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庄密事》 第1章 可惜 “可惜了!” 施乔心里正想着事,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感叹,她这才发现靠在马车里休憩的姑娘们都醒了,正伸着脖子往车窗外看。 施乔也跟着她们往外看,正值春盛,举目皆是盎然的翠绿,重峦叠嶂,鸟语花香。 美中不足的是半山腰的地方露出一大片狰狞的山体,占地可观的断壁残垣孤零零地躺在那儿,隐约还能看出大火烧过的痕迹。 这场景就像是美人脸上多了块疤,让人看了便心疼。 “真是可惜了。”那个声音又道,见施乔盯着窗外若有所思,就笑着问她,“雪娘,你说呢?” 突然被点名,施乔回过头,问她话的是同族的堂姐,施雨彤。 她点点头,略显怅然道:“是啊。” 听说佟娇云比邵庄小一岁,正是花信年华,就这么走了真是可惜…… “这邵家的温泉山庄在京城是最有名的,泉水好不说,景致也是头一份,每年冬天说到泡温泉,没有哪家不羡慕的。就这么一把火烧没了,真是可惜!”没等施乔在心里感慨完,施雨彤已经自顾自说道。 原来是说这个可惜,施乔垂下眼帘,暗自失笑。 “听说当初邵家特意从苏杭找的工匠,照着江南园林建造的,一步一景,即便在寒冬也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哎呀,那可真是可惜,世子夫人真会挑地方。” “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是意外失火吗?” “说是这么说,事实如何谁知道呢,反正是个罪臣之女。 少女们私下闲话无顾忌,很立刻就着这个话题谈论起来。 “是啊,虽说按律法罪不及出嫁女,但佟娇云可是镇北侯的独女,谁知道通敌叛国之事她有没有参与,说不定是**谢罪呢。” “有道理!” “不过啊,就是连累了世子,摊上这么位夫人!” “可不是,幸好世子深受皇恩,在大理寺任上向来处事公正,政绩斐然,所以才能在镇北侯获罪后依然深得圣心,擢升为大理寺卿!” 此话刚出,姑娘们便纷纷点头,更有少女掩唇笑道:“说起来世子可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见过的人都说他貌比潘安,如那兰芝玉树,气质卓然,哎,你们有谁见世子吗?”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摇头,说着“没有”,都是尚未出阁的小姐,信国公世子又与她们年岁相差较大,不是一个交际圈的,哪有机会遇见呢。 少女怀春本是常情,虽然没人见过真人,但姑娘们还是带着几分向往和羞涩,笑嘻嘻地议论起来。 见她们说的认真,施乔托腮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雪娘。”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你说世子夫人真的是**吗?”声音怯怯的,带着几分好奇。 施乔笑了笑:“这我可不知道,不过邵家说是意外,那就是意外吧。” 这倒也是,邵家和施家一样,乃是京城的簪缨世族,那佟娇云又是罪臣之女,若真是**而死,邵家没道理遮遮掩掩。 少女立刻把这事抛到脑后,亲昵地挽了施乔的手臂:“等会儿进城,我去你那儿用晚膳吧。我娘这几天忙着给我哥挑媳妇,不怎么管我,我想吃你做的香酥鸭。” 施乔正要答应,有人已抢先道:“嫣儿,你跟雪娘嘀咕什么呢?” 嫣儿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正跟嫣儿说让她和我一道回家用晚膳。”施乔笑道,“六堂姐,你也一起来吧。” 施雨彤原本因为她们说悄悄话有些不高兴,听施乔这么说,又笑起来:“改日吧,我娘肯定已经备好晚膳等着我呢。” 施乔就是一问,也没想着她会去,闻言笑着点头,又如法炮制问其他几个姑娘。 众人七嘴八舌地谢了她的好意,纷纷婉拒了。 大家能一起出来踏春就挺好,登门造访就算了吧。 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施乔笑容不变,没放在心上。 不过起了话头,大家又开始说起城里哪家的糕点最酥,哪家的炒货最香,一点没冷场。 进了城,姑娘们相互道别,回到各自的马车上往家去。 人一走,就只剩下施乔和嫣儿,足足可以容纳七八人的马车顿时显得空荡荡的。刚才路上为了方便闲话,姑娘们都上了嫣儿的马车,只有她的马车是最宽敞舒适,处处彰显着公主府的低调奢华。 “哎呀,我的枕头!”施乔正伸着胳膊松泛坐僵的肩背,就见嫣儿拿起角落里的一个抱枕心疼地皱起脸。 “怎么了?我看看。”施乔拿过来一看,粉色的抱枕上洇了一块褐色的茶渍,估计是哪个姑娘喝茶时不小心洒出来的。粉色娇气,怕是洗不干净了。 不过马车颠簸,这也是难免的。 嫣儿用手帕擦着那块茶渍,小嘴嘟着,很不开心,不过也没有再说什么。 施乔知道这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抱枕,连忙拦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回去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还用粉色底绣姜黄色缠枝花,怎么样?” “真的吗?”嫣儿开心地抱住施乔,“雪娘,你最好了!” * 马车停在垂花门口,施乔的乳母甘妈妈已经等候多时。 甘妈妈和丫鬟扶着俩人下了车,等施乔和嫣儿亲亲热热地进了门,甘妈妈才气又不失热情地请随行的公主府护卫到偏厅歇息。 “小姐,嫣儿小姐。”施乔的贴身丫鬟小卉侯在门口,笑着行了礼,抬手打起门帘。 家里静悄悄的,施乔看了眼屋角的钟漏,问道:“祖母和娘还没有回来吗?”现在已经快酉时了。 “还没有,看样子要在姑太太那边用过晚膳才回来。”小卉将备好的热水倒进铜盆里,请施乔和嫣儿净手净面,嫣儿的丫鬟连忙上去搭把手。 “婶婶和祖母又去清姑姑那边了?”嫣儿问道,拂水洗了把脸,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仔细擦拭。 “是啊。”施乔动作比她快,三两下收拾好,坐下来喝了口热茶,“表哥的婚期还有不到两个月,祖母担心她忙不过来,一有空就过去帮忙。我娘怕祖母累着,每次都陪着一起去。” “袁华表哥的婚期还有两个月就到了?”嫣儿面带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这次回京城都半年多了。那袁华表哥成亲之后,你是不是就要回润州去了?” “嗯,应该是。” 嫣儿叹了口气,十分不舍地挨着她坐下。 序言 时隔一年,我终于又回来写文了。 要对正版订阅过我的第一本书的读者说声抱歉,因为这次我决定先写另一个故事。 我是从2014年开始连载我的第一本书,两年多的时间,几度断更,又几度灰溜溜回来更新,最终还是没有完结。我写文的初衷,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理由,纯粹是为了疏解对人生的怨愤,所以第一本书我写了一个得过且过、沧桑散漫、完全没有活力的少女,不能说这里面没有掺杂着我自己的人生态度。 那时候把写文当作一种宣泄,或者说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所以在没有很多读者的情况下,还是默默写了几十万字。医学狗的日常是很忙碌的,那些困到累到极点依然撑着眼皮码字的日日夜夜,是我过往人生中难得的、宝贵的经历。虽然暂时没能写完李莞的故事,很惭愧很遗憾,但我还是感谢自己,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来自我抚慰。 2017年是我人生中最煎熬最糟糕的一年。在这一年里,我经历了迄今为止最沉重的挫折和打击,流了过往二十多年都没有流过的眼泪,几次崩溃,然后又被迫坚强振作,对生活的怨愤和失望达到了巅峰。庆幸的是,我还是熬过来了,并且学会了用平静和从容来面对操蛋的人生。 2018年,我决定松一口气,不再为了冷漠的现实逼自己前行,这意味着我会有更多闲暇时间。按理说,我应该先完结第一本书,但是呢,我回去翻了翻前文,好懵逼啊,好茫然啊,全程都是“我竟然写过这个情节?”“这个人物是什么鬼?”“李莞真特么矫情啊”,甚至于我有那么一会儿竟然想不起男主的名字……最后,我完全不敢相信这七十多万字是我写出来的,而大纲这种东西,已经难觅踪影。 所以大实话就是,我怂了,写不出下文的作者给你们跪在这里…… 最后,我很不要脸的构思了一个新的故事,这次绝对是完整的大纲+细纲,以及一丢丢存稿。嘿嘿,具体是个什么故事大家看简介就懂了,我准备写个热爱生命技能满点的甜妞!所以恳请大家给我这个前科不良的小作者一次新机会,让我用心讲故事给你们听。至于李莞的故事,我想等我历练一番,再回来给她一个完满的结局。 话不多说,咱们文中见。 第2章 如果 “好啦,怎么说还有两个月呢。”施乔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脸,“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要去厨房做你想吃的香酥鸭,你在房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嫣儿乖乖点头。 甘妈妈陪着施乔去了厨房,小卉恭敬地请嫣儿吃点心:“……香椿饼,是小姐亲手做的。” 嫣儿本来对点心不感兴趣,但一听说是施乔做的,立刻尝了一块。 入口化渣,又香又酥,非常可口。 “真好吃。”嫣儿连吃了两块,真心赞叹道,“雪娘真厉害,不但女红出色,这厨艺也越来越好了。” 半年前她刚回京城的时候,还分不清油盐酱醋,可现在这手艺都快赶上他们公主府的厨子了。 听到自家小姐被夸奖,小卉与有荣焉地笑道:“小姐聪慧,学什么都快。”当然最重要的是肯用心学,肯花功夫钻研。 “嗯,雪娘自小就聪明。”嫣儿露出深有同感的神情,真心道,“除了我大姐,这满京城的小姐,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果雪娘是京城施家的姑娘就好了……”那她们就能一直玩在一起了。 类似的话小卉已经听过很多次了,识趣的没有接话。 嫣儿没注意到她的神情,默默地喝茶,想着自己的心事。 很快施乔就做好了香酥鸭,再加上厨娘精心准备的晚膳,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香酥鸭很合嫣儿的胃口,她高兴地用了晚膳,依依不舍地走了。 * 沐浴更衣后,施乔散着头发躺到临窗的暖炕上,甘妈妈和小卉搬来炭盆,仔细地为她烘头发。 趁着这个功夫,小卉把嫣儿吃点心时说的话,连同当时的神色,一五一十地讲给施乔听。 “奴婢就不明白了,嫣儿小姐怎么那么想让小姐您当京城施家的姑娘。京城施家就这么好?”她撇了撇嘴,嘴里像蹦豆子似的道,“虽然京城施家的大老爷贵为阁老,大小姐又嫁进了福荣长公主府,可咱们润州施家也不差啊,咱们老太爷那是南方德高望重的大儒,别的不说,就说这几十年,咱们明山书院出了多少举人秀才,每年开春的时候,来书院求学的学生能从大门口一直排到山脚下……” 听到这儿施乔忍不住笑着打断她:“从大门口排到山脚下,我怎么不知道?” 小卉也知道自己夸张了,笑着吐了吐舌头,道:“反正咱们润州施家好着呢,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差,嫣儿小姐老是把那些话挂在嘴边,奴婢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也不知道嫣儿小姐是怎么回事,堂堂公主府的小姐,长公主的嫡亲孙女,母亲又是曾名冠京都的施大小姐,走出去谁不羡慕,她却整天愁眉苦脸,说话细声细气的,像是怕吓着谁,连雨彤小姐她们都敢在背地里笑话她……” “瞎说什么!小姐们也是你能议论的?”甘妈妈腾出一只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 “娘!”小卉揉着头喊了一声,不满道,“跟您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打我的头,都快被您给打傻了!” “本来就没聪明到哪儿去。”甘妈妈瞪了她一眼,继续小心地给施乔烘头发。 施乔闭着眼,笑眯眯地听她们母女俩说话,没把小卉的话往心里去。 这丫头虽然私底下多嘴了些,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很乖巧的,该说不该说的话,心里清楚着。 * 嫣儿到家先去给祖母福荣长公主问安,几位年岁相当的堂姐妹也在,屋子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她向来寡言少语,长公主对她虽然也是和言细语,但却不像对她大姐那样宠爱有加。见她来请安,长公主笑着问了她几句话,然后便道:“在外面玩儿了一天,快回房沐浴更衣吧。” 嫣儿乖巧应是,带着丫鬟告退,接着又去给父母问安。 进了正院,潘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来迎她。 “爹回来了吗?” “外院有,大爷还没有回内院。” “娘在做什么?” “夫人正在和唐妈妈说话。” 唐妈妈? 嫣儿略微有些惊讶:“这么晚了,大姐还差人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这奴婢就不太清楚了。”丫鬟恭敬地笑,正好已经走到了门口,便掀起门帘清声禀道,“夫人,五小姐回来了。” 屋里说话的声音一静,嫣儿走进去,只见她母亲潘大夫人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唐妈妈半坐在炕前的绣墩上,几个丫鬟侍立在一旁,黑漆炕桌上散放着几张纸。 显然她们刚才正在说事,看到嫣儿进来,丫鬟纷纷行礼,唐妈妈也连忙起身半蹲着福了福,笑道:“有些时日不见了,五小姐好像又长高了些。” 嫣儿抿着嘴笑了笑,走到潘大夫人身边喊了声“娘”。 “她就是痴长个子。”潘大夫人笑着拉过嫣儿的手,帮她理了理衣襟,问道,“去见过祖母了吗?” 嫣儿立在炕前,认真回答母亲的话:“一回来就去了,二姐她们都在,祖母让我回来沐浴更衣。” 潘大夫人点点头:“那你先回房歇着吧。” 嫣儿应是,临走前往炕桌上瞥了眼,见那几张纸上简单地列着一些名字,后面标着年岁、家世、品貌等。 下半年大哥就满十七岁了,娘一直想给大哥选个家世品貌都出众的媳妇,可惜挑来选去也没看到个中意的,看来娘是想找大姐商量大哥的婚事,嫣儿心想。 等她走了,潘大夫人才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其他姐妹都在公主跟前尽孝,她倒好,公主让她回来她就回来了。都是我生的,寻姝聪慧,寻泽伶俐,在公主面前不知道多得意,只有她,一直不开窍。” “夫人多虑了,五小姐只是年岁还小,等再大些自然知道在公主面前承欢。”唐妈妈劝道。 “但愿吧。”潘大夫人道,拿起炕桌上的纸,重新说起正事,“那你回去告诉姝儿,这两家我最中意,让她帮着打听打听。府里一堆事,公主的寿辰又快到了,我实在忙不过来。” 第3章 吴道子 福荣长公主的驸马出身京城世族潘家,虽是书香世家,祖上也曾出过阁老,但近几代子弟科举不得力,沦为了京城的普通世家,是在公主下嫁后才渐渐重拾往日的显赫。公主府和潘家虽然名义上分开,但毕竟是一家人,平日的人情往来本就繁杂,再加上公主寿辰京城的公卿世家都会上门贺寿,潘大夫人作为长媳,主持着公主府的中馈,操劳之多可想而知。 唐妈妈连忙道:“是,您放心,奴婢会把您的意思仔细回禀给大姑奶奶的。” * 施乔躺在铺了锦垫的暖烘烘的大炕上,甘妈妈轻柔地按摩着她的头皮,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朦胧中感觉有一双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鼻尖传来熟悉的香味。 “娘……”她笑着睁开眼,带上了撒娇的鼻音。 澜大太太怜爱地看着女儿,坐到炕上,道:“怎么躺这里睡着了,小心着凉。” “不会的,我盖着被子呢。”施乔拥被起身,浓密的长发已经烘干,又香又软,像缎子似的铺满后背,灯光下莹白的肌肤如雪,凤眼朦胧,红唇嫣然。 “您几时回来的?祖母呢?”她靠进母亲怀里,打着哈欠问道,然后瞥了眼墙角的钟漏,已经亥时了。 “刚回来,祖母听说你已经沐浴过,让你不用过去问安了。”澜大太太搂着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既然困了,就快上床歇息吧,今天出门玩儿了一天,肯定累了。” 施乔“嗯”了声,睡眼惺忪地从炕上下来,甘妈妈及时蹲下给她穿鞋。 澜大太太拎起炕上的锦被披到她身上,亲自送她回寝房。 小卉已经用汤婆子暖好了被窝,施乔躺进去,闭上眼,嘴边绽开一朵甜甜的笑:“娘,我睡了。” “嗯,睡吧。”澜大太太坐在床边,嘴角噙笑轻拍着被面,待她睡熟了才亲手放下床帐,临走时叮嘱甘妈妈,“夜里还凉,别让小姐踢了被子。” “是。”甘妈妈恭声应下。 * 一夜好眠。 卯正,天刚微微亮,施乔就准时起床了,由甘妈妈服侍着洗漱好,喝了一小盅温水,然后去小花园晨练。 压腿、压肩、下腰、劈腿、大踢腿、旋转、空翻、侧翻……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轻盈优雅,苗条的身形在清晨的薄雾中更显玲珑。 小卉随侍在旁边的三角亭中,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家小姐十年如一日的练习。 当晨阳初上时,施乔才停下来,小卉连忙送上汗巾和温水。 “小姐,您的动作好像又精进了。刚才您转圈的时候,奴婢特意帮您数了,一共三十圈,一气呵成,落脚还特稳,一点儿都没晃,若是娄师傅在这儿肯定又会夸奖您。” “是吗?”施乔擦了擦额上的汗,喝着水,眨眼笑道,“那等娄师傅到了,我得赶紧去她老人家面前表现表现。” “那必须去啊!”小卉笑弯了眼,“还有四少爷,他要是知道您现在转圈比他多,不得急死了!” 施乔大笑起来:“没错没错!” “说起来,四少爷他们应该快到京城了吧?” “嗯,前几天信里说已经到徐州,这会儿应该到德州了吧,估计月底就能到京城……” 主仆俩说着话回房,甘妈妈和小卉服侍施乔重新梳洗,然后去给施老太太和澜大太太请安。 此时刚过辰初,清晨的薄雾已被晨阳驱散,几只鸟雀落在屋顶的飞檐上歇脚,一缕朝阳斜斜穿过屋前的桂树,照进半开的窗棂里。 澜大太太正亲自服侍老太太梳洗,施乔穿着鹅黄色衣裙,像只翩跹的蝴蝶般飞了进来。 “祖母,娘。”施乔甜笑着行了礼,凑到镜台前看老太太梳头。 见她眼神清亮,面色红润,整个人如含露的花苞般朝气蓬勃,施老太太不由露出和蔼的笑:“今天转了几圈?” 施乔笑嘻嘻地比出三个手指,施老太太惊讶地挑眉:“三十圈?你已经能一气转三十圈了?” “是啊是啊,奴婢一直守在旁边,亲眼看到小姐转满了三十圈!”施乔还没答话,小卉已经兴奋道。 “哎呀,咱们雪娘果真厉害!”施老太太开怀大笑,宠溺地拍了拍施乔的手,道,“我记得你在家时,最多也就能转上二十五圈,没想到来京城半年,不但没落下功夫,还进步这么快!” 那是肯定的,进京这半年雪娘每天按时起床练功,没有一天躲懒的。 澜大太太对女儿的作息最了解,知道她有多努力认真,笑道:“这下好了,小四知道该跳脚了!” 屋里的人齐声笑起来,有温暖惬意的气息流淌。 施乔依偎在祖母身边,笑容甜美,一本满足。 * 吃过早膳,澜大太太让人拿了个长匣子出来递给施乔:“商号的掌柜让人送来的,说是你让他们找的什么吴道子的画一时还没消息,不过偶然得了幅前朝仇良友的《游春图》,你看看喜不喜欢。” 施乔笑着点头,打开匣子看了眼,然后让小卉收着。 澜大太太又道:“这个吴道子是什么人,难道是哪朝的大师?娘倒是没听说过。”她出身润州的书香世族,虽然比不上施家显赫,但也是世代耕读的大家族,自小耳濡目染,对书画这等风雅之物还是略知一二,从来不知道历朝曾有过叫吴道子的大师。 一时间,包括施老太太在内的屋里人都看向施乔。 “哈哈哈。”施乔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有没有,这个吴道子不是什么大师,是我以前偶然在一本杂书上看到的,前段时间突然想起来,就托二叔帮忙找找看。既然找不到,那可能是书上杜撰的吧。” 吴大师,对不住了,她暗暗在心里对画圣深表歉意。 “原来如此。”澜大太太恍然大悟。 施老太太更是笑道:“那些野史话本多是空穴来风,当不得真。” 施乔连连点头,坦然地把锅甩给了野史话本,然后带着小卉飞快跑了,免得母亲接着问她是哪本野史话本,那她可真说不出来了。 第4章 柳宗元 回到房间,小卉拿出画轴展开铺放在书案上,手指着右上方的题字念道:“游春图,良友临于承光十三年春。” 再细看画卷,其上峰峦叠翠,水光潋滟,游人三三两两穿梭于青绿的草木间,湖上有仕女泛舟,山径有士人策马…… “看出什么名堂了吗?”见她看得认真,施乔笑着问道,坐到书案前,接过甘妈妈奉上的茶呷了一口。 小卉眨了眨眼,诚恳道:“没有。” 施乔呵呵地笑,放下茶盅,目光落在画卷上。 她看得仔细,目光沉静,神色专注,小卉和甘妈妈不由屏气噤声。 良久,她才吁了口气,笑道:“虽然不是原画,但的确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小姐见过《游春图》的原画?”小卉奇道。 “当然没有。”施乔摇头而笑。 她曾经在故宫博物院见过《游春图》,不过这话说不得。 “我以前在祖父的书房里看见过仇大师的《溪山问道》,他很擅长这种风格,这幅《游春图》虽然是临摹之作,但画面工整细致,用色富丽堂皇而不失柔美秀雅,想来比之原画也不会逊色。” 小卉听不太懂,但是小姐说好,那就错不了,她立在书案旁不住点头。 甘妈妈笑道:“小姐喜欢就好,否则商号的掌柜怕是会因为办事不利而坐立难安了。” 说到这里,施乔又想起了吴道子,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找了这么久还是查无此人,看来这里确实不存在吴道子……” 她靠在椅背上,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 大明立朝近两百年,当今圣上是本朝第五位皇帝,年号建元。 建元十三年,河南遭遇百年一见的大旱灾,据坊间流传的史料记载,当时“种粒皆绝,草根树皮搜拾殆尽,流民载道,饿殍盈野,百姓因饥成疫,死者十四五……” 大旱持续了整整三年,直到建元十六年才缓过来,皇帝听从钦天监的建议,改年号为延泰。 施乔生于延泰四年冬,如今已是延泰十九年春,不知不觉,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十五年了。 还在襁褓中时,观条件不允许,但从两岁起她就开始读书识字,以便有机会了解这个世界。 这里的历史跟她记忆中的中国历史相差无几,地理位置也几乎一模一样,但很奇怪的是,就像写书匠运笔时打了个盹儿,所以出现了一些偏差。 比如,这里也是夏商周秦汉,一直到隋唐武周,可是武周之后却直接跳到了宋,而且此宋非彼宋,开国皇帝姓司徒,而不是赵匡胤。宋之后又历经几朝,然后便是大明。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但更奇怪的是,有些朝代虽然没有了,或者说被代替了,但施乔记忆中的那些历史人物却又存在过,例如苏轼、黄庭坚、赵孟頫等,并且人物的经历境遇走向也大致一样,而有的朝代虽然存在过,但那些著名人物却没有了,其中最让施乔记忆深刻的便是柳宗元。 她清楚记得是八岁那年,祖父还健在,她在祖父的书房里看到了仇大师的《灞桥吹雪图》,于是她就顺口吟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本以为祖父会夸她读书用功,没教授过的诗都会背诵了。 谁知道祖父却瞠目结舌,对她惊为天人。 施乔吓懵了。 等回过神来意识到这里面可能出了什么差错,连忙跟祖父解释这诗不是她作的,而是一位叫柳宗元的人写的。 祖父在遗憾之余,翻遍书房堆积成山的藏书,找这个叫柳宗元的人,结果当然是无疾而终。 后来她特意调查过,号称“河东三著姓”的柳家确实存在,但柳家却不曾有过一位叫柳宗元的子弟,倒是有一位叫柳浩元的,圣祖皇帝时曾做过太原知府,但他也没有诗词流传于世。 从此以后,施乔再也不敢在人前卖弄聪明,即便有时不得不借鉴,也会仔细查证再谨慎使用,若是被人问起,就一律甩锅给野史话本。 唉,不过找不到吴道子还是让施乔非常遗憾,画圣啊。 * 施乔在房中独自遗憾了大半天,又把那幅《游春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决定自己临摹一幅来练手。 每当她认真做事时,小卉和甘妈妈都不敢打扰,直到午膳时分,澜大太太差人来请,施乔才放笔净手。 用过午膳,丫鬟刚撤下碗碟,青竹巷那边送了请柬过来。 青竹巷是京城施家所在,从太祖皇帝时起,施家便世代居住于此,百年来府宅不断扩建,如今几乎占了整个青竹巷。提起青竹巷施家,京城无人不知。 润州施家原本也属于青竹巷,施乔的祖父施道芳和青竹巷的大老爷施远茂,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是堂兄弟,不过施远茂这支是施家的嫡系,施道芳这支是施家旁支之一。 施道芳幼年失去双亲,在亲族接济下读书科举,和施远茂同年考取进士,施远茂殿试取为状元,他则为探花,之后为官三载便告别仕途,在润州开办了明山书院,精研学术,传道授业,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几十年过去了,施道芳这支便从京城施家分了出去,成为了润州施家。 “老太太好,澜大太太好,乔小姐好。”来送请柬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管事妈妈,笑容可掬地行礼问安,掏出张大红洒金的帖子来,“五日后,温宁公主府举办百花宴,宴请京城的夫人小姐们赏花听戏。可能是听说老太太带着儿媳孙女回京城来了,所以特意送了请柬来,是和咱们府上的请柬一起送的,所以二夫人特意让奴婢送过来。” 也不怪温宁公主府把请柬送错了地方,毕竟在外人眼里,施家是一体的,润州施家的人回到京城自然也是住在青竹巷。 按道理来说是这样,可施家族人众多,施道芳一脉离开京城几十年,曾经住的院子早已经被族里分给了其他族人。若是他们回京城后住到青竹巷,族里还要重新找院子安置,麻烦不说,住的也不宽敞。 因此早些年,施老太太就让人在青竹巷旁边的猫儿胡同买了个两进的小宅子,每次回京城来先去青竹巷露个脸,然后就住进猫儿胡同,乐得清静自在。 这些事外人是不清楚的,也没必要打听,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施字来。 施老太太让人收了请柬,笑着留那个管事妈妈喝了盏茶,才让她回去了。 等人走了,施乔让丫鬟把请柬拿给她看。 施老太太见状笑呵呵问她:“雪娘,你想去玩儿?” 第5章 纨绔 京城公卿家的宴请很少会给他们送请柬,一来他们待在京城的时间很少,二来有青竹巷挡在前面,他们就更不起眼了。 施老太太和澜大太太对这些宴会都不感兴趣,若是施乔想去,倒是可以带她去看看热闹。 “祖母,我想去呢。”施乔挨到老太太身边娇声道,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光,“听说温宁公主府的百花宴已经连着举办了好几年,每次都特别热闹,去年更是请了京城的三大戏班同台唱戏,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再请,我想去瞧瞧,正好卿园马上来京城了,我先去帮他们探探对手的底细。” 京城的三大戏班声名远扬,虽然普通老百姓也能去听戏,但每家的头牌轻易不登台,除了大户人家的宴席,其他场合很难听到他们的戏。 施乔在京城住了半年,只在两个月前听了场流云社的头牌印小云唱的《玉堂春》,其他两个戏班她也去了,不过并没有听到头牌的戏。 像是公主府这种级别的宴会,登台的肯定是各家的头牌。 施老太太明白了她的心思,笑着吩咐澜大太太:“那到时候你就陪雪娘去看看热闹吧。” 澜大太太应下,施乔高兴地在祖母和娘亲面前说着俏皮话撒娇,逗得俩人哈哈大笑。 * 温宁公主乃已故嘉善皇后所出,是当今圣上的长女。 嘉善皇后是皇帝的元妻,可惜只做了两年太子妃就去世了,膝下只有温宁一个孩子。可能是自幼丧母,温宁公主性格恭顺温和,对父皇十分亲近孝顺,皇帝对她也很是疼爱。温宁十六岁时,皇帝亲自从嘉善皇后的母族贺家挑选了一位品貌出众的子弟为驸马,将她风光大嫁,此后对她和贺家也一直盛宠不衰。 温宁公主出嫁后深居简出,莳花弄草,遍寻各种名贵珍品,经过多年精心培育养出了一座规模可观的百花园。 延泰十四年,恰逢温宁公主寿辰,由温宁公主的长媳挑头,开始举办百花春宴,几年下来在京城的公卿世家中名声大噪。 特别是两年前,户部郎中的长女在百花宴上得了温宁公主的青睐,由温宁公主做媒,嫁给了端王的嫡长孙,一时间在京城成为奇闻。 虽然此等美事可遇不可求,但自此以后,京城的姑娘们对百花宴更是向往。 * 在确定参加百花宴后,澜大太太就开始为施乔打点衣裳首饰。 虽然她没指望女儿在宴会上出风头,但做母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出去能招人喜欢,特别是雪娘今年就满十五岁了,出落的亭亭玉立不说,性格更是乖巧惹人怜爱。 澜大太太每日看着女儿,不由开始考虑她的终身大事。 这些施乔都不在意,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就开始给嫣儿绣枕套。 小卉找了明纸来铺在炕桌上,施乔提笔画花样子,甘妈妈从箱柜里找了尺头出来,让施乔挑选。 “就用那匹粉色的江绸吧。”她抬头看了眼,又低头继续描花样,嘴里接着道,“我记得前段时间娘给我做春裳,还剩下些桃红、玫红的边料,妈妈都拿出来吧,我想再给枕套上镶道襕边。” 甘妈妈应声去找东西。 澜大太太进来的时候,施乔已经起针绣上了,她看了看女儿沉静专注的身影,低声吩咐甘妈妈:“我和老太太去姑太太那儿,灶上炖了黄芪参鸡汤,记得晚膳的时候给小姐喝了。” 到了掌灯时分,施乔才放下针线,小卉奉上热茶,一边给她揉肩一边往秀绷子上看。 “小姐的手艺真是没的说,看这花儿绣的,栩栩如生,像是能闻见香味似的……” “什么香味?我怎么没闻到!” 门外响起一道欢快的女声,穿着石榴红衣裙的女孩子撩帘而入,略显英气的脸上挂着明丽的笑容。 “星月小姐!” 甘妈妈和小卉连忙屈膝行礼。 施乔喜出望外:“你怎么突然来了?” “去看我表姐,顺路就过来瞧瞧你。”星月笑道,坐到暖炕另一边,随手拿起炕桌上秀绷子,粉色的绸缎上用姜黄、橘红和蜜合色绣了繁复的缠枝花,“你又在绣东西,这是要做什么?” “给嫣儿绣个枕套。”施乔简单道,吩咐小卉把炕桌上的东西收下去。 星月点点头,放下秀绷子,端起甘妈妈刚上的热茶喝了一口。 “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婶婶和祖母呢?” “娘陪祖母去姑姑家了。”施乔道,见她虽面带微笑,眉间却有一丝阴郁,想到她说刚刚去看表姐了,不由问道:“你去看宛姐姐了,是不是她的亲事有消息了?” 见她猜到了,星月也不再忍着,放下茶盅愤然道:“这个贺恭宜,真是欺人太甚!” 施乔眉头微皱:“宛姐姐最后还是得嫁给他?” “他都把表姐掳了去,孤男寡女过了一夜,表姐除了嫁给他还有什么办法?”星月咬牙切齿道,“昨天两家已经过了庚帖,刚才我过去,小舅母一直抱着表姐哭,我真是恨不得……” 施乔心头一跳:“你可别乱来啊!” “我知道。”星月泄气地看了她一眼,“婚事都定了,表姐是铁定要嫁进贺家的,我不会闹事让她丢脸的。我就是替表姐不值,贺恭宜那个只知道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根本就配不上她!” 施乔想到池宛恬静端庄的样子,也不由叹了口气。 星月拧着长眉,重重的往旁边的靠枕上捶了一下,一副十分想不通的摸样:“你说贺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混世魔王?我们沈家虽然和贺家没什么来往,但每每听旁人说起,都说贺家门风清白,子弟个个谦和有礼。我也常在宴席上见到温宁公主,的确像大家说的那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呢!” “可能因为是幼子,所以公主特别宠爱吧。想来有贺家的长辈和公主管着,宛姐姐嫁给长乐伯以后应该不会吃苦。”事已至此,施乔也只能这样宽慰她,“你今天去看宛姐姐,她怎么样?” “表姐看起来还好,小舅母抱着她哭,她还反过来安慰母亲。不过你也知道表姐一向端庄自持,又有几个姨娘在旁边看笑话,她就算心里再难过也不会哭闹。但是想想也知道,遇到这种事,她心里肯定伤心的。” “那你这段时间多去看看她,有人陪着聊聊天,可能她心里会好受一点。” 星月怅然点头。 俩人又说了会儿话,用过晚膳,星月才回府。 没过两天,京里就传开了,工部左侍郎的女儿要嫁给温宁公主的小儿子——长乐伯贺恭宜了。 大家不清楚其中的曲折,只纷纷道,贺家的浪荡子终于要成亲了,池小姐有福气。 第6章 赴宴 施乔花了两天时间给嫣儿绣枕套,然后让甘妈妈清洗、熨烫、熏香后,差人送去了福荣长公主府。 跑腿的人回来带了嫣儿的书信和潘大夫人回送的两匣子点心,说是宫里赏下来的。 施乔先拆了嫣儿的书信,看完后让甘妈妈收到柜子里,然后打开了装点心的纸匣子。 浅黄色的豌豆黄和雪白的茯苓糕,分别做成了芙蓉、海棠、莲花等样式,小巧精致,清香四溢。 “真漂亮!”甘妈妈和小卉不禁赞叹道。 施乔拈了块豌豆黄尝,果真细腻香甜,甜而不腻,比点心铺买的和自家做的更可口。 “妈妈沏一壶碧螺春来吧,配这点心正好。”她笑着吩咐甘妈妈,三人边闲话边喝茶吃点心,然后等老太太和澜大太太从袁家回来,施乔把另一匣子点心奉给了祖母和母亲。 五天眨眼就过去了,期间施乔和沈星月一道去看望了池宛,其他时间就一直待在家里画画、绣花、琢磨厨艺,很快就到了百花宴这日。 卯正,施乔起身练功、梳妆,然后去给祖母和母亲请安。 用过早膳,辰正,澜大太太带着施乔去了青竹巷,先去见了施家内院辈分最高的施二夫人,然后和青竹巷的人一起前往公主府赴宴。 公主府在靠近皇宫的九里弄,原是太祖皇帝时修建的一座皇家别苑,温宁公主成亲后皇帝将别苑赐给了她,改建成了公主府。 百花宴这日是温宁公主的寿辰,前来祝寿赴宴的人络绎不绝,还不到巳正,公主府门前已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马车停在垂花门口,施家女眷刚下车,就有相熟的或不熟的夫人太太过来打招呼。 施二奶奶主持着青竹巷的中馈,带着几位妯娌同人寒暄,大家说着话由公主府体面的妈妈和丫鬟迎进了门。 一路上雕栏画栋,琼楼玉宇,走了将近一刻钟,终于到了宴的宝华堂。 宝华堂内欢声笑语,穿戴华丽的夫人、太太、小姐济济一堂,言笑晏晏。 施家女眷的到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温宁公主的长媳贺大夫人笑着接待了她们,等施二奶奶几人和通家之好的女眷打过招呼,就带她们去正厅拜见公主。 温宁公主由几位已出阁的皇妹和诸位高品级的夫人簇拥着,靠坐在正厅南面的紫檀螺钿百宝罗汉床上,施家女眷上前行礼,她温言吩咐丫鬟扶她们起来,保养细致的脸上挂着亲切而不失威仪的浅笑,看起来像是三十出头的贵妇,其实已经年过四十。 施乔跟着青竹巷的几位小姐行礼,低眉顺目,举止规矩而不失优雅。 坐在温宁公主左手边的温仪公主妙目一扫,停在施乔身上:“咦,这是几小姐?看着面生。” 温仪公主是皇上最小的女儿,三年前刚出阁,生母只是后宫一个不起眼的美人,生下温仪没两年就病逝了。或许是同病相怜,温宁公主待她亲厚,连带着温仪在皇帝面前也颇为受宠,再加上温仪性格张扬,擅交际,公主府常年宴游不断,因此在京城的贵妇圈很是活跃,对各府的女眷十分熟悉。 “回公主的话,这是我们家润州一脉的姑娘,不常回京城来,所以不曾到公主面前请安。”施二奶奶作为施家的代表恭敬地答话,然后笑着叫施乔上前来,“雪娘,快来见过诸位公主。” 施乔自知自己容貌出众,极有可能会碰到这种情况,所以早就有心理准备,闻言就低着头穿过众堂姐妹,走到近前跪在丫鬟备好的锦垫上,稳稳当当地行了个大礼:“小女施乔,给诸位公主请安。”声音清脆。 “真是一管好声音!”温仪公主眼睛一亮,竟起身亲自扶她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回头对温宁公主笑道,“皇姐,难怪别人都说施家出美人,这又是个可人的小姑娘!” “是吗?”温宁公主淡淡一笑,“过来我瞧瞧。” 温仪放开施乔的手,回身落座,施乔缓步走到温宁公主跟前。 温宁公主仔细地打量她,嘴角噙着浅笑,一双眼睛清澈温和。 因要参加宴会,代表的是润州施家,甚至是青竹巷施家的脸面,施乔今日特意打扮过,月白绫袄,水红底绣豆绿色梅花的右衽薄袄,浅绿色长裙,乌黑浓密的长发挽成螺髻,只插了一支赤金珍珠碧玉花簪,低调中透着几分华贵,虽然未施粉黛,但她身材高挑纤细,肤光如雪,偏浓的眉色,配上大大的凤眼和红润的唇,容色逼人。 温宁公主眼中闪过惊艳之色,温声问道:“你叫施乔,是哪个字?” “回公主的话,是乔木的乔。” “几岁了?” “小女年十四,不过下半年就满十五了。” 感觉到温宁公主的态度很和蔼,施乔答完话抿嘴笑了笑,脸颊上梨涡浅浅,顿时露出几分天真和甜美。 温宁公主看她的眼神变得更柔和,叫了澜大太太上前问话,然后赏了母女俩一人一根金簪。 “信国公夫人到!”有丫鬟高声通传道,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施家女眷便退到旁边落座。 施乔坐在角落里,随众人朝门口看去。 穿着石榴红织金牡丹纹褙子的贵妇含笑而入,看起来年约三十,姿容秀美。 邵夫人吴氏,信国公府太夫人的娘家侄女,在信国公的嫡妻郑氏难产而死后,嫁入邵家为继室。 施乔脑中念头转过,就见邵夫人缓步走到公主近前行礼,动作优雅,嗓音如轻风拂柳般柔和,听着很舒服。 诸位公主对她的态度都很熟络,言辞间多了几分亲切。 温宁公主还是温言细语,淡笑着吩咐丫鬟赐座。 接着又有其他府上的夫人小姐先后进来请安。 施乔的目光在邵夫人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快速扫视四周,看到了不少熟人,但大部分还是面生的夫人小姐。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眸光轻转,便看见潘寻嫣和沈星月坐在厅堂的另一边对她笑,她也分别对俩人回以微笑。 第7章 游园 偌大的厅堂内笑语不断,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温宁公主的长子贺恭宇带着几位通家之好的子侄来请安,又是一番喧嚣。 等该来拜见的人都见得差不多了,温宁公主便对贺大夫人吩咐道:“春光正好,带小姐们去花园里玩吧。”然后又对诸位夫人笑道,“你们也尽管自己找乐子,不必拘礼。” 众人齐声应是。 贺大夫人便安排丫鬟服侍夫人小姐们游园,又让人支了牌桌请诸位公主和夫人、太太斗牌。 等温宁公主由一位皇妹和两位夫人陪着开始斗牌,其他人才动起来。 厅堂里又比刚才热闹了几分,有人出去游园,有人坐到了牌桌上,有人依然坐着和相熟的人聊天。 施家的小姐都想去游园,等向各位长辈行过礼,便由丫鬟服侍着出了厅堂。 施乔也辞了母亲,随她们朝外走。 她故意落后几步,看几位堂姐妹谈笑着走远了,停在宝华堂前的一株冠盖如伞的槐树下。 今日天好,春阳融融,微风徐徐,入眼皆是浓绿的草木和盛放的百花,让身在景中的人也跟着明媚起来。 施乔亭亭玉立在树下,阳光穿过枝叶缝隙洒在她身上,春风拂动她的衣角,如画般美好,让过往的人纷纷投来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 施乔前世是常年生活在聚光灯下的演员,今生又生为容貌出众的世家千金,早习惯了别人的瞩目,静静地任他们看。 她回想着刚才厅堂里见到的人,不知不觉就出神了。 “雪娘!”有人笑着喊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施乔回神,原来是沈星月出来了。 她笑着喊了声星月,就听沈星月抱怨起来:“我娘非要把我拘在她身边,说什么今日是公主寿宴,不能让我胡闹失了礼数……她怎么知道我会胡闹,不是,我什么时候胡闹了?真是的,每次都这样,下次再也不跟她出门了……幸好我机灵,趁她和郑夫人她们斗牌,找机会溜了出来……” 刚才没看到池家的人,估计是虽然迫不得已应了婚事,但还是意难平,所以不想来听人问东问西。 沈夫人应该是担心女儿在人前说了不该说的话,让池家没脸,毕竟池宛和贺恭宜的婚事有不好外传的内情。 施乔正要打断沈星月的抱怨,穿着粉色蝴蝶纹小袄的潘寻嫣快步从院子里出来,高兴地朝她们招手。 “雪娘,沈姐姐!” 沈星月于是停下话,笑着喊了声“嫣儿”。 三人走到一起,闲话两句,并肩沿着鹅暖石小路朝百花深处走去。 沿途奇花珍木,水石相映,曲径通幽,亭台楼阁错落在树荫花丛中,令人目不暇接,既有江南园林的秀美意趣,又不失皇家的尊贵气派。 不时有俏丽娇美的姑娘在花间树下嬉戏,或是谈笑着与她们擦肩而过,面生的多,相熟的少。 转过一座太湖石叠成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大片如茵的绿草地,碧澄澄的湖水在阳光下折射着粼粼波光,其上有佳人泛舟,湖边柳枝慢摇,草地上有姑娘们放风筝、踢毽子,甚至还有人在湖边亭中弹琴,优美清丽的琴音随风散开。 施乔是真的惊讶了,这是大半个京城的世家姑娘都来了吧,温宁公主府的百花宴果真不负盛名。 沈星月和潘寻嫣都欢呼着跑上了草地,立刻有相熟的姑娘邀她们一道玩耍,沈星月加入了踢毽子的行列,潘寻嫣则拉着施乔去放风筝。 天空碧蓝如洗,片片白云浮动,各式各样的风筝在空中高低起舞,大家互相比谁的风筝飞得最高,欢笑声不断。 施乔放了会风筝,又被花丛中的蝴蝶吸引,手持绢扇去扑蝶。 刚捉了只白翅蝶,就见沈星月怒气冲冲地从人群中跑出来,独自到湖边揪了一截柳枝打水花。 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施乔纳闷,放了蝴蝶,摇着绢扇朝她走去。 “纨绔子弟,花心萝卜,就知道招蜂引蝶……”走近就听见她嘀嘀咕咕。 “自个儿嘀咕什么呢?谁又惹你了?”她笑着问道。 沈星月住声偏头看了她一眼,气鼓鼓道:“还不是贺恭宜那个混蛋!都跟我表姐定亲了,还跟宝和县主不清不楚,真叫人厌烦!” 施乔挑眉:“宝和县主?可是端王的小孙女?” “除了她还有谁!”沈星月朝踢毽子的姑娘们努了努嘴,“喏,就那个穿大红色小袄,戴着八宝璎珞的丫头!” 施乔回头看了眼,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她和贺恭宜不清不楚?” 沈星月一副气极的样子,睁大眼睛道:“她当着众姑娘的面就敢说什么,哦,新绣了松枝纹的香囊,填的是贺恭宜最喜欢的香料,等宴席上见了他,想亲手送给他!我呸,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贺恭宜已经跟我表姐定亲了,真是不害臊!” 端王是当今圣上的兄弟,宝和县主跟贺恭宜算是表兄妹。 施乔揣度道:“你多虑了吧,宝和县主和长乐伯应该只是兄妹情吧。就算宝和县主对长乐伯有私情,多半也是单相思,长乐伯对她不一定有别的心思,否则为何要千方百计地和宛姐姐定亲?” “哎呀,你不常住京城所以不知道!”沈星月急道,“贺恭宜那人就是个风流公子,不知道招惹了多少千金贵女,偏偏又是个只管招惹不管负责的主,不知害了多少姑娘为他伤心落泪,寻死觅活!光是我听过的,就一只手,不——”她把两只手都举起来,“是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这么夸张,好吧,施乔对贺恭宜和宝和县主都不太了解,闭嘴不说话了,默默地听沈星月把贺恭宜翻来覆去的骂。 到了正午时分,有贺大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来请小姐们回去入席,午膳已经准备好了。 温宁公主府上用的是皇上亲赐的御厨,手艺精绝,午宴的菜色十分丰富,口味搭配的也好,众人吃得很满意。 施乔不禁期待起晚宴的菜色来。 第8章 偷窥 午膳后,大家移步宝华堂旁的戏楼听戏。 托青竹巷施家的福,施乔和澜大太太坐的是二楼正对着戏台的位置,紧挨着诸位公主。 今年的百花宴果然又请了京城的三大戏班,第一个登台的是惠英社。 惠英社唱的是昆腔,温宁公主亲点了一出《梁祝》,片刻台上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昆腔曲词典雅,行腔婉转,惠英社的头牌荀惠英演的英台,唱腔细腻动人,身姿优雅飘逸,施乔眼目并用,片刻也没有走神。 《梁祝》唱完,公主和夫人们赞不绝口,打赏了惠英社的人,歇息片刻,宝楼班的《破窑记》鸣锣开唱。 宝楼班唱的是高腔,演刘月娥的杨小楼唱的高亢激昂,情真意切,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两场戏结束已是华灯初上,众人意犹未尽地回到宝华堂,晚宴开始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大家举杯共贺温宁公主寿辰。 晚膳后,戏楼那边流云社已经准备得当,恭候众人入座。 施乔正准备和大伙儿一起过去听戏,刚走上宝华堂与戏楼之间的抄手游廊,就瞥见一人沿着墙边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那背影怎么看都像是沈星月。 施乔略一思忖,借口要上恭房,跟澜大太太说了声,趁着夜色遮掩追在沈星月身后进了花园。 她在离宝华堂不远的地方追上了沈星月,刚叫了她一声,沈星月就回过身来捂住她的嘴。 “小声点儿。”沈星月在她耳边低语。 施乔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宝和县主在前面。”说着拉住施乔的衣袖悄悄跟了上去。 施乔被她们搞得云里雾里,低声问道:“你跟着宝和县主干嘛?” 沈星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人,轻声道:“我刚才上恭房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她和丫鬟聊天,说是约了贺恭宜在花园里的望春亭见面……” 原来如此。 “不过你跟着她打算怎么办?”像捉奸似的,难道等他们见面后冲出去打人? 沈星月用一种“你怎么这都不懂”的目光看了施乔一眼,悄声指点道:“我们悄悄躲在暗处,看他们见面的情况,若是果真如你所说,只是宝和那丫头一厢情愿,这事我就当不知道,若是……”她轻哼一声,“若是贺恭宜敢跟她眉来眼去、拉拉扯扯,我就冲上去把他们狠狠揍一顿,给我表姐出气!” 沈家是行伍世家,无论男女从小习武,只是男人习武是为了从军,女人习武则是为了强身健体。 施乔闻言狂汗,她知道星月会些拳脚功夫,可是能不能打得过贺恭宜和他的随从就不好说了。 算了,到时候见机行事,真到了那个地步,她拼命把人拉住就行了。 施乔暗自想,俩人跟着宝和县主和她的丫鬟到了湖边的望春亭。 “不能再近了,小心被发现了。”施乔拉住还想往前凑的沈星月,四下打量一番,把裙摆一扎,“咱们爬到那边的假山上去,正好能看见亭子里的景象。”难得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搞得她都有点热血上头了。 沈星月无声笑了两下,也像她那样把裙子扎起来,两个人躬身穿过几株开得正艳的海棠,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两人高的假山。 施乔歪坐在石头间的凹陷处,趴在山石上,手指挑开面前的树枝往亭中看去。 望春亭一面临水,三面被花树环绕,位置颇为隐蔽,是个约会的好地方。假山在望春亭南边,离了三四丈远,因位置偏高,亭内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贺恭宜还没有来,宝和县主坐在亭子里跟她的丫鬟说话,亭角挂着的红灯笼随风摇曳,距离有点远,她们的声音听不太清。 沈星月非常失望:“什么都听不清。” “没关系,看得清就行。”施乔轻声安慰道。 沈星月勉强点头,嘀咕道:“贺恭宜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就见望春亭北边的小径上踱来一个高挑的身影,身后跟着个人,像是随从。 “来了,来了。”沈星月忙道,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边。 施乔就见宝和县主的丫鬟恭敬地将那人迎到亭中,然后和那个随从一起退到亭外等候。 借着皎洁的月色,施乔看到宝和县主起身行礼,然后俩人说着话坐到亭子中间的圆桌旁,没过多久,宝和县主就从衣兜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应该就是星月提过的香囊了。 从宝和县主的动作来看,施乔猜测她应该面带娇羞的说了句什么话,然后贺恭宜就拿起了那只香囊。 施乔仿佛听到了旁边沈星月磨牙的声音,毫不怀疑,若是亭子里的俩人敢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她肯定会立刻冲上去。 所幸,宝和县主与贺恭宜一直坐着讲话,中间隔了一人的距离。 又过了一会儿,就见宝和县主站起来给贺恭宜行了个礼,然后就出了亭子,带着丫鬟原路返回。 就这样就走了? 沈星月十分意外。 “她们过来了。”施乔拉着愣神的沈星月往下缩了缩,等听到宝和县主和丫鬟的脚步走远了,才重新冒头。 “咦,他怎么还没走?” 贺恭宜还不动如山地坐着,施乔道:“可能是想再休息休息,赏赏月色吧。咱们也回去吧,这么久不见人,娘和堂姑姑会担心的。万一以为咱俩出事了,搞得人尽皆知就完蛋了。”说着就要下假山。 沈星月却一把拉住她,跃跃欲试道:“你说,我要不要趁此机会上去警告他一下?” 施乔忍不住甩她一个大白眼:“把事情搞明白就行了,既然他和宝和县主没有私情,你就不要再节外生枝,让宛姐姐为难……咦,又有人来了。” * 不知哪儿飘来的乌云遮住了明月,原本皎洁的月色朦胧起来。 “咱们走吧,我腿麻了。”沈星月悄声施乔对道。 贺恭宜还在亭子里跟人说话,快两刻钟了,她们俩一直趴在假山上, 空间有限,腿已经麻了。 “可是那几个人一直盯着亭子周围看……”施乔有些犹豫。 第9章 男主 宝和县主走后,又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进亭子里跟贺恭宜说话,剩下的人就守在望春亭周围,一刻不停地打量四周。 不比先前只有两个人守着,人多眼线就多,她们现在离开很容易被发现的。 “没关系,咱们不走来时的路,从那边绕一圈回去,有假山和花树挡着,不会被发现的。”沈星月道,指了指假山后面的小道。 这么趴着也不是个事,谁知道贺恭宜要跟人聊多久。 施乔点点头:“行,那走吧。” 俩人小心翼翼爬下假山,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沈星月率先朝小道走去,施乔跟在她身后,刚走了两步,却感觉后脚踩到个软乎乎的东西,还会动。 难道是—— 没等她细想,身体已经自动做出了反应。 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施乔往前一跃,拽住前面的沈星月直跳脚,沈星月猛然被她一吓,也跟着不明所以的尖叫起来。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划破寂静的夜空。 “什么人?!”望春亭方向传来一声暴喝。 没等施乔和沈星月反应过,两把森白锋利的长剑就夹在了她俩脖子上。 俩人不由噤声,倒吸了口凉气。 被发现了。 施乔心里先是咯噔一下,接着又松了口气。 比起那种软乎滑腻的生物,她更愿意去面对贺恭宜的质问和训斥。 “走!”来人像拎小鸡似的,半推半提地把她们弄到望春亭,往青石地砖上一扔,俩人就狼狈地摔在了贺恭宜脚下。 好疼! 施乔呻吟着支起手肘,膝盖和掌心火辣辣的,肯定磨破了。 一双白底竹青面绣竹节暗纹的皂靴撞入她的视线。 她缓缓抬头,就见面前的黑漆雕花圆凳上坐着个穿象牙色圆领袍,年约二十,相貌英俊的男子正皱眉盯着她,眼神充满审视。 长乐伯,贺恭宜。 偷窥被抓个现行,还是以这样狼狈的形象,哎…… 施乔正欲开口解释,旁边的沈星月已经跳起来:“太过分了!你什么意思!不就是偷看你跟宝和县主私会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行为不端,还不许别人……唔!” 施乔站起身来一把捂了她的嘴,对贺恭宜赔笑道:“伯爷见谅,星月向来心直口快。刚才的事,是我们不对,还请您大人大量,不与我们计较。” 听了她的话,贺恭宜的神色并未见松弛,反而绷得更紧,目光如利箭般凌厉。 “你们鬼叫什么?” 说起这个施乔就一阵后怕,心有余悸道:“刚才不小心踩到……” 话还没说话,就见刚才对她们动手的人从亭外走进来,手里还捏着一条青白花纹的软体动物。 “啊——”施乔腿一软,手掌松开,沈星月立刻又尖声叫起来,还两步蹿到贺恭宜身后躲开了。 施乔硬生生把嗓子眼的尖叫逼下去,闭上眼别开了脸,忍着立在原地没动。 谁知那人却像是要故意吓她们,不但没有把那东西拿走,还直接扔到了地上。 听到声音,施乔下意识看了一眼,目光触及到那条在地上微微蠕动的东西,胃里顿时一阵翻滚,再也忍不住扑到亭边干呕起来。 低头立在亭柱旁的一人被她撞了个满怀,抬手就朝她背上砍去,然而半路又松了手劲,改为伸手捞住她,以免她吐得太专心从亭栏上栽下去。 不过这些施乔都没感觉,她只知道现在胃里像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不吐干净不行,以至于里外七八个人都盯着她看,直到贺恭宜让人把那东西清走,沈星月都像没事人了,她还没吐完。 贺恭宜瞅着施乔直皱眉,问沈星月:“这谁?” 沈星月言简意赅道:“施家的姑娘。”然后忍不住笑施乔,“雪娘,你也太夸张了吧。” 施乔吐够了,掏出帕子擦了擦嘴,无力地倚坐在亭边的美人靠上,脸色苍白,气若游丝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被人骗,吃过……那什么肉……吃完人才告诉我,我恶心得不得了,扒着马桶吐了个昏天黑地……从此以后一见着……不行……”她又抚了抚胸口,“说不得,想想就恶心……” 沈星月“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原本脸色紧绷的贺恭宜也露出了笑意。 施乔瞥了她一眼,道:“笑什么,都怪你,偏要跟着宝和县主过来,否则我也不会踩到……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起身看向贺恭宜,目光诚恳:“伯爷,今晚的事都是我和星月莽撞,希望您宽恕我们这一回。” 贺恭宜脸上已是春风般的笑容,回身撩袍坐到圆凳上,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大气道:“行,看在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份上,我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回去吧。” 施乔松了口气,笑着应是,刚想拉上沈星月回宝华堂,突然想到自己刚才扑到亭边时撞到个人,对方还一直扶着她。 虽然只是贺恭宜身边的随从,但她没记错的话,刚才就是这个人一直在亭中跟贺恭宜说话,穿着青色的粗布衣裳,鬓角垂着一缕头发挡在脸上。 能说这么久的话,可见是很亲近的随从,礼多人不怪,她还是应该道声谢。 念头转过,她看向垂着眼一声不吭立在亭柱旁阴影中的人,笑道:“方才多谢这位小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正巧天上云层飘过,露出一轮弯月,一束淡淡的月光打在那青衣随从脸上,蜡黄的皮肤和五官瞬时清晰可见。 施乔突然愣住了,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你……” “怎么了?”耳边突然响起贺恭宜的笑声。 莫名的,施乔从他随意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瘆人的寒意。 一个念头猛地闪现在她脑海中。 瞬间,她感觉自己脖颈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根根分明,像针似的扎在她的脊背上,整个人都僵掉了。 这时,青衣随从也抬眼朝她看来,目带不解,但施乔却觉得那双眼睛如古井般沉寂,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怪物从里面扑出来。 “施小姐?”背后传来贺恭宜的催促,声线已有遮掩不住的紧绷。 施乔一颗心狂跳着,灵魂像是出窍了飘在半空,然而身体却顺着那声“施小姐”自然地转过来,脸上配合着露出回神的表情,眼神残留着刚才的疑惑。 她听见自己略带犹豫地声音:“伯爷,你这位随从,看着有些眼熟,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第10章 姻亲 “哦?”贺恭宜不动声色地露出好奇的神色,握着茶杯的手却几不可见地收拢了,他笑道,“你的故人,他叫什么名字?” 施乔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怔然:“我不确定……伯爷,我想再仔细看看他。”说完不等贺恭宜回答,她就转过身,提步走到那青衣随从面前。 青衣随从一动不动,像所有奴仆一样,在她走过来时谦卑的低下头。 施乔伸出手,她的手在抖,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她在犹豫,因为她脸上的挣扎是那么逼真。 终于,她颤抖的手指摸上了青衣随从的脸庞,轻轻拂开他鬓前垂落的头发,圆润光滑的指甲从他蜡黄的皮肤上掠过。 她开始认真地打量他的脸。 她看得很入神,怀疑、期待、困惑、失落、悲伤等情绪从她眸中一一闪现。 青衣随从不知何时也看着她,俩人四目相对,他清楚的从她清澈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施乔眼中骤然涌出热泪,盈在眼眶中。 青衣随从平静的神色终于破了条缝,露出些许讶异。 大家面对这诡异的场景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星朝走过去抚上施乔的肩膀,疑惑又担忧地问道:“雪娘,你怎么了?他是谁?” 听到她的声音,施乔偏头看过来,眼睫微颤,一行清泪顺着雪白的面颊滑落。 “他……有点像敏识。” 敏识? 沈星月想了一下,才从记忆深处挖出个人对上号,眼中顿时露出心疼。 “雪娘。”她叹了口气,“这个人怎么会是敏识呢,你看错了。来,到这边坐着休息一下。” 她轻轻扳着施乔的肩膀,带她到桌边坐下。 施乔面色恍惚,只有眼中的泪水不停落下来。 贺恭宜莫名其妙,问沈星月:“敏识又是谁?” 沈星月瞪了他一眼,没答话。 施乔却突然一个激灵,像是灵魂归位般,整个人活了过来。 “伯爷,如果你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她站起来,仿佛没事了,又似乎有点失魂落魄,“家母这么长时间不见我,肯定会担心的。”说完像是担心贺恭宜不让她走,又补了句,“你放心,你跟宝和县主的事,我……我们不会乱说的。” 语罢屈膝行了个礼,匆匆而去,甚至忘了叫上沈星月。 “哎,雪娘,你等等我!” 沈星月刚抬脚,贺恭宜一把拽住她:“敏识到底是谁?”搞了大半天,他有点烦躁。 沈星月着急地跺了下脚,望着施乔的背影急声道:“哎呀,敏识是雪娘的未婚夫,已经死了。你快放开我!” 啊? 贺恭宜愕然,沈星月趁机挣开他,朝施乔追去。 还没等贺恭宜想明白,青衣随从向前两步越过他,从桌下捡起个东西。 “这是施小姐的发簪吧。”贺恭宜盯着他手里的赤金珍珠碧玉花簪笑道,见他盯着发簪若有所思,便打趣道,“看得这么认真,不会人家姑娘把你错认成了未婚夫,你就动凡心了吧?” 青衣随从没作声,依旧想着事。 方才把施乔从假山拖过来的人垂首走进来,恭声道:“伯爷,小的过去试了,假山那边听不到这里说话。” “嗯。”贺恭宜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 青衣随便还盯着那根簪子,不知在想什么。 贺恭宜重新坐下,翘着腿,玩世不恭地笑道:“刚才那位施小姐确实好颜色,跟沈星月交好,想来出身不会差,不如你娶了她,正好还能和施远茂做姻亲,一举两得!” 听了他的话,青衣随从转过身面对他,依然垂首肃立,一副十分恭敬的摸样,声音却淡淡的:“出身再好也不是施远茂的嫡亲血脉,要来何用?” 意料之中的回答,贺恭宜没有任何意外,他那么说本就是玩笑之言。不过想起那张梨花带雨令人惊艳的脸,还是觉得十分可惜。 “哎!”他叹息一声,遗憾道,“如果这位施小姐是施远茂的亲孙女就好了,那你设法娶了她,施远茂就跟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省得这只老狐狸左右逢源。”说到这儿,贺恭宜脑中灵光一现,“施家的女儿娶了没用,那你不如娶了潘寻嫣吧。施远茂就施娴一个独女,你娶了施娴的女儿,就是施远茂嫡亲的外孙女婿,再加上潘家和福荣长公主,比娶施家的姑娘强多了” 青衣随从看了他一眼,神色不见一点波澜:“潘家的五小姐还不满十三岁,说这些还早了点。” 贺恭宜挑挑眉,看来是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否则不会他一提到潘寻嫣,这人就能说出她的排行和年岁。 他嘿嘿一笑,道:“娶这个不行,娶那个也不行,你干脆娶沈星月得了,沈穆也是根难啃的硬骨头!” “如果你没看上池家大小姐,我可能会考虑。”青衣随从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沈家和池家是表亲,贺恭宜娶了池宛,如果他再娶沈星月,难保别人不会怀疑什么。 贺恭宜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讪讪而笑。 青衣随从见状露出些许寡淡的笑意:“我娶谁不重要,姻亲只是锦上添花。” 贺恭宜想到他家那位,神色微敛。 没错,姻亲确实是锦上添花,共同利益远比感情更牢固和长久。 “不说这些闲话了,我先前提到的那几个人,你要看劳了,有什么问题,我会再让人告诉你。”青衣随从结束话题,朝他行了个礼,“时间差不多了,我不便久留,告辞。” “好。”贺恭宜点点头。 “还有……”青衣随从脚下一顿,想起一事,“刚才那两个人,仔细盯着,若有异样,尽早让人处理了。” 贺恭宜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神色微变:“不过是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没这个必要吧?” “妇人之仁,后患无穷。”青衣随从深深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恭宜坐在凳子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叫了两个人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第11章 贪嘴 施乔一路直奔宝华堂,脚步如飞,心如擂鼓。 春天的花园里,月色如水,花香沁人,温和的夜风迎面拂来,十分舒爽。 然而施乔却面色发白,直冒冷汗。 那个青衣随从,是邵庄! 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他就是邵庄。虽然时隔多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卑微可怜的少年,又在脸上涂了东西乔装打扮过,但施乔还是认出了他。 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的眼睛,与十三年前她第一次进京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样的眼神,施乔毕生难忘,以至于这些年来每次入京听到他的名字,都会想起来,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历久弥新。 施乔本以为他会如梦魇般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没想到竟然会再次遇到他,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场合……差点就出大事了! 邵庄和贺恭宜既然选择掩人耳目私下见面,多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和星月暗中窥视被抓个正着,他们本就许多怀疑,再加上她警惕性不够强,竟然在看到邵庄时露出了异样,邵庄和贺恭宜会放过她们才怪。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何事,但是以邵庄如今的身份地位,竟然亲自乔装与贺恭宜见面,可见是十分机密重要的事。 邵庄这人心机深沉,又够狠,她不得不防。 幸好她反应够快,顺水推舟地把敏识拉出来背锅,演了出情深意重的好戏,总算勉强糊弄过去,否则刚才能不能安然走出望春亭还是两说。看来不管是哪个时代,演技都是必需的,所谓技多不压身啊! 想到这儿,施乔由衷地向天上的敏识道了声谢。 不过现在她人还在公主府,邵庄和贺恭宜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放下了疑心,所以该演的戏还得继续。星月那里,也要嘱咐一番,今晚的事绝对不能再让旁人知道。 念及此处,施乔才想起沈星月还没跟上来。 远处传来隐隐的戏曲声,这里离宝华堂不远了,她还是等星月来了再一起进去吧,别人问起来她们也好统一口径。 施乔轻抚着胸口,感觉心绪渐平,便放慢脚步走上了宝华堂前的石子路,边走边寻思着待会儿怎么跟星月解释。 一阵欢快的笑声响起。 施乔的思绪被打断,抬头一看,几个姑娘从石子路的另一边迎面走来,其中还有有两个青竹巷的姑娘,施雨彤和施雨青。 “雪娘?” 姑娘们也看到了她,见她独身一人,纷纷面带讶然。 身穿桃红色小袄的施雨彤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微乱的衣裙和发髻上停留片刻,笑道:“黑灯瞎火的你去哪儿了,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狼狈? 她刚才明明已经整理过仪容,再怎么也够不上狼狈这样的字眼。 施乔抿唇一笑,当作没听出她话里的奚落和试探,脸上露出个恰如其分的笑:“晚膳贪嘴多吃了两筷子,所以去花园里走了会,六堂姐,你们也出来散步吗?” 果然是乡下长大的……施雨彤在心里嗤笑一声,娇声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你出来怎么也不叫个丫鬟跟着,提个灯笼,万一磕着碰着多不好……” “是啊,雪娘,咱们毕竟是在公主府上做,你才回京城不久,人生地不熟的,还是不要乱走的好。”旁边穿柳绿色褙子的姑娘接着道,声音柔柔的,听起来满是真诚的关心,“你方才说晚膳贪嘴吃多了,现在好些了吗,要不要我去禀了贺大夫人,给你找两粒保和丸吃?” 找贺大夫人要保和丸? 施乔实差点笑出声来,余光瞥见旁边几个面生的小姐正悠然看戏,只好拼命忍着。 毕竟是在别人府上,让人看施家的笑话就不好了。 施乔婉言谢道:“多谢七堂姐关心,不过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不用吃药。” 施雨青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失望,如释重负般笑道:“那就好。六姐,既然雪娘没事,那咱们快回去禀告长辈吧,免得长辈们担心。” 施乔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所以她不喜欢跟这些小姑娘来往,丁大点儿事都要闹到长辈面前去,生怕不能用她这个乡下丫头来衬托她们的大方懂事。 “七妹,你说得对。”施雨彤眼睛一亮,笑道,“咱们是出来看昙花的,公主和诸位夫人还等我们回去说说那花开得怎样呢。咱们进去吧。”说着就招呼其他姑娘一起走了。 眼瞅着她们进了宝华堂,施乔才十分克制地翻了个白眼。 “你这两个堂姐是怎么回事,当着外人落你的面子!”后面蹿出来一个人说道。 施乔偏头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道:“你可真是姗姗来迟啊!” 沈星月嘻嘻一笑:“你知道我最不耐烦应付你那些堂姐妹了,说话拐弯抹角,怪声怪气的,你要是没忍住跟她们拌嘴,她们说得过你也就罢了,若是说不过你,又会跑到长辈面前哭哭啼啼,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沈星月出身将门,喜欢和爽快的人打交道,不喜欢施雨彤她们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 施乔“哼”了声:“那你躲在后面看我孤军奋战?” 沈星月“嘿嘿”地笑:“我又不像你,脾气好到肚里能撑船,万一大家吵起来多不好,你说是不是?” 施乔知道她是故意说好话奉承她,但还是露出笑来:“我才没那么大方呢,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跟她们计较!” 沈星月连忙道:“我懂,我懂。”挽着她朝宝华堂走。 宝华堂内灯火辉煌,施雨彤等人已不见人影。 沈星月看了看随处可见的当值的丫鬟,压低声音道:“雪娘,等会儿见了长辈,你可千万别提望春亭的事,否则我娘知道了,又是一通唠叨!” 施乔正要跟她说这事,听她主动提起,心口微松,点头道:“行,我知道了,那今晚的事,咱们就放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许再提。” 慎重的语气却让沈星月微怔。 “雪娘,你……”她语带犹豫,“那个……敏识他……你还没忘记他啊?” 第12章 嘀咕 嗯? 哦,对对对,差点忘了这茬。 星月不知道邵庄的事,还是不要让她多心,就让她以为自己旧情难忘吧。 “没有,只是刚才凑巧想起来。”她做出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神色难掩哀婉。 沈星月暗自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她们在花园耽搁的时间很长,此时戏已经唱完倒数第二折,正在休息,戏楼中很安静,施雨彤几人正跟公主他们说刚才去看昙花的情景。 施乔和沈星月轻手轻脚地溜到各自的位置上,尽量不引人注意。 澜大太太正担心着女儿,见她安安稳稳地回来了,不由松了口气,正要低声问她几句,却听有人道:“说起来也凑巧,我们在宝华堂外面还碰见了雪娘,她说晚膳贪嘴吃多了,去花园里散步,身边也没个服侍的人。我们进来的时候她也没跟我们一起,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话语中满是关怀。 澜大太太闻声看去,原来是青竹巷的六姑娘。再看青竹巷的其他人,都已面带不悦。 澜大太太心里不由着急,雪娘根本不是贪吃的孩子,更不会随随便便乱走这样不知礼数,肯定有什么误会。 她下意识要为女儿辩解,旁边却有人拽了她的衣袖。 施乔对母亲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那边贺大夫人已面带担忧道:“花园里的路不好走,身边没个服侍的人怎么行。”说着吩咐丫鬟去花园里找人。 施乔深吸了口气,正准备站出来,沈星月却抢先一步:“大夫人不用差人去找了,我和雪娘已经回来了。” 施乔只好紧随其后:“让诸位长辈担心了,雪娘给诸位长辈赔不是。”说着盈盈一礼。 青竹巷的人不由松了口气,施雨彤和施雨青却十分失望,同时又对施乔生出了埋怨,她刚才在宝华堂外面可没说是和沈星月一起散步。 温仪公主的目光一转,落在沈星月身上:“星月,是不是你拉着人家陪你去逛园子了?你这丫头就是坐不住!”语气很亲昵,像是对沈星月很了解。 星月的母亲——定国公世子夫人池氏瞪了女儿一眼,起身道:“都是星月不懂事,还请公主和大夫人见谅。” 沈星月无视母亲的警告,对温仪公主笑道:“还是您知道我,今晚月色如水,花园里的景致比起白天毫不逊色,可比听戏有意思多了!” 温仪公主掩唇一笑,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对温宁公主笑道:“皇姐,星月就是这样,不喜欢拘在屋子里,喜欢去外面玩儿!” 温宁公主的神色很和蔼,没有丝毫怪罪,笑道:“十几岁的小姑娘,自然是贪玩儿的。”又问施乔,“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施乔忙道:“我好多了,谢公主关怀。”一副受宠若惊的摸样。 施雨彤眼中划过一丝不甘,打趣似的笑道:“雪娘这回吃到苦头,下次可不敢再贪嘴了吧!” 施乔眉梢微挑,有些话说一次就算了,反复提就让人讨厌了。她们可是堂姐妹,当着外人的面揭她的短,未免太不厚道。 坐在施雨彤前面的施二奶奶也轻轻皱了皱眉,觉得女儿一直拿雪娘贪嘴说事,有些不合适,但女儿话里也没有别的意思,多半是觉得这事有趣…… “六堂姐说的是,今日有幸到公主府上赴宴,一时高兴,就忍不住多吃了一些。”施乔先把贪嘴的事认下,接着话锋一转,略带羞涩地笑道,“我近来正在钻研厨艺,最大的爱好就是品尝各种美味佳肴,方才在宴席上见到宫中御厨所烹制的满桌菜肴,深感机会难得,若是不把每道菜都尝一尝,我今晚怕是会后悔得难以入眠呢。” 一番话说的率真又乖巧,既解释了自己贪嘴的原因,又奉承了公主,在座的都是聪明人,闻言都捧场地笑起来。 就听有个细细的声音嘀咕道:“雪娘的厨艺是极好的,我觉得不比御厨的手艺差。” 温仪公主离得近,耳朵又尖,把这句话一字不漏的听了去。 她早在施雨彤提到施乔时,就隐隐感觉到青竹巷施家的姑娘可能不待见施乔,再见那施家的六姑娘跟着大家笑,表情却十分不以为然,就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虽贵为公主,但最看不惯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仗势欺人,捧高踩低,更何况这个施家六小姐的父亲只是施家的庶子而已……她哪来的底气在这种场合嘲笑别人? 想到这儿,温仪公主眼底露出不屑之色。 “嫣儿,你在嘀咕什么呢,说出来让我们大家也听听!”她立刻指着刚才说话的人笑道。 正坐在母亲身边玩着手帕的潘寻嫣一愣,一双杏眼立刻瞪得浑圆。 福荣长公主辈分极高,除了宫宴,其他宴会基本不会出席,平日的各种应酬都是由潘大夫人施娴出面。 见女儿呆呆的不答话,施娴无奈道:“嫣儿,发什么愣,公主问你话呢!” “哦。”潘寻嫣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把刚才嘀咕的那句话认真重复了一遍。 她的表情很真挚,施乔知道她是真心替自己说话。 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把她和厨子放在一起比较,还是御厨,到底是夸她还是损她就见仁见智了。 在场的人脸色都很精彩,有像施雨彤这样幸灾乐祸的,有像澜大太太这样喜忧参半的,也有像施娴和施二奶奶这样表情微滞的……当然大部分还是如信国公邵夫人一样,事不关己地面带微笑。 温仪公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掩着嘴娇笑两声,然后道:“这话说的……嫣儿,你怎么知道雪娘的厨艺这么好?”先一句话把潘寻嫣的话定性为夸赞,又道,“我看雪娘十指纤纤,白嫩得很,你说她女红出众我相信,厨艺嘛就……” 潘寻嫣在公开场合一直少言少语,大家也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她很少有这样说话的机会。见温仪公主不信她的话,她不由急了,忙道:“是真的,是真的。雪娘回京城后一直都醉心厨艺,不过半年时间就能把佛跳墙、黄焖鱼翅这样的菜做得像模像样,前几天我还吃了她亲手做的香酥鸭和香椿饼,的确跟我们家的厨子做的差不多。公主,我说的都是实话,可没有骗您!” 第13章 白雪塔 福荣长公主府上也用的是宫里带出来的御厨,温仪公主本来就不是想质疑她的话,只是想让她把话说得更清楚,闻言就满意地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向来老实,断不会信口开河。” 潘寻嫣这才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抿嘴笑道:“不过公主您刚才的话也没错,雪娘的女红真的很好,比她的厨艺还要好!”说着展开自己的手帕给大家看,“这是雪娘给我绣的,她还给我绣过裙子、荷包、枕套……好多好多东西。” 众人不由朝那手帕看去,素净的白绫上绣着一朵牡丹花,娇艳欲滴,那花瓣上的露珠像是要滚落下来似的,十分逼真。 四下便响起细碎的赞叹声,连一直神色矜持的邵夫人也目露惊异。 温仪公主目光一亮,朝潘寻嫣伸出手:“给我瞧瞧!” 潘寻嫣连忙把手帕递过去。 “哎呀,这牡丹绣的可真是好!”温仪公主边看边称赞道,还把手帕拿给温宁公主看。 温宁公主点点头:“确实不错,看起来和黄嬷嬷的手艺很像,她也很会绣牡丹花。” 黄嬷嬷是温宁公主身边的老人,一手刺绣十分了得,可惜几年前病故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朝施乔露出艳羡的目光。 有了温宁公主这句话,她的女红算是在京城的公卿世家里出名了。 这是荣耀之事,施二奶奶面上一喜,正要开口替施乔谢公主夸奖,施乔已经半蹲着行了个礼,笑盈盈道:“谢公主谬赞,雪娘愧不敢当。” 她笑容甜美,大大的凤眼闪着光,没有得意,只有溢于言表的喜悦,看得出能得到公主的赞赏,她很高兴。 温宁公主喜欢她的笑,像春天的阳光,明媚灿烂又不灼人,让人看了心里也跟着敞亮起来。 她不由笑着问施乔:“你喜欢牡丹花?” “喜欢!”施乔点头,“小女喜欢绣花,也喜欢养花,像牡丹、芙蓉、海棠、月季……我都喜欢。” 温宁微微颔首,吩咐贺大夫人:“把那刚结苞的白雪塔赏一盆给她!”又看向施乔,“既然叫雪娘,这白雪塔倒也配你。” 温宁公主喜欢莳花弄草,府上能工巧匠无数,培育出了许多名贵的花种,这白雪塔是牡丹的一种,因花开莹白似雪而得名。 贺大夫人面露惊讶,恭声应下。 施乔一怔,听到母亲惊喜地“啊”了一声,她连忙跪下谢赏。施二奶奶也领着施家的人谢恩,施乔得了赏赐,她们也与有荣焉。不过她忙着高兴,就没看到施雨彤瞪了施雨青一眼,而施雨青则默默垂下了眼帘。 四周传来不绝于耳的议论声,满满的全是羡慕。 施乔没管别人说什么,高高兴兴、大大方方谢了赏,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温宁公主见她不骄不躁,眼底满意之色更浓。 潘寻嫣没想到施乔竟然能得了温宁公主的赏识,说起来还是她的功劳,既为施乔高兴,自己心里也有几分得意,她不由朝施乔笑着眨了眨眼,施乔回以感激的笑容。 施娴见了就爱怜地点了点女儿的额头。 * 等最后一折戏唱完,内院的宴席就散了,外院依然闹得正酣,还临时叫宝楼班加场,唱了一折《群英会》,直到亥正才散席。 贺恭宇喝得微醺,由大总管和几位管事陪着送。 “二爷呢?” “二爷先前陪端王世子多喝了两杯,有点醉了,让人服侍着回房歇息了。”大总管恭声答道,“大爷,信国公世子和郑大公子过来了。” 贺恭宇立刻把弟弟抛到脑后,拱手笑道:“世子,郑公子,路上好走。” 邵庄和郑仲坤笑着还礼,同他闲话两句,然后朝外面走。 郑仲坤喝得有点多,眼神迷离地问邵庄:“先前你去哪儿了,我怎么感觉很长时间没见你人呢?” “端王世子到处找人拼酒,我怕被他抓到,借着去恭房躲了会儿。” 郑仲坤哈哈笑起来:“你放心吧,自从那年你被他灌醉,从慈宁宫的台阶上摔下来,差点摔断腿,他就再也不敢找你喝酒了。你酒量这么差,万一又喝醉了摔着哪儿,皇上还不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邵庄轻轻一笑,颇为无奈道:“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吗。” 郑仲坤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了个酒嗝,俩人在门口道别,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 回到家已近子时,邵庄的随从在门口迎他。 “世子爷,明大爷在书房等您很久了。” 邵庄点点头,直接去了书房。 穿着靛蓝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连忙起身,垂首朝撩帘而入的邵庄行礼。 邵庄坐到大书案后的椅子上,问道:“怎么样?” “定国公府的一个小管事在酒馆喝醉了,说沈穆过两天要去宛平的马场遛马,他在南京卫的旧属给他送了几匹良驹。我特意让人去打探过,的确有这事。” 邵庄颔首:“那你准备准备,到时候我亲自去趟宛平。” “是。”邵明应下,行礼告退。 “还有一事。”邵庄又道,挥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给他。 邵明接过来一看:“雪娘?” “嗯,施家的人,大名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孙辈的小姐。”邵庄忖度道,“让人仔细查,特别是她的未婚夫。” 邵明难掩惊讶,但施家一向是他们重点关注的对象,他没有多想,恭声应是。 * 施乔早上练完功,去给母亲祖母请安,见祖母穿着件葡萄紫葫芦纹褙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放在屋檐下的那盆白雪塔。 昨晚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祖母已经歇下,所以今早起床才知道公主赏了施乔一盆名贵的牡丹。 施乔上前行了礼,施老太太笑眯眯地携了她的手,指着种在大红釉陶盆里的花株问道:“你娘说,这花名叫白雪塔,名贵得很,你可有把握养好,要不要我给你找个花匠?” 毕竟是名品,又是公主赏的,万一养死了可不好。 “不用,不用。”施乔笑道,“您忘了,我虽然没养过白雪塔这样名贵的花,但好歹侍弄过这么多年的花花草草,勉强算得上半个花匠,不会把公主赏的花养死的!” 第14章 青竹巷 见她胸有成竹,施老太太就不再提找花匠的事。 因施老太太的屋子坐北朝南,宽敞又通风,她又对这盆花十分看重,施乔就没把花搬回自己的房间,打算放在这边养着,反正她早晚都会过来。 谁知道隔天青竹巷那边却派了个花匠过来,说是二夫人知道施乔得了盆公主赏的白雪塔,十分高兴,特意找了个有经验的人帮她照顾花,工钱由她老人家贴补。 二夫人是一片好心,施老太太见那花匠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样貌整齐,举止规矩,丈夫是施家田庄上的庄头,就十分高兴地把人留下了,还让施乔亲自走一趟谢谢二夫人。 施乔就带着小卉去了青竹巷。 * 青竹巷施家的宅院分三路,中路和东路住的是嫡支,西路住的是施家旁支和一些依附施家的人。施家嫡系向来子嗣不繁,如今只有大老爷施远茂和二老爷施远英两兄弟。 施远茂是先帝元丰三十年的状元,同年娶河南光州朱家的嫡女为妻,为官三十余载,一路青云直上,现已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乃是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美中不足的是,施远茂子嗣单薄,大夫人只生了个女儿,妾室所出的庶子也夭折了,听说早些年,他也曾想过过继一子延续香火,但后来不知为何作罢。 施远英则是元丰三十二年的三甲进士,现在国子监任祭酒。他膝下共有三子,长子施大爷和幼子施九爷是嫡出,次子施二爷是庶出,因施大爷和施九爷都携妻儿在任上,所以施二爷打理着青竹巷的庶务,施二奶奶帮着二夫人主持中馈。因大夫人体弱多病,常年在别院休养,所以内宅如今由二夫人当家。 施远茂兄弟俩人都是官居要职的肱股之臣,族中子弟也多在各地做官,因此青竹巷施家正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在此光芒下,远离朝堂、人丁不兴的润州施家显得毫不起眼也就情有可原,更何况施乔的祖父施道芳原本就是青竹巷施家的旁支,且已经病故多年。 青竹巷施家已经五代没有分家,族人众多,有些人不要说施乔,就是曾在青竹巷住过两年的施老太太也认不得。到了青竹巷,施乔直接去了东路,施二老爷和二夫人住在东路的静安堂。 * 施家乃书香世家,族人无论男女都要到族学读书,不过女孩子每日只有半天去学堂。施乔曾到施家族学参观过,男堂叫文墨馆,女堂叫撷芳斋,都在中路的西北角,中间隔着一大片竹林。 现在还未到下学的时候,静安堂里静悄悄的,施乔一路走进来,各处当值的丫鬟纷纷行礼。 到了施二老爷夫妻起居的院子,有施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在抄手游廊迎她。待进了院子,入眼花木葱郁,宁静雅致,屋前的台阶两侧放着两尊青花瓷大海缸,各养了几尾鲜活的锦鲤。 东次间里,施二夫人正倚在炕上听丫鬟念佛经,香炉里焚着淡雅的檀香,墙角的落地西洋钟响着低低的“滴答”声,窗台上用霁蓝釉瓷瓶供了束火红的迎春花,屋子里弥漫着富贵静谧的氛围。 知道施乔特意为花匠的事来道谢,二夫人很是高兴,让人沏了她喜欢的庐山云雾,又上了果盘、点心。 “祖母怕我养不好,正想找个花匠帮我照顾那盆白雪塔,您就送了个花匠来,她老人家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施乔先向二夫人道谢,然后奉上自己亲手做的点心作为谢礼,接着问候大老爷、二老爷、二夫人的身体,又问大堂叔和九堂叔这个月有没有寄信回来,二堂婶最近有没有陪她到碧云寺进香……东拉西扯地唠家常,像只欢快的小云雀。 施二夫人喜欢小辈承欢膝下,嫡亲的孙子孙女都随儿子儿媳在任上,身边只有施二爷的一双儿女——族中排行第五的施承恩和排行第六的施雨彤。所以她喜欢旁支的孩子来玩儿,特别是施乔摸样长得好,嘴又甜,虽然很少入京,不常来青竹巷,但每次来都欢声笑语,让人高兴。 施二夫人笑眯眯倚在暖炕上,保养得白皙圆润的脸上挂着安详和蔼的微笑,一边由丫鬟捶着腿,一边跟施乔说话,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申正两刻,施承恩和施雨彤下学回来了,施二夫人吩咐丫鬟服侍俩人净手净脸更衣,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像对嫡亲的孙子孙女一样呵护备至。 施乔在一旁看了很是佩服。 听说当年施大爷和施九爷离京时,曾想让妻儿留在家里服侍父母,是施二夫人不忍他们夫妻分居,又说服二老爷“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让两个儿子带着妻儿一起走了。接着又说通了大老爷,让科举不得志的施二爷帮着打理庶务,给予施二奶奶管家的权利,几年下来夫妻俩人做事认真尽责,把青竹巷施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某些等不及想分杯羹的旁支无话可说。 难怪大夫人幽居别院这么多年,施家内宅一直平安无事,都是二夫人持家有道的功劳。 想到这儿,施乔不禁想起施大夫人。她还是七岁那年回京,来青竹巷参加中秋宴时见过施大夫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她清冷淡然的微笑,还有她和大老爷之间相敬如宾的气疏离。 不过青竹巷的奴仆提起大夫人都十分敬重,据说早些年她管家时和二夫人一样高明,甚至比二夫人更加恩威并施,连外院那些管事在她面前都服服帖帖的…… “雪娘,你倒是稀啊!”施承恩的话拉回了施乔的思绪。 施承恩马上满十八岁,是个活泼爽朗的少年,已经定了亲,明年就要娶媳妇了。眼下他和施雨彤已经收拾好,坐到了二夫人身边的锦杌上。 “五堂哥,你这话说的,像是不欢迎我来似的!”施乔跟他开玩笑。 施承恩哈哈地笑:“哪里的话,我是说你难得回京城,应该多过来坐坐!” 施乔就笑着“哼”了一声,嗔道:“这还差不多!” 施二夫人和屋里服侍的人都笑起来,听施乔和施承恩斗嘴,只有施雨彤撇了撇嘴,凑到二夫人身边撒娇:“祖母,晚膳我想吃海蜇头拌鸡丝。” 第15章 施远茂 施二夫人笑呵呵搂着她,吩咐丫鬟通知厨房晚膳加一道海蜇头拌鸡丝和一道酸汤鱼。 施乔上次来青竹巷还是一个月前,在静安堂吃的午膳,当时桌上有道酸汤鱼很合她的口味,就顺嘴夸赞了两句,没想到施二夫人竟然记得。 施乔很是感激,笑着向二夫人道谢,打算回去给二夫人做条裙子。 靠在施二夫人身边的施雨彤却脸色僵硬,看施乔的眼神又冷了几分,显然记得施乔喜欢吃酸汤鱼的不止二夫人一个。 “夫人,曾姨娘差人过来说,大老爷回来了,听说乔小姐来了,叫乔小姐过去见见他老人家。”门口有丫鬟禀道。 曾姨娘是施远茂的妾室,大夫人搬去别院后,就由她照顾大老爷的日常起居。 施乔的祖父年少时与施远茂十分要好,这些年来,他们每次回京过来青竹巷,只要大老爷在家都会见一见,尤其是施乔和弟弟施竹,很得大老爷喜欢。 施二夫人没有丝毫意外,只是觉得大老爷今天回来的很早。 “……去给大老爷请个安,再来我这儿吃晚饭。”她对施乔道,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听蕊陪施乔过去。 * 施远茂住在中路的葆真院,这里原来是大书房,大夫人离府后,他就从正院搬到了这儿。 葆真院是个三进的院子,有个穿玫瑰紫折枝花纹褙子的四旬妇人站在第二进的穿堂等着,正是曾姨娘,看到施乔进来,她亲切地喊了声“乔小姐”。 施乔朝她笑了笑,行了半礼。 “大老爷在书房。”曾姨娘边说边引着施乔去了东厢房的书房,隔着门帘子禀了声“老爷,乔小姐来了”就掀帘子请施乔进去。 施乔朝她点点头,提裙走了进去,服侍的人都侯在院子里。 施远茂的书房古朴宽敞,书架塞的满满当当,画缸里插满了卷轴,他站在摆满书墨的书案后,正在练字,穿着件家常的深蓝色宝相花衣袍,面容白皙儒雅,若不是发间有丝丝银色,根本看不出已是年逾半百的人。 施乔立在书案前行了礼,他随意指了旁边的太师椅让她坐,接着运笔挥毫。 施乔往书案上瞄了眼,龙飞凤舞的草书,头两个字看起来像是张旭的《肚痛帖》,她寻思着坐到太师椅上,曾姨娘给她上了茶,依然是庐山云雾。 施远茂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见施乔伸着脖子往书案上看,便笑道:“过来瞧瞧。” 施乔大声应“是”,立刻放下茶盅,小跑到他身边。 果然是《肚痛帖》,沉稳跌宕,逸气飞扬。 施乔看得仔细,施远茂眼中不由露出笑意,问她看得如何。 她略一思忖,笑嘻嘻道:“我最喜欢第四行‘冷热俱有益’几字,连绵一笔,粗细得当,疏密有致,很是畅快。大堂祖父,您今天心情不错!” 施远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吩咐旁边侍立的小厮把这幅字拿去裱起来,然后跟施乔坐到太师椅上。 “听说温宁公主赏了你一盆十分名贵的牡丹?”他问道,拂盖喝了口茶。 “嗯,是一盆白雪塔,一共结了六枚花苞,看样子再有十来天就能开花了,二夫人还特意找了个花匠,帮我照顾它。您见过白雪塔吗?要不等开花以后我画幅画给您瞧瞧?”施乔脆生生道,眼睛里闪着光,神色既殷勤又讨喜。 施远茂不由一笑,眉间的端凝又消散了几分。 “以前敏德皇后在世的时候,也喜欢养牡丹,曾在年节的时候赏过一些给京里的公卿世家。我们家得了几盆姚黄、魏紫,就养在后花园的兰芝轩,现在这个时节应该也开花了。不过我还没见过白雪塔,你就画给我看看吧。” 施乔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想想也是,像施家这样显赫的百年世家,什么稀罕的花花草草没有。她的白雪塔名贵就名贵在是公主赏的。 花是公主赏给她的,还只有一盆,她也不好转送别人,而且花花草草搬来搬去的也容易死。 所以她都想好了,等开花以后请二夫人和二奶奶等人去猫儿胡同做赏花,至于大老爷他们公务繁忙,就不打搅了。 她没想到大老爷会主动问起这事,才临时想到画幅画给他看。 她笑着应是。 施远茂就问她祖母的身体怎么样,袁华表哥的婚事准备的如何了,施竹他们什么时候入京,语气虽然像闲话家常似的随意,神色间还是难掩上位者的居高临下。 不同身份地位的人自然会有不同的行事风格,施乔毫不在意,一一答话,态度既恭敬又不失小女孩的轻快。 施远茂很高兴,吩咐曾姨娘加菜,要留施乔吃饭。 施乔笑嘻嘻直言道:“下次再陪您吃饭,二夫人那边已经做了我爱吃的酸汤鱼!” 施远茂不以为忤,笑着吩咐曾姨娘送她出去。 曾姨娘把施乔送到院门口,目送她们走远了才折回去服侍施远茂用膳。 等她带着小丫鬟把饭菜摆在了厅堂的圆桌上,再去书房请他时,他还坐在太师椅上,指腹摩挲着茶盅在想事情。 曾姨娘不由微微一笑,柔声道:“老爷,您在想什么,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哦,没什么,在想兰芝轩的那几盆牡丹应该开花了,我看雪娘那孩子好像挺喜欢花花草草,不如送两盆给她,正好和那盆白雪塔作伴。” 花花草草又不是人,哪里需要作伴,曾姨娘不以为然,但还是温顺道:“那奴婢就差人去跟二夫人说一声,起两盆给乔小姐带回去。” 施远茂点头,起身去厅堂吃饭。 刚坐下又想起一事:“对了,明泓他们月底入京,你准备一些给几个小辈的见面礼……我记得小四喜欢收集古玩字画,就把那幅钱选的《浮玉山居图》给他吧。” 那可是前朝的珍品…… 曾姨娘微愣,笑道:“您可真疼澜大爷的两个孩子。” 刚送了施乔两盆名贵的牡丹,又准备送施竹一幅价值千金的古画。 施远茂喝了口汤,淡淡道:“承恩几个在我面前从来是小心翼翼,雨彤她们就更不用说了……还是雪娘姐弟俩有几分胆气,年纪虽小,却落落大方,进退从容……道芳有福气。”话到最后流露出几分感慨。 曾姨娘想到自己只活了一岁半的儿子,不禁眼角微湿。 第16章 施雨青 施乔和听蕊寒暄着回静安堂,走在回廊上就听见屋里传来阵阵笑声,到了门口,当值的丫鬟蹲身行礼,含笑称“乔小姐”,打起门帘请施乔进去。 二夫人仍旧坐在窗前的暖炕上,施雨彤依偎在她身边,施承恩不在了,炕前的绣墩上坐着个穿柳绿色妆花褙子的姑娘,听到动静,她扭头随众人看向施乔,露出张宜嗔宜喜的娇美面容。 施乔给二夫人行了礼,然后笑着喊了声“七堂姐”。 施雨青身姿优美地半坐在绣墩上,朝她点了点头,笑道:“我一过来就听说你去大老爷那边了,还想着正是饭点,大老爷那边可能会留你用晚膳,咱们今天怕是见不着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二夫人这里来了。”语气亲热又随意,听在人耳朵里,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可惜。 施乔无意计较这些口舌之争,笑眯眯道:“大老爷那里事多,叫我过去也只是关心一下祖母的身体,问问二叔他们何时入京,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我心里还惦记着二夫人这里的酸汤鱼,自然便快去快回了!” 酸汤鱼? 施雨青一愣,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施雨彤的神色微微有些不屑,二夫人却哈哈大笑,看施乔的眼神十分慈爱,一副很是喜欢的样子。 听蕊见状就笑道:“曾姨娘说大老爷原本要留乔小姐吃饭的,是乔小姐说您吩咐厨房做了她爱吃的酸汤鱼,下次再陪他老人家吃饭,大老爷听了就放乔小姐回来了。” 原来如此。 施雨彤的表情有片刻僵硬,随即又露出云淡风轻的笑。 二夫人看着施乔微微颔首,笑着指了暖炕的另一边让她坐。 施乔大大方方地坐下,见炕桌上放着一方额帕,黛绿底上绣着红莲纹,针脚细密,做工精致,她不由拿起来看了看,称赞道:“真漂亮。” “这是七妹特意为祖母做的。”施雨彤看了施乔一眼,神色略有得意,“等下次祖母去碧云寺上香,正好拿出来戴。” 施乔笑着点头,看向施雨青,毫不吝啬赞美:“姐姐好手艺。” 施雨青抿唇而笑,十分谦虚的摸样。 说到刺绣,施二夫人不由又提起公主赐花给施乔的事,施乔就顺势说了想请她们去猫儿胡同赏花的想法。 二夫人听了很是心动。 这时有丫鬟进来禀道:“葆真院那边传话过来说,让把兰芝轩的牡丹起两盆给乔小姐带回去。” 众人俱是一惊,二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笑道:“还是大老爷想得周到,单是一盆白雪塔,难免显得孤零零的。这样最好,咱们改天过去赏花也热闹。”说罢吩咐听蕊安排人去兰芝轩起花。 施乔没想到大老爷会送牡丹给她,先前在葆真院他都没提过这事。 她压下心底的惊讶,笑着向二夫人道谢,又托葆真院传话的人替她向大老爷道谢,然后趁热打铁和二夫人商量定下赏花的日子。 施雨青看着坐在暖炕上亲亲热热说话的二夫人和施乔,表情柔和,嘴角含笑,似乎正在认真听她们讲话,藏在袖中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她下意识望向施雨彤,但后者正盯着施乔看,一点也没接收到她的目光。 从听到葆真院的传话起,施雨彤看施乔的眼神就很复杂,又羡慕又忌妒,一反刚才言笑晏晏的摸样,坐在旁边没插话。 现在还不到她不高兴的时候,施雨青暗中深吸了口气,慢慢放开了双手。 施乔就坐在施雨彤对面,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若无其事笑道:“我记得六堂姐擅长丹青,到时候可一定要来捧场,若是能画上一幅牡丹图,正好可以呈给大老爷、二老爷观赏。” “这主意好!”二夫人赞不绝口,“别的我不敢说,咱们雨彤的丹青是极好的,族学的女先生常常跟我夸奖她。”说着亲昵地拍了拍施雨彤的手。 施雨彤突然被称赞,有些意外,但心里又不禁涌上几分喜悦,冲淡了刚才的酸涩。她不由红着脸喊了声“祖母”,略显羞赧的低下头。 二夫人揽了她的肩膀,呵呵地笑,看向施乔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满意。 施乔又问施雨青:“听说前阵子婶婶受了凉,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若是无大碍的话,七堂姐也和婶婶一起来坐坐吧。” 施雨青又看了施雨彤一眼,眼底有些许失望,笑道:“娘吃了几帖药,又在家休养了几日,身子已经大好,我回去跟她说一声,若是得空一定过来凑热闹。” 施乔笑着点头。 等到了酉初两刻,施二奶奶过来了:“……外院有,二爷说晚些时候再来请安。” “我知道。”二夫人由听蕊服侍着穿鞋下炕,笑呵呵道,“先前使人来把承恩叫了去,说是郑大公子来了。你爹今晚跟同僚喝酒,也不回来用膳,正好咱们几个坐一桌。” 众人遂陪二夫人去偏厅用膳。 落座后,施乔发现那道酸汤鱼正巧放在她面前。 菜是二夫人吩咐的,桌子却是听蕊指使小丫鬟摆的,施乔抬头朝听蕊笑了笑,算是承了她的情。 用过晚膳,又陪二夫人说了会儿话,眼看着时候不早了,施二老爷和施二爷却还没影儿,施乔只好向施二夫人和施二奶奶辞行。 施二奶奶亲自把施乔送到了垂花门口,施乔见自己的马车后停了辆普通的青帏马车,知道里面装的是大老爷吩咐的牡丹花,就随口对施二奶奶提了两句。 施二奶奶含笑点头:“顾妈妈很会照顾花草,你尽管把花交给她。” 顾妈妈就是二夫人找来帮施乔照顾白雪塔的妇人。 施乔见施二奶奶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心知她早已经知道大老爷送花给她的事,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等过几日花开了,您可定要和二夫人一起来猫儿胡同赏花。” 虽然宴请的事已经和二夫人说好了,但还是亲口再跟二奶奶说一次,显得比较郑重。 施二奶奶显然也听说这事了,满口答应,暗暗觉得施乔做事很周到。 施乔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放心地离开了青竹巷。 第17章 烦躁 送走了施乔,施二奶奶慢悠悠的往回走,她的贴身丫鬟半梅靠过来低声把先前静安堂里的事说给她听:“……幸好听蕊帮着解释了几句,否则那情形,乔小姐不知道多尴尬……说是咱们六小姐丹青好,让帮着画幅牡丹图,呈给大老爷、二老爷看,二夫人听了赞不绝口……” 施二奶奶微微颔首,圆润秀丽的脸上露出几分笑。 半梅见了便笑道:“二夫人很是爱护六小姐,您且放宽心,她老人家阅人无数,不会受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蒙蔽的。” “这还用你说!”施二奶奶嗔道,笑容满面地进了静安堂。 施雨青正巧出来,迎面朝她行了礼,亲密而不失恭敬地喊了声“二婶婶”。 施二奶奶含笑点头,态度十分亲切:“你这是要回去了?代我向你娘问声好,让她没事多过来坐坐。” 施雨青笑着应下,等她进屋了,才提步往外走。 今夜不见月色,黑漆漆的夜幕下,抄手游廊上挂着的大红灯笼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春夜的微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来往的仆妇训练有素,进退无声,施雨青一路走出来,光亮的世界逐渐被黑暗笼罩,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静安堂,眸中浮现些许怅然。 侧前方提灯笼的小丫鬟殷勤道:“七小姐,您仔细脚下。” 施雨青“嗯”了一声,继续抬头挺胸地往前走。 走了两刻钟,终于走上了通往西路的甬道。 “好了,你就送我到这儿吧。”她停下来对小丫鬟道。 “这……”小丫鬟面带犹豫,听蕊姐姐吩咐她把七小姐送回家,这里离七小姐家住的院子还有段距离呢。 施雨青笑道:“没事,这里的路我熟,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小丫鬟见她说得诚,便道:“那奴婢就先回去了,您路上小心。” 施雨青点头,提步上了甬道,随即身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她脚下一顿,回过头,只看见小丫鬟模糊的背影和夜色中一抹摇曳的光亮。 黑暗中,施雨青静静地立在原地,半晌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默默地往家走。 进了门,家里一片冷寂,几个仆妇都战战兢兢的。 施雨青眉头微皱,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朴妈妈,出什么事了?”她问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人。 朴妈妈略一犹豫,凑到她耳边低语一番。 施雨青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向朴妈妈,朴妈妈叹了口气,只道:“三奶奶知道这事后就大哭了一场,晚膳也没吃,现正在房里躺着,您进去劝劝吧。” 施雨青咬着唇,感觉眼中有难忍的酸意,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去了父母的卧室。 屋里黑漆漆的,她吩咐丫鬟掌灯,坐到了母亲的床边。 施三奶奶靠在床头无声哭泣,看到女儿进来,眼泪淌得更厉害。 看到她这样,施雨青也不忍再说重话,只能轻声安慰道:“您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那个女人再怎么样也越不过您去,大不了就让她进门,一个小妾而已,还不是任您揉圆搓扁……” “你知道什么!”施三奶奶打断她,边哭边道,“那个贱蹄子还没进门就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如今又怀了孩子,若是让她进了门,生下了儿子,这家里哪儿还有咱们娘三的立足之地!你爹那个没良心的,肯定事事都向着那个贱蹄子!”说着呜呜地哭得更大声。 施雨青无语。 一个无亲族无依仗的女人,就算进了门,生了儿子,又能如何?难道她爹还敢罔顾宗法宠妾灭妻?至于那个孽种,活得成活不成,活成什么样,还不是做母亲的说了算…… 若是换了她,早让那个女人进门了,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什么不方便?还省得她爹日日在外面流连不着家…… 施雨青越是想,对她母亲越是怒其不争,再看她母亲只知道一个劲儿哭,心里不由烦躁。 她正想说些什么,一个小丫鬟撩帘子冲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施雨青忍耐多时的怒气终于有了宣泄口,眼神如刀子般甩过去:“大呼小叫什么?妈妈们教的规矩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那小丫鬟不过十来岁,吓得立刻跪了下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施雨青缓了口气,冷声问:“什么事?” 小丫鬟抬起头,神色惊惶,颤声道:“灵、灵雁……她……她……” 施雨青皱起眉:“她又怎么了?” 小丫鬟哭起来:“她、她在临芳亭吊死了!” * “小姐,咱们回去之后煮几个芝麻花生汤圆吃吧。”小卉对施乔道。 施乔靠在车厢上,笑道:“要吃你自己吃,我可饱得很。” 小卉嘻嘻地笑:“那奴婢就自己吃了,若是我娘数落我,您可得帮我说话,不是我贪吃,实在是晚膳没吃饱,听蕊姐姐她们饭量都跟猫儿似的……” 施乔噗嗤一声笑了,忙点头:“知道了。” 小卉闻言笑开花。 马车很快到了猫儿胡同,停在垂花门口。 施乔下了车,见旁边还停着几辆车,几个眼熟的健仆正在搬行李。 “哎呀,小姐,那是荆大叔吧。”小卉惊呼道,随即惊喜地笑起来,“四少爷,肯定是四少爷他们到了!” 施乔眼睛一亮,没等荆大叔几个过来行礼,提着裙子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内宅。 她直接朝施老太太的房间跑去,见屋檐下有个身穿宝蓝色直?、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跟下人说话。 “二叔!”她大声喊道,笑着扑了上去。 施明泓转过身接住她,“哎哟”一声。 施乔跟他短暂地拥抱了一下,才重新行礼,又兴奋喊了声“二叔”。 施明泓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长高了,比在家时瘦了一点。” 施乔鼻子一酸,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二叔也瘦了。” “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上了?”听到动静,屋里又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柳眉杏眼穿着杏黄色杭绸褙子的妇人笑盈盈看向施乔。 “婶婶。”施乔的眼泪流得更凶,上去抱住她。 泓二太太温柔地抚着施乔的长发,十分爱怜地喊她“雪娘”,然后松开她,掏出帕子为她擦眼泪。 “雪娘,许久不见,你这说哭就哭的架势还是没变啊。”旁边有个瘦高的少年笑道,正是施明泓夫妻的次子施谦。 施乔擦着眼泪,高兴地喊了声“二哥”,然后左右张望。 施谦道:“别看了,小四光荣负伤,没脸见人,在里面躲着呢。” “啊?”施乔立刻止了泪,两条长眉拧起来,“他怎么会受伤?谁干的?” 边问边撩帘子进了屋。 第18章 施竹 施乔是在润州长大的,十多年来入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延泰十八年秋,施乔的姑母施明清寄信到润州,找母亲兄长商量儿子袁华的婚事。 施明清的丈夫袁二爷出生寒门,施乔的祖父在世时,他曾到明山书院求学,因刻苦上进,学问扎实,深受施乔的祖父青睐,做主将女儿下嫁给他。 此后多年,袁二爷靠着施家的资助,一路考取了举人、进士,后又被录为庶吉士入翰林院观政,如今正在翰林院任编修。 施老太太收到女儿的信以后,想着外孙的婚事是大事,女儿没有婆家可商量,就决定亲自到京城帮女儿相看。 当时秋闱在即,书院诸事繁多,再加上施乔的两个堂兄施正、施谦,胞弟施竹,都准备下场,所以施老太太就只带了长媳和孙女入京。 开春后,书院又忙着招学生,直到三月底,施乔的二叔施明泓才带着妻子、施谦和施竹进京来参加婚礼。 施乔的父亲施明澜身为明山书院的院长,必须留在润州坐镇,施明泓遂把长子施正留在家里帮衬他。 本以为施明泓几人要四月底才能到京城,没想到他们竟然提前了五六天到。 而此时,施乔正捧着施竹那张与自己神似的脸,心疼的直皱眉。 施竹坐在椅子上,因为脸被她捧在手里,不得不仰着脖子,面部五官都被她冰凉的手挤变形了,感觉下一刻自己的脑袋就会被她拔下来。 他不满道:“你、你先放手行不行?这样我怎么说话?”然后又含糊不清的嘟囔,“以前我练功的受伤也没见你这么心疼……” 施乔听清了,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下,挑眉道:“能一样吗?你以前有伤到过脸吗?” 施竹嘴角抽动:“敢情你不是心疼我,是心疼我这张脸?” 他生气地把施乔的手从自己脸上捋下来。 施乔哼了一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你有什么可心疼的?自己打架打输了,被人揍的鼻青脸肿,出息。” “谁打架打输了?”施竹立刻拔高声音道,“那些杂碎仗势欺人,我一个人单挑他们十几个人,把他们全部揍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怎么是我输了?” 施乔瞅着他那张青紫斑驳的脸,凉凉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有什么可骄傲的。” 施竹气结,偏偏找不到话反驳她,气得一掌拍在茶几上,然后“哎哟”一声,抱着自己的胳膊手疼得龇牙咧嘴。 “你这孩子,怎么拿自个儿出气呢,这手还想不想要了?”澜大太太心疼道,起身过来查看他手臂上的伤口,见缠好的绷带上没有渗血,才松了口气。 施竹盯着施乔,凤眼直瞪,然后背过身不理她。 “小气鬼。”施乔小声嘀咕道。 施谦笑道:“雪娘,小四这回是真的英勇,要不是有他在,阿棠指不定会被那些人怎么欺辱呢。” 施乔看了施竹一眼,终于没再数落他,问起了正事:“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青天白日的,竟然连良家子也敢抢?” 施明泓道:“据通州当地人说,似乎跟郑阁老的夫人娘家沾亲,我们当时忙着赶路,也怕那些人阴魂不散,旁生枝节,所以打出青竹巷施家的旗号把事情了结后就走了,并没有多打听。” 郑家? 施乔微怔。 “不管他们什么来路,行事如此嚣张,必定有所依仗。既然借了青竹巷的名,还是尽早打声招呼的好。”施老太太沉声道,“明泓,明日你们过去请安,一定要仔细把事情告诉大老爷。” 施明泓恭声应是。 小四。“”施老太太又看向施竹,“你知道舍身护友,这很好。但是雪娘说的没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当初你父亲请你沈伯父教你习武,不是为了让你逞能斗狠,是因为你小时候身子弱,习武可以让你强身健体。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你要懂得借力使力,不要自己冲上去跟人拼武力。你读了十多年圣贤书,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祖母的教诲,施竹不敢不听,他站起身,恭敬地说了声“孙儿明白了。” 施老太太满意地颔首,笑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早点回房歇着吧。” * 夜已深,施乔洗漱好坐到镜台前抹香膏,甘妈妈在一旁清点润州家里捎来的东西。 她把匣子里一套嵌珍珠碧玉的赤金头面拿给施乔看,笑道:“小姐,您看看,这是二太太给您新打的首饰,说是今年江南的新款式。里面这根簪子,倒是跟您遗失的那支珍珠碧玉花簪很像。” 施乔偏头看了看,果然有点像,她原本那支是海棠花的样式,婶婶送她的这支则是丁香花的样式,都很精致,很合她的心意。 “收起来吧,等过两日去宛平参加贵哥儿的百日宴时戴。”她笑道。 施老太太的娘家在宛平,正月里她娘家的侄孙媳妇刚生了儿子。 “哎。”甘妈妈应下,把首饰匣子放到镜奁里,然后打开了桌上的大包袱。 “好漂亮!”小卉惊呼道。 施乔抹好香膏,披着头发走过来,就见桌上散开的包袱里放着一件褙子、一件小袄,褙子用的是桃红色的妆花缎子,绣着大朵的粉色海棠,小袄用的是大红的江绸,绣着白色云纹、梅花鹿和仙鹤。 “肯定是童姨给您做的,看这梅花鹿绣的,活灵活现的!”甘妈妈笑道,拎起小袄抖开,赞不绝口。 施乔伸手抚上那件大红的小袄,露出喜爱的笑容:“她老人家也真是的,干嘛还给我做衣裳,也不怕把眼睛熬坏了。” “您大半年不在家,她惦记您呐。”甘妈妈喜滋滋的,小心地把衣裳叠好,“这下可好了,首饰有了,衣裳也有了,正好去宛平的时候穿。” 说的她没有衣裳首饰似的,施乔失笑,看她把衣裳放进高柜里。 “小姐,奴婢是香云,二爷请您过去一趟。”门外突然有人道。 第19章 卿园 现在已经过亥时,这么晚了,二叔找她有什么事呢? 施乔思忖着,随手从镜台上拿了支银钗挽起长发,由甘妈妈服侍更衣,独自去了施明泓夫妻所住的东跨院。 “你二叔在书房等你。”泓二太太引她进了书房,给他们上了茶就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施明泓还穿着那件宝蓝色直?,眉间有沉凝之色。 施乔率先问道:“二叔,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雪娘……”施明泓沉吟道,“卿园那边,你有什么打算?” 施乔一愣,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施明泓又道:“润州毕竟是小地方,我们家经营几十年,根基深厚,又有你祖父的门生旧友相帮,办起事来十分方便。但京城不同,天子脚下,权贵遍地,稍不注意就可能招惹事端。卿园做的是下九流的行当,在这偌大的京城如果没有坚实的靠山,以后只怕会是非不断……”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你也看到了,阿棠他们还没到京城,就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找麻烦,若不是借了青竹巷的名号,这事肯定难以善了。但我们家和青竹巷毕竟已经分了家,总不能一有事就让青竹巷那边帮着解决,时间久了,人家未必愿意收拾这些烂摊子……而且你总是要回润州的,到时候卿园怎么办?为什么要让卿园搬到京城来呢?” 施乔眨了眨眼,神色有些懵懂:“我……我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卿园一直拘泥在润州那一亩三分地未免太埋没了,金叔和娄师傅年纪大了无所谓,可阿棠才十三岁,他那么喜欢唱戏,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想出来闯荡一番,我想着小四要进国子监读书了,若是金榜题名也会留在京城,卿园以后靠着他,总比靠着我强……” 她说着,声音减弱,像做错事一样低下头,偷偷看施明泓的眼色。 施明泓叫她过来本就不是为了指责她,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是没想到她压根没有什么想法。 见他不说话,施乔忐忑道:“二叔,卿园来京城真的会遇到很多麻烦吗?虽说是天子脚下,但王法昭昭,只要卿园安分守己地唱戏,也不会招惹太多是非吧?” 听了她的天真之辞,施明泓忍不住笑了。 施乔见他笑,也跟着露出笑容,雪白的面颊上梨涡浅浅,笑眼弯弯,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算了,雪娘还小,卿园的事还说不准,现在跟她讨论这些,除了让她心中不安,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施明泓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说的没错,王法昭昭,卿园不会有事的。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嗯!”施乔高兴地点头,去跟泓二太太打了个招呼便回自己房间去了。 泓二太太一边服侍丈夫洗漱,一边问他:“雪娘怎么说?” 施明泓就把施乔的话说给她听。 泓二太太有些惊讶:“我还以为雪娘把卿园的人叫进京来,是有什么想法呢。”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施明泓道,“雪娘这孩子看起来娇滴滴的,实际上行事很有主见,偶尔还有些固执,否则当年也不会费尽心思收留金岑和娄芳。她自从七岁那年来京城小住,回到润州后就再也不愿意入京。这么多年了,每次娘和大嫂来京城,怎么哄她,她都不肯一起来,可去年明清写信回润州,她却主动说要陪娘和大嫂入京,正月里又送信给金岑,让他带着卿园的班子进京来,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这事确实挺奇怪的,不过雪娘向来对你知无不言,有什么事总是第一个告诉你,有时候连哥嫂都瞒着,但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泓二太太笑道,“如果她对卿园有别的安排,不可能不跟你讲的。” “这倒也是。”施明泓笑了笑,雪娘从小就跟他亲近,虽说是侄女,但跟亲女儿没什么差别。 “可能是我多虑了吧。孩子大了,或许是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感慨道,“以后你多留点心,雪娘毕竟是女孩子。” “知道了。”泓二太太笑着应下。 * 第二天早上,施乔照例到小花园练功,然后去给祖母请安。 施竹站在台阶上,正盯着那几盆牡丹看。 他今天穿了件青碧色杭绸直?,衣襟和袖口用孔雀绿的丝线密密的绣着梅兰竹菊,玉带轻绕,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在晨光中如同一棵挺拔的银杏,少年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施乔走近,见他垂首拨弄着牡丹的叶片,手指白皙修长如玉节。 听到动静,他抬头看来,露出满脸的青紫颜色,像一颗石子骤然掉落,搅动满池春水,方才的美感如镜花水月般转瞬即逝。 施乔忍不住侧脸,哎呀,辣眼睛。 “这里面哪一盆是温宁公主赏你的白雪塔?”施竹对自己的形象毫无知觉,指着屋檐下并排放着的三盆花问道。 施乔指给他看,然后伸出一根指头勾住他的下巴,打量道:“我怎么瞧着你脸上的伤更吓人了呢,看这颜色,好像比昨天还深些。” “是吗。”施竹不禁抬手摸向自己脸上的伤。 “别用手摸。”施乔瞪了他一眼,见他把手放下了,才问道,“你早上擦药了吗?” “擦了。” “擦的什么药?管不管用啊?可别留下伤疤。” 施竹满不在乎地“嘁”了一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女人,脸上留点疤算什么。” “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是个人就该注意自己的仪表。你不是想考状元做大官么,顶着张猪头脸,金銮殿上皇上见了都嫌弃,还怎么点你当状元?” 施竹闻言皱起眉,若是影响到他考状元,就得多上心了。 “雪娘,小四。”抄手游廊上传来施谦的声音。 施明泓夫妻和施谦走了过来。 姐弟俩搁下话头行礼,几人一起进了屋。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早饭,施明泓夫妻带着施谦、施竹去了青竹巷,施乔则回房间写了封信给沈星月,让她帮忙找些治伤祛疤的好药。 第20章 约定 到了中午,沈星月和送信的人一起过来了。 “不用找,我们家别的没有,就这伤药特别多。”她大咧咧道,“就是你信里没说清楚小四的伤势到底如何,我就挑了几种常用的带来,你看看,如果不行我再回家给你拿。哦,对了,我娘听说小四到了,让你们有时间去我家玩儿。” 施乔从那些瓶瓶罐罐里挑了个白瓷瓶,瓶塞一拔,立刻逸出几丝青冽的药香,还挺好闻。 “这个白玉膏涂淤青特别管用,以前我哥跟人打架,回来后一掀衣裳全是淤青,我娘担心他被我祖父教训,偷偷拿白玉膏给他涂,过个两三天就全好了。”沈星月指着她手里的白瓷瓶道,又拎起一盒药膏,“还有这个舒痕膏,祛疤效果最好了,我小时候磕破手脚,用这个药膏涂上半个月,一点痕迹都不留。” 施乔接过来打开闻了闻,问道:“能涂脸吗?” “可以啊,这舒痕膏涂在皮肤上无色无味,不碍事。” 那就好,施乔閤上盖子,对沈星月笑道:“多谢了。” “气什么。我虽然好多年没见小四了,但你们是双胞胎,从小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看着你就大概知道他长什么样。那么好看的一张脸,若是破了相就太可惜了。” “谁说不是啊。”她这句话让施乔太有共鸣了,俩人一拍即合,商量着给施竹身上的哪处伤用哪种药。 施老太太和澜大太太知道沈星月特意送药过来,十分感激,准备了丰盛的午膳招待她。 吃过饭,施乔带她去看那几盆牡丹,顾妈妈今早刚把它们挪到了小花园里。 看了花,俩人到亭子里喝茶。 沈星月道:“南京卫那边送了几匹良驹来,咱们哪天一起去田庄上玩儿吧,跑跑马,活动一下筋骨。” “算了吧,我又不会骑马,去了也只能干坐着。” “不会可以学啊,我教你。” 施乔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学不会的,我不学。” 沈星月满脸奇怪:“你学那么多东西,哪样不是学得像模像样的。”她掰着指头数,“刺绣、养花、厨艺、弹琴、跳舞、画画、唱戏……哦,还有,你小时候还和小四一起跟我爹学打拳呢,虽然只学了点皮毛,但总比骑马难吧,骑马很简单的,坐到马背上挥鞭子就行了。” 她说的信誓旦旦,但施乔却一个字都不信。 就算骑马很简单,但骑马会死人啊。 她重活一世不容易,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想英年早逝。 施乔默默在心里吐槽,没接她的茬,问道:“南京卫那边的人,是你爹的朋友,还是你祖父的旧下属?” 见她转移话题,沈星月不高兴地嘟了嘟嘴,但还是答道:“是我祖父的旧下属,我爹在南京认识的都是些酒肉朋友,那些人怎么会送良驹这种东西,送几个扬州瘦马还差不多。” 怎么说到扬州瘦马上去了,施乔想了想,问她:“你爹娘最近还好吧?” 沈星月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你想哪儿去了,跟我爹没关系。他自从从南京卫调回京城来,天天在我祖父眼皮子底下,哪还能像以前那么荒唐,最多就在外面听听小曲儿,连过夜都不敢的。” 那就好,施乔松了口气。 “不说这个了。”沈星月道,“你真不想跟我去骑马啊?” “我真不想去,你饶了我吧。”施乔露出讨饶的神情,“这样吧,我问问小四吧,他喜欢骑马,到时候我陪你们去,看你们骑。你们家养马的田庄在哪儿,你想什么时候去?” 这样也行,沈星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折中的办法,笑道:“不远,就在宛平,你问问小四想什么时候去,我都行。” “原来在宛平,那太巧了。”施乔喜出望外。 “怎么?” “我宛平表哥的孩子做百日宴,我们一家都会去,祖母准备在那儿住两天。孩子出生的时候,我还跟你提过这事,你忘了?” 沈星月立刻想了起来:“是不是你祖母的娘家人,姓蒋的?”” “没错。”施乔笑着点头,把蒋家的地址告诉了她,让她到宛平后直接去蒋家找她。 * 施明泓几人直到亥时才回来。 泓二太太服侍喝得醉醺醺的丈夫回房歇息,澜大太太吩咐厨房煮醒酒汤,施乔则陪着施老太太看施谦、施竹收到的礼物。 青竹巷一向出手大方,这次也不例外,林林总总堆满了炕桌。 施乔拿着那幅施大老爷送给施竹的《浮玉山居图》看,毫不掩饰惊艳之色。 澜大太太见了却有些不安,觉得这礼物太贵重了。他们送给青竹巷的多是润州带来的特产,对比之下,反倒显得有些失礼。 施老太太倒是十分坦然:“这有什么,长辈疼惜晚辈很正常。” 澜大太太对婆婆的态度有点诧异。 她嫁施家这么些年,感觉老太太虽然表面上和青竹巷那边亲热,但从来都是礼尚往来,不占人家一点便宜,免得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可孩子们去那边收到许多贵重的礼物,牡丹啊,古画啊,老太太却又丝毫不介意,而且也没有张罗着找机会送个差不多的回礼。 或许是因为老太太年纪大了,懒得再计较? 澜大太太作为儿媳妇不好质疑婆婆的决定,再看施乔三人兴致勃勃的摸样,就没再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大家聊了会儿天,澜大太太服侍婆婆歇息,施乔几个各自回房歇息。 施竹刚脱了衣裳准备沐浴,施乔就堂而皇之地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一堆东西。 “怎么不敲门呢。”施竹抱怨道,手忙脚乱的穿衣裳,他的贴身小厮小虎拎着桶热水从门外进来,连忙从衣架上扯了条毯子给他。 施乔自顾自坐到椅子上,嘴里道:“别挡了,又不是没见过。”他们小时候还在同一个澡盆里洗澡呢,早被她看光了。 施竹用毯子把自个儿裹了个严严实实,也懒得说她了,直接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第21章 贺礼 “我让星月从家里拿了些上好的伤药来。”施乔指了指桌上的东西,瞟了眼他身后热气腾腾的浴桶,“你要洗澡?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洗什么澡,现在还不能洗,让小虎帮你擦擦吧。” 说完叫了小虎过来,掏出张纸放在桌上:“药怎么用,我都写在上面了,你记得每天早晚给少爷上药。”又郑重地拿起那盒舒痕膏,“这盒是祛疤的,等伤口结痂,一定要给少爷抹上,特别是脸,非抹不可,记住了吗?” 小虎乖乖点头:“小姐您放心,小的记住了。” 施乔满意地颔首,说了句“早点休息”,施施然走了。 小虎偷偷看施竹的眼色,试探道:“少爷,小的帮您擦擦身?” 施竹看了眼装满热水的浴桶,勉为其难地点头。 刚擦上,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澜大太太走了进来。 “娘!”施竹不满地喊道,快速背过身,嘴里嘟囔着“怎么都不知道敲门呢。” 澜大太太没理会儿子的抱怨,只看着他背上的伤痕满眼心疼:“看你这一身的伤,下次再不许跟人动手了。”边说边示意小虎把帕子给她,重新浸到热水里拧干,轻柔地为他擦背,边擦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面对母亲,施竹的扭捏少了许多,眼看着躲不过,也就乖乖任她擦拭,让转身就转身,让抬胳膊就抬胳膊。 擦完身,澜大太太又要给他上药,施竹忙道:“娘,让小虎给我上药就行了,您早点去歇着吧。” “是啊,太太,方才小姐送了药过来,用法也都写得清清楚楚。”小虎拿起桌上那张纸,“您放心,小的会仔细给少爷上药的。” 澜大太太看向施竹,见他殷切地看着自己,表情有点别扭,不由笑了:“好好好,知道你嫌娘唠叨,娘这就走,行了吧。” 施竹明显松了一大口气,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本该如阳光般灿烂的俊美笑颜,被他脸上的伤一搅和显得十分滑稽。 澜大太太又心疼又好笑,从高柜里拿了套新的亵衣出来搭在衣架上,“这是新做的,等会儿上完药穿这个。” 说完倒没继续啰嗦,利落地走了。 上了药,小虎服侍施竹穿衣,胡粉色江绫缝制的亵衣,衣襟上只用白色丝线绣了一道窄窄的云纹,衣袖上却费事地绣了文竹和兰草,里面还加了层衬布,既漂亮又舒适。 这样的亵衣一看就知道是谁给他做的,施竹有点嫌弃又习以为常的穿上,躺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 翌日,施老太太由两个儿媳妇陪着去了袁家,施明泓带着施谦出去见朋友,家里就剩下施乔姐弟俩。 施竹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施乔跳胡旋舞,她穿着一身玫红色束胸收腰的长裙,舞动时裙摆飞扬,飘逸如云。 小卉坐在一旁弹琵琶伴奏,曲声轻快欢腾,待施乔开始原地飞旋时,她便笑着数圈数。 三十圈,一气呵成。 随着一个漂亮的回身,施乔的舞姿骤然定格,曲终舞寂。 甘妈妈和小虎不住的拍手叫好,施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不甘心地拍了拍手。 施乔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小卉递来的手帕擦汗。 姐弟俩还没来得及斗嘴,潘寻嫣突然来了。 见施乔穿着舞衣立在院子里,她惊喜道:“呀,雪娘,你在练舞吗?” 没等施乔回答,她一眼看到了正从躺椅上起身的施竹,骇然地停下脚步,“这是……小四,天呐,你的脸怎么了?” “嫣儿,好久不见。”施竹站在那儿,大大方方地任她看,笑道,“没事,受了点儿小伤。” 潘寻嫣瞪着杏眼看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施乔特别理解她的心情,让小虎搬了把椅子出来放在躺椅旁边。 “坐吧,你来得正好,我刚学了新舞。”说着朝小卉使了个眼色。 曲声又起,施乔曼妙华丽的舞姿吸引了潘寻嫣的目光,她终于不再盯着施竹的脸看。 一连跳了几曲,施乔觉着有些累了,便停了下来,回房更衣。 潘寻嫣同她一起,施乔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下施竹受伤的事。 潘寻嫣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惊讶过后,竟流露出了钦佩之意,“没想到小四不光学问好,武艺也这么厉害。” “什么厉害,他若是厉害也就不会被人打成这副模样了。”施乔笑道,“你这话可别当着他的面讲,否则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他还会不知轻重地冲上去。” 潘寻嫣不以为然:“小四不是莽撞之人,你对他未免要求太高了。” 施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起她的来意。 潘寻嫣这才想起正事,笑道:“我是来送请帖的,我娘知道泓表叔他们到了,请你们去家里做。” 到京城后,施明泓就差商号的人去各家送了些他们从润州带来的特产,除了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就是潘家、沈家、袁家等姻亲和通家之好,接下来也会找时间登门拜访。 潘寻嫣知道母亲派人来送请帖,就自告奋勇地领了这个差事。 施乔收下帖子,请她留下来吃午饭,俩人一起去了厅堂。 施竹还躺在躺椅上听小卉弹琵琶,见她们过来也不起身,冲潘寻嫣笑了笑,算是招呼她。 在施乔不愿意进京的七八年,都是他陪着祖母和母亲来京城,顺便帮她们送信送礼物,算起来,他和潘寻嫣的熟稔度不比施乔差。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暖融融的,施乔索性让小虎搬了椅子茶几出来,大家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等着厨房准备午膳。 潘寻嫣显然还看不惯施竹的脸,目光在他脸上停顿片刻,才让丫鬟拿了个小匣子出来递过去,笑道:“小四,恭喜你考中解元。” 施竹没想到她会特意送贺礼给他,面带惊讶地接过来。 “打开看看。”施乔道。 施竹把匣子放在茶几上,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玉佩,一面雕着步步高升,一面雕着竹节图案,玉质白润,触手细腻,显然是上好的羊脂玉。 “多谢,我很喜欢。”施竹真诚道,把玉佩拿在手里把玩,白皙修长的手和 “你喜欢就好。”潘寻嫣知道他喜欢收藏这些东西,觉得自己的心意没白费,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稍片刻,甘妈妈来请他们进屋用膳。 饭桌上,潘寻嫣问起他们什么时候有空去她家做。 施乔道:“过几日吧,明天我们要去宛平参加贵哥儿的百日宴,祖母说想在那儿住两天,她老人家难得见一次娘家人。” 潘寻嫣听着眼睛一亮:“你们要去宛平玩儿?我也想去。” 第22章 蒋家 施老太太的娘家姓蒋,是宛平的一户乡绅,虽谈不上显赫,但家底殷实,人丁兴旺,在宛平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 蒋家如今当家的是施老太太的亲侄儿蒋大爷,施乔从马车里出来先是看见蒋家门前乌泱泱的一堆人,然后就瞧见了人群中那个白白胖胖、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她吓了一跳,印象中这位表叔是个高高瘦瘦书生模样的人,怎么几年没见竟然发福成这样了? “发什么愣,下车啊。”施竹抬手等着扶她,出声催促道。 “哦。”施乔连忙搭着他的手下了车。 潘寻嫣跟在她后面下来,顿时被眼前的阵仗吓到了:“这么多人!雪娘,你一共有几位表叔啊?” 施乔伸出一只手朝她晃了晃。 “难怪。” 俩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旁边施明泓亲自扶着施老太太下了车,蒋大爷领着一大家子围上来行礼问好,施乔和潘寻嫣赶紧收了笑,乖乖跟在大人身后,由蒋家人簇拥着进了门。 先去看望了施老太太的亲哥哥蒋老爷,他比老太太大十多岁,两年前生了场大病之后人就糊涂了,施乔看他的症状应该是老年痴呆。 施老太太看到哥哥很是激动,可惜蒋老爷压根已经忘了她的是谁,害得她伤心得眼泪都下来了,直到蒋大爷请他们到正厅喝茶,奶娘抱来裹在大红包被里的贵哥儿给她看,她才又高兴起来。 贵哥儿的百日宴设在明日,吃过午饭,蒋家的几位爷陪着施明泓去了外院,剩下一堆女眷和孩子陪施老太太喝茶。 施乔安安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含笑听大人们讲话,感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不停朝她飘过来。 她还没怎么样,旁边的施竹先忍不住了,一眼瞪过去,吓得对方一口茶水呛进嗓子眼里,闷声咳个不停。 施竹眼中划过一丝不屑,收回目光,淡定地端起茶盅。 “博易,你怎么了?”蒋五太太急道,抚着儿子的背,掏出帕子给他擦衣襟上的茶水。 满屋的人都看过来。 蒋博易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偷偷朝施乔瞄了眼,见她也盯着自己看,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似的。 他顿时感觉如坐针毡,羞的脖子都红了。 坐在施老太太下首的蒋大太太正好把刚才那一幕看在眼里,目光在施乔、施竹和蒋博易三人身上扫了扫,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吩咐侍奉茶水的丫鬟:“九少爷呛到了,给他换一盏茶来。” “不用了,大伯母。”蒋博易连忙道,推开母亲的手站起来,“我没事,我……我去换件衣裳。”说完飞快地朝门外走,脚步凌乱,差点撞到门框上。 蒋五太太十分尴尬,歉意地对人笑了笑:“博易这孩子性子比较腼腆……” 施老太太笑呵呵道:“读书人脸皮都薄,你姑父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这样。” 施老太太和丈夫是少年夫妻。 蒋五太太面色一喜,谦虚道:“博易怎么敢跟姑父相比呢,姑父可是探花郎呢。” “有什么不能比的,你姑父十六岁考中秀才,博易比他当时还小一岁呢。依我看,咱们老蒋家就指望他光宗耀祖了。” “您过奖了,过奖了。”蒋五太太眉开眼笑,目光落到正襟危坐的施竹身上,“要说光宗耀祖,还是小四最争气,十四岁的解元,放眼整个大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施老太太显然很喜欢有人提这事,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 喝了茶,蒋大太太安排他们到房休息。 因蒋家事先不知道潘寻嫣会来,所以没有准备她的房间。 当着蒋家人的面,施老太太只说她是亲戚家的姑娘,所以当施乔说她和嫣儿住一个房间时,蒋大太太很爽快地答应了。 早上起了个大早赶路,潘寻嫣早就累了,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施乔没有午睡的习惯,歪在外间的炕上看书。 蒋大太太安排来伺候她们的小丫鬟给她上了茶,静静地立在角落里听候差遣。 施乔朝小卉使了个眼色,放下书道:“我也有些困了,就在这炕上眯会儿,你们下去歇会儿吧。” “是。”小卉心领神会,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招呼那个丫鬟一起退了出去。 施乔微微一笑,趴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 过了不到两刻钟,小卉推开门,轻巧地走进来。 施乔睁眼朝她身后看了看,无声问道:“人呢?” 小卉朝她挤了挤眼睛,自觉压低声音:“去准备热水和茶点了。” 施乔精神一振,坐起身,拍了拍身前的空位:“过来坐。” 小卉便凑到她身边,悄声说起来:“这个九少爷是蒋五爷和五太太的独子,是蒋家这辈里最小的儿子,今年下半年满十六岁。五太太的胞兄有秀才的功名,如今在宛平县衙里当县丞,九少爷从小跟着舅爷读书,十一岁就过了县试,隔岁又过了府试,去年刚过了院试,而且是廪生。蒋家已经三代没出过一个秀才了,放榜那日,整个蒋家欢天喜地,张灯结彩,流水宴摆了整整三日……” 说到这儿,小卉掩嘴笑了笑,像是在嘲笑蒋家的轻狂。 她们家大少爷十八岁中举,二少爷十四岁过院试,四少爷更了不得,十一岁过院试,十四岁过乡试,而且是解元。 兄弟三人,两个是举人,一个是秀才,可从来没这样招摇过。 不过蒋家和施家不同,蒋家只是生活富贵的乡绅而已,施家却是底蕴深厚的百年世族,自然要低调矜持。 这么一想,小卉大概能理解蒋家的心情了。 施乔倒没她那么多心思,好奇道:“那九少爷性情如何?” 小卉笑道:“就像五太太说的那样,很腼腆,不像其他几位少爷似的,喜欢呼朋唤友找乐子,总是一个人待在房内读书写字。不过听那个小丫鬟说,九少爷很是孝顺,对下人也很温和,她们都盼着能被分到九少爷身边服侍。”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人,施乔点了点头。 小卉观察着她的神色,笑嘻嘻道:“小姐,九少爷是喜欢您吧。” 第23章 目击 小卉不愧是跟着施乔长大的,说起情爱之事毫不扭捏,不像寻常小姑娘那么害羞。 施乔眼神都不动一下:“可能吧。” 小卉想到蒋博易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由掩嘴笑起来。 里间传来潘寻嫣的丫鬟含糊的问询,随即响起潘寻嫣细声细气的声音。 “嫣儿小姐醒了,奴婢去看看热水来了没有。”小卉说道,快步出了门,片刻后和小丫鬟一道端了热水和茶点进来。 小丫鬟把装着热水的铜盆交给潘寻嫣的丫鬟,福身对施乔道:“表小姐,刚才门房的人来报信说,外面有个人找您,自称是沈家的家丁。” “知道了,你让门房的人跟他说一声,我过会儿就出去。” “是。”小丫鬟应下退了出去。 梳洗更衣后,施乔和潘寻嫣略用了些茶点,一起去施老太太处。 刚巧在门口碰见施竹和施谦,施乔就把沈星月派人过来的事说了,四人决定给祖母请个安就去田庄上找星月。 门口的丫鬟掀帘子请他们进去。 施老太太小憩后换了身枣红色柿蒂纹的家常褙子,神清气爽,精神抖擞,正坐在外间的大炕上跟人说话。 除了澜大太太和泓二太太,蒋家的人也在,听到门口丫鬟的问候声,大家不约而同朝门口看来。 施谦和施竹并肩走在前面,施乔和潘寻嫣跟在他们身后,四人相貌出众,一进来就把屋子里年岁相仿的蒋家的少爷小姐们比了下去。 特别是施乔、施竹姐弟,均是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眉目间有七八分相似,跟观音座前的金童玉女似的。 唯一遗憾的就是施竹脸上的伤,不过他敢顶着这张脸出来招摇,从头到尾就没怵过,依旧我行我素,一副把形骸皮囊置之度外的架势,倒让人被他率直任诞的气质所吸引,忽略了他的面容。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蒋家众人还是被震住了,鸦雀无声。 直到施乔四人行礼问安,丫鬟搬来绣墩给他们坐,蒋家的人才回过神来,蒋大太太领头把他们夸了一通。 施乔注意到蒋博易也在,这回没再偷瞄她,而是目不斜视地坐在蒋五太太身边,神色略显紧绷。 眼看蒋家的人越说越来劲,施乔只好出声打断道:“祖母,星月派人来找我们了。” 来宛平之前,她就已经跟老太太说过和沈星月约好一起骑马的事,现下老太太一听,立刻笑道:“去吧,别让人家久等。” 蒋家的人都很奇怪,蒋五太太更是直接问道:“雪娘,你们在宛平还有玩伴?” “没有,是京里的朋友,刚好她来宛平的田庄玩儿,我们就约好去田庄上骑马。” 京城的朋友,家中在宛平有田庄,还养着马,可见非富即贵。 蒋五太太热情道:“是这样啊,那晚上请她来家里吃顿饭吧。” “我问问看,她可能有安排了。”施乔委婉道。 蒋五太太也不是那种不识趣的人,笑着点头,不再强求。 蒋大太太笑道:“不知道她家的田庄在什么地方,远不远,要不要我派个车送你们过去。” 宛平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哪处田庄是哪家的,稍一打听就知道,没必要遮遮掩掩。 施乔接受了她的好意:“那就麻烦表婶了。” “不麻烦,不麻烦。”蒋大太太满脸是笑,吩咐她的丫鬟去安排马车。 澜大太太、泓二太太简言嘱咐他们注意安全,施乔几个应下,起身行礼告退。 蒋大太太的位置斜对着蒋博易,刚好看到他瞟了施乔一眼,神色有些黯淡。 她眼睛一转,笑道:“博易,你等会儿还要回去温书吗?有空的话就陪你表弟妹一起去吧,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有人陪着比较好。” 啊? 蒋博易看向她,神色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施竹眉头一皱:“不用……” “有空!”蒋博易明白过来,腾地站起身激动道,“我有空,大伯母,我有空的。” 施谦暗中扯了下施竹的衣袖,笑道:“怎么好耽误表哥读书呢,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了。” “不耽误,不耽误。”蒋博易连声道,感觉施乔含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敢看她,只敢看向施谦,表情十分诚挚,“我晚上再温书也一样的。” 施老太太乐于看见孙子孙女和娘家人亲近,笑呵呵拍板:“行了,让博易陪你们去吧,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 祖母发话了,这事就算定下了。 施竹面带笑意,眼神凉凉地瞥向蒋博易:“那就多谢表哥。” 蒋博易勇敢地与他对视:“表弟不必气。” * 马车停在沈家田庄门口,施乔和潘寻嫣扶着丫鬟的手先后下了车,施竹从前面一辆马车上跳下来,没有理会后面两个人,施谦招呼着最后下车的蒋博易,多此一举地提醒他小心脚下。 施乔看了眼施竹面无表情的脸,再看蒋博易僵硬的神色,可以猜想他们这一路的气氛并不愉快。 潘寻嫣慢半拍,低声跟施乔咬耳朵:“他们怎么了?” 其中微妙的缘由施乔怎么跟她解释呢,只好胡诌:“你知道,读书人嘛,性子都别扭。” 潘寻嫣眨眨眼,似懂非懂地点头。 跟车的沈家田庄上的家丁恭声请他们进去:“大小姐在里面等着诸位。” 身后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他们脚下一顿,闻声望去,只见一行七八个人策马沿着田庄前的大道奔腾而来。 他们眨眼间就逼近,冥冥之中,施乔像是被什么指引着,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白色的身影上。 先是模糊的人影,随着距离拉近,身形五官逐渐明朗。 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仿佛瞬间掉入了一个诡异的空间,外界的一切声音都被屏蔽,只留下一声一声的马蹄声,清晰的,沉重的,回响在她脑海中,震得她头皮发麻。 不知是她站的位置太显眼,还是她投去的视线太灼热,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在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刹那,突然偏头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很短暂,很平淡,但施乔却一个激灵,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所笼罩,随即激烈且突兀地背过身。 旁边传来施谦的问询和家丁的解释:“是我们家老太爷和信国公世子。” 第24章 沈穆 定国公沈穆出身武将之家,年少时武艺出众,在京卫营从一个小小的旗手提拔至指挥佥事,后先帝驾崩,朝堂动荡,他得新君青睐,提调至禁卫军腾骧营任统领,一跃成为天子近臣。 几年后,京城诸事皆安,沈穆时任禁卫军统领,自求外放,先后任过南京卫指挥使、河南都指挥使、山西都指挥使,后西北动荡,北夷蠢蠢欲动,寻衅滋事,皇帝又命其为甘陕总兵,苦守边关十余年,数次与夷人鏖战,终大获全胜,换得边疆安宁。 延泰九年,边关战事渐平。皇帝设立中、前、后、左、右五军都督府,分管南、北直隶及各地卫所,任命沈穆为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并加封定国公——子孙后代世袭罔替。 或许是边关苦寒的生活塑造了沈穆严苛自律的性格,他回到京城后,虽高官厚禄加身,仍不改低调朴素的生活习惯,除上朝和处理公务,极少与朝臣应酬来往,也因此更被皇帝视作忠勇本分之臣。 若说他有什么为人所知的癖好,定是喜爱良驹无疑。每年,他在各地的旧属都会精挑细选一些好马送来京城,皇帝也多次将外朝进贡的良驹赏赐给他。 * 听到侍从禀告说“大少爷和信国公世子来了”时,沈穆正在马棚里相马,他一边抚着马儿厚密油亮的鬃毛,一边朝跑马场里招了招手。 正骑着马来回兜圈子的沈星月策马过来,抬腿从马背上跃下来:“祖父,您叫我?” “嗯。”沈穆面色和蔼,“你大哥最近什么时候沐休?” 星月的大哥沈星朝如今正在禁卫军腾骧营里当差,前阵子刚提了副统领,每个月除了沐休的日子,吃住都在宫里。 沈星朝小时候调皮捣蛋是个惹祸精,定国公世子管不住他,沈穆经常亲自教导这个长孙,不过自从沈星朝入禁卫军当差后,行事越来越缜密稳重,沈穆便不再过问他的事。 沈星月每天光想着玩儿了,哪有空关心她大哥哪天沐休,闻言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芒种那日好像回来过,露个脸就出去了,我也没见着人,是听娘说的,如果没错的话,应该要二十九、三十左右才有沐休了吧。” 今天才二十五,还有四五天才到日子。 沈穆不置一词的点点头,问她:“你看这匹马如何?” 沈星月偏头看了看,笑道:“看起来挺不错的,不过比起踏云来还差了一截。” 踏云就是她刚才骑的那匹,是这次南京那边送来的良驹之一,高大矫健,通体雪白,沈星月一见就喜欢,特意讨了去。 沈穆笑起来,显出眼角的纹路,饱经风霜的脸上神色平和,一来一往地跟孙女讨论起这马的好坏来。 片刻后,马棚外响起侍从的声音:“大少爷!” 沈穆躬身观详着马儿的四蹄,沈星月探头看去,十分意外:“大哥?你怎么来了?”说着跑出马棚。 沈星朝已经听下人说了她和老太爷一块儿来的,也没惊讶,笑道:“我今天沐休,听说南京那边送了马来,就来看看。”指着她对身边人道,“这是家妹。”又向沈星月介绍道,“这位是信国公世子邵大人。” 沈星月早注意到他身边那个穿着白色骑装的男子,因为此人长着一张无比炫目、夺人眼球的俊脸,而且高大挺拔、气度雍容,让人一见着就忍不住把眼睛黏在他身上。 原来这就是名冠京都的信国公世子邵庄,果真名不虚传,一出现就把她英俊神武的大哥对比成了路人甲。 沈星月暗地里吐槽着自家兄长,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打量着邵庄,面上大方一笑,行了个抱拳礼:“见过世子,久仰大名。” “沈小姐。”邵庄对她的言行毫不介意,微微一笑,顿如云破月开,耀眼非凡。 一个男人长得如此好看,让她们这些女子颜面何存。 沈星月眨了眨被闪到的双眼,转身跑进马棚里:“祖父,信国公世子来了。还有大哥。” 沈星朝的眉角一抽,强作淡定地朝邵庄抬了抬手:“世子,请。” 两人并肩步入马棚。 马棚是养马的地方,虽有专人打扫,但还是充斥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沈星朝自幼与马打交道,闻惯了,但邵庄身为信国公世子,朝中重臣,平日里锦衣玉食,出入的都是琼楼玉苑,怕是不习惯这种地方吧? 想到此处,他不由看了邵庄一眼。 邵庄从容淡定地立在圈马的栅栏旁,面上挂着和煦的微笑,跟他在御书房里的样子没差多少,只是比那会儿少了几分庄重。 沈星朝讶然,对他的好感又多了两分。 他敛了神色,对还在相马的沈穆行礼道:“祖父。” 沈穆直起身看了他一眼:“嗯,来了?”然后朝邵庄笑了笑,“不知邵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叔公折煞晚辈了,您叫我善迁便是。”邵庄行礼道,态度非常恭敬。 虽说沈穆乃是正一品的大都督,他是正三品大理寺卿,品级上稍占下风,但二人同朝为官,身份上不分伯仲,沈穆称他一声“邵大人”是常理,他却执晚辈礼,亲近之意可见一斑。 沈星朝听着眼神微动。 邵庄的母亲——信国公的原配郑氏乃当朝郑阁老的胞妹,郑家祖籍南京,和南京的南平郡王府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亲戚关系,而他已故的祖母就出身南平郡王府,七弯八拐的算下来,邵庄称他祖父为“叔公”也不是不行。 他不由朝祖父看去。 沈穆不为所动:“邵大人不必如此气。”把手中的刚用来擦拭马身的帕子扔给侍从,抬脚出了马棚。 “请。”沈星朝招呼邵庄,面上略带歉意,他感觉祖父的态度有点过于冷峻。 邵庄也对他作了个请的姿势,悠然迈步,看不出一丝介怀的模样。 他祖父戎马一生,从刀剑血海里侵染出的气质,冷脸时眼角眉梢俱是锋利,很少有人可以在他面前始终保持从容,邵庄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定力,沈星朝由衷钦佩,同时心头一紧,生出一丝警惕。 能做到这个份上,要么是不在乎,要么是有所图谋。 不知邵庄属于哪种? 第25章 施沈 沈星朝陪着沈穆和邵庄去喝茶,沈星月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马棚,自行牵着踏云跑了。 她倒没觉得沈穆的态度有何异样,毕竟祖父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时居多,也没觉得邵庄比其他人强,她又不了解这个人。 她只是从兄长那儿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所以不想自找不自在,索性不管他们,自己玩儿去了。 骑着踏云跑了两圈,又到马棚里挑了匹温驯的小马,准备找机会引诱雪娘学骑马,瞅着时辰差不多了,沈星月便派了个人去蒋家递信。 递信的人刚走,就见她祖父的心腹侍从领着几个人来马棚牵马。 “祖父要出门?”她问。 “是,公爷和邵大人要出去跑马。” “我哥呢?” “大少爷夜里当值,现下便回京。” 侍从答完话,一行人翻身上马,策马缓行着朝前院去了。 沈星月感觉很奇怪,今天明显不是她哥沐休的日子,但他却突然跑到田庄上来了,还带了个跟他们家一向没来往的邵庄,而且把人领来后,自己却先跑了? 她越想越纳闷,溜溜达达去了前院。 这处是定国公府的一座田庄,占地颇广,东边住人,西边养马。 田庄大门朝东,等她跑到大门处,她祖父和邵庄已经跑出老远,只剩下她大哥立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在寻思什么。 “哥。”她跳到沈星朝面前,“你自己在这儿琢磨什么呢?” 沈星朝瞥了她一眼:“没什么,你怎么出来了?” “我出来找你啊。哥,今天你没有沐休吧,怎么大老远到田庄上来了,还把信国公世子也带过来了,是特意来找祖父的吗?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整天在宫里当差,能有什么事,别瞎猜,玩儿去吧。” 就是整天在宫里当差,才容易出事呢。 沈星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给个说法。 沈星朝却没功夫跟她这儿墨迹,吩咐小厮把马牵过来,这就准备走了。 “哥,等一下。”沈星月叫住他,放弃了追根究底,反而提前另外一事,“你今天来得正好,等会儿雪娘和小四要过来,他们也在宛平,我先前使人去请他们了。你等他们来了再走吧,你跟雪娘不是很久没见了么。” 当年沈穆还在戍守边关,按规矩,沈夫人携儿女长居京城,托娘家南平郡王府做媒,娶了润州望族之女为儿媳,就是沈星朝兄妹俩的母亲池氏。 沈星朝出生时,边关战事正酣,沈穆无暇他顾,沈夫人重病缠身,吊着口气给孙子起了名字,便病逝了。 为了稳定军心,也为了表示天子的体恤之意,皇帝特赐了沈星朝之父在南京卫的官职,命他携妻儿赴任。 一来南京有沈穆的旧属可照应,二来有南平郡王府和池家等姻亲,他们到了那边也好安顿。 池氏待字闺中时,与澜大太太极为要好。沈星月是在南京出生的,与施乔同岁,因母亲的关系,两家隔得又近,兄妹二人和施乔几个自幼相识,算是青梅竹马。 后来沈穆获封定国公,没过两年,定国公世子也调回京城任职,沈星朝兄妹才随父母回到京城。 不过这么多年来,两家一直有书信来往,去岁施乔等人刚入京时,沈家还特设家宴款待她们。 施乔虽然已经在京城住了大半年,但算起来,沈星朝与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听到妹妹的话,他不由心生向往,随即又面露失望:“不行,我得赶紧回京,晚上还当差呢。” 沈星月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当差当差,你就知道当差,你自己算算,雪娘在京城这几个月,你们统共见过几次?再这么下去,她恐怕连你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 沈星朝叹了口气:“没事,来日方长嘛。” “来日方长?”沈星月不可理喻地看着他,“你莫不是忘了,等袁家表哥的婚事一过,她就要回润州去了,到时候更叫你鞭长莫及!” 那就让她永远留在京城,留在他身边不就好了。 沈星朝心想,嘴角微翘,露出点隐秘的笑意。 沈星月见他还笑得出来,顿时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愤然:“哎呀,我不管了,你爱走就走!”扭头进了院子。 沈星朝不知想到什么,唇边笑意更甚,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于是便有了后来施乔几个在田庄门口碰见沈穆和邵庄回来的一幕。 * 家丁直接带施乔几人来到后边的马场,沈星月因着他哥的缘故还在生闷气,见到他们虽然有笑,却不似平时那样欢喜。 施乔暗自奇怪,碍于有人在场,没有问她。 潘寻嫣虽不擅言辞交际,但感情上却十分敏感,也察觉到她的不快,默默与施乔交换了一个眼神。 施谦向来心大,不懂得揣摩女孩的心思,施竹倒是极懂的,只是懒得管她们女人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施竹道:“我们刚才在门口看到你祖父了,你要不要差人去问他老人家现在有没有空,我们既然来了,应该去给他老人家问个安才是。” 这是应该的礼节,沈星月点头道:“我让人去通禀一声,信国公世子也在这儿,我祖父可能要先招待他。”说着随手指了个人去传话。 想到刚才门口看到的情景,大家都有些怔然,施谦感叹道:“每次来京城,都少不得听人提起信国公世子,说他长得如何俊美,如何深得圣心,今日终于得见,虽然只有匆匆一瞥,确实令人震撼……” 听他连“震撼”这样的词都用上了,沈星月不禁失笑:“没这么夸张吧,天下之大,容貌出众之人比比皆是,你身边不就有两个么。”她指了指施乔、施竹,“这么好看的两张脸,每日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还没看够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施谦不以为然。 雪娘确实美,但那是女孩子的娇美和灵秀。 小四也漂亮,不过…… 他看了施竹一眼,后者正跃跃欲试地盯着马棚的方向,压根不在意他们的话题。 他明智地闭紧了嘴巴。 沈星月见他不说话,就问施乔:“雪娘,你来说,你刚才也看到信国公世子了吧?感觉如何?” 第26章 问安 施乔抿着嘴笑,像是在回忆刚才的画面:“嗯……世子的确像传言那样,极为俊美,不过他们骑在马上,眨眼就过去了,我也没有仔细看。” 说了等于没说,沈星月对她的答案一点都不满意,又问潘寻嫣:“嫣儿,你说呢?” “我啊……”潘寻嫣想了想,“我常听长辈们提起信国公世子,人人赞不绝口,想来他能得到如此多的赞誉,除了容貌之外,气度、能力也很出众吧。” “对对对,气质,气质,气质很重要。”施谦连忙附和。 施乔没有出声,但心里也认为嫣儿的话有道理。 小四好看是好看,毕竟是她的双胞胎弟弟,但这气质……算了,十几岁的中二少年,好歹读书还算刻苦,别的就不强求了吧。 “我觉得四表弟的气质也很好……很有名士风度。”旁边突然有个缓慢却温和的声音道。 大家闻声看去。 “咦。”沈星月这才发现还有个人,“这是谁?” 施乔几人猛然惊觉他们竟然忘了介绍蒋博易。 “哦,对了,星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蒋家表哥,他特意陪我们过来。”施乔赶紧亡羊补牢,满怀歉意对蒋博易笑了笑,希望他不要太怪罪他们的疏忽,“九表哥,这位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 沈星月随她的话称呼了声“九表哥”:“失礼之处,切莫怪罪。” “不敢,不敢……”蒋博易对着别人倒是挺镇定,虽然腼腆,态度还算大方,“跟你们没关系,是我自己存在感太低。” 在场的人都被他的话逗得忍俊不禁,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自己说自己存在感太低。 蒋博易赧然一笑:“我大哥他们常这么说我……” 有意思,沈星月朝施乔挤挤眼睛,意思是她这个表哥还挺有趣的。 “小姐,老太爷请您们过去。”传信的人回来道。 大家遂朝前院去,路上,沈星月问蒋博易:“你真觉得小四有名士风度?” “我真这么觉得。”蒋博易真诚道,“四表弟不滞于物,不拘礼节,洒脱倜傥,自有一股风流之气。” 沈星月和潘寻嫣都笑起来,似乎很赞同他的话。 施乔不置可否,但从表情来看,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样子。 施谦抬手搭上蒋博易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可以啊兄台,为了讨好……连这种鬼话都编的出来,佩服。 蒋博易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默默红了耳根。 走在最前方的施竹听着后面沈星月的笑声,表情极其不屑,笑笑笑,等你知道这小子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他倨傲地哼了一声,抬着下巴拐进了前院。 * 沈穆和邵庄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边喝茶边聊着这阵子朝中的轶事,气氛不算十分愉快,但还算融洽。 门口的侍从通禀一声,沈星月、施乔等人走了进来。 几人分两排站了,恭声问好。 施乔等人沈穆是认识的,沈星月只介绍了一下蒋博易。 沈穆对小辈的态度十分和蔼,问施谦他父亲现在在忙什么,问施乔祖母身体是否安康,她父亲应付书院开春招生之事是否顺利,夸施竹读书用功,恭贺他考中解元,问嫣儿长公主近来可好,轮到蒋博易,因是头一回见,便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中有几个兄弟,有没有读书…… 蒋博易有条不紊地答话,一副书生气,声线虽紧绷绷的,倒是没怯场。 在这个过程,邵庄始终靠在椅背上,品着茶,沈穆问到谁头上,他就抬眼看向那个人,默默打量,唇边含笑,目光带着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欣赏与宽容,让人觉得很舒服,并不突兀。 轮到施乔时,她从后排近前来,感觉到邵庄的视线长久的落在她身上,让她倍感不适。 她竭力放松僵直的肩背,像往常那样露出甜美的笑容,轻快而不失敬重地与沈穆对话。 一番下来,其他人都很愉悦,施乔却汗湿了背心。 因沈穆没有引见,邵庄也未主动开口,他们不好贸然问候,只朝他规矩地施了一礼,就退了下去。 不知是被其容色所震,还是被那隐隐的气场所慑,他们从踏入屋内到退出去,都没有朝邵庄正视哪怕一眼。 当然,沈星月除外,她对邵庄留下了先入为主的概念,觉得此人年岁与自家大哥相差不大,又长成这副模样,便自动把他归入了大哥的狐朋狗友一类。 反正闲着没事,她正大光明地欣赏了很久邵庄的美色,非常满足。 * 走到院子里,施乔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涌上几分淡淡的疲惫感。 待回到马场,沈星月招呼他们去挑马,施谦和施竹率先兴致勃勃地跑进了马棚。 施乔道:“我有点累,你让人给我搬个凳子来,我坐会儿。” “你都来这儿了,还坐什么,我教你骑马。”沈星月道,拉着她朝马棚走,不死心的诱惑她,“我特意给你挑了匹小母马,又漂亮又温驯,你肯定喜欢。” 施乔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她挑的马,但知道自己绝对不会靠近那匹马半步,她拉住沈星月,娇声央求:“哎呀,你放过我吧,我真的对骑马不感兴趣,我看你们骑,看你们骑就行了。” 沈星月停下来,嗔怒道:“你真不骑?” 施乔双手合十,作出求饶的表情。 “好吧。”大家一起玩儿就图个高兴,沈星月不想强人所难,只好泄气地放过她,叫人搬桌椅来放在马场角落的大槐树下给她休息。 “我也不会骑马,我陪雪娘去喝茶。”潘寻嫣道。 她一向胆子小,沈星月瞅了眼她单薄的小身板,大手一挥:“行,你们去吧。” 蒋博易静静地站在旁边没吭声,施乔估摸着他也不会骑马,就笑道:“九表哥,你也和我们一起过去坐会儿吧。” 她主动跟我说话了! 蒋博易心里顿时激动得不行,看向施乔,双眼亮晶晶的,半晌才面红耳赤地憋出个“好”字。 这下连潘寻嫣都看出他的心思了,掩唇笑起来。 三人走到树下,桌椅已经安置好,茶水点心也摆上了,潘寻嫣挨着施乔坐下,偏头瞟向蒋博易。 蒋博易红着脸坐下,局促地端起茶来喝了口,想说点儿什么,但脑子里晕乎乎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第27章 一箭 这时,施竹、施谦和沈星月已经牵着马出来,开始策马绕着跑马场兜圈子热身。 “星月骑得真好。”潘寻嫣称赞道,目光追着沈星月娇俏飒爽的身影。 “是啊,没想到沈小姐这么会骑马。”蒋博易有些惊讶,不过也不算太意外,出身将门的女孩子善骑马很正常,倒是施谦和施竹高超的马技让他大吃一惊。 “两位表弟的马技竟然这么好!”他不由感叹道,看施竹策马跃过障碍物,干脆利落,英姿勃发,叫人眼前一亮,“我大哥也会骑马,还在外面的马场养了一匹马,我见他骑过,好像没有表弟他们这般娴熟。” 施乔现在对蒋家的事也多少了解一些,闻言问道:“听说大表哥的舅舅在镖局做事,大表哥是不是舅舅学的骑马?” 他们坐在这儿无事可做,聊聊天也好,调节一下气氛。蒋博易实在是个腼腆的人,就让她来牵话题吧。 “啊……是、是的。”他结巴了一下,才捋直舌头道,“大哥是跟舅舅学的,不过他就刚开始新鲜了一阵,后来就没怎么骑了。” 见他如此紧张,施乔不由笑了笑,声音轻快,娇颜如雪令人眩目:“二哥和小四原是小时候就学骑射,这么多年一直未荒废,自然娴熟,大表哥要帮着家里打点生意,事务繁忙,自是没有这么多闲情逸致。” 蒋大少爷已经及冠,早就娶妻生子,支应门庭。 蒋博易正愁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便接着道:“是啊,年初的时候,大伯把京里的一间铺子也交给他来打理,他原来管县城里的两间米铺已经很忙了,现在更是忙得整天见不着人,前阵子我还听他说想把那匹马卖了,反正也没空骑。” “嗯,卖了也好,养马挺费钱的。你们家在京里也有铺子啊,开在哪条街?” “哪条街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在西城。” “西城啊,我去过,那边有很多丝绸店和脂粉铺。” “嗯,我们家的铺子就是卖布料的,还有粮油……” 话匣子一打开就好聊了,施乔一边看施竹他们骑马,一边与他闲聊,潘寻嫣偶尔也会说两句,气氛慢慢融洽起来。 蒋博易和她们聊着天,紧张的情绪逐渐缓解,坐姿也放松了不少,终于感觉自己没那么格格不入了。 马场上,侍从准备了箭靶,施竹三人开始比试,依次策马从马场一头跑到另一头,坐在马背上弯弓射箭。 第一轮,施竹拔得头筹,大家纷纷喝彩,马场里的奴仆跟着鼓掌吆喝,气氛很热烈。 潘寻嫣不停念着“小四真厉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比试下一轮。 施乔也拍手笑出了声,蒋博易盯着她优美精致的侧脸不觉就入了神。 施竹虽在马场上骑马,但不时注意着他们这边的情况,见这小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敢如此放肆,眼中顿时浮现怒意,箭头一转,径直朝着蒋博易面门射来。 偏生蒋博易对自己的境况犹不自知,施乔花容失色地转过脸喊了声“九表哥”,他还傻傻的“啊”了一声。 下一刻便感觉头顶一凉,有什么东西对穿他的发髻,破空钉入了后方的树干,发出铿锵的铮鸣。 “啪嗒”一声,有东西落在脚下,他呆呆垂首看去,是他箍发的玉冠,已经摔成了碎片,乌发立刻散得满头满脸。 马场上陷入一片死寂。 “小四,你发什么疯?!”施谦率先回过神来,跳下马背,奔向蒋博易,“九表哥,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众人这才像被按下了启动键,纷纷涌过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蒋博易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后知后觉,惊惶未定:“……我没事。” 施乔帮他拂开面上的乱发,眸中盛满浓浓的担忧和歉意:“对不住,实在是抱歉,九表哥,小四他……” 她顿住了。 她想说小四不是故意的,可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马场上这么多人,大家亲眼看到小四射的那一箭。以他的箭法,说他失手都是强词夺理…… 蒋博易可不是阿猫阿狗,他是祖母的娘家侄孙,蒋家寄予厚望的小儿子,这事如果处理不好,让蒋博易记恨上了,得罪蒋家是小,最重要的是会让祖母伤心失望…… 潘寻嫣担忧地抓住她的衣袖,朝马背上的施竹看去,盼着他主动低头赔不是,免得雪娘为难。 沈星月皱眉用弓戳了施竹一下,施竹挺身坐在马背上,冷眼盯着蒋博易,肖似施乔的丰盈双唇紧抿,浑身散发着冷意。 场面胶着片刻,施乔一咬牙,沉声道:“九表哥,这个事是小四错了,大错特错,回去以后我会禀告祖母和母亲,好好教训他,你大人大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便叫施竹过来,“小四,你赶紧给我过来,好好向表哥道歉!” 施竹撇了撇嘴,垂首把玩手里的弓箭,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施乔沉下脸:“施竹?” 施竹抬眼瞥了她一下,目光与她凌厉的眼神对接片刻,才慢腾腾从马背上跳下来,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踱步走过来。 他道:“表哥,对不住了,方才被些不干净的东西污了眼睛,没看清楚,手下失了准头,你多见谅。” 语气不冷不热,听不出半分诚意。 但好歹给了个台阶下,没把场面搞得更糟糕,大家都暗暗松了口气。 施谦笑呵呵打圆场:“好了,事情说清楚了就好,不过小四,下回你可得小心了,瞄准的时候把眼睛放亮点儿,今天幸好遇到的是九表哥,为人宽和,不与你一般见识,若是遇上别人,你就等着回去家法伺候吧。是吧,九表哥?” 他搭着蒋博易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亲热劲儿,一番话却说的柔中带刚,透着几分强硬。 除施竹满不在乎地磨着脚尖,其他人都紧张地看向蒋博易,等着他回应。 “竹表弟……”蒋博易沉默片刻突然喊到。 大家心口一提。 施竹掀起眼皮,淡漠地看向他。 第28章 生气 “你的箭法……看来还要多加练习。”蒋博易温声道,表情竟然很真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刚才那一箭吓傻了,“我听表妹说,你从小练骑射,虽说咱们读书人用不着苛求武技,但若是叫外人知道你的箭法如此不稳定,总归有损你解元的美名。” 施竹盯着他,微微眯了眯眼。 “哈哈哈——”施谦大笑着用力拍了拍蒋博易的肩膀,眼中第一次露出些许欣赏之意,朝施竹笑道,“小四,看来你还得再接再厉啊,不然就被人看笑话啦。” 施竹冷冷地哼了声,没理会他们,转身接着骑马去了。 这事算是暂了,施乔长长地透了口气,万分感激地看了蒋博易一眼。 蒋博易赧然而笑,不自在地拨了拨凌乱的头发。 施乔看向沈星月:“星月,让田庄上的管事娘子来带表哥去梳洗一下吧。” “哦,好啊。”沈星月扭过身想找个人去叫管事娘子过来,脸色突然一变,“祖、祖父?!” 她朝旁边的奴仆瞪了一眼,小声骂了句,“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老太爷来了也不说一声!” 几个奴仆默不作声地垂首肃立。 施乔等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两个人正站在马场入口的栅栏外看着他们,不是定国公和信国公世子还有谁?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刚才的事看到了多少。 施乔心里忐忑着,随大家一起过去行礼。 沈穆淡淡地点了点头,看了披头散发的蒋博易一眼,蒋博易立刻无地自容地低下头,羞得满脸通红。 施竹这个始作俑者倒是一派坦然。 田庄管事恭敬地立在沈穆身后,沈穆叫了他一声,他立刻会意,躬身请蒋博易随他去:“蒋少爷,请。” 蒋博易又朝沈穆施了一礼,才低着头跟管事去梳洗。 沈星月看了施竹一眼,不安地搓着手:“祖父,您怎么出来了?” 沈穆没理她,邵庄微微一笑:“难得出来一趟,我请叔公带我四处转转。” “哦,这样啊……”沈星月又看了她祖父一眼,“那祖父,我们?” 沈穆沉静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在施竹身上略微停顿一瞬,道:“你们接着玩儿吧。”转身走了。 邵庄勾了勾唇,盯着施竹说了句“箭法不错”,随沈穆走了。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墙角,施乔才重重松了口气。 大家的面色这才松懈下来,潘寻嫣更是抚着胸口直呼“幸好”。 “哎,你们倒是没事了,我回去十有**会挨训。”沈星月对她祖父的脾性很了解,当下没发火,不代表这事就过去了,不由垂头丧气。 “星月,真是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施乔蹙眉道。 她好心好意请他们来玩儿,结果差点闹出人命,定国公没有立刻发作已经是很宽容了。 潘寻嫣听着也替沈星月着急:“你回去之后不会挨板子吧?”她常听星月说他大哥的光荣事迹,挨板子是常有的事。 “挨打倒不至于,我们家不打女儿,不过面壁思过、关禁闭之类的是少不了的,估计我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门了。”沈星月唉声叹气道。 听她这么一说,施竹脸上也露出歉意,拱手道:“这事是我惹出来的,若是你祖父要责罚你,你尽管把事情跟他解释清楚,责任我来担。” “哎,没事。”沈星月朝他摆摆手,“不过小四,下次你再想干点儿啥,提前吱会我们一声行不行?刚才真是吓死人了!” “没有下次了!”施乔瞪了弟弟一眼,“你发脾气也得看对象和场合吧,谁准许你这般随心所欲的?这事既然被公爷知道了,回去怎么也得告诉祖母和二叔,你等着挨骂吧。” “哼,挨骂就挨骂。”施竹嘴硬道,“这不是没出什么事么?我自己的箭法如何,我还不清楚?” 做错事还理直气壮,施乔被他气得扬眉竖眼,眼看着俩人就要吵起来,施谦连忙劝和:“好了,雪娘,小四做事知道轻重,你别老训他。小四你也是,雪娘是担心你,你少说两句。” 姐弟俩这才作罢。 刚才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仔细思量,现在冷静下来回头想,施谦倒是对施竹生出一丝钦佩,他一胳膊勾住施竹的脖子,笑道:“你小子,可以啊,箭法这么准。” 施竹嘴角微翘,面色略有得意。 施乔看着眉头猛皱,呵斥的话顿时像倒豆子似的蹦出来:“这是箭法准不准的问题吗?攸关性命,岂能如此儿戏?今天九表哥没事,是你运气好,老天爷眷顾你,可你敢保证每次都能得老天眷顾吗?万一你这箭下去,射偏了一丁点,九表哥的性命就没有了,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施竹下意识就想辩白,但施乔没给他这个机会,气都不喘一下接着道:“你下手的时候可有片刻考虑到祖母?若是九表哥今日出了什么差错,你叫她老人家如何面对娘家人?你又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十多年来的袒护和疼爱?” 施乔越说越失望,见施竹还是没有一丝悔意,顿感心寒。 “算了,当我白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她冷然道,扭头走了。 “哎,雪娘,你去哪儿?”潘寻嫣急声道,快步跟上她。 沈星月跺了跺脚,忍不住责怪施竹,“你真是的,怎么就不知道服个软呢。”说完追着她们而去。 施谦此时的脸色也严肃起来,露出几分惭愧,施竹却梗着脖子,显然很不服气。 施谦见他这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也别这么犟,雪娘说的没错,这事肯定要告诉长辈的,回去之后,你还是好好认错吧。” 施竹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施谦只好拉着他走了。 * 施乔一路来到前院,想到刚才的事,又生气又后怕,待见到梳洗整齐的蒋博易后,她更是满脸羞愧。 潘寻嫣和沈星月见他们站在屋檐下,像是有话要说,便停在游廊拐角处,没再跟过去。 这次蒋博易率先开口:“表妹,你别担心,方才我问过管事了,他是跟定国公和世子一起来马场的,他们过来的时候,正巧看到表弟射出那一箭,别的并不清楚……” 关于女主穿越还是重生的说明 关于女主是重生还是穿越的问题,解释一下。 女主前世是风光的明星演员,这一世是施家的小姐。前世经历过什么涉及剧透就不说了,总之死了以后,转世为人成了施乔。 这一世她生下来就是施乔,她没有替代任何人,她就是施乔,不存在身份认同的问题。对于女主来说,今生不是穿越来的,而是她生下来就是润州施家的女儿,施老太太就是她的祖母,澜大太太就是她的亲妈,施竹那个中二少年就是她的亲弟弟…… 基于这个设定,我在简介上说女主是重生,这个重生的意思是再次获得生命。 虽然不会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情,但是由于她是带着成年人的思想和智商长大的,所以无意中可能会发现一些不为常人察觉的秘密…… 好了,再说下就剧透了。总之大概就是这个情况,可能是我在写文的时候没有说明白这个问题,所以造成了一些宝宝的困惑,希望以上可以给你们解答。 另外说一下春节期间的更新。 唉,作为未婚且目前单身的准大龄女青年,春节就是用来招待亲朋好友同时聆听他们的丰富经验,五分钟前我还在厨房吭哧吭哧的刷碗……而且没刷完,马上要回去接着干活…… 不会断更,但是更新时间没办法保持稳定日更,也是因为我没有提前准备好假期的存稿,反思……缺的更新我都用小本本记好啦,会补更,请大家多体谅,乖巧.jpg 第29章 相貌 蒋博易看着施乔,面色很真诚:“我跟管事说,表弟只是一时失手,并非有意射我,若是公爷问起此事,相信他会照我的说辞回话的。虽说在场的人不少,公爷不可能全听我一面之词,但我这个当事人都不在意了,相信公爷也不会把此事放在心上。” 见施乔眉间仍带忧色,他补充道:“回家之后,我也会这样说与长辈听,到时候只有咱们自己人在场,只要我们统一口径,长辈不会多想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表弟被长辈责怪。” 他考虑得如此面面俱到,行事如此宽厚体贴,让施乔更加羞愧。 其实她单独过来找蒋博易,也不是没有希望他在长辈面前帮小四说话的意思。 “那我就先替小四多谢表哥了。”她万分感激地道,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眸色认真。 蒋博易还是第一次与她独处,说了这么多话,热气一点点从脸上冒出来,再被她这么专注地盯着看,不由磕巴起来:“表、表妹,你不用这么气,咱们是表兄妹,我帮你……和表弟说话,本来就是应该的,而且表弟他之所以这样对我,也是为了你,我……” 说到此处,他突然发觉后面的话不适合说出来,猛然闭嘴,脸上立刻烧得血红。 施乔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什么……天色快暗了,咱们去跟星月道个别,早点回去吧。” 蒋博易垂着眼皮“嗯”了一声,俩人一前一后,默默地往外走。 大家在前院的游廊上碰头,施谦也拉着施竹过来了。 他们向沈星月告别,施乔道:“本来想请你一起过去吃顿便饭,现在看情况还是算了。你什么时候回京,不着急的话,明天贵哥儿的百日宴你来玩儿吧,咱们再聚聚。” 沈星月点头:“行,你们先回去吧。我这儿说不准,要看我祖父的意思,若是他老人家没意见,明天我再来找你们玩儿。” * 日落星临,偏居京南一隅的宛平沉入了安宁静谧的长夜,而偌大的京城却万家灯火辉煌,丝竹笙乐萦绕,比白日更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信国公府位于东城的三井胡同,与一巷之隔的良国公府、端王府比邻而居,黑蓝的夜幕下,盘踞整个三井胡同的信国公府华灯璀璨,鳞次栉比的宅院楼阁隐没在灯光与夜色的交融之中。 邵庄披星戴月乘夜而归,没有回内院休息,而是径直去了外院书房。 “去叫子昭来。”他对随从道,垂首进了书房,拿起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看起来。 书房里专司茶水的小厮给他上了盅热茶,恭声道:“世子爷,下午白晴姑娘来说月姐儿病了,哭闹不休。” “请太医了吗?” “请了,一早就请了谢太医过府诊脉,开了荆防散,不过……”小厮看了他一眼,“月姐儿发脾气不肯喝药,摔了药碗,白晴姑娘她们怎么哄都没用。” “那就再熬一碗给她喝。”邵庄埋首在卷宗上做批示,声音毫无起伏。 小厮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只好躬身退了下去。 邵明一来就见这小厮面带忧虑地从屋里出来。 “怎么丧着个脸,挨骂了?”他笑道。 “明大爷,您来了。”小厮连忙行礼,瞟了眼四周,然后低声道,“下午白晴姑娘来说月姐儿病了,不肯喝药,听她那个意思,是想请世子爷抽空去看看,可小的刚才回话,世子爷他……” 月姐儿的事不是什么秘密,邵明一听就懂了,面色微敛。 不过这事他根本帮不上忙,小厮也是知道的,抬手打起门帘,“世子爷在书房,您快请进吧。”然后高声通禀了一声。 “进来。”屋内传来邵庄低沉的声音,邵明连忙整了整神色,恭敬地走了进去。 “你来了,坐吧。”邵庄抬眼看了他一下。 “是。”邵明行了礼,半坐到书案前的太师椅上。 邵庄把案卷一推,直接问道:“上次让你查的那个‘雪娘’,可有什么消息?” “哦,您说那个姑娘,我让人去施家查了,她确实是施家孙辈的小姐,名字叫施乔。” “是哪个字?” “乔木的乔。” 邵庄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了个“乔”字:“你接着说。” “是。”邵明继续道,“她并不是青竹巷的人,而是施家在润州一脉的姑娘。润州施家如今只有施乔一个女儿,现年十四岁,因从小生得白雪可爱,所以取了个乳名叫‘雪娘’,她这次来京城是为了……” “这些不重要,她的未婚夫是什么情况?”邵庄打断他。 邵明想了想:“这个青竹巷的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对方是润州当地一户姓范的书香门第的公子,因幼年时拜在施道芳——就是施小姐的祖父门下,所以两家有意结成儿女亲家,不过后来范公子身染恶疾,早早的没了,所以结亲的事也就不了了之,若不是范公子去世的时候,润州的施老太太正在京城小住,青竹巷的人也不知道这回事……” 说到这儿,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他看了邵庄一眼:“说起来,两家并没有明确婚事,所以范公子并不算是施小姐的未婚夫。施小姐正是说亲的年纪,施家大概正忙着为她相看吧……” 邵庄支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并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暗示,若有所思道:“这个范公子,相貌如何?”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与我相比,如何?” 啊? 邵明惊讶地瞠目结舌,感觉舌头打了个结:“这个……您……” 邵庄挑眉看向他,神色波澜不惊,并无异样。 邵明摸不懂他的意思,迟疑道:“范公子的相貌,打探消息的人没有细问,不过……” 他想说,这个问题重要吗? 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相貌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这个范公子貌若潘安,他还能比得上活生生的人不成? 不过见邵庄正等着他的答案,他把嗓子眼里的疑问咽了下去,忖度道:“既然曾让施家生出结亲之意,范公子小时候的样貌应该很周正吧。但若是与您相比,肯定是天壤之别。” 第30章 不信 邵庄摸着下巴,又问:“范公子去世的时候,施乔多大年纪?” “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七八岁? 邵庄扯着嘴角笑了笑,看来这个施小姐不但眼神好,记性也奇佳,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清楚记得儿时旧友的样貌,真可谓“用情至深”…… 邵明见他笑了,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笑道:“我还顺道让人打听了一下润州施家的情况,您要不要听听看?” 施家在朝中举足轻重,邵庄对施家的事知之甚细,也知道施家在润州有一脉旁支,不过润州施家无人入仕,用不着他关注太多,所以具体情况他并不了解。 听到邵明这么说,邵庄往椅背上一靠,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 邵明道:“施乔的祖父施道芳原是青竹巷的旁支,元丰三十年,施远茂高中状元,施道芳则被点为探花,兄弟俩同时及第,一时间在京城传为佳话。之后施远茂授了翰林院修撰,本来按道理施道芳也应该入翰林院观政的,但他性子清高孤傲,在一次私宴上与当时的掌院学士激辩学问,闹得不欢而散,没过两日就求了先帝的恩旨,外放到南京做了个小官。” “南京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比之京城差不了多少,施道芳那样的性格怎么混得下去,不过两三年光景就支撑不住,辞官做起了教书匠。当时他有个姓方的同僚,家里正巧在润州有块闲置的山地准备出手,施道芳就倾尽家资买了下来,盖了座小小的书院。” “说起来也是他的机缘,虽说他做官不怎么样,但他学识渊博、品行高洁,又有探花的光环在,没两年书院就在南京名声大振。此后十余年,施道芳一手将他创办的‘明山书院’推至巅峰,成为当时南方最负盛名的书院。” 南方最负盛名的书院? 邵庄回忆了一下,在他的记忆中,好像没有明山书院的影子…… 看出他的疑惑,邵明解释道:“您大概是没什么印象的,因为明山书院的名气刚传到北方,还没来得及宣扬开来,施道芳就因重病过世了。” 那他也不至于什么都没听说过吧,毕竟是施家的人。 邵庄不由问道:“施道芳是哪一年过世的?” 邵明脱口而出:“延泰十一年。” 话音刚落就后悔不迭。 他一边看邵庄脸色,一边掩饰道:“您平常事情多,自然没功夫管这些事……” 然而邵庄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延泰十一年……”邵庄略一想,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是啊,当时邵子宁刚过百日就夭折,府里为世子之位争执不休,我忙着在郑、吴两家之间周旋,确实没心思管外面的事。” 他端起茶盅:“你接着说。” 邵明莫名觉得喉咙有点干,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施道芳去世后,前来吊唁的官员士人很多,他的丧事办得很盛大。不少人感叹,若是施道芳没有过早离世,未尝不会成为第二个傅佶。” 傅佶是本朝最德高望重的大儒,曾辅佐过三代帝王,晓誉天下。 把施道芳与傅佶相比较,无疑是对施道芳极高的赞誉。 邵庄摩挲着茶盅,微微颔首。 “施道芳病逝后,他的长子施明澜子承父业,成为了明山书院的院长。可惜施明澜并没有父亲的天赋和才华,只有举人的功名,随着时间流逝,明山书院声望渐褪,虽然仍旧是南方有名的书院,但已不复施道芳在世时的赫赫盛名。” “施明澜?他与施乔是什么关系?” “他就是施小姐的父亲。”邵明笑道,“施道芳膝下共有两子一女,都是嫡妻蒋氏所出。长子施明澜与女儿施明清乃是龙凤胎,次子施明泓要小三岁。施明清的丈夫原是施道芳的学生,您可能对他有印象,就是翰林院的袁编修。施小姐此番赴京,就是为了参加袁少爷的婚礼。” 邵庄在脑海中搜寻一番,只找到一张模糊的脸。 看来这个袁编修还未成大器,他用盅盖拂了拂茶沫,问道:“施明澜只是个举人,那施明泓呢?” 邵明笑了:“毕竟是施家的子弟,好歹考了个秀才,如今管着润州施家的商号,据说生意很红火。” 探花郎的儿子经商? 邵庄端茶的手一顿,十分意外,挪揄道:“难怪施道芳走了以后,明山书院便一蹶不振。” 邵明闻言哈哈一笑:“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 邵庄眉梢一挑,等着他的下文。 “虽然施明澜兄弟俩没出息,但他们的儿子有出息啊。施明泓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十八岁中举,次子十四岁中秀才。施明澜的儿子更厉害,十四岁的举人,去年南直隶的解元!” 邵明笑道,毫不意外地看到邵庄露出惊讶的神色。 “看来施家又出了个天才。”邵庄勾唇一笑,一口茶终于喝了下去。 “可不是。据青竹巷的人说,这个施竹——就是施明澜的儿子,从小就天赋异禀,智力超群,九岁下场,一路顺风顺水考取了解元。”说到此处,邵明停顿了一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施小姐的胞弟,他们俩也是双胞胎。” 又是双胞胎? 邵庄再次讶然,随即想到施乔那些怪异的举动,他问:“既然是双胞胎,弟弟这么聪明,姐姐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邵明有片刻语凝:“这个不好说,施小姐毕竟是姑娘家,又不用下场科举,青竹巷的人只说她模样好,性子好,很得长辈欢心……哦,还有,前几日的百花宴上,施小姐的女红得了温宁公主的青睐,公主赏了她一盆牡丹花。” 百花宴,牡丹花。 邵庄不禁冷笑,嘲弄道:“挺会钻营,看来是个聪明人。” 这话让邵明一愣,不知他何出此言。 “找个妥当人去见长乐伯,就问他那晚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那两个人有没有什么异样,别的不必多言。”没等他细想,邵庄已经吩咐道。 他连忙应是。 “还有,给南京那边递个信。”邵庄又道,神色不明,“让人好好查一查这个施小姐,事无巨细,一并报上来。” 望春亭中凄楚悲恸的双眼,田庄门口如遭雷击的脸,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 他敢肯定,这个小丫头认得他,很清楚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与贺恭宜见面。最重要的是,她反应很快,很聪明,很会演戏,知道一旦被他们发现她识破了他的身份,她和沈星月就大难临头…… 邵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像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未婚夫,信她才有鬼了。 第31章 不喜欢 贵哥儿是蒋二少爷的次子,蒋家的亲朋好友很多,百日宴办得非常热闹,施乔穿着那件童姨为她做的,大红色云纹鹤鹿小袄陪祖母看贵哥儿抓阄。 施竹穿着同样颜色花纹的圆领袍,带着得体的微笑立在施老太太另一边,脸上的伤已经消肿结痂,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很有解元的风仪。 姐弟俩本就十分相像,又穿一样的衣服,既惹眼又赏心悦目,结果大家都不看贵哥儿抓阄了,光盯着他俩看。 直到贵哥儿抓起一把小算盘,“哦哦”地喊个不停,才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大伙儿笑着鼓掌,说些吉祥话。 回屋里坐了会儿,午宴就开始了,下午请了戏班子唱堂会,吃过晚饭,宾才陆续离开。 明早他们就要回京城了,丫鬟们在收拾东西,施乔让小卉去找蒋大太太讨了一包特制的油果,她在宴席上吃到的,觉得味道很好,打算带点回去给沈星月尝鲜,她和定国公一早就回京城去了,没能来参加贵哥儿的百日宴。 昨晚回来后,蒋博易主动向长辈说起田庄上发生的事,他有意混淆视听,重点说了面见定国公与信国公世子的事,而把施竹用箭射他的事一笔带过。 他说的轻描淡写,长辈们就只把那一箭当作小意外,听过就罢,反倒是兴致勃勃地追问定国公与信国公世子之事。 施竹反感他装好人,若不是施谦及时拉住他,他差点就跳出来坦白真相。 施乔对他的冲动幼稚非常失望,整日没有搭理他,让施竹心里生出了一丝小暴躁。 * 一夜安眠,施乔依旧在卯正起床,因是在别人家做,她就在房间里练了套基本功。 潘寻嫣还窝在被子里睡得熟,小卉低声道:“小姐,咱们去后面的花园逛逛吧。” 蒋家的早膳定在辰正,还早,施乔欣然应允,主仆俩慢悠悠去了后花园。 乡下地方宽敞,蒋家的后花园颇大。 三月里,桃花粉嫩,梨花堆雪,春光正盛。 “这花儿开得真好。”小卉开心道,摘了朵桃花别在鬓角。 “是啊。”施乔攀住花枝闻了闻,随口吟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小卉听了面露怀念:“书院后山的桃花应该都开遍了,往年咱们都会酿好多桃花酒,今年不在家,没得喝了。” “明年再酿呗。” 小卉看了她一眼,犹豫道:“小姐,四少爷到国子监读书,太太会留在京城照顾他吗?” “应该不会,娘留下来,祖母和爹爹怎么办?总不能让婶婶回书院来吧。” 施明泓如今常年在城里打点生意,泓二太太自然要跟着照顾他的起居,施正、施谦则会在沐休时进城和父母相聚。 “那谁来照顾四少爷呢?” “小虎啊,他以后肯定就跟着小四了。” 小卉撇撇嘴:“我哥自己就是个粗心大意的,怎么能把四少爷照顾好。” 施乔摘了片花瓣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那怎么办,咱们家也没人了。当初我提议让童姨到京城来照顾小四,祖母不同意,说童姨身体不好,经不起奔波。” 小卉低下头,用脚尖碾着落花,小声道:“不是还有您么,您留在京城照顾四少爷不就行了,反正您以后要嫁……省得来回折腾了。” “瞎说什么。”施乔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我喜欢润州,我要回润州去。” 小卉见她脸上并不怒色,大着胆子道:“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总归要嫁人的,难道您不想嫁给沈大公子吗?” 小卉是她的贴身丫鬟,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都会跟自己拴在一起,朝夕不离。 施乔想了想,觉得应该让小卉明白她的心意,与她站在同一个阵营,便道:“把我和沈大哥凑一对儿,只是长辈们的想法,先不说沈大哥愿不愿意,我是不愿的。我们两家虽然相交多年,但自从沈伯伯调回京城,我与沈大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们之间只有小时候的情分罢了,怎么可能做夫妻?硬把我们凑在一起,日子能不能过下去,我没信心,也不想尝试,万一我们感情不和,反倒伤了两家多年来的情谊,不值得。” “啊?您不喜欢沈大公子啊?”小卉十分诧异。 施乔奇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沈大哥了?” 小卉一想,还真是。 但她仍不死心:“可是沈大公子出身高门,相貌堂堂,如今又在禁卫军任职,前途无量,最重要的是,沈家的长辈特别喜欢您,您若是嫁进去,一点负担都没有!” “那又如何,沈大哥的条件再出挑,沈家的长辈对我再满意,奈何我对沈大哥只有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爱啊。” 小卉不明白了:“那您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施乔偏头想了想。 这个问题她有考虑过,因为按照常理,在她及笄之后,就要嫁人生子,过相夫教子的妇人生活。 但她又没有仔细想过,因为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她不一定非要嫁人的。 留在祖母和爹娘身边,侍奉他们终老,一辈子在润州的那方小天地过岁月静好的小日子,已经足够幸福。 她对这样的生活很满足,觉得不必强求更多。 小卉好奇地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施乔只好倚到身后的桃树上,掰着手指一条一条数:“首先吧,这相貌要周正,得让我看得过眼。第二,脑子要聪明,不能比我笨。第三,要有谋生立业的本事,可以养家糊口。第四嘛……” 她抬头望了望碧蓝如洗的天空,“得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与我志趣相投。还有第五,性格要坚毅,可以有脾气,但必须听我的话。嗯,就这些,没了。” 她自认为这几个条件很正常,但小卉的思路就没跟她在一条道上,听完后反而面露忧虑。 “怎么,我说的这些不行吗?”施乔不由奇怪,“你觉得我的条件太高还是太低?” “不是不是,奴婢只是在想,有谁符合您这几个条件。” 小卉看着她,圆圆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想来想去,奴婢知道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符合您这几个条件。” “谁啊?” 小卉噗嗤一笑:“四少爷。” 第32章 桃花 施乔愣了愣,拍手大笑。 她觉得小卉的想法很奇特,笑弯了腰。 小卉却认为自己说的没错,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比对道:“您看,这第一条,相貌要您看得过眼,您看习惯了自己的容貌,寻常长相怎么入得了眼?第二条,脑子不能比您笨,您想想除了四少爷,有谁读书比得上您?” 她盯着施乔,神色认真。 施乔连忙直起身,洗耳恭听:“嗯,你接着说。” “第三条,要有谋生立业的本事,那此人必须得有功名在身,咱们家三位少爷以后肯定能高中进士,未来姑爷总不能差太多吧?第四,与您志趣相投,奴婢就没见过比四少爷更能与您志趣相投的人,吟诗作画,弹琴跳舞,煮酒唱戏……太多了!至于第五条,更不用说,四少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但他从小就对您言听计从,偶尔犯个倔,只要您沉下脸不理他,他立刻跑过来围着您转!” 施乔忍不住笑了,这话倒没错。 小卉不禁得意:“您说我讲的在不在理?” 施乔连连点头:“在理,在理。”只是与她的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 小卉得了夸赞,高兴的不得了。 清晨的微风徐徐吹过,花瓣纷扬,清香扑鼻,她笑着替施乔拿掉头上的落花,余光却瞟到远处的桃树后有个眼熟的身影一晃而过。 小卉神色微敛,手下的动作慢了半拍。 “怎么了?”施乔问道。 “哦,没事。”她赶紧收回手,扬了扬手里的花瓣,“有东西落到您头发上了。” “是吗。”施乔伸手摸了摸头顶,神色轻快,笑容甜美,不知道多招人喜欢。 小卉又朝那边看了眼,一截竹青色的衣摆在树后若隐若现。 “小姐。”她突然喊道。 施乔垂首轻拍着自己的发髻,抬眼看向她:“嗯?” 小卉微微一笑,道:“咱们今天就回京城了,您觉得蒋家的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表叔表婶都很热情,几位表哥也很和气。” “那九表少爷呢?您觉得他怎么样?” “九表哥?”施乔微怔,“他也挺好的啊,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小卉笑道,声音虽轻,但在安静的花园里听得很清楚,“奴婢就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您说,老太太这么喜欢九表少爷,会不会想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 施乔瞪眼看向她,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 爹娘已经和沈家达成共识,准备把她和沈大哥凑成一对儿,祖母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毫不犹豫道:“你想多了,祖母不会有这种想法的。” 小卉却不依不饶:“万一呢,万一老太太就是想把您嫁到蒋家,先生和太太也同意,您会嫁吗?” 施乔还是毫不犹豫:“不会。”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对蒋博易根本没感觉。 施乔在心里道,嘴上还是捡了个现成的理由:“我不是说了么,我若是嫁人,对方必须符合那几个条件。” “您觉得九表少爷不符合?” 施乔无奈:“你觉得他符合吗?不是你自己说的,除了小四以外,找不出第二个符合的人。” 小卉笑嘻嘻地挽住她:“是我说的,是我说的。” 施乔点了点她的额头,微微摇头。 “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小卉笑道,放开了她的手。 施乔颔首,俩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走到花园口,小卉脚下一顿,忍不住回头往桃林里看了一眼。 桃花满枝,小径幽幽,哪还有半点人影。 有些奢望,既然永远不可能实现,不如趁早断了念想,也免受相思之苦。 她跟在施乔身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花园。 * 回到猫儿胡同,施乔让人把油果送去给沈星月,自己沐浴更衣后歪在炕上小憩了大半个时辰,叫小卉拿了本闲书给她消遣。 施竹这时候静悄悄从门外进来,一边打量她的神色,一边瞅向她手里的书:“看什么书呢?” 施乔还没消气,本不想理他,但一想到小卉早上说的那些话,又心软了。 “我看什么书,关你什么事。”她嗔道,扭过身子,背向他。 施竹松了口气,肯理人就好。 “我也要看。”他把鞋蹬了,盘腿坐到炕上,从施乔手里抽出书,翻到封面一看,原来是本手抄的《莺莺传》,“怎么突然想起看这个,看《西厢记》不是更有意思。” “看着玩儿罢了。”施乔懒懒道。 施竹把书扔到炕桌上,往后一仰靠到大迎枕上,翘起腿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阿棠他们,都好几天了,他们大概已经安顿好了。” “再等几天吧,明天要去星月家,后天要去姑姑家,大后天去嫣儿家……事情太多了,正好让金叔和娄师傅多休息休息,阿棠不用管他,他是个闲不住的,听说上京第二天就跑出去玩的不亦乐乎。” “随你。”施竹捻起炕桌上的炒豆扔着吃,一边嘎嘣咬着一边道,“去的时候叫上我,我陪你去,不然等我进了国子监读书,就没时间陪你玩儿了。” 施乔“嗯”了声,吩咐小卉:“去厨房看看,晚膳吃什么菜?” 小卉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回来回话:“清炒春笋、肉丁溜酱瓜、翡翠豆腐、黄鱼莼菜羹。” 施乔现在能顶半个厨娘,奇道:“哪来的莼菜?” “是青竹巷那边送来的,整整一筐,太太还说明天给姑太太他们送些去。” 施竹吃了大半碟炒豆,嘴里又干又咸,指使小卉:“给我倒杯热茶来。”然后去摸炕桌下装点心的小罐子。 “别吃了,待会儿又吃不下饭了。”施乔道。 施竹摸了块豌豆黄出来:“就吃两块。”边说边咬了一口,满嘴甜香。 小卉把温度适宜刚好入口的热茶递给他:“少爷,您先喝口茶润润喉再吃点心吧。” 施竹接过来,趁他喝茶的功夫,施乔让小卉把炒豆和点心都收下去。 “哎,我才吃了一块……”施竹放下茶杯抱怨道,“那笋一股土味儿,酱瓜一股霉味儿,我才不爱吃。” “那你可以吃豆腐和莼菜羹啊。”施乔道,让小卉动作快点,“都放到柜子里去,今天不许再给四少爷吃。” 厨房里的春笋都是刚买的,用水焯过后清炒,又鲜又嫩,酱瓜是她前几天亲手腌的,大家都说好吃,偏偏他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也不知道跟谁学的,爱吃零嘴不说,还特别挑食。 施竹很不高兴,晚膳只吃了半碗就放筷子。 “怎么了,是不是菜不合胃口?”澜大太太关心道。 “娘,您别管他,他就是零食吃多了。”施乔道。 Chinese New Year与Lunar New Year 这两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新闻,有中国人在ins上发春节祝福用的是happy lunar new year,引发了中国网友的不满。 我这里不为了喷谁,就是想说一下,为什么咱们中国人应该说happy chinese new year。 lunar这个词意思是月亮的,引申为阴历的,所以lunar calendar指的是根据月亮的月相周期安排的历法,但是中国的农历不是单纯以月亮变化计算,而是融合了太阳周期,所以准确的应该叫阴阳历(lunisolar calendar)。因此咱们中国的农历有闰月,每年与阳历的差距都在30天左右,所以春节基本上都在阳历一二月份。(具体怎么个算法很复杂,大家自行百度吧) lunar new year这个词条在维基百科上的解释是,以月相历法计算的新年的第一天,可以是阴历,或者阴阳历,所以中国春节属于lunar new year,我国官方也在用这个词条。 但是! 世界上用阴历的国家有很多,不同的阴历其实是有差别的。比如,印度的太阴历法,他们也过阴历新年,叫排灯节或光明节(diwali festival),大概在每年阳历11月左右,与咱们的春节完全不是一回事。 所以lunar new year是个很广的范围,不仅仅指中国春节。 长期以来,中国春节的英文翻译不只一个,spring festival、chinese new year、lunar new year 都有,经常华侨或者外国人在祝福的时候会说happy chinese new year,然后呢,有些国家就不满了,比如越南、韩国……因为他们也过春节,并且有部分人(划重点,部分人)认为春节不是中国的,不能说chinese new year ,应该说lunar new year 。其实韩国、越南、新加坡、印尼等国家都是根据中国农历来过春节的,虽然有的风俗习惯可能有差别。 现在韩国人在庆祝春节的时候,会说happy korean new year,韩国春节快乐。没错,一边反对我们用chinese new year ,一边自己用korean new year,这个逻辑也是很难理解。 而外国人是搞不懂这其中的差别的,长此以往,或许会认为中国春节和korean new year 是同一个节日!到时候我们出国,别人可能会对我们说happy korean new year,很搞笑的。 自己的节日自己过,别人爱说lunar new year 或korean new year是他们的自由,我们无权干涉。但是我们也不能因为他们有意见,就强行用lunar new year,放弃用chinese new year。 春节不仅仅是一个节日,它包含着我们中国的文化,联结着全球华人的感情。lunar new year 并不能突显出中国春节的特别,所以chinese new year 才是更准确的表达,在国际社会上使用chinese new year 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宣扬。 让我们一起用chinese new year吧! 祝大家happy chinese new year !! 第33章 四品轩 到了半夜,施竹饿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偷偷溜到厨房寻吃的。 黑灯瞎火的,他不知踢到个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声响。 厨房在后院,旁边就是厨娘的屋子,听到动静,她连忙披衣起来。 “四少爷,您怎么到厨房来了,是不是饿了?”她举着灯,见怪不怪地把倒在地上的小凳子扶起来。 “妈妈,你先别问了,有什么现成的吃的,快拿给我。” “有啊。”厨娘把油灯放在桌上,打开了橱柜,“早上炸的葱油饼还有,您要吃吗?” 葱油饼? 施竹皱了皱眉,表情很嫌弃。 厨娘见了掩嘴一笑,从柜子里拿了只瓷碗出来。 “算了,这饼是凉的,吃了容易积食。鸡汤您喝吗?小姐晚上刚熬的,一直用小火煨着,准备明早用来煮面。” “好啊,好啊。”施竹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厨娘笑了笑,拎着碗走到灶台前,角落的煤炉上放着一只砂锅,她掀开盖子,热气和着香味就飘了出来。 鸡肉软烂,汤味清醇,施竹填饱肚子,心满意足地回房睡觉。 翌日清晨,施乔晨练后到厨房煮面,厨娘把昨晚的事说给她听。 她抿嘴笑了笑,把面煮好,端去了厅堂。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膳,施竹慢条斯理地吸面条。 施乔瞟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发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用过早膳,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巳正动身去定国公府。 今日定国公世子沐休,特意和夫人在府中设宴招待他们。 * 定国公府在北城,就是原来的沈家老宅。沈穆获封国公后,皇帝本打算另赐一座府邸,但被他婉言拒绝了,说他们沈家人口简单,老宅住着足够宽敞,不用再大兴土木建府邸,皇帝便改赐良田万亩,并御笔亲题了“敕造定国公府”的牌匾给他。 到了沈家,两家人刚打了个照面,定国公世子就拉着施明泓去了外院,说是要介绍几个朋友给他认识。 因施明澜性格文雅,定国公世子与他不太谈得来,反而更喜欢和性格洒脱的施明泓来往,还在南京时,俩人就时常约着喝酒。 “不管他们,咱们玩儿咱们的。”定国公世子夫人池氏笑道,亲自来搀扶施老太太,带他们去设宴的四品轩。 池氏是个中等个子,身形略丰腴的三旬妇人,细长眉毛,狭长的丹凤眼,未语先笑,说话做事给人以干脆利落之感。 “现在四品轩的海棠开得正好,我让人把席面摆在二楼,支起窗棂,正好能赏花。”她边走边道。 澜大太太笑道:“四品轩里的海棠还是国公夫人在世时种的吧?” “是啊。” “原来国公夫人生前喜欢海棠?”泓二太太好奇地问。 “对啊,娘她最喜欢海棠,四品轩是我们家最大的院子,她老人家让人把前后的屋子都拆了,全部种上了海棠,是从南京娘家移的种,贴梗、西府、垂丝、木瓜都有,所以才叫四品轩。” 她们聊着天走在前面,施乔等小辈跟在后面。 沈星月挽着施乔,几个年岁尚小的庶弟妹乖乖跟在她身后。 她今天穿着件玫红撒花袄,戴着赤金如意锁,笑容满面,神采奕奕,贴在施乔耳边悄声道:“我哥在当差,晚上换班后就赶回来。” “嗯。”施乔笑着点头,神色如常,问道,“我让人给你送的油果你吃了吗?好不好吃?” “好吃!”说起这个沈星月笑容更盛,“多谢你想着我。” “气什么,你若是喜欢,改日我自己再做了送些给你。”施乔笑道,顿了顿,问起田庄上的事,“你祖父没责罚你吧?” “放心吧,没事了,我祖父就是把我叫到书房告诫了一番,都没让我娘知道。”她说着掩嘴一笑,“还是多亏小四那一箭射的够准。” 走在她们身后的施谦、施竹不由轻声笑了笑。 施乔无语地摇头,不懂他们这是什么逻辑。 说着话四品轩就到了,一进院子,犹如走进了花海,各色海棠争芳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花海中有幢两层的小楼,绿瓦红漆,彩绘雕栏,甚是精美。 上了楼,果然如池氏说的那样,视野开阔,风景独好。 池氏招呼他们坐席,席间大家聊起南京的旧事,气氛非常愉快,中途定国公世子差人来把施谦、施竹叫了去,他有两个朋友也带了儿子来,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好作伴。 吃过饭,池氏请他们到偏厅喝茶,有个丫鬟进来附到沈星月耳边道:“表小姐来找您,听说有人在,要走,奴婢把人留住了。” “知道了,你先带她去我房里。”她低声吩咐一句,然后对她母亲道,“娘,表姐来了,我去看看。” 池氏的脸色颇为意外,点头道:“你去吧。” 沈星月便向施老太太等人告罪,匆匆离去。 宛姐姐来了,丫鬟为什么不带她来四品轩?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施乔与池宛有些交情,眉间不禁露出一丝担忧。 池氏见了会心一笑,高声道:“星月,等一下。” 偏厅门口当值的丫鬟连忙朝楼下喊:“大小姐,夫人请您回来。” 沈星月刚下楼,又蹬蹬蹬跑上来:“娘,怎么了?” “雪娘还在这儿呢,你走了谁陪来她?左右她和宛儿也相熟,你们便一道去吧。”沈星月的几个庶弟妹年纪还小,不顶事,池氏直接忽略了她们。 对啊,她怎么把雪娘忘了! 肯定是因为表姐来得太突然,她光顾着担心了。 沈星月忙道:“好啊,好啊,雪娘,咱们走吧。” 施乔有点犹豫,万一池宛有什么私密事,她去了岂不是不方便人家表姐妹说话? 沈星月却没想这么多,过来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咱们快点,别让表姐等急了。” 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减弱,池氏才叹了口气:“今天是下聘的日子,宛儿心里肯定不痛快。” 池宛与贺恭宜的婚事满城皆知,大家都很惊讶,施老太太问道:“贺家这么快就来下聘了?” “可不是,婚期定在了六月初三,所以贺家才急急忙忙下聘的。” 六月初三?那就只剩两个月了,这也太仓促了。 澜大太太眉头微皱:“这日子是谁选的?” “自然是贺家选的。”池氏的语气也很是不满,“说是请钦天监帮忙算的,那天是个好日子。嫂嫂觉得太匆忙,想把日子改到秋天,偏偏我三哥一口就答应了。你们是知道的,我这个三嫂性子软,但凡我哥决定的事,她一概不敢多嘴,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定了下来。哼,要换做是我,可不会随随便便任贺家说了算。” 第34章 池宛 池氏有三位胞兄,如今只有池三爷在京里做官,因此这些年她与池三爷一家关系最亲近。 池家是润州的书香门第,与澜大太太的娘家方家和泓二太太的娘家江家交情都很深厚,三人自小相识,池氏与澜大太太更是闺中密友。 大家知根知底,以后又是一家人,池氏不介意让她们知道娘家的事。 “虽说对方是公主府,未来姑爷又是皇上亲封的长乐伯,可老话说得好,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这婚事才刚开始,就被人家牵着鼻子走,等宛儿嫁进去还不得任人磋磨。女人若是没有硬气的娘家撑腰,还怎么在婆家挺直腰板做人。” “这话说的没错。”施老太太点头道。 池氏又道:“而且说句实话,婚事虽是长乐伯自己求的,但他毕竟用了些下流手段,明显是没把我们池家放在眼里,眼下他心里想着宛儿,自然会对她好,可以他那个风流性子,这份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等哪天他新鲜劲过了,宛儿失去了丈夫的心,在婆婆和妯娌面前还能有几分体面?” 泓二太太闻言插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长乐伯既然一门心思想把表姑娘娶进门,自然没有把她当成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就算他新鲜劲过了,对待明媒正娶的妻子至少可以做到相敬如宾。而且还有温宁公主这个婆婆在,表姑娘进门后,只要好好讨婆婆欢心,再生个一儿半女,就算在贺家站稳脚跟了。” “就是因为婆婆是公主,这事才不好办。”池氏立刻道,“你想啊,长乐伯今年二十三了,一直没有成亲,公主就任由他放浪,现在他突然想成亲了,娶的不是公主为他挑的金枝玉叶,而是一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孩子,结果公主还是同意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公主对这个儿子极其纵容疼爱,儿子喜欢的,她也喜欢,那一个儿子不喜欢的儿媳妇,她还可能喜欢吗?” * 在池氏等人闲话的功夫,沈星月已经带着施乔回到了她的住处。 意外的是,池宛并没有在房间里等,而是立在屋檐下逗沈星月养的鹦鹉,给它们喂食。 她穿着件湖绿的素面杭绸褙子,个子是北方女孩子也少见的高挑,曲线玲珑,凹凸有致,乌黑的头发挽了个高髻,只插了一支素银簪,打扮的十分简单淡雅。 “表姐!”沈星月喊道,拉着施乔走过去。 池宛看过来,笑着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施乔身上,朝她点了点头:“雪娘,你也来了。” 施乔喊了声“宛姐姐”,暗暗观察她的神色。 池宛没等沈星月问就笑道:“我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前几天答应给你做的荷包绣好了,正巧有空就送来给你。” “不是……”沈星月挠了挠鬓角,“今天不是下聘的日子么,你怎么有空……” 施乔闻言讶然,今天竟然是贺家下聘的日子,这么快。 池宛轻声一笑,悠然道:“下聘的事又不归我管,我怎么会没空?” 沈星月搞不懂她的意思,神情有片刻呆滞。 “咱们到屋里坐着说话吧,我有点渴了,想喝杯茶。”池宛把装鸟食的盒子递给丫鬟,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率先进了屋。 沈星月与施乔对视一眼,默默跟在她身后。 三人在屋里坐下,丫鬟端水来服侍池宛净手,她把双手浸到水里仔细清洗,然后接过丫鬟递来的棉帕子拭干,又抹了点润手的香膏,身姿端庄,动作优雅,神色怡然。 施乔与沈星月面面相觑。 “表姐,你没事吧?”沈星月试探道。 “没事啊。”池宛端起热茶喝了口,见沈星月和施乔都盯着她看,目光中充满担忧,她无奈道,“我真没事,若要有事早就有了,还能等到今天。” 沈星月听了这话更加心疼她,咬了咬唇,道:“表姐,其实……如果你真的不想嫁给贺恭宜,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咱们把聘礼还给他们,这婚不结了,我就不信贺恭宜敢怎么样。” 池宛摇了摇头:“说什么傻话呢。” “我是说真的。”沈星月急道,表情很认真,“不就是孤男寡女独处了一夜嘛,你又没跟他怎么样,不想嫁就不嫁,他若是敢乱来,我就去求我祖父,请他老人家出面去找温宁公主,如果温宁公主不管,咱们就去告御状,我就不信皇上会纵容贺恭宜的霸行!” 如果真闹到那个地步,她们池家的官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星月,我愿意嫁。”池宛笑了笑,语调平稳,表情镇定,看不出勉强之色,“抛去别的不说,这门亲事其实很好,我嫁过去就是正经的伯夫人,不知道多让人羡慕。” “有什么可羡慕的,那贺恭宜就是个浪荡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若是嫁给他,这辈子都别想过舒坦日子,光是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就能烦死你。”沈星月气呼呼道。 谁知池宛却倚在靠枕上笑起来,淡淡道:“不就是些野花野草,我还能怕了她们不成?你忘了,我们池家的男人个个是多情的种子,我从小见惯了的,应付那些事不难。” 施乔听了这话,默默低头喝茶。 类似的话她很早以前听星月说过,因为定国公世子也是个风流情种,身边的女人如春天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但是她母亲应付这些事游刃有余,既没惹她父亲不快,又把那些姨娘小妾治的服服帖帖,都是因为从小在娘家见惯了妻妾斗法,心得深厚,经验丰富…… 她还记得星月当时的神情,有些钦佩,有些感叹,还有些心疼。 不知道宛姐姐说这话时是什么心情,施乔抬眼朝她看去,她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的笑意,看不出一丝强颜欢笑的痕迹。 施乔暗自叹了口气,这样的人要么是极豁达,要么是极倔强,她感觉宛姐姐应该属于后者。 * 一下午,池宛就在屋里跟她们聊天,沈星月讲田庄上发生的事给她听,她还十分捧场地夸施竹箭法精准。 到了申正才起身告辞,沈星月送她出去,施乔留在房内喝茶。 桌上放着池宛给沈星月做的荷包,红、黄、蓝、绿各一个,她拿起来看了看,针脚细密,绣花精致,配色浓淡适宜,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马上要嫁人的女孩子,不忙着给自己绣嫁衣,反而有功夫给别人做荷包,是性格沉稳,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呢? 施乔无意探究别人的心事,把荷包放回去,等沈星月回来后同她一起回到四品轩。 知道池宛是来送荷包的,池氏只笑着点了点头,让人端杏仁露和玫瑰饼来给施乔吃。 “我看你午膳吃的不多,这会儿肯定饿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你沈大哥回来,咱们就开饭,他今天最晚酉正就能到家。” 施乔笑着道谢,喝了半碗杏仁露,吃了两块玫瑰饼。 池氏见了非常高兴,看她的目光像看自己的女儿似的。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酉正过一刻,沈星朝还没回来。 “可能是有事耽搁了。”池氏朝她们歉意道,让人到巷口等着,沈星朝一回来就进来禀报。 “不碍事,我们都是闲人,等一等没关系。”施老太太笑道,问起沈星朝的差事,“听说前阵子提了副统领?” 池氏笑着点头:“皇上看重公爷,连带着也喜欢他。” “那也是孩子有本事,能得皇上器重。”施老太太夸赞道。 “您过奖了。”池氏的语气很谦虚,但神色间可见自豪之色。 有丫鬟进来道:“夫人,公爷回来了,让世子爷去书房见他。” 池氏连忙差人去外院找定国公世子,没过多久,定国公世子神色严肃地走进来。 “怎么了?”池氏连忙迎上去。 定国公世子朝施家人看了眼,略有犹豫。 池氏急道:“哎呀,这屋里的都不是外人,你快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定国公世子这才沉声道:“爹刚得到的消息,下午九皇子因为镇北侯之事,在御书房当着几位阁老的面顶撞皇上,言辞激烈,皇上一怒之下抄起尚方宝剑要砍他的脑袋,幸好星朝替九皇子挡了一下,否则九皇子怕是会命丧当场!” 第35章 夜话 屋里的人都被定国公世子的话吓了一大跳。 池氏更是大惊失色:“天呐,怎么会这样,星朝没事吧?他有没有受伤?” “别担心,他没事,只是手臂被剑刃划了道口子,已经请太医看过了,没伤到骨头。”定国公世子安慰道,显然没把这点皮肉伤放在眼里。 池氏瞪了他一眼,嗔道:“没伤到骨头就没事了?你这当爹的怎么一点不知道心疼儿子?”不过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又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怕是回不来了,皇上那一剑虽然没砍到九皇子身上,但仍对九皇子怒意难消,下旨把他关进了禁宫,让腾骧营的御前侍卫亲自看守,所以星朝今晚还得当差。” 这可怎么办? 池氏眉头一皱,朝施家人看去,目光在施乔身上定了片刻。 “没事没事,当差要紧。”施老太太心领神会,立刻道,“左右我们暂居京城,有的是时间,下次再见面也是一样的。” 只能如此了,池氏满脸遗憾。 沈星月本来还担心她大哥,现在确定她哥没事,就道:“既然大哥不回来了,咱们就开饭吧,婶婶她们肯定都饿了。”又看向施乔,“雪娘肯定也饿了,是吧?” “……嗯?”施乔的表情有些怔然。 “想什么呢?”沈星月笑道,“我问你是不是饿了。” “哦,我还好,先前吃了点东西,现在不是很饿。” “就那两块点心,能顶什么事,还是得吃饭。”池氏笑道,吩咐丫鬟摆膳,请施老太太等人移步饭厅。 定国公世子道:“我先出去了,明泓他们还在等我。既然星朝回不来,我们索性就在外院用膳,正好几个朋友都还没走,你让厨房整桌席面来,我再陪他们喝几杯。” 池氏应下,目送他出了门。 * 回到猫儿胡同刚过亥初,施乔给祖母和母亲道了安,就回房歇息。 甘妈妈为她卸了钗环,散了头发,小卉端来热水服侍她洗漱,她像个木偶似的任由她们摆弄,兀自神游天外。 小卉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姐,您在想什么?” “九皇子……”施乔下意识喃喃道,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道,“没事,我在想今天去定国公府的事。都收拾好了吧?你们去歇息吧,我再看会儿书,睡的时候我自己熄灯。” 小卉眨眨眼:“您……” “是,那我们就出去了,您早点睡。”甘妈妈打断她的话,拉着她走了。 施乔把灯移到床头,靠在床上发起了呆。 * 东跨院里,施明泓夫妻已经洗漱好,躺到了床上。 香云为他们放下床帐,抱了铺盖到外间炕上值夜。 听到外面没了动静,泓二太太靠到丈夫胸膛上,轻声道:“哎,你知道吗,娘和大嫂想把雪娘嫁到沈家去。” 施明泓喝了酒,这会儿本来已经昏昏欲睡,一听这话,瞌睡虫立马飞到了九霄云外。 “你听谁说的?娘还是大嫂?”他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声音里满是惊诧。 “你小点儿声。”泓二太太轻轻捶了他一下,低声道,“不是听谁说的,我自己猜的。” 施明泓松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头发,懒声道:“瞎猜什么,大哥以前就说过,舍不得雪娘,要在南京给她找夫家,怎么会把她远嫁到京城来。” “我可没瞎猜,大哥是说过这话,可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泓二太太撑着手臂直起身来,话语中有点小小的兴奋,“今天去定国公府做,我看池氏对雪娘说话的语气态度,那叫一个亲热,看她的眼神跟看儿媳妇没两样。而且对我们家人也比以前更亲近,还跟我们讨论她娘家侄女的婚事,说话一点都不顾忌。” “你想多了,大嫂与世子夫人原本就是手帕交,她在南京那会儿就喜欢跟我们家来往,也很喜欢雪娘,当初不是还想认雪娘做干女儿吗。” “你知道什么,最后不是没认雪娘当干女儿嘛。”泓二太太嗔道,“他们家大少爷晚上没赶得回来,池氏竟然第一个看雪娘,神情不知道多遗憾,娘还主动安慰她说可以下次再见,一唱一和的,不知道多默契。” 施明泓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眉头一皱:“可是我今天跟世子喝酒,他怎么一点也没提过这事呢?” “不是还有其他人在么,况且这件事还没有放到明面上,轮不到你们男人说话。” 施明泓的眉头皱得更紧,半晌没吭声。 泓二太太略有意外:“怎么,你觉得把雪娘嫁到沈家去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施明泓迟疑道,“只是世子这个人,我与他交往多年,怎么说呢……做朋友是没的说,够义气,但要把女儿嫁到他家当儿媳妇,我有点不放心。” “嗯?”泓二太太从鼻子里哼出个声,表示疑惑。 施明泓道:“世子虽出身将门,但定国公在前铺的路太宽太实,以至于他出生到现在一直锦衣玉食,没遭受过半点磨难,虽是将门虎子,但骨子里其实跟京城里那些公子哥没两样,特别是在女人的问题上,非常荒唐……” 泓二太太懂了:“你是担心沈大少爷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和他父亲一样纵情美色?” “嗯。”施明泓在黑暗中微微颔首,“虽然沈大少爷如今做了御前侍卫,性格应该沉稳了不少,但家里有个这样的榜样在,我估计他对待男女之事也不会慎重到哪儿去。咱们雪娘这样好的品行相貌,这种纨绔子弟怎么配得上她。我们家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一不缺吃穿,二不用靠子女的婚事谋前程,实在不必攀门这样的亲事。” 定国公世子的风流韵事,泓二太太也知道不少,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不妥,急道:“那可怎么办,万一娘和大嫂已经跟沈家说好了,雪娘岂不是要跳这个火坑?” “现在说这个还太杞人忧天,而且娘和大嫂怎么会让雪娘跳进火坑里呢?”施明泓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笑意,“或许是你想多了,或许是娘和大嫂有别的考量,我找时间问问她们,你别担心。” 泓二太太心中稍安,嘱咐道:“那你尽快问。” “嗯,我明天就问。”施明泓翻身把妻子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第36章 袁家 今晚是甘妈妈值夜,直到子时,寝房里的灯还亮着。 她不由奇怪,这可不正常,小姐的作息一向很规律,很少熬夜,今天是怎么了? 她放心不下,披衣起来,轻轻推开寝房槅扇的门,朝里面看了看。 施乔缩在被子里,一只手臂露在外面,已经睡着了。 甘妈妈不由笑了,轻巧地走进去,小心地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放进被子里,掖了掖被角,然后端起床头的灯退出去,躺到炕上睡了。 天光初露,甘妈妈就悄声起床,收起炕上的铺盖,打水梳洗,刚收拾好,小卉就来了,母女俩吃了些点心垫肚子,约摸卯正,寝房内准时响起施乔慵懒的声音:“妈妈,我醒了,你们进来吧。” 甘妈妈不禁一笑,这是小姐的习惯,无论前夜睡得多晚,早上仍然会按时起床。她服侍小姐十多年,从来没出错过。 收拾好,施乔一边活动着颈手关节,一边朝小花园走。 小卉拎着汗巾茶壶跟在她身后,嘴里叽叽喳喳说着闲话,刚一脚踏进花园,就惊讶地瞪大了眼:“四少爷?” 施竹穿着件松花绿蒲草纹箭袖,腰上扎着墨绿丝绦,正在晨间的薄雾中舞剑,身姿伶俐柔韧,长剑挥舞如飞。 施乔意外地挑眉。 小虎立在三角亭中服侍,小卉小跑过去问她哥:“四少爷怎么就开始练功了,几时出来的?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吧?” 小虎抬手掩住嘴,低声道:“少爷不到卯正就来了,说又不是伤筋动骨,没那么多顾忌。” 俩人嘀咕的功夫,施乔慢腾腾走到亭边,抬脚搭到亭边的横栏上,边压腿边道:“哟,这么勤奋,伤好了没?” 施竹瞥了她一眼:“没好也不妨碍我练功。”说着手下舞出一个剑花,腾空从她身侧翻过。 施乔“嘁”了一声,不屑道:“炫技。” 施竹耳力好,立刻回道:“有技可炫,总比技不如人好。” 当初他们一起学剑,学了两天,施乔差点削断自己的手,感觉这项运动太危险,改学了太极拳,后来学成教会了她爹,自己反倒不练了。 施乔听出他的嘲弄,冷哼道:“你现在给我转三十圈试试?” 施竹充耳不闻,干脆利落地舞完最后一段,带着一脸“不与你一般见识”的高傲收剑走人。 “少爷,您擦擦汗。”小虎赶紧拎着茶壶跟上去,殷勤地奉上汗巾。 施乔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摆好姿势,开始晨练。 * 袁家在城东的五福巷,这片住的大多是六部官员的家眷,环境十分清净。 这处宅院还是当初袁二爷进京参加春闱时,施明泓帮着置办的,不大,只有两进,住他们一家三口外加几个服侍的正合适,既不显空旷也不逼仄,亲戚朋友上门还有落脚的地方。 施乔一家到的时候,袁二爷还没回来,袁华尚未下学,家里静悄悄的。 施明清正在屋里看儿媳妇的嫁妆单子,听到丫鬟禀报,连忙迎出来,大家站在院子里契阔一番才进屋。 丫鬟上了茶,澜大太太见桌上放着嫁妆单子,便问道:“林家的人来布置新房了?” “是啊,昨天刚布置好。”施明清笑道。 施老太太放下茶盅:“我看看。” 施明清连忙把单子递过去,老太太侧身迎着窗口明亮的光线仔细看了一遍,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坐在她身边的泓二太太也好奇地拿过来看,略有些惊讶:“没想到林三小姐的嫁妆如此丰厚。” 袁华的未婚妻是礼部主事林大人的女儿,林大人是袁二爷的同乡同科,年近四十才考中进士,朝考后被选入礼部观政,之后擢升为主事。 林大人有两子三女,林三小姐是最小的女儿,本以为上有兄姐,她的嫁妆会比较单薄,没想到却十分丰厚。 施明清笑道:“林三小姐是家中幼女,与哥哥姐姐年岁相差较大,林大人夫妻对她爱若明珠,好多年前就开始为她攒嫁妆,就是为了让她及笄后可以风风光光地出嫁。” 原来如此,泓二太太笑着点头,把嫁妆单子放回桌上。 大家说了会儿话,施明清又带他们去看新房,然后回正厅吃午饭。 刚端碗,袁华就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施明清惊讶道。 “先生告病,让我们自己温书,我想着二舅、舅母和表弟今天要来咱们家,就提前回来了。”袁华解释道,躬身给长辈们行礼,白皙的脸上有红润的颜色,像是一路跑回来的。 他随父母在明山书院长大,与施家的感情特别深厚。 施明清笑道:“那正好,今天你就休息半日,好好陪你两位表弟。”然后吩咐丫鬟添碗筷。 吃完饭,施谦、施竹风风火火地拉上袁华跑了,说是跟人约好了蹴鞠,酉初前回来。 “是三千营统领刘大人的儿子。”见施明清面带疑惑,施明泓主动解释道,“昨天去定国公府做,正巧刘大人带着儿子也在,俩孩子就与刘少爷认识了。” 三千营属于京卫,主要负责京城的巡哨。 施明清这才放下心来,见施乔落单,突然想起一事:“对了,雪娘,你姑父让人在后院扎了个秋千,你要不要去看看?” 前段时间施乔来袁家玩儿,见后院的大槐树枝干粗壮,就说可以在树下扎个秋千,没事的时候可以荡荡秋千吹吹风。 施乔喜出望外:“真的?我去看看。”提着裙子跑去了后院。 大家望着她欢快的背影一阵笑。 袁二爷回来时,就受到了施乔热情的欢迎。 “姑父,谢谢您给我扎的秋千,我很喜欢。”施乔对他露出明媚的笑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奉给他。 “你喜欢就好。”袁笑呵呵道。 施家对他恩重如山,他没有女儿,一直把施乔当女儿看待,厚实的手掌抚了抚她的头,才端起茶盅。 喝了口茶,他往屋里扫了一眼,问道:“怎么不见华儿他们?” “今天书院里先生告病,华儿中午就回来了,吃过饭三个孩子蹴鞠去了。”施明清道,“你回来的也挺早,院里今天没什么事吗?” 袁二爷现在只是个小小的编修,除了分内之事,常常要帮上面的大人做些杂事,很少这么早回家。 袁二爷摇了摇头,放下茶盅道:“不是,今天本来要帮蔡大人整理一些文稿,但他早上在御书房受了皇上的训斥,心情郁闷,我懒得触他霉头,就先回来了,反正文稿的事不急。” 施明清对翰林院的人员十分熟悉,闻言不由奇怪:“你不是说蔡大人学识渊博又能言善辩,一向得皇上喜欢,怎么会受训斥?”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院里的人议论,这事其实不怪蔡大人,他是运气不好,刚巧碰到皇上今天心情欠佳,平常极喜欢听的话,今天听了反而龙颜大怒。”袁二爷道,“不光是他,今天在御书房随侍的好几位大人都受了训斥,连郑阁老也不例外。” “郑阁老也受训斥了?” 施明清十分诧异,正想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坐在一旁的施乔突然问道:“姑父,皇上是不是因为九皇子的事心情不好?” 第37章 九皇子 袁二爷对施乔的问题感到十分惊愕:“雪娘,你怎么会知道九皇子的事?” 施乔抿嘴笑了笑,眼睛亮亮的,有点小得意:“您是今天才知道九皇子的事吧,我们可是昨晚就知道了。” 我们? 袁二爷不明所以。 施老太太等人盯着他们直笑,把施明清也搞得满头雾水。 “你这孩子……”施明泓无奈地指了指施乔,“别吓你姑父了。” 他看向袁二爷,把昨晚在定国公府听到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袁二爷恍然大悟。 施乔嘟了嘟嘴,喊了声“姑父”,嗔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袁二爷连忙笑道:“没错,的确是因为九皇子的事。” “九皇子究竟为何要顶撞皇上?”施明泓好奇道,昨晚在定国公府,定国公世子只说是为了镇北侯之事,可此事都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为何现在又翻出来说。 袁二爷虽职位不高,但九皇子闯进御书房时,皇上正与朝中重臣议事,后来处置九皇子也闹的阖宫皆知,不过一晚上的功夫这事就在朝中传的沸沸扬扬,因此袁二爷不但知道,还知道的很详细。 他道:“镇北侯府被抄家之后,佟家所有三岁及以上男丁都被处死,其余三岁以下男丁、女眷和仆妇均没入贱籍,流放岭南。可就在月初,竟有镇北侯手下的余孽出现在岭南,劫走了镇北侯的幼孙……” “镇北侯手下的余孽?”施明泓奇道。 “对。”袁二爷点了点头,“听说是‘东州铁骑’的漏网之鱼,镇北侯死后,这些人一直逃亡在外,不曾被缉拿归案。” “东州铁骑”的前身是佟家的死士,大约在二十年前,老镇北侯还在世,一直散居关外的夷族部落突然合力围攻辽东,老镇北侯匆忙领军抗敌,不幸战死沙场。当时还是世子的佟立群——也就是以通敌叛国罪被处死的镇北侯接任为主帅,率军在东州与夷族鏖战。 当时有一批佟家死士随他上阵杀敌,取得了赫赫战功。东州之战结束后,佟立群从军中挑选出一些出类拔萃者与生还的佟家死士混编在一起,组成了一队精锐。此后多年,这些人同他冲锋陷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成就了“东州铁骑”的美名。 佟立群以通敌叛国罪论处后,“东州铁骑”因违抗朝廷律令,拒绝接受裁撤调配而被视为镇北侯的同党,遭到朝廷出兵缴杀,其中有部分人侥幸逃脱,下落不明。 “东州铁骑”声名之显赫,大明朝无人不知。 施乔歪着脑袋想了想,奇怪道:“不对啊,如果逃脱的‘东州铁骑’想要劫出镇北侯的幼孙,为什么要等佟家人抵达岭南后才动手呢?在半路上劫人不是会容易的多?” 这个问题问的好,袁二爷目露赞赏,笑道:“因为镇北侯的幼孙是在岭南出生的。” 啊?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袁二爷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接着道:“抄家的时候,佟立群最小的孙子刚满三岁,因此他的儿子、孙子都在斩首之列,只有一位儿媳身怀有孕,月初在岭南生下了一个儿子……” “所以‘东州铁骑’知道这孩子出生后,就现身劫人了?”施明泓问道。 “不错。”袁二爷点点头,“应该说他们一直关注着这个孩子,因为孩子在出生的当晚就被劫走了。” “刚出生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真是可怜。”泓二太太不由道。 “是啊。”澜大太太附和道,“‘东州铁骑’也真是的,让那孩子跟在母亲身边长大不行么,何苦这么早把他拖下水,跟他们一起过那种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日子。” “作孽啊作孽。”施老太太直摇头。 女人看问题总是比较感性,袁二爷和施明泓不约而同地端起了茶盅。 施明清看了丈夫一眼,虽也面露不忍,但却没吭声。 施乔眉头微蹙,默默垂下了眼睑。 镇北侯最小的孙子刚满三岁,皇上却下旨三岁及以上男丁全部处死,摆明了是要铲除他所有的嫡亲血脉。 那孩子若是个女孩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儿子,如果‘东州铁骑’没及时把他劫走,孩子当晚就“夭折”也不是不可能…… 她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袁二爷:“皇上是不是下旨追拿‘东州铁骑’余孽和那个孩子?” “对,九皇子就是因为这道旨意才顶撞皇上的。”袁二爷道。 众人忙收起心里的怜悯,认真听他讲当时的情况。 “圣旨是早朝时下的,下午九皇子就知道了,立刻跑到御书房向皇上求情,说那个孩子是无辜的,请皇上看在逝去的佟贵妃的情面上网开一面,赦免那孩子。” 施明泓眉梢一挑:“圣旨上是怎么说的?” 袁二爷顿了顿,缓缓道:“处死孩子的母亲和当时接生的一干人等,追查‘东州铁骑’余孽和那个孩子的下落,一旦抓获,就地格杀。” 施明泓微微颔首,又问:“皇上不同意?” “皇上当然不会同意。”袁二爷立刻道,“通敌叛国是重罪,皇上没有下旨诛佟家九族已经很留情面了,‘东州铁骑’抗旨不遵已经惹得龙颜大怒,现在竟然敢跑到岭南劫人,不是造反是什么?孩子母亲和接生的人一声不吭,任由孩子被劫走,理应算作同谋,这样算来,那孩子就算无辜也是罪无可赦。” 说到此处,他脸上也闪过一丝同情,然后道:“当时皇上正与几位阁老议事,就让九皇子别再胡闹,立刻退下,但是九皇子一心想救下那个孩子,怎么肯走?他跪在御书房内苦苦哀求,求皇上收回旨意,皇上不为所动,令御前侍卫把他拖下去。九皇子见哀求无用,突然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剑抵在自己脖子上,以死相逼。” 天呐,施老太太几人不禁发出惊呼。 “当时御书房里的几位大人都站出来劝九皇子冷静,但九皇子执意要让皇上收回成命,否则他就死在皇上面前,还说反正他母妃和皇兄都死了,他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皇上不是想铲草除根么,他身上也流着佟家的血,不如跟他们一起死了,好叫皇上眼不见心不烦。” 九皇子的生母佟贵妃是镇北侯的胞姐,镇北侯被定罪后,九皇子的兄长豫王因受牵连,被皇上赐死在府邸,佟贵妃在母家和长子之殇的连续打击下,半夜在寝宫服毒自尽了。 这些事大家都听说过,袁二爷没有解释,接着道:“皇上本就因九皇子的胡搅蛮缠大为不悦,现下听到这种诛心之言,强忍多时的怒气终于喷薄而出,大声呵斥九皇子不忠不孝,抓起御案上的镇纸就扔过去,九皇子被砸得一个踉跄,侍卫趁机卸了他手里的剑。” “几位阁老劝皇上息怒,皇上见侍卫已经拿下了九皇子,就满脸疲惫地让他们把九皇子带下去,谁知九皇子却还不知道怕,张嘴就骂皇上是暴君……” 这不是找死么,大家心里都闪过这个念头。 袁二爷摇了摇头,叹道:“如此一来,皇上还怎么能饶他,一怒之下抄起墙上挂着的尚方宝剑,就朝九皇子挥过去!” 纵使施老太太等人已经知晓后事,听到此处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暗自为九皇子捏了把汗。 袁二爷见了,敦厚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总之从昨天下午开始,皇上的心情就一直不好。现在九皇子被关在禁宫,皇上也没说到底要如何处置他,毕竟佟贵妃陪伴皇上多年,还在潜邸时就深受宠爱,九皇子又是皇上的老来子,皇上一直将他视若珍宝,发生这样的事,心里大概失望比愤怒更多吧。” 第38章 阿棠 刚过酉初,施谦、施竹、袁华便回来了,身侧还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长挑身材,俊眼修眉,穿着件银红色轻绸长衫,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五彩宝结宫绦,逢人一张笑脸,粉面灿若桃花,让人见了就对他心生好感。 袁家的仆妇多是从润州带来的,一眼就认出了那少年,纷纷笑着跟他打招呼,口中称“阿棠少爷”。 阿棠笑眯眯点头,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扇坠左右晃动,平添一股风流之气。 进了屋,施老太太等人见到阿棠都又惊又喜。 施明清自从长居京城就再也没见过他,乍一看到这个顾盼神飞的少年,实难与印象中那个安静羞涩的孩子联系到一起。 “一眨眼,阿棠都长这么大了。”她上下打量着阿棠,回首对袁二爷感叹道。 袁二爷也道:“是啊,已经是个挺拔的少年郎了。”而且仪容气度也与小时候有了翻天覆地地变化。 阿棠执扇作揖,亲热地喊“姑姑”“姑父”,又给施老太太等人行礼,称“祖母”“叔叔”“婶婶”,如同自家的晚辈一般。 他环顾一圈:“怎么不见三姐姐?” “在后院荡秋千呢。”澜大太太笑道,“刚才你姑父回来才进来坐了会儿,现下又去玩儿了。” “我去找她。” “我们也去。”施谦、施竹和袁华三人也道,和阿棠一起去了后院。 施乔坐在秋千上,脚尖点地,小幅度摆动,小卉立在她侧前方,俩人正悠闲地说笑。 阿棠几个从游廊上走来,小卉一眼就看到了,正要露出惊喜的神色,阿棠连忙竖起食指作了了嘘声的手势。 小卉几不可见地抿嘴一笑,继续若无其事地与施乔闲聊。 阿棠把折扇别到腰后,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施乔身后,迅速伸手捂住她的双眼。 施谦配合地在他身后怪声怪气道:“猜猜我是谁。” 施乔一下就听出了施谦的声音,但鼻尖却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像檀香,又融着些许栀子香,非常特别。 她不由笑了:“是阿棠吗?”虽是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 “三姐姐,你怎么知道是我?”阿棠奇道,放下手转到她面前。 施乔坐在秋千上前后晃动,慢悠悠笑道:“你用的是你们金家秘制的熏香,我一闻就知道是你。” 阿棠抽出扇子往手心一拍,懊恼道:“原来是这熏香出卖了我。”惹得大家笑个不停。 笑够了,施乔才问道:“你们一起回来的吗?” “没错。”施谦点头道,“我们去找刘少爷蹴鞠,没想到阿棠竟然和刘少爷在一起,大家玩了一下午,我们就叫阿棠一起回来吃晚饭。” 施乔知道这个刘少爷是三千营统领的儿子,不过阿棠刚入京,怎么会认识刘少爷?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阿棠主动解释道:“前两天去流云社听戏,正巧碰上印小云登台,戏园里座无虚席,我就随便挑了个看得过眼的人拼桌,运气还挺好,挑到了三千营刘统领的儿子,大家聊得不错,就约着玩了两次。” 阿棠这两年性格越发活泼,交际方面也愈加得心应手,施乔对于他能和刘少爷做朋友一点都不惊讶。 没聊几句,施明清差人来叫他们回去吃晚饭。 晚饭后,施家人便打道回府,阿棠主动提出想到猫儿胡同讨杯茶喝,施乔看了他一眼,招呼他与自己坐车。 回到家,施明泓说有事与老太太商量,几个孩子就行礼告退。 施乔带阿棠去她那儿喝茶,施竹理所当然地跟在后面。 “回你自己屋去,跟着我们干嘛?”施乔道。 施竹瞪眼:“你不是要请阿棠喝茶么,我也要喝。” “我们喝铁观音。”施乔瞥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阿棠哈哈大笑,拍了拍施竹的肩膀:“四哥,你不是不爱喝铁观音么,还是回去让小虎给你沏壶碧螺春吧。”说完跟在施乔身后颠着步子地走了。 施竹盯着他们的背影,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谁稀罕你那杯茶”,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 小卉用牡丹描金的茶壶沏了铁观音,并两只茶杯放在托盘上端进次间,放在炕桌上。 施乔道:“我们自己倒就行了,你去外面守着,我有话跟阿棠说。” 小卉恭声应是,退出去,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施乔抬手倒了杯茶放到阿棠面前,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然后才给自己倒茶。 阿棠握上茶杯却没喝,往她那边倾了倾身子,低声道:“姐姐,我找到那个‘兰谷仙人’了。” 施乔手一抖,澄明的茶汤斟到了桌上。 她放下茶壶,稳了稳心神,镇定道:“是谁?” 阿棠掏出手帕擦桌上的茶水,嘴里道:“此人姓白,名恒,据惠英社的人说,是个家道中落的穷书生,靠卖字作文为生。” “惠英社?” “嗯。”阿棠喝了口茶,继续道,“我到京城的第二天就开始到各个戏班子打听这个‘兰谷仙人’,可惜跑了好几天一点消息没有,梨园的人压根没听说过有个这样的人物。昨天我与刘少爷去惠英社听戏,他们的班主荀惠英亲自出来招待,我一时兴起,就把童姨常哼的那折戏唱给他听,哪知他竟然知道这出戏,还与我对了一段。” 施乔不禁屏气凝神,眉间露出一丝期盼:“他知道‘兰谷仙人’?” 阿棠却摇头:“不是,他从未听说过什么‘兰谷仙人’,但他说知道这出戏是谁写的。” 不知道“兰谷仙人”? 施乔眉头微皱:“就是那个叫白恒的?” “没错,他说在他刚学戏的时候,曾听他师傅唱过这出戏,据他师傅说,此戏名为《阳春记》,写戏的是个叫白恒的穷书生,当年这出戏刚出来的时候,极为卖座,叫好声一片,可是不知是何缘故,这白恒只写了前两折就封笔了,还把戏名改成了《墙头马上》,说什么都不肯再写下去。此戏半路夭折,后来就黄了,如今已经没人知道这出戏。” 施乔不由想到书院后山的满坡桃花,祖母说那些桃树是童姨亲手种的。 桃花的别称就是阳春花。 “墙头马上……”她轻声念道,想起了两句诗。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 阿棠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对白恒存疑,便道:“或许‘兰谷仙人’是这个白恒的别号,只是无人知晓呢。” 施乔点点头:“有可能。这个白恒现在何处?” “这个暂时还没打听到,不过既然知道姓名,又有戏文作线索,找出此人不难。”阿棠思索道,小心地瞥了她一眼,“姐姐,你找‘兰谷仙人’所为何事?怎么还瞒着长辈呢?连四哥也不告诉。” 施乔收回思绪,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只管帮我找人便是。” 阿棠神秘一笑,颇为八卦道:“‘墙头马上’四字里面的文章可多了,这个‘兰若仙人’会不会是童姨的旧情郎?” “胡说八道什么!”施乔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童姨是长辈,她的事轮不到咱们议论。” 阿棠揉着自己的额头,委屈道:“那你还找‘兰若仙人’干嘛?” 施乔瞪了他一眼:“让你找人,你就好好找人,废话怎么这么多。” 阿棠嘟着嘴“哦”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施乔叫小卉进来收拾炕桌,自己倚在大迎枕上发起呆来。 墙头马上…… 其实阿棠说的没错,这四个字的确很可疑。 她不由想到阿棠的猜测,难道“兰若仙人”就是童姨的旧情郎? 她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一个场景,豆蔻年华、神采飞扬的童姨和一个满口迂腐文章的穷书生在春天的桃林中私定终身…… 画面一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立刻像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可能! 笑容如阳光般温暖灿烂的童姨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酸书生,还生了个她爹那样英俊挺拔的儿子,不可能,不可能。 第39章 开花 泓二太太回屋收拾洗漱,刚弄好施明泓就回来了。 “如何,娘和大嫂怎么说?”她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问道。 “这门亲事是沈家主动提的。听说是定国公立的规矩,沈大少爷从前性格顽劣,公爷怕长孙变成儿子那样的纨绔子弟,特意嘱咐定国公世子夫人,让沈大少爷把心思放在差事上,等及冠后再为他定亲。娘和大嫂带着雪娘入京的时候,定国公世子夫人正为了儿子的亲事四处相看,见到我们家雪娘后,见她出落的亭亭玉立又才貌双全,比小时候更招人喜欢,就动了心思,跟世子和公爷商量过后,向娘和大嫂表露了结亲的意思。” 香云端了热水进来,泓二太太拧了热帕子递给他,问道:“沈大少爷如今在禁卫军任职,前程倒是不必担心,就是不知道性情如何?” 这个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他们两家分别多年,虽有书信来往,其实对沈星朝的情况并不是特别清楚。 施明泓用热帕子擦了擦脸,然后道:“娘和大嫂入京后到沈家做,当时沈大少爷也在家,特意来给她们请安,相貌随定国公世子,高大轩昂,性格却有点像世子夫人,张扬开朗,言行爽快。娘说沈大少爷虽然小时候顽皮,但自从回到京城,得定国公亲自管教以后,性格越来越沉稳,她老人家这些年偶尔进京见到他都觉得一次比一次有长进。” “那还行。”泓二太太微微颔首,脸上不由露出几分遗憾,“可惜昨天去沈家没亲眼见着人。” 施明泓何尝不是这样想:“这事不急,大嫂说了,还要写信回去问问大哥的意思才行,少说还有两三个月呢,咱们抽空再和沈家人约着聚聚。” “嗯,大哥一心想把雪娘嫁的近些,会不会同意还说不准。” 施明泓点头赞同,又道:“还有雪娘,她自小有主见,这门亲事还得她自己愿意才行。” “娘和大嫂已经问过雪娘了?” “当然没有,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告诉她操之过急了,不过……”他笑了笑,“连你都看出来了,雪娘日日陪在娘和大嫂身边,恐怕早就察觉到了她们的意图。” 泓二太太闻言略一回想,犹豫道:“昨天去沈家做,我看雪娘的言行举止没有一点异样,对世子夫人的态度和普通亲戚差不多,可能还不知道吧。” 若是知道了,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可能不露一点端倪。 施明泓哈哈一笑:“雪娘的聪慧你还不知道,她若是成心装没事人,还能叫别人看出来?” “这倒也是。”泓二太太也笑了。 施明泓笑完,脸上又浮现些许沉思:“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雪娘知道自己可能会嫁到沈家,还对定国公世子夫人态度一般,这门亲事她就算不抗拒,也没有中意到哪儿去……” 泓二太太立刻道:“要不要我私下里问问她的意思?” “不必。”施明泓摆摆手,“此事不急,等大嫂写信问了大哥的意思再说。” * 施乔把阿棠打听到的消息琢磨了半宿,最后也没想出个名堂来,索性不再庸人自扰,熄灯睡觉。 翌日起来,顾妈妈来禀报说,花园的牡丹开花了。 施乔连忙收拾好,一路小跑去了花园。 施竹正站在花前仔细端详,小虎抱着他的剑立在旁边,俩人都满脸新奇。 开花的是那盆白雪塔和另一盆魏紫,一盆开了两朵,一盆开了三朵,白雪塔如海碗大,花瓣堆叠成塔状,晶莹玲珑,魏紫则硕大如盘,花轮紧密繁复,绚丽鲜艳。 “奴婢昨天就瞧着这两盆有开花的迹象,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来看,果真开花了,还开了好几朵,那盆姚黄最迟后天也要开了。”顾妈妈在一旁恭敬道。 施乔对她笑了笑:“妈妈辛苦了。” 顾妈妈连忙称不敢。 施竹用手摸了摸白雪塔的花瓣,触感比想象中厚实,他又好奇地捏住花瓣轻轻扯了扯,让顾妈妈看得心惊胆战。 施乔正认真盯着一朵魏紫看,数它的花轮,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所幸施竹很快放弃了辣手摧花的想法,大概是不忍心破坏这份美丽,他问顾妈妈:“花株这么大,怎么不移出来种到花坛里?” 公主府和青竹巷养的牡丹都有些年头了,而且照顾的很好,每一株都枝繁叶茂,结了很多花苞。 顾妈妈谦卑道:“花草跟人一样,也认地方,移动太频繁容易死。小姐说想把它们带回润州去,奴婢就没有移到花坛里。” 施竹十分意外地看了施乔一眼。 他们刚入京,小虎就听甘妈妈私下和小卉讨论,说祖母和娘有意把她嫁到沈家。 这几年祖母和娘每次来京城都是由他作陪,所以他与沈大哥走得还比较近。以沈大哥的品貌,还是配得上她的,这门亲事他觉得很靠谱。 连甘妈妈和小卉都知道了,没道理她这个当事人不知道啊…… 难道是不愿意? 施竹有心想问问她,碍于顾妈妈在场,忍着没开口。 施乔没察觉到他的心思,看完花,兀自晨练去了。 * 早膳后,施乔与老太太商量挑个日子请施二夫人她们过府来赏花,最后定了下月初五,还有五六天,到时三盆牡丹应该开得正艳。 今日潘大夫人设宴款待他们一家,不过宴席定在酉初,只需要申正前到长公主府即可。施乔便亲手写了请帖,连同她给施二夫人做的裙子,让甘妈妈带着去了青竹巷。 未到午时,甘妈妈就回来了。 施乔正在厨房帮厨娘准备午膳,甘妈妈一进厨房就见她立在菜案前切黄瓜。 刚上市的小黄瓜,又鲜嫩又脆生,她一边熟稔地切着蓑衣刀,一边与厨娘和小卉闲聊。 甘妈妈行了礼,施乔问道:“请帖都送到了?” “送到了,二夫人和二奶奶说初五那日一定过来赏花。” “三房那里呢?” “奴婢没见到三奶奶,说是病了,不见,请帖是雨青小姐出来收的,说最近家里事情多,到时候有时间一定来捧场。” 请帖送到了就好,别人来不来是别人的事,施乔笑着点头,把切好的蓑衣黄瓜放到青瓷大碗里,加盐、酱油、糖、蒜、辣椒油等佐料腌制。 甘妈妈见案上放着一把摘好的芹菜,就拿过来清洗切段,准备等会儿炒鸡杂。 她一边切菜一边对施乔道:“小姐,奴婢今天去青竹巷,听那边的丫鬟媳妇在议论一件事。” 小卉正坐在小凳子上削胡萝卜皮,听她这么说立刻感兴趣地看过来,施乔拌着黄瓜抬头笑了笑:“什么事?” 甘妈妈道:“有关三房的。听说三爷偷偷养的外室怀了身孕,三奶奶发现后寻死觅活,逼三爷把那外室卖了,三爷不肯,夫妻俩天天为这事吵得家宅不宁。更可笑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承俊少爷竟然看中了雨青小姐的贴身丫鬟灵雁,一声不吭把人家小姑娘给糟蹋了……” 竟然有这种事! 小卉一刀下去把胡萝卜的尾巴削下一截,厨娘停下翻动的锅勺看过来,施乔手里尝咸淡的筷子也一顿,三人脸上都难掩惊愕。 甘妈妈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怜悯和一丝愤然:“最可惜的是,灵雁一时想不开,在花园里吊死了。” 第40章 灵雁 施乔不太记得灵雁,但那日在百花宴见过,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是个很温顺的丫鬟。 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没了,真是可惜。 施乔心里涌起一阵怅然。 甘妈妈把切好的芹菜放到空盘子里,又拿了清洗干净的鸡杂来切,边切边道:“灵雁是在花园里吊死的,虽然是晚上,但那地方正好是中、西两路之间的必经之地,来往的仆妇不少,所以三房的人还不知道灵雁吊死了,其他人就已经知道了。二夫人身边的听蕊您记得吗?她跟灵雁是堂姐妹,灵雁吊死以后,立刻有人给她报了信,她当时还不敢相信,直到看到堂妹的尸体,才一路哭到了二夫人面前……” 施乔、小卉和厨娘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活,专心听她说话。 甘妈妈放下菜刀,接着道:“听说二夫人当时震惊得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因为当初服侍雨青小姐的丫鬟到年纪配了人,是三奶奶亲自求到二夫人跟前,请二夫人为雨青小姐挑个妥当的丫鬟。三奶奶的娘家和二夫人的娘家沾亲,二夫人为了抬举雨青小姐,特意从自己的陪房里挑了个合适的过去服侍雨青小姐,谁知道还不到一年光景,人家好好的小姑娘就吊死了……事情闹得这么大,承俊少爷做的那些事哪还瞒得住,二夫人气得不行,叫三奶奶过来问话。” “她怎么说?”施乔问道。 甘妈妈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三奶奶还能说什么,自然是想方设法维护儿子呗,一会儿说灵雁自己行为不端,勾引少爷,一会儿又说承俊少爷年轻不懂事,后来还扯到三爷身上,说三爷被外面的狐狸精迷了心窍,不管他们娘三的死活,请二夫人为她做主……总之哭哭啼啼,好一阵闹,二夫人见她嘴里没一句靠谱的,就让人叫了雨青小姐来。雨青小姐来了直接往二夫人跟前一跪,多的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儿低头抹眼泪……” 小卉打岔道:“承俊少爷呢?还有三爷,他们父子俩在哪儿?” “自从那外室怀了身孕,三爷晚上就再没回去过,至于承俊少爷,管事带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怡红院里醉生梦死,连站都站不稳,还是小厮抬着回府的……” 小卉不禁低声嘟囔了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施乔眼中闪过一丝反感:“后来呢?这事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甘妈妈叹了口气:“能怎么办呢,承俊少爷再怎么样也是府里的少爷,事情闹开了,丢脸的可是整个青竹巷……灵雁的爹娘都在田庄上做事,二夫人叫了他们进府来,只说灵雁得了恶疾,一时想不开上了吊,让他们把人带回去好好安葬……” 小卉不由气愤:“怎么能这样,承俊少爷害死了人,虽说是个丫鬟,但丫鬟也是人啊,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揭过去了?” “不然呢?”甘妈妈反问道,“让承俊少爷偿命吗?” 小卉无言以对。 施乔道:“那灵雁的爹娘呢?他们没话说吗?” “二夫人都开口了,他们还能怎么样。”甘妈妈感叹道,“听说二夫人私下补偿了他们一大笔银子,把三爷和承俊少爷狠狠训斥了一顿,罚了承俊少爷一年的月例,不过没放到明面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施二夫人的做法其实不难理解,人是她亲自挑来放到施雨青身边的,出了这种事,她自然要顾全青竹巷和自己的颜面。而且灵雁选择这样一种惨烈高调的方式自尽,怨恨报复之心显而易见,不是一个懂事的丫鬟能做出的事。 人已经死了,处罚施承俊除了把事情闹大让青竹巷没脸以外,没有任何作用,不如尽快息事宁人,把这件事的恶劣影响降到最低。 这是一个对她对青竹巷都好的选择,但却不是施乔认同的选择。在她心里,所谓个人的脸面、家族的名誉和人命比起来,都是假大空的东西,都是不值一提的虚荣。 她以前对青竹巷只是觉得不必刻意亲近,现在却生出了一种排斥的心情,想起几日后的赏花宴,顿觉索然无味。 * 今天要去潘家做,吃过午饭,潘家那边却派婆子送了信过来,说他们家怀孕六个多月的大姑奶奶今早在花园里跌了一跤,当时就见了红,进产房后到现在孩子都没下来,潘大夫人担心女儿,想亲自过去看看情况,所以今天不能待了。 婆子口中的大姑奶奶就是嫣儿的大姐潘寻姝,去年春天嫁进了她们外祖母施大夫人的娘家朱家。 朱家祖籍河南光州,施大夫人的亲侄儿朱四爷如今在刑部任侍郎,潘寻姝嫁的就是朱四爷的长子。 女人生孩子无异于走鬼门关,是极凶险的事,何况潘寻姝的情况十有**是小产,潘大夫人这个做母亲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施老太太一听也很担心,让那婆子带话给潘大夫人,让她尽管去看潘寻姝,不必顾及她们,反正再过两天就是长公主的寿辰,到时候大家再聚。 婆子领了话,急急忙忙走了。 下午不用出门,大家便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 施乔回房间给施竹做夏衣。 他这两年个子蹿得快,去年的衣服拿出来一比划已经短了一大截,施乔想在他进国子监之前,给他做几件像样的夏衣。 施竹跟进来嫌弃了一下她选的颜色,然后就和施谦勾肩搭背的出了门,说是昨天蹴鞠没尽兴,今天再约几个朋友接着玩儿。 澜大太太站在门口看了看女儿沉静的身影,转身去老太太那儿,俩人商量着给施明澜写了封信。 信刚写好,隔壁的邻居太太过来窜门,澜大太太便与泓二太太一起到厅堂招呼人。 等她走了,老太太叫丫鬟研墨,又提笔写了封信,然后和先前那封信一起送了出去。 她们都不知道,这两封信还没送出京城,就被人拆了。 第41章 吊唁 时间悄无声息翻进了四月。 初一早上,猫儿胡同接到消息,潘寻姝终究没熬过鬼门关,昨夜凌晨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施乔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与潘寻姝只有数面之缘,但经常听到嫣儿说起这个长姐。 她是福荣长公主最宠爱的长孙女,容貌出众自不用说,还精于琴棋书画,通晓诸子百家,十来岁时就名满京都,可以说是她们的母亲潘大夫人的翻版。当年她出嫁时,十里红妆沸腾了整个京城…… 施乔每每都能从嫣儿的神态语气中,感受到那种如珠玉在侧的仰望、自豪、艳羡、卑怯…… 可惜就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在她最美的年纪猝然长逝,施乔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不禁泪湿眼眶。 下午青竹巷那边送来了施二夫人的口信,潘寻姝的丧期已定,初五那日她们就不来猫儿胡同做了。 施乔一面为潘寻姝的早逝感到遗憾,一面为不用再宴请青竹巷的人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潘寻姝的丧讯传开,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在议论此事。 初三本是福荣长公主的寿辰,但潘寻姝的死给整个长公主府蒙上了一层阴影,福荣长公主也没心情庆贺自己的寿辰,命人取消了今年的寿宴。 各路人马得知消息,默默送上了早已备好的寿礼,改去朱家参加潘寻姝的丧礼。 初三早晨,施乔换了身素净的衣裙,和澜大太太、施明泓夫妻、施谦、施竹等一起去朱家参加潘寻姝的大殓。 朱家早已挂上了丧幡,门前人来人往,车马不停。 朱家远在河南光州的族人和亲友还没到京城,但朱家在朝中举足轻重,又有施家、潘家这样同等显赫的姻亲,因此仅是京城的亲友、官场同僚以及各种有心攀附的人就已经蔚为可观。 阖府仆妇身着素缟来来往往,朱四爷由妻弟潘寻泽陪着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 施乔从未见过朱四爷,跟在母亲身后往他身上睃了眼,见他年约二十五六,身长玉立,五官俊儒,穿着丧服立在廊下,神色悲恸,面容沉黯,可见妻子的离世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施乔默默叹了口气,随大家到灵堂吊唁。 走到灵棚外就听到里面传来哀乐和悲泣哭声,待进了灵堂,各种施乔不熟悉的人济济一堂,因朱家内院无人主事,便由潘寻姝生前最为依仗的陪房唐妈妈打点,潘寻姝刚满五岁的儿子由乳母抱着跪在灵前,一个身穿白色素服,鬓角簪着白花的姑娘陪在旁边耐心安抚着他。 “嫣儿……”施乔轻声喊道。 潘寻嫣抬起头,不过几日不见,她就已经瘦了一大圈,眼窝凹陷,眼底有明显的青色,显得疲倦而憔悴。 看到施乔,她哽咽着喊了声“雪娘”,通红的双眼立刻涌出泪水,连忙垂下头,掏出帕子拭泪。 施乔轻声安慰了她两句,按礼数祭拜了潘寻姝,随大家到旁边的院落喝茶。 青竹巷、潘家等亲友都在,施乔还看到了温宁公主府、信国公府、端王府、以及其余她没听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她默默坐在母亲身后听她们议论潘寻姝的丧事。 潘寻姝死的时候,潘大夫人就在床边,亲眼看着女儿咽气,当场就厥了过去,现在还躺在床上……朱家请了钦天监阴阳司择日,定下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并决定于五月下旬送潘寻姝的灵柩回河南老家的祖坟安葬……听说朱四爷有意辞官带儿子回乡服丧,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但皇上还未批示…… 有个小丫鬟蹑手蹑脚走进来,附到施乔耳边说了句话,施乔便跟母亲打了个招呼,随她去了灵堂后的回廊。 潘寻嫣怔怔地坐在廊下,头靠在廊柱上,不知在想什么。 施乔抬手示意小丫鬟止步,自己放轻脚步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潘寻嫣回过神,勉强挤出个笑来:“雪娘,你来了。” 施乔“嗯”了声,眉间露出浓浓的担忧,轻声问道:“你还好吧?” 潘寻嫣一听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低下头无声哭泣,单薄的肩微微颤动,施乔看了也不禁红了眼眶,揽住她不停安慰。 “快别哭了,你姐姐在天上看到你这样也会心疼的,更何况还有你娘亲和小外甥,若是哭坏了身子,谁来照顾他们?” 潘寻嫣想到卧病在床的母亲和哭得声嘶力竭的外甥,又想到长姐生前的音容笑貌,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恸,紧紧抱住施乔放声大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施乔肩上,很快洇出一大片痕渍。 施乔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待她哭声渐停,才缓缓道:“人死不能复生,世间众生皆有自己的命数,你姐姐此生虽短暂,但生来即有过人的美貌与才华,在父母长辈的宠爱呵护下长大,还有你这样懂事乖巧的姐妹相伴,出嫁后又与丈夫琴瑟和鸣,生了个你外甥那样可爱的儿子……虽说斯人早逝难免令生者悲痛,但仔细想来,你姐姐这一生幸福美满时多,寂寥凄苦时少,或许是菩萨对她太过喜爱,因此召她到身边共享极乐,若是生人不知节制心中的悲戚,一味哭喊挽留,她怎能安心离开?如果你心里真有你姐姐,就应该打起精神来,好好送她一程,然后照顾好你母亲与外甥,免你姐姐牵挂才是……” 她的声音清亮平和,蕴含着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化解了潘寻嫣心中密不透风的伤痛。 不知不觉中,她脸上的哀婉渐褪,轻声问道:“姐姐她……真的是去菩萨那儿了?” 施乔放开她,抿嘴一笑:“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罢了。”她掏出帕子给潘寻嫣擦泪,语调里有种少女的天真,但却莫名令人信服,“菩萨的心意,岂是我等凡人能轻易揣度的,不过你姐姐生前孝顺长辈,爱护弟妹,敬重丈夫,疼爱孩子,这样好的人就算不去菩萨身边,也会有别的好去处,你若是想知道,我陪你去庙里问问菩萨不就是了。” 潘寻嫣不由睁大了眼睛:“菩萨会告诉我吗?” “当然会。”施乔笃定道,“只要你心诚,菩萨什么都会告诉你。” 像是有一只手轻柔地从她心上抚过,潘寻嫣感觉那些剜心的伤痛慢慢平和下来,她轻轻点了点头。 俩人挽着手回灵堂,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又被吹散在风里,带来丝丝温热。 回廊反方向的拐角处伫立着一个绯色身影,有穿靛蓝衣裳小厮摸样的人小步跑过来,躬身行礼道:“邵大人,我们家大人请您到书房说话。” 第42章 童姨 邵明有事外出了几日,回到信国公府,他手下的人上来道:“大爷,猫儿胡同那边往润州送了两封信,小的暗中截下来原样抄了一份。” “没留下痕迹吧?” “您放心,小的动作很仔细,那两封信已经‘原封不动’送出京城了。” “嗯。”邵明满意地点头,端起丫鬟刚奉上的茶呷了一口,懒洋洋道,“信里说什么了?” 手下人附到他耳边低声道:“沈家有意为沈大少爷求娶施小姐。” 邵明一惊,手里的茶差点荡出来,他立刻放下茶盅:“信呢?给我看看。” 手下人连忙从怀里掏出两封信呈给他。 邵明一目十行地看完,知道施家还未应下亲事,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定亲就好办得多,若是两家已经定下婚约,处理起来就比较棘手。 他又仔细把信看了一遍,奇怪道:“怎么有两封信?童姨是谁?施老太太为何要写信和她商量施小姐的婚事?” 手下人也很疑惑:“不清楚,小的去青竹巷打听过了,青竹巷的人都没听说过这个童姨,可能是润州施家的亲戚吧。” “不。”邵明沉声道,“从施老太太信中所言来看,这个童姨分明是他们家里的人,而且她的用语很慎重,像是……”他略微停顿,斟酌道,“像是如果童姨反对,施小姐就不能嫁到沈家一样。” “不会吧……”手下人迟疑道,“施小姐的婚事自然由祖母和父母做主,哪轮得到外人指手画脚。” 邵明想了想,还是觉得怪怪的,不由问:“南京那边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至少还需要五日。” 邵明微微颔首,把信揣进怀里。 “世子爷在府中吗?” “不在。刑部朱大人的夫人没了,递了折子要辞官扶灵回乡,世子爷散朝后直接去了朱家。” 邵明脸上闪过惊讶之色,随即道:“咱们去外书房等世子爷回来。” * 夜幕降临,施乔沐浴后躺在炕上闭眼假寐,甘妈妈和小卉闲聊着给她烘头发。 施竹推门进来往炕上一坐:“那本祝师明临的《快雪时晴帖》你是不是带上京来了?” 施乔睁眼看了他一下:“没有啊,在家呢。” “不可能,我在家时没找到,童姨说是你带走了,你快找出来给我。” 她带了什么东西出门,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连这点小事都记不住。 “说了没带就是没带。”施乔横了他一眼,重新闭上了眼睛。 施竹不理会她,直接对甘妈妈和小卉吩咐道:“你们去找出来给我。” 甘妈妈和小卉对视一眼,小姐的东西都是她们打点的,这次来京城确实没带《快雪时晴帖》。 甘妈妈不由道:“少爷,小姐说的没……” “是,我们这就去找。”小卉的目光在施竹脸上打了个转,立刻打断她母亲的话,站起身来,“娘,咱们去书房找那本帖子给少爷。” 甘妈妈手里还握着施乔的长发,迷糊道:“可是……” “哎呀,妈妈你别磨蹭了,快去找,我来给她烘头发。”施竹把她从绣墩上挤开,接过施乔半湿的长发。 甘妈妈这时也明白过来,任小卉拉着去了书房。 施竹学着甘妈妈的样子,把施乔的头发放置在膝头,生涩小心地用角梳仔细梳理。 施乔从头顶的方向看他:“你会不会啊,可别把我的头发烤焦了。” 施竹“嗤”了一声:“这有什么不会的。”见施乔又开始假寐,他略显犹豫地问道,“你想不想留在京城?” “不想。”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施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腹稿,又道:“姑父在翰林院,我考上状元以后若是再进翰林院的话未免太招摇,而且我不喜欢跟别人辩经论道,我想先去户部观政,然后外放锤炼几年,回京城后再进吏部,你知道的,我的目标是成为太岳公那样的名相……” 从他一开口说什么“太招摇”的话,施乔就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开玩笑,以他的性格还怕招摇? 后面的话更不必听,从他通过院试起,私下里不知跟她说过多少次了,他起个音,施乔就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 她静静听他絮叨,等着下文。 施竹足足铺垫了有两刻钟,从他的偶像太岳公说到前朝的苛政,又从前朝苛政说到太宗皇帝的“明德之治”,然后细数六部诸官优劣,评点各封疆大吏之得失,直到施乔快睡着了,他才道:“……所以,我以后肯定会留在京城的,你不如也留下来?” 终于进入正题了,施乔打了个哈欠,伸手撩起自己已经烘干的长发,扶着炕桌坐了起来。 “你留在京城做官,我留在京城干嘛?” “你想干嘛就干嘛呗。” 施乔瞥了他一眼,倚着大迎枕懒懒道:“我在润州也能想干嘛就干嘛,何必留在京城,这里冬天冷夏天热,我才不要留下来。” “哪儿不是冬天冷夏天热。”施竹不以为然,一边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一边状不经意道,“你难道还能一辈子待在润州不成?年纪到了总要嫁人吧,你就说润州那地界,你能瞧得上谁?还不如留在京城呢,好歹是天子脚下,能人遍地,总有你喜欢的。” 施乔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挑眉道:“比如?” 施竹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比如……沈大哥?” “沈大哥?”施乔看了他一眼,做出沉思的神色。 “是啊,是啊。”施竹期待地盯着她。 施乔认真的想了很久,然后道:“我不要。” 啊? 施竹顿时垮下脸,失望道:“为什么?我觉得沈大哥很不错啊,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就对你很好,这些年我每次入京,他都会向我打听你的近况。” 他喋喋不休地说沈星朝的好处,见施乔不为所动,拍着自己的大腿道:“你觉得他哪儿不好,我跟他说,让他改。” 施乔用“有病吧”的眼神瞅着他,:“他这么好,干脆你嫁给他得了。” 施竹眉头一拧,嫌弃道:“我堂堂男子汉,又没有断袖之癖,瞎说什么呢。” “男子汉怎么了?你喜欢他就嫁给他啊!”施乔眼睛一瞪,脱口而出一句经典名言,“爱情是不分年龄和性别的!” 施竹皱着脸,一副被雷劈的表情。 施乔抬着下巴看他,想了想,又补了句:“或者你娶了他,一样的。” 施竹张了张嘴,觉得自己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抛下句“不可理喻”,拂袖而去。 走到门外,听到屋里传来施乔“咯咯咯”的笑声,他更是生气,暗自决定再也不管这档子闲事了。 第43章 请灯 初四这日,施老太太打算去碧云寺进香,潘寻姝的死让老太太感到惋惜的同时,也生出了许多对命运无常的敬畏,决定去庙里祈求菩萨保佑儿孙后辈平安顺遂。 没了各种应酬,施乔立刻空闲下来,本来想去卿园看看,但施明泓告诉她,金岑和娄芳看了黄历,觉得初十是个好日子,打算在那天唱开园大戏,近日正忙着督促戏班的人练功排戏,连阿棠都收起了玩心,与大伙儿排戏排得热火朝天,便请她初八再去,正好点评点评他们的新戏。 施明泓整日忙着生意上的应酬,施谦、施竹忙着和新认识的朋友玩乐,施乔自己在家除了写写画画、做点针线活也无事可做,就和澜大太太、泓二太太、施明清陪老太太一起去了碧云寺。 碧云寺是京城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之一,依山而建,殿宇错落有致,青石板筑成的石阶由山麓延伸至山腰,人站在山脚可以仰望树枝掩映中的大雄宝殿金碧辉煌的飞檐。 山门前有游人如织的翠花街,马车穿街而过,施乔与小卉将车窗帘撩开一条小缝往外看。进了山门,大家弃车步行,沿着石阶往上去宝殿上香。 澜大太太三人轮流搀扶施老太太,施乔和小卉年轻气盛,,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 上香时,庙祝告诉她们,慧远大师将于初六开始在金刚宝塔内为信众做祈福道场,香可在此之前请佛灯供于塔内,为自己和亲朋好友祈福迎祥、消灾解厄。 施老太太正有此意,闻言立刻随小沙弥去偏殿请灯,施乔等人随行。 慧远大师是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殿内请灯的香很多,施老太太几人等了片刻才轮到她们。 放置佛灯的桌案前有服侍笔墨的僧人解释道:“将你欲为他祈福之人的姓名、生辰写在红纸上置于灯内即可。” 大家依言而行,施乔见样纸上写着“某某甲子年丙午月辛丑日”,就依葫芦画瓢写好一一放进灯内,从荷包里拿了随喜的银两放进功德箱。 自有小沙弥将她们请的佛灯取走,僧人解释道:“佛灯会在初六那日点燃供于塔内,长明不熄,直到做完道场,油尽灯灭。” 大家双手合十向僧人行过礼,离开了偏殿,然后去参观了弥勒殿、释迦牟尼殿、罗汉堂等,施乔还特意去水泉院用自带的水壶取了一壶有名的“卓锡泉水”,听闻此泉水清冽甘甜,有延年益寿之功。 用过斋饭,她们才打道回府。 * 施明清刚到家不久,袁二爷就回来了,最近他回来得都比较早。 施明清服侍他换上家常的袍服,闲聊着问道:“今天院里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听说皇上近日染了风寒,今日的早朝都推迟了半个时辰。”袁二爷道,微微抬起手臂方便妻子给他系腰带。 按照朝廷规定,在京官员凡五品及以上者需参加早朝,五品以下的官员则要按时到各自的府衙点卯,袁二爷只是个七品编修,没有上朝的资格。 施明清一边为他抚平衣襟一边道:“皇上毕竟年纪大了,前几日倒春寒,难免寒气侵体。” 袁二爷点点头:“估计也是被九皇子气着了,皇上这两年本来就龙体欠安。” 提到九皇子的事,她不由问道:“九皇子还在禁宫?” “嗯,皇上一直没说如何处置他。不过今日早朝上,都察院的杨御史弹劾九皇子德行有亏,理应严惩以警示众皇子。” 皇上过了这么久仍未发落九皇子,可见心中不舍,施明清问道:“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听了杨御史的话,脸色不太好看,郑阁老就出来打圆场,说九皇子只是年纪还小,性情不稳,再加上突逢大变才一时口不择言冒犯圣颜,建议皇上为九皇子赐婚,令他出宫建府,等九皇子承担起宗族家室的重担,自然会成熟起来,懂得感念皇上的恩德。” 丫鬟端茶进来,袁二爷待她退下之后继续道:“杨御史一听立刻站出来反对,说九皇子一向仗着皇上的宠爱恣意妄为,如今犯下大错,怎能轻飘飘一句年纪还小就轻易放过……俩人为这事争论片刻,最后杨御史提了个折中的办法,建议皇上封九皇子为慎王,令他前往封地建府……” 既然是惩戒,这封地肯定轮不着好地方,施明清不由问:“杨御史有没有说选何处给九皇子做封地?” 袁二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恭州。” “恭州?”施明清略想了想,“倒是离肃王的封地挺近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五年前,皇上的胞弟庆王因结党营私、扰乱朝纲被废为庶人,前太子李霖受牵连被贬为肃王,迁往封地充州,非召不得擅离。 不过九皇子与肃王不同,肃王的生母敏德皇后早逝,皇上对他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只因他是嫡长子,德行方面亦无过错,所以当年才在一干老臣的支持下被立为太子,曾有朝臣私下评价他“温厚有余,机敏不足”,获得颇多赞同。 联想到这一茬,施明清不由心中一动:“郑阁老与晋王走得近吗?杨御史是谁的人?” 袁二爷喝着茶悠悠道:“郑夫人是良国公的长孙女,与晋王的生母贤妃乃一母同胞的姐妹,郑阁老自然与晋王来往较多。至于杨御史,他出身寒门,禀性刚直,不曾听说他哪位皇子走得近,不过我偶然听人暗中议论,说杨夫人曾花重金买了尊尺高的翡翠观音,前阵子晋王妃生辰时,有人在诸多贺礼中看到件一模一样的,不知道是不是杨夫人送的。” 出身寒门,又在都察院这种油水不多的地方任职,如果舍得送这么贵重的贺礼,就算无攀附之心,讨好亲近之意却很明显。 倘若杨御史已经暗中站在了晋王一方,那他和郑阁老等于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意图趁此机会将九皇子逐出京城。 至于等九皇子到封地后,他们还会不会有下招就难说了。 第44章 杨才良 施明清微微颔首,思忖道:“这样就说的通了。太子被废,豫王被诛,所有成年的皇子中,以晋王出身最为高贵,才貌品行皆为上乘,在朝中素有贤名,皇上对他也十分倚重,说是独领风骚也不为过。九皇子虽未及冠,如今又无母妃亲族支持,但文韬武略,机敏聪慧,即便性情上比较狷狂,朝臣们对他还是赞誉时多,谏议时少。最重要的是,皇上对他宠爱极深,只看这次御书房之事就知道,虽有镇北侯、豫王这样的乱臣贼子影响,皇上仍对九皇子抱有很大期待。” “没错。”袁二爷十分赞同她的看法,“皇上若是想处置九皇子,早就动手了,还用得着御史开口。听说那日沈大公子替九皇子挡了一剑,皇上当时未置一词,翌日却赏了他一瓶上好的金疮药,以示嘉奖。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心中不舍,晋王殿下这步棋,未免显得太不高明。” “或许是太心急了吧,毕竟机会难得,若等他日九皇子羽翼渐丰,再想下手就难了。”施明清微微一笑,接着前话问道,“杨御史的提议,皇上采纳了吗?” 袁二爷笑着摇头:“自然没有,后来茂大伯父站出来与皇上商议选派朝臣前往黄河沿岸巡查加固河堤之事,岔开了话题。皇上显然对此十分满意,当场点了朱大人为巡查钦差,择日出发。” 朱大人指的就是潘寻姝的丈夫朱四爷,虽然是亲戚,按辈分算,朱四爷还是晚辈,但朱四爷的品阶远远在袁二爷之上,平日里又没什么来往,所以他仍称朱四爷为“朱大人”。 施明清讶然:“不是说递了折子要辞官?” “折子递上去就在御书房压着,皇上一直没有批示,今日估计也是凑巧,刚好茂大伯父出来替皇上解围,皇上就驳了朱大人辞官的折子,赏了他这个差事。朱大人骤然丧妻,正值伤心苦闷之时,趁此机会出去散散心,也是件好事。” 加固河堤之事自有工部的官员操心,巡查钦差只需要代表皇上去巡视一圈,既不用劳心费力,一路还有各地官员接待,的确是个美差。 * 袁二爷夫妻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隔着大半个京城的晋王府里,晋王也在为早朝发生的事恼火。 他背着手在书房踱来踱去,嘴里道:“这个杨才良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脑子被驴踢了吗?没事瞎蹦跶什么?” “此人是严阁老的门生,正月里刚从都察院经历擢升为右佥都御史,并不是咱们的人。”立在书案前的一个面目谦卑的绿衣男子说道。 他口中的严阁老指的是年前刚致仕的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严松。 晋王听到“严阁老”三个字,原本就不舒展的眉头皱得更厉害,正要说什么,门外响起侍从的通禀:“王爷,邵大人来了。” “快请进来。”晋王面色微霁,走到书案后坐下。 身穿绯色蓝绿孔雀补纹官袍的邵庄施然而入,从容不迫地向晋王行礼:“王爷。” “来了。”晋王朝他笑了笑,“坐吧。” 旁边的绿衣男子躬身作揖:“邵大人。” 邵庄笑着点头,气地称了声“焦长史”,坐了左侧一溜太师椅的首座。 晋王的心情看起来好了许多,指了指右侧的太师椅对焦长史道:“你也坐吧。” “谢王爷。”焦长史恭声道,侧身半坐到邵庄对面的太师椅上。 侍从低眉顺目地上了茶,又退到门外。 “善迁。”晋王喊道,“今日早朝之事,你怎么看?” 邵庄沉吟道:“皇上对九皇子尚余父子之情,杨御史这么早跳出来发难,未免会让皇上觉得王爷缺少手足情谊。” 晋王不由扶额:“此事并非本王授意,本王也是今日才知道杨才良这个人。” “不是您的意思?”邵庄十分意外,“那这个杨才良……” 焦长史小心插话道:“会不会是郑阁老的意思?” 今日朝堂之事,郑阁老和杨御史你来我往,像极了唱双簧。 “不是。”邵庄一口否决,“臣过来之前刚与郑阁老碰过面,他并不知晓此事,还以为是王爷您安排杨御史在早朝上对九皇子发难,觉得甚为不妥,所以才站出来维护九皇子。他还特意嘱咐臣劝王爷不要操之过急,豫王一派刚倒下,您应该适当韬光养晦,以免树大招风,受皇上猜疑。只要皇上对您一如既往地信任倚重,继承大统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不是……”晋王哭笑不得,“怎么你们都以为是我让杨才良这么做的?” 邵庄脸上微有困惑,说了翡翠观音之事:“……现在朝中不少人都以为杨御史是您的人。” 晋王无语,往书案上拍了一下,高声吩咐侍从:“去问问王妃,那破翡翠观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晋王妃亲自来书房回话。 邵庄和焦长史连忙起身行礼。 晋王妃对邵庄点头一笑:“邵大人不必多礼。”然后才满头雾水地问晋王,“您问那翡翠观音做什么?那是妾身生辰时,万宝楼孝敬的,可是有什么不妥?” 晋王、邵庄、焦长史不约而同露出惊讶之色。 “不是都察院杨才良的夫人送的吗?”晋王问道。 晋王妃显然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涂着嫣红口脂的樱唇微张,诧异道:“王爷听谁说的?妾身压根不知道什么都察院的杨才良,更没见过他的夫人!” 真是一笔糊涂账。 晋王按了按太阳穴,挥挥手:“行,本王知道了,你回去吧。” 晋王妃眉尖微蹙,看了邵庄和焦长史一眼,压下满腹疑惑走了。 邵庄和焦长史躬身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重新落座。 焦长史见晋王面色沉郁,不由宽慰道:“王爷莫要担忧,如今诸位皇子中,唯有您最得皇上看重,朝中渴望攀附之人比比皆是,这个杨才良多半也是其中之一。” 晋王用右手食指轻敲着桌面,看向邵庄:“善迁,你觉得呢?” “臣觉得焦长史的猜测不无道理。”邵庄思忖道,话锋一转,“不过此人行事莽撞可见目光短浅,朝堂之上言辞激烈可见急功近利,尚未获得王爷您首肯,就冒然打着您的名义出头,更是自以为是,就算有心为您做事,也是个不堪大用之人,您不必放在心上。” 晋王闻言颔首,脸上露出赞同之色。 他本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只是今日之事太过突然,打乱了他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惊愕之下才一时乱了心神,现在冷静下来,也知道杨才良不是重点,如何弥补圣心才是最紧要的事。 他目露期待:“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 第45章 对手 “无论杨才良是出于谄媚,还是出于耿直,他今日在朝堂上的言行都会被看作是王爷您的安排。前有翡翠观音的谣言,后有郑阁老跟他误打误撞的‘配合’,就算他不是咱们的人,也会被人划入咱们的阵营。更何况,如果九皇子被逐出京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王爷您,别说文武百官,只怕皇上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为今之计,必须尽快化解皇上对您的猜疑。” 邵庄淡淡一笑,谦和道,“其实郑阁老在早朝上说的那番话,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晋王眉梢一挑:“什么办法?赐婚?” 邵庄笑着点头。 “邵大人,”焦长史不禁道,“咱们虽然得想办法澄清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但不是要真的放弃打击九皇子。九皇子现在的依仗只有皇上的恩宠,可若是成了亲建了府,获得了有力的岳家支持,岂不是如虎添翼,后患无穷?” 邵庄不慌不忙道:“你也说了,是有力的岳家。何为有力?要有力到哪种程度,才能把九皇子从母舅和胞兄通敌叛国的烂泥里拔出来?” “这……”焦长史不由词穷。 “王爷。”邵庄看向晋王,“佟立群的罪名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足以横扫与他相关的所有势力,当初臣建议您把九皇子一起拖下水以斩草除根,您担心过犹不及,放了他一条性命。既然您打算留下这个对手,来平衡皇上心中的猜忌,就不能听之任之。像豫王那样针锋相对的竞争者,您不能容忍,同样,一个毫无抗争之力的九皇子也不足以安抚皇上的心……” 他轻轻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说:“除了九皇子,其他人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您必须帮他一把。” 晋王靠在椅背上,面露沉思。 邵庄安安静静地品茶,等着他下决定。 焦长史看着晋王欲言又止,往邵庄脸上瞟了眼,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怪异感。 他犹豫几息,还是忍不住嗫嚅道:“邵大人,我有一个疑问……” 邵庄抬眼看过来,笑问:“什么?” 焦长史有点顾忌又有点好奇地道:“您刚才说镇……佟立群的罪名足以横扫一切与他相关的势力,那您呢?” 佟立群是豫王和九皇子的母舅,同样还是邵庄的岳父,论起亲疏来不会差太多,他凭什么认为豫王和九皇子受牵连就必死无疑,他自己却可以全身而退? 他确实也做到了。 外人只道他兢兢业业,一心忠君尽职,可大家同为晋王做事,焦长史与他接触良多,觉得这事并不那么单纯。 邵庄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问道:“焦长史是何时入王府的?” “延泰十五年。” “那就是四年前,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在娶佟娇云之前,有过一个未婚妻。” 这事不是秘密,稍微有心之人都知道。 信国公的原配郑氏是郑阁老的堂妹,郑氏去世后,郑家再次与邵家联姻,将族中唯一的嫡小姐——郑岚心许配给了邵庄。 可惜的是,郑小姐还未嫁进信国公府,就在游玩时坠马身亡。那年佟立群还是雄踞一方的能将,正巧带着女儿佟娇云在京看望佟贵妃,当时邵庄已在大理寺崭露头角,佟立群对他十分欣赏,便将女儿嫁给了他。 焦长史微微点头:“略有耳闻。” 邵庄道:“我那位未婚妻是在延泰十二年去世的,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的死与佟娇云脱不了干系。” 啊! 焦长史难掩惊愕:“那你……郑家……” “郑家的人很清楚。”邵庄淡淡道,“皇上也知晓,但佟立群在宫宴上提及婚事,皇上默许了。” 焦长史目瞪口呆,邵庄微微一笑:“其中曲折彭长史知道,你感兴趣的话,可以问他。” 彭长史是跟随晋王多年的老人,从晋王出宫建府开始就为他效力,可以说是心腹中的心腹。 而焦长史只是四年前才入王府的新人,现在负责为晋王联络部分官员,传递消息,接触到的大多是些小人物。 这种六七年前的秘辛,他听都没听说过。 邵庄不再与他谈论此事,看向晋王,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晋王已经做好了决定。 “善迁,本王会让人通知礼部的官员,让他们在明日早朝时上奏为九皇子选妃,郑阁老先提的这事,到时自然要附和一二,你就不要掺合进来了,回去告诉你父亲,请他这两日陪伴圣驾时,在皇上耳边提一提九皇子的婚事。”晋王说道,特意强调了一下,“适当提一提即可,注意把握分寸。” 信国公擅长诗词歌赋,皇上还是太子时,他曾在宫里做过几年伴读,后来皇上荣登大位,整日忙于朝政,便很少召他入宫,直到十多年前,诸皇子开始为君分忧,皇上才又开始频繁召信国公入宫伴驾。 邵庄点头:“是,臣明白。” 焦长史想到自己的职责,小心问道:“王爷,杨才良那边如何处理?要不要臣跟他联络一下?” “不用。”晋王抬手一按,面带讥讽道,“此人若是有心归附本王,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来,如果只想做个忠言逆耳的谏臣,本王也愿意成全他,但若是受人指使,故意与本王过不去,这右佥都御史的位置就要换个人来做了。” “明白,臣这就去查那尊翡翠观音。”焦长史恭声道。 * 回到府中天色已暗,邵庄先去见了他父亲信国公,转告了晋王的意思,然后才去了外书房。 邵明依旧在书房里等着,见他回来立刻道:“世子爷,长乐伯派人去沈家打听过了,沈家确实准备与润州施家结亲,不过青竹巷那边似乎还未得到消息。” “嗯。”邵庄淡淡点头,“若是他们两家能结亲,对我们来说倒是件好事。沈穆和施远茂一样油盐不进,铁了心要明哲保身,想拉拢沈家的人不止一方,沈星朝娶了施乔也算给我们省事了……” 嗯……邵明下意识点头,随即诧异地瞪起眼。 “不过施乔这人有点古怪,你让人继续盯着,南京那边有消息就报给我。”邵庄接着道。 邵明慢了半拍,才答了声“是”。 邵庄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一边翻开案上的卷宗,一边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邵明眼中的疑虑一闪而过,随即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今日跟着施小姐的人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又有怪事? “这小丫头事情还挺多。”邵庄不咸不淡地点评道,蘸墨落笔,百忙之中垂询了一句,“什么怪事?” 第46章 秘密 邵明立在书案前,说起手下人刚发现的问题:“碧云寺的慧远大师初六要为信众做道场,正巧今日施小姐和家人去进香,就请了几盏佛灯供到宝塔内祈福……”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请佛灯的方法,然后道:“施小姐的祖母、母亲、婶婶和姑母都在,不约而同都为一大家子人请了佛灯,但我们的人私下查看了每盏佛灯内的姓名、生辰,发现上面有古怪。”说着掏出几张红纸来。 邵庄抬眼一看,见那些红纸上画着莲花文,知道是寺院特制的纸,不由笔尖微顿:“你们把人家佛灯里的红纸拿走了?” 语气虽显惊讶,但并无责备。 邵明咧嘴一笑:“这不是为了仔细看个清楚,初六之前给她们放回去就行了。” 邵庄往砚台里蘸墨,嘴里道:“胆子挺大,佛祖面前也敢造次。” “哈哈哈。”邵明笑得毫不在意,“也不是乱拿的,跟佛祖打过招呼,一定会按时还回去。” 邵庄边下笔边笑着摇头:“所以上面到底有什么古怪?” “您看。”他把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挪了挪,将几张红纸一张张整齐地排放好,“从上到下,依次是施小姐的祖母、母亲、婶婶写的红纸。” 邵庄搁下笔,挨着看了一遍,立刻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施乔的母亲和婶婶所写的“施明澜”“施明清”两张红纸上,生辰是同一天,然而施乔的祖母写的却不是——“施明澜”那张红纸上的日期比“施明清”的足足早了三日。 他抬起头看向邵明,语调微微上扬:“施明澜和施明清不是双胞胎?” 如果俩人是双胞胎,就算先后出生,也不可能隔上三日之久。 要么是老太太写错了,要么他们不是双胞胎。 但同样的日期怎么可能写错呢? 就算是老太太记错了,那也应该错成一样,而不是两个日期。 邵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卖关子地笑了笑:“还有更有意思的。”又放了两张纸到书案上,“这是施小姐写的。” 邵庄盯着那两张字迹端秀规整的红纸,一边眉梢不由自主地挑了起来——上面的生辰竟然与施老太太写的日期一模一样。 他道:“施明澜和施明清不是双胞胎。” “肯定不是。”邵明笑道,像是发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而且这个秘密,施小姐知道,她的母亲、婶婶却不知道。施明清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们姑嫂写的日期是一样的。” “既然是秘密,当然不可能人人都知道。” 邵庄轻声一笑,眸光闪动,嘴角微翘,眉骨至下颌的线条流畅舒展,皮肤似仔细打磨过的白瓷,泛着莹莹光泽。 邵明觉得屋里像是更亮了,眼中浮现出一丝困惑:“您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我没有惊讶吗?”邵庄倒是对他的话生出了一点诧异,这才发觉自己心里的确没有太多起伏。 大概是从他遇到施乔起,她身上就透着古怪,乍一听到与她相关的轶事,也不觉得十分意外。 “谁家没有点不为人知的旧事呢。”他笑道。 邵明一想,确实如此,就说他们邵家,仅是他知道的陈年往事就不知有多少,而那些随人埋葬的秘密更是数都数不清。 念及此处,他对施家的事也恢复了平常心,笑道:“您还记得我昨天提到的那个‘童姨’吗?” “记得,施老太太写信给她商量施乔的婚事……”邵庄说着,突然福至心灵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那个童姨……” 邵明接了他的话:“没错,我觉得那个童姨十有**就是施明澜的生母,否则施老太太给孙女定亲为何要征求她的意见?”他说着把最后两张红纸放到书案上,“您看这个。” 邵庄的目光落在纸上,根据字迹辨认出一张是施乔写的,一张是施老太太写的。 施乔写的是“童姨”,老太太写的是“薛若南”。 似乎是两个人,然而生辰却一模一样。 邵明面露思索之色:“薛若南应该就是童姨的姓名,施小姐没有写她的姓名,说明她对这个秘密的了解程度,并没有施老太太那么深……” 他顿了顿,猜测道:“两个原因,一是她仅仅知道施明澜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但不知道童姨就是施明澜的生母,只是因为她与童姨关系亲密,所以顺便为童姨请了佛灯。二是她知道童姨是施明澜的生母,但不清楚童姨的身份来历……我觉得是后者,童姨极有可能用的是假身份与施家来往。等南京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咱们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想得倒挺深入。”邵庄翻阅着卷宗随口道,“你怎么对施乔的事这么感兴趣?” “……啊?”邵明瞬间僵住,张嘴呆滞片刻,才浑身不自在道,“不是您让我仔细调查施小姐么……我也是照您的吩咐做事啊,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你做事一向仔细,很好。” 邵庄看了他一眼,语气听起来是正儿八经的夸奖。 邵明面色微松。 邵庄拿起笔,用笔头在那些红纸上敲了敲,调侃道:“记得还回去,得罪了佛祖,有你们好果子吃。”。 邵明这才放下心来,笑着应是,仔细收好那些红纸,行礼告退。 * 施乔模仿蒋家的方子做了油果,让人送了一些给沈星月。 信里她告诉沈星月,施竹的伤已经基本痊愈,沈家的药膏果然很管用,伤疤颜色一天比一天淡。不过让人头疼的是,施竹最近跟朋友蹴鞠,经常撞出一块块的淤青,看起来颇为吓人,她不敢让祖母、母亲知道,请沈星月再送些膏药给她。 收到沈星月的回信和膏药后,施乔把膏药送到施竹房间,小虎正在给他涂药,手肘膝盖上触目惊心的大片青紫,施乔忍不住唠叨两句,惹得施竹背对着她直撇嘴。 一晃又过了几日,澜大太太的生辰到了,施明清带着礼品上门。 吃过午饭,大家在老太太屋里喝茶闲聊,施明清不免又说到九皇子的事。 施乔坐在旁边做针线活,听着若有所思,稍不注意针尖就扎到了手指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连扎了两三次。 大家说着话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坐在她身边的施竹却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第47章 猜测 送走施明清,施竹跟在施乔身后进了房间,奇怪问道:“你刚才是怎么了?有心事?” 施乔眨眨眼,装傻道:“没有啊,我能有什么心事。” 施竹抓起她的手:“那这是怎么回事?” 施乔盯着自己指尖上几乎看不到的针眼,眸底闪过一丝懊恼,挣开了他的手:“不小心罢了……” 施竹随她坐到炕上,脸上带着明显的怀疑之色,双眼眯了眯:“难道是因为听到了九皇子的事?” 施乔没料到他这么敏锐,一下就猜中了她的心思。 她张嘴就想反驳。 “打住。”施竹没给她机会,冷哼道,“别跟我打马虎眼,我还不知道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九皇子?” 施乔拽了个抱枕在怀里,把下巴搁在上面,不吭声。 施竹知道自己猜中了,更是觉得奇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管他干嘛?” 施乔不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那种明知道毫不相干,但总忍不住投以关注的心情。 “哎呀,就是好奇嘛,很少听到这种事。”她敷衍道。 “好奇?好奇会在绣花的时候扎到自己?”施竹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我看你的样子,倒像很担心九皇子的处境似的。” 施乔抬眼一瞪:“我哪有?” 看她这反应,施竹更肯定了,一副“你别否认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的模样。 施乔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吞吞吐吐道:“……就、就是觉得……他挺可怜的……” “可怜?”施竹十分意外,“他有什么可怜的?” “……身边能依靠的亲人都没了,还有人想害他,难道不可怜吗?” 施竹不能理解她的思路,觉得她这话不但片面,而且天真。 有些事一直憋在自己心里也挺难受的,反正他都猜到了她的心思,施乔索性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你说,镇北侯有没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她以为施竹听到这个问题会很惊愕,可能会觉得她异想天开,或是胆大包天,毕竟镇北侯之案经过三司会审——刑部审理、大理寺复核、都察院监督,人证、物证确凿,判罪的圣旨已昭告天下,谁敢为镇北侯喊冤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但施竹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反问她:“你凭什么这么说?” 这样的态度给了施乔莫大的鼓励,她往施竹那边倾了倾身子,低声道:“你想啊,镇北侯是佟贵妃的胞弟,佟贵妃生的两个皇子——豫王和九皇子深得圣宠,而且太子被贬,豫王极有可能角逐皇位,镇北侯作为舅舅,有什么理由通敌叛国?一旦豫王登基,他不就是……” “如果最后登上皇位的不是豫王呢?”施竹打断了她。 施乔愣住。 施竹又问:“如果镇北侯就是为了帮豫王争夺皇位,才与敌夷勾结,试图谋朝篡位呢?” 施乔想了想,道:“我说的只是猜测,不能排除有各种可能,万事没有绝对。” “但是比起你的猜测,显然三司会审的结果更可信。”施竹慢悠悠道,“你别忘了,罪证里面有一项是豫王与镇北侯的书信,书信内容清楚表明,豫王对镇北侯和敌夷的私下往来心知肚明,所以皇上才赐死了豫王。” 施明澜在官府里的朋友,每月都会把通政司下发各处的邸报抄送给他,镇北侯定罪后,邸报上详述了案情和各项罪证,施乔和施竹都看过。 施乔欲言又止,最后泄气道:“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 她心里还有更深层次的疑虑,那才是她产生怀疑的根本原因,可是她没法告诉施竹,她不能说。 施竹只当她被自己说服了,安慰道:“行啦,这些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整天瞎琢磨除了自寻烦恼,一点意义都没有,别想了。” * 眨眼到了初八,吃过午饭,施乔带着小卉出了门。 她今天要去卿园看金叔和娄师傅,施竹和施谦一早出去蹴鞠,说下午直接到卿园找她。 车夫熟练地驾车在街巷中穿梭,大半个时辰后拐进了城南的三春坊。 卿园在三春坊租了个院子,这里是城南最热闹的街市,三教九流混杂,戏班子开在这儿,生意肯定会很红火。 施乔和小卉坐在车厢里说说笑笑,马车却突然停了,外面响起车夫憨厚的声音:“小姐,巷口挤满了人,车进不去。” 小卉撩帘子看了看,问车夫:“还有多远?” “已经到了,就是紧挨着巷口的那家。” 施乔笑道:“既然如此,咱们走进去吧。” 俩人下了车,施乔见前面乌泱泱一堆人,把不甚宽的巷口堵得水泄不通,人群里还传出来一阵阵议论声,她不由感到奇怪:“这些人挤在这儿做什么?” “问问看。”小卉伸脖子望了望,找了个面善的年轻人问道,“小哥,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发生什么事了?” 年轻人道:“新来的戏班子得罪了人,人家找上门来砸场子呢。” 新来的戏班子? 不会是说卿园吧? 施乔与小卉对视一眼,脸色微变,正要进去看看情况,人群却突然往巷口两边散开,乱七八糟的议论也顿时一停。 施乔与小卉混在人群中,瞧见一行十二三个男人从巷口那家院子里走出来,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围观的人才又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施乔和小卉赶紧拨开前面的人挤到院门口,只见两扇黑漆门板大开,门上的朱字牌匾被砸得四分五裂,只剩下一小块在风中摇摇欲坠。 有个青衣男子佝偻着腰背来关门,嘴角眼周带着新鲜的伤痕,施乔的目光落到他脸上,不由失声喊道:“金叔!” 第48想 砸场子 卿园是个小戏班,几个不愿意出来折腾的老师傅请辞留在了润州,跟来京城的都是十来岁的小伶,加上乐师、杂役,统共不过**个人。 施乔站在房门前,皱眉盯着被砸得千疮百孔的院子。 院门已经关上了,几个小伶正坐在塌了半边的戏台旁抹眼泪,年长经事的乐师轻言细语地安慰着他们,金叔帮着杂役收拾东西,那些板鼓笙笛都被砸了个稀巴烂。 她掀帘子进了屋,屋里也是一片糟,阿棠趴在大炕上,娄师傅和小卉正在给他上药,他刚才与那些地痞流氓干了一架。 “怎么样,严重吗?要不要请个大夫来?”她问,顺手捡起地上的几套戏服搭到衣架上。 “还好,没伤着骨头。”娄师傅叹了口气,往阿棠后脑勺上拍了一掌,训道,“让你别冲动,你非不听,你能打得过那些人吗?” 阿棠不服气地嘟了嘟嘴,忍着没吭声。 “老实躺着,我去叫你爹进来,他帮你挡的那几下也不轻。”娄师傅把药水放在炕桌上,转身出去了。 小卉翻了条干净的被褥出来,轻轻给阿棠盖上,施乔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到炕前,问他:“你确定今天砸场子的就是你们在通州遇到的那伙人?” “我确定。”阿棠脱口而出,笃定道,“里面有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我印象很深。” 施乔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她好像没看到里面有个络腮胡子的男人…… 当时那么混乱,可能她没注意到吧。 不过如果真是通州结下的梁子,那就更奇怪了。 “怎么会呢。”她纳闷道,“当时二叔用的是青竹巷施家的名号,那些人在通州尚且不敢纠缠,怎么到了京城反而敢跑上门砸场子?”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屋外传来一阵喧哗,随即门帘子一挑,面色阴沉的施竹走了进来,金叔和娄师傅跟在他身后。 施乔起身讶异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二哥呢?” “今天的对手不得劲,踢了两场就散了,二哥和刘少爷骑马去了。”施竹边说边走到炕边,目光落在阿棠身上,“你没事吧?” “没事。”阿棠点点头,粉白的小脸皱了皱,又道,“就是背上挨了几棍子,特别疼。” 堂堂男儿,挨两下有什么要紧。 这话若是换了别人来说,施竹肯定嗤之以鼻,但阿棠从小就娇气,施乔又很疼他,因此施竹潜意识里把他当妹妹似的,勉强说了句安慰的话:“没事就好,疼就好好趴着别乱动。” 小卉搬了几把椅子过来请他们坐,娄师傅要给金叔上药,他摆手道:“先说正事。” 施竹撩袍子坐在施乔身旁,沉声问阿棠:“金叔说,今天来的就是通州遇到的那伙人,你进京后又遇到那个杂碎了?” 阿棠状若无意地与爹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嘴里道:“可不是,前两天去听戏的时候竟然又撞见了,没想到他也到京城来了。” “听戏?是在惠英社吗?你怎么没跟我说过?”施乔立刻问道,“他当时没对你怎么样吗?” 一连几个问题砸过来,阿棠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面不改色道:“当时我和刘少爷在一起块儿呢,他怎么敢动手?我不是怕你担心嘛,反正也没出什么事,就没告诉你。” 听他提到刘少爷,施乔反而更惊讶了:“这么嚣张?亲眼看到你与刘少爷交好,又有青竹巷的面子在,竟然还不肯放过?” 阿棠的脸色瞬时有些不自然,像趴累了似的活动了一下脖颈:“是啊,是挺嚣张的。” 施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她偏头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可能:“那个络腮胡子,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什么络腮胡子?”施竹问道。 “你不知道吗?”施乔惊讶地看向他,“阿棠说今天来砸场子的人里有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是在通州遇到的那人的跟班。” 是吗? 施竹脸上露出一点困惑,下意识向阿棠看去,阿棠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他,神色没有丝毫破绽:“四哥你忘了吗,你还跟他交过手呢。” “我跟他交过手……”施竹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随即恍然大悟,“哦,对,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一条腿有点毛病,走路一瘸一拐,但身手特别好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他!”阿棠笑眼一弯,“我记得他是左腿不太利索,对吧?” “你记错了,是右腿。”施竹煞有介事道,“我跟他交过手,我记得很清楚。” “嗯,你说是右腿,那肯定没错。” 连小四也这么说,看来真是通州的旧仇。 施乔的神色严肃起来:“行事这么肆无忌惮,看来来头不小,应该不只是跟郑阁老的夫人娘家沾亲吧?” 郑夫人的娘家是良国公府,如果对方是良国公府的亲戚,为何不直接扯良国公府的大旗? 大概他们在通州得到的消息有误,对方的身份另有隐情。 “管他什么来头,先到顺天府衙门报官,看看官府是什么反应。如果官府不管这事,那就是有人提前打过招呼了。”施竹忖度道,“我再跟二叔说一声,请他想办法查查那伙人的踪迹,大白天的街上全是人,总能找出些线索。” 金叔闻言立刻附和:“那我等会儿就去衙门报官。” 施竹点头,起身对施乔道:“咱们先回去找二叔,这事越早解决越好,免得他们阴魂不散。” “好。”施乔应道,嘱咐阿棠好好休息,随他出了门。 金叔和娄师傅送他们到院门口,夫妻俩都是年过四旬的人,经过这波变故,神色既忧虑又疲惫,看起来又老了几岁。 施乔看在眼里十分愧疚,一时特别后悔为了自己的私欲让他们带戏班子进京来。 施竹道:“天色还早,二叔肯定还没回家,我直接去商号找他,你回家等我的消息。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先别告诉祖母、母亲她们,免得她们白白跟着担心。” 第49章 闲事 事情一刻不解决,施乔心里一刻不得安宁,她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施竹却不同意:“二叔平时应酬多,这会儿不一定就在商号,你跟着去不方便。” 也是,有些应酬的场合,她一个女孩子的确不方便。 施乔勉强答应了:“行,那我回家等你的消息。” 俩人在三春坊街口分手,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施竹掀起车帘往后看,施乔的马车刚消失在人潮车流中,他立刻吩咐车夫:“回卿园去!” 车夫虽满心疑惑,但仍旧调转车头,原路返回。 马车刚在院门口停下来,门“吱呀”一声开了,小伶探头一看,立刻朝屋里道:“四少爷回来了!” 金岑和娄芳从屋里出来,确定是施竹自己回来以后才露出了焦灼的神色。 “怎么回事?”施竹朝他们走来,边走边问,“今天来砸场子的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络腮胡子走路一瘸一拐的男人,都是无中生有。 阿棠那小子分明是在用通州的事做挡箭牌,不想让雪娘知道今天上门砸场子的人的真实身份。 不知对方什么来头,让他这么忌讳。 “我们也不太清楚,让阿棠跟你说吧。”金岑道,夫妻俩将他迎进了屋。 阿棠听到动静早已披衣坐了起来,施竹一进来,他立刻道:“四哥,你回来了,快坐。” 施竹往炕边的椅子上一坐:“说吧,那些人到底什么来路。” “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先捡紧要的说。” 好吧,阿棠瘪了瘪嘴,方才理好的长篇大论直接胎死腹中。 他咳了一声,言简意赅道:“几天前,我和刘少爷去芳汀阁喝酒,有个姓薛的年轻公子被人作践,我就顺手帮了他一把。今天对方上门来报复,让我今晚亥初到芳汀阁赔礼道歉,否则后果自负。” 芳汀阁名字听上去挺文雅,其实是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妓女小倌都有,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施竹两肘撑在膝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下巴,并未追问阿棠去芳汀阁做什么,而且一脸沉思,神情有种与他年纪不符的老成:“你救人的时候刘少爷在场吗?” “在,但他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是我一时头脑发热把人给救了。” “怎么救的?你跟人动手了?” “没有,没有。”阿棠连忙摆手,“当时我们正要走,薛公子仓惶从楼上跑下来撞到我身上,我好心扶了他一把,他就拉着我的手喊救命,说自己是被人绑进来的,求我帮他逃出去。我看他眉清目秀,气质干净,不像是撒谎,就带他上了我的马车……” “芳汀阁的人没阻拦吗?” “薛公子又不是芳汀阁的小倌,芳汀阁的人大概懒得管闲事,一个个眼睛跟瞎了似的。” 据说芳汀阁背后有人撑腰,这倒像是他们会做的事——除了自己的人,别的一概不管,谁争得过谁,各凭本事。 施竹微微颔首,又问:“你把薛公子带上了你的马车,之后呢?你们顺利离开了吗?他有没有告诉你绑他的是什么人?” “之后我们顺利离开了芳汀阁,可能是当时来来往往的马车太多,对方没有追上来。我在马车上跟薛公子搭话,但是他不停发抖,话都说不利索,只告诉我他姓薛,别的一句都说不出来。后来走了三四条街,薛公子稍微冷静了一点,就让我把他放在路边,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再也没见过……” 施竹听着不由寻思起来。 对方连阿棠的面都没见着,却能查出他的身份,那肯定也能查到他与刘少爷是一路的,这种情况下还跑上门来找麻烦,要么是毫不把刘少爷放在眼里,要么是已经与刘少爷达成共识,刘少爷不管这事。 他这几天常和刘少爷混在一起,如果刘少爷是知情的,就算不出手相助,也会提醒他一声。 既然刘少爷没开口,那他多半不知情。 施竹用舌头从口腔内抵了抵右边腮帮子,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这次的事怕是挺棘手。 不过再棘手的事,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不用急着发愁。 施竹靠到椅背上,问起另外一事:“刚才雪娘在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撒谎?她不能知道这事么?还是怕被她知道你去芳汀阁喝酒挨骂?” 阿棠略显不安的搓了搓手:“……不是啦,我只是不想三姐姐担心而已。” 难道雪娘现在就不担心么? 施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小虎叫了进来。 * 施乔回到家,施明泓果然还没回来,她若无其事地去给祖母请安,澜大太太和泓二太太也在,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了都十分惊讶。 她笑道:“他们忙着排戏呢,我就先回来了。” “谦儿和小四呢,他们没去卿园找你吗?”施老太太问。 “没有,说是跟刘少爷骑马去了。” 施乔模棱两可地答道,想问问二叔今天有什么应酬,几时回来,又怕婶婶看出端倪,只好忍着没开口,陪长辈闲聊几句,借口给施竹做夏衣回了房间。 她靠在炕上,一会儿想小四有没有顺利找到二叔,一会儿担心对方背景太硬,事情不好解决,一会儿又想她不该怂恿阿棠,说动金叔和娄师傅带戏班子入京…… 小卉给她沏茶来,安慰道:“小姐您别太担心了,有四少爷和二爷在,肯定能护阿棠少爷周全的。” “嗯。”施乔恹恹地喝茶,长长叹了口气,趴到大迎枕上。 她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做法很自私。 金叔和娄师傅已经老了,他们年轻时颠沛流离,受尽磋磨,好不容易过上安宁舒心的日子,又收养了阿棠这样孝顺伶俐的孩子继承衣钵,本该安享晚年,现在却在这偌大的京城受人欺负、担惊受怕…… 她们家只是普通的读书人家罢了,虽然有点闲钱,日子过得还算富足,但在京城这种地方,遇到那些真正的权贵,根本毫无反抗之力。青竹巷那边和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利益权衡之下,人家未必每次都愿意出手相助。 卿园做的是下九流的行当,以后类似的事情只怕会不断发生,万一哪次踢到铁板,不就完了? 二叔的顾虑是对的,卿园留在润州更合适,她不该让他们到京城来,不该为了调查童姨的身世,连累卿园的人受苦。 童姨自己都缄口不提的往事,她为什么非要追根究底呢? 就让秘密永远是秘密,只要他们一家人幸福生活不就行了吗? 施乔翻了个身,侧躺在炕上,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棂,望向窗外碧蓝的天空。 四周很安静,耳边传来钟漏的滴答声,她闭上眼,仿佛看见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她想,我太不甘心了。 第51章 芳汀阁 芳汀阁位于京郊,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这里原本是某大户人家的山庄,后来被人买去改建成了青楼楚馆,因远离城中的喧嚣打扰,又不过分偏僻,而深受京中达官贵人的喜爱。 马车从西城门出来,走上半刻钟,便可遥望芳汀阁的璀璨灯火。 沿着垂柳依依的夹道再走半刻钟,芳汀阁的山门就近在眼前。 “少爷,咱们到了。”车夫恭声道,抬手打起车帘。 施竹下车抬头看去,不禁神色一怔。 一座木栏长桥悬在河上,正值华灯初上,两溜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循着点点灯光望去,河对岸的亭台楼阁在或明或暗的光亮中,顺山势迤逦而上,笙乐飘飞,人影幢幢,有种令人心悸的幽深华美。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芳汀阁,果真名不虚传。”小旁边的虎喃喃道。 迎的龟奴有双灵敏的顺风耳,知道这是生上门,正要上前迎一迎,就见一位锦衣华服、眉目俊朗的少年公子下了马车踱步而来。 “哎哟,刘少爷,您可有些时日没来了。”龟奴恭敬而不失谄媚地快步走向他。 他分明前几日才来过,刘少爷懒散一笑,也不戳破龟奴刻意的奉迎,径直招呼施竹和身边的阿棠:“咱们进去吧,时辰还早,正好先探探对方的底细。” 原来是一道的,龟奴笑得更加热情:“三位里边请。”躬身引他们踏过长桥,进了主楼。 入楼之后,芳汀阁的雅致幽静倏然一变,露出了奢靡淫艳的真面目。 刘少爷和阿棠早已轻车熟路,施竹往楼中大致扫了一眼,凤眼含笑,唇角微勾,端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惹得过往的歌姬舞女纷纷朝他抛媚眼。 三人进到二楼的包间,刘少爷做主点了酒水和相熟的歌姬来唱曲,暗中朝他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会意,跟在龟奴身后走了出去。 施竹下午亲自去找的刘少爷,不是为了请他帮忙摆平麻烦,而是因为他人脉广,熟知京城的达官显贵,有他陪同也好辨识对手的来历。 刘少爷对此事并不知情,来之前施竹已经暗示过他,如果对方背景太硬,他不方便出头,尽管袖手旁观。 刘少爷没有明确表态,爽快陪他和阿棠来了芳汀阁。 片刻后,小厮回到包间,躬身立在榻几前道:“龟奴说会把此事禀告给上面的管事,等对方到芳汀阁,自会有人来回话。” * 三人在包间内坐了会儿,刘少爷出去会友,阿棠原本有些忐忑,但见施竹神色泰然,慢慢也放下心中的不安。 “四哥,你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要不要我陪你四处逛逛?”他殷勤笑道。 施竹轻晃着酒杯,似是沉浸在悠扬的琴声中:“想出去玩儿就去吧,别再惹麻烦就行。” 阿棠嘿嘿一笑,摇着他的折扇找乐子去了。 施竹瞥了眼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微微一笑。 离亥初约还有一个时辰,整个芳汀阁灯火通明,楼中乐音绕梁,曼舞婆娑,或妖艳或清丽的姑娘摇着腰肢携来往,嬉笑娇嗔,霓裳拂过带起阵阵香风…… 施竹倚在榻上,屈着左腿,支肘靠在膝上,榻旁坠着一排及地的细密珠帘,为他斟酒的姑娘得到应允后挽起帘子,方便他观赏楼中的歌舞。 他的目光从穹顶的花灯、华丽的舞台、来往的人身上依次扫过,最后落到虚空中某点渐渐放空。 他在想今晚的事。 此楼中只看到陪的姑娘,小倌接的地方或许在别处,但那晚阿棠的确是在这里撞见薛公子的,逼迫薛公子的人应该会来这儿没错。 看来是个男女不忌的。 如果单纯是想报复,直接砸了卿园或再找理由教训阿棠即可,不必让他过来赔礼道歉,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少爷不一定指望得上,他心里大概也清楚对方不会看他的面子,所以潇洒前来,除了略尽朋友之义,未尝没有作壁上观的意思…… 二叔到郊县办事不知回家没有,二哥有没有把今天的事跟他解释清楚……祖母她们倒不必担心,二叔肯定会想办法先瞒着,只是雪娘那里不好遮掩,回去再仔细向她解释吧…… 唉,不知能不能在子时前赶回去,今天还剩两页书没看完,事情再多,总不能把功课落下…… 施竹整理着思绪,慢慢啜着杯中的酒,侧脸安然,眼帘低垂。 他默然思量时,有种沉静之美,几个姑娘很有眼色的没有上来打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杯中酒即将见底。 施竹放下酒杯,心底蓦然冒出一丝异样感,他下意识抬头,与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对个正着—— 那是个坐在斜对面三楼包间内,穿深蓝色锦服的男人,约摸四十来岁,相貌还算看得过眼,只是那评头论足的眼神显得十分轻浮。 见施竹发现了他的窥视,他不但毫无收敛,反而明目张胆地笑起来。 肆无忌惮的了然姿态,让施竹心里立刻明镜似的,他偏过头,示意旁边的姑娘放下珠帘,然后扯着嘴角冷冷一笑。 虽说男人给人看两眼无妨,他早就被看习惯了,可这人心思不正,面目可憎,令人作呕。 施竹深以为他这张脸,打架挂彩不可惜,但被这种人看了去,真是亏大了。 * 姑娘刚把珠帘放下,为施竹斟满酒,阿棠和刘少爷就联袂而归。 刘少爷盘腿往榻上一坐,沉声道:“人来了,就在对面楼上的包间。”说着就准备掀帘指给他看。 “不用了,我已经看到了。”施竹早已收起脸上的冷意,见他神色凝重,挑眉笑道,“看样子,来头挺大?” 刘少爷对他的笑深感意外。 正主都不急,他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实在是太跌份了。 刘少爷自嘲地笑了笑,恢复了从容姿态:“此人来头不大,但身份十分敏感,乃是晋王爷身边的大红人,左长史彭渊。 第50章 回忆 施乔知道童姨才是她父亲的生母,是在满月的时候。 那是个秋日的下午,她裹在柔软舒适的包被里睡午觉,重生的惊愕、茫然,随着新家人浓烈的喜悦、疼爱而渐渐消逝,她开始安心满足地享受家人的呵护。 睡意朦胧中,她听见祖母含笑的声音:“还睡着呢?” “是啊,怎么还要半个时辰才醒。”有个温柔的声音道。 她那时已经能辨认身边人的声音,知道答话的是祖母身边的一个仆妇,大家都叫她童姨。 她和弟弟出生后,除了乳母,祖母把童姨也拨来照顾他们。 童姨是祖母的陪嫁丫鬟,据说年轻时就皈依佛门,带发修行,所以一直留在祖母身边服侍,没有嫁人。 她是个温柔可亲的女人,照顾施乔姐弟十分尽心,常在无人的时候抱着他们,怜爱地亲吻他们的额头。 施乔喜欢童姨温暖的怀抱和身上淡淡的香味,每当童姨温柔地亲她时,她就会露出甜甜的笑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摸童姨的满头银丝——童姨和祖母年岁相当,但祖母仍旧头发乌黑,童姨的头发却全白了,据说是年轻时生了场大病,精气亏损太过——每当这时,童姨就会点点她的小鼻子,无限宠溺地喊她“雪娘”。 施乔初来乍到,莫名觉得,童姨才是这个家里最爱她的人。 哦,当然,还有她的弟弟,那个只知道睡觉喝奶哭鼻子的小屁孩…… 脸颊被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施乔知道那是祖母坐到了她身边,她安然地闭着眼睛,身体的自然生理让她感觉很困,一边瞌睡,一边听祖母和童姨说话。 明天她和弟弟就满月了,母亲和家里的仆妇都在为满月礼做准备,屋里很安静,只有祖母和童姨低低的交谈声。 迷迷糊糊中,施乔听到祖母一声叹息。 “如果他得知明澜和雪娘姐弟的存在,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他? 施乔的耳朵敏感地抓住了这个字,但是迟缓的大脑暂时没跟上节奏。 耳边的交谈声倏然消失,她感觉童姨停下了轻拍被面的手。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寂然。 久到施乔渐渐察觉出这不同寻常的氛围,轻轻动了动软绵绵的脖子,试图转动脑袋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一双温柔的手将她抱了起来,鼻尖传来熟悉的淡淡的香味。 她吸了吸鼻子,耳边响起童姨的声音:“翠姑,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施乔无意识地砸吧着嘴,感觉“翠姑”二字似曾听闻。 她想了想,才记起这是祖母的闺名。 在这个家里,除了祖父会在私下无人的时候喊,再无第二人敢这样称呼祖母。 她迟缓的脑袋顿时反应过来,瞌睡虫啪叽被这声“翠姑”拍死,眼睛一睁,小腿还精神十足地蹬了一下。 童姨对她突然醒来感到十分诧异,轻轻“咦”了一声。 施乔被她抱在怀里,无可避免地对接到她惊讶的目光,心里陡然涌出一股被识破的惊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浑圆,眨都不敢眨一下。 童姨却温柔地笑了:“咱们雪娘醒了?”边说边亲了她一口,开始抱着她在屋里走动。 对对对,她现在可是个刚满月的婴儿呢! 施乔慢慢回过神来,一颗心彻底落地,随即又生出一种身为婴儿的肆无忌惮。 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转动着眼珠看童姨和祖母。 俩人对她异常火热的目光毫无知觉,祖母坐在黑漆雕花的罗汉床边,目光复杂的看着童姨:“这么多年,难道你真的毫无怨恨?当年若不是他抛弃你和明澜,你怎么会与家里决裂,孤身来到这离家千里的地方,隐姓埋名,小心生活,他……” “翠姑。”童姨轻声打断了她的话,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根本不知道明澜的存在,何谈抛弃。” “就算他不知道明澜的存在,但是他辜负你是不争的事实。”祖母突然变得激动,“你为他吃尽苦头,尝遍艰辛,但他一点都不知道,反而在抛弃你之后,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的荣华富贵,他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这样付出!” “不,翠姑,我没有为他付出,我是为我自己付出。”童姨柔声反驳道,“明澜是我的孩子,能亲眼看到他平安长大,成家立业,我很满足。如今又有了雪娘和小四这么可爱的孙儿,只要能陪伴他们长大成人,我此生无憾。” 她的声音很从容,神情也很平和,甚至含着一丝微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选了就不必后悔,苦或甜都是上天的恩赐,何况我心里很甜,一点都不苦。” 说着她垂首看向施乔,目光中满是浓浓的爱意。 施乔呆呆地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晰地映出她温柔慈爱的脸庞。 祖母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情绪渐渐平复,她伸手抱起床上熟睡的施竹,犹带一丝愤然道:“你就是太傻了,如果我是你,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童姨抱着施乔坐到床边,笑着摇了摇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如今我们各有各的生活,不放过他,其实也是不放过我自己,何苦。” 祖母轻拍着包被,脸上仍旧恨意难消。 童姨看在眼里,轻轻放下怀里的施乔,伸手握住了她搭在大红包被上的手,郑重道:“往事不必再提,你答应我,以后绝不再谈此事。” 祖母长久地看着她,终究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这是施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祖母与童姨谈论那个人。此后很多年,她们果然没有再提过这件事。童姨始终以仆妇的身份生活在这个家里,几乎没有离开过书院。 * 施乔自从知道童姨的秘密,总是忍不住暗中观察她。 单身母亲就算是在开明的现代社会,也会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更不用说这个封建的时代。她以为童姨就算嘴上说得再轻松,再不在乎,肯定还是会有怨恨和不甘,否则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不嫁人,心里分明还是放不下。 起初,她以为童姨在粉饰太平。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和施竹一天天长大,她渐渐发现,童姨是真的无怨无悔。 她虽然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书院的小小天地中,但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单调,她会做很多事来充实自己的生活。 春天,她会去桃林赏花,教施乔酿桃花酒。 夏天,她喜欢带孩子们去山溪里踩水,给家里人做消暑解渴的饮品。 秋天,她又常常登高望远,兴致盎然地做菊花宴。 到了冬天,她则会为书院的学生画很多九九消寒图,然后坐在炭盆边绣花,陪施乔姐弟俩读书写字…… 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她怡然自得的生活,像一幅秾淡适宜的画卷,静静地在岁月中延展开来。 随着祖父病逝,家中的老仆相继离开人世,知道施明澜身世的只剩下施乔和祖母。 施乔常在夜晚看着灯下安详宁静的童姨的身影发呆,想她为何要隐瞒儿子的身世,难道她不想有儿孙绕膝共享天伦吗? 直到施乔看到父亲执掌书院,真正成为了一家之主,才渐渐明白童姨的心。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名正言顺的良好出身,在阳光下过坦荡体面的人生,而不是做个没爹的孩子,在别人的非议轻视里长大,尝尽这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所以,她宁愿克制自己的爱和**,默默守护在一旁。 她是个好母亲,也是好祖母。 可是有谁知道呢? 施乔心想,除了她和祖母,再没有人真正明白童姨的好。 甚至那个有幸得到她一生爱慕的男人,也对此一无所知。 * 不知道有多少次,施乔听到童姨独自在桃林中,婉转吟唱那不知名的小曲,其中有一段唱词令她入耳难忘—— 忆昔娇女时,人言有殊姿。 两鬓秋蝉翼,双娥远山眉。 春桃夭秾季,遇君花下迎。 感君断肠意,酌酒诉衷情。 烟柳因风起,夏木啭黄鹂。 练月悬银钩,皑雪醉初醒。 锦被翻红浪,魂梦暗偷期。 愿此随君去,白首不相离。 …… 在施乔心目中,童姨是个温和宁静的女人,虽年华老去,仍可见年轻时的美丽。 她的姿态总是谦卑顺从,语调总是温柔如水。 施乔与她相伴十多年,从未见过她有任何逾矩的言行。 但当她独自在桃林中唱起那首曲子,脸上就会洋溢起如阳光般热烈的笑容,平静的眼眸随之流转出迷人的光彩。 柔和的嗓音不似平常的徐缓,时而高昂,时而低吟,时而欢喜,时而惆怅。 但无论曲调如何变幻,总能让人捕捉到其中大胆火热的爱恋和一丝绵长的缅怀。 施乔前世演过很多戏,说过很多感人至深的台词,但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由心底迸发出的浓烈的情感。 她感到震撼——那是一种不属于言语,而全部属于心的深情。 * 日月轮转,韶光渐逝。 施乔在朝夕相伴的岁月中,与此生的家人建立起深厚的亲情,同时也和童姨变得越来越亲密。 两个各自拥有秘密的人,总是比常人容易感到惺惺相惜。 面对童姨的无怨无悔,施乔心中有震撼,也有不以为然。 慢慢的,又生出一丝好奇和怜悯,然后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隐隐的忿然和不甘。 一季寒冬,童姨在突如其来的重病后骤然憔悴下来。 童姨老了,有一天她会与世长辞,而她珍藏一生的爱情终将随之泯灭,再无人知晓。 施乔不知道童姨心中有没有遗憾,她日夜在床边照料,常常看着她日渐苍老的面容油然而生一丝惧怕和慌乱。 她想做些什么,但她对童姨的身世来历全然不知,实在茫然。 偶然中,她从祖母的言行神色中发觉,京城中或许尚可追寻那段往事的踪迹。 她毅然抛下多年来对京城的敬而远之,决定随祖母入京。 她想找出那个男人。 第52章 彭渊 晋王現在可以说是如日中天,甚至有朝臣私下里议论说,晋王才德双全,可为太子。 长史是王府属官,相当于有品级的幕僚——正五品,执掌王府中之政令,兼有辅助、规谏之责。 晋王如今权势正盛,他身边的红人,自然不是平常五品官员可以相提并论的。 施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抚了抚衣襟,潇洒笑道:“阿棠,走,去会会这位彭长史。” “……四哥。”阿棠面色惊惶,“咱、咱们就这么去?” “不然呢?你还准备送礼?” 阿棠从榻上起来,不安地攥着手中的折扇,看一眼施竹,又看一眼刘少爷。 “怕什么?”施竹笑了笑,“听说晋王殿下德行兼备,他身边的人想必都随主吧。” “是、是吗?”阿棠眨了眨眼,神色稍微镇定了一点,但还是有些忐忑,“可这位彭长史若是个讲理的,怎么会逼迫薛公子,还让人来砸卿园报复我呢?” “所以啊,我也觉得很奇怪,咱们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施竹揽过他的肩膀,“走吧。” 阿棠回头看向刘少爷:“那刘少爷……” “刘兄有朋友在呢,不麻烦他。” 听他这么说,阿棠也明白过来,刘少爷可能是想避嫌,乖乖“哦”了一声,随施竹往外走。 刘少爷盯着他们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挣扎,联想到最近朝中发生的事,再加上施竹方才那番话,他终于还是站了起来:“等一下,我陪你们过去吧。” 施竹背对着他,露出淡淡的笑意。 * 龟奴引着他们走过二楼长长的走廊,从对面的楼梯上到三楼。 包间门口守着个小厮摸样的人,眼高于顶地瞅着他们:“什么人?” 没等施竹开口,刘少爷先笑道:“家父是三千营刘统领,我陪两个朋友来见彭大人。” 小厮上下打量他两眼,脸上的倨傲收敛了一些:“等着吧。”进去通禀了一声,然后开门让他们进去。 这么拽,对刘少爷都敢摆谱? 阿棠又忐忑起来,落后两步,跟在施竹和刘少爷身后走了进去。 这包间比他们刚才二楼的包间宽敞了一倍,有种浮夸的华丽,不知点的什么熏香,香味浓郁而沉闷,令人顿感头晕脑胀。 阿棠皱眉用折扇在鼻前挡了一下,快速往四周扫了眼。 主位上那个身穿深蓝色锦袍的四旬男子,应该就是彭长史,他下首还坐了几个年岁相当的男人,都是左拥右抱,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见他们走进来,纷纷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 阿棠不由嫌恶地垂下眼,一群老色鬼。 “小辈刘恒,见过彭长史。”刘少爷拱手行了个礼。 彭渊放开怀中的姑娘,拿出几分正经样,明知故问道:“刘少爷,幸会,你找本官何事啊?” “是这样的,我有两个朋友,似乎与彭大人有些误会,所以我特地陪他们走一趟。” 阿棠低头立在施竹身后,彭渊不知是没看见,还是刻意忽略了他,略带灼热的目光直接落在施竹身上,笑眯眯道:“既然是刘少爷的朋友,好说,好说。” “是啊,大家都是朋友……嗝……”旁边一个喝得醉醺醺,眼袋浮肿的胖男人突然站起来,端着酒杯,晃晃悠悠走过来,色眯眯地伸手摸向施竹的脸,“果然长得不……啊——” 没等他的手落下来,施竹突然捏住他的手腕一拧,痛得他惨叫一声,手里的酒杯摔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外“哗啦”涌进来一堆护卫,顿时将施竹三人围了起来。 赵大人一边疼得哆嗦一边颤声道:“你……你放肆!” 到底是谁放肆? 施竹冷笑一声,眼中划过一丝狠厉,猛然朝他腿弯上一踹,反剪着他的右胳膊,将他摁跪在地上。 “大胆!还不快放开赵大人!”护卫大声呵斥道,抽剑走过来。 剑刃在灯下泛着森然的白光,包间里的姑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几个半醉半醒的男人也被惊着了,眼睛瞪如铜铃。 刘少爷不由着急,拉住施竹的手臂,低声道:“施兄,别冲动!”然后朝周围的护卫做了个停下的手势,高声道,“误会,误会,诸位稍安勿躁!” 阿棠虽然乐于看见这色鬼受教训,但也怕场面弄得太糟糕,不好下台,连忙道:“是啊,四哥,你先把人放开。” 施竹充耳不闻,凑到赵大人耳边道:“赵大人是吧?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否则就不要怪晚辈不懂得尊老爱幼,嗯?” “你……大胆!”赵大人颤巍巍伸出左手指着他,仍旧不信邪。 施竹手下更用力,他又忍不住惨叫起来。 护卫们站不住了,冲上来要动手。 一直坐在前面看戏的彭渊终于道:“都住手,退下。” 护卫的动作一顿,略一犹豫,退到了一旁。 彭渊盯着施竹和蔼可亲地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脾气都这么大么?咱们有话好好说,快放开赵典簿。” 施竹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慢腾腾松了手劲,像扔垃圾似的将手里的人往前一推。 赵典簿“哎哟”一声摔在地毯上。 “这是怎么了?” 门口突然响起一个诧异的声音,一个穿着蜜合色杭绸直?的年轻男子,脚步迟疑地走了进来,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 “赵大人,您怎么坐在地上?”他奇怪道,径直穿过众人上前扶赵典簿。 施竹的目光落在他笑容殷勤的脸上,神色微变:“承俊哥?” 施承俊惊讶回头,这才发现立在几步开外的施竹,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凝:“施竹?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施竹敛了神色,定定地看着他,直接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今晚我跟彭大人约好谈点事情。” 跟彭大人约好谈事情? 施承俊脸色一震,难道是…… “承俊,怎么回事?”彭渊突然出声道,目光在他们身上游移,终于露出点狐疑的神色,“什么施竹?他不是你说的那个小戏子么?” 第53章 施承俊 小戏子? 是说阿棠么? 难道这件事其实是施承俊搞出来的? 施竹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等着看他怎么说。 包间里的其他人都盯着施承俊,赵典簿也狼狈地在姑娘的搀扶下回到他的榻几上,愤然而迷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施承俊从彭渊投向施竹的目光中,瞬间明白了其中的误会,他没有细想施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而是快步走向彭渊,恭敬而讨好地说道:“大人,您误会了,他不是金棠,那人才是金棠!”说着抬手一指,正对着施竹身边神色懵懂的少年。 彭渊的目光第一次落到阿棠身上,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但见施竹不动声色地将阿棠护在身后,他又露出愉悦的笑:“那他又是谁?” 施承俊随口道:“是我一个族弟,叫施竹。大人,这个金棠……” “不急。”彭渊打断他,目光依然落在施竹身上,“施竹?哪个字?” “……竹子的竹。” “好名字。” 彭渊从头到脚打量着眼前挺拔俊美的少年,目露赞赏,“这么出色的族弟,怎么没听你说过?” “……是南京那边的旁支,不常来京城。”施承俊观察着彭渊的神色,心里隐隐感觉不妥,但下意识的,他没有告诉彭渊,施竹是去岁南直隶的解元。 解元虽难得,但每次乡试,总有人拔得头筹,各地的解元加起来怎么也有十来人。 彭渊身为晋王的心腹,普通官员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知道京城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小解元的名字呢? “原来如此,难怪。”彭渊道,笑容愈发满意。 听到俩人这番话,施竹三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十有**是这个彭渊好男风,施承俊为了讨好献媚,想把阿棠“献”给彭渊,结果彭渊却把施竹当成了阿棠。 不过那个薛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逼迫薛公子的人到底是施承俊,还是彭渊? 又或者薛公子其实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脑中顿时闪过各种疑问。 刘恒在施承俊出现后就没再说话,因为此事若有施承俊参与,算不算是施家的家事呢?退一步讲,也是施家和彭渊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牵涉进去不合适。 他选择了保持沉默,就听施竹问道:“承俊哥,原来你和彭大人认识?” 施承俊斜睨着他,冷淡地“嗯”了声。 施竹似笑非笑:“那太好了,正好弟弟心里有个疑问,想问问你——”他瞟了眼彭渊,“还有彭大人。” 彭渊笑了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施承俊撇了撇嘴,脸色不耐:“什么?” “今天下午有人去砸了卿园,说阿棠得罪了人,让他亥初到芳汀阁来赔礼道歉。两位可能不知道,我与阿棠情同手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所以我想问个清楚,我们要赔礼道歉的人,是承俊哥你呢,还是彭大人?” 施承俊这才想到他早该考虑的问题,施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所以他是和金棠一起来的。 刘恒不言不语,施承俊也不认识他,就自动忽略了这个人。 “你认识金棠?”他第一次听说这事,表情十分嗤之以鼻,说出来的话也很不气,“你没事跟个小戏子称什么兄道什么弟?这小子自不量力,管了不该管的事,得罪了彭大人,你不想死的,就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多管闲事!” 说完吩咐旁边的护卫:“把他给我轰出去!” 护卫看向彭渊,等着他发话。 彭渊哈哈一笑:“莫急,莫急,既然是施竹少爷的朋友,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施竹少爷何不坐下来,咱们慢慢说?” 赵典簿浑浊的小眼睛一滴溜,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站着说话多没劲,喝着酒聊天才有意思。”边说还边主动让出彭渊身边的位置,招呼施竹,“施竹少爷,来,你坐这儿。” 其他人见了也明白过来,换上热情的笑容,吩咐龟奴重新摆榻,还让身边的姑娘过来拉施竹、阿棠和刘恒。 施竹冷眼旁观他们做戏,脸上挂着几分了然的讥讽。 他不动,阿棠和刘恒也不动。 施承俊不由皱了皱眉。 彭大人这是真看上施竹了? 虽然他不觉得这小子有哪儿好,但不得不承认,他那张脸的确比金棠漂亮得多。 不过金棠是个下贱的戏子,玩就玩了,施竹可是他们施家的人,彭渊要是把人糟蹋了,长辈们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不过看施竹对那戏子的维护劲儿,说不定就好这口呢?他自己愿意跟男人睡,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可如果彭大人被施竹迷了去,哪儿还有他说话的份儿? 一时间,施承俊不由踟蹰起来。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小厮突然一溜烟跑进来:“少爷,我们的人抓到薛恪了,人就在外面。” 施承俊眼睛一亮,顿时松了口气。 他生怕彭渊有了施竹就把其他人忘到脑后,忙不迭道:“快把人带进来!” 彭渊等人不由一静,往门口看去,施竹、阿棠和刘恒也投去好奇的目光。 在众人的注目下,施承俊的人拖着个少年进来,扔在彭渊榻几前的地毯上。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面容俊秀,清瘦白皙,脸上好好的,身上浆洗发白的青布襕衫却破破烂烂,可见肩背上多处伤痕,他趴在地毯上,手脚软绵绵地动了动,眼皮无力的耷拉着,像是遭了不少罪。 阿棠小声惊呼道:“薛公子!” 原来这就是阿棠救的那个薛公子。 听施承俊的意思,他叫薛恪。 看这模样的确是被逼迫的,而且多半是被施承俊弄来讨好彭渊的。 施竹、阿棠和刘恒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只见施承俊期待地看向彭渊:“大人,薛恪已经带来了,您要不要亲自教训教训他?” 彭渊可有可无地笑了笑,吩咐他的人:“把人带下去。”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然后重新看向施竹。 彭渊的手下听命上前,准备把薛恪带下去。 “等一下。”施承俊忙道,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不死心地往彭渊身前凑了凑,低声道,“大人,薛恪我帮您抓回来了,那个叫金棠的小戏子,也送上门来了,您看您答应我的事……” 第54章 薛恪 彭渊脸上的笑淡下来,用只有他和施承俊能听见的声音道:“薛恪如此不安分,还要本官花时间调教,至于你说的那个颜色甚好的小戏子,本官觉得很一般嘛……” 施承俊脸色一变,以为他准备过河拆桥不认账了。 “不过……”彭渊却瞥了他一眼,话音一转,“你这个叫施竹的族弟,本官瞧着不错,你说呢?” 果真是看上施竹了,这是要他帮忙把施竹弄到手? 施承俊看着彭渊,表情挣扎。 “本官不急,你好好考虑,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咱们再谈你求官的事。”彭渊淡淡道,朝他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赶紧把薛恪带下去。 谁知就在这短短的耽搁中,变故横生—— 趴在地上似乎快要昏死过去的薛恪,突然跳起来冲向施承俊,从侧方凶狠地撞到他身上。 施承俊猝然被袭击,毫无心理准备地倒下去,慌乱中将架子上的花瓶挥到了地上。 伴随着“哐当”的碎裂声,俩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尖锐的碎瓷片扎进肉里,鲜红的血从身下晕染开来。 “少爷!”施承俊的手下冲上去,把薛恪从他身上扒下来,狠狠往旁边一扔。 薛恪再次像一块破布似的摔在地上,几片碎瓷还扎在他的手臂、大腿上,他蜷缩成一团,喉中发出低哑痛苦的呻吟。 施竹离得近,差点被他撞到,刚往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就听见阿棠喊着“薛公子”,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 “啊——啊——” 旁边突然响起惊慌恐惧的嘶吼,他们闻声望去,只见施承俊被手下搀扶着靠坐在墙边,满脸是血,他一手捂着右眼,汨汨的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滴落下来。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一变。 施承俊用左眼死死地盯向地上的薛恪,沾满血的左手握拳狠狠地捶在地板上,表情呈现出一种惊恐愤怒糅杂的扭曲:“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手下立刻提刀朝薛恪走来。 彭渊的护卫下意识望向他,他微微摇了摇头。 施承俊虽然只是施家的旁支,但好歹是个正经少爷,薛恪废了他一只眼睛,施家不可能放过薛恪的。 玩物而已,不值得他与施家作对。 护卫明白了他的意思,慢慢放开了握在剑柄上的手。 “你们想干什么?”阿棠张开手臂挡在薛恪身前。 施承俊的人哪会将他放在眼里,一边骂着“不想死的就滚开”,一边举刀砍过来。 “阿棠小心!”施竹随手拎起架子上的摆件扔过去,替他挡下了那一刀,然后两步跨过去将他护在身后。 施承俊的手下提刀露出个凶狠的表情:“施竹少爷,小人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施竹立在原地岿然不动,淡淡道:“薛恪纵使有罪,自有官府裁决,你算哪根葱,敢动用私刑?” “小人算不上哪根葱,但薛恪伤了我家少爷,我家少爷要他的命,他就别想活。”手下冷笑道,“官府怎么裁决那是官府的事,小人只听少爷的命令,您若是执意如此,别怪小人别气!” 说完就一刀劈过来。 施竹纵身避过,抓起旁边的椅子朝他腹部砸去。 手下闷哼一声,踉跄往后退,施竹顺势一脚将他踹出了门外,狠狠地撞在走廊栏杆上,手腕意外一磕,寒光闪闪的刀就脱手朝楼下坠去。 霎时间,楼上楼下一片惊呼尖叫。 周围三十步以内的男人女人立刻奔逃四散,稍远一点的纷纷抻着脖子看过来,又是惧怕又是好奇。 施承俊的手下没想到施竹竟然有如此好身手,意外的愣在原地。 “废物!愣着干嘛!”施承俊怒吼道。 手下神色一震,重整旗鼓,赤手空拳地朝施竹冲过来。 “刘兄,你守着阿棠和薛恪!”施竹扔下句话,毫不犹豫地迎上去。 顷刻间,俩人就在三楼走廊上缠斗起来。 * 施竹让刘恒守着,是为了防备彭渊帮施承俊抓薛恪。 但是彭渊显然是个真小人。 他既不打算为了薛恪得罪施家,也懒得帮施承俊抓人。眼看事情闹大了,就招呼手下人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趁外面乱着,直接走人。 “哎,你们……”阿棠追出门去,被刘恒一把拉住。 “别管他们,让他们走,走了正好不添乱。” “可是咱们还没报官呢,这屋里的都是证人。”阿棠遗憾道,但也得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下楼去了。 旁边围观的人群中一声惊呼,阿棠和刘恒闻声看去,原来是施竹一脚将施承俊的手下从楼梯上踹了下去,但对方极为敏捷地抓住扶拦稳住了身形,再次冲上来与他交手。 芳汀阁的人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不想管,直到现在也没个管事的人出来镇场。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知道芳汀阁的人报官没有。”刘恒道,喊了他的小厮过来,让他赶紧去报官。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一队二十来个持刀官兵从楼外小跑进来,领头的把官符一亮,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顺天府衙门办案,所有人立刻停在原地不许动!” 楼里瞬时一静。 同一时间,楼上施竹一脚踩在对手背上,反剪着胳膊把人死死的摁在走廊上。 不过彭渊一行人就比较倒霉了,两个醉鬼东倒西歪在楼梯上纠缠了他们好一会儿,以至于他们慢了几步,刚下楼就被进门的官兵堵在门口。 彭渊的侍从立刻上前道:“让我们出去,我们是晋……” “管你们是何人,在衙门查明身份前,一步都别想踏出去!”有个洪亮冷厉的声音道。 两个器宇轩昂的高大男子从楼外走了进来,说话的是其中一个穿绯色官服、神色冷峻的四旬男子。 彭渊一看到他,不由暗道一声不好。 “哎哟,霍府尹,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芳汀阁的管事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热情地迎了上去。 刘恒的目光却落在霍府尹身旁的年轻人身上,惊喜道:“是沈大哥!” 阿棠投去好奇的眼神:“是定国公府的沈大少爷吗?” “对。”刘恒紧绷的心总算落地了,随即又觉得奇怪,“是芳汀阁报的官么?顺天府的人怎么来得这么快?而且霍府尹还亲自来了,沈大哥也来了。” “是我们家少爷通知沈少爷的。”一直跟在旁边隐形人似的小虎笑道,“少爷早料到今晚的事不好善了,下午特地让小的跑了趟定国公府,原本只是想请沈少爷身边的人帮忙跟顺天府衙门打个招呼,没想到沈少爷今日竟然有沐休,还把霍府尹请来了!” 现任顺天府尹霍全,是定国公沈穆的从弟,沈星朝见了要称一声叔祖父。 霍全和沈穆很像,为人严苛谨慎,对党派之争向来敬而远之,轻易不看谁的面子,只照规矩办事。 刘恒的神色更是轻快,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有霍府尹和沈大哥在,今晚的事一……” 话还没说完,只感觉身旁微凉,两个交缠的身影从他们身边掠过,重重地撞到原本已经岌岌可危的栏杆上。 栏杆应声而断,他们“嗖——”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往楼下坠去,众目睽睽下“砰——”的砸穿楼下华丽的舞台,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原本尚存的窃窃私语彻底销声匿迹,连一惊一乍的姑娘们都因为太过惊悚而呆滞了。 半晌,终于有人盯着舞台上黑黝黝的洞小声问道:“……刚才是有俩人掉下去了吧?” * 满楼寂静中,施竹率先回过神来。 他纵身一跃,直接从楼上翻了下去,飞檐走壁般轻巧地落在舞台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那个洞里。 “去看看!”霍全大声吩咐道。 几个官兵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舞台上,帮着施竹把刚刚掉下来的人从洞里面捞了出来。 两个年轻男子,一个衣衫褴褛,一个血糊一脸。 官兵探了探“衣衫褴褛”的鼻息:“还有气。” 又去探“血糊一脸”的鼻息,眉头微皱,仔细听了听心跳,抬头道:“死了。” 第55章 梦魇 雾气弥漫,光影斑驳。 施乔迷迷糊糊地往前走,走进了一个大花园。 花园里的一花一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她想不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到这里。 花园很美,有种怪异荒诞的勃勃生机,她心里莫名很慌,想快点离开这儿。 她沿着种满奇花异草的小径匆匆往前走,雾气愈发浓,天空和远处的景物都模糊不清,她脚步凌乱,感觉这条小径深无尽头。 她想回头,可是浓雾从四处涌来将她刚才走过的路笼罩其中,路旁的枝叶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过来,像是吃人的妖怪似的试图缠到她身上。 她心里越发恐惧,只能脚下不停地向前走,越走越快,最后提着裙子跑起来。 她跑了很久,久到大汗淋漓,两腿发软,而前方的路似乎永无止境。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前面浓雾弥漫之处突然传出说话声。 有人? 她连忙支着耳朵听,声音时高时低,杂乱而激烈,像是有人在吵架。 她面色一喜,立刻拨开横枝乱杈循着声音跑去。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瑟瑟冷风,雾气仿佛潮涌般纷纷退散,周围的景象倏然一变,幽深繁茂的草木顷刻间褪去生机,花园变成了一片萧瑟的荒芜。 一个湖凭空出现在她眼前。 湖面在风中波澜不惊,湖水宽阔无垠,深不见底。 哪有人在吵架呢? 她茫然地张大眼睛左右四顾,周围死气沉沉的,听不到一点人声。 她焦急地沿着湖边走,边走边喊:“有人吗?” 喊了很久,没有一丝回应。 恐惧像吐信的毒蛇一样缠上她,她再次飞快地跑起来,仿佛只要一停下,就会被身后扑出的怪物吞噬。 她好累,可是不敢有片刻喘息,突然脚下一滑,摔向地面。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睁开因为恐惧而闭上的眼睛,奇怪而胆颤地爬起来,接着双目一瞪—— 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湖边喝酒,脸看不清,身形装扮似乎是个男人。 “……你……你是谁?”她小心喊道,迟疑着向他走去。 她以为男人不会理她,可是他却扭头朝她看过来。 这下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面容似曾相识,但是她想不起来他是何人。 她不由停下来,抱住胀疼的脑袋。 就在她竭力回忆这人是谁的时候,前面突然“噗通”一声,她猛然抬头,赫然发现刚才还好端端坐在湖边的男人在湖水中翻腾挣扎。 “救我!”她听见他向自己呼救。 她没有片刻迟疑,拔腿就朝那边跑去。 “你坚持住,我马上来救……唔——”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小变小,像是卑弱的孩童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箍住。 她眦目欲裂,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在水中挣扎。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湖边。 她定睛看去,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站在湖边,眼睛盯着水里的男人。 捂在嘴上的手突然撤了力,她来不及细想,拼命朝那少年喊道:“快救他!” 她想冲过去,可是身体动弹不得,她只能一遍遍喊:“快救他!” 少年立在原地充耳不闻,眼看着男人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挺直的脊背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的目光奇异地穿过空间的限制和阻碍,在冥无的虚空中与少年对视—— 那眼眸平静如水,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却又仿佛蕴藏着足以淹没一切的狠厉和仇恨,只需一瞬就会喷薄而出。 突如其来的惊悚攫住了她的心,她倒吸一口凉气,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小猫。 “救命——”湖中又传来男人的呼喊。 声音似乎不一样了? 她下意识看去,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竟然变成了阿棠! …… “阿棠!” 施乔惊惶失声,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 烛光跳跃中,屋内安静无声,她侧卧在大炕上,上半身靠着软软的迎枕,身上搭着大红海棠纹的缎面薄被,炕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书,黑沉的夜色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还未沾到她身上,就被温暖柔和的光线驱散…… 施乔怔了怔,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小姐,您醒了。”甘妈妈推门进来,见她面带余悸,不由关切道,“您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施乔感觉周围温暖安宁的气息一丝丝透进僵冷的骨缝里,低低地“嗯”了声。 甘妈妈掏出手帕给她擦鬓角的冷汗:“您可好多年没做过噩梦了,是不是担心四……” “妈妈。”施乔推开她的手,神色急切,“现在几时了?小四回来了吗?” “刚过丑时,四少爷还没有回来。”甘妈妈放下手帕,为她拉了拉身上的薄被,“要不您先睡吧,别等了,小卉在四少爷房里守着呢,少爷一回来就来告诉您。” 听到施竹还没有回来,施乔心中的不安更甚:“二叔呢,他回来没有?娘和祖母歇下没?” “二爷也还没有回来,您放心,二少爷不是亲自去找二爷了么,说不定天亮前就会回来。老太太和太太以为四少爷跟着二少爷去昌平了,没有多想,亥正就歇下了。” 施乔一听掀被子就准备下炕:“不行,我得去趟卿园,阿棠肯定没说实话,说不定小四故意和他合起伙来骗我,他们肯定是遇到大麻烦了。” “您先别慌。”甘妈妈按住她的肩,柔声劝道,“不管他们有没有骗您,娄师傅不是让人来说了,四少爷陪阿棠少爷去赴约了,您这个时候去卿园有什么用呢?就算娄师傅知道事情的原委,全都告诉您,您也帮不上忙啊,而且大半夜出门,还会惊动老太太和太太,到时候她们问起来,您怎么解释?” 施乔动作一顿,身体里横冲直撞的冲动停在指尖。 甘妈妈继续道:“四少爷不是莽撞的孩子,二爷不在家,他自会想别的法子,您且放宽心,再等一等。” 施乔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也相信无论阿棠遇到什么麻烦,小四都会想办法帮他解决,可她心底的不安总是挥之不去,方才梦魇中的情景历历在目,她生怕自己的担忧会变成现实。 甘妈妈极少见到她这样茫然失措的样子,坐到炕上,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却感觉到她背心一片湿润。 “您怎么流了这么多汗?”甘妈妈惊讶道,立刻起身,“我去打点水来给您擦擦,换件衣裳,别着凉了。” 施乔强忍着忧心,由甘妈妈服侍着擦身换衣,中衣的衣带还没系好,小卉急急忙忙回来禀道:“四少爷和二爷、二少爷回来了!” 第56章 薛恪冤 东跨院书房里,施乔、施竹、施谦三人坐在书案前的太师椅上,正跟坐在书案后的施明泓说话。 门外有人叩门,随即泓二太太领着香云端了几碗热腾腾的汤面进来。 “先吃点东西歇会儿吧。”泓二太太道,把面条一一端给他们。 “我也有?”施乔满脸意外。 泓二太太嗔道:“就你晚膳扒的那两口饭,能抵什么事?” 施乔赧然一笑:“谢谢婶婶。”她从下午开始光顾着担心了,哪有胃口吃东西。 泓二太太笑着摇了摇头,对施明泓道:“刚才娘和大嫂差人来问是不是你们回来了,我已经回了。” 施明泓笑着点头。 等他们吃完,泓二太太和香云收好碗筷走了,施明泓才接着先前的话问道:“这么说,施承俊和薛恪是朋友,他知道彭渊好男风,喜欢薛恪那样清秀的少年,于是就把薛恪骗到芳汀阁,趁薛恪喝醉哄他签下卖身契,然后再送给彭渊……他这样不遗余力讨好彭渊,是为了什么?” “为了求官。”施竹答道,“衙门的人特地审问了施承俊的小厮丁六,丁六说施承俊一直想谋个一官半职,可他身无功名,父亲又只是个七品小官,走不了恩荫,原本他母亲已经求施二夫人想办法,准备给他捐个官,谁知道前不久他把二夫人赐给他妹妹的丫鬟给睡了,那丫鬟上吊死了,二夫人因此恼了他,捐官的事就搁置了……” 施乔接着道:“所以他想讨好彭渊,希望彭渊帮他谋个官职?” 施竹点头:“没错,施承俊经常出入风月场所,一来二去经人介绍认识了彭渊,据说彭渊好男风之事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不是秘密。” 施乔微微颔首,略显意外道:“这个丁六倒是挺老实,涉及到他主子的**,他竟然毫不避讳,全盘托出。” 施竹讥讽道:“人都死了,有什么可避讳的,他嘴巴里要是不倒出点东西来,衙门的人怎么信他的话。” 事情已经解决,施乔心里强烈的不安也缓下来,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心中一动,好奇道:“衙门的人进来的时候,你正在和施承俊的人交手,阿棠他们在包间外的走廊上,彭渊等人已经开溜,那包间里就只剩下施承俊、薛恪和丁六,施承俊和薛恪究竟是怎么坠楼的,丁六怎么说?” 这个问题很关键,因为当时薛恪已经躺在地上起不来,很有可能是施承俊愤怒之下想杀薛恪,俩人纠缠时意外撞到损毁的栏杆上。 如果是这样,那施承俊的死就不能全怪到薛恪头上,薛恪有可能保住一条性命。 施竹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他说当时他正在照顾施承俊,薛恪从身后打晕了他,后面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衙门的人进包间查看的时候,丁六的确晕在地上,脑后也有重物敲击的痕迹。” 施乔挑挑眉:“薛恪都起不了身还有力气打晕他?衙门的人相信他说的话?” “不知道。”施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们录完口供就回来了。” 施谦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施承俊和彭渊乃是一丘之貉,可以理解,但我看那个薛恪一身书生气,怎么会跟施承俊搅和到一块儿去?” 下午回家以后,得知他爹去了昌平,晚上不一定回得来,他立刻快马加鞭赶去昌平找人,然后父子俩一起去了芳汀阁。 当时顺天府衙门的人正在盘查芳汀阁里的人,那个薛恪奄奄一息地由两个官兵守着靠坐在墙角,清瘦羸弱,不像是施承俊那种混天度日的浪荡子。 后来小四、阿棠和刘少爷接受了官兵的询问,有沈大少爷和霍府尹的关系在,他们很快就被放行,只是案子还没查透,后续可能还需要提供一些线索,不过总的来说这件事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薛恪会跟施承俊一起去芳汀阁喝酒,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行了,事情到现在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你们有什么想讨论的明天再说。”施明泓道,催他们回房休息,“再过一会儿,天都要亮了,赶紧回去打个盹,按时给祖母请安。这事也得跟她说一声,免得青竹巷那边问起来,吓着她老人家。” 也是,反正施承俊已经死了,他是青竹巷三房的独子,薛恪铁定要拿命来赔,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又有什么重要呢。 大家笑了笑,将这事抛到脑后,各自回房歇息。 * 天刚亮,施乔等人还没来得及给老太太请安,施二夫人就派人过来了。 果然是为了施承俊的死而来,不过不是兴师问罪,而且想请施竹过去一趟,仔细跟他们说说昨晚的情况。 衙门那边已经连夜通知了施承俊的死讯,查到的消息也告诉他们了,可是他们仍旧想听施竹这个“当事人”再说一遍。 施老太太被先是被施承俊的死惊着了,然后听说施竹与此事有关,更是震惊。 澜大太太也是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声问传话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幸好施明泓及时过来安抚住她们,把施谦、施乔叫来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陪施竹去了青竹巷。 得知施承俊的死不是施竹造成的,施老太太和澜大太太才长长透了口气,合掌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有心情对施承俊的死感慨起来。 不到午时,施明泓和施竹就回来了。 “没什么事,就是问了问小四当时的情况。”施明泓喝了口茶才道,“从青竹巷出来,我们又去了趟顺天府衙门,听衙门的人说,这案子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就能判下来,薛恪总之难逃一死。”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施乔几个都面色平淡地点了点头。 施老太太却眉头微皱:“薛恪?” “就是害死施承俊的那个人。”施明泓解释道。 “我知道。”施老太太点点头,追问道,“这人姓薛?多大年纪?家住哪条街?” 早上听雪娘他们说的时候,她光顾着担心小四了,没注意其他细节。 施明泓对母亲的反应有些意外:“我不太清楚,您问这些做什么?” 施老太太不由梗住。 施明泓遂道:“您想知道的话,我让人去打听打听。” “……算了。”施老太太犹豫片刻,叹了口气,“不用打听,我就是随口一问。” * 果然只过了两日,衙门的判决就下来了,薛恪判了斩立决,只等上面正式批文下达后就立即执行。 当时施乔正在卿园,阿棠听到这个消息面带悲悯道:“薛公子是个可怜人,那施承俊死了也不冤枉。”说到这儿,难免又想起另一个罪魁祸首,“彭渊呢?他和施承俊迫害薛公子的事又怎么说?” 施乔摇摇头:“这件事从头至尾,彭渊都没有亲自动手,全是施承俊一手包办的,连卖身契的买主都写的是他的名字。施承俊一死,彭渊自然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就算衙门的人知道施承俊和薛恪之间的恩怨与他有关系,薛恪都是要死的人了,追究那些细节又有什么用呢?” 她顿了顿,接着道,“而且以彭渊的身份,除非有铁证证明他逼迫薛恪,否则就算顺天府也奈何不了他。” 阿棠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不甘地叹了口气。 * 就在他们都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时,薛恪被施承俊、彭渊联手迫害之事却在坊间流传开来,如同初夏的风,一夜之间吹遍了整个京城。 不过短短三五日,“薛恪冤”就传得有鼻子有眼,迅速填补了京城开春以来的轶闻空白,掀起了自镇北侯案沉淀后的第一波小**。 早朝上,因弹劾九皇子一战成名的杨御史再次发威,在满朝文武叹为观止的钦佩目光中,一口气弹劾了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施远茂、德高望重的国子监祭酒施远英,以及刚从“不容手足”的漩涡中艰难脱身重获圣心的晋王殿下。 第57章 重审 “退朝——” 内侍清亮尖细的嗓音传遍大殿,朝臣们齐声行礼,鱼贯而出。 方才在殿上大展神威的杨御史由一众都察院官员簇拥着朝外走,神色一如上奏时那般庄重,嘴角绷直,目不斜视,对四周的注目议论不作任何回应,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像是四五十岁一样肃穆。 刚至奉天门,身后远远传来连声呼喊:“杨大人请留步!” 杨才良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御书房服侍的小内侍。 他停下来,待那内侍跑到跟前,气地称了声“公公”。 小内侍抬袖擦着鬓角的薄汗,气都不喘一下就道:“大人,陛下与几位大人、晋王殿下在御书房议事,请您去一下。” 周围刻意放缓脚步支着耳朵听的大臣们不由讶然,先前杨御史在朝上弹劾施阁老、施祭酒和晋王,皇上听了他的奏禀,看了他的奏疏,未置一词就令退朝,现在又把人叫到御书房,是要他当面和施阁老三人对峙不成? 前阵子还有流言说杨御史是晋王的人,这几日又传万宝楼的掌柜亲口认了那尊翡翠观音——杨御史的夫人确实曾有意买下这尊观音,但那时他们万宝楼已经决定要把观音献给晋王妃作为生辰贺礼。 所以说杨夫人压根没有给晋王妃送过礼,更别谈什么杨御史倒向晋王的话。 又是一位以监察百官、惩治蛀虫皇亲公卿为己任的铁面御史。 朝廷需要这样刚正不阿的谏臣整肃朝纲,可身后时刻有双这样锐利的眼睛盯着,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大家目送杨御史挺直的背影随内侍远去,冷静地散了。 * 下午,御书房有消息传出来。 杨御史当着施阁老、施祭酒和晋王的面,详述了薛恪案的审理疏漏以及民间对此案的议论质疑。 施阁老兄弟二人表示此案由衙门查办,他们家作为苦主,虽然希望严惩凶手,但没有像外面谣传的那样,插手过案情的审理和判决。 晋王殿下则自辩对此案不知情,义正言辞地保证绝对没有纵容王府里的人欺压百姓。 事关朝臣和皇子的声誉,皇上批了杨御史的折子,令刑部重审薛恪案,大理寺协理,杨御史担监察之责,务必将此案的来龙去脉理个清楚。 薛恪由斩立决改判为斩监侯,关押之处也由顺天府大牢移往刑部大狱。 消息传开后,负责薛恪案的顺天府通判火急火燎地去了大牢。 “大人,小的用脑袋向您担保,绝对没有屈打成招,是薛恪那小子自己认罪的呀!”当时负责审问薛恪的狱吏满头大汗跟在后面,俩人匆匆去了关押薛恪的牢房。 拴着铁链大锁的栅栏后,身穿囚服的薛恪无声无息躺在角落里,双目紧闭,脸色青白,胸口不见一丝起伏。 不会死了吧? 通判跟狱吏对视一眼,一巴掌扇过去,吼道:“还不赶紧开门!” 狱吏生生挨了一巴掌,瘦瘪的脸苦兮兮的仿佛死了老爹,忙不迭取下挂在腰间的钥匙开了铁锁。 通判两步蹿进去,伸手在薛恪鼻尖探了探,重重松了口气,太好了,还活着! 他抬手在那张脸上拍了两下,大声喊着“薛恪”,但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通判眉头一皱,撩起薛恪的囚服。 一条一条的伤痕遍布苍白的胸腹,皮肉翻卷,凝固的血渍附着在伤口上,好几处已经溃脓发乌,看起来怎么也有十来日了。 “你他妈还说没有屈打成招!!”通判回身又一巴掌扇过去。 狱吏被打蒙了,目光落在薛恪惨不忍睹的身体上,惊愕地瞪大了眼:“大大大大人……小小小的真没有用刑啊!” “当着我的面你还敢睁眼说瞎话!”通判低吼道,眼刀狠狠地甩过来,“没用刑?没用刑他这些伤哪儿来的?鬼上身吗?!” “大人!刑部的人来了!”守门的狱吏风一样刮进来在栅栏外刹住脚急声道。 这么快! 通判脸色一变,飞快扯下薛恪的囚服挡住那些伤口。 雪白的囚服一尘不染,简直像刚从针线房拿出来的一样。 “还知道掩人耳目,一天到晚除了偷奸耍滑还会干什么?”他低声痛骂,快速整好神色,笑容满面地迎了出去。 狱吏捂着自己连遭暴击的脸,欲哭无泪。 “怎么了?”报信的见他丧着脸不由问道。 狱吏抬脚往地上的人身上踹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通判大人非说是我把人打成这样的,可我对天发誓真没有用刑啊!这小子进来后一直很老实,我那些家伙还没派上用场,他就痛痛快快地认罪画押了,我怎么知道他身上这些伤是哪来的!” 没多久可活的死囚,认罪画押完了,谁还有功夫搭理他。 “会不会是在外面伤的?”报信的猜测道,“他进来的时候身上有伤吗?” “我怎么知道!”狱吏道,“咱们这儿每日进进出出这么多犯人,我就两只眼睛哪儿看得过来!” 报信的皱起眉:“那可咋整?万一刑部的人认定咱们屈打成招怎么办?” 狱吏狠狠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地走了。 能怎么办? 自然只有他来背这个黑锅了。 * 囚车从顺天府衙门出来,穿过半个京城去往刑部,街上的行人不由驻足围观。 很快,薛恪案重审的消息就传遍街头巷尾,闲来无事的百姓们聚在茶馆里议论纷纷。 朝廷对此案的态度,让大家觉得自己的意见可以上达天听,欣慰荣幸的同时,正义感和责任感也空前爆棚,“薛恪冤”的热度再攀高峰。 百姓的热忱有多高涨,晋王的怒火就有多猛烈。 他靠坐在太师椅上,缓缓揉着眉心,身上仍穿着石青织金团龙朝服,嵌东珠衔红宝石的朝冠闪着金光,衬得他平静的面容有种玉石般的冰冷。 彭渊垂首立在书案前,面色忐忑地解释着:“……臣真不知情,都是那施承俊自作主张,他几次三番求臣帮他弄个官,臣都没答应,这种事臣怎么能答应呢,臣……” “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本王不想听,你私底下干的那些事以为我不知道吗?”晋王出声打断他,“你跟随本王多年,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本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只要不捅娄子,我懒得管你那些破事。本王的脾性你是知道的,趁我还没发火,最好把这事一五一十说清楚。” 彭渊自入王府以来,极少有这样没脸的时候,脸色顿时变得相当难看,僵了半晌才嗫嚅着说了实话,临了仍不忘为自己辩解:“……真的都是施承俊动的手,卖身契是他哄薛恪签的,人也是他抓的,那个叫什么卿园的戏班子也是他让人去砸的,臣绝对没给人落下任何把柄!” “没落下任何把柄?”晋王气极反笑,“没落下任何把柄,你彭渊的大名怎会传得人尽皆知?那杨才良怎敢在早朝上言之凿凿地弹劾本王?本王又怎会在散朝后被父皇劈头盖脸地训斥?” 彭渊嘴角微翕,词穷了。 晋王强咽下怒火,冷声喊道:“焦盛。” “臣在。”默默坐在椅子上旁听的男人立刻起身。 “大理寺那边有邵庄在,你去联络刑部的虞万枝,父皇点了他审案。” “是。” “还有施家那边也盯紧点儿,看他们有什么动静,见机行事。” 焦盛会意:“臣明白。” 晋王靠在椅背上,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彭渊和焦盛忙躬身退出了书房。 出了院门,焦盛笑容可掬道:“差不多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底下人刚孝敬了两坛好酒,彭兄不如去我那儿小酌两杯?” “不必了。”彭渊拂着自个儿的衣襟,又恢复了一贯居高临下的冷淡姿态,“手里一堆事儿呢,焦兄有什么好酒还是自个儿留着慢慢喝吧。”说完抬着下巴走了。 焦盛也不恼,和气一笑,慢悠悠踱着步子往自己的住处去。 第58章 群殴 因皇上令大理寺协理薛恪之案,邵庄点了手下人去刑部跟案子,自己像往常一样处理公务至天黑才下衙回府。 进入四月下旬,天儿渐渐转热,入夜时分却凉风习习,令人倍感舒适。 马车不快不慢地穿梭在街巷中,邵庄靠在厢壁上假寐,距离宵禁还有段时间,街上稀零的声响随风飘进来,更显得车厢里有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给小爷揍死丫的!” “……趴地上的……不许放过!” “……池宥……狗娘养的……” “……撕烂……臭嘴……” 马车拐了个弯驶入另一条街,几声含糊不清的咒骂远远传来,车速微缓,外面响起车夫的声音:“世子爷,前面有人打架。” 随着夏季来临,人心也越来越浮躁,虽说是天子脚下,打架斗殴的事也常有发生,特别是入夜后宵禁前的这几个时辰,衙门的人常像收破烂似的从街上拖回去一帮子流氓小混混。 小厮看了看闭目不语的邵庄,回道:“绕过去。” 车夫应下,调头准备走旁边的巷子。 “星月!星月!你别添乱!” 一道清脆中夹杂些许娇软的声音,随着夜风清晰地飘车内。 邵庄突然睁开眼:“停车。” “驭——”车夫急忙勒马,刚好剩下半截车尾巴露在巷口。 邵庄掀起车帘朝不远的大街上望去。 借着月色和旁边铺子里的微弱光亮,十来个纠缠不清的人影在明暗不均的街道上晃动,零星的路人仓惶躲避,拳头木棍砸在**上的闷响,以及人嘴里喋喋不休的骂娘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声色并茂的生动场景。 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邵庄只轻轻一瞥,就视若无睹地移开目光,平静的视线落在街头一个白色的身影上—— 她站在一家尚未打烊的茶馆前,茶馆里橘黄色的光线映照出来,将她高挑纤细的身影在青石板地面上投下一个优美的剪影。 “星月……”她焦急地跺脚,试图靠近热火朝天的战场。 “哎哟!”有个技不如人的倒霉蛋被踢出来,四仰八叉地摔在她跟前。 “你没事吧?”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又赶紧上前扶他。 可惜对方不领情,狠狠地推开她:“滚开!” “雪娘!”见她狼狈地跌在地上,混乱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娇喝,冲出来个十四五岁的红衣姑娘。 “你还好吧?”红衣姑娘小心地扶起她,声音立刻拔高,“哎呀,你的手流血了!李嘉荣——”回身一脚朝刚才那个倒霉蛋踹去,嘴里怒骂道,“欺负女孩子,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星月,你别去——”没等她把人拉住,红衣姑娘已经追在人身后重回战局。 倒霉蛋被撵得哇哇乱叫:“沈星月,别以为你是女人,小爷就不敢揍你!” “你揍啊!你揍啊!”红衣姑娘不甘示弱地吼道,“有种你别跑——” …… 小厮望着不远处的热闹场景,满脸匪夷所思:“世子爷,那是端王府的嘉荣少爷吧?!” 邵庄修长的手指抵在额角,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冷声道:“去两个人,把那小子拎出来。” 话音刚落,黑暗中蹿出两个鬼魅般的人影,如夜风般轻盈地疾驰而去。 邵庄放下车帘,按了按眉心。 “世子爷,除了嘉荣少爷,嘉良少爷和嘉言少爷也在……那个红衣姑娘好像定国公府的沈小姐,白衣裳的不知道是谁……” 小厮扒着帘缝看他们的人收拾烂摊子,轻声说道。 一阵鸡飞狗跳的咋哇声之后,外面重归平静,随即车窗外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世子爷,外面都收拾好了。” 小厮瞟了邵庄一眼,吩咐车夫:“过去看看。” 车夫再次调头,马蹄声和车轱辘声节奏鲜明地响起,然后徐徐停住。 两个女孩子并肩立在矮矮的台阶上,十来个鼻青脸肿的少年刚被整治老实,规规矩矩地分成两溜立在茶馆前,暗中互不服气地瞪向对方,木棍、椅子腿等武器散落一地。 邵庄面无表情地从车上下来,沉甸甸的目光缓缓扫过,少年们全都瑟缩着垂下了头。 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逞凶斗狠是一把好手,认怂的时候也极快。 端王府的三兄弟惴惴不安地喊了声“世叔”,小心翼翼地用眼睛瞟向邵庄。 比起他们,沈星月显然是不知者无畏,她瞪着眼睛,似乎对邵庄的出现十分意外,随手拨着颊侧凌乱的鬓发,大大咧咧道:“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邵庄看着她微微的笑,面上的冷然如融雪般化开,露出对女孩子特有的宽容:“正巧路过。”接着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边的白衣姑娘身上。 沈星月见了就顺嘴介绍道:“她叫施乔,是施家的姑娘,上次在我们家的田庄你们见过的,世子还记得吗?” “记得。”邵庄微笑颔首。 施乔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扯出个尴尬的笑:“世子。” 邵庄含笑的目光下移,停在她的右手上:“你的手受伤了?” “没有,没有,就是蹭破了点皮……” 施乔连忙分开绞成麻花的双手,飞快背到身后,手掌从衣摆上蹭过,留下不深不浅的血迹。 经邵庄一提醒,沈星月才想起施乔受伤的事,一把抓过她的右手捧在手心,高昂的声调与夸张的表情配合得天衣无缝:“天呐,雪娘,你的手还在流血!” 这要是被不知情的人听见了,还以为她的手断了。 施乔凤眼微弯,红唇勾成恰到好处的弧度,用力把自己的手捋下来,低声跟她咬耳朵:“你给我悠着点儿。” 沈星月充耳不闻,眼刀斜飞:“李嘉荣!看你干的好事!” 正低头数手指的李嘉荣下意识瞪过去,余光瞟到旁边的邵庄,又敢怒不敢言地低下头。 邵庄似乎没察觉到她刻意的指责,笑容和煦如春风,抬手从袖笼里掏出块帕子:“伤口应该不深,你帮她包一下。” 施乔一愣,像被惊着了似的往后一退:“不用不用不用!”眼睛瞪着他手里的帕子,如同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邵庄眸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仍然笑着把帕子递给沈星月。 沈星月满脸意外,觉得雪娘用他的手帕不太合适,但是邵庄的表情自然而诚挚,那张俊美的笑脸在昏黄的光线中依然耀眼夺目。 她又感觉是自己想多了,接过来道了声谢,抓起施乔的右手往上缠:“是得包扎一下,雪娘的手可金贵着。” 施乔瞄了邵庄一眼,试图挣开她的手,被她不悦地瞪住:“别动!” 施乔抿着唇,雪白的面颊绷得紧紧的,脸上写满抗拒,似乎手上缠的不是手帕,而是毒药。 一个大男人竟然随身带手帕,怕是有什么毛病吧! 她忍不住恶意满满地腹诽着,但出于惯性的惧怕,又不敢看邵庄。 沈星月和邵庄默契十足地忽略了她的意愿,把一旁目瞪口呆的众少年当成背景板,和谐地聊起来。 “他们打架,你们俩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帮忙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我弟!” “哦?你弟弟?” “嗯,那个蓝衣裳的是我亲弟沈彦,绿衣裳的是我表弟池宥。” 邵庄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 沈彦和池宥飞快朝他们睃了眼,双双低下头,暗中翻了个白眼,开玩笑,谁被欺负了! 念头闪过,不由又朝对面瞪去。 少年们无声无息的用火药味十足的眼神隔空对战。 邵庄继续问道:“你弟弟他们为什么会跟李嘉荣他们打起来?” 沈星月恨恨地磨牙:“还不都怪宝和县主那个烦人的丫头,谁叫她背后说我表姐坏话,池宥吼了她两句,她竟然跑回去告状,真是……” “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见她三言两语就被人套了话,施乔简直无语,把自己包着手帕的右手藏到身后,轻轻推了推她,“咱们回去吧,小四他们还在卿园等我们呢。” 沈星月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想到她们今晚的正事,勉强点头。 她正准备向邵庄道个别,就听他不解道:“奇怪,顺天府的人怎么还没来……” 声音不大不小,猫在街角阴影里的衙役们连忙火烧屁股似的奔过来,在茶馆前一字排开。 “邵、邵大人……”领头的衙役抹着脑门上的汗,点头哈腰地上前寒暄。 邵庄却朝众少年扬了扬下巴:“带走吧。” 第59章 闹衙门 南城衙署,锦衣华服的少年分成两拨立在大堂里,气势汹汹地瞪着对方,丝毫没有因身在衙门而收敛,衙役们识趣地站得远远的,免得触到这些小祖宗的霉头。 后堂茶房里,邵庄气定神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刚刚赶到的定国公世子沈勤和端王世子李沐正其乐融融地寒暄着,好像这地儿不是衙门,而是酒楼的包间。 当值的府吏跟着陪笑,满腹苦水无处倒。 天知道他们压根不想抓人的,谁愿意管这档子闲事? 定国公府和端王府可不是好惹的,他们若是想抓人早就动手了,还用躲在旁边看?如果不是半路杀出来个信国公世子,硬要他们把人带回衙门来,也不至于接这么个烫手山芋…… 不过幸好,这几位看起来都挺和气,府吏悬了半晌的心终于落地。 茶房内的气氛出奇的愉快,大家面上都笑呵呵的,除了坐在角落里的沈星月和施乔。 沈星月压根没有听她爹跟人打太极,而是不停用忿恨的目光瞪向斜对面的邵庄,眼中的怒火若化为实质,邵庄估计已经被烧成火球了。 与她的激愤不同,施乔的神情很平静,甚至有一些轻松。 相较于先前大街上的混乱局面,她觉得来官府心平气和地解决矛盾也不错,至少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争斗和伤害。 这事本来就只是小孩子之间的口角,万一闹出人命就不好了,而且有长辈出面,也免得他们不依不饶闹个没完。 “……小孩子不懂事,林大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开始进入正题了,施乔赶紧拉回思绪。 姓林的府吏恭谦地对李沐道:“下官也是职责所在,世子气了。”抬眼看向邵庄,“也幸亏有邵大人在场,我等才能顺利把几位少爷请回来。” 李沐怎会听不出他是想把责任推给邵庄,当即哈哈一笑,坐在椅子上转动自己肥胖的身躯看向邻座的邵庄:“善迁,你今日怎么有空管闲事?小孩子的闹剧罢了,不至于惊动你堂堂大理寺卿吧?” “你这话说的……”邵庄支肘靠在扶手上,笑得轻松而随意,“嘉荣几个好歹喊我一声世叔,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遇上了,怎么也得管管,不能叫他们瞎胡闹不是?” 俩人交情深厚,李沐自认为对他十分了解,他若是诚心想管这事,自己动手就行了,哪用得着让衙门的人掺和进来? 李沐指着他大笑:“我看你是想看热闹吧!” 邵庄笑而不语。 “原来邵大人还有副热心肠!”沈勤也笑起来,毫不介怀的模样。 “沈大人谬赞。”邵庄气道,神色谦虚。 听到这声沈大人,施乔不由想起星月提过的一件事,上次在宛平田庄,邵庄称她祖父为“叔公”。 定国公是叔公,怎么轮到定国公世子就变成沈大人了? 她不动声色地往邵庄脸上瞄了眼,脑子里不由蹦出几个词,虚情假意、道貌岸然、心怀不轨…… “大人,长乐伯来了!”门外突然响起衙役的通禀。 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身穿紫红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阔步走了进来。 李沐瞪起眼:“你小子怎么来了?” 他算是长辈,贺恭宜抬手作了个揖,笑道:“您为何而来,我就为何而来。” 李沐脑子一转,恍然大悟,露出个暧昧的笑。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大家心照不宣,三言两语寒暄完,贺恭宜坐了李沐下首的位置。 施乔当然也猜到了他是为池宥而来,但是,是谁通知他的呢? 参加这次斗殴事件的少年虽有十来人,但挑事的主要是沈彦、池宥和端王府的三兄弟,其他人都是来帮架的,因此顺天府的人只通知了定国公世子和端王世子。 沈家和池家是姻亲,定国公府的招牌又足够硬,保下他们几个绰绰有余,顺天府的人完全没必要再找人来保池宥。 况且就算找,也应该找池家的人,怎么也找不到长乐伯头上,他和池宛毕竟还没成亲呢…… 施乔心里浮出一个猜测,眼神不由往斜对面飘去,不期然撞进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在她看向邵庄的时候,邵庄竟然也正看着她! 那双含笑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仿佛漫不经心,又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想。 施乔骤然心惊,猛地低头,从脖颈到脊背僵成一块木板。 就在低头的一瞬,她似乎听到了邵庄一声轻笑,像是在嘲笑她的自以为是。 那几不可闻的笑声,如同一道惊雷轰然劈下来,令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浅薄可笑——那个人很有可能由始至终都像现在这样,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冷漠而讥讽地欣赏着她拙劣的表演…… 施乔感觉心里凉飕飕的,初夏时节却像置身寒冬,冷得她几乎颤栗。 * 接下来其他人说了什么,施乔都记不清了,她心神恍惚,坐立难安,宽敞的茶房也变得逼仄,空气稀薄得她想大口喘气。 直到外面大堂传来吵嚷声,打断了贺恭宜等人的闲谈。 “怎么回事?外面吵什么?”林大人高声问道。 外面有衙役回话:“有个叫施竹的人来了,话没说两句,就跟李少爷他们打起来了,咱们的人根本拉不住。” 施乔的魂魄被这句话拽了回来,腾得从椅子上起身:“小四来了?我去看看。”说完也顾不上礼节,直接跑去了大堂。 沈星月无法无天惯了,沈勤的存在根本压不住她,一听说施竹跟李嘉荣他们打起来了,双眼放光,跟在施乔身后跑了。 屋里的人都对衙役的话心领神会,不是拉不住,而是不敢拉吧。 李沐率先站起来:“看看去。”几人一起去了前面大堂。 一进门,大堂里的景象就让他们大吃一惊。 泾渭分明的少年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沈彦等人这方多了个穿大红色绣梅兰竹菊华丽戏服的男子,他脸上画着戏剧小生的脸谱,头上歪歪扭扭戴着公子巾,右手食指定定地指着对面的人:“下次再敢动我姐一根手指头,有你好看。” 李嘉荣被两个哥哥扶着,狼狈地靠在堂柱上,嘴边有新鲜的血迹。 很显然,他刚才又被人揍了一顿,而且揍得还挺惨。 第60章 隐忧 “怎么回事?”李沐的目光在李嘉荣身上定了定,静静扫过大堂里的少年少女,面色微沉。 之前的事就算了,大家都有错,他也就不计较自家孩子被人打伤的事,可现在他人都来了,还敢动手,也太不把他们端王府放在眼里了吧。 李嘉荣几个眼睛一亮。 李嘉荣喊了声“爹”,李嘉言和李嘉良则拱手称“大伯”。 施乔眼看这情况要遭,赶紧屈膝行了个礼,暗中朝施竹使眼色,示意他行礼问好。 施竹一来就听沈彦他们说了,略扫了眼,就知道面前这几个没见过的人是谁。 他收起脸上的厉色,恭敬地行礼:“施竹见过端王世子,长乐伯,邵大人。”又朝沈勤笑了笑,“沈伯伯。” “你来了,怎么这副打扮,又跑去唱戏了?”沈勤打量着他,笑容和蔼。 听出他语气中的熟稔,李沐微微有些惊讶,看向施竹的眼神温和了一些。 施竹像是对当下的境况毫无所知,随手扶正头上的公子巾,认真答道:“认识的小戏班子今日开园就去凑个热闹,下台以后听说雪娘她们中场离开了,我就一路寻过来了。” 语调清朗沉着,跟方才放狠话的判若两人,不过倒是与他这副小生的扮相极配,风度翩翩又不显轻浮。 李沐的神色又和缓了些,问沈勤:“这是何人?” “施家在润州一脉的子弟,施阁老的侄孙。我在南京任职的时候,跟他们家很熟,这小子的武艺还是我给启蒙的。”沈勤笑道,语气颇为得意。 李沐更是惊讶:“原来是施家的孩子?他们家的人什么时候开始练武了?” 施家世代书香,族中子弟从不习武。 沈勤哈哈一笑:“跟他们家里没关系,是他自己想学,正好那时候彦儿开始习武,我就一并教了。” 沈彦是庶次子,比沈星月小半岁,也是在南京长大的,刚满十四就被定国公扔到军营里磨砺去了,难得回来一趟。 李沐上下打量着施竹,对他清瘦的身板似有怀疑,沈勤便挑眉道:“你可别小看他,你们家那几个小子一起上,也打不过他。” 李嘉荣几个不由尴尬,事实证明,他们确实打不过。 李沐的脸面有些挂不住:“哼,书香人家的子弟,还是得读书……” “谁说他不读书了?”沈勤立刻道,“人家可是去岁南直隶的解元!” 大堂里的人全都瞪起了眼睛,李嘉荣等人更是像看怪物似的难以置信。 沈彦几个抬起下巴,投以压倒性的蔑视眼神。 施乔望着施竹微微的笑,余光暗中瞥向李沐身旁的邵庄和贺恭宜。 俩人隔着两步而立,面带笑容,彼此之间没有交流,听到沈勤的话均无讶色。 施乔心中更是不安。 “后生可畏啊……”李沐惊讶过后不由讪然。 施竹淡淡一笑:“家里开着书院,耳濡目染,自当比别人强些。”话音一顿,又道,“之所以习武,一则为了强身健体,二则为了能在关键时刻护着我姐,她性子宽和,容易被人欺负。”说着往李嘉荣身上扫了眼。 李嘉荣不由抬手捂住脸,觉得脸上更疼了。 沈星月立马跳出来帮腔:“没错,谁敢欺负雪娘,小四一定不会放过他!” 沈勤瞪了女儿一眼,让她闭嘴,然后对李沐笑道:“双胞胎,从小形影不离,感情比寻常姐弟更深厚。” 施乔手上包着手帕,衣襟上还有血迹,李沐一听就知道八成是自己儿子干的好事。 男孩子之间打架斗殴无所谓,对女孩子动手就不像话了。 他顿时感觉颜面尽失。 立在边上的林大人连忙出来打圆场:“时候也不早了,沈大人,世子,不如我们把事情办一办,二位也好早些带几位少爷回家休息。” 李沐深深地看了李嘉荣兄弟几个一眼,微微颔首。 沈勤自然也没意见,事情很快处理好,李沐便带着李嘉荣等人告辞,邵庄跟着一起走了。 贺恭宜主动提出送池宥回去,池宥瞅着他,神情有些别扭。 沈勤大手一挥:“行啊,你带走吧。” 贺恭宜极会来事儿地笑道:“那姑父,我们先走一步。” 沈勤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 因施竹还要回卿园换戏服卸妆,沈勤便拿了张定国公府的名帖给他们,免得宵禁行路不方便。 回到家已近子时,施老太太已经歇息,澜大太太还在灯下看书,姐弟俩怕母亲看到施乔手上的伤,在窗下报了声平安就一溜烟跑了。 施竹伸着懒腰准备回房,施乔拽住他的腰带把人拖进自己房间。 “干嘛?我可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啊。”施竹打着哈欠抱怨,倒在大炕上。 施乔把他拉起来,正色道:“下次你能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不要随便跟人动手。你自己算算,你这次进京才多久,已经打过几次架了?” 施竹屈起一条腿,支肘靠在炕桌上,手腕撑着侧颊翻出个白眼:“别人硬要找茬,我有什么办法?不动手难道坐以待毙吗?” “今天谁跟你找茬了?你还不是一上来就把人揍了。” “我揍了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揍了他还全身而退。你不是说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可取吗?我最近打架可没受伤。而且那小子害你磕破手,不该揍吗?”施竹理直气壮,看向她的右手,“你看看你的手,都见血……这谁的手帕?” 他盯着那方蓝色勾云纹的帕子眯起眼,目光犀利。 先前没注意看,这样式看起来是男人用的吧? “……星月给我包的,我不知道。”施乔故作镇定道。 施竹从她脸上没看出什么端倪,估摸着是沈星月从沈彦或者池宥那儿顺来的。 施乔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跟你说正事呢,别扯些有的没的。总之你以后行事小心点,不要意气用事,京城里藏龙卧虎,万一哪次你踢到铁板就惨了。你不是要做大官吗,这么多眼睛在背后盯着,你要是走错一步就是自毁前程知不知道?” “哪有什么眼睛在背后盯着?”施竹不以为然,“虽然我顶着解元的高帽,但在京城里其实就是个无名小卒,谁闲着没事干盯着我?又杞人忧天。” “……你知道什么,说不定真有人在背后盯着呢,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施竹感觉她这话很奇怪,但具体哪儿奇怪,他又说不上来,索性道:“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遇到芝麻大点儿事就着急上火。别急着否认,我问你,今天池宥的小厮来找沈星月搬救兵,你为什么不多叫几个人,或者等我下台陪你一块儿去?” 施乔瞪着他不说话。 当时星月抬脚就走,她又担心又着急,哪还坐得住,追在她身后就跑了…… 能教训她的机会不多,施竹得意一笑:“所以啊,整天替我瞎操心,不如想想自己。就算我意气用事,你也没高明到哪儿去,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他从炕上下来,“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歇着吧。”打着哈欠走了。 施乔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 最近怎么老是被他教训? 她揉着太阳穴,认真反思起来。 一定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以至于她的脑子不像平常那样清楚。 她的目光落在右手上,素雅干净的蓝色,边角勾着暗色云纹,这么近的距离似乎能闻到上面沾染的熏香气味…… 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突然撞进脑海中…… 施乔烦躁地扯下手帕扔得远远的,趴在炕桌上发起呆来。 第61章 大理寺 寅时,天色仍旧灰蒙蒙的,午门外等候上朝的文武百官已经恭候多时。卯初一到,城楼上准时响起钟声,宫门缓缓打开,众臣穿过凌晨的寒气前往金銮殿。 入夏后白日渐渐拉长,不多时天色就大亮,待朝臣们散朝出宫,天上已经挂着明晃晃的大太阳,风里也带上些许燥热。 大理寺左少卿邓斌匆忙赶回官署,手下的寺正呈上刑部誊抄的薛恪案卷宗给他过目。 他翻看了两页,惊讶道:“刑部的动作还挺快,不过一夜就把东西都理清了。” 寺正笑道:“有圣旨在头上压着,谁敢磨蹭?何况这案子本身就不复杂,只是顺天府衙门的审理漏洞颇多,民怨大过天,否则也轮不到刑部和咱们动手。” 邓斌点点头,又问:“犯人的情况如何?” 审问的事都由刑部的人负责,他还没去大狱。 寺正刚要答话,有个穿绯色云雁补服的四旬男子走了进来,正是右少卿马德庸。 “马大人。”寺正忙躬身行礼。 马德庸是已致仕的前大理寺卿唐文曜的爱徒,从七品评事一步一步官至四品少卿,可谓资历深厚,如果不是有深得圣心的邵庄在前面压着,他现在已是大理寺卿。 邓斌是邵庄一手提拔的,去岁年底才坐上少卿的位置。俩人虽是平级,但马德庸无论年龄还是资历都在他之上,因此一见马德庸进来,他立刻起身,气地拱手称“马大人”。 马德庸点点头,神色略有不满:“说好散朝后一起回来的,你为何不等我?我不过跟虞大人多说了几句,一回头就找不着你了。” “对不住……” 邓斌正要抛出早想好的借口,马德庸已经看见桌案上的卷宗:“这是薛恪案的卷宗?什么时候送来的?”不待他回答就拿起翻看起来。 邓斌咽回嗓子眼里的话,笑道:“刚送来,我正打算仔细看看,等邵大人回来,也好去回话。” 昨日圣旨一下来,邵庄就把薛恪的案子划给邓斌来处理。 马德庸正准备把这卷宗要回去看看,听他这么说就不好再开口,问道:“邵大人又去御书房面圣了?几时回来?” “不好说,大概下午吧。” “行,不耽误你,我也忙去了。”马德庸又翻了几页卷宗,背着手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寺正才接着他们先前的话题回道:“刑部的人发现薛恪身上有重伤,顺天府那边可能有刑讯逼供的嫌疑,相关官员和狱吏已经召过去询问了,今明两天应该就有消息。” 邓斌点头:“那你这两日多跑几趟,有什么进展及时报上来。” 寺正应下,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就退了下去。 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他已了然于心,邓斌草草把薛恪案的卷宗翻阅了一遍就放到一边,开始处理手上的其他案子。 未正时分,邵庄赶回了官署。邓斌得到消息,连忙带上薛恪案的卷宗前去见他。 侍从上了茶,邵庄挥退左右,指了指书案前的太师椅:“坐下说话。” “谢大人。”邓斌恭敬地欠了欠身,把卷宗放到他面前,半坐到椅子上。 邵庄往那卷宗上扫了眼,端起茶盅:“没出什么岔子吧?” “目前没有,刑部已经发现薛恪的伤,怀疑顺天府屈打成招,正在详查。” “嗯。”邵庄微微颔首,“晋王令焦盛帮彭渊收拾烂摊子,你得空提醒一下虞万枝,让他小心点儿。” 邓斌点头应是,想起一事,笑道:“昨日我去刑部,听说朱大人过两日就启程去巡视河堤,这一去没有三四个月是回不来的。原本想着皇上十有**会把薛恪的案子交给他来办,做起手脚来会很麻烦,谁知道他的夫人竟突然去世了……” 他露出唏嘘之色,说道:“朱大人不在京里,真是给咱们省了许多麻烦。” “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邵庄笑了笑,“朱筠这人心眼多,本尊不在,肯定也会让手下的人盯着。崔阁老的身体时好时坏,说不定哪天就递折子辞官养病去了,虞万枝的资历比他老,他们俩又互相看不上,万一虞万枝掌管刑部,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邓斌还是第一次听说朱筠和虞万枝不和,诧异道:“他们俩不是师兄弟吗?” “亲兄弟还不一定兄友弟恭呢,何况是师兄弟。” 邓斌想了想:“也是,虞万枝既是师兄又是前辈,照理说应该压朱筠一筹的,可朱筠入刑部短短四五年就跟他平起平坐,还时不时在朝堂上反驳他的意见,他心里肯定很窝火。” 邵庄淡淡一笑:“天纵英才,难免令人嫉妒。” 邓斌一听这话,不由想起马德庸:“马大人似乎对薛恪的案子很感兴趣,今早散朝后不但找虞大人说话,回来后还拿着薛恪案的卷宗翻个不停,怕不是有什么想法吧?” “马德庸行事与唐大人一脉相承,有想法很正常,想看就让他看吧,无妨。”邵庄道,语气平和而宽容。 邓斌闻弦音知雅意,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唐文曜在大理寺任职几十年,大家都了解他的性格——你要是阳奉阴违被他看破,他就非要追根究底,揪出你的小辫子,当众打脸,但你要是老老实实照规矩办事,就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也会睁只眼闭眼,不与你计较。 马德庸是唐文曜拉拔起来的,行事如出一辙。 “是,我明白了。”邓斌应下,问起晋王那边的情况,“不知道晋王是不是打定主意要给彭渊收拾烂摊子,听说皇上已经将九皇子放出禁宫,但是驳了礼部选妃的折子,大概是对晋王余怒未消,等薛恪的事真正闹起来,万一晋王顶不住压力,想弃卒保车怎么办?” “不会,彭渊对晋王殿下尽心竭力,人尽皆知,晋王殿下若是连这等心腹都舍得下,那些依附他的朝臣还怎么放心为他做事?他可能会在此事平息后处置彭渊,但绝不会在节骨眼上抛弃彭渊。合格的帝王必须能娴熟地掌控人心,晋王殿下深谙此理,不会轻易妥协的。” 邓斌觉得他话里不无嘲讽,但听下来语气又平铺直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那就好。”他不敢细究邵庄的神色,笑道,“说起来这次能顺利把彭渊与施承俊、薛恪的纠葛宣扬开,还多亏有霍府尹在场。彭渊当着芳汀阁里那么多人的面被官兵质问身份,咱们不过稍微放出点风声,那些妓子酒就添油加醋大肆宣扬,顺理成章地传得满城风雨。当时若是让彭渊一行人走掉了,咱们还得另找机会把他扯进来……” 他说着面露沉思:“这事实在是巧,虽说顺天府这么快结案,主要是因为薛恪认罪痛快,但以霍府尹一板一眼的性子,没道理会不闻不问啊……大人,霍府尹当时突然出现在芳汀阁,会不会是……” “霍全出现在那儿自有他的道理,不必过虑。” 邵庄摇头,嘴边竟噙着一丝隐隐的笑意。 邓斌一愣,感觉他此刻的笑似与惯常的笑不同。 没等他细想,邵庄已道:“没别的问题你就去忙吧,记得告诫虞万枝,小心行事。” “是。”邓斌连忙起身。 邵庄把桌案上的卷宗递给他,他迟疑道:“您不看看?” “你看过就行了。” 邓斌心口微热,面色一肃,恭敬地接过卷宗,施礼道:“下官告退。” 第62章 夏衣 反思了一晚,施乔最终释然了。 她想了想自己最近的所思所为,确实有点神经过敏、草木皆兵。 无论邵庄想做什么,和贺恭宜之间有什么秘密,跟她有一文钱关系么?就算邵庄识破了她在望春亭里的小把戏,最多就是找人监视她罢了。 如果他真让人监视她,倒是件好事。她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时间长了,他自然不会再关注她。 而且昨晚贺恭宜的出现若真是他刻意安排的,显然是为了试探她,如同狮子逗小猫,亮出锋利的爪牙并不是要弄死她,而是为了戏弄威慑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反而显露了他的轻蔑。 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还轮不到他忌惮防备。 思绪理清后,施乔暂时放下心中的忐忑忧虑,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小日子上来。 给施竹做的夏衣已经做好了,她让甘妈妈和小卉清洗好,趁着最近的好天晾晒、熨烫、熏香。 阳光灿烂、微风徐徐的午后,三人在院子里有说有笑地忙活,花花绿绿的衣裳挂在晾衣绳上随风飘曳。 施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来禀道:“小姐,润州家里送东西来了,老太太请您过去。” “知道了,我这就来。”施乔笑道,继续把手里熨到一半的衣裳熨好,才放下挽起的衣袖,整着衣襟去了祖母屋里。 刚走到廊檐下,就听屋里有人道:“……还是童姨做的衣裳最合我心意,简单大方。” “雪娘做的不合你心意吗?”这是母亲的声音。 施乔脚下一顿,停在窗下。 屋里的人“啧”了声,道:“她做的东西,都花里胡哨的,我又不是小姑娘,整那些花团锦簇的东西干嘛……” 臭小子,敢嫌弃我做的东西! 施乔长眉一扬,快步跨进屋里,伸手拧住他的耳朵:“说谁呢?” 施竹吓一跳,哎哟一声顺着她的力道偏过脑袋:“耳朵要掉啦,你轻点儿!” 屋里的人都掩嘴笑起来。 施乔拧完他的耳朵犹不解气,一手叉腰,指着他身上的湖绿底绣水蓝色团花纹的圆领袍嗔道:“你不是嫌弃么,那怎么还穿我做的衣裳,脱了!” 施竹只顾揉自己红彤彤的耳朵,不答她的话。 施乔上去揪住前襟就解扣子,施竹连忙左避右躲,嘴里喊着“青天白日的,你想干嘛?!” 大家哄堂大笑。 “小四,你磨蹭什么呢?刘少爷他们还等着我们呢!”门外响起施谦的声音,门帘子一挑,他一脚踏进屋里。 施竹仿佛看到了救星,手下用劲把自己的衣裳从施乔手里解脱出来,转身拽住刚进门的施谦拔腿就跑:“走走走!” “哎哟!”施谦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地上。 施乔追出门去,立在廊檐下,指着俩人落荒而去的背影娇声喊道:“晚上回来别想吃我做的醉八仙——” 她用上次从碧云寺取回来的卓锡泉水酿了瓮黄酒,今早起出来浓香扑鼻,施竹馋得不行,让她晚上做一道醉八仙——把鸡爪、鸡胗、鸭掌、鹅肠等食材,或大虾、蛤蜊、黄鱼等河鲜凑齐八样,黄酒浸过,再用姜蒜醋椒等佐料调味。 她早上本已经吩咐厨娘准备食材,现在看来没必要再做了,做好也不给他吃! 施乔哼了一声,转身进屋。 施老太太等人对她和小四的打闹不以为意,笑着让她过去看润州家里送来的东西。 除了衣食书画,还有两坛童姨酿的桃花酒,是专门带给她的。 施乔喜出望外,拔开酒塞闻了闻香气,笑道:“童姨也真是的,大老远送来京城干嘛,万一酒坛子在路上磕破了就太可惜了,反正咱们再过两个月就回去,她不如把酒埋在树底下,等我回去再喝。” 施老太太和澜大太太相视一笑,慈爱地看着她。 施乔没有错过她们的眼神,心中大概有数,又笑着和她们聊了两句,问了问润州家里的情况,就拎着酒坛子回去了。 “既然相公不反对,那咱们再找个时间和沈家人聚聚吧。”等施乔走后,澜大太太才笑道。 除了那些零碎东西,施明澜的回信也捎来了。 施老太太笑眯眯颔首:“好啊,你给世子夫人去封信,正好端午节快到了,到时候孩子们也可以约着游玩,增进增进感情。” 澜大太太领会了她的意思,雪娘和沈星朝毕竟分开了很多年,就算有儿时的情谊在,现在只怕也生疏了。 “我明白,我这就去写信。” 泓二太太一进来就听见这么句话,她笑着给婆婆行礼,好奇问道:“嫂嫂,你要给谁写信?” 既然这门亲事马上就要定下来,也应该让明泓夫妻俩知道。 澜大太太笑着解释了一下。 泓二太太有些惊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沈大少爷的家世品貌性情都是上乘,两家相交多年,这门亲事是极好的,大哥没道理会反对。 她顿时喜上眉梢,一边想着要赶紧把这事告诉丈夫,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雪娘知道吗?” “还没跟她明说,不过她应该看出来了。”施老太太笑道。 这个泓二太太知道,她又问:“那雪娘愿意嫁到定国公府去吗?” “我们还没说破,她哪会说愿不愿意。”澜大太太道,“端午节之前,我找时间跟她说说。” * 施乔拎着酒坛子从回廊下来,甘妈妈和小卉还在院子里忙活,小卉正在熨一件月白色道袍,见她回来就笑道:“小姐,您给四少爷做的这件道袍真漂亮!” 施乔把酒坛子放在屋前的台阶上,走过去拿起那件道袍。 月白底上用同色丝线整绣菖蒲兰花,水蓝滚边上绣着青翠竹枝白色云鹤,金灿灿的阳光下,精美的轻绸如水般顺滑,绣纹恍若水波闪耀着粼粼光泽,华美异常。 小卉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道袍上的花纹,笑道:“这花样好,端午节的时候穿正应景。” 她也是这么想的,施乔嘴角微翘,眼前仿佛浮现出小四穿上这件衣裳的模样,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她立刻把刚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笑盈盈地吩咐小卉:“去厨房看看,醉八仙的食材浸上黄酒没有。”然后自己挽起衣袖,干劲十足地忙活起来。 第63章 坚白精舍 吃过晚膳,甘妈妈把叠好的夏衣送去施竹房间,小卉拿了药膏来给施乔手上的伤口换药。 施乔把手摊放在炕桌上,掌心一道指节长短的伤痕,并不深,只是因为伤在血肉丰厚之处,所以当时流了不少血,现在伤口已经闭合,看起来倒还好,而且也不影响她右手的活动。 小卉边涂药边道:“小姐,那条手帕您要还给星月小姐吗?早上洗衣裳的时候,奴婢顺便把那条手帕洗了。” 施乔一愣,昨晚她随手一扔,后来那条手帕就不见了,她还以为是甘妈妈或小卉拿去丢了…… “……一条手帕而已,不用还,扔了吧,留着也没什么用。” 区区一条手帕,邵庄给得那么大方,肯定也没想过让她还回去。 “那奴婢就扔了,正好上面的血渍洗不干净,不能用了。” 施乔“嗯”了声,微微弯起手腕,方便她缠绷带。 门吱呀一声开了,施竹端着个装樱桃的琉璃海碗走了进来,他应该刚沐浴过,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白绫中衣,半湿的头发披在肩上,大摇大摆地往炕上一坐,手上不停往嘴里塞樱桃,含糊不清地问道:“手没事吧?” 施乔没答他的话,而是盯着那碗冒尖的樱桃,眉头微蹙:“晚上吃这么多,你不怕积食吗?” 晚膳时,她可是亲眼看到他一个人吃了大半盘的醉八仙。 施竹吃的不亦乐乎,边吃边道:“没多少,吃完我还要去温书呢,能积什么食。” 刚上市的樱桃又大又新鲜,水灵灵地盛在琉璃碗里,颜色鲜艳欲滴。 他挑了颗饱满的大樱桃递到施乔嘴边:“特别甜,你尝尝。” “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施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可没有他那样惊人的食量和怎么吃都不胖的邪门体质。 施竹反手把樱桃扔进自己嘴里,又问了一遍:“手没事吧?” “没事,小伤而已。” 施乔握了握缠好绷带的右手,除了紧绷感,什么感觉都没有,如果不是怕留疤,她觉得都没必要涂药。 施竹点点头,说话的功夫已经消灭了半碗樱桃。 “对了,今天我在刘少爷那儿碰见阿棠了,他让我问你,明天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薛恪家,如果你想去的话,明天未时之前去卿园找他。” “薛恪家?他去薛恪家做什么?” “说是去看望薛恪的祖父母。” 施乔还是第一次听说薛恪的家人,奇怪道:“他怎么会想起去看薛恪的家人?” “阿棠的性格你还不知道,路边的小猫小狗都要管一管的人,何况是个跟他有交集的大活人。”施竹丢开吃空的琉璃碗,舒服地靠到迎枕上,“现在薛恪可是家喻户晓的名人,家在哪儿,什么情况,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阿棠听说薛恪父母双亡,自小和年迈的祖父母相依为命,就想去看看他的祖父母,接济一下……” 施乔露出怜悯之色:“既然如此,我陪阿棠去看看。万一薛恪翻不了案,他的祖父母还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唉,可怜的一家子。” * 信国公府里,邵明听下人说世子刚回来,赶紧去了外书房。 谁知竟扑了个空,邵庄不像往常一样回府后直接到外书房,而是回内院去了。 小厮请他进屋坐下,上了茶,解释道:“珍姑娘回来了,世子爷去见见她,等会儿就来书房。” 邵明了然,安心坐着喝茶。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邵庄就回来了,眉间有一丝罕见的阴郁。 邵明不敢多言,开门见山道:“润州施家的回信来了,施明澜同意了施小姐与沈大少爷的婚事,薛若南给施老太太的密信中说,只要施小姐愿意嫁,她不反对这桩亲事。” “那就好,如果施乔能顺利嫁进沈家,就不怕有人在沈星朝的婚事上做文章,沈穆那边也能省点心。”邵庄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揉按着睛明穴,面色略显疲惫。 邵明现在已经明白他的想法,摒弃掉了一些无用的猜测,就事论事道:“不过薛若南的真实身份,我们仍然没有头绪。南京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只说童姨是施老太太身边的老仆,看起来除了老太太和施小姐,再无第三个人知道她是施明澜的生母,而且施小姐很显然也不知道童姨的来历……” 他仔细思忖着,神色颇为疑惑。 “这几日我暗中派人去青竹巷反复打听,问过很多族中的老人,没有一个人知道童姨这个人,或是听说过薛若南这个名字,或许她根本就不是施家的人……”他说着看向邵庄,“您看,是不是再让南京那边的人仔细查查薛若南,虽说时隔多年,应该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不用了。”邵庄淡淡道,“薛若南是谁不重要,盯紧施乔就行了,只要她没有异样,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不必再费心。” * 翌日,施乔吃过午饭就带着小卉赶去了卿园。 阿棠已经打听到薛家的地址,俩人乘车去了城西的石头巷。 他们本以为薛恪与祖父母相依为命,家境必定十分窘迫,然而下车后,看着眼前绿树环抱的大宅,不由大吃一惊。 虽然位置比较偏僻,但这样一座高墙深院的宅子,不是普通小老百姓住得起的。 怀着一丝疑惑,阿棠上前叩响了黑漆大门上的铜环。 几息后,门吱呀着开出条缝,一个戴方巾的脑袋从门后钻出来。 “找谁?”他打量着施乔等人,眼神十分警惕,面容看起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薛恪不是和祖父母相依为命吗?这少年又是谁?难道是薛家的亲戚? 阿棠与施乔对视一眼,朝那少年笑道:“这位小哥,请问这里是不是薛恪家?” 少年迟疑地点了下头:“你们是何人?” 看出他的防备,阿棠连忙自报家门:“我叫金棠,旁边这位是我的姐姐。我与薛公子略有交情,听说他家中尚有年迈的祖父母无人照料,便来探望一番。” 大概是他们看上去十分和善,不像坏人,少年相信了阿棠的话:“原来你们是薛恪的朋友,失礼之处还望见谅,快请进。”说着推开门请他们进去。 施乔这才看清少年的穿着打扮,他穿着身竹青色细布道袍,袖口和白色护领上绣着一种特殊的同色云纹。 她不由惊讶道:“你是坚白精舍的学生?” 《论语》有云“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管子》有曰“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 “坚白精舍”即意为意志坚定、品德高尚的人即使身处恶劣的环境也不会受到影响。 而在京城,坚白精舍乃是城里最负盛名的书院,满京城应该没有人不认识书院学生的装扮。 少年对她道出自己的身份毫无意外,淡定地点了点头:“对,我是坚白精舍的学生,薛恪是我的同学。” 施乔等人不由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不待他们细问,门内传来一声问询:“少陵,是谁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施乔、阿棠、小卉,甚至包括车夫都难掩惊愕。 有个同样穿坚白精舍学生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名叫少陵的少年作揖称了声“师兄”。 施乔目瞪口呆:“……表哥?” 第64章 薛祖母 阿棠瞪着走出来的袁华脱口而出:“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说完他才发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袁华表哥也在坚白精舍上学,认识薛恪很正常。 袁华此刻的惊愕也不比他们少。 他和薛恪是同学,他来薛家情有可原,雪娘和阿棠出现在这儿才奇怪吧? 名叫少陵的学生满头雾水地看着他们:“师兄,这两位是你的表弟妹?” 袁华从震惊中回过来神来,连忙介绍了一番,然后才道:“雪娘,阿棠,你们怎么会来薛家?你们也认识薛恪吗?” 施乔这才反应过来,当时为了避免节外生枝,顺天府衙门的人在霍全的授意下,并未将阿棠和小四的身份透露出去,袁家那边他们也没有特意提过这事,所以表哥还不知道阿棠和薛恪的交集。 她立刻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遍。 袁华这才知晓其中曲折,又是惊讶又是感慨,领着他们进了门。 “我们也是刚到不久,薛恪的祖母卧病在床,自从薛恪入狱后,我们几个同学就常过来探望……”袁华边走边说道。 施乔等人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打量着薛宅内部。 这座宅子从外面看起来还有几分气派,进门后才看出问题来,房梁、廊柱、门窗等都已掉漆腐朽,二门影壁上的石雕青苔斑驳,天井花坛中甚至已经生出了杂草,从大门到内院一路走来,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冷清到一丝人气都没有…… 看出他们的惊讶,名叫少陵的学生主动解释道:“薛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闲置的房屋经久失修,所以看起来比较破败。” 阿棠直接问道:“既然生活这么窘迫,为何不把这座宅子卖掉?” “这是薛家的祖宅,可能是舍不得吧。”少陵含蓄道。 几人说着话来到薛恪一家日常起居的第二进院落,两个坚白精舍的学生在院子里修补几件损坏的桌椅,还有一个坐在廊檐下熬药,袁华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带施乔和阿棠到正房看望薛恪的祖母。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薛祖母侧卧着已经睡着了。 袁华小心翼翼地给她掖了掖被角,朝施乔和阿棠打了个手势。 他们像进来时那样悄悄地退了出去。 袁华道:“薛祖母久病缠身,精神一直不好。” 施乔左右张望一番,奇怪道:“怎么不见薛祖父?” 袁华微怔:“你们不知道吗?薛恪的祖父已经去世了。” 施乔和阿棠大吃一惊,阿棠道:“外面传言只说薛公子和祖父母相依为命,我们根本没听说过他祖父去世的事。” “传言多有错漏。”袁华道,“不过薛恪确实从小和祖父母相依为命,他的祖父是去年冬天才去世的。一直以来,他们家都靠他的祖父在街上摆摊卖字画维持生计,祖父去世后,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祖母又病倒了,薛恪无奈之下只能休学,做零工赚钱给祖母看病买药……这些事我们也是听说他入狱后,来家里探望老人时才知道的。” 大明国力鼎盛,物产丰饶,当今圣上继位后又大开海禁,商贸亦十分繁荣。但尽管如此,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仍是朝野上下根深蒂固的思想,从豪门世族到寒门百姓,都将科举入仕看作最为荣耀的正途。 士子求学主要有三种途径,一是世家大族中的族学,二是朝廷开办的县学、府学等官学,三是民间开办的书院。 族学是世家大族的私学,官学只有在科举上成绩优异者才能入选,因此进书院读书是大多数学子的求学方式。 举国上下,大大小小的书院不计其数,京城的坚白精舍是其中的佼佼者,年满十二周岁的学子都可以参加书院的春考,择优录取。 薛恪能进坚白精舍上学,又能在落难后得同窗帮扶,想必不但学业出色,人品也是上乘。 那他为何会跟施承俊那种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搅和到一块儿呢? 施乔感到十分疑惑,遂问道:“他平时没有跟书院里的同学说过家里的事么?你们知不知道他为何会认识施承俊?” 袁华摇头:“薛恪的个性比较……内敛,除了上课,私下很少和书院的同学来往,我们只是大概知道他家境不好,具体情况了解的不多,而且自从他休学后,就与书院的同学断了来往,他怎么会惹上人命官司,我们真不知道。不过他在功课上很用功,行事也很宽和,大家对他的印象不错……” “师兄,薛祖母醒了。”熬药的少年把药端进屋里,出来对袁华道。 袁华点点头,招呼施乔和阿棠:“我们进去吧。” 进了屋,薛祖母刚披衣坐起靠在床头,刚熬好的药放在床边的矮柜上,褐色药汁冒着热气,听到动静她抬头朝门口看来,露出张苍老瘦削的面容。 “祖母,这两位是我的表弟妹,也是薛恪的朋友,他们特意来看望您。”袁华介绍道。 施乔和阿棠走到床前行礼问好,说了几句关怀的话。 薛祖母打量着他们,眼神温和,用手帕掩嘴轻咳两声,请他们坐下说话,轻声道:“多谢你们记挂我这个老婆子。” 阿棠想到可怜的薛恪,怜悯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他上前握住薛祖母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祖母,您放心,薛公子一定能洗清冤屈,平安归来的。” 薛祖母有些惊讶,随即又十分感动,眼角微湿,微微颔首。 “药得趁热喝,我喂您。”阿棠端起药碗,用汤匙舀起药汁轻轻吹凉,送到薛祖母嘴边。 薛祖母对上他真挚温润的眼眸,面露慈爱之色,任由他服侍着喝起药来。 阿棠自幼失恃但生性纯良孝顺,在被金叔和娄师傅收养之前生活凄苦,被收养后照顾养父母的生活起居十分尽心,因此服侍长辈的事他做得极顺手。 袁华和施乔在一旁看着不由汗颜。 薛祖母小口小口地喝药,或许是因为家里有,即使卧病在床,夹杂着银丝的头发仍旧整洁地挽了个圆髻,脸色虽有种久病的苍黄,神态却平静祥和,并无多少痛苦凄凉之色。 施乔微笑注视着她和阿棠,心头浮上几分怪异感。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四周的陈设,虽然陈旧,但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日常用物摆放整齐,床柜桌椅等也很干净。 难道是表哥他们打扫过? 施乔朝袁华使了个眼色,俩人默默退到屋外。 “表哥,你们常来看望薛祖母吗?” “倒没有常来,薛祖母虽然在病中,但日常起居尚可自己料理,平时还有相熟的邻里照应,我们只是偶尔来一趟,略尽同窗之谊。这次是因为薛祖母夜间吹风受了凉,病情加重,我们特意趁沐休请大夫来诊脉,顺便帮忙修补修补家里的物件。” 施乔想了想,问道:“先前你说薛祖父是去年冬天去世的,病逝吗?” “不是,据说是摆摊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隆冬十月,雪下得很大,从雪堆里把人刨出来时已经冻僵了。” 施乔忍不住挑眉,就算因为雪天行人稀少,祖父迟迟未归,薛恪肯定会去找他,怎么会让薛祖父在雪地里冻死呢? 不过她没有追问,表哥他们多半也不清楚。 薛祖母喝完药就睡下了,等阿棠从屋里出来,施乔让小卉拿了个装碎银子的荷包给袁华。 “表哥,这些钱你帮我们转交给薛祖母吧。” 袁华却委婉道:“薛祖母不会收的,你们不如让人送些米粮药材来,反而更实用。” 施乔想到薛祖母朴素中透露的一丝优雅,把荷包收了回去。 “你们手上有方子吗?回头我让商号的药铺送些薛祖母常吃的药来。” “有的,今天大夫刚开了新的药方。”袁华把先前熬药的少年喊过来,拿了两张方子给她。 童姨生病的时候,施乔在床边照料,对药理略有研究,她把方子捻开扫了眼,一张香苏散加减祛风理气的方子,一张八珍汤加减补气血的方子,都是些常用的药。 她让小卉把药方收好,对袁华道:“明天就让人送来。” * 阿棠晚上要上台,施乔先送他回卿园。 他下了车,又想起什么事,把施乔拉到院子角落里低声道:“姐,上次那个白恒,我打听到的消息说,他很多年前就搬到延庆乡下去了,要不要让人去延庆找找看?” 如果要去延庆找人,就不能光靠阿棠。 她身边根本无人可用,找外人办事她又不放心。 其实如果能让商号的人帮着打听,肯定事半功倍,但那样做就绕不过二叔…… 施乔咬着唇想了想:“……这事暂时放一放,等我考虑清楚再说。”然后辞了阿棠,回到猫儿胡同。 施竹和施谦今日没有出门,在家里讨论学问,施乔拿着方子推门进去:“二哥,你帮我个忙。” 兄弟俩对坐在炕上,施谦咬着笔头抬眼看过来:“什么?” 施乔把药方放在他面前的四书注解上:“刚刚我陪阿棠去看望薛恪的祖母,在那儿遇上了表哥……”简单把在薛家的见闻说了一遍。 “行啊,没问题。”施谦让他的小厮记下薛家的地址,收下了药方。 “还有件事……”施乔又道,往施竹身上戳了下。 施竹埋首看书,头也不抬地挪了挪屁股,空出个位置。 她坐到炕上接着道:“你让商号的伙计去薛家送药的时候,顺便打听打听薛祖父的死因。” “打听这个干嘛?” 施乔撑着下巴思忖道:“薛恪从小与祖父母相依为命,感情必定十分深厚,薛祖父不在了,薛恪又惹上人命官司,生死难料,照理说薛祖母应该会担忧至极,甚至寝食难安……可我瞧她那个样子,好像不怎么担心,似乎笃定薛恪能平安无事一样……” “或许薛祖母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吧。”施谦猜测道。 “不,她那种平静从容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施乔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们从芳汀阁回来的那天,我们讨论过薛恪和施承俊之间的纠葛?” “……记得啊,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施乔轻敲着炕桌:“我怀疑,薛祖父的死可能与施承俊有关。” 第65章 薛祖父 翌日下午,澜大太太和泓二太太在老太太屋里说趣儿,施乔坐在炕前绣一座诗文桌屏,六月间是施明澜的生辰,她准备把这件桌屏献给父亲作贺礼。 南北窗棂大开,明晃晃的日光携着微风映进来,屋里又亮堂又舒爽,镂刻折枝花的落地罩前支着两高几,上面摆着两盆刚开的栀子花,是青竹巷那边送来的,似有若无的幽香随风游走,沁人心脾。 施谦从门外溜达进来,先指使丫鬟给他倒杯茶,然后对施乔道:“雪娘,商号那边有消息了。”说完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灌了一大口。 天气越来越热,在太阳底下走几步就热汗涔涔。 澜大太太理着小箩筐里的丝线,看向施乔:“又让商号的人帮你找什么了?不会又是从野史话本里看来的吧?” “娘。”施乔娇声唤道,面色微红,“女儿只是偶尔才让商号的人找点小玩意儿罢了。” 施老太太等人不由笑起来。 施乔瞪了施谦一眼:“二哥,你说个话要喘这么久的气吗?” 薛恪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施谦嘿嘿一笑,先向老太太等人说了说薛家的事,这才道:“药铺的伙计打听过了,薛恪的祖父确实是去年冬天在街上冻死的,据薛家相熟的邻里说,那时候薛恪的祖母已经病了,家里要吃穿嚼用,请大夫、买药,还要供薛恪读书,用钱的地方很多,薛恪的祖父每日都摆摊到深夜,赶在宵禁前回府。” “那天薛祖父临近宵禁还没回家,薛恪就出去找人,结果在离摆摊不远的地方发现他祖父倒在地上,雪埋得只剩下半张脸,已经没气儿了……薛恪发现他祖父身上有伤,怀疑他祖父是被人害死的,就报了官。薛祖父为了省几个摊位钱,摆摊的地方都比较偏僻,雪天路滑,街上更是没什么人,官府查下来,只找到一个卖烤地瓜的老汉……” 施谦歇了口气,接着道:“那老汉说,他当晚有路过那条街,看见一个卖字画的跟几个醉醺醺的年轻公子争执,他见那些人穿戴华丽,不想惹麻烦,便匆匆走了……官府的人告诉薛恪,他们会按这条线索查下去,总能找到目击者,查出那些人的身份,让薛恪回家等消息。谁知等到薛祖父下葬,官府那边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薛恪就亲自去官府问,结果只得了通敷衍,直到现在还没个说法。” 泓二太太直接道:“肯定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打死了人,家里找关系把事情压下来了,否则几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多半如此。”澜大太太点头赞同。 施乔正想问他有没有打听到一些关于施承俊的蛛丝马迹,坐在炕上的施老太太却突然道:“你刚刚说薛家的宅子在城西石头巷?” 不知何时,她已经挺着腰身坐得笔直,一贯和蔼的脸上不见笑容,神色颇为严肃。 “……啊?”施谦呆滞了一下,“哦,对,薛恪家是在城西石头巷。” 大家都看向老太太,不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 施乔停下针线,心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而不待她细想,老太太已笑道:“城西石头巷,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和你们祖父刚成亲的时候,他常带我去那附近买炸面鱼吃,以前那片有很多卖零嘴的小摊,可惜现在都没有了。” 刚才的严肃仿佛只是大家的错觉。 泓二太太掩嘴笑道:“想不到爹年轻的时候还喜欢吃零嘴!” 施老太太笑呵呵摆手:“他才不爱吃那些,每次都是我硬拉他陪我去的,你爹年轻的时候是个书呆子。” 大家都笑起来。 施乔这才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薛祖父的死和施承俊有关系吗?” 施谦面带得意:“不是我自夸,你得亏是叫我去办这事,换了别人根本想不到这么周到。” “卖什么关子,快说。” “凶手的身份,薛家邻里那边是一点消息也没打听到,不过我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昨天特意吩咐伙计再跑趟青竹巷,问问去年冬天施承俊有没有惹什么麻烦,果然,外院的一个小管事说,去年十月施承俊跟朋友喝酒,失手打死了一个老头,衙门的人查上门来,青竹巷的大总管亲自走了趟西城衙署,这事就不了了之,衙门的人再没出现过。” 施乔的目光沉寂下来:“薛祖父,就是去年十月去世的。” 虽然早想到有这个可能,她仍觉得心里发冷。 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怎么能如此轻飘飘地揭过? 难道就因为薛家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所以就命如草芥吗? “真是作孽。”澜大太太叹道,“这样说来,那施承俊确实该死。” 泓二太太目露惋惜:“如果薛恪的祖父真是施承俊打死的,那薛恪杀施承俊的嫌疑就更重了,一旦刑部查到这事,西城衙署的府吏渎职的罪名跑不掉,薛恪想翻案也会更难!” 施老太太缓缓闭了闭眼,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 施乔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卉把怀里的桌屏放到柜子上,问道:“小姐,您还在想薛家的事吗?” 施乔胡乱点了点头,脱鞋上炕,趴在迎枕上想得入神。 施竹抱着一摞书从外面进来,把书放到炕桌,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施乔挥开他的手,指着炕桌对面:“你坐下。” 见她一副有话说的样子,施竹翘着腿倚到炕上。 施乔把从薛家和青竹巷打听到的消息跟他说了一遍,然后一字一句斟酌道:“假如,真的是薛恪推着施承俊从楼上摔下去的,或者说坠楼是个意外,但薛恪要置施承俊于死地是真的,有没有可能,薛恪背后有某个很强大的人或势力,在给他出谋划策?” 第66章 局 施竹沉默半响,纳闷道:“你为什么老揪着别人家的事不放呢?好奇?” “……好奇。” “好吧。”施竹横躺下,用右手掌托住头,洗耳恭听。 施乔早已打好腹稿,立刻娓娓道来:“虽说到目前为止,薛恪要翻案还是比较困难,但他都能从斩立决改判斩监侯,最后无罪释放也不是不可能吧?施承俊刚死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薛恪必死无疑,结果他的冤屈人口相传,他与施承俊、彭渊之间的纠葛也被曝光,舆论像春草似的见风长,最后被御史告到天子耳中,顺理成章的重审……” 她下意识用手指轻敲着桌面,面露沉思。 “虽然今上治下,政治还算清明,但暗地里仗势欺人、草菅人命、屈打成招的事也不在少数,类似薛恪这样的可怜人多的是,凭什么他的遭遇就能传得满城风雨,而且愈演愈烈……” 施乔前世的职业可是演员,亲眼目睹无数同行因绯闻从云端跌落,也见识过很多后辈凭炒热度红极一时,舆论的力量,她再清楚不过,操控舆论的手段,她也详熟。 她看向施竹,若有所指:“你觉不觉得,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这整件事的发展?” 施竹静静聆听,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施乔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薛恪与祖父母相依为命,祖父已经不在了,为了照顾祖母,他不可能为报仇搭上自己的性命,而薛祖母的表现也能证实这点,薛恪一定有很大把握,在施承俊死后全身而退。但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如何能做到这点呢?除非背后有某个极具权势的人或势力在帮他……” 她顿了顿,又道,“或者说,利用他。” “利用?”施竹挑了挑眉。 “对,利用。”施乔感觉自己的思路又清晰了一点,“假设薛恪有过人的才智和手段,提前做好安排,在身陷囹圄时借百姓之口为自己喊冤,那他为什么不把施承俊害死他祖父的事一起曝出来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忖着各种细节。 “薛祖父的死,涉及青竹巷施家的阴私,暂时还不为人所知。‘薛恪冤’涉及到施家和晋王党以权势迫害百姓,但施承俊已经死了,算是偿还了他的罪孽,所以现在的焦点在彭渊身上……或者说,在晋王身上。” 施乔隐隐觉得自己已经抓到最关键的地方,脑子飞快转起来。 “现在坊间对薛祖父之死一无所知,这很不合常理,就算是顺其自然,好歹也能听到些风声吧?这就好像是流言长了手,揪着‘薛恪冤’死磕一样,故意将施家撇开……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她缓慢而笃定地道:“薛恪背后之人不想把施家推到风头浪尖,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晋王。” 话音刚落,对面响起“啪啪啪”的掌声。 施乔这才发现施竹已经直起身,盘腿坐在炕上,清亮的双眸中盛满笑意。 她顿觉不对,微微皱眉:“……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施竹不答话,只笑着耸肩。 施乔从炕桌上的青瓷高脚盘里抓了个桃子扔向他:“早想到了,你不告诉我,让我自己在这儿想破头!” 施竹轻轻松松接住桃子,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明了,不过是作为半个当事人,比你更早发现端倪罢了。” “怎么说?” “薛恪一案,有很多疑点。据官府查证和丁六的说法,薛恪是施承俊的朋友,以薛恪的交际圈,怎么会有施承俊这样的朋友?丁六自述被薛恪打晕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否则有他在,还轮不到施承俊亲自上阵与薛恪纠缠。但以薛恪当时的状况,要在丁六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打晕他,显然很难办到,那么就还有另一个可能,打晕丁六的是处于暗中的其他人……” 施竹说着敛了笑,神色沉静下来,“他们坠楼后,我是第一个过去的人,我一上手就发现施承俊的颈骨断了,从那种高度摔下来,能摔断颈骨的可能性很小,连看起来不堪一击的薛恪都受住了……” 这种情况,仵作验尸时一定能发现的,施乔不禁道:“那顺天府那边……” “衙门的人肯定知道,但是他们放过了这个疑点。”施竹道,“不但是这点,几乎所有显而易见的疑点,他们都没有追查,很快就结案了。” “不对啊。”施乔疑惑道,“当时霍府尹不是在场吗?虽说他身为府尹,不会亲自过问每件案子,但施承俊和薛恪坠楼时,他就在现场,以他严谨的个性,怎么会不闻不问?是不是青竹巷那边用了些手段?” “这就是我察觉到不对劲的关键。”施竹意味深长道,“二夫人叫我过去问话时,大老爷、二老爷也在,他们问得异常仔细,很多连我这个当事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反复追问,要不是因为施承俊是青竹巷的人,我都怀疑他们想帮薛恪洗清嫌疑……而且事发时,我毕竟为了薛恪与施承俊起了冲突,说的难听点叫胳膊肘往外拐,他们却一点没过问……后来皇上下令重审,我特地去了趟青竹巷,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连施三奶奶哭天抢地为儿子抱冤,都被二夫人骂回去了……” “你的意思是,霍府尹、大老爷他们案发时就看出了不对劲,所以以静制动?” “不。”施竹摇头,“我看他们是压根就没打算动。” “啊?” “如果你先前的推测是正确的,薛恪案是专门针对晋王的,那这事就牵涉到朝堂上的党派之争,以霍府尹、大老爷他们的立场,一旦他们插手薛恪案,要么成为晋王的盟友,要么成为晋王的对手。显然,他们两者都不想,所以袖手旁观、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施乔渐渐听出门道来了,立刻想到另一个问题:“那晋王呢?连咱们都能查到的东西,想到的问题,他难道查不出想不到?” “这个不好说,如果晋王够敏锐,应该会把薛恪的祖宗八代查个底朝天,然后发现薛祖父的死因,从而明白这是个针对他的阴谋……” 施乔会意:“那他应该立刻把薛祖父的死因,以及青竹巷的所作所为捅出来,将施家拉下水。” “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晋王很可能还没想到这茬。”施竹撇了撇嘴,“而且,布下这个局的人不一定会留给他查证的时间。” “你是说……” “薛恪还活得好好的,彭渊最多落个与施承俊狼狈为奸的罪名,但如果他死了,还是被晋王的人弄死的,这局就成了。” “但薛恪分明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里面肯定还有别的手脚。” 施竹摊手:“那方法就多了。” 施乔觉得自己的脑容量即将告罄,扶额道:“晋王也太惨了吧。” “这就叫惨?”施竹嗤笑一声,“晋王的势力岂是一条人命能撼动的,这事最多就坏坏他的名声,让他在皇上面前吃顿排头。” 施乔愣住。 一条人命,竟然只有这点价值。 她突然特别希望事情正如她猜测的一样,薛恪能活下来。 “好啦,别想了,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就算知道也无事可做。”施竹拍了拍他带来的那摞书,“这些是我刚看完的,你抓紧看看,咱俩找时间讨论讨论。” 学问是越辩越明,二哥、表哥他们已经跟不上他的节奏,雪娘虽然不参加科举,但她从小对考试相关的东西都有种惊人的敏锐,甚至有点游刃有余的意味,每每都能给他许多提示。 施乔回过神来,翻了翻那些书,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一闪而过。 “行,我今晚就看。” 第67章 指责 日落西沉,绚丽的霞光铺天盖地洒下来。 施乔坐在窗前的书案后看书,专注地用朱笔在书页上的批注上圈点添减,霞光给她沉静的身影镀了层金光,如梦如幻。 小卉轻手轻脚给她换了杯热茶,轻声道:“小姐,马上摆膳了,您喝口茶歇歇吧。” “嗯。”施乔把当前一页看完,搁了笔。 她松了松久坐僵直的肩背,又喝了两口热茶,才起身去老太太那儿。 进了日常用膳的厅堂,其他人都还没过来,澜大太太正和丫鬟一起摆著,施乔在屋里找了一圈,奇怪道:“怎么不见祖母?” “去你姑姑那儿了,说是用过晚膳再回来。” 几个时辰前。 还有几天就是端午节了,澜大太太忙着打点过节的用物。 商号里送了许多新鲜的菖蒲、艾草、佩兰等过来,她指挥小丫鬟用大簸箩晾晒在院子里,端午节时可以用来填香囊或是熬水沐浴。 施老太太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笑道:“我去明清那儿坐坐,吃过晚膳再回来。” 澜大太太立刻道:“我陪您去吧。” “不用,不用。”施老太太笑眯眯摆手,“我自己过去就行,你忙吧。” 大概是娘俩想说些体己话,澜大太太笑着称是,送她到门口,目送马车拐出胡同口。 “去城西石头巷。”马车走了一阵后,施老太太突然道。 丫鬟微愣:“咱们不去姑太太那儿吗?” 施老太太缓缓摇头:“去石头巷。” 刚才大太太问起,老太太分明说的是去姑太太。连儿媳妇都瞒着,估计是有什么私密的事要办。 丫鬟猜测着,吩咐车夫改道。 马车在路口拐了个弯,朝城西驶去。 施老太太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紧抿的嘴角显出几分肃然。 丫鬟有些不安,仔细回想最近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毫无头绪。 走了很久,马车才停下来,车夫禀道:“老太太,前面就是石头巷,咱们去哪家。” 施老太太睁开眼,吩咐丫鬟扶她下车。 “你们在这儿候着,我进去走走。” 未等丫鬟和车夫说话,她已经独自进了巷子。 丫鬟和车夫面面相觑,丫鬟想了想,道:“昨天老太太说她和老爷刚成亲的时候,常来这片买零嘴吃,大概是想故地重游吧。” 石头巷一通到底,他们站在巷口,看到老太太走了会儿,停在路边,和两个路过的行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立在原地,望着一座宅院的大门看了许久。 就在他们以为老太太要登门造访时,她却转身出了巷子。 “走吧。”施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上了车,吩咐车夫,“去青竹巷。” * 今日难得沐休,施远茂和几个朋友在花园里的碧波湖畔垂钓。 浓绿的柳枝随风在湖面上拂动,他们坐在树下的躺椅上,一边闲聊,一边看小厮抛饵提杆,身后绵亘百亩的宅院沐浴在漫天霞光中,山房高耸,清河涟涟。 布衣老仆从羊肠小道而出,附到施远茂耳边低声道:“猫儿胡同的老太太来了。” 女眷来府自有内院的夫人太太招待,特意报给他,那就是专程来见他的。 施远茂心知肚明,仍迟疑道:“来找我的?” “是。” 他眉头微皱,面露惊讶之色,起身向几位朋友告罪,匆匆回葆真院。 施老太太坐在书房窗边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茶盅,却一口没喝。 窗外夏木荫荫,兰花芳草,妙景意趣,如同这间书房的陈设一样,处处透露着簪缨世族的深厚底蕴。 她嫁入施家几十年,早已习惯这等作派,然而此刻却只感到陌生和压抑。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扭头看去,正好与刚踏进门的施远茂四目相对。 一时间,俩人都愣住了。 施远茂在门口停驻片刻,才迈步走了过来。 “大老爷。”施老太太搁下茶盅,缓缓起身,屈膝一礼。 “……弟妹。”施远茂犹豫一瞬,还是咽下了那声翠姑。 几十年的光阴,早已将年少时的情谊消磨殆尽。 他们已经很多年不曾像此刻,面对面说上一句话,存余的只有气与疏离。 他暗自叹了口气,从容温和地笑了笑,抬手道:“坐吧。” 施老太太搭着扶手坐下,眼帘微垂,正襟危坐。 曾姨娘领着丫鬟进来送茶,施老太太手边的茶水一口未动,丫鬟仍为她换了一杯。 曾姨娘将茶盅放在施远茂手边的茶几上,又默默领着丫鬟退下,她穿着件杏黄色折枝花纹褙子,神色柔婉,步态轻盈,虽已年近四旬仍旧身量苗条,恍若花信少妇。 “晏哥儿……”施老太太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突然开口道,“没了有二十年了吧?” 施远茂端茶盅的手一僵,抬眼看向她。 施老太太的目光毫不躲闪,苍老普通的面容有种近乎冷漠的平静:“或许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呢。” “……你今天特意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吗?”施远茂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把茶盅放回茶几上,面无表情。 “三十年前,你害了薛家的女儿,三十年后,你施家的人又害了薛家的儿子……”施老太太没有理会他,自顾自道,“有时候想想,这都是命。” 施远茂困惑地皱起眉,似乎不懂她在说什么。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脸色倏变。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难道你听不懂么?” 施远茂注视着她,脸上有意外,很快转变为忖度。 “我没想到……”他叹息道,“这些事都是远英两口子在处理,我虽然知晓,但并不知道薛恪是薛家的孩子。” 他们都知道这个薛家,指的是哪个薛家。 施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嘲讽道:“是啊,身居高位的施阁老,哪有功夫关心别人家的死活。” “……翠姑,你实在不必如此。”施远茂平静道。 他看着施老太太,收起了脸上的复杂神色,沉默片刻,然后道:“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是我辜负了若南,但那时你已随道芳去了南京,很多事你根本不清楚,我……”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总之,是若南自己要嫁人的,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远嫁福建,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施老太太厉声打断他,眸中陡然迸出恨意,“万众瞩目的青竹巷嫡长子,忙着沉醉在状元及第的风光中,忙着周旋在各色各样的宴席上,忙着迎娶门当户对的贵女,当然不会知道京城角落里的一个小女子在经历着什么!” 施远茂静听她的指责,脊背挺直,没有反驳没有辩解。 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多说无益,况且他也没有必要向外人解释自己的心情。 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宽容,令施老太太更加愤怒。 她紧紧地攥住椅子扶手,看他姿态淡然地坐在那儿,仿佛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心底突然涌出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想立即将那些他根本无法承受的真相和盘托出! 可是不行,她深深吸了口气。 若南、明澜、雪娘、小四……一张张面容依次浮现在她脑海中,那些欢愉和乐的往事碎影像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掠过。 她不能因为眼前这个人,毁了她们一家人的幸福。 施老太太扭头看向窗外,努力平复胸中的怒火。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施远茂重新端起茶盅,轻轻啜了一口,淡淡道:“你今天来,是想让我救薛恪吧。” 第68章 画 “老爷,崔阁老和几位大人准备告辞,说您有人要招待的话,就不必相送了。”门外响起小厮的通禀。 “知道了。” 小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夏日傍晚稀零的虫鸣声中。 施远茂仍旧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从他这个位置刚好能望见窗外影影绰绰的花木,以及夜幕降临前天边最后一片暗红的火烧云。 屋里还未掌灯,他静坐着,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明。 “我不是让你救薛恪,我是让你偿还你和你们施家犯下的罪孽。” 耳边又响起翠姑掷地有声的声音。 黑暗中,他的神色有片刻怔忡。 罪孽吗? 一些早已被岁月掩埋的往事,仿佛一**潮水,从记忆的深海中徐缓而持续不断地回溯而来。 施远茂不禁闭上了眼,平静的心绪久违地出现了一丝起伏。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波动,起身出门。 “老爷,马上摆膳了,您要出去吗?”曾姨娘沿着抄手游廊走来,惊讶道。 “你先吃吧,我去一趟阅微斋。”施远茂步下门前的台阶,直接穿过庭院朝外走去。 曾姨娘停在原地,眉心微蹙。 她是大夫人搬去别院前为施远茂纳的妾室,只知道阅微斋曾是施远茂的小书房,自他执掌青竹巷后就闲置了,里面放的都是些用不着的旧物。 怎么突然想起去那儿了? 曾姨娘盯着他背手远去的身影,感到十分疑惑。 从葆真院出来,施远茂穿过花园上了通往东路的甬道。 此时各处都已亮灯,来往的仆妇见到他,纷纷垂首退至两旁蹲身行礼。 阅微斋在东路的东北角,按族中的惯例,这里的双清院、浣花院、春在堂等院落是家主的子女所居,但施远茂无子,唯一的女儿出嫁已有二十年,因此这片的房屋始终闲置着,除了安排洒扫的下人,基本没人来这儿。 他刚进阅微斋的门,守门的小厮就迎了上来,惊讶又疑惑地行礼。 待进入书房,小厮点了灯,施远茂就挥手道:“下去吧。” 小厮恭声应诺,退出去閤上门。 施远茂立在屋子中央,明亮的灯光把周围的陈设照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从几排高架和贴墙的书柜上一一扫过,然后走到离他最近的一排高架前翻找起来。 这间书房里存放的都是他年轻时的用物,他翻捡着那些东西,寻遍每个抽屉架格。 陈旧的经史子集、笔法青涩的书画、翻起毛边的诗词话本、缺角的印章、养蝈蝈的葫芦筒…… 各种他早就没有印象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映入眼帘。 终于,一个雕花红木长匣子出现在他眼前。 他手下微顿,单膝跪在拉开的抽屉前,把木匣子拿了出来,轻轻拂去上面的薄灰,掀起搭扣打开匣子。 一卷画轴静静地躺在里面。 * 布衣老仆从曾姨娘口中得知施远茂的去向,匆匆寻来阅微斋。 “戚伯。”小厮拱手作揖道。 戚伯朝他点点头,抬手叩门,喊了声“老爷”。 “进来。” 听到这个温和的声音,戚伯心中微定,推门走了进去,反手閤上门。 施远茂坐在太师椅上,盯着面前画架上挂着的一幅画,神色平静,目光幽深。 戚伯躬身行了个礼,视线落在那幅画上。 普通的桃花图,花瓣上的红色已经淡褪,右上角题着一首诗,字迹在泛黄的画纸上仍显清丽隽秀。 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他仍看清了诗头那句“忆昔娇女时,人言有殊姿”,顿时目光微震。 戚伯自小在施远茂身边服侍,见证了他从少年到老年的人生历程。可以说,整个青竹巷与施远茂最熟悉和亲密的人,不是他的妻妾弟女,而是服侍了他一辈子的戚伯。 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戚伯知道。 “这画……”他看向施远茂,脸上难掩惊讶。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明智地闭上了嘴。 即便如此,施远茂仍旧知道戚伯想问什么。 这画还留着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幅画。 有些东西并不是他特意留着,他只是忘了。 忘了它的存在,自然也忘了扔。 戚伯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睑道:“老奴刚才去问过大总管,从种种迹象来看,薛恪的确是薛家的孩子。” “嗯,那吩咐下去吧,在他们动手前把人弄出来。” 戚伯有些惊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他并没有质疑施远茂的决定,只是就事论事道:“他们肯定会让薛恪死在牢里的,这案子攥在虞万枝手里,朱大人又不在京里,咱们动手救人的话,很难不留痕迹。” 要弄死一个牢里的囚犯很容易,但要把一个大活人从牢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就难了,何况还得让杀他的人相信他确实是死了。 “留下痕迹也无妨。”施远茂不以为意道,“他们要的只是薛恪死在牢里这个结果,只要让他们如愿,他们不会与施家作对的。” “是,那老奴这就去安排。” 戚伯应诺,正要退下,却听施远茂又道:“还有……” 他顿住脚,等着听吩咐。 然而施远茂注视着面前的画,良久没有开口。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带到她面前。” 翠姑临走时撂下的这句话不停回荡在他耳边,褪色的桃花图上似乎凭空多了一个妙曼的身影,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但一些细碎的片段却又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比如三月里桃花下的初遇,比如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里的海誓山盟,又比如她微笑着说我要嫁人了…… 他在过往几十年的人生中经历过很多,家宅纷乱、改朝换代、宦海沉浮、中年丧子、香火无继…… 理智告诉他,年少时的风花雪月不过是他广阔人生中的惊鸿一瞥,不值得追忆沉湎。 这么多年来,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如果不是今天翠姑为了薛家的孩子来找他,他可能直到入土的那天,都不会再想起这些琐碎的细节。 大概是人上了年纪,难免容易伤春悲秋,感怀往事吧。 他按着眉心,自嘲地笑了笑。 这么一想,心里倒是松泛了许多,嘴边的话也能说出口了:“让人去福建看看她的近况吧。” 戚伯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她”是指谁。 “……您想好了吗?”这次他犹豫了,没有立刻应诺,“现在很多眼睛都在暗处盯着,万一被人发现端倪……” “发现就发现吧。”施远茂笑了笑,云淡风轻道,“不过是年轻时的一段风流韵事,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 第69章 道理 眨眼几天又过去了,施乔把施竹给她的书细致地看了一遍,宁静的午后,姐弟俩激烈的争辩声在院子里都能听见。 澜大太太站在窗下听了会儿,笑着走了。 屋里施谦两眼放光,奋笔疾书。 晚膳时分,老太太屋里的丫鬟两次三番来请人,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去用膳。 “晚上就各自回房看书吧,明天再辩。”澜大太太笑道。 吃过饭,施乔回房沐浴,刚烘干头发,澜大太太就过来了。 “我来。”她示意甘妈妈把角梳给她,亲自给女儿梳理浓密香软的长发。 妆台上摆着一面镶百宝的西洋镜,光亮的镜面映出施乔白皙姣好的面容。 澜大太太从镜子里看女儿,笑道:“后天就是端午节了,想好去哪儿玩了吗?” 端午节的习俗是出游,划龙舟、斗百草、放风筝等等,出嫁的女儿也会回娘家,是个极有趣的节日。 施乔乖乖坐在绣墩上,甜甜地笑道:“小四和二哥约表哥去荫花楼看龙舟竟渡,阿棠也想去,我想卿园入京不久,也该带他们领略一下京城的风光,不过荫花楼的雅座向来抢手,也不知商号的掌柜能不能订到好位置。” “行啊。”澜大太太放下角梳,让小卉给她搬把椅子来,坐下后接着道,“过完端午节,小四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等月底你表哥的婚事一过,咱们就准备启程回润州,你们几个孩子相聚的时候就少了。” 施乔缠弄着垂在胸前的头发,笑着点头。 澜大太太微微一笑:“说起小四,他以后多半就留在京城了,我和你祖母还没想好让谁留在京里照顾他呢。” 施乔微愣,笑道:“这事也不用急啊,反正他在国子监读书期间可以住监舍里,您和祖母可以慢慢考虑,等他考上进士再挑个稳妥的人来京城照顾他。” 说到这事不免又想起童姨,当初她提议让童姨进京来照顾小四,祖母不同意,说童姨身体不好。 她说那就多安排两个丫鬟婆子料理日常琐事,这样就不用童姨操劳,祖母又说入京路远,舟车劳顿,童姨肯定吃不消。 她见祖母铁了心不让童姨入京,才渐渐起疑心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一个人在京城里,过年过节都没人作伴,岂不是会很孤单?”澜大太太抚了抚她的头发,语带试探,“不如你留下来陪他?” 施乔低头玩自己的头发:“可是我还是想回润州。” 澜大太太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想了想,又道:“你沈伯母邀我们初六过去做,星朝特意留了三日轮休过端午,我看不如让小四约他端午那日和你们一起去荫花楼,我们两家关系这么好,你们也该多聚聚,你说呢?” 施乔抬头笑了笑:“小四愿意的话,我没意见。”直接把自己撇干净。 澜大太太无奈一笑,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孩子,娘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女儿家年纪到了,总是要嫁人的,夫家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女人后半生的幸福,若是摊上个恶婆婆或是对你不好的丈夫,往后的日子就只剩下煎熬。你别看咱们家里一大家人和和美美,就以为别人家也是这样,天底下要挑出个婆媳和睦、夫妻美满、妯娌相敬的家真是比登天还难。” “当初你姑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上门求亲的人不知有多少,除了润州的高门大户,连南京城里也有许多,可最后你祖父祖母还是挑中了你姑父,为什么?因为你姑父虽然出身寒门,但人品贵重、刻苦上进,有咱们家帮衬定能在功名上有所建树,前程自是不用愁,最重要的是袁家人口简单,家风淳朴,你姑姑嫁进去上无公公婆婆苛待,下无妯娌亲戚烦扰,你姑父得岳家扶持,对妻子定会珍之爱之……” 澜大太太揽住她的肩膀,仔细分析给她听。 “这世上,并不是达官显贵就无忧无虑,薄祚寒门就困苦悲哀,出身高贵的男子也会卖子求荣,出身贫贱的丈夫也会爱护妻儿,我们希望你嫁到沈家,不是因为定国公府门第高或是沈星朝年轻有为,而是因为你沈伯母自小喜欢你,定国公和世子对你很满意,星朝那孩子又对你十分上心,你嫁到沈家有长辈爱护,有丈夫珍重,会省去许多烦恼……你爹说了,定国公高瞻远瞩,可保沈家屹立不倒,世子夫妻又都是长袖善舞之人,应酬往来用不着儿媳妇费太多心,你可以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澜大太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施乔安静听着,神色渐渐恍惚起来。 她两世为人,知道很多大道理。 前世的她过得远比现在风光,可她独身一生,直到闭眼的那一刻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话。 或许道理人人都懂,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身边有与你说道理的人。 “娘……”她靠进母亲怀里,感觉眼底微热,“您不用说了,我都听您的。” 澜大太太略微惊讶了一下,但仍感欣慰,疼惜地抚着女儿的脊背,笑道:“那端午节的时候,咱们两家就聚一聚,到时你仔细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施乔倚在母亲肩上,轻轻“嗯”了一声。 * 商号的掌柜最后还是没有订到荫花楼的雅座,不过施竹邀沈星朝一起看龙舟竞渡,他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包下了荫花楼顶楼视野最好的包间,遣了贴身小厮来猫儿胡同送请帖。 “……袁少爷和卿园那边的请帖也送到了,还请施谦少爷、施竹少爷和乔小姐定要赏光。”当着施老太太和澜大太太的面,沈星朝的小厮毕恭毕敬地呈上大红洒金的请帖。 施老太太和澜大太太相视一笑,觉得沈星朝做事十分体贴周到,让人心里很舒服。 施竹笑看了施乔一眼,让小虎收下请帖:“多谢沈大哥美意,我们明日一定准时到。” 小厮用余光瞥向施乔,见她面带微笑,并无反对之意,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地走了。 “笑什么笑……”施乔瞪了施竹一眼,扭头回房。 外面阳光灿烂,蓝天白云,小丫鬟在门口、廊檐下挂辟邪的菖蒲艾草,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气,闻之清爽。 她沿着抄手游廊朝自己的房间走,感觉心里松泛了许多。 先不说喜欢不喜欢,沈星朝知道尊重她身边的人,这点让她很满意。 或许母亲说的没错,她应该仔细考量后再做决定。 第70章 荚果 无定河是流经京城的最大水域,善淤善决,河道迁徙无常,史上曾有“小黄河”之称。太祖皇帝时开始大规模整修河道,并于京城西北部修建了巨大的官厅水库以蓄水控流,由此河道才稳定下来并改名为永定河。 永定河的沛水蕴育了京西的秀丽风光,先帝在位时引河水至京城西南角挖成了一个大湖——翠烟湖,围湖修建了一座巨大的行宫,命名怡畅园。 京郊有多座行宫,怡畅园建成后,皇帝甚少驾临。 建元十六年,持续了整整三年的大旱终于迎来天降甘霖,朝野上下普天同庆,当今圣上亲身表率节俭开支以充盈国库,削减了包括怡畅园在内的几座行宫。 至此怡畅园开始对民众开放,成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日常游玩的好去处。 * 刚过巳初,怡畅园内已是游人如织。 青春少艾的男女,腰佩香包,臂缠彩线,手执碧艾香蒲,漫步在水木清华的园景中。 施乔等人在园东大门处下车步行,先至翠烟湖,再沿湖岸去往荫花楼。 荫花楼位于永定河东岸,紧挨着翠烟湖,因楼中的紫藤萝绽放时花海如荫而得名。 他们到达荫花楼时,沈星朝已经得到消息等在楼外。 他立在紫藤萝花架下,穿着件象牙色团花纹圆领袍,腰间坠着应景的香囊,玉带金冠,剑眉星目,高大挺拔的身形在进出的大门口如鹤立鸡群,施乔等人远远地就瞧见了他。 走在施乔身边的阿棠用折扇掩嘴笑了笑,挽住她的手臂:“看样子,今天是特意来献殷勤的。” 这小子自从在芳汀阁与沈星朝见过一次后,就对他赞不绝口,知道他们两家有意结亲后,更是逮着机会就在她耳边碎碎念,简直比小四和星月还啰嗦。 施乔默默抽出自己的手,懒得理会他。 旁边的施竹等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沈大哥,让你久等了。”走到门口,施竹率先招呼道。 “我也刚到。”沈星朝爽朗一笑,自然而然地看向施乔。 施乔笑着行礼,喊了声“沈大哥”。 “雪娘。”沈星朝的眼神变得很柔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与施谦、袁华几个见礼。 阿棠带了卿园的小伶乐师同行,行礼时纷纷好奇地打量沈星朝。 听阿棠称呼他为“沈公子”,沈星朝笑道:“不必见外,你随小四他们叫我沈大哥即可。” 话音刚落,荫花楼里跑出来个桃红的身影,一把抱住施乔。 “你们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了。”沈星月抱怨道,又看向她哥,“雪娘他们来了,你怎么不带他们上楼,我在楼上等得急死了!” 沈星朝在请帖里只说邀他们今日上午观看龙舟竞渡,并未说明几时到,每年怡畅园里的龙舟竞渡都是巳正开始,所以他们就瞅着这个时间来的。 想到沈星朝说的“刚到不久”,大家不约而同露出了然的笑。 沈星月不由纳闷:“你们笑什么?” 大家但笑不语,沈星朝没料到会被自家妹妹戳穿,尴尬地握拳凑到嘴边咳了一声。 阿棠连忙替他解围:“没什么,我们刚才在说这些紫藤萝。”他指了指头顶花架上的枝蔓,“荫花楼的紫藤萝最是有名,可惜未尝得见其开花时的盛况。” 今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早,紫藤萝匆匆过了花期,五月初只剩绿叶和刚结荚的果实。 “嗨,这有什么,今年错过了,明天再看呗。”沈星月不以为意,挽住施乔,对她哥挤了挤眼睛,“哥,你说是吧?” 沈星朝笑着点头。 施谦与施竹勾肩搭背:“对对对,来日方长。” 沈星月挽着施乔笑成了一朵花。 阿棠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蔚为壮观的紫藤萝,好奇之下不由多问了几句。 施乔抿唇微笑,不知是不是因为俩人的关系逐渐明朗,沈星朝看她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温柔,也更加灼热,让她有点不适应。 她装作没听出他们的言外之意,仰脸看头顶的紫藤萝。 长长的藤蔓垂落下来,宛若豆荚的果实十分可爱,她不由伸手想摸一摸,衣袖滑落露出皓腕上的珍珠手串。 可惜她不够高,伸长了手也只勉强碰到了藤蔓的尖端。 眼底的失望一闪而过,施乔拨了拨耳边的发丝,雪青色轻绸衣衫随风舞动,身姿愈显玲珑。 沈星朝与阿棠说着话,暗中瞥见这一幕,只觉此时此景,比花海如荫更美。 * 荫花楼里最好的包间视野开阔,不但能将永定河两岸的美景尽收眼底,还可以清晰地远眺翠烟湖上的碧波游船。 临近巳正,平静无澜的河面上停了几十条彩绘龙舟,腰缠红布的桡手们意气风发,河岸上观者如潮,翘首以待。 巳正,击鼓旗开,桡手们在沿岸热烈的欢呼中,喊着高昂的号子,整齐有力地划起船桨,一条条龙舟如离弦的箭疾驰而出,霎时间,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 施乔坐在窗边,耳边传来施谦、阿棠、星月等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待领先的龙舟成功夺标,他们还意犹未尽地议论个不停。 最后由沈星月牵头,一行人兴致冲冲地跑去划船,只剩下施乔、施竹和沈星朝。 沈星朝已过冲动张扬的少年时期,施乔对这种太阳底下的激烈运动不感兴趣。 至于施竹,他是不会让施乔独自与沈星朝待在一起的。 倒不是对沈星朝不信任,他只是不想让施乔感到任何不舒服和尴尬。 “要不我们去园子里走走吧,难得今天这么热闹。” 三人喝着茶,说了会儿闲话,沈星朝提议道。 今日是端午,在包间里坐着不免辜负眼前的美景。 施竹看向施乔,见她笑着颔首,就一口应下:“好啊。” 结果刚下楼,就见几个相熟的朋友迎面走来,施竹不免要与朋友打声招呼,寒暄几句。 沈星朝和施乔便在门口等他。 他们闲聊着立在角落里,阳光穿过紫藤萝投下碎片似的光斑,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香,气氛十分融洽。 沈星朝突然抬手从垂落的藤蔓上摘了串豆荚,递到施乔面前。 施乔盯着他手上的荚果愣了一下,才抬头看向他。 “你今天这件衣裳的颜色倒是与紫藤花很像,正好弥补了花谢之憾。” 沈星朝对她笑道,目光专注而柔和,明亮的眼眸仿佛阳光下的湖面,闪耀着粼粼的波光。 施乔听懂了他的赞美,更惊讶他会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 她心里涌起些许异样的感觉,除了感动,余下的不知是羞涩还是尴尬。 “……谢谢。”略一犹豫,她还是接过了他手里的荚果,抿嘴一笑,垂下了眼帘。 沈星朝感觉到她柔软的指腹从自己掌心划过,盯着空空的掌心愣了一瞬,才收拢五指垂到身侧。 一时间,四周似乎多了一些可称作暧昧的气息。 就在沈星朝准备说点什么时,旁边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俩人下意识扭头看去。 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玉冠束发的男子,正立在几步开外看着他们。 方才的旖旎氛围顿时化作泡影。 施乔神色微敛,攥紧手里的荚果背到身后。 沈星朝眼底的情愫烟消云散,拱手笑道:“邵世子,好巧。” 第71章 划船 邵庄对沈星朝拱手回礼,笑道:“是啊,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沈兄。”又对他身侧的施乔点了点头,“施小姐也在。” 施乔笑着行礼,恭敬地称了声世子。 “哎呀,沈老弟,你怎么在这儿?”落后邵庄几步的几个男子走近了,其中一个穿宝蓝色菖蒲纹直?的三旬男子满脸惊讶道,“不是说家中有事……” 话说一半,瞧见了旁边的施乔,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原来是佳人有约。” 同行的几个人都盯着沈星朝和施乔笑起来。 施乔面色如常,跟在她身后的小卉却皱起眉,觉得这些人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很是无礼。 沈星朝上前半步将施乔挡在身后,拱手笑着喊了声“邬大哥”,又依次与其他人见礼。 姓邬?难道是沈星朝的顶头上司,腾骧营统领邬昊? 施乔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看到施竹从荫花楼大门出来,朝这边走过来,她不由松了口气。 “……既然碰见了,老弟你定要跟我们进去喝一杯。” 施竹一过来就听见这么句话。 他看见邵庄、邬昊等人略有惊讶,从沈星朝的态度来看,这些人应该与他很熟,估计是碰巧遇到了朋友。 他下意识看了施乔一眼,见她默默立在沈星朝身后,立刻笑着喊了声“沈大哥”。 邬昊等人跟着沈星朝看向他,脸上顿时露出惊异之色,纷纷扭头看施乔。 这些人里,施竹只认识邵庄,匆匆朝他作揖行礼后,不等其他人开口便当机立断道:“沈大哥,你遇到朋友了?那我们自己过去找二哥他们就行了。” 沈星朝暗自叹了口气,眼底的失望飞逝而过。 邬昊等人见施竹一身月白色道袍,年纪虽小却风仪出众,眉目间与施乔非常相似,便对二人的身份十分好奇,有心让沈星朝介绍一番,沈星朝却颔首笑道:“眼看就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你们看着点儿星月,别让她光顾着划船,连饭也不吃。” “嗯,我们会的。”施竹点头应下,招呼施乔,“姐,我们走吧。” 姐弟俩朝邵庄、邬昊等人行了个礼,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走出几步,施竹指着施乔手里的荚果问道:“拿着这东西做什么?” “哦,刚才等你的时候摘的。”施乔道,把荚果装进了随身的香包。 “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你还准备带回家?” “你管我,我愿意。” …… 沈星朝等人还站在原地,姐弟俩的对话随风飘过来,邬昊等人都没什么反应,唯有邵庄打趣地瞥了沈星朝一眼。 沈星朝大方一笑,眸中尽是满足愉悦。 一行人在小二的热情招呼声中踏入了荫花楼。 * 施乔俩人在翠烟湖畔的栈桥上找到了袁华。 “他们都还在湖上呢,我上来歇会儿。”袁华解释道,又问,“怎么只有你们俩,沈大哥呢?” “他遇到几个朋友,脱不开身。” 这会儿日头正盛,施乔掏出手帕擦了擦鬓角的薄汗:“把他们叫回来吧,咱们先去吃午饭。” 结果正如沈星朝所料,沈星月玩得正高兴,怎么喊都不上岸。 施乔便道:“你先跟我们去吃饭,等会儿让小四下水陪你玩个痛快。” 施竹猝不及防,认命地点头:“行行行,没问题。” 沈星月这才上岸来,随他们去旁边的酒楼用膳。 今日怡畅园内的酒楼生意都特别好,一座难求,不过有定国公府的名号在,他们一进门就被迎进了楼上的包间。 吃过饭,沈星月迫不及待地要回去划船,还要拉施乔一起去。 “不不不,我就不去了,我怕热。” “那你划一小会儿就上岸休息呗。来都来了,怎么也要玩一玩,不然多可惜。” “不可惜,不可惜。”施乔抱住椅背连连摇头,“我不会,我不喜欢划船……” “你都没划过,怎么知道不喜欢?走啦走啦,一起去,我教你,划船很简单的,摇桨就行。”沈星月不由分说地把她朝门外拖。 可是万一船翻了,她又不会凫水,难保不会一命呜呼。 施乔死死扒住门框,央求道:“你饶了我吧,我怕水!” “怕这个怕那个,你胆子有这么小吗?”沈星月撒开手往腰上一叉,满脸不高兴。 施乔拽住她的衣袖,讨饶地摇了摇。 坐在椅子上的施竹“啧”了声,把擦嘴的帕子一扔,起身抬脚出了门。 “磨叽什么,等会儿太阳都下山了,你们谁跟我一条船?” “我我我!”沈星月一听这话哪还管施乔去不去划船,追在施竹身后就跑了。 施乔重重松了口气,对施谦几个道:“你们去吧,我在岸上看你们划。” * 午后骄阳当空,湖面上飘着许多专供游人嬉戏的小船,船上的欢笑声随水波远远荡开。 栈桥上设有休息的水榭,水面的凉风一阵阵送进来,吹散了热气。 施乔倚坐在美人靠上,看沈星月等人划船。 水榭里虽然舒爽,但坐久了难免有点无聊,小卉就怂恿施乔去园子里玩儿:“小姐,咱们去放风筝吧,先前从荫花楼过来的时候,奴婢看到好多卖风筝的。” 施乔也看到了,但她嫌热不想去:“……跑起来一身汗,你想去的话自己去吧,这里有爽爽服侍就行了。” 爽爽就是今天跟沈星月出门的丫鬟,是池氏精挑细选放到女儿身边的,很是周到稳重。 沈星月闹着要赛船,几个小厮都下水凑数去了。 小卉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说让她一个人去玩儿,就是真心实意放她去玩儿,可是哪有做丫鬟的不管主子,自己跑去玩儿的道理。 小卉撒娇道:“不放风筝,咱们去走走也好,难得来一次……” 施乔望了望湖面上,沈星月、施竹的船正好与阿棠、施谦的船撞到一起,惹得大家边喊边笑,气氛十分热烈。 看这样子,不到天黑,他们是不会上岸的。 “行吧,那咱们就去走走。” 俩人从水榭出来,沿着鹅暖石小路闲逛起来。 第72章 竹里馆 怡畅园的景致别出心裁,赏心悦目。 远眺湖光山色,蓝天白云,近看草木葱郁,姹紫嫣红,刚绕过鱼戏莲叶间的池塘,又听见溪水流过涧石的叮咚声响。 小卉跟施乔说笑着,跑到溪边摘了把油绿的菖蒲。 不知不觉,俩人走到了一座翠竹成林的小院前。 只见院门上挂着块隶书“竹里馆”的牌匾,越过半人高的篱笆墙,可见里面有座两层的小竹楼,院中的绳索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宣纸,在阳光微风中轻轻摇曳。 施乔见这竹里馆人来人往,很多人在那些书画前驻足观赏,不由心生好奇,在院门口拦下一位绿衣姑娘问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画挂在院子里?” 绿衣姑娘十五六岁,眉目秀美,气质清贵,看衣饰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原本正和身边的丫鬟说笑,突然被施乔拦下,不禁被她出色的容貌恍了眼,愣了愣才笑道:“这竹里馆是京城有名的藏宝之地,云集了由古至今的文人墨宝,时常会举办诗赋书画的比赛,你来得巧,今日正好是比画。” 说着指了指院子里的那些画,“你看,只要是经过竹里馆的画师审阅的画,都会被挂出来供大家赏评,最后前十名的画还会被竹里馆收藏,不但有丰厚的报酬,还能借此声名鹊起。” 施乔仔细看了看,果然瞧见有几个书童打扮的少年不停拿着画从楼里出来,挂到院中的绳索上。 绿衣姑娘见她目光清明,气度从容,不由笑道:“我大明乃是诗书礼仪之邦,诗赋书画实当人人习之,虽说咱们女子不能像男子那样读书科举建功立业,然此等风雅之事不分男女,我看你也像是有才之人,不如进去小试牛刀,共襄盛举。” 施乔闻言莞尔:“多谢姑娘指点迷津。” 绿衣姑娘笑了笑,与丫鬟闲聊着悠然远去。 小卉望着她们的背影,目露惊异:“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谈吐甚是不凡。” 正在院门旁挂画的书童听了便笑道:“刚才这位是正定傅家的十二小姐傅幼兰,闻名遐迩的大才女。” 历史上,正定与保定、京城合称“北方三雄镇”,时至今日仍是名人辈出之地,诗书耕读之家不胜枚举。 施乔大吃一惊:“是那个出过太傅的傅家吗?” “没错,就是那个傅家,十二小姐是原太傅傅佶的曾孙女。” 傅佶是晓誉天下的大儒,先帝时官至太傅,位列三公,后辞官云游天下。 施道芳生前对傅佶非常仰慕,因此施乔对他的事迹了解颇多。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傅佶的曾孙女,她不由在心中感慨。 “姑娘,您要进来作画吗?”书童听到了刚才傅幼兰对施乔说的那番话,当即热情地邀她入馆。 施乔想了想,却之不恭。 进了一楼大堂,里面鸦雀无声,一条条书案整齐地排列着,上面笔墨、宣纸、颜料等齐备,已有很多人在凝神作画,其中女子也有不少。 书童引她来到一张空书案前,示意她自便,就接着忙活去了。 小卉铺好画纸,用镇纸压住,边磨墨边小声问道:“小姐,您想画什么?” 窗外翠竹盎然,沙沙作响,施乔懒得费神琢磨,笑道:“应应景,画竹子吧。” * 小卉将吹干墨渍的画纸交给书童,施乔笑道:“此画不过是效仿大师的玩笑之作,若不嫌弃的话,就赠与贵馆,无论名次如何都不必再告知小女。” 书童估计她是不想抛头露面,惹人注目,接过画纸答应了她的要求。 施乔与小卉遂穿过挂满画纸的小院,往外走去。 一人匆匆从外面走进来,或许是被飘飞的画纸遮挡了视线,差点撞到小卉身上。 “小心。”施乔伸手扶住她,朝那人看去。 穿着蓝色杭绸直?的年轻男子,高大俊朗,眉宇间颇有磊落之气。 小卉抚着胸口,正要数落两句,却见那人看着自家小姐,面色惊讶:“施……是你?” 啊? 什么情况? 她不由朝施乔看去。 施乔一脸茫然:“……公子,咱们认识吗?” 男子惊讶过后笑道:“姑娘看着面善,像是故人……” 又是个装模作样搭讪的! 不待他说完,小卉扶住施乔的手臂:“小姐,咱们快走吧。” 施乔也当这人是故意找话说,不再理会他,俩人径直穿过院子离开了竹里馆。 男子盯着她们的背影笑了笑,书童从楼里出来,见到他连忙作揖道:“邵明公子,您来了。” 邵明朝他点点头,问道:“刚才离开的那位紫衣姑娘,是来找东西的还是来留东西的?” 他知道竹里馆的规矩,来这里的人,要么是来找外面找不到的书画藏品,要么就是来借竹里馆的地方扬名。 这个书童正是刚才接待施乔的人,闻言笑道:“是来留东西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画纸。 邵明眉梢一挑:“她作的画?我看看。” 书童把画递给他,他展开一看,瞠目结舌:“这是……” “正是您托我们找的夏昶的戛玉秋声图。”书童笑道,“那位姑娘似乎是赶时间,临摹了一幅画就走了,临走时还说把此画赠与我馆。” “……赶时间还能赶得以假乱真,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高手在民间?”邵明三分感慨七分惊叹。 “大概是吧。”书童微微一笑,抬手道,“您里面请,您要的画已经备好了。” 邵明看着手里的画,微微颔首:“那就好,公爷的寿辰快到了,总算完成了世子爷交给我的任务。”说着随书童步入楼中。 再说施乔俩人从竹里馆出来,小卉看了看日头,时辰还早,便对施乔道:“小姐,咱们再多逛一会儿吧。” 施乔自然同意,俩人沿着青石铺成的花径往前走。 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岔口,花径左边的石阶通往山坡上的落星台,右边的小路通往枝叶掩映的折梅轩。 “这个时节梅花是没的看了。”施乔歪头笑道,“咱们去这个落星台瞧瞧。” 俩人穿过树林拾阶而上,眼前豁然开朗,临河的山坡上竟是整坡蒲公英,白色绒球漫山遍野,洋洋洒洒,宛若满天繁星。 “难怪叫落星台!”施乔停在台阶上笑道。 微风轻拂,伞状的小绒毛轻盈起舞,在空中久久盘旋,似有满腔不舍。 小卉睁大了眼睛,灵机一动:“小姐,这就是诗里说的‘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吧?” 施乔抿嘴一笑,正要斥她读书不认真,这诗明明是写柳絮的,就见她瞪着落星台上,笑脸一僵。 第73章 留诗 荫花楼。 包间里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一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时辰。 众人移坐到太师椅上喝茶,兴致勃勃地议论起上午的龙舟竞渡。 沈星朝和邵庄都没怎么说话。 邵庄似乎仅仅是话少,他会看着说话的那个人,面带微笑,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即便没有出声附和,也不会让人感到怠慢。 这样的态度显然很能虏获别人的好感,邬昊几人都从“世子”改称他“邵兄”。 对比之下,沈星朝的沉默明显就是心不在焉。 在邬昊第二次跟他说话,他回以茫然的眼神时,邬昊忍不住笑道:“行啦,我们知道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牵挂着你的小美人,不过当着哥几个的面,能不能把你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收一收?” 其他人哄堂大笑,纷纷起哄,让沈星朝把美人介绍给他们认识。 邬昊出身将门,大家又都是朋友,说起话来就十分随意。 虽然他比沈星朝年长十多岁,但他的祖父曾在沈穆麾下做事,两家交情深厚,他与沈星朝一直都以兄弟相称。 若是往常,沈星朝不介意被他揶揄两句,早顺着话头跟他耍嘴皮了,但今天没有。 他不喜欢邬昊用这种轻浮的态度谈论雪娘,即便他们是相交二十多年的朋友。 “我什么时候失魂落魄了?”沈星朝笑了笑,没有理会他们的撺掇,“想敲我竹杠就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找借口。” 邬昊的性格实是粗中有细,闻言眼神一闪,立刻察觉到沈星朝的语气有点淡。 没等他接话,沈星朝已道:“小二,今天的花销都记我账上。”然后瞥了邬昊一眼,笑道,“小弟这么自觉,大哥满意否?” 邬昊微愣,随即哈哈大笑,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很上道。”没再提什么小美人之类的话。 沈星朝的笑容也灿烂起来,看向微笑不语的邵庄:“听说皇上下旨限十日内查清薛恪案,邵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怡畅园游玩?” 从刚才邬昊几人的言谈中,他已知晓他们是在怡畅园门口偶然遇到邵庄的,并非约好一起来的。 俩人平常只是点头之交,自上次从田庄回来后,再也没有私下见过面。他这声“邵兄”喊得极为顺溜,语气却和荫花楼门口那声“邵世子”无差。 这种台面上的称兄道弟,大家门儿清,邵庄笑道:“查案之事自有虞大人费心,大理寺只需从旁协助一二。前些日子,我托竹里馆找样东西作为家父寿辰的贺礼,今日特意来取。” 邵家人一直在朝中担任文职,和沈、邬这样的将门来往极少,往年信国公的生辰,他们两家也未曾上门贺寿。 不过今日之后,大家也算是朋友了,邬昊暗自打算回去就让人准备寿礼,现下便笑道:“托竹里馆找的肯定是好东西,邵兄不如取来让我们开开眼!” “不过是件投家父所好的小玩意儿。”邵庄微微一笑,“已经派人去取了……” 话没说完,便听见门外有人禀道:“邵明公子来了。” 信国公府的情况,在座的人都略知一二。 这邵明乃是信国公府大总管邵和之孙。 邵和原是无名无姓的孤儿,为生计自卖入邵家为奴,后来深得老信国公信任,不但允他自赎奴籍,还赐他家姓。 听见下人的禀报,邵庄有些惊讶,笑道:“来的正好,像是听到了邬兄你的心声似的。” 邬昊哈哈笑起来。 邵明笑容可掬地走进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对邵庄道:“世子爷,您让竹里馆找的东西找到了。” 他来荫花楼并不是邵庄授意的,但邵庄只是笑着颔首,等着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邵明从木匣中取出卷轴,举到齐肩的高度,手上微松,卷轴一端就垂落下来,其上一幅水墨画展现在大家眼前。 “这是……”邬昊的朋友中有人对书画略知一二,不太确定道,“夏昶的戛玉秋声图?” 邵明笑着点头:“正是。” 邬昊摸着下巴道:“这不是原画吧?” 倒不是他厉害,而是画上没有夏昶的落款印章,画纸与卷轴不甚服帖,看起来像是匆忙裱上去的。 其他人也看出来了,不禁疑惑。 不是说是献给信国公的寿礼吗?怎么弄了幅赝品? 就算邵明不懂行,竹里馆的人也眼瞎吗? 邵庄虽不清楚邵明的用意,仍好以整暇地靠在椅背上。 “邬大人好眼力。”邵明嘿嘿一笑,气地奉承了一句,却并不解释,反而看向沈星朝,“沈大人,暂不论真伪,您觉得此画如何?” 沈星朝不知其意,仔细盯着他手上的画看了看,沉吟道:“我没见过夏昶的戛玉秋声图,但曾见过他的满林春雨图,他擅长以楷书笔法画竹,偃直浓巯,矩度得当,气韵生动。” 他微微一笑,语带赞赏,“单从技巧上来说,你手上这幅甚得夏昶之神韵。” 邵明咧嘴笑起来,像是自己得了称赞似的。 “又不是你画的,你得瑟个什么劲儿。”邵庄笑骂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竹里馆不可能弄一幅假画来应付他,里面肯定另有玄机。 邵明这才道:“今日竹里馆比画,有人当场临了这幅戛玉秋声图赠给竹里馆,刚好我去取画的时候撞见,就把此画买下来了。” 说到这儿,他话音一转,咋舌道,“就这么幅画,竹里馆竟然收了我六百两银子,真是狮子大开口!” 名贵的书画动辄几千上万两,六百两根本不算多,但前提是值得。 眼前这幅画怎么看都不像值六百两的样子。 邬昊等人不由惊愕。 邵庄却道:“一年前,家父偶然得了幅仇良友所临的戛玉秋声图,据说是后人临摹的作品中最像原画的,花了近三千两银子。眼前这幅画,以中锋写竹之枝干,以楷书笔法写竹叶,以篆籀笔法写太湖石,画面动静相宜,气韵贯通,就算比不上夏昶,比之仇良友却是毫不逊色,若是仔细装裱修饰,怎么也能卖上千两银子。” 他瞥了邵明一眼,笑道:“你这笔买卖,不亏。” 仇良友乃名家大师,传世的除了他自己的画作,最令人惊叹的还属他的临摹之作,件件以假乱真,市价不菲。 邵明立刻笑逐颜开,沈星朝、邬昊几个却目带惊异。 “画画的人是什么来历?”沈星朝好奇道。 总算问到关键的地方了,邵明又笑:“作画之人没有留下姓名,不过……”他神神秘秘地指着画里道,“她在画上留了两句诗。” “诗?”邬昊睁大了眼睛找,“哪有诗?” 邵明用指甲从画纸左缘划过,众人这才发现那里被对折了一截,此时翻出来,才露出上面的两句诗——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端正的小楷,清峻劲瘦,仿若秋竹。 “嘶……秋景上题雪,是何用意?”大家满头雾水,邬昊的朋友不禁喃喃出声。 邵庄朝邵明看去。 邵明不动声色瞟了沈星朝一眼,意有所指。 邵庄又看沈星朝,他与邬昊几个一样端详着画,面色如常。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连笔迹也与仇良友如出一辙。 邵庄不由在心里默念这两句诗,既然题不对景,就是故意为之,里面肯定藏着作者的名号。 雪上空留马行处…… 写的是雪。 雪…… 雪? 一个大胆的猜测陡然浮现在他脑中,他下意识看向邵明。 邵明眉毛微动,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邵庄难以置信地愣住了。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 他支肘靠上茶几,一手扶额,无声地笑了。 第74章 意外 邬昊几人还在讨论画上的诗,邬昊问他那位懂画的朋友:“你知不知道哪位画师的名字或别号里带雪字?” “……这个……我倒是没什么印象。”邬昊的朋友有些讪然,他充其量只是个半吊子。 沈星朝听了就笑道:“天底下会画画的人何其多,哪能一个个清过来。画这幅画的人虽然题了句关于雪的诗,也不见得是名号里带雪字。从字面意思上理解,他或许是想劝得到此画的人不要追究他的来历。” 他端起茶盅,顿了顿,又道:“又或许只是故弄玄虚,沽名钓誉……都说不准的。” “沽名钓誉?不至于吧。”邵庄笑道,“但凡名人字画,赝品总是层出不穷,有的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有的却能以假乱真,可见这模仿也分水平高低,否则又怎会有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这样的说法?这幅戛玉秋声图将夏昶的手法仿的炉火纯青,可见作画之人是有真本事在身的。” 沈星朝挑了挑眉:“邵兄似乎对此人颇为青睐?” “说不上青睐,只是有点可惜而已,夏昶的模仿者众多,此人也算凤毛麟角了。” “邵兄真是见多识广。”沈星朝气地恭维道,神色却十分不以为然,“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只知道假的就是假的,仿得再像,也成不了真。” “……沈兄说的是。”邵庄低头笑了笑,神色耐人寻味。 “不过……”他瞅着沈星朝,突然道,“这幅画真的是难得一见的佳作,不如送给沈兄赏玩?”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邵庄竟然还想把这幅画送给他? 沈星朝瞥了眼捧着画的邵明,心里升起一丝警惕,笑道:“不用了,我并不热衷这些,不劳邵兄破费。” “区区六百两银子,谈不上破费。” 沈星朝仍旧婉言推辞。 邵庄不再坚持,笑眯眯道:“那行,那我就自己留着了。来日沈兄若是又对此画感兴趣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不会有那一天的,沈星朝在心里道,笑着颔首。 等他们说完话,邵明又拿了夏昶的真迹出来,大家赏评一番,才离开了荫花楼。 沈星朝去翠烟湖找沈星月等人,邬昊几个打算去园子里的戏台听曲,邀邵庄同行,邵庄说自己另与朋友有约,大家在荫花楼外分手。 * 落星台,施乔往上走了几步,停在比施雨青矮几级的石阶上,又喊了声“七堂姐”。 施雨青穿着件白色素服,通身没有一件首饰,身形清减了许多,更显弱柳之姿。 她站在背光的阴影中,施乔却立在阳光下,衣角在风中飞扬,发间的珍珠碧玉丁香花簪闪着光,明眸红唇,容光焕发……令人感到无比刺眼。 她俯视着施乔,虽然站在高处,却扬着下巴,以往烟雨濛濛的杏眼中此刻尽是森冷的恨意。 大概是这里比较偏,除了河中的水声、林中的鸟鸣,再没有别的声音,此刻便显出异样的安静。 施雨青不说话,施乔只好再次开口:“姐姐也来园子里玩儿么?” 她这话只是寒暄,施雨青却露出冷笑:“怎么,这园子你来得,我来不得吗?” 施承俊的尸身如今还在刑部,这样一来,青竹巷就不能发丧。听那边来猫儿胡同送东西的婆子说,现在整个青竹巷除了三房的人素服素食,阖府如常。 施乔只是没有想到,施雨青会在这个时候来怡畅园游玩。 施承俊再死有余辜,对施雨青来说,她都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哥哥。 施乔很清楚,因为阿棠和小四对薛恪的维护,青竹巷三房的人肯定对他们恨之入骨,施雨青就算破口大骂,她都不会感到惊讶。 因此面对施雨青的诘问,她心平气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施雨青对她轻描淡写的态度感到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施乔,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还是说你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狼心狗肺?你弟弟害死了我哥哥,你竟还有脸如此心安理得地站在我面前!” 胡乱攀扯,不可理喻。 施乔面色一冷:“你今日心情不好,不打扰了。” 她懒得与施雨青争执,也不想白白挨骂,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施雨青却不肯放过,厉声道:“你给我站住!” 施乔没有理会,飞快步下台阶。 见她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施雨青勃然大怒,追下来拉住她转过身,一巴掌朝她脸上扇去。 “你干什么?!”小卉眼明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往后一推。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太用力,施雨青却跌坐在了台阶上,手肘在青石上磕出一声闷响,白嫩的手也摔在了石阶旁的泥地上。 “贱婢!你敢跟我动手!”施雨青失声道,扭头瞪过来,五指掐进泥中。 小卉没料到她这么弱不禁风,惊惶地看向施乔。 施乔微愣,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伸手去扶施雨青:“摔着哪儿了?” “滚开!”施雨青尖声道,抓起掌心的泥狠狠扔过来。 这里靠近河边,昨夜又刚下过雨,湿润的泥土在施乔的衣襟上留下一大块黑乎乎的污渍。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山坡下突然传来一声娇喝。 施乔闻声望去,竟然是施雨彤和几个青竹巷的姑娘。 她们沿着石阶飞快走上来,目光不善地盯着施乔。 施雨彤瞥了眼狼狈的施雨青,皱眉吩咐道:“把她扶起来。” 两个姑娘连忙上前,一边问着“没事吧”一边扶起施雨青。 施乔喊了声“六堂姐”,施雨彤看向她,强忍着不悦点了点头,偏过头道:“咱们走。” 嗯? 施乔与小卉不由愕然,怎么今天这么大度? 施雨青却挣开姐妹的手,指着她们俩,不敢相信地看着施雨彤:“六姐,她们对我出言不逊,这丫头还对我动手,你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们?” “你嚷嚷什么?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多吗?”施雨彤呵斥道,又看了施乔一眼,小声嘀咕,“今天就不该带你一起来,好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说完扭头走了。 施雨青的脸刷一下惨白,身子微微一晃,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去。 “七妹,你的病刚好,实在不宜在外逗留,先跟我们回去吧。” “是啊,七姐,咱们走吧。” “走吧,走吧。” 青竹巷的姑娘纷纷劝道,颇为忌惮地瞟了施乔一眼,生拉硬拽地搀扶着施雨青走了。 施乔望着她们匆忙的背影,简直匪夷所思。 “雨彤小姐她们今日该不会吃错药了吧?”小卉奇道。 “不知道。”施乔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低头盯着自己衣襟上的泥巴印,“先别管她们了,我这衣裳该如何是好?” 怡畅园里人来人往,翠烟湖附近更是热闹,她若是这样回去,肯定会像戏猴似的被人指指点点。 小卉想了想:“要不奴婢把外衣脱下来给您挡一挡?” “那你穿什么?”施乔不同意,叹了口气,“这样吧,你回去找爽爽要一件星月的衣裳,我在这儿等你。” 小卉眼睛一亮:“对啊,中午奴婢瞧见爽爽服侍星月小姐更衣来着,她肯定为星月小姐准备了衣裳。不过……”她说着却又面露犹豫,“奴婢走了,您一个人在这儿吗?遇到坏人怎么办?” “这山坡前的花径不时就有人路过,万一有情况我大喊出声就能把人引过来,你快去快去回,没事的。” “行,那奴婢路上跑快点儿。” * 落星台虽称为台,实际上是座建在高处类似亭子的建筑,里面空荡荡的,连把椅子都没有。 施乔进去看了看,又出来立在石砌的围栏后远眺。 白茫茫的蒲公英,碧涟涟的河水,不时有鹭鸟落在洼地上觅食。 刚才被施雨青破坏的好心情又回来了,她沿着石阶旁的泥巴小径走下山坡,沿着河边散步。 怡畅园的鸟以前都是人工饲养的,现在也常被投食,因此一点都不怕人,扇着翅膀在施乔身边晃悠。 施乔觉得有趣,用小木棍挖蚯蚓喂给它们,结果还是弄了满手的泥。 估计小卉快回来了,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蹲到河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洗手。 河水深而清,不时有小鱼摆着尾巴从水草间游过,优哉游哉,让人心里也轻松畅快起来。 她笑着拂水,一圈圈涟漪荡开,将她的倒影划得支离破碎。 突然,碎影中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施乔蓦然心惊,霍一下站起来转身看去。 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静立在青石前,俊美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深邃的眸光审视地打量着她。 施乔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邵庄?”下意识往后一退。 一脚踩空,她才想起自己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河水。 眼前的景象猝然变成蓝天白云,脊背几乎已经感受到了河水渗来的寒意。 “啊——”她紧闭上双眼,尖叫破音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拽上她的左前臂,温热有力的手掌稳稳地拉住了她。 宛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的浮木,施乔立刻反手攥住他的衣袖,惶然睁眼,惊魂未定地看去。 邵庄一脚踏前牢牢地抵在青石上,双眸深如寒潭,冷然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第75章 三天 拉住她的那只手很稳很有力,施乔心口一松,想借力站直身子。 刚使劲,那只手却微松,落空感再次袭来。 她低呼一声,不敢动了,身体倾斜在河面上,裙裾浸入水中。 邵庄就那样盯着她,又问了一遍:“你刚才叫我什么?” “……邵……世子?”施乔装傻充愣。 邵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寒芒。 “不要!”察觉到他的意图,施乔悬空的右手立刻往他前臂上一抓,失声道,“你别放手!” 她磕巴道:“我、我不会凫水的。” 邵庄挑起一边眉梢,一言不发。 施乔不自觉咽了下口水:“……邵庄。”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邵庄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扬眉一笑。 周遭的冷意顿时冰消雪融,他深邃的眼眸仿佛落入了金色的阳光,笑意盈亮。 施乔突然想起自己前世拍片时用的聚光灯,身处其中的人总是无比耀眼,吸引全场的目光。 她闭了闭眼,狐疑而防备地看着他。 这人如此喜怒无常,谁知道下一刻会做什么。 邵庄略显讶然,又看了她两眼,笑道:“开个玩笑,这么紧张做什么?”说完手下用力将她拉向自己。 施乔只感觉眼前一花,有只温热的手揽上她的腰往前一带,她的双脚就触到了坚实平整的地面。 眨眼间,他们已经站到了青石前,邵庄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 施乔心有余悸地往河边瞟了眼,道了声谢。 邵庄却躬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她定睛一看,立刻往自己发髻上摸去。 青丝触手柔软,发间空空如也。 “是我的。”她盯着邵庄手里的发簪道,肯定是刚才从青石上下来的时候掉的。 邵庄瞅着手里的珍珠碧玉丁香花簪,抬头冲她笑道:“你很喜欢这种簪子?” 施乔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才发觉他这话不对劲。 她不由拧起眉,心脏砰砰砰急速跳起来。 邵庄用发簪轻拍着手心,姿态悠闲:“这种簪子似乎很容易滑落,我看可以在上面打两个倒钩,会簪得比较牢,你说呢?” 施乔面容微僵,道:“世子高见。” 邵庄欣赏了片刻她的强颜欢笑,直到她快要绷不住了,才笑着把簪子递过来。 施乔松了一大口气,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 刚要碰到那支该死的发簪,邵庄却将手腕一收,避开了她的手。 什么意思?故意耍着她玩儿是吧? 施乔心中涌起一丝怒意,皱眉看向他。 只见邵庄盯着她的右手掌心,突兀地问道:“那条手帕呢?” 手帕? 她立刻瞄向自己的掌心,还未完全消失的疤痕横在白嫩的皮肤上十分显眼。 她不由暗道一声不好,收拢掌心,飞快缩回手。 “什么手帕?” 关键时刻,施乔还是很镇定的,她面不改色地看向邵庄,语气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可惜邵庄有过经验,不吃她这套,当即收回发簪,重新拍打着手心,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短短一瞬,施乔已经在脑子里编出了完美的说辞,恍然大悟道:“哦,您是说上次给我包手的帕子吗?家里丫鬟给我上药的时候,换下来洗了,我回去就让她们找出来,给您送……” “小姐!”山坡上突然传来小卉的呼喊,打断了她的话。 她闻声望去,耳边响起邵庄的声音:“那是你的丫鬟吧?” “嗯。”施乔微微颔首,眼看着小卉飞快跑到他们面前。 她手里提着个包袱,惊讶又疑惑看着邵庄,恭敬拘谨地行礼道:“奴婢见过世子。” 施乔刚要开口,邵庄已笑道:“你是施小姐的丫鬟?你认识我?” 小卉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点了下头,脸红道:“奴婢……只是远远地瞧见过世子。” 施乔看不惯他戏弄自己的人,重新接回刚才的话:“世子,回去我就让人把手帕送到您府上,天色不早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邵庄却像没听到似的,也没有要把发簪还给她的意思,仍旧盯着小卉笑道:“你是施小姐身边服侍的,上次她被李嘉荣弄伤手,是不是用过一条蓝色勾云纹的手帕?” “是啊,小姐的手流血了,用那手帕包着回来的。” “手帕现在在哪儿?” 施乔偏过头朝小卉使眼色,可惜这丫头现在晕乎乎的,平时的聪明劲儿不知飞哪儿去了,盯着邵庄直愣愣道:“弄脏了,小姐就让奴婢扔了。” “扔了。”邵庄笑着重复了一遍,看向施乔。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施乔破罐子破摔道:“一条手帕而已,我记错了,世子的记性倒是极好。” 不过是条帕子,都拿给别人用了,还念念不忘,小家子气。 她暗自在心中腹诽。 首饰她有的是,没了就再买。 这大白天的,她就不信他真敢对她怎么样……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邵庄笑容更盛,悠悠道:“彼此彼此,施小姐的记性也不差,死了七八年的人都能记忆犹新。” 施乔脸色微变,不禁咬住下唇。 死了七八年的人,是指敏识吗? 这人果然在背后调查监视她。 不过是偶然撞见他与长乐伯秘会,她既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也没有把此事到处宣扬,他何必这样揪着不放…… 施乔此生的生活幸福顺遂,一向与人为善,即便偶有不快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实在不能理解邵庄的做法。 不过以他的身份和为人,大概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吧。 这样一想,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正色道:“世子,您用不着多心,小女向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绝对不会乱说话的。” “不会乱说话?”邵庄轻轻一笑,话中的寒意却令人战栗,“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听了他们这番打哑谜似的话,小卉挽住施乔的胳膊,惊惧而茫然地喊了声“小姐”。 施乔握了握她的手,乌黑的眸子盯着邵庄,声线紧绷:“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邵庄将她们的惧怕看在眼里,嘲弄地勾起唇角:“好说,你把那条手帕拿到我面前,我就放过你。” 都扔了,她怎么把手帕拿到他面前? 施乔眉头一皱,想试着讨价还价,邵庄却扬了扬手里的发簪,笑道:“我给你三天时间。”然后抬脚走了。 施乔下意识追了两步,面色凝重地停下来。 小卉这才发现她发髻上的珍珠碧玉丁香花簪在邵庄手里,仓惶道:“小姐,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现在谈论对错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施乔摇摇头:“跟你没关系,他有心为难我,就算你什么都不说,他也会找别的借口。”又提醒道,“以后你再遇到这人,有多远躲多远知道了吗?” 小卉用力点头,忍不住望了望邵庄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有些困惑。 看起来这么俊美和善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那样可怕的话呢? “别看了。”施乔道,“帮我更衣吧,咱们先回去找小四他们。” 小卉点头,服侍她到落星台里更衣。 * 邵庄刚越过山坡,邵明就迎了上来:“沈大少爷朝这边来了。” 邵庄微微颔首,俩人拐进前面的小径,绕圈子离开了怡畅园。 回到信国公府,他径直回了自己日常起居的院落。 此时天色将暗,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匆忙从屋里出来,笑着行礼道:“世子爷,您今日回来得真早。”往常这个时候不是还没回府,就是还在外院忙。 邵庄嗯了声,脚下不停进了书房,吩咐道:“前阵子有人送来的发簪放哪儿了?给我找出来。” 两个小厮愣了愣才想起来,连忙应下,一个去找他说的发簪,一个去为他沏茶。 邵庄刚在书案后坐定,小厮就把雕红漆的小匣子呈到他面前。 他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支珍珠碧玉花簪,紧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支差不多的,并排放到书案上。 小厮面带惊奇地看了看,只见这两支发簪,一支是海棠花的样式,一支是丁香花的样式,都十分精美。 最重要的是,都是女人用的东西。 他瞟了邵庄一眼,见他心情不错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世子爷,今天这支簪子,也是上次那人送给您的么?” 邵庄盯着面前的发簪,笑道:“算是吧。” 海棠花那支是贺恭宜送来给他的,不过既然是同一个主人,这样说也可以。 沏茶的小厮把茶盅放到他手边,好奇道:“这簪子有什么特别吗?” 好像跟他们平时见那些夫人太太用的发簪差不多,世子爷怎么盯着瞧个不停? 邵庄喝了口热茶,惬意道:“没什么特别,就是挺有意思的。” 第76章 凭什么 青竹巷的姑娘们一直走到离落星台很远的地方才放慢脚步。 施雨彤领头走在最前方,施雨青则落在最后。 一个向来与她玩得好的姑娘见她神色落寞,便犹豫着挨到她身边低声道:“七姐,刚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也不要记恨六姐,她也是迫不得已。” 青竹巷嫡支嫡出的小姐都随父亲在任上,施雨彤的父亲虽然只是二房的庶子,但她好歹是嫡支的小姐,自小养在二夫人身边,母亲又管着青竹巷的中馈,因此族中的姑娘们一直以她马首是瞻。 听了这话,施雨青只当是这姑娘在为施雨彤说话,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姑娘见她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想了想,把她拉到路边的树林里,直言不讳道:“七姐,实话跟你说吧,我们之所以不帮你说话,是因为施乔她马上要和定国公府的大少爷定亲了。” 施雨青猛地抬头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 姑娘点点头:“是真的,我们过来找你之前,看到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和施竹他们在湖里划船,沈小姐上岸喝茶的时候,我们亲耳听见她在水榭里跟丫鬟谈论大哥和施乔的婚事,你若是不信,尽管去问别的姐妹。” 她敢这么说,自然是千真万确听见了。 施雨青满脸难以置信,无声地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不可能啊,沈大少爷……他怎么可能娶施乔这样的人?” 施乔的父亲不过是润州乡下的一间小书院的院长而已,定国公府是何等门第,长子嫡孙怎么可能娶这种出身的姑娘? “我们刚开始也不敢相信,可是六姐说,她曾经听二夫人提到过,施乔的母亲澜大太太与定国公世子夫人是手帕交,定国公世子还在南京任职的时候,两家就非常亲厚,这些年来,她们每回来京城,世子夫妇都会亲自设宴款待,所以这门亲事十有**是真的。” 她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施雨青仍摇着头:“不可能……” “七姐,你……你想开一点吧。”姑娘念及平日的情分,苦口婆心地劝道,“一旦施乔嫁入定国公府,她就不再是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了,更别说她还有个施竹这样出类拔萃的胞弟……现在连六姐都得忍着性子让她三分,何况你我。我知道你为四哥伤心,可是人已经没了,你跟她结梁子,除了让长辈觉得你不懂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等孝期一过,你若是想嫁个好人家,还得仰仗二夫人做主,你得多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施雨青安安静静地听着,神色木然。 姑娘见该说的话都说了,便道:“六姐她们都走远了,咱们快点跟上去吧。” “不……我想一个人走走。”施雨青低声道。 姑娘知道她心里正乱着,也不勉强:“那行,我把我的马车留给你,天色不早了,你别逗留太久。” 灵雁没了以后,施雨青身边的丫鬟位置一直空缺着,今日她是跟在施雨彤身边出来的,没有带服侍的人。 施雨青胡乱点头,草草说了声多谢。 俩人在林子里分手,施雨青漫无目的游荡在园中,耳边一直回响着刚才听到的话。 施乔要嫁进定国公府了。 沈家大少爷沈星朝,她是知道的,他擢升腾骧营副统领时,二夫人曾在闲聊时说起过。 腾骧营是天子近卫,品级比普通武将要高一级,副统领乃是从三品的武官。 沈大少爷年纪轻轻就能爬到这个位置,除了他祖父在皇上面前的体面,他自己的能力想必也十分出众…… 施乔,施乔……怎么什么好事都能让她轮上呢? 施雨青脑子里重复着这个念头,嫉妒之余,一股近乎绝望的无力感慢慢爬上心头。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翠烟湖边。 水天相接之上红日高挂,金光铺洒,碧波荡漾。 她扶着湖边的柳树,看湖面上穿梭自如的小船,其中有个娇俏中略带英气的红衣姑娘大笑着呼朋唤友,身前还坐着个相貌俊丽的少年,不正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沈星月和施竹? 她看见沈星月挥舞着船桨高声喊着:“小四,撞他们的船!” 然后施竹不悦地斥道:“你就不能坐老实点儿?别等会儿没撞到别人,先把自己的船弄翻了!” 沈星月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 …… 看来施乔他们家和定国公府果然很亲厚。 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施雨青柳眉轻蹙,手指不由抠住树********,少爷过来了,你们上来喝口茶歇会儿吧!” 不远处栈桥上的水榭中传出一声呼喊,施雨青扭头看去,一个丫鬟正从窗口探身朝沈星月他们挥手。 “哥!”沈星月坐在船上兴奋地朝水榭里大喊。 透过大开的窗,施雨青看到一个穿象牙色衣袍的男子笑着朝沈星月抬了抬手。 这就是沈大少爷吧,没想到他竟如此年轻英俊。 施雨青不由一阵怔忡。 沈星月他们没有因沈星朝的到来而回水榭休息,仍旧兴致勃勃地划着船。 没过多久,施雨青就看到沈星朝出了水榭,沿着栈桥朝湖边走来。 此刻她站在离栈桥十来步远的地方,看着沈星朝越来越近的身影,她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后还是抬手理了理鬓发,飞快跑了过去。 她停在栈桥口的柳树后,垂地的绿柳遮挡了她纤细的身形,眼看沈星朝还差几步就到,立刻低下头急步而出。 不出意外,她撞到了他身上,轻呼一声,弱不禁风地趔趄两步。 成功了,她在心中一笑,稳住身形,娇怯地抬起头,歉声道:“公子见……” 话刚出口却戛然而止。 她一愣,只见站在她面前并不是沈星朝,而是个二十五六岁、面容刚毅的男人。 “走路怎么不看着点儿,你差点撞到我家少爷知不知道?”男人盯着她,语气冷漠而严厉。 施雨青偏头一看,沈星朝稳稳地立在旁边,俊朗的面容一片平静。 “公子见谅,小女不是故意的。”她心中一惊,连忙低头行礼。 头顶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无妨。” 紧接着,一截象牙色衣裾从她眼前拂过。 过了几息,她才缓缓抬头,那道挺拔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 施雨青立在原地,目送沈星朝和随从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说不清是忐忑还是心动。 她咬住唇,目露不甘。 湖面上传来沈星月等人的欢笑声,她心想沈星朝应该还会回来,就退到柳树旁,一边冷眼看他们玩乐,一边静静地等待。 日落西斜时,沈星朝终于回来了,可是身边却多了个人。 身穿海棠红褙子的姑娘巧笑嫣然地走在他身边,绚烂的霞光中,俩人并肩而来的场景仿佛是一幅精摹细描的画卷。 他们走上栈桥,沈星月、施竹等人划着船靠到桥边。 “雪娘,你跑哪儿去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影!”沈星月笑道,用船桨拂水泼向她。 “哎呀,你干嘛,人家刚换的衣裳!” 施乔娇声抱怨道,急急忙忙往后退,沈星朝体贴地抬起手虚扶住她的后背,嘴角含笑,风度翩翩。 施雨青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突然像针扎似的,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落寞、难过、怨愤、嫉妒……各种情绪如瓢泼大雨,突如其来地笼罩了她。 施乔,施乔…… 她默念这个名字,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却一点都感觉不但痛。 凭什么? 她在心里无声的问,过去所有竭力掩藏的在意、计较,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如果说施乔是嫡支的女儿,她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她无话可说。 可是,施乔明明和她一样是旁支的孩子,甚至还是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外的乡下的旁支,凭什么她梦寐以求、想方设法却求而不得的东西,施乔都能轻易得到? 因为施竹多管闲事,她唯一的哥哥命丧黄泉,母亲伤心欲绝,父亲对这个家更加不管不问,但是施竹不仅没有受到任何责备或惩罚,他们姐弟俩还在她最悲伤绝望的时刻逍遥自在…… 凭什么? 老天爷未免太不公道。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感觉视线渐渐模糊,咸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 她愣愣地抬手摸上脸颊,泪水便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第77章 滋味 端午次日,施乔一大家人应邀去定国公府做,沈勤和池氏热情周到,俨然把他们看作是正经亲家来招待,沈穆虽未露面,却遣了身边的老仆来问候,表达了自己的重视。 宴席上,见沈星月那些个不懂事的弟弟妹妹都出来了,独独不见沈彦,施乔想到他那天跟端王府的三兄弟打架的样子,不由小声问沈星月:“怎么没看见阿彦,过节他也不回来吗?” 沈星月瞅了眼爹娘和大哥,低声回道:“难得回来一趟就跟人当街斗殴,你别看他耀武扬威的样子,其实心里怵得很,第二天就忙不迭溜回军营里去了,否则让祖父知道了有他好果子吃,这不是怕秋后算账,早几天就送信回来说端午节没假就不回来了。” 自从沈星朝不再需要长辈耳提面命后,沈彦就代替他成为了祖父的重点关注对象。 施乔想起定国公世子还在南京任职的时候,沈彦跟在沈星朝屁股后面爬树摸鱼、调皮捣蛋,结果被母亲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摸样,不由掩嘴一笑,不再多问。 这日,沈星朝全程作陪,带施乔逛花园,和施竹、施谦赛马,又有沈星月这个活宝跟着逗乐玩笑,一日下来宾主尽欢。 回到猫儿胡同已近亥时,小卉服侍施乔沐浴,忧心忡忡道:“小姐,信国公世子的手帕怎么办,您有主意了吗?” 昨日从怡畅园回来,她就一直提心吊胆。 她对小姐和信国公世子之间的过节不是很明白,像是为了那条手帕,又像是为了别的更严重的事。 不管为了什么,信国公世子的态度都让她很不安,偏偏小姐不让把这事告诉太太和少爷,搞得她又着急又憋得慌,整日都心神不宁。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施乔老神在在道,穿好中衣去次间烘头发。 小卉眼睛一亮,觉得小姐不愧是小姐,什么棘手的事都能轻松应对。 等到施乔烘完头发,甘妈妈端着炭盆出去了,她才凑到施乔身边好奇道:“您想到什么办法了?” 施乔笑着瞥了她一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小卉更加安心,抱了被褥到炕上值夜,一晚上睡得无比踏实,晨起精神抖擞。 施乔见状不由失笑,觉得这人心里简单点儿果然是福气。 其实她哪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呢?昨晚的话不过是安慰小卉罢了。 不过她确实想清楚了,反正手帕是找不回来的,解决这事无非三个办法,一邵庄消失,二她自己消失,三让邵庄改变主意。 前两者肯定不行的,那就只能在最后一个办法上动脑筋。 怎样才能让邵庄改主意呢? 自然是要让他彻底相信自己对他不存在任何威胁,简单点说,就是要让邵庄相信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本以为邵庄对她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会不屑一顾,没想到他竟然会谨慎到这个地步。 所以,施乔决定了,她要再向邵庄示弱,让他看清楚,她就是一只低贱到尘埃里的无足轻重的蝼蚁,连抬脚碾一下都嫌浪费力气的那种。 “把针线篓子拿来,我要绣条手帕。” “手帕?”小卉眨眨眼,“您要给信国公世子赔罪?” “算是吧。” 施乔坐在炕上模棱两可道,她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办法一定行得通,但总得试一试。 邵庄既然知道望春亭里的事是一场戏,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对她怎样,多半是因为她口风紧,没把此事泄露出去,所以他和贺恭宜之间的猫腻肯定不能让别人知道。 而且她有自知之明,虽然读了很多书,又比土生土长的古人多了些超前的见识,但是朝堂之事风云诡谲,不是纸上谈兵能弄明白的,就算她有心把这事说出去,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事就烂在肚子里吧。 小卉拿来针线篓子放在炕桌上,感叹道:“堂堂信国公世子,也忒抠门儿了,一条手帕而已,连奴婢都不会舍不得,他竟然……唉,是不是越是大人物,越是小肚鸡肠?” * 蓝色勾云纹的手帕绣起来不难,施乔很快就绣好了,让小卉拿去清洗晾晒,自己歪在炕上看书。 日光偏移,没等她翻完手里的民间志异,施竹脚下带风地从门外进来,把一包点心扔给她:“沈大哥让带给你的。”然后蹬鞋上炕,坐没坐相地翘起腿。 施乔把怀里的点心放到炕桌上,瞅了眼墙角的钟漏,还不到申时。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日是沈星朝最后一天假,约施竹、施谦去城外遛马,她还以为他们要晚上喝顿酒才散。 施竹接过甘妈妈奉来的茶喝了口才道:“明日我去国子监报道,早点回来收拾收拾。” 不错,还记得正事,施乔笑了笑,让甘妈妈把点心装到红漆描花的方盒里。 小卉拿着刚晒好的手帕进来,薄薄一张绫帕,半日就干得透透的。 她问施乔:“小姐,给这帕子熏什么香?” 施竹吃着点心,目光微顿,抢在施乔之前问道:“哪来的手帕?” “小姐早上刚绣的。” 看颜色花样是给男人用的,施竹砸吧着嘴,感觉刚才还香甜的点心不是那么可口了。 他把刚拿起来的一块点心扔回方盒里,颇不是滋味儿道:“这还没定亲,就惦记着给人家绣东西呐?” 施乔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不是给沈大哥绣的。” “不是给沈大哥绣的?”施竹有些惊讶,脱口而出道,“那就是给我绣的喽?” 施乔淡淡一瞥:“怎么,你嫌弃啊?” 施竹只感觉面门一凉,连忙道:“哪能啊,我这不是意外嘛,你平常给我做的东西都喜欢绣些花花草草,还是头一回绣这么简单的花样。” 施乔哼了声,继续翻手里的书。 施竹笑着挪了挪屁股,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滓,拿过小卉手里的帕子翻来覆去地看:“嗯,这样子素净,我喜欢。” 小卉见他眉开眼笑的模样,瞄了施乔一眼,抿着嘴角忍笑。 她又问施竹:“少爷,要不要奴婢给这手帕熏个香?” “不用,就这样挺好。”施竹满意地把帕子往怀里一揣,伸手拿了块点心。 第78章 如意 不过是条手帕,小四喜欢就给他好了,反正对她来说绣这种帕子是小菜一碟,晚上再绣一条就是了。 施乔任由施竹把手帕揣进怀里。 搞清楚这手帕是为自己绣的,施竹又有心思关心起施乔的终身大事来:“怎么,你还没想好要不要嫁给沈大哥?” “急什么,娘说了,让我仔细考虑考虑。” 那是说来哄你的,施竹在心里道。 亲事定下来,娘他们也能放心回润州,他忘了上次施乔怼他的事,纳闷道:“你到底对沈大哥哪儿不满意?” 感情之事怎么能这样计较,施乔撇了撇嘴,漫不经心道:“沈大哥很好啊,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施竹一脸不相信,往她面前凑了凑,用一种诱哄的语气道:“你跟我说实话,我给你出出主意。” 得了吧,就你那钢筋铁骨的大男子主义思想,以后娶了媳妇说不定还要我帮着哄。 一点儿没继承到爹爹的温柔体贴。 施乔暗自摇头,默不作声地看书。 施竹一把抽走她的书,不死心道:“说说,说说。” 看来他不问出个结果是不会放过她的,施乔想了想,道:“我舍不得爹娘,京城离润州那么远,若是我嫁到京城,这辈子不知道还能有几次机会回润州……” 本来是说来敷衍小四的,话到此处却不由真情流露,她叹了口气,支着下巴道:“还有祖母、叔叔婶婶、大哥二哥、童姨,书院里的那些老先生,煮饭的婆婆……想到以后跟他们天各一方,我心里真的好舍不得。爹爹继承祖父的遗志,一心要守在书院里教书育人,娘肯定要陪着他的,你出来了,我再远嫁,他们老两口孤零零的,多可怜?还有书院山门前的竹海、池塘里的锦鲤、后山的桃林、树上的燕子窝……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能带走,这些东西怎么带的走?我那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养了十多年,每株都起了名字的……” 施竹原本听得神色怅然,听到这儿不由“嘁”了声,不屑道:“圣人言,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你就不能胸襟广阔点儿!” “我当女子就够了,不想当君子。”施乔说到兴头上被他打断,面露不悦,“我是道德败坏了,还是贪恩图惠了,值得你拿圣人的话教训我?倒是你,一门心思想着金榜题名、加官进爵,难道就是所谓的君子之德?这要是让圣人知道了,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吧!” 圣人早已驾鹤西归,不会跳出来骂他,施竹满不在乎地翘着腿:“金榜题名、加官进爵怎么了?世道如此,我不金榜题名怎么报家国、酬大志?不加官进爵怎么事父母、养妻儿?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说过的,此生定要成为太岳公那样的一代名相。” 说着下颌微扬,满脸指点江山的睥睨气势。 施乔见他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慢悠悠道:“空口无凭,等你真正状元及第,再说这话不迟……” 话题扯远,姐弟俩的感情交流再次以失败告终。 夜里,甘妈妈已经在外间炕上睡熟了,施乔把那串一直装在香包里的荚果拿出来,借着窗缝里透进来的稀薄月色盯着看了很久。 今生的一切仿佛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在上天的厚爱和自身的努力下,家世、才华、美貌、至亲、手足、挚友……人世间值得向往的东西她一一获得,如果此生能一直这样度过,绝对是莫大的幸运和福气。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过分的奢望,但事实证明她错了。 沈星朝是个很不错的人,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可以说是异常优秀,如果她没有前世的记忆,应该会很庆幸能嫁给这样的男子。 可惜,再世为人并没有带给她清心寡欲的豁达,在重新赋予她青春生命和年轻心态的同时,也让她心底滋生出了更多的期待。 有些东西,没有遇到的时候想不起来,可一旦遇到了,脑子里生出了那个念想,就会向往,就会贪心,就会遗憾…… 她想起自己做演员的时候,有些角色没演也就罢了,可一旦演了,就想要诠释出一百分的效果,如果最后只有九十九分,就会为那差点就能得到的一分耿耿于怀…… 虽然真实的人生不同于演戏,不可能有按部就班的完美,但正是那些未知的巧合与机遇,让人在捉摸不定的行进中,渴望得到更多,更多…… 比如一见倾心的相思,怦然心动的喜悦,情投意合的满足…… 她躺下来望着帐顶,黯淡的光线中神色恍惚。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得陇望蜀吧。 * 凌晨时分,丑时前后,施乔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袭,在她那些无法言说的惆怅和遗憾中沉沉睡去。 京城的夜色中,却还有许多未眠之人。 邓斌匆匆踏进信国公府,坐在外院世子的书房里心神不定地喝了半盏茶,邵庄就从门外走了进来。 “大人,出事了。”没等邵庄发问,他连行礼都顾不上,直接开口道,“一个时辰前,虞大人派人来通知我说,手下人刚准备解决薛恪,突然有人潜入狱中,抢在他们之前把人弄走了!” 邵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和凝重,但他很快就面色如常,走到书案后坐定,问道:“知道是谁的人吗?现在人在哪儿?” “现在还暂时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头,打算把薛恪弄到哪儿去,不过虞大人已经派人去跟踪了。” “跟踪?” “是啊。”受他的从容影响,邓斌也镇定下来,“对方不但弄走了薛恪,还在牢房里留了具尸首,装作薛恪的样子,虽然动手的时候避开了牢里的囚犯和值夜的狱吏,但怎么看都有种明目张胆的味道。虞大人觉得他们行迹古怪,吩咐手下人不要轻举妄动。” 邵庄听着面露沉思。 手法这么粗糙,刑部的人一看就知道薛恪被调包了,肯定会追查,留不留尸首有什么区别? 还不如直接劫了人就走,省时省力。 所以这种毫无实际用处的“调包”有什么意义呢? 他用手指轻敲着书案,挑眉问邓斌:“你觉得对方留下一具尸首假扮薛恪的目的何在?” “目的……”邓斌摸着下巴思忖起来,“他们这样做无非能达成两个结果,一让薛恪活着离开大牢,二让人以为薛恪死了。” 他困惑地停顿了一下,“但是虞大人他们都见过薛恪的,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邓斌一点就通,瞪眼道:“难道他们知道我们今晚要杀薛恪?” “不是我们,是虞大人。”邵庄笑了笑,“告诉虞万枝,弄走薛恪的人不会跟他作对,天亮之前,他一定会知道动手的人是谁,一切照计划行事。” 天亮之后,“薛恪”的尸首会被发现,他的死就会传出来,结果跟他们原来计划的一样。 邓斌有些不可思议:“对方以为我……虞大人真打算杀薛恪,才想了这么一出吧?真好奇这连薛恪自己都不知道的帮手是谁!” “对方不一定是为了帮薛恪活命,也可能是另有图谋。” 见他毫不担心的样子,邓斌好奇道:“您是不是猜到是谁干的了?” 邵庄摇头,嘴里却道:“朝廷里就那么些人,除去那些毫无关联的,有本事在虞万枝眼皮子底下做手脚的不多。” 邓斌垂首想了想,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 虽然昨夜睡得晚,施乔还是在惯性下准时醒来,揉着酸涩的眼睛,喊甘妈妈进来服侍洗漱,然后去小花园晨练。 施竹已经热身好,准备开始舞剑,见她眼底有淡淡的疲惫之色,“哟”了一声,问道:“昨晚干嘛了?” 施乔用一记冷眼令他闭嘴。 用过早膳,施明泓和施谦送施竹去国子监报道,施乔让小卉带上她昨晚绣的手帕,借口去朱府看为长姐守灵的潘寻嫣,去了怡畅园。 节日过后的园子冷清了一些,落星台周围更是安静。 邵庄说给她三天时间,却没有言明俩人几时在何处见面,施乔就自个儿估摸着来这里等。 谁知等到夕阳西下,连邵庄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小姐,咱们该不会弄错地方了吧?” “不可能,他又没另外通知我,除了这里还能是哪儿?”施乔眉头微皱,“再等等吧。” 红日慢慢落入地平线,眼看着天就要黑尽了,邵庄还是没出现。 小卉瞅着冷寂的山坡和远处暗沉沉的树林,不由心里发毛:“小姐,看样子信国公世子是不会来了,要不咱们今天先回去吧,这地方晚上还挺瘆人的……” 施乔盯着石阶的方向,面沉如水。 两次三番被戏弄,纵使她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想骂人。 她紧抿着嘴,心里一股邪火蹭蹭往上蹿,浓重的不安也随之而来。 这就好像你知道有一把刀悬在头顶,却不知道这把刀何时落下来,时刻警惕着戒备着,不敢有一丝松懈,时间久了不死也会被折腾掉半条命。 施乔咬了咬后槽牙:“手帕呢?” 小卉掏出蓝色勾云纹的手帕递过来,她拿起来往地上一扔,狠狠踩了两脚:“咱们走!” 回家的路上,施乔在心里反复劝自己,才堪堪平复心绪。 马车停在垂花门口,小卉扶她下了车,门口的大红灯笼已经点亮,明亮的光线中,一辆陌生的黑漆平头青帏马车停在门边的滴水檐下。 “谁来了?”她问守门的婆子。 婆子笑道:“青竹巷那边知道四少爷今天去国子监报道,特意送东西过来。” 施乔点点头,径直去了祖母屋里。 进了门,只见祖母端坐在炕上,一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厮立在炕前,捧着一柄莹润的玉如意,嘴里正道:“……还有这玉如意,是大老爷送给您的,多谢您前阵子送的补品,诸事如意。” 第79章 撇不清 待送东西的小厮走了,施竹把那柄玉如意拿在手里把玩,施老太太见了笑道:“喜欢的话,拿去玩儿吧。” “谢祖母!”施竹一点都不气地收下,他最喜欢摆弄这些东西。 澜大太太本来还在心里奇怪婆婆什么时候给青竹巷的大老爷送过补品,见状忙道:“娘,这怎么行,这玉如意是大老爷送给您的。” “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东西,我再给小四怎么不行?”施老太太笑呵呵道。 施竹瞥了娘亲一眼,连忙把玉如意放回匣子里,吩咐小虎把东西拿回他的房间。 澜大太太只好笑着摇了摇头,让人去东跨院请施明泓夫妻和施谦,吩咐丫鬟摆膳。 吃过饭,施乔问起施竹今日去国子监报道的事。 “挺好的,祭酒特意关照过,一位姓孙的主簿带我四处逛了逛,介绍了讲授五经的博士给我认识,我还遇到一个今春会试落榜的监生,说是祖父还在的时候,在咱们书院里读过两年书,看年纪都快四旬了吧,真是锲而不舍……” 科举之路不容易,有的人顺风顺水一路考上进士,有的人耗上大半辈子也不能中第,而后者往往占绝大多数。 澜大太太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如今进了国子监读书,把你那脾气收一收,不可目中无人。” “我哪有目中无人?事实嘛。”施竹小声嘀咕。 施老太太又问施乔去朱家的情况,她早已准备好说辞,滴水不漏地应付了过去。 说完话,大家各自回房歇息。 小卉服侍施乔洗漱,忍不住说起邵庄:“小姐,不如咱们找信国公世子要个准话,尽快把这事了结了。” 去找邵庄?算了吧。 施乔摇头:“不用,是他不放过我,咱们等着他找上门来就行了。” 小卉叹了口气:“这种感觉,就叫坐以待毙吧。” 施乔一想,还真是如此。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就算反抗也是蚍蜉撼树。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尚余转圜之地,现在她只希望邵庄赶紧来找她,千万别拖。 施乔吊着一颗心睡着了,第二天起床脑袋隐隐胀痛。 最近的烦心事真是不少,她揉着太阳穴吩咐小卉:“去跟门房的婆子说一声,如果有人来找我,直接禀到我这儿来,不必告诉娘和祖母。” 小卉应下,一溜烟跑了。 用过早膳,卿园那边来人请她去听戏,她惦记着邵庄找她的事,说改日再去,然后一边在屋里绣那座准备献给父亲当寿礼的诗文桌屏,一边等消息。 然而直到太阳落山,也没人来找她。 施乔大失所望,眼看着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只好让甘妈妈把桌屏收起来,去了祖母屋里。 茶还没喝上一口,施谦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高声道:“出大事了!薛恪死了!” 屋里的人都大吃一惊,泓二太太忙问道:“人不是关在刑部大狱里吗?怎么突然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施谦往炕前的锦杌上一坐:“听说是前天夜里的事,外面都传开了,所以才说出大事了嘛!这皇上令刑部重审,案子还没审清楚,犯人就死在了牢里,消息一出,朝野震惊呐!”说着接过丫鬟奉来的茶,“哦,对了,爹今天有应酬,要很晚才能回来。” 泓二太太点点头:“知道了,你接着说,薛恪怎么会死?” 施谦喝了口茶,继续道:“今天有两个小吏来咱们商号看古玩字画,听他们说,昨天一早刑部的虞大人提审薛恪,狱卒去拿人竟然发现人已经断气了,仵作验尸的结果是,伤重不治身亡。” “伤重不治?”施乔对薛恪的死有种预料成真的感觉,心里既沉重又好奇,“三楼摔下来都没死……” “官府用刑了呗!”门外有人道。 门帘子一撩,施竹大步走了进来,小虎背着书箱跟在他身后。 “回来了。”澜大太太忙起身吩咐丫鬟打水来服侍他净面净手。 施乔问他:“你怎么知道官府用刑了?” “这两天外面都在传这事,国子监里也议论纷纷,那些官员子弟出身的监生都这么说,顺天府初审就是屈打成招,刑部把人接过去的时侯就已经不成样子了。”施竹拂水洗了把脸,一边用棉帕擦拭一边道,“不过,也有人说是杀人灭口,薛恪死的前一天,晋王府的人去过刑部大狱。” 他看向施乔,露出个只有他们俩人才懂的笑:“坊间流言就不必说了,连很多官员都在暗地里议论薛恪是不是被晋王的人给弄死的,今日早朝,晋王殿下又被御史参了一本,皇上当时没说什么,下朝后却把晋王叫去御书房训斥了一顿。” “只是训斥?” “只是训斥。”施竹坐到施谦身边,“毕竟没有证据。” 施乔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晋王的人刚去了刑部,薛恪就死了,晋王不会这么笨吧?可能是有人栽赃啊,现在连证据都没有,皇上为何要训斥晋王?” 她这话思量起来是对皇上不敬,但屋里的人都没吭声,等着听施竹怎么说。 施竹笑了笑,小声道:“的确没有证据证明薛恪是晋王的人弄死的,但也没有证据证明不是他的人弄死啊。晋王在朝中一向比较强势,连带着他手下的官员也比别人气焰更盛,说不定是底下人自作主张,总之跟他撇不清干系。撇不清就是事实,撇不清就是罪证。” 众人若有所思。 施竹又道:“当初皇上令重审薛恪案,大约也是存了为朝臣和皇子洗清嫌疑的心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施家清不清白暂且不论,皇上恐怕是不信晋王的清白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刑部就会以薛恪身亡为由结案。” 继续查下去,不知会查出些什么东西来。 毕竟是皇子,关乎皇家颜面,还是以防万一比较稳妥。 见大家都沉默了,施老太太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用膳吧。” * 事情果然如施竹所料,隔天刑部侍郎虞万枝以薛恪身亡、查证中断为由上奏结案,皇上准了。 这个结果自然又在坊间掀起一波热议,阿棠来找施乔说起这事,还为薛恪掉了几滴眼泪。 “以后你多去看看薛祖母就是了。”施乔安慰道,拿手帕给他擦眼泪,神色有些心不在焉。 薛恪是不是真死了,她不确定,现在也没心情琢磨这个。 已经五天了,邵庄那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等待的滋味太煎熬,她已经快坐不住了,如果再等两天邵庄还不来找她,她说不定真会按捺不住找上门去。 与此同时,她又忍不住在心里期待,或许邵庄那天只是开玩笑,压根已经忘了她这个人。 当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施乔怀着这种焦灼又侥幸的心情又等了两天,邵庄还是没来找她。 但是她的不安却平定下来,心里对邵庄为什么没有理会她大致有谱了。 就在有关薛恪的流言稍稍降温时,一个更令百姓们激动的传言弥散开来——朝廷对“东州铁骑”的追剿失败,有部分逆贼逃过官府的耳目,一路北上,朝京城的方向袭来。 第80章 过渡(一) “啪嗒”一声脆响,白地青花的茶盅在青砖地面上摔得粉碎,热烫的茶水泼了立在书案前的绿衣男子满身。 “王爷息怒!”那人顾不得身上的灼热,立刻跪了下去,额头点地。 旁边一个穿靛蓝色湖绸直?的男子迟疑一瞬,也跟着跪下:“王爷息怒。” 晋王盯着他们面色铁青,薄唇吐出两个字:“蠢货。” 穿靛蓝色直?的彭渊坐在自个儿的脚后跟上,低头垂眼,默不吭声,身边的焦盛则不停磕头,前额在地上撞得砰砰直响。 晋王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胸中的怒火。 焦盛抬头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请罪:“都怪臣太心急,没有吩咐清楚,底下人才会错意杀了薛恪,臣甘愿领罚……”声音在晋王的冰冷的目光中越来越低,最后讪然消声。 晋王冷冷地瞥了他们俩人一眼,喊了门口的侍从进来,吩咐道:“去请邵大人过来。” 侍从微愣,回道:“王爷您忘了,保定府上报说发现逆贼踪迹,邵大人奉命陪金吾卫统领鲁大人去保定了,说不准何时才能回京。” 晋王抬手扶额,是了,邵庄去保定了。 今日虞万枝上奏结案,下朝后他又被父皇叫到御书房训斥了一通,信报呈上来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亲耳听到邵庄和鲁大庆领命。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侍从默默退了出去。 焦盛偷偷睃向彭渊,见他跪着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似的,只好硬着头皮道:“王爷,您看接下来的事,该如何处理?” 晋王额角青筋一跳:“处理?人都杀了,案子也结了,本王该挨的骂也挨够了,你还来问我如何处理?” 焦盛像受惊的鸟似的瑟缩一下,呐呐道:“王爷息怒。” 息怒,息怒,他是要息怒。 薛恪的事搞成这样,也怪他一时大意。 自从九弟出事,父皇对他的态度就忽冷忽热,他日日在御前为父皇分忧,处理政事,片刻不敢疏忽,忘了过问薛恪之案,等下面那些蠢货把人弄死了才想起这事,但是为时已晚。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失去的圣心只能日后再想办法补救回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东州铁骑那群逆贼斩草除根…… 他眼中划过一丝狠厉,看向跪在书案前的俩人:“行了,起来吧。” 焦盛和彭渊瞄了他一眼,确定他的火气已经发完了,才蹑手蹑脚地起身。 “薛恪的事到此为止,你们俩都不许再节外生枝。”晋王沉声道,目光落在彭渊身上,“特别是你。” “王爷您放心,吃一堑长一智,臣以后定会更加谨言慎行。”彭渊连忙正色保证。 晋王面色微霁,道:“保定府的信报你们都知道了,父皇已经令金吾卫亲自捉拿逆贼,但逆贼狡猾成性,鲁大庆不一定拿得住他们,本王既然奉命佐理朝政,少不得要为父皇分忧……” “臣明白,臣会密切注意逆贼的动向,必要的时候令死士助鲁大人一臂之力。”彭渊恭声道,主动揽下这事。 以前有关豫王和佟立群的事一直是他在处理,晋王微微颔首。 焦盛低眉顺眼地立在旁边,被茶水洇湿的夏裳贴在身上,脸上还沾了几片茶叶,看起来十分狼狈。 晋王叹了口气,温声道:“回去好生梳洗一下。” 焦盛忙道:“谢王爷关怀。” 出了书房,彭渊瞅了瞅他可怜的样子,让自己的小厮递了条手帕给他,大方道:“擦擦脸吧,没得让府里的人看笑话。” “哎哟,谢彭兄。”焦盛惊讶而感激地接过手帕。 彭渊“嗯”了声,背着手大步而去。 目送他走远了,焦盛才把手帕扔给他的小厮,就那么顶着满脸满身的茶渍,招摇过市般穿过大半个王府回自己的住处。 不到半日,整个晋王府的人都知道了,右长史焦大人因为弄死了那个闻名京城的薛恪,被王爷教训了一顿。 * 自从知道邵庄为什么没来找她,施乔心中微定,暗暗期盼着东州铁骑的人别那么快被抓到,最好让邵庄焦头烂额,再没功夫搭理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进入五月下旬,潘寻姝的灵柩已停满七七四十九日,朱家在二十一日这天扶灵回河南光州老家。 朱筠因奉命巡察河堤,儿子又还年幼,离京前拜托妻弟潘寻泽护送儿子和妻子的灵柩回乡。 二十一日上午,施乔陪潘寻嫣送他们到城外,直到白色的丧幡消失在官道尽头,她们才返城。 回到猫儿胡同,家里静悄悄的,施乔一路溜达回自己的房间,甘妈妈看到她惊讶道:“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施乔点点头,倒在炕上:“潘大夫人还病着,嫣儿要回去侍疾。” 甘妈妈不由遗憾:“早知道您这么早能回来,就该请老太太和太太等您一起去定国公府,她们已经出门一个多时辰了。” 施乔趴在迎枕上,无所谓地“嗯”了声。 她就是知道定国公世子夫人送帖子来请她们去做,才一大早陪嫣儿去送灵的。 对于她和沈星朝的亲事,无论是家里的人,还是沈家的人,都一副迫不及待、喜闻乐见的样子,但她心中仍有纠结。 并不是讨厌这桩亲事,只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 施乔惫懒地在炕上趴了会儿,心里十分烦乱,最后去书房练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字才平复下来。 吃过午饭,她又继续绣那座诗文桌屏、听小卉弹琵琶、给花园里的花木修剪枝叶…… 等晚上施老太太她们回来,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语笑晏晏的模样。 日子就这样忙碌而悠闲的过去,很快,袁华的大婚如期到来。 第81章 过渡(二) 大婚这日,袁家张灯结彩,宾盈门,除了袁二爷的亲友同僚,袁华的朋友同窗,青竹巷、沈家、池家这样沾亲交好的也来贺喜,潘家、朱家和远在润州的方家、江家等姻亲也派人送了贺礼来。 正午时分,迎亲的花轿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去了隔着大半个京城的林府,人们都在前院喝茶坐席,沈星月兴致勃勃地拉着施乔去后院看小丫鬟说的秋千。 她荡着秋千,问坐在廊下的施乔:“你最近忙什么呢,怎么都不来找我玩儿?前两日我娘下帖子请你也没来。” 天气有些闷热,施乔摇着手里的绢扇懒洋洋道:“天儿太热了,不想出门。” 小时候,她们俩常在夏天顶着大太阳去踩水摸鱼,不知道多高兴,什么时候怕过热? 她眯着眼睛打量施乔,半晌突然捂嘴笑起来。 “笑什么?”施乔满头雾水。 沈星月索性大笑出声,抓住秋千绳,脚下一蹬,荡到她身前戳了她一下:“你是不是因为马上要跟我大哥定亲,所以羞得不敢登门了?” 施乔嘴角一抽,手里的扇子扇得呼呼作响,否认道:“我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这眼神真是不敢恭维。” 沈星月哈哈地笑,揶揄地瞅着她。 但瞅着瞅着,就觉出不对劲了,雪娘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害羞,倒像是烦躁? 她踩在地上停下秋千,一脸纳闷:“怎么了?” “……没什么。”施乔对她笑了笑,表情有些勉强。 “咱俩是什么关系,你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沈星月夺走她手中的绢扇,认真道,“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施乔叹了口气,沉默半晌,犹豫道:“你……你真的喜欢我嫁到你们家吗?” 沈星月一愣,立刻道:“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真喜欢你嫁到我家啊!不光是我,还有我哥、我爹、我娘、我祖父……我们家就没人不喜欢的,巴不得你现在就嫁呢!” “可是……朋友和姑嫂是不一样的,通家之好的女儿和儿媳妇也是不一样的,妹妹的闺蜜和妻子更不一样。” 施乔斟酌着措辞,迟疑而又隐含期待地看着她,“我嫁到你们家,不只是我搬去你家住那样简单。我们两家人虽然亲密,但认真计较起来,你家的人对我并不了解,我对你哥、你娘他们也没有那么熟悉,可能大家真在一起过日子,就会发现对方与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各种摩擦和矛盾也会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说不定那时候,你会觉得跟我当姑嫂,不如单纯做朋友来得高兴。” “呃……可是只要你嫁过来,我们朝夕相处,自然就会相互了解了呀。”沈星月挠了挠鼻子,迷惑不解地看着她,“难道你要先来我家住个一年半载,再嫁给我哥吗?” “……算了,你当我没说吧。” 施乔知道她压根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不由泄气。 以她的个性,如果嫁到沈家,想要做个乖巧懂事的儿媳妇、温柔贤淑的妻子,肯定能做得很好。 但是她做了将近十五年的施乔,几乎每天都活在真实的喜怒哀乐中,越来越觉得,只有用发自内心的爱和包容与家人相守,才是真正幸福的人生,而不是像戴着面具一样,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同和喜欢,去奉迎、讨好…… 沈家的人并不是难相处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性、生活习惯,她很怕大家还没来得及磨合、了解、培养感情,就在日常琐碎的摩擦中相互厌弃…… 她不是身世悲苦的可怜虫,或是在母家处境艰难的女儿,急切地需要通过嫁人来改变命运、出人头地。 她现在就很幸福,并不是非得嫁给沈星朝不可。 …… 沈星月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咬着下唇想了想,问道:“是不是我哥哪里让你不满?你告诉我,我让他改。” 怎么跟小四的逻辑一模一样,施乔哭笑不得:“我并没有对沈大哥不满,他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大槐树繁密枝叶后的蓝天,喃喃道:“我就是觉得,太快了。” 沈星月歪着头,好像隐隐明白了她的心思,正想说些什么,余光却瞟到远处游廊下站了个人。 哥? 她立刻把眼睛一瞪,差点喊出声来。 沈星朝连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施乔的背影,像来时那样,消无声息地离开了。 * 就在袁华和林小姐大婚这日,前往保定捉拿逆贼的金吾卫也回京了,邵庄和鲁大庆面圣后在宫门口分手。 刚进府,他的贴身小厮就急急忙忙迎出来,低声道:“世子爷,您可回来了,珍姑娘已经等了您一整天了,您再晚一步,她就回庙里去了。” 见他神色焦急,邵庄微微皱了皱眉,大步进了内院。 等他回来的还有邵明,听说珍姑娘又来了,邵明不由好奇地问外书房的小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厮往窗外瞅了瞅,才压着嗓子道:“好像是大佛寺的那位太太又发病了,这回挺凶险的。” 又发病了? 邵明脸色微变,端了茶盅,没再多问。 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邵庄才面带疲色地走进来,走到书案后坐定。 邵明起身行礼,关切道:“您脸色不大好,肯定是这几日在外奔波辛苦了,要多注意休息啊。” “还行,是有点累。”邵庄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说话。 邵明恭敬地侧坐在太师椅上,问道:“您这次保定之行还顺利吗?有没有抓到那些逆贼?” “逃了。”邵庄言简意赅道,问起交给他办的差事,“施远茂那边盯得怎么样了?” 邵明不由皱起眉,困惑道:“他把薛恪和他的祖母送到了乡下安顿,我让人暗中与薛恪通过信,他也不知道施阁老为何这样做。” 邵庄端起茶啜了口,淡淡道:“凡事总有个理由,没有理由,只能说明我们还没找到。” “是,我会让人一直守在旁边的。”邵明恭声道,“还有一件事,前阵子施阁老身边一个得力的随从突然离京,我怕有什么要紧事,让人暗中跟在后面看情况,今早跟踪的人传信回来说,那个随从离京后从水路南下,现在已经过江浙,差不多到福建一带了。” 邵庄仔细想了想,最近福建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施远茂关注的大事。 不过施远茂为官几十载,要论人脉手段,只会比他更高一筹。 他想不到,不代表没有。 邵庄微微颔首:“小心驶得万年船,继续盯着吧。” 第82章 良缘 袁华的婚礼后,施乔便在家一心一意绣诗文桌屏。 父亲的生辰在六月底,七月底又是祖父的祭日,娘和祖母她们最晚在宛姐姐的婚礼后,就会启程回润州。 她深思熟虑了两天,觉着还是该找娘谈一谈,说说自己的心思,免得真与沈星朝定亲后又不甘心,勉强嫁到沈家,伤人伤己。 这日用过早膳,施乔正要请母亲到自己房里喝茶,澜大太太却问丫鬟:“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 施乔忙道:“您要出门?” 澜大太太笑着点头:“有个远嫁到山东的儿时旧友上京走亲戚,约我和你婶婶、沈伯母喝茶。” 这样啊,施乔只好作罢,送母亲和婶婶出门。 绣了一上午屏风,肩背都有些僵了,正好厨房里有几尾青竹巷送来的鲈鱼,又肥又鲜,施乔便让厨娘清理一条出来,准备做道新学的糖醋鱼。 刚系上围裙,小卉跑进来道:“表少爷和九表少爷来找二少爷,老太太留他们吃午饭。” 表少爷指的是袁华,为了成亲之事,他特意向书院请了半个月的假。 九表少爷则是指蒋博易。 袁华大婚,蒋家全家出动来喝喜酒,蒋博易也来了。婚礼过后,其他人都回了宛平,只有蒋大太太和蒋五太太带着蒋博易留宿在了袁华。 其中缘由,施乔听娘和祖母说起过,蒋家人在婚宴上见识到了袁华那些才识过人的同窗,便想让蒋博易也到坚白精舍读书。 虽然蒋博易是廪生,可以到县学读书,但小小的宛平哪比得上京城物华天宝、人文荟萃。 书院一年一度的春考已过,蒋家便请袁二爷帮着找找门路。 “那就再添一条鱼吧,清蒸。”施乔吩咐道,厨娘应声去剖鱼。 准备好午膳,丫鬟到饭厅摆桌,施乔到次间跟袁华、蒋博易打招呼,顺便请他们用膳。 刚掀门帘子,就听到祖母在跟袁华说林小姐——不对,现在该称表嫂——回门的事。 看到施乔进来,袁华和蒋博易忙起身问候。 施乔笑着回礼,感觉时隔两月,蒋博易对她的态度大不一样了,再也没有用那种羞涩腼腆的目光看她,而是垂着眼睑,多的话一句不说。 虽然有些奇怪,但她觉得这样也好,毕竟是亲戚,大家相处起来更自在。 吃过午饭,袁华和蒋博易拉着施谦出门去了,施乔一边绣屏风一边陪祖母唠嗑,刚过申时,澜大太太妯娌俩联袂而归。 给婆婆请了安,又回房梳洗更衣后,澜大太太便让丫鬟找了个借口请施乔来见她。 “娘,您要跟我说什么?” 不会是要跟她说定亲的事吧? 施乔好奇而忐忑地坐到母亲对面。 澜大太太没有急着回答她,而是推了推炕桌上的点心:“尝尝,芙蓉斋新出的点心。” 施乔往那装点心的盒子上瞄了眼,雕漆牡丹翠鸟方盒,不是家里的东西,而芙蓉斋更不可能用这样名贵华丽的盒子装点心。 “是您让人买的吗?”她拿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着。 澜大太太让丫鬟给她倒茶来,笑道:“不是,是你沈伯母听星月说芙蓉斋新出的点心好吃,特意准备了一盒,让我带回来给你。” 施乔笑着点头,等着她的下文。 澜大太太挥退服侍的人,满目慈爱地看着她:“今天,我和你沈伯母见面,她主动说起你和星朝的亲事……” 施乔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咬进嘴里的点心也忘了嚼,屏气盯着她。 “……她说,想明年春天为你和星朝定亲,问我意下如何。” “咳咳咳……”施乔突然被呛住,慌忙把手里的点心放下,扶着炕桌咳个不停。 “你这孩子,怎么吃个点心还呛着自个儿。”澜大太太连忙端茶喂给她。 施乔喝了半杯茶,那口气才顺下去。 “不是说……怎么改到了明年春天?”她边用帕子擦着嘴边问。 澜大太太笑道:“你沈伯母说,虽然只是定亲,但也要郑重一些。我们急着赶回润州做你祖父的祭日,你父亲也不在京城,现在定亲太仓促,不如等明年春天,书院招生的事忙完,我们和你父亲一起来京城,两家人正式见面后再定亲,到时候该准备的东西也可以准备起来,差不多秋天的时候就能把婚事办了……” 施乔认真地听她说话,凤眼睁得大大的。 “……而且你自小在南方生活惯了,恐怕还没习惯京城的风土人情,趁这一年半载的再好好熟悉熟悉,有时间多去找星月玩儿,和弟弟妹妹们多认识一下,等成亲之后大家也会更亲热……” 听到这儿,施乔微愣:“我不回润州?” “你不留在京城,怎么熟悉京城的风土人情?”澜大太太笑着摇头,“正好小四在京城,你们姐弟俩可以作伴。” 施乔默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澜大太太观察着她的神色:“娘觉得这样安排很好,你觉得呢?” 能缓冲个一年当然比现在定亲好,可是如果一年之后她还是对沈星朝没感觉呢? 那时候再反悔就太伤人了。 施乔不由面露犹豫。 澜大太太想了想,又道:“我听你沈伯母的话,这些都是星朝的意思。” 沈星朝的意思? 施乔不由愣住。 澜大太太捏了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女儿家遇到一桩好姻缘不容易,千万别错失良缘。” 施乔瞅着母亲,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好,那就明年春天定亲。” 澜大太太面色微松,笑容便从眼角眉梢溢出来,立刻道:“那娘再去跟祖母说一说,给你沈伯母去封信,也好叫她安心。” * 亲事不用发愁了,施乔又寻思起跟邵庄的过节来。 据小四从国子监听回来的消息,前段时间邵庄奉命陪金吾卫去保定捉逆贼,结果逆贼没抓到,反倒伤了好几个金吾卫的人。 金吾卫和腾骧营、虎贲军都属于禁卫军,虎贲军负责皇宫的守卫,腾骧营负责近身保护天子,金吾卫则负责巡察缉捕。 听星月说,金吾卫的侍卫都是从各军营精心挑选的高手,连他们都铩羽而归,看来东州铁骑果真厉害。 这样一群训练有素、身手不凡的乱臣贼子在民间流窜,想必皇上一想起来就辗转难眠,难怪要下旨大费周章地追剿他们。 邵庄忙过这阵,是不是就会想起还有她这个人呢? 施乔琢磨半宿,晨练时问施竹:“你在国子监,有没有听人说起过温宁公主府或贺家的事?” 施竹正在练伏地挺身,闻言手肘撑直,奇怪地看向蹲在他面前的施乔:“你问这个干嘛?” “我就想知道嘛,好歹公主还赏过我一盆牡丹花呢。” 施竹屈肘下沉,一边做伏地挺身一边问她:“听到过一些,你想知道哪方面?” 施乔抬手掩住嘴,悄声道:“温宁公主,或者说贺家,支持的是哪位皇子?” 第83章 温宁 施竹伏地挺身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然后就稳速保持屈肘撑肘的频率,小声答道:“贺家是那种门风清白的书香世家,族中子弟在人前总是谦逊守礼,轻易不与人争执作对,也很少跟别家的子弟打成一片,可以说秉持的是低调中庸之道。” “温宁公主的生母嘉善皇后在太子妃位上就去世了,但她是皇上的长女,性格又温良恭孝,一路陪伴皇上从太子之位荣登大宝,因此出嫁几十年仍旧是皇上面前最得宠的公主,她对皇上的孺慕之情人尽皆知,婚后除了定期入宫请安,就是在府中相夫教子、莳花弄草,几乎不和朝臣勋贵来往,更别说是那些皇子……” “不对啊。”施乔打断他,“如果温宁公主行事这么低调,为何要在府上举办那么盛大的百花春宴?我看那排场,快把整个京城的夫人小姐都请光了。” “你也说是整个京城了。” 施竹起身坐到花坛边上,一边用汗巾擦汗一边道,“那百花春宴是温宁公主的长媳挑头办的,每年三月,从公主府发出来的请帖多到像雪花似的满城飞,凡是京城官员勋贵之家的女眷,无论品级嫡庶都可到公主府赏花,从没听说温宁公主因此亲近谁、讨厌谁,最多偶尔有一两个看得上眼的,夸赞两句,赏点儿东西,散宴后也不会再召见来往,比如你。” 他用手指了指施乔,接着道,“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百花宴就是请大家去公主府赏花饮宴,趁公主过寿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即便能得公主青睐,也不意味着可以跟公主府或贺家攀上关系。” “那户部郎中的女儿在百花宴上得了公主青睐,嫁给端王嫡长孙的事又怎么解释?”施乔质疑道。 “幼稚。”施竹毫不气地驳斥,挑眉看她,“你真以为那户部郎中的女儿是因为得公主青睐,才嫁进端王府的吗?端王可是皇上的亲兄弟,掌管着宗人府,皇室宗亲里就数他辈分最高,地位最尊贵,你觉得他的嫡长孙的婚事,能逃得开圣意吗?” 施乔不由舔了舔唇,眨眼道:“你的意思是,这门亲事其实是皇上授意的?” “不一定,也可能是端王揣摩到了圣意,特意在皇上面前卖乖呢。他要是敢跟那些朝中重臣联姻,哪能像现在似的,背靠皇恩做他优哉游哉的富贵闲人。” 施乔听着皱起眉,咬着手指想了想,又道:“可上次在南城衙署,我瞧着端王世子和信国公世子很熟络啊……” “只要是皇上面前的红人,端王府就没有不交好的,当然,像定国公那种不近人情的除外。”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施乔点点头:“反正你的意思就是,温宁公主并没有结交朝臣?” 她想起当日在公主府见到的盛况,以及温宁公主对那些夫人小姐的态度,确实如他所说,没有明显的亲疏之别。 施竹笑了笑:“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消息告诉你罢了,至少从这些消息来看,温宁公主和贺家并没有明确支持哪位皇子。” 所以也可能是暗中支持喽? 施乔用掌心托着下巴,食指轻轻敲打着脸颊,满脸若有所思。 施竹瞧她这副模样,眯眼道:“你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不相干的事了?” 这语气,好像她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一样,施乔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声。 其实她还想问一问信国公府的事,以及邵家、贺家之间有没有来往,但从小四现在的态度来看,如果她继续问下去,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让她给个理由。 邵庄的事,她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还是不要问了。 施乔起身拍拍屁股,没有理会施竹的疑问,兀自晨练去了。 * 炕桌上的茶已经凉了,甘妈妈换了杯热的来,就见施乔还像刚才那样靠在迎枕上出神,手里的书已经好一会儿没翻页了。 茶盅替换时的轻响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她在思索春宴那晚,邵庄和贺恭宜私下会面的事。 以邵贺两家的门第来说,邵庄和贺恭宜若有来往,实属正常。 但是如果温宁公主或者说贺家,真如表面上那样一心忠君,不愿卷入储位之争,就肯定不会搞特例,与邵家有什么私交,因为邵家是支持晋王的——信国公的原配是郑阁老的堂妹,邵庄是靠郑家的支持才得封世子,他还曾与郑家的小姐定亲,而郑阁老的夫人和晋王的生母贤妃是同胞姐妹。 皇上已过花甲之年,说不定哪天就驾崩了,所以邵家现在最重要的事,应该是协助晋王登上皇位。 除了攸关夺嫡之事,她想不到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邵庄乔装打扮、偷偷摸摸与贺恭宜见面。 不知道他们私下会面,代表的是各自的家族,还是他们自己。假如他们代表的是各自的家族,很可能贺家已经暗中与邵家结盟,两家支持的是同一位皇子。 她想到了两种可能,要么贺家支持的是晋王,和邵家一样,要么贺家支持的不是晋王,是别的皇子,而邵家表面上支持晋王,暗地里却跟贺家一起支持别的皇子。 但是,别的皇子是谁呢? 施乔无意识地咬着唇,皱起了眉。 起初,她并没有想到邵庄会识破她在望春亭的把戏,她以为这件事会成为她心底的又一个秘密,所以没有考虑过后果,更没有深想邵庄和贺恭宜到底在密谋什么。 现在一层层理下来,心里不但没有变踏实,反而更不安了。 有个道理叫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还是不要琢磨了吧? 可是她都已经琢磨这么多了,再多一点,好像也没有太大差别。 施乔纠结着、犹豫着,最后还是没有抵挡住心中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晚膳后,她把施竹拉到自己的房间,支开小卉和甘妈妈,一边默念着“好奇心杀死猫”一边道:“你跟我说说诸位皇子的情况吧。” * 安静的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施竹目光如炬地盯着对面的施乔:“早上问我温宁公主支持哪位皇子,这会儿又跟我打探诸位皇子的情况,你到底在琢磨什么?” 施乔早有准备,面不改色道:“我就要嫁进定国公府了,定国公在朝中举足轻重,沈大哥又是天子近臣,我成亲后难道不要应酬那些公卿世家的夫人小姐吗?难道不该了解一下朝堂上的局势吗?” 施竹见她理直气壮的样子,脸上的狐疑立刻变成了不屑:“还没定亲呢,就考虑起成亲之后的事了……那你去问沈大哥啊,问我干嘛?” 施乔敲了敲炕桌:“少废话,赶紧说。” “就知道跟我凶。”施竹小声嘀咕了一句,才慢腾腾靠到炕桌上与她说道起来。 第84章 揭瓦 施乔靠在炕桌上,聚精会神地听施竹说话。 “皇上膝下共有十二位皇子,其中二皇子、八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夭折,皇长子乃已故敏德皇后所出,当初在严阁老、崔阁老等老臣的支持下被立为太子,品性敦厚却不够机敏,五年前因为替结党营私的庆王说情,触怒皇上,被贬为肃王,圈禁在封地,此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京城来。” “三皇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晋王,生母是皇上的宠妃贤妃,出身高贵又文韬武略,德行兼备,深受皇上信任和重用,如今奉命佐理朝政。” “四皇子就是豫王,你知道的。五皇子宁王为淑妃所出,才貌品行均为上乘,但偏偏体弱多病,一年到头都泡在药罐子里。” “六皇子襄王的生母惠嫔早逝,他是由贤妃抚养大的,所有皇子当中,他的相貌与皇上最为神似,可惜是个榆木脑袋,舞刀弄枪是好手,读书却能把夫子气得捶胸顿足,常年被皇上派出去巡视各地卫所,待在京城的时候少。” “七皇子恒王乃德妃所出,生来早慧,五岁便熟读四书五经,深得皇上喜爱,可惜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醉心于诗词歌赋,如今说起吟诗作对就两眼放光,说起国事朝政就无精打采,皇上对他是恨铁不成钢。” “九皇子你也知道的,豫王的胞弟,因还未及冠没有封诰。他生于建元十六年八月十六,那天正好是河南三年大旱后首降甘霖,皇上将他视作福星,赐名为‘雩’。 可以说诸位皇子中,皇上最疼爱的就是九皇子,说是溺爱也不为过,无论九皇子怎样任性妄为都圣眷不衰,因此也养成了他嚣张跋扈的个性,整天伙同那些皇亲贵胄家的子弟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曾有耿直的言官跑到皇上面前说他的不是,被他剥得光溜溜的挂在自家后院里示众,堪称是京中一霸……当然,这些都是豫王和镇北侯被诛前的老黄历了。” “至于最小的十二皇子,今年才十一岁,生母燕嫔原是德妃身边的宫婢,等他长大估计都变天了……” *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施竹嗓子都说干了,装模作样地咳了声,示意施乔倒杯茶来犒劳他。 可惜施乔压根没注意到,她还在全神贯注地思索着他刚才说的那些话。 “这么看来,自从豫王被诛后,朝中就剩晋王一家独大,其他皇子不是这里有毛病,就是那里比不上他,没什么抗争之力?” 施竹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算是吧。” 施乔皱眉想了想,问道:“依你看,温宁公主最有可能与哪位皇子交好?” 怎么又扯到温宁公主头上去了? 施竹无语,但见她满脸期待地盯着自己,只好道:“温宁公主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女,无论哪位皇子登基,对她而言厉害关系都不大,单从感情上来说的话,我觉得她可能会比较亲近……肃王或晋王吧。” “怎么说?” “皇上登基没几年,温宁公主就出嫁了,而敏德皇后和贤妃从潜邸开始就陪伴圣驾,肃王、晋王也是在潜邸出生的,温宁公主对他们的感情应该比对其他皇弟深厚。不过感情这种事不好说,有时候相处越久,怨怼越多。” 施乔微微颔首,觉得温宁公主支持晋王的可能性很大,这样也最能解释邵庄和贺恭宜的来往。 那就暂且这样认为吧。 她重重吁了口气,赶施竹回房去:“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施竹终于忍不住瞪眼:“茶还没喝上一口呢!” “都快就寝了,喝茶容易失眠,回去让小虎倒水给你喝。” 施乔把他拖出门,叫小卉进来服侍洗漱。 * 洗漱完,施乔坐到镜台前抹香膏,小卉一边为她梳发一边道:“小姐,这都过了好久好久了,信国公世子怎么还没找上门来?” “大概是公务繁忙吧。”施乔答道。 逆贼还逃窜在外,邵庄这段时间应该会很忙。 不过逆贼那么厉害,一时半会儿可能也抓不到,匀出一两个时辰来见她不是难事吧? 她猜测着,只听小卉又道:“奴婢最近觉都睡不好了,白日里特别容易累,有时候还会出现幻觉,感觉暗地里有人偷窥似的……” 偷窥? 施乔抹香膏的手微顿,眼睛一亮。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邵庄的人可能正在暗中监视她呢,她可以借此递信给他啊。 她立刻转身捏了捏小卉的脸:“还是你聪明。”然后起身往外走。 小卉突然被夸赞,有些莫名其妙,揉着脸笑了笑,跟在她身后:“您要去哪儿?” “书房,笔墨伺候。” * 深更半夜,邵明在睡梦中被值夜的丫鬟推醒。 他随便披了件衣裳,打着哈欠走进书房,问立在屋子中央穿着深色劲装的手下:“这么晚了,什么事?” 手下等他坐到太师椅上,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大爷,这是小的刚刚在猫儿胡同发现的。” 猫儿胡同? 邵明顿时睡意全无,立刻接过那信封,只见封面上干干净净的,封底也没有蜡封,他不由疑惑地看向手下。 手下恭声道:“入手就这样,小的打开看过,感觉像是特意写给咱们看的。” “写的什么?”邵明更是好奇,立刻把信纸摸出来捻开。 只见雪白的宣纸上,落着一行秀丽的簪花小楷—— 初四酉正,落星台见。 落星台见? 他不由愕然:“施小姐写的?你从哪儿找到的?” “在施小姐房间的屋顶上找到的。”手下道,想起当时的场景,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亥正左右,施家的人都歇下了,小的蹲在院墙外的槐树上,看到施小姐和丫鬟悄悄跑去后院搬了把梯子,靠在她房间的屋檐上,然后她的丫鬟扶着梯子,她自己爬上去揭了片瓦,举在手里朝四面八方扬了扬,又放了回去……” 邵明脑中不由自动浮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 “……小的觉得奇怪,等施小姐和丫鬟睡熟后去看了看,结果发现瓦下压着一封信,反正没封口,小的就打开看了……” 邵明捏着那张纸,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他对自己的小厮吩咐道:“去守着,世子回来立刻报给我。” “大爷,世子不是去大佛寺了吗?” “还要上朝,世子爷肯定会赶回来的。” 小厮领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来禀报说世子回来了。 邵明连忙梳洗更衣,带上施乔的信去见邵庄。 此时不到寅正,天还未亮,世子所居的院落已是灯火通明,小丫鬟端着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早点,和邵明同时进门。 邵庄正在梳洗更衣,听到外面的人禀告说明大爷来了,便道:“让他进来。” 邵明扯了扯衣襟,正色走进内室,立在宝蓝色帷帐前行礼。 小厮正在为邵庄系衣带,他微闭着眼,脸上有一丝少见的端凝,听到动静偏头看过来,眼角眉梢还残留着几分冷厉:“怎么这么早过来,何事?” 邵明自觉咽下口中调侃的话,恭声道:“施小姐送信给您。”简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邵庄脸上先是惊愕,听到施乔揭瓦那一段时不由忍俊不禁,眉间的沉郁褪去,笑着伸手:“信呢?给我看看。” 邵明连忙把信递上去,他拆开一看,嘴角微翘:“这丫头还挺机灵。” “那天您被施阁老的事绊住,没去赴约,这段时间也没让人联系,施小姐怕是等的心发慌了。”邵明笑道。 “手里有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人,让她慌一慌也好。”邵庄微微一笑,把信塞回信封里,吩咐小厮,“取笔墨来。” 第85章 发落 清晨睁开眼,施乔把被子一掀就往外跑,小卉正揉着眼睛下炕,顿时瞪起眼:“小姐?” 施乔抬手指了指屋顶,她恍然大悟,俩人跑到屋檐下,把昨晚用过的梯子架好,施乔就麻利地爬了上去。 门上正中间那一溜第六片瓦,她记得很清楚,毫不犹豫地揭开。 空的! 她猜对了! 施乔简直想仰天大笑,高兴地攀在梯子上扭来扭去,吓得小卉在下面紧紧地抓着梯沿和横杆。 施乔把那片瓦朝她扬了扬,放回屋顶上,才从梯子上下来。 尽管小卉已从她的神态中猜到结果,还是确认道:“小姐,怎么样,信还在吗?” “空的。” “啊,太好了!” 俩人开心地抱作一团,像是遇到什么大喜事一样。 笑着笑着,小卉突然“哎呀”一声,拉着施乔三步并作两步窜进屋里。 “怎么了?”施乔莫名其妙。 小卉指了指她身上的白绫小衣,急声道:“您还没更衣呢,指不定被人看了去!” “那又怎样,我又没有衣不蔽体。” “不行,不行,咱们不能得意忘形啊。” “什么得意忘形,不要乱用成语。”施乔噗嗤一笑,点了点她的额头,神色却冷静下来,“不过你说的没错,现在高兴还太早了,拿到回信才算成功。” “那您觉得信国公世子,什么时候才会送回信来?” “不好说,最快今晚吧。” 小卉点点头,望着窗外半截屋檐目露期盼。 * 施老太太定下六月初六启程回润州,澜大太太和泓二太太指挥仆妇收拾东西,施乔则忙活一天把那座诗文桌屏收了尾。 吃过晚膳,施乔起针绣手帕,小卉扒在窗边,把帘子挑开一道缝往院子里看。 施乔笑道:“别看了,若是连你都能发现,邵家的人也太逊了。” 小卉哦了声,坐到炕边心神不定地晃着腿,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凑到窗边。 施乔无奈一笑。 等她绣完手帕,外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小卉不由失望,服侍她洗漱歇息,抢在甘妈妈之前抱来被褥铺在炕上。 “娘,今晚我来值夜,您回房睡吧。” 甘妈妈有些奇怪,狐疑地看了她两眼,回房去了。 小卉熄了灯,圆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后半夜终于撑不住会周公去了。 “小卉,醒醒。”睡梦中有人在耳边叫她的名字,她惊地挺身而起,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施乔立在炕边,小衣外套了件褙子,对她道:“快起来,咱们出去看看。” 竟然睡过头了,她懊恼地拍了拍脑门,飞快下炕,随手披了件外衣,跟在施乔身后走了出去。 俩人把院角的梯子搬来架好,施乔爬上去揭开瓦,不由失望。 还是空的。 她把瓦片放回去,从梯子上下来,对小卉摇了摇头。 俩人把梯子放回院角,垂头丧气地进了屋。 吃过早膳,一家人收拾妥当,准备前往池府喝喜酒。 施老太太打量着施乔,迟疑道:“会不会太素净了?” 她今日穿了件柳绿色素面褙子,长发梳成螺髻,插了支赤金累丝杏花钗,耳边坠着小巧的珍珠耳坠,打扮的十分简单。 施乔挽住祖母的胳膊,笑道:“我又不是新娘子,不用出风头。” 也是,施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眯眯地由她扶着出了门。 * 池家底蕴深厚,池三爷又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家底丰厚,五进的大宅子高墙深院,看起来十分阔气。 不过施乔来过两次,知道池三爷正经的姨娘就有**位,尽管宅子大,一家人还是住得很紧凑。 他们到池府时还不到午初,宾纷至沓来,待的院子热闹喧嚣。 施乔在院子里匆匆与沈星朝打了个照面,就随大家去了女宾坐席的南厅。 草草用了午膳,沈星月迫不及待地拉着施乔去看新娘子。 池宛住在第三进的东厢房,她们走到游廊上就听见一阵响亮的哭声,进了房门,只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地上洒了一地的碎瓷片和莲子羹。 穿着白绫中衣的池宛脸色漠然地坐在镜台前,拿着角梳的全福人垂首立在她身边,七八个服侍的丫鬟全都屏气噤声,没有一个人上前安抚。 “出什么事了?池宏怎么坐地上?”沈星月皱眉问道。 跪在地上的小丫鬟看了池宛一眼,小声道:“回表小姐话,奴婢刚才给大小姐端莲子羹来,五少爷突然撞到奴婢身上……” 沈星月嫌弃地看了眼哭得一脸眼泪鼻涕的池宏,对池宛道:“表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跟他一般见识。”说完指了个丫鬟,“把他弄下去收拾干净,这个样子像什么话,万一待会儿有人来看新娘子,没的丢人现眼。” “是。”丫鬟赶紧上前扶人。 “滚开!”谁知池宏年纪虽小,脾气却大,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哭得更大声,“我要告诉爹,告诉姨娘,告诉二姐,你们欺负我!” “宏儿!”随着一声惊呼,穿杏黄色妆花褙子的少女突然从门外冲进来,跪下去搂住池宏,“你怎么坐在地上?” “二姐。”池宏眼睛一亮,立刻抱住她,像是有人撑腰了似的,大声道,“大姐欺负我,她把莲子羹泼在我身上!”说着举起胖乎乎的手,“你看,我的手都烫红……” “池宏!”沈星月脸色一沉,厉声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信口雌黄?池甯,还不赶紧把你弟弟弄下去!” 池甯娇美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她抬眼看向池宛,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用莲子羹泼宏儿?” 沈星月呵斥道:“胡说什么,表……” “是我泼的。”池宛一脸淡定。 嗯? 沈星月愕然看向她,施乔也讶异地挑眉。 池宛端坐在绣墩上,盯着她脚下的池甯,长眉微扬,面带讥讽:“就算是我泼的,你要怎样?” “你……”池甯嘴边的呵斥差点脱口而出,但余光瞟到立在池宛身边的全福人,又生生咽下那口气,对她的丫鬟吩咐道,“去请老爷和姨娘来。” “是。”丫鬟一脸同仇敌忾,扭身就走。 门口的两个丫鬟却挡住她,目光冷漠。 “撷芬。”池宛淡淡吩咐她的贴身丫鬟,“去叫两个婆子来,送二小姐和五少爷去柴房。” 此话一出,别说是池甯和池宏,连沈星月和施乔的脸色都变了。 “池宛,你敢!”池甯柳眉倒竖,杏眼圆瞪。 池宛居高临下地看向她,目露不屑,旁边一个穿银红色比甲的丫鬟快步出了屋。 池甯脸上闪过惊慌:“你敢这样对我们,爹爹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想到池宛今日就要嫁到温宁公主府了。 几位姨娘私下里说酸话,笑话池宛嫁了个浪荡子,婚后肯定不好过。 贺恭宜的风流满京皆知,她当时也深以为然,然而现在才惊觉,就算贺恭宜如何不堪,他都是温宁公主的儿子,皇上亲封的长乐伯,只要池宛嫁给了他,就不再是从前的池宛了。 池三爷就是想管也管不到,甚至不敢管了。 池甯的脸刷一下白了,伏在她怀里的池宏“哇”一声又哭起来,一边喊着“我不要去柴房”,一边喊爹娘。 撷芬很快带了几个婆子来,不顾池甯和池宏的挣扎,利索地用帕子堵住嘴,绳子绑住手脚,并池甯的丫鬟一起拖去了柴房。 池宛扫过屋里服侍的人,声音淡漠而威严:“吩咐下去,今日贵盈门,方才的事就不必惊扰老爷和夫人了,至于三姨娘,她若是有意见,就让她去柴房陪二小姐和五少爷吧。” “是。”满屋丫鬟齐声应诺。 沈星月看得目瞪口呆:“表姐……” 施乔一把掐住她的胳膊,对池宛笑道:“宛姐姐,我和星月就不打扰你梳妆了,我们去前院看看迎亲的花轿来了没有。” 池宛看着她们,笑容和婉地点头。 施乔二话不说,拉着沈星月就走。 走到游廊上,沈星月停下脚步,脸上还残留着惊愕:“雪娘,刚才是我看错了吗?” 施乔的神情也有些怔然。 沈星月满脸不可思议,瞥见一个丫鬟从池宛屋里出来倒水,赶紧招手把人叫到跟前。 “那碗莲子羹到底是怎么回事?” 丫鬟小心四顾,低声道:“奴婢们正在服侍大小姐梳妆,五少爷突然进来满屋跑,还去扯大小姐的嫁衣,大小姐就让丫鬟带他下去,谁知五少爷却哭闹不休,偏要去揪嫁衣上的珍珠,刚好厨房送莲子羹来,五少爷一不小心就打翻了托盘……” “原来是这样。”沈星月重重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表姐怎么会跟池宏一般见识。” 施乔也觉得心里的异样感消退了不少,放那丫鬟回去当差,挽着沈星月去了前院。 * 丫鬟们有条不紊地服侍池宛梳妆更衣,全福人动作娴熟地为池宛开脸、盘发、上妆……然后指导丫鬟为她穿戴好繁复华丽的嫁衣。 撷芬端来放凤冠的大红雕漆牡丹纹托盘。 赤金打造的凤冠,镶嵌着东珠、各色宝石、贝母、玳瑁……华美耀眼,熠熠生辉。 全福人为池宛戴上凤冠,小心地理好垂至下颌的金流苏。 望着光亮的西洋镜中池宛端庄秀美的脸庞,头发花白、面若满月的全福人蔼然欣慰地笑了笑。 “辛苦嬷嬷了。”池宛笑道,“先前弟妹无礼,让您见笑了。” “大小姐折煞老奴了,公主和伯爷命老奴过来服侍您,老奴自当竭尽全力。”全福人谦卑道,笑容愈发和蔼,从镜中与她对视,“不听话的庶弟庶妹,尽管发落就是,公主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您行事果决、有章法。” 池宛轻轻颔首,看着镜中的自己,红唇微微扬起。 “花轿来了!” “新郎官来了!” “大少爷来背新娘子上轿!” 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穿着紫红色团花纹圆领袍的池宥掀帘而入,看到凤冠霞帔、盛妆以待的池宛,他目光一怔,哽咽着喊了声“姐”。 池宛看着他,眸中盈起泪光。 池宥闭了闭眼,笑道:“姐,我背你上轿。” 池宛含笑点头,龙凤呈祥的盖头落下来,不禁潸然落泪。 她趴在池宥还稍显稚嫩的背上,轻声道:“以后,照顾好自己和娘。” 池宥轻轻点头,稳稳地背着她,在众人的簇拥和唱和声中大步走向前院。 第86章 枕边风 晚宴散席后从池家出来,施乔和娘、祖母坐一辆马车。 施老太太和澜大太太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池宛的婚礼,新郎官进门的时候,她们都看到了闻名京都的长乐伯,觉得他不像传言说的那样不堪,不但高大俊朗,而且谈吐优雅、气度雍容,令人眼前一亮,与端庄温婉的池宛非常相配。 施乔笑眯眯地听她们说话,心里却惦记着跟邵庄的落星台之约。 一整天不在家,不知道他有没有让人送回信来。 回到猫儿胡同,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好不容易挨到亥正,估摸着大家都睡下了,施乔和小卉才去查看瓦片下有没有回信。 结果让她们再次失望,还是空的。 小卉不由道:“信国公世子不会是不想赴约吧?” 有可能,自己亲口所说的约定都放鸽子,何况是她来提的。 施乔笑了笑:“算了,明早起来再看看,如果还是没有再另想办法。” 俩人回房歇下,翌日晨起推窗,小卉发现屋檐下垂着一截柳枝。 她眼睛一亮,跑到院子里一看,那柳枝果然压在门上正中间的那溜瓦下。 她等不急去叫施乔,迫不及待架好梯子爬上去,瓦片一揭,就瞧见一只空白封面的信封。 此时刚到卯正,施乔还躺在床上伸懒腰,小卉拿着信和柳枝跑进内室,满脸兴奋:“小姐,信,信!” 施乔“啊”了一声,撑着手肘坐起身,直接在床上拆开信封。 只见雪白的宣纸上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过时不候。 “哎呀,他答应了!”小卉高兴地蹦跶起来。 施乔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然后又冷哼一声:“故意摆谱呢,行事如此拖拉,一点儿都不干净利索!”说罢将信交给小卉让她收好,自己掀被下床。 小卉拿着信喜滋滋地看了两眼,突然“咦”了声,怪道:“小姐,常言道字如其人,信国公世子的字倒与他本人不像,十分方正庄严,瞧着与先生的字有些像,难道他也写颜体?” “我看看呢。”施乔刚倒了杯水准备喝,闻言放下水杯,拿过信纸仔细看了看,“嗯,确实。” 刚才没想到这茬,经小卉这么一说,才发现这四个字真不像出自邵庄之手。 她捏了捏小卉的圆脸,笑道:“练字不认真,眼力倒不错。” 小卉嘻嘻一笑:“奴婢从小看到大,若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也太愚笨了,怎么配当小姐的丫头。” 施乔的父亲施明澜写得一手漂亮的颜楷,明山书院的学生上行下效,都喜欢用颜楷写文章。 施乔被她的奉承话逗笑,把信交给她,重新端起水杯:“不过这字不一定是邵庄写的,可能是他身边的人代笔。” “有道理。”小卉点点头,把信收进柜子里,“那咱们几时出门?” “午后吧,祖母和娘那边,就说咱们去长公主府看嫣儿。” * 下午,原本晴朗的天骤然乌云密布,大雨伴随着惊雷倾盆而下。 怡畅园内的游人忙到就近的楼阁避雨,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雨势才转小,大家生怕老天爷反复无常,趁机会纷纷家去。 等天色渐暗,云歇雨停,园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夜幕降临时,幽静的落星台里亮起灯光,几个人影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就把原本空荡荡的地方布置一新。 宝蓝色帷帐安然垂落,高悬的八角琉璃宫灯散发着明亮柔和的光线,中间一张红木嵌石面螺钿圆桌,两边各放了一只紫檀木云芝圆凳,角落里隔了扇四折花鸟屏风,后面炭炉茶具齐备。 邵明打量一圈又走到亭外,见石阶上的泥水也清扫干净了,才满意颔首。 山坡下一点光亮忽明忽暗,提灯笼的小厮引着邵庄慢悠悠走了上来。 邵明侧身立在门口,躬身喊了声“世子”,目光落到邵庄身上却大吃一惊,不由狠狠咽了下口水,抬袖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布置得不错,辛苦了。”邵庄神色自若地打量四周,坐到圆凳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问道,“几时了?” 刚才为他提灯的小厮摸出块怀表一看:“离酉正还有两刻钟。” 邵明忙道:“施小姐下午就来了,去河边溜达了一阵,像是想找那天丢的手帕,这会儿应该还在酒楼用膳。”说着问邵庄,“您用过晚膳了吗?要不要让人送些吃的来?” “不用,我不饿。” 话音刚落,一个穿粗布短褐的男子进来禀道:“施小姐刚刚在酒楼结完账,朝这里来了。” 邵庄微微颔首:“都退下吧,楚清留下服侍即可。” “是。”邵明应下,领着人往外退。 刚才来禀报的男子却面带迟疑地对邵明道:“大爷,小人有话想跟世子爷说。” 虽然问的是邵明,但邵庄也听到了,眉毛微挑,显然有些惊讶。 邵明一脸茫然,连忙解释道:“他就是一直跟在施小姐身边的人,大概是有什么关于施小姐的事想告诉您。” 邵庄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先退下,温声道:“你说。” 男子垂首立在邵庄面前,显得有些紧张,话却说得十分清楚:“小人这段时间不分昼夜守在猫儿胡同,见多了,听多了,对施小姐算是比较了解。施小姐是个性情中人,小人觉得,您若是想将施小姐收为己用,威逼利诱是不行的,只能投其所好。” 邵庄盯着他,笑容温和,目光却很锐利:“你怎么知道,我想将施乔收为己用?” 男子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镇定道:“小人只是猜测。沈家在朝中至关重要,但定国公老谋深算、心如磐石,拉拢他不容易,定国公世子在父亲面前说不上话,不如沈大少爷有用。沈大少爷既是定国公看重的嫡长孙,又是天子近臣,若是能左右他的想法,拉拢沈家就能事半功倍。明年施小姐就会嫁进沈家,沈大少爷对她十分中意,女人的枕边风,很多时候都能起到推波助澜的奇效。” 第87章 楚清 听了男子的话,邵庄微微一笑:“接着说。” “润州施家远离朝堂,施小姐又是养在深闺的姑娘,除了她与沈大少爷的婚事,实在没有任何值得世子您特别关注之处,所以小人才斗胆有此猜测。” 男子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继续道:“想将一个人收为己用,要么是许他前程或好处,要么是利用把柄控制他,以小人这段时间对施小姐的了解,她生活顺遂,并不是个贪财图利、有野心的人,也没有什么任人拿捏的把柄,就连她父亲的身世,也是她家的私事,攀扯不上旁的利害关系,所以小人拙见,世子您唯有投其所好,让施小姐真心与您结交,方能如愿。” “那依你看,我要如何投其所好?” “像针黹女红、莳花弄草这样的话题,想必世子您很难与施小姐说到一块儿去。施小姐的胞弟如今在国子监进学,姐弟俩常凑在一起辩经论道,然而施少爷虽是南直隶的解元,却时不时被施小姐反驳得哑口无言,可见施小姐耳濡目染,并不像寻常姑娘那样局限于闺阁之事,小人觉得您不妨把施小姐当作国子监里的学生,与她谈谈学问、聊聊时事,说不定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邵庄安静地听完了他想说的话,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面露赞许或惊讶,男子不由忐忑起来,神色也变得讪然,呐呐道:“小人愚见,让您见笑了。” “没有,你分析得很有道理。”邵庄温声道,态度很平和,看不出喜怒,“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不安地挪了挪脚:“……小人贱名,葛平。” “葛平。”邵庄念了一遍,“你当差很用心,我记住你了。” 啊? 葛平瞪着眼睛愣了愣,才欣喜若狂地跪下磕了个头:“谢世子!” “嗯,退下吧。” “是,小人告退。”葛平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又行了个礼,才垂首退了出去。 等他退下了,邵明才上前对邵庄道:“世子爷,这个葛平……” “我心里有数,回去再说。” * 邵明等人刚退至夜色中,施乔与小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山坡下的小径上。 小卉胳膊上挎着个精巧的食篮,手里提着灯笼,走在施乔的侧前方。 施乔望了望落星台上幽亮的灯光,小声嘱咐道:“等会儿见到信国公世子,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侯在一旁就行了,即使有人跟你搭话,你也不要理会,看我的眼色行事。” 小卉扭头道:“小姐您放心,奴婢明白。”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一定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不会再被人忽悠。 施乔点点头,俩人一前一后踏上石阶。 今晚的落星台与往常大相径庭,透过低垂的珠帘,隐约可见里面焕然一新的陈设,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眉目清秀的小厮立在门口,待施乔走近后便作揖道:“世子爷已经等候多时了,小姐里面请。” 说着打起帘子,请她进去。 “多谢。”施乔气地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 她快速扫了眼周围的摆设,目光落到立在窗边的邵庄身上。 听到动静,他回身看来。 施乔与小卉不约而同瞪起眼睛。 只见他穿着件浅金紫红二色百蝶穿花圆领袍,束着五彩丝攒花长穗宫绦,头上的紫金冠堆砌着各色宝石,石青缎靴上缀着鸽子蛋大小的翡翠…… “你来了。” 他朝施乔微微颔首,白皙无暇的脸庞仿佛带笑,又仿佛没有,周身萦绕着疏淡的冷漠,与花团锦簇的打扮融合成一种异样的冷艳,让那些华丽的摆设顷刻间黯然失色。 怎么跟以前白衣翩翩的样子反差这么大,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施乔艰难地移开目光,屈膝行礼:“邵世子。” “不用勉强,你叫我邵庄也可以。” “……您真会开玩笑。” 邵庄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她入座。 俩人坐到桌前,小厮上了茶,对小卉笑道:“姐姐随我到外面候着吧。” 小卉立刻看向施乔,见她对自己微微颔首,才跟在那小厮身后退了出去。 “姐姐累了吧,坐着歇会儿。” 小厮从黑暗里摸出张小杌子放在石栏前,殷勤地请小卉坐。 “不用,我站着就行。” 小厮微微一笑,并不勉强,与她并肩立在石栏前,又道:“我叫楚清,姐姐叫什么?” 小卉烦他装模作样,直接道:“我叫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楚清愣了愣,又笑起来:“姐姐的名字是小姐取的吧,果真人如其名。我小名叫狗儿,到世子爷身边服侍以后才改名叫楚清,就是楚水清若……”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小卉气都不喘地打断他,“跟你一块儿当差的,是叫碧遥还是碧通?或者吟晴?啸风?” 她冷冷一哼,吊着眼角道:“李白的诗,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了。” 楚清目瞪口呆,悻悻然闭嘴。 小卉白了他一眼,傲气地把脸扭到一边。 屋内,施乔把准备好的手帕放到桌上,面色忐忑道:“您的手帕实在是找不着了,这是小女自己绣的,给您赔罪。” 邵庄瞥了眼那帕子,端起茶盅:“不急,先喝茶。” 施乔不安地瞄了他一眼,低声应是,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幽香如兰的茶汤在舌尖一滚,醇厚的甘甜盈满口腔。 庐山云雾? 施乔一愣,下意识抬眼看他。 邵庄拂着盅盖,淡淡道:“新贡的庐山云雾,还可口吗?” 施乔心中一凛,抿嘴笑道:“很可口,小女喜欢喝庐山云雾,没想到世子也喜欢。” “别猜了,就是特意为你准备的。”邵庄定定地看着她,唇角微微上扬,“我喝的是铁观音。” 施乔紧紧握着茶盅,努力维持着笑容,道了声多谢。 邵庄用套着白玉环的食指在盅盖上打着圈儿,突兀问道:“你以前在哪儿见过我?” 施乔微怔,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能在公主府的望春亭认出他,在那之前肯定见过他本人,这是要她亲口承认在望春亭里演戏。 反正都被揭穿了,坦白从宽就是。 施乔早有预料,乖乖答道:“去年秋天,在城门口。” 第88章 留侯 见邵庄似有不信,施乔又补充道:“就是温泉山庄失火那天,我和福荣长公主府的五小姐出城游玩,回来的时候看到您和几个随从策马出城。” 邵庄目光一闪,有些惊讶,然后便哂笑道:“匆匆一瞥,中间又隔了小半年,还能一眼认出我,果真记性不错。” 施乔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认真道:“世子风姿出众,令人过目难忘,而且当时镇北侯之案闹得满城风雨,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别人提起世子,故而印象深刻。” “既然认出我,为何又要拿范敏识做借口?” “小女见您乔装打扮,想必有机密之事与长乐伯相商,索性我与星月并未听到你们的谈话,与其浪费口舌辩白,不如寻个借口遮掩一番,还省得您二位心生猜忌。” “田庄门口又是怎么回事?” “我对您撒了谎,心中不安,突然再见到您难免惊慌害怕。” “有没有暗中猜测过我与长乐伯在密谋何事?” “好奇心人人都有,小女当然猜测过,不过小女对您二位都不了解,猜不出什么名堂,后来就懒得再猜了。” …… 俩人一问一答,无论邵庄有何疑问,施乔都老老实实回答。 她端坐在圆凳上,脊背挺直,恭敬中略带紧张,双眸清澈如水,偶尔流露出一丝忐忑,像小猫一样无害,让人很难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邵庄嘴角微翘,眼中闪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刚才这些话,来之前已经斟酌过无数次了吧?” 施乔不确定怎样回答才能让他更满意,只好含糊地唔了声,垂下了头。 她感觉邵庄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落在她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寒声道:“巧言令色,我若是不杀你,岂不是如那项王一样妇人之仁?” 施乔呼吸一滞,想起下午她与小卉去河边找手帕,小卉开玩笑说她们就像史书里写的那样,夜赴鸿门宴。 她感觉头皮微麻,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冒了出来。 邵庄不信她的话。 他想杀她。 现在怎么办? 施乔早已把今晚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琢磨了无数遍,现下脑子一转,立刻想出了对策。 “世子……”她颤声道,神色茫然地抬起头。 然而一抬头,才发现邵庄正盯着她无声地笑。 她顿时悚然,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邵庄旁若无人地笑着,甚至笑出了声,莹白如玉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施乔不由扶着圆桌站起来,往后退了退,无意间碰倒了手边的粉彩茶盅,“哐当”一声脆响。 “小姐!”珠帘摔在门框上,小卉冲了进来。 楚清也跟着站到门口。 小卉瞥了眼桌上倾洒的茶水,问施乔:“小姐,你没事吧。” “谁让你们进来了?”邵庄突然不悦道,目光森然。 小卉伸向施乔的手顿时僵在半空,呆若木鸡。 这么一打岔,施乔反而镇定下来,她握住小卉的手拍了拍,小声道:“去外面等我。” 楚清见小卉傻掉了,过来把人拉了出去。 四周又恢复了安静,施乔立在原地,目光警惕地盯着邵庄。 邵庄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对她笑道:“坐啊。” 施乔想说不用,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堵得厉害。 邵庄放下茶盅,瓷器在嵌石桌面上磕出一声轻响。 施乔目光一颤,差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去。 “怎么不说话?怕了?” “……不怕。”施乔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忍不住讽刺道,“只是世子喜怒无常,小女生怕说错话,您又借题发挥。” 邵庄眉梢一挑,冷笑道:“早这样说话,我也就懒得教训你,别再摆出那副纯良无害的样子,看着膈应。” 施乔愣住。 邵庄又看了她一眼,喊楚清进来换茶。 楚清轻快麻利地收拾了桌面的残茶,至屏风后用炭炉上温着的热水重新沏茶来。 施乔的心伴随着那一阵窸窣的响动平静下来。 两杯热茶重新摆上桌,楚清没有退出去,而是侍立在角落里。 施乔深吸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忿然瞪向邵庄。 邵庄怡然自得道:“既然我们互相不信任,那些惺惺作态的场面话就不要说了。” “行啊。”施乔冷眼瞅着他,心底涌出一股决然的无畏,纤长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手帕,“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你把我的发簪还给我,咱们两不相欠,行还是不行,给个痛快话吧。” “手帕我收一张就够了。”邵庄看也不看那手帕,吩咐道,“把东西给她。” 楚清从屏风后拿出了小匣子,放到施乔面前。 施乔略一想,把桌上的手帕收到袖笼里,打开了面前的匣子。 “……怎么只有一支发簪?” “一码归一码,你还我手帕,我还你发簪。” 施乔的眉头又皱起来:“你直说吧,要怎样才肯把另外一支发簪还我?”顺便把他们之间这点瓜葛掰扯清楚。 邵庄微微一笑:“很简单,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即可。” 答应他一个要求? 施乔仿佛看到自己面前凭空多了个巨坑,一跟头栽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见她半晌不吭声,邵庄喝着茶,话锋一转:“世人都以为汉王能从鸿门宴上全身而退,是因为项王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殊不知写史之人多是见象骨而想生象,那些史书之外的利益转让和俯首称臣,才是汉王得以保命的真正原因。” 施乔长眉一挑,犀利道:“项王追求的是‘合诸侯以号令天下’的霸业,汉王却想成就一统天下的帝业,怎么你竟要做项王不做汉王?” 邵庄神色微僵,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紧紧盯着她,目光肃然。 施乔毫不避让,明亮的目光逼视过去。 俩人对峙片刻,邵庄面色一松,笑道:“我既无项王之勇,亦无汉王之志,惭愧……” 施乔就知道他会这样说,立刻道:“留侯如何?” 在她紧盯不放的注视下,邵庄慢慢勾起唇角:“尚可。” 留侯还尚可,口气不小。 施乔腹诽着,感觉心里稳了不少,整了整神色,问道:“什么要求?” 邵庄却道:“还没想好,等我想好再告诉你。”见她似有不满,又道,“放心,绝非杀人放火、违法悖德之事。” 施乔狐疑地看着他,心里有些犹豫,但思忖片刻,觉得如果付出一点代价,可以跟他划清界限,也算值了。 “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两个条件。” “说来听听。” “你提的要求,不能伤害到我的亲人、朋友和其他无辜之人,在你向我提要求之前,我完成你的要求以后,不准找我的麻烦。” 邵庄爽快颔首:“可以。” 施乔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衷心的笑容:“成交。” 第89章 用意 邵庄与施乔说话时,楚清就在暗中打量施乔。 他是外书房服侍的人,这几个月时不时听明大爷和世子谈论“施小姐”,心中好奇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人。 第一眼看见施乔时,他隐隐有些失望。 她穿了件寻常的粉色缠枝花纹褙子,发髻上插着珍珠珠花,一身娇柔甜美的气质,实在配不上那样妩媚明艳的相貌,无端令人惋惜…… 所以才一时大意,被那个叫小卉的丫鬟怼住。 他不禁纳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凭什么让世子上心,直到他进来换茶,听到她反问世子想做项王还是汉王,还问留侯如何。 留侯可是一路辅佐汉王成就帝业的谋士,居功至伟。 她这话的意思,不就是问世子有没有参与诸位皇子的夺嫡之争,要不要争那从龙之功……这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说出来的话吗?竟然敢当面诘问世子,胆子真是太大了。 他在旁边听得心中一惊,冷汗差点就下来了。 不过更令他错愕的是,世子竟然给了她答案,说“留侯尚可”,这不就是变相承认在…… 看来施家终究是施家,养出来的姑娘果然与别家不同,难怪世子那么忌惮施阁老。 他不禁为自己肤浅的以貌取人而汗颜。 * 楚清兀自惭愧着,旁边施乔眼见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便把茶盅一放,准备告辞。 嘴边的话刚要出口,突然想起一事。 “既然咱们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你能不能把监视我的人撤走?” “不行。”邵庄想也没想,一口拒绝,“虽然我说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咱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但在你履行诺言之前我还是要确定你没有逾矩的言行。” 他慢腾腾解释着理由,脸上挂着凉凉的笑,显得有些高高在上:“我不为难你,你也要识趣一点。” 多疑多虑,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施乔瞅着他,不知是不是因为事情暂时尘埃落定,她心里的不安和警惕减轻了不少,此时再看邵庄,觉得那张莹白俊美的脸即便挂着自以为是的表情还是……嗯,挺好看的。 压得住那身珠光宝气的打扮。 回去做件差不多的袍子,让小四试试,肯定很惊艳。 她胡乱想着,竟然奇异地理解了邵庄的做法。 不过理解归理解,她也不能太好说话,该争取的自由还是要争取。 “那行,你把监视我的人叫出来让我认识一下,这样我心里也会比较有底。” 邵庄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叫葛平进来。” 楚清应诺,掀帘出去,片刻就领了个穿粗布短褐的男子进来。 施乔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见他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年不过十**岁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却十分沉稳老道。 葛平恭敬的叉手行礼,然后静立在离圆桌三四步远的地方。 施乔瞅着他,问道:“你平常都躲在什么地方?” 葛平偷偷瞄了邵庄一眼,见他默默喝茶没有出声,就答道:“小人一般都蹲在院墙外的大槐树上,夜间偶尔会跳进院子里坐会儿,如果小姐出门的话,小人会远远地跟着。” “那我做了些什么,说过什么话,你通通都知道喽?” 听她话里似有不悦,葛平忙道:“只有您在院子里或者出门的时候,小人才能看清您的举动,至于您说的话,除非小人能摸到您身边,或是您说得很大声,才听得清楚。” 施乔想到小卉那句夜赴鸿门宴,不禁问道:“下午我在河边散步时,你在哪儿?” 山坡上没有遮掩,他是怎么靠近来听到她和小卉说话的? 葛平犹豫了一下,老实道:“小人从落星台旁边的小树林下水,潜到离您比较近的地方,贴在河壁上……” 难怪她们没有察觉,施乔冷眼看他,嘲讽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 葛平立刻道:“谢小姐夸奖。” 施乔眉梢微动,一字一句笑道:“你叫葛平是吧?我记住你了。” 葛平面色一紧,谦卑地垂下头。 施乔不再理会他,起身向邵庄告辞。 邵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路上小心”,就让楚清送她出去。 他们一走,葛平连忙惶恐道:“世子爷,施小姐这是……” 邵庄朝他安抚地笑了笑,温声道:“没事,以后你依旧跟着她,如果她找借口为难你,只要不做得太过分,你就多担待吧。” 葛平立刻肃然叉手道:“小人明白。” “去吧。” 葛平深深鞠了个躬,匆匆追在施乔身后而去。 邵明一直在窗下,此时便利落地翻进来,望着珠帘外远去的那抹幽亮的灯光不解道:“世子爷,您本来就没打算把施小姐怎么样,为何不直接把话跟她说清楚,反而要她答应您一个要求呢?” 把话说清楚,取得她的信任,不比单单提一个要求划算得多? 邵庄笑道:“她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没一句能信的,只怕早就在心里认定我是个仗势欺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之辈。这样多思多虑的人,若是我明言说放过她,指不定她还会在心里琢磨我又想怎样算计她,反而多生枝节。” 邵明闻言不由多看了两眼他身上华丽的衣冠,心头萦绕多时的困惑大致有了答案。 他想了想,怪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对您防备心这么重……无意中窥到您与长乐伯密会,她就如惊弓之鸟忧虑至此,会不会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可能吧。” 轻描淡写的态度,让邵明感到十分讶异。 邵庄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放心,就算她知道或者猜到了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 “这是为何?” 邵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如履薄冰、汲汲营营之人,才会舍得富贵险中求。” 话中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邵明微怔,想到施乔在聪慧机敏之余,总会无意流露出的那种天真的无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泡在蜜罐里的人什么都不缺,何必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管别人的闲事徒惹祸端呢? 他瞥了邵庄一眼,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不由道:“您还没用膳呢,不如我陪您去酒楼吃点东西?” 现在才戌时,酒楼还没有打烊。 听出他话里的关心,邵庄笑着点头。 第90章 翠白 施乔脚步轻盈地出了怡畅园,和小卉上了马车往家去。 先前楚清被邵庄叫进去换茶后,小卉就悄悄靠在门外偷听,知道那个叫葛平的人已经过了明路,以后就会正大光明地跟着她们。 她不禁掀起车窗帘子往后瞧了瞧,入眼黑漆漆的夜色,除了零星三两个路人,哪见得到那个葛平半个人影。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小卉脑子里不由冒出这么句话,想到以后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就别扭,放下帘子却见施乔神色轻快地拽了个抱枕垫在腰后。 她不由笑道:“小姐这下可算是放心了,再不用像前些日子似的坐立难安。” 施乔闻言却一愣:“我有坐立难安吗?”她以为自己的表现还挺从容。 “可不是。”小卉道,“您自打来京城,就偶尔会在房里若有所思地发呆,信国公世子出现以后,更是时不时就心事重重地叹气,皱着眉头想事情,奴婢看在眼里,有心想帮您解忧,偏偏又不知道您到底在愁什么……不像在润州的时候,一年到头都开开心心的,哪怕遇到一点烦心事,最多半日就抛到脑后,从来不存心事,整天都眉开眼笑的,让人见了也跟着畅快……” 施乔听着,原本松下来的眉头又有皱到一起的趋势。 小卉连忙打住:“左右事情已经有了解决之法,您且放宽心吧。” 施乔抿嘴笑了笑,一路沉默着回到猫儿胡同。 给娘和祖母问过安,得知施竹正在房里挑灯夜读,施乔让小卉把装在食篮里特意带给他的点心交给小虎,就径直回房歇息。 心不在焉地洗漱完,等甘妈妈在外间炕上睡下,施乔才披衣倚到窗前的贵妃榻上想事情。 小暑过后一天比一天热,夜里凉风送爽,倒十分舒适,院子里啾啾的虫鸣钻进来,显得夜更静。 施乔的心也如这宁静的深夜,慢慢沉淀下来。 小卉说得对,自从来到京城,她不是为这事心烦,就是为那事发愁,不到一年的时间心境已大不如从前。 很多事都是她庸人自扰,她自己也知道的。 不出意外,她这辈子都要留在京城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早晚会把自己折腾死。 有些人既然无关紧要,有些事既然还没有发生,就暂且放下吧。 人活着,还是得高高兴兴的,不然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劲儿? 她起身立在窗前,深深呼吸着夜里微凉的空气,感觉脑子里盘桓的愁绪一丝丝散去,人也像是一块擦去污渍的琉璃,慢慢明净起来。 她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 卯正,小卉与甘妈妈刚收拾好,打来热水,就听见里间传出施乔清亮的呼唤。 她们端着铜盆、棉巾、漱具等进去,就见施乔穿着轻薄的小衣立在窗前伸懒腰,听到动静她回头看来,脸上的笑容像春天的柳叶一样舒展,比那天边的晨光还要明亮。 不过一夜,小姐好像不一样了。 甘妈妈和小卉不约而同在心里想道,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润州书院里悠然自得的身影。 洗漱完,施乔对甘妈妈笑道:“二夫人设宴为祖母她们饯行,妈妈你把我那件碧蓝色绣白玉簪的小袄找出来,再配条月白色的纱裙,首饰就准备一套珍珠头面吧。” 说完让小卉拎上茶壶和汗巾,神采奕奕地晨练去了。 花园里晨露未晞,施竹在青砖空地上舞剑,顾妈妈拎着水桶、瓜瓢正在给那几盆花谢后绿叶满枝的牡丹浇水。 看到施乔走过来,她福身行礼喊了声“小姐”。 施乔笑着点头:“找个日子把这几株牡丹移栽到花坛里吧。”说着走到花坛边,瞅着里面盛放的夏娟、凤仙笑道,“都开红花,再种几株白的、黄的、紫的才好看。” 顾妈妈立刻道:“可以啊,城南那边有花市,从迎春、杜鹃到君子兰、墨菊都有,就看小姐喜欢什么花。” “原来城南还有花市,找时间我跟你一块儿去逛逛。”施乔笑道,左右扭着脖子练功去了。 * 盛夏时节,青竹巷绿树成荫、宁静雅致,进了垂花门就有一阵凉沁沁甜丝丝的清香随风飘来。 出来迎她们的施二奶奶笑道:“母亲特意吩咐在翠白幽苑设宴,那里的玉簪、茉莉、栀子都开了。” “难怪这么香。”施老太太笑道。 大家说说笑笑,沿着翠竹婆娑的甬道朝翠白幽苑走去。 施二夫人已经和族中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坐在敞厅里喝茶,看到施老太太领着儿媳、孙女走进来,她率先起身迎出来。 大家笑着见礼,施二夫人携着施乔的手落座。 一时间,青竹巷的人都盯着施乔看,夸她这身衣裳配得好,清丽脱俗。 坐在二夫人身边的施雨彤却扭开脸,粉腮绷得紧紧的,看也不看施乔一眼。 施乔全当不知道,笑盈盈地坐在二夫人身边的绣墩上,目光扫视一圈,发现青竹巷有头有脸的女眷都来了,除了施三奶奶和施雨青。 大概是施承俊死得不光彩,刑部结案后,青竹巷没有大肆操办丧礼,匆匆将施承俊的尸首入殓下葬,听说施三奶奶还为此大闹了一场,可惜三房人丁单薄,没人帮她说话,为了儿子能顺利葬入施家的祖坟,她只能哭哭啼啼地接受了。 大家像约好了似的,没有一个人提起三房的事,气氛十分愉快,姑娘们热情地邀施乔去院子里看花。 以后留在京城,见面的时候还多着,施乔从善如流。 雪白的玉簪、茉莉、栀子掩映在浓绿的枝叶间,清香四溢,正应“翠白幽苑”之名。 午间丫鬟来请她们回敞厅入席,施乔去后院方便,却发现施雨彤脸色阴沉地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 施二奶奶身边的半梅在旁边劝解道:“小姐,恕奴婢多嘴,您不该对乔小姐那样冷淡……” 一听这话,施乔连忙朝小卉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避到一株人高的茉莉花树后。 “……二夫人都说了,四少爷落到如此田地都是他咎由自取,三房怨恨猫儿胡同那边也就罢了,若是连咱们这些族人都恨上,就太不应该了。您还记得昨晚二奶奶嘱咐您的话吗?润州那边虽然与咱们来往不多,但乔小姐刚入京的时候,也时常过府来小坐,与族里的姑娘们赏菊踏春,可自从七小姐调唆着您和乔小姐过不去,她就很少过来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本来就看不惯施乔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施雨彤咕咕哝哝反驳道。 花树后的施乔不由挑眉。 第91章 忍辱 “小姐!”半梅嗔道,“昨晚二奶奶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这话要是让她听见,只怕觉得您全当她的话是耳旁风,肯定要生气的!” 透过枝叶缝,施乔看到施雨彤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半梅又道:“乔小姐是旁支的姑娘,论起亲疏来还是三房跟咱们亲近,七小姐挑拨离间虽然不厚道,但好歹没闹出什么事,二奶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她拿您当枪使的事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乔小姐就要嫁进定国公府了,您若是还像以前那样对待她,她记恨在心怎么办?” “她要记恨就记恨呗,沈家是行伍之家,跟我们家本来就没什么交情……” “就是因为没有交情才需要交好呀!定国公是皇上的宠臣,与沈家处好关系对咱们有百利无一害,您若是能和乔小姐亲近起来,以后不就能多个助力?二夫人知道了,也会觉得您懂事识大体。” 提起二夫人,施雨彤的表情变得有些犹豫。 半梅看在眼里,再接再厉道:“二夫人向来喜欢乔小姐,您和七小姐明里暗里挤兑她,难道二夫人不知道吗?不过是因为她老人家心疼您才装聋作哑,如果您还像以前一样任性,得罪乔小姐事小,失去二夫人的欢心事大!” 施雨彤不由绞起手指:“祖母是最疼我的……” “二夫人的确疼您,可您别忘了,还有个十小姐呢!” 施雨彤一愣,只听半梅道:“有件事您肯定还不知道呢,昨儿下午二夫人收到了九奶奶从南阳寄回来的书信,说眼看十小姐就要及笄了,请二夫人做主为十小姐定门好亲事,二夫人就决定让十小姐回京城来过中秋。” “十妹要回来了?”施雨彤怔然道,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施乔也有些意外,她还是很多年前见过青竹巷的十小姐施雨黛,印象中只有个模糊的影子,但她很能理解施雨彤此刻的心情,因为施雨黛是嫡支的嫡小姐。 青竹巷到了施雨彤这辈,排行的小姐有二十多个,年纪最大的已经出嫁很多年,年纪最小的还是奶娃娃,但嫡支的嫡小姐却只有三位,分别是施大爷的长女施雨玫、次女施雨檀,和施九爷的女儿施雨黛。 施大爷在山东做官已有近十年,现任从三品山东参政,施雨玫和施雨檀都嫁进了山东的簪缨世族。施九爷六年前外放至河南,现任四品南阳知府。 看来施九爷有意挪一挪地方或是想调回京城来,所以舍不得把女儿留在南阳。 施乔猜测着,就听半梅道:“是啊,最快七月中,最晚八月初,十小姐就回来了。她这次回来肯定不会再回南阳了,以前她在京城的时候,二夫人就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如今回来二夫人不得疼进心坎儿里?您得赶紧趁十小姐还没回来,好好在二夫人面前尽孝,否则等十小姐回来,二夫人哪还顾得上您?” 施雨彤的表情松动了,半梅扶着她的肩语重心长道:“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您仔细想想,是继续跟乔小姐过不去换暂时的痛快重要,还是和乔小姐交好让二夫人满意重要?” 施雨彤咬着唇思忖片刻,忍辱负重般道:“我听娘的。” “好小姐!”半梅重重松了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既然您想清楚了,等会儿见到乔小姐,一定要笑得和软些。咱们走吧,前面的筵席肯定已经摆上了,别让大家久等失了礼数。” 施雨彤点点头,俩人一前一后步上通往前院的游廊。 等她们走远了,施乔和小卉才从茉莉花树后出来。 小卉望着她们的背影嗤笑道:“还以为雨彤小姐是个傲气的,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 施乔回敞厅时,大家都已经入席了。 看到她回来,施二奶奶笑着迎出来:“正要遣人去寻你呢,快来坐!” 众人纷纷看过来,笑着招呼她入座。 施乔含笑告罪,目光一扫,就看到二夫人、祖母、娘、婶婶等人坐了一桌,几位太太、奶奶坐了一桌,施雨彤和其他姑娘们坐了一桌。 “你和雨彤她们坐一块儿吧。”施二奶奶笑道,伸手来携她。 施乔抬手抚了抚鬓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手,施二奶奶没有察觉,揽着她的背将她带到施雨彤身边的空位上。 “雪娘,你干什么去了?我们都找你呢。”施乔刚落座,施雨彤就笑着道,态度随意而亲热。 施乔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朝姑娘们笑道:“去了趟恭房,劳大家久等。” 大家善意地笑,施雨彤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嗔道:“饭桌上说这个干嘛。”说着动筷夹了片鱼放进她的碗中,“你喜欢的酸汤鱼,快吃吧。” “多谢姐姐。”施乔抿嘴一笑,夹起鱼片咬了口,嚼两下点头道,“好吃。” “喜欢就多吃点儿。”施雨彤笑道,吩咐她的丫鬟为施乔布菜。 小卉眼睛一转,心安理得地退到后面歇着。 施乔看着施雨彤略显刻意的笑容感慨万分。 * 饭毕,丫鬟上了茶,施二夫人就问施老太太准备留哪些人在京城照顾施乔姐弟。 “除了服侍的丫鬟婆子,还有明泓身边的荆长贵,他跟着明泓走南闯北,十分稳重周到。” 施二夫人听着眉头微蹙:“人太少了吧,要不我安排两个妥当的媳妇子过去照顾雪娘和小四?” “家里就那么几间房,哪住得下。”施老太太笑道,委婉拒绝了她的好意,“反正还有明清两口子,他们隔三差五的就过来看看,不会有事的。” 施乔不由松了口气,她可不想跟青竹巷来往太密切,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即可。有个顾妈妈就够了,再来两个媳妇子,想必家里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青竹巷的人知道,行事也太不方便了。 施二夫人笑着点头,对施乔叮嘱道:“以后有事尽管来跟我说,或者找你二堂婶。” 施乔起身道谢,笑容乖巧,二夫人满意颔首。 喝完茶,借口家里还有东西需要打点,施老太太领着儿媳、孙女告辞。 施二夫人略略挽留几句,吩咐施二奶奶送她们到垂花门口。 施雨彤也跟了出来,她笑容生硬,眼神也透着别扭,但还是拉起施乔的手道:“没事常过来玩儿。” 施乔暗觉可笑的同时又生出一丝怜悯,浅笑着嗯了一声。 第92章 虚衔 从青竹巷回来,丫鬟禀道:“定国公世子夫人派人送了土仪来,明日是池家大姑奶奶回门的日子,她就不来相送了。此外,福荣长公主府的大夫人和温宁公主府的二夫人也送了土仪来。” “温宁公主府的二夫人?”施乔有些意外,不就是宛姐姐。 她新婚第二天竟还记得祖母她们离京的日子,特意送土仪来,施乔不由问道:“都送了些什么?” 丫鬟递给她一张长长的礼单,除了京都的特产,还有几匹名贵的贡缎。 澜大太太也看到了,笑道:“看来宛儿嫁进公主府后过得不错。” 泓二太太拿了一匹金花暗纹的白缎往施乔身上比划,嘴里道:“裁件褙子,镶姜黄色的芽边……嗯,再钉一排珠扣。” 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施老太太就让丫鬟把池宛送来的几匹缎子拿给她过目,挑了匹素面的绿缎并那匹白缎一起拿给施乔裁衣裳。 正说得热闹,施竹回来了。 给长辈行礼问安后,他朝施乔使了个眼色,姐弟俩一前一后从祖母屋里出来。 “怎么了?”施乔边走边问。 “跟你说件事,你肯定感兴趣。”施竹笑道。 施乔不明所以地眨眼:“什么?” 施竹凑到她耳边道:“今日早朝上,皇上下旨封九皇子为翊王。” 施乔不由把眼睛一瞪,下意识左右张望:“回房再说。” 施竹莫名其妙地被她拉回房间,俩人坐上炕,施乔才问道:“怎么回事?皇上不是驳了礼部的折子吗?怎么又突然给九皇子封了王?” “礼部的奏折是请皇上为九皇子赐婚,的确是被皇上驳了。”施竹道,“今日早朝上,皇上只是下旨封九皇子为翊王,令内务府和工部商议为他修建府邸,没提赐婚的事。” 施乔微愣:“不赐婚?那九皇子这个翊王不就是个光杆司令?” 既没有母族依靠,又没有妻族支持,他自己又无职务在身,这王位就是个虚衔啊。 “光杆司令?这个说法倒挺贴切的。”施竹笑道,“所以大家都不确定皇上的用意,那些朝臣都在暗地里猜测,皇上到底是想扶持九皇子呢,还是打算任他自生自灭。” 施乔微微颔首,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啊?”话题转得太快,把施竹给问住了。 施乔只好又问了一遍:“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祖母他们明天就回润州了,姑姑一家和表婶他们晚上过来吃饭。” 施竹愣了半晌才“哦”了一声:“都行,随便。” “随便什么随便?我真随便做了,你又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白白浪费我的功夫。”施乔嗔道,“立刻想,报菜名给我。” 施竹盯着她,满脸纳闷:“你今天怎么突然转性儿了?不想知道九皇子的事了?” 施乔弯着眼睛笑,甜腻腻道:“九皇子跟我又没有什么关系喽,我知道他封了翊王,够了呀。快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施竹被恶心地长长“咦”了一声,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随口报了一道糖醋鱼,避之不及地跑了。 身后便响起施乔欢快如银铃的笑声。 * 次日清晨,一轮红日刚从东边升起,大家在城门外依依惜别。 马车轱辘轱辘地远去,施谦扒在车窗上,一边挥手一边很夸张地喊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记得给我写信!” 大家都被逗笑了,冲淡了离别的伤感。 袁华的新婚妻子林氏咯咯笑道:“二表弟真有意思!” 她比袁华小两岁,刚满十六,闺名汝云。白皮肤,大眼睛,粉嫩的脸颊像苹果似的红润,笑容天真烂漫,一看就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女儿。 “二哥最是爽朗豁达。”施乔笑道,牵起她的手,“嫂嫂跟我回猫儿胡同吃午饭吧,我做炸面鱼给你吃。” 林汝云看向婆婆和丈夫,眼睛里闪着期盼的光,让人见了心都软了。 袁家人口简单,没有繁冗的家事需要处理,施明清慈爱地笑了笑:“去吧,雪娘自己在家,你刚好跟她作伴。” 袁华也温声道:“下了学我来接你。” 施乔又就带林汝云上了自己的马车,顺便带上了阿棠。 * 施老太太等人一走,施乔除了不用再给长辈晨昏定省,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这天傍晚,她和林汝云在花园里种新买回来的花苗,自从吃了她做的炸面鱼,林汝云就成了猫儿胡同的常。 俩人正忙得热火朝天,阿棠突然登门:“三姐姐,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他一边嚷着一边跑进花园,看到林汝云匆匆喊了声“嫂嫂”,就拉着施乔回房说话。 幸好林汝云正认真跟顾妈妈学习辨认花苗,没注意到他的怠慢。 施乔举着满手泥哭笑不得:“你有什么要紧事,好歹等我洗个手再说。” 阿棠急得不行,低声道:“我找到白恒了!” “白恒?!”施乔惊讶失声,随即紧紧闭上嘴,将就浇花苗的水洗了手,拉着他回房说话。 甘妈妈和小卉都在花园里帮忙,房间里只有他们俩人,阿棠迫不及待道:“薛恪死后我去看薛祖母,结果薛家大宅空无一人,邻居说薛祖母把房子托给她照看,自己到乡下走亲戚去了。今天我和几个朋友路过石头巷,就顺便进去看看薛祖母回来没有,结果遇到一个老头,自称是薛家的旧识,听闻薛家出事以后特意来拜访……” “他就是白恒?” “对,我与他攀谈时,他说自己叫白恒,当时就把我吓一跳,连忙问他是不是有个别号叫‘兰谷仙人’,他愣了愣,反问我是如何得知‘兰谷仙人’的……” “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不会把姐姐你说出来啊。”阿棠抿着嘴得意地笑,“我告诉他我在惠英社那里听过两折《阳春记》,所以才知道兰谷仙人。” “做的好。”施乔夸赞道,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她暂时不想打草惊蛇。 阿棠接着道:“他听我说出《阳春记》,就大方承认了自己是兰谷仙人,我以请教戏文做借口,把他约到街边的茶摊上聊了半个时辰,要到了他家的地址。” 施乔一听立刻取了纸笔来,阿棠提笔写到“延庆永宁镇上磨村”。 第93章 嫌隙 阿棠把写好的地址递给施乔,解释道:“白恒说自己常为村民代写书信,到村口随便找人一问就知道他住在哪儿。姐姐,要不然我陪你去上磨村看看?” “先不急,反正已经知道他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去都可以。”施乔把纸页放回炕桌上,“你刚才说白恒自称是薛家的旧识?” 阿棠点头。 施乔不由蹙眉沉思起来。 从童姨对《阳春记》的态度来看,这出戏十有**写的就是她和那个人的故事,那么她和白恒肯定是认识的,甚至不排除白恒就是那个人。 如果白恒是那个人,这事就很简单了。如果他不是那个人,也至少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是薛家的旧识……会不会童姨与薛家有关系呢? 鬼使神差的,施乔突然想起祖母说过,她年轻的时候常和祖父到石头巷那片去。 她先被这个联想吓了一跳,然后立刻否认。 如果童姨与薛家有关系的话,薛恪出事,祖母怎么会不闻不问呢? 难道是那个人与薛家有关系? 以祖母对那个人的憎恶,不想管薛家的闲事倒还说得过去…… “三姐姐,你想什么呢?”阿棠好奇道。 “哦,没事。”施乔拉回思绪,对他笑道,“你先回去吧,这事我还要仔细想一想,等我想好了再来找你。” 送走阿棠,施乔继续回去种花苗。 她和林汝云用了两天时间种花苗、整理花园,刚拾掇好,沈星月又下帖子请她去做。 她带林汝云一起去,没想到沈星月和林汝云脾性相投、一见如故,隔天林汝云又回请她们,紧接着蒋博易开始到坚白精舍读书,蒋家在酒楼设宴答谢……林林总总,等闲下来已经是六月下旬。 施乔琢磨了两天,决定先去会会那个白恒,刚准备去卿园找阿棠,潘寻嫣又送信来—— 潘大夫人的病已经大好,潘寻嫣想去庙里供经祈福,请施乔陪她一起去。 施乔想到自己答应过嫣儿要陪她去庙里拜菩萨的,只好先把白恒的事放到一边,给嫣儿回了封信。 施竹下学回来,就见甘妈妈和小卉忙着打点行装,他不由奇道:“这是要去哪儿?” 此时施乔正在厨房里忙活,小卉便笑道:“小姐要陪嫣儿小姐去拜佛。” 施竹瞅了瞅地上的大箱笼:“拜个佛怎么还收拾行李?” “那座寺院有点远,在正定县,光是路上就要走一整日呢。” 施竹不由皱眉:“怎么跑那么远?去碧云寺不行么?” “是远了点,不过那是皇家寺院,碧云寺比不了。” 皇家寺院? 皇亲国戚真是讲究啊,拜个佛还搞得这么麻烦,施竹笑了笑,问道:“这皇家寺院叫什么名儿?” 小卉笑道:“大佛寺。” * 宽敞平坦的官道上,十来个骑马佩剑的青衣护卫簇拥着几辆黑漆平头马车不疾不徐地赶路,隐隐有种不显山露水的威势,过往的行人车马都自觉避让。 施乔和潘寻嫣倚在最前面一辆马车内闲聊,方才在驿站歇脚时,潘寻嫣把随行服侍的人都赶去了后面的马车,此时车上只有她们俩人。 烈日炎炎下长途颠簸实在累人,所幸马车不似外面看起来那样普通,珠帘锦垫,宽敞华丽,嵌壁的柜格内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再加上偶尔吹入的微风,勉强算得上舒适。 潘寻嫣接过施乔递来的凉茶,幽幽道:“其实这次去大佛寺,是我娘非要让我去的。” 施乔略有讶异,她以为是嫣儿惦念长姐,想去拜菩萨求个心安,没想到竟是潘大夫人让她去的。 见她面露倾诉之意,施乔喝了口茶,顺意问道:“为何?” “还不是为了我哥的亲事。”潘寻嫣叹了口气,她这几个月憔悴了许多,眉间的怯弱更甚从前,“原本我娘看中的是贺家的姑娘,前段时间祖母却把我爹叫去,说想与黔南王府结亲。” 施乔一愣,黔南王府不是远在云南? 潘寻嫣看了她一眼:“你也觉得很奇怪吧?” 施乔微微点头:“是有点奇怪。” “起初我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很奇怪。”潘寻嫣道,“可是有天晚上,我听到爹娘私下争执,娘说爹爹被猪油蒙了心,妄想争什么从龙之功,爹爹又说娘身为潘家妇却不为潘家着想,只知道事事顾着娘家……俩人各说各的理,我爹一连几日都歇在了姨娘屋里,祖母也没有好脸色……” 她又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娘病了以后,祖母就让二婶代管中馈,照理说现在我娘的病已经好了,二婶应该把对牌还回来才是,可祖母不发话,二婶也不主动提,这事就一直拖着,府里乱糟糟的,说什么的都有……” 看来施大夫人因为儿子的亲事与婆婆丈夫生出了嫌隙,所以福荣长公主想收回她管家的权利以示惩戒。 施乔想到嫣儿刚才说她父亲指责她母亲事事只顾娘家,不由问道:“除了你哥的亲事,你爹娘还为什么事情争执过?” “说实话,我不太清楚,很多时候他们大人说话我根本听不懂。”潘寻嫣蹙眉道,“不过前阵子我娘和季嬷嬷闲聊,说起一件事,我倒是略微听出了些名堂。” 季嬷嬷是施大夫人的乳母,这次去大佛寺,施大夫人还特意让她跟在嫣儿身边服侍,现在人就在后面的马车上。 施乔问道:“她们说什么?” “严阁老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去岁年底致仕的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严松,他怎么了?” “我娘说,严阁老致仕以后,有位梅大人找上我爹,希望外祖父能在皇上面前举荐他入阁,我爹不知道是收了这位梅大人的好处还是怎样,反正把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结果回来跟我娘一说,我娘却不肯帮着在外祖父面前说项,最后外祖父举荐了梅大人的死对头,就是那位新入阁的舒阁老……” 施乔仔细想了想,嫣儿口中的梅大人,应该是指礼部侍郎梅守仁。 原来梅守仁和舒慎是死对头。 小四好像说过,当时上奏建议皇上为九皇子赐婚的是礼部的梅侍郎,这个梅侍郎十有**是晋王的人……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嫣儿,晋王妃是不是出身黔南王府?” “不是啊。”潘寻嫣想都不用想就答道,她虽然不懂朝政,但对皇亲公卿家的姻亲关系十分了解,“晋王妃是寿山伯的女儿,但晋王府的段侧妃出身黔南王府,不过只是庶女。” 第94章 疯女人 黔南王的始祖是开国功臣,以军功封异姓王,子孙世代掌挂平南将军印镇守南疆,传袭至今可谓是拥兵自重的藩王。 川蜀偏远,南疆更是遥不可及,施乔只听闻过黔南王段氏的威名,对王府的具体情况知之甚少,甚至从来没听说过晋王有位段侧妃。 她问嫣儿:“这位段侧妃是什么时候入王府的?是皇上赐婚吗?” 潘寻嫣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见施乔若有所思,她不由好奇道,“雪娘,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施乔与她向来亲厚,想了想,直言不讳道:“长公主想为你哥求娶段氏女,估计是打算支持晋王夺嫡。” 潘寻嫣不禁睁大了眼,惊愕而茫然地看着她。 施乔见她似乎不明白其中的深意,遂把翊王与晋王之间的暗流讲给她听,然后道:“段侧妃虽然只是庶女,但黔南王府远在南疆,天高皇帝远,若非自愿,肯定不会让女儿入王府为侧妃,多半是支持晋王的,长公主想与黔南王府结亲,心意可见一斑。梅守仁与舒慎同时角逐阁老之位,你外祖父举荐了舒慎,可见施家并不属意于晋王,至少不想与他结为一党。你娘先是反对你爹为梅守仁奔走,接着又不同意与黔南王府结亲,大约存了跟施家相同的心思,所以你爹才说你娘身为潘家妇,却事事顾着娘家。” 潘寻嫣听得瞠目结舌,无声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九皇子封了翊王?” 这下轮到施乔惊讶了。 她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嫣儿却只关注到九皇子封翊王的事。 但她还是点头道:“是啊,就是月初的事,你没听说吗?” “没有,我这段时间足不出户,也没有听到身边的人说起过此事。”潘寻嫣摇头道,忽闪的杏眼澄明如水,“那他封了翊王,皇上可有赐婚?” “没有。” 潘寻嫣歪着头道:“皇上是不是不想理会他了?” 嗯? 施乔对她突如其来的敏感有点惊讶,明知故问道:“为何这么说?” 潘寻嫣嘟了嘟嘴,微微露出些许苦恼:“他横行霸道惯了,如今母妃和皇兄都不在了,留在宫里做皇子尚可依靠皇上的恩宠,封王以后出宫建府不就茕然一身无所依恃了……” 听她话中略有怜惜,施乔不由问道:“你和翊王很熟吗?” 虽然翊王要年长一些,但她是长公主的孙女,认识皇子很正常,更何况翊王自来喜欢与皇亲公卿家的子弟玩在一起。 潘寻嫣却摇头否认了,抿嘴笑道,“他向来只喜欢和那些王孙公子上天入地,不屑多看我们这些女孩子一眼,我怎么会和他很熟。” 若有若无的怅然失落令施乔心中一惊,她嘴角微翕,犹豫着该不该追问一句。 然而没等她决定,潘寻嫣已牵回了原来的话题:“你说我爹和祖母想支持晋王夺嫡,可是为什么呢?我们长公主府已是荣华富贵至极,何必再跟着那些皇子折腾?” 她眨着眼,并未因夺嫡的惊险而忐忑,仅仅只是疑惑。 施乔在心里叹了口气,人人都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荣华富贵只嫌少不嫌多,何况公主府再煊赫也会随着公主薨逝、皇权更迭而没落…… 她笑了笑,只道:“大概长公主认为晋王贤德,堪登大位吧。” “小姐,咱们快到了!” 车外传来护卫的通禀,她们撩起帘子看去,只见灯火明灭的村落之上,壮观巍峨的庙宇赫然在望。 * 大佛寺离正定县城约二十里路程,她们在驿站歇息了一阵,抵达山门时刚过戌时。 天色已晚,知僧请她们到专供香留宿的厢房休息,明早再带她们去见方丈空觉大师,商量供经、做法事等事宜。 施乔和潘寻嫣早已累得不行,洗漱过后躺上床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凄厉的尖叫打破周遭的寂静,外头一阵响动后安静下来,不过施乔和潘寻嫣还是被吵醒了,俩人坐起身来靠在床头。 潘寻嫣抱住施乔的手臂,紧张道:“雪娘,刚才那是不是女人的尖叫?听着怪瘆人的……” “没事。”施乔揽住她的肩膀安抚两句,吩咐值夜的丫鬟蔷薇掌灯,“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蔷薇应声而去,很快回来禀道:“守夜的护卫发现有个女人在咱们院门口徘徊,就想上去询问两句,哪知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就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起来,边喊还边打人,护卫莫名其妙,只好把人拿住堵了嘴,找管事的知僧来处理。” 大佛寺乃皇家寺院,规矩森严,能在此留宿的来头都不小,怎么会有疯女人半夜扰? 施乔忙道:“这女人大概是某个达官贵族家寄住在此的女眷,去跟护卫说一声,千万不要伤着她。” 蔷薇应下撩帘而出,她刚走,季嬷嬷、小卉和潘寻嫣身边的另一个丫鬟汀兰匆匆走了进来,显然也是被外头的骚动惊醒的。 潘寻嫣问道:“嬷嬷,几时了?” 季嬷嬷摸出怀表看了眼:“差两刻到卯时。” 施乔和潘寻嫣索性下床坐到临窗的大炕上,把窗棂推开一条缝看外面的情况。 只见天色还暗着,院子里已经亮起灯,管事的知僧与护卫首领高明在院门口说着什么,蔷薇站在庑廊下喊了一声,高明就丢下那知僧大步走向她。 俩人说了几句话,蔷薇回来禀道:“高护卫说那个女人闹腾一阵就晕过去了,他们把人安置在了西厢房。据那知僧所说,这个女人有疯病,是特意被家人送来这里养病的,已经有好多年了,就住在西边的雨花堂,离咱们住的这间香惜斋远着呢,大概是看护她的人一时大意,才让她跑出来的,他已经派人去通知雨花堂的人了。” “知僧没说她是哪家的女眷吗?”施乔问道。 “没有。” 施乔不由蹙眉,这种情况要么是知僧不清楚这个女人的来历,要么是她身份不寻常,他不方便透露。 季嬷嬷也想到了,连忙对潘寻嫣道:“小姐,能在大佛寺养病养好多年,估计来头不小,您不妨梳洗梳洗,等会儿好见。” 潘寻嫣看向施乔:“雪娘,你觉得呢?” “嬷嬷说的有道理,雨花堂的人肯定会打听咱们的身份,长公主府非普通勋贵能比,对方不管是什么来历,一定会亮明身份前来拜见致歉的。” 潘寻嫣闻言点头:“那就梳洗吧,反正天快亮了。” 第95章 发病 佛门之地一切从简,施乔和潘寻嫣很快梳洗好,汀兰去膳堂端了些刚出锅的馒头清粥小菜回来,俩人坐在炕上用早膳。 此时已过卯正,距知僧派人通知雨花堂的人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可是雨花堂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潘寻嫣喝了口粥,望了望晨光明亮的院子:“雪娘,雨花堂的人该不会被公主府的名头吓到,不敢来了吧?” “不会吧。”施乔也有些纳闷,跟着她往窗外看。 季嬷嬷见她们担忧的样子,笑道:“哪有道歉的人不急,等着别人来道歉的却着急的道理?” 对哦,俩人相视一笑,安心用早膳。 施乔刚喝完半碗粥,只听高护卫在门外禀道:“雨花堂的人来了。” 终于来了! 潘寻嫣把筷子一放就要让蔷薇把人带进厅堂,季嬷嬷却道:“人都来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小姐还是先用完早膳吧。” 潘寻嫣微愣,下意识朝施乔看去。 施乔心知雨花堂的人姗姗来迟,季嬷嬷这样做是想把人晾一晾,维护公主府的威严。 季嬷嬷是潘大夫人的乳母,身份不同于普通仆妇,连潘寻嫣都得敬三分,她若是与季嬷嬷唱反调未免托大。 施乔笑道:“寺院的饭菜是清淡了点,不过这几样小菜还不错,你就着把馒头吃完吧。” 潘寻嫣以为她在说自己挑食,连忙点头,拿起筷子夹了点清炒小白菜放进嘴里,一口一口把碟子里剩下的半个馒头吃完了。 施乔面露欣慰:“中午我做素十锦给你吃。” 潘寻嫣听着就抿嘴笑起来,乖巧地任汀兰服侍漱口,然后整了整仪容,由季嬷嬷陪着去厅堂见。 小卉搬了张圈椅放在槅扇前,施乔坐下透过竹帘缝隙往厅堂里看。 只见嫣儿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季嬷嬷侍立在她身后朗声道:“进来吧。” 门口的蔷薇打起帘子,高护卫领着个穿蓝色棉布衣裙的姑娘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一二岁,眉目清秀,神色紧张,跪下去就朝嫣儿行了个大礼,战战兢兢道:“奴婢南星给小姐请安。” 奴婢? 大家一愣,端着两杯热茶从门外进来的汀兰更是进退不得,最后只好把一杯茶奉给潘寻嫣,一杯端进里屋给施乔。 施乔从意外中回过神来,笑着把手里的茶盅递给小卉,接过汀兰奉来的新茶。 汀兰俏皮地笑了笑,嘀咕道:“知僧明明说那疯太太由侄女在身边照料,没想到她侄女自己不来,派了个奴婢来见我们家小姐,真想知道是何方神圣,架子这么大!” 说完立在施乔身后,跟她一起朝厅堂里看。 潘寻嫣显然也没料到来的是个小丫头,盯着跪伏在地的南星蹙起眉来,为难地看向季嬷嬷。 季嬷嬷附到她耳边说了句话,她微微颔首,端起茶慢慢啜着,一声不吭。 厅堂中安静地落针可闻,南星单薄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抖了抖,颤声道:“奴、婢南星……给小姐请安……奴婢是来接我家太太的,太太有病在身,不是故意惊扰您参禅的,请、请小姐开恩。” “你知道我是何人吗?”潘寻嫣问道,嗓音虽然故作严肃仍然难掩娇软。 南星抖得更厉害了:“知、知道……您是长、长公主府的小姐。” 潘寻嫣把茶盅重重一放,愠怒道:“既然知道,为何你家小姐不来见我,反倒让你来打发我?” “没有,没有。”南星猛然抬头,“我家小姐她……” “小姐,那个女人醒了,又开始发疯了!”门外突然响起护卫的声音。 潘寻嫣啊一声站起来,刚才故意装出来的肃然烟消云散,着急地看向季嬷嬷,用眼神询问现在怎么办。 南星听到护卫的通传下意识就要跑出去,刚直起身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连忙朝潘寻嫣磕头哭道:“小姐,我家太太发病的时候十分凶险,您行行好,让奴婢去照顾她吧!” 施乔就看见季嬷嬷对潘寻嫣摇了摇头,冷声对南星道:“让你家小姐来跟我们小姐说话。” 南星抬起头焦急道:“可是我家小姐出门去了!” 季嬷嬷只当她在找借口,径直吩咐蔷薇:“去跟护卫说一声,把那位太太看好了。” “是。”蔷薇应诺,快步走了出去。 南星急得满头大汗,一边磕头一边哀求。 潘寻嫣看了季嬷嬷一眼,缓缓扶着桌沿坐了下来。 施乔暗自叹了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替那个小丫头说句话,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 “快抓住她!” “拿绳子来!” 护卫仓促的呼叫和女人凄惨的呜咽声隔墙传进屋里,跪在地上的南星再也忍不住,竟一咬牙爬起来就冲了出去。 掀帘而入的蔷薇差点被她撞倒,堪堪扶住门框稳住身形,季嬷嬷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那位太太发病了,见人就又抓又咬,高护卫他们怕伤着她不敢硬来,结果让她跑了出来,正在院子里发疯呢!” 潘寻嫣“哎呀”一声,悔道:“早知道就让南星把人带走算了!”边说边提裙朝外面跑。 季嬷嬷皱了皱眉,小声责怪道:“怎么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跟在潘寻嫣身后走了出去。 施乔见状忙道:“我们也去看看!” 几人从屋里出来站在庑廊下,只见一个穿着缥色褙子的女人握着一块锋利的碎瓷片,正冲围在她身周的几个护卫嘶声大喊:“别过来!你们不准过来!滚开!” 她乌黑的青丝乱糟糟地散在脸上,随着她手臂挥舞的动作晃动,隐约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纤长白皙的手正流着血,鲜红的血滴落在青石板地上,被她自己凌乱的脚步踩来踩去。 南星哭喊着太太,被一个护卫牢牢抓住,眼睁睁看着她发疯。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潘寻嫣跺了跺脚,高声对围在周边的护卫道,“没看到她的手在流血吗?还不赶紧把人抓住!” 几个护卫这才动起来,一人从背后扑上去把人抱住,一人趁机夺下她手里的碎瓷片,用早就准备好的绳子三下五除二把人绑了个扎实。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还疯疯癫癫的女人就躺在地上无力挣扎,嘴里含糊不清的嘶喊着,不停用后脑勺往地上撞,凌乱的长发散到颊侧,露出白净的脸庞。 在场的人纷纷瞪大了眼。 长眉斜飞入鬓,琼鼻挺翘如山峦,红唇不点而朱,清澈如泉的眼眸中滑落着珍珠般晶莹的泪。 这癫狂狼狈的疯女人,竟然有着一副恍若仙人的美丽容貌。 站在潘寻嫣身边的施乔骤然瞳孔一缩,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第96章 生母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女人美貌所带来的冲击中时,施乔突然大呼一声“不好”,朝她飞奔过去。 她“咚”一声重重地跪在青石地上,伸手掰开女人的嘴。 大家这才发现女人嘴边殷红的血迹,方才她很有可能试图咬舌自尽。 “快,拿手帕来!”施乔急声道,话音刚落,突然痛呼一声,竟被狠狠咬住了手指。 “雪娘!” “小姐!” 潘寻嫣和小卉同时朝施乔跑去,小卉领先两步,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到她,用力掰开那女人的嘴,把自己的手帕塞进去堵了个严严实实。 施乔的手指这才得救,指节上多了一排渗血的牙印。 然而此时她还顾不上疼,回头对南星喊道:“你家太太有没有常吃的药?赶紧回去拿来!” 南星点头如捣蒜:“有的!有的!” 抓着她的护卫见潘寻嫣等人都关切地盯着施乔,就松了手劲,任由南星跑出了院子。 “把她抱回屋里,小心点儿。”施乔吩咐道。 “都听雪娘的。”潘寻嫣道,指了指高明,“你来抱她。” 高明恭声应诺,上前把人捞起来抱在怀里,快步走向西厢房,其他人紧随其后。 西厢房陈设简陋,蔷薇和汀兰见小姐对这个疯女人十分关心,连忙跑回去抱了两床软和的被褥来铺在炕上。 高明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炕上,小卉从床上拽了个枕头来垫在她脑后,施乔坐到炕边,轻柔地理了理她的乱发:“打点热水来。” 季嬷嬷亲自去端了盆热水来,拧了条湿巾递过去。 施乔接过湿巾,见女人瞪着自己发出呜呜的声音,清澈的眼眸中盛满惊恐,她不由轻声安抚道:“没事,你别害怕,我帮你擦擦脸。” 然而她手里的湿巾刚碰到女人的脸,她就疯狂地摇头蹬腿,喉咙里的呜咽声更激烈。 施乔忙道:“按住她。” 小卉踢鞋上炕,和蔷薇一左一右按住女人的肩膀,施乔把湿巾放到一边,双手温柔而力道十足地捧住她的脸,柔声道:“嘘,安静。” 女人瞪着眼睛看她,执拗地挣扎。 施乔不以为忤,仍然耐心温柔地安抚她。 不知是感觉到施乔的善意,还是她挣扎累了,女人渐渐安静下来,眼中带怯,流露出一丝委屈。 施乔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化成了一滩水,松开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用湿巾小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污渍。 女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她,眼眸如清澈见底的泉水,倒映出施乔温柔甜美的笑脸。 “药来了!”南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举着手里的药瓶高声道。 * 南星用热水把药丸化开喂给她家太太吃,潘寻嫣等人则簇拥着施乔回房处理手上的伤,只留下汀兰帮忙。 小卉把高明拿来的伤药涂在施乔手上,再用细纱布缠好,无比心疼地祈祷:“千万别留疤。”然后嗔怪道,“小姐也真是的,干嘛要自己冲上去,您掌心的疤才褪掉没多久呢。” “什么掌心的疤?”潘寻嫣好奇道。 小卉叽里呱啦把上次沈彦、池宥和端王府的三兄弟打架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潘寻嫣笑道,“宝和在家里最受宠,谁敢惹她不高兴,她那几个哥哥就跟谁过不去。” 施乔想到宝和县主送香囊给贺恭宜的事,小声问道:“宝和县主真喜欢长乐伯?” 潘寻嫣掩嘴一笑:“她呀,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从小到大不知道喜欢过多少人,她还给九皇子绣过香包呢!” 嗯? 施乔瞠目,没想到宝和县主这么大胆,不由问道:“那九皇子收了吗?” “当然没有。”潘寻嫣抿嘴微笑,脸上露出怀缅之色,“我记得好像是中秋宫宴上,宝和在御花园拦下九皇子,非要把自己亲手绣的香包送给他,谁知九皇子看了眼她手里的香包,嗤笑一声说‘这么难看的香包,还不配给他身边的小太监用’,当场把宝和气得哭了起来,跑到贵妃娘娘那儿告他的状,贵妃娘娘就把九皇子叫过去训了一通……连宝和都在九皇子面前讨不了好,其他姑娘见了更不敢招惹他……这事连皇上都听说了,还和端王爷开玩笑,说干脆等宝和及笄后嫁给九皇子得了……” 施乔听着目光微闪。 潘寻嫣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叹息道:“这些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佟贵妃已死,九皇子也不再是从前的九皇子,一切都物是人非。 一时间,俩人都沉默下来。 这时门帘子突然一荡,汀兰匆匆跑进来:“小姐,不得了!” 屋里的人都朝她看去,汀兰满脸兴奋:“你们猜,那个疯女人是哪家的太太?” 施乔神色微怔,潘寻嫣等人却面露好奇。 汀兰咽了下口水,一字一句道:“那个疯女人,她是信国公世子的生母。” “什么?!”潘寻嫣惊愕失声,“怎么可能!” “是真的。”汀兰急声道,“奴婢刚才与南星闲聊,问她家小姐去哪儿了,她说小姐精通医术,昨夜下山去县城为好友的家人看病去了。我又问她家太太是哪家的女眷,她说自己是三年前被小姐捡回来的,只知道主家姓邵,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小姐名叫邵珍,是太太的侄女。” “奴婢一听她说主家姓邵,立刻就想到了信国公府,还想着她家太太会不会是信国公府的亲戚,就问为何是邵珍小姐在这里照顾太太,难道太太没有儿女吗?南星便说太太有个儿子,偶尔会过来看望她。” 汀兰喘了口气,因为太过激动,声音都在发抖。 “奴婢顺口问了句太太的儿子叫什么名字,结果南星说她不知道,但是太太的儿子每次过来,邵珍小姐都称呼他为‘世子’!” 姓邵,又是世子,除了信国公世子还能有谁。 大家瞠目结舌,潘寻嫣忙道:“等一下,会不会是南星听错了,信国公世子不是先头信国公夫人的儿子吗?” “不是的,信国公世子的确是先夫人的儿子,但他不是先夫人亲生的。”汀兰急得汗都出来了,明明话就在嘴边,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旁边的季嬷嬷恍然大悟,笑道:“信国公世子不是先夫人亲生的,他是嗣子。” 汀兰松了口气,连声赞同道:“对对对,嗣子!” 第97章 世子 信国公世子竟然是嗣子。 这屋里除了季嬷嬷全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对这种十多年前的旧事知之甚少。 作为和邵庄打过交道的人,小卉惊讶的嘴都合不拢了,喃喃道:“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小姐,您说是吧?” 她看向施乔,却发现施乔正淡定地喝茶,脸上毫无异色。 难道小姐早就知道了? 小卉暗自猜测,觉得自家小姐似乎对信国公世子很了解。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连她都说不清楚,小姐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和信国公世子来往甚密。 念及此处,刚才还激荡在心头的震惊平缓下来,只听潘寻嫣道:“这事我怎么一点没听人说过?” 季嬷嬷笑道:“您没听说过很正常,邵世子被过继的时候您还没出世呢。自从他得封世子,越来越受皇上重用,以前那些旧事就很少再被人提起了。” 汀兰闻言点头:“以前我也不知道,还是世子夫人去世那会儿,偶然听府里的老嬷嬷提了一句,之后就再也没听人谈起过,很快就忘了。”她好奇地看向季嬷嬷,“您在夫人身边服侍多年,见多识广,肯定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说给我们听听呗。” 见季嬷嬷笑而不语,她连忙把潘寻嫣搬出来,“小姐肯定也想知道,是吧,小姐?” 潘寻嫣歪着脑袋“嗯”了声:“闲着也是闲着,嬷嬷你就说来给我们解解闷吧。” 施乔也搁下茶盅,洗耳恭听。 蔷薇立刻搬了张小杌子来请季嬷嬷坐,季嬷嬷笑呵呵坐下,凝神想了想,面露回忆之色。 “那时候信国公府的太夫人还在世,信国公夫人郑氏嫁入邵家多年无所出,姨娘、通房也一直没动静,眼看再拖下去就会影响到爵位的承袭,太夫人就做主要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邵庄那会儿……至少有十岁了吧,又是独子,照理来说被选为嗣子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偏偏这时候,他的父亲失足落水溺死了,母亲受不了打击一头撞到了棺椁上……” 说到这儿季嬷嬷笑了笑,“当然,传言是说他的生母撞死了,现在看来人还活着,不过撞棺椁的事千真万确,葬礼上很多人都看到了。总之阴差阳错之下,邵庄入了郑氏的眼,除了年纪大了点,他比那些有父母双全的孩子好多了,过继到信国公夫妻膝下,无牵无挂,干净利落,邵太夫人就同意了。” “邵庄过继两年后,邵家准备奏请立他为世子,就在这个时候,年过三旬的郑氏竟然怀上了身孕,十月怀胎诞下一个儿子,她自己则难产血崩而亡……” 大家听得聚精会神,纷纷跟着季嬷嬷的讲述面露揪心之色,潘寻嫣道:“有了嫡亲血脉,邵家和郑家对世子之位肯定会生出别的想法。” “没错。”季嬷嬷点头道,“郑氏亲生的儿子名叫邵子安,他出生后,邵家以邵庄有母孝在身为由,暂缓立他为世子。按我朝律法,嗣子是爵位的第一继承人,除非嗣子品德有失或残疾或身死,否则不可另立他人,邵家没办法,只好把立世子的事暂时搁置了。” “邵子安从母胎出来就体弱多病,两岁时大病了一场,差点就没了,邵家因此对世子之位摇摆不定。就在这时,新夫人吴氏诞下了长子邵子宁,邵家上下喜不自胜,更加不提立邵庄为世子的事。可惜好景不长,邵子宁百日时竟夭折了,信国公膝下又只剩下邵庄和邵子安。” “这个时候,郑家站出来说话了。以邵子安的身体状况,就算被立为世子,也担不起这个重任,与其等吴氏再生个儿子来争夺世子之位,不如把教养在郑氏膝下的邵庄推上世子之位,对郑家而言更加稳妥,因此郑家当机立断对邵家施压,催促邵家立邵庄为世子。邵太夫人当时缠绵病榻,无力阻拦,信国公不知是看在亡妻的情分上,还是觉得邵庄足以担当世子之位,最后同意了,邵庄顺利成为了世子。” 汀兰狐疑道:“那吴家呢?吴氏已经成为信国公夫人,难道吴家会眼睁睁看着世子之位落到别人头上?” “吴家当然不想,可是他们有什么办法?如果邵子宁活着,吴家还尚有底气与郑家相争。” 也是,汀兰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怪异道:“邵家莫不是撞邪了?怎么子嗣这么艰难。” “还不止呢。”季嬷嬷意味深长道。 什么意思? 大家不由精神一振,等着她的下文。 季嬷嬷道:“邵子宁夭折后,吴氏又顺利怀胎诞下了次子,可没想到次子比长子还不如,没满月就夭折了!” 大家目瞪口呆,季嬷嬷接着道:“吴氏前前后后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活过百日,可奇怪的是,她的两个女儿却无灾无病顺利长大,大概是命中注定无子吧。” “儿子就夭折,女儿就没事,不会这么邪门吧……”蔷薇小声道,语气中充满小心翼翼的揣测,“会不会是有人做手脚?” 这个“有人”指的是谁,大家心照不宣,纷纷看向季嬷嬷。 季嬷嬷不像蔷薇那样有顾忌,指名道姓道:“当年确实有诸多猜测,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吴氏的儿子肯定是被邵庄弄死的,传言最夸张的时候,还说邵庄的生父和嗣母都是他害死的呢。” “其实……也不无道理啊。”汀兰道,“如果邵庄的生父没有死,他怎么可能被选为嗣子?如果郑氏还活着,郑家又怎么会决心扶持邵庄?” 小卉瞥了施乔一眼,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开始为邵庄辩驳:“话也不能这么说,先不提邵庄那时还是个孩子,有没有这么深的心机,就算他为了成为嗣子故意害死自己的生父,那为何不顺便把他的生母也了结了?如果他想得到郑家的支持,首先应该把邵子安弄死才对,郑氏死了对他来说弊大于利,多了吴氏这个绊脚石啊。” 好像是这个理,汀兰纠结地皱起眉。 季嬷嬷呵呵一笑:“小卉姑娘说的对,这其中疑点很多,传言多有不实之处。咱们外人都是道听途说,事实如何,只有邵家、郑家和吴家才清楚。” 第98章 邵珍 季嬷嬷陪潘寻嫣去见空觉大师,施乔犹豫半晌,还是去了西厢房。 邵庄的生母喻氏吃过药睡着了,南星正靠在炕边上打盹儿,听到动静眼睛一睁赶紧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 施乔看了看喻氏的脸色,朝南星招招手,走到了门外。 南星跟出来,她已从汀兰那儿得知施乔的身份,怯生生道:“施小姐,您有何吩咐?” “闲来无事,随便聊两句。”施乔亲切地笑了笑,坐到庑廊的长凳上,“听汀兰说,你是邵珍小姐捡回来的?” “是的,奴婢家里穷,从小就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八岁的时候得了恶疾被主家赶出来,幸好遇到小姐才救回一条命。” “你的名字也是邵珍小姐取的吧?南星,真好听。” 说起这些,南星脸上的紧张逐渐缓解,抿嘴笑起来:“嗯,小姐身边还有位姐姐叫半夏,所以给奴婢取名叫南星。” “半夏,南星,很相配。”施乔微微一笑,“你家小姐医术很好?” “嗯。”南星重重点头,与有荣焉道,“小姐除了给太太治病,还经常给山下的村民看病,大家都说她是活菩萨。” “真是宅心仁厚。”施乔夸赞道,然后微露疑惑,“太太的病这么凶险,你家小姐怎么放心只留下你照顾她?” “太太的病时好时坏,前阵子刚发作过,这几日人清醒了很多。小姐在县城里有位很好的朋友,家里的老夫人得了时疾,看了很多大夫都不见好,大老远派人来请小姐去为老夫人看病,小姐不好推辞,就连夜赶去了县城。” 南星脸上一红,露出点羞愧,“因为半夏姐姐会些拳脚功夫,所以小姐带她出门,嘱咐奴婢留在家里照顾太太。奴婢守了一夜实在撑不住睡着了,醒来时太太就不见了……小师傅来雨花堂传话,说太太惊扰了长公主府的小姐,奴婢慌了手脚……” 所以拖了那么久才来香惜斋。 施乔微微颔首,笑道:“那你可有让人去县城找你家小姐?” “没有,小姐临走时说过,今日午时之前一定会赶回来。” 施乔迟疑一瞬,还是问道:“太太的儿子常来看她吗?” “不常来。”南星摇头道,“奴婢跟在小姐身边快三年了,太太的儿子只来过几次……” 话还没说完,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小沙弥跑进院子喊道:“南星,我来了。”说着又朝施乔行礼。 南星扭头一看,回道:“太太在屋里。” 见施乔好奇地看着那个小沙弥,她解释道:“太太吃过药总是会睡上两个时辰,奴婢就麻烦高大叔请净虚小师傅来背太太回去。” 她语气中对这个叫净虚的和尚很熟稔,看来是常到雨花堂帮忙的,施乔笑着点了点头:“那你去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再来找我。” 南星对她的印象很好,真诚地道了谢,带喻氏离开了香惜斋。 * 潘寻嫣和空觉大师定下做七天法事,每日辰初到午初、未正到酉正她亲自到宝殿抄经念佛,蔷薇和汀兰轮流服侍。 回来用过午膳,小憩半个时辰,她便带着蔷薇去了宝殿。 烈日当空,寺院里绿树成荫,颇为凉爽,施乔带着小卉四处溜达了一圈,回到香惜斋汀兰告诉她,雨花堂的邵珍小姐刚才特意来道谢,她和嫣儿都不在,邵珍就留下几瓶自制的解暑丸药做谢礼,说晚上再来拜访。 施乔拿起桌上的丸药看了看,笑道:“反正我是个闲人,何必麻烦人家跑两趟。”说完带着小卉去了雨花堂。 雨花堂很偏,她们一路闲聊,走了大约两刻钟才看见一带爬满绿藤的白墙,碎石甬道尽头开着扇月洞门,门上石雕的匾额书着“雨花堂”。 药草的清香随风飘来,施乔笑道:“咱们到了。” 俩人拾阶而上走进月洞门,一间小院子映入眼帘,只见南面三间带耳房的屋子,屋前一畦药圃,药圃旁的空地上摆着两架药草,有个穿黛绿色细葛衣裙的女子正顶着大太阳翻晒草药。 听到动静她偏头看来,露出一张白皙秀丽的脸,看起来不过花信年华,淡眉杏眼,目光平和,有种遗世独立的悠然。 她就是邵珍吧,果然和普通女子不一样。 施乔目露欣赏,点头笑道:“邵小姐,我是施乔。” 邵珍有些意外,气地称了声“施小姐”,打量着她微笑道:“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然后回身朝屋里道,“南星,施小姐来了,端茶来。” 态度自然亲切,仿佛施乔是来串门的邻居。 施乔立刻对她好感倍增,随她坐到树荫下的石凳上。 堂屋的竹帘一掀,南星出来惊喜道:“施小姐,您怎么来了?我去给您倒茶。”然后蹬蹬蹬跑进旁边的茶房端了一壶凉茶来。 邵珍亲手倒了杯茶给施乔,碧绿的茶汤盛在白瓷杯里,看起来凉幽幽的十分解渴,施乔接过来尝了尝,清香爽口。 她又喝了一口仔细品味:“好像掺了桑叶、菊花……微苦而不涩,还略有甜味,是什么缘故?” “我加了点芦根。” 芦根味甘,有清热泻火、生津止渴的功效,施乔微微点头。 邵珍目露讶然,“你懂药?” “谈不上懂,只是以前家中长辈生病的时候,我在旁边侍疾,所以多少知道一点。” 邵珍听她语气谦虚,笑了笑,对南星道:“你回屋去吧,太太醒了来叫我。” 南星应诺,朝施乔行了个礼,回屋去了。 施乔不由奇怪,不是还有个叫半夏的丫鬟,怎么不见人? “半夏回京城去见世子了。”邵珍突然道,笑容淡如清风,蕴含着洞察秋毫的从容。 “咳……”施乔不由尴尬。 邵珍喝着茶,笑道:“南星年纪还小,失礼之处多见谅。” 看来她已经知道南星在香惜斋都说了些什么,料定她们已经猜到邵庄头上。虽然套小丫头的话有失磊落,不过喻氏突然闯进香惜斋,她们本来就应该打听她的身份来历。 这么一想,施乔又坦然起来,笑眯眯道:“南星单纯可爱,十分讨人喜欢。” 邵珍微愣,盯着她闪亮的眸子看了看,眼里缓缓淌出笑意。 第99章 喻氏 施乔与邵珍坐在树荫下聊了会儿制凉茶的闲话,南星出来道:“太太醒了。” “失陪一下。”邵珍立刻歉意道,快步进了屋。 施乔对喻氏的病十分好奇,但人家没有主动提起,她倒不好问,就走到旁边架子前看上面晒着的一簸一簸的药草。 小卉用团扇挡在她脸侧遮太阳,盯着面前圆簸箕里的块根:“这是什么?” 施乔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不甚确定道:“好像是白蔹。” “这个呢?” “桔梗吧。” …… 连猜带蒙把架上的药草认了一遍,南星出来请施乔进去:“太太听说自己发病的时候多亏您帮忙,请您进去说话。” 听说? 施乔不禁奇怪,难道是不记得香惜斋发生的事了? 她对喻氏的病更好奇了,跟着南星进了屋。 喻氏的卧室在堂屋右边,掀起门帘首先看到的是紫檀木高柜,右侧临窗是铺着缁色坐褥的大炕,右侧一张黑漆雕花架子床,挂着石青色纱帐,喻氏靠在床头,正端着白瓷小碗喝药。 “太太,施小姐来了。” 听到南星的声音,她抬头朝门口看来,白皙秀丽的脸上绽开个如花的笑容:“妹妹来了,快过来坐。” 施乔脚下一滑,差点摔在门槛上。 妹妹? 什么情况? 虽然喻氏的面容看起来保养得很好,像是二十几岁的少妇,但她实际上已经年过四旬了吧? 小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俩人见鬼似的瞪着喻氏。 坐在床边绣墩上的邵珍起身笑道:“施小姐坐我这儿吧。”说着不动声色地朝施乔使了个眼色。 施乔眨了眨眼,大约领会了她的意思,笑着走过去坐下。 南星又搬了个绣墩来请邵珍坐。 喻氏把药碗放到床头矮柜上,笑容可掬地上下打量施乔,拉过她的手亲切道:“妹妹姓施?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咳……”施乔清了清嗓子,瞥了邵珍一眼,笑着答道,“我闺名单字乔木的乔,再过两个月就满十五了,太太您喊我施乔就好。” “乔?”喻氏歪着头想了想,神情有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灵动,“好名字,果然名字里带‘乔’字的都是美人呢。” 施乔盯着她目露惊奇,谦虚道:“承蒙太太谬赞。” “别太太来太太去的,咱们遇上实属有缘,我刚好比你大一旬,你叫我喻姐姐吧。” 大一旬? 那不就是二十五六岁? 施乔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又瞥了邵珍一眼,干笑道:“呵呵,好啊,喻……姐姐。” “哎。”喻氏高兴地应下,欣喜地握着她的手,东拉西扯唠家常。 聊完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平常有什么兴趣爱好,喻氏笑眯眯道:“看妹妹这个样子,还没定亲吧?” 一番交谈下来,施乔已经敢肯定喻氏的病不简单,顺着她的话答道:“还没有。” 喻氏瞅着她,遗憾道:“可惜了,若是我的庄儿再大几岁就好了。” 庄儿? 施乔微怔,难道是指邵庄? 她抿嘴笑道:“姐姐有孩子?” “嗯。”喻氏颔首,脸上笑意更甚,“我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庄儿,刚满十岁,小的叫度儿,刚满五岁。” 说完她的笑容又黯淡下来,“可惜我身体不好,必须要在这庙里休养,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施乔愣住。 喻氏自称二十几岁,说起自己的孩子,语气却像个天真的小姑娘,她听得云里雾里,没搞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刚才这句话她听懂了。 庄儿肯定指的是邵庄,度儿又是谁? 邵庄不是独子吗?怎么又冒出个弟弟? “太太,您的药还没喝完呢。”邵珍突然道。 “哦,对。”喻氏立刻把见不到儿子的伤感忘到脑后,端起药碗,“看我,光顾着和妹妹说话,连药没喝完都忘了。” 她朝施乔歉意一笑,将剩下小半碗尚留余温的药汁一饮而尽。 施乔满心疑惑,生怕喻氏再说出她接不住的意外之辞,连忙起身笑道:“我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去了。” “这就要走了?”喻氏搁下药碗,眼中露出不舍,不过却没有挽留,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送妹妹出去。” “不用了。”施乔连忙道,“您……姐姐刚醒,还是在床上歇着吧。” “奴婢送施小姐出去。”南星乖巧道。 喻氏看了邵珍一眼,重新躺了回去:“那好吧,我在这里养病十分清闲,妹妹有空多过来玩儿。” 施乔含糊应下,随南星出了屋。 她在石凳上小坐片刻,就见邵珍从屋里走了出来。 见施乔还没离开,邵珍毫不意外,低声道:“咱们出去说。” * 从雨花堂出来,顺着碎石甬道绕过爬满绿藤的白墙,一条种满老槐树的青石板路映入眼帘。 高耸的树冠遮天蔽日,石板上覆着一层细密的青苔,施乔和邵珍边走边说喻氏的病情。 “……那一下撞得不轻,婶婶是存心求死,幸好老天垂怜,她还是醒了过来。人虽然醒了,却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发病时的样子想必你已经见过了,清醒的时候也经常记忆紊乱,停留在二十几岁的时候……” “那时候,邵……她的丈夫还没死吧?”施乔问道,差点说成邵庄的父亲。 邵珍摇了摇头:“不,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丈夫了,除了她的两个儿子,她把其他所有人都忘了。” “那你?” “也忘了,我告诉她,她身体不好,家人送她来这里养病,我是特意留在这里照顾她的女大夫,两位公子要读书,所以不能来陪她。” 这个说辞也太简陋,施乔疑惑道:“她不觉得奇怪吗?” “她没有追问。”邵珍笑了笑,“我这么说,她就信了,大概是觉得其他人都不重要吧。” 施乔蹙眉,沉默片刻又问:“难道她就没有彻底清醒的时候?” “有的,但是很少。”邵珍顿了顿,“她还是二十几岁的样子最快活。” 人在受过巨大伤痛后,潜意识里总会摒弃那些痛苦的记忆,这是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施乔微微点头:“那挺好,既然活着,开心最重要。” 邵珍看了她一眼,像是对她老成的语气有点意外。 施乔也很意外,她没想到邵珍真的会把喻氏的病情告诉她,毕竟她们认识还不到半日。 “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邵珍突然问道。 施乔偏过头看她,抿嘴一笑:“有点。” 邵珍又笑了笑,走到石板路旁的斜坡上,望着山下炊烟寥寥的村落,叹息道:“她前半生过得太苦,后半生过得又太寂寞,你是第一个知道她不正常以后,还愿意倾听她说话的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或许是你们有缘。” 施乔敏感地察觉到她话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诱导,像是故意用这种含糊不清的说辞来引起她的好奇心。 她沉默着没有回应。 第100章 天堂谷 太阳逐渐西垂,绚烂的霞光给山下的村庄镀了层金光,施乔和邵珍站在小斜坡上,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施乔想了想,问道:“喻伯母知道自己的病情吗?你是怎么跟她解释香惜斋里发生的事的?” 邵珍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道:“每次醒过来后,她只记得自己又发病了,但却记不得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但这次很奇怪,她记得你。” 施乔讶然:“记得我?” “嗯,她醒来后我告诉她,她又发病了,还惊扰到了寺院里的香,她立刻问我是不是有个小姑娘救了她,这是她第一次记得发病时见过的人。” 施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邵珍盯着她淡淡一笑:“所以我觉得你们有缘。” 施乔不想在这种虚无缥缈的缘分上纠缠,转移话题道:“我听说邵世子是独子,可刚才听喻伯母所言,他还有个弟弟?” 邵珍眼神微闪,避开了她的目光,点头道:“嗯,不过度儿五岁时就病死了。” 病死了? 施乔飞快地在脑子里搜寻,邵庄的生父是延泰五年失足溺死的,那年邵庄十二岁,也就是说邵庄的生父溺死时,邵度已经病死有两年了。 丈夫的死对喻氏来说是个噩梦,她之所以发疯肯定与这事有关,但她的记忆却又停留在邵度病死之前,难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施乔好奇心又起,但看邵珍的样子,似乎不想说与邵度有关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多问,而是说起了一面未见的半夏:“外人是不是不知道喻伯母在大佛寺养病,你担心我们把事情宣扬出去,所以让半夏去通知邵世子?” “喻伯母在灵堂寻死差点没醒过来,之后一直在这里养病,外人便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倒不是我们刻意隐瞒。”邵珍解释道,朝施乔歉意一笑,“世子如今身份敏感,外人若是知道了婶婶在这里养病,难保不会生出猎奇之心,我也是以防万一。” 这倒是,施乔大言不惭地在心里想,幸好喻氏遇到的是她们,若是换成别的什么人,肯定会把这事当作谈资四处宣扬。 想到这儿,她立刻笑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把喻伯母的事说出去的。” 邵珍笑着点头,心里却有点奇怪,施乔一直说的是“喻伯母”,而不是“邵伯母”。 * 回到香惜斋,汀兰好奇地向施乔打听雨花堂的事,施乔含糊带过,去小厨房做点心。 酉正过一刻,潘寻嫣带着蔷薇回来了。 太阳虽然下山了,热气却还没散,季嬷嬷和汀兰服侍她沐浴更衣,施乔就坐在炕上,隔着屏风跟她说雨花堂的事。 她略去了那些涉及**的细节,只说了说喻氏的病情,潘寻嫣听完后对喻氏十分同情,立刻嘱咐汀兰几个不许把这事外传。 或许是邵家的事与她扯不上半点关系,又或许是她从小在长公主府长大,这种家族秘辛见多了便觉稀松平常,潘寻嫣很快就把这事抛到脑后,用过晚膳后,同施乔坐在院子里纳凉闲聊,亥时就歇下了。 次日,潘寻嫣去宝殿抄经,施乔便在屋里做针线。 刚过辰正,南星过来道:“小姐要去山下诊病,太太让奴婢过来看看您有没有空,她想邀您去后山摘花。” 施乔神色微滞。 摘花? 这么少女吗? 见她面色犹豫,南星连忙道:“后山的野花开得正好,五颜六色,可漂亮了,您看了肯定喜欢。” 施乔仿佛看到喻氏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妙目,期盼地盯着自己。 从理智上来说,她并不想与喻氏走得太近,但心中深深的怜悯又让她不忍心拒绝。 “行吧,你先回去,我换件衣裳就来。” “哎!”南星笑弯了眼,蹦蹦跳跳地走了。 小卉打开衣柜:“小姐,您想穿哪件衣裳?” 既然野花五颜六色,那她就穿白色吧,施乔解着衣扣道:“穿那件白色绣绿萼梅的小袄,配条月白纱裙。” * 喻氏立在月洞门前的石阶上,翘首望着门前的碎石甬道。 施乔从雨花堂前的夹道拐过来,就看到她穿着件水蓝色素面褙子,长发半挽,插了朵酒盅大小的珠花,清风中青丝飘飞,衣袂翩跹。 隔着长长的甬道,施乔也能清楚看到她明亮的眼眸中闪着光,露出孩子般单纯欣喜的笑容。 或许是命运对她太过苛刻,所以时光格外优待吧。 施乔在心里感慨着,卸下心里的包袱,抬手朝她挥了挥,大声笑道:“喻姐姐,我来了!” “妹妹!”喻氏笑着跑过来。 俩人像小姐妹似的挽着手,绕过白墙,沿着那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朝后山走去。 今日又是晴朗的天,太阳挂在东边蓝天上,日光斜着穿过树枝投下斑驳的光影,喻氏一路上用各种溢美之词描述后山的风景,施乔配合着不停“是吗”“真的啊”“太好了”以表现出自己的期待。 喻氏欢喜雀跃,拉着她跑进一条向上的逼仄狭长石阶小道,绕过沁着水滴的陡峭山壁,一阵挟着花香的凉风迎面拂来。 “到了!”喻氏放开她的手,指着眼前豁然开朗的山谷,“你看!” 她们正站在一处高坡顶上,顺着喻氏手指的方向,施乔看到一带清流从山谷尽头的石壁上飞溅而下,倾泻的烂漫奇花连绵整个山谷,洋溢着随性张扬的生命力,四周葱茏的绿树像天然的屏障,将这个山谷围成与世隔绝的仙境。 “真美。”施乔由衷道。 “我们下去摘花!”喻氏笑盈盈道,拉起她的手,直接冲下山坡。 施乔猝不及防,匆忙地跟在她身后穿过遍地野花,月色纱裙染上斑斓色彩。 “好看吗?”喻氏揪了束五颜六色的野花问施乔。 施乔点头笑道:“好看。” 喻氏欢快一笑,把花塞到她手里:“送给你。” “谢谢。”施乔情不自禁笑了,看了看她忙碌摘花的身影,灵巧地把手里的花编成花环,戴到她头上。 “这是什么?”喻氏摸着头上的花惊奇道。 “花环,戴上就会像仙女那样美。” 喻氏眼睛一亮,跑到溪边美滋滋地照个不停,然后她们就开始编花环,编好就挂在手臂上。 喻氏道:“拿回去送给阿珍她们。”一口气编了七八个花环才停下来,然后便拉着施乔爬上对面的山坡。 她们坐在山顶的石头上,脚下是飞溅的清流和漫山野花,远处是开阔的平原和安宁的村落。 这个位置刚好能望见她们从村里出来到大佛寺的山路。 施乔心中一动,偏头看向喻氏,就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蜿蜒的山路,神色有种执拗的专注。 “……你在看什么?” “那条路。”喻氏抬手一指,认真道,“如果庄儿和度儿来看我,我一眼就能看到他们。” 第101章 突至 自从去过天堂谷——施乔给那个地方取的名字,一个像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寄托着喻氏的期盼和憧憬——施乔和喻氏迅速变得亲密无间,施乔变成了雨花堂的常,除了吃饭睡觉,整日和喻氏待在一块儿。 喻氏最近迷上了编花环,见人就送,除了雨花堂和香惜斋人手一个,常去雨花堂帮忙的小沙弥也得到了她的馈赠。 施乔见她兴致高昂,索性带上茶水点心针线去陪她,她在山坡上摘花,施乔就坐在树下做针线。 山中无岁月,时间飞逝,眨眼就到了她们来大佛寺的第六日。 这天,邵珍又要下山诊病,施乔踏进雨花堂刚好碰见她和半夏准备出门。 和南星的单纯活泼相反,半夏是个很安静沉稳的姑娘,十**岁的年纪,浓眉大眼,举止轻盈伶俐,的确像个练家子。 看到施乔进门,拎着药箱的半夏屈膝行了个礼,朝屋里喊了声“施小姐来了”,然后喻氏、邵珍、南星就先后从屋里出来。 邵珍跟施乔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半夏走了,喻氏则兴冲冲地拉着施乔去找净虚:“他们要去挖野菜,咱们一起去。” 施乔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一尘不染的绣鞋和纱裙,就被她拽着出了门。 大佛寺作为皇家寺院,钱资充盈,除了山下方圆几十里的田产,还有达官贵族供给的香火钱,根本不缺吃穿,吃野菜更多像是一项修身养性的活动,特别是派出去挖野菜的都是年岁不大的小沙弥。 大家说说笑笑,在山上消磨了一整日,渴了喝泉水,饿了吃面饼,直到日落才下山。 施乔和喻氏在后山门口与净虚等人分手,挎着装满野菜的竹篮回雨花堂。 踏进月洞门,坐在树下石凳上的白衣男子偏头看来,漠然的表情顿时变成惊愕。 “施小姐?!”立在他身后的小厮张口结舌,“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施乔愣了一瞬,微微撇嘴,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你来了。” 邵庄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身旁的喻氏身上。 “妹妹,他们是谁?”喻氏扔下竹篮,抓住施乔的胳膊,防备地盯着邵庄和楚清。 这下轮到施乔错愕了。 她指着邵庄:“你……不认识他?” 喻氏摇头,看向邵庄的眼神陌生而茫然。 怎么回事? 邵珍不是说她把所有人都忘了,唯独记得自己的儿子吗? 为何邵庄站在她面前,她却不认识? 施乔立刻看向南星,却见南星立在原地手足无措,看着邵庄慌慌张张说了句“您来了”,又对喻氏磕磕巴巴道:“太太,这、这位公子……他……他是……” 霎时间,施乔立刻明白过来。 在喻氏心里,她的庄儿是个十岁的孩子,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再看邵庄淡定的神色,估计对喻氏的心理状态心知肚明。 果然,他没有理会喻氏的疑惑,而是径直问南星:“邵珍大夫不在吗?” 这是要装作来找邵珍的啊。 施乔恍然大悟,下意识看向喻氏,就见她盯着邵庄,好奇而又警惕。 天天盼着儿子,可是当人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却不知道。 施乔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山顶那个执拗专注的身影,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抢在南星之前笑道:“姐姐,你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他是庄儿啊!” 说着她快步走过去把邵庄拉到喻氏面前。 喻氏愣愣地看着邵庄:“他是庄儿?” “是啊,你仔细看看。” 喻氏眨了眨眼,竟然真的开始认真打量邵庄。 她个子与施乔差不多高,只到邵庄的下巴,这么近的距离必须要仰着脸才能看清他。 施乔扯了下已经僵直的邵庄。 邵庄呆了呆,迟疑着微微弯下腰。 喻氏伸手摸上他的脸,指尖从眉棱骨划到下颌,嘴里呐呐道:“庄儿……已经长这么高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邵庄,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施乔见状笑道:“男孩子个子窜得快,像树苗抽条似的,不经意就长大了。” “嗯。”她空口胡诌的话,喻氏却信了,又仔细看了邵庄两眼,点头道,“长高了,也瘦了。” 话音刚落,泪水突至。 “庄儿,你怎么现在才来看娘,娘好想你。” 她抱住邵庄,委屈地哭起来。 邵庄怔怔地弯着腰,手臂茫然地张开,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下的状况。 喻氏哭了会儿,感觉到邵庄没有任何回应,慢慢放开了他。 “庄儿,你是不是怪娘?” 邵庄看着她,哑然张嘴。 喻氏怯怯道,“娘不是故意扔下你们不管,娘有病,阿珍说我留在家里对你们不好,必须在这里休养,你……你别怪我……”说着眼泪淌得更厉害。 邵庄盯着她清澈的眼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有……我没怪你。” 喻氏却委屈地嘟了嘟嘴,哽咽道:“你骗我,你肯定在怪我……你到现在都还没喊过我呢。” 邵庄一愣,僵硬的脸色缓缓柔和下来。 他低低叹了口气,生疏而小心地把喻氏抱进怀里,轻声道:“我真的没有怪你,娘。” 喻氏猛然大哭起来,伸手搂住他,把脸紧紧贴在他胸口。 邵庄略一犹豫,轻柔地抚上她的脊背。 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母子相认的场面,南星、小卉和楚清像呆头鹅似的愣在原地,施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邵庄脸上。 他低垂着眼睑,唇边噙着一抹笑,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认识这么久,施乔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真实的表情,感觉……有点奇怪。 她抬眼望了望天,忽视掉眼底的热意,笑道:“别站在这里了,进去说话吧。” “对对对。”施乔的话提醒了喻氏,她连忙松开邵庄,歉意道,“我们去山上挖野菜了,娘不知道你会来,早知道就不去了。” 她拎起竹篮把里面的野菜给邵庄看,拉起他的手往屋里走,“你是不是等很久了?渴不渴?”说着回头道,“南星,快开门,端一壶凉茶来。” “哦哦,好。”南星回神,掏出钥匙,小跑着抢在他们前面打开堂屋的大门。 邵庄任由喻氏拉着进了屋,楚清惊奇地看了施乔两眼,匆匆跟了进去。 小卉瞅着施乔,小声道:“小姐,咱们不进去吗?” 施乔轻轻摇头。 她只是觉得喻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怀揣着那点卑微的期盼太可怜,希望她能得偿所愿,所以刚刚才会推波助澜。 母子相见,喻氏肯定有很多话想说,那些温馨感人的时刻和眼泪就留给他们自己享受吧,她掺合进去不合适。 喻氏现在神智不清楚,可能会说一些不方便让外人知道的事。 邵庄应该不希望有更多人知道他的过去,有些话她还是不听为好。 她道:“你去跟南星说一声,咱们先回香惜斋。” 第102章 矛盾 夜已深,喻氏喝过药以后睡意渐渐袭来,但仍旧强撑着眼与邵庄说话。 “困了就睡吧,我不走。”邵庄温声道。 喻氏安下心,拉着他的手睡着了。 邵庄为她盖好薄被,从房间里出来,就见邵珍坐在堂屋的圆桌旁就着他们吃剩的饭菜用晚膳。 她去山下诊病刚回来,看到邵庄出来连忙起身喊了声“世子”。 “吃你的,不用管我。”邵庄笑道,走到圆桌旁坐下。 邵珍重新坐下慢条斯理地吃饭,她已经听南星说了傍晚的事,等着邵庄开口问话。 但是直到她吃完饭,邵庄一句也没问,她叫南星来收拾碗筷,问道:“已经很晚了,您要在这里歇息还是回京城?” 他很少来,每次都来去匆匆,从来没有留宿过。 “在这里歇息吧。”邵庄道,“皇上去昌平行宫避暑了,我不着急回京城。” “好,那我给您收拾房间。”邵珍笑起来,犹豫片刻又道,“您若是多留几天,婶婶会很高兴的。” 邵庄淡笑点头,起身出了屋。 他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吩咐楚清:“去看看葛平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是。”楚清快步出了雨花堂,过了约两刻钟,带着一身夜行衣的葛平走了进来。 从月洞门踏进来,葛平就安分地垂着眼,表情紧绷,叉手行礼道:“小人见过世子。” “嗯。”邵庄微微颔首,直接问道,“施乔怎么会在这里?”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葛平感觉自己背上的冷汗刷一下就出来了,牙根颤了颤才道:“施小姐陪福荣长公主府的五小姐来拜佛,小人……小人不知道太太……” 喻氏在大佛寺养病的事,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葛平只是邵明手下一个普通随从,这种秘密他是不知道的。 “这事是小人的疏忽。”他立刻跪下认错,“自从施小姐知道小人的存在后,言语行事都十分小心,小人是跟着她们来到大佛寺以后,才知道她们此行的目的。大佛寺戒备森严,公主府的护卫眼睛毒辣,小人不敢贸然靠近……小人也是您来了以后才知道……” 他伏地磕了个头,“是小人失职,请世子责罚。” “我知道了,起来吧,这件事错不全在你。”邵庄淡淡道,并未见愠色。 但他还是有错,葛平战战兢兢,不敢起身。 邵庄又道:“再有下次,你就去子昭那里重新领个差事。” 葛平心中一懔,如果真有那天,世子不罚他,明大爷也不会放过他,怎么可能再用他。 不过,世子这话等于饶了他这次。 葛平重重松了口气,磕头道:“谢世子。”然后小心翼翼爬了起来,行礼告退。 “施乔……”邵庄像是想起什么,突然道,“她大概以为我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如果叫你去问话,别说漏了嘴。” 葛平微愣,立刻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小心问道:“那小人该怎么解释?” “皇上前几日移驾昌平行宫避暑,你就说我一直在行宫伴驾,还未曾回京。” “是,小人明白。” * 今晚小卉值夜,等潘寻嫣熟睡后,施乔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与小卉摸黑出了门。 值夜的护卫看到她们十分惊讶:“施小姐,这么晚了您要出去吗?” “睡不着,我出去走走。”施乔笑道。 护卫不疑有他,拿了把伞给小卉:“今夜怕是有雨,您早点回来。” 施乔道过谢,漫步出了香惜斋。 她们绕过院墙,步入一片树林,林外甬道旁的石柱上点着油灯,散发着昏暗的光线。 小卉不停张望:“小姐,葛平真的会来吗?” “他会来的。”施乔挑了块光滑的石头,用手帕擦了擦,气定神闲地坐下,“我深更半夜不睡觉,除了见他还能见谁?” 没错,我们光明磊落,若是和其他人见面哪需要偷偷摸摸跑到这种地方来。 小卉点点头,仔细盯着地上,以防虫蚁跑到施乔身上。 “施小姐,您找我?”没过多久,身后突然有人道。 小卉被吓得“啊”一声,转身一看,只见几步外的树干旁杵着个黑影,面容隐没在暗处看不清楚。 “你站那么远干嘛?过来说话。”施乔回头淡定道。 黑影走到近前来,小卉才看清他的脸,抚着胸口嘀咕道:“走路怎么没声儿呢……” 葛平垂首立在施乔面前,像个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施乔仰视着他,目光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这几天都窝在什么地方?” 葛平面不改色地撒谎:“小人蹲在香惜斋外的大树上。” “是吗?”施乔怀疑地眯了眯眼,“你就不怕被公主府的护卫发现?” 葛平气都不喘地说大话:“不怕,公主府的护卫里头除了那个领头的,武功都很平常,发现不了我。” 他说得斩钉截铁,施乔一时也分辨不出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她还没见过他动手,不确定他的身手究竟如何。 不过,既然是邵庄的人,应该很厉害吧。 施乔这么一想,对他的话信了七八分。 “邵庄不知道我来大佛寺吗?这几日发生了些什么你没告诉他?” 傍晚邵庄看到她的时候,脸上惊愕的表情不像是作假。 可是葛平一直跟在她身边,邵庄肯定知道她陪嫣儿来大佛寺了,邵珍又特意让半夏回了趟京城,就算半夏只提到了公主府,没有特意提到她,邵庄就是用鼻子想,也知道她见到喻氏了…… 她们回雨花堂的时候,邵庄像是已经等很久了,难道葛平没有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告诉他吗? 施乔紧紧地盯着葛平,等着听他怎么说。 葛平先在心里感叹了一下世子的先见之明,然后才不慌不忙道:“您来大佛寺的事,小人跟世子禀告过,不过小人只是邵家一个普通随从,来大佛寺以后才通过您知道了雨花堂的事,因为邵珍小姐已经让半夏去见世子,所以小人就没有多事。小人整日跟在您身边,世子的行踪小人不清楚,不知道他今日会来大佛寺。” 他停顿片刻,像猜测似的自言自语道,“皇上好像去昌平行宫避暑了,或许世子伴驾左右,半夏回京没见到他?” 施乔用手指绕着手帕想了想,觉得他的猜测不无道理。 说不定邵庄直接从行宫来大佛寺,所以只知道她在大佛寺,却不知道这几日雨花堂发生了什么。 施乔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能为邵庄所用,应该挺有本事的吧。 如果今天的事真的是巧合,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确实逃不开邵庄的眼睛。 果然不能有任何侥幸啊,她暗自叹了口气。 一滴水突然落在她脸上,她抬头看了看,下雨了。 夏日暴雨来得快,还是趁雨势不大赶紧回香惜斋吧。 施乔放下心里的怀疑,起身对小卉道:“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葛平往旁边退开两步,目送她们走远。 他没想到施乔这么容易就相信了自己的说辞,盯着她的背影,心生些许怪异。 他当然不会以为施乔是信任他的能力,她之所以相信他说的话,是因为他是世子派来的人。 她与世子相识不久,明明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但却似乎非常笃信世子的能耐,真是矛盾。 第103章 见地 雨下了一夜,天亮时才停歇,树叶被洗涮得油亮,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清新气味。 施乔刚梳洗好,南星过来道:“熬了野菜粥,太太请您到雨花堂用早膳。” 施乔就跟潘寻嫣打了个招呼,随南星去了雨花堂。 汀兰端着清粥小菜进来,季嬷嬷帮着摆碗筷,瞅着施乔与南星的背影对潘寻嫣笑道:“这才几天,乔小姐和邵太太就这么要好了!” “这有什么。”潘寻嫣却不以为然,“雪娘本来就讨人喜欢。” 季嬷嬷笑着说了声“是”,不再提这事。 雨花堂院子里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喻氏、邵庄和邵珍已经落座。 南星跑进月洞门喊了声“施小姐来了”,他们三人一齐看来,就见施乔穿着件玫红色小袄,像朵沾着晨露的玫瑰花似的,笑容满脸地飘了进来。 喻氏笑着招手:“快来坐,就等你了!” 邵庄还是一身白衣,发上插了根竹簪,脸庞在明亮和煦的晨阳中温润如玉,煞是好看。 施乔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个圈,脚下微缓。 他怎么还在这儿? 京城已经太平到大理寺卿都无事可做了吗? 念及此处,她突然想起葛平说皇上去行宫避暑了。 不用上朝,大理寺里他说了算,难怪敢有恃无恐地偷懒。 施乔默默腹诽着,笑着坐到喻氏身旁的空位上,正好与邵庄对脸。 “你尝尝这个粥,特别鲜。” 喻氏亲手给施乔盛了碗粥,然后又去拿邵庄面前的空碗,却发现他的目光飘着往对面的施乔身上落,从她的视角看去像是好奇。 她下意识看施乔,见她舀了勺粥正往嘴里送,瞄了对面一眼又垂下眼帘。 喻氏恍然大悟,对啊,昨天匆匆打了个照面,还没正式介绍他们认识呢! 她立刻放下舀粥的汤勺,笑道:“看我这记性,妹妹,这就是我常跟你念叨的庄儿!” 施乔心想我知道啊,还是我促成你们母子相认的呢。 但喻氏的精神状态不能同正常人相比,她搅着碗里的粥,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果然像姐姐说得那样——”看向邵庄,“可爱。” 邵庄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面上维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 喻氏对施乔的话很满意,哈哈笑起来,扭头对邵庄道:“庄儿,这是娘最好的朋友,来,叫乔姨。” 施乔一勺粥刚塞嘴里,一听这话正好呛进嗓子眼。 她赶紧捂住嘴,差点憋过气去,却见对面的邵庄短暂愣神后,弯起唇角吐出两个字:“乔姨。” 施乔窒息。 * 早膳后,邵庄去见空觉大师,喻氏拉着施乔去了天堂谷。 施乔陪喻氏摘了会花就到树下乘凉,青草地上铺着柔软的毯子,她仰躺上去翘起腿,树叶缝隙后的天空蓝得让人心平气和。 喻氏和南星、小卉的嬉笑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时不时传过来,她不由自主笑了,眼皮逐渐耷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像是有小虫爬过似的痒痒的,她抬手挠了挠,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一张放大的俊脸顿时占满她的视线。 “乔姨昨晚没睡好吗?” 邵庄蹲在她头顶,手里晃着一根狗尾巴草,脸上挂着让人不爽的笑。 施乔从额头的方向看他,黑黝黝的眼珠几乎翻成白眼,差点又闭过气去。 邵庄发出两声克制的嘲笑,听到喻氏在溪边喊他过去,就把狗尾巴草一扔,拍着手走了。 施乔这才深深吸了口气,瘫成大字型。 小卉跑过来,把手臂上挂着的五六个花环放到地毯上。 施乔坐起身,往溪边望了眼,问她:“邵庄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小卉笑呵呵道,额上汗涔涔的,双颊布着红晕,“小姐,您和我们一起去踩水吧,可凉快了。” 施乔又朝溪边瞥了一眼,伸手揪了一截青草怏怏道:“不想去。” 小卉见她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坐下来乖巧道:“那奴婢在这儿陪您说话。” “哇,公子好厉害!” 南星的欢呼传过来,她们抬眼看去,原来是邵庄摸到了一条鱼,鱼尾带起水花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喻氏兴奋地拍手,拿过小木通让他把鱼放进去。 “邵世子真厉害,我们刚刚摸了好久,一条鱼都没摸到。”小卉伸着脖子笑道,脸上露出向往。 施乔撇撇嘴,倒下去有气无力道:“你去跟他们玩儿吧,我自己待着没关系。” “没事,我看看就行。”小卉连忙道,“太阳挺晒的。” 施乔“嗯”了一声,闭上眼。 小卉抱膝坐在她身边,眼睛望着小溪的方向,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邵庄又抓到了几条鱼,把喻氏和南星乐得咯咯笑。 他扎着衣襟挽着裤腿站在溪水里,一边听喻氏指挥,一边躬身在水里摸来摸去,笑容温柔,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 小卉盯着他们看了半晌,歪过头对施乔喃喃道:“邵世子这个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啊……” 施乔睁开眼,挺身坐起来:“说什么胡话呢?” 小卉嘟了嘟嘴,抬手一指:“您看那边。” 施乔斜着眼睛看了看,轻轻哼了声,又躺了下去。 小卉趴到她耳边碎碎念:“奴婢真觉得邵世子不像坏人,他对自己的娘亲这么孝顺,怎么会是坏人呢?而且雨花堂的人都很好,南星单纯可爱,半夏伶俐和气,邵珍小姐更是菩萨心肠,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邵世子应该也是个好人吧……” 施乔不能任由自己身边的人叛变,眼睛都不睁就道:“人性是很复杂的,穷凶恶极的坏人和毫无恶念的好人一样,都是极个别的存在,恭顺的孝子可能会残害手足,疼爱妻儿的官差可能会贪赃枉法,常对乞丐施舍的善人也可能会为了蝇头小利出卖朋友……” 想到邵庄竟然装模作样骗取了她的贴身丫鬟的好感,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邵庄孝顺他的娘亲,不代表他不会伤害其他人,不会作恶。如果他是你表面上看到的那种人,能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挤掉郑氏和吴氏所出的嫡子,一跃成为信国公府的世子吗?能虏获皇上的信任,年纪轻轻就稳坐大理寺卿的宝座吗?难道你忘了那天季嬷嬷说的话?说不定他的生父、嗣母和几个弟弟都是被他给弄死的呢!” 施乔长篇大论,一气呵成。 过了半晌,耳边却没有响起小卉的回应,安静的只听得见细细的风声。 这小丫头难道被她有理有据的反驳震住了? 施乔偏过头得意一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眼睛一睁,却发现小卉的视线越过她,呆若木鸡。 她顿时感觉后脑勺一凉,僵着脖子扭头看去。 只见邵庄提着装鱼的小木桶站在三步开外的草地上,眼眸在背光处幽深如潭,见她看过来,他放下木桶,拎起自己的衣角拧了把水,凉飕飕道:“乔姨……挺有见地。” 第104章 公平 邵庄拧干衣角,提起木桶走过来。 施乔和小卉不约而同像兔子似的蹦开,警惕地瞅着他。 邵庄把桶里的鱼倒进树下的大桶里,扫了她们一眼,嗤笑出声。 “乔姨,娘叫你过去跟我们一起摸鱼。” 他慢腾腾丢下这句话,晃着手里的小木桶朝溪边走去。 “小、小姐……”小卉瞥向施乔,“咱们去吗?” 施乔本来是不想去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她不去,好像显得很心虚。 虽然背后论人长短确实不好,但她的话是有凭据的,又不是胡说八道,有什么可心虚的? “去啊,怎么不去?” 施乔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偏偏现在莫名其妙就想赌这口气,撩起衣袖就往小溪走去。 “妹妹快来,好多鱼!”喻氏回头朝她招了招手,指着一处水草丰满的地方指挥邵庄,“这里,这里。” 邵庄躬着身子摸过去,动作轻柔而迅捷。 一截水红色绣着玫红折枝花的裙摆映入眼帘,他勾唇一笑,双手托着刚摸到的鱼带出水面。 伴随着“哗啦”的水声,鲜活的鱼儿甩着尾巴从他掌心飞了出去。 施乔刚走到溪边,还没来得及站稳,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就像炮弹似的朝脸上射来,“啪叽”摔在她额头上…… 一坨黏腻的溪泥粘在额角,夹杂着腥味的水珠从她的眉毛滴到眼睫上,又顺着脸颊滑进嘴角……而那条小鱼落在草地上,竟然顽强地蹦回溪中,一摆尾巴,“咻”得消失在水草间…… 施乔捂住嘴,差点呕了出来。 周遭一静,随即响起七嘴八舌的关心。 “小姐,您没事?” “妹妹,你还好吧?” “施小姐,您怎么样?” “快,快,拿手帕来!” 喻氏三人慌手慌脚地给她擦脸,又去端茶水来给她漱口。 邵庄茫然地举着湿哒哒的双手,感觉到娘亲递来的责怪的眼神,不由讪然。 他只是想开个玩笑,逗逗她,哪曾想这溪里的鱼竟然这么厉害…… 这下好了,她肯定以为他故意打击报复呢。 邵庄立在溪水里,悻悻地躬身洗了把手。 还没等他直起腰,岸上突然响起细细地啜泣声。 不至于吧? 他错愕抬头,就见施乔用手帕捂着脸抽抽噎噎地耸着肩,哭得伤心欲绝。 “别哭,别哭。”喻氏手足无措地安慰她,“都是庄儿不好,毛手毛脚的,一条鱼都抓不住,我让他跟你道歉!” 说着扭头瞪了邵庄一眼,“还不快向乔姨道歉!” 邵庄无语。 喻氏三人齐齐盯住他,露出谴责的目光。 “……对不起。” 邵庄不是那么真诚的道了歉,表情大意是你们人多势众,我不跟你们计较。 “妹妹,庄儿跟你道歉了,你听到了吗?”喻氏柔声道,“你衣裳脏了,我陪你回去换衣裳,好不好?” 施乔挪开捂在脸上的手帕,委屈地点点头。 邵庄定睛一看,发现她脸上竟然真挂着几颗泪珠儿。 然而喻氏揽着她的肩膀往山坡上走,转身的瞬间,她却斜眼瞥了他一下,目光分明是得意。 喻氏回头用惩戒地口吻道:“庄儿,我们陪乔姨回去换衣裳,你接着抓鱼,抓不到十条不许回来。”暗中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邵庄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一阵恍然,感觉像是时光倒退二十年,回到了小时候。 每次他跟别人干架,明明是对方先挑衅的,最后挨骂的总是他。 而娘亲总是像此刻这样,一边低声下气地道歉、教训他,一边又在暗地里安抚他。 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竟然还会被这种幼稚的伎俩拿捏住。 “呵……” * 喻氏要拿自己的衣裳给施乔换,施乔婉拒了她的好意,回香惜斋更衣。 收拾好,差不多就到午时了,潘寻嫣顶着烈日回来休息,俩人一起吃午饭。 潘寻嫣道:“明日就是做法事的最后一天,我还剩好多经文没抄完,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多抄两个时辰。” 施乔觉得抄经贵在心诚,数量多少倒是其次,不过嫣儿自己愿意,她也没意见。 “那行,到时候我给你送饭来。” “不用麻烦,让汀兰送来就行。” “不麻烦,我本就是来陪你的,抄经做法事帮不上忙,给你送个饭总可以吧?” 潘寻嫣抿嘴笑起来,高兴地点头。 午休后,等她回宝殿抄经去了,施乔才带着小卉去雨花堂。 邵珍和半夏在树荫下磨药,南星坐在屋檐下给药罐子看火。 雨花堂只有喻氏一个人吃药,熟悉以后,施乔知道她不发病时,每日只需早晚喝一剂药。 见南星这个时间熬药,施乔脸色微变,问邵珍:“喻伯母又发病了?” “没有,没有。”邵珍从她的神情就猜到她在想什么,连忙解释道,“婶婶没有发病,是中午在台阶上跌了一跤,扭到了脚,不是很严重,现正在睡午觉,世子在屋里陪她。” 施乔松了口气,没发病就好。 南星笑道:“看把施小姐吓的,脸都白了。” 大家知道她是在说施乔很关心喻氏,纷纷笑起来,施乔揉了揉自己的脸,去看邵珍磨药粉。 估摸着喻氏快醒了,南星去厨房拿了只白瓷小碗把熬好的药倒出来,端到喻氏的房间,然后出来翻晒药草。 几人说着闲话,悠然而愉快。 气氛正好,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如利刃般划破院子里的平和。 “你给我滚——” 尖锐刺耳的呵斥从屋里传出来,顿时让施乔几人变了脸色。 这是喻氏的声音! 屋里只有她和邵庄,她为什么要让邵庄滚?! 难道是为了早上在天堂谷的事? 不可能啊,她那么疼爱儿子,怎么会为了一个小意外如此生气? 难道邵庄惹她不高兴了?还是她又发病了? 霎时间,施乔脑中闪过一连串疑问,潜意识里对喻氏的关心盖过避嫌的念头,她跟在邵珍身后,飞快跑进屋。 “婶婶,怎么了?” 邵珍率先掀起帘子进入房间,嗓音少见地颤了颤。 施乔紧随其后,刚一脚踏进门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瞳孔如针刺般骤缩。 她猛然抬手撑在门框上,把后面的小卉、南星和半夏挡在门外,再次看向跪在床前的邵庄。 他上身挺得笔直,膝前散落着一堆碎瓷,深褐色的药汁从他白皙的额头流下来淌进衣襟,在雪白的丝绸上浸染出污秽的颜色。 喻氏伏在床边,脸上是施乔从未见过的愤怒与仇恨,以至于她美丽的面容都变成了可怖的模样。 “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你竟然敢带她来这里!” 听到有人进来,喻氏的目光从邵庄身上移向门口,触到施乔时陡然咬牙切齿地厉喝,仿佛比刚才更为愤怒。 施乔呆滞在原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荒诞。 发生什么事了? 喻氏……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闭了闭眼,又朝喻氏看去,那双充满仇恨与冷漠的眼睛告诉她,喻氏没有发疯,她很清醒。 这时,施乔看到邵庄偏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平静无波。 “您歇着吧,我们这就走。” 他一如既往地柔声对喻氏道,起身走向施乔,拉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施乔愣愣回眸,门帘扬起的瞬间,喻氏扭曲的面容一闪而过。 第105章 客气 从雨花堂出来,拐进僻静的夹道,邵庄就停下来放开了施乔的手。 “抱歉,连累你了。” “……没事。”施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盯着他欲言又止,“你的小厮呢?” “有点事,交给他去办了。” 施乔犹豫了一下,掏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寺院里人来人往,擦擦吧。” 雪白的绫帕上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如她这个人一样,美丽而干净。 邵庄笑了笑:“不用了,免得弄脏你的帕子,我回去洗把脸即可。” 回去? 回哪儿去? 回雨花堂再被赶出来吗? 施乔不由分说地把手帕塞给他:“脏了就洗干净,洗不干净就换条新的,我又不差这么一条手帕。” 邵庄盯着手帕上的牡丹花看了两眼,说了声多谢,仔细把脸擦干净。 “邵世子,给奴婢收着吧。”跟在施乔身后的小卉乖巧地上前道。 “……嗯。”邵庄攥了攥手里染上污渍的手帕,交到她手里。 施乔见他额角都肿起来了,抿唇问道:“你要不要找个地方梳洗更衣,上点药?” 她可以请寺院的僧人帮忙安排一下,再帮他找件合适的干净衣裳。 “不用麻烦。”像是看穿她在想什么,邵庄微微一笑,“我要去见空觉大师,可以去他那里梳洗。” 从这里去空觉大师起居的禅院可远着呢,施乔瞅了瞅他身上脏兮兮的衣裳,长眉一挑:“你就这么过去?” 邵庄莞尔:“皮囊而已,想必师傅们不会在意的。” 就算寺院的僧人不在意,被拜佛的香看到也挺丢脸的吧。 不过人家自己都不在乎,她操什么心。 “随你。”施乔无所谓地点点头。 邵庄垂眸注视她,温声道:“你们快要回京了吧?这段时间多谢你对雨花堂的照顾,剩下的日子就别过来了,免得又无辜受累。” 施乔想到喻氏刚才的样子,心里有一千一万个疑问。 喻氏刚才怎么了? 她为何要那样对你? 看到我又为何会勃然大怒? 她以为我是谁? …… 施乔很想问个清楚,但是她听邵庄这话,应该不会跟她解释的。 无论心里有多好奇,有多少猜测,如果是轮不到她管的闲事,她确实不应该多问。 “知道了,那我回香惜斋了。” “好。” 他们在夹道口分手,一人向左,一人向右。 邵庄沿着高墙走了几步,听到身后稳稳的脚步声,不由回头。 浓荫中,施乔挽着丫鬟的手渐行渐远,窈窕的背影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犹豫。 他微微皱眉,略露困惑,脚下顿了顿才大步而去。 * 傍晚,施乔亲自下厨做了三菜一汤,让小卉用食盒装好,更衣后去宝殿给潘寻嫣送饭。 浑厚悠远的钟声从钟楼传出来,缓缓响彻佛寺山间。 绕过藏经阁,穿过莲花池,通往宝殿的长阶近在眼前。 “听说这条石阶一共有九十九级,我要数一数是不是真的。”小卉笑道,拎着食盒率先跑了上去。 施乔摇着团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小卉边往上爬边数,踏上最后一步,“九十九,正好。” “果然是九十九级!”她转身对落后几步的施乔笑道。 施乔抿嘴微笑,目光一偏,突然望向她身后。 怎么了? 小卉狐疑回头,发现有两个人正从宝殿出来,竟是邵庄和楚清。 她连忙让到路旁,等施乔走上来,他们正好也走到了近前。 “你们怎么在这里?”邵庄笑问。 施乔与他对立在石阶前,指了指小卉手里的食盒:“来给嫣儿送饭。”说着往他身上扫了一眼。 他应该是刚从空觉大师处出来,已经梳洗更衣过,身上的白色道袍纤尘不染,微风中衣角轻扬,清爽俊逸。 额角还有些红肿,但神情自然,不见一丝狼狈之色,仿佛雨花堂里发生的事只是她的错觉。 施乔不禁想起他跪在喻氏床前时,朝她瞥来的那一眼,也是若此刻这样平静,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 喻氏与他相认时,他好像也是这样,虽然有片刻的惊讶和茫然,但很快就恢复了从容。 之后无论喻氏对他亲昵也好,怒目也罢,始终一副温柔耐心的模样,既没有因喻氏的疼爱而欣喜,也没有因她的叱骂而失态…… 人都是有喜怒哀乐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故意掩藏了自己的情绪,还是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所以无所谓呢? 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施乔垂下眼眸:“嫣儿还等着,我们先进去了。” 然后偏头对小卉道,“走吧。” “嗯。” 小卉屈膝向邵庄行了个礼,跟在她身后。 邵庄的目光几不可见地闪了闪,立在他身侧的楚清则连忙退开两步,躬身作揖。 望着她们的背影,楚清感觉刚才的气氛怪怪的。 施小姐对世子的态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气了? 恭顺卖乖、横眉怒目、拘谨防备、笑颜俏语、冷嘲热讽……她在世子面前露出过各种样子,唯独没有这样气过。 她刚才的神情,就好像是走在路上,突然遇到一个认识但不熟,以后也不会跟自己有任何关系的人…… 先不说这两日发生的事,就凭她与世子之前的交集,也不该是这种态度啊。 虽说这样猜测有些武断,但他觉得既然施小姐知道了雨花堂的事,她和世子的关系肯定会更进一步。 可看眼下的状况,他猜错了? 楚清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扭头却发现邵庄也望着宝殿的方向,表情有些发愣。 难道世子也觉得施小姐的态度很奇怪? 他歪着脑袋,心中一动。 “世子爷,您有话要跟施小姐说吗?” “……为何这么问?”邵庄瞥了他一眼,“我跟她能有什么话说?” “是吗?”楚清眨眨眼,满脸无辜,“小人看您的样子,像是有话想跟她说。您不是说过吗?无论施小姐知道了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他没有担心她会把知道的事说出去…… 邵庄皱了皱眉,盯着宝殿门前空荡荡的院子没说话。 楚清服侍他多年,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 如果自己猜错了,刚才施小姐离开后,世子会抬脚就走。 听到自己的问题,要么不予理会,要么回句淡到无味的“没有”,怎么可能站在这里被风吹? 他瞅着邵庄的脸色,摸出怀表瞄了眼,试探道:“竟然已经酉时了,您饿不饿?要不先去斋堂吃点东西再动身回京城?反正也不差这点时候。” “……我不饿。”邵庄道,“你饿了?那你自己去吃吧,我在这儿等你。” 楚清的一边眉毛难以抑制地高高挑起:“那……小人去了?” “嗯。” 楚清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确定他没有反悔的迹象,才飞快地跑起来。 跑了没几步,他咧嘴笑起来。 第106章 谶言 施乔陪潘寻嫣在宝殿后院的茶房里吃的晚饭,然后收拾好碗碟,准备回香惜斋。 宝殿位于半山腰,从大门出来,天上的繁星与山脚的灯火相辉映,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一人伫立在院子里的石栏前,挺拔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冷清。 小卉拉住施乔:“小姐,前面那人是不是邵世子?” “哪儿?”施乔收回眺望星空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惊讶地挑眉,“好像是他。” “邵世子怎么还在这里?” “管他呢。” “哦。”小卉挽住她,俩人步下门前的石阶,穿过院子往来时的长阶走去。 “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石栏前的邵庄突然转身笑道。 施乔往四周瞄了一圈,除了他们三人,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她停下脚步看向他:“嗯,嫣儿要抓紧时间抄经。” 虽然感觉不太可能,但邵庄此时的表情像是特意在这里等她,所以施乔还是问了句,“你还没走呢?” “嗯,我想你可能有事情要问我,所以在这里等你。” 果然是在等她。 不过他这话可真有意思,什么叫她有事情要问他? 施乔眨眨眼:“……我有吗?” 邵庄微笑,没有回答,反而指着山顶的阁楼道:“钟楼上的夜景不错,去看看?” 施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自己若是说不去,他肯定还有后招。 “好啊。”她爽快应下,见他独身一人,便对小卉道,“你先回去吧。” “这怎么行?”小卉瞪眼道,警惕地睃了邵庄一眼。 施乔还要说话,邵庄笑道:“让她跟着吧,无妨。” * 钟楼是寺院的最高点,从宝殿上去约半柱香的时间,邵庄一路沉默不语,施乔也无话可说,俩人安安静静地来到钟楼。 值守的僧人没有阻拦,任由他们走了进去,小卉乖巧地候在门口。 空荡荡的阁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四角各放着一盏灯,中间悬着一顶大钟,铭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显得厚重而古老。 施乔摸着凹凸不平的钟身,上下打量。 见她面带好奇,邵庄眉角微动,笑道:“你在找那句‘适元即毁,遇明则兴’?” “你也听说过这句谶言?”施乔很是惊讶。 传说前朝乱世,大佛寺的宝钟无故裂毁,恰逢太祖皇帝领兵至此,发现钟身上有“适元即毁,遇明则兴”的谶言,立刻命人修复宝钟,之后果真屡战屡胜,开创新朝。 “以前在野史上见过这段,第一次来这时我就找过了。”邵庄笑了笑,取了盏灯,“字在里面,我指给你看。”边说边躬身钻进了钟内。 钟身内的空间足以站下两个人,施乔心想我就看一眼,跟着他钻了进去。 跳跃的烛光照亮了钟内的昏暗,邵庄一手举着灯,一手指着顶部某个地方道:“就在这儿。” 施乔仰着脖子,眯起眼睛。 “看到了吗?” “还没。” 邵庄把灯移得更近,反复指着同一处:“这里,看不到吗?” “呃……” 施乔咬住下唇,踮起脚。 在哪儿呢? 除了蝌蚪似的经文,她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还没看到?”邵庄又问,突然伸手把她揽到自己身前,“过来点儿,你站那么远,怎么看得清?” 施乔本来挨着他的肩膀,猝不及防就撞上他胸口,温热的感觉立刻透过薄薄的夏衣传至脸颊。 她僵了僵,感觉到邵庄的胳膊绕过自己的右肩,重新指了指刚才那个地方。 “这样能看到了吗?”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施乔动了动眼珠,瞥到邵庄略微低头,正从额角的方向看她。 他们贴得很近,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烛火抢光了,越来越稀薄。 施乔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现在这气氛似乎有点暧昧呢…… “咳……”她冷静地朝他手指的地方看了眼,笃定道,“看到了。”然后毫不犹豫地矮下身钻了出去。 突然变宽敞的钟内,邵庄把手臂抵在钟壁上,无声一笑。 * “这风还挺凉快的。”施乔推开窗,回头对刚从大钟里钻出来的邵庄笑道。 邵庄把灯盏放回原地,走到她身边点头道:“嗯,确实凉爽。” 施乔偏头看了他一眼,感觉他的语气要笑不笑,怪怪的。 没等她细想,邵庄又道:“你不是有事情要问我?问吧。” 施乔无语,这人自说自话上瘾了吧…… 她没吭声。 “问吧,今晚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邵庄侧过身,支肘靠上窗台,眉眼带笑,眼眸在明暗不均的光线中幽亮如星。 施乔也像他那边靠到窗台上,目光中满是怀疑。 邵庄一派悠闲,不慌不忙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自个儿在心里猜很久了吧?要问现在就问,过时不候。” 施乔抿着嘴角,陷入犹豫之中。 她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件事一直搁在心底,难以纾解。 一件是童姨的事,另一件就是邵庄。 她七岁以后就再也不愿意入京,因为从那时起,她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个很荒唐的预感——如果她待在京城,待在离邵庄很近的地方,迟早有一天,她会跟这个人牵扯不清,把好好的人生搅成一团糟。 她的生活其实与邵庄没有交集的机会,如果不是第一次进京时亲眼看到了他生父的死,也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关注这个人。 但事情就是这样巧,她第一次来京城,他的生父溺水,死了。 她第二次来京城,他的嗣母难产,死了。 她第三次来京城,他的未婚妻坠马,死了。 这其中诡异的巧合让她深感不安,决定对京城敬而远之。 可是为了调查童姨的事,她时隔七年再次入京,结果刚来,佟娇云就葬身火海…… 为何会这么巧呢? 为何老天爷要让她目睹他生父的死,然后一次又一次用他身边人的死来提醒她当时那一幕? 这就像是个可怕的诅咒,纠缠了她将近十五年,她惧怕这个人,可是萦绕心头的疑云又不断促使她关注这个人…… 而现在她得到了一个机会,或许可以解开多年来的心结。 要不要问他呢? 施乔认真地看向邵庄,强烈的渴望油然而生,她要问。 “我的确有些问题想要问你,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如实回答我呢?如果你骗我,我岂不是很亏?”她思忖道,狡黠一笑,“这样吧,咱们来定个规则。” 邵庄挑眉,洗耳恭听。 “很简单,我问你问题,如果你选择回答,就必须实话实说,不能有一丁点不实之处,如果你答不出来或者不想回答,可以跳过,直到答满三个问题。公平起见,我也回答你三个问题,规则同上,你看如何?” 她也回答他三个问题? 邵庄笑了:“很公平,可以。” 第107章 问答 “那好,我先问。”施乔道,“第一个问题,你生父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她盯着邵庄的眼睛,目光如明净的湖水,令一切污秽无所遁形。 邵庄十分意外,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不太聪明。 如果她想知道他是不是杀了自己的生父,为何不直接问? “有没有关系”这样的形容含糊不清,就算他回答有,也不代表他一定是凶手,她还是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难道她不相信他会如实回答,所以才问得这么含蓄? 邵庄注视着施乔清澈的眼睛,心情突然有些复杂,他微微点头:“有关系。” 施乔松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不高明,但没关系,他生父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知道,之所以这样问,并不是为了要一个答案,而是想看看邵庄会不会撒谎。 现在看来,他的确在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施乔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神色都变得明亮起来。 邵庄看在眼里更是奇怪。 “好,咱们继续,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你们支持的是哪位皇子?” 邵庄挑眉:“我们?” “对啊,难道那晚你与长乐伯不是在密谋夺嫡相关的事吗?”施乔毫不避讳道,目露期待和忐忑,“所以你们到底支持的是哪位皇子?” 邵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想知道的是邵家支持哪位皇子,还是我支持哪位皇子?” “……有差别吗?” “有。” “那……”施乔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了,抬手指向他。 看着她明亮火热的目光,邵庄忍俊不禁:“过。” “啊?”施乔傻眼。 邵庄慢悠悠重复道:“如果你问的是我,这个问题我选择跳过。” 还能这样…… 施乔的脸色瞬间垮下来,恨恨地别开脸,没意思! 邵庄盯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笑得更灿烂:“你还问不问了?” “问啊,当然要问。”施乔斜睨着他,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响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邵家支持的肯定是晋王,这样说来,他支持的就是别的皇子。 不知道贺家的盟友是他,还是邵家。 既然他不愿意说出支持的是哪位皇子,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施乔快速打定主意,问道:“贺家的盟友是邵家还是你?” 这次邵庄没有跳过,爽快道:“是我。” 可以,见好就收吧,施乔满意一笑:“行,下一个问题。” 邵庄也跟着笑起来:“嗯,您说。” “咳。”施乔清了清嗓子,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有前面两个问题垫底,她对接下来的问题稍微有了些信心,斟酌道,“外界有传言说……你为了谋取世子之位,杀害了你的嗣母和吴氏的三个儿子,对此你有什么要辩驳的吗?” 邵庄像是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顿了顿,笑道:“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我以为你会问我下午雨花堂里发生的事。” “我确实想知道那个,不过比起雨花堂的事,我更好奇刚才问你的问题。雨花堂的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伯母和阿珍她们,不能任由你说了算。” 施乔的表情可称得上淡定,“而且就算不问你,我大约也能猜到一些,伯母当时的样子就是她清醒的时候吧?她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世子夫人?她没见过世子夫人吗?” “不是不问吗?你这已经三个问题了。”邵庄笑道。 “又没让你回答。”施乔白了他一眼,“你赶紧先回答我第三个问题啊。” 邵庄笑得轻松随意:“我没有什么要辩驳的。” “没有?”施乔脸色微变,盯着他皱起眉,“你……你是要跳过这个问题?” “不是,不用跳过。”邵庄毫不犹豫,“对于那些传言,我无话可说。” 施乔瞅着他,无话可说是什么意思,不屑理会还是心虚? 看他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不屑理会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又不是人人都会把心虚写在脸上,万一他是装出来的呢? “好了,我已经回答完你三个问题,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没等她仔细思索,邵庄已道。 施乔无奈点头:“好吧,你问。” “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他在落星台就问过,当时她撒谎了,现在也不能说实话。 “过。” 邵庄讶然,又问:“你似乎对我的事很了解,是不是背地里打探过?” “我为何要在背地里打探你?我有那么闲吗?”施乔语带不屑,随手给他扣上顶高帽子,“你可是大名鼎鼎的信国公世子,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能惹得满京城议论纷纷,还用得着我打探?” 邵庄闻言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 不知为何,她此刻这种嘲讽的口吻,冷笑的表情,让他看得极为顺眼。 他笑着追问道:“所以你没有?” “当然没有。” 她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本事。 邵庄微微颔首:“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相信世上真的有神佛?” “……这话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相信世上真的有神佛?”施乔满脸茫然。 “只要心诚,菩萨什么都会告诉你。”邵庄缓缓道,“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我说过吗? 施乔望天想了想,好像是说过。 去朱家参加潘寻姝大殓的时候,她用这句话安慰嫣儿来着。 不过她们的悄悄话,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当时葛平已经开始监视她,还混进朱府了? “不是葛平,是我亲耳听到的。”邵庄对她的心思一猜一个准,“当时朱筠上折子辞官,我奉圣谕去朱家找他,正好听见你和潘小姐说的话。” “呵呵……”施乔皮笑肉不笑地道,“难怪葛平听墙角的功夫这么好,原来上面有榜样。” “过奖。”邵庄仍旧笑得很和气,“看来当时你并没有跟潘小姐说实话。” “我怎么没说实话?”施乔望着星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郑重道,“只要心诚,菩萨的确会什么都告诉你。” 第108章 大佛寺(1) 夜渐深,燥热散去,凉风如水。 施乔支肘靠在窗台上,斜着眼看邵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邵庄默然不语,平静的目光中隐隐露出困惑和好奇。 “故事呢,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施乔自顾自讲了起来,“在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庄里有座佛寺,有一天下暴雨发洪水,大家都忙着逃命,佛寺里的一个和尚却跑到佛像前祈祷,旁人劝他快跑,他说‘不,我相信佛祖会来救我的。’ 不久后,洪水漫进了佛堂,和尚只好爬到供案上,这时有个同门泅水进来救他,他说‘不,我要守住佛像,佛祖会救我的。’又过了一会儿,洪水把整个佛堂都淹没了,和尚只好站在屋顶上,这时有个村民划船来救他,他还是坚持要等佛祖来救他……后来凶猛的洪水摧毁了佛堂,和尚终于淹死了……” 听到这儿,邵庄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还没讲完呢。”施乔瞥了他一眼,继续道,“这个和尚死后来到西天极乐世界,看到了佛祖,他非常生气,质问佛祖说‘佛祖,我这么虔诚的信奉你,你为何却对我见死不救?’ 佛祖哭笑不得地回答说‘我怎么没有救你?洪水刚来的时候,我让人来劝你赶快逃命,你不听,后来我派人泅水来救你,你不走,最后我让人划船来载你,你还是不愿意!我以为你厌倦了尘世,想来西天陪我,只好作罢!’” 邵庄专注地看着她,听得很认真。 “……没了?” “没了。”施乔摊开手,表情很轻松。 邵庄微微颔首:“有趣的故事。” 平淡的口吻让人没有一丝继续聊下去的**,施乔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她说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讲道理,或是证明什么,只是一时兴起,觉得面前这个人,或许会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毕竟在这样璀璨的星空下,安静地探讨一些问题,不失为一件惬意的事。 事实证明是她的错觉。 长久的沉默容易滋生尴尬,施乔当机立断,“不早了,我们下去吧。” 俩人从山顶下来,还是一路无话。 回到宝殿前的长阶下,邵庄停下脚步,“我要连夜回京,你们何时回去?” “就这两天吧。” 邵庄垂眸看着她,“雨花堂那边……下午我说让你不要再去雨花堂,并不是在防备什么,只是不想让你牵扯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吧?” 其实不太懂,施乔默默想。 不想让她牵扯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从她认识喻氏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牵扯进去了,不是吗? 这段日子,难道她没有付出情谊和真心吗? 还是说他觉得别人的情谊和真心,并不是那么重要…… 施乔感觉心里的小情绪,开始婆婆妈妈地嘀咕上了。 她自以为是个挺聪明的人,很容易就能听出别人的言外之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喜欢猜别人的心思。 人与人之间,总是猜来猜去,未免太累了。 不过她又有什么立场要求邵庄对她坦诚呢? 朋友之间才需要坦诚,他们又不是朋友。 “嗯,你路上小心,我回去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得体地微笑,转身朝香惜斋的方向走去。 小卉跟在她身后,走出一段路后小心地回头瞄了一眼,低声道,“小姐,他还没走。” “好好走路,不要东张西望。” “……哦。” 小卉乖乖闭嘴,直到走到香惜斋外的甬道上,才好奇问道:“小姐,您在钟楼上讲的那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啊?” 当时她就站在门口,把那个故事听了个清清楚楚。 “没什么意思,我瞎编的。” “是吗?”小卉不相信,又问,“所以那几个人真的是佛祖派来救那个和尚的吗?” “小卉啊。”施乔停下来,认真看着她,“有好奇心是件好事,但是呢,不要什么事都追着别人要答案,要学着自己思考。” “……”小卉为难地嘟起嘴,“可是小姐您不是别人啊。” 施乔无言以对,只好道:“佛法无边,自己悟到才能真的懂。” * 翌日上午,潘寻嫣去了宝殿抄经,施乔和季嬷嬷几个开始收拾东西。潘寻嫣惦记着家里,归心似箭,打算明日一早出发回京。 正收拾着,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喧哗,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喊着:“雪娘!嫣儿!” 施乔正在叠衣裳,闻言一愣。 小卉伸着脖子往窗外一看,喜出望外:“是星月小姐!哎呀,还有四少爷和表少奶奶!” “他们怎么来了!”施乔笑道,把手里的衣裳一扔,起身朝外走去,刚好和风风火火跑进门的沈星月撞个满怀。 她“哎哟”一声,被沈星月一把抱住。 “哈哈哈,雪娘,没想到吧?我们来找你们玩儿!” 施乔挣开她,嗔笑道:“风尘仆仆的,汗都擦我身上了!” “好啊,人家大老远来看你,你还嫌弃我!”沈星月咋咋呼呼地说,又要来抱她。 施乔灵巧地躲过,掀起门帘子跑了出去。 目光往院子里一扫,她不由吓一跳,乌泱泱一堆人,马车、随从把小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林汝云正指使随行的仆妇卸箱笼,穿着竹青色细布道袍的施竹站在马车前,正和两个面生的男女说话。 看到施乔出来,林汝云笑着喊了声“雪娘”,施竹三人一齐望过来。 那男子年约弱冠,中等个子,穿着宝蓝色杭绸圆领袍,面容白皙,五官端正,目光触到施乔立刻礼数周全地垂下眼。而那女子约十五六岁,一身湖绿衣裙,秀美清贵,令人见之忘俗。 施乔与她四目相对,双双愣住。 “……傅小姐,好巧,我们又见面了。竹里馆一别,近来可好?”施乔率先回过神来,语带感叹地笑道。 “原来是你!难怪那天我第一眼看到施竹就觉得很眼熟!”傅幼兰恍然大悟,奇怪道,“你怎知道我姓傅?”刚问完就想通其中缘由,抿唇而笑,“是竹里馆的人告诉你的吧?” 施乔一边点头,一边暗自奇怪,小四怎么会认识傅家的人? 旁边施竹也倍感讶异:“你们认识?” 施乔就把自己与傅幼兰相识的过程简单说了一遍。 “这就是缘分吧。”傅幼兰身旁的男子一板一眼地感慨道。 施竹见施乔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就介绍道:“傅兄,这是我的胞姐施乔。姐,这位是正定傅家的八公子。” 施乔屈膝见礼,笑着称了声“傅公子”。 傅八公子连忙作揖回礼:“施小姐不必多礼,在下傅幼松,贸然登门,叨扰了。” 短短片刻,他不过说了两句话,言行规矩,连眼神都没歪过,活脱脱一个端方守礼的君子。 施乔像模像样地同他寒暄:“来者是,傅公子不必气。” 话音刚落,屋里传来沈星月不耐烦的声音:“你们有完没完,就那几句套话还要说多久?太阳底下不嫌热啊!” 施乔连忙请他们进屋。 第109章 大佛寺(2) 大家在厅堂里落座,施乔才知道他们一行人来大佛寺的缘由。 原来几日前国子监开始放暑休,正好沈星月闲得无聊,想来大佛寺找施乔和潘寻嫣玩儿,拉上施竹和林汝云来了正定。 沈星月贪玩,他们在正定县城逗留了两日,期间偶然结识了傅家兄妹,傅幼松和施竹很谈得来,正好傅家兄妹也要来大佛寺,大家就欣然同行。 “坚白精舍的暑休要晚几天,我们就先来了,过两天相公和九表哥也会来,可能还会带几位同窗一起来。”林汝云补充道。 “到时候就更热闹了!”施乔笑道。 说笑的间隙,傅幼兰突然问:“施小姐,这凉茶的味道很特别,是你自己制的吗?” 他们行路辛苦,施乔特意吩咐丫鬟上凉茶给他们解渴。自从来到大佛寺,她们院里喝的凉茶都是邵珍所赠。 “不是我制的,是朋友送的。”施乔道。 傅幼兰目带讶异:“恕我冒昧,你这位朋友是不是就住在大佛寺?” 施乔微愣,颇为疑惑:“是啊,你怎么知道?” 傅幼兰笑了,施乔猜测道:“难道你也认识邵珍小姐?” 傅幼兰笑容更甚:“是啊,我不但认识她,这次来大佛寺就是特意来看她的。” 听她这么一说,施乔突然想起邵珍到正定县城为好友家的老夫人看病之事,难道邵珍的好友就是傅幼兰? 心里这么想,嘴上自然就脱口而出。 傅幼兰含笑点头:“没错,我与阿珍相交多年,你所说的她在县城里的好友,应该就是我。前段时间祖母身染重病,我曾送信给她,请她上门为祖母诊脉。” 得到肯定答复,施乔既惊奇又感慨,没想到邵珍那样冷清的人会和傅幼兰这样的小姑娘做朋友,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说不准。 * 喝完茶,傅家兄妹带着他们的仆从、行礼住进了离香惜斋不远的三松斋,据说他们每次来都住那个院子,可见是大佛寺的常。 午膳时分,潘寻嫣顶着烈日回来,被故意藏在门后的沈星月吓得一声尖叫,惹得大家一阵笑。 午休后,施乔陪沈星月和林汝云去后山闲逛。 山里风景优美又凉快,她们消磨了整个下午,回来时竟在青石板路上听到一阵空灵悠远的琴声。 “谁在弹琴?” 她们不由驻足倾听,然后顺着琴音来到了石板路旁的斜坡。 施乔看到就在上次她与邵珍说话的地方,一身青衣的傅幼兰坐在树下,正闭着眼拨弄琴弦,光影勾勒出她曼妙的轮廓,华丽的落日晚霞在后方沦为模糊的背景。 这样一幅美丽的画面,让一向自诩见多识广的施乔也顿觉惊艳。 一曲终了,傅幼兰才缓缓睁眼,朝她们微微一笑。 “真好听,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曲子!”沈星月毫不吝啬赞美。 傅幼兰但笑不语。 “施小姐。” 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女声,她们这才发现还有人在这里——不远处有个女子侧身坐在石凳上,手执画笔,面前铺陈着画纸和颜料。 没想到邵珍还会作画,施乔暗道,笑着喊了声“邵珍小姐”,介绍她和沈星月、林汝云认识。 邵珍笑了笑,显得有些冷淡。 沈星月从来不爱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当即沉下脸,举起手里的野花在眼前遮了一下,“这太阳都快下山了,怎么还这么刺眼?回去了,回去了。” 说着扭头就走。 施乔讶异地挑眉,星月虽然大大咧咧,但很少这样直白地甩脸色。 林汝云暗中递了个眼神给她,她朝邵珍和傅幼兰歉意一笑,俩人跟在沈星月身后从斜坡下来。 “你怎么了?连招呼都不打就走。”走远了,施乔才奇道,“邵珍的性格就那样,跟谁都淡淡的,其实人还不错,你没必要跟她计较。” “不是因为这个。”沈星月停下脚步,回头朝斜坡那边望了一眼,“我就是烦他们这种人,大家萍水相逢,看得上眼就一块玩儿,看不上眼就拉倒,谁还会赖着他们不成?何必端出一副爱答不理的高姿态,好像多看别人一眼,多跟别人说一句话,就有损她们的格调似的!真是酸得人牙疼!” 她话里明显的意有所指让施乔十分惊讶,星月上一次表现出这样的反感,还是对宝和县主和李嘉荣三兄弟。那时候她之所以反感他们,主要是为了维护宛姐姐,跟现在这种单纯出于个人感觉的排斥有明显区别。 沈星月气呼呼地走了,施乔好奇地问林汝云:“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傅家兄妹的?傅小姐招惹她了?” “招惹她?没有吧。”林汝云想了想,迟疑道,“可能是因为小四吧。” “这跟小四有什么关系?” 林汝云挽起她的手臂,边走边说:“我们刚到正定县城就在文墨铺子认识了傅公子,接着又认识了傅小姐。傅公子很喜欢找小四谈天说地,傅小姐每次都跟着她哥哥一起来,小四要招待他们,没时间跟我们逛街,星月当时就有点不高兴。” “后来我们打算来大佛寺找你们,星月还无意中跟我感叹说,终于能甩掉傅家那两个跟屁虫了。谁知道傅小姐听说我们要来大佛寺,立刻说她有个住在大佛寺的朋友约她见面,傅公子听了就邀我们同行,星月虽然不愿意,但小四已经答应了,她也没办法。” “小四和傅公子一路上高谈阔论,子啊道啊,我和星月都听不懂。可偏偏傅小姐才学过人,不但听得懂,还能言善辩,常惹得小四开怀大笑。星月见他们说得高兴,就主动插话凑趣,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她一开口,傅公子和傅小姐就一言不发,似笑非笑,搞得星月很不痛快……” “星月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但凡心里有一点不高兴,从来不会憋着生闷气,立刻就问他们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她哪里说的不对?结果傅公子和傅小姐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微微地笑,笑得星月火冒三丈。小四怕她发起火来大家都尴尬,就出来打圆场,然后星月就再没跟傅家兄妹说过一句话……” 施乔不由问:“小四出来打圆场?他说什么了?” “他问星月是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就躺着休息会儿,别胡闹。” 施乔一脸明了。 林汝云也若有所思,“要不是你问起,我都没注意到这其中的缘故。”她掩嘴一笑,“小四极聪明的人,怎么就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呢。” “他就是个愣头青,懂什么?”施乔笑道,突然脸色一正,义愤填膺道,“这个臭小子,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呢!” 林汝云呆了呆,猛然瞥见沈星月站在前面香惜斋院门口等她们。 她连忙附和:“可不是,这事是小四不好,不该偏帮外人!” 俩人笑着交换了一个眼神,走过去挽住沈星月。 沈星月任由她们挽着,脸色好看了许多,抱怨她们走得慢,等进了院子已是笑容满面。 第110章 大佛寺(3) 法事已经做完,佛经也抄好了,潘寻嫣本想立刻回京,奈何沈星月几人兴致勃勃,看样子是准备玩上一阵子再回去,她不想扫大家的兴,就不再提回京的事,准备明天给家里捎个信,多在大佛寺盘桓几日。 其实她自己先回去也可以,但那样势必得向大家解释缘由。家里的糟心事她只跟雪娘提过,也只愿意让她知道。 别人先不说,就说星月。雪娘听了那些事只会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开解她,换做是星月,要么会觉得她小题大做,大人的事自有大人操心,她一个吃闲饭的小丫头管那么多干嘛?要么会嘲讽她们公主府的人脑子被驴踢了,竟然妄图结交藩王,讨好晋王…… 虽然她知道星月并无恶意,但听到那些话,心里总归不舒服。 她从前太大意了,很多很明显的问题都没注意过,要不是那天雪娘提了个醒,她甚至都不懂祖母和爹为什么想跟黔南王府结亲。在大佛寺的这段时间,她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的担心,星月是不会懂的。她们沈家有她祖父出生入死挣来的功名当靠山,高枕无忧,风风光光,怎么能理解她们公主府进退不得的难处呢?而且定国公世子夫妻和她爹娘也不一样,她娘亲在家里的处境很为难…… 潘寻嫣躺在醉翁椅上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一丝落寞。 此时刚到戌时,山里白日较短,天色已黑尽,墨蓝的夜幕上繁星点点,庑廊上点着灯,她们坐在院子里纳凉,沈星月正在讲笑话,逗得施乔、林汝云和旁边服侍的人笑个不停。 这时,院门突然被拍响,门一开,竟是袁华和蒋博易,马车上的驭夫是荆长贵。 他们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倦。 “相公?!”林汝云起身迎上去,又惊又喜,“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书院提前放假,我们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袁华道,跟施乔几个打了声招呼。 “五小姐!” 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个精瘦的婆子,跑到潘寻嫣跟前行礼。 “孙妈妈!”潘寻嫣瞪大了眼,“你怎么来了?” “大夫人差奴婢给您送东西来!” 潘寻嫣看了眼她手里的包袱,云里雾里,愣了愣才道:“妈妈辛苦了。” “都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去说话吧。”施乔招呼大家进屋,让人准备热水,“表哥,九表哥,你们先去梳洗一下,有什么话我们等会儿再说。” * 他们来得突然,住的地方还没收拾好。袁华有林汝云照顾,不用施乔操心,蒋博易却只带了个随身的小厮,两件换洗衣裳用包袱一裹就来了。 施乔带着小卉匆匆忙忙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等蔷薇端来热水、香巾搁在架子上,才如释重负。 蒋博易正打量院角那株亭亭如盖的梧桐树,她走出来笑道:“九表哥,劳你久等,房里都布置好了,你快进去梳洗吧。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饭菜,你收拾好就来前厅吧。” 蒋博易略垂着眼立在屋檐下,神色温和,但一开口就泄露出局促,“表妹辛苦了……多谢。” 施乔看出他不自在,笑了笑,沿着抄手游廊走了。 等她走远了,蒋博易才抬眼看向她的背影,他的小厮松针忍不住嘀咕,“少爷您也真是的,好不容易见着表小姐,怎么不多跟她说两句话?” 蒋博易念念不舍地收回目光,温声警告松针,“不要乱说话,让人听见了,对表妹不好。” 松针鼓了鼓腮帮子,垂头丧气地哦了声。 * 潘寻嫣正在次间里跟孙妈妈说话,施乔没有进去,转身去厨房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了,顺便让小卉去三松斋把施竹叫回来。 晚膳后,傅幼松请他过去对弈,现在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只听汀兰笑道:“星月小姐早就想到了,已经亲自去三松斋请人了。” 施乔微微挑眉,进了厨房。 等她回到前厅,孙妈妈刚好撩帘子出来,见到她连忙笑容可掬地行礼。 “妈妈赶路辛苦了,快下去吃点东西,歇着吧。”施乔微微一笑,进了屋。 潘寻嫣坐在炕上,支肘撑着下巴,眉间微蹙,含着一丝愁绪。 施乔看着不由担心。 到大佛寺的第一天,嫣儿就把做法事和抄经的安排,事无巨细地写信送回了公主府,潘大夫人应该知道她们这两日就会启程回京,为何还会突然让孙妈妈大老远送东西来呢? 是不是潘家出了什么事? 施乔思忖着,坐到炕上,“你娘给你送什么东西来了?” “没什么,就是些衣裳吃食之类的。” 见她笑容勉强,施乔关心道:“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事?” 潘寻嫣习惯向她吐露心事,正要开口,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表少爷,表少奶奶!” 袁华和林汝云来了。 她抿了抿唇,摇头笑道:“没什么。” “雪娘,嫣儿。”门帘子一挑,林汝云和袁华并肩走了进来。 潘寻嫣从炕上下来,脸上重新带上微笑,喊了声“袁表哥”,请他到炕上坐。 袁华推辞不过,只好坐了。 他们刚坐下,只听竹帘在门框上一摔,沈星月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她气都不喘一下,朝施乔怒道:“你弟弟真是气死我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她的火气从何而来,只有施乔想到她刚才去了三松斋,大约猜到几分,十有**又跟傅家兄妹有关。 她含糊安慰道,“他要是惹你生气,你别理他就是了。” 恰好这时蒋博易也来了,正好把这事揭过,沈星月也后悔自己当着大家的面发脾气,坐下来不再说话。 施竹笑容满面地走进来,“表哥,你们这么快就来了!” 除了蒋博易,其他人都下意识看向沈星月,没人接他的话。 施竹一愣:“怎么了?怎么都这么严肃?” “等你等得心烦,你再晚一会儿,我们都散了。”施乔没好气地说。 “散就散呗,又不是几十年见不着面的亲戚,非得露个面才叫礼数……”施竹莫名其妙吃了通数落,小声嘀咕着寻了张空椅子坐下来。 第111章 大佛寺(4) 丫鬟上了茶,潘寻嫣问袁华:“表哥,刚才我听孙妈妈说逆贼跑到京城来了,搅得满城风雨,具体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吗?” 大家一愣,朝袁华看去。 “这事啊。”袁华笑道,“你们不用紧张,说起来跟咱们扯不上什么关系。东州铁骑不知何时避开官府的搜查,混进了京城,前天夜里,他们突然现身袭击神机营,炸毁了神机营的兵器库,然后又在金吾卫的追缉下逃之夭夭。” 又是东洲铁骑! 众人不禁感慨,这群人也太能折腾了。 施乔略一想,前天夜里发生的事,不知道邵庄知不知道。 以他的个性,肯定连京城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这么大的事应该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否则也不用连夜回京吧? 但是他临走时又不慌不忙,还有空找她闲聊,一点都不着急呢。 袁华笑了笑,“神机营的兵器库里存放了大量的火器,那晚动静之大,大半个京城都惊动了,接着金吾卫又大费周章地抓人,全城戒严,弄得人尽皆知。不过逆贼袭击神机营后就消停了,跑得无影无踪,老百姓并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因为金吾卫城里城外翻来覆去地缉捕逆贼,声势浩大,大家才忍不住议论。” 施竹问:“那人抓到了吗?” “还没有,今早我们出城的时候,城门口的护军还在挨个搜查。” 施竹微微一撇嘴,没说话。 大家的表情都跟他类似,只有沈星月不屑道:“这金吾卫也太没用了吧?跟在逆贼屁股后面转了这么久,还没把人抓捕归案,就这样,还敢号称是朝廷的精锐?” 其他人没接话,但心里深有同感。 “不说这些了,缉拿逆贼跟咱们又没关系。”林汝云笑道,她在房间里已经听丈夫详细说过这事,打打杀杀的,让人听得胆战心惊,“我们商量一下明天去哪儿玩吧!” “好啊,好啊。”说到玩儿,沈星月立刻来劲了。 施竹问袁华:“表哥,我新得了一本棋谱,你要不要看?” “好啊。”袁华心领神会,起身随他朝外走。 蒋博易安静地坐在一旁喝茶,袁华顿了顿,道:“九表弟,你也来吧,咱们切磋一局。” 蒋博易也喜欢下棋,眼眸亮了亮,但瞟到施竹冷淡的神色,眼神又黯淡下来,温声道:“不了,我觉得有点累,想早点回房歇息。” 袁华知道他的心结,朝施竹看去。 施竹见蒋博易小心翼翼地看自己的眼色,心中更是不喜,抬脚就走了。 袁华只好对蒋博易道:“那你早些回房休息吧。” * 施乔心不在焉地跟沈星月几个说话,等夜深人静,大家都歇下了,才独自去了施竹的房间。 施竹还在看书,见她推门进来,脸上毫无讶色,仿佛早料到她会来似的。 小虎给她倒了杯水,退到门外,姐弟俩坐在灯下说话。 施乔问:“东州铁骑为何要袭击神机营?” 他们救了镇北侯的幼孙,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好他,让他平安长大。就算想复仇,也要看清目前的形势,就凭他们剩下的那些人怎么可能撼动朝廷这棵大树? 他们多次让金吾卫吃瘪,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有什么意义呢?还不是只能躲躲藏藏,除了给朝廷的人添堵,让皇帝和大臣们多一件烦心事,还有什么作用? 这种情况下,韬光养晦,积蓄力量,才是正确的做法。 所以施乔不明白,他们藏得好好的,为何要跳出来搞事情。 施竹合上书,摇头道:“不清楚,表哥说朝廷的解释是,逆贼不思悔改,报复泄愤。” “你信吗?” “不信啊,这种说法有几人会信?但这有什么重要的。”施竹不无嘲讽道。 老百姓总是这样,但凡与自己的利害无关之事,总是愿意相信朝廷的说辞,然而内心深处的怀疑从未停止过。 施乔忍不住道:“你们这些学生不是耳朵很灵嘛,难道就没有听到什么小道消息?否则坚白精舍为何要提前放假?” “真没有。”施竹无奈道,“表哥说坚白精舍提前放假是因为今年暑气来得早,而且也就提前了几天而已,跟神机营遭袭的事没关系,完全是凑巧。” “这样啊。”施乔大为失望,又道,“那你现在琢磨一下,东州铁骑袭击神机营的真正原因可能是什么?” 施竹对她的锲而不舍拜服,手指敲着桌面想了想。 “可能是为了火器吧。”他道,“我曾听刘恒说,有次他爹和神机营统领赵大人喝酒,赵大人喝醉以后,言之凿凿地痛斥镇北侯私造火器,偏偏朝廷倚仗着东州铁骑威慑夷人,不敢过问,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镇北侯伏诛后,朝廷将原来东州铁骑使用的火器运回了京城,就存放在神机营的库房里。东州铁骑此番来京,可能是不想让他们的火器为朝廷所用,索性炸毁。” 火器乃是重兵,一直是受朝廷管制,无论是制造还是使用,都必须获得朝廷的准许,否则一律以谋逆论处。除了少数重要关隘,只有神机营有资格使用火器,而镇北侯府世代镇守边关,立朝之初就已获允配备火器。 如果镇北侯真的瞒着朝廷,私自制造火器,那确实是一项重罪。若是为了抗敌,他完全可以请旨,要求配给更多火器,相信朝廷为了边关安宁,会同意的。但他却暗地里自己制造火器,很有拥兵自重的嫌疑。 “可如果是这样,跟泄愤有何区别?”施乔摇头道,“我觉得东州铁骑的那些人不至于如此目光短浅,不分轻重,他们炸毁神机营的兵器库,应该有某个更深层次的理由。” 她垂眸思忖,然而所知信息太少,毫无头绪。 “算了,想不出来,不说这个了。”她看向施竹,本想叮嘱他早点休息,突然想起一事。 “下次当着傅家兄妹的面,你对星月的态度好一点,别总是惹她不高兴,小心把她逼急了跟你翻脸,到时候叫你哄都哄不回来。” “这怎么能怪我?”施竹立刻为自己喊冤,“是她非要跟人抬杠,就她肚子里那点墨水,那不是上赶着丢脸吗?到时候闹起来,大家都尴尬。我让她少说话,是为了她好。” “就算如此,你也应该委婉一些,顾及她的颜面。”施乔皱眉道,“你别忘了,论起亲疏来,你和傅家兄妹只是萍水相逢,而星月是跟你一块儿长大的朋友。” “知道了。”施竹点头。 施乔看出他并没有真正把她的话听进去,严肃道:“我知道你仗着星月不会跟你翻脸,才有恃无恐。人往往就是这样,对待外人百般周全,对待身边的人却常常言行无状,殊不知越是深厚的感情,越需要付出心血去维护。如果你真的珍惜与星月的友谊,就不该在任何情况下刺痛她的心。” 施竹慢慢收起脸上的无所谓,沉声道:“知道了。” 第112章 大佛寺(5) 晨露未晞,施乔在香惜斋后院的空地上练了一套基本功,然后照常去小厨房打点早膳。 没过一会儿,林汝云也来了,见施乔和厨娘在包包子,也洗了手去帮忙。她在娘家的时候是得宠的小女儿,不管庖厨之事,嫁进袁家后又得婆婆疼惜,不曾料理过灶台上的事,还是与施乔走得近了,受她的影响,才开始学着做菜。 正忙着,汀兰领着个面生的丫鬟走了进来,笑道:“傅小姐差人送点心来!” 施乔和林汝云停下手里的活看过去。 “施小姐安,袁少奶奶安,奴婢是桑枝。”那丫鬟笑盈盈行礼,把手里的托盘放到切菜的案板上,“这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点心,让奴婢送些过来给您几位尝尝。” 施乔略有些惊讶,没想到傅幼兰不但饱读诗书,还会做点心。敢送给别人品尝,估计手艺不错。 她的目光在装饺子的笼屉上打了个转儿,对桑枝笑道,“替我谢谢你家小姐。” 然后吩咐小卉把蒸笼上素馅包子装几个给桑枝带回去,当作是回礼。 桑枝恭敬地道谢,接过盛包子的瓷盘,随汀兰去了。 林汝云打开桑枝带来的笼屉,共两层,每层装有六只饺子,或红或绿或黄的皮儿裹着满满的馅儿,包成各种形状,看起来十分精致。 “真漂亮!”她不禁赞叹,夹了一只绿皮的尝了口,抬头对施乔笑道,“是茴香馅儿,咸淡正好。” 小四就喜欢吃茴香馅儿的饺子,施乔微微一笑,吩咐小卉把饺子放到蒸笼上热一热。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俩人让丫鬟把早膳端上,一起去前厅。 走到门外就听到屋里一阵笑声,进门一看,大家都到了,正坐在一起聊天,施竹和沈星月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满脸是笑。 丫鬟摆好早膳请大家落座,林汝云指着桌上的蒸饺道:“傅小姐让人送来的,说是她亲手做的。” 大家尝了都说好吃,林汝云笑着对施竹说:“绿色的是茴香馅儿,你尝尝怎么样?” 施竹尝了口,无所谓道:“还行吧,我还是喜欢吃雪娘做的。” 施乔抿嘴笑了笑,朝沈星月看去,就见她夹了一只黄皮饺子吃,边吃边点头,“嗯,黄色的是玉米馅儿,我喜欢。” 施竹听了就道:“这里还有两只玉米馅儿的,都给你。” “好啊!”沈星月笑眯眯点头。 施乔与林汝云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用过早膳,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边,傅幼松来邀施竹去听空觉大师讲经。 施竹便向他引见袁华和蒋博易。 傅幼松一听说这两位是他的表兄,都在坚白精舍读书,连忙同二人见礼,然后四人一起去了空觉大师处。 等他们走了,沈星月和林汝云也带着丫鬟和护卫出了门,她们准备去山脚的小镇赶集,听寺里的小沙弥说那里的市集很热闹,有很多新鲜的吃食。 施乔把她们送到院门口,才转身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前几日抄经累着了,嫣儿今早起来说身上乏得很,早膳只用了半碗粥就又回房歇着了。 施乔放心不下,决定留下来陪她。 看到施乔从门外进来,靠在炕上发呆的潘寻嫣满脸惊讶,“雪娘?你没去赶集吗?” 施乔笑着坐到炕沿上,“今天的太阳又红又亮,晌午肯定很热,到那市集上一挤就是一身汗,不如在屋里待着舒服。” 话虽这么说,但潘寻嫣知道她是怕自己落单,才没和沈星月她们去赶集的,不由抿嘴笑起来。 施乔接过蔷薇奉来的茶,正要喝,门帘子一挑,孙妈妈走了进来。 “乔小姐也在。”孙妈妈有些惊讶,上前来行礼。 施乔看这情形,怕是孙妈妈有事要说,便放下茶盅,起身道,“我去给小四收拾一下屋子。” 潘寻嫣却拉住她,毫不避讳地问孙妈妈:“妈妈有何事?” 孙妈妈看了施乔一眼,道:“老奴是来向小姐辞行的。原本夫人的意思是让老奴留在大佛寺服侍小姐,但小姐这里有季嬷嬷照看,又有乔小姐几位作陪,而夫人离京时走得匆忙,只带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人,老奴放心不下,想去别院服侍夫人。” “妈妈说的是,娘身边不能缺人。”潘寻嫣听着不由坐直了,“那你就回去吧,回去之后告诉娘,我在这里很好,让她别担心。” 待孙妈妈走后,施乔不由问道:“你娘在别院?” “嗯。”潘寻嫣点了点头,面露愁容,“前几日,娘亲为了哥哥的婚事,当着祖母的面和爹爹吵了起来,爹爹盛怒之下竟说出了休妻这样的话……” 施乔惊愕,潘寻嫣叹了口气,“娘被爹爹伤透了心,恰好我外祖母这几日不大好,娘就借口探望外祖母,带着两个贴身服侍的人住到了别院,还特意让孙妈妈来告诉我,让我多在大佛寺盘桓几日,不必急着回京。” 嫣儿的外祖母就是施大夫人,施乔想了想,安慰道:“你娘嫁入长公主府二十多年了,又生了你们姐弟三人,你爹不过是气急了口不择言,现在肯定也很后悔,过两日定会去别院接你娘回府的,你别担心。” “我知道,就算我爹糊涂了,祖母也不会同意他休妻的。施家是何等门第,即便是长公主府也不敢得罪的,更别说还有朱家,虽然我姐姐去了,但还有我侄儿和姐夫在,爹和祖母即使对娘亲再不满,也会好生生去别院接她回府的……” 听她这么说,施乔知道她心里都懂,便默默喝茶不再说什么。 “只是……”潘寻嫣话音一转,青涩的面容染上了几分哀伤,“我娘为潘家生儿育女,操劳了二十多年,到头来竟被爹和祖母如此对待,不知道心里有多伤心失望。而且就算我爹顾忌着施家和朱家,暂时先低头接我娘回府,只要我哥的亲事一天没定下来,我娘在公主府就没有安生日子过……可恨我人微言轻,在祖母面前一句话也说不上,不像我姐姐最得祖母欢心,能帮着从中劝和。若是她还在,有她帮着说话,可能哥哥和贺家小姐的亲事早就定下来了,也就没有如今这许多事……” 潘寻泽的亲事只是导火索,问题的关键还是潘大夫人和丈夫婆婆在是否要支持晋王夺嫡这事上意见不一。 这个问题太深了,不是几句话说的清楚的。 施乔转而问起施大夫人:“你刚才说你外祖母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潘寻嫣闻言一笑:“没事,这是我娘和外祖母之间的默契,每次她和爹爹之间有什么不痛快,就会用这个做借口到外祖母身边避一避。” 施乔微微颔首,心里又觉得有些奇怪,听嫣儿的语气,潘大夫人像是时常和丈夫闹矛盾似的……说起来,大老爷当初怎么会把唯一的女儿嫁进福荣长公主府呢? 他可只有施娴这一个女儿,若是嫁进门第相当、同气连枝的官宦人家,两家能相互扶持不说,也省得施娴夹在娘家与婆家之间左右为难。 像潘家这样的人家,看起来花团锦簇、荣华富贵,实际上根基并不稳固。如果族中子弟不出色,一旦公主不在了,没落是迟早的事。 这么一看,也难怪福荣长公主急着搭上晋王这条船。 第113章 大佛寺(6) 正午,骄阳炽烈,果然燥热异常。 小虎顶着大太阳跑回香惜斋报信,傅幼松留施竹几个在三松斋吃饭。 午后,潘寻嫣歇午觉还没起,施乔在屋里画画,汀兰进来道,“傅小姐来了!” “快请进来。”施乔放下笔,从炕上下来。 汀兰回身打起门帘,穿着一身豆青色素面褙子的傅幼兰,清雅如空谷幽兰般走了进来,行过礼,施乔请她炕上坐。 “妹妹,我带了些用井水镇过的果子,大热天儿吃正好。”傅幼兰端坐在炕边笑道。 桑枝闻言拎着小竹篮走上前来,施乔一看,原来是一篮子美人指葡萄,已经清洗好了,水灵灵的。 “多谢姐姐。”施乔眼神微动,含笑道了谢。 竟然连小姐喜欢吃葡萄都知道了,小卉不由看了傅幼兰一眼,拎着竹篮出去了。 “妹妹在作画?”傅幼兰的目光落到炕桌上的画纸上,略扫一眼便笑道,“是夏圭的溪山清远图。” 施乔看她一眼就认出,可见是懂行的,遂谦逊道:“闲暇愚作,让姐姐见笑了。” 傅幼兰笑着摇头,“我听四少爷说你擅书擅画,对仇大师极为推崇,想来是个模仿的高手,不必过谦。”说完就低头看画。 这个小四,怎么与旁人说这些! 施乔不禁腹诽一句,面上笑眯眯的,等着傅幼兰的高见。 小卉端着装葡萄的玻璃海碗进来,就见傅幼兰虚抚着画上的山峰岩石品评着:“……危崖如削,平坡如砥,留白与实笔开合有序,果然是淋漓苍劲,清旷俏丽,极有夏半边的神韵。” 她抬起头来,目露赞赏,“看来四少爷所言不虚。” “姐姐谬赞。”施乔仍旧是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傅幼兰想起第一次在竹里馆外遇到她的情景,“端午那日,你在竹里馆画的什么?” “我去得匆忙,一时想不到画什么,就应景画了竹子。” 傅幼兰略一想笑道,“难道是夏昶的竹子?” 施乔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 傅幼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夏昶之竹可是仇大师的心头好。” 原来如此,施乔恍然大悟,觉得她这人还挺有趣。 “姐姐也喜欢仇大师的画?”不然怎么这么了解。 “喜欢倒是谈不上。”傅幼兰直言以告,“只是家中书房里有许多仇大师的大作,见得多了,所以略知一二。” 施乔立刻来了兴趣,“不知姐姐家里都有哪些仇大师的画?” 仇大师长于模仿,有时遇上喜欢的还不止临摹一幅,如果有她没看过的,说不定可以借来看看。 傅幼兰大方道,“这我倒没仔细记在心里,你若是感兴趣,有机会去我家坐坐,我让人都找出来给你赏鉴。” 机会难得,施乔当然一口答应。 俩人就着书画聊了许久,潘寻嫣起身后也出来陪坐,只是她不精于此道,插不上嘴,便坐在旁边喝茶吃水果,听个热闹。 天色渐暗,桑枝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小姐,看时间邵珍小姐出诊该回来了,您不是和她约好了吗?可别迟了。” 傅幼兰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 施乔送她出去,结果在院门口碰到沈星月和林汝云正从马车上下来。 看到傅幼兰,沈星月笑容微敛,但还是随林汝云一起,气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傅幼兰矜持地笑了笑,带着桑枝缓步而去。 沈星月冲她的背影轻哼一声,大声吩咐丫鬟,“把我买的好吃的都拿下来!” 晚饭前,施竹三人才从三松斋回来。 施乔在厨房忙,潘寻嫣几个在厅堂里说话。 “你们先洗把脸,喝杯茶去去燥热。”林汝云指挥丫鬟端水、拧帕子、上茶。 袁华收拾好,坐到厅堂的太师椅上,忍不住又道:“博易,想不到你不但懂佛理,还知黄老之学,竟然能与空觉大师辩驳,得到他的赞许!” 蒋博易面露赧然,“我只是略知一二,今日班门弄斧,幸好空觉大师肯赐教。” “你太谦虚了,这世上信佛信道的人多了去了,可有几个能明白其中的玄妙?更别说咱们这些读书人,整日忙着读书写文章,更没时间研究旁的。你能在不影响功课的前提下,做到如此程度,可见是下了苦功夫的,连傅公子都夸你呢!” 袁华笑呵呵一番赞许,直把蒋博易说得脸都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就是性子太腼腆了,这样不好,跟人打交道容易被怠慢。”袁华道,见施竹收拾好过来了,就问他,“小四,你说呢?” 施竹接过小虎奉来的茶,慢条斯理地呷了口,才道:“各人有各人的性情,用不着勉强自己去迎合别人,只要肚子里有真才实学,一时被人怠慢也不妨事,且看来日便是。” 袁华点头,“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蒋博易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露出笑来。 施竹见了忍不住皱眉,声音也跟着冷下来,“不过大丈夫胸怀坦荡,当行得正,坐得端,进退从容,只有那心怀不轨之辈才会逢人唯唯诺诺,畏畏缩缩,这种人即便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也配不上君子二字……” 一席话说得满座无声,把蒋博易羞得无地自容。 “小姐说饭快好了,请大家先吃点水果。”小卉端着水果进来笑道。 “对啊,对啊,咱们先吃水果吧,这美人指葡萄还是下午傅小姐送的,可甜了。”潘寻嫣细声细气道,试图缓解屋里的气氛。 沈星月也连忙附和,“还有西瓜和甜瓜,是我和嫂嫂在市集上买的,今早才从地里摘的,新鲜着呢。” 说着拿了块西瓜塞给施竹,小声道,“瞎说什么,不想让雪娘训你,就把嘴闭上,吃水果。” 施竹无语,“我把嘴闭上,还吃什么水果!” 沈星月噗嗤一声笑了,赶紧正色道:“反正你不许再说话。” 结果一直到吃完饭,丫鬟上了茶,施竹都没再吭一声。 施乔奇怪地看着他:“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施竹看了沈星月一眼,沈星月微愣,啼笑皆非,“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了?”语气里却透着一股高兴劲儿。 施竹端着茶哼了一声,把施乔看得云里雾里,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第114章 傅家(1) 临近午时,施乔一行人由傅家兄妹引着进了傅府。 昨日一早,县衙贴了告示出来,说东州铁骑的逆贼近日在京城犯了事,眼下正被禁军追缉,可能已经流窜到京城周边各处,正定首当其冲,县里着百姓们在外行走时多加小心。傅家老夫人放心不下,急急派人送信到大佛寺,让傅幼松和傅幼兰尽快归家。 兄妹俩收到信后,立刻命人收拾行李,准备次日一早回府,然后又差人到香惜斋,请施乔、施竹等人到傅家做。 沈星月不愿意再和傅家兄妹玩在一起,大家商议一番,最后决定由袁华陪林汝云和沈星月回京,施竹、蒋博易和施乔、潘寻嫣去傅家拜访。 本来蒋博易要和袁华他们一起回京,但傅幼松知道后,亲自来香惜斋相邀,要蒋博易一定去他家做。 “我有个族叔,年轻的时候就拜在真人座下,精于黄老之术,你和他定能聊得来!” 蒋博易听了不由心动,再加上傅幼松言辞恳切,他就答应了。 只是路上婉拒了傅幼松的邀请,独自坐了一辆马车,而没有和他与施竹坐一辆车。 傅家世代书香,是正定赫赫有名的高门望族,府宅深深,占据了一整条巷子,隔着两条街就是县衙。 拜见了傅家的长辈,在傅老夫人处吃了午饭,傅幼兰的母亲傅三太太亲自带着他们到滴翠轩安置,这里出去就是傅府的一处角门,进出很方便。 傅三太太是个身材瘦小的妇人,待十分热情,施乔自认还算善于交际,都差点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送走了傅三太太和傅幼兰,小卉连忙给施乔倒了杯茶:“小姐快润润喉咙,这位三太太也太能说了些,跟傅小姐兄妹俩哪像一家人!” 潘寻嫣猜测道:“或许他们的性情像父亲,我看幼槿就很活泼,与三太太很相像。” 她口中的幼槿是指傅幼兰的胞妹,家中排行十三,今年十二岁,是个特别活泼的小姑娘,她们先前在傅老夫人那儿见过。 “可能吧。”施乔笑道。 季嬷嬷打量着屋里清雅的陈设微微颔首,觉得这地方还算能住人,至少比香惜斋强。 正忙着收拾,有个傅家的小丫鬟进来禀道:“两位少爷随公子去七爷处了。” 傅家是个大家族,几代同堂,施乔估计这个“七爷”就是傅幼松说的那个精通黄老之术的族叔。 “知道了。”施乔亲切地对小丫鬟笑了笑,让小卉拿了一包花生酥给她,是他们进城的时候顺路在芙蓉斋买的。 芙蓉斋是京城有名的糕点铺,去年才在正定开了分店。 “多谢小姐!”小丫鬟接下点心,欢天喜地地跑了。 季嬷嬷带着汀兰收拾好床铺,服侍潘寻嫣歇午觉,潘寻嫣心里惦记着娘亲,好半天才睡着,朦胧中仿佛听见外面有笑声。 “几时了?”她从床上坐起来问道。 “小姐您醒了?”蔷薇撩起纱帐,用海棠金钩挂好,“您睡了一个多时辰,现在快申时了。” “我睡了这么久?”潘寻嫣惊讶道,听到外面又有笑声,边下床边问,“谁在外面?” “是幼槿小姐和小丫鬟在院子里踢毽子。”蔷薇笑道,“幼兰小姐和乔小姐去大书房看画去了,怕您无聊,特意让幼槿小姐来陪您,来了快一盏茶的功夫了。” 潘寻嫣不由露出笑来,拂水洗了脸,坐到镜台前,汀兰拿了角梳为她绾头发。 “怎么不见季嬷嬷?” “您刚歇下,三太太身边的妈妈就来请嬷嬷去抹牌,嬷嬷见您睡得熟,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就去了,估计等会儿就回来。” 潘寻嫣无所谓地点点头,季嬷嬷年纪大了,娘早就允她跟着儿子安享晚年,这次要不是想着她出门在外身边需要老成妥帖的人照顾,也不会让季嬷嬷跟来。 季嬷嬷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喜欢打牌,这段时间在大佛寺肯定憋坏了。 她快速梳妆好,快步出了屋。 院子里的葡萄藤架下正热闹着,傅幼槿和两个小丫鬟在踢毽子,旁边还有两个年纪大些的在给她们喝彩。 “嫣儿!” 傅幼槿扔下毽子跑过来,一把抓住潘寻嫣的手,把她往院子里拉,“你可算是睡醒了!我都等你好久了!来,你不是说不会踢毽子嘛,我教你!” 边说边回过头朝她笑,一双眼睛又圆又亮,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潘寻嫣不禁跟着雀跃起来,认认真真地学习踢毽子,跟她在院子里消磨了一个多时辰。 “我得歇会儿。”潘寻嫣喘着气笑道。 傅幼槿见她一副累极的模样,体贴地吩咐人倒茶。 俩人坐在石凳上休息片刻,傅幼槿道:“你还累吗?要不咱们不踢毽子了,我带你去园子里逛逛?园子里凉快,比在这儿坐着舒服!” 潘寻嫣用手帕擦着鬓角的薄汗,连连点头。 俩人遂带着丫鬟慢悠悠地出了滴翠轩往西边走。 此时日头偏西,仍旧十分燥热,园子里树荫蔽日,果然如傅幼槿说得那般凉爽。 然而她们一路走来却几乎不见姹紫嫣红,倒是古木参天,冠盖如伞,一眼望去全是浓郁的绿色,让人心里不由宁静起来。 潘寻嫣奇道:“你们家的园子倒是与众不同,怎么不种些花草,景致也能热闹些?” “这园子是我曾祖父在世时修建的,他老人家说,咱们傅家以诗书传家,族中子弟应把精力放在读书举业上,万不可学那些豪门贵胄,耽溺于花红柳绿,败坏了家风门楣。”傅幼槿脆生生道。 这话说的…… 跟在傅幼槿身后的大丫鬟听了不由鬓角冒汗,长公主府不就是豪门贵胄? 她正想说两句弥补一下,就听潘寻嫣道:“这话有理,我外祖父家也是如此,园子里除了宫里赏下来的花花草草,就种些玉簪、玉兰、腊梅之类的花,即便是春日也不见鲜亮的颜色,不像我们家一年到头都花团锦簇的!” 傅幼槿眼睛一亮,“你外祖家?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施家?” “对啊,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读书人家,谁会不知道京城的施家!我爹爹和哥哥们常常提起,说你外祖父是仕林楷模!” 潘寻嫣抿嘴笑起来,有些害羞又很骄傲的样子。 傅幼槿就求着她多说些施家的事,潘寻嫣心里高兴,自然有求必应,说了许多施家的趣事给她听。 傅幼槿的丫鬟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见跟着潘寻嫣出来的汀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上去挽了她的胳膊,笑道:“姐姐身上这件褙子真漂亮,是京城的新样式吧?” “府里针线房的绣娘帮着做的,应该是吧。” “哎呀,公主府的绣娘,难道是宫里出来的?” 汀兰漫不经心地点头,挣开她的手,快步走到潘寻嫣身边笑道:“小姐,天色不早了,估计乔小姐应该回滴翠轩了,咱们也回去吧。” “急什么,乔姐姐若回去了,自然会派人来寻你,到时候你再回去不迟。”傅幼槿立刻道,面露不舍,“我还想跟你多说会儿话呢!” 潘寻嫣难得遇到一个年龄相仿又性情相投的玩伴,也想多与她聊会儿天,就对汀兰道:“这样吧,你回滴翠轩看看,若是雪娘回去了,你再来找我。” 汀兰语凝,看了笑眯眯的傅幼槿一眼:“算了吧……奴婢觉得幼槿小姐的话不无道理,奴婢还是在这儿服侍您吧。” 潘寻嫣无所谓地点点头,偏过头继续和傅幼槿说话。 第115章 傅家(2) “这么说,施小姐要嫁进定国公府了?”傅三太太一脸好奇地问。 “是啊,嫣儿是这么说的。”傅幼槿在外面玩了大半天,肚子早饿了,一边说话一边拿点心吃。 傅三太太若有所思,又问:“婚期在什么时候?” “亲事还没定呢,嫣儿说施家和沈家只是有结亲的意愿,暂时还没摆到明面上。” “既然没摆到明面上,她是怎么知道的?” 傅幼槿笑道:“施家是嫣儿的外家,她知道有什么可奇怪的。” “什么外家!”傅三太太不以为然,“她的外家是青竹巷施家,可不是什么几年才见一面的青竹巷的旁支。照你刚才说的,施乔一家没住在青竹巷,而是住在什么猫儿胡同的私宅,可见他们离京几十年,早已和青竹巷生疏了,否则偌大的青竹巷,难道还腾不出几间房子给他们安置?” “您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嫣儿胡说八道?” 傅三太太瞪了她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猫儿胡同和青竹巷既然已经不是一家人,那施乔的婚事自然不归青竹巷管。多半是猫儿胡同想和定国公府结亲,私下里议论,结果传出闲话,让嫣儿听了去。” “闲话?”傅幼槿不由睁大了眼睛。 “对啊。定国公府是何等门第,什么高门贵女娶不得,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家结亲?” 傅幼槿笑了:“这可就是您想多了,嫣儿说了,乔姐姐的母亲和定国公世子夫人是手帕交,世子在南京任职的时候,两家关系就很好,现在结成儿女亲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懂什么!”傅三太太却反驳道,“定国公世子调回京城都多少年了,再好的手帕交也是老黄历了。说不定施乔的母亲就是凭着这么点交情,才动了心思,想让女儿攀高枝呢!” “您怎么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傅幼槿满脸不赞同,“就算和青竹巷分了家,好歹也是正经的书香门第,祖上是探花郎,如今又出了个解元,怎么可能做那攀龙附凤的事!再说了,他们是哥哥姐姐请回来的人,您这话要是让哥哥姐姐听见了可不得了!” “我又没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不是跟你私底下随便说说嘛。”说起儿子和长女,傅三太太的声音不由低下来。 傅幼槿撇了撇嘴:“您知道就好。” 丫鬟进来禀道:“小姐从大书房出来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留饭了。” “知道了。”傅三太太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又有个小厮来禀:“公子在外院待,说晚上就在外院用膳。” 傅三太太叹了口气,挥手打发了他,对傅幼槿道:“看见了吧,都当咱娘俩是透明的,连饭都不回来吃。” 又来了,傅幼槿赶紧拿了块点心占着嘴,省得再说话。 傅三太太自顾自念叨:“两个都是我生的,可没一个跟我亲。一个读书读成了老古板,难得见着个笑脸。一个眼里只有祖母,没有我这个娘。当初你爹外放,我就不该同意让他们养在老太太膝下,若是在我身边长大,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 施乔在酉初回到滴翠轩,小卉抱着一摞画轴跟在她身后。 “您回来了。”蔷薇和两个婆子坐在葡萄藤架下做针线,连忙起身行礼。 院子里静悄悄的,施乔问:“嫣儿不在?” “小姐和幼槿小姐逛园子去了,还没回来。” 施乔点点头,进了屋。 小卉问道:“小姐,这些画您现在看吗?不看的话我先收起来了。” “先放着吧。” 小卉就把画轴放到临时布置的书案上,打水来服侍她更衣。 蔷薇端茶进来:“傅家酉正传饭,您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先前听见外头巷子里有叫卖炒货的,奴婢去买了一包,味道还不错。” “不用,我不饿。”施乔坐到炕上,笑着接过茶。 小卉却是个馋嘴的:“我尝尝!” 蔷薇把装炒货的纸匣子拿进来,里面有炒瓜子、炒花生和炒栗子,小卉坐在炕沿上,边剥栗子边说:“小姐,先前您和幼兰小姐在书房里看画的时候,我和门口的小厮聊了几句,原来幼兰小姐和八公子是在傅老夫人身边长大的,难怪跟傅三太太一点都不像。” “哦?”施乔拿过针线篓子,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蔷薇坐在炕前的小杌子上绣花,闻言道:“我也听说了。傅老夫人生了三个儿子,都在外地做官,当初除了傅大太太带着儿女在家服侍婆婆,打理庶务,二太太和三太太都带着孩子跟着丈夫去了任上。三太太出身商贾之家,因为父亲对傅老爷有恩,才得以嫁进傅家。她是南阳人,傅三爷调任到南阳以后,老夫人怕媳妇跟娘家走得太近,对孙子孙女影响不好,就派人去把幼兰小姐和八公子接回了正定,亲自教养。后来幼槿小姐出生,老夫人又想把她接回来,三太太却不愿意了,老夫人因此恼了她。去年幼兰小姐开始议亲,三太太才带着幼槿小姐回来的。” 小卉突然一愣:“幼兰小姐定亲了?” “没有,没有。”蔷薇笑道,“幼兰小姐是老夫人的心肝,老夫人一心想给她找个好夫婿,看来看去也没看到个满意的,就拖到了现在。” 小卉松了口气,小声道:“那就好。” 施乔不由瞥了她一眼。 酉初三刻,潘寻嫣回来了,直喊热,蔷薇和汀兰连忙服侍她更衣。 施乔就问小卉:“刚才嘀咕什么呢?” 小卉嘻嘻地笑,凑近来悄声说:“您觉得幼兰小姐怎么样?配咱们四少爷如何?” 施乔绣着花,轻声道:“你没听刚才蔷薇说的,幼兰的婚事全由她祖母做主。” “这话奴婢就只跟您说。”小卉道,“我觉得幼兰小姐对四少爷有情,四少爷对她也有些喜欢。” 施乔手上顿了顿,想起傅幼兰对自己的亲热,心底生出一丝忧虑。 第116章 傅家(3) 晚上,傅幼松设宴待,施竹和蒋博易直到巳正才回滴翠轩,身上都带着淡淡的酒气。 施乔让小厨房的婆子帮忙煮了两碗醒酒汤,先给蒋博易送了一碗,才亲自端去给施竹。 施竹沐浴完出来,就见施乔坐在外间的炕上发呆。 “想什么呢?”他穿着白绫中衣坐到对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哦,没什么。”施乔回过神,推了推炕桌上的青花瓷小碗,“醒酒汤,快喝了。” 施竹端起来一饮而尽,施乔问:“你们明天还要和傅公子出去?” “嗯,傅七叔在城外的三清观结庐炼丹,说带我们去瞧瞧,见识一下。” “你什么时候对炼丹感兴趣了?” “我没兴趣,不过傅七叔有个朋友,也是从京城来的,虽然没有功名,却难得的见多识广、风趣幽默。他对炼丹术很感兴趣,邀我们一起去三清观看看。” 施乔心不在焉地点头,像是有话要说。 施竹舒服地靠在引枕上,笑道:“想说什么就说呗。” 施乔直直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喜欢傅幼兰?” 施竹一愣,想了想,大方承认道:“有一点吧,她这人还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 “嗯……”施竹仔细思忖片刻,“比得上你一半好。” 这回换施乔愣住了,她噗嗤一笑,喜悦和欣慰涌上心头,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施竹的脸。 “嘴这么甜,故意逗我开心呢?” 施竹任她捏了两下,揉着脸颊道:“谁逗你了,我说真的。” 这还差不多,施乔满意地笑了笑,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喜欢归喜欢,有些事,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她把傅幼兰正在议亲的事告诉了施竹。 施竹点点头:“我知道了。如果爹娘回京城的时候,她还没有许人,我就请爹娘上门提亲。” 啊? 施乔呆住。 “怎么了?”施竹奇怪地看着她。 “……没事。”施乔顿觉索然无味,起身走人,“早点歇着吧。” 小虎送她出门,回过头来对施竹道:“小姐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不知道。”施竹也是一头雾水。 回到房间,小卉帮施乔卸妆散发,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想让四少爷娶幼兰小姐吗?” 施乔取着耳坠:“没有啊。” “那刚才四少爷说想请老爷太太上门提亲,您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施乔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有不高兴,就是觉得……他一点儿都不着急,真是……唉,算了,不说了。” * 卯正,施乔起床练功,走到院子里竟看到蒋博易在练拳。他穿着件青色单衣,扎着裤腿,虽然动作看起来不太熟练,但态度很认真,架势十足。 “九表哥,你今天好早!”惊讶过后,施乔笑着打了声招呼。 蒋博易闻声转过来,慌忙收起手脚,露出羞赧的笑:“昨、昨天跟傅七叔学了套太极八段锦,他说可以养生健体,嘱我每日练习……” “那很好啊。”施乔笑道,“你没有功夫底子,学这种简单的导引术再合适不过了。” “我也觉得。”蒋博易腼腆一笑。 正说着,施竹提着剑从廊上下来,径直走到俩人中间,顺手挽出个剑花,吓得蒋博易连连后退。 “表弟,你来了。”他尴尬道,见施竹不理会他,自讨没趣地走到院角的树下继续练他的八段锦。 施乔瞪了弟弟一眼,走到院子的另一边开始热身。 施竹把手中的剑舞得大开大合,蒋博易再没机会与施乔说上话,只好趁着转身之机偷看她两眼。施乔和施竹专心致志地练功,丝毫不被周围的动静干扰,一个轻盈柔美,一个流畅洒脱,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行家里手,蒋博易瞅着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惭愧。 听说雪娘和小四每日卯时练功,风雨无阻,我本就是半路出家,远远比不上,应该更认真更努力才是。他整了整心神,把注意力都放在拳脚上,再不偷瞄施乔一眼。 施竹练完一套剑法,接过小虎递来的汗巾擦了擦汗,扭头就看见蒋博易撅着屁股,姿势怪异地摆着一招“游鱼摆尾”,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偏偏他神色又很认真,显得更加可笑。 施竹不禁笑出了声,连忙遮掩似的轻咳一声,归剑入鞘,虎虎生威地打起拳来。 蒋博易毫无觉察,仍旧怪模怪样地摆着招式,让人看了着急。 “你!”过了会儿,施竹终于忍不住呵斥出声。 蒋博易吓得呆在原地,不知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 施竹朝他走了两步,单手叉腰指着他:“照你这么个练法,就算练上十年也没成效。下蹲知道吗?双脚抓地,腰挺直,不要撅屁股!” 蒋博易咽了下口水,乖乖地又往下蹲了两寸:“这、这样?” 施竹无语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收臀!” 蒋博易顺着力道调整了一下姿势,施竹看了两眼,一挥手:“算了,我给你做个示范。” 他站定,先做了个吸气托天的准备动作,然后分脚下蹲,嘴里指点道:“看到了吗?两脚分开比肩更宽,挺腰收臀,肩膀带动上身左倾,再自然右旋……” 蒋博易依葫芦画瓢做了一遍,果然比刚才好多了,见施竹仔细地看他的招式,就顺势请教了两个不明白的动作,施竹一一指点。 蒋博易老老实实地按他的要求练习,施竹看着脸上也露出点笑意。 施乔练完功,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们片刻,才回房梳洗更衣。 吃过早饭,蒋博易问施竹:“表弟,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先去遗闲馆找贺公子,再一同去傅七叔那儿?” 施竹用手帕擦着嘴,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声,起身朝外走:“走吧。” 蒋博易喜出望外,脸庞都明亮起来,胡乱朝施乔和潘寻嫣揖了揖,快步追上去。 潘寻嫣目露惊奇:“小四对九表哥的态度何时变得这么温和了?” “九表哥宽容大度,待人真诚,小四没道理跟他过不去。”施乔笑了笑,问她,“幼兰约我去逛画馆,你是和我们一起去,还是和幼槿一块儿玩?” “我去找幼槿。”潘寻嫣高兴道,仍由汀兰陪着出了门。 不一会儿,傅幼兰就来了,傅三太太也来了。 施乔十分惊讶,上了马车,傅幼兰才解释道:“我娘说最近外头正乱着,我们两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单独出门不安全,偏要跟着一起来,祖母也同意了……” “没事没事,你娘和祖母也是担心你。” 傅幼兰这才安心:“我娘虽然絮叨,却是我们家最和气的人,你千万不要觉得拘束。到时候就请她去隔壁茶楼喝茶,咱俩去逛画馆。” 第117章 傅家(4) 不到正午,日头已经很盛,马车里倍感闷热。 “这天儿也太热了!”小卉叹道,不停给施乔打扇。 傅幼兰道:“今年的确比往年热,听说最近常有中暑的乞儿晕在路边。”说着挑起车帘往外看。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市,停在“逸风”画馆外,随车的婆子放好脚凳,殷勤地扶小卉和桑枝下车。等她们将施乔与傅幼兰扶下车,傅三太太已经站在隔壁银楼门口,与一位穿戴华丽的妇人热络地聊起来。 “是高县令的夫人。”傅幼兰低声道,俩人并肩过去行礼。 不等母亲开口,傅幼兰就介绍施乔:“这是我外祖家的表妹。” 施乔等人不由诧异。 高太太原本觉得施乔容貌出众令人惊艳,现下笑容却淡了些,对傅三太太道:“我准备去前面医馆买点消暑的药茶,咱们改日再叙吧。” “药茶?”傅三太太却看了女儿一眼,笑道,“天气确实热了些,是该配点药茶消消暑,我们与你同去。” 当着外人的面,傅幼兰不好驳她母亲的面子,只好挽上施乔跟在她们身后。 她故意放缓脚步,悄声道:“高太太出身大族,交游又广,平日里最喜欢为官宦人家的姑娘做媒。若是让她知道你是施家的人,定会把你划拉到她的名单里。” 原来如此,施乔掩唇一笑:“那你家的门槛岂不是要被她踏破了?” 傅幼兰淡淡一笑:“管她呢。祖母说了,让我尽管挑个中意的,甭听那些媒人吹得天花乱坠。” 施乔讶然,难道她的婚事之所以还没定,不是因为傅老夫人眼光高,而是她自己不满意? 没走多远,拐进一条安静的巷子,医馆就到了,木匾上写着“药珍堂”。 傅幼兰笑道:“这是阿珍开的,如今已经是我们正定最有名的医馆了。” 施乔望着眼前的独门小院,狠狠惊讶了一把。 她原以为邵珍研习医术仅仅是个人兴趣,现在看来她的本事还挺大。不过她长年陪喻氏住在大佛寺,哪来的时间打理医馆呢?难道只是一处产业? 高太太和傅三太太已经进去了,药珍堂里的药童认得傅幼兰,请她们到院子里的阴凉处坐。 药草晒了满院,中间一条青石甬道供人通行,求医问药的病患络绎不绝,傅幼兰感慨道:“阿珍从小孤苦,是婶婶带大的,医馆开起来后,她原本亲自在这里坐诊,谁知她婶婶突然犯病,吃药施针都不见好。她只好另请大夫来坐诊,亲自带她婶婶去庙里静养。算起来,她已经在大佛寺住了将近七年了……” 施乔听着一愣,她一直以为喻氏在丈夫死后就疯癫了,可照幼兰这话,喻氏七年前才发病。七年前,她仔细想了想,差不多是邵庄娶佟娇云的时候。 她不由想起那日在雨花堂,喻氏以为她是佟娇云时恨之入骨的模样,难道喻氏是因为佟娇云才发病的?为什么呢? 傅幼兰还在说邵珍:“以她的医术,实在不该拘在庙里,可我也明白她一片孝心,有时候难免为她惋惜……她至今尚未婚配,等她婶婶不在了,就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有邵家在,有邵庄在,她怎么会孤苦伶仃? 施乔面露不解,傅幼兰捕捉到她的疑惑,叹息道:“阿珍虽然姓邵,却只是旁支孤女,邵家若有她的立足之地,她也用不着带着婶婶来正定讨生活了。” 言下之意是邵家根本不管邵珍和喻氏的死活。 不知道这话是她自己猜测的,还是邵珍同她说的。施乔犹豫了一下,问道:“邵家婶婶的儿子不是过继给了信国公吗?如今还贵为世子,难道会不管生母的死活?” 她不知道傅幼兰对邵家的事了解多少,问得比较含糊。 傅幼兰道:“既然已经过继给别人,那就是别人的儿子了,嗣子对生母惦念不忘,是为不孝。”话中略带嘲讽。 施乔一听就知道邵珍没跟她说实话,不过这牵涉到邵家的隐私,邵珍有所保留也很正常。 不多时,傅三太太和高太太配好药茶出来,施乔和傅幼兰连忙迎上去。 高太太一改之前的气,亲切地拉起傅幼兰的手,边说家常边往外走。 高家的马车侯在巷口,高太太松开傅幼兰,朝傅三太太使了个眼色,撇下两个姑娘到车前说话。 “那我们家幼兰的事就拜托您了。”傅三太太笑道。 “您放心,我定会帮你家姑娘寻个如意郎君。”高太太满口答应,“之前有几家合适的,我想着你家姑娘,特意上门探老夫人的口风,谁知几次三番也没得个准话,我倒不好把事情揽下来。现在你既然开了口,我自然要帮这个忙……” 安静的小巷里,高太太和傅三太太在巷口说话,十步开外,施乔和傅幼兰在药珍堂门口的树荫下闲聊着纳凉。一辆普通的青帏马车从巷外驶进来,缓缓停在药珍堂前。 “太太,您仔细脚下。”穿着青布衣衫的丫鬟下了车,回身扶下一位身着素服的妇人。 施乔不经意间转头,与那妇人四目相对,一时间俩人都愣住了。随即,妇人脸上浮现出怒恨交织的神色,急步朝她走来。 “喻……”施乔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一巴掌就挥了过来,她只感觉耳朵“嗡”一声,整个人被大力扇得踉跄,堪堪扶住院墙才站稳,接着左颊就火辣辣地疼起来。 一时间,药珍堂里里外外的人都惊愕地望过来,傅三太太更是立刻丢下高太太跑过来。 “喻太太,你这是在做什么!”小卉上前来把喻氏推开,转身去扶施乔。 喻氏晃了晃,指着施乔咬牙切齿:“你竟敢找来此处?怎么,逼死岚心还不够,还要逼死我你才甘心是不是?你这个……你这个……” 她全身都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住。 “太太,她不是……”南星急忙紧紧搀住喻氏的胳膊,可目光扫到周围的人,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怎么回事?她是何人?”傅三太太示意丫鬟婆子们不要妄动,悄声问女儿,两条细眉紧紧地拧在一起,目光在施乔与喻氏之间游移。 傅幼兰还处于震惊之中,良久才回神,只盯着喻氏问道:“婶婶,您说什么?逼死谁?” “幼兰,别问了。”施乔撑着小卉站直,气得手都在抖。 这一巴掌打下来,她就知道喻氏还把她当佟娇云呢。天知道她是撞了什么邪,竟然会在此时此地遇到喻氏。 平白挨了一耳光,真叫人憋屈又火大,可面对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她还能打回去不成? 念及大佛寺中那几日相伴的情谊,施乔深吸了口气,硬压下心口的火气,她尽量忽略四周那些看热闹的人,吩咐南星,“你家太太病糊涂了,扶她进去吧。” 第118章 傅家(5) 潘寻嫣和傅幼槿正在园子里踢毽子,一个丫鬟急匆匆跑过来,附到傅幼槿耳边道:“太太和十二小姐回来了,俩人关起门在屋里说话,说着说着竟然吵起来了,您快去劝劝吧。否则老夫人知道了,太太又得吃一顿数落。” 傅幼槿一听就急了,连忙对潘寻嫣说:“我下午再去滴翠轩找你!”然后带着丫鬟急急忙忙走了。 潘寻嫣刚才就站在旁边,把那丫鬟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望着傅幼槿的背影奇怪道:“幼兰姐姐那么知书达理的人,竟然会跟自己的娘亲吵起来?” 汀兰过来为她擦汗,悄声道:“也不奇怪,幼兰小姐自小养在祖母屋里,跟母亲不亲近,三太太又出身商户人家,没什么见识,俩人难免有话不投机的时候。刚才那丫鬟说老夫人知道了,三太太又得吃一顿数落,可见三太太常常不占理。” 潘寻嫣点点头:“那咱们回去吧,幼兰姐姐既回来了,雪娘肯定也回来了。” * 滴翠轩里,小卉正帮施乔敷脸,看着施乔脸上清晰的手指印,她心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喻太太看起来病怏怏的,下手怎么这么狠!” 施乔拿着靶镜照脸:“她不是狠,是恨。” “她恨什么?您又没惹着她!” “我没惹她,自然是别人惹她。她打不着那个人,只好拿我出气了,谁让我同情心泛滥,偏要管闲事呢?自找的,该。”施乔郁闷道,放下靶镜,挥了挥手,“行了,就这样吧,别敷了,再敷这印子也要两天才消得了。” 小卉把装着碎冰的布袋放下,给她涂了点消肿的药膏,问:“那现在怎么办?当时可有好多人看见了。” “没关系,反正那些人也不认识我,大不了剩下几日我都不出门了。”施乔道,想起傅幼兰,“就是连累了幼兰,我瞧着先前三太太的脸色不好看,肯定会怪她把咱们招进府里,惹来这么一出洋相。” 不提傅三太太还好,提起她小卉就一肚子气:“三太太做事也太不地道了!您让南星把喻太太扶进去,喻太太不肯走,非指着您又骂又哭,说您引诱她儿子!眼瞅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三太太不帮着把人弄进去就罢了,竟然还想拉着幼兰小姐先走,真是……难怪幼兰小姐不喜欢她这个母亲!” “瞎说什么!”施乔轻斥道。 小卉撅了噘嘴,嘟哝道:“本来就是嘛,您是受害者,三太太却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好像您真的逼死了谁家姑娘狐媚男人似的,让人看着就来气!” 施乔心里也有点不舒服:“她也是担心幼兰。当时那位高太太就在旁边看着,三太太怕她误会,传扬出去影响了幼兰的婚事。” “小姐!”屋外传来蔷薇的声音。 门帘子一挑,潘寻嫣步履轻快地走进来:“雪娘,你怎么这么早就……天呐!” 她惊在原地,震惊地看着施乔的脸,“你被人打了?谁干的?” 嫣儿认识喻氏,可若是要解释前因后果,势必要引出她与邵庄之间的纠葛,施乔叹了口气:“我们在街上遇到高县令的太太,一起去医馆买消暑的药茶,谁知在医馆门口碰到一个病疯子,把我认成了她的仇人,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还有这种事!”潘寻嫣瞪眼道,“后来呢?” 施乔指了指自己的脸上的指痕:“我都这样了,我们就回来了。” “那你无缘无故被人打了,就这么算了?” “我看那女人病得不轻,挺可怜的,这事就当我倒霉吧。” “你心肠也太软了。”潘寻嫣笑道,显然对施乔能得饶人处且饶人是赞同的,她仔细看了看施乔的脸,“幸好没破相,等消肿了就好了。” 施乔点头,问她:“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本来跟幼槿说好了去她那儿吃,结果刚才三太太的丫鬟来把她叫走了。”说到这事,潘寻嫣突然想起来,“听说三太太和幼兰姐姐吵起来了,难道和你刚才说的那事有关?” “多半是。”施乔苦笑,“三太太想请高县令的太太为幼兰说亲,结果被我连累,当街出了盘洋相,三太太可能是怨上我了。” “啊?”潘寻嫣目露担忧,“那可怎么办?” 施乔没想到她会这么担心,连忙安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一点小误会,三太太不是不讲理的人。”说着看了看时辰,“都午正二刻了,咱们先吃饭吧。” * 丫鬟刚撤下碗碟,傅幼兰就来了,施乔请她到里间说话。 傅幼兰真心实意地向施乔道歉,请施乔不要介意她母亲的失礼。 “三太太一片慈母之心,我能理解,你放心吧。” 傅幼兰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桑枝进来禀道:“邵珍小姐来了。” “她肯定是为她婶婶的事而来。”傅幼兰立刻起身,又问施乔,“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她?” “算了吧,我现在的样子不便见。”施乔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 喻氏闹的那一出让她当街颜面尽失,她看在喻氏生病的份上不追究,已经是宽宏大量了。邵珍来无非是为喻氏辩解告罪,她不想假装大方与邵珍气,索性就让大家那点交情到此为止吧。 傅幼兰略有失望,但并没有勉强她,独自去见了邵珍,不过半个时辰就折回了滴翠轩。 “邵小姐走了?”施乔亲自把托盘上的茶端给她。 傅幼兰点点头,喝了口茶才道:“她请我向你转达歉意,她临时出去看诊,没有跟在她婶婶身边,才造成了后面那些事。” 喻氏在大佛寺静养,为何突然回县城来了,施乔有些好奇,但转念一想,她既然决定从此与邵珍、喻氏划清界限,就不该多问。 傅幼兰却主动说起:“今天是度哥儿的忌日——你知道度哥儿吗?” 邵度? 施乔微怔:“听邵小姐提起过,说是五岁就没了。” 傅幼兰颔首:“邵家婶婶生病以后,忘记度哥儿已经没了,往年忌日都是阿珍代她去坟前烧些纸钱。前段日子她突然清醒过来,不但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还记得今天是度哥儿的忌日,一定要亲自去上坟,不让阿珍陪着……” 施乔不由疑惑:“邵家的祖坟在正定吗?” 若是在京城,喻氏昨天就该出发了,否则赶不上忌日。 “邵家的祖坟自然是在京城。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总之度哥儿死后葬在正定县城外的清溪村,阿珍说那是邵家婶婶的娘家。”傅幼兰道。 原来喻氏是正定人,难怪当初她和邵珍会来正定过日子。 傅幼兰接着说:“度哥儿的死是邵家婶婶心里的一根刺,何况今天是他的忌日,邵家婶婶悲伤过度,所以才认错了人,胡言乱语……” 施乔见她小心翼翼地看自己的脸色,仿佛做错事的是她一般,不由笑着打断她:“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帮我给邵小姐带个话吧,就说我原谅喻太太了。我们本是萍水相逢,想必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事情发生了,也过去了,谁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傅幼兰眼神微黯,阿珍难得认识一个朋友……不过世事难料,就当她们缘分浅吧。 第119章 傅家(6) 施竹和蒋博易在晚饭前赶了回来,看到施乔脸上的指痕,俩人俱是大惊。 施乔避重就轻地解释了几句,把这事遮掩了过去。 吃过饭,刚要放筷子,小虎进来禀道:“少爷,贺公子使人来请您过去喝酒。” 施乔道:“这都吃过饭了,还喝什么酒?” “小酌两杯,把酒言欢罢了。”施竹却很高兴,回房换了件象牙色竹节纹杭绸道袍,取下束发的玉冠,改插了一支木簪子,然后在腰间别了把折扇,施施然去了。 施乔望了望他悠哉的背影,回头却见蒋博易房里亮着灯,透过半开的窗棂隐约可见一人伏案写字,显得沉静而专注。 小卉在旁边感慨道:“时间久了,感觉九表少爷还不错。” 是啊,施乔微微颔首。 大家同时相识,这两天又都在一块儿玩,那位贺公子明知道小四和九表哥住在一个院子里,却只请小四喝酒,不请九表哥,而小四也没有想到要请九表哥同去。若是换个人,说不定会心生埋怨,觉得自己被怠慢了,或是心生忐忑,思量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不讨人喜欢,哪还能沉得住气读书写字? 施乔笑了笑,吩咐小卉:“晚点让小厨房做一道甜汤,给九表哥当消夜吧。” “是。”小卉笑盈盈地应下。 子初,潘寻嫣和蒋博易都已经歇下,施乔在灯下看书,等施竹回来。 小卉打着哈欠道:“小姐,要不您先睡吧,奴婢守着就行了。” “没事,我不困。”施乔翻了一页书,见她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就笑道,“你先睡吧。” 小卉摇摇头,趴在引枕上,“我陪您,少爷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在窗下道:“小姐,您还没睡吗?” “是我哥。”小卉精神一振,推开窗。 小虎道:“少爷估计您还在等他,特意让小的回来跟您说一声,他今夜要与贺公子秉烛夜谈,让您别等他,早点歇息。” 小四可不是个喜欢跟人秉烛夜谈的性子,更别说他和这位贺公子才认识两天,施乔纳闷道:“这个贺公子是什么人?知道底细吗?” 小虎笑道:“您放心,贺公子是傅七爷请来的人,京城贺家的人,正经世家子弟,不是外面那些不着五六的人。” 京城贺家,就是温宁公主的婆家。 当初去参加百花宴时,她大致了解过贺家的情况,施乔问:“这位贺公子是贺家哪一房哪一辈的?” “这个不清楚,小的只知道他叫贺玉。” 贺玉,施乔仔细想了想,猜想这人大概是贺家旁支的子弟。不过贺家是有名的清贵之家,即便是旁支子弟,人品修养应该也是靠得住的。 施乔安下心,亲自准备了醒酒汤、下酒菜之类的交给小虎,细细叮嘱道:“虽然是夏天,但夜里冷,切不可让小四受了凉。喝酒伤身,你在旁边劝着点,别让他喝太多,更不要空腹饮酒,这醒酒汤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小虎一一应下,施乔想了想,又喃喃道:“他和朋友在一起,我这么婆婆妈妈的絮叨,难免害他被朋友笑话……算了,你把东西带上,过去之后也不用多说什么,让他自己拿捏吧。” 小虎笑着应是,带着东西走了。 夜已深,偌大的傅宅安然静谧,各处院门、夹巷亮着幽暗的灯,光影随夜风晃动,显出几分神秘。 小虎从西往东走,穿过大半个傅宅,来到东北角的遗闲馆。 各处的仆从都歇下了,只有东阁内还亮着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站在门口张望,见小虎从抄手游廊过来,他压低声音笑道:“你可算回来了。” 小虎气地称了声“李哥”,解释道:“给我们家少爷带了点东西,所以耽搁了一会儿。”说着朝屋里望了望,“贺公子和少爷还在喝酒?” “是啊。” 李贵打起门帘,俩人蹑手蹑脚进了屋,小虎走到里间门口,把竹帘掀开一条缝往里看,只见施竹和贺玉对坐在临窗大炕上,一个背对着门看不见表情,一个脸庞在灯下明暗不定,衣摆上的银线暗纹泛着幽冷的光。俩人不知在说什么,同时发出轻笑,气氛显然很愉快。 小虎理了理衣襟,低眉顺目地进了里间。 看见他进来,施竹和贺玉停下话头,施竹笑道:“还以为你走丢了。手里拿的什么?” “几样小菜。”小虎恭声说,把东西摆到炕桌上。 贺玉看着攒盒里码放整齐的卤鸭胗、卤牛舌、醉花生等下酒菜,还有白瓷盅里的醒酒汤,似笑非笑道:“你这个小厮想得还挺周全。” 小虎小心地瞄了他一眼,觉得他虽然在笑,眼神却透着居高临下的冷意,遂垂着头没吭声。 “下去吧。” 施竹并不多说什么。 “是。”小虎躬身退了出去。 施竹这才道:“肯定是我姐吩咐的,除了她,别人不会费这麻烦事儿。”说着拿起筷子夹了片牛舌吃,“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贺玉笑着举著,李贵却进来问道:“公子,不如小的再去准备几样小菜?” 贺玉看了施竹一眼,笑道:“就我们两个,这些足够了。” 施竹点头赞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要斟酒,贺玉却按住他的手:“酒就别喝了,否则浪费你姐姐一番苦心。” “你看出来了。”施竹大方一笑。 贺玉挑了挑眉:“这点眼力见我还是有的。” 施竹哈哈大笑,脸庞酡红,凤眼明亮,尽显少年的神采。 贺玉也跟着笑起来,吩咐李贵:“换茶来。” * 蜡炬渐短,长长的灯芯被火苗压弯,爆出一声轻响,施竹眉头微动,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他抬眼一看,贺玉正盯着他笑。 “我竟然睡着了。”施竹嘟哝道,发现自己侧躺在炕上,身上搭着一条薄毯。 “我也睡着了,刚刚才醒。”贺玉懒洋洋道。 “小虎!”施竹揉着眼睛坐起来,“几时了?” 小虎闻声掀帘进来回道:“刚到卯时。” 施竹伸了个懒腰:“那咱们回吧。”又扭头对贺玉道,“你接着睡吧,不用送了。” 贺玉笑了笑,依言靠在炕上没起身,看着小虎为他整理发髻衣襟,然后打着哈欠走了。 李贵进来低声道:“公子,外边有消息了。” 贺玉嘴边的笑意缓缓敛去,眉间聚起一股戾气,整个人变得阴沉起来。 “如何?” 李贵深深垂首,声音更加恭敬:“得手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城了。” 第120章 天真(1) 接连几日闷热后,终于下了场大雨,天气稍微凉快了点。 外边巷子里又传来货郎的叫卖声,小卉拿着小竹篮出去买了一堆炒货回来,先分给院里的婆子丫鬟,才坐到葡萄藤架下开心地嗑瓜子。 “天天吃都吃不腻啊?”施乔绣着花笑道。 “这家的炒货又脆又香,特别好吃!” “小心吃多了上火。” 施乔收针剪线,正巧潘寻嫣和傅幼槿蹦蹦跳跳地从外面回来,她叫道:“嫣儿,你过来试试。”说着站起来把刚做好的轻纱罩衫抖了抖。 “给我做的?”潘寻嫣惊喜道。 施乔含笑点头:“你最喜欢的那件不是在园子里勾破了嘛,左右我这两天闲着没事,就给你做了件新的。” “雪娘!”潘寻嫣摸着罩衫上的茉莉花,眼里闪着感动的光。 傅幼槿见了十分羡慕:“这衣裳真好看!嫣儿,你快试试。” “好!” 潘寻嫣今日穿了件白色小袄,她直接把罩衫套在外面,转着腰身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傅幼槿率先道,“绿色很衬你,看起来特别清爽。” 大家一致好评,汀兰笑道:“奴婢等会儿就把这件罩衫洗了,小姐明天就能穿。” 潘寻嫣不住点头。 吃过午饭,傅幼槿和潘寻嫣一起进屋午睡。满院寂静,只有几声稀疏的蝉鸣。 施乔靠在炕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傅幼兰,她说了午后过来找施乔下棋。 到了未正,桑枝跑来道:“乔小姐,我们家小姐临时有事不能来下棋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施乔见她神色匆忙,不由关心道。 或许是傅幼兰叮嘱过,桑枝没有隐瞒:“邵珍小姐的婶婶走丢了。” 施乔大吃一惊:“喻太太走丢了?怎么会?” “是真的,刚才邵珍小姐亲自来说的,说是找了两天都没找到人,想请我们府上帮着找找。” 施乔错愕:“找了两天还没找到?” 桑枝点头:“可不是,邵珍小姐说起来都急哭了。” 小卉听了不由啧了声:“喻太太病得那么重,身边伺候的人也太不尽心了吧!”她看向施乔,“小姐您还记得吗,咱们在大佛寺的时候,喻太太就是稀里糊涂跑到香惜斋的。” “记得。”施乔点头,对桑枝道,“你回去吧,跟幼兰说让她不用管我,先想办法帮邵小姐把人找到再说。” 桑枝应下,匆匆而去。 她刚走,潘寻嫣和傅幼槿就起来了,俩人梳洗好,要拉施乔一起去园子里划船。 傅幼槿兴奋道:“前阵子太热了,湖上晒得很,我娘一直不准我去划船。现在好不容易凉快下来,说什么我也要痛痛快快划一场!”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不会划船。”施乔委婉拒绝。 “不会划船?没关系啊,划船很简单的,我教你。”傅幼槿一脸轻松地说。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施乔不禁笑了。 潘寻嫣拉了拉她的衣袖,撒娇道:“雪娘,你就去吧。我也不会划船,我们一起学。” 今天凉快,去园子里走走也好,到时候寻个借口不下水就行了,施乔略一思忖,笑着答应了。 自有傅幼槿身边的婆子丫鬟先去准备,她们收拾好,慢悠悠地朝园子西边的荷花湖走去。 绿荫如云,微风徐徐,施乔一边欣赏园内的景致,一边听两个小姑娘在前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小卉凑到她身边悄声说:“嫣儿小姐和幼槿小姐玩了几天,性子都变活泼了。” 施乔用绢扇拂开头顶的花枝,笑眯眯点头。 “十三小姐。”碎石路岔口走出来两个小厮,其中一个穿青色布衣的上前躬身朝傅幼槿行了个礼。 傅幼槿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浮光?你怎么在这儿?” “小的给公子送东西去,他和几位人在前边流云斋小坐。” 傅幼槿点点头,目光落在浮光身后之人上,“他是谁?” “这是贺公子身边服侍的。” 一直垂眼静立的李贵连忙躬身道:“小人见过几位小姐。” 原来是贺玉的小厮,十七八岁的模样,个子高高的却很瘦,五官清秀,皮肤苍白,显得十分文弱,施乔仔细打量一番,暗中满意地颔首。 傅幼槿看了李贵一眼,不感兴趣地挥挥手:“去吧。” 浮光和李贵行礼告退。 “荷花湖就在前面,再走几步就到了!”傅幼槿笑道,重新挽上潘寻嫣的手。 施乔望了望,果然瞧见树影后有水波荡漾,笑道:“那我们快走吧。” 潘寻嫣却突然拉住傅幼槿:“流云斋是什么地方?” “是我曾祖父的书斋,他老人家云游天下之前,一直在那里清养。” 潘寻嫣面露好奇:“我们去看看吧,既然是老太师的书斋,一定很有意思。” “这个……”傅幼槿为难地挠了挠鬓角,“流云斋有我曾祖父留下来的人看守,不是谁都能进去的,我们家的姑娘除了我姐姐,还没人进去过……而且我哥他们在那里,我们去了也不方便。” “那我们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潘寻嫣央求道。 就一个小院子,几间茅草屋,也没什么可看的,傅幼槿心中暗想,面上笑道:“那行吧,我们去绕一圈。” “太好了,快走快走!”潘寻嫣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拉上她就顺着刚才浮光他们离去的方向走。 施乔本就是陪她们出来玩的,从善如流地跟上。 约摸走了百步,迎面一片太湖石叠成的假山,隐约有悦耳的水流声,她们穿过假山,就见一条半丈宽的清溪横在眼前,溪上架着一座小木桥,桥那头有个小院,围着人高的篱笆墙,院里错落着几间茅草屋,仿若乡间的农舍。 傅幼槿停下来:“这里就是流云斋,很平常吧?” 潘寻嫣没答话,抻着脖子张望,像是在找什么。 “怎么了?”施乔摇着绢扇站到她身边,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远处安静的小院。 “……没事。”潘寻嫣收回目光,有气无力地垂下头。 傅幼槿以为她是对流云斋的样子感到失望,连忙道:“我曾祖父崇尚自然简朴,不喜高屋广厦,他的书斋必然是外面看着普通,里面却有独特之处,改天我想法子带你进去看看!” 潘寻嫣勉强笑了笑。 施乔就道:“我们还是快去划船吧,别在这儿耽搁了。” “好啊。”傅幼槿指了指右边的小径,“咱们从这儿走。” 她们刚要离开,却听流云斋里传出几声清朗的笑,虚掩的院门从里面被人拉开。 “我哥他们出来了!”傅幼槿低声道,赶紧拉着她们退到假山后。 第121章 天真(2) 流云斋里陆续走出来六七个年轻男子,施乔的目光在那几张陌生面孔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个侧身与施竹说话的人身上。 他看起来年不及弱冠,穿着件象牙色麻布深衣,腰间坠着青玉佩,衣着虽寻常,但皮肤白皙,面容俊朗,笑容像揉进了阳光一般通透洒脱,使得他在人群中格外明亮,甚至比身旁的施竹更吸引人的目光。 此人应该就是贺玉了吧,施乔摇着扇子暗想,难怪能得小四青睐。 他们从院子里出来后并未逗留,踏过木桥,沿着碎石子路朝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傅幼槿的目光追着贺玉,嘴里嘀咕着“这人我倒是没见过”,扭头却看见潘寻嫣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碎石子路,右手紧紧地抠在太湖石上,神情有种克制的激动。 “嫣儿?”她戳了潘寻嫣一下,目露不解。 潘寻嫣像被惊醒了一样,倏地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匆忙的笑:“什么?” 傅幼槿更奇怪了:“你怎么了?表情怪怪的……” “没有啊。”潘寻嫣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脸,然后主动挽起她的手,又去拉施乔,脸上绽开一个欢快的笑,“咱们走吧,去划船!” * 施乔让傅幼槿先教嫣儿划船,她在湖边看。嫣儿学得很认真,等她基本掌握划船的技巧,在湖面上转悠了两圈,天色就暗下来了。 “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我下次再学。”施乔理所当然道。 傅幼槿和潘寻嫣当然没有意见,三人在园子外分手。 回到滴翠轩,晚膳已经摆好,不知道是不是划船太开心了,潘寻嫣在饭桌上一直笑,胃口也比平常好,多添了半碗饭。 “好饱啊。”放了碗,她满足地摸了摸肚子,跟施乔坐到炕上喝茶。 “幼兰小姐来了!” 门外响起蔷薇的通禀声,门帘一挑,傅幼兰走了进来。 “你来了,快来坐。”施乔往里面让了让,请她炕上坐,又问她吃饭了没有。 傅幼兰摇头:“我坐会儿就走,我屋里肯定已经备好饭菜了。” 施乔就问她:“你这是刚从药珍堂回来?人找到了吗?” “还没找到。”傅幼兰叹了口气,“十几个人城里城外找了一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潘寻嫣好奇道:“你们在找人?找谁啊?” 傅幼兰简单地解释了两句,潘寻嫣先是惊讶,接着听说喻氏已经消失三天了,她立刻道:“不会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吧?怎么不报官?” 傅幼兰言辞含糊:“这事不方便报官。” “有什么不方便的?”潘寻嫣纳闷。 施乔想了想,问傅幼兰:“邵小姐是不是猜到喻太太的下落了?” “……算是吧。”傅幼兰犹豫了一瞬,压低声音说,“近日不是盛传有东州铁骑的逆贼四处流窜吗?阿珍怀疑她婶婶的失踪与逆贼有关,已经派半夏去找邵世子了。” “有可能。”施乔思忖道。 潘寻嫣却不太明白:“逆贼绑架了邵……喻太太?为什么?” 傅幼兰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起身告辞:“我先回去了,否则我娘要派人来找我了。” 等她走了,潘寻嫣坐到施乔身边道:“雪娘,你说喻太太真是被逆贼绑架了?” “不好说,只是有这个可能罢了。如果喻太太只是疯病发作,自己跑出去了,邵小姐他们费心费力找了这么久,早该找到了。就算是被人贩子掳走了,有傅家帮忙,怎么可能一点线索都没有?喻太太与人无冤无仇,若非说她身上有什么利用价值,就只剩她是邵世子的生母这一点……” 潘寻嫣眨眨眼:“你是说逆贼想利用她勒索邵世子?” “呃……勒索……差不多吧。”施乔失笑,“逆贼大费周章地混入京城,肯定是有所图谋。现下朝廷正大力追缉他们,他们自然要想法子找出路。我听小四说皇上令邵世子协助金吾卫缉捕逆贼,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逆贼才要对喻太太下手。” “他们想用喻太太作人质,好让邵世子放过他们。”潘寻嫣歪头思忖道,神色很乐观,“那这样看来,喻太太不至于会丢掉性命,只要逆贼逃过此劫就会放她回来喽?”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反正只是她们自己关起门来瞎猜,施乔任由思维发散,“邵世子是镇北侯的女婿,却亲手将他送上了断头台,连带着佟家上下几百口人共赴黄泉,东州铁骑对镇北侯如此忠心,说不定会把这笔血债记在邵世子头上,喻太太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潘寻嫣呆了呆:“不、不会吧……他们怎么会伤及无辜呢?” “逆贼逃亡了这么久,扼杀的性命不知有多少,就算他们一开始不想伤及无辜,挨到穷途末路,想要活命就不得不下狠手。”施乔说着脸色凝重起来,“人一旦被仇恨驱使,善念迟早会消磨殆尽。” 潘寻嫣半晌没吭声,挣扎了好一会儿,道:“我还是觉得他们不至于如此。” 这话有几分固执的意味,施乔不由诧异:“你这么相信他们?那些人可是朝廷钦犯。” 这次潘寻嫣沉默得更久,她对施乔是十分信任的,悄声道:“我总觉得……镇北侯是被冤枉的。” 施乔大惊,下意识看了看屋里服侍的人,清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丫鬟顺从地退了出去,施乔这才看向潘寻嫣:“你怎么会这么想?” 对于镇北侯是不是被冤枉的这个问题,她曾经和小四讨论过,但她也只是有几分怀疑罢了,不像嫣儿这么肯定。而且当时经小四一反驳,这种怀疑又减去了两分。所以她很好奇嫣儿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毕竟她对朝堂之事几乎不关心。 没有其他人在场,潘寻嫣全身都松懈下来,她问施乔:“你见过镇北侯吗?” “没有。” “那你觉得镇北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施乔想了想:“杀伐果决,战功显赫,位高权重。” 她没有见过镇北侯本人,所有认知都来源于世人对他的描述,实在很难在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有人情味的、鲜活的形象,只能用这种空泛的字眼来形容。 潘寻嫣露出淡淡的笑,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成熟,细柔的嗓音却一如既往的稚嫩:“大家都这么觉得,好像他这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必然是个冷酷的、不近人情的、野心勃勃的人。” “难道不是吗?” “不是。”潘寻嫣笃定道,“至少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我见过他,还跟他说过话,我相信他是个忠臣,他不可能谋反。” 仅凭寥寥言语,很难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但有时候人的直觉看似毫无道理,却又很准确。 施乔不想对她的直觉妄下论断,只道:“如果你真的相信,就把这份相信放在心底,足够了。” “我知道。”潘寻嫣点点头,惆怅道,“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说了没人信,这些也不是我能管的事。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 她叹息一声,握住施乔的手,目光显得很迷茫,“可是雪娘,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第122章 天真(3) 潘寻嫣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施乔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院子里却突然响起一阵躁动。 “外面什么事?”施乔高声问了句。 小卉撩帘跑进来:“少爷回来了!” 施竹紧跟着大步走了进来,不等施乔说话径直道:“收拾东西,咱们搬出去!” “啊?”施乔错愕,“为什么?” “你先别问那么多,快把东西收拾好,我已经吩咐荆叔去找客栈了!” 季嬷嬷、汀兰、蔷薇听到动静先后进来,大家面面相觑。 施乔趿鞋下炕:“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天都黑了……” “少爷,八公子来了!”小虎在门外禀道。 “收拾东西!”施竹丢下一句话,转身出去了。 潘寻嫣拽住施乔的衣袖,担忧道:“小四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施乔皱眉道,见大家都盯着她,她想了想,说,“小四说搬走,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先收拾东西,等会儿我再找他问清楚。” “这怎么行!”季嬷嬷不赞同,“我们在傅家住得好好的,说走就走,也没提前跟傅家的人打过招呼,太失礼了吧!” 她顿了顿,猜测道:“难道是施竹少爷与傅家的人闹了什么不愉快,人家不想让我们住了?” “嬷嬷!”潘寻嫣不悦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就算有什么不愉快,那也定然是傅家的过错!小四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季嬷嬷瞄了施乔一眼,连忙打嘴:“哎哟,老奴说错话了。” 施乔没跟她计较,吩咐道:“都去收拾东西吧!” “是。”大家齐声应下,忙碌起来。 蒋博易从门外进来,施乔眼睛一亮:“九表哥,你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 “我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小四为何要让我们搬走?” “表妹,我说了你别生气。”蒋博易温声道。 施乔挑眉:“我为什么要生气?这事与我有关?” 蒋博易无奈地点头:“那天你在医馆门口被打的事,不知怎的传扬开了,而且传得很难听,还扯上了傅小姐。傅三太太出去赴宴,听了一耳朵流言蜚语,回来就去傅老夫人那儿哭诉,要请我们离府。老夫人不同意,三太太吵闹不休,差点把老夫人给气昏过去……” “什么!?”施乔震惊。 蒋博易以为她被气着了,正想安慰两句,施乔却道:“看来外面的传言不是一般的难听,逼得三太太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 她语气和缓,甚至还带了点笑,“然后呢?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她整天呆在傅家都不知道,可见傅老夫人院里把事情瞒得死死的,并未泄露出来。 蒋博易对她的反应大感意外,但转念一想,以她的个性,不把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才是正常。 他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三太太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忙让身边的妈妈出来搬救兵,那位妈妈没找到傅小姐,只好来找八公子……” “当时你们正跟八公子在一起,所以就知道了。” “没错。” 施乔摸着下巴道:“三太太身边的妈妈当着你们的面搬救兵?” 如果只是传话,不可能当着客人的面。 蒋博易笑着点头:“来了以后,跪下就哭,小厮拦都拦不住。” 施乔乐了:“这三太太还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为了赶我们走,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 “是啊,人家明摆着要我们自己搬走,我们又怎能不识趣呢?”蒋博易道,“四表弟气得脸色发青,抬脚就走。” “事已至此,我们就搬吧。”施乔一脸轻松,先前她以为是小四遇到了什么事,还慌了一会儿,现在知道与小四无关,也就无所谓了。 “那我也回房收拾东西。”蒋博易笑着走了。 施竹和傅幼松在房里聊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傅幼松面色黯然地走了。 施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来帮施竹收拾,却看到他面色淡然地在灯下看书,小虎在旁边麻利地拾掇着。 “这会儿倒不生气了!”施乔笑道。 “该生气的时候得生气,该冷静的时候就冷静。”施竹悠闲道,丢开书,“你们都收拾好了?” “嫣儿东西多,还没有。傅公子过来说什么了?” “没什么,道歉、挽留罢了。” 施乔打量着他:“我们就这么搬走了,你就不怕伤了与傅公子的情分?你不是挺喜欢他这个朋友的?” “再好的朋友,原则不能丢,他母亲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我们若是不拿出态度来,倒显得死皮赖脸了。”施竹往炕上一歪,舒服地翘起腿,“我看那傅三太太不是个知道见好就收的人,咱们若是不如她所愿,后面还有的闹。她越是闹,傅家的人越是要留我们,不知道要折腾多久。咱们是出来散心的,何苦受这个罪,早搬走早省心。” “就算我们离开了傅家,以傅公子的个性,他肯定会再找你道歉,到时你又该如何?” “既然他诚心诚意地道歉了,我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自然愿意冰释前嫌。” “合着道理全让你占了!”施乔哈哈大笑,“行,我知道,到时幼兰来找我,我也这么办。” 她与小四是亲姐弟,当共进退。如果小四因为这次的事,不想再跟傅幼松来往,她自然也会与傅幼兰划清界限。倒不是她不看重傅幼兰这个朋友,而是亲疏有别,她愿意时刻以小四为先。 施竹明白她话中之意,笑呵呵道:“傅家的人,除了傅三太太,都挺不错的。” 施乔笑着点头,等傅幼兰过来,她心平气和地拒绝了傅幼兰的挽留。傅幼兰还想说什么,她母亲身边的丫鬟跑来道:“太太直喊胸口疼,您快回去看看吧!”摆明了不想再让女儿与施乔待在一起。 傅幼兰从来没这么丢脸过,羞得满面通红,施乔反倒安慰她:“既然你娘不舒服,你就回去吧,有空来客栈找我,咱们再好好说话。” 傅幼槿被母亲拘在身边,只偷偷派了贴身丫鬟来滴翠轩。潘寻嫣难得交到一个好朋友,正觉得遗憾,听了施乔的话,她立刻对傅幼槿的丫鬟道:“你回去告诉幼槿,有空到客栈找我。” 第123章 天真(4) 客栈的床太硬,潘寻嫣在床上翻了半宿才睡着,天亮强撑着起床吃了早饭,又倒回床上睡回笼觉,再醒过来就已经是晌午了。 昨晚临时找的客栈,即便是上房也差强人意,他们包下了二楼靠里的几间房,今早相邻的几间房的客人退房后,楼上总算清净下来,房间外安安静静的,一点杂音都没有。 潘寻嫣起身问道:“雪娘他们在做什么?” “傅小姐和傅公子来了,坐了会儿刚走呢,乔小姐和施竹少爷送他们下楼去了。蒋少爷在房里看书。”蔷薇回道。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施乔的声音:“……不是什么大事,你生什么气?” 潘寻嫣连忙打开房门,只见施乔姐弟俩站在房门口,施乔一脸无奈,施竹面带薄怒,看到她出来,姐弟俩一同扭头看过来。 “怎么了?”她问。 施竹抬脚进了房,施乔走过来笑道:“没事,在楼下听了几句闲话,把小四给气着了。” 潘寻嫣不明所以,正要问是什么闲话,季嬷嬷端着热水从楼梯上来,她沉着脸,走得急,铜盆里的水都快荡出来了。 看到施乔和潘寻嫣站在走廊上,她缓了缓脸色,走过来说:“小姐,老奴觉得咱们应该换一间客栈,这间客栈住的什么人都有,忒无礼了!” 施乔微微挑眉:“嬷嬷是不是也听到什么闲话了?” 也? 季嬷嬷注意到了她的用词,诧异道:“难道您也听到了?” 施乔无奈点头:“没想到流言传得这么快,咱们才在这儿住了一晚,客栈里的人就知道了。” 潘寻嫣瞪大眼睛:“流言?是不是喻太太打你的事?” 施乔嗯了声,季嬷嬷十分气愤:“汀兰,你去把掌柜的叫来,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缺德,在背后乱嚼舌根!” 施乔觉得不必小题大做,但汀兰“嗳”了一声,扭身就去找掌柜的去了。 她只好道:“嫣儿,你先去梳洗吧,掌柜的来了让他来见我就行了。” “你们都回房歇着,这事我来处理!”施竹突然开门说道,显然是听到了她们刚才的话。 片刻后,掌柜的急匆匆来了,施竹一问,他就一股脑全盘托出:“……江南来的一位富商,原打算进京做生意的,没想到突然害了病,就住在小店养病,已经住了大半个月了。那天他刚好在药珍堂看病,亲眼看见小姐被打的事,回来后就跟店里的客人说了……他的房间也在二楼,您几位昨晚住进来的时候,正巧被他瞧见了,今早在大堂用膳,他就跟几位相熟的客人聊了几句……” 施竹脸沉如水,掌柜的连忙解释道:“毕竟是客人,小店不好干涉,不过我已经叮嘱过店里的伙计了,让他们把嘴巴闭紧,一个字都不许再议论。” 施竹额角一跳,冷声问:“那个富商住哪间房?” “天字九号房。”掌柜脱口而出,随即讪然,“不过……不过他今早已经退房走了……” 一听这话,施竹只感觉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半晌缓不过来。 掌柜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施竹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直看得他冷汗都快下来了,才轻轻一挥手。 掌柜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 他快步下了楼,忐忑地来到后院一个无人的角落,正茫然四顾,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吓得他直往后退,等看清了对方的脸,才小心走近说道:“小人都按您吩咐的说了,他们应该是相信了。” 男人淡淡点头,平凡无奇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闪着锐利的光。他不多言,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扔过来:“规矩你懂的。” “懂懂懂,您放心,小人嘴严。” 男人面无表情地点头,掌柜只感觉眼前一花,他就已经跃过院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 施竹让荆长贵重新找一家客栈,潘寻嫣迟疑道:“我们在正定也玩了好多天了,再待在这儿也没什么事,不如回京吧。” “小姐,夫人说了,让您先不要回京,免得在府里左右为难。”季嬷嬷颇为不赞同道。 “可是我也不能一直躲在外面吧。”潘寻嫣发愁道,“要不我去别院陪娘亲?” “那更不行了!夫人是跟大爷生气才去别院的,您要是也跟着去,大爷和长公主还以为您故意帮着夫人跟家里打擂台呢。夫人与大爷置气那是夫妻间的事,您是小辈,可不能掺合进去,要不然夫人何必让您暂时留在正定呢?” 潘寻嫣叹了口气,怏怏的不说话了,季嬷嬷就吩咐蔷薇:“请高护卫随荆管事去找客栈。” 荆长贵是施明泓的随从,如今听施乔姐弟差遣,算不得什么管事,季嬷嬷称他一声管事是客气。 高明和荆长贵前脚刚走,桑枝就陪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来到客栈。 “董妈妈?您怎么来了?”潘寻嫣惊讶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董妈妈白胖的脸笑眯眯的,恭恭敬敬地行过礼,笑道:“公主见五小姐迟迟不归,心中甚至牵挂,特命老奴来看看,顺便接您回府。老奴还以为您在大佛寺,谁知却扑了个空,一番折腾才找过来的。” 潘寻嫣站起来,绞着手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呐呐道:“法事做完了,傅小姐邀我们到傅家做客……是我贪玩,让祖母担心了。” 董妈妈慈爱地笑,并不言语,施乔和施竹交换一个眼神,施乔笑道:“妈妈赶路辛苦了,我这就让掌柜的给您安排房间。” “多谢乔小姐。”董妈妈含笑屈膝行了个礼,并不推辞。 潘寻嫣耷拉着肩膀说:“妈妈先去我房里喝杯茶吧。” * 吃过午饭,董妈妈住进了潘寻嫣隔壁的房间,潘寻嫣无精打采地来找施乔:“董妈妈说祖母想我了,让我尽快回去,我们刚才已经说好了明早动身回京。” 施乔一看董妈妈那架势,就知道是特意来带嫣儿回去的,说公主思念多半是借口,更有可能是为了潘大夫人的事。 长公主之命,嫣儿不敢不从,施乔更没有置喙的余地,就揽住嫣儿的肩膀安慰道:“你这次出门确实久了点,公主担心也是正常的,我们陪你一起回去。回去以后你好好给公主和你父亲请安,千万不可因为你娘的事跟家里人起冲突。那些事情你娘肯定早有盘算,你牵扯进去说不定还会打乱她的计划。” “我知道。我虽然帮不上忙,但也绝不会给我娘添乱的。” 第124章 天真(5) 董妈妈的到来彻底搅了潘寻嫣的心情,一直到晚上,她都闷闷不乐的,临睡前抱着枕头来到施乔房里:“我要跟你一起睡。” 施乔已经躺下了,笑着往床里面让了让:“上来吧。” 俩人躺着说悄悄话,子时才熄灯。夜里风雨大作,潘寻嫣心里装着事,怎么也睡不着。施乔面朝里已经睡熟了,她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小卉摊着手脚躺在屏风外的软榻上,发出细细的鼾声,潘寻嫣蹑手蹑脚地绕过软榻,摸黑坐到圆桌前,倒了杯水慢慢地喝。 雨水冲刷着屋瓦,黑暗中只剩密集的风雨声,潘寻嫣静坐着,感觉自己像一条小船,孤单地飘荡着,不知不觉就落下泪来。 嗒! 窗棂被什么东西击中,发出一声轻响,混在雨夜里并不明显。 嗒!嗒! 又响了两声。 潘寻嫣眉头微皱,发觉了异样,她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凝神细听。 窗上持续不断地响起敲击声,像是有人在叩门似的。 她骇然起身,下意识跑到塌边摇小卉:“醒醒!” “嫣儿小姐?”小卉稀里糊涂醒过来,“您怎么起来了?” “嘘——你听!” 嫣儿蹲在塌前,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说话。 嗒! 嗒! 嗒! 敲击声还在继续,小卉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被这诡异的怪声吓出一身冷汗。 “是不是……有鬼啊?”潘寻嫣战战兢兢问。 小卉身板一抖,强作镇定:“哪、哪来的鬼……小姐说子、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去叫小姐!” 俩人扑到床边把施乔摇醒,一左一右挤在施乔身边,惊恐地瞪着窗户。 施乔猝然被叫醒,先是茫然,等听到窗上的声音后,眼神才清明起来。她安抚地拍了拍掐在胳膊上的手,冷静道:“小卉,点灯。” 小卉这才想起来,连忙点亮床头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床前的空间,黑暗叠加的恐怖顿时退散。 “别怕,我去看看。”施乔轻声说,端起油灯,从容地走到窗前,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窗。 作为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要说她最不怕什么,就是鬼了。 大风卷着雨水扑进窗口,她用手拢着灯焰往外看,一颗石子擦着她的肩膀飞进屋里滚落在地板上,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有个黑乎乎的人影朝她挥了挥手。 施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回头道:“是葛平。” “葛平?”小卉一愣,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紧接着怒气就从胸口涌上来,“他搞什么!大半夜的装神弄鬼!” 潘寻嫣仍旧提着一颗心:“葛平是谁?” 施乔把油灯放到桌上,回来披了件外衣,并不回答她,而是道:“他马上进来了,你别出来。”然后走到屏风外,端坐到桌前的圆凳上。 葛平戴着斗笠从窗口翻进来,小卉过去关好窗,嫌弃地看了眼被他弄得湿漉漉的地板。 “小姐。”葛平摘下斗笠靠在墙角,叉手行了个礼。 施乔平淡颔首,吩咐小卉:“拿帕子给他擦擦。” 葛平双手接过帕子,低声道谢。等他擦干净脸上头发上的雨水,施乔才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葛平进来才发现屋里还有第四个人,他朝屏风那边看了眼,没吭声。 施乔道:“说吧,没事。” “是。”葛平看向小卉,这才道,“姑娘在傅家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在角门外买炒货?” 小卉一想到他时时刻刻监视着她们,心里就很不爽,气呼呼道:“对啊,怎样?” “那个货郎有问题,他只在傅家外的巷子里转悠,出了巷口就收摊,我跟踪过他两次,每次两条街内人就消失,绝对有功夫在身。” “那他就是有功夫呗。”小卉愣了愣说,“谁规定卖炒货的就不能习武?” “姑娘没明白小人的意思。”葛平四平八稳道,看向施乔。 施乔支肘靠在桌上,思忖道:“你是说那个货郎用做生意当掩饰接近傅家?” “是。”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傅家那么多人,私下里有些秘密往来也很正常。” “起初小人也是这样想,所以跟踪了他两次就算了。”葛平沉声道,声音不大,但在风雨声中仍然很清楚,“可是今天小人亲眼看见他翻进客栈后院跟掌柜的说话。” “掌柜的?你是说我们这家客栈的掌柜?”施乔始料未及。 “没错,小人趴在墙根下,听到那个货郎吩咐掌柜的把……把您在医馆挨打的事宣扬给客栈里的客人听。” 施乔满脸惊愕,想起白天掌柜的那番说辞,急声问道:“你没听错吧?” “小人亲耳所闻,绝不会有错。” 施乔拧起眉,甚是不解:“我与那货郎毫无瓜葛,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要坏我的名声?” 她扭头看向小卉,挑眉道,“难道是你买东西没付钱?” “小姐您说什么呢!”小卉正因葛平的话震惊着,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施乔弯了弯眼睛,一边倒水喝一边淡定地问葛平:“你这时候来见我,想必是已经发现什么猫腻了吧?” “……是。”葛平大感意外,脊背一挺,垂首道,“那货郎离开客栈后,我跟着他想看看他是什么来历,可惜太着急,跟得有点紧,被他发现了。我一直追到城外,还是让他给逃了……” 说到这儿,他故意放缓语调,瞥向施乔。 施乔用手指在茶杯口划圈,脸上露出好笑的神色:“然后你去了傅家?” 葛平眼睛一瞪,惊讶得合不拢嘴。 小卉扬起下巴,神气道:“我们家小姐聪明着呢,你少在那儿故弄玄虚!” 葛平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都被看透了,不由悻然:“是,之后小人就去了傅家,在傅家西角门外守到天黑,那个货郎果然又来了。我远远地跟着他从傅家西角门一直绕到东角门,路上他一声不吭,到了东角门外才吆喝起来,没过多久,就有个小厮出来买炒货。我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话,但看得清那小厮的样子,这几日但凡货郎在傅家周围卖炒货,只有这个小厮和小卉姑娘回回必买,我就觉得很奇怪……” 说到这儿,感觉小卉从旁边瞪过来,他自然而然地话音一转,“小卉姑娘心地好,有好东西吃肯定会分给其他丫鬟婆子,每天买倒是很正常,可那个小厮那么频繁地买炒货就不一样了,我猜他就是跟货郎接头的人。” 小卉哼了声,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施乔听完葛平的话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货郎是受傅家的人指使坏我的名声?” 说完不等葛平回答就自己否定了,“不对,流言刚出来时,我们还住在傅家,喻太太纠缠我的时候,幼兰也在场,坏我的名声难免会连累到她,而且我与傅家的人无冤无仇,他们没理由要害我。” 这也是葛平疑惑的地方。 小卉眼睛一滴溜,在旁边猜测道:“药珍堂里人多口杂,不见得是有人故意散布流言。咱们离开傅家后,碍不着他们什么事了,傅家的人怨恨您连累了幼兰小姐,想报复,所以才来客栈搅事。” 施乔摇头:“时间对不上,我记得我们刚到傅家的时候,货郎就在巷子里卖炒货了,可见他和傅家的人在之前就开始联系了,并不是针对我们的。何况以傅家的行事作风,就算心怀怨恨,也不会干这种龌蹉事。” “啊,那不是傅家人干的,还能是谁?跟货郎接头的不是傅家的小厮吗?”小卉苦恼道。 “住在傅家的不一定就是傅家的人。”施乔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葛平刚才说的话,货郎和小厮在傅家东角门接头。 第125章 天真(6) 滴翠轩是傅家内宅最靠外的院落,出去就是西角门,而东角门在另一头,按照距离来算,那里应该是外院了。 住在傅家外院的外人,施乔右手手指轻敲着桌面,倏而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一个人。 她按下心跳,问葛平:“那个小厮是不是十七八岁,皮肤特别白,人特别瘦,看起来很斯文?” “您怎么知道?”葛平大吃一惊。 施乔吸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疑问,神色惊疑不定。 小卉惊奇道:“小姐,您猜到是谁了?” 施乔胡乱点了点头,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贺玉,竟然是贺玉。 怎么会是贺玉呢?他可是小四的朋友的啊,而且还是贺家的人。 贺家的人! 施乔心里又是一跳,认真算起来,她跟贺家还有点没了结的瓜葛呢。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瞥了眼葛平,后者正盯着她,满眼疑惑和好奇。 应该不是贺家,贺恭宜不可能越过邵庄对她怎么样,更用不着绕这么一大圈。 施乔心中微定,突然想到喻氏失踪的事,看葛平这样,应该是还不知道,她想了想,问道:“喻太太失踪了,你知道吗?” 葛平正琢磨傅家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愣了片刻,猛然变了脸色:“什么时候?” “好几天了。”施乔想到他深夜特意来提醒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邵珍小姐怀疑是东洲铁骑的逆贼把喻太太绑架了。” 葛平一听东洲铁骑四个字,瞳孔一震,脸色变得更难看。 施乔心里升起一丝期待:“你要不要回去告诉邵庄一声?” 葛平有刹那的心动,这可是件大事,如果办得好,他在世子面前就算是立功了。 “……不用了。”然而他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世子让我守着您,我的职责就是保护您的安危,喻太太的事,珍姑娘自会告诉世子,轮不到我来管。” 什么保护,是监视! 施乔大失所望,顿时看他不顺眼起来,挥手道:“那行,你去吧,货郎的事我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 “是。”葛平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生怕引火上身,二话不说,戴上斗笠就翻窗跳进雨夜里。 小卉关好窗,回来问施乔:“小姐,那个小厮到底是什么人?” 施乔知道她好奇心重,不告诉她,她是不会罢休的。 “你记得傅公子身边的浮光吗?” “记得啊。” “我们去荷花湖划船的路上遇到他,当时他身边还有个小厮,你有印象吗?” 小卉立刻就想起来了:“是贺公子的小厮,叫李贵——” 声音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失声道,“跟货郎接头的人是李贵?”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小卉顿时急了:“怎么可能呢?贺公子是少爷的朋友,他为什么要害您?难道他一直在少爷面前装好人,其实是个大坏蛋?不行,咱们得把这事告诉少爷,不能叫他让人给骗了!” “你急什么。”施乔无奈道,“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并不能肯定是贺公子做的,贸然告诉小四,没有证据,怎么跟他解释?” 小卉这才想起葛平的存在是个秘密,是不能让人知道的。 “那怎么办?”她焦急道。 “这事先放着,反正我又没怎么样,等回京之后,让人去贺家打探一下贺玉的底细再说。”施乔轻松道,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往床上走,“明天还要赶路,先休息吧。” 小卉愁眉苦脸地点头,端起灯跟在她身后。 绕过屏风,只见潘寻嫣跪坐在床上,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施乔刚坐到床边,她就拽住施乔的衣袖:“雪娘,刚才这个葛平是什么人?我听他话里的意思,他是邵世子派给你的护卫?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邵世子?你们很熟吗?” 葛平之所以半夜来见她,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可他没想到今晚嫣儿会跟她一起睡。 这事太巧了,让人无法回避,施乔不想对嫣儿撒谎,斟酌道:“我曾经因为一些事得罪了邵世子,葛平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人,并不是护卫。” 不是护卫? 潘寻嫣明显不相信:“可是刚才葛平亲口说是邵世子让他守着你,保护你的,而且他一发觉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来禀告你,话里话外都以你为尊,不是护卫是什么?” “呃……”施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跟邵庄的关系,一时间词穷了。 见她如此,潘寻嫣抿嘴一笑,满脸“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的表情。 施乔知道她想歪了,无奈叹了口气,倒在床上:“睡吧,睡吧。” 小卉熄了灯,躺到软榻上歇了。 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雨势渐小,伴随着淅沥的雨声,室内一片安静,潘寻嫣睁着眼,思绪纷杂,她翻了个身,小声问道:“雪娘,贺公子……你真的不担心他对你不利吗?” “嗯……他也没对我做什么了不得的坏事。”施乔含糊道,“几句流言罢了,外面的人又不知道我是哪家的姑娘,出了正定谁还想得起这事。” “出了正定……出了正定……”潘寻嫣喃喃重复这句话,“先是离开傅家,接着是客栈……” 她又翻了个身,面朝床外侧躺,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被角,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 “难道他就是想让雪娘离开傅家,离开客栈,最后离开正定?” 潘寻嫣无声地自言自语,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大大的,心跳如擂鼓般,沿着血流传到脑子里,震得她一阵阵发晕,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 第126章 天真(7) 翌日,施乔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小卉一边挂床帐一边说:“嫣儿小姐半个时辰前就起来了。” “她今天倒是起得很早。”施乔笑道,像平常一样梳洗练功。 辰初大家聚在一起吃早饭,潘寻嫣赶在施竹和蒋博易过来之前对施乔道:“雪娘,你陪我去别院看娘亲吧。” 施乔一愣:“公主不是让你回京吗?” “我仔细想了想,总不能让我娘就这样住在别院,我去劝劝,说不定能让她跟我一起回府。” 这跟她们昨天商量好的不一样啊,施乔纳闷,下意识瞥了眼董妈妈。 董妈妈侍立在潘寻嫣身后,仍旧笑眯眯,显然是赞同她的决定。 想想也是,嫣儿主动帮忙去劝她娘亲,大概正是长公主所希望的。 “从正定到别院有两日的路程,你陪我一起,路上有人说话也有趣些。”潘寻嫣继续道,“我只留季嬷嬷跟着服侍,其他人先随董妈妈回京,也免得她们跟着来回折腾,你觉得如何?” 施乔只当她体谅身边的人辛苦,点头道:“那行,我陪你去,让小四和表哥先回京。” 潘大夫人跟丈夫、婆婆不和之事不宜宣扬,小四他们不方便过去,而且这一去不知又要耽搁几天,小四他们毕竟有自己的事要做。 * 出了正定的地界,施竹等人继续沿着官道朝京城的方向走,施乔和潘寻嫣则拐进一条偏道,往东走。 潘寻嫣把护卫都派给了董妈妈她们,只留下高明和一个叫周达的护送她和施乔去别院,她说:“这一路上多是乡村野地,前呼后拥的难免太惹眼,不如轻车简从来的安全。而且高护卫武艺高强,有他跟着,即便遇上宵小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话不无道理,大家就都同意了。 周达从前曾走过镖,对京城周边各地的地形路线都很熟,他们走了一天,平安无事。 潘寻嫣跟施乔闲聊着,不停撩起车帘往外张望,时而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施乔以为她急着想见娘亲,并未放在心上。 她们坐的是一辆普通马车,车厢内空间狭小,只能容下三人。因小卉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只能委屈季嬷嬷坐车夫身边,一天下来颠得她骨头都酸了。 眼看着天色渐暗,季嬷嬷忍不住问道:“高护卫,咱们今晚宿在哪儿?” 高明骑在马上答道:“可以就近找个农家借宿,或是去附近镇上的客栈歇息,不过去镇上的话就得绕一段远路。” 农家条件粗陋,哪有客栈舒服,季嬷嬷立刻道:“那就去镇上住客栈吧,总不能委屈了两位小姐。” “不用麻烦,找个农家借宿就好,赶路要紧。”车厢内突然传来潘寻嫣的声音。 她是主,自然是听她的。 “是。”高明应道。 季嬷嬷非常失望,揉着自己酸疼的腰,后悔没有直接回京。她年纪大了,禁不得折腾,这种情况还是丫鬟们跟来服侍最合适,但小姐发话要她来服侍,她不敢推脱。而且她也很担心夫人,想亲自去看看。 就这样,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直到天黑才停下来。周达对这一路的路况果然很熟,路边就有一个小小的田庄。干活的农人已经归家,广阔的田野在昏暗中一片宁静,前后左右没有别的人家,只有东边一座院子上飘着炊烟,想必正是庄户的住所。 “这是附近镇上大户人家的田庄,我以前走镖的时候在这里借宿过,庄头是个实在人。”周达说着,下马上前叩响了院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窄窄的门缝里,女人脸上带着惊惧和强撑的镇定:“你们是什么人?有事吗?” 天黑之际有陌生人叩门,她一个女人害怕警惕实属正常,周达抱拳行了个礼,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和善,说明了来意。 女人的表情一直难消恐惧,但听完周达的话,她却没有犹豫,开门请他们进去。 周达和高明一前一后护着马车进了院子,停在院子中央,季嬷嬷忙不迭跳下车,活动了两下酸疼的筋骨,才打起车帘请潘寻嫣和施乔下车。 暮色四合,小小的田庄黑漆漆一片,只有西边的灶房亮着灯。给他们开门的女人拘谨地站在屋檐下:“东边的厢房干净着,请随我来。” 施乔借着昏暗的光线逡巡眼前的院子,然后和潘寻嫣一起进了东厢房,屋外传来周达和女人的对话。 “大妹子,我姓周,跟你们张庄头是旧识,他不在家吗?庄子里的人怎么都不在?” “主、主家召唤,公公领着家里的男人办事去了,明日才回来,两个嫂嫂趁空闲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原来如此,你是张庄头的儿媳妇?” “是,我男人是张三……” 周达啰里八嗦跟张三媳妇说了许多话,张三媳妇一直紧张兮兮的,屋里季嬷嬷听着不由一笑:“毕竟是个大男人,看把人媳妇吓得,还是我出去应付吧。”说着走了出去。 “张三媳妇是吧?我是小姐身边服侍的,你叫我季嬷嬷即可。我们赶了一天路,风尘仆仆的,家里有热水没有?先端些来给我们小姐梳洗吧。” “有的有的!”张三媳妇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松了一大口气,“我正做饭,灶上正好烧了锅热水,我这就去端来!” “我跟你一起去!” 俩人说着话走了,周达对高明道:“高大哥,你在院里守着,我到处转转看看有无不妥。” “行,你去吧。” 片刻后,周达回来说:“一切正常。” 季嬷嬷和张三媳妇端了热水进来,等潘寻嫣和施乔梳洗好,张三媳妇又端了饭菜给她们用。 简单的家常便饭,虽然只有一荤一素,份量却很足。 施乔眼神微闪,笑道:“还请姐姐多准备些饭菜给外面的护卫大哥,他们也饿着呢。” “没问题,我这就去端给他们。”张三媳妇一口应下,转身出去了。 小卉用茶水把筷子涮了涮,给施乔夹了点炒豆苗:“小姐快吃吧,虽说是粗茶淡饭,但总比干粮好。” “不急。”施乔摇摇头,“你去把高护卫请进来。” “怎么了?”潘寻嫣放下刚拿起的筷子。 “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为好。”施乔若有所思道,对刚进来的高明说,“高护卫,还请你验一验这些饭菜。” 潘寻嫣突然感到一阵慌乱,慌乱之中又夹着一丝激动,她一把抓住施乔的手:“你怀疑这些饭菜有毒?” “不好说。”外面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那是张三媳妇尚在襁褓的孩子,施乔皱了皱眉,表情沉静,“我们是临时决定来这个庄子借宿的,照那张三媳妇所言,家里人都不在,只有她和孩子,那她怎么会准备这么多的饭菜?像是早知道会有人上门似的。现在是夏天,饭菜放一晚就馊了,若不是我们来了,她煮的这些饭菜不就浪费了?” 天上轰隆一声巨响,是暴雨前的雷鸣,越过大开的窗,施乔隐约看到牛棚前的绳索上挂满了晾晒的衣裳。 潘寻嫣的心随着这声雷鸣抖了一下,紧张地看向高明。 高明仔细验过饭菜,恭声道:“都没问题。” 大家都松了口气,施乔思忖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还是谨慎些为好。” “您放心,今晚我会和周达轮流值夜的。”高明道。 施乔点头,等他出去了,潘寻嫣笑着说:“雪娘,你也太胆小了吧。” 施乔笑了笑,开始吃饭。 外面雷声大作,狂风骤起,很快就有雨点落下来。季嬷嬷去关窗,施乔一抬眼又看到院子里晾的衣裳,她奇怪地偏了偏头,慢慢放下碗。 “下雨了,小卉,你去提醒张三媳妇收衣裳。” 第127章 分道(1) 大雨从入夜后就没停过,雨滴打在屋瓦上发出密集的声响,施乔不知为何隐隐不安难以入睡,小心地翻了个身,耳边响起一声细细地问询:“雪娘,你睡着了吗?” 原来嫣儿也还没睡着,施乔在黑暗中眨了眨眼,低声答了句“没有”。 “这雨真是吵人,不知什么时候才停。”潘寻嫣又道。 “是啊。” 俩人压着声音说了两句,然后沉默下来。季嬷嬷和小卉已经在地铺上睡熟了,大概是因为白天赶路累着了,季嬷嬷的鼾声一直没停过。 在雨声和鼾声的交织中,房门突然被敲响,声音低而急促。 潘寻嫣的心突然抖了一下,猛地坐起身:“有人敲门!” “我去看看。”施乔也听到了,披衣下床,拿起季嬷嬷放在桌上的怀表凑近看了眼,刚到丑时。 今夜高明和周达轮流值夜,这个时辰值夜的是高明。 季嬷嬷和小卉仍睡得死死的,施乔绕过她们走到门边,轻声问:“高护卫,怎么了?” “施小姐!是我!你们快起身!大事不好了!”门外有人应道,竟是葛平的声音。 施乔悚然一惊,下意识想问发生了什么,随即意识到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她立刻转身道:“嫣儿,起身,把衣裳穿好。”然后又把地铺上的俩人推醒,自己飞快穿好外衣。 “怎么了?”季嬷嬷和小卉不约而同迷迷瞪瞪地问。 “等会儿再说,你们先起来。”施乔冷静而严肃道。 床上的潘寻嫣已经穿衣下床,季嬷嬷和小卉很快清醒过来,开始麻利地穿衣。 小卉摸过桌上的火折子,施乔立刻制止她:“别点灯!” 等大家都穿好了衣裳,施乔才打开门。门一开,冷风挟着水汽扑面而来,葛平和高明并肩站在门外,昏暗的光线中,俩人的面色均是死一般的灰暗。 施乔心中一沉,径直问葛平:“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葛平浑身湿透,薄薄的夏衣贴在身上,脊背像木板似的僵直,他的嘴唇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压着嗓子说:“你们中计了。” * 京城。 连日大雨,太阳终于从云后露脸,阳光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清亮,少了几分灼热,还未入秋就略有了秋阳的爽朗。 逆贼炸毁神机营的库房后,金吾卫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硬是连一点逆贼的影子都没找到。神机营统领赵威对此颇有微词,主动请旨缉捕逆贼,得到皇帝准允后,神机营和金吾卫的人倾巢而出,联合各地方衙门的官兵进行搜捕,半个月后终于在京城东北方向发现了逆贼的行踪。 地泥还没干透,马蹄留下的坑印从官道一直延伸到城门口,通政司的人举着令牌飞快经过城门,掠过繁华嘈杂的街道,最后停在晋王府的大门前。 入夏后,皇帝移驾到昌平行宫避暑,众后妃、皇子、内阁大臣等随行,偌大的京城仿佛因此沉寂了许多,只有晋王奉命留守京城。 通政司的人在王府待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快马加鞭回行宫复命去了,没过多久,王府西边的角门里出来个青衫男子,身后跟着个背包袱的小厮,俩人匆匆上了一辆青帏马车,一路毫不引人注目地出了京城。 * 昌平行宫。 随行的臣子像往常一样辰正到勤政殿议政,直到午初才告退,吹着雨后凉爽的清风沿着殿外长长的石阶下行。 几位阁老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入阁时间最短的礼部尚书舒慎神色谦和地陪在施远茂身边,在其他人的笑语声中俯瞰山脚的亭台楼阁。 他不是第一次来行宫伴驾,也不是第一次在勤政殿进出,然而此时才发觉行宫景色竟是如此之美,有种让人心情舒朗的壮阔。 果然人到高处难免会觉志得意满,他也不能免俗,舒慎微微一笑,听到旁边有人叹说:“但愿这次金吾卫和神机营能顺利剿杀逆贼,千万别又让他们给逃了,否则传扬出去闹得人心惶惶不说,还有损朝廷的威名——堂堂朝廷精锐,竟然三番两次被几个逆贼牵着鼻子走!” 众人纷纷附和。 舒慎道:“东州铁骑惯在战场杀戮,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非寻常贼匪可比,金吾卫一时拿不下他们也在情理之中。逆贼可以为了生存拼死搏杀,鲁大人却不能不顾手下将士们的性命啊。” 话虽如此,但跟几条人命比起来,朝廷的颜面更重要吧,否则先前鲁大庆也不会在殿上向陛下起誓说,这次若是再抓不到逆贼就提头来见。 在场的都是文官,习惯了动嘴皮子,对兵事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视,听了舒慎的话都有些不以为然。 只有施远茂点头道:“此话有理。” 其他人便纷纷赞同。 舒慎淡笑,不再多言。 从石阶下来,大家各自回住所歇息。 皇帝在行宫避暑已有月余,按往年的习惯,近日就会回京,各处的人已经开始打点行装。 午休后,戚荣从外面回来,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施远茂正临窗练字,戚荣静立在落地罩前,眼看着他写完一首诗,才上前道:“三天前,邵庄的生母喻氏失踪了,喻氏身边的人怀疑是逆贼把人掳走了。” “哦?”施远茂搁下笔,神色略显意外。 旁边侍立的书童奉上茶,他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道:“他们想做什么?胁迫邵庄?他可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 话中虽然对东州铁骑的目的抱疑,却没有怀疑此事的真假。戚荣敢把消息递上来,说明是证实过的。 戚荣在此之前已经思虑过此事,道:“东州铁骑大费周章跑到京城来,肯定不是为了炸个神机营的库房这么简单。他们掳走喻氏十有八九与此行的真正目的有关,邵庄无论如何也不会不管他生母的死活,不如我们派人跟着他,看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施远茂摇头:“邵庄行事向来滴水不漏,想从他身上找出蛛丝马迹恐怕很难。” “您的意思是?” “他做事喜欢把自己摘干净,在这节骨眼上,怎么会冒险与逆贼接触,落人口实?多半会借别人之手,端出个堂堂正正的姿态。” 戚荣恍然大悟:“老奴明白了,这就让人紧盯鲁大庆。”说罢就准备退下。 施远茂却话锋一转问道:“翊王最近在做什么?” “翊王自从封王建府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戚荣面带迟疑,“您是怀疑翊王掺合进来了?” 施远茂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佟立群为人自傲又固执,他调教出来的人必然跟他同心,不屑于利用女人行事。掳走邵庄的生母,不一定是他们的本意。” 如今能让东州铁骑听命的人,放眼整个大明,恐怕只有一个人。 戚荣立刻道:“老奴这就派人去翊王府打探。”想了想,又道,“此前邵庄的生母一直在大佛寺休养,我再加派人手在大佛寺周边探查,翊王若是离京,有可能会在那一带露出踪迹。” 第128章 分道(2) 深夜,行宫各处都已熄灯落锁。邵庄静坐在书房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子时,外面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有人叩门。楚清打开门,行礼称了声“彭大人”。 彭渊目不斜视地进了门,对坐在书案后的邵庄微微躬身:“邵大人。” 邵庄浅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太师椅:“坐。” 楚清上了茶,退到门外。 彭渊道:“下官已经见过郑阁老了。” 邵庄点头问:“不知王爷和郑阁老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要抢在金吾卫和神机营之前将逆贼处理干净。”彭渊道,“逆贼在京城搅动风云,皇上大概是起了疑心,竟下令留活口。我们绝不能让他们活着落入鲁大庆和赵威手里,否则兵机谱的事就捅破天了。” “这是自然。”邵庄颔首,“不过要在鲁大庆和赵威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是奉圣谕行事又占了先机,动起手来比我们方便。王爷准备如何行事?” “金吾卫和神机营里都有咱们的人,传递消息不成问题,只要他们一发现逆贼的踪迹,我们抢先将逆贼斩杀即可。”说着彭渊朝门外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开,有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轻巧地走了进来,立在门边。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瘦削,相貌平常,邵庄打量了两眼,看向彭渊。 彭渊道:“阿良,过来见过邵大人。”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作揖道:“阿良见过邵大人。”声音清澈,如同普通的少年人。 “这次的事,王爷吩咐由阿良带人处理。”彭渊笑道,满意地看到邵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不过这种惊讶只在一瞬,他很快收回了落在阿良身上的目光。 晋王的计划已经很明显了——只要金吾卫和神机营的人掌握逆贼的行踪,内应就把消息递出来,再由阿良带人将逆贼斩草除根。 邵庄思忖片刻,道:“王爷的计划若是能万无一失自然很好,可如果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很可能会功亏一篑,而且一旦让鲁大庆和赵威察觉到端倪,甚至会引火烧身。与其铤而走险,不如借刀杀人。” 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彭渊答道:“大人的顾虑,王爷和郑阁老也想到了。只是金吾卫和神机营规矩森严,鲁大庆和赵威一心忠君,王爷苦心经营多年才安插进去寥寥几人,递递消息还行,处理逆贼这等大事是做不了的。而且正是考虑这些,除了阿良,郑阁老会另外再安排一些人,确保能万无一失。” “人多自然更容易成事,但也更容易留下痕迹。”邵庄笑了笑,“王爷难道就没想过把缉捕逆贼的差事攥在手里?” “可以正大光明的行事当然最好。”彭渊也笑了,“不过大人您也知道,自从镇北侯和豫王伏诛后,皇上对王爷的态度时好时坏。眼下皇上已经起了疑心,王爷是万万不能凑上去插手逆贼之事的,更不能在皇上明令留活口后,让那些逆贼死在自己手上,否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确实。”邵庄又一笑,“所以我想,不如我来替王爷分忧吧。” 彭渊微愣,迷惑道:“大人的意思是?” 邵庄道:“今日我府里来人说,我的生母失踪了,怀疑是逆贼所为。” 彭渊惊得瞪眼:“你的生母?” 邵庄面色平静,彭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敛了神色。 邵庄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只青玉镯,“就在你过来的两个时辰前,有人将这只玉镯送到了我面前。我记得这是我生母的陪嫁,她一直戴着从未离身。” 什么人送来的不言而喻。 “这么说,您生母确实是被逆贼掳走了。”彭渊道,过于惊愕而停滞的大脑飞快转动起来,“您想用搭救生母为借口,请求皇上将缉捕逆贼的事交给您来办?” 邵庄笑着摇头:“我一个文官,皇上怎会把这个差事交给我?我曾与东州铁骑相熟,现在又被他们视为仇敌,皇上原本因此一直命我协助鲁大庆搜捕逆贼,然而这次却没有命我随行,可见皇上对我并非毫无疑心。我若是无缘无故插手逆贼之事,皇上必定不允,但如今我的生母被逆贼所掳,如果我私下求皇上准我同行,皇上不会不同意的。” 彭渊听着眼睛一亮:“这样一来,您就能正大光明地与金吾卫和神机营同行,过问逆贼的踪迹了!” “太好了!”他喜不自胜,“阿良他们可以扮作您的护卫,只要逆贼一露踪迹,就可以救人为借口动手浑水摸鱼,趁机将逆贼一网打尽!最后那办事不利的罪名自然是由金吾卫和神机营来担!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彭渊兴奋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但注意到邵庄格外平静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高兴过头了,邵庄的生母还在逆贼手上呢。 “大人恕罪,我……”他赶紧收起喜色,试图解释两句。 “确实是件意外之喜。”邵庄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微微笑着,眸光掠过一丝寒意,“真是天助我等。” * 事出突然,彭渊来不及回京禀报晋王,只好连夜去找郑阁老商议。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邵庄盯着那只青玉镯,沉默静坐。 蜡炬渐短,天边露出一线亮光,楚清进来低声道:“世子爷,京城有消息了。” “如何?” “明大爷收到您的口信后,立刻派人去翊王府打探。王府内一切正常,翊王整日与姬妾宴饮,来往的仆妇都能听到他与姬妾在房内嬉笑。明大爷怀疑其中有诈,派了个认得翊王的人在天黑后潜入查看,发现睡在翊王房里的另有其人。” 果然如此,邵庄微微眯了眯眼。 “不过……”楚清小心翼翼道,“冒充翊王的人身手了得,明大爷派去的人被他发现了。” 邵庄眉头一皱:“脱身了吗?” “脱身了!”楚清忙道。 “那就好。翊王房里的定是佟家的人,邵明的人落到他手上必定会生不如死。” 楚清放下心来,好奇道:“您怎么能肯定翊王和他们联系上了?” 邵庄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道:“常风那些人都是榆木脑袋,想不到这种下乘手段,只有翊王那个气急败坏的蠢货才干得出来。” 第129章 分道(3) “戚伯,方才有内侍过来递话,说皇上留几位阁老用膳,老爷要晚些时候回来。”小厮在门外禀道。 “知道了,那让人把午膳撤了吧。” 小厮应声而去。 施远茂未正才回,小厮服侍他更衣,戚荣侍立在一旁笑道:“皇上来行宫后好像很喜欢留人用膳,算起来都有七八回了。” “皇上体恤下臣。”施远茂淡淡道。 “是。”戚荣接过外面送进来的茶,恭敬地放到书案上。 施远茂换了件家常的石青色梅兰竹菊纹直?,坐下来拂着茶沫漫不经心地说:“今日散朝后,邵庄到御书房面圣,以担忧生母安危为由,请旨与金吾卫同行。” “担忧他生母的安危?”戚荣的神情有些好笑,“恐怕是借口吧。” “他说得情真意切,又有信国公在旁边附和,皇上已经准了。” 自镇北侯死后,佟家就对邵庄恨之入骨,逆贼绑架他的生母实在是合情合理,皇帝恩准他的请求也算正常。 戚荣想了想:“这样也好,就怕他不出手。” “对了,府里来人了。”戚荣道,“二夫人派人去碧峰山别院送东西,结果发现大小姐也在别院,听说已经去了好几日了。二夫人觉着不妥,让人去公主府打听,据公主府的人说,大小姐与姑爷起了争执,所以才离府的。” 施远茂膝下只有施娴一个女儿,因此在她出嫁后,长房的人仍旧称她为大小姐。施大夫人朱氏长年幽居碧峰山别院,青竹巷关心她的吃穿用度,时常派人过去请安。 提起施娴,施远茂不禁皱起眉:“怎么又起争执了?这回又为了何事?” 戚荣垂下头,恭声道:“好像是为了寻泽少爷的亲事。大小姐想为寻泽少爷求娶贺家的姑娘,姑爷不同意。” 施远茂难得冷笑:“不是姑爷不同意,是长公主不同意吧。” 这话戚荣不敢接,施远茂搁下茶盅,又问:“长公主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公主府的人口风紧,大小姐身边的人没有吩咐不敢开口,所以暂时还没打听出来。” 戚荣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您看,要不要派人去碧峰山别院走一趟?” 施远茂绷着嘴角,眉头紧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让人去问问她有什么打算。若是她心里有数,就随她去。若是她只知道赌气,就请二夫人出面帮她把事情料理了,省得传出去让人笑话。” “是。”戚荣应下,立刻安排了一个妥当的长随赶去碧峰山别院。 夜半,戚荣睡得正熟,服侍他的小厮突然进来把他摇醒:“戚伯,快醒醒,董六回来了。” 董六就是那个奉命去碧峰山别院的长随。 戚荣年纪大了,本就睡得浅,一听这话立刻清醒了。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他大吃一惊,摸出枕头下的怀表一看,已经快寅时了。 行宫至碧峰山约半日路程,董六下午出发,天黑之后才能到别院,按理会在别院歇一夜再赶回行宫。连夜回来,可见是有非常重要的事。 难道是大小姐那儿出了什么状况? 戚荣不由猜测,忙道:“让他进来!”说着匆匆起身披了件衣裳。 小厮出去把董六叫了进来,董六扑过来急声道:“戚伯,出大事了!猫儿胡同的乔小姐被逆贼绑走了!” * 潘寻嫣和施乔一起去大佛寺礼佛,回京前得知施娴在碧峰山别院,就临时改道去碧峰山,结果在半路上遭遇逆贼,随行的两个护卫死了一个,施乔和丫鬟不幸落入逆贼之手,剩下的那个护卫拼死带着潘寻嫣和季嬷嬷逃脱,奔回碧峰山别院报信。 这就是董六从碧峰山别院带回来的消息。 戚荣听完连忙追问:“嫣儿小姐没事吧?” “小姐受了点伤,又受了惊吓,回到别院后就大病不起,现在还没清醒过来,不过大夫说性命无虞。”董六道。 戚荣重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随即又皱起眉头,“不过逆贼把乔小姐绑了去,这倒很是棘手,怎么也得想办法救一救。” 董六从别院回来的路上一直火急火燎的,眼下见戚荣颇为镇定,便慢慢放松下来,好奇道:“跟在嫣儿小姐身边的嬷嬷说,她们一路上轻车简从,并未显露身份,逆贼为何要对她们下手?” “逆贼之所以为逆贼,就是因为他们狂妄凶残,不能以常理度之。”戚荣淡淡道,“好了,你奔波一路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董六知道后面的事不是他该过问的,连忙恭敬应是,退了下去。 卯初,施远茂起身,戚荣把董六带回来的消息报给了他。 施远茂异常惊愕,厉声道:“好端端的跑去大佛寺做什么?不知道外面正乱着?”说着把擦脸的布巾扔回铜盆,水花溅出来在寝衣上洇出点点痕迹。 戚荣恭声道:“这事实属意外,想必嫣儿小姐她们也没料到会在路上遭遇逆贼。” 施远茂深吸了口气:“更衣!” 候在一旁的小厮连忙上前为他更衣,戚荣接着说道:“嫣儿小姐能安全逃脱真是万幸,就是可怜乔小姐被逆贼绑了去,生死不明。您看要不要跟鲁大人打个招呼,请他帮忙留意一下?” “鲁大庆自顾不暇,能把逆贼抓到向皇上交差就不错了,哪有功夫管一个小丫头的死活!”施远茂闭眼道,语气微微有些不耐烦,“我会向皇上请旨,派两个人与金吾卫同行,怎么也得把雪娘找到,否则我怎么向猫儿胡同那边交代!” 施老太太他们把施乔姐弟留在京城,就等同于把他们交给了青竹巷照料。而且施乔是和潘寻嫣在一起时遇险的,潘寻嫣安全回来了,她却生死不明,很难不让人多想。 “是。”戚荣恭敬地应了一声,“那老奴再让人去一趟碧峰山别院,把您的打算告诉大小姐一声,免得她担心。” 早膳已经摆好,施远茂坐下来,小厮为他盛了碗粥。他拿起调羹搅了搅,突然一巴掌拍在膳桌上。 “告诉她,让她照顾好嫣儿,再把自己的事料理清楚,多余的事不想管就算了,我自会处理!” 戚荣吓了一跳,忙道:“您怎么这么说?乔小姐遇险也不是大小姐的错啊!” 施远茂难忍怒意,冷笑道:“护卫连一个老妈子都能保住,会保不住雪娘?这就是她调教出来的人!” 戚荣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下意识维护施娴:“事出突然,哪有万全之法呢?护卫若是能保全乔小姐,必定不会弃她不顾。您实在不该为这个迁怒大小姐,她当时又不在场……” “你不用为她辩解,她是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施远茂打断他,语气生硬,“自从当年她执意嫁进公主府,我就知道她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第130章 分道(4) 碧峰山别院位于山麓,门前有永定河的支流缓缓淌过,相距不远有人烟繁盛的村庄小镇,既不过分冷清又有恰到好处的清幽。 潘寻嫣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傍晚,晚霞从绣着茉莉花的白色纱帘上透进来,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里是碧峰山别院,她每次来看外祖母都住这间房。 屋里很安静,季嬷嬷正靠在床边打盹,潘寻嫣一动她就醒了。 “小姐您终于醒了!”季嬷嬷喜上眉梢,抬手在她额头摸了摸,“烧也退了!” “太好了!这下夫人和大夫人总算能安心了!”季嬷嬷说道,“您一直昏睡,可把夫人吓得不轻,一直守着不敢走开。先前大老爷派人过来,夫人才走开一会儿。” 潘寻嫣怔怔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别开脸。 季嬷嬷脸上的喜色一僵。 屋外的丫鬟听到动静进来一看,又惊又喜:“小姐醒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夫人!”说着蹬蹬蹬跑了。 施娴和施大夫人很快来了,搂着潘寻嫣又哭又笑,又请了大夫来把脉,一直折腾到天黑。 潘寻嫣喝过药又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床边依然是季嬷嬷。 “小姐醒了,渴不渴?”季嬷嬷一脸慈爱问道。 潘寻嫣闭上眼,一副拒绝跟她说话的摸样。 季嬷嬷脸色黯然,半晌轻声道:“小姐,老奴知道您恨我,可是我宁愿您恨我,也不愿你出一丁点差错。大姑奶奶才没了,若是您再出点事,夫人岂不是要伤心死?老奴只盼着您念着夫人,好好保重自个儿……” 说着她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接着道,“乔小姐……是我对不住她,日后有什么报应我也认,但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您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无话可说,以后您若是不想再看见我,我绝不会往您跟前凑……” “别说了。”潘寻嫣哑声道,“嬷嬷,你的心我知道,你也累了,且去歇着吧。” 季嬷嬷嘴角微翕,到底没再多言,默默去叫了值夜的丫鬟进来。 潘寻嫣往床里面翻了个身,慢慢蜷起身子,眼泪静静地流出来滴在枕头上。 * 朝廷费了很大功夫才追踪到逆贼的踪迹,鲁大庆和赵威带人进行了仔细的搜索,可惜却在密云一带断了线索。密云三面环山,东北部的古北口是山海关和居庸关之间的要塞,是中原通往辽东的必经之地。 鲁大庆和赵威认为逆贼逃窜至此,是想要逃回辽东老巢,此刻极有可能就隐匿在周围的山林中伺机而动,因此便在古北口旁的高岭镇驻扎下来,派大队人马进山搜寻,同时严密封锁附近城镇的来往要道。 邵庄带着圣谕来到高岭镇,找了户金吾卫和神机营营地旁的农庄正大光明地住了下来,阿良和十几个邵家的“护卫”紧跟在官兵后面进山搜寻。 起初鲁大庆和赵威还担心邵家的人跟着他们会碍事,但一连两日,阿良等人都乖乖跟在他们后面,行动时也很听指挥,而邵庄更是一心一意在农庄里处理京城送来的公务,忙得脱不开身,丝毫不过问金吾卫和神机营的事,鲁大庆和赵威就渐渐放下心来。 夜里在山坳里露宿,俩人聚在一起喝酒,赵威纳闷道:“你说他讨到皇上的准允大老远来找他生母,怎么又整日在农庄里忙公务?既然如此,派那些护卫来就是,何必亲自到这山沟里受苦?” 鲁大庆与邵庄交往较多,笑道:“邵大人一向辛劳,前两次跟我出来也是公务不离身,白日在外面奔走,晚上挑灯批公文。若非如此,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让皇上放心把大理寺交给他?” 公卿子弟里有出息的不多,即便入朝做官,也多担任清闲的职位,像邵庄这样兢兢业业身担要职的实属罕见。 想到这儿,鲁大庆不由十分感慨:“朝臣们总说公卿子弟只知道躺在祖宗的基业上当蛀虫,对家国社稷毫无用处,殊不知幸好他们乐于当蛀虫,否则哪还有我们这些人的出头之地?” 他们都是平民出身,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才有今日的地位,鲁大庆这番话让赵威深有同感,俩人碰了一杯。 “不过邵大人跟其他公卿子弟又有不同。”赵威转念一想道,“他原来只是信国公府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机缘巧合给信国公当了嗣子,自然比那些一出生就享尽荣华富贵的人肯吃苦上进。他要是信国公的亲儿子,说不定就长成了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哪能有今日。”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鲁大庆赞同道,“听邵家的人说,当年邵大人被过继以后,因他的生母无依无靠,信国公和先夫人许诺会为她养老送终。这次邵大人亲自来找他的生母,信国公是很赞同的,还在皇上面前帮腔,所以皇上才这么轻易就准了。” 赵威点头:“嗣子能做到这份上,满朝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俩人近日一直殚精竭虑,几杯酒下肚倦意就上来了,各自歇下不提。 * 邵庄来高岭镇时,彭渊乔装成他的幕僚同行,避开金吾卫和神机营的人住进了农庄。这两日邵庄兀自关起门忙自己的事,阿良等人都由彭渊吩咐。 “这么说来,金吾卫和神机营的人已经对你们放下了警惕?” “目前来看,是这样。”阿良道,“今日在山里小人已经找机会与暗桩联系上了,他说赵鲁二人疑心甚重,我们最好再多潜伏几日再行动,以免引起怀疑。只要一找到逆贼的踪迹,他会给我们递消息。” 彭渊颔首:“那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暗桩那边有消息再说。” 阿良恭声应是,问道:“要不要知会邵大人一声?” 彭渊吩咐小厮:“去看看邵大人在做什么?” 他住的地方原是农庄后院的柴房,而邵庄住在前院的正房。 小厮应声而去,很快回来回话:“下午京城那边送来了几件加急公务,邵大人用过晚膳后就一直在书房里忙。” “既然邵大人公务繁忙,咱们就别去打扰了。”彭渊不以为意。 阿良不由疑惑:“明面上邵大人是来找他的生母的,这样不闻不问合适吗?何不请他去赵鲁二人那里打探一下逆贼的动向?” “找人的事自有‘护卫’负责,他人在这里就够了,过于关切逆贼的事反而容易在日后落人话柄。” 这个日后自然指的是他们把逆贼赶尽杀绝以后。 彭渊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个志满意得的笑,对阿良道:“你不知道,邵大人最是谨慎,肯定是想尽力把自己摘干净。” “如此,他倒是省心了,咱们却要多费些功夫。”阿良似有不满。 彭渊笑而不语。 阿良想了想,恍然大悟:“这样一来,事成之后,大人您在殿下面前就居首功了!” 第131章 分道(5) 邵庄是真的在处理公务,身为大理寺卿,光有皇帝的宠信远远不够,他自己也得有能力坐稳这个位置才行。否则不用等皇帝贬黜他,下面的人早已蠢蠢欲动了。 别的人先不说,右少卿马德庸会第一个跳出来不服他。每次他因公外出,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公文有大半是马德庸送的,稍有耽搁,马德庸还会送信来催促。 可以说他上任以来能有这么出色的政绩,马德庸的“督促”功劳不小。 邵庄把刚批好的公文閤上,一边默默地在心里感谢马德庸,一边拿了本新的打开看起来。 书案上摆的茶已经凉了,楚清重新换了杯温热的,劝道:“您喝口茶,歇会儿吧。” “放着吧,我等会儿再喝。”邵庄埋首道。 等会儿就又凉了,楚清叹了口气。 直到子时,邵庄才把当日京城送来的公文批完。 楚清立刻奉上热茶,边为他捏肩边道:“彭大人他们已经跟内应联系上了,在找到逆贼的踪迹之前,他们打算按兵不动,跟在官兵屁股后面卖乖。” “这么沉得住气。”邵庄吹着茶沫,神色悠然,“彭渊就没提让我去鲁大庆和赵威跟前打探打探?” “彭大人自认为安排得万无一失,自然沉得住气。”楚清笑嘻嘻说,“况且他一心想争首功,好在晋王面前挣回颜面,您把事情都丢给他办正中他下怀呢!” 邵庄放下茶盅,舒服地闭上眼:“如此甚好。” “不过……”楚清笑容微敛,“咱们如今住在金吾卫和神机营眼皮子底下,常大人他们怎么才能找上门来呢?” 邵庄嘴角一勾,面露嘲讽:“翊王厉害着呢,这点小事怎么难得住他?他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不如趁早断了心里头的妄想,到皇上跟前磕头认错,安安分分做他的皇子。” * 休整一晚,鲁大庆和赵威各自带人分散开来,往山林深处搜寻逆贼的踪迹。临近午时,赵威派人告诉鲁大庆,他们在东面山头发现了疑似逆贼夜宿的痕迹。鲁大庆大喜,命其他人继续搜,自己带了两个手下赶过去。 发现痕迹的地方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山洞,洞口原本被杂草和藤蔓遮挡,神机营的人已经清理干净,露出布满青苔的山石。鲁大庆赶到时,赵威刚从山洞里出来,身边还多了个熟悉的面孔。 “沈大人?”鲁大庆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沈星朝时常带笑的脸上只剩凝重,一点没跟他寒暄,言简意赅道:“我奉皇上之命,来助二位大人一臂之力。” 一听这话,鲁大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和赵威都在这里,皇上还派近卫过来,难道是不相信他们的能力? 赵威一看就知道他想歪了,低声解释道:“京城里有位贵女外出游玩时落到了逆贼手里,皇上震怒,特命沈大人带了一队近卫来救人。” 能被逆贼惦记上,还能惹得皇上震怒,这位贵女的身份必定非同小可。 鲁大庆十分震惊,同时又放松下来,不由好奇:“是哪家的贵女?” 不用赵威回答,沈星朝沉声道:“事关女子的名节,恕沈某无可奉告。” 鲁大庆恍然大悟,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既然皇上把救人的事交给了沈星朝,那他们金吾卫和神机营就只管抓逆贼就好,鲁大庆和赵威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 鲁大庆这才问起正事:“山洞里是什么情况?” “的确有人宿过的痕迹。”赵威道,“不过痕迹太重,以逆贼的精明,不太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我和沈大人都觉得更有可能是山民留下的。” 鲁大庆难掩失望,心底的焦虑再次涌上来。 正在这时,前方搜寻的人又来禀告说在一个水洼旁发现了脚印,他们立刻带人赶了过去,所过之处,林梢颤动,飞鸟惊起。 直到天黑,他们一共发现了五处可疑的痕迹,但没有一处能确定是逆贼留下的。眼看天色越来越昏暗,他们只好寻了个合适的地方过夜。 密林中接连亮起火光,不久就飘起烤干粮的香味,大家匆匆吃了点干粮果腹,照安排好的那样轮流休息。 隔了半个山头,有个鬼魅般的人影从树上一跃而下,眨眼就消失在月光不及的黑暗中。 * 施乔从昏沉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渗水的山壁,她感觉嗓子又干又涩,闷咳了两声才发觉双手被绳子绑在了身后,脚上也绑得死死的。 她艰难地往身旁看了看,小卉一动不动地躺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显然还没清醒过来。 这里似乎是个很浅的山洞,月光照在洞口留下一片雪色,很远的地方似乎有野兽的嗥叫,不过她一点都不担心。在东州铁骑面前,再凶猛的野兽也只有逃命的份。周围虽然看不见人,但她知道那些人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 她奋力往前挣扎,试图去喝山壁上滴下来的水。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逃不了。”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施乔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四顾,却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她定了定心神,哑声说:“我想喝水。” 周围安静了几息,然后离她四五步远的黑暗中走出一个削瘦的身影,凑近了她才看出那是个削瘦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换洗过的麻布短褐,头上绑着汗巾,腰间系着刀鞘,薄薄的单眼皮下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大概是笃定施乔跑不了,他解开她手上的绳子,扔了个牛皮制成的水袋给她。 施乔先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然后小口小口地把水袋里的水喝掉了一半,干涩的嗓子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 少年已经退回了阴影中,施乔朝他那边看了眼,挪到小卉身边,把剩下的水喂给了她。 “这个水袋,可以给我吗?”施乔轻声问。 少年沉默了好久,似乎没想到她还会提要求。 施乔小心翼翼解释说:“这样路上我们就不用一直问你要水喝了。” 自从落入他们手里,她一直昏昏沉沉的,恍惚中感觉有人扛着她奔波了很久很久,眼下他们肯定是暂时在这里歇脚,不知还要走多久,有个水袋在手里喝水会方便很多。 少年一直不说话,施乔咬了咬唇,试探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少年还是不吭声。 施乔就把水袋靠到山壁上,让山壁上渗出来的水流到水袋里,然后背对着少年紧挨着小卉躺下来。 她摸到小卉的手紧紧握住,脑子里控制不住想着好多事。 嫣儿他们应该是逃掉了,不知道会不会找人来救她们。 东州铁骑这些人抓她来干什么,打算把她带到哪里去。 小四知道她遇险,肯定会想办法救她,若是请青竹巷帮忙还好,就怕他一时冲动自己跑来送死。 如果她死了,家里人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希望她真的有重要的利用价值,能保住这条小命。 …… 她想了一夜,天快亮时一边想着小四、爹娘、祖母、童姨……好多人的脸,一边流眼泪,然后咬着牙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带着小卉活下来。 第133章 分歧(2) 小卉在傍晚时分醒了一次,低低地喊了声“小姐”又睡了过去。施乔把她抱在怀里,感受着她身上一直没有退下去的热度,心中总觉得不安。 夜色降临,山洞外不时传来野兽的嗥叫,施乔盯着洞口的那片雪色一夜未眠,直到天亮才终于抵挡不住身体的疲惫,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哪儿?” “……山洞里没人……” 睡梦中耳边突然响起陌生的对话声,施乔猛然惊醒,骇然发现洞口站着几个陌生男子。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却体格健壮,高大的身形在初升的霞光中投下浓重的阴影,让施乔顿时感觉到一种十分危险的压迫感。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些人就是少年的同伴,把她和小卉掳到此地的罪魁祸首。 想到少年,施乔这才发现他不在山洞里,原本他坐着的地方多了一口胀鼓鼓的麻袋。 从那麻袋的形状来看,里面像是装了个人。 施乔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没等她细想,洞口突然投来一道锐利的视线。 她下意识看去,对上一双阴沉的眼眸。 那是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男人,肤色黝黑,深眼窝,鹰钩鼻,看着像是有异域血统,左脸上有道疤从嘴角横贯到耳际,整只耳朵都不见了,只有一块狰狞的陈年旧疤覆在上面,让他的面容显现出一种森然的阴狠。 被他盯着,施乔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仿佛被毒蛇缠上的恐惧。她记得这个男人,那个雨夜就是他用一柄弯刀削下了周达的头颅。 “卫宁,你去把峥云找回来,他应该就在附近。”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施乔的思绪。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容如同他的声音那样,有种不动如山的沉稳和坚毅。 “是。”名叫卫宁的年轻男人应声离开了山洞。 施乔不由猜测“峥云”应该就是那少年的名字。 她正想着,就听洞外有人道:“常统领,你们回来了!”紧接着少年的身影就出现在洞口。 常统领就是刚才吩咐卫宁的男人,他面色一松,沉声道:“峥云,不是让你在山洞里守着这两个女人吗?你去哪儿了?” 峥云脸上的喜色敛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露出忐忑的神色:“我就在附近转了转……”说着把右手背到身后。 常统领眉头一皱,看他的目光十分严厉:“手里拿的什么?” “没什么。”峥云道。 “给我。”常统领伸出手。 峥云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 常统领沉下脸,刚要说什么,旁边已蹿过去一个人,一把将峥云藏在背后的右手拉出来。 施乔一看,是那个没有左耳的男人。 “蓟草?”他一眼就认出了峥云手里的东西,“你受伤了?” “没有,我没受伤。”峥云低声道。 “那你找这东西做什么?” 施乔暗道不好,连忙将小卉腿上的伤口挡住。 在同伴的逼视下,峥云说了实话:“那个丫鬟受伤了,我……” “你把常大哥的嘱咐忘在脑后,就为了给一个丫鬟找药草?”男人勃然大怒。 峥云不由辩解:“丫鬟也是人,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呵!”男人冷笑一声,突然将他手里的蓟草抓过来扔到地上,一脚踩下去狠狠碾碎。 “佟峥云——”他怒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父兄们是怎么死的?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记不记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 “我当然记得!”少年抬起头来大声道,“我就是死都不会忘记我姓佟!不会忘记我们佟家的血海深仇!可是那又如何?我的仇人是那个眼瞎的皇帝,是那个恶心的朝廷,不是那些毫不相干的无辜的人!” “无辜?你说谁无辜?”男人反问,抬手指向施乔,“她吗?你是说她无辜吗?” 施乔正因他们的对话而震惊,就见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拖到少年面前。 “这个女人是谁?”他问。 佟峥云梗着脖子不吭声。 “我问你这个女人是谁?!”见他不回答,男人拔高声音逼问道。 佟峥云忍无可忍,大声道:“我管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弱女子!是无辜的人!” “佟峥云!”男人丢开施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还敢说你没忘记你佟家的血海深仇!这个女人是邵庄的人!她是邵庄的人!你还记得邵庄是谁吗?他是污蔑侯爷的罪魁祸首之一!” “你也说了害我佟家的人是邵庄!就算她是邵庄的人又如何?她一个女人能插手邵庄的事吗?” 男人露出个不可思议的冷笑,咬牙切齿道:“她是邵庄的人,仅凭这一点,她就罪该万死。” 他这句话蓦地让佟峥云冷静下来,少年沉默片刻,冷然道:“游奴,你对邵庄的恨到底是为了我佟家,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男人脸色微变。 “我什么意思,你知道。”佟峥云定定看着他。 俩人沉默对视。 “好了,游奴,你放开峥云。”常统领出声打破了他们的僵持。 游奴哼了一声,松开了佟峥云的衣领。 “你没事吧?”佟峥云走到施乔面前问道。 施乔刚才被掐了那么久,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一命呜呼,此刻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不过佟峥云看懂了她的嘴型,搀起她的胳膊,把她扶回原来的地方坐好,然后又把地上的蓟草捡起来,用水冲洗干净,开始给小卉换药。 “你——”游奴冲过来想阻止他,却被常统领拦住,最后只好愤然出了山洞。 施乔在一阵惶恐后慢慢镇定下来,她沉默地看佟峥云给小卉换药,脑子里琢磨着他刚才跟游奴的对话。 她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何要抓她,还以为他们想用她和嫣儿要挟施家和潘家,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对青竹巷来说有这么重的份量。 原来他们以为她是邵庄的人。 他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施乔觉得很可笑,很无语,她竟然因为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在生死线上挣扎。 这些人也太看得起她了! 施乔自嘲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到佟峥云身上。 峥云,看来他和佟娇云是一个辈分的,就是不知道他是佟立群的儿子还是侄儿。佟家所有男丁都在处决之列,他安然活下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要不要跟他们说明,她与邵庄并无瓜葛呢? 佟峥云和那位常统领看起来都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说不定他们知道她并没有利用价值以后就会放过她呢? 施乔心里生出一丝缥缈的希望,等佟峥云为小卉换完药以后,她低声道:“佟少爷,我有话想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