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列传之幻天问月记》 第一本书的真心话 从小到大都是不折不扣的理工女一枚 除了酷爱历史和绘画,再也找不到半分文艺女青年的特质 有一天忽然拿起笔想要写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在心里已经反复出现了好几年,里面的有些主角,和我已经想是好盆友了。有时候上班时走在去会议室开会的路上,手会忍不住比划着,要来一招问月法术(当然不是对着老板);与别人讨论问题时会忍住“你这个凡人我不跟你争”的念头~~ 所以我想把它写下来,虽然文笔也许稚嫩,虽然春秋笔法还没学到多少,虽然名气为零估计没什么关注; 大概可以讲讲的也许只有这么几点 它没有任何套路,作者战战兢兢地把它放在“仙侠”下面,可是却没有读过一本仙侠小说; 它也没有什么功利性的目的,毕竟如果工作了8小时还愿意做的事情,那一定是真爱; 它之所以从我的电脑出现在了这里,是因为作者还是希望可以遇到懂得的你,给我建议的你。 所以,你在哪里呢?笔芯~ 休一周假(在大理) 如果有收藏小女作品等待更新的读者,在这里要道个歉。这一周休了年假出门旅行,可能没法定期更新。 第一次一路向西去大理,所有一切都好棒。见过苍山洱海的风花雪月,享受着比一线城市低很多的物价,更是惊异于很多人把诗意安扎在了这个地方,把文艺变成这个小城的日常。 如果有人看到感兴趣的话留个言,我会发一篇大理深度体验游的文字,不少于三千字youhaveyord! 日安,问好 第一章:引 天地初成之际,地上本来无生灵。众神祗携手降临世间,四处寻访可蕴化灵物的种子。其中的一位神祗,名叫殊飞子的,在汾水之上游,得遇奇石,嵌于湍急水流之间,巍然不动。殊飞子将石取于手上把玩,只见其色微黄,脉理清晰,触手光滑异常且微有亮光。于是在此河流处收集了数十枚石头,将此石罢于中间,施法将其变成了人类。在将成未成之际,殊飞子将所戴的玉佩嵌入那奇石之中,随即离去。 这些人即为这片东方大陆的始祖。而其中轩辕一族被认为是神祗选中来管理这片土地的。史书中记载,“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因此轩辕及其传人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这片大陆上的首领,用源于上古的灵力维持着和平与秩序。然而人心不足,随着人类数量的增多,性灵的成熟,对掌管灵力的轩辕一族多有不满。随之而来的朝代更迭,血雨腥风已势不可当。 此时乃轩辕氏第四十四代传人尤于在位。尤于启动了天问,向神明寻求旨意。那晚在如来峰上,狂风卷石之后,群星竟迅速变换方位排成一行字。看过这行字的,普天之下只有尤于一人,是以无传于世。但那夜之后,尤于将最小的女儿素姬送离了皇城,从此了无音讯。 之后果然朝代更迭,轩辕一族渐渐式微,至今已有上千年。 素姬在终南山创立了本派,门下弟子不问世事,不参朝政,专注于灵力修行,守护天地的清宁。庐隐传卷首 现今天下分为四处,北部剽悍的游牧民族以草原为界,从不越界,也从不容许任何侵犯入内之人活着出来;广大中原地区正处于大冉皇朝的统治之下,千年来汉民族一脉相承,对其他民族兼容并包,根底深厚,人才济济;西边塔国由西域沿丝绸之路迁徙而来的波斯人所建,领土广袤,人烟稀疏。几百年来与汉族和平共处,却也从未全盘接受汉文化;南边本是蛮夷之地,只是两百年前中原地区战乱,许多不愿卷入其中的名门望族举族南下,才发现这里青山绿水甚是宜居,于是便住了下来并成立了大理国。塔国与大理均为冉国的封国,每年进贡,对大冉皇帝俯首称臣。 这一年为大冉第五代国君明元皇帝在位,年号为绥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是难得的太平盛世。然则太平之下,却也藏着危机。 第二章:黑衣老者 大冉历227年冬,夜。 距离冉国都城长郅两千多公里的燕凉,初冬的风已经凌厉尽显,带着初生牛犊的蛮劲处处横冲直撞。这时高时低的风啸之声实是这北地最寻常的声乐,吹灭了一盏盏屋前马灯,再把人一个个送入梦乡。 然而此时的士师府中,却有一人仍然醒着未眠。 只见这名中年男子在窗前踱来踱去,在焦急得等待些什么。终于,子夜的第一声更声响起。只见他片刻也不耽误,迅速地将桌上那件半旧的黑色披风穿在身上,把头蒙住只露了眼睛,再将一盏小夜灯藏在袖中,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了出去。燕凉的都城并不大,他轻车熟路地走到西南城门。两个守门的守卫在跺着脚聊天,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说道“替士师办点事去。”那声音沙哑而苍老,守卫嘀咕了一句,“士师也真是,这么晚派你一个老头去办事。”那苍老的声音回答到,“没办法,宝刀不老啊。” 燕梁的守卫都知道士师拓达错手下有一个秘密侍卫团,时常会派出城去办事,所以这些守卫都已习惯了。有一些常被派出去的,一说话守卫就能认出来。但今晚这个老头却是第一次见到,想来大概是因为年岁较大,少被派出去的缘故吧。 再说那黑衣老头出了城,径直往河边而去。河边种着一排柳树,老头数着柳树的数目,到第37棵处停了下来,果不其然那里系着一条小船。他解下船绳,上了船。这条小船长不过七尺,宽仅一尺半,坐一个成年男子刚好。船上有一对轻桨,黑衣老头将怀中夜灯放在船头,拿起桨向着对岸划去。到了岸上,便能看到前面有一间废弃的木屋,透出极微弱的光亮。老头环顾四周并无异样,便在墙上敲了三下。那里面传来轻重的咳嗽声,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老头再无犹豫,推门进了屋里。 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虽然灯光极其昏暗,但仍能看到那破屋之中,除了他来要见的那人之后,竟还有另外一人。他本能地后退两步,边要看清局势,手中业已备好了招数。那陌生人开了口,是个女子声音,“师兄好啊,多年不见,你如今又已经是如此尊贵身份,怎么又是一言不发就要动手呢。”老头一听这声音,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由,是你吗?你为何会在这里?”话一出口,不再是那苍老沙哑,却是个壮年男子的声嗓。此人正是燕凉的士师拓达错。 那角落里一个女人冷笑了一声,随即又像是被封住了声穴一般戛然而止。拓达错立即明白了形势,他低着声音说道,“小由,放开你师姐,我们有话好好说。” 那女子咯咯笑道,“师兄和小妹说笑呢,我可是连师姐一根毫毛也不敢碰的。只是小妹现在全身被师父布下了毒法,若是被攻击到时就会不自觉地反弹,不小心得罪之处还望师兄师姐海涵。”听到师父二字,拓达错脸上一寒,“师父…他也来了吗?”那叫小由的女子又是娇声一笑,“师兄你这是明知故问嘛,若师父他老人家在此,他又何需要把我如此严实地封起来。”听到师父不在,拓达错多少松了口气,“那你来干嘛?” “我就是来看望一下师兄师姐,没别的啊。” 拓达错哼了一声,“师父他花这么些工夫给你封了不侵印,就为的你来向我问好么?这事说出来谁会信。到底来干嘛,快说!” 小由见拓达错把话点明了,索性就放肆地笑了起来。“师父让我请你回去商议门派大事。就麻烦师兄你带着,“她停顿了一下,”嫂子一块回去一趟。”她虽然话音轻松,然而被昏暗光线掩护的那双美目之下,流露出的极为怨毒的眼神。拓达错并未注意,他仍在快速的思考和盘算之中,“小由,不要说笑。我和你师嫂已经脱离师门十年了,与贺兰一派早已没有瓜葛,又怎会有事相商。” 小由嘿嘿一笑,“脱离和逃离,倒也还是有一些差别的。不过这是你和师父的恩怨,小妹我也不便多说。你自己回去和师父说去吧。”虽然小由的语气还是与刚才一样轻松,却又带了几分笃定的意味。拓达错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要棘手,开始盘算脱身之计。他若是要一人逃走,倒也是做得到的,只是妻子…唯一的计策,只有出奇不意地偷袭不侵印的几个命门,若能得手,便可借机带上妻子逃走。 说时迟,他心里刚想到,便已经出手,拇指捏着中指,食指微微弯曲指向前方。一招许久不用的天心诀,两支黑箭从指尖嗖地飞向小由肋下三寸处。这是不侵印最大命门所在,一般人决不会知道。拓达错与小由师出同门,才能得知。 情急之下小由来不及躲避,只见那两道灵力就要实打实地落在她身上。出乎意料的是,那黑箭在离小由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忽然掉转方向向拓达错奔来,威力似乎比刚才更大。拓达错暗叫一声,“不好”,闪身向旁跳去,那黑箭却是不依不挠地跟了过来。他正好回转身站定,双手手心向上,拇指捏住其他四指成半球形,正面接了自己放出的这两枝黑箭。这一接之下,身子还是被那震得一颤,晃了两步。那角落中的女子,焦急万分地看着他,无奈动弹不得,只好回过头来看着那叫小由的女子,目光中有恳求之意。。 拓达错抬起头来望向小由,一双碧湖色的眼睛中盛满了愤怒,还有一丝的绝望。“好啊,小由,这么多年不见,看来你不只是法力上得师父真传,就连这骗人的道行也是青出于蓝。你不惜编出不侵印的故事骗我,用心如此歹毒,究竟是为了何种目的。” “嘻嘻,这个嘛,我只负责请人,其他的你只好去问师父咯。”说话间,小由已抱起那角落的女子,跃出屋外。她展开法术向西行去,竟没有回头看拓达错一眼,似是笃定他必会跟来。 第三章:庐隐山谷 山雾氤氲,模糊地盘旋着升起,又渐渐地聚在一处,越积越厚,像是雪盖一般笼罩住了整个山谷。这对于这群山环绕间的幽谷中来说,是一年365天里能有300天得见的景象。在连绵不断,跨越了冉国东西的云台山脉最内核的地带,飞鸟时来,人迹罕至。 数百年来,这里一直是天下第一修灵门派庐隐派弟子们居住修行的地方。山谷唯一的入口在两座大山之间,隐蔽难寻,更何况当初庐隐派迁入时所植的迷宫林,如今已长成了参天古木,默默地守护着这片灵土。 在山谷的西北角,有一方清潭,潭水清澈却不见底,可见其深。临着潭水的山腰处,依着山势建了一处房屋,这屋子不用一砖一瓦,只依着山石配以古木建成。房子的最高处是一块突出的山石,这便是整个庐隐山谷地势最高的望月台。从望月台起,细细的吊栏连接了下面的卧室,书房,和茶室;所有这些房间均通过房间外的游廊相连,完美地呈现了一个“之”字形状。举目世间,也只有庐隐匠人的精湛手艺才能建出这么奇妙无伦的房屋。 这里便是庐隐现任谷主于礼的住处云守居。 此时正值冬日午后,屋子角上的茶室里,穿着蓝白府衣的侍童正忙着焚香煮茶。虽是山谷中的冬日,这间茶室不知为何却温暖如春。一名灰袍银发的长者盘膝坐在茶桌前,正闭目缓神。午睡后收神,是庐隐众多养生之道之一。这名长者便是于礼,只见他眼不睁开,只将手掌心微微一收,一名手中拿着茶壶正欲倒茶的侍童,忽觉手中一震,茶壶中正往外倒的茶水忽然收起,全数回到茶壶之中。侍童一怔,但迅速回过神来,“谷主,是我粗心了,只想着你午睡醒来爱喝花茶,却忘了墨心姑娘不喝花茶的习惯。”于礼缓缓睁眼,摆了摆手示意不怪。侍童急忙出去换茶 他飞奔到外面的游廊上,却与正往里走的墨心打了个照面。墨心不解地看着这位小侍童神色慌张,诚惶诚恐,却又奔跑如飞地向外跑了去。 “师父,您找我吗?”随着这轻飘飘的话语,一袭白衣的墨心跟在一根羽毛之后闪入屋中。她绝色容颜,清丽之极,在身后那冬日暖阳的拂照下,却仍透出一股寒冷的气息。 于礼点头,又微一皱眉,果然墨心的水寒功中的寒气越发渗透她的灵根了,连他用混元阳力笼罩的这间茶室也无法完全压住。“先坐着吧,等你三师兄来了一块谈。”墨心不发一言,衣裙卷起,姿势优美地在了于礼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她并不与于礼交谈,只是自顾自地望着窗外大树。于礼知她素来就如此寡言少语,不拘礼数,也不在意。 童子换来普洱茶,刚倒好茶,一段悠扬的古琴声起,童子忙设位倒茶,原来是庐隐的三弟子徐枫到了。徐枫喜爱音律,因此当初在物宝阁打造随身兵器时,特地请铸剑师在他所使的晴空剑内镶嵌五弦古琴。这把晴空剑,得名于徐枫所修炼的伏阳剑术,在晴天时最能彰显威力。徐枫所修炼的法术,与师父于礼是同一路的,都是阳元一道。庐隐的法术和人往往相互影响的,因此这些年徐枫沉稳的性子也和师父越来越像,近年来越发有掌管谷中事务之势,众人也都在心里把他当成下一任谷主不二人选。 于礼眼见这位三弟子越发地眉目疏朗,相貌堂堂,一股温暖的力量由内向外的散发,心中很是欢喜。 徐枫在墨心旁边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庐隐的规矩是茶过三旬前不许发问和讨论正事,于是他虽然满心好奇师父今日叫他和墨心前来的缘由,却是安安稳稳地喝过三轮茶,才准备发问。于礼却没有等他先问,开山见山地说道, “今日我请你们前来,是为了淇儿之事。” 墨心正端茶慢饮,听到此处立马放下杯子,睁大了眼睛,“淇儿?”就连沉稳的徐枫也满心疑惑的神色。 于礼见状心中好笑,可不是吗,这整日悠哉游哉的淇心,有何需要严肃讨论之事。但眼下他却不得不收住笑意,“一转眼,淇心到庐隐也快十年了。你们也知道,当年为师已经不打算再收徒弟,却在容城偶然遇到淇心而收下她为关门弟子。但毕竟年岁不饶人,为师这些年体力大不如前,而淇心又是个走野路子的,这十年来我也不曾正经地管教于她。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她除了在问月上偶开一窍,在庐隐的正经法术上都修为平平,唉,说修为平平也是我护短了,应该说是毫无建树,入谷十年了,至今文武均未过入境。为师深夜想起,常不能入眠。” 墨心忍不住辩解“可是淇儿会很多杂学,比如她小时候发明的那个溪石大法,水观现在都还在用来取水捕鱼。最近她在帮藏书阁把年代久远无人问津的古书画成画册,我略微看了一两本,也是取意有趣。我认为,既然淇儿志不在修炼法术,也不必勉强她。也许哪一天她自己便开窍了也未可知。” 于礼眉目皱得更深,这一阵没见到淇心,还以为她转性在好好炼功,却不曾想又去藏书阁寻乐子。 “身为庐隐弟子,我们担负的是守护天地清宁的重任。杂学不过是用于修身养性,完全不能替代灵力修为。好了,为师决意让淇儿参加明年的春试,这件事情就交付给你们俩了。现在已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就由墨心来指导她练习法术,徐枫负责她的文道修炼。希望你们都可以花点心思,让淇心可以有所进益。“ 徐枫眨着眼睛,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望向墨心,等待她的反应。他很了解这位师妹,在有什么说什么这件事情上她和淇心很相似。 果然墨心皱着眉头,开口道,“师父您是知道我和淇儿的关系,我从小溺爱她惯了,她并不是很听我的话。” “如果你真的为她好,就应该知道身为庐隐弟子,她不能够一直这么优游下去。”于礼看着墨心,性格冰冷如她,就只有碰到这位小师妹的事情时会表现得如此在意。这份挂情将来是福是忧,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章:幻天出世 在庐隐山谷的最西南角,与于礼的住处遥遥相对的地方,在山林之间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山腰的茶园。茶园旁是一间茶农的房子,黄土砖石,茅草瓦盖,简朴至极。从山道上杂草的高度就知道,这条小道鲜有人至。 今天这路上却走来一名少女,她穿着鹅黄衣裙,白色夹袄,半走半跳地往山上走去。因为急行,鲜嫩的脸颊上泛出了红晕。这便是号称无事忙的庐隐谷主座下排名最小的弟子,淇心。 只见她快走到山腰处的茶园,便忍不住大喊,“褚师兄,褚师兄……“但茅屋里安安静静,并没有人回应。淇心自然知道师兄去了哪里。她轻车熟路地走到屋后,沿着茶园里的路往山上走去。茶园依山而建,越行地势越高。淇心一直往上走,直到到了一处断崖前,眼见已是无路可走。她在崖前站定,忽然就向下跃去。 顿时,世界黯淡了下来,而淇心就在这黯淡的光线中,一步步往里走。“一,二,三,四,五”,数到第七下时,她伸手在山壁上某个机关处微一用劲,忽然有一个石门缓缓转动,光亮透了出来。淇心忙闪身入内,又把门关上。 门内是一条甬道,大约十米左右。甬道尽头,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很大的洞穴。这是个天然的钟乳石溶洞。溶洞的四个角上放着很大的铜制火盆,燃着熊熊大火,将整个洞穴映得很光亮。而洞壁上倒挂着参差不齐的钟乳石柱,在火光照耀下如冰似玉。然而如果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洞穴的人,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这些因为有其他更为令人注目的景观。 溶洞的穹顶上,悬浮着一件件光彩夺目物事,形状古怪得世间难得一见。道道金光从穹顶的这些宝物发出,投射到下方那些凹下去的池子上。而整个洞穴的中心,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正盘腿坐在一块刻着图腾的光滑石板上。男子左手握一串石头念珠,右臂伸向前方,右掌合拢,一道强光正处他右掌心处源源不断地出来,在洞穴正中心形成了光柱。此刻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右掌,对于刚走入内的淇心并不理睬。淇心知道师兄在进行他日常的灵阵强化,此时不能去打扰他。于是便自己走到某一个池子旁边,坐在边上发呆。 这个池子底下是烧得通红的烈焰,但最靠近地面的地方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这冰火之间,亦悬浮着六七件物事。相比于洞顶法宝的形状,这些物品却要正常许多。有一尊慈眉善目的玉佛,装了一半液体的金酒杯……当然如果端详得久了,就会发现玉佛在在火花下隐隐看得到的血脉,金酒杯中无色沸腾的液体等奇异景象。 这个洞穴,是庐隐山谷最隐蔽也最机密的一处所在,收藏了庐隐历代收服的邪物,这些邪物跟随他们的主人多年,常年滋养,有很强的威力。如果不慎为强敌所得,便会成为极大的威胁,即使是普通人得之,时间久了也难免被扰乱心性,走入歪路。因此庐隐派历来都会将这些邪物放在一处隐秘之处,并试图净化它们。 所用的方法是以灵正邪,将门中的上古宝物放置于此,镇守这些邪物,这便是悬挂于顶上的这些法宝了。说来奇怪,明明是邪物,却往往是看起来纯真无暇的物件,而这些灵性正统的宝物初看之下反而坐觉得有几分邪气。这是因为这些灵物多为天地洪荒之时众神衹遗落的,自不似人间之物。但邪物往往却是用的身边物事来炼化。 单单是宝物的力量还是有限,还需要有人通过自身灵力去扭转这里的灵场,使得这些不同的宝物可以相互协作。由这样一件苦差,庐隐派中一般都会让年老退居的弟子担任,然而于礼的第二个徒儿禇石,却在盛年之时便自愿来守这无邪洞府。这其中缘由,谁也未曾提起过。 淇心入谷时,禇石已经在那里守了十年。年轻好动的淇心很喜欢这个沉默寡言却对她很疼爱的师兄,于是时常来茶屋或是这洞府中陪他解闷。淇心也不只一次地问过师兄为何要担当这件苦差事,他却总是摇头不语。禇石很少下山,只有一年一度的几个大节日,才会下山与师兄妹们一同庆祝。平常日子里会有伙夫一周送一次食材,他在山中茶屋自己简单料理三餐。只有这个小师妹会不时地来探望,给他带好吃的,陪他解闷。 淇心看了一会冰火池,渐渐有点腻了。四处望望,才注意到今天禇师兄和往常不太一样。平时她偶尔遇到师兄施法,但那时他都是脸色平和,还会在淇心在池边凑得太近时露出责备的眼神。然而今天师兄全神贯注如临大敌,手中的珠子也转得飞快。淇心一发现,忙奔到师兄身边。果然禇石完全不看她,面容紧张得有点扭曲,汗水涔涔而下。淇心不由着急了起来。 这时她才注意到,洞顶的宝物也和往日不太一样了。平时这些悬在洞顶的宝物,所投射的灵力四处分散,将各个池子都笼罩其中。现在光线却都聚集在某个池子上,剩下的地方只余微许亮光。淇心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幻天镜!”,她忙走过去看。果然那面平日温顺普通的镜子出现了可怕的景象,它冲破了冰封层,浮在池面之上。镜边金铜色流动的液体正张牙舞爪地向外扩张,而镜身在不停地转着,似是痛苦异常。 眼见镜身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而禇石已是脸色铁青,嘴唇发白。淇心虽不学无术,但也知道这是内力耗尽的前兆。淇心看看师兄,又去看看幻天镜,情急之下忽然就使出了之前师父教的一招问月的法式,向那镜子攻去。 只听得镜子发出垂死般的低颤呻吟,金光更盛。忽然间,从那团金光中,一只金色凤凰腾空而起,沐浴着金光,美轮美奂。淇心盯着这只凤凰,看得目不转睛,平生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如此绝美之物。禇石见她的眼神慢慢地呆滞下来,不由得急红了眼。他使出全身功力,推向了那只浴火凤凰。一声地崩山摇的响声,所有的光一瞬间都消失。而下一秒,他就都被某种强大的反击之力击中,失去了知觉。 黑暗之中,一面朴实无华的铜镜慢慢上升,嵌在了洞顶诸灵物之中。 第五章:医者慧心 还是那个平台,厚厚的落叶,来挑战的那个少年背负双手,虽然站在他身后,禇石还是能看到他那坚韧的眼神。 “来吧”他听到自己说, 少年并不转身,只手上扬,片片落叶向上回旋,往禇石这边飞来。这些落叶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竟由枯黄慢慢一点点变成鲜嫩绿叶,像箭雨般飞来。 他终于还是练成了这一招“落叶春风” 禇石听到自己冷笑一声,拔出腰间长刀。 这一拔,才发现刀鞘虽在,刀却是空的。而数枝叶箭如密集的雨,向他胸口,脸上袭来。他徒然跪倒在地,想仰天长啸,一张口,便醒来过来。 所在的羽绒大床温暖柔软,四面白色围幔低垂,禇石知道自己是来了扁鹊堂。只是自己为何会到了此处,一开始思考,便感觉到胸口如被灼伤之痛般疼痛,四肢浑然无力。他猛然想起前因后果,忙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一挣扎,胸口处更如伤口裂开般撕心裂肺地疼痛。 外屋守着的医女听到响动,急忙入内。“禇师叔醒了,快去通报上医。”她一边吩咐着随同入内的侍女,一边将禇石扶起坐着。禇石一见此人,忙急声问道“青依,淇心姑娘怎么样了,你快扶我去见谷主。”那名叫青依的医女忙道,“师叔不必着急,淇心姑娘并无大碍,早已被允许回自己居所休养了。”她细心地让他靠在床边,同时握住他的手诊了会脉。“茶园那边,青依虽然并不知晓具体情况,但听家师说一切安好,师叔可以放心。” 禇石得知淇心无碍,稍稍定了神,还是说,“即使如此,我也要去谷主那里禀明详情,麻烦青依姑娘帮忙安排一下。”青依忙道,“师叔不必客气,青依已派人去通告家师。只是谷主那边,由于前些日子一直在悉心为师叔疗伤,精力有点耗损,家师已令他入青云观休养了。” 禇石大惊,“师父,他一直在为我疗伤么,我怎地伤得如此地重。”青依微微叹息,“师叔如何受的伤,青依就无从得知了。只是师叔的伤确实很重,初时谷主设下救伤阵,联同几位师叔伯一同施救,不休不眠地连使了三天三夜,师叔才脱离险境。之后每天谷主仍一个人前来为师叔疗伤,又施法了七日,终于家师看不下去,强制要求谷主自去观中休养。” 禇石听到救伤阵,便知道自己被那邪物转性时的巨大垂死之力反噬,伤深及灵脉。师父爱徒心切,诸位灵力深厚的同门又正好在谷中,才祭出庐隐最为强大的救伤阵法将他救回。须知这救伤阵一定要七位灵力到臻境的人同时施为,才是有机会能发动。要完全将这救伤阵的精妙发挥出来,还须这七位必须是心意相通,目标一致才行。即使如此,连着使三天三夜的救伤阵,灵力多少都会有些竭损。想到此处,褚石就已经眼眶湿润。又听得说师父在那之后还又为自己疗伤了七天,这番情意。。想到自己这些年任性的放逐,愧疚,自责诸般情绪排山倒海,如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一时竟不能言。 这边青依心思细腻,觉察出了褚石的异样。她也不多言语,只是轻轻地为禇石掖了掖被子,然后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窗子外面是扁鹊堂的庭院,禇石无意中一瞥,“竟已下雪了?”。从窗子向外望,院中假山,石桌,结了冰的小水池,光秃秃的海棠树,无一不落上了厚厚的雪。 虽是雪天,但屋里生了火,而禇石所睡的床下面则用温热的石子捂着,因此完全不觉得寒冷,如果不是青依把窗子打开,禇石都不知竟然已经下雪时节了。青依说,“这转眼就奔冬至了,今年的雪似乎比去年还要大些。谷主入观前已经吩咐了大家不得来打扰师叔,连淇心姑娘这一阵来了好几次都被家师赶了回去。这大雪天的,禇师叔就安安心心在我们扁鹊堂休养一段时日吧。其余的事,就等身体养好了再好。”心神烦躁的禇石听着青依这贴心的话语,心中竟感到无比地安宁,慢慢地心绪平静了下来。 第六章:弟子会 转眼过了月余,禇石在扁鹊堂每日调养生息,加之青依悉心照料,每日汤药针砭从不耽误,身体复原了七八成。这一日,雪后天晴,天蓝风微,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早上用过早饭,便得到消息,师父于礼将会今日出观,午后在碧水堂相邀在谷中的众弟子一聚。 碧水堂在于礼所居青龙潭相连的镜湖的湖心岛上,是一个圆形的屋子,蓝色琉璃瓦尖顶,屋子一圈都是玻璃窗,在屋内可望着外面的碧水青青,因此取名为碧水堂,因为离于礼居所很近,常作为庐隐弟子聚会的场所。午饭刚过,众侍童已在此处忙活起来。有人沏茶,有人设位,有人焚香,忙得不亦乐乎。 禇石早早地便来到此处候着,随行童子担心湖中风大,取来披风和暖炉。刚弄好,于礼便到了。 闭关一个月的于礼看起来神采奕奕,脸色红润。然而禇石见到师父仍是鼻子一酸,忍不住便要跪倒在地。于礼忙伸手阻止,看到他的样子知他身体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心里甚是宽慰。禇石有许多话要和师父讲,但于礼只是说,“一会等师兄弟们到齐了再说。” 两人坐在堂中品茶闲话,忽然岸上琴声起,禇石笑道,看来是三师弟来了。两人向外望去,果见三师弟徐枫在岸边拨着晴空剑剑柄的琴弦,琴弦拨动间一颗颗闪动着的光点迅速在岸边和碧水堂之间架起一座桥,徐枫脚步轻点,从桥上走到了碧水堂这边。衣襟飘飘,俊采异常。徐枫走入堂中,见过师父后便坐在禇石身边,亲热地和他说话。当年徐枫入师门时年龄尚小,一直跟在禇石身边,对这个长兄感情非同一般。 正说话间,空中忽问破啼之声,随即有物向此间而来。于礼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笑着说,冬雪仙鹤,此美景岂能错过,咱们不如移步到外面去欣赏吧。三人走出了碧水堂,站在湖心台边上的栏杆处,果见一只白如雪的仙鹤正掠过天际,姿态优美向碧水堂而来。而仙鹤上坐着一人,长身玉立,眉目清秀,正是庐隐四弟子莫问。仙鹤稳稳地落在了碧水堂屋顶之上,莫问姿势优雅地跳了下来,轻轻地落在于礼等人前面,施了个礼。 徐枫第一个拍手叫好,“四师弟,你这驭鹤的本领,又高明了些。”莫问淡淡一笑,站到了于礼旁边。他向着站在屋顶上的仙鹤比了个手势,仙鹤随即飞下,将嘴中叼的一物放在莫问手中,又旋即飞回。莫问将小盒递给了禇石,“师兄先前受伤,莫问遵师父之命,未敢前去打扰。这是莫问按祖传粗法炼制的几枚丹药,恢复元气用的,师兄请拿回去用。”禇石笑着接过,“莫家世传的灵药,又是师弟亲手所制,一定是奇妙无比了。”不远处的青依忽然咳嗽了几声,莫问皱了皱眉头,“青依姑娘,莫非你有什么话说?”青依走近了几步,回答道,“莫师叔,禇师叔现在还在扁鹊堂休养,扁鹊堂的规矩,向来进了扁鹊堂就谢绝外药的,师叔难道不知么?”莫问盯着青依看了一会,“青依姑娘,有些时日不见,你长进不少啊,越来越有你师父的风范了,连这执拗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的。这不用外药又不是说不用外面的补品,我这丹药说是药,其实是七分补三分药。你那师父若是问起,你便这么和他说罢了。他若是不问,你也不必和他说了。” 青依正欲说些什么,岸上忽闻拍手之声,一转眼,又有两位站在了湖边。当中一位男子青衣蓝袍,神采飞扬,束发冠玉;而他身边那位女子则粉装银裹,面若桃花,婀娜多姿。“阑弟,走”,那位男子一声命下,两个忽然伸出手拉住对方,如旋风一般地盘旋到湖中心,又是一个稳稳当当地在众人旁边落下。这才看到,那长得像男子一样的人,竟是个女子;而她身边的女子,原来也是个男子。原来这便是自称庐隐小飞侠的平氏姐弟,平真和平阑。只见姐姐走到青依身边,“青依姑娘,你莫师叔的丹药向来是药出神灵,轻易不出手,你怎敢拒绝于他?”青依虽辈微言薄,却也是不惧,“青依不敢质疑莫师叔的药术,但不用外药确是扁鹊堂千年的规矩,还望师叔见谅,莫要为难了青依。”平真故作沉思地捊了捊不存在的胡子,装作深思熟虑后说道,“这确实也是,千年的规矩不能坏,这莫问的好心也盛情难却。我看这样吧,禇师兄你不如就在此处把这药吃了吧,也省却了两边为难”青依瞠目结舌,想说啥又说不出口。这位平师姑向来是有名的不以常理出牌,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禇石一直把药盒拿在手上,这一下忽然把它收入怀里,笑了笑说,“你们在这里逞一时口舌之快,回去要面对丘阳上医的人可不是你们,莫师弟的好意,我要留着伤好回到无邪洞再吃。”听到无邪洞的名字,于礼脸上肌肉一动,却一秒间恢复正常。他望向远处,“你们今天这是约好了来让为师感受一下,什么叫不服老不行啊。我倒是看看下面几位小的又是要表演什么绝技?”嘴里佯装生气,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墨心一早就来到了湖边,她依旧一身素衣,水青色长裙飘飘,更衬得她绝色容颜。九弟子江一凡也在这时到了身边,他腆着笑脸地求了墨心几句,只见墨心冰着脸,拨出水寒剑往湖中一指,湖水竟一时间分成了两处,中间有一条凹下去的水道。说时快,一凡运气于脚下,借着墨心剑气的托力,快步地走了过去。虽然不是自己开的路,却是走得步伐优美,轻盈至极。 就在这时,淇心探头探脑地出现了。她显然没看到这形势,一来直接就奔着通往湖心的白玉石步道走去。墨心知几位师兄开了头,师父今日定是想借机看看众弟子灵力进境,出声叫住了她。“淇儿,你同一凡师弟一样云步走水道过去吧。”淇心不由得心中打鼓,自从无邪洞之后,她又好些天没有练功了,这云步之术,在平地上她还勉强走得,真要到了水里走可真有点悬。但这当口,师父和众位师兄已站在碧水堂之外候着,看这阵势像是不想走也得走了。她于是硬着头皮,就往下面跳。刚运气走了几步,心中一慌,就要往旁边摔去。墨心眼疾手快,一面将水寒剑收剑入鞘,一面纵身而起,抱住淇心赶在水面升起前跃上来,在水面稳稳展开云步,向湖心台疾步而去。 两人不偏不倚地恰好落在碧水堂的入口处,而身后的湖面上则升腾起阵阵雾气。从众弟子这边望去,便如同仙女下凡一般。而其中一名仙女则忐忑不安地走到于礼身边,小声地叫了句,“师父”。于礼表情严峻,只说了声“大家都进去吧。”转身走入了碧水堂中。 碧水堂里已布置妥当。最靠里的几排书架间错落地摆放着一些蒲团和小茶几,茶已经沏好,茶香悠远。再往外面房间中央偏右,是一圈高高低低的木墩,上面都铺了编织华美的毛皮垫子。中间也围起一张长桌,同样沏好了茶。 大家随意地坐了下来。侍童们奉上茶点,是应季的梅花饼。外面冰天雪地,但这圆屋之中,却是温暖和煦,茶香怡人。三旬茶后,于礼开口道,“今日聚会,一是为了同赏这冬日晴雪之景,二则是无邪洞之事,这些天来大家心中多有疑问,禇石,你不如向众位师门讲述一下当日经过吧。” 禇石点头,这一事他放在心中多日,今日终于可以一吐为快。“那日前一晚我正在歇息,忽然被一道微光惊醒,起身看时,发觉光是从同源盘中发出的。我察看详细,发觉是幻天镜有异,这幻天镜收入谷中已有上百年,上一次预测时离转性尚有十余年的光景,不知为何忽生异变。弟子当即去了无邪洞里确认情况。一到洞中便发现情势确实有异,洞顶的灵物有一部分都已经把灵力全部转到幻天镜所在之处。再到池边查看,幻天镜已经开始出现异象。此时本应当立即禀告师父,但此时已经半夜,弟子犹豫是否要打扰师父清梦,便欲再多观察一下幻天镜的情势。结果只是半盏茶的时间,幻天镜便有呼之欲出之势。此时离开,幻天镜便完全失去了控制,极有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结果。权衡之下,弟子便决定尽全力守护。我与幻天镜对峙了十个时辰,不断地去消解它越来越盛的邪气。淇儿来到洞中之时,实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但我也到了快要坚持不住的境界。” 淇心听到师兄提及自己名字,不由咬了咬嘴唇,她知道自己鲁莽出手,师父定要责怪于她。 禇石接着讲到,“淇儿不知前因,但出于对我的关心出手相助。说也奇怪,这邪物对淇儿所炼法术反应十分激烈,竟似就要立刻转性了。我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运起周身灵力与它相抗。一击之下,我只听得轰隆一声,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众人中除了淇心都未亲眼得见当日情势,现在实是凶险万分。于礼说道,“幻天镜事发突然,转性过程又如此迅猛,确实是始料未及。禇石你不必责备自己,控制邪物转性这个过程成败往往只在毫厘之间,幻天镜又是一等一的邪物,这其中实是凶险万分。即使为师在当时的处境,也未必能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最正确的。这次能收服幻天镜,你的功劳实是最大。”禇石接口说道,“弟子负责看守无邪洞府,这不过是本分。但当时若非淇儿出手,我再与幻天镜继续对峙下去,胜败实在很难说。” 于礼说道“淇儿平时不学无术功力平平,但这一次确实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这其中原由嘛,你们可知?” 只见江一凡脸上现出了一丝欲言又止的神色。于礼问,“小凡你平日里多爱读古书,你可知道?“ “弟子大约在某本古籍里面看到过一二。幻天镜是曾是血灵一派的镇派之宝,而淇心师妹所练的问月,似乎是与血灵术最接近的法术。不知道和这是否有关系。” “一凡说的没错。机缘巧合,淇心的问月,是最能引动血灵力的法术,因此在最后关头加快了转性的过程。当然,如果换成功力深厚的其他几位弟子,与禇石一同守护,则是更佳之策。” 禇石忙道,“无邪洞素来只我一人看守,几乎不会有别的人来。因此若不是淇心,也难有旁人相助。师父,现在这面镜子已经转性,但尚不稳定,不宜长放在无邪洞中,应与其他邪物隔绝为是。淇儿这一次出手,也算是与这物有缘,不如就把这件宝物给了她吧。” 于礼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淇心没有想到不但没有被责备,师父还要把幻天镜送给自己,高兴之下连连向禇石眨眼。 于礼沉思半晌,又说道,“今日约你们同来,除了讲述当日这事外,为师也有事与你们商量。这二十年来,一直是禇石在守护无邪洞。我想请禇石回来,以后大家轮番去无邪洞那边,也是对大家的一种修炼。不知你们意下如何?”众弟子都纷纷表示赞同,只有禇石有些犹豫,“师父,弟子这些年守护无邪山洞,已经习惯了这孤单冷清的日子。师弟妹都年轻又喜爱热闹,怕是会不习惯。要不还是”于礼打断了他的话,“喜爱热闹,那也不会呆在庐隐了。既然大家没有异议,就这样定了吧。除了禇石和淇心以外,其他人按周轮换,下周就先从徐枫开始。” 徐枫扬了扬手中的剑,微笑着道“没问题,就交给我吧。万一再有邪物转性,我就去请淇心师妹来帮忙。” 淇心顾不上理会他的玩笑,对着于礼说道,“师父,我也愿意去守无邪洞,您也安排我去吧。”于礼皱了皱眉,“淇儿,守无邪洞至少要有入境以上的修为,我若是记得没错,你并没有过入境吧。”淇心脸一红,没再说话,讪讪地退到一边。看到她的样子,于礼语气温和了些,说“现在你禇石师兄回来谷中养伤,你不如每天去他那里练功吧,不要再到处乱跑了。要是明年春天你通过了入境考试,为师就让你出谷一趟。”淇心一听,高兴坏了,“谢谢师父!淇心一定听师兄的,好好练功,一举通过入境。” “好了,你把这镜子拿去吧。好生看着,万一有异变赶紧告诉我。” 第七章:荼蘼翁 于礼回到住处,刚进里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穿着湖蓝长袍满头银发的老者,背朝着门坐在棋桌旁。“荼蘼老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于礼边说着边走进屋。 那位被叫做荼蘼老儿的老者,笑嘻嘻地转过头。“老头一听说了幻天镜的事情,那是脚步不停地赶路到此啊。你这人怎么连句客套话都不舍得讲呢。这距离上一次有邪物转性,也快有一百年了吧。” 于礼笑着说道,“这我可就没你清楚了,那会我可还没出生呢。话说你荼蘼翁都活了几百年了,怎么还能对啥事都提得起兴趣呢” 荼蘼翁提起茶杯喝了口茶,“哎,走遍大江南北,还是最怀念这庐隐的茶啊。“他转向于礼说道,”你若修我们这一道像我这样活两百多年就能明白,你若不时常去听个新鲜,见个稀奇,这越往后越不知该如何活着了。” 于礼没好气地道,“到你这只是稀奇怪事一桩,于我可是门派大事。你就别在这打趣了,喝几日茶早些出谷继续你的云游去罢。”荼蘼翁听得他语气中的忧虑,也不再打笑,问道“是天地灵力休怠的迹象么?”于礼摇摇头,“现在推断还为之过早,但总是要提前有些准备。我已经让禇石回谷中来,无邪洞那边以后只轮流派弟子过去。” 荼蘼翁点头,说话间,两人已不知不觉地在棋盘上开杀起来。“也只能先留心观察,但愿是个别异动。话说那镜子现在放哪儿,我老翁不远千里过来,一会下完棋你带我去看看吧。”于礼手执黑棋思索这一着如何下,一边淡淡地说,“我给淇儿了。” “什么?”荼蘼翁脸上的表情不可置信,“不是禇石拼死救下的宝物吗,你居然给那位无事忙姑娘了?”于礼答道,“这次虽然是禇石舍命守下的宝物,但如果没有淇心在最后时刻使出问月,以禇石的功力可能就会人物俱亡了。而且禇石自己提出来要把这件物事给淇儿,我这当师父的也没有理由拒绝。” 荼蘼翁棋也不走了,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位无事忙,功力只有小指头那么点大,能帮上什么忙?老头我可不信。” “你就别装糊涂了,我不信你真不明白。世上没几个人比你更懂那幻天镜了。” 说到幻天镜,荼蘼翁那表情仿佛忽然严肃了几分。“唉,偏偏是幻天镜,又偏偏是问月。这也是缘分啊。”话语中意味悠长,悠长得与他那两百多年的岁数相仿。一时间百余年前的那场恶战又浮现在两人心头,只不过一人只是想像,另外一人却是亲眼所见罢了。 淇心的居所是溪水上游的一栋两层木房子,屋前用竹篱笆围起了一个庭院,屋后则是引溪水做的一个曲水流觞,将溪水声音放大了,日夜可听到溪水叮咚,格外动听。房子是纯木结构,顶上是个小平台,夏天的夜里,淇心就常常一个人在这里看满天繁星。 淇心五岁时跟随于礼来到庐隐山谷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和墨心住在一起。但十岁之后师父便令工匠另建了溪竹轩,让淇心独自搬到这里居住。淇心极不情愿离开墨心身边,她从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生活少有温情可言。墨心虽然性格清冷,待她却如亲生妹妹一般疼爱。可是师父却说,每一个庐隐弟子,身上都背负着很大的责任,因此要学会独立。 淇心其实一直并不喜欢练功,她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被于礼称之为杂学的五花八门的学问。于礼虽然不喜,但也无可奈何。要知修灵一道,若不是心中所向,往往无法精通。。 此刻,这位姑娘正在小菜园里满头大汗地忙着种东西,眼前一晃,感觉有个黄色球状物从眼前飘过,飘进了屋中。淇心并不在意,继续专心地种她的东西。过了一会,忽然里屋里传来大喊大叫之声,“哎哟喂我的耳朵,别揪了,别揪了。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年轻丫头欺负我这样一个两百四十三岁的老人家。。”淇心走进屋中,只见她的贴身侍女鹫儿捏着一个人的耳朵,那个人被捏住耳朵无法动弹,两脚在地上乱蹬,嘴上一直在叫嚷着。这大脸肥耳,圆滚身材,不是荼蘼翁是谁。 淇心赶紧上前把他扶起,“荼老头!你怎么来了?”鹫儿一脸不愤,“淇心姑娘你不知道,这老头几年不出现,一来就跑咱们溪竹轩偷东西,还好我眼尖发现了,不然还不知道什么宝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呢。”荼蘼翁把脸转向一边,“你这小丫头可别乱说,我只是来找淇心叙个旧,什么偷偷摸摸的,明明是你不知从哪突然跑出来,揪着我小老儿一通臭骂,我还没找你算帐呢。”嘴上这么说着,可身处的淇心的书房内一片狼籍,人赃俱获,他也不过只是嘴上硬撑几句了。 淇心却不着恼,还笑嘻嘻地替荼蘼翁拍了拍身边的土,她本来就在种东西,双手都是泥巴,这一拍荼蘼翁本来就灰尘仆仆的衣服就更脏了。“荼老头,你看上了我们溪竹轩什么宝贝,就直接跟我说嘛。”荼蘼翁嘟嚷着,“我不过就是想来看看那面转性的镜子。”淇心扑哧一笑,“是上次师父赠给我那面幻天镜么,那没啥好看的,转性后就是面看起来很普通很普通的镜子。我回来就随手搁架子上了。你等会我给你找找。”荼蘼翁一听这话就冒火了,“什么普通镜子,那可是昔年大放异彩的神物啊,当年你祖师娘娘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才把它制服的。”淇心吐了吐舌头,没有继续和他争论,只是在书房里转悠,“我放哪了呢,咦我当时到底放哪了呢…” 忽然间她大叫一声,“找到了,在这儿。”荼蘼翁连忙跟过去,只见书房一角的地上躺着那面曾经惊天动地的镜子,在这冬日的下午静静躺在这无人理的角落,显得黯淡无光,似乎比一般的物件还要普通。更要命的是淇心那沾满泥土的双手正往那镜子上扑,荼蘼翁气急败坏,忙拖动着他那圆滚滚的身躯,“不要—碰”。可他的速度怎么比得上淇心, 转眼间,淇心已经用她的泥手把镜子拿起来,递给了他,“喏,荼老头,你不是要看么,就拿去看吧。等你看够了再还我吧。”荼蘼翁赶紧接过,用衣襟使劲地擦上面的泥土。说来也奇怪,那镜子在他的擦拭下,竟比原来多了几份光泽,若隐若现,如同在回应荼蘼翁的爱护一般。 第八章:练功望诊 自从那次弟子会之后,淇心不得不每天去禇石那里练功,以准备明年开春的武试。现在于礼下面的第一代弟子中,就只有她一人没有过入境,就连第二代弟子之中也已经有几个人通过了。淇心对这些事情并不很在意,以前于礼也由着她,但今年自从无邪洞的事情后,师父对门下弟子愈发地严了,不单把禇石从无邪洞叫回来协助管理谷中事务,也加强对门下众弟子的灵力修炼的管教。对淇心也不似以前那般纵容,令禇石和墨心轮流指导她练功。 墨心倒还好,只要淇心撒个娇,就可以偷个懒什么的。禇石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早晚各两个小时的练功一点也不能少,淇心练习的时候,他一般会捧书静坐在旁,让她完全没有偷懒的机会。 这一日,天寒地冻,淇心在走去禇石居住的考磐地的路上,发现腊梅已经开了,一小团一小团的淡黄色花朵融化在枝头,甚是好看。她想起去年此时自己和膳食坊的大师傅学会了腊梅糕,清香可口,禇石这样不喜甜食的人都能吃上好几块。可今年冬天每天都要练功,竟是没时间折腾这些好玩又有趣的事情。想到这里,她心情变得低落,折了几枝腊梅,闷闷不乐地走到考磐。 庭院里有个熟悉的身影,“青依姐姐!”淇心忙三步两步地跑上前去。青依站在庭院中央,两缕秀发从发髻垂落肩头,乖巧又美丽。淇心走过去,亲热地拉起她的手。淇心初来庐隐的时候,身体不是特别好。于礼便把她先放在扁鹊居休养了一段时间。那时青依还只是学徒,不能扎针开药,就派了她来照顾淇心。所以现在淇心一看到青依就有莫名的亲切感。 后来有一段时间,她也曾跑到扁鹊堂想要学习草药制作,好几个月跟着青依上山采药。她对药物一道,颇有天赋,稍加指点就进展很快,还自创了几味方子,用效竟比扁鹊堂原来的方子强些。当然,这和她其他“爱好”一样,最后无疾而终了。为此青依师父扁鹊堂堂主丘阳上医,非常地着恼,以至于他曾命令一年内不准淇心踏入扁鹊堂半步。 淇心拉着青依问道,“青依姐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青依答道,“我是遵师父之命,来给禇石大哥望诊的,看看他这一个月来恢复情况如何。”说着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脸红。其实她今天本来是要在药房制作药方的,听到师父派师弟来望诊,忙抢着领了任务下来。她穿着淡灰色衣裙,搭着针袋,挽着药篮,素雅之极。 说话间,禇石从屋中走了出来。他见到青依也是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青依姑娘,可是来给我望诊的。其实我近日来感觉元气基本已经恢复,也许不需要劳动姑娘费心了。”青依嫣然一笑,“禇大哥,你懂我家师父脾气的,不仔仔细细地给你望诊开方完,我可是不敢回扁鹊堂去。”禇石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可是我要监督淇心练功,现在时间已到,恐怕要两个时辰后才有空。”淇心忙抢着道,“没事没事,师兄不必为我操心,我可自己练,有不会处再去请教师兄。” 青依转过头,眼神似在征求禇石意见。禇石皱眉,他知道这小师妹无人督促时肯定不会好好练功的,但青依特地前来,也不能让她白跑这一趟。青依见他如此犹豫,便道,不如我们就在这庭院旁边的石台上望诊,这样淇心也可以在旁自己练习,有疑难之处再来请教。禇大哥觉得意下如何 禇石一听,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于是便答应了下来。于是两人在旁寻得一处石台坐下,青依拿出针袋,开始细细为禇石望诊。而淇心则自行在旁练功。她所在练的是问月的基本招式,“摘”和“送”。问月是庐隐的法术中,最灵动飘忽的一门,对资质要求极高,极难修炼,而且必须是心性相符之人才能练习到较高的境界。前两年中秋之夜,于礼为助大家喝酒雅兴,随意表演了两招问月招式,轻盈灵动,奇妙精微。淇心看了十分着迷,不顾劝阻地决定要修炼问月,并天天央求师父教她。于礼所练乃阳元一路,但他功力深湛又博学多才,对问月也略知一二,见淇心难得有兴致,便每天教她一些基本的心法和招式。但问月这一路的灵力起收无方,练起来常常会有挫败感。 正练习间,忽听得门外一声大大的呵欠,随即就看到一个圆乎乎的东西走了进来,果然又是荼蘼翁。他随意瞄了一眼角落里正在望诊的禇石和青依,目光又落在淇心身上,漫不经心地说,“那边小儿女情长意短,这边你又把问月练得如此软绵无力,我要是于礼那老头,可真心要好好担忧一下庐隐的未来了。” 淇心并没有生气,她生性随和,很少与人计较。那边的两人却忍不住了,青依皱着眉头走过来,“荼老头,好几年不见,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一样的让人难以喜欢。”荼蘼翁笑嘻嘻地说,“青依姑娘别着恼,老人家活得太久了,有时候无聊说点玩笑话,你别当真。”禇石问道,“荼老先生,好些年没见到你了,竟然还是容颜不改,您这长生之术真是令人佩服啊。”荼蘼翁脸现得意之色,转而又黯淡下来,“可惜我这法术,当年是求着收人家为徒人家都不要哇。” 荼蘼翁说的是当年一件旧事。淇心初到庐隐山谷的时候,恰逢荼蘼翁到谷中作客,当时于礼尚未决定将淇心收入门下。荼蘼翁一见到淇心,便连连称赞这小姑娘长相极有“仙福”,便欲收她为徒,跟随他练长生之术。当时5岁的淇心尚未懂事,只是见师父长身玉立,仪表优美,而荼蘼翁却是像极了一只圆滚滚的球,说起话来脸上和耳垂上的肉还一晃一晃的,哇一声说哭着跑到于礼怀里,哭着道“我不要大球”。 此时除了淇心外的几人想起当年趣事,不由得莞尔。禇石问荼蘼翁,“不知何事可以让您大驾庐隐?”荼蘼翁笑眯眯地,从怀中掏出那面幻天镜,“我来看看你俩拼死护下的宝贝啊。”禇石看到这镜子竟然到了荼蘼翁手中,也是吃了一惊。“淇儿,师父不是命你好生看管这面镜子,你怎可让它离开你身边?”淇心很不解,接过镜子,在手上把玩。一边问道“其实我不明白,为何这一面普通的镜子,师父,师兄你和荼老头都如此紧张。” 一听到“普通镜子”四字,荼蘼翁又要炸掉了。“不许说它普通,这面镜子是件极厉害的宝物你们知不知道?”淇心吐吐舌头,“我们不知道啊,要不荼老头你给我讲讲它怎么厉害吧。我最爱听荼老头你讲故事了。”荼蘼翁撇了撇嘴,“小丫头,别以为甜言蜜语可以收买我,我和你可是有宿怨的。”青依忙出来打圆场,“荼老头你知道那么多的事,偶尔也拿出来给我们小辈们分享分享嘛,放肚子里可是要烂掉的哦。”荼蘼翁哈哈大笑,“那你们几个小的晚上设宴请我喝酒吧,到时老头喝高兴了兴许就给你们讲讲这些陈年旧事。”几个人忙点头答应下来。 第九章:考磐设宴 几人一合计决定就在褚石的住所宴请荼蘼翁。但随即遇到了一个问题由于禇石之前常居无邪洞,厨房中只有一名平时为禇石料理三餐的侍童,完全无法打点一场宴席。淇心想要回溪竹轩叫人来帮忙,被青依拦了下来。“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就让我来简单准备些菜肴佳酒吧。”淇心拍手叫好,“我最喜欢吃青依姐姐做的饭菜了。”她此话完全出自真心,当年她初入庐隐,一日三餐均是青依打理,小小的她觉得那简直是天上人间最美味的食物。 禇石却有些迟疑,“青依姑娘,你来考磐为我望诊已是受之有愧,怎可让你又受庖厨之累。”两三个月的相处,他对这位柔韧的女子竟生出几分温情。青依浅笑,“难得有此机会与禇师叔和淇儿相聚,青依乐在其中,并不是什么累事。” 淇心跟在青依身后,看她利索地安排着一切。先去察看了用饭的场地,又花了一点时间去勾勒晚宴的菜及酒,便开始行动了。她先请随行的侍童回扁鹊堂向师父告假,然后在回来的路去酒窖按着她开的单子取酒。接着又派了两名童子去领取食材及一些府中没有的食器。自己便到了厨房处先预备着。 一个大锅,下面是烧得很旺的柴火,是用来预备热水的。另一处需要大火的地方是米饭,柴已备下,青依却吩咐童子要先不要点火,以免煮得过早米饭会过熟而失去甜味。其他处的灶台,只需预备温火。案板也是早早地备好,先分生熟,生中又分出红白肉类,所需要的刀子也自不相同。大大小小的碗中,预备了各种调料,盐,酱油,花雕,菜籽油,葱姜,花椒,小红椒等。家藏的腌菜和果子也都摆了出来,一排的罐子接着一排的盒子,煞是整齐好看。淇心一直跟着旁边帮忙打下手,但她从未进过厨房,手脚很是生疏。青依不忍拂她的意,便让她帮忙打打杂。 一切准备就绪,食材也来了。先到的是素食鲜嫩的莲藕尖,翡翠间白的小白菜,姹紫嫣红的茄子和红椒,新磨好的细腻如玉的豆腐,还有那刚摘下的南瓜花。不一会,肉食也到了,一尾新打捞起的鱼,厨房处理好的鸡,现切下的腊肉,还有一整只羊腿。 接下来的发展超过了淇心大脑可以跟随的速度,她只是懵懂中递了几次东西,摘了一些野花,等反应过来时,暮色四合,而晚宴也准备妥当了。 在考磐这间不大的餐室内,中央放了一张榆木餐桌,大小刚好是三四个人相宜。餐桌的一头,已插上了淇心采回的腊梅,寒松针,千岁草等植物,经青依巧手一弄,淡妆素裹却也另有一番动人之处。四角灯烛摇曳,最角落的地方已生了火盆,餐桌底下还放了暖盆。每个人的位置上都放上了厚厚的垫子,灰色的底布上绣着腊梅,与桌上的腊梅相互呼应,恰到好处。因担心荼蘼翁年迈畏寒,还在位置上放了天青色的手炉。 桌子正中,是一只竹盘盛着的烤羊腿,下面放了一张蕉叶托衬。旁边依次是蒸好的鱼,炖着的鸡。围绕着几个主菜,还有小葱豆腐,腊肉小白菜,炸藕盒,烩茄子,最后是一大碗南瓜花汤。色香味意俱是一流水准,淇心和禇石都在旁惊叹不已。 已在架上温着的米酒是庐隐所窖藏的十大佳酿中排行第六的寒江雪,取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酒味稍重,入口却只觉醇厚,余味悠长回响,是最适合雪天把饮的酒。据说发明这个酒的是几百年前庐隐一位前辈,她深爱的一位男子爱在寒冬时江边夜钓,长夜漫漫寒气袭人,这位前辈心疼情郎,于是亲手酿造了这种美酒,夜夜温上一壶,裹在自己的狐皮大衣里带给情郎。 喝寒江雪最好不过名口镇的铁锈釉粗陶酒器,青依便特意去借来一套,酒杯天然温厚的光泽更是映衬得酒香醉人。 当晚四人美食佳肴,把酒言欢。荼蘼老儿极是爱酒,酒一杯接一杯的下肚,话越来越多,也就说到这“幻天镜”的故事上来了 “这幻天镜本是长诸时期某一朝代的一位女官所有,这位女官生于最下层的农家,家中兄弟姐妹无数,于是生下她后就卖入宫中为奴。但由于这位女宫十分聪明勤奋,她从浣洗坊的一名打杂女童做起,到后宫中的一名宫女,然后当上了负责后宫衣料的女官。这位女官无意间习得了一些修灵心法。这位女官由于从小际遇所至,心中一直怀着怨念之情,加之她悟性极高,竟在几年的时间修得一些高级法术。至此她才显现心中最深藏的念想,她竟运用这法术去勾引当朝皇上。结果是她自然得手了,皇上被她设下的局迷住,封她为妃。但时日久了,以后宫佳丽之多,皇上终还是喜新厌旧,冷落起她来。这位女宫刚得享荣华与宠爱,又如跌入冷宫,怨念之情又生,于是每日里在怨念时便以邪力炼入铜镜,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炼成这面幻天镜。而正当她要用这镜子去报复皇帝老儿的时候,这皇帝居然驾崩了。这位女官顿觉一生所系,就这般再无指望。于是自缢而亡,临终前将毕生功力及怨念,都传入这面镜中。” 淇心听到此处,都不由得想起洞中镜子转性前,时不时发出了哀怨至极的声音,以及那最后绚烂无比的幻象。“那镜子后来怎么样了,又是如何到的庐隐?” 荼蘼翁饮完杯中之酒,又不自禁地夸道,“好酒,好酒!”他缓缓地道, “那后来的事情,又是另一番的造化了。约莫两百年前,庐隐派刚搬到这个山谷的时候” “啊?那不是就是荼老头你年轻时候的事情”淇心很兴奋地打断了他。 荼蘼翁竟也没生气,只是摸了摸胡子道,“是啊,那时老头我还只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那一年听说东海群岛上来了几个异人,时常兴风作浪,岛上的渔民不时被祸害。庐隐得知后,听得这几人的行迹,功力只是一般。于是当时的掌门便派了自己年轻的女儿云惜带着两名弟子去东海一探究竟。 却不曾想到了以后发现,这几人十分厉害,其中一名女子,手中拿了一面极其强大的宝物,便是这幻天镜。我和家师当时在东海某个小海岛修行,听到消息便赶了过去。 那时两边已经斗了一日一夜,整个岛上都被各种法宝的奇光异彩照亮了。这其中幻天镜自然大放异彩,到后来庐隐这边竟已经渐渐落于下风。要知道这幻天镜的功力,哪怕是庐隐中一等一的高手,也非单打独斗能敌,情势实是十分地恶劣。即使是两百年后想来,也是心有余悸啊。”淇心听得很焦急,她不住地问“荼蘼翁,你有没有出手帮我们呢?” 荼蘼翁叹道,“你知道,我们修岁之人,是不修法术的。我是有心无力啊。待得战到后来,双方都有些法力怠尽,而庐隐派明显处于下风,再斗下去,众人性命难保。在这最后关头,你云惜祖师急中生智使出一记险招。她先出手去攻击那持镜的女子,待得那女子自然地使出幻天镜招架之时,用周身灵力罩住了幻天镜,使得那女子无法再使用幻天镜的法力。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的时间里,另一名弟子迅速出手,控制了那女子的命门。 这里面的情形,实在是凶险万分。那女子那时得到幻天镜时间还不久,还未能将它的威力发挥三成,若不是你云惜祖师在危急时刻出手,之后还不知会酿成多大的灾难。” 几位小辈听得当年这场瞬息万变的争斗,再看那镜子,都感慨万分。 而荼蘼翁心中,更是多了一分的感慨。那巧笑倩兮的眉眼,隔了两百年还是那么清晰。灯影摇晃间,他忽然觉得坐在对面的淇心,眉眼之间竟与云惜有那么几分的相似。他觉得是不是自己酒喝多了,伸手去拿酒壶倒酒,随口说道,“这些过去的往事,对你们这些娃娃来说太沉重了。我们还是喝酒吧。” 青依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然问道,“那位云惜前辈,她后来怎么样了,有成为下一代的灵尊么” 荼蘼翁摇了摇头,“以她的天赋与功力,本应是下一任谷主的不二人选。但她因为爱上一个尘世间的男子而出谷,一生再也没有回来过。” 淇心和禇石都表现出了惋惜之意,只有青依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位云惜前辈,可以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可以舍弃一切,她心里也许也是很幸福的。” 屋内灯光下,墨心正坐在炕上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外面人影一晃,她微微一笑,“淇儿,别装神弄鬼的,快进来吧。” 淇心笑嘻嘻地闪进屋内,手里还拿着几支路上采的梅花。墨心看着她的肩头,“怎么下雪了还这么晚出门?”淇心有些茫然,“下雪了么?我都没注意。。”斗篷肩头处果然有一层薄薄的雪花。大概是她走得出神,连下雪了也并未发觉。墨心替她取下斗篷,拍了拍雪。“你这孩子,下雪还这么晚跑出来,以为自己有师父的混元神功护体么。”淇心吐了吐舌头,“师父的神功我可半分也不想学。我睡不着,就过来了。” 墨心走开去给她倒茶,淇心正好把采来的梅花插在花瓶中,然后就坐到炕上,盖上了墨心刚才裹着夜读的被子,让被冻僵的手脚一点点地恢复了知觉。 墨心倒了茶,也挨着她坐在炕上。喊着睡不着的淇心,在暖被热茶之后,竟渐渐有了困意。她靠在墨心身上,眼睛半眯着,和她聊天。“姐姐,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墨心本来在看书,吓了一跳,忙摇醒了她,“淇儿,你喜欢上谁了?”“没有,所以才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那位云惜前辈,淇儿觉得她很勇敢呢。”墨心笑了,“荼老头跟你讲云惜的故事了?”淇心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荼老头讲的?”“如今这世上,还能记得并想念云惜的,也只有荼老头了。” 淇心待要询问详情,墨心却问道,“那你也知道幻天镜的故事了吗?”淇心点点头。墨心叹息,“那本也是件绝世宝物,只可惜随主人一同误入歧途。可见修灵一道,自古多歧路,将相神仙,平凡肉身,都不知是否会抵挡不住一个意念。”淇心似懂非懂,她伸手探入怀中,那面镜子居然还在,还带着她的体温。两人在灯下细细看去,这面小小铜镜制作得非常精致,镜边雕的是龙凤云纹,龙的嘴里衔着一颗宝珠。镜子背面是铭文,已经磨得有些看不清了。墨心用手轻抚那些纹路,有些出神。 她忽然掀被起身,“淇儿,跟我来。”淇心茫然,跟着墨心到了外面的小院子中。 夜雪已停,积云消散,院中有淡淡的月光。墨心拿出那面镜子,掌中运力,镜子中忽然迸发一道亮光,将小院笼罩其中。“淇儿,你再试着练一下今天的问月招式。”淇心最近在墨心和褚石的指导下练习问月,虽然练的是基本招式,但总是失败时多,成功时少。她硬着头皮,右手捏着字诀,“月环成玦,百鸟伏悦。”这是问月的“摘”式。忽然间,积雪纷飞。淇心又试了一遍,仍是一招即成。 在这纷舞的雪花中,淇心简直不敢相信,她苦练许久的招式忽然就这么练成了。 月光之下,铜镜的背面纹路隐隐发光,这亮光之下,还有一层淡淡的血色。 第十章:神秘来客 冬去春来。谷中一日,世上三秋。 这一日春雨霏霏,是个睡懒觉的好天气。往常这样的日子里,淇心必定会让鹫儿去书馆借上几本闲书,懒散地在床上读读古人的故事便过了这一天。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淇心为了可以出谷一趟,每日里到墨心和褚石处练功,还要去徐枫那里学习文法。一开始大伙儿打赌,以淇心的性子练这极难上手的问月,她一定又过不了“三月魔咒”就放弃了。不料淇心这一次决心很大,算算到今日上,已经练满三个月了。 自从上次在幻天镜的帮助下练成了问月基本招式中最难练的“摘”和“送”字诀后,墨心便让她尝试开始与法宝感应。结果这第一层的灵力互换就进展得十分地不顺利,每一次淇心试图将自己的灵力注入这镜子中,幻天镜就会生出轻微的反击之力,时间久了镜子周身甚至出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外壳,将自己严实地封了起来。 淇心很是沮丧。她见过墨心不费吹灰之力打通幻天镜法力的情形,想来还是自己的功力太低了。墨心从里屋出来见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又失败了?”淇心点点头,“姐姐,是不是因为我的功力太弱了,连这镜子都看不起我。”墨心笑了,她拿过淇心手上的幻天镜,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宝物其实和人一样,也是会有记忆和感情的。你不是听荼靡老儿讲过幻天镜的故事么,这件绝世宝物虽然法力无边,却几次被主人带入歧途,又因缘际会地被庐隐收藏净化。但要将它完全地为你所用,还需要一个挺长的磨合过程。” 淇心似懂非懂。“可如果没有幻天镜帮忙,我还能把问月练到入境么?”“当然可以,灵力修炼本来就重在人为,法宝只不过是辅助罢了。”淇心听到此处,又神采飞扬起来,“那就好,我还以为出谷的事又要泡汤了。” “原来这么紧张练功还是为了要出去啊。。”淇心吐了吐舌头,“谁让我这可怜孩子都没怎么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呢。”这是她从小到大用得最多驾轻就熟的招数了,果然墨心一双清冷的美目中立即出现了怜爱的神色,“好了,等到一个月后春试完了,我带你出谷去玩。”淇心用心地点了点头,眯起双眼陷入幻想之中,“太好了,到时我们游历红尘,斩妖除魔,让世间的人都知晓我们庐隐双姝的事迹。” “好,好,好。”院子里此时走进来一人,边鼓掌边说道,“好一个庐隐双姝!就是世间的人但凡有些眼力劲的,未必会看出来这双姝功力相差有点远,叫起来不免有点牵强啊。”“江一凡,你别太得意了,论功力你也没比我高到哪里去。”一凡晃着圆圆的脑袋,“那是那是,不过和我这样一个修文道的比,你也未免不够出息吧。这样吧,看在你是我看着长大份上,我给你支一招。”其实一凡只比淇心大了一岁,但两人从小斗嘴惯了,便在这言语上讨些便宜。 “什么招?”淇心知道一凡向来鬼点子多,顾不上和他斗嘴,急忙问道。 “你去找个精通易容术的江湖术士,把你易容成墨心师姐的样子,然后每次出战你就站在旁边不出招,对外就说双姝每次只会一人出手。这就成了。” 淇心出其不意一招,用指尖的灵力轻轻地点到一凡腰间痒穴,痒得他来回乱走,还摔了一跤。 等到两人打闹停当,淇心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江一凡,你没事跑来这里做什么?” 一凡还在整理衣裳收敛容,“我找你有好事啊,大大的好事儿。” “那你不早点说?!” “我这不是还没有机会讲嘛就被你摔了个狗啃泥!” “到底啥事,快说。” 一凡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谷里来了位不认识的客人。”淇心眼珠骨溜溜地转了转,那一点光渐渐地又消失了,“你又来骗人,上次说有客人把我骗得满山谷跑就是你!”一凡一脸真诚,“我这次真没骗你!我刚才本来是要去云守居找师父他老人家讨一本书的,结果就遇到了侍童着一位不认识的客人往里走,那人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远途而来专程拜访师父的。而且凭借我过人的观察力,他一定和庐隐是老相识了。” 这下总算是终于激起春日一惊雷,淇心立马抓着一凡的衣服,激动万分地问道 “真的吗?!那咱们快去瞅瞅啊。” 一凡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神色,他就知道这位小姐一定会有极大的兴趣,才特意来招惹她的,这下正和他意。俩人一合计,就准备往云守居去。他们本来还欲叫上墨心,墨心向来性情寡淡,对他们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游戏完全不感兴趣,只叮嘱了几句不要让师父发现云云。 两个时辰前。 当看到五台丘陵的时候,介山已是唇舌干燥,腿脚发软。在这之前,他已经在崎岖的大山之间连着走了三日,又在迷宫林中走了好几个时辰。还好有师父给的地图,最后还是顺利走了出来。 五台丘陵由五个高低不等的山坡连绵而成,是庐隐山谷一道有力的屏障。对于从外面来的人,即使侥幸从迷宫林出来,也要翻过这五座丘陵才能进到山谷之中,是防守的绝佳地形。介山当年曾听师父提及,庐隐在两百多年前的那一次大战中元气大伤,终南山的门派基地几乎全部被毁,弟子非死即伤。当时掌门带领剩下的弟子迁到这个山谷休养生息,为了防止余孽来袭,一改庐隐派高傲的作风,谷中处处留了防守退让之意。 这会介山想到还要翻过这五座山坡,心里就不由得有点发怵。多年荒于修炼,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和功力都已经大不如前。这一会,他只想回到自己之前住的地方,在羽绒大床上一倒,好好地睡上一觉。 但他不能,他身上还有很重大的使命,需要尽快见到师父才行。 云守居还是一点也没变。师父的贴身童子秋路前来奉茶,是后山茶园里的百年白茶,特地加了决明子冲泡,是专门为介山准备的茶。大冉皇宫里最好的侍从也不及秋路的十分之一。 秋路奉完茶后随即离去,茶室里只剩下了介山和于礼两人。 介山注视自己面前的这位老者,他上一次见师父,还是七年前秘密带寻玉来求医之时。那段时日他日夜不离寻玉身边,和师父只有匆匆见过一面。露往霜来,庐隐修仙不修岁,师父已是须发皆白的垂暮之年。但毕竟绝非一位寻常老者,是天下第一修灵门派的掌门灵尊。 而自己带来的消息,足够让这位掌门灵尊也为之颤动。 “你看到什么了?”一凡着急地问比他高一根树枝的淇心。淇心对着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茶室看。师父和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那里谈了半个时辰了,只见师父表情十分地凝重。这棵大树已经是唯一能看到茶室里面的地方,可离得还是不够近,淇心贴着耳朵也几乎完全听不到他们说的内容。 忽然,淇心听到下面有声响,她暗呼一声“惨了,莫不是被发现了。”。一分神间,内力懈怠,直直地从树上掉了下来,正掉在一人面前,却是四师兄莫问。淇心见偷窥事发,不由得脸上讪讪的。莫问却像是完全没在意,径直问道,“那个白眼狼呢,在里面吗?”淇心一头雾水,“白眼狼?”正在此时,于礼从屋内走了出来,“莫问?你怎么来了”莫问也不回答,双眼越过来于礼,看向他身后那位客人。淇心直到此时方才见到此人的样貌形容,只见他身量不高,面色黝黑,五官平平无奇,一双眼睛却深沉深邃。 那人迎上莫问像带着刀子的眼光,并不闪躲。忽然间,变起仓促,莫问一个飞身像那人跃去,同时右手使出了一招水寒无双,瞬时间灵气凝聚的数柄寒光闪闪短剑向那陌生男子攻去,这是水寒的一个威力极强的招数。淇心尚来不及担心,只见那男子身前忽然一面金光幕墙平地而起,那些短剑尽数打在了那墙上,然后消失于无形了。 于礼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地看着莫问,“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不过是要和介山师兄比试一下功力,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绝世神功进展如何。”“简直胡闹,你刚才那样出手,是要比试的样子吗?”莫问傲然而立,“可我至少是堂堂正正地出手,绝不会像某些人一样暗箭伤人。”“莫师兄。。”那名男子忽然开口,语气中满是痛苦无奈,“时至今日,你还是认为我是故意伤的褚师兄么?”“一切都是大家亲眼所见,难道你今日还要来为自己狡辩?” “那次比试,我确实有我的私心和苦衷。。但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伤害褚师兄。” “哼,若非你突施怪招,你如果能伤得了他。” 那叫介山的男子忽然不再言语,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停在了另一头,脸上显露出来巨大的痛苦之意。 淇心奔了过去,“师兄!”那人正是褚石。他向于礼微微行了一礼,又对介山说道,“多年不见了,介山师弟,别来无恙否?”他表情平和,声音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第十一章:不眠之夜 夜,凉如水。 一轮明月照耀下,朱玉台散发着如玉般的光泽,也是不负其名了。于礼在荒草丛生的台阶前徘徊,不时地捋一捋自己那并不长的胡须。十年前开始一夜间须发尽白,他就养成了一有不决之事就捋胡子的习惯。 既然都来了,就上去吧。他心中有个声音说。 思念既此,他身形已跃上了那青石台阶。月光下,他淡紫色的袍子飞速地略过一级又一级的台阶,身形灵动之极,一头银白色长发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他果然在那里。 介山斜靠着栏杆坐在地上,一只手垂在身前。与白天的相比,样子显得有些消沉。他向来不是个美男子,尤其在仙衣飘飘的庐隐弟子里面,如今脸上更是多了几道深沉的阴郁刻成的纹路。他似乎在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见到于礼走近,方才要起来行礼,“师父。”于礼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动,将长袍一摆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于礼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酒壶,在介山面前晃了晃。“咱们师徒俩人,也好多年没有一块好好喝过酒了,不如今晚来喝个痛快吧。”介山有些惊讶地看着师父,只见他又取出两只小竹杯,斟满了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介山。“来猜猜这是什么酒。”介山接过酒杯,闻了闻,“百日红!”声音中透露着惊喜。这还是他进谷后亲手酿的酒,仿造着自己家乡绍兴的女儿红的做法,酿了好几坛就埋在了屋后,算算已经快二十年了,他自己都快忘记了,却没想到师父不知何时犯了酒瘾,竟去把这些酒坛子挖了出来。一时间介山拿着酒杯,不知为何,竟纵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都笑了出来。 于礼注视着他, “如果太子真的已经和离殇门勾结,那他势必会找机会除掉其他的威胁。四皇子那边,你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介山这十二年来,没有哪天不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些年来以守为进,如今既然不能再守,那便只能进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守护那孩子的安危。” “我想,你要的不仅仅是他安然无恙。因为如果只是这样,那七年前你就会把他留在庐隐山谷了。” 原来师父早已知道,他想要走的路。。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话语轻得像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让玉儿去完成我们想做的事情。答应我,答应我……” “师父。。” “你应该知道,这是一条注定困难重重的险路。” “我知道。”他想说,我没有选择。 同一片月夜下,还另有两人未眠。 说故事的人背靠着院子中一棵香樟树,披着裸青色的绮丝外衣,月色下容光倾城。 听故事的人则躺在一张旧藤编躺椅上,将蚕丝被拉到盖住了半张脸,只余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在夜色中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 “我入谷的时候,褚石和介山师兄就已经是门中一等一的高手。 褚师兄自幼在庐隐长大,灵力基础十分扎实。加上他为人沉稳,待人又宽厚,派中人缘很好,但大家心中都已经将褚师兄视为未来的掌门了。介山师兄虽然入谷得晚,但听闻他天赋极高,只花了五年就入了臻境,这在庐隐这几代弟子中都是从未有过的。 不仅如此,介山师兄文才武略,也是一点就通,据说这一点很像年轻时候的师父。介山师兄确实也与师父颇为投缘。于是关于两位师兄将来谁会成为师父的接班人继承掌门之位,也是谷中众人常聊起的话题。” 淇心来到庐隐时褚石就已经退守无邪洞府来,她完全不知道原来师兄还有这样的过往。“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年秋天,谷中举行弟子的比试大会。可以想见,到最后就只剩下了褚师兄和介山师兄两个人了。那是场精彩绝伦的比试。一边是浑厚贯通的土遁,另一位则是凤舞九天的卷叶。两人均使出浑身解数,当然因为是同门比试,用的都是虚招。到了后来最后卷叶已占上风,介山师兄人虽然在空中,但手势快速变幻,接了褚师兄力量雄厚的一招招原石之力,而围观的我们都未曾见他还手,褚师兄身下的地面就已经出现了一丝裂缝。” “啊”,淇心担心褚石,不由得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介山师兄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慌失措的神情,像是一个刚刚发现自己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接下来,他忽然露出了一招破绽,褚师兄见到自然就要趁机反攻压制对方,但那一招破绽分明就是故意,我们看得分明,褚师兄自然马上也明白了。于是他在最后关头生生收回功力,自己反被内力所伤。介山师兄在比试后第二天就离开了庐隐,而褚师兄则从此一蹶不振,以至于正值壮年就去守无邪洞,这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大略都知道。“ 只听淇心喃喃说道“所以介山师兄真的是故意伤了褚师兄么?” 墨心抬头看天,春天夜晚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的澄明。 “我想,答案应该是不是。介山师兄从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赢这场比试,因为他那时应该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庐隐。他只是不想错过这次比试的机会,毕竟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他开始想的是只要稍微过一下招,便找个合适的机会让自己输掉。可一旦真的开始比试,争强好胜的心还是占了上风,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但他不愿意不敢赢,在那样的情况下,冒险用了一招拙劣的招数,却没想到误伤了褚师兄。这么多年,个中情由我想大家包括褚师兄在内都已经想通了,只有莫问师兄当时不在场,又和褚师兄感情深厚,误会很深。” 这个答案,和淇心想的太不一样了。她只觉着心里一阵揪痛,呆呆望天,恨这命运弄人。 墨心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也许不知道,师父那段时间因为两个得意弟子一个离开一个消沉,受了不小打击,于是出谷云游。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你。” 于礼未曾想到这么晚了,天清殿里还有人。 高台的灵柱之旁,盘膝坐着一人,单手掌心向前探出,一道金色光芒传到了印石上,一个枫叶形状的图腾时隐时现。正是三弟子徐枫。 “师父。”徐枫施施然收起了手上的功力,向于礼合掌施礼。 “你怎么这个时辰还在这里?”于礼温和地问道。 徐枫望着师父,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说道,“徒儿最近查看谷外传回的线报,有几件当时看起来不太起眼的事情,现在想来也许和离殇门会有一些关联。加上前一阵幻天镜转性,谷中都在纷纷推测这件事是不是灵力消怠的征兆。我今夜刚好睡不着,想到灵柱既是本派灵脉所在,说不定能感应到些什么,所以就过来了。” 于礼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枫儿。那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徒儿试着像平时那样对印石做灵力加持,并未发现异常。” 于礼点点头,他望着那根灵柱,忽然伸出双手捏成一字诀推出。片刻之后之后,转为掌心向上,只见那石柱周围渐渐出现了一片蓝色光圈,宛如一个透明的钟罩将石柱围绕了起来。在那钟罩的表面,大大小小的图腾交织在一起,整齐地排列着。仔细看去,只有底下一块地方的图腾却是颠倒混乱,毫无秩序。于礼双掌相合,一道金光指向那混乱之处,受到攻击后那些图腾纷纷地变换位置,一束蓝光冲出,在空中与于礼发出的灵力僵持。徐枫知道这是发生了灵力反噬的缘故。约莫半柱香时分,那些图腾才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正常位置。 于礼收起掌力,悠悠呼了一口气,他额头上渗出了点点汗水,可见反噬灵力非常之强。“这就是你要找的异常。” 徐枫站在一旁,呆呆的不能言语。 于礼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轻轻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说道,“天地灵力,一直遵循着月满则亏的道理而变化。从幻天镜一事起,我就在观察灵力的动向。你想得没错,这灵柱上有我派自开天辟地时就继承下来的灵脉,因而感受最为直接。你刚才看到的灵罩,是为了约束这个灵脉而布下的阵法。日常你们用灵力加持,一方面是对你们自身的灵力修为有所增益,同时也是在通过加强阵法。而这些时日以来,这阵法已经渐渐压制不住这灵柱的异动,有个别地方已经出了问题。所以我每每来此查看,都需要将破坏之处重新强化。可以预计,这只会越来越艰难。“ 徐枫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慢慢恢复过来,“天地灵力消怠,最直接的,许多邪魔歪道定会借此机会出来作歹,而庐隐作为天下第一的修灵门派,将会承担起清除这些祸害,守护一方净土的重任。师父但凡有命,徒儿刀山火海,义不容辞。徒儿在想,我派修习灵道一路,门中弟子均是个性禀赋超群之辈。如今未来迷雾重重,必有许多凶险之战要面对。兵法云,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既然已无法得到天时地利的先机,就不可再失了人和这一条。“ 于礼见他如此说,想必他也听说了今日之事。”离殇门若真的复兴,未来则必有一战。每个庐隐弟子都应该担起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 徐枫有点犹豫, “另外,我想,离殇门若要举事,极有可能会寻求红尘中的力量,所以我们必要之时应该摒弃旧日恩怨,与介山联合起来去对抗强敌。” 于礼见徐枫如此思虑周全,心中很是欣慰。“离殇门之事,还有不少疑团要慢慢查起。今天已经很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第十二章:及笄少女 大冉历228年,也是庐隐历中的重辛年,四月里的一个清晨。 半睡半醒间,淇心听到了某种鸟的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尖细而急促,由远而近,竟仿佛已经来到身前,淇心看看周围,发现不知何时到了一片小树林中,然而哪里有鸟的踪影。她四下找寻,转过了一片灌木,来到了林间的一片空地。那正中放着一台黑色的琴,没有人。走近前发现琴弦还兀自颤抖着,却忽然失了声音。 淇心不知为何伸了手去,想要抚平那琴弦,却发现触手软绵绵的。她欲待好好看清楚,睁大眼睛却发现自己在床上,而天还未亮,周围暗暗的看不真切。 原来是刚才个梦啊。 外间已有悉悉嗦嗦的走动声,衣裙摩挲之声,还有小心翼翼的物品放置的声音。 “鹫儿”淇心轻轻呼唤着贴身侍女。 鹫儿走了过来,将纱帘掀起一角闪身进来,复又把纱帘放下,动作细心而轻柔。“姑娘是被我们吵醒了么,”淇心摇了摇头,她半倚着枕头,揉着眼睛,显然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梦中醒来。“现在什么时辰了”“寅时刚过,姑娘再睡会吧,今儿姑娘是主角,估计要累一天呢。”淇心只是傻笑着,又摇了摇头,起身下了床。 她坐到了窗下的梳妆桌前,鹫儿像平时一样给她梳头。铜镜中映出她如清晨露水般的脸蛋,微圆的下巴带着点娇憨,一双睡眼仿佛带着昨夜的星光。鹫儿用手笼着她漆黑浓密的秀发,笑着说道,“我家姑娘真好看。” 淇心从来不觉得自己好看,在她看来世间最好看就是墨心,然后是青依。不,还有一个,一个偶尔会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女子形象,面容虽然模糊不清,却记得她十分十分地温柔。淇心不只一次地想,这个女子是谁,是不是就是自己的生母。但这个问题,连师父也不知道答案,淇心也就不再自寻烦恼了。 思绪间,鹫儿灵巧的手指上下游动,已编好了一层发辫。淇心这才注意到她所编的发式与平日不同,看起来要复杂许多。“鹫儿,这是你自创的新发式吗,真好看。”鹫儿撇撇嘴,“我倒也是希望我能有这能耐呢,这可是我派流传千年的发式,一周前乐常姑姑特地把我叫过去教了两个时辰,说是今天一定要给姑娘编这个发式。” 听到乐常的名字,淇心不由吐了吐舌头。庐隐是个古老的门派,创派至今已逾千年,在很多事情上还是依循古老的礼法。乐常这个职位就是负责派中各种典礼,仪式,弟子规的。自淇心入谷以来,这个职位一直是由于礼的一位师妹担任,派中除了于礼都称呼她为姑姑。于礼本人年轻的时候就散漫不羁,对这些东西向来不十分看重,但这位师妹却对门派的礼法典训执行起来一丝不苟,不少弟子都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被她罚过,淇心从小到大没少在她那里吃过苦头。光是这一次的及笄礼,淇心就被要求去她那里上了三天日课,中间各种挨训不表。 头发终于梳好了,是十分精致的垂鬟分髾髻式。秀发分股,结鬟于顶,使其自然垂下,并细细束结髾尾,垂于肩上。鹫儿端详半晌,十分满意。走入里间的衣橱,捧了一叠衣物出来。淇心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不会是今天都要穿的吧。她看了鹫儿一脸无奈的表情,也不用再求证了。 鹫儿利落地挑出一会出门时要穿的衣服,这是一套樱草色的旧衣,淇心见了不由眼睛一亮。“姑娘不要开心得太早了,这只是第一套,而且是因为礼法书上规定,典礼前要穿以前的衣裳,但也没规定要什么样的衣裳。姑姑本来让我准备个之前节日时穿的礼服,但我想着典礼估计要等好长时间,还是穿着舒服点比较好,就挑了这套姑娘日常穿的衣服。”“还是鹫儿你最懂我了。”“其他几套我就做不得主啦,都是按着姑姑的要求准备的,十分地繁复。”“没事,先舒舒服服地呆过前面这段时间再说。”淇心伸出双手抱了一下鹫儿,高高兴兴地换衣服去了。 天清殿位于山谷的北部,整个大殿建在一个缓坡之上,需要爬上一段七十七级的台阶才能到达。而且庐隐门中规定,所有弟子不论是谁,上天清殿这一段路不能使用灵力。淇心气喘吁吁地爬着台阶的时候,万分庆幸自己现在没有穿着礼服并觉得鹫儿真的是天底下最贴心的女孩了。 天清殿已经很久没有开过正门了,笄礼在庐隐级别很高。今日天清殿殿门大开,进深三丈的殿中早早布置妥当。 乐常姑姑早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看到淇心的衣裳,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啥。淇心看到大殿中和往常不太一样了,厅中的石柱一反平日里素净平实暗淡无光的模样,七道紫色灵印如经幡一般环绕在周围,立刻使得大殿中流光溢彩。淇心看到这景象好不惊喜,围着那石柱转了一圈,兴奋像个孩子一样。可她很快就被姑姑赶到了偏厅之中,并郑重警告她未经允许不能出来。 偏厅一边连着大殿,另一边则通向一个小小的庭院。淇心看看时间还早,便跑到庭院的长廊处坐着晒太阳。春日里清晨的太阳轻柔暖和,还带着露水的香气。要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参加及笄仪式的师门众人会先在殿外等候,乐常宣入场后方才由于礼带着入殿就坐。这在之前的礼法课里姑姑曾经教过,淇心听到后噗呲一笑,“姑姑,我怎么感觉自己像一个公主一样。”乐常姑姑没有跟着笑,却问道 “淇儿,还记得我们庐隐派当初是如何创建的吗?” 淇心当然记得,当年这个故事姑姑教了一百遍,因为每次讲着讲着年幼的淇心都会发问。 “为什么神仙要用石头来变成人类,为什么不用草或者别的东西?” “为什么神仙不留下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师父是不是神仙,荼靡翁不会老,他是不是神仙?” …… 淇心现在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般顽皮了,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本派是由轩辕氏的后人素姬在一千年前创立的,为的是修行灵力,守护天地。” 姑姑点了点头,“看来你小时候没白教你。轩辕氏在素姬之前的年代,一直被视为这片土地的皇族,拥有着管理百姓的权力。只是那时皇室和现在不同罢了。我希望你明白,身为庐隐弟子,你身上承担的使命,远比一个深闺公主多得多。“ 淇心此刻百无聊赖,觉得对深闺公主无比的同情。 “小凡,你看这是什么?”听到殿中有人声,淇心便回到了偏厅之中。偏厅和大殿之间只隔了一层纸门,贴着门可以清楚地听到里面的人说话。原来竟然是一凡和墨心。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七符仙啊。”“七符仙?”“对啊,我曾经在书中读到过,七符仙是一种古老的赠礼。需要准备七道不同的灵符,每一道上面都用功力写好了符印,而得到之人可以在一定时间之内打通或是强化身体里的某些经脉,或益于灵力修炼,或益于防御强敌,是非常珍贵的礼物。但因为灵符的制作即使是功力很高的人也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因此慢慢地就少有人使用了。”墨心见他说着话眼神忽然飘到了旁边,还提高音量说道,“这次的七符仙,不知道是谁为淇心这个小鬼头准备的,我看八成是要浪费了。“这时墨心也看到了门上的影子,忍住没笑出来。 淇心听到前面还在感动,忽然听到这句,恨不得就马上冲出去把江一凡臭骂一通。 两个转到了台阶前,几个憨态可掬的小石首随意地放在印石前的地面上。“这些又是什么,石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这些都是石灵兽,当年天地洪荒之际,还有一些灵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它们和轩辕氏生活在一起。后来轩辕氏式微,灵兽便一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素姬祖师爷当年创派之初,为了纪念这些当年和轩辕族人一同守护天地的灵兽,将它们的样子绘在纸上,找精通石艺的匠人雕刻了出来,一直放在派中供奉。最初石兽一共有六只,但上次终南山门派大难,遗失了三只,复又寻回一只,所以就是这里的四只石兽啦。” 淇心这次上礼法课上就听姑姑提到过,没想到这江小凡竟也记得一字不差。 “原来如此,只是我在庐隐多年,竟也未曾见过这古物。” “哈,师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根据庐隐的礼法,不同的物件,法器,灵物的使用都有十分详细的规定石兽就只会在门中弟子的及笄礼和冠礼上出现,这两个典礼咱们已经快二十年都没有举行过了,若不是师父收了淇心这个小鬼头,恐怕咱们都没有机会见到咯,难怪当年荼蘼翁说她有仙福要收她去当徒儿呢。” 旁边鹫儿笑的花枝乱颤,淇心此时知道一凡是故意讲给她听的,她跺了跺脚,小声念道,“你这么厉害,希望回头乐常姑姑把你收去继承衣钵。” 典礼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三拜三加,先拜神衹,后拜祖师爷,最后才是拜师门。淇心最后出来时,梳了成人的发式,穿的是绛紫金丝的深衣,行为举止立即多了几分大人的气息。 她逐一向师父和众同门行礼,到江一凡处,她双目圆睁,想着这位兄台刚才说过的话,这个漫长的及笄礼结束后要去秋后算账。忽然姑姑轻微地咳嗽了一声,淇心才发现她忘记行礼了,有那么一小会的功夫,她忽然想不起该行什么礼了。她把姑姑之前教的见什么神和什么人该行什么礼都从头想了一遍,“师父和众师叔行大庆礼,师姑行大丰礼,师兄行祝首礼,师姐行祝安礼,同级,同级呢……”她仔细搜寻着记忆,怎么样都想不起对江一凡应该行什么礼,一时汗水涔涔而下。 忽然间,她见到一凡做了个手势,很快地指了一下旁边的平真。淇心忽然醒悟了过来,原来一凡虽然和她同一年入师门,但还是比她早了大半年的时间,名义上还算师兄。只是这俩人从小拌嘴长大,淇心一直都不把他当师兄看。其实姑姑教过,及笄礼上比自己小的师弟师妹是不能参加的,只是这一紧张硬是想不起来了。 淇心不情不愿地给江一凡行了师兄之礼,默默地在心中又记下了一笔账。这边江一凡脸上快要笑出来花,生生忍住了,憋成了一个苦笑夹杂的表情。 当乐常姑姑把她带到印台前的一张小圆桌旁,淇心如释重负百草仙露,这是整个仪式倒数第二环节了。她轻轻跪坐在桌前,桌上放着四样精美的器皿,分别是木碗,玉碟,银杯,瓷盘;两圆两方,取智圆行方之意;而上面放了是由四名童子所采集的仙草仙露,寓福泽长久。淇心每样尝了一点,再放回原处。 等到终于站到灵印石柱前,淇心虽然已经浑身酸痛,表情僵硬,但心里还是异常兴奋。 这是庐隐弟子心中最神圣的存在,而这一刻淇心在它的见证下完成了从孩子到大人的转变。 两名侍女上前点上了线香,先是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气传来,随后又转成清幽的白兰香,让人心中清澄。于礼身穿华服,走到灵柱旁。 “淇儿,这七符仙是褚石从半年前就开始为你的及笄礼准备的礼物,我现在将它赠与你,希望你可以不负师门期望。” 淇心望着师父,再望望褚石,想到一凡说制作这个所需要的心血,不由得眼有微光。 言毕,于礼将七符收起,加持于淇心身旁。一时间,七道紫色符印笼罩在淇心身旁,而光环中心的淇心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感觉体内经脉流转运行,微微发热。那紫光与她身上绛紫色的衣服仿佛融为一体,大约过了一柱香时分,那光茫才完全被吸收完毕。 淇心睁开眼睛,慢慢地走到灵柱旁。她手心出了很多汗,很想在衣服上擦一擦却又不敢。她在心中默默念叨,练习了上百次,可千万不要出岔子啊。 心中一横,她将意念聚集于右手间,霎时间一道皎洁的月光向着灵柱而去,这边淇心手势快速变换,慢慢的灵柱上现出了一个图腾,竟是一个复杂的浪轮内阴千鸟形,而那鸟的身上,竟还有一道月牙。一凡带头鼓起掌来,一时间厅中众人纷纷喝彩。图腾之术对功力要求并不高,但十分需要巧劲,淇心自从拟定了这个复杂的图形之后,不知练习了多少次,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失败的。今天居然一笔成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待得大家喝彩完毕,于礼又命侍女用托盘送上一物,居然是一条项链。淇心拿在手中仔细观看,只见这项链通体黝黑,链子和吊坠显是由同一种材料制成的,其颜色如黑铁,光泽似水晶,本以为触手冰冷,却像是玉般温润。淇心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种东西。那吊坠是个锁盒,上面有个小小开关,按下后便自动打开了。这一下,一道亮光从盒中迸出,霎时间照亮了淇心所站的地方。那锁盒中竟悬浮着淡淡的月光。 于礼说道,“这个黑晶是上古灵物,也是这个世间唯一能够锁住月之灵力的材质。这个项链你以后就随身携带,练功时可以试着引灵力聚集,时间长了或许能形成一件聚形灵物也不可知。” 众人皆赞叹不已。一凡带着醋意说道,“师父什么时候也送我一个这样的宝贝。”于礼正色道,“那就要等到小凡你什么时候决定开始练问月了。”大家哄然大笑。 一片笑声中,于礼说道,“今日趁大家都在,我想宣布一件事。” 第十三章:临川客栈 “五个铜板一份豆,包酒包肉无须愁”,店小二推着小车,在楼下酒肆的十几张桌子间行走如风。“好嘞,收您五个钢板,豆子拿好”的声音不时传来。 靠窗外的一张桌子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位姑娘。她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一身湖绿轻纱衣裙,面前放了四五个菜。如今是太平盛世,民风开化,所以这样一个女子单身在外,却也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她好奇地盯着那走来走去的店小二,面前的饭菜却是一动未动。过了一会,店小二转了过来,“姑娘,来份豆子吗?” 这位姑娘拿起一碟豆子细细观看,好半响忽然问到,“那个酒和肉在哪里啊”。她一双明目落落大方地看着店小二,完全不似开玩笑的样子。店小二挠了挠头,“我说这位神仙姑娘,这包酒包肉,不就是一种比喻吗,您还当真了啊。”姑娘皱了皱眉,好像懂又好像没懂的样子。店小二只当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小姐跑出来玩耍,又说道,“不过这位姑娘,我们临川客栈的卤豆子,可是用我们店的独家配方熬上一天做成的,我打包票姑娘你一定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子。怎么样,来上一份不?” 淇心买了一碟豆子,慢慢地吃着,不时又望望外面的江水。这个客栈建立在汾河上游,是往怀阳城的必经之路。怀阳城是冉国南部的繁华之地,西接西域,南通大理。很多中原商人都会到此地做些贸易,与其余两国互通有无。 “淇心,你要记住知人,而后知天地。”,姑娘想着刚才那位店小二的笑脸,心里想起了临别前夜师父所说的话。而一想到此处,就不由得离愁别绪万般涌上心头。自五岁那年跟着师父到了庐隐,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从谷中出来,所骑小青驴脚步极快,不到三日时分便到了这家闻名已久的“临川客栈”。以前师兄师姐们外出归来到此,都会先用纸鸽传讯回去。当年淇心年纪还小,每每见到纸鸽上“临川”两字,便高兴得手舞足蹈。 现在终于也轮到自己可以出来游历,心情里既有激动,也有惆怅。十年修炼,红尘二字对于她来说已经像是书馆里的一本书,亦或是物宝阁中的一个箱子,想要打开却不知里面为何物。更何况,自己身上肩负着很重要的任务。 立春时节,正是荠菜鲜嫩之际。客栈所做的荠菜包子,皮薄味鲜,入嘴难忘。淇心正品尝着这美味的包子。忽然客栈窗下,响起来一阵清脆的歌声云里穿兮梦里摇,安见水兮在一方。我本京城十八少,不急不悠过云桥。得相见兮即为缘,饭菜赠兮得余香。歌声清脆动听,能听得出是个少年的声音。 听到着歌声,正在靠窗吃饭的几桌客人都纷纷笑了起来。“又是昨天那乞丐小子吧。”“这小子讨个饭,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看他那傻里傻气的样子,谁愿意理他。” 淇心从窗子向下望,却并不见人影。寻声望去,只见远处江雾之中,似有一叶扁舟向此处而来。临川客栈所在之处为山水相聚之地,雾气向来极重,而立春时节气候温湿,更易催发雾气。 淇心好奇心起,她不愿一直盯着外面看,但眼角间一直留意着窗外。等到小舟慢慢靠近,终于看到上面站着的,原来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双眼睛骨碌碌的很是机灵。身上衣裳却极为破旧,上衣青中泛白,已经分辨不出来原本的颜色,还错落有致地打了五六个补丁。而那双宽大的裤子就更不用说了,有些地方已变成了布条。 这位小哥轻车熟路地来到客栈后门,将小舟系好后打了个响哨,走上楼来。 这位少年环视了一圈,有意无意地便往淇心这边走来,“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能与你同桌否?”。 片刻之间,淇心眼看这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小哥,风卷残云般把自己只吃了一个的那屉包子和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边吃还不忘问淇心,“这位小姐,你真的是不吃了吗?” 待这位少年终于吃得碟碗空空,淇心令店小二收拾了碗筷,注视着对面那摸着肚子自我陶醉的少年,“哎,你吃了我的饭,也算是我门下食客了,至少把名字和来历告诉我一下吧”。少年望着她,嘻嘻一笑,“姑娘见笑了,你一定是第一次来临川吧,不才就是人称临川一宝天下为食,法号拾得便是。 “拾得,这名字很有趣,是拾到你的人取的么。”那少年大笑,“姑娘冰雪聪明,不才的法号一听便知,这正是不才的师父在江边拾到不才时所取的名字。”“哦,原来你也有师父。”拾得眼睛溜溜地一转,“这位小姐想必是很少出门吧,有个师父还是啥稀罕事不成?你去那集市里看看,那耍大枪的,看面相的,捏糖人的,那个没有几个徒弟。“屋顶咔的一声,淇心抬头看去,又没有动静了。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恩。。那个”淇心本来想说乞讨,但又觉得不太好,没有说下去。” 拾得哈哈大笑,“这要是只有有师父就饿不死的话,那全天下的人都拜师去了。” 淇心吐吐舌头,没再说啥。忽然她想起一事,“你刚才说的那些耍枪什么的,在哪里能看着?你天下为食,一定去过不少好玩的地方吧。” 那拾得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姑娘你这可问对人了 渭水河边垂新柳,草鞋翩翩来度舟。 旧时堂燕飞来去,春色无沿在北楼。” 淇心听得这四句没头没脑的诗,大是不解。 拾得整了整破旧的衣裳,脸露得意之色 “这从古至今,所谓热闹繁华之地,其根源其实在于人。昔年有姜子宇住河泽之沿,其贤明过人,百姓三三两两投靠之,渐渐地他所居之处便成了一个小镇。又有孟侪发明铸铁之术,大大地提高了干活的效率,于是百姓又投奔之,所居之处也成为热闹一时的城镇。那不只古人,今时的百姓更是哪里有银子便往哪奔。因为有钱人所在的地方,自然就有活计。 刚才给你念的诗,藏着五个大冉最有钱的家族。你可猜猜都是谁?” 淇心虽然没下过山,却也听徐枫教导过天下之大势,“说的可是晋阳魏家,江陵柳家,姑苏曹家,琅邪周家?这第五位,莫不是当今圣上吧?“ “正是如此,姑娘可是冰雪聪明得紧啊。这五个家族,便是这世间极繁华之地了。这其中最繁华的,自然数京城,这虽是几百年的古城,但自大冉国建国以来,几次修葺,如今街道齐整,商贩众多。京城之下,扯糖小人的,吹面皮的,抡大刀的;街上的杂耍但凡你想到没有看不到的;商店里但凡你想买没有买不到的,而那饭馆里则是想吃什么就能给你做什么。那皇宫咱虽然进不去,但听说高墙之内,金壁辉煌,各种各样的名贵物事应有尽有。而剩下这四座城虽不及京城,但各有各的风情,也都是繁华热闹的红尘乡。姑娘你看要上哪处,拾得不敢妄言,但打哪个渡口过河,哪里有棵树可以拴马,我是一清二楚绝不含糊。” 淇心眼睛一亮,然而忽然想到自己这次出山却是有任务在身,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 一轮明月渐渐升起于天空之上,月光下的江面,可以隐约看到微风吹起的层层水纹。 淇心住的客房在客栈二楼的东南角,推开窗就能看到外面开阔江面。淇心看到客栈前的大柳树下,那刚才遇到的少年拾得正斜倚树上。只见他左手中还拿着从淇心桌上顺走的半壶酒,右手却拿着一个小小的物事放于嘴边,似在吹奏什么。淇心侧耳倾听,婉转的吹奏之声断断续续的传到耳边。 啊,是树叶,淇心忽然明白。 此时月光落在桌上那一对青瓷小杯中,盈盈可掬的样子甚是好看。淇心随手拿起一个小茶杯把玩,忽然心念一动。执杯立于窗前,举杯对月。那杯子在她灵动的指间轮换着,带得那房间地上的杯影也随着旋转舞动。过了一盏茶时分,杯子渐渐有些温热,然而转过身看杯间还是暗的。淇心向来性子急,此时觉得自己奇思妙想终还是太过于虚幻,刚欲放弃。想想平时师父总是批评自己练功没有耐性,还是再练一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树叶之声渐渐微弱断续,与吹奏之人一起似是也进入了梦乡。月上中天,愈发地明亮了。淇心忽然觉得手中杯子有些异常,本来已经温热的杯子,时不时会忽然有一闪而过的冰凉。她轻轻带上窗子,未点灯的房间陷入了一团黑暗。淇心欣喜异常,握着杯子的手有点颤抖。原来那指间淡淡透出光亮,正是刚才的月光。 淇心将杯子轻轻放回桌面,那青瓷盛着月光,杯色在黑暗中几乎透明起来,展现出了那茶养出的脉络,光线虽是微弱,却美丽至极。淇心凝视许久,又从脖子上取下所戴项链,摸索着将吊坠上的黑晶外壳打开,顿时间满间明亮。再看那吊坠,却是一个月牙形状的物事,静静地躺在黑晶锁盒里,边缘还有些模糊。 这便是淇心出谷之前师父所赠的上古灵物黑晶锁盒。淇心于问月一道上,自有些没头没脑的天赋,加之有七符仙的灵力强化,短短时间已能将灵力成型。今夜看这月光甚好,生发出了用生物炼问月的念头,居然一试便成。虽不如聚形灵物那般明亮,但一杯月光,看着也甚是可爱。她恋恋不舍,手握着那杯子沉沉睡去。 第十四章:挺身而出 正酣睡间,忽然听到楼下有嘈杂之声,似有人渡水而来。 淇心初时不想理睬,无奈那声音越来越大,竟似到了眼前。她起身打开窗子,一看之下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那叫拾得的少年身边,约莫有七八个大汉,手上均持有长枪,铁剑等粗制兵器,向那少年围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而江水的上游,还有一艘小船也正驶过来,船上的人衣着打扮,均与这七八个大汉无异,看来和他们是一伙的。 太可恶了,居然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少年。淇心胸口一热,没多想就自窗子纵身跳下,轻巧地落在了那群人后面。 走近时看到拾得已站了起来,背靠着那树干。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嘴边还在不停地赔笑。“大爷你们肯定是认错人了,抓我一个小乞丐做什么。” “你这小子,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那群大汉之中一位年纪较长的说道,“兄弟们,给我上,把他绑起来带回去给主人发落。” 淇心慢慢地走近,那群人自顾围着那少年,完全没有察觉,然而江上的人看到,大声喊到,“小心,这小子有帮手。” 那些壮汉回头看着淇心,为首的大声喝到,“你是何人,是这小人的朋友吗?”旁边的人吃吃笑道,“大哥,我看这姑娘的穿衣打扮,绝计不会是这小子的朋友。”那为首的见淇心并未答话,当她默认了,便道,“即是如此,这临川客栈的规矩姑娘也应知晓,不听不看不问。早些回去睡吧。” 淇心此时方才解开心中疑惑,这下面喊声动天,整个客栈却无人出来。她清了清嗓子,“几位大哥,我和这位拾得小哥确是只有一面之缘,但看他面相并不像坏人。所以想冒昧想问一下,他因何事得罪几位了?” 那为首的嘿嘿笑了几声,“若是得罪了我,他陪个不是也就过去了。偏偏他得罪的是我家主人。我家主人请他到府里,好吃好喝地款待着,他却不告而别。这也就罢了,他居然还顺走了我家主人的一件宝贝,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害得咱兄弟脚不停地地追了一路,这下总算给我们逮住了。哼,别以为乔装了个乞丐就能骗过我们。” 拾得大喊道,“冤枉啊,是你家主人见了我非要我去做客。不见了东西,难道你们不该在府上好好找找吗,怎么便认定是我拿的。若是我这会不见了什么东西,难道我就一直赖上你们不成。再说了你这位大哥天天在你家主人身旁晃来晃去的,怎就不说是你拿的?” 这一招成功地激怒了那壮汉,只见他双目圆睁,粗着嗓门,“你这个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看我回头不给你扒层皮下来。”“大哥,别听这小子的,动手吧。”旁边几人说着,走上前去。 忽然间,一阵风沙吹起,下一秒中,只听得这群凶神恶刹的大汉哇哇乱叫起来,那为首的喊道,“谁眼睛能睁开的,快看看他跑哪去了?”,一边胡乱揉着眼睛。 两人坐在一棵大树下,听得那些声音渐渐地远去直到听不见了。 得到那些人的声音已经远得听不到了,两人方才从树上下来。拾得郑重地作了一揖,“多谢神仙姑娘救我一命,拾得感激不尽。” 淇心忙说道,“不用谢我,你既然吃了我的饭,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只是刚才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拾得叹了口气,“那些啊,都是镖局的恶霸,非要赖上了我说我偷了他们家东西。还好今日遇上了姑娘,不然这群人非得把我拉回去大卸八块。” “你师父呢,为何你不去找他?”淇心见着少年言语举止不凡,料想他师父也不是常人。 “说起来让姑娘见笑了。家师他本也是个得道之士,不知如何爱上一位女子,那女子不搭理他,他便犯了情痴,离家远游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孤苦无依,便只好出来四处游历,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师父。”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那群人说不定还会再来找你麻烦。” 拾得看着淇心,忽然双膝跪地。“求姑娘收留。” 淇心吓了一大跳,忙将他扶起。 篝火的映照下,云乞又吹奏起了绿叶。淇心在火堆旁添着树叶,一边思索着什么。两人都许久没有说话。 “拾得,我并没有骗你,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我自己都自身难保,不想害了你。” 拾得停止了吹奏,但那片小小绿叶仍放在嘴边。“姑娘也看到了,我得罪了这江湖恶霸,他现在四处派人抓我回去,刚才那些人不过是几个小喽啰,下次不知道又是什么狠角色。我又没有姑娘的绝世神功,到时便只有挨打的份。“ 淇心心中也是不忍,”不是我不想收留你,我确实有事在身啊。你还有没有亲人,要不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别让他们找到你。“ 拾得忽然眼睛一红,”我打小父母双亡,跟着师父长大。这会师父也不见踪影,遇到个神仙般的姑娘也不愿意收留我。这世上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了。”他声音哽咽着,似是要流下泪来。 淇心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心生怜悯。这少年看着资质不凡,也许事成之后可以带着他回庐隐,求二师兄收他为徒。想到此处,便下了决心, “好吧,你且跟着我,等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带你回师门。但路上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你要照我说的去做。” 拾得立即欣喜若狂,忙不迭地点头。 庐隐山谷。 于礼登上望月台,这里三面空旷,视野极为开阔。今日弟子会上的争吵,犹在耳边。 “师父,我不能理解您为何要派淇儿一个人去查离殇门的异动,她才刚过入境,万一遇到离殇门中的高手,她完全没法与他们抗衡。为何不让我去?”今天的弟子会,墨心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褚石依旧稳重而理智,但于礼知道他也并不赞成自己的做法。“墨心师妹挂念淇儿安危,也许有些过虑。但弟子也担心红尘凶险,更在人心,淇儿自五岁来了庐隐之后就没有出去过,她是否能辨明是非,不落入有心人的圈套。” 莫问最是激动,“我觉得这件事情,彻头彻尾就是介山的阴谋。什么离殇门死灰复燃,完全都是他的一面之词。我们莫不要被这小子骗了。” 于礼没有回答,很多事情,他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徐枫说得对,这些个性天赋异禀的弟子,要让大家认可同一件事情,困难重重但却又不能不做。但是作为他们的师父,自己真的想清楚了么? 于礼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祭台之上。那是一块石头,其色微黄,隐有亮光。形状并不是规则的圆形,但那祭台显然是为它而设,内有一凹孔,那石头不偏不倚刚刚好嵌在里面。于礼点了线香,这一次焚的,是吾兰香。此香以兰香的清幽为底,却又添加了微甜的橘皮,甘草等一同调制,在点燃之后,会先有微微甜香,然后又从此甜香中升出兰香之高雅幽静,喻以对及笄少女的美好期望。这是于礼特意为淇心的及笄礼研制的香,他年轻时工于香道,在漫长的和平岁月中仍不时用于自愉。 他盘坐于祭台前,念起通天法辞。只见那石头一点点亮起,忽然间,一条亮得耀眼的光线从石头中迸发而出,直通天际。但这光亮一闪即逝,只剩下有一条微弱得若有若无的光线连结着遥远的天际,微弱得肉眼难以辨认。 “天合四方,地垂昼夜。庐隐派自祖师素姬起,历代守护天地灵脉。今临天地大数,异动频发,人心难安,愿护佑我派弟子同心应对,不入歧途。护佑弟子淇心平安归来,得悟天地大道,不负庐隐世代使命。”于礼右手轻轻放在石头上,感觉到了不时一闪而过的冰凉。 第十五章:桃不言 暮色四合,傍晚的郁蓝色天空中,几朵云彩若有若无地飘着。远远地看到村口的大榕树,淇心拍了拍拾得的毛驴,“小徒儿,我们要加快脚步了。今晚要找地方投宿,天黑之前能到会比较好。”这些地方并非大市大镇,天黑之后家家户户柴门紧闭,不闻人声是常有的。 离开临川客栈已经一个月了。淇心他们沿着汾河走了一段后,渡河来到了对岸,再往前走了两三日的路程,就到了挨着大理国的连绵数百里的明霞山脉。山脉之间鲜有大镇,多为一些散落的小村庄。淇心带着拾得,走得并不快。到后来她索性到市集上买了一头小毛驴让拾得骑着,自己就走路。淇心一路走得不慌不忙的,路过每个小村庄都稍作停留,有时只是讨口水喝,有时又盘留数日。在上一个村庄,淇心就足足呆了七日,因为她所借宿农家的大婶忽发急病,淇心上山采草药,精心照顾她痊愈方才离去。 淇心身上的衣裳早已换成了朴素衣裙,在小地方行走,身上穿得光鲜很容易就招来别人的目光。除了衣饰,淇心还找来药篓挂在驴上,被问及来历时便说是和拾得两人是姐弟,自小在山中学医,这次是奉师父之命下山找草药的。这句倒也不全是假话,在庐隐山谷,大家除了仙术之外都会修行一些凡术。只是一般能修习灵力之人都是这世间聪慧异常之人,因此他们在修炼起凡术时,却也是比世间一般之人精通得多了。 借着这医女的身份,淇心有意无意地在村子里探听些消息。拾得经常好奇淇心到底在找什么,淇心每次都笑笑不说话。师父命她查访这这一带,看看是否能找到离殇门的蛛丝马迹,可她这一路走来,这里民风淳朴,遇到的大小村镇恬静自得,并没有什么线索。淇心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在崎岖不平的山道行了半里,村口的木牌终于映入眼中。一块旧旧的木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桃不言”。淇心默念了几遍,觉得这个村的名字颇为雅致。 大柳树后面是一条小溪,绕过小溪就能开始看到一些房屋。和之前的村庄不同,桃不言村的房屋破旧残败,各家门户紧闭,门口也见不到挂着玉米腊肉等农家常见的物品。淇心沿着唯一的一条进村的路走了一会,前面忽然出现了两条岔路,一条似是向着山上去的,另一条则是平路,原来这个村子竟是依山而建。淇心见上山的路崎岖狭窄,便把小毛驴拴在树下,和拾得两人徒步而行。 天开始黑了,小路上并无灯光,淇心不敢把黑晶吊坠拿出来,只是点亮了随身所带的蜡烛。沿着山路而上,烛火在夜晚的风里忽亮忽暗。左右两边的山居房屋低矮破旧,比山下更甚。远远地向路的深处望去,黝黑的山体像是藏着什么巨大的鬼怪一样沉默不语。拾得忽然像淇心这边靠近了些,淇心本来也有些恐惧,这会打起了精神,拉着拾得的手向上行去。 好不容易有一处屋子透出些许亮光,淇心忙走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虽然穿着农妇打扮,但憔悴的脸庞很素净。淇心说明身分与来意,妇人迟疑半响,还是让她进了门。 屋子并不大,里屋靠墙处有两张土坑,一张上面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另一张上面放了桌子,一个扎着小辫的六七岁小姑娘正在写字。原来门里透出的微光,是她面前这盏油灯的光亮。妇人见淇心在打量屋子,脸上微微窘迫,淇心冰雪聪明,立即收回眼光。妇人请她在饭桌旁坐下,倒了茶水。正在写字的小姑娘停下笔,闪亮闪亮的眼睛盯着她。 这一夜,妇人在屋角边铺上干净的稻草,上面再铺一层毡子,让拾得睡了。淇心则和她还有她的小女儿挤一张炕上睡。淇心在庐隐过着仙人公主一般的生活,却是个很随和的性子,安安然睡下,一夜清梦。 第二天一早醒来,妇人已经屋前屋后忙碌了。两个孩子乖乖地坐在饭桌上,等待早饭。淇心看着两个孩子,均是眉清目秀的模样,大的那个便是昨晚睡着的男娃,脸庞清瘦苍白,一看便是有病在身。小妹却活泼可爱,坐在桌上不住在摇晃。屋中并无男子的物品,料想妇人是在以一人之力养着两个孩子。 早饭是粥,咸菜和鸡蛋,虽然简单清淡,但淇心吃得却是津津有味。吃完饭,妇人背着农具要去屋后的田里干活。淇心提出要去帮忙,妇人看了她略为娇弱的模样,对这个提议感到很诧异。淇心却笑着接过妇人手上的农具,携着她的手一同走了出去。 来到菜园,淇心挽起衣袖,看到地上的空桶,便不等妇人吩咐就去蓄水池中提水。她一手拎着一个半人高的水桶,步履稳健地从水池走回来,妇人眼神充满了惊讶的神情。淇心暗自欣喜,想自己在溪竹轩里经常折腾菜园子,没想到还能用上这本领。 淇心边浇水边与妇人闲谈,才知道她出嫁前娘家姓甄,是桃不言村的私塾先生,这几年丈夫随其他一些村民一同出外做生意了,家里只剩下她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要知当年明霞山脉下民风守旧,少有外出经商的。淇心有些好奇,便欲细问详情。 妇人听她问起,眼圈立刻红了。她捺下眼泪,慢慢和淇心说了这个村子的故事。 五年多前当甄家大姐刚生下小女儿不久,桃不言还是一个非常热闹的村庄。这个村庄依山傍水,得天地恩泽,繁荣于此已有上百年。这里叫桃不言,是因为后山有一片桃树,每年春天开花是漫山遍野,美不能言。于是依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取名为桃不言。 五年前的春天,村子里忽然出现一些不好的征兆。比如那片每年春天都会开花的桃树,这一年春天一片寂静;比如百年来一直涌出清泉滋养着桃村百姓的水井,忽然就干枯了。如果说这些预兆只是自然现象,那不久以后忽然发生在甄家大姐身边的事物就真真切切是人祸。某一天她在家里给小女儿喂奶时,听到家门外吵闹声,走出去一看几乎要晕到在地。四岁的儿子元熹,被邻居抱着手里,脸白如纸,几乎没有呼吸。 元熹的事情后来在村中其他一些孩子中不断上演,都是在玩耍时被发现忽然晕倒,之后醒来就一直身体虚弱,脸色苍白,长年以补药为生。村里本来还算富庶的人家,几年的药也吃得穷了,于是陆续外出经商,赚来的钱再补贴家里。那片桃花,也再没有开过。 有一个传言在村里越传越广,就是后山住进了一个妖怪。据说是一个翩翩少年,白衣飘飘,俊美得似女子。小孩若遇到他,就会被吸了魂魄。 淇心听着这个故事,眉头紧蹙。这一切听起来像是某种吸取精元的邪恶法术,是传说中的离殇门么?回到甄大姐家中,她给小男孩把了脉,一探之下果然精元尽失,灵魄只余一缕气息。淇心手不住地颤抖着,要知灵力本身并无正邪之分,只关乎修炼之人的人心善恶。像庐隐门下的灵力修炼,只借助天地灵脉,吸取日月风水土所蕴含的灵气,在日积月累中进益。而人作为这天地钟秀灵毓的作品,自然是灵气最盛的,但如何邪恶的人心,才会想到用人体的精元来修炼灵力。 淇心握着她的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查出真相。她写了个方子,交给甄家大姐,恳切地说,“小女不才,跟着先师学了几年医术,这个方子是调元益神的长方。这些都是寻常药草,但放在一起更胜于补药。若能天天服用,对这孩子应该会有一些帮助。”甄大姐脸露感激,握着她的手。淇心柔嫩的掌心摩擦着她粗糙的手掌,渐渐感觉有泪珠滴了下来。 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查出真相。 第十六章:探访险地 淇心站在路口,从这里再往前,就是桃村的后山了。 这条小路杂草丛生,显是少有人走,若非那些杂乱的牛蹄印踩的痕迹,这里像是要完全被草掩没了。远远望去,山顶云雾缭绕,一片宁静祥和。若非亲眼目睹了甄大姐家的情形,很难相信这宁静之下埋藏着巨大的危险。 淇心听到自己的心跳开始砰砰地变快,呼吸也加快了。若桃村孩子被摄取精元之事是离殇门所为,这后山莫非会是他们的基地么?想到可能会遇上离殇门中的高手,淇心头皮阵阵发麻。离殇和庐隐同为两大修灵门派,在灵力修炼上所走的路南辕北辙,千年来一直争斗不休。然而两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庐隐固然损伤惨重,离殇门更是销声匿迹,许久未曾在这世间出现了。 关于他们的事情,淇心都是夏日乘凉听师祖婆婆讲故事听来的。传闻他们有一个专门为庐隐弟子准备的炼丹炉,将抓到的庐隐弟子扔到炉里炼成仙丹,再猜拳决定谁可以享用这个仙丹。淇心总觉得这些中谷故事遥远而荒诞,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站在这个地方。 “淇心小姐,我们不往里走吗?”清脆的声音,是拾得。 淇心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身边有个拾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去,不过我一个人去,你在这里等我。”拾得张口想要抗议,可淇心没有等他说话,就迈起云步向小路深处奔去。 沿着小路上了一个坡,眼前的景象令人大吃一惊。本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这满山遍野的树木却都是枝黄叶落,仿佛孩童一夜变老,了无生气。淇心放缓了脚步,在山路上细细查看。啊,是了,这些都是桃树。看来这一大片便是甄大姐说的桃花林了。遥想当年满山桃花开之时,该是怎样一番美景。淇心望着那些曾被桃不言村百姓视为祥瑞的桃树,心中感慨。 淇心顺着林间的路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自己竟又绕回了原地!这片林子看来已经被施了咒印。淇心在一棵桃花树间站定,双手四指相合与拇指相对,在身前画了一个半圆,这是庐隐的基本招式“灵力感应”。这是淇心最早学会的一个招式之一,学会之后就经常和墨心到小树林里去捉迷藏玩,没想到今日居然是用它来判别敌人方位。 淇心运功片刻,却是两手空空,抓不到半点方位。她心中疑惑,又试了一次,仍是如此。看来这个咒印非常的强大,以自己的功力竟是无法突破。 淇心咬着嘴唇,无计可施,古人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是深有体会。堂堂庐隐弟子,难道就到被困在这里了。 就在此时,感觉胸前一热。幻天镜!这些天淇心都快把这个宝贝忘了,她从怀中取出镜子,触手温热,背面现出了几条淡淡蓝色的脉络,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异常,看来这镜子的功力远在自己之上。淇心看着幻天镜,忽然有了主意。她拿着这面镜子,快速地往东南西北的方位不停移动,果然发现往东北方向时看到幻天镜背面的脉络不断加深。依着幻天镜指示的方位,不一会便走出了这片桃花林。淇心轻轻地摸了摸那镜子,将它收入怀中。 前面是一片高耸入天的森林,淇心走入林中,阳光忽然暗了不少。她抬起头向上望去,与之前看到枯败景象不同,这里的叶子翠绿欲滴,旺盛得很不真实。四下里一片寂静,这寂静之中却又隐隐有一种低音共鸣之声。应该就是这里了,淇心在心中对自己说。 说时迟,忽然间身后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传来。淇心来不及转身,反手一招与之相抗。但奇怪的是,这股力量一接触到淇心的问月法力,忽然就消懈了,原是一招虚招。淇心得着机会,转身一看,却没有人。淇心集中意念四下扫视,果见远处一棵树树冠微晃。她随即往那里奔去,果然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正向森林深处而去,看身形像是个女子。 淇心运起云步追去,那女子虽一直向前狂奔,但眼见和淇心距离越来越近。淇心一招牵引之术,意欲留住此人。谁知那女子脚下踉跄,却仍不停留,发力向前奔去。淇心紧追在后,两人出了那片森林,忽然前面出现了一方峭壁,那女子毫不犹豫地奔过去,纵身一跳便消失不见了。淇心跟了过去,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是个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迷雾重重。纵使是修灵之人,稍一不慎也要跌个粉身碎骨。那女子带着淇心狂奔了半日,为何要引她来到这个绝地?自己又是否要追下去?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拾得?淇心转过头去,只见正奔过来的不就是自己的小跟班拾得。“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么?” “我看你这么久不回来,怕你遇上了什么危险。这个地方真可怕,我刚才还遇到一只特别大的大鸟,像妖怪似的。还好它没往这边来。” “大鸟?”淇心心念一动,糟了,自己莫不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她连忙运力升到高处查看,果见一只大鸟正往东北方向飞去。那鸟浑身雪白,一双翅膀却闪动着玄秘莫测的彩光,一看便知是灵兽无疑。淇心这时明白了那女子为何完全不顾生命危险也要将自己引来这里,原来正是为了让这灵鸟离开。都怪自己思虑不周全,正中敌人的计谋。想到此处不由懊恼万分。她默默记下那鸟飞的方位,直至那鸟变成了远处一个彩色光点方才下来。 淇心感觉到桃不言村的一系列事情,也许都与这只灵鸟有关。她依稀记得不知在哪里见到过,灵兽的炼化所耗时间和灵力都十分巨大,因此属于修灵一道的上乘修为,非一般人所能驾驭,因此这看守灵兽的女子功力应该不凡。然而她刚才遇到自己却完全不抵抗,一招之下立即败走,这件事淇心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这只灵鸟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决定放弃追寻那女子,而是循着那灵鸟的方向追去。 和拾得俩人出了后山,向东北方向而去。为了更快地赶路,淇心在市集买了两匹骏马,与云乞并驾而行。淇心不时地跃上半空,查看那灵鸟的行迹。骑马疾行了半日的功夫,远远地看到那彩色光团似乎比之前更近了,淇心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不想前面突然地出现了一条岔路,淇心听下来查阅地图,发现这两条路均是往东北方向而去,但一条是大路,另一条则是条密林丛生的乡间小路。淇心正自犹豫,拾得说道,“小姐,不如我们兵分两路去追那大鸟,前面七八十里处有个丁字路口,那里有个客栈,我们再在那里会合。”“可是你如何寻得着那鸟呢?”拾得眨眨眼,“我虽然没有小姐腾空的本事,但我可以爬树啊。”淇心一拍手,“是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好主意。”当下两人商量计定,便分头而去。 太阳一点点地消逝,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淇心再一次跃上空中时眺望,却已经见不到那灵鸟的踪迹了。连着追赶了一日,淇心的体力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她只好下得地面,寻得那家客栈,等在此处,希望拾得那边能带来灵鸟的线索。 谁知淇心在这家客栈一住就是三天,然而拾得连影子都没有!淇心欲待再追去,可一是担心拾得找不到自己,再者失了灵鸟的踪迹,也不知该往哪追去。这一纠结间,日日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这天夜里,淇心睡下之后,辗转反侧。一会想到自己第一次出谷,若是这次任务失败了,有何颜面回去面对师父和同门;一会又担心起拾得这小鬼的安危;一会又想起甄家大姐和她的两个孩子……直到淇心觉得无法入睡,她决定起身练会功去。 在客栈旁寻得一处隐秘的小树林,四下无人。她盘腿坐在树下,开始练问月的基本心法,让月之灵力在体内流转。 这是灵力修炼的基本功,是修炼自身灵脉的。修炼者需要调匀气息,将灵力自心经生发,运行到周身经脉,相互激发而使灵力增益。庐隐五道之中,问月的基本心法是最难掌握的。对于阳元和土遁,这是最容易的,因为这两路法术根基在稳固和可靠。对于卷叶,是起易收难,这是因为卷叶所修的风之灵力,一旦唤起则力量会越发强大。而水寒则相反,是起难收易。但都不至像问月一般,起收皆难,变幻无方。 淇心感觉只能勉强能运起一成的功力,偶尔也能到达两成,还不及平日。练了一会便郁闷不已,连索性闭目养神,不再去练了。这一下,她靠着树干,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她睁开眼睛,只见林间被月光照得清亮入洗。而周身灵力充沛,是两成,三成?她无法判断,只是试着运起功来,从所未有的顺畅。而怀中的幻天镜不时有一闪而过的温度,像是也在陪她练功一般。 第十七章:府阳城 淇心一直练到东方发白,日光初现,方才回客栈。 回到房中不由吓了一跳,那床上正自呼呼大睡的,不是拾得又是谁。淇心忙摇醒她,“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会耽搁了这么久?”但拾得看起来困极了,虽睁着眼但尚未清醒,只含含糊糊地说道,“小姐,我可找到他们了。”只说了这一句,眼睛又要闭上了。可淇心赶紧捏捏他的脸,“快醒醒,你发现大鸟了吗?” “不。。”,一个不字刚出口,又是一副要睡着的样子。淇心不得已,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百会穴。这是她以前赖床的时候,鹫儿用来对付她的。果然很奏效,拾得跳了起来,一下子便清醒过来。 他坐在床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和淇心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原来那日他与淇心分别之后,沿着原来的大道继续前行。走到第一个路口时,忽然见到两个少年拥着一辆马车走过,少年的服饰打扮像是边疆苗人。 淇心不由得插话问到,“苗人又如何?”拾得从怀中掏中一条手链,递给了淇心。那是一串骨链,像是用某种动物骨头雕刻而成的。“这是那天我在找到小姐的地方捡到的,当时时间匆忙,来不及细想就收了进来。但看到那两个苗人少年的时候,我忽然就有种感觉,这两人和我们要找的大鸟可能会有某些关联。” 淇心高兴地说,“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挺聪明的,看来跟着我没少学。” 拾得假装没听到,又继续说道,“我决定跟着那辆马车。起初他们在大路上走,路上人多且杂,我就这么跟着也没啥问题。但后来马车离开了大路,我就不好再跟下去了。忽然这两人拐进了旁边一家农家,像是要借宿的样子。我在旁边看了一会不见他们出来,假装讨水喝,也进了那农家。 那两个苗人少年正在和那农妇说话,只听到那妇人说着什么家里当家的不在没人手之类的,那两个少年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银子,那妇人见钱眼开便点头答应下来。这时我便上前去讨水喝,那妇人进屋给我拿了水,忽然叫住我道,“你这少年,做些劈柴挑水的事可做得?”这正中我下怀,连忙答应下来了。 那两日我便在那农家里帮忙干些粗活,找机会便留心观察那几个人。他们住在东厢房中,只见那两个少年进进出出,不见有别人。其中一个少年见我在那劈柴,粗声粗气地喊我,“农家娃子,你过来,帮忙煎下药。”我走近他们住的地方,只见门前搭了一个炉子,正在煮着什么奇怪的药方。我过去之后,那少年便让我坐在那里帮忙看着火,不时还要加些药材。“ “药材?你可记得那是什么药?” 拾得挠了挠头,”我不认识啊。哦,我想起来了,那药里还有晒干的蝎子蜈蚣什么的,我不敢用手去碰,还被那少年嘲笑了一番。“ 淇心琢磨,那两人为何要煎药,莫非是谁受了伤么。“接下去呢?” “过一会等药煎好,他端进去的时候,我从门帘里看道那厢房里面的床上躺在一位女子,双眼紧闭。我不敢多看,又回去劈柴。后来我趁着去叫他们吃饭之际,靠在房外偷听。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在讲,什么“还是早点回府阳城去”,“希望灵鸟已经平安回到那里。 过了一日,他们要上路,我赶紧辞了那农家,连夜往约定的客栈来了。谁知小姐并不在房中,我连着赶路太困,不知怎么的就在床上睡着了。” 看来那两个少年和那个女子是一路的,只是他们究竟是何人,是为人指使还是自己在炼化灵兽。淇心想得头也大了,不管怎么样至少现在有了些眉目,还是先往府阳去一探究竟吧。那两个少年还带着个伤员,说不定能在路上遇到他们。于是两人一同往府阳城去了。 淇心和拾得到达府阳城那日,正好是春分的前一周。她们沿路试图找寻那带着一辆马车的两个少年,可却连半点踪影也没有寻着。淇心尚自淡定,拾得却有些垂头丧气。 府阳是个山城。刚进城门,就是一段很长的上坡。今日城里热闹非凡,路的两边都是熙熙攘攘的小摊子,很多摊子前面都挤满了人,连卖的是啥都看不到了。府阳的百姓们穿着寻常衣物,携老抱小,在街道上穿梭着。 拾得很是兴奋,“这么热闹,我们是赶上了什么节日么,咱们也看看去。”他往前走了一会,发现身边不见淇心,忙回过头来找寻,却见她呆立在原地,眼神空茫。 原来淇心她自出生起,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见到前面的这景象,不免觉得前面的景象像一个梦,十分地不真切。拾得拉了拉她的衣袖,“淇心小姐,你怎么了?”淇心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小徒儿,别往前走,我们可能中招了。难道这世间除了我师父,还真有人会这幻境之术。”说话间,她微微凝神,一招取物向着旁边的石墩击出。她原本以为会遇到强大的反抗之力,却没曾想那石墩轻轻易易地就往他们这边移动。 拾得一看就要引起注意,身形飞快地到了那石墩旁,用腿轻轻地挡住了。 这边淇心也发现不对,赶紧撤下掌力。拾得见身边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赶紧拉着淇心就往前走。“我的姑奶奶,你是不是魔怔了,这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幻境不幻境的。”淇心一招出手,此时也缓过神来了,“啊呀,原来不是幻境,是真的有这么多人啊。”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市集上,淇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围走来走去的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拾得在一旁狂笑不止,眼泪都笑出来了。 忽然他止住了笑,指着一处摊子对淇心说,“小姐快看,那就是糖人张。”淇心终于见到了只在书本上见过的糖人,连忙凑了过去。 淇心吃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鹿,还买了一只葫芦和一只螃蟹,拿在手里慢慢吃。 市集各式的摊子上卖着最多的是风筝,簪花,梅子酒等物品。拾得找了个路人打听方才知道,原来此地的风俗是要在春分时去郊外踏青,因此百姓们便来赶集采买一些所需的物品。 淇心既好奇又兴奋,她在一个个小摊前流连,看到不认识的东西便拿起来仔细观看。忽然有人拍了拍她,一个背着葫芦的老头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只见老头从葫芦里掏出一只小小蚂蚱,放在淇心肩上。淇心伸手来抓,才发现这原来是只草编的蚂蚱,这蚂蚱和真的一摸一样,细细的前爪还勾住了淇心衣服上的丝线。那老头说道,“这位姑娘,我看这蚂蚱和你有缘,不如买一只吧。”拾得在旁边刚要说些什么,只见淇心也笑眯眯地说,“好啊,谢谢你老人家。”话音未落,那老头已经闪入人海里,找不到了。 拾得忙说道,“小姐,我看着老头不像好人,你快看看有没有丢东西。”淇心将手中的最后一口糖人吃掉,拍了拍手,从怀中掏出了好几个钱袋子,“这老头的障眼法不错,就是拿东西的力道未免太大了些。”两人相视大笑。 在城中最大的一处酒楼吃饱喝足之后,拾得坐在淇心对面,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淇心问,“你这又是怎么了?”拾得叹气道,“本来以为他们带着个病人,必定能在路上追上的,结果却连影都没看到。早知如此,我就一路跟着他们到府阳了。现如今这么大座城,我们上哪找去。” 淇心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来喝,“城虽大,我们又并非全无线索。”拾得立即面露喜色,“小姐你有线索吗?怎么不早说!”淇心说道,“我没有,但是你有。”她看着拾得搔头苦思的样子,噗嗤一笑,“你不是帮他们辛辛苦苦地煎了几天药,可还记得都煎了什么药?”拾得一下子明白了淇心的意思,这几人若回到府阳城中,必会找地方继续买这些药材,那末也许就能寻着这个线索找到他们。 可是 “我不认识哇”“什么,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不认识药材。。” 半个时辰之后,淇心拿着拾得画的草图,陷入了沉思之中。拾得一脸紧张地在旁边看着,“小姐,是不是我画的太不像了。。” 淇心摇了摇头,“医家各门各派用药,都有自己的讲究和偏好。从这些画像来看,虽然没有办法完全确定是哪一种方子,但能看出来是那女子应该是受了某种内伤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这些天一直在回想,那日我在树木中遇到她,被她伏击之时,交手仅一招她便败走。但她的出手功力其实不凡,淇心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以我的功力,应是伤不到那个女子。我这几天一直在回想,那日我在树木中遇到她,被她伏击之时,交手仅一招她便败走,我以为是她为了要让那只神鸟脱身,但再仔细想来,她的出手功力其是不凡,如何竟在我的一招之下受了如此重伤,我有些想不通。” “小姐,你说有没有可能那女子在那之前就受了伤,因此才不愿和你交手?” 淇心一拍大腿,”是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难怪这方子里有一味极少见的成分,入药三分毒的胡麻,一般都是用于以毒攻毒。但而庐隐的法术以竭其灵力为目的,法术中不含毒性,所以看来使那女子受伤的,肯定并非我这一击之功。只是,如果不是我,又会是谁呢?” 淇心忽然发现自己每次陷入困境之时,这小鬼总能想出办法来。她敲了敲桌面,笑着问道,“小徒儿,你真厉害,这我可不敢说是我教的了。你这到底是哪门哪派的学问啊?”拾得嘿嘿一笑,“小姐你太抬举我了,我哪来什么门什么派,不过就我和我师父两个人。我这师父痴人一个,这大大小小的事情可不就只有我来打点么。” 两人商议,既然这胡麻并非常见药物,只要明日在城里各大药铺问一下最近有没有人买过这味药,应该就能找到这些人的踪迹。计议已定,他们当晚早早就睡下了。 第二天天刚亮,就分头在城里各处药铺打听近两日有没有人来买胡麻。却没有想到查遍了城里的每一间药铺,都说这两日并未有人来买这味药材。 淇心和拾得走在路上,两人均是一脸沮丧。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呼哧之声,一队车马正往这边而来。最前面的几匹高头大马,上面都是身穿红衣的侍卫,高大威猛,相貌不凡。他们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七八辆马车浩浩荡荡地走在路上。每辆马车车身上都印着大大的御字,看来是皇家之物。旁边已经有不少百姓围观,淇心听得有人说道,“看来皇上今年这春信给得又是不少。”淇心忙问,“什么是春信?”那人说,“这你都不知,自从四皇子来了府阳,皇上每年春分的时候都会赐下丰厚的春信。听说四个皇子里面,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就是这个莒王了。”“四皇子。。”淇心忽然想起什么,望着马车扬尘远去,一时若有所思。 第十八章:王府重逢 府阳城依着山,地形复杂,筑城时多考虑地形走向而非南北,很多小巷弯弯曲曲的,极容易迷路。淇心依着信上的指示,七拐八绕地才到了约定的地方。 这是一家小酒馆,门口迎风招展的旗子上写着三个大字“万古愁”。门面很小,不过放了两三桌,此时正是午后两三点的瞌睡时光,酒馆里并没有人。一位中等身材微微发胖的男人坐在柜台前算帐,看起来像是老板。他并没有抬头看淇心,问“客官点什么酒”。淇心答道,要壶半温的“一杯无”。中年人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拉了拉绳子,一秒钟不到,便有一位年轻伙计一路小跑地从内间出来。“这位小姐要点一杯无,请帮忙招呼吧。”那伙计唯唯诺诺,满脸堆笑地应承下来。 伙计对淇心说,“这位小姐,由于一杯无需要盛出来后立刻喝,所以请您移步到后院中,我将酒坛搬出来与您享用。”淇心不知这捣的什么鬼,看了下老板仍是低着头算帐,便跟着小伙计往里走。穿过布帘子后面是两间后房,一间是厨房,另一间看起来是伙计们的卧房。 伙计带着淇心进了厨房,酒馆的厨房似乎只做些下酒菜,看起来甚是简洁。伙计走到靠墙的一处地方,朝淇心招了招手,淇心跟了过去,才发现那里有一个往下走的楼梯。沿着楼梯盘旋而下,原来这下面是个酒窖,放了一缸缸的酒,堆满了半个地窖。他移开了其中几缸,一个小木门就露了出来。 这时小伙计脸上那副唯唯诺诺,堆砌笑容的神情忽然变了,像是一张用完的面具一样被撕下来丢在地上。他熟练地从衣衫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木门,并从旁边取了一盏灯,对着淇心打了个手势,便自己先走了进去。里面是一条幽深的小路,只能容一人通行。淇心跟着那伙计七拐八绕,最后从一扇木门走出了密道。 外面是个雅致的小庭院,院中石桌椅旁,正站着俩人,其中一位便是淇心在庐隐山谷中见过的介山。 对于大冉的四皇子寻玉而言,似乎出生以来就没有心跳得如此的快过。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师父带他来见的客人,会是眼前这位女子。他盯着刚从密道中走出来的淇心,一头陷入了往事中。 七年前,他又一次因胎中所带寒疾所侵,病重难治。宫内名医都已束手无策,父皇焦急万分,情急之下同意了让寻玉的师傅介山带着他去寻访一位山中的名医。 寻玉跟着师父,在几个贴身待卫秘密保护下,从皇城出发,走了七八日的路途。寻玉一路昏昏沉沉的,等他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荒芜的丘陵之前。身边的侍卫已经不见了,而两位道家童子模样的人在等着他们。 寻玉坐进了他们带来的一顶轻轿,路越走越高,越来越崎岖不平。他忍不住掀起一角帘子探头向外看,发现是悬崖峭壁,吓得缩回头来。又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似已经变成了平路,再向外看时已变成了幽深小径,可以看到远处雾气缭绕的山顶。路边是淙淙小溪,溪水清澈见底,乱石声喧。寻玉盯着这些仙境一般的美景,脑子又开始发沉。 然而下一秒的场景,让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路边出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湖绿色的衣裳,正在蹲在溪边翻找着什么。听到轿子过来的声音,那女孩转过身,一双比溪水还清澈的眸子望着他们,那眼睛晶莹剔透,不曾有一丝人世的杂念。 这时夕阳西下,温暖的光在她双髻的丝绳上打转,更映得她如同小仙子一般。寻玉看得呆了,一时间溪水喧哗之声停止了,身边的人已不知去了何处,甚至是那出生以来就折腾着他的病痛也消失了。山谷满眼的绿色中,他就只看到了这一抹绿。 然而女孩很快地把头转了回去,继续专心致志地在溪水里找东西,而寻玉则被带着继续前行。那半个月里,他得一位神医医治,身体竟神奇般的好转,但却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 淇心只见介山身边站着一位陌生男子,身材修长,面庞清秀。身穿家常的蓝布长袍,没有带什么配饰。淇心从小在庐隐长大,在识人这件事上不擅长,但于识物一项却是很有研究。那蓝布看似寻常,从质地来看,却是上乘布料。一般的棉布浆洗过后容易发硬,故达官贵人家多爱穿丝绸衣服,然而这个公子身上的这蓝布,虽是布料,却是灵动飘逸之上,依靠棉布的垂重感增加了几分不俗。 再看那蓝色,是极高极的烟墨蓝,远看如墨蓝衣裳上笼罩着一层轻烟,这世间只有黄山产的松烟能熏出这样的颜色。而民间常见的用油烟墨蓝,绝不会由这样的层次感,往往是力度有余而灰度不足。更不用提这衣裳上还用暗线绣了麒麟图案。淇心心中早已了然。 她走上前去,行了一礼,“庐隐谷主座下弟子淇心,见过四皇子。”又另行一礼,“介山师兄,别来无恙。” 淇心所不知道的是,这位四皇子此时心中如小鹿乱撞,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曾多次想到和淇心再见面的场景,也曾绝望地认为这辈子都无缘再相见。可当淇心真切地站在他面前,他发现这已亭亭玉立的少女还是拥有那样清澈无邪的眼神,和七年前那个精灵般的小姑娘一般无异。 介山跟随他多年,见此情形,心中一下子亮堂起来。三人到厅中坐下,仆从入内奉茶。淇心刚想开口说明详情,却见介山捧着茶慢悠悠地道,“离开庐隐这么多年,遍觅名茶,却也从来没有得过那么好喝的茶了。如今这三月时节,更是谷中春茶初焙,一年茶最幽时。我这却只得些人间粗品,师妹若不嫌弃,就得勉慰离情吧。” 淇心忙道不会,心下有些着急,不知这位师兄怎么文绉绉地聊起茶来了。 寻玉此时如梦初醒,方才回过神来。 淇心简略说了这一路之事。 介山听着,眉头渐渐蹙起,神色凝重。“看来之前的情报不假,从这行事之风格来看,确实很像是离殇门的作风。当务之急,是要先传书回庐隐,让师父知晓此事进展,也好有防备。” 淇心抢着说道,“我昨晚简略地写了封信,纸鸽传书回门中,师父应该一。。恩。。很快就能知道了。”纸鸽传书是庐隐的独门灵术,用法力将强化过的纸折成,法力越强速度就越快,不用转程的话一两日就能到达。但淇心对自己的功力没啥自信,还是不说时间为好。 介山又道,“你说那日你与那女子交过手,之后她便似受伤服药,可见这女子功力应是远在你之下的?” “其实以我的功力,无法将她伤得如此重。我这几日回想,她应该在我到来之前便受了伤。至于她是如何受伤的,就无从得知了。” “我的判断基本与你相仿。现在看来,这些人也许还躲在府阳城里。然而淇心师妹问遍了府阳城中的药房也不见踪迹,我想,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几人是藏在官家之中。府阳城中官家可以直接从养生司拿药,不必到民间药房去买,是以查不到。” 他转向寻玉,“是否可以请四皇子帮忙,派人去养生司取这两周的纪事簿来查看?” 淇心也望向寻玉,她第一次见这个四皇子,生怕他不愿意帮忙,忙道,“收伏灵邪一事关乎民生,也是庐隐立派以来的使命,恳请四皇子可以相助,让淇心找到他们。” “姑娘放心,家师出世前于庐隐受教,而我数年前又曾蒙庐隐一位医仙搭救性命,眼下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自不会推辞。”寻玉望着淇心闪着亮光的眼睛,声音仍有一点颤抖,但说得很坚定。 淇心见他如此说,便松了一口气,“那先谢过四皇子了。这次淇心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使命,还南地一份安宁。” 寻玉听得她这般说,脸有忧色,却不便说什么。淇心当下告辞离去。 第十九章:百乞宴 从王府出来,日已近黄昏。远处的青山间晚霞与云彩争相作画,天空好一幅美图。走在府阳城的青石板路上,淇心只觉步履轻松,心情愉悦。这几日她每每想到桃不言村的事情,总是昼食难安。现在终于又寻着了一线希望,心中那副重重的担子也可得暂且放下。 回到客栈,拾得等了她大半天,正自愁眉苦脸。见淇心回来了,忙问她今日上哪儿去了。淇心并不回答,只是拾得见她脸上的表情,就猜到事情有进展。只是无论如何追问,淇心就是卖着关子不说。拾得只好悻悻作罢。过了一会,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转,“今日我碰巧听到一件乐事,不知小姐想不想一块去寻乐子。” “什么有趣的事情,快说。” “哼,小姐爱卖关子,我也学着,先不告诉你。但你若是要去,尽管跟着我,保证你乐不思蜀。” 淇心毕竟是妙龄少女,又是个贪玩的性格,听得这个岂有不动心之理,当下便即答应下来。 拾得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不过嘛,你这身行头…恐怕不行。” 他溜了出去小半个时辰,不知从哪带回来两套衣裳,都是又破又旧,衣服裤子上都有不下四五个补丁。“怕小姐穿不惯,我这可是找了最干净整齐的衣裳了。” 淇心从小在庐隐,穿的不是那达官贵人所追捧的绫罗绸缎,却是面料更为珍贵做工更为精巧的衣裙。此时拿着这身叫化子行头,却是没一丝犹豫,就到里间换上了。出来说道,“看来你是要带我去参加你们的乞儿大会啊,不错不错。要是墨心在就好了,只是就怕她不肯换这身衣服。” 这拾得听到墨心的名字,忽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好几次听到小姐听到这位墨心姑娘,她一定是小姐特别亲近的人吧。“ 淇心点了点头,”墨心是我师姐,是个天仙一样的人,以后我带你回庐隐,一定介绍你给她认识。“”哇,如果真的有机会认识这样一位天仙姑娘,那真的是我的荣幸了。“拾得眼望远处,若有所思的样子。淇心只一门心思惦记着出门之事,却没注意到。 不一会两人都换上叫化子的衣服,为了不引起注意,从客栈后门溜了出去。府阳城中道路如迷宫一般,淇心跟着拾得转了几个弯以后便失了方向。却见拾得却是信步自若,上上下下,左转右拐,熟悉得如同在走自家门口的路一般。淇心不由得啧啧称奇。拾得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怕再晚宴会结束了,所以特地走的近路。” 走了约莫快一个时辰,淇心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之时,只听得拾得说了声,“到了。”淇心观察周围,所在之处像是某个宅子的后门。人虽没进去,却是只听得里面管弦声,丝竹声不绝于耳。淇心满心疑问,望向拾得,目光中有询问之意。 就在此时,旁边传来说话之声,“爷爷,您快点走,听大武说再晚点吃的就木得了。”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扶着个佝偻身子的老人家正往这边走,两人均穿得破破烂烂的。看两人的衣着神态,完全不似和这大宅有丝毫联系。那男孩走到木门前,嘀咕了一句,“应该就是这里了。”他伸出手在木门上敲了三下,一轻两重,那木门吱一下便开了。那男孩扶着被他叫爷爷的那人慢慢往里走,就在此时,他们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男子,也是乞丐打扮,不声不息地跟在他们身后进去了,一瞥之间,淇心见到他有些冷峻的表情。 门很快就关上了,拾得向淇心使了个眼色,他也学着那乞儿的样子,在门上先轻后重地敲了三下。和刚才一样,门很快地打开了,里面一个满脸皱纹的佝身老妇,很快地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便闪身让他们进去。 里面原是个很大的花园。 拾得指着前面某处说道,“快走,宴会就要开始了。”淇心望去,只见那是一片高低错落的假山,只见亭台楼阁,灯光点点,管弦之乐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淇心一边跟在拾得后面飞快地走着,一边不忘打趣说道,“你们乞儿开会倒是雅致得紧呢,挑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拾得忍不住笑道,“小姐你真会说笑了,你见过哪个乞儿家有这么大的花园。这可是府阳最有钱的秦老爷家的后花园。“ 淇心没想到他们在这府阳城走了半日,竟进了一个富贵人家的花园里,万分诧异。此时他们在半山找了个地方坐定,淇心便向拾得追问详情。一问之下,才知道拾得今天担心淇心半天不回来,就到街上去转悠。无意间听到两个乞儿说,今儿府阳首富秦老爷大发善心,要在后花园设宴,专请无家可归的乞丐浪人。拾得听见这不花钱白捡的便宜,就想带着淇心来见识见识。 淇心诧异,自古以来为富不仁者占多数,像这样怜恤穷苦的富人却少得可怜。更何况不仅是开门布施,却是把这些人请到家中,设宴招待。 淇心再看四周,高高低低的亭台楼阁上,放了不少桌椅,此刻坐满了人,当然都是清一色的乞丐装扮,男女老少皆有之。有三两成伴,也有一个人独坐的。所有人脸上都是满是盼望的喜悦之情,却不敢高声交谈。 待得所有人都入座后,一阵铮铮的琴声响起,拾得低声对淇心说,要开始了。果然,一队小厮扛着成桶的酒上来,直接放在了主台之上。接着又是一阵弦乐起,几位曼妙女子摇身上台,将台上的酒分与众人饮。同时又有仆人打扮的人前来上菜。酒菜虽不名贵,却是有滋有味。周围早已是热闹沸腾起来,杯筹交错。饮酒声,行令声,欢呼声,还夹杂了一些对奉酒女郎的调戏声。淇心看得也呆了,这真是平生从所未闻的奇事一桩,也算是出谷的意外收获。 她和拾得聊着天,也吃了些酒菜。酒并不是什么上好的佳品,但几杯下去,也很快有了醉意。淇心忽然想到刚才那个奇怪的男子,但左看又看,却又没有见到他坐在哪里。 月亮慢慢升了起来,淇心皱着眉,“拾得,你可知这位秦老爷是什么来头,何以要行这等善事?”拾得指着那边的房子对淇心说,“喏,那些就是秦老爷的房子,他家大业大,我们就是吃上十辈子也吃不到他家产的十分之一。”淇心头晕脑胀,望向花园那边的房屋,只见方圆近百庙,房子层层叠叠,围墙高筑。”这秦老爷这么有钱,究竟是做什么的。“不见回答,只听砰地一声,拾得竟倒在桌上了。淇心看看四周,只见那些叫花子大多都醉倒在地,少数几个没醉的,那几位奉酒女郎还在不停地上酒。她忽然不想久留,背起喝醉了的拾得就往下走。 快到那进来的门前,忽然一位奉酒女郎模样的女子拦在身前,“小伙子既来了,就别着急走嘛,我们这酒还多着呢。”原来今日淇心也做了男妆,灯光昏暗,那女子并不识得。淇心此时头更痛了,她看着那女子,正揣测要不要动手,毕竟按着庐隐门规,对着非修灵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手。那女子看她犹豫,便上前想要挽起他们往回走。淇心点头陪笑道,这位姐姐,你看我同伴这样,恐怕也是再喝不了了,我们明日还要上街讨饭呢,就先走一步了。 她鞠了个躬,就往门口走去。那女子脸上变色,手上用了力道,淇心一时没站稳,把拾得摔了下来。结果他竟然一声不吭,显是醉得很深。淇心知道不妙,欲待运力发功,这一下发现自己浑身绵软,元神竟一下无法聚集。她从未遇过这种情况,心下一急,更是徒劳。此时那女子已经把她牢牢拽住,就要往回拖。 就在这时,听得那女子啊地一声,忽然松了手,直直摔倒在地。一个黑影欺上前来,居然正是那神情奇怪的男子。他低声对淇心说,快带着你的同伴走。淇心听得有脚步声往这边而来,不及问那人身份来历,只说了声多谢,背起拾得就往外走去。 她虽然身子绵软,但其实内功未失,只是刚才情急之下使不出来。待得奔走了两三里,她方才停了下来,放下拾得。并非她功力不济,只是来时她只是跟着云乞东弯西绕的,这下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无奈之下,寻了一处隐蔽所在,铺了些稻草凑合睡了一夜。 天亮后再问拾得,对昨夜后来之事,却是完全不记得了。淇心知道这里面必有蹊跷,在客栈向老板打听秦老爷的事情,得到的答案却也是说他早年在京城经商发财,年纪大后回家盖了这个大宅院,平时乐善好施云云。她心中的疑团愈发重了。 第二十章:情深往复 寻玉的书房,相对于他作为大冉四皇子的身份,显得略为朴素了些。整个书房除了中间的书桌和两个矮书架外,别无他物。 然而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个书桌绝非寻常之物。 这是由大冉最有名的皇家木匠世家鲁氏,用一整块的槐木制作而成的桌子。所用槐木乃是产自七檀山上的一片极为古老的森林,这片森林自古以来都是七檀山下的郦族人守护,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上千年。明元皇帝继位以后,对郦族人招安,他们每两三年会进贡一整块上好槐木。寻玉的这个槐木书桌便是明元皇帝所赐,长约莫五六尺,宽两尺有余,竟是天然呈现鱼形。桌面光滑平整,微微泛着木光。 此时桌上铺了宣纸笔墨,寻玉站在桌前,正在聚精会神临摹一幅《寒食帖》。他两侧微卷的头发垂过肩头,映衬着他优柔温和,与世无争的神态。介山默默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意味深长,却一直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寻玉写完一帖,才注意到他。 收到介山的纸鸽传书,淇心便即去了小酒馆。酒馆伙计和地道她已熟悉,不一会便来到了介山的海棠别院之中。另有一位家仆带着她穿过长廊,花园,又从假山背后的楼梯上来,到了寻玉的书房之中。 寻玉和介山早已在等候。介山手中拿着那本纪事簿,脸上有为难之色。 淇心脱口而问,“是秦家么?” 介山吃了一惊,“师妹如何知道的?”淇心没有回答,只是问道,“这秦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寻玉答道,“这秦家的主人姓秦,名炎付,当年是明霞府一带老字号钱庄秦记的主人。另外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我皇长兄的侧妃秦氏的父亲。” 淇心也是吃了一惊,“太子?” 介山点了点头,“秦氏嫁给太子后,一直因貌美和娘家财力深受宠爱。秦家在府阳城的规制,也是按着官家调度。如今没有确切证据,恐怕难有下一步的行动。” “淇心明白,接下来我先去秦府探查一番,尽量先不打草惊蛇,先看看究竟他们在捣什么鬼。” 介山苦笑,“事实上我昨夜已经让手下一名弟子去探查过了,但秦府周围防守周严,完全不可能悄无声息。昨夜不慎,派去的弟子已经暴露了,还好他装作是想要进去偷窃。但秦府经此一定会加强防守,再去恐怕会更难。” 淇心皱起眉头,以昨晚的经历来看,秦府内必然不乏身怀功力之人,自己单打独斗还是有把握,但若几个人同上,即使能获胜,也难保不闹出动静。那就难以再继续追查线索了。 介山也在思索。片刻后,“其实想要进秦府,眼下倒是有一法子可试。”寻玉和淇心一同望向他。“不几日就是春祭,届时莒王要去城郊祭桃花娘娘,回来的时候会经过秦家。到时可假借休息为名,将淇心师妹带入到秦家内一探。”淇心拍手,“此计甚妙,我可以扮成府上的侍女跟随莒王进入秦府,再伺机出来四处窥探,看能否找到那几个驯化神鸟之人。” 介山沉吟片刻,“秦炎付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此事还得细细谋划。依我看来,那日莒王最好带上杨仪人一同前去。“ 大冉皇室于婚娶一事极为慎重,皇子多晚婚,但他们在娶正室前会先娶侧室,一般都是才貌兼备温柔贤淑的士家女儿。多的会娶房,少的像寻玉,也有两房妾室了。杨仪人便是其中之一。 淇心不解其情,她转向寻玉,“杨仪人是?” 虽是轻轻几个字,寻玉脑子嗡的一响,整个脸都涨红了,却是说不出话来。 介山接过话来,“杨仪人是莒王娶的妾室,她身子向来纤弱,称病不易令人怀疑。淇心师妹便可当她的一个贴身侍女,进到府中再看看有无机会。” 淇心轻轻哦了一声,又详细地和介山商量混进秦府的细节。她以前粗枝大叶的惯了,可自从上次失了那神鸟踪迹后,一直懊悔不已,生怕自己又误了事,完不成师门的使命。 待得三人商议妥定,淇心便即告谢离去,介山也回了海棠别院。只有寻玉仍失魂落魄地站在窗边。 他的心中,仍在为着淇心那一句轻声问语而万分痛苦。 他胎带顽疾,少年失母,一直多愁敏感,这也让明元皇帝对他的怜爱也超过了其他的孩子。这一次淇心的从天而降,最初让他狂喜不已,频频心动。他虽对灵界纷争一无所知,但凡淇心所求,他都会答应下来。甚至恨不得自己可以陪在她身边,刀山火海。 但今晚这一句话,让这一切的暗涌被打回原形。自己不过是这万千尘世中一个平凡男子,而她,她就像天上的仙子一般,如何能看得上自己。她一定会认为我和其他千千万万的人男人都一样,三妻四妾,薄情寡义。不不,她根本没在意,只是我自己很在意罢了。 更何况,那个魔咒。自己早该想起那个魔咒,就不会再奢望什么了。 可这如何做得到,自从又遇见她,自己赢弱不堪,行尸走肉的生命又一次被光点亮,重新听到了心跳的声音。她,她为何完全不知。师父也很可恨,为什么要提杨仪人。 痛苦,纠结,悔恨,他的手不知不觉抓住了窗棂。 侍童茗儿来伺候他入寝,已在外面候了许久。他一开始不敢打扰,但看夜寒风露,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夜深了,王爷早些安歇吧。杨仪人还在等您呢。”寻玉似是没有听到一般,还是望着窗外失神。秋月只好又问了一遍,寻玉忽然将旁边的书掷到地上,“我不去,什么杨仪人宋仪人,明天就让她们滚回家去。” 茗儿服侍了寻玉七八年,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无名发火,不由得手足无措。 寻玉冷静了些,说道“陪我回自己的住处吧,另外派人通知杨仪人,今晚不用侍寝了。”说完,径直走出了书房。 离春分祭还有几日,这天寻玉来到城外弥乐山中的寺庙里,与住持大师茶远商量祭礼的准备。这些事情本也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只是他这两日心情烦躁,也想来寺庙散散心。他到的时候住持正在大殿给弟子们讲日课,寻玉便到旁边茶室等待。 在等待间,听得窗外有人走过,一个少年声音说道“小姐,我们好像到的早了,老和尚还在给小和尚讲课呢”一个女子清甜的声音说,“拾得你可不要骗我,我们这么大老远跑过来,要是这素斋没你说的那么好吃,那我就罚你吃一个月的斋。”那女子一开口寻玉便吃了一惊,居然是淇心,她怎么会也来这里?她们又在说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隔着茶室薄薄的纸窗,寻玉听着两人在外面的笑闹声,心里莫名的激动,耳朵也不由自主地灵敏起来。 只听到小沙弥说素斋要等日课结束也开始,两人便似坐在庭院中聊天。 那位叫拾得的少年讲了好几个这弥乐山的趣事,只听得淇心格格地笑得不停。寻玉心里痒痒的,好像冲出去,看一下那拾得究竟何许人也。 忽然听的淇心叹了口气,“小徒儿,我好怕自己做不到哇。” 那拾得略带谄媚地说,“小姐你法力高强,一定能把那几个人找出来。” 淇心又叹了口气,“说起功力,我在庐隐里连个小指头也排不上。都是我整天求着师父,他才勉强同意让我出谷来的。我本来以为出谷办案就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以为以前师父老说什么铲除妖孽守护世间清宁不过是想让我多练功,但自从上次桃不言的事情后我算是明白了,身为庐隐弟子,我们身上实在担负着很大的责任。” 拾得试探着说道,“既然这些人这般厉害,小姐不然写信回去搬救兵啊。像小姐说的墨心仙女姐姐,她的功力应该很好吧。” “那是自然啦。我墨心姐姐练的是水寒一路,她功力高强比我不下十倍。哎,墨心一直要好好教我练功的,是我自己不认真。现在好害怕自己打不过那些人,辜负了师门。” 寻玉听得淇心这一番话,又是震动,又是心怜。一时间怔在那里。连小沙弥进来也未察觉。 原来是茶远已经结束了读经,要见寻玉。 与茶远谈完祭典的安排,他惦记着淇心,便悄悄走到素斋堂后面。隔着院里的梨树,他一眼便在众多香客里见到了淇心。只见她和一个圆脸少年面对面坐着,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一直在比划着碗里的食物说着什么。淇心脸上不见沉重,不停地拿起筷子品尝碟中的食物。两人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寻玉见此情景,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他刚才匆匆随小沙弥去见住持,却没听到她们之后的对答。 听完淇心的一番话,拾得歪着脑袋,可怜兮兮地问,“小姐,你师父可有教过你,打不过如何逃跑的招术?” 淇心扑哧一笑,“逃跑的招术?” 拾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道,“拾得虽然不才,没学到我那师父的一分功夫,但逃跑这件事情可以说是略有一些心得。其实最最关键的呢,就是一判断打不过,便要使出浑身气力做出拼死抵挡的样子,但同时迅速地虚晃一招,撒地就跑。所以小姐如果打不过,就用我这招,一定能安全地回来。” 淇心捧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来。 第二十一章:府阳春祭 府阳城位于历史最为悠久的明霞府间地,一年之中的祭典之多居冉国之首。在众多大大小小的祭典之中,春祭是最热闹的一个。 春祭一般都在春分当日,在北地尚是冰消雪融的季节,府阳早已是草长莺飞,满目生机。春祭的主神是桃花娘娘,民间又叫桃花节。 这一日,城主会坐上装饰好的马车,马车后面会跟着六辆的花车,上面堆满了春祭的献礼。前面五辆花车上分别装饰了粟、豆、麻、麦、稻五种农作物,寓意五谷丰登。最后的花车上则放了一株含苞待放的桃树,这是献给桃花娘娘的主礼。 花车队列会沿着府阳城的主要街道走一圈,沿途候着的百姓可将手中准备好的物信扔到最后一辆花车上。若是运气好的,物信挂在了桃树上,那接下来的一年定会平安荣盛。当然,大部分的信物都会落到车子里,只有小部分运气好的才能将自己的心意挂在那棵珍贵的桃树上。 接下来城主就会带着这满载着城中百姓心愿的花车队列,来到城外的弥乐山,在半山腰的祭台上完成接近四个时辰的祭典。 自从寻玉来了府阳当代理城主,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参加春祭了。今年却有一个人比他还紧张,这人便是杨仪人。 杨仪人比寻玉年长一岁,嫁入莒王府满打满算已经三年了。她出身于画师之家,父亲是给宫中的御画师。由于明元皇帝十分宠爱寻玉的母亲茛妃,当年杨画师便给茛妃作过几幅画像,与茛妃一家有了交情。杨仪人性子温良贤淑,陪伴服侍寻玉很是用心。只是自从第一年失了胎儿后,身子便不见好,秀美的脸颊上常带着一抹苍白之意。 这一次的安排,寻玉只简略和她说了,她心里着实有不少的疑问,却什么也没有问。寻玉目前尚未娶正室,虽为了子嗣又刚娶了宋仪人,但寻玉一直对她十分冷淡。莒王府上下女眷之事,寻玉的日常衣食,仍是杨仪人一手打理。她仪态柔弱,内心却很坚强,而内心柔软的四皇子对她多少有些对待母亲般的依恋。 杨仪人为了这一次的春祭,难得地做了新衣。衣服是粉底鎏金样式,正面绣了雀鸟争春,映着她略施粉黛的面容,虽说不上倾城,亦有几分动人。然而从王府出来直到上了马车,寻玉的目光却从未在她身上停留。她一开始以为他在盯着那陪同自己的那个姑娘,但待得几人上了马车,她才发现寻玉神情紧张,目光闪动,却并不敢看那位姑娘。 杨仪人内心不由得泛起一股酸楚。寻玉虽然一向依恋自己,却一次也没有过这样情弦触动的神情。她怎能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这边寻玉坐在杨仪人和淇心的对面,他第一次离淇心如此的近,想看她又不敢,心砰砰地跳。 淇心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俩人的情绪,她昨夜紧张过度,生平第一次失眠,快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这时眼皮不住打架,她一开始还奋力抵抗,实在抵抗不住这如山的睡意,竟睡着了。直到马车碾到石子咯噔一下,她忽然一个灵光醒来过来。她见寻玉和杨仪人都望着自己,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杨仪人生性善良,见淇心天真无邪的样子,把心中的小情绪放在一边。她轻轻拉开帘子一角,柔声说道,“快看外面。” 这时马车已经快行到了主街道,远远地听得人声喧哗,淇心向外望去。原来城中的老百姓已早早地守在路边。他们穿着新衣,手中拿着要给桃花娘娘的信物,在向着马车招手。无论是饭馆,酒肆,店铺,全都站满了人,连酒馆茶馆二楼的座位上都挤满了人。 马车驶入繁华之地,百姓的热情越发高涨。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在马车两边保证寻玉的安全。百姓们纷纷把信物往车上扔,当出现第一个挂住的物事时,人群中呼声震天。淇心入迷地看着,似乎也沉浸在这欢乐中。直到马车驶出城门向郊外而去,在城外的驿道上越走越远,耳边仿佛还是能听到欢呼声。 淇心转向寻玉和杨仪人,脸上仍带着笑容。“这桃花节好热闹啊,不知有何典故?”杨仪人摇头表示不知,温柔地望向寻玉。寻玉也是初来府阳之时,听弥乐寺的主持茶远和尚说的。 “这个故事讲来也倒是十分有趣,是在府阳一带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明霞府一带并不生长桃花。那时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瑶族和围族这两个古老的族群,两族以渠河为界,不相往来。民风,语言,习俗都不太相同。 瑶族和围族族长都有一位独生儿子,在这一年满了十八岁。因缘弄人,他们竟同时爱上了一位极为美丽的姑娘,并最终引发了两族之间的战争。这位独居于渠水之上,拥有天仙容颜的姑娘在战火点燃的一刻焚香自尽了。她留下了几句话“桃花开时,我必再来,还清孽债”。 这场战争持续了三年,两族俱伤,并在之后的几个世代争战不休。连年征战,田地荒芜,百姓们想到当年那位天仙女子的临终一言,从中原买来桃花栽种,但种下后从没有成活的。直到有一年,一位私塾先生家里生了个玲珑剔透的女儿,说来也奇,家中院子那棵刚栽下的桃树居然就活了。这个女儿长大后一直没有嫁人,教书先生病故后,她便接过衣钵。她收养了一些在两族征战中失去亲人的孤儿,让他们一起长大,读书识字。这些孤儿长大后凭着才学,不少人都在族中地位不凡。在他们的努力下,瑶族和围族终于慢慢地前嫌尽释。 传言这位女子就是当年那位引起两族纷争的姑娘。她原本是天上的一位小花仙,掌管世间桃花开放。一时顽心起,便投了个胎下凡来玩,结果不小心引发了两族大战。她下凡后并无仙力,没能阻止此事,引以为恨,发愿再来化解此事。香消玉殒后回到天上,被记了过一时难以再下凡。她只好在天庭常常为其他姐妹值勤打杂,终于换来再次下凡的机会。 她在天庭常常思索化解两族仇恨之计,终于决定从孩子开始播下善因,用二三十年的人间光阴等待它结果,最后得偿所愿。因着这件公案,她爱上了这片土地和这些的百姓,便将之前没有给过的祝愿给了她们。从此南地每到春天,桃花遍开。瑶围两族在多年的融合下,竟渐渐界限消失,成了现在南地的汉族。” 寻玉的故事讲完,小小马车中的三个人,均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尤其是淇心,她内心激荡着一种热烈的情绪,像是感动,又像是冲动。怀中幻天镜传来一阵阵的温热,与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心情如此契合,淇心完全没有留意到。 待得他们到了祭典场地,杨仪人细心地让侍从带她到旁边休息。“这个祭典时间会很长,你在旁好好休息,结束了再来叫你。”淇心点了点头,“谢谢你,杨姐姐,噢,夫人”。她说完吐了吐舌头,她见杨仪人温柔贴心,很喜欢她,不由叫漏了嘴。杨仪人笑了笑,“好了,雁儿你就睡会吧,一会我还要麻烦你照顾呢。”几人都笑了,寻玉看着杨仪人,目光中有感激之意。 这个繁复的祭典进行了整整四个时辰。淇心在旁边的小林子里,睡了一觉又一觉,在醒来的间隙,透过林间树木看到了寻玉还在一丝不苟地完成祭礼,又安心地继续睡去。 而寻玉第一次恨不得这个漫长的祭典再长一些,可以让淇心多睡久一点。 第二十二章:淇心初战 秦家的正门十分地气派,两只石狮簇拥着崭新的青色木门,门中央那锃亮的蛇形门环此刻正倒映着这一队车马的容颜。 寻玉在马上,淡定从容地等待着。他今天穿了华服,深蓝的底子上绣着金龙图案,增添了皇室的华贵气息。他的长相在几位皇子上最为俊美,巧眉美目,头发微卷。若硬要说不足的话,便是少了几分阳刚之气。但做为一个即非长子,又无显赫外戚的皇子而言,这样的气质却又再合适不过了。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只听到里面嘈杂声响,众多杂乱的脚步声正往此间走来。只听得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堆家仆拥着秦炎付走了出来。他三步作俩,走到寻玉马前,拱手作揖道, “不知殿下大驾,秦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寻玉忙下马扶起,“是我冒然来访,打扰秦翁了。今日到郊外春祭,府中仪人似中了暑热。回府路途遥远,想到秦翁似在就近,便冒昧前来。不知能在秦翁处休息一两个时辰,再回别府。” 寻玉在秦府正厅的主位上坐定,秦炎付坐在下首。府上管家前来禀告,已将夫人带至厢房休息。秦炎傅笑呵呵地端起茶喝了一口,“早就听闻殿下待人宽厚,今日亲见果然非凡,连一位仪人能得殿下都如此疼爱。” “秦翁谬赞了,寻玉何德何能可领受这夸奖。不过是自小在皇兄身边,耳濡目染罢了。” 一位侍从前来在寻玉耳边说了几句话,寻玉脸上现出诧异的神情。秦炎傅忙问何事。寻玉脸显为难之色,“突然叨扰秦翁已是过意不去,没想我所带的一匹秋田马又在马厩闹起性子,我这就赶紧去察看情况。”秦炎傅捻着胡子笑道,“别的事情老翁不敢说,驯服烈马这件事,秦府还真碰巧有一两位人才。”他唤过童子,“去马厩请两位师傅去前院。” 这又是介山的计策,他知秦炎付爱马,特意让寻玉带了府中的一匹桀骜不驯的名驹同去,这样可以吸引秦炎付的注意力。看来这一招果然奏效了。 这边秦家的侍女退下了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杨仪人和装扮成侍女的淇心。淇心向躺在床上的杨仪人打了个手势,就准备出门打探情况。杨仪人拉住她的手,极小声说道,“万事小心,如果被看到,就说是我要喝水。” 淇心出得门来,先躲到了屋后的一个角落里。秦府这么大,眼下要先找到他们在哪里。有了上次的经验,淇心不再尝试用灵力感应,而直接请出了幻天镜。她一路小心地避开秦府的仆人婢女,在厢房间的巷道里游走。待得走过十来间厢房之后,忽然听得前面有脚步声,淇心忙转到一口水缸后面躲了起来。 原来是两个婢女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其中一个穿粉色衣裳的说道,“我听小二子说,这莒王长得是俊雅多情,咱家小姐嫁的那位,比起来都不及呢。”另一位赶紧让她噤声,但这位大约是年纪小,还在低喃,“要是有机会偷偷看一眼,该有多好。”年长的那位,看四下无人,捏了她一下,笑道“你这是少女含春呢,赶明儿要不要投到四王府上,做个婢女,说不定哪天皇子就看上你了,收了你当个小妾。” 淇心闻到了草药的味道,她仔细地闻了闻,忽然把幻天镜收起。这药里有胡麻,看来跟着这两位就没错了。 这两人东绕西绕,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中。待到她们进了屋子,淇心悄悄绕到屋子后面,从窗户的缝隙中向里看去。只见屋中床上躺着一位女子,那两位婢女正是来给她喂药的。 那女子病得更重了,连起身吃药都需要人扶。淇心很吃惊,更坚信她那日在自己来到前便受了伤。只是她究竟如何受的伤,为何伤得这么重。正思索间,门被推开,一个苗人少年走入进来。他脸色凝重,但走到那女子床前时又故作轻松, “姐姐”,他轻轻唤道。 那女子微微答应了一声。 “你今儿觉得怎样,可曾有好一些?” 女子并不回答。苗人少年就走到她床边,坐了下来。那女子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手背。“小春,姐姐怕是不成了。我走了以后,你和大春要诸事小心,要听师父的话,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们沧浪家以后就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了,父母的大仇,重振家业的重担,不得不交与你俩背负。我…”那少年哽咽,“姐姐,我去找师父来给你疗伤,他一定能医好你的。” 那女子摇摇头,“我命数已尽,不可强求。这段时间是神鸟炼化的关键时刻,切莫为了我浪费功力了。只是那神鸟,唉…小春,你要小心,一有任何异常,立即要禀告师父,切莫自己强上。” 少年离开那屋子时,眼角似还有泪痕。他穿过小院,轻轻地掩上院门,转而向后山走去。淇心知道这少年为修灵之人,感觉一定敏锐,便只远远地跟在少年身后。只见他左拐右绕,显是对这曲折的路径了然于心。一直走到了后花园一座假山旁,他停下了下来,在假山上摸索了一小会,然后山门被推开,他闪了进去,又重新关上门。淇心偷偷的笑了,这和她去无邪洞府一模一样。待小春进去以后,她在外面观望。 不久就听到洞门被推动的声音,小春神色慌张地走了出来,匆匆离去。淇心看他走远,忙走到假山旁,依着刚才小春的手势触动机关,推门而入。 洞中一片漆黑。 淇心打开了黑晶项链,透着小小月牙发出的光亮,可以看到前面有个入口,一条歪歪斜斜的青石板路通往地下,然而再往下黑晶项链的光就照不到了。淇心初时沿着这台阶慢慢向下走去,但她嫌太慢,一运力直接向下坠去。 落地的一瞬间,淇心暗叫了声不好,脚触之处竟是一片水面。她试着要跃起,背又重重地撞在山石上,几乎要飞了出去,但总算攀出了一块山石。可尚未站定,随着一声低啸,一股凌厉的法力向她袭来。 淇心竟没想到这洞里还会有人,而且以出手功力来看,远在自己之上。她右手以问月抵挡,同时跃起绕开这劲力。哪知这人感知奇快,攻击立即跟了上来。淇心只好单手一招招地抵抗着,另一只手还攀着山石往上移动。 说来也奇,那人并不追赶,只是将内力不断地向淇心攻来。这边淇心终于找个块山石站定,她微微定了下心神,打开了黑晶项链。一时间如有月光照在这水潭之上,周遭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看之下,淇心不由得吓了一跳,这与她相斗的并不是什么人类,而正是她在桃不言见过的那只神鸟。那鸟正站在一块山石上望着淇心,它的双脚上系着绳索,连着洞穴中间的一个桩子。淇心这才明白为何它没有追上来。 那大鸟通体雪白,唯独双目此刻通红如泣血。它扑腾着翅膀,又是阵阵劲力向淇心攻来。黑晶项链顿时光芒大盛,所凝聚的问月神力迸发了出来,一束亮光直指那大鸟所在之处,暂时地逼退了那攻来的法力。淇心趁着这当会,云步到台阶上,向来处奔去。几招之间,她便察觉自己并非这神鸟的对手,只好按着拾得教的土方子,打不过就跑吧。 没想到刚跑了几步,背后忽然有一点点刺痛。回头看时,顿时呆立在原地。那神鸟仍在绑在桩上,可此时飞到身边攻击她的,却是一只通体透明,五彩流光的大鸟。大鸟一击得手,又呼鸣着向她扑来,这声音相比那绑在柱上的鸟儿,更细更高,如同凌霄之音。 这声音让淇心烦躁不安,她一边在山壁间游走,躲开它的攻击,一边徒劳地抵抗着。可每一招使出去后,这鸟儿都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会发起更为猛烈的攻击。淇心一开始只感觉轻微的刺痛,她忽然想到,原来是七符仙。想到这,她忽然停了下来,拿出来幻天镜对着那神鸟,掌心以问月之功推去。可那镜子居然毫无反应,淇心又推了一掌,仍是如此。 淇心恼怒地收起那宝物,又继续向前逃去。 耳边疾风吹过,一道彩光立在面前,原来大鸟竟出现在了身前。五彩的光芒照得她睁不开眼睛,脚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那大鸟拦在前路,好整以暇地看着猎物。一人一鸟对视许久,淇心望着眼前这个非人间之物,知自己除拼死一搏没有其法。 她轻轻地把黑晶项链收入颈中,一招问月探物,直指神鸟眼睛。 下意识地淇心在出手的一瞬间,迅速撤回功力,身体借力向下的跃去,落在了那绑着的大鸟身旁。从一个危险到另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做。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旁边那只神鸟,目光呆滞,完全没有刚才的咄咄逼人气势。淇心没有多想,立刻发起攻击。一击之下,两只鸟同时发出痛苦的鸣叫声,上面那只光芒顿减,并一点点地消逝。 淇心明白了。她毫无犹豫,立刻运起功力,想往上奔去。快到上面时听得一声轰响,再回头只见那大鸟已重新站稳,眼睛一点点地亮起红光。 她心知不妙,拼力冲到了门边,打开了那大门,将那只妖魔般的大鸟关在了身后。 再听得身后一记记地叩门,不由得汗流浃背。 第二十三章:草原之子 苏伦卡坐在殿外台阶的暗处,神情阴郁。殿中的宴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行酒令伴着丝竹声不断地传入耳边,让他觉得无比刺耳。真该死,他从身上取下那柄银月弯刀,借着微弱的月光轻轻用衣角擦拭着。那刀较寻常弯刀要小不少,刀身只不过十寸长,刀柄华美精巧,镶嵌着红色的玛瑙。刀刃如星,上面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血色,叫人惊奇。这是苏伦卡10岁生日的时候,姥爷送的礼物。 上个月他正是用这柄被戏称为“孩童之刀”的武器,杀死了一头猛虎。 那日他带着护卫到林子去打猎,听得溪水上游似有咆啸之声,便想溯溪而上。几名护卫手脚太慢,苏伦卡很快把他们抛在身后。待得他走到溪水上游时,不由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初时他还以为溪水中那一片金光是阳光照射在水面的反光,待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头老虎倒在溪边,它的爪子不知如何被溪石压住,正自挣扎着想要把爪子掏出来,那呼啸声便是老虎发出的。 苏伦卡只在和父兄去打猎时见过老虎,此时一个人对着这猛兽,心里还是有些慌张。他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那老虎见他走近,呲牙咧嘴地对着他吼叫,表情十分狰狞。苏伦卡下意识想往回跑,但不知为何,内心另一股力量让他却仍是停在原地。 是的,他不愿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对于多亥人来说,独自猎杀老虎绝对是一件可以被传颂的事情,而苏伦卡是多么地渴望认可。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前去。那老虎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推倒那压着他前爪的大石。苏伦卡再无半分犹豫,他从箭袋里掏出箭,迅速地搭弓放箭,正是瞄准了老虎的心脏射了出去。“糟糕”,他心里默默地喊了声,那箭偏了方向,只射中了老虎前臂。 老虎吃痛狂怒,忽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它竟推开来那溪石,迅猛无比地向苏伦卡扑来。等苏伦卡反应过来时已被那大老虎压在身下,老虎的血盆大口对着他,狂风骤雨般要咬下来。 那一秒的时间里,他想起妈妈和妹妹,还有从水屋中出来见到刺眼阳光的那一幕。不,我不甘心。 等他再次反应过来之时,老虎已整个瘫在他身上。 他本能地掏出了银月弯刀护住自己身前,在最后关头救了他一命。老虎负伤下的猛然一扑,不偏不倚地将自己的心脏送入刀口。可这其中若是差之毫厘,最后死的就会是他苏伦卡。 但这绝对不会是最后流传出去的版本,等护卫赶到时,所看到的是苏伦卡脚踏猛虎,而手中拿着那把银月刀,正自汩汩地往下淌血。护卫们当场跪了下来,双手向上举起,大呼“安奇瓦,安奇瓦”。这是多亥族所信奉的草原诸神之一,相传他力大无穷,能赤手搏虎斗熊。 苏伦卡想起当时的画面,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让他更开心的是父亲,多亥的汗王罕台的态度。他向长城以北的各部落都发了请帖,邀请他们带着儿子到燕凉参加食虎宴。 宴会前那段日子是苏伦卡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光。在多亥族,武力是绝对的权威,即使身为王子也不例外。苏伦卡母亲来自于一个长城外的汉人部落,他们从冉国北部迁徙过来的,与游牧民族杂居已有数百年之久。母亲因为美貌而被多亥的汗王看上,成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在那之前罕台娶了草原望族丹鲁族首领的女儿,这个不幸的女人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后去世,所以娶苏伦卡的母亲当继室。罕台私下十分宠爱这位年轻的妻子和她所生的一儿一女,表面上却不露半点痕迹。 苏伦卡这个小儿子从小被两个长兄压得死死的,尤其是二哥查尔丹。他虽然只比自己大了三岁,但处处压他一头。无论是骑马射箭,还是多亥人最喜欢玩的摔跤,他没有一样比得过体内流淌着纯正草原血统的查尔丹。然而这一次,杀虎的人是他苏伦卡,不是查尔丹。 然而苏伦卡快乐和骄傲都那么短暂。 在宴会的前一周,大冉皇帝的信使来到了燕凉,带来了明元皇帝的御笔。里面提到这些年来大冉与多亥族时有战事发生,战士血流成河,百姓惶惶终日,终不是长久之计。大冉虽兵力强盛,但不愿以多欺少,无辜者丧生。希望修两方之好,如有机会愿与多亥联姻。又及下月是安平小公主的生辰,请多亥的王子公主到冉国都城赴宴,以示交好之意。 这封信无疑是给罕台的将军令。这十年来他南征,统一了大半个草原。虽然士师托达错一直提醒他,这些疆域与部落,与冉国治下的国土不能同日而语。冉国治下的那些民族,至少臣服了数百年,已经汉化了,自然对冉国皇帝诚心诚意地顺服。长城这边,却是猎物与捕猎者的游戏,容不得半点疏忽。 这个道理罕台怎会不知,之前的草原之王灿星汗王,曾经建立了一个极为强大的草原帝国,一举杀入中原腹地,最后却因为中了敌人的离间计而一夜溃败,只能狼狈退守长城以北的故事,他从小被听草原的游吟诗人唱过很多遍。但去年当大冉重兵出现在边境,他仍听取丹鲁族的计策,主动出击。 双方打了整整三个月,多亥的骑兵虽然曾占了边境三城,但等冉国军队将城围住断了粮草。大冉援兵一到,多亥的精锐部队虽彪悍杀敌,以死抵抗,终于还是不敌。 多亥这一年来一直休养生息,不动兵马,却没想到大冉并不会喘息的机会。刚刚伤亡惨重的多亥怎敢拒绝大冉的要求,而这个牺牲品,就是苏伦卡。 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大哭了一场。虽然父亲一直说,草原上的男子是流血不流泪的。他小时候被箭射伤曾哭过一次,被父亲批评他软弱像个女孩子,从此他就没有再掉过眼泪。可这一次,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恨父亲,恨大哥二哥,恨所有人。 一个人走到苏伦卡身边,在他旁边坐下。苏伦卡没有抬眼看他,仍是一遍遍地擦拭着手中的弯刀。 士师托达错开口道, “苏伦卡,你可知道你父汗为何要派你去大冉?” 苏伦卡转身看向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因为只有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儿子,既无显赫出身,又毫无用处!!只有我适合当人质,对吗?”他几乎是喊着说了这一番话。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问过我,我头上的伤疤怎么来的。当时候我很生气,不让你们问,对不对?” 苏伦卡没有说话。托达错辅佐罕台多年,一直担任几位王子的老师。可苏伦卡在气头上,不知他提起这陈年旧事有何用意。 拓达错叹了口气,“其实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是时候可以告诉你们。我的亲生爹爹,是一位吟游方士,他云游四方,以为人看病,算钱为生,闲时就弹唱作画。有一次,他因为好奇跟着一队骑骆驼的商人来到了长城北方,发现这边风光独特,便想在此居住一段时间。他为了谋生,就在一个部族里面为首领算钱。 谁知首领的女儿竟看上了他,要纳他为上门女婿。我爹爹向来随遇而安,见首领女儿生得丰姿动人,也是有几分动心,便就答应了。谁知结婚后才发现,这位蛮族千金凶悍之极,对我爹爹是呼来唤去,当下人使。 爹爹心中苦闷,便犯了男人最容易犯的错与一位洗衣女私通,还有了我。首领千金得知此事,哪能罢休,她派人到我亲娘处,在她面前用斧头砍了我,并把血肉模糊的我扔了出去。我亲娘晕了过去,醒来只见到一滩血,立即就失心疯了。 好在那个杀手最终还是没有下狠心,砍向我时只是伤了头皮,又把我抛在树林中,最后被路过的多亥人捡了去养,这才得了这条性命。” 苏伦卡震惊万分了,“士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托达错没有看他;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我父亲一句话都不敢说。他一直就在那个部落住到去世,每天和杀害自己亲生儿子的人一同生活。你说我恨他吗,曾经我很恨他。但我后来明白,以他的力量,完全没有办法保护我们母子。他心里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托达错留意到苏伦卡神情已不似刚才,又接着说道 然而你的父亲不一样。如今大冉虽在鼎盛之期,但多亥也在崛起,现在长城以北的部落大多已经臣服于你父汗,若非去年丹鲁族坚持要与大冉交战,我们本可处于更加有利的位置。大冉也是考虑到此节,才会在这个时候来派来使者索要人质。 若在你父汗的角度,你会如何选择呢?与大冉再打一仗,短期之内我们已无此实力。要派人质去,两位长子虽然是自己亲生,可他们也是丹鲁家的人。外患在侧,如何敢平添内忧?只有你,是真正完全属于他的儿子,他才想要选定你去走这一条路。 虽然前途莫测,但这并非是一条死路。冉国皇帝已放出话来,以他一国国君之威来保你们安全。而且现在这种状况下,有丹鲁氏和你父汗镇守长城以北,万一有什么乱子,冉国也难免要付出惨重代价。” “再说,”托达错顿了顿,他觉得自己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 “未来查尔丹会继承汗位,你在大冉,未必不是更安全的地方。”他这句话说得很低。苏伦卡抬起头,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他虽然在托达错的教导下长大,可却是头一回听他讲这些,一时间千头万绪,呆在原地不能言语。 第二十四章:兄妹 大冉信使坚持,除了苏伦卡,多亥还要送上一位公主同往冉国。 罕台只有两位女儿,今年十八岁的雅卡是罕台第一任妻子所生,另一位便是苏伦卡同母胞妹喆喆。喆喆只有十岁,是罕台最小也最宠爱的孩子。因为不是男孩,罕台肆无忌惮宠爱着这个小女儿。 多亥的重要将领们团团站在汗位前,却没有人敢第一个说话。 罕台看着众人。他心里何尝不是十分煎熬,决定让苏伦卡当人质后,他心里觉得很对不起木吉儿,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还是对他一如往常,但这让他心里更过意不去。如今再要从她身边带走喆喆,他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无法做出这个决定。然而如果不是喆喆,丹鲁族那边该如何交待。。 苏伦卡和两位兄长坐在罕台下首的椅子上。这几位王子成年后罕台便让他们开始参与议事,以学习治理之道。这里不同于中原,王子没有系统的教育体制,更多就是跟着父汗身边学习观察。 查尔丹忽然站起来,“父汗,儿子觉得,选雅卡公主最为合适。”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因为雅卡与查尔丹是同胞兄妹,血浓于水。只听查尔丹继续说道,“这次冉国之行,名义上是给小公主庆祝生辰,但背后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和亲。听大冉皇帝的意思,他希望通过和亲,来与我们修好。考虑到我们上次一战兵力折损较多,近期不宜与大冉交战,儿子可以先答应下来,再静观局势。如果要和亲的话,雅卡年龄上更合适些,也不至令大冉皇帝生疑。”他这一番话说得漂亮之极,罕台便顺水推舟,定了此事。 木吉儿所居的月见宫,与别的宫殿略有不同,仿着中原大户人家的府邸,建了二层小楼作小姐绣楼,还特地修了一个流水庭院。这些都是罕台特意为了木吉儿修建的,二楼是专给喆喆住,里面的家具摆设,无一不是精美之物。 罕台这么做,自然都是为了木吉儿。木吉儿出身于长城以北的汉族部落,族中男女所学习的文化礼节,还是以中原文化为主。而木吉儿自己便有一位女先生,专门讲授汉族的文化与女红。 这一日罕台上朝之后,木吉儿刚起床,喆喆便从楼上奔了下来,她光脚穿着白色的睡衣,一头黑发披散下来,脸颊红扑扑的。“娘亲,帮我梳头。”作为十岁的年龄,喆喆的身形略显娇小,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她还是时常与母亲撒娇。 她在窗台前坐下,雪白的脸颊映在铜镜里。她继承了木吉儿的鹅蛋脸和一双秀目,高挑的鼻梁却是罕台的得意之作。人人见过都称赞她是“草原最美的公主”,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喆喆还有点婴儿肥。木吉儿在她旁边,打开了梳妆盒,拿出一把小银梳,轻轻梳理她的秀发。 “娘亲,他们说爹要把苏伦卡哥哥送去给冉国皇帝当人质,是这样的吗?”木吉儿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认真地说道,“喆喆,哥哥是去参加冉国公主的生日宴,是要去和冉国的皇子公主们交朋友的。不要听那些胡乱的传言,知道吗?” “那喆喆也想去冉国,和那些皇子公主做朋友。”听着女儿稚气的话语,木吉儿不禁苦笑。 苏伦卡一进了大门,远远便看到喆喆坐在窗前,正笑着回过头去与母亲说些什么。苏伦卡忽然很恨妹妹,她是那样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即使是如父亲这样严肃的人,见到她时也总是笑容满面的。这次和亲公主之事,虽然是查尔丹提出来的,但他也不过是猜到的心思,顺势而为罢了。 他想要往回走,可木吉儿已经看见他了,他只得一步步蹭进屋里。 “给娘亲请安了。” 木吉儿点点头,喆喆转过头抓住他的手,“哥哥,我也想去冉国,你能带我一起去吗?”她仰着头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他。苏伦卡本就心情郁郁,听了这话更是无名怒火,他甩开妹妹的手,跑到屋中间的椅子背对着她坐下,“幼稚!那里遍地都是我们的仇人,你还以为是去玩的吗,搞不好是连脑袋都丢了。” 他似在用成人的口吻训斥妹妹,但句句话却都是说给木吉儿听的。当初决定让苏伦卡去冉国的时候,苏伦卡以为母亲会去求父亲,以父亲对她的宠爱,说不定会改变主意。可是母亲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木吉儿盯着手中的梳子,没有说话。喆喆愣了一会,走到苏伦卡旁边,她用手拉了拉哥哥的衣袖。从小到大,她如果做错事的时候,就会这样半哀求半撒娇地求他原谅。苏伦卡一开始没理她,但斜眼看到她眼睛里的光都黯淡了下来,心也软了,便把妹妹拉到身边坐下。他看喆喆梳好的头发仍披散着,便伸手去给她拢发。 木吉儿看着一双儿女,再也支撑不住,眼泪湿了眼眶,但她把头别了过去,强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她走出了屋子,站在外面的庭院里。塞外的初夏水草丰美,然而那两株从中原移植过来的白兰,却仍在毫无生气地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春天后,继续了无动静。 “他们终究不属于这里。”木吉儿闷闷地想。 第二十五章:木吉儿 两兄妹和好后,又一块高高兴兴地去城外骑马了。多亥族建立燕凉城时,虽是效仿中原宫殿的规制,但对于汗王的王子公主们,却不似大冉这般规矩森严。 木吉儿称自己要休息一会,令侍女守在殿外,若有人来便通报。 随后,她关上房门,一个人进了内室。 作为一国之后,木吉儿的房间显得极为朴素。罕台这些年南征北战,带回许多的珍宝送给她,木吉儿都吩咐人摆在正厅,或有几件精致秀雅的便放在喆喆的卧室,自己却一件也不要。罕台每次嗔问她,她便会说,“这是乌满的指意,我应身当侍女服侍你和孩子们,岂能用珍宝装饰屋子,失了自己的本分。”乌满是多亥族的神,木吉儿自从嫁过来以后,便改信了丈夫的宗教。 木吉儿从床边的五斗柜最后一层里,拿出了一个木盒子。这是个檀木做的盒子,边缘上缀了一圈细小的宝石,开关处则镶嵌了一颗夜明珠。此刻木吉儿转动那颗珠子,把盒子打开了。 里面一个个格子里都装了珠宝首饰,木吉儿拿起一对翠绿欲滴的翡翠耳环,轻轻地放在一旁。食指在那个格子里面摸索一圈,按动了某个开关。只见盒子侧面一块木板弹起,原来这盒子竟藏着暗格。木吉儿手有点微微发抖,在那暗格中取了件物事出来,放在了木盒上。 那是一块中等大小的玉佩,虽因久无人带而色彩黯淡,但仍能看出是上乘品色。玉佩上雕着的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龙,而更奇特的却是那环绕着龙的玉环。玉环自带了天然的纹理,远山近水,如同是一幅山河图。 木吉儿取了线香来,在香碟中点了。然后便在床边跪下,对着这玉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之礼。 这是她三十多年来习惯般的仪式,可今天,木吉儿盯着这块玉佩,不由得想起了这块玉背后的故事来。 两百多年前,统治中原长达三个多世纪的李姓皇朝,走到了它的尾声。一位花团锦簇的公主,在一小队人马的簇拥下,从冉国最北端的关口通过。这是当朝皇上的嫡女雅伦公主,是被选中与多亥族和亲的。公主拉开帘子向后望去,城墙上插着李家皇朝的官旗,城门匾上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姑城”。姑城,雅伦公主在心中想,这里便是我与故国永别之地了。 她想起临行前一夜,她正在公主府中准备出行的事宜。宫中大太监来传说,说是父皇和皇奶奶都想要再见见她,令她入宫相见。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见面的真正目的,却是要托付于她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 马儿颠簸在黄沙漫漫的古道上,她耳边仿佛还能听到父皇那低沉的嗓音,“上个月,许家军已经加入了那逆贼一方,眼见下一步就要剑指京城了。朕把你的和亲之日提前了,就是希望在他们来之前把你送走。我和你的皇兄皇弟们,势必会与这些乱臣贼子拼死一战。然而胜负难料,若是败了,你父皇我就是千古罪人,难有脸面去见李家的列祖列宗。 朕思来想去,想把这传家玉佩交与你,带到塞外去。将来我们倘若胜了,你就差一个可靠之人送回来。若是,若是,唉,那李家数代江山,就要指望你延续下去,终要有一天,回中原杀那乱贼给我们报仇雪恨。” 雅伦从父亲手中接过那枚无比尊贵的玉佩,直到这刻她方才感觉父亲说的是真的。身为皇家子女,他们从小就熟知这玉佩的故事。四分五裂的战国时代,当时李家还只是某偏远小国的封君,无意中得奇玉一枚,交与工匠打磨玉佩。等做好之后拿出来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因为这玉佩周围一圈纹路,正是中原大地的山川地貌。 李家得此神谕,励精图治,终于数年后一统天下。这块玉佩向来只交由皇位的所有者保管,此时父亲把这枚玉佩托出,雅伦知道事情一定是到了万分紧急的程度。她很想哭,想要推开那块玉佩,可她只记得父亲最后说的那句话 “孩儿,千万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要保全自己,活下去。” 从姑城离开后的第十天,他们距离与多亥族约定的接亲地点已只剩下不到三天的路程。飞鸽传书,带来了亡朝的消息,她的父皇和所有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孩子,全部被杀死,无一幸免。老太监的信中最后写道,多亥已表示臣服新王,千万不可再到多亥去,请公主多保重,来日一定要报此家国大仇。 雅伦看完信,没有流一滴眼泪。她默默地把信收好,吩咐下去,今天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车马好好休息。晚上,厨子生火做饭的时候,转过头忽然发现公主就在身后,不由得吓一大跳。忙问公主是否是要找什么东西,可雅伦神色恍惚,没有答话就走出去了。 连续赶路多日,大家都很疲乏,今日难得早早地停下来休息,吃饭喝酒,甚是尽兴。雅伦独自坐在轮车中,听得那喧闹声一点一点地退去,林子变得很安静。她就这样坐到了天色初明。 雅伦走出了轮车,深吸一口林间晨露滋润过的空气。倒在车前面的,正是她最喜爱的宫女敏敏。敏敏的手抓着轮车,脸上凝固的是焦急万分的神情。雅伦知道,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她面无表情,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敏敏抱了起来,放在车上。然后,雅伦解开了她的衣服。 离开那片林子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刚好穿过树林,照在林子间。她没有回头,一路向多亥族聚地的相反方向奔去。从此,这位前朝公主在塞外生活了下来。她嫁给了当地的汉人,深埋起玉佩的秘密,在草原上生儿育女。玉佩的秘密只传给女儿,因为草原上男儿的性情都耿直刚烈,难以保守秘密。于是这玉佩就这样一代代地传下来,直至到了木吉儿的手里。 “是时候了么…”她喃喃自语道。脑海中闪过了苏伦卡和喆喆的面孔,可为什么是苏伦卡。难道连上天都不忍让喆喆背负这么重的使命?一时间,木吉儿的心中犹豫难决,煎熬万分。 第二十六章:急急皇命 那一日如何出的秦府,又如何回得住处,淇心已是记不真切了。她自是不知道,在回王府的马车上,寻玉看着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竟是难过地流下泪来的。 到了王府门口,寻玉直接让马车驶入了海棠别院。车未停稳,就抱着淇心冲进了正厅。介山在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忙起身过来。介山一眼便看出淇心虽受了不轻的伤,但性命却是无碍。 进了内室,介山给淇心把脉,一搭之下,神色微变。寻玉在旁咬着嘴唇,心里七上八下,他今日在秦翁面前做足了戏,反而让淇心有机会去接触巨大的危险。介山拿开手,过了一会又把了一次脉。他皱着眉头,好一会不言语。他唤来一名府中的婢女,说道,“我和王爷先到外面去,你将这位姑娘身上的物事取下来。” 过了一会,介山再入内时,看到托盘上有两件物事,一是黑不溜秋的项链,另一件则是一面铜镜。只看一眼,介山便拿起了那面镜子,神色震惊。“竟然是它。。居然竟是它。。我明白了。” 寻玉不解。介山却是眉目疏展,他走到淇心身旁,一手搭脉,另一手运功点了几处穴位。轻微的咯达一声,他知淇心暂时合闭的灵脉又再次打通了。他令婢女好生照料,便示意寻玉一同离开。临走瞥见那托盘上的两件物事,又回过身来,拿起镜子,犹疑了一会,对那婢女说“这面镜子我暂为保管,若姑娘醒了问起便告诉她一声”。 两人回到介山的书房中。 “师父…”寻玉坐了窗外的两把太师椅的一把,“淇心姑娘真的已经没事了么?”。 介山没有直接回答,他从袖中取出那面铜镜,细细地抚摸着那已经被磨掉的铭文, “我今日给淇心把脉,竟是以前从未遇到过的奇异脉象。虽是受到了远超她功力的攻击,四周灵脉大大震荡,但主灵脉紧闭,却并未受影响。这看起来像是灵物护体,但一般来说抵挡这样的功力,需要极为强大的灵物,因此我初时并未往这上面去想,直到见到这镜子。。” 寻玉幼年时,曾得介山教过些修灵的基本心法,不过为强身健体,对修灵一道只是一知半解。他心中仍挂念淇心安危,“既然这镜子替淇心姑娘抵挡了外力的攻击,为何她还会受伤呢?” “这就要说到这镜子的来历了。此物名叫幻天镜,是件不出世的宝物。数百年间为灵道中的邪魔外道所有,在邪物榜上几度列名三甲。但此物命理媚奇,数百年间流落各式主人之手,最后才到了庐隐。如今虽然转性,但心性不稳,而淇心师妹功力尚浅并不能完全驾驭,便被幻天镜的反震之力伤及。” “我还有另外一事不明。听师父说来,那袭击淇心的人功力定十分了得。秦府里面,何以会收留这样一个高手?” 介山只是微笑不语。 寻玉有些犹豫,“秦炎付一介退隐老翁,还能有何所求?而他。。他已经贵为太子了。还有什么要追求的呢?” “王爷此言差矣。所谓人心不足,无论是多么高的地位,手握多少的权势,永远都会想要得更多。欲望二字本就是个无底洞,又岂是太子二字可是封住的。”他斜眼见到茗儿在外面候着,转道,“今天忙了一日,王爷也早点去休息吧。” 寻玉走到门边,茗儿赶紧迎了上来。“不早了,王爷该安歇了。不知王爷今晚是否去杨”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寻玉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我不去,陪我回渝心堂吧。”茗儿连连答应,和几个小厮一同陪着寻玉往外走。介山在背后不动声色看着,直到他们走远,才慢慢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中早有一人等候。介山关好房门,“什么时候到的?”“弟子昨天中午出发,一路不敢休息,半个时辰前刚到府阳。”介山已收起刚才在书房中那和蔼可亲的面容,目光无比锋利。“京城那边,现在情况如何了?” “太子上个月在朝堂之上,公然对皇上对多亥族招安之事表达了不满,认为应该乘上次胜仗的势头一鼓作气灭了这些草原蛮族。皇上听完虽然很不高兴,但仍依循兼听则明的思想,请卿相清谈。此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结果收上来的奏折一半多都是无关痛痒的打哈哈,剩下的也多是顺着皇上的意思,说招安一事顺乎民意不动兵戈既可以保大冉国泰民安云云。” 介山点头,“有没有支持太子观点的奏折?” “龚尚书说师父必然会问起,他特意记了下来,只有中书侍郎王濛和刑部袁兴两人。” 王濛,袁兴,均是皇后一族的。“嗯,后来呢?” “皇上派出的信使已回到朝中,多亥汗王表示他愿意送一名王子和一位公主来大冉,言下之意就是接受了皇上的招安。” 介山眉头微皱,似是在思索什么。“多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送王子公主过来?” “信使回报,初定下月初十之前抵达京城,可以赶上正月十五安平公主的生日宴。” “安平。。”介山喃喃自语,安平小公主是寻玉的同母胞妹,“看来这几日信使就要来了。” 淇心果然无甚大碍。在莒王府上将养两日,又是活泼泼少女一枚了。这一日用过晚饭,她到寻玉书房,想与他二人商量下一步之计。 寻玉书房中除了他和介山,还站着一位陌生男子。那男子身材颀长却下盘稳健,显是身怀外功之人,一双眼睛中却有着练功之人不常见的清朗之气。他见寻玉有客人,便作了一揖,“莒王既已拿到信,在下先告退了。” 寻玉微微点头,“将军辛苦了,今晚就先在府上休息吧。”淇心听得将军两字,不由得又打量了一下那人,只见一身朴素的白衣,只系素青色腰带。这一身打扮与淇心心中的“将军”形象差别很大。 寻玉手中拿着一封信,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他看看淇心,又望向师父。介山转向淇心说道,“淇心师妹,你刚才见到的,便是御前四侍卫之一的木叶。他带来了一封皇上给莒王的家信。”那封信上盖着皇家私印,对皇子来说,见印如见父皇。 淇心有些惊讶,“信中可提到何事?” 寻玉声音有些不安,“父皇信中只说让我回京一趟,却未提及具体原因。”三年前的那件事之后,他只求在这远离京城的南地过安宁日子,哪怕他知道明元皇帝心中一直对他的疼爱超过其他几位皇子。然而这一旨秘诏,却搅破了这宁静。 淇心也心存疑虑,“依师兄和莒王之见,此事和太子会有什么关联么?”从秦府回来后,淇心已经可以确定秦府一定在暗中勾结离殇门在炼化神兽,而这背后的源头必然和太子有关。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父皇这次像是想要我回去长住一段时间,还提到他安排人去打扫莒王府了,待我回到一切已妥当。你也知道,我平时回京最多只是盘桓几日,父皇也从不会这样郑重其事。。也许是我想多了罢。” 介山望着寻玉,这件事早已在他预料之中,只是这个向来优柔怕事的皇子,似乎并不愿意重新回到那危险重重的游戏之中。他目光忽然对上淇心一双天真无惧的眸子,心念一动,“师妹下一步有何打算?” “我准备去京城,看看太子那边是否能探到什么线索。” “既然如此,能否请师妹帮忙护送莒王北上?我这边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暂时不便同去。虽有木叶将军在旁,然而现在太子与修灵一道似已暗中勾结,他向来视莒王为敌,一路上难保有什么危险。” 淇心答应了下来,她本来就要北上,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介山留意到寻玉向来略为苍白的脸上,忽然涌现处一丝润红。果然这世间,纵使不爱兵符,也逃不过小儿女情愫。 第二十七章:往事 介山写完几封信,仔细地封印好,回到房中已是深夜了。 他的房间简朴之极,只在角落处摆放了一件略为陈旧的屏风。整个屏风的底座和框架都是用上好的沉梨木雕刻而成,上面是一副褪了颜色的夏日流萤图,虽年代久远仍能看出是贵族之物。介山在屏风旁的一张椅子坐下,闭上了眼睛。 二十年沉淀,一切终于要开始了么?“答应我,答应我,要让玉儿完成我们的心愿。”想到寻玉,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这一条路,究竟走的是对还是是错? 介山出生在一个极为贫穷的农家。三岁记事开始,他就没有吃饱过饭。母亲一个寡母拉扯他们五六个孩子,家里时常无米下锅,母亲便让介山拖着刚学会走路的弟弟挨家去讨饭,从村头讨到村尾,也只够一家人舔舔嘴。等介山长到比灶台高一点的年纪,母亲便送了他去财主家放羊。在那里挨骂挨揍都是家常便饭,但毕竟有饭可以吃。 可这财主家偏生养了一个小魔王,一个小妾生的晚来子,被娇宠着捧上了天。这位小公子最喜欢欺负介山,每日让他扮牛扮马,驼着他在山坡上跑,手里还拿着根鞭子不住地鞭打他。介山常被打得身体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却只能抹着眼泪让他忍。介山性格倔强,趁一个天黑便跑离了家,独自跑了一座又一座山,到了深山里面。 幸而山中一个有名的寺庙收留了他,让他在那里砍柴烧火,做些粗杂事。此时介山还不到十岁,想念母亲的时候他便会跑到寺院后山的一个无人山涧处,偷偷地哭上一会。后来那里成了他的秘密之地,大和尚们教他识字,他便就躲在这里温习;小僧人被没收的书,他扫地时遇到便拿到这里来读。 那一日,他依旧在山涧旁读书。偶尔随手拾起脚边的小石子,掷到远处的溪水之中,眼睛却也是不离书本。石子入溪,叮咚一声,使这里不致太过寂静。忽然听到咦的一声,介山抬起头,一个少女正从那林子间走出来,手中还托着垂下的树枝。 她穿着如染过桃花色的衣裳,裙角翩翩如流动的云朵,白皙的脸蛋光彩照人。 那“香客少女”便是江南府台的女儿。介山所在的寒拾寺,与曹家有很深的渊源。曹家女儿三岁时生了大病,请来最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曹夫人抱了她,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寒拾寺,求住持为她念经求告佛祖。连念了三日,已经无比虚弱的小女孩忽然睁开眼要喝水,夫人感动得泪流不止。夫人抬头看到天上正好一轮明月当空,决定给女儿改名为叫莲月,莲是为了记念佛祖的无上恩典;而月则是隐含了她好转的那个月夜。之后的每年夏天夫人都会带莲月来寺中小住,一是为了还愿;二也是因为山中清凉正好避暑。 那日夫人暑倦不支,吃过午饭后便要小憩。莲月正值青春少女好动的年纪,便出了寺门,往后山闲逛。经过某处树林时,听到对面似乎有以石击水之声,时断时续。莲月好奇循声而来,见到了介山。而这一见,就是一生的孽缘。 “是你往溪水中投的石子吗?”莲月问坐在那看书的介山。 介山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他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位小姐模样的人为何有此一问。 莲月突然拍手笑道,“真好听!你叫什么名字,也住在这庙里吗?”介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他从小就很少与人交流,想必嘴笨舌拙。可莲月却还是微笑着,“我叫莲月,莲花的莲,月亮的月。你刚才掷石子的手艺,可以教我么?”介山看了看她,又点了点头。就这样,一个从小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一个挨打挨饿中长大的穷小子,就这么郑重其事地相互认识了。 之后莲月每日都在午后来找介山,她给介山带来很多书,“娘不让我看这些书,说女孩只要会针线就好了。可爹爹偷偷地给我弄了好多书看,我爹他最疼我了。”介山问道,“你喜欢来山里住吗?”“喜欢。只不过…我有时会想爹爹。”“你爹爹呢,他为什么不来?”莲月嘴一瘪,“爹爹在官府当差身不由己,两个哥哥也要去学堂念书。只有我和娘两个人过来。” 莲月说完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介山不知道如何来的勇气,“如果你想家的话,就来找我吧,我早上砍完柴就一直在这里的。”莲月听了他如此说,破涕为笑。 第二日莲月带来一个棋盘,说要与介山下棋。介山只在扫地时会偶尔看到寺中大师们对弈,自己却是一窍不通。莲月表示自己可以教他,这样教会了两人便能一同玩了。这一日,她拼命地教,然而介山学得有些慢,还时常刚教过就又忘记了。莲月好几次叹气不语,起身走到一旁,但过了一会就又回来继续教他。 介山也是很焦虑,这黑白两子看似简单,但自己竟连最基础的门道也学不会。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刚讲完收局,前面的开盘布子又完全忘记了。介山急得满头大汗,忽然莲月把棋子一扔,介山以为她要发脾气了,结果她却说,“我们看落日去吧。” 等到两人气喘吁吁爬到山顶,一轮夕阳正自沉入山间。莲月兴奋得不行,介山在她身边,生平第一次涌起一种叫温柔的情愫。没过几日,介山的棋艺已经和莲月相当。而在莲月回姑苏之前,介山的棋艺就已经在她之上了。 在遇到莲月之前,寒拾寺住持方圆大师曾欲将他收入门下。按惯例,俗家弟子剃度前,都要与住持长谈一夜。那次介山与方圆大师长谈之后,方圆大师却改变了想法。介山跑去问他,方圆大师说了一段的话,“施主尘念未了,然而这不是尘念若是火星,一扑即灭;若是火把,井水浇之可灭;若是火堆,也可众人合力灭之。然而若是火石,却是无法可施。你如今的尘念就如火石,不知何时起,是大是小,于是老衲无可施为。”这段话,他当时不懂,在后面漫长的岁月里才渐渐有些明白。 此刻再想起这些久远的往事,介山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那面屏风,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了微笑。月儿,这局棋我在心中酝酿思量了二十年,如今这第一子,就要落下了。 第二十八章:护卫一双 道边的柳树枝丫繁茂,将小路笼罩在一片荫凉之下。沿着这条路再走上十来里,便出了府阳地界了。骑马走在柳王寻玉身边的,正是淇心。两人都骑着棕色的南越马,马身坚稳有力,外形却毫不起眼,这是介山从柳王府的马厩里千挑万选为他俩选出来的。而木叶则骑着一匹矮马,不疾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 眼看就要跨出府阳地界了,淇心握着缰绳的手有点微微出汗,不时四下张望,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被师兄托付了这么重要的任务,她比自己独自出行还要紧张。还有拾得,为了尽量减少人数而不引起注意,她只得和拾得分开,约好了在京城莒王府相见。 出了府阳,路上市镇人烟渐稀。寻玉虽已乔装,但介山为谨慎起见,仍是交待他们尽量绕过人多的市镇行走。山间小路弯弯绕绕,坐骑脚力再好,也只能缓步行走。离开了繁华市集后,在山路上徐行了半日,一路风光倒也甚好。 田地里秧苗青青,风吹蝶舞。牧童牵着黄牛吃草,老农夫荷着锄头田间劳作。寻玉自到府阳后,在明霞府居住了这些年,对此地人物风情都略知一二。偶尔还能用方言问个路,寻个可以歇息喝水之处。淇心渐渐地放松了心情,享受起这田园风光来。 木叶却依旧是神情严肃,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淇心见他这样,顽皮心起,想和他开个玩笑。在歇息时偷偷捡了个小石头捏在手里,在赶路时用一招“回心转意”,将石子抛出。这招奇妙之处在于,石子出手时是往旁边方向,因此不易被察觉,然而像是通灵性一样地会转回来,直击目标。这被击中的目标便是木叶的马。这匹马不愧是上等嘛,被小石子击中,也只是停了下脚步,又继续前行。 木叶却是大惊,立即拨出长剑,四处张望。此时他们正在一个小山坡上,四下里是草地,并没有人影。木叶皱着眉想了一秒,便即转过头来看着淇心,脸上尽显怒容。寻玉不由得噗嗤一笑。 当晚,三人在沿途一个小市镇上寻了家客栈对付。赶了一天的路,虽是土屋瓦舍,也不伤甜梦。淇心和木叶约好了上下半夜轮流守卫,木叶将军守完上半夜,毫不客气把淇心叫醒。淇心也是倔强脾气,一言不发朦胧着双眼就到寻玉房门口直直坐下。春夜微寒,困意袭来,淇心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便练起功来。 她自从出谷之后在问月上日益精进,起收愈发自如随心,她每每练功时就会想到之后回到庐隐,必要令师父他们大吃一惊。唯有一桩,那大宝物幻天镜,除了那次在对抗神鸟的时候救了她,仍是一直不与她感应,屡试屡败。淇心好几次恼怒起来,便想摔了这罕世珍宝。一会又对着它又是吹气又是擦拭,嘴里哄骗着,“好镜子,乖镜子,你若像姐姐的宝剑那样听话,我保证天天给你吃好的。” 寻玉和木叶清晨起来时,常常见到她这么对着这镜子碎碎念,木叶翻着白眼,鄙视溢于言表;寻玉却是看着她傻傻地笑。但无论淇心如何努力,镜子仍是无动于衷。 如此走了三四天,已近江南富庶之地,离冉国京城长郅只剩一半的路程。这日早上醒来,寻玉问木叶,“我们离约定最晚到京城的日子,还差几天?”木叶掐指一算,“还剩七八天吧,按我们这个速度,肯定没问题。”寻玉笑着说,“那不知两位可否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 木叶忙问,“不知王爷想要去何处?”“离此处只有几十里路的姑苏,俞里两城,现任知府是我的两位母舅;姑苏更是我母亲自幼生活的地方。我虽从未去过,但自小常听母亲提起江南故乡,常相思忆。如今路过此处,实不愿提马溜过。“ 木叶脸有担忧之色,“王爷想要拜访母妃故地,木叶并不应阻拦。但王爷知道,为了保证王爷平安回京,我们此行可谓是隐秘之极。如果惊动了两位知府,势必会很大阵仗迎接王爷,那我们的行踪就会暴露了。这。。”寻玉不等他说完,便道“木叶将军不用担心,关于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此去姑苏,我并不打算去见舅舅,只稍微在姑苏城盘桓两日便离去。” 淇心最是个好新奇的性子,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木叶虽有些担心,一时找不到什么理由回绝。 木叶升作御前待卫之时,寻玉的生母茛妃已经仙去,但关于茛妃的故事,木叶还是听说过的。当年明元皇帝后宫佳丽无数,最宠爱的却始终是茛妃一人。茛妃19岁入宫,父亲曾官至江南府台,可谓是位高权重。曹家家世显赫,茛妃又极受宠,然而她却从来过着十分简朴低调的生活。 更难得的是,她向皇上请求,冉国地域广袤,很多贫寒人家的子弟因家境所困,虽空有一身文才武略却报国无门,不如在礼部每年选拔人才的经费中,拨出一部分资助这些寒门人士。明元皇帝非常赞赏这个提议,立即便让礼部立法,实施至今。 木叶出身优越,但一直怀有识之心,不锢门第观念,他挚友多为寒门出身,而并非那些在京中一起长大的纨绔子弟。茛妃所求之事,正是他再赞同不过的。又加之看到寻玉和淇心脸上期盼的表情,他忽然就豪情冲天地说,“好,那咱们就去姑苏城转一圈。但有言在先,不许暴露身份,不许擅自行动。两日后,我们继续启程上京。” 他说得轻巧意气,但要知御前侍卫出差,都是以颈上人头作押的。尤其这次的差事还涉及皇子,一旦有任何差池,他必定性命不保。可木叶性情中人,对这些利害得失也如清风霁月。 第二十九章:神秘公子 当下三人商议停当,便决定找一艘小船,连夜去姑苏城。这样一来节省时间,二来也避开大路上眼目众多的风险。 谁知待他们到了渡口,才得知今日去姑苏的船只已全数都被雇完了。渡口只剩下一艘孤零零的船,船头蹲着一个船夫,五大三粗的模样,脸色红润得出奇,神情倒算得上温恳。他此时拿着船桨,轻轻地划着江水,显得百无聊赖的样子。寻玉等人上前打听船只,船夫摊了摊手,“明儿姑苏城里有热闹看呢,这里船只早就客满出发了。我这是因为要等个老主顾才没走,刚才还有好几个人出双倍价钱想让我开船呢。” 淇心忙问是有何热闹看,那红脸船夫双目圆睁,眉毛一挑,像是十分惊讶的样子;旋即又拍了自己脑袋说了声,“是了。”淇心三人摸不着头脑,但看这船夫相貌举止,忍不住笑了起来。 船夫看他们笑,自己也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你们是外乡人,怎么会懂得姑苏城事情。”“所以明日姑苏城里到底有何事?您就别卖关子,告诉我们吧。” “明日嘛,是姑苏城里张员外家嫁女儿。” 淇心很好奇,“一个员外家嫁女儿,怎么就成了整个姑苏城的盛事了?是不是你骗我们。”那红脸船夫脸涨得更红了,他一把丢下手中的桨,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你这个,这个姑娘,怎么胡乱喷人呢?我怎么可能骗你们,再说了,今天即使你们想坐我这船上姑苏,我也做不了主啊。” 木叶忙向淇心使眼色,不料她蹙着双眉并未看他。木叶怕她再说会惹恼这船夫,他四下看去只剩下这一艘船,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他抢着说道,“您别见怪,这位姑娘是和您说笑的,不过我们确实也想不通这员外嫁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阵势。您要是不介意,就给我们这几个外乡人讲讲。” 这船夫听得他语气恳切,脸上的红色慢慢退了下去,说道“看你这少年有礼貌,我大饼又刚好有时间,便说与你们听也无妨。”众人方知他原来叫大饼,都觉得这名字合适之极。 只听那船夫说道,“首先,这张员外可不是别人,他是这姑苏城里面顶顶有钱的人。”寻玉忽然问道,“你说的可是风秉绸缎庄的主人?”张大饼搔了搔头,“这张家确实是做绸缎生意的,至少叫什么,我就记不住了。但单单姑苏城里,就有不下十间他们家的店。这还不是最紧要的,你们猜猜,这张员外的女儿要嫁的是谁?” 众人此时可摸准了他的脾气,忙问“是谁?” 那大饼脸显得意之色,彷佛那嫁人的是他女儿,“那可是当今太子殿下身边大红人,高尧将军。大家都在说,以后太子继位后,南边的大小军务都要交由这位高将军管呢,你说厉害不厉害。” 木叶”哦“了一声,高尧的名字,他依稀有点印象,不过太子殿下喜欢兵营之事是众所周知。他瞄了一眼寻玉的反应,在宫中时曾听闻太子对莒王十分不喜,莒王南下府阳一事也是太子主导的,但此时看寻玉神情自若,彷佛那讨论的人与他并无半点关系。 大饼见他们反应平平,不甘心地继续描绘着,”你们要知道,这场婚礼排场可大了。据说张府这边准备了八十八个宝箱当嫁妆,那里面都是名贵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那婚宴的地方也极为阔气,就在姑苏城里最高级的酒楼,要请整整两百桌的客人。这还不算,张府放出话来,当天在姑苏城无论哪间酒楼饭馆,只要是为两家婚事庆贺的,所吃喝的帐单均由张府来结清。这一来,谁都想要去姑苏见识一下这场盛大的婚礼,蹭吃蹭吃。你说怎么会还有船剩下?” 淇心听得这么一桩好玩的事,更是非要去凑个热闹不可。当下寻玉问道说,“这位老伯,不知道你所提的那位老主顾,他是一人乘船呢还是另有同伴?”那张大饼道,“他倒是只有一人,每月的十五,他都要坐我们船上姑苏去。”“那不知可以让我们搭一程水路,费用可以我们来出。” 船夫大饼苦笑,“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若是别人尚可商量,我的这位老主顾,性子略有些奇怪。他不喜与人同船,所以一向都是独来独往的。” 木叶说道,“也不是我们非要强人所难,但我们几位确实是赶时间到姑苏城去,而这会也没有别的船只。麻烦你和那老主顾商量一下,是不是可以通融捎我们一路?”大饼面现为难之色,“几位客官,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我也不知道那位公子姓名,现居何处。这一年多来,他每月十五来这里乘船去姑苏,他从没说过他自己是身分,我便也不好问。你们若是想搭船,就在此等上一等,那位公子到了再与他亲自商量吧!” 几人觉他说得有理,便在岸边找了个简陋的茶棚,坐下来等。可眼见太阳西斜,转眼就要日落了,仍是没见那位神秘公子的身影。那大饼也坐不住了,在船头走来走去,还不时下船到路口张望。木叶叫住他,“饼兄,太阳都要落山了,我觉得今儿你说的那个人应该不会来了。不如你就接了我们去姑苏吧。” 大饼虽然脸上神色十分焦急,头却摇得像泼浪鼓一般,“不行的不行的,我答应过那位客人,无论怎样都要在这里等他。”寻玉等人虽恼他耿直不会变通,但也不得不佩服他守信的品性。只是这位神秘公子若是一直不出现,那几人岂不是要困在这里去不了姑苏城了。 第三十章:情为何物 到渡口的这段路途,若虚本已走过无数次,这一次却格外地漫长。 夕阳把他的身影映在身前,那个影子单薄而无助。已经有几天没吃喝?记不清了。究竟要去的哪里?不知道。只是这一路上的每一处景物,他都认得。怀中摸到一个硬硬的物事,是了,那日他从私塾回家路过集市,看到这竹编小马很是欢喜,当下就买了想要下次见面时送给她。 起初只是觉得别致,买完后想到,竹马竹马,不正是两人的写照吗。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可没过多久,她的信便送到了。 “婚期已定,本月十六。此生无缘,愿期来世。” 好像这一世的风筝,都在这几行字中断了线。 而来世如此飘渺,就像那风筝一样,不知道会飞往哪里。可今世没有了她,却是着着实实的痛。想到她准备嫁妆,想到她凤冠霞帔,他如抽筋断骨,形销骨立。 他并非没有预见过这样的结局,只是一直怀着幻想。幻想他金榜题名,归来娶她为妻。幻想她父亲没有那么着急把她嫁出去,幻想他最终会心疼女儿而不把她当作棋子……但这些都没有变成现实,这么匆忙的婚事,想来张家必是终于寻得了那个如意良婿。但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样那个人也不会是他。 脚下的步伐愈发地凌乱无力,他不得不伸手去扶着周围的灌木,才能一步步往前走。可是要去哪里呢,脑子已经想不清楚了,只能让双腿带着自己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这似乎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他却一头栽进了一处不知什么地方,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之后的事情,就再也记不得了。 小船稳稳当当地在江面上行驶着,不大的船舱里,三颗脑袋一起望着躺着床上那名男子。只见他脸色苍白之极,眼睛紧紧闭着,额发微湿覆在额头上,呼吸时轻时重。 淇心眉头深锁,她之前给这男子把脉,像是缺食导致的虚弱之症,因此令大饼在船上熬了粥,用小勺喂了小半碗,如此反复几次。本以为两个时辰内他必能清醒过来,可如今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他却仍是毫无反应。难道是自己把脉把得不对?她又细细地探了一次,仍是一模一样的结论。 淇心脑海中浮现丘阳上医那焦黄的脸,脸上还带着轻蔑的笑容。不行,她站起身来,在窄小的船舱里踱着步子,认真地回忆起《脉经》的内容。忽然,她似想到了一节,忙匆匆走出了船舱,走到船头。大饼正摇着船,忽见淇心站在面前,“大饼兄,你的这位主顾,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情伤?” 大饼被淇心吓了一跳,摇桨也慢了下来。待得听清了淇心的问题,这粗壮汉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木叶看这情势明白了几分,在旁边说道,“大饼兄,你也看到这位兄台身体极为虚弱,我们这位姑娘虽是医道高手,但你不把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倒也是不好诊治呢。”淇心听他夸自己医术高明,不由得脸一红。 大饼是个实心眼的人,听他这么一讲是理,便道,“我这一年多来每个月都摇船载他去姑苏,他虽然从来什么都不说,但我估摸着他应该是在那边有个心上人。” “为啥?” 大饼搔了搔头,“每一回往来姑苏,去程总是满心欢喜期盼的,回程就是黯然伤心的模样,应该,应该就是了吧。” 若虚意识模糊,一会感觉身子像一滴入纸的墨水,慢慢地渗入无边无际的纸面,只余下一个淡淡的印子;一会又像是轻飘飘的棉花,在云彩之上被摇晃着,却没有任何的声响;一会又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被温柔拥在怀里,感觉到滚烫的体温。 “开船。”对了,他想起来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开船。”他重复着,感觉喉头紧涩,嘴唇干裂。一双粗糙的手握着他的手摩挲着。 他想睁开眼,却又睁不开来。 淇心说道“我学艺不精,只学了些微末医理,对于这样的心经受损,还是须去大医馆医治为好。” 木叶问大饼船所在附近是否有大市镇。大饼悲切地摇了摇头,“从南阳到姑苏,一路上都是荒郊野岭,所以大家都才选择水路。”船行了约一半的路程,现在不管是回南阳还是继续到姑苏,都是好几个小时的路程,可瞧这书生的模样,哪像是能撑好几个时辰的样子。 大饼捶胸顿足,“都怪我,不该听你的话开船,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去姑苏呢?”他为人真诚重义,眼看这位老主顾就要命绝于此,心里很难过。 他忽然转向淇心,“这位姑娘,你不是会医术么,你救救这位公子吧。我虽然不知他名姓,但他坐过我的船这么多回,我敢断定他一定是个好人。你就救他一救,我张大饼这辈子给你撑船都行。” 淇心好生为难,但看着也别无他法,决定豁出去试上一试。 她从随身包袱中取出针盒,走到床边。取银针的时候,手微微有些发抖。她不由得默念,“丘阳老头助我,回庐隐一定跟你好好学。”她紧张的时候,乌黑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既可爱又可怜。寻玉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 庐隐脉经中,是有讲一些情伤伤及心经的医治之法。淇心当年曾经翻阅过,但她很快便兴趣转移到别的事情上,所学也渐渐荒废。此时此刻,一个鲜活生命在她的面前,她不得不镇定下来,一点点地回忆着书中所记的医治之法。 “先通灵台,天枢,以通心肺;运阳,云水,甘田,以复心智,……”淇心依着心里的记忆一步步施为,很快那书生身上很多穴位都插上了银针。但最关键的一步,淇心还在苦苦思索。 她捏着银针停顿了一会,最终缓缓地插入眉心旁的允今穴。她又用双手在那书上身上按捏,运起灵力为他疏通经脉,加速体内真气运转。过了几柱香的时间,她再探脉,发现已经稳定了许多,顿时便舒了一口气。 如此施为几次,书生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明显增强了。船中各人才放下了心来。大饼入船舱探视了几次,他只会说“好。好。”,但高兴之情不能掩饰。 第三十一章:春江月夜 月上中天,船所行之处愈发偏僻,丝毫不闻人声。只听到船桨温柔地拍打水面,桨声欵乃,催人入眠。 小小的船舱中,除那书生外,其余几人均未睡着。淇心生怕那书生有异变,便守在他床边,以便随时能留意到他的状况。寻玉也不去睡,见船舱中有一副闲置的棋子,便拿来与淇心下。那边木叶守在舱口耳听四方,虽在江上,也丝毫不敢怠慢,不愧是皇帝旗下一等一的护卫。 寻玉的棋是从小和介山学的,一棋一着,沉稳大度,棋路开阔。唯一不同的,是介山擅出杀着,经常能以几步棋直取敌心,对方常被逼到慌不择路。这一点,寻玉却一直没有学到。他的棋风如人,温和渐进,没有野心。小时候和介山下棋,有一次一连输好多局,寻玉抱着棋盘就哭了起来。介山摸了摸他的头,叹气微笑,但从此和寻玉下棋竟不再用杀着。 淇心呢,庐隐里面琴棋书画就和吃饭穿衣一样平常,只是她素来不是个坐得住的人,经常下到一半就认输,做别的事情去了。所以在庐隐众弟子里面棋艺平平。但有一点,整个庐隐就只有她一人赢过于礼,这是因为淇心棋风古灵精怪,偶尔连于礼的深厚棋力都招架不过。 两人对弈,却仍是淇心占上风。只是淇心并不习惯赢棋,一开始颇感意外。后来转念一想,这位莒王温文尔雅又待我极好,定是在让着她。于是她也开始让棋,寻玉察觉到她在让自己,不由得窘迫,白玉般的脸涨得通红。别人倒也还好,可寻玉对着自己心爱的人,这种被羞辱的感觉变得很强烈。 走了十几着以后,寻玉再也忍受不了,把棋子一掷,走到了船尾。淇心不解,看了看坐在那里的木叶,木叶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去。他自己却仍同老僧入定,在原处坐着不动。 淇心不解地喊了声,“莒王。。”寻玉鼓起很大的勇气似的,忽然抓住她的手臂,“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莒王了。。”淇心吓了一跳,她想一定是自己让棋的事情惹恼了这位王爷。她咬了咬嘴唇,想着该如何辩解。 “可是明明是你先开始让棋啊。”她憋了半日,说道。 寻玉愣住了,“让棋?我没有啊。”此言一出,两人也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只好相视一笑。 如此一来,两人都没了睡意,便并肩站在船尾处聊天。船悠悠地向前行,两岸是黑黝黝的树林。头顶的一轮明月,似乎只洒在这只小船上,却如何点不透那团树林上方的黑雾。寻玉问起庐隐山谷的事情,淇心便说起谷中各种趣事,听得寻玉心向往之。 淇心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好玩吗?” 寻玉不由得笑了,抬头看看夜空,“好玩,也不好玩。”江风习习,繁星满天,是个适合说故事的夜晚。 “我小时候,母妃还在世的时候,皇宫对我来说就是家了。可以在大大的宫殿里跑来跑去,捉迷藏。直到有一天,找到我的侍卫满脸悲伤。母妃走了,皇宫就变成了一座没有温度的宫殿。它是父皇的皇宫,以后是皇兄的皇宫,仅此而已。我自己就像是离家的游子一般,时间久了,他乡当故乡。” 淇心从未见过父母,但她看到寻玉的样子,也跟着有些难过。“你一定很想念你的母妃吧,所以才会那么想要去姑苏城看看?” 寻玉点点头,“如果有机会,好想去见一见两个舅舅和还在人世的外婆。听师父提起过,母妃在世的时候,宠冠六宫,有野心的皇子都视我为威胁。母妃为了保护我不被卷入这权力的争斗,一直避免自己的家族进京为官。外公舅舅们一直都是在江南任职,官职也与母亲进宫前并甚变化。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些特别重大的场合上见到外公舅舅,他们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至亲了,可我们却一直这么疏远,每每想起心里一直很遗憾。” 淇心学着他刚才鼓励自己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旁,说道“我们这次去姑苏,我想办法带你去见你舅舅可好?” 小船里忽然传来声音,淇心担心情况有变,忙进船舱中查看详情。却见那男子躺在床上,不住地呓语。仔细听来,像是在叫一个女子的名字,“小倩,小倩……”一声声中充满着相思愁苦之情,在场的几个人听着,不由得也跟着愁肠百结。 第三十二章:一人独悲 镇海楼和明月楼并称姑苏双娇,两家都是有百年历史的酒楼,且都在玄武湖边上。镇海楼在湖的北面,建于一个缓坡之上,五层歇山式八角楼大开大合,气势恢宏。与之相比,明月楼则秀气得多,在靠近南岸的一处湖心岛上,圆形的两层木楼,中间环绕着一处精巧的庭院。 无怪姑苏有句老话,叫“捷登入镇海,常伴明月楼”。这一句话,道出了不知多少文人墨客的愿望科举考试中登科后在镇海楼大宴宾客,谋得官职后时常携二三知己去明月楼赏月谈心。所以当姑苏城中的百姓听到,江南最有名的绸缎庄张家的女儿嫁给太子殿下的名将,婚宴定在了镇海楼,均毫不意外。然而他们所不知情的是,这镇海楼,早就已经就是张家的产业。 今晚的镇海楼,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五层楼的每一个角上都挂了红灯笼,满满的喜庆热闹的气氛。一楼大堂处,一位穿着绛红色长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正满面堆笑地迎接客人。他肤色白皙红润,姿态谦恭有礼,最难得的是一双眼睛,十分地平和可亲。 这位就是名闻江南的风秉绸缎庄主人张天安。今晚是张府嫁女的日子,喜宴又是在张家的地盘上办的,接待客人的工作主要也都落在张天安身上。 忽然听到门口小厮报,姑苏知府曹大人贺喜到! 张天安脸上现出了一丝惊讶,但一闪而过。 他满脸堆笑迎了上去,“小民万想不到知府大人能拨冗前来参加小女婚礼,真是喜不自胜。” 曹知府笑着摆摆手,“张卿怎地如此客气,我们多年相识,令千金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婚宴我又如何能错过。” 喜宴尚未开始,贺喜台处,早已有众多贺帖送到,大部分都是与太子交好的官员,其中自然也有太子的名帖。张家家大业大,富甲一方,与这位身世平庸的高将军联姻,这其中自有深意。曹知府在张天安的陪同下来到贺喜台处,一同翻阅贺帖。看到太子贺帖写道,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曹知府手抚名帖,说道“我有一提议,张兄看看如何。今日普城同庆,为的是同一桩的大喜事。如今城中各酒馆,聚集了文人墨客,勇武之士,均是前来庆祝名门淑女与将门虎将的婚事。现有太子文笔在先,不如我们发一个英雄帖,召集城中各人均献帖庆贺,我们从其中挑选最好的给与奖赏。也算是为令千金积攒喜气。” 张天安一拍手,“妙啊,徐知府这个提议妙极,我们就这般传讯出去。” 姑苏城里,每一家酒馆都张灯结彩,座无虚席。这些客人们招呼着酒店伙计准备最好的酒菜,边讨论着张家丰厚的嫁妆。 明月楼里自也不例外,店小二们绕着回廊端茶倒水,忙得脚不离地。一位小二匆匆举着一大壶热茶正往一间包房里送,忽然旁边闪出来一个人,拦在他面前。那小二吓了一跳,定眼一看,“三厘你这个混帐家伙,怎么现在才出现,我都替了你大半天的班了!” 那叫三厘的小伙把手指放在嘴前,示意他不要大叫。随后把那人拉到旁边一个角落里,三下五下把他的衣服解了换上,就准备拎起茶壶去包间里倒茶。刚走了两步,又回了头问,“那里面是什么人?”那终于解脱的小二靠在他耳边说道,“感觉来头不小,小心伺候着。”明月楼在姑苏是高级酒楼,出入多有达官贵人,三厘也并不在意。 进入东边这间包间,里面坐着几位客人。三里趁着倒茶的功夫,偷偷打量。只见居中的一位公子,微卷的额发,秋目含情之态,虽衣着朴素却不掩高贵神态。陪伴着他的两位像是侍从模样的,一位脸色苍白身材羸弱似书生;另一位则浓眉大眼气度轩昂像武士。此时正值开元盛世,富家公子带几个侍从出游,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那公子身边还坐着一位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颜清澈美丽,却另有一番仙气。而最最稀奇的是这几位体面之人身边,竟还带了一位矮胖的汉子,他五短身材,穿着干粗活的蓝色短裳,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四处张望,神情姿态与身边这几位格格不入。 与其他包房里的大声喧闹不同,这里面很安静。几人围坐着喝茶,很少交谈。从酉时开始,明月楼里和其他酒楼一样,有小厮穿行在走廊间频频传报。 “酉时三刻,张家小姐出府了~” “轿子已过安泰门,正往镇海楼而去” “新郎新娘已到镇海楼,待良时一到,便拜天地。” “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天地,礼成。” 每次话音未落,各包房里就有好热闹之人,或是鼓掌,或是欢呼。三厘留意了一下,那间包房中却仍是没什么大的动静。 书生的脸已苍白如纸,手握茶杯也在微微发抖。淇心看他的样子,心有不忍,劝道 “若虚兄,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现下身体仍十分虚弱,再伤心难过又不免伤及肺腑。既然张姑娘已经决定要嫁他人,你又何苦非要喝这杯喜酒呢。”她未解情事,对书生的举动一直不置可否。 昨夜书生醒来后,大饼将这几位陌生客人如何倾心照料并救治他的事一说,书生叹了口气,跪倒在地,“若虚徒然一个伤心人,何劳各位仙人隐士费心。” 众人问起他何故如此,书生便将平生遭际说了出来。原来他本是姑苏人士,姓柳。父亲在知府里当一个小小的官,母亲娘家是姑苏本地大户。家境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倒也殷实。他们小时候住在姑苏城燕子归街,那是母亲出嫁时外祖父送的一处宅园。虽然不大,但一家人带着两三个仆人,也住得很舒适。母亲勤于操持,把家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那时燕子归街的街口,有一家小小的绸缎庄。若虚每次去私塾回来都会经过那里。绸缎庄的老板,总是笑眯眯地请他进去吃点心。久而久之,两家人便来往起来。当时社会仍是重仕轻商,但柳家并无这种门第观念,时常回邀张家到家中做客。张家有一女儿名小倩,与若虚年龄相仿,时常一同玩耍,渐渐有青梅竹马之态。柳家也颇为喜欢小倩,但由于两个孩子年龄还小,便尚未表示。但张家却是主动地表示要与柳家做亲家。于是柳家便备了薄礼,上张家去订了个娃娃亲。 没想没过几年,张家绸缎生意越做越大,在姑苏开了好几家店,还在江南其他地方也开了店。此时张家早已不把柳家放在眼里,但碍于已有婚约,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往来。张天安是个生意人,性格极为圆滑通融,他深知柳家老爷的脾气,收买了些有名望的邻坊,与柳家老爷说大家都在议论这门亲事是柳家贪图张家的财产。柳家一怒之下,便退了这门亲。 然而柳家老爷子心中有气,便是病倒了,这一来,官府中的差事也没法再做,只能提前告老还乡。柳家于是变卖了姑苏城里的宅子,举家迁回了乡下老宅。 却没想一双儿女早已私定终身。这几年来若虚在姑苏附近的南阳里找了个教书的差事,每月十六便到姑苏与小倩私会。两人虽知在一起的希望渺茫,可若虚也没有料到,一纸伤心书,竟也是来得这么快。 若虚答道,“姑娘救我性命,对我如再生父母。本不愿再践踏自己身体,辜负姑娘美意。只是我与小倩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今日不饮下这杯喜酒,死也难安。”众人见他如此说,也只得由他去了。 第三十三章:贺帖 门口出现了个探头探脑的小二,不用说正是三厘。他小心翼翼地道,“各位爷和小姐,打扰一下。现在镇海楼那边出了英雄帖各路英雄人士,但凡是对自己文采有点信心的,都可以献上贺帖。最后选出三甲,张府准备了豪礼相赠。”他看众人没什么反应,又补充到,“我不是说几位爷是缺钱之人,这,看着也不像啊。只是这场婚礼整个姑苏城都在看着,要是贺帖进了三甲,也是个出名的事儿。要不,几位爷考虑一下。” 木叶生怕柳若虚又受了刺激,出声说道,“多谢你好意告知,我们只是路过,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三厘见他如此说,哈了个腰便准备退出去。 “慢着。”发声的竟是柳若虚。 众人不明就里,齐齐看向他。“小二哥,你们这可有纸笔?”三厘忙点头,“小店虽没有上等的纸墨,但如果公子不嫌弃,粗纸糙墨总是备有一些的。” “那便劳烦你去取一些给我吧。” 柳若虚将笔一收。“好了”他双手捧起纸卷,待墨稍干,便合起交给了三厘。三厘恭恭敬敬地接过,转身便奔去镇海楼。 这边来赴宴的宾客们已经就位,觥筹交盏的间隙,童子呈上初选后贺帖。张天安请在场的官员先选出了前三,然后交与女婿来点定顺序。高尧推说自己一介粗人,不通文墨,请求拿去让夫人来定夺。张天安素知女儿爱好诗词歌赋,也想趁此机会让她展露一下,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洞房红烛之下,张家小姐雍倩坐在床前,头上还盖着红盖头。贴身丫环敲门入内,呈上了那三甲贺帖。 雍倩随手翻阅了前两个,刚看到第三张帖子,猛一下子揭开了头盖。她抓住了丫环的手,“这是谁写的,哪个人现在在哪里?”,声音中有些发抖。小丫环有些被吓坏了,“小,小姐,你怎么了?这些帖子是城中各酒楼的人献给小姐结婚的贺帖,这三帖是老爷们选过的,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雍倩觉察到自己失态,说道,“好的,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待我好好看一下这几个帖子,选好了再告诉你。” 门口小厮将淇心等人迎入内,在前面大摇大摆走着的,正是那渡船上的船夫张大饼。他身边跟着一个妙龄少女,其他几人却没有跟着入座,而是站到大厅后面和这些达官贵人们带来的家仆站在一起。 半个时辰前,三厘前来通报,若虚所写贺帖被张府点为头魁,张府现在邀请到镇海楼赴宴。 众人本不欲露面,只是淇心见这张家如此势利忘义,心生一计,便要好好戏弄这些人。 淇心在大饼身后望过去,大厅里坐得满满的都是人,欢言笑语,气氛热闹。领路的小厮将他们引到中间一张桌子坐下,那桌上已经坐了几人,有一中年发福书生,摇着扇子晃着脑袋;见到淇心两人,说了声哎哟,请坐请坐,终于见到正主了,主位给你们留着呢。其他几人也客套了一下。淇心哪里管这些小人,便撺着大饼坐了。 大饼这一辈子也进过这么好的酒楼,眼见此间诸人都衣着光彩亮丽,大有派头,自己却是一介粗人,连衣服都还是那套撑船时穿的粗布衣裳,一时间表情举止极不自在。几箸之后,那中年书生便咳嗽了几声说道,“刚才咱听说中这头魁的是位男子笔迹,却未曾想到是位姑娘写的。”淇心皱了皱眉,“并不是我写的,乃是我身边这位张大叔的手笔。” 桌上大伙的目光又一次投到了张大饼身上,只见此人五短身材,身上那套粗布衣服还打了补丁,一张大脸上是饱经风餐露宿的痕迹,哪里像是写出那样精妙的诗句的样子。大饼看众人看他,便只低头吃饭。 那人岂肯如此放过,他咬定了此人是个完完全全的粗人,不知从何处得到这样一张字帖,便偷着献来评选。他知一会张天安等人必会过来敬酒,正谋略着如何揭发这人。他忽然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笑道,“是了是了,是我一时糊涂。如此仙妙好句,一看便知是出自张世兄之手。只不知张世兄现今在何处高就?” 张大饼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在河上当船夫,给来往的客人撑船的。”那白面男子一听,更知自己的猜测不假,一会只须在众大人物面前吓他一吓,他必将事实说出来。眼下他仍笑不离嘴,“我原先就想张世兄此等好文采,又生得如此孔武有力,想来必是时常与江月清风相伴的。大家看我猜得准是不准?”其余几句食客忙出声附合。 这边宴席之上,高尧在一桌桌地敬酒。他出身军营,与手下称兄道弟,用的就是实打实的酒量。纵是一杯一杯地敬下来,也是面不改色。 敬到徐知府处,高尧朗声说道,“属下听太子提起,莒王的外家在名冠江南,两位舅舅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今日终于得以一见,也是晚生三生有幸了。”厅下角落处站着一些家仆,垂手而立。其中有一位,听到高尧的话以后猛然睁大了眼睛,“舅舅”。原来此人正是现任姑苏知府的曹莲舟,也是寻玉母亲的胞弟。 寻玉听得是舅舅,心里不由得激动万分。他悄悄地混入人群中,站到了离那一桌不远的一个柱子旁。只听得曹知府笑笑说道,“高尧将军过谦了。将军年轻有为,老夫远离京城也得闻其名。太子殿下更是深得所望,治理有方。我外甥,能有幸得承太子栽培,也是他的福分啊。” “曹知府这是哪里的话,太子与莒王血脉相连,又自小一块在宫中长大,兄弟情深。只是这几年大家各在一方难得相见,太子也时常向皇上请命,想要莒王殿下多回京聚聚呢。” 曹莲舟听得出他话中的试探之意,他笑笑不以为意,“是啊,亲人间还是应该多聚聚为是。曹某家中老母年事已高,也常想念这唯一的外孙,但莒王公务在身,难以相见。然大丈夫社稷为重,又岂可顾及这私情。”高尧一招不中,一仰头,干了手中的酒。 寻玉眼眶早已微湿,高尧句句话都带着试探之意,而舅舅的回答显然都是斟酌过,一个字也不落话柄。他虽是第一次见舅舅,但见舅舅谦谦君子,对未曾谋面的自己又如此爱护,心中又是亲切又是感动。 第三十四章:不识俊杰 此时张天安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听说今天贺帖中了三甲的几位才子到了,在下正准备去那边拜会一下,想邀贤婿和知府一块前去,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那中年书生远远见他们走过来,便起身绕到桌前相候。淇心见他如此谄媚,心下鄙夷,只仍是坐着,不慌不慢地吃菜。大饼更是混然不觉,他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饭菜,只顾着把菜往嘴里送,那还管得什么知府将军的。 张天安等人走到桌前,“各位大文豪,张某来得迟了。”他作了一辑,那中年书生忙还礼,淇心等人也站了起来还礼。他见到淇心和大饼,表情微有异变,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张某今日嫁女,能得诸位大文豪洒墨相祝,真是荣幸之极啊。张某斗胆,想结识一下各位文豪,不知可否告知名号?” 那中年书生抢先说道,“在下司徒遥举,字绪思,号文途。”张天安笑道,原来是文途先生,难怪能写出如此佳作。那人见张天安听说过自己的名号,心下得意之极,却还是佯装谦虚说道,不敢不敢。 张天安又望向淇心这边,“不敢请教二人尊姓大名?”淇心用眼神示意让大饼先回答,大饼看众人都看向自己,有些紧张,但他把心一横,“我也姓张,名大饼,我没有那些字啊号啊什么的。”在场的人都拼命忍着笑,张天安也忍住笑意继续问到,“不知大饼兄是做什么的?”大饼说道,“我是个船夫,就是专门撑船的。”张天安耐着性子问道,“不敢请教那贺帖是出自张兄还是这位姑娘的手笔?” 他观这两人形貌,心中断定必不是那张大饼所写,却没料到那位少女断然回答到,“这夺得贺帖头筹的,便是这位大饼兄。我只是正好乘他的船,见到他写下如此文笔,便定要他来参选,免得埋没了人才。”张天安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此时拈拈胡子,说道,“大饼兄好文笔!撑船可惜了啊,要是不嫌弃,我们张府随时欢迎你。” 那文途先生听得他如此说,心中怒火中烧。他摇了摇扇子,说道, “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大饼兄请教。” 大饼忙说道,“不敢不敢,先生请说。” 他合上扇子,忽然变了脸,厉声道“你可知道欺骗朝廷命官,是多大的罪?区区一介船夫,居然敢凭一张捡来的纸条欺瞒,岂是当我们这些文人都不长眼睛么?”他转向张天安,“张大人,高将军,小人斗胆举报,这位言谈举止,绝非是能写出如此作品之人。恳请两位大人明察,免得让一些鼠辈无端辱没了我们读书人的名声。” 张天安本也心存怀疑,此时便不作声,将目光投向大饼,看他如何辩解。大饼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场上众人多半已认定文途先生所言不假。却听得曹知府说道,“自古英雄不问出身。这位大饼兄我看为人忠厚老实,不似说谎之人。许是我们人多声厉,吓着了他。” 这边高尧说道,“我倒也觉得这位大饼兄不似舞文弄墨之人,不若我们出个考题考他一考,也免得文途先生不服气。”大饼只说了句“考就考,俺不怕谁。”张天安立马吩咐下人去准备笔墨。 木叶带着柳若虚,已潜入了镇海楼楼上的房间。其中有一间房,门口贴了喜字,从纸窗望进去隐隐看到红烛灼灼,应该便是新房。他们藏身旁边的过道里,待婢女从房中出来之时,木叶忙对若虚说,公子赶紧去吧,切记要快,遇到人也不要惊慌,只说是来喝酒的宾客走错房间即可。若虚点头,闪身入了房中。 木叶心情焦虑地等在过道,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这个冒险的计划。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安全护送莒王回到京城。都怪淇心,想到淇心他就一肚子气。这个精灵古怪的姑娘,每天脑子里不知会冒出多少奇怪的念头。更气人的是她的无论什么念头,莒王绝对是双手赞成。若是一场普通的婚礼也罢了,以他大内高手的功力,完全可以确保大家安全离开。可这偏偏是太子亲信的婚礼,不知道会有多少高手在,一旦闹开,对莒王和太子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时间分秒流逝,若虚还没出来。他只好在门上敲了两下以示催促。 此时笔墨准备停当,文途先生得意洋洋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大饼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前去。就在他伸手拿笔的当会,忽然间厅上众灯齐灭,灯火通明的大厅变得漆黑一片,五指不见。宾客中开始有人慌乱之间想要往外走,却又碰到了桌椅杯盏或是别的宾客,一时间厅上乱成一片。张天安虽事出紧急,处变不乱,高声呼唤下人去取灯烛。 木叶听得一楼厅中声响,知淇心已得手,心中更是焦急。一不做二不休,便推门进去。一进去里面两人便回了头过来看。那张家小姐坐在床前,盖头揭起,满面泪痕。而若虚竟是跪在床前,泣不成声。这当会木叶也顾不上他们儿女情长,急声催促道“赶紧走,一会就来不及了。”张家小姐蓦地站了起来,走到若虚面前,一把拉起情郎。“若虚,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爹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不能弃整个家族不顾。你快走吧,我们,我们下世有缘,再……”她后面的话便也没再说下去,推着若虚出了房门。 众人约好的地点在城外的长亭。木叶带着若虚赶到时,大家看到若虚一个人,神色颓然的样子,也猜到了小倩到最后也不愿意和他私奔。若虚长长地作了三个揖,“各位为了我,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柳若虚无以为报。愿各位恩人来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一定作牛作马,死不足惜。” 寻玉问道,“不知柳兄今后有何打算?” 若虚叹了口气,“像我这样的伤心人,还能有何打算。无非走到哪是哪,四海为家罢了。好在还有些微末才学,找个私塾教教书,养活自己也没什么问题。” 寻玉惜他有才,不忍别去。“我有一句话,不知是否当说。柳兄才情过人,实乃世间不可多得的美玉。若在乡野间教书为生,埋没姓名,当的是自在闲暇;然则高堂之上社稷之间,便又少了一位可靠之才。” “公子如此抬爱,若虚感激之至。若虚何尝不想考取功名,只是连考了三年,别说殿试,连乡试都没有进。这两年我心也冷了,便在私塾教教书,勉强混个日子罢了。” “考取功名也并非唯一的出路。”寻玉停顿了一下,“小弟府上向来惜慕人才,不知柳兄可愿去暂住一阵,再谋后路?” 若虚与他们同行一路,知道这位公子绝非常人,自己劫后余生,却没想得遇赏识之人。可见世间造化,也难说的紧。 众人别过大饼,上马向北而去。大饼见若虚虽然没能带回意中人,却遇得明主,也很为若虚高兴。站在亭外挥手直到完全看不到几人的身影。 镇海楼里,灯烛已复。张天安正在安抚宾客,平复秩序。他满面堆笑,春风化雨,轻描淡写;内心实则无数念头翻腾。他已派出人马去追查大饼几人的踪迹,但实想不出自己得罪了何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办婚礼,却出了这种岔子,在女婿面前颜面无光。 正在整理桌子的仆人忽然啊的一声,大家都围上去看。原来是之前大饼正准备写字的案台,那张白纸上赫然多了两句诗 “不识俊杰陋巷时,来日春风安可知” 明眼人一看这几句话便知是写给张天安的。讥讽他以貌取人,不识人才。在场诸人均以为是在说刚才大饼的事情,张天安却感觉并非这么简单。婚礼经这么一闹,气氛有些尴尬,宾客们也找了些借口提前告辞了。张天安回到房中,对着那张牙舞爪的字,终究意难平,久久不能入睡。 第三十五章:启程 大漠茫茫,驼铃声声,一小队骆驼商队沿覆满黄沙的山脊上走着。 苏伦卡坐在骆驼上,他无比讨厌这匹慢吞吞的动物,每走一步都像是往他沉重的心口里继续撒了一把沙子。实际上,骆驼不断扬起的沙子也在往他本就笨重的皮靴里倒灌,不一会双脚像拖着石块一样沉重。苏伦卡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时不时把脚从蹬子中取出,使劲地向下倾斜,想要把沙子都出来。 同行的那些商人,有几人笑出了声来了,还有的在他后面窃窃私语。在一片嘲笑声中,苏伦卡的心情更郁闷了。 三天前那个晚上,他正在自己的屋中熟睡,忽然父汗的贴身盟卫来把他带到了罕台的宫殿之中。父汗穿戴整齐,士师拓达错也陪在身旁,一切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可是所为何事呢?从熟睡中被叫醒的苏伦卡没能想明白,直到父汗开了口。 “我的儿,出发吧。” “出发?不是还没到约定时间吗?”苏伦卡有些糊涂了,与冉国约定的明明是一周之后啊。几支摇曳的烛台将打在罕台沉默的侧脸上,他的脸方正而坚毅,这是多年战场磨练出来的。苏伦卡一直很不喜欢自己略为秀气的长相,他之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和父亲一块冲锋陷阵,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苏伦卡是当之无愧的草原之歌。可父亲却让他去冉国,当一名傀儡。 拓达错开口了,“小王子,你的第一站不是大冉,是塔国。” 这一下苏伦卡吃惊不小,他不安地看着拓达错,他的长发遮住了头上的伤疤,一双碧湖色的双眼中透出某种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托达错拍了拍手,门外的盟卫堪布里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还有一小段的鹿角。他把这两件物事交到苏伦卡手中。 “你们会混在一队商队中前往塔国,到了那里后,你只需要去求见塔国的国君,献上这封信和鹿角,他自然会明白的。事成之后,你们再折而东行去冉国。切记,到了冉国不要和任何提及这件事。” 苏伦卡抿着嘴,想问些什么,待得开口却只是嗫嚅着,“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罕台一向严厉的声音中难得有些温和,“苏伦卡,把你送到冉国,你可恨父汗么?”苏伦卡听得父亲如此问,眼泪一下子涌上来,但他只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罕台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去了。 苏伦卡扭头去看与自己一同混在这商队之中的雅卡。一身骑装的雅卡扎着无数小辫,是最普通的多亥姑娘打扮。草原民风粗犷,并没有女子足不出户的说法,所以雅卡跟着这样的商队,也没有乔装成男子。此时她骑在一头瘦弱的骆驼上,看起来却是比苏伦卡要自在许多。还偶尔用多亥语和那些人的说笑几句。 苏伦卡又想起士师拓达错来。自从那次山坡一席谈,他莫名地对这位总是黑着脸的士师有了一种亲近感,会想要把自己心中所想之事与他说。这种被人理解,毫无保留的感觉,就算是对亲娘也没有过。 领头的那个方脸汉子靠近苏伦卡。“嘿,小子,是不是骑得累了?”看着他一付似笑非笑的脸,苏伦卡把头别了过去,瓮声瓮气地说道“不累。”那人又是嘿嘿地笑,“最好是你的真心话。我们今天要连着赶路,赶在天黑前穿过前面那片的林子。一会你最好跟紧一些别掉队,那个林子里面可怕的东西可不少。” 还没等苏伦卡回答,那汉子又已回到队伍前面了。苏伦卡骑着那坏脾气的骆驼,边想着男子说的话,可怕的东西?会是什么呢,强盗吗?听说强盗最是喜欢对这些商队下手,所以听说中原人出商都会带着镖队。多亥商人本不屑汉人这一套,但商队中也会放几个有身手的,若是真遇到打劫这等事,还是能一战。 苏伦卡打量商队中其他人,一起走了这三日,他基本上已经可以分辨各人身份。除了那领头的方脸汉子外,那白胡子的汉人小老头也是个管事的,苏伦卡曾看那方脸汉子低声和他商议路线。虽然这人从外貌上看是个汉人,却起了一个十足的多亥名字,叫萨迪。苏伦卡听到商队的人都叫他萨迪翁。那萨迪翁戴着顶虎皮西瓜帽,从里到外的装束都已是游牧民族的打扮,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却仍是汉人模样。 除了这两人外,商队里剩下的十几人不外乎是三种身份管货的,管骆驼的,还有就是几个目光精光闪闪的蒙古壮汉,便是类似镖师的身份了。只是这几人显然与苏伦卡在宫中所见到那些高手有明显差距,苏伦卡不知为何士师宁愿让自己和雅卡秘密地混入这样一个普通商队,这些人是否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在他思索间,他们已经走出了荒漠,步入了前面那片林子。 炽热的太阳光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牲畜到了这里完全行走困难,他们只能下来牵着走。然而人也没有比骆驼好多少,地上一层厚厚的松针叶便每一步都像是陷入一个深坑之中,需要花上比踩下去多好几倍的力气,才能把脚再拨出来。这是苏伦卡见过的视野最差的地方。 层层叠叠的原始灌木,高达云宵的树冠,复杂多变的地形,这些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伴随着电闪雷鸣,天空迅速地暗了下去,一场暴风雨已如急行军一般在往这边而来。行路的人都知道,在这样的地方遇到雷雨是很危险的,一队人匆匆地往前赶着,想要在大雨来临之前找到一个可以遮蔽的地方。 果然听得商队里有人抱怨了起来。“这趟行程我婆娘去求了乌满,就说会有变数。她哭着喊着让我不要来,我还是来了。结果呢,遇到沙尘暴在这荒漠里慢吞吞地走来这几日,为了赶时间还要走这个林子。唉,我就说这个林子走不得,可就没人听我的。果然还是要听乌满的话才是。早知如此,给我多十倍的银两我也”最后那几个字咽在了嘴边。 苏伦卡看过去,果然,是那老头。只见他收起那付笑眯眯的神态,只是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头。那人话到嘴边,却突然生生咽了下去,脸上露出十分害怕的神情。 这样也好,苏伦卡不想再继续听那人抱怨,对他本来就阴郁的心情无疑是雪上加霜。尤其还听到了乌满的名字。。这两字是苏伦卡心中难以言明的痛。 乌满是草原的神明,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凡是两条腿走路的,无一不信奉乌满。有人居住之处,哪怕只是暂时的夏驻地,都能看到一个又一个大石垒起的水屋,上面插满了彩色的小旗子。水屋中住着道明,他们是乌满所选定的人,代表着乌满的旨意。而大道明就是所有的道明中地位最高的那个。草原小孩长到三岁,都会被带到水屋去问信,请乌满告知这个孩子未来的命运凶吉。 苏伦卡是罕台和木吉儿的第一个孩子,罕台又极为宠爱木吉儿,他请来大道明,为苏伦卡的三岁问信准备了极隆重的仪式。苏伦卡那时刚刚记事,但那个场景却总是记得特别清晰。他穿着华服,小手被牵着一步步走进水屋,印象中那水屋好大好大,阳光从石头的缝隙间照了进来,他仰起头,觉得阳光好刺眼。之后水屋里的事情他就全然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当他被大道明带出水屋的时候,不知大道明说了什么,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那天以后,没有人再和苏伦卡提过这件事情,也没有告诉他大道明说了什么话。苏伦卡感觉到一切都变了。 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他不断地回想起那一天。在这漫长的过程中,苏伦卡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变成沉默敏感的少年。当他像从前一样张开双手扑向父汗,然而他却沉默地向旁闪开的时候。当大哥二哥有最好的老师教骑射之术,他却没有的时候。甚至是当冉国的信送到,他又毫无争议地成为被送走的那个人的时候;苏伦卡无数次想过大道明究竟对大家说了什么,那一定是关于他命运的某种旨意。可他的命运到底如何呢,苏伦卡很想知道。 月见殿夜 旁边的罕台已呼噜声起,木吉儿却辗转难眠。她掀开被子一角,一双白玉般的足轻轻地点在床前的波斯地毯上。她往旁边一摸,一件睡袍已在手上。她用睡袍将自己赤裸的身体裹起,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娴熟之极,且一点声息也无。因为木吉儿已不知有多少次这样睡不着独自起身的经历。 月已上中天,皎皎月光洒在庭院之中。木吉儿不禁想起了母亲从小教她念的诗。“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是一位旧朝遗主在流放南地时,回首故国时所写下的诗句。可这位旧主至少见过故国,可木吉儿却从未见过“故国”的模样。草原上的夜,静且长。 木吉儿无论任自己在这里站着发呆多久,也躲不过还要回去面对那难眠的床。她多么羡慕那些从未见过这轮明月的人,那些草原上的女子,她们简单直爽,跑起来像风铃一样,心事还没来得及堆起来就又散成一地。罕台的前妻,那位丹鲁族的女儿,听说便是这样一位女子。 然而她并没有选择,那个装着传国玉佩的木盒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月亮之下这个广袤的世界,只有她一人在守护这个秘密。她本来犹豫是否要把这个秘密告诉苏伦卡,然而在她想好之前,罕台就已偷偷地把他送走了。 算了,不说也罢。苏伦卡这个孩子的心思,木吉儿这个亲生母亲有时也琢磨不透。更何况那乌满的传言。。想到这里,木吉儿忽然心头一跳。莫非,那预言正是此意?她忽然有点不敢再想下去。 第三十六章:迷雾山林 苏伦卡一行此时已进入了这片山林的腹地,地形愈发复杂,而雷声越来越大,竟似已经来到身后,可大伙还是没有找到一处可以遮蔽的地方。众人皆屏气凝神,知道一场考验就在前方。 萨迪翁安排了几个人带着骆驼先走,剩下的人步行,骆驼少了负担可以走得快一些,而人舍了骆驼也可以更容易地攀山越岭而不必一直在平路上行走。苏伦卡现在觉得萨迪翁才是这一行人的头,也是真正的“老江湖”。两条路显然更有利弊,萨迪翁想了一会,还是安排让那几人带着雅卡和苏伦卡先走。谁知雅卡却一口拒绝了,“我才不要与驼子同行,我要和这些勇士呆在一起,跨过这个林子。” 林中光线昏暗,苏伦卡看不清雅卡的脸,但他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愚蠢无比。难道她忘了我们此行是有多么重要的使命的吗?为什么要和这些无知的商人一块去冒险。万一碰到什么意外。。他脸本来就阴郁,此时更沉郁得化不开了。然而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下一秒他听到自己的嗓音说,“那我也走路。” 等他开始懊悔自己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决定时,他们已经在林子里艰难地穿行了。 雅卡一手攀着树枝,另一只手一撑,轻巧地迈上了岩石。那在前面本欲扶她一把的人笑了,“姑娘身手不错啊,比你那弟弟强多了。”雅卡也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西多,别这样说他,他可是曾经杀死过老虎的大力士呢。”那叫西多的汉子,便是这商队所请的镖师之一,生得虎背熊腰,是典型的草原汉子。眼下萨迪翁安排了他照顾雅卡姐妹俩,他最是看不惯瘦小忧郁的苏伦卡,处处出言讥讽。 “嚯西,在我们那边,管小猫儿叫老虎仔。” 这话自然是个莫大的挑衅,草原上的人最不能接受就是藐视自己的战功,严重的时候是可以拔刀相向的。雅卡有些担心地转头去看远远走在后面的苏伦卡,却见他像没有听到一样闷头在走路。雅卡放心了些,却又暗暗有些失望。她内心有还是有些期待苏伦卡对这个话的反应的,之前苏伦卡徒手杀虎的风云事迹,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后怀疑过,雅卡多少也听到了些传闻。她对于这个瘦弱的弟弟杀虎的故事,一直想要听他亲口讲上一讲。 此刻苏伦卡的内心,却是波涛汹涌。他怎会没听到了西多讥讽他的那句话,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去站出来辩驳。那个徒手杀虎的故事他已经人前讲过一百遍,可仍改变不了他的命运。那建立于一点谎言上的自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黯然,后悔,心伤。他讨厌雅卡,不单因为她那无知无畏的笑,还有那张脸,和查尔丹一模一样的脸。 在这样的心情作怪,他刻意地让自己落后雅卡,西多一大截,以保持与他们的距离。 那造势已久的暴雨终于无惧无恐地灌了下来,密密麻麻的雨线落在这林子里,像无数羽箭一样,隔断了人们的视线。苏伦卡一手拿着开路的鎌刀,双眼在暴雨中已经难以睁开,但他仍艰难地睁了一条缝,不时要砍开挡在面前的灌木,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雨点慢慢小了下来,原来只是场骤雨,并非萨迪翁他们所担心的连下几日几夜的乌满之怒。然而苏伦卡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了雅卡他们的踪影。他担心是自己走得太慢,手足并用地狂奔了一阵,四下里林木茂密,灌木,高树和山石相生相依,可哪里有半个人影。 阳光又一点点地回到林子里,已经是夕阳的余晖。 苏伦卡有些慌张了。他第一件想到的却并非是自己如何找到路出去,而是那群人会如何地笑话自己。一想起,旧书旧书踩过去,好几次都被拌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只是爬起来又往前狂奔。衣服被撕成一道道布条,身上也刮出了很多血痕,但苏伦卡已完全顾不上疼痛。 直到,他又一次重重地摔倒在地。环顾四周,整个林子忽然死一般地寂静。“雅——卡——;西——多——;雅——卡——;西——多——;”苏伦卡已顾不上许多,大声呼喊起来。 并没有任何回应。连回声都没有,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苏伦卡绝望了,他背靠着一棵大树,慢慢地瘫倒在地,闭上了双眼,刚才那一段长时间的奔跑,他太累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 一群穿着汉族服饰的人,正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苏伦卡正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忽然又变成了白天。这时他注意到那个女孩。是因为她穿得最华贵?还是因为她长得最美?他看到那女孩被几人簇拥着坐下,然而过了一会她又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个香囊。 苏伦卡充满好奇地跟着她,发现她走到一口大锅前面,打开了香囊,把里面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倒了进去。“不——要——”苏伦卡大喊,然而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似乎并没有人听到这声音。 那女孩却像是听到了。她回过头来,目光与苏伦卡相接。苏伦卡忽然感觉到有一种很熟悉的亲切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她。那女孩将手指放在嘴唇前面,示意他不要说话。 下一秒,他忽然坠入了黑暗之中。在他面前,一双闪着光的眼睛在正前面注视着他。苏伦卡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他才伸手摸了摸箭筒。还好刚才一阵狂奔,箭筒还在。他一动,那物也向他这边移动过来,随着他走近,苏伦卡看得越发清楚。 他十分确定,他见过这双眼睛。实际上,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这曾经是,他的猎物。 夜已经深了,雅卡躺在松针木堆成的“床”上,大大的眼睛睁着,没有睡意。夜空中繁星璀璨,像草原上缀满牛羊的山坡。小时候阿妈说,等雅卡长大出嫁时,要送比这个还多很多的牛羊,让那个部族的人知道雅卡是爹娘的宝贝女儿。可是娘没有福气,在雅卡刚开始能梳小辫的年纪,娘就忽然得了重病去见乌满了。爹爹娶了二娘,二娘待雅卡也是很好的,可终究不是血缘之亲。 更何况,那苏伦卡。。 今天若不是他忽然走丢,眼下他们应该已经走出了这迷雾山林,和骆驼队伍会合了。他们前前后后搜寻了几个小时,直到天完全黑了,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天黑以后,萨迪翁就不让他们继续搜寻了。她一直不太喜欢苏伦卡,他总是有些郁郁寡欢,眉眼也更像他的母亲。只有那高高的鼻梁,和雅卡他们几兄妹一模一样。 但此刻她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他究竟去了哪里,还活着么? 雅卡再也睡不着,便起身走动。商队里的人跑了一天,都累得呼呼大睡,连值夜的人也在打盹。雅卡环顾四周,他们所休息的地方是一个坳口,清亮的月光把这个坳口的轮廓照得很清楚。雅卡走上旁边一个小坡,在那里可以更好地看清周围的地形。 忽然间,她听到北边林子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吼叫。然后又全无声息。再过了一会,那叫声又传了过来。但声音还是离得太远,听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萨迪翁也听到了,他起身叫醒众人,就要出发往那声音处寻去。雅卡出声说道,“我也去。”萨迪翁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那声音还在一声声地传来,像是某种野兽,时而又像人类的喘息。雅卡她们不敢点火把,只是借着微弱月光,在丛林里匍匐穿行,渐渐地向那声音靠近。在重重灌木的掩护下,大家都把手放在了箭筒上,往中间靠近。此时,除了那声音之外,他们还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似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一般,急促而绝望的脚步声。 雅卡躲在树丛后面,屏住呼吸听着,忽然就站了起来,拨开灌木丛大步走了出去。等众人反应过来之时,那脚步声忽然停止了。众人小心地走了过去,只见中间一小片空地上, 雅卡站在当中,怀中抱着一个不住发抖的人,那人衣衫尽破,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雅卡拍着他的背,不住地说道,“没事了”。她虽然不喜欢这个异母弟弟,可找到了他仍很庆幸。 第三十七章:千依百顺 “真的吗,你当真看到莒王府有人在打扫?”龚千依从坐着的椅子上跳了起来,奔过去抓住了弟弟百顺的手臂,不住摇晃着。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快要把我的手臂都拆下来了。我骗你做什么,我今天路过莒王府的时候,真的见到里面有好些人在打扫。都穿着宫里的衣服,一看便知道是里面派来的。”百顺看了看姐姐那掩盖不住的欣喜神色,又补了一句,“再说了,前几日我路过爹爹书房,还无意中听到他说什么莒王,什么指亲。看来你的寻玉哥哥,是要回来娶媳妇咯。” 千依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对百顺的这句还不太在意。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什么娶媳妇?”百顺笑嘻嘻地,“就是娶个王妃啊,几个皇子里面,现在也就只有莒王没有正室了。皇上那么疼爱他,肯定想赶紧给他找门好亲事。这么远地把他叫回来吧,又大动干戈地打扫王府,一看就是要他在京城住一阵子。这除了娶亲,还能有什么来由?”千依又抓住他的手,“臭小子,你不要乱说,寻玉哥哥是要娶我的,他要娶亲我肯定第一个知道。” 百顺用袖子掩着脸,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千依气得不行,“哼,我要去告诉娘听。”百顺偷偷地从袖子后面偷看,果然她走到门口就停了下来。百顺忙跑过去,“好姐姐,你莫不是要去娘那里告状,说我嘲笑你想当四王妃吧。”他知道千依必然不好意思如此说,一脸揶揄之色。 千依跺了跺脚,“不,我是要去告诉娘你今天没去上课。难道我不知道这京城的路吗,你从私塾回来,怎么会经过莒王府的,你肯定又是去菜市口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玩儿去了。”百顺被说中,顿时没了气势。嘟嚷着道“你倒是去听那老头讲课试试看,一定比我溜得快。”千依看着自己这个孪生兄弟,也是很同情,但此时不是表达同情的时候。她板起脸,“让我不告诉娘也行啊,你再把那什么指亲的事情给我详细讲讲。” 百顺挠了挠头,“这个,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啊,全都告诉你了。” “哼!那你就继续去给我偷听,不听出个端倪可别回来。” 离京城已不过三四里地。远远地已看到长郅气势恢宏的城门楼。城门左侧的空地上,一队穿着羽甲卫衣的军马在巡逻着。木叶吁了一口气道,“总算是平安将王爷护送到京城了,不然我纵是多几颗人头也是不够砍的。”淇心吐了吐舌头,“以前便听说一靠近天子脚下,管他老百姓还是大官员,说得最多并不是吃饭睡觉这些个平常的词,而是砍头。我那会还不信呢,现在可算是信了。” 木叶脸上现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我们肉体凡胎怕砍头就罢了,淇心姑娘神仙一样的人物,有谁能奈何你。只怕刀还没下去,人变一缕青烟消失了。”他初时不识淇心身份,可这半个月来同行,心里也明白了。淇心只是笑笑,“要是我师父来,说不定真的能让你们看到一缕青烟。我嘛,也就只能变只小青蛙,跳出来吓你们一跳。” 众人说笑间,长郅城的城门已到了眼前。 莒王府旁的大柳树下,一个苗条的身影正在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是不是今天,百顺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听错。。”正是千依。她这一走,旁边小丫环也不得不跟着走来走去,拿个小扇子给她扇风。小丫环绿儿累得气喘吁吁,“小姐,你别走了,再走要把绿儿累死了。再说一会汗上来糊了妆,莒王见到就不美啦。” 千依听到这句,便停了踱步。绿儿看她的脸上泛起层层红晕,“小姐,咱们府上离着莒王府这般近,要不还是咱见回府,让小四他们几个在这里守着,一见到莒王回来便来通报。你看如何?”千依一手还在扇着风,另一只手已经不耐烦地摆了摆。绿儿只好吩咐旁边的小厮再回府多取些冰块来,免得大小姐中暑。 虽然在府阳的时候在寻玉府上盘桓数日,淇心还是明显感受到长郅莒王正府的规制。石狮迎门的威严,房屋大开大合的气势,厅堂的格局,甚至是屋檐的样式都是浓浓的皇家气派,更不用说府上众多的仆役和侍女。她不由得想,连一个四皇子的府上都尚且如此,不知那太子所居之所又是如何的气派。师父信中说,先不要与离殇门的人交锋,要尽快查清太子的意图。唉师父又是这一套“知人而后知天下”的论调。 可那位太子既已身居高位,江山指日可待,他究竟为何要豢养血灵门的阴毒法术。此中关节,淇心是想也想不明白。要是介山师兄在就好了,他见地通达,一定能为淇心指点一二。自己如此要在这京城重地,不露痕迹地去查当朝太子,该从何查起呢。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有些走神了。 “淇心姑娘,这茶是不是不太合你的口味?”淇心忽然被寻玉温柔的声音唤回,才意识到自己在莒王府的大厅里,身边坐着一些好像来祝贺寻玉回京城的人。而自己面前的一杯茶,迟迟没有喝。她一时不知如何接寻玉的话,于是端起来闻了香,喝了一口随口答道“恩,这正山小眉虽然并不是上佳,日常饮用也是足矣。”这话一出,淇心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因为坐在寻玉身边的那个女孩,正眼含怒意地望向自己。 “初次见面,不敢请教姑娘名诲?”千依开口问道,她虽然一见面就对寻玉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并无善意,可基本礼数还是不能失的。淇心刚要作答,寻玉开口说道,“不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淇心姑娘是我介山师父的远亲,也是我的朋友。淇心,千依是我的幼时玩伴,她的父亲是现任兵部尚书龚大人。”他知庐隐派极少暴露身份,便自作主张为淇心编了个谎。寻玉又接着介绍木叶,若虚等人,木叶笑道,“一直听闻龚大人有对金童玉女般的孪生儿女,今天得见真是幸会幸会。” 千依得知淇心不过一介白衣,便宽了几分心,以她骄傲的个性,拿定自己这样的家世才貌如何也不会输一个平民女子。但这茶明明是自己托父亲从正山小眉的产地济州买来,知道寻玉爱茶而投其所好,怎么会不是最好的。。“不知淇心姑娘觉着这正山小眉有何毛病?可有依据?” 淇心既已猜到这茶必与眼前这位姑娘有关,有些犹豫,但她的性子也不善打谎。“这。。关于茶道一行,我也只懂些皮毛。这个正山小眉的茶种本身是极好的,只是喝起来比往年味儿略淡了些,据我推测应是赶上了济州今年的大雨天气。正山小眉每年采摘期只有短短的十几天,茶农不得已冒雨采茶,这茶叶受了雨露之侵,味自然淡了些。” 其实寻玉也早已喝出这茶的不足,只是他知千依赠茶是好意,自不会言明。千依心中生气,想到自己平日里号称京城一霸,怎么能在这个不知哪里跑来的丫头前服软。“淇心姑娘如此懂茶,好生令人佩服。我从小坐不住,于茶一道向来只是一知半解。只是因为寻玉哥哥爱茶,我便收集了一些冉国各地的粗茶带给他喝,现在有人可以陪他论茶,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淇心哦了一声,“原来莒王也爱茶?”寻玉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爱喝,却没有姑娘这般懂茶。”“我也只是粗略了解过一些,至于爱喝嘛,嘿嘿,那却说不上。”淇心说的是实情,相比茶来,她更爱酒。 千依当她是故作谦虚,并不理会,“淇心姑娘如此懂茶,只在莒王府与寻玉哥哥品茶论道,实在是可惜了呀。况且虽然我今儿这茶成色欠佳,但京城之中这么多王府官家,总能找出来那么一两款茶入姑娘法眼。这样好了,我来办一次品茗会,邀请上京城里的公子小姐们;若承淇心姑娘看得起,便借此让我们开开眼界,也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茶。” 这明白是要向淇心下战书了。淇心要务在身,本不想置这闲气,可她刚要开口拒绝,那位小姐已经一溜烟出了厅门, “就这样说定了,我这就回家筹备去~” 第三十八章:莒王殿下 寻玉回到京城,还有一个人很高兴,那便是莒王府的管家泰允。 当初寻玉南下府阳任职时,将莒王府全权交与泰管家,作为代府主管理府上大小事务。如今寻玉回京,泰允有种即将要完璧归赵的轻松和兴奋。 泰管家在莒王府已有五年了。他当年本是江南一个小小地方官,召人诬陷入狱。寻玉外祖父曹禺接管江南府的时候,整理旧案,发现这一桩案件疑点甚多,仔细查了案情,为他平了反。但他经此一事,无论如何也再不想做官,就在曹府当了个差。曹家喜他为人忠心不二,管理府务井井有条,便把他送到莒王府中。介山识人善任,不久就让他做了莒王府的管家。 事实证明,这位“不想做官”的读书人,确是有些管家的天赋。他最善于管理府中开支,即使是最细项的开支也了然于胸,因此私底下也得了个“泰一文”的外号。 待送走了千依,泰管家笑呵呵地说道,“千依小姐也是惦记王爷得紧,每一两个月总是要来府上坐坐,问问王爷有没有信回来。”旁边随从插嘴道,“每次尚书家小姐一走,泰管家就愁眉苦脸地算这个月的待客开支还剩下多少。还抱怨,我家王爷怎么这么有魅力,人不在京城,每个月待客的开支还不见少。”寻玉笑着道,“泰管家,跟着我这个没什么封地的王爷,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 泰兴拍了一下那多嘴的随从,只说道,“王爷别听他乱讲。咱们王府承蒙圣恩,府银还是很充足的。王爷这就随我去盘点一下这几年府内结余吧。” 寻玉看了一下尚在厅中坐着的几人,“还麻烦泰管家先给里面两位客人安排一下住的地方。若虚以后会长住府中,当我的清客,他是个读书人,请安排一个清静点的住处。“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泰管家便问,“那位姑娘呢?”寻玉想了一下,“把东边的琼琚院打扫一下请她住那里吧。” 泰管家睁大了双眼,“王爷,那个小院不是你说要留给将来的王妃住的吗?”寻玉被他一问,羞赧得脸红到了脖子处,他一直很喜欢那个院子,大概是有说过这话。“王妃还不知道哪时候的事,也不能就这样空着,就这么安排吧。”泰管家自然不敢有异议,便自去安排了。 寻玉这才发现自己已是脸红心跳不行,他不敢进去大厅,只得站在厅堂外的一根柱子旁平复自己的情绪。他往厅中望去,见到淇心正自与木叶若虚笑谈,心中升起了一种既怅惘又甜蜜的情绪。王妃,若能娶到淇心,让他付出一切也愿意。 一直到泰管家给他展示府中大小进项时,寻玉仍不住地走神。只是到最后看到总帐,才忽然有点惊醒了。 “泰管家,这个数怎么比我三年前去府阳时多了这许多?” 他这一问,泰管家便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嘛,一是这几年皇上赏赐丰厚,王爷生活简朴,自然结余不少。再一个嘛,现在皇上特许各王府官家买卖经商,上次王爷恩准,我便也做了些田舍商铺的小买卖。眼下一看竟赚不少些银子。嘿嘿。” 寻玉不由乐了,“泰管家,这自古以来,也没听过哪位皇子穷困潦倒到饿死的故事。你何必如此操劳,为我攒下这么一大笔银子。”泰管家却严肃起来,“王爷你有所不知。皇家钱财,皆取之于民。一旦钱财管理不善,有了缺口,便会萌生想要再收敛民财的念头。如此反复多了,百姓怨言也多,最终就会危及江山。所以你别小看这一纹一银的事,实则关系还是很重大的。” 寻玉听他说的有理,点了点头。泰管家又接着讲道,“比如王爷现在还没有娶亲,花费自然是小。将来若是娶个像千依小姐这样的贵族家小姐,光是聘礼一项花费就是极大的。更别提王妃过门后,各项大大小小的开支……”“谁说我要娶龚千依,这位小姐我看到就头疼。”“京中都传言皇上这次召王爷回来,是想要给您指亲呢。现在京城中未嫁的群主小姐里,论家世,才貌,能配得上咱家王爷的,也就只有千依小姐了。” 寻玉不想听他说这个,便岔开了话题。 大冉皇宫 寻玉穿着繁复的官服,跟着文武百官的人流一同走在进太和殿前的白玉石道上。很久不穿这官服,他走路都有些不适应了。人群中他看到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皇太子寻冀正一板一眼地走在前列。太子一直是个凌厉的人,三年不见,这种感觉又更强烈了些。从小寻玉便觉得,皇长兄寻冀是注定生来做帝王的。他不爱诗词爱兵法,不爱蹴鞠爱骑射,所有的事情都是按部就班地为他成为这广袤帝国的王而做准备。而寻玉则是他的反面。 若不是三年前那件事情,他对于寻玉来说,还是那个心悦诚服的兄长,帝国未来的王。而寻玉则一直是那个悠游的小皇子,单纯无虑。 那年夏天,宫中神乐师夜观天象,有太白星位于东北方,便言东北方有帝兆。寻玉的莒王府便在京城东北方,于是坊间便有传言说寻玉才是真龙天子。这本是些无稽之谈,太子却很是在意,向明元皇帝请求让莒王离开京城去封地做官,以平息这些谣言。明元皇帝一开始不准,然而太子却一再坚持,并联合朝中一派皇后系的大臣一同上书。寻玉不愿让父皇烦忧,主动提出去府阳府任职,这一住便是三年。 离开时妹妹安平公主只有十二岁,她从小没了母亲,一直最倚赖寻玉。那一天妹妹带着护卫队送别,寻玉在离城的大道上走了很远很远,回头时仍能看到她小小的身影。每每想到此处,寻玉便无法原谅太子。 朝议的过程还是那样的冗长。国事一桩桩地被呈上来给明元皇帝,大臣们轮流发表意见,最后再由皇帝决断。无非是哪个省的赈灾银两该发多少,某某府的知府有空缺这样的例行公事,与府阳城的事务也无多大的差别。 最后一项议题由边陲史鲁尧呈上。燕凉发来信函,多亥的苏伦卡王子和雅卡公主预计会在下月初十抵达长郅。这个消息让明元皇帝大为高兴,太子却一直阴沉着脸。寻玉听师父提起,太子在这件事情上主张趁着去年的胜仗,一鼓作气收服长城以北的这些蛮族,为大冉开疆拓土,可明元皇帝却惜民生多艰,不愿多起战事,而选择了更为温和的和亲之举。太子对此多有不满。 明元皇帝说道, “众位爱卿,我国与多亥常年交战,边境百姓伤亡惨重,苦不堪言,多少家庭不得团聚。朕深感战争并非解决争端的良策。朕此番邀请多亥汗王派王子公主来参加安平公主的生日宴,便是想趁时机合适时提出和亲。此次接待事关重大,不得有半分差池。”明元皇帝敏锐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莒王,你既已回到京城,安平又是你的亲妹妹,这事就交与你负责罢。” 寻玉很吃惊,他没想到父皇这次把自己召回京城,还给自己安排了一桩差事。事发突然,他只得先上前领命。 第三十九章:茶藏三味 当晚,明元皇帝在宫中设家宴给寻玉接风。明元皇帝自是主座,寻玉和太子分坐他左右两侧。下首依次坐了几位皇子公主。明元在历代皇帝中算是生活节制,子嗣不多。寻玉白日在朝堂上见父皇依旧不怒自威胜似当年,但此时坐他身旁,方觉身穿常衣的父亲相比几年前已隐隐有老态。唯独妹妹安平公主出落得少女模样,美貌灵气犹如母妃当年,暗自欣慰。 他知今日朝堂之事太子必不痛快,故意避而不提,只捡些南地趣闻说与大家听。明元皇帝显是心情极好,连饮几杯后还唤来乐师演奏助兴。三皇子寻泰笑道,“还是四弟有法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父皇如此开怀了。”寻玉怕太子多疑,正思虑着如何作答,只听到安平说道,“哼,难道父皇有平儿陪着,没有玉哥哥开心吗,那以后平儿不要理父皇了。”众人都笑了,明元皇帝笑声洪亮,“看来我的小平儿吃醋了。”安平嘟着嘴,依旧气呼呼的。 寻泰又道,“四弟人还没回来,局就设下了。这两日我们都在发愁斗茶大会上要带什么茶呢。” 寻玉这才知道千依已把邀请帖都发了出去,这丫头别的事不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最是上心。 “什么斗茶大会?”明元问道。 寻玉只得说道,“因为家中来了一位很懂茶的客人,被龚千依知道了,她提议举行一次京城品茗大会,让各家把自己最好的茶带上,一评高下。不过是大家聚在一起玩乐,品评茶道而已。” 这时,一直在旁不说话的太子忽然发话了,“这个斗茶大会听着怪有趣的,但四弟好像并没有邀请我,是不是嫌弃我不懂风雅。” 寻玉吓了一跳,皇长兄从小对这些东西都没啥兴趣,也并不爱与他们聚会,千依大概也是想到这一层,所以没有发帖给他。他忙解释道,“小孩子的玩意,怕皇兄公务繁忙,不敢叨扰。皇兄既有兴致,我回府便把帖子送上。” 明元又饮了一杯,“朕真羡慕你们这对酒当歌的年纪。要是年轻个三十岁,朕也想参加你们那个什么“斗茶大会”。寻玉,好好准备着,到时谁赢这个茶魁,朕有赏赐。” 一直到宴会结束,父皇也没提半句关于指婚的事,寻玉如释重负。 斗茶这个风俗起于前朝,初时只是待考书生间的游戏,很快地便流传到贵族士大夫之间。 今日的斗茶大会,地点便设在了莒王府的花园。寻玉作为主人,前前后后地迎接客人。他今天穿了黛紫色的常服,衬得眉目俊雅多情。千依则早早就来了,在莒王府中指挥着茶会摆设,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淇心自得清闲,在湖边一坐,看着茶博士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茶会前的准备程序。 “敢问这位是淇心姑娘么?”淇心转过头去,只见一位脸庞微圆,笑面如春的公子,正摇着折扇缓步走到自己身边。淇心不置可否。那人收起扇子,绕到淇心正面,歪着头看她。“我是龚千依的弟弟百顺。”淇心微微颔首,“你俩长得一样。”连脾气都一样。“我们是孪生姐弟。她只早我一分钟出来。“那人盯着淇心,”你并不像姐姐说的那么可怕嘛。” 淇心乐了,“你姐姐说我很可怕?”百顺点点头,“因为你当众说她带的茶叶是被雨水泡过的。”淇心分辩道,“可我明明也说了那茶的产地极好,作为日常饮用还是没得说的。”“哈哈,那是你不够了解,我姐这人,恨不得别人说她十二分的好。再说这茶还是她卯足了劲弄来的。算了,不提这茬了,我今天帮我姐带了一种真正万里挑一的好茶叶。保证你一定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你要不就直接认输吧。”淇心被他激起了兴趣。百顺令家仆拿来茶叶,用茶纸取了一小撮,递给淇心。 淇心接过茶纸,先观茶形,知这必是上好的碧螺春;后闻其香,香气淡雅悠远,依稀还能闻到水果的香气;细细看那茶叶的形状,颗颗形状圆润饱满,定是工艺纯熟的采茶人用铁砂掌炒制成形的。百顺得意洋洋地看着她,“这可是姐姐求着我爹爹令人快马加鞭从汴梁送过来的,最好的碧螺春产地,今年还是十年里采摘天气最好的。这会你可找不出什么不足了吧。” 淇心没再理会他。目光投向了花园入口。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带着几位随从走了进来。 “丹王也来了,真是热闹。”身边百顺嘟囔了一句。“丹王?”“三皇子啊。他的生母周贵妃便是军功赫赫有名的琅牙周氏一族。你可别小看这位王爷,有传言他比太子还要富有。丹王和咱们的四皇子最是要好,所以四皇子回京最数他和我姐姐最高兴。” 忽然喧哗声起,“太子殿下驾到。”淇心不由得喉头发紧。只见一位身穿雅青色燕居服的公子在随从的陪伴下走了进来。寻玉上前迎接,而坐在暗处的淇心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太子。只见他三十出头的年纪,目光锐利,有着四皇子寻玉身上所没有的野心和自信。“秦王嬴政”,淇心脑海中忽然想到了这个名字,对于阅历太浅的她而言,这样的联想往往是“知人”的最快方法。 太子坐了上首之位,众人就坐后,茶博士拿出陆羽的茶经放在案上,焚香祭过,开始诵读“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吾道微精,传自祖师陆羽至今,为茶之清气,润泽汉地。吾辈弟子诚心诚惶,在此间为众人评茶鉴味,不敢徇私,不敢疏忽。仍吾辈祖师借吾身传情达意者,寻天下之茶魁。” 茶助手将大家的茶各取了一些,放在一个长盒的不同格子里,然后从上首开始逐一观茶闻香。千依所带的碧螺香自然最出众,丹王的黄山毛峰也是极出色的茶品,寻玉选了茶中之王龙井。千依第一个发现了,“淇心姑娘,你的茶叶呢”淇心答道,“左上角第三个便是。”在场诸人一开始并未留意到,她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便聚集在那个格子里。只见茶叶细长,两边卷起,微微发黑,品相很是一般。千依看到,不由得心花怒放。 茶杯一敲,斗茶会便真正的开始了。炉上烧得咕嘟咕嘟的是城外的泉水,或是高冲,或是低泡,各家茶叶在热水中伸展出美妙的姿态,这便是评茶的第一出。碧螺春自然力压众茶。 闻香杯由助手一一呈上,这些都是天下名茶,香味自然不凡,每闻过一杯,茶博士都点评赞赏一番。轮到淇心的茶时,几人依次闻了一下,便开始交谈起来。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却是性子最急,“这位茶主,可否奉告一下茶的名称?”淇心笑道,“我这叫三味茶。”“三味茶,三味茶……”老者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 待得品茶时,几位茶博士已经掩饰不住惊讶与困惑之情,相互交谈起来。最后,竟都将代表茶魁的玉叶给了淇心的茶。 千依第一个跳起来表示不服。茶博士令助手将淇心的三味茶分给在座的人喝。千依抓起茶杯便喝,“搞什么,这也不过就是清凉微甜的不知什么茶罢了。”“啊?我怎么喝着是带些酸味,但回甘极为悠长?”“你们喝的和我们不是同一种吧?我喝下去明明是苦中有涩啊。”在座的人纷纷议论起来,竟似每一个人喝的都是不一样的茶味。 那茶博士中的老者恭恭敬敬地走到淇心面前,“吾辈茶道中人,品了这几十年的茶,今日真的是大开眼界。见人着味,这个只在书里见过,没想到今日有机会尝到,实是有幸之极。今日茶魁,怕是无人能与姑娘的三味茶相比了。” 淇心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偶然在一本很老的书里看到的,其实这款茶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玄乎。茶这种制法,本来就是藏味的,需要用热水将茶味激发出来。三味茶不过是藏味用的方法和一般的茶略有差别罢了。”她在谷中被叫无事忙,因为最是喜欢钻研这些无用的杂学,没想到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老者旁边一位略为年轻的茶博士说道,“愿闻姑娘详解。” “这所藏的三味,需要依靠人体的肺经之气去激发,因而不同的人喝起来才会是不同的味道。基底选用的是最不喧宾夺主的白茶,一般品质的即可。而这种三种味道,其实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你们可以猜一下。” 寻玉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我猜,应是荷塘。所选的三样大约便是荷叶,莲子和荷花花蕊了。” 众人皆觉妙极。千依看到平日连吃口茶都坐不住的百顺,居然也捧着个脑袋津津有味地听着,气得快冒烟了。 第四十章:宝镜天音 茶会甫结束,千依一脸不悦地拽着百顺敷衍地告辞一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莒王府。 太子一行正要离去,不知想起何事,忽地向着淇心走去。 淇心背对着门口,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突然间,她脑子嗡了一下,接着是一阵低鸣之声绵绵不绝地传入耳中。淇心大惊转身,正迎上太子寻冀凌厉的目光。他在几个随从的陪伴下,正向着淇心所在之处走来。 那奇怪的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响,在耳中轰鸣着。淇心看看周围正在打扫的府中仆从,见人人神色自若,便像是并未听到这声音一般。淇心忽然有种不顾一切的想要逃离此处的欲望,可她用理智把这种冲动压制着。太子的嘴一张一合,似在和她说话。可脑中的颤栗之声越来越高,将太子的话包裹其中带到很远的地方,“姑娘这三味茶。。果是奇妙,料想必定师承名家,我的四弟能请到姑娘这样的客人,实在令人艳羡得紧。” 淇心只听到前面几个字,勉强挤出几个字作答,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什么。这时寻玉也来到跟前,他转向太子说些什么,看到淇心忽然伸手捂住了腰间,眉头紧皱,像是很痛苦的样子。他吓了一跳,“淇心姑娘,你没事吧?” 这边淇心慢慢站直身子,那蜂鸣之声逐渐消失,笼罩着大脑的那一团迷雾也开始散去。 “诗曰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 天下太平元事日,鸯花无限日高眠。 话说宋朝自陈桥兵变,众将立太祖为君,江山一统,相传至太宗,又至真宗,四海升平,万民乐业,真是风调雨顺,君正臣良。” 拾得看看那说书的老人,又看看身边听得聚精会神的淇心。他拉了拉淇心的衣袖,小小声问道,“小姐,我们今天不去查案了吗?” 一主一仆已经连续三日在曜泰街路口的这家茶馆听说书,拾得搞不清淇心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是他这迫切之心,似乎比淇心更甚。淇心只点了点头,“查。”但人还是稳坐不动,今天新起的《三侠五义》,比起前两日的,又更有趣了。 淇心在出庐隐之前,从未听过说书,然而这种充满拙扑野趣的讲故事深深地吸引了她。听得那说书人讲到狸猫换太子之处,“趁着忙乱之际,将狸猫换出太子,仍用大盒将太子就用龙袍包好装上,抱出玉宸宫,竟奔金华宫而来。”淇心揪心不已。而听到陈林救下太子又把他藏在点心盒里,又拍手称好。 拾得忍不住又推了推她,“小姐,快别听了,我们还查不查案了。”淇心眼睛半点也没有离开那正讲得眉飞色舞的白发说书人。 听到伤心处,淇心用袖子抹着眼泪。拾得只好叹了口气,“我于师祖怎么收得你这样一个徒儿,一定头疼得紧。”拾得虽然未去过庐隐,可是淇心教他练功之时,常和他提起谷中之事,还承诺了他以后让他拜褚石为师,所以拾得便自行对号入座,语气里已然把自己当成庐隐弟子了。淇心听得他老气横秋的话语,边抹眼泪边笑了。 就在那一霎那,淇心脸上的表情凝住了。她忽然站起身,往茶馆门外奔去。一个身影在路口一闪而过,淇心运起云步追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人身后。 她虽然没有看到那人的脸,却无半分怀疑。 每一个庐隐弟子都知道天音,这是载入图鉴的罕世灵物和法力高强的主人之间交流的手段。三天前在 莒王府,当淇心第一次听到了幻天镜发出的声音时,她一开始并未能与之联系起来。然而幻天镜还是用自己的方式让她明白了危险就在身旁。这与上次在桃不言后山的温和方式截然不同,可见此人灵力进境必定非同小可。 淇心那日尾随那人出了莒王府,结果在这个路口他与太子分别后就失了踪迹。这几日上才带了拾得来此听书,好守株待兔等那人出现。她心中并无底气,没想这人真的又出现了。 那人出了西北门,直往郊外而去。 走了一段大路后,只见他身影飘忽,进了一片密林之中。淇心起初不敢跟得太近,无奈密林之中视野不佳,她怕跟丢了那人,便慢慢地缩短了距离。忽地那人一个转弯,又不见踪影。淇心心下着急,运功加快急奔,几步到了那人消失之处。 正待四处张望,一阵冰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淇心暗暗叫了声不好,转过身去,看到那人已幽灵般地出现在了身后。 “你是庐隐何人?”那人面无表情,惜字如金。 淇心不打算回答,她一运功便往右边跃去,这人功力远在她之上,还是走为上计。 那人也不动身,右手手掌微微合拢,向前一推,五道彩光便直向淇心而去。淇心知道不能停步,“宝贝镜子,交给你了”,她在心中默祷,脚下仍不停留。背上硬生生受了这一记,淇心身体微晃,人已是在好几里之外。 那人有些惊讶,哼了一声,身子已跃到半空,手指向远处虚虚一画。淇心顿时觉得脚下停滞,再想往前走也是不能。她换了方位,仍旧如此,这才知道那人下了定身法。 淇心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压迫感越来越强,她在原地转圈,使出问月功力源源不断地击向那无形的墙壁,却无甚效果。情急之下,她探手入怀,取出了幻天镜。镜子周围一圈出现了淡淡的红光,淇心一招灵物感通,镜子背面的铭文一行行亮起来。淇心没时间庆幸,她左手持镜,右手月舞九天一式推向镜子,试图逼退周身灵力。 那无形的压迫感果然消退了,淇心正想走,那人竟已拦在身前。“竟然是幻天镜,这宝物跟着你可惜了啊,于礼那老头看来已经老糊涂了吧。”说话间,他伸手便去夺淇心手中的幻天镜。淇心运力相抗,却发觉幻天镜刚才一瞬的深厚灵力又消失了,那人左手轻轻一摆,淇心感觉一股很强的力量迎面而来,她晃了几步,竟有些站立不稳,靠着旁边一棵树才站定。 那人不再管她,自去拿那镜子。他右手捏了半球字诀,向前探出。淇心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正牵引着手中的镜子,她想运力已是不能,显是刚才那一击之下灵脉受损。奇怪的是,那镜子受着这么深厚的灵力吸引,却兀自巍然不动。 “蠢物,已经忘记出身了么”。那人冷冷说道。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支黑不溜秋的判官笔,拇指捏着食指摆出了一个字诀,霎那间一道细细的金线从笔尖涌现出来,飞向那幻天镜并迅速地将它缠绕起来,那金线源源不断,不一会便将幻天镜整个围了起来。 “启~”随着男子一声令下,那幻天镜从淇心手中升了起来,缓缓地向那男子处移动,时不是摇晃一下。淇心又听到幻天镜急促而颤栗的天音,想到这镜子是二师兄拼命护下来的,却丢在自己手中,一时间心口剧痛。 那男子拿到幻天镜,面无表情的脸有一点扭曲。“既取了镜子,也不必留你这样的无名小辈,得罪了。”正在此时,一阵轻快的树叶吹奏之声响起。是拾得,淇心四下望去,没有见到人影。她大叫,“小徒儿你不要过来,快走。”这个人的功力,十个自己都打不过,千万别让小徒儿陪自己送命。 那吹奏之声顿了顿,却并没有停下。只是那声音的方位开始不断变换,时东时西,时高时低,如同树林里的阳光一般飘忽不定。那人不再理会淇心,他踏着方位,四下戒备着,如临大敌。那声音变换越来越快,那人的脚步也跟着快速变化着,身影竟已舞成一个光圈,看不真切了。淇心惊叹着这人的功力,早听说离殇门的灵力修炼走的是鬼魅一路,灵动之处比起庐隐过之而无不及,今日命悬一线,却是领教了。 就在此时,一个白衣身影冷不防地欺近身前。“快走。”,竟是个成年男子。他一把抓住淇心的手,便即飞身跃起。那光圈中之人已然发觉,正欲追去,忽然那吹奏之声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他不得不停了脚步,原地敛气收神。白衣男子趁此时机,带着淇心奔出数里方才停下。 他松开牵着淇心的手,“好了,他应该会被我的音盘困上一阵,你快走吧。”只见这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神情超然,衣裾飘飘,左手边还捏着一片绿叶。淇心见此人容貌,依稀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第四十一章:太子之师 清晨的阳光穿过了山谷的晨雾,在云守居精巧的屋顶上外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起得早,于礼站在寝室外的走廊上,咪着眼睛看远山,已没了睡意。一只白色飞鸟在远处掠过了山际,于礼忽然自言自语道,“淇心这小丫头似乎离开府阳后就没来过信了。”正思索间,远方一个白点慢慢靠近,待到看清,于礼不禁笑了。 那纸鸽速度不快,快到于礼面前时,他轻轻伸出手去,那纸鸽优雅地转了个圈,然后稳稳地停在了他掌心之上。于礼伸手捏住纸鸽,先是看了脚上的印记,“小丫头最近功力倒是长进不少,这次居然只转了五程。”于礼自言自语道,第一次淇心从桃不言纸鸽传书回来,上面画了足足七个杠,于礼差点口喷鲜血。他展开纸鸽,开始读信。 一枝带着绿翎的利箭划过练武场的上空,准确无误地射进了靶心。太子寻冀又拿起一枝新的箭,装箭,拉开弦,“嗖”又是漂亮的一箭。这时旁边侍卫来报,“林达将军到了,正在书房与静祺先生说话。”寻冀说知道了,又一枝箭射穿长空飞了出去,这一次却射歪了。他放下弓箭,深吸了一口气,往书房走去。 风尘仆仆的林达显然是刚回到京城。这位寻冀最得力的干将疲惫的神态下还有掩盖不住的愤愤不平的神色。“鲁尧那家伙太过分了。我堂堂一位京城守备大将军,去边境出防,他竟然下令只安排一位小小的中书令接待,一问三不知,我的请求也爱搭不理,简直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真是气死我也。”林达是冉国现在最优秀的将军之一,也是个出了名的急脾气。 眼下寻冀最关心的还是另外一件事。“据将军的观察,目前燕凉的情况如何?”林达从座位下来,站到书房中间,禀告道,“我出访完燕凉边境后,星夜不停地赶回京城,不曾回家就直接来面见太子殿下,正是为了禀告此事。据末将所见,以燕凉的实力与野心,稍加时日大冉北境唾手可得。” 此话似乎在寻冀的意料之中,“愿闻其详。” “末将在边境上所见所闻,燕凉经上次一战之后,罕台养精蓄锐,将精力放在巩固内政上,再加上国师拓达错推行的团结政策,草原许多部落纷纷对罕台俯首称臣,剩下的那些罕台东征西战,也已多数攮入怀中。按这样的形势,不出三年,燕凉很有可能就达到可与我大冉一战的实力。此时不除,誓必养虎为患,终有一日后悔莫及啊。” 年近四十的林达出身将门世家,一生经历大大小小战役无数,可谓将门虎子。林家与太子母亲姜皇后所系的姜家是结拜之交,当年两家是一同上过战场的交情。太子执掌东宫后,京城守备军头领这个重要军衔自然落在了他最亲信的林家身上。而林达也不负厚望,之前多亥在边境挑起战事,林达自告奋勇带领十万大军力压边境杀敌,不仅抵御了多亥的进攻,还将他们杀回了几百公里以外。然而那次的战役明元皇帝对林达的表现并不满意,因皇帝的本意是希望他震慑敌军令他们退回长城以北,林达却率兵一再深入,本方多有伤亡。明元怜惜士兵,认为林达此举过于莽突,虽太子多次为他求战功,最后还是定了个无功无过。 此时林达饱经风霜的脸上慷慨激昂,寻冀也受到了影响,捏紧了拳头。他最近在朝堂之上几次与父亲争论边境问题,对明元皇帝怀仁政策打心底里不认可,更何况,他内心还埋藏着一个更大的野心。“据说多亥送来的那小子已经抵达边境了,我向父皇提议,等他一到京城便囚禁起来,这样对罕台多少能有些约束作用。结果父皇大发雷霆,说我作为未来的一国之君,不讲诚信,没有度量。可我这样提议,完全是出于对于大冉未来的长远考虑,牺牲区区两个黄毛小孩又算什么。我最受不了的便是父亲满口仁义道德的这一套!”他回想起和父亲在勤政殿里的争论,还是不由自主地气愤。 “太子!”静祺先生出言制止。虽然这间书房位于东宫里的层层守护下,外面都是林达的心腹,然而皇家之地,天子脚下,又岂有真正安全的场所。静祺任太子的军师多年,自然知晓他的急性子,然而最近太子确实是愈发烦躁了。表面上是为了边境的事情,但静祺知道与寻玉忽然被召回京并委以大任逃脱不了干系。明元皇帝皇子不多,也没有能对太子之位有威胁的,但寻冀却一直对莒王很在意。 “对于燕凉那边,我的想法是下一步还是请林将军派人继续观察形势,暂时不要采取过激的行动。毕竟罕台这一两年收敛了许多,若我们空口无凭地指认他们,恐怕也很难说服皇上。”太子沉着脸没有说话,他知道静祺所言有理,但却忍不住心中的火气。 静祺接着说,“今天既然林将军回来,我却是想借此机会讨论另一件事。”林达和太子一同望向他,“不知太子想要继续豢养那些术士到什么时候?” 静祺问出这个问题,心里长舒一口气。两年前,寻冀不知何处结识了一个修灵门派的人,这些人形迹鬼魅,行事诡异,太子将这样的人物放在身边,一直让静祺寝食难安。他问过几次,太子只是简单搪塞过去。然而这半年来,静祺感觉到越发地不寻常了。尤其是昨晚,昨天夜里过了三更,忽然静祺被敲门声叫醒,静祺在东宫是总管事,府中大小事情都会向他汇报。门外是府中负责夜间巡逻的主管,他脸上表情惶恐之至。那人将静祺领到了侧院,远远地静祺便看到了,那西边厢房中金光耀眼,一个人影正站在房间正央,在夜色中看得分别明显,连屋顶琉璃瓦都隐隐透出金光。时间长了宫中的巡夜人必会发现这里的异样。静祺当然知道这里住着何人,他走上前去,在屋檐下轻轻咳嗽了两声。那屋中光芒忽然消失,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静祺一个人站在屋外,伫立了片刻才离开。 作为太子身边的第一谋士,他有自己的猜测,可这一刻,他需要太子给他一个答案。他贵为太子,未来大冉皇位的继承人,培养这样一股不名来历的妖孽势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太子看着静祺的神情,知道他今天非要自己说出口不可。寻冀心一横,说道“离殇门的人法力高强,在合适的时候会是我强劲的帮手。”“然而太子已贵为一国储君,还有什么未达之事?”寻冀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情,不自觉地咬着嘴唇,手中的拳头也握得很紧。“太子想要燕凉,我说的对吗?”这一句话声音不大,然而字字如洪钟。寻冀没有说话,可脸上坚毅的线条分明写了肯定之意。静祺颓然,年岁浮现于容颜,“也有很多条路,不至于要选最危险的这一条走;比如说等。”他何尝不知道太子的心思,明元年富力强,他在盛年都看不到曙光。 “等?我已是当了整整十年的太子了,然而朝堂之上,仍是半句我说话的分量也没有。别的也罢了,我就是看不惯父皇在边境事务上这么地软弱。我冉国一朝,历经几代帝王苦心孤诣,国力才达到现在的顶峰。此时若不锐意进取,一鼓作气,统一四海,更待何时?”他这话说得意气冲天,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林达,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太子的话我完全赞成。我林达用项上人头担保,不管太子殿下让我去做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 静祺叹了口气,他知寻冀打定主意的事情,向来是八匹马也拉不回,他一个孤弱老头又能改变什么呢。沉默了一会,他才慢慢说道,“太子的想法我很清楚了。只是事关重大,并非东宫一力可为之,还应该从长计议为是。但不管怎样,用这个离殇门的人都太过于危险,说不定到最后反而误伤了自己。”寻冀脸上忽然现出了神秘的笑容,“这点先生不用担心,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现在有求于我,不至于会对我不利。” 第四十二章:姑苏世交 千依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弟弟了。这即使对于贪玩成性的百顺,也是极不寻常的。这一日,百顺正准备出门,就被自家姐姐堵在门口了。千依撑着门,笑嘻嘻地问道,“顺儿,这几天你这么积极地出门,是去哪耍呢?”百顺没想到会被她堵住,有些心虚,“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还能去哪,不就是去和那些狐朋狗友瞎混,嘿嘿。”千依怎会信他,“你哪个朋友会起这么一大早啊,你们这些公子哥以前可是每天睡到晌午才起的不是么。”“唔,,最近有些新朋友,喜欢起得早些。”“哼,你这熊孙子,就别给老娘装蒜了。快老实交待,你这几日都跑去干啥了?”百顺忽然收起嘻笑,有些认真地看着千依,“姐,我有喜欢的人了” 出了尚书府,百顺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对待千依这种满脑子爱情的小妮子,不得不使出这招杀手锏。他展开流星大步,拐过两条街,便到了莒王府的门口。往里走了几步,却差点和一个人撞了满怀。百顺抬眼一看,居然是穿着官服的寻玉。 寻玉见到百顺也是吃了一惊,“小顺,来找我吗?” “额。。恩。。对了,我姐让我给你捎个话,让你有空上我们家玩去。”百顺扔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赶紧往里冲。 寻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刚想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注视着百顺的背影。只见他径直往东边去了,心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这边百顺刚进琼琚院门口,就瞄见正屋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看来今天是撞了邪了,霉运连连。他赶紧使出自己最擅长脚底抹油大法,就要往回溜。结果院子台阶上一个没来由的声音甜甜的地叫道,“百顺公子。”居然是淇心那个小跟班。百顺此刻恨不得来招隐身大法,但他只好一步一停地挨进屋里。 “介山师父,您也回京了。”百顺低着头,走到介山和淇心旁边,看到介山正拿着淇心所绘的那幅地图在认真地琢磨着。他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 介山还是转过头来,“百顺公子,听说这地方是你发现的?你去郊外做什么了” 百顺支支吾吾,扭扭捏捏的。介山温和地注视着他,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但他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千依百顺七八岁的时候,恰逢寻玉的生日宴。明元皇帝治下朝中风气亲和,皇室家宴也会邀请朝廷命官携家眷参加,龚府便带一双儿女参加宴会。千依刚满八岁,大眼睛,圆圆的脸蛋,稚气未脱地围着叫寻玉哥哥。龚夫人不住地制止她,,然而明元皇帝却笑着说,小孩子们玩得好,何必用这些束缚他们。千依百顺若是喜欢和寻玉玩耍,以后龚夫人就带他们兄妹多去照微宫。既有皇上这一番话,龚夫人之后就常带着一双儿女来宫中探望。 外人只道这是源于小儿女的顺势交好,却不知是介山精心谋求了许久的局。 寻玉的外祖父曹禺在世时处处寻求能士,介山在曹府当了整整三年的清客,终于获得老爷子的信任。曹家不得已将最最疼爱的女儿送入宫,总是想方设法想要护她周全。皇后太子一党渐渐编织起强大的权力,茛妃及一双儿女所受的宠爱仍像不知何时会被点燃的火种。曹家虽然名冠江南,但历来储君之争,还是主要靠中央势力。因此曹家一直极力低调行事,让太子一派无可怀疑。 然而曹家数代为官,在京中并非全无根基。现任的兵部龚尚书,便与莨妃的胞弟曹莲舟是至交好友。两人出仕前均是姑苏名门子弟,才子间惺惺相惜,时常邀好友聚于玄武湖上,泛舟作诗,极是风流快活。只是曹家与龚家均是管教极严的世家,这段神交并不为外人所知。龚尚书曾修书一封与曹莲舟,“生逢明君,岂不投怀?玄武丝竹雅兴,留待归去来兮。纵使一世长啸,儿女双双平安。”表达了旧友挚情。在介山的小心安排下,才有了后来龚家与照微宫交好一事。 百顺憋了半天,小声说了句,“我和几个朋友去郊外赌马。”赌马是当时流行于贵族子弟间的一种游戏,但因影响恶劣,官府已经明令禁止了。介山笑了笑,“看来我好几年不在京城,你这贪玩的个性倒是一点没变。”百顺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打算要告他的状,稍微放心了些。 介山又接着说道,“百顺公子,你能否再和我说一下事情经过?” 百顺点点头,“我们因为怕被发现,特地挑了京郊西北几十里处的密林里,平日马就养在那,有专人照料。要开了赌局我们再过去。这一日赛前一匹马忽然受惊跑掉了,由于这块地是我找的,周边的地形就我比较熟,我便自告奋勇地要去把那匹马找回来。那日偏生这小蹄子不知是发情还是怎么了,我骑着马厩里脚力最好的一匹红棕马追了半里路,始终和它差了一点点距离。眼见它钻进了一片树林中。我跟着钻了进去,此时突然看到林中路上走来一行人,看模样像是官府中人。我吓得下马赶紧躲进草丛中,可旁边那马太高,草完全盖不住,眼看这行人就要走到面前了。我万分着急,忽然就急中生智,放开了马缰,那红棕马立刻追着那匹受惊的马而去。“ 介山点了点头,“公子这招谋略很妙,后生可为啊。” 百顺被夸,脸现得意之色,又继续说道,”我那两匹马都从这些官府车队前风一般地跑过。那些人便都注视着那马奔跑的方向,没有人注意到我。忽然听得那马车中有个声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听,这不是太子的声音吗,不知他为何会来此处。只听前面一人回答道,两匹马儿受了惊,忽然就跑逐起来,请太子不需要担心。只听太子下令让队伍继续往前行。他们一行人拐过前面的山坳,就此不见了。过了好久,我才出来,寻了我那匹马,也没敢再去找那发情的赛马,准备回去的时候,就遇到了淇心姑娘。“ 旁边淇心眨了眨眼,那日被那不知身份的白衣男子救下后,接着就遇到了这位富家公子哥。百顺那时惊魂未定,被淇心吓了两句就把遇到太子之事说了。淇心失了本门宝物,心痛不已,这几日来苦心研究地图,想要把离殇门的据地找出来,因着百顺对那一块的地形熟悉,抓着他一同参谋,把大致的范围圈了出来。 边境司 “刚收到燕凉送来的密信,出于安全考虑多亥的王子公主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希望我们派去迎接的人与他们以口令为约,并确保到长郅的路途安全。这与我们之前的计划有很大的不同,依在下的愚见,不如我们就取消原先的迎接仪式,按燕凉的想法低调接应。不知道莒王殿下有何想法。”边境史鲁尧说完,发现他对面的莒王殿下并无反应。寻玉的思绪已经飘回莒王府,还在想百顺这个纨绔公子去找淇心所为何事。 “殿下?”寻玉回过神来,发现了自己的失态。鲁尧忙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寻玉道,“如何接应的一事就依鲁大人的,只是约定好后便尽快修书告知燕凉。至于两位王子公主到了冉国境内,有木叶将军在,我相信不会有任何危险,这一点也请向燕凉说明。” 寻玉在接到这个任务之前,从未对边境事务一知半解。这次领命后,边境史鲁尧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为他详细地介绍了冉国边境几个国家,尤其是燕凉的情况。寻玉此时才发现,原来燕凉已经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国家。有草原铁鹰之称的罕台汗王在五年的时间里,统一了大半个草原。而与以往的草原皇帝不同,罕台并不满足于朝夕的胜败,而试图在草原上建立前所未有的帝国体制,将松散的各个部落统一起来。而一旦他的野心实现,那将会成为冉国北境一个极大的威胁。 寻玉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情,是这位边境史鲁尧是父皇明元皇帝的心腹。可以说,整个之事都是鲁尧的主意。他多年掌管边境事务,对周边各国了若指掌。这次名义上是让鲁尧暂时听命于莒王,安排燕凉来访之事,但这背后一切都是鲁尧主导的,寻玉不过是个对外的门面罢了。这件差事,倒也省心省力。 第四十三章:为官之道 寻玉一个月不见师父,此时竟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他自10岁丧母后,便得介山陪在他身边。不管是生病束冠这样的大事,还是日常穿衣饮食,都无微不至地照顾陪伴着他。寻玉还年少的时候曾经问过介山,为什么会待他这般好,介山从来只是微笑并不作答。等到长大了一些,寻玉便知介山是外祖父苦心积虑想尽办法送到他身边的。师父也告诉他,虽然不能来往,但有一些人一直在暗地里默默地守护着他。 寻玉此时仿佛有千言万语,恨不得想要把这段时间的事情一件件地诉说给介山听。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小男孩了,家国情长,少年梦短,他开始有些懂得四皇子这个词背后的含义。他仍是给介山讲了这段发生的一些事情,如何坐上大饼的船去姑苏,又如何去镇海楼为若虚出头,斗茶大会上淇心如何夺魁,父皇忽然让自己负责燕凉王子来访等。介山耐心听着,脸上表情平静。事实上,自寻玉认识师父以来,他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有把握,从不会慌张。看着师父的样子,寻玉很想把自己最想说的事情说出来。 可他最后只是说道,淇心姑娘失了那幻天镜,心情很是难过,希望师父可以去开解她,也劝得她不要去冒险。介山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铲除卸孽,守护天地,这便是庐隐弟子的使命啊”。他不愿意多谈此事,“你带回来那位朋友,不知明日可否给我引见一下?” 寻玉也没有想到,介山和若虚一见如故。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呆在书房聊天,颇有相见恨晚的意味,介山还决定将若虚收入门下,寻玉知师父向来知人善任,对这样的结果很是欣慰。 这一日,寻玉下朝回来到书房。介山看寻玉脸上的不寻常神色,问道“今天朝堂上又讨论接待多亥之事了吗?”寻玉摇了摇头,“是讨论安平的生日宴。”果然,介山心想着,又是安平公主的事情。在所有皇子中,寻玉是最不在意恩宠得失的,但小公主的事情一直是他的死穴,三年前如此,现在依旧一样。 “今日散朝之后,父皇留了我们几位皇子和礼部尚书,商量安平生日的规制。按礼部的建议,安平如今尚无封位,因此只能按皇家内宴的规制来操办。父皇疼爱平妹,便提出在生日宴前便给平妹举行封号仪式,这样便能以公主的身份大宴内外。父皇一片单纯的爱女之心,可却还是有人杯弓蛇影,小题大作一番。偏要说若是为小小一个生日宴,破了祖宗规矩,传出去会有损皇室威严。简直是胡扯。” 多日不见,介山感觉寻玉的心性似乎有些改变,不再像以前那般一味软弱。他淡淡问道,“那皇上如何回应。” “父皇气得不轻,只是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太子这样也罢了,闵尚书作为堂堂一个礼部尚书,父皇问他意见之时他却只是支支吾吾,只说回去再研究一下古籍,没有一点立场。难道这于礼法是对是错,不应该是作为一个礼部尚书了然于胸的吗?以前还觉得这个闵尚书管理礼部一些井井有条,现在看来不过是平庸之辈。”介山嘴角现出了淡淡的笑意,他第一次见寻玉如此激动,倒是让他觉得这个孩子长大了些。 “既是王爷费心操办的生日宴,想必小公主无论如何都是开心的,家宴还是国宴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寻玉叹了口气,“若是平时也罢了,这一次安平早早地知道会有多亥的王子公主参加她的生日宴,不知道激动了多久。可现在估计她要失望了。” “此事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寻玉忙问,“什么办法?”他眼神急切地望着介山。介山却转头向着若虚问道,“若虚公子你熟读经书,按你说来这事在礼法上如何定论?”若虚看了看寻玉,停顿片刻说道,“提前封号虽然于礼制有不符之处,但历史上也并非没有先例。最早有周朝文帝,极为宠爱皇后所生的长公主,便是在生日宴前便封了号,还举国同庆三日。再往后,汉朝的崇远,姜明两帝,也都效仿前朝旧例,为公主提前封号,宾客之盛况有过之而无不极。而绥朝的最后一任皇帝,也是为小公主破例封号,那便是后来是绥朝灭亡时在塞外带着家仆服毒殉国的雅伦公主。总之,这一类的事情在自古以来不乏前例,不仅不会被批判,反倒是流传下来成为一段佳话。” 若虚熟读经史,数起这些历史来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寻玉听得更是内心激荡,“若虚公子学识渊博,在下佩服不已。明日我便去找礼部闵尚书,和他好好地论一论这些古例。”若虚有些迟疑起来,“这些古例,我想身为礼部尚书,不会不知。只不过”“不过什么?”“前朝的这些例子,公主恰巧均为嫡公主,虽然礼法规定并无分别,而如今提出礼法规制的恰巧又是太子。我想闵尚书应该是思虑到这一层,因此没有当场挑明。至于回去查阅古书云云,不过是想退一步再琢磨皇上和太子的心意。官场险恶,闵尚书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 寻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都没有再说话。他从小就远在权力斗争之外,对于这些心机谋算全然不知。若不是三年前那件事,他还觉得太子是一位严肃却公义的储君,而远离权力是非的他和安平可以一直无忧地生活下去。今天这位看似文弱的书生若虚,虽身在事外,却都看得比他透彻多。 介山忽然转向若虚问道,“若虚公子,你也十年寒窗求取功名,倘若你有幸如闵尚书般位居高位,遇到今日这事,你会如何选择?”若虚沉吟许久,说道“不才一介白衣,对朝中之事全无了解,实在不敢妄加推测。”介山道,“公子与莒王生死之交,说话不必太过顾虑,便请但说无妨。” 若虚叹了口气,“末才微不足道草芥之流,能得莒王和介山师父赏识,实在三生之幸。”他停顿了一下,“今日这事,若我是闵尚书,便会遂了太子的心意,将此事用礼法压下去。而前朝旧例这些,绝不在皇上面前提半个字。”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这边轮到寻玉大吃一惊,失声问道“这是为何?”他这些日子与若虚朝夕相处,经历了这许多事,心中认定他是光明磊落可交之人,才会把他带回府中,还引荐给师父。如今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所听到的。 若虚平静地说道,“在下有两句大不违的话,想要问上一问。若有冒犯之处,请王爷多包涵”寻玉道,“你问吧。”“古往今来,帝王按治理之道和政理仁和,无非分为几种明君或昏君,仁君或暴君。王爷觉得,当今圣上属于哪一种?”“父皇自然是明君和仁君,这是有目共睹的。”“那莒王觉得,未来的太子殿下呢?”这回轮到寻玉犹疑了半天。“我不知道。” “那一个身居高位的官员,会选择得罪一位不知将来是否会成为暴君的太子呢,还是用一个过得去的理由搪塞开明仁慈的君王?” 寻玉盯着若虚,只觉得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这些年他和安平在朝中孤立无援,这些达官显贵又何尝不是想到这一层。想到此节,他眼睛里的光慢慢黯淡下来。 介山拍拍若虚,眼中满是赞赏之意。又转向寻玉,“王爷不必灰心,这件事情还是有法可施的,就交给我和若虚吧。” 第四十四章:兰亭会面 百顺前脚刚踏进龚府大门,就被人揪着耳朵拉到了一旁。他立即杀猪般地叫了起来“龚千依!痛死我了!!哎哟哎哟,别扯了,好痛。。”总算那边放了手,这边却又一声惨叫。原来百顺疼得头昏眼花,一被放开就赶紧想溜,却撞在了柱子上。 他摸着前额,恨恨地道,“龚千依你这个女魔头,到时你出嫁我一定不会帮你牵马。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看你笑话。”千依哪会吃这套,立即反驳道,“我宁可没有人牵马,也不要你这个小冬瓜。”百顺最讨厌别人叫他这个外号,一跺脚便要生气离开。千依见状忙拉住他的衣袖,“哎,我说我之前托你的事你后来打听得怎么样了,爹爹有没有说到底何时皇上才会把我指给寻玉哥哥。” 百顺一听,也不生气了,他一向自认脸皮厚,但一到龚千依这就自愧不如。他推开了千依的手,整了整衣襟,清清嗓子说道,“这个嘛,咳咳,我听父亲大人说道。。”还没说完,脑门上就又挨了一记子。“让你装,难道我不知道,你这家伙天天往莒王府跑,还听父亲大人说,听你个大头鬼啊。我这就去爹爹那里告诉他,你最近都在干嘛。”百顺慌了,连忙央求道,“好姐姐,我天上神仙地上飞燕的姐姐,你可别去。给我一点的时间,我保证一定给你打听出来”千依瞪了他一眼,“那你还不快去。” 百顺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的书房门外,午后尚书府静悄悄的,连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书房门口站着一人,是父亲的贴身随从章添,看到他走近,章天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看来父亲估计又在闭关研读古代兵法了,每次都是半日,看来今日也是没法帮千依打听啥了。百顺只好怏怏地走开。 兰亭茶馆名字虽雅,然而开在偏巷之中,相比旁边街上的大茶馆还是显得冷清不少。这午后两三点的时辰,大堂中除了昏昏欲睡的小伙计,便只有两桌客人。角落里正在棋盘上厮杀的那两人显然已是常客了,那一大铜壶泡茶的泉水咕噜咕噜地在炉子上烧着,但这两人只顾着眼前的棋局,并没人理会。那伙计也是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便任由这两人去了。 隔得不远的一桌上,坐着几位却像是正经喝茶的客人。对着柜台的这位中年男子,浓眉如剑,魁悟的身形将身上那件湖蓝绸衣撑得鼓鼓当当的。他旁边还有两人,一男一女,相较这位男子要年轻不少。三人虽都穿着汉人衣服,但都隐约有些高鼻深目,肤色也不似一般汉人的白皙。这样的外貌打扮,一看便知是在汉地做生意的西域人。塔国与中原通商已久,长郅繁华之地,见到几个西域人士也并不令人稀奇。 这几人叫了一壶店内最贵的龙吉白茶,和数样精致的小点心,慢慢地吃茶,兀自低声地说着话。那年轻较轻的男子说道,“师父,咱仨也来了好几日,分明见不着半点影子啊。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中年男子吃着点心,不置可否,脸上神情却出卖了他的心思,他显然是赞成弟子的说法,可他有什么法子,毕竟师命难违。那年轻的男弟子显然最会猜师父的心意,有意无意地继续说道“师父,徒儿其实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为何小由师叔所讲的话,师祖都是深信不疑的?”听到那个名字,中年男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正在此时,这小茶馆里又走进来了两位客人。 介山显然是这家茶馆的老主顾了。那茶馆的小伙计见到他,忙起身迎接,“这位爷,茶室已经帮你准备好了,这边请。”小伙计带着介山和若虚穿过了大堂,径直往里走。面前忽然现出了一个院子,有花有草有奇石,原来这茶馆里面居然另有乾坤。从庭院的回廊穿过去,便到了茶馆的另一侧。四五间茶室在一片竹林的掩映下,清幽雅致。小伙计把他们带到最里面的那间茶室门口,笑眯眯地道,“里面已准备妥当,两位请慢慢品茶,有什么需要的叫小的便是。”说着,鞠了个躬离开。 推开茶室的门,里面是一扇影屏,绘的是越女浣衣图。绕过这影屏,便来到了茶室之中。茶室并不大,一张榆木茶桌上,已摆好了茶具,此刻定是新泡的茶,余得满室茶香。读书人均爱茶,若虚自不例外。他虽不明今日介山带他来此的目的,但闻到这茶香,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下品饮。他望向师父,介山却没有要坐下来之意,他绕着茶室转了一圈,又走到门口处将门栓从里面关上。这才走到房间的西南角上,伸手到一幅挂画的后面动了什么东西,忽然吱呀一声,旁边的墙上一扇门缓缓打开。原来这房间还有一间暗室。 若虚跟在介山身后,走了进去。介山边走进去边说,“久等了。”里面已然坐了一人,是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家常府绸衣裳。他见到两人进来,忙起身相迎,态度谦和,却仍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三人围着茶桌坐下,介山和若虚坐在了那中年男子的对面。若虚刚想问如何称呼,那男子先开口说道,“介兄,这位便是你新得的徒儿?果然是人中俊杰。”介山遂介绍若虚,然后说道“这位便是龚尚书。”若虚之前已猜到七八分,如今便是证实了,他起身行礼,“末才一介微流之辈,得以谒见,实是幸贺如之!”龚尚书急忙扶起,说“不敢当。介山兄神算子般的人物,能被他看上的弟子想必不是凡人。” 龚尚书脸上现出一丝痛苦之意,“介兄,今日邀你前来,小弟确有很重要的事情与你相商。”他沉默了片刻。“凭我的感觉,太子必不会忍耐太久了。” 介山声音中有惊讶之意,“龚兄何有此言?” “自三年前的事件后,太子忌惮莒王的事情已是众人皆知。这次莒王忽然被召回京,宫中纷纷传言是因为皇上与太子在很多大事上意见不和,想要借此给太子一个下马威。此事不知介兄怎么看?” “我倒是不太同意这样的说法”“噢?”“我想还是更多是出于思念,莒王一直是圣上最宠爱的孩子。从皇上的角度,他也许想当年这无稽之谈也该让他过去了。本来这一代皇族就少子嗣,他自是希望皇子们能相亲相爱。” 龚尚书握着茶杯的手慢慢用力,“太子可不是这么想。兵部在各地都有线人,前几个月我们收到一个的情报,说商丘最近民间在招募兵马。这样的事情是朝廷大忌,于是我们立刻派了人去查,发现原来是官府在招募的守备军。本来这件事情应该就此了结,然而我留了个心眼,让他们去查兵部的招兵册,那个月商丘并没有登记在册的招募计划。” “是否没来的及上报?” “我最初也这么想,本地临时要募兵也是偶尔有之。过了半个月,商丘果然上报了招募新兵的案子。可我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太对劲,便去线人去暗中收集了各地招募兵马的人数,发现有好几个地方的兵马数量远大于上报兵部的数量。你猜这个几个地方都在哪里?” “难道都是太子的势力范围?” 龚尚书点了点头。“我猜太子所用的方法便是通过他辖下各州以官府招兵的名义发布公告,招的人却远远多于官府需要的数量,多出来的部分不会归在各州府,而是找个别的名目单独训练。我那日偶然遇到边境史鲁尧,他告诉我最近林达受太子之命去边境探访,诘问他为何兵力如此地虚弱。我毫不怀疑,有朝一日太子登上皇位,第一件事情便是想要灭了燕凉。这与当今圣上重文轻武的国政显然不符。” 介山陷入了沉思之中,许久才说道,“这些事情一旦被发现,那可是死罪。太子为何要这么做。。” 龚尚书忽然放低了声音,“所以我才会有种预感,太子也许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龚尚书走了密道离开之后,介山仍旧坐着不动,想着龚尚书最后说的话。 “若真到退无可退时,就只能向前进一步。龚家与曹家三代交情,必全力以赴,不惜生死。小弟担心的唯有一事,依介兄所见,莒王究竟是否成事之人?” 若虚为他倒茶,见他皱眉沉思,“师父还在想着龚尚书的话么?”介山点了点头。 “其实以莒王的身世背景,当初皇上难道没有动过立莒王为太子的念头么?“介山苦笑,”你说的没错,当年皇上确实有动念,只是莒王从小体弱多病,皇上不得已才放弃了。却没曾想这么多年后,我们还是要劝说莒王进入这残酷的游戏之中。然而莒王性子优柔,却也令人担忧。” “这一点,我倒觉得师父无需太担心。现在的莒王对于太子,早已有了嫌隙,尤其是安平公主和淇心姑娘的事情上。“若虚无意说到淇心,看了一眼师父,看他神色自若才继续说道,”退一步来讲,即使莒王无意,然而现在是太子在玩火,因此莒王这边只需守,毋需攻。” “不错,如今我们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两人离开前,介山看若虚望向房间若有所思,笑着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何这间暗室何以光线充足?”若虚笑道,”正是。我观察半天,也想不透这其中的原理。“”这可是庐隐工匠的巧思妙想,我也不过是原样复制出来罢了,对原理也是一知半解,你若有兴趣,以后有机会去庐隐向工匠请教便是。“ 第四十五章:公主封号 次日寻玉下朝回来,脸色极为难看。他气愤地说起,那礼部闵尚书果然如若虚所料,回禀提前封号之事确实有违礼制,明元皇帝十分不悦,却也无可奈何。介山听着听着,便已经微笑起来。寻玉不解,问师父如何在笑,介山说道,“王爷不用担心,这件事我已有了解决之计,就放心交给我吧。王爷这段时间忙于差事,未曾入宫去探望安平公主,今天下午不如进宫去看看小公主吧。” 寻玉很好奇师父要用什么法子,介山却卖着关子不说。他确实也很久没去看妹妹了,当下即准备入宫。泰管家带着几个仆人,捧了一些礼品过来。若虚跟在后面,“听闻平日里公主一直是杨淑妃在帮忙照料,王爷今日进宫,不妨给淑妃娘娘带些礼品。”寻玉一拍手,“是了,我好几次想着这事,却又给忘了。还是若虚你想得周到。“若虚在旁只是束手微笑。 寻玉刚要走出门去,忽地回过头和若虚说,“最近淇心姑娘一直闭门不见客,我有些担心,能否帮我去看看她?”若虚答应了下来,寻玉方才离开,泰管家等托着礼物跟在后面。若虚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这位皇子,温情而脆弱,他真的能担负起介山的厚望吗?他想起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子,比起寻玉来,其实太子更有帝王之相,只是遇上了明元皇帝这样强势的君主。未来之事,不知会如何。 回得屋中,只听介山说,“我们出门吧。”若虚点点头,介山并没有说会去哪里,但他猜应该是与安平公主的事情有关。刚来到院子里,只见王府副总管来顺迎面走了过来,“禀师爷,马车已经备好了。”介山点了点头,“来总管辛苦了。”自从介山将寻玉从生死边缘救回,明元皇帝曾下令要赐他官爵,介山婉拒了,仍是留在王府陪伴寻玉,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才是府中真正的总管。 两人乘坐车马从莒王府出来,介山吩咐车夫走离王府最近的玄武门出城。不一会,马车便已驰骋在宽阔的大道上了。如今冉国政治开明,各地间的通商贸易很频繁,而都城长郅则是繁华聚集之地,天南地北有志的商人名士都想要到京城闯一闯。长郅附近多山岭,之前盗贼强人出没抢劫钱财之事屡见不鲜,很多旅人为财或名而来,最后却命丧于此。朝廷于是斥重资兴修了几条主要的进京大道,十里一驿站,派官兵来回巡逻,不法之事逐渐销声匿迹了。这也是明元治下常被称颂的一桩政绩。 眼下他们乘坐的马车在这条大道上奔驰了好一段时间,路旁忽然出现了一条小路,“好了,从这下大路吧。”介山吩咐车夫。马儿在土路上走得比大路慢了许多,七拐八绕地,前面忽然出现了炊烟。原来是个小村庄。若虚现满心疑惑,不知道师父究竟要去哪里。到了村子前,介山让车夫拴了马,并告诉他可以在这里吃点东西打个盹,便携若虚走开了。两人穿过村子,开始往山上走,原来这小村庄就在山脚下。 一路上奇花异草,岩洞石刻,上面有不少各朝各代的名人墨迹,介山常停下来为若虚讲解,似今天出来便是游山玩水,别无安排。若虚忍不住了,问道“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介山笑道,“不去哪儿,就只是带你来看看这九华山。”“啊,这就是九华山?”若虚满心激动,京郊的九华山历来就是读书人的圣地,山上的法源寺前的十二状元柱是寒窗学子心中的无上荣光。若虚没有想到自己今天毫不知情之下来到了这里,一时间心潮澎湃。 九华山上的法源寺出门已久。很久之前,某朝某代曾经有一个落魄书生进京赶考,因为没有钱住在京城里,便借了寺中的一间破房来住。后来那名书生金榜题名状元郞,这件事情传出来后,来赶考的读书人争相来这里烧香,祈求功名。后来名气太大,朝廷得知了此事后,特批法源寺立了十二根状元柱,只要是当年殿试题名三甲的,就将名字刻在柱子上供万世纪念。 没过多久,法源寺的山门已出现在眼前。两人再爬了一个多时辰,名誉中原的法源寺就已出现在眼前了。和它的名望相比,这座寺庙实际上要小许多。若虚心情激动,步子迈得也快,眼看就要跟着那些香客往寺里扎。介山赶紧一把拉住他,“我们走另外一个门。” 与介山一同见了住持之后,若虚独自一人去看了那十二根汉白玉石柱。上面的名字从前朝开始,已是刻满了六根柱子。剩下的一半留白,又将留给何人去书写。若虚自己终究是与这样一条正途无缘了,不由得有些伤感。而想到师父和住持的谈话,想到这段时间遍历的一桩桩事情,心中又生发出豪情。能不能入状元柱又何妨,自己在做之事,也许会改变这个王朝的历史,影响子孙万代。真的英雄男儿,又岂是追求千古留名之辈? 三日后。 下朝后,明元皇帝将寻玉,太子和礼部尚书闵大人一同召到后殿议事。“朕今日请你们来,是想让你们看一篇文章。”太监捧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的是一卷文书。几人相互看看,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谁都不敢第一个接过去看。还是皇上先发言了,“闵大人先看吧。”闵大人连忙接过去看,看了好一会,脸上突然间便现出了惊慌之色。“这,这。。”太子忙从他手中接过来看,也是看着看着锁起了眉头。 明元皇帝脸色已是很难看,“玉儿你也看一下吧。”寻玉听命,接过那卷文书。原来这是这次殿试中被钦点状元的书生张不韦写的谏书。每年的殿试前三甲都需要向朝廷提交谏书,以官场新人的身份给朝廷的各个方面提建议。因为尚未有官职在身,希望他们可以针砭时弊,畅所欲言。不过很多人因为顾及到未来的官场人情,多是提些不关痛痒的建议。这位张不韦却是十分地大胆。他开篇便提及了时下的官场冗余与不作为,很多官员只是一味地徇多方利益,为保饭碗,却从不去真正推动革新。他以礼部为例,讲到前朝在礼法上的一些革新,比如公主的封号等等。寻玉看到此,便知道父皇为何如此生气。这位状元郞,无心插柳,刚好指出了闵尚书的失职之处。就在前两天,礼部就清清楚楚地回复皇上,说道公主提前封号有违礼法,并无前例。 闵尚书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殿前,“皇上恕罪!微臣手下之人办事不利。微臣这就责令他们去重新核查,若真的如张状元所言不假,必严惩不待!”几句话便将责任推脱得干干净净。寻玉心想此人看着谦谦君子,没想到也真是够厚颜的。明元皇帝说道,“不用查了,我已专门让内司命查过,确实如这位新科状元所言,一字不假。所以礼部就赶紧着手开始筹备吧。”闵尚书忙不迭答应。 太子上前一步,“父皇,儿臣有话要说。”明元皇帝道,“你说吧。”言语中已有不悦之意。“历代虽然有过先例,但主要都是嫡公主,安平并非皇后嫡生。儿臣认为,此事关系皇族颜面,还请父皇三思。”明元皇帝抑制不住怒气,“太子,朕总共就这么几个孩子,按你所说,那朕是谁都不能疼了?而且你别忘了,你也并非皇后亲生。若都推崇古制,那朕岂不是都不用立太子了?”这句话着着实实地戳中了太子的痛处。虽然太子名义上的母亲是当朝姜皇后,但其实他的生母是一个嫔妃,只是那位嫔妃去世得早,而正好东宫无子,就把太子收养了。太子立即跪下,“父皇息怒。是儿臣错了。”皇上许久不说话,大殿上静寂无声。 “此事我本已不抱希望,却没想到最后不仅解决了平儿的事情,也好好地给太子和那闵尚书一个教训。”寻玉说着,如孩童般开心。 介山脸上却有一丝担忧之色,“王爷,此事之后,怕是你与太子之间的结,更是越来越深了。你可是想清楚了吗?” 寻玉一愣,许久都没有回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小,他只扮演着一个与世无争的皇子形象,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对功名利禄极为淡泊。这也许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不知不觉成为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有了一些变化?是三年前的被贬离京么?不,也许还要更早,在他年幼的时候,照微宫每日里赏赐络绎不绝。每次母亲都带着年幼的他,细细地品鉴完那些珍宝名玩后,就让太监收好束之高阁。偏偏有一次,送赏赐来的人还没走,皇后就来了。她看着这满屋珍宝,阴沉着脸,让母亲跪了整整一个时辰。小小的寻玉被宫女带走,在后花园里哭成了花脸。 “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听到自己疲惫的声音回答道。 第四十六章:反被无情恼 淇心自失了幻天镜,每日里茶饭不思,心中郁郁。她在谷中时,性子脱洒,很少有什么心事。可这些日子以来,一会是懊悔自己学艺不精,丢失了本门宝物;一会又是担心离殇门得到那镜子后加以利用,又添祸害。又想到那日救自己的人法力高强,一招仙人般的音盘就轻轻巧巧控制住那个离殇门的高手,自己要是有他那样的本事就好了。原来这世上除了庐隐门下,还有这等高手在。那样的树叶吹奏神功,要是能学来该有多好。 师父的纸鸽中,只叮嘱她不要妄动,且在长郅呆一段日子,勤练法力便是。可淇心常练着练着,忽然心慌不安,像是有什么东西抓着自己的心急速下坠,要过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这种感觉,和上次幻天镜用天音和她交谈时的感觉有些相似。没想到幻天镜才刚刚与自己灵力相通,却又被夺了去。淇心想到此处,恨不得立刻奔去百顺所说那地方去把幻天镜夺回来。 想到这百顺,也是一桩烦心事。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这个公子没事喜欢来淇心这里。一开始非要淇心陪他下棋,输了几次片甲不留,又改成了斗蛐蛐。淇心哪有闲心陪他玩,之后他来,淇心就闭门不见。后来干脆就改成晚上练功,白天睡觉,避开了这公子哥。只是苦了拾得,他每日清晨起来收拾院子,给淇心煎补元气的药。每每此时那无事公子哥就要登门拜访,厚着脸皮守个半天,看淇心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才闷闷地走掉。 这天夜晚,天气开始起热。淇心练了会功,便觉心烦气躁,于是便停下不练了,坐在那小院中,长吁短叹。拾得见她这番样子,走进厨房弄了几个小菜,竟变戏法般地拿了一壶小酒出来。 淇心在谷中时最爱喝酒,出来路上不便,已是多日滴酒不沾。这时闻到酒香,那恼心气一下去了三分。“好徒儿,你上哪搞来这梅子酒?”说话间,那酒居然已经到她手上了。淇心现今功力大长,这隔空取物用起来甚是轻巧。只听得她惊呼一声,“居然还是冰的。这如何做到的?”拾得慢晃晃地过来,替她摆好小酒菜,这才盘腿坐在旁边树下,笑眯眯地看着淇心,满是得意之色。“我拾得走过大江南北,就没有我搞不到手的东西。”淇心故意打趣他,“那也是,我都给忘了,你可是连镖局的宝贝都能搞到手的呢。”此话一出,拾得的脸色就忽然一黯,但他很快又恢复过来,说道,“小姐,这京城确实与别处不同,那皇家冰窖里,这么大一块的冰,至少有好几百块。”他用手比划着,眉飞色舞的。 淇心那还等的及听他说,早就一口一杯地喝将起来。那冰镇梅子酒下肚,清冽的酒味夹杂着梅子的香气,褪了暑热,也把那郁结之情捋顺了几分。她转着手中的青玉小杯,“这酒虽然不及庐隐的梅子酒,却也足以解解酒馋了。哎,等我回到谷中,一定要带着小徒儿把那酒窖里的美酒喝个遍。”“真的吗?好想去小姐的神仙谷里喝酒啊,要是我寻着了我师父,能不能把他也一块带去。”听他说到师父,已经微醺的淇心忽然心念一动,“小徒儿,你那树叶吹奏神功,是你师父教的么?”“这还神功了?就我自己瞎吹着玩的,怎么了?” 就在此时,听得两声轻轻的叩门,拾得笑道,“准是又有人来寻我家小姐了。”开了门,阶下青苔玉露,正是莒王寻玉来访。 寻玉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他今日与鲁尧谈完公务,被邀到边境史的京宅中吃个便饭,此时才回到王府。他不知怎么走着,就踱到琼琚院这里来了。 还没进门,就听得里面欢笑之声。待得走进去,发现淇心坐在院中,正在自斟自饮。寻玉出身皇室,从小礼法森严,见这场景担心淇心尴尬,便言左右而顾其他,正好他一进来便闻到有种特别的香味,既有橘子的甜香,又带着清雅兰花香气,问道“不知道姑娘薰的是什么香,这香气极是特别。” “哦,这是师父为我调制的吾兰香。师父看我不好好练功,让我练功的时候点上这香,可以静气敛神,又不至困倦。虽然好像也没什么作用,哈哈”“吾兰香,吾兰香…恩,这个名字起得恰当极了。” 淇心正喝得高兴,见这位王爷站那磨磨叽叽的,手一挥,“莒王你别老站着呀,过来一块喝酒。”寻玉依言过来坐在她旁边,拾得年纪虽小,却是个有眼力劲的人,忙笑着说,“我家小姐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呢,王爷你来得正好,快陪她喝两杯。我再给你们弄点小酒菜去。”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寻玉一开始有些拘谨,见淇心落落大方,不以为意,便和她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夏夜晚风吹过,寻玉想起那晚在船上,心里涌起一阵甜蜜的思绪。他刚想和淇心聊一下江上的那个夜晚,没想淇心已经有几分醉意,非要给他展示如何引月光入杯。相比在临川客栈时,她问月已有了很大的长进,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杯中已隐隐看到光亮。忽然,淇心凑了过来,一手护着杯子给寻玉看,手中那一杯月光和她的笑容一般盈盈可掬。寻玉已经历过男女之事,此时不由得意乱情迷,情不自禁靠近淇心,想要吻她。淇心正低头看地上的月影,看到寻玉倒向了自己,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了他,“莒王你没事吧?” 这一下,寻玉酒也醒了,讪讪地找了个理由告辞而去。 拾得备了酒菜出来,见寻玉已经不在那了,“莒王殿下呢?”“他好像突然不舒服,就先走了。” 拾得一脸坏笑,“这位王爷每次一见到小姐都是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准是爱上我家小姐了。啊。。”拾得脑门上挨了一记,淇心板着脸,“别乱讲,哪有这回事。再说你小孩子家家的,又懂什么喜欢不喜欢了。”她虽然如此说,可想到刚才寻玉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确定。 拾得嬉笑道,“我虽没经历过,可有个盘古开天地以来世间第一号情痴的师父,看多了自然就懂了。”淇心对拾得口中的师父一直很好奇,不禁问道,“你师父到底是怎么了嘛”“他呀,本来好好地住着一个偌大的园子,每日里衣食无忧,舞剑练功,诗酒会友,简直快活似神仙。可自从那位天仙姑娘来我们这借骨磐,一切就都变了。她走了之后,我这师父就犯了情痴,先是不吃不喝,后来又发起疯病来,便不知跑哪儿去了。” “你师父喜欢那天仙姑娘,去找她不就得了?” “小姐你就有所不知了,先不说那天仙姑娘住的地方比那天上宫殿还难寻,就算是找着她,人家早有意中人,也不稀罕我师父。” 淇心为人不羁,最是仰慕这些性情中人,听得此处,不由得为拾得那师父唏嘘。“能让你师父那么痴迷,想必那天仙姐姐一定很美吧。”“那可不,我打生出娘胎就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子,我看到她就想起来小时候怎么都背不住的那首诗,什么人似月,什么凝霜雪。你瞧,这会见不到她,我又想不起来了。”淇心笑了,“那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诗是形容卖酒的女子,合着与你说的天仙姑娘并不符合。不过听你说来,这位天仙姑娘的气质,和我的墨心姐姐倒也有几分相似。”两人聊着天,淇心把剩下的半壶酒喝了,自去睡下。 寻玉从琼琚院走回住处,心一直还是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躺在床上,仍是难眠。他这次回京,虽知道会在京城呆一段时间,却没打算把两个侧妃接过来。这其中的缘由,再明显不过了。可这么久以来,他总是不敢向淇心表露心意。在他心里,自己仍是那个病恹恹的少年,而她仍是那个林间的仙子。而四皇子这个尘世间的尊贵身份,到底是福是祸。寻玉辗转反侧,一直到快天亮时才睡着。 第四十七章:夏日灯会 次日淇心醒来的时候,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分别是拾得,百顺,寻玉和若虚。淇心吓了一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百顺大喊,“哎哟喂,我的淇心姑娘,你总算是醒了。你再睡下去,我们就要错过灯会了!”听到灯会二字,淇心才猛然想起,前两日好像是答应了百顺一同去看长郅的夏季灯会。那日百顺绘声绘色地描述,听说这个一年一度的盛事已经延续了一百多年了,那一日整个京城处处都点灯,男女老少盛装出行,逛庙会,吃小吃,好不热闹。淇心想起来,忙一个鲤鱼跳起身,看看窗外暮色已晚,原来自己昨晚贪杯,竟然一觉睡到了现在。 她看到寻玉和若虚也在,“莒王和若虚公子也来了。”寻玉笑着说,“我这个从小在长郅长大的人,怎么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啊。”淇心点了点头,“有莒王和两位公子做陪,自然是更好。只是灯会上人多且杂,王爷的安全。。” 说话间,忽然间一件不知道什么东西扔了过来,淇心下意识地接住。“快戴上,到时灯会上很多人都会戴面具,我们也戴着,就不会有人能认出我们来。”淇心一听,便放了心。再看那面具,百顺扔过来的这个竟然是个大眼睛的猴子,“哈,我最喜欢猴子了。”她说着话,把那面具戴了起来,居然与她的脸型完美地契合,而那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像会说话,咧着大笑的嘴巴则像扮鬼脸,可爱之极。众人皆说好。 百顺说不如我们也各自选一个动物面具吧,于是寻玉挑了一个猫神,若虚选了鸟羽,百顺自己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个犬将军。四人各自戴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又约定称呼,百顺和寻玉互称表兄弟,分别起了个很土的名字叫阿才和阿宝。若虚则起了个别名叫石先生,虚虚实实之意。淇心叫吴姑娘,取的是她在庐隐山谷的外号“无事忙”的谐音。淇心本想让拾得也一起去,可是他说什么都不愿意,只好作罢。 四人戴齐面具,悄悄从王府的后门溜了出去。在百顺的带领下,转了几条小巷,顺利地混入了大道上的人群之中。 今日的长郅城,与淇心所之前看到的很不一样。透着面具看过去,满城皆是繁华灯火。玉泉河上已有一盏盏水灯在随波逐流。两岸的店铺上都悬挂着自制的灯笼,各式各样,别出心裁。许多店家就在灯下摆起了小摊子,卖吃食,卖小玩意的都有。往来的人群,均盛装而行,或携儿带女,或呼朋唤友,热闹异常。人群中像淇心她们这样戴着面具的人还不少。原来当时社会风气,未婚男女不能随便相见,尤其是待嫁闺中的世家女子,抛头露面是万万不可的。只有在一年一度的点灯节,可以带着面具出行,青年男女们会借此机会出来游玩。若遇到有缘人,便可私定情缘。 走到路口,所站之处正好是一家酒馆,大鼓锤形状的灯笼中写了几个大字“酒香不过庆元庄”。淇心笑着说道,“这家酒馆口气不小啊。”百顺接过话来,“庆元庄的酒,在这长郅城里还是颇有名气的,他们家从前朝时就在这里卖酒,日日夜夜座无虚席。”淇心被勾起了兴致,心想下次有机会要来品尝一下。她在庐隐一直被唤作小酒圣,酒窖里各种美酿她只要一闻,就能说出是哪种酒来。百顺仿佛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百顺说道,“不如我们一会散场后就来这里喝酒吧。不过,,”淇心忙问,“不过什么?”“不过我家阿宝表兄酒量一向不好,这位石公子,酒量看起来也不大好的样子。看来今天只能我陪吴姑娘喝了。” 寻玉自然不服,“谁说我酒量不好的?”他虽出口质问,但多少有些心虚,只是不愿意在淇心面前失了面子。”那次爷爷生日,是谁喝了两盏就在花园里面睡着了的?“百顺说的是上次龚家太公生日,寻玉赴龚府喝酒,结果喝了两杯后就不见人影,大家焦急万分,寻了半日,发现他在花园里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寻玉面具下的脸涨得通红,”我那是还小,现在不同了。“百顺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信。淇心想起昨晚之事,本想出口取笑寻玉,但话到嘴边忽然想到拾得的话,又生生收了回来,心中竟有种异样的感觉。 几人说话间,已不觉过了桥。桥的这一头,依旧是商肆林立,人群摩肩接踵。淇心忽然不走了,原来她的目光被一个做糖人的小摊子吸引住了,正停下来呆呆地看着,那守摊的老人,一双粗糙而又厚实的大手,上下翻动着,不一会就做出一个小人来,比上次初到府阳城时看到的那些动物更栩栩如生。 正在此时,忽然远远地听到人群喧哗着,往更远的一处地方而去。”一定是有什么好玩的表演,我们也去吧!“百顺说着便往前走,若虚跟在他后面。淇心应承着,却并没有动。寻玉走了几步,回头见淇心拿着糖人还站在原处,忽然有些不放心,便逆着人流过来,牵起她的手往前走。边走着边低头问道,”怎么了?“淇心刚才不知为何突然一阵颤栗,然后就动不了,此时才恍过神来,她低低说道,”没事了。”寻玉没有说话,却仍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放开。淇心脸上有些发烫,像是第一次偷偷去酒窖喝了酒,心扑通地跳着。络绎不绝的人群之中,那个猫神面具仿佛散发了淡淡的光。 两人终于挤到了那热闹的源头,一个中年男子正一人独自耍着十几根火把。只见那些火把在空中高低参差,摆列出了百般形状。火枪上均是如假包换的真火,炽热的温度连在第三层的淇心都能感受得到。那中年男子赤着上身,腰间围着一块长布,头上扎了头巾,耍起枪来虎虎生风。人群中传来一阵阵的叫好声。这样的戏法纵使灵力低微的人也能做到,但淇心仍学着人群不住地摇手喝彩。忽然间,男子又换戏法,十几根火把排成一个鸟的形状,向着围观人群而来。众人又惊呼,又害怕。只见那火鸟即将碰到人之际,男子吹了声口哨,那鸟竟然就掉转往回飞去。人群中又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 表演结束,围观的人慢慢散去。那男子派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徒儿,向各位姑姑爷爷讨个利是钱。却没曾想,看的人多,给的人却是少之又少。那男子还在用系腰上的毛巾擦汗,人就散得差不多了。只见百顺低头和旁边一个孩子说了什么,那孩子走了过去,将一锭银子放在了小徒儿拿的帽子里。那小徒儿大概也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钱,拿给师父看,师父一看之下,又惊又喜,向着人群拜了一拜。接着又拍了拍徒儿的头,“喜子,收拾东西,师父带你去吃面去。” 玉泉河边,很多小孩跑来跑去的在放水灯。这里民间传言如果小孩很淘气或者爱生病,大人只要在这一天做个水灯,把淘淘仙或是瘟瘟神的名单抄一遍,放在水灯里面随水流走,小孩就会变好了。于是每年到这一天,京城中的许多人家,或贫或富,都带着孩子来放水灯。百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和千依十岁前,我们家年年都要来放水灯。”几人想到这个画面,觉得再适合不过,大笑起来。 年轻人说说笑笑往城山而行,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由于晚上压轴的点灯仪式在山上寺庙举行,早些上山可以占个好位置看点灯。有这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在少数,通往山上窄窄的石板路上挤满了人,长郅的百姓们携儿带女,扶持而行。 忽然间,旁边一阵惊呼尖叫声,然后马蹄声急急而来。只见几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马车,正穿过拥挤的人群往山上而去。山路本就狭窄,马车一冲,不少人急于闪避,已有几个弱小妇儒倒在地上。淇心气愤之极,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又是一招回心转意,前头的马膝头一软,跪倒在地,马车整个停在原地。人群顿时沸腾起来,不少人把手上之物往车上砸,一时间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寻玉忽然不见了淇心,他定睛找去,似乎看到那大眼猴子的面具在远处一闪而过。他心下着急,奋力拨开人群想要往那个方向挤过去。可是人太多,他走得很慢,等他终于走到那里时,已经全然没有那大眼猴子的影踪了。山上的灯次第亮起来,在黝黑的山头上如同天空的点点流萤,可三人已经没有兴致观赏了。 第四十八章:贫女小秋 浙江南部有一座洛迦山,是中土人人皆知的佛教圣山。离着洛迦山二三十里另有一座奇山,却鲜有人知。此山神秀不足,然则常年云雾如鬼如魅,山体得以羞藏其中不现真容,自有另一番奇景异象。世人于是唤之合虚山。 这一日薄暮时分,有两骑瘦驴自山道而来。驴上两人均是衣裾飘飘,清雅俊逸,年长些的那人背着一个长形的荒青色包袱,小的那位身量与年长那人相仿,然而胡须未生,脸如冠玉,让人猜他的年龄时不免要再减上两三岁。少年也背着一个包袱,却要小的多。这样如画般的人物,让人看了一眼便会忍不住要多看一眼。 若要非说美中不足之处,那便是这周遭事物了。且不说这荒野之上,左右里既无精舍,亦无美婢,更无华车骏马。就连两人身下的这驴子,细细看去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虽将将粗洗过,然耳鼻毛发间仍可见积泥,那驴上坐鞍更是草席破铁草草打制而成。想来是农家做活的粗鄙牲口,临时被牵了来当坐骑。这两只倒霉儿如今在这崎岖山间颠簸,不免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那少年忽地开口,“亏得师父思虑周到,将我们那两匹骏马向那农家换了这驴子,丑是丑了些,总比在这污泞小道上步行自在多了。”他声音悦耳甜美,似还留了一分孩童之音。那年长男子唔了一声,没有说话,目光却盯着前方远处的云雾缭绕处。两人又向前骑了一会,少年又说道,“师父,徒儿有一事想不明白。”那男子问道,“何事?” “自从进了浙江境内,所见尽是江南水草丰美之地,为何偏偏这合虚山方圆数里,尽是荒原乱石,寸草不生?还有这几个黑沉沉的深坑,一看便惹人发厌。”他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处大坑,驱着驴儿走过去了些。那年长男子也过去,和他并排停在那里。 平缓的地面在这里深陷了下去,张开了一个约莫三十丈宽的口子。坑里并非此间常见的红黄壤,而是黝黑如铁的粒状物,一眼望去并不见底。这已经是他们见到的第五个大坑了。那少年望向那深坑之内,既是好奇又是恐惧。 那年长男子怎会不知徒儿心思,他缓缓说道,“小菁,你是不是想要知道这些大坑的来历?”那少年转头看他,眼神中有期盼之意。男子叹了口气,“就知道你这小鬼好奇。其实这也并非说不得,只是这种种前因后果,讲起来怕是一天也说不完。再加上这事与我们两个凡人也无甚关联,不提也罢。如今你既想知道,便简略地说与你听吧。你可记得为师和你说过,修灵一界,又分为正邪两道。” 少年点点头,“师父说过,正派以庐隐为首,专门对付那些邪门歪道,祸害众生的坏人。” “没错。正邪两派,其实同属灵界,不过修炼之术不同,功力并无绝对强弱之分。有些年代邪魔外道中出现强人,悟到修灵的捷径窍门,功力大盛之事也是有的。庐隐作为灵道正统,自然全力镇压,但并不是每次都能压制住敌人。你眼下所见,便是因数百年前那一场灵界正邪大战而生。那一战中庐隐全派近乎覆灭,整个神州大地进入了近百年的黑暗。邪教的灰衣术士肆意行走于世间,暴虐妄为,王道不兴。这些人为了增强自身力量,常随意施法练功,这些黑色窟窿便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他语气平淡,那少年听来却是握紧拳头,颇有愤怒之意。 男子笑了,“好个菁儿,我看你是简直恨不得抛下你恩师,奔去庐隐学艺了。”那少年也笑了,“那徒儿可不敢,徒儿要是去修灵,师父这大冉第一瑶琴,却要传了谁去。”男子轻轻哼了一声,“我倒稀罕吗?”少年怕再说下去师父不悦,便说道,“师父不稀罕,徒儿稀罕着呢。好了,咱们快些赶路吧,不然天黑前找不到地方投宿,这荒山野岭的,又挨着这些阴森可怖的大坑,真是可怕。”他本意是想催促着快点走,好让师父别再提拜师之事,可说到最后两句时,心中也不禁一阵寒意。 两人调转了方向,刚准备往前赶路。忽然少年一瞥之间,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那深坑之中,一个小小的身影闪动,竟似在往上攀登。“师。。师父。”声音中已有恐惧之意。男子也看到了,他凝目注视了一会。那人也是敏捷,这一小会已到了坑口。只见她双手撑着边缘,轻轻巧巧地往上一跃,便到了两人面前,竟然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娃子。 那女娃子盯着他们,突然像男子发问道,“这位大先生,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这些坑是练功留下来的?”两人才知道刚才一番话,这女娃子在深坑中都给听了去。只见这女孩身形瘦小,皮肤有点发黄,五官挤在一处。身上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与她的身材相比太宽大了些,晃荡荡地挂在身上。此时衣服上更是这里黑一块,那里黑一块,显是在那坑中攀爬之故。看两人打量她,女孩也不以为意,只是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男子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也不过是传说,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是真是假,也难说的紧。” 小女孩显然有些失望。男子问道,”小妹妹,我们师徒二人从北方来,要到这合虚山拜访个朋友。你家住这附近么,能否给我们带路找个住的地方?“听到拜访朋友几个字,女孩忽然现出了惊喜之色。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听她说道,“你们跟我走吧。”说着便一蹦一跳走在了两人前面。男子和少年面面相觑,微一迟疑,那女娃子竟然已走出了半里地,她走在这乱石横生的小路上,轻快得像一只小鸟。两人看四下里并无人烟,只得骑着驴子跟在那女孩身后。 再走了两三里路,前面见到一片林子。穿过了林子,又绕过一个池塘,面前出现了三间茅草屋。屋顶炊烟袅袅,看来有人在做饭。 那女孩本来蹦蹦跳跳地,这时却放慢了脚步,拍了拍身上的灰,一步步地挨近那屋子。 忽然里面走出来一个庄稼汉子,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对着那小女孩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你这臭丫头,又给老子死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回家来,你当自己是大小姐,有一群人等着伺候你吗?哼,也不去照照自己长啥样,连给人家小姐拿鞋也没你的份,还整日里做什么春秋大梦,不给你来一顿棒子都不行。”只见那汉子抡起一个柴火棍,追着那女孩要打。 两人在后面,不由得有些尴尬。看来小女孩好心把他们领回家,确没想到她老子是这样一个暴躁汉子,竟然对一个小女孩棍棒相加。想去制止,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一时间好生犹豫。 年长那位男子向前几步,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这位大哥。。” 此时左手边的屋子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妇人,也是农家打扮,身上却干净齐整。她看了一眼,柔声问道,“小秋,你又去那天坑找石头了?”原来这女孩叫小秋,只见她挨近那妇人身旁,叫了声娘。那汉子还在骂骂咧咧的,那农妇却忽然看向二人,眼神中大有疑惑,“这两位客人是?” 还没等他们开口,那汉子就嚷着道,“什么客人,多半是走错了道,我去打发了就是。”那女孩却说道,“娘,这两位客人,是要去山上拜访那位奇怪公子的,看来拾得哥哥回来了。”那汉子喝道,“什么拾得哥哥,难听死了,你一个送菜的小丫头,整日价不好好挑水种菜,喂这两头大白猪,老是惦记这两个公子哥作甚!”那女孩有母亲在旁,分辩道,“拾得哥哥说了,他不是什么公子哥,他自己就是伺候那奇怪公子的。”汉子道,“还敢犟嘴!”作势又要打。 两人听得这家人的言语,那年轻的倒也罢了,那年纪大的脸上却有诧异之色。“小妹妹,你,你怎生知道我二人来合虚山,就是是去拜访那位乐。。额。。那位公子的?”这下倒是三个人齐刷刷看向他,却是那汉子先开口,“这山上除了这位公子和他那个贼徒儿,就只剩我老汉一家了。你若不是去找那人,难不成是来看我老汉的。”他顿了一下,“不过我觉得你们多半要扑个空,这个公子带着他那小徒儿不知上哪儿云游,已经快一年没在这山上住咯。” 那男子一惊,他七日前刚收到请帖,清楚无误便是那人所发,如何作得假。可这庄稼汉说他不在山上,又并不像说谎,一时间心里翻过无数想法。是了,也许是这庄稼汉搞不清状况,还是先住下,明日再上山查看情况。盘算已定,他从怀中摸出二两银子,“这位大哥,今天天色已晚,不知能否在此盘桓一宿,待得明天再上山查看情况。不知意下如何?” 那汉子见了银子,喜不胜收,喃喃地道,“这又有何难,这又有何难。。”立刻收在怀里,那妇人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汉子立即吩咐他那婆娘去厨房里多做几个菜,又见小秋还愣在原地,骂道,“那两头畜生哼哼唧唧半天了,还不快去喂。再把那水缸满上,把柴也劈了,不然晚上别想有你的饭。”小秋应了,自去挑水砍柴。别看她身子瘦瘦小小的,干起这些粗活来却是十分麻利,显是平日里经常干活的缘故。那汉子领着两人入得厅中,只见这农家甚是贫寒,除了屋角放的几件农具,一张渔网之外,就只剩得破桌椅几张。少年有些犹疑,见师父过去坐了,才也去坐下休息。 师徒俩连日奔波,晚上用过饭便早早睡下了。刚睡下不久,听得旁边屋子鼾声大作,隔着薄薄的土墙,居然到了两人耳中威力丝毫不减。那少年还好,毕竟年轻,那男子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想到今日那汉子说的话,难道自己师徒奔波一场,却是空欢喜,要扫兴而归?却又想到,古人雅士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吾辈伺弄丝竹之人,何不效仿古人。 忽然听得旁边屋子有人在轻声说话,“娘,娘,你睡了吗?”却是小秋。那妇人唔了一声,小秋说道,“娘,我今日在那天坑里面,又找到两块会发光的石头。”“你这孩子,以后莫要再去那里了,惹得你爹爹生气,又要打骂你。”“娘,我也想去学灵力修炼之术,像那位奇怪公子一样飞来飞去,这样就不用被村子里那些恶霸欺负,咱们就可以搬回去住了。”听得长长一声叹息,“傻孩子,你怎么也开始像你姐姐那样满脑子要成仙成道,非要高人一等。也不想像我们这种乡下人家,哪有这等福业,以后莫得再提。过几年等你大了,爹娘给你寻个近点的老实人家。”过了一阵,没听得那小秋再说话,像是已经睡着了。 第四十九章:仙乐世家 第二日一大早,两位客人便辞别了那农家,向山上而去。小秋出来送客,换了身衣裳,仍是宽宽大大的罩在身上。她恋恋不舍地看着两人离开,只那脾气暴躁的汉子在旁,却不敢多送。 师徒二人沿着那农家指点的小路走了不远,就听到溪水潺潺之声,从这里即有路可以上行。爬了一柱香的功夫,两人均已喘气连连。那少年虽然年纪小,却是娇养的体质,扶着旁边一块石头大口呼气。“师父,这座山怎地如此陡峭,比起咱们京郊的凤凰山,可要难爬多了。”男子笑了笑,“山若不高,如何能吸引得仙人来此?”“师父,昨天那农夫说那位公子已经久不在此居住,不知是真是假。”男子沉吟片刻,“确实是乐正家的帖子,错不得。只是听闻这一代乐正家的箜公子,行事放浪,常有大出人意料之处。自从他成为乐正家的传人,这数乐大典就再也没开过。我曾两度去拜访在京城的乐正家旁支,提起这位家主都是摇头,却也不敢说什么。为师却没想到这个月会收到请帖,邀请我到这合虚山中参加数乐大典。”两人说着话,又攀着山石杂树向上走去。 “那么连师父也没有见过这位箜公子吗?”那男子正侧身通过两块大石头之间的缝隙,摇了摇头,“我只是与这位公子的先人有着一面之缘,说来也是一桩奇巧。”那少年一听,忙问,“如何?”“为师在进入乐府当乐师之前,曾经在江湖上卖艺为生,无非是混个饭吃,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去得。有一日,我在京城一家有名的青楼里弹琴,忽然听得房间里有人拍了三下掌,说道“不错,不错。”我好生奇怪,但也不敢走近询问。再过得两日,我又到那家青楼弹琴,弹着弹着,忽然有另一架瑶琴音起,声色与一般瑶琴大不同。那琴音起起落落,竟似要与我相斗琴艺。我那时年轻气盛,自视甚高,哪里甘心落败,便使出全身之力与之大斗一场,弹了大半个时辰,我感觉已经渐渐不支。这时里面那房间走出来一个气呼呼的老头,说道“你这人很是不错,小老儿和人比琴,还没有能支撑这么久的。今日再和你比下去,我旁边的这位美女该不乐意了。咱们约个时间,下次再来比过。”” 那少年插嘴道,“那老头便是这位公子的爷爷么?”“正是。我后来才知道,他便是这乐正家第五十九代传人,我要事先知道,倒也不敢和他比琴了。”少年笑道,“那老头并未能胜得师父,可见这乐正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男子道,“这你就错了,那日老先生和我比琴,并未用到乐器,是以让我大大占了上风。”少年大惊,“不用乐器?那用的是什么?”“是空气。空气鸣奏之术,用灵力拨动空气而发出类似乐器的声音,这是乐正家的不传绝技。”少年惊呼一声,“原来世间竟有如此绝学,我们平日在乐府中埋头钻研曲艺,却也是井底之蛙了。”男子不然,“灵界的法术,说到底还是为了增强灵力,曲音不过是附加之物,灵力这一层,却与我们无甚关系。” 又走了半日,师徒二人体力不支,只得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坐下休息。忽然那男子微微凝神,“小菁,你听。”少年也侧耳倾听,“好像有奏乐之声。”男子说道,“走,看看去。”两人循声而去,下了山路,在茂密的灌木之间穿行,荆棘把衣裳撕出了好几个口子,但男子和少年都似着魔一般毫不在意,不断地用手拨开长草向前。穿过密林,那奏乐之声愈发清楚,然而横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架天梯!两边并无可扶手的物事,稍一不慎便跌入这悬崖之中。男子仍是毫不在意,只解下背上包袱抱在手中,目视前方一步步走了过去。少年便也学着师父的样子,走了过去。 过得那险处,那乐声已如在耳边。爬过一个陡坡后,师徒二人不由得目瞪口呆,站立原地。前方是一处断崖,而崖下深潭之中,一根青青竹引了水出来,下面又有数根竹子将水分作各处,最后落在下面的石阵之上,竟便成了两人刚才所听到的奏乐之声。师徒都是喜爱音律之人,伫立半晌,听得也是醉了。 那男子忽然盘腿坐下,解开手中包袱,取出瑶琴来。轻轻调了几下音,便即和着那流水击石之音,抚起琴来。只听那琴音初时低低而入,间或短句相合,颇有试探磨合之意。渐渐地音调转高,与那水击之乐相互激荡,形成相竞之意,宛如两个美人在桥中相过,又频频回首,大千世界,朵朵花开。之后琴声又若隐若现,退至水击乐之后,轻柔地将和着,好一派流水淌淌,诗情画意的风光。忽然,乐音一转,两边乐声此起彼伏,逐渐加快,融合在了一起,已分不出是哪一种声音。最后,瑶琴两三声散音,结束了合奏,然而水声之中仍似幽幽余音,许久未停。 那少年鼓起掌来,“太妙了,师父这一曲合奏,简直是天外之音,徒儿得闻便觉不枉此生了。”他看到师父看着前面,表情有些奇怪,问道“师父,你怎么了?”男子指着前面一处问,“小菁,刚才你有看到这里有扇门吗?”少年一看之下也是一惊,“这。。这。。我记得我们刚才上来的时候,这里并没有门啊。”那深潭之旁稀稀疏疏几棵矮树,树旁忽然出现了一扇破旧的木门,旁边还隐约看到篱笆围墙。那门褪了原本的颜色,如树皮般的灰白,在那绿树旁格外明显,这如何也不会漏看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此时两人又想到了那农家说的,这山上除了他们,就只有这位公子一户,大惊之下又是一喜,携了手往那门走去。刚要到门前,那男子身形一晃,竟直直地飞了出去。小菁想去拉住师父,也是不及,再得片刻,自己也腾空飞了出去。 只听得一个粗嗓门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门老弟,没想到这乐正家的公子,竟然全然不会武功,一下子就给你老哥我擒住了,可不枉费咱们在此候了这么几日。”却有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先别急,还是先问问他们,到底是不是乐正家的人。”那粗嗓子不耐烦地说道,“这哪里还有假,咱不是打听到这乐正家的公子就带着徒儿住在这里,这人就带着位俊美的小徒儿,又能解开这障眼符,不是他还会是谁?”那细嗓子答道,“闻世兄说的不错,咱们这就让他们带路吧。” 男子后背着地,摔得实在不轻,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听得那两人你一眼我一语,竟似把他当成了乐正家的公子,心下着急,也顾不得起身,朗声说道,“在下大冉乐府乐师楚换川和愚徒姚菁,见过两位道爷。”那姓门的尖声说道,“闻世兄,原来他们并不是那乐正公子,咱们倒是抓错人了。“边说着已经走到了师徒俩的面前,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他们。另一人也跟了过来,两人均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做了文士打扮,脸色略微苍白,外表甚是文弱。 楚换川却知道修灵一道中只有走上邪路之人,才会因为时常以血为媒修炼,所以会脸色苍白,心下只盼这两人信了自己的话,放了自己和小菁才好。听得那闻的人说道,”“唉,这么说咱俩又是空欢喜一场,罢了罢了,这就把他们扔下悬崖去吧。”楚换川大急,”这位大哥,咱们初次见面,无冤无仇,我们师徒又非修灵之人,你又如何要。。要对我们这样。“那姓闻的人却没理他,对同伴说道,”不对,咱们刚才不是分析了半日,说这位公子一定就是那乐正家的公子吗,怎得给他花言巧语了两句就信了呢?“那姓门的又附和道,“也对,听说那乐正家的公子行事经常出人意料,伪装成一个毫无功力的人也是有的,还好刚才闻师兄一出手时就点了他们的穴道,如今给他们点苦头,看招是不招?”说话间,楚换川忽然感觉胸前一阵剧痛,差点晕了过去。那少年见师父模样,挨过去查看,对着那两人忿忿地道,“你们是什么强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师父都告诉你们了,我们只是两个凡人,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公子。若非如此,那乐正公子功力如此高强,我们两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着了你的道。” 那姓闻的捋了捋胡子,“看来真的不是了。。那这就送你们下去陪那些猿猴吧。”说着右手一伸,就要施法。那姓门忽然跳起挡在前面,“慢着!闻世兄请容小弟一言,不管这两个人是谁,总之他们轻轻巧巧就解了咱兄弟没能解开的咒印,一会要到里面寻那些宝器,说不定这两人还能派上些用场。”这姓闻的一听觉着有道理,于是两人各从地上拎起一人,便往那破木门走去。 第五十章:内忧外患 旋转舒展,高邀低送,一个又一个的动作衔接得行云流水,而手中的水寒剑,更是如通性灵。一曲水寒舞毕已是衣衫微湿,正待如平日般收剑入鞘,不知为何忽然一个反手,剑高高挑起,打破了那将收之势,下一招间,便将这剑继续舞了下去。 只是,出手快了许多。一时间,只见剑影,不辨剑身;只见人形,不辨来去。舞剑的人已慢慢和剑融为了一体。 然而剑再快,也快不过那些不断闪现的回忆。 剑尖追不上的快马消失成远方的小点,梅里雪山在剑下碎成飞雪,然而那尖顶仍然高高耸立;马儿奔跑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白雪的山坡,每一次剑尖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可那匹奚族最为出色的名驹永远是一剑之遥。越来越快,越来越痛。那个悬崖闪现在了眼前,那峭壁上开得无比美丽,正是那朵千年雪莲。她拼尽全力,想要一剑刺向它;不中,又是一剑。无数剑影从各个方向分刺过去,那纯白无暇的雪莲在这狂风骤雨的中心依旧完好无损,带着一抹淡淡的嘲笑。突然鲜血从叶瓣间迸出,片片红色花瓣在雪地上展开,簇拥着那朵白色雪莲,竟变成了绝世罕见的双色雪莲。 墨心握着剑倒在地上,筋疲力尽。双色莲出,大凶厄生;双色莲出,大凶厄生。三岁开始就会背诵的族语,果不欺我。然而这本该由我承担的凶厄,为何又给他人担了去,为何自己又虚活了这些年。一时间,了无生念。她闭上双眼,彷佛漂浮在大而无边的湖上,思绪也随流水散去,脑中空澄无物。 忽然间,一阵寒意自剑身传来,心口剧烈一颤。接着,透骨寒气从心头开始,一圈圈地扩散身体四肢,渐渐地感受不到四周经脉。 灵力冰封,这是练水寒剑最大的危险。墨心右手动了动,想要撒开那柄剑,没有成功。待得要试第二下,心下一跌。我这又是何苦,何不就今日偿了这命债,也不会再日日夜夜煎熬痛苦。心念至此,便不再挣扎。 寒意源源不断地从心口传到各处,连意识也笼罩了一层寒霜。骑马少年在面前潇洒转身,“恩大小姐,今日又想比试什么?”脸仍旧一样模糊不清。不,不比试什么,胜负输赢,抵不过一纸真心。红尘潇洒,换作梦魇连连。 “姐姐,姐姐。”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淇儿吗。。她怎么又变回了六七岁的年纪,圆圆的小手摇着自己的手。“姐姐你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淇儿帮你捂捂吧。”那个不字还没说出口,那暖呼呼的小脸就贴了上来。一股细细的暖流忽然游走全身。 当的一声,剑掉落在了地面上。 五台丘陵前。 一个白色的身影,轻轻落下地来,并不停留,直往迷宫林而去。 “师妹且留步。”出声之人话音未落,也已到了身后。那先前一人转过身来,肤白胜雪,嗔目如星。“是师父让你来拦我的么?” 庐隐三弟子徐枫向前两步,将手中之物递到她手中。那是一柄青蓝宝剑,剑身乃古老的太湖青铜所铸,泛着幽幽湖光,剑柄上用太湖原石雕刻了两圈内嵌的水纹,正是灵界剑谱上排名第二的水寒剑。 那白衣女子正是墨心。她犹疑不决地看着徐枫。“师妹走得匆忙,怕是把自己的随身宝剑也落下了。”墨心叹了口气,“我不顾师命擅自离谷,怎可还带走这件师门宝物。”“师父说这宝剑既给了师妹,便是你的个人之物。”“师父,师父他不怪我么?” 徐枫摇了摇头,却又加了一句,“墨心,你怎么会觉得师父会不顾淇心的安危呢,他让我们留在谷中练习灵阵,一定是有他的用意。” 墨心抬头望天,傲然说道,“我相信师父是在意淇儿生死的,只是师父作为一代灵尊,自然有更多要考虑的事情。我却不一样,淇儿与我心意相连,哪怕是相隔千里仍牵系于我,我如何能够放她在那些恶人手中受苦。” 徐枫见说不动她,想到师父嘱咐,拱了拱手,“师妹万事小心保重。”便即要离去。 “三师兄。”墨心忽然叫住他,“灵阵之事,你们准备怎么办?”徐枫苦笑,“我也不知道。” “我救了淇儿,便尽快回来。”她双足一点,已奔入那迷宫林中。 “你回来了。” 于礼盘腿坐在天清殿的高台之上,闭目养神。他这些日子除了有时回云守居中休息几个时辰,大部分时候都呆在这里。徐枫走到师父身前,行了礼,方才说道, “墨心师妹接了剑,离开了山谷。” 于礼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他看徐枫脸上颇有担忧焦虑之色,说道,“枫儿,你是不是想问师父为何没有拦住墨心,而是让她离开?” “徒儿知道师父不愿意勉强,只是,没有了墨心师妹,这四合阵还能否练下去了。。”徐枫的声音中充满了深深担忧。这几个月来庐隐门下弟子一同在练这四合阵,旨在对抗强敌,却没想到墨心在这时离去。 “灵力修炼一事,本来就勉强不来。心念已动,就再难有转机。即使为师今日将墨心留下来,她的心终究也不在这阵法上了。罢了,四合阵中水寒之力不可少;可你忘了,我们还有莫问在。” 徐枫脱口而出,“可这四合阵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于礼脸色微变,“你也看出来了?” “莫师弟御水寒一道已经快二十年,但不知何故这几年墨心师妹的水寒大为进益,却已远在莫师兄之上了。我也是这次一同练阵才觉察了出来,我想莫师弟应该比我更早一些就知道了。” 徐枫所说的影响,于礼如何不知。这四合阵是他闭关三个月想出来的阵法,巧妙地运用了门中阳元,土遁,水寒和卷叶四种原力,他与另外六名弟子同时守住精妙方位,使这几种灵力相互激荡协作,形成既强大又灵活的聚力。他之前也看出来墨心与莫问功力的高低,才会不动声色地让墨心守水寒主位。如今这阵法若再要按现在的练法,确实是练不下去了。他一时之间,也没有别的计策,只得说道,“灵力修炼一事,本就会受到天分和机缘的影响,这也是正常。至于四合阵,为师最近会将阵法做一些调整,你先去通知大家各自练功,这几日不用上天清殿来了。” 徐枫答应了下来,却还没离开。于礼看着他,知道他必定还有话讲。果然,徐枫开口道,“其实师父为何不和大家言明,淇儿并无性命危险。这样也可以打消大家的顾虑,这次的事情,二师兄虽然没有像墨心师妹那样出口质问,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也是在意的。此事不挑明,始终是大家的隐忧。” 于礼苦笑着,脸上的皱纹又添了几道,“枫儿,你是最懂得我的,这些事情也都猜到了七七八八。只是有一件事你没有完全说对,对于淇儿的事,墨心说得没错。我虽推断离殇门因为幻天镜的缘故,会对她有所顾忌,却并没有必然的把握。从这点上来说,墨心说的并没有错。“ 徐枫吃惊不小,”这。。“ 于礼长呼一口气,”我们要走的路,也并不比淇儿安全。庐隐以守护天地清宁为首任,如今形势已十分危险。离殇门不仅在短短几年里死灰复燃,还得到了宫中势力的支持,大肆摄取无辜百姓的元神,炼化神兽;而这边天地灵脉却在急速消怠。此消彼长,时机只会对我们越来越不利。我苦思这阵法,便是希望尽早能凝聚全派之力,与离殇门一战。此时去救淇心,不过是以险易险。然而这些话却对墨心和褚石说不得,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关心则乱吧。” 于礼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徐枫在旁,久久不能言,今日的谈话,对他实是大为震撼。 告辞之前,于礼忽然问道,“最近谷外可有什么动静么?” 徐枫想了想,“倒有一桩的颇为奇怪之雅事,负责看守上古礼乐的乐正家箜公子,忽然传讯灵界,要召开停了多年的数乐大典,各路奇人异士都得到通知,纷纷赶往合虚山,要参加这数乐大典。庐隐也收到了邀请,我已经回信给乐正家,说最近谷中事物繁忙,不便参加。” 于礼唔了一声,像是在思考,片刻后忽然说道,“让一凡去看看吧。” 第五十一章:曲终楼 黑暗之中,姚菁听得外面有人喊话,便睁开眼睛。借着屋外洒进来的月光,看到旁边师父也目光灼灼,两人不约而同地心中一喜,莫非是有救兵前来? 思念及此,只见门口闪现了一道亮光,几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每人手中都擎着碗口大小的珍珠,正发出莹白圆润的光茫,笼罩了身周。姚菁扭动身体,刚想出声呼救,忽听得到那姓门的大声问道,“请问几位是灵界的同道么?可否施以援手,帮在下和兄长解开穴道。”那伙人听到,咦了一声,便朝他们所躺之处走了过来。那珍珠灯虽不大,此时四盏同时照了过来,将姚菁师徒和那门闻二人照得清清楚楚。 姚菁此时也得以看清那几人形貌。只见他们一行五人,均戴高帽,身披白色镶宽金边的披风,穿着打扮颇为奇特。只听当中一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他说话甚是生硬别扭。姚菁前年曾随师父去广东采风,听出来他说的是粤南口音。那姓门的也听了出来,只听他语气恭敬地说道,“这几位兄台,莫非是南海海蜃帮门下么?我们二人是苏州虎丘师会的两名弟子,不慎被点中周身穴道,望海蜃帮的高人能相助解开,感激不尽。” 姚菁听他说道什么南海海蜃帮,也不知是何来头,只是看那五人的披风之上,确实用金线绣了滔滔波浪,中起亭台楼阁。听说南海一带航海繁荣,船只川流不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这个什么海蜃帮。 那五人也不答话,只叽里咕噜地讨论了一番,其中一人显是不耐烦,擎着那珍珠灯跃身而起。只看到他身子平平地在屋中上下穿梭来去,那白色披风被珍珠照亮,显得身影极为灵动飘逸,彷佛鱼儿在水中遨游一般。姚菁看呆了,一时间也忘了身处险地。突然,那身影落在了那二层平台之上。姚菁叫了声“不好”,却听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剩下几人也纵身飞了过去。那门闻二人大喊,“几位兄台,那些东西碰不得,碰不。。”话还没说完,那五人中一人回头就是一招,姚菁他们几人就一前一后像波浪一样飞出了屋子,摔在门槛外。 姚菁身子刚落地,就听到里面哎呀哟的叫声,接着是连续重物落地的声音。显是刚才那几人也着了道,只听得他们在里面叽里咕噜地骂将起来,姚菁望了师父一眼,两人均是苦笑。 几个时辰之前,姚菁和师父被那门闻二人拎着走进了那破木门。那木门小小一扇,又破又旧,没想到一进来里面却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中地面用碎白石铺成,一条木栈道蜿蜒穿过院子,尽头是一处半旧朱红大门,大门旁边木牌上写着两个字,分明便是“乐正”。姚菁感到挟着自己的那人动了一下,接着便听到,“门老弟,这,这真的便是那乐正家的宅子。。”另一人答道,“假不了。”姚菁忽然感觉一松,自己直直掉在了地上,那姓闻的人上前敲了敲门环,朗声说道,“在下兄弟二人,慕名前来拜访乐正公子。”他说完后,便远远地站了开去。许久不见应答,那人一掌推出,只击向那木门。只听得呼呼风声,那院子中的白色碎石被这劲风扬起,化成满天石雨,然而这木门却纹丝不动。 忽然间,隐隐有吹奏之声传来。几人四下看去,不见人影。楚换川盯着那木门,忽然喊道,“千管木笛!”那姓闻的奔过去,耳朵凑在门上听了半晌,“门老弟,你也来听,这木门确实有些邪门。”忙转向楚换川问道,“木门还会发声,这是何故?”楚换川没有理他,却对姚菁说道,“这乐器本以为已在这世上消失了,没想到乐正家居然还藏有一件。小菁你听这音色,比之一般木笛如何?”姚菁听了一会,说道,“初时还有些相似,越到后面越觉得大有不同,这声音之中的力度和浑厚,是一般木笛无法吹奏出来的。”楚换川说道,“没错,这就是这千管木笛的精妙之处,这里面有许多不同的木管组成,其长短,厚度和粗细均不同,在气息吹动时便可形成更张弛有度的乐音,很好弥补了一般笛子孤薄低哀的不足。”两人坐在地上,品评音乐,完全不理门闻二人。 那姓门的走过去,对着楚换川说道,“你,快弹个什么曲子,把这道符印给解了。”他早已看出来,乐正家的宅子里外封的这些符印都是用乐音写成的,所以也只有同样的方法才能解开。楚换川把头转向一旁,却不理他。那姓门的哼了一声,反手就给了姚菁一掌,姚菁只觉肺腑剧痛,忍不住啊一声叫了出来。楚换川怒道,“你做什么?”那姓门的冷冷的道,“不做什么,就看看你还要不要这乖徒儿。”姚菁出声道,“师父,徒儿没事。”声音已不住地颤抖。楚换川将他抚养长大,情同父子,这一刻如何还能忍得,长叹一声,“两个混账,还不解开我的穴道。” 那二人也不生气,姓闻的随手就将他的穴道解开了。楚换川整了整衣裳,将瑶琴斜抱于胸前,眯着眼听了好一会。那姓闻的刚说,“哎,你怎么。。”此时铿锵有力的琴声突然切入,那千管木笛声竟弱了下来,而后复起;笛声起时琴声弱,反之亦然。几番下来之后,琴转舒缓,而笛声也变得悠远,又慢慢地合在一起,轻声细语直到几乎消声。笛声忽起一个高音,像一个快睡着的人被惊醒,紧接着是连绵不绝变化越来越快的起床气,而琴声却无比耐心却一步不落地紧随其后,在快速切换的对话中渐渐琴声的柔美占了优,那笛声中的戾气渐渐弱了下来。 里面是个两进宅子,院中的草木多已凋零,房中家具上积了一层灰,看来很久没有人居住了。门闻两人在各个房间中细细找了一遍,除了书籍古玩,别无一物。就在此时,姓门的眼尖,看到后院的月门。从月门出去,是个花木深幽的庭院,而庭院最远角,便是他们现在所在的屋子。 刚才那海蜃帮弟子也被封印之后,门闻两人见无人来救,便互相埋怨起来。姚菁懒得听他们言语,便呆呆看那屋子上的横匾,此时月光刚好照在上面,“曲终楼”三个字看得清清楚楚。“曲终楼”,难道说世人来了此地,便觉世上终是无曲可弹了么?两边是一幅短联,写着“一弹新月白,数行暮山青”,姚菁反复念了几遍,觉得甚是雅致。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晃过那幅对联,接着又是一个。悄无声息地,这两个人影便已站在了屋前,看身形像是一男一女。他们显是已经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几人,那女的出声道,“师兄,这里有人,像是被封了穴道。”两人站在屋前犹疑不定,不知屋中是否有埋伏。 那姓门的眼见来人,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忙在旁说道,“我劝你们最好不进,即使进了,也千万不要碰二层平台上的乐器。”那女子斜眼一瞥,忽然向旁边的男子使了眼色,一手抓起一人,飞身进屋;那男子也学她的样子,抓起姚菁师徒二人,飞身进得屋中。黑暗中,只见那女子晃了晃了手中的物事,忽然那物一点点亮了起来,竟是一根玉箫。那玉箫浑身透出亮光,越来越亮,竟照亮了半个屋子。 两人停顿了一下见并无危险,并不理会地上海蜃帮那几人,仍是一人带俩,一瞬间便到了那平台上跃去。姚菁看着师父,哭笑不得,心想今天我们师徒俩也真够背的,一直当尸体一样拎来拎去。 这二层平台上仍和刚才上来时一般无二,数十件形状各异的乐器放在高高低低的木桩之上,那男女两人看到这些乐器,眼神闪闪发光。姚菁一看之下就想到刚才那门闻二人,也是一见到这些乐器像丢了魂一样,恨不得一手一个抱在怀里,却没想手还没碰到就触发了不知什么机关,害得四个人齐齐被震下平台,动弹不得。看这些人的样子都不像是喜爱音律之人,竟不知这些乐器里面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让他们一见之下就如此发狂。 那女子刚才听了那姓门的话,此刻也不敢去拿这些乐器。那男子突然叫了声,“师妹,你来看。”两人奔到一个高木桩前,女子失声叫了起来,“这便是那件筚篥,连那磨掉的地方都一样。“女子的声音中已是不住地颤抖,”我们今日若能取得这件宝物,以后便是师父,我们也不再怕他。“她说完这话,飞快地看了那男子一眼,眼中净是柔情蜜意。忽然那男子也从怀中取出一管玉箫,两人将萧放在嘴边,竟一同吹奏起来,曲调十分地轻柔动听。 更奇特的是,那玉箫之中,竟然发出了一道绿色柔光,片片透明般的绿叶夹杂在那光束之中,飞向了木桩上的筚篥,将它层层环绕了起来。门闻二人同时出声道,”独叶门。“那男女二人也不在意,仍是继续吹箫,眼见那筚篥被绿光包裹,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木桩。突然间,数十道光从周遭乐器之中射出,都落在那筚篥身上,竟似要将它重新拉回木桩。男女对看了一眼,忽然曲调转高,那绿色光束越发明亮,源源不断发出,一时间,那筚篥悬在空中,不再动了。 过了许久,箫音一直不断,但渐渐地有杂乱之意,柔和的调子中已不时夹杂几个刺耳的音。姚菁看师父,已是不住地摇头。 第五十二章:为美人故 曲终楼的一角被朝阳照亮,阳光又紧接着透过花窗,投在二层的平台之上。那块不过尺许的横匾,上面用清丽匀称的小篆写着栖乐台。上面高高低低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放着一件乐器,晨间的阳光在这些乐器周围形成若有若无的光圈,与那青铜的大气,昆石的拙朴,檀木的沉稳,鹿角的莹泽糅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这些乐器世人能识得的,不过寥寥;听过其音者,更是非仙即道了。 寂静的庭院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咦,公子师父,似乎已经有心急的客人先到了,我们岂不失了迎接的礼数?”那人说笑间,语气甚是俏皮,正是不久前一直跟在淇心身旁的小拾得。 仅一句话间,声音似已到了眼前。姚菁睁开眼,眼睛被阳光晃了一下,复又睁开,只见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背影,身边是个少年。他们正看着昨晚吹玉萧的一男一女,少年俯下身去查看,“似乎是心力枯竭而死的。”那男子瞄了一眼两人手上的萧,轻轻哼了一声,“不自量力。”少年叫道,“这边还有几个人,活着的。”那男子向这边走来,他的一袭白衣边缘闪着灵动的光点,眉目却是孤傲不羁。姚菁竟自心头一热,这个人,我莫非在哪里见过么? 那男子环视了一圈,径直走到姚菁师徒身旁,“是你解开了我的两道封印么?”却是对楚换川说的。楚换川点了点头,“在下大冉乐府楚换川,曾与公子祖辈有缘结识。今日见面,实在太过唐突。在下解第一道印本是无意,却为小人所胁迫,助他解开了第二道,实在是很对公子不起。”那男子却一手轻轻将他托起,“这几个小人物,却也奈何不了我的乐龄封。”楚换川只觉身子一热,全身已能活动,心下一喜,“多谢箜公子。烦请将我家小徒儿身上的穴道也解开了吧。” 那少年问道,“公子,剩下这两位师爷和那楼下的五只大海怪解不解呢?”那公子沉吟片刻,“远来是客,总不能现在就赶他们下山。不过这几人手长脚长的,别一会碰倒了什么东西,影响了本公子奏乐的雅兴,不如就让他们这样老老实实地呆着吧。”那少年得令,合掌一分,说道,“起”,将两人平平送到了楼下。那门闻二人小声咒骂着,那少年轻喝一声,“请坐!”,只听咚咚两声,那二人坐在了之前那五名海蜃帮弟子身上,几人同时哎哟喂地叫个不停。少年看了看那两具尸体,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又用同样的手法将他们送了下去,只听得又是咚咚两声。 楚换川轻声说道,“菁儿你听出来了吗?“他见姚菁茫然,接口说道,”这些人高矮胖瘦不同,可落地声音轻重缓急竟分毫不差,这少年在音律和灵力上的造诣着实不凡。”姚菁恩地一声,目光却没有离开过箜公子,他这几日中遇到诸多生平从未遇见之事,都与这位公子有关。他也曾在心中猜想过他的容貌,今日得见,方觉那些猜想都不实,只觉平生所遇之人,无一人似他这般一举一动都牵动心弦。 忽然间,外面响起了千管木笛悠扬的乐声。那少年拍了拍脑袋,“公子,这会真的有客人到了。”那箜公子眉头一皱,“你去应付他们吧,我最不耐烦这些事了。”他转身向姚菁师徒说了声,“失陪。”人就已经飘了出去。少年在后面喂了几声,他也没有回头。 姚菁望着那花窗,惘然若失。待得他回过神来,那少年已在前前后后地迎接客人了。“师父,这位少年莫非便是小秋口中的拾得哥哥么?”楚换川道,“我想应该便是,听说这位箜公子不喜与人来往,平生就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便是这位少年了。”“他,他为何只收一个。。”“这就不知了,也许是这位公子为人不羁,不喜教导徒儿吧。” 不到一早上,曲终楼中已陆续坐了大半。姚菁见这些人都步履轻盈,服饰打扮也多与常人不同,知他们都是灵界中人,他坐在这些人之中,想到他们能与箜公子相交,心中无比羡慕。 门口一阵喧哗之声,只见一名青衣老者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几名弟子。那老者须发皆白,目光中有威慑之意。他在楼中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拾得身上,说道,“在下太白山独叶门刘季松,有两名不才弟子先行一步前来府上拜访,请问他们现在在何处?”拾得吓了一大跳,他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忙指着那边躺着的门闻二人,“请问那边二位,可是前辈要找的弟子么?他们,呃,他们很好,只是穴道那个。。”他话没说完,那青衣老者身影晃动,已到了那两具尸体身前。拾得暗叫了声不好。 果然那老者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相传乐正家在灵界不偏不倚,这次我太白独叶门两名弟子惨死于此,不知府上要作何解释?”他这话一问出,众人都是心头一惊。 要知修灵一道中除了庐隐和离殇门这样的大门派,其余不过小打小闹,机缘合适的便聚在一处修炼,大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和平共处。这老者身为一派掌门如此发问,颇有种来势汹汹的意头。 拾得自然知道这两人因何而死,他正自斟酌如何回答,却听得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这两人是自己想要取那筚篥,却功力不敌而死的,和乐正公子并无半点关系。”正是楚乐师所带的那个俊美弟子。那老者已有怒意,“你这嘴上无毛的少年,休得在此胡说八道。我太白独叶门自成一派,何以要去贪别人的什么金筚篥银筚篥的。” 姚菁涨得脸也红了,一时不知要如何辩解。 人群中忽然转出来一个年轻男子,脸庞微圆,笑容可掬,“刘掌门自然看不上,不过听说”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说道,“数年前独叶门就曾向乐正家借过这元母筚篥,迟迟不愿归还,此事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你们想要把这灵物揽入怀中,却也是人之常情了。” 刘掌门脸色大变,“这位小弟说笑了,却不知是何方高人,可否见教?”那圆脸男子摇摇脑袋,“在下不过一微不足道的散人,听得这里有仙乐洗耳,便来一听。宝物什么的,我岂敢有非分之想。“那老者脸色铁青,却不再言语。 见危机暂时解除,拾得默默地在心里给这人喝彩。只是这男子是谁,他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宾客名录,忽然间闪过一个名字,是了,一定是他。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连绵而急促的钟声响起,人群中有人低呼,“箜公子来了。”瞬间,数十人的曲终楼里居然悄无声息。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正襟危坐。要知这数乐大典,便是由每一代乐正家的传人用能载入灵物明鉴的乐器奏乐。无论功力如何,听过之后都会对灵力修炼有所增益,是以修灵中人对此都十分看重。 “哎,奇怪公子,你要带我去哪里啊。”竟然是个女童的声音,姚菁和师父对望了一眼,是小秋。再看那栖乐台时,已多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声音,只是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是别人也罢了,偏偏小秋还是穿着那身过于宽大的衣裳,皮肤黄黄的,眼睛不敢看人。众人惊异的神色中,乐正箜轻轻把这个农家女孩放下,“去吧,这里的东西,你随便玩,玩开心了再叫拾得教你练功。”那女孩一听练功两个字,忙不迭地点头,做了个鬼脸,便一蹦一跳地走了开去。她拿起一根鼓槌,高高地举起,却是要敲在旁边的一台伏羲古琴上。楚换川惊呼,随即闭上眼睛。学琴之人一生最爱便是这琴弦,不忍见这小姑娘如此胡乱糟蹋。 旁边姚菁只觉眼前一黑,轰隆一声巨响,却又接入了潺潺流水,阡陌田家,自己徜徉其中,只觉得生平未有过的畅快之时,又是极尖锐的嗡地一声,像溺水之人又浮出水面,只觉得蓝绿海水,无边天际,竟是任我遨游,忍不住要大喊起来;尖叫一般的声音之后,便从瀑布顶上滑落下来,到了水静流深的溪水之中,旁边有一群欢快的鱼儿。如此反复,每一次的怪响之后就伴随着一段绝妙的乐章,当偶尔意识从幻境中出来时,便能看到箜公子的身影如鬼魅般在乐器间穿梭来去,而那小姑娘仍是无心地走走停停。姚菁下意识想要多看一眼那个白色身影,可下一秒又会被乐声带到幻境之中。 待得意识回到现实之中时,曲终楼外,已是夕阳西下。除了姚菁父子之外,其余人都在盘腿调匀内息,让充沛的灵力在周身经脉中流转。栖乐台上,白衣公子连同那小姑娘都不见身影。姚菁却依稀记得那公子最后说了一句什么话,他扶着额头,慢慢地才回想起来。 “一个月内,若有人能取得幻天镜来,我乐正箜便将这些乐器如数奉上。” 幻天镜,那是什么。箜公子,箜公子呢。一想到这个名字,他心中便似多了个窟窿,空落落的。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出楼去。 穿过庭院后,从月门出去,穿过后院时,他隐隐听到有说话之声。待得走近些,听得是那少年拾得的声音,“师父,你刚才这曲童手清心咒简直是空前绝后,这下子这些人一定对咱们的灵器佩服得五体投地。”那男子唔了一声,“下一步还得放出消息,让整个灵界都得知此事。”拾得拍手道,“有了这么些帮手,咱们还愁不能帮把墨心小姐把她的小师妹救出来么。”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胡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姚菁吓了一跳,忙躲在了柱子后面。只听得一个声音浑厚的男子说道,“箜儿,我和你娘把这乐正家的家主之位交与你,是希望你能好好守着我们乐正家千年的传统。你这几年,修谱也不好好修,徒弟也没教出个正经的。如今更是为了一个女子,连家传的灵器也能拿来儿戏。唉。。”听这话语,竟是箜公子的父母到了,一时间,姚菁不由得为他捏一把冷汗。 却听得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俩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赶紧回洛迦山去修你们的佛吧。当初我说了不想做这个家主,是谁为了要陪着自己的妻子修佛,连哄带骗非要把这位置传给我的,还要说我为了一个女子,难道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子么。””你,你。。“那男子显是气极,下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娘子,我们走吧,这败类多说无益,由他去吧。“ 过了半晌,姚菁听得那箜公子的父母似已离去,正犹豫要不要出来,却听得那拾得说道,”公子,我们也出发去长郅吧。“”不,我们去姑城。“姚菁从柱子后转了过去,只见那长廊已空空如也。 第五十三章:姐妹殊途 合虚山上云雾生发处有一块巨石,长约两丈,宽也有丈许,上面如被利刃削出来般平整,正好作了天然的观景台。在大冉境内,这样来自天地鬼斧神工之馈赠数不胜数,这一块却有些许特别之处。 此时这上面正站着一对青年男女,那男的约莫三十来岁,衣着华丽,五官比一般的中原人士要深邃些,举止中自有一股优美的气质;旁边的女子比他略小,也身着锦衣,细长眼睛中媚意盈盈,如能言语,微微翘起的嘴唇虽显得单薄了些,却仍让人看了忍不住赞一声“好一个天生尤物!”这样的两人站在这观景台上,犹如一对璧人。 此刻那男子正自在那欣赏着山间变幻莫测的云海,那女子走了两步,忽然轻轻一指地面,地上本积了些落叶枯枝,都给吹到了一旁,空出了一个小小圆圈。那女子冷笑了一声,男子忙过来,问道,“师姐,怎么,发现什么了?”原来那女子却竟是他的师姐。“允致,你看这里。”那小圆圈中间,是一个被磨浅的痕迹,依稀可以看到是笛子形状,一端还挂着个图案奇特的坠饰。“这是什么?”女子淡淡地道,“这是乐正家的家徽。”“啊?那为何会刻在这里?”“哼,谁知道,兴许这块石头是乐正箜这个狂人劈开的吧。” 那男子弯下腰来,捡起一根枯枝,描着那个图案。不知为何,他自从看到这个图案,就被吸引住了,总觉得自己之前在哪里看到过一般。他边描着边说道,“师姐,没想到庐隐那个掌门如此坐得住,自己心爱的徒儿被抓了也不来救,反倒是什么乐正家的公子如此大费周章要搬救兵。”他虽年龄更长,说话中却带着一分天真。那女子道,“这样也好,反正吕师兄那对宝贝大鸟也还需要一些时日。” “吕师兄?哈哈”那男子戏谑地说道,“他现在走火入魔,每日里只想着那面镜子,恨不得赶紧拆了那小姑娘的灵物缘结,将那镜子据为己有。哪还顾得上管那鸟儿?” “按你这么说,神鸟现在却是无人照料么?” “那倒也不是,师兄那两个沧浪家的小子倒是尽心尽力的,一个去采集元神,一个负责喂养那鸟儿。师姐若是不放心,便随我回去看看,还可和我多呆几日。”他声音温柔动人,说话间,右手已搭上那女子的腰间,将她搂到自己怀里。那女子一把挣脱了,斥道“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老是没半点长进,怨不得师父老骂你。” 那男子被骂也不生气,就地坐了下来,只见他蹲在空气中,样子像是坐在一张凳子上,可哪里看到什么凳子了。他直直地看着那女子,目光中温柔不尽。”小由。“那女子瞪了他一眼,他忙改口道,“师姐。这次庐隐不出动,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很失望。” “师父他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多等个一年半载的。” 那男子接着说道,“还有,听说太子派了大师兄要去干掉多亥那小王子,你说二师兄会不会去救?”那小由目光望向远方,“救,自然会救。二师兄从来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再说了,他不是还有帮手么?“她转身过来望着那男子,伸手帮他捋了捋衣领上的褶子,说道,”好了,我们也有各自要做的事情,就此别过吧。“ 那男子着急,”你去哪里,我也跟着你。“那女子怒道,”我回师门复命,你回长郅,如何跟?“”那我也回师门。“那女子更怒了,”行啊,到时今天这些神仙妖怪去找吕风扬打架,丢了那面破镜子事小,若耽搁了神鸟修炼,师父要把你废了我可不拦着。“ 那男子不敢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那女子独自看了一会云海,轻轻腾空而起,往山下而去。 暮色之中,小秋正在院子里闷闷不乐地砍柴,旁边一个大汉坐在躺椅上,鼾声如雷。而西边的厨房中正升起了炊烟。 小秋砍完柴,将他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处,放在了院子的角落之中。又提起水桶,要去外面的水井打水。她刚出得院门,忽然人影一闪,一个锦衣女子站在她面前。小秋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刚要大喊,嘴却被捂住了。那女子轻轻除下她手中的水桶,抱着她跃起,瞬间便到了数丈之外的田边。 ”姐姐。“小秋摸着那女子的脸,一会又摸了摸她身上的纱衣,忽然就抱住了她,”你怎么又有两年不来看我了?“那女子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握着她的手,摩挲着上面被木柴勒出的印子,”姐姐这两年闭关练很厉害的神功,没有时间。怎么爹爹又让你干这些重活,上次姐姐拿回来的银子用完了吗?“小秋轻轻说道,”银子娘收起来了,不敢用,怕爹知道了生气。“小由娇媚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丝的恨意,有些令人害怕。小秋摇了摇她的手,”姐姐你生气了吗?“ 小由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说道,”小秋,跟姐姐走吧。你不是一直想学修灵吗,我带你回去,求师父收了你。“小秋眼神闪亮,”真的吗?“”真的。“小秋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可是娘说修灵是要有福缘的,我这么粗笨,一定是没有的了。“小由笑道,”傻孩子,什么福缘,那都是骗人的。“她突然正色道,”修灵最需要的,是你要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就是世人说的执念。执念越深,你才有可能走得越远。“小秋抬起头,”那姐姐你的执念是什么?“小由大笑起来,笑中充满了苦涩的味道,”我的执念嘛,是一个人。若不能得到他,那就毁了他。哈哈哈“她狂笑不止。 笑声骤停,小由说道,”我们走吧。“小秋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我,我还是不去了。“”为何?“”我也走了,爹爹一定大怒,娘又要更伤心。再说,,拾得哥哥答应了我,他陪师父办完事情,就会回来教我练功,我,我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了。“小由抓着她的手,说道,”那个小子功力平平,能教你什么。再说,他这次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小秋大惊,咬着嘴唇,眼眉中尽是伤心之意,却仍是挣脱了姐姐的手。 小由冷冷地道,”怎么,真的不跟我走吗?“ 小秋站在当地,片刻间心中有无数犹豫不安,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第五十四章:打一个赌 一片黑暗中,眼前忽然地出现一道光,澄明透澈,像是月光照出的通道。一个模糊的声音传来,“果然,你这蠢物。。”蠢物。。是在说我吗?师父?不对,这声音尖尖细细,与师父浑厚的声音完全不同。这究竟是谁的声音?淇心努力回想,却一时想不起来。那声音变得有些断断续续,她只听到了,“将来……大祸……”她努力想听清楚那后面的话,可那声音连同那光束也一同慢慢远去了。不知为何,她心头有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强烈的怅惘和不舍。 淇心慢慢地睁开双眼。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门窗檐柱,茶几桌椅颇仙风古雅,却与庐隐有几分相似。我是到了哪里,淇心试图回想之前的事情,捏糖人的老人,耍杂技的汉子,狸猫面具,重重人群和高头大马;这些灯会上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可自己为何会到了这里,一试图去回想当时的情形,脑子里便嗡地一声响起令人头痛欲裂的声音,然后便是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一个无比温柔的男子声音说道,“你终于醒了。”淇心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这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哪来可以藏人的地方。“唉,你也是真的能睡,听说足足睡了三天三夜啊。”淇心这回听真切了,那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她抬头一看,不由得又吃了一惊只见空空的一堵墙上,一个男子盘腿坐在高处,下面却空无一物,看上去像是被墙吸住了一样;而男子却若无其事,像他不过是坐着一张椅子一般,毫无半点运功的样子。 淇心赞道,“这功夫不错!”她向来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法术,不知被师父责怪过多少回,如今危险之地也不改本性。 那男子松开坐姿,轻轻巧巧地落下地来。他一袭华裳在下落之时舒展开来,优美之极。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淇心面前。只见他三十来岁的年纪,眉眼深邃,带着两三分刚刚好的异域气息。此刻,一双碧玉般的眼睛望着淇心,嘴角微微上扬,说道“有幸认识庐隐的淇心姑娘,郭允致深感荣幸。”说完,作了一揖。伸手不打笑脸人,淇心虽满心气恼,只淡淡问道,“是你把我抓来这里的吗?”那男子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不,不。将淇心姑娘请过来的,是在下的师兄吕凤扬,他是个冷口冷心的怪人,若是哪里得罪了姑娘,还望不要介意,我这里替他赔个不是。” 淇心也不知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并不接话。她在心中寻思着,眼下这个人和他口中的什么师兄,想必都是离殇门的,他们把自己抓来这个地方,却又没有直接取她性命,不知是何故。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之前听过的炼丹炉的故事,不由得起了一阵寒意。若非这样,难不成他们要拿自己去威胁师父,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把自己放到炉子里炼化了,反正自己功力低微,也不至于会对他们有多大帮助。 那郭允致显然是看出来她的心思,说道,“姑娘不必担心,鄙派对庐隐的仙人们一向都是十分佩服,绝不敢伤害姑娘。你别看我师兄那样傲气,他其实内心也很是忌惮贵派的神功,”只听他拐弯抹角不知要说些啥,淇心十分不喜,“噢,这样嘛,那不如就把我放了如何?”那郭允致哈哈笑了起来,“这个嘛,若是我做的了主,现时便立刻让姑娘离开了。只是我功力不及我那师兄,却也不得不听他的。不过姑娘若是想离开,我倒是也有个法子,只看姑娘肯不肯了。” 淇心问道,“什么法子?”“我那师兄,嘴上向来不肯让人,姑娘不妨激他一激,和他打个赌。若是姑娘赢了,便让他放你离开这里。”“赌什么?”淇心虽不信眼前这个人会真心帮自己,却还是问了一句。“我师兄向来自负自己天资甚高,当年七七四十九天便已学会一门神功,至今本派之中还没有人能超越。你若说你能比他更快学会,他必然不信,要和你赌上一赌。”淇心满腹狐疑,不知此人为何要帮自己。那郭允致彷佛有读心术,“本来嘛,请姑娘来此一事,我是不赞成的。毕竟以姑娘的功力,并无威胁,此举反而会激怒庐隐派,给我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是我那师兄执拗得很,并不听我劝,所以我只好想别的法子了。” 淇心向来对自己功力没有信心,听他如此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问,“可是你师兄怎么会愿意教我,即使他愿意,我又如何才能比你那师兄更快学得那个什么神功?”那郭允致凑过来,“这个姑娘不用担心,就交给在下。”说完,他人影一闪,就出了窗外。 过了片刻,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一个庐隐的无名小卒,怎么可能破得我的记录?”另一个人说话,却是那郭允致,“这位淇心姑娘,是庐隐掌门于礼资质最好的弟子,只不过年纪太轻,天赋却是十分高的。当然师兄你若是害怕,咱就别赌了。”那吕凤扬说道,“哼,别说是她了,于礼这老头亲自来了我也不怕。” 两人进得屋中,淇心见到那吕凤扬,正是那日在林子里夺去她幻天镜之人。颈中黑晶项链闪过一阵凉意,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悸动,发慌得紧。那吕凤扬斜眼看了看她,“郭师弟,你开什么玩笑,这个人要学我的甲子神功,怕是一年也学不会。”淇心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忽然豪气冲天,说道,“什么神功,我保证一个月内就学会了,只是我要是学会了,你便让我离开这里,怎么样?” 吕凤扬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点了点头,“小儿无畏,试试也无妨。万一于礼那老头来把你救了出去,也好让他知道天下不是只有他庐隐的功夫厉害。。”淇心听完一惊,看来他们把我关在这里,确实是想要把师父招来。她虽然现在还半信半疑,但觉得必须要设法赶紧离开这里,才不至连累师门。当下便故意说道,“练就练,就连我庐隐派的入门神功,本姑娘也是一学便会,谁又怕了你。” 吕凤扬冷冷地道,“即是如此,郭师弟你便带她去孙老怪那吧。”淇心问道,“孙老怪,那是谁?”可吕凤扬早已去得远了。 那郭允致说了句,“走吧。”携了她的手跃起,出得门来。 淇心这才看到,他们所住之处在一个峭壁之上,几处房屋庭院高高低低,窗户都临着下面的深渊,建筑风格却和庐隐有几分相似。那郭允致带她飞到最高处的一处小屋,停了下来。他大声喊道,“孙老怪,快出来!”喊了好几声,里面才慢吞吞出来一个老者,佝偻着背,老到淇心都说不上他到底有多老。脸上的皱纹多得像树皮一样,将一张脸挤得变形;两只眼珠一黄一白,黄的浑浊不堪,白的呆滞无光,原来竟是位独眼老人。那老人用仅有的一只眼珠盯着淇心,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郭允致说道,“吕师兄吩咐了,拿本甲子神功给这位姑娘。” 那老人没有回应,还是用他那只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淇心。郭允致有些不耐烦,“老怪你快点,我还有别的事。”那老怪缓缓地转身,佝偻着一步步走入内室之中。不一会,里面传来了沉闷的哧哧声,淇心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在,研墨?”她转向郭允致,目光中充满了疑问。郭允致却是一付见怪不怪的神色。两人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那老怪才出来,手中攥的是本薄薄的线装本,递给淇心。淇心见那书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甲子神功》,墨汁尚未干透,显见是刚写成的,有些犹疑。郭允致从旁伸手将书拿了,“走吧。” 回得住处,淇心拿起书来细细翻看。这一看之下更是惊奇,原来不只是扉页,就连那书的内容,也是新墨写成。原来今日那老头进去半晌,竟是在写这本册子么?她惊奇万分,不由得问道,“你们离殇门中,功夫都是这般现写的吗?” 那郭允致听得她如此问,不由得大笑,笑得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才落下地来。淇心不解,他抚摸着胸口,说道,“淇心姑娘,你真是可爱,谁和你说我们是那个什么门的?”淇心这一下,比之先前更是大惊,她从出谷之后,一直以为自己所追查之人事,必是传说中的离殇门无疑,这一下听郭允致如此说,原来他们竟并非离殇门弟子,可那又是谁?“你,你们不是离殇门的么?那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声音颤抖,显是十分激动。 第五十五章:似凤者四 吕风扬站在那幻天镜之前,左右手拇指和食指相连成圆放在胸前,一道红光从那圆圈中迸出,源源不断地落在那镜子上。那古朴的镜身将那红光如数吸了进去,却毫无反应。过了半晌,红光渐渐弱了下去,吕风扬骂了声“蠢物”,脸上尽是怒意。他眼前忽然浮现了小由的脸,这小贱货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诡异法术,功力竟超过了自己。最可恶的是,这女人一得势就翻脸不认旧情。还好老天赏脸,让自己机缘巧合得了这绝世宝物。 忽然听到郭允致叫了声“师兄”,原来他早进得屋中,等得此刻才敢出声。 “那边怎么样了?”吕风扬将思绪放回现实中,冷冷地问道。 郭允致不着急作答,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脸上神色说明了一切。“那丫头脑袋不甚灵光,我不过几句话就骗得她中计,现在正老老实实按我的暗示在修炼师兄的神功。若是顺利的话,不出两周,便可以撼动那幻天镜的灵根。“他得意洋洋说道,”小弟这下帮了这么大的忙,不知师兄准备怎么谢我呢?”吕风扬唔了一声,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幻天镜,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郭允致讨了个没趣,便换个话题说道,“那丫头提到什么离殇门,那是什么?” 吕风扬从幻天镜中移开目光,盯着他看,问道,“你可知,我们贺兰一派这次千里迢迢来到中原,为的是何事?”“这。。师兄何必明知故问,我们受大冉太子所托,自然就是来完成他交待的使命。”吕风扬冷笑道,“我道你糊涂,没想到是真的糊涂。我贺兰派多年来在西域苦心孤诣,根基深厚,这中原王朝究竟谁当皇帝,谁当这狗屁太子,与我们有何干系?”那郭允致被他如此一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嗫嚅道,“这。。小弟猜想,应该和庐隐有些干系。”他虽没什么谋略,小聪明却是有几分的。“吕风扬哼了一声,“算你还不是笨到无可救药,这庐隐派千年以来在灵界唯我独尊,他们唯一怕的便是离殇门。”“原来如此。。难怪我们一出手,淇心那丫头便认定我们是那什么离殇门的。” 吕凤扬不再理他,看着那幻天镜,像是又打算继续施法。 郭允致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对了,昨日见到小由师姐,她要我提醒师兄,这镜子不过是名气大,未必有什么真能耐。她觉得还是应该以神鸟炼化为重。” 吕风扬脸上青光一现,郭允致心中暗叫不妙,他跟随这位三师兄多年,深知他的脾性。果然见他双指一探,不一会窗外的崖壁上冒起了烟,烟雾慢慢散去,只见那崖壁上显出了一个鸟窝大小的印记。吕风扬脸色阴郁,尖着嗓门道“我吕风扬做事,还轮不到小由来指手画脚。”郭允致忙道,“是,是。小弟也只是想到提一嘴,并无别的意思。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这两年小由师姐功力突飞猛进,师父也对她越来越信任了。” 吕凤扬褐色的眼珠犹如有冰冷的蓝色火苗闪动,语气阴冷到了极点,“我怕不只是师父,连你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吧。” 郭允致大惊,忙摇着双手,“我怎么会,不过和她谈听些师父的情报,师兄千万不要误会。”吕风扬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不再说话。 郭允致正欲再辩解,忽然外面一个声音喊道,“师父,师父在吗?”语气十分焦急,却是吕凤扬的弟子沧浪家的小春。吕风扬皱眉,“什么事,慌里慌张做什么?”语气甚是不悦。小春说道,“是,是幽昌,幽昌又出事了。可否请师父,额,,去地道看一下。”他被呵斥之后心里紧张,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掩饰不住害怕之意。 吕风扬嗯了一声,又向一旁的郭允致道,“你去不去?”郭允致没想到师兄会邀请自己,有些意外,忙点头说道,去。两人出得屋来,跟在小春身后,向山顶而去。过了孙老怪的屋之后再往上七八丈,便到了地道的入口。 郭允致对这里并不陌生,一年前他奉了师命来此建本派的基地,师兄特地要求了在本派冷狱之外修地道,用做神鸟炼化之地。冷狱因为宝物都留在贺兰山,此处无宝可藏,却是一次都未曾用过。地道自从大小春将神鸟从南方带回后,便一直是他们负责。师兄向来不让他插手神鸟之事,郭允致便没有来过。此时刚走进来,就发觉洞中空气凝滞,有尖锐的凌霄之音,令人十分不适。 地道一进来便是一段窄小黑暗的甬道,小春走在前面引路,他在路上已经简略把事情交待了一番。原来昨日大春回来带回了锁灵樽,两人一同去了地道之中,喂了四只神鸟。小春本想趁着神鸟昨日饱餐一顿后,今日服帖之际运功炼化,结果到得地道之中才发现其中一只神鸟发了狂性,便即来找吕风扬了。 郭允致走在后面,他十分能明白小春的心情,上一次还在明霞府乡间豢养的时候神鸟出其不意地发性,就重伤小春的姐姐明意,虽后来得吕风扬出手救回一条性命,人却已废了一半。前面出现了点点微光,而那嘶鸣之声也越来越明显了。当他们终于走到那个山洞时,郭允致不由得为眼下所见之物大为震惊。 他上次见到这四色神鸟还是在沧浪家,沧浪家的大小姐明意为了拜入贺兰派门下,将寻来的四枚奇蛋孵化,得青白赤黑四色鸟儿,是五色神鸟的后代。古书曰“五方神鸟东方发明,南方焦明,西方鷫鷞,北方幽昌,中央凤皇。为瑞者一,似凤有四,并为妖。“风皇属上古灵兽,如今已经绝迹。其余四种鸟儿是世间少有的具有可炼化资质的本体,这礼物可谓十分珍贵。 当时这四只鸟儿仍在幼年,与雏鸡大小相仿,在笼中不停地扑腾来去。如今在郭允致面前的,却是与成人女子一般高大的猛禽。它们的脚间拴着贺兰派的独门锁链,此锁链以灵气注入精铁铸成,坚固异常,哪怕是修灵之人也很难解开。可如今那只黑色的幽昌正双目如血,不停地嘶吼着,尖尖的嘴中喷出蓝色的火焰,那锁链竟已经熔了大半,再下去就要被它扯断了。 蓝色的火光下,连吕风扬的眼中也出现了惧意。然事不宜迟,他微一运气,右掌已推出,一招甲子锁,顿时幽昌身周笼罩了一个淡淡的光圈,那光圈逐渐加深,只见幽昌在里面仍不断地对着那锁链喷火,越发的暴躁。吕风扬不愿伤他,仍只是不断运功,将那光圈缩小。他额头上已渗出了汗水,若这招不能定住幽昌,就只能出手伤它,这结果是他不想看到的。 郭允致看了一会,只见那鸟儿每次嘶吼,却是望向角落之中放着的那锁灵樽。他忙拉了拉小春的衣袖,眼神示意他将那灵樽拿过来。小春立即会意,取了那灵樽来,他一手抵着那物的壶口处,另一手却向着幽昌推出。幽昌一见,立马不再管那锁链,张着翅膀对着那道黄色光束,眼中的血色也渐渐淡了下来。吕风扬得此间隙,立刻出手,补了那锁链。 三人出得那地道来,小春低声说道,“原来幽昌竟是不满足于昨日喂养的元神数量,这次大春采集了满满一灵樽,本来是想着可以撑个十天半月的,却没想到。。若这样下去,可怎生处置才好?” 吕风扬没说话,郭允致突然问道,“吕师兄,依我看神鸟之事拖不得了,我们之前的提议,不知太子那边考虑的如何了?” 吕风扬哼了一声,“那人整日一付志在必得的样子,遇到大事却一直犹豫不决,再加上他身旁那个什么军师,整日里劝他不可轻举妄动。我今日便在入宫见他,看他到底怎么个说法。“他望着郭允致,”我少说要去个一天半日的,这里就交给郭师弟你好生看着了,小心别让那丫头跑了。” 郭允致听他这么说,哭丧着脸道,“那丫头倒是没啥威胁。只是前两日在合虚山,那乐正家的公子煽动了一大批灵界的人来此,若他们此时到来,就凭我的微末功力怕是守不住啊。”吕风扬黑着脸,“不过是一群无名小卒,也能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让师父知道了就更瞧不上你了。再说,里里外外都封了结界,多少能撑一会,有什么好怕的。”郭允致无可奈何,只得应承了下来。吕风扬离开两人,便下山去。 第五十六章:孙老怪 郭允致离开后,淇心独自一人留在那小院之中。她今日随郭允致去取书时,已发现这个峭壁上的庄园周边都被封了厚实的结界,以她的功力想要逃走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在屋前的长廊坐下,想起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皆是因为自己功力低微而起,胸中气闷不已。她一瞥之下,看到旁边那本《甲子神功》,想起刚才那郭允致说的话。他们说只要自己将这书中的神功学会,便把自己放了,却不知是真是假? 她拿起书来翻看。这一看之下大是惊奇,原来不只是扉页,就连那书里的内容也是新写成的。淇心想起那相貌丑陋的老头,此人实是深不可测。再去细看书中内容,第一篇便是开宗明义地讲灵力修炼的基础,在乎如何使天地灵气与自身心意相通,这一点却是和庐隐的理念相同。淇心想到刚才郭允致提到他们并非离殇弟子,却不知是何门何派,心中有不少疑团。此事应该尽快传讯告知师父才是,可这里结界严密,纸鸽怎样才能传出去。 淇心再往后看,书中仍不讲招数,而是花很大的篇幅去讲“术”与“道”的分别。作者似乎认为术和道哪个更重要,取决于修炼之人的特质。性格扎实然资质平平之辈,就可以从术练起,到一定程度后再求入道;若是天赋极高不拘小节之人,则应该反过来,先悟道,再求术,切莫混淆顺序,否则会越练越有挫败感,徘徊而不得入门。这个观点淇心之前从未见过,觉得十分新颖,内心竟然也隐隐认同这个观点。淇心渐渐看得入迷起来,感觉这本书像是为自己而写的一般,早已忘了这书的来由。 黄昏时分,一个仆妇来送饭,淇心将食盒随手放在旁边,仍是眼不离书。书上写道灵力修炼中意念为先的重要性,举了一个例子,一般修灵之人都会认为只有灵物可以接纳承载灵力,但其实这个观点却过于偏颇,兴之所至时,即使用未通灵的“生物”也未尝不可修炼。“没错!”淇心下意识地叫了声好,站了起来。她上次在那临川客栈之中,引月之灵力入茶杯,起初因为觉得有趣,然而回想那时运功用力均是流畅淋漓,却比平日更胜一筹。 书中又提到,若是修炼时过于讲求循序渐进,从低级法术练起再慢慢练至高级,反倒是误解了修灵的核心,却像是红尘中文人作八股文一般的死板了。而高级法门的领悟,在于天时机缘,从心中所想而发,很多时候往往不是刻意追寻而得。就拿感念来说,一般灵界之中只有功力过了化境才会去修炼这个极难的法门,然则十者得之不过一二。却不知感念一事本就在乎心中念想大小,纵是毫无功力之人也有可能跨越时间或者距离感念到自己的亲人。 淇心看着这段话,忽然想要试一下。她盘腿坐下,闭上眼睛运起周身的问月功力来。初时眼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过了许久,淇心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她见到了师父,他正站在天清殿中,与其他几位师兄练功,他们站的位置似乎有些奇怪,怎么没有见到墨心。淇心想要走得近一些去看,褚石走了出来,淇心大喜,想要喊师兄却喊不出来。只见褚石微笑着走了过去,淇心不能出声喊他,就只好一直跟在他身后。师兄从梅林中穿过,淇心看到了溪竹轩的门口,鹫儿不知在做什么。师兄并未停留,又接着往前走,上得一个缓坡之后,一个女子身影忽然从旁边闪出来。却是青依,只见她微笑着与师兄说着话,脸上有淡淡的粉红色。淇心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一下子好高兴,又有一点点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一阵冷风吹来,淇心突然醒了,原来是个梦啊。她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一张丑陋怪异的脸,淇心吓得又把眼睛闭上,使劲揉了揉才又睁开。并不是错觉,眼前这张老树皮般的脸,正是今天见过的那个孙老怪。他正用仅有的一只眼睛盯着淇心,脸上像木头一样没半点表情。 淇心虽然很吃惊,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害怕的感觉。她刚要问这老怪为何来这里,那孙老怪喉咙里嚯嚯作声,发了几个音,却听不出来说的什么。他见淇心不懂,突然一把把她扛起,就往外走。淇心这一下惊吓非同小可,“喂,你这是干嘛?”孙老怪也不回答,只是吭哧吭哧地走着。淇心稍一运功想要挣脱,一股更强大的内力便将她圈住了。她惊疑不定,不知这老怪要把自己带去哪里,想要要出声呼救,又担心这孙老怪莫不是怀了好意要救自己出去。犹豫间,两人已到得崖顶。 那孙老怪仍是扛着淇心,只伸出一手运功,旁边大树旁的崖壁现出了一个很大的封印,顷刻之间便在那老怪的掌力之下消失了。一扇石门缓缓地打开,那老怪径直走了进去。石门在身后缓缓地关上了。里面漆黑一团,那老怪不作声地带着淇心往前走去。只听得前面一阵阵强劲无比的风吹来,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充斥着这个黑暗的空间。这种感觉随着他们往前走,变得越来越明显。 孙老怪拐了个弯,淇心眼前忽然一亮,原来是进到了一个很大的山洞之中,山洞顶上悬了火把。猝不及防地,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袭来,竟是一只大鸟。只看到那大鸟扑腾着翅膀,阵阵劲风袭来,淇心只觉得肺腑间一阵巨痛,那老怪发出哧哧地声音,将淇心放了下来。只见他弓着背走到另一头,取了一只酒樽形状的物事,举起来对着那黑色大鸟投了过去,那鸟儿一见那物,立即丢下两人,凑了过去。这时地上几团东西忽然动了起来,淇心才看到原来着洞中除了那只黑色的大鸟,还另有三只其他颜色的鸟儿,都是身形巨大,只是走路姿态较黑色大鸟要懒洋洋些。 那孙老怪借此空当,伸手指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光圈,他转头看着淇心,喉咙里叽里咕噜的不知说什么。淇心身子不由自主地飞起,平平飞到那光圈之上,之后便急速往下坠落,淇心本来以为自己会很快摔在地上,然而下一秒,她眼前的亮光消失了,瞬间进到一个漆黑的通道之中。过得片刻,她才落得地来,那地面潮湿而冰冷,与刚才所见山洞的地面完全不同。淇心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水井般大小的洞口透出了微弱的光亮。就在此时,一团小小的物事从那洞口掉了下来,正好落到了淇心身旁。跟着那洞口的亮光就消失了,淇心顿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黑暗之中。 淇心忙取出颈中的黑晶项链打开,那小小月牙发出的亮光照亮了身周,原来所在之处是个阴冷潮湿的地牢。她本来以为那老怪要救自己出去,却没想到他将自己关在了这里。淇心举起项链想要照亮上面的洞口,然而那一团黑暗却照不透。淇心暗觉不妙,忙飞身跃起去推那洞口,她手上只用了三分的问月功力,一推之下便即退后。果然那团黑暗之中一股巨大的力道反弹出来,淇心虽向旁闪过,却仍被击中了右臂。只觉冰冷彻骨的寒意从手臂传来,淇心连忙封了肩膀的穴位,然而整个右臂已是绵软无力。 这一下忽生变化,让淇心可谓是始料不及。她一边骂着自己过于轻信,上了那老怪的当;一边寻思着他为何要把自己关在这地牢里。她暗暗觉得此事应该不是吕郭两人授意的,只是那老怪究竟是何人,他又有何目的呢。淇心靠在墙壁旁,盘腿坐着调理气息,运力驱逐侵入右臂灵脉的寒意。她刚刚自胸口丹田出激发出灵力,待要运到周身,一瞬间丹田处剧烈地颤栗,无比充沛的灵力自丹田之处生发出来,游走于周身灵脉,右臂一下子便有了知觉。淇心大为惊异,一瞥之间,只见身旁不知什么物事,正发出点点微光。 淇心忙伸手取过,那物外面包裹了一层布,触手坚硬扁平。淇心不知为何心跳加快,激动地摸索着打开,那里面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幻天镜又是什么。 第五十七章:薛西王子 郭允致独自一人,慢慢从崖顶下来。他走在无人之处,脸上僵持的嬉笑便松了下来,英俊的眉眼间只剩下了木然。他也不运功,只沿着青石台阶走着,不一会便来到这悬崖庄园最低处的场院之中。这是给弟子们练招式用的。这个半圆形的平台,有一小半悬在外面,下面便临着万丈深渊。当初郭允致想要修上护栏,却被师父否定了。“修灵之人,本就是在人道和天道之间走独木桥,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这点危险算什么。”师父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他此时并不打算练功。绕过场院旁的三间小屋,背后有一条羊肠小路,路旁不知名字的小野花开得正热闹。郭允致忽然飞身跃起,掠过了小路,顺着蜿蜒曲折的盘山道,绕到了山的另一面。猝不及防间,蔚蓝色的大海映入眼前。原来这扶牙山就在海边,只是庄园之中,除了郭允致面前的这间屋子之外,其余的房屋庭院却都建在不靠海的一面。郭允致站在屋外,恭恭敬敬地说道,“不孝孩儿薛西,拜上延布玛瑙王的唯一妻子,无上尊贵的依达圣母王后,愿母后身体康健,千秋万载。”屋中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孩儿,你终于回来了。” 郭允致进得屋中,里面弥漫着奇异的花香,混合着中原的草药气味。屋里光线昏暗,角落的一把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个老妇人,面目模糊,只有那一头银发闪闪发光。一个仆妇正在旁边打扫着床榻,叫了声“公子。”老妇人唔了一声,那仆妇立刻改口道,“王子。”郭允致随口问道,“这么暗,怎么不把门窗打开。”仆妇没有回答,郭允致苦笑,“好了,你下去吧。”。 郭允致站在窗边,见到桌案上映出了窗花的剪影,原来是夕阳透过纸窗照了进来。他于是将屋中的推拉门都打开来,又把母亲的扶椅移到了门廊那里。 他垂手站在旁边,看着外面的大海正沐浴在落日的余光之下,美得令人炫目。幽昌那泣血的眼睛又出现在眼前,他打内心里产生了一种抗拒感,想要把这画面从脑海中抹去。他转过头去看母亲,几日不见,她仿佛又更老了一分,那幽蓝的眼珠呆滞无神,身上那繁复的锦衣也已经褪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扶着她瘦弱的肩,“天气这么热,母后怎么不换身衣裳,上次我带回来那身丝绸夏衣不喜欢吗?” 依达王后看着大海,颤巍巍的右手摩挲着裙子,“薛西孩儿,那个夜晚。。你父王的血就溅在这身衣服上。。那残暴的歹人,带来了大冉皇帝的信函,杀了你的父亲,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王位。。”郭允致恨自己无端又惹出了这个话题,他已经不知听过多少遍,此时有些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一边。依达王后继续说道,“你已经快要忘记了。。可是我不能忘。。这一切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我的王国,我的子民。。”郭允致叫了声,“母后。”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像之前一样重复着那复仇复国的誓言,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觉得烦闷异常,说不下去。 “母后,”他鼓起勇气,“我们一直呆在这里,永远都不回西域了,不可以吗?那里只有无尽的黄沙,愚昧的人们早就已经把遗忘了玛瑙王,遗忘了一切,我们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只要我们不再想着复仇,我可以带着你离开贺兰派,大冉国土浩瀚,咱们去寻一处偏僻的海边小渔村住下来,孩儿便可日日承欢膝下”他没有说完,他看到依达王后枯瘦的手紧紧地握着,鲜血从指缝之中渗出来,如同手指上的红宝石一般的鲜红。 郭允致长叹了一声,“孩儿胡言乱语,不知说了什么,母后便忘了吧。”说着,人已经飘出了院子,悠然而去。 他心下烦闷,想着不如去看一下庐隐那小姑娘怎么样了,便往淇心所住的东客房而去。刚到得门口,只听见四声急促的羊笛声响起,这是贺兰派中外敌入侵的信号。郭允致暗叫糟糕,没想到师兄前脚刚走,敌人这么快便来了。他无暇再理会淇心,一个转身往大门口而去。 一路上超过了几名本派中的二代弟子,大家都收到了警讯,正要去查看情况。此处建在悬崖之上,唯一进来的通道上处处布下了封印,能上得来之人,功力必定不可小觑。郭允致回想在合虚山见到的人,虽大多功力稀松平常,但人多力量大,能破了这些封印也不足为怪了。这说来都怪三师兄这个怪人,非要去抢那什么幻天镜,如今招惹了这一大票灵界散人,还要他出面打发,只希望这些人不要一同来才好。 出乎意外的,门外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盛世之颜,轻易便夺下了此前此后的时间。纵使是郭允致这样身兼波斯和中原血统的美男子,见了她也觉得自卑。 贺兰派的其他弟子赶到,见郭允致愣在当地,小春喊道,“郭师叔,怎么样,这人是谁?” 郭允致如梦初醒,那女子一双美目在众人身上很快地扫过,望着郭允致说道,“你们并非离殇弟子,是何门何派的?为何要将我淇心师妹掳到此地?”她声音冷静中藏着愤怒,玄色眸子冰冷而深邃,看得郭允致心头一惊。原来是庐隐的淇心这丫头看着粗枝大叶,怎么竟然有这么一位美貌和灵心不输天上仙子的师姐? 他思念着,笑容却早已堆到了脸上,作为派中资历和功力最低的弟子,察言观色是他最擅长的。“在下贺兰派的郭允致,见过庐隐的仙子姑娘。“这边墨心沉思不语,她入门十余年,对灵界之中的门派大略都有了解,却从未听说过这什么贺兰派。郭允致接着道,”贵派的淇心姑娘此时确实曾经来过此地,但仙子所言什么掳来此地云云,却是误会了。淇心姑娘是我师兄请来的贵客,我们一直好生招待,一点也不敢怠慢。”墨心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了,请你将我师妹带出来。” 郭允致怎会让淇心出来,他在心里盘算着,淇心那丫头功力低微,她这师姐看起来却不一般,最好还是不要起冲突,等到师兄回来再作打算。想到此处,他又满脸笑容地说道,“这位仙子,远来是客,不知可否告知姓名。”墨心冷冷地道,“我叫什么,与你有和干系。请快些将我师妹带过来,我们这就离开了。”郭允致赔笑着,“在下冒犯了,仙子姑娘不要生气,不是在下不愿意让仙子见淇心姑娘,只是”他刚想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只见一道蓝色剑光闪出,那白色身影已跃到半空,数道剑影向着郭允致所站之处袭来。 郭允致避之不及,啊啊几声,旁边几名功力较低的弟子已被那剑影之中的灵力卷中。他下意识地左手袍袖一挥,将那几人送入了门内;右手一串佛珠扬向天空,无数金光从珠子中迸出,形成的漏斗接住那剑之力。郭允致轻移脚步,双手合十对着佛珠,那漏斗转动起来,旋转着那剑影,越来越快。墨心收剑归心,数道剑影合成一道坚厉的剑光,霎时间从佛珠间穿过后,又变成无数短剑,劈头盖脸地向郭允致击。郭允致无奈,只得立即在身前起了一面墙,颗颗澄黄的珠子闪动其中,每一颗都接住了一柄短剑,他辨出不敌,忙运气护住了身上重要穴位,果然感觉到了点点寒意。 墨心收起剑力,声音中有困惑之意,“你们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会我们庐隐的灵力修炼之术?”郭允致刚才与她对招,确实也觉得两人的功力根基大有相似之处,只是墨心的灵力境界更胜一筹。他也不知是何缘故,墨心又道,“你打不过我的,去放了我师妹,我今日便不与你为难就是了。”郭允致苦笑着,想到吕风扬阴森古怪的脸,长啸一声,身形快速变换,飞身跃入了门中。 第五十八章:皓手凝霜 墨心眉心微蹙,手掌中蕴藏了水寒之力,向那大门处推去。果然感觉到一面无形影壁将自己的掌力弹回,那姓郭之人见不敌与他便躲在里面,明显是拖延时间。一试之下,她已看出来这结界根基深厚,却并非离殇门一味阴毒的路子,而是带着亦正亦邪的鬼魅气息。她想到之前那姓郭的所使招数,与庐隐的功力大为相似,心中更是不安。她隐隐觉得,此事远非她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却像是隐藏了更大的阴谋。 她本来对于师父不来相救淇心之事极不认同。庐隐这些年严密监视着灵界中的情形,一直没有发觉离殇门的踪迹。墨心觉得此次出手不过是离殇门中死灰复燃的小股势力,应该尽早出手将之扑灭,也免得淇心如今在他们手中多受苦楚。师父拒绝了她的提议,却没有给出具体的理由,这让墨心很受伤。她在庐隐十余年,向来是个冷静之人,唯独淇心却是她的软肋。 庐隐的弟子,若非出身灵界世族,便不能再保留原来的姓名,而只会有师门所给的名字。墨心还记得那次师父远游回来,牵着一个小女孩对她说,“她叫淇心,以后就是你的小师妹了。”墨心看着这个小女孩,忽然心中有过一丝的柔软。自从她离开出身的那个显赫家族到庐隐修炼,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有血有肉的感情。墨心之后多次问起师父淇心的身世,师父只说她是个孤儿,她便不再问。这次执意离谷,虽是意气之下,却也是姐妹情深。 此时也不知淇心在里面怎么样了,她在上山之前用了灵力感应,能感知到她时断时续的微弱灵力,现在看来是因为这个结界的缘故。看此情形,这里却并非这些人的大本营,如今也只能试一试能否破界而入。她飞身而起,在四周查看形势。除大门之外,这庄园周围都布下了结界。她身子在空中,源源不断催生水寒之力。过了一会,六个结点已经呼之欲出,原来是个六芒星符,又过得片刻,墨心双掌间已开始有冰冷的雾气出现,而六芒星的中央,也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结点。 墨心寻思,破这个结界,需得七股灵力同时出手,否则此消彼长,终不能破。若是众同门在此,那就要容易得多了。她救人心切,也顾不得许多。并不落地,便在身后抽出水寒剑,向那最大的结点奔去。水寒剑的剑尖碰上那结点之际,剑身陡然发出耀眼的亮光,整个剑体变得透明的蓝色,一道蓝光击中了那结点后,阵阵寒气从剑身生发出来,渐渐地那结界上方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灵力在那冰层之中不断分支,如同经脉一般美丽异常。 墨心不断催动着丹田的灵力,自手中的水寒剑增益之后分作各处,压制着结点中的力量。随着她运功,那熟悉的心碎断肠之意又涌上心头,她嘴边出现了一丝凄苦。这一两年她的水寒功力大进,可这心魔也越发强大了,上次灵脉冰封险些便要了她性命,可她并不恐惧,这世间除了她现在要拼命搭救之人,又有什么让她留恋的?她仿佛听到了师父久远的一声叹息,那时她还没有成为庐隐弟子,生念全灭,心神断绝,唯一的执念便是要知道他死前一刻的记忆。她听说庐隐掌门有通灵之力,不远千里地来到谷中,形销骨立地倒在迷宫林之前。师父说,他可以出手复原那记忆,可也要她自己功力到一定境界才能看见。她因此留了下来,功力一天天进益,她却愈发害怕看到那个真相。 郭允致忧心忡忡坐在厅中上首的椅子上,屋中还有几个二代弟子。小春走了进来,对着他摇了摇头,“还是没有找到。”郭允致发现原来最棘手之事却不是那位仙子姑娘的威胁,严严实实的结界之下,淇心那小丫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下要如何向吕风扬交待,想到此处他头也大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兄,想要的东西向来是不计代价,他对那面幻天镜志在必得,而淇心又被他视为解开宝镜神力的关键,这一下被她跑来,若是怪罪到自己身上可如何了得。 他心乱如麻,这庄园里外防守严密,自己之前试过淇心的功力,完全不可能破得这结界。唯一的弱点是通往靠海那面的隐秘入口,可那个入口只有自己出入,就连这里的弟子都不知道。淇心如何又有可能得知?待要去那边查看是否有什么痕迹,又害怕反让那仙子姑娘发觉,一时间好是犹豫。师父向来就批评他瞻前顾后,不够果敢,确实如此。师父自己虽然一介女流之辈,刚烈决断之处,连男子也自叹不如。而小由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狠辣之处有过之无不及。他白担着父王的血仇和亡国之恨,遇事却能躲就躲。就像神鸟炼化一事,他一直不认可掠取孩童元神的做法,每次师兄要他参与其中时经常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想到神鸟,他心中一怔,莫非最后要靠这怪物来守着这里么。。可是想到幽昌那泣血的眼睛,他觉得十分之不情愿。罢了,还是再去看一下外面的情形,再作打算吧。 墨心正在运功破那结界,忽然感觉到有人往这山崖而来,凭着感觉到的气息,却是灵界中的同道,而且远远不止一人。思念之间,只见有人上得崖来。先是三个武僧打扮的人物,其中一人低声说道,“便是这里了。”另一人说道,“这女子不知是何人,竟比我们要先到一步,她也要争那幻天镜么?”先前那人说,“看来便是了。只是这里结界严实,我们需得合力破了这结界再说。”三人当下走近前来,各自禅杖一伸,三股刚猛的劲力击向了其中一个结点。 墨心手中功力不减,心下却是十分纳闷。这几人看来也是灵界之人,墨心向来不管灵界事务,并不认得他们。若是三师兄或是一凡在此,或许能知道他们的来历。但听他们说话,却是为了幻天镜而来。这时,崖中又上来一个中年男子,身后跟了四五名年轻男女。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师父,这些人居然抢在咱们前头,只是他们为何都不进去?”那中年男子道,“看来此处被封印了,他们正要解开这封印,说不得,咱们只好一起上了。”说着,几人又是各出一掌,向西边的一个结点击去。 不一会的功夫,崖上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他们起初都站着观望,赞叹不已。只见空中数道光芒同时打在那结界之上,其中又以墨心的水寒之力最为耀眼。一个方士打扮之人忽然说道,“箜公子说了,要是咱们一同合力抢了那幻天镜,那些家传宝物便交与我们平分。大伙便一块上了如何?”这些人本来见到墨心等人的身手自觉不敌,一听之下觉得有理,纷纷使出自身功力相助。一时间,只见空中各种法器飞来去,数道颜色形态各异的光芒交织在一起,都攻向那结界处。 墨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本来心下奇怪,百年来灵界凋敝,除了庐隐这样的大派之外,其他人基本上各自躲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很少在外活动。听到那位公子名字,便觉得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了。 淇心自从见到幻天镜后,虽身在这冰冷的地牢之中,心情仍稍得慰藉。 她之前多次尝试与这镜子感应都失败了,本来对它一肚子气,若不是知道它是本派耗了无数心力收服和转化的宝物,又听荼靡翁讲了那两百年前的事情,她简直就要把这不通人性之物扔到江里去喂鱼了。可后来幻天镜几次在危险之中保护了她,又不惜发出天音与她交谈,淇心实是很感动。待得幻天镜被吕风扬抢走后,淇心一方面是悔恨内疚,同时又感觉心中有一块地方空空落落的,很不好受。此时重逢,不由得欣喜之极。 她拿着黑晶项链,又在那洞中仔细查看,除了头顶那一团穿不透的黑暗之外,其余地方均是坚硬的石壁,角落中放了几件不知什么法宝,淇心拿起来看了一下,却也是稀松平常,便又放了回去。地洞比一般山洞要阴冷潮湿得多,应该是封印的影响。淇心不知那老怪是否会再来放自己出去,但现在也只好干等着了。她折腾了一天,不知不觉靠着墙壁睡着了。 迷糊间,她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有节奏的突突声,像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敲击着地面。淇心一惊,忽然想起了刚才见到的那几只颜色各异的大鸟。她那时被老怪拿住,心下慌张不及细想,那应该就是她之前见过的神鸟了,只是上次在秦府只见到了白色那只,却没想到它还另有三个同伴,其中那只黑色的比起她交手过的白鸟,形状要更为可怖。 就在此时,淇心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心下无比激动,忙凝神去听。 一个少年说道,“师叔,我们要带神鸟去哪里?”“那女子功夫比我们厉害得多,她又有这么多帮手,我们只好先避一避。”却是那郭允致的声音。“师父说这几只神鸟如今功力十分了得,我们不如把幽昌它们带出去,说不定便可以制住那些人。”郭允致哼了一声,“你自己养的鸟儿,灵锁链一放,你可有信心能控制它们?”“这。。”那少年犹疑不答。郭说道,“别站着浪费时间,快些带上神鸟,我们这便离开。”那少年答应了,不再有声音。 听两人说话,像是有敌人来了,这些人打不过要跑,却不知是谁。忽然听得咚咚几声踩地之声,郭允致问道,“咱们可有宝物藏在冷狱里么?”“有几件普通法宝,却没啥要紧之物。要再去查看一下么?”“不用了。”淇心听来,说的却是她所在之地,原来这是他们派中收藏法宝的地方。 过了一会,再也听不到说话声,想来两人已经走远了。刚才听到他们决定不下来,淇心她先是一喜,此时又担心他们一走,自己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又过了许久,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淇心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打起一百二十分的心神听去,“淇儿~淇儿~“。啊,是墨心,墨心来救她了。淇心一时间欣喜万分,她忙运起灵力,喊道,”姐姐,姐姐,我在这里“,她高兴之极,边喊边流下泪来。 然而她一遍遍地呼喊下,只听到洞中不断地回音响起;墨心的呼唤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到最后竟听不到了。 廉颇老矣 静祺先生背着手,站在院子里那棵玉兰树下。此刻西面的天空已经被晚霞染出了层层叠叠的颜色,是个绚烂得触目的夏日黄昏。静祺无端想起往事来。那一年明元的父皇嘉煜皇帝以壮年之龄忽然驾崩,一道秘密懿旨让还未册封太子的明元匆匆接位,也是这样一个日子。那个夏天长郅城炎热异常,他带着新晋的一批大学士在文渊阁中讲经,尽管负责文渊阁的老太监已经在各处洒了水,还特地去内需阁申请了珍贵的冰块,呈上冰镇杨梅给各位大学士解暑。可不知是天气太过炎热,还是密不透风的宫墙之内将起巨变,下面各人均是汗水涔涔,好几个人衣服都透湿了。 老太监忽然进来,凑着耳边对静祺先生说了几句话。静祺心中一惊,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今日暑热太盛,日课就到这里,各位请回吧。”他说完就看到各人脸上的疑惑之意,待得进了文渊阁内室,已经看到姜太师身着官服的背影。“那边怎么样了?”他边坐下来边发问,他知道不是有紧急情况,姜太师不会贸然来找自己,毕竟一个是当朝太师,一个是文渊阁的首席大学士,身份上无论如何都要避嫌。姜太师脸色憔悴,看来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好觉。“确定了,不是晋王,是要立鲁王,连圣旨也写好了。”静祺呆楞了片刻,嘉煜帝月间突然病重,有关储君的谣言在宫墙之内暗暗流传着,姜太师一派向来支持晋王,还要将正妻生的女儿嫁与他,本来下月就要完婚。王室操戈,从来是成王败寇,眼见多年心血付之东流,而家族命运岌岌可危,静祺如何不懂姜太师的心情。 “如今,也只有此计。。”他低声说道。 三个月后,晋王叛乱,被刚登上皇位的明元亲自镇压,晋王斩首,满门男女老少流放长城外的苦寒之地。而姜氏一族举报有功,长男受升正二品官职,皇帝废除了姜家女儿与晋王的婚约,将她娶入内宫,两年后册封为端容皇后。 这些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他年纪已老,虽尽心辅佐寻冀,结果却并不令自己满意。就在两天前,他侧面问起征兵之事,寻冀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软弱怕事的老人,站起来拂袖而去。静祺也在问自己,真的老了吗?他回想起晋王午门斩首时他在城墙上,那个秉性淳厚的王子也曾是他的座下客,却因他而死,可他的内心却没有掉一滴眼泪。这就是皇族,生来无比尊贵,也无比凶险。他们这些相伴在旁的蝼蚁,不过求保全性命和家族罢了。当年之事进展完全按着他们的计划顺利进行,刚登上帝位的明元确实也需要支持他的势力,立后之举绝对不是因为宠爱。只是姜家和静祺都没有料到,端容皇后竟然一直没有子嗣,最后不得已收了生母地位低微的寻冀当养子。 此事当年也是静祺在背后主导的。皇后当年虽恨极莨妃,可是莨妃去世后却有意想要把将寻玉收为养子。可是静祺知道,这个养子需得毫无势力,全身心依靠姜家一方。虽然莨妃极力低调,但江南曹家世代权贯一方,祖上多次入京为官,绝不是泛泛之辈,寻玉并不是的最佳人选。而且这个皇子从小体弱多病,性子寡柔,不及寻冀刚硬进取适宜。可静祺却唯独忽视了血统的力量,作为一个宫女生下的孩子,寻冀太想要证明自己,太过于野心勃勃,以至于不惜甘冒巨大的危险。一开始静祺的资历和多年培育的感情还可以约束于他,现在却越来越难了。而且他偶尔会觉得,这个他一手栽培长大的孩子,内心深处有一个不愿意让他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影响了他的行动。 旁边一个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太傅。”,是他一手栽培的学生陶居正。“什么事?”陶居正有些犹豫,静祺知道又是寻冀之事,“说吧。”陶居正道,“弟子刚收到线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出兵了。”静祺心中一紧,这小子终究还是按耐不住了吗。 从他的住处到太子的书房,要穿过三进房屋。静祺感觉这几年这段路途越来越长了,除了腿脚不便之外,他每次都需要在心中反复思量要说的话,这两件事情对于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费力地爬上书房前的三级台阶,已经有点气喘。门口是太子最喜爱的太监小六子,他见到静祺先生,连忙行礼,又紧张地看着屋里。静祺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通报。他以前进这里如入无人之境,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再说他也烦见到太子当着他的面训斥宫人,实则是做给他看。 屋中除了太子和林达,还有那叫吕风扬的术士也在。寻冀没有让他回避,却是让静祺有些纳闷。他们见静祺进来,行了礼便不再说话。他叹了口气,向着寻冀说道,“不知太子有客人,唐突了。太子现下是否有时间和我这老翁单独谈谈?”寻冀说道,“先生来得正好,我和林将军还有吕道长正在商量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刚要去请先生来一同商议,不如就一块说了吧。”静祺懒得与他去争辩,单刀直入地问道,“太子殿下可知,未得天子允许就发兵,是一条死罪?更何况这些兵马还是未登记在册的黑户,私自招兵,本来已经是重罪。” 寻冀坐在书桌前,仰天笑了三声,“果然先生年迈体弱,仍不忘关心我的一举一动。也是,你我早已是一丘之貉,我这太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估计先生这太傅也难逃其咎。一把年纪之人,害怕看砍头也是情理之中啊。”他锐利的目光盯着静祺,“这样吧,先生就假装称病,我差几个人送先生回老家,便不用在这宫廷中担惊受怕了。” 静祺花白的胡子抖动着,“胡闹!”,他喝道。“好好的太子不当,你到底想干什么?” 旁边林达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太傅莫急。太子此举,原是经过周密安排的。日前吕道长的师兄已经埋伏在姑城,只要那多亥王子一出现,便会将他杀了。这样一来,燕凉那边一定迁怒于我大冉。这时只要在边境稍加挑衅,那些蛮族之人必定出兵来打,他们未必料到太子殿下派去的大军埋伏于此,如此一定可以大挫他们威风,这时再乘胜追击,一举拿下燕凉。这时再去皇上面前解释清楚缘由,皇上见太子殿下不但解了边境危机,还歼灭了边境心腹大患,不但不迁怒,反而会大大表扬太子殿下的战功。” 林达清晰地讲诉着这个计划,静祺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他不少的功劳。他冷冷地道,“万一皇上不接受这个解释,执意觉得太子谋逆呢?” “若是如此,我就背水一战,倾封地和边境的军力,逼他退位!” 静祺脸色惨白,他这几年何尝不预料到事态在往一个危险的方向发展,但他却无力阻止。没有想到,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了。“太子再耐心等一等,这江山迟早都是你的,又何必甘冒其险?” “等?我已经等得够久了,朝廷之上却连我说话的位置也没有。我就这样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下面,要活到什么时候?再说了,我大冉这一朝国力如此强盛,如此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父王却只会一味地讲求和睦友邦。可是我不一样,我寻冀要一统长城内外,成为让千秋万代称颂的王!”寻冀忽然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静祺沉默了,放在书桌上的苍老的手轻微地颤抖着,过了许久才说道,“罢了,罢了。”他忽然转向吕风扬,“吕道长,此事必然是贵派所希望的。只是我们需得好好谈一下,战场上你们到底可以给到什么样的支持。” 第六十章:一道兵符 若虚站在窗边,手中拿着一本书,是孟离所著的《战国策》。只是他明显地心神不宁,每看一会书,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向外面看上一眼。江陵曾为六朝古都,商业繁华自不待言。这个客栈又在淮河边上,周围商肆林立,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城中达官贵人的马车在岸边的堤道上穿梭着,隔着一排垂柳,游河的过客正在船中喝着茶,对着岸上的小楼指指点点。若虚自然知道他们在看什么,那些小楼中的江陵歌女,是所有文人墨客都心向往之的风流情怀,却没想到自己今日也身在这风景之中。 虽然这一切令人眼花缭乱,心驰目眩,若虚心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他勉强又看了几页书,手心冒汗,心中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虽强于谋思,遇事镇定这点却是远不如师父介山。这次师父派他来江陵,虽然在长郅城中一切都提前筹划妥贴,他仍一路上反复推演各种可能性,最后同行的万侍郎都开始闭目养神,不愿意理他。其实万侍郎是极有才干又忠心不二,龚尚书这次派他来,无疑是存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之意。只是若虚多年考取功名不成,失了美人又险些丢了性命,对莒王和介山的知遇存了满腔报答之意,对事情难免过于苛求完美周全。 他此时想到万侍郎离开前,他们起的小争执。若虚希望他可以带上自己去那边接洽,可万侍郎上下打量了他之后,两道剑眉之下现出了拒意,言语却是很委婉,“师爷一片好意,本是不该拒绝的。只是这些线人都是刀尖之下讨命之人,有时心念转变不过一瞬之间,行事多有难以意料之处,若是忽生变故,我们这些武人也罢了,却是难以保证师爷安全。”若虚知道他这么说只是为了顾及莒王府的面子,实是不愿意自己跟去碍手碍脚。他多交待了几句,那万侍郎神色已有些不耐,只说了句“师爷无需担心,我们去去便回。”,就匆匆便和几个手下离开了。不料如今已是快三个时辰过去了,却不见人影。 若虚寻思,城外那座葫芦庙,听说离此间不过七八里路,万侍郎武官出身,和几个手下均是身有武功之人,怎地会去这么久都不回来。纵使是那线人未能按约定时间地点出现,万侍郎他们也应该先回客栈才对。他左右思量,觉得只有一种最有可能的情况,也是他们之前设想的情况之中最坏的一种。若虚想到此处,心中惊惧,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他在房中踱来踱去,窗外穿来歌女婉转的小调,“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更觉得心中燥闷不安之极。此次下江陵之事关系重大,却不想还是出了岔子,一下子他们的处境变得十分地被动。 他不安地转到桌前,想了一会,提起笔来,开始写字。 江陵地处平原,城中道路南北齐整,比起姑苏城来乏了几分江南的精巧灵气,但小街小巷之中的世家宅邸气度尚存,比起在大冉一朝才作为京城的长郅更显矜贵。若虚从其中一条小巷子中穿出来,前面大开大合的这座建筑,便是江陵城的城府了。这座太子的封城,规制比姑苏高了不少,门前两只石头狮子守着一扇紧闭的大门,暗黑发沉的门扇与那写着的“清官”,“为民”两盏大红灯笼形成了鲜明对比。若虚走到大门旁边,拿起了鼓槌,咚咚咚地敲起那面鸣冤鼓来。 不一会,门中出来两个急冲冲的衙役。“什么人瞎了眼,看不到吗?今日衙门休息,要递状子的明日再来吧。”若虚从怀中取出一物,“我是兵部的官员,奉了兵部龚尚书之命,要来见你们知府。麻烦二位进去通告一下。”两个衙役面面相觑,又看了看若虚,有些吃不准他的来历。若虚一身华衣,风度相宜地站在原地,也不急着催促。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衙役顿了一会说道,“知府今日出城查看守军,一时半会不会回来,请官人明日再来吧。”若虚早已料到此事,却也不感意外,“我有要紧之事,今日必须要见到知府,否则一旦误了事情,别说连累两位差人,在下自己也担待不起。” 江陵府的知府屈之章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蓝色官服将他肥胖的身体妥帖地裹住,一张圆脸白皙而光滑,大冉一朝风调雨顺,国库充实,王不兴战,若虚知道这屈之章不过是众多养尊处优的官员中的一位。 屈之章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屈某一直在这江陵之地为官,不识得贵客远道而来,还望恕罪。”若虚道,“屈知府言重了,在下姓柳,不过是兵部区区一名侍郎,奉命出访贵地。江陵风水宝地,实在令人羡慕得紧啊。”屈之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柳侍郎过奖了,不知此次来到江陵,可有什么在下可以效劳之处?” 若虚微微一笑,“在下奉了龚尚书之名,却是要向屈知府讨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一道兵符。” 屈之章脸色微变,“在下愚钝,不知柳侍郎指的是什么,还望明示。” 若虚手心中渗出了冷汗,他想起战火纷飞的战国时代张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击退秦兵,想起诸葛孔明在坐在城门上谈笑自若令的空城之计。那些他深夜悬梁刺股的书中颜如玉,没有能帮助他考取功名入得庙堂,却让他在这一刻忽然心神稍定,缓缓地说道 “屈知府在这江陵任上,怕是也有七八年了吧。”他不待屈之章回答,又继续说道,“人人都想着入京为官,却不知这逍遥快活,还是地方上好啊。像小弟就羡慕屈兄羡慕得紧,往着淮河风流之地,从此两耳不闻京中事,一心只做快活人。哪用管这京城之中风风雨雨,惊云叠起呢。”屈之章犹疑,“什么风雨。。你指的是何事?”若虚看着他,“上个月莒王被召回京城之事,不知屈知府听说了没?”屈之章道,“听说是圣上为了给安平公主庆生,特意将莒王召回来了。”若虚冷笑一声,“屈兄为官多年,没想到却也这么不开窍!罢了,我只问你一事,你可知兵部现今归谁管?”“兵部自然是在龚尚书的管辖之下。” 若虚道,“然而龚尚书现在却听命于一个人,这便是刚被召回京的莒王殿下。这一点屈兄可猜得到原因么?”屈之章喃喃道,“这。。这不可能。。”“请屈兄再好好想一想,兵符之事极为隐秘,兵部却一早就得知,此时谁明谁暗岂不是一目了然?我看屈兄是个聪明人,实不忍心相瞒,此次太子暗中召集军队,是要行谋逆之事。兵部接到通知,已为了此事已做好了周全的准备,除了太子所管的淮南府和淮北府一十七城之外,其他地方的守军已经集结起来,一旦罪证确凿,相关人员一个也逃不掉。屈兄在这江陵宝地为官数载,根基深厚,却因着这一道兵符落个满门斩首的命运,实在是可惜啊可惜。” 屈之章未料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面如死灰。他接到那道兵符的时候,心里也不是不犹豫的,他年过四十,妻妾成群不说,这江陵城中的头牌也被他包了下来,温香软玉不知多快活。可他识得太子多年,知道他刚硬狠辣,自己若是不听命于他,保不定有性命之忧,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今日按着吩咐召了城中守军待命,太子两日内便会派那高尧前来接收。他要这些兵马做什么,屈之章是问也不敢问的。 如真的如这人所说,太子存了谋逆之心,皇上已经提前得知,这一下太子无论如何已经处于劣势了。自己之前相助太子暗中招兵买马,现在又召集了守军供他调用,这一定是逃不掉的死罪啊。他毕竟为官多年,强自镇定,“柳侍郎所言太子谋逆之事,在下是一无所知。江陵是太子殿下的封地,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天地明鉴,我实在并无半点谋逆之心。” 若虚见他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便道,“屈兄既然不知详情,自然不算谋逆。只是你在城外公然集结军队,又将这一道可致死罪的兵符留在身上,却是极不明智的了。” “依柳侍郎所言,又该如何?” 若虚道,“若是屈兄将太子的那道兵符奉上,并承诺兵马不出,龚尚书到时愿意请莒王代为求情,圣上极为宠爱莒王,想必一定会听他的话,宽恕了屈兄的过失。”若虚说完这句话,衣服里面的内衣早已经被汗透湿了。 第六十一章:狼子野心 寻玉下了朝,听说介山找他,便急匆匆地往师父书房而去。他一进得门,就看到了若虚也在,他奉了介山之命出京办事,寻玉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过他了。他见到若虚的脸上虽然带着旅途的疲惫,却掩饰不住兴奋之情,忽然心中一动莫非他们有淇心的消息了?介山示意若虚把手中之物给寻玉看,寻玉接了过来。 只见这是一块菱形的半旧木牌,正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兵”字,是一块兵符令牌。寻玉不知道师父为何要给自己看这个,又翻到背面,却是龙飞凤舞的殷商文字形状,寻玉却并不认识。“这是?”他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若虚,这位大冉第一书生熟读古书,向来无事不知。若虚说道,“莒王殿下,这是殷商的甲骨文字中的“黎”字,黎民百姓之黎。”寻玉一时不解,怔怔地看着那木牌,“黎字。。”若虚提醒他道,“太子在封为东宫之前,封号便是黎王。”寻玉的目光陡然从那木牌转移到了若虚身上,“什么?你在说这兵符是,,是太子的?” 若虚看了一眼介山,“正如莒王所见,这块兵符令牌,是太子殿下制作的。正面与兵部的御用兵符一样,背面却用的是太子之前作黎王时所用的图徽,是太子对封地的属臣募集兵马和出动军队时所用的令符。不仅如此,我们还有在淮南,淮北两府的线人可以作证,太子确实一直兵部登记之外额外招募了一倍的兵马,这一部分一直没有在兵部的记录之中。”“这。。父皇知道吗?”“若皇上知道此事,太子估计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寻玉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一直知道太子野心勃勃,却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同时令他意外的是,原来师父一直在暗中收集太子的罪证,自己完全不知情。生在皇室之家,同室操戈密谋逆反的事情,寻玉也偶尔听闻,却没有想到这一次事情离自己如此之近。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烦躁的想要逃走的愿望,皇兄自作孽,自然有人会去拿他,又或是他凭据实力赢了这场斗争,但这一切,与他寻玉何干,难道他逃得还不够远吗。 介山一直在温和地注视着他。寻玉一旦在思考什么问题之时,眉头微微皱起,眼睛周边会起几条细细的笑纹,嘴巴紧紧闭着;这个神态与莲月一模一样。介山曾经陪他去郊外的皇家避暑园林,那里有一片小小的围场,里面养了漂亮优雅的麋鹿,它们在围场里悠闲地踱步,吃着丰美的水草,见到人时也不惊慌,只是友善地抬起头看你,眼神像仙子般温良而美丽。介山看着它们,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莲月时那种感觉,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不仅仅是地位和家世。可是上天还是让他们遇见了,让这个在宠爱中长大的无忧少女关进了重重宫墙下的牢笼之中。“为什么,要有阶级不同。。”莲月的手已经苍白得透明,“答应我,答应我要帮助玉儿,让他完成我们想做的事情。”言语如风,可是这些话却如何都吹不散。 正如他遇到莲月的劫数一样,寻玉也有他的劫数。庐隐山谷请医那次,他看得分明。这一次请师父派弟子来查明霞府的案子,他并未将探查到的全盘说出,否则师父不会派出功力最低的小师妹。他做了他能做到的一切,剩下的事情,只能由老天决定。 “若我们将这些证据呈上给父皇,能否足够把太子定罪呢?”寻玉说话时望向师父,声音有一点点不易觉察的颤抖。他想到疼爱他超过所有人的父皇,想到安平,他们给了他一些勇气,可最重要的,他想到淇心。若无法步入你所在的仙界,便用这尘世中最尊贵的名号乞望你落到身边。为了你,一个孤立无援的皇子,也得以鼓起勇气步入这争夺皇位的凶险之途。 介山轻轻点了点头,“物证加人证,自然可以定罪。不过在我看来,此时却并非最好的时机。” “为何?”这次却是若虚着急发问,他从江陵舟车劳顿昼夜兼程地赶回来,心中激动之情愈发强烈,恨不得明日就见到太子被定罪发落,莒王得以被立为太子。 介山转向他,“你离开长郅之前,我让你绘制的那太子派系图谱,你可做好了么?”若虚点点头,“弟子今天特意带了过来,想商议完兵符之事后再交给师父过目。”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卷图纸来。介山接了过来,展开摊在书桌之上。寻玉也过来一同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那图纸上密密麻麻地数十个人名,中间又有粗细不同的线连着,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寻玉向来远离政治,又离京几年,竟不知太子暗地里已经有这么深厚的势力。他敢私自拥兵想与父皇抗衡,也是存了几分底气的。寻玉不由得为父皇担忧起来。 若虚对着那画图,“太子的嫡亲势力主要分为两派,一派是在京中的势力,以是太子名义上的母亲姜皇后一家为首,姜太师虽已故去,但他的三个儿子均在朝为官,而当朝太师和文渊阁大学士都是姜府扶植的,太子如今的太傅静祺先生原先便是文渊阁首席大学士,现任的大学士就是他的学生。除了这些人以外,那些太子任命或扶持起来的京官,也不在少数。”寻玉道,“平日里也不见太子如何笼络这些官员,却不知背地里有这么多的关联。”介山说道,“其实太子本不用理会这么些人,只不过他这些年在地方上花费巨大,便在官员任命或者盐茶贸易上动些心思,这就不得不拉拢这些京官来为他遮掩,却是苦了百姓。”寻玉想起泰管家说的,皇家一文一钱都关系重大,此时想起来,确实是很重要的道理。 若虚又接着说道,“要建构自己的势力,一文一武两者缺一不可。在京城附近拥兵太过于危险,所以太子在兵马之事上,倚赖的还是淮南淮北两府封地的势力。这两府十七城的地方官,都是太子的心腹,这几年来已经招募了足以和兵部所控制的军队相抗衡的力量。除了林达将军这样的猛将,太子麾下还有几名心腹大将,一直在为此事奔走。其中一位莒王也见过,就是在姑苏城娶亲的高尧将军。”寻玉听他提起高尧,猛然惊觉,“高尧,那不是?”若虚表情平静,没有一丝波澜,“高尧年纪轻轻就在平定晋阳之乱中大展身手,是林达提拔起来的年轻干将之一。”他略作停顿,“现在看来,太子一方的势力根基十分深厚,中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不少。我研读历朝古书,东宫实力到这个地步的,在历史上也是凤毛麟角。” 介山点了点头,“所以现在贸然去揭发太子的罪行,对我们实在是百害而无一益。且不说以太子的实力,他若是公开谋逆也未必没有胜算;就算他输了,这背后如此强大的势力也并非一日可以消解的。我们将自己放在这场斗争的对立面,实在太过危险,而且毫无胜算。”“按师父的说法,难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么。。”介山望着寻玉,“那也不是。但首先,我希望殿下可以明白一件事情,这场斗争是太子与当今圣上之间的,而不是殿下和太子之间的。因为如果我们让他变成后者,那不用比就已经输了。” 离开介山书房之前,寻玉欲言又止。介山知道他想问什么,拍了拍他的肩旁,“庐隐的弟子墨心已经到了长郅附近,去相救淇心师妹了。她的灵力进境比我当年出谷前的功力还要高,对付太子找的那几个不知来历的邪孽应该不成问题。你不用太过担心了。”他知道寻玉这些日子茶饭不思,睡觉也常常会惊醒,便隐去了墨心纸鸽传讯中的后半截。 第六十二章:盟国之约 苏伦卡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活着见到大冉京城的巍巍城墙。 离开迷雾森林之后,他一连数日都在高烧不退中度过。那灼热的温度连他身上的一根毫毛都不放过,直烧到他心里去;高温之后又是令人颤栗不止的寒冷,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那张萨迪翁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厚毛毯里。最初那几日,他迷糊之中感觉到有人抚摸自己的额头,在自己身上涂抹一种液体,气味甜美而辛辣。每次涂完苏伦卡都会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隐隐传来的草原小调像是又回到了牛羊成群的青青草原。即使烧得意识丧失,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方向,是向西,去一个遥远得仿佛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 苏伦卡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去到那里。他在那个林子里被掏空了所有的勇气,可是他仍会忍不住地去想要回忆那个穿着汉族服饰的美丽女子,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很神秘却又很熟悉。娘曾经和他还有喆喆说过,汉人是不信乌满的,他们相信的神告诉他们人世有生死轮回,人死了就会投胎到下一世。莫非,那个女子是他的前世记忆么?他想到此处,便想要努力地回忆她的音容相貌,可每每此时,那只在旁埋伏着的凶猛猎物就会跳出来,将一切带入无边的黑夜。 脱离危险期之后,那个照顾他的人再也没有来过了。苏伦卡在颠簸之中间断地醒来,听到车厢之外远远传来悠远的草原小调。是雅卡,他突然明白,可是她为什么会愿意照顾自己,难道只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流着罕台的血液么。她一直没有再靠近过马车,苏伦卡没有机会问她。马车外的景色由绿转黄,他们有时一整天走在荒草连天的古道上,天际只有漫漫黄沙接起来的弧线。苏伦卡清醒的时间一天天变长了,他有时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萨迪翁骑在骆驼上研究着手中的地图,神情十分地严肃。 如果他们走不出这个地方,就到不了塔国,那么也就不用去大冉了?他虚弱的心里仍十分抗拒当人质这件事情,也许是因为这是他作为一个不被重视王子的最大铁证。可是国师说将来二哥会继承汗位,那边也许反而更安全。想到二哥,他用毛毯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倘若没有这个人,倘若雅卡是父汗之前的妻子唯一留下的孩子,那该有多好啊。他苏伦卡的天空里就不会一直有一团乌云笼罩,不祥的秃鹰飞来飞去;他会成为这片广袤草原的王,多亥,山鲁,胡不霍,满芝,这些数不清的草原部落都会臣服于他。这个念头让苏伦卡的心怦怦跳着,像是要蹦出他的身体。 夜晚他们歇息在山丘上一座早已废弃的城廓里。那是座石头城,城门的木头早已腐朽,半扇倒在地上,另外一半仍矗立在倒塌的城墙旁,映着最后一缕的夕阳,控诉着永恒的时间。苏伦卡坐在马车里缓缓上坡,一路凝视着远处的城门,这段路途变得无穷无尽。 他从记事起父汗罕台就在东征西战,开拓疆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以前只有行宫,因为要追赶牛羊的脚步。苏伦卡十岁那一年,当罕台占领了长城以北那些无人看管的小城之后,在国师拓达错的建议下,开始在草原的圣湖贝尔伦湖旁边修建一座城,因为靠着燕山,所以叫作燕凉。很久以后这个草原王朝在历史上也被叫做燕凉王朝。苏伦卡领着年幼的喆喆,站着他们睡觉起居的营帐前,看着川流不息的车队从南方运着石料,木料而来;因为草原的汉子不会筑城,建造燕凉城的监工都是父汗从那些征服的星城中抓来的汉人。父汗外出打仗的时候,娘亲有时会带着他走到还在兴建的燕凉宫殿旁,看那些工人挥汗如雨。苏伦卡在心里想象着宫城的样子,总是兴奋不已。娘亲却总是很沉默,她美丽的侧影让苏伦卡有些不知所措,他紧紧握着娘亲的手。娘转过头来,眼睛里有泪水,“我们走吧。”她低低的说。 等到喆喆可以骑马的年纪,燕凉已经是塞北最大的城。在规制上仿照汉人的城镇,却保留了草原粗犷大气的风格。一条条繁华的商业街道逐渐兴起,塞北那些部落的高级将领们在这里寻欢作乐,草原的女子生性刚烈,偶尔有一两个汉子被从楼上扔下来,街道只是哄然大笑而已。乔装的汉人商队来来往往,带来长城以外的胭脂,茶叶,瓷器等,悄悄地换了金银器,珍贵的鹿角,虎皮。他们熟练地说着草原的语言,和他们那些耿直刚烈的朋友一起喝着烈酒,大口吃肉。有一些人甚至就在这里长住了下来,在南门的街口有一家小食铺,卖的是汉族的食点,甜甜的冬瓜糖和蜜饯是喆喆最爱吃的,每次他们去宫外骑马回来都会央求苏伦卡帮她去买。 那家食铺的老板是个干瘦的汉人,年纪说不上来到底是多大,苏伦卡听到过有人喊他大叔,也有人叫他老头。他的脸上有着不能忽视的符号,拳头大的刺青让那张长脸变得有些吓人,喆喆胆小,从来不敢靠近那家店,苏伦卡一次次地走进那家光线阴暗的店里,带回让妹妹笑逐言开的食点。他有一次问起国师,国师说这人在长城那边犯了错,大冉皇帝就在他脸上刻了字,罚他来戍边,他不堪屈辱就跑掉了。在这里他至少活得更像人样,苏伦卡对国师这句话印象很深,因为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出生在长城以北自由自在的草原上觉得自豪。 燕凉城每一次城门大开,罕台爽朗的笑声带回新的喜讯,娘亲的月见殿中又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战利品。唯有那一次,苏伦卡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父汗的沉默无语像是利剑,不再有胜利的载歌载舞,杯盏交错,一杯杯的烈酒被灌到肚子里,倒在了娘亲的卧榻之上。苏伦卡半夜被娘亲压得很低的呻吟声惊醒,他在黑暗中紧紧抓着被子,感到无比的恐惧。他光着脚跑到妹妹的睡房外面,听得她均匀的呼吸声,心情才慢慢平定下来。 这一刻,倒塌废弃的城门又唤醒了那份恐惧。那晚,在他们安歇的残破不堪的屋子之中,苏伦卡挣扎起身,拖着疲弱的身躯走到萨迪翁身边。“这里,以前是什么人的城池?”他已经很久不开口说话了,声音沙哑不堪,自己都快听不出来。萨迪翁正枕着一张虎皮之上,斜倚着就着烛台看书,身边那些莽汉累了一天,睡得七七八八的,鼾声如雷。他眯起眼睛看着苏伦卡,没有说话。苏伦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这一路习惯了冷落,转身想要离开。“喏,这个给你拿去看吧。” 那晚苏伦卡蜷缩在火堆旁,看书看到半夜。那是一本汉文字写成的《大宛列传》,是汉人所写的西域列国记事。苏伦卡自小有汉文老师教授汉族四书五经,书中的汉字大部分都能识得。据书中所记载,西域原来共有大大小小三十六国,但现在所存却仅是十之一二。塔国不过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国家罢了。塔国和汉人一样善于耕种,盛产一种汗血宝马,深受大冉皇帝的喜爱,年年进贡,换回无数赏赐。他们的民众便安坐在家中,用夜光杯饮葡萄美酒,在大冉的庇护下享受着和平的空气。 周边的国家就没有这么地幸运了,他们和多亥相争,和相邻的大冉冲突,相互之间也战事不断。子民流散,一座座兴起的城市又荒成空城。苏伦卡从小骑射不及两位兄长,对攻城夺地的兵法总是一点就通。国师教他们草原各部的地理方位时,只是凭借着这些年征战的经验所述,苏伦卡却能熟记于心,还将之绘成地图。拓达错惊异不已,在罕台面前也不住夸奖,可惜在这位草原汗王心中,这些却不是实打实的本事,随口称赞一句便过去了。苏伦卡心中失望,便不再缠着国师学习兵法之术。 此时看书中的地图,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们所在这座城。原来这里是昭蒙族曾经的城池,昭蒙族也是游牧民族,在是多亥之前曾是日不落草原霸主,在罕台一代被多亥大败,损失了大部分的骑兵。昭蒙族抛下了祁连山以西水草丰美的领地,废弃了一座座城池,大部分人赶着牛羊南下,绕过塔国后,征服了孱弱的大宛国,在那里安居下来。还有小部分却往大冉而行,在秦岭之间小部而居,不再承其名。一代草原霸主就此凋落,苏伦卡想到今天经过的城墙,马厩,昭蒙族繁荣之时,那里必定有数匹骏马整装待发,各部使者络绎不绝,一如今日之燕凉一样。 他平日里总是很害怕父汗,这害怕之上又存了不被喜爱的怨念;可这些日子的经历在这本薄薄的册子的催化下,让他忽然对父汗多了几分的谅解,甚至是同情。燕凉虽是如日中天,然而大冉也正国力鼎盛,否则就不会打破前朝惯例,非但不送上和亲公主,还要求燕凉送上王子当人质。这些道理从小聆听国师教诲的苏伦卡,心里怎会不明白。可是他毕竟还年少,生性又自卑敏感,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罢了。 商队受到埋伏的时候,他们刚离开塔国不久,苏伦卡还沉浸在和塔国王子的会面之中。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大冉王朝控制之下的塔国,会有一位王子偷偷和多亥的汗王立下盟约,要一同对抗大冉。这位有着波斯血统的王子有一双蓝色的眸子,说话却是掷地有声待得我登上王位,就会马上停止对大冉俯首称臣,到时我们各自从西边和北边发动战争,定会将大冉皇帝打个措手不及。他用了我们这个词,苏伦卡心里很激动,虽然他知道那时坐在汗位上的只有可能是二哥查尔丹,他这个没用的王子也许会被大冉处死。然而父汗将这个盟约托付于他,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在父汗心中还是有一个重要的位置。他冷郁的脸上带着一丝倔强的笑容,对着塔国王子许下豪言。 这份充满整个身心的喜悦在身边不断倒地的尸体和血泊之中还兀自发出嗡嗡的余音,苏伦卡的大脑被这声音占据着,身体不受控制,呆立在原地。萨迪翁一柄不知何时何处而来的大刀在手,闪闪发亮,连放倒数人,可一人之力却仍是难敌这些高手。他们灰衣长袍,神色冷峻,渐渐地向萨迪翁围了过去。萨迪翁咒骂着,向苏伦卡喊道,“呆子,还不快逃。”苏伦卡猛地惊觉,只见四下里那些商人和镖师死的死,伤的伤,连雅卡都倒在地上。他惊呼一声,向雅卡奔去。围攻萨迪翁的几人中,忽有一人向他而来,手中的短剑被阳光照得耀眼。苏伦卡心神已慌,胡乱一招擒拿手,被那人躲了过去,又再要攻来。 就在此时,数骑马飞驰而来。他们用苏伦卡听不懂的语言喊了几句,苏伦卡只听出来了那太子的名字。先前的那些人并不理会,两边的人斗了起来。萨迪翁赶紧一把抓过苏伦卡,抢了一匹马,胯下一夹,绝尘而去。苏伦卡在马上呼唤雅卡的名字,他也并不理会,只是用鞭子催促着马儿快行。那塔国宝马驮着两人,在炎炎烈日下的荒漠上一路奔驰了大半日。直到夕阳完全沉落,夜空中的星星出来,他们才停在了一处沙丘之后。萨迪翁在周围拔了很多仙人掌,挤出汁来喂那匹马儿。苏伦卡精疲力尽躺在沙地之中,四肢力气都被抽干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满脑子挥之不去都是雅卡倒在血泊之中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好。。 第六十三章:尔卜尔筮 太子寻冀阴沉着脸,听着吕风扬旁边那个身形魁梧如山的师兄讲诉,他们是如何到得姑城,如何遍寻不到那多亥王子公主的行迹。原先派这些身有法力的术士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那两个多亥人质,是他计划之中的上上之策。这样一来,大冉这边无人可以将此事与自己联系起来,可人毕竟死在大冉境内,燕凉那群莽士必然无法忍受这等侮辱,要来讨个说法。这时他再派出巧舌如簧的信使,煽风点火一番,战争一触即发。届时明元皇帝不得不依仗他早已集结的兵力来解决此事,那他在这件事情上便占据了极有利的形势。那阴阳怪气的吕风扬不知在他面前承诺过多少次万无一失,结果却如此令人失望。他的拳头在书桌下面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要嵌到肉里面去了。 静祺先生自是明白他的焦急,“今日已经是初十,我们派去的信使说多亥来面见的队伍于两周前就已经离开了燕凉,按理说最晚昨日也应该到达姑城了,可无论是两位道长还是我们守在姑城的守军,都未能发现多亥队伍的痕迹。据我推测,第一种情况是他们这一行人在途中遇到了某种危险,导致未能按时抵达;另一种可能就是多亥为了保险起见,并非按信中所说的从姑城进入大冉,而是选择了别的路线。“他望着寻冀,”不管是哪种情况,当下之急都是尽快派出人手去各处找寻多亥的王子公主,在此之前所有军马都要按兵不动。没有这根导火索,师出无名被动的就会是我们的军队了。“太子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眼睛望着远处某个点,不知在思考什么。 吕风扬忽道,”还有另外一事,上次已经和太子殿下提起过,我们所养的那四只灵兽,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在那些偏僻乡下一日采得十个八个少年元神,已经满足不了它们了。能否请太子出面,再找得一两处繁华的城镇,让我师弟带着灵兽去住上一段时间,待得四只都练出灵体,便可为太子所用。“太子转向他,阴郁的双眼中仿佛有两团小火苗,“你这灵兽,从我们认识第一天开始养到现在,我连个鬼影都没有看到,你到底还要我等到何时。你将这几只大鸟带去大冉边境,到时战场上有的是元神,它们要是有实力便自行去取吧。”静祺听得,忙道,“使不得,这样太危险了。”太子不耐烦地摆摆手,走出了书房。 寻冀出了书房,大步流星地穿过中庭,走到后面的寝殿之中。小六子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他追随太子多年,一眼便看出来他心情极度不佳。果然,寻冀一回到房中,便将案桌上一只瓷瓶扫到地上摔得粉碎,然而这仍不足以发泄他心中的怒气,一脚又踢到了那把太师椅。小六子在旁缩着瑟瑟发抖,寻冀瞪着他,“去神乐宫,把余枝给我带过来。”小六子得令,那还敢耽搁半分,立马答应着倒退了出去。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一位穿着酱色宫服的女子跟在小六子身后,匆匆从东宫的后门进来。她那有些干枯的头发在脑后松松散散挽了个结,几缕头发散了下来,映衬着那张略带沧桑的脸。可这脸上却又带了几分邪气的天真,让无法猜测她的年纪。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时不时闪过惊恐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呆滞。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她那雪白得发光照人的肌肤,这抹倾国倾城的底色,却像是错误地生在了她身上一般。 她一看这寝殿中的情形,立马低着头跪在那里。小六子忙退到殿外,把门关了起来。寻冀走到余枝身旁,手指捏着她那几缕散发,眉头忽然皱了起来,“那几个老恶棍是不是又让你伺候他们了?”余枝拼命地摇头。寻冀那骨骼突出的手捏着她的下巴,眼神锐利如刀,“你不会说话难道还不会喊吗?那些个老神乐弱不禁风的,你要是反抗,他们怎么打得过你。你就是一条贱命,早知道我就不该救你,让你死在那掖庭之中,省得来惹我生厌。”他说着话,手上愈发用力,两行热泪顺着余枝那洁白的脸颊流了下来。这温度似乎激怒了寻冀,他一言不发将余枝拖入了内室之中。 寻冀斜靠着床,双眼间的血丝在褪去。那雪狐般的躯体躺在他身旁,寻冀看着那一头枯黄的头发,忽然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揉着。心里空落落地难受,这总是最难面对的时刻,十几年来,他一直摆脱不了这个除了肤色白皙便再无可取之处的宫女。他那身份低微的生母死掉之后,余枝被派到那偏僻的宫殿伺候他这位毫无权势的皇子。第一次,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向来迂笨的她捡到了一支银簪子,十分喜欢,每日里都擦拭却舍不得戴。别的宫女都肆意取笑于她,那日还趁她出门就被这簪子藏了起来,她回来发现不见了簪子,发疯一样在屋里翻找,被几个宫女摁着打了一顿。寻冀下了学回来见到她,正失魂落魄地坐在屋前的台阶上。 寻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她如此割舍不下。哪怕是她被已故的姜尚书扔到掖庭,好让他这个平步青云的太子可以脱离掉这低贱的感情包袱。他仍冒着极大的风险,托了人将已经被毒哑的她放到了神乐宫当宫女。她时不时会让寻冀想起他的母亲。那个身份卑微的女人,也时常会露出那样渴求不得的表情,既可怜又可恨。可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余枝伏在太子身旁,一只冰凉的手怯怯地放在他胸口。许久,寻冀终于开口了,“开始吧。“ 余枝下得床来,从壁柜之中摸摸索索,取出来一套物件。这个女人,一旦下得我的床榻,那见鬼般的神情又回来了。寻冀仍靠在床上,嘴角露出一丝蔑视的微笑。”您是真龙天子,那些恶鬼都害怕你“,余枝和她说过这句话没多久,姜太师就差人秘密来找他,后来的日子,一夜变凤凰的狂喜攫取着他的全副心智,在一段时间内便把这个被编入掖庭的可怜女人抛在脑后。那一次,他无意中知道了原来姜皇后当年一直想要收为养子的是寻玉,他大受打击,仿佛知道了最不该知道的真相他被选中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出身最低微。纵使姜家的势力最终将他送上了太子之位,可他每次看到他的几个出身高贵的弟弟,仍能感觉到心中那团妒火下是冰凉的恐惧。这个时候他才想起那个眼神里总是闪着恐惧,手心冰凉的女人。他把她从掖庭救了出来,她那时已经不能说话了,但在他粗暴的动作之下,她的眼神里不但没有惊惧,反而充满了感激。寻冀知道,她从人到心都是自己的了。 一方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不规则物体被放在屋子正中。余枝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小刀,她轻轻地腕口割了一刀,然后满是惊恐地看着血流了下来,滴在下面那块微黄的物体上。神奇的景象出现了,那些殷红的血滴在上面,竟迅速地被吸收,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血越流越多,笼罩在余枝身上那白色的反光消失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苍白,眼睛中的惊恐不再是间断的,整个人越来越可怖。那物渐渐变得透明,成了一方莹黄的晶石,周身透着微弱的光。她转向寻冀,目光依旧呆滞而惊恐。 寻冀下床走了过来,他接过余枝手中那炳小刀,在食指上划了一下。一大滴血滴入了那晶石之中,不同于之前,这滴血迅速地扩散开来,游走于那晶石内部。他第一次让余枝为自己血占,是在当上太子没多久。当那方占台上出现了两个“口”字时,他脸上血色全无。不久,他花重金买通了神乐宫,让寻玉离开了京城,那一夜他终于又睡得安稳。血占台沉寂了许久,这一次,出现了长城若隐若现的城墙。他知道这一次威胁在更远的地方,于是励精图治,想要一举攻下燕凉。他却没有想到父皇在对待边境问题上的态度,比将他最疼爱的儿子送离帝京还要强硬。若放任自流,无异于让这头幼虎长成猛兽,他不得不亲手摘了这个威胁。 在此之前,他需要最后一次确认,威胁我帝国者,究竟是谁。 第六十四章:明君的理想 明元皇帝坐在他最喜爱内政厅那张龙椅上,下面的京城御林军统领窦又廷正洋洋自得地叙述着他们如何见到了多亥王子和他的随从,又如何第一时间汇报了莒王府和边境司。 “末将接到部下来报,两个穿得像乞丐一样的异族人来到西城门,其中一人自称是燕凉来的王子,要求要见当今圣上。虽然听上去很像骗子,但末将想着,我大冉泱泱大国,外交无小事,还是要自己亲自确认过才能放心。一见之下,只见一个脏兮兮胡子很长的老头,拖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就差个破碗就可以去讨饭了。那少年眼窝很深,皮肤也比我们汉族人黑一些,可这样的少年京城里一抓大把,他又如何敢自称是王子。但若他不是,又如何敢来此戏弄堂堂的京城守备军。我心下纳闷,一时也打不定主意。后来我拍着大腿一想,我们做人臣子的,为的是什么?”他是长郅城地痞出身,后来参了军,是明元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虽然年近四十,说话的油腔仍是不改当年。 明元微笑着,也不去打断。窦又廷转向旁边的鲁尧,“鲁丞史,你说是为了什么?”鲁尧一脸正气,“自然是为了给天子办事,为苍生谋福。”窦又廷差点又要拍大腿,“对啊,鲁丞史你这两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当时也这么想。管他是真是假,我便腆着这张脸,带着他们去那些个不待见我们这些粗人的这个司那个处的走上几趟,真相不就自然水落石出了嘛。”当时冉国重文轻武,富民休兵,所以武将的地位确实比文官要低,窦又廷所说也有几分真实之处。然而当时边境司自鲁尧以下几位官员都在场,顿时脸都涨了通红。今日窦又廷带着这个乞丐王子来的时候,一开始边境司确实言语上不无轻慢之处。毕竟从他们掌握的情报来看,多亥王子会从姑城入境,派去迎接的军队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而且多亥虽然是蛮族,却也是统一长城以北大片丰饶的草原,作为多亥王子怎么会如此寒碜。几句嘲笑便准备打发了他们走,后来在窦又廷的坚持之下才看了苏伦卡所携带的信件和信物。 鲁尧是个磊落之人,这件事上他的部下确实有不妥之处,当下说道,“窦将军,今日之事,是我们边境司多有得罪,鲁尧在这里给你赔不是啦。”明元皇帝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连鲁丞史都出来给人道歉了。如何,边境司是否确认过身份,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们邀请的多亥王子?”鲁尧转向明元,禀道,“边境司已经查验过了信件,也请之前出使燕凉的信使亲自确认过,此人确实是多亥的王子,罕台汗王的小儿子苏伦卡。” “好,好。”明元连说了两个好字,“这几日姑城一直没有传信回来,朕还担心出了什么岔子。他能平安到长郅,自然再好不过了。”“据苏伦卡王子所说,他们的队伍在来大冉的路上遇到了伏击,最后只有他和一个随从逃了出来。”鲁尧停顿了一下,“同行的雅卡公主却不幸命丧当场。燕凉那边不知详情,难免会疑心此事与我们大冉有关。臣认为,这件事情一定要谨慎处理,在确认燕凉的态度前不可走漏风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祸端。”明元皇帝点点头,“此事确实关系重大,却又棘手的很。莒王,你怎么看?” “玉儿?”寻玉猛然回过神来,正对着明元皇帝望向他的关切的眼神。自从那日在介山的书房中知道了太子的事情,他心中越发的不安。身为皇家子女,他知道太子所在走的路是多么地危险。淇心被掳走之事肯定和太子所要图谋的事情有关,想到此处,他心中就有一股冲动想要撕破太子的图谋,求父皇给他军队去把淇心救出来。可师父却制止了他这么做,“这是太子与皇上之间的较量。”师父反复告诉他,现在不是他插手的时候。可是,可是万一父皇输了呢?虽然父皇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强大的君主,可那日听若虚说来,太子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他今日被召入宫,见到父皇的脸便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也没有注意听鲁尧他们说了什么。 明元皇帝没有再问,对鲁尧说,“对燕凉你经验丰富,解释之事就交给你来办吧。”鲁尧接命。明元又转向寻玉,温和地道,“还有几日便是安平的生日宴了,眼下那多亥王子还在边境司,我想让他在莒王府上暂住几日,你也可借此和他亲近熟悉些。”寻玉忙道,“远客来访,儿臣乐意至极,回到府中安排妥当后就去边境司迎接贵客。” 众人退下之后,明元继续留在内政殿中处理奏折。从大冉一朝开始,新增了文渊阁大学士的职位,普通的奏折都会经过文渊阁批阅预注后,再交到皇帝手中。皇帝一般也就略略翻一翻,大部分按着文渊阁的意见批奏下去了。明元却是事无巨细地将每个奏折都一一看过,经常会推翻文渊阁的意见,若遇到不决之事,便会邀相关官员到内政阁中商议后再做决定。今日的奏折似乎特别地多,他批阅到腹中有些饥饿时,方才解决掉了一小半。岁月不饶人,他这几年鬓间多了不少白发,精力比壮年之时也差了很多。 老太监贴心地上来送上四样点心和燕窝莲子羹,他知道明元在看完奏折之前是不用晚膳的。明元心头浮上倦意,“你前儿说城郊别苑的荷花开了?”“禀皇上,确实开了,昨儿我还打发两小的去看了,半个池塘的花都满开了,再过几日怕是要看不着咯。皇上最近太累了,去那住上两天,赏赏荷花如何?”明元没有回答,像是思索了好一会,忽然问道,“今日上朝没见到太子,说是病了?”老太监咳嗽了两声,“听说是呢,怕是急症,躺在床上都下不来床。”明元道,“通知一下内务府,朕要去别苑赏荷花,今天夜里出发,只带上安平,别的皇子公主都不用通知了。”老太监答应着,退了下去。 明元没有再继续看奏折,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当上这个庞大国家的皇帝时才不到二十岁,一转眼就已经三十年了。母亲懿如太后去年刚刚去世,她出身琅琊周姓世家,是个极有手腕的女人。明元登上皇位之路,不是没有鲜血的。他下令流放自己的亲兄弟,杀害了他年幼的孩子,那些支持他的朝臣也一个个从他的朝堂上消失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喜欢无穷无尽的纷争了? “父皇,听说我们要去别苑看荷花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入殿内,不用想都知道谁才敢这样恃宠而骄。他的小公主今日穿了一袭紫色暗纹的衣裳,又像是长大了不少。他看着安平一日日更像少女模样,还是时不时想起她出生的那个冬夜。他在照微宫的中庭徘徊着,心中焦急不安,竟然没有注意到小朵的雪花开始飘落。等他听到婴儿的哭声冲进屋子时,肩膀上一层雪白,莨妃虚弱地倚着枕头,却伸手帮他拍掉了那些雪花。生了火的屋子温暖而安宁,宫女将小小的皱成一团的安平包在粉色的襁褓之中,放在莨妃怀里。莨妃望着窗外已经越来越大的雪,忽然轻轻说道,“这个天,不知还有多少穷人无一屋避风雪,又有多少战士远戍边关,忍受着刻骨的寒冷。恳请皇上赐名安平,希望她可以给这个国家带来平安。” 明元笑着道,“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那少女得意之极,“谁让安公公疼我呢,知道我惦记着出宫,第一时间就来告诉我了。父皇,我们不带皇哥哥一起去吗?”明元知道她说皇哥哥的时候就只是指寻玉一人,他摇摇头,“你皇哥哥忙着呢,还要接待燕凉来的王子,哪有时间陪你胡闹。”“那燕凉来的王子已经到了吗?我能不能去看他?”安平满脸期待,她从小在宫中长大,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京郊的别苑,听说燕凉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后,一直对这未曾谋面的王子充满了说不出的好感。尤其想到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这一路好玩的事情一定很多,恨不得今天就能见到他,和他交上朋友。明元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这只心急的小猴子,人家千里跋涉到来,还没歇息就要陪着小公主你去赏荷花么?若是你,准一气之下就吵着要回家啦。”安平虽然从小备受宠爱,却从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那遗传自母亲的大眼睛扑闪着,”父皇,我听说这个小王子来了咱们京城,以后我们就不会再和燕凉打仗了,对么?“”如果你不欺负人家小王子的话。“安平拍着手,高兴地说道,”那我准不欺负他,还要和他做好朋友呢。“ 明元摸了摸她的脑袋,”若是所有的人都和我的小安平一样的心思就好了。“ 第六十五章:月圆之夜 明元今天似乎比平时高兴,奏折还没批完,便让御膳房奉上晚膳。他让安平留下来陪他在内室用膳,便特意吩咐加几道安平爱吃的菜肴。要知明元是大冉一朝最自律的君主,平日里晚膳只是六菜一汤外加两样甜口,凑了个九五至尊的九字,比起之前帝王的御席差得远了。而且为了不耽误公事,他除了次日不用上朝的日子,一般都不喝酒。今天他却吩咐了奉上冰镇的青梅酒,要和安平小喝几杯。安平是个小酒鬼,但酒量却很差,平日里明元不让她喝,今天却是兴致很好,和她一同对饮了好几杯。安平喝高兴了,就开始说起她最喜欢的话题来。 “父皇,你什么时候去微服私访,可不可以带上平儿一起去?”明元平时都会严词拒绝她,今天却不同,他和颜悦色地问道,“要是咱们微服私访,平儿想去哪里呀?”“平儿想去江南,去看姥姥和舅舅去。”她一生之中从未见过母亲的家人,却和寻玉一样对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和向往。明元握着酒杯却没有喝,“别说是平儿,父皇自己也从未到过江南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安平咦了一声,也抓起酒杯喝了一杯。父女俩对视,均是笑嘻嘻的。 明元的眼角随即有些湿润。莨妃在世时极少会提起江南老家,有一次在她刚进宫两年之时,御膳房无意做了一道江南嫩笋,她吃到时却是拼命地忍住眼泪,让明元心疼不已。当时后宫中一定身份的妃子,御膳房都会照顾着做一些家乡菜肴,明元却想起来他这两年时常来照微宫,却几乎没有在莨妃这里吃到过江南菜式。莨妃当时立即用别的事情转移了话题,明元回来后对内务处大发脾气,查明回来果然是皇后捣鬼。他直接命人从江南曹府上接来一名厨子,专门给莨妃做饭,此事他本是爱惜之意,却让莨妃极为不安。她性子善良,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在家人的万般保护下长大,所以遇事只会往心里藏,在这人心险恶的宫廷生活实在是委屈她了。 他又饮了一杯,“平儿,父皇又想你母妃了呐。”这话他从来只会对安平讲,甚至寻玉也不行。不听得回应,抬头发现安平已经倒在桌子上了。 寻玉在府中等到了掌灯时分,先前派去迎接多亥王子的卫队去了三个时辰都还没有回来,他又另外派了卫队去查看情形。他在书房中踱来踱去,心里烦躁不安。他见茗儿在门外,吩咐他去找介山过来。茗儿刚走,他就听到门外传来鲁尧那熟悉的声音。他身后跟着刚派去找人的卫队队长薛利,薛利回报道,他们顺着莒王府到边境司的必经路线一路找寻,也没见到之前的那队人马的身影,询问了边境司,他们确已将多亥王子交给了莒王府的人。 鲁尧在旁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接着说道“那一队人确实持了莒王府的令牌,而先前圣上的确说了要莒王将那多亥王子迎到府上小住,我哪里还会有半分怀疑。只是眼下这一小队人马如何能在天下脚下的京城里消失,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他身为边境司的头,出了这等事情定是难辞其咎。寻玉心里也没了主意,手心又不停地冒汗,只喃喃地说,“这。。这。。” 介山带着若虚进来了,寻玉刚想说明详情,介山却摆摆手示意不用。他问寻玉,“你之前一共派了多少人过去?”寻玉答道,“一共两队一十二人。”介山点点头,“边境司到莒王府一路都是商业繁华的街道,若是想不引人注目地将这十二个护卫击倒,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有一种情况,这些人是被官阶更大的人下令带走了。这些人手中持的是莒王府的令牌,”他扫视了一眼屋里,继续说道,“在这京城之中,可以把他们带走的人,只有两种可能性了。” “是太子。”鲁尧咬牙切齿说道,“他一直巴不得我们明天就和燕凉打起来,太子又手握京城守备军兵权,一定是他派人将多亥王子带走的。”介山温和地说,“也不排除皇上忽然改变心意要把燕凉王子接到宫里,今天天已经晚了,明日是否就麻烦鲁大人进宫一趟,将这件事情弄明白呢?”鲁尧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自然也知道空口无凭,很难直接指认当朝太子。只是他心情焦急一时失言,此刻忙顺着介山的话应允下来,随即告辞离开。 鲁尧走了之后,寻玉才忽然想起来,“师父如何这么快知道了?”介山方才将鲁尧送走时还在微笑,此刻脸上表情却十分严峻。“殿下,我们接到了兵部的情报,太子的大军已经在城外集结了。”寻玉有些困惑,“城外?太子要干嘛?”介山特意放慢了语速,“宫里早些时候传来消息,皇上今夜要带着安平公主去别苑住。”寻玉一听到妹妹的名字,立马从椅子中冲到了介山面前,“难道说。。”他后面的话没能再说下去,一种从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占据了他的心。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我们快些派人去拦住父皇啊,我这就进宫去。”介山摇了摇头,“他们已经出发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出了城。” 寻玉一下子脑子里一片空白。“让府中的卫队集合吧,我要出城去。”若虚说道,“王爷先不用太着急,皇上也并非毫不知情。我们接到线人的情报,御林军的龚统领今日进宫面圣后就匆匆去了御林军的驻地。”若虚提起这个名字,寻玉才想起今日那个不停邀功的粗野将军,“是他。”没有想到关键时候,父皇和妹妹的姓名却是要掌握在他手里。“如此说来,父皇已经提前知道了?可是守备军不也是应该听命于天子的吗,他们怎敢参与谋逆?” 介山叹了一口气,“那就是林达的厉害之处了,他这些年在京城守备军上投入不知多少的时间精力,简直把这支本来不受待见的军队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林家军。太子得此一员大将,对他实在是莫大的帮助。“他转向寻玉,”我们府上这两三百名未受过正式训练的卫兵,要对阵林家军简直是螳臂当车,说不定反倒会混淆了御林军的心神。”寻玉喃喃道,“难道我就什么都不能做吗。。”父皇,妹妹,他生命中最亲的亲人,正在驶向巨大的危险之中,是的,他比谁都清楚太子有多危险。 “有,虽然天子必定福泽宽厚,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请殿下离开王府,暂时到一处安全的所在,等形势明朗再说。“寻玉内心忽然烦躁异常,他甩着袖子,”我不去,若是太子要来取我人头,就让他来吧。“介山和若虚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一行阵仗威严的马车在御林军的开路下,很快地从东北门出了城。从这里到别苑,还有二三十里的路途。黝黑的大道被侍卫手中的灯笼照出了一条亮堂的轨迹,两旁的行道树在黑暗之中愈发沉默。明元坐在中间的某辆马车之中,心中忐忑难安。他身后那辆安平的马车中并没有坐着他的小公主,事实上他让两名贴身宫女将她带入寝殿休息,还留了木叶在宫中,若发生不想见到的状况,就将安平带离皇宫。他扶着额头,明元啊明元,你什么时候竟害怕起自己的亲儿子来了。是害怕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前面的道路出现了拐弯,明元突然下令,让车马停下,他要休息一会。 车队很快就停下了,明元静静地坐在车中,夏天夜晚的凉风透过车帘吹了进来,明元掀开帘子,一轮明月正高悬于空,原来都十五了。那别苑的荷塘上,应该也是清风徐徐,皓月当空吧。他去年夏天还带着子女们一块去赏荷,太子也去了,他虽然外表严肃,对皇弟妹们还是照顾的。这个家伙,就是野心太大,想法也太过激进;他向来懂得他的狼子野心。然而太子也就罢了,关键是林达。。当太子在朝堂上侃侃而谈他攻打燕凉的计划时,林达居然第一个跳出来附和他,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为太子的心腹了?他可是大冉数一数二的将才啊。再想到姜皇后那边,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场当年的政治联姻,一直是他皇位的有力支撑。虽然姜太师已经故去,然而姜家的势力早就在朝野里生根了。 他忽然想要打道回宫,还来得及,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吧。过几年待安平出嫁了,他就退位,住到别苑去。三十年的皇位,他已经坐得够累的。 外面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声,“皇上。”是老太监来伺候他了,“皇上劳累了一天,又在夜里坐车,一定是累了吧。”老太监灵巧的手捏着他的肩背,明元的情绪稍微舒缓了些。他忽然开口问道,“德顺,你说,太子这孩子怎么样?”德顺吓得忽然跪下了,“奴才不敢。”明元叫他起来,“朕让你说,你就按心里想的说就是了。”“这。。奴才觉得太子文武双全,为人上进,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只不过。。”“不过什么?”“奴才听说了一件事。””什么事,快说。“”这。。不过是些宫女们传的无稽之谈,说是姜皇后一直嫌弃太子出身低微,虽然将太子收为了养子,对他却一直不亲近。还有人说,,说有一次听到姜皇后在太子走后十分生气,还说什么“那样低贱的女人的巫术你也相信”,什么“烂泥扶不上墙”之类的。“ 林达右眼一直在跳,他不安地在营帐前走来走去。他背后是十万守备军的精兵,月光下看过去,数不清的营帐外面均已插上了太子的旗帜,甚是壮观。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默默在盼望着这一刻,明元的软弱让他太不满了,自己拼了命打了胜仗回来,非但没有论功行赏,还批评他过于冒进。林达自己没什么,可他每次看到那些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忍不住恨起明元来。一个养在深宫的帝王,他不知道长城以北那些游牧民族和野蛮人一样,他们生下来就会骑马,坐在马上就和马合为一体。他们早就看出来我们这个农耕帝国的弱点,时不时就越过长城烧杀抢掠,总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变本加厉的。只要想到这些人在战场上的样子,林达就恨得咬牙切齿,这些人,他们不是人。 太子却不同。虽然林达隐隐知道太子的野心源自某些神秘力量的指引,然而他确实是个有为的储君,不应该一直活在明元的阴影之下。但今天,一直都要结束了,新的时代要开始了。 他申请去打头阵,然而太子却说,明元既然带了他最宠爱的安平,他一定是毫无防备,轻易便可拿下。但京城御林军很快会得到消息,集结起来大举来攻,届时林达守在城门之外,便可出其不意地与他们一战。林达知他说的有理,这支他亲手带起来的大军,除了他不听任何人的号令。 忽然远远数骑马疾驰而来,月光下可以看到红色的披风被风吹得鼓鼓胀胀的。林达叫道,”快,将这些人拿下。“只听得那边远远叫道,”逆军贼子,快快来受降吧。“林达的右眼顿时不跳了,他对着旁边的手下说道,”还愣着干嘛,快安排放箭。“ 第六十六章:琴断幽昌 墨心伸出右手食指,很快地在旁边的那棵七八丈高的树上留了个标记。她之前在灵界众多同道的帮助下破了那贺兰派的结界,却没想到那郭允致竟已带着其他人逃走,淇心也一同不见踪影。好在时隔不久,墨心立即展开庐隐独门追踪术,很快便锁定了他们离开的方向。她初时认为那姓郭的功力平平,应该很快便可追上,不料这已经是第三日上,她连那郭允致一片衣袖也没见着。她一路循着感知的方向追到这后山之中,好几次明明离他已经很近了,可追着追着竟又回到了原点。墨心这才明白事有蹊跷,此人像是用了某种障眼法,将自己困在了这片山林里。 忽然听到西北方传来说话之声,只听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说道,“他们在这里了。”墨心想起来,是今日那个武僧。他们找到那姓郭之人了么?她手指轻点,又迅速在周围几棵树上做了标记,将水寒剑拿在手上,向着西北方急奔而去。奔了一阵,她又感觉不对,停下来察看周围树木,果然又回到了刚才做标记的地方。这一下墨心不由得恼怒异常,她一向心高气傲,哪能经受这种戏弄。水寒剑刷刷几声,东西南北各出一道强大的剑力,在那剑力笼罩之处,数个灵印被点亮了。那郭允致所使功力虽与庐隐有相似,却另有一番取巧。墨心一时探不出他灵印中的路数,只能连连劈剑硬解,如此一来便耽误了时间。她感觉到那郭允致离自己越来越远,若是再远自己的灵场就感觉不到了,心下着急,手上使出了全力。 就在此时,几声悠转的吹奏声响起,前面的大树之后,冷不丁闪出了一个少年。只见他穿着一身半旧蓝布衫,脸上笑嘻嘻的,“墨心小姐。”墨心睁大了双眼,“是你,你不是乐正箜那家伙的小跟班么?”那少年优雅地作了一个揖,“小的拾得,有幸又得见到庐隐天仙般的墨心姑娘了。“墨心懒得理他,便想要继续去追那姓郭的。拾得拦在前面,说道”这妖人使了障眼术,存心要耗小姐的功力。不过他这种江湖招式可奈何不了我,小姐就只管跟着我走吧。”他也不等墨心回答,几个云步便走到了前面。墨心将信将疑,但见他语气笃定,自己确实也别无他法,就姑且跟着他走。只见他瘦削的身影走在前面,脚步轻快,信步而行,不时吹奏几声。 过得一会,只听得那树叶吹奏之声愈发紧促多变,拾得左拐右绕,上下飘动,仍不忘顺手掐上两朵路边的小野花。墨心暗暗赞叹,这少年年纪虽小,功夫却不低,不过这调皮劲像极淇心。她又记起刚才那群八仙过海的散人,”拾得,你家公子在哪儿呢?你可知他为何要抢幻天镜?“拾得头也不回,”我家公子啊,他得病死了。“他语气平淡无奇,和说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般无二。墨心吃惊,“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去年我去你们府上之时不还好好的吗?”“没错,就是那之后他便生了病。”“生了什么病?”“相思病。哎哟~”拾得突然大叫一声,用手捂住了右脸。墨心三步做俩步,疾行到他身边,四下看去,却没见着敌人的痕迹。她回过来看拾得,只见他右脸上有小小的红印,像是石子一类的东西弹到所导致的,只是轻微擦伤,却没有流血。 墨心心下疑惑,正要细细询问。拾得忽然指着前面一片亮光之处,“到了,这里应该就是林子的出口。”两人往外走着,墨心再试着用灵力寻找郭允致的位置,果然感应比刚才强了许多。她一双妙目凝视着拾得,“你这小子挺厉害的嘛。”话音未落,她携着拾得跃上半空,“我现在要去追击强敌,便将你借来当个帮手。”拾得张口嘴想说些什么,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知墨心此时在运气,便不敢再说,怕她一分心便将自己摔下地来。 墨心出得那山林,如脱笼之鸟,满弓之弦一般。片刻之间,他们已经可以隐约听到说话之声。再行了一阵,墨心收了速度,两人稳稳地停在一个山崖上。“你这秃贼好不讲理,我已经和你说了,那什么幻天镜不在我们这里,你偏不信,老是缠着我做什么!”说话之人正是郭允致,他此刻站在山洞前面,只全身贯注地对付着面前的敌人,却似没留意到墨心的到来。那三个武僧并不说话,每人舞动着手上的禅杖,三股灵力变换着方向去攻击那郭允致。郭允致仍是使出那佛珠防御,珠杖相持,均是佛门之物,一个刚猛一个柔和,郭允致不慌不忙,那佛光墙渐渐地向三人靠近。 拾得见墨心一直在旁不出手,有些着急,“墨心小姐,你还不出手么?”墨心一直在侧头出神地倾听着什么,没有理拾得。只见那三个武僧被逼得不停向后面的悬崖退去。千钧一发之时,墨心终于心不在焉地使出水寒剑发了一招,连绵不断的水之灵力如波浪般向着郭允致攻去。郭允致叫了声不好,立即收了抵御三武僧的劲力,全力接了墨心这一招。然而顾此失彼,三武僧反应甚快,立即追击而去,刚猛迅捷的法力直攻他身后。 郭允致无奈之下,抽身欲退。正在此时,三个围攻他的武僧忽然啊啊啊几声,一个接一个地被击得飞出了悬崖。灰色的身影落在郭允致身旁,郭允致又惊又喜,“师兄。”竟是师兄吕风扬回来了。吕风扬冷冷地道,“别叫我师兄,你这没骨头的废物,让人围着打,也不知道将那物放出来么。”郭允致讪讪地不说话,他见吕风扬虽打发了那几个武僧,却没有上前帮他夹击墨心的意思,只好手不懈力地抵抗着,鼻尖已经沁出了点点汗珠。拾得见墨心虽占了上风,却是神情紧张,不时望向那山洞。他此时也注意到那山洞中传出尖锐的嘶鸣之声,音调也越来越高。 拾得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狂风大作,连脚下的土地也微微晃动。狂风卷石之中,一只黑色的大鸟从那洞中飞出,它双眼血红,不停地在空中扑腾着一双巨大的翅膀。刚才消失的吕风扬出现在洞口,只见他盘腿坐在洞口。手里拿着一根毛笔,他随意挥舞下,细细的金线从笔端流淌而出,组成了一个极潦草的字。他笔尖一挥,那金字就轻飘飘地向着那大鸟飞去,像封印一样落在它的翅膀之上。那鸟身子一抖,急啸着向墨心发出了攻势。墨心顾不得郭允致了,舞着水寒剑对付那大鸟。两股力量在空中相碰,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时间僵持在那里。 拾得被砂石迷住了眼睛,有些站立不稳,墨心抽空在他周身圈起一层防御,拾得只听得那越来越高亢的鸣叫声,觉得元神愈发烦躁,头痛难耐,只想着把耳朵封上。他看出墨心也受了这声音所扰,拿起脖子上系着的那片叶子,轻轻地吹奏起来,他吹出来柔和的旋律不断地去消解大鸟发出的高音。一时间烦躁稍减,但渐渐地那亢奋的声音又占了优。 墨心向他这里看了一眼,“你的功力压不住这鸟儿的,快叫你师父出来,别装死了。”拾得张口结舌,原来师父一路暗中跟着他们指路,没想到已经被发现了。就在这时,只听得吹奏之声响起,这声音比刚才拾得所吹更为圆润,柔蜜,旋回。那鸟儿的嘶鸣渐渐地被盖了过去,墨心定了定神,一个飞身向洞口的吕风扬攻去。吕风扬却不接招,仍挥舞着那支毛笔,只见那黑色大鸟翅膀上的封印越来越加深,眼睛中像是滴出血来。墨心只觉得无比强劲的灵力从身后攻来,竟似要把她环抱在内。这是一招极为凶险的环状招式,被攻击之人若是不能快速反应,就很有可能四周被封,只能正面与之相抗。她向上跃起,没想到那鸟儿飞得比她快,也跟来上来。说不得,她正面接了那一招之力,圆环出现了一个缺口,她快速地冲了过去。出乎意料地,那一面也忽然出现了一只大鸟,和身后那只一模一样,除了,它是透明的。 那树叶吹奏之声之中,开始夹带了几声铮铮琴音,然后琴声大作,如骤雨一般落了下来。突然,嘣地一声巨响,琴弦断裂,霎那间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暗,脑子也空了。 拾得醒转过来时,只见自己躺在一处幽暗的山涧中。墨心和箜在旁边的溪石上坐着,两人离得远远的,也不言语,神情中有着一模一样的孤傲。他不动声响,心中暗暗叫苦,一时只好继续假寐。脑海中想起之前墨心来乐正府借乐器时的诸多事情。拾得啊拾得,你怎么碰上这个冤家公子,犯相思犯得命都快丢了,每次见到人家又是这副德性。还是我的淇心姑娘性格最好,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他躺了一会,偷偷望去两人仍是互不理睬。便假装哎哟一声,两人这才同时向他望过来。 还是墨心先开口问道,“你怎么样了?”拾得脸上作出夸张的忍痛表情,却道,“没事,师父的断琴杀,我还是能承受得住的。”他刚说完就后悔了,只见墨心脸上大有鄙夷之色,“断琴杀,怕是杀的自己人吧。”箜冷冷地道,“我的琴音,我要杀谁,用不着你管。”拾得忙出来打哈哈,“墨心小姐,你不要误会,师父也是怕你打不过那只神鸟,事发紧急才用了这招。”他立即发觉自己还是说错话了,他不知墨心与淇心虽亲如姐妹,性情却大为不同。淇心性子随和率性,对自己十分不自信;墨心却性子孤傲,处处不服输。她的水寒神功能超过莫问,虽是天赋使然,也因着她着不服输的性子之故。 墨心哼了一声,“我们庐隐好歹是灵界第一大派,就算打不过,也不至于要向人求救。”只见她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走,箜身影一晃,拦在了前面,“你这是要去送死吗,那只黑色妖孽已经练出了灵体,你斗不过它的。”墨心并不理会,绕过他继续往前走,“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还是早些带着你的好徒儿回合虚山去侍弄丝竹去吧。”箜一时气结,跺了跺脚,不再追去。 拾得抓耳挠腮,他本来已经不敢再说话了,“墨心小姐!”墨心回过头来,“何事?”“额。。我,我师父他就是这样,嘴硬心软,但心是极好的。他,他这次特意让灵界众人来助你,就连淇心姑娘他也救过两回呢。”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突然啊地一声捂住了脸。箜生气地说道,“谁让你来胡言乱语的。”墨心这次却停下了脚步,“这么说你们见过我师妹?”拾得忙不迭点头,“我和淇心姑娘是好朋友了,她还要说要带我回庐隐山谷呢。”他见墨心脸色稍有缓和,又接着说道,“不如我们先坐下来,再好好商量一下如何搭救淇心姑娘之事吧。” 第六十七章:最后的拥戴者 副将容志把那几个使者五花大绑推进了林达的帐中,“只抓到这四个,还有几个让他们跑掉,他奶奶的。”林达打量这四人,有一个头领模样的他之前见过,是京城御林军统领窦又廷手下的一员干将。窦又廷是当年京城痞子出身,手里也喜欢招些地痞无赖,这个小头领以前便是菜市口的小混混出身,二十年前林达还统管御林军的时候便见过这号人物了。冲到叛军之中喊话这样的死士行为,也只能找这样不怕死的主。 只听那人嘴里骂骂咧咧,“直娘贼,快把你们大头头叫出来放了老子,将来老子在窦统领面前给你们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还能饶你们几条贱命。”看样子他并不认识林达,还以为他是个普通将领。林达走到他面前,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跪下!”也不见他如何出腿,那人已哎呀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仍自嘴硬,“狗娘养的,有种把老子杀了,反正你们也没几日好活了,你们拥戴的宝贝太子已经进了大牢咯。”林达虽然到此时已经猜到太子那边的计划必定遭遇了变故,可此刻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仍是心口一声轰鸣。毕竟是百经沙场的人,他很快镇定下来,望着那人,略带讽刺地问道,“看来这次你们窦统领护驾有功,连带你们想必也要鸡犬升天了吧。”他自然知道如何对付这路货色,少不得要先激他一激。 那人斜睨了一眼林达他们,“看样子你们还不知道。”“知道什么?”林达问道,声音中有一丝急切。“太子是被他自己的部下抓起来的,就在他动手的时候。”林达这下大惊非同小可,脸上的表情也不能再维持镇定了。是姜府。。太子今晚所带领的亲兵是姜家精挑细选用来保护太子的护卫,已经跟了太子许多年,之前静祺先生建议太子换成自己的兵马,可太子一直笃定姜家把宝押在了他身上,不会自毁前程。林达之前也是同意他的看法的,可如今看来。。 他内心此时千头万绪,手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林家一直是姜府扶持的,他对姜府上下势力很了解,姜府能在这大冉一朝实力这么强,靠的就是不将自己绑死在任何一棵大树上。当年嘉裕帝忽然驾崩,风向一夜倒戈之时姜府便是如此。这次忍痛割臂之举,不消说一定是姜皇后的主意。失去了姜府的支持,太子殿下的失败恐怕已成定局了。 林达想一个人静静,他吩咐副将把这几个人先押下去。这时营帐中冲进来一个人,却是他的二儿子林亦恒,几个儿子中他一直对他青睐有加,行军打仗之时都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只见林亦恒脸色发白,看了那几个人一眼,“爹爹,他们说太子造反被抓起来了,是真的吗?”林达点了点头。林亦恒颤声问道,“我们,我们这是在干嘛?难道我们也要和太子一起造反吗?”林达锐利的目光看着这个宝贝儿子,他忘记了他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一直被自己保护在麾下。他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 自己在儿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连打了好几场胜仗。那次平定叛乱归来,明元很是高兴,破例在御花园设宴款待他,两人喝了个大醉。他凯旋归来,得知遇之恩,兴致勃发地夸口,“臣只愿为了陛下再征战三百场,铩羽而归!”然而从那之后,一位国泰民安,荣华富贵的帝王;和一位血战沙场,开疆拓土的将军却渐行渐远了。 林家虽然数代在京中为官,祖上却是迁徙而来的胡人,在涞水与汉人杂居通婚多年。彼时胡人式微,中原皇室为了归化他们这些血统不纯正的夷民,便鼓励他们改了汉姓,穿汉人的衣服,学汉人的文化,甚至和汉人子弟一样入学,从军。林达第一次越过秦长城,将入侵者驱赶回到关外后,在广袤无际的大草原上驰马,感受到血液不停的贲张。他之后驻守边关,不时就到长城以北去纵马。冬季草木凋零,那些散居的牧人会赶着牛羊住到靠近长城的地方,林达时常骑马经过这些人的蒙古包,从不停留。 只有一次,那天天气很冷,他骑马路过一个很小的蒙古包,见到羊圈旁有一团破毛毡在抖动。他一时好奇停下来看,那毡布下面露出两只眼睛,一个胡人少年正瞪着他看。他的身子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看着林达的眼神中有恐惧,不安,但更多的是恨。他恨自己,林达意识到。在战场上面对彪悍的草原骑兵时,他只不过把他们当作要驱逐的某种入侵者,从未有过任何的感情,可这一刻看着这个胡人少年,他忽然感到某种怜惜。他想对他说,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们的祖先,说不定是同样的人。可他最终只是把他那件毛皮披风扔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太子殿下将统一长城以北的伟业说与他听之时,他想起了那个胡人少年,已经不惑之年的他心情激动。可他没想到这时的明元已经不再是那个豪气冲天的君主了,他瞻前顾后,一次次地拒绝了太子出兵的要求。哪怕是对方入侵,也要求林达“将他们驱赶回去即可”。林达每次听到这话,就觉得心头无名怒火,这些游牧民族的百姓他们也是人,不是某种要驱赶的兽类。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有力的君主,将他们安置和归化,而不是任他们在长城这一端以野蛮的形式生活着,没有文字,没有固定的居所,不断地迁徙着,度过了停滞般地一千年。这一切一切,明元不明白,他的胸襟,就只容得下中原繁华之地。 可是太子懂得,他向林达承诺,若是将来统一了长城以北,他会以燕凉为中心建起数个面积辽阔的州府,并将林家军驻扎在那里。“我会是第一个在长城以北拥有疆域的帝王,而你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在那里驻军的汉人将领。”你是对的,除了我并非纯正的汉人。夜幕低垂,天空中疏落地缀着几颗不太亮的星星。林达知道明天会有更多的使者到来,以明元的个性,兵戎相见是他不得已时的最后一步。他仍不想相信姜家会最后一刻倒戈,毕竟以他为太子这几年东奔西走暗中建立起来的兵力,他们还是有较大的胜算的。莫非真的是天意么? 他知道自己该放弃了。除了带在身边的二儿子,他所有的家人都在城里。姜家一反面,支持太子的势力必然纷纷瓦解,自己一支孤军,实无坚持下去的动力。取下头盔,跪伏在明元面前,痛哭流涕地请他原谅,他也许会放自己一条生路,把自己流放到边疆当罪民,在冰寒地冻的地方了此残生。他又注视了一会星空,便回到了营帐之中。 副将容志跟了进来。这个跟了自己很多年的将领,鬓间也已经有不少白发。林达歉然道,“恐怕这次是要连累你们了。”他在心中思索着,到得明元面前,想方设法要为这些手下开脱才好。这些弟兄和他沙场历练,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这次举事,谁也没有多问一句。他们没听到太子豪言壮语的允诺,却直接要面对冰冷的牢狱。容志摇了摇头,“林将,我项上的人头都是你的,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林达走到放着地图的桌前,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眼。他们所在之地离南门大约有二三十里,南门旁就是御林军的屯兵之地了,除了那些留守城中的精锐,御林军剩余的兵马都驻扎于此。为了避免被发现,林达的大军驻扎在一个缓坡后面,在坡上远远能看到笔直的进城大道。林达谨慎起见,还在沿路也放了哨兵,只等城中援军一出,便从山坡这一边冲杀出去。他这次集结了几处募集的兵力,有十万大军,足足比原先的守备军多了几倍。一切都安排周详,却万万没想到第一步就败了。他转身问容志,“今晚大道上有动静吗,安排的哨兵那边可有来报?”容志摇了摇头,“半点风吹草动也没有。”林达点头,“唤兄弟们过来,我一会有事情要说。” 夜静悄悄的,南门外御林军兵营中,有一处大帐仍灯火通明。窦又廷身旁围了几个部下,正在商议兵力的部署,他已经快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太子忽然起事,虽然明元皇帝早有防备顺利将他拿下,然而令人担心的是林达两万的守备军。这支军队是林达亲手建起来的,为了抵御燕凉的入侵,却在一夜之间换上了太子的旗帜。如今虽然成了无主之师,可林达性格坚强慓悍,说不定一时半会还不愿意降服。明元于是让御林军做好部署,若是那支军队一直不降,那便有一场硬仗了。好在兵部已经调了几处兵马回京回援,不出两天应该就能陆续到了。眼下之计,是要严守各处城门,以防这些叛乱分子冲进城去。 不知是不是缺乏睡眠,他似乎听得远处有兵器交战之声。他揉了揉太阳穴,这里是御林军大营所在,整整驻扎了三万精兵,林达应该不会愚蠢到要深入虎穴吧。那声音越来越明显,一个手下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将军,我们被包围了。”窦又廷走出营帐,远处那些大军还在汹涌而来,他万没想到,林达在失势之下竟会选择主动出击,更没想到他军队比自己预想的要多这么多。“他奶奶的林达。”他骂了句脏话,冲进帐中去取他的盔甲。 他直到死在乱刀之下时,都没有想明白林达为何多出了这么多兵马。 东方的第一缕晨曦出现时,林达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他将信交到了外面等着的信使手中,两封信分别要送到淮南淮北两府的军中,太子的秘密力量,希望不要太迟。他一介武人,最不擅长的就是写信,要是静祺那老头在这里就好了,还有那吕风扬。林达感觉到自己要做的还有很多,他还不能休息,因为现在太子只有他了。 “十六日,歼御林军愈万人,御林军统领窦又廷死于刀下。长郅围城开始,十万大军同一心,士可杀不可辱,侍一主不二移。” 第六十八章:幻天的记忆 七月流火的天气,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依旧冷嗖嗖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夏衣侵入心扉。淇心初时还运功抵抗,自从那日墨心与她近在咫尺却听不到她呼救,她的心仿佛也随着身体一同坠入冰窖。虽然有幻天镜在旁,可她无论尝试多少次,都无法突破头顶那一团黑云结界。 她背靠着石壁,想把这几日的事情再好好梳理一番。那日郭允致提到“冷狱”,这里似乎是他们用来藏匿重要法宝的地方,和庐隐的无邪洞府一样。她曾听褚师兄提过,因为无邪洞府是庐隐最重要的一处地方,洞中埋伏了强大的结界,在外敌入侵时守卫洞府的弟子就要运功启动这个结界。可那日郭允致来带着神鸟逃跑之时,根本无暇理会这里,这个结界会是谁布下的呢。她拿着黑晶项链四下探察过,这洞中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孙老怪将她扔进来的洞口,难道是那时。。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之前她一直猜测那孙老怪为人古怪,暂时将自己关在此处是不得已之举,还是会找机会来救自己。可若是如此,他为何要设下这强大的结界。 淇心几日未曾进食,仅靠着洞中石壁留下了的水滴勉强存活,身子开始有虚弱的迹象。哪怕是境界再高的修灵之人,终究还是摆脱不了肉身的规律。 据庐隐志中所言,当初神祇创造人类之时,将他们的灵暂时注入其中。只因他们不愿让人的生命与神齐长,便让人的身体属乎血气,肉身必然会有生老病死,肉身消亡之时,灵变会回到神祇的居所。庐隐曾经有一个秘密分支,创始人是派中一位禀赋很高的弟子,他生活的年代有很长的和平期。虽说和平期修灵弟子仍要不断增进灵力造诣,为派中著书立说,然山中无甲子,在漫漫长夜中仍是有些人会坠入自己的心魔中无法自拔,甚至荒废了灵力修炼。这位前辈醉心的就是如何突破世界的边界,去到神祇的居所,拥有人类无法想象的生命长度。他聚集了几个同好,听闻他们寻了庐隐山中一处隐蔽所在,日日夜夜地找寻着那个通道的打开之法,甚至使用了某些黑暗的法术。最后终于被灵尊发现,将他们逐出师门。那位前辈自视甚高,将此举视为奇耻大辱,便自立一派,更加不顾一切地钻研通神之道。夏夜乘凉讲故事时,老人们说这位前辈后来修成了半灵的存在,至今仍在庐隐派旧址终南山附近的山里徘徊。然而这个故事就像其他故事一样,神话色彩多过于真实。 今日淇心被困于此,不知为何又想起这个故事来。若是自己会得一点点那位前辈的功力,没准还能在这洞府中多撑几日。如今却是要命丧于此,却累得姐姐为了救自己,还不知会和那些人起怎么样一番争斗。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之前连师父都认定是离殇门作乱,淇心隐隐觉得他们比离殇门还要棘手得多,师门大敌当前,自己怕是没有机会尽一份力了。不过自己的功力,大概也帮不上忙吧。黑暗之中,悲伤一触即发,她将幻天镜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铜镜温糙的质感让她心中稍宁。她指尖描着那几个铭文,这是长诸时期的文字,写的是“长乐未央”,四个字中淇心只认得“乐”字,剩下的是一凡告诉她的。她反复地描着那几个字,眼皮越来越沉重。 在那个瀑布旁,她又见到了那个女子。那个从前常常出现在她梦里的女子。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凝视着瀑布上方的一团黑雾,眼神里充满了悲伤。淇心现在明白了那个词的含义,她感到很同情那个女子,很想走到她身边抱住她。那上方黑雾中传来人声,可水声太大,淇心听不真切。她很烦躁,想要靠近一点,却怎么都不能再近身。那女子低头去看怀中的婴儿,忽然俯身下去,吻了婴儿白白嫩嫩的脸颊。接着她奔入了旁边的树林之中,将那婴儿放在了一棵树下,又回到瀑布那里。这一次,她再无迟疑,纵身跃入了那团黑雾之中。淇心拼命想要看清那团黑雾里面是什么,不顾心中那股将她拉回的力量。已经到边缘了,很快她就能看到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们究竟是谁。她睁大了双眼,心中有一团火燃烧着。就在这一霎那,那力量不再将她往回拉,淇心失去了对抗的惯性,在那团黑雾边缘停住了。这一停,温柔如水包围了她,渐渐熄灭了那火焰。 淇心无意识地紧紧抓着幻天镜,像是要把它嵌入到肉里。镜子背面的纹饰一点点亮了起来,一片灿烂的亮光中,淇心睁开了眼睛。 一个身穿奇异服饰的少年,正眼神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张大网,嘴里念念有词。“想要往左飞的,就往左飞;想要往右的,就往右。那些不听话的,就到我的网里吧。”他穿着红褐色的半身裙,露出小腿,脚上穿了一双编织精巧的草鞋。淇心和他眼神相接,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淇心顿时觉得对他十分地有好感,她向那少年走了过去。忽然间,那片空地上起了亭台楼阁,楼宇宫殿。她看到无数人匍匐在地,大呼,“天子!天子!”淇心疑惑不已,他们是在叫那位少年吗,他不过是个捕鸟的少年猎人,如何成了天子。她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着,想要问一问他。待得她终于走到那少年面前,所有人都消失了,那高高的台子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那少年拿起面前的一件物事,伸手向淇心召唤。淇心走过去,大吃一惊,“幻天镜!”那少年没理她说的话,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那镜子,向里面看。淇心看他神情忧伤,也凑了过去,看那面镜子中有什么。她一开始什么也没看到,凝视了片刻,她眼前忽然一晃。再睁眼时,她已经置身在一个美丽的花园之中。只听得靡靡之音流淌在空气之中,一花一木无不垂目脸红。淇心见到一个背影,正是刚才那个少年,她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前面的花园之中,只见男男女女赤身裸体,嬉戏沙丘之间,以酒为池,悬肉为林。正中大理石罗汉床上躺着一人,只见他锦衣华服,目光斜睨,尽享这世间耽美之极致,不断地啜饮着高脚玉杯中的美酒。一位戴着高帽的人目不斜视地朝那人走去,不知说了什么,几个侍卫将那人拖了下去,竟将他的心剜了出来。那躺着之人忽然指着那颗心,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淇心觉得他眼角仿佛有一点泪痕。 淇心不忍再看转过头去,却见那捕鸟少年仍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这不是真的,对吗?”那少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镜中出现的,是你最害怕的事物。或成真,或作假,不过是天命之数,人力不可为也。”淇心像是心房被打开了一角小缺口,一束光照了进来,照得那里空落落的。最害怕的,最害怕的。。 眼前忽然如同万花筒一般,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人。一个伏在镜前痛苦万分的女子,她用细长发青的手将身上的红衣撕得粉碎;宦官模样的老人在月下望着镜中的俊美少男,除下了自己的衣衫;灰袍术士在山洞之中,发狂大笑,用镜子连毙数人,纵深跃入深潭之中;披着破烂麻衫的捕鱼少女拿着镜子,神色阴郁地看着喝得烂醉的父亲,旁边渔网中几条可怜的小鱼正上下跳动……每个人的眼睛中,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绝望,和贪婪。淇心隐隐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非常非常的重要,她一定要抓住这个念头不让它飞走。 重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手中的幻天镜有着灼人的温度,镜子背面的花纹仍隐隐发光,如同火堆的余烬一般。淇心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旅行了很久回来,身体是疲惫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充盈着。她默默地凝视着幻天镜。原来那些疯狂要毁掉一些的人,才是你最害怕的。你不断地被这贪婪的人心滥用着。无怪乎师父说,人心不足,才是世间最可怕的敌人。就连自己,也贪婪地想要探知那团黑雾中的一切。可是正如那位捕鸟的少年说的,你不过是让大家看清一些事情。唯有恐惧,方能勇敢。 镜子的花纹在黑暗之中,一闪一闪的。 第六十九章:劝降小分队 寻玉藏身在一棵大树的背阴处,露出了半张脸,正望向下面山坳的营地。一个又一个绿色的帐篷安放在青绿草地上,像是溪水里映出的草色一般。他用眼睛数着营帐的数量,数着数着就忘了要重数,一不留神就暴露太久了。”王爷。“听到这声轻轻的呼唤,寻玉回过神来,对着树下坐着的几人歉然笑笑。出声叫他的便是那书生若虚,在他旁边的是明元皇帝最得力的御前侍卫疾风将军木叶,还有上次陪着若虚远赴江陵的万侍郎。寻玉回到大树背后坐下,若虚见他一路心不在焉,知他心中担忧甚多,安慰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心,待得这支大军安营扎寨停当,天也黑了。到时木叶将军便能很快查清那叛军头目所在。“寻玉微微点头,”木叶将军的能力,我自然是放心的。我只是没想到。。唉。。“他长叹一声,声音中有苦涩之意,”皇兄竟不知何时募集了这么庞大的军马,要与父皇相抗。单单是这支淮北大军,少说也有六,七万人。“ 木叶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睁开了眼,”不过些不辨是非的乌合之众,何足道哉!可恶的是那林达,竟然扛过太子的叛逆大旗,与我大冉为敌。这老家伙!依我看他一定是常年在边关吃了太多熊胆了。“他与林达均是京城之中将门虎子出身,林达年少成名,用兵如神,木叶对他一直是有几分敬意的,他到现在也不能完全接受林达叛变的事实。然而他们昨天破晓时分从暗道中离开长郅城时,木叶回头望了一眼,城门下满满的羽箭和地上御林军弟兄们的尸身,无不在提醒着他围城和叛乱的事实林达发动突袭,驻守南门的御林军死伤惨重,剩下的人只得逃入城中。又被林达所派的军队团团围住了各个城门,一时间堂堂大冉都城不能不作困兽之斗。 一道秘密皇命将几人送上了征程。一路上,木叶回想起这几日的事情,仍如同是在梦中。 那夜他陪着明元出宫去别苑,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明元都安排他守在安平公主的马车旁。当四周喊声大作时,木叶大吃一惊,他刚要飞身迎敌,却又惊异地看到敌人竟然窝里斗起来。木叶不敢离开公主,便守在旁边,远远望去,只见明元的马车平静异常。待得兵刃之声停息,老太监吩咐掉头回宫。木叶怕公主受了惊吓,几次询问却不见回答,一掀开帘子却见马车是空的!事后他知道皇上必定是早就接到了消息,作好了完全的准备,可他想不通的是,为何他不直接将太子扣押下来,却还是要冒险走这一遭。 木叶看了看身旁,高贵纯情的皇子,大腹便便的中年侍郎,还有文文弱弱的若虚。他很容易地就知道谁可以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若虚淡淡说道,“我猜想,皇上在最后一刻,都还在等太子悬崖勒马。毕竟太子除了不懂得谦逊,其他方面,都不失为一位优秀的储君。对于皇上来说,为大冉的未来着想他情愿冒一点危险。”寻玉觉得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里作用,他感觉若虚虽然在回答木叶的问题,目光却时不时漂移到他身上。这个若虚,现在简直和师父一模一样!寻玉最痛恨他们知悉一切的神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早就知道并且为他安排下一条路。这条路最初只是他脑中一闪而过的可怕念想,逐渐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印象,如今,当他被父皇临危受命要来劝降淮南淮北的太子叛军,他觉得这条路在他眼前已经愈发清晰了,虽然他心里却一再地不愿意面对它。 他出发前到皇室监狱中去探望太子,他和父皇说的是,这也许会对他的行程有所帮助,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从来最害怕这对一切都志在必得的皇兄,如同害怕自己的反面一般。见到他沦为阶下囚的模样,或者可以杀死自己的懦弱与恐惧。可是他错了,师父介山曾经试图阻止他去,师父何等聪明,肯定预想到了结果。出现在寻玉面前的太子披头散发,关在一个光线充足的囚室中,地上是冰冷的石板,床上是整整齐齐未动过的稻草席,衣衫上依稀可以看到凌乱的几个血手印。这样的场景对于一个皇子来说,可谓是无比的狼狈了。可太子一双鹰眼,依旧是坚硬而锐利。寻玉脚步踉跄地离开那地底,他赢了,他会赢的,他脑中是城外林达的十万大军,是那些正在路上的太子亲手扶植的力量。任谁去劝降,都不应该是他,一个毫无帝王之心的皇子。他想象自己站在千军万马前,听到那些将领蔑视的笑声,只想跪在父皇面前让他收回成命。 暮色之中,天空愈发蓝得沉郁,若有若无的云飘在上面,像被风吹动的薄纱。天地之间一片安静,就连远处那一大片兵营,也听不到喧哗之声。若虚折了根枯枝,在地上胡乱比划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寻玉的表情。“随机应变”,这是师父给他的四个字。若是师父在这里就好了,他对于这个一手带大的皇子,应该会自己有更多的了解和判断。这次深入太子叛军劝降,冒险程度比自己上次在江陵不知高了多少倍。几乎就在林达用一次突袭宣告战事开始时,这支躲藏在暗处的大军就突然暴露在了阳光下。他们不在兵部的册子里,不在朝廷的许可之下,他们为着高官厚禄的许诺而日以继夜地操练,以为某一天是抵抗那彪悍的草原铁骑,却被带到了大冉王朝的对立面。古语有云,恶从胆边生。这样一支没有退路的军队,危险程度不言而喻。如今林达已经在城下占了先机,长郅城高粮足,撑过一两个月不成问题。各地的援军已经在路上,然而明元一向休兵生息,这些拼凑在一起的军队若与林达的林家军相抗,只能靠数量占优。但若是淮南淮北的大军到得长郅会师城下,那胜负之事就难说得紧了。如今大冉王朝的命运,竟然就落在这位优柔的皇子身上。 脚步声从山坡下传来,不一会,木叶从灌木丛中爬了出来。大伙一同看向他,木叶先拍了拍身上的灰,“找到了。就是要走的时候碰到两个巡逻的探子,还好被我三下两下干掉了。”他接过若虚手中的木棍,在沙地上比划出兵营的位置。他画完后,在中间靠右的某处画了个圈,“这里便是军中指挥所在,刚才我去侦查时,他们正在里面商议下一步的行军安排。”木叶在御前侍卫中有疾风将军之称,一身轻功无人能及,即使在这防守森严的大军中亦能来去自如。若虚忽然发问,“这里是谁在统领,不知木叶将军可看到了么?” “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带头的便是太子的爱将高尧。” 高尧,若虚嘴边浮起一丝苦笑,“这可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啊。”他本来期望能遇到像屈之章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在另一支大军赶到之前把事情解决掉。“诸位,看来我们不得不采取更为冒险的举动了。”“什么举动?” 在那光线昏暗的营帐中,木叶手起刀落,一柄短刀忽然刺入高尧心脏时,脑海中还在浮现是寻玉和若虚的争吵。四皇子并不赞成这个冒险的决定,若是营帐中任何一人大声呼救,瞬间就会有数十名精兵冲进来将他们砍成肉泥。可若虚坚持认为,对付高尧,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让他有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冲入营帐之中,说服高尧投降是在冒险;直接杀了他,收复军心是另一种冒险。如今仅凭我们几个人,并无一条必定成功的路子。而我认为,这后一条路的希望要大得多。”寻玉很生气地问他,是否是因为私人恩怨才这么说。木叶这时才将高尧的名字,和姑苏城的那场婚礼联系了起来。 ”王爷这么说,未免也太小看若虚的志向了。成王败寇,若虚不过和所有人一样,既然选择了这个游戏,便不想输。“ 便是这一句话,木叶决定冒这个险。鲜血喷涌而出之时,他想起了林达,每个人都有不得不做之事,不能不去冒的险,为了我们所支持的一切。旁边几个副将看得呆了,一人反应过来正欲呼叫,木叶又一个纵起,骑在他身上,捂住了他的嘴。 黎明来到的那一缕晨曦,总是最难等待的。山坳的一块略为高起的土坡上,支起了长长短短的木桩。其中一根木桩上,孤零零绑着高尧的尸身,他双目圆睁,竟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寻玉踱了上去,想要将他眼睛合拢,手竟然无法动弹。他蹲了下来,将脸埋在双膝之间,身子不停地颤抖着。身边走来一个人,将手搭在他肩上。他以为是若虚,”我做不到,你和师父早就应该知道的。“ 却听得木叶的声音说道,“王爷知道吗?这些士兵,他们其实很可怜。其实他们心中比你还害怕。前路茫茫,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自己究竟在为了谁为了什么在冒险。他们期待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带他们回到正途。”他停顿了一下,在犹豫要不要说出下面这句话。“如果我曾经从莨妃那里学到过什么,那就是怜悯是通往一切道路的勇气。” 他不知宫中那些谣言里面有多少是真的,那位江南世家女子在这深深后宫的争斗中内心受尽折磨以至于红颜早逝,然而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努力,为着那些寒门书生,贫苦百姓,努力向皇上请求着。 寻玉停止了颤抖,许久,等他终于把脸抬起来,木叶已经不在身边了。他站了起来,破晓时分的亮光在地平线附近徘徊着,他知道用不了太久,人们会发现这一切。他们会愤怒地聚集起来,他们会听他说话么?他的头很痛,已经可以看到有士兵在营帐中走动。他们昨夜入睡时还在用一个君王的名字鼓舞自己的心。我真的有力量将他们心里的名字抹去么?怜悯,到底什么叫怜悯。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对吗,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在怜悯着自己,于是把躲在边城终老的假象一遍又一遍地画给自己看。那这些人,他们又在描绘着什么样的假象? 真正的怜悯,是撕破不真实的幻想,获得活下去的力量。他站了起来,走到高尧的尸身旁,微微颤抖的手合上了他的双眼。东方的晨曦刚结束了它的犹疑,向这山坳之中投下一片漂亮的金光。 第七十章:终有一战 林达站在北城门前,夕阳照在他的盔甲上,散作无数小光点。那歪歪斜斜地插在城门墙的三四面旗帜,这两日被他的弓箭兵射得千疮百孔,却仍顽强地立在那里不倒。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先后到来两路援军已在东门和南门和他的人交战起来,他需要在天黑之前破得这城门,直入皇城。攻城的精锐部队在不远处整整齐齐地候着,副将已经来催过好几次,谁都不知道他还在等什么。淮南淮北的大军已经对明元称降,据说明元不用一兵一卒,便将两支太子心腹大军收入囊中。姜还是老的辣,他早该想到明元绝对不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君主,又或者是,他其实早已预料到今天这一切?城中的御林军完全构不成威胁,可是诺大的帝国,究竟能有几人如他一般满腔热血地支持一位失势的太子?他即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城垛背后那一双双充满恨意的目光。 几声嘶哑的鸣叫声响起,他看到将士眼中出现了惊恐神色。他们来了。 他转过头去,只见西方那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下,几只巨大的鸟儿正向着此处飞来。领头那只黑色大鸟,上面伏着一人,不是那吕风扬还有谁。他心中仿佛松了一口气,却又另有一份沉重无声无息地弥漫上来。林达啊林达,枉你妄称大冉第一将军,到头来却要靠着这些邪魔外道才能赢得这场战役么?静祺先生的信中最后特地写道,自天地鸿蒙以来,借助灵界力量获得帝位者不在少数,将军务必破除己见,这恐怕是太子殿下唯一的机会了。姜家倒戈之后,他本以为静祺先生也一同弃太子而去,却没有想到会收到他冒死从宫中送来的信。 吕风扬飞身下来,微微行了一礼。“遇上几个小敌,耽误了些时间,希望没有影响将军的大计。”林达对他那略带苍白的脸总是有几分厌恶,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吕风扬旁边那黑色大鸟两道锐利的目光忽然望向他,林达对上这孽障的目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未在任何人类身上看到过这种目光,里面仿佛燃烧着要毁灭一切的火焰。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见那鸟儿通体如碳般漆黑的羽毛也与普通鸟儿不同,更像是某种金属织成的网甲一般坚韧;与它巨大的身形相比,纤细的两足就如同两根苇草一般随时会断掉,足上覆着一层银色的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样的鳞片,林达只在画室所画的龙身上见过。那只浑身赤红,有着长喙圆尾的大鸟第二个落下地来,紧接着又有一青一白两只大鸟来到。林达注意到它们脚上都缠着细细的锁链,他满腹狐疑地向吕风扬问道,“这几只鸟儿,道长真的能有把握可以帮我攻下城门么?” 吕风扬那苍白的脸上现出得意之色,“将军请放心,就包在我身上吧。”他邪魅的目光转向那几只大鸟,“再说,我这几只乖鸟儿可是饿了好几天了。”旁边一位长相华美的男子忽然面如死灰,正是郭允致。林达深吸了一口气,“出发吧。” 在五万将士惊恐的目光之中,幽昌黑色的身影向着城门飞去,它的侧影掠过那城门时,两扇巨大的羽翼轻轻一扑,只听得卡拉卡拉的响声,那桧木城门竟然四分五裂,惊叫声中,无数木屑飞出,城门处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洞。吕风扬远远地嗖嗖出了两指,那残余的门扇也倒下了。林达不再多想,迅速地做出了一个进攻的手势。他自己也跨上了在旁守候多时的战马,“为了大冉,为了太子。”他听到自己这声从喉咙之中发出的大喊。 城内的守军已经乱作一团,只听不时有人呼喊,“有妖怪,妖怪来了。”四下逃去。那黑色大鸟仍是一下又一下地往人群中俯冲而去,狂风骤起,那些手持兵刃的战士纷纷兵刃落地,有的当下便晕倒在地。那黑色大鸟经此愈发抖擞精神,周身都被一层奇异的光所罩住了,从下面仰望,真的如同天降妖孽一般。有将领大呼,“快用箭,将这妖鸟射下来。”那些士兵用城墙掩护着,将一根根他们准备用来对付叛军的羽箭向那大鸟射去。只见那些羽箭射到那大鸟身上便如同碰到坚硬之物一般落了下来,只听得刚才那将领又叫道,“射它的腹部!”林达心中暗自赞赏此人听声音似很年轻,却能临危不乱。他不愿再多待,带着前锋部队,直奔皇城而去。 林达一走,吕风扬便将目光锁定了城北那一片商铺民房。他命郭允致等将其他几只鸟儿带过去,郭允致那俊美的脸色惊惧之极,“师兄,你,你不是答应了那将军不伤害平民百姓”他平日巧舌如簧,此时却结巴起来。吕风扬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想不到我派之中,居然还有你这等人才。难怪你那妖精般的老母亲整日叹息不止。你如不打算活了,恐怕她以后便得我们帮你伺候着了。”郭允致脸如土色,层层汗水渗了出来。 忽听得幽昌狂啸一声,一支羽箭射中了它的小腹,直没寸许。幽昌眼欲滴血,便往下面冲去。吕风扬见势不妙,忙发招阻拦。只见幽昌张开翅膀,在半空之中停了片刻,却又猛地扇了几下。只见飞沙走石间,整个城门楼轰然倒下,连着半堵城墙也倒塌了,只听得无数的惨叫声传来,令人心惊胆战。就在此时,幽昌直直地从空中掉了下来,吕风扬心知有异,忙运力托住,让它轻落在地上。原来幽昌受伤之下急于发力,体力真力便如洪水开了闸一般向外泄出,一时灵力枯竭。吕风扬不再理会郭允致,忙在一旁给幽昌疗伤。那些士兵见计策奏效,便拿着弓箭步步逼近,将众人围在中间。 吕风扬冷笑一声,右掌在身前反转,左掌贴着右掌,分别向那青红白三鸟连推三下。白鸟先有异动,只见它周身发亮,突然间五色彩光从它身上缓缓升起,过得片刻,竟聚成了一模一样的大鸟形状。吕风扬手中毛笔龙飞凤舞,一个字诀悠悠飘出,飞到那只白色大鸟身上。那大鸟兀自未动,空中的透明彩鸟发出了很高很细的云霄之音,挥舞着翅膀,无数彩光向着那些士兵飞去。 那些年轻的脸庞完全愣住了,他们不曾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连躲避也是不及。那彩光扫到之处,惨状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吕风扬见得逞,又用同样的法子将另外两只大鸟的灵体逼出。“你奶奶的。”城墙之上一个年轻将领骂道,正是刚才出声指挥大局的那位。他叫纪江,今年不过才二十三岁,已经是守军中的一员少将了。此次得令镇守城门,大伙都以为不过是守得日,援军一来这围困便自然而解了。却没有想到叛军不仅勇猛,还带了这等妖孽助阵。纪江看得这下面的情形,数百个他的精兵,在这妖孽面前竟然毫无招架之力,不由得悲愤交加。他出身在大冉昌盛年代,又生于将门之家,对这个国家怀着极深的感情。眼下却只能任凭这数百年的京城任人糟蹋,莫非,自己要做那千古的罪人么? 叛军正源源不断地从那城门之处进来,没有过多停留,就往城中而去。纪江幡然醒悟,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自己的守军,而是皇宫!他顿时又惊又愧,“兄弟们,快撤回来,撤到城墙里面。”他不知道这城墙还可以撑多久,但多撑得一刻,便给王国争取多一点时间。他迅速安排了一支小分队,“去城北采石场搬一些大石头过来,从东面运上城墙来,不要给敌人发现。”又传令下去,城墙上的弓箭兵全力向外放箭,这样能暂缓敌人的行进。不久石头运到了,从塔楼处往下看,那些穿戴盔甲的士兵如同一条金色河流,正涌入他最心爱的长郅城。我现在就要将这河流切断,“放大石!”一声令下,只听得啊呀呀痛苦的惨叫之声,“继续放!”那石头在城门口堆成一座小山,那些士兵暂时进不来,退后又退不得,一时竟被纪江的弓箭手压制住了。 就在此时,纪江感到脚下的地面晃动了两下。“不”他心中喊道,探头去看,果然见三只彩色鸟儿错落地在空中排开,不断地鼓起一阵强过一阵的劲力,攻向那城墙处。那好不容易堆起的石山已塌了一半,他转向身边的士兵,吼道,“接着投!”虽然他知道无济于事。一只大鸟向城墙飞来,它优美地扑动着彩色的翅膀,如同呼吸吐纳般将疾风送入城楼之内。纪江知它这妖风的威力,命守城的士兵都蹲下来躲在城后。万万没想到,那鸟竟然穿过了厚实的城墙,落在了城楼之中。它一双艳丽的眼睛望着纪江,那是望着猎物的神情。我真傻,这妖鸟灵身,如何会受这城墙的阻挡。观音娘娘,你快点现身,收了这妖孽吧,他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祈祷。他平日尚武,几乎不去寺庙,紧急之中,只记得娘亲房中平日供奉的那尊小小的洁白的观音像。 他没想到,祈祷居然应验了。一面木门应声破裂,从木门之中飞进来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径直落在了他面前。她手持一把深蓝色的古剑,挡在了纪江和那灵鸟面前。纪江喃喃道,“观音娘娘。”那女子快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们快走。”纪江一见她的容貌,呆立在原地,哪里还走得动。这不是观音娘娘,是天仙下凡来救他这凡夫俗子了。外面传来几下弹拨之音,似是有人在城墙上弹奏乐器。是谁?是这天仙姐姐的朋友么?只听到汩汩乐音响起,令人心情愉悦,复又转幽婉。那彩色灵鸟一时也停在原地不在动弹,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我这新曲,如何?”那天仙姑娘开口冷冷地道,“比你之前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管用些。”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中剑光一闪,数柄短剑从那束蓝光中飞出,四面八方齐向那灵鸟而去。灵鸟退无可退,竟化成了无数小光点,继而消失不见了。那天仙女子似乎也并不吃惊,纵身又飞出了城墙。 第七十一章:琴剑合体 城门背阴处,忽然闪出一个持长枪的圆脸兵士。只见他冷不丁地向前一冲,将那长枪的矛头刺入了那个正闯入城门的叛军心窝处。他一招得手,越发英勇,转眼便又砍到了几人。那些守城的士兵刚才被那妖鸟逼入了城墙内,如今见这妖孽随意穿墙如入无人之境,索性就破釜沉舟,罔顾性命地与敌人搏斗开来。一时间城墙内守军和林达的前锋部队混战起来,兵刃相接不绝于耳。林达的部队一时也无法顺利通过。 墨心追了出来,四下望去,刚才那另外两只神鸟灵体不见踪影。她感觉脚下的地面晃动着,那些交战的士兵被一股劲风卷到,兵刃纷纷落地,有的人甚至直接晕了过去。奇异的光线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她心觉不妙,一抬头,耀眼的七色彩光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那两只鸟儿在片刻之间光芒大盛,正停在高空之中,一只赤红鎏金的不停用尖尖的嘴不停地啄着空气,另一只青蓝色的则绕着它焦躁地飞着,两只鸟儿均是通体透明,巨大的翅膀是闪动着各色炫光。 墨心飞身跃上了城墙。箜正斜靠在一面倒塌的城墙旁,手指不停地拨动着空气,似是抱着一把乐器一般。拾得守在一旁,神色紧张地望着四周。只听得那乐音已不像刚才那般悦耳动听,一味地嘈杂铿锵,愈发有错乱之意。他那清癯孤傲的脸绷得紧紧的,墨心见此情形,知他已经拼尽十成的内力在扰乱那神鸟心神。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明刚才他们联手,轻而易举便已经制服另外那只神鸟灵体,她想不通短短的时间里这两只竟似功力大盛,而且。。气势也完全不同,就像是嗜血的魔鬼一般。 箜的乐音竟似压制不住它们的狂躁,远远地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墨心烦躁不安,她举起水寒剑,一招力卷长空,使上了全身之力。如大海般幽蓝的水寒之力,源源不断地将那两只鸟儿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蓝色的大球。那两只鸟儿上下扑腾着,那彩光如风暴一般搅动,在那蓝色即将合起来的最后一瞬间爆发了。墨心只觉得手上一震,变得空空荡荡的,立即撤了力。一声尖锐的琴音划过天际,她转头去看,箜脸上浮现了一丝惨白。 “你快走吧,本来这件事和你们也不相关。”箜把头转向一旁,手下却不停,起了几个低低的琴音。拾得望着墨心,脸上尽是哀求神色。墨心犹豫了片刻,忽然伸出右掌,对着箜的肋下,送出了水寒之力。 那日在溪水之旁,拾得将墨心叫了回来,说他有计策可制服那神鸟,救得淇心。乐正府上有许多上古流传下来的乐谱,可以对付灵兽,只是对灵力要求很高,所以后世的家主多不能为之。若是墨心可以相助一臂之力,箜便可将那些乐谱演奏出来。墨心知他所言不假,然而灵力合并之事,两人需要很高的默契,心意相通才行。即使是同门中人,也未必会成功。不知为什么,她很讨厌这个提议,连拾得说要试一下也被她拒绝了。 两年前,她的水寒功突飞猛进,师父便让她去乐正府上借音磐,说是对水寒的修炼大有益处。她到得合虚山上,休息时见到几只小猴正在树木间荡来荡去地摘果子,摘来的果子也不吃,抱了一堆在怀里走了。她觉得有趣便跟着它们,看到了一幕奇特的景象。只见小猴儿们把辛辛苦苦摘来的果子放在一棵树下,而那树枝桠上正躺着一人在睡大觉。墨心见这人有手有脚,看似功力不凡,却指使小猴儿干苦力,不知为何无名火起,将那些果子悄悄移走了。等她到得乐正府上,府中只有一名小徒儿,礼貌周全地接待了她,每日里都告诉她自己师父有事出门,第二日便回来;结果墨心待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有见着,她一怒之下就准备走了。却在花园后门处抓到箜和那小徒儿说话,原来这人便是那日她在山中遇到的那个使猴摘果之人。箜也不抵赖,墨心说明来意,他便即爽快地将音磐奉上,只是说这乐器认主,墨心借去也无用,需得在他府中才能发挥效力。如此,墨心又多待了一个月。山上少梦清眠,可某种奇怪的直觉却让她心中却越发不安,终于还是在某天夜里不告而别了。 少许清冷冰绝的水寒之力注入箜的体内,奇怪的是,竟无比地顺畅,没有任何的阻抗之力。墨心渐渐地加大了力量,她注视着箜的脸,只见他表情平静,脸色恢复了正常。手下却转成了不成曲调的散音,很慢。忽然间,只见他的身子微微地颤栗了一下,脸上闪过痛苦的神情。墨心有些担心,却见他马上又恢复如常,轻调乐音,换成了古朴稚拙之调。这应该就是拾得所说的古谱了,墨心一面想着,又源源不断地将灵力传入箜的体内,冰冷的掌心不时地闪过一丝温度。再看那两只鸟儿,已不似刚才那般狂躁,只原地缓慢地扑着翅膀。箜对着墨心轻轻地眨了眨眼,墨心会意,随即撤回掌力。身形微动,已跃上空中与那两只鸟儿相斗起来。 她一走,拾得着急地问道,“怎么样,这方法奏效不?”只见箜望向半空中墨心的身影,表情木然。 他仍沉陷刚才那冰冷的湖底,他不惜隐瞒自己的功力,冒着受伤的危险终于得以窥见他最想要看到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那里面,没有一丝的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和黑暗,那是光和温暖永远无法穿透的地方。他之前感受到的拒人千里,是她的怜悯。自己也猜到了,才会一见到她就不自觉地口出恶语,因为猜到了她的心是最危险的去不得的地方,自己还是多么地疯狂选择了靠近。可是究竟是为什么,若是再给他一些时间,也许他可以慢慢靠近她的记忆。 “公子!”拾得惊恐的声音终于将他从湖底唤醒。他望向西南方,正慌乱地指着那里。 箜携了他,向着那里奔去。远远地便看到空中亮光大作,墨心苗条的身影被四只大鸟围着,均是透体透明,彩光流溢。其中便有那两只刚才已成颓势的鸟儿。“刚才发生了什么?”箜的声音竟已经有些发抖。“我只看到那两只鸟儿打不过墨心小姐,便向这边逃了过来。然后,然后两只鸟儿便成了四只鸟儿,而且公子你看”拾得指着下面,那里是一大片民居。长郅虽被围城,百姓只道城墙坚固,一时半会打不进来,都没有疏散。此时许多房子已经被刮倒,人们从屋中跑出来,慌张地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可很多人跑着跑着就摔倒在地。箜皱着眉头,他知道了。 那几只灵兽正大肆掠夺元神,这就是为何他们能在短时间内灵力大盛。一时间,竟也不到破解之法。他暗暗思量,不得已时也只得故伎重演将墨心带走。转眼他们已经奔到墨心身旁,“拾得,你去看一下能否找到那几只鸟儿的本体,应该就在附近某处,要小心。”说话间,他在墨心身旁立定,双手弹拨按捻,刚才那熟悉的琴音又回来了。墨心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他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分神。 墨心确实也不敢分神,此时的情况已经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修灵一道,最基本的准则就是不得用灵力对付普通人,可如今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贺兰派,居然比离殇门有过之无不及。不仅相助叛军攻城,还光天化日之下让灵兽吞噬元神,最可恶的是以自己的功力,完全制服不了这几只神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伤及无辜。她手下的水寒剑已舞得神乎其神,她看出来先前与她相斗的那两只鸟儿功力消耗较多,相对处于劣势。手中的剑力虽然分击各处,主要的力量就集中在那只青色彩鸟身上。 箜的乐音加入后,几只鸟儿的行动有所迟滞。 墨心得此间隙,将水寒剑横过身前,专注地对着那青鸟,缓缓地使出一招“无色无相”,这是她方才从箜的乐音之中领悟得一招水寒化境神功。这个招数看似平平无奇,但因为毫无痕迹,那大鸟一时无法用内中饱满的灵力与之相抗,或能逼出它的弱点所在。箜似乎读懂了墨心的心思,手中所奏忽然加快,再加快,到后面,乐音都连在一块分不清了。原本的乐谱是为了清心去魔而谱写的,旋律古朴拙稚,此时却被箜用这样的方法演奏出来。那青鸟面对着不知何时何处攻来的水寒之力正躁动不已,听到这乐音更似入了魔,嘶哑地喊了一声,飞到墨心身后。忽然,一声极其凄厉的叫声响起,那鸟儿这一扑之间,墨心剑身不动,无数剑影却从她身后飞出,快速地旋转着穿过了那青鸟的彩色羽翼。那羽翼最先消失,渐渐地,那鸟身也化成光点,最后消失不见了。 只听下面啊的一声,箜猛然睁眼,“是拾得。”两人落得地来,只见拾得倒在一旁,吕风扬等人正站在他旁边。箜和墨心眼神相对,脚不落地,便向那几只神鸟的本体攻去。两人知道这是唯一可以暂时解围的机会,均是使出了全力。吕风扬何等人也,哼地一声,飞身挡在前面。只见他左手连击两处,接了箜和墨心的招数,右手一刻不停地用毛笔画出一个个金色字符来。墨心知道他这些符印一出,又会大大增强神鸟的威力,便出手想要拦截下来。郭允致喊了一声,“得罪了!”加入了这战局之中,暂时解了墨心这一招。 忽然头顶一阵炫光,箜暗叫不好,竟把空中那几只妖孽给忘了,此时再要奏乐已是不及。墨心脸色惨白,没想到自己今日却要命丧于此了,只是连累了他。。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姐姐,姐姐~” 第七十二章:幻天神采 墨心没有想到会在此时听到这个声音,惊喜交集之下,忽而想起现在的局势。“不~要~过~来~”她将声音远远地传了过去。不多时,仍见得一个少女身影奔袭到正在相斗的几人身旁。 这少女正是淇心。她此刻心中有无数的话想对墨心说,可见到此情此景,她立即便明白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正围攻者墨心的,天上地下,或人或兽,其中老熟人可真不少。团团相视,忽然多人同时地发出啊地一声。其中一人便是郭允致,他之前在吕风扬面前撒了个谎,说淇心偷了那幻天镜逃跑,他们立刻追去,却亲眼看到她掉下悬崖。吕风扬当时便将信将疑,此刻淇心又出现在了这里,这下自己的谎言怕是要被拆穿了。。他心中直冒冷汗。吕风扬只瞟了他一眼,目光就集中在淇心身上,连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他在心中思量的是另一件事情,这小姑娘既在此,那幻天镜说不定还在她身上,真是天助我也。 淇心完全不看他们,却对着躺在地上的一人喊道,“小拾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拾得勉强支出他那标志性的狡黠笑容,低低地说道,“淇心小师父,你快去帮帮我的大师父吧。”淇心望向墨心身旁那个男子,忽然又是啊地一声。这名男子正是在吕风扬手下救过她一次的那人,淇心上次见到他便觉得隐隐有些面熟,此刻再见面她才记起,之前在府阳秦府后花园,也是此人出手相救。只是,他究竟是谁,怎么又会是拾得的师父? 众人各怀心思,那三只神鸟却不然。它们刚刚饱餐一顿元神,此时正自狂躁不安。只见那只黑色大鸟的灵体如迅捷的老鹰一般向墨心俯冲而来,墨心又一次横剑在前,使出了刚才制服了那青鸟的那招“无色无相”;她内力消耗过大,已有疲软之态,而那黑鸟功力比青鸟更高,一时间却不得其破绽所在。一人一鸟僵持在空中,另外两只鸟儿被箜的琴音镇住,一时不敢来攻。淇心之前已有过与这神鸟交战的经验,没有半分犹豫,一招月影西沉便即向地上的那只黑色神鸟本体攻了去。那鸟灵体出窍,一双红色的眼睛木木的,并不接招。郭允致回过神来,忙笑嘻嘻地拦在前面。一手执那佛珠串,托出了无数小佛珠,将淇心的功力包裹其间。忽然间,一股皎洁的光束穿过了那佛珠影壁,仍不改方向地向那黑鸟攻去。郭允致咦了一声,欲待再出招,听到旁边传来阴冷的声音,“滚开吧。”吕风扬判官笔向前一挥,一道五彩光束中夹带了极其刚劲的内力,正面接了淇心的那招。刚柔相击之下,淇心只觉虎口一震,忙借势泄了力,身影微微一晃便即站定。 墨心知她不是那吕风扬的对手,无奈自顾不暇,不能分身相助,心下焦急不已。她望向箜,两人目光相接,均知今日情形十分凶险。墨心自己一人是对此从不介怀,可今日有淇心在旁,她知道自己不能冒险。她对着箜点了点头。箜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要自己使出那招断琴杀,将她的小师妹带走。那日只有那只黑色鸟儿,他使了这招尚能将墨心和拾得掠走,今日情形要困难得多,他自己逃身没有问题,想多带一人都已不易。墨心知道的,所以她才眼神央求于他,箜却倔强地将头别了过去。 淇心一招出手,自己也不由得有些惊讶。她那日与幻天镜心灵感应后,日日苦练问月,终于破了那洞口的封印出来。虽然她在洞中已经感觉到功力日益精湛,可方到今日与人动手,才发觉功力的进益竟比她预想的还高,吕风扬那招虽然化解了她的月影西沉,却也奈何不了她。她定了定神,身子跃向半空之时,已将幻天镜握在手中。那吕风扬见到幻天镜,眼神闪动,流露出了刻毒怨恨之意。他左手掌心微微收拢,五道彩光便像那镜子飞去。淇心将问月之力透过幻天镜使出,瞬间将那五道彩光吸收得无影无踪。她又绕着那吕风扬转了一圈,身形快速变换,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向吕风扬各击出了一招。这是问月臻境中的一招江月照人,此时透过幻天镜使出,威力大增。吕风扬没想到她短短时间功力大进,慌乱之间从两道光柱间飞出,身形已有些狼狈。 吕风扬一站定,不再去攻击淇心,却迅速将手中判官笔换作毛笔,写起字来。拾得大喊,“淇心姑娘,快拦住他,别让他写。”待得淇心反应过来,几个金色大字已轻飘飘地向着空中的大鸟飞去。淇心不再犹疑,又是一招问月,将吕风扬围住。片刻之间,只见那三只大鸟不再和墨心纠缠,竟向城门飞去。城门处纪江布下的石阵早已被推倒,林达的士兵像一条奔腾的河流,向城内涌来。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将军请来的术士,却会对自己人下手。那三只鸟儿一次次扑下来,卷起阵阵饱含阴毒法力的劲风,下面的士兵四下逃窜,不少意识清醒的便往城外回走。墨心追过来时,只见黑鸟幽昌的眼睛如同红宝石一般闪着亮光,“噬灵成魔”,她在书中读到过。可就算是在离殇门,这个古老的炼化之术也已经失传了,毕竟如此大量地夺取元神的行为是毁灭性的。这个贺兰派,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一招发出便觉得不对,自身灵力如同被卷入漩涡之中,源源不断地被吸收,待要撤力却动弹不得。那黑鸟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身上的脉络逐渐地加深。墨心屏气凝神,过了片刻,体内“嗒”地一声,她直直落下地来。原来她刚才为了摆脱那黑鸟的控制,竟然自封了灵脉。那已入魔道的鸟儿怎么会放过她,随即便跟了过来。箜早已停了演奏来相救,可一直被另两只鸟儿纠缠得不能分身。眼看两人就要成为爪下猎物了。 城墙处陆续落下了六位仙衣飘飘的身影,其中一人喊道,“师父,他们在那里。”此人正是徐枫,他见形势危急,便要飞身过来相救墨心。于礼冷不防越过了他,一手金龙摆尾,竟自将他拦了下来。他朝徐枫摆了摆手。 徐枫正自吃惊,却见那片炫目之极的彩光之下,一位少女站在墨心旁边,手中举起一面镜子,闭上了双眼。她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凤皇,凤皇……”念了一会,她偷偷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只见那三只鸟儿齐齐望向镜子,愣在原地,却没有别的反应。淇心暗叫不好,莫非自己领悟错了幻天镜的奥秘么?不,她回想山洞的一切,这绝无可能。可是为什么不起效果呢,这四只鸟儿,确实便是那五方神鸟之中的四孽鸟啊。是了,一定是我想象出来的凤皇形象不对,五方神鸟中的凤皇究竟长什么样?那黑鸟攻势停滞了一会,眼看又要攻来。淇心在脑海之中搜寻着古书上所载的内容,“天下有五凤,五凤皆五色。为瑞者一,为孽者四。似凤者四,并为妖。“五色。。那凤皇是什么颜色。。 箜正与那青红两只鸟儿斗在一起,只见它们一齐望向那镜子,过了一会,只见亮光大作,箜的眼前顿时一片空白。那地上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在那亮光之中,三只鸟儿的身体却在一寸一寸地消散。淇心仍在默念,“中央鸟名玉雀,亦曰凤皇,全身总黄。凤皇是黄色的。。黄色的。。“徐枫飞到她身边落下,拍了拍她的肩膀,淇心见到他,高兴地要流下泪来,“三师兄。”徐枫微笑着,“淇儿不错啊,大有长进了。”他的眼睛迅速地瞥了一眼幻天镜,却什么都没看到,连自己的影子也没有。忽地淇心大喊了一声,“师父!”她飞奔过去抱着于礼,眼泪再也按耐不住。 吕风扬见势不妙,跨上幽昌背部,瞬时去得远了,连郭允致和几个弟子也不顾。众人刚想去追,于礼拦住了,”不过是个泛泛之辈,让他去吧,以后自还有相见的时候。“ 寻玉终于带得淮河府的两支大军及时回到城中。他们从西城门杀了进来,接到报讯,便一刻不停地去解皇城之围。林达的前锋部队已将守皇城的御林军杀得差不多,后面的部队迟迟不来,林达当机立断,决定以两千人的兵力杀入城中。没想到刚入得第一道门,就在大殿前的广场上落入了自己一手带起的淮河军的包围之中。林达一柄长刀在手,砍倒了数名士兵,那些稚气的面孔,他仿佛还认得出来。 一片狂笑声中,林达手持长刀,又要再冲入敌阵。就在此时侧面一骑马飞奔而来,马上之人一把抢过他的长刀,将他拦腰抱起,几个动作兔起鹘落,就在顷刻之间。林达认得这人,是自己手下一个中将,此人祖上有鲜卑血统,长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林达被他抱着不能动弹,他背向那些厮杀的人群,从一个小门处冲了出去。林达怒道,“你快些将我放下,兵在将在,我决不逃跑。”那人手上不松,只低低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了,将军的兵还在。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们。” 毕竟兵力上占优,城中叛乱很快就平定下来。还好他们回来得及时,叛军尚未入得内城。但木叶还是带着小队精兵仔细地在宫里搜寻了一遍。寻玉和若虚正在广场上协助兵部清点人数,忽见北方天空中亮光大作,他心中忽然一紧。当即撇下众人,大步向城北走去。 第七十三章:王府计议 庐隐众人互诉别来情由,淇心自出谷之后,种种稀奇悲欢的遭遇恨不得就在此一口气地说了出来。此时看着师父饱满红润的脸,千言万语,只说了第一句,“师父,那镜子。。”于礼的眼神空灵无物,却又似洞悉一切。他显然不欲在此讨论这件事,截住了淇心的话头,嘴角微微上扬,“那镜子和你一番红尘游历,也是合了它的命数了。”他将目光投向正在一旁的箜,忽然走了过去。箜站起作了一礼,刚要开口,于礼便道,“箜公子接任家主十余年,一直未能有幸相见,没想到今日却在此处遇到了。”箜面有惭色,乐正府与庐隐数百年的交情,只是他为人放浪不羁,任家主后躲在山中自娱自乐,直到那次墨心来借音磐之前,从未见过庐隐中人。“庐隐是灵界第一大派,身为掌门灵尊必然事务繁重,小辈无事便不敢随意去到扰。”于礼微微一笑,“箜公子说笑了,若是能有幸听一听公子的仙音,怕是连我这样的老人也能偷得几分清明。” 旁边拾得忽然捂着胸口,呻吟了几声,淇心奔过来看,她转向于礼,”师父,这位箜公子两次相救于我,他的徒儿也是因为相助姐姐受了伤。“于礼俯身搭了一下拾得的脉搏,微一皱眉,手中已蕴了力,金色圆球刷刷几下便送入了拾得的灵枢之中。接着于礼又缓缓往他小腹运力,拾得只觉得体内被压制的灵力大振,五脏六腑的冰结纠缠之意渐解,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他挤了挤眼睛,”淇心小师父的师父果然厉害,徒孙这厢便谢过了。“ ”淇心姑娘!“只见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照出了那个长长的影子,正因饱含欣喜而微微发抖。淇心今日从困了多日的黑暗冷狱之中破印而出,见到了师父和众同门,开心得像庐隐中那总飞来飞去的百灵鸟一样。,此时又见到寻玉,才发觉这欢喜之上又多了些说不出的东西。她向于礼等人介绍道,”这位便是大冉的四皇子莒王殿下。“于礼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注视着他,寻玉一一和众人见礼,”寻玉自下就跟随介山师父,又曾蒙庐隐的一位医仙搭救姓名,今日有幸得见各位仙侣,也是上天眷顾。若是不嫌弃,可否到在下府中暂住几日,让我小尽地主之谊。“ 于礼沉吟不语,淇心在旁说道,”师父,长郅城里面有可多好玩的地方,咱们难得都来了,不如大伙游玩一番,再回庐隐岂不是更好。“于礼嗔道,”看来你这次出谷,游山玩水是着了瘾,不如以后这些出谷办案的事情就都交给你吧。“淇心雀跃不已,”师父若是愿意,我可没什么意见。“于礼白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他心中计议,此间之事尚未平息,多待几日看看情形也好,当下便道,”莒王盛情邀请,不便退却,咱们这就会一会你师父去。“ 莫问忽然哼地一声,褚石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在那偏僻山谷待得太久了,到这繁华之地走一走,也是好的。刚才这些敌人恐怕与我们之前预料的不同,却并不是离殇门之人。“于礼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莫问有些惊异,”不是离殇门?那他们又是何等来历?如何会得这灵兽炼化的法术。“徐枫看了看周围,官兵已经陆续到来,在清理战场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转向寻玉,”就麻烦莒王殿下带路吧。“ 介山早已候在了大门口。众人到会客室中坐定,若虚带得府中仆人来奉了茶点。他见到淇心安好,也是十分开心。“王府本来还有些可粗粗将饮之茶,只是最近遭叛军围城,恐怕就只能委屈各位前辈了。这清水白桃冻是长郅微笑庵年年上贡朝廷的御点,却可勉强尝一尝。” 莫问一直别过了头不想说话,此时便低头吃茶。墨心开口道,“师父,这个贺兰派,究竟是什么来头?”她回想起刚才的相斗,大批无辜百姓瞬时便被那神鸟夺去元神的情景仍萦绕脑中。于礼不回答,“介山,你接触这些人最久,据你推测,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目的何在?”介山微一迟疑,“徒儿不清楚这些人的灵力路子,但从他们勾结太子豢养灵兽一事来看,绝非正道人士的作风。他们相助太子反叛,绝非图谋这尘世的功名,据我推测,却是为了与太子相互利用,帮太子登上皇位之后,他们便可更加肆意地为所欲为,大行黑暗法术。”他停顿了一下,“就像数百年前离殇那些灰袍术士一样。”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均是一惊。那是灵界历史上最低落的时代,庐隐被几乎灭门,离殇门中的灰袍分支主导了灵界,与皇室中小人勾结,在天地间大行邪道。一百多年的时间中,王道不兴,终日人心惶惶。“莫非这些人也是离殇门的一个分支么?”淇心问道。于礼摇了摇头,“这些人的灵力根基,并非离殇门的”墨心忽然插口道,“我和他们几次交手,总觉得他们的功力招式,与本派颇有相似之处。”众人都是灵界一等一的高手,自然都多少看了出来,此时墨心一说出口,大伙都望着于礼,想看他如何说。于礼叹了口气,“我想墨心猜的没错,这次的敌人,或多或少和我派有一些渊源。至于是什么,我如今只有一个还未成形的猜测。我们还是先来商议一下眼前之事吧。”他转向介山,“那些被灵兽夺去元神之人,症状轻微者稍加救治尚能恢复,重者需服药调养,才可以保住性命。”介山点了点头,“我会派人将那些人集中安置在一处,每日里带来王府疗伤。只是要有劳众同门了。”于礼道,“守护天地不令邪孽横行,本来就是庐隐使命。这一次是我们发现得太晚,唉。” 徐枫说道,“不知太子之事会如何定案?太子野心勃勃,勾结邪孽,支持者又众多,希望不要再让他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介山道,“朝廷之事,却也难说的紧。虎毒不食子,像当今圣上这样的明君,怕是更不会忍心对亲骨肉痛下杀手。只是太子如今孤立无援,东山再起的机会怕也是渺茫。”徐枫看了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长,“若是立得新太子,形势便更牢固些了。”介山神色平静,并不说话。 “难道我们对这些敌人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守株待兔吗?”发问之人却是淇心,“可惜今天让吕风扬跑了,不然说不定可以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来。”平真忽然开口道,“把他那英俊的小师弟交给我,我保证能问出点东西来。”她虽喜欢做男子装扮,却向来喜好年轻男色。淇心笑道,“那人油嘴滑舌,师姐可要小心别反中了他的圈套。他那日还来游说我要我去练他师兄的甲子神功呢。”于礼微微色变,“你可练了么?”淇心洋洋得意,“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上他的当?”心中在想,果真好险,要不是那孙老怪将我推入冷狱,我说不定就中了他们兄弟俩的计。当下又说了孙老怪手写练功秘笈,郭允致如何骗她练功,孙老怪又如何突袭将她推入冷狱等事情。于礼对那孙老怪颇感兴趣,便向淇心追问了一些细节。众人商议停定,便各自散去。 淇心见箜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淇心以为他要去看拾得,便想和他一块去。却没想到箜几下便出了王府,淇心挂念拾得,又想要去与墨心等人相聚,便不再追去。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疑团,几下拐弯,便到了琼琚院中。他们刚才便是将拾得安置在此休息,淇心对这小院再熟悉不过了。一推门,只见拾得正闭了眼在休息,淇心犹豫了一会,转身掩门便要离开。她忽然瞥见拾得眼睫毛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她将计就计,将房门掩上,偷偷在门缝出观望。 只见拾得又闭了会眼睛,便坐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突然听到门口一声大喝,“好小子!就知道你装睡骗我!”门外冲进来一个淡黄衫子的身影,不是淇心是谁。拾得叹了口气,“没想到我的淇心小师父都会骗人了。”淇心哼地一声,“那也是和你学的。之前那些什么被人追杀,身世苦楚无依,也亏得我信了你,还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啥时候把命丢了也不知道。”拾得噗嗤一笑,“小师父你怎么把我说得像十恶不赦的坏人,你看你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再说了,我最近豁了命地和那几个恶人打架,不就是为了救小师父你吗?”“少来!你不过是跟着箜公子,是他要救我吧。难怪之前就觉得怎么你们两人都会这树叶吹奏之术。”“小师父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呀。”“别打岔!”淇心咬着嘴唇,她从刚才起就一直有个猜测,只是她在想如何才能让拾得这小滑头和自己说实话。 “嘿,你现在找到你的大师父了,是不是就不稀罕陪我回庐隐山谷了。”拾得没想到淇心还会再邀请他,高兴得两眼放光,“怎么会?!我早就在合虚山待得腻烦了,若是小师父愿意带我,我明日就跟你回庐隐山谷。”“那你师父怎么办?”拾得假装苦恼地思考了一会,有意无意地说道,“那倒是。。他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不如我把他一起带上吧,还可以给各位仙女姐姐弹琴解个闷。”淇心弹了他一个脑瓜子,“那你师父倾慕的那位小姐怎么办?!”拾得摸着额头上被淇心弹的地方,“额。。这。。我随口一说,小师父你还记得这件事啊。”淇心此时已经确信了七八分,“那个人便是我的墨心姐姐,对不?” 拾得大惊,忙左右看去,又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师父你可千万别到处说,让我师父知道了,他会杀了我的。”淇心纳闷道,“为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师父说了,乐正家和我们庐隐,本来就一直是好朋友啊。”拾得苦笑道,“我这师父,性格别扭之极,明明喜欢墨心小姐,嘴上却不愿意承认。别的不说,我估计他这会一定又偷偷跑掉了。可过两日他相思病一犯,整个人不吃不喝,就和死了差不多。我只有哄着他说我去把墨心小姐叫来,他才肯吃饭。”淇心想起之前的事情,“这么说,之前的事情都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拾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们也是无意得知了明霞府的事情,知道庐隐一定会派人来查,我和师父便守在临川客栈,希望能遇到墨心小姐。不过,不过” 淇心笑道,“结果却碰到了我。”拾得吐了吐舌头,“我和师父说,淇心小师父和墨心小姐感情很好,她功力平平,若是不小心被抓了,墨心小姐一定很难过。于是我们就一明一暗,一路保护着你到了京城,却没想到一个不小心还是让你被那坏人抓了去。”,他拉长了声音说道,“不过嘛,小师父也是因祸得福,因此练得了这绝世神功。”淇心又在他脑门中弹了一记,“那不如你别跟着你那个性子傲娇的师父了,就投奔我门下如何?”拾得叹了口气,“谁让我欠了他一条命债,人家当初把我从河中捡回来,这大恩大德我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完啊。”淇心白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挺讲义气的。”拾得听到这句话,眼睛一亮,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一个直挺坐起,在床榻上向着淇心跪着磕了个头。 淇心被他吓了一跳,不知这小子又捣鼓什么鬼。只见拾得抬起头来,“求淇心仙女小师父帮忙,救一救我这情痴公子吧。” 第七十四章:醉酒谱曲 次日清晨,莒王府陆续送来了一些被神鸟袭击受伤的百姓,众弟子便运功为他们悉心救治,并将汤药方子相赠。箜站得远远的,看墨心为一位老者治伤。他看了一会,便走出了莒王府,在长郅城中信步而行。自从淇心于礼等庐隐中人陆续赶到,将贺兰派的人赶走之后,这两日墨心又恢复了之前对他冷冷冰冰,不理不睬的态度。虽然她除了淇心,对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正是如此让箜更加郁闷。以他的个性,本来就要拂袖而去。可是如今那贺兰派躲在暗处按兵不动,这一去不知何时就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了。他再骄傲,也不想再经历之前一年在庐隐山谷外面的疯狂苦等的痛苦。 然而纵使他放下所有的骄傲,又会改变什么?昨日情急之下灵力相接,他感觉到她心中有一团无法触及的冰冷黑暗,连一直号称可以“乐音诛心”的自己,都似乎无能为力。罢了,有那样一位青楼名客的爷爷,和那样一对恩爱无双的父母,大概已经把乐正家的情运都耗尽了。他心烦意乱之下,随意走着,忽然听到了隐隐传来的琴音,曲调在这市井之中是难得的不俗。箜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条小巷之中。前面不远是有一处民宅,门前两只憨态可掬的石猴,左边的猴子抱着一把琵琶,右边的却拿着一只竹箫,乐器却是真物,并非石制。箜没想到陋巷之中,也有这样雅致的人家,闲来无事,便走了过去细看。 就在此时,门忽然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位鲜衣少年。箜与那少年对望了一眼,觉得他似乎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那少年见到箜,却是整个人都呆在原地,耳边嗡地一声,便坠入一口青铜大钟,什么也听不到了。这少年便是日前跟随师父上合虚山的姚菁,他那日见到箜公子之后便心生爱慕,多日以来一直念念不忘,连练琴也无法专注。刚才在家中抚琴,心情浮躁难安,一时便弃了琴,想要去城外找师父去。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箜觉得如此站在别人家门不太礼貌,当下也不打招呼,迈步就要往前走。 “箜公子,请留步。”姚菁声音微微发颤。箜回过头来,皱着眉,似乎是在回想眼下之人的身份来历,“你是那乐师的徒儿?”姚菁并不在意他记不得自己名字的事实,只是不住地点头,“在下姚菁,上次有幸在合虚山见到公子尊颜,又得听闻公子的仙乐妙音,心中对公子一直仰慕得紧。却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能在此遇到公子。”箜嗯了一声,“你师父呢,他也在这里么?”他对这个少年没什么印象,却记得他师父的琴艺相当不凡,竟然身无内力的情况下也能解开乐正家的两道符印。姚菁脸一红,“师父前几日到城外的潋寿寺中研谱去了,这几日叛军围城,按说今日就该回来了。”箜又是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姚菁怕他又要走,想要开口留他却又不敢,心里怦怦乱跳。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个身影,姚菁定睛一看,惊喜地叫道,“师父!”一个男子背了瑶琴缓缓走来,正是大冉乐府第一乐师楚换川。 楚换川见到箜也是异常惊喜,当下邀了他进来。楚换川家中藏了些古谱,里面有些看不明白的地方,便在此时拿了出来向箜请教。箜与师徒二人切磋音律,舞琴弄萧之间,心中烦闷稍解。他见到楚换川家中除了这些收集到的古老乐谱,此时楚换川又拿出一本封面很新的乐谱,“这是我先年到阴山以南采风,在当地听到的曲律。当时环境嘈杂,并未将之放在心上,但近来这旋律总是不断地出现在脑海之中,我凭着记忆将它复写了出来,但最关键的一段却怎么改都觉得有些不对。” 箜好奇心起,阴山以南是几个古老的北方民族所住的地方,那里山林密生,物产丰饶自足,文化上与中原多有不同。他粗粗翻阅那乐谱,见到其中有一段被涂画多次,便知楚换川在上面花了不少心思。他拿着乐谱坐到瑶琴前,按着按旋律奏了起来,果然到了那一段便觉得略有凝涩。纵使加入了楚姚二人的琴音,也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已是点灯时分。箜告辞离去,约得再来拜访,师徒俩送到了门口,姚菁更是依依不舍地看着箜的身影消失,过了许久才回得屋里。 箜回到王府房中,刚欲推门而入,忽然觉察到屋顶有人。他往后退了几步,低低问道“是谁?” 一个淡黄衣衫的身影飘落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不是淇心却是谁。她旁边站了一人,却是箜昨日刚见过的庐隐三弟子徐枫。箜有些困惑的看着两人,淇心扬起手中的酒瓶,笑着道,“不知箜公子可否赏脸,和我们一起喝个小酒,这长郅的冰镇梅子酒可谓一绝,公子不试一试就太可惜了。”徐枫也道,“我完全赞成,这清冽的味道下肚,我便忘了今天一日治了一百九十九个人的辛苦了。”箜嘴角动了动,“要请我这救命恩人喝酒,恐怕淇心姑娘这一小瓶酒可不太够。”淇心朝着院中的那棵槐树努努嘴,“公子放心,淇儿今日可是托了莒王殿下,把整个酒缸都搬了过来了。” 箜虽然今日沉心音律,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可这一回府,心中那闷闷的情绪又回来了。此刻见淇心搬了一缸酒,也不管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到那酒缸前,斟了一大碗酒,举起来说道,“庐隐仙人送酒,岂有不喝之理。”他连着干了三碗,忽然手指向上一弹,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伸手接过,随意吹奏起来。 淇心和徐枫在一旁喝着梅子酒,相互望了一眼。徐枫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道,“夏夜漫漫无事,公子不知是否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淇心和徐枫走了出来,淇心脸色十分沉重,她也是今日才第一次完整地听到这个故事。姐姐。。她心中微微颤抖,恨不得把听到的痛苦可以揽到自己身上。“淇儿,你还好吗?”徐枫见她脸色不对,出言问道。“我不知道。”淇心忽然停下脚步,月光下,只见她眼中泪水滚滚而下。“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让姐姐经历这一些,她我,我好像可以帮她分担,不要让她那么痛苦。”徐枫知道她今天忍了一个晚上了,也不着急劝慰,只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哭出来,才慢慢说道,“你来了以后,她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了。只是你毕竟不是那个能把她带出这一切的人。” 淇心从小就知道,姐姐心中一定藏了一段很伤心的事情。她无数次见到她练着练着剑,忽然黯然绝望的样子,那个时候,仿佛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再无半点生意。每次这种时候,淇心都会努力忘记那些害怕和担心,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抱住她,用小小的手暖着她冰冷的手心。她知道姐姐一定是有一个很爱却再也见不到的人,可这个故事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悲伤。他们走在王府的小路上,“箜公子会是那个可以把姐姐带出来的人吗?”徐枫没有回答,他也并不知道答案。淇心想起庐隐冬日的腊梅林,此间事了便立即和姐姐回到庐隐,一直陪在她身边。 箜仍坐在原地,左手拿着那酒碗,右手将树叶放在嘴边轻轻吹奏着。曲调无意识的流淌出来,时断时续,时而温柔时而狂躁,没有任何的规律章法可言,却是吹奏之人心之所至。他吹一会,喝一会,不觉已是夜深,月亮高悬于空,将小院照得透亮。箜再要取酒,却发现那满满一大缸酒已经空了。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扔掉了酒碗,扔掉了手中的叶子,开始弹起琴来。曲音很陌生,又很熟悉。但无所谓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只隐约地觉得自己在某个地方不断地停留反复,反复得太久了。直到他终于越过那段很难的音节,面前一下子出现了接入天际的雪山,棕红色的马儿跨过开满野花的草甸,向着那雪山奔去。马上的少女一袭红衣,骄傲美丽胜过任何一朵花儿。可一声巨响,红衣换白衣,少女眼中的悲痛只沉入世界上最深的湖底。 他在那个湖里找到了自己的倒影,散发弄琴,衣衫凌乱。这个倒影越来越大,忽然就消失了,眼前一片雪白。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奚族的小调。。” 箜觉得眼皮渐渐发沉,他尽量地撑着,撑着。。他还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可他还是倒下了,败给了那一缸梅子酒。 第七十五章:山若无路 若虚现在每日都会陪着介山在书房中等寻玉下朝回来。太子一案蓄谋已久,牵扯甚多,发难和落狱却在月余之间。朝中大臣自然人人自危,皇子间也波澜暗起。寻玉临危受命,收服淮南淮北两支大军一事,暗地里已有非议,认为明元皇帝此举便已是认定要让寻玉接任太子。确实明元的子嗣不多,有一两个有能力争夺太子之位的,早就被太子一党流放了。三皇子寻泰虽然外戚尊贵,可他个性平平,又向来与寻玉交好,必不会在此时出手争夺太子之位。如此看来,寻玉这个流放封地的皇子,被封太子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被明元赋予众望,又承受着朝臣言论的寻玉如履薄冰,在许多事情上愈发倚杖介山的力量,他们在书房中讨论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 若虚很享受这样的清谈。他七岁那一年在私塾之中,因为没有背诵对诗文被先生责骂,“你若是连这篇《过秦论》也背不下来,将来若是进了文渊阁当了大学士,连太子都要被你误导了。”小小的若虚一向乖驯,可那日却顶撞道,“我若是当了大学士,那肯定讲解的是自己的学问,才不会一味的背诵古人的经典。”先生因此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确实在辅佐着国之储君。 “师父”,若虚对着介山的背影,回到京城之后他一直有一件事想要和介山说,总是找不到机会。介山转过身。若虚鼓起勇气,“那日请木叶将军出手杀掉高尧,四皇子曾质疑若虚的提议是出自私人恩怨。”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更多的勇气,“我无法辩解,但无论如何我现在希望四皇子能赢下这场不流血的战争。”介山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而且我感觉到,你的愿望比我更要强烈。”若虚有些惊讶。 介山对着窗外,若虚发现师父这段时间白发又添了不少。“今日庐隐众人还在给那些百姓治伤吗?”若虚道,“是的,这两天又陆续送来了一些士兵,不过听淇心姑娘说,很多人受伤严重,恐怕是无法完全恢复了。”介山点了点头。若虚问道,“师父要去那边看一下么?”介山苦笑道,“我去能帮上什么忙呢,用内力治伤很消耗精力,我还是不要去添乱了为是。”若虚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不敢问。介山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何不去帮忙?”他转到书桌前,随手研磨着桌上的墨水。“庐隐是天下修灵第一大派,担负着天地重任,门中规矩森严。像我这样离谷入世的弟子,是不会被允许保留功力的。” 若虚震惊,他想起淇心说过,师父介山在修灵一道上造诣极高,想来他当年做决定之时一定经过了很大一番挣扎。虽然师徒相称数月,但若虚知道介山内心那些秘密是不会示人的。 只是最近的介山仿佛在这些秘密中扎得更深了些。常常在和寻玉说到朝中之事时分了神,有时寻玉在某一件事情上拿不定主意,问了几次他才随口应答。今日他主动提及往事,这让若虚很意外。 小厮来报,说今天下朝之后皇上留了王爷在宫中用膳后方回。若虚借机邀师父下几盘棋消磨时间,介山答应了。按惯例介山让了七子,两人在棋盘上开杀起来。若虚的棋艺与介山相比差得远了,但下棋的风格却很相似,构筑精巧的前着后招之间藏了绵绵杀意,让人发现时早已不及。果不其然,介山下到后面时已经心不在焉,随意下了十来招,若虚发现自己输局已定。他非但没有不开心,反而拍着自己的腿笑了起来。 介山自然好奇地询问他为何而笑。若虚道,“我只觉师父最近对莒王之事,远不如之前那么上心,弟子一时不知道原因,输了这盘棋却知道了。”介山眯着眼睛,“你只道我是觉得莒王太子之位已无悬念,所以无心恋战?”若虚没有回答,但眼神说明了一切。介山叹了口气,“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最近心神不宁,更多是在担心下一盘的棋局。”话音刚落,一只白鸽停在窗前,介山解开白鸽脚下的纸条,看了一眼便道,“说曹操曹操便来了,走,咱喝茶去吧。” 林达骑着那匹黑色杂毛的骏马,面前这一片秦长城倒的倒,塌的塌。长城以北在秦汉年间曾经是大片肥沃的草原,九曲十八弯的乌苏河穿过草原腹地,后来的匈奴帝国便在这条清澈见底的河边开始了他们的历史。历史的星盘转动,草原变成荒漠,那强悍一时的匈奴人四分五裂,有的南下与汉人混居,有的带着牛马迁徙到西北方的草原深处,有的族群甚至远走西域,避开了中原王朝所能到达的最远距离,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王朝。没有人再回到这片荒漠上,最后连中原王朝也渐渐放弃了这一段长城,荒于修缮的城墙上长出了野草,唯有那曾经护卫了王国,书写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势的关隘,仍骄傲地矗立在那里。小小的门洞后面,梅里雪山的影子在东方若隐若现。 那将自己从乱军之中救出来的中将在一旁小声催促着,“将军,咱们得快些走了。”林达喉咙中充满了苦涩,将军?他回过头来,身后稀稀拉拉地不过一两百兵马。从长郅城中逃出之时,这支溃败之中临危不乱的林家军还有三千骑兵。在几个重要的岔路口,为了摆脱身后的追兵,他们不得不一再地一分为二。待得到达这函门关时,就只剩下这么些人了。这些将士仍穿着盛夏的单衣,被长城外野蛮吹来的风吹得抖抖索索,有不少人身上还挂了伤。 即使如此,追兵也不会放过他们。 林达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换做是他,他一定会这么做的。离函门关不远的聊城,虽只有几千人口,仍有大冉的小支兵力驻守。他们会在那里换上快马,补充好粮食和水,然后再跨过长城,在茫茫荒漠中将疲惫不堪的这支队伍截住。事实上他也这么做过,当年的豫王之乱,他一路南下追击,终于依靠着充足的补给在那瘴气弥漫的山林里将最后的一支叛军活捉,在他到时,豫王便绝望地自尽了。今天莫不是也轮到他了?如果他再多一百精兵,他刚才就会毫不犹豫地直奔聊城,灭了守军后据城自守。如果粮草充足,他说不定可以守上月余,在大冉的守兵到来之前,养好兵力,再决一死战。可这个前提并不成立,他有的,不过是一两百经历了严酷战争勉强活下来的伤兵败卒。 他已经无路可逃了,所有一切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一路上兵士一个个地死去,过了长城,漠北的风沙下又将埋葬多少他年轻的孩子,忠实的弟兄。林达望着眼前一望无边的荒漠,又望了望远处的梅里雪山。盛夏的梅里雪山只有山头积了雪,如同一个过早白发的少年。 林达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听过的一个传说。这里是北方五族的圣山,五族之人自上古一来便在这里独立而自由地生活着。大冉一朝时,朝廷派兵来收服此地,他们留下了老弱病残,剩下的人在最冷的冬天里跨越了梅里雪山,从此他们便以梅里雪山为屏障,在山的那一边继续生活着。之后朝廷数次派兵剿杀,可没有一次能有兵马活着跨越这雪山。时间久了,便有大臣提出,当初五族那些人很有可能命丧雪山,并没有到达那一头的山谷之中。于是朝廷便不再派人来此,也没有人知道,那些五族之人是否真的活了下来。 那中将仍在不住地催促。林达忽然腿下一夹,一纵缰绳,越过了函门关。后面的兵马排着队一个个地也过了长城,他们正欲追随着林达的方向,却惊讶地见到远处一骑马并不往北,而是向着西方奔去。 “还是没有抓到林达吗?” 龚尚书摇了摇头,“负责追击的将军今日面圣,想要更多的兵马。据他的推测,林达应该是进入了梅里雪山腹地。” “皇上怎么说?” “皇上拒绝了他的提议。看来皇上终究还是不愿意赶尽杀绝啊。林达将军知道难逃一死,竟冒险进入梅里雪山,多半也是九死一生。” 介山喝了口茶,“其实林将军知道,他若愿意带兵投降,以皇上的个性一定会饶他一命。他进入梅里雪山,却不是因为怕死。是要为自己的志向战斗到最后,哪怕生机渺茫。这等刚烈英杰,实在是大冉的损失。” 龚尚书并未想到这一层,经他点醒,这时也有些唏嘘。过了一会才道,“太子之事,不知会何时定论?” 介山看着他,“据我猜测,应该就是这两日了。皇上今日特意让莒王在宫中陪他用餐,我想和这件事情多少有些关联。”龚尚书看着他,两人相交多年,此时心意一致,均想到以寻玉薄弱的根基,恐怕将来在朝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若虚在旁边,忽然问道,“千依小姐最近身子还好吗,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来王府了。” 第七十六章:两小无猜 朝堂之上寻玉见父皇言听议事,论功行赏,神态与往常无二。然而当他换了常服,步入崇禧殿内间,要与明元一同用晚膳时,从垂帘外见到的父亲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烛之下,他颓然坐在桌前,低垂着头,头上覆着灰灰闪闪的白发,就像是一个失意的老人一般。老太监示意寻玉先在旁边等着,他走了过去,轻轻给明元捶背。明元皱着的眉头稍展,叹了口气道,“朕现在是真的老了咯,当一天皇帝,整个身子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了。”老太监站在他身后,微微佝着背,一双手却是柔软莹润,上下游走地舒展着明元背部最酸痛的肌肉。有意无意地说道,“莒王来了。”明元眉头一扬,“这便到晚膳时间了?”老太监道,“还有一些功夫。”“先让他进来吧。” 寻玉请过安,立在下首。父皇睿智温和的目光还是没有变,不过今日这目光之下隐隐有几分阴沉,是寻玉所不熟悉的。“莒王,”明元开了口,“太子一事,你怎么看?”寻玉没想到父皇忽然突然有此一问,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却见父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要是师父在此就好了,寻玉心跳加速,手心不停地冒汗。 他从小就是这个鬼样子。众皇子们一同在宫中私塾上课,先生请大家挑一位各朝各代中最值得称颂的帝王发表自己的看法,皇兄一上来就选了秦王嬴政,对他一统六国的功业赞不绝口,观点严厉而清晰。轮到寻玉时,他却吞吞吐吐,勉强在先生鼓励的目光中说完了,到最后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儿臣觉得,皇兄才能卓群,励精图治,是难得的治国良才。一时心魔缠身,误入歧途,实在令人可惜。”他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可随即便看到老太监倒茶的手正发抖着,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明元皇帝的脸一阵青一阵紫,风暴已经在来的路上。寻玉不敢去看,他恨不得把眼睛闭上才好。他只见过两次明元发怒,一次是母妃重病之时,皇后带着几个嫔妃到照微宫探视,态度一改从前,竟是十分亲昵,假意说为了让莨妃更好地休息,强行把还在襁褓之中的安平带回自己宫中照顾。第二次便是林达擅自率兵越过长城以北作战,虽连连获胜,却因为遇到了寒霜而导致几千士兵活活冻死。若虚说过,父皇是贤明仁义的君主,这是百姓之福。而太子呢?太子绝对不会是个无为昏君,可他也不会拥有父皇的仁慈。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自己啊。寻玉忽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了,他想要激怒明元,这也许会让某件他害怕的事情不会发生。 那场风暴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来。寻玉感觉到父皇在极力地控制自己,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治国良才。。是啊,这几年谁都看得出来太子仗着自己的才干,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朕却一直在蒙骗着自己,说不过是年轻气盛,放任他在这歪路上越走越远。。” “父皇。。”寻玉看着父皇的样子,心中难过。皇兄于强盛我大冉国力的考虑,一心想要开疆拓土,平安边疆,却忽略了父皇安攘海内,富民兴业的一番苦心,险些掀起战乱劳苦。这其中究竟谁对谁错,也是难说的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预备如何处置皇兄?”明元看了他一眼,忽道,“怎么?你这太子之位还没坐上,就准备大显姿态,为前太子求情了?”寻玉万没想到父皇会如此说,脸涨得通红,“儿臣无能,怎敢有此念想。只是,只是,”明元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如何处置,也并非我一人说了算。即使是一国之君,国之法度,前朝惯例,权臣之心,没有一样不是像秤砣一样沉甸甸地压着你。”他语气温和了些,“玉儿,你回京以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比以前长进了不少,父皇很是欣慰。从今以后,恐怕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他这最后一句话中意味深长,寻玉不觉有些恍惚。 “商公公,快叫御膳房送饭来,我要饿坏了。”外面传来甜甜的撒娇声,却是妹妹安平到了。 安平身旁还跟着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两人形状亲密,像是已经认识很久的样子。寻玉却不认得这人。只见那少年瘦高个,皮肤黝黑,一身簇新的细纹织华衣似乎有些不太合身。他在那局促不安地站着,直到安平碰了碰他的胳膊,声音很轻地提示他道,“快请安啊。”他才手忙脚乱地向明元行礼,然后安平又向他介绍寻玉。寻玉听到他说“燕凉苏伦卡”,方才醒悟。是了,原来这位便是千里迢迢被送到大冉的多亥小王子。那日他派人去边境司接人,结果被人抢先一步接走了,太子被制服之后,苏伦卡自然被送到了宫中。只是他最近诸事缠身,久不进宫,却直到今日才得见到。 寻玉对这位王子自然也是无限好奇,他原本以为多亥人的长相会与汉人截然不同,可眼前这位苏伦卡王子除了皮肤更黑,眉眼略深之外,似乎与一位普通汉族少年没有什么不同。寻玉与他目光相遇,只见他那长长的眼睫毛下生得一双美丽深邃的眼睛,那忽闪的眼神有些胆怯,还有些说不上来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这眼神让寻玉觉得有些不舒服。 安平正依偎着明元,她今天穿了胭青色的裙子,脸上散发着少女的神采,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父皇,我今天下午带着苏伦卡王子去看了咱们御花园的锦鲤,他别提有多喜欢了。他还说这个东西塞外没有呢,对吧?”她望向苏伦卡,苏伦卡不安地点点头,“金色的鱼很漂亮,长城北边没有的。”他的汉语有些生涩,更显得腼腆。“我们只有牛羊,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明元一扫刚才的低落情绪,笑声爽朗,“中原和燕凉多年不通信使,不相往来,这对两国的百姓来讲都不是好事啊。你父汗肯送你过来,学习中原文化,将来两国长久友好,是有利于千秋万代的事情。”苏伦卡低着头,只是不住地说,“是,是。” 御膳房送来了晚膳,今日因为有皇子公主陪着用膳,菜式也比平日丰盛了不少。除了平日的四菜一汤,又添了清炖狮子头,凤穿金衣,四喜饺等安平爱吃的菜。安平陪着明元坐了上首,寻玉和苏伦卡各坐了左右。苏伦卡显是新学的用筷子,寻玉吃着吃着,见到他笨拙地抓着那金丝筷去夹菜,夹着到一半就掉了下来。这小王子窘迫地将头埋低,脖子都涨红了,只敢挑离得最近的米饭吃。寻玉心下怜悯,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做些什么又生怕不小心伤了他的自尊。却听见妹妹安平忽然说道,“咦,这道菜怎么这么好吃?父皇,我可否送一些给苏伦卡王子尝一尝?”得到明元的许可,小公主把面前几道菜夹到了一个碗中,命人送到了苏伦卡前面。 寻玉不觉有些欣慰。妹妹这性子还是随了母妃,虽然从小受到万千宠爱难免有些任性,本质仍是个善良体贴的孩子。 安平说道,“父皇,听苏伦卡王子说,燕凉的公主也可以去学骑马。她们骑在马上,英姿飒爽,别提有多神气了。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学骑马?”她小嘴一瘪,像是要哭了。明元望向苏伦卡,“噢,确有此事么?”苏伦卡正专注地对付着安平送过来的那一碗菜。安平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苏伦卡立即放下筷子,恭敬地说道,“苏伦卡有一位妹妹,在我的教导之下,八岁时便可以驾驭小马。只不过初学的话,需要在找得一匹性子温驯的良马,那些烈马就要不得。” 寻玉忍笑不发,这一番话一听便知是安平教他的,也不知背了多少回,说的这么顺溜。明元便道,“这有何难,我大冉虽不如塞外那样盛产名驹,几匹好马也还是有的。再说了,不还有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么?”苏伦卡忙道,“那汗血宝马性子暴烈,却不适合公主。”“那就交给你,明日去朕的马厩中给我的小安平挑一匹好马。” 安平欢呼起来,寻玉有些担心,他虽向来不爱骑射,可还是说道,“那不如我明天和安平一同去吧,也可以好好看着安平。”安平白了他一眼,“皇哥哥你这身板,我怕马儿发起彪来把你吓着了,你还是不要来了吧。我有苏伦卡陪着就行。”寻玉气结,明元在旁哈哈大笑,连那苏伦卡也在旁忍着笑意。 寻玉见他偷偷看着安平,眼神里一闪一闪的似有星星,刚才见面时的小小不适也烟消云散了。也许父皇才是对的,征服人心,并不只有武力这一条路。如果有那么一日,他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君主?他第一次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居然也有一点点的兴奋。 第七十七章:公子无缘 箜在楚换川的宅子里呆了整整三日。他躲在那间放了乐器琴谱的房间里,不吃也不喝,维持着一个不动的姿势盯着面前的乐谱。那是他酒醒之后凭借脑海中的记忆抄录下来的,那日他随意弹奏,弹的竟是那本阴山小调中的曲子,只是被他略略改动了一些音节,日间苦思无解的那一小段竟顺畅的弹奏了出来。只是,这并非他想要的结果。他希望她忘记所有的梦魇,而不是清清楚楚地记起那些事情。这为何如此的困难呢? 他狂躁起来,拨动这房间的空气,大大小小的乐器不约而同地发出奇怪嘈杂的声音。 姚菁在屋外偷偷看着,他昨日送进去的食物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箜歪着身子,栗色的长发从一端散落下来,有几缕还落在了脖颈处。姚菁很想进去帮他拢发,求他把饭吃了。可是他不敢,他现在已经能体会那种深爱一个人却不能爱的感觉,仿佛看不见的地狱之火,一把把烧掉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不能爱?大和尚问他。 大和尚是潋寿寺的烧火僧,也是姚菁的忘年交好友。他生得大腹便便,面目可憎,嘴角还生了一颗巨大的痣。当年他把刚会走路的姚菁送给好友楚换川养育时,大家曾逗他,大和尚生了个胖娃娃。他也不生气,只是把姚菁一举,“怎么,你觉得我大和尚能生出这么俊的娃娃么?”众人便没有话讲。大和尚虽为人粗鲁,却对姚菁极是宠溺。姚菁自有记忆起,习惯了一有不开心的事情就去庙里和大和尚讲。连自己喜欢箜公子一事,也一并讲了。。因为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世间并无这等道理啊。谁说的,我们庙里在西边撞钟的小和尚就喜欢在东边扫院子的那个,两人还一起约着去后山幽会。姚菁知道他常常口出狂言,也不理他。 师父吩咐他不要去打扰箜公子,可是他看着箜的样子,如何能够视而不见。他心烦意乱地走出家门,也不知自己怎么走的,走了多久,就来到了潋寿寺中。大和尚刚烧了素斋,装了香喷喷一大碗给姚菁。姚菁平日最爱吃大和尚的素斋,今日他刚捧起来想到箜心碎憔悴的模样,又把碗放下了,唉声叹气起来。大和尚问起,姚菁便将箜如何无意中见到那本阴山小调,如何要用这曲子去解开心上人的心结无果之事说了。 大和尚拍着手叫道,这有何难的,乐正家这小子怕是被情爱蒙住了脑子吧。姚菁见他如此称呼箜,有些奇怪地问道,大和尚你认识箜公子吗?大和尚忙胡乱摆着一双蒲扇大的手,什么空不空的,我怎么会认识。姚菁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思中。大和尚见他这样子,鼻子间喷了口长长的气,“我说你这个傻孩子,瞎操什么心。人家要是破解了这曲子,和心爱的姑娘两情相悦,那还有你什么事么?该我说,你还不如去前面的大殿烧柱香,骗骗佛祖,让你那公子不要如愿才是。” 姚菁双手托腮,摇了摇头。“我情愿见到他和那位天仙姑娘开开心心在一起,不要看到他像现在这样。”他忽然定定地看着大和尚,大和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一定有的对不对?”大和尚左看看右看看,顾左右而言他,“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我一个粗人,怎么会懂你们那些高雅的丝竹之事。”姚菁轻轻哼了一声,“我不相信。不然,你怎么什么谱都识得,就唯独那一本,师父如何问你都不说。” 姚菁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箜伏在那台东晋名琴上睡着了,一头乱发覆在琴弦上,在夕阳的照射下,整个人都发出柔和的光。姚菁静静地坐在一旁,箜似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看着眼前的姚菁。目光涣散无神。 过了一会,箜只听得面前这个俊美如画的少年开口道,“我有一法,可以解开公子的曲谱。”声音亦是悦耳动人。 箜忙问,“什么法子?”他一半的思绪仍停留在刚才的幽谷之中,却不依不饶地追寻着这个世界的一缕阳光。 “我若帮公子解开这曲谱,公子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想要公子收我为徒。” 箜想也不想地说道,“可以。”他急切地看着这少年,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一丝怀疑。那是狂喜后的冷静。“你真的能解开这谱子?” “双色莲出,大凶厄生。以凶伏吉,假去真存。这十六个字,便是解开这谱子的线索。”姚菁背出了大和尚所教的话,但这背后的含义,大和尚也并未告诉他。姚菁怕箜向他问求其义,所幸箜听完后,只是愣在原地反复地念着这几句话,姚菁掩上房门,自行离去了。 淇心见墨心这两日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是担心,便来于礼住处,想和师父商议。刚进门,就听到三师兄的声音 “城中那些受伤的百姓士兵,经大家这几日的悉心救治基本都安排妥当了。” 于礼嗯了一声,“我这些时日来在长郅城里外搜寻贺兰派的气息,并无发现。”淇心吐了吐舌头,难怪最近没有见到师父他老人家,原来是出去侦查敌情了。不知为何她没有马上进屋,偷偷站在柱子旁边,想要听他们说话。 于礼又道,“我打算这两日便向介山告辞,就带众弟子回庐隐山谷。你意下如何?” 徐枫像是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我和介山聊过这个话题,他不希望我们,至少不是所有人都离开。莒王正在获得太子之位的关键时期” 于礼打断了他的话,“这正是我希望早些离开的原因。庐隐的使命是对抗灵界的邪孽,我们不能涉入皇室的纷争。这一次,我们已经陷入得太多了。”淇心没有再留心下面的谈话,莒王要成为太子了么?她想到那个与她一同从府阳北上,陪她喝酒逛庙会的年轻人,忽然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隐隐听到“要不要让淇儿留下”,她猛然惊醒,听到师父说,“淇儿,你出来。”她忙从柱子后面闪出来,暗自后悔不已,自己怎么可能离得这么近不让师父发现。 “都听到了?”淇心点了点头,问道,“师父,我们真的要回去了么?”她惦记墨心的事情,总觉得还是早日回到谷中比较好,可心中又隐隐有些不舍。于礼微笑,“看来有位无事忙姑娘不想回去了,不如就留你在这王府里吧。”淇心忙道,“怎么会,我被关在那冷狱之时,天天想着要是可以回庐隐,我要去给师祖娘娘上一个月的香。”当下说了墨心的事情,把留在王府之事拐了过去。 吃过晚饭,淇心想起今日听到的事情,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乱。想着这几日太忙也没有好好和寻玉叙旧,便取了两壶酒去寻他。 来到寻玉的住处,见到黑着灯。淇心想着闲来无事,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在此等一会。便将酒放在台阶上,自己在一旁等着。她刚才不过一时兴起,却并未想好来找寻玉做什么。淇心从小便在庐隐之中长大,大伙修的是仙术灵道,即使闲来无事,也多是钻研茶道,香道,医术这些清心寡欲的学问。加之她年纪尚小,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一直模模糊糊,只偶尔在闲书中窥得一二。可自从亲眼目睹箜对墨心的痴情,她心中似乎有一种沉睡的情感被唤醒了。 淇心在屋前来回踱步。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在心中生发,莫非,莫非我喜欢上了这个四皇子了么?她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慌张地寻找着可以攻击这个念头的各种理由。不对,我只是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可是我也和一凡,和小拾得,还有墨心姐姐呆在一起,也是很开心的啊。那种喜欢,真的不一样么?她想起荼靡翁说的那位云惜师祖,她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舍弃了灵尊的位置,只为了出谷和他在一起。还有那位酿出了名酒“寒江雪”的前辈,为了爱在江边夜钓的红尘男子,夜夜将酒温了,放在狐皮大衣中带去给他喝。我对四皇子,也会有这样的感情么。他对我呢? 她想起了之前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桃花祭典的马车上,寻玉对她讲起那个桃花仙子的传说时,温柔的眼神。想起那晚春江花月夜,他们在船头倾谈的亲密。想到自己开导若虚时,寻玉在旁突然黯然的神情。想起那日灯会,那个猫神面具的人忽然牵起了自己的手。记忆忽然变得很清晰,淇心将一件件对号入座,似乎都和那古人小说中所写的痴男怨女相符。不由得以手覆额,心中小鹿乱撞。 完了,这下江一凡会取笑我一整年的。 淇心直到此时,也从未想过与寻玉长厢厮守的可能性。虽然庐隐门中不限婚娶,但大家由于种种原因,大多终身不娶不嫁。淇心从小女孩时起,便潜意识中认定了这样的生活。 旁边的月门处有声响,淇心一惊,她此时的心情比来时复杂了许多,竟有些想要躲避之意。但她还是站在原处不动,抬起头来,却见迎面走来的是师兄介山。在屋前灯光的映射下,淇心见到介山那总是蕴含多思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师妹是要来找莒王么?” 淇心大方地点点头,“我来寻他喝酒。” 介山微微一笑,“是个好时候,莒王今儿估计心情很好。” “噢,为啥?” “今日皇上为他指婚,是姚太尉府上的千金。而这位姚太尉的夫人,正是正宫之主姜皇后的亲生胞妹。这样的婚事,恐怕是任何一个皇子的翘首以盼的。” 淇心的心情如同每日的晚阳,正一寸寸地沉没。“可是,皇上给莒王安排婚事,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吗?” “师妹久在仙谷,却不知这尘世之中,人人苦楚。哪怕是贵为皇子,有一些自由是生下来便没有的。” 淇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在想着介山最后说的那句话。 箜狂喜之下,发足狂奔。不到一柱香时分便从城西回到来东边的莒王府之中。却见拾得瘦弱的身子正在门口不住地驻足观望,见到箜,他眼中先是狂喜,然后这亮光又一点点地熄灭了。 “公子,他们都回庐隐山谷了。” 箜脑中一声轰鸣,“双色莲出,大凶厄生。以凶伏吉,假去真存”,他刚刚悟出了这十六个字的含义,他在黑暗的山洞中忍痛爬行,终于见到洞口的一丝阳光。可怎么会这样。 他茫然地抓住拾得的手,“他们走多久了?”拾得道,“一大早走的,快大半日了。”箜身子疲软,无意识地靠在了旁边的府墙上。拾得不忍心看,别过头去。 第七十八章:丘阳上医 扁鹊堂周围种了一圈严严实实的木香花,此时正值花期,那扇进出的矮院门被茂盛的花丛掩映着,着实考验眼力。于礼从这半开着的木门走了进去,便到了扁鹊堂的前屋之中。于礼很久没有从前面进来过了,他每次来找丘老儿,都是直接跃过那形同虚设的院墙去到后庭。今日却有所不同。 不同于院门的躲躲闪闪,此时扁鹊堂左右各四扇门都打开了,光线透过屋前两根楠木柱子照进正厅之中,那一整面的百子柜前面有两三个人影在忙碌着。其中一个人眼角余光看了门外一眼,忙不迭地迎了出来。她梳着医女的双鬟髻,微圆的脸庞上散发着年轻的光泽。“谷主,您怎么来了?师父他老人家还在后面。” 于礼走了几步浅浅的台阶,站在柱子旁。还带着一点清新的青草香的药味传了过来,他一双沉淀世事却不见浑浊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医女,“无碍,我先来你们这里走走,再去寻你师父。”他笑容中有难得一见的慈爱。青依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最近有一桩不愿与人说的心事,见了平日正颜的于礼,心里一开始还有些打鼓。 于礼走进前厅,四处打量。这里的格局并无太大变化。屋中所铺的地板,和外面的柱子一样,是阴山的丝楠。这种稀有楠木经日月润泽,木色愈发润泽,将满屋调皮的阳光稳稳当当地收入怀中,再散发出与这医馆更为相符的气色来。人一踏入这安定明亮的房间,心中的燥意顿时便去了大半。旁边那扇玉屏风却比他记忆中小了些,常年吸收了百草精气的蓝田玉早已去了生,隐隐透出了美丽的脉络。 他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十年?二十年?还是更长的时间。修灵之人大多身体康健,虽不似荼蘼翁这等修岁之人能活上几百岁,但百年之间身体无虞还是很容易做到的。可何以扁鹊堂自庐隐开宗立派以来就和庐隐派相生相依,这主要是还是练功时容易受到内伤的缘故。修灵一道之基本,在于采纳天地灵气并在体内加以蕴藏利用,虽然普通人在世间生活,亦是靠着呼吸吐纳天地灵气,然而修灵人所运用的强度却远远高出凡人甚多。身体毕竟是凡胎肉体,在与体内灵力不断融合的过程中,总会难免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这时扁鹊堂汤药针砭,内修外功,便可以发挥作用了。这样的自身与所练灵力的相斥或是入怔入魔,都是练功前期发生的较多。若是像于礼修炼多年,灵力与身体早已水乳交融,不分你我了。 青依见于礼陷入沉思,也不打扰,依旧回到柜台处指导两个童子备药。于礼侧头闻了闻味道,走了过来。只见青依手中拿着一个双层木盒,第一层已经放了三包药,于礼所闻到的药味便是由此而来。旁边的童子熟练地在百子柜中取了七八种药,又放在那第二层的格子中。青依取出一张纸,仔细地写了方子,放在了木盒之中。外面又用青底素花的布严严实实地包好,对童子说道,“好了,去吧。”那童子得令出去了。于礼问道,“是送去墨心那里吗?”青依的眼神中闪烁着几分惊讶,“谷主怎么知道的?”“墨心这内伤,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我今天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这便要去和你师父商量。”于礼坦言相陈,青依反倒不知如何回答,身为医女,她已经习惯了沉默。于礼眼神温和地看着她,“人为百兽之长,最难便是情这一关。总是顺其自然为好。”他说完这句话,便飘然出了屋子。 青依留在原地,呆立不能语。原来谷主今日果然还是有意而来。这么说,她和褚石的事情,连谷主都已经知道了么?他说的那句话,是默许他们在一起吗。她手上忙碌着,心中的小马却已经跑过千沟万壑。 于礼运着缓慢的云步,从扁鹊堂精致的流水庭院上方走过,又绕着整整齐齐的药圃转了个圈,才往东北角的缓坡而去。那里种了一棵很大的菩提树,层层叠叠的伞状树叶遮挡了夏日的骄阳。于礼转到树后,那里果然躺着一名老者,正是扁鹊堂现任堂主丘阳上医。只见他躺在竹席之上,脖颈之下垫了个玉兔枕,一头黑发梳得齐整地盘在脑后,身子旁边还放了本发黄的药书。 于礼在他旁边坐下,背靠着那菩提树,轻轻咳嗽了两声。那老者忽然坐起,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着,更像是只余两条细缝。此时这缝中正发出两道精光,望着于礼。“不能治,也不用治。”于礼看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来意,也不再绕圈子。“此话怎说?为何不能治,又为何不用治?”丘老儿的眼睛比刚才睁开了点,“你这徒弟的心伤,远在你教她练功之前便得了,是也不是?”于礼点了点头,“是又如何?”丘老儿道,“这不就得了,她这伤既不是因为练功结下的,我如何有法子能解?”“那你现在给墨心服的,又是何药?”“那不是我开,大概是青依熬不过那位无事忙小姐,给开的一些理顺心神的普通方子吧。” 于礼气结,“那还不是因为你这师父天天在树下睡觉练佛,大小累活都让青依担了去。你到底有没有帮墨心望诊过。”丘老儿斜眼看他,“我看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吧?当年你把这个人鬼不像的姑娘领来我们扁鹊堂,不是我结结实实地照看了一个月,还绞尽脑汁给你想了医治之法?”当年确实有此事,于礼不便否认,便想支支吾吾地扯过去了。“你说让她练水寒之道,我这不是照你说的去做了么。。”“所以她不就好好地活了这么些年?”“可最近她的状况很令人担忧,好几次还出现了灵力逆侵,水寒之力险些就封住了元神,如此下去,实在是危险得紧。我今日来,便是想和你好好地商议一下对策。” 丘老儿盘腿坐好,理了理身上衣服的皱褶,正色道,“好,你既来问我,丘老儿也只能再和你说上一说。这位奚族的金女”于礼打断了他,“既然入了庐隐,这些红尘中的身份也不重要了。”丘老儿也不和他辩解,接着又道,“这位墨心姑娘当年来到谷中,她当时情伤入心脉,身心大半截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勉强支持到这里,无不就是为了你能用那个什么记忆重现大法,让她看一眼爱人死前的念想。你明明可以做到,又为何借故拖延至今?”“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我这么做,完全就是为了留下她一条性命。”丘老儿说道,“这不就得了,你也知道她那情伤解不得,解了就得死。还来找我做什么。”丘老儿看了于礼一眼,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做师父的。练水寒功是让她不断生发的心伤有个出口,可你见她功力进展神速,非但不约束,还拔苗助长。这才又牵动了旧伤。” 于礼叹了口气,这一节他也隐隐猜到,墨心这两年练水寒到了化镜,速度在历代庐隐弟子中也是位列前面的。他有此猜测却未曾去证实,确实有失师父的责任。“我当时确实是疏忽了,如今该当如何呢?”丘老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也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她这一两年功力进展太快,身心一时跟不上,你让她休养一段时间,每日里调养心息,不牵动灵力,说不定慢慢就好了。所以,这就是我说的不用治。好了,这下你可以走了。我可得去看看我的宝贝药草们了。” 于礼不理他,皱眉思考,似有为难之事。丘老儿察言观色极是犀利,立即问道,“怎么,有难处?”于礼似是思虑已定,果断地道,“我们本在修炼四合阵,墨心的水寒之力十分关键。可如今说不得,我明日起便不让她和我们一同练功了。”丘老儿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灵根带伤,对于某些灵力的修炼确实有进益,但反击之力也不容小觑。还是小心些吧。“于礼点点头,”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么?“丘老儿眼睛忽然一亮,”那倒也不是。你写信去求一下乐正家的那个老顽固,像这样的情伤心伤什么的,那老儿的曲子倒还管点用。“于礼想到箜,”那老顽固早就退隐了,现在是他的孙子当家主。我们这次出谷还见到了。“丘老儿奇怪道,”那你没和他讨个曲谱啊。“于礼苦笑道,”别提了,估计人家送上门来墨心也不会要的,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着啊。“ 丘老儿扬了扬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话说你们怎么还在练四合阵,这次的敌人是谁,很厉害吗?”说着话间,他那午睡醒来的胡闹之气慢慢褪去,又多少恢复了些上医的风度来。 于礼没有说话。他望着下面那一个个田格中所种之物,这些都是丘老儿精心种植的名贵药草,世间能得一两株已经稀罕得不行。他想起今日见到的扁鹊堂,竟少见地有些伤感。“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但也许和本门之前的一些恩怨有关。”丘老儿站在他旁边,眼睛和他看向同一方向,他们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山谷的百年和平,恐怕又要岌岌可危了。 第七十九章:星夜之崖 淇心站在湖边,邃蓝的湖水在微风的吹动下轻轻晃动着,连带着湖面上缀着的点点星辰也跟着一闪一闪的。慢着,湖面上有星星?也许是天上的倒影吧,她揉揉眼睛,一个个浪尖上都镶嵌着璀璨的光点,追逐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就在这时,天边忽然升起来了一面米黄色的圆形物体,是月亮,月亮升起来了。可是今天的月亮为什么怪怪的,她一时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姑且认为是月亮的物体慢慢地从地平线下面升起来,一点点地越过了湖面,同样深邃的夜空,若有若无的云彩,最后那圆月的下边缘跃出了水面,完完整整的一轮圆月映照在了天空之中。许是用力过度的缘故,月亮的脸微微地泛着娇红,喘着气儿。 淇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月亮,她正仰起头看这美丽而不寻常之物时,意识仿佛慢慢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当她俯视着湖面才发现了为何会觉得不对劲。幽暗的湖面已经失去刚才的蓝色和星光,陷入了阴沉沉的黑暗之中。若不是风吹动时隐隐的波纹,淇心都很难辨认这就是她刚才凝视的湖面。她的眼神往湖边搜寻过去,想要寻找自己的身影。然而那里同样是一片深沉的黑暗。可是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大的一轮明月,为何这周围的一切都像是笼罩在黑暗之中? 心中疑窦丛生,淇心转身去看背后那轮圆月,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月亮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些。她肆意地占据了半边天空,莹白清润的光茫照亮了自己盈盈容颜。可淇心不管回过头几次看,这边都是望不穿的黝黑。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想要去问问师父,可意识却不由自主地向那月亮飞去,不,应该说是那变得越来越大的月亮,笼罩了她意识所在之处。她深陷那如水如空气般虚无的光线之中,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刚才的地方,但这团紧紧将人吸附的黑暗绝对不是刚才她所来之处。 这到底是哪里,黑暗之中时间过得无比地缓慢,淇心感知不到任何东西。 到最后,时间本身也消失了。淇心唯一残存的一丝丝意识仍然固执的猜想,这片无比的黑暗应该有个边界。她也许在过去,现在或者未来到达那个地方。既然时间不再流逝,那只有回到过去才有可能回到那里。过去,是什么时候。。 月亮的那一头,她终于带着身心穿梭过来,疲惫和喜悦同时充盈着心头。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被月光照亮的湖面,闪闪发亮的星辰,远处山峦如墨水般模糊的轮廓。她并不是一个人,前方那个背影。。那个背影正是为这个画面而生的。他站在悬崖之上,长长的身影拖在前面,衣服却被风吹得飞起来。好大的风啊!一阵又一阵的海浪声拍打着那悬崖,淇心张口想要叫他,可名字到了嘴边却如何不能出口。她看着自己,飞舞的衣裙上笼罩着淡淡的月光,可地上却没有影子。是月之结界,她被这巨大的月灵封印了。眼看着那男子一步步地向着崖边挪去,淇心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她努力地想想要冲破这结界,近了,越来越近了。可就在她伸手的一瞬间,那男子身影一晃,落在了悬崖之后。 “小姐,小姐。”熟悉而陌生的呼唤声从月亮的另一面传了过来。淇心仍眷恋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悬崖,不忍离去。“小姐,淇心小姐。”海风晃动着她的身体,合着海浪的节拍。海浪,或许她可以飞到那悬崖下面去看一看。海水拍打着那灰色的悬崖,水溅到了她身上,凉凉的,却是意想不到的舒服。再看那空阔无边的海面,月光下一层又一层白色的海浪卷来,却哪里有半分落水人的影子。她在那礁石之上来回走着,心里很难过。海浪越来越大,她半个身子都被打湿了。一只白色的海鸟盘旋着在她身边,忽然一个俯冲,在她脸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啊,淇心惨叫了一声。又坠入了黑暗之中。这一次的黑暗,又与之前不同。不是深邃清冷的湖面,也不是吸附一切的黑洞,这一次的黑暗,散发着温暖结实的气息。这气息如此之近,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鹫儿继续用冰冷的帕子擦拭着她的额头,“怎么样,好一点了吗?”淇心点了点头,有一半的她还凝固在刚才的梦境之中。但在微弱的光线之下见到鹫儿熟悉的脸,她终于明白那温暖的气息从何而来。鹫儿又换条帕子,将淇心的衣袖卷起,温柔的顺着她的手臂擦拭着。“小姐刚才做噩梦了吧,我快吓坏了。”淇心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不,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噩梦。甚至她心里还有一点甜丝丝的感觉。可现在却更多是怅惘。 “小姐一定是最近又要练功,又天天跑去探望墨心小姐,累到了。”听她说到墨心的名字,淇心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鹫儿犹豫了一下,“卯时刚过。”淇心哎呀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不早些叫我起来。”鹫儿委屈地说道,“我也就大概叫了小姐一百遍吧,最后还是不得已又用了针刺大法。”难怪淇心觉得人中还隐隐作痛。 淇心风一样地往无邪洞府飞奔而去。 那日于礼和丘阳老顽固商量过后,便决定让墨心暂时去无邪洞府住上一段时间。无邪洞府中清净无扰,可以每日运功调理灵脉中紊乱的气息,或可缓解她心魔入侵的症状。墨心起初并无异议,但听说师父要让淇心代替她站四合阵之位时,却是大大地反对。她的话不无道理,淇心御问月时日尚短,虽有幻天镜的大力加持,可四合阵本就是险中求胜的凶阵,一不小心很容易误伤自身。她因此拒绝了师父的提议,便要留下来继续练阵。 于礼这一次却是十分地坚持。 淇心知道墨心为了自己的事情,和师父有过多次激烈的争论。她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墨心质问师父,“为何你从当年开始就不愿意向我们透露淇儿的身世,你总是不在意淇儿的安危,究竟与她的身世有没有关系?”于礼说了什么话解释,淇心扭头就走却没有再听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清晰地记得是谁把她从那个可怕的地方救出来的。墨心担心自己自然是出于怜爱,但淇心也未曾怀疑过师父会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姐姐”,见到墨心的身影,淇心甜甜地叫了一声。她每日去天清殿练功之前,都会先来无邪洞府陪墨心待一段时间。一是为了排解她久居崖上的寂寞,另外也是墨心担心她练阵的状况,淇心便每日里向她复述昨日的练功经过,墨心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也会指点一二。 今天淇心刚演示了几招,墨心便觉得不太对劲。“淇儿,这是问月中化境的功夫吧。你何时练成的?”淇心挠了挠头,“我最近每晚睡不着的时候就起来练一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忽然练成了。”墨心笑道,“看来让你出谷一趟,收获不小啊。这懒散无为的性子完全变了个样,以前天天监督你也没见你这么勤奋练功。”她虽然笑着,脸上却隐隐有担忧之色。“不过淇儿,练功的事情,千万不能过于着急,你现在灵根还浅,化境的招术看着简单,其中蕴含了无数的细微要领,一不小心容易走入歧路。”淇心点点头,她想和墨心说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昨夜的梦,可还是忍住了。只道,“姐姐放心吧,我有宝镜护体,它的功力可比我高多了。” 姐妹俩又说了会话,山间的晨雾渐渐散去,淇心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去天清殿。 她不知道自己没有和墨心提及昨晚的梦,除了不想让她担心,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那个只能看到背影的男子,她已经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她虽隐约猜到是谁,心中却不愿意承认。姐姐会明白这样的心情吗?她忽然想起了箜公子,他对姐姐也是这样的一番深情,却也是一场空欢喜,大概姐姐早已把心封了起来,留给另外一个人。她稀里糊涂地想着,果然一生之中只能碰到一个这样的人么?若是自己能早一些明白就好了,至少可以像箜公子一样做些什么,而不是浑浑噩噩地度过那些珍贵的时光。虽然这也不能改变什么,毕竟他们身上有各自的使命,那晚的青梅酒最终还是没有喝成。当介山说起那位指婚的贵族小姐,心中忽然被刺痛,连带那些浑然不知的感情也苏醒了。就连离开的时候,一向无所畏惧的她突然害怕而不敢当面告别。 淇心一边胡思乱想着,又很懊悔自己会还在想这些无聊的事情。此刻她只愿脚下的步子再快一些,早点把她带到天清殿。只有练功可以让她心安,忘掉这些烦人的意想。睡不着的夜晚,她经常就起来练一会问月,直到月光洒满溪竹轩,她才在鹫儿的碎碎念中去睡觉。和幻天镜的默契也一天天地增加,师父说她的功力进步大多是幻天镜的功劳,淇心听了也不在意。倒是一凡把她的外号从无事忙姑娘变成了事事忙姑娘,让她很高兴。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好几日没有见到一凡了,一会练完功找他去。 思念间,天清殿的七十七级台阶已经映入眼帘。 第八十章:四合灵阵 淇心逆着光线,看不清师父的脸,但凭她多年的感知经验,师父的脸现在大概,,很臭吧。她便知自己今日又迟到了。她吐了吐舌头,悄悄地走入殿中,加入了正在练功的同门。 从外面回到山谷之后,于礼对弟子们的功力进益和灵阵修炼愈发严苛。除了被私下里叫做“少谷主”的徐枫,和一直老成持重的褚石,其余弟子没有不被责骂过的。莫问沉迷仙鹤丹药多年,在水寒一道上的进展还不如墨心,如今少了墨心这个得力帮手,独守水寒之位十分地吃力。于礼出乎意料地对自己苦心研究出来的精妙阵法进行了一番大改动,去了水寒之力,而用问月来代替。无需说御使问月的自然是淇心。此策一出,众人均是十分意外,墨心更是不知为了此事与师父争执过多少回。然而于礼做了决定之事从来都不会更改。 淇心从来没有和师父独自谈过此事,可师父的想法,她想自己应该比其他人更能懂得。从桃不言开始,她就亲身感知了那身在暗处的巨大危险,正如同一个张着巨大嘴巴的怪兽,正在等待着合适时机。这不仅仅是灵界的战斗,而是关系到千万百姓。在冷狱的黑暗之中度过的数日里,她回想着之前的经历,忽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明白了师父从前就和她说的话。“每一个庐隐弟子,身上都担负着巨大的使命。”淇心生下来就父母双亡,五岁时被于礼带回庐隐山谷收为弟子,在师父和众同门的精心抚养长大。 这是我的使命,不仅如此,我还要为姐姐担负她的一份。 怀中的幻天镜在回应着她的想法,她和这转性灵物早已心意相通。从出了冷狱以来,淇心就感觉到自己被某种大而无边的引力吸引着,周身灵脉无比顺畅,心房中一直凝聚着一股充沛得过头的力量,让她每日里只能靠练功到深夜,才能把这无形的力量释放掉。可第二日,一切又卷土重来。她出谷前只是勉强过了入境,以她练功的年岁推算,要过臻境至少也要年的功夫。可今日在墨心面前无意中便使出了像是化境中的招术,令墨心震惊中又带了几分担心。淇心自己早已觉察到了,她想,师父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提出来让她一同练灵阵。 微微动念间,左侧有澄澄元力向她击来,是徐枫的晴空剑。淇心一招平平无奇的“无影无踪”,便将这一击之力接了。可这招却只是虚接,“无影无踪”之中蕴含的问月灵力将徐枫的阳元之力包裹其中,淇心将此力激荡而出,此消彼长的两股力量在空中纠缠着,徐枫人已移动到对面的坎位,双掌平摊在身前,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来了。”正是御卷叶之力的平真,她灵动的身影踏在那日月之力之上,忽然那光束如同漩涡般把她围在其中,徐枫的掌力此刻便即发出,层层漩涡逐渐地重合在一起,耀眼的光环从平真周身缓缓下降。淇心在一旁专注地看着,“莫要着急,静待时机。”她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们练四合阵的这一式已经数次失败了,要知四合阵中每一式都是在前面招式的基础之上的,所以这一式不成,下面的也没法继续练。于礼口中不说,心下已经十分地着急。 那光环还在下落,眼看离地不过两三寸的距离。守着最后一个变化的褚石不断地用眼神示意,可淇心仍是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师父的这套灵阵,本意是为了让几种元力相互激荡协作,在灵活的变化中融合出更大的力量,因此抛弃了传统灵阵对时机和方位的精确规定,所练之人需要在一次次的对招之中,在无数细微的试探变化之下,找到那最精微的所在。在那千千万万看不见的门之间,开启其中的一扇。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一直得其形而不得其意。无论招式使得如何精湛,配合怎样的纯熟,最后的招式仍无法令人满意。 淇心此时不知为何想起了之前孙老怪手书中,长篇大论的关于“术”和“道”的区别。那光环眼看要触地,她也浑然不理会。褚石不再等她,侧身以手按地,浑厚无比的土遁之力绵延不绝地发了出去,承载着上方强大的灵力。以虚为实,以实为虚。究竟何为实,何为虚。那光环旋转着没入地面,如夕阳之沉没。日升月落,日落月升,就是现在。 那光环的最后一点光即将没入地面之际,淇心以迅捷之势举起手中的幻天镜,透过宝镜在圆环的三个不同方位点了月玦。这是问月中的破功式,果然此招一出,那可攻可守浑圆无方的灵力一泻而出。褚石等人只觉得灵脉微震,好在三人均是灵力高强修炼多年,很快地自定心神。地面恢复如常,一切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可几人互相望去,眼神中都是喜悦盼望之意。 于礼如潭水般深静的眼睛里也隐约有光,他不再迟疑,纵身飞入那灵阵之中。就在这一瞬间,那光环隐没之处忽然生发出无数微小的光环,将于礼的身形包裹其中。他们终于跨过了四合阵中这关键的一式,于礼专心致志地应对着这威力强大的一招,风吹起的银发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嘴边那一抹微笑。 于礼刚回到云守居中,一凡就迎了上来。 “有什么进展了么?”于礼边走进内室边问,他最近让一凡去调查贺兰派的背景,他今日忽然找来大多是与此事有关。 一凡跟在于礼身后走了进去,他脸如圆月,自带了几分稚气。此时却拉着苦瓜脸,颇有点少年人装老成的意思。“弟子这两个月来,与西域的灵界同道发信,陆续地收到了一些回复。均说并不知道这个贺兰派。” 于礼点点头,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你怎么看?”“弟子觉得,,此事颇有些奇怪。”“噢?”“以这贺兰派的举动来看,驯养灵兽,勾结皇族势力,很像是离殇门的行事作风。所以弟子最初也猜想是否当初离殇门的余孽,后来自创门派而成。可细细推敲,却又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离殇门向来自负天地灵力皆为我用的观点,所以并不会让门中弟子修炼灵基,而是一上来就往选定的法术上修行发展。然而和这些贺兰派的人交过手的,均觉得这些人的功力基础,与本门的灵力根基颇有相似之处,这一点就与离殇不同。“ 于礼唔地一声,有意无意地说道,”灵力的修炼也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吸纳别人的长处来巩固自身,也是有的。“ 一凡答道,”是,弟子也是这么想。但后来弟子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灵力修炼之法可以改变,那门派立派的宗旨也可以发生变化。” 于礼像是忽然被激发了兴趣,“所以呢?” 一凡深呼吸然后说道,“所以弟子想,其实这些人是不是离殇门的弟子并不重要。更关键是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目的何在。以他们上次出动的力量看来,必然是蓄谋已久。可此事灵界中却事先无半点消息,他们的目的,绝不在于称霸灵界,这一点与之前离殇门不同。而太子那边,他们明摆着只是相互利用,无意深入皇室的战争。所以弟子推测,他们可能有别的目的。也许,也许与本派有关。“ 一凡离开时已经是点灯时分了。于礼独自坐在房间里,那些不愿想起的往事又涌上心头。那时他只是和现在的淇心一样大。婴儿的啼哭如此有力,仿佛整个山谷都能听到。他觉得有些吵,便走上前拉了拉她的小手,谁想那襁褓之中的婴儿忽然停止了哭泣,定定地望着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滚着泪珠,淡黄色的胎发微微卷曲。这小小人儿充满了生命力,这清冷的山谷都因为她而鲜活起来。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婴儿,后来竟会险些让这灵界第一大派四分五裂。“知人,而后知天地。”师父念念不忘自己的过失,含恨而终。于礼一生将这句话放在心头,时时谨小慎微,可还是未能避免之前介山和褚石的嫌隙。果然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 还好天地眷顾,让淇儿机缘之下悟通问月之道,想到淇心天真的容颜,心头的阴翳被吹散了些。 第八十一章:孤占星出 连着三天三夜的暴雨携同席卷一切的狂风,冲刷着天地之间所有存在之物。这是很多年没有遇到过的大雨,田舍间,朝堂外,无不在悄声议论着这异样的天象。刚经过太子叛乱事件的大冉王朝,不惧水利之害,却难防人心之惶惶,在盛世景象中居然显出一丝脆弱来。 还好这第三日的傍晚,雨没有任何征兆地停了,几日来幽暗发白的天空开了一道口子,透出了些许的光亮。这光亮越来越大,很快半边天空都被照亮了,玫瑰色的晚霞若无其事地飘荡在上面,完全不顾另外半边天仍是沉郁郁的脸色。 于礼从房间中走出来,沿着“之”字形的梯子小心地攀爬而上。除了天清殿,望月台是庐隐另一处不能运功上去的地方。虽然只有二十七级台阶,可细细的竹阶和持续晃动的吊索使得这一小段路途更为艰难。于礼小心地扶着旁边绳索,在心中自嘲,若是再过个五六年,自己这老迈身躯说不定都爬不上望月台了。庐隐门规中规定,望月台只有现任谷主才能进入,爬不上望月台,岂不是这谷主之位也该传出去了。 于礼在小小的祭台前盘腿坐下。自己上次来时什么时候了,上个月?上上个月?他在这件事情上向来懒散无为,也许是受了师父的影响吧。 按理来说,庐隐派中当常年侍奉神祇形象,毕竟庐隐的灵力修炼之术便源自神祇在天地鸿蒙之时赠与的灵脉。可是千年前轩辕氏的后人素姬创立庐隐门派之时,曾在立派宗旨中提到过,神祇远而不可及,天地间诸事还需得靠自己亲力为之。她免除了之前轩辕皇族中繁琐的奉神之事,创派灵石交与掌门一人保管,不需要定期的祭礼,心意所至即可。不过素姬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得到皇位的那些失了灵力的皇族,反倒变本加厉地寻求神祇的帮助,那些虚妄的形象和名字被创建出来,成为了上至皇室下至平民的寄托,然而那些真正创立天地的神祇名字反而渐渐被埋没了。 世人软弱,除了奉神,也会供奉天地化身,祖宗牌位。这些在庐隐也是没有的。天清殿中没有供奉任何的前人,素姬认为已逝之人无论时掌门还是弟子,都已坠入无常之境,并没有可以被依靠的力量。因此庐隐举行各种典礼时,便由那凝聚了不知多少代庐隐弟子功力心神的灵柱来见证。 于礼今日点的是工藤香。这是他年轻时的一大得意之作,紫藤优雅的香气为底,清心处,恰到好处的松柏香俊朗的身姿让人心神凝聚。孤占星出现的夜晚,还有什么能比这工藤香更适合呢。于礼抬头望天,不过是短短的时间,暴雨,沉郁的天色和诡异的玫瑰色晚霞都已经久远得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蓝得孤注一掷的天空中空空荡荡,惟有东北方那天色沉积之处,一颗很亮的星星冉冉升起。 于礼起身,站在望月台边缘,注视着那颗星星。孤占星出,天地灵力将到达低谷。这是他早就预知到的事情。历来孤占星出,都是大凶之年。世人有虚妄的神祇可以仰望,可这千年灵派,又一次要用全部的力量去抵御无比的凶险。身为掌门灵尊,他感到心中无比沉甸。 淇心见晚霞这么好,一时兴起,便去考磐之地找褚石,要与他小酌几杯。 还没进门,就远远看到屋中似乎有女子身影。淇心心念一动,心中隐隐猜到了是谁。果然青依红着脸出声招呼,脸颊和天上的晚霞一样的美丽。淇心顿时明白了一切,只觉得很是欢喜。她又觉得青依今日格外地好看,喝酒时总是忍不住歪头看她,看得青依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地拧她的胳膊。三人坐在院子里就着晚霞聊天之时,淇心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吕风扬抓起来时,就曾经做梦梦到青依和褚石在一起,她将此事说给两人听。青依和褚石相视而笑,心中无限甜蜜。淇心不忍多打扰,便告辞而去。 回到溪竹轩时,天居然还亮着。淇心今日心情大好,便在中庭之中练起了问月。需得今晚练会了几个新招式,明日去向姐姐请教。墨心被师父下令呆在山上看守无邪洞府,师父不让她练功,墨心每日里最大的乐趣便是淇心来时给她指点一二,以此打发寂寥的光阴。淇心为了让姐姐开心,总是特意练些比较难驾御的招式,墨心练功上天赋极高,当场往往便能为她指出关键所在。有时她一时想不明白,稍微思考上一两日也能解开。那日淇心改变了出手时机,使得众人久练不下的四合灵阵的关键一式得以顺利练成,主要也是墨心的主意。 心念及此,手下已是越来越快。问月在所有灵力修炼之中并不是快的一路,其最精髓之处,还是在乎“灵动”。因为月之灵力,本就在于难以捕捉,有意无意之间最为强大。淇心初时练问月,最受挫的地方也在于此。然而今时已非昨日,只见她衣袖卷动起微风,手势变换间一个个字诀对着天空飘然而去,片刻间萤玉如月光般温温吞吞地洒落下来,其中所蕴灵力却是一剑封喉般锐利无比。这招便是问月化境中变化最快的一式“弄月吟风”。 淇心收式站定,只见上方高天之中晚霞消退,两边天空逐渐地融合在一起。她心中的兴奋之意还未平定,犹自微微喘息着。忽然,东北方的天空之中,出现了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淇心像着魔一般望着那颗星星,很久很久,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掉了。 那一夜淇心半夜发起了高烧。她最近练功不懈,夜晚常常会坠入梦境之中,说着梦话,身上发热。鹫儿见怪不怪,依旧是用手帕一遍遍地蘸了凉水,帮她降温。可这次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淇心身上仍是无比滚烫。 淇心迷迷糊糊间,看到外面的一线光亮。我该去姐姐那里了,她听到鹫儿吩咐人照顾她,说要去扁鹊堂。淇心忙想要拦住她,一用力,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这是什么样一处地方啊,遍地都是红色的熊熊大火,在棕黄色的尘土之中,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是那股灰烬混合着一股浓重气味挥之不去,淇心舔了舔嘴边,是血,她确定自己尝到的是血的味道。比这个更让她惊惧的是,淇心很确定自己来过这里。这个如同炼狱一般的地方,这难以呼吸的气味,包括,这血的味道。一条微弱的光线从这个梦境通往她记忆的深处,淇心昏迷之中无比清醒,一步一步,她沿着这条微弱的光向着记忆深处走去。 厚厚的阴瘴之气中,那巨大的青铜大门若隐若现。淇心的心拧在一起,脚步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她知道门的背后有她要找寻的东西。门环上之上,一个小小的铜锁留在那里。那把精致小巧的锁,散发被人抚摸过无数遍后才有温润的光泽,淇心觉得有些眼熟。与这扇巨大的门相比,这锁简直如同象背上的蚂蚁一般渺小。淇心感觉自己开始狞笑,一波又一波的功力击向那小锁。 小锁一开始并无反应,渐渐地锁身开始晃动。久经岁月润泽的铜色之中出现了血光,可这光如此柔和,却并不让人生怖。锁之中发出了悦耳的铃铛之声,那种柔美的声音,让人怀念襁褓之中的安睡。淇心该停下来了,可她早已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只能无力地在一旁看着。 锁身晃动了一会,停了下来,仍是牢固地守着那扇门。淇心看着那个自己,取出了怀中的幻天镜,用尽全身功力将镜子投向那门锁。天崩地裂,沧海桑田,感觉过了好久好久,淇心觉得世界已经静止在那一刻了。 咔地一声,那把小小的锁终于断成两半,轻飘飘落下地来,却没有半点声响。 淇心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断裂开来,剧烈的疼痛攫取了她的心智。不,她为何要朝着那扇门走去,她不该那么做。 淇心醒过来时,看到扁鹊堂的帷幕,青依在一旁满脸担忧地看着她。淇心疲倦地拉起她的手,感觉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和她倾诉,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努力地想要回想之前的情形,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大脑被魔鬼扭作一团,痛得无法呼吸。她的手紧紧抓着被子,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苍白的嘴唇中勉强挤出了几个字,“不,要,告,诉,师,父。” 第八十二章:万劫不复 过了一会,淇心才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她歉然地微笑,“青依姐姐,昨晚大概是练功太辛苦,不知道怎么了。现在好多了。”青依轻轻抚摸着她仍有些冰冷的手,嘱咐她先睡一会,便走出房间来。 青依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决定去找师父丘阳上医。刚才鹫儿将淇心送来扁鹊堂时,她的样子让青依吓坏了。淇心向来健康,脸蛋总是带着一两分粉红,从不会像墨心一般脸色冷白。可眼前这个人眼鼻紧闭,虚弱脱形,哪里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少女。她穿过中庭,又绕过药圃,在树下寻到师父。 丘阳一听是淇心之事,立马又躺了回去。“那个无事忙姑娘,一定又是研究什么古怪的学问着了魔。我才不去看呢,还是让于礼好好管管她吧。”青依还想再说什么,丘阳上医已经闭上眼睛。她知道师父心意难改,只得作罢。师父每次都这样,只要一提起和淇心有关的事情就会无名火起。这都是因为淇心当年来扁鹊堂学医半途而废,令本来对她抱以厚望的丘阳着恼不已。 青依回到刚才的房间,淇心却已经走了,只留了张小小字条,“青依姐姐,我已经没事了。此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拜托了。”青依拿着那张字条,心里着实拿不定主意。她刚才给淇心详细诊脉,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可是她刚才的样子,又十分令人担忧。她想着是否要和褚石商量一下,两人如今私定终身,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可是淇心确实说不希望对任何人提起,这里面难道有什么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理由么。 她最终决定,还是暂时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褚石。 山中一日,世上三秋。 淇心仍是每日去山上陪墨心,然后去天清殿练灵阵,日子并无什么不同。四合灵阵的修炼已经到了尾声,连于礼一向严苛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神色。淇心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住。可是每当夜幕降临之时,她无穷无尽的噩梦就开始了。 如同一只躲避追捕的雪兔,她赤足奔行于山谷之间。无论是去到了溪水上游,还是借着幽幽莹莹的光躲在千年古杉的树洞里,又或是在她最爱的梅林中,那静候的魔王从未曾错过她的所在。他无声无息,可一旦出现,就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排山倒海的痛觉让她的大脑成为炼狱一般的存在。她紧紧地抓着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树干,青草,光洁如同恐龙蛋的卵石,衣裙的下摆。那个被强大的痛苦压制的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小小人儿,她蹲在大脑的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眼中发出绿莹莹的光,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 不知道为什么,淇心觉得那个小人其实一直就在那里。 这炼狱般的头痛一日比一日剧烈,在清醒的时间里,变成了不可抑制的恐惧。她很多天都没有睡过觉了,黑暗之中,她睁大双眼等着这不知何时回来的怪兽。白日里再带着虚脱的心智去练功。终于有一日,徐枫注意到了。“淇儿,你最近怎么变得不爱说话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淇心望着三师兄那与师父相似的温暖目光,有着强烈的冲动要想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可是如果师父知道了,一定也会让她像姐姐一样静心调养,贺兰派虎视眈眈,我们并没有半点可以喘息的机会。淇心咬着嘴唇,勉强挤出笑容,“大概最近练功累了,没什么事。”她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也没有。 为此,淇心继续痛苦万分地掩护着这个巨大的秘密,连在最亲的墨心面前,也不透露半点信息。因为害怕被墨心察觉,她借口练阵太忙,已经很少去无邪洞府那边了。淇心又回到藏书阁中,她自童年开始就很喜欢赖在这里研究各种杂学。可这一次,她像是痛苦折磨成的幽灵,整夜整夜地翻阅历代的传记,医书。在那些几百上千年早已墨干的字迹中,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办法。那个潜伏着的恶魔愈发强大,淇心每夜在大脑中与之相斗,要花上比之前更久的时间才能和她打成平手。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被吞噬掉。淇心在角落又发现了一本发黄缺角的古书,一种奇怪的预感下,她翻书的手指发抖着,看到了书中写着的那一句话。“心魔入灵,为怔症。重者魔吞心,终不可治。” 淇心一日日地沉默下去,对那些曾经喜欢的事情也越来越提不起兴致。很快,这个身体就会变成一具空壳。她想起书中的话,“可为法忍也”。究竟什么叫法忍,淇心想到一种可怕的猜测,但这种猜测又给她疲惫的身心带来了一丝安慰。一凡来找她去看九尾狐,他本来以为淇心会高兴地跳起来的,却没想到淇心却说不感兴趣,拒绝了她。一凡这个庐隐说书人不是盖的,很快淇心如何痴迷练功以至于脱胎换骨的故事便流传到了整个山谷。只有淇心知道,这是她唯一可以存活的方式。只要不去惦记着自己的心,像一个只会练功吃饭的无心忍者一样生活,那个恶魔和她之间的关系就会缓和一些。 她这么努力地做着,不去多想,不去开心和难过,不去记起忘记的事情。这些一定是恶魔想要的结果,所以他会暂时放过自己的身躯,让自己残留在这个世界上,守护着还想要守护的东西。淇心很害怕自己有一日,会不会连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和事都忘记了。 可这些努力总有一天还是付之东流。就在褚石成亲那日,很多年没有过喜事的庐隐山谷流光溢彩,菜肴美酒均是连皇宫中人也无福享用,每位仙人均是锦衣华服,脸上却是无比亲切的笑容。淇心本来也和他们一样的快乐的,一位是她从小到大最倚重的师兄,一位是可亲可人的医女姐姐,淇心想要为他们开心。可她看着宴席上,那些熟悉而又渐渐陌生的脸庞,竟怔怔地落下泪来。终于被批准下山的墨心察觉不对,上前握住她的手,淇心手上既滚烫又冰冷的感觉令她脸色大变。可她那时仍未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妹竟无意中走入了无法令返的幽深隧道之中。 淇心望着姐姐绝美的脸,在灯光下成了重影。她模模糊糊记起一些事情,但又记不真切。氤氲的空气中,淇心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悲伤。不知从何处来,不知要向何处去。天真柔软的心变成了坚硬冰冷的石头,年轻真挚的身心变成无意义的幽灵,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是的,因为要保护姐姐,保护这个山谷。 墨心抱着淇心滚烫又冰冷的身体,她犹自在奋力想要从嘴边说出些什么,声音那么轻,可墨心却听得懂。“姐姐,我帮你捂捂。”数月前,正是这句话把她从灵力冰封的边缘救了回来。她那时一定坚信自己与淇心必然心念相通,纵使距离也无法阻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在山上竟会丝毫没有感觉。 墨心一袭黑衣,跪在天清殿前。褚石尚未脱去新人的紫服,和徐枫一同陪在她身旁。于礼将淇心带到天清殿中,正与丘阳上医一同为她诊疗。淇心小小年纪便来到庐隐,众人均是看着她长大的,此刻心中都很沉重。褚石看着墨心身上的衣服,叹了口气道,“墨心师妹,你何必如此。师父,师父他自然会竭尽全力的。”庐隐门中,黑色代表着罪孽,无论罪孽多深,只要被允许换上黑衣,得到了那一份灵契,便可以留在门中生活。然而换上黑衣的人,终身不能再离开庐隐,这是一份打了死结的灵契。褚石知道墨心因为之前的事情,对于礼一直心有嫌隙,便以此明志,若是于礼治好了淇心,她愿意与庐隐签下这份死契。这是在无声无息地向于礼施压。 墨心神情之中,却不见往日的冰冷漠然,只有深深的悲伤,玄色美目似乎盛不住这样的悲伤,竟要漫溢出来。“淇儿,淇儿她居然要把自己变成无心法忍。”她的泪珠滚滚而下,湿了身前的一片黑衣。听到无心忍者这个魔咒般的名字,连褚石也忍不住了,眼眶红红的。 第八十三章:殚思极虑 第一缕阳光透过木窗照了进来,蒲团上坐着的于礼,大半个身体都被阳光所笼罩。他不必睁开眼睛,便可以区分时辰。晨阳之力蕴含着新奇,美好,以及无限的可能;与浑厚大气的夕阳不同。于礼年轻之时常常鸡鸣而起,爬上后山等待日出。太阳喷薄而出之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时候的阳元之力只得一瞬间的爆发,并不适合辅助修炼。他在耐心等待的是朝阳升起来之后,等阳光化身无形躲藏在无边无际的原野间,饱吸露珠的草株上,连背阴处长了苔藓的山石不再无动于衷。于礼便开始修炼灵基,枯燥重复的内力修行是最考验年轻人的,但对于阳元灵力的修炼来说,灵根的基础便是一切。 一转眼便是好几十年过去了。于礼沐浴在阳光这位老友的照拂之下,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夜无眠,他勉强让眼睛在黑夜的最后一程中休息了一会。反正他要思考的问题,心里那双眼睛已经足够了。休息过的眼睛仿佛明亮了不少,身上还穿着昨夜褚石和青依成亲时作为证者的礼服,上面落了大大小小透明的小精灵,正如蝴蝶般相互嬉戏着,让人看了心情轻松愉悦。这是心灵的休息术,不过是幻境之术的小小自娱罢了。整个庐隐只有于礼一人练成了幻境之术这门高深诡秘的法术,结果淇心从扎两个小辫的时候就不断地缠着他表演这门法术,还吵着要学。于礼为了激励她,答应等她过了化境之后倾力传授,庐隐弟子从开始修炼到入境一般是五年,到臻境再要五年,至于化境就看造化了。淇心此事最后自然也不了了之了。 于礼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走到了那白玉灵柱旁边。若非亲眼所见,应该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房间竟然是在天清殿的灵柱之下,那灵柱的下半截和基石正好在房间中央。事实上这个房间便是围绕着灵柱而成的,虽是地底暗室,可庐隐的能工巧匠们却有一门独特的“借光”手艺,可以使得这个地下的房间光线充足。从天清殿上面,要穿过三道关口才能到这里,每一道关口的封印只有于礼本人才能解开。昨夜于礼慌急之下,抱着淇心正要往天清殿而来,青依穿着新嫁娘的盛衣,急奔而至,握着淇心的手对于礼说道,“我去请师父。”丘阳上医不喜热闹,早早便离开了婚宴现场,回了扁鹊堂。于礼竟然会一时忘记了这件事,徐枫和褚石对视一眼,知道以师父的定力,一定是万分焦急才会乱了心神。 于礼此时想起,也是同样地感慨。幸得青依镇静,昨夜若是凭着自己一人之力,纵使有灵柱加持也未必能救得淇儿。都怪自己备战心切,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功力大进的同时,竟然心入魔怔已如此地远,昨晚发作之时,命已在一线之间。 于礼在丘老儿的帮助下,封了淇心周身灵脉,又在几处穴位输入了大量的灵力,暂时保住了气息。丘阳老儿绕着灵柱走来走去,于礼从未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于礼啊于礼,你这是收了什么弟子,竟自己想要把自己练成无心法忍。我丘阳活了一辈子,这么傻的灵道中人就没有见过第二个。”于礼虽也猜到了,可此话从灵界丘阳上医口中说出,让他更为震惊和心痛。他犹自镇定下来,“此时情况如何,该如何救治?”他和丘老儿一同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知无论是多么艰难的情况下,他也能想出方法来。 丘老儿斜眼看他,半晌也没有说话,“救治?若是七天前,倒是还可以提这一个词!现在这丫头已经是个空壳了,你还来提什么救治?”他声音中明明是讽刺,可听来却有一股伤心的意味。于礼摇摇头,“不,一定有办法的。”丘老儿一头乌黑的头发中仿佛要冒出烟来,“没有法子了,我说了没有法子了。”“可是墨心”丘老儿打断了他的话,“这丫头的情况不一样。墨心不过是旧日情伤一直凝结于心,功力进益太快之时难免扰乱元神,呆在山上好生休养便可慢慢恢复。这丫头,唉,唉”丘老儿忽然不忍心说下去了。 于礼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难道是,,那时候便种下的,,”丘老儿点点头,“她在幼年之时,有人用强大的灵力封印了她脑海中的某段记忆,但这段记忆一直游离在她脑海之中,伺机而动。本来若是一步步扎实地修炼,倒也罢了。可是,你又偏偏将那亦正亦邪的绝世宝物给了她。她短短时间内悟得天地大法,灵脉中便出现了空当。心魔趁虚而入,不断地从她强大的灵力中攫取养分,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力抗衡了。每每想要抗衡之时,大脑便会受到极尽的痛楚,可若是放弃,这心魔便会逐步占据她的心。若是早一些发现,也许还可以借助外力解脱。可这丫头偏偏要自己面对,一天天地让心魔吞噬原本的心神,只凭借一丝信念苦撑。能撑到现在也很不容易啊。” 于礼脸色惨白,“这都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思虑不周,害了这孩子。”丘老儿叹了口气,“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推测,中间还有很多的细节,老儿一时也想不明白。说不定和天地大势的变化也有些关系。总之一切还是造化弄人,你也不必太自责。不过问月这邪门的功夫,你们早该禁了才是。”于礼凄然一笑,“事到如今,再说这件事也无益。无论如何,我都要努力把淇儿治好。” 丘老儿注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其实这丫头这段时间已经很努力,想要把自己治“好”,连这个丫头也知道大敌当前,形势危急。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她自己的决定?” 于礼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已经不知多少遍拷问过自己的内心,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不断地责怪自己,但他也懂得淇心这个决定背后的含义。心魔强大到无法打败的情况下,只要不断地让出自己的心,放下记忆,放下牵挂,便等同于一点点砍断敌人的手脚,最后和他同归于尽。剩下这个法力高强的躯壳,将毫无保留与这个门派结合在一起,抵御即将到来的危险。 于礼知道丘老儿的意思,若是顺着淇心的心意,在她心念尚存之时结下灵契,她从此将以无心法忍这个古老的身份留在门派之中,庐隐确实无比需要她和幻天镜这么强大的帮手。毕竟守护天地清宁是庐隐弟子高于自身存亡的使命。 可是于礼还是摇了摇头。他一直教育门下弟子,“知人,而后知天地。”人心是比一切法力都要珍贵的东西,哪怕世人不知而随意抛掷践踏人心,可庐隐作为天地的守护者,却不该不懂得并遵循这个道理。无心法忍这样的身份根本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他也不会容许自己将最爱的弟子制成法忍去赢得这场战争,这绝无可能。 丘老儿默然不语,摆了摆手,独自到淇心所躺的玉床旁边坐下,伸出右掌,放在那玉床之上。于礼知道他要开始灵脉深切,当下不敢打扰,便坐到另一边的角落之中。 丘老儿这一切,便切了整整一个晚上。于礼心中忐忑,一夜无眠,却又不敢去打扰。 他此时绕过灵柱,一眼便见到淇心正在那玉床之上安睡,在灵柱光芒的笼罩下,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红润,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微笑。于礼也不由自主想微笑,可这一动念,心中直涌上来无限的酸苦。再看那玉床之旁,于礼不由得震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伏在那玉床之旁的人满头白发如雪,丘老儿一头乌黑长发,竟在一夜之间变白了。他抬起头来,仿佛苍老了十岁的眼睛望着于礼。 “灵结太深,我尽了全力,也只能保她七日性命。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需得让她功力散尽,灵根归原,从此返入红尘,一世不得入灵道,不得见修灵之人。这是最后的法子了。” 第八十四章:下下之策 淇心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地安稳舒畅。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山谷中漫山遍野找一棵植物,被一凡嘲讽,墨心也皱着眉头笑。但她最后还是在溪边的石头缝中找到了,那小白花上面长了细细的绒毛,正是书中说的诗灵。她一片片将花瓣摘下来,放到嘴里,酸涩回甘的味道久久停留在舌尖。看诗灵会把你带到哪里,她靠在大石头上睡着了,不要醒,不要醒,她在心中默念着。就停在这个永恒的时刻里吧。愈是这样想,那块枕着的大石就像故意要作对般变得滚烫起来。好热,这让人怎么睡。淇心恼怒地站起身要走,冰凉的溪水无声无息地靠近她,淹没了她的脚踝,又一点点地及至全身。淇心得清凉的溪水滋润,心中的怒火慢慢平息,她感觉到笑意渐渐挂在脸上,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任自己的身体浮在着溪水之上,往那永远到不了的下游飘去。 漂了像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淇心终于睁开眼睛。流动的溪水渐渐止息,光滑的溪石和那白玉石柱重影在一起,灰白的天空也变成了青色房顶。这是哪里,她无比确定自己一定没有来过这里。 一张许久未见却依旧很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师父。”淇心脱口而出,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她记起了自己这段日子里独自一人在幽深曲折的甬道之中挣扎前行,也想起了失去意识前那一刻墨心孤绝清冷的脸上那份唯独为她而留的怜爱。姐姐。。自己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意志崩溃的。这意味着她的计划彻底失败了么。。强烈的悔恨,不甘涌上心头,为什么苍天要如此待我。 她与心中那恶魔相斗这么久,那痛入骨髓却无处可逃的感觉早就让她失去了对生的眷恋,她久久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是因为知道这个世间还有爱着她,也为她所爱的人们。为了他们,自己也要苦撑下去,表面一再让步,心中却暗暗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她知道那恶魔源何而来,那是原本就住在自己心里的魔鬼,一旦自己没有了心,他也就不再有容身之地。可是自己还是可以保有功力,以无心法忍的身份继续和大家并肩而战,哪怕再也记不得任何一张脸庞,读不懂他们的笑容,也没有关系。 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将他打败。自己,到底还是太软弱,眷恋着不该眷恋的温情。这并非她想要的结局,淇心只感到无限的疲惫和虚脱,还有恐惧。她想到那在前面等着她的,炼狱拷问般的苦痛,恨不得此刻便脱离了这躯壳离去。可是她不会那么做,既然摆脱不了这折磨她至死的痛苦,至少让她在这痛苦中战斗到最后一刻。 于礼一直温和地注视着她,师父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吧。“对不起,师父。我还是没能做到。” 于礼摇了摇头。“不,你很勇敢,只是受了点伤,很快就会好的。“ 淇心心中明白,自己再也好不了了。她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坚定之意,“我现在就已经没事了,请明天开始继续让我练灵阵吧。” 于礼还是摇了摇头。淇心着急起来,她翻身下了玉床。那灵柱发出的光束立即跟了上去,仍是紧紧把她包裹在里面。她定了定神,便要运功。于礼不见出手,淇心只觉得手上凝滞,功力发不出去。于礼淡淡地到,”你现在内伤还没全好,不要贸然运功。这段时间我会每日教你一些疗伤的心法,你只要按着我教的去练,很快内伤好了就可以继续练灵阵了。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休养吧。” 淇心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淇心很快就觉察到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她原本以为师父会给她带一本疗伤秘籍,让她自行修炼。可于礼不知为何除了吃饭睡觉,整日都和她呆在这个房间里面,教她练功。所练的功力,竟与她之前所学的顺序丝毫不差,可具体到基础心法的修炼和一招一式的练习,方法却是与之前所练截然相反的。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淇心将自己的疑问向师父说起,于礼只是说这是这门疗伤密法的独特之处,通过追溯之前所练功力不断消解其中的业障。淇心听着觉得有道理,但真正练习起来时还是会觉得十分之别扭。 那些原本要起之处转而为收,要送出的又变成了收回,刚猛处转柔和,招式之中更是左右互换,上下颠倒,快慢相接。淇心从未练过这么荒诞的功夫,心想师父这门疗伤心法太过邪门,还好自己学得不是诗词之类的,否则岂不是要倒着背诵才行。她虽心中有非议,练起功来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即使如此,于礼每日里观她练功,总是眉头紧锁,觉得淇心练得太慢。师徒俩总是鸡鸣而起,一教一学,一直练到半夜方才歇息。 天清殿前的台阶上,几个人或坐或立,均是沉默不语。 墨心仍穿着黑衣,巴掌大的脸更显消瘦。她靠着台阶坐着,水寒剑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一次次地在剑身上滑过,湖蓝色幽光透过剑鞘发出。一点一点,像是孤独的乐曲。她在山上独居的时候,每夜听着竹林中风吹过的声音,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开始了合奏,什么也不想地早早睡下。她诧异地发现她偶尔会想念箜,那个总带着一丝不屑笑容的男子。可每次想起他总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弹奏的奚族小调,她只能适时地收回思绪。如果他不是乐正家的公子,而是个普通人,事情会不会不太一样。 一凡的声音响起,将墨心从刚才的思绪中唤醒。墨心心中立刻充满了负罪感,明明淇儿为了自己才会到如此的田地,自己为何就像是中了邪一般,却在想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一凡身材微胖,爬着七十七级台阶对于他而言向来是不小的挑战。他此时扶着栏杆喘息着,“是真的吗,师父真的在让淇心用反向修炼法散去功力?”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一一扫过台阶上几个人。没有人说话,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一凡的眼睛里渐渐积聚了泪水,“这,这绝不会是她想要的结果。”墨心转向他,眼神和话语都冰冷如刀,“她想要的结果?她想要把自己制成无心法忍。难道我们要由着她么?” 褚石上来搂着一凡的肩膀,他自成亲之后还未回过考磐之地,脸上已经长出了参差不齐的胡渣。“丘阳上医说,要救得淇儿,这是唯一的方法了。虽然会灵力尽失,一世不得再入灵道,可至少留得命在。我们,我们也可有个念想。”一凡再也忍不住,大颗泪珠滚滚而下。他这几日一直在查阅古书,可越看越是绝望,心惊。怔症入魔的痛苦,哪怕是修灵数年的前辈也很难抵御,一般不出三日便自绝于世了。淇心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志力,却苦苦支撑至今。墨心说的没错,不能顺着她的想法,可若是散去她的功力,一辈子不入灵道,不见灵道中人,对她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痛苦。 一凡用衣袖擦拭了脸上的泪水,“师父还会让我们见淇心吗?”徐枫轻轻地摇头,“师父说他一旦散去淇儿和那幻天镜的功力,便会即刻将她送离山谷,谁也不能见。”墨心依旧用手指抚摸着水寒剑,眼眶早已红了。一凡不无诧异地道,“幻天镜,这孽物也要让它继续陪着淇儿吗?”徐枫道,“这幻天镜和淇儿有缘,短短数月间已经是心意相通,灵力互换的境界。因此师父需要把它的功力也一起散去,方才能起到效果。至于那物变成一面普通的镜子之后是否还留在淇儿身边,就要看师父的决定啦。” 褚石抬头望天,声音悲戚,“也许我当时不向师父求把这镜子给了淇儿,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那也不然。”徐枫忽然提高了声音,“我最近留意到,天清殿中的灵脉一日比一日衰弱,我想天地灵力必然已经到了低点。淇儿的事情,说不定与这天地异象也有关系。“ ”天地灵力到达谷底。。那敌人应该也不会久等了。“ ”是啊,敌人想必很快就会来了。“徐枫说完这句话,忽然定定地望着墨心,”虽然大敌当前,可师父依旧把淇儿的安危置于一切之上啊,这份心意,和你我都是一样的啊。“墨心虽不言语,可心中知道徐枫所言不假。无心法忍虽向来是禁忌之术,但淇心乃是自我修炼,这并不属于黑暗法术,于礼完全可以顺从她的心意,墨心最开始也担心过师父会这么做。可事实证明是她想错了。 ”好了,我们去练功吧。敌人再强,我们也就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便是。我们一个千年门派,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了。“墨心转身向着天清殿而去,这身黑衣,是我欠师父,欠庐隐的;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脱下了。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远处似有泉水温暖的低咽之声。 第八十五章:小舟从此逝 淇心沿山坡侧面的驴道,慢慢走上了五台丘陵。她穿着樱草色常服,还是及芨礼前那身,鹫儿细心地找出来给她换上。衣服上熏的是吾兰香,阳光之下橘子调皮的气味不时传来。淇心在坡顶停下脚步,不要回头,师父说不要回头。如果我回头,所有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只会成为大家的负累。她微仰着头,落叶松尖尖的树顶在视线的角落处停留。再往前就进入迷宫林了。 出了迷宫林,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庐隐弟子了。此后要去什么地方,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心里一片茫然。 那一日师父的样子已和之前几日大不相同。这些日子以来师父每日教她那独门疗伤心法,居然对她的心魔很有效果。在那灵柱下的房间里,那令她不愿为人的头痛一次都没有再找过她,而那烈火炼狱般的场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从来没有在她脑海中出现过一般。淇心不禁后悔自己之前试图独力承担的幼稚之举,愈发认真练功,对于别的事情便不太在意。 师父那日所教,是问月灵力中最基础的心法月下三问。淇心见师父一向仙风道骨的姿态之中透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之意,心中十分歉疚。 “淇儿,你可还记得这月下三问的由来么?” 淇心当然记得,当年她见于礼无意中使出了几招问月的功夫,手法灵动,便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练师父的阳元神功,天天缠着师父教她问月。于礼只好答应了,第一课上便先和淇心说了问月的故事。 天地灵力本就是以阳元为根基,不同的元力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的延伸,造化和转变。只有月之灵力不同,它既非从阳元而出,灵力便暧昧模糊,无法驾御。在很长的历史纪元中,灵界都不曾有以月之灵力修炼的法术。直到某一年,一位灵界的散人,在喝醉酒之后突然进入了不可进入之境,他以三问对话杯中之月,参悟了问月修炼的窍门。后来这门功力不知如何到了庐隐,方才开始流传。而问月修炼的基础,便是围绕着月下三问所形成的心法。当年淇心正是好发问的年纪,于礼不胜其烦,教完她月下三问便再也不愿意教了,让淇心自己到藏经阁中找书籍来自行参练。淇心做什么都是三分热度,从藏经阁中抱回去的二三十本各个时代的前人所写的秘籍,每本翻了几页就再也没有看过。好在庐隐中除了她没有人练问月,那些书一直放在溪竹轩中落灰。 可是师父所教的月下三问,她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位前辈无意中开启对话,心情自是十分激动。也许是因为如此,他的意念中问了三个奇怪的问题。 “若不是月,该是何物?”答曰,“孤月难明,惟有星约。” “若不式月,该式何物?”答曰,“一昔如环,昔昔成玦。“ “若不侍月,该侍何物?”答曰,“月既非月,侍如不侍。” 这三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对答便是整个问月的根基。于礼一一为年幼的淇心释义,一切仿佛还在昨日。这一次,师父让她将月下三问的方法按他所述再重新修炼一遍,路子却完全不同。原本起势之时,需要连结各处零散的星辰灵力,聚集一处;此时却变成了将月之灵力散入那些看不见的星辰所在之处。就像是千万条小溪汇入大海,变成了从大海逆流入各处。原本蓄力之时,只积聚两三分的月亏之力,偶尔才会运起满月之力;此时却持续以全力运转周身灵脉,体内持续的充盈之力不断地冲击着灵根。淇心却早已习惯了师父这门独特的疗伤心法,这简直将她平生所学向着相反的方向扭转一遍的奇怪心法。好在按这些时日的形势看来,这应该是到了最后关头了。淇心脑海中浮想着之后与众人一同斩除妖孽,守护天地的情形。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寻玉,那位将要继承江山,造福万民的皇子。他们虽然不能成为眷侣,却在用各自的方式守护这片中土大地。 就在此时,她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向外倾泻而出。她慌急之下,想要自封灵脉,却发现已经被封了穴位。于礼悲伤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个黑匣子打开了,所有一切都像是被月光照耀一般清清楚楚。淇心看到师父脸上新添的皱纹,看到了他那头漂亮的银发上蒙的一层灰霾,看到他多日不睡的眼睛中布满的血丝,看到了这双世间最睿智的双眼里面无尽的疼爱。月光中携带着像是上一世的记忆,她第一次见师父时,他略带悲伤的瞳孔洞悉一切。”跟我走。“淇心把小小的手放在他手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她甚至都没有问师父要带她去哪里,因为哪里都不会更糟糕了。他们一路高兴时游山玩水,不高兴时就腾云驾雾,在庐隐山谷中迎接他们的是师兄师姐们诧异的目光。”师父,你不是说不再收徒弟了吗?!“ 那从淇心身体中发出的光束不断被灵柱吸收,奇怪的图腾若隐若现,终于光芒大盛。当一切停当,淇心只觉得心中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除了回忆。 那些前段时间渐渐模糊的记忆,又变得无比清晰和盛大起来。她之前那么努力地把自己变成无心法忍,心一点点地变得坚硬,回忆也逐渐离她而去。挣扎在得失之间她曾经充满怨恨地想过,为何人要有记忆,若不是如此,她便不会有这么多的负重。就像剑客只有手中的剑,她可以将全副身心都投入灵力修行之中。可当一切失而复得,她仍像小女孩一般泪流满面,感动不已。她懂得了师父的苦心,人心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帮她也帮自己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在人心和功力之间选择了前者。从此她要在这个世间籍籍无名,平凡快乐地生活下去吗? 脚下的驴道蜿蜒曲折,通往山谷之外广袤的世界。她曾经多么向往出谷游历红尘,但那都是暂时的幻念罢了。此刻她只想回头,回到庐隐,回到她在这个世间唯一有过的家。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山谷的一草一木身在何处,雾气缭绕之中群鸟如何嬉戏追逐。师父的话在耳边回响,”身为庐隐弟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轨迹,只不过你的使命与别人不同。“我的使命,就是远远离开,不成为任何人的牵挂与负累。那些我爱的人,他们还有更重大的使命要背负。不要回头,现在回头,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淇心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迈开了脚步,她的身影逐渐隐没在了五台丘陵之后,很快地便看不见了。 墨心等人站在远处的竹林里,林子中一片寂静,连大家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于礼没有来,他最近苦思过重,丘阳上医让他入关静养了。褚石和青依双手相握,均是红了眼眶。青依低声道,“淇儿这一去,此生恐怕难再相见。但愿上天让她从此平安喜乐,方才不负我们的思念之苦。”一凡听到她的话,心中动容,回头看了青依一眼。他此时方才明白为何一向沉闷郁郁的二师兄会突然喜欢上一个人,这个女子柔弱的外表下藏着坚韧的温情。墨心忽然转身,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离开了这里。一凡欲待追去,被褚石拦住了。 第八十六章:且(ju)兰国? 当他们终于从东北方向的树木间找了个空子转出去,爬过了一个小山坡,淇心的眼睛被明亮的光线晃了一下。她随即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在此之前,他们一行人已经在这片沼泽密林之间穿行了两日。所走的都是铺满厚厚落叶的幽暗小路,太阳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林子里盘根错节的古老树根上长满了苔藓和蘑菇,但相比起来,令淇心觉得最不适的还是这潮湿阴瘴的空气,每呼吸一口就像是浸在水里,有某种生物在无声无息地靠近你。 胡伯嘲笑着她的想法,他那厚实的大手掌一指,不无欣喜地道,“哈,我们就快到了。”淇心仍大口喘着气,除了这阴湿的空气,爬上这个土坡对现在的她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验。她一边平复着呼吸,边向胡伯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棵巨型的树干横在当地,从东到西约摸七八丈的距离,树皮已经完全剥落,只剩下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树干。树干的一头却是焦炭般的黑色,啊是了,淇心忽然想到,这么粗的一棵大树普通人完全无法砍伐,这是被雷劈倒的。这倒地的树干将他们面前的路完全切断了,两边都是悬崖峭壁,要过去唯有一种方法。 他们五个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攀爬。那树干最粗的地方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而且通体光滑,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他们只能从另一头纵横交错的树枝之间爬过去。这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些树干上面湿漉漉的,覆着一层细小白色绒毛,应该是某种奇怪的苔藓。从一根树干到另外一根,脚底不断地打滑,双手只得胡乱挥舞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枝桠,还得抓紧了才行。攀着那些还牢牢长在树上的主干,还要避开脚下无数的断枝残桠。要小心,掉下去这东西可能会要了你的命,胡伯说。那些还长在树干上的枝桠和树身一样的光滑惨白,可地上的枝桠却如同地狱之中伸出的一只只手臂,枯黑发青,折断之处截面尖利沉默。淇心相信胡伯没有骗自己。 另外的四个人已经动作熟练地走到了前面,包括快六十岁的胡伯。淇心稍一分神,险些没有抓住上面的树枝。若是以前,这轻轻一跃就过去了。淇心警醒地发觉了苗头,连忙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从庐隐山谷中离开之后,淇心走了一条与上次完全相反的路。先是沿着云台山脉向西行,折而向南,往冉国南部重镇的怀阳城而去。她不再需要为了避开眼目而走乡野田间小路,便一路沿着大市镇走去。云台山脉以南民风相对闭塞,她一个年轻女子在外吃饭住店,总感觉背后有不少眼光指点。淇心陡遭变故,本来想到处走走散散心,这样一来,也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 这一日到得怀阳城中,淇心寻了客栈住下,早早便睡了。她现在有了一项只要躺到床上就能睡着的本事,自然是一夜无梦。却听得隐隐有争吵之声传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淇心只好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原来天已大亮,客栈所在的小巷子对面有一间药房,此时正有两人在柜台处,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淇心,身上青布衣裳熨得服服帖帖的,正与那药房的小伙计争执,“这五味子,不是应该有五种不同的药材制作成的吗,你这小子如何说只有这一种?另外,小老儿要的天竹黄和玄台,怎生又和我说没有?”他说话虽急,却也还是客客气气的。那药店小伙计脾气却甚是火爆,一直推推搡搡地道,“没有没有就是没有。真是的,哪里来的老头,敢来我们店里胡闹。快走开。” 淇心见那老头微胖的背影,与荼蘼翁有几分相似,心下便对他有了好感。她本就是个路见不平的性子,这会便待要下去将小伙计痛打一顿。刚爬上窗格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全无半点功力,她神色黯然下去。 那老头欲待要多问几句,已经让那小伙计赶了出来。他无可奈何,站在那药铺前跺了跺脚,便要离开。 忽然咚地一声巨响,一件重物落在那老头身边,在老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听到哎哟哟的呼痛声。一个少女满脸通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老人家,你是要买什么药,可否让我帮你看一下方子。” 抓完药后,胡伯坚持要作东请淇心。两人在酒楼中坐着喝酒,胡伯感慨道,“还好今日碰到了姑娘,不然我这一趟可完全没法交差了。像我这样跑腿杂役之人,哪里会识得这些五花八门的药草,更是想不到这天竹黄和玄台都另有别的名字。”淇心微笑不语,她心里好奇这人家怎么就交了一张方子让这样一个老人家出来抓药,却不好相问。这个胡伯衣着朴素,出手却甚是大方,眼见把这酒楼中头牌的菜式都点了一遍,酒也点了本地上好的而今米酒。这酒是怀阳名物,是用怀阳米所酿制而成,之所以叫“而今”,是因为喝的时机特别关键,若是早了米的酸涩还未完全消去,晚了酒体会逐渐浑浊。淇心这个小酒鬼在庐隐时便品尝过几次,均不是最佳之机。 此时这酒盛在玻璃酒壶之中,清澈通透,香气如兰。淇心拿起一杯一饮而尽,大呼好酒好酒。胡伯也拿起一杯慢慢喝着,和淇心说些怀阳风物。淇心初时听他说话,并非此间人士,但说起怀阳风土人情又是头头是道,酒上心头便不免将心头疑窦说了。胡伯哈哈大笑,“姑娘年纪轻轻,这识人的本领着实不小。小老二确实不是怀阳人,不过嘛,这每年大大小小也要往这里跑上几回,从我年轻当差开始,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十年了。”淇心问他所住何处,那胡伯说他住处乡野荒僻,说了淇心也不知。淇心看他谈吐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丁,怎会说住在乡下,想必是某个有钱的乡绅吧。 淇心又问起何以胡伯独自一人出远门买药,胡伯只说起家中夫人生了急病,人手不够便只得让他出来跑腿。淇心看他像是有忧愁之事不愿多谈,便也不再问了。 推杯换盏间,胡伯问起淇心身世,淇心只言父母双亡,亦无兄弟姐妹,自己从小养在深闺,便寻思这太平盛世不如出来游历山水,也得以见识这红尘之中各式各样的人。她见胡伯虽是一介白丁,言谈潇雅,和他说的话倒有六七分真实。胡伯听了连连竖起拇指,夸淇心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像姑娘这样雅趣元气之人,这中原大地上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呀。”他这么一说,触动了淇心这些时日心中所思,她先后两次出谷云游,所见世人均是营营役役,约束甚多。虽说不是人人都能如庐隐神仙般随心所至,可淇心从小读古代民间书籍中,总是有不少奇人异士。可她所见之人,不是谨小慎微,便是目光涣散,在怀阳一带尤其如此。这又是何故? 胡伯听得她这么说,极是高兴,又连连夸到,“姑娘目光犀利,好见识!“他低声说道,”这一切,其实是君盛民微的缘故,像怀阳这一带,本来山高皇帝远,可正因为如此,才不能不用点心思把人心束缚住,才能巩固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啊。”淇心似懂非懂,正等着他继续说些什么。却见胡伯又晃着脑袋,连连叹气,“可惜了可惜了,若是有机会,那位冤家。。”淇心不懂他说的话,问道,“什么?”胡伯那如豆的小眼睛在她脸上盯了一会,欲言又止,最后只含含糊糊地说道,“罢了罢了,没什么。小老二多喝了两杯,姑娘别放在心上。” 淇心沉思片刻,问起胡伯何时返程。胡伯提到自己既已买到药,明日便返回府上复命。淇心忽道,“今日所买之药名目繁杂,其中用法用量讲究颇多,不如我细细说与你听,以免到时用错了药,耽误了病情。”胡伯一听,便面露难色,他犹豫了一会,问道,“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和小老二跑一趟?” 他们第二日便买了马,一行五人,向南而去。山林越来越茂密,到后面连马道也找不到了。他们只得下马步行,胡伯却是轻车熟路,带着他们翻山越岭,不再话下。 此刻他们终于翻过了那倒地的大树,转过山背,连绵的群山如同一条蜿蜒的河流,而阳光正沿着河汩汩流淌。连日的幽暗阴冷一扫而空,淇心转头微笑着看着胡伯,胡伯也笑了,“我说姑娘一路啥也不问,原来是早就知道了。是,前面就是我们且兰国了。” 淇心大异,“且兰国?不是大理吗?”那晚胡伯提到中原人士,淇心便开始起疑。大冉国土辽阔,但普天之下莫非黄土,不会有人用中原这样的说法,除非他们并非大冉国民。随后胡伯的话让她更加确定了。联想到这怀阳城的位置,淇心推想他应该是来怀阳通商的大理人士。她对这个手无寸铁却在大冉王朝的强大势力下存活的西南小国颇为好奇,便去求了胡伯带她同行。却没想到她的判断出了问题。 胡伯又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远远传了出去,“此事说来话长,待我们先过了眼前的九九八十一关,再与姑娘细说。” 第八十七章:遗言客栈 淇心脸上已经不知道要摆出什么的表情,她紧紧地盯着前方那半截木牌上的字。是汉字没错,可为何客栈会起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那立在地上的木牌被雨水冲刷着几近腐朽,上面却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字“遗言客栈”。中原一带做生意都图吉利,是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名字的。她满腹狐疑地望向胡伯,胡伯却不看她,径直向客栈走去。说是客栈,其实是依着山势凿出来的石头房子。不,就算说是房子也很勉强,除了木牌旁边那低矮的门洞,就只剩下峭壁上那一个个小小的木窗格。这些窗格向上延伸着,直到淇心仰头也看不见的地方。这究竟是什么样诡异的地方啊。 只见胡伯掀开那门上挂着的蓝布帘子,往里钻了进去,还用手势招呼淇心等人跟上。 淇心紧随其后,还在门外时忽然听到里面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胡伯回来了~哟,这还带客人了。死的活的?”淇心一听之下,更是惊惧。胡伯闷声闷气地答道,“三个死的,一个活的。”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也没准是四个死的。”接着听到拉动椅子的声音,想必是已经坐下了。淇心一只手扶着门帘,听到这话,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那三个人。她之前一直以为他们和胡伯是相识,现在想来他们这一路确实没有说话,一直只有她和胡伯对话。甚至他们之间也没有相互交谈过,这么想来确实是有些诡异。 三人中那个瘦高个子率先走了过来,他颚骨高高突起,把眼睛挤得更往里面凹陷了,看起来竟有几分鬼气。淇心从小修灵,自然知道世间是没有鬼神的,确切地说,神和不知是否存在的鬼都在另外一个不可触达的世界。可此时这客栈的名字,胡伯的话和这个鬼魅男子,一连串的事情让她心里还是不住发毛。 那瘦高男子看也不看她,用手把她往门边一拨,就钻了进去。淇心身形娇小,踉跄一下方才站定,心中更是惊惧。但她心知若是逃走,她也走不出刚才的沼泽密林,便还是站立在原地。接着走过来的是个粗壮汉子,一身布衣被他撑得鼓鼓囊囊的,此人倒是元神饱满,像是吸去了刚才那瘦子的精力一般。淇心刚想到此处,又自我嘲弄,这些都是普通人,哪里就像我们修灵之人一样会吸元神之类的法术。那汉子在门前站定,刚要进去,忽而转身向淇心说道,“姑娘都走了这么远的路了,还没下定决心呢?我看你和那位”他用下巴指了指后面的人,“都年纪轻轻的。若非真的想定了,还是早些寻路回吧。”与他霸气的身材相比,他说话声音倒是温厚。淇心听得更是糊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 那大汉叹了口气,跺了跺脚走进屋中。这会外面就只剩下淇心,和一位少年。那少年容颜俊美,脸色苍白,似无半分血色,只一双眸子还有两三点零落星光。淇心此时忽然也想跺脚,自己和这几个人一同翻山越岭,穿行于深山密林,却像是此刻才终于得见他们的身形容貌,竟没有一个正常人。这又是为何,她苦苦回忆着之前的行程,确实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这究竟是为何?她想去问胡伯,可这就要先进去这个奇怪的客栈里面。。 等她回过神来,那少年也不见了。淇心一咬牙,也钻了进去。 里面果然十分地昏暗,可当淇心适应了这光线之后,又觉得这里面有种奇怪的明亮那便是,那些近处的物体却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可若要再往远处望去,就要颇费一番眼力了。淇心在这样的光线之中寻找着胡伯,还没等她找到,就听到胡伯在唤她过去。她往那个幽暗的角落走去,走到近前看到胡伯正坐在两个女人中间,两人手上都拿着什么东西正往胡伯嘴里塞,听到声音她们同时回过头来。这两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看来是双生女。她们手上都拿着鲜亮的橘子,一片片地往胡伯嘴里塞,胡伯尴尬地苦笑着。其中一人站起来招呼淇心,身形十分婀娜,自言自语道,“长得怪灵气的呢,可惜了。”胡伯道,“你别胡说。这是我的客人。” 那女人像是一下子对淇心失去了兴趣,“是胡伯你的客人,那便不会是我们的客人了。”另外那个和她长得一样的女人却道,“那也不一定,如果这女孩到了我们客栈不想走了,就变成我们的客人了。”她一说话淇心便听出来她就是刚才胡伯进门时出声招呼的那个人。“这个女孩又不是那些臭男人,何以会到了我们这就不想走了。”先前那女人嘟囔着。“这我哪知道啊,人家孤身一人在外,没准儿也有什么伤心之事呢。”两人拌着嘴没再理会淇心。淇心想起刚才那个少年,不知道他进来之后去了哪里。那个说话的女子忽然有意无意地往淇心瞟了一眼,又接着道,“刚才那位少年公子,不也是年纪轻轻。却没想到出手恁地决断。“ 淇心心中一惊,这女人,怎么好像会什么读心术一类的。不可能不可能,这种法术就算是师父也只有可能在交手时通过切入别人灵根窥见一二,这女人怎么可能只是看一眼就自己心中所想。是了,她一定是以为自己和那公子是一起的。 她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假装随意地问道,“那几位客人,他们都已经上去楼上客房了么?”那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那怎么会,咱们客栈做生意,总是要先让客人吃饱喝足再上去。至于客房什么的嘛,嘿嘿。” 胡伯摆摆手,示意不让她们说下去。“秀才哪去了,我可是要明日一大早赶路的,可别耽误了我的事。”那女人把手中橘子往桌上一放,假意嗔道,“好好的,你提那药罐子作甚。死了,不然也和死了差不多。”胡伯笑声爽朗,“那你们这两个尤物做了寡妇,估计要天下大乱啦。”那女子呸地一声,又搂上了胡伯的脖子,“什么天下不天下的,你知道我心里日日夜夜惦记的,只有那挨千刀的公子。你要是能把他给我带来,我保证帮你搞定那个药罐子。”她又向淇心瞟了一眼,“你胡伯别说带一个花一样的女孩,就算带十个也能让你过去。“胡伯却不笑了,声音沉了下去,”别乱说,你知道家主现在一提到公子的事情就大发雷霆,我是你可不去碰这火药线。“ 淇心不想再继续听他们的谈话。她摸着这幽暗的光线四下探去,那女人说那几个人还未上楼,那一定就在这里。她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应该去和他们坐在一起,而不是现在旁边的人。 这山洞较她想象之中更大,她刚才从门口进来循着声音走到这里,此刻再往前看去,仍是如同有一团迷雾挡在眼前,看不到尽头。她又朝着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都打量了一下,隐隐在左手边看到了嶙峋的山壁,上面挂着一盏油灯,正是这灯将胡伯他们几个所在的地方照亮的。她凭着之前在无邪洞府的经验,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一步步地往右前方挪去。她走得很慢,过了一会,忽然听得前面有说话之声,淇心心中一喜,忙快走几步,突然脚下绊倒一物,她重心不稳,便摔了个四仰八叉。等她终于艰难地爬起来,看到旁边是个凹进去的石洞,洞中点着一盏灯,灯下一男一女正自诧异地看着她,却不见刚才那三个人。 正在此时,后面传来了细微的叮当之声,那声音慢慢靠近。淇心只看到一个婀娜的背影从身旁走了过去,那人回过头来,原来是适才与淇心那位说话的女人。她给淇心抛了个媚眼,一摇一摆地向那两人走去,手中挽着很大的一个铁环,上面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钥匙,刚才说听到的叮当之声正是这些钥匙相互碰撞产生的。除此之外,她左手上竟还托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放了两个小茶杯,却不见茶壶。 那男子一直死死盯着那酒杯,眼神中有惊慌,还有恐惧。“这就是。。就是。。“他声音颤抖着问道。那女人轻轻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客官说笑呢,小店做生意的,哪能一来就给客人喝,喝那玩意~不过是两杯清茶,现在连安歇还久着呢,两位先喝喝茶润润嗓子,才有力气说那说不完的话啊。“她声音娇媚无限,淇心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完全可以想象到她脸上的表情。 两人之中的女子伸手拿过那杯子,一饮而尽,又继续含情脉脉地看着那男子。 客栈女人轻扭腰肢,走到两人身旁,忽然俯下身去,”本店的规矩,两位可都清楚了的?“她嘴唇是一种很少见的玫红色,一张一合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那男子转过去看身边的女伴,”璇妹,我们,我们。。“那女子点了点头,目光温柔而坚定,那男子也点了点头。客栈女人迅速地站直,”挑地方吧二位,双人的都在十层之上“那男子忽然抖了一下,女人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有专门的楼梯上去。我们只收大理的货币,这个你们估计早就知道了。十一层的价钱是两百仙玉,再往上每层减掉两个,至于最上面的墓穴嘛。。”她格格笑了起来,在这犹如迷雾重重的山洞里显得有些瘆人。 淇心听她说得墓穴两字,饶是她从小练功的体质,也险些惊厥过去。就在此时,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扶住了她。 第八十八章:听音寻人 淇心鼻尖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这是。。兰花?什么兰花会这么地香气满盛? 她下意识地逃开两步,可那香气依旧不离不弃地追着她,跟着她,最后变成引导着她。淇心渐渐感觉大脑像灌了银水般沉重,身体无意识地在这雾气弥漫中追随着那诱人的香气。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躺下吧。” 身体听话地躺了下去,感觉躺在了一张柔软的羽绒床上,慢慢地陷了下去。这床好柔软啊,淇心感觉自己被轻柔的羽毛包裹住了,也变成了一根羽毛,轻飘飘的,没有半点重量。 “我要问你一些问题,可以吗?” “唔。”淇心完全无法拒绝。 “是谁让你来这里的?” “没有人。”没有人让我来这里啊,这个人究竟在问些什么。 “真的没有人吗?没有人派你来且兰国?” 且兰国,淇心又听到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她茫然地摇头。 “那你的使命是什么?” 使命。。身为庐隐弟子,我的使命就是守护天地清宁,可是一想起这个,她的头就隐隐作痛。 “快说,你的使命究竟是什么?”那声音轻而急促,此时听来竟像是从她脑海中某个角落发出的一样,完全无法拒绝。 可是。。淇心感觉头越来越痛,不行,我不能再想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使命。” “秀才!你在做什么呢?”一声大喝之下,淇心仿佛见到那束缚着自己的无数丝线被一把看不见的快刀齐齐砍断,然后又忽然消失了。淇心终于从这个醒不来的梦中惊醒过来,她睁开眼睛,正好迎上胡伯关切的目光。“淇心姑娘,你没事吧?”淇心仍觉得脑子有些发沉,但刚才那令人恐惧的头痛发作的感觉却消失了。 那个被胡伯唤作秀才的人,正坐在一旁,看来正是他把自己带到这里的。此人瘦得如同一根竹竿,脸颊也深陷了下去,青色的皮肤中还透着一点磷光,淇心知道那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所致。刚才那女人叫他药罐子,想必就是了。可他到底是用了何种香物,竟然能像修灵中人一样对人催眠。淇心以前听说过红尘中有一些暧昧不明的道法,亦真亦假,但大多数在本朝都已经消亡了。当年的李氏皇朝因为得天谕而从战国时代默默无名的小国,得以成为统治中原的霸主,因此对这些道法十分推崇。但大冉一朝却反前朝之道,对这些人赶尽杀绝。因此这一两百年民间已经很少听说过了。没想到在这个处处透露出诡异气息的客栈中被自己遇到了。 淇心一双漆黑闪亮的眸子在胡伯和那秀才之间来回切换,胡伯见她神色,忽然就冲到那秀才身边,将他狠狠推搡一把。“死秀才,这位姑娘可是要请到山庄作客的人,你怎么这么无理,居然对贵客也用那下流无耻之物。”那秀才被他推了一下,倒在地上,他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坐了起来,仍是盘着腿。他慢慢从那袍子里掏出一个铜制小盒,对着里面有气无力吹了几口气,“山庄现在可不管我们这些游民咯,那坐着王位的才要人性命那。我虽然只剩下半条命,也得为它着想啊。”他眨了眨那双如同闪着磷火的眼睛,“这迷魂香,也不是轻易拿出来招待客人的。” 淇心再也不能忍了,她一向对这些装神弄鬼的江湖道法无甚好感,之前只是一直顾虑着胡伯的情面,可是没想到刚才连自己也会中招。她此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多留,站起身来,对着胡伯说道,“这几日承蒙照顾,淇心先就此别过了,来日有机会再去拜访您老人家。”胡伯拦在面前,“淇心姑娘,你不要误会,秀才他其实并没有恶意。只是我们这样一个小国家,虽有天险护着,也难防有居心不良之人潜入,他们,他们不过想确定一下你不是坏人。这下确认过了,没事了对吧秀才?”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秀才说的,语气中有恳求之意,是想让那秀才也来当和事佬的意思。 那秀才鼻孔中哼地一声,却是气若游丝。“这我可说不好,这姑娘吸了我这迷魂香,居然一时半会就能醒过来,真邪门!”那胡伯过去重重的拍了他一下,又险些将他拍倒,还好那秀才只是晃了一下,很快又坐正。“你这祖传迷魂香,放了这一两百年的,难免效果差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淇心想到自己大老远要来作客,居然还被别人当成是坏人了,又生气又想笑。胡伯的话还是让她心里的戒备放下了不少,她刚想要问清刚才那对男女和那墓穴究竟是什么回事。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幽约的乐声,淇心只觉这声音和曲调都有些似曾相识,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去,啊是了,这是树叶吹奏的声音。她却不善乐律,但普天之下会这冷门乐器的,只有两人。 淇心再也顾不上眼前两人,她毫无预兆地冲出自己所在的那间灯火明亮的石室。外面果然还是和刚才一样,到处都是一团迷雾,只能看得清自己眼前的事物。还好淇心从小耳朵甚灵,她听音辨位,杀入那迷雾之中。那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淇心心中激动不安,是拾得吗?还是他那个暗恋着姐姐的公子。想到墨心,她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不要想,千万不要去想。 淇心在那迷雾之中执拗地走着,路过一盏盏灯和灯下模糊不清的人影,细碎压低的说话声。这个地方像是一个梦境,可是她没有能力把它打碎,也许曾经的她可以。 她早已失去了方位,只能凭借时有时无的吹奏声来判断位置。淇心不知为何感受到一种迫切感,她要去那里,而且是马上。可是令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好一会,这个声音不再出现。这下完了,淇心心中如同小鹿乱撞,慌乱无措。不行,我一定要去到那里。她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观察周遭,原来离她不远处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壁,淇心快走几步绕过了那块石壁,那声音又能听到了。 淇心有种预感,自己离它已经不远了。她脚下越来越快,忽然一脚踏空,她只感到整个人直直往下坠落,竟掉到了冰冷的水中。她万万没想到山洞里居然还有水潭,此时当然不能再想什么云步之类的功夫了,她拼命挣扎扑腾着,突然手中触摸到一块木头,她忙一手抓住,借力浮了起来。借助旁边一盏灯发出的微弱灯光,淇心发现自己所抓的,竟然是一条船上的木浆,而划桨的驼背老者满脸皱纹,面目模糊。 令她更没想到的,那船上另有三人,竟然就是和她一路的那几个同伴。淇心自从进了这个山洞客栈就失了他们的踪迹,没想到却在此处遇到了,真是又惊又喜。那老者努力想要从淇心手中抢过那木浆,可淇心求生心切,紧抓着不放。那老者只是用手指着前面的一扇门口中嗯嗯啊啊的,说不出话来。他们所在的小溪从那门中间穿过,流入了那看不到的黑暗之处。那老者摆脱不了淇心,焦急万分,他只好放下木浆,用手划着水让小船前进。小船缓缓地向那门靠近,淇心忽然发现一件事情,那吹奏之声完全停了下来了。她向那船上的三个人看去,是她一路同行的那几个人没错啊。三人中那个少年也正自看着她,淇心心念一动,低声问道,“你认识拾得吗,还是箜公子?”那少年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你,你快走吧。这里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他伸出手去,想把淇心从那小船上推开。没想到淇心反而拽住了他的手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你和我一起走吧,不要进去。”她虽然不知道那黑暗之中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但直觉告诉她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那少年摇了摇头,“不,他负了我,我,我是活不成了。”说话间,小船的船头已经过了那扇大门。大门咯吱咯吱地响着,缓缓向中间移动。淇心开始着急了,“那姑娘负了你,你也不用就这样对自己啊。”她忽然想起若虚,虽然经历了对寻玉的情愫,她仍是不能理解世人生死相依的执念。那少年仍是摇头,小船载着众人,即将就要隐没在那黑暗之中。 第八十九章 迷雾渐开 淇心又往火炉边靠了靠,好让自己湿漉漉的身子可以离那温暖的火苗更近一些。她们所在是个低矮的石室,最里面靠墙的地方砌了一个很大的炉子,地上铺了很厚的毛毯,密密实实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制成的。几个蒲团零散地放在毛毯上,旁边架起了一个粗泥小炉子,里面正咕噜咕噜地煮着什么。除此之外,就只有门洞两盏玻璃灯,透出晕晕乎乎的光线来。这间石室与刚才秀才把她带去的那间完全不同,像是冬天临时烤火夜话的地方。淇心现在知道这山洞中不知还有多少个这样大大小小的石室,隐藏在重重迷雾和七拐八绕的地形之中。那被她在最后一刻拽出来的少年却在远离火炉的阴暗角落里面坐着,淇心看不清他的脸,却见到他手中依旧捏着一片卷起来的叶子。她好奇这少年究竟与拾得,箜是什么关系;不过眼下她还有更迫切的别的问题要解决。映着炉火,她那一向天真无拘的脸庞上有难得一见的凝蹙。 悉悉嗦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帘被掀开,纤细的腰肢一扭一摆地走了过来,是那对双生女人中的一个。她轻轻将手中的托盘放了下来,回盼流波的眼睛盯着淇心,“想不到你这么一个小姑娘,倒是相当有勇气,连我们的不返门都敢闯。也难怪胡伯这么看重你,为了你和我那泼辣的姐姐都快吵上一个时辰了。”“他们吵什么?”“当然是为了你从我们手中抢去的这位鲜嫩的小客人了~”她格格笑着,眼神有意无意地往那少年处瞟去。 她不提也罢,一提这个淇心就热血上涌。“你们好好的一家店,为何不走正当,非要做这些神神鬼鬼的勾当?!良心不会受到谴责吗?”那女人一手扶腰,贴身纱衣下丰满的胸脯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诱惑,她气极反笑,“胡伯啊胡伯,你这带来的是什么客人,好端端地教育起奴家来了。”她一只丰润无骨的手轻轻地滑过淇心的下巴,“小姑娘你听着,我们这客栈开了一百多年了,所有的客人都是自己求着过来的。你都不知道,你们中原的客人有时候千里迢迢过来,我们还不一定收呢。像这位”她用下巴指了指那边的少年,“今儿在我家姐姐面前跪了半个时辰,加上他带得银子又够多,才勉强答应了他。这才好了,被你生生拽了下来,可只能继续在号上排着咯。”她一条粉帕捂着嘴,哧哧笑了起来。 淇心感觉到湿衣里身体在颤抖,她咬着嘴唇,“这上面,真的是墓穴吗?”那女人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咦,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啊。。”“知道什么?”“我们这个客栈,就是给那些一心求死的家伙们准备的嘛,你这间石室顶上,少说也有上百具尸身咯。”淇心只感觉一阵战栗,她强自镇定,“可是这些人要死,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那女人又是以手帕捂嘴,发出一串欢快的笑声,那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这里是遗言客栈呀,遗言客栈里的写下的话,可是都会成真的哟。” “你骗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淇心冲口而出。 那女子盯着她的眼睛,表情变得诡秘,“小姑娘,这个世界上,你不能理解的东西多了,不代表它们都是假的。实在不信,你自己也可以来试一下嘛。”淇心怒目而视,这女人也不生气,微微一笑便扭着腰身向门口走去,却险些和一个人撞上了。 “哟,胡伯来了,还好我那姐姐没吃了你,不然以后可要想死我了。” 胡伯走到淇心旁边,他手中拿了两个石杯。“这两个懒女人,家里没什么好杯子,只能找到这个了。”他掀开那小泥炉,一股厚重而夹杂着辛辣香料的酒味传了出来。胡伯在里面翻了一会,找到一个熏得发黑的木勺,舀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淇心。淇心接了过来,却放在一旁,经历过这些事情,她哪里还敢在这里吃喝。胡伯看她的表情,“那女人都和你说了?” 淇心点了点头,“可我并不相信。这不过是骗小孩子的把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她特意提高了声量,好让那角落的少年能听到。 胡伯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他脸上表情微微扭曲,那酒显是辛辣之极。“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他犹豫了一下,“姑娘之前提到大理国,可听说过大理国的来历么?”“我听说之前中原战乱,李氏王朝被叛将刘呈推翻,而后两淮一带的司徒家族雄起,与刘呈争夺江山,不久便取得了胜利。不少名门望族不愿意卷入这场争斗,便举家迁到苍山以南,成立了大理国,借山海之险固守一方。” 胡伯点点头,“姑娘说得大部分是对的,只是当初迁入苍山以南的,不止那些李氏王朝的名门士族,还有一些普通人。不,说普通人可能不太确切,他们是一些不被新王朝所接纳,日日性命悬在刀尖上,夜晚只要有半点响动就会被惊醒的人。” “像是,这些江湖术士么?” “他们只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你们不太认可他们的行事。可是你见到的那两个女人,她们的家族远在你出生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存在于中原大地上,用她们密不相传的本事拯救世间那些失了路的灵魂。无论是贵如宫中太子,朝中重臣,还是低贱的平民,她们都一视同仁。至于她们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小老儿看了一辈子,也没看出半点名堂来。只是见人来客往,却从不中断。这其中有不可为人所知的奥妙之处,也难说得紧。” “可既然没有人知道,人们为何愿意相信她们真的有这样的能力,为何就心甘情愿把性命交在她们手里呢?” 胡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角落的那个少年,他声息全无,像是已经睡着了。“有一些传说。”他快速而低声说着,“我却是在中原一些最隐秘的小酒馆中听到的。听说她们这个家族有种世代相传的魔药,人一旦喝下了,就会去到一个介于人世和冥界之间的地方,会慢慢脱离开自己的躯体,随心所欲地游离在这个世间,还会有一些隐秘的能力,所以可以做到生前做不到的事情,或是见到生前见不到的人。所谓遗言实现云云,就是那个游离的自己完成的。可是这个密术有一个硬伤,就是人的躯体不能消失,因此需要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存放。而且,这个密术是不可逆转的,人一旦进入了,就不可能在返回人世了,也不可能进入阴间。所以,来这里的人一定都是有着某种特别想要实现,但以生前之力无法实现的愿望。” 淇心看了看角落中的少年,回想着那同行的瘦子和壮汉,还有那一对男女。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事情,以至于失去了活下去的愿望?忽然间,她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你懂的,其实你完全懂得。她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欲望,对刚才一瞥之下的那片巨大的黑暗世界。如果经历那种黑暗,可以让我重新有能力守护自己要守护的事情,我是不是也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淇心很努力地将脑海中的想法驱逐出去。 “那你之前提到的且兰国,和大理国又是什么关系?”她感觉脑海里的谜团正一个个地跳了出来。 “这个嘛,”胡伯笑了,“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大理国,苍山这边遵循的是古制,当初从中原迁过来的七个世族,各自成立了一个小国家。只不过为了虚张声势,对大冉声称是一个大理。每年大家联合起来给皇帝老儿送些贡品,也就是了。七国之间并不设防,这些流亡过来的百姓自己用脚决定去哪。” 淇心有些疑惑,“所以就和当年的战国割据时代一样吗?可大势总会是统一的吧?” 胡伯笑得更爽朗了,“并没有,这七个国家,谁也不服谁。实际上来这边的人,本质上就是那些无法在高高在上的皇权中生存的人,这里的人信奉的东西,或者脑子里的观念,和中原人士不太一样。”他注视着淇心的眼睛,“淇心姑娘若是还有兴趣,不如就随小老儿去一趟如何?” 第九十章:生日宴 “救我,救我~”苏伦卡惊叫着醒来,眼睛虽然睁开,却仍看到的是雅卡那满是血污的脸。倔强的眼神,小细辫上铃铛一晃一晃。没错,这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雅卡。脚步声响起,微弱的灯光靠近了他的床榻,雅卡的脸像一阵烟般消失不见。萨迪翁将手中那盏油灯放在他床头,自己却坐在床边看着苏伦卡。 “王子又做噩梦了?” 苏伦卡直到到了塔国才知道,萨迪翁绝对不是一名普通的商队头领。事实上来和苏伦卡签订盟约的那位高贵的塔国王子,以及他手下的几位高官,都与这位戴着瓜皮帽腰间斜插烟斗的老翁熟识。而商队在塔国境内遇到埋伏之后,萨迪翁果断地带着他骑马逃走,那匹塔国汗血宝马负着他们两人一路狂奔逃脱了追兵时,已经是通体发红,眼睛中布满血丝,不久便倒地而死。而他们当时仍在连绵起伏的沙漠腹地,苏伦卡当时觉得他们一定是活不下去了。可他们不仅活下来了,还抵达了大冉京城。这一切都是萨迪翁的缘故。 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之光的眼睛正望着苏伦卡。“萨翁,那天在塔国追杀我们的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萨迪翁眼皮低垂,这一路苏伦卡问过好几次这个问题,他从未正面回答过。“是谁?重要吗?有可能是那塔国的皇帝老儿,也有可能是那个蓝眼睛的王子”“不!”苏伦卡嘴巴微微上翘,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正充满着愤怒。那个王子仪态高贵,对自己这个次子的谦和有礼,怎么会是做这样卑鄙小事之人? 萨迪翁微微一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还有可能”他的眼睛转向屋外。苏伦卡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胡说八道,我不想再听你说了。” “王子对人的判断,未免也太乐观了些。我们的处境,远比你想象的要危险。王子千万不可太轻信于人,这些汉人的花花肠子可比你想象的要多。”见苏伦卡不住地摇头。萨迪翁不再说话,准备离开。 苏伦卡忽然叫住他,“萨翁,你,你以前也是汉人吧?”萨迪翁停了一下,“我是不被他们欢迎的那种汉人。” 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苏伦卡想要再睡一会,却怎么都睡不着了。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安平美丽中带着几分骄傲的脸,他来之前对在大冉可能会遇到的情形做了种种最坏的猜测,对父汗和查尔丹充满了恶毒的怨恨,甚至不惜和木吉儿还有喆喆发脾气。可一切都与他想象的不同,他并没有一到了大冉就被幽禁起来,相反大冉明元皇帝亲自接见了他并以礼相待,还让自己住在皇宫之中和安平小公主作伴。苏伦卡羞涩不安地接受着这一切,心中不是没有欣喜。可在这黎明到来前的黑暗里,他咀嚼着萨迪翁的话,心情又忽然沉入冰河之下。 他想起那一日里,他和萨迪翁向驻城的守备军求助时,他们脸上满是嫌弃的表情;他们随后在边境司见到了一模一样的神情。苏伦卡为自己小麦一样的肤色而羞赧,哪怕是穿上安平特意为他找来的那身崭新的汉服,依旧觉得手脚如何摆放都不自在。这样的心情在那日见到安平的亲哥哥之后达到了顶峰。那位即将继承太子之位的皇子,一举一动之间都从容不迫,温情脉脉。安平在自己面前,总是略带几分骄傲地扮演着一个好客的大国公主,显露出高于年龄的成熟。可见到哥哥的时候,却像撒娇的小女孩。 苏伦卡想起妹妹喆喆。安平和喆喆很不一样,虽然喆喆小了两岁,但这并不完全是年龄的影响。她们外表都是天真烂漫,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可喆喆的天真是从里到外的。可是安平,苏伦卡隐隐感觉到在那天真美丽的外表下,还有另外一个她。 此刻他很好奇,那个她到底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忽然很想念安平。但他知道今天整个白天他都不会见到她。事实上,昨天,前天,大前天,他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没有见过她了。安平今日便会举行公主的封号仪式,在大冉,公主封号就意味着她们可以开始婚嫁之事了。苏伦卡感觉自己的心怦怦乱跳。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他便让自己去想方博士那两撇搞笑的胡子。方博士是明元从文渊阁学士中选来给他教授汉人文化礼仪的,他体型微胖,头发胡子都十分稀疏,却偏要留了两撇稀稀拉拉的鼠须,讲起经书便一颤一颤的。苏伦卡和安平因为此事曾在地上笑得打滚,苏伦卡看安平开心,愈发给劲地模仿起那位老师的动作神情来。 了解得越多,苏伦卡更是对大冉这个中原帝国的强大心生畏惧。他在燕凉时也有汉人老师,因为木吉儿坚持知己知彼。可在大冉皇宫中听一位大学士讲解源远流长的汉族文化却是另一回事。苏伦卡没有跟任何人讲起,可他确实深深沉醉其中了。诸子百家,汉赋唐诗,他一遍遍地翻阅着那快要翻烂的滚金封皮的书籍。方博士抚着他的鼠须,想起给几个皇子讲课时的死气沉沉,心里很是欣慰。 苏伦卡并不是为了讨好这个博士,他是真心喜欢这些精微曲折的学问,它就和安平微笑的酒窝所盛的九分甜美一份骄傲一样迷人,就和她天真美丽的外表下所藏着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形象一样心动,就和好动的她忽然略带拘谨地坐下来优雅循制地练习茶道一样有趣。 在大冉的皇宫里,一向孤僻自卑的他仿佛找到了失散已久的自己。不再是草原上那种直来直往,崇尚武力厮杀的原始文化,这些多种多样的元素构成了安平为他讲诉过的那个九层玲珑塔,一个个小格子中发出暖黄色的灯光,细微精巧的结构将这些格子都衔接在了一起,成了这个世间最美丽的花灯。 等他终于站到这美丽的花灯前,苏伦卡仿佛失去了言语。 皇宫中结起了重重花灯,灯下穿着华服的皇族和重臣携带着家人,穿过这流淌着的灯河和那一朵朵低着头微笑的睡莲,走到世间最美丽的公主面前,向她道贺。安平梳起了成人的发式,层层织织的礼服上闪着点点莹光,那是高原淡水湖的雏珍珠,比一般珍珠要小很多,质地却是粉嫩莹泽。贺礼一份份地献上,安平大方得体说着感谢的话,称赞那些皇族和权臣,祝福他们的家人。 苏伦卡没有礼物可以献,他们一路逃亡,到得大冉京城时只剩下了自己。他躲在那九层玲珑塔灯的阴影里,背着双手,不合比例的头垂在了瘦弱的胸脯上。如果可以,哪怕是全世界我也要拿来献给你,即使是燕凉。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只不过一个不被看重的次子,有着一颗阴影里的心。 “哈,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安平终于偷了个空,在玲珑塔灯下逮到了苏伦卡。“怎么样,我今天美不美?”她欢快的问道。苏伦卡快速嗯了一声,又去凝视花灯。安平也看了一会,“没有想到他们真的把这个做出来了呢。”她仰起头看着塔顶,系着的彩穗正被风吹着,很是好看。“我以前,也只有在书里看到过,说是女儿节的时候,每个地方都会扎这样一个花灯,但到了本朝不知为何就失传了。”她的脸被萤黄的灯光照得通透,用手拨弄着花灯上的穗子,眼睛望着前方,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低落。 苏伦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有一个男子正躲在无人处低头饮酒,神情十分落寞。苏伦卡盯了一会,忽然啊的一声叫出来。那人却不是寻玉皇子是谁?只是他眼窝深陷,比之前见到时消瘦了许多,苏伦卡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来。 安平低声道,“皇哥哥虽然被指了个身世尊贵的王妃,又即将成为太子,可他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今晚到现在一直一个人喝闷酒,一句话也不说。我担心,担心一会父皇便发现了。”苏伦卡见她向自己吐露心事,一时心中一股暖流经过。他不假思索,低声而快速地说道,“不用怕,我去陪着他,你父皇知道我不善言辞,一定以为是我的原因。”他说完,便大步往寻玉那里走去。走了一会回过头,发现安平还站在那灯下,见他回头,便向他挥了挥手。 苏伦卡感觉这几千年文明的中原王朝就像这构造精巧的九层玲珑塔灯,有光明也有曲曲折折的黑暗,而如今自己终究是要往里走了一步。他心中除了激动,还有种说不清的情感。 像是某种前世的记忆被唤醒了。 第九十一章:九华山庄 淇心用手探了探药煲的温度,“可以了,熄火吧。”小绥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不说话。淇心揉了揉她乌黑柔软的头发,“乖小绥,帮忙把火灭了好不好?”“熄火。”小绥重复着这个词,发散的目光渐渐聚拢,一点光闪过她的眸子。她忽然站起身来,麻利地取过两块帕子,将药煲取下来放在地上,然后就专心致志地对付炉子里的火。为了更好地控制熬药时的温度,淇心没有用普通的柴火,而是用了毛榉角,捡回来细细烘干之后替代柴火。毛榉角处理起来会更麻烦些,可是小绥却显得很有经验,她先用小棍子将烧着的那些拨开,再用厚厚的树皮盖在上面。过一会掀开,里面的火果然全灭了。 小绥歪着头看着淇心,邀功似地伸出手来,“要雪片糕吃。”她咧着嘴笑,门牙上豁了个口子,嘴巴眼看要流下口水来。淇心轻轻地拍了一下她肉乎乎的手,“不可以,要够十件才可以吃。现在去把药盒拿来吧,我们要把药盛起来给夫人送过去了。”小绥嘟着嘴,看淇心无可动摇的表情,不情不愿地进旁边的屋子拿药盒去了。 淇心站在那里看着她胖胖的背影,目光中有怜惜之意。“姑娘对小绥,真是有耐心啊。”是胡伯来了,淇心一回头,见他正从旁边的石阶上快步走上来。“小心滑倒啊老人家。”昨夜下了小雨,长了苔藓的石阶滑溜溜的。山中常年都是这样多雨潮湿的天气,淇心在放置药材的屋子里专门留了些干的落叶,这种时候就在石阶上洒些落叶避免滑倒,今早却还没来得及这么做。 胡伯走上来站在淇心旁边,小绥取了药盒出来,正在把汤药舀到里面。淇心在旁边看着,不时嘱咐她小心烫到。淇心取了药盒,便要送上去给夫人,胡伯提议陪她一起去。淇心叮嘱了小绥几句,两人沿着石阶慢慢走下去,林子中的灌木抽了新叶,嫩绿嫩绿地吮吸着夜里的露水不肯放它离去。 “居然已经是春天了呢。” “是啊,一转眼姑娘来山庄也有不少日子了。” 淇心唔了一声。她捧着药盒,和胡伯并肩走在一条山间小径上。这条小径通往山顶夫人的住处,此刻雨后初霁,阳光洒满了一路。她那日从那个阴深的遗言客栈之中随胡伯来到这里作客时,并未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住上这么久。诚如胡伯所言,苍山以南是个神奇的所在。若非亲眼得见,淇心断然不能想象到红尘之间还有这样的地方。连绵的高山,深湖和沼泽掩映之下,七个不同的小国若即若离。它们分别由七个当年显赫一时的世家大族所创立,对大冉只称大理之名。淇心所在的且(ju)兰国,便是这七个小国中的一个,由前朝“一门三宰相”的闵氏家族所建立。他们带来的武士轻易便征服了当地的九黎部落,在靠近大冉边境与怀阳城隔山相望的地方以且兰国取而代之。 淇心走到一处开阔的地方,驻足观望。对面的山头上整整齐齐的一块又一块的梯田,高高的云梯直到山顶。这些梯田都是九黎族人用心血开凿出来的,九黎族相传是蚩尤的后代,当年在逐鹿被黄帝打败之后退居苍山一带。他们个子矮小,皮肤黝黑,性子和善却又有着农耕民族的韧性。山间少耕地,他们便在山里开凿梯田,修建云梯。此时梯田中已有不少背着背篓的九黎人,正在田间弯腰劳作,重复着祖祖辈辈的事情。只不过与汉人到来前相比,他们不再是自由之身。汉人将他们征服了之后,收编成了下层百姓,还颁布了规定,只要是九黎族的人,一概终身不能经商入仕,只能种地或是到汉人家里干苦力活,子女也不能与汉人通婚。 淇心对这样的强盗行径十分不以为然。可胡伯的话却也令她深思,“即使是中原王朝,侵害和被侵害的事情也一直在发生。富人永远锦衣玉食,百姓却困苦潦倒,勉强耕种几亩地,收成不过只够一家人糊口。老天不赏脸的年份,只会更惨。不见得就比这里优越。”淇心现在所住的九华山庄,也是闵氏后人的产业。现任庄主闵适钧便是当今且兰国摘星王闵适韵的亲生胞弟。而胡伯这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祖上追随闵氏而来,到他已经是第十代了。 淇心初时不过为胡伯所邀,来给山庄的夫人问诊。她诊过脉后,发觉她其实无甚大碍,许多症状不过是心脉虚弱所导致的,之前不明就里服了很多补药,反而适得其反。淇心开了一些定神澄心的药物,夫人吃了之后果然比之前好了许多。这样一来,闵家便极力邀请淇心在山庄住下来。淇心离开庐隐之后四处飘荡,也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见且兰国风土人情中自有一番奇趣,觉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也不错,便答应了下来。 “胡伯,上次我们提到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胡伯犹豫了一下,面露难色。“淇心姑娘,你对小绥这么好,山庄上下都很感激。她娘死的早,爹又是个实心眼的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大了这个命苦的傻孩子。还好遇到了姑娘,愿意将她带在身边,给她服药,又慢慢教她做事。这也是这孩子修来的福分了。”淇心左手臂还隐隐作痛,那日小绥又突然发作,她去拦时撞到了柱子上,起了很大一块淤青。“有小绥陪我,也帮了我不少忙。不过那件事情,总是要早些解决才是。”胡伯沉默了一会,才道,“夫人。。我试过探她的口风,这件事情她在意的紧,一直没有松口。” 淇心若有所思的样子,好一会不再开口。转眼间,山顶那三间小屋已经在眼前了。 房间中光线很是昏暗,闵夫人正斜倚在床塌上闭目休息。庄主常年在外为国事奔波,这几百号人的山庄大小事情,却都是靠这位病怏怏的妇人在操持着的。淇心敲了敲门,“夫人,该喝药了。”他们走了进来,淇心把药放在桌上,便去开窗。那妇人哼哼了两声,显然是不喜这一举动。淇心耐心地道,“夫人的身体,要多晒些太阳,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怎么今日天这么好,反倒在屋里呆着呢。” 胡伯也上来请了安。淇心将闵夫人扶起来,从药盒中取出药,小心地一口口吹了喂她。闵家给她的俸禄不菲,淇心食人之禄,自然也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淇心服侍这位纤细敏感的贵夫人喝了药,她收拾了药盒,一般这个时候她就会向夫人告辞离开,让她在午饭前再睡一会。可今日淇心明显没有这个打算,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闵夫人面前。 “还有什么事吗?”她声音中总是带着几分疲惫,管理这么大一个家,对于她来说应该很不容易吧,淇心想。 “夫人,我有一件事,想让您知道。”胡伯没想到淇心忽然如此说,再想阻拦已是不及。 “噢,什么事?” “夫人可知道小绥?” 闵夫人像是思考了一会,有气无力地道,“是那个傻姑娘吧?” “小绥她之所以会这样,是有原因的。”淇心深吸了一口气,“当年很多迁来此地的人,都是闵家的子弟或是旁支,因为不开放与外人通婚,很多有血缘关系的人相互婚娶,就容易生下来有问题的孩子。小绥的双亲恐怕就是如此。这本来就是可以避免的,只要开放与外人通婚,就不会再有这种事情。” 她说完脸已经有点涨红了。屋里烧着很重的檀香,淇心一直不喜欢这个味道,可这里没有制香的材料,而且她在谷中之时忙着学各种新奇的学问,于香道一事上总觉得来日方长,也没有正经学过,便只好作罢。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这尖锐的沉默。 闵夫人的喘气声渐渐重了起来,她的手抓着那缎子被面,被子被她拧出一个纠结的图案来。胡伯见状,话也不敢说了。他跟了这位夫人二十多年,知道她外表病弱,内心却十分刚烈。眼见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不可能!”闵夫人的呼吸慢慢平息下来,“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可是保持世族的血脉纯正,是七国上下两百年来一直在遵循的事情。即使是旁支,我们也很难接受我们闵家的血统,和那些卑微的名字联系。不止是我们,七国之内没有哪个世族愿意这么去做。“ 淇心说道,”即使不考虑普通百姓,现在且兰国中还有很多各有禀赋的奇人逸士,和他们通婚,也并不会影响了这些世家子弟的地位啊。“她虽然只来了几个月,对于七国的阶级文化,却是下过一番心思的。 她本以为至少退一步可以让夫人接受,没想到不说这个还好,闵夫人一听到这个名字,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那些人“她目光中流露出怨毒的神色,“那些不信神佛的人,他们的灵魂早就堕入了十八层地狱,比最低贱的贱民也不如。若不是为了当初那个约定” 淇心忙问,“什么约定?“ 胡伯拦道,”今天夫人也累了,我们还是早些告退吧。”他不容分说,拉了淇心就往外走。 走到离山顶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胡伯才停了下来。“淇心姑娘,你千不该万不该,提到那些江湖术士。”淇心不解,“我就不明白了,为何夫人听到他们的名字,会反应如此地大。像遗言客栈的那些人,不都也是为了王国服务的吗?为何闵夫人一副与他们水火不容的样子。” 胡伯叹了口气,“因为信仰。” “信仰?” “当初李氏王朝覆灭,七个世族举家南迁。他们势力尚未稳定,虽有山险,仍难以抵御大冉的攻击。于是七族聚集商议计策,有一位极聪明的门客提了一个方法,他说中原大地上,其实一直有一群人,他们相信着与神佛不同的更为黑暗的力量,行事诡秘放浪,一直不为历代王朝所接纳。若是将这群人招来,与他们秘密协定,若是他们能有法子抵御大冉的攻击,便允许他们在七国之内自由地居住。结果你猜怎么着?” 淇心想起遗言客栈里那些幽深的隧道,想起那日她带着小绥去逛市集,一个满脸树皮一般的老人走过她们身旁,忽然袖中飞出了一群洁白的鸽子。“他们做到了。” “是的,他们做到了。” “可是这个苍山以南的新朝,与以往的王朝并无不同,还是对他们不信神佛的举动不能释怀。”淇心像是喃喃自语。她虽然不喜欢遗言客栈装神弄鬼的气氛,可闵夫人的话也令她大不认可。自己到底相信什么,又或者应该相信什么呢? 第九十二章:三位客人 九华山庄的生活还算平静。除了那位生病的夫人,庄主闵适钧不常在庄中,一儿一女均在外游学。山庄中住了几户闵家旁支子弟,剩下的就只有打理这个偌大山庄的仆人杂役了。淇心所住的半山小院,之前是一位老大夫住着的,那位老人忽然撒手归西,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没有名称的药物。山中日长无事,淇心一个个地整理分类,有的容易混淆的药物还需要取一些熬成汤药才能确认。胡伯都劝她放弃,重新写个单子让他去怀阳城购入这些药材。淇心却是不嫌麻烦,带着小绥又是装格子又是写标签,忙得不亦乐乎。 淇心的工作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她在众多药物中发现了之前胡伯在怀阳城中苦苦找寻的天竹黄和玄台,她拿给胡伯看时,他只好讪讪地笑着。 淇心一开始十分不解,九华山庄这样的权贵之家为何还会缺少名医。慢慢地她发现,七国上下都是如此。那些正统的医术只局限在世族的宫殿,庄园之中,以至于渐渐失传。而普通百姓若是患了病,只能去倚赖那些术士看不见的力量。然而这些人行事飘忽不定,人财两失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淇心之前那位老大夫向来只负责照顾夫人一人,山庄中的仆人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不是自己扛着,就是偷偷下山去市集间碰运气,看能否撞上那些拥有着魔法石的蒙面医师。据说他们手中拿着的那颗永远滚烫的小小石头,可以治疗一切疾病。虽然这种禁术被七国的法律严令禁止,但不少人不堪苦痛,还是会冒着风险去尝试。 淇心听说了这些事情后,除了照顾夫人,山庄中的其他人若是生病了,她也请胡伯带到半山草房来,为他们望诊开药,不吝精力地悉心照顾。时常到了深夜,还能见到两间屋子中亮着灯,小绥傻气地身影地在桌子和百药柜之间蹦来蹦去,淇心按着方子分好一份份药包,待有需之人第二天清晨来取。她常常忙到夜深,倒头就睡。曾经做什么都三分钟热度的她,在这些重复的耐心中找到了自己迫切需要的平静。事实上那些刻骨的思念和铭心的噩梦一次都没有再来打扰过她,在仙谷和炼狱之间,淇心终于双脚走在平稳的人间。不要回头,你的使命是一路向前,远离庐隐平静地生活。 师父,我做到了呢。她在梦中轻轻念着,旁边的小绥睁着无辜的眼睛,捏了捏她的手,淇心并没有醒过来。在她不会记得的梦里,墨心穿着她从未见过的黑衣,眼眸如水,站在五台丘陵之下。不远处的树林里,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时隐时现。她想去提醒墨心,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 淇心一向晚睡晚起,日光已经照到床上了,她仍正在酣睡。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很有规律地晃她,淇心知道又是小绥在闹,也不睁眼,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乖小绥,你先自己玩去,让我再睡会。”小绥仍是极有耐心地晃着,淇心也仍是迷糊地睡着。她这个本事在庐隐时就养成,曾经逼得鹫儿苦练针刺大法,出谷之后也完全没有随着功力消退而有所减弱。 今天小绥的耐心也太高了些!淇心生气地睁开眼睛,看到小绥无辜的圆脸,旁边却还站着一个人。“淇心姑娘,你终于醒了。外面出事了,胡伯请你快去帮忙看看。”那人语气焦急万分,淇心抹了抹脸,好让意识更快地清醒过来。她想起来这个人是胡伯手下一名家丁,可是山庄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来找她。 那家丁话也说不清楚,说不得,淇心只好自己去看看。远远地在山庄门口,就看到几个粗壮的家丁正拿着木棍,围着一个人。他们一手拿着棍子,另一只手却用袖子捂着口鼻。等到淇心再走近一点,就明白他们为何如此了。一股刺鼻的恶臭从那里传来出来,令人头晕目眩。淇心见地下还躺着几个人,脸色苍白,而胡伯躲在远处正向她招手。淇心当下不再走近,向胡伯处走来。 胡伯虽然站得远,却仍是以手捂鼻,待得淇心到了身旁才说道,“不知那里来的叫花子,身上奇臭无比,已经熏晕了好几个人了。淇心姑娘,你可有什么法子,再这样下去,我们可就拦不住那人了。”说话间,那几个拿着木棍的家丁已经在不住后退。淇心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大喊大叫,“明明就是你家公子求着本大爷,说什么也要让我来你们这个什么破山庄做客。你们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居然不让本大爷进去,可就别怪我让你们吃些苦头了。” 那些家丁越退越后,淇心终于见到了他们所围住的那个人,他散着头发,一张满是污秽的脸让人看不出年纪来。周身随意地裹了好多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布,要说那恶臭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会有人不相信。可淇心知道绝对不是衣服,是了,那男子腰间的葫芦,此时正敞开着口子。她喊道,“小心那葫芦。” 一个聪明的家丁即时伸出棍子,向那葫芦打去。那人咦了一声,往淇心这边看了一下,一时不再前进。淇心低声向胡伯说道,“这人葫芦里的东西着实厉害,我一时也没想到什么破解之法,看他也没有什么恶意,还是先暂时缓住他为是。”胡伯会意,朗声说道,“这位侠士,刚才一场误会,不如请侠士先消消气,收了宝贝葫芦,进来咱慢慢说话吧。”那人皱皱眉头,“也罢,这回可是你们求着本大爷进去的。”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东西,塞在那葫芦上。胡伯唯唯诺诺,“是,是。大爷这边请。” 见那人随着胡伯离开,淇心忙去查看躺在地上那几人,见不过是一时被恶臭刺激晕了过去,并无大碍,忙吩咐抬到大门旁边的平地上休息。自己却回半山的住处,让小绥取了些清心提神的香包,两人一同往大门处赶去。 淇心刚到得门口,就闻到了阵阵脂粉香气。小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淇姐姐,好香啊。”淇心害怕着香气中有诈,忙拿起香包让小绥闻着,自己却注视着门口。这阵势,怕是又有人来了。今日真是奇怪,平时冷清得不能再冷清的山庄,怎么忽然就纷纷有人来访。 不一会,果然环佩叮当,一位约莫四十出头,脸上抹着厚厚脂粉的女子出现在了门口。她风韵万千,向着淇心欠了欠身。她身后还躲了两个年轻女子,也是一样的涂脂抹粉,却是扭扭捏捏不愿见人。那妇人说道,“打扰了。不知少庄主可在府上么,我这两位妹妹实在是思念他思念得紧,整日在家要死要活的,不得已我只好带她们来会会他了。”淇心忙问,“少庄主?”她问完忽然想起来,那生病的夫人好像是有一儿一女,听说都去游学了。忙添了一句,“他不在家呢。”那妇人徐徐打量着淇心,忽然说道,“家里有这么仙灵的姑娘,难怪把我们两位妹妹都忘了呢。” 淇心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好让旁边已经愣住了的家丁去叫胡伯出来。 那妇人摆摆手上那帕子,“不用了,我们今儿既然都来了,说不得还是要去叨扰叨扰。”她转头向那两个年轻女子说道,“咱进去吧。”那两个女子仍是把脸遮遮掩掩在那妇人背后,三人袅袅婷婷地往里走去。淇心有些诧异,想想也不关自己什么事,当下不再理会。那家丁却是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几位姑奶奶,等一等,小的先去禀告一下”那几位却似没有听到,仍是往里走着,不时还传来几声轻笑。 淇心鼻尖还能闻到那远远传来的脂粉香气,她想起刚才进去的那位满身臭气的乞丐,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难得玩心大起,将香包分发完毕,拉着小绥的手道,“走,咱看热闹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近大厅,淇心找了根离门口最近的柱子躲好,忙叫小绥和自己一样过来并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小绥夸张地重复着她的动作,果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里面乱糟糟的,只听得一个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别拿茶来给大爷,快让闵少华来陪大爷喝酒。上次大爷不过不小心输了,今儿一定要再比过。那龟小子可别想再躲起来了。”胡伯一直陪着笑,“少庄主真的不在庄上,侠士请先回,改日再来吧。”那人不依不饶地大喊大叫,“那可不成,大爷我大老远跑一趟,见不到这小子我就不回去了。” 淇心只听到那乞丐的声音,不由得好奇那几位女子去了哪里。她偷偷探出身子,远远看到那几位女子却也坐在厅中,却一人拿了块帕子捂着鼻子。是了,那人虽然收起那个恶臭葫芦,身上的衣衫难免还是会有些气味。 胡伯见一时劝不动那男子,又走到那几位女子面前,“几位小姐。”那妇人忽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老人家客气了。我这个年纪,也可以叫做小姐么。”声音亲切甜美。胡伯又道,“我刚才也说了,少庄主现时不在庄上,几位请改日再来吧。”那妇人又一阵轻笑,“那位大哥都不走,我这两位妹妹好不容易推掉了多少客人,拉下脸来找那人,怎么能一来就走呢。不如就麻烦老人家去给我们安排个住的地儿,咱们安安心心地住下来等吧。” 胡伯为难之极,“这。。这。。”他忽然失声叫道,”夫人,夫人你怎么出来了。“ 淇心一看,果然见到闵夫人脸色苍白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滚,全部都给我滚!当九华山庄是什么地方,居然敢来这里胡闹。“那一香一臭两拨人同时望了她一眼,却又立马像是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一样转过头去,仍是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 闵夫人铁青着脸,又要再发作。这时淇心忽然听到身后轰隆隆的声响。她转身望去,眼前的情景让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道上一个庞然大物正滚动着向她们而来,上面高处坐着一个人,带着一顶白色高帽,正在手忙脚乱地动着。几个家丁在后面追赶,可哪里追得上,转眼间那物已经奔到眼前。淇心喊了声,“糟糕!”只听一声巨响,那物撞在了厅前的一棵大树上。 厅中的人也纷纷出来了。淇心也忘了躲藏,她呆呆地看着那辆造型独特的木车。没有马。。这木车居然能动,这是某种灵术吗。 车上那人扶了扶歪在一边的高帽,施施然从车上跳下来。“今日这木马受了点惊吓”他边说着边向刚赶上来的几个家丁望了一眼,“各位久等了。”胡伯出声问道,“不敢请问阁下是?”那人表情有些疑惑,自言自语道,“闵少华那小子,莫非竟然敢消遣我。”胡伯估计早就料到他这么说,忙又解释,“看来阁下也是来找我们少庄主的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少庄主出门远游,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回山庄。还请阁下改期再来吧。” 那人不解的摇摇头,“谁说我是来找他的。这小子没个定性,会在家里呆着就奇怪了。” 胡伯像是松了口气,“那请问阁下是来?” “我是来送这木马的啊,那小子不是说了,只要送到山庄里,自然有人给我付钱。难道他没有和你们说吗?”他神色有些气恼,却没在意众人错愕的表情。 第九十三章:最聪明的人 昨日把三拨客人打发走,天已经黑了。胡伯带着两个的仆人在厅中上下收拾,淇心见厅中一香一臭的味道相互冲撞又挥之不去,便取了一些晒干的花瓣,让小绥帮忙洒在厅中各处。。闵夫人一直黑着脸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目光紧紧盯着外面庭院中那辆巨大的木车。胡伯过来劝她早些去休息,她才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 淇心担心闵夫人经此一闹腾,身子怕是有些受影响,第二日也去得比平日早了些。却没想到去那却扑了个空,床铺整整齐齐地,哪还有夫人半点影子。侍女们不消说也一同没了身影。淇心又到卧室旁夫人供奉神佛的小小偏殿去找,那尊慈眉善目拈花微笑的神佛像前青烟袅袅,长香已经燃到最后一寸,夫人也并不在这里。不过淇心见到那长香总算是放下心来,夫人今日至少是过来上了香。 七国上下的汉人,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均对神佛十分地虔诚,比起中原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淇心对此十分不解,神佛的信仰是几个朝代之前从西域传入中原的,却不知为何在这闭关立国之地更为昌盛。她去问胡伯,“因为中原王朝还有虚妄的君臣纲常,这里的百姓只忧虑今明两天的事情,剩下的便都寄予那遥不可及的神佛了。”淇心刚觉得这话不像是胡伯说的,他便呵呵一笑,“不过这话可不是小老儿说的。”“那是谁说的?”胡伯神秘一笑,“一个最聪明的人。” 淇心从上面夫人的住处慢慢走下来。路过云阶花园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淇心散步时常走到这里,却从未见过有人。这是个花园久无人打理,已经荒废了,淇心尝试进去过一次,疯长的凌霄花墙将入口几乎完全封了起来,淇心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很小的口子钻了进去。所见的情景令她眼前一亮,层层叠叠的花台顺着山势修建的,与九黎族的梯田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花台之中荒草丛生,了无生机,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了。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在里面? 淇心满心好奇,沿着凌霄花墙旁的小径往里走。这凌霄花花如其名,深绿的叶子茂盛地向上伸展,好让那些猩红的花朵挨挨挤挤地仰望天空。淇心走着走着忽然咦了一声,之前被浓密的花丛挡住的花园入口竟然被清理出来了,而那倒在一旁的木格门也被扶了起来,此刻木门正敞开着。淇心诧异地往里走,只见那凋落冷清的花台之间,五颜六色的身影正穿梭来去,穿着灰蓝布衣的家丁正埋头松土,而叽叽喳喳穿着纱衣的侍女们挽着篮子,将一棵棵花苗送了过去。更令淇心惊讶是,那站在旁边一直在发号施令,神色奕奕的女子,不是她那总是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病人又是谁? 闵夫人见到她,招了招手叫她过去。“夫人今日身体可还好么?”闵夫人道,“不能再好了。”她指着远处一小块花台,“那一片若是种上些好看的药草,你觉得怎么样?”淇心心中纳闷,问道,“这个花园荒废了这么久,夫人今日怎么这么好兴致,又要拾掇出来了?”闵夫人转向她来,微微一笑,眉眼间竟有难得有几分神采,“因为有人要回来了嘛。”“噢,是庄主要回来了吗?”闵夫人听到这个名字,眉毛立刻拧了起来,“提那人做什么,他要回来,怕是七国的戏园子都关了吧。”淇心之前一直听说九华山庄的庄主是在外为国事奔波,却没想到。。闵夫人像是说完也有些懊悔,淇心为了转移此事,便问道,“那不知是谁要回来?”夫人笑容诡秘,“一个最聪明的人。” 这正和之前胡伯所说的话如出一辙,淇心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闵夫人见她的模样显然觉得自己在说笑,眼中一沉便撂下淇心,去看那些园丁的活计。 淇心在山庄之中遍寻胡伯却没有看到,倒是山庄中到处是一路小跑的身影,看起来都是在为了迎接那个“最聪明的人”了。淇心抓了个家丁询问胡伯的所在,“胡伯下山去了呀。”淇心一拍脑袋,今天是下山采购的日子。她平日都要胡伯带着自己一块去,今天却给忘了。她看这天色还早,现在下去在市集中找到胡伯,还能和他一块回来。想到此处,她便匆匆往山下而去。 在下山的林荫道上,一个身影引起了淇心的注意。 只见一头毛驴正向着这边走来,那驴子浑身发着彩光,步履轻快,像是在一团祥云中穿行一般。这驴子背上挂着两卷书卷,中间倒着坐着一人,淇心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骑驴,不由得觉得有趣,在那驴子经过自己时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她这一笑,驴子上那人忽然翻身下来,站到了淇心旁边,歪头打量她。 淇心见这人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穿衣打扮却很怪异。上身是蓝墨底的缎服,绣了各式各样的异兽图案;下面却穿了厚厚的绒袜,再套上只到膝盖的胫裤。说真的淇心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滑稽的装束了,她又忍不住又想要笑。那人还在打量她,淇心忽然想起昨天那几拨客人,看这样子,这人莫非也是要去山庄寻事的?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如自己先打发了他吧。 一不做二不休,淇心忽然几步冲了上前,跃上了那驴背。她拉动鞭子,将驴调转了个方向,对那人笑着说,“我有点急事,这位少侠把驴子借我用用啊。”说话间,驴子已经往前走着。她想着那人必定要追过来,她便把他带到山下市集,再将驴子还他。谁知那人站在原地,却并不追来。 那驴子走了一小会,突然就停住了。它那挂着彩色穗条的耳朵一抖一抖,像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然后一转身,撒蹄就跑。淇心急忙去拉,却完全不起作用。正当她以为那驴子要把自己拉到主人面前的时候,驴子又停住了,那耷拉着的耳朵仍是一抖一抖的,接着又是在迅雷不及之间掉了个头向前狂奔。就这样在山道上来来回回,每次淇心逮到机会想要跳下来的时候,那毛驴又发疯一样掉头奔走。再看那人,已经躺在地上双手双脚胡乱挥舞,笑得抽搐起来。淇心又急又恼,喊道“喂,疯子,快把你的驴叫住。”那人一听之下,笑得更厉害了,连打了几个滚正好滚到那驴子面前,抱住了驴腿。淇心趁此机会赶紧跳了下来。 她正要去质问那人如何戏耍于她,忽然想起明明是自己先要去偷别人的驴,一时灰头土脸,就要偷偷溜走了。那人叫道,“姑娘且慢。”淇心心头一紧,板着脸道,“何事?”坐着那人笑眯眯地抚摸着那驴低垂下来的头,“姑娘想必和我神驴是老相识了,怎么不来打个招呼就要走啊?”淇心不懂他为何如此说,“我不认识啊,今天才第一次见。”她说完忽然就明白了,是了,莫非他是想说自己既然不认识他,一见面就抢那驴,那必然就和驴认识了。淇心脸一下就涨红了,心中也很懊悔自己刚才的鲁莽,“额。。那个。。我只是看这毛驴长得可爱,和它开个玩笑。” 那人愣了一下,淇心看他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化着,担心他又要像刚才那样倒地大笑。却没有想到这人嘴巴一瘪,竟然大哭大叫起来,边哭边用手推开那驴,“你这笨驴,居然抢本公子的风头!”淇心张大嘴不知该说什么,电石火花间她突然都明白了。 她走近前去,“这位公子,你是不是姓闵?”那人随意地唔了一声,又继续将头埋在袖子里抽泣。淇心这下确认了,她又走近两步,轻车熟路地摸了摸他的头,“乖,姐姐先带你回山庄去吧。”她平时都用这招对付小绥,屡试不爽,果然听得那男子的啜泣越来越小声了。 第九十四章:我可爱吗 淇心牵着那头又笨又犟的毛驴,想到它刚才一路驮着自己在山道上来回狂奔,就恨不得把它狠狠地揍一顿。驴倒是没事驴似的,一边慢腾腾地走着还不时晃动耳朵上的五彩丝线。它的主人却要任性得多,走着走着淇心一看又没影了,转头见他抱着一棵的大树。淇心对待小绥习惯了,耐心是极好的,她牵着驴走了过来,温和地问,“怎么不走了呀?”那人双手环抱着树干,头也贴在树上,歪向一边看着她,“我真的没有这头丑毛驴可爱么?”淇心愣了几秒钟,爆笑不止。她忽然觉得若是没有人的话,就在这树下学刚才那人打滚撒欢狂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等她好不容易止住笑,见到那人眼神无辜地看着她,眼睛中噙满了泪水。 淇心慢慢地凑近他的脸,凑得很近很近,直到看到那人琥珀色的瞳孔映出了自己的面容,她忽然大叫一声,“你的眼睛太好看了吧!和猫儿眼睛一样美!”那人呆了几秒,忽然眨了眨眼睛,抖落了泪水,他松开了树,”真的吗,你没有骗我?“淇心初时只是为了把他哄走,但此刻阳光照耀下他那玻璃般晶莹透亮的瞳孔,长长的睫毛上还依附着几颗闪闪发光的细钻,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真的。“ 她又将手中的绳子递给他,“来,你来牵着驴,我们一块回山庄吧。” 淇心想这人必定也是山庄某个闵氏旁支的孩子,和小绥一样因为父母同姓结亲而智力受损,只要回到山庄一问便知。不料进了山庄没多久,她一不留神就发现那人已经不见踪影了,倒是那头犟驴子仍是慢吞吞地跟着她。淇心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心想他大概自己回家去了,便回了半山的草庐之中,将那头驴子栓在了门前的树上。 今日既然去不成市集了,长日无事,她便去了后院的小书房中。说是书房,其实不过是放置药材的杂物房旁边的一间小小偏房,里面只有一扇朝北的窗户,常年光线昏暗,乱七八糟地堆放了一些书籍,都是之前那位老大夫留下的。淇心推开那扇从来不锁的房间,呼啦啦一群黑衣小飞侠就从里面飞了出来。来了几个月,淇心已经对蝙蝠见怪不怪了。山中空气清凉湿润,房中倒是没什么灰尘,只是有一种厚重的霉湿气息。书倒是不少,这里那里都放了一些。 淇心随手翻阅那些还没有被蛀虫吃掉的书页,大部分都是前朝汉人所著的医书,这和丘阳上医所传授的医术系出一路,不过精妙高深却是不及了。还有一些是记录九黎族的医术,应该是在七国居住的汉人所写,九黎人信奉巫术,所用的方法大致是巫医一类的,淇心看了一会,也没有什么兴致。 刚要离开,见到角落之中有两卷竹简文书,上面覆着厚厚的蜘蛛网。淇心找了块青花布擦拭干净,打开来发现却是她完全不认识的古怪文字。淇心在庐隐时有一段时间对文字极有兴趣,对各个时代各个地方的文字都略有研究,但眼前这个文字她却完全不认得。她研究了好一会也不得门道,便将这两卷竹简用布包好,准备拿回去再琢磨琢磨。 穿过院子,隐隐听得前庭中有嬉闹之声。淇心快步走了出去,见到小绥正站在那毛驴旁边,欢快地跑来跑去。那棵栓着驴子的树上不断地有果子掉下来,小绥和那驴追逐着抢果子,她一手拿着一个,朝着树上大喊,“我赢啦,我赢啦。”淇心抬头看去,只见两条晃晃荡荡的腿,人却躺在树干间的阴影里。她一见这裹着毛袜的腿就认出来了,不是刚才那疯子还有谁。 那人大叫,“那是因为我的神驴被栓着了!不然你可赢不了它。”小绥一听,就要去解那绳子。淇心忙拦着,她仰头对那人喊道,“喂,你家住哪里啊,快下来把你这宝贝驴子带回去吧。”那人仍是不露脸,只是抖动着两条细长的腿,“我家就在这里啊,这棵树就是我家了。还要去哪里。” 淇心这一听,看着这是要蛮不讲理了。她知道不能用强,强压怒气道,“不如你先下来,我们再好好商量怎么样?”那人忽然坐起身来,淇心以为他要爬下来了,却见他迅速地朝淇心做了个鬼脸,“我不下去,本公子今天累了,要先睡一觉。”说完就倒了下去,不一会便鼾声大作。淇心气恼之极,又拿他没办法,想着等胡伯回来让他来认一下,再去找他爹娘来领回去。当下也不再理会。 “淇心姑娘,淇心姑娘在吗?”石阶下传来胡伯焦急的声音。淇心正在药房中忙碌,听到声音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奔了出去。 只见胡伯手中抱着一个孩子,正从石阶疾走而上。“怎么了?”淇心刚问出口,一看那孩子脸上蒙着的白纱便立即明白了。胡伯低声道,“又是个九黎族的孩子,本来只是高烧,在巫医那里治着治着就昏了过去。爹娘就这一个孩子,抱着去找那些蒙面医师,结果钱不够,跪着也不给治,我今天碰到时已经是第三日了。”淇心皱着眉头,果然又是如此。。 他们将那孩子放在屋中那张床塌上。淇心将蒙在他脸上的面纱揭下,只见他那黝黑的脸上隐隐闪着金色,呼吸微弱,心知大为不妙。九黎的巫医擅于用毒,其实毒药用好了也是一种能治病的良药,可这种方法极为不稳定。治不好的时候,她们便会托词说这是神明要收了这人,九黎百姓便听天由命地回去等死。这些年九黎人与汉人杂居,想法也有些松动,才会去尝试别的路子。淇心问胡伯,“巫医怎么治的问出来了吗?”胡伯摇了摇头,“他们住的深山离这里太远,我看回去问已经来不及,就先把孩子带过来了。” 淇心倒吸一口凉气,上次侥幸救的那个孩子,一则没有耽误这么长时间,二是将巫医使用的毒物带了过来,淇心才勉强找到了解药。这一下却如何是好?她看了看这个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又看看旁边这个奔跑了一路花白头发散在两旁的老人家,一时间无比难过。 她忽然想起了天清殿灵柱下的那个房间。师父见到昏迷的自己,一定也是如此难过。那本是一条绝路,师父和丘阳上医仍是找到了那道微弱的光。自己也一定可以的,世事皆在人为,皆在人心。 她冲到了后院,却差点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小绥!”小绥气喘吁吁,脸红得像个苹果,“淇姐姐,书,这里有书!”淇心一看,正是自己要去找的那几本九黎的巫医记载。她揉了揉小绥的头发,也来不及多想,回到屋中细细翻阅起来。好在胡伯知晓这孩子所住的山区的位置,淇心一个个地对下去,她两指翻书飞快,胡伯在旁焦急万分却完全不敢出声打扰。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淇心合上手中的书。又过去仔细看了那孩子的面容症状,“应该就是了。”她先大致锁定了几种巫医可能会用的毒物,根据症状又排除掉了不像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屋中已经点上了灯。三人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床塌上的孩子。汤药针砭都已经用过,淇心眼也不眨地看着,忽然一拍手,“好了!”她过来摸了摸脉,转头向另外两人说道,“已经没事了,应该一会就能醒过来。”果然,过了一会,那孩子半睁眼睛,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两个词。胡伯忙用九黎话和他说了几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里泛着喜悦的光。 淇心见胡伯忙了一天,留下小绥照顾那孩子,便赶他回去休息了。两人出得屋外,淇心看到那毛驴,忽然想起今天那个疯子,一拍脑袋,刚才一通忙碌差点就把这件事忘了。她和胡伯一说,两人走到树下,举着灯再看,树上空空如也,却哪里还有什么人。淇心只好不停比划着那人的相貌举止,可说了半天胡伯也想不起来山庄中有这么个人,只好作罢。 第九十五章:莫名一天 第二日淇心正睡着,就听到外面有嬉笑之声。她披衣下床,从窗子看出去,在屋前和小绥追逐打闹,不是昨天那个突然消失的疯子又是谁。只见他和小绥像两个小孩子一样,绕着那棵栓着骡子的大树来回地跑,脸上均荡漾着纯真快乐的笑意。见到“淇姐姐”出来,那疯子向小绥使了个眼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立马站好,小绥向来是有样学样,立刻也像那人一样低头站好。见到这样的情景,淇心本来的一肚子气也自动地消失地不见踪迹。 淇心嘱咐两人照顾那九黎孩子,自己熬了药送去山顶夫人住处。夫人又不在那里,淇心放了药,一个人慢慢地走下来。山居医女的生活清静而有规律,她每日送完药,就会绕着偌大的山庄漫无目的地散步。春日的清晨天气晴暖,阳光驱散了一个冬天的雾气湿冷,连鸟儿都兴奋地叽叽喳喳叫着。淇心任自己在山中弯弯绕绕的小径之间随意穿行,山庄的其他闵家子弟和仆人都住在下面,闵夫人又是个平日极少出门的人,这些山顶的小径基本没什么人走,荒草中唯一踩出来的小路是淇心一个冬天的成果。 她走着走着,又走到了瞭望台处。淇心每每在此驻足,都会停留很久,远处云雾缭绕间,戴着头巾背着背篓的九黎百姓正在高山梯田中劳作着。想到自己昨夜救的那个孩子,心中微微一动。 淇心之所以在这里停留,是因为这避世之所有很多庐隐的影子,那是她从小习惯的感觉。但她越来越感受到在同样平静的表象下,庐隐更像是仙境而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人间。这里有离开故土,将自己用一层层蚕丝包裹起来的昔日贵族;有上古时代的古老部落,在与世隔绝近千年之后,遭受驱逐和奴役的无妄之灾;这里没有灵界的存在,遑论是庐隐这样的正统门派,还是离殇门这一类的邪门歪道;七国之间真正在起作用的,是淇心所不熟悉的一种黑暗的混沌的力量除了那诡异阴森的遗言客栈,淇心后来在集市上亲眼见到蒙面医师用那颗小小魔法石治好了一个手有残疾的人,见到穷书生走投无路摆摊卖家中仅剩的一些书,一个老者过去翻阅后什么也没买就走了,可是那些书里每本里面都找出了一枚货真价实的仙玉,她还有一次见到集市上一个孩子吃什么东西噎住了整个脸都是青紫,可她奔得过去时他正若无其事地把吃的重新放到嘴里……虽然淇心把这一切都归为某种类似中原集市上杂耍一类的东西,可每次遇到内心仍是充满了极大的不安和激动。 明明只是隔着苍山山脉,世界的定义却极大地被改变了。淇心站在悬崖边上,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离她很遥远。她忽然对着远处的群山用尽全力地大喊“我是谁?我到底是谁?”过了一会,又喊道,“师父,姐姐,我好想你们。”声音传了很远很远,才幽幽止歇。 山庄这几日一改平时的冷清,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在四处修剪花木,装点房子。淇心找到胡伯的时候,他正在忙得脚不点地,脸色沁红,几颗汗珠还挂在花白鬓边。淇心向胡伯说了那孩子的情况,便准备告辞去山下市集,她今日有一件特殊的事情要做。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你怎么没在干活,还在这里站着说话?”淇心不知道那人在和谁说话,好奇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粉纱衣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和淇心差不多年纪,却叉着腰站在那里,正凶巴巴地看着自己。淇心这才反应过来她好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她躇踌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胡伯小跑着过来,“小姐,这位淇心姑娘是新来的医女,专门照顾夫人的。”那少女眉头一挑,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医女不也是下人么,没看到大家都在忙着吗。你快些去把架子上的瓷器都擦干净,再这么干愣着,晚上别想吃饭了。”她说完扬长而去,也不管胡伯在旁还欲待说些什么的样子。边走还一边嘟囔着,“你们这些人真没用,哥哥这两天就要回来了,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淇心呆在原地,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自从散去功力之后,偶尔就会对某一件事陷入这样漫长而迟钝的反应过程之中。胡伯在旁很是担心,“淇心姑娘,你没事吧?我们这位小姐,唉。。”淇心勉强地笑了笑,“没事,我来帮忙。”她没有再提下山之事,转身去找了布来,开始去擦拭那些架子上的瓷器。 一直弄到日暮时分,淇心揉着酸痛的手臂,回了半山的草庐。 石阶顶上并排坐着两个人,正沐浴在夕阳下,都是一模一样地用手托着下巴,翘首以待。淇心不知为何闷闷地,也没有和他们玩笑,自顾自地走进屋中,察看那九黎孩子的情势。那两人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厨房送来了晚食,今日大概是厨子也被调去打理山庄了,饭食比平日粗糙简陋许多。淇心夹起一块炸焦的南瓜,忽然想起今日那个少女轻慢的语气,眼泪不住地在眼睛里打转。 她放下筷子,摸了摸小绥的头,“姐姐有些不舒服,你们乖乖先吃。”说完就奔入了房中。她也不知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不一会枕头都打湿了。她无声无息地哭着,像是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像是把离开时没有留下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肉乎乎的手在拉她。是小绥,淇心用被角擦了擦眼泪,坐了起来。自己让这两个孩子担心了。小绥仍在晃着她的手,“淇姐姐,快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淇心满心困惑,泪眼婆娑地被她拉着往外走。 她们沿着黝黑崎岖的山路一直往上走着,山风吹拂下,淇心心智也从悲伤中恢复了些。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小绥平日里只能听懂一些简单重复的指令,这几日却经常能主动地说完整的句子,昨日还能想到去给她找书,她将这一切联想起来,不由得大惑不解。这小妞现在到底是要带自己去哪里,她问了出来,可是小绥什么也没说,只是黑暗中握着淇心的肉肉的手,却透露着坚定。她知道要带自己去哪里,这更让淇心疑惑了。 路的尽头是一丛密不透风的灌木,看样子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了。小绥却仍拉着淇心往前走,在那从灌木面前,她停了一下,忽然矮身钻了进去。淇心的手被她紧紧攥着,也只好像她那样钻过去。两边的枝条贴着脸面,却比想象中的要柔软。 她们的前面,小小的水潭之上,数不清的萤火虫正飞舞着,点亮了这个小小世界的全部美丽。两边黑黝黝的灌木像忠诚的守卫,将一切不必要的光线和声音都阻挡在外。淇心久久地欣赏着,都没有注意小绥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身旁。 虽然这个生日没有鹫儿忙前忙后的梳妆打扮,没有流光溢彩的灵符礼物,没有公主般的锦衣玉食和尊贵地位,和这里发生的一点点连结还是缓解了她心中满满当当的思念,哪怕这个连结只是两个智力只如孩童的人。 知人,而后知天地。她又想起师父的话,无论何时何地,人心始终是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是再高强的灵力都不能去交换的。 第九十六章:因果循迹 墨心正一点点地收拢手上的水寒之力。只要再给我一小会,这个灵阵最后的环扣便可合上了。她默默想着,忽然瞥见一旁师父的脸,无比煞白。 淇心离开还不到一个月,贺兰派便大举攻来。众人虽日夜苦练灵阵,可面对贺兰派忽深忽浅,狠辣凌厉的攻势,仍是颇有些吃力。墨心先前和吕风扬,郭允致等人交过手,他们的功力虽各有奇巧,却不足为患。然而他们身旁那位蒙着面纱的女子招式平平,却似蕴含着无穷的威力,让与之过招之人完全猜不透她使出了第几层的功力,因为每一招之上永远有更为厉害的境界。墨心守四合阵的主位,多次来回的试探之中仍不得探及此人灵力之底究竟在何处。她已经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下去。 一招之下,便见分晓。 这千钧一发之际,师父的表情令她有些困惑。他那睿智深邃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采,五官失去了领头羊,就像几个无意义的符号随意组合在一起,形成了某种奇怪的表情。师父不想让自己出手么?可是于礼持四合阵的灵盘,与灵阵中各人亦是心念相通。他若是不想墨心出招,早已经用意念阻止了。可他却浑然没有表示,像是默认了一般。墨心决定分出一丝功力去探他的心念,一见之下触目惊心。浑天蔽日之下,一轮橙红色的太阳藏匿其中,无声无息,太阳表面有一块暗黑的区域,正逐渐地向外扩大着。这究竟是如何回事,师父的意志已经在逐渐崩溃了吗? 他们与贺兰派的人从前院一路斗到这后山之中,已经一日一夜过去了。双方都知道只要拼尽全力一击,胜负既见分晓。然而高手过招,得失不过毫厘之间,谁都知道将自己的实力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那一瞬间是最危险的。可是直觉告诉墨心,令师父意念瓦解的却不是这件事情。 于礼脸上失去了表情,脚下仍是不停地变换着方位。事实上,他在一炷香前已经失去了视力,此刻凭借的不过是本能的感知和依稀的记忆。 快到了,快到那个地方了。希望墨心不要贸然行动,他已经匀不出半分气力去知会她。如果她在那一刻前出手,一切都完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分别呢,自己的垂死一博,也许也不过是枉然。 咔咔的细碎声响起,是湖面冰裂的前奏。要开始了么,这位老人忽然有些慌张。慌张的时候年龄的分量愈发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他向左移动了三步,紫色的袍袖拂到了当年少年凛然的剑尖,他隐约听到了剑划破衣服的声音。近了,他脚步追随着那少年游走着,见他恼怒着急,见他时嗔时狂,见他大惑不解,见他釜底抽薪。 因果循迹,自从他见到那位蒙着面纱的女子,他便隐隐窥见面纱后面那多年前种下的因果。他一路退到这昔日旧地,步步为营地寻找着当年的真相。只有找到那个因,才有可能了结眼前的苦果。他紧紧跟着那傲然而不失礼节的少年,不放过一点可能的蛛丝马迹,反反复复。可他依然只能看到那些当年看到的事情。那位穿着彩衣,身世苦楚的师姐,眼角总是带着几分凌厉。一个又一个弟子败下阵来,他们的意念早就已经被她收服,又如何与她比试。于礼沉浸在香道的世界之时,谷中已经风云暗涌。最后,师父将他从香室之中领出来,在走过那段暗道之时,师父让他吃下那颗赭红色的丹药。仍是壮年的师父仿佛一夜变老,泪水滑过他不再年轻的面庞。 “这一切的罪孽,我来承受。但是于礼,你一定要赢下谷主之位。” 他见到师兄们的尸身之时,体内那颗小小丹药忽然迸开来,五脏六腑被拖入炼狱,身体和大脑都不再属于自己。他对那场比试毫无记忆,却是在失明之后的今天才得以重见当年的场景。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像狂怒的野兽,却见到那个少年冷静得出奇,只为喜而喜,只为怒而怒。不久便将那位不可一世的女子在毫无征兆之中卷入那张交织的大网里。那个时候他才从那红得滴血的眼睛中,见到了什么是狂怒,什么是野兽。人们从不为失去而发狂,他们只为了得到而得不到发狂。 慢着,那张丑陋的脸。 无数小细缝从各个方向袭来,湖面终于裂开,巨大的断裂之声之后,汹涌的水寒之力喷薄而出。水寒是阴柔之力,可一旦聚起势,却不输阳元。墨心果然够决断,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错。 就是此时,就是此地了。于礼眼神涣散,嘴角却凄然一笑。 于礼在飓风隧道里急速下落,周围一切可能又不可能的声音和异象不断地出现又消亡。在一段长得像是永恒的时间之后,他的脚终于降落在了坚实地面上。短暂的光明再次离他而去,等待着他的是永远的黑暗。 这黑暗却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旁边一道狠辣无比的劲力击来,于礼只是随意向旁躲了一步。“师姐。”他声音中充满了苦楚,“不要再挣扎了,你知道那是死井。”一声似人非人的凄厉叫声在这地道间回荡着,久久不曾停歇。可攻向于礼的招式却没有半分减慢。于礼在黑暗中不断向后退去,并不接招,周围锋利嶙峋的岩石离他不过一两寸,却伤不了他半分。他早已在地面上就提前习惯了这黑暗,他知道对方也很快会适应。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死井之门只会关合一次,这地道之中的时间不再有任何的含义。 那女子不再年轻的声音响起,依旧有着咬牙切齿的味道。“又是你,毁了我的一切。当年若不是你和师父勾结,用了那邪门的法术,夺了本该属于我的灵尊之位。。“她手下的招式愈发逼近。 于礼苦笑着,她果然知道了。她又如何会不知,那个人,于礼脑海中又闪现了那张丑陋的脸。他一定会告诉她的。自己既然用来这招因果循环将她锁入地道之中,又何惧承认当年之事。”师姐既然已经知道实情,定然也知道我当时并不知情。“他停顿了一下,”虽然也许并不会有什么不同。“一道劲力擦身而过,皮肤下面有灼热火辣的感觉。他并不在意,这地道之中,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凄厉如动物一般的叫声再次响起,招招凌厉狠辣地向于礼击来。于礼听着那痛苦的声音,心情却越来越平静。有些痛苦是过程,有的不过是已成事实的结果,对于后者,你什么也做不了。他放弃了闪躲,只是倒退着向地道深处走去。奇怪的是,这些招式也未能伤他。 “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灵尊之位?” “哼,你如何会懂得,像你们这些灵界的世家子弟,修灵不过是琴棋书画之上的又一门学问。却不知有些人为此,要付上全家的性命作为代价。” 于礼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师姐。”他声音中充满了同情,“难道说。。当年你们涠洲派。。”当年涠洲派惨遭灭门,庐隐山谷出来主持公道,目睹整个事件的掌门之女却吓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当时的庐隐灵尊只好先将她带回谷中抚养,后来又将她收为弟子。 黑暗之中一声冷笑,“若非如此,以我们在灵界卑微的地位,怕是等一百辈子也入不了你们庐隐的大门。只是没有想到堂堂灵界至尊,到头来还是固于血统。” 她依旧步步逼近,于礼向后退着,痛苦地摇头。“难道时至今日,你还是认为师父当年是因为出身的缘故,所以才没有让你担任下一代的灵尊吗?若是如此,他又何必等到最后一刻才将我找出来?” “我不相信。我明明赢了那些个没用的家伙,可师父却仍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 “你错了。师父恰恰是因为看到了,看到了你用他所传的一身本事,居然毫不留情地杀了同门。他看到了一个女魔头而不是灵尊,他为自己的过错而万分悔恨,才会想到去求助那黑暗的力量。” ”只可惜你这一代令尊,最后却和我这个女魔头困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我的小由已经到谷外了,你那些兔崽子,绝对不是她的对手。你就等着你费尽心血的庐隐派毁于一旦吧,哈哈哈哈。“笑声由近及远,直至那看不见的虚妄黑暗之境。 第九十七章:贺兰小由 巨大的声响之中,墨心和其余几名弟子看到了那条骤然出现的裂缝。火热的岩浆上下翻滚着,掀起来的旋风刮在各人脸上却比寒冬最冷日子里的风更为凛冽。在各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切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地面重新合上,风渐渐止歇,除了少了两个人,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地面上一个很大的灰色符印若隐若现,简洁明了的三组阴阳符首尾呼应,环环相扣。 墨心望向徐枫,他也一样地神情悲痛。看来自己没有看错,这是庐隐三大绝招之一的“因果循迹”。可是为什么,师父会启用这一招。。难道那个蒙面之人功力真的已经到了连四合灵阵也无法抵御的地步吗?贺兰派的几人更是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郭允致一会看看地面,一会又看向吕风扬,“师兄,师父她老人家。。”吕风扬眉头紧锁,却在思考另外一事。他知道自己几人不是庐隐弟子的对手,可是该如何脱身。。 墨心却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吸引着她。她离开了四合灵阵的方位,往那符印走去。徐枫出声叫住她,“墨心师妹。”墨心像是没有听到,仍是向前走去,眼见就要接近那符印的边缘了。徐枫一跃而起,拦在她面前。他低声说,”那是死印,不要过去。“ 墨心停住了。她的视线仍没有离开那里,脑海中的云雾却在慢慢消散。据说发明这个招式的庐隐前辈一生经历十分坎坷,他发现再高强的灵力也不过是手中的“器”,而真正让“器”发生作用的是人的强大意念。意念来源于过去的经历,大多数人的经历如同江上一张缓缓铺开的渔网,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阳光。可是有少部分人,他们在长夜中的那张记忆的大网有那么一两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只要找到那个节,找到因果循环的所在,就可以瓦解他的功力,让再厉害的“器”都毫无用武之地。墨心当年觉得此招过于残忍,一招之间将别人多年心血化为乌有。师父若有深意地说,也许这对那人也是一种解脱。解脱,这个词对她有种特别的力量。 众人渐渐围到身边,均是低头垂首,悲痛不语。每个庐隐弟子在刚开始修炼时就听说过因果循迹,他们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伤痛之上,一种更大的不安潜伏在空气中。“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把自己也一同封印了。。”墨心喃喃地道。徐枫眼望山谷方向,他从刚才开始就眉头深蹙,“因为师父也是这个心结中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个人可能与本门有极深的渊源。”墨心一向冷冰冰的脸此刻因为惊慌而微微扭曲,“灵柱!我们太大意了。” 就在此时,山谷那边一道夺目的蓝光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正是天清殿的方向。事实上,称之为蓝色并不确切,这是世间没有的一种奇异颜色,比海底最深处那深邃的蓝色还要诡秘,又比初生婴儿眼睛里纯净的淡蓝还要无邪。这超出了人间方块的颜色,是无数代庐隐弟子的心血。墨心闭上了眼睛,一秒后说道,“走吧。” 几人迈着云步向着天清殿而去。徐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褚石道,“褚师兄,劳烦你去无邪洞府中守着,那里只有一名小弟子,怕是抵挡不住贺兰派的攻击。”褚石摇了摇头,“我不去,请莫师弟或是平师弟去吧。”无邪洞府有灵印加持,又有诸多灵物邪物镇守,相比去天清殿正面相抗,是更安全的去处。褚石自然也知道,因此立即便拒绝了。徐枫欲言又止,他知道褚石向来自尊心很强,可青依怀孕了,让褚石去无邪洞府中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选择。若是他们有去无回,至少褚石一家可以保全性命。墨心忽然开口道,“他们都没有褚师兄了解无邪洞府,那是本派最重要的所在,还是褚师兄亲自过去比较稳妥。天清殿那边就交给我来应付吧。”她最后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褚石脸上显出犹豫不决的神色,一咬牙,掉头而去。 天清殿已成一片蓝色的火海,无数图腾印记像雪花一般上下飞舞着。 这漫天的雪花之中,一位女子穿着比公主的华裳还要华丽的衣裙,站在那灵柱之下仰着头,双手探出,浅浅媚媚地笑着。 她对外面来人丝毫不以为意。一头长发被吹起,她半眯着眼睛,里面闪烁着人世极致的喜悦。我做到了,我竟然做到了。一个从合虚山破旧草屋中长大的女子,破解了灵界第一门派的灵脉符印。她眼前出现了拓达错那傲然的表情,“小由,你不适合这里,还是早些离开吧。”他挽着那个美丽的女子,罔顾她整个心都可以掏出来献给他的深情。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她一定会证明给他看,整个灵界都可以被她小由揽入怀中。 一道逶迤如蛇的劲力无声无息地靠近。小由只轻轻一偏,闪了过去。这些人,不过已是她的瓮中之物,她有的是时间将这些血统高贵的人像小虫子一样捏在手心。至于此时,她有更为重要的工作。她和师父一起苦心参研多年,终于找到灵柱的破解之法。此时,就差一小步,她就能在这千年修灵门派的灵脉上捅开一个永远堵不上的大窟窿。想到此处,小由脸上的笑容又更添了一层柔媚。 攻向她的劲力不断增多,从各个方向包围而来。小由不得不分神应付着,一个黑衣女子的身影掠过灵柱上方,小由在蓝色的雪花之中看到她绝美清冽的脸,那脸上闪现了片刻的犹豫,这样的神情,是那些出身尊贵的人才会拥有的。所以我不会输,小由柔媚无限之下隐隐现出了一层肆无忌惮的狠辣。 墨心感到心口一阵剧痛,迅速地撤回了力。她即刻意识到,这个尤物般的女子,实乃生平最可怕的敌手。灵柱的东北角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缺口,灵力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烧了整个大殿,染了半边天空。灵柱是庐隐派的立派根基所在,一旦被毁后果不能想象。所有庐隐弟子见到这样的景象,都会第一时间奋不顾身地冲上去阻拦。墨心却忽然止住了其他人,一言不发又一次出手向那女子攻去,这一次,用的却是四合灵阵的起手招式。其余几人立即会意,各守方位攻了上来。他们如今唯一的希望,是在灵柱完全崩溃之前,压制住这个女子。 小由嘴角抽动了一下,看来这些人也不容易对付。她依旧浅浅媚媚地笑着,腾出一只手去对付五人,另一只手却仍对着灵柱施法。她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渐渐变成了满脸的潮红。这五道灵力各不相同,她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快速领会整合并为自己所用,还是相当困难的。她感到五脏六腑都在剧烈震动着,那些不同的灵力相互激荡,考验着她身体的极限。没有什么能难倒我,毕竟我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徐枫发觉事态不对,“撤力。”他的话刚出口,只听得一声高过云霄的颤音,那围绕着灵柱的符印东北角完全塌陷了。他发出了一声悲鸣,不顾一切地向那女子攻去。 却见一个黑衣身影抢在了他前面,“我挡住她,灵柱,灵柱就靠你们撑着了。”墨心水寒剑出鞘,攻向那女子。那女子笑意盈盈,轻巧地来回应对着。她知道墨心不是自己的对手,却不急于将她逼入绝境。她要慢慢地,一点点地品尝这胜利。 几个来回之后,墨心的身影忽然没入那蓝色窟窿之中,水寒剑也一同隐没在了那蓝光里。小由反应过来之前,她整个人都被震出了天清殿外。有几秒钟的时间里,她眼前一片黑暗,失去了意识。不会,我不会败在这里。她挣扎着睁开眼睛,见到一个通体发着蓝光的女子,连眼睛也是一片幽蓝。她正眼也没有瞧小由一眼,转身正对着殿门,举起手中的剑。那宝剑发出一道蓝光,与那正喷涌而出的蓝色融合在一起。那蓝色不再向外喷发,而是如雨柱一般落了下来,逐渐地将整个天清殿围绕在其中。 “不!”小由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她必须阻止,她站了起来。就在此时,一阵清乐的琴声响来起来。 小由从未听过如此柔悦的琴声。她停下脚步,一下子坠入了那藏得很深的记忆深处。 “小由,这是你的师兄,以后你就要多向他学习。”那落拓的男子有着硬朗的胸膛,和一双碧湖色的眼睛,他向她走了过来,伸出了手。她冰冷柔湿的手被他温暖的手掌用力一握,浑身一阵颤栗,接着便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青涩甜美涌上心头。原来跨越半个国度的辛苦跋涉,几次险些丢了性命的危难,还有那与魔鬼的交易,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次相遇。回忆里身边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俩,面对面,眼望眼。 就在此时,琴弦骤然崩裂。她听到心里撕心裂肺的叫声,险些昏了过去。 第九十八章:夜行舟中 周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 原来这就是解脱的感觉么?身体随着如水般柔软包容的韵律轻轻晃着,一颗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么地轻盈,让人记不起它负重前行的时刻,却更像是初生时的模样。粉嫩的女婴第一次睁开双眼,见到双亲盈盈笑靥。穿着垂地白袍的圣女们在她身边围成圆圈,唱起了某种她从未听过的咏叹调。“这是我们奚族最美丽的莲花,是上天派来继承我的权力与财富,继承我的一切的。”爹爹的声音那么地年轻,那么地有力,满是宠溺的脸上也没有那些她所记得的岁月印记。 在她所能记得的最深的岁月里,这份宠溺都如同一轮永恒的圆月,悬挂在她的世界里。 那个冬天下雪的日子里,五岁的她用墨水涂花了教书先生的脸,她不喜欢他那长城以南的软糯口音,讨厌他纤细苍白的学究模样,被娘亲责罚在书房面壁。她听到前厅传来父母的争吵之声,一扭头便冲入了雪地之中。她就像是冲出囚笼的鸟儿,撒开脚丫在雪地里面跑着,滚着,不知走了多远。直到被赶来的爹爹一把抱在怀里。 那一日爹爹牵着她,走过一处又一处人家。每户人家都化开雪水,煮了茶给爹爹,又给她喂她最爱的甜酒羹。不记得吃了多少甜酒羹,爹爹摸着她的头说,“这些都是恩慈的族人,恩慈不好好念书,长大以后怎么可以保护大家呢?”她仰起头来,“恩慈打架很厉害就可以了。”爹爹哈哈大笑,把她抱了起来,不住地用胡渣蹭她的额头,笑声都要把屋顶掀翻了,“好女儿,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好一个恩格格。”窗外梅里雪山在阳光照耀下露出了圣洁的容颜,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一位独享宠爱的女儿,就停留在这里吧,永远停留。 拾得掀开帘子,走进窄小的船舱之中。昏暗的灯光下,墨心躺在床上,脸上挂着一抹奇异的甜笑。在墨心还清醒的时候,拾得从未见到她笑过。不像淇心,经常愁眉苦脸,也经常开怀大笑。不知淇心现在在哪里。 箜斜靠着墙,整个身子几乎都隐没在阴影之中。汩汩琴音从他所在之处传了出来,这琴音自他们从天清殿中救出墨心之后就没有断过。拾得悄悄地走过去,声音很轻地说道,“公子,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他重复着这句一路上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心中也不抱什么希望。那阴影中的人动了一下,更用力地握紧了墨心的手,却半句话也没有说。 拾得叹了口气,又回到了船头。船头放着两个小小的炉子,一个正熬着汤药。拾得走过去,蹲在炉子旁边,稍微搅动了一下那浓稠的深绿色汁液,眉头紧紧拧了起来。这是他在沿路的市镇上按着庐隐那老太医的房子抓的,可这些五花八门的药材放在一起,却熬出来这么奇怪的液体,他心下犹豫,不知要不要给墨心服用。罢了,再煮煮看吧。都怪那老头,他们抱着墨心去找他求救,他只看了一眼,就断言墨心姑娘已经救不了了。箜本来要将那老头要一起带走,不想那老头却坚持要和庐隐共生死。拾得好说歹说,才求来这张龙飞凤舞的方子,和那句没头没脑的指引。 拾得对医道一窍不通,他的一身本领都是在照顾箜的时候磨练出来的。乐正家不参与灵界纷争,箜又年轻体健,他还没来得及研究医术。可这一回,他也感觉到那丘阳老头的话是对的。“没用的,她用肉体去强行将那灵脉的灵力引入外面的金钟铁罩之中,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全身灵脉齐断,必然是活不了多久了。至于你们这两个不知如何混进谷中的小贼,早些滚回你们的合虚山去吧,灵界大乱也不久了。”他说完,走回了自己坡上的小屋之中。 他一定是太不了解箜公子了,箜不会放弃的。不然他们师徒俩就不会舍弃了合虚山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庐隐谷主面前跪了一天一夜,才换来这两身仆役的衣服。每日太阳落下之后,箜就到墨心幽居旁的竹林之中吹笛弄箫。拾得虽然每天都干两个人的活,但却期待着这样的日子可以长久下去。他太了解自己服侍了十几年的这位公子了,这场席卷他整个人生的暴风,风眼处成为他唯一的安身之地。 拾得啊拾得,你这样的凡人,如何能理解仙人们的情感。拾得自嘲似地晃晃脑袋,不过他知道,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不离不弃地陪着箜。 另一个炉子上面传来了食物的香气。拾得舔了舔嘴,铁网上的那条小鱼正烤得外焦里嫩,他本来想用这香气去勾引一下箜的,毕竟他已经好几天什么也没吃了,但现在看来并不奏效。拾得用手捏着鱼尾,吮吸着上面鲜美的汁水,几口就把那条小鱼吃掉了。真好吃啊,他的胃口像是一样子被打开了,又接连吃了两条,还抓起一个梅子饭团放到嘴里。饭团表面的那层米已经烤得微脆,散发着清甜的米香。拾得又忍不住想,若是淇心在就好了,这位小姐应该和他一样,是无论在什么状况下都抵制不了食物的诱惑的。 深蓝的夜空低垂着,无风的江面像镜子一样的平静。拾得斜躺在船头,身体跟随着船有节奏地轻轻晃动。困意浮上水面,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见到箜的身影走了出来,他在那炉子旁停留了一会,用手抓起鱼,胡乱塞到嘴里,又茫茫然回到船舱之中。拾得略带欣慰,梦话般地呓语着,明日到苏埠,要换马车北上。北边天儿冷,要记着给公子和墨心小姐添冬衣。。在漫天繁星中睡深了。 船舱之中,琴音渐渐低了下去,箜只觉眼皮越来越重。他越是告诉自己不能停下,那附着在心头的重量就越发挥之不去。 墨心反握住那只温暖干燥的手掌,用力地想是要把灵魂陷进去。不要,不要再往前了。就停留在这里,在爹娘身边,温暖的壁炉,络绎不绝的族人送来冬礼,包装精美的盒子在壁炉前面高高堆起。她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好女儿,成为族人的依靠。她身上流淌着白家古老尊贵的血脉,虽然人们都说家徽上的千年雪莲也不及恩慈的一半美丽。他来了,恩慈低头看着袖子上那朵绽放的雪莲,一滴鲜血沿着每一个花瓣泅游。 我还是阻止不了任何事情吗。骑马的少年在她面前潇洒转身,“恩大小姐,今天又想比试什么?” 无数次重复的画面,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在步入永恒的虚无之前,她终于得以再一次见到他的脸。这一次,她知道不会再有淇儿的心意相通将她救起,前面等待她的,是解脱后的消亡。 既然如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与勇敢。她已经在暗黑的湖底躲避和啜泣太久,站在晴空下的雪地,心里装不下任何的恐惧。她听到自己说,“怎么又是你,烦死了。都说了你不是本小姐的对手,早些回家去吧。”不对,不对,自己为何会如此说。明明很爱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在故意气他吗。 那少年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和恐惧,但他很快地强作镇定,仍是微笑着看着她。 墨心一抽马鞭,“好吧,今天就让你死心。我们来比谁先摘下悬崖上那朵雪莲。这次说好了,你若是输了,今天就回家去,不要再缠着本小姐了。我不喜欢你。”那少年伏在马上的身影早已去得远了,“你会喜欢我的,因为我为了你愿意去死。” 无论多快的马,都追不上捉弄人的命运。可她仍绝望地徒劳着,每次都是一步之遥。只差一步,她就能改变那个狰狞的梦境。她一再地欺骗着自己,但她终究不能去爱那个因为自己丢了性命的少年。亏欠一个你不爱的人,是这世间最深重的罪孽。她无论如何要阻止这件事,她眼前浮现出了箜的面容,不住地驱使着身下的骏马,直到他们一同倒在悬崖前面的雪堆之中。 结局已经在那朵雪莲之上写好了,“双色莲出,大凶厄生。”她想做的,是自己跳下悬崖,承担了那本该属于她的凶厄。可这么做,不足以偿还她的罪责。她只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日日承受剜心之痛,又将痛苦呵成白气,模糊了真实的梦境。将不爱变成深爱,把怨念扭曲成思念。 记起这一切,才是最可怕最残忍的噩梦。熟睡之中的墨心紧紧攥着箜的手,面容扭曲,青筋暴露。叫醒我吧,箜。快从这个可怕之极的梦中叫醒我。她在心底痛苦而无奈地呐喊着。 第九十九章:苏埠 苏埠是个神奇的地方。从地图上看,它相当地不起眼,看起来不过是个被几个荒岛围绕着的小渔村。千年来,这里高山深岭阻断了进来的道路,历代王朝都不觉得需要为这样方寸之地大费周章,毕竟与那些交通发达的繁华海港相比,这样一处地方更像是注定要被人遗忘的。 拾得也只是想碰碰运气。丘阳老头指引他们去的地方十分隐秘,别说现在他带着一个病人和已成半个废人的公子,就是之前,他们若是想找到那个地方也并不容易。墨心小姐倒是知道的,可是自从箜冒着生命危险从天清殿救下她之后,她就一直昏迷不醒。箜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自然也是指望不上的。拾得从一个道上的老相识那得到一两条讳莫如深的消息,便租了小船往苏埠赶来。他自认大江南北都闯荡过,却从未听过这个地方,想来并没有什么名气。随着他们的船驶过一个又一个名字更响亮的城镇,水路上的船只越来越少,两岸也显出那些没有人烟的原始迹象来,拾得知道他的预感果然不假。他犹豫要不要舍了船,找个码头上岸,再另作打算。可自从过了上一个市镇,他这一路上就再也没有见过码头,也没有再看到同路的船只。 等到他终于远远看到那面褪了色的蓝底日芒星旗帜,看到那个很难能称作码头的地方时,他知道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这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雇到向导和马车去关外的。拾得神色懊恼,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他转过身去看了一眼船舱,咬咬牙还是摇着船向那码头驶去。码头上停着几艘小船,像是已经在这里停了一个世纪,船身大半都腐朽坏了,发黄的渔网随意地搭在船上。 拾得慢慢将船靠近码头,猝不及防间,两边的破船之中各伸出一只长木桨,将他拦住。拾得如何能预料到这里面还会有人,只听船中有人低沉着声音问,“是哪里的朋友,请报上姓名来。”拾得听这声音中气十足,他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几近废弃的码头怎么会有人把守,不过他们来这里是有事要办,还是不要与人冲突为是。当下伸手到兜里取了两锭银子,客客气气地说,“我们主仆三人途经宝地,想在此雇车北上,打扰了。我们准备了点薄礼”谁知他话未说完,只听得铮铮几下琴音,江上顿时起了风,小船左右摇晃,那两只拦路的木浆接连掉下水里。拾得暗叫不好,回过头果然见到箜抱着墨心站在船头。“走吧。”他面无表情地对拾得说道。 拾得只能跟在身后,沿着台阶走上码头。船上的人嘴里骂骂咧咧地,他们说的是本地土话,但拾得知道内容一定十分不堪。 他们走过了几条破破烂烂的街,街两旁的房子大多都已经倒塌了,荒草探出朽坏的木门窗,被风吹得不住晃动。偶尔有几间还没有倒的房子,都挂着讳莫如深的紫色灯笼,围着鲜丽衣裙的肥胖女人坐在门口的摇椅上,不怀好意地打量来人。连眼中无物的箜都有些困惑地转头看着拾得。 拾得的目光沿着他们前面这个很长的缓坡一直望去,盯着那片郁郁的椰树林。“公子,我们这边走。”他轻声说道,目光很快地瞥了一眼身旁那个胖老鸨。 他们继续在废墟一般的街区中穿行着,待得他们从那条仅容得一人通行的窄巷中钻出来时,眼前的情景令人吃惊。夕阳下宁静的海湾之中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这里面的船造型各异,大多是拾得没有见过的样子。船上没有挂旗帜,穿着短衣短裤的苦工正一箱箱地把船上的货物搬运下来,而那些叼着大烟斗的高鼻深目的船员,或是支着吊床在船上吹风,或是在一两个本地人的陪同下向码头走来。 这些是走私船,拾得第一眼就明白了。他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本来对于雇车北上一直疑虑不断,即使能通过大冉在长城边境的重重防守,他们如何能在长城以北数不清的高山深岭之中找到那条秘境。毕竟从前朝开始,不知有多少派去的使者都迷失在了路上,从来无人得返。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隐晦的消息为何让他们来苏埠。是了,要去那个禁地,有什么地方比得上这个本就聚集了数不清的阴暗和龌龊交易的不法之地呢。他希望自己今天能有足够的好运气,能找到愿意带他们走那条危险之路的人。 不管怎么说,现在要先找个地方让箜和墨心住下。他们所在的这条大街挨着码头,很是热闹。宽阔的青石板路旁边一溜几十间不中不洋的建筑,客栈,酒馆,洋行的招牌争先恐后地伸出路边,令人一眼望不到头。街上各色面孔,奇装异服的人络绎不绝,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拾得感觉像是一脚踩入了与刚才死气沉沉的老街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他们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客栈,开口要两间房间。店家正坐在靠近门口的吊床上吹着海风,半眯着眼看了看他们,过了一会说道,“没有,没有客房了。”一连问了七八家均是如此,拾得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又走到坡上一家很小的客栈,这家背靠着山,说是客栈,不过是在一楼的饭馆上面胡乱搭了几间客房。拾得上前询问掌柜在哪里,那跑堂的小伙计正忙不迭地给客人上菜,用油乎乎的手指了一下旁边一个很小的楼梯,“从这里上去。”。他们穿过泔水横流的大堂往里面走时,拾得已经可以看到箜脸上的怒意。他现在知道这港口小镇的人可不能随便惹,忙抢先一步走上那昏暗的楼梯。 客栈老板是个六十来岁的干瘪老头,拾得他们上去时,他正埋头打着算盘。拾得什么也没有,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那老头抬起眼睛盯着他们看,没有说话。乐正家有不少产业,一直是拾得在打理进项,还好这次出门前换了不少银子。老头贪婪地看了一会银票,又轻轻推了回来,“仙人们的钱,我们这凡夫俗子可不敢收呐,若是没伺候好,一不小心就被扔到海里去了,这银子要来何用。”果然,拾得知道自己的猜想没错,这个地方的人做的是性命悬在刀尖上的生计,自然彼此都是熟识。码头上公子出手的事情,想必他们都知道了。 箜又要发作,拾得忙拉住他。“公子,交给我好了。”他耐住性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老人家误会了,我们几个慕名而来,有事相求,怎敢得罪苏埠的各位朋友呢。”他年纪小小,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那老者噢了一声,声音中还是有怀疑之意。拾得轻轻地凑上前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老者脸色微变,他又打量了几人一番,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片刻之后,他摇了摇铃,一个高大的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带这几位客人去里面的那间客房。”他们正要离开之际,那老头叫住了拾得,递给他一张纸条。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街道上的灯光和热闹像等了多年终于出嫁的老姑娘,在这黑夜中肆无忌惮地展现出那浓盛的喜悦来。涂着厚厚脂粉的姑娘挽着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水手,在街上没来由地走着。酒肆中传来阵阵的饭菜香,明亮的灯光下,跑堂的店小二满头大汗地小跑着。海边的客栈外面都支了高高低低的吊床,看不见脸的客人躺在里面吞云吐雾,拾得不得不在里面七拐八绕地走着,忍受着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味。 按着纸条上的指引,他在某个路口离开了熙熙攘攘的大街,拐进了一条小巷子。 漆黑的小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门口亮了盏灯,拾得走了过去,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一个丫环模样的人来开了门,她像是司空见惯,什么也不问。她伸手在地上拿了个灯笼,“走吧。”宅子里也没有亮灯,那丫环带着拾得穿过庭院。拾得本以为她会把自己带去大厅之类的地方,却没有想到她走到庭院中一口井旁停下,向拾得挥了挥手。 这是个很大的地窖。那丫环将拾得带了下来,自己就走了。拾得站在屋中,只见昏黄的灯光下杂乱无章摆着十几张矮桌,桌旁都坐满了人。他们自顾自地抽着烟,打牌,大声喧哗着,没有人注意到拾得。 “得了吧伙计,你这局输定了,那箱货物就归我了。哈哈。”“三百两银子,不能再少了。快些,港口那小美人还在等着老哥我回去陪她呢。”“嘿,你们上次真的见着金色头发的妞儿了?” 拾得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叶夫格尼在哪里?”他反复看了背了好几遍才记下这个别扭的名字。一个外国人,拾得半信半疑,他真的可以带我们走出冰雪覆盖的天山山脉吗。 第一百章:一路向北 拾得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远方。他还是穿着那一身朴素的浅褚色粗布衣裤,海风吹着他瘦弱的身子,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吹到海里。这是他们随着这艘商船出行的第七天,大冉的海岸早已看不到了,苏埠港那优雅的蓝色也被霍克次海总是泛着白的海水代替。这抹白有时候是无休无止的海浪中令人作呕的白色泡沫,大部份时候是这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灰蒙蒙的底色,总带着凛冽的恶意。 可叶夫格尼说这其实已经是一年中最平和的季节,“霍次克结冰之前嘛,就像是个待嫁的妞,总是要装得像个淑女。可别的时候,”他嘿嘿笑着,“我就没有见过比她更疯狂的女人了。”叶夫格尼身材高大笨拙,淡金色的头发和胡子稀稀拉拉的,一双碧眼倒是坦诚直率,哪怕是讲起那些拾得不熟悉的荤段子,他那碧蓝的眼睛也充满真诚地看着你。难怪船上那些南亚的船工总是不介意和他一起推杯换盏,这些南亚人个子矮小,皮肤暗黑,眼睛却异常明亮。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笑话,拾得有一次路过时忍不住抓住旁边一个中国船工,询问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个中国船工他见过很多次,他白皙的皮肤在那一众人中格外显眼,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总是不动声色。他耸耸肩,“还能谈论什么,无非是天气和女人呗。”他凝视着拾得,目光中有种奇特的光,过了一会才加了一句,“比如你带着的那个冰美人。” 拾得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不喜欢自己。可是为什么呢? 那日他在地窖之中找到叶夫格尼,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是他唯一的希望。当拾得问他能否带自己三人穿越天山时,叶夫格尼爽朗的笑声几乎要冲破那个逼仄的屋顶。“天山?噢不,我的小朋友,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哪儿。”他磕了磕那巨大的烟斗,“但我可以把你们带到白港,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拾得付了两锭沉甸甸的金子作为定金,叶夫格尼才从怀里掏出那一卷发黄的地图,为他指明白港的方位。那是拾得第一次知道白港。如果说苏埠是藏在繁华之外不易发觉的小渔村,那么这个白港,如果硬要勉强将其称为港口的话,更像是魔鬼嶙峋的肩头。在叶夫格尼口音奇特的汉语中,那永不停息的风浪拍击着若隐若现的黑色悬崖峭壁,高高低低的白色冰川静静地守候着要穿过峡湾的船只,然而从来没有一艘中原王朝的船能抵达那里,哪怕他们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圣山雪白的山顶在对着自己微笑。在一个王朝之前,当最后一艘船也迷失在冰川森林里,中原皇室决定再也不试图派遣任何船只去找寻这远在世界边缘的死亡港口,他们给这个港口起名为白港,白即为空白,留白之意。后来奚族决定不归顺大冉,深入天山,大冉也只是派出军队远涉天山险阻,而未曾再考虑海路。 这样一个无人能靠近的港口,叶夫格尼的商船无异于飞蛾扑火。拾得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叶夫格尼抽着烟斗,袅袅烟雾让他轮廓清晰的脸也变得模糊。“也许我愿意冒一点点小风险,如果我的小朋友,你出得起一个好价钱的话。”拾得听出他话里的犹豫,“很多年前我曾经去过那里一次,很多年前。”拾得毫不犹豫地拿出一张银票,上面的数额大得令人咂舌。这是汴京最大的票号给世家贵族的专用银票,与普通银票不同,这张银票必须要同主人一起去兑现,这些票号深知这种数额巨大的银票一旦拿出来时,都是赌上了身家性命的,便留了这一手保命符。叶夫格尼自然不乐意,但他无法拒绝这么一大笔银子的诱惑,最终还是答应了。 虽然拾得百般不愿,他们还是又在苏埠耽搁了几日,叶夫格尼要好好地改造他的商船,否则以现在的状况他们也许见不到白港的黑色悬崖便早已给大海吞没。拾得将这个消息告诉箜的时候,他沉默不语。拾得知道越是晚一日,墨心救活的希望就渺茫一分。可他觉得箜渐渐不那么在意这一件事了,他整日里倚靠在墨心的床榻之旁,吹奏着陌生的曲调。 船行向北,日子一天天变得寒冷。拾得早已在苏埠置下冬衣,又吩咐船工在二人的房屋中点上炉子。他自己却经常拎着一壶冷酒,裹着棉衣在甲板上坐上一整天。海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子一般,拾得啊拾得,你说要好好照顾公子一辈子,可你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想念合虚山上冬天里的日子,大雪纷飞,在屋前越积越多。箜不让扫雪,任厚厚的积雪将屋子围绕起来。他说雪可以提亮某些乐器的音色,果然夏曲冬奏,连飞鸟也来循迹。拾得是在这样一个冬日发现自己的身世的,没有什么沿着溪水飘来的婴孩,有的只是龌蹉的人心。他躲在阴暗的屋子里,撕扯着衣服和头发,将身上抓出一条条伤痕。这时候他听到了箜的乐声,那么纯净而又那么明亮。他知道箜和这一切就是他的雪,去净化他血液中的肮脏与罪恶,他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片晶莹洁白的雪。等他终于收拾好自己走出屋子,箜早已酩酊大醉,倒在琴台上。拾得默默地把公子扶回卧室,喂他喝下安眠解酒的热茶。这件事情他已经做过无数次,可这一次他的手微微发抖。假如他是箜,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样安睡。还好他是拾得,注定他是拾得。 他打定主意,顺着甲板一侧的窄小楼梯往下走,船忽然摇晃起来,拾得熟练地扶着楼梯的把手,脚步并没有停下。那间透出暖黄色灯光的船长室传出嬉笑之声,拾得掀开门口的布帘走了进去。叶夫格尼脸红通通的,正一手搂着一个迷人的南亚女郎。这两人是叶夫格尼的专属女伴,至于船上的其他人嘛,还有几个姿色略逊的女郎惦记着他们兜里不多的银子。 叶夫格尼随着拾得上了甲板,边走边问,“怎么了,我忠心耿耿的小朋友?”他的声音亲切而不乏揶揄,整个船的人都知道拾得带了一个睡美人小姐和一位玉石公子,并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们。拾得清了清嗓子,“我要你帮忙准备一条小船,只要一靠近海湾,就把我们几个人放下来。”叶夫格尼脸上出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我的小朋友?”拾得深吸了一口气,“你上次没有和我说真话,你根本没有停靠过白港,对吗?那里没有地方可以让一艘船只靠近,可是你还是决定冒个险,赚这笔数额不菲的银子。”叶夫格尼瞠目结舌,“你,你,不要乱说。”脸涨得更红了。 拾得叹了口气,“我也不怪你,我自己何尝不是想下个赌注。只是我现在改变心意了,为我准备一艘小船吧,我的大朋友。我有更稳妥的方法穿过那些冰川。” 叶夫格尼沉默着,他高大的身躯在月光下像一尊石像。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中带着一些疑惑,“你确定这样吗,我的朋友?那些冰川,它们十分危险,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就算是我的大船也”拾得打断了他的话,“船长,按我说的去做吧。乐正家说话算数,事成之后,你还是可以去汴京兑换那银票。”“可即使你们能穿过冰川带,也未必能找到白港的入口。” 拾得嘴角微微上扬,“这个嘛,就需要船长你把向导借给我一用了。那个皮肤很白的中国船工,只有他认得白港的路,对吗?” 第一百零一章:忍辱偷生 青依跟随着人群,一步步地往天清殿的广场挪去。 押送她们的共有两人。那长脸尖目,脸色青白的人,应该就是他们提过的吕风扬了。旁边那个长相俊雅华贵的男子青依却不识得,此人一手捏着字诀,态度却仍不失礼数。“各位仙人弟子,麻烦你们再加快些脚步。”他挤眉弄眼地示意那上面,“我那小师姐,自来被师父惯坏了,脾气难免急躁了些,连我也怕她怕得紧呢。”他虽然油嘴滑舌,可不知为何青依却隐隐觉得此话之中却有两三分真意。那人又继续絮絮叨叨地念着,“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师父一丢,我们贺兰派之中功力最高的就数小师姐了,不听她听谁呢。” 那吕风扬突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剑,寒意极盛。青依心头一惊,她意识到那俊美男子的话是故意说给走在前面的吕风扬听的,可是他为何要怎么做呢,是所谓的门派之争么。 郭允致身旁那几个庐隐二代弟子表情阴郁悲痛,青依认出来他们几个是徐枫所授的得意门生。今日徐枫第一时间就在山谷的结界中打开了几个隐秘的通道,让谷中弟子和家仆逃走。可谁知贺兰派早就在整个山谷外围布下严密机关,一些功力较高的二代弟子试图奋力突破重围,最后仍是不敌。贺兰派前前后后搜查山谷,一个人都不放过。他们将这些庐隐的二代弟子连同侍童杂役都聚在了一起,往天清殿走去。 青依的目光不安地在人群之中搜寻着,她没有见到师父丘阳上医的身影。师父和她一样不通灵力,莫不是已经被那些孽障。。她不敢再想下去。但她很快发现,这也许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天清殿的断壁残垣之上,一个巨大的冰封灵钟将整个大殿都笼罩起来。无数的图腾被封在冰层之中,而湖蓝色的脉络异常美丽地舒展着,将整个灵钟都连结起来。墨心,青依喃喃自语,这是墨心的水寒功。是她用水寒之力,生生熄灭了灵脉上的熊熊大火么,那她现在又去了哪里。 天空中只余下微弱的诡异蓝光,几点零乱的火星不时从钟罩顶端迸出来。人群走得越来越近,青依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得很紧,紧的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视线顺着灵钟的顶端向下望去,只见灵柱之旁站着四人,他们均沐浴在一种奇异的蓝光之中,各伸出一手向着灵柱。四人均背对着人群,青依看不到他们的脸,但她还是一眼便看出来,褚石并不在里面。他去了哪里呢,自从混乱发生之后,青依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她的心情一下子坠入低谷,思忖着每一种可能的情景,却又盼着没有一种是真的。 旁边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青依才注意到那个女子。 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如欲滴血的双眼,仿佛那不是人的眼睛,而是某种红宝石镶嵌的一般。是的,这如同精致的人偶一般的女子,浑身上下散发着邪魅的气息。她迎风而立,身上华美的锦衣有些地方已经被撕碎了,布条随风飞舞,更令人觉得可怖。 不用说,她就是刚才那人口中的小师姐了。 青依看着她晶莹剔透的侧脸,突然她陷入了某种胡思乱想中。她下巴很尖,有些过于尖了。医道上说,这是易夭之相。师父却不然,人的寿数并不是由绝对的时间来决定的,有些人虽然活得短,可是她们用尽一切方法去绽放,极尽寿数的分量。“相反像荼蘼翁那老头,就会用龟息大法缩在壳里,活一千年也是枉然。”这样逆天寿,穷甲子的人,一阵无边的寒意向青依袭来。没来由地,这个女子令她想起了淇心,淇儿不知现在身在何处,希望免受这番屠戮的她平安喜乐。青依现在想起来,那场突然的怔症也许就是上天的安排,注定想要让她避开这一劫。毕竟荼靡老儿这样历经几百年岁月的人,第一眼见到淇心便称赞这小姑娘很有仙福。 那女子薄淡的嘴唇微微上扬,略为尖利的弧线反而给她增添了妩媚之气。她凝视着前方,“好啊,你们要守,那便让你们守吧。”她话音刚落,也不回头,反手一个字诀,一个蓝白府衣的侍童被吸了过去,重重的摔在地上。那侍童虽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看出来实是痛苦异常。那女子款款伸出修长的食指,对着他心脏的位置遥遥点了几下,手轻轻一挥,“去吧。”片刻之后,那侍童捂住胸口,长啸一声,声音凄厉无比,响彻山谷。下一秒钟,他松开手向后一跌,倒在地上。青依本能地走上前去想要救治,却见他一张铁锈般地脸早已气绝,而心脏位置的衣服竟慢慢凹陷下去。 青依觉得腹中排山倒海,立刻便要吐了出来。直至此刻她才记起腹中的孩子,不行,我不能有事。她强行忍住那强大的欲望,屏住呼吸立在当地。 她看到灵钟之内,徐枫缓缓地回过头来。几个时辰的时间里,这个精通音律,风流倜傥的首席弟子仿佛老了十岁。他的眼睛之中,蒙着一层青依从未见过,也看不透的悲伤。 一个又一个人重重的摔倒在那女子面前,她的笑容依旧妩媚,但青依终于读到了里面的凌厉,不可一世,毁灭一切的决心。她恨我们,深入骨髓地恨,从盘古开天地一直到现在这么长久地恨。青依明白了徐枫的那个表情,他在告别,他知道那个魔女的意图。青依的小腹渐渐平息下去,你也接受了这个结局么,孩子。 “庐隐的几位高人,原来心肠这么坚硬,我这个小女子都快看不下去了。”那女子声音酥软到了骨子里,若是只闻其声,天下谁能想到她正不停地一个个手刃庐隐弟子,和那些全然无辜的侍童。“可是你们这又是何必呢,明明知道这不过是拖延时间,那冰山美人给你们画的这铁罩衫又能护得你们多久呢。再说那灵柱的窟窿即使你们四个用身子去堵,也不过是徒劳。”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完了。还是早些出来带着你们这些犟驴一样的徒子徒孙向我们贺兰派投降吧。我小由可以代表贺兰派保证,留下你们的性命。” 那吕风扬忽然哼了一声。那女子瞟了他一眼,目光中竟有几分惊奇之意。 人群中忽然站出来一个长相清秀的侍童,是一直服侍于礼的童路。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还轻轻地拂去衣角一处泥灰,对着天清殿齐齐整整地行了一个大礼,泯然一笑,便即倒地。嘴角边流出了一丝鲜血。许多庐隐弟子纷纷席地而坐,他们身有灵力,自不用像童路这么惨烈的法子,功力高的自断灵脉,功力低一些的也得相邻弟子相助。一时间,近一百号人已经倒去了一大半。青依忽然觉得心中重负如数卸去,她如往常般恬静地微笑着,手中已经捏上了银针。她十岁得师,十余年来跟着丘阳上医学习最精深微妙的医术,一根小小银针不知治过多少人。如今她却不得不用这根针结束自己和腹中胎儿的性命。 那长相俊美的男子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脸上表情有些着急。他忽然伸出手去,一一点了剩下人的穴位。青依只觉手中一软,银针掉在了地上。 她略微诧异地看着那人,只见他不等小由反应,就挨到身边。“师姐,这些仙人骨头硬,你把他们交给我吧。”那女子哼了一声,“就凭你那点微末功力?”那男子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论功力我自然不及师姐半分,不过咱们眼看还要在这仙谷和那些人”他扬扬下巴,指着天清殿中,“待上一阵。再说了,那什么无邪洞府还不知入口在哪里呢。留着他们总没有坏处。” 他一说到无邪洞府,青依心头莫名一喜。是了,她终于知道褚石去了哪里。但她很快又为这份喜悦而歉疚不安,与这只能靠人死守的天清殿相比,无邪洞府是安全得多的地方了。她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先努力活下去。 第一百零二章:住在树上 一个陌生的女子,风吹着她身上华丽的衣裳。风,何处来的风,无穷无尽地吹着。这女子生得极美,却是和墨心,和青依,完全不同的一种美。这种美中蕴含了某种令人着魔的引力,脚步不自觉地就向她走去。咦,这女子背后是什么,断壁残垣? 她刚要走近,一座高耸入云的冰川突然出现,阻挡在自己和那女子面前。这冰川通体纯白,白得像生病的人苍白的脸颊,又隐隐透着冰蓝色的血脉。奇异的预感支配着她,她奋力奔走,脚下的坚实土地忽然变成了汪洋大海。她并不理会,手脚并用地游着,游啊游,待得终于绕过冰川,只见到远处帆船的一角。那帆船很快就隐没不见了。淇心没有力气再追去,她太累了。 温柔的手将她扶起。淇心只能看到石青色的衣裙,洁白细腻的手,隐隐熟悉的味道。她想努力往上看那人的脸,可是头无论如何都不能抬起来。她索性就倒在那人怀中,贴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任凭她温柔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秀发。淡淡的药香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真正的,从里到外的安宁。 嬉闹之声传入耳中。 淇心看到那扇空气般透明的门缓缓关上。不,不,让我再呆一会吧。她知道只要那扇门一关上,她就回到了现实之中,什么也带不走,包括记忆。是的,包括记忆。多么残酷,她夜夜带着一颗饱含渴求而痛苦的心敲开这空气之门,可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什么也带不走。即使如此,她仍是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去。 一声细微的“嗒”声,门终于还是合上了。一片茫然的白光照亮了脑海中的每一处,什么都没有留下。尽管如此,空茫怅惘的空气中依旧有着淇心依恋的某种东西,虽然她都说不出来是什么。她久久不愿意睁开眼睛,在那空空荡荡处流连着,找寻着,不放过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点点气息。 一双肉乎乎的手搭上了她的眼皮,是小绥。淇心左右轻微地晃动着脑袋,想要把这手甩开。下一秒小绥撑开了她的眼睛,强烈的日光照了进来,心中那个空空荡荡中间地带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绥站在窗子前面,将身子越过窗台,一双肉手还在淇心脸上揉搓着。“淇姐姐大懒虫,淇姐姐大懒虫,太阳要晒屁股了哦。” 淇心坐起来,揉揉眼睛。“怎么就你一个人,驴将军呢,刚才不是还和你在一处玩耍吗?”驴将军是她们给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穿着奇异的疯子起的外号。淇心初时断定他应该是闵家某个旁支的孩子,和小绥一样因为同族姻亲而智力受损。可问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索性就放弃了,任他留在半山草庐,帮忙打打杂役,陪着小绥玩耍。 小绥没有回答,她晶莹透澈的眼睛望着淇心。“淇姐姐,你做什么噩梦了么?你不要害怕,小绥会保护你的。”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忽然外面的驴子叫了一声,“还有笨驴和驴将军。”她补充道。淇心听了心中温暖,又暗暗地有些纳闷,小绥最近愈发能整段表述自己的意思了,这样的进步是她之前都不敢想的。她轻轻拍着小绥的手,“我没有做噩梦啊,是很美好的梦。”小绥的眼睛里面闪起亮光,“很美好的梦?”淇心望着前方,“是的,能见到想见的人,应该是很美好的梦吧,虽然我总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小绥歪着头,似懂非懂地样子。 淇心一跃而起,“糟糕,还没给夫人送药呢。” 最近山庄的气氛有些压抑。轰轰烈烈的打扫布置行动进行了好几日,闵夫人和胡伯还是没能等到那个“最聪明的人”,倒是迎回了一位“最刁蛮的小姐”。这位号称一直在与七国公主和贵族小姐们聚在一处学礼仪的闵家二小姐,活脱脱一位破落户角色。她对下人极为严苛,一来就给淇心一个下马威不说,对其他仆役动辄打骂,就连胡伯这样的年纪资历,也少不了挨骂的。胡伯偷偷告诉淇心,闵氏一族有些邪门之处,从前朝起就是阴盛阳衰,家中但凡生下男子,总是怀着出仕云游之心,营营役役于朝堂内外;女子却总是巾帼丈夫,也是靠着数代闵家女儿尽心维持,闵家才不至于由盛转衰。 “淇心小姐,你可能想象,这么大的家族,当年谁去继承官爵;又或者南下之后谁来当这且兰国的王,都是抽签决定的,抽签啊!抽到的人往往大苦三日,焚书毁琴,像奔丧一样去上任。”胡伯用手抹着眼泪,“以前都靠着家中女儿的姻亲,勉强维持着。如今大少爷一年多不见踪影,二小姐又是这样的蛮横脾气,至于老爷嘛,夫人的病一大半就是给他气的。这个家,怕是以后愈发地艰难了。”淇心虽然很同情这个忠心的老仆人,但还是忍不住想笑。 说曹操,曹操到。淇心蹲在地上,正努力地点燃那堆毛榉角的时候。一抹宫粉轻纱略过眼底,她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是谁来了。毛榉角终于点着了,淇心呼了一口气,将药炉放在上面,拍拍手站了起来,正对上闵少允那愤怒的目光。 “你这是怎么当的医女,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药还没准备好?” 淇心不卑不亢,“今日是春分,从春分开始白日变长,以后每日服药的时间会比之前晚两个时辰。今日这药熬好了刚好就能按时给夫人服用。”她一看这位小姐来势汹汹,不动声色地把这个临时编出来的理由说了出来。 远处传来两声轻微的笑声,淇心望过去却没有见到人。闵少允瞪着淇心,脑中似乎在努力理解淇心说的话,最后她放弃了。“别想着忽悠我,什么春分不春分。我看你们这些贱骨头就是欺软怕硬,看着我娘亲身子弱就得劲的欺负她。我告诉你,要是我娘亲有一点半点不好,我一定会让你好好领教一下我们闵家的家法。” 淇心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哎哟”一声,闵少允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小腿,脸上表情很痛苦。淇心恼她刚才出言伤人,冷冷地旁观,也不理会。远远听得树上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念着,“美女猪,圆滚滚;撞棵树,变成人。”像是某个童谣。那闵少允涨红了脸,她身材偏胖,确实有几分圆润之意。淇心强忍住笑,只见她顾不上腿疼,向那树冲了过去。“什么人,快给我下来。”然而上下左右搜寻一番,除了树下那头正在低头吃草的驴子,哪还有什么踪影。闵少允狠狠地踢了那驴子一脚,驴子惨叫一声,她刚要离去,忽然拉过那驴身上的披挂看了几眼,哼了一声,便下了台阶去。 淇心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照了下来,她仰起头看,这棵百年槐树粗大的树干枝桠之间空空荡荡,哪有能藏得下一个成人的地方。这驴将军神出鬼没的能力,她已经领教过好几回了,此时也不感惊异。她定睛看了一会,忽然注意到离树冠三分之一的地方有个枝桠上面似乎挂了什么东西。她好奇心起,便决定上去看一下。 她现在功力尽失,只能用爬的方式。好在淇心从小顽皮,在溪边爬各式各样的大石头练就一身本领,不多会就离那枝桠越来越近了。她这时看清楚了,那居然是几本摊开的书册。淇心更是好奇了,手脚并用,终于攀到了旁边一根略粗一些的树干上。淇心见到其中一本书上的文字,形状十分古怪,淇心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和她在书房中发现的那两本书上面的文字是一样的。淇心心头一喜,伸手便要去拿那书。 猝不及防地,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拍了她一下,“偷书啦,偷书啦。”淇心吓了半死,差点就要掉下树去。还好那人反应很快,伸出两只手拉住了她。淇心忙攀住旁边的枝干重新爬了上来。眼前的情形令她大开眼界,原来这重重树干包围之处,竟另有一个小世界。几块树皮随意地搭起了一方露天小屋,因为和槐树本身的树皮长得一样,在下面完全辨别不出来。里面放了一床薄毯,还用树枝搭了几件简易的物事,书籍散乱地摊在地上,刚才见到那几本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角落有两个毛绒绒的垫子,上面还点缀着树叶。那驴将军打了个手势,示意淇心坐下。他也跟着坐了。淇心惊异地看着他,“你真的住在这里啊?”只见他微圆的脸庞上难得正经,“对啊,鄙将军一直就住在这里,欢迎小仙女邻居来到我家。” 淇心双手握拳,抵住了额头。别的不说,这个人绝对不是傻子,自己才是被骗得团团转的那一个吧。 第一百零三章:一如禅师 淇心抬起头,“说吧,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她脸上仍维持着礼貌的微笑,说话间却还是用了之前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这明显就是在反讽。那人微圆的脸一下就红了。淇心见状更不怀疑,此人之前果然一直都是在装傻骗自己。她清冽的眸子注视着,那人微一迟疑,就刚要开口说什么。 忽然山坡石阶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允儿,你可真的确定吗,少华他真的在这里?”是闵夫人的声音。“错不了,我一看那傻驴的披挂就确定了。除了我哥,谁还会给驴子挂那样的玩意?”淇心侧耳听了一会,脸色大变,转过头来看那人。闵少华不敢看淇心,心里把闵少允这祸害骂了一百遍。说话声越来越近,这群人已经上了平台,来到院子中。两人忽然看了一眼,看来只能先暂时躲在这障眼树屋之后了,希望他们不要发现。先只听闵夫人咦了一声,“这里怎么没人?”闵少允说道,“刚才那小妖女明明还在这里啊,怎么就忽然不见了呢?给我搜。”淇心听到“小妖女”这几个字,一时没忍住,居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也不能怪她,毕竟作为一个从小使命就是斩除妖孽的人来说,被人唤作小妖女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好笑了。 闵少允立刻像个敏锐的猎手一般听到了,“在树上。”她大喊。 闵少华看了淇心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哀怨和绝望。然后他钻了出去,三下五下就爬下树去。 等到淇心费功夫把自己从树上弄下来时,只见闵夫人早已把那驴将军搂在怀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她外柔内刚,性子与刁野的女儿不同,此时喜极而泣,哭声中又似包含了几分委屈。淇心此时才确定,这个被她误认作傻子照顾了整整一个月的人,确实便是闵家上下望眼欲穿的大少爷。 闵少华轻轻拍着母亲瘦弱的肩膀,便向着旁边的淇心眨了眨眼睛。闵夫人稍微平息了些,方才说道,“少华,你,你终于肯回来重振闵家家业,娘实在是太高兴了。”旁边的闵少允一脸鄙夷,却也没说什么。闵少华听到这句话,头也大了。他刚想出言驳斥,闵夫人知他心思,没让他说话,自己又接过来道,“娘知道你不喜欢治国齐家这一套,所以当年才会离家出走。可你那时候毕竟还小,如今长了几岁,应该也更能体会为娘的苦楚。你爹已经不能指望了,咱们闵氏一支偏生又人丁稀少,你伯伯可是对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的。你之前大闹三佛堂一事,他也并未介怀。” 她絮絮地说着,闵少华早已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淇心本以为他要发作,却没想听到他听到三佛堂,忽然恭恭敬敬说道,“既然被娘和允妹碰了个正着,看来是佛祖有意让我悔改前路。明儿我就上三佛堂找老和尚道歉去,纵使他让我抄三个月的经书,我也就认了吧。”他声音中略带悲切之意,淇心一听就知道他是装出来的。不过想到他说要抄三个月的经书,内心还是不由得为自己刚才不合时宜的一笑感到抱歉。 闵夫人声音中有些迷惑,“好,好,你回来就好了。你愿意去和一如禅师道歉和解,那就更好不过了。” 过了两日,淇心正在药庐中忙碌着,就从窗子中看到见到这位大少爷耷拉着苦瓜脸穿过长廊,不一会他抱了一大叠经书走了进来。“怨有头债有主,淇姐姐,这回你们可得帮着我一起抄这些无聊的佛经。” 淇心拗不过他,两人拓了笔迹,淇心和小绥每日忙完药房之事,便坐在长廊上帮着他一块抄经。抄完若时间还早闵少华就带着小绥玩耍一会,再去闵夫人处吃晚饭。 日子过得很平静。唯独淇心每天早上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醒来时的疲惫感愈发深重。她知道自己又梦到庐隐,梦到师父他们了,可无论她如何努力,也记不起梦的半分内容。那种痛苦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不住最后一根水草,正逐渐地侵蚀着她。淇心的脸色愈发苍白,人也变得消瘦,下巴都变尖了。 说来也怪,闵少华带回来的佛经,总是能让她心情平静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闵少华不断带回新的经书,这种感觉愈加强烈。淇心每日抄写之时,仿佛进入微风之境,在树下与人话语。那个声音苍老而智慧,将她心中疑问一一盘明。 这一日,一个中年和尚出现在了九华山庄门口。他僧衣芒鞋,眉目清朗有神,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他刚合十向守门的家丁行礼,那家丁吓得腿也软了,飞奔上山去禀告二小姐。少允回来之后,山庄中大部分事务都由她料理,她虽然脾气泼辣,却能将这暮气沉沉的山庄打理得更活泼泼了些。 那和尚微微一笑,也不等回报,便径直往山庄里面走。没走多远便遇到了急冲冲赶来迎接的一群人,闵夫人刚要行礼致歉,那人摆了摆手,“是老衲唐突,今日突然来山庄,是想要来拜访一位淇心姑娘。不知她现时可在庄内?” 众人簇拥着和尚,将他带到半山草庐。淇心却不认得这位高僧。他并不在意,只是低头合十,“老衲法号一如,不知能否与淇心小姐单独谈几句?”淇心恍然,“你是三佛堂的一如法师!”不知为何,她立即对这和尚产生了好感。 两人走进药庐之中。一如丝毫不拐弯抹角,“老衲这几日观姑娘笔迹,可是连抄经时也不得平静?”淇心大为惊讶,旋即明白自己帮着抄经一事,这位一如禅师早就知道了;就连自己心神困扰之事,他也似乎有所了解。淇心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一如见淇心点头,似乎卸下了重负,也点了点头。“老衲今日,便为此事而来。” 两人谈了许久,一如禅师起身准备离开。淇心忽然叫住了他, “谢谢禅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闵少华为何要管你叫老和尚,你明明并不老啊。” 一如转动手中佛珠,粲然一笑。“他心气未练到,总是要嫉妒我的容颜。小孩子不懂表达,以为嫉妒是恨,殊不知其实是一种爱啊。” 出乎淇心意料,外面众人居然还候在原处。一如禅师向淇心告别,和其他人一同下了山。 闵少华匆匆赶到,“老和尚走了?”淇心拍了他一下,“还叫别人老和尚,他明明不老啊。”闵少华吐了吐舌头,“他和你说什么了?” 淇心想起那些幽深难明的谈话,不知如何表述。“他邀请我去三佛堂住上几个月。” “禅师,你似乎洞悉人心,可否解答我的一个问题为何我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起自己的梦了?”“这个答案很简单,是因为你自己不愿意想起。”“可是我并没有啊。“一如接下来的话,让她更是大惑不解。“心门开与闭,是御道之中上乘境界,即使是善于修心的佛门,也需要多年的修为。可无意地开启它却又容易很多。””禅师的话,淇心不是太听得明白。““庐隐是古老的修灵门派,历来掌门对世间虚妄的神佛信仰总是不以为意,淇心却被一如话中隐隐的光和力量所吸引了。 “你答应了么?”闵少华着急地问道,”你可千万别答应啊,那个地方,待上三天我都受不了。“ 淇心看着他,”我已经答应了“。闵少华哎地一声叹息,开始在原地转圈。突然他停了下来,注视着淇心。这位驴将军严肃的时候,一双猫一样美丽的眼睛里面有种洞悉万物的灵光。是了,和一如禅师眼中的光一样。闵少华迟疑着道,”是因为你的梦吗?“ 淇心点点头,心中仿佛有千层巨岩。她不想再去理会这种沉重,故作轻松地晃了晃头,“对了,我虽然答应了一如禅师,可是我还不知道三佛堂在哪里呢。” 闵少华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三佛堂还能在哪里,当然在皇宫里面啊。” 这一下轮到淇心诧异了。“啊?居然在皇宫里面?为什么?” 闵少华忍住笑,“对啊,因为你见到的一如禅师,就是且兰国的王。他不住在皇宫,还能住在哪里?” 第一百零四章:燕凉王子 被称为塞北明珠的草原圣湖贝尓伦湖,坐落在因苏拉山脉下。在天地鸿蒙之初,因苏拉山脉的雪水就不断冲刷着这片荒原,为贝尓伦湖积聚了最初的水量。不知又过了多少个千百年后,在贝尓伦湖的滋润下,长城以北最大的一块绿洲就这么悄然形成了。因苏拉山脉最北边耸立着木鲁克依高峰,挡住了从遥远的不毛之地吹来的漫漫风沙,在因苏拉的阴影下,圣贝尓伦湖如同初长成的少女,伸展着曼妙的身姿。她所到之处,繁华盛开,溪水叮咛,若非亲眼目睹之人,很难会相信在塞北苦寒之地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在被人遗忘的歌谣里,曾经的草原霸主昭蒙族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那年塞北大旱,水草贫瘠,昭蒙人损失惨重,牛羊没了一大半,子民也流离分散。当时的昭蒙首领决定带着族人,赶着仅剩牛羊向西迁徙,他们绕过木鲁克依高峰,翻过因苏拉的北部山脉,就这样意外地发现了隐藏在群山之中的绿洲。昭蒙族以此为据地,休养生息,在气候条件千变万化,自然考验极其严苛的塞北,贝尓伦湖以恒久不变的温柔双手轻抚着她的子民。 昭蒙族在此不断繁衍壮大,终于成为一代草原霸主,直到被多亥汗王罕台大败。他们舍弃了漠北的领地,退至西域,在那里建立了一座座的城池,而后又将它们废弃,继续南迁。 从此,圣贝尓伦湖就落入了多亥的掌控之中。起初,罕台对此不以为意,他的野心大到整个日不落草原也无法满足,又怎么会在意这一山一湖。可当多亥不断壮大,国师拓达错建议罕台择一地建城时,他仍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里。是的,有什么地方能比永恒绿洲,塞北圣湖更适合作为一代草原霸主的都城呢。出于防守的考虑,燕凉城最后的落址没有紧挨着圣贝尓伦湖,而是选在了圣湖西边一百里的丘陵之上。西面是隔在西域和塞北之间绵延数千里的大漠,北面因苏拉山脉一道不大的隘口通往整个塞北的日不落草原,虽然大半个草原都已臣服在罕台的燕凉王朝下,可是草原上的血腥纷争是永远也写不完的长诗。兔起鹘落,旦夕之间。守住了这个隘口,就能守住多亥的血脉。但这些都比不上登上燕凉的南面城墙,向南望所见到的一切那么震撼。 岁月凌厉的风侵蚀了一个又一个起伏的小山包,曾经的河湖积土在这里被雕刻出了风的线条,他们或高或低,或柔和或嶙立,但都一样地寸草不生,了无生机。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带着使命而来的风带走了一切生命,那些线条就是他们离开时刻下的印记,“生命不会再来这里”。若是凝视太久,心中无边无际的荒凉感就会不自觉地将你扑倒,从此再也无法爱上青青草地。燕凉的子民将这一大片不毛之地叫做“魔鬼的居所”。他们从不敢进入这充满着死寂空气的地方,哪怕是走失了牛羊也不再寻回。而那些与中原往来的商队,则往往选择往东走上数百里,直到离开这片魔鬼丘陵的边界,才折而南行。这魔鬼丘陵背后究竟是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事物,似乎从来都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这一日,正是塞北短暂夏季的尾声。 燕凉汗王罕台出征在外,他这次的对手是靠近天山一带的满芝。满芝人与天山的奚族同源,在很多年前南迁后,一直游离在天山以南,长城以北的喀里草原上。他们个性爽朗独立,不愿臣服于语言和文化均不同的多亥。满芝人兵力并不强,只是由于住处遥远而分散,罕台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机会。然而每每罕台经过喀里草原北上或是南下时,分散在各处的小支满芝兵队就会从暗处偷袭粮草,他们对地形十分熟悉,一旦得手后立即撤退,常常满载而归。罕台对此十分头疼。就在上个月,国师拓达错献上计策,下月初即为满芝的开山节,届时各处的满芝族人会聚在一处,载歌载舞,这正是征讨的好时机。从燕凉到满芝的喀里草原路途遥远,因此罕台的部队上周便已从因苏拉隘口离开,踏上了征途。 国师拓达错罕见地没有随行。随着燕凉王朝的强大,统治的地域人口年年快速增长,和大冉的建交,事务性的工作越来越多。罕台向来是不屑于这一类事情的,这些繁杂冗长的文书工作都落在了拓达错身上。他留守燕凉城,每日里批阅文书,陪伴罕台的继承人二王子查尔丹处理大小城务。 一向觉得这位国师不易亲近的查尔丹王子,这一日破天荒地收到了拓达错的邀请,要他一同去郊外爬山。 王子年轻力盛,整日里关在王城之中早已烦闷之极,自然一收到邀请就高高兴兴的答应了。两人只带了几个随从,从马厩中取了两匹最快的骏马,就从东门出了城。过了贝尓伦湖南岸的青青草原,他们来到了因苏拉山脉的最西边。在这里,姆坦措峰与北面的木鲁克依峰隔着贝尓伦河谷平原遥遥相望,虽雄伟不及,却像是一位温柔的母亲,将贝湖笼罩在自己的荫护中。两人顺着山脚的羊道开始攀爬。饶是查尔丹彪悍强健的体格,等到得山顶,已经日过晌午。 他大汗淋漓,气息倒也不喘。刚停歇片刻,忽然听到国师在另一头呼唤他的名字。 查尔丹走了过去,眼前的景象令他怔住了。眼前的魔鬼丘陵依旧披着风的外衣,可却不可思议地变小了许多。明媚的正午阳光驱逐了常年笼罩着那里的尘雾,将一切景物照得清晰。包括了那与魔鬼丘陵最南边相距不远的,中原汉人最伟大的杰作之一长城。在满目的黄褐色中,那蜿蜒而下的青石城墙如同一条闪烁着阳光的小河,从一座又一座的山脊上欢笑而过。那样的欢笑声,守护着疆域广阔历史悠久的中原王朝。 拓达错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位燕凉的二王子,想是要等待他说些什么。那个宿命的木盒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忘记这件事情,不能将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下去。也许他可以的。 查尔丹陶醉在这情景之中,直到国师有些沧桑的声音响起。“很久以前,我也经常和你父汗登高来此,俯瞰长城,对那一边的事物无限憧憬。可自从上次与大冉交战之后,你父汗就再也不愿意来这里了。”他的语气中不无遗憾。查尔丹年轻而线条坚毅的脸僵了片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转向了东部广袤无际的平原,“也许父汗是对的,纵使我们不远万里征服了中原王朝,又何以在那片汉人的土地上立足”拓达错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回程时他们沿着魔鬼丘陵的边界,在夕阳的余晖下纵马而行。在得以见到它的全貌之后,查尔丹觉得这片不毛之地不像以前一般让他心生恐惧了。相反,他甚至对它有些好奇。夕阳柔化了那锋利的线条,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土褐色沙丘散发着温暖坚实的气息。查尔丹很喜欢这种气息,他勒住了马缰慢慢走着。拓达错却有些不安,他不时地催促着查尔丹快点走,好在天黑之前可以走出这片魔鬼丘陵的地界。查尔丹笑着答应,心中却不以为意。 就当他们即将跨出这里之时,那一轮血红的落日刚好全部隐没。草原上的夜,总是来得无声无息,如同一匹候着暗处的狼,一旦出现就迅捷无比。十余匹骏马忽然从丘陵后面现身,向着查尔丹一行靠近,他们的手中都拿着箭,一根根羽箭划傍晚的天空,向查尔丹等人袭来。“快保护王子。”拓达错焦急的声音响起。已经愣住的卫兵醒了过来,忙将查尔丹团团围在中间。拓达错一刀一个,手刃了两个敌人,却不小心被第三个敌人一剑击中,倒在地上。围在查尔丹身旁的卫兵不断中箭,他大吼一声,弯弓搭箭,冲了出去。 第一百零五章:魔鬼的契约 一种不断失重的感觉正侵袭着他,寒冷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咬紧牙关,努力让身子再往下沉一点。坚硬的砂石地深处还隐隐有太阳的余热。白日里正是因为有太阳的存在,寒冷之神才只能躲在暗处,伺机而发。拓达错感觉整个右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最后剩下的两名敌人没有人敢动手,他苦笑一声,抓起地上的一把刀,狠狠砍向了自己的右腿。这一刀,还是砍得太狠了些。 倒下之前,他看到了查尔丹满是血的脸。在魔鬼丘陵的阴影下,他的脸上似乎还有恨意。 他是个好孩子,当之无愧的草原汉子。这个罕台最宠爱的王子,就像这个草原上如风的骏马,坚定而忠贞。他在临死之前身中数箭,仍挥刀砍死了两个敌人。他本该继承罕台打下的日不落帝国,继续称霸一方。拓达错相信他会是个好汗王,事实上,实力曾不逊于多亥的丹鲁族,从未完全信任罕台。但对这位有着丹鲁族血统的王子,他们却全心全意地爱着。哪怕上次查尔丹提议让雅卡跟随苏伦卡去大冉和亲,当雅卡的死讯传回,丹鲁族也并未责怪于查尔丹王子。 可是拓达错别无选择。 按照之前的计划,他本来只需要找一个无关紧要的部位,划拉不大不小的口子即可。燕凉的汉医是他的心腹,以前塞北民族多信巫医,他当了国师后才引进了汉族的医术,这些流亡汉医对他言听计从。可今日他拿起那把刀时,一股高于他意志的力量无声无息地攫取了他,他的手不再属于自己。难道世间真的有所谓的鬼神吗,拓达错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一套,认为那些脸皱得像树皮一样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乌满不过是在装腔作势。可那一刻他不得不相信,即使不是乌满,这草原上也存在着某一种力量,保护着他的子民。 那带走查尔丹的,也在争夺着他。她低垂的面纱后面是一张极其温柔的脸,娘亲,是你吗。 “在那里。”数骑马奔驰而来,拓达错听到了卫兵队长图鲁的声音。他们越走越近,不断有人下马查看。突然,悲恸的声音响起。这些草原汉子真挚地爱着他们的查尔丹王子。拓达错眼皮越来越沉重,如果我也死了,他们会为我痛哭么。不,我不能死。他脑海深处,传来很久之前的歌声。他追逐着那个歌声,一直一直追逐着。 “国师,国师。”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急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人扶起了他,有人给他包扎腿上的伤口,还有人将热辣辣的奶酒灌入他口中。这生命之水在试图一点点地把他从游离的地带拉回来,可他有些犹疑,现实的世界沉重不堪,他的身上盖上了魔鬼的印记。 “是若羌族,派人。。派人通知汗王。”他勉强说出这几个字,又昏迷了过去。 在漫长的昏睡之中,那歌声还在若有若无地唱着。这是他的太阳,是他的月亮,是他的一切。 苏伦卡去大冉前,拓达错和这位内向敏感的小王子吐露的那个关于自己身世的故事,其中并无半点虚假。可他并没有说出,他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记事起他就因为这道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脸颊,尽管他总是拉过头发遮住那里的伤疤,可草原上的孩子仍是不免嘲笑于他,还将瘦弱的他绑在马背上,然后狠狠地抽一鞭子。马惊吓地狂奔,他紧紧抱着马鞍,连呼吸都停止了。 养父母也和他说过,他们是如何在小树林中听到婴儿的哭声,循着哭声发现了浑身是血的他。可究竟是谁把他放在那里,又是谁这么狠心伤害一个婴儿,他们也完全不知情。 可也许命运并不愿意放过他。拓达错长大之后,成为了多亥的一名文士。有段时期他时常奔走于零散的草原部落之间,查看人口牛羊的情况,传递首领的讯息。在一个偏远的部落中,他见到了那个疯女人。她浑身污秽,面孔早已狰狞扭曲。他追寻着这个疯女人,听着她口中断断续续不成句子的词语,可他一见到她,就感觉到一种奇特的联系。待得命运的启示终于在他面前被揭开,他心中出现了一种强大的欲望复仇。 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为此,他离开了多亥去了贺兰山。在懵懵懂懂中,他把灵魂交了出去。师父果然教了他一身本领,年纪轻轻的他成为贺兰弟子中的翘楚。他轻而易举地杀了那个首领的千金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凶悍无理的少妇,面对她苦苦求饶的眼神,拓达错没有心软。可他心中最怨恨最想要亲手杀死的那个人,他的亲生父亲,却早已在悔恨中死去。 可当他终于做完这一切,在内心极度的平静中,那种灵魂的虚空却险些击垮了他。当他浑浑噩噩地追随着一只雄鹰的身影,走到贺兰山最高的悬崖上时,他听到了歌声。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歌声啊,好像山谷里的万物都被唤醒,连最孤注一掷的雄鹰也为之驻足。他在那幽暗之处迷失得太久,此时才得以重见阳光。他决定了,他要带着他的阳光,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可对于师父这样一个早已把灵魂交给魔鬼,换取无边灵力的人,自己无论走得多远,仍不过是她手掌中的蝼蚁。当那一夜在河边的破屋之中,他见到小由的眼神,完全和师父一模一样。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师父一介女流,无名无姓,多年前来到贺兰山隐居,建立了实力可与中原灵界相敌的贺兰派,靠的便是收罗这样一个又一个对世界怀抱巨大恶意的孩子。自己也曾经是那里面的一员,直到那一日,妻子的歌声将他从这魔咒中解开。然而那个被诅咒的夜晚,他不得不跟着小由,重返那令自己深恶痛绝的地方,在师父面前,答应了那件事情。若他真的做成了,师父便可让他从此脱离贺兰派,永世不再相见。 他知道师父会信守诺言。可是他不确定小由会不会。那个女孩眉眼之间,有着令他恐惧至极的某种疯狂的东西。他已暗暗打定了主意,一旦事成,便向师父索要妻子。然后他们就离开这里,远走西域。只要过了塔国,他们就在西边诸多小国之中寻得一处住下,隐姓埋名直到那躲不过的死神降临。 直到不久之前,他仍把完成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的全部希望放在查尔丹身上。然后,他知道了那个木盒子的存在。这个宿命的玩笑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终于意识到,曾经的希望是多么的虚妄。这个草原民族从来没有野心,也没有能力一统中原。他们所满足的,不过是在中原王朝鞭长莫及的边境上滋生一些小的动乱罢了。那个拥有着秘密皇族血脉的王子,才应该是他的希望所系。 木吉儿坐在月见殿,前来见她的卫兵队长正站在下首。她令侍女将喆喆带走。 “前去报信的使者已经见到汗王,汗王立即决定调兵返回,他要去阿尔勒,与若羌族决一死战,报杀子之仇。” 木吉儿听着,眉头紧锁。在她知道已有使者前去罕台处报信时,她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可若羌族。。这个山地民族彪悍异常,他们虽为多亥征服,失去了西北的大片草原,可剩下的人借着北部阿尔勒山的天险躲藏其中,经常偷袭多亥。罕台大军长途跋涉,又在明处,此时便去攻打若羌族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可她无法相劝,草原这边的文化与汉人不同,女子不过是男子的附属品,是他们战利时的奖赏,失败时的代价。即使罕台愿意听她说,也必定觉得是妇人的软弱。而且,此事关乎查尔丹,她作为继母,身份上多有敏感之处。 她心情焦急而烦躁。那卫兵队长看她没有反应,又接着道,“国师刚才已经醒过来了,那汉人医生说只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对了,国师,罕台最听这位国师的话。也许可以让他去劝劝罕台。木吉儿想起国师拓达错那捉摸不透的脸,心里闪过一丝犹疑,不知道这位国师,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她不再犹豫,站了起来,“走,我们去看看国师。” 第一百零六章:养子 “养子。” 听见这两个字,苏伦卡在一瞬间回到了三岁时在大乌满屋中出来的那一刻,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口中说不任何言语。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缚在其中,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究竟乌满的预言是什么。那个将自己的一生都笼罩着的预言,究竟是什么。水屋前满满当当的人群,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苏伦卡内心涌起十分强烈的念头,想要冲到人群中,用那把杀过猛虎的刀,剜下他们冷漠的面具,撕开他们的胸膛。不,他们根本没有心,这是一群没有心的空心人。他们的血是最冷酷的蓝色,最初只是涓涓细流,慢慢地,汇成了小河,忽然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将水屋的石墙淹没在其中。 他咬紧牙关。仿佛看到石墙之后那个树皮一样苍老的影子,他翻腾在蓝色的水中,嘴张得很大,里面一颗牙齿也没有了。可他对这个衰老将死的人全无半点怜悯。是你,是你毁掉了我。是你用那肮脏的巫术在我苏伦卡的命运上洒上悲剧的药水。你令我不得安生,我必让你不得好死。老人仍张着没牙的嘴,无声地挣扎着,这一刻他不再是草原所有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大乌满,而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老人。 在大殿上边境史鲁尧是如何拼命推搡着自己,让他跪下谢恩的事情,苏伦卡完全不记得了。可他唯独记得离开的时候,明元皇帝那一刻脸上的表情,他眉头微蹙,脸色阴沉,不复平日的明朗慈爱。若他此时能知晓促使明元做这个决定的那一封密信和他此刻的隐忧,也许就不会有之后那些诸神也不愿见到的事情。 回到住所,苏伦卡见到桌上放着的那几本史书,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萨迪翁闻声出来,只见苏伦卡越笑越大声,到后面竟不能止息,直至眼泪滚滚而下。萨翁去掩了门窗,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什么也没有说。苏伦卡就这样又哭又笑,将那一本本书撕得粉碎。大殿上的梦魇已经离他而去,他红着眼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太过于一厢情愿了。苏伦卡啊苏伦卡,你不过是那蛮荒之地一个微不足道的王子,怎么会从一开始就奢望大冉皇帝会把自己宝贝一样的公主嫁给你。你以为大冉皇帝派人来教你读书,教你礼仪,是为了让你可以成为他的乘龙快婿么?错错错,错得太离谱了。你不过是个卑微的人质,他在乎的是你身后的那个骑兵王国,查尔丹的王国。 那一瞬间,查尔丹那坚毅的脸和安平的姣美面容似乎融合在了一起。是了,如果今日来到长郅的不是我,而是查尔丹,一切也许都会不同。他想起自己初到长郅之时,所受到的小心翼翼的接待。那时的大冉还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这个有着源远文化的中原王朝早就在无数的政治纷争王位更迭中,锻炼出来了一种本事他们喜怒不形于色,内心却不知有着什么样弯弯曲曲的道路和深不见底的沟壑。因此向来塞北与中原的纷争,偶尔不过是在武力上略胜一筹。而只要这个中原王朝心思稍定,便能用计谋反胜一筹。这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草原霸主们又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大部分时候他们绝不恋战,总是在边境上烧杀抢掠,见好就收。可也有那么几次,胜利的狂热胜过了理性的判断,结局往往都惨烈。 草原上的人只知道用蛮力,却不知在这个广袤丰美的地方,用智才是长盛不衰的必胜之道。苏伦卡想起了寻玉,这个优柔的莒王殿下,再怎么看也无法与多亥口中那位骁勇善战的太子相争。可苏伦卡来大冉不到一年的时间,太子倒下了,追随太子曾令多亥人闻风丧胆的林达将军不知所踪。不久前,明元皇帝宣布立莒王寻玉为太子,大赦天下。而安平曾无意中与苏伦卡提及,自己的哥哥有一位十分厉害的”军师“。苏伦卡在无数的史籍中,读过很多这样的人这些政客熟谙时局,计谋如神,得一人如得天下。若我也有这么一人辅佐,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他心情苦闷之极,想立刻去找安平,向她吐露自己的心意。可这不可能,自从成人礼之后,他就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单独和安平伴游。为数不多的几次,是在一些和大冉王子公主的聚会之中。安平待他仍如同从前一样亲切,不像她那些如同孔雀一般骄傲的哥哥姐姐,他们的目光总是无端地让苏伦卡觉得窘迫不已。事实上,除却这些为数不多的时候,在长郅的生活总体还是很愉快的。他很享受每日与文渊阁学士的日课,那些充满智慧哲思的辩论,这一天余下的时光,他总是在书房中埋头读书。从在燕凉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很喜欢读书,可父汗并不喜欢看到他这样,作为一个拥有赫赫战功的汗王,他推崇武力,安然接受乌满传播的那些简单的关乎自然的学问。查尔丹和他如出一辙,苏伦卡想起这些就不免苦笑。 可他很少想起那个遥远的大草原,那个绿洲上的孤城。他从不思念父兄,就连娘亲和喆喆的身影,也日渐模糊不清。在大冉,他找到了自己命定的归属,不会有人觉得他应该骑马射箭而不埋头读书,不再有人觉得他体格瘦弱不堪重任。在这最后的打击到来之前,大冉的生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两千年文明的精华,渐渐地从衣着到举止,都努力地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汉人。他本就有汉人的血统,如今穿上汉人的华裳,学习他们的文雅举止,若不是常年在草原上晒出的黝黑肤色,很难有人能看出他的来历。萨迪翁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苏伦卡看出他心中的不屑和鄙夷之情,可他不在乎。那盏精巧的九层宫灯,像是一种神秘难言的力量,吸引着他不断地向它靠近。 然而就在此时,一切幻影如同一个吹得很大的泡泡,在霎时间破掉了。他又重新置身于那场在御花园中的宴会,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衣不蔽体地走在衣着华丽的王公贵族之中。可他们甚至没有斜眼看他,一个从落后蛮荒之地来的人质。一盏盏美丽的花灯如同星辰一般挂着树上,树下的人举止优雅地走来走去,他们轻声细语地彼此交谈,轻柔的笑声传来,是安平。她被几个贵族公子簇拥在中间,他们聊着苏伦卡不曾懂得的话题。就连那个躲在角落喝闷酒的寻玉,他也属于这里。可这个衣着怪异,神情疏离的异族少年,这里只有他一个异类。他默默地站在整个院子最美丽的一颗星星那盏九层宫灯的阴影下,龌蹉地歪曲了记忆。他想象自己是如何昂首挺胸地走出去,如何自信满满地安慰安平,想象那场游园会中,自己和他们融为一体。 太迟了,现在才发现太迟了。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细细的暖流从指缝中流出,仿佛稍稍缓解了他那如山的痛苦。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心头一紧,萨迪翁,他抬起头来。他知道萨迪翁那充满嘲讽的笑容会像刀子一样,再次在他心头上刺上好几刀,可他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四下空空,萨迪翁早已不见踪影。不知为何,他没有自己预想中那样如释重负,相反,还有一丝失落。这位陪他从遥远的塞北出发,一路历经艰险来到长郅的古怪老翁,苏伦卡发现此时他是自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眼下,他心中的火苗并未完全熄灭,是甘冒危险自取其辱再争取一次,还是接受这悲剧的结局,在这异国他乡顶着这名正言顺的人质头衔生活下去。他需要萨迪翁的意见。 第一百零七章:安平 “公主殿下,杨府今日又差人送了几样点心过来,公主要不要现在尝尝?”安平懒懒地往后一靠,眉头皱起,“为何又要送点心过来?”乳母刘嘉一边指挥着几个宫女将点心盒放好,待她们退下后,才说道,“公主莫非又忘了么,上次公主和淑妃娘娘去杨府做客,称赞了他们府上的点心好吃,所以他们现在隔三差五就差人送点心进宫。”安平仍微微皱着眉头,“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刘嘉笑了笑,“公主记不得也没关系,这点心也不过是个借口。这一切还不是因为杨府那个二公子,一直对公主有意嘛。” 安平一下子挺直了身板坐正,“那个小树墩,我才不要嫁给他呢。”刘嘉忽然很快地四下扫了一圈,安平有些不安,“怎么了?”乳母压低了声音,“公主知道,淑妃娘娘是很想促成这桩好事的,还是不要让她听到比较好。” 安平心情忽然莫名地烦闷,她起身走进内室,“我才不管她怎么想。我想嫁给谁,我自会和父皇说去。”乳母跟了进来,轻轻掩上了隔门。安平的卧室散发着少女的甜香,她一进门就直奔床榻,上面柔软蓬松的被子是刘嘉早上刚熏好换上的。她重重的往上面一倒,将大半个自己埋了进去。刘嘉从小照顾着她长大,对这位公主的脾性了解得比谁都清楚,知道这个时候不要理她,所以她只是轻手轻脚地在一旁整理衣箱。过了一会,安平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乳娘,乳娘。”刘嘉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我在呢~”安平转了半边脸,“皇哥哥什么时候才会搬到宫里面啊?”“听说皇上的意思,是要等娶太子妃过门后,再一同搬进东宫呢。”“这么久啊。。” 刘嘉停顿了一会,轻声说道,“宫中还在传一件事,说是前太子本来已经定了日子流放,但皇上推迟了好几次,像是没有下定决心的样子。”安平大声说道,“胡说八道!”刘嘉眨了眨眼,没再说什么。安平脑子却早已转到另外一件事情上了,“乳娘,你说要是皇哥哥进宫了,我能搬去和他住在一块么?”刘嘉噗嗤地笑出声来,她走过去抚摸着安平的头发,“我的小公主,你的小脑袋瓜整日都在想什么呢,哪有妹妹去和哥哥同住的道理。” 安平叹了口气,又把脸埋在了被子的暖香之中,不再和刘嘉说话。 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对她最多的印象都是来源于两个最爱她的男人。这两个男人性格迥异,可在娘亲的事情上却是一模一样的脆弱。哥哥就罢了,就连一向沉稳的父皇也数度黯然神伤。父皇的神情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是她对娘亲唯一的印象了。她不熟悉她的气味,她的样子,甚至对她的身世境遇,也只有零星的了解。她是由一位性子中庸的淑妃娘娘抚养长大的,在深宫之中接受着一位公主所需要的礼仪和学识,为了将来嫁给长郅的某位贵族做准备。可这究竟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么? 从小她就时常做着奇怪的梦,梦到会有一匹会飞的马,将自己从这重重宫墙中带出去。她不用活在对娘亲又爱又恨的情感之中,不用再寄人篱下小心地留意各种人的眼色,不用再掩饰对各种事物的讨厌。她想起了那位大草原来的王子。脸微微发热,她偷偷瞄了乳母一眼,她在一旁整理衣服,并未往她这里看,安平放下心来。 一年一度的皇室蹴鞠又来了。又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明元皇帝提前两日便带着一众皇子公主去了城郊别苑。因为上次太子事件,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再来过别苑。众人也都不敢提这个地方,久而久之这处郊外的皇家别苑竟要沦为了禁忌之地。还好那日内务府来请示蹴鞠比赛的地点时,在一旁为明元斟酒的安平随口提道,“不如去别苑吧。”即使明元皇帝有过片刻挣扎,那他也一定很小心地掩饰了过去,因为在场的人很快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好,就听安平的,朕也好久没有去过别苑了。” 蹴鞠比赛很成功,安平站在一个缓坡上,看着最后一场比赛上贵族子弟们紧张的争夺,笑容渐渐从她天真的脸上洋溢开来。“我去看看皇哥哥。”乳母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位公主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 马厩背后是一个很陡的山坡,这个山坡下面就是别苑的树篱墙了,篱墙外还有一条很深的小河,这天然地形将这处皇家别苑紧密保护起来。安平远远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即使从背后看去,他也显得那么地阴郁与不合群。苏伦卡来长郅快一年了,大冉的皇族子弟大多认为他是个怪胎,他们当面或背后奚落于他,不屑与他交往。只有安平知道,这位异族王子也会笑,而且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会有一颗可爱的虎牙。她想到这些,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苏伦卡应该早已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回头,仍是直直地望向远方。安平走了过去,向以前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们以前总是这样并肩坐着聊天,他会和她讲起大草原,讲起他那会骑马的妹妹,讲两个猛士是如何摔跤的。他还和安平讲起过西域那些神秘的废弃城堡,可当安平问他怎么会知道时,他却支支吾吾不答。 今天却不一样。气氛中有一种安平所不熟悉的凝滞,苏伦卡低着头,并没有看她。她勉强笑了笑,“怎么了,约我过来又不说话。”苏伦卡仍低着头,过了很久,他仿佛积聚了一辈子的力气说道,“娘亲病了,他们让我回去看看她,之后再回长郅,就要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死都不能再回燕凉了。”安平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知道苏伦卡作为人质的身份,即使他们一再用对待王子的礼仪来掩盖此事,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你的娘亲,他病得严重吗?”苏伦卡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里忽然噙满泪水,安平想起父皇的眼泪,想起寻玉湿润的双眼,一下子心中充满了厌恶。 苏伦卡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望着安平,语气急促地说道,“你父皇说,之后会给我找一位汉族的贵族小姐结婚,我并不想要这样。可是,我不敢说,我怕你父皇会生气,会说我想要高攀。可他们都不知道,我只是因为自己的心意。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越说越语无伦次起来,明元坐在高台之上的脸模糊起来,那一团黄色的影子沉重地压迫着他混乱的心绪。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了。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本来像穹庐一样的天空越升越高,剩下他渺小得像一点尘埃,发出低微而不足道的声音,将所有希望都投向他对面的那个人。 安平心中那从未有过的热流在不断激荡着,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不过是那天心境的延续,这一切也许都是自己将头埋在被子里时幻想出来的,不然一切怎么会如此地巧合?她渐渐从这种眩晕中清醒过来,她忽然明白了苏伦卡说了什么。他不是那要带自己远走的飞马,而是一个神情哀怨向她求助的男孩,是的,他们都一样,用爱作为懦弱的借口,然后在阴影中黯然神伤,一年又一年。安平仿佛见到了父皇的脸,见到了哥哥日后的样子。 她仰起头,骄傲与美丽得像一位仙子。可下一刻,苏伦卡听到她冷冷的声音,“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王子就不要再多费心了。” 第一百零八章:天山奚族 拾得听到牙齿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他忙运气将这不断袭来的寒意暂时压制下去。可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隐身于空气中的寒魔又会卷土重来。自己倒是能忍,可是墨心姑娘的身体不知还能否支撑下去。他偷偷往旁边看了一眼,箜正抱着墨心坐在另一块山石上,他刚才带着三人狂奔一路,脸色苍白之极,却仍在运功弹曲。墨心长长睫毛上的冰霜逐渐融化,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也恢复正常,可箜的琴音却完全没有停歇之意。 拾得虽然担忧,可他知道说了也无用。他眼珠一转,转移了目标,向着旁边坐着的一人亲热地问道,“大哥,我们照这么走,大约还有几日能到奚族的领地?”那皮肤白皙的高个船工对他这亲切的举动全不理睬,仍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打磨着手中一件物事。 他是那次去找叶夫格尼的时候听到了他和那个高个船工的争吵,显然后者并不认为叶夫格尼的船可以成功靠岸。事实上拾得很早便注意到这个人,他在一众身材矮小眼睛明亮的南亚人里面实在太为扎眼了。他一再地警告叶夫格尼,守护着梅里雪山的白港对那些不欢迎的客人是多么地不客气,可叶夫格尼为了那一大笔丰厚的报酬,哪肯轻易放弃。拾得可不愿意跟着他求险,虽然他从一开始就对救回墨心不抱希望,可为了箜公子,他的每一步都要走最有可能成功的那一条路。 只不过茫茫北海之上,谁又说得清楚到底哪一条路才更稳妥,更安全呢? 三天前,叶夫格尼依言将他们的小船在白港外围放下。他们的小船在那史前冰川森林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好几次就要撞在冰川上粉身碎骨,还好最后关头箜都出手稳住了小船。不过他们快到港口时,那小船还是被海面下的冰川撞了个大窟窿。待得他们湿漉漉地上得岸来,走上那条谁也发现不了的隐秘小径,拾得还是庆幸自己在船上做的决定。 不过他始终不能完全信任那个眼神疏离漠然的高个船工,他的眼神中藏着一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哪怕是他们一同出生入死,哪怕是他面无表情地收下了拾得的大笔酬劳,拾得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来。毕竟他不是在为自己谋划什么,一切都是为了公子和墨心姑娘。他在船上时无意看到这位船工经过箜和墨心的船舱时,眼神有些奇怪。这几日赶路,他便偷偷留了心观察,见他休息时便只是顾着手上的活计,并未向箜和墨心正眼瞧上一眼,才稍稍放心。 “你在雕什么?”他指着那船工手上的那件物事,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是草龙。”那人用生涩又生硬的声音回答道。 “草龙?”拾得听过这个名字,可他以为这个体型巨大的生物早就已经灭绝了。“难道天山山脉现在还有草龙吗?”那人没有再说话。拾得又耐着性子问,“还要走上多久能到?”他看着箜的脸色,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今夜无论如何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那人扬扬下巴,“前面那座山便是。” 拾得喜不自胜,也不曾注意到那人表情中的奇怪之处。风雪肆虐下,梅里雪山早已隐匿地无影无踪,可近处那座山还是能依稀看到,以他们的速度,估计最多大半日就能赶到。他忽然觉得心头那沉甸甸的重量颤动了一下,自从离开庐隐山谷,他已经不知连续多少个沉郁的夜晚彻夜不眠,苦苦思索着一切可能的风险,如今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所找寻的地方,终于要到了么 箜想要趁天黑前赶路,可拾得看着他全然和风雪融为一体的脸色,还是极力劝阻他休息一晚,次日清晨再赶路。箜没有再反对,他也已经太累了。 那晚他们找到一个还没有完全被雪覆盖的山坡,拾得和那船工去拾了些枯枝落叶,生了火,晚上几人便在火堆之旁睡了。 拾得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虽然他还是习惯性地每半个时辰就睁开眼睛,深邃的夜空繁星无数,触手可及。身周一片寂静,雪吸纳了世界上所有声音,甚至是箜数日里从不间断的琴音。拾得很是欣慰,公子太累了,比自己还累,就让他今晚睡个好觉吧。谁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呢,也许那个老头是对的,墨心小姐的族人真的有办法救她。他的眼睛再度闭上时,还留着星辰的余光。 不知是第几次醒来时,深蓝色的天空已经有些褪色了,那些美丽的星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是要天亮了么,他刚要闭上眼睛,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一片褐色衣襟。 那个船工站在墨心身旁,那条小小的木雕草龙被他握在手中,绿色的汁液仍在不断地从那草龙的口中滴出来。而墨心的嘴角边,也有着一模一样的绿色。 拾得一步两步冲了上去,箜也醒了。 奚族是个古老的山地民族,一直保持着散居的传统。即使是领主的房子,也不过前后六七间房。屋顶早已压了厚厚的雪,室内却是很暖和。 “谢谢两位不远万里,送小女回家。” 拾得收回目光,眼前这位中年男子气质温和超凛,出众的五官被一层若有若无的神性收拢着。这个古老而高贵的天山族群,相传是在史前居住于梅里雪山的仙子与凡人结合留下的后裔。这些传说必然不可考究,然而梅里雪山确实从未放弃过庇护她的子民,无论何时都能将他们的敌人拒之门外。 “那个船工”奚族的恩主摆摆手,“无碍,他不过是想用解药和我换一朵天山雪莲罢了。”拾得声音中充满了懊悔,“都怪我,昨晚太大意了。”箜忽然抬头,望着恩主,“千万不能给他,庐隐那老头说,墨心的内伤,只有用天山雪莲才有一线可能。”恩主淡淡地道,“我已经给他了。”拾得和箜同时叫了起来,“什么?” 恩主看着他们,目光却彷佛穿过他们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自从恩慈离开这里,我就没有想过活着的时候还能再见到她,这次你们能把她带回来,真的是太好了。你们能从海湾穿过冰川森林和天山雾障,没有得到帮助是不可能的做到的。他们要天山雪莲作为报酬,给他们一朵便是了。” 拾得忍不住问道,“那些人,他们不是奚族的吗?”恩主摇了摇头,“你们碰到的是被我们称为双栖人的一员。他们的祖先是几个世纪以前从更远的北方乘船而来,这些人精通砍伐造船之术,一直散居在白港附近的山脉里。通常冬季乘船出海,到了夏天再回到山上,住在树屋里。但与别的族群不同的是,他们都是独来独往,即使同族之人也不相互来往。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信仰某种很多很多纪元之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生物。” “那个草龙?”拾得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男子手中那条木雕的草龙。 恩主点点头,“他们没有公开的祭坛,只是各人携带化石或者是一些相关的物事,作为信物。这些人生性凉薄,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常常生下来就随意遗弃。有些奚族人就将这些孩子捡回来养大,亲生父母也从来不来寻回。” “那他们为什么会想要夺取奚族天山雪莲呢?” 恩主笑了。“天山以北有很多奇怪的族群,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想要奚族的天山雪莲。”他的笑容很快凝涩了。 “那能否试着用这天山雪莲救治墨心,不我是说恩慈小姐的伤?” 恩主嘴角显出苦涩之意,“如果能治好恩慈,哪怕是倾尽奚族所有的天山雪莲,也没有关系。” 玲珑宫就建在恩主住所背后的山上,由一段几百级的冰阶梯与下方的房屋相连。这是天山无数高耸入云的山峰中的一座,又在背阴处,因此这座晶莹剔透的冰宫才得以终年不化。 拾得和箜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正堂上立了小小供台,上面空无一物。可隐隐的蓝光之下,一朵美丽的雪莲花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开来,与冰的脉络连接在了一起。 拾得盯着那朵花,久久不能把目光转移。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山雪莲吗。 墨心躺在旁边的冰床之上,容颜平静。拾得想起恩主刚才的话,天山雪莲只能暂时留住性命,却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难道墨心姑娘以后一辈子就只能活在这冰宫之中了吗,那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他现在方才明白恩主眼神里的无尽悲伤。 清丽脆耳的乐声在这玲珑宫里响了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树犹如此 淇心拿着那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正一下一下地打扫着院子里面的落叶。 “又有了”,她轻快地念了一句,停下手上的动作,将那长长的扫帚轻靠在旁边的大树树干上。然后弯下腰,从那堆拢起的落叶之中捡起了一片。 旁边那质地粗粝的石台之上,已经放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数枚落叶。淇心将最新寻回的叶子摆好,冲着佛堂里面那尊垂目微笑的玉佛像使了个眼色,又继续回去打扫院子了。 自从搬到了且兰皇宫之中,淇心的工作就是每日负责打扫三佛堂西院的落叶。院子里这棵八百年的古树一直在落下无数叶子,从早到晚一直扫也扫不完。淇心不知道一如禅师为什么给她布置这枯燥而一成不变的功课,可自从那日一如禅师在山庄点破了她的心事,她就没有半点犹豫地来了三佛堂。在离开庐隐之后,她一直在黑暗中随意前行,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渴望空气一样,哪怕是微弱的光,也可以让她不顾一切地往那里走。 虽然一如禅师哪里也不教她去。这位一如禅师,居然是这且兰国的王,没有什么更令淇心惊讶的了。淇心见过大冉的京城和宫殿,见过野心勃勃的太子,华贵从容的皇子,川流不息的官员,再看这里的一切,有种新奇的乐趣。两圈石头城墙围着简朴质雅的宫殿,护城河的水倒映着终年雨水冲刷而发暗的城墙,城墙一角雪松的倒影揉碎在水面上,四季常青的绿意拥抱着没有任何装饰的宫城。 一如禅师说,苍山以南的七国都是信奉神佛的,却只有且兰国以神佛立国,历代的王也必须剃度守持。 七国都信神佛么可是那些人,我是说像遗言客栈的那些人 一如禅师的笑容意味深长。神佛,也有很多种存在的形式。他的笑容驱散了关于那些术士的黑暗传闻,淇心觉得一如禅师很像三师兄徐枫,睿智而通达,从里到外到散发着暖意。师父呢,虽然很多时候也和他们一样,但淇心隐隐感觉到师父的心里还藏着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她现在已经不会刻意回避和庐隐有关的记忆。因为越是压抑自己的记忆,就越会深陷那醒不来也记不起的梦里。要学会直面你的思念,你的痛苦,一如禅师说。自从你被迫走上这样一条与同伴分开的路,是没有法子可以逃开痛苦的。可痛苦并不一定就是不好的,有痛苦的心才有分量,否则就是像乱草中最低微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形,永远也找不回了。 禅师深潭一般的双眼注视着她,淇心那一瞬间不由得有一种错觉,禅师知道自己经历过的一切,无心法忍,散去功力,永世不得再入灵道…… 喵~喵~ 角落里传来了猫的叫声。哎呀,好像已经有两天没有给小玉喂过饭了。淇心走过去,抱起他软软胖胖的身子,坐到了台阶上。三佛堂常年素斋,这可怜的小东西只能靠着那疯疯癫癫的少庄主的救济过活。如此说来,那家伙倒是好几日都没来了。淇心抚摸着小玉背部光滑的皮毛,有些纳闷起来。最近这位公子每一两日都会来晃悠,这几日却不知去哪里了。 小玉是淇心来了以后收养的一只猫,长着白色间黄的花纹,长长的毛摸起来柔软舒服。他平日里最享受晒着太阳被淇心抚摸了,可今天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四下转动着他那圆乎乎的脑袋,像是想要找寻什么。大概是饿坏了吧,看来今日还是要到宫里去给他找点吃的。 忽然小玉喵的一声,飞一般地从淇心膝头跳下,冲到了院门前。淇心刚要过去查看情况,忽然瞥见从月门中露出的一角蓝墨色衣襟。她顿时便明白了。她轻轻哼了一声,停住了脚步,又转身回到了石阶上坐着。 果然。那个穿着怪异的身影从门外闪了进来,在院中磨磨蹭蹭,挨到了淇心身边。 淇心自顾自地端详今日挑拣的这些落叶。读懂这些落叶里面藏着的讯息,这是她每日真正的日课。一如告诉她,树用树叶来表达和记录自我的情感和记忆,每一片叶子从长出来之后经历三季风雨,那些琐碎的事件都留在叶子的脉络里,偶尔这千年古树也会像老人一样絮叨着往事,有心的叶子就会默默地记录下来。然而记忆叠加记忆,总是显得过于沉重,因此每年冬天来临之前,树木都会将这些记录了自己无数秘密的叶子四散飘零,随风而去。想要知道这棵古树经历了什么,再也没有比解读这些落叶更合适的了。 那天她问一如禅师,怎么样才可以记起自己的梦。每夜她穿过那扇空气大门,走进去时,想到自己出来时又什么都记不起来,就痛苦万分。一如指着院子中的古树,这棵树已经八百年了,她没有一天不絮絮叨叨地数着那些老掉牙的往事,你先学会读懂她的记忆,再要去记起自己的梦,就不难了。 话虽如此,可要从几片落叶中读懂一棵树,听起来就像是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闵少华在身旁绕来绕去,淇心没有理他。可她无意间抬头,看到这家伙正注视着那些叶子,眼神中竟有少见的认真。看到淇心在看自己,闵少华立马换了副表情,他讨好地拿起一片落叶,“淇姐姐,看来你今日又得了不少宝贝,这么多叶子,怕是和老和尚说上一宿也说不完吧。万一他再要啰哩啰嗦地和你评点一番,估计明天你就省了打扫院子了。”他虽然比淇心大了好几岁,仍是装傻卖萌地和之前一样管她叫淇姐姐。 淇心忍不住笑了,“不管我说什么,一如禅师从来不评点的。”她虽然心里气这家伙几天没来看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他这副样子也气不起来。光看外面,淇心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他和一如禅师竟是亲生伯侄,更不能想见因为一如没有子嗣,这疯疯癫癫的家伙以后便要穿上僧衣,继承且兰国的王位。 闵少华耸耸肩,故作夸张地挤了挤眼,“老和尚嘛,就爱这么摆弄玄虚。不如你和我说说,让本少爷来给你评点评点。”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淇心今天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这位少爷有些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她满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有点奇怪”闵少华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地道,“我奇怪吗,我哪里奇怪了?”说着,还一边转了个圈。他本意是想逗淇心发笑的,可淇心并没有笑。 淇心接过他手中那枚叶子,这枚黄叶与别的不同,虽然已大半作了黄色,但仍质地葆润,边缘还透出一些绿色来。“看来是并不甘心啊,明明还可以多经历一些时日的。好在记忆还是鲜活的,你看这夏日的虫印,这棵树是不招虫子的,这一定是远方归来的鸟儿在树干上栖息时掉落的虫子。” 闵少华说话了,声音有些迟疑,“淇姐姐,你是不是已经快要拼凑出这棵树的记忆了?”淇心摇摇头,她觉得自己还差得远了,而且也并不知道自己猜的是对是错。她忽然反应过来是什么不对劲了,“你今天怎么了,难得这么认真的样子?”她盯着闵少华圆圆的脸,闵少华有些不好意思,将头别了过去。 “你怎么眼睛好像红红的,难不成刚刚哭过鼻子吗?谁欺负你了,告诉我。”闵少华只是摇头不语。淇心猜想估计是在少允那些受了些委屈,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小玉终于吃完了闵少华带来的那些肉丸子,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一下子就跳到闵少华膝盖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闭上了眼睛。闵少华轻轻地给他按摩,“淇姐姐,你那位名字里面也有玉的好朋友,他也像小玉这样吗?”淇心想到寻玉的脸,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完全不像。他每日里不知多少锦衣玉食捧到面前都不稀罕,哪像这只还要眼巴巴地等着别人送吃的。” 闵少华立即就听出了她话中之意,“淇姐姐,你是不是生气我这几天没有来看你。”淇心没有说话,这家伙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却是心细如发,什么也瞒不过他。闵少华接着说道,“这几天我有个好朋友从中原来了,所以就” 淇心没有等他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也不惦记你呢,只有小玉惦记你。”她将旁边的落叶拢好,用衣裳兜着,走进了佛堂东面的厢房之中。她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烦闷,自己在这三佛堂呆了已经有一阵时日,可一切却仍毫无进展。她预感到那空气之门里面,一定藏有某种她很想要知道的讯息,她的预感从来不会错,墨心的事情,褚石和青依的事情,她都曾经从梦中见到了线索。可现在她夜夜进入梦境,却从来带不回任何记忆回到现实里。除了一天又一天地盯着这堆落叶,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么。可为什么要对他发火,他只是个大孩子啊。 这边的台阶上,闵少华仍不停手地摩挲着小玉的背脊,眼睛却看向淇心的背影,怔怔出神。 第一百一十章:闵家少爷 闵少华刚走到山庄门口,一个家仆匆匆地跑了过来。“少爷,少爷,您终于回来了。“闵少华的表情有些不耐烦,”那位大小姐又要找我吗,你和她说没看到我回来。“说着话间,他人已拐到山庄进门左手边的一条小径上。他今天穿着一双鎏金紫靴,靴头上各缀着一个毛球,这是他自己设计的鞋样,本来想让淇心开开眼界的,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他一路走着,一路踢踏着路上的石子,脸色全然没有往日的轻松俏皮,反而有一层凝重。 刚才门口那仆人一路小跑,终于追上了他,气喘吁吁地道,”少爷,不是小姐是那个胖和尚“闵少华稍微放慢了脚步,“唔?发生什么事了?还有你别叫人家胖和尚,万一他要是听到了我可救不了你的小命。”那个家仆不住点头,“是,是。那个大和尚,他把酒窖里那缸老爷藏了二十年的酒全部给喝光了。”闵少华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别的事情。那个家仆看他没有反应,又接着说道,“大和尚他,他喝醉后还跑到云台花园里面,说要赏花,结果把夫人前一阵辛辛苦苦种的花踩得乱七八糟的,这,这可怎么办才好。。”“那些花那么丑,踩就踩了吧,倒是可惜了那坛美酒这会大和尚去哪了?”那家仆回答道,“还在花田里睡着呢,叫都叫不醒。” 闵少华走到云台花园外面那条隐蔽的小道上,远远便听得里面鼾声大作。 他一眼就看到大和尚圆滚滚光溜溜的脑袋,他正酣睡在在最高那层花台的紫罗兰花丛中,脑袋下面还压着七八株东倒西歪的花苗。许是花朵都被他作了枕头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闵少华坐在他旁边,手中早已准备好了杀手锏,一根刚从路边折来的毛毛草轻轻地掏着大和尚的鼻孔。初时和尚只是轻微地动了动,伸手揉揉鼻子,不一会只见他紧绷着脸,阿~嚏~阿~嚏~阿~嚏~他连打了三个喷嚏,骨碌一下坐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大和尚这喷嚏,简直是地动山摇,把刚才一股脑喝下的酒气全散了出来。他倒是清醒了,苦了旁边的闵家少爷。只见闵少华一边用手掩着口鼻,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帮和尚拍了拍僧衣上的花泥。和尚也不客气,笑眯眯地坐着不动,让闵少华服侍他。 闵少华给和尚理好衣裳,坐在一旁,长吁短叹起来。大和尚斜眼看他,仍是笑咪咪,咂巴着嘴,仿佛还是回忆刚才的酒味。”还是九华山庄呆着舒服啊,也没人管我,还有美酒佳肴。真是乐不思蜀啊。“”那大和尚你就别回去了,就留在七国逍遥快活吧。中原现在灵界覆没,你回去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大和尚摇着头,”我一个人,上哪都不打紧,可偏生我那个痴情的傻儿子啊,他到现在还等着我陪他去找乐正家那小子呢。我再不回去,过几日他又该自己跑了。“ 闵少华心里还在犹豫,可不得不下决心了。他双手握拳,说道,“大和尚,你帮我去和一如那个老家伙说,让他不要再教淇心什么读心术这样的东西了。”大和尚打了个哈欠,“怎么,当初不是你见那姑娘不开心,特意去求人家一如带她去三佛堂养心的吗。现在又后悔了?” 大和尚所言不假。他之前见淇心日日苦于虚无的梦境,便去和伯父说了。可那时的情况毕竟不同。“大和尚,你那天说的,人能通过梦境感知到一些事情,是真的吗?”大和尚咧嘴笑了,“所以你怕淇心姑娘如果治好了那个夜晚失忆症,她就会知道庐隐发生的一切?“闵少华有些迟疑,”我不知道,可觉得不该冒这样的风险。“ 大和尚望着前方,远处云雾之间依稀能看到九黎人层层叠叠的梯田。他半眯着眼,”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个都是关心则乱。你还当真觉得,庐隐的事情淇心姑娘会一直不知情下去么?“”只要我们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大和尚冷笑一声,“枉你闵少爷向来也算得上聪明伶俐,没想到只是小事上聪明,大事上却糊涂得紧。庐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灵界已然大乱,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人尽皆知了,淇心姑娘又不是没有耳朵,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闵少华本来想说,“能晚一天是一天。”但话到嘴边觉得未免过于幼稚,便不肯再说,只道,“大和尚,这次中原灵界大难,连庐隐这样的第一大派也是不敌,以后不知会如何?”大和尚哼了一声,“这些仙人道长的性命,哪用得着你我这样的凡人来操心。你有苍山结界保护,他们过不来的。” “我是凡人没错,大和尚你就别装了,不如你和我去市集上走一走,还不知道有多少你的徒子徒孙要来参拜呢。。” 闵少华和大和尚是数年的交情了,他知道这个和尚虽然又吃肉又喝酒的颇不正经,却是魔道之中大有能耐的人物。大和尚又是哼地一声,“还徒子徒孙呢,上次那个鬼秀才的两个老婆,差点就把我的乖儿子制成活死人了。”闵少华应变极快,“对啊,要不是淇心姑娘当机立断” 大和尚怎会不知道他的用意,打断了他的话道,“淇心姑娘的救命之恩,我当时候在遗言客栈时就答应过了,将来若是她有什么有求于我的地方,只有我大和尚能做到的,一定责无旁贷。”闵少华一听,喜上眉梢,“那敢情好啊,你就去庐隐帮忙把那些敌人赶走,把淇心姑娘的什么师父师兄师姐都救出来吧。”大和尚脸一沉,“开什么玩笑?我大和尚一则并没有这样的能力,即使我有,我又拿什么名分去灵界第一大派救人?”他伸出粗胖的手指,点着闵少华圆圆的脑袋,“你最近一定是常和那笨驴儿呆在一块吧,脑子都被踢坏了。” 闵少华耷拉着脸,表情愁苦,不再说话。大和尚微一迟疑道,“我前两日和你说的淇心姑娘如何离开庐隐山谷的事情,其实并没有说全。”闵少华抬头看他,目光灼灼,大和尚见到这样的目光,又想起了姚菁每次谈论起那乐正家的小子时的神情,“罢了罢了,你们都是为情所困的人,索性就把我知道都告诉你。按照那丘阳老儿的说法,淇心姑娘的练功入魔,其实当时并非只有散尽功力这一条路。她曾经尝试过某种古老的被禁忌掉的法术,”大和尚说到这里,又有些迟疑。“什么法术?”闵少华问道,声音有些颤抖。“据说是放弃和心魔正面相抗,而是逐步地封锁自己的记忆。这种法术使用到后面,所用之人就会变成一个类似法忍的存在。”虽然冬天的暖阳照在田埂之上,闵少华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什么叫法忍?”“就是只有拥有功力,但没有心的存在淇心姑娘现在会失去对梦境的记忆,大概也是那时的后遗症吧。” 闵少华躺在床上,两扇窗子都开着,月光照了进来,花架上放着几本书。那是他今日刚在市集上和一个卖旧书的老头买的,里面用七国术士才看得懂的文字记载了中原灵界的历史,越看越是心惊。 他在苍山以南的七国长大,他不喜欢与那些迂腐的贵族子弟往来,交往之人多为魔道中的奇人异士。这些人中的小人物就像遗言客栈的鬼秀才一样,兢兢业业地谋份营生,好在七国庇护下生活下去。那些大有能耐的或是山林为家,清风玉露相伴;又或者大隐隐于市,每日里市集上卖点小玩意,挣够了买酒的钱就回家了。但无论如何大家离群索居,隐没于市,以至于籍籍无名。虽然大和尚说,魔道在数个纪元之前并未如此消沉,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不肯说了。 可是中原灵界却完全不同。正邪两派彼此分明而相互对立,而庐隐始终担任着守护灵界的使命。那是他所不了解的世界,可今日大和尚说的关于法忍的事情更是令他大为震惊,和心痛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淇心的场景。那个曲折的山路上,他虽倒骑在驴背上,却一直可以从一面小镜子看到后面的情形。那个樱草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并未过多留意。可是当她出其不意地骑走自己的小毛驴时,他便知道,这个棋逢对手的玩伴他是不会让她跑掉的。 他借着装疯卖傻在半山草庐赖了一段时间,每日里一大早就带着小绥嬉闹,躲在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揉着眼睛走出来管教他们。闲处时光易过,等他发现自己已经住了一个月,报复大计却一条都没有实施。那天晚上他本来是教好了小绥,要将淇心带到那个黑不溜秋的小水塘,吓一吓她的。可那天白天他听到淇心对小绥说,你乖乖呆在山上,淇姐姐今天过生日,要去市集上玩。可是后来却见到她一脸沮丧地回来,吃完时眼睛还红红的。自己就不知为何,偷偷提前去引了一大群萤火虫去那里,然后躲在树后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她又哭又笑。感觉这场较量自己好像是输了,又好像是赢了。 这一次,他要怎么办才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人何以堪 银饰相碰在一起的声音叮咛不绝地传入耳中,不成曲调,像是人群不经意间的欢笑,间或有轻轻的话语,夹杂在这欢笑声中,让人无从辨认。 “虞哥,今天夜里,还是这棵树,我在这里等你家。” 这是哪里?草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是冬天了么。庐隐的冬天,会下很厚的雪,天地间一片安静,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静谧。草地上有着很多凌乱的脚印,淇心沿着那些脚印绕到树的后面。乐器的声音渐渐地由点连成了线,又由线连成了河,流淌在淇心脚边。这是一条五光十色的欢乐河流,绣着鸟兽式样的鞋面,精致的绑腿,一圈又一圈的闪亮银饰。脚步踩着鼓点,双腿转着圆圈,这是九黎的舞会么?淇心一开始就认出来那是九黎族的银饰,喜爱银器的九黎人哪怕是到梯田之中干活也要佩戴着祖传的银饰,然而他们曾经响彻梯田的歌声却早已在岁月和无尽的劳作中逐渐沉默。 淇心倚靠着那六人合抱的树干上,手中还拿着那一片刚刚拾起来的落叶。叶子中心有一小片氤氲开来的棕褐色印记,在金黄色的叶片上打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这心伤如此巨大,就连春分的露水,夏日的阳光,和着秋日的凉风滋养起来的饱满身子,也抵挡不住而渐渐枯萎。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这片叶子一样吧。枯萎沉寂,连记忆也一同失去。不,叶子的记忆还会留在这棵仿佛拥有永恒生命的大树里,而我的记忆呢?她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天清殿中灵柱的身影,这从开宗立派就由庐隐守护的灵脉,它会隽刻上我的记忆么? 淇心感觉到眼皮渐渐发沉,她拼命地抵抗着这如山的困意。不,不要睡着,不要去到那什么也带不回来的虚无之境 头顶上那只布谷鸟持之不懈的叫声中,淇心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有一点刺眼,大脑中一片空白,然而充斥在空白之中的空气却并非空无一物,相反它们沉重地压迫着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呢,她努力又努力地搜寻着,像敏锐的猎犬寻找着它的猎物,像迷路的牧人寻找他的出口,一遍又一遍,想要找到哪怕只是一片落叶,这般微小的线索,却依然徒劳无获。 淇心放弃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力感。 她站起身,一瞥之间,见到手中还捏着刚才那片叶子。叶子那个树下的舞会也许我该去找一如禅师。 与西院的佛堂不同,三佛堂的正殿供着三尊形态各异的神佛像。中间那尊温润的玉佛与西院所供的相仿,只不过更大一些。奇的是玉佛左右两尊佛像,却都是世间绝无仅有之物。左边的蒙面佛,是颜色沉郁的青铜所刻。世人皆从神佛的脸中求得平静,可这佛像却将大部分脸面都遮掩起来,唯独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中不见洞悉与平静,尽是深不见底的神秘。若不是手中的佛珠和脚上的僧鞋,恐怕不会有人觉得这也是一尊神佛之像。若说怪异之处,右边的那尊神佛像恐怕还要更胜一筹。佛门不杀生,可这佛像却手执长剑;神佛怜悯世人皆苦,这佛像却眼望高天。佛像是采高山之山的古老矿石所雕刻,这种色泽微黄的质地,淇心总是隐隐有熟悉之感。 三佛堂为何供奉了这三尊佛像,淇心第一天到时便向一如禅师问过这个问题。一如拈花微笑,你为何想要知道。因为实在是很怪异啊。 一如低头微笑,若三佛一心,何怪之有?其他的,他便不肯再说。 此时淇心走进正殿,又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那三尊佛像。 她绕过佛像往里走,正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只得禅室一间。在一如不坐王位之时,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呆在这里。打坐,修行,冥想,淇心找不到很适合的词语形容。她站在禅室门口,手中握着那片落叶,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是一如禅师的声音。 “所以大和尚你在那之时可曾见到那位女施主?” “嘿嘿,见是见到了,如果你管那样的尤物也叫女施主的话。” 里面传来了一如的叹息声。淇心觉得和他对话的人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在认人一事上,向来颇为吃力,当年箜连救了她两次她才终于认出他来。 那人接着说道,“要我说,这女施主生得这般娇媚动人,出手之狠也是无人能及,一眨眼的功夫就在人家门派的千年传家宝上烧了个大窟窿。“ 淇心的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些奇怪的画面。 一片废墟之上,蓝色的大火烧得无边无际,几个低头垂目的身影围成一圈,而在其中若隐若现的,是灵柱么?淇心心头大惊,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 “大和尚,你既然把丘阳老儿给救了出来,为何不好事做到底,一并救了那几个庐隐弟子?” 那被唤作大和尚的人显然是重重地摇着头,过了一会才说道,”我救不了,就算能救,他们怎么会愿意舍了灵脉而去?“ ”灵脉,灵脉“一如喃语,“一切皆因这灵脉而起,难道也要随着它而结束了么?” 他们后面的谈话,淇心已经听不到了。 那个被封印的匣子被打开了一条缝之后,许多她曾经在梦中见到过无数次的情景电石火光般在眼前出现。墨心苍白的容颜猝不及防地掠过天际;拾得在最深沉的夜里摇着木桨,划过无言的江水;嶙峋的山石和最微弱的光,师父的身影走在前面,可无论如何呼喊,他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太多的场景,她甚至来不及去为它们赋予时间顺序和详细的意义。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每天醒来都记不得梦到了什么,可心情越一天比一天难过。 原来她在梦中已见到了真相,却又自私地将一切遗忘,重新回到现实之中。她从以前开始便是如此,遇到不想要面对的事情时,便会躲到一个厚厚的壳里寻求自我保护。她还记得容城漫长的夏季,婶娘拿着那根牛皮做的鞭子,抽打着离她藏身的草垛不到一米远的木桩。她用最恶毒的言语骂着,恐吓着,淇心知道她说的没错,自己不管躲到哪里都最终会被发现的,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懦弱地选择了继续躲在那厚厚的草垛之中。 即使是在庐隐呆了十年,当那炼狱一般的头痛找上她,淇心仍选择了自我逃避。 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渐渐打湿了衣襟。若不是当初她在最后一刻仍决心不定,她就不会离开庐隐,如果她不离开,他们未必会被打败。淇心面前浮现出了吕风扬的脸,伸手紧紧捂住了怀中的幻天镜。她从离开庐隐之后一直将这面和她一样失去了功力的镜子带在身边,这面镜子陪她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可现在,回应她的只有冷冰冰的沉默。 第一百一十二章:魔道中人 听到声响,坐在靠门一侧的大和尚站起身,拉开了房门。 “是淇心姑娘。”他的语气平平常常,如同招呼一个老朋友一般,淇心突然出现在门外这件事情似乎并不令他感到十分意外。 淇心虽在悲痛之中,却没有这样的功力。她泪眼婆娑中看到和尚西瓜一般又圆又光的脑袋,吃惊地叫出声来,“是你!” 大和尚抽抽嘴角,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对啊,是我!”淇心开口问道,“姚菁呢,他没和你在一块么?”和尚摇摇头,“他不爱和我这粗人待一块。”他见淇心眼神中有关切之意,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他现在和他师父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一年前,她在遗言客栈拦下了那个会用树叶吹奏的少年。可之后那少年什么话都不愿意说,淇心和胡伯想要带他一同去山庄,可他说什么也要继续留在遗言客栈。两人正为难之时,这一日遗言客栈来了位不速之客。当淇心等人听到声响寻路而去时,只见那鬼秀才和他那两个老婆都被打趴在地,嗷嗷求饶。一个肥硕的和尚站在一旁,正用他又粗又短的手指不停地戳着秀才的背脊骨,嘴里骂骂咧咧地。“你这想钱想疯了的死秀才,药罐子,连我大和尚的孩儿你都敢收。”那秀才脸趴在地上,嘴里小声咕噜着,完全不复刚才那副尖刻的嘴脸。 这种时刻反而还是女人的胆子壮一些,秀才那个泼辣点的老婆鼓起勇气分辨道,“那小哥走进来的时候,我们可绝对不知道他是大和尚的娃,我们要是知道了,给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做这桩生意的。”大和尚哼了一声,冷笑道,“这个我倒是相信,可是怎么着,误杀了别人家的孩儿就不算杀吗,一句我不知道就不用偿命了吗?”“可是大和尚,你那孩儿没有死啊,他还好好地活着呢。他正要过那不返门的时候,这位姑娘”她用手指了指淇心,“把他给拽回来了。” 就这样淇心和大和尚算是认识了。可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和尚,居然会有那样一个秀气的孩儿。别看他在鬼秀才这些人面前颐指气使,一口一个我孩儿,等见到姚菁之时,说起话来却是百般温柔,只是出声相劝,半句重话也不敢说。不过他嘴上气不过,还是不住地骂着”乐正家那个死小子,要是让我逮到他“。 淇心心念一动,乐正家的,莫非就是箜公子。可是这位少年仰慕的人,居然是箜公子么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原来你要找箜公子吗,我知道他在哪里。”姚菁和大和尚齐齐望着她,“他在庐隐山谷。”她说完有些后悔,初次见面,她并不知道这位大和尚是何等身份,为何就将秘密讲了出来 她是何时发现箜在庐隐的?墨心被于礼要求在无邪洞府休养的那段时间,曾提到夜里常常听着屋后竹林婆娑之声入眠,淇心夜里练功时留心观察,却发现那段时日夜里并未起风。后来她有一次路过后山,无意听到了熟悉的树叶吹奏之声,便什么都明白了。 大和尚火爆脾气,即时便要上庐隐和箜算帐。淇心见劝阻不得,她知这和尚必定不是普通人,担心他一去耽误了墨心养伤,便用了缓兵之计。她说道箜公子现时有一件不得不做之事,必定得让他完成此事,他才有心情与别人论恩怨。姚菁自然也知此中情由,他忽然也振作起来,劝住了大和尚。 此时重逢,淇心想起前情,看来大和尚终于还是去了庐隐。 她深吸一口气,“大和尚,可否和我详细说一说庐隐的情形?”她虽然故作镇定,但声音中掩饰不住哽咽。一如禅师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在一旁关切地看着她。 大和尚嘴唇紧闭,又有些犹疑。”我不敢靠的太近,很多事情,我是听丘阳老儿说的。你师父,和贺兰派的头儿双双消失了。剩下的人打不过那个妖女,灵柱被劈开了一个口子,墨心姑娘情急之下以自己的身体为引子,将灵柱的功力引入屏障,自己也因此受了重伤,被乐正家那小子救走了。剩下的人靠着那个屏障在苦撑,却不知还能坚持多少时日。“ 淇心眼皮跳动着,只觉得一股凄苦源源不断地从眼底发出,眼睛又再度朦胧起来。她知道师兄师姐们为何要苦守,如果灵柱被毁,庐隐派就彻底毁灭了。她想起出现在梦中那些奇怪的画面,原来她早已见到过一切。 一直没有说话的一如禅师终于开口了。”淇心姑娘,你心中如何打算?“ 大和尚没等淇心回答,便嚷嚷道,”有何打算,一如你这个老秃驴,她现在身无半分功力,你问她有何打算?你怎么不去直接剜了别人的心问痛不痛啊。“ 大和尚的话,字字说在淇心心间。当知道这件事情的事情,她除了伤痛,更是无尽的悔恨和自责。恨自己未能在师门大难之时与众同门并肩作战,更恨现在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凝视着一如深潭一般的眼睛,那眼神中有悲悯,还有更多的东西。 突然之间,一个怪异而又强大的念头出现了。她迫切地看着大和尚,“关于遗言客栈的传闻,是真的吗?”大和尚吓了一跳,“淇心姑娘,你在想什么?!”淇心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这样的念头,她眼前出现了那个女人丰润的脸庞,“因为遗言客栈里面写下的事情,都会成真哦。”她盈盈笑着。 如果,如果一切真如她所说。淇心在这个瞬间,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抱着必死之心来到遗言客栈。因为她现在正感觉到内心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正要将她引去那个地狱深谷之中。 一如转向大和尚,“你还不准备告诉她遗言客栈的实情吗?” 大和尚的表情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淇心姑娘,遗言客栈的遗言,确实大部分都会成真。因为那里会有人将那些人临死之前写下的遗言一一收集起来,再交给一个秘密团体去完成。鬼秀才,他的家族很早以前就开始做这件事情。可你这件事情,恐怕已然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了。” 淇心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想起遗言客栈那一层又一层的木格子,里面不知有多少具期待灵魂出窍的尸体,不由得从头到脚都生出寒意。“可是,如果他们只是为了钱,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取人性命?” 大和尚眉头紧锁,“这,这要从何说起”他和庐隐有一层昔日渊源,淇心又救过姚菁的性命,他不愿意向她隐瞒实情,可灵魔殊途,这中间种种,恐怕是说了她也很难明白。他忽然转向一如禅师,点了点头。 一如平静地站起身来,“淇心,你随我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故事的另一半 淇心回想起来,那个下午她在三佛堂那三尊奇异的佛像前,她仿佛被施了魔法,一动也不能动,只听到了一如禅师的声音从遥远的云端传来。 淇心施主。作为庐隐弟子,相信你从小就听说过那个故事,关于在天地鸿蒙之时,神祇殊飞子如何创造了人类,又如何拣选了具有灵力的一族作为他的代表,这些我想你比我这个躲在中土的边缘苟延喘息的影子王族更为清楚。 然而这个故事的另一半,恐怕现在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殊飞子创造了人类后不久,一日他不知是玩心忽起,还是想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成果,便瞒着其他神祇,下到这个世界中遍历。 尘世中的景象,可谓十分美好。天地初成未久,处处溪流潺潺,绿草青青。轩辕氏一族不辱使命,他们作为皇族和灵力守护的地位重合在一起,那些未承灵力的人虽然是大多数,却依旧勤勤恳恳,俯首为民。优雅深微的宫殿被建造起来,中土世界中人人仰慕着那些宫殿,用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来巩固着贵族王室精致的生活。 一切都井然有序,波澜不惊。这却令殊飞子大为失望。他在众神祇之中,本是最自由散漫之人,创建一个能被预知的世界,这件事情大概让他有些烦恼。他心中烦闷,取了人形在世间随意行走,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他仗义大方,但凡与他结交的,他都潇洒地给予了某种赠礼。但与赠予轩辕氏的灵力不同,这些各式各样的赠礼更多是他的随意发挥,但因为兴之所至却是他功力中最灵动微妙的部分。 可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收到殊飞子赠礼的人及他们的传人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散居在中土世界的各个角落,相互间并不认识,只凭借着个人的欢喜和心意打磨和发展着留给他们的小小魔法。由于没有门派和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人便误入歧途。 这时便爆发了第一场灵魔大战,这场绵延数十年的战争中,修炼黑暗魔法的术师和轩辕皇族的灵力拥有者隔空相斗,一方御无形之灵力,一方擅有型的法器;一方有理有据有进有退,一方变化诡秘行事无常;最终在漫长的比拼之中魔道神功渐成,一招既出,神祇皆惊。他们联手制止了此事,而这场战争中魔界中人所用的许多法术由于太过黑暗,被列入了禁忌之术,从这个时间消失了。魔界进入了长达几个纪元的消沉之态。 而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灵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们在众神祇的帮助下抵御了来自魔界的冲击,却未曾料想在这场战争中,某种人心中的东西被唤醒了。你可以叫它们贪婪,欲望,或者是自知。这股力量在一点点地酝酿发酵着,有时候是在田间埂道,有时候是在低矮的木屋里,有时候是大道旁的驿站,有时候是在人群嘈杂的小酒馆。数不清也听不清的声音就像那躲藏在树木里的小鸟,你只能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可要等他们真正群飞而起时,你才能真正看到它们的力量与存在。但到那时,一切都太晚啦。 灵界皇权的瓦解是先从内部开始的,一些身有灵力的人在权利和欲望的蛊惑下,走向了修灵的捷径。这后面的故事你也是知道的,轩辕氏被迫放弃了皇族的地位,素姬出走创建了庐隐,剩下的皇族四散零落。缺乏一个统一中心的灵界也开始出现了分化。庐隐初建派之际,就遭到了灵界同门狂风骤雨的攻击。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魔界中一位少年,以他出神入化的一门点石神功,出手击退了来攻的敌人。 原来,这位少年身世孤苦,出生后就被家人弃在终南山的山涧之中,被一位疯老人抚养到七,八岁。老人去世之后,他便一人独自在山洞中靠捡拾野果为生。一日无意发现疯老人留在洞中的痕迹,原来这位老者是魔道中人,一生苦思参谋洞壁上的法术,逐渐疯癫。少年之前听到老人去世前的疯言疯语,再与这壁画上的内容结合起来,竟然参透了魔界早已失传的一门禁忌之术。可他从小无父无母,在山间长大,并不知用这法术有何用。待庐隐派在终南山建派,他机缘之下便到了庐隐,做些劈柴挑水之事。却没曾想,在关键之时出手,挽救了整个灵界命脉。 可是,为什么这件事情并未被记入庐隐历代传记之中。淇心问出了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地遥远。 这就要说到后面的事情了。庐隐建派之初得到魔界相助大恩,抑制了灵界中的黑暗力量,从此以后的数代庐隐掌门均与魔界的散人维持着隐秘的交情。然而灵魔身份悬殊,这件事情终于还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当时的灵界之人齐聚庐隐,表面上是要推举灵界至尊,维持天地公道。背后却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果然,在当时的庐隐掌门被推举为灵尊的那一日,由几个灵界帮派首领组成的长老团就提出要灵魔势不两立,庐隐作为灵界之首,应该带头歼灭魔界。 庐隐派犹豫不决之时,第二场灵魔大战已然开始了。在某一些人的煽动和挑拨之下,灵界和魔界中人彼此仇视,一旦遇到就殊死相搏,仇恨越积越深。然而庐隐派既不愿意师出无名地攻击魔界之人,又不愿得罪灵界同仁。却不曾想,这样的软弱态度愈发惹恼了魔界中的有识之士。纵使庐隐后面还是出手制止了这场绵长的争斗,可嫌隙已生,庐隐与魔界的关系一直再也无法恢复到之前的交好状态。两边弟子倘若不慎相爱,轻则被逐出师门,重则终生被同道追杀,因此双方索性远远避开,互不往来。 魔道中人长久以来各行其是,多性情诡异乖张之辈,在儒学逐渐盛行的中原大地越来越不受欢迎。相反退隐避世的庐隐成了历代皇室争相倚靠的对象。虽魔道中某个分支在李氏王朝昙花一现地获得重用,可新朝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驱逐各地的江湖术师。而前朝王公贵族举族南迁,正急需可以抵御中原的力量。双方便签下契约,之后中原各处散居的魔界中人得到消息,三五迁入苍山以南的七国之内。这便是你如今看到的场景了。也因为如此,魔道在中原逐渐式微,寂寂无名,和中原灵界之间更是彻底断了联系。 真是可惜啊。淇心忍不住说道。 一如眯着眼,可惜与否,这就难说得紧了。毕竟当年灵魔相争,死伤无数。 不过虽说如此,也并非所有的魔道中人都南迁。留在中原之人,因为某些机缘又与灵界发生一些恩恩怨怨,也是偶尔有之。 就像是大和尚和丘阳上医么?淇心的思绪慢慢恢复过来,内心竟又有了些许力量。 是啊,当年大和尚的妻子病重,性命不保之际,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要生下腹中孩儿。可遍寻世间名医,皆言不可能,最后大和尚不知怎么找到了丘阳上医。丘阳知道他的身份,但还是出手帮助了他。大和尚发誓终生不与灵界为敌,他当时在魔界之中已经是有名的高手了,为了避免遇到灵魔两界的恩怨,他在风头极盛之时选择了退隐,躲到某个寺庙里面扫地。这次若不是因为姚菁的事情,他断然是不会再出面的。 淇心久久看着殿中那尊青铜蒙面佛,一如所说之事,她在庐隐之时从未听说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仿佛似曾相识,就像这尊佛像一般。 在哪里呢,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三佛一心 “欲往北,先向南行。欲往北,先向南行” 淇心反复念着大和尚说的话,一边收拾着包袱。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除了身上穿的那套樱草色的旧衣,便只有到了九华山庄后添置的一套换洗衣裳。淇心学着鹫儿的样子,将衣服鞋袜叠得齐齐整整,用一块素色的布包好后上下打了两个漂亮的结,一个小小的包袱便好了。想到鹫儿,她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听大和尚说,贺兰派的人已经控制了整个山谷,也不知鹫儿她们怎么样了。 闵少华坐在旁边的窗台上看着,一边啧啧称奇。“淇姐姐,你这打包袱的手艺,什么时候教了我吧。”淇心无心和他玩笑,闷闷地道,“你真的要跟着我吗,这一路不知道会碰到什么危险,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虽然早已知道闵少华的身份,但待他却仍像对一个任性贪玩的孩子一般。闵少华眼珠子转了两下,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所以我才要去啊。”淇心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因为我要跟着你旁边保护你呀,淇姐姐。”他得意洋洋地说。淇心不由得笑出声来,这半年的相处,她知道这位闵少爷脑瓜里鬼主意是不少,至于功力法术那是全然没有的。 闵少华看到淇心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看啊,你抢了头别人的驴子都不会骑,在七国上下又没有什么朋友,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 他说话时不时这样痴痴傻傻,可淇心还是有些感动。她站起身,走到了门外。外面的小院子上,小绥正在晒药草。她蹲在地上,耐心地用肉肉的手一个个地把药材翻了个面,眼神认真而专注。听到淇心出来,小绥跑了过来,“淇姐姐,你要出门了,带小绥一块去好不好?” “不行。”“好啊。”淇心和闵少华同时喊出口。淇心回过头,狠狠瞪了闵少华一眼,那好不容易的一丝感动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昨日和一如禅师谈话之后,淇心去找了大和尚。“大和尚,之前在遗言客栈之时你说过欠我一个人情,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你都会帮助我,对吗”大和尚有些惊异地看着她。“我想要找回功力,不管要用什么方式,只要能让我重新拥有灵力。”大和尚叹了口气,“淇心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即使你功力未失,你一个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淇心没有丝毫的动摇,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虽然她的怔症在灵界已然无解,可魔界之中说不定有可以化解的力量。她在开口之前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无论大和尚怎么说,她都要一试。 大和尚说出了一个淇心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可以的话,带着闵少华那个小子和你一块去吧,他一定识得去那里的路。但是千万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起大和尚的名字。” 所以当闵少华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淇心并没有拒绝。可是带着小绥,开什么玩笑?淇心当他疯病又犯了,当下不再理会。她本来打算即刻便出发,可闵少华忽然又不见人影。淇心在屋里焦急地踱来踱去,莫非他要走的事情被闵夫人发现,将他关了起来?她心中闪过无数坏的可能,也暗暗下定决心,要是今晚还等不到,就自己出发。想到那个名字,淇心心中有一丝恐惧。可很快地便被压了下去。 她从昨日开始,就没有再睡过觉了。并非她不愿意睡,可是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天清殿废墟中的蓝色大火,无边无际,占据了她整个脑海。“庐隐这一次,恐怕是气数已尽了。”一如的话犹在耳边。不,不会的,我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小绥完全没有被她的焦虑所影响,她自从白天听闵少华说要带她一块出去玩之后,就一直开心地转来转去收拾行李。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把她那几件衣服叠了又拆,拆了又叠,兴奋得像一个要出远门的孩子。淇心看着她天真的脸蛋,想着一会要用什么计策骗住她。算了,闵少华惹的事,让他来解决吧。 过了掌灯时分,闵少华总算偷偷摸摸地来了。“他们正在大厅准备明天接待客人的事情,我们现在走吧。”他显然不只一次用过这种方式离家出走了,简直轻车熟路。淇心轻声问道,小绥呢,你准备怎生骗她。闵少华一脸茫然,“为何要骗她?”他把小绥叫了过来,对她耳语了几句。小绥拼命点头,还一边把手指放到嘴边做嘘声的动作。等到淇心反应过来,他们仨已经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上了。小绥坐在驴背上,黑暗中只听到她不时地用手拍一下驴屁股,每拍一下自己就笑一声。淇心用力抓着闵少华的手臂,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带着小绥?你当我们是去游山玩水的吗?”声音中已是抑制不住的愤怒之意。 闵少华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三人的身影拐过山道,看不到了。 山坡上几株矮树旁,一胖一瘦两个僧人正站在那里。瘦的那位开口道,“少华这家伙,平时疯疯癫癫大大咧咧,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关键时候却心细如发,最后时刻还是把那个孩子带上了。”那胖僧人冷笑一声,“修心观形,那可是你们闵家的看家本领啊。不然你又如何好死不死挑了那样一个时候请我去禅室谈话,恐怕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吧。你知道我必定不会主动说出一切,却又设下这么个圈套让我不得不说。闵适钧啊闵适钧,我算是看透你了,这次的事情你是处心积虑,非要把我们这些魔道中人拉下水不可,是也不是?” 那瘦僧人叹了口气道,“是,也不是。灵界若是大乱,天下又哪里能好过了。说到底你们这些仙仙道道,本来也无须我去操心。我挂怀的,不过是草芥蝼蚁的性命。庐隐虽然一向自视甚高,但在维护天地清宁,守护黎民百姓一事上,千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如今陷入如此危难之中,不得不叫人叹息啊。” “这种种苦果,也是他们自己酿成的。说到底,当年那场比试,的确是叶汝娘胜了。她虽然出手时没有留情,但那也是求胜心切,并未违背门规。前任庐隐掌门却不该用了某种禁忌法术,生生夺去了她的胜利之果,也彻底毁了她的希望。“胖和尚停顿了一下,”不过,于礼这老头确实和他师父不同。淇心姑娘这件事情上,我很佩服他的定力。贺兰派要全力来攻,他早就料到了,却还是能做到帮淇心散了功力让她离开。所以连丘阳老儿这种刻薄之人都对他赞不绝口。换作是我,就未必能做到。“ ”说到丘阳上医,他现时在哪里?“ “那没良心的家伙,我刚把他从谷中救出来,他便立刻和我告别。他说已经想出计策救于礼的一个徒儿,我初时还以为他说的是淇心姑娘,可他所走的方向却是往北而行,却又不知是去哪里了。” 两人在这黑夜中,又说了一会话,方才离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长天一夜 书房的窗格扇扇紧闭,可这北国的风仍是不死心地在屋前屋后盘旋来去。王玫看完最后一张谏状,用细豪笔在上面圈点几下,又写了几个字。然后拿起侍童刚才放在桌上的捧炉,先是捂了捂有些僵硬的手,再小心翼翼地将捧炉靠近那状纸,利用炉中透出来的温度一点点地将纸上的墨汁烤干。他做这事习惯了,耐心是从来不缺的。身边的人多不能理解他的举动,毕竟只要将这状纸往旁边一放,不去理会它,过一会自然也就干了,何苦要这么麻烦。只有王玫自己懂得这份小心思,倒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纸上的墨汁在炉温的烘烤下慢慢凝滞,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墨香。王玫侧着头看了一会,“好了”,他自言自语说道。果然伸手一摸,墨水已经基本干透。他这才将这谏状卷好,与桌上其他文书一起放入了书桌的抽屉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心满意足看着面前除了文房四宝外再无别物的书桌。捋了捋略微灰白的鬓角,拢了拢衣袖,站了起来。 从现在起到入睡还有两三个时辰,这段夜晚的时间就完全属于自己一个人了。年近不惑之年,这个多年的习惯就仿佛已经根植在他的身体里一般牢固不可破。这个夜晚也与这十多年里每一个夜晚无甚不同,虽然外面已经是初冬,可作为一县县令,书斋之中供暖不辍,反倒增添了几分静谧。 王玫站起身来,目光在小小的书斋里转圈,走到某个书架前面,取下一本五代诗词,又回到了书桌前。这个榆木桌子白日里堆满繁重的文书,只有到这个时候才像是一个读书人的书桌,所以王玫总是坚持着处理完当日的公务,将文书都归类放置妥当,为的就是享受这一刻的时光。 他一手握着捧炉,一手随意地翻着书。这本书他早已熟读,此时不过是随意翻阅,消遣长夜时光。目光忽然在一首词上停住了,这是五代李洵的渔歌子·荻花秋,词中写道 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 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荻花,潇湘,橘洲,忽然一幅家乡的秋景出现在眼前。中原山河辽阔,王玫自为官后常居北国,仅仅在家中母亲去世之时回过楚地,年少时的许多回忆早已淡忘了。今夜读到这首词,算算此时家乡正是秋日,不由得心生感慨。 他出身寒门,幸得遇到朝廷在各地兴修书院,糊里糊涂进了学,考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名。适逢晋阳府下辖的代县前县令告老还乡,他便来补了此缺。他这人胸无大志,脾气温和,在官场上虽没有至交好友,也不见树敌。代县隶属于大冉西北最繁华的晋阳府,然而远离交通要道,城小人稀,向来官吏都不愿意来此,王玫得以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了十多年。他每日里升堂处理些邻里纷争,田地租赁之事,和夫人一起抚育一双儿女,虽离家千里,日子也过得颇为平静。 长子在晋阳衙门中寻得一份官差,已于去年成了家。如今他唯一挂心的只有未出嫁的小女,这女儿是他和夫人从小娇宠大的。县令这样的芝麻官说来在大冉的众多官员中无足轻重,但在小小的代县还是颇受敬重的。这女儿不知如何地就沾染了些小家碧玉的脾气,性格有些扭捏别扭,在选人家时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王玫夫人的家族是代县的大户人家,拥有不少产业,他们夫妇都希望女儿找个本地殷实人家嫁了,还能时常有个照应。然而这一两年提亲的人不少,她却一个也没看上,这多少令王玫和夫人有些烦忧。但也许女儿家再长一两岁自然就想明白了?因此也不致过于烦恼。 这个冬夜,王玫披着冬衣,捧着手炉,在灯下读着这首故乡的秋词,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最初以为不过是乡愁,明月水乡乌蓬船,是典型的家乡景象。这景象与这西北之地截然不同,他还记得初来代县的时候,两个乡族为了一口井大打出手,曾令他大为诧异。后来才知在这苦旱之地,水极为珍贵。然而鱼羹稻饭虽然吃不到了,可酒盈杯,书满架是道出了他的常态,却何愁之有?他生于大冉盛世之际,一切际遇不至大富大贵,也平淡常乐。可为何此时回首半生,仍是有种莫名的虚无之感?他合上了书卷,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陷入一种奇特的空白。 不知何时,只听门外忽然想起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老爷,老爷。”王玫猛然从无边的思绪中惊醒,他依稀听出来那是仆人闫二的声音,眉头微微皱起,显然有些不悦。他颇为珍视一个人在书斋的时光,向来吩咐不让任何人打扰。继而他心中莫名一惊,闫二服侍自己多年,这个规矩他不会不懂,难道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走向门口,将门栓解开,拉开了门。一个身影跟着外面呼啸的北风一同跌跌撞撞地跨了进来,一下子便跌在地上,闫二跟着身后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少爷您慢着点。”王玫一听,心头大井,再去看那地上的人,衣衫破烂,半身血污,不是他的儿子王昱又是谁。饶是王玫虚长了些年纪,可他一生文士,从未沙场征战,此时见到爱子垂死之态,惊愕之下竟然一时无法言语。倒是那王昱撑着身子,对闫二道,“闫叔,劳烦您去把门关上。”王玫这才反应过来,他心口一痛,急急道,“别管门的事了,赶紧去请个大夫要紧。”王昱摆摆手,“父亲,我不碍事,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我一定要先和你说了。”王玫见他如此坚持,只得让闫二关了门在外面守着。 王昱带来的消息让王玫震惊不已。燕凉的精锐骑兵突然南下,一夜之间攻下了晋阳府的数个重镇,连府城晋阳业已沦陷。王玫如同做梦一般,完全不能相信。“这,这怎么可能潼关一带防守森严,哪怕燕凉和燕凉之前的草原部落数次侵犯,也都止于潼关以北。他们如何能不声不息地破了潼关”王昱声音悲痛,“因为他们并没有走潼关,而是从西边的函古关跨过了长城,直取晋阳。“王玫张大了嘴,惊愕不已。他知道王昱说的是事实,因为想要不惊动潼关的边防而打入大冉,这是唯一的路线了。从多亥的皇城燕凉到函古关,不过一日的路程。而那一带的边城虽属于晋阳府管辖,可因为地域苦旱,少有人居住,这些边境小城早已荒弊不堪,形同虚设。而之前大冉却从未将这个地方放在心上,其原因却竟然是一则无从求证的传说魔鬼丘陵,相传函古关北面的这片地方是草原部落的禁忌之地。而确实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他们也从未试图从这里南下攻打中原,而是选择潼关以东之地。久而久之,这一带的边防逐渐松散,流于无形。 王玫忽然又想起一事,”那几个城镇猝不及防,一时不敌可以理解,何以晋阳上万兵力,竟然一下子毫无招架之力?“ ”这个,儿子不是特别清楚。。不过,,“王昱犹豫着。 ”不过什么?“王玫向来从容温和的声音变得焦急。 ”有一些传言,说是知州其实早已和燕凉串通,叛变了大冉。因为太子,不,是前太子的事情。“ 王玫呼了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太子果然是太子寻冀在成为太子之前,曾在晋阳主事,王玫曾见过他一面。那时的黎王意气风发,他知道获得了姜皇后一派的支持,太子之位是早晚的事,他在晋阳府中巡视各镇,在很多地方都换了自己的心腹。王玫曾经以为自己也会成为这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可黎王来过代县之后,却并未将他换下。王玫不知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信任,还是因为代县这个小地方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太子叛乱一事得到了晋阳府的不少支持,但明元皇帝只是免除了几个最主要的涉事官员,对其他人却是宽大处理。然而黎王在晋阳颇得人心,终究是埋下隐患。 “但这些都只是传言,儿子和其他的一些官吏都被看管了起来,从始至终没有见过知州。大伙被关在一处,互通情报,才知道这次燕凉突然攻城,并未像之前一样烧杀抢掠,然后弃城而走,而只是严守城门不让出入。这背后一定是有更大的图谋。所以我们偷偷商议了计策,其他人负责吸引多亥士兵的注意,让我趁乱逃走。没有想到一旦事起,这些草原蛮子便似发了疯,对我们刀剑相向。他们拼死阻拦,才让我逃了出来。”王昱的声音哽咽起来,王玫撕了块衣襟,轻轻给他擦着脸上混着泪水的血污,一边喃语道,“好孩子,真是我的好孩子。”大冉一朝向来重文轻武,晋阳府中多是文官,王玫想到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有勇气赤手空拳与那些燕凉兵士搏斗,心口忽然涌起一阵热流。 “如今整个晋阳府东面和南面都已经落入燕凉精兵的控制之中,只有代县和其他西边的小城暂时安全。”王昱握着父亲的手,年轻的眼睛中流露出了急切的盼望,“父亲,我们要赶紧行动起来,一定要想办法通知京城那边。” 王玫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请闫二来带了儿子去休息。待他们走后,王玫独坐房中,听着远处打更的声音。竟然已经五更了,他垂下头。桌上那本五代诗词还放在那里,捧炉早已凉透。若不是地上的痕迹,他可能觉得刚才一切是一场梦。 第一百一十六章:楼兰军团 荒野古道的尽头,两骑马出现在了山坡上。咋一看两马像是并驾齐驱,一眨眼的功夫骑马之人已下得那坡来,这才看到两人原是一前一后。前面那马不慌不忙地走着,而后面那马的主人则不断抽动缰绳,好不至落得太远。 “王子,您这匹沙赫尔疾行如风,要是再不慢一些,瓦库我这马可无论如何都跟不上咯。” 前面那人象征性地扬扬马绳,“你走你自己的路,跟着我做甚么?”他的发音有些别扭,而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更是印证了他并非汉人身份。那自称瓦库的人陪笑着,“王子还是不要走得离大部队太远,这一带虽然人迹稀少,可也没准从哪里会突然冒出来个强盗飞贼。” 那王子斜眼向后看了他一眼,“这些汉人的小飞贼,本王可没甚么可害怕的,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两个。” 他的目光之中,流露出很深的阴毒之意,那一双本来生得极美的蓝眼睛生出了令人畏惧的神色来。他这么一说,那瓦库却忽然陷入了沉默。他虽也是高鼻深目,但肤色不若身旁这位有着波斯血统的王子那般白皙,眼睛也不是蓝色,而是一种浅浅的褐色。然而这眼睛比那双碧蓝美目多了不少年岁和智慧。 那王子见他不说话,便道,“你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瓦库在想,我们今日路过的那几个村庄时下了杀手,可别因此走漏了风声。” “风声?那些人被我们杀得精光,难得死人也会去报信吗?再说了,即便是走漏了风声又如何,等那大冉皇帝知道时,我们早就已经取下河西之地了。” “就怕,燕凉那边会不太高兴。之前苏伦卡王子的手书中提及,大冉的精锐在正北和东南,此次我们和燕凉分别从西边和西北方发起攻击,首要目标便是要在大冉反应过来之前先拿下固原隘口,固原易守难攻,可作下一步图谋。信中一再提及,在到达河西地之前,尽量不要引发不必要的战争。因此我才会有些担忧。” “哼,那苏伦卡上次来塔国联盟,竟还是个没长齐样的,父王不过派了一小队刺客,他们居然闻风丧胆,落荒而逃。这样的人,何必怕他。听说他还有两位兄长,骑马射箭都比他强上好几倍,却不知那燕凉的老汗王眼瞎了要立这个苏伦卡为继承人。” 瓦库忽然夹了夹马腹,向前快走了两步,好和那王子并排而行。“我近来听到燕凉来的传言,听说那个最得燕凉汗王罕台钟爱的王子查尔丹,在罕台外出征战时突然不明不白就死了。而罕台赶回来要给爱子报仇,却正好中了圈套,受了重伤,现在生死不知。才用谎言让这个儿子匆匆从大冉回来探亲并立为继承人。而这个苏伦卡,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面组织起来一支大军进攻中原,实力必定不容小觑啊。” 那王子唔了一声,瓦库的话让他不似刚才那么轻佻,但他也并未过多在意。 两人说话间,一支庞大的军队出现在了山坡上。他们的黄色战衣几乎都要与黄沙融为一体,然而移动速度之快竟如同流沙。 瓦库拉了马缰站定,看着这支他一手训练起来的西域军团,脸上难掩得意之色。塔国地处沙漠的绿洲地带,国民世代定居于此,以农耕为业。在瓦库担任教士之前,这个沙漠绿洲王国只拥有一支很小的军队,历代国王们毫不犹豫选择对中原俯首称臣。来自大宛的瓦库知道去哪里可以招募到强壮善战的兵士,自从得到凯里王子的信任之后,他便着手建立起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团。 “瓦库。”听到凯里王子的声音,他转过了头去。 “这次我们与燕凉联手,若能顺利攻下河西丰饶之地,必定可以满载胜利品而归。到时在父王面前,无论你想要什么,他都会准许的。哪怕是你想要去某个西域属国当个领主,父王说不定也会同意。” 瓦库微微一笑,却摇摇头,“胜利就是对老臣的最大奖赏。”凯里王子不以为然,他目光移向别处,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事情来。 厚厚的铠甲之下,瓦库的心剧烈跳动着。刚才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这位看似无甚智慧的王子已经知晓了他的秘密。 领土,子民,这些从未经历过亡国失地的人恐怕永远也不懂得这背后的含义。只是他的王子,他的薛西王子,他要上哪里去把他找回来。 为了转移心神,他下了马来,取出怀中的羊皮卷地图,摊在马鞍上观看。塔国距离大冉边境足足有几千里,中间尽是茫茫大漠。然而这次出征远比想象中顺利,他们的大军刚出得沙漠,在几座边城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挡。塔国对大冉称臣已久,这个中原王朝认定西边并无什么威胁,便将主要的兵力都放在北边来抵御来自草原骑兵的攻击。瓦库知道,真正的挑战是在从这里去河西地的路程。 王子凯里走到他身旁,也对着那地图端详了一会。这张地图是瓦库从中原的市集买来的,上面都是汉字,凯里看不懂。瓦库只得给他解释,大军如今刚进入大冉边境,只要沿着这条古道一直东行,再折而向北,便可抵达和燕凉约定的河西腹地的入口固原。 “瓦库可是担心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威胁?” 瓦库摇了摇头,“这一路虽然并非人烟稀少之地。不过大冉重文轻武已久,这些小县小镇,绝对并非我们两万楼兰精兵的对手。只不过” “不过什么?” 瓦库望着地图沉思,过了一会,他用手指着河西西南和东南的两处,说道,“我担心的是若长郅得到消息,遣巴蜀或是江陵的军队来救,虽然未必是我们的对手,但也许会耽搁了时日,误了会师的日子。” 那凯里王子皱皱眉头,以他的境界,可从未考虑过这一层。”那你说要怎么办?“ 瓦库还在踌躇,突然看到了远方某处升起了大量的烽烟。他忙跳上马去,上了旁边一个土坡处查看。前面果然隐隐看到城廓的样子,自己果然还是有点大意了。他当机立断,“中书,马上传令下去,后面的军队停止行进,在山坡后面扎营。前方调拨一千人,分成两队,一队跟着我前进,另一队在沿途村庄掠夺物资,但不要恋战。” 中书得令离去,瓦库对凯里王子说道,“后方这支大军,就先交由王子带领了。” 凯里王子有些疑惑,“你为何就带这么点兵马?” 瓦库笑笑,“对付这么个小城,五百精锐绝对够了。如今最重要的是尽可能地隐藏我们的实力,扰乱大冉的情报,最好就是让他们以为是西北流寇作乱,随便派个骑将军过来,这便正合了我们意。” 瓦库说完,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一个更大的计策。 第一百一十七章:民如草芥 尘土飞扬的官道旁,一条歪歪斜斜的乱草小径将行路之人引入了一处低洼地带,这里不过两三间酒肆客栈,是平日供官道上往来的商贾歇脚住宿。此时这里仅有的一家酒肆一反平日的座无虚席,整个大堂里空空落落,不过一两桌客人,独自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然而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大堂里却是人声鼎沸,呼喊声,传菜声,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宛如身在闹市之中一般。 那柜台边的店小二坐不住了,他在这家酒肆做了快六年,这里位于晋南官道旁,从这里北上两日便可以抵达晋阳府的边界,南下不过一百里就是渭水北岸,从这里可渡河南下巴蜀,江陵二府。大冉商业繁华,这些年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商人和官员经过此地,在忙时常常一座难求,却何时见过这等冷清的田地。冷清也就罢了,还要受这闲气,哼。 他站起身来,走到大堂后门边上,双手抱在胸前,铁青着脸看着外面。 这个酒肆后门的一大片空地,本是酒肆处理鸡鸭牛羊的地方,地面坑坑洼洼的,积了很多斑驳的血渍,不知见证了多少牲畜的消逝。如今这一块空地上搭了几个简易的棚子,摆上了低矮的长条桌,摇身一变竟做起了饭馆的生意来。若非亲眼所见,却也是不敢相信,这窗明几净的大酒肆里客人寥寥无几,而这简陋的露天饭馆里面,这些店家胡乱找来的高高低低各式各样的椅子上坐满了人,酒肆里听到的鼎沸人声便是从这里传过去的。 那店小二看了一会,轻轻呸了一声,又往回走,嘴里嘟囔着“一群穷鬼,逃难没带多点银子,还有闲情吃喝。” 角落中有道睿智的目光闪了一下,旋即又消失了。 与平时官道上往来的商人不同,后院泥地上坐着吃饭的这些人都是劳苦人家的打扮。初冬的天气,很多人身上还穿着单衣,他们人挨着人,把自己的包袱紧紧地搂在怀里。即使如此,一些年老妇孺仍是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纵然如此凄凉落魄景象,然而这些苦里来苦里去的百姓也自有一种天大的本事那便是只要饭菜一到得跟前,哪管的三七二十一,尤其是那些粗壮些的汉子,早已抡起袖管大吃大喝起来。仿佛那桌上那几个粗陶大盆中放的并不是那些杂碎下水,而是帝王老子吃的山珍海味。几口热饭菜下肚,更是本来的顾忌也都丢掉了,好事的人便开始招呼起来。 “他奶奶的,不知哪里来的野寇,将老子赶到这荒山野岭来,酒都没得一口。老板,快热几壶酒来。” 说是老板,不过是位围着污秽围裙的矮胖汉子,他正一心一意地招呼着炉子,粗糙黝黑的脸颊被烤得红红的。他不耐烦地朝那边甩了一句,“热酒没有,只有冷的。” 那些人约莫是酒瘾犯了,有人便上得灶边来寻了那酒缸,自己舀了酒去饮,还不忘给别人也来上几碗。这瓦缸中盛的不过是些农家粗酒,那店家虽然脾气急躁,却不是个计较之人,眼见这些食客都去舀酒喝,他也不拦着,将炉中那盆羊杂碎炒好之后送了上桌,自己就着柴火点了根烟,在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喝酒划拳。 一个脸色憔悴的农家妇人,带了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不敢离大桌太近,便远远地坐了张小桌。店里人多,店家顾着招呼大桌上的客人,不知怎地竟忘了这里。两人坐了半日,连口热茶也没上。妇人见那店家脾气暴躁,不敢去催促,便一直呆坐着。小女孩又冷又饿便开始哭闹,那妇人无奈之下,将自己的一件罩衫取了下来裹着女儿,温言安慰。初时还有效果,时间久了,小孩耐不住腹中饥饿,大声啼哭起来。 这小儿啼哭,让本已喝红了脸,正赤膊猜拳的人群有了片刻的沉默。这沉默很快就被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打破,“谁家的娃儿,打搅了爷的酒兴,一会爷见一个抓一个来下酒。”他这话自然是气话,但那妇人仍是身子一抖,将那小女孩紧紧搂入怀中,捂住了她的嘴。那说话之人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他对面一个壮汉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闷闷地道,“算了,秦大哥,咱们都是落难之人,你凶一个孩子做甚。”他生就一双粗眉,本正喝得眉飞色舞,此时双眉一耷拉,显出沮丧的神色来。那姓秦的汉子并未说话,却另有一人说道,“咱们逃了这几日,倒是一个蛮子兵的影子也没见着啊。莫不是薛家集传来的是谎报,又或是长郅那边已经派兵来把那些蛮子赶回长城那边去了。“他转向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人,问道”师爷,你说咱们是不是还要继续逃难,今儿这渭水,是过还是不过了?” 旁边那位不过多了几根白须,此刻捋了捋胡子,道,“师爷师爷,无师不爷,耕田为师,种地为爷。这件事我从来就不赞许,咱们好好的一个村子,祖宗八代都住在那里,如今竟舍了去。就不过为了几个蛮子,不值当啊不值当。” 这个师爷虽然自嘲不是师爷,但明显说的话在这群人里面还是有些分量的。大伙大包小包,风餐露宿,赶了好几日的路,本就多少有些怨气,此时有几个人竟就随声附和起来。“不走了。”“不走了也好,咱回去慢慢喝。”“管他北蛮子,南蛮子,咱们种咱们的地,能奈我们如何。”“就是,我当初就说不要南下,随便找个树林子躲一躲,等咱们大军一来,这几个蛮子完全不是对手。” “懦夫!”先前那壮汉重重的拍了下桌子,他那粗眉往上一挑,说道“你们这些懦夫!之前二狗怎么说的,整个薛家集因为不愿意听命于多亥蛮子,不过想要去联络周围的几个村子来反抗,就被蛮子把整个村都杀光了。二狗说的时候你们各位不都在现场吗,大家不都当场同意了连夜南下,躲开这些蛮子士兵。如今你们又要反悔,难不成你们想要回去给那些蛮子擦他们的弯刀不成?”他虽粗笨,但这几句话说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却仍有人嘟囔道,“不过是二狗远远看来的,未必就真切。” 那粗壮汉子待又要说话,忽然边上传来一个悲切的声音,“不是人,那些人不是人。” 原来是远处那个带着女儿的妇人。她惨白着脸,怀中的女儿已经睡熟了。“我不过带着孩子回了趟娘家,回来时整个村子,整个村子一个活人也没有了。。”她怕吵醒怀中的婴儿,这几句话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出来的,然而在场的人,却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妇人垂首而坐,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全然没有注意外界的变化。 忽然怀中孩儿动了一下,喃喃道,“大球。”妇人问道,“什么?”“娘,有大球。” 妇人抬起头,只见面前有一位身穿黄衣,白须过肩,如同弥勒佛一样的老者。而刚才那群人竟然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炒菜的店家也不见了。妇人茫然道,”他们,他们都走了?“ 老者点点头,”他们都赶去渭水边渡河南下了。“他看着妇人和那小女孩微笑,“你们并非是和刚才那些人一路的?”那妇人垂泪道,“我,我们家就只剩下我们娘俩了。” 那老者一双眼睛中平和之极,却又有着深深的怜悯,这是只有见过无尽的岁月和战争的人才拥有的眼睛。他将一个托盘推到妇人面前,“快趁热吃吧,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没有力气怎么赶路。” 妇人见到那托盘里的饭菜,竟是精致的四碟热菜,还有米饭和汤。她虽不慧,也看出来这绝对不是这简陋饭馆的饭菜,犹豫着不敢下筷。老者温和地道,“吃吧,没有关系。” 妇人和小女孩吃过饭菜,向旁边的老人道谢。老者问她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妇人说没有盘算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去渭水南岸投靠一位远方亲戚。老者看了看那小女孩,忽道, “走得越南越好,若能有机会过得苍山,就安全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投石问路 荼蘼翁拄杖站在原地,望着那对母女在官道上越来越小的身影,不由得出了神。灵界苟延残喘,多亥狼子野心,乱世之局怕是已无可避免。这样的一对母女,不知能否在这乱世之中顺利活下去。那小女孩晶亮的眼睛让他想起当年的淇心,于礼那家伙坚决不肯告诉大家淇心的身世。淇心站在旁边,一双乌黑的眼珠盯着众人,完全没有怯意。那是庐隐多么平和美好的一段岁月啊。他望了好久,直到那对母女的身影小到看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他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能再耽搁了。 接下来的几日,荼蘼翁雇了车,沿着晋南官道南下。晋阳逃难来的百姓都挤在渭水北岸的安康码头等着船过江,于是荼蘼翁便让车马折而东行,从陆路上一直走到了山阳县,欲待在此要寻船顺水而下。出得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携家带口逃难的晋阳农户,才知晋阳已然大乱。乱世之中流言纷起,众说不一,然而有心之人还是能从这些不同的谣言中拼凑出来一个大概的图景来。 一开始,多亥大军出其不意地从魔鬼丘陵南下,跨过长城这一段形同虚设的边防,悄无声息地入得晋阳府。然而晋阳毕竟是西北第一大州府,却并非完全不能相抗。起了关键作用的是守备军首领徐广义带头举事,将晋阳府城的一众官员都囚禁了起来,并带着手下一万晋阳军倒戈多亥。这一万的正规晋阳军,几乎就已经是晋阳府的全部兵力了。晋阳府及下辖的县镇所能号令的府兵不过两三千人,而且这些平时里主司勤务,缺乏正式训练的府兵,又如何能与称霸漠北草原的多亥铁骑和有西北雄鹰之称的徐广义所带领的晋阳军相提并论?一夜之间晋阳的十几个重镇全部落入多亥的控制之中,城中百姓未经许可一律不准出入,城中粮仓大开,军马均被没收。虽然多亥军令严明,兵士均不能伤及无辜百姓,然而覆巢之下,依旧是人心惶惶,终无宁日。 在那些偏远一些的市镇和乡间,那些不受管控的多亥骑兵要野性得多,他们随意地打家劫舍,见到漂亮的汉人女子就据为己有,最后再一把火将村子夷为平地。于是那些未曾被波及的地方,能逃的都开始南下了。这些汉人的底层百姓祖祖辈辈习惯了这样不断的战乱,流离,尤其是前朝的藩镇之乱和自那以后持续数十年的乱世,对他们而言,这不过又是一次类似饥荒灾年的迁徙罢了。甚至不少人都觉得这不过是多亥蛮子兵对大冉王朝的一次出其不意的挑衅,等大冉反应过来,便可轻而易举地将他们驱逐回长城以南。这样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这一两百年来,这些草原蛮族便是这样一次次从潼关南下骚扰滋事,在大冉出兵后又再一次退回长城以北。这一次哪里又会有什么不同。 荼蘼翁坐在一个茶馆的角落里,此时茶馆二楼挤满了人。这些百姓半仰着的粗糙的脸上无一不泛着奇异的潮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正抑扬顿挫的说书先生。 “话说前朝有一位骁勇善战,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威风将军。这位威风将军,说起来那可是一个不得了,一生上过战场一共八十七次,赢过的仗不多不少,八十八次。要说多的那一次怎么来的,那一次敌人佯装溃败,想要诱威风将军深入,再将其歼灭。不想这计谋被威风先生识破,来了个将计就计,于是又大败了敌军一次。就是这么一位将军,大家伙猜猜怎么着?险些说成了叛国贼!这里面的缘由,就由我老孙今日来给大家摆活摆活……” 荼蘼翁一根根捋着着他那自出生起就没有剪过的胡子,这可是见过前朝风雨,改朝换代的战乱连连,接近百年的大冉盛世的胡子。他知道那说书先生在映射带兵投靠多亥的徐广义,相传徐广义是前太子寻冀的心腹,在前太子叛变的事件中,整个晋阳军整装待发,只等一声号令下便北上潼关。然而徐广义没等来那个号令太子就事发了,他在部下的极力劝阻之下并没有什么越矩的行动,明元皇帝宽宏大量,过后也没有对他有任何责罚,却没想到徐广义却仍是心生变故。 面前那壶酒热过了两回,已经完全凉透了。荼蘼翁将银子放在桌上,起身下了楼。 荼蘼翁从山阳县寻了一艘小船,沿江而下,不二日就到了荆楚地界。到了荆楚地界之后,原本宽广平顺的大江忽而收窄,水势走急,在两岸的陡峭连绵的群山之间曲折离奇地游走。在江水将要平缓之处,荼蘼翁结了船资,上得岸去。 老者在江边拄杖而立,背对着江水,瑟瑟江风将他一头白发吹起,人也有些站立不稳。不远处看到的那一片云雾缭绕的仙山,便是道教第一名山武当山所在了。荼蘼翁所修一派和道教有些模糊不清的关联,在师父临终前一两年,他曾随师父到武当山小住过几个月,对此山有着难言的感情。此时再见,忽然生出一种柔软而又疲惫的心情来。也许,我也活得够长了。该找个机会上武当山待一阵了?心中有另一个声音道,荼蘼翁啊荼蘼翁,你知道自己那时最想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哪怕是那个地方此刻已近乎成为一片废墟,可那仍是你心中最难以舍弃的心爱之地。 他强自打起精神来,沿着江边一路打探,找到一家农舍,买了一匹驴子。此去山路崎岖,车马难行,只能靠这老伙计了。农舍主人见这样一位白发老者来买驴,不由得多问了几句,问荼蘼翁想要上哪儿去。荼蘼翁说了,那农家一副又是惊惧又是诧异的神情望着他,末了才磕磕绊绊地道,老人家,那,那个地方可千万要小心啊。听说,那里有些很可怕的,东西。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仿佛只要说到这个自己也会有什么危险一般。 荼蘼翁微笑着感谢了他的好意,告辞而去。 待得他骑驴拐上了那山间小道时,心情却一反刚才的低沉,和驴子滴答的脚步一同变得轻快起来。他想起刚才那农家那复杂又关切的眼神,若是我告诉他我真正的岁数,怕是他立时便不会再有这些多余的担心了。一个活过二百多岁的老人,难道不比那些“东西”更来得吓人。 行了两日,山里开始下起了小雪,荼蘼翁担心雪一停山地湿滑路更难走,忙不迭地一路赶着驴子快行。那驴子年岁不小了,虽然脚力不错,在寒冷中一路狂奔,终究还是累得前蹄一软,被一块溪石绊倒在地。荼蘼翁圆滚滚的身子被摔了出去,好在地上的草长得很结实,加上他背上肉多,却只是轻微的擦伤。只是那驴子倒在地上连连喘息,却是无论如何走不动了。 荼蘼翁只好在旁边寻了一块平缓的草地,生了火,预备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等驴子体力恢复再出发。好在这里地势相对较低,三面环山,将北风阻挡在外,倒也不怎么寒冷。荼蘼翁年事已高,在驴子上颠簸了两日一夜,早已困倦不堪。他将随身带着的狐皮大衣盖在身上,转眼便呼呼大睡起来。 睡到中夜,隐隐听到像是婴儿的哭声。荼蘼翁眼睛开了条缝,四处望去,只见月光如水,不远处的溪水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荼蘼翁不想理会,便闭了眼睛继续睡。可那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最后只好不耐烦地起身,走到溪边去观看。 只见那溪水之中有几条白色通体发光的鱼,长着又扁又圆的脑袋,正跃出水面,朝着溪水上游出咿咿呀呀地哼着。荼蘼翁也望上游看去。只见溪水上方的深潭之中,一个巨大的水怪正缓缓升起。这个水怪长着蟾蜍一样丑陋的脑袋,上身却像人一般,前肢发达,胸口处长着黄色的长毛。在月光照射下,他那两只比碗底还大的眼睛正盯着荼蘼翁。 普通人如果看到这个场景,必定不吓死也要吓得晕了过去。荼蘼翁却是从容淡定,他知道这些想要将人吓走的把戏。他一瞥之下见到旁边还有一些找来支撑火堆的溪石,便走了过去,搬动着那些石头,摆出了一个形状。干完这些,他心无旁骛地又回去接着睡了,完全不再理会那像婴儿一样啼哭的鱼和蟾蜍水怪。 这一觉他直睡到天亮。醒来时旁边跪坐着一个梳着双鬟的童子,“家师恭迎老先生到舍下相会。” 第一百一十九章:老翁的使命 荼蘼翁跟着那个童子,舍了驴,在那山林里七拐八绕,上上下下地走着。那清秀的小童子见荼蘼翁年事已高,一直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带路。虽然感觉没走多远,可在这地形复杂,云雾缭绕的山间,早已身不知在何处。不一会前面一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左边是一处干涸的瀑布,右边是高大古树,看起来已经是无路可走。童子本在前面领路,此时停了下来,面有难色。荼蘼翁自然是懂规矩的,此时见这童子有点窘迫的模样,觉得甚是可爱。看来这里平时鲜有客人来访啊,他笑呵呵地看着那童子,“是要把老夫蒙起来吗?那就别客气了,来吧。” 等荼蘼翁揭开眼前的黑布,发现自己已身在这群山万壑的一小片阴影之处。这片连阳光也没有办法寻觅到的地方,伫立着一座高大的灰色城堡。城堡直切峻峭的山壁,两条很粗的铁链将城堡的塔楼和背后的山通过一条晃晃悠悠的吊桥连结起来。荼蘼翁仰着头,想看看那吊桥的另一端延伸到哪里,然而离得太远,终于还是看不真切。这样开山破石的鬼斧神工与庐隐派天人合一的建筑风格大不相同,却另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 荼蘼翁啧啧称赞着,却也没忘了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和身边那童子道,“我们走吧,许多年没有见到你师父,老朽迫不及待想要会一会他。”他边说着,已一边迈开短腿,向那城堡大门走去。 “老人家。”童子忙上前两步,伸手拦住了他,“我师父他,不在那里。”荼蘼翁转过头来,有些惊疑地看着他。童子的目光似乎有些忧伤,他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快步走向城堡的另一侧。 阴影之中另有阴影。暗影城堡的影子深处,有一间完全不起眼的小木屋。一般人第一眼都会被那城堡吸引过去,断然不会再注意到这里。 那厚厚的茅草屋顶上积了雪,雪光映照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侧影。看到那个侧影,荼蘼翁想起来自己很久之前就懂得的一个道理,在这世间,没有什么环境比人心更强大。明明在这个充满着魔道气息的地方,见到那个人,荼蘼翁便觉像是回到了他最熟悉安全的庐隐山谷。 “商意,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商意缓缓转过头来,一双澄定如玉的眼睛不改当年。这一双眼睛,当年不知迷倒过多少世家少女,生发了多少可作谈资的风流故事。荼蘼翁那早已昏花的老眼流动着旧事韶光,却在一瞥之下见到鬓间新雪,如同一声刺耳的猎人号角,唤醒了冬夜的好梦。荼蘼翁大梦初醒,呆呆望着商意。那一身比所有黑夜都要暗沉的黑衣,那张铭刻了岁月痕迹的脸,都在展现着一种无法述说的哀伤。 商意开口了,声音温柔而缓慢。“荼靡老先生,多年不见,你身体还这么康健。” 荼靡翁晃着脑袋,“不行不行,老了啊,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我刚才努力回想上一次见你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我这过于老迈的脑袋,连日子都算不清楚咯。” 商意淡淡地道,“是二十五年。老先生修岁之人,不似我们凡人受岁月之扰甚深,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你的夫人” “璇玑她今年年初已经离我而去了。” 荼蘼翁感受到心灵深处起的哀愁,传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叹息。商意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二十五载的相守,我已然很知足。” 荼靡翁只觉心里又起一层叹息,却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他人。 过了好一会,他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我这次来,其实心里完全没有把握能否能找到你。神农百草之地,方圆数百里,千山万壑,我却并不知你的确切所在。” “可你还是找到了。” “咳,也是那只驴子的功劳,早不摔晚不摔,偏偏就在那里绊了一跤。待得后来我见到那湖中的水怪,知你定住得不远,才布了那石阵来。咳咳,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会不会愿意见见故人。”荼靡翁如唠家常一般地絮叨着,始终不太敢接近谈话的中心。 商意叹息道,“见与不见,之于我已无分别。” “可是庐隐”荼靡翁想起那漫天的蓝色大火,心中刺痛。 “庐隐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三师弟的纸鸽找到了这里。”商意表情平静,似是诉说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然而我和庐隐,从我决定离开那一瞬间起,已经恩怨两清,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荼靡翁后退两步,看着面前之人。这位曾经的庐隐首席大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扬名灵界内外。不想商意却在此时爱上了一位身份神秘的魔界女子。灵魔不两立,纵使于礼胸怀宽广,可千年灵界的规矩却也容不得他一人说了算。商意最终选择了与师门决裂,与那女子一同江湖归隐,在灵魔两界都消匿了形迹。 “商意,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怨恨么?” “怨恨?我早已感受不到那种东西了。只是这些年我常常想起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三岁修灵,不知寒暑。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却要逼得他抛弃一生抱负。命运已然太过残忍,我不想再残忍一次。” 荼靡翁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却又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庐隐危难之时,于礼自己都没有找过这个弟子,不愧是一代掌门的磊磊作风。自己一个外人,还能强求什么呢。他勉力说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便要离去。 商意木然地站在原处,对荼靡翁的离去竟无半点反应。 荼靡翁走了两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回头望着商意,“对了,你还记得孙武吗?” 孙武孙武这个名字犹如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湖水,初时并无半点反应,过了一会才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往事的涟漪。 洛水商家是灵界世家,在商意刚满三岁时,商家就决定让这位小公子拜入于礼门下学艺,那时于礼还不过只是庐隐一代弟子之中颇不起眼的人物。商意到庐隐之时,带了一位长手长脚相貌丑陋的少年,是商家府上的家仆,叫孙武。这位少年每日里就驮着小公子去上日课,任别人如何取笑于他也不在乎。后来商意渐渐长大,自觉不好意思,便不让他这么干了。然而孙武仍是每次在小公子上课之时守在一旁。 后来庐隐经历门派内斗,于礼接任谷主之位。商意忽然发现这位忠心耿耿的家仆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经常在一旁用商意听不懂的方言自言自语,声音中还带着愤恨之意。再后来,他就突然不告而别。 此后世事翩跹起落,商意哪里还想得起这个人来。若不是荼蘼翁今日提起,他的名字恐怕就一直躺在记忆厚重的尘埃之下了。 “孙武他怎么了?” 荼靡翁深吸一口气,“有人在叶汝娘那里见到他了。” “叶汝娘?”商意一时想不到这中间会有什么联系。 “当年的商公子多情之名灵界远扬,却没能看到眼皮底下的一桩情案。一个是身负家族使命非要当庐隐掌门的无情女子,一个是天赋特异却长相粗陋出身低微的仆人。这一切也许最初不过是一场单相思,然而从叶汝娘被逐出师门开始,一颗危险的火种却被点燃了。据于礼那老头的推测,孙武后来找到了叶汝娘,又将他这些年无意偷学到的法术倾囊相授,叶汝娘在此基础上苦心孤诣地钻研,这就是为何贺兰一派在很多地方都能压制庐隐弟子的功力。” 这一切显然大大超出商意的想象,他喃喃道,“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师父他告诉你的么?” 荼靡翁摇了摇头,“我去庐隐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于礼这老头了。是托我来这里的人告诉我的。” 商意表情有凄然之意,“他想要什么?” 第一百二十章:固原之战 图姆骑着他那匹陪同自己征战多年的战马,大喝一声,从旁边一个小山坡上冲将下来。手中那柄打磨得闪闪发光的弯刀挥舞着,那些不及闪躲的大冉士兵惨叫声连成一片,站得再远一些的纷纷弃了武器向外逃去。图姆一张红亮的圆脸神采奕奕,他们这一小队不慎大冉的士兵围住了,对方人多,图姆一时不敢硬来,只命手下之人先退上了山坡,守住了地势,方才出其不意地急攻而下。果不其然,那些守在山下的大冉士兵没有料到他们在如此劣势之下竟有勇气主动发起攻击,一时间竟被打得溃败不堪。 在大冉地图中,三秦高地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这里北隔蛮夷大漠,南接汉地山河;西垂丝路面纱,东望皇都威仪。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有“三秦在,汉室存”的说法。而建在最险固之处的固原城则是三秦高地的最坚实也是最后的防线。在战乱不断的时代,秦国以固原为守,逐步一统天下。在那之后上千年的时光中,固原从来都在汉家王朝的掌控之下。谁也不会想到,这座屹立千年的古城,会在今日遭到多亥和西域的八万精兵的突然袭击。 晋阳府失守的消息过了好几日才传到长郅的宫中,这还倚赖于晋阳府下辖某县的县令得到消息后,派人连夜赶去潼关报信。潼关边守接到消息,不敢妄动,又遣了快马去京中通报。大冉官吏繁多,如此层层通报,加上晋阳府封锁消息,长郅以为不过是边境小打小闹,只令潼关和三秦各派了五千精兵去支援晋阳。而等这两支军队赶到晋阳府,发现所有的重镇都闭城死守,坚决不出。他们却如何也没想到,早在自己到来之前,多亥的主力部队早已撤离,赶往固原与西域的楼兰军团汇合。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晋阳,而是三秦之地,是固原。 这一切图姆一概不知。他带着自己的小队杀回了主战场,这一片固原城西二十里的平原上已经尸横遍野,出来应战的大冉士兵慌乱之中有的连盔甲也没有穿戴好,锃亮的头盔散落得到处都是。图姆弯刀在手,大喊一声,“乌满耶西加!”后面的士兵也跟着喊,“乌满耶西加!” 这个多亥汉子从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罕台上战场了,漠北的游牧民族崇尚武力,轻视文教,所以像图姆这样级别的军官,半个汉字也识不得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他只信手中这一柄弯刀,当年建立燕凉王朝之时,对于罕台将毫无军功的拓达错任命为国师这样的事情,他同其他与罕台出生入死的军官一起表达了不满。可这一次的事情让图姆意识到,罕台的决定是无比英明的。在大汗的继承人查尔丹惨遭杀戮之后,燕凉国运急转直下,罕台为子复仇心切,为阿尔泰的部族所重伤,虽然撑回了燕凉城,但眼见还是不治。小王子还在长郅城做人质,燕凉一下子陷入了没有主心骨的境地。 图姆当时夜夜在燕凉的花柳巷中买醉。这位多亥族的中将虽然没有读过书,带兵多年也多少知晓一国无君便无势的道理,一旦大冉得知此消息,必定很快派大军来攻。草原上的军队不似汉人,有严密的组织,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即使身居高位罕台也要坚持带兵打仗。这座他亲眼见它建起的燕凉城成了待宰羔羊,岂能不令人心酸。 一连多日宫中都没有消息,后来图姆才知道其实罕台回到燕凉不久就去世了。拓达错一直秘不发丧,并派人去长郅借王后身体不佳为名,请小王子回来探视。而直到那天图姆见到坐在汗位上的苏伦卡时,才知道了整件事情。国师告诉大家,这是上天对燕凉子民的考验,如今已无退路,只有拼死与大冉一战,赢了便是无上荣光,输了便是以死告祭罕台。一众燕凉军将众志成城,可图姆心中却没有底气。他曾经应战过林达的林家军,那次惨败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在出征之前,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按照惯例,多亥将领一同聚集在大道明的水屋之前,求告乌满的旨意。已经老得直不起身的大道明求告完毕,忽然额头迸出金光。金属大富大贵之象,乌满降旨意于他的子民,这一次是必胜之战。多亥将领们纷纷跪倒,相拥而泣,誓不北归。 夕阳从三秦高地上缓缓降落,厮杀了一天的战场已经消匿了声息。不知疲倦的图姆带着他的兵士在满地血光的战场上巡回着,搜罗最后的战利品。忽然一个兵士大喊一声,“这里还有一个!”众人纷纷拔了弯刀,围了过去。图姆穿过围着的人群,眼前所见却是一个身量还未长全的少年。旁边的多亥兵士指着那少年,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小子躲在死了的战马身后装死,还好被我发现了。”图姆见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穿着对他而言过大的战衣,上面染了不少斑驳的血迹。 他一时有些不忍心,操着很不熟练的汉语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少年乌黑的眼珠盯着他,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恨我们。图姆看着面前这个俘虏,忽然感到一种很陌生很不舒服的情感。他在长城以北征战多年,抓过的战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面前的这个少年,他的恨中夹杂着很多东西,有屈辱,有不服,还有一种说不清居高临下的鄙夷。是了,这是图姆第一次在一个俘虏的脸上看到这种东西。是什么令一个人在战败的时候还有这样的底气?图姆觉得有些迷茫,他随口吩咐着旁边的兵士,“带回去吧。”就心不在焉地转身准备离开。 一个多亥兵士忽然嘻嘻哈哈地说了句话,只见那少年便朝固原城奔跑而去,这边的兵士笑得更大声了。一声利箭划破长空,图姆回过神来时,已然着着实实地插在了少年的后背上。他大喝一声,一切却已经晚了。 等到五日之后,他们的大军终于攻破了固原城。图姆和其他将领一同登上了固原的城墙,俯视着脚下的华北平原之时,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少年。虽然穿着不同的衣服,虽然一个是无足轻重的败军之俘,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可是那倔强的恨意却一模一样。这就是他为之血战的汗王,乌满旨意下的草原新月,可此刻他的身影却和那已经中箭死去的大冉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第一百二十一章:汉室江山 巍巍宫墙,澄澄黄瓦;千年都城,百年江山。在长郅城的皇宫之中,已经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汉家王朝大冉正面临着建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坏消息层出不穷,一次又一次地打破大冉皇室和官员们的认知。最初所接到的消息不过是晋阳府受到北方流寇攻击,整个西北有徐广义所带领的晋阳军坐镇,哪会怕得这些乱兵贼子,这个奏折很快便淹没在茫茫的人事调度,论功行赏,典礼祭祀之中。自三秦的晋室一统天下以来,汉室文明发展千年,国家机器已经十分地强大而精巧,取代了从前小国寡民时皇族的亲力亲为。一个诺大的王国每日里诸多繁琐事务,一概都由各司其职的职能部门处理,最后能到皇上手中的寥寥无几。 战争蔓延至整个晋阳,州府失守,晋阳军叛变,敌人大军攻入三秦之地。明元皇帝很晚的时候才得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消息。在此之前,这些关乎国运的讯息在层层官员手里掂量着,琢磨着,再小心翼翼地措辞,粉饰太平。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位居高位的文官们没有一个是想打仗的,因为一旦打起来,便会有人建功立名,没准会凌驾于自己头上。大冉国力强盛,两百多年来边境上不过小打小闹,大冉的州官们甚至发展出了一种策略,偷偷摸摸地给边境的异族送财物,以换取他们不再滋扰生事。连这招也不管用的事情,索性弃了一些蛮荒的边界地带,任他再胆大的部族,也很少敢深入长城以北的地带滋事。 只有一个人提出过不同的意见,那就是前太子事件后叛逃在外的林达。林达坚决站在太子一方,认为应该打过长城以北,收复蛮族之地。这个想法因为过于理想化,不顾及民生根基,从来没有得到过明元的赞同。但在林达的坚持下,仍是设立了潼关边守,用于防御日益强大统一的漠北草原骑兵。 在整个西北战事的面纱终于被掀起一角,明元皇帝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支能征惯战的潼关军团。然而由于情报的不尽其实,以及多位大臣言之凿凿这些蛮子不过是临时起意,在晋阳掠夺掠夺财物,很快便会北归,等等。最后派去晋阳的潼关江陵军队加起来不过一万人。更关键的是,这支联军在晋阳扑了空。 谁都没能料想到,第一次深入中原地带的这支草原骑兵,非但不满足于掠夺物资,连晋阳府也满足不了他们的野心。待得联军抵达晋阳时,一支漠北和西域汇合而成的八万精锐,已经攻入了中原腹地的门户三秦故府,数万枝利箭对准了固原城。 议事厅中一片静悄悄,文武重臣垂手而立,无人敢说话。一向温和宽厚的明元皇帝坐在皇位上,俯视着他的大臣们。在位三十余年,他今日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所坐的位置那么地高,离众人如此地远。从他即位开始,就立志要成为青史留名的好皇帝,因此他努力地体恤民生,繁荣商贾,不断地拉近自己与官员的距离,以此拉近自己与门栏之外无限江山,万千子民的距离。 这一切恍如一场梦,这些他曾经颇为信任的官员们,只可同甘,却不能共苦。而门栏外的江山,早已残缺了一角,晋阳百姓已然落入蛮族的掌控之中。那些在汉室成立中央政权时仍在茹毛饮血的人,他们会如何残忍对待汉室的子民?前一日还是千呼万唤的明君,今天却面临着这般奇耻大辱,真是可笑可泣啊。 明元那颗已经开始苍老的心中忽然涌起了热血,那股热血就如同他即位那天夕阳泣血的天空,占据了他整个心灵。 “调度三军,不惜一切代价,反攻三秦,收复晋阳。” 这句中气十足的话在高高的宫柱之间回响着,充盈了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之中忽然有了轻微却能被察觉的悉悉索索的声响,惊惧,犹疑,紧张的空气蔓延开来,一种不安的东西在被酝酿,被发酵着。几个官员的嘴巴轻轻开合,有人不经意地换了支撑脚,有人不小心摩挲着官服的边缘。 “儿臣有话想说。” 暗流在最出其不意地地方突破了包围。明元皇帝皱着眉头,望着新晋太子寻玉。 寻玉微微扭曲的脸上现出痛苦而挣扎的表情,“这支敌军之前行事严密而低调,似是预谋已久。在探明敌方虚实和真正意图以前,儿臣以为我们不应贸然进攻,而是应该派兵据守通往京城的各处要地。” 寻玉如果知道,明元皇帝此时看着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前太子寻冀,他完全就不会有勇气说出这番介山坚持让他说的话。 有太子牵头,那几位犹犹豫豫的官员终于敢开口了。 “臣觉得太子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三秦之地历来易守难攻,现在敌军既然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贸然进攻对我们十分不利。” “臣也赞同……” 明元同时感觉到了愤怒和羞愧,汉室统一中原近千年,内外纷争无数,然三秦之地却一次都没有落入过外邦蛮族手里。今日之他已经成为历史的罪人,让三秦和晋阳的子民落在残忍无度的蛮人手里。然而看看这些将相王子,他们关心的是京城有没有危险,自己的官位还能不能坐稳当。他们安逸了太久,完全丧失了对抗的勇气。 可谁让朝野变成了如此软弱自私的局面,是他自己啊。 一灯如豆,老太监在旁轻轻捶腰,半点声响也无。 明元已经快要睡着了,那根若有若无的丝线在现实和梦境之间摇摆着。忽然间,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出兵,立即出兵!我的江山,我说了算!!”声音如此之大,老太监听到外面的侍卫都动了起来。他连忙轻扣了两下桌面,示意外面一切安好,无须进来。 明元皇帝喘着粗气,眼睛还在失焦的状态。老太监帮他捋着背,轻轻说着,“都发出去了,今日在朝上军令都发出去了。”明元的呼吸平复着,他的心甫得稍稍安宁,却又被另一种巨大的阴影所笼罩。 第一百二十一章:衣冠南渡 疾风将军木叶一身白衣,站在夜津古渡口之旁,翩翩之态一如当年南下接回寻玉之时,然则那原本潇洒的面容却写满了疲惫和无尽的哀伤。 一个兵士急匆匆跑了过来,“将军,有两位娘娘们所带的箱子太沉,不能同时上船,吵将起来了。”木叶收回目光,向河边望去。果然先帝的两位贵妃正站在一艘小船之旁大吵大闹,隔着一丈地木叶都能感受到她们的怒气。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室,她们还以为这不是逃难,而只不过一场郊游么。那些重重宫墙都隔绝不了的消息也完全动摇不了他们的心。他冷冷地道,“让她们吵吧,不用理会她们。”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不过是一群写了皇室名字的人偶啊。没有心,没有力量,有的不过是虚妄的名分和无常的血统。血统这种东西,木叶心中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千年以来王朝更迭,谁能坐得上皇位,谁就拥有高贵的血统,仅此而已。 可他仍是为明元皇帝的死感到巨大的哀痛。像他这样在盛世长郅出生和长大的世家子弟有很多,他们无一不对明元抱有尊敬和仰慕之情。他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当御前侍卫,一路擢升到被封为疾风将军,见证了大冉的中兴。他常年侍奉在明元身旁,对这位明君的感情,虽为君臣,却更像父子。然而这样一位孩子,却不得不眼睁睁见到自己爱慕的君主横死。伤痛至深,难以言表。 自从担负了使命南下开始,木叶每天晚上都会梦到长郅的宫殿。梦中的宫殿燃烧着无尽的大火,但其实匆匆接位的寻玉临行前决定不放火烧城。他对那位紫微宫中豢养起来的狼子仍然抱有一线希望,他也许会对这座千年的汉室宫殿存着一点温柔之情。木叶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这位从当皇子时就优柔的新帝,总是尽可能地躲避那些残酷的真相,与前太子截然不同。 前太子寻冀,是压倒明元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点木叶比谁都更为清楚。燕凉军队攻占固原之后,明元盛怒之下,不顾大家的反对,派了强大的军队要立即夺回失地。同时他还交给了木叶一项秘密使命,让他将被流放百越的前太子寻冀秘密地接回来。也许是之前的内乱带来的国力空虚,也许是大冉盛极多年的国运到达了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总之这两项命令一一失败了。当木叶将寻冀的尸骨从百越带回之时,祁门关被攻陷的消息刚刚传回,举朝震惊。而这个消息已经并不能限制在重重宫墙之中了,因为燕凉和西域的联军攻破了祁门关后,下一步就直指京城。千年古都长郅在一夜之间人心动荡,不少百姓开始拖家带口带口南迁。 民间开始流传一些童谣,其意都在讽刺明元养虎为患,不识忠臣义子。在木叶最后一次见到明元时,他向木叶托付了一项重大的任务带皇室南迁。木叶一听就双膝跪倒,眼含热泪。他虽然平日看着潇洒不羁,可却是个十分热爱这个王国的热血之人。那次见面木叶沉浸在自己的震惊和不愤之中,却没有留意明元有些落寞的情绪。过了一日,木叶再次要求面见皇上时,这位在位三十三年的明君已经服毒身亡,留下遗诏,传位于太子。 木叶当时却没有时间哀伤,联军势如破竹,狼子野心昭显无疑,他们最终的目标,正是千年古都长郅。这一切发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这些平安时代的官员丝毫没有准备,朝中上下已经完全乱了套。有人主张正面抗敌,有人觉得要据城死守,有人主张迁都,更多的人茫茫然没了主意。 木叶手握着一道秘密懿旨,却已然不知要怎么办。慌乱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水草,木叶在宫中见了介山,还有一同北上的旧友若虚。木叶惊讶地看到,介山的头发竟然在一夜之间全然白了。如同那位历史上一夜白头的吴国大夫,木叶感觉寻玉这位从来任何事情都胸有成竹的秘密军师,被某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所击倒了。 然而介山依旧是介山。他沉稳而沙哑的嗓音为木叶指点着皇室南渡的安排。首先,这件事情必须要严守秘密,因为以目前的状况,带上朝中官员及他们的家小是完全没有可能的,而且如此庞大的队伍势必会更容易成为目标,所以这支南下的队伍护送的只会是皇室和几位重臣。木叶忍不住问道,那那些官员怎么办。介山的眼神中充满了凄然,没有回答。 南下的路线有两条,最近的路应该是南下渡过渭水抵达江陵,然而若是被追击,却是很容易被前后夹击,逃无可逃。因此介山建议走更远的一条,从陆路进入淮河三角洲,再一路坐船穿过淮河水系的支流去姑苏。介山没有明说,但若虚隐晦地提及,江南是新帝外家的势力范围,在此乱世之机,也多了一重的保障。 关于第二点,木叶并无异议。他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去思考和分析了。大冉的主力精锐在前太子叛变事件中多有折损,剩下的在祁门关一役中几乎全军覆没。木叶可以调度的军队,不超过两千人。没想到泱泱王朝,最后竟要靠这两千兵士来保全皇室血脉。木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是滚烫的。 明元皇帝的托付没有错。这三天三夜来,木叶几乎没有合过眼。车马调遣,船只安排,兵士的分工,还有只有他一个人掌握的最高情报他们南逃的路线安排。介山称自己另有安排,并没有随他们南下。在到达夜津渡口前不久,飞鸽传来消息,追兵已经南下。木叶骂了一句粗话,不管他们多么严防死守,这个秘密依旧还是流露出来了。这一路虽然紧赶慢赶,可贵族妇孺,行进速度还是比他预计的要慢。 木叶看着前方青绿的水面,想起那年和淇心,寻玉等人同游江南,还想起那位红脸船夫大饼。不知道淇心姑娘和大饼兄现在都在何处,是否安好? 刚才那位小兵士又走过来,显然还是那两位贵妃的事情。木叶举起手制止了他,随即准备走过去劝说,他完全不想这么做,可时间不能再耽搁了。正在此时,他见到旁边一艘船上走出来一人,正是寻玉。他走到两位皇太妃身旁,温和地说了几句,那两人立即不再争执,回了船舱之中。木叶远远望着寻玉,心里多少感到一丝欣慰。 他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官叫到了身旁,吩咐了由此南下与姑苏接应的军队汇合的事情。副官大惊,“将军,您不和我们一道走吗?” 木叶临行前,曾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长郅的城门,因为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就回不去了。此刻他心中涌起来一模一样的情感,然而现在毕竟不是表露情感的时候。他只淡淡地道,“我带五百人在这里断后,以防万一有追兵。过得一两日再赶去与你们汇合。” 第一百二十二章:是梦非梦? 惨淡的夕阳光团在长郅这座千年皇城的上空凝聚,有一出没一出地照射着房屋,宫殿,光秃秃的树木,还有那些仿佛一夜间失了魂魄的人。这光照在人身上虽然是热的,反倒让人手心脚心都生出丝丝寒气。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里,长郅城的百姓和那些官阶较低官员惊恐万分地发现,他们刚登基不久的新皇,居然弃了这皇城,带兵南逃了! 这消息甫出,大伙儿还似正常人一般,难过,不安,恐惧,直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凌驾于一切的情感之上。 出乎意料的是,这支在无数传言中喋血啖肉的铁甲骑兵,却并没有在占据了这无主之城后烧杀抢掠。一切都如此的平和,平和之中带着至深的绝望。 商人们坐在紧闭的门板后面发呆;深巷之中,最勤劳的妇人都停止了手中的活计;青楼之中从天不亮就开始歌舞不断,直到黑夜降临。黑夜将一切带入了它们最适合的位置,大冉王朝的船舰驶入无边暗夜,连同他的这些亡国子民,在暗淡无光的海面漂浮着,不知会去往哪里。 这是一个一旦开始就没有终点的噩梦,所有人,哪怕是最市井最无知的人,都明白这一点。不同于以往汉室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江山更替,这些来自长城以北的人,他们的眼睛里,是刺骨的仇恨,一触即发。 连长郅城都被某种深渊中折射出来的阴影所笼罩,那紫微宫则是阴影最深重的地方。半黑的天色中,重檐屋顶的轮廓还依稀可见。屋脊上那几只平日灵动的神兽吸收了暗淡的夕阳,身影也变得落寞。天色中仅存的一点点日光就在这样的心境中消失殆尽。 天完全地黑了下来。 紫微宫东南的角楼完全被包裹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只有长时间仔细端详才能注意到那里面透出来的微弱光亮,如同被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一般。 单薄瘦削的少年靠着外墙的石栏杆伫立着,离那两个持灯的侍卫远远的。他不想靠近一切的光亮,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在白昼里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境,反而这黑夜让他觉得真实。可这样的真实是真的吗?他一个连继承权也没有的蛮族王子,真的就如此轻而易举地攻陷了大冉的山河? 不远处的皇城一团黑暗,却完全不是苏伦卡记忆的场景。那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夜市,各种新鲜的杂耍,巷子最深处的青楼小院门口点着一盏很大的红灯笼。那些欢乐如同一条河流,将紫微城环绕其中。然而这欢乐现在却随风散去了。 天啊,我究竟做了什么。苏伦卡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仿佛要将指甲陷入其中。在这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褪了伪装,又变回那个赢弱,不安,满心猜疑的少年。当他回到燕凉,忽然被告知一个他盼望了整个人生的事情,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欢喜,却是想要逃走。可下一刻他想到了安平,想到了那盏精致的九层宫灯,想到盛装华衣的大冉贵族们不屑的眼神。那一刻他心里涌起了一个很任性的决定。 接下来的事情恐怕是谁也没有料想到,包括苏伦卡自己。 他把从童年开始就一直折磨他的大道明那树皮一样的头颅浸在某种辛辣的绿色汁液,直到他开口答应苏伦卡的要求。不久草原里里外外都听到了来自乌满的旨意,塞北草原被诅咒了,所以才会在短短一个月内失了汗王和储君。要避免这样的噩运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唯有南行。随后他将在大冉史书中领略的权谋诡计发挥得淋漓尽致。在驽钝的山鲁族意识到之前,他们在反对苏伦卡的阵营中已经孤立无援了。 接下来的一切在国师拓达错的安排下超乎寻常地顺利。他们拿下了心神不宁的晋阳府,与楼兰军团汇合,联盟不断壮大。大冉泱泱大国,军力其实还是不弱,但一切事发突然,加上前太子叛乱的影响尚未消除,西域的支持,兵法的冒进很多看似随机的因素,却都不约而同地站在燕凉的利好面。 这些都太顺利了,以至于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场梦。 一个侍卫持灯走近,他很年轻,看起来比苏伦卡大不了几岁,这些是拓达错为苏伦卡精挑细选的死士。此刻年轻侍卫面对着这身穿汉人服饰的草原之骄,那略带稚气的面孔上有一些紧张和慌乱。“王子,国师来了。” 拓达错仍是一头长发,遮住了半边脸。这两年这位国师憔悴了许多,眼里不复当年的神采。可苏伦卡知道,他不动声色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这一切的功绩与其说是自己的才干,却不如说是国师的功劳。可国师却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他苏伦卡么?不,他并不这么觉得。比起自己来,国师向来更欣赏查尔丹一些。可是查尔丹死了,如今他苏伦卡才是燕凉唯一的合法的王。 拓达错没有说话,就一直站在那里。苏伦卡本来指望他先开口,这样无论他说什么,自己便可将这几日积压的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了。可拓达错一双碧湖色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今天听说城里有军官破了禁令,对百姓大开杀戒。国师知道此事么?” 拓达错什么都还没说,苏伦卡从他平静的眼神看出来,他知道,他一早便知道此事。可是为什么国师看起来对此事却满不在意,苏伦卡皱着眉头,拿捏着语气。 “我想把为首的将军们都抓起来,处决示众,国师觉得如何?”他回到长郅,立即换下兵服,在一片狼藉的后宫之中找到之前安平为他准备的衣裳,穿在了身上。那曾经在汉室皇宫中学到的礼仪举止,仿佛又随着这身衣裳一同回到了他身上。拓达错曾提醒他有人在背后议论此事,可苏伦卡并不为之改变。 拓达错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主意。” “为什么不?这些人公然违背我的命令不说,若是激起民愤,难道我们日后就只能靠武力征服中原河山?” “中原河山”拓达错望着深沉的夜空,喃喃道。“王子难道真的认为,我们可以将这数千里的山河据为己有么?” 苏伦卡感觉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很快,声音也变得急促,“为何不能,我们不是轻而易举就打到大冉都城了吗?” 拓达错苦笑,“我们出其不意,确实占了上风,然而待得大冉皇室反应过来,重新组织兵力,届时一切都很难说。” “哼,如果是前太子当了皇帝,还是有可能的。现在的这位嘛” “即使皇帝不够决断,可他还有许多聪明又有才干的人辅佐他。睡龙一旦醒来,便是群豹四散之际。” 苏伦卡目光阴翳,“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要打过江南,活捉他们的真龙天子。” 拓达错好一会都没有说话,目光涣散到了仿佛很远的地方。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既然王子执意如此,我也没什么说的。但是将士的事情,这些自由散漫崇尚武力的草原士兵,他们可不是千里迢迢来中原打江山的。若坚持不让他们品尝一点点胜利的甜头,难保他们还愿意像以前一样为了王子浴血奋战。这件事情,还是请王子好好斟酌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王国公主 冬日里最冷的一天。江南的冬天,不像北方漫天风雪的景象,寒冷之神隐匿于各处,无从找寻,因此更无从逃避。 沐南江的江面上聚集着薄如轻烟的一层雾气,似梦非梦,如影随形。一艘不大的船只守候在江边,船上三三两两的兵士,均神色肃穆,从打扮上能看出是江南府的府兵。一位素衣少女在两个婢女的陪同下,正要走上那长长的堤岸。 “安平。。” 背后传来的这一声熟悉的声音,饱含着无限压抑的伤痛。 安平停下了脚步。哥哥,这是从小牵着她的手,保护她的哥哥呀。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是的,即使包括已故的父皇在内。他们拥有同一个母亲,舅舅,外祖父,外祖母。偌大的宫殿之内,只有他们是一样的。 冷风吹过肌肤,带来阵阵刺痛。心中似乎在有什么东西噬咬着,与之此起彼伏,相互呼应。安平又迈开了步子,走过堤岸,走上栈桥,向那停着的船只走去。她头也不回,直至走进船舱。 随着船只徐徐开动,安平终于卸下所有的防备,扑倒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被江风吹得冰凉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是因为寒冷,难过,还是恐惧?恐怕已经分不清了。这位生于盛世,金枝玉叶的公主,在过去一个月里面经历了人生从所未有的打击和遭遇。燕凉大军一夜之间攻下西北,直取河间。最疼爱她的父皇因为觉得愧对百姓而自尽,将皇位传给她的哥哥。即使如此,皇室仍是仓皇南逃,托庇于江南府。两个舅舅虽奋力举兵,力保皇室,可燕凉战无不利的军队仍是赶到了夜津渡口。英勇的木叶将军带着五百死士,砍倒了渡口的树木,并将之沉入江底。至少在半个月内,燕凉的大军都无法渡河了。 大冉在此时收到了那封举朝震惊的传书。多亥的燕凉王朝表示,他们愿意停战,与大冉分江而治。唯一的条件便是,让大冉要把安平公主,嫁给燕凉的耶律王。 此书一到,跟着皇室南逃的为数不多的重臣围在新皇周围,均掩袖哭泣。这些大臣们虽都在官场浸润多年,平日处事圆滑自利,可毕竟都汉室王朝成长起来的一代文人风骨。眼见这家国之辱,不由得悲从中来。 所有人中唯独安平最冷静。她执意到去,没有任何地犹豫,彷徨,就仿佛要去的不过是京郊的园林,要见的不过是惯常玩在一处的贵族王侯,而不是这个害死了她的父皇,逼得她最爱的皇兄亡命天涯的耶律王。 在安平的坚持下,逐步恢复理智,认清现状的大冉王朝,懦弱地做了让步。只有寻玉,一遍一遍地流着泪,无力地想要劝阻他最爱的妹妹。一向天真烂漫,承欢膝下的安平却是换了个人,带着无坚不摧的盔甲,没有丝毫的动摇和犹疑。 直到船开动的这一刻。 她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抽动着。明明船在北行,紫微宫也在北边,那个她曾视为囚笼却实则度过了人生最美好光阴的地方,她的家。可她知道,自己和家,将要被这冰冷的沐南江永远隔绝在两边。 哭吧,把过去的和未来的眼泪都流尽。只要船一靠岸,我安平将不再流一滴眼泪,直到那个恶魔死去。我一定要亲手把这个恶魔杀死,一定要。 皇哥哥穿着紫色成人服,在长长的台阶上对她回头一笑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在父皇的儿子里,皇哥哥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优雅而温情。虽然安平与他都是莨妃所生,可也许儿子更容易随母亲,哥哥比自己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江南烟雨与一身诗情。 然而自己却害了哥哥。安平紧紧咬着下唇,停止了抽泣,眼中散发出人世间最怨恨的眼光。一起嬉游的玩伴,紫微宫照拂过的草原之子,转身在他们的心口上插了一把匕首。一颗完好剔透的玲珑心从此破碎,再也无法正常地吃饭,睡觉,甚至是呼吸一口都是痛意,都是悔恨。父皇就是被这样的情绪折磨,最终选择自绝于世。 安平也想随父皇而去。可是她走在光线昏暗的宫殿内,心中有一个隐秘而强烈的愿望,她要见一眼那个给她的家族和王国带来巨大灾难的人,她要亲手将她毁灭。 因此当这个渺茫的机会竟然主动地出现在她面前,安平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想起那日在京郊的谈话,这位少女忽然间明白了许多事情。她知道那个内向阴郁的少年是多么地自卑又同时拥有着极强的自尊心,她知道她的故作姿态激怒了他,而也许正因为她的任性,毁掉皇兄的江山。 然而现在这却是她作为一个流亡的公主仅存的唯一武器。 江对岸的连绵数里,尽是光秃秃的空地。 东北方向有一座不高的山,此时山上的亭子处正站着两人,都穿着西域的衣服,正是塔国凯里王子和他的手下瓦库。 瓦库站在亭子的栏杆前面,极目远眺。在他的西南方是荒凉的江岸,一支不到百人的燕凉军队正等候在那里。虽然离得太远并看不真切,可瓦库知道,他在那里,那位燕凉的少年王子。他比瓦库料想的年轻得许多,也更为聪明和有谋略。若是他与自己旁边这位王子互换也许今日发号施令的就不是那位长发披肩,面相凶恶的燕凉军师。 在离岸很远的地方,一大队望不到头的燕凉兵士挤挤攘攘地静坐在地上,在他们中间,是那三十艘从连夜从上游送过来的船。然而瓦库知道,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些军队。 楼兰军团齐齐整整地待在山脚下,只等着瓦库的烽烟为令。他们是瓦库亲自训练出来的,与燕凉的骑兵相比,更富纪律性。 凯里皱眉看了一会,看不出任何门道来,转头对瓦库忿忿地说,“瓦库,我们真的要帮那个小子打到江南去吗,万一大冉召集兵力,我们可能打得过?” 瓦库小心地回答着,“战争从来都没有必胜的。只能说这次苏伦卡王子的佯和实攻,可以给我方带来极大的优势。” 凯里哼了一声,“苏伦卡这个人,年纪小小,却是好色又歹毒。” 瓦库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他没想到连这个平素急躁又没什么善心的王子都看不过去苏伦卡的行为。他之所以让楼兰军团蓄势不发,除了保护我方实力外,也是对苏伦卡无耻的行为有些不与苟同。可他只淡淡地道,“汉家说,兵不厌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样想耶律王子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至于我方,完全可以静观其变。若是战场对我们有利,则无妨加入他们,共分这泱泱江河。” 话虽如此说,可瓦库却是对未来看不透彻。他带着楼兰军团远征,原意不过是在中原西部攻城掠地,战胜回朝后,可以以此战功请求塔国国王,将自己的故国恢复成塔国的属国。可如今一切却出乎他的想象。难道他们真的要占尽中原大地,做汉人的主人么?以瓦库对中原文化历史的了解,异族当皇帝,这在中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此时终究是进退两难,他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江边的人群开始蠕动起来,一艘船即将要靠岸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驴子带路?! 淇心原本以为,闵少华既然自告奋勇地带路,必然对那个神秘之处具体方位和如何去那里了若指掌。结果她们一行三人趁着夜黑风高赶路,行了一夜一日,离开九华山庄几十里地,料想即使闵家派人来寻闵少华,也是寻不着了,三人才始住店休息。 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可谓让淇心始料不及,大为光火。 他们在赶路时淇心就发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除了离开山庄的那一段路之外,闵少华似乎并没有在特意找路。两人虽白日在市集又买了马,可闵少华仍是让那驴子走在前面,自己则跟在这驴后面行走,驴子左行他便也左行,驴子右行他便跟着右行。淇心心中狐疑,可见到闵少华一副笃定的样子,想他也许事先骑驴走过这条路,驴子把路记下来了也不可知。自己有求于人,还是不要轻易地质疑他,便按住不发。 一日所行均是偏僻山野,不见什么大市大镇。驴子走走停停,不时驻足吃草,他们便趁机休息片刻。待得又要重新上路,闵少华依旧让驴子和小绥走在前面。淇心这次终于忍不住了,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闵少华眨眨眼睛,没有回答,忽然用手一指,“咦,那里好像有个镇子。” 淇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驴脚力好快,只一眨眼的功夫已在几箭地之外,而顺着驴子所行的方向望去,果然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座土地庙的轮廓。苍南七国的信仰很多元,百姓除了会去大庙里面拜拜神佛,每村每镇都会修建自己的土地庙,依着本族本地的一些传说供奉不同的神像。看着这个土地庙的规模,估计这个地方人不会太少,天色将晚,他们正好可以去找个客栈投宿。 三人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到得客栈用了晚饭,倒头就睡。可第二日上闵少华却睡到了日上三竿都还没起床,淇心一开始还耐心地等着,可后来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师门遭难,她心急如焚,恨不得是一日赶两日的路才好,哪里还能等这位少爷睡懒觉。她坐在他床前摇晃了半日,才把这位少爷叫了起来。闵少华肉嘟嘟的双脸泛着潮红,一双眼睛半眯着,嘴角还挂着迷糊的笑意,却是没有生气。淇心见他这样子,本也气不起来,“快些起来吧,我们今日还要赶路。接下来是往哪里走呢?” 闵少华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往哪里走嗯往哪里走呢” 淇心听了这句话,气不打一处来,她生气地拍了拍他的脸,“快醒醒,你不是知道路吗。”闵少华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路咱们今儿往西边走走吧”他瞅见淇心的脸色,忙道,“错了错了,还是去问问驴将军。” 淇心的脸十分地难看,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的事情,在这位少爷这里却如同是儿戏一般。“闵少爷,你这和我开的是什么玩笑,我的师门几近覆灭,所有的希望寄托于此。你居然让我去找一头驴问路!”说完这句话,心里忽然十分地委屈,两行清泪忽然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一下泪水决堤,便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闵少华那猫儿一样的眼睛一下子就被点醒了,他手足无措地咬着嘴唇,样子难过极了。 重新上路的小绥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她一会拉拉淇心的手,一会又去偷拍闵少华的后背,一副雀跃的样子。 淇心在马上,心潮起伏,独自默默咀嚼着不久前刚发生的事情。 在她几近崩溃的哭泣中,这位整日扮丑搞怪的驴将军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他几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可那一瞬间淇心感觉内芯某条隐秘的灵路被打开,那些彼此的记忆和情感源源不断地在空中相遇。 这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淇心在小的时候就曾经和墨心有过这样的心灵相通,直到现在身无灵力的她仍能偶尔感知到姐姐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可这一次的感觉,有似乎有一点不同。除了亲密的感觉,还多了一种莫名的激动。 言语仿佛都变得多余。淇心不再需要他解释为什么他连路都弄不清楚,为什么他不在意自己的感受,为什么他执意要和她一起出门,这些怀疑在这巨大的心意之前变得虚渺。从发现自己的怔症之后,淇心独自一人走过那么多黑暗的时光,如今仍在不见天日的黑暗地道之中。可却第一次有一个人,带着深厚的爱与理解踟蹰而来,和她并肩而行。 两滴很大的眼泪落在她的肩头,带着很深的无助,与伤心。 闵少华轻轻地捋着她垂在肩头的秀发,许久才说,“大和尚千叮咛万嘱咐,说关心则乱,可我还是做不到啊。” 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淇心自觉地勒了勒马头。小绥的驴走在两步开外,也停了下来。她回过头,一脸稚气地望着淇心和闵少华。闵少华望向淇心,淇心犹豫片刻,朝着小绥鼓励地点点头。小绥稚气的脸上现出很高兴的神情,她用圆嘟嘟的手拍了拍驴子的头,“左边。” 淇心耳边仿佛还响起闵少华温柔而低沉的声音。 “淇姐姐,我知道你很想快点去到那里,找到法子去救你的师父,师兄姐们。可是苍山以南的魔界中人行事与你们中原灵界不太一样。他们中那些大有能耐之人,形迹诡秘幽深,也没有固定的居所,更没有什么紧密的组织。能否找到这些人,说到底全凭机缘。”他看着淇心渐渐黯淡的脸,“但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你找下去的。”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再说了。 小径上荒草没入马蹄,淇心和闵少华并排骑着,前面是一大片崎岖的原野。雾霭茫茫,何处为家。淇心想起自己在庐隐那溪水上游的居所,像一个美丽的不曾消散的梦。 第一百二十五章:穷乡僻壤 黑暗中一点微弱的亮光由远及近,淇心头很痛,眼睛也睁不开,很勉强只能挣扎出一条缝来。那亮光越来越近,竟然有丝丝热气落到身上。是火把,什么人在拿着火把走近。小绥,驴将军淇心下意识想要护住身边的同伴,可身体像是被千斤大石压住了,却完全动弹不得。 火把的后面,是完全的黑暗,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人。这是怎么回事,淇心转动着眼珠,余光在不远处的草垛上发现了一个模糊的穿着斗篷的身影。那黑色的斗篷几乎要和着黑夜融为一体,里面的人藏在那斗篷的阴影里,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女声忽然响起,说话之人明明就在左近,可不知为何声音传到淇心耳朵里,却像是从很远地方的山谷传过来的一样。“几个灵界的小鬼,居然自己跑到老太婆跟前来”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也清晰了不少。却是那说话之人已经到了近前。那火把的光晃在眼前,眼前本就模糊不清的一切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光圈,淇心的头更痛了,痛得她紧紧咬着牙齿,完全不能思考。 “可惜了,可惜了。灵魔不同道,不然把这几个细伢仔的精元炼成丹药,想想倒是美味得紧。这个小姑娘长得乖巧周正,想必应该是那些自称正道的门派。哼,这些正道中人比离殇门的人要可恶一百倍。假模假样,自视清高,说什么守护天地,不过是骨子里残留的迂腐王道。骗人,全都是骗人!”她自顾自地说着,声音越来越激动,那巨大的光圈也随着她的说话声不断晃动。 “烧了,烧了,老太婆今日便一把火烧了这些仙家徒儿,用俺的私家密火烤上一烤,没准儿还能熬制出了一点半点血沫来。哈哈哈哈~”一阵狂笑之后,停顿了一下,嘟囔道,“要是梓君知道了会不会找我麻烦,又要说我破坏约定”她似乎思忖了片刻,“不管了,老太婆在魔界微不足道,自由自在,他怎么会来管我。” 淇心就这么听她念叨着,她知道她说的都是和己方几人性命攸关的内容,可头痛让她无论如何无法聚精会神地听懂一个完整的句子。 不过也没有关系了,淇心很快就明白了那个自称老太婆的人想要做什么。因为下一秒她便身体离地,摔在了那草垛之上。那老太婆咦了一声,“这下奇怪了,明明这么重的灵气,怎么半分灵力也没有。我老太婆和这些仙人斗了一辈子,鼻子不可能闻错啊。不管了,先烧掉再说。” 淇心被她这么一摔,神志恢复了不少,虽然头仍然很痛,却大致明白了事态。这老婆婆不但认出自己是灵道中人,还要把自己几人烧死,这究竟是何故?就在此时,那老婆婆又抓起一人,又是一模一样地咦了一声,“这个小子就更奇怪了,连味道也没有。估计是个小喽喽,也一块烧了吧。” 不要伤害他们,淇心想要挣扎起来,可全身绵软无力,一点也动弹不得。下一刻闵少华的身躯被扔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躺在淇心旁边。只听得他呼吸均匀,还微微打鼾,这家伙居然这个时候还在熟睡! 又听得一声响声,淇心知道那老太婆把小绥也扔了过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草垛的火被点燃了,火焰冲天而起,淇心的衣裳在这灼热的温度变得滚烫,眼见着下一秒火焰就要逼近身体了。淇心此时已经感受不到恐惧,相反地,她好像找到了一种很久违的安全感。她闭上了双眼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那记忆深处总是燃着红色大火的炼狱,她躲在最远的角落里,无助地哭泣。 又是一模一样的咦的一声,淇心只觉得那灼热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温度忽然抽离,再睁眼时那周身的漫天火苗瞬时都不见了。那黑色斗篷的身影欺近身前,却是停在了小绥身边。淇心怕她伤害小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人背对着淇心,嘴里喃喃地道,“九天圣印,怎么会看到九天圣印老太婆今日一定是老眼昏花了。”她边说着话,手下还在捣鼓着什么,只听得小绥很不高兴地哼哼唧唧,“不像,不像,这孩子痴痴傻傻的,一点也不像。” 她的身影在原地迟疑了一会,终于挥了挥手离开了。淇心只听得“不像,不像”的声音越来越远,眼前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第二日闵少华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一睁开便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高高堆起的草垛之上,日头正在头顶直射下来,旁边的小绥还在呼呼大睡,淇心却不见踪影。闵少华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让你这只猪又睡这么晚,淇姐姐一定是又生气跑掉了。”那日之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之前心意相通之事,闵少华仍是装傻卖萌地赖在淇心身旁。 他着急起身寻找淇心,一不小心就整个人骨碌滚下了草垛。这一下他便见到了正坐在旁边那粮仓的墙根下,怔怔发着呆的淇心。他于是顺势滚了过去,一个挺直正好坐在淇心身旁。“淇姐姐,你醒了。”淇心刚要说些什么,闵少华突然叫了一声。我们,我们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这一叫之下,昨夜的事情便清楚明白地出现在了脑海之中。 原来昨夜三人在一个荒僻的边陲小镇投宿,却没想正赶上了镇子一年一度的祭典。祭典结束之后便是庙会,小绥便拉了两人去看热闹。淇心虽然心情不佳,却不忍拂了她的兴头,便一同去了。这小镇不比大城市,庙会也不过是东一摊西一摊地卖点吃食。几人买了点本地小吃边吃边走,忽然看到了一群衣衫破旧的孩子。他们面色黝黑,额头突出,却是九黎族的孩子。汉人治下九黎百姓生活十分困苦,这些孩子显然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大的小的拉拉扯扯,在那些吃食摊前面流连,却也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衣着打扮的小孩冲了过来,对着那群中的大孩子耳语了几句,一群孩子忽然就欢呼起来,撒了腿往一个方向跑去。淇心被激起了好奇心,也跟在他们身后。 不多时来到镇子东边的一座破庙跟前。这庙不知什么年代修的,已经倒塌了一半多,剩下两堵砖墙,几根柱子。此时里面却是欢声笑语,吵闹不休。 淇心几人悄悄靠近那庙,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只见那破庙之中点了灯烛,高高低低的石板上放了各色吃食,大大小小十几个九黎的孩子正边吃边追逐打闹。旁边一个银发婆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快吃吧,吃完一会婆婆给你们放烟花。” 听到烟花二字,那些孩子都争先恐后地挤到那老婆婆身边,“我要个兔子的!”“我要一头大肥猪!” 那是淇心见过的最奇妙的烟火。那老婆婆妙手空空,轻轻巧巧就在那空地上放起各式各样的烟火来。这些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就在这五光十色的烟花丛中奔跑,嬉戏着。这场景令人望之沉醉,淇心一不小心,已往那庙中连走了好几步。 接下来的事情她全然不记得了,直到她在黑暗中醒来。闵少华听她说完昨夜的经历,不住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沉呢。。淇姐姐,让你为我们担心了。”淇心温言道,“不怪你,那老婆婆用了某种很厉害的魔法,连我也抵御不了。”“你说那老婆婆本来想取我们性命,最后关头却放弃了?” 淇心点了点头,至于那老婆婆最后叽里咕噜说了那几句奇怪的话,她便没有再和闵少华说了。 闵少华站了起来,绕着草垛走了几步。“淇姐姐,你说那老婆婆昨夜还点了火?”他声音中有疑惑之意。淇心苦笑道,“是的,我清清楚楚记得身上被灼热的温度烫到的感觉,可是早上起来却发现不但衣服完好无损,连这草垛也并无半根烧焦的草。”“哈,看来那老婆婆必定是魔界中的一位高手了。”“我也猜测她应该是魔界之人。”淇心想起她隐隐约约听到她说起灵界的伪君子什么的。 闵少华点点头,“我曾听魔界的朋友提过,这种文火,在魔界中也只有炼到一定段位的人才能驾驭。看来,咱们应该再去会会那位婆婆。” 淇心想着昨晚的事情,心里还有些发毛,然而这一路不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她咬着嘴唇,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神秘婆婆 淇心和闵少华带着小绥,这几日来把这个不大的镇子找了个底朝天,却也没有能再见到那个老婆婆。他们向小镇上的人打听,谁都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婆婆。 两人垂头丧气,走在镇子里唯一一条主路上。他们已经不知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连脚下有多少块青石板也都快要数清楚了。这个镇子地势并不平坦,这条不过五六里的街道起起伏伏。淇心望着街道尽头的隐隐青山,心里无比沮丧,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传来的诱人食物香气。 小绥却突然不见了。她本来正一路拿着闵少华给她买的糖葫芦,乖乖地跟在两人身后,可突然就没了踪影。淇心和闵少华回头去找,在附近的布铺,铁铺都找过了,也没有看到小绥那胖乎乎的身影。闵少华停下了脚步,吸了吸鼻子,忽然灵光一现对淇心说,“跟我来。” 他们寻着那香味拐进了一条很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简陋的吃食摊子旁,围了一些孩子,都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口正在炸东西的铁锅。这群孩子之中一个鹤立鸡群的身影,却是一模一样的聚精会神的期盼之情,不是小绥是谁。淇心和闵少华见找到了小绥,心里松了一口气。慢慢走近才发现,那口铁锅里面正炸着年糕。白玉般的年糕往金澄透亮的油里一放,外表慢慢变得焦黄。尽管旁边的猴崽子们都急不可耐,掌勺的大师傅却是极有耐心的,只见他眼睛注视着油锅,待得年糕炸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时候,长喊一声“好叻~”,一锅炸好的年糕便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声出锅了。甜糯醇厚的米香混着焦香,再在旁边师傅预先调好的蘸酱中打个滚,那些轮到的孩子们捧着这香气扑鼻的食物心满意足地离去。 两个孩子从淇心身旁走过,就在此时,淇心忽然间想起了什么。 两个九黎孩子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不多会便到了半山腰。这是本地九黎族聚居的地方,从脚下到人眼所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九黎人开垦出来的梯田。他们一行五人排成纵队,小心翼翼走在梯田间小路上。 闵少华忽然拉拉淇心的衣袖,指了指梯田之间某个细长的竹子模样的管子。淇心也早就留意到了,以她在庐隐研究流觞曲水的经验,这应该是某种引水的装置,只不知为何最近没有使用,出水口都积了落叶。 几人穿过了一片茂密的丛林,紧接着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两个九黎的孩子忽然停下来,指着前面水声来处说道,“就是那里了。”闵少华拿了点碎银子要给他们,两个小男孩却羞涩地拒绝跑掉了。 巨大的木制水车在风力的作用下正缓慢地转动着,木头吱吱呀呀地叫着,溅起了一阵阵的水花。旁边那间石头小屋在这水车的对照下显得有些低矮,眼下屋门打开,一头黄色的田园犬正趴在门口睡觉。 淇心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屋后闪过的一抹黑色,不好,那婆婆发现我们了。她忙向那石屋后面跑了过去,边跑边大声喊道,“婆婆留步,婆婆留步。” 一个低沉苍老的女声响了起来,“三个麻烦的小鬼,还各有各的麻烦。赶快走,离我老太婆远一点。” 淇心急了,“在下是庐隐弟子卢淇心,不是什么小鬼。今日特地前来拜访魔界高人前辈,希望前辈能打破成见,不吝赐见。” 闵少华听她说道,不是什么小鬼几个字,已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见不见,我也不是什么高人前辈,庐隐的仙子和我这糟老太婆有什么干系。你们快些走,不然被我抓起来就把你们一把火烧了。” 闵少华朗声说道,“婆婆若要烧死我们,前天夜里便可动手,也不至留我们活到现在了。” 过了好一会,一个黑色的身影忽然从高空一棵树上飞跃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几人身旁。 老婆婆今日没戴兜帽,一头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些浑浊的眸子里却闪动着暧昧不定的光芒。淇心有些害怕她的目光,却仍是勇敢地迎上去与她对视。老婆婆却没有多看她,她的目光锁定了小绥,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小绥向来没有什么心事,见老婆婆看她,也笑嘻嘻地与她对视。 淇心忽然飞奔到那大水车前面,挽起衣袖,开始鼓捣起里面的装置来。那老婆婆跟了过来,怒斥道,“你在干什么!”淇心尚未作答,手下仍不停地动着。“这下应该好了。”她抬起头,目光四处搜寻着什么。看到水车的轱辘,便踩着一块大石头爬了上去。她双脚勉强站在那车轱辘的支架上,伸手拨动着上面的一个部件。“啪”的一声,那开关终于合上了。 几人目瞪口呆中,只听得汩汩的水声响起。那老婆婆最先惊叫起来,“通水了!我老太婆捣鼓了两三个月也没能修好,唉真是技不如人,不服不行啊” 淇心微笑着,“是我小时候不爱练功,尽喜欢研究这些玩意,时间久了自然比一般人熟悉一些。婆婆不必放在心上。” 那老婆婆看了她一眼,重重的叹了口气道,“说吧,你们这几个小冤家找我老太婆有何事?” 老婆婆伸出她那只鸡瓜一般的手,紧紧捉住淇心的手腕。她把脉的方式如此奇特,旁边的闵少华看得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会,她才把手松开。却不说话,一个人走到旁边的水塘,呆呆地看着水面的倒影。又不时站起来走来走去,长吁短叹。 闵少华和淇心一同坐在石屋前的台阶上,都静静地望着那边。 过了不知多久,一串迅捷无比的蛤蟆跳后,在淇心反应过来之前,那老婆婆已经蹲在她面前,无比严肃地端详着淇心。 “淇姑娘,老太婆虽然不喜欢你们这些仙仙道道,可是你毕竟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又和,”她犹豫了一下,“那位在一起。我老太婆今日也是非要和你说一说实话。“ ”前辈请说。“ ”你之前的怔症,是因脑海中的某个心魔而起。这个心魔虽然和你练功进速太快有关,但其实它的渊源比你所认知到的更久,力量也更为强大,也许在你出生的时候便在那里了。” “出生的时候可是怎么会呢,我出生的时候还不在庐隐啊” 老婆婆打断她的话,“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这个魔印是遇强则强,所以这些年都相安无事,直到你功力大进,才终于爆发了它的力量。你师父也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会散去你的功力,这相当于卸了这心魔所倚赖的力,它的力量便迅速弱了下去。可是,它并不会消失。” 她紧紧地盯着淇心的眼睛,“所以我劝你,不要再徒劳了。以你现在的状况,想要恢复功力去相救师门,根本就是无解。”她最后一句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黑石崖 淇心听完了那婆婆的话,神色黯然。她躬身谢过,便欲离开。 小绥正在旁边逗鸟儿玩,听到淇心呼唤,便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那婆婆见到她,又是一怔,“这孩子,你们是从哪里带来的?”闵少华拱了拱手,“这是九华山庄收留的孩子,自小在山庄长大,不识礼数,让婆婆见笑了。” “见笑?你们带了这黑石崖的孩子,却巴巴地来找老太婆帮忙,却怕不是要拿老婆子开玩笑才是。” 淇心不知黑石崖是什么地方,只呆呆地望着那婆婆,闵少华却是脸色一变。“婆婆可是说的,那个魔界圣地黑石崖?”那老太婆哼了一声,“难道天底下还有另一个黑石崖么?”她看了淇心一眼,“你这位姑娘的心魔,若是能上得那黑石崖,兴许还能有法子可治。就是可惜了” 闵少华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了双手,将那老婆婆枯瘦的手紧紧拉住,“求婆婆带我们去那黑石崖。” 老婆婆一双浑浊却不失锐利的目光看着他,“带生人上魔界圣地,那可是可以被魔界中人群起攻之的重罪。我老太婆虽然活得够久了,却也没想着要与一群魔界高手为敌。以我的微末功力,怕是连他们里面功力最低微的都打不过。” 闵少华丝毫没有退怯,“老前辈能把文火用得如此纯熟,又如何会不在黑石崖列名。想必是老前辈古道心肠,为了帮助苍生疾苦才下得黑石崖。“ 那老婆婆听他说道“如何会不在黑石崖列名”,昏花的老眼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得意神色,又很快恢复正常。闵少华却哪里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忙趁机继续说道,”求老前辈将我们带去,我闵少华愿意一世为老前辈鞍前马后。” 老婆婆忽然皱起眉头,”你姓闵?闵适钧和你是什么关系?“闵少华毫不畏惧地答道,”是在下的大伯。“老婆婆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所以你就是那个将来要继承皇位的小子?“这。。其实我“ 老婆婆没有让他说完,她用手指了指石屋,示意闵少华进里面说话。 苍山七国最西南角上,苦咸的海风毫不留情地吹刮着海岸边的悬崖峭壁。在这绵延百里峭壁的终点,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黑色石山。 淇心一行四人,正走在那悬崖之上。这悬崖如此之高,连下面的海浪声都听得不真切了。那婆婆走在最前面,远远望去她那黑色斗篷仿佛和这悬崖上的黑色沙土连成了一体。只见她边走边转身催促着淇心她们再走快一些,“黑石崖的大门酉时便会关闭,你们如果不想在这悬崖上被海风吹一晚上的话,最好再走快一些。” 淇心她们自然不想在这有些恐怖阴森的地方呆上一整个晚上。可在这样松软如沙,一踩便是一个坑的地面上走路,实在很难走得快。淇心不是不小心打滑,就是脚陷得太深拔不出来,再看旁边的闵少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正寻思这个地方明明是坚硬的石头山,怎么会覆盖了这么厚的一层黑色沙土;就看到小绥的身影一摇一摇地走到她们前面去了。“小绥,你怎么走的这么快?!”小绥边笑嘻嘻看着他们,脚下也不停。淇心发现原来她并不是像平时一样一步一步地走,而是像滑冰一样滑着走的。她心思聪慧,立马也学着小绥的样子,速度就快了起来。 小绥忽然叫道,“做饭了。”淇心没听清,“什么?”小绥指着远处的山,“做饭了。”淇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一惊。只见远处那座黑色石山顶上,忽然冒出很大一股浓烟,直冲天际。原来这竟然是座活火山。 淇心自从在一如禅师那里听说了灵魔两道的故事,又一路得遇大和尚,神秘婆婆这样的奇人,对魔界充满了好奇。她秉性随和,不锢于灵魔之见,此时接近这魔教圣地,内心还是好奇多于恐惧。像庐隐这样的灵界门派,多选址于山水蕴秀,天清气和之地,这魔界圣地却是在一座活火山,这不由得令人啧啧称奇。 走在前面的婆婆忽然停下脚步,“不好了,今日火山有异动,他们要提前关门练功。”她咬了咬牙,忽然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对淇心三人道,“抓住我的衣服。” 淇心和闵少华一人抓紧斗篷一边,让小绥抓着中间,那婆婆起了法力,带着几人向那黑色石山飞去。海风吹得淇心眼睛不断地流泪,她只好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那婆婆的速度越来越快,却也感受到她愈发吃力,嘴里发出嘶哑的嘎嘎声,身体不断向外散发着热气。灵魔虽然道法不同,但淇心仍能感知到这是内力快要耗竭的景象。她几次想开口提醒那婆婆停下来休息,可又怕自己一出声,反倒令她分神。 正犹豫间,他们忽然毫无征兆地急速向前坠落,紧接着便摔在地上。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淇心听到他们身后有一扇石门重重地关闭了。 风声骤然而止,淇心睁开眼睛,周围却仍是一片朦胧的黑暗。黑暗之中淇心忽然看到对面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她刚要说话,嘴巴却被捂住了。她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被盖在那斗篷之下。可是那婆婆呢,小绥呢? “我说是谁这么眼熟呢,居然是鬼乌鸦您老人家来了。真是稀客啊。”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 “我老太婆不过几年没回来,没想到黑石崖人才辈出,居然连妙珠员外都只能跑到这么低阶的地方练功了,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却是和他们同来的那位婆婆。淇心和闵少华对视一眼,之前他们各种问婆婆的名字她都不说,却没想到她原来叫这样怪异的一个名号。两人几乎同时笑出声来,又同时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 对面发出几声尴尬的笑声。“前辈见笑了,我这等微末才学,就在这里好好练练魔力根基。练功这件事情么,根基很重要,这样挺好,挺好。”他像是自我安慰一般地念叨着。 那婆婆哪有心思和他啰嗦,直截了当地道,“我还有要事要找梓君大人,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 一阵风吹了起来,淇心感觉他们腾空而起,紧接着牢牢地落在那老婆婆背上。她将那斗篷一拽,正要离开。 “鬼前辈,请留步。”是刚才那个男子的声音。 “什么事?”鬼乌鸦冷冷地问道。 一小会的沉默,只感觉婆婆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淇心伏在那婆婆背上,心情焦急,便忍不住从斗篷下探出头看。一看之下,只见对面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飞快地动着,却听不见半点声音。 第一百二十八章:仙入魔境 对面那男子见到淇心,吓得往后一缩,叫了声“我的妈呀”。淇心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忙缩回头去。只听那男子说道,“鬼乌鸦,你这居然藏了个灵界的小鬼,带外人擅入黑石崖,这可是重罪啊。”那婆婆冷冷地道,“我老太婆一把年纪,我行我素惯了,也记不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我既已答应朋友,就当全力做到,大不了就搭上一条老命就是了。”那男子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一点没变。可是那个人,他可是和之前大不一样啊,别指望他还能像以前一样保你。他愿不愿意见你都难说得紧。”他压低了声音,“最近一年他好像就没有见过什么人。” 那婆婆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越咳越厉害,竟把淇心二人都震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大片绚烂的火红色落入眼底,这竟是在翻腾喷涌的岩浆?淇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巨大的岩浆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渊源不断地向上奔涌。这岩浆的中心是正在燃烧的红色火焰,而周围的金色液体有如波光粼粼的海面,将那火包裹其中,再纠缠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断向上延展。淇心被这力量震慑住了,有短短的一小会,忘记了自我,忘记了身遭的一切。 “淇姐姐,淇姐姐”遥远的声音传来,显得极不真切。淇心感觉腰间有一股奇妙的暖意,好像有什么物事在轻微的颤抖。她无意识地伸手去摸,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啊,是幻天镜。淇心自从出谷之后心灰意冷,竟然快要把这面镜子给忘了。她忽然想起幻天镜转性之前那绚烂夺目的金光,“你很喜欢这里吧。”她抚摸着腰间的镜子喃喃道。 “啊”肩上一阵疼痛传来,她吃惊地转过头去,只见闵少华圆圆的脸庞正望着她。“淇姐姐,你是不是着魔了,怎么叫你都没有反应。” 原来两人被震出来之时,将那顶一直罩着他们的黑色斗篷压在了身下,淇心和闵少华自从进了那石门之后,这才第一次看清周遭的情形。原来几人所在之处,是一座很高的山体,内部几乎全被岩浆所化掉,只剩下四围的不规则黑色框架,犹如一幅残缺的人体骨骼。联想到刚才他们在悬崖上的所见,淇心猜想他们现在所在之处应该就是那座黑色孤山了。没想好那位婆婆脚力好快,居然带着三人这么快就到了。闵少华和她心意相通,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四处搜寻婆婆的身影。 “在这里!”淇心招呼着闵少华,向着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山石走去。那阴影之处正有两人,一站一立。站着的一人手执一根通体发出莹白光芒的笔,正对着那坐着的人敲敲打打。看身型正是刚才那妙珠员外。淇心二人走近,只见那鬼乌鸦婆婆坐在地上,面色一阵紫一阵金,仍是不住地咳嗽。两人看出那妙珠员外是在给婆婆运功,不敢打扰,只静静在一旁站着。又过了好一会,那妙珠员外笔尖一收,喘着气道,“哎哟喂,累死我了。”淇心忙去扶那婆婆,见她咳得难受,但呼吸却是比刚才平顺了一些。 那妙珠员外道,“作孽啊作孽,连魔界十大高手的鬼乌鸦也敌不过这瘴气。你功力高,反应也更强一些。我也只能先勉强帮你压制下来了,接下来须得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行运功调理才行,在此之前,千万不可贸然运功。” 婆婆粗哑的声音响起,“妙珠,这空气,这空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妙珠员外苦笑,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我今日说得已经够多了,眼见黑石崖我是呆不下去了,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这里,你也多多保重吧。” 鬼婆婆向上方看了一眼,挣扎着站了起来,向着妙珠员外拱了拱手,“今日的恩情,老太婆心领了。若我还能活着出黑石崖,他日再报吧。”那妙珠员外还想要说些什么,鬼婆婆摆摆手,向另一头走去。 她对淇心二人招了招手,让他们过去。淇心突然想起一事,”婆婆,小绥呢?“那婆婆向上扬了扬头,”她在上面。“淇心抬起头,看着上面黝黑纠缠的山体,中间一些格子中透出昏黄的灯光,这情景让她联想起遗言客栈,不禁打了个寒噤。”上面那我们要如何上去?“那婆婆拾起地上那顶斗篷,“若是刚才,我还能带着你们再走一回。这一会恐怕是不中用了。”她望着前方正在凝聚的雾气,目光中有凄凉之意。突然间,她仿佛像下定了决心,说道,“走吧,咱们走也得走上去。你们俩把斗篷裹上,跟着我走。切记,一路上不要把斗篷解开,也不许说话,一句话都不要讲。” 淇心与闵少华共披一顶黑斗篷,无言地跟在婆婆身后。她身子佝偻,边走边咳嗽着,上楼梯时更是喘着粗气,显是十分吃力。拐了个弯,前面歪歪斜斜的走道上出现了一些三三两两站着的人,在阴影之下面目模糊。淇心知道这些必定都是魔界之人,立即紧张起来,心怦怦跳得很快。闵少华体贴地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幸而那些人多半都在用听不到的声音低声交谈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淇心小心留意着,见敞开的走道上不时有人飞进飞出,看来这上面一定还有不少人。 走道的尽头拐过去,是一个极不容易发觉的阶梯入口。说是阶梯,其实不过是随意劈砍出来的一些狭窄的石阶,顺着山势螺旋向上。那阶梯只能容一人通行,鬼婆婆先行往上爬,淇心和闵少华紧跟在后面。这阶梯蛛网横生,显是平时很少有人使用。是了,他们上下楼估计都是飞梭来去,也就用不到这阶梯。 爬了不知多久,只听鬼婆婆的喘气声已越来越重了。淇心知她一路勉力运功,内力已是不支,想要劝她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会,又不敢开口。 就在此时,上面走来一个身穿彩衣的女子,眼见就要撞上了。鬼婆婆反应迅速,身子旁边一个凹进去的石台闪去。淇心二人也站到了那石台上,让出了道路。那女子从容地走了过去, 却忽然转头朝三人瞧了瞧。她忽然惊呼了一声,“咦,这不是鬼乌鸦吗?多年未见,你居然还没死。”那婆婆沙哑的声音道,“赖你的福,还活着。”那女人掩嘴媚笑,目光忽然又转到淇心二人身上。“非但还活着,还为我们黑石崖添了这么好看的一对娃娃,真是可喜。”她语音婉转,手下却并不客气,伸手便要来拉淇心。 淇心大骇,她知那女人这是试探自己身份,若是被她抓到,一切就都败露了。她本能想要闪躲,可那石台太狭小,竟是躲无可躲。就在这时,一只干老枯瘦的手伸了过来,护在了淇心身前。淇心只觉得身子一震,便见到身边两人脸上均是金光一闪,然后各自向后退了一步。才知刚才短短一瞬间,两人已经完成了一轮较量。 那女子向后退了一小步,有些不可置信地哼了一声,便往楼下急奔而去。 淇心只觉一个瘦小的身体靠在了自己身上,“婆婆!”只见鬼婆婆身子瘫软,面色乌黑。闵少华忙过来架着婆婆,低声对淇心道,“这楼梯不是久待之处,你就在这里陪着婆婆,我去附近找一找有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 第一百二十九章:传功 闵少华刚走,淇心只觉鬼婆婆的双手攥住了自己,“淇姑娘,老太婆有些话要对你说。”她一开口便不住咳嗽,声音十分地低沉虚弱。淇心知她受伤,心里着急,拍着她的手道,“鬼婆婆,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你休息好了再说吧。”那鬼婆婆摇摇头,“我时间不多了,须得先把这些话跟你讲了方才安心。”淇心欲待再劝,那婆婆用手势阻止了她。 “那日我同闵家那小爷约好,若是他答应老太婆一件事,我便带你去见当今的魔界至尊梓君大人。他既已答应了我,老太婆就不能食言。可人算不如天算,我没想到黑石崖已完全不是我五年前离开时的样子。我为这里布下的魔瘴所激,加上刚才与那贱人交手,怕是命数已尽。”淇心与她相识虽短,可她是因自己的缘故伤重,想到此处便难过得掉下泪来。 “我老太婆一生虽然不受别人的约束,可自己答应过的事情,从来都是拼了命也要做到。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非要离开黑石崖,还因此与梓君大人吵了一架。”她又咳嗽起来,过了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我来之前曾仔细思量过,梓君大人虽然很生我的气,但他并非不讲理之人,我若亲自带了你去求他,仍是有一半的希望让他为你医治心魔。可刚才妙珠的话你也听到了一些,现在的梓君大人已经性情大变,黑石崖也变得乌烟瘴气。即使我能把你带到他面前,恐怕以他现在入魔十分的心性,也不会同意帮你。“淇心听到这些,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鬼婆婆忽然直起身子,声调也高了起来,”可我老太婆这一辈子,都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她的眼睛在黑夜中突然变得炯炯有神,异常明亮。”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得一字一句地听好了。因为我要你自己去见梓君大人。“ ”我自己去?“ ”没错。你若是上得那最高一层,便可找到那孩子,她身上有至尊魔印,可带你们穿过崖顶的结界去见梓君大人。” “婆婆我听不懂你说的” 鬼婆婆有些吃力地抓着她的手,“黑石崖,黑石崖和你们灵界不同。这里的每一层岩石都是被魔力强化过的,若是功力不到之人,是无法凭借自己的能力上去的。你们披着的这件斗篷,它浸润了我多年修炼的精华,可以护得你们走到一半,再高的地方却无能为力。“她说话虽然吃力,语速却越来越快,”你身上可有什么佩戴比较久的物事?” 淇心懵懵之间,摸出了那面镜子,递给了婆婆。 只见那婆婆双手紧紧攥着那镜子,嘴里快速地念着什么,只见那镜子金光大作,那光芒比之之前在无邪洞府转性之时是有过之无不及。婆婆嘴角流下一丝鲜血,她却顾不上,只微笑着道,”很好,很好,这镜子很好。“她将镜子递给淇心,”我已把毕生功力都传到这面镜子中,接下来要教你一些基本的起收之法,你届时便运用这个来抵御上面的魔力吧。“淇心心中难过,只叫了句,”婆婆““不要说了,快抓紧时间来学。”说罢,便教起淇心魔界的基础心法来。 魔界的修炼与庐隐全然不同,运力时并不是聚气,而是运血,通过血液的流转将功力激发出来。那鬼婆婆传授完基本的要诀,便让淇心演练。淇心初时觉得有些别扭,练得慢了,她便不住催促。淇心一着急,血液运转不畅,整个脸憋得通红。 渐渐地,她只觉得膝头的幻天镜发出了微弱的亮光。一如那个雪夜,墨心第一次带她用这镜子练问月时那样。体内血液流转愈发顺畅,双手双脚微微发烫,头顶更是烫得开始冒出了热气。 “成了,成了。灵魔殊途,我老太婆偏不信这个邪。哈哈哈哈” 鬼婆婆仰天大笑,“没想到我鬼乌鸦临死前,居然收了个灵界的徒儿。没想到,没想到。。”她说完这句话,向旁一倒,便再也不动了。 闵少华急冲冲的脚步声响起,“我刚才迷路了,这地方就跟迷宫一样”他忽然停住了。逼仄的阶梯上,淇心正抱着那鬼婆婆滚烫的尸身。她抬头看着他,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情。极深的恐惧和极深的勇敢像是一个圆的两头,又交汇在了一处。 “我们走吧,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在黝黑的石头森林之中沉默地穿行着,爬上一段又一段逼仄的楼梯。旁边红色的喷涌着的岩浆时隐时现,将淇心的脸也映得通红。 快天亮之时,一阵强大的困意袭来。为了不梦到那些可怕的场景,淇心已经好多个夜晚强迫自己睁着眼睛不睡,此时身体终于报复性地发起了攻击。淇心步履蹒跚,却仍是倔强地走着,一步,一步,又一步。她脑海中不时闪过婆婆临死前的脸。我不可以退却,一定不可以。 忽然婆婆的脸换成了墨心。墨心几乎透明的脸颊依旧那么美丽,四周的冰墙折射出了五颜六色的光线,在墨心的脸上不住晃动。丘阳上医束手站在一旁,还有一个淇心不认识的男子,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之意。“姐姐,姐姐。”她大叫着,姐姐怎么了。就在此时,墨心的嘴角动了动。 闵少华守在淇心旁边,她大叫两声之后,继而又倒头睡去。他将斗篷的两个角细心地掖好,在一旁看着她。刚才她就这么一头倒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直接昏睡了过去。闵少华知道她这些日子都没怎么睡过觉,只盼着她能再多睡一会,哪怕一会都好。 远远的歌声传来 “若想快乐就须越过愁苦的障碍, 就如日出必然要经过黑暗的藩篱, 舒适安闲须从艰难困苦中得来。 然而我何曾欢快?从来未有。” 在这反复吟唱的晨曲中,那些隐藏了一夜的岩石一点点地现出轮廓来。白天已经不远了,而他们所要去的崖顶也已经不远了。 第一百三十章:金门 “看这晨光的颜色,今儿外面准是个好天。”一个女子伸了个懒腰,走到了旁边一块突出的山石上面。 “没想到穑夫人你还会观天象,不错来不错来。不如你就再观测观测,我阿穑下一次被夫人责骂会是什么时候。” 一阵嬉笑怒骂之声传来,过了一阵,声音渐渐止歇。只听得那女人的声音道,“咱们这一次进黑石崖练功,也快两年了。我这几日心中发闷,总盼着立刻就离开这地方,永不再来了才好。” 那男子忽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看了看周围。“快别乱说,梓君大人现在不同以前了,若是让他听着,指不定会发多大的火呢。” 女子哼地一声,“那又如何,我们本来就是自由来去的身份,称他一声大人也不过是敬他功力比我们高出那么两三分。若是锢于级别有分,那又与我们瞧不上的那些灵界人士有何区别。” 那男子叹了口气,好一会才说道,“我心里何尝不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可总是不免惦记着他建立着黑石崖的恩义。要知道魔界自承天赐以来,分散各处,这是第一次有个托庇之所。这等事业,可谓是开天地之先了。” “然则这黑石崖也并非他一人之功劳,你忘了鬼乌鸦了吗?” “唉,鬼乌鸦之事。确实怪不得他,当年鬼乌鸦为了那些九黎人,要魔界群起攻打七国,此事本就有违魔界与这些前朝贵族的约定。” 那女子不再接话,她的目光顺着那奔涌的红色岩浆,望向远处的一个小点。 “我说不要大清早来打扰人家夫妻练雌雄同体的神功,你这家伙,非要这么早上来。”“明明是你说早些与穑兄商量,便可早些出关去,这会怎么又怪起我来了。”两个人说说笑笑正走上来。 此前那对夫妇的目光齐齐看向来人,那男子迎上去道,“源弟,茨弟,今儿难得休息不用练功,你俩倒是起了个大早啊。”其中一人嘿嘿笑道,“主要是你的茨弟想去会情人,非要撺掇我一共来求你帮忙去告假呢。” 阿穑犹豫了片刻,“这种事情,怕还是你亲自去讲比较好。”“我倒也想啊,可我飞书数封,请大人下来相会,均石沉大海。听说大人这一年来谁都不见,不得已这才来求穑兄的。”阿穑看了看旁边的夫人,面露难色,“并非我不愿意帮忙,其实我这一年多来,也未能见到梓君大人。他一直闭关练功,关于我们这十人如何修炼的指示,都是通过羊皮卷送到结界外面,我每每取了来参悟后,方才说与诸位听。” 那被唤作茨弟的人脸色变化,他走近前来,低声道,“我前几日到下面去,听到了一些声音。”“什么声音?”那人犹疑了一会,说道“这几个月来很多弟子都出现了练功时失神入魔的迹象,大家私底下都传是因为梓君大人带着十护法在修炼某种邪门武功,把黑石崖弄得乌烟瘴气。最近已有不少低阶弟子纷纷自行离去了。我和源弟琢磨,咱们这几个月来所练,是与之前不太相同,想当面找大人解惑。却不知穑兄和夫人怎么看?” 阿穑这才明白今儿这告假是虚,试探为实。他尚自犹豫如何作答,却听到夫人的声音道,“我看这样甚好,不如我们今日往金门里面传信,说我们有不得不当面相商之事。”阿穑一听夫人这话,一张长脸拉得更像苦瓜了。“这。。这恐怕不太是谁?”他脸色忽然一变,话音未落,人已飞了出去。 其余几人也追了上来,只见阿穑面前站了两人,却是两个不认识的少男少女,正是淇心和闵少华。 还是穑夫人反应得快,“你们两人,是如何上来的?”要知黑石崖每一层都是实打实的魔力场,只要功力稍微不及便很容易被反伤。如今他们所在之处离崖顶已经非常地近,在魔界之中恐怕能上到此处的人,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却怎会突然跑来两个面生的毛头娃娃?经她这般一问,其余三人立即警觉起来,各自手上都拿捏了招数,蓄势待发。 淇心看着阵势,不由得把手伸到怀中,摸到那面刚才为他们抵御过无数波冲击的镜子。 “鬼乌鸦!”旁边的闵少华突然大声道,“我们是鬼乌鸦的弟子,奉她的命令来见梓君大人的。” 四人相对看了一眼,显是在揣摩他这话的真假。 “你说鬼乌鸦差你来,所为何事?” “这我可不能说,我师父说此事关系重大,须得见了梓君大人的面方能说。”他回答干脆利落,四人本有一些疑虑,可此时也不敢贸然动手。最后阿穑开口道,“既然如此这般,便请随我们一同去见梓君大人吧。”说完,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淇心的脸突然红了,她一不知那梓君大人住在哪里,二无功力可像他们这般飞梭来去,却又要如何回应。可若是这么僵持着,岂不是更叫人生疑。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前辈先请。”阿穑唔了一声,抬脚便往淇心刚才上来的楼梯处走去。原来黑石崖的规矩和庐隐有些类似,这通往崖顶的最后三层,是不得飞跃来去的。 淇心松了一口气,与闵少华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黑石崖越往上年头越新,与下面犹如被煤烟熏黑的感觉截然不同,这些离天光最近的岩石闪闪发亮,表面像是镀了一层金色一般。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淇心终于见到了那层金色的来源。那喷薄的金色岩浆在此处汇集成了一道金色的瀑布,在崖顶的山洞前形成了天然的门帘,这应该便是阿穑等人所说的金门了。 阿穑走到金门之前,朗声说道,“梓君大人,门外有鬼乌鸦两名弟子,想要求见大人,说有要事相告。” 金门之内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只听得一个模糊的声音道,“我不见,带他们下去吧。” 阿穑道,“明白了。”他转头望向淇心二人,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淇心不甘心,大声喊道,“梓君大人,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见你。请你让我进去吧。”里面没有回应。淇心一跺脚,便闷头向那金门走去。 阿穑大惊,“危险,你在干什么?!”淇心已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力击中了自己,在她身体里强烈地震动着,再要抽身,已是不及。 旁边忽然奔过来一个圆乎乎的身影,一把抱住了淇心。 “淇姐姐,淇姐姐,啊呜。你们终于来找小绥了,啊呜。老巫婆骗人,啊呜。” 淇心只觉得那强烈的震荡之力慢慢褪去,耳边的轰鸣声也逐渐减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中,只见那金门竟然缓缓地落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梓君大人? 淇心被小绥这么一扑,站立不稳,两人一起跌落在地。闵少华关切淇心,忙抢上前去想要扶起。 魔界四人虽在黑石崖多年,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被称为“圣殿之门”的金门在眼前打开。能控制这金门开合的现今魔界上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那便是被推为魔尊的梓君大人。可众人刚才明明听到梓君大人说不想见访客,不知为何又突然改变了心意?就在这一思停间,那金门以肉眼不可追及的速度又合了起来。隔着这金色瀑布,四位魔界中一等一的高手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位来历不明的少年就这样进入了他们的圣殿。 阿穑喃喃道,“怎么会这样难道鬼乌鸦的武功,竟已精进至此”那女子咬着牙道,“不可能,我绝不相信。鬼乌鸦的御火术独步天下,可如果说到功力,那也至多与我四人平齐,如何能会超过梓君大人。”“可若非如此,她的徒儿怎么能这么轻轻松松地地破得金门的魔印入内”穑夫人眼神阴郁,她心中又岂会没有同样的疑惑,可要她相信鬼乌鸦的功力在短短几年之内不仅超过了他们这魔界四大高手,甚至还超过了梓君大人,她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先前那两名男子中的一位说道,“穑兄,穑夫人所言不无道理。大伙都应该听过,魔界的先辈初时得殊飞子的馈赠,但因众人散居而互不相认,各自修炼而功力进益缓慢。然而第一场的灵魔大战之时,众高手聚集一处,齐心抗敌,终于练成诸多神功,甚至触犯了天怒。此后魔界的修炼均是倚赖群力,就连魔尊也无法一人独练。咱们几人这次被召回黑石崖,一呆就是快一年,不也是为了辅助魔尊修炼神功。”他迅速看了一下其余几人的表情,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所以几位好好想想,鬼乌鸦一个人离开黑石崖,她上哪里去找帮手,可若没有人相助,她如何可能练成这绝世神功。”三人此时方才彻底明白他所言之意,那穑夫人忽然捏紧双拳,眼中犹如要喷出火来,“除非,除非她在一个人秘密练那禁忌之术!” 阿穑喝道,“苋雅!不可乱说!” 穑夫人口中的禁忌之术,便是当年魔界众高手为了与灵界相抗,聚在一处潜心修炼,竟从殊飞子所赠的法术之中窥得天机,所练成的魔法大大超出天地初衷。众神祇携手重返他们所创建的世间,严厉地惩罚了触犯天规的魔界,将诸多法术列入禁忌,并警告如有再犯,必将让整个魔界在世间彻底消失。每个魔界弟子在受教之初都听过这神之诅咒,久而久之这也成了魔界最隐晦幽深的禁忌。此时从穑夫人口中说出,在场几人如何能不为之骇然。 金门里面的几位少年却无暇理会他们的激烈言语。淇心正忙着和闵少华一同将哭成泪人的小绥带到一旁,轻声安慰。从小绥断断续续的描述中,他们得知原来昨天那鬼婆婆先是将小绥送了上来,将她安置在一个“黑不溜秋”的山洞,还跟她说除非见到他们上来,否则千万不要乱动,一动就会有很可怕的妖怪要来吃她。小绥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地等了一夜,此时见到淇心他们,恨不得要通过眼泪把一整晚的委屈害怕都通过眼泪发泄出来,淇心二人只得温言软语安抚,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环顾四周,只见三人所在之处是个空空荡荡的山洞,除了中间正熊熊燃烧的火堆之外,别无他物。淇心站了起来,忽然感觉到胸口一震。糟糕,又是刚才在洞口那种强烈的震动。闵少华见她身子摇晃,忙柔声对小绥道,“淇姐姐不舒服,小绥快去扶淇姐姐。”说也奇怪,小绥那肉乎乎的小手一碰到淇心,那股强烈的震动便消失了。淇心感激地向小绥笑了笑,小绥眼泪还未干,此时也咧嘴笑了。 淇心听刚才那几人的言语,知道这里应该便是她苦苦找寻的梓君大人所居住的地方,当下朗声说道,“在下庐隐弟子淇心,有十分重要之事想要求助梓君大人,还望出来相见。”淇心近来从一如禅师处听说了灵魔两界之间的纷争,知两边嫌隙极深,此时表明身份,心中极为忐忑。 没想洞中却是久久的沉默,连回声也仿佛被这两边嶙峋的山石所吸收掉了。长长久久的寂静在洞中盘旋着,揪着淇心的心脏不放。她想起了庐隐谷中氤氲的雾气,潺潺的流水,想起师父,墨心,褚师兄。她只想逃离这个阴暗的山洞,回到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不,你必须勇敢,就像那些你爱的人一样勇敢。师父在天清殿灵柱下对她疲惫的微笑,“淇儿,你自由了,今后只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走你想要走的路。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回头。” 淇心对着山洞,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依旧是沉默的回答。她起身,牵着小绥的手在洞中茫然地转了一圈。没有人,没有入口,这里什么也没有。 小绥忽然扬起手,“驴将军!”只闵少华站在火堆之旁,正把脸贴近那火堆,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淇心拉着小绥的手奔了过去,只听闵少华道,“淇姐姐,你看着火堆,是不是有几分不对劲?”淇心凑过去看,脸却着着实实地被烫了一下,原来这却并非那晚鬼乌鸦所用的文火。她看不出来闵少华所说的不对劲在什么地方,“没有火源。”他喃喃道,“这火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小绥也歪着头去看那火,忽然拍手叫道,“好大的手!”淇心和闵少华都不知她在说什么,只见小绥张开了双手,朝着那火堆就扑了过去。淇心正要将她拉住,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裂开了,几人纷纷坠了下去。 一阵金光晃得淇心几乎睁不开眼。原来这山洞之下,竟然还有一个隐藏的洞穴。而刚才他们在上面山洞所见的火堆,不过只是一个巨大火炬的冰山一角。听到几人落地的声音,火炬旁一个正盘腿闭目的老者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居然是血红色,在一头白色乱发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可怖。小绥哇的一声扑到了闵少华怀中。淇心挣扎起身,走到那老者身旁,行了一礼道,“在下庐隐弟子淇心,今日有要事前来会见梓君大人,唐突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那老头一双泣血的眼睛死死瞪着淇心,也不答话,目光中充满了阴毒怨恨。 淇心心头一凛,他恨我,恨灵界的人。她心中一阵难过,“梓君大人,晚辈深知灵魔两界恩怨极深,然而现在中原灵界大难,望大人能摒弃门户之见,施以援手。晚辈将来一定倾力相报,再有所请,宁死不能辞。” 她的话发自肺腑,说的是慷慨激昂。那老者却仍丝毫不为之所动,只见他头顶雾气缭绕,一张脸金中泛黑。啊是了,他在练功。 就在此时,淇心只觉得上方一声巨响,接着便听到几人的声音喊道,“梓君大人,梓君大人~”忽地一女子声音道,“他们在下面,快,咱们下去。” 话音未落,一袭轻盈的肤色纱衣在空中优美地展开,瞬间落到了淇心身前。未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一左一右两股力量向自己袭来,一个极热如火,一个极寒似冰。她知这功力必然十分厉害,不敢去接,只借幻天镜之力向后跃去,躲开了这一击。 再看她刚才所站之处,殷红的火柱和淡蓝色的冰锥在空中相遇,那冰锥迅速地将火柱包裹在其中,又听得咔嚓咔嚓几声,冰锥裂开,无数包裹着火苗的小冰块纷纷落下。淇心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如自己刚才没有躲开这一击,后果则完全不能想象。只见那美貌夫人一击不中,眉心微蹙,下一招已然捏在了手里。 淇心正要躲避,忽听得旁边一个男子惊呼一声,向着一个灰色背影追去。“你,你是谁,梓君大人呢?”那女子听得这话,也顾不上淇心了,转身向着丈夫所在之处奔去。那灰色人影白发驼背,却正是刚才那位老者。听那男子的发问,莫非这老者竟然不是梓君大人? 下层山洞空间狭小,那老者虽然奔袭甚快,却仍是被阿穑夫妇二人逼入了角落。 他背影微一迟疑,忽然迅捷无伦地转过身来,反手就是一击,借力跃到火堆之旁。只见他右章伸出,大喝一声,“起!”只见火堆之中有一只青铜材质的巨手,通体发出磷光。在老者的大喝声中,那只巨手摇摇晃晃地,似是要飞出火堆。 小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小绥也要!”那青铜巨手忽然停在了半空之中,再也不动了。老者怒吼一声,“起!”,只听山洞剧烈震动,无数的小石头满天飞舞,然则那青铜巨手却仍是巍然不动。火光照着那老者皱纹横生的脸,此时白发根根竖起,极为狰狞可怖。 阿穑夫妇和其余两人跟了过来,将那老者齐齐围住。片刻之前他们以为魔尊遭难,四人同心破得那金门之印前来相助,没想到情势急转,不仅魔尊不见人影,还多了一个陌生老者。不只四人,连淇心等人也错愕不已。 穑夫人突然喊道,“我认得你,你是老饕!”此话一出,阿穑等人忽然恍然,“是之前服侍过大人的老饕。”“你不是离开黑石崖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大人呢?”那老饕将头扭向一边,却不答话。几人互相对视,他们近一年来都在黑石崖侍练,黑石崖唯一的出口在下面,若是梓君大人离开他们一定会知道。他们虽不说话,各人手中捏了拿手招数,端的是一样的心思。 那老饕身子一偏,忽然跃出几人的包围,躲到了另一侧的火堆之后。只见几道锐利的白光划过天空,阿穑疾呼,“他用了禁忌之术,快躲开。”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那源茨二人躲避不及,那闪电一般的白光击中手臂,小腿,顿时焦如枯木,眼见正向上蔓延。阿穑反应奇快,迅速切近身去,点了他们手脚上的穴道。 淇心平生从未见过如此惨状,须知灵界中修炼无论是正邪两派,均以无形内力伤人,绝不至外伤。此刻见到如此可怖情形,对于自己前来寻求魔界帮助一事充满了深深的后悔。纵然如此,她却不知被什么驱使着,持镜跃到穑夫人身旁,与她并肩而战。 穑夫人傲然看了她一眼,“你退开,不要寻死。“说罢,身影晃动,已捏招向老饕发去,一边喝道,“阴毒老贼,你到底把大人怎么了。”那老饕刚才一招得手,此刻好整以暇,几下闪避,并不接招。阿穑道,奔来相助。“夫人小心。”那老者嘿嘿冷笑,“几个奴才,若不是你们这段时间精心侍功,我恐怕功力也很难进步这么快。”阿穑夫妇怒火中烧,连连发出狠招。老饕仍是以那迅捷无伦的闪电应对,一人敌俩,却丝毫不落下风。 淇心见此人出招如此穷凶恶极,担心阿穑夫妇安危,一直盘桓在旁。忽见阿穑一个躲闪不及,眼见就要被老饕的闪电碰到,忙持镜接了这一招。她这招终究过于勉强,自己向后连退了几步,而阿穑这边却也还是被闪电之力带到,袍角顿时一片焦黑。那老饕得意地哈哈大笑,手下愈发狠辣。 接连几下狂闪之后,老饕道,”几个龟孙子,还不向你爷爷求饶。“说着话间,人便随着那火堆移动着,嘴里一直说着些嘲笑言语,却不着急再出招。火光明明灭灭间,淇心突然留意到他的右手五指微微发黑。她心念一动,大声喊道,”快进攻,他的手支持不住了。“阿穑何等样人,立即会得意,夫妇二人不再顾及他的闪电招数,便追近身来。 那老饕脸色一沉,忽然快速挥动着右手,只见那手变得越来越黑。淇心大叫一声,”不好!“数道闪电从那焦黑的手中迸出,同时向夫妇二人击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老饕 就在此时,淇心只觉得上方一声巨响,接着便听到几人的声音喊道,“梓君大人,梓君大人~”忽地一女子声音道,“他们在下面,快,咱们下去。” 话音未落,一袭轻盈的肤色纱衣在空中优美地展开,瞬间落到了淇心身前。未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一左一右两股力量向自己袭来,一个极热如火,一个极寒似冰。她知这功力必然十分厉害,不敢去接,只借幻天镜之力向后跃去,躲开了这一击。 再看她刚才所站之处,殷红的火柱和淡蓝色的冰锥在空中相遇,那冰锥迅速地将火柱包裹在其中,又听得咔嚓咔嚓几声,冰锥裂开,无数包裹着火苗的小冰块纷纷落下。淇心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如自己刚才没有躲开这一击,后果则完全不能想象。只见那美貌夫人一击不中,眉心微蹙,下一招已然捏在了手里。 淇心正要躲避,忽听得旁边一个男子惊呼一声,向着一个灰色背影追去。“你,你是谁,梓君大人呢?”那女子听得这话,也顾不上淇心了,转身向着丈夫所在之处奔去。那灰色人影白发驼背,却正是刚才那位老者。听那男子的发问,莫非这老者竟然不是梓君大人? 下层山洞空间狭小,那老者虽然奔袭甚快,却仍是被阿穑夫妇二人逼入了角落。 他背影微一迟疑,忽然迅捷无伦地转过身来,反手就是一击,借力跃到火堆之旁。只见他右章伸出,大喝一声,“起!”只见火堆之中有一只青铜材质的巨手,通体发出磷光。在老者的大喝声中,那只巨手摇摇晃晃地,似是要飞出火堆。 小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小绥也要!”那青铜巨手忽然停在了半空之中,再也不动了。老者怒吼一声,“起!”,只听山洞剧烈震动,无数的小石头满天飞舞,然则那青铜巨手却仍是巍然不动。火光照着那老者皱纹横生的脸,此时白发根根竖起,极为狰狞可怖。 阿穑夫妇和其余两人跟了过来,将那老者齐齐围住。片刻之前他们以为魔尊遭难,四人同心破得那金门之印前来相助,没想到情势急转,不仅魔尊不见人影,还多了一个陌生老者。不只四人,连淇心等人也错愕不已。 穑夫人突然喊道,“我认得你,你是老饕!”此话一出,阿穑等人忽然恍然,“是之前服侍过大人的老饕。”“你不是离开黑石崖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大人呢?”那老饕将头扭向一边,却不答话。几人互相对视,他们近一年来都在黑石崖侍练,黑石崖唯一的出口在下面,若是梓君大人离开他们一定会知道。他们虽不说话,各人手中捏了拿手招数,端的是一样的心思。 那老饕身子一偏,忽然跃出几人的包围,躲到了另一侧的火堆之后。只见几道锐利的白光划过天空,阿穑疾呼,“他用了禁忌之术,快躲开。”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那源茨二人躲避不及,那闪电一般的白光击中手臂,小腿,顿时焦如枯木,眼见正向上蔓延。阿穑反应奇快,迅速切近身去,点了他们手脚上的穴道。 淇心平生从未见过如此惨状,须知灵界中修炼无论是正邪两派,均以无形内力伤人,绝不至外伤。此刻见到如此可怖情形,对于自己前来寻求魔界帮助一事充满了深深的后悔。纵然如此,她却不知被什么驱使着,持镜跃到穑夫人身旁,与她并肩而战。 穑夫人傲然看了她一眼,“你退开,不要寻死。“说罢,身影晃动,已捏招向老饕发去,一边喝道,“阴毒老贼,你到底把大人怎么了。”那老饕刚才一招得手,此刻好整以暇,几下闪避,并不接招。阿穑道,奔来相助。“夫人小心。”那老者嘿嘿冷笑,“几个奴才,若不是你们这段时间精心侍功,我恐怕功力也很难进步这么快。”阿穑夫妇怒火中烧,连连发出狠招。老饕仍是以那迅捷无伦的闪电应对,一人敌俩,却丝毫不落下风。 淇心见此人出招如此穷凶恶极,担心阿穑夫妇安危,一直盘桓在旁。忽见阿穑一个躲闪不及,眼见就要被老饕的闪电碰到,忙持镜接了这一招。她这招终究过于勉强,自己向后连退了几步,而阿穑这边却也还是被闪电之力带到,袍角顿时一片焦黑。那老饕得意地哈哈大笑,手下愈发狠辣。 接连几下狂闪之后,老饕道,”几个龟孙子,还不向你爷爷求饶。“说着话间,人便随着那火堆移动着,嘴里一直说着些嘲笑言语,却不着急再出招。火光明明灭灭间,淇心突然留意到他的右手五指微微发黑。她心念一动,大声喊道,”快进攻,他的手支持不住了。“阿穑何等样人,立即会得意,夫妇二人不再顾及他的闪电招数,便追近身来。 那老饕脸色一沉,忽然快速挥动着右手,只见那手变得越来越黑。淇心大叫一声,”不好!“数道闪电从那焦黑的手中迸出,同时向夫妇二人击来。 只见那源源不断地闪电从老饕那焦黑的手中冒出,竟不消失,在阿穑夫妇周身形成了如蛛网般交错密集的网络,这其中任意一根线只要碰到了,便是引闪电上身。阿穑夫妇如何不知,他们运起最高级的轻功在这其中小心翼翼地穿行,试图找到一个可以突破的出口。可眼见那蛛网越缩越小,他们的努力也愈发徒劳。 阿穑心中着急,一瞥之下,只见老饕的半个手臂已然焦黑。他心念一动,大声道,“老饕,你且住手,我们有事好好说。” 那老饕却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狂笑着,流下了两行殷红的眼泪,满脸血污,狰狞之极。 淇心和闵少华见此情形,同时伸出手去想要捂住小绥的眼睛,可是已然来不及。小绥见到老饕模样,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老饕听到这哭声,转过头来,看着小绥。他皱着眉头,仿佛在苦苦回忆着什么。忽然间,他两眼圆睁,变招向着小绥急攻而来。淇心欲待出招维护,已是不及。 无数道从各个方向袭来的闪电在小绥身前汇集,突然迸发了无比刺眼的光芒。等淇心终于勉力睁开眼睛,只见小绥身前出现了很大的符印,是个淇心认不得的异兽。只见那符印正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闪电,看来是这个符印保护了小绥。 淇心心念一动,这莫非就是鬼婆婆所说的至尊魔印,可小绥一个生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那魔印开始剧烈地震动,突然间,淇心只觉得脚下的地面一声巨响,紧接着中间那火堆向上窜起丈余,一个周身浴火的男子从那火堆之中冉冉升起。 “梓君大人!”四个又惊又喜的声音同时发出。 那男子目不斜视,右手向上探出,那青铜巨手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上,竟严丝合缝地套住了他的右手。男子一得青铜手套,再无犹疑,飞身跃到小绥身前,单手接了那老饕的闪电巨力。 那老饕腿软跪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焦黑的右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艰难的选择 一双如长夜般暗黑的细长双眼凝视着她,这注视穿越了岁月的年轮,直要进到那本人也进入不了的深邃洞府里去。 淇心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仿佛能看破过去与未来目光,眼神逐渐地变得呆滞。像是过了一个纪元,又像是一眨眼的瞬间,她看到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动着, “我们又见面了。” 淇心脑海中还滞留着一些无意义的画面,“我们见面” 那男子轻笑一声,却不答话。他一瞥之下,见到地上的小绥,烟灰长袍的声影如蝙蝠一般展开,将她轻轻抱起,回到火堆之旁。小绥笑嘻嘻地看着他,却不害怕。男子皱着眉头,“你你娘亲呢,为何没有和你一起来。”声音却很温柔。小绥歪着头,似乎在努力思考,“娘亲,娘亲死了,小绥没有娘。”那男子脸色大变,“什么?” 一旁的闵少华忽然上前一步,“梓君大人,姑姑她仍在南邵当王妃,小绥,小绥她并不知道这些。” 梓君大人脸色稍缓,望着闵少华,眼神轻描淡写,却与刚才看淇心的不同。“你是?” 闵少华行了一礼,“在下九华山庄闵少华,见过梓君大人。” 梓君大人左手宽大的袍袖笼着小绥,眼神中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郁。闵少华又引着淇心道,“这位是庐隐的淇心姑娘”梓君大人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介绍,我已经认得了。”他看了一眼淇心。 又是那样看穿一切的眼神。淇心心中一惊,这位魔尊的一双眼睛好生厉害,就如同这世间万般的心思与变化,尽皆藏在其中。只轻微一动,便是风云万千。这样的修行,淇心生平实是从所未见。 阿穑和穑夫人正在一旁给源茨二人治伤,两人虽无大碍,但这已成焦炭的一腿一臂终究是不能用了。四人均恨恨地看着在一旁跪倒呻吟的老饕。 梓君大人站起身来,走到那老饕身旁,伸手帮他点了几处穴道。 “大人!”两个受伤之人最先叫出声来。 梓君退后两步,像是端详一件物事一样看着老饕。“此人蓄谋多年,设计囚禁我,又自行练这禁忌法术。实在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中闪电死了多可惜,留着给你们四人慢慢喂功吧。” 穑夫人最先道,“大人所言极是。这老家伙假装大人骗我们侍功,白白浪费了我们几个的时间,还伤了源弟和茨弟。我们一定要在他身上讨回来。” 梓君微微一笑,“你们这就带他下去吧。”四人答应了,便即要离去。“慢着”梓君回到小绥身旁,“黑石崖不适合他们久呆,你们先把小绥和闵少爷送出去吧,我与这位淇心姑娘还有几句话要说。”小绥望着梓君,眼神中满是不舍。 梓君平静的双眼中波澜万千,他走到火堆旁,伸出右手,将手中的青铜手套又重新抛回火中。过了一会,只听他道,“起吧。”那物便朝他飞来,同时体积急剧缩小,待得飞入他手中,只不过铜钱大小了。 他手掌一合,走到小绥身旁,温柔地拉过她的手,将那物放在她的手心。小绥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金门之内只剩淇心和他两个人了。 淇心开口了,声音有些迟疑。“梓君大人,你见过我么?”她刚才努力搜索着记忆,想要在那些隐蔽的角落发现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却仍是徒劳无功。她不曾见过这个有暗夜双眸的男子,至少她并不记得她见过。 “嗯,但我想你应该不会记得了,因为那时的你还是一个婴孩。” 婴孩淇心脱口而出,“所以大人认得我的父母么?”这么多年,她早就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追寻,却未想到会在这里问出来。这一刻,她脑海中闪现的是容城冗长的夏天,临河的低矮房屋,永无止境的责打。那些日子里她想得最多的便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去了哪里?可无论是养父母还是师父,都没法给她一个答案。 梓君没有看他,他的眼睛望向远处并不存在的地方,盛满了通透的悲伤,前尘的纠结,戡破的迷思。淇心觉得自从见他起,他便主要是用眼神在说话的。淇心多希望自己也能读懂这一切。 “这便是你今天所来的目的么?” “不“淇心垂下头,”我这次前来,是想要请求梓君大人帮我除去身上的心魔,得以重拾功力,以救师门危难。“ 梓君轻轻噢了一声,”你带得我女儿前来,是为一恩,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是想要知道你的身世,还是让我运功化解你的心魔,你自己选吧。“ 淇心的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这一晚他们三人便在一处山涧旁歇息。小绥连着一天一夜受了惊吓,早已在篝火旁睡熟了。淇心身心无比疲倦,却睡不着,挨在一旁的山石上发呆。闵少华便也不睡,坐在一旁陪着她。 ”你早已知道小绥的身份,所以才带她同行,对么?“闵少华摇头,”我之前只是从一如禅师和大和尚的对话中,隐隐猜到她与魔界有一些关联,却从未想到她竟然会是我的表妹。闵家向来阴盛阳衰,我的小姑姑当年为了王国远嫁南邵,一直听说她有一个相爱至深的情人,但此人的身份却没有人提起过。可昨天见到梓君大人,一下子就想起小姑姑来,心下对此再无怀疑。” 他忽然握着淇心的手,笑容苦涩,“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以前我母亲偶尔骂小绥的时候,便会说起魔种什么的。这大概就是大和尚所说的“关心则乱”吧。” 夜色像一潭湖水,星辰被风吹着,也跟着轻轻晃动。淇心心中涌起了温柔而陌生的情愫,她将头靠在闵少华肩上。 “梓君大人应该是极疼爱小绥的,却为何不把她留在身旁?” “这是因为他不能这么做。当年魔界众人南下,与七国王室签下约定。梓君作为一代魔尊,自然要信守这个约定。” “唔”淇心轻轻叹息着。“小时候爱读些闲书,红尘之中,总免不了几桩冤案,到头来情关难过。现在终于明白,不管是灵界魔界,都有好人坏人,都逃不开爱恨憎痴。” 她的眼皮渐渐垂了下来。 闵少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凡人也一样逃不过啊。” “我选第一个,告诉我吧,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梓君大人眼中掩饰不住惊讶之意,他完全没有料想到淇心会做这样的选择。“我还以为,庐隐中人拘于信理之道,必定会舍弃自我而成全师门之义。” 我尝试过,为了对抗这心魔,努力地放弃自己的回忆,放下自己的身份,哪怕到最后变成无心法忍也无所谓。然而师父,丘阳上医,还有庐隐的其他人,他们那么辛苦艰难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因为人心的可贵,是任何外力的赠与都不能匹敌的。我要先明白我的心,才能有可能去跨越这一切。” 淇心心中何尝不是血淋淋的纠结,选择了后者,也许她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练习问月,可以去做她必须要做的事情。可是她最后还是听从了内心深处微弱的声音。 梓君嘴角边的惊讶逐渐变成了笑意,“好,说得好,于礼这是教了个好徒儿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逆流而上 次日一早,三人启程回且兰国。苍南七国各自都不大,每个不过寥寥四五座城池,还有那些分布在促狭多山地带的村镇,算起来面积尚不及中原一个州府。 淇心从黑石崖下来后,心情较之从前轻松了不少。她和小绥共骑一马,一路上她给小绥哼小曲,声调悠远扬长,淇心经常唱着唱着就唱不上去了,和小绥一同笑得前仰后合。原来这些都是她幼时墨心教她的奚族小调,天山以北气候严寒,牧民们经常要赶着牛羊转场,隔着高高的山头,这些高扬的小调就是他们最好的交流方式。淇心在长郅之时,三师兄徐枫为了帮助箜公子,曾将墨心的身世讲给了他们二人听。此时淇心再唱起这些小调,心情大不相同。 姐姐是奚族的公主,这些都是她的子民。淇心想象着梅里雪山圣洁的白光,还有那传说中的天山雪莲,她把这些都说给身旁的闵少华听。 闵少华神情严肃,连连点头,我说这些小曲怎么听上去都冷嗖嗖的呢。你看我们苍南的山地上,就不兴这样的曲子。他随即唱起了九黎的山歌来,勤勉的九黎人一生劳苦,所作的山歌却壮实欢快。这样的歌声洒在湿热多雾的南方山林里,驱散了人们心头看不见的那一层瘴气。 他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淇心拍手叫好,她先前见本地汉人与九黎人文化隔绝,却没想到这位贵族公子却会唱这么多九黎的山歌。原来这些山歌都是一如禅师,也就是现在的且兰国王,闵少华的伯父所教。他在剃度为僧,继任王位之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僧衣芒鞋走遍整个七国。淇心听了不由得更添对一如禅师的仰慕之情。再看身边的闵少华,便不住地摇头叹息。 你将来继承王位,怕是僧衣芒鞋一件不落,酒肉朋友一个不少! 闵少华眨眨眼睛,却一反常态地并不争口辩驳。 三人就这样快马换车,不到两日的功夫从边陲回到且兰国的王都。 淇心向两人作别。从王宫派来的使者要在这里接了小绥去南邵国与母亲团聚,这是闵少华答允梓君大人的。闵少华将独自返回九华山庄,作为且兰国未来的王,他还有很多的东西要学,何况还有答应鬼乌鸦婆婆的事情淇心自己,则有更远的路要走。 小绥听说要去见母亲,忽然不哭不闹,乖乖地上了马车。临行前,她搂住淇心,将一个小小香囊塞到了她的手里。“淇姐姐,你和驴将军一定要来看小绥。”淇心怔怔的,竟然忘记了点头。马车达达远去,她在原地站了许久,也不知闵少华什么时候告别离开。淇心打开手中的香囊,里面赫然便是那只已被梓君大人缩成铜钱大小的青铜手。 她又在原地出了会神,然后向北而去。 她走的是胡伯当年带她进入且兰国的路线,一切的景物还是那样熟悉,除了一件事情路上的人变得多了起来。这条路上以前只有拿了通关文书的两地商旅通行,人迹稀少,路上连个像样的歇脚之地也没有。可眼下多了许多衣衫破旧,神情疲惫的旅人。这些人多半是青壮年,从他们彼此的交谈中,淇心得知了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消息。短短两三个月间,中原的大冉王朝遭到了北方蛮族的入侵,连连溃败。王室南逃,大半个北方沦陷,家国凋敝。各地的州官都在自己组织兵力抗敌,不少地方便开始抓壮丁,这些人都是不想以血肉之躯去面对敌人的铁蹄的,便远远地逃了开去。 离边境已越来越近,山势陡峭,淇心弃了驴子在密林中穿行,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愈发沉重的。原先不过是师门遭难,现今却是整个天下都在受苦。她年少时从心所欲,向来没有把守护天下清宁这样的立派宗旨放在心上,以至于后来出谷历练,迎战贺兰派,心中所思,也不过是身为庐隐弟子回护本门的责任,师父与同门的情谊。后来托庇于一如禅师座下,禅师常从一花一叶之中心怀天下,淇心似懂非懂,也不甚在意。可如今见到这些一路逃难的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君问归期未有期,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以前念过的诗,现在想起来却寸寸断心。 这些人,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家了。 她想起了寻玉,这位优柔的王子,她年少时曾一度内心靠近的人,他如何能有勇气面对王国的沦陷?可人总是会发生改变,况且有介山和若虚陪在身边。 黄昏时分,她终于到达了遗言客栈附近。她本来不愿意再接近这个地方,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特别是黑石崖上的际遇让她对魔界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样的荒郊野外,能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过一夜不是什么坏事,这么想着,她仿佛已经见到那两个腰肢婀娜的女人,昏黄的石灯,煮得咕噜咕噜的草药汤。 一块旧木牌倒在泥地里。后两个字已经看不清了,遗言两字还模糊可认。 淇心奔到门前,只见门口那两块蓝色门帘还挂在那里,然而门帘之后的木门紧闭,一丝光亮也无。淇心抬头去看那一面山壁,那些高处的石窗还隐约可见。一想到之前和自己同行的那两个人,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都还静静地躺在这个关门倒闭的客栈里,淇心就不寒而栗。 就在此时,听得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嘈杂声,听声音人还不少。淇心不及多想,向着声音来处疾步而去。待得爬过一座不高的山坡,眼前的情景不由得令她大为吃惊。只见她当初来时所攀爬的那棵巨大的落木所在之处已改成了一个狭窄的隘口,此时一队装备齐整的兵士正守在那里。而隘口的那一边,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排了一条很长的队伍,因为天色将晚,很多人拿着袖灯,柠黄的灯光连在一起,如同一条悲伤的河流,被这隘口生生截断。 那灯光和人声离淇心越来越近了。 “将军大人,您就让俺过去吧,俺同伴还在那头等着俺呢。”有人操着北方口音不停哀求着。这样的哀求声此起彼伏,都和刚才淇心所遇到的人一样逃难的百姓。且兰国这边领队的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将领,裹着一件华美的披风。“今日的一百号牌全部都发完了,就请各位先在此安静等候,明日天一亮,便可给大家发号牌。”他言语彬彬有礼,却又掷地有声,颇具风度。淇心寻思着,这不知是哪家的贵族子弟。 思念间,人已挨得近了。这隘口本有一道形同虚设的木门,看来正要关上。这位高级将领虽然说的句句在理,可那些长途跋涉的人哪里听得下去,那些排在前面的仍不住要往里挤,几个力气大的早已挤进门内。门口的兵士进退两难,大家便都僵在那里。 淇心走上前去,忽然用大家都能听到的音量朗声说道,“请各位让一下,我要从这个门出去。” 所有人,包括站在那里的且兰国兵士,都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那位将领上前一步,拱手道,“姑娘也许还有所不知,大冉境内如今战火连连,这些人都是从中原一路逃难至此的。如今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过境为好。”淇心道,“我有要紧之事,一定要去大冉。劳烦了。” 那将领还要说些什么,淇心微微一笑,从人群中间挤了过去。那些隘口前排队等待的人先是一愣,随后就有人小声嘀咕起来,“这姑娘莫不是疯了吧?这个时候还要往那边去?”更有些大胆的,“是不是情郎留在了那边,非得要过去不可,嘻嘻。”“情郎又如何,还是不是活着都不好说。”淇心艰难从他们身旁挤过,借着袖灯的微光,看到他们看自己的那种微妙而复杂的表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继续逆着人流向前走去。 这是她走过的最漫长最煎熬的一段路了。 古人说顺势而为,顺水而行。可我如今却在逆水行舟,逆时而动。每一步都很艰难,每一步都不能回头。 快到这条队伍的尽头之时,淇心注意到两个不同寻常的身影,一个脸色憔悴,衣衫褴褛的农妇带着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显是困倦之极,将头圈在母亲的腰前,腿却仍无意识地跟着向前。这是长途跋涉给她的历练。经过这两位母女身边是,小女孩忽然睁开眼睛。淇心看到她乌黑发亮的眸子,心中无限怜惜。希望她们早些过得苍山,到了那边,一如禅师和驴将军会好好照顾这些人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路途 怀阳城已完全不是淇心上次来时的模样。这座大冉最南边的重镇,暂时还未受到战事的波及,但也正因为如此,整座城中挤满了从北边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身边是为数不多的家当,把曾经商贾繁荣,井然有序的怀阳城变成了一个修罗场。 再也没有安静巷子中的客房,每一家客栈都已挤得满满当当。淇心连问了几处,心中已经不抱希望,便准备找个饭馆吃点东西,再连夜赶路,累了就找个地方胡乱对付一宿便是了。正漫无目的地走着,见到一个三层的酒楼,门牌甚是熟悉。啊,是了,这正是之前胡伯请她喝怀阳名酒“而今”的那个酒楼。淇心想到此处,仿佛闻到了那新酒扑鼻的香气,酒瘾发作,便上得楼去。 楼上客人不少,淇心好不容易才寻得一张小桌,刚刚坐下,就听得旁边桌的几人哄闹起来。 “你这小伙计,是吃了豹子胆了。你大爷在你们这少说也喝了十年的“而今”,闭着眼睛我也能摸出味来。你现今就拿着浊物来忽悠大爷,当真以为我能给你们糊弄过去吗?!”那嚷嚷的汉子身穿绸缎衣服,面相微胖,似是个生意人。他正冲着一位店小二大声嚷嚷着,那小二早已吓得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去,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过了好一会,里堂快步走出来一位戴着圆帽的中年男子。他笑容可掬,快步走到那桌客人旁边。“这位客官,小的便是这家浔阳楼的掌柜,这小二上不得台面,不懂规矩,如果有得罪的地方,我在这厢给您赔个不是。”这家酒楼是怀阳最大的一家,没想到老板却肯如此拉下脸面地向人赔不是。淇心却不知,这些做生意的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自是宁可让三分,也不愿意与人闹矛盾的。 那闹事的客人把手中的酒碗重重一放,“我这说的是酒,你瞎扯这个那个的干嘛呢?来,你既然是个话事的,就来把我这碗里的酒喝上一口。再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你们这浔阳楼的招牌而今。” 那酒楼老板脸上仍是堆着笑,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脸色微变。“这。。这。。”他眼神飞速地向旁边站着的店小二看了一眼。那店小二战战兢兢,“这确实是小的从酒窖中取出来的“而今”,不能有错啊。”“胡说,这一定是你拿错了,快快再重新去取过给这位官人。”那小二先前很害怕,这会不知为何犟脾气却上来了,辩解道,“小的确实就是取的而今,千真万确,绝对没有错。”旁边那本就怒气冲天的大爷揪着他的衣服,“你说什么,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本大爷还要诓你这几个酒钱。”那酒楼老板赶紧上来劝解,一时间乱作一团,完全没有人顾得上理会淇心。 忽然听得旁边有一个声音说道,“放了他,这酒是我倒进去的。” 虽然在一片嘈杂声中,可这句切中正题的话语落在每个人耳中,却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伙计最先喊了出来,“少爷。”那大厅的立柱之旁,正靠着一位年轻人。那酒楼老板快步走了过去,“蘧儿,你怎么不呆在家里养病,跑来这酒肆之中做什么。”语气却甚是温和。 那年轻人双颊消瘦,脸色有些苍白。那闹事的客人哪里管什么老爷少爷的,桌子一拍,“大伙儿快评评理,这是家什么酒楼,少当家的给别人倒劣酒充数。今儿不说清楚,以后谁都别来了。” 那年轻人冷冷地道,“一群亡国之人,也配喝而今么。我全都给倒到护城河里了,等那些蛮子兵来了混着洗脚水一同喝了吧。” 他这几句一出,偌大的酒楼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起事者悻悻回位,默默地抓起那被他痛骂过的浊酒喝了起来,其他人也不作声地开始闷声吃喝,就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另一个像猫儿一样的店小二游走在各桌之间,轻声细语地帮客人点餐,送菜。 走到淇心身旁时,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姐,我家少爷有请,相烦到楼上一会。” 那店小二在前边引路,走过一段长长的逼仄的楼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原来竟是到了这浔阳楼的屋顶之上,这歇山式屋顶上平建了一个露天庭院,取意精巧。 此时这上面侯着的一人,正是刚才那位年轻男子。他见到淇心,深深一揖。“在下孙蘧,有幸会见淇心姑娘。” 淇心听他叫出自己名字,自是十分诧异。再要细问,那人却什么也不肯说了。淇心只晓得他从小在怀阳长大,曾几次考取功名落榜,好在家境殷实,父母长兄溺爱,却也没有什么压力。闲聊了几句之后,淇心问出从刚才开始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惑,她已经从那些逃难之人的谈论中大致了解了蛮族入侵和大冉的溃败,可无论如何只要王室还在,孙蘧所谓的亡国却从何谈起。 孙蘧望着淇心,双目发红,“孙蘧之前的心思和姑娘一般无二。自那日那些燕凉蛮子撕毁契约,在夜津渡口发难,护送王室的军队仓皇东逃,便再也没有音讯。”他喉头哽咽,“三日前有消息传来,王室的军队不敌燕凉追兵,被困于崖山之上,兵粮断绝,终至全体投海,连刚出生的小皇子也” 他再也说不下去。淇心惊闻寻玉已死,介山和若虚多半也伴他而去,心中伤痛,亦是久久不能平息。过了很久很久,才安慰道,“只要人心还在,汉室江山便不会倒下。” 次日辞别了孙蘧,淇心从怀阳城折而向西。每一条官道上都挤满了流民,路途愈发艰难,燕凉军团即将南下的消息甚嚣尘上。等淇心到得容城,已经是七日之后了。她沿着江岸慢慢走着,神色疲惫。 终于,江边那个小村落一点点地落入眼帘。 十五年前 大冉国的西南,虞痕江自西向东穿过险峻的群山,山险而水缓,秀美出奇。虞痕江在东边打了个弯,又为众多支流的添了平淡无奇的一笔。这条平平无奇的支流,被称作容江,被这一弯小江围绕起来的小城,便是容城了。 这一日傍晚,容江北岸,有一名老者从山上缓缓走下来,他身穿青色布袍,跨着一个蓝色粗布包裹,似是到这乡间走亲戚的模样。此时正是夏初,容城所处极南之地,暑热已是袭人不倦。靠着江边的这些人家,纷纷把家中的桌椅摆到门前,预备着在外面边乘凉边吃晚饭。大人在张罗之际,小孩子们就在江边树下跑来跑去的玩耍。 老人沿着江边走着,面色凝重,似有极忧虑之事。连晚霞在江面上落下倩影,孩童们嬉戏着从身边跑边,他也似并不知觉。也许是太过入神,脚下竟不知被什么滑溜溜的物事绊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但他反应极快,立刻往旁边跳去。原来那是个小水塘,由于水草长得过于茂盛,就如草地一般,一不留神就会踩上去。 老人低头看衣裳,脚边还是沾了些许淤泥。他轻吁一声,似乎满腹心事也借机抒发出来。他随即在江边找了块江石坐下,撕了几片叶子,想要擦拭裤腿的泥。处理妥停后,他方欲离开,忽然留意到旁边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独自坐在江边,看着晚霞,时不时地就拾起手边的石子,掷向江心。 老人在旁观看了许久,对这个奇怪的小女孩似乎很感兴趣。最后,在夕阳即将要沉没江心之前,他走到小女孩旁边,坐了下来。小女孩看他过来,也不理睬,只是继续对着江风入神。老人温和地问她,小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在和这江水说话。” 老人不由得一笑,小女孩侧头望向他,夕阳照在她稚气的脸上,更是映得眼睛清澈如水。 江边某一户人家里忽然传来呼喊之声,“死小鬼,又乱跑去哪里了,还不快回来帮忙带妹妹。你那短命没良心的爹娘,怎么不索性连你也一起带走” 老人皱了皱眉,顿时心里打定了主意。低头向小女孩说了一句什么话,两个竟一同向北而去了。 身后那个江边的小村庄,一间间土瓦房炊烟升起,其中的一间,门口挂着一串串辣椒,趴着一只流着口水的狗的,走出来一位身材壮实的妇女。她阴着脸,背上背着一个沉睡的婴儿,手里拿了一根竹鞭,嘴里骂骂咧咧的。可在炊烟之中,在慢慢合起的暮色下,渐渐模糊和微弱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云星岛 温州府下辖的敦南镇,向东便是茫茫东海,海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岛屿,从岸上看去宛若仙山蜃景。 这些岛屿之中有一个隐蔽的小岛,唤做云星岛。此岛东西南北均不到三十里,古树参天蔽日,草木生长茂盛,地势也较其它岛屿更为平缓。东部的高山峻岭之间,有一片面积不大的山地,勉强可为人居。此时这里前后建起了数间简朴的房屋,所用都是未上油的原木,可见建的时候十分匆忙。 一个文弱的书生正穿过灌木丛,向下面走去。这里离岸越来越近,他已经能感受的海风的力量了。路的尽头有两个卫兵正守在那里,再过去就是望不到头的黑色礁石,隐隐有海浪的声音从礁石之间传来。 “介山大人在那边吗?” 两个卫兵听到他的问题,表情有些尴尬,其中一人朝他点了点头。 这书生正是若虚。他开始在那些礁石之间艰难地穿行,不一会已经气喘吁吁了。他身子本就弱,这些日子颠沛流离,气力一日比一日不如。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瘦了,仿佛一阵海风也能刮走他。介山的两艘大船救走的不过百余人,在海岛上相依为命。海岛上条件艰苦,皇上和妃嫔们住在临时建成的行宫中。说是行宫,不过是十几间简陋的木房围着一个庭院。其他的人挤在两排低矮的房屋中,伙食更是不能保障。 纵然如此,他也从未想过放弃。 海边一块大礁石上绑了长长的鱼竿,石下坐着一人,正呆呆地望着那鱼竿出神。 “师父。”那人听到叫声,也不回头。 若虚走了过来,坐在师父身边。介山仍没有说话,若虚只得又叫了声,“师父。”介山唔了一声,淡淡地道,“刚从那边回来吧,皇上还是老样子吗?” 若虚知道师父为何表现得如此冷淡,自己每次从“那边”回来,所带回来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今儿皇上又睡到晌午,今儿皇上对老太监大发脾气,今儿皇上吃着吃着饭突然流泪,弄得整个行宫的人都跟着哭,哭声此起彼伏。这些事情自从他们逃到这个海岛后,就在日复一日地发生着。 介山最初还每日去行宫见寻玉,好言好语地抚慰。寻玉经此变故,虽因介山的机密安排而留得性命,但性情大变,并渐渐将国破家亡的源头指向了自己当年参与这场皇位游戏。一旦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便不可避免地迁怒于他人。后来介山便不再每日去行宫,而让若虚取而代之。 若虚小心翼翼地往返于行宫和师父之间。他能明白师父的心情,也谅解寻玉的萎靡不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不愿意相信他们真的一败涂地。 “皇上今日心情似乎还不错,早上的时候到书房读书来着。” 若虚去的时候寻玉正拿了本前朝的史书在看,“若虚,我是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了?”这一节,若虚却没有向师父提起。这些消极负面的情绪,在云星岛上太多了。 介山没有说话,似在思考什么。 “师父,江南府有信来,燕凉久攻不下,已经暂时撤兵了。”若虚手上还拿着两封信件,这是他特意走这么远来找介山的原因。刚到云星岛时介山和若虚讨论战术,燕凉现在占的是一鼓作气之利,务必要等到这股气完全用尽,方才是我方开始有机会的时机。如今燕凉终于用完这一口长长的气,关于未来若虚心中已经开始有很多的计算,迫不及待地要与师父掰上一掰。 介山的反应出奇地平淡。“知道了。”目光仍不离那根鱼竿。 若虚不管那么多了,“曹知州的意思,是以皇上的名义尽快联络各地守军,以江南府为据点,北上抗敌。可我认为此举过于冒进,以中原的兵力即使联合各府,也未必能与燕凉楼兰的联军一战,而一旦失败则再难翻身了。不知师父以为如何?” 介山站起身来,望着海面汹涌的浪一个接着一个。“我不知道啊,若虚。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我是负有很大责任的。若不是我当初一心想要扶莒王上位,也许一切都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自己的判断到底是对是错,机关算尽,最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若虚站在师父身边,凝视着同一片海面。介山所说的事情他也在其中,知道师父说的不无道理。若非他们极力帮扶,以莒王的性格,完全不是当皇太子的料。“就算不是莒王,也一定会有别人。先皇和前太子政念相差太大,前太子始终郁郁不得志,才会酿成苦果。这些与莒王无关,也与师父无关啊。” 介山嘴角抽动,颓然坐倒,不再言语。 若虚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师父,请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介山好一阵都没有到行宫这边来了,眼前这个地方比他记忆中还要简陋。高低不平的地面,灰白发黑的色彩,没有任何装饰的原木,这哪里是什么行宫,比之大冉随便一个乡绅的住处都是不如。 他们很快地穿过了那荒敝的庭院。地面尘土飞杨,之前种下的花木也没有成活。侍卫和婢女们都太累了,他们要自己劈柴,烧饭,清洁房屋,浣洗衣物,还要伺候发脾气的主子,哪里还有心情照顾这些花花草草。 若虚带着他,绕到了两间屋子的后面。那屋子前面门关得严严实实,帘子也放下来了,介山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是谁住的地方。屋后的窗子没有全关,留了一条不大的缝。若虚先轻轻走到窗边,又招呼介山走过去。 屋中不甚明亮,介山的眼睛一点点地适应着光线。屋子正中站着一位年轻少妇,怀中抱着婴儿。旁边围着好几个人,地上是一个正冒着热气的木澡盆。介山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心中剧烈一震。这,这是宣伊皇后和几个月前刚出生的小皇子宣伊是姜太后的亲侄女,家世显赫。这位皇后嫁过来之后,寻玉对她十分冷淡。后来宣伊怀了身孕,一路跟着大部队颠簸流离,强敌在侧,一直没有人顾上她和在路途中出生的小皇子。 介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贴近了窗户。 只见宣伊温柔地用手指逗抚着婴孩,那孩子轻轻扭动着,似是在笑。旁边的一位年长宫女说道,“皇后,时辰到了。”她点了点头,将婴儿放到了那年长宫女手中。 一位本来蹲在那木盆之旁的小太监忽然站起身,往窗边这边走来。介山吓了一跳,忙往旁边躲。过了一会没有听到开窗户的声音,再去看时发现那小太监正从窗边拎了一个很大的铁壶,向那木盆走去。介山认了出来,这是一路上服侍寻玉的小太监庆儿。只见他圆圆的娃娃脸上满是欢喜又紧张的神色,“洗朝了,我们小皇子洗朝了。” 婴儿被放到那木盆之中,因为地面并不平整,木盆忽然踉跄了一下。介山心头一紧,立时便要冲进去,却见澡盆旁的几人同时伸出手,扶盆的扶盆,护孩子护孩子。饶是如此,被惊吓了一下的婴儿还是大哭起来。那年长宫女一边用艾叶沾湿了水给他洗澡,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天不平,地不平,磕出宝宝一世平。”她声音醇和低沉,让人听着心头无限留恋。小太监拎着那生锈的铁壶守在旁边,只要那年长宫女向他使眼色,便往里面加水。 待得洗好擦干时,小皇子已不再哭闹。只安安静静地偎依在那年长宫女怀里。宣伊从床上取过一叠整整齐齐的小衣服,交到旁边一个年轻宫女手中。“穿新袍,戴新帽,咱们小皇子长高高。”那年长宫女边念着,边麻利地给他穿衣服。介山便思忖着岛上如何有新的布料,边看那衣服时就明白了。那是用成人的旧衣改的。介山鼻子发酸,再看皇后,她飞速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努力不让左右看到。 介山见到她的样子,心中难过之情更甚。宣伊皇后是姜府最小的女儿,自幼被整个家族宠爱,从未吃过半点苦,她自己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孩子啊。 宣伊又取过一个小小布包,打开拿出一对金镶玉的镯子,她将镯子套在那婴孩脚踝上。婴儿洗完澡很乖巧,便抓着那镯子玩耍。这也许是汉室王朝的漫长历史上最寒酸的百日礼了,这位身世尊贵的皇后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去抽泣起来。 那些宫女们见皇后如此,也是不住抹泪。一旁的庆儿着急了,忙凑过去逗襁褓之中的小皇子。“咱们的小皇子天赐之福,将来一定会回紫微宫的。到时咱再给他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 宣伊擦了眼泪,“庆儿说得对,小皇子经此患难,必有后福。咱们都不要哭了,一会被别人听到传到皇上那里,又添他的烦扰。”她伸手抱过婴儿,婴儿见是娘亲,格格地笑了起来。 介山别过头去,这位年近半百的汉子再也忍不住了。“咱们走吧。”他低声对若虚说。内心一种沉睡苏醒的力量促使他要去做些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妖蓝 七月流火,长郅城里的人讨论得最多的不是炎热的天气,不是近在眼前的燕凉兵,而是入夜的天色。从农历七月开始,每天傍晚白昼和黑夜切换的那一两个暧昧不清的时辰,天空总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色。 天空明亮而通透,在地平线附近仍能看见滞留的天光在徘徊,这天光逐渐地在穹顶之上积聚,形成了一种跳脱的颜色。咋一看也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可只要多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这绝对不是寻常那沉静如水的夜色,这天色中带着两三分天真,两三分邪魅,亮晃晃得像是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可那里空空荡荡的,却什么也没有。 纵然如此,长郅的街头巷尾,仍是不时有人驻足,想要从这诡异的天色中看出点什么来。 砰地一声,屋中传来某件重物落地之声,“你滚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苏伦卡一脸苦笑,从里面走了出来。 半年了,安平始终不肯原谅他。 那日在安平过江之后,他的燕凉大军早已埋伏在离江不远的地方,一见信号,立即向对岸猛攻。楼兰军初时还在观望,随后也跟了上去。这群波斯人,表面傲慢做作,心里的算盘却是拨的清清楚楚。两大联军追击了一路,终于在东海岸追到了这支残破不堪的王室军队。这是他的胜利,整个计谋,都是他苏伦卡一个人的主意。连国师拓达错也觉得此举过于冒进,可苏伦卡知道,走到这一步,不成功,便成仁。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公主,绝不能让别人再把他夺走。 他下令所有人严守秘密,绝对不能在安平面前透露半点消息,然而她还是知道了。她像疯子一般地要与他拼命,当发现没有希望之后,苏伦卡不得不令人二十四小时紧紧看守着她,以不让她伤害自己。可这一来,安平淡灰色眸子里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了。除了见到苏伦卡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眼睛中跃动着整个紫微宫的火焰,却像极了草原上一头受伤的小兽,暴躁而无助。 苏伦卡一遍又一遍地求她原谅,甚至不惜胜利者的尊贵身份而下跪道歉,可完全没有用。安平在意的并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她的亲人,她的皇哥哥。这位身份卑贱,流着蛮族之血的少年,能得到的只有她彻骨的恨意。 我真的做错了吗? 议政厅中站了不少人。苏伦卡从里间走出来,坐到了上首的那张椅子上。几十双目光齐刷刷向他看了过来。第一次在这里召集众人议事时,苏伦卡面对这样的目光,感觉如坐针毡。可现在他已经比之前从容得多了。 右手边站着燕凉和西域的将领言臣;左边站了一些,全都是汉人,这些是苏伦卡攻占长郅之后陆续来归化的大冉官员。一开始不过两三个,后来就越来越多,在人数上反倒占了优。那些苏伦卡所带来的草原悍将都是单纯勇武之辈,见此状心中不快,全都写在了脸上。议政厅中的气氛,一次比一次更为紧张。 苏伦卡的心情,则得以在这样的剑拔弩张之中稍微地放松下来。他少年老成的脸上两道如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 “今日可有什么议题需要讨论的么?” 几位燕凉的高级将领站得紧绷绷的,直比那些汉人大臣高出一个头来。对他们而言,不穿战服而是穿着常服站在这里已经很不自然,更别提要说什么议题。那些汉人官员之中,站出来一个身形瘦小之人来。 苏伦卡认得他,这人名叫薛谦,之前是大冉礼部的一名员外郎。 薛谦上前一步,说道, “如今大冉已灭,天下初定,王位无主,民心惶恐。汗王少年英雄,当立即称帝,号令天下州府,咸来归之。” 苏伦卡还未说话,拓达错已站了出来,“属下觉得此举十分不妥。”汉室朝廷规制森严,断不会有大臣抢在皇上许可前说话,燕凉却没有这么多规矩。苏伦卡脸色一沉,“国师请说。” “虽然崖山一战大败皇室军队,然而并未触及大冉的核心实力。中原各州府这半年来不断招兵买马,兵力比之前大为增强。这些州府如今群龙无首,若是单打独战,也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以暂时还按兵不动。可若是他们听说长郅的皇位要被一个异族人占了,势必就会团结在一起,对抗燕凉的军队。届时我们必然不敌。因此现在称皇,定是下下策。” 那薛谦尖声道,“国师此言差矣。中原虽然一直以来都是汉室王朝,可谁规定了只有汉人才能当皇帝。这皇位自来便是能者居之,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朝代更迭。再说了,现在各州府纷纷组织兵力抗争,就是因为皇位上没有人,他们便还以为自己是大冉的臣子。若是以汉王的功绩名望,一旦称帝,这些人准会缴械投降,到长郅来对新皇俯首称臣。” 从旁又站出来一个壮汉,正是在固原之战中大展神威的图姆。只见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屁话,这些统统都是屁话。咱们这些草原的汉子,怎么能就呆在这个地方种田呢?按我说,咱们还是拿了咱们该得的东西,就早些北上归家吧。” 他这一番话说出了燕凉将领的心声,一时间不少人纷纷附和。苏伦卡坐在上首,脸色早已铁青。 安平本坐在床上,听到窗外的声音便向外看去。只见外面几个宫女正推搡着一人,是个女子,穿着酱色的宫服,肌肤白得胜雪,却披头散发,手中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那几个宫女要抓她,她便将树枝横在身前,笑嘻嘻地不让她们近身。 ”余枝,你莫不要再疯疯癫癫地惹事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你到底知不知道,快些回神乐宫好好呆着去吧。“ 那余枝安静了一会,仿佛在思考这几句话,可随即又跑了起来。那说话的宫女气极,又去追她。 安平喃喃念着,”余枝“ 她忽然转头对旁边的人道,“去把那个疯女人带到这里来。” 安平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这就是前太子宠幸的那个神乐宫宫女吗。她招手让她近前,余枝仍是笑嘻嘻的,也不行礼。 “听说你会算命?” 第一百三十八章:寒暑 八月的容城,暑热还在如火如荼地发生着,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事件。 淇心找到了那个瀑布,和她脑海中那段不知来处的记忆一模一样。水自天上来,经青山抚慰,自断崖跌落,水花飞溅,滋养着四周的绿意朦胧。 十八年前,这里曾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魔界黑石崖的七位高手,一同围攻一位叛徒,他们曾经的弟兄。 一切都因一桩美事而起。三天之前,这些人受邀来这位好朋友为女儿所办的满月酒。他们带来了黑石崖的大礼一颗经原火淬烧的稀世晶石。与灵界不同,魔界修炼极为倚重法器。拥有了这颗晶石,便等同于拥有了炼成神器的无限可能。这是一份很贵重的礼物。 小婴儿脖颈中已经戴着新月形状的玉饰,是母亲一族的传家宝。碍于婴儿母亲的面子,也不好摘下来,有人提议不如就将这颗晶石镶嵌上去,待以后长大成人再取下来。大家一致赞成,然而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温润的玉坠忽然生出彩光,将那晶石锁在其中。光圈逐渐收紧,七大高手反应过来同时上前抢救已是不及,那颗晶石在彩圈之中逐渐灰飞烟灭,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有人最先反应过来,这是封了灵界的不侵印。不侵印是灵界中最高级的秘法之一,每一代人里面能习得此法的不过两三人甚至更少。不用说,这件物事一定和灵界有莫大的关联。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婴儿母亲身上,希望她能解释此物的来历。 她的解释显然没有摆脱众人的疑虑,因为随后那场三天三夜的战斗开始了。他们给了那个人三日的期限,三天之内他们只轮流出战,希望以同道之情感化对方,跟他们回黑石崖,把妻女交给魔尊处置。然而三天到了,他们既没能分出胜负,也没有能劝服彼此。燃烧的红色大火染红了半边瀑布,婴儿的啼哭声久久不息。 淇心在瀑布上游找了一块还算平整的草地,附近有几棵结了野果的树。 就在这里吧。 她盘腿坐下,取出那面相伴一路的幻天境。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身前。镜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自从她从庐隐出来后一直如此。那曾经痛入骨髓的感觉,夜夜梦回汗湿全身的恐惧,全都消失不见了,连同那个自己一起。 可是人唯有恐惧,方能勇敢。 这面镜子在灵界扬名几百年,世人皆以为它最厉害之处在于照见敌人最害怕的东西,并以此为契机压制对方。然而这并非它的本意。作为一件通灵宝物,它努力地将主人内心隐藏最深的记忆,恐惧与执念全都真实而完整地呈现。不引领,也不评述,因为各人最后的缘法只靠自己。 你也有你自己害怕的东西吧,淇心轻轻抚摸着镜子背面的纹路,她好像知道答案,又好像不知道。 淇心从最基础的心法开始重新修炼,简单的一招一式中蕴含了无尽的力量。问月御的是月之灵力,虽不似水寒一般寒气侵人,可月光冰凉,长暑的热气始终不得近身。心境清凉,溪水微甜,果子甘美,这一段时间犹如身在瑶池。每晚皓月当空,月光洒满了整个山坡时便开始练功,直到清晨见到白花花的日头出来,便即开始在周身月灵所笼罩的清凉之境中休息。如此日复一日,竟不知时间的流逝。淇心感觉体内的功力逐渐充盈恢复,心中无限安宁。 直至那一天到来。 月亮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遮盖,月光失去了莹泽,像是黑夜中水面上的暗光。那种熟悉的要将人撕碎的痛觉又卷土重来,较之从前十倍,百倍的凶残。那是她所拥有的上层灵力与身世所携带的魔结在相互撕扯,虽然不是她的错,却要她承担所有的痛苦。 最艰难的部分在于面对。幻天镜中幻影重重,变幻多端,哪一层才是她应该记住的真相。师父所教导的,一如禅师讲的话,梓君告诉她的故事,里面到底几分为真,几分为假。人总是倾向于相信那些甜美的外在,而非暗黑的内核。 月光不再清凉如水,而是冷酷如霜;她想要投奔太阳的怀抱,等待她的却是一阵阵的炙烤。身体在冷热之间不断地斗争,消耗着为数不多的元神。 嘴唇已然干裂,上面覆了一层寒霜。曾经近在咫尺的流水,果树,变得那么遥远。。 等淇心再次醒来时已是半夜,她感觉身子仿佛轻了一些。衣服上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汁液留下的痕迹,她舔了舔嘴唇,竟然已经不再干涩,还有野果的酸甜。原来自己半梦半醒之间采了野果充饥。 她又继续开始练功。这一次,她不再迷失在幻天镜的重重幻象之中。相信你所相信的,淇心不断地给自己暗示,负重而行。 月升月落,成环成玦。神功归体,万物伏羲。月之灵力充盈着她的身体,如婴儿回到母亲怀抱中一般安心。身随心动,转眼人已站在瀑布边上。一招使出,只见那飞流而下的瀑布之水调转了头,向天上飞去。这个不是问月现有的招式之中,淇心不知如何使将出来。水月镜像,就叫月镜吧。她满意地收手,太阳穴中还有些微微发紧,淇心立定呼吸,让大脑中的紧张感慢慢消失。 一轮淡淡的月牙出现在西北方的天空上。幻天镜中最后一点金光也消失了,月光下镜子映出淇心的脸,乌黑的眸子中疲惫无限,却灵气盈动。十八年来的一切凝结成嘴角边的微笑。终于要去完成这一生最重要的使命。而且,我不是一个人,远远不是。 收好幻天镜,正要离开。余光之中看到远处几块石头,略微有些异样。淇心走了过去,弯下腰来查看,见那些石头大小不一,上面都染上了红色汁液。她看着那几棵结了野果的树,心念一动,是闵少华,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