么玄冰,都不过是她想要得到长生的踏脚石罢了。 温暖昏黄的烛光下,一向柔媚无比的少女脸上现出冷如坚玉的神色,看向身畔那个俊美男子的目色亦是冰冷无情。 玄冰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梦中,朱儿温柔的满足着他的一切索求,两人携手共赴巫山云雨。 玄冰在梦中翻了个身,呢喃了一句,模模糊糊的想,待天明,他便携着朱儿回玄孜阴山,禀明父亲,求取解药解了朱儿的鸩毒后,便可成亲。 他本是魔族最小的皇子,循例魔族的皇子成年之后不久,便会成亲生子,广泽雨露,延续玄氏的血脉。 但他,已经迁延多年,尽管父皇已经频频催促他履行光复魔族的使命,但他不愿意像二哥那样,随随便便找了个貌美的魔族女子便立为皇妃,便生儿育女,未过几年,便又频频纳侧妃,又生下一堆的儿女。每次族里聚宴,席上乌压压的围着好多二哥的女人和孩子,但是二哥看她们的眼神都是不带感情的,仿佛这些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不过是延续玄氏子孙的工具。 她们,会爱二哥吗,那个所谓的夫君? 他是除了大哥之外,父皇最钟爱的儿子,也是魔族中最为年轻俊美的皇子,以至于他成年许久,任性的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父皇安排给他的女子,父皇亦不发怒。 只无奈的看着他,叹气:“冰儿,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的女子?” 彼时,他跟父皇站在玄孜阴山最高峰,俯瞰着脚下万千的魔族臣民,和那千里之外璀璨的人间烟火,风从遥远伯孜戈亚雪原吹来,扬起了他的黑发,“父皇,我的皇妃必然是万里挑一的美丽女子,我爱她,她亦爱着我,就像父皇和儿臣的母妃一般。” 魔皇玄月听他提到他的母妃,苍老的面容中有一丝感伤,却依然笑着说,“好,父皇就等着冰儿将你那万里挑一的皇妃带回玄孜阴山。” 后来,他在人间游历多年,看朝代变迁,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景,亦遇过很多美丽的女子,都没有一个人能让他那匆匆的脚步稍做驻留,让那颗沉寂千年的心起微澜。 那年的上元节,他替大哥从东海取药,途经帝都东京城。早已听闻东京的上元节热闹非凡,遂起了赏灯之心,去朱雀大街尽头的灯市,混迹于汹涌的人潮中看着那人间繁华的灯火,让他心下觉得温暖。 人间,是他最爱的去处。一年四时风物,百媚千红,样样鲜妍。不似玄孜阴山的魔幻世界,处处是那历经千万年风雨的黑色玄武岩,千年未变的风光,就连魔界中的魔族臣民的衣物服饰,甚至于他们脸上的表情,亦万年未变。 在他离开灯市的时候,一只柔软的小手,牵住了他匆忙的步履。 他回首,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皓齿明眸,神韵空灵。就连她身后那阑珊的灯火,亦只是背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知是哪个朝代哪个诗人写下的这句诗,此刻跳跃在他的心尖上,像一只欢快的小鸟。 在这惊鸿一瞥后,那女子留下一瓶药,匆匆往那灯火阑珊处奔去,只给他留下一个纯白而温暖的背影。 纵然不知道该名女子的名字,家住何处,但是她那晚的音容却早已刻入玄冰的心底,生生不灭。 待他将药送到玄孜阴山后,终日思念那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寝食难安,最终他又踏上去往人间的路。在帝都,他整整找了她一年,却音讯杳无,就如水滴融入大海般,了无痕迹。 后来他使出了魔族的禁忌秘法“追魂术”,由羊脂玉瓶上的气息一直追寻到了东海之滨,便消失殆尽,再也无处可寻。 他一度以为,那天晚上的相逢,不过是一场美丽的幻觉。但是,他怀中的那个羊脂玉瓶,却实实在在的提醒着。 如今,美人在怀,他终于可以牵着她的手,去到父皇的面前,说,这个便是他行尽天涯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皇妃,此生唯一最爱的女子。 第66章 梦醒 玄冰醒来,宿醉之后依然头晕脑胀,他看到一张掩在锦被下的女子面容,心底的喜悦便如那微小的涟漪,慢慢荡开,充盈整颗心。 锦被之下,两人未着寸缕肌肤相亲,产生一种温暖的愉悦感。 他展臂,将女子搂紧怀里,小心翼翼的拂去覆在女子面上的黑发,动作轻柔得仿佛他怀中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长发之下,是一张娇媚如花的脸。 玄冰如遇雷击,脸上的笑意来不及褪去,瞬间被冻在唇角。此刻,怀中的女子被惊醒,倏地睁开凤眼,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玄冰喉结动了动,艰难的发问。 晨曦微光中,阿九显得娇媚而慵懒,她娇羞的道,“昨夜是三皇子要奴家伺候呀,三皇子以为是谁?” 玄冰未答,不掩心下的懊恼之色,他一言不发的起身穿衣。 阿九也匆匆收拾一番,正欲像往常一般伺候玄冰束发梳洗。玄冰从铜镜中沉着脸看阿九手忙脚乱地准备着一切,终于冷声将其喝退,重新换了个小丫头。 玄冰端坐在铜镜前,神色肃杀,任由小丫头给他束发。 神思却早已缥缈无踪,昨夜一晌欢愉,只可惜醒来,不过黄粱一梦。 朱儿,要怎样,你才肯来到我身边;你可知道,上元节一遇后,我便对你念念不忘。 梦中有多欢喜,梦醒之后便有多怅然。 小丫头时不时从铜镜中窥见玄冰那冷若寒霜的神色,心里一哆嗦,手脚便不够利索,更是提心吊胆。 玄冰见状,试图安慰下小丫头,牵牵嘴角却始终笑不出来。 阿九见玄冰醒来后,未对昨夜之事有所交代,且待她更为冷漠,心下也颇为愤懑,但却隐忍不发,行事如常。 她当然知道玄冰把她当成了谁,昨夜行至最欢处,他万千怜爱满目柔情地唤着“朱儿”,眼神愈加浓烈缱绻。 传言身为女娲后人,魔族以蛇为图腾,且男人犹擅闺帷之事,世间女子多爱与魔族人交欢。 魔族男人相对于其他族,容貌多俊美风流,能侍弄得女人身心愉悦。 在修炼的一千多年来,阿九亦跟过很多男子交欢,但若论其中佼佼者,非玄冰莫属。 那么多年来,她历经那么多的男人,却没有一个男人能像玄冰那般,使得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昨夜她就似一朵开到极致的花。 曾经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对身上那个清秀俊美的男子动了心,却不料,玄冰唤的是别的女人名字,随之让她清醒过来,神色清冷。 朱儿。她咬牙切齿的重复着这两个字,又是朱儿。 月朗星稀,阿九盘膝坐在廊外,仰首望着苍穹中那一轮清冷的明月。 一门之隔,便是玄冰的寝殿。 自从那夜之后,玄冰便不再让她近身伺候,而是换了一个眉目清秀年纪十七八的魔族丫头。今夜便也如此。 此时正值立冬时节,北方的夜尤其的冷。 然而,一门之隔的寝殿内,却是满室生香春意无限。两人交欢的愉悦声,便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散逸在这寒冷的冬夜。 阿九默然听了半晌,便站起身,只身走到庭院中间,感觉到天地间浓重的露水寒意。 她伸出手,接住一瓣随风飘落的红梅花瓣,白皙的瓜子脸上杀气乍现,掌心中的红梅瞬间枯萎成灰烬。 终有一日,她一定要成为魔族的皇妃。 第67章 夜宿沙漠(上) 长安是汉朝和唐前朝的古都,即使朝代更迭武后迁都,长安城历经多年的苦难,依然巍峨而繁华。 长安是出塞前补给物资的重要一关,古往今来,但凡从西往东或从东往西的商旅人,都会在长安稍作停留,是以长安城依旧商贾繁盛,熙熙攘攘。 一路上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自是十分艰辛,从小锦衣玉食的方媛途中多次生出打道回府的念头:这个时候躲在绣楼里烤着火,逗着鹦鹉架上鸟儿,多舒服啊。 但是,问剑山庄还是原来问鼎中原试剑天下的问剑山庄吗? 自从半个月前,那个阿九和玄冰到来之时,就已经打破了一直庇护着她平安喜乐成长的家。她身为武林盟主的方家儿女,就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在父兄都身负重伤之下,她要替二哥来寻药。何况,如若她半途而废,萧陵云是不是更加看不起自己? 一念及此,方媛便默默地将旅途中的艰难困苦扛了下来,没有抱怨一句,咬紧牙关跟在萧陵云后面。毕竟从未出过远门,准备不足。此次方媛轻装上阵,却不料一路西行,天气越来越冷,即便现在的洛阳,应已是春光撩人桃红柳绿,然而,长安的冬日仿佛被冻住了,凝结不前。 一路上,她花钱大手大脚,方到长安,便已经把随身带的盘缠花了个精光,兜里亦是底儿清未有分文的铜板。 入了城池,她不得不随着萧陵云找好栈后,便直奔当铺,将耳垂上的那对翡翠耳坠典当出去。 方媛紧紧捏着那分量并不重的银袋,行走于长安城的巷陌中,间或抬首凝望那迎风招展的酒旗,鼻尖飘来酒楼飘来的饭菜肉香,怔忡半晌,又默默低头快速走出这条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 出了长安城,风沙慢慢的大了,漫天黄沙兜头兜脸地迎面扑来。 寒冬已过,但是塞外还是格外的冷。 这日,走在漫漫黄沙中,直至夕阳将西沉,举目四望,依旧没有落脚打尖的地方。 此时,莽莽黄沙,一望无际。夕阳西下,倒是一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美景,但是方媛无心观赏,她骑在骆驼上,有着诸多烦恼:比如今夜宿于何处,牛皮囊里的水也所剩不多了,往西越走越冷,衣物没有带够,最最关键的是,兜里的银两已经越来越少。 看着前面徐徐而行的两人和三匹骆驼,她忍不住紧紧跟上,害怕被他们丢弃在这无边黄沙中。在这广袤天地中,唯有行于前头的萧陵云与她有着些微干系,只有在看到他那坚挺的背影时,她那忐忑不安的心才略略安定下来。 萧陵云出长安城前,将骏马寄养在驿站,另买了三匹骆驼和诸多物资,此刻他与朱儿各分乘一匹骆驼,另一匹驮着毛毯、毡子、清水、风帽、烈酒和食物等等,走了这么一日,入目所及除了黄沙还是黄沙,今晚估摸着要在沙漠里过夜了。 此次从长安城出来,萧陵云从未走过沙漠,因而他在城中找了一支商队,正巧这队商队往西去,要经过敦煌城,他塞给领头很多银子,领头的汉子终于答应让他们跟着一起走。 众人已在沙漠中走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此时仍未找到落脚处,许多人看起来无精打采。 领头的汉子似常年在沙漠中行走,一张脸晒得红黑红黑的,满脸的髯须。 此刻,他正骑在骆驼上,打开手中早已陈旧不堪的羊皮地图,眯起眼,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沙漠,然后指着远处一片看起来与其他并无二致的沙漠,沙哑着声音说,“那里有一片绿洲,我们今夜就在那里歇息。” 随着髯须汉子的手指,很多人调转骆驼,朝那片看不见的绿洲行去。 第68章 夜宿沙漠(下) 赶在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之前,一大队人马终于赶到了那一小片绿洲。 所谓绿洲,也不过在沙漠中有一小片的水洼,水洼边上长着些荆棘丛和胡杨树。但在辽阔无垠的大漠中,有水有绿植,已是难得的福地。 那些常年出门在外的粗糙汉子,纷纷拿着毛毡毯子占据着背风处,没一会,稍微好点的位置已经被抢了个精光。 方媛牵着骆驼,有点儿手足无措的站在风口,沙漠里如刀子般的烈风撕扯着她的长发和衣裙。 “方姑娘,过这边来。”在纷繁嘈杂声中,一个清脆得似出谷黄莺般的声音招呼着她,是和萧陵云一路随行的朱儿。 在这浩瀚无边的沙海中,唯一让她觉得亲切的便是萧陵云和朱儿。 方媛听话的牵着骆驼往那两个人处走去,朱儿递过一个羊皮水囊,“方姑娘,一路上辛苦了,喝点水吧。”然后拍着身边已经打开的厚厚毛毡,“今晚你就跟我们睡在这吧。” “这......”心下她是想跟萧陵云和朱儿更近点,但是一贯的心高气傲让她迟疑。 “出了长安,你断不可能返回洛阳了,只有我们三个互相照料,才能平安到达敦煌。”方媛看不清斗笠面纱之下女子的表情,但是朱儿的声音里有着抚慰的意味。 虽不长的话,却如一阵湿润的春风迎面扑来,令一路行来早已疲惫不堪的方媛眼眶发红。 “萧公子,萧公子不生我的气了吗?”方媛跟朱儿并排坐着,目光不由得投在远处汲水那个模糊的青色背影。 “陵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面纱之下的女子笑了,她柔声道,“之前陵云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所以对你不闻不问,既然已经出了长安,方姑娘也不可能返回洛阳了,那咱们还是结伴而行,好歹有个照料。” 言罢,她摊开手心,白皙的掌心躺着两枚碧色耳坠,那幽幽的碧色将她掌心映得一片绿,就如掬了一汪春水在掌中。“陵云说,这对玉坠甚为贵重,姑娘还是好生收藏,切勿再拿去典当了。” 方媛乍见碧玉坠,心下悲喜难辨,她怔怔的问,“这,不是已经给了当铺吗......”旋即她反应过来,应是萧陵云随后又去替她赎回了。 虽然一路上,萧陵云总是冷着脸,时不时开口劝她回洛阳,抑或对她不闻不问,但却不料冷面之下,还有这么一颗热心。 方媛接过玉坠,望向远处那个青衫男子的目光更多了几分爱慕之意。这对耳坠可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当日她去当铺时,一开始并不是典当这对耳坠,只是掌柜的看上了她的耳坠,软硬兼施坑蒙拐骗的,终于让她当了出去。 “朱儿姐姐,你和萧公子,成亲了吗?”方媛吞吞吐吐,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一直横亘在心头的疑问。 这一路行来,萧陵云对朱儿无微不至的照料,还有间或凝视她的那温柔目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萧陵云对朱儿有情。况且萧陵云长得相貌俊秀,武功高强,没有哪位女子会不动心。 面纱之后的女子有片刻沉默,须臾,她笑了,“我已经嫁过人了,怎么还会跟别人成亲呢。” 方媛内心已经做好准备,听到诸如此类的“是的,我和陵云已经成亲了。”抑或,“还没呢,我们准备成亲。”她在心底暗暗发誓,即便听到这样的话,也绝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然而,答案让人意外。 她不由得面露喜色,一念到朱儿在跟前,便又生生将那冒头的欢喜强压了下去。“那,那你和萧公子......”方媛内心有几分兴奋,却极力掩饰着,装作平静如常。 “我和陵云是朋友,他母亲的死,我也有几分责任。我答应过会陪着他一起寻魔族报母仇,此后我应该会回蓬莱吧。陵云他人很好,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夫婿,方姑娘你不妨努力努力。”提到蓬莱时,朱儿的声音有一刹那的停顿与伤感,但随之便如看破了方媛的心事,鼓励她去争取。 方媛讪讪的低下了头,两颊绯红,但一颗芳心,却早已雀跃不已。 第69章 初入敦煌 萧陵云汲水回来,对方媛态度仍然是淡淡的。 三人分吃了点干粮,萧陵云又忙着牵骆驼去饮水。 简单洗漱之后,萧陵云给两位姑娘支了个简单的帐篷,待朱儿和方媛入内后,便随意在沙地上铺了毛毡,和衣挨着沙丘歇息。 大漠的月光很亮很清冷。 朱儿已侧身躺下,不知是否已入睡。透过帐篷的间隙,方媛就着月光瞥见萧陵云眉头微皱,薄唇抿着,略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弯弯的阴影,显得略略忧郁,一颗少女心早就倾慕不已。 在方媛偷窥萧陵云时,朱儿并未入睡,她默默望着大漠上空那一轮清冷的月光。不知为何,心底隐隐作痛,似乎很多年前,她也曾这般忧伤地凝望过月光,在幽篁所在的地方。 许多往事模模糊糊,感觉就要呼之欲出,却又总隔着一层白纱。 在这夜里,惟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夜无话。 次日早早,商队领头的髯须汉子便吆喝着要启程了。 这片沙漠中的绿洲忽而忙乱起来,人声嘈杂,骆驼也惊醒了,低低打着喷。 在沙地上睡觉非常不舒服,腰身被那凹凸不平的沙地硌得生疼。况且昨晚风呼呼地吹,甚至送来不远处那些粗糙男子的呼噜声,方媛一整夜辗转反侧十分难受,好在只要一睁开眼睛,便可看到帐篷外的萧陵云,心下稍安。 方媛还未完全醒转,她盘坐于地支着腮歪着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忽而从帐篷外递进一牛皮袋的清水,持着羊皮水袋的手指节修长,淡淡粉色的指甲,那是她第一次仔细的观察萧陵云的手,心中思忖:“这样一双大手想必很温暖吧。”随后便臊红了脸。 方媛和朱儿洗漱完毕后,从简陋的帐篷中走出来,看到萧陵云正在晨光中专注地擦着剑,动作轻柔细致,清晨沙漠的凉风徐徐,拂动他额前散乱的长发。 那一刻,方媛恨不能化身为他手中的宝剑,享受着他专注的凝视。 “吃点东西吧,等会又要赶路了。”萧陵云将炼魂归鞘,递过手抓囊和清水,还有红艳艳的石榴,微笑着说。 他昨夜想必也没有睡好,双目微红,神情略疲惫,但依然无损于他剑眉星目般的俊朗。 一路上,方媛与朱儿亲近多了,她经常跟在朱儿身旁,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偶尔萧陵云插上几句。 这一路上,即便烈日当空,朔风凛冽,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 这日傍晚,天边霞光漫漫,太阳还未完全下山,一轮浅浅的白色月牙儿便悬在天空。 一行骆驼和行人,迤逦在漫天黄沙中,驼铃单调地在广袤的沙漠上回响,其余人等走得疲惫又无奈。长路漫漫,不知何时何地才是终点。 忽而有人指着那座在风沙中伫立的遥远的黄色城堡,兴奋的道:“敦煌,那是敦煌。”单调而漫长的旅程已经让这批商人无精打采,此刻一听说前面便是敦煌,便个个精神抖擞起来,眼里透出压抑已久的欲望,个个摩拳擦掌,看似准备在敦煌大干一场。 第70章 初入敦煌(下) 在城门完全关闭之前,这行商队终于抵达敦煌。 但是守城的士兵盘查得格外仔细,商队领头的髯须汉子仿佛跟守城的一个小领队十分熟悉,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袋,悄悄塞给小头目,满脸堆着笑说,“军爷辛苦了,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怎的盘查如此之严,且城中四处挂着白幡?” 小头目暗中掂了掂手中的银袋分量,干瘦的脸上难掩一丝喜色,遂压低声音道:“听说半个月前,来了一队舞乐队,来自长安的教坊,要去往楼兰。入城当晚,老城主招了这支舞乐队进府表演,看上了一个貌美女子,便要这名女子侍寝。次日,老城主迟迟未起,有侍女前去侍奉,一掀开罗账,可不得了了,老城主已经变成一副枯皮骷髅了。敦煌城里都说这个女子是妖怪,新城主将整支舞乐队抓了审问,才知道原来这名女子是来敦煌中途加入的,因其貌美,又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所以舞乐队才让其跟着一起走。现如今,老夫人和新城主正下令全城搜查这名女子呢。” 髯须汉子听得连连咂舌。 小领队满意地看着髯须汉子的反应,又吞了吞唾液,道,“说来舞乐队入城的当天,还是我守城,当日我见过那名女子,那皮肤就跟羊奶似的,小嘴红艳艳的,那婊子长得真他妈的撩人。” 小头目和髯须汉子的对话,萧陵云一行三人都听在耳里,他们对视一眼,似乎都从彼此的眼里读出了相同的信息:那名女子,很有可能是银狐阿九。 有了髯须汉子的打点,萧陵云一行进城便容易多了,只是守城的士兵要朱儿摘下斗笠。在朱儿摘下斗笠的瞬间,守城的那些士兵都齐齐吞了口唾液,眼神猥琐地从朱儿的脸一路向下贪婪扫视。 那个小头目还目送着进城的商队远去的影子,吐了口唾沫,“奇了怪了,最近怎么来了那么多美人儿?” 进了城,萧陵云与商队便分道扬镳了。 行走在敦煌城内街道上,四处贴着悬赏告示,附有一幅女子大致画像,正是阿九。 阿九在敦煌出现,那么魔族的老巢应该距此不远了。 萧陵云莫名的松了一口气,然而,却又莫名紧张起来。 “敦,大也。煌,盛也。”,敦煌城,古往今来,据丝绸之路之要冲,成为中西方贸易的中心和中转站。西域胡商与中原汉族商在此云集,从事中原丝绸和瓷器、西域珍宝、北方驼马与当地粮食的交易,整个敦煌城繁盛异常。 从长安到敦煌这段漫长的沙漠之路,异常艰辛和单调,一旦抵达敦煌,商队中便有很多人拿出一些物品在此沽售,所得银两就在敦煌狠狠享受了一番,仿佛要弥补这一路行来的困苦。 是以,敦煌城,这座横亘在西域与大宋的沙漠古城,酒肆林立莺歌燕语,便出奇的奢靡繁盛。 萧陵云和朱儿方媛三人随意选了一家当街的栈歇脚,顺带跟掌柜的打听最近敦煌城中有无怪事发生。 掌柜的看起来是一名胡人老者,白巾包头,高鼻深目,蓄着山羊胡子,手下的算盘却是拨得滴溜溜的响。 萧陵云将一锭银子往掌柜面前一送,原本刚抬起头来神情漠然的胡人掌柜,就如变戏法般,瞬间那张干瘦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掌柜,跟你打听点事。”萧陵云也笑吟吟的看着胡人老者。 “官,您尽管问,小老儿知不不言言无不尽。”胡人掌柜动作迅速地收起那锭银子。 据掌柜说,首先是半月前敦煌老城主因宠幸了一个从中原来的女子,被人发现变成了干尸;此后,敦煌城内,陆陆续续有精壮男子失踪,过了几日便被人发现成了如老城主般的干尸,一时之间,城中人心惶惶。新城主已经下令全城戒严搜查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过了半月,依然一点眉目都无。 那名干瘦的胡人掌柜,拿着昏花老眼上下打量了眼前的萧陵云,笑了笑,“官,夜深了可不要在城中乱走动,小心被那个女妖怪抓了去。” 萧陵云问,“那些干尸都是在哪里发现的?” 胡人老者一捋那一小撮山羊胡,精明的眼睛眯了起来,沉默不语。 萧陵云从袖中又掂出一锭银子,轻轻推到老者面前。 老者喜笑颜开的收了银子,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堆满笑意,他凑近萧陵云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听说,那些干尸都是在城外千佛山附近或者月牙泉畔,干尸被发现时都是赤身裸体,只要太阳出来一晒,便化成一股灰烬被吹散在沙漠中。 第71章 遇险(上) 在敦煌东南方数十公里处,有一座山,名曰千佛山。 千佛山麓,有石窟数百个,又互相连通,犹如迷宫。洞窟中,有着数以千计的佛像雕塑、彩绘,各种各样的佛教故事,还有身姿轻盈的飞天画像。 这夜,已是明月当空,萧陵云一行三人追踪阿九的身影到了千佛山附近,便失去了踪影。 三人望着历经数百年辉煌繁华的洞窟,如今却只能在漫天黄沙中逐渐荒凉,心中叹息之余,随意选了一个洞窟,缓缓步入。 这个洞窟有四层楼高,正中是一尊高大佛像,穹顶及四周壁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精美壁画,绘的均是佛教故事。 正当三人仰首凝神观望壁画时,一阵低低的喘息和欢笑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隐隐约约传来,看似有一对男女在偷欢。 萧陵云清秀的脸上有一丝不屑和鄙夷,是何人竟公然在此佛门圣地偷欢,简直是亵渎神明。但他无意去探究,正欲和朱儿方媛退出洞窟时,却清晰地听闻一声男子惊怖人心的呼号,然后归于沉寂。 “小心,有妖气。”朱儿突然望向洞窟深处那片黑暗之中,悄声提醒着身边的萧陵云和方媛。 萧陵云手中的炼魂在剑鞘中微微震动,似要脱鞘而出,萧陵云紧紧按住剑鞘。 方媛闻言,也紧张了起来,她不由往萧陵云那边靠了靠。 黑暗中,有着细微的簌簌声,仿佛有蛇虫鼠蚁轻轻滑过;又有咕噜咕噜的吞咽之声;一股甜腥的味道混着千年洞窟的黄泥气味,悄悄在黑暗中弥散开来。 朱儿抬手结印,一点淡蓝的星芒朝着黑暗的虚空行去,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终将那片黑暗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昼。 待三人看清洞窟深处的情景时,方媛惊骇之下脱口惊呼。洞窟深处的某处神龛,原本立于此的雕像已经不知是被人移动别处抑或坍塌,仅有7尺见方的基座上,一个白衣女子正俯卧于一名浑身赤裸的男子身体上,但是那男子浑身干瘪仅剩一层枯皮,头歪至一边,睁得大大的眼睛中充满恐惧。 而埋首于男尸身上的白衣女子似乎被惊扰,她抬起了头淡淡地朝着萧陵云一行的立身之处望去,罗衫半掩,春光乍现,唇角染满鲜血,双瞳黑得深不见底。而她身下的白色衣裳,却早已浸在血泊中,一片粘腻的艳红。 她满不在乎的抬手拭去唇上的鲜血,目光在朱儿脸上扫了扫,笑得魅惑,“你们竟追到这里来了,也好,省得我费事。” 话音刚落,阿九长发张舞状态狰狞,快如鬼魅地朝着三人当中最弱的方媛扑来,犹在半空时,张开尖利的牙齿,直扑方媛脖颈间。 方媛年方十五六岁,一直生活在问剑山庄,被父亲和兄长保护得很好。虽说她生于江湖长于江湖,却如一只柳叶底的黄莺,从未经历过太多风雨,此刻见到如此骇人景象,竟被吓得毫无反应,木木地看着转瞬即至的阿九。 说时迟那时快,萧陵云一手拉过方媛,欺身挡在她面前,手中的炼魂铮然出鞘,带来一阵低低的龙吟,挽起一片清光。 兔起鹘落之间,两人一触即分,萧陵云仍然手持炼魂,气息甫平。反观阿九,她原本是白色衣裳,此刻衣裳尽碎,只剩下内里桃红色香艳至极的亵衣亵裤,酥胸几乎算是坦露在外,短短亵裤之下,是两条修长白皙的大腿。 阿九抬手抚着雪白酥胸,斜着眼媚笑,“还以为萧公子是什么正人君子,原来也是垂涎阿九的身体,既如此,阿九不如让萧公子你看个够。”言罢,用手一扯,绣着鸳鸯的肚兜应声而落,两团雪白仿佛除掉了最后的束缚,从中欢快的弹跳出来;纤柔的腰肢间,不知是谁画上去的一副逼真春宫图,艳艳的蔓延到后背; 萧陵云见状,嫌恶地别开眼。 “萧大哥,小心。”方媛话音未落,萧陵云蓦然觉得胸中一阵剧痛,下意识往后掠退。 原来阿九趁萧陵云分心之际,欺身探爪,直取他心脏,幸而方媛出声提醒,方让萧陵云避过了夺心之祸。 此刻,萧陵云胸口生生被撕裂一块肉,鲜血淋漓,他手抚胸口,痛得眉头紧皱,炼魂几度差点从颤抖的手中掉落。 一直立于一旁的朱儿,自从见到了九尾狐阿九现身,便脸色十分苍白,此刻连连结了印诀,朝阿九兜头罩去。 阿九转身应付朱儿,不敌,身上已中数次字诀。于是阿九毫不恋战,在洞窟中游走,快如鬼魅,她急速地朝着洞窟长廊深处奔去,朱儿紧追不舍。 “朱儿,莫追......”萧陵云虚弱地喊了一声,但朱儿报仇心切,充耳不闻,直追着九尾狐消失在洞窟深处 第72章 遇险(下) 萧陵云本也想跟着去,但胸口的伤实在让他痛得无力再追,他靠着黄泥墙缓缓坐下。 一旁的方媛随他一同坐在地上,看着不断涌出的鲜血,却手足无措,急得快要哭了。 “方姑娘,劳烦...劳烦...你帮我...点穴止血...”萧陵云只觉得十分虚弱,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让他脸色煞白,浑身发冷。他强忍着伤痛,断断续续地道。 方媛才醒过神,赶紧给萧陵云点穴止血,又按萧陵云的指示在他怀中摸索半晌,因手抖得厉害,摸索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萧陵云说的金创药。 萧陵云不由无耐苦笑,还是自己强忍着疼痛,慢慢摸出了金创药。 千佛洞中,百洞千窟,洞中有洞窟中有窟,四处的雕像、彩绘不胜枚举,在不熟悉的人眼中,每个洞窟都是千篇一律如出一辙。 阿九十分熟悉千佛洞的地况,她在众多的洞窟中一闪而逝,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好几次,朱儿以为自己跟丢了,正欲退回洞窟入口和萧陵云会合时,阿九的身影就会适时出现,于是朱儿追着阿九,越走越深,当彻底看不见阿九时,已不知身处何层何处窟穴。 朱儿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四周环境。此处洞窟早已破败,黄泥雕成的佛像四处坍塌崩裂,化成一滩黄泥。仅在正面神龛中,有一座与真人大小的塑金雕像,模模糊糊看不甚清楚。 窟顶有一空洞,不知是人为开凿还是年久失修坍塌而成,此刻,清冷的月光从窟顶洞口处倾斜而下,幽幽的照亮洞窟景象。 朱儿朝着神龛走去,不多时便走月光之下,那皎皎的月光似乎晃了晃,令朱儿神思恍惚起来。 她茫然四顾,不知为何,最后神龛上那座塑金雕像牢牢吸引了她的心神:奇怪,千佛洞里的这座雕像竟然不是佛像,而是一个长发男子横笛而吹,眉目神态像极了一个人,就像,就像是幽篁。 正当朱儿心中掠过幽篁的名字幽篁的样貌时,神龛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哒哒开裂声,原本低眉吹笛的金像从脸上慢慢至全身,崩裂出如同树叶脉络般的细线,然后哗啦一声,一片片碎片应声而落,露出了内胎的真身:一个白衣男子,玉冠束发,面容清俊眉目如画,唇角似含着脉脉笑意,此刻正保持着低眉横笛而吹的姿态,仿佛这个姿态已经保持了亘古千年。 “幽篁。”朱儿心惊,再凝神注目时,神龛之上确实是幽篁无疑,她不由满腔仓惶悲凉地喊道。 在碎片一片片掉落时,就已经认出了里面的真身是幽篁,是谁,将他制成了一座雕像,并将他放置在这早已经荒凉的大漠洞窟中? 蓬莱一别,幽篁仍然是那个丰神毓秀的男子,而今在这座石窟中再见,却成了一座不能言语的雕像? 朱儿顷刻间心神涣散,泪流满面,她不由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一步步朝着那个魂牵梦萦的男子膝行而去。 就在她伸手能触及雕像时,在她看不见的身后阴影里,阿九正抬手扬起一条通体赤红的蛇鞭,悄无声息的卷向朱儿因微微垂首而露出的洁白颈项。 若这一击得逞,蛇鞭必然会卷落朱儿的项上人头,任其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念及此,阿九唇边勾起了一抹笑意。 而跪地膝行的人,全部心神都系在眼前的幽篁雕像上,毫无察觉身后危险逼近。 就在阿九以为得手之际,一道黑色的影子破开洞窟中凝滞的空气,清冷的月光有了一瞬的流动。黑影削在蛇鞭上,然后一个回旋,只奔着阿九而来。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石火间,阿九只来得及稍稍侧身,那把黑色的刀子便擦着阿九肩膀呼啸而过,又滴溜溜的回到了主人的手里。 刀伤深及触骨,鲜血一瞬间汹涌而出,染红了阿九雪白的臂膀。 阿九怒及转首,看向洞窟中另一侧黑暗的深处,那里有一个影子影影错错,看得不甚清楚。 第73章 阿九 但是阿九认得那把千年寒冰玄铁打制的黑矅飞刀,是属于玄冰的。 在这些年的相处中,阿九见过很多次,玄冰的黑矅飞刀是如何卷落对手的项上首级,或滴溜溜地飞着削去对方的身体,如削发般轻轻松松。只是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玄冰的黑矅飞刀会朝着自己奔来。 她不可置信地捂着右肩上的伤口,盈盈的水汽渐渐涌上那双美眸,她死死地望向黑影身处的洞窟深处,即使心底清楚明白,玄冰是看不到她眼中的委屈绝望和泪光。 伤在肩上,然而为何心也似被黑矅刀削去了一大块,痛得她难以呼吸? “滚。”黑暗中传来一声低沉的怒斥。以往那个总是温言软语的男子,那一声怒斥中含着愤怒、冷酷无情。 阿九捂着肩膀的伤,几脉鲜血从她白皙的指间涌出。 玄冰出手是极其狠辣不留余地的,若不是她侧身避过了那把飞刀,也许此刻滚落地上的,便是她阿九的项上人头。 在飞刀削中肩膀的时候,阿九听到自己的心似乎被黑暗中的那个人握在掌中,狠狠攥紧捏碎的声音,然后支离破碎。 阿九没有停留片刻,她毫不犹豫的转身奔离这个千年洞窟。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脸上有泪滚落。 玄冰,我阿九已经还完你的恩情,自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犹记得她刚从蓬莱九死一生逃到凡界,在东海之滨已经力竭,再也支持不住地倒地,奄奄一息。 她当时已恢复九尾狐的真身,伏在海岸边。一双美丽的琉璃目,无助地仰望苍穹,耳边涛声汹涌,不远处的大海正澎湃地呼啸而来,渐渐淹过她的身体。 她,九尾银狐阿九,自小生于蓬莱。当时蓬莱荒无一人,除母亲与她外亦无其他走兽,她早已习惯满山遍野地奔跑,欢快地在山林间呼啸,听到自己那清脆的啸叫声一遍又一遍回荡在草木中,忍不住哈哈哈大笑。 那时的她是快乐的。 自母亲死后,空荡荡的蓬莱再无母亲那温柔的呼唤声和那个懒懒的灰色影子。每日她回到狐狸洞中,然后学着母亲那温柔而又无奈的语调唤着自己,侧耳听着四壁回响着自己的声音,才觉察出了些许孤单与寂寞。 然而不久,蓬莱忽尔来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白衣男子,听说叫幽篁,是来自昆仑墟的谪仙。 那一日,幽篁站在蓬莱山顶,负手而立,远眺海面上那朦胧烟水,略略沉吟后,微合双眸,双手结印,口中念着奇异的字诀:于是整座蓬莱山石震动,一座精美宏大的宫殿拔地而起。 直把阿九看得目瞪口呆。 后来阿九一直在偷窥着幽篁修炼打坐,看幽篁坐于烛火下手执书卷,看幽篁衣袂飘飞地临崖横笛而吹。 那时蓬莱上只有阿九和幽篁,阿九觉得很满足,甚至在幽篁影响下,阿九除去偷窥,便是一心修炼。她想着,待自己修炼成人,便可以走到那个丰神毓秀的白衣男子面前。 然而,她还是迟了一步,有一个女子就在她即将修炼成人之际,捷足先登,偷走了原本属于她的幽篁。更可恶的是,她还将阿九当成一只普通的狐狸,经常欺侮羞辱她。 阿九从心底憎恨她,但又敢怒不敢言,只因朱儿有幽篁的庇护。心底的嫉妒和憎恨,就如一只恶魔,日日在折磨着她,她一直思考着如此对付朱儿。 终于机会来了,蓬莱上的桃花树成精,与鲲鹏鸟相恋。那桃花精玄都毕竟是草木之身,生性愚笨,于是阿九便现出真身,变成一只玲珑可爱的九尾狐,引得玄都欢喜,趁玄都豢养之际,便不停吸收着桃花精身上的灵气来增加修为。 终有一日,幽篁与鲲鹏鸟离开蓬莱,她便使计袭击了朱儿。当时她是打算要置朱儿于死地的,奈何朱儿体内有一股莫名而强大的力量,无法取她性命,便将朱儿扔给了那一队前来蓬莱寻不老药的凡界中人。 后来,阿九身负重伤,勉力奔逃至凡界的东海之滨,再也无力支撑,只能眼睁睁等着海水淹没。 在阿九已经认命,放弃挣扎时,一双大手将她从又咸又苦涩的海水中抱起,温柔而怜惜地看着她。 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得如那千年古井的水。那眼中的柔情,竟让阿九心中大为震动,她从未得到过一个男子这样的眼神,幽篁不曾给过她,就连鲲鹏鸟溟川,只将这样的柔情赠予那个蠢笨的桃花精玄都。 只为那一瞬间的凝望,阿九便彻底沉沦在玄冰的柔情中,甘愿为他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后来,玄冰救了她,并治好她的伤。她亦以报恩之名,追随在玄冰左右。 玄冰待她极好,即使身为魔族的三皇子,也从未对下属和身边的人有过骄躁之情,从不随意践踏弱小。他长得极为俊秀,身份尊贵,但性子却很温和,以诚待人,不知比那蓬莱的谪仙幽篁亲和多少倍。 阿九与玄冰行走江湖,不知经过多少恶战,涉过山山水水。 她私下希翼,若是能这般陪着玄冰走下去,即便没有名份,她也是肯的。 玄冰对她态度的转变始于问剑山庄一役之后。 当她在洛阳的问剑山庄见到朱儿,已然心惊,更是勾起了旧日的仇恨,于是她瞒着玄冰去而复返,用语言刺激朱儿,意欲趁她崩溃之际取她性命的,却不料被那个叫萧陵云的二愣子坏了事。 后来,她与玄冰共赴巫山云雨,原本满心欢愉,谁知情到浓处,玄冰喊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却又偏偏是她视为仇人的朱儿。 可最后,竟是玄冰自己亲手斩断了她对他的情意。只可惜,玄冰和她都不是人,都无法做到对曾经合欢的人手下留情。 第74章 洞窟诡像 周围兔起鹘落,短短一瞬间便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可却依然无法让朱儿动容半分。 此刻,她的眼里,她的心里,都只有眼前这座低眉横笛而吹的男子雕像。 她伸出颤微微的手,正欲触及幽篁的脸,横空一道黑影,一触即收,将朱儿卷离那片被月光洒满的地方,落入一个陌生男子的怀中。 朱儿挣扎不休。 她没有留心到,离开了满地月光后,从旁可见那座神龛上的雕像正迅速收回伸出的触手,那原本睁大的眼睛微微合起。 她抬眼,一见是魔族的玄冰,想也不想地挥掌拍在玄冰肩膀上。 玄冰痛得闷哼了一声,眉头微皱,一缕血迹从他薄唇边缓缓沁出,流下,但是他依然没有松开桎梏着朱儿的手。 他紧紧抱着朱儿,神情警惕而戒备,一步步远离那个神龛和雕像,退出洞窟外。 朱儿打了一掌之后,如大梦初醒,神思渐渐清明起来。 她怔怔地问:“你为什么不避开?” 玄冰清秀面容上是无奈的苦笑,“朱儿,你若想要我的命,我给你便是。但是现在,我们要即刻离开这里。” “我不走,我要跟幽篁在一起。”朱儿眼中仍有一丝迷茫,继续剧烈的挣扎,要挣脱玄冰怀抱奔向那座雕像。 任她如何挣扎,玄冰就是紧搂着她不松手,带着她渐渐远离那洞窟。 “幽篁……”朱儿无奈地低低哭喊,低头狠狠咬在玄冰的手腕上。 那个清秀的男子身体颤了颤,仍未松手,坚决地缓步离开。 直到她口中感觉到一丝血腥味,方知自己已经咬伤了玄冰,但仍然挣脱无望,只能恋恋不舍的回望洞窟里,那座幽篁的雕像。 然而此刻,洞窟里哪里有什么神龛,哪有什么幽篁的雕像,只有一座看不出是什么形态的黑色雕像,兽身人面,面容狰狞,正咧着嘴做大笑的样子。 朱儿仓皇四顾,却发现洞窟里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她停止了挣扎,安静地沉思片刻,疑惑地看着玄冰,最终忍不住发问:“这洞窟里的景象变了吗?” 玄冰见她肯安静下来,不再暴烈地反抗,便也松开手,缓缓才道,“这个洞窟里的景象何曾变过,只是这里有很强的阴邪之力,被封印在此。每当月光从洞顶的缺口中照入,身在其中的人会就陷入幻境中,看到自己内心最想看到的东西,被其迷惑,最后被那座雕像吃掉。” 朱儿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吃掉?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座雕像是如何吃掉了一个人。”玄冰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波澜。 “你的意思是,我刚刚看到的一切景象,都不是真的,都是这座雕像为了吃我而幻化出来的?” “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要救我?你们魔族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朱儿,或许我二哥和阿九,是真的想要你死,但是我玄冰,何曾想过要取你的命?”玄冰敛起眉头,认真的看着朱儿。 “可是......你们不是一伙的吗?”朱儿迟疑的道。 玄冰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牙齿很白。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羊脂玉瓶儿,摊在手里,示意她看。 朱儿初初见到那个乳白色的羊脂玉瓶,似觉得有点儿眼熟,又沉思须臾,多年前她初到人间的情景如一本插画,一页页缓缓翻过,定格于东京城上元节灯会那夜。 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上元节的那个昆仑奴。” 玄冰见她终于记起来,黑白分明的眼里,有浓浓的笑意:“所以,我玄冰怎么能做忘恩负义的事情?” 随后,玄冰告诉她,虽然他和二哥同为魔族中人,但是素来不合,他看不上玄音的行事处世,玄音亦觉得他清高傲慢;至于那只千年九尾狐阿九,只是当初机缘巧合,他救过阿九,所以阿九一直跟随他左右伺机报恩。但是他们并非主仆关系,阿九并非以他为马首是瞻,亦可随意离去。上次他和阿九围攻问剑山庄,是为了取问剑山庄秘阁中的一颗五彩晶石,父皇说过,唯有取到晶石,方能治好大哥的病。今日看来,他与阿九已经彻底反目。 第75章 冰释 当萧陵云和方媛看到魔族玄冰缓缓从洞窟深处走来时,两人神色俱是一变。 萧陵云用剑拄地试图站起来,奈何稍稍一动弹,胸前的伤口又崩裂,鲜血缓缓渗出,反复几次后只能不甘的放弃,用愤恨的眼神紧紧盯着从黑暗中缓缓走来的玄冰;如若眼神能伤人,想必玄冰身上早已是百孔千洞。 方媛横剑挡在萧陵云面前,直面迎着那个黑暗中越来越近的黑衣男子。她自知自己武功不济,难敌玄冰,握剑的手在微微发颤,但她仍然坚持挡于萧陵云身前,沉默的咬着唇。 “小媛,你打不过这个魔头的,不必护着我了。”萧陵云眼神如刀似剑,神色沉郁的开口对背对着他的黄衫少女道。 方媛没有回头,亦没有移动半分,依旧这般持着剑,沉默而倔强的挡在前面。 玄冰方一靠近,方媛手中的剑铮然出鞘,剑尖直指黑衣男子,看似随时要拼命。 朱儿看着前头一副剑拔弩张的境况,遂从玄冰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来,将方媛拔剑的手轻轻按下,然后道,“陵云,方媛,你们不必紧张,玄冰没有恶意。” 萧陵云闻言颇为意外,他不解地望向朱儿,没有言语,而却无声胜有声。他那目光复杂含着许多东西:有对魔族的愤恨,有对朱儿通敌背叛的失望和困惑,似又有悲哀....... 反观方媛,她闻言后便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心下稍稍放松,终于不用决一死战了。 若说她不怕是假的,其实她心底怕得要死,只是萧陵云重伤在身,除了她能护得他一二,又能指望谁呢。 “陵云,你不要误会。玄冰和阿九、玄音他们不是一路的。”朱儿简单的解释,看到萧陵云对玄冰浓重的敌意,她明白他心中的症结,于是柔声道,“陵云,我明白你报仇心切,但是萧夫人并非玄冰所杀......” “可是,我二哥是被这个魔头下的毒,至今都昏迷不醒。”方媛忿忿不平,她对玄冰怒目而视,她之所以不远千里奔赴沙漠,栉风沐雨就是为了找到玄冰拿解药。如今正主就在眼前,她自然拿着仇视的眼神招待他。 然而玄冰却毫不介意的回她一个好看的笑容。 “那倒也是,玄冰,你可否给方媛解药来救她二哥?”朱儿抬眸看玄冰,眼里波光潋滟,似一汪春水被微风吹皱。 玄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转向方媛正色道,“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二哥是何人,但他不需解药,不过是被吓得晕了过去,估摸着时辰早就醒了。” “你骗人,我亲眼见到我二哥跟你过招后就倒了下去的。”方媛激愤地反驳道。 玄冰一哂,再转首望向朱儿眉目间那簇鲜红的火焰印记,略一怔忪,不由叹息道,“记住,魔族中最爱下毒的是我二哥玄音,日后姑娘遇见了他可要绕着走。你二哥真的是被吓晕的。” 方媛听到玄冰最后一句戏谑的语气,脸涨得通红,她低声地反驳,“你胡说,我二哥不是那么胆小的人。” 玄冰却置若罔闻,只含笑看着正在检查萧陵云伤势的朱儿,神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嗯,他喜欢朱儿,不但长得宛若天人,更是有一颗温暖纯白的灵魂。只有心思纯粹的人,才会拥有如此温暖的灵魂,玄冰一靠近朱儿,便觉得通体舒畅。朱儿身上的那种暖,驱散了附在他身上、心上那些数万年的寒意,让他如沐春阳。只是片刻之前,在洞窟中,朱儿看到的是什么情景,竟然不管不顾要去拥抱一个幻像。她的心中,存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是那个叫幽篁的人吗? “玄冰,你可以帮下陵云吗?”朱儿打断他的沉思。 玄冰从散漫的游丝中惊醒,便伸头凑过去,要检查萧陵云胸前的伤势。 萧陵云对魔族中人仍有心结,不情愿的别过身子,朱儿一按他的肩膀,不让他有所躲避,并对他报以安慰的浅笑。 萧陵云无奈,只得垂目注视着鞋尖,任由玄冰凑到跟前。 玄冰看了片刻,啧啧惊奇,“没想到阿九的功力竟然练到如此地步了,看来这些时日她没少吸取精壮男子的血来练功啊,瞧这狐毒可真狠。” 朱儿闻言,紧张的问:“那还能治好吗?” 未待玄冰回应,萧陵云生硬别扭地道:“治不好便罢了,横竖不过一条贱命而已。” 玄冰心下好笑,此时的萧陵云闹起脾气来,活脱脱似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为赌一口气连命都可以不要。 虽然他也不喜欢眼前这个别扭的男子,但奈何他是朱儿的朋友,朱儿希望他能解毒,他便会遵照着做。 “我们魔族既然精于下毒,自然也擅于解毒。这点狐毒还难不倒我。”只听玄冰朗朗道。 第76章 拔毒 见朱儿颔首催促,玄冰嘴角弯弯,带着点孩子般的稚气。 只见他将两手合围有唇边,轻轻吹了一串怪异清扬的音调。 他黑色的袖中有了动静,原本平整的衣袖微微起伏波动,随后探出一条青色的蛇头,昂首吐信,懒懒地转动着小三角形脑袋。 萧陵云胸口中的血腥味仿佛刺激了那条小青蛇,它原本半眯的小绿豆眼忽尔睁大,几度想要盘到萧陵云的肩上,绿豆大小的眼睛却又迟疑的看着玄冰。 玄冰对着青蛇点点头,口中奇怪地吹了一个音调。 青蛇嗖的一声,在萧陵云右肩上慢吞吞地盘桓成一团,嗤嗤地吐着信子探向胸前的伤口。 萧陵云见状,吓得几欲昏厥,脸色发白。 自从五岁那年被一条蟒蛇勒盘住后,他便对蛇这种生物便有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更逞论此刻,小青蛇盘在他肩上,一转首便会碰到冰凉冰凉的蛇身,蛇吐信的嘶嘶声若有若无的从耳畔传来。 他打了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忙慌不择路地紧握住身边人的手,别开脸,咬紧牙关默默克制着不拂去肩头上的青蛇。 方媛猝不及防地被萧陵云握住手,意外之下,心里却不由惊惶一阵,欢喜一阵,羞怯一阵。 她一动不敢动,只能僵直着身体,任由萧陵云这般握住柔荑;过了一会,她渐渐也回握着萧陵云稍稍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用心体验着那种男女肌肤相触的奇异感觉,记起一句古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心底想着想着,却红了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冰忽然开口到:“好了,阿九的狐毒已经拔除,胸口的伤你休息几天应该没有大碍了。” 玄冰召回青蛇,眼角的余光瞥到两人紧紧交握的手,暧昧了然地笑了起来。 萧陵云顺着玄冰的目光,急忙一松手,正色对方媛道,“陵云实在抱歉,刚才多有冒犯。” 然后急急偷眼去瞧朱儿,但然后急急偷眼去瞧朱儿,但朱儿却坐在旁边,手中握着一个锦囊,目光眷恋而又沉醉,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情。 骤然松开的大手,方媛心头轻轻扫过一丝落寞,但很快又笑起来,“萧大哥过虑了。” 玄冰看着神色讪讪的两人,心底轻轻笑起来,真是妾有意奈何郎无情,这个方家的小姑娘估计要在情路上吃不少苦头咯。 “玄...玄公子,既然你也是魔族中人,可否替朱儿解毒?她中了你二哥的鸩毒。”萧陵云艰难开口询问眼前这个眉目俊秀的青年男子。 朱儿闻言,小心翼翼收起手中的锦囊,不在意地笑笑,“不妨事的,身上的鸩毒我能压制得住,不必玄冰费心了。”朱儿笑,眉眼一动,眉心的火焰也随之一颤,仿佛在烈烈燃烧。 “朱儿,你此时能压制,难道一辈子都能压制住鸩毒吗?”萧陵云忧虑重重,他清楚的知道,朱儿眉心的火焰印记有五焰,原先印记只是淡淡的桃粉色,如今四焰已经烈烈烧了起来,只剩最后一焰颜色浅淡。谁也不知道,当最后一焰也变红之后,朱儿会怎么样。 “现在,这个印记是越来越红了啊。”萧陵云自语。 玄冰闻言,仔细端详着朱儿眉心的火焰印记,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这个鸩毒倒也能解,只是颇费些周折,且不能立时解开。” 有一瞬间,洞窟里的几个人陷入沉默之中。 “喂,你们打算在这个破洞里过夜吗?我们赶紧回敦煌去吧,这里阴森森的,怕是等会又有什么精怪出来。”方媛忍不住那种沉默,随之出声,便伸手去掺仍靠着土墙的萧陵云。 一行人就此回到敦煌城中。 第77章 相惜 阿九从佛洞中仓惶逃出来后,一直漫无目的地在夜下的沙漠中奔走,右肩上的伤口痛得她浑身微颤。 她一壁忆起与玄冰相处的种种,一壁忍不住泪落如珠,又一壁地心冷得如三伏之寒冰。 莽莽大漠,隐约有驼铃声从那遥远的地方传来,阿九原本已经涣散的琉璃目瞬间一凝,侧耳分辨后,便奔着驼铃声而去。 有驼铃声响,必然会有人。 她伤得这样的重,必须要及时吸食生人精血,否则她会血流而亡。 当她踉踉跄跄地奔到一处弯弯月牙的湖泊,依水而长的胡杨树下,有一匹骆驼在月下安然地低头饮水。 随着骆驼饮水的动作,系于脖子上的铃铛便会悠然作响,在这静寂的大漠传出很远。 而骆驼旁边,一个黑衣男子正靠着树干闭目歇息。 阿九刚无声无息地靠近,慢慢伸出了她的爪子。 那个原本倚着树干的黑衣男子倏然睁开了眼,不经意的扫了眼阿九。 好强大的气场啊。 阿九瞬了瞬琉璃目,迅速判断出眼前这个男人是魔族人,而且魔力高强,甚至在玄冰之上。 电光石火间,阿九转变了主意,她在黑衣男子跟前伏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不待黑衣男子应答,随之便痛得晕了过去。 待阿九醒来,已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肩上的伤居然愈合得差不多了。想来,应该是那个黑衣的魔族男子救了她。 阿九从床上下来,环顾了周围,这是一间女子的闺阁,一应物品均是女子所用。 房中一个浴桶热气氤氲,她赤脚裸身跨进浴桶中,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 然后从柜中取了一套桃红色薄纱衣裳,轻柔软透的罗纱,勾勒出她美好的身姿;对着铜镜梳妆,描黛眉,点绛唇,贴花钿,拢了拢已经划至肩膀的轻纱,对着镜中那个娇媚的女子,嫣然一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赤脚,跨出了门槛。 便看到屋外廊下,一个黑子男子正靠着廊柱,静静注目着她款款走来。 她的裸足上套着几个金钏子,抬足移动之际,金钏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阿九看着黑衣男子,报以最娇媚惑人的笑意,慵懒中带着一丝沙哑道,“阿九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双目对视,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各自所需的信息。 “你说过,救了你,你会报答我。你要怎么报答我?”黑衣男子终于开口。 话语间,阿九便走到了黑衣男子的面前,她仰首望着黑子男子,柔软的唇贴在男子的薄唇上,遂在黑衣男子耳边低语,“阿九会好好伺候公子的。” 然后,牵着黑衣男子的衣袖,缓缓朝着闺阁走去。 男子眼里透着玩味,自是随着阿九一起。 阿九轻轻将黑衣男子推倒在床,然后将灵巧的舌头伸进男子嘴里,深深缠绵,另外两只手也未停留,娴熟的解开男子衣裳,一路向下探索。 满室春光,无比撩人。 当两人偃旗息鼓时,窗外晨曦微光,天色渐亮了。 当玄音睁开眼,低头看了看也正抬眼望着他的阿九,两人相视而笑,似乎找到了同道中人。 “你记住,我叫玄音。”玄音终于告诉了阿九他的名字。 “呀,公子就是魔族鼎鼎有名的二皇子吗?”阿九目中的琉璃色更盛了,有着一丝崇拜。 玄音笑,在阿九丰满的胸上捏了一把,“你小小年纪,知道的可不少。你若跟了我,日后自然有你的荣华富贵。” 阿九仰起脸,在玄音耳边低语,“昨夜阿九就是二皇子的人了。”说罢,小巧的舌头在玄音耳蜗里轻轻一旋,惹得玄音某处激动的跳了跳。 玄音敛容肃目,看着阿九右肩上的伤口,问,“是谁伤了你?看刀口倒有点儿像玄冰的黑曜刀。” 阿九听到玄冰的名字,美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在这样一个春日,满室生香,她对玄音娓娓道来。 第78章 解密 她,阿九,原本是一只生于东海蓬莱,长于蓬莱的千年九尾狐,由于一心修行,已窥得些微天道,便能幻化为人。早几年来到中原时因受伤被玄冰所救,后来阿九便留在玄冰身边听其差遣,为他做过很多事;前段时间她跟随玄冰前往问剑山庄夺取秘阁中的一件宝物,结果遇上了一个叫朱儿的姑娘,玄冰受其迷惑,好赖不分。甚至在敦煌城为了那个朱儿,罔顾昔日相处之情竟对她痛下杀手,阿九逃出来后幸得玄音所救。 “朱儿?”听到这个名字时,玄音的眉头挑了挑,不由重复道,左手无意识地摩娑着右手虎口上一个丑陋至极的伤疤。 阿九将他的细微动作看在眼中,记起在问剑山庄前,玄冰曾经说过,玄音吃过朱儿的亏,想必玄音右手上那个可怖的伤疤是朱儿留下的,这般看来他们之间的仇怨可不小。 她抬起波光潋滟的媚眼,道,“就是跟临安萧陵云在一起的虞朱,不过她可不是凡人。” “你又如何得知她并非凡人?”玄音好奇地问,这个自称阿九的小狐狸她到底懂多少。 “那个朱儿出自东海蓬莱,跟谪仙幽篁是眷侣,我在蓬莱修仙时,经常看到幽篁和朱儿。”阿九笃定的说,“能在蓬莱,且忽然得到谪仙幽篁青睐的,怎么可能是凡人呢?” “谪仙幽篁?”玄音隐隐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但一时半会却又记不起,便不由眉头微皱冥思苦索,手指轻轻叩着床面。 “据传,幽篁是西昆仑王母娘娘的座下大弟子,因犯事被贬下凡,在东海蓬莱思过。不过阿九觉得那个幽篁在蓬莱可不算思过,有美人相伴,每日过得自是逍遥快活。那时候阿九还小,曾听他们提起过什么绛珠草,龙蜒草和云华......” 原来是他,当年因一个女人被天帝天后逐出神界的上古神祗,女娲的亲传弟子,与父皇亦是同门。 虽说幽篁出生的年代比玄音久远得多,且神魔素无往来,但玄音可是对这位早就如雷贯耳的上神熟悉得很,简直是如数家珍。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为了能得到父皇的青睐,可是在藏书崖那里翻遍了有关父皇的记载,父皇的一生中可少不了这个幽篁,甚至父皇身上的伤,都是昔日这位同门留下的。 加之骤然听到龙蜒草,玄音正了正坐姿,敛去原本玩世不恭的神情,认真听下去:“阿九隐约听闻朱儿前生是因盗取龙蜒仙草被天罚的云华天女,然后幽篁施了法术偷偷令其重生。”阿九咬着唇,努力回想当日她悄悄伏在花丛中偷听来的事情,用以讨好魔族的二皇子。 “竟有此事?”玄音一番思索之后,似乎理清楚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妨大胆假设:那个朱儿的前生便是盗取仙草的云华天女,受雷刑,结果幽篁暗度陈仓偷偷重生了绛珠草,便是这一世的朱儿。 他记得在魔族的藏书崖中曾经翻到一本古书,记载有天庭和昆仑墟的大事件,其中便有云华私自窃取龙蜒草,幽篁被贬蓬莱一事。 今日看来,便是幽篁偷偷做了手脚,令云华假死,骗过天庭,遂携云华到蓬莱做那鸳鸯之好。 原来如此。 玄音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动了,薄唇浮现隐隐笑意。一方是天庭,一方是昆仑墟,真是有趣之至。 “二皇子,你笑什么?什么事情这么开心?”阿九疑惑。 “阿九你真是给我带来了好消息,若你能帮我再去办这件事,事成后我必封你为魔族的正室皇妃。”玄音在阿九耳边窃窃私语,听得阿九频频点头。 第79章 身世 算来,幽篁与玄音之间也有点远之又远的渊源。 玄音虽然身为魔族二皇子,只因其母出身不高贵,连带着他也颇不得魔君玄月的重视。况且前有嫡长子玄玑,后有宓贵妃之子玄冰,他不过是一个出身低贱的魔族侍女的孩子。 当年魔君在金雀池与幽篁一战中身负重伤,率众退回玄孜阴山后一直郁郁寡欢借酒浇愁,待人待事颇不耐烦。而当时,魔君的正妃,即皇长子的生母因病过世,最得魔君盛宠的便是那个宓贵妃。 宓贵妃出身贵族,又常年得魔君盛宠,难免脾性娇纵不懂体谅魔君彼时心境。自魔君出师失利归来,宓贵妃觉得魔君对她不如从前宠爱,便时常使小性子和甩脸色给魔君看,那段时间与魔君关系颇为紧张。 一日恰好魔君方从宓贵妃宫中怒气冲冲离去,便路上遇见了他的母妃。彼时那个低眉顺眼说话轻柔细语的小侍女在转角处撞上了盛怒中的魔君,立时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地下跪请罪。许是魔君刚受够了宓贵妃的盛气凌人,许是魔君为了与宓贵妃斗气,忽而见到一个楚楚可怜的侍女,不由得生了怜香惜玉之心,便携他母亲回殿,临幸了他母亲。 幼年时,他曾听母亲无数次提起过,接下来的那段时日,是她母亲生命中最快活的日子。 母亲日日侍奉着魔君,与魔君形影不离,就如一对戏水鸳鸯般。魔君写字,母亲便研墨润笔,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展开纸卷;魔君饮酒,她便细心地温酒相候,在斟酒时试好温度方才递与魔君,同时吩咐其他宫人备好醒酒的茶汤;魔君若有心烦之事,她必定是温柔宽慰,或者不发一言,默默地倾听魔君絮絮说。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太短了,欢快的日子便如那过眼的云烟,说散便散了。一族君主临时施舍的恩爱,更是如无根的浮萍,一阵清风吹来,便不知道将飘往何处。常言道,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母亲容貌并不是非常出众,只不过是个略微娟秀文静的女子,加之性子柔和,周身便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姿态,族中貌美者甚多,母亲就连以色侍人也称不上,于是还未待色衰,便被魔君给冷落了。 魔君与母亲相处了一段时日,对如野陌边的小白花般楚楚的母亲便腻了,倦了,正值宓贵妃放软了身段,做低眉顺眼状,魔君便又心疼起年轻貌美的宓贵妃,两人重修旧好。 他的母亲便这般被弃了,即便她腹中已经怀了魔君的骨肉,依然不能让魔君回头。族中之人,多的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见到他母亲失宠了,恨不得人人都踩上一脚,将自己胸中的不得意发泄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随后传来消息,宓贵妃亦怀了身孕,更是占尽魔君泼天的宠爱,魔君已经太久没有诞下皇子了,如今宠妃有孕,更是对宓贵妃千依百顺,愈显情深。 魔君愈是对宓贵妃情深,就愈显得他对那个被弃在冷宫中的弱女子薄情寡义。这一点,随着玄音慢慢长大后,就更加有体会。 当时母亲与宓贵妃同日胎动,母亲难产,拼死生下了他,魔君只是遣使带来一道旨意和一些物事;而却终日守在宓贵妃产房门前,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当听闻宓贵妃产下一名皇子时,魔君甚至喜极而泣,即刻下令全族大庆三天三夜,并册封了尚在襁褓中的那个婴儿。 而当天魔君遣使带来的那道旨意,竟是让他和母亲迁宫,迁至行宫居住。从此他自出生后,便从未见过父皇一面。 同一天诞下的两名皇子,待遇竟这般天壤地别。 及至长大,慢慢地他便读懂了母亲眼中的落寞、忧伤和思念。可是他们身在行宫,终年见不上父皇一面,母亲原本还心存侥幸,希翼有朝一日父皇会想起被遗忘在行宫的他们,会恍然大悟,就会驱车前来接他们母子回宫。 这一等便是漫长的十来年,母亲希翼的眸光越来越淡,终于湮灭在行宫那长年灰暗的天色里,变得神神叨叨的,忽尔莫名发笑,笑着笑着却又搂着他号陶大哭。 年幼的他,终于明白:父皇,是已经彻底将他们遗忘了,再也不会出现在行宫那狭长甬道的另一端。 不知为何,他恨,恨那个从未谋面却永远只存在母亲和行宫侍奴口中那个最最尊贵的男人;他恨,恨那个传说中美貌无双得尽宠爱的宓贵妃;他甚至恨,恨那个与他同日出生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父母之爱的孩子。 这些刻骨的恨,令他格外努力,他立志即便得不到父皇的青眼,也要出人头地。 于是他努力修习魔族的法力,努力去揣摩去迎合每个人的心意以换得他与母亲的生活稍稍好过点。小小年纪,他便善于察言观色,又加之他人长得颇为俊朗,体格高大,嘴甜如蜜,在行宫格外受那些侍女的喜爱。 那些侍女,远离皇宫,长年的孤单寂寞早已要把她们折磨得发疯;而发配行宫的男奴多是老弱病残,忽尔有个外形俊朗风度不凡的男子,早已芳心荡漾暗通款曲,哪还管得了那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他曾经为了顺利要到冬日取暖用的银炭,忍着恶心陪着那个长相丑陋的侍女云雨一番,将那个老女人伺候得欲仙欲死。 打小,他便懂得如何利用女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就如野草般,为了得到一点点阳光,便不得不长得更高更大。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到巍峨辉煌的皇宫,会成为人人口中尊称的二皇子,会见到那个魔族中人人敬畏的君主,见到传说中美貌无双的宓贵妃,还有那个甫出生便得尽父母疼爱的孩子,魔族三皇子玄冰。 这一切发生在他十五岁的那个春日,母亲用自己的性命,最终为他博得了机会,改变了他此后的命运。 第80章 身世(下) 那已经是暮春时节,荼蘼开尽。 已经沉寂多年的行宫忽而因一名黑衣使者的到来而沸腾。 那名年轻的黑衣使者,手持魔君的旨意,意气风发地从馺娑宫驰马而来,带来了一道振奋人心的消息:半个月后,魔君要携着女眷和族中百官到圣伽山的祖庙祭祀,届时将下榻离圣伽山最近龙泉驿行宫。 这道旨意,如同一滴冰水落入滚油,整个龙泉驿行宫都炸开来。那些宫女男仆们枯槁萧肃的脸上,忍不住透出欢欣来,期待能有朝一日得天颜眷顾,伺机离开这个枯冷寂寞的行宫,回到繁华锦绣的权柄中心皇城。玄冰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竟然激动得喜极而泣,她站在宫门口,遥望着狭窄甬道的尽头,喃喃道:“魔君终于要来了,魔君终于要来看我了......” 转眼便到了祭祀的日子。 他跑到圣伽山的山腰,躺在树干上极目远眺,便看见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壮观队伍,喧喧嚣嚣地迤逦而来。 当他回到行宫时,已是天光微暗,一盏盏精致的宫灯挂满了整个行宫,烛火盈盈,让人感到温暖而明亮。而龙泉驿的正殿那里更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偶尔传来一阵阵的欢歌笑语。 是了,今日的龙泉驿行宫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孤寂得连落雪的声音都能听见的冷宫,因着皇城中那些皇亲贵胄的到来,竟也有了些许热闹锦绣的气象。 变得热闹喧嚣、繁花似锦的行宫,感觉真好。他一边默默走着,一边在心中落寞地感叹,不知那馺娑皇城,比之此时的龙泉驿又要繁华锦绣几许? 原本鼓瑟笙歌的正殿不知为何,忽而安静下来。然后,有侍卫的呵斥声响起,一个凄厉的女子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放开我,我要见魔君,放开我......” 是母亲的声音。他的心一紧,转身朝着正殿跑去,恰好看到有侍卫正试图拖着一个粉色衣裙的妇人离开正殿门口,但那妇人不知哪来的气力,挣脱了侍卫的钳制,转身正欲朝正殿奔去,又被侍卫持戟叉倒在地,有侍卫继续去拖她,不料妇人朝着侍卫的手腕狠狠咬去,侍子痛呼着甩开那瘦弱妇人,恼怒之下一脚踹在她后背上,倒转长戟枪头,明晃晃地青钢枪头正欲往地上妇人扎去。 玄音一跃而起,踢开那柄锋利的枪头,他扶起在地上哀哀痛哭的母亲,顺势打量着母亲。但见母亲今日穿上了那件平常不舍得穿的云纱袄裙,梳得高高的头发上妆满从花园中采下尚未凋零的花儿,那不合时宜的袄裙,样式早已过时,而满头各种颜色的花,虽热闹,却显得颇为心酸可笑。 玄音还不及哀怜母亲,只见忽喇喇地围过来许多侍卫,手持长茅利戟,只需一声号令,那些长茅戟就会洞穿他和母亲的身体。 即便众多虎狼般的侍卫将他和母亲团团围住,玄音没有丝毫的退畏之心,他冷冷看着,场面一度紧张得剑拔弩张。 第81章 翻身 月已偏西。深黑的苍穹之上,繁星点点。 朱儿简单的一番梳洗后,将玉簪拔下收好,一头秀发披散下来,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灵动而慵懒。 “朱儿你歇息了吗?”门外映着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是玄冰。 朱儿轻轻打开门,侧身让玄冰进来。 玄冰进屋,看着执着茶壶斟茶的朱儿,乌发如瀑眉目空灵,神色有一丝疲倦慵懒,忍住欲将她揽于怀中的冲动。 “朱儿,你身上的鸩毒我解不了。”玄冰接过茶水,惆怅地直言道,“但是,你可以随我回玄孜阴山,我父皇可以解,只是......只是......”只是你要成为我的皇妃,父皇才会出手相助。玄冰欲言又止,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有闷闷的将茶水一饮而尽。 “玄冰,依你看,我身上的鸩毒何时会发作?”朱儿闻言并不惊慌,只是浅笑,依旧为玄冰斟满茶水。 “最多三个月,三个月后鸩毒就会彻底发作,你就会......”玄冰抬起头,目中有淡淡的微光。 “三个月的时间,那也足够了。”朱儿在灯下支颌,眼神却望向虚空,浅浅的笑:“我这一生,能认识幽篁、凌云和你,便也心满意足了。我有个心愿未了,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什么心愿?我帮你。”玄冰脱口问道。 “也没什么......”原本朱儿打算坦诚相告,转念一想,玄冰与阿九曾经相处那么多时日,无论如何都有些许情分在内,不便提及她与阿九的恩怨。 玄冰抓住朱儿搁在案上的手,目不转瞬的看着朱儿,肃容道,“朱儿,来找你之前,我认真想过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的。” 言罢掌对掌,一股奇异的力量通过玄冰温暖的手掌灌入朱儿的掌心:玄冰在将自己的内力输给朱儿。 “玄冰,你干嘛,快停手。”朱儿急的大喊,却不敢擅自抽回自己的掌心。 玄冰置若罔闻,他目中有疯狂之色,只一心想要救自己所爱的女子。 不知多久,玄冰力竭,终于停止,疲倦地伏在桌子上,脸色格外苍白,原本红润的薄唇一点血色也无。 他犹自喃喃地道:“朱儿,我不想你死......”朱儿将他扶到榻上歇息,给他盖好被子。 玄冰却拉着朱儿的手,不愿松开。 “朱儿,自从上元节一别,我找了你很多年,从大漠到东海之滨,从极北的漠河到西南的苗疆。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却不料还能再相遇......”玄冰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动情处,还像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说着哭着,却也最终疲倦的睡去。 朱儿任由他握着手,在灯下看着这个初遇时羽扇纶巾的俊秀男子,忍不住长长叹息。 玄冰对她的情意她是知道的,奈何她的心早就给了幽篁,幽篁不在了,她的心也不在了。 当初她未和幽篁分离时,从未识离愁滋味;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幽篁对她的宠溺,在她眼里,世界永远是一副和煦温暖的春景;却不料一朝分别,她终于安静下来,话越来越少。 七年离愁,让她学会了叹息,学会了微蹙蛾眉,学会了苦笑。 若是幽篁见了,定不喜欢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朱儿不禁浅浅苦笑。 幽篁,我时日不多了,你且等等我。 玄冰醒来的时候,看到朱儿歪着头趴睡在榻边。眉如远黛,唇若桃色,真美。 玄冰用手指轻轻触着朱儿长长的睫毛,睫毛轻轻颤动,似蝴蝶扇动翅膀,扫在他指间。 那一刻,玄冰心里被幸福满满填充着,他日思夜想苦苦寻找的女子,此刻便睡在他身旁。 眉心的那簇火焰,像是褪色般变成了淡淡的桃粉色。 其实昨夜,玄冰没有说实话,若朱儿身上的鸩毒不解,一个月内她便会堕入魔道,然后疯狂而死;但若要解此鸩毒,极为损耗解毒者的修为,魔族中有几位修为极高深的长老能解,若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们不会折损自身修为来解鸩毒。 当初二哥给朱儿下此鸩毒,便是存心要她的命罢。除非,朱儿愿意成为他的皇妃甚至怀上他的孩子,他才能求父皇替朱儿解毒。 如今,他将自己一半修为都渡给了朱儿,那么朱儿体内有了魔族的神力,亦能抵御鸩毒侵袭一段时日了。 一切容日后再谈了。 朱儿,你可知,在帝都那夜的相遇,我早已无法自拔的爱上了你 第82章 鸠毒 月已偏西。深黑的苍穹之上,繁星点点。 朱儿简单的一番梳洗后,将玉簪拔下收好,一头秀发披散下来,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灵动而慵懒。 “朱儿你歇息了吗?”门外映着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是玄冰。 朱儿轻轻打开门,侧身让玄冰进来。 玄冰进屋,看着执着茶壶斟茶的朱儿,乌发如瀑眉目空灵,神色有一丝疲倦慵懒,忍住欲将她揽于怀中的冲动。 “朱儿,你身上的鸩毒我解不了。”玄冰接过茶水,惆怅地直言道,“但是,你可以随我回玄孜阴山,我父皇可以解,只是......只是......”只是你要成为我的皇妃,父皇才会出手相助。玄冰欲言又止,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有闷闷的将茶水一饮而尽。 “玄冰,依你看,我身上的鸩毒何时会发作?”朱儿闻言并不惊慌,只是浅笑,依旧为玄冰斟满茶水。 “最多三个月,三个月后鸩毒就会彻底发作,你就会......”玄冰抬起头,目中有淡淡的微光。 “三个月的时间,那也足够了。”朱儿在灯下支颌,眼神却望向虚空,浅浅的笑:“我这一生,能认识幽篁、凌云和你,便也心满意足了。我有个心愿未了,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什么心愿?我帮你。”玄冰脱口问道。 “也没什么......”原本朱儿打算坦诚相告,转念一想,玄冰与阿九曾经相处那么多时日,无论如何都有些许情分在内,不便提及她与阿九的恩怨。 玄冰抓住朱儿搁在案上的手,目不转瞬的看着朱儿,肃容道,“朱儿,来找你之前,我认真想过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的。” 言罢掌对掌,一股奇异的力量通过玄冰温暖的手掌灌入朱儿的掌心:玄冰在将自己的内力输给朱儿。 “玄冰,你干嘛,快停手。”朱儿急的大喊,却不敢擅自抽回自己的掌心。 玄冰置若罔闻,他目中有疯狂之色,只一心想要救自己所爱的女子。 不知多久,玄冰力竭,终于停止,疲倦地伏在桌子上,脸色格外苍白,原本红润的薄唇一点血色也无。 他犹自喃喃地道:“朱儿,我不想你死......”朱儿将他扶到榻上歇息,给他盖好被子。 玄冰却拉着朱儿的手,不愿松开。 “朱儿,自从上元节一别,我找了你很多年,从大漠到东海之滨,从极北的漠河到西南的苗疆。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却不料还能再相遇......”玄冰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动情处,还像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说着哭着,却也最终疲倦的睡去。 朱儿任由他握着手,在灯下看着这个初遇时羽扇纶巾的俊秀男子,忍不住长长叹息。 玄冰对她的情意她是知道的,奈何她的心早就给了幽篁,幽篁不在了,她的心也不在了。 当初她未和幽篁分离时,从未识离愁滋味;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幽篁对她的宠溺,在她眼里,世界永远是一副和煦温暖的春景;却不料一朝分别,她终于安静下来,话越来越少。 七年离愁,让她学会了叹息,学会了微蹙蛾眉,学会了苦笑。 若是幽篁见了,定不喜欢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朱儿不禁浅浅苦笑。 幽篁,我时日不多了,你且等等我。 玄冰醒来的时候,看到朱儿歪着头趴睡在榻边。眉如远黛,唇若桃色,真美。 玄冰用手指轻轻触着朱儿长长的睫毛,睫毛轻轻颤动,似蝴蝶扇动翅膀,扫在他指间。 那一刻,玄冰心里被幸福满满填充着,他日思夜想苦苦寻找的女子,此刻便睡在他身旁。 眉心的那簇火焰,像是褪色般变成了淡淡的桃粉色。 其实昨夜,玄冰没有说实话,若朱儿身上的鸩毒不解,一个月内她便会堕入魔道,然后疯狂而死;但若要解此鸩毒,极为损耗解毒者的修为,魔族中有几位修为极高深的长老能解,若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们不会折损自身修为来解鸩毒。 当初二哥给朱儿下此鸩毒,便是存心要她的命罢。除非,朱儿愿意成为他的皇妃甚至怀上他的孩子,他才能求父皇替朱儿解毒。 如今,他将自己一半修为都渡给了朱儿,那么朱儿体内有了魔族的神力,亦能抵御鸩毒侵袭一段时日了。 一切容日后再谈了。 朱儿,你可知,在帝都那夜的相遇,我早已无法自拔的爱上了你 第83章 重逢 一路在荒凉黄沙上奔走的阿九,转过一座早已塌驰的洞窟之后,便消失不见了,随之缓缓走出来的确是玄音。 玄音看着月色下紧追不舍的朱儿,苍白的脸上浮现诡计得逞的得意笑容。 朱儿见到原本追逐的阿九倏然变成了玄音,心底亦明白中了玄音的计谋,遂在坍弛多年的古堡前止步,冷冷的望着眼前这个黑衣男子。 今夜阿九和玄音互相变换各自的模样,故意引来朱儿和萧陵云的追逐,且有意分头引开。萧陵云为母报仇心切,自然追着变成玄音的阿九去了,而朱儿为了手刃九尾狐以报夫仇,所以跟着假阿九来到荒废的古堡前。这是阿九和玄音早已设下的计谋,将他们分开逐个击破。 但事已至此,唯有以静制动。 “朱儿姑娘,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玄音那张苍白的脸上虽有笑的动作,却毫无笑意。 朱儿冷眼觑着他,并不回话。 玄音碰了个软钉子,收回脸上那假得快挂不住的伪笑,不再言语,展开双臂结印于胸前。 原本静谧的大漠黄沙,仿佛被什么力量搅了起来,结成一条虚幻的黄色大蛇,将朱儿盘桓在其中,巨大的蛇头吐着信子扑将下来。在玄音催动黄沙时,朱儿亦捏了字诀,双手十指一弹,似乎漫天的星子都落到了她的指间,一点点的璀璨生辉,团团围住了黄沙蟒蛇的蛇首,竟让那蟒蛇无法再进一步。 斗法跟逆水行舟一个道理,你若不进便是后退,对手那力量便如汹涌而来的浪潮,将你全身吞噬。 玄音亦不停的催动着黄沙凝结出来的蟒蛇,蛇头便又朝着朱儿靠近一步,张开的大口看样子可随时吞没朱儿,但他亦是拼尽全力,那一步行进得极为艰难,咬紧牙根,额头渗出微微汗,结印的手在颤抖;但大蛇在行进一步之后,便与那漫天的微蓝星芒僵持不下。 朱儿也是颇吃力的招架着,甚至眼前涣涣散散出现了幻像,面前的黑衣男子不见了,随之是一个雪肤乌发红唇的少女,在轻轻巧巧的咬着手指娇笑着:“姐姐,我把幽篁给杀了,嘻嘻......” 朱儿思及那个眉目如画丰神毓秀的幽篁,心底蓦然一疼,杀气迸裂,突然轻喝一声,十指间璀璨的星芒暴涨,尽数穿透近在咫尺的黄沙大蟒,直奔对面那个结印的黑衣男子。 漫天星光散去,但见玄音以手护住胸口,身上被星芒洞穿得星星点点,原本黄沙幻化出来的大蟒已经消于无形。 他不住咳血,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想不到老三竟然把自己的修为渡给了你。当初在临安,我就该杀了你,取你内丹,也不至于今日惨境。” 言罢,便欲遁去。 一条赤练,卷住了已经遁去的黑色身影,又将玄音生生的拖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 “想逃?留下命来。”朱儿原本清灵的脸色,此刻如同结了寒霜,十分肃冷。 玄音被朱儿的水袖捆住,水袖上若隐若现流转着金色的梵语,竟让他无法遁逃,水袖越来越紧,困得玄音气息凝滞,他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但胸肺间的空气却越来越稀薄。 “是谁那么大的口气,竟然敢要了我玄月儿子的命?”一个饱经沧桑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那声音仿佛随着风声来自四面八方,缓缓凝成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