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江山》 楔子、凤鸣书 有这么一座书院。 有这么一座天下。 这座书院自从开山以来,它的命运就与这座天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大骊末年,天下大乱。有大楚太祖从凤鸣下山,一统天下。 洪嘉之乱,衣冠南渡。又有凤鸣学子赵逖入世,保壁安民。 此后历经大齐、大魏、前后两赵,离阳太祖金戈铁马、再造了一个魏巍华夏。 而这时的凤鸣书院,也传到了第二十一代家主范鲤手中。 范鲤者,字青鱼。早年曾孤身入世,却不知为何黯然归隐,从此不问世事。 多年后,“不做神仙做酒仙”的范鲤下山游历,在彭城府遇到一个倔强孩子,并收为关门弟子。 而这对师徒的相遇,注定让这座天下波澜壮阔。 孩子加冠后负笈游学,用双腿丈量三江五岳,一路上遇到了各种人各种事。 霸气的公主、霸道的藩王、吃人的道士、养虎的和尚、唱戏的侠客、靠谱的流氓……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此时,北方大漠辽原上,一个重新大一统的虎狼之国,在一代雄主的带领下,磨刀霍霍向离阳。 朝堂之中,有奸臣祸国;三关塞外,有国士无双。 这座天下,有将军怕死献关城,也有将军一腔热血祭炎黄。 胡马南下,胡刀凝霜;山河破碎,铁蹄铿锵。人道乱世文人的风骨,无过是一句“水太凉”。 是啊,偌大朝堂,竟无板荡。可巍巍华夏,却有忠良: 独卧孤城,以当北虏。 雄襟万里,高阳城上。 大燕城中,血流成河。 身陷囹圄,宁死不降。 (以上四句为书中四个故事) …… 王师北上,驱虎吞狼;白衣入城,两鬓风霜。一句“孤乃天策丞相”,道不尽文人风骨、士子风流! 而此时,那对师徒,正相逢丁唐山上。 1、小满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书院。 书院里有位中年人,是这座书院的第二十一代传人。 这年,而立之年的凤鸣书院当代家主范鲤下山游历。他一路悠哉快活,这一天来到了位于离阳王朝东部的彭城府。 彭城城南有一座山,名唤丁唐。范鲤路过此山,被山上美景吸引,一时间流连忘返。 就在范鲤醉心于山水之间时,他突然看到有个六七岁的孩子正在山脚砍柴。 孩子年龄不大,却很专注。范鲤望见,忍不住走了过去。 那孩子似乎没有看到范鲤,只是挥动着他的小斧头、心无旁骛地砍着柴。 范鲤看了半晌,百无聊赖,突然看到孩子的柴堆旁放着一本书。那本书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墨书韩著,是一本线装的《吴子兵法》。 范鲤虽然年过三十,却童心未泯。他见这孩子砍柴之余还手不释卷,顿时心生欢喜。 于是,范鲤走到孩子面前,笑着逗弄起孩子来:“小哥哥,你这两担柴能卖多少铜板?” 孩子抬起头,见范鲤身穿青衣、长发玉簪,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可说起话来却这般不正经,于是他没好气道:“老婶婶,你猜?” 范鲤听到那个孩子的话,给噎了一下,咳嗽了起来。他见那孩子着实可爱,又接着道:“小哥哥,我想买下你的柴,你卖不卖?” 孩子又白了范鲤一眼,没好气道:“老婶婶,我听说过读书人去青楼买笑的,也听说过读书人去酒馆买醉的。可您穿着这一身行头跑到山上来买柴,我还是头一回遇见,多新鲜呐!” “你这小家伙年纪不大,怎么说起话来如此伶牙俐齿!”听到孩子的话,范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那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说起话来如此老不正经?”孩子瞪了范鲤一眼,懒得理他了。 见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般有趣,范鲤越发来了兴致。孩子去哪里,范鲤就跟到哪里。他一直跟着孩子到集市上卖完柴,又跟着孩子回到了家里。 那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问始终眉眼带笑的范鲤道:“我说大叔,您为什么总跟着我?” “因为我想买你的柴啊。”范鲤微笑道“你两担柴在集市上能卖七八文钱,我给你十文,你卖给我好不好?” “不卖!”孩子回答的倒也干脆。 “为啥?”范鲤疑惑了。 “你给的太少了!”孩子以为范鲤是成心消遣自己来了,没好脸色道:“两担柴卖给别人是七八文钱,大叔想买,纹银十两!” “为啥?”范鲤愣了一下。 “因为您话多!”孩子没好气道。 他说完以后转身就走,似乎想甩掉身后那个烦人的要紧的青衣人。 可范鲤似乎也是个驴脾气,这孩子越是不想理他,他越是来了兴致。他就这么一直跟着孩子回到了他的家里。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间私塾的时候,孩子还特地走了过去。 望着踮起脚尖趴在窗户外面偷听、又被那位私塾先生举着戒尺追赶的孩子,范鲤似乎有些明白孩子为什么拼命砍柴卖柴了。 见那孩子满脸失落地回了家,范鲤又跟了上去。 那孩子见范鲤进了自己家,没好气道:“我说大叔,这门外的路这么宽,您干嘛非得跟着我?” 范鲤望着这个家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小孤儿,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孩子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他虽然对范鲤爱理不理的,可做饭的时候,却悄悄地多做了一份。 当然,孩子叫范鲤吃饭的时候,同样没给他好脸色。 就这样,范鲤赖在了这个孩子的家里。 孩子上丁唐山砍柴,他就跟着去砍柴;孩子去集市卖柴,他也跟着去卖柴。 这天,天刚蒙蒙亮,孩子又要去山上砍柴。 范鲤是仍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孩子的身后。 他跟了孩子这么些天,实在忍不住了,于是问那个聪明早慧的孩子道:“你这样每天砍柴,一天赚个十几二十文钱,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去私塾里念书?” 孩子手里的斧子顿了顿,又接着挥砍起来。 “你就是进了那间私塾,也学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吧?”范鲤突然对孩子道:“这几天我观察了那个先生的言谈举止,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势利眼,你跟他念书,还不如跟着我呢。” 听到范鲤的话,孩子叹了一口气道:“那位先生是不咋样,可他毕竟是我们丁唐这一带唯一的先生啊。” 范鲤跟了孩子半个多月。这孩子身上的灵性、野性都让他打心眼里喜欢。他就像一位手艺已经炉火纯青的玉匠,偶然间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过的稀世璞玉,怎能不让他抓心挠肺、日思夜想? 于是,范鲤突然对孩子道:“要不,你跟我念书得了。” “你?”孩子听到范鲤的话,扔掉手中斧子,笑得四仰八叉的:“大叔,跟您学什么?学怎么跟在一个六岁的娃娃后面蹭吃蹭喝吹牛皮?” 听到孩子的话,范鲤微笑道:“我姓范,鸱夷子皮那个范。我范鲤不是旁人,乃是凤鸣范家的当代家主。” 说到这里,范鲤顿了顿,接着对孩子道:“原本见你这孩子有趣,就想拿本书换你两担柴。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拿我整座凤鸣山的书,换你做我范鲤的关门弟子,不知你愿不愿意?” 孩子一愣,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哪个凤鸣书院?” 范鲤哈哈大笑:“对,就是那个凤鸣书院。” 见范鲤不像在开玩笑,这个祖坟上冒了青烟的孩子满脸惊喜道:“大叔,你当真要收我做你的关门弟子?” 范鲤点了点头。 他似乎很享受孩子前后对自己的态度转变。 孩子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于是又扬起脸问范鲤道:“大叔,你真的要收我做你的关门弟子。” “如假包换。”范鲤微笑道。 然后,就见那个孩子满脸不情愿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诚心,那你求我好了。” “我……”看到孩子一脸认真的模样,范鲤一口老血喷到了地上! 2、范鲤 凤鸣山位于离阳王朝的西南边陲,如一轮皎月孤悬于世外。从彭城府到凤鸣山所在的天南省,中间隔了五千里山川大泽。 回天南的路上,范鲤充分发扬了他没羞没臊的精神,无论走到哪儿都能耍出各种手段来蹭吃蹭喝,看得小娃娃暗暗生着闷气。心道自己怎么遇到这么个无良师父。 因为带着孩子,范鲤离开彭地界后,先是顺着大运河一路南下大江,然后又搭上一艘逆江而上的大船,准备走水路直取天南承宣布政司。如此也省去了车马劳顿。 一路上,范鲤不停与小满讲着他的那些道理,小满也很“配合”地一路翻着白眼。 “小满,你姓什么?要不要跟着为师姓范?” 因为与范鲤相逢在小满那天,就给范鲤起了个小名叫“小满”的娃娃瞪着范鲤,直翻白眼:“抱歉大叔,我有姓,我姓杨,名素。” “好名字!”听到小满的话,范鲤赶紧恭维他道:“齐有越国公成人之美,今有杨小子虎驹食牛。此名,当流芳百世!” “还流芳百世!”小满把脸扭到一旁去,小声嘀咕道:“摊上你这么个无良师父,不遗臭万年就行了!” 这一大一小路上没少拌嘴,拌着拌着,师徒二人乘坐的大船就到了江右承宣布政司下辖的浔阳府地界。 范鲤强拉着不情愿的小满在浔阳府上了岸,说是十年前自己在这里落下了一件宝贝。 青衣范鲤拉着同样青衣的小满穿梭在浔阳街市里,就连极不待见范鲤的小满都没有察觉——他们二人的步子竟是那般合拍,像极了一对父子。 范鲤拉着小满来到一处百年老店前,对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掌柜道:“老人家,听说您的小酒馆已经传承了过百年?” “如假包换!”听到范鲤的话,老掌柜哈哈道:“这间小店传自我的祖父,那时咱们中原还被天狼王朝霸占着。嗨,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客官要不要来一份咱们小店的招牌南坡肉?” 范鲤抬头,看了一眼这家店的门头。 只见门头上“百年南坡肉”五个大字下面还题着苏南坡的一句词:“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落款是一个两字名——范梨。 范鲤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老店家,你一个卖肉的店,门头上却写着卖茶的诗,是不是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 “这……”那老掌柜听到范鲤的话,顿时紧张起来。 他做生意几十年,最是在乎“童叟无欺”四个字。眼前这位青衫后生说他是“挂羊头卖狗肉”,如何能教他不紧张? 范鲤见老掌柜上了套,接着“循循善诱”道:“相逢便是有缘。老店家,要不这样——今日我重新为您写一幅门头,不收银子,您只销管我一顿饱饭,成不成?” 老掌柜看着门头上的“范梨”二字,有些不舍道:“可为我题字的这位范梨,很有可能就是十年前那位名动京华、爱民如子的小范大人,我实在舍不得啊……” “就是天王老子题的,也不能欺客啊。”范鲤接着忽悠道:“老店家要是实在不舍,可以把这幅字摘下来挂在家里啊,如此也好过在这里招摇。” “行吧!”老掌柜一咬牙,对范鲤道:“那就有劳小先生了!” 范鲤点头,让老掌柜寻来纸笔摊开。 他蘸上墨,静心、凝神、闭目。一气呵成。 “一蓑烟雨任平生。”老掌柜小声念出那行新字,惊艳道:“好字!以后我这小店,干脆就叫‘烟雨楼’得了!” 老掌柜与人打了一辈子交道,自然看得出,眼前这位青衫后生虽然满脸胡茬、不修边幅,却绝非等闲之辈。他望着年纪不大却一身沧桑的范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位青衫后生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在而立之年,就如此淡泊避世? 想到这里,老掌柜笑着问范鲤道:“小先生为何不在字的末款书上您的大名?” 见老掌柜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范鲤平静道:“山野粗名,不题也罢。” 说完他让老掌柜用油纸给他包了几样店里的招牌菜,然后一手拿着吃食,一手揽着小满的脑袋,朝着浔阳江畔走去。 等中年人领着孩子离开后,那位老掌柜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赶紧收好那幅墨宝、抛下一店的食客,不顾一切朝那位青衫中年人追了出去。 可街上人声鼎沸,哪里还能寻到那道苍凉背影? 老掌柜失魂落魄地回到店里。 他颤巍巍捧起那幅墨迹还未干透的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十年白衣换青衫,不见当时少年郎啊! 想起十年前那位豪情万丈、挥斥方遒的白衣公子,已过花甲之年的老掌柜捧着那幅字呜咽起来。 …… “喂,范鲤,你刚才给那位老人家写了什么?”前往江畔的路上,小满问一旁的范鲤道。 “随便写一句呗。”范鲤平静道。他望向满脸鄙夷之色的小满,微笑道:“你不是识字的吗,怎么还看不懂为师写了啥?” 小满红着脸道:“你写的那么潦草,我哪里能看懂?” 见范鲤不说话,小满实在架不住心中好奇,又追问他道:“你究竟给人家写了什么啊?” 范鲤摸了摸小满的脑袋,坏笑道:“你喊我一声师父,我就告诉你。” “那我不想知道了!”小满把头一扭,直接不理范鲤了。 “……”范鲤被憋出了内伤。 等小满看到他的无良师父席地坐在浔阳江头,就着浔阳城独有的鸡汤鱼饺、大口吃起了南坡肉时,他才对范鲤生出的那点好感,顷刻间又烟消云散。 小满发誓,今后再也不想理这个只会骗吃骗喝的便宜师父了。 见小满看都不看自己“坑拐”来的各种浔阳小吃,范鲤问他道:“怎么了,不合胃口?” 小满把头扭到江上,理也不理范鲤。 范鲤尴尬笑笑,放下手里吃食,然后把沾满油腻的手胡乱在草地上抹了几把,这才道:“跟为师说想吃啥,只要你说,为师就是去当龟公,也要挣钱给你买回来。” 小满扭过头,仰脸望着满嘴油腻的范鲤,气鼓鼓道:“你真的是凤鸣书院的当代家主?” “这还能有假?”范鲤笑了。 看着一脸玩世不恭的范鲤,小满泄气道:“听那位狗眼看人低的私塾先生说,凤鸣书院有范陶朱妙计连环,谋定敌国;有刘太祖气吞山河,布衣称帝;有赵大帅中流击楫,保壁安民;有范履霜经略西北,收复失地……范鲤,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整天只知道吃吃吃?” 范鲤笑了笑,没有说话,眼中却有落寞一闪而逝。 小满知道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拿起范鲤特地为他寻来的各种浔阳小吃,赌气似的狼吞虎咽起来。 望着坐在地上生闷气的孩子,范鲤笑容醉人。 小满偷偷瞥着这位其实卖相极好的中年人,有些懊恼自己刚才说话为什么如此刻薄。 他其实见过范鲤的这副模样——前些时日他们乘船路过大陵城时,小满想上岸去看一眼那座虎踞龙盘的离阳故都,却被范鲤拦住。 小满问他为什么,他当时没有说话,就像今日这般笑着。 像一坛窖藏了多年的老酒。 3、师娘 师徒二人坐在江边吃着东西。 此时,残阳倾洒到浔阳江上,把江面染得通红。 江水共长天一色。 壮丽晚霞中,一尾乌篷渔船在江边缓缓靠了岸。 摇橹船娘系好船绳,撩了一下被江风吹乱的头发,抬起头,却发现江畔有一位身穿青衫的中年人,正痴痴望着自己。 船娘的脸瞬间就红成了天边晚霞。 那位青衫男子好生无礼! 可兴许是今天的晚霞太美了些,又兴许是那双眸子太暖了些。船娘被那个“登徒子”无礼望着,不仅没有丝毫厌恶,反而生出了小女儿独有的羞怯之色。 小满看了看那位温婉船娘,又望向身旁一脸痴相的范鲤,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不怎么讨厌范鲤了。 原来玩世不恭的范鲤也会有认真的时候啊。 小满摇醒了要是自己不管不顾,兴许会盯着人家看到地老天荒的范鲤。 而船娘也被孩子惊醒,红着脸匆匆上了岸,却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于是,江畔又剩下一大一小师徒二人。 “喂,范鲤。” “没大没小!叫师父。” “不叫。” “……不想叫算了。” “……” “范鲤,你成亲了没?” “干嘛?” “不干嘛,就问问,不说拉倒。” “还没。”范鲤突然一阵恍惚。 小满看着范鲤的脸,突然认真道:“范鲤,我想在浔阳多留几天。” “为……为啥?”范鲤突然紧张起来。 “不为啥。”望着这位不争气的师父,小满恼火道:“我喜欢吃浔阳城的南坡肉,想多吃几天,不行吗?” “行的……”范鲤干笑了几声。他转过身去,小声嘀咕道:“岂止是你,老子也喜欢得要紧……” “范鲤,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 自从那天过后,小满每天都会在黄昏时刻拉着一脸不情愿的范鲤来到浔阳江畔。 那位船娘也由一开始的羞涩,渐渐会跟江边的范鲤点一下头。 可不知为何,一向没羞没臊的范鲤,每次见到那位船娘之后,都会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师徒二人在浔阳江边待了大半个月,南坡肉都给吃腻了,可范鲤还是没跟那位船娘说过哪怕半句话。 小满心知再这样下去,他就是把浔阳府的猪都给吃绝了,范鲤也不会与那船娘再近一步。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这天傍晚,小满又把范鲤拉到了江边。 初夏暖风习习,江上渔舟唱晚。 那位温婉船娘摇着橹靠了岸,看到岸上神情落寞的范鲤,心底突然一痛。 这个男子的心里肯定没有自己吧。 要不,为何这些时日,他连一句话都不愿与自己说? 还有那个可爱娃娃,那是他的孩子吧?他看孩子时眼里的温柔,即使是不相干的自己,也会心底发烫。 想着想着,船娘的心越来越疼。她匆匆从那一对“父子”身边走过,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就这样吧。”船娘在心底暗暗道。要怪,就怪不该与他相逢在这浔阳江头吧。 日头渐渐西沉,船娘的心也渐渐变凉。 可就在船娘的心就要凉透时,她的双腿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船娘转过身,朝下望去,发现那个原本应该站在青衣男子身边的孩子,此刻正死死抱着自己的一双腿。 见船娘望向自己,小满扬起脸朝她笑了笑,然后喊出了石破天惊的两个字:“娘亲!” 范鲤在江边傻愣愣看着小满。 小满看到,跺了跺脚,鼓着腮帮子朝范鲤气鼓鼓喊道:“爹,你是不是傻?” 见范鲤还在江边发着愣,小满气的直翻白眼。他转过身,对船娘嘻嘻笑道:“娘亲,你等一会儿,我去把爹叫过来。” 说完小满一溜烟跑到范鲤身边,想把范鲤给拉到船娘身边去。 可小满刚跑到范鲤那儿没多大会儿,那位船娘就红着脸匆匆逃走了,又留下傻愣愣的范鲤与一脸怒其不争的小满。 小满气的再不想理范鲤,可范鲤却摸着他的小脑袋轻声道:“大人的事,小孩子瞎操什么心。” 小满冷哼了一声,蹲在江边生起了闷气。 夕阳缓缓沉入了江里,晚霞也渐渐飘散。此时,一轮皎月从西边升起,诸天星辰为映衬。 范鲤望着那个还在江边生闷气的倔强孩子,无奈笑了笑。 他走到江畔,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小满身上。 见小满不理自己,范鲤长舒了一口气,朝着船娘所在的小渔村的方向走去。 范鲤走进村里,惊起了几声犬吠。他敲开一家房门,问清了船娘的住址。 在得知船娘的爹娘走的早,前年唯一的兄长又死在了江里后,范鲤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已经这么苦了,自己不能给她一生安稳,又何必再去招惹这份双方都没有捅破的情愫? 想到这里,范鲤走到那间亮着灯的屋外,斜靠着木门坐在了地上。 他望着满天星斗,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姓范,单名一个鲤字,字青鱼。” “我出生在范家,又是单传。 可我那个洒脱了一辈子的爹却没怎么管过我。” “我像一条江湖野鲤一般长到二十岁,我爹却突然让我下山,去浪迹江湖。” 范鲤仰头望着天外,却没有察觉,屋里烛火摇曳,一道倩影缓缓走到门旁,与他隔着门板坐到了地上。 范鲤望着满天星斗,轻声道:“我化名范梨,沿着大江一路顺江而下,足迹踏遍了大江两岸。却发现,这山外的世道虽然波谲云诡,却仍未逃出我范家的那一山书。” “我就像一位绝世剑客,所过之处,‘范梨’之名如平地起惊雷,将这山外的世道炸得风雨飘摇。” “我诗酒趁年华,笔下山河飒沓。弱冠之年就立身金殿之上,身着黄紫。” “可那又怎样?以我一人之力,终究难挡天威浩荡。” “我负了深爱的女子,又负了自己的抱负。最终带着满身的狼藉,又回到了凤鸣山上。” 范鲤苦笑道:“原本以为我这一生就这么潦草过去也罢,可这趟出游,却让我遇到了小满这个满身灵气的孩子,也……遇到了你。” “那年她远嫁京城后,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人。可那天的浔阳江畔,你却像一朵斜阳下的晚桃花,姗姗开在了我的心底。这些天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却不敢上前与你说一句话。” “我怕我这尾江湖野鲤还没准备好在一方池塘里安身立命。” “我怕江流湍急,狷狂如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卷得尸骨无存。” “我怕风雷闪电,怕天威浩荡。更怕我这条浪荡野鲤,最终还是会死在渔夫的渔网中……” 范鲤靠着门板,一个人絮叨不停。往事如狂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船娘许清就这样隔着门板与范鲤背靠着背。她流着泪,陪着门外的范鲤直到天亮。 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范鲤从地上站起。他朝江边缓缓走去,步履再不踌躇。 浔阳江头,小满守在一堆冒着白烟的篝火旁,轻轻打着鼾。 范鲤轻轻走过去,想把孩子身上滑落的衣裳披好。可他刚弯下身子,没睡踏实的小满就醒了过来。 范鲤见小满盯着自己的脸不说话,嘿嘿干笑了几声,笑的那是一个心虚。 可不知为何,小满这回没有盘问他这一夜去了哪里,只是小声道:“范鲤,咱们走吧。” “去哪里?”范鲤有些意外。 “去你家啊。”小满翻起白眼。 范鲤摸了摸小满的脑袋,柔声道:“以后,也是你的家。” 小满重重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来到江畔渡口,谈好价钱,上了一艘驶往上游的逆水江船。 小满一直望着江岸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范鲤则静静坐在船舱里,闭目静心。 他闭目,可多年来早已波澜不惊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 江船缓缓摇起船锚,船夫松开了系在岸上的船索。 眼看着这艘帆船就要离开江岸了,就在这时,有一道身影朝着江岸拼命跑了过来。 她背着一个青布行囊,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小满望见,朝着岸上拼命挥着手,惊喜喊道:“师娘!” 听到小满的喊声,船舱里的范鲤几步迈出船舱。 当范鲤看到岸上那道日思夜想的清丽身影后,他几步跑到岸上,一把把船娘揽进了怀里。 船娘许清死死抱着那袭青衫,落泪道:“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范鲤轻轻擦干她的眼泪,柔声道:“好。” 4、凤鸣(上) 江船离开浔阳府,逆流而上。 只不过离家时孑然一身的范鲤,此时身边又多了两个牵挂。 逆水行船,不进则退。当他们乘坐的帆船终于在巴蜀省泸川水驿靠了岸之后,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 三人在泸川府上了岸。 小满毕竟是个六岁的孩子,由于在师娘许清身上又得到了阔别已久的“母爱”,他比以往活泼了不少。 这不,船才靠岸,他就牵着师娘的手对范鲤道:“范鲤,师娘要带我去泸川城里转一转,你要不要去?” 范鲤怒道:“凭啥她是师娘,我就是‘范鲤’?” 许清虽然还没正式嫁给范鲤,却主动把自己的头发结了簪。她揽着小满的肩膀,对范鲤笑道:“没喊你‘喂’,已经给你面子了。一把年纪了,还整天跟个孩子斤斤计较,羞不羞?” 小满大点其头,范鲤无言以对。 “走喽!”小满牵着师娘的手,一大一小欢快上了岸。 范鲤跟在他们身后,笑容温暖。 等进了泸川城后,闻着那股飘在街市巷子里的清冽酒香,许清问范鲤道:“要不要给你打些正宗的泸川老酒尝尝?” 范鲤笑着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有了你们,他以后都不需要借酒消愁了。 二人领着小满买了许多泸川小吃,又寻了间干净铺子住下。第二天,他们雇了辆马车,开始走驿道朝天南省行进。 马车缓缓南去。过了江门水马驿、三水卫、沾益驿、石城后,三人终于来到了凤鸣山所在的蒙县。 范鲤领着许清与小满来到一处山林外围,一直等到天黑后,他才一手牵着许清、一手牵着小满,走进了这片林子。 “小满切记,凡出入我凤鸣山,皆要在晴朗的夜晚赶路。”范鲤郑重道:“因为只有夜里,才能凭着天上星辰定位,不让自己迷失在这片深林之中。” “瑶光。” “开阳。” “玉衡。” “天权。” “天玑。” “天璇。” “天枢。” 范鲤牵着小满与许清的手,依照天星定位,竟倒着在林子里走出了一幅北斗七星的排列图! 一夜山重水复。 他们走了一夜山路,终于在拂晓之时进了凤鸣山。 小满望着眼前的世外桃源,兴奋地叫了起来。 这里实在太美了。 青山幽幽、绿水长流。 远处,一捧湖水静静镶嵌在青山绿水间,望之令人忘忧。 见许清与小满一直愣着发呆,范鲤微笑道:“走,带你们回家。” 说完,他一手牵住一人,踩着漫山遍野的野花、溯着一条溪水朝着前方的那座山走去。 “这条小溪名叫凤溪,那座湖叫做桐湖。”范鲤对小满与许清道。 前方溪边有个孩子正在洗衣裳,见凤溪下游走过来三个人,孩子赶紧跑了过来。 那孩子身穿靛色短褐、身材瘦小。见范鲤一手牵个女人、一手还牵着个孩子,他张大嘴吧,吃惊道:“乖乖……师叔,您这才出去一年多,怎么生出个这么大的娃娃?” “……” 一年多没见了,范鲤原本挺想念这位师侄的,可听到这家伙开口之后,范鲤只想一巴掌拍死这个蠢货。 范鲤正要与小满介绍这个孩子,这孩子却自己跑到小满的身边,勾住小满的肩膀自来熟道:“师弟是吧?俺是凤鸣山的第二十二代传人。也就是说,这座山、这座湖、这片土地、包括这片土地上站着的你,以后都归俺罩着了!” “记住俺的名字……”瘦得跟猴似的孩子挺着胸脯,大声道:“俺叫崔华!” “翠花?”小满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有男孩子起了个女人名字? “是崔华!不是翠花!”听到小满的话,孩子气的直蹦哒。 范鲤摇头笑了笑,问“翠花”道:“你爹呢?” “他还能干什么,在家铸剑呗!”翠花哼哼道。 “嗯。”范鲤点头,然后转脸对小满道:“走,跟我去拜见你师伯。” 几人沿着溪水,朝凤溪边上的几间竹屋走去。 那几间竹屋紧挨着凤溪,背靠着一片碑林。碑林旁,有一条青石小路蜿蜒而上。 而竹屋恰巧就坐落在那条上山的小路旁,卡死了这条唯一的上山之路。 几人离着老远就听到了“叮叮呛呛”的打铁声音。走到近处后,就看到一位中年人赤裸着上身,皮肤呈古铜色。那位中年人虽然身体瘦削,可抡起大锤的那一刹,却让小满感到了一股恐怖的爆发力。 中年人把头发盘在脖颈上,看到范鲤,他停下手里活计,挠了挠头,露出了两排黄牙。 “小满,给师伯磕头。”范鲤把小满揽上前来,对他道。 “小满叩见师伯。”小满虽然不爱搭理范鲤,却也是个知道轻重的孩子。此时他与这位师伯第一次见面,恭恭敬敬地磕起头来。 “嗯。”崔铁点头。他把小满从地上扶起来,然后走进屋里拿出一把带着皮鞘的精巧匕首,递给小满道:“你师伯是个臭打铁的,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见面礼来。这把匕首名叫‘刺虎’,拿去玩吧。” “爹!”翠花见到,惊呼出声。他打小就开始觊觎这把匕首,长这么大都没摸过几下,可今天他爹大手一挥,居然拿出来送人了! “闭嘴!”崔铁瞪了翠花一眼,翠花立刻噤若寒蝉。 小满望向范鲤,不知道该不该收下。从翠花的反应看来,这把匕首应该很贵重。 “收下吧。”范鲤笑道:“只要是你师伯送的东西,他送什么你就要什么,无妨的。” 听到范鲤的话,小满双手接过了那把匕首,惹得身旁翠花一阵心疼。 崔铁又望向许清。 许清还不等范鲤开口介绍,就朝崔铁施了个万福,红着脸道:“师兄好。” 其实刚才看到许清盘起的头发,崔铁就猜出了七七八八。此时听见她喊自己“师兄”,崔铁挠了挠头,无奈道:“我这铺子里只有刀枪剑戟,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送给弟妹……” “那师兄欠着好了。”范鲤笑道。 崔铁点头,见那个叫小满的娃娃一直盯着自己看,挠了挠头,又露出了自己的两排大黄牙。 范鲤邀请崔铁上山,崔铁摇头拒绝了他。 范鲤也不勉强,领着许清与小满,踏上了那条蜿蜒青石路。 山名凤鸣,路名青云。 5、凤鸣(下) 见小满望着路旁的碑林,满脸震惊,范鲤微笑道:“无需惊讶。那些都是我凤鸣书院历代先贤所留,算是他们的衣冠冢吧。” 可范鲤说得轻巧,小满又怎能不震惊? 因为那些刻在碑上的名字,随便拎出一个来,都能让他们所处的那段历史噤若寒蝉! 周鸷、刘小宛、李轩辕、赵逖…… 这些震古烁今的大人物,竟然都是从凤鸣书院走出去的! 小满跟在范鲤的身后继续上山。 青石路的尽头,是一座恢宏山门。 山门用青石雕刻,右书“千古文章”、左刻“万里山河”。横批只有两个字——天下。 上联、下联与横批用三种不同的笔迹拓成,小满却丝毫也不觉得怪异。 因为包括小满在内的所有楚人都知道,这十个字,其实出自三人之手。 “千古文章”为范家开山祖师范陶朱手书、“万里山河”是范鲤的十四世祖范鸠留字。 至于那“天下”二字,则出自一位刘姓男子之手。 天下。 这两个字何其沉重。可从大楚、两奉、大齐,再到大魏、两赵,这两个字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挂进了所有楚人心里。 因为有资格刻这两个字的人,最终也没敢在题字的末款留下自己的姓名。 此人叫刘小宛。 小宛是范鲤的十四世祖——范鸠为他取的小名,因为他与范鸠相逢于宛城。 后来,这个小名渐渐地就没人叫了。 因为这位刘小宛布衣起家、坐拥天下。他开创的国号成了一个民族永远的称呼,他的正名刘寄奴被写进了《楚书》,庙号太祖! 小满还知道,这位奋起寒微、气吞万里的楚太祖,称帝后拿起铁钎子凿刻这两个字时,却犹豫起来。 ——他觉得末款留下正名太显疏远,有忘本之嫌;可留下“小宛”二字,又怕已经逝世的恩师觉得自己轻浮,不显尊重。 最后他干脆只送来两个字,连姓名也没敢留。 这件事也成了青史上的一桩美谈,后世还有人作打油诗笑曰“气吞万里刘虎胆,丹书不敢称‘小宛’”。 此举把凤鸣书院的地位推上了巅峰,范家也因此与鲁郡子家一道,成为天下文脉的执牛耳者。 …… 跨过那道恢宏山门,小满终于看到了那座坐落在凤鸣山腰的古朴书院。 这座书院建成于东奉年间,至今已过千年。 大奉洪嘉之乱后,山河破碎、国土沦陷,楚人纷纷背井南渡。原来位于中原的凤鸣书院,也是在那时候迁到了如今的天南省、那时的天南州。 从远处看去,这座古老书院瓦当垂纹、浑然天成。由于年代太过久远,书院显得有些古旧。 可历尽千年风霜雪雨之后,那份古朴与大气越发返璞归真、与天地契。 或许是近家情怯吧,许清红着一张脸,不敢跟着范鲤走进去。 这时小满反过来握住师娘的手,跟着范鲤跨进了这座天下读书人的精神圣地。 书院里没有栽种花草,只种着几方菜园。此时,一位十二三岁的孩子正在菜园里锄着草。 那个孩子身穿青色短褐,头发用一根红绳随意挽起。 少年见范鲤回山了,赶紧把手里的锄头放下,走到范鲤身前,恭敬执弟子之礼。 范鲤点头,牵着许清的手对少年道:“长秦,这是你的师娘。” “长秦叩见师娘。”少年赶紧跪倒在地上,朝着许清行大礼道。 许清红着脸把少年从地上扶起,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范鲤又把将小满揽到前来,笑着对少年道:“这是为师新收的弟子,你的师弟小满。” “拜见师兄!”小满恭敬朝他的这位大师兄行了一礼。可没想,他的这位师兄也与他还了一礼。 两个两袭青衣相对而拜,看得同样身穿青衫的范鲤笑容满面。 范鲤朝院里望了一眼,见里面再无动静,问长秦道:“曾仪呢?” “禀师尊,二师弟见师父一直不回山,就回凌安城了。”长秦恭敬道。 “嗯。”范鲤皱起眉头,又对许清与二位弟子道:“走,去我凤鸣祠堂。” 小满跟上范鲤,朝凤鸣书院的祠堂走去。 当小满跨进那座香烟袅袅的范家祠堂后,他登时被眼前的无数灵牌给震惊的无以复加! 整个祠堂依山而建,层层而上,一直蜿蜒到山顶。山的最上面,削山为像,竟是一尊凤鸣开山祖师范陶朱的巨大雕像! 祠堂两旁的墙壁上挂着凤鸣列代先祖的画像,小满这时才知道,原来许多他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也是从凤鸣山走出去的。 范鲤牵着同样被吓了一跳的许清点燃三炷香,跪在地上。 长秦也领着小满燃起香,一左一右跪在了范鲤许清的身旁。 范鲤望着列位先贤的灵牌,郑重道:“范家第二十一代传人范鲤,今日携妻许氏,叩拜先祖!愿列祖列宗保佑华夏国运永昌、此后再不需要凤鸣书院入世拯救苍生!” 说完,范鲤领着众人三叩九拜。 叩拜完毕,范鲤牵着许清的手,把香插进了香炉中,又和许清站到了祠堂一旁。 长秦叩拜完毕,也起身奉香,站到范鲤身后。 于是偌大一座祠堂里,只有小满还跪在地上。 范鲤望着腰杆笔直的小满,郑重道:“我凤鸣山自从春秋祖师范陶朱开山以来,至今已历两千余年。其间华夏几遭灭国,都有我凤鸣先祖慨然下山,救万民于水火、扶大厦之将倾。” “凡我凤鸣弟子,须时时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江山社稷,自当一肩挑之!”范鲤郑重道:“凤鸣书院第二十二代弟子杨素,为凤鸣先贤奉香!” 小满从地上站起,踮起脚尖,把手里的香插进了灵牌前的香炉里。 紧接着是三叩九拜之大礼。 小满跪在地上,望着灵牌上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心中的热血激荡着。 自大骊至离阳,两千年岁月悠悠,多少英雄豪杰从凤鸣书院入世,慷慨赴那万丈红尘。 如今兴亡成败都作了土,唯有山脚青石两旁的碑林上,那一位位如点点寒星耀于青史中的名字,诉说着千秋功过。 …… 桃李成蹊。 刻碑成林。 而凤鸣范家,只是在深山中静静避世。 天下却仰其清鸣。 6、崔家父子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自从小满被范鲤带上凤鸣山以后,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有余。 这一年里,小满多次见到他的那位二师兄。可不知为何,这个叫曾仪的家伙自从见到小满第一眼起,似乎就带着一股莫名的敌意。 倒是山下那位第一次见面就被小满喊成了“翠花”的家伙,隔三差五就会上山找小满玩耍。 山里就这一对差不多大的孩子,一来二往的,就成了很好的玩伴。 虽然曾仪也比翠花大不了几岁,可翠花却与他看不对眼。用翠花的话说,“都是三条腿的爷们儿,装什么四条腿的蛤蟆?” 这一年里,小满算是彻底领教了翠花的“毒舌”。 这家伙说话尖酸刻薄也就罢了,关键话还特别多。 也就是山里没有外人。 这家伙要是生活在在山外,估计天天都得给人家堵在茅房往屎里打。 这天,翠花又来找小满玩耍。 小满正听着范鲤的那些大道理昏昏欲睡,见翠花来了,赶紧把手里的书朝桌子上一撂,撒腿就往山下跑。 可怜范鲤见小满就这么无情地把自己“抛弃”了,还在后面谆嘱他道:“慢点儿跑,玩到吃饭的时辰就赶紧回来!你师娘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身旁离不开人。最重要的是她行动不便,不能给为师做饭了,你可别让为师饿着” 听到范鲤的话,小满转过身来,怒声道:“范鲤,有话你就直说,哪来的这么多弯弯肠子?少废话!我就是让师娘饿着,也不让你饿着,行了吧!” “行的。”范鲤哈哈大笑,似乎很“享受”这个最小的弟子给自己撒野。 其实,他一开始中意的,正是小满身上那股子与生俱来的野性。 小满跟着翠花离开了书院。下山时他问翠花道:“今天去哪耍?” “天机不可泄露!”翠花神秘一笑。 “哦。”小满点头。 “……”看到小满反应,翠花黑着脸道:“喂,我说小满,难道不是我越不跟你说,你越想知道的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小满看着翠花,跟看白痴似的。 “真没劲!”翠花一甩手,气呼呼地朝着西边走去。能遇上小满这个既聪明、又倔强、还能沉得住气的家伙,也算他翠花倒霉了。 西山上有一片针叶林,里面常有野兔、山猴出没其间。 翠花所说的“天机”,原来是他用竹胚子做的一个精致猎笼,放到这儿抓野兔来了。 翠花带着小满爬上西山,远远望见他昨天才放过来的笼子里还真有一个小东西在里面蹦哒着,翠花以为抓到了兔子,怪叫一声跑了过去。 等翠花走近一看,原来笼子里逮的不是野兔,而是一只比野兔稍微大点的小鼠鹿。 这种小鼠鹿是天南独有的物种。小东西头上没角、眼大蹄长、还生了一条小短尾巴,看起来很是可爱。 小满这个“外来户”从没见过这种动物,见翠花把它从笼子里拎了出来,赶紧跑上前去,从翠花手里夺过来,抱在怀里。 “小心点,哥哥我很久没开过荤了,可别让他给跑了!”翠花盯着那只小鼠鹿,像是盯着一碗会跳跃的烧肉。 “你就知道吃!”听到翠花的话,小满大怒:“它这么小,你就要吃它,你还有没有人性?” “小?”翠花笑了:“这可是成了年的小母鹿,哪里小了?常言说的好——烂梨也解渴、蚂蚱也是肉……这小东西小是小了点,可剁吧剁吧一碗肉总该有的吧?” “吃你的猪泔水去吧!”见翠花口水直流的模样,小满大怒。 他手一松,那头惊慌失措的小鼠鹿就从他怀里蹦了出去,一头朝着林子深处扎去。 “死小满,你!”见小满把那小东西给放了,翠花气得不轻,拔腿就朝它追了上去。 还别说,也不知道翠花打小怎么练的腿法,他铆足了劲朝着那头小东西追去,还真给他慢慢撵了上去! “小鹿快跑!”眼看着翠花与小家伙的距离越来越近,小满忍不住大声喊道。他虽然撵不上翠花,却也没被撂下太远。 就这样翠花追着小鼠鹿,小满追着翠花,不知不觉二人竟追进了林子深处。 这片林子很密,可不知为什么,林子里连一声鸟叫也听不到。 见四下里安静得诡异,小满朝翠花大声道:“翠花,咱们还是回去吧!” “你是怕了吧?”翠花眼看着就要抓住那只小鹿了,被小满一喊分了心,又被那只小东西借着树干给躲开了。 小东西不停借着树木挪腾身子,翠花就是跑得再快,也不敢跟树硬碰硬。 那小鼠鹿借着树干左蹿右跳,最后还真给它逃开了。 眼看着到嘴的肉又给飞了,翠花懊恼着走回来,看见小满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刚想把一肚子火气撒出去,却见小满身后的树上,一条通体花斑的大畜生正用一双冰冷的眸子盯着小满! “小满小心!”翠花见那畜生动了,赶紧冲上去,把小满扑向了一旁。与此同时,那条通体花斑的艾叶豹子从树上蹿了下来! 因为翠花反应快,它扑了个空! 那条瓜皮豹子连同钢鞭似的尾巴得有半丈多长,一双黄褐色的眸子正死死盯得翠花与小满,直盯得他二人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豹子一扑未中,“嗷呜”一声弓下身子,伺机再动。 这时,比小满还瘦一点矮一点的翠花,竟把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小满前面。 翠花虽然成天与小满拌嘴,可在他看来,他既然比小满大一岁,就有责任去保护这个比自己小的弟弟。 这,就是天大的道理! 那条花皮豹子似乎被翠花的举动给激怒了,转过头来开始盯着翠花。它见翠花也在死死盯着它,撂开前爪,咆哮一声,直接朝翠花撞了过去! 翠花见这头畜生朝自己扑过来,赶紧朝一旁闪过去。可那豹子似乎不傻,一扑不中,立刻又朝着一旁的小满露出了狰狞獠牙。 “小满!”翠花见状心急如焚,拼了命地朝小满那里狂奔过去。 翠花赶在豹子前面,把小满推向一旁,可自己的右肩膀却被兽爪拍到,直接给撕下一块肉来,血肉模糊。 翠花哪里还顾得上疼痛。他用左手捂着伤口,又龇牙咧嘴地挡在了小满身前。 “翠花……”看着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流、却一步不退挡在自己前面的翠花,自打爹娘死后再没哭过一次的小满,这些年来第一次掉下了眼泪。 可那头花皮金钱豹却没被两个孩子的深情所感动。翠花身上的鲜血味道刺激着它的味蕾,它一伸爪牙,大吼一声,再次朝翠花扑了上去! 翠花受了伤,身子再也不如刚才灵活。而那头畜生受了鲜血的刺激,似乎发狂了! 它高高跃起,眼看着下一刻就要把瘦小的翠花给按倒撕碎。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削身影突然出现在两个孩子身后。 “孽畜,受死!”那人看见这一幕,大喝一声,纵身掠来。 那人端起他刚才随手折断的粗壮树枝,腾空而起。与此同时,他手中树枝就如同一杆霸道长枪,直接朝豹子的血盆大口里插了进去! 那股霸道力量与飞扑过来的豹子撞到一起,直接把豹子撞得嗷呜一声,朝后飞去。 然后,那根被当成了枪使的树枝直接洞穿豹子的硕大头颅、把豹子的脑袋连同二百斤重的尸体,钉死在一棵合围粗的大树上! 两个死里逃生的孩子痴痴望着眼前这人,满脸的难以置信。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翠花的父亲、小满的师伯崔铁! 一身靛色短褐的崔铁一击过后,就散去了身上的嚣狂之气,仿佛刚才出手的不是他似的。 他微微佝偻着身子,像一棵长满树瘤、枝干扭曲的老槐树。 见着两个孩子一直盯着自己发愣,崔铁摇了摇头,走到小满身前对小满道:“你师娘就要生了,赶紧回去,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崔铁也不等小满答应,径直走到那棵合围粗的大松树下,想扯住豹子的尾巴,把这头二百斤重的“野味”给拽下来。 可树枝似乎被他钉的太深。豹子的尾巴都快被他扯断了,那根树枝纹丝不动。 小满心中牵挂师娘,匆匆忙忙下了山。 下山之前,小满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见身长七尺的崔伯正蹦将起来,想折断那根树枝把豹子弄下来。 奈何树枝被插得太高了,崔铁的个头又矮。所以他就是蹦起来,还是够不到。 崔铁无奈笑了笑,只好搬来几块山石摞起来。 他踩到石头上,这才勉强折断了那根一寸多宽的树枝。 小满还沉浸在崔伯的“无上神勇”里无法自拔,冷不防看见这一幕,由于心里落差太大,他直接懵在那儿。 可能是山路太陡,也可能是脚下太滑,又可能是因为小满太过担心师娘。心不在焉的小满一不留神“扑通”一声趴到地上,啃了一嘴红泥。 7、庭有枇杷树 等到小满带着满脸泥巴一路小跑赶回书院时,小满发现大师兄长秦正在院外焦急等待着他。 见小满回来了,长秦赶紧把他扯到师父与师娘的房间外面,郑重道:“师弟,师父现在在屋里,你进去给他打个下手。崔伯和我……都不方便进去。” 听到大师兄的话,小满有些疑惑了:“为什么崔伯与师兄都不方便,我就方便啊?” 长秦把小满推进屋里,红着脸道:“你最小,当然你最方便了。” 小满紧张兮兮走到师娘的床前,见师娘许清正平躺在床上,而师父范鲤正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似乎还有些担忧。 “小满回来了……”见小满来了,许清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九个月,今天羊水突然破了,所以只能这样平躺着,把腿高高翘起。也走动不了了。 范鲤虽然一身妙手医术,可这接生孩子的活还是头一回遇到,况且,这回接生的还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他难免心中忐忑。 “小满,这回要麻烦你崔伯了。让他出去一趟,去山外去请个稳婆来。”范鲤皱眉道。 可连范鲤自己也清楚,就是崔铁腿脚再利索,也要等天黑以后才能出山。等他再带着稳婆连夜赶回来,最快也得一两天以后了。 可许清与她肚子里的孩子能等这么长时间?所以这一次他们谁也指望不上了,一切全凭自己的本事。 许清有些心神不宁。她望着自己的夫君范鲤,见范鲤也是一脸担忧,有些黯然道:“夫君,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范鲤握住许清的手,点头道:“你说。” “要是这次有什么不测得话,夫君一定要保下咱们的孩子……”许清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落泪道。 “不会的。”听到许清的话,范鲤柔声道:“我要你们娘俩都好好的,要你亲手把咱们的孩子抚养成人。我要你和我一起白头偕老,一起走遍三江五岳,陪我去看江山如画。等咱们都白了头发,我再陪你去浔阳江头,咱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去看夕阳西下、晚霞如花……” “嗯。”许清重重点头,可眼角却有眼泪滑落。 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着。可一直等到黄昏日落,许清的肚子还是没什么动静。 其实她疼了都不怕,起码证明快要生了。最让范鲤担心的是,自己的妻子虽然破了羊水,可她的身子却没有一点要生的征兆,这就要命了! 小满拿着把菜刀跑到崔伯那里,把翠花给吓了一跳。他见小满只是在那条花皮豹子身上割了块肉下来,这才放下心来。 小满拿着那块豹肉回到书院里,为师娘煮了一份肉粥,又端到许清的床前一口一口仔细喂着。 许清见小满如此关心自己,心情稍好,可眉梢的那抹隐忧却怎么也抹不去。 小满喂过师娘后,与范鲤守在许清的床头,一直到天渐渐亮了,师徒二人也没怎么合眼。 小满走出屋子想去做点饭,见长秦与翠花正守在门外,师伯崔铁却没在。小满知道,崔伯这是出山请稳婆和郎中去了。 小满又做了些流食,结果除了没心没肺的翠花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没怎么吃。 许清也没胃口吃饭,被范鲤强行喂了半碗,躺在床上,满脸黯然之色。 难产! 这两个字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上。 羊水都破了这么久,许清的肚子却没有一点疼痛感,骨缝也没开哪怕半指。 就是没生过孩子的许清也知道,她这是难产了。 许清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可她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日头渐渐西沉,黄昏短暂而又漫长地降临了。 此时,从许清破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多时间。 可她的肚子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许清看着窗外的灿烂晚霞,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终于做了决定。 “夫君。”许清反手握住了范鲤始终牵着自己的大手。 看着一脸决绝之色的妻子,范鲤顷刻就明白她想干什么。他攥紧拳头,一字一字道:“我不答应。再等等。等过了今夜,等师兄请来郎中。总会有办法的。” “夫君,你不要再骗自己了。”许清摇头道:“连你的医术都没有办法,山外的那些郎中就是赶来了,又能怎样?” 许清抬起手,摩挲着范鲤憔悴的脸,强颜欢笑道:“夫君,再这么拖下去,万一咱们的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是走了,也不会安心的……” 范鲤握着许清的手,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许清抹干净范鲤脸上的泪水,捧着他的脸柔声道:“夫君,答应我好吗?把咱们的孩子从我肚子里取出来。我怕再耽搁下去,咱们的孩子会撑不下去的……” “我不答应!”听到许清的话,范鲤拼命摇着头,眼泪鼻涕一起淌了出来。 许清捧着范鲤的脸,哀求道:“我的夫君,越是这时候,你越要坚强。你是知道的,即使不这么做,我这次恐怕也凶多吉少了。要是再搭上咱们孩子的性命,我就是去了,也会怪你。夫君,答应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范鲤拼命摇着头,涕泪横流,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小满,突然抹了一把眼泪,咬牙对许清道:“师娘,我来!” 说完,小满直接跑回自己房间,去找崔伯送给自己的见面礼——那把叫做“刺虎”的匕首。 等小满攥着匕首回到许清身前时,才不到八岁的他望着床上的许清,哽咽道:“师娘,我怕!” “小满不怕。”许清搂着小满的头,欣慰道:“小满,你比你师父坚强果断,以后,也会比他更有出息。”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见肚子里的小家伙还在轻轻蠕动着,她隔着肚子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对小满笑道:“小满,待会动手的时候,请你快一些,师娘……还想亲眼看一眼我的孩子……” “师娘!”一直都在故作坚强的小满听到许清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他扑到许清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许清搂着怀里的小满,一边落泪一边温柔笑道:“好孩子,师娘走了以后,你要听你师父的话。师娘知道小满一定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师娘却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天了……” 范鲤再也看不下这一幕。他抹了一把眼泪,把头扭到了一旁。 “夫君,你出去吧。”许清望着范鲤决然道:“你在这里,只会影响到小满的。” 范鲤死死攥着拳头。 他蹒跚推开房门,发现刚刚还晴朗的天,此时已经飘起了小雪。 范鲤出去后,屋里再没有旁人。 通明的烛火下,那个在浔阳江边长大的温婉船娘,笑着拒绝了小满打晕她的请求。 她怕自己晕过去以后,就再也睁不开眼。她还要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她的整个身子都因为疼痛而颤抖着,她抓烂了床下的褥子,豆大的汗珠不停从脸上、身子上滴落,可声音却还是像从前那般温柔: “小满,师娘走后,请你帮我……照顾好你的师父……” “师娘不能看着你和孩子长大了……如果是个男孩子,师娘希望他……能像小满一样坚强勇敢。” “如果是……女儿……书院里有师娘亲……亲手酿的黄酒……师娘走……走后……让你师父……把酒埋到树下,等你师妹……成亲的那天,再把师娘……师娘酿的那坛……女儿红……挖出来……亲手敬……敬给师娘喝……” “你叫小满……今天……又刚好……刚好……是小雪……一个……小满……一个……小雪……一个……夏……一……个……冬……” “多……好……” “哇……哇……”伴着清脆啼哭声,一个鲜活的小生命降临到了这个世上。只不过,她的出生,却意味着她母亲生命的结束。 “师娘,是个女孩!”小满顾不上手上、身子上的鲜血,赶紧把孩子抱到了许清的眼前。 许清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看了一眼正盯着自己哇哇大哭的孩子,带着满足的笑,缓缓闭上了双眼。 …… 后山的杏林旁添了一座新坟。 变得沉默寡言的范鲤,在书院里种下了一棵枇杷树,并在树底埋了一坛黄酒。 才从师娘许清身上得到了“母爱”的小满,转瞬间又失去了疼爱他的师娘。 自此,小满彻底失去了一个孩子应该有的活泼天性。 他的性子一天比一天深沉内敛。 冬去春来。 春去冬来。 后山的杏花开了十三次。 又落了十三次。 转眼,又是一年小雪时节。 萧索的书院里,一位早早生出了花白头发的中年人,痴痴望着院里已经一丈多高的枇杷树,思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 原来,已经过了十三年了。 8、师妹 十三年岁月匆匆而过,转眼又是一年小雪时。 这天,才行过加冠礼不久的小满早早爬上后山,到后山杏林去祭奠师娘许清。 初冬的天有些寒冷,就像小满此刻的心情。 后山上,一座坟茔静静躺在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中,显得不是那么孤单。 这一山的山花都是小满与他的师妹种下。他怕师娘孤单,所以整座后山上一年四季都有繁花盛开。 坟茔正对着山下桐湖,坟前立着一座碑,上书“爱妻许氏之墓”几个字,至于落款,自然是小满的师父范鲤了。 范鲤自从丧妻之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每日与小满授课,再不多话。 小的时候,小满烦死了他的这位话痨师父。如今等他真正懂事了成人了,反而时时想起那个放浪形骸的范鲤、想起当年范鲤牵着他的手,走过的那五千里路。 小满知道,那个范鲤,已经死了。 …… 由于前不久已经行过加冠礼,按照华夏传统,小满已经算一位大人了。 所以,还是叫他杨素比较合适。 杨素在山上陪着师娘说了会儿话,又摘了一捧山茶花放到坟前,这才心情沉重地下了山。 他像往常一样,要去桐湖中央的栖凤亭做晨课。 此时已近腊月,虽然风野天寒,可桐湖里的杨素却浑然不觉。 杨素翻书极慢,似乎在一字一字咀嚼书中的悲喜忧乐,读到酣畅处,他还不忘用手中毛笔圈圈点点。 正当他于桐湖中央浑然忘我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悄然蒙住了他的双眼。 杨素感受到身后熟悉的温暖,放下手中的书,轻轻笑道:“师妹,都十几年了,也不换个花样。” 蒙在杨素眼睛上的那双手轻轻挪开,伴着一声浅笑,两个比湖水还潋滟的酒窝映入杨素心底。 少女虽然在笑,可眼角却有泪痕,想来也是刚刚祭奠过她的娘亲回来。 由于她的生辰就是娘亲的祭日,所以每年这天她的心情都不会好。可当她从后山下来,看到那满山的山茶花,又望见湖心的那一袭白衣之后,她的心情又渐渐好了起来。 她虽然没有娘亲了,可她还有疼爱自己的小满哥哥啊。 望着眼前一身白衣超凡出尘的杨素,少女嘻嘻道:“小满哥哥你还说我,你整天穿着一身白衫,怎么也不腻呀?” 说到这里少女自己笑了起来。正是年幼时自己说了一句他穿白衣好看,自那之后,他才春夏秋冬年年岁岁了啊。 想到这里,少女笑道“小满哥哥,你每天起这么早念书冷不冷?尝尝我煮的米线,是不是比昨天又好吃了。” 她把石案上的笔墨收起,打开竹制食盒。又把食盒里的小砂锅与筷子摆好放在杨素面前,这才坐到对面,撑着小脸眼巴巴望着杨素,满脸期待。 看着师妹为自己做的饭,杨素没有作声,心底却暖暖的。 他当然懂得师妹的心思,可世上之事,又怎是两厢情愿这般简单啊。 想到这里,杨素悄悄攥紧拳头,做了一个决定。 “小满哥哥,想什么呢,赶紧趁热吃呀,待会都凉了。”少女揉了揉杨素的头发,她还等着师兄夸自己呢。 杨素收起思绪,拿起筷子拨开汤上面的那层热油,热气与香气便从碗里升腾起来。 “还这么热?”杨素喝了口汤,一股暖流入腹,渐渐驱散了满身风寒。 少女期待道:“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杨素有些诧异,他拿起汤匙搅了搅那层厚厚的热油,又喝了口比从前鲜美的汤,顿时了然笑道:“师妹是如何想到用这热油来保温的?” 少女神秘一笑,也不顾忌男女有别,捧过杨素喝过的小砂锅,先暖了暖自己冰凉的小手,这才低头喝了一口热汤,骄傲道:“我看你整天只顾着起早贪黑读书,身子却日渐单薄,就想煮点汤给你补补身子。今天我把香菇切碎放到鸡汤里,又加了些以前晒干捣碎的香菜茉,因为想你吃胖些,就多放了些油,喏,就成这样喽……” 杨素不说话了。 “哎呀,师兄你又发呆,赶紧把汤喝了吧,怎么样,我的手艺是不是又长进了?”少女嘻嘻笑道。 “小师妹的手艺自然不差,只不过这么好的汤拿去喂狗,还真是浪费啊。”杨素还没说话,一道声音却从湖畔长桥那边传过来,在静谧的早晨显得有些刺耳。 只见岸上说话那人锦衣狐裘,衣着华美。他把玩着手里的精致手炉缓缓走进湖心亭,看着杨素满脸的不屑。 杨素没有理会那人。 少女听到那人的话,生气道:“二师兄,你有些过分了!” 来的人正是杨素的二师兄曾仪。 曾仪见杨素头也不抬,冷笑道:“我的小师弟,你真是没有辱没你那个秀才大哥给你取的表字啊。白望者,白狗也,朗朗上口,哈哈,好字!” “你!”听到二师兄的话,少女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怕自己的小满哥哥受委屈。可她转脸看到杨素的神情后,却突然破涕为笑。 杨素似乎没有听到那人的话。他像往常一样,不急不慢地吃完了师妹早起为他做的饭,然后把碗里的汤喝得一口不剩,这才放下碗筷,对那人平静道:“大嫂为我取名‘素’,是要我清白坦荡;长兄赐字白望,要我一不为虚名所累,二不为外物自污。至于兄长为我取贱字,是希望我一生平安无恙。别说不是狗,就算是条狗又如何?挺起脊梁做狗,我不觉得比弯腰做人丢人。” “你!”听到杨素的话,曾仪无言以对。 “你什么你!”少女攥着杨素的杨素,气呼呼道:“二师兄,小满哥哥又没惹你,你为什么总是和他过不去?” 听到少女娇憨的质问,杨素轻叹了口气。 情字不仅伤己,还伤人啊。 杨素明白,有些事,原本就是无解;有些人,也终究不会志同道合。 他没有在意自己身后的冷笑与彻骨恨意,只是默默收起自己的书和纸笔,与那人擦肩而过,自始至终没有将那些白眼与嘲讽放在心上。 他只是有些可惜,师妹给自己煮的汤,刚才喝得太急了些。 9、负笈出山门 十一月的天有些阴冷彻骨。 此时太阳还没升起,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小雪跟在杨素的身后,心里却暖暖的。 她脑中还是杨素哥哥喝汤时的可爱模样。 ——任是二师兄口出恶言,她的杨素哥哥只是不急不缓喝着自己给他煮的汤,似乎再大的事,都没有吃她做的饭重要。 杨素领着小雪沿着蜿蜒山路拾级而上,青石尽头就是山门了。 千百年来,每一位凤鸣学子的出世与入世,似乎都与这方山水无关。唯有山脚碑林上,那一个个惊艳了史书的名字,默默诉说着这座书院的绝世风姿。 书院里竹叶沙沙,不时有枯叶被山风从山上卷下,落入院中。 院里站着一人,他身着青色短褐,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头发用一根青布条随意挽起。 那人身长过八尺,目若朗星,长得堂堂正正一表人才。他一身樵子装束,正拿着扫帚不急不缓地扫着书院里的落叶。 杨素见到那人后,走上前去恭敬行了一礼,微笑道:“大师兄,何时下山,一扫天下?” 长秦手里扫帚停也不停。 他抬头看了一眼杨素与小雪,摇头笑道:“十几年了,连个院子也扫不干净,罢了。” 杨素早就习惯这位大师兄的沉稳少言,对他行了一礼,朝范鲤所在的粥室走去。 二人走后,长秦停下手中扫帚,望着杨素与小雪的背影若有所思。身前落叶在扫帚停下的同时,仿佛没了束缚,又被山风吹乱。 长秦自嘲笑了笑,又挥起扫帚重新扫了起来。 所谓“粥室”,并非喝粥的屋子,而是杨素恩师范鲤的书房。范鲤曾言:“书犹粥谷,能充我饥;一日不读书,便如羸羸饿汉,觉四肢无力。” “粥室”之名由此得来。 杨素与小雪走进粥室后,就看见屋里坐着一人。此人一袭素袍非儒非道,单手执书端坐于书案前,气若谪仙。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杨素的恩师范鲤。 范鲤虽然才四十有五,头发却有些花白了。自从爱妻辞世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再没有了年轻时的写意风流,此时他独自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孤单寂寥。 杨素见到恩师,忙行大礼参拜。 小雪则甜甜叫叫了声爹,上前挽住了范鲤的胳膊。 见爱女与爱徒进来了,原本板着一张脸的范鲤也有了笑容。他合上手中孤本,对杨素点了点头。 见杨素眉头紧皱,似乎藏着心事,范鲤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没有说话。 都说“知子莫如父”,范鲤从小看着杨素长大,也算杨素半个父亲了。他见杨素心中有事,顿时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却只是看着杨素不说话。 杨素见恩师只是含笑等自己开口,也变得拘谨起来。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雪,终于做了决定。 杨素撩起长衫前摆,跪在地上,对范鲤郑重道:“师父,学生准备来年秋季去天南王城大比,中举后就前往大燕城参加春闱。学生恳求恩师在学生金榜题名时将师妹许配给学生,学生定不负恩师重望。” 听到杨素的话,范鲤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笑问他道:“为什么不是现在,而是等你有了功名?” 望着身旁娇羞的师妹,杨素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范鲤把杨素从地上扶起,望向窗外,有些恍惚道:“小满,还记得十三年前为师初见你的那年吗?” 杨素点头。 范鲤闭上眼,喃喃道:“为师当时已有两名弟子。你大师兄大你六岁,他一心兵道,为师也不勉强,只是将我凤鸣山的兵法倾囊相授。你二师兄乃故人幼子,临终所托,为师不忍拒绝。你二师兄心性如何暂且不说,教徒无方终究还是为师之过。” “小满,那年为师牵着你的手,把你领进凤鸣山时,就决心将我一身所学尽皆传授予你。为师己学,乃我范家家学;我范家家学,便是天下学!你心中所想,为师自然清楚,只是小雪想要的是什么,你有没有静下心来细细思量过?” 听到父亲的话,小雪眼圈有些发红。她的娘亲早逝,这些年来范鲤又当爹来又当娘,含辛茹苦把她拉扯长大,她对范鲤的感情,自然比寻常的父女还要深厚。 范鲤见杨素沉默,望向窗外,目光不知在什么地方交集:“年轻那会儿,也如你这般心高气傲,感觉天高云阔,世间无不可行之事。遇到小雪娘亲之前,我负笈游学,曾在大陵城遇到一名女子。” 范鲤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与她情投意合,只是她不喜拘束,只要与我花前月下,老死山林。 我生于范家,年轻那会儿又轻狂高傲,自然不甘寂寞。我寒了她的心,她也终于离我而去。” 范鲤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杨素,接着道:“当年,为师为了心中抱负,不惜辜负一片深情。可到头来,为师辗转庙堂,见惯了那些蝇营狗苟仍是见不惯,越发疲惫厌倦。最终心灰意冷之下,又回到了蒙县。” 听到范鲤的话,杨素若有所思。 虽然恩师轻描淡写寥寥几句就道出了自己大半生,可那寥寥几句当中,又藏着怎样的波澜壮阔啊! 见杨素若有所思,范鲤问他道:“杨素,如何才会无愧?” 听到师父唤起自己大名,杨素认真思索了一番,这才正色道:“不忘初心,不改初衷。” 范鲤点了点头,赞许道:“不错。为师因看不惯、扶不正、又不愿与浊世同流,所以消极避世。你既然加了冠,自然有自己的决断。小雪也快及笄了,见你迟迟不开口,为师前些时日还想问你愿不愿意娶小雪。” 范鲤郑重道“今日你既然开口,为师便允了这门亲事。你要等金榜题名再娶小雪,为师也答应了。” 范鲤话锋一转,接着道“只不过,为师要你在乡试之前,先出山去外面走一遭。” “学生谨遵师命。”杨素恭敬行礼道。 我华夏读书人,既然加了冠,自然要负笈去行那书本之外的“躬行”之路。 用一双脚,去丈量华夏的万里关河。 10、无悔,有愧 见杨素恭敬行礼,范鲤盯着杨素道“你准备游学何处?” 杨素想了想,正色道“大江之滨,天理圣心;大山之地,浩然正气。学生想去看看。” 范鲤笑了笑,指着自己问杨素道“那你觉得,为师一身所学,是二圣的儒学,还是那江左山右、被后世‘润色’过的儒学?” “学生不敢评判师父。”杨素低下头,恭敬道。 “你我师徒,不必拘泥。”范摇头鲤道。 “师父的思想与二圣相同,主张‘民重君轻’,自然是二圣的正统儒学。师父门下,大师兄得师父兵法真传,二师兄喜纵横之术。至于学生,师父自从蒙时将学生领入山门,栽培学生便不拘泥于一家之学。” 杨素顿了顿,接着道“师父以道家养学生心性,却借法家教学生治仁。师父不喜阴阳,喜用纵横辅兵,更让学生驳习百家,却只是要学生寻利而去弊……不过学生自幼得师父言传身教,如今细细想来,师父虽然融会百家于一身,可骨子里又似乎只是一个想要‘为生民立命’的纯粹书生……” “哈哈哈哈……”听到杨素的话,范鲤豪迈大笑,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此时的他就像一位苍苍玉匠,十四年悉心雕琢,一朝琢去坚厚石衣,终于看到了石中的连城之璧! 范鲤拍了拍杨素肩膀,对他道“为师去拿样东西。”说完他走出了粥室。 没过多久,范鲤回返,手里端着一个檀木盒子,盒子上还放着一个四尺多长的青布包裹。 范鲤走到杨素面前,对杨素道“打开看看。” 杨素小心揭开蒙布,一把古朴长剑历尽尘世悲喜忧乐,终于再见天日。 “这把剑名为‘宁鸣’,知不知道它的来历?”范鲤从杨素手里接过长剑,拔剑出鞘。 伴着一声清鸣,一抹寒光如清水流于石上,映室生辉。 杨素心底一震。 剑在师父手里,又名“宁鸣”,毫无疑问,这把剑与恩师的九世祖范履霜有关! 范鲤轻抚剑身,无喜无悲,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九世祖那时,读书人还在佩剑。在他之前,文人尚武,书生意气。那时的读书人,有人卧冰饮雪,义不屈节;有人投笔从戎,万里封侯;有人诗剑风流,权阉脱靴;有人铮铮铁骨,丹心汗青” “二圣之时,读书人重百姓而轻君王;九世祖那时,读书人重百姓亦重君王。不知从何时起,读书人折了自己的脊梁,他们眼里再无苍生黎庶,而是满目的荣华富贵、蝇营狗苟。于是,文章成了歌功颂德的喉舌、成了文人相轻的白眼、成了文人相杀的刀剑。” 范鲤望着手中剑,叹了口气,接着道“九世祖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把剑是他一生的写照。杨素,为师再问你,剑名‘宁鸣’,你可敢接剑?” 杨素跪在地上,双手托于头顶,目光坚定。 范鲤豪迈大笑,快慰平生 “一生所求两三事, 百姓生来百姓安。 若有余钱换闲酒, 不做神仙做酒仙。 杨素,其实为师的性子,与你师祖一样豪放不羁。你师娘走后,为师就再也没饮过酒。院中埋有你师祖依古法酿的骊酒,今日你我师徒二人,叫上你大师兄,咱们一醉方休?” “学生从命。”杨素恭敬道。 “嗯。”范鲤点头“既然决意出我凤鸣,自当胸怀天下。杨素,为师问你,若有权臣倾于朝,有污吏从于野,如何自处?” “学生坚守本心,不生枝节。小善虽小,于民不小。” “为何隐忍?” “但求一日,荡涤寰宇,以正清流。” 范鲤又问“若你权倾天下,与人意见相左,如何自处?” “君子之争,从善如流;小人之争,斩草除根!” “为何赶尽杀绝?” “君子之争,不伤国本;小人得道,祸国殃民!” “若君王言语不端、所行非正,如何自处?” “若遇无道昏君,自当退而求自保;若遇通达之君,以死谏之!” “为何区别事之?” “死既死,死得其所!” 范鲤点头“如此,为师再无顾虑。” 杨素跪下,对范鲤行大礼道“学生杨素,叩谢恩师授业之恩!” 范鲤把杨素从地上扶起,大笑道“杨素,去吧!到了外面,你才会明白什么是大漠孤烟、天高云阔!” “当然,你也会明白什么是世态炎凉、人命如草。”范鲤在心底叹息道。 然后,范鲤拍了拍杨素肩膀,谆谆道“杨素,你选择的这条路上,会有欺骗,会有利用,当然,也会有背叛。但无论如何,都请你不要对这个世道绝望。因为人心险恶,但人性本善。” “学生谨遵教诲。”杨素恭敬道。 当晚,范鲤大醉。说是大醉,其实也只喝了四坛酒。 天下。苍生。杨素。小雪。 四坛酒下肚,范鲤癫狂醉倒,再无牵挂。 …… 寒冬过去,小溪涨水,转眼又是一春。 自去年杨素提过亲后,小雪就再没有给杨素送过早饭。 可她知道杨素今天要下山远行,小雪又提着食盒来到了湖心亭。 原本活泼可人的小雪没了以往的俏皮,显得与杨素生疏了许多。 可杨素却在小雪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不舍与依恋。 见小雪不说话,杨素想说几句话安慰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沉默不语。 他默默喝完师妹为他煮的汤,想像从前那样牵起她的手。 可原本自然而然的动作,却被小雪下意识躲开。 小雪神色犹豫,最终还是红着脸把手递了过去。 杨素牵着满脸烟霞的小雪一起回书院去拜别范鲤。 一路上,小雪红着脸,欲言又止。 其实她不想自己的小满哥哥去考什么功名,她只想与他在一起。至于一起粗茶淡饭还是一起锦衣玉食,都还是要一起啊。 十几年的形影不离,杨素早已成为她的喜怒哀乐,如今骤然分离,她既不安,又无助。 她懂杨素的志在四方,所以只能欲言又止。 而此时的杨素,有壮志于胸、有豪情冲天,却独独没有用心去感受身边人的不安与不舍。 多年后,杨素的大师兄——卫国公太傅太子太傅左都督领兵部尚书范长秦,曾在醉后问杨素,当年出凤鸣,后不后悔。杨素答无悔。 但有愧。 11、往事 杨素牵着师妹的手来到凤鸣书院,向恩师辞行。 可不知为何,小雪回到家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屋子里。 范鲤依旧在粥室里晨读。 杨素路过前院时,一向不温不火的大师兄这次也放下手里扫帚跟了过来,为他践行。 至于杨素的那位二师兄,还是不见踪影,想来又是嫌山中无趣,在府城与那些纨绔们一起穿街过市、乐不思蜀。 当然,无论曾仪再怎么招摇寻乐,都不敢透露凤鸣山的位置、以及他自己的身份,这点毋容置疑。 曾家是凌安府望族。当年,曾仪的父亲弥留之际把四岁的曾仪托付给范鲤,范鲤念及多年情谊,不忍拒绝。 曾仪幼时乖巧好学,范鲤见他心思缜密且对纵横一术极为上心,便倾心相授。再后来,杨素被范鲤收为关门弟子,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 范鲤发现曾仪心胸狭隘且妒心极重。 杨素小时候虽然不怎么搭理范鲤,却聪慧的很,范鲤每每赞许,一旁的曾仪都会闷闷不乐许久。对此,范鲤权当孩童的攀比心性,也没怎么在意。 范鲤早年遇到一位女子,后来劳燕分飞,就多年未曾婚娶。后来遇到许清,二人喜结连理,恩爱非常。 奈何情深缘浅。一向温婉的许清,最后竟以一种最悲壮的方式保住了她与范鲤的孩子,自己却含笑去了。 随着小雪渐渐长大,曾仪的问题也越来越大。不知为何,小雪天生就与杨素亲近,反而与这位二师兄有些生疏。而杨素感念师娘之恩,自然对这个小师妹极尽疼爱。 年幼的曾仪见小师妹与杨素成天形影不离,越发心生妒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妒意变成了一种对师妹的畸恋。也正因为如此,曾仪才会如此厌恶杨素。 所以杨素下山远行,身为二师兄的曾仪不来送行,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范鲤见杨素来了,放下手中自制湖颖,笑着问杨素道“有什么打算?” 杨素恭敬道“距王城乡试还有一年多时间,学生本想沿着大河之滨去齐鲁游学,恩师既然要学生去塞外,学生自当遵命。” 范鲤问杨素道“知道为师为什么要你去边关塞外吗?” “去看大漠孤烟、山河壮阔?”杨素疑惑。 “非也。”范鲤摇头:“齐鲁之地,盛世繁华;边关月小,民生多艰。”· “学生懂了。”杨素躬身道。 范鲤点头,将一个包裹放到桌上,道“打开看看。” 杨素将包裹打开,见里面有一包碎银子,银子下面,还压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牌。 “这……” 杨素想要推辞,范鲤却笑道“拿着吧。距来年秋闱还早着呢,这趟又是出远门,怎么,凭你这几年偷摸跑到山外教私塾攒的那几两银子,还想一路化缘过去不成?” 杨素无言以对。 范鲤接着道“至于这玉牌,能猜出它的来历吗?” 杨素将玉牌拿起,见背面刻有腾龙五爪,与天子的御用金牌差不多模样,正面却古朴无华,仅刻有“凤鸣”二字,心底一惊。 传言圣宗皇帝当年平定西北叛乱,春风得意,御驾亲临凤鸣山求见范鲤之父范诩。大雨滂沱,山门紧闭,三日而不得入。 圣宗手下大将大怒“区区凤鸣,平了便是!” 圣宗皇帝苦笑道“朕今日平了凤鸣书院,明天那些文人们就会一拥而上,将朕给撕了。朕虽贵为天子,却不敢以一人之力当天下士子之怒啊。” 说完圣宗无奈离去,回到京城就命人以御用金牌为样式,用白玉刻了块一模一样的玉牌。只不过正面仅有“凤鸣”二字,并派人悄悄送了过来。 范诩这次收下了,还回了封信。 圣宗大喜,以为自己‘千金买骨’的勾当终于感动了范老神仙。谁知拆开信后看到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谢了。令堂堂九五之尊哭笑不得。 毫无疑问,此刻杨素拿在手里的,正是那块象征着与离阳皇家共掌天下文脉、可师祖范诩却不屑一顾的玉牌! 范鲤对杨素道“你师祖一生豪放不羁,临老也没改脾性。可他毕竟是化内之人,所以也没做的太绝。毕竟,这玉牌关键时候还是有用的嘛。” 听到师父的话,杨素哭笑不得。不知道成天被人喊着“万岁”却没活到一万岁的圣宗皇帝,得知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仅当得起“有用”二字,究竟会作何感想。 说到这里,范鲤似乎又想起一事,对杨素正色道:“杨素,你兄长为你取字‘白望’,虽然立意深刻,却终究不雅。我虽然不是你的父亲,可你却是我养大的。我楚人加冠从来都是由长辈世交赠字,我身为你师,又是你的养父,此事自然当仁不让!你既然决意出山,终有一天会名扬天下,为师当然要为你取一个留芳百世的表字!” 范鲤望了一眼杨素,沉声道:“杨素,一字白望,二字太白!” 杨素动容! 范鲤望了一眼杨素腰间,叹息道“终究还是少了什么啊。” 杨素知道范鲤所指,恭敬道“学生虽然碍于国法不能佩剑,可师父却传给了学生浩然正气。这把剑,谁也摘不掉。” “好!好!好!”范鲤连说了三个“好”字,大笑道“人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却不知我辈读书人,浩然正气可倾三江齐五岳、扶摇上太虚!” 杨素再次行大礼参拜。 范鲤将杨素扶起,郑重道“去吧,山高路远,一切都靠你自己了。” 杨素又朝站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大师兄行了一礼。 长秦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杨素背起书笈转身,想回头再看一眼恩师、看一眼那个躲在门外始终不敢露面的小师妹,终于还是忍住。 他望着青石两旁渐渐凋落的梨花,朝身后大声喊道:“去时堂燕衔新泥,归来杏榜照瀛梨。师妹,明年杏花开满后山,你且欢喜,因为后年杏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说完杨素再不回头,迈着坚毅的步子下了山。 望着渐行渐远的杨素,范鲤叹了口气,轻声道“人都走了,傻闺女,出来吧……” 应声从墙后走出一道身影,正是早已泪流满面的小雪。 看到自己父亲,小雪再也忍不住,扑进范鲤怀中大哭起来。 范鲤搂着小雪肩膀,伤感道“当阳三伏暑,山中苗人蛊。二者俱加身,不如相思苦。闺女,你长大了。” 小雪将范鲤抱得更紧,泪水沾湿了父亲的前襟。 范鲤轻抚着小雪乌黑的头发,打趣道:“怎么,怕你小师兄出去后,遇到了富家俏千金,就不要你这个山野小丫头了?” 听到父亲的话,小雪含羞嗔道:“爹……” 范鲤哈哈大笑。 经父亲一逗,小雪心情好了不少。她擦干眼泪,将范鲤扶到凳子上按下去,问他道:“爹,年前好像听你说过,在娘亲之前你还遇到过一位女子,是不是?不许耍赖!” 范鲤哭笑不得。 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只是年前与杨素对话时被小雪听了去,今天又被问起。 范鲤原本不想说,可为了逗女儿开心,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那一年,为父也如你小师兄一般,加冠之后,负笈远游。”范鲤望向东北方向,目光穿越了十万大山。 “我化名范梨出凤鸣山,一路顺江而下,轻舟江南。那时山花正好,秦水微凉,一群江南士子在大陵城外流觞于水,学那江左南奉,饮酒清谈。” “我那时年轻气盛,听他们故弄玄虚且句句不离‘名教’二字,忍不住站了出来,一番刻薄言语令四座失声。” 范鲤忆起往事,有些意兴阑珊:“秦水之上漂一画舫,一名女子早春出游,在船上听到我的话,竟停船上岸,以茶代酒敬了我一杯。惹得那些士子越发对我神色不善。后来我才知道,那画里走出来的女子原来是大陵城沈家之女,无数江南俊彦对其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后来呢?”小雪听得入迷,不禁问道。 “我并不知道那女子家世,只道是萍水相逢,惊艳之后再无其他念想。” 范鲤轻声叹息道“可‘缘分’二字着实难解啊。” “那女子的祖父沈贯乃是江南大儒,曾任南监祭酒,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我对沈老仰慕已久,于是登门求教。” “此时‘范梨’之名早已声名鹊起,我执后生之礼与沈老谈经论道,一时结为忘年交。” “或许是宿命吧……”范鲤叹了一口气:“我应沈老邀约多次出入沈府,终于……还是遇见了她。只是,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郁郁寡欢。 我与她渐渐相熟,又渐渐倾心。那时才知道,原来离阳皇室素来重视沈家在江南士林的地位与清誉,太宗、圣宗时都有沈家女子被纳入后宫。所以不出意外,新帝登基也会迎娶一名沈家女子。 而她生了一副沉鱼落雁的容貌,沈家人包括他的爹娘早已将她视为家族大兴的筹码,又以为我只是一名穷酸书生,自然百般阻拦。 她……她虽然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却甘愿为了我与家族两断,只愿与我老死山林,再不入世。” 范鲤叹了一口气道:“那时我心高气盛,只求出将入相、辅国安民。她要与我归隐林泉,我犹豫不决……她知道我的心意,不愿我为难,主动离开了我,听从父命远嫁京城。” “那她现在……在哪?”小雪开始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沈家女子。 范鲤叹了口气,有些答非所问:“秦水一别,人如萍水。当年我不愿籍籍,如今却隐于山林;当年的她淡而忘俗,却最终驷马高车锦衣玉食……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12、晋阳公主 大燕城(燕国的燕,第一声),天下首善之地。其中一处楼台星罗、雕栏玉砌。 魏诗曾云“燕山雪花大如席”,可见燕地气候之恶劣。此时天气尚寒,可由于地上铺着地龙,反而温暖如春。 一位美妇穿着一身蓝底花缎襖裙,赤脚踩在地上,缥缈似广寒宫人。 那里风景独好,她站在那里,却令人再也看不到别的风景。 美妇头不戴冠、不施粉黛,因为保养极好的缘故,看着约摸三十岁模样,绝美倾城。 此时她黛眉微蹙,似乎有什么心事。 “母后,您又在发呆了……”这时走过来一位年轻女子,狐衣短裘,腰间佩剑,模样与妇人像极。 年轻女子与美妇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虽然少了那份雍容华贵,可她的眉宇间却横着一道英气,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妇人转身,见女儿头戴貂帽,满身风寒,又不穿宫衣,知道她又是从宫外回来,皱眉道“晋阳,身为你父皇长女、我离阳王朝的嫡公主,整日不习女红,就知道舞刀弄剑,成何体统?” “母后……”见美妇生气,女子拽着她的衣袖撒起娇来。 “呦,想不到才被韩大先生评曰‘燕赵之气,犹盛男子’的晋阳,原来还会撒娇啊。”转角处走来一位男子,此人仪表瑰杰,隆准日角。他头戴无耳加绒帽,身穿紫色团龙常服,举手投足间威严四溢。 “父皇。”晋阳公主见到来人,唤了一声,又接着对美妇撒娇道:“母后,父皇已经答应我了,如今江南风景正好,让我出宫走走,您不许阻拦!” “胡闹!”美妇当然就是母仪天下的当朝皇后了。 她柳眉挑起,瞪了女儿一眼,又对龙袍男子道:“一个姑娘家,还是一国公主,整天像个男子一样上蹿下跳,成何体统!你看看晋阳宫里的那些侍女,除了秀秀之外,个个生的虎背熊腰,还都披甲佩剑!怎么,晋阳以后还想上阵杀敌不成?” 听到母后的话,晋阳公主冷哼一声,刚要反驳,却见她的父皇乾宁皇帝朝她使了个眼色。 乾宁帝清了清嗓子,对皇后笑道:“皇后这话有失偏颇了。咱们晋阳既然生在帝王家,就要有帝王家的气魄,怎能与那些寻常巷陌里的女子相提并论? 也就是皇后你看不惯,这大燕城上上下下,提起咱们宝贝闺女,谁不是交口称赞? 就连举朝公认治学最严苛的韩大先生,也不是感慨晋阳‘犹胜男子’,在众皇子公主中最是像朕?” “呵。”听到乾宁帝的话,皇后气急反笑:“晋阳变成这般模样,难道不是你这个父皇惯出来的?两年前,武陵侯携子进京提亲,晋阳死活不肯,你就不允。不允让人家走了就是,那孩子前脚刚出京,随后就被一群蒙面女子打断了腿。堂堂侯爵嫡子,还是入京向公主提亲,结果亲没求成,却断了条腿回武陵,这事不小吧?” 乾宁帝点头:“朕当时就派天武将军协同刑部彻查此案了啊……可那帮女匪徒行事太过缜密,朕的人查着查着,线索就断了……朕当时还发了好大脾气来着,那刑部左侍郎,就让朕给撵回老家了!” “哼,是回老家了,可还没在家里赋闲半年,摇身一变就成了南直隶的承宣布政使。怎的,那左侍郎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皇后接着冷笑道“那宋国公大公子被人打了闷棍、塞进装满水蛇的竹筐呢?线索也断了是不是?” “嗯。”乾宁帝郑重点头:“刑部尚书办案不利,朕已经责骂过他了。那周老头都一把年纪了,朕就没怎么苛责他,也就罚了半年俸,以儆效尤。” “哼。”皇后一甩袖子,不再理会这个为了女儿,不惜跟整个天下耍起了无赖的皇帝。 她缓步走到晋阳公主面前,面无表情道:“别以为有你父皇撑腰,就可以成天胡作非为!从今天起,你给本宫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都不许去,每日餐后到这里给本宫请安!” “不去就不去!”那晋阳公主也是倔强,一跺脚,转身就走。 见女儿生气离开,皇后叹了口气,对乾宁帝道:“你看看晋阳都被你惯成什么样子了。咱们离阳的诸位王公又不傻,那几件事一出,如今谁还敢进京提亲?再这么闹下去,晋阳都成咱们离阳的笑柄了……” 自打进入长宁宫后一直言笑晏晏的乾宁帝,听到皇后的话之后第一次严肃起来。 他望着皇后,郑重道:“那几个孩子朕都见过,都是些绣花枕头,如何配得上咱家晋阳?晋阳既然不喜,何必强求?” “可她毕竟大了。”皇后叹息道:“别说咱们皇家,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哪有这么大还不出阁的?” “那你还不许晋阳出去走走?”乾宁帝笑了“大燕城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就这么大。那些公侯将相府里小衙内个个娇生惯养,咱们晋阳心气儿又高,如何瞧得上他们?” “这些臣妾也懂,可外面世道太乱,晋阳又是女儿家……” 听到皇后的话,乾宁帝大笑:“你怕晋阳吃亏?哈哈哈哈……朕也怕,不过朕是怕遇到咱们晋阳的人吃亏!” “还笑!”皇后气极:“都是你这个当爹的宠的!” 乾宁帝敛起笑意,握住皇后冰凉的手,熟稔捂在怀里,正色道:“晋阳想出去走走,就让她去吧。她从小性子就倔,又嫌她的那些兄弟全无男子气概,整日除了最小的阿斗,谁都懒得搭理。你成天这么憋着她,早晚憋出事来。你要是担心她的安危,朕暗中多派些人手跟着便是。” “陛下就是太宠她了。”皇后叹了一口气。 “哈哈,朕育有四子一女,只有她最是像朕。”乾宁帝大笑“朕只恨她是女儿身,不然朕的天下,都是她的!” …… 大燕城西平门,两名白衣“男子”正牵马准备出城。 二人皆是寻常男子装束,只是他们的眉眼,似乎太俊俏了些,让不少出入城池的小娘子忍不住偷偷打量,又红着脸偷偷思量。 二人拿着通关路证顺利出了城,其中一位“俊哥儿”对另一人道:“公……子,咱们不是要去江南吗,为什么不走阳午门,而是从西平门出城?” 另一名“男子”冷笑一声,不屑道:“江南有什么可看的?一群莺莺燕燕顾影自怜,一帮文弱书生无病呻吟,不去也罢!”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白衣侍从疑惑道。 那名俊俏“男子”纵身跃上马背,像一只逃出了牢笼的莺雀。 她纵马狂奔,手中长鞭遥指西北,对着天地豪迈大笑道:“雁—门—关!” 13、乱扔东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凤鸣山其实并不高,可因为有凤鸣书院、有范家,所以这座山也就成了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只不过由于范家的避世,整个离阳王朝除了那几个真正身居高位的棋手之外,更多人听到的,只是一个个代代相传的传说罢了。 范鲤年轻时的那次入世,也只是化名‘范梨’,所以那位圣宗皇帝后来得悉真相之后,也是暗自后悔。 只不过,那时的范鲤早就见惯了庙堂上的蝇营狗苟,心灰意冷之下辞官归隐了。 凤鸣山山路蜿蜒,从山脚走到山顶差不多有四里多路。 杨素沿着青石台阶一路下来,当他走到山脚碑林处时,那原本因为离别而淡去的豪情壮志,又渐渐沸腾于胸。 碑林旁边有一块大青石,此时,一个尖嘴猴腮桃花眼的家伙正蹲在那块青石上。那人一手托着‘香腮’,另一只手正销魂地掏着鼻屎。 蹲在大青石上的那个家伙虽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却瘦的跟个猴似的。 他似乎在等人。 果然,看见杨素之后,他就开始不停朝着杨素搔首弄姿挤眉弄眼。 可杨素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理都不理。 见杨素又开始杵在碑林旁发呆,那人禁不住出言讥讽道“哎哎哎,我说小满,这成片的石头牌牌,究竟有啥好看的?每次走到这儿你都跟丢了魂似的!此时好山好水良辰美景,你竟然连如此风流倜傥的我都视而不见?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你错过了欣赏世间最美的风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崔华崔小公子!” 杨素瞥了那人一眼,转身又朝山下走去。 “呵,好大的架子。读书人就是跟咱们出苦力的不一样啊,你瞧这转身,了却红尘啊;你瞧这腿脚,步步生莲啊;你瞧瞧这书箱,包罗万象啊;你再瞧瞧这浑身上下答扮,嗯……玉树临风风流涕淌啊……” 话唠男当然就是翠花了。此时他絮絮叨叨地跟在杨素屁股后面,见杨素一直不理自己,他又一溜烟绕到杨素眼前,白眼道“小满,我这一大清早的嘟囔半天了,赏个温暖人心的微笑好不好?” 杨素终于停下脚步,对翠花笑道“良辰美景,风流倜傥的你怎么不去打铁?” 翠花白眼道“我再说一遍,我那不叫打铁,叫铸剑!取日月之精,铸入世之剑!还读书人呢,切!” “好的翠花。”杨素笑道。说完继续朝山下走。 “小满,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叫崔华,淬尘世之糟粕,凝日月之精华!崔华!不是翠花!” “知道了翠花。”杨素点了点头,绕过那人,又接着朝山下走。 “你!” 因谐音“翠花”被杨素喊了十几年、却每次都要正儿八经解释一遍的话唠男崔华气急败坏道“杨树,你是不是每回都要这么聊天?你成心的吧!你正儿八经跟我聊一回能死啊?” 杨素不理会。 “你再给个表情好不好?”翠花一脸“无助”。 杨素不理会。 “你行!”翠花气急,怒声道“我爹知道你今天要走,特地要我在这儿等你,喊你去我家坐坐。” 杨素点头,对翠花道“我正要去拜别崔伯。” 听到杨素的话,翠花满意地点了点头,老气横秋道“嗯,这才对嘛!不枉我爹和我这些年这么疼你。” 杨素不理会。 翠花无聊,自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杨素装束,又拍了几下他后背上的竹藤书箱,奚落道“我说,你们这些书呆子是不是生下来就要比别人麻烦?成年就成年是的,还得加冠;加冠就加冠了,还得游学;游学就游学呗,还得负笈;负笈就负笈呗,还得出趟远门……你们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经天纬地博古通今浩然正气可毁天灭地吞吐日月的读书人,啊?” 杨素不理会。 翠花似乎早已习惯杨素半死不活的模样,自顾自吹着口哨,百无聊赖。 杨素突然转过脸,正色道“有件事问你。” “你说你说。”听到杨素居然有事情问他,翠花跟过年似的,满脸期待与惊喜。 杨素笑道“你们打铁的这么多,叫大壮二牛三狗四驴的,为什么你爹非得给你起个女人名字,叫翠花?” 翠花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素接着道:“还有,‘月’是谁?为什么你每说几句话都要带上‘日月’二字?” 翠花嘴一歪肩膀一斜,目瞪口呆。 …… 翠花家就在山脚下的碑林旁。他的父亲单名一个“铁”字,人如其名,以打铁为生。 在杨素的记忆里,似乎想起崔伯,脑中都是叮叮锵锵的打铁声。 崔伯年龄比范鲤稍大,身体瘦削,肤色暗黑,如同一棵上了年纪的盘根老槐。 杨素有时也会想,崔伯会不会也跟自己的师父范鲤一样,是一位隐世的高人。可每每看到那道单薄佝偻的身影、看到他笑起来露出的那两排黄槽牙,杨素都会自嘲笑笑,暗道自己想多了。 凤溪边伫着三间竹屋,翠花走到门前直接推门而入。 “来了。”看到翠花身后的杨素,正在擦拭一把青色长剑的崔铁放下手中剑,招呼杨素道。 杨素对崔伯执弟子之礼,这是范鲤要求的。也因为范鲤对崔伯都如此尊敬,杨素才会觉得他是一位隐世高人。 崔伯把手中的剑朝墙角随手一丢,胡乱抹一把汗,招呼杨素坐下。 杨素下意识望了一眼墙角的那把剑,只见那剑的剑身呈深青色,上有天然花纹;可当杨素视线稍斜一点之后,又似乎看到剑身微微泛紫,顿时惊奇不已。 翠花曾经对杨素吹嘘道,他爹铸剑,动手前先思量十年。在开始铸剑的那一刻,其实心中宝剑已成。可他爹每次都会压住心性,硬是把剑一点一点给铸废,以此砥砺心性。 对此,杨素连嘲讽都懒得给。 可今日看到这把剑,杨素一阵恍惚。若当真如翠花所说,这把剑铸成后,又该是何种气象? 崔铁见杨素一直对着那把剑发呆,笑咪咪道“小满,听说你要去塞外?” 杨素点头道“恩师有命,学生不敢不从。” 崔铁摇了摇头,对杨素道“塞外不比天南,外面兵荒马乱,你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读书人,就这么孤身前往?” 杨素觉得今天的崔伯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可究竟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见崔铁一直盯着自己,杨素愣了愣,可还是点头。 崔铁摇头笑道“你啊你,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去年去王城买铁,听天南城里的说书人说,如今北边的天狼国出了个左屠耆王,时常引兵南下,将我离阳边军打得如同土鸡瓦狗一般,离阳朝廷现在是谈虎色变啊。小满,如今北方边境战火不断,你还要去?” 杨素坚定道“师父从小就没强求我做过什么,这次他既然开口,自然有他的道理。边境战乱、百姓流离不假,可我既答应了恩师,就没有怕死不去的道理。亚圣曾言‘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辈读书人既然口口声声‘家国天下’,到头来只许百姓横死,自己却惜福惜命,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杨素接着道:“师父曾说‘大魏多诗、前赵善词,魏诗赵词里满眼的苍生黎庶、民生多艰,可奸臣祸国之时,又有几人为民请命?神州陆沉之际,又有几人与国共存?’恩师还言‘宁做一小事,胜作诗万卷’。杨素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今日始。” 翠花站在一旁,努努嘴,对杨素的话嗤之以鼻。 崔铁却叹了口气,望着一身正气的杨素缓缓道“你与你师父年轻时一样酸,也一样……可爱。怪不得他对你如此紧张。你师父年前就来找过我,想要我随你出去走一趟。” 杨素一怔。 崔铁接着道“我老了,只想留在凤鸣山。再者,你师父在凤鸣山,崔家的后人,就应该在凤鸣山。” 说完,崔铁走进屋里,拿出一张青铜鬼脸丢给翠花。 翠花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不知道老爹给自己这么个东西是要做什么。 杨素早已从崔伯的话里听出蛛丝马迹,现在又看到这张面具,他顿时震惊得无以复加! 范鲤九世祖范履霜曾化名范熙文入世,在他经略西北时,帐下有一员大将崔英。那崔英因为长得太过英俊不能威慑敌军,所以每逢大战,皆是披头散发、戴着一张青铜鬼脸驰骋疆场。敌寇畏如天神,不敢正撄其锋! 范家,崔家。 如此,崔铁的身份水落石出。 崔铁看了一眼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早已翻江倒海的杨素,郑重对翠花道“崔华,爹老了,也懒得再出去沾染山外的那些糟心事,所以这次你替为父跟着小满走一遭吧。小满的安危,为父也一并托付给你了,他要是在外面伤了一根汗毛,你也不用回来了。” 翠花正拨弄着手里的青铜面具,听到崔铁的话,吓得手一抖,手里的面具差点砸到脚面子上。 翠花也顾不得去捡面具,他赶紧跑到崔铁身边,拉着老爹的胳膊干笑道“这个……爹,您也知道最近孩儿一直都在铸剑,您打小就教导孩儿,做人贵在持之以恒。孩儿手里这把剑怎么也得再过个十七八年才能铸好……那个……孩儿也想和小满一起出去游游山玩玩水,可实在没空啊……也怕小满等急了……” 听到翠花一本正经的瞎话,崔铁顿感老怀宽慰。当然,他感动之余手也没闲着,随手从剑架上抓起一把巨剑,看也没看就朝翠花掷了过去。 翠花赶紧朝一边闪去。他险险躲过那柄粗壮剑身,却吓出一身冷汗。 翠花回过头,见那把剑已经深深插进地里,只露出半截剑柄,他壮了壮胆,对崔铁嚷嚷道“爹,我……我又没习过武,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小满这个书呆子?您您您也说了如今边境兵荒马乱,我和他一起出去,不是娘入……我呸!不是羊入虎口吗?” 崔铁摇头道“这么说,你不愿意?” “爹,不是孩儿成心拂逆您老人家的意愿……您要打要骂都成,可您要孩儿去送死,那孩儿可不干……” 崔铁又从剑架上抽过一把宛如春水的细剑,一边用手轻轻擦拭着,一边朝翠花冷笑道“崔华,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随杨素出去走一趟?” “愿意!”翠花望着老爹手里的剑,满脸惊恐道。 “嗯,男儿志在四方,既然你执意出去,为父就是再不舍得,也不好阻拦。”崔铁还剑归鞘,看着翠花直点头。 “崔伯……”看到这爷俩“父慈子孝”的模样,杨素哭笑不得。他见一旁的翠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想为他说几句话。 “小满,你别说话。”崔铁摆了摆手,又转过脸问翠花道“崔华,你还有没有什么要求要说?” 翠花知道自己老爹心意已决,结局不可能再改变。他眼珠子一转,对崔铁干笑道“爹,您能不能把里屋剑匣里的那把‘青鱼’给我?” 崔铁一愣,然后他笑道“等你从外面活着回来,不止‘青鱼’,爹连‘杀鲸’、‘白鹭’、‘红凫’也一并给你。” “爹,您都一把年纪了,说话可得算数!”翠花从地上蹦起来,惊喜道。 崔铁又想一巴掌抽死这个不会说话的混账儿子,可他忍了忍,还是点头。 “哇哈哈哈……”翠花一蹿三尺,桀桀怪笑道“男儿一诺轻生死,血溅五步又何妨?提着杀鲸我劈柴火,二尺红凫我送小娘!小妖精们,小娘子们,你们涂好胭脂了吗?你们穿好衣裳了吗……风流不减绝世无敌的崔华崔大官人,来啦!哎呦……” 崔铁终于听不下去,一脚把翠花给踹翻在地。 那一刻,整个凤鸣山都安静下来。 翠花从地上爬起,迅捷如猿。他拍了拍地上泥土,离崔铁远远的,生怕自己老爹一言不合又踹自己。 崔铁盯着翠花,神情严肃道“崔华,出了凤鸣山,一切以杨素为主。如敢悖逆,有如此剑!”说完,他从剑架上拿起一把寸宽长剑,眼神一冷,那把剑弯出了一个悲壮弧度,在崔铁的手里断成了两截! 翠花见自己爹又把断剑朝自己这边扔,急忙朝身后挪腾。 可那两截断剑只是随手丢到刚才自己站的地方,并没什么力道。 翠花望见,这才壮了壮胆,对崔铁道“爹,您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别动不动就折剑,这剑花了您那么长时间才铸好,折了多可惜……虽说您的手艺确实不咋地,可这把剑好歹也能劈个柴吧?就算劈不动柴火,好歹能切个菜馕个瓜吧?就算不能切菜,起码还能卖个废铁吧?就算现在铁不值钱,可您也不至于把它折了吧?你折断它事小,要是不小心划伤您老人家的手,那又得上药包扎,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嘞……” 翠花正捧着那两截断剑不停絮叨着,忽然感觉身前有风朝自己袭来。他也顾不得手里断剑,直接就朝一旁滚了过去。 只见翠花懒驴打滚的同时,一把巨剑险险割破他的衣服,“铮”地一声,以石为鞘,剑身直直插入磨剑石! 翠花望着那把剑,拍了拍自己胸口,朝崔铁凄厉喊道“爹!您又乱扔东西!” 14、猛虎老僧 拜别崔伯后,一身白色襕衫的杨素带着极不情愿的翠花,终于踏上了游学之路。 翠花还没从悲伤里走出来,一路上自顾自念叨着,说自己不是亲生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然自己老爹怎会忍心把他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铸剑小哥生生赶出家门,还要自己去保护一个脑袋不怎么灵光的书呆子…… 杨素懒得理会翠花的絮叨,只是沉默北行。想起师父临行前对自己的谆嘱,杨素会心一笑,心底越发坚定。 春风带寒,一如人情冷暖。 杨素看了一眼一直腹诽个不停的翠花,心底无奈且温暖。 这个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家伙,嘴巴……不是一般的欠啊。也就是身在山中人烟稀少,不然的话,这家伙会被别人用刀砍死的吧? 想到还要带着这么个奇葩一路跋山涉水、穿街过市,杨素一阵头大。他又瞥了一眼还在那儿“顾影自怜”的翠花,自嘲笑了笑。 ——自己不怕山高路远,不怕强盗猛兽,却只顾着担心起翠花来,也是没谁了。不过除了这家伙,又有谁能对着一个理都不理自己的人嘟囔一整天,还不烦不倦? 想到这里,杨素又觉得自己的担忧并不多余。 眼前这位,指不定就是天上哪颗最亮的星宿谪落凡尘的啊。 “哎哎,小满,你在那傻乐呵啥呢?你有病吧?”翠花见自己嘟囔半天没人搭理,一转脸看到杨素正望着自己苦笑,忍不住嘟囔道。 杨素本来不想理翠花的,可想起小时候两人进山遇到那条艾叶花皮豹子、翠花一步不退挡在自己身前的情景,杨素心底一暖,对翠花笑道:“翠花,还记得咱们小时候遇到的那条花皮豹子吗?” 听到杨素的话,翠花把领口朝下一拽,露出了肩膀上的爪痕,白眼道:“他娘的,那回要不是我爹赶来的及时,咱俩估计都给那畜生吃了,我能不记得吗?” 杨素接着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跑?” “跑?”翠花看了一眼杨素,撇嘴道:“我要是跑了,你这个傻子咋办?” “你……其实不用管我。”杨素道。 “那可不行。”翠花不乐意了:“我爹虽然是个打铁的,可也没教过我当孬种啊!” 杨素想起当年的场景,突然正色道:“翠花,那条艾叶花豹子这么凶猛,却被你爹一棍子就给叉死了,你不觉得意外?” 翠花无所谓道:“这有啥可意外的?我爹力气本来就大,当年那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呗。也就是我当时年纪小沉不出气,要搁现在,我赤手空拳嫩死它,你信不信?” 杨素早就习惯了这家伙的没羞没臊,接着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在断崖下,咱们无意间发现的那几十具白骨?” “那又怎样?”翠花扛着个竹棍,满不在乎道。 “如果我说,你爹是位绝世高手呢?”杨素望着翠花认真道。 听到杨素的话翠花一愣,然后他哈哈大笑道:“你说我爹是高手,我怎么不知道?” 杨素见跟他说不通,就不再说话,继续前行。 见杨素不理他了,翠花急忙追上去,接着嘲笑他道:“小满,你说我爹是高手,有多高?有没有凤鸣山那么高?” 杨素直接绕过翠花,懒得理他。 翠花不再招惹杨素,只是跟在杨素身后小声嘀咕道:“你说他是高手,想什么呢!那老头除了会点打铁的功夫,还懂个屁的功夫!他要是会功夫,怎么不教我?我长得这么好看,又天赋秉异,一眨眼又好看又天赋秉异的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是只会打铁,哦不,是铸剑……难道我不是他亲生的?” 翠花自言自语道“对,我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要不家门口就是凤溪,为什么小时候他非得逼着我每天去山腰挑水?挑水就挑水是了,还得给我规定来回时辰,每趟不按时回来就得挨揍!哎呦我这来去如风的小碎步,就是他生生给揍出来的啊……小满,你说我摊上这么个爹,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要是能让我选,我情愿你是我爹……呸!我情愿没这个爹!” 杨素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这厮在说什么。 翠花也早已习惯杨素把自己当空气,跟在他的身后老气横秋道:“哎……今日一别,归来无期呀啊哦呃呵嘻啦哈嘛嗒呢,英俊潇洒的我只求可爱美丽的小雪能够少些思念,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等着哥哥我回来娶她啊!” 听到翠花的话,走在前面的杨素无奈一笑,对翠花毫无办法。 二人结伴而行,一路上翠花自娱自乐乐此不疲着。二人趁着天黑出了山,又赶了半天路,终于进入凌安府辖界。 天南省位于离阳西南边角,境内辖有二十多个民族。自从离阳太祖诏封开国大将端木文英为天南郡王后,端木家世袭罔替镇守天南,如今已是第二世。 由于天南多山,所以除了王城府县之外,很多地方都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不少村落如明珠般散落山中,与世隔绝、自得其乐。 天南人大多皈依三宝,由是佛塔遍地,僧尼比丘往来不绝。 这天,杨素二人走到一处小市镇上,看到镇上人三三两两围成一团,都在议论着什么。 翠花支棱着耳朵,左顾右盼,对杨素嬉笑道:“杨素,听见他们说话没?最近这一带来了位青源一脉的得道高僧,自称清了大师传人,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脑子!” 杨素见翠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打趣道:“法容禅师曾经说过,‘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翠花,你既用心,当与佛有缘。” “我用个屁的心啊。”翠花翻了个白眼。 “你因为常用心,所以恰恰无心,这更说明你时常用心。如此,你与佛有大缘。” “我还与你四婶有缘!”见杨素笑得讨厌,翠花怒声骂道。 杨素接着道:“西运大师曾道,‘汝心是佛,佛即是心,心佛不异,故云即心是佛’。我四婶有心,所以我四婶也是佛。” 翠花突然嘿嘿道:“小满,你啥时候多了个四婶?你四叔我怎么不知道?” 杨素接着笑道:“三祖僧灿曾道,‘眼若不睡,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四叔便是四婶,四婶便是四叔,四叔四婶皆为一法,皆为佛。翠花,你与佛有缘。” 翠花大怒道:“我与你大爷有缘啊!我只道你是个书生,却不知你还是个秃驴!” 杨素叹了口气,轻声道:“秃驴书生,又有何异?大摩祖师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只想告诉世人,不管是谁只要心存善念,便是佛心。大摩祖师曾面命惠可,‘我法以心传心,不立文字’。这句话其实早已道尽禅宗真谛——不修枝叶,不求因果;存善予人,便得自在。” 杨素叹息道“可世人纷扰,为名、为利、为己,将至简大道不断添枝加叶,谓之发扬光大,却早已是修身不修心。 大摩祖师‘不立文字’是想告诉世人,一善存心,便见真如。此善不求因果,自然不沾因果。若种因求果,心中有物,如何自在?” 翠花努努嘴,勾搭上杨素肩膀,嘿嘿道:“小满,你不去出家做和尚,真是亏了啊,你就放心去吧,家里小雪我会替你照顾的。” 二人说笑前行,忽然听到北边一阵喧嚣。只见前方一群人朝二人这边跑过来,朝着这边惶恐喊道:“北门外来了条大虫!大伙赶紧逃命啊!” 听到喊声,集市顿时乱作一团,四散奔走。 翠花看了杨素一眼,有些慌张道:“小满……咱们还是绕路跑吧!” 谁知杨素却皱眉道:“去看看。” 翠花张了张嘴,满脸的难以置信道:“小满,我说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前面来了条大虫,老虎!不是大猫!” 杨素微笑道“我只听说过‘三人成虎’,也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听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说完,杨素不管翠花,逆着人群朝北边走了过去。 翠花看着杨素的背影气得直咧咧“脑子被秃驴给踢坏了吧!”他一跺脚,也咬牙朝杨素追了过去。 这处集市说是集市,其实就是一处小村落。村子最外围被一道不到一人高的土墙给围了起来,至于刚才那人说的‘北门’,其实也就是一扇稍微高一点的木栅栏罢了。 杨素他们赶到的时候,也有个胆大的村人拿着铁叉锄头朝这里赶来。 杨素跟着那些人走上土墙,朝北边望去。只见土墙外约摸三百步开外,果然有一条斑斓猛虎正缓缓朝这边走来。 那头老虎大概有六尺长短,金睛吊额,杀气凛凛。它正朝土墙这里冷冷张望着,似乎看到了墙上的猎物,一对深黄色的虎目更显狰狞。 土墙上也有几个猎户,见那猛虎越走越近,他们都握紧了手里的自制土弓。 见那老虎越走越近,其中个猎户紧张道:“要不咱们出去,跟这头畜生拼了!” 其他几人都握紧手里的猎刀,重重点了点头。 猛虎缓缓踱着步子,越走越近。当它走到离土墙差不多二百步的时候,这头畜生突然停了下来,盯着土墙上的众人发出了一声震天虎啸! 猛虎咆哮过后继续朝南边靠近,几位猎户眼看着不出手不行了,都抄起手里家伙跳下了土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突兀佛号,如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 几位猎户转过身去,就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和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三人面前。 老僧脸上无须,似乎了却了尘世烦恼。他身披多宝袈裟,面容清瘦,一派佛风禅骨。 那老僧朝几位猎户低头唱了一声佛号,微笑道:“阿弥陀佛。三千世界皆存佛性,花鸟鱼虫亦有禅心。几位施主要是伤了大虫的性命,便积恶业;若被这虎伤了,更添不幸。既然如此,不如让老僧出城,劝那条大虫离开,如此皆大欢喜,可好?” “这老秃驴疯了吧!”翠花听见老僧的话,瞪着眼低声嚷嚷道。 老僧见几位猎户只是目瞪口呆,却没人应声,于是他朝几人行了一礼,拄着禅杖朝木栅栏走去。 杨素望着老僧的背影,皱眉不语。 只见那老僧步履缓缓,似乎脚下就是三千红尘业障。 他出城以后朝着那头斑斓猛虎迎了上去,虽是孤身一人,却无悲无喜闲庭信步。 此时天风乍起,老僧身上袈裟随风而动,望之令人心折。 老僧走到虎前二十步,手中禅杖立于身前。 常言道“龙生云虎生风”,那头猛虎望见老僧缓缓走来,似乎受了挑衅,一声震天怒吼,便携裹着烈风朝老僧扑了过去! 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盯着城外。 看到猛虎扑向老僧,有人甚至捂住双眼,不忍心再接着看下去。 杨素死死盯着那老僧。 猛虎离老僧还剩有四五步,此时它一个跳跃,就能把老僧给扑到爪下、撕得粉碎! “善哉!善哉!” 就在这时,一声禅唱从老僧口中悠悠响起! 正在前扑的猛虎听到那声佛号,仿佛听懂了一般,突然收敛了爪牙! 它踱着步子缓缓走到了老僧身前,低下了那颗硕大头颅,潜伏爪牙忍受! 老僧口颂《南华经》,拄着禅杖朝前迈了一步,以手按在猛虎额前。 然后,刚刚还野性难驯的猛虎,此刻竟匍匐起两只前爪,任凭老僧按住脑袋,一副受教的模样! 老僧面无悲喜,诵了声佛号,淡然道“去吧!” 那头老虎听到老僧的话后,竟真的起身朝原路返了回去! 它走的时候还不时回头看几眼身后的老僧,似乎有些不舍。 老僧送走猛虎后转身回城,土城里的人们瞪大双眼盯着他,像是大梦未醒。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圣僧”,然后“扑通”一声朝老僧跪了下去!紧接着众人如梦初醒,不少人也口诵佛号,朝那位僧人跪了下去。 一时间包括翠花,所有人都朝老僧跪了下去! 除了杨素。 此时的杨素腰身挺直如湖颖,在人群中鹤立。 他望着人群中央如佛陀般拈花微笑的老僧,若有所思。 15、天下熙攘 人群中央,老僧盘膝坐定。他宠辱不惊,神态安详。 翠花见杨素没跪,拉着他的袖子小声呵斥道:“小满,你怎么不跪下!不要对圣僧不敬!” 杨素面无表情道:“有些人想跪,就跪着好了。” 翠花听到杨素的话,只好也爬了起来。他还是没从刚才那令人震惊的一幕里清醒过来,一张嘴惊得合不拢。 翠花指着不远处正在传经的老僧,手指微抖,有些结巴道:“这……这老秃驴,哦不……这圣僧不会真是佛陀转世吧?” 杨素望着老僧,面无表情道:“我只知道人心叵测,想不到那条大虫的心更是难猜。” “什……什么意思?”翠花久久无法平复下来。他与杨素一样,打小就窝在凤鸣山里,没怎么与外人接触过,可他又和杨素不同。 杨素虽然也没出过几趟山,可他在范鲤有意无意引导之下,打小就对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有所涉猎。杨素是没有出过远门,可他早就在书中行了万里路。 翠花不同。 翠花从小就和书结下了梁子,你让他念书,那跟害他性命差不多。 翠花视诸子百家为仇寇,却对旁门左道很感兴趣,偶尔从杨素的口中听到一些神仙志异,也是心驰神往。 再者,今天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眼前,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不信。 杨瞥瞥了一眼两眼放光的翠花,叹气道:“老虎想出山,就出来了;想进城,就朝城门走;想听经,就来了个和尚;想吃人,最终却没吃成。这咄咄怪事连成了一串,难道还不奇怪吗?” 听到杨素的话,翠花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不行,我得去拜拜,相逢即是有缘,得让圣僧保佑我大富大贵长命百岁桃花不断妻妾成群,俺去也!” 说完,翠花又扔下杨素,朝人群中央的老僧飞奔了过去。 杨素摇头笑笑,表示无奈。 …… 鬼神之事从来都令人心驰神往。没过多久,集市附近的人都知道这里来了位圣僧,能度化猛虎。 并且这个消息还在不断扩散着。 无数善男信女把圣僧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口诵佛号,虔诚无比。 老僧就地开坛,足足讲了半天经才把人群劝散。这些虔诚的人里就有一度想要剃发皈依的翠花。 到了黄昏时分,人群渐渐散去,集市终于恢复了平静。但更多的人依然口诵圣僧之名,谈论着三宝。看这阵势,这件事不久就会传遍整个天南,并且冲出天南省、扩散至更遥远的地方。 日头渐渐偏西。 杨素吃过晚饭后走出客栈,感受着这处小村落里的风土人情。 翠花吃饱喝足百无聊赖,也屁颠屁颠跟了出来。 当然,他的那张臭嘴也没闲着 “呵呦,你看那人戴的帽子,怎么跟个喇嘛似的,有趣有趣!” “咦,这人的鞋长的好生奇怪……嗯,脚尖还带个钩子,挂上鱼饵就能去南湖钓鱼啊……” “哎哎,这人头上怎么扎这么多辫子啊?俗话说得好,‘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么多辫子得从早上编到傍晚吧?多费功夫啊!常言说得好,最美是黄昏,嗯,你一大早起来扎完辫子正好出门看日落,有见解有见解……” “嘿!那秃驴脑袋怎么这么亮啊?呦,还把脑袋用黑斗篷罩上了,太自私太自私,你好歹留着给路人照照亮啊……咦,这秃驴怎么还把脸蒙上了,怕见人咋的?不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哎呀……那不是白天讲经的那位圣僧吗?!” 杨素转身瞪了翠花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他趁着昏黄暮光跟了上了那位黑衣僧人。 翠花见杨素瞪自己,想嘲讽杨素几句再潇洒回客栈,可架不住心中好奇,还是闭嘴跟了上去。 穿着黑斗篷的那人果然是白天那位度化猛虎的圣僧。不过他此刻早已换下袈裟,罩上了一身宽大黑氅,在暮色中如同幽灵一般。 他走路极快,还不时回头张望,见身后没有情况,于是加快了脚步。 “圣僧这是要去哪……咦,他怎么拐进了屠户家里?”二人鬼鬼祟祟蹲在墙角,见老僧走进了他们白天路过的卖肉摊子,翠花小声嘀咕道:“难道圣僧饿了,要吃肉?不对,出家人不是不吃荤的吗?” 没过多久,黑衣老僧从屠户家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个了个黑布袋子,看着有些分量。 他没有沿原路折返,而是四下张望了几眼,趁着漆黑夜幕朝城门方向快步走了回去。 翠花又要废话,杨素皱起眉,低声道:“闭嘴。”说完杨素便跟了上去。 翠花在杨素身后挥了挥拳头,但还是跟了上去。 只见老僧出了城以后,就开始朝老虎白天退走的西北方向疾行。 杨素望见,皱眉道:“果然是怪力乱神。” 翠花听的迷糊了:“啥意思?” 杨素不理翠花,只是不紧不慢跟着前面的老僧,惹得身后翠花一阵不满。 二人跟着黑氅老僧朝西北走了约摸五六里地后,来到了一处山林边缘。他们跟进了林子里,七拐八绕之后脚下越来越陡,竟是跟进了山中。 翠花望着前面漆黑黑的林子,有些害怕,开始打退堂鼓了:“我说小满,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山高林密的,万一遇到什么东西把咱们给吃了,那就不好了……” 翠花抱着膀子嘟囔道“吃了也就吃了,要是吃一半留一半,那咱俩得多冤……” 前面杨素理都不理他。 翠花想撤,可回头一瞧,四下里漆黑一片,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立。他赶紧追上前面的杨素,扯着杨素的衣角,身子也挨紧了些。 林子很密,又不见天光,二人走走停停,渐渐寻不见前面的老僧了。 只见四面合围大树遮天蔽月,星辰皆寂。风吹浅草沙沙,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使人感觉每前进一步,都像是迈进了巨兽之口。 就在二人进退两难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虎啸,惊得林子里的鸟惊惶离枝。 翠花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了一声。 “谁!”听见翠花喊声,前方有人厉声喝问道。 翠花惊慌之下拔腿就跑,可脚下一空差点摔倒。要不是他反应敏捷,估计又是个狗啃泥。 杨素一张脸隐没在漆黑夜幕中,脸上的情绪也不为人知。他没理会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的翠花,朝那人说话的方向走了过去。 前方不远处生了一堆篝火,由于林子太密了,二人离得不远,竟没看到光亮。此时篝火噼啪,映照出一人一虎两道身影。 虎就不用说了,人,正是黑衣老僧。 那只老虎的嘴里还叼着一块没下肚的肥肉,看到杨素之后,它低吼一声就要扑上来。 这时老僧呵斥了一声,那头老虎收起爪牙,却仍是朝杨素露出两排森森虎齿,匍匐在老僧脚下伺机而动。 “是你们!”老僧认出了白天人群里唯一没有跪下的俊俏书生,眼中有慌乱一闪而过。 杨素面无表情。 老僧有些惊诧,冷冷问杨素道:“你不怕?” 杨素笑道:“你要是想害我们,刚才就不用多此一举,拦住它了。”杨素一指趴在地上的猛虎,像是指着一条家犬。 老僧哈哈大笑,可同样的一张脸,此情此景之下,怎么都给人以阴森之感。 他换了一副面孔,脸上再无白日的悲悯,对杨素厉声道“如果我告诉你,刚才留下你们,只是不想你们死的太早呢?” 杨素依旧无所畏惧:“我刚才见大虫看你的眼光,并不是那种皮鞭大棒之下调教出的惊惧,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与依恋。我想,对一头畜生都能善而待之的人,应该不是一言不合就杀人夺命的暴徒。” 听到杨素的话,老僧躬身抚了抚身旁虎背,叹了口气道:“贫僧走南闯北三十多年,你这书生,见所未见。能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后生可畏啊……” 老僧叹息道“你走吧,今夜之事你说出去也好。老僧行欺诳之事,这些年来早已不得自在,罪过罪过……” “我为什么要说出去?”听到老僧的话,杨素问他道。 老僧被问得一怔。 杨素道:“记得幼时师父对我说过,这世间是分善恶,可更多的是介于善恶之间的逐流者。师父用半生荣辱告诉我,要学会去理解商人的见利忘义、妇人的小肚鸡肠、书生的冥顽不化、官吏的阿谀谄媚……这世间欢喜百态,又怎能用黑白二字道尽?” 杨素顿了顿,接着道:“你又没作奸犯科,我为什么要为难你?只要是劝人向善,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手段不同罢了。如你沙门中人吃斋,是觉得鸡鸭鱼虫皆有生命。可路旁青草、竹林青笋、池中青莲就没有生命?” “一岁枯荣便是一世因果,食素食肉,又有何异?同样,诳人度人,只要是劝人向善,有何区别?我听大师白日言语,似得自在,可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就解不开、放不下、忘不掉?” “解不开……放不下……忘不掉……”老僧不断重复着杨素的话,一时间竟然痴了。 杨素言语平静,可听在老僧的耳中却像在当头棒喝:“不去忆起,忘不掉又如何?不去纠缠,解不开又怎样?不去思量,放不下又何惧?” 老僧陷入沉思。良久,他走到杨素面前,郑重行了一礼,对杨素恭敬道:“贫僧俗名唤作陈莹玉,今日顿悟,法号了尘。请公子受贫僧一拜。” 杨素还之以礼。 老僧了尘问道:“观公子言行,可知公子刚才提到的尊师也是位高人,不知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杨素笑道:“家师名讳,确实不便提及。” 老僧笑笑,也不在意,接着道:“那可否告知公子大名?” 杨素道:“在下杨树,木易杨,杨树的树。” 了尘听后大笑道“公子这名字,倒也有趣!” 说完他又朝杨素行了一礼,道:“观公子言行,就知他日必为人中龙凤,今日与公子结下善缘,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完他丝毫也不拖泥带水,转身带着那头斑斓猛虎缓缓离去。 等老僧走远后,翠花才缓过神来道:“好你个小满,你你你竟然学会了扯犊子!整日里读些圣贤书,竟然跟人家撒谎,你告诉我,什么杨树的树?” 杨素平静道:“萍水相逢,缘尽人散,叫什么重要吗?” “切。”翠花翻了个白眼,嗤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虚伪,心里防着人家就直说,还缘尽人散……酸不酸啊你!” 杨素面无表情道:“要是真想算计一个人,知不知道姓名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是不想多事罢了。” 说到这里,杨素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默然道“道理为别人讲的时候,总是舌灿莲花;可世间百苦,只有加己身时,才知苦到深处,已不能为人言。可悲!”说完他黯然回转,步履坚定。 前方伸手不见五指,脚下路坎坷崎岖,一如杨素,前途叵测。 16、人情冷暖 从山林里出来后,翠花回到简陋客栈之后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流着口水哼哼唧唧醒过来。 翠花咂吧咂吧嘴,伸了个懒腰,胳膊正好碰到坐在他旁边读书的杨素,吓得他赶紧爬起来,怪叫了一声。 “死小满,大清早不睡觉吓鬼呢!吓死我了……”翠花拍了拍心口,朝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的杨素白眼道“喂,木头人,什么时辰了?” 杨素低了低手里恩师送给自己的《晋阳秋》孤本,微笑道“才巳时而已。” “哦。那没该吃晚饭呢。”翠花重新躺了下去。 没过一会,翠花反应过来,打个滚坐起来,朝杨素尖声道“什么!巳时了!我的早饭还没吃嘞!” 杨素理都不理。 翠花挪腾到杨素身旁,夺过杨素手里虽然破旧不堪、却绝对算是绝世孤本的书,瞪着他道“小满,你吃了没?” “吃过了。”杨素取回自己的书,又凝神看了起来。 “你!”翠花气道“你这算什么,吃独食吗!?小的时候咱俩咋说的?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鸡同吃,你你你说话不算数!” 杨素冷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翠花穿好鞋子,慌张道“不行,昨天只顾着运气威慑那头死秃驴和那朵身上长了花的小猫咪了,我得吃一头驴补补身子!”说完他火急火燎开门下了楼,把门外的竹楼梯给踩得噼啪作响。 只听楼下桌椅咣当,接着便是翠花那销魂的大喊:“掌柜的,来五只烧鸡,十斤猪腿肉!” “嗨,来喽!”掌柜猫着腰迎了上来。 等站稳身子后,那掌柜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翠花的穿着,顿时敛住笑容,阴阳怪气道:“呦,我说这位公子,瞧您这细胳膊细腿的,吃这么多,也不怕把您给撑着喽!” “你……你什么意思?”翠花也顺着掌柜刀子似的目光,自上而下看了一遍自己打满补丁的青布短褐,傻愣愣问道。 见这个愣货还不开窍,掌柜阴阳怪气道:“别说您要十斤猪肉,您就是要十斤龙肉,小的都能给您弄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翠花还是没明白。 “只不过,您得有银子!”掌柜搓搓手,扬起脸道:“这位公子,您有吗?” 翠花愣了。 “怎么,没有?”掌柜开始哼哼:“那对不住,公子您只能去喝西北风了!”说完他啐了一口唾沫,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走。 “慢着。”掌柜刚转过身,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他。 他回过头,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从楼梯上飞下来,刚好打在他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登时痛叫了一声。 “哎呦!”掌柜定住心神,见楼梯上一人身穿白色长衫,长衫上还三三两两凑着几个补丁,正是跟刚才那个穷鬼一伙的。 掌柜看到杨素,冷哼一声,张嘴又要开骂。可他低下头一看,原来刚才砸中自己的是块碎锞子,急忙蹲下捡起,脸上又堆起了笑容。 “够了没?”杨素走下木梯,面无表情道。 “够了!够了!”掌柜谄笑着把那块碎银子装进腰前的小兜,转身去给翠花上菜了。 见掌柜的要走,杨素皱眉道:“慢着。” 可怜那掌柜都跑开了,又一溜烟跑回来,对杨素弯腰谄笑道:“这位官人,瞧您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啊,腰缠万贯还穿着旧衣,一看就是低调念旧的主……官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找零。”杨素指了指掌柜胸前口袋,笑了。 “哎……哎……”掌柜的笑容又凝固在脸上。 看到掌柜的人前人后的嘴脸,翠花这才明白前因后果,气的他暴跳如雷:“哼,我说怎么笑的那么不怀好意,原来是狗眼看爹低!小满,你刚才要他找什么零的,就该让他知道,咱有钱!叫他以后还势利眼!” 杨素暼了一眼翠花,没好气道:“师父临行前给了我三十两银子,加上之前教私塾赚的制钱,才三十五六两。原本我一个人出来,这些银子肯定够用,可摊上你……你这么个饭桶……” “你骂谁饭桶呢你!”翠花大怒。 杨素无奈道:“你一顿都能吃五斤白米,你不是饭桶是什么……” 听到杨素的话,翠花白了杨素一眼,恨恨道:“你以为我想?我爹从小就不拿我当亲生儿子养,才五六岁时,就让我扛着五六斤的铁锤砸铁,每天都得砸满一个时辰,不能歇!等好死赖活地长到十岁,呵,我爹他老人家直接给换成二十斤的了,还一抡就他娘的从天蒙蒙亮抡到午时吃饭!我一顿五六斤米?我吃的哪是米啊,我吃的明明是五六斤屎!” 这时掌柜端着猪腿肉上来,听到翠花的话,忍不住在一旁偷笑起来。 翠花还没消气,又看到那掌柜偷笑自己,一瞪眼,对掌柜怒道:“你笑啥笑,要不你来吃屎?” “我……我就不吃了……”那掌柜的干笑两声,把剩的铜板放到桌上,两脚一抹油,溜了。 杨素把铜板仔细收好,拿起筷子夹了几块猪肉放到翠花碗里,微笑道:“吃吧,你这一顿饭吃了我大半个月口粮。下不为例。” 翠花哼了一声,继续抱怨道:“跟你比,我情愿没有这个爹。要不是我娘走得早,咱指不定也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哇……不过说实话,咱情愿每天抡大锤,也不要念什么狗屁的圣人文章!” 听到翠花的话,杨素无奈摇了摇头。 客栈里不时有个客人进来吃饭,无一例外,都在谈论着昨天的那位老僧。 翠花听到别人的议论声,不时努嘴摇头,要不是杨素拦着,估计他早就站起来揭发去了。 见翠花一手举着一只烧鸡,嘴里还塞着一大块肉,杨素忍不住笑道:“赶紧吃,吃完上路。” “呜呜呜……”翠花把嘴里猪肉咽了下去下,赶紧喝口水,道:“哎呦……小满你别催我,噎着了!”说完看着手里的烧鸡,苦着脸道:“实在吃不下去了!” 杨素叹了口气,起身问掌柜要了几张油纸,在掌柜鄙夷的目光里把那三只没吃完的烧鸡包起来,带着翠花离开了小客栈。 二人走出客栈后,沿着乡间小道朝北方走去,一路上所过之处,听到的都是“圣僧念经退老虎”这件事。 翠花刚开始的时候还会白着眼嘟囔两句,到最后就连他也懒得理会了。 听的久了,连翠花也麻木了。 17、风雨赤帝庙 杨素与翠花只顾着朝北赶路,天色渐渐又晚了。 翠花走路走的实在烦了,干脆一屁股坐到路旁的一块凸出的青石上,抱着膀子抱怨杨素道:“我说小满,咱们一天天的就这么闷头往北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雁门?” 杨素微喘着停下来,坐到翠花一旁,伸了个懒腰微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翠花生气道:“尽扯些没用的犊子!我说刚才在那间小客栈歇一宿吧,你偏不愿意,非要趁天亮再赶会路……”翠花指了指头顶,翻白眼着道:“得,现在天不亮了,可你倒是说说,这荒郊野岭的,咱们往哪找地儿睡去!” 杨素揉了揉早已磨出水泡的脚,无奈道:“只好接着往前走了。” 翠花还想接着抱怨两句,可他看到杨素一脸疲倦的样子,干笑了两声,叉着腰豪迈道:“其实嘛……这点路搁在本公子身上那就是闲庭信步啊……你瞧瞧你,这才走几天,就走不动了吧?人家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是书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说的都是你这样的书生,哈哈哈……” 杨素直起身子,笑道:“行啊,连魏诗都能念几句了,谁说你只会打铁啊。” “小满,我再一本正经的给你说一次,我那是铸剑!铸剑懂不懂?!” 二人拌着嘴,在最后一缕天光中继续往北边赶着路。可前方一片荒郊野地,哪有什么人烟客栈? 翠花看着前方黑漆漆的路,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好在如今离阳王朝世道太平哇,要是赶上乱世,咱俩就这么赶夜路,遇上那些个剪径的土匪、落草的强人,那就惨喽……” 翠花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嘿嘿笑道:“要是一刀把咱俩咔嚓了还好,就怕他们看到公子我英明神武,非要强行拉我上山去做山大王,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看到翠花的那一脸贱样,杨素直接不理。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天彻底黑了下来。 荒郊野地的,二人也停不下来,只好这么一直朝北走着。 约摸过了申时之后,夜风渐凉。天上划过闪电,紧接着几声沉闷春雷响起,翠花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小满,变天了,咱俩咋办?”翠花仰头望着天上道。 杨素被凉风吹的声音都变了:“能怎么办,只能接着往前走……” 翠花还想奚落杨素几句,可看到走在前面的杨素虽然没有停,却抱着膀子瑟瑟抖着,腹诽了一句“自作自受”,又追了上去。 在阵阵春雷声里,小雨渐渐飘落。 春雨带寒,淋在他二人,寒冷彻骨。 翠花虽然瘦弱,可身子骨却硬朗得很,别说这点小雨,就是三九严寒里,他也照样能光着膀子打铁。 可杨素就不同了,杨素本来就是个文弱书生,被冻得直打哆嗦。 翠花见背着书箱的杨素越走越慢,也放慢步子,转脸问他道:“怎么样,后悔了吧?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书呆子都是怎么想的,放着家里的清净日子不过,非得出来遭这个罪……” 杨素强打起精神道:“淋个雨赶个夜路,就是受罪?那三伏天锄禾的百姓、三九天戍边的将士算什么?” “呵。你都这样了还管这么宽,你觉得自己酸不酸?”翠花忍不住嘲讽道。 杨素笑笑,往手上呵几口气,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细雨丝丝缕缕下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二人又累又饿,可在片这荒郊野岭中,一直都没有找到落脚之处。 他二人又朝北走了四五里地,翠花突然一指前面,晃着杨素的肩膀大笑道:“哇哈哈,我说小满,你瞧瞧前面是啥?” 杨素朝前方望去,只见前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没好气道:“什么都看不到。” “切,啥眼神!”翠花拽起杨素的胳膊就朝前边飞奔而去。 等到他们奔到近处后,杨素才发现,原来翠花刚才指的是一处小庙。 翠花叉腰站在门下,想要显摆一下自己的博学多才,可对着庙门上的三个字支吾了半天,愣是没念出一个来。 “赤帝庙。”杨素借着一点微弱夜光望着那三个钟鼎文拓刻的字,喃喃道:“想不到今时今日,这里还有人祭祀赤熛怒……” “赤熛怒是谁?”听到杨素的话,翠花来了兴致。 “赤熛怒乃先骊司夏正神。”杨素道:“大骊立国之前,我华夏先民曾祭祀五方天帝,分别为东方青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中央黄帝含枢纽、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先纪。其中南方赤熛怒,便是赤帝。” 杨素望着翠花道“传说此帝最是威烈,最讨厌那胡言乱语不积口德之徒,若是遇到,定出手不饶!” “啊?”听到杨素的话,翠花吓得一哆嗦,赶紧道:“那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杨素本来就是在吓唬翠花,看到他的反应,顿时笑了。 他刚要拉着忐忑不安的翠花进庙避雨,突然听见远方有“踏踏”的马蹄声传来,在寂静夜幕中分外沉闷刺耳。 杨素想推开庙门进去,可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只是用手把他二人的脚印给抹了去,拉着小青躲到了小庙的后面。 “我说小满,有躲雨的地方不进去,你自己想淋雨,干嘛拉着我一起?”翠花不理解杨素的行为,有些不耐烦了。 杨素示意翠花别出声,可翠花还是小声嘀咕道:“咱们又没作奸犯科,干嘛鬼鬼祟祟的?” 杨素无奈道:“你我孤身二人,小心点总没有错吧?在这种天气里还骑马赶夜路,不是行伍在身就是剪径强人,这两种人哪个你能惹得起?” 说到这里,杨素面无表情道“要不咱俩这就进庙,拿脑袋赌上一赌,就赌他们不是强盗?” “那还是算了算了……”听到这里翠花赶紧摆手,缩着脑袋道:“咱俩还是躲一下,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再进去吧……” 马蹄声越来越近。借着那点微弱天光,杨素他们隐约能看到有两匹马从小庙这里疾驰而过。 马上的人似乎看到了路旁破庙,又拍马折了回来。 只见两人折返后,其中一人下了马,用粗犷的声音骂骂咧咧道:“姥姥的,这是什么鬼天气!好好的天儿说下就下,荒郊野地的,连他娘的客栈都寻不到一间!” 另一个人也说话了,她竟然是个女人。 那女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腔,似乎不是楚人。她小心下马后,对前方那位汉子道:“稍作休整,待会继续赶路。” 粗犷汉子听到女人的话,直接开骂道:“放你娘的屁!这鬼天气,怎么让老子赶路?” 女人冷冷道:“耽误了你家大人和我十三宣抚司的大事,小心你脑袋落地!” “哈哈,老子情愿脑袋落地,也不受这贼老天的气了!”说完那汉子牵着马走到庙门前,一脚踹开庙门,直接牵马走了进去。 女人无奈,也跟着汉子进了庙里。 躲在暗处的翠花望着这一幕,吐着舌头道“乖乖,看样子这两个家伙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他望了一眼身旁杨素,有些后怕。 还真被杨素给蒙对了。 18、黑书生(上) 翠花扭过头看了一眼杨素,拍着胸口暗自后怕。 这一男一女听口气,还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啊。 杨素小心翼翼绕到小庙右边的一处小窗下,在那里正好可以听到庙里动静。 只听赤帝庙里咣咣当当,似乎有人在拆庙劈木头,不多时,小窗里就有火光透了出来。 杨素和翠花这时也顾不得冷了,二人并排坐在破窗下,支起耳朵全神贯注听了起来。 “哼哼,我说你们十三土司胆子倒是不小啊,竟然敢主动联络我家大人谋反!” “小声点!”听到汉子略带戏谑的言语,那名女子小声斥责道。 粗犷汉子紧接着大笑:“这荒郊野地,能有个鸟哇!这么谨慎干什么?”说到这里,他望向女人白净的脖颈,又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裤裆,嘿嘿道:“还真有个鸟哇!” 那女子看到汉子的举止之后冷笑道:“还真是条见谁咬谁的疯狗!怎么,想咬我?等你家大人除掉端木老狗、掌控南疆之后,那你就是开国功臣?到了那个时候,你想做什么,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敢不从你?” 汉子一把将女人脸上蒙布扯掉,捏着她白皙的下巴淫笑道:“离阳朝廷能够掌控南疆,全靠他端木家一门忠烈。如今端木郁垒年事渐高,他中年得子,那小殿下端木灵仰还没及冠,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罢了!” 汉子嘿嘿道“只要咱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端木郁垒那个老家伙,凭我家大人的手段,加上你们十三镇宣抚司从中策应,一定能把整个南疆吃到嘴里!到时候,我家大人学那前朝段家裂土自立,又有谁能挡得了?到了那个时候……哈哈哈哈……” 粗犷汉子说完就要去扒女人的衣服,却被女人一把推开。 汉子望着这名皮肤白皙、身段婀娜的异族女子,眼神猥亵。 破庙外,杨素听到两人的对话之后,不寒而栗。 他知道这名不知道身份的汉子所言非虚! 因为如今离阳朝廷已经被北方的天狼铁骑折腾得毫无还手之力,要是南疆再生事端,朝廷根本就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疆从离阳版图中分裂出去。 杨素并不知道汉子口中的“大人”究竟是谁,可能说杀死天南郡王并取而代之,此人一定是端木家的近臣大将,并且威望不低! 杨素开始沉思。 这两人冒着雨连夜赶路,说明他们的行动已经迫在眉睫。可自己和翠花只有两条腿,要是这么一走了之,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跑,也跑不过四条腿骑马的啊。 如此,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杨素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望向身旁的翠花,谁知翠花已经抱着膀子靠在墙根睡着了。 杨素怕喊醒翠花之后惊到屋里二人,先捂住翠花的嘴,这才把他晃醒,并示意翠花别出声。 杨素围着赤帝庙转了一圈,顿时计上心来。他扯着翠花走到破庙正对面的竹林中,又朝里走了小半里地,这才牵着翠花停下来。 翠花抹了一把脸色上雨水,不满道:“我说小满,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对狗男女要是发现了咱俩,不杀了咱们才怪!你还不跑,我看你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是不是!” 杨素面无表情道:“这件事事关南疆百姓生死存亡,要走你走,我留下来。” “疯了……”翠花喃喃道。 他想给杨素一巴掌,最终还是忍住,焦急道:“你留下来能做什么?就你这小身板,都不够人家一刀的!小满,这不是说书人讲故事,也不是你整天看的那些英雄传记,他们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杨素笑道:“所以,我也在想办法杀了他们。” “疯了……疯了……”翠花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呆在当场。 杨素眯着眼道:“天下安定,百姓安居,却有人妄图以一己之私燃起战火硝烟,当诛!” “当诛你大爷!”翠花终于忍不住了,指着杨素嘲讽他道:“做事之前也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就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诛他们?你省省吧你!你被他们砍了,也就白砍了!懂?” 见翠花真生气了,杨素笑道:“我又不拿刀去跟他们硬拼。再说,这不还有你帮我。” “我……”翠花一跺脚,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贼胆包天的家伙,你还是不是读书人?你读书读傻了吧你!” 杨素笑了笑,仿佛是在安慰自己:“遇到了如何置身事外?不杀人怎么救人?” 翠花从小与杨素一起长大,当然知道这个疯子心意已决。他望着杨素,心一横,咬牙道:“拼了!反正就是死,他们也得先把你这个跑不快的家伙先弄死,说吧小满,咱俩怎么干!” 杨素趴在翠花耳边,两人开始嘀嘀咕咕。可竹林里株深叶密,终是无人可闻。 等到黎明时分,小雨渐渐停了。 翠花借着早晨的一点微光,打量着眼前只穿着里裤里褂、并且脸上身子上全是泥巴的杨素,忍不住笑了:“小满,咱俩也忙活一宿了,出去溜达溜达?” 杨素被冻得浑身发抖,他捂着嘴打了个喷嚏,抬头对翠花:“按计划行事。” 翠花理了理身上的单薄里衣,又擦干净那把随身带着的匕首,唉声叹气道:“怪不得我爹说读书人杀起人来最是心狠手辣,你连身上衣服都能撕成布条搓绳子算计别人,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做?” 杨素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那笑容怎么看都令翠花头皮发凉。 翠花攥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他又看了一眼杨素,见杨素朝自己点头,咬牙骂了句“他娘的”,转身就走。 翠花走出竹林,在破庙前立了立,又默想了一遍杨素教他说的话,全身上下都因为激动害怕而微微颤抖着。 翠花走到庙门前,先弯腰朝庙门上的石牌匾拜了拜,默念几声“大帝恕罪大帝保佑”,紧接着他一脚把庙门给踹开来! “谁!”庙里那对男女正在沉睡,听见“咚”一声,把二人给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个汉子,直接从地上摸起刀跳了起来。 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黢黑汉子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手拿匕首、衣衫不整的猴瘦少年,由于吃不透对方套路,他小心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有何贵干?” “听说你们要行刺端木郁垒?”翠花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庙里那对男女听到翠花的话,目光同时一寒。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朝对方点了点头。 黑脸汉子桀桀一笑,提着刀一边朝翠花那里缓缓挪着步子,一边道:“你刚才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翠花将手里匕首攥紧了些,故作镇定道:“我昨个路过,无意间听到你们的事……那个,只要你们给我二百两银子,我保证不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你……你看成不成?” 黑脸汉子听到翠花的话哈哈大笑,脸上的横肉都抖了三抖。 翠花小心道:“怎么……二百两银子很多吗?要不……大哥给我一百两也行……” 黑脸汉子点头,然后朝翠花笑道:“小兄弟,我给你纹银一千两,不过你得保证,你要把这件事彻底从你的脑子里忘掉,你看成不成?” 那个汉子不停朝翠花那里挪着步,见自己与翠花的距离已经足够出刀,他兀地一个前冲,举刀就朝翠花的面门上劈了过去! 19、黑书生(下) 那汉子突然一刀劈过来,却被翠花一晃身躲过。 翠花飞也似的奔出庙门,哭丧着脸朝身后喊道:“好汉饶命!我错了!……我不要钱了还不行嘛,您大人大量,手下留情啊……” 那黑脸汉子见翠花竟然躲过了自己全力一刀,不禁一愣。 可他也只是愣了一下,赶紧提刀追出了庙门。 庙里那位女子看到这一幕,朝汉子急声喊道:“小心有诈!” 黑脸汉子停下步子,冷笑道:“就凭他那二两癞肉,有诈又能怎样?再说,他知道了咱们的事,今天就只能去死!” 女子不再说话。 她知道汉子说的没错。要是就这么放那家伙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黑脸汉子追出破庙,见翠花头也不回地朝前面竹林里扎,也使尽全力追了上去。 翠花一边跑一边大喊,哭爹喊娘的,好生凄惨。 眼看着身后汉子渐渐追了上来,翠花一边跑一边朝身后喊道:“壮士,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爹……您就饶儿子一命吧!我再也不见钱眼开了,呜呜……” 黑脸汉子见前面的瘦猴子跑不动了,嘿嘿笑了两声,朝前面喊道:“乖儿子别跑了,过来让你爹宰了你,你好下去投胎,下辈子做我亲儿子!” 说完他两步追上翠花,抬起刀就要下劈。 那汉子劈的爽利,却没注意前面翠花虽然哭爹喊爷好生凄惨,却一直在留意身后与脚底。 当他挥刀劈下去的时候,只见翠花突然一个侧身,竟诡异地躲过自己必中的一刀,从一旁闪了过去! 汉子原以为一刀下去那瘦猴子就要血溅当场,可他一刀劈空,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立时以刀拄地想要稳住身子,却发现身前的土是软的——那刀竟然插了个空!就在他惊魂未定之时,他听到身后又有破风声袭来! 只见黑脸汉子刚刚艰难稳住身子,身后又有一根足有两寸粗的竹子携裹着风雨重重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大叫一声,直直朝前趴了下去! 前面是个陷阱! 可黑脸汉子明知道是陷阱,却已回天乏术! 汉子的二百斤肥肉先是压塌了陷阱上的枯叶浮土,接着一头栽进了前面的深坑里。 只听一声惨叫,黑脸壮汉直接被陷阱里的十几根尖竹齐齐刺穿身体,挑在竹尖上面再也动弹不得! 那些竹子上还特意捣空了竹节做成放血槽。鲜血顺着那些矛头似的竹子朝身外喷涌着,连同汉子的力气一道被放出了体外。 黑脸汉子想抬头看一眼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心肠歹毒不留活路,可任他如何挣扎,此时都已经徒劳。 翠花站在坑上,亲眼看着刚才还一心置自己于死地的汉子被挑在竹尖上,鲜血一汩汩将整个坑底都染成殷红。 那汉子就这么一下一下抽搐着,一直到最后彻底没了动静。 翠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道:“死了……死了……” 杨素冷眼看着这一幕。他的脸有些惨白,却目光坚定道:“还差一个女人!” 翠花转过头,正巧触到杨素冰冷的目光,吓得他赶紧朝后面爬了几步,只想离杨素越远越好。 黑脸汉子原本可以不死,杨素却执意要朝陷阱里插满竹矛。 如此还不够,他还坚持把每一根竹子都削空做出放血槽,最大限度地置人于死地! 可这人因杨素而死,杨素却毫不在乎! 翠花望着眼前这个满脸戾气的杨素,嘴唇都在发抖。 这还是那个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连只小鼠鹿都不忍伤害的小满吗?又或许,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杨素? 杨素见翠花满脸惊恐地望着自己,苦涩笑道:“他必须死。因为凭你和我,就算捉住他,也控制不住他。不能把他带到天南王府去,咱们就是说得再多,也是空口无凭。” 杨素道“只有看到他的脑袋,天南郡王才有可能相信我们说的话。仅是有可能。” 说到这里,杨素拉起瘫在地上的翠花,声音冰冷道:“走,去找那个女人。” 听到杨素的解释后,翠花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可他看向杨素的目光还是有些敬畏:“那个……那个女人可能咱俩加一起也打不过……” “她不会武功。”杨素坚定道“不管她会不会,咱们只需要吓跑她就行。” 说完,杨素又在翠花的耳边交代了几句。 …… 半个时辰之后,杨素估计那个女人已经因为汉子迟迟不归而沉不住气时,这才叫上翠花,朝破庙走了过去。 一直走到离竹林边缘还有两三丈的地方之后,杨素停了下来,躲在影影绰绰的竹叶后面朝破庙那边大声喊道:“后面的快跟上,庙里还有个女人,千万留下活口!已经死了一个,这一个咱们大王要活的,千万别让她跑了!” 翠花也鼓起劲跟着杨素装腔作势道:“禀将军,那个汉子都让我宰了,这个女人也一块砍了得了!” 只见翠花话音还没落,那黑衣女人就牵着马从庙里冲了出来! 她连看都没敢朝竹林这边看一眼,上马以后直接朝着来时的路慌张逃去。 杨素见那女人逃跑后,精神一松,竟瘫软到地上。 翠花也倒头要睡,杨素却幽幽道:“还有事没做。” 翠花折腾了一宿,有气无力道:“还干什么……” “割下那汉子的脑袋,骑马去王府报信。”杨素平静道。 翠花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着杨素,有些恐惧道:“你……你真的是小满?” 杨素自嘲笑了笑,轻声道:“你爹说读书人杀起人来最是心狠手辣,没骗你吧……” 翠花瘫在地上,死死盯着杨素,指着他,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素从地上爬起来,掰开翠花的手掌,拿过他手里那把唤作“八哥”的匕首,自嘲道:“人都杀了,砍头这事,也一并做了吧。” 说完杨素走到那个足有两米深的陷阱边上,开始用手里匕首挖一个斜坡,方便自己去割尸体上的脑袋。 翠花坐在地上,望着杨素。 只见杨素小心翼翼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从坑里一点点拽到边上来,先从那人的贴身衣物里翻出一封沾了血的信,又抽出汉子手里的那把刀,然后一刀一刀剁下了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 东方天色渐晓,雨也停了。翠花却望着杨素,浑身都在发抖。 晨风里,杨素提着那颗亲手砍下来的脑袋,满脸鲜血,如同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20、西南有藩王 小雨已经停了,天也渐渐亮了。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令人脊背发寒。 赤帝庙里一片狼藉。杨素早已脱下了他的一身血衣,换上那位死去大汉留下的衣服。 由于杨素身材单薄,所以穿上那人的衣服就像穿了一身戏袍似的。 翠花离杨素远远的,因为杨素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圆滚滚的青布包裹,至于包裹里装的什么,看翠花惊惧的的眼神就知道了。 翠花死活不愿意穿死人的衣裳,情愿穿着他那身沾满泥垢的里衣晃来晃去。对此杨素也不勉强。 杨素望着墙角的那匹骏马,对一直怯怯偷瞄着自己的翠花道:“咱们只有一匹马,所以咱俩必须留下一个人来,另一个人骑马去给王府报信。” “我……我不会骑马……”翠花偷瞥了一眼破庙中央的那尊赤帝金身,只见那位帝君双目炯炯、不怒自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翠花低着头,不嘴里念念有词。 听到翠花的话之后,杨素点了点头。他直接从死去汉子的行头里取出一张大饼,三口并作两口囫囵吞下,又把那颗包好的脑袋背在肩上,这才走到那匹乌青色战马的前面。 杨素牵住马缰,回头对翠花道:“那黑脸汉子的行头里还有几张饼,有几百两银子。知道你不敢待在这里等我,你只管朝王城的方向慢慢走就好。我这趟要是顺利的话,很快就会回来找你,我要是有什么不测,你就自己回凤鸣山吧。” 说完杨素轻轻叹了一口气,牵着那匹乌青色的骏马走出了庙门。 望着杨素的背影,翠花眼眶通红,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杨素牵马出庙,刚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只见他跨下骏马一扬前蹄,从小没骑过马的杨素就被颠下马背,摔得杨素几乎晕死过去。 杨素咬牙从地上爬起来,第二次爬上马背。 可这回也一样,他刚踩稳马镫,“驾”了一声,那匹马没走几步,又把他狠狠掀了下来! 翠花听见动静跑出破庙,见杨素正躺在地上,仍在奋力爬起。 他急忙跑过去,想把杨素从地上扶起来,却被倔强的杨素一胳膊甩开。 杨素再次从地上爬起,背上那颗人头,第三次爬上了马背。 这回他双脚蹬紧马镫,死死攥着缰绳,脑袋几乎贴在了马鬃上。 他虽然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却终于没有摔下来。 翠花望着那道倔强的背影,攥紧拳头,泪流满面。 …… 天南王城是天南省的治所,虎视南疆的端木王府便雄踞于此。 离阳王朝军政分立,可天南境内各族土司林立、战事四起,又兼四方蛮族终日对南疆这块肥肉虎视眈眈,因此天南王端木郁垒虽是郡王,却身兼征南大将军一职,可开府并自置官吏。为离阳王朝硕果仅存的实权藩王。 天南王府建于天南九龙池旁,老郡王端木文英曾效法大楚名将周细柳,在龙池边种柳牧马,并“柳营春试马”,创立赫赫细柳营。 端木文英当年率领三万细柳营铁骑南征北战,为离阳开疆拓土,战功赫赫。 如今,第二世天南王端木郁垒将门虎子,守业二十余载,修水利、开盐井、平道路、促经商,为稳定离阳的西南边疆立下了赫赫战功。 端木郁垒还大修州府县学、大兴屯政。在他的镇守下,天南、岭南二省在老藩王屯田二百万亩的基础上,又辟田百余万,二省百姓丰衣足食、自得其乐。 在两任藩王的治理下,天南、岭南境内歌舞升平、书声琅琅。 王府内,天南王端木郁垒端坐于银安殿上,正在听王府管事汇报家事。 “启禀大王,李老先生今天一早就走了。他临走时说自己才疏学浅,实在是教不了小殿下,还望大王恕罪……” “这个逆子!”听到管事的话,端木郁垒拍案而起,满脸怒容。 他早就过了不惑之年,可盛怒之下,虎威仍不减当年。 其实也不怪堂堂藩王如此沉不住气,实在是他的这位独子——天南的这位小殿下……太能折腾了些。 算上这位才被气走的李老先生,天南的这位小殿下已经气走了七八个为他传经授业的大儒。 更有甚者,有位老先生当着端木郁垒的面就骂这位小殿下是“朽木不可雕也”。 这回端木郁垒又费了好大力气,才请来这位名满天南的李先生,可这才过了一天,这位离阳理学的执牛耳者,又被他的独子给气跑了。 如此,怎能不令这位藩王火冒三丈? “大王息怒。”老管事弓下身子,欲言又止道:“大王,有些话,老拙不知当不当讲……” 端木郁垒强压住火气,望着那位满头白发的老管事,叹了口气道:“黎叔跟随王考多年,无需多礼。” 老管事也叹了一口气:“小殿下是老拙看着长大的,打小就喜欢缠着老拙,要老拙给他讲先王当年南征北战的故事。大王,常言说得好,‘强按牛头不喝水’,小殿下既然生性就不喜欢念书,大王又何必强求……” 听到老管事的话,端木郁垒叹了口气,无奈道:“黎叔言之有理。可王考当年东征西讨,也是无奈啊。王考病薨前还拉着本王的手,要本王答应他,继位之后要谨慎兵事、教化安民。这些年来,本王唯谨唯慎,对四境以安抚为主,少动刀兵。记得幼时王考曾对本王道,前赵诗曰‘铁马冰河入梦来’,可他却‘梦里长闻读书声’啊。 书声琅琅、天下太平。这又何尝不是本王的心愿?” 听到端木郁垒的话,老管事似乎忆起了往昔峥嵘岁月,抹了一把眼泪,有些意兴阑珊。 端木郁垒有些疲倦道:“本王已过不惑之年,终有一天也会离去。灵仰这孩子虽然聪颖善良,却有些玩世不恭。说实话,本王一点都不担心他能为我天南开疆拓土,本王是怕他拓土有余,却无心安民啊……” 就在端木郁垒说话之时,一位甲胄在身的家将提着个圆滚滚的青布包裹,慌慌张张跑进了殿里来。 他走到端木郁垒身前,躬身抱拳道:“启禀大王,王府外有人求见……” “何人?”端木郁垒沉声道。 “末将不知……不过听王府守卫说,那人骑马到王府前,就从马背上摔下来,昏了过去……”家将把手里包裹呈起,神色有些不自然:“那人昏倒前,把这个……这个扔了下来……” 端木郁垒示意家将把包裹打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布里滑出,滚落到地上。 老管事吓了一跳,可端木郁垒却无动于衷。 他走到那颗头颅前,用脚把头颅踢正,只看了这颗脑袋一眼,就皱起眉头,寒声道:“那人现在何处?” 家将不敢隐瞒,恭敬道:“末将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又怕那人有诈,已经派王府亲军把那人围了起来……” 说到这里,那名家将又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玉牌和一封沾了血的信,双手呈给了端木郁垒:“门前守卫搜身,还从那人的贴身衣物里搜出了这块玉牌与这封信……” 端木郁垒拿起玉牌,只看了一眼便急声道:“快带本王过去!” “是……”家将其实也认出了那颗脑袋是谁,所以知道事情紧急。 可让这位亲信家将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家大王看到那颗脑袋都还能沉得住气,为何看到那块再普通不过的玉牌,却如此惊慌失措? 家将想不通就不再去想。他领着端木郁垒,快步朝王府大门走去。 王府正门前,因为饥渴劳累过度而昏迷过去的杨素,正被天南王府的亲军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 等端木郁垒赶过去后,见到的是一位嘴唇干裂、面无人色,却还在半昏半醒中喊着“求见天南郡王”的年轻人。 端木郁垒顾不得杨素的满身泥浆,小心把他从地上抱起,一边朝王府飞奔,一边向众人吼道:“还愣着干嘛,都赶紧去给本王找医官!” 众将士跟随端木郁垒戎马经年,就是当年中了敌人埋伏,也没见自家大王如此失态过。他们知道事情紧急,都慌忙去王府良医所去请医官。 端木郁垒抱着昏迷不醒的杨素,直接奔进了自己的房间。 等到主管王府医务的良医正匆忙赶来、并且为杨素把完脉后,这位曾经在皇宫里当过差的老太医这才喘了一口气,对端木郁垒道:“启禀大王,这位公子并无大碍,只是由于饥劳过度才昏了过去。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喝点温粥,就无大碍了。” 说完他开了个温补的方子递给下人,这才恭敬退了下去。 端木郁垒听到老太医的话,终于放下心来。 他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杨素,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白玉雕琢的玉牌。 望着玉牌正面的“凤鸣”二字,端木郁垒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脸上满是缅怀之色。 他望向睡在自己床上的杨素,一双虎目似笑非笑。 21、师叔 由于饥劳过度,又染了风寒,杨素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杨素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朴素硬朗的大床上,贴身衣物已经被人换过了。 “你醒了。”一个威严的声音突兀响起。 杨素抬起头,朝那道声音望去。 只见窗边立着一道背影,就那么负手立在那里,就给人渊渟岳峙之感。 那人转过身,缓缓朝杨素走了过来。 杨素终于看清那人的相貌——身披蓝缎乌金蟒袍,蟒袍的领口处却是纯正明黄色。 此人四十多岁模样,面容清削,可一双虎目却炯炯有神。他腰挎宝剑,头上没有戴冠,只是用白玉束发将头发整齐束起。 那人含笑望着杨素,似乎在等他开口。 杨素单单望见那身蟒袍,就猜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他还知道,虽然这身蟒袍是异姓王制式,可眼前这人穿的贴身里衣却是代表离阳皇族的纯正明黄色。 ——因为这位藩王的父亲,原本就是太祖皇帝的养子。 老郡王端木文英年幼时被太祖收养,随太祖姓了赵。他跟随太祖南征北战,为离阳王朝的建立立下了赫赫战功。 后来太祖一统天下,想让端木文英光耀门楣,这才令他改回原姓,重入端木家谱。 即便如此,包括太宗、圣宗在内的诸位皇子仍是称端木文英为“皇兄”,视他为离阳皇室一员。 杨素见端木郁垒走过来,想从床上起身行礼,却被他按住肩膀道:“你身子还虚着,无需多礼。” 杨素心中感激,想起赤帝庙的事,急声道:“启禀大王,学生有要事禀报!” 端木郁垒虽然身为离阳藩王,可还身兼太保一职,又加封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所以说这位藩王是离阳的文官之首,也不为过了。 正因如此,有功名在身的杨素在他面前自称“学生”,并无不妥。 听到杨素的话,端木郁垒道:“本王也想知道究竟所为何事,让你这娃娃连命都不要了。” 杨素低下头,沉声道:“启禀大王,学生负笈游学至清江府,在清江城南五十里外的一处赤帝庙,听到有人勾结天南、岭南境内十三土司,意图谋害大王、裂土自立!” 端木郁垒握着手里被他捏成了一团的密信,脸上却瞧不出任何端倪。他望着杨素笑道:“本王为何要信你?” 杨素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端木郁垒把那块刻有“凤鸣”二字的玉牌扔给杨素,问他道:“这块玉牌从何而来?” 杨素不动声色将玉牌收起,在端木郁垒锐利的目光下平静道:“一位长辈所赠。” “你和他什么关系?”端木郁垒目光如炬。 杨素平视端木郁垒,却不说话。 其实杨素的这番行径极为无礼,可端木郁垒却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冷冷道:“本王半个月前就察觉到蛮族异动,已经暗中密令南疆各部加强戒备,以防不测。” 杨素自嘲笑了笑,苦涩道:“原来大王早已智珠在握,倒是学生画蛇添足了。” 端木郁垒面无表情道:“也不能这么说,本王早就察觉到身边有人图谋不轨,却一直揪不出来。要不是你,本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是他。” 端木郁垒咬牙道:“你带来的那颗脑袋,他的主子跟随本王三十多年,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啊……” 杨素望着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煊赫藩王,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许久之后,他才小声提醒道:“大王既然知道是谁,为何不尽快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听到杨素的话,端木郁垒仰头大笑。他转身看着杨素,霸气道:“本王只要一天不死,这天南境内,谁敢逆天!” 望着这位睥睨天下的霸道藩王,杨素也是心生豪迈。 端木郁垒瞥了一眼杨素,目有深意:“年轻人,本王听你说话,像是位读书人,可为何穿着古怪,还敢杀人?” 杨素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端木郁垒听。 杨素说得云淡风轻,一旁的端木郁垒却听得心惊。 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道:“我南疆天南、岭南境内共有十九土司,那女子叫水洛伊沙,乃是南疆十九土司里用毒最精最狠者。据说她用毒已经不需要媒介,可三步之内断人生死。” 端木郁垒接着道“这女人虽然用毒精准,却不会武功。至于你砍掉脑袋的那名汉子,他的身手其实不怎么样,不过是个暗中联络各部的心腹罢了。” 听完端木郁垒的话,杨素暗暗庆幸。 也是,如果那个汉子当真是位绝世高手,自己和翠花就是再算计,最后死的还是他们俩啊。 见杨素沉默,端木郁垒话锋一转,微笑道:“不过,你身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浑身是胆,且有勇有谋、临危不乱。单凭这些,你就可以在本王账下做个幕僚。以你的才华,终有一天会一鸣惊人,不知你愿不愿意?” 听到眼前藩王的话,杨素婉拒道:“学生谢大王器重,不过学生离家之前答应了恩师要游学边关,断然没有刚出门就有始无终的道理。还望大王恕罪。” “嗯。一诺千金,有始有终。如此的话本王就不为难你了。” 端木郁垒又道:“不过你立下大功,本王要是不赏,有点说不过去吧?” 杨素想了想,对端木郁垒笑道:“禀大王,经此一事,学生已经与一位同游的兄弟走散了,身上的衣服……也撕成布条搓绳子用了,大王要是执意赏赐,能不能把学生的那位兄弟寻来,另外,再为我们添置几身衣裳?” 听到杨素的话之后,端木郁垒哭笑不得:“这有何难?本王这就派人去寻你的那位小兄弟。” 端木郁垒又提醒杨素道“书生,你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事?今日但凡你开了口,本王尽力而为。” 听到端木郁垒的话,杨素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些疑惑,这位西南藩王就是再平易近人,可单单因为自己报了一次信,就如此“厚爱”自己? 杨素有些想不通了。 要知道能让一位藩王“尽力而为”,这得多大的善缘啊。他当然听得懂端木郁垒这四个字的含义——今天但凡自己开口,只要提的要求不过分,端木郁垒都会答应。 可杨素也只是一愣,就朝端木郁垒恭敬行礼道:“谢大王垂爱,学生别无所求。” 端木郁垒无奈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再不多话。 等端木郁垒离开后,杨素翻出师尊送给自己的那块玉牌,盯着它看了半天,若有所思。 …… 有天南王府出马,没过两日,翠花就被人用马车恭恭敬敬请进了王府之中。 端木郁垒第一眼看到翠花,就盯着他的那张脸看了许久,直盯得翠花心惊肉跳。 许久后,端木郁垒才笑道:“小家伙,你长得很像本王的一位……故人。” 翠花张了张嘴,傻傻杵在那儿,不敢说话。 端木郁垒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翠花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见到杨素后,惊魂未定的翠花怪叫一声扑了过去,捶了杨素几下胸口,惊喜道:“我说小满,你怎么还没死啊!” 杨素扭过头去,理都不理翠花。 翠花知道杨素还在生自己的气,却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嘟囔道:“小满,你不简单啊,刚才进城,整个王城都戒备森严的。我坐马车来王府的路上,还看到不少身披铁甲的骑兵正在往南急行军,那阵势,啧啧……” 翠花嘻嘻道“想不到你一介草民,摇身一变,还真成了王府的贵客!说,问咱们大王要了多少赏钱?立下这么大功劳,好歹也得赏个万两银子哇,怎么着,一人一半?” 杨素理也不理翠花。 翠花见杨素不说话,顿时急眼了:“你六我四总成了吧?好歹我那天也是跟着你拼了命的!” 杨素还是没有动静。 翠花大怒:“你七我三!不能再少了,再少老子跟你绝交!” 杨素转身就走,不理身后的骂声。 等翠花明白前因后果,穿上了那身王府为他量身裁剪的蜀锦衣裳之后,翠花仰天长啸,欲哭无泪。 他指着已经养好身子的杨素,破口大骂道:“我说小满,你是不是傻?你不要银子,问咱们大王要两个官做做也成啊……再不行要两个贴身丫鬟,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你他娘的拼了老命立下这么大功劳,结果你……你这败家子儿只要了几身衣裳,你有病吧你!” 杨素收好行囊,理也不理一直在他身后骂骂咧咧的翠花。他在那些王府将士钦佩的目光里迈出王府,朝王城北门所在的方向走去。 王府大门外,如苍苍松柏挺于门前的端木郁垒,望着渐行渐远的杨素与翠花,无奈道:“我这师兄,亏你还有个权势滔天的师弟,闲暇之时也不跟孩子们夸夸口。你师弟我虽然不是什么狗屁亲王,可好歹也是个手握十万雄兵的实权藩王啊。” “还有我那铁疙瘩师兄,除了恪守祖训守护范家,便心无杂念诸事不管,这次竟让崔家的小家伙陪那白衣小子一起入世……” 端木郁垒望着杨素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真想听这两个孩子喊我一声师叔啊。” 22、哼哈二将 王府外,端木郁垒似乎忆起了年幼时在凤鸣山度过的岁月,有些意兴阑珊。 这时,有家将跑过来,低头请罪道:“启禀大王,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又不见了……他还在关禁闭的书房里给您留了封书信!”说完,那名家将赶紧把一封信呈给端木郁垒。 离阳王朝有《宗藩条例》,其中规定亲王嫡子称“王世子”,而郡王嫡子只能称“王长子”。 可天南军队原本就是端木家的私军,在他们眼里就连离阳皇帝都得靠边站,又怎么会理睬什么狗屁《宗藩条例》? 什么,称呼小殿下为“世子殿下”违制?那老子斗胆喊一声“太子殿下”行不行? 当然,端木郁垒也从来不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他听到那名家将的话,一把夺过信,拆开后就见上面用狗啃似的字体歪扭写道: 大王在上,孩儿在那遥远的王府外给您老人家请安。 孩儿最近听您的话,念书修身养性,看到书里圣人教诲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您也知道孩儿的懒散性子,老实呆在王府面壁思过多舒服啊,行个屁的万里路! 可孩儿可转念一想,这前辈圣人可是代天授业啊,常言道“天地君亲师”,孩儿知道您这个‘亲’得排在‘师’前面,所以也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孩儿做了十个签,心想这回要不要‘行万里路’全凭天意。结果,孩儿还是不幸抽到了‘山高路远不碍爹眼’一签…… 天地良心啊,孩儿只想侍奉在您老人家左右,可孩儿就是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能违逆上天的意愿啊,毕竟‘天’还排在‘亲’前面。所以孩儿只好勉为其难地听从上天的安排了。 书里还说‘男儿志在四方’,这王府巴掌大的地方,孩儿就是放个屁,都能呲到墙上弹回来熏着自己,这是人呆的地方吗! 去年还好,闲来无事我还能去边疆砍几颗脑袋消遣消遣,可那事儿出了之后,您老人家凭啥不让我上阵杀敌了? 哦对,我是不听号令擅自出兵,可我领着二百亲军深入敌境百余里,我损失一人一骑了吗我!我二百亲卫刀刀见血,无一阵亡,凭啥大王您一句话,就派人把我押回王府来了? 好,我是不听军令,您执掌生杀大权罚我就好,凭什么还抽了李千户三十军鞭?哦对,您是英姿无双神威盖世的天南郡王,您想干什么,哪里是小的能做了主的? 大王您让小的读书,小的读了啊,可书上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小的这就躬行去了。 别派人抓我了,烦不烦。 勿念! 端木郁垒阴着脸看完信,又看到桌上逆子亲手刻的卜签——整整十支竹签,上面全都刻着诸如“喝喝小酒说走就走”、“马不停蹄说离就离”之类的混账话。他有些哭笑不得道:“这逆子最近可有什么反常举动?” 那名家将低着脑袋,没敢抬头:“没有啊,自从上次被抓回来继续面壁后,这些时日小殿下一直很老实。只是那位杨公子的事在王府传开后,昨天小殿下突然来找末将,向末将打听杨公子的事……哦,世子殿下听完他的事后,还说了句‘壮哉,大丈夫当如斯!’说完就挥着拳头走了。大王,末将这就派人出去找,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小殿下给抓回来!” 听完家将的话,端木郁垒突然笑了。 他摆了摆手,摇头道:“算了,这个混账东西也不小了,既然他想出去走走,就由他去吧!切记,逆子外出的消息不得声张外传!” “末将得令!”家将也知道轻重,沉着脸领命而退。 端木郁垒望向杨素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 …… 北上的路上,杨素望着翠花的一身打扮,有些无奈道:“翠花,虽然大王送了你这身衣裳,可你也没必要这就换上吧?” 翠花摸着身上的蜀锦袍子,就像在摸着女人的光滑身段。他听到杨素的话扭过头来,盯着杨素咬牙切齿道:“怎么着?老子拼上身家性命才弄了这身行头,到头来还只能供着不能穿是不是?!” 杨素看着穿上绫罗绸缎也不显贵气的翠花,无奈笑了笑,没有说话。 二人拿着端木郁垒给的路证顺利出了戒备森严的王城,然后沿着青石驿道一路东北方向,准备取道都江、长安二府,再北上雁门。 翠花掰着手指算计着路程,想起这一来一回的六千里路,忍不住大叹人生无趣。 离阳王朝十分重视驿道的管理。当年太祖定鼎天下后,在他的亲自过问下,离阳王朝的驿路网四通八达,车马兵商往来不绝。 二人走在光滑平整的驿道上,不觉间已经朝北走了五六里地。 这时,一位身穿青色锦缎的公子哥从王城方向火急火燎追了过来。 那人腰佩古玉,还挎着个四尺多长的青布行囊,看模样与杨素差不了多少年岁。 那人好不容易追上翠花与杨素后,拍了拍胸口,先自上而下打量一遍杨素,又盯着翠花的衣服与自己身上穿的青锦比对了半天,这才一屁股坐在二人前面,大呼“累死本公子了”。 翠花见这青衣俊哥儿长得比自己好看就已经不耐烦了,见他还挡了自己的路,于是吆喝他道:“喂,好狗不挡道!” 那人听见翠花骂人,却跟骂的不是他似的,理都不理。他扭过头去,嬉皮笑脸问杨素道:“敢问这位先生,可是要出远门啊?” “干你屁事?”翠花见这家伙居然无视自己,没好气回了一句,心底却在腹诽:这小白脸儿长得比我俊俏就算了,可比我还不招人待见就有点过分了。 青衣公子哥还是不理翠花,只是从地上爬起来,对杨素道:“不才小青,今天刚跟家里闹翻跑了出来,正无处可去。我看先生像在负笈游学,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不知能否有幸与先生同行?” 杨素刚要开口,翠花却哼哼着挤到两人中间来。他见这家伙不仅长得比自己好看,个头也比自己高出半截,更是不爽。 于是翠花挺起胸膛,阴阳怪气道:“什么小青?哥哥我小时候还养了条狗叫大黄呢!还有,你跟家里闹翻了干我们屁事?你没地方去又干我们屁事?去去去,别在这里杵着碍眼!” 自称小青的家伙仿佛看不到翠花似的,翠花絮絮叨叨了这么多,他眼皮都懒得翻一下。 翠花见这家伙油盐不进,顿时来了脾气,又要接着骂他。 这时一旁的杨素终于看不下去了:“差不多就行了。” 自从这位公子哥过来,一直都是翠花在挑衅,可这位公子哥虽然打扮金贵、且气质谈吐都是不凡,被翠花左一句讥笑右一句嘲讽却能忍住不发作,心性与修养可见一斑。 杨素对这位“小青”道:“既是同行,公子也不自报姓名,似乎有些不妥吧?” 小青嘿嘿一笑:“这倒是。在下沐灵仰,又叫沐青。家里人都叫我小青,芳龄十九,尚未及冠。”说到这里小青又朝翠花抛了个媚眼,恶趣味道:“当然,也未曾婚配哦……” 翠花身子突然一哆嗦。 杨素听到小青的姓名,神情古怪道:“先骊有青帝灵威仰,为东方司春正神。你这‘小青’,着实够‘小’的……” “嘿嘿……”小青见杨素一语道破了自己名字的出处,不禁干笑道:“先生学富五车,在下佩服。我啊没别的能耐,这山高路远的,我正好会些拳脚功夫,路上用得着。” 一旁的翠花听到后嗤笑他道:“就怕是些花拳绣腿,打不着别人,还累着自己!” 小青转过脸,冷笑道:“怎么着,找揍是吧?” 翠花见小青来了脾气,却唯恐天下不乱道:“呵,老子不知为什么,还就看你不顺眼了,要不咱们找地方松松筋骨?” 小青婶婶都不可忍了,直接一个箭步朝翠花冲上去,抡起拳头拳就朝他面门招呼。 翠花一晃身潇洒闪过,还不忘回头挖苦他道:“就这点能耐啊你,还会点拳脚功夫,吹什么吹!” 小青又是一拳下去,可还是被翠花轻巧晃过。他心底暗暗惊奇,嘴上却冷笑道:“有本事别躲啊,咱们明刀明枪大战三百回合!” 翠花又躲过小青刁钻一脚,大骂道:“打人不打脸,踹人不踹鸟,你这家伙怎么这么阴险!?” 小青哈哈大笑:“怎么着,本公子这招‘断子绝孙腿’是不是踢得清新脱俗啊?” 杨素在一旁看着上下翻飞的二人,一阵头大。本来翠花一个人就够他喝一壶了,如今又来了个小青,这长路漫漫,还真是不寂寞啊。 小青见翠花一直不与自己交手,不禁怒骂道:“我说你到底是不是个带把的?有种你别躲啊!” 翠花嘿嘿笑道:“遇见你这种货色,哥哥我根本就懒得出手,我怕我一捶子抡下去,一不小心把你给砸扁喽,路上没人给我捏脚捶背!”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突然停了下来“不打了。你又不还手,真是无趣。” 他理了理身上衣裳,一边朝翠花那里走一边惊奇道:“哎我说兄弟,你这身法究竟怎么练出来的,怎么如此敏捷?小弟觉得自己身手已经不错了,可连你的身都近不得,佩服!佩服!” 翠花见小青恭维自己,叉腰笑道:“知道厉害了吧?哥哥我这叫身如灵猿,身轻如燕,身……哎呦!” 只见小青走到翠花身旁后,趁他自我陶醉的时候,冷不防一脚踹过去,直接把毫无防备的翠花给踹了个狗啃泥! “哈哈哈……”小青一击得逞,忍不住仰天大笑,却被窜过来的翠花直接放倒。 二人纠缠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在地上翻滚起来。 “哎呦……你松手!别扯我头发……” “你他娘的!江湖规矩踹人不踹鸟打人不打脸,哎呦!你怎么还打我脸……” “别撕我衣服啊……别……大哥……大爷……我的衣服!我这身蜀锦可是拿命换的啊!……你还撕!老子跟你拼了!” “哦……别掏裆……哎呦!松手……松手!” “你松手!” “你先!” “一起松!我数一二三!” “一,二,三!啊!你他娘的……你怎么还不松手啊!” “……” “……” 杨素在一旁看着鼻青脸肿、衣服也给撕得稀烂的二人,满脸黑线。 23、贱人崔 等那两个家伙筋疲力尽地结束战斗之后,四下一望,早已不见了杨素的身影。 翠花从地上爬起来,扯着自己身上被小青撕的稀烂的蜀锦袍子,欲哭无泪。 “先生呢?”小青问一旁唉声叹气的翠花道。 “我怎么知道?”翠花怒道。 小青跟挑了个大拇指,赶紧朝正北方向赶去。等他追上杨素时,已经是二里地开外了。 杨素看了一眼一溜小跑追上自己的小青,笑着问他道:“打完了?” 小青嘿嘿干笑两声,一咧嘴结果扯到脸上的淤青,顿时呲牙咧嘴:“我都没敢使大力,要不就他那小身板,非得三个月下不了床。” 听到小青“暧昧”的话,杨素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小青被杨素看得浑身不自在,转念一想,这才明白过来,又挠着头干笑道:“这个……那个……不是,我对翠花没想法,他长得也太丑了!” 杨素表情更古怪。 “不是的!他长得好看我也没想法!”小青越描越黑,尴尬至极。 杨素望着小青的一身破烂衣裳,把背上的书箱取下来,从面里找出那件王府为他做的蜀锦长袍,递给小青道:“咱俩身板差不多,换上吧。” 小青看了一眼衣服面料,摇头拒绝道:“不行,这衣服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杨素道:“这衣裳我穿不习惯,再说,你总不能就穿你这身破衣裳穿街过巷吧?” 这时翠花也追了上来,见杨素嘴皮子一动就把用命换来的衣裳送了人,忍不住破口大骂,大呼这命卖得也忒不值钱了。 小青换上杨素的衣服,果然合身。他背好自己的那个棍子似的青布包裹,认真道:“我有没欠别人的习惯,从今天起,咱们三人路上吃的住的,都算我身上吧。” 翠花在一旁出言讥讽:“就凭你?你有银子了吗你?” 小青从那身破青锦袍子上取下一块玉佩,又掏出一方小巧印章,不理翠花。 翠花其实吃软不吃硬,见小青不理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他也从自己的行囊里找出一身王府为他裁剪的深靛色短衫换上,追上了前面赶路的二人。 两个人变成了三人行,一路倒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至于小事嘛——看看一直鼻青脸肿不见好的翠花与小青就知道了。 等三人打打闹闹走到石城府的时候,已是五天过后。 一路上青草渐绿,三人的心情也随之郁郁葱葱。 由于杨素有端木郁垒给的特殊路证,所以一路畅通无阻。 等三人来到府城里、准备找一家客栈歇脚的时候,小青拦住二人道:“都说了,路上吃的住的都包在我身上。”说完小青领着杨素与翠花朝石城府的驿站走去。 离阳王朝的驿站由驿、站、铺三部分构成,两任天南郡王与太祖皇帝一样,极为重视驿站的管理。不少紧急军令从天南的各个驿站迅速传递,为稳定离阳西南边陲立下了赫赫功劳。 三人走到驿站前,小青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令牌。 一位披着轻甲的驿卒接过那块令牌,见不是衙门的勘合,更不是王府的火牌,把那令牌朝地上一扔,拔刀怒斥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赶紧滚一边去!” 小青一愣,等他想明白其中关节之后,无奈笑了笑,又转身走了回来。 那名披着铠甲的驿卒望着小青的背影冷笑道:“这些中原来的小衙内,拿着个破牌子就想出入我天南的驿所,你以为你住客栈啊?这里可不是你们乌烟瘴气的中原!” 翠花见小青讪讪而回,又开始对他冷嘲热讽。 小青不理翠花,他摘下腰间佩玉,用手摩挲了一阵子,一咬牙,对杨素道:“走,去当铺!” 杨素笑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小青摇头道:“男儿一诺千金,再说,单凭我身上的这身行头,也抵得上这一趟的吃住了!” 杨素摇了摇头。 三人在府城里找了间当铺,小青把玉佩拿到当铺伙计眼前晃了晃,咬牙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当铺伙计盯着那块玉佩看了半天,越看手越哆嗦,又被小青呵斥一声,吓得赶紧去内室找掌柜去了。 不多时,那个伙计又领着一位头戴瓜皮帽的矮胖老者走了出来。 那老者接过玉佩,只扫了一眼,登时双眼冒光。可他也只是失了一下神,又故作镇定翻看了半天,这才说话:“敢问三位客官,这玉佩可是要卖?” “废话。”小青原本心情就不好,听到掌柜的话,阴着脸呛他道:“不卖我拿这里做什么?” 那掌柜弯腰笑笑,问小青道:“那……客官想当多少银子?” 小青想了想,沉声道:“五百两。” “啥?这块破玉值五百两银子?”听到小青的话,翠花直接蹦了起来。 掌柜左眼一跳,心底窃喜,却一副被割了肉的表情:“五百两……这……好吧,就五百两银子,成交!” 小青望着掌柜那张油腻的脸,指着自己冷笑道:“你看我傻不傻?” 掌柜的心底一咯噔。 小青冷笑道:“我说的是五百两黄金。” 翠花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 等三人从当铺走出来的时候,翠花拽着小青胳膊,嚷嚷道:“我说小青,那掌柜是不是傻啊,还真出五百两金子买你那块破玉?” 小青将手里通行银号的银票胡乱卷了几下,随手塞进袖里,冷冷笑道:“五百两多吗?本公子如今虎落平阳,懒得跟他斤斤计较,哼……我猜那掌柜今天收了我的玉佩,估计今夜连睡觉都得给他笑醒。” 翠花流口水道:“五百两金子啊……那得买多少斤猪腿肉!还他娘的是熏过的!” 小青翻了个白眼。他似乎想起什么,朝翠花嘿嘿笑道:“翠花,我出一百两黄金,你站着不动让我踹一脚,干不干?” “干你四婶啊!”翠花怒道:“哥哥我视金钱如粪土,你想用金子来侮辱我?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小青正感慨翠花有骨气,翠花却突然换了副面孔,扯着小青的袖子一脸谄媚道:“二百两!你出二百两金子,我就让你踢一脚,成不成?” 小青望着眼前这个“贱货”,哭笑不得。 24、江山万里,且走一遭 翠花与小青一路上打打闹闹,一旁的杨素平静看着,不时摇头轻笑。 三人顺路找了一间客栈住下。当晚,小青特地要了一顿丰盛晚餐。 可小青看到翠花左手肘子右手烧鹅的饿死鬼模样,还是忍不住数着手里的通行宝钞,黑着脸道:“幸好老子家大业大,要不是手有余粮心不慌,还真能被这个饭桶给吃死啊!”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笑道:“可不是。战国有大将廉破,一饭斗米、肉十斤。翠花虽然没有廉老将军吃的多,可力气却不见得比他小。” 小青撇撇嘴,不屑道:“就他那小身板?尽吹吧!” 杨素笑了笑,不置可否。 而翠花这会儿只顾着风卷残云消灭吃食,别说小青嘲讽他,就是拿刀砍他几刀,估计都也懒得抬一下头。 三人赶了一天路也累了,酒足饭饱之后就各自上床休息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寅卯交替之时,天还没亮。 杨素早早从床上爬起来,听着窗外家雀的啼叫声,神清气爽。他穿好衣服,捧着一本书推开窗子,清明前后的微凉早风吹的他神清气爽。 杨素正要翻书,却听到楼下后院传来阵阵刀剑破风之声。 起初杨素并没有理会,只是安静看书,可他翻书之际,听到楼下的喝喊声似乎是小青发出的,于是杨素放下手中书,走下了木楼。 客栈的后边没有院子,只栽着几棵榆树。这种树的皮、根、花、叶在灾荒之年都可以充饥,所以又被称为“活命树”。 民间还有俚语说,“阳宅背后种榆树,铜钱串串必主富”——因为榆树的树叶长的很像铜钱。因为榆树既能充饥,又看着讨喜,所以神州大地上广有种植。 榆树下,只见一位俊哥儿赤裸着上身、只着穿一条青色里裤,正提着宝剑在晨风中舞剑。 那人的长发用一根红绳随意绑在脑后,头上不断有汗水渗出,滴到他背上的一幅猛虎刺青上。阵阵雾气从那人头顶升腾,朦胧了那张年轻却坚毅的侧脸。 杨素看到了一个在人前不一样的小青。 小青正心无旁骛地练剑,足足半个时辰以后才停下来。他过转身,看到身后正微笑望着自己的杨素,不禁一愣。 小青收起剑,披上衣服朝杨素走了过去。 “先生起的这么早?”小青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脸上也不见了平素的玩世不恭。 “彼此。”杨素笑道。 小青沉默。 许久,见杨素只是含笑等自己开口,小青苦笑道:“我知道以先生的慧眼,我的身份根本就瞒不住。其实我也无意隐瞒……一直都在找机会告诉先生……”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摇头笑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了你是谁,就要费心思去琢磨如何与你相处。这样倒不如不知道了。” 杨素望着有些错愕的小青,接着道:“我之所以愿意与你同行,是因为你在翠花几番挑衅你时,能忍住不和他一般见识。我一直都觉得能容人犯错的人,不管如何都值得一交。况且,你容下的还是连我都觉得头大的翠花。” 听完杨素的一番话,小青苦笑道:“听先生这么一说,倒是我想多了……”他披上外衣,背上那条踞于山石之上的张狂猛虎也如同他的一身锋芒,被遮掩而不见于人。 小青扬起头,脸上有着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坚毅:“我似乎生下来,就要与旁人不同。因为,我有一位威震天下的祖父、有一位权势滔天的爹。 我讨厌这种高人一等,却没有别的路去走。我自幼习武,被迫去听那些我爹从外边请来的、只会以书论书的迂腐先生传经授课,却从来都是对那些所谓的‘道理’嗤之以鼻。” 小青似乎在怀念:“我自幼就想做个侠客,青衫仗剑、快意恩仇。可生在我家,就注定了这个念想永远只是个念想罢了。我十三岁披甲从军,也是在那一年手刃了第一颗人头。我亲手砍掉那人的脑袋,看着鲜血从无头的尸体上喷出,溅到我的脸上、身上,吓得几天不敢合眼,一吃饭就吐。可几天后,我还是跨上战马,又杀死了第二个、第三个人……我厌恶这种与生俱来的使命,却只能慨然赴命。” “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生来高人一等所要付出的代价。” 说到这里,小青笑了笑,盯着杨素的眼睛道:“前几天在家里听到先生的事,我发自内心的敬佩。因为我知道,先生与我其实是同道中人。 我佩服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就敢拼上性命与那两个逆贼周旋;我敬佩先生手无缚鸡之力竟杀了一人惊跑一人;我敬仰先生竟敢砍下那人的脑袋、敢孤身一人闯王府、敢不畏死。因为我不如先生——我怕死。” 杨素平静道:“我也怕死。只不那时候没得选,就只好舍身求死罢了。” 小青苦涩道:“即便是舍身取义,我也不敢……我第一次去南疆,知道身边有无数高手保护,也不敢真去拼命。上回我率领三百轻骑孤军深入,也只是欺负对手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罢了……” 杨素平静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不敢死,正说明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公子。” 小青由衷道:“不管怎样,我算是对先生心服口服。” 杨素无奈道:“你还是叫我杨太白吧。听得安心。” 小青嘿嘿笑道:“叫什么无所谓啊,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先生了。连我爹都说你‘书生虎胆’,你这种人要是还当不起‘先生’二字,天下之大,何人当得?” 杨素无奈摇了摇头。 此时,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杨素脸上,晨风乍起,吹起他一身白袍,望之令人忘尘。 杨素望向东方天际的那轮斗大红日,突然生出了无限豪迈。他望着小青,微笑道:“小青,相逢便是有缘。既然有缘,这江山万里,你我一起走一遭?” 小青倒提着剑与杨素并立。他望向天际,也是心生豪迈道:“求之不得!” 此时的小青还不知道,他当真陪着杨素踏遍了江山万里。 ——因为这句不是承诺的承诺,他陪着他家先生由南至北打穿了整座天下。 又再造了一个中华。 25、争羊 等到杨素与小青一起回到住处时,翠花还在蒙头大睡。 小青与翠花打闹折腾了这些天,对翠花这厮的脾气秉性也了解了不少。 不得不说,翠花这家伙虽然有些好吃懒做,却不失为一位有骨气的人。 以小青的家世背景,自幼就见过太多腰杆挺不直的人。所以但凡遇见有骨气的人,他都会报以最大的尊重。 这也是他愿意让着翠花的原因。 见翠花打着震天的呼噜一直不醒,小青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在翠花耳边大声喊道:“喂喂喂,都什么时辰了,赶紧起床!” 翠花依旧睡姿香甜、鼾声四起,连个反应都没有。 看到这幅光景,小青嘿嘿坏笑了两声,弯下腰对着翠花的脸就是两耳光。 可翠花被扇了耳光之后,仍是没有丝毫反应。 小青无语了,趴在翠花的耳边大声喊道:“快起床!咱们该上路了!” 翠花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鼾声又响了起来。 小青对这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无可奈何。 一旁的杨素见到,放下手里的书朝翠花喊道:“赶紧起床吃南坡肉喽!新鲜出锅的南坡肉!” “哪儿呢!哪儿呢!”杨素话音刚落,翠花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了下来,揉着眼慌张道:“哪儿有南坡肉?” 一旁的小青惊掉了下巴。 见小青正张嘴瞪着自己,而杨素又在埋头看书,翠花明白自己又被耍了。 翠花气势汹汹走到杨素面前,一把夺过杨素手里的书,朝他咬牙切齿道:“死小满,你又骗我!” 杨素懒得搭理他,想把书夺回来,却被翠花伸手躲过。 翠花直接把书朝地上一扔,气势汹汹下了楼。 杨素无奈笑笑,从地上捡起那本从外面地摊上寻过来的地方州府志,翻到原页继续看了起来。 小青站在一旁,望着这两个无论性格、还是气质,怎么看都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二人,对前方的漫漫长路充满了期待。 三人饱餐一顿之后继续朝北赶路。 一路上,互相看不对眼的小青与翠花硝烟不断,你一句冷嘲热讽、我一句绵里藏针,斗得那是满地的鸡毛。好几次要不是有杨素拦着,这两个家伙早就干了起来。 其实这对活宝能否打得起来,完全在于小青的忍耐力。因为每次都是小青不跟翠花一般见识、翠花在那里得了便宜还不依不饶。 可问题是,小青每回都让着翠花不假,可每回也都是他在主动挑事儿啊—— “喂,打铁的。” “叫你爹有事?” “……” “咋了?不叫了?”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哈哈,老子有啥不敢?来吧。” “儿子。” “……” “喂,打铁的。” “放。” “……我出三百两金子买你手里那把‘八哥’,卖不卖?” “不卖。” “……再考虑考虑呗?” “不卖。” “那我拿我的剑跟你换呢?我这把剑可是太宗皇帝当年赐给我祖父的,跟说书人故事里的尚方宝剑差不多,虽然不能上打昏君,可弄死几个奸臣,也就手起剑落的事。” “尽吹吧你。” “换不换?” “容你四叔我考虑考虑。” “……” “……考虑好了没?” “好了。我觉得拿一把破匕首换你那把剑,虽然有点欺负人,可有傻子送上便宜让我占,我干嘛不占?” “这么说,就是换喽?” “可你四叔我就是不想搭理你。不换。” “……” 三人打打闹闹且走且歇,不觉间已经走出天南省,进入了楚南都司辖境。 楚南古属荆楚,虽然明面上归巴蜀布政司管辖,却渐渐成为与巴蜀省平级的楚南都司屯地。 太祖皇帝定鼎江山后,为防封疆大吏尾大不掉只手遮天,把地方大权三分,每省设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各一人。三者并称“三司”,分管一省行政、监察刑名、军事大权。三人平级,相互制掣。 由于建国初期辖地划分不完善;再加上太祖、太宗、圣宗三朝不停拓土开疆;又有些地方或因地势险要、或为军幾重地、或者民族成分复杂,因而单设都司守备。 这些都司之下又有卫指挥使司——像位于三江发源地的三水卫,就是扼守巴蜀、天南与楚南的要地,更是大江、马雄江的天然屏障。 当然,离阳王朝除了这支由世袭军户组成的军队外,北方前线还有一支不限户籍招募来的新军。 没办法啊,北方天狼铁蹄肆虐,原本那些世袭的军户都快被砍完了,余下的也都吓破了胆成了逃兵,不招募新军,谁来保家卫国? 当然,又有人问,既然这些“世兵”已经没了战斗力,那为什么不废黜“世兵制”,改由全国大范围募兵? 其实道理很简单——缺银子啊。 这些由军户组成的“世兵”虽然战斗力不强,却能自己屯地养活自己,除此之外甚至还能向朝廷上交赋税。 而那些招募来的新军虽然战力强悍,可他们只管打仗,其他一切都得由朝廷养着——耗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所以,如今的离阳王朝是两种军事制度并存的状态。而这两支军队某种意义上又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互补。 这些“世兵”战时打仗,闲时种地。因为有地,渐渐就有百姓前来依附,所以都司也开始处理民事。 长此以往,辖地内的百姓们越来越多,这些都指挥使也就与布政使一般,渐渐有了行政权力。 杨素他们来到的楚南都司虽然名义上不属天南王府管辖,可战时却归端木郁垒节制。 因为南疆本来就是老郡王端木文英拓下的疆土,离阳王朝又不得不倚重端木家守卫南疆,所以天南王府权柄极重。 可以说,端木王府跺跺脚,整个南疆都会地动山摇。 也正因如此,端木郁垒才会说那些地位尤在他之上的“一字王”是“狗屁亲王”。 杨素三人且走且停,不觉间已经过了常安州,进入楚南都司下辖的楚南土司的领地。 这时,已是雨生百谷的时节。 过了谷雨时节,就是晚春了。路上野草青葱野花芬芳,三人一路欣赏着暮春美景,步子也比前些时日慢了几拍。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楚南土司管辖的毕方城时,三人在城外村子里遇到了一群人。 这群人的中间还站着两个人,正拉扯着一只母羊,吵得是一个脸红脖子粗。 翠花最爱看热闹,看到这一幕后飞也似的钻进了人群里。 小青也紧随其后挤进了人群。 杨素无奈,也跟着二人凑了过去。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杨素明白了——原来那两个人在争他们手里的那只母羊。 二人都说那头羊是自己的,却谁也没法证明,在那里吵得不可开交。 两里有一人长得一脸横肉、身体强壮。他指着另一个身材瘦弱的人嚷嚷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害臊?羊是我家的,也是在我家里,你凭什么跑我家里来偷羊?你信不信我去衙门告你个私闯民宅、强抢民物之罪?” 那个瘦子听到他的话气得半死:“我丢了羊,在你家找到了,你不还我,还说我强闯民宅?我家小羊还在家里嗷嗷待哺,你不还我母羊,小羊要是饿死了,看我不跟你拼命!” “你来啊!看我不揍死你个癞三!”那人撸起袖管就要动手,却被围观的人拉开。 杨素在一旁听的明白,他走到小青身边,朝小青耳语了几句。 小青听到,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朝中间那两人走了过去。 26、上位者 听到杨素的耳语,小青大大咧咧走到人群中间,对那对吵的脸红脖子粗的二人道:“你俩都说羊是自己的,可你们再争,也争不出个结果来,不如各退一步,让我这个外人试试,能不能让羊自己告诉咱们它的主人是谁,不知二位愿不愿意?” “这羊要是能开口,母猪都会上树!”一位围观的乡民起哄道,惹来身边阵阵哄笑。 一旁站着的老里长早就被这两个家伙闹得焦头烂额,听到小青的话,他制住众人,死马权且当做活马医了:“这位小兄弟,你当真能找出羊的主人?” 小青回头看了一眼杨素,见杨素微笑点头,心里顿时有了底。他嘿嘿笑道:“我试试!” 一旁的翠花瞧见,嘴一撇,不屑道:“切,就爱出风头!” 小青走到那个瘦子面前,问他道:“你刚才说家里还有小羊羔在嗷嗷待哺?” “对的!对的!”瘦子赶紧点头,急得都快哭了:“这位小哥,这母羊真是我丢的,我家小羊认奶,别的母羊的奶死活不吃,眼看着都撑不下去了……” 小青不理那人,转过身子又问另一个汉子道:“那你家有没有小羊?” 那人眼神一虚,却扬着脸生硬道:“怎么没有?我家里也有小羊!” 一旁的杨素把二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早已了然在胸,却不说话。 小青点头,他把羊绳从二人手里扯下来,交到老里长手里。又转身对二人道:“你俩去家里把这头母羊产的小羊羔抱过来,羊是谁家的,立见分晓。” 瘦子听到小青的话后,转身就朝家里跑。 那壮汉却冷笑几声,盯着小青不屑道:“老子凭什么听你的?这母羊本来就是我的,你又要我抱什么羊羔子?我要是抱过来,你还分不出羊是谁家的,又怎么办?” 小青冷笑道:“分不出来,我赔你十头羊的钱,行不行?” 那壮汉见小青胸有成竹,更是死活不肯,只是在原地耍起赖来。 这时老里长一吹胡子,拿拐杖指着壮汉,发火道:“李铁牛,你要再不回去,我就把这羊判给癞三了!” 那个叫李铁牛的壮汉慑于老里长的威信,这才极不情愿回了家。 等到癞三抱着家里小羊羔赶回来时,那小羊羔远远看见老羊,一边“咩咩”叫唤着,一边在癞三怀里挣扎起来。 老羊听见小羊叫声,也“咩咩”回应着,叫声低沉急切。 癞三赶紧把小羊羔放到地上。 那头小羊羔直奔母羊跑了过去,先与那老羊互相闻了闻,又舔了舔,开始把前蹄跪在地上吃奶。而那头母羊也低头去舔小羊的脑袋,场面很是温馨。 等李铁牛抱着自家的羊羔回来时,望见眼前一幕,一颗心瞬间凉了半截。 老里长让癞三把小羊抱走,老羊与那小羊登时又相对悲叫起来。 老里长又让李铁牛把怀里的小羊放下来,只见那小羊也要朝母羊那里跑,可老羊只是闻了闻小羊身上的气味,就开始朝一边躲。躲的急了,还用头去抵那小羊羔。 李铁牛见状忙抱起小羊,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他嘿嘿干笑了两声,说了句“俺可能认错了”,抱起小羊直接溜了。 癞三见李铁牛走了,赶紧将怀中小羊羔放到地上。那小羊直直奔向母羊,又跪在地上欢快地吃起奶来。 老里长把羊绳递给那癞三,癞三接过老羊,对小青和老里长千恩万谢。 杨素三人事了准备离开,却被癞三拉住,说啥都要拉他们去自己家里坐坐。 三人吃了一顿免费的农家饭,又在癞三家里歇了一宿,这才在一家人的千恩万谢中上了路。 村北头路上,小青问杨素道:“先生,你是怎么想起来用小羊来辨认老羊的?” 杨素微笑道:“书里看的啊。” 小青嘀咕道:“书里还能教人这种事?” 杨素点头:“魏文帝当年嫁文盛公主,求亲番邦太多,公主却只有一个。文帝又想嫁女,又不想因为这事得罪其他邦国,于是心生一计。 他出了六道题考验各国婚使,宣称哪国使臣能完全答出这六道题,就把文盛公主嫁给哪国。 这六道题极尽刁钻,其中有一题,是把一百头母马与一百头小马驹分别圈开,要各国使节指出哪头小马驹是哪头母马产的崽。” “这怎么分?”小青瞪大了眼。 杨素道:“大蕃国婚使禄冬赞听从马夫的话,将一百小马驹渴了一天,只给料吃不喂水喝。一天过后,禄冬赞打开了隔开母马与小马驹的那道围栏。 那一百匹小马早就渴得嘴里冒火,都赶紧去找它们的娘去喝奶,如此,禄冬赞轻易完成了考验。” “这样啊……”小青开了眼界。 杨素笑了笑,接着道:“至于那马夫献计是禄冬赞妙手偶得,还是魏文帝原本就想跟大蕃国和亲,这才暗中授意,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听完杨素的话后,小青忍不住在一旁嘀咕道:“早知道看书还能看出这么多门道,当年就听我爹的话,上凤鸣山了……”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心底一惊,却不露声色道:“你知道凤鸣山在哪?” 小青摇头。他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瞒着杨素。 最终,小青一咬牙,还是开口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爹知道。” 他压低声音对杨素道:“我爹不光知道凤鸣山在哪,还救过范家老神仙的命。” “此话怎讲?”杨素越发心惊。 小青望了一眼四周,见四下里没有旁人,这才神秘兮兮道:“先帝曾派了不止一拨杀手暗中潜入天南,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座读书人的精神圣地——凤鸣书院给夷为平地。全被我爹的边辅谍子探知,暗中给绞杀得一干二净。如此几次过后,那老皇帝也明白是我爹在暗中出手,就没有动静了。” 说到这里小青叹了口气,幽幽道:“哎……果然像我爹说的那样,这些个皇帝,甭管是谁,甭管称帝前心性如何,只要坐上那把金光闪闪的凳子上,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听到小青的话,一些事终于在杨素心中明了。 凤鸣虽然隐于世俗,却终究无法在一些上位者的心头隐去啊。 想起那天在郡王府,端木郁垒问自己的话,杨素自嘲笑了笑。 原来在那位藩王的眼里,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啊。可笑那位藩王问起那块玉佩,他还不说话。 想到这里,杨素越发钦佩那位霸道藩王的胸襟。 钦佩之余,杨素又望了一眼东北方向。那里有一座大城,城里住着一位九五之尊。 然后,他突然觉得谷雨后的早风寒冷彻骨。 难道成为上位者,就必须要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吗? 想起赤帝庙外的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杨素嘴角微微翘起,目光冰冷。 一旁的小青望见后,竟有些不寒而栗。 27、闹匪的村子 二人在那里说话,一旁的翠花也支棱着耳朵在听。 听小青说他爹救过凤鸣书院,翠花在一旁暗暗思索道:乖乖,看不出来小青也是个官宦子弟啊,能派兵救凤鸣书院,小青他爹起码也得是个千户吧?难不成还是个卫指挥使? 想到从前对小青的态度,翠花琢磨着要不要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对他好一点? 想到这里,翠花走上前去,想勾搭小青的肩膀,却被小青一晃身躲过。 翠花尴尬笑了笑,对小青道:“小青,看不出来啊,你爹还是个千户?” “你爹才是千户!”小青没好气道:“你全家都是千户!” “总不能是个卫指挥使吧?”翠花故作震惊道。 小青懒得搭理他。 见小青不理自己,翠花却毫不在乎。他自幼饱受杨素的精神“摧残”,要是连这点脸皮都没有的话,他崔公子如何在凤鸣山扬名立万? 于是,翠花又凑到小青跟前,继续嬉皮笑脸道:“小青,看你一路管吃管喝的份上,我就勉强认你这个兄弟了!”说完又要去勾小青的肩膀。 毫无悬念,又被小青给躲开了。 翠花又死皮赖脸贴上去,对根本懒得搭理自己的小青极尽谄媚着。然后他趁小青放松戒备,一脚狠狠踹到他的屁股上,咬牙切齿道:“你大爷的,让你昨天夜里朝我嘴里塞里裤!” 小青冲上去,二人又扭打成一团。 等鼻青脸肿的二人停止打斗、追上已经独自进了毕方城的杨素后,才刚消停一会儿的两个家伙又因为一个女人吵了起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小青在毕方城里看到一位身材丰腴的妇人,忍不住多瞅了几眼,越发惊为天人。于是他咂巴着嘴陶醉道:“好大的两团肉哇,这要是把头埋在中间,还不得把人给憋死……” 翠花也望见了那个妇人,一双眼睛也是流连忘返。他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还不忘嘲讽小青道:“这么大一条人了,看娘们还看胸脯,你没断奶吗?你瞧那屁股,扭啊扭的,那才叫一个肥而不腻,你一个没断奶的瓜娃子懂个屁!” 小青冷哼一声,不屑道:“你才懂个屁!说的跟你见过多少女人似的!就你个纯阳真仙,还跟本公子说女人,真是太监与人说青楼,话里也没个话儿!” 翠花没听懂小青的“话儿”究竟是个什么“话”,刚想着回敬他几句,却没发觉那妇人其实已经听到了他两人的话。 那妇人千娇百媚地走过来,见两人还在争吵,直接一人赏了一巴掌,恼火道:“你两个小猴子,毛都没长齐呢,学大人耍什么泼皮?”说完她还不解气,反手又一人甩了一巴掌。 两个家伙终于被扇醒,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怪叫一声撒腿就跑。 那位半老徐娘一撩头发,朝着二人的背影笑骂道:“听说话倒像是两位好汉,怎么都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小鬼头!”说完,她又朝愣在一旁的杨素瞧了过去。 杨素见到妇人钩子似的目光,脸一红,吓得转身就跑。 妇人望着三个落荒而逃的小猴子,笑得花枝乱颤。 等翠花与小青见杨素也红着一张脸逃过来后,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翠花围着杨素转了一圈,嘿嘿笑道:“我说小满,想不到你这个黑心书生也有怕的时候啊!” 小青与翠花天天吵闹,难得这回站在了同一阵线。他也盯着杨素,神情古怪。 杨素白了二人一眼,上气不接下气道:“此地民风彪悍,不宜久留……” 听到杨素的话,小青与翠花勾肩大笑,像极了传说中的狼与狈。 杨素瞥了二人一眼,古怪道:“你俩不是互相看不对眼吗,怎么这会儿又握手言和了?” 小青嘿嘿一笑,“含情脉脉”望着翠花道:“有吗?我与翠花兄弟可是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什么时候看不对眼了?” 翠花也一唱一和道:“对啊对啊,小满你休要挑拨我与小青的手足之情,小心我跟你绝交!” 杨素转身就走,似乎再多看这两个家伙一眼都嫌硌眼。 二人跟在杨素身后嘿嘿哈哈,传进杨素耳朵里的话叫一个不堪入耳: “翠花,等咱们回到天南王城,兄弟一定给你找两个大屁股的小娘子,把你给伺候舒坦了!” “够兄弟!不过不光要屁股大,胸脯也要大!不然上边大下边小,跟个锥子似的,也太不匀称了!” “好说好说!” “小青,你不是早就看上我这把匕首了吗?俗话说好马配好鞍,好匕首就应该配英雄!喏,这把匕首名叫‘八哥’,今儿哥哥高兴,送你了!” “哇哈哈,果然够仗义!你这兄弟,小青我认定了!”说完小青双手接过翠花的匕首,在手里不停把玩着,爱不释手。 杨素眼观鼻鼻观心。不听。不问。不说。 出了毕方城后,三人不再走驿道,而是就近选了一条乡间小路,继续朝着三水卫地界行进。 天色渐晚,前方有袅袅炊烟升起,三人望见后,都加快步子朝那个小村庄赶了过去。 杨素他们走进村子,却见村里空无一人。 晚风从空旷的村子里呜咽而过,听着有些吓人。 杨素面色凝重。他走到一处茅屋外,叩响了柴门:“请问屋里有人吗?” 只听屋里悉悉索索,似乎有人在走动,可不知为何,始终都没人出来开门。 翠花走上前去嚷嚷道:“就这破门烂窗的又挡不住人,直接推开闯进去就是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说完翠花就要破门而入。 杨素把翠花拦住,说了句“不得无礼”。 这时,小青发现别的屋里有人躲在窗后面朝他们这里偷瞄,却始终没有人出屋,更觉得这个村子气氛诡异。 三人只好朝村里走了走,又换了一户人家。 杨素一边敲门一边朝里喊道:“请问屋里有人吗?我们是外地的游子,不是歹人。如今天色渐晚,能不能让我们借宿一晚,我们给银钱也行。” 门里又悉悉索索有了声响。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柴门终于露出一道缝隙。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家把脑袋探出来,见领头的杨素温文尔雅相貌堂堂,一副读书人打扮,这才把门打开,声音沙哑道:“进来吧孩子们……” 三人进了屋里。 小青进屋前又朝门外瞥了一眼,他发现整个村子似乎都在盯着他们三人看,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浓。 老人为他们倒了茶水,端过来和善道:“孩子们赶了一天路,口渴了吧,先喝碗水。” 杨素起身道谢。他朝屋内扫了一眼,见屋里潮湿阴暗,除了几个破旧桌椅外,再没有什么家当。 见里屋有两个垂髫稚童正依偎在一起,探着脑袋往外面好奇张望,杨素皱眉道:“老伯,刚才我们进村,为何感觉整个村子都有些压抑?” 听到杨素的话,老人本就凄凉的脸更见愁苦。他叹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道:“三位想必还饿着肚子吧?我去给你们寻些吃食。” 杨素望向小青,见小青同样皱着眉头,心底更是疑惑。 没过多时,老人又端着稀粥野菜过来,对杨素三人道:“村子穷苦,孩子们将就着垫垫肚子吧,等歇完这一宿,明儿一早你们赶紧去奔自己的前程……” 望着满腹心事的老人,杨素一顿饭吃的心事重重。 等吃过饭后,没心没肺的翠花直接找地方睡觉去了。小青见杨素朝里屋走去,也跟了过去。 杨素走到里屋,蹲在两个孩子面前,微笑道:“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其中一个男童比女童胆子大些,歪着脑袋看了看杨素,又瞧了瞧杨素放在门旁的书箱,问他道:“大哥哥,你是读书人吗?” “你怎么知道?”杨素摸着男童的脑袋,笑着问他道。 “因为我爹就是读书人哇!”男童挺着小胸脯,似乎很是骄傲这件事。 “那你爹呢?”杨素接着问道。 “我爹……我爹死了!”听到杨素问到父亲,男童哇哇就哭。一旁个头稍高一点的女童听到弟弟哭泣,也跟着抽泣了起来。 杨素眉头皱的更紧,刚想问他们的爹怎么死的,听到声音的老人进了屋里。 “二位请随我来。”老人抹了一把眼泪,把杨素与小青领了出来。 “老伯,究竟是为何……”杨素问老人道。 “你们别问这么多了,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明天天一亮,你们速速离去,走的越远就好,再也不要回这里来!”老人落泪道。 小青终于忍不住道:“老伯,究竟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大楚有淮阴侯,一饭之恩死生不忘。你虽然没有救我们的命,可既然遇见了,我们就不能视而不见。老伯,你再不肯说,我们就去问村里其他人了。” 听到小青的话,老人不住落泪道:“既然你们执意想知道,那就告诉你们罢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脸更是凄苦:“想必你们也察觉到了,我们村子里愁云惨淡……那是因为……这里刚闹过匪祸!” 28、大王巡山 “匪祸?”听到老人的话,小青眉头皱得更紧:“这里离三水卫不远,为什么没有官兵前来剿匪?” 老人摇头道:“从前这里有位尉迟将军,在此镇守十年,不见有盗匪强盗。后来,那位尉迟将军听说因为性子耿直,得罪了什么人,被定了个私通盗匪的罪名,据说现在还在大牢里不见天日……” 老人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尉迟将军获罪后,上边便派来一位姓孙的指挥使。他来以后,三水卫辖境里的苛捐杂税就多了起来……唉!我那可怜的孩儿就是多读了些书、懂些道理,就前去与那些官兵理论,却被那些兵卫给活活打死!”老人说起伤心事,浑浊的老泪不断滴落,却忘了去擦。 “尉迟将军因为私通盗匪而被抓,可他走后,三水卫境内却是盗匪横行!就连我那可怜的儿媳,也因为貌美,半年前被一伙强人掳了去,至今生死不知!” 老人佝偻着身子,在夜幕中呜咽起来:“太祖皇帝爱民如子,可这才过去多少年,这世道……怎么就乱成了这个样子啊!” 听到这里,小青早已攥紧拳头。他起身走到里屋,摸了摸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认真道:“大哥哥帮你把娘亲找回来,好不好?” “真的吗?”男童一直都在屋里偷听他们说话,此时听到小青的话,一直偷偷抹眼泪的孩子停止哭泣,雀跃起来。 小青走到老人面前,问他道:“老伯,可有纸笔?” “孩子,这件事你管不了,还是不要惹火上身了……”老人劝小青道:“别说咱们告不赢,就是告赢了他们,按照咱们离阳律,民告官也要发配充军啊!” 小青冷笑道:“充军?我十三岁那年就充了军,这些年大大小小砍了上千颗脑袋,就是没砍过离阳官军的,并至今引以为憾!” 杨素把老人扶起来,安慰他道:“老伯,小青自有分寸,他要什么,您就给他吧。” 见这两个年轻人成竹在胸,老人抹了一把眼泪走进里屋。他从床底拉出一个书箱,缓缓把书箱打开,只见里面整齐摞着几本书,有《论语》、《孟子》、《左氏春秋》等。 老人抚摸着那几本保存完好的书籍,把里面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却又开始掉眼泪:“这些都是我那个短命孩子的遗物,你拿去用吧!” 小青阴着脸接过纸笔砚台,在桌上铺开纸磨好墨,开始在纸上奋笔疾书。 “大王: 听说您老人家年轻那会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豪言‘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民狗’。怎的,如今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就连眼皮底下的腌臜事也瞧不见了? 三水卫离天南王城是远啊,这不,咱们细柳营铁骑就是拼了命的跑,跑到三水卫来都得四五天不是?这么远的路,您也鞭长莫及啊,所以您就眼睁睁看着‘官养匪’的人间笑话在这里上演着,只需假装看不见就好。反正这里也不是您的封地。 您年轻那会不是要杀尽负民狗吗,可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都如此草菅人命了,怎么也没见您老人家来杀? 您老了老了,雄心壮志就淡了? 这么说吧。十天内那孙老狗要是还活着,您老人家且承认自己老了就行。既然老了,您就只管在一旁看着,看我这个不肖子是如何一人一剑灭了那三水卫!勿念。” 写完那封信后,小青长出一口气,把信封起来,冷笑道:“我就不信这样他都能沉得住气。” 杨素在一旁见小青言辞激烈,想说什么,可他看到那个满脸伤心泪的善良老人,还是忍住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青就让老人在村里借了匹赖马,跑去附近驿站送信去了。 他一路风尘仆仆,直到傍晚才从南边赶回来。 送完信之后,三人就在村里住了下来,每天帮着村里百姓平地除草、种豆攮瓜,好不惬意。 而那封盖着王府印鉴的信,两天之后就到了端木郁垒的手里。 端木郁垒看完小青写的信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一旁坐着的幕僚见端木郁垒笑声爽朗,忍不住问他道:“大王何事如此开心?” 端木郁垒把信递给了他。 那人恭敬接过,看完后也是忍俊不禁:“殿下才跟着那太白小友出去修身养性,这才修养几天,怎么养出了一身匪气?” 端木郁垒哈哈大笑:“他这是在故意激将本王。这兔崽子要搁以往脾气,早就提剑砍进三水卫了……嗯,有长进,知道量力而为了。” “那大王……这孙立……”幕僚眉宇间隐隐带着怒意。 “咱们家兔崽子说的对,这孙立只不过是别人养的一条狗罢了。”端木郁垒皱眉道:“居然能看出来三水卫在养匪,倒不枉让他随那个姓杨的小子出去一趟了。” 端木郁垒接着道:“只不过,养匪的又岂止是三水卫?这件事本王其实听说过,之所以冷眼看着,只因牵连太广,本王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其实岂止是楚南都司?就是那兵部、右军都督府、甚至是阁部里,都有奸贼在祸乱朝纲!本王原本想借着这件事将那李老狗绳之于法,可灵仰这孩子都把本王说成这样了,本王也只好出去走一走了。” 说到这里,端木郁垒从军案上抽出一封边辅密信,递给那位幕僚道:“文远,你一看便明了。” 名徐泾、字文远的幕僚拆开密信看了一遍后,也是怒容满面:“简直是丧尽天良!大燕城里的那位,难道不知?” 端木郁垒摇头道:“有人主动替他在我天南下楔子,能坐在城楼观山景,他何乐而不为?至于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他这种人又岂会在乎?” 说到这里,端木郁垒突然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他不在乎,那个祸国殃民的李虞山不在乎,可本王在乎!他听之任之,那本王就出去一趟,替他清理门户!” 徐泾从椅子上站起,朝端木郁垒拱手道:“大王息怒,那孙立事小,可楚南都指挥使毕竟是朝廷的正二品大员,我王府虽有巡边之责,可贸然插手,未免有僭越之嫌……” 端木郁垒不屑道:“本王代天子巡边,代的是太祖皇帝!天子身边有佞尚容本王清君侧,杀一个区区二品的都指挥使,无非就是手起刀落罢了!” 端木郁垒阴着脸道:“且不说这厮罪大恶极,就是没罪,给他定个冒犯本王之罪,杀了又如何?” 端木郁垒望着手中书信,冷笑道:“本王整日呆在天南王府深居简出,这些宵小之辈,都快把本王给忘了。” 29、老子与儿子 小村里,杨素正在田地里帮老人锄草。 翠花这头死猪还没起床,而小青则跟老人的两个孙子打成了一片。此时他正跪在地上,驮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扮大马。 杨素望见这一幕,会心一笑。 这个纨绔,还真是跟别人不一样啊。 老人望着不远处的小青,叹了口气对杨素道:“孩子,这都四五天了,你们听老头儿一句劝,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你们的好意老头儿心领了,可要是真的因为我们的事连累到你们,小老头的罪孽更重啊……” 听到老人的话之后,杨素笑道:“老人家您且宽心吧,有小青在,出不了岔子。” 老人欲言又止,低头锄着脚下仅存的分薄田,面容悲苦。 就二人说话间,村子外面突然响起了沉闷马蹄声,而且听那阵势,来的马匹还不少。 小青最先反应过来。 他赶紧把两个孩子抱进屋里。为防不测,他又从屋里拿起自己的剑,还顺带着一脚把呼呼大睡的翠花给踹下床,这才提着剑朝村头飞奔了过去。 村头,几十匹高头大马直直朝村里撞进来,马蹄卷起尘土飞扬。 有田间劳作的村民望见这一幕,顿时四散奔走,大喊着“歹人来了”,拼命朝家里跑去。 老人拉起杨素就要朝家里跑,却被杨素微笑制止。 小青迎着那些高头大马走了过去,孤身一身挡在了村口。 他提剑在手,冷冷望着那几十匹疾驰而来的战马,竟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了。 那群悍匪远远望见村头有个小崽子提着剑挡住了进村的路,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他们嚎叫着、吆喝着,打着响鞭直将将朝着村头小青撞了过去! 当先一骑距离小青仅剩三丈,小青冷眼站在原地,一步不退! 为首的那名土匪朝身后一摆手,身后几十骑赶紧提缰驻马,乱作一团。 最前方的土匪头目一鞭下去,胯下黄骠马吃痛,撒起前蹄就朝小青撞了过去! 眼看着一人一骑就要把小青给撞飞,小青却岿然不动。 那个土匪头子见状,突然扯紧了马缰。他胯下的骏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然后险险贴着小青的身子,把那对铁蹄重重砸到了地上! 马蹄卷起狂风,吹乱小青两鬓头发。小青却抱着剑,眼都不眨一下。 那个土匪头目一挥手,背后几十骑渐渐停止喧嚣。他走马来到小青的面前,啧啧道:“哪里来的小鳖犊子,敢站在这里挡你爹的路,不怕你爹我杀了你?” 小青扬起脸,茫然道:“你是在吓唬我吗?” 那个土匪头子听到小青的话愣在了那里。 身后群匪齐声哄笑起来。 土匪头子盯着小青道:“你是不是傻?” “要杀就杀,废什么话?”小青冷冷望着那个土匪头子,不屑道:“你是不是饿了?要不你等我一下,我回村给你拿两个饼,等你吃饱有力气再砍我?” 站在杨素身旁的翠花听到小青的话,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暗道小青这家伙还真有种。 单凭他这份临危不乱的阵势,就甩了自己八丈远啊。 翠花望着小青的背影,心想自己以后还是让着他点儿吧,前提是这家伙今天可别让这群土匪给弄死喽。 听到小青的话之后,那个土匪头子恼羞成怒,扬刀就朝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了砍下去。 可他没曾料想,那当头一刀劈下去,竟然劈了个空。 小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闪到了那匹马的右首旁。他望着一脸茫然的土匪头子,冷笑道:“砍完了?砍完该我了吧?” 小青话音还没落,就一跃而起。他剑出如龙,贴着那位土匪头子的脑袋斜劈而下,钉进了那匹黄骠马的脖子里,还顺带着削下了几缕油腻的头发。 小青还剑归鞘。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战马长嘶一声,把那土匪头子给掀到了地上。 那匹马拼命想扬起脑袋,却徒劳无功,它斜躺在地上,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地上的土匪头子被那诡魅一剑给惊出一身冷汗。他从地上吃痛爬起,对身后群匪怒吼道:“都傻愣着干啥,给老子一起上,砍了他姥姥的!” 群匪纷纷下马,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等别人先上。 他们刚要一哄而上剁了小青,却听到身后村外响起了沉闷奔雷声! 他们知道,这是铁蹄踏在地上所发出的声音! 那些土匪赶紧朝村头望去,这一望不要紧,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远处扬起漫天烟尘。铁蹄铿锵中,有无双骑军漫卷而来! 那些战马通体乌青色,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 铁骑最前方,一人身披黄金九龙甲,头上戴着一顶纹金六甲盔——六甲神像之上,更有真武大帝端坐于莲台,俯视苍生。 如果有人知道底细,就会知道,那顶金盔的盔沿镶有珍珠四十五颗。 四十五颗,九五之数。 金甲那人座下一匹神骏玉狮子,驰骋之间红色盔缨随风而动,将他衬托得如同天神一般! 铁蹄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奔袭而来,早已看呆了众人。 只有小青把头扭到一旁,不屑一顾。 金甲那人扬起马鞭,身后骑兵如水上寒波,层层缓缓而停。 那队铁骑虽然人无语马无声,可那股尸山血海中浸润出的杀伐之气,却直冲云霄! 金甲那人虎须如爵,不怒自威,赫然是天南郡王端木郁垒! 端木郁垒瞥了一眼仿佛没有看到自己的小青,匹马踱进群匪中间,如入无人之境。在他眼中,身旁这些家伙哪里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分明一群土鸡瓦狗! 他单骑入阵,在那个土匪头子身前驻马,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冷笑道:“三水卫千户郑彬?” 土匪头子听到端木郁垒的话,哪里还有刚才的跋扈?他两腿一软吓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端木郁垒见这位千户吓成了一滩烂泥,冷冷道:“把那二人给本王带上来!” 麾下有士兵押来两个头戴枷锁的人犯。士兵把两二人带来后,直接把那两个家伙给摁倒在地上。 那二人还穿着官服,却头发散乱满身泥浆。 其中一人望见端木郁垒头上的那顶六甲真武盔后,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脸色煞白。 被端木郁垒唤作“郑彬”的匪首见到那两个囚犯之后,身子越发颤得厉害。 端木郁垒冷冷道:“郑彬,认不认得这二人?” 郑彬心如死灰。在他看到这二人当中的一人后,他就知道今日自己再无生的希望。 他一咬牙,抓起地上的刀就要往脖子上抹,却被端木郁垒身后大将一枪把他的手掌钉死在地上。 那员叫做李农的大将不顾郑彬杀猪般的嚎叫,冷冷道:“我家大王不让你死,你死得了吗?!” 端木郁垒跃下马背,在郑彬哀嚎声中走到小青面前,面无表情道:“这点小事,也要本王出面替你擦屁股?” 他扫了一眼小青手里的剑,嘲讽他道:“本王刚继位那年,就用你手里的剑砍过正二品武将的脑袋。太宗皇帝赐的这把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拿来装点门面的!” 不远处的翠花听见端木郁垒的话,吓得闪了舌头。 乖乖,早知道这把剑这么牛,那天就用自己的匕首跟小青换了! 这回亏大发了! 端木郁垒不再理会小青。他缓缓走到匍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弹的三人面前,寒声道:“陈渊,楚南都指挥使,正二品。” “孙立,三水卫指挥同知,从三品。构陷尉迟明德后为陈渊所倚重,现为三水卫指挥使,正三品。” 最后,端木郁垒瞥向还在凄惨嚎叫的那个土匪头目,冷笑道:“郑彬,三水卫下辖千户,正五品。” 身为朝廷正二品武将的陈渊哪里会猜不出眼前藩王的身份? 身披太宗御赐九龙真武金甲、手握南疆生杀大权听调不听宣、佩太祖尚方宝剑入朝不趋面圣不跪、世袭罔替镇守南疆,遍观整个离阳王朝,仅此一人! 陈渊一咬牙,直起腰来,向死而生道:“敢问大王,末将所犯何罪,大王一言不合就把末将押解到此?不知大王可有圣上旨意?可有兵部手谕?” 端木郁垒冷笑道:“本王杀你,何须旨意?”说完他摘下头盔扔给身后那员大将,寒声道:“请我细柳营军鞭!” 麾下亲卫听令,赶紧把执行军法的军鞭请了上来。 端木郁垒抓过铁鞭,扬起铁鞭对着地上的陈渊就是一鞭子! 只听一声惨叫,那位刚挺起脊梁骨的楚南都指挥使又被抽趴在地上,差点昏死过去。 端木郁垒面无表情道:“这一鞭,本王打你纵容部下私扮匪徒,滥杀百姓。” 紧接着,端木郁垒又是一鞭下去,听着陈渊的惨叫,眼里却没有丝毫情感波动:“这一鞭,本王打你乱收苛捐杂税,兼并土地。” 两鞭下去,陈渊早已昏死过去。 端木郁垒犹未解恨,咬牙切齿道:“把这厮给本王泼醒!” 有亲卫从村里拎来水,直接浇在了陈渊身上。 陈渊呻吟着清醒过来,再没有了刚才的硬气。他拼命朝着前方的端木郁垒爬过去,想去抱他的小腿,却被端木郁垒一脚踢开。 陈渊伏在地上,哀嚎道:“大王……末将知罪了,求大王饶命啊……” 可陈渊话音还没落,端木郁垒又是一铁鞭抽了下来! “这一鞭,本王打你克扣军饷,鱼肉将士!” “这一鞭,本王打你陷害忠良,构陷尉迟明德!” “这一鞭,本王打你吃里扒外,私通象国!” …… 端木郁垒手中铁鞭不停落下,越抽越狠。到最后,那陈渊竟被端木郁垒用铁鞭给活活抽死! 30、师兄与师弟 村子里。 三水卫指挥使孙立、与那位假扮土匪的千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被那位霸道藩王用铁鞭抽得血肉模糊、没了人样,二人吓得瘫软在地上,面无人色。 孙立像条狗一样爬到端木郁垒的身前,朝端木郁垒拼命磕头道:“大王,陷害尉迟将军一事,末将也是奉命行事啊……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陈渊指使小的做的……求大王开恩,饶小的一命!” “求大王饶命!”那五十名假扮土匪的士兵也赶紧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端木郁垒望着眼前的这群丧尽天良之徒,面无表情道:“太祖与无数英烈浴血经年,才从蛮夷手中夺回江山,重新缔造了一个泱泱华夏。 可这才过去多久,就被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东西给糟蹋得乌烟瘴气。 本王虽无王考开国辅运之功,却有守土巡边之责!这一幕幕人间惨剧就发生在本王眼皮底下,你们说,本王该如何处置?” “杀!杀!杀!”麾下铁骑同时举起战刀,一时间煞气直冲云霄。 有躲在家里偷偷朝这边观望的村民终于看明白——原来这位从天而降的金甲“神仙”是给他们做主来了。于是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围了上来。 这些质朴村民并不知道端木郁垒的身份,只是见他身披金甲,便纷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请大将军为我们做主啊!” 端木郁垒走上前去,一个一个把地上的老人扶起来,转身对部下道:“把那个女娃带上来。” 有部将奉命带上来一个女子。那个女子虽然衣着华贵、面容姣好,可一双眸子却空洞无神,像是一具没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娘亲!”看到那个女人,老人的两个孙儿赶紧从他们阿翁的怀里挣脱出来,死死抱住女人的大腿。 女人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眼里终于有了光芒。 她抱紧两个孩子凄厉大哭起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端木郁垒叹了口气。他走到那两个瘫了成死狗的家伙面前,用刀鞘拍打着二人的脸,冷冷道:“郑千户,你抢的女人,为何会在孙指挥使的府里?” 两人只顾着磕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位老人佝偻着身子跪倒在端木郁垒身前,一边流泪一边呜咽道:“大将军,请您为小老儿做主啊……” 端木郁垒把老人扶起,望向村民道:“都起来吧。” 他似乎有些厌倦了,转过身去,对手下挥了挥手:“将一干人犯尽数腰斩,将三水卫指挥使与千户郑彬枭首,并楚南都指挥使陈渊的脑袋,送往大燕城吧。” 说完,端木郁垒再不顾身后的求饶与哀嚎声,他走到小青面前,也不管小青理不理自己,似笑非笑道:“不随本王回家?” 小青冷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派人跟踪我?” 端木郁垒没有理会。他跨上那位叫李农的将军牵过来的白马,跨上战马,叹了口气,没有回头:“出门在外……诸事小心。要是再遇到贪赃枉法之徒、鱼肉百姓之辈,无论官职大小,先用你手里的剑砍了再说!天大的事,本王为你顶着。” 说完,端木郁垒一伸手,有部将恭敬呈上一块金灿灿的牌子。端木郁垒拿起那块牌子瞥了一眼,随手扔在身后地上,像是在丢一块瓦片。 端木郁垒纵马而去,身后铁骑如行云流水般层层而退,只留下几十具断成两截的尸体。 翠花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腰斩”这个残忍到极点的酷刑。 当他见到那些被拦腰砍成两截的活死人用两只手拖着半截身子,在地上凄惨爬动时,吓得他连眼都不敢睁开。 因为没有伤及内脏,那些受了“腰斩”之刑的人不会立刻毙命。 那位郑彬更是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连写十三个“惨”字才咽了气。 许久过后,村民们才在这场凄风惨雨中回过神来。由于他们大多身负冤仇,所以并不觉得这种场面凄惨,反而有不少人朝那些尸体吐唾沫,欢声雷动。 翠花最是好奇。他捡起端木郁垒扔在地上的那块牌子,嘿嘿笑了两声,然后瞥了一眼。可他不看还好,一眼下去之后,又吓得把那块牌子给扔在了地上! 原来那块金灿灿的牌子是皇帝的御用金牌! 小青弯腰捡起地上的金牌,望向端木郁垒消失的方向,终于唤出了那个自从娘亲死后,十几年都没有喊过的称呼:“爹……” 翠花听到,才刚刚站稳,又是一个踉跄。 就在三人准备“事了拂衣去”的时候,却听到借宿的老人家里传来凄厉哭声。 三人奔到屋子里,看到那位先行一步回到家里的可怜女人,已经用三尺白绫把自己悬在了房梁之上。 那两个可怜孩子一人抱住女人的一只脚,哭声凄厉。 小青把那位舌头都伸出来的女人从房梁上抱下来,一探呼吸,对杨素摇了摇头。 两个孩童趴在女人的身上,哭得令人心酸。 杨素似乎理解了女人的心境。失去了丈夫与清白身子,女人早已生无所恋。之前苟活于世,无非是想再看一眼两个孩子罢了,如今心愿已了,她再无牵挂! 望着那两个才见到娘亲又永远失去娘亲的可怜孩子,自从下山之后就一直清心寡欲的杨素,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满脸悲戚。 他走出屋子,来到村头溪边,对尾随而来的翠花咬牙切齿道:“这就是狗娘养的太平盛世吗?!” …… 南归路上,一身金甲的端木郁垒背影苍凉。 他在一处悬崖边驻马,望着山鸟流离于南疆十万苍翠之间,深邃的眸子里不知明灭着什么样的情绪。 在他身后,三千细柳营寂静休整,人无语、马无声。 端木郁垒望向远方,自嘲道:“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民狗……本王已权倾天下,可杀了几十年,都杀的厌倦了,为何还是杀不尽这些畜生?” 端木郁垒想回头北顾,却最终忍住。 想起那个一身白衣一身傲骨的师侄,端木郁垒喃喃道:“杨素,我的侄儿……你会不会给你黯然归隐的师父、给我这个只会杀人的师叔、给这个渐渐病入膏肓的世道一个惊喜?” 说完,端木郁垒策马转身,恣意长笑,仿佛回到了荒草丛生的少年岁月。 那时,有师兄一心济世,有师弟一往无前。 一如年轻的杨素与端木灵仰。 31、想 去时杏花才落尽,转眼繁花又满枝。 过了谷雨时节,也就彻底没了霜冻。 神州大地彻底褪去了冬意。江北地区摘食香椿,东南钱塘府采摘春茶,而八闽、岭南几省的沿海渔民,也开始祭海出渔。 此时的凤鸣山,早已被漫山遍野的繁花映衬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花海中,一位梳着双平髻的白衣女子坐在野花丛中,不施粉黛却绝美倾城。她头上戴着几朵晚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 女子正是小雪,那双秋水眸子里流淌着秋水般的思念。 都说当一个女子开始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她也就长大了。此时的小雪,正在思念着她的杨素哥哥。 远处,一身华贵紫衣的曾仪默默守望着已经发了半天呆的小雪,脸上的黯然之色怎么都掩藏不住。 他走到小雪身旁,与她并肩坐下,望着那张魂牵梦萦的清绝侧脸,心底越发失落。 小雪回过神,看到身旁的男子,叫了声二师兄,又望向别处。 曾仪苦笑道:“师妹,又想杨素了?” 小雪嗯了一声。 曾仪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幽幽道:“师妹,其实我……” “二师兄,其实小满哥哥一直都很尊敬你。”小雪聪慧地打断了曾仪的话。 曾仪脸上交织着痛苦与失落,可一旁的小雪却只是望着远山上杏林,再没有旁的心思。 曾仪见小雪根本不想与他多说话,无奈起身,望着身旁的孤单背影,眼中的妒火与欲望一闪而逝。他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转身后默然离开,仇恨的种子却在心底悄然生根。 小雪幻想着某一天,自己身上白衣换成嫁衣之后的模样,双颊透红,像是抹上了世间最美的胭脂。 她摸着自己的脸,含羞轻啐道:“范以雪,你个姑娘家家,成天就知道想着这些事儿,也不知道臊得慌。”说完,她又咯咯笑了。 自己本来就是要嫁给小师兄的啊,再说,素哥哥已经向爹提了亲,爹也允过了。 那,自己算他未过门的媳妇喽? 想到这里,小雪又看了一眼山上杏林,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地上站起来,迈着轻盈的步子回了家。 一路有蝶相伴。 回到书院后,小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跑到粥室,见范鲤正在书房里坐着。 小雪走到范鲤身后,心虚地为范鲤捏着肩,讨好道:“爹,您早饭吃了没?” 范鲤放下手里湖笔,摇头道:“有个傻闺女成天就知道发呆,哪还有心思给她老爹做饭?” 说到这里,范鲤撇了一眼桌角叠放整齐的宣纸,哈哈道:“不过这半晌欣赏了某位女学士的墨宝,倒是秀色可餐……嗯,不饿了!不饿了!” 听到范鲤的话,小雪突然想起什么,她赶紧把那叠写满了字的宣纸胡乱卷起来,朝范鲤撒娇道:“爹……!” 范鲤哈哈大笑:“爹可什么都没看见。” “爹您还笑……”小雪一张脸红到了脖子跟,羞得都快哭了。 范鲤强忍住笑意,把女儿拉到身旁,宠溺道:“傻闺女,古今多少事,最美是相思啊。男女相爱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羞的?只不过……爹把他杨素雕琢成器,又把我范家家学尽数传授,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宝贝闺女,这买卖做的也忒折本了……” “爹……”听到父亲的话,小雪不觉间泪水就掉了下来,为疼爱自己的爹,也为日思夜想的素哥哥。 她当然记得宣纸上写了什么。 她走出书院,坐在山下凤溪旁,望着溪水中的倒影,思念着山外的杨素。 天色渐渐黑了,溪水中倒映出满天星斗。她攥着手里被揉成了一团的宣纸,心也随着自己写下的“诗句”一起流到了天上: 衣带渐宽终不悔,小雪在想素哥哥。 两情若是久长时,小雪在想素哥哥。 曾经沧海难为水,小雪在想素哥哥。 明月楼高休独倚,小雪在想素哥哥。 无情不似多情苦,小雪在想素哥哥。 日日思君不见君,小雪在想素哥哥。 相思相见知何日,小雪在想素哥哥。 玲珑骰子安红豆,小雪在想素哥哥。 小雪在想素哥哥。素哥哥,你想不想小雪? …… 村头溪边,杨素坐在溪边青石上,紧紧攥着拳头,满脸悲愤。 他似乎有点冷,抱着肩膀自顾自道:“蒙时读史,最怕读到乱世。什么‘天大旱,人相食’、‘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什么‘以子换,得粮二三捧’、或是‘人肉之价,贱于犬豕’。更怕读到朝代更替,出些石虎、朱桀、黄巢之类的乱世妖孽——有‘俘人而食,日杀数千’,有‘人肉斤直钱百,狗肉斤直钱五百。父甘食其子,而人肉贱于狗’。” “那些身上的肉都被熬成了粥的百姓们,眼里流着血,却还在自嘲道:‘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那时候我就在想,描写太平盛世总是妙笔生花,恨不得掏空肚子里的华丽辞藻;可那一幕幕盛世,又是多少白骨生生堆砌出来的啊。 千百年后盛世修史,那些帝王将相纪传里的寥寥几字,其中又夹杂着多少冤魂的凄惨哀嚎?” 翠花低着头不说话,这次,他难得没有奚落杨素。 这时小青拎着两坛子酒从村里走了过来。他坐到杨素身边,把手里的酒递给杨素一坛,问他道:“喝点?” 杨素扯过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却被呛到,咳出了眼泪。 他红着眼睛道:“想不到啊,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这山外的太平光景,竟还是人吃人!只不过吃的不是肉,吐的也不是骨头。” 小青也猛灌一口酒,望向溪面自嘲道:“等有一天先生见到了真正的战场,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因为不同的利益去置对方于死地,先生就会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其实根本微不足道……” 杨素点了点头,又苦笑道:“总觉得在书里见惯了杀伐嗜血,也就见惯了。可一幕幕人间惨剧发生在眼前,才知道在书里看的再多,看到的终究是别人看到的。” 小青笑道:“怎的,这就怕了?” 杨素低声道:“怕。其实,赤帝庙那夜之后就一连几天睡不安稳,一闭上眼,就是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可人总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因为害怕,就裹足不前。” 小青深以为然:“是啊。我十三岁开始提刀杀人,有时候遇到老弱妇孺,其实总是于心不忍。明知道他们只是被那些蛮人拎出来挡刀的可怜鬼,可你不砍下去,转身以后就可能被这些人在身后给你一刀。 我曾经因为心软,害得身旁亲卫替我挡刀而死,也见多了那些前几刻还炊烟袅袅的村落,马蹄过后就成了人间炼狱。可我能做的,只有打着保护身后百姓的幌子,继续策马向前。最后骗自己多了,竟还骗出了自豪感。” 杨素点头道:“小时候,我也问过师父,为什么有时候要打着救人的幌子去杀人。师父告诉我,人的心底,总有一些东西需要用血肉之躯去守护,譬如良知、道义、还有流淌在每个炎黄子民血脉里的华夏传承。 师父还告诉我,以一己私欲发动战争,是为国贼;可为了守护大义而矢志不渝,就是英雄。” 小青的眸子开始发亮:“怪不得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你的师父,一定是个……特别的人。” 听到小青对恩师的评价,脑中又浮现出小时候自己变着花样捉弄范鲤的温馨场景。 当年,他的师尊以“范梨”之名立于帝国中枢、位极人臣。可究竟又是什么原因,让学究天人的恩师黯然归隐山林?范鲤从未主动提起,就是提到,也寥寥几语云淡风轻。 杨素这才刚下山,就遇到了养匪自重的三水卫同知孙立;遇到了穿上官服不可一世、脱掉官服杀人不眨眼的千户郑彬。至于那位死于藩王铁鞭下的封疆大吏陈渊,其深埋于地下的庞大盘根,又会伸向大燕城何处? 想到这里,杨素对小青苦笑道:“我现在有些羡慕你爹的权势了……至少,他杀一个二品的国贼,就像捻死一只臭虫。” 小青笑道:“他啊,也就是仗着手里有太祖的圣旨与尚方宝剑。那天他丢给我的金牌,其实是当今天子所赐,也就是他,能弃如弊履。” 杨素摸了摸那块与小青身上金牌差不多模样的玉牌,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祖——那位敢教圣宗皇帝大雨三日不得进山的范诩。 不得不说,端木郁垒颇有师祖范诩遗风啊。 只不过,不止杨素,就连小青与当今天子都不清楚,端木郁垒又岂止是有范诩遗风? 他原本就是范诩的关门弟子! 杨素突然问小青道:“小青,你知不知道凤鸣山在哪?” 小青摇头道:“不知道。我爹倒是知道,可他不告诉我。小的时候我爹想把我送凤鸣山去,可那时候因为娘亲的缘故,总是处处跟他对着干,他要我去,我偏不去。如今想想,倒有些小家子气了。” “为什么?”杨素接着问道。 小青笑道:“你想啊,世间有‘每逢乱世,必闻凤鸣;有凤清鸣,天下太平’一说,当年我要是上了凤鸣山,不也成了拯救天下苍生的大英雄?” “这样啊……”杨素笑道:“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就是从凤鸣山出来的呢?” 小青哈哈大笑道:“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先生行事高绝,不落俗套,你说自己出自凤鸣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说到这里,小青突然扭过脸,仔细盯着杨素。 见杨素神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小青毛骨悚然道:“不会是真的吧?” 杨素从怀里掏出那块玉牌,递给了小青。 小青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拿出自己那块金牌叠在一起比对了几下,突然怪叫了一声。 “抱歉,我叫杨素,字太白。”杨素望着小青,真诚道。 小青愣了愣,突然挺直身子叉腰大笑,大呼自己赚了。紧接着,他拉起杨素的手就要和他拜把子。 杨素看到小青反应,哭笑不得道:“至于吗?” 小青却像个奸商似的嘿嘿干笑道:“我说先生,哦不大哥,你是不是在山里念书念傻了?你知不知道‘凤鸣书院’这四个字在天下读书人的心中意味着什么?只要你愿意把身份公开,明天就会有无数皓首穷经的名士大儒来给你攀交情论辈分。” “那些论年龄兴许都能当你曾祖的老头儿指不定对你纳头就拜,喊你师翁师祖什么的。然后他们就会开始扯他家某某先祖与范家谁谁有旧、他家哪哪祖宗受过范家谁谁指教。” “你要当官?你就是个傻子都能进那清贵至极的翰林院,至于那礼部尚书,只要你不傻,历练个十几年之后,还不是手到擒来?还考个屁的科举!对了,大哥,您老人家这次谪落凡尘,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考科举。”杨素老实道。 “疯了……”小青白眼道:“你直接拿着你的牌牌找皇帝,去翰林院做你的清贵小黄门便好,考什么科举?你这不胡闹吗?” “可我只是杨素啊。”杨素笑道:“就跟你明明是端木灵仰,却对别人说自己叫小青同样的道理。” 小青没话说了。他望了杨素许久,突然苦笑道:“我算是明白我爹这次为什么没把我抓回去了。” 他斜睨了一眼地上那位一坛酒就能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的翠花,惊悚道:“我算是素袖藏金,你算是锦衣夜行。”小青指了指翠花,头疼道:“那这货又算什么?” “他啊……”杨素想起那位虽无松柏挺拔之姿、却同样迎霜傲雪的崔伯,恍惚道:“他是身有屠龙技,可笑不自知。” 听到杨素的话,小青冷笑道:“这话可别被大燕城里的那位‘圣君’听到,不然仅凭‘屠龙’二字,他就能将你打入大狱,身首异处。” 小青道“小的时候从不认可我爹说的话,可他私下里骂那对父子是喜欢把文人当奴才养,喜欢把奴才当狗养,如今想想倍有道理哇……” 杨素哭笑不得,更觉端木郁垒是位性情中人。 就在这个时候,翠花突然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鬼使神差傻笑道:“嗯……有道理……” 小青听见翠花说话,赶紧跑过去瞅瞅。 当他发现翠花连梦话都说得如此神来之笔后,不禁怪叫一声,躺在地上生无所恋。 杨素走到小青身边,朝躺在地上的小青伸出手,真诚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杨素,敢问长子殿下愿不愿意与我一起行万里路?” 小青感激杨素的坦诚。 他明白杨素这种人看似对谁都会以礼相待,可骨子里却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坚持。 杨素这种人不慕荣华,所以无论自己是天南王长子、还是是当朝太子,他都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改变什么。 但此刻,虽然杨素称呼自己为“长子殿下”,可小青却明白,在杨素心里,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位同行路人。 小青拉住杨素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孤独了十九年的他终于遇到了一位同道知己,于是他红着眼睛豪迈笑道:“求之不得!” 二人邀天地成四友,举杯共饮。 酒逢知己,杨素与小青很快就伶仃大醉。 就在这时,睡梦里的翠花揉了揉脸,抱着酒坛似哭非哭道:“小满,外面到处都是坏人,我想回家了……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小雪?” 听到翠花的梦话,杨素眼角含泪,黯然道:“想。” 32、入地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素三人就趁早起床,开始朝北边赶路。 翠花还没睡过困,一边走路一边打着哈欠,可那张嘴却没闲着一会儿,满满的全是牢骚。 对此,杨素从来都是置之不理。 倒是跟翠花不打不相识的小青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应和着。 二人没聊几句又找到了共同语言,开始在那里眉来眼去你侬我侬。 三人一路朝北行进着,路上倒没有什么波澜,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三水城中。 在城中百姓的议论声里,三人得悉: 那日端木郁垒连杀三人之后,直接把那三颗脑袋连同一封亲笔信送到了大燕城中。 听说当朝天子看完那封信之后龙颜大怒,气得掀翻了御案,怒道“天高路远,竟有如此硕鼠陷害忠良坏我基业”,当日就命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彻查尉迟明德一案。 天子一怒,真相很快水落石出。 楚南都指挥使陈渊被查出十三大罪,夷三族,家中女眷尽数打入教坊司,沦为官妓;其余孙立、郑彬等人的家属也下场凄惨。 乾宁帝还特颁圣旨一道,赞许天南郡王处江湖之远却能为君分忧,并任命沉冤昭雪的尉迟明德为新任楚南都指挥使,即刻走马上任。 听到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后,杨素他们沉默了好大一阵子。 想起那位投缳自尽的可怜女子,杨素眼中有怒火一闪而逝。 三人走走歇歇,不觉间又从小路回到了北上的驿道上。 当他们走到江门水马驿时,小青突然对天南之外的驿站是什么模样产生了好奇,硬要拉着杨素去看看,还用手里的金牌狐假虎威了一次。 其实小青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因为这里不比天南辖境,中原的驿丞驿卒们忧百姓之忧,早就将兵部的驿站发展成了私人产业。 比如这座江门水马驿,小青他们就可以拿来当客栈住。只要你有银子,住一百年都没人去管。 小青把一群见到金牌以后诚惶诚恐的酒囊饭袋给打发走,带着杨素与翠花在水马驿里溜达起来。 当他看到驿站里养的那十几匹瘦马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太祖当年定鼎天下后,曾亲自下令:普天之下,凡日月所照之离阳国土,每六十至八十里便要设马驿一所,以便下发公文、传递军令。马驿分两等,二等马驿备马五到二十匹;险要之处或重镇每驿备马三十至八十匹不等。 小青自幼生长在天南王府,出身将门的他当然知道太祖当年制定的离阳驿令。 而江门水马驿身处三水卫,自然是离阳的一等要地。如此军幾重镇里却养着大猫小猫三两只,离阳地方军政之腐败可见一斑。 小青十三岁起就投身行伍之中,自然深知马性。他走到那些瘦马前面,轻抚着马背,有些不屑道:“我天南辖境之内,所有驿马皆为一等军马;且无论大小驿站,皆养马八十匹。我爹还将前线骑兵与地方驿卒、守军定期轮换,所以但凡我天南境内,无论何处驿卒、地方守军,皆能上马成骑。” 如此马政自然消耗银钱无数,也招来京城无数非议,可天南王府却对那些流言蜚语嗤之以鼻。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心中震撼。他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端木郁垒这哪是在养驿站?这分明就是变着法养骑兵! 表面上端木郁垒麾下仅有三万细柳营铁骑,可战事一起,这些驿卒与地方守军披甲上阵,谁知道天南、岭南二省境内会冒出多少铁骑? 可杨素不解,为何离阳王朝能够容忍天南王府如此行事? 自古以来,无论哪个中央集权王朝,都不能容忍藩镇势力尾大不掉。可天南王府如此“大逆不道”,几十年来却相安无事。 杨素明知不妥,还是开口问小青道:“小青,为何大燕城会容忍你爹如此行事?卧榻之下不容旁人酣睡,况且,一路上听你言语,大燕城里的那位也不是一位容人之主……” 小青没觉得杨素问的突兀,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这对父子倒是想削藩,可我爹有太祖圣旨,有太祖赐剑,他们敢?太祖当年昭告天下,要我端木家‘与国同在,永镇南疆’。这是离阳祖训,哪是他们能改得了的?当年我爹曾在奉天殿上当着先帝与满朝文武的面活活打死了一位右都督,先帝还不是好言安抚?” 小青说到这里,满脸傲气:“我爹麾下有最精锐的天南铁骑,有最善战的岭南狼兵,这,就是我端木家的底气!” “太祖要我端木家世代镇守南疆,一为开疆拓土,二来,有我家坐镇西南虎视中原,试问天下宵小之辈谁敢生事!” 杨素心中震惊。 原来,这才是太祖皇帝的灵犀后手啊。让端木家拥兵十万坐断西南,一来可以虎视天下,二来也能震慑皇族与各股势力,让后世君王不至于太过独断蛮横、也让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好好掂量掂量。 怪不得先帝与当今天子心底一万个想削藩,却只能忍着,不敢付诸于行动。 可若是端木家有人图谋不轨呢?杨素望了一眼小青,摇头笑了笑。 这满门忠烈忠肝义胆,又怎么会图谋不轨? 三人离开马厩,又移步江边看了一眼驿船。不出所料,江边的那几艘驿船又是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陈年老货”,想必上面的年年拨款,到了下边就成了“年年剥款”。不知生平最恨贪官的太祖皇帝看到如今的光景,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三人拒绝了那些地头蛇的款待孝敬,空着几双手离开了水马驿。 可他们才离开驿站不久,机灵的小青就发现身后有人跟踪他们。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心底一咯噔——想必有人知道他们拿着皇帝的金牌,又不收那驿丞的奉承,认定他们是微服私访的钦差了。 身后突然多了几条尾巴,小青别提有多不自在了。他好几回都想把那几个自以为很隐蔽的家伙给解决掉,却每次都被杨素阻止。 三人且走且歇,眼看着过了前方泸川水驿就到泸川城了,杨素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青走上前去,问杨素道:“先生,你别整天阴着一张脸行呗?俗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让它淌。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那些人,咱们略施小计就能麻痹这几个鳖犊子。” “怎么说?”杨素有些好奇小青能想出什么馊主意。 小青一指正前方的泸川城池,干笑道:“我在天南城里就听说了,咱们泸川城不仅有美酒,城里的小娘子也跟泸川的美酒一样醉人嘞……” 小青嘻嘻道“听说咱们泸川城有位牡丹仙会的‘女状元’,艳名连我在天南都如雷贯耳。别人都是男挑女,可这位,据说应不应客要看她心情,而且只论诗书不谈风月。” 说到这里,小青神往道“据说,她最喜与读书人谈经论道。可要是看不上眼,就是白银千两也难买一笑。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位女状元虽然艳名远播西南边陲,却还是位守身如玉的清倌人哦……” 见小青一脸向往的贱样,杨素无奈摇了摇头。 果然,这厮与翠花本来就是一丘之貉,又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可翠花听到小青的话以后,却唯恐天下不乱道:“嘿,还是小青这主意好,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杨素嘲讽翠花道:“那敢问崔大官人,被人跟踪与逛窑子有什么干系?这又是个什么主意?” 翠花一拍胸脯,说的那是个头头是道:“小满,你想啊,这窑子是做什么用的?当然是卖笑的啊,咱们进去后,那几个白天黑夜跟着咱们的家伙肯定也会跟着进去。 到时候,咱们将计就计,日日去夜夜去,去他个一年两年的!再吩咐里面的姑娘,让她们好生伺候那几个盯梢的家伙。小满你想啊,最后还不得把这几个家伙给榨干了……嘿嘿嘿……” “嗯,还是翠花最懂我!”小青连连点头。说完还不忘与翠花惺惺相惜一番。 杨素算是彻底看透这两个家伙的嘴脸了,他转身就走,再不想与他们多说一句话。 小青见杨素不高兴,跑过去拉住杨素,一本正经道:“先生,你说贪官最怕什么?” “怕死。”杨素回答道。 “这不就对了!”小青嘿嘿笑道:“你一路餐风饮露省吃俭用不说,还在水马驿拒绝了那位驿丞的孝敬钱。你说咱们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非要用两条腿步行万里,那些听到风声的大人们一看——呦,这是来了三个洁身自好的主啊!不图银子?不图银子那就是图他们的脑袋喽!” 小青望着杨素,说的那是一个唾沫横飞“这些王八犊子成天算计来算计去的,夜里本来就睡不好。咱们再这么一闹,得,他们直接不敢睡了……这一睡不着觉就容易想东想西,想不通了就会忍不住做傻事。最后他们一咬牙,还不得跟咱们鱼死网破了?” 小青说得头头是道,一副狗头军师的模样。他见杨素不说话,又接着忽悠道:“依我看,咱们从今儿起就开始吃香喝辣的,不仅如此,还得夜夜醉死美人怀。这些一看,原来咱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也就宽心了。” “有道理!”翠花跟个八哥似的学舌道:“就得让他们知道,咱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到这里翠花犯过晌来,踢了小青一脚,怒声道:“你才不是个好东西!” 杨素哭笑不得。 三人且走且谈,不知不觉就从南门进了城里。 翠花与小青沉醉在那股浸彻进泥土里的酒香里,四只眼也没闲着,跟钩子似的四处乱勾。 杨素问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道:“你们找什么呢?” 这回换成翠花小青不理杨素了。 杨素无奈,只好跟着这两个家伙朝前走。 三人走到一处门前,小青望着那扇古色古香的勾栏大门,开始嘿嘿奸笑。 小青叉着腰,豪迈道:“佛曾经曰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指着那扇古朴大门,收起笑容,满脸严肃道:“嗯,今儿个,就从这座地狱开始吧!” 33、老的恰到好处 吃过晚饭后,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三人寻了一处客栈歇脚。 吃晚饭的时候,不知道为何,“饭桶”翠花似乎刻意留了肚子,还不时与小青在八仙桌上眉来眼去。 这两个家伙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 杨素心如明镜,所以吃饱后就早早寻了间干净屋子休息去了。 至于那两个家伙究竟想去干什么,他懒得去想,也懒得过问。 杨素不理他们,可那两个家伙却显然没有放过杨素的意思。 ——杨素刚躺下看了一会儿书,门外就响起了“咚咚”敲门声。 “小满!小满快开门!”是翠花的声音。 “睡了。”杨素闭目养神道。 “你先开门!”翠花一边把门拍的山响,一边急声道。 “我睡着了。”杨素不咸不淡道。 翠花大怒:“睡着了还能说话!快起来开门,赶紧的!” “你俩忙你们的去吧,不用管我。”杨素用被子蒙住脑袋,不再理会门外的人。 “你不开门是吧?好,老子自己进来!” 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来。 杨素刚想坐起来,就被进来的两人一人拽住一条胳膊,把他从床上给架了下来。 杨素定神一看,只见小青和翠花两个家伙正一人拽着自己一条胳膊,咧嘴朝自己坏笑着。 杨素想挣开,却没两个家伙力气大,只好看着二人无奈道:“你们想出去闹腾,别祸害我行不行?” “这哪成?”翠花一听杨素的话,顿时不乐意了:“有这等好事,我可不能丢下你。小满你想想,哥哥我啸傲凤鸣山二十多年,有哪件好事没想到你?” 翠花接着“正义凛然”道:“如今下了山,咱们兄弟二人更应该互相帮衬呐。想让我扔下你,我办不到啊办不到……” 小青眉毛一掀,又是另一个版本的胡说八道:“先生,虽然我喊你一声‘先生’,可刚才的话我就不爱听了。咱们怎么就祸害你了?自古那些文人骚客,有谁没逛过窑子?再说,咱又不单单为了逛窑子而逛窑子!咱们逛窑子不仅仅为了逛窑子,更是为了掩人耳目、麻痹敌人,懂?” 见杨素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小青清了清嗓子,接着大义凛然道:“再说,你们读书人不逛窑子,哪来的《琵琶行》?不逛窑子,哪来的奉旨填词柳七郎?不逛窑子,哪来的诗剑仙?” 望着站在那里滔滔不绝的小青,杨素白眼道:“你说你从小不爱看书,我看你比谁懂得都多……你俩先把我放下来行不行?” 小青得意道:“这叫术业有专攻!我可不敢放你,来之前就跟翠花说好了,今天就是扛,也要把你扛窑子里去。” 杨素见这二人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知道今晚在劫难逃了,只好无奈道:“你俩先把我松开,我跟你们去还不成吗?” “真的?”翠花惊喜道。 杨素摇头道:“不过事先说好,我到了那里只坐坐,不留宿。” 小青傻笑道:“只要你去就行了,留不留宿随你便,反正今晚无论花多少银子,都算本公子身上!” 两个家伙等杨素穿好衣裳走客栈之后,就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一不留神又让他给跑了。 这二人跟就跟了,还不忘在杨素身后窃窃私语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咱们家小满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女人!” 前面杨素听到,一个踉跄差点闪到腰。 可身后那两个家伙仍不知道收敛,一边走一边坏笑道:“可不是吗,女人有什么好怕的!都跟咱大老爷们一样,两个眼睛一张嘴,还能吃人咋地……” “那上次毕方城里,那个婆姨打你脸,你跑什么的?” “我跑了吗……嗯,我是跑了,可你也跟着老子跑啥的?” “我……”小青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道:“那个……咱不说这个了,翠花,你还是个纯阳真仙吧,今儿找个女仙子给你开开光?” “我纯阳你一脸啊。”翠花反唇相讥道:“你有脸还说我,你难道不是?” 小青老脸一红,可还是扬起脸色厉内荏道:“我当然不是了!你也不瞧瞧本公子什么身份!” “切!”翠花不屑,一指前面杨素,嘿嘿笑道:“青公子,不管你是不是,前头那位肯定是,要不你给张罗张罗?你今儿要是能把小满的金钟罩铁布衫给破了,那我崔华以后全听你的,成不成?” “当真?”小青跃跃欲试。 “大老爷们一口唾沫一个坑,算数!”翠花拍胸脯道。 听到这里,杨素突然回过头,朝二人笑了笑,直笑得二人汗毛直立,然后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二人在杨素身后小声嘀咕着,终于在天黑之时寻到了一处门庭清冷的琉璃檐下。 这里没有人站在门口揽生意,也没有浓妆女子朝他们一拥而上。这里不像是青楼,倒像是一处毫不招摇的书香门第了。 小青眨了眨眼,朝翠花道:“看到没,这就是咱们泸川城最出名的……吟诗作画之地,怎么样,是不是底蕴十足?” 杨素想转身离开,又心知今晚要是不进去,这两个家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叹了口气,在二人的推搡下走进了勾栏里。 刚走进去,三人就发现里面的“风景”与外面大不相同。 令杨素惊奇的是,此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艳丽靡靡,反而恰到好处地挂着几幅字画、养着几盆花草——与其说这里是勾栏,倒不如说是一处大一些的书房雅室了。 见有客进来,一位半老徐娘迎了上来,估计是这儿的鸨母了。 那妇人阅人无数,见最前头的小青一身蜀锦行头流光溢彩,又生得一副风流皮囊,不知为何,骨子里其实不喜富贵的她突然心生欢喜。 她迎上前去,开门见山道:“三位公子请里边上座。” 小青摆了摆手,盯着那位鸨母不怀好意道:“人都说咱们泸川城‘荔枝阁’是天府中的天府,想不到这天府里这般素雅啊。果然,能调教出惊蛰仙子这些女校书,原来都知才是个妙人嘞。” 鸨母听小青不像一般粗俗男子唤自己“老鸨”、“妈妈”,而是称呼自己为“都知”,顿时心生好感。 她见小青虽然言语轻浮挑逗,可眼神却清澈无垢,不禁来了兴致,走上前逗弄起小青来:“这位公子看着年岁也不小了,怎么总是盯着老娘胸前的这几斤肉瞧?怎的,还没断奶吗?” 说完鸨母竟然拉起小青的手,按在了自己的丰腴胸口上。 小青原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雏儿,被鸨母一逗,立时现了原形。惹得那群听见动静走出来莺莺燕燕们掩嘴娇笑。 小青脸红,瞧见后面的杨素正被一位姑娘撩拨着。他一把将杨素扯到前面来,当成了自己的挡箭牌:“姑娘们,实不相瞒,其实这位公子才是咱们今晚的正主。今晚姑娘们若是能把他给服侍好了,银子没有,金子嘛,二三十斤咱还是能拿出来的!” 刚才那三个年轻人走进来时,鸨母只是觉得小青长的像极了一位故人,所以只盯着他看了。这时她再细细打量起杨素,眸子又是一亮。 如果说刚才调戏自己的小青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那一身白衣的杨素就是一块温润白玉啊。 鸨母虽说床上床下都是阅人无数,可同时遇到这么一对出彩的公子哥,却还是头一回。 鸨母又看了一眼小青,怔了一下,心底凄凉。 她想起了旧事,脸上却不落痕迹,依旧挂着醉人微笑:“想必三位公子也是奔着惊蛰姑娘来的吧?” 小青哈哈大笑:“那是当然了!不过……来之前确实是奔着惊蛰姑娘过来的,可如今见了女都知,才知什么是徐娘半老、销魂入骨哇,哇哈哈哈……” 鸨母见小青又撩拨自己,早已圆滑到骨子里的她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燃起了莫名心火。 她瞪着一脸玩世不恭的小青嗔怒道:“老娘‘吞吐江山’那会儿,你这小猴子还不知道你那根棍子能‘七进七出’呢!” 鸨母发了一通莫名肝火,回过神来怔怔道:“不过,三位能不能与惊蛰说上话,还要看你们各自的造化。”说完,她让杨素他们在原地等一会儿,转身上了楼。 不多时,鸨母领着一位身穿白衣、脸上蒙纱的妙龄女子走出了房间。 白衣女子并没有下楼,她倚着勾栏望向杨素三人。 她脸上虽然蒙着纱,可仅凭那双秋水眸子、以及淡雅如兰的气质,就看呆了楼下众人。 杨素还好,他的心里只有小雪,所以再看其他女子就没了别的心思,只是纯粹欣赏而已。 再看小青,此时他张大了嘴,竟看呆在那里。 至于翠花,他已经垂涎三尺,一双眼像钩子似的挂在女子的身上,恨不得一口把那女子吃进嘴里才能解馋。 女子看着杨素下了楼。 旁边鸨母望见,轻叹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要说她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命里最避不过的,还是那些天生风流骨的俊书生啊。 惊蛰姑娘像一朵离枝的梨花飘向了杨素。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清澈的眼睛,没有猥亵、没有占有。 那双眼的主人见自己望着他,竟躲闪到了一旁,顺带着一张脸也红到了耳根。 惊蛰姑娘莞尔一笑,隔着那层白纱也惊艳众人。 她走到杨素面前,吐气如兰道:“公子,天色已晚,不如早点回房歇息吧。” 她话一出口,连一旁的鸨母也吓了一跳。 这位惊蛰姑娘本就是她一手调教出来。二人曾经有约,她陪客与否,需要她自己点头,若她看不上眼,自己也不能强求。 所以惊蛰偶尔应过次客,那也是与人坐而论道,别说酒了,连茶水都不曾与人斟过一杯。 可今日她才见了这位白衣读书人一面,怎就说出这番话来! 杨素红着脸不说话。 一旁的小青最先反应过来。他一巴掌把呆若木鸡的翠花给拍醒,又吩咐他帮忙把杨素给抬上楼去。 小青一边朝楼上跑,一边对惊蛰姑娘嬉皮笑脸道:“惊蛰仙子,请问您的闺房是哪一间啊?那个……我家先生害羞,你带路,我俩这就把他给你送上去。” 见杨素还在无力挣扎着,惊蛰姑娘打趣他道:“公子,弟的房间又不是龙潭虎穴,弟身为一介女流都不怕,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如此扭捏?” “就是就是!”惊蛰姑娘是在说笑,可翠花却是真真的鄙夷起杨素来:“人家惊蛰仙子都不在乎,你一个大老爷们,丢不丢人!”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惊蛰姑娘的房间外。翠花与小青把杨素朝惊蛰姑娘的房间里一扔,二人相视而笑,紧接着撒腿就跑。 在与惊蛰姑娘擦身而过时,小青还不怀好意朝她抛了个媚眼。结果隔着那层纱,小青都感受到了惊蛰姑娘的羞怯。 小青走到楼下,望着走进房里的惊蛰姑娘,啧啧称奇。 鸨母望见后,打趣他道:“怎么,嫉妒了?” 小青哈哈大笑:“嫉妒?本公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其实……我还是喜欢女都知这样的……” “是吗?”鸨母听到小青的话,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你……你干什么……”小青见鸨母过来,开始连连后退,不觉间已被鸨母抵到了墙根上。 鸨母挑起小青的下巴,妩媚笑道:“你真想吃老娘的豆腐?” 小青红着脸点了点头,又惹来一阵孟浪大笑。 鸨母轻轻摩挲着小青的脸,贴着他的脸吐气如兰道:“你不嫌我老?” 小青望着贴在眼前的熟透脸庞,晕乎乎道:“老得恰到好处。” 鸨母听到小青的话,又是一阵孟浪大笑。 她放下小青,那两团肉也随之转了身,惹得小青一阵失落。 鸨母走上楼梯后,突然转过身来,朝小青回眸一笑:“你要是不嫌我老,最东厢听松阁,我等你……” 说完她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留下小青一个人站在那里,跃跃欲试。 34、将进酒 观看此章,请单曲循环凤凰传奇改编的那首《将进酒》。 …… 小青从楼上走下来,刚好遇到被莺莺燕燕簇拥着的翠花。 他走到翠花跟前,勾起他的脖子嘿嘿笑道:“我说崔大官人,找到意中人没?良宵苦短,咱们得及时行乐啊……你放心,今天所有的开销都算在兄弟头上!” “够仗义!”翠花朝小青伸出大拇指,然后一手牵着一个女子,“仗义”地上了楼。 留下小青看着那三道背影目瞪口呆。 谁知翠花上去的快,下来的更快。别说一炷香功夫了,也就点个香的功夫,翠花就提着裤子衣衫不整地跑了下来。 刚刚那两位被他牵上楼的女子还扶着栏杆朝楼下使劲喊道:“壮士,您别走哇,怎么才刚给您脱个裤子,您就‘一泻千里’了?” “我的好哥哥,快上来吧,奴家这儿有咱们荔枝阁祖传的五石乌头丸,哥哥不妨使一使,管保您用后接着龙精虎猛,与姐妹们大战三百回合……” 望着翠花那张红到了脖子根的脸,小青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才脱个裤子就“一泻千里”了,那就是啥事儿也没干成喽? 此时的闻竹阁内,惊蛰姑娘望着有些拘谨的杨素,微笑道:“公子想必也是第一次来风月场所吧?” 杨素点头。 惊蛰姑娘把蒙在脸上的白纱取下,那一瞬,屋里摇曳的烛火似乎都黯淡下来。 杨素只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就被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给惊艳到。可他也只是愣了一下,就赶紧扭过脸去,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公子果然与其他男人不同。”看到杨素举动,惊蛰姑娘轻笑道:“别的男人看到我,都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吃了我,就连你的那两位同伴,刚刚也是如此。” “他们俩,其实与你说的那些人……不一样的。”说到翠花与小青,杨素摇了摇头。 别人都是“有贼心没贼胆”,可这两个家伙,虽然“有贼胆没贼心”、嘴里却偏要占点便宜讨人嫌。 “那公子呢?”惊蛰姑娘见杨素发愣,盯着他笑道。 “我……”杨素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 惊蛰姑娘望着杨素的眼睛,认真道:“自从第一眼看到公子,弟就觉公子有些……怪异。公子虽然一身读书人装扮,弟却觉得公子不是读书人。可多看几眼后……又觉得再没有比公子更像读书人的人了。” 听到惊蛰姑娘自称“弟”,杨素毫不奇怪。古时就有怀才女子渴望能与男子平等交谈,她们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封建礼教,也不想去做男人的附庸,所以自称“女弟”。这位惊蛰姑娘想必也是这样的奇女子。 惊蛰姑娘见杨素只是笑而不语,便开口问他道:“公子觉得‘荔枝阁’这个名字俗不俗?” 杨素知道这是惊蛰姑娘这是在考自己,笑道:“泸川美酒配荔枝,妙不可言,何来俗字?大魏诗圣有‘忆过泸戎摘荔枝,青枫隐映石逶迤’一诗;我朝杨大家亦有‘梦里江阳荔枝丹,觉来枕上五更寒’一句。泸川美酒泸川水,泸川荔枝泸川人,不知俗字怎解?” 听到杨素一席话,惊蛰姑娘微笑道:“公子学富五车,倒是弟贻笑大方了。” 杨素摇头:“惊蛰姑娘虽是女子,却有忆庵先生之风,杨素佩服。” 听到杨素称呼李忆庵为“先生”,惊蛰姑娘神采奕奕道:“公子也觉得女子读书不为过?” 杨素笑道:“只要姑娘不去学前朝蕲王妃,去上阵杀敌便好。” 见杨素开起了自己玩笑,惊蛰姑娘俏脸一红,脸皮薄得丝毫也不像个风月场中的女子,倒像个待字闺中的俏丫头了。 惊蛰姑娘看了一眼杨素,低头道:“刚才公子提到忆庵先生,不知公子对她作何评价?” 杨素皱眉道:“我一介书生,蚍螳评论前朝大家……有些不妥吧?” 惊蛰姑娘轻笑道:“公子只是说说自己的看法,又不是盖棺定论,何必太过拘泥?” 杨素点头。他想了想,沉声道:“忆庵先生的才情举世公认,她的诗词如‘征鸿过尽’、‘月满西楼’,令人五体投地。” 说到这里,杨素话锋一转,接着道:“可她的治学态度,我虽是一介无名后辈,却不敢苟同。” 惊蛰姑娘听惯了别人的陈词滥调,突然听到杨素的话,不禁来了兴致:“不知公子有何见解?” 杨素看了一眼惊蛰姑娘,见她满脸期待,叹了口气,无奈道:“姑娘还是请出笔墨吧。” 听到杨素的话,惊蛰姑娘美目开始发光。她将桌上的焦尾琴收下,摊开宣纸,亲自帮杨素研起墨来。 杨素润了润笔,开始在宣纸上吐字如龙: “闺里怨尤多, 江畔风波少。 已是匆忙误晚春, 却道花开早。” “花落莫生悲, 潮去无相扰……” 惊蛰姑娘读到这里,杨素却停下笔来。惊蛰姑娘轻声道:“公子为何停笔?” 杨素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接着“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挺直腰杆,写下了最后两句: 莫笑风流故垒痴, 徒惹今人笑。 惊蛰姑娘刚才见到这首《卜算子》的上阙,就知道杨素在暗讽忆庵先生。等杨素写出“风流”、“故垒”几字,便知他是在嘲讽李忆庵批苏南坡“不协音律”这件事。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公子最后两句,算是盖棺定论了。” 杨素默然道:“有人高唱‘大江东去’、有人低吟‘晓风残月’,本就是我华夏文化的魅力所在,不分高下雅俗。李忆庵嫌弃苏南坡他们言语粗俗、不堪入耳,是忘了小令不是天生地长的,也是从山歌渔调、楚赋魏诗一步步衍生而来。既然如此,为何要裹足不前、固步自封?” “怪不得公子说李大家‘徒惹今人笑’……莫笑古人痴,徒惹今人笑。公子满腹经纶,弟佩服。” 惊蛰姑娘向杨素施以文人之礼。 杨素也起身,还了一礼。 惊蛰姑娘见杨素表情严肃,捂着嘴娇笑道:“好啦,良辰美景,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致听小女子抚琴一曲?” 杨素笑道:“若是铁板琵琶配塞下曲,更好。” 听到杨素的话,惊蛰姑娘笑容更璨。她从内室取出琵琶,顺便换了一身大红衣裳。 惊蛰姑娘怀抱琵琶,缓缓走到椅子上坐定,试了试音,一曲李诗仙的《将近酒》在铮铮琵琶声里娓娓道来。 起初,惊蛰姑娘在弹。随着曲入高境,她闭上一双美目,开始变弹为拍! 于是,那股在诗里流转了八百年的孤傲与豪迈,也如黄河之水,从天上来! 杨素闭上双眼,静静听着这首慷慨激昂的琵琶曲,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师祖范诩、想起了自己的师父范鲤。 最后,他又想起那位似乎与师父毫不相干的端木郁垒。 他懂师祖的那份洒脱。 他也渐渐开始明白师父的无奈。 可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那位坐断西南、权倾天下的霸道藩王,却如同一曲《将进酒》,有豪迈从天而来,却成了啸傲万古的悲壮,奔流到海。 35、宿敌(上) 一曲《将近酒》毕,杨素还未从绕梁余音里回过神来。 惊蛰姑娘怀抱琵琶睁开一双美目,见杨素还在紧闭双眼神游天外,开始仔细打量起杨素来。 她虽然第一次见到杨素,却一眼就被他深深吸引。 长这么大,她见过太多看自己的眼神,有占有、有贪婪、有惊艳、有亵玩……可她第一次见到有男人看自己的目光可以如此清澈无垢。 这个读书人长着一双璨如星辰的眼睛,往往令人忽略了他的相貌。惊蛰姑娘这时仔细端详,见杨素面如冠玉、双眉入鬓,更是心神摇曳。 一眼公子笑,从此是相思啊。 惊蛰姑娘长于风月场中,从小就见过了无数男人。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懂得杨素的不凡。 杨素的才情毋庸置疑,从他“莫笑古人痴,徒惹今人笑”一句就看得出来。他不矫揉造作,也不故作洒脱,更没有读书人的那套自命不凡与愤世嫉俗。 他于红尘中闲庭信步,却不沾因果。 惊蛰姑娘很是好奇,为什么这个读书人身上不沾染一点尘世烟火烟尘气,却又似乎看穿了三千业障? 她要是知道杨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出凤鸣山,却有一位叫范鲤的师父,她就会明白了。 这时,杨素睁开了双眼。 惊蛰姑娘触到他的目光,身子一颤,瞬间双脸红透。 见惊蛰姑娘红了脸,杨素反而开起她的玩笑来:“惊蛰姑娘脸上虽然抹了胭脂,可还是吹弹可破啊……是不是女都知授课时,惊蛰姑娘在一旁躲懒了?” 惊蛰姑娘冰雪聪明,立刻听出杨素在说她脸皮薄,不像她们妈妈那样言行“无忌”。她神情一黯,凄凉道:“其实……妈妈她不像公子看到的那般轻浮……” 惊蛰红着眼,泫然欲泣:“妈妈本是我朝开国大将的孙女,因父亲惹了先帝,才被满门抄斩,家中女眷也尽数打入了教坊司。” 惊蛰姑娘接着道:“妈妈生于将门,自幼通习兵法韬略。她的祖父是位粗人,跟太祖打天下时吃了不识字的亏,所以立下家规,他的后人无论男女,皆要习文。妈妈冰雪聪明,自幼便是大燕城里有名的才女。只可惜……一朝家变,全家老幼砍头的砍头、为奴的为奴……” 惊蛰姑娘落泪道:“妈妈半生凄苦,辗转流落至泸川城,虽然明面上经营着皮肉生意,可这么些年,她待我们这些可怜女子却如同亲生。她教我们琴棋书画兵法韬略,我们也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娘亲……” 听到惊蛰姑娘的话,杨素暗暗叹了口气。这小小的荔枝阁中,就藏着这么多刀光剑影啊。 见杨素默然不语,惊蛰姑娘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妈妈平日里经常教导那些姐妹们,最是薄情寡义的,就是公子这样的读书人。所以指不定这会儿妈妈正在房里骂我不争气呢!” 杨素笑道:“女都知为何要一棒子把所有读书人都打死?” 惊蛰姑娘摇头笑道:“妈妈从来不与我们说她从前的事,所以我们也不清楚。” 杨素叹了口气。想到远在凤鸣山的小雪,杨素坚如磐石的心开始柔软。自己此生最不能负的,便是自己的小师妹啊。 也正因为如此,他一路走来,眼里再无其他女子,包括眼前这位容貌气质都是绝美的惊蛰姑娘。 惊蛰姑娘见杨素始终目光清澈,更是动情,忍不住把杨素当成自己的如意郎君考验起来:“弟今日观公子言行,绝不是那些读死书的吊书袋子,不知公子对我离阳的北方军情有何见解?” 见惊蛰姑娘又考自己,杨素心中不悦,可还是道:“离阳的江山,是太祖与开国诸王公从天狼族手里夺回,所以历数古今,我朝得国最正。 天狼人虽然败走草原,可有生力量却没有被完全消灭,他们做梦都想卷土重来打回中原。 所以,太祖终其一生,都在携雷霆之势对天狼国穷追猛打,想一劳永逸、为子孙后世彻底翦除后患。” 杨素道“太祖立国后没有让百姓休养生息,而是屡派手下大将长驱大漠辽原,本就是无奈之举。太祖也明白,天下大乱、战火经年,这个天下已经太累了。所以当年他才会选太宗皇帝继承大统。 只可惜,生性仁慈的太宗皇帝只坐朝五年就驾崩了。” 说到这里,杨素叹了口气。 这位太宗皇帝虽然只坐朝五年,却罢兵事、薄徭役、着粗衣。他以身作则、克勤克俭,短短五年便让离阳王朝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太宗皇帝纳孙稚绳孙老太师之谏,对北方天狼族以分化为主,挑起天狼的内部纷争,并成功将天狼国搞得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最终将其一分为二。 只可惜,这位体恤百姓的仁德之君,因为勤政少眠最终积劳成疾,在位五年便驾崩了。 太宗皇帝膝下无子,兄终弟及,皇位传到了圣宗手里。 这位圣宗是位马上皇帝,也就是当朝天子的父皇。这位先帝虽庙号称“圣”,却能令杨素的恩师范鲤对他咬牙切齿。 圣宗皇帝拥有四海,却十征蛮夷;他贵为天子,却糟践百姓。 他诛杀士子百姓无数,让太祖创立的言官都察制度名存实亡,将满朝文武都养成了奴才。 可就是这样一位生前横征暴敛、死后民不聊生的皇帝,却被自己的儿子上庙号为“圣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惊蛰姑娘见杨素不语,笑问道:“那公子如何评价先帝?” 杨素咬牙切齿道:“鼠目寸光,遗祸万年!” 惊蛰姑娘忙起身捂住杨素的嘴,见杨素盯着她神情古怪,又触电般缩回玉臂,红着脸道:“公子小心……祸从口出。” 杨素摇头不语。 惊蛰姑娘见屋里气氛有些旖旎,红着脸道:“公子言谈高屋建瓴又不人云亦云,想必对我朝的对北策略,也有独到见解了?” 杨素叹息道:“君王任用贤臣以正国家,再养奸臣去做那见不得光的事;一正一奇相互制衡,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帝王心术。国与国之间也可以这样相互制衡。 当年太宗皇帝用孙老太师之法肢解天狼国,使两虎相伤,并不断出手扶持弱的一方,这才造就了离阳北境安宁。 可先帝登基后,却好大喜功。他听信谗言,出兵与东天狼一起灭了西天狼,使一个大一统的虎狼之国重新横亘在离阳国境以北。” 杨素说到这里,对那位传说中的孙老太师充满了敬仰之情。 当年,孙老太师一人一马北出雁门,几乎以一人之力肢解了北方巨寇。 如此无双国士,怎能不令人心向往之? 36、宿敌(下) 惊蛰姑娘自幼得妈妈调教,对军事、政事都有一定见解。 她见杨素三言两语就道出了天狼国崛起的缘由,越发对杨素倾心。 当年东天狼狐鹿姑单于借兵离阳一统草原后,并没有像他与圣宗保证的那样与离阳永世交好,而是露出了狰狞獠牙—— 圣宗康兴九年秋,狐鹿姑率精骑两万袭横山府,屠横山城。 康兴十年秋,狐鹿姑绕大河以东长驱晋阳府,克楼烦、晋阳,掠夺妇女、钱粮无数,京师震动。 康兴十三年春,狐鹿姑举狼国之兵二十万北犯云州,妄图攻下大燕城这座离阳新都。 那时国都刚从大陵城迁来不久,突然遭此大变,朝野上下一片惶然。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圣宗皇帝在孙老太师死谏之下御驾亲征。 三军受天子鼓舞而不惜命,于居庸关大破敌军,这才解了大燕城之危。 此战过后,圣宗终于肯纳孙老太师之谏,重修云州、上谷防线,同时派使臣与天狼单于狐鹿姑和谈。 二国议定:离阳与天狼为兄弟之国;二国互通边市;离阳每年春夏之交向天狼“赐”银六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示兄长之友。 至此,天狼国虽然小动作不断,可边境总体也算安定下来。 老单于狐鹿姑知道离阳虽然政治混沌、军队腐朽,可毕竟国力雄厚不可轻图;再加上他上了年纪,逐鹿中原的雄心也就淡了。 所以近十年来北方边境虽然小有摩擦,可总体上还算平和。 直到狐鹿姑的儿子——左屠耆王苏赫横空出世。 苏赫在天狼语中意为“斧头”。他人如其名,像战斧一样锋芒毕露,把离阳边军给劈得哭爹喊娘、闻风丧胆。 天狼人极其好战,他们原本就对当年被太祖逐出中原而怀恨在心,这些年又吃腻了塞外的沙子,做梦都想回大燕城里吃白面馒头、玩江南小娘。 可他们的老单于却与这样一群低劣的贱民签订和约、还称离阳为“兄长之国”,为此整个天狼国怨声载道。 所以战无不胜的苏赫横空出世后,很快就得到了广大天狼贵族的支持,隐隐有取其父而代之的架势。 这位苏赫自统兵以来,大小二三十战,战无不胜,打的离阳上下提起苏赫的大名就头皮发凉。 想到这里,惊蛰姑娘接着问杨素道:“不知公子对苏赫此人作何评价?” 杨素平静道:“对于苏赫,其实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一路上的道听途说。不过仅凭那些只言片语,就知道此人是一位生逢其时的乱世枭雄。” 惊蛰姑娘心中疑惑——为何苏赫这位能让离阳小儿止啼的人物,杨素只是道听途说。 可她更被杨素对苏赫的评价给震住了。 “公子为何对一位敌人评价如此之高?” 杨素平静道:“只有尊重敌人,才能战胜敌人。这位左屠耆王,即使是身处敌对阵营,也应该被尊重。” “公子心胸如月涌大江,弟自愧不如。”惊蛰姑娘叹了口气,接着道:“只不过,如今已经不能称这位苏赫为左屠耆王了,他已于漠南王庭自立,上尊号为屠耆单于。” “狐鹿姑死了?”听到惊蛰姑娘的话,杨素皱起眉头。 狐鹿姑虽然年轻时极为好战,可年迈后却少了那股杀伐之气。他要是死了,对离阳北方边境上的百姓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死了。”惊蛰姑娘道:“被他的儿子苏赫亲手所杀。” 见杨素脸上古井无波,惊蛰姑娘有些凄凉道:“苏赫手下有三千亲卫,个个骁勇善战,号为‘血狼卫’。他制作了一种响箭,箭矢所至,部下若不跟随放箭,立斩之。 起初,苏赫带领三千血狼卫去草原猎狼,他的亲卫们个个奋勇当先。 接着,他又把箭射向他的骏马,有人畏缩不敢出手,被他尽数手刃。 再后来,苏赫又把箭射向自己的女人,又有人不敢出手,同样被他斩杀。 紧接着,苏赫又把箭射向他父亲的坐骑,这次,所有人同心同矢,再不敢抗命。” 说到这里,惊蛰姑娘的语气有些凄凉“苏赫知道时机已到,最后,他把响箭对准了自己的生父——狐鹿姑单于。” 听到这里,杨素终于露出了惊容。可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 岂止生性好战的天狼人啊,就是自称‘礼仪之邦’的炎黄族,为了权力与私欲,历史上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龌龊事,又何曾少了半点! 说到这里,惊蛰姑娘有些兔死狐悲道:“这位左屠耆王弑父自立,却上尊号为‘屠耆单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杨素也觉得屋里的温度骤然变冷。他知道,在天狼语中,‘屠耆’是贤者的意思。 弑父为王却妄称圣贤,枭雄如此,天下奈何? …… 北方草原上,无数骑马的汉子逐着天边落日、奔驰在肥美的牧草上,令生来崇拜强者的草原姑娘们心神摇曳。 王庭外,一人鼻如鹰勾、眼似狼瞳。他身配七宝弯刀,野望南方。 他走进王帐,用天狼语对身后一位身过九尺的粗犷汉子道:“铁塔,将大祭司请过来。” 那位勇士领命而退,不多时,就把一位脸画鬼符、身穿黑袍的老者引了进来。 狼瞳男子从宝座上起身,恭敬对老者弯腰施了一礼。 黑袍老者还礼道:“大单于折煞老臣了。” 这黑袍大祭司说的竟是离阳话。 狼瞳男子也用楚语回话道:“大祭司与六位祭司德高望重,地位本就在单于之上。且大祭司于我天狼劳苦功高,理当受苏赫一拜。” 那大祭司听到苏赫的话之后,没有丝毫欣喜倨傲,反而不顾老迈之身跪倒在苏赫脚下,浑身颤抖道:“当年我天狼王朝败走华夏、退回草原之后立下大祭司制度,本就是怕后世撑犁孤涂单于失去制掣、再像我天狼王朝末代皇帝那样,因一人之祸拖垮全族。” 大祭司见苏赫不说话,把脸贴到地上,接着道“如今大单于勇猛果敢、足智多谋,本就不需要有人在大单于身旁指手画脚。老臣今日斗胆,请大单于废除我天狼祭司制度!” 苏赫握着腰间宝刀,盯着地上的大祭司,一张脸阴晴不定。 良久过后,他松开刀柄,把满脸泥土的大祭司扶起来,笑着问他道:“这是大祭司一人之意?” 大祭司恭敬道:“这是我所有草原儿郎的意愿!” 苏赫面无表情道:“那,就按大祭司的意思办吧。” 大祭司恭敬告退。 他拄着鹿角拐杖颤巍巍走到门边,刚抹了一把头上冷汗,又被苏赫叫住。 苏赫没有转身,背身对他道:“孤的那张生根面皮,大祭司做好没有?” 大祭司不敢去看苏赫的宽阔背影,低下头恭敬道:“老臣回去后,就派我儿延术给大单于送过来。” 苏赫点头,再无言语。 等大祭司离开后,苏赫叫来身边勇士,面无表情道:“大祭司与六位祭司为我天狼族操劳了一辈子,等他们宣布隐退后,找块风水宝地,让他们歇歇吧。” 铁塔木然点了点头,如同苏赫的巨大影子一般,跟着他走出了王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草原上点起堆堆篝火,与诸天星辰相辉映。 苏赫握着七宝刀望向南方,目光穿过辽阔草原、穿过长城万里,直抵那座曾经属于他们先祖的大燕城。 他眯着眼冷笑道:“从今以后,再没有谁能挡得住孤,立马吴山。” …… 几千里外的泸川城,杨素鬼使神差推开窗,望向北方。 冥冥中,似有宿命。 37、公子行不行 惊蛰姑娘见杨素立在窗边静默北顾,走到他的身后,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 她把脸颊贴到杨素背上,轻声道:“公子,夜已深,该歇息了……” 杨素感受到身后柔软,身子一颤,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其实杨素还真像翠花与小青说的那样——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女人。此刻他被软玉温香朝后背一贴,立时乱了阵脚。 杨素红着一张脸,对惊蛰姑娘道:“惊蛰姑娘,世间奇男子多的是,为何姑娘偏偏看上我这个文弱书生……” 杨素还没说完,惊蛰姑娘的一双柔荑就绕过他的脖颈,捂住了他的嘴。 于是杨素再也说不出话来。 惊蛰姑娘环住杨素的脖子,把脸贴在杨素的背上,痴痴道:“公子难道还不明白自己有多醉人?公子虽是一介布衣,却如冬日暖阳一般,暖人却不灼人。公子眼中的淡泊、坚定,骨子里的儒雅、悲悯,糅合在一起,就是我们这些可怜女子的毒药……” 惊蛰姑娘死死抱紧杨素,梦呓般呢喃道:“公子,今晚,你就毒死奴家吧……” 杨素被惊蛰姑娘死死抱住,心里却暗暗叫着苦。 他从小与师妹形影不离,虽然有时候难免动作亲昵,却也是止于兄妹之礼。像此刻跟一个女子耳厮面磨,却从未有过。 经历了片刻的不知所措之后,杨素的那双眸子渐渐清明起来:“惊蛰姑娘,男女毕竟有别,还望姑娘自矜一点……” “公子嫌弃奴家出身吗?”惊蛰颤声道。 她动情后,开始以奴家自称。她只怕杨素看不上她,哪里还顾得上尊卑贵贱? 杨素摇头。 “那……是奴家长得不好看?”惊蛰姑娘的声音开始发颤。 杨素苦笑道:“惊蛰姑娘闭月羞花之容,小生岂敢嫌弃。” 惊蛰姑娘的语气越发凄凉:“那……就是公子心里有人了。” 杨素点头。 她见杨素点头,却把杨素抱得更紧:“那奴家做妾好不好?公子若嫌奴家出身卑贱,就是做奴做婢、做通房丫鬟也行……只要能与公子在一起!” 杨素苦笑道:“姑娘何必如此作贱自己?” 惊蛰姑娘没有回答,只有两行清泪从香腮滑落。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情不知所深,奋不顾身。 她也幻想有如意郎君明媒正娶,从此郎情妾意、长相厮守。可这些年过去了,虽然无数高官富贾、公子衙内如过江之鲫对她寤寐求之,她却始终如一朵洁身自好的莲花,清清减减独自绽放着。 有人骂她是故作清高。 有人说她是待价而沽。 她却不在乎。 她只是在等着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 直到她遇见了杨素。 她知道今晚要是错过杨素,那就真的错过了。所以她宁愿杨素看轻自己,也只是死死抱住他,死死抱住他。 她自幼长于风月场所,见过太多山盟海誓始乱终弃,可她却始终坚信,有一份缘分,会一生一世属于自己。 可是,她经历了家破人亡、命运多舛,却还是没有懂得——这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七八,唯剩二三也多舛啊。 她不懂,有一种人,只能活在思念中;有一种缘分,其实是有缘无分。 就像此刻,她死死抱着杨素,可杨素的心里却想着另外一名女子。 任泪水沾湿了后背,杨素只是轻叹口气,试图把那双手从自己的腰间掰开。 惊蛰姑娘不停摇头落泪,却是徒劳。 她的手被霸道地移开,然后,那双注定要让自己魂牵梦萦一生的眸子望向了她。 “我与她青梅竹马。七岁那年,从我第一眼见到她,她就注定是我这辈子最疼爱的小师妹。” “师妹从牙牙学语、到像个小尾巴似的对我形影不离、再到整日在我读书时调皮捣蛋。我一天一天看着她长大。” “我们一起度过了每一个严冬酷暑,也经历了每一个悲欢离愁。我懂她的女儿心思,她也明白我的四海之心。我们……已经成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 “她……美吗……”杨素眼中的深情令惊蛰姑娘为之一颤。 杨素认真道:“世间再无比她更美的女子。” “我懂了。”惊蛰姑娘点头。她想对杨素笑笑,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这个男子,霸道地将自己的心围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城里只住着自己的小师妹。她拼命冲锋陷阵,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可还是徒劳。 因为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别的女子了。 她难过,却又释然。 能让自己一见倾心的男子,原本不就应该这样吗? 惊蛰姑娘笑了笑,梨花带雨。她痴痴望着杨素的侧脸,一件一件脱掉自己身上衣裳,红着脸道:“公子,惊蛰不求公子带惊蛰走,只求今夜,公子要了惊蛰吧……” 杨素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惊蛰姑娘看到杨素的可爱模样,接着道:“公子不必有心结,这一切都是惊蛰自愿。过了今夜,公子就当是做了场春梦,了无痕迹就好……” 见杨素仍旧没有动静,惊蛰姑娘红着脸道:“惊蛰都这样了,公子还无动于衷……难道……公子……那儿……不行吗……?” 杨素红着脸点了点头。 惊蛰姑娘明知杨素在撒谎,却笑不出来了。 她捡起地上朱红色的薄纱褙子披在身上,可那一层朦胧薄纱罩在身上,却更衬托得那张脸清绝冷艳。 “你走吧。”惊蛰姑娘语气冰凉,再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杨素如释重负。 他对惊蛰姑娘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可就在杨素转身开门的那一刹,惊蛰姑娘突然奔到他的前面拦住他,然后踮起脚尖勾住杨素脖子,朝他的嘴吻了上去。 杨素只觉冰凉的唇贴上来,紧接着自己嘴唇一疼,鲜血便从唇间涌了出来。 而惊蛰姑娘双唇沾上杨素的血,如同抹上了世间最美的胭脂,七分绝美、三分妖艳。 吻毕,她深深望了一眼杨素,含泪把他推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门外的杨素如同在龙潭虎穴走了一遭,浑身湿透。 38、女都知 杨素被惊蛰姑娘推出房门,沿着楼梯朝楼下走去,刚好碰见从鸨母房间里跑出来的小青。 见杨素的嘴唇竟然在渗血,小青坏笑道:“想不到惊蛰姑娘长的那般冷艳拒人,原来在床上如此热情奔放啊……喏,连你嘴都给咬破了,你俩这得折腾成啥样啊,小的佩服,佩服……” 小青笑声还没有落下,就见听松阁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鸨母走出房间,也看到了杨素嘴角的血迹。她叹了口气,指着小青笑骂道:“我把你这个小兔崽子!老娘久旱多年,好不容易有兴致陪你这只小鸟玩一玩儿,谁知你根本就不是来走老娘水路的!咋的,你是真把老娘当你亲娘了是吧?!” 鸨母叉着腰,指着小青故作生气道:“老娘搂着你这小兔崽子睡了半宿,胳膊都给你枕麻了,这才刚醒,你就要跑?怎么着,得了便宜就想跑,你把老娘当什么了?” 小青听到鸨母的笑骂,有些心虚地望向杨素,见杨素面色古怪,他干笑几声跑到鸨母身旁,开始与那鸨母打起了哈哈。 “我哪里要跑?”小青嬉皮笑脸道:“我是见您累了,想让您好好歇歇,谁知道我刚出来,您就醒了……” 鸨母其实也就嘴上说说而已。论年龄,她都能当小青的娘了,又怎么会当真与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她还在房里听小青说,她的眉眼,与小青那位早逝的娘亲简直一模一样。 眼前这个十八九岁的大孩子,提起自己娘亲,竟在她怀里呜咽起来。说他爹根本就不爱他娘,当年之所以愿意娶他娘,纯粹是一桩躲不掉的政治联姻。 小青说他爹心里一直有别的女人,说他那可怜的娘亲一直到死都没有得到他爹哪怕一点真心。 最后哭得累了,他竟趴在鸨母的胸口睡着了。 鸨母虽然做着皮条炖肉的活计,可这些年来还真没干过一件逼良为娼强买强卖的勾当,也正因如此,惊蛰这些身世凄凉的可怜女子才会把她当成亲娘。 小青在鸨母的怀里睡着时,鸨母无意间从他的的脖子里瞥见了那幅猛虎下山刺青,心底五味杂陈、往事也一件件涌上了心头。 她出自将门,当然知道这幅猛虎下山图背后所代表的家族! 想到那头虎踞西南边疆的老老虎,鸨母会心一笑。刚才骂这孩子是小王八蛋,不连他也一起骂了吗? 想起年幼时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鸨母恍如隔世。 刚才在屋里,小青要认她做干娘,她没有应允。 鸨母心想,要是当年没有遭逢家变,如今在他身后相夫教子的人,应该是自己吧? 只怪造化弄人啊。 如今的他手握十万雄兵坐断西南,而自己却在泸川城里苟且偷生。 也曾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不知此时的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儿时绑着两个冲天辫的玩伴? 想到这里,鸨母摇了摇头,扯回了思绪。可她却没有细细思量,为何小青会说她的眸子像极了他那苦命的娘亲。 鸨母回过神来,见一旁的杨素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她挺了挺胸脯,妩媚笑道:“怎么,你这尺二秀才看着老实,难不成也想学这小王八蛋,吃老娘的奶?” 杨素似乎看穿了鸨母的色厉内荏,任她如何言语粗俗,只是微笑不语。 鸨母浸淫风月场几十年,三教九流再下作的男人也应付过。可她此时被杨素盯着看,竟被看红了脸。 她一翻脸,作色骂道:“你这小白脸,刚吃完锅里的白米,难不成抹抹嘴就想吃蒸米的锅?去去去!最西厢那间是客房,今天也不早了,你们三个赶紧回屋歇息去吧。老娘今儿权当开了回便宜客栈罢了!过了今晚,你们仨赶紧滚蛋!” 说完在一旁小声碎嘴道:“才刚来,就把惊蛰这傻闺女给糟蹋了,再住几日,老娘这脂粉铺子干脆关起门来,只侍候你一人得了……” 听到鸨母的话,小青又嚷嚷要和她一起睡,被鸨母连扭带掐地赶进了那间客房里。 杨素望着徐娘半老、风韵却犹胜年轻女子的鸨母,在她将要关上房门时突然道:“妈妈,你是我这趟下山之后,见过的最干净的女人。”说完,杨素竟对她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鸨母愣了半晌,笑骂杨素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净给老娘玩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说完她“咣当”一声摔上了房门。 屋里,杨素叹了口气。 可他才刚喘口气,就被翠花与小青摁倒在床上,开始“严刑拷打”他嘴唇的事。 杨素本来就和惊蛰姑娘没什么,此时被这两个家伙左一个“猴子偷桃”、又一个“黑虎掏心”的,只好连连求饶。 可他说自己与惊蛰姑娘没有什么,谁又肯相信? 难不成你杨素是自己把自己的嘴唇给咬破的? 翠花望着杨素,鄙夷道“小满,男人女人之间不就那点破事儿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翠花道:“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有什么好害羞的,不就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然后又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吗……” “我哪样哪样了……”杨素欲哭无泪。 小青这回也站在了翠花一边,一副“你要是不说实话这事跟你没完”的表情。 杨素从床上爬起来,看着二人认真道:“我与惊蛰姑娘真的没有什么。” 见杨素不像在说谎,翠花与小青对视了一眼,同时怪叫了起来。 “小满你个禽兽!” “不对,是禽兽不如!” “你连惊蛰姑娘这样的仙女儿都能视而不见,你是不是傻?!” “……” 而此时的西厢房外,那位就连走路都带着七分风月的鸨母,在杨素对她施了一礼后,突然收起了满身风尘,仿佛回到了当年相逢未嫁时。 她想起杨素那一礼,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鸨母抹了一把眼泪,一边朝惊蛰姑娘的房间走去,一边喃喃道:“这个读书人,似乎不错呢。” 39、绝弦断魂,君心如铁 鸨母从杨素的房间里走出来,替他们关上房门,又朝惊蛰姑娘的房间走了过去。 她轻轻拍响惊蛰姑娘的房门,轻轻唤道:“闺女,把门打开,妈妈有话问你。” “妈妈,女儿身子不适,已经躺下了。”惊蛰姑娘在房间里轻声道。 听到惊蛰的话,鸨母叹了口气,心疼道:“傻闺女,你刚破了身子,还是早点歇息吧……”她并不知道惊蛰与杨素之间的事。 屋里再没动静。 鸨母摇了摇头,满腹心事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杨素三人起床后,发现楼下已经有人为他们做好了早饭。 小青以为是鸨母做的,赶紧一溜烟跑过去又是捶背又是捏肩,朝鸨母殷勤道:“还是干娘疼我,知道俺们要早起赶路,起这么早为俺们做好了饭啊。” 鸨母白了小青一眼,嗔道:“谁是你干娘?”她拍掉小青揽在她肩膀上的手,没好气道:“老娘才没那个闲功夫伺候你们。” “那究竟是谁做的?”见鸨母不像在开玩笑,小青疑惑了。 鸨母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小青何等伶俐,他望见鸨母的神情,脑子一转,立马就猜出了那人是谁。他不怀好意朝杨素笑了笑,又问鸨母道:“惊蛰仙子呢?” 鸨母瞥了一眼杨素,心疼道:“那傻闺女昨晚哭了一夜,眼睛都哭肿了,怕是今天不想见人了。” 小青扭过头,见一旁的杨素面无表情,他走到杨素跟前,问他道:“先生,你欺负惊蛰仙子了?” 杨素摇头。 鸨母见惯了男欢女爱那点破事儿,这时又望见杨素模样,她把昨晚的事稍微一想,就把个中缘由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走到杨素前面,阴阳怪气道:“呵,老娘道是怎么回事,敢情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也不知我那傻闺女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么多八人大轿抬不走,偏偏看上个穷书生!结果倒好,那书生还挑肥拣瘦,看不上她!” 听着鸨母的冷嘲热讽,杨素神色平静,也不争辩。 鸨母原本就理亏,刚才也就是心疼自己家姑娘,言语才刻薄了些。 她见杨素不反驳,顿时消了气,看着杨素叹息道:“哎……也不怪你,要怪,就怪惊蛰这孩子命苦吧……” 听到鸨母的话,杨素不知该如何作答。 鸨母盯着杨素道:“书生,我家惊蛰哪里配不上你?是长得不好看,还是不善解人意?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杨素点头。 鸨母接着道:“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惊蛰这孩子从小就视金钱、名份为身外之物,只要你对她好,不就行了?” 杨素听见楼上有动静,知道惊蛰姑娘肯定在楼上听着,可他还是不容置疑摇了摇头。 鸨母看到杨素的模样又爱又恨,最终摇头道:“你这孩子……唉,罢了!吃完饭你们三个赶紧滚蛋吧。” 杨素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听到鸨母的话,他如蒙大赦,赶紧带上翠花与小青落荒而逃。 翠花与小青跟在杨素后面,见杨素走的匆忙,翠花啧啧道:“先前遇见和尚养的那头老虎,也没见咱家小满这么狼狈过。爹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分明是骗人嘀。要让我我看呐,这山下女人比老虎还凶猛个三四五六分呐,瞧把小满这孩子给吓的!” 小青回头瞧了一眼荔枝阁,喃喃道:“女人是不是老虎,得看她心里有没有这个男人;男人看女人是不是老虎,得看他的心里有没有这个女人。至于女人究竟是不是老虎,最后还得去问老虎。因为女人是不是老虎,只有老虎才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听到小青的碎碎念,翠花直翻白眼:“小青,你怎么比小满还像和尚?这女人是不是老虎我不清楚,可你是秃驴,这点我很是确定。” 三人结完房钱取回行李后,一路吵吵嚷嚷出了泸川城。 他们没有察觉,在他们出城后,有位红衣女子在满城的惊艳中抱着琵琶缓缓走上了城头。 她曾无数次幻想着与心上人相逢的场景,却独独没想过心上人离他而去的画面。 她自幼与世无争,那是因为那些她都不在乎。她只求一份属于她的爱情,为了这份爱情,她可以放下一切。 可那位白衣书生,他的心里装得下三江五岳、装得下关河万里,为什么装不下一个小小的自己? 一曲《凤求凰》毕,城下早已聚起半城男子。 可她却独对城外的那袭白衣念念不忘。 她不想像她的妈妈那样,一辈子都活在回忆当中。与其飘零一生、孤寂一生,她宁愿像天边烟火,只要绚烂过就好。 她努力朝北望着,直到那道白色身影再也望不见。 她笑了笑,抱着怀中琵琶从城头一跃而下,倾了整座泸川城。 —————————— 《泸川府志》记载: 乾宁二十二年春,有女着红衣于泸川城头殉情。 泸川百姓感其深情,特于城外为她立下祠墓,唤为惊蛰娘娘。 无数痴男怨女于祠内求问姻缘,据说极为灵验,一时名噪巴蜀。 多年后,泸川府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已知天命的杨素因赈灾重回旧地,这才知道,昔年有一位痴情女子,早已香消玉殒多年。 杨素含泪为这位痴情女子上了炷香,须臾间,原本还烈日当空的天上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大雨滂沱连下三日,旱情自解。 民间有传言道,当年惊蛰娘娘就是为杨素殉情而死,如今一缕芳魂不散,再次见到他,自然泪如雨下。 要不,为何泸川府会在杨素起驾回京后立刻放晴? 当然,这些都是民间传说罢了,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去问杨素本人了。 可那时的杨素,早已威加四海天下共仰,又有谁敢开口去问他? 而此时的杨素,只是心生感应回头匆匆一瞥。那痴情女子的一生,便在他的回首中成了过往。 …… 没有几份一见钟情最后能变成两情相悦,更多的只是一厢情愿或者两两相厌罢了。 就像惊蛰姑娘,她为了杨素可以放弃一切。可在杨素心里,她无非是一个匆匆过客罢了。从未放在心上,也从来无关风月。 离开泸川城后,小青发现盯着他们的那几个家伙不见了踪影。 想来真像他们预料的那样,那些人发他们也是一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背后的那些人也就宽心了。 三人边走边商议接下来的行程。杨素想取道西北去天府走一趟,却让小青说是南辕北辙。 说好了要去雁门关,去天府不是越走越远了吗? 小青建议他们接着往北走,去泸川水驿借条船顺江而下,去江城府感受一下大魏诗仙“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豪迈。 小青的话博得了翠花的赞同。 当然,翠花对“诗仙”啊“豪迈”啊什么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主要是听小青说江城府的姑娘长得那是一个婀娜多姿人间绝色,忍不住心向往之。 杨素虽然不情愿,可架不住翠花这头上了劲的蛮牛,再加上小青在一旁软磨硬泡,只好无奈道:“去江城府也行,不过咱们还是赶紧离开泸川这个是非之地。” “呵,绕了半天,原来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杨公子,是怕泸川城里的俏冤家啊……”翠花白眼道。 “讨厌!”小青捻起兰花指,尖着嗓子学起了女人腔:“人家连老虎都不怕,怎么会怕了美若天仙的惊蛰仙子?” 见这对活宝眉眼里都是戏,杨素哭笑不得道:“你们还去不去江城府?” “去啊!”二人异口同声道。 说完这两个家伙又惺惺相惜互相吹捧了一番。你一句“哥哥我去江城是要去发掘千年古城的历史沧桑”;我一句“江城的小娘再俏能俏得过巴山蜀水?且容本公子去那里品上一壶”。说的那是个大义凛然。 对于这一对“传世孤品”,杨素也只是笑着夸了他们三个字:“不要脸。” 当然,杨素的“夸奖”,最后也只是换来火上浇油般的病态快感与桀桀怪笑罢了。 三人打打闹闹走到江边,恰逢一位江边渔叟正在结网捕鱼,三人对老人说明来意后,老人把他们送到对岸,连渡钱也不肯要。 回到泸川水驿后,那驿丞看到那三位不知深浅的公子哥去而复返,暗暗叫着“苦也”。 小青望着愁容满面的驿丞,皮笑肉不笑道:“驿丞大人不必慌张,我们兄弟三人只是临时改了主意,想借艘驿船走水路去荆楚省,不知大人方便与否?” 那驿丞看不清小青路子,以为他是在考验自己,只是抬起袖子使劲抹汗,连话也不敢说。 小青掏出两锭大银塞进驿丞怀里,谁知那驿丞“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惶恐道:“三位贵人,小的干的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啊……求三位贵人开恩,不要再玩弄小人了!”说完他把头磕得咚咚闷响,一时间头破血流。 杨素面无表情道:“我们只是想借一艘船,你这是做什么?” 小青也不耐烦道:“到底借不借啊?” “借!借!”那驿丞惶恐道。 驿丞亲自去江边为杨素三人挑了条最大的船,又为他们挑了几个熟悉江流的老船卒,这才在惊惶中送走了三位小祖宗。 天色渐渐暗了。 此时,船上的杨素他们还不知道,仅仅因为多说了几句话,第二天的蜀江江底,就多了一具身穿驿丞官服的尸体。 夜色已深,离泸川府不远的一处富贵之地,却隐于黑暗中不可见,只能听到隐约对话: “主上,泸川水驿驿丞失足落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嗯。” “那三个小家伙已经从泸川府顺江而下,下个落脚点应该在江城府。” “继续监视。探清他们到底什么路子,若对我等不利,你自己便宜行事。” “属下明白。”那人恭敬而退,隐于没在黑暗之中。 暗室里,那道神秘声音还在自语:“手里拿着圣上的金牌,有意思……这个叫小青的娃娃,究竟什么来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看来,还得把这件事通禀相爷一声……” 他拿起笔,亲手写了封手书,落款处,却是四千里外的大燕城。 …… 此处有阴谋与野心,可蜀江之上,却是星垂平野、月涌江流。 杨素拿出驿丞为他们准备的泸川老酒,孤身卧在船头,想喝几口,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喝起。 为师尊?师父缥缈一生早已无喜无悲,哪轮得到自己把酒喟叹? 为小雪?小雪与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常言道借酒消愁,可二人心意相通,又哪来的愁拿来借酒? 为翠花?为小青?为端木郁垒? 翠花自在逍遥。 小青虽然玩世不恭,腹里却有豪情万丈。 至于那位虎视神州西南的藩王,那么一位气吞山河的雄主,自己恐怕连敬酒的资格都没有吧? 想到这里,杨素把手中酒坛放下,摇头苦笑。 自从走出凤鸣山,他也就遇到了这么些人。哦对,还有小村里那位寻死的妇人、泸川城里的鸨母与惊蛰姑娘。 那个村中女子,在匪巢里受尽屈辱,却没有屈服,只为活着再看一眼自己一双儿女。可她得救后却以死来保全了自己的贞洁。 荔枝阁里的那位鸨母,虽命运多舛半生飘摇,却始终不改心中善良。 这二人皆是女子之身,却傲骨铮铮,自然轮不到自己可怜。 至于那位惊蛰姑娘——本就是萍水相逢,似乎没有什么故事可以拿来下酒吧? 想来想去,杨素越发觉得自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突然想起了尘和尚养的那头老虎,不禁乐道:要是把那头畜生宰了,倒是可以凑合着当下酒菜。 想到这里,杨素把酒坛子扔到江心,仰倒在船上,哈哈大笑。 管他是“月涌大江流”还是“江入大荒流”,管他是心忧天下的诗圣还是恣意洒脱的诗仙。今夜无酒人自醉,星斗满天人睡也! 船舱里,翠花望着独自睡在船板上的杨素,难得正经道:“其实,小满这种书呆子,自己都吃不好穿不暖,还满脑子天下啊苍生啊,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挺傻的。” “那你还跟着他。”听到翠花的话,小青直翻白眼。 翠花低头叹息道:“我爹一句话就把我卖了,父命难违,我能有啥办法?” 小青也察觉到此刻的翠花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了,于是问他道:“那就是说,要不是令尊开口,你就不跟着他喽?” “那也不一定……虽然我是个半点功夫都不懂的门外汉,可好歹力气比小满大多了吧?这北行路上到处都是些美女画皮,没有俺老崔为他沾花惹草降妖伏魔,他如何能自在?”翠花说着说着又开始不正经。 小青忍不住嘲讽他道:“就凭你?裤子还没脱就一泻千里的‘点香崔’?” 说起“点香崔”这个雅号,听着雅道,却是小青嘲弄翠花的话。因为翠花逛窑子不是一炷香的功夫,也不是半柱香的时辰——他从脱裤子到提裤子,也就点炷香的功夫而已。 翠花憋红了脸,却还是嘴硬道:“那也比你这个没断奶的瓜娃子强吧?” 小青不甘示弱道:“我吃奶怎么了,我吃奶好歹还吃了半夜,不比某人,脱裤子提裤子加起来,还没我撒泡尿的功夫长,哇哈哈哈……” 翠花恼羞成怒,“噌”地一声站了起来,眼里都在喷火。 眼看二人又要撸袖管干起仗来,小青哼哼两声,不屑道:“怎么着,这就跟我翻脸了?你不想瞧一瞧江州府的小姑娘如何柔情似水?你不想看一看天南府的小娘子如何丰腴可人?” 听到小青的话,刚才还一脸怒火的翠花登时没了脾气。 他一溜烟滚到小青面前,又是捏肩又是砸背,十足的奴才相。 小青享受着翠花的“孝敬”,闭着眼哼着小曲儿,故作享受状。他一边哼哼一边道:“嗯,这才对嘛……把本公子伺候舒坦了,咱们兄弟俩都能舒坦……” 可小青话刚说完,就被翠花一脚给踹到船板上,耳边还传来翠花的张狂大笑:“哇哈哈,我让你‘点香崔’!别以为你拿那些身外之物来撩拨我,我就会对你点头哈腰!小满小时候经常跟老子在耳边念叨,咱们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岂会为了个女人就‘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翠花叉着腰,“顶天立地”道想让哥哥我低头,起码得十个江城小娘!十个!” 小青从地上爬起来,阴沟里翻船的他咬着牙恨恨道:“十个就十个!不过……你得站着不动让我踹一脚!” 见小青答应了,翠花哪还要什么脸皮风骨,直接朝小青撅起屁股,嘿嘿道:“还是咱们青爷大度。来吧……轻点……” 小青刚要抬脚,就见杨素回了舱里。 见翠花正撅着屁股,还满脸销魂地要小青轻一点儿,杨素皱眉道:“你俩?” “没有!”二人异口同声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二人又心有灵犀。 杨素笑了:“你俩究竟怎样,用不着跟我解释。我无意插足你们二位,你们继续。” 说完,杨素又走出了船舱。 他来到舵边,与那几位在江里浸泡了大半辈子的老船卒聊起了蜀江的水文与地理。 江水干枯汛涝。 江岸气候变迁。 蜀江流域地理、关隘、军事要塞; 蜀江沿岸人口、民俗、风土人情。 船卒们惊异于眼前读书人的学问驳杂。却不知,多少个囊萤映雪的夜,身旁这位年轻人,只是日复一日,苦也不苦。 古有诸葛武侯,未出茅庐已知天下事;今有杨太白,不知天下事,却已翻尽凤鸣书。 40、吃不吃饭(上) 离阳王朝的造船工艺极为精湛。据传当年太祖逐鹿天下时,曾在战船一事上吃过亏。 当年,太祖与江西盗匪徐谅在烟波浩渺的波阳湖上对垒时,面对徐谅的三重楼船与六十万浩荡水军,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屈辱与无力。 也正因如此,太祖才会在坐拥天下之后大兴造船业。 在太祖的亲自过问之下,离阳的船越造越大。其中,大陵城所造的四重九桅龙船,宽一十八丈,长度达到了令人恐怖四十四丈四尺! 太祖生前击败了徐谅,似乎在徐谅死后,也要在他最引以为傲的战船上狠狠羞辱于他。 得益于离阳精湛的造船工艺,杨素所乘的驿船也是一艘再寻常不过的三桅帆船。 这艘船虽然在离阳王朝不那么入流,可放在离阳之外任何一个朝代,都能算上一艘不折不扣的大船了。 可饶是如此,经过一夜的颠簸,还是有人晕船了。 大魏诗仙“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那是一个写意风流,可到了从没坐过船的翠花身上,就成了生不如死的煎熬。 只见昨天还悠哉悠哉的翠花,才遇到一点大风大浪湍急江流,就开始不适应了。虽然在船夫们高超的驾船技艺下,帆船始终没有什么危险,可剧烈的颠簸中,翠花还是抱着一个木盆吐得面无人色。 杨素还稍微好些,毕竟小的时候就坐过船。 翠花则是浑身冷汗,感觉乾坤都反转了,只是捂着肚子嚷嚷赶紧上岸。估计以后打死他也不会再坐船了。 小青常年领兵打仗,从前也坐过船,此时正跟个没事人似的抱着他的那把剑坐在船板上,不时对翠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可怜翠花要搁以往早就蹦起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如今只好由着小青胡作非为,连白眼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进入巴蜀后,江道突然收窄,江水越发湍急,于是有了“千里江陵一日还”一诗流传几百年。虽然大魏诗仙的诗夸张了些,可行船速度之快也由此可见一斑。 大船满帆,一路朝东航行着。翠花吐着吐着,就吐到了江城府地界。 弃船登岸的那一刻,翠花跟再世为人似的,身子虽然还在疲软,却咬牙切齿道:“老子感觉今天能吃掉两头驴!” 小青刚要嘲讽翠花几句,突然发现岸上又有人鬼鬼祟祟窥视着他们。见小青朝他们望过去,那些人还装模作样看向别处。 小青冷哼一声,腹诽道这些家伙怎么阴魂不散啊。 他把这件事与杨素一说,杨素没有说话,一旁的翠花却哈哈大笑。 小青问翠花为啥如此开心,翠花眉飞色舞道:“多大点事儿啊,既然有人跟踪,那咱们还像在泸川城里那样,接着逛窑子就是!”说完他又没羞没臊地大笑起来。 杨素懒得理会这头猪,只是对小青道:“我们才上岸,就有人接力盯梢,这说明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耳目之下。小青,估计你那块金牌太值得惦念,让人家夜不能寐了。” 小青黑着脸道:“惹恼了我,大不了把他们都宰了!” 杨素摇头道:“那样无异于向他们摊牌。真这么做的话,就是不死不休了。” “那又怎样?”小青看了一眼那几个盯梢的家伙,不屑道:“一群废物捆在一起,还是一群废物。” 杨素摇头笑道:“敌暗我明,双拳毕竟难敌四手,真的图穷匕见,我怕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咱们。” 翠花见杨素一直在长他人志气,不禁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咋办?难不成咱们就在这等死不成?” 杨素面无表情道:“我们连惹上了谁都不知道,能怎么办?” 翠花一听顿时泄了气,“你都不知道怎么办,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杨素冷笑道:“饿了,先找地方填饱肚子再说。” 翠花听见,忍不住嘀咕道:“呵,小命马上都保不住了,还有闲功夫吃饭!” 可牢骚归牢骚,他还是紧紧跟着前面的杨素。 二人跟着杨素穿过几条街,见杨素不停朝路人打听着什么,打听过后又接着朝前走,完全无视沿街的吃食。 翠花看到,忍不住朝杨素嚷嚷道:“喂,我说小满,你不是要吃饭吗,这街上这么多江城小吃,你倒是吃啊!瞎转悠什么呢!” 杨素没有搭理。 翠花望向小青,见小青只是紧随杨素,还转身朝他挤眉弄眼一番,只好也气急败坏跟了上去。 找了许久,杨素终于在门口蹲着两座石狮子的江城府衙前停了下来。 翠花见杨素没有朝前走的意思了,忍不住问他道:“你不是要去吃饭吗,来人家衙门做什么?” 杨素笑道:“吃饭啊。” “有病!”翠花不理杨素了。 杨素对小青道:“小青,把你的金牌亮出来,让江城知府出来迎客。” 小青搞不懂杨素这又唱的哪出,可还是走到府衙门口,在衙卒面前掏出金牌道:“叫你们知府出来接驾。” 石狮子旁的衙卒早就看见了他们三人,刚才见他们朝这边指指戳戳,就忍不住想上去呵斥他们,谁知他们还没开口,这三个家伙倒主动凑上来了。 听到小青的话,领头的那位衙卒气得不轻。他握着刀刚要训斥,瞥见小青手里金灿灿的牌子、以及黄牌子上“如朕亲临”那四个字,咽了口唾沫,愣是没敢骂出一个字来! “大胆!见了圣上的金牌竟敢不跪!”小青恨不得一脚踹翻这个二愣子。 以前听人家说书人讲故事,故事里的主人翁金牌朝外一亮,哪回不是“哗啦啦”跪倒一片?怎么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狐假虎威一次,遇到的都是些不识货的家伙? 衙卒回过神来,见小青穿着一身寻常青衣,身后站着的那两位也不像什么贵人,壮了壮胆,又开始颐指气使:“你说你手里是金牌就是金牌?我还说我手拿的是尚方宝剑呢!”说完他一把就要把金牌给夺过来。 小青晃身躲过,看着那名衙卒,有些难以置信。 “哪里来的大胆刁民,跑来消遣你爹来了是吧?!”那名衙卒抽出刀,转脸招呼其他三人道:“兄弟们,给我上,把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给我绑了,今儿个老子心情不好,先扒他们一层皮再说!” 小青脸都绿了。 翠花在后边望见这一幕,弯着腰笑疼了肚子。 眼看小青就要发作,这时,知府衙门里走出来一位身穿六品官服的官员。那人生得獐头鼠目,长得跟翠花一样“柔肠百转”。 这位通判大人走出衙门后,训斥门口的衙卒道:“嚷嚷什么呢?不知道每天这个时辰,咱们府尊都在做晨课吗?” 翠花本来就觉得这位通判长得有气势,这时又听见这里的知府竟如此勤政爱民,暗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大人想来也不差。 想到这里,翠花几眼看过去,越发觉这位通判长得高大威猛。 那位衙卒头领收回刀,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指着小青嚷嚷道:“禀卢大人,这里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拿着个黄牌牌就说是当今圣上的金牌,还要咱们府尊出来恭迎他,我看他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听到衙卒的话,通判心里“咯噔”一下。 他和这些衙卒不同,身为江城知府的左膀右臂,他当然知晓这两天府尊大人因为什么事睡不着觉。 望着那位抱着膀子,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的青衣公子哥儿,他笑着走过去,放低姿态道:“这位公子,底下的混账东西不懂事,您千万担待一二。不过……这金牌一事毕竟不小,不知公子可否请出金牌,让小吏掌掌眼?” 这位六品通判在地方上可不是一名“小吏”。能以举人身份官居六品,他自然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通判深知什么时候能嚣张跋扈,什么时候该深沉内敛。此时他起装孙子,只因还没见到所谓的金牌。 若那金牌是真,他自然成了真孙子,要是金牌是假……到时候要杀要剐,还不是他说了算? 小青自然猜不透这位通判的玲珑心思。当然,他也懒得去猜。 听到通判的话,小青面无表情举起金牌,在那位六品通判的眼前晃了晃。 那通判只瞥了一眼,两腿就开始发软,再也不敢去看第二眼。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五体投地道:“下官江城府通判卢修桥,叩见吾皇万岁!” 41、吃不吃饭(下) “下官江城通判卢修桥,叩见吾皇万岁!” 身后那几个衙卒望见眼前一幕,如遭雷击,哗啦啦跪倒一片。 尤其是刚才那位盛气凌人的衙卒头头,更是吓得趴地上,如丧考妣。 这位卢通判心思也是活络,见手拿金牌的那位年轻人正望着那个衙卒冷笑,他赶紧用两个膝盖爬到那位衙卒身前,一巴掌扇过去,厉声道:“我把你个有眼无珠的狗东西!还不滚进去通禀知府大人,让大人前来恭迎圣驾!” “不必了。”一直站在后面看戏的杨素终于说话了。 他自然看得出,这位通判表面上不把衙卒当人看,其实是在喧宾夺主,在小青收拾衙卒之前保下他。 杨素走上前去,把跪在地上的通判扶起,微笑道:“既然你们知府正在做晨课,卢通判就不必事先惊扰了。通判只需领我们进去就好。” 那通判面露难色。 杨素面无表情道:“怎的,卢通判不方便?” “方……方便……”卢通判好不容易挤出点笑容,却把眼睛给挤没了。 他见杨素虽然穿着朴素,可那位青衣公子却唯他马首是瞻,以为他才是正主,所以不敢怠慢。 卢通判极不情愿地领着杨素三人进了府衙。 进了衙门后,卢通判朝着一位下人使劲打眼色。杨素见到,叫住那位想溜的下人,微笑道“先别急着走。你家卢通判被风沙迷了眼,你在他身旁扶着点。这路七拐八绕的,别扭到你们通判的腰。” 卢通判欲哭无泪,只好把那下人留在了身边,再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一群人穿廊过屏七拐八绕,终于在后院的一处侧室前停了下来。卢通判指着前方的屋子,面露难色:“上差,府尊……不是……朱知府就在屋里……下官委实……不方便进去……” 杨素听到屋里隐约有男女嬉闹之声,点了点头,自己推开了房门。 见杨素走进屋里,卢通判偷偷抹了一把汗,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祈求哪路尊神。 这时翠花走上前去,一把揽住卢通判,满脸钦佩道:“卢大哥,你们知府还真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啊!” 卢通判以为翠花在嘲讽自己,只好尴尬笑笑,不知如何往下接话。 翠花以为卢通判谦虚,对他更是钦佩,接着恭维他道:“你们知府都如此勤政,想必卢通判也是不差……嗯,不知为啥,我一见到您,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嗯……那个词怎么讲的……哦对,一见如故!一见如故!” 可怜卢通判不知道翠花是个实打实的缺心眼儿,又看不出他的深浅,只好一边琢磨翠花话里的深意,一边喏喏陪笑,心里还暗自慨叹:这小祖宗年纪不大,城府怎么如此之深? 屋里有对男女,此时正在床上行着周公之礼。 床上的男女们此时正在兴头上,竟没听到有人推门进了屋里。 杨素走进内室后,就望见东阁的一张檀木大床上,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脱的跟头白皮猪似的,正挺着一肚子能点天灯的肥油,在一名女子身上奋力耕耘着。 杨素再一看不要紧,他发现床上竟有两个女人!仔细看后,杨素越发心惊——这两个女子一人正当妙龄,另一位却是徐娘半老。更令杨素叹息的是,这两个女人的眉眼,竟有七八分相似。 杨素又站在床前等了好大一会儿,最后着实欣赏不下去了,终于开口道:“久闻朱知府勤政爱民,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虚。都这个时辰了,知府还在床上做‘晨课’,在下佩服。” 那知府蓦地听到身旁有人说话,吓得一哆嗦,那话儿也不听话了。 他匆忙扯过被子罩在自己身上,厉声呵斥杨素道:“你是谁!?” 杨素摇头不语。 门外卢通判听到动静,硬着头皮走进屋里,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哆嗦道:“启禀府尊……这几位公子手里有万岁的金牌……下官实在不好阻拦……” 那位知府听到卢通判的话,给他吓得脸色煞白。 他昨天才刚刚收到天府来信,说有三个年轻人拿着御用金牌调动驿船,怎么这才一眨眼的功夫,那几个小祖宗就跑到自己床前来了? 那位知府赶紧套上衣服,从床上滚下来,爬到前去抓住杨素的小腿,不停磕头道:“下官不知上差驾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杨素不动声色抽回两条腿,甩了甩长衫前摆,似乎在嫌这位知府的手脏。 杨素对满脸惶恐的江城知府笑道:“朱知府不必惊慌。我兄弟三人没有别的意思,正好赶路赶得紧了,正好有些饿了,又正好路过贵府,就想进来讨口饭吃。” 杨素瞥了一眼床上那对羞于见人的母女花,眯着眼道:“不过看朱知府日理万机的,似乎不太方便……” “方便!方便!”知府赶紧腆着脸陪笑道。 “真方便?要不我们都出去,等府台大人先把晨课做完?毕竟公事要紧嘛。”杨素仍然笑眯眯的。 翠花与小青被眼前的这一幕钩直了眼。 ——不是说好了做晨课吗,怎么做到床上来了? 而小青则是惊异于杨素对人心世故的拿捏、以及他骨子里的那份不怒自威。 望着眼前这个和以往不太一样的杨素,小青暗自琢磨道:难道这些也都是书里读出来的?早知道咱也囫囵念几本书对付对付了。 江城知府猜不出一身读书人装扮的杨素究竟卖的什么药,只好豁出一张脸,一边噼里啪啦打自己耳光,一边求饶道:“上差就别拿下官寻开心了!下官给您磕头了!”说完这位知府跪了下去,朝杨素不停磕着头。 杨素就那样站着,任凭知府跪在他脚下把脑袋磕出了血,却依然笑眯眯看着,也不说话,也不叫停。 可怜江城知府虽然算不上封疆大吏,可也贵为一方要员了。如今却在一个年轻人身前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了分寸。 他官场修行几十年,“察言观色”与“装孙子”这两样庸官必修的“绝技”早就修炼得炉火纯青。可悲的是,此时他却连眼前这位书生究竟想干什么都猜不出来! 知府无计可施,把心一横,头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把地上青石都撞得“咚咚”作响。 可任凭他怎么施展苦肉计,奈何对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江州知府把自己撞的头晕脑胀,只好停下来,可怜巴巴望着身前的杨素。 杨素眯着眼道:“朱知府累了?” “不累!不累!”知府赶紧摇头。 杨素微笑道:“原本以为知府累了,咱们赶紧去吃顿饭,也能让朱知府好好歇歇。既然朱知府不累,那您继续吧。” 知府终于琢磨出杨素的意思,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去抹额头上的血,他赶紧凑到杨素身边,满脸堆笑道:“上差请随下官来,上差既然来到了江城地界,下官定让上差吃好喝好乐不思蜀……嘿嘿嘿嘿……” 一直言笑晏晏的杨素突然转过脸来,冷笑道:“朱知府如此勤政爱民,我怎会失望呢?” 知府神情尴尬。 杨素望着一脸尴尬的江州知府,突然道:“有件事,想请教府尊一二。” “上差有话请讲,莫要折煞下官了……”知府连连道。 杨素道:“我们兄弟三人前脚刚踏上江城地界,府尊就派人前来迎接我们。我盘算着,既然朱知府如此盛情,于情于理,我们都要登门与您道一声谢,您说是不是?” 那知府心里一紧,却装傻卖愣道:“上差这话是什么意思?下官根本不知上差来了啊……若是知道,肯定会到码头亲自去迎您……” 杨素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从码头上的岸?” “我……”那知府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 杨素道:“你不承认也无妨。这江城府原本就是你的地盘,你承认与否,这份恩情我都会记在你头上。还有,有空转告你家主子,别成天费尽心思琢磨我们什么来路了,想要你们的狗命,我们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那知府匍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弹。 杨素居高临下,望着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江城知府,面无表情道:“当然,你们只需对我视而不见,我自然也对你们眼不见心不烦。” 说到这里,杨素突然冷笑道“可你们真惹恼了我……那可别怪我去刨你们家祖坟了!” 地上的江城知府猛地一个激灵,浑身都在发抖。 杨素擦着巴蜀地界走了一趟,倒像是学会了蜀剧变脸似的。只见他前一刻还满脸阴鸷,转过身就对小青与翠花云淡风轻道:“咱们走。” 小青二人被杨素唬得一愣一愣的,迷迷糊糊跟着他出了衙门。 可怜那位朱知府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赶紧追到了衙门门口。 见杨素他们真要走,这位知府哭丧着脸道:“上差不是说饿了吗……还请上差用完膳再走啊……” 杨素没有转身。 他背对着江城知府,面无表情道:“不必了。看到你这副嘴脸,我吃不下饭。” 42、螳螂与黄雀,袭杀与虐杀(上) 走出江城衙门后,小青发现身后再没有人跟踪他们。 小青并没有松口气,相反的,他竟生出了淡淡的失落感。 见小青只顾着低头走着路,似乎兴致不高,翠花跑过去揽着他的肩膀,嘿嘿笑道:“怎么了大兄弟,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想那鸨母了?” 小青甩开翠花的胳膊,没好气道:“滚蛋。我只是看到那帮家伙突然不跟着咱们了,心里有些失落罢了。” “我看你是吓到了吧?”翠花撇嘴,表示不屑。 “吓到?”小青眯眼道“南疆千军万马老子都没怕过,就凭这几条小杂鱼?” 翠花知道小青没吹牛,却依旧嘴硬道:“你尽吹吧!你看你看,你都把盯着咱们的人给吹飞了!”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盯着杨素的背影暗自嘀咕道:“小满这家伙究竟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刚才在衙门里这么大的气势?嘿,瞧得我都热血沸腾呐!” 小青听到翠花的话,也是一脸古怪道:“翠花,先生以前真没出过凤鸣山?” 翠花使劲点头。 小青摸着下巴,望着杨素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人忙活了半天还没吃上饭,于是在街上挑了一间干净铺子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杨素提议接着北上,不出意料又遭到了其他二人的反对。 小青严肃道:“先生,如果咱们走旱路北上的话,就得走小路。现在这世道不太平,小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盗匪正磨刀霍霍等着咱们这些肥羊上套呢。 走驿道倒是比小路安全,可咱们还得再回头去泸川城,如此又得走回头路了。依我看,咱们既然都到这儿了,干脆找条大船,直接乘船去江陵府得了!” 小青蛊惑杨素道:“先生,你不想看看五六月潇湘夜雨?你不想瞧瞧八百里春神烟波?” 杨素还是不说话。 小青知道要想打动杨素这种读书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情怀入手。 于是,小二十年都没有念过几本书的他有如神助,开始背诗:“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神泽,波撼巴陵城。” “昔闻春神水,今上巴陵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见杨素笑而不语,小青支吾两声,灵光又现:“春神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杨素打断他道:“好了,好了,难为你了。” 小青嘿嘿道:“这么说,你同意了?” 杨素摇头。 小青顿时泄气。他想了想,突然满脸坏笑道:“不去江陵也行,如今这世道又不太平,我是不愿意走小路。既然走驿道,那咱们只好回泸川府了。顺带着先生还能再回去瞧一眼你那位国色天香的惊蛰姑娘。”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面无表情道:“我考虑了一下,咱们还是乘船去江陵府好了。” 小青哈哈大笑,顺便给了翠花一个“怎么样看我机智不机智”的眼神。 翠花也还了一个“我看你天赋秉异果然有我当年风范”的眼神。二人惺惺相惜又是一阵怪笑。 酒足饭饱后,小青又贡献了二两银子。 看到桌上被翠花啃成了一座小山的骨头,小青直呼遇人不淑。暗想幸亏自己有个藩王老爹,不然就凭翠花这个吃法,自己还不得给他吃得卖菊花去。 据说,有位写话本子的家伙,就是因为兜里没银子,现在都开始卖菊花换酒钱了。 三人朝江边折返,准备寻条渡船继续顺江而下。 街肆上车马喧嚣,一片盛世繁华景象,可背阴的巷子里却有许多手脚莫名残缺的乞讨者蜷在墙角。 杨素走在巷陌深处,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青与翠花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突然,小青停住脚,眼中隐有兴奋之色。 “怎么了?”翠花见小青突然兴奋起来,问他道。 小青朝房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阴鸷笑道:“这江城府不怕死的真多。” “什么?”翠花没听懂他的话。 可翠花很快就懂了。 因为翠花话音未落,巷子两旁的房顶上突然冒出了数不尽的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脸上蒙着黑布、手里擎着刀,在屋顶把他们三个人给圈了起来。 小青没想光天化日对方竟然来了这么多人,他提剑护在杨素与翠花身前,低声道:“对方人太多,待会儿我拖住他们,你俩抓住机会赶紧逃!” 杨素低声问小青道:“你能不能全身而退?” 小青微笑点头。 见小青胸有成竹,杨素再不多说。 屋顶的家伙似乎觉得杀这三个小娃娃不必兴师动众,仅跳下七八个人堵住了那条巷子的两头出路,然后,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缓缓朝着杨素他们逼了过去。 黑衣人越来越近,隔着蒙布都能感受到这些亡命之徒的杀意。 小青目光一寒,拔剑冲向杨素身后。他趁对方没有防备,顷刻就抹断了三人的脖子。与此同时,他朝杨素吼道:“走!” 杨素二话不说,拉起呆头呆脑的翠花就朝那个豁口冲了出去! 黑衣人们没想小青竟然如此杀伐果断,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杨素与翠花就从那个豁口里冲了出去。 等屋顶的人回过神来纷纷飞身而下时,小青几个箭步抢到前面,堵在了杨素他们的身后。 小青抹了一把脸上鲜血,望向前方密密麻麻的黑衣人,竟然在笑。 “先做了这小子!”为首黑衣人挥了挥手,几十人在狭窄巷子里一拥而上。 可半丈宽的巷子实在太窄了,他们根本发挥不出人多的优势。 小青把手里的剑耍的滴水不漏,偶尔还能抽空出剑,刺死一两人。 那群黑衣人不仅奈何不得小青,还不时被出手即杀招的小青给放倒个,开始焦躁起来。 小青抓住时机一剑劈开迎面五把刀,反手又刺死一人。青衣染血,死战不退! 与此同时,杨素与翠花冲出巷子,开始朝街上飞奔。 等跑到街市上,见身后没人追过来,翠花望向杨素,满脸担忧道:“小满,咱们这么跑了,是不是有些不仗义?” 杨素摇头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拖累小青。” 翠花明白杨素的意思,可他还是心急如焚——他恨不得立刻冲回去帮助小青,可现在却只能咬着牙干跺脚。 而此时此刻,这场袭杀的策划者却在江城衙门里品着茶,悠哉悠哉。 那位姓卢的通判站在江城知府朱温的身旁,脸上有些担忧:“恩师,学生见过那块金牌,确是当今圣上的御用金牌无疑……咱们光天化日之下行刺钦差,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啊!” 朱温抿了口茶,把手里的青瓷茶碗放到一旁,脸上再没了在杨素面前的那副懦弱无能:“修桥,你可知本府为何提携你?” 卢通判跪倒在朱温脚下,满脸感激之色:“学生不知,但恩师再造之恩,学生铭感五内!” 朱温点头道:“本府之所以尽心栽培你,是因为你与本府一样,当年虽然没有高中杏榜,却精于事故、八面玲珑。最重要的是,你知恩图报。” 朱温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俯视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卢通判,突然生出了一种诸事尽在掌握的豪迈:“那三个小家伙还没在咱们江城上岸的时候,天府就来了信。原来蒋大人早已将此事上达相爷。相爷回信,京师并无皇子出京。” 朱温把卢通判从地上扶起,冷笑道:“蒋按察使何等英明,当下便派来那群亡命之徒,要本府无论如何,都要配合他们,把这三个小家伙留在江城府!” 听完这番话,卢通判突然打了个寒颤。 但凡官场通达者,不是有超世之才,就是有超世之钻营。卢通判心里明白,如此年纪轻轻就手握金牌,肯定不是身负皇命的钦差。 ——那三个娃娃如此年轻,又不是大燕城的皇子,那放眼天下,就只剩雄踞南疆的天南王府了! 因为满朝文武都知道,当今天子曾经在初登大宝那年,赏赐过天南郡王一块金牌! 想到这里,卢通判颤声道:“恩师,传言那天南郡王飞扬跋扈,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诛杀朝廷大员。若他的独子在江城府出了事,咱们……咱们岂有好下场?” 朱温不屑道:“他再跋扈,难不成还敢犯上作乱?相爷既然开口,自然是为了给圣上排忧解难! 那端木郁垒老蚌怀珠,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要是这个小娃娃突然没了,他天南王府拿什么来世袭罔替?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老树开花不成?” 朱温冷笑道“等那端木郁垒一死,天南王府后继无人,到时候圣上再想削藩,还不是名正言顺?” “可是……”卢通判仍有顾虑。 “可是什么?”朱温得意道:“只要咱们做成了这桩大事,有圣上与宰执大人撑腰,端木郁垒能把咱们怎样?到时候,加官进爵位极人臣,还不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儿,朱温嗤笑了一声,不屑道:“依我看,那些朝野上下的传闻都是狗屁!这里是江城府,不是他的南疆!他端木郁垒再霸道,难不成他还能跑到咱们江城杀人放火?!” “啪!啪!啪!”只听朱温话音刚落,门外就突兀响起了掌声。 “谁!”朱温目光一寒,厉声朝门外喝道。 反闩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来。 只见门外站着两队身穿蓝色夜行衣的蒙面人,就连连上蒙布也是蓝色。 他们正中间,一位身穿蓝色绸缎的男子满脸戏谑地看着朱温,像是在看着一只上蹿下跳、妄自称王的猴子。 于是,刚刚还一脸狷狂的朱大人,突然就由捕蝉的螳螂,变成了黄雀嘴里的螳螂。 43、螳螂与黄雀,袭杀与虐杀(下) 只见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紧接着两排蒙面人鱼贯而入。 这群不速之客皆是身穿蓝色夜行衣。他们按住刀柄,冰冷的目光在朱温与卢修桥身上汇聚着。 最后又进来一人。 这人身穿蓝缎夜行衣,却没有蒙面。他盯着江城知府朱温,缓缓走了进来。 “朱知府指点江山、粪土王侯,好生精彩啊!”那位蓝衣人冷笑道。 蓝衣人生的鹰鼻隼目、面如刀削。只是他的一双眼却让人看着有些吊诡。因为他的眼白比寻常人多一点。 那人进门后,见朱温还在朝门外张望,冷笑道:“朱知府别看了,你的那些衙卒身手太差,这会儿都在柴房里躺着呢。不过朱知府放心,我家大王虽然飞扬跋扈,却从不滥杀无辜。哪像你们这群狗犊子,弄死个驿丞就像捻死一只蚂蚁。” “你……你究竟是谁?!”朱温面带惶恐,一屁股坐到他的那张檀木椅子上。 那人冷笑:“你想知道?” 他走到朱温面前,桀桀笑道:“知道我是谁的,只要不是自己人,似乎到最后都死了呢。” 说到这里,他拍打着朱温那张肥得流油的脸,眯眼笑道:“现在朱大人还想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不想知道!”朱温连连摆手。 蓝衣人阴阳怪气道:“刚才骂起我家大王不是豪气干云吗,怎么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就怂了?” “你是……你是端木郁垒的人!”朱温听到蓝衣人的话之后,惶恐道。 蓝衣人一脚把朱温踹翻在地,用脚踩住他肥腻的脸,笑容越发阴冷:“敢直呼我家大王的名讳,你胆子不小!” “小的……小的知错了……”朱温被那人踩住脸,歪着嘴吱唔道。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没蒙脸吗?”那人蹲下来,笑问朱温道。 “因为,但凡看到我这张脸的人,只要是敌人,都成了尸体。” 说完,他用脚踩住朱温的嘴,抽出一把带齿的匕首,然后在朱温的不甘与惊恐中,一点一点割开了他的喉咙。 一旁的卢通判眼睁睁看着朱温的喉咙流着浓稠的鲜血咕咕作响,挣扎着、抽搐着、目光涣散着,直到最后彻底没了声响,卢通判一屁股坐在地上,屎尿横流。 蓝衣人在朱温的衣服上抹干净血,又走到卢通判身边,眯着眼蹲在了他的面前。 见蓝衣人朝自己走过来,卢通判回过神来凄厉嚎道:“不要杀我!那些事都是朱知府指使小的做的!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蓝衣人冷笑一声,露出了两排阴森牙齿:“要怪,就怪你们这些人蚍蜉撼大树,找死。” 说完他抓住卢通判的脑袋,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卢通判凄厉的叫声便戛然而止。 蓝衣人扯了块布擦擦手,随手扔掉。他走出房门,问一名刚赶过来的手下道:“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那名同样身穿蓝衣的手下恭敬道:“四十杀手,已被世子殿下手刃二十七人,余下十三人想要逃走,被酉大人暗中截下,尽数诛杀。” 那人接着道:“其余在周围封路二十人、暗中盯梢十人也被酉大人提前做掉。” 蓝衣人点了点头,吩咐手下道:“把这里烧了吧。还有,留点蛛丝马迹给该看的人看到。否则,这群家伙还真以为咱们世子殿下好欺负!” 手下的人领命而退。 身穿蓝缎夜行衣那人望着空旷知府衙门,冷笑道:“知府衙门的一把火也不小了,加上知府被杀,应该能帮殿下转移视线了。”说完,他取出一块蓝绸蒙住脸,大手一挥,对手下兴奋道:“下一站,天府。” 一行人在知府衙门放了一把大火,然后消失不见。 …… 那边巷子里,小青浑身是血。他望着满地的尸体,不屑道:“真不禁打。” 他长呼一口气,脱掉身上血衣擦干净宝剑,正嘀咕周围怎么这么安静,突然听到街上有人大喊:“知府衙门着火了,赶快去救火啊!” 街上人群蜂拥而去,哪还有人去看光着上身的小青? 小青长舒了一口气,寻思这把火烧的倒是时候。他开始去寻杨素与翠花。 杨素二人心里担心小青,最后还是换了一身衣裳,一人顶着个皂角帽鬼鬼祟祟摸回了巷子。 看到“乔装打扮”一番又冒死回转的二人,小青心底一暖。 杨素看到赤裸着上身的小青,赶紧把他刚买的衣服让小青套上。 小青寻了一处避风处换上衣裳,低头看着自己的市井小贩装束,哭笑不得。 “小青,你没伤着吧?”翠花一巴掌拍在小青肩上,惹得小青猛地一蹿。 “哎呦!花姐您轻点儿!这儿刚才挨了一刀!”小青捂着胳膊直哼哼:“要不是老子躲得快,这条刚才胳膊就留在江城了!” 杨素关心道:“没事吧?” 小青哈哈道:“没事!就一点皮外伤,现在都止血结痂了。” 说到这里,小青皱眉道“不过,咱们得赶紧离开这了,刚才砍累了没砍完,冷不防被他们跑了十几个,我怕夜长梦多。”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尴尬笑道:“咱们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因为刚才听街上人说,江城府的知府与通判,被人给杀了。” “什么?!”小青满脸吃惊:“不会是你俩杀吧?” 说完不等杨素开口,小青自己都笑了。 听到小青的话之后,翠花直翻白眼:“说什么呢!我俩可是正儿八经的良民,不像某人,尽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小青没理翠花,阴着一张脸道:“我不管谁在替天行道,只要咱们不用跑了就行。” “未必……”杨素皱眉道:“咱们拿着金牌前脚刚出江城衙门,紧接着江城知府就遇害,换做是你,会不会生疑?” “这倒是……”小青唉声叹气道:“那事不宜迟,咱们还是赶紧离开江城吧……” …… 其实江城知府与通判的死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此刻群龙无首,还没有人下令全城戒严。 整个府衙都乱作一团了,谁还有闲心顾得上旁的事? 三人到江边寻了一条帆船,想赁下来去江陵府。老船夫起初嫌船小水急,不肯去。可架不住小青舍得花银子,三人最后还是上了船,远离了江城这个是非之地。 其实杨素他们大可不必如此惊慌,因为除了江城知府、通判外,远在天府的巴蜀提刑按察使没过几天也被发现死于家中。 可这件本该掀起惊涛骇浪的大事件,却有些虎头蛇尾。 天子得到消息后,也曾派钦差前来查案,可查来查去,却发现凶手原来是巴蜀提刑按察使蒋良臣养的一帮死士。 更令人不解的是,这帮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杀死蒋良臣后,不知为何,又跑到江城杀了江城的知府与通判。 最终,这帮弑主的狂徒被英勇的江城衙卒堵在一处巷子里,尽数剿灭,而江城衙卒却无一伤亡,一时风光无两。 那些衙卒也因为立下大功,“众望所归”地得到了升迁与封赏。 当然,坊间还有传闻,说有乞丐看到那群黑衣人其实是被一位身穿青衣的神仙所杀。 只不过这些乞丐终日游荡无所事事,他们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也流传出了数不清的“内幕”,可百姓的热情总是来得汹涌澎湃、去的了无痕迹。 而真正的凶手——那位青衣“神仙”,彼时已在八百里春神湖上,陪着他家先生饮了一湖春神烟雨。 还有……一湖刀光剑影。 44、云衣,云歌 四月初始,立夏前后,正是一年当中最美的时节。而滨江临水的江陵府,此时更是春来江水绿如蓝。 江陵府北控南都盆地、南扼江楚平原,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江陵以北,直到黄河再无天险;江陵以东,顺流可听大海之波。 杨素的恩师范鲤也在授业时对杨素道:江陵开则神州一统,江陵闭则巴蜀自立。由此可见江陵地理之重要性。 而江陵府良田千里、鱼鳖盈江,再加上此地人杰辈出,因此天下一统时自为天下粮仓。至于在那乱世之中,就更是那些野心家们的心头肉了。 此时的江陵城外,两名身穿白衣、骑着白马的“少侠”,正踏着江畔繁花一路拍马东行。 他们边走还边说着话。 “公主,咱们不是要去雁门关吗?为什么由北到南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儿,如今又要去巴陵府?”一位面容俊美的“少年”,问前面那位同样俊俏非凡的“公子哥”道。 前方那位唇红齿白的“公子哥”放缓马力,转身道:“秀秀,本公子再说一遍!不要再叫我公主!” “哦……知道了公……子……”秀秀差点又喊错,低着头吐了吐舌头。因为身穿男衣的缘故,她的模样更显俏皮。 二位白衣“公子”正是逃出大燕城的晋阳公主赵云衣、以及她的侍女秀秀。 说起“云衣”这个名字,倒也配得上她的跋扈性子。这两个字听着柔美婉约,却是出自《九歌》“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一句。 前朝大文豪苏南坡那首脍炙人口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一句,就是引了此处的古。 当然,晋阳公主究竟有多跋扈,随便去大燕城问问那些“谈虎色变”的皇子世子、公子衙内们就知道了。 晋阳公主自幼习武,性子刚烈,所以她从小就对那些不男不女的家伙深恶痛绝。 用她的话说,“我一个女子都提剑杀过人,你们这些公侯子弟,手指都搂不直,整日捻着个兰花指,欺什么男霸什么女?就你们还‘将门之后’?酱油的‘酱’?” 晋阳公主是离阳天子的嫡长女,也是皇帝唯一的女儿。 她出生那天,当乾宁帝从奶娘手里接过襁褓里的她时,原本一直哇哇大哭的小公主竟揪着这位九五之尊的“龙须”咯咯笑了起来。惹得乾宁帝开怀大笑道:“此女应是前世与朕有缘。” 离阳皇室有满岁期扬的习俗。当年,小公主面对女用的刀、尺、针、缕那些物件儿无动于衷,却唯独盯着男用的弓、矢、纸、笔目不转睛。 乾宁帝惊奇,命人把托盘端过来。结果小公主一手抓弓,一手拿箭,抓住就不松手,惹得满座皇亲国戚哭笑不得。 乾宁帝大笑。因为小公主是“云”字辈,所以乾宁帝当时就应景为她赐命“云衣”,取自屈老夫子《九歌·东君》里的典故。 小公主一天天长大,性子也一天比一天“豪迈”。她虽是女儿身,却生了一副男儿心肠,整日舞刀弄枪、不修女诫。 皇后每每看不下去想要出手教训,都被乾宁帝拦住。最后宠溺得连当朝宰执李虞山都看不下去了,上奏说“公主德行关乎天家颜面,再不严加管教有损皇室威严。” 可第二天,那宰执的独子就因为调戏良家女子被晋阳公主当街揍了个半死。 宰执再奏,他的儿子也被“再揍”,如此几次三番,那李虞山再也不敢多管闲事。 赵云衣上面还有一位皇兄。这位大皇子虽是长子,却是谪出。 在她之下还有三个弟弟,其中老二、老三与大皇子是同母胞兄弟,而最小的幼弟赵云歌,则是一名宫女所生。 据说,这位小皇子的生母在临盆时梦见北斗倒挂、玉衡入怀,竟在梦里生下了小皇子。 乾宁帝听说这件事之后大喜,当即就给这位最小的儿子起了个乳名,唤作“阿斗”。 阿斗虽小,却不用人扶。小家伙如今才四岁,可性子却倔强得很。 小阿斗的二哥、三哥似乎觉得自己大哥板上钉钉会成为离阳的下一任天子,所以“弟凭兄贵”,二人行事极为跋扈。 两个家伙不敢去招惹晋阳公主,却时常在背地里欺负最小的阿斗。阿斗从不哭闹,所以宫里其他人并不知情。 直到有一天,阿斗去问姐姐晋阳公主借剑。 晋阳公主对那三个欺软怕硬的兄弟从无好脸色,却独独亲近这位幼弟。听到阿斗借剑,她笑问弟弟道:“小阿斗,你问姐姐借剑做什么?” 阿斗老气横秋道:“姐姐,子融三岁就能让梨,我都四岁了,才不小呢!我要好好练剑,以后才能保护姐姐!” 晋阳公主哭笑不得:“你还没剑高呢,怎么练剑?” 阿斗鼓着腮帮子开始生闷气。 晋阳公主无奈,最后还是送给他一把自己心爱的象牙鞘镶金小匕首。 结果,第二天皇子读书的文庭殿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位满脸杀气的小娃娃,举着一把匕首满文庭殿“追杀”他的两位皇兄。 老二赵云骥腿上被划出一道血痕、老三赵云亭屁股被扎了一刀。二人虽然伤的都不严重,却吓得鬼哭狼嚎涕泪横流。 此事最终惊动了乾宁帝。 晋阳公主这才明白阿斗为什么借剑。 结果,老二老三的母妃——那位贵妃娘娘恶人先告状,跑到乾宁帝那里哭诉,说阿斗才几岁,心肠就如此歹毒,连自己的皇兄也能痛下杀手!若不严加惩处,以后这小子绝对是个祸害。 晋阳公主听到,当着乾宁帝与后宫嫔妃的面嘲讽这位贵妃娘娘道:“自己生了两个没用的东西,还有脸哭!且不说身为兄长欺负幼弟,两个都十几岁的人了,被一个四岁的娃娃追的满文庭殿跑,我听了都替你这个当娘的丢人! 你要是管不了这两个废物,我身为他们长姐,当仁不让!你不是不管他们吗,好,以后就由我来替你管教!”当时便领着阿斗扬长而去,留下无奈苦笑的乾宁帝与一群瞠目结舌的嫔妃们。 果然,晋阳公主从那以后见到那两个废物弟弟一次就揍一次。 可怜李贵妃跑到皇后那里告状没用,只好整天跑到乾宁帝身旁哭闹。 可乾宁帝每每只是把晋阳公主叫过来训斥一顿。关键晋阳公主每次被骂以后,对那两个弟弟还是照打不误啊——往往挨过骂之后,下手反而更狠。 可怜那两位皇子从那以后见到晋阳公主就绕道不说,看到阿斗也躲得远远的。 ——这小东西别看年龄小,可架不住他一言不合就拿刀跟他们拼命啊! 这一对姐弟呦。 45、江湖初见 “公子……咱们离京那天,小阿斗哭得多伤心啊,他娘亲病故时都没见他掉一滴眼泪。”想起小阿斗,秀秀眼中水汪汪的,更显可爱。 听到秀秀的话,晋阳公主叹了口气。 阿斗的娘亲本是一名宫女,生下阿斗之后才被封了个婕妤。 皇后无子,所以离阳王朝的下一任君主就算不是长子赵云章,也板上钉钉是其余二位皇子当中的一位。 ——可庄婕妤生下阿斗之后,就不一样了。 乾宁帝原本就不喜欢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所以满朝文武劝了又劝谏了又谏,一直谏到大皇子赵云章都及冠了,也没有被册封为太子。 没生阿斗之前是没得选,现在突然多了这么个小东西,生性善妒的李贵妃能不歇斯底里? 想起善良的庄婕妤屡遭陷害打击,最终在冷宫里凄惨离世的情景;想到抱着娘亲遗体却硬是忍住不掉一滴眼泪的阿斗,饶是坚强如晋阳公主,也忍不住心中酸楚。 秀秀见晋阳公主不说话,有些担忧道:“公子,您这趟离京这么久,阿斗在宫里会不会受人欺负?” 晋阳公主皱眉道:“有皇祖母在,有母后在,没事的。” 秀秀笑道:“也是。老祖宗最是疼爱阿斗,阿斗的娘亲辞世的时候,她老人家就想把阿斗过继到皇后娘娘膝下。 陛下也对娘娘提起过这事。只是娘娘考虑李贵妃会觉得娘娘是要养子夺嫡,这才没有答应。娘娘倒不是怕了那个疯婆娘,只是她执掌后宫,不想后宫多生事端罢了。” 说到这里秀秀接着道:“往常都是您在照顾小阿斗,这次您不在宫里,娘娘肯把阿斗接到她那儿去了。” 主仆二人并马缓缓而行,秀秀不时说些自己对宫里那些事儿的看法,大多时都是她一个人在说,晋阳公主望着江水静静在听。 秀秀望着公主那张清冷侧脸,低着头思忖道:自己家公主如此绝世独立,这天底下,究竟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她? 想到生性冷淡的公主某天会不会为别的男子红袖添香耳鬓厮磨,秀秀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晋阳公主瞥见秀秀模样,笑骂道:“死妮子,又发什么春?” 秀秀吐了吐舌头,俏脸开始变红。 晋阳公主盯着秀秀,见秀秀目光闪躲,打趣她道:“小秀秀,你不会真想起哪家公子哥儿了吧?给本宫说那人是谁,回京后就把你给嫁了!” 秀秀慌忙道:“没有……秀秀今生只要陪在公子身边,谁也不嫁!” “真没有?”晋阳公主盯着她,似笑非笑。 “没有啦!”秀秀不好意思道:“刚才人家只是在想,公主您如此……遗世独立,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您!” 听到秀秀的话,晋阳公主冷笑道:“男人?本公子长这么大,除了父皇之外,就再没见过一个像样的男人!” 说到这里,她抽出腰间宝剑凌空比划了两下,敛起眉眼温柔笑道:“要是能遇见心仪的男子,就是为他去死,本宫也心甘情愿。可父皇母后要是非把我塞给谁家不阴不阳的东西,我就把他那话儿给剁了,让他真成了阴阳人,然后此生与他举案又齐眉、白首不相离。” 听到晋阳公主的话,秀秀忍不住替那个可怜男人担忧起来。因为秀秀知道,自己家公主既然说了,就当真做得出来! 就在秀秀为那位可能成为“史上最惨驸马”担忧时,江岸不远处漂来一艘单桅渔船。 那艘船的船头坐着三位小哥儿,其中有一位身穿白衣的读书人。 白衣读书人在晋阳公主说要与她的驸马“白首不相离”时,竟莫名其妙打了几个喷嚏。 读书人不是旁人,正是从江城府顺江而下的杨素。 “怎么了小满,抽风了?”见杨素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旁穿着深靛色短襟的翠花打趣他道。 小青叼着根芦苇杆仰躺在船板上,望着天上白云百无聊赖道:“我看不像。兴许是谁家姑娘又惦记他了。” “哪个姑娘眼瞎了,会惦记他?”翠花冷笑一声,满脸不屑。 翠花望向江边,见江畔山花烂漫处过来两个身穿白衣、骑着白马的俊俏小生,禁不住扯起喉咙朝岸上喊道:“喂!我说那两个小哥,听说前方巴陵地界正在闹水贼,看你俩细皮嫩肉的,赶紧躲远点儿,可别让那个截江闹湖的‘锦帆贼’给捉了去!万一那贼人是个龙阳君,见你俩长得俊俏,把你们拖到春神山芦苇荡里走了你们的旱路,那你俩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喽!哈哈哈……” 晋阳公主正想着阿斗的事,冷不防听到翠花一通污言秽语,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她跳下马背寻了半晌,没寻到趁手石块,让秀秀从行囊里掏出一锭十两大银。她瞄都没瞄就把银子朝翠花砸了过去。 晋阳公主自幼习武,杨素他们的船离岸边又不远,那锭银子不偏不倚,正好打中翠花脑门。 翠花正在船边叉腰浪笑,冷不防被砸了脑袋,他“哎呦”一声,两眼一黑,竟一头栽进了江里。 小青看到这一幕,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朝水里喊道:“让你整天满嘴喷粪,怎么样,遭报应了吧?” 翠花在江里扑棱着,想抓住船板,奈何渔船常年泡在水里,船身上长了一层绿苔。翠花两下抓不住,又灌了几口水。他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朝船上断断续续喊道:“救命!我……不会水!”说话间他又灌了几口江水。 杨素赶紧找了一支船桨伸进水里,让翠花抓紧,与小青一起把翠花拉回了船上。 翠花嘴唇青紫、瑟瑟发抖,上来后便不停在船上呕着水。 小青见那二人玩儿的有些大了,阴沉着脸对岸上的那二人道:“朋友,虽然我兄弟有错在先,可你出手有些重了吧?” 杨素拦住小青,对他摇了摇头,朝岸上赔礼道:“我这位兄弟虽然言语粗俗,可心肠是好的,还望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晋阳公主瞥了杨素一眼,见他与小青一样,也是生了副好皮囊的绣花枕头,顿时不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与那两个泼皮厮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哎哎你这不阴不阳的家伙,怎么说话呢你!”小青彻底怒了,朝老船夫喊道:“船家,麻烦靠下岸!” 他登时就要上岸去教训晋阳公主。 杨素制住小青,对那老船夫摆了摆手,接着朝岸上朗声道:“看二位兄台像是要往春神湖方向。我三人途经三峡时,听那里纤夫说春神湖如今不太平,当地官府派兵剿匪,却屡屡为那春神水贼所破。那伙水贼虽有劫富济贫的义举,却也杀人越货目无王法,二位公子若要前去,千万小心!” 听杨素絮絮叨叨扯了一堆话,晋阳公主不耐烦道:“不劳你费心了!” 小青容得下别人怠慢自己,可不代表他能容忍别人轻视杨素。 见那个白衣小生对杨素面露不屑,小青刚要破口大骂,却被晋阳公主用剑鞘指着他和翠花道:“下次再见到你二人,别怪我阉了你俩,把你们的第三条腿风干,泡酒,再与你们共饮。” 说完,晋阳公主冷笑一声,与秀秀纵马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小青在风中凌乱着。 46、王见王 听到晋阳公主的话,小青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倒是刚刚缓过来的翠花捂着额头上的那个大包,笑岔了气。 杨素也难得在一旁火上浇油道:“这位公子长得弱不禁风,怎么说起话来,如此……大气!” 小青望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别让我再看到他!” 小青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翠花又笑得四仰八叉:“怎么,再见到他,你还能走他的旱路不成?” 听到翠花又开始胡扯,杨素皱眉道:“翠花,以后说话长点心,小心祸从口出。” 翠花满不在乎道:“这两个家伙怎么跟娘们似的,心眼儿也忒小了!” 杨素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无奈摇了摇头。 翠花跑进船舱里换了身小青为他们置办的干净衣裳,仰脸问杨素道:“咱们还真去春神湖?” 杨素点头。 翠花嘀咕道:“坐个船脑子给摇坏了吧?人家都说那儿不太平了,还非要去!你三更半夜提着灯笼上茅房,去找屎吗?” 小青一脸的无所谓:“去了也没啥,就那几个水贼,真碰上了,也不够我松动筋骨的。” “得,又一个自讨没趣的!”翠花一屁股坐到船板上,阴阳怪气道:“你俩可劲儿折腾吧,反正老子跑得快!到时候真遇上那群截江闹湖的水鬼,可别怪崔公子我不讲江湖道义!” 听到翠花的话,杨素微笑道:“了尘养的那条大虫尚且有情有义,那位‘沈龙王’能在春神湖一带劫富济贫,不像是丧尽天良之徒。” 杨素望向江岸,平静道:“真遇上的话,与他讲道理就是。” 翠花眼皮一翻,气极反笑:“那他要是只认刀子不认道理呢?” 杨素笑着指了指小青。 见翠花又望向自己,小青嘿嘿道:“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跟先生一样,也是讲道理的人。” 小青抱着膀子冷笑道:“只不过,我讲道理的时候别人要是不听,我就把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再接着与他讲道理。” 翠花啧啧几声,唉声叹气道:“对啊,喝着人家泡的酒,再与人家讲道理。”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噌”地一下从船板上蹿起来,朝那两个白衣“公子哥”消失的方向咬牙切齿道:“别让我再看到这个家伙!” 翠花仍在不依不饶补着刀:“嗯,再看到人家以后,您就把剑架到那人的脖子上,然后问他,‘您泡酒都是用什么酒?泸川老酒还是杏花村?加不加糖?’”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一个踉跄,生无所恋。 …… 春神湖位于雁水之阳,古称云神泽,有八百里一说。 而巴陵楼在春神湖的东北角,北枕雁江、南仰大湖,自成吞吐江湖之气象。 相传此楼一开始是三国大都督鲁子敬的阅军楼。由于登楼后能饱览春神美景,所以自两奉南北朝起,无数文人墨客来此登楼留诗,就连大魏诗仙、诗圣二人也未能免俗。 巴陵楼屡屡毁于大火,又屡屡重建。前朝庆历五年,巴陵太守宗谅重修巴陵楼,委托好友范履霜作文记载此事。 范履霜难却好友之托,奈何从没去过春神湖,只好就着好友寄来的那幅《春神晚秋图》,写下了名垂青史的《巴陵楼记》。 春神诗篇数不胜数,杨素也大多看过。 这么多描写春神美景的诗词当中,能与“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一句比雄壮的,诗隐孟然那句“气吞云神泽,波撼巴陵城”算一句;大魏诗圣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也算一句。 可要论通篇波澜壮阔而不作儿女沾巾状,则《巴陵楼记》更胜一筹。 因为师祖范履霜通篇没有“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酸楚,也不见“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悲怆;有的只是公而忘私、乐以忘忧的豁达情怀。 杨素之所以答应小青来这里,其实也是想看一眼师祖心中的悲喜忧乐,好承他之志、坚定己志。 三人弃船登岸来到巴陵楼下,正逢天公抖擞、雷声隆隆。 见天沉欲雨,楼上那些文人墨客、游子书生们纷纷下楼离去,顷刻间人去楼空。 趋名而来,又避雨而去,这大抵便是芸芸众生相了。 杨素逆着人群上楼,等到他缓缓登上第三层后,整个楼顶已空无一人。 望着眼前的一汪春神大泽,杨素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翠花望着杨素的背影,对小青嘀咕道:“咱家小满就是与众不同,别人看到要下雨都是往住的地方跑,就这呆子傻的别致。” 小青望着窗边的那道孑然背影,喃喃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得了吧你!”翠花见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一屁股坐到地上。 杨素痴痴望着眼前的江湖美景,胸中开始激荡。他从书箱里取出笔墨,用砚台从窗外随手接了些无根雨水,开始研墨。 杨素一手端砚,一手执笔,挺腰杆如笔杆,开始在一处空白墙壁上笔走龙蛇: 上承沧溟之水,下接浩荡之红尘。 万丈神川谁吞吐?乾坤日月自浮沉。 君不见逆洄可上九天极,顺流可听东海涛; 中间无风也无浪,留白八百号春神。 君不见春神有诗三百篇,岂敢弄斧于鲁、舞刀于关? 如今邯郸古人意,且留拙作予己铭 少年及冠出山门,白衣青衫三人行。 不看山河万里阔,但求炊烟入梦萦。 从来意马难栓驯,恰似江水流不停。 问君何得水如镜?心自无风水自平。 杨素一气呵成,把手里的毛笔折成两截。他正要转身,身后却突兀响起了掌声。 “好一句‘逆洄可上九天极,顺流可听东海涛;中间无风也无浪,留白八百号春神’!”背后有人抚掌大笑道。 杨素转身,见身后那人白面无须,身穿青底浅灰色氅衣,头戴高冠,身后还跟着一位铁塔似的壮汉,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杨素总觉得这位商人着装的中年人长得有些吊诡。可他又想不通这人究竟哪里不对劲。 当他与那人四目相对后,杨素的心底突然一颤。 他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觉得眼前这人不对劲了。 ——这位商人长了一张极为平凡的脸,却生了一对鹰隼饿狼似的眼睛! 47、江湖再见 “公子为什么总盯着我看?”那位商人见杨素一直盯自己看,笑着问他道。 杨素敛起心神,平静道:“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到兄台,就觉得兄台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听到杨素的话,那人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道:“我只不过是个寻常商贾,谈什么‘与众不同’?倒是公子,胸中有江山万里、提笔如太白再世,让在下这种俗人看了都忍不住热血沸腾呐。” 那人顿了顿,接着道:“可我想不明白,公子开篇气吞山河,可那首诗却似乎力有不逮……虽然诗的最后一句也是难得的佳句,可与整个前半阕相比,似乎输了太多气势。” 杨素平静道:“既为明志,不需豪壮。” 那人一愣,接着点头道:“如此的话,在下懂了。公子才高八斗,在下五体投地。” 杨素看了一眼站在商人身后、一声不吭的彪形大汉,笑着问商人道:“这位壮士是天狼人吧?” 商人点头:“常年在外行商,怕遇到什么不测,就花钱雇了他。他啊,虽然能听懂中原话,却只会说天狼语,我与他起了个中原名,叫铁塔。” 杨素点头,可心底越发惊疑。 这时,又有两个浑身湿透的白衣人跑到楼上避雨来。其中一人慌忙之下没有留意坐在地上的翠花,被他绊了一下,惊呼一声差点跌倒。 翠花正要破口大骂,抬起头一看,登时愣在那里。 ——这不是那两个在江畔与他们起了争执的白衣公子吗? 翠花“噌”地从地上蹿起来,一边朝小青挤弄着眉眼,一边朝那二人坏笑道:“呦,这算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这两个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晋阳公主赵云衣、和她的侍女秀秀。 秀秀被翠花的阴狠模样吓了一跳,捂住胸口怯怯道:“你……你想干什么……” 晋阳公主也没想又在这里碰到这三个家伙,又见翠花欺负秀秀,她满脸厌恶,拔剑就朝翠花胸口刺了过去! 翠花怪叫一声险险躲过,朝晋阳公主怒声道:“你有病吧!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出手如此歹毒!” 晋阳公主根本懒得与翠花废话,提剑又刺,却被迎上来的小青用剑鞘隔开。 小青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因为衣裳湿透而曲线婀娜的晋阳公主,阴阳怪气道:“我说那天怎么这么大火气,原来是两个娘们儿啊!”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晋阳公主冷笑道。说完她提剑又朝小青冲了过去。 小青闪过晋阳公主刁钻一剑,也不还手。他一边躲闪一边嬉笑道:“这么俊俏的小姑娘,成天舞刀弄剑的多不好!来来来,给本公子捶捶背捏捏肩,把本公子伺候舒坦了,兴许就赏你做了通房丫鬟,到时候你我双剑合璧比翼双飞,岂不快活?” “无耻之尤!”晋阳公主咬牙道。说完她冲向小青,又是冷冽一剑。 二人在那里你一剑来我躲开,我说一句挨一剑,忙的不可开交。 一旁站着的商人问杨素道:“你们认识?” 杨素摇了摇头,无奈道:“见过一面,有些误会。” 商人皱眉道:“如此良辰美景,打打杀杀的,坏了兴致。” 铁塔听到主子的话,默不作声朝打斗的二人那里走了过去。 晋阳公主与小青正斗的不可开交,冷不防身后又杀来了个大汉,越发怒道:“你要帮他?” 说完她又挥剑劈向铁塔。 铁塔可没小青这么好说话。他见晋阳公主一剑劈来,两根手指如铁钳一般死死钳住剑身,接着一掌劈向晋阳公主拿剑的右手。 晋阳公主抽了两下,壮汉指间的剑却纹丝不动。 她只好弃剑躲开铁塔那记手刀。 见铁塔只是逼她停手,并没有接着出手的意思,晋阳公主环视众人,冷笑道:“你们一群男人,合起伙来欺负两个弱女子,要不要脸?” 那位商人摇头道:“我可没见有人欺负你,倒是看见有人上楼之后不分青红皂白,拔剑就要伤人性命。” “你!”晋阳公主咬着牙,却无话可说。 杨素走上前,朝晋阳公主赔罪道:“这位……姑娘,那天我们在船上无意冒犯,只是不知姑娘是女儿身,所以出言不逊,还望姑娘恕罪!” 晋阳公主盯着杨素嗤笑道:“收起你的道貌岸然吧!我父……我父亲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提起笔来佛口圣心,转过身去龌龊下作’,果然没差!” 听到晋阳公主的话,杨素心中厌恶,再不想与她多说一个字。 晋阳公主见杨素不说话了,冷笑道:“怎的,被我戳中痛处,说不出话来了?” 那位商人在一旁瞧见这一幕,无奈笑道:“你这姑娘,真是……蛮不讲理。” 晋阳公主转过脸来又要骂那商人,却被秀秀怯怯拉住,低声道:“公子……” 晋阳公主知道秀秀害怕,终于收敛起来。她冷哼一声,准备冒雨带秀秀离开。 见晋阳公主要走,商人嘴角微挑,朗声道:“相逢便是有缘。我等在这大雨中不期而遇,兴许几千几百年以后又是一桩美谈。我见姑娘匆忙要走,不知可是怕了我们?” 晋阳公主受了商人的软激将,果然停了下来。 杨素暗叹此人心机深沉。 商人缓缓到杨素的题诗前,指着墙上的题诗,对满脸冰霜的晋阳公主道:“这是这位公子刚才即兴题的诗,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品鉴一二?” 晋阳公主听到是杨素的诗,原本不想去看。可她瞥了一眼墙上鸾漂凤泊、矫若惊龙的草书后,最终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晋阳公主自幼喜欢舞刀弄枪不假,可生在帝王家,琴棋书画也是略懂几分的。 因为她自幼向往大漠边城,所以读的诗也多是大气磅礴,此时看到墙上那首诗,立刻被吸引住。 晋阳公主盯着墙上那句“逆洄可上九天极,顺流可听东海涛;中间无风也无浪,留白八百号春神”一句,心底早已被震惊的无以复加。 她足足看了半晌,这才转身问杨素道:“你写的?” 杨素点头。 见杨素点头,晋阳公主望着他冷笑道:“虎头蛇尾!你在床上也是如此?” 48、一场袭杀,一条命 “虎头蛇尾!你在床上也是如此?” 晋阳公主一句话惊得整座巴陵楼鸦雀无声。 那位商人听到晋阳公主的话,足足愣了半晌,这才哈哈大笑道:“姑娘真乃女中豪杰!在下刚才见到墙上这幅字时,也跟姑娘一样疑惑。你可知这位公子如何回答?” 晋阳公主心想他如何回答干自己什么事?可她耐不住心中好奇,最终还是忍住,没有作声。 那商人笑道:“公子只说,‘既为明志,不需豪壮’。” 听到商人的话,晋阳公主瞥向杨素,满脸厌恶道:“怪不得我爹说你们读书人‘提笔个个如圣人’。说你们整天坐在四书五经里坐井观天,观的久了,就当真以为自己有经世之才,纵身朝井口一跃,便能吞天吐日!” 杨素听晋阳公主总是提起他爹,摇头笑道:“看来令尊对读书人成见不小。” 谁知杨素话音刚落,晋阳公主“铮”地一声拔出剑,指着他厉声道:“你给我闭嘴!我爹也是你这等刁民可以信口议论的?!” 翠花早就看晋阳公主不顺眼了,见她骂杨素还骂上瘾了,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哎我说你这娘们儿怎么跟条狗似的?怎么着,说你爹几句就给踩到尾巴了?老子今儿个偏就说你爹了,你爹你爹你爹你爹!” 晋阳公主怒极,上去就要跟翠花拼命。 眼看着这边又要打起来,那位商人眸子一冷,阴沉道:“怎么,难得来中原赏个景,想看看范家文圣笔下的巴陵楼,再顺便瞧几眼南赵春神湖水战遗址,你们是成心捣乱了?” 他话音刚落,铁塔走上前来,冷冷望着众人,像一尊怒目的金刚。 晋阳公主冷哼一声,寒着脸道:“好大的口气!连岳武圣春神湖水战的遗址,也只是顺便瞧几眼,你以为你是谁?” 杨素也是皱眉,却没有出声。 可那商人却嗤笑道:“什么武圣,就是一个自不量力的粗莽武夫罢了!” 听到商人的话,杨素不动声色道:“那兄台以为,如何才是量力而为?” 商人道:“天威浩荡不可阻挡,当年南赵就应该放下刀枪顺应天意!结果闹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国破君死?崖山一跃甚是悲壮,可连累万万南人成了猪狗不如的贱民,何苦来哉?” 杨素摇头道:“我华夏与游牧民族厮杀几千年,能以铁骑野战于关外者,唯有强骊大楚、锦绣大魏、以及我离阳衮衮诸公。其余历朝,皆是凭借雄关大城与血肉之躯苦苦抵挡。 前赵太祖军阀出身,孤儿寡母黄袍加身本就不甚光彩,又有大魏藩镇之祸在前,所以称帝后重文抑武也就成了一饮一啄的事,后世不好褒贬。要论前朝羸弱,儿皇帝石敬汤割让燕云十六州奉给契丹人,才是中原一直被动挨打的原因。终前赵一朝,天时不在,地利已失,君臣上下又不同心,所以败亡不可避免。” 商人听完杨素的话,不屑道:“所以我才说岳武穆根本就是不自量力。什么河朔之谋!什么直捣黄龙!三十功名,八千里路,到最后落得个琴斫弦断、徒惹风波,可悲!” 商人接着道“更令人费解的是,连你们南人自己咬起他来也毫不嘴软。说他双手沾满了农民的鲜血、说他动辄打杀士卒、说他拥兵自重、说他弑舅冷血。 戎马一生,敌人尚且又恨又敬,却被自己用鲜血与生命誓死保卫的同胞与后人在背后捅了刀子,可怜!” 听到商人的话,杨素眼神哀伤道:“或许,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你说的这些人,他们只会享受太平,却从不考虑因果。可那些前赴后继的人,他们连生死都已置之度外,又怎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听到杨素的话,商人不再“口出狂言”,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出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足有一两百之众。 这群人上来就把巴陵楼给团团围住! 那些黑衣人都是身手敏捷之辈,只听木梯咚咚作响,顷刻间封死了巴陵楼所有退路。 这些人的和江州府的那群刺客差不多穿着,小青以为又是那群不怕死的家伙,想都没想就把杨素与翠花护在了身后! 那些黑衣人爬上来后,擎着刀缓缓朝前压了上去,把楼上的三拨人给逼到了墙角,再无退路。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晋阳公主与铁塔,此时也挨到了一起,盯着这群莫名出现的黑衣人。 黑衣人二话不说,冲上去见人就砍。 小青、晋阳公主、秀秀、铁塔四人站在最前方,把杨素他们护在了身后。 可令杨素他们想不到的是,看起来来柔柔弱弱的秀秀也是身手不俗,她拔出剑,出手就刺死了一人! 四人联手,那些黑衣人虽众,却不能近身! 他们并肩而战,风格却迥然不同。 ——小青是一步杀十人的飘逸洒脱;晋阳公主则是大开大阖的霸道;而秀秀,她虽然眼神坚毅,可杀起人来却如同在霓裳轻舞;至于那个叫铁塔的天狼汉子,那完全就是一尊神挡杀神摧枯拉朽的战神了! 那位天狼汉子一人赤手空拳,气势竟隐隐压过了小青他们三人! 只见四人或用剑、或赤手空拳,楼顶黑衣人像割韭菜似的层层倒下,没有一人能够近身! 四人杀得兴起,却没注意有五六个人从后窗攀了上来。他们爬上楼之后,二话不说,弯刀直取那个商人的项上人头! 商人见有人偷袭,从刀剑缝隙里从容躲过,有如闲庭信步。 他终于拔出了氅衣下的七宝弯刀。 此人竟然是天狼屠耆单于苏赫! 弯刀闪过寒芒,一瞬间就割断了两名黑衣人的喉咙。 那些从后窗爬上来的家伙似乎对一身商人着装的苏赫心存畏惧,见苏赫一出手就如此霸道,都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 “是谁派你们来的?!”苏赫朝他们厉声喝道。 那群黑衣人沉默不语。 见那群人不说话,苏赫冷冷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他朝一具尸体缓缓走了过去。 那些黑衣人见苏赫走过来,纷纷后退。 苏赫用刀划开尸体后背的黑衣,一幅鹰隼刺青图腾便显露出来。 那些黑衣人见身份暴露,越发惊恐,其中有一人竟吓得匍匐在地上,不停朝着苏赫磕头求饶,用天狼语求他宽恕。 苏赫冷笑一声,刚要说话,却没注意趴在地上的那人默默伸手入怀,然后突然朝苏赫扑了上去! 刚才还跪在地上、温顺地跟绵羊似的那人突然出手,把手里的白色粉末撒了苏赫一脸! 苏赫猝不及防,眼睛被那人迷住。他惨叫一声捂住双眼,手里的刀也落到了地上。 黑衣人抓住机会举刀前冲。他的刀只要再朝前递上一尺,这场精心策划的刺杀就成功了! 可就在这时,一旁的杨素突然冲了出来! 杨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苏赫扑倒在地,可自己的胳膊却被刀锋割开了一道半寸深的口子,瞬间血流如注。 铁塔听到苏赫惨叫,一拳砸死缠住他的黑衣刺客,发疯似的朝苏赫冲了过去! 可任凭他霸绝天下,却已然来不及拦住那刁钻的一刀。 所幸有杨素救下苏赫。 铁塔赶来,一拳便打塌了算计苏赫的那人的半张脸! 那个黑衣人被一拳打飞到墙上,又跌落在地,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黑衣刺客们见如此算计之下都功败垂成,再不恋战,仅剩的几十人匆忙退走,刹那间撤了个干净。 铁塔见苏赫失明,想抱他下楼清洗眼睛,却被捂着胳膊直冒冷汗的杨素叫住道:“那人使的是生石灰……你先用布把他眼里的石灰粉擦干净,才能用水冲洗,否则……他的眼睛会瞎的。” 铁塔听到,立刻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把苏赫眼皮轻轻翻开,小心翼翼擦拭着。 见擦苏赫眼里的白色粉末给擦干净了,铁塔赶紧抱起苏赫冲进雨中,小心用雨水为他清洗双眼。 看到刚才还暴虐如杀神的铁塔竟会如此细心,杨素叹了口气,细细思索之下,竟有些后悔刚才救了那人一命。 他知道,这种忠诚根本不是用金钱能够买来的。 杨素有些疑惑,刚才那些黑衣人说的都是天狼语,他的护卫也是天狼人,而且之前谈话,这位“商人”口口声声“你们南人”,按道理讲他也应该是天狼人才对。 可这人偏偏生了一张楚人面孔! 小青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哭笑不得道:“姥姥的,我还以为是江城府那群王八犊子,想不到莫名其妙给人当了回便宜保镖!” 秀秀也挥着拳头恨恨道:“可不是嘛!我也以为这些人是来行刺我家公……子的呢!” 杨素想不通其中缘由,索性不去纠结。听到他二人的话,杨素捂着被翠花上了金疮药、包扎后渐渐止血的胳膊,微笑道:“救人一命,总是善缘。” 晋阳公主望着杨素胳膊上的伤口,冷眼奚落道:“腐儒。” 杨素笑了笑,没有回话。 没过多时,铁塔搀着苏赫重新回到了楼上。 苏赫虽然两眼又红又肿,好在清洗及时,现在虽然模模糊糊,好歹已经能看见东西了。 铁塔早已把刚才的事告诉了苏赫。苏赫走到杨素面前,望着杨素那条受伤的胳膊,郑重道:“我欠你一条命。” 杨素摇头。 苏赫又对杨素道:“第一眼见到公子,我就知道公子绝非等闲之辈,不知公子可愿追随于我,从此你我二人不分彼此,共享富贵?” 杨素笑道:“富贵于我何加焉?兄台既出此问,可知你我并非同道中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赫似乎料到杨素会拒绝自己,可他还是无奈笑道:“那公子能否告诉我尊姓大名,他日必有重谢!” 杨素笑道:“不才崔华,天南人氏。” 苏赫不知道杨素报的是假名,用心记下,与众人告别道:“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赶回去清理门户,恕不奉陪了。崔公子,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完,他又深深看了一眼晋阳公主,不顾楼外大雨,带着铁塔跨上骏马,匆匆朝北方疾驰而去。 …… 这一对命里的宿敌,第一次见面,似乎开了个好头。 可前路漫漫,终是你死我活。 49、“思凡”的翠花 瓢泼大雨中,铁塔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用天狼语暴虐道:“主上,究竟是谁暴露了您的行踪?” 苏赫面无表情道:“那次大祭司不是让他大儿子延术给孤送来那张生根面皮吗?要是孤没猜错的话,这头老狐狸早就料到孤容不下他,所以那天见孤之前,他就已经对延术交代了后事。” “果然,孤废除七祭司不久后,七位祭司就从人间蒸发。那延术就是再傻,也知道是孤弄死了他爹。如此杀父之仇,你让延术如何不报?” 苏赫冷笑道:“那延术猜出孤让大祭司做生根面皮是要乔装出门,所以他早早派出人手,白天黑夜监视孤的行踪。孤没猜错的话,这一路上都有人跟着咱们主仆二人,一有机会就会像今天这样,对孤下死手。刚才孤在巴陵楼上扒开那个黑衣人的衣裳,尸体后背上的图腾,正是须卜一族的。” 苏赫望向北方天际,冷笑道:“要不是阴差阳错被那位崔华兄弟搅了局,孤今日恐怕凶多吉少了。” “等我回到王庭,一定灭了他须卜一族!”铁塔咬牙低吼道。 苏赫摇头道:“孤原本就是弑父上位。草原人看不惯孤那个软弱无能的爹,孤又发誓带领他们重现祖上荣光,他们这才臣服于孤。 大祭司在草原德高望重,须卜一族又是大族。孤杀了大祭司,草原上已经有人心生不满,只是孤做的半明半暗,他们又惧怕孤的雷霆手段,这才忍下来,敢怒不敢言罢了。” 苏赫平静道“那些人原本就是慑于孤的威压才肯臣服,要是再无端灭了须卜一族,让各部认为孤不但暴虐、还不念旧情没有底线,那孤的单于之位,就真的坐不稳了。” “那就这么饶了延术?”铁塔不甘道。 苏赫笑了:“饶了他?饶了他,孤夜里睡不着啊。” 铁塔见他的主子又不让自己灭了须卜一族,又不愿意饶了须卜的现任族长延术,有些想不通了:“可杀了他,会不会对主上不利?” 苏赫哈哈大笑:“铁塔,你也太小瞧那些躲在幕后惜命怕死的老狐狸了! 这些吊着一口气的老东西,你只要不伤到他们的七寸,哪怕外面洪水滔天,他们也会不问不听不说。” 说到这里,苏赫冷笑道“这些老而不死的东西之所以默许孤上位,无非是惦记着孤入主中原之后兑现允诺过他们的好处罢了。 至于手底下死了几个人,你见有哪个棋手因为被对方拔掉了几颗棋子,就心疼得掉眼泪的?” 苏赫摇头道“就是不幸被对方多赚了几颗子儿,下棋的人也只会懊恼自己考虑不周、并引以为戒,难不成还要为了几颗棋子掀了桌子、下桌去和人拼命?” 大雨渐停。 铁塔纵马紧跟着苏赫,用天狼语道:“铁塔想不通那么多事情,铁塔只知道这条命是主上给的。那个延术敢行刺主上,铁塔就灭他满门!” “你啊!”苏赫摇了摇头,满脸无奈。 他的父亲狐鹿姑单于膝下有十七子,而他排行第十一,根本就不受重视。 当年,苏赫在斗兽笼里救下这尊杀神之后,又遇到了一位从离阳叛逃草原的青衣书生。 苏赫尊那位姓韩的离阳书生为谋主,韬光养晦,暗中扩大势力。 他在这一文一武的尽心辅佐下,一点点蚕食老单于的威权,最终抓住时机弑父自立,这才成为天狼国的又一代雄主! …… 苏赫走后,巴陵楼上只剩下杨素与晋阳公主两拨人,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晋阳公主盯着小青,冷冷道:“怎么着,接着打?” 小青被她给气笑了:“我说你这娘们怎么阴魂不散啊?好歹咱们也算并肩作战过了,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你死我活?” 小青指着地上的尸体道“再说这满地的死人,待会儿真被人给瞧见了,咱们是杀人灭口、还是等他去报官?真报了官,咱们跑还是不跑?” 晋阳公主不屑道:“报了官又如何?” 小青算是彻底服了这娘们儿了,不想与她一般见识,干脆朝她躬身行了一礼,没好气道:“姑奶奶,我怕您了成不?小的瞎了狗眼,惹上了姑奶奶您,小的在这里跟您赔不是了!求姑奶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小的一马可好?” 这时秀秀也过来劝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这才冷冷道:“本公子今天看在秀秀的面子上,不与你三个人渣一般见识。” 要搁往常,翠花听到晋阳公主说他们是“人渣”,那还不得蹦起来跟她骂上三天三夜? 可小青支棱着耳朵等了半天,翠花那儿却风平浪静。 小青心中疑惑,转脸一看——只见翠花正盯着那位叫秀秀的姑娘目不转睛,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秀秀本来脸皮就薄,哪禁得住翠花这样赤裸裸的看,只好拧着衣角装作不知,一张脸却红到了脖子根上。 晋阳公主看到后,挡在秀秀身前,对翠花冷冷道:“你再看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珠子给剜了。” 翠花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晋阳公主目光闪烁道:“我……我……你……” 看到翠花反应,小青跟见了鬼似的,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这还是那个骂战无敌、臭屁无敌、狗血无敌的崔大公子? 晋阳公主似乎多看小青他们一眼都嫌厌,见楼外大雨渐停,对秀秀道:“咱们走。” “哦……”秀秀早就被那一地的死尸弄得毛骨悚然,又觉得翠花这人好生古怪。听到晋阳公主的话,她赶紧跟着晋阳公主下了楼。 望着秀秀的婀娜背影,翠花一颗心都随着她去了。 翠花奔到窗旁,看着两人就要牵马离去,他失魂落魄似的朝楼下大声喊道:“姑娘!我们还能再见吗?” 秀秀身子一颤。 她刚要转身,又惹来晋阳公主一顿训斥。 秀秀吐了吐舌头,纵身跃上那匹白马,紧随着晋阳公主消失在阴暗天幕中。 巴陵楼上,翠花像丢了魂魄一般。 杨素走到他的身边,笑着问他道:“动心了?” 翠花没有反应。 小青在一旁不屑道:“他才见过几个女的,也配‘动心’二字?那小姑娘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估计再走几里地,咱们崔大公子多看到几个小娘子,眼一花,兴许连那姑娘长什么模样都给忘了!” 听到小青的话,翠花怒道:“放你娘的屁!我崔华今生今世,心里只有她一人!” 杨素笑道:“有没有她不重要,我觉得,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最好。” 二人一拍脑袋,赶紧换衣服的换衣服、收东西的收东西。 然后三人趁着四下里没人,赶紧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50、锦帆贼 杨素三人离开巴陵楼后,沿着湖岸朝北匆忙赶路。 由于刚下过大雨道路泥泞,三人走个路跟插秧似的,深一脚浅一脚,惹得翠花骂声连连。 又朝北走了差不多有二里地,三人看到湖边的芦苇荡里横着一尾褐顶渔船。船头上躺着一个汉子,正在那里闭目养神。 听到岸上有人说话,那位渔家汉子坐起身子,用蹩脚的离阳官话朝岸上喊道:“哎,岸上三位小哥哥,这刚下过雨路上难行,你们要不要坐船啊?” 翠花正一脚水一脚泥气的半死,听到汉子招呼,赶紧凑了过去。 小青也走了过去,问那船家道:“我们要过春神湖沿着雁水北入江里,你这小船什么价钱?” 那位渔家汉子是个圆脸白胖子。因为他的脸太圆,眼睛又小,所以两只眼睛就像两粒黑豆镶在白面饼上似的。这时一汉子笑,眼睛直接给笑没了。 汉子听到小青的话,挠了挠头,憨厚道:“小哥随便给点就成,俺是这儿的渔户,闲时就来载个客,贴补家用嘞。” 小青见这胖子豪爽,转身招呼杨素上船。 杨素走上前去,笑问他道:“都说巴陵楼一带在闹水贼,你一个人在这撑船,不害怕?” 听到杨素的话,那人挠了挠头,咧咧道:“俊书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俺们这儿的官老爷虽然喊沈大哥是‘锦帆贼’、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吃肉,可俺们这里的渔户,却是对他尊敬得很嘞。 像俺这种老实巴交的渔民,他是从来不抢的,要是哪家受了灾遭了难,他还会派人去送些柴米生鱼接济渡日。所以俺们这些小老百姓哪肯唤他是‘贼’?都是喊他‘沈龙王’哩!” 杨素又要问他,却被翠花拽着胳膊,一把扯到了船上。 翠花不耐烦道:“坐个船也这么多废话!” 小青也上了船,笑着问那个圆脸汉子道:“你这小渔船也没有个帆,能过得八百里春神大湖?” 圆脸汉子松开栓在岸上的船绳,举着一双船桨呵呵道:“俺们这些渔家糙汉子,只要抡起手里的这对家伙,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噻!不是俺吹牛,只要有饭吃,别说把你们送到湖北,就是顺江去钱塘府,咱也去的咧!” 翠花与那渔民你一言我一语吹着牛皮,渐渐船到湖心,微风乍起。 春神湖上微波荡漾,可除了他们的那顶小褐篷,湖上再也看不到其他渔船。 小船驶过春神山后,风势越来越紧。 杨素自打上了船后,一直欣赏着湖上风景不说话,这时突然开口问那汉子道:“我们去江边,沿着湖岸一直向北就好,你为什么要把我们载到湖心来?” 圆脸汉子操着那口蹩脚官话嘿嘿道:“湖上景好啊。俺一看公子就是个读书人,这八百里春神湖可是你们这些文人墨客的心头肉啊!既然来了,不泛舟湖心、赏一赏春神烟雨,多可惜?” “就是!”翠花附和道:“看大哥替你想的多周全!” 杨素冷笑道:“我看不是来赏景吧?就怕有人想把我们载到湖心,然后问我们是吃‘馄饨’,还是吃那‘板刀面’吧?” 听到杨素的话,圆脸汉子脸上的笑容登时凝滞住。 他扔掉手里的船桨,朝杨素冷笑道:“小兄弟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杨素摇头道:“都到湖心了,我们又不会水,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衣服下面别着的,是匕首吧?” 圆脸汉子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呵呵道:“渔家人随身带把匕首切生鱼,有何不妥?” 杨素接着道:“那你划桨的时候一直东张西望,又是为何?” 圆脸汉子嘿嘿道:“湖上景好,忍不住想多瞧两眼。” 杨素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做个贼都如此不爽利,难怪只能做贼。” 小青这时也觉得这家伙有问题了,他冲过去就要捉住那汉子。 可圆脸胖子似乎早有防备。他见小青来捉他,大笑两声,“扑通”一声跳进了春神湖里。 这时,西边湖上驶来一艘三桅帆船。只见那艘船以丝绸为帆、用锦绣包边,远远望去就像一片彩云飘了过来。 见那“红云”越飘越近,湖里的胖子一边踩着水,一边朝杨素他们哈哈大笑道:“孩儿们,看见那条大船没有?那条船上,便坐着咱们春神沈龙王!你爹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沈龙王账下先锋官张虎是也!” 听到张虎的话,小青冷笑道:“一个生鳞的烂泥鳅,一个发膘的死肥猫;除毛刮鳞剁吧剁吧,刚好能炖一锅龙虎斗!只不过你这一身的肥肉,看着不像老虎,倒像是一头猪了!” 翠花这时候才明白自己被算计了,抓着个船桨就朝张虎头上砸,却被这个胖子钻了个猛子轻巧躲过。那个胖子一头扎到船的另一头来,望着船上的三头“肥羊”,又是一阵孟浪大笑。 张虎见自家的锦帆已经到来,拔出匕首潜进了水里。 翠花正望着湖面骂骂咧咧,脚下小船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杨素望向小青,苦笑道:“你水性如何?” 小青也看出来这家伙是要把船给弄翻,摊了摊手无奈道:“什么是水性啊?在水里瞎扑棱淹不死算不算?” 杨素一阵头大。 张虎在水里使着巧劲左右晃动,只见小船越晃越厉害,最后还是没有躲过厄运,被水里的张虎掀了个底朝天。 与此同时,那条披着绫罗绸缎的大帆船也正好赶到。 只见那船的船头坐着一人,他身穿红色绸缎衣裳,挥了挥手,手底下的人就各自扯着一根麻绳跳进了湖里,朝挣扎着的杨素三人游了过去。 船上那人身穿红色绫罗披风、头戴大红唐巾。他斜着身子望着水里挣扎的杨素他们,面带讥屑。 这人虽然是贼,却生了一副不适合做贼的皮囊。 如果不是此情此景被杨素遇见,杨素一定会以为这人是个家产颇厚的纨绔书生,而不是啸傲江湖的大盗。 所以直到多年后,已成为新朝头一号镇国藩王的小青进京找老伙计喝酒,酒后还是时常碎碎念道:“想当年,沈浪这厮一身大红衣裳端坐于锦帆船头,恰逢湖上风起,大袖飘摇。他娘的,老子纵横南疆小二十年,就没见过这么风骚的贼!” 51、君子报仇,翠花报仇 这位沈浪年方三十,自幼就好游侠击剑、打抱不平,在春神湖一带颇有威名。 几年前巴陵府大旱,连八百里春神湖也干了个底朝天,粮食颗粒无收,一时饿死百姓无数。 当时朝廷虽然下拨了赈灾银粮,却被一层层贪官污吏盘剥殆尽。 眼看着每天都有人饿死,官府却欺上瞒下、与奸商一起哄抬粮价,沈浪终于忍无可忍,带领二百壮丁冲击官府手刃知县,并开仓放了粮。 巴陵知府见激起了民变,火速派衙役前往镇压,却被沈浪领着愤怒的灾民将那些人砍的砍、杀的杀。可怜那些官府为伥客,最终囫囵做了刀下鬼。 事后,沈浪一家被满门抄斩,而沈浪却被江湖上的兄弟劫法场救了下来。 沈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刀剁了巴陵知府,领着一票弟兄在湖中岛上落了草,整日在春神湖一带打家劫舍,好生快活。 而巴陵府怕事情败露,根本就不敢将此事上报朝廷,所以每每派千地方兵力剿匪,奈何沈浪一伙武艺高强、精通水性,又有百姓暗里帮衬,所以每次都被他从容躲过,越发嚣狂。 后来,当地官府见沈浪虽然落草为寇,却从不胡作非为。而且沿湖百姓们非但没有怨言,还对他极为拥趸,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瞎子放驴随他去了。 沈浪效仿三国锦帆贼,以绸缎装饰其船。他身着铃铛,衣裳华丽,春神湖一带对他极为仰慕,都尊他一声“沈龙王”。 这伙人整天翻江闹湖,闲来无事也像这次这样,弄艘小船等在岸边,专门赚小青这种衣着华丽的外地客消遣,笑曰“钓王八”。 可怜杨素与翠花,稀里糊涂就跟着一身绫罗绸缎的“狗大户”小青一起倒了八辈子血霉。 …… 小青与其说是会水,倒不如说是会“狗刨”。他手脚并用“游”到杨素身边,提着杨素衣服就朝水面上拽。可他刚使出一口气力把杨素拎上水面,自己又闷进水里灌了一口水。 杨素借机喘了口气,一边呛着水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别管我……咳咳咳……去救……翠花……” 而这时,船上的水贼也凫水游了过来,拎小鸡似的把他们三个从水里提起来,用麻绳给捆成了三个粽子。 可怜在岸上龙精虎猛的小青与翠花,入水之后就跟遭了瘟似的,任由别人扯着绳把他们拉上了大船。 三人趴在船上,一边咳嗽一边朝船板上吐着肚子里的水。 沈浪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望着三人,嘴角微微挑起。 杨素吐干净肚子里的水,终于缓过神来。因为上半身被捆了个严实,他只能趴在船板上,斜仰着脸朝那身红衣冷笑道:“都说春神龙王是一位劫富济贫的好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浪正把玩着手上的翡翠扳指,听到杨素的话,嗤笑道:“怎的,失望了?” 杨素摇头道:“本来就素昧平生,失望倒谈不上。只不过最近在春神湖一带听多了沈龙王的义举,到头来发现,原来名声再好的贼,也还是个贼。” “你他娘的想死是不是?!” “姥姥姥姥……老子废了你!” 听到杨素的嘲讽,沈浪的手下们不干了,骂骂咧咧一拥而上,却被沈浪拦住。 他长身而起,走到杨素身前蹲下,捏着杨素的下巴眯眼笑道:“很久没听别人喊我‘贼’了,你说,我这个贼该怎么谢你?” 小青怕杨素吃亏,在一旁‘引火烧身’道:“呸,狗日的春神龙王!老子今儿个要不是着了你的道,就你这种货色,老子一巴掌都能拍死一窝!” “去你的春神龙王!常言说的好,‘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你爹我吃过驴肉,还……还从来没吃过龙肉。不知道这俩畜生的肉有啥区别?”翠花虽然没小青那么多玲珑心思,却从来没怂过。他见小青骂得过瘾,也跟着过起瘾来。 听这两个家伙骂的难听,沈浪虽然面无表情,他的手下们却坐不住了。 那伙水贼骂骂咧咧围了上去,对着翠花与小青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沈浪见状,喝住了他们。 那群汉子一个个忿忿回到沈浪身后,瞪着翠花他俩,眼里都能喷出火来。 沈浪走回太师椅坐下,翘着二郎腿悠然道:“看来你们三个是不怕死喽?那这样,今儿我心情好,打算放了你们三人当中一个,不过嘛……”沈浪指着船舱外的一堆春神石笑道:“我会把另外二人拴上大石沉到湖底去……” 沈浪盯着三人的脸,似笑非笑道“要不你们商量商量,待会儿放了谁?” “商量你姥姥个爪,快把你爹我绑上!”翠花咬牙切齿道。 小青也冷笑道:“来啊沈驴王,今儿个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老子就是你亲爹!” 沈浪见那二人骂的畅快,独独杨素不说话,笑容越发玩味。 他走到杨素跟前,问杨素道:“这么说,只有你怕死喽?” 杨素面无表情道:“你根本就不想杀我们,我又何必求死?” 沈浪一怔,反问杨素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你?” 杨素笑道:“猜的。” 沈浪仰天大笑。他抽出一把镶金匕首,突然朝杨素的脖子上刺了过去! “先生小心!” “小满小心!” 小青与翠花同时惊呼出声。 可杨素眼睛都不眨一下。 眼看着那把匕首再往下压一点,就要啄肉饮血,沈浪却突然停了手。 那把匕首的匕尖已经抵到杨素脖子上,鲜血从他的皮肤里渗出来,顺着匕尖流出一道醒目红线。 “你当真不怕死?”沈浪见杨素眼都不眨一下,终于对他刮目相看。 杨素笑道:“刚才说了,猜你不会杀我。” 听到杨素的话,沈浪面容憋屈。紧接着他畅快大笑,一巴掌拍到杨素肩上,直拍的杨素肩膀一塌。 沈浪眨眨眼,朝杨素竖起大拇指道:“俊书生,你有种!”说完他转身对手下大笑道:“我沈浪就喜欢有情有义的兄弟!来啊,把这三位兄弟放了,好酒好肉端上来,今晚,我要亲自为他们敬酒赔罪!” 一船汉子皆是爽朗大笑。 那位叫张虎的圆脸白胖子走过来,为他们三人松了绑,还不忘说几句糙话取笑他们一番。 翠花从地上爬起来,活动了几下筋骨。然后,他一个箭步冲到沈浪身后,一脚就把倚在船舷上装深沉的沈浪给踹进了湖里! “干你娘,老子从来不记隔夜仇,让你算计老子!” 52、江湖儿郎江湖事(上) 刚才还一团和气,突然生出这场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瞠目结舌。 沈浪的手下们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在张虎的带领下,操着家伙朝翠花砍了过去。 眼看着就要火拼起来,这时沈浪从水里冒了出来。他抹了一把脸上湖水,对船上众人喝道:“都给我住手!” 张虎他们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张虎瞪着没事人似的翠花,咬牙切齿道:“老大,这家伙敢阴你,俺不管,俺先砍了他娘的再说!”说完又要举刀朝前冲。 “我让你住手!”沈浪被手下们从湖里拉上来,拦在张虎身前道:“怎的,只准咱们消遣别人,就不许别人‘以直报怨’?” 说完沈浪走到杨素他们面前,躬身赔礼道:“我们有错在先,现在这位小兄弟气也出了,咱们就此翻篇,可好?” 杨素终于对沈浪正眼相待。 他望着满脸真诚的沈浪,摇头道:“看来传言也不尽相实啊。” “哦?”沈浪一边拧着身上的水,一边问杨素道:“传言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素笑道:“传言沈龙王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这春神湖底,尽是官兵与往来客商的尸骨与冤魂。” 听到杨素的话,沈浪哈哈大笑:“你这话的前半句说对了一半;至于后半句……也说对了一半。” “一半一半怎讲?”杨素来了兴致。 沈浪道:“沈浪喜欢拔刀杀人不假,可刀下死的都是该死之人;沈浪杀了不少官兵与客商也是不假,可刀下却没有一个无辜冤魂。” “懂了。”杨素自嘲道:“比如刚才我要是贪生怕死的话,其实刚才已经死了;反而一心求死的翠花与小青,你会饶他们一命。” 沈浪点头道:“公子真是个聪明人。实不相瞒,我沈某其实也有功名在身。” 杨素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穿红戴绿的沈浪,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像个读书人。 沈浪被杨素瞧得浑身不自在,尴尬笑道:“其实……鄙人不才,自幼也读过四书五经,还在本朝十三年进了学……好歹是个秀才。” 见杨素他们的目光越来越古怪,沈浪嘿嘿道:“干嘛这么看着我?年幼那会儿虽然成天舞刀弄枪、打架闹事,可咱也是天赋秉异,懂不懂?我自小不爱看那些子曰诗云的,就喜欢看兵书!嘿嘿……落草后为了活命,我还专门研习过历朝的水战方略与经典战例……” 听完沈浪的话,翠花瞪大了眼珠子。他又自上而下看了一遍暴发户似的沈浪,毛骨悚然道:“你这读书人当的,还真他娘的清新脱俗!” 翠花说话大声,又被张虎听到。 张虎原本就对翠花咬牙切齿,这时又听见他说话不干不净的,操着一口大钢刀就走上前来,用刀指着翠花,怒声道:“我把你个满嘴喷粪的腌臜货,敢不敢吃你爹一刀?” 翠花一脸不屑道:“就你?今天本公子心情好,陪你耍耍。这样,咱俩过过招,只要你能碰到我一根汗毛,我立马给你家沈泥鳅磕头认罪,可好?” “那就别怪你爹我手沉了!”张虎单手横刀,气势威猛如虎。 眼看张虎就要出手,翠花却摆了摆手,抱着膀子懒散道:“那你待会要是碰不到我,又该怎么办?” 张虎气极:“你爹今儿要是碰不到你,就跟你姓!” “这可是你说的!”翠花对他招手道:“来吧,抡大点劲,不要怜惜我这朵娇嫩的小野花!” 张虎一听翠花的话,气了个半死。他气沉丹田,上来就是一招力劈华山。 翠花脚底抹油轻巧闪过,站在一旁奚落道:“下盘还是稳的,力气也是有的,怎么就是砍不到人啊?” 张虎没有理会。这次他全神贯注,改劈为刺。谁知又被翠花欺身晃过,还顺带着拍了一下他肥腻的脸。 张虎又羞又恼。他停在右舷首,转过身来瞪着翠花。 一旁看热闹的沈浪对杨素道:“你这兄弟怎么跟条泥鳅似的,好快的身法!他身手这般厉害,要是成心想躲的话,别说张虎,就是我出手,也伤不到他啊。” 杨素微笑不语。 翠花又朝张虎勾了勾手指。 张虎大吼一声,耍了个刀花又朝翠花斜劈过去。 翠花还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懒散模样。见张虎又来,他一晃身轻巧躲过,然后他疾步掠到张虎身后,一脚踹到张虎的屁股上,直接给他摔了个狗吃屎! 船上汉子也都是性情中人,看到这一幕都哄堂大笑,有不少人还喝起了张虎的倒彩。 张虎一张老脸红到了脖子根上,他从地上爬起来,再不出手。 翠花哈哈大笑,得理不饶人道:“怎么着崔虎,要不要接着跟爹耍耍?” 张虎又羞又恼,羞急之下又要出手。 这时沈浪拦住了他。沈浪摇头道:“虎哥,别自找难看了,刚才换作我与他对阵,也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听到沈浪的话,小青在一旁嘀咕道:甭说你了,本公子一路走来,都没在这个贱人身上讨到半点便宜。 哪次与这贱人打架,到最后不是弄了个两败俱伤?这王八蛋脸厚心黑下手狠,什么撩阴、掐乳、拽头发、挠痒痒,什么顺手来什么!关键人家还是个一点功夫都不懂的门外汉! 当然,这也仅限于打闹,要是当真以性命相搏,小青……似乎还是奈何不了翠花。 ——这货是打不过你,可他滑得跟条泥鳅似的,他要一心想跑,你也逮不着他啊。 沈浪见张虎还是拉不下脸,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不少好话,这才领着他进了舱里。 船舱里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菜,有春神湖的河蚌、财鱼、黄鳝、银鱼等特产,也有新鲜芦笋之类的素菜,看的翠花口水直流。 沈浪引着杨素三人坐下,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春神湖最有名的“佛动心”茶,对杨素笑道:“公子来的不是时候,吃不着最好的春神蟹了,不过此时有雨前的贡品新茶,倒也能将功补过。” 杨素三指端起茶盏,闻了闻茶,接着三口泯下,摇头道:“茶是好茶,可惜我是个不懂茶的俗人。” 沈浪有些惊异了:“你们读书人讲究‘四书五经六艺’,虽说这茶道不在‘六艺’之中,可我看公子绝非寻常粗人,怎么会不懂茶?” 杨素笑道:“实不相瞒,家师也曾教过这些手艺,可我自幼就觉得这些雅趣有些……误事,所以宁愿多看几本书了。” 沈浪听罢哈哈大笑:“公子倒是个接地气的人呐!” 见翠花与小青也不喜茶,沈浪当即让手下撤下,换成了酒。 沈浪摇头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喝那费事的物件儿!什么‘净手温壶’、‘马入龙宫’的,哪有喝酒爽利?男人嘛,还是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沈浪倒酒入碗,端起来对杨素他们道:“今天千错万错,都是我沈浪的错!这碗酒我先干了,权当为三位小兄弟赔不是了!” 说完沈浪扬起手中的酒碗,将碗里的酒、碗外的江湖豪气一饮而尽。 53、江湖儿郎江湖事(下) “好!”见沈浪豪爽,小青与翠花同时喝彩,也起身陪着沈浪干了一碗酒。 杨素自幼没怎么喝过酒,可气氛渲染之下,也满饮了一碗,顿时迎来满座喝彩。 沈浪放下酒碗,看着杨素笑道:“沈某终日在春神湖一带打家劫舍,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见过。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沈某也确实见过不少读书人,不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阴损家伙,就是些满嘴仁义道德、转脸就六亲不认的货色。” 沈浪望着杨素,接着道“像公子这样重情意轻生死的真君子,沈某原以为都是书里杜撰的故事、庙里供奉的先师。” 杨素苦笑道:“有这么夸张?” “可不是嘛!”张虎接过话,满脸不屑:“现在的读书人,都是些捉刀弄笔、贪生怕死的货色。没飞上枝头的时候一个个唯唯诺诺,对谁都点头哈腰;可一旦有了功名,就颐指气使目中无人,恨不得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才肯罢休! 依我看啊,你们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当然公子你除外!” “这么说,我该庆幸喽?”听完张虎一席话,杨素笑了笑,可心底却莫名苦涩。 船上汉子都是大笑。 杨素轻声道:“其实,你们说的那些人,又哪里配得上‘读书人’三个字?我辈书生胸中自有浩然气,一怒敢问君王罪。书生手无缚鸡力,投笔不负胸中臆。书生脚下河与山,拔山涉水不知艰。书生融贯五千年,提笔不看君王颜。” 听到杨素的一席话,船舱里一阵寂静,紧接着那些汉子们喝起彩来。 沈浪端起碗,对杨素笑道:“就凭公子这番话,沈某也要与你再喝一碗。” “还有我!” “我也敬书生一杯!” “这读书人,忒对俺胃口嘞!” 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杨素与他们同端了一碗酒,众人皆是哈哈大笑。 小青望着这一幕,在一旁与翠花悄悄道:“先生与我家徐先生一定能谈得来。他们啊,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翠花只顾在一旁吃菜,含糊不清道:“傻了吧唧的,有什么好说的……”他筷子也懒得停一下。 酒到酣畅处,心也越来越近。 此时,沈浪捧着个酒碗,用他那四不着调的破锣嗓子唱着岳武穆的《满江红》,唱的那是一个慷慨激昂。 而那位张虎早已钻到桌子底下,抱着一位醉倒汉子的大腿,嘿嘿笑道:“书生!俺张虎……以前只服俺沈老大!打今儿个起,俺张虎……还还是服俺沈老大!” 而翠花吃饱喝足之后,开始仰在船上呼呼大睡。 小青本来酒量就好,又没喝多少酒,此时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笑看众生相。 至于杨素,酒品倒是不错,虽然眼眶都被酒劲顶红了一圈儿,却只是趴在桌子上睡觉,不撒酒疯不说话,安静的很。 沈浪跑到船头浪了一圈回来,一看整个船上就小青还算清醒,于是他踩着魔鬼步伐坐到小青身边,又给小青唱了一遍沈版《满江红》。 唱完后,沈浪拉起小青的手,四不着调道:“杨邀那厮就他娘的是个混蛋!当年岳武穆都带兵打到春神湖了,这家伙还吃里扒外不识好歹!” 沈浪哼哼道“要搁我,多好的青史留名机会啊!跟着岳武穆一路北上,哪怕到最后被狗皇帝给弄死了,好歹也跟牛二爷杨无敌一样名垂青史!比这傻卵最后丢了狗命、还遗臭万年的强!” 小青寻思杨邀又是什么鬼?他白着眼,阴阳怪气道:“沈大哥好志向!兄弟佩服!” 听到小青的“肺腑之言”,沈浪勾住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怎么样,知道你沈大哥的志向了吧?你浪哥是谁了,虽然现在糟蹋了娘生爹养的身子,好歹曾经也是个读书人吧,怎能跟杨邀那些蟊贼相提并论?” 小青无奈道:“那敢问沈大哥是哪样的贼?” “嘿嘿!”沈浪一拍小青肩膀,豪气干云道:“对吧?我就说你浪哥是谁了,怎么能跟那些蟊贼相提并论!” 小青抽了自己一嘴巴。 都说不与醉语、不与疯言。自己和一个醉汉在这里说起了胡话,不是没事找事吗? 小青扇了自己一巴掌,沈浪却突然朝后一踉跄,捂着自己的脸吃惊道:“兄弟,你干嘛打我脸?你要是对浪哥有意见,说出来就好,没必要动手动脚吧?” 见小青说不出话来,沈浪大手一挥,豪爽道“算了,一看你今天就喝高了,哥哥权当没发生过这件事儿……你放心,这点小事哥哥还不至于往心里记……”说完他打了个酒嗝,竟然倒在船板上睡着了。 小青看了一眼这厮,一脑袋磕在舱板上,哀大莫过于心死。 …… 等船上的人醒酒之后,已经是第二天一早。 沈浪似乎对昨天的事还有点印象。 见小青正坐在船头擦着他的那把剑,沈浪揉着脑袋走到小青身旁坐下来,揽着小青的肩膀道:“兄弟,昨晚哥哥喝高了,没说什么混账话吧?” 小青身子一颤,却嬉皮笑脸道:“没有!沈大哥昨天喝多就睡了,我还想找你聊聊来着,怎么喊你都喊不醒!” “当真?”沈浪半信半疑,“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青反勾起沈浪的肩膀,嘿嘿笑道:“常言道‘酒后吐真言’,常言又道‘酒后乱语听不得’,这醉酒之后多说几句话,再正常不过了。再说咱兄弟俩又不是外人!” “也是……”沈浪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可他刚走两步又走了回来,问小青道:“不对……我怎么记得昨晚好像有人打了我一巴掌……” 小青的脸开始抽筋。 “不会是兄弟你打的吧?”沈浪揉着脑袋头疼道:“我记得昨天就与你呆一起的时间最长。” 小青谄笑道:“沈大哥开什么玩笑!好好的我干嘛要打你?再说了,我打你我自己的手不疼啊?” 小青把手伸到沈浪眼前,挥了挥,嘻嘻道:“你看你看,我的手一点也不疼。” 沈浪用手指了指他,转身走了。 望着沈浪的背影,小青忍不住白眼道:“这么风骚的男人,想不到喝醉酒以后,比翠花那死鬼还难缠!” 小青话音刚落,就听翠花在他耳边幽幽道:“说谁呢你!” 小青吓得蹿将起来。他拍着胸口,对一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翠花咬牙道:“你这人走路怎么不带风啊!” 翠花冷笑:“呵,怪我咯?我要是走路带风,怎么知道你这么喜欢我?” 小青自知理亏,赶紧陪笑道:“嘿嘿,我说翠花哥哥……” 谁知翠花一摆手,转脸就朝刚走了没多远的沈浪喊道:“沈大哥,小青这王八蛋刚才骂你喝醉以后跟头猪似的,就知道睡!” 小青目瞪口呆。 沈浪去而复返,对小青眯眼道:“是吗?” “我……”小青结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我就说你喝醉酒以后话多还墨迹,谁说你跟猪似的了!” 沈浪冷笑道:“终于肯说实话了?” 小青抽了自己两嘴巴。 沈浪摩拳擦掌,然后朝小青扑了过去。 二人扭打在一起,惊艳了春神好晨光。 …… 吃过饭后,应杨素要求,沈浪把船朝西北方向调头。 就着东南天风,一路船行似箭。 沈浪指着眼前的一汪大湖,捂着被小青给揍得乌青泛紫的嘴,触景生情道:“当年岳武穆在此八日破贼,至今想起仍令人热血沸腾。” 一旁翠花白眼道:“你一个贼,却在这儿羡慕人家官军破贼,真是羡慕得清新脱俗……” 沈浪哈哈大笑,又扯到嘴角伤口,咧着嘴道:“怎么,合着我就该心疼杨邀死得凄惨?这家伙吃里扒外勾结外族,眼里连民族大义都没有了,就活该吃一顿板刀面!” 沈浪傲然道“要是我,当年就该弃暗投明!你想想,当时岳帅以‘连接河朔’为略,河朔河朔,带个‘河’字,又怎会少了水军!可恨杨邀那厮空有青史留名的机会而不自珍,到头来做了刀下鬼,还遗臭万年,真是贻笑大方!” 听到他的话,左眼都肿成了一条缝的小青点头道:“嗯,你说的对。” “你!”沈浪指着小青怒道:“咱俩的帐还没结清,你给我等着!” 翠花听见,在一旁补着刀:“沈哥哥,咱们小青打小就没欠人钱的习惯,您赶紧跟他结账吧!” 沈浪一时语塞。他蹿进舱里寻出他的那一对镶金混铁短枪,指着小青冷笑道:“怎么着,接着打?” 小青大怒:“大清早的,都乱踹一顿了,还打什么打!我哪招你了又!” 沈浪哈哈大笑。他可不管小青答应不答应,上去就是一记青龙探爪。 小青晃身躲过,沈浪却跟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去,两杆龙枪始终不离小青左右。 见小青一直不还手,沈浪冷笑道:“不还手是吧?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说完沈浪的右臂骤然加力,手里短枪虚晃一下,直指小青心口。 小青见沈浪两杆枪皆是劲透枪尖,收放间如潜龙出入,心道终于遇到了耍枪的宗师大家。 他不敢托大,屏气躲过沈浪两枪,抽空说话道:“沈大哥两杆短枪耍得这般威武,不去建功立业,怎么甘心在这春神湖上做贼?” 54、义薄云天沈龙王 听见小青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建功立业,沈浪冷笑道:“这狗屁朝廷贪官横行、鱼肉百姓,我沈浪一身本事,岂肯为虎作伥?” 小青对沈浪的话深以为然。他见沈浪的两杆枪越来越凶险,又躲了一会后,小青实在懒得挪腾,干脆“扑通”一声坐到地上,耍起了无赖:“不打了,不打了!沈大哥你要是嫌不过瘾,干脆一枪刺死我得了!” 沈浪看见,破口大骂道:“老子不怕天上带翅儿的、地上带腿儿的,就他娘的拿你这清新脱俗的驴打滚没办法!” 小青嘿嘿干笑两声,恭维沈浪道:“沈大哥神枪盖世,您那三杆短枪耍的那是滴水不漏、如一线钱塘大潮啊,小弟自知不是沈大哥快枪的对手,甘愿认输!” 小青说就说了,还特地把“三杆短枪”的“短”字、“快枪”的“快”字拖了长音,表示强调。 翠花听见小青的话,自己在那里嘀咕道“不是两杆枪吗?哪来的第三杆?” 沈浪可不像翠花那么“冰雪聪明”,自然能听懂小青在“夸”自己。他点了点头,趁小青没防备一枪朝他扎去。吓得小青赶紧朝一旁滚过去,狼狈至极。 小青怒道:“不是说好不打了吗!” “我说了?”沈浪瞥着他冷笑道。 小青咬牙。他拔出腰间宝剑,指着沈浪恨恨道:“这可是你逼我的!”说完终于提剑劈了过去。 沈浪迎上,二人你刺我一剑我回你两枪,在那里上下翻滚乱打一气,好不热闹。 两人打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谁也没奈何谁,开始站在那儿用眼睛互相瞪着对方,似乎眼神也能杀人。 这时翠花拎着半只鸡去而复返,见船板上的两个家伙正在那里“王八看绿豆”。 翠花一边啃着手里的鸡一边打趣他们道:“我说二位‘散仙’,这一不小心都从早上打到晌午了,你俩饿了没有?” 沈浪听到,对小青冷笑道:“吃完接着打?” 小青也瞪着沈浪,满脸的不屑:“老子怕你?” 说完二人把手里兵器朝船板上一扔,勾肩搭背嘻嘻哈哈道: “兄弟好身手!” “嘿嘿大哥承让!沈大哥的三杆短枪那才叫一个威猛无双!一寸短一寸险!快起来如雷霆闪电!” “好说好说!青兄弟的上路剑耍的稀松平常,倒是下剑练的和你的名字一样,那是一个炉火纯‘青’。你耍的这手剑可不是一般的剑,实在是‘剑中至尊’啊。” 翠花望着这对活宝,脑子不怎么好使的他当真以为那两个家伙是在那儿惺惺相惜,还暗自感慨着人间自有真情在。 …… 酒入碗、菜上桌,又是一场推杯换盏。 沈浪似乎逢酒必高,喝多后非要拉着小青拜把子。拉着小青还不够,他还非得带上杨素与翠花。 可这个时候时翠花早就睡得跟死猪似的了,杨素又婉言拒绝,于是小青起身道:“沈大哥,拜把子啥的我一个就行了!一会把他俩都捎上就是了!” 说完小青还真拉着沈浪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船舱,对着春神湖双双跪了下来。 “岳武穆在上,我沈浪。” “我小青代表自己与崔华、杨太白……” “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不行,给我把这句改了!你沈大哥还巴望着有一天能像岳帅那样保家卫国呢!不能名垂青史,活着还有个卵蛋意思!” “……” “应该是但求名垂青史、贪官死绝!” “……” 二人拜完岳武穆,又勾肩搭背地回到舱里,接着喝起来。 杨素在一旁听着两个酒鬼的胡言乱语,不时摇头轻笑着。 这场酒宴从上午开始,一直喝到日过正南才结束。 等到傍晚时分,众人渐渐酒醒,日头也开始西沉。 夕阳把余晖涂抹在春神湖上,仿佛给湖水上了一层胭脂。 湖面上,渔民们摇着桨、撒着网、唱着《春神四季歌》等渔家歌谣,惬意安稳。 沈浪独自立在船头,守望着这方壮丽山河,嘴角轻佻翘起。 杨素缓缓走到沈浪身旁,见沈浪目光幽邃,问道:“在想什么?” 沈浪笑道:“你看这些渔家百姓,能像现在这般宁静祥和、自得其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杨素摇头笑道:“沈大哥是想让我夸你几句吧?” 沈浪被杨素戳穿了心思,不禁哈哈大笑。 二人并肩而立,虽然才认识两三天,却默契心生。 沈浪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盯着杨素道:“读书人讲究‘修齐治平’,我沈某虽然落草为寇了,却也在安一方百姓。这么看来,你我算是同道中人吧?” 杨素点头:“算是。”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你我目的相同,但手段不同。” “怎么说?”沈浪望着杨素道。 杨素笑道“读书人讲究名正言顺,注重吃相;沈大哥快意恩仇,善恶黑白,无过是手起刀落罢了。” 沈浪哈哈大笑,对杨素的话深表赞同。 这两天刮的东南风,船就着水、帆借着风,很快就驶入了大江之中。 沈浪欣赏着大江两岸的风光,问杨素道:“真不在船上歇一宿再走?” 杨素摇头道:“叨扰沈大哥两天,心里早已过意不去。今晚再不走,想必又是一场通宵送别,如此就耽误明天的脚力了。” 杨素接着道“趁着天色未晚,我们正好能上岸寻一处渔家歇歇脚,明早好接着赶路。” 听到杨素的话,沈浪会心大笑。 这么明日复明日的,还真是难舍难分,倒不如这样说走就走。大老爷们儿本该如此。 这时小青与翠花也从舱里出来,听到二人的话,也来与沈浪告别。 沈浪紧紧握住小青的手,二人互道了珍重。 这时沈浪望向江岸,突然想起什么,嘴角翘起。他走到翠花身边,哈哈道:“其实你们三个兄弟里,我最佩服的还是翠花兄弟,那身手,简直就是一个神出鬼没!” 翠花听到沈浪夸他,腰杆一挺,神采飞扬道:“那可不是,也不看兄弟我是干什么的了!” 沈浪哈哈大笑:“不行,我得多跟翠花兄弟亲近亲近,好沾沾他身上的仙气儿!”说完他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翠花。 翠花也紧紧抱住沈浪,沉浸在他的“深情”里无法自拔。 可就在这时,沈浪趁翠花不备,双手突然发力,竟举起翠花,把他给扔进了江里!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可怜翠花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稀里糊涂遭了难。只见他在水里挣扎着扑棱着,脑袋后仰,拼命张大嘴,看着就让人欲生欲死。 眼看着翠花就要撑不住了,小青赶紧跳进江里,手脚并用朝翠花游过去。 “你什么意思!”杨素突然被沈浪摆了一道,终于怒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要杀便杀,给个痛快就是!” 沈浪却哈哈大笑。 杨素怒不可遏。见翠花与小青就要撑不住了,他心急如焚,一纵身也跳进了江里。 沈浪见杨素也跳了下去,笑得更欢了。 眼看着江里又要多一个淹死鬼,沈浪却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哎呦!我说江里的三位好汉……哈哈哈哈!哎呦笑死我了……这儿水又不深,劳烦三位站起来走两步行不行?哈哈哈哈……哎呦……我的肚子……哈哈哈哈……” 听到沈浪的话,杨素在水里站直了身子——果然,这里的江水不深不浅,而且江底平缓,连淤泥也是不多。 杨素站直身子后,江水才刚刚没到他的胸口! 杨素赶紧趟水来到翠花与小青跟前,把两个还在“垂死挣扎”的家伙给提了起来。 翠花的脑袋被提出水面,却仍然扑棱着手脚。 见杨素是站在他们身边的,小青也把脚踩在了地上——江水也差不多刚刚没到他的胸口! 小青喘了几口气,又吐了一会儿水,紧接着一巴掌甩到翠花脸上,尴尬道:“这么浅的水,也能给你淹个半死……丢不丢人!你能不能先站直了说话?” 翠花听见小青的话之后睁开眼,见两个大活人立在自己身前,他一边呕吐一边用最后的力气把脚朝下面探。当他的脚尖触到江底淤泥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翠花比杨素与小青矮些,可江水也仅仅淹到肩膀而已。 沈浪见杨素在给翠花拍着后背顺气,而翠花吐干净肚子里的水之后,也渐渐缓了过来。 沈浪在船上笑道“三位兄弟,这场送别不拘泥俗套、不哀不伤,是不是别出心裁?” 小青朝沈浪怒吼道:“沈浪,我操你八辈祖宗!” 听到小青的怒骂,沈浪哈哈大笑:“我一家老小早就死了个干净,你怎么操?要不今晚你先别走,且容哥哥我沐浴换衣,然后把我的‘玉体’借你用一晚?” “你俩恶不恶心!”听到沈浪“恶心至极”的话,翠花一个哆嗦,掉了一水的鸡皮疙瘩。 沈浪倚在船头,突然挺直腰身,像个书生一样,朝江里的杨素恭敬行了一礼。 而后,他望着江里的杨素他们正色道:“三位兄弟,今日一别,惜别的话且烂在肚子里。大魏那谁谁说得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三位兄弟,咱们青山不老,后会有期!” 说完,沈浪把三人落在船上的行头朝江里一扔,大手一挥,锦帆在翠花和小青的谩骂声里调头南去,渐行渐远、渐隐于江湖。 望着沈浪远去的方向,杨素叹了一口气。 只见江水东去雁水流、山水无忧人无忧,杨素喃喃道:“好一处怡然自乐的桃花源,好一个义薄云天的沈龙王!” 55、逢林莫入 “我义薄云天他一脸!”听到杨素的话,小青咬牙切齿道。 骂完之后,小青又神经质似的在江里叉腰大笑道:“这个禽兽!哈哈哈,不过青公子我喜欢!” 翠花也是又骂又笑,看得一旁杨素心惊肉跳。 这时杨素突然想起什么,他赶紧蹚着江水扑到他的书箱那里,翻开书箱,不顾旁的东西,唯独捧起了恩师范鲤送给他的那本《晋阳秋》孤本。 杨素捧着那本才被湖水淹过不久、又被江水浸湿的泛黄书卷,见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却唯独剩下“晋阳”二字隐约能够辨认出来,杨素也忍不住朝着沈浪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道:“这个禽兽!” 三人趟着水狼狈上岸,在江岸上拧干衣服上的水,又走上了一条朝北曲折的羊肠小路。 见杨素一直闷闷不乐,小青不解道:“不就是一本书吗,先生为何如此上心?等回天南,我送你十本!” 杨素苦笑道:“家师将这本书送给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了,这书,世间仅此一本了。” “不会吧?”小青傻眼。 杨素心疼道:“这本书成书于南奉时期,家师极为推崇书的作者。 此书共三十二卷,记录了两奉朝局动荡、君臣百态。其中更记载了十六国那片血雾里,我楚人的生不如死。恩师送我此书,是要我时时翻读、时时自警;要我修史存德、居安思危。” 杨素捧着手里孤本,在心底喃喃道:师父,书虽然毁了,可字字句句都已烂熟在徒儿心里。我发誓,绝不会让乱华的惨剧在我神州大地再次上演;绝不会让崖山的悲壮在我中原大地再次重写。我发誓。 三人朝着正北方向走走歇歇,一直到天色昏暗也没看到一户农家。 极目望去,这方圆几里都是荒郊野地,眼看着天又要黑下来,三人的心情都有些阴郁。 “怎么办?”这时翠花又累又饿,竟开始怀念起沈浪的那条大船来。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叹口气,无奈道:“能怎么办,接着往前走呗……” 三人接着往北行进,不知不觉的已经到了戌时中旬,可四下里倦鸟无声,只有远方传来猫头鹰的哭啼声,别说村子人家了,就是孤坟野茔也没看到一座啊! 三人拖着饥肠辘辘的身子,又从戌时走到了亥时。 这时他们又累又饿,在沈浪船上攒的那点油水也给熬得差不多了。 天上寒星点点、四下里野风肆虐——眼前还是无尽的荒地。 “哎,看来又得赶夜路了!”小青打了个呵欠,有些无奈道:“反正这儿荒郊野地的,生堆火都怕招来不三不四的东西,还不如赶路安全。走路最起码知道腿还长在自己身上。” 听到小青的话,翠花拢了拢身上衣裳,嗓音都有些发颤,“咱……咱们不会真的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吧……” 小青不屑道:“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在这世上,最不干净的就是人心,所以这世道不怕鬼上身,就怕人算人。” 杨素沉默赶着路,没有参与二人的讨论。 见杨素一直不搭话,翠花跑到他的身旁,嘻哈道:“小满,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吓傻了吧?不对,我记得你自小就不信这些神仙鬼怪、魑魅魍魉的啊……” 杨素无奈道:“我要是真的遇见这些东西,就与它们讲讲道理,试试讲不讲得通。” 翠花再也不理杨素。 ——他怕自己再和这个又傻又疯的书呆子说下去,鬼没见着,自己倒给整出魔障来了。 前方灰蒙蒙的,仿佛没有个尽头。翠花与小青眼力稍好,隐约能看到前面有一片林地。而他们脚下的小路蜿蜒无尽,看样子是要穿林而过。 翠花有了那回在天南的经验,不禁问杨素道:“小满,你说前面林子里会不会有一头老虎在等着咱们?” 小青也听翠花说过和尚与老虎的事,不禁失声笑道:“哪有那么多故弄玄虚的家伙?不过江湖规矩‘孤舟不渡、逢林莫入’,兵法也云‘逢林莫入、穷寇莫追’。” 小青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无奈道“可咱们才在春神湖吃过‘孤舟不渡’的亏,要是再在这儿被人算计了,那也太背了!” 听到小青的话,翠花有了退意:“要不……咱们还是绕路走吧,实在不行原地休息,等天亮再往前走也成……” 小青白了翠花一眼,不屑道:“瞧你那出息!老规矩,青公子我在前边儿探路,你们跟上。不就是个林子吗,老子今儿个还就入了!”说完他一马当先走进了林子里。 杨素紧随其后。 翠花极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这片树林不是甚密,却也恰好遮住了满天星斗。中间一条小路穿插在树林中央,朝前方的黑暗里延伸着。 林子寂静,只能听到三人的脚步声。 “小满……”翠花跑到杨素跟前,颤抖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咱们……”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嗤笑一声,回头嘲讽他道:“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在贼船上都敢踹沈龙王的崔公子,原来还怕鬼啊。” 小青在前面自顾自道“嗯,先生怕女人,翠花怕鬼,就是不知道本公子我什么。唉,无敌是多么寂寞啊……” 小青话音刚落,就听他头顶突然响起一串婴儿似的笑声,吓得小青脚底一滑,摔了个底朝天。 “谁!”小青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他拔剑四望,却听那树上的东西又怪笑几声,“扑棱”着翅膀朝北飞走了。 ——原来是一只夜猫子! 小青长舒了一口气,却突然感觉有只手在拽自己的脚脖子。他刚要拔剑,却听见是翠花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定住心神。 原来翠花也给那死鸟给吓趴到了地上。 翠花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小青的冷嘲热讽,开始讥讽他道:“刚才还说小满怕女人、我怕鬼,搞了半天,你这是怕个鸟吗?” 杨素从他二人身旁走过,冷笑道:“鸭子笑鹅、秃子笑和尚、五十步笑百步。”说完又当先朝前方走去。 二人赶紧跟上前面的杨素。 翠花眼神好,他拍拍杨素屁股上的泥,嬉笑道:“小满,屁股上哪来的泥巴啊?” 杨素脸一红。反正天黑别人也看不见不是。 56、鬼打墙,夜猫笑 三人踏着漆黑夜幕接着朝前走,不觉间走出了林地。这时再看见天上星斗,三人都倍感亲切。 翠花终于胆大起来,狠狠拍了小青一巴掌,挖苦他道:“青大公子,您不说逢林莫入吗,咱们在陌生林子里走了一遭,除了某人被鸟吓了个半死,还遇见什么了?” 小青吃瘪,难得沉默起来。 三人接着朝北走,可才走几步他们都愣在那里——因为前面又出现了一片林子! 翠花望着眼前景象,有些惊恐道:“杨素,我怎么觉得这小树林有些眼熟啊……” 杨素皱眉不语。 这时,不远处的野树上,一只夜猫子又“咯咯”怪笑起来,气氛越发阴森。 “小……小满,小时候听我爹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这夜猫子又称‘报丧鸟’,一对人笑,就说明这人要死了……”翠花指着前面刚刚穿过去的林子,声音越来越颤:“咱们这……这是遇到鬼打墙了吗?” 那夜猫子又开始怪笑起来,似乎在肯定翠花的话。 翠花何曾遇到过这种事,他攥紧杨素的一角衣裳,吓得都快哭了。 杨素还是不说话。他见那夜猫子朝北飞走,望了一眼天上,找到那颗北极星,对二人道:“这次咱们不要往林子里走,咱们跟着北极星指的方向,朝那只猫头鹰飞的地方走!” “小满……我害怕!”翠花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杨素说话,扯着杨素的衣裳,像个孩子。 杨素无奈道:“你怕什么?”他看了一眼前方熟悉的林子,冷笑道:“什么鬼打墙,我倒要看看究竟弄的什么鬼!” “什……么意思?”翠花被杨素唬的一愣一愣的。 杨素没有理他,径直往前走去。 小青赶紧跟上杨素,回头招呼翠花道:“瞧你那点出息!愣什么愣,跟上啊!” 翠花见二人说走就走,赶紧一溜烟儿赶了上去。 民间谚语道“斗柄指北,天下皆夏”。此时正值初夏,所以北斗星的“勺把”与北极星的方向恰成一条直线。 杨素他们这次没有沿着小路钻林子,而是趟着野草杂石,直接朝正北方向走去。 杨素一边走一边观察那林子,发现那林子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绕成了一个诡异的圈。而他们跳出那条小路跟着北极星朝前走,相当于是从那个大圆圈中间直插而过。 三人穿过树林又走了约摸五六里地,突然看到前方有一处亮着灯火,翠花不禁心生欢喜:“荒郊野地里走了大半夜,终于有地方歇歇脚了!” 杨素冷笑了一声,也跟着翠花朝那灯火阑珊处走去。 三人走到亮灯处才发现,亮灯的原来是一座真武道观。 由于离阳皇室信奉真武大帝,所以天下多真武道场。 闻着真武观里飘出的浓郁香火味,杨素越发觉得诧异——此处荒山野岭不见人烟,这里却香火旺盛,而且深更半夜还灯火通明,好大的财气! 见翠花就要推门进去,杨素拦住他道:“荒郊野地的,你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吗?” 仿佛是在应和杨素的话似的,秃树上的夜猫子又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怪叫几声。 翠花听见身子一抖,望着眼前灯火,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我……我不管!管他什么牛鬼蛇神,还……还敢在这九天荡魔祖师眼前兴风作浪不成!”说完他一把推开道观大门,迈了进去。 “翠花……”杨素一把没拉住,被他甩开。 翠花气道:“我都陪你赶了一夜路了,别拦我睡觉!”说完翠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真武观里。 小青见杨素面色凝重,问他道:“有古怪?” 杨素点头道:“我怀疑咱们先前遇到鬼打墙,是有人故布疑阵。” 杨素指了指树上成群的夜猫子,接着道:“还有这些东西,民间传说这东西只要一上门,家里就有人要死。可我却在书上看到另一种说法,说这东西其实并不是去报丧,而是它能闻到将死之人、或者尸体发出的腐臭味。” 小青见这道观四周果然聚着不少夜猫子,面色凝重道:“先生是说,这道观里有死人味?” 杨素点头。 “那翠花……”见杨素点头,小青抽出腰间宝剑就要冲进去。 就在这时,翠花突然在观里朝外面喊道:“小满快进来,这真武观里有位老神仙,他说夜已深,让你们赶紧进来歇息!” 小青望向杨素。杨素听见翠花无恙,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对小青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小青点头。 二人走进了道观里。 道观不大,院子里还算干净。此时正门大开,刚好能看到正殿中央那尊身穿金甲的正神。 那尊金色神像披头散发,脚踏五色灵龟,正是北方真武大帝君、九天荡魔大天尊。 门前立着一位身披黑色道袍的老道,道袍上点缀有龟蛇图案。他须发皆白、眉目慈祥,手里捧着拂尘,一派仙风道骨。 老道面色红润,只是一双眼睛却有些赤红,想来是熬夜或常年服用药石的缘故。 道士朝杨素与小青打了个揖手,微笑道:“二位施主赶了夜路到此,想必也累坏了,请二位歇息片刻,老道为三位备些酒菜,吃完再歇也不晚。” “那就叨扰老神仙了!”翠花惊喜道。 杨素见真武神像前面点着香烛,嗅了嗅,皱起眉头道:“怎么闻着这香味有点恶心?” 小青也点头道:“闻着像掺了檀香,可又有点腻人……” 听到二人的话,翠花撇了撇嘴,有些不满道:“人家好心收留你们,管你们吃管你们住,你俩倒好,还在这儿挑三拣四的!不想进来倒是别进来啊!” 二人没理翠花。 又过了一会儿,老道端着几样小菜走了过来,他似乎在灶房听到了三人的对话,却没有怪罪,只是对他三人微笑道:“三位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这香乃是老道亲手所制,里面也确实掺了檀香,还有其他一样东西。” 小青听见老道士的话,好奇道:“道长可否告知一二?” 老道把酒菜摆好,眯眼笑道:“你真想知道?” 小青笑着点了点头:“就当长见识了。” 老道呵呵道:“我这香里除了有檀粉,还有老道亲手配制的一种迷药。” 听到老道的话,杨素三人神情大变,赶紧捏着鼻子屏住呼吸。 老道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三人的反应似的,似笑非笑道:“这种迷药无毒无害,短时间闻着倒没什么,得闻上一刻钟才能发挥药效。” “至于你们闻到的怪味……”老道一指真武帝君塑像前的两排油灯,冷笑道:“其实是那灯油的气味。” 老道话音未落,最先进来的翠花一头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老道眯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盯着杨素与小青道:“二位想不想知道这灯油是用什么熬的?” 老道得意道:“实不相瞒,这灯油乃是老道我用死人身上的肥膘炼出来的,怎么样,闻着是不是很香?” 小青终于忍不住拔剑,却感觉身上力气被抽了个空。他见杨素也倒了下去,心里一急。 可任凭小青身上有千钧力气,这时候也使不出分毫来了。他身子越来越沉,终于也倒了下去。 57、吃人道士 见三个小家伙都倒下去了,黑衣老道坐下来,望着满桌子的酒菜笑眯眯道:“正琢磨着家里的吃食不多了,没想有三只‘肥羊’主动送上门来。” 他吃饱喝足以后,把躺在地上的兄弟三人用麻绳给捆上,这才走进内室,拉开了地上的一处暗格。 老道士笑了笑,把杨素他们一个个拖进了地窖里。 地窖里灯火通明、别有洞天,老道把杨素他们分开绑在三张铁凳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把散发着腥臭味的解药倒进了三人嘴里。 杨素渐渐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冰凉的凳子上,他扭过脸朝一侧望去,发现那个黑袍老道正坐在一处水桶边上,“哧哧”地磨着一把剔骨刀。 杨素环视了一遍地窖四周,这一看不要紧,他直接干呕起来——只见不远处有一张木桌子,上面摞着一堆血淋淋的骨头和肉。 这还没有什么,最吓人的是老道身后有一堵墙,墙边摞着一堆沾血带肉的人头、而墙上赫然挂着几条血淋淋的人腿! “醒了?”见杨素在凳子上干呕着,老道士一边磨着刀,一边朝杨素微笑道。 翠花这时也看到了那几条人腿,望着黑衣道士嘎声道:“你……你不是人!” 杨素看着磨刀的道士,满脸厌恶道:“怪不得你双眼通红、牙齿尖锐。书里说,人肉吃多了就会目赤唇紫、面目可憎。” 听见杨素的话,老道士不屑道:“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懂什么?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就是人肉!而人身上最美味的,是新鲜的人心!” 说到这里老道士陶醉道:“放心吧,我今天只杀一个人,等吃完了那个人的心,再接着杀其他两个人。” 老道士扬起手中的剔骨刀,笑眯眯问杨素他们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一块儿宰了你们吗?因为只有活人的心脏,才最新鲜。 过一会儿,我就会刀划开你们其中一人的胸膛,然后挖出心脏,趁热吃掉。那美味……啧啧啧……贫道可有大半个月没有吃到新鲜人心了!” “我去你大爷的!”翠花死死瞪着那个面目可憎的老道士,破口大骂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 骂完翠花又望向杨素,哭丧着脸道:“小满,都怪我不听你的话,连累了你们!” 老道士望向杨素,惊疑道:“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古怪?” 杨素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知道又能如何,还不是着了你的道?” 说到这里他问老道士道:“外面那片林子里的树,是你栽的吧?你故意把树栽成一个圈儿。这个圈子很大,所以在里边赶路的人根本发觉不了自己在原地打转。 那条小路穿林而过,走路的人会把路两边的树当成参照物。可而棵树又长得差不多粗细,所以非但成不了参照物,还成了你的心障眼法。 你又把树栽的茂密,以此挡住天光。林子里的人无法参照天星辨别方向,只以为自己在往北走,可走到最后还是绕回了原地。” 杨素平静道“民间原本就有‘鬼打墙’的传说,你操弄人心,用这种伎俩把人弄得成为惊弓之鸟。所以赶路的人侥幸来到你这道观以后,看到有真武大帝在此镇守,只会觉得心里踏实,进来歇脚。如此轻易的就着了你的道。” “你很聪明。”听到杨素的话,老道士哈哈大笑:“贫道听说聪明人的心都是七窍的,吃着也更鲜美!” 说完,他举着尖刀朝杨素那里走了过去:“我要把它挖出来,尝尝这滋味究竟怎么样!” “住手!”见黑衣道士狰狞着一张脸朝杨素那里走去,翠花与小青同时喊出声来。 “有种先杀你爹我!”翠花朝老道吼道。 小青一着急,忍不住大声喊道:“别听他胡扯,你爹我从小锦衣玉食,吃的都是山珍海味,肉比他们的都嫩!” 翠花正悲愤欲绝,听到小青的一番话后,顿时哭笑不得:“这他娘的也行?!” 黑衣老道听到这两个年轻人的话,举着刀在一旁啧啧道:“好一场兄弟情深啊!你们三兄弟都不要抢,挨个来。不过呢,贫道还是先吃书生吧。书生不干粗活,细皮嫩肉,不像你俩,长得这么结实。贫道上了年纪,啃着都费牙口。” 说完道士擎着刀就要去剥杨素的衣裳。 翠花看到,目呲欲裂。 他从小与杨素一起长大,虽然每回见面都斗嘴,可在他的心里,比他小了半岁的杨素就是他的的亲弟弟。 这世上哪有兄长眼睁睁看着弟弟先死的道理! 翠花攥紧拳头,朝那道士悲呼道:“不准伤害小满!”他急火攻心之下,竟把捆着自己的麻绳给挣断开来! 翠花一愣,继而大喜。 那老道正举着剃骨刀准备去剜杨素的心脏,冷不防被翠花一声大吼,吓得他手一哆嗦。 老道士刚要发火,却见原本应该睡在铁凳子上的矮瘦小子,正举着那张铁凳子朝自己冲了过来! 他看到了那张年轻瘦弱的脸——上面写满了愤怒与暴虐。紧接着,那张脸的主人举着铁凳子,如同开天的盘古,把手里的铁凳子朝自己狠狠拍了下来! 他抡起的哪是一张铁凳子啊,分明是一座山! 只听一声大吼,铁凳子携裹着破风之声朝老道士的头顶砸去。 可怜那老道士还没回过神儿,就被暴虐的翠花给拍成了一滩血泥! 杨素与小青也被溅了一身血。 他们瞪大双眼望着浑身鲜血的翠花,有些难以置信。 这还是那个油嘴滑舌、色厉内荏、吊儿郎当、整天只知道贪小便宜、得理不饶人的翠花? 别说小青了,就是杨素长这么大,都没见翠花这么霸道张狂过。 那一刻,小青与杨素分明看到了一尊灭世的魔神! 小青最先回过神来。 他见满脸鲜血的翠花把铁凳子朝地上一扔,一边呜咽一边跪在地上抹着眼泪,忍不住笑骂道:“你大爷的,能不能先把老子松开再触景生情?” 翠花抬起头瞪着小青,哽咽道:“你大爷!你大爷!老子就不放你!”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解开了捆在杨素身上的绳子,接着……又没动静了。 小青见没人搭理他,也学翠花挣了挣绳子,却发现身上绳子纹丝不动。 他叹了一口气,却还不忘贫嘴道:“哎,这牛鼻子老道流年不利啊……肯定是捆翠花的绳子腐了,要不好好的绳子怎么说断就断?” 小青又叹了口气,故作深沉道:“唉!这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啊——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老道士先前要是多花点儿银子弄张铁床,再一人给咱们上一条铁链子,今天他能阴沟里翻船?” 杨素正帮着小青解绳子,听到他的碎碎念,有些哭笑不得。 小青被松开后一溜烟跑到翠花跟前,想摸他胳膊,却被翠花躲开。他见翠花兴致不高,嘻嘻笑道:“我说花花,您这一双胳膊,究竟有多大气力啊!” 这回换作翠花不搭理他了。 小青见翠花不理他,又望见地上那一滩血,顿时没了兴致。他啐口涂唾沫,恶心道:“这牛鼻子老道恶贯满盈,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此时三人性命无忧,这才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三人扶着墙在那里吐了许久。 翠花把肚子里的食物吐了个干净,抬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几条血淋淋的人腿,顿时心虚道:“小满,咱们还是走吧……” 杨素点了点头。他捂着口鼻忍住干呕在地窖里寻了一遍,最后找到两个小瓷瓶。他拉开瓶盖闻了一下,就将两个瓶子揣进了兜里。 “小满,你拿的什么?”翠花望见,问他道。 “老道士配制的迷药和解药。”杨素竟还能笑得出来:“想不到这迷药的药效这么强。” “你拿这东西做什么?”翠花望着杨素,有些疑惑。 “这一路上人心叵测,留着兴许以后还能用得着。”杨素道。 三人爬出地窖来到地上,这时再闻到那股灯油味,更觉得恶心。 他们赶紧屏住呼吸,飞也似的冲出了道观。 折腾了半夜,此时约摸已经到了丑时了。 外面的夜猫子还没有散去,“曲高和寡”地叫唤着,似乎在嘲笑这三个家伙之前不听鸟言,还差点白白葬送了性命。 三人这时再回到野外时,虽然外面仍是黑灯瞎火、荒凉一片,可他们却打心眼里觉得外面风光无限美好。顺带着就连耳旁夜猫子的叫声都那么得心旷神怡。 于是,心旷神怡的他们又“心旷神怡”地放了一把火。 只见道观被一场大火烧尽,唯有正殿里的那尊真武金身不倒。 他脚踏龟蛇、怒目远眺,善恶到头终有报。 58、伯乐识马,谁识伯乐? 折腾了一整宿,东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这时候三人又累又饿,却只能忍着,继续用意志撑着身体朝前走。 翠花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就差没趴在地上啃草了。他迈着一双仿佛灌了铅的腿,蔫巴道:“早知道这一夜都找不到个歇脚的地方,昨夜就把那条人腿给啃了!” 听见翠花的话,小青没好气道:“得了吧你!也不知道昨夜谁给吓得又哭又笑,这会儿天快亮了,又开始逞英雄充好汉了!” 翠花兴许是饿极了,竟懒得与小青争吵,只是耷拉着脑袋跟着前面的杨素往前走。 三人依靠着身体的本能往前走着,不觉间,东方天际已经泛白。 这时候,前方不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 翠花最先看见,欢呼一声,朝着前方生火的人家飞奔而去。 前方村子不大,大概住着二三十户人家。杨素打听得知,这里属于远安县治下,仍归江陵府管辖。 三人在村里吃了顿饱饭,又歇息一晚,第二天又要接着赶路。临行前,小青掏出几两银子给借宿的老人,被老人摇头拒绝。 见那老人执意不肯收,小青对他道:“老伯,我们没有平白受人恩惠的习惯,银子不多,您就收下吧。” 那老人却摇头道:“孩子们,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可你的银子,我确实不能收。” 小青不肯,非要给钱。 老人见小青执意要给他银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皱眉道:“孩子们,你们要是执意想谢,老头儿我倒有一事相求……” “老伯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杨素微笑道。 老人叹了口气,怅然道:“我们这村子唤作牛家庄,庄里几乎没有别的姓氏。二十年前,庄里却突然来了一对姓马的夫妇。那对夫妇虽然也说中原话,却显然不是咱们中原人,倒像是西域人种。夫妻二人似乎是避祸而来,在俺们屯子里扎根后,没过两年,就在这里生下一个孩子。” 说到这里,老人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可怜。生下他不久后,他爹就旧伤复发,烂了半个身子凄惨死了。余下个寡妇,独自拉扯孩子,又生的蓝眼睛黄头发,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老人摇头道:“那个孩子生性寡言,从小就不和庄里的其他孩子玩耍,成天跟他爹留下的那一对小马驹形影不离。 孩子名马师皇,是他爹给取的名字。老头我觉得这个姓名有气势,当年还特地请教了一位先生,这名什么意思。” 杨素默然道“马师皇是神话里轩辕黄帝的马医,传说他不仅能医马,就连天上、海里的神龙得了病,也会来找他治病。” “是啊……”老人叹息道“当年我还在想,这孩子的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给孩子起出这么个名字?” 见眼前的三个孩子听得仔细,老汉接着道“孩子的爹没死之前,有一次我无意间看到,他的胸前满是刀疮箭眼,整个上半身都是! 也是打那时起,我才不顾庄里的风言风语,开始偷偷接济这一家人。那汉子到最后旧伤复发,几乎烂了大半个身子,死得凄凉。那对可怜母子没有银子,后事还是我与他家操办的。” 杨素听到这里,笑道:“老伯宅心仁厚,必定福泽深厚。” 老人摇了摇头,接着叹息道:“那个孩子渐渐长大,几乎不与人来往,整天对着那对牲口自言自语。村里孩子嫌他长得黄头大眼、又一身马粪味,都喊他‘马粪’,成天变着法欺凌捉弄于他。 他养的那对小马驹四蹄粗壮、身形高大丑陋、鬃毛卷曲乌黑,根本不像善种。村里都说这马不祥,千方百计逼他把这对畜生给除掉。” “那孩子也是倔强,为了这一对他爹留下来的牲口,竟不惜与整个村里人拼命。闹了几次以后,村里人只道他是真傻。也就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老人顿了顿,接着道“这孩子能医牲口,别家的耕牛猪羊病了,只要去找他,他都能医好。 村里人都说他懂兽语,又见他虽然话少,却热心肠不记仇,也就不再为难那两头形似恶鬼的畜生。” “可老天爷似乎铁了心与这一家人过不去……”老人叹息道:“那孩子的娘亲半年前突然得了场怪病。 自从害病后,他那苦命的娘亲就不吃五谷杂粮了,整天只吃些木头树皮、草根石子。村里人见她眼眶深陷、面黄肌瘦,都道她是中了邪,可各路大仙也请了不少,她娘亲却不见好转,渐渐只剩下皮包骨头。 那孩子原本就是他娘亲给一手拉扯大的,疯了似的背着他娘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可他一无银钱、二来他娘亲的病着实古怪,看了不少郎中,也拜了不少菩萨,他娘亲的身子却一天不如一天。村里老人都劝他治不好就认命吧,老太太都这样了,还整天颠簸,也不是个办法。他却不听。” “前两天听村里进城的人说,如今他实在没银子给他娘看病了,现在正在县城里卖身救母……” 听完老人的话,杨素低声道:“老伯是想让我们帮帮这位孝子?” 老人点了点头,又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小青苦着脸道:“我是有几个银子,也不是舍不得往外掏,可他娘亲的病,我们也爱莫能助啊……” 老人本来就是病急乱投医,听到小青的话之后,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杨素却对小青与翠花道:“走,先去看看再说。” 三人拜别老人,在老人的指引下绕过一座山,又走了十几里,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远安县城。三人在城里一打听,很快就在东城找到了那个马师皇。 因为他实在太惹眼了。 ——只见那位满头金黄头发的马师皇牵着他的两匹丑马,跪在一块木牌子前,后脖子上还插着几根草。他不时回望他的娘亲几眼,满脸泪水。 那木牌上用血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卖身救母”。可惜周围聚了不少人,却都是看热闹的。 杨素他们走上前去,见马师皇的娘亲正躺在一辆木板车上,瘦的已经不成人样。 此时的天已经渐渐开始热了,可他的娘亲却裹着一床厚重的破棉被,还不时从被子里扯出一把脏棉花塞进嘴里,一边磨着牙一边囫囵咽下。 周围有人说,这黄头发的老妖怪一准是中了邪,说完赶紧拉着自己孩子离开。剩下不少胆壮的人手和嘴也没闲着——他们对着这对母子指指戳戳、阴阳怪气。 有人嫌弃马师皇的那一对马长得丑。有人嘲讽说他娘都这样了,还治什么治,赶紧挖个坑埋了吧,免得遭罪。更有人说他娘是中邪了,为了不祸祸别人,不如趁早烧死。 见围观的那些人竟如此冷血,就连翠花都忍不住了。他指着那群人破口大骂道:“你们难道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都他娘的没娘生没爹养是不是?”他见不远处还有一个汉子在那儿笑,指着他骂道“说你呢!笑什么笑?什么东西!” “你,你这小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那个壮汉仗着自己身子壮实,撸起袖子要找翠花麻烦。 “呵,这会又想听好听的话了?”小青也走上前去,抱着膀子冷笑道。 “哼,没教养的东西!咱们走!”那壮个汉原本就是色厉内荏,见小青眼里似乎有杀气激荡,赶紧招呼同伴离开。 小青横在众人身前,软绵绵道:“还有谁看不惯想找事,一块站出来,本公子还真不怕被狗咬。狗再多,也就是多几棍子的事。” 见一圈都鸦雀无声,小青接着道:“怎么,不嚼舌根了?都给本公子滚远点!” 围观的人见小青如此蛮横,都散了个干净。 翠花看见,勾着小青肩膀,嬉笑道:“行啊,咱们青公子耍起横来,还真有气势!” 小青朝杨素努努嘴,翠花顺势看过去,就见杨素早已蹲在了那个叫马师皇的孝子身前。 “我们出二百两银子,买你这一对马,你愿不愿意?” “不卖!”马师皇虽然跪在地上,却流着泪、挺直腰杆倔强道。 “为什么?”杨素笑了:“你都愿意卖身为奴,怎么还不愿意卖你的马?” 马师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流着泪。 那两匹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竟凑上前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 杨素从地上站起,望着那一对面目狰狞的怪马,平静道:“北方以北,先骊以前,有一古族,名曰鬼方。这鬼方人生性好战,凭借坐下骠骑,屡屡叩我华夏边城。” 杨素看了一眼那两匹比中原戎马还高出一头的怪马,接着道:“史书记载,那鬼方王族所骑之马,比中原战马要高出一头。那马生的四蹄粗壮、面如恶鬼,被我华夏先人称为‘鬼面麟’。” 马师皇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却依旧低头不语。 杨素不以为意,接着道:“这种马挽力出众,传说负重五百斤还能日行二百。但此獠性情凶恶,不仅吃草,竟还吃肉。” “史载殷王武丁亲征西北,‘三年而克’,征的就是这鬼方族。自那场大胜之后,我中原王朝逐渐强盛,而鬼方族却一蹶不振,最终连同那种叫做‘鬼面麟’的怪马一起湮灭在历史长河中,成为传说。” 听杨素自顾自说了这么多,翠花疑惑道:“小满,你说了这么多话,究竟啥意思?” 杨素不理翠花,只是望着那一对怪马道:“我原以为这‘鬼面麟’只是传说里的东西,想不到今天竟能亲眼看到。” 马师皇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马师皇,也听过这句脍炙人口的话。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爹留下的这两匹马驹究竟是什么,只有他马师皇自己心里清楚。 杨素走到小青身边,对小青耳语了几句。 几人只顾看那两匹怪马,却不见他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身背药箱、头戴软脚幞头的游方郎中。 小青听到杨素的话,先是震惊,继而大喜。他走到马师皇身前,笑道:“马师皇,我出黄金千两、并且愿意倾我家族之力来医治你娘,不知你愿不愿意卖身于我?” 马师皇终于抬起了头。他嘴唇嗫嚅,生怕小青说的话不作数:“你……真的愿意救俺娘亲?” 小青点头道:“本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了你,就是求我爹,要他去寻那位神医李东君,也会尽力治好你娘。” 身后那位游方郎中听到小青的话,摇头笑了笑。 听到小青的话,马师皇跪在小青脚下,不停磕头道:“只要能医好俺娘亲,别说要俺卖身,就是做牛做马,俺也愿意!” 小青把马师皇从地上拉起,想起他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些恍惚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有见人就跪的道理?” 马师皇低着头,喏喏不语。 小青笑道:“不过,我家虽然很大,却没有把人当牲畜使的习惯。所以你就是愿意卖身为奴,我也不会买。” 马师皇以为小青反悔,急得都快哭了。 小青看到马师皇的模样,又回头看了一眼杨素,大笑道:“可是,我家先生要我以黄金千两,买你一身养马本事,不知你卖与不卖?” 59、赤脚郎中 马师皇听到小青的话,原本沉寂如死水的眸子有了情绪波动。 他从小受尽了鄙夷与白眼,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习惯了,也就不会在意了。 可有一天,突然有人站在自己面前,说要以黄金千两买自己一身养马本事,这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渴望被人看重的啊。 小青见马师皇盯着自己,双眼通红、嘴唇颤抖,却不说话,不禁笑着问他道“怎么,嫌少?要不我再加一千两?” “不不不!”听见眼前这位俊俏公子哥的话,马师皇急忙摆手“俺不要钱!只要管俺娘俩吃饱饭就成!” “那就是同意喽?”小青看到马师皇质朴的模样,由衷笑道:“不过咱们事先说好,我家远在天南省,你这一答应,可就要背井离乡喽。” 马师皇低下脑袋,道“俺没有乡。俺娘在哪里,哪里就是俺的乡。” 听到马师皇的这句话,杨素瞬间就红了双眼。 此心安处即吾乡。原来能让这颗心安定下来的,其实从来就不是什么地方,而是身旁陪着自己的究竟是谁啊。 马师皇不识字,也写不出华丽的诗词,可他的那颗赤子之心,却不输任何名家大家写出的千古绝唱了。 小青做事向来雷厉风行,马师皇答应离开后,他立刻就要找辆马车送这娘俩去天南王府。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在他们身后看着不说话的游方郎中突然开口了。 “几位能不能让老夫看看那那位患者的病?”游方郎中指着板车上马师皇的娘亲,满脸微笑道。 杨素他们先前以为这个郎中模样的长者只是看热闹的。他也没说话,也没捣乱,所以小青与翠花就没搭理他。这时突然听他开了口,几人都朝他看了过去。 只见这人头上戴着一顶软翅唐巾,身穿浅靛色暗花道袍,脚下踩着一双草鞋——鞋子上面沾满了泥巴。 他手里握着一把精致的小镰刀,身后还背着个藤条编成的药筐。此人身高七尺,身体瘦削,虽然看着有五十岁上下,可脸色红润,气色也好的很。 翠花见这人一身赤脚郎中打扮,就差一副买药招牌了,不禁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谁啊你?没看我们正忙着吗?去去去,一边卖你的狗皮膏药去!” 游方郎中见翠花撵他走,也不生气。他走到马师皇面前,问马师皇道“孩子,能不能让我诊诊你娘的病?” “你……你能治好俺娘的病?”马师皇听到这位游方郎中的话,顿时激动起来。 “这世间哪有包治的病?”郎中摇头道“先看看再说吧。”说完他就朝着马师皇的娘亲走了过去。 “慢着!”这时,翠花斜着个身子拦住那个郎中,冷笑道:“我们凭什么要你诊治?无事献殷勤,你安的什么心?” 杨素见翠花越说越刻薄,呵斥他道:“翠花,不得无礼!” 可翠花似乎铁了心要为难这个一看就是“江湖骗子”的老头儿,任是谁说,就是不退一步。 郎中无奈摇了摇头,却没有没有生翠花的气。他见翠花一副“这儿不待见你赶紧滚蛋的架势”,突然问翠花道“你最近是不是熬了夜?” “啊?”翠花一愣,“你怎么知道?” 郎中接着问他道“你最近是不是还中过迷药?” 翠花瞪大了眼睛。他转念一想,指着眼前的游方郎中,咬牙切齿道“我明白了,原来你这赤脚郎中跟那吃人老道是一伙的!” 说完翠花冷哼一声,就要拿下这个“人面兽心”的游方郎中。 “翠花,不得无礼!”小青赶紧拦住这个脑子里缺根弦的愣货。 那位游方郎中见自己真给人当成了骗子,有些哭笑不得。他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翠花,接着问他道“你年幼时是不是经常出苦力?” 翠花愣在那里“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 小青也听翠花絮叨过自己童年“惨无人道”的经历,此时听郎中提起,也是惊异他为什么会知道。 难道行走江湖太不容易,这位游方郎中给人看病的同时,还不时给人算个命贴补生计? 那位郎中见翠花一直盯着自己,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摇头笑道“老夫不是谁,老夫只是一名普通医者,看到此地有人受尽疾病折磨,于心不忍而已。” “至于为什么知道你年幼的时候出过苦力,很简单。你根骨清奇、血气旺盛,按道理不应该如此瘦小。你长成这样,只能是因为年幼时过早将筋骨熬练成型,才会如此。”游方郎中道。 见翠花愣在那里若有所思,郎中笑道“现在,我能为那位患者治病了吧?” “能能能!”小青见翠花还杵在那里,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弯着腰陪笑道“神医请!神医请!” 游方郎中朝着那架平板车走了过去。 马师皇见到眼前一幕,仿佛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棵粗壮大树,顿时激动起来。 游方郎中见马师皇的娘亲面色枯槁、消瘦异常,又在那儿啃着木头磨牙冷颤,眉头顿时皱起。 他看了片刻,拿起马母的手,开始细心为她把脉。 只见郎中闭着眼,足足十几息后才睁开眼睛。他从贴身衣裳里拿出开药方的纸,又取出一支小毛笔,也不嫌脏,直接用嘴嘬湿笔头,趁着笔头上的余墨在纸上写了个方子,递给了身旁的马师皇。 马师皇不识字,捧着那个方子不知所措。 小青见状把方子接过来,下意识念出了声“槟榔半两、百部半两、使君子半两……”小青疑惑道“咦,这些药不是治虫病的吗?” 郎中笑着点了点头。 小青虽然心中疑惑,可还是一溜烟抓药去了。 这时马师皇走过来,对着郎中喏喏道“先生,俺娘的病……能治好吗?” 郎中笑着点了点头。 见那郎中点头,马师皇的眼泪登时就流了出来。他二话不说,跪到地上就给郎中磕头。 郎中望着地上这位黄发碧眼的年轻人,叹息道“起来吧。” 他看了一眼小青离开的方向,眼中满是赞许之色:“刚才那位青衣公子说的好,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有见人就跪的道理?” 郎中想扶马师皇起来,可马师皇的两个膝盖却像是在地上扎了根似的。 郎中没他力气大,只好无奈道“你还想不想治好你娘的病?想治的话赶紧起来!” 60、李东君 游方郎中的话果然有用。 马师皇见那位郎中生气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生怕这位长者生气撂挑子。 没过多久,小青提着几大包草药从药铺风风火火赶了回来。 郎中接过小青抓的药,从身后药筐里翻出一个精致的紫砂药锅,又让马师皇寻了些干柴井水过来。 他用石头支起药锅,看样子是要就地煎药了。 只见郎中把小青抓来的药分成两份,先舀了些井水,耐心把药泡了差不多一炷香功夫,这才开始生火。郎中直接用大火开锅,却许久不见他改用小火慢煎。 杨素在一旁看着郎中煎药,心中好奇,于是问他道“敢问先生,这煎药不是讲究文武二火吗?为何先生用大火烧了这么久,却不见改用文火慢熬?” 听到杨素的话,郎中捋了捋胡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公子有所不知。用文火熬出的药,药效绵长,适用于那些慢性炎症,却不适合用在这个妇人身上。” 郎中道“这孩子之前肯定也带他娘亲看过不少郎中了,却迟迟不见好转,说明他娘亲体内的东西肯定凶恶非常;再者,她久病体弱,身子本来就经不起折腾了,要是再用缓药,一来二去即使治好了她的病,也会把身子拖垮。如此不考虑病人的体质,老夫就是治好了她的病,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郎中沉声道“老夫这时用武火煎药,讲究‘势足气猛’,这样才能一鼓作气、药到病除。” “受教了。”杨素躬身对他行了一礼。 郎中摆了摆手,专心熬起药来。约摸过了一刻钟后,郎中把药锅从火上端了下来。 见马师皇还在一旁愣着,那位郎中笑着对他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找个碗喂你娘吃药啊。” 马师皇如梦方醒,赶紧去临近人家借碗喂药。 可马师皇空着手进了一户人家,没过多久又空着手出来了,还一脸黯然之色。 他身后还跟出了一个男人。只见那人站在门槛里,指着马师皇骂骂咧咧道“你娘是死是活。干我家何事?你娘俩成天赖在我家门口,没赶你们走就够仗义了!还想要碗?碗是有,就是不给你!真他娘的晦气!” 翠花听到那个汉子的话,心中的一股业火登时就蹿腾起来。他一个箭步冲过去,逮着那人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由于翠花没控制力道,那一巴掌直接把那个汉子抽得原地转了个圈,又栽倒在地上,半张脸直接肿了起来。 翠花朝那人呸了一声,看也不看这个满脸惊恐的家伙,直接朝小青喊道“青公子,擦屁股!” 小青缓缓踱到那个汉子跟前。 那个汉子以为小青也是要揍自己,吓得赶紧往身后爬。 小青堵住汉子的去路,掏出一锭五两纹银在他眼前晃了晃,眯眼笑道“这锭银子治你的脸,够不够?” “够了!够了!”那位汉子看到银子就忘了害怕,哪里还顾得上脸疼。 他伸手去抓银子,可小青却收回了手。 “你是够了,可我怎么觉得自己有点亏?”小青寒着脸道。说完,他蓦地一耳光又扇到那位汉子的右脸上。 可怜了这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汉子。他才刚刚站稳,又是一个踉跄趴到地上。 小青这才把银子扔到地上,擦了擦手,心情舒畅道“现在心里好受多了。” 杨素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有些哭笑不得。他走到那个汉子跟前,想伸手把汉子给扶起来。 可那家伙却以为杨素也要扇他,直接给吓哭了“几位好汉,小的这回知错了!求你们别打俺了,俺这就回家去拿碗!” 汉子说完话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连银子也没捡。 不多会儿,汉子捧着家里最好的瓷碗跑了出来,还不忘拿了一把小汤匙。他把碗勺双手递给马师皇,低着头唯唯诺诺。 马师皇赶紧拿着碗去给他娘亲喂药。 小青见那个家伙低着头也不敢走,嬉笑道“怎么着?还有事?” “没……!”汉子哭丧着脸,撒腿就要跑。 “慢着!”小青叫住了那个汉子,皮笑肉不笑道“银子捡走。” 那个汉子苦着脸一张脸,赶紧摆手道“这个……真不用……” 小青脸一黑,不高兴了“给你你就拿着!本公子从小就没白拿别人东西的习惯。” “哎……哎……”那人捡起地上的银子,诺诺而退。 那边马师皇把他娘亲半扶起来,揽在怀里,拿着汤匙小心喂起汤药来。 一碗药很快就下了肚。 不多时,马母的肚子就开始咕咕作响。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功夫,伴着几声虚恭声,一股恶臭味从马母身子下面传了出来。 马母也看不出是难受还是舒服,肚子里一直响个不停,身上的臭味也越来越浓。最后,她竟然满头大汗,在自己儿子的怀里晕了过去! “娘亲!”马师皇慌了,看向那郎中。 郎中仿佛闻不到那恶臭似的。他走上前去,为她把了把脉,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没事。你娘昏倒是因为身子太虚,养养身子就不妨事了。切记,一月之内不能让你娘吃粗食荤食。清汤稀粥最好,你娘的身子太差,得慢慢温补才行。” 马师皇听后大喜,他小心把娘亲卧在车上,然后对着郎中纳头就拜。 郎中无奈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膝盖恁的不值钱了?还不赶紧给你娘换身衣裳去!” 马师皇憨厚笑了笑,见郎中转身回避,他赶紧给他娘亲清理秽物、又找了身干净衣裳为她换上。 这时候,马师皇风风火火朝着游方郎中跑了过来,朝他惊喜喊道:“神医!俺娘拉出了许多红色怪虫!” 郎中径直走了过去,翠花好奇心最重,也不顾臭味奔了过去。只见老人家换下的裤子上满是暗红色污物,中间还包着不少四五寸长的红虫,看着就不像善种。 郎中审视完毕,点头道:“就是这些恶虫把你娘折磨成这样。”他把剩下的药交到马师皇手上,嘱咐他道:“这些药分两次煎服,老夫刚才煎药你也看到了,自己煎的时候像我那样就行了。药煎好后一天一次,吃满三天,防止你娘体内有余虫未死。切记,你娘病好之前不要沾腥膻荤食;还有,从今往后再不要让你娘像以前那样,吃那些生菜腐肉了。” 说完,郎中背起他的的药筐对马师皇道:“你娘的身子应该无碍了,老夫这次离家许久,也该回家一趟了。咱们就此告辞!” 说完他又走到杨素身前,对杨素道:“老夫行走三江五岳,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就是当今天子,老夫也见过不少回。唯独你这书生,老夫看着就心生欢喜。嗯,心无寸火、中气十足。可否告诉老夫你的姓名?” 杨素听到郎中的话,恭敬道:“不敢有瞒神医,学生杨素、字太白,恰与大齐越国公同名。” 郎中点了点头,平静道:“‘神医’二字不敢当。老夫这一路走来,农夫、渔人、樵子、猎户都是我师,如何当得‘神医’二字?老夫自幼醉心医学,发现祖先们记载的草药功效太过混乱,以至于经常有人因为吃错药枉送了性命。遂立志,要毕老夫余生之力,重新编纂一本草药集,造福我炎黄后世。” 听到郎中的话,小青突然激动了起来,他两步蹿到郎中面前,嘴唇颤抖,喏喏道:“敢问神医,可是姓李?” 郎中挥了挥手,大笑离去道:“老夫不才,恰与你先前提到的李东君同名!” 61、小满 那位游方郎中竟然是李东君! 就是小青听到这个名字,也激动得手脚不知道朝哪里放是好。 翠花望见小青的模样,撇嘴道:“不就是个游方的江湖郎中吗,就算他有点能耐,你也不至于激动成这样吧?” 小青望着那道渐渐远去的清矍背影,摇头道:“李先生可不是寻常的郎中,也不是有点能耐。” “这么说吧。”小青郑重道“他在离阳医界的地位,相当于先生的师父——范家文圣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啊?就这老头?”这次轮到翠花惊讶了。 小青点头道:“这位‘药圣’出身医药世家,他的父亲有感治病救人乃是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所以从小就培养李先生读书做学问,盼着有一天他能高中两榜、光耀门楣。” “可是,李先生从小被祖辈、父辈耳濡目染,早就把悬壶济世当成了自己一生的追求。所以无论他的父亲如何苦口婆心、软硬皆施,李先生都矢志不渝。最后,李老先生见自己的儿子志不在为官,只好由他去了。” “李先生虽然不慕功名利禄,却在医道上展露出了惊人的天赋。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还没及冠就成为一方名医,天下仰他名声前来治病的人络绎不绝。” 说到这里,小青满脸钦佩道“再后来,已不惑之年的李先生不负众望,被召入大燕城,成了太医院的一名院判。 按道理讲,此时李先生已经取得了一名郎中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他在太医院里也确实见到了许多曾经没有见到过的医药孤本。” “可他看的越多,心也就越沉重。最终,李先生毅然辞官,离开了那座天下首善之地。” “为了重新整理、编纂医书?”杨素想起了李东君离开时说所说话。 小青点头:“我爹的军师徐伯伯与李先生是故交,曾托我爹给他搜寻民间的药典偏方,为的就是帮他完成这一造福后世的壮举。”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整了整衣衫,对着李东君离去的方向深深拜了一拜。 一旁的马师皇终于知道了恩人的姓名,在心底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报答李先生的大恩大德。 这时,马师皇的娘亲终于醒了过来,几人见她精神转好,也不再乱吃东西,心里大石落下,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小青想雇辆马车送马师皇娘俩离开,马师皇却说自己两匹马的脚力就够了。 小青心想也是,就花银子买了辆车厢。 几人七手八脚把马绑好,小青又写了封亲笔信,掏出一百两银票一并交给马师皇,给他做路费用。 马师皇望着这三个古道热肠的同龄人,在心底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倾尽自己一身本领,来报答这些好心人。 几人在县城分开。 马师皇拿着小青的那封信、驾着马车朝西南方向驶去;而杨素三人则继续北上。 三人行走在田垄道上,见田间有不少百姓聚成一片,端着猪脸羊头对着溪中水车三叩九拜。 翠花看到,疑惑道:“他们在干什么?” 杨素道:“他们在祭祀司雨的二车神,祈求二车神能在小满时节多多施雨、沟满河溢,好让田里的麦子颗粒饱满、让收了麦子之后能及时插上水稻。” “二车神又是什么鬼?”翠花越听越疑惑了。 杨素道:“二车神不是什么鬼,是一位民间流传的神祗。江南地区有‘三车’之说,指的是丝车、水车与油车。这‘二车’就是水车,传言司车之神是一条小白龙。他们现在祭祀的,正是那条在传说里宁愿抗旨被罚、也要降雨拯救万民的‘义龙’。” 说到这里,杨素接着道“江南有‘小满不满,无水刷碗’一说,意思是说小满时节正该是雨水充沛的时候,要是此时不下雨,那就是遇到了旱年。如此,田里的麦子肯定收成不好,就连下一季的水稻也会耽误。所以,他们才会在这一天祭祀二车神,保佑他们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懂了……”只吃庄稼不种庄稼的小青摇头晃脑道:“原来种个地也有这么多学问。” “切!”翠花表示不屑:“小满也就这些旁门左道懂得多些。” 杨素摇头道:“其实打铁也有很多学问,要不我说来听听?” 翠花听见杨素的话怒了:“小满,你想找事是吧!” 杨素叹了口气,没有理会翠花。 小青望着田间的繁忙景象,在那里小声嘀咕道:“想不到匆匆离家,一眨眼两个多月过去了。” 见自己好不容易感慨一番竟然没人应和,小青又凑到杨素身边,嬉笑道:“先生,你的小名不是叫‘小满’吗?这里面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没?” 翠花听到,翻白眼道:“小满时节被他师父带上凤鸣山,不叫小满叫什么?” “这也行?”小青张大了嘴。 “你以为呢?”翠花嘻嘻笑道“哪有这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62、红颜祸水 三个人六条腿走在田间,似乎都不想开口说话。 走得累了,他们随便找了一家农户,吃了一顿土灶饭。听着种地汉子嘴里的淳朴家常,三人心底的阴霾渐渐一扫而空。 小青像往常一样偷偷留下银钱,顺着农家汉子指的路,杨素他们又回到了去宜陵州城的小路上。 离阳驿道其实细细分来有三等,分别为连接各省省城的“官马大路”、从省城通往各个州府衙门的“大路”、以及州府通往县衙乡里的“小路”。 此时三人脚下的,正是驿道中最末等的“小路”。 小路其实也不小,刚好能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行。踩在终于不再泥泞的麻石路上,翠花唉声叹气道:“一路随着小满出了天南,整天起早贪黑的,也走了不少路了,可不知道什么毛病,总觉得这官路走起来,就是没有踩在泥泞的田垄地上踏实安心。” 小青听见,撇嘴道:“你那是贱病,李神医都治不好!” 杨素微笑道:“大路通畅平坦,却嘈杂喧嚣;田间小路虽然泥泞难行,可走的慢点,却能看到风景。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接地气’吧。” “瞧瞧瞧瞧!”翠花扬着脸对小青示威道:“看看人家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有学问!哥哥这叫‘接地气’,懂了吧?” “嗯。你不光接地气,你还‘接地粪’。”小青呵呵道。 “什么意思?”翠花有些不明白了。 小青指了指他的脚底下,捏着鼻子道:“我知道您接地气,可麻烦您把那双尊贵的脚从柔软的马粪上挪开可好?” “啊?”翠花的反应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他低下脑袋,看见自己的右脚正踩在一坨好大的马粪上,顿时惊呼一声,骂声连连。 三人又往北走了七八里地,口干舌燥的他们看到前面路边有一处卖酒水的茶棚,顿时来了精神。 三人快步朝茶棚走了过去。 卖水的地方不大,棚下稀拉摆着张桌子。 小青无论走到哪儿都是最机警的一个。他下意识扫了一眼,发现棚底下有两拨人。 ——五个长须泼辣的壮汉在那儿一边吃着酒一边骂骂咧咧。还有一位长发披散到腰间的黑衣人背对着众人,正在那儿安静地喝着茶。 黑衣人黑发如绸,右手桌上放着一个四尺多长、两寸多宽的黑布包裹,小青看见后,嘴角不易察觉地往上翘了翘。 “店家,先上几碗水润润喉咙,渴死我们了!”翠花坐下后,坐到了朝着店家嘎声喊道。 “好嘞!”店主两手端了三大碗茶水上来,放到桌上竟然一滴不洒,果然是熟能生巧。 小青坐到那位黑衣人的正对面,,端详起那个人来。 只见这个黑衣人脸色微白、嘴唇轻薄,再配上他那头绸缎似的头发,单论卖相确实出彩。 可小青看到对面黑衣人的眼睛后,心底却突然“咯噔”了一下——好端端一位翩翩美男子,怎么长了一双死人似的眼睛! 这人的眼里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荒弃老井,透着阵阵幽邃与冰冷。这种眼神有别于佛家的‘自在’,因为佛门诸子的“诸般烦恼皆放下”,至少曾经还在乎过。而且他们即使放下了,眼里还是会有悲悯。 可这家伙——他的一双眼里古井无波,让人丝毫也感觉不到有人的情感波动在里面! 那人抬头瞥了一眼小青。 小青与他对视了一眼,有些头皮发麻。 翠花抬头,恰巧也看到那双眼睛,也是一个激灵。 翠花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对小青道:“小青,看到坐咱们对面的那个黑衣人没有?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怎么生了一双死人眼?” 那个黑衣人仍是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听到翠花说的话。 杨素瞪了翠花一眼。 翠花又瞪回去。 小青见到,无奈道:“翠花,我真想撕了你这张嘴……小心祸从口出!” “切!哥哥我怕什么?”翠花满不在乎道。 “得了吧你!”小青看着黑衣人放在桌上的那个黑‘棍子’,压低声音对翠花道:“你看见那个黑衣人搁在桌上的黑棍子没?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把剑!” 小青冷哼道“离阳朝廷不准百姓私携刀剑,如今敢拿着兵器出门的,哪个不是狠茬子?” “那……那又怎样!”翠花虽然嘴硬,可心底却有些紧张了。 就在这时,茶棚外又走进来一对男女。 那个男人看着老实巴交的,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老百姓。倒是跟着男人走进来的那个女人,虽然身穿粗衣,却难掩她的中上姿色。尤其是她胸前那对饱满,直接把小青和翠花给看痴了。 那对男女也拣了张桌子坐下来。 可自古红颜多祸水,他们还没定下心神,身边就有污言秽语不断传来。 邻桌的那几个汉子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见这女人姿色出众、身段风流,他们中间有位汉子端着一碗酒凑了过来,盯着女人胸前的饱满,神色猥亵道:“小娘子,这天干物燥的,要不要吃几口酒润润身子?” 汉子同伙们听到他的话,都孟浪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更是大声起哄道:“疤三儿,吃什么酒,我看你他娘的是想吃人家的奶吧?” “哈哈哈哈!”一桌人都哄笑起来。 那女人没想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也有这等泼皮无赖,顿时羞得双脸通红、不敢说话。 可她却不晓得,她羞答答的模样看在那些男人眼里,更是挠心。 疤三儿瞥了一眼女人身边的汉子,见那男人敢怒却不敢言,越发胆大。他忍不住摸了一把女人的手。 “你!”女人赶紧把手背到身后,一边朝自己男人身后躲,一边羞怒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不怕我们报官吗!” “哎呦……”疤三儿回头看了一眼他的那群同伙,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得意道:“还是位贞节烈妇呐,大爷我喜欢!” 说完,他像一只闻到了腥味的鬣狗,朝着那个女人扑了上去。 63、楚狂 见疤三朝那个女人扑上去,那群同伙端着酒一阵哄笑。 其中又有泼皮对那个女人道:“小娘子,还是省省吧!你就是报了官也没用,咱们长羊县的钱县尊,就是这位疤三儿家里那位‘对鼻子’的的堂叔的女婿的亲表舅公!要不这腌臜货色怎么敢在长羊县欺男霸女、无法无天?” 小青正喝着水,听到那人的话,冷不防给一口呛到,在一旁咳嗽起来。 疤三儿回头,见是个身穿青衣的毛头小子,他朝小青瞪了一眼,阴冷笑道:“小子,活腻歪了是吧?” 小青赶紧站起来陪笑道:“小的知错了,您老人家千万不要生气,小的该死,该死!” “算你小子识相!”疤三儿转过脸,见那对男女起身要走,赶紧几步蹿过去,拦在了那个女人前面。 她挡住女子的前路,嬉皮笑脸道:“怎么着,小娘子,水都没喝就着急要走?” “你……你想干什么?”女子见那疤三儿盯着自己满脸淫光,唯唯诺诺道。 她到底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妇人。 听到女人的话,疤三儿挤眉弄眼道:“你说我想‘干’什么?”说完就要伸手去捏那女人的丰腴胸脯。 对面,那个女人的丈夫憋得脸通红,可仍然一动不动。 杨素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摇起了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眼看着那只咸猪手就要得逞,可下一刻没有传来女人的惊呼声,倒是那疤三儿捂着那只伸‘咸猪手’鬼哭狼嚎起来。 “啊……我的手!我的手!”疤三儿疼的在地上打起了滚——他的那只手上,竟然插着两根长短不一的筷子! 那两根筷子直直穿透了疤三儿的手掌,鲜血正顺着筷子朝着他的胳膊上、地上滴淌着,看着就令人作呕。 对面坐着的黑衣人终于抬头看了小青一眼。 小青也望向他,目有深意。 疤三儿的同伙们从椅子上站起,一个个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指着棚底下的人厉声喝道:“谁干的!都是江湖儿郎,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到底是谁,站出来!” 小青又瞥了一眼那位黑衣人,见他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拿着那根剩下的短筷子敲着桌子,无奈道:“得,谁让青哥哥古道热肠来着……”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在那四个家伙身旁溜达了一圈,手里就多了四把匕首! 小青把匕首朝那四个泼皮脚下一扔,那四个家伙这才发现手里的家伙没了。 见那四个家伙愣在一边,不知所措,小青冷笑道:“还江湖儿郎呢,拉倒吧你们!怎的,还不滚?非得弄出几条人命才肯罢休,是吧?” 听到小青的话,那四个家伙转过身去就要离开,小腿肚子都在发颤。 “等等。”小青皱眉道:“赶紧把咱们这啥——啥‘对鼻子’的的堂叔的女婿的亲表舅公抬走。看到这么个‘大人物’谪落凡尘,老子心里怪不舒服的。” 杨素摇头轻笑。 杀人诛心,没有人比小青玩得更熟稔了。 四个泼皮赶紧抬起地上嚎叫打滚的疤三儿,蹿得比兔子还快。 见疤三儿他们跑远了,女人走到小青身前,唱了个万福,双眼通红。 小青笑了笑,打趣她道:“这位姐姐还是赶紧走吧。别说那几个泼皮了,就是我再多瞧几眼姐姐,也把持不住啊。” 那女人已为人妇,如何听不懂小青的荤话?她脸一红,又对小青行了一礼,竟理也不理自己的男人,直接背着行囊走了。 那个男人慌忙追上去,女人却再也不愿意和他并肩同行。 小青瞧着那夫妻俩,抱着膀子啧啧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山高路远,故事细腻。唉,似乎又看到了一幕人间悲剧,可怜的男人……” 小青转过身,凉棚下再也没有闲杂人等。他拿着桌子上那根短筷子。走到黑衣人面前坐下,见黑衣人的桌上果然剩了一根长筷子。 小青干咳两声,对那位黑衣人媚笑道:“那个……大侠古道热肠,路见不平‘拔筷相助’,小弟佩服!” “彼此。”黑衣人不咸不淡道。 小青继续烧着冷灶:“大侠身手不凡,出手鬼神莫测,厉害!” “过奖。”黑衣人瞥了一眼小青手里的筷子,终于开了口。 小青听他说话柔柔糯糯,像是个女人似的,愣了一下,接着恭维道:“大侠暗里出手相助,却不让人知道,高风亮节,小弟自愧不如!” “客气。”黑衣人依旧回两个字。 “额……”小青给他噎了一下,又接着道:“茫茫人海,咱们竟然能在这小凉棚下相遇,真是太巧了!” “不巧。”黑衣人终于抬起头,用那双诡异的眼睛盯着小青,面无表情道:“我在等你们。” 小青听到黑衣人的话,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他盯着黑衣人道:“哦?怎么说?” 黑衣人竟然笑了:“有人出黄金千两,买你们三人的命。” 小青一愣。可接下来他竟咬牙骂道:“哪个挨千刀的家伙这么有眼无珠!三个人一千两,合着老子这么尊贵的身份,就值三百两黄金?” 这回轮到黑衣人愣了——这个家伙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他难道不应该担心自己的性命吗? 小青哪管黑衣人怎么想。他盯着眼前的黑衣人,接着道:“你这杀手也忒外行了吧?身为一个杀手,你干的难道不是见不得光的阴损勾当吗?你都当面跟我说了,我还怎么配合你?” 黑衣人冷笑道:“我现在有点后悔推掉这门生意了。” “啊?”小青吃惊:“为什么?” 黑衣人似乎在极力忍耐着,可也到了爆发的边缘。他定了定心神,冷冷道:“我虽然是个杀手,却只杀该死之人。” “哦……”小青终于听明白了,可他接下来的话又把黑衣人憋出了内伤:“那你做好事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而不是偷偷写在手札本上?” 黑衣人嘴一歪,拿起桌子上的剑转身就走。他怕自己再不走,会忍不住拔剑杀人。 然后他就听到了身后小青的碎碎念:“让你长的比老子好看,老子偏不问你叫什么!” 见那人走路歪斜,小青哈哈大笑。 他当然知道这个只杀不义之人的俊美杀手叫什么——他曾在王府暗室中的一本离阳人物图志上见到过那个名字。 离阳杀手排行榜第一人——楚狂! 然后小青朝着那道背影大声喊道:“喂,死人眼!我叫小青!下回见面一起喝酒!” 64、这个杀手不太冷 小青刚喊完楚狂“死人眼”,那楚狂就去而复返。只见他满脸杀气,露出了手里那把剑的真容——那竟是一把浑身散发着古老气息的青铜长铗! 大周末年,国迮旁落,各诸侯国明面上共尊周天子,其实早已各自为政。 在春秋的几大霸主国里,楚人称剑为“铗”。所谓的“长铗”,就是楚国独有的长剑。当年吴越的铸剑之术独步天下,而楚国吞吴灭越之后,自然也就掌握了二国卓绝的冶剑工艺。 翠花虽然不学无术,却独独对铸剑情有独钟,他只看一眼,就看出了楚狂手里那把剑的来历。 那把长铗仅有寸宽,却有五尺多长,青绿色的剑身刺透了两千年悠悠岁月,至今还是寒芒闪烁! “小青小心!”翠花看到那把青铜剑后忍不住惊呼——他当然知道这把剑的恐怖之处,他爹几十年如一日铸剑磨剑,又什么时候从“师先人技”这四个字里跳出来了? 小青见楚狂一步步走来,虽然有了准备,可那楚狂出剑后,他还是险险躲过那刁钻一剑。 见楚狂说上就上,小青忍不住对楚狂怒声道:“你大爷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打,算什么英雄好汉?” 楚狂面无表情道:“我本来就是刺客。”说完他又是一剑接上。 小青再退,见楚狂又贴上来,吓得赶紧用手里的剑挡了一下,求饶道:“我说楚哥哥……您真想打的话弟弟陪您,可您好歹让我把剑拔出来啊!” 楚狂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手里的剑如同碧海生潮,一剑未平又是一剑,生生不绝! 楚狂身法极快,手中剑更快。小青拿着个青布筒子左挡右拒,没几个回合,他手里的青布就给楚狂削了个干净,露出了那把传自太宗之手的鎏金宝剑! “拔剑吧。”楚狂突然停了下来,冷冷道。 小青瞥了一眼楚狂手里古意盎然的长剑,又看了看自己剑鞘上的凹痕,看白痴似的盯着楚狂,冷笑道:“你当我傻啊?你手里的剑这么锋利,把我的剑毁了,我多亏?” 楚狂眉头一挑,再无顾虑。只见一道黑影晃过,楚狂挥剑如夜电,直刺小青心口! “妈呀!”小青一退再退,可身上衣裳还是被剑尖挑破,连带着他的一缕头发也被那道寒芒割断,飘落在地。 楚狂再次出手,眼看着已经封死了小青所有的退路! “小青,兑二方向,速撤!”站在一旁的翠花突然朝小青大喊道。 小青听到翠花的喊声,想也没想就照着做了。 只见楚狂长铗横扫,看似无路可退,可小青照着翠花的话躲闪之后,竟真真从他的剑下逃了出来! 楚狂一剑劈空也是心惊,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毫不显眼的翠花,再次提剑朝小青冲了过去! “巽五,上跳!” “震四转离三,再退!” 翠花见小青躲的吃力,也跟着急了:“小青,把我送你的那把‘八哥’掏出来啊,匕首虽小,可关键时候好歹能挡一下!” 小青听到,一边从腰间掏出匕首,一边四下逃命道:“我说翠花,你的‘八哥’究竟行不行?” 翠花抹了一把汗,无奈道:“行不行总得试试啊!” 小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时楚狂又是刁钻一剑,小青下意识使出匕首迎了上去,只听“叮咛”一声,那八哥虽然被砍出一个豁口,却没断掉! 小青一看大喜,楚狂却是惊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自己手里的剑是如何削铁如泥,可刚才他使出八九分力气砍向一把不起眼的匕首,竟然没砍断! 翠花心底稍微有了些底。他瞪大眼使劲盯着楚狂,然后不停告诉小青该如何躲闪。 在翠花的指引下,小青虽然狼狈至极,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楚狂其实比小青还要震惊。他自幼拜得一位剑术大家门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的就是一个快字。虽然后来做了杀手,可自从十五岁出师之后,他纵横经年,何曾遇到过两合之敌?太多的人还来不及看清他的剑,就成了他剑下的亡魂。 可今天一个不起眼的干瘦小子,不经意的三言两语,就能让刚才还没有还手之力的小青一次次躲开了自己的杀招? 楚狂不再理会小青,而是朝翠花缓缓压了上去。他横剑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翠花刺了过去! 可怜翠花见楚狂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就心知不妙,见他横剑就刺,赶紧几步蹿出去,一溜烟跑老远,躲在一棵树后面破口大骂道:“我说死人眼,你有病吧你!我是欠你钱没还、还是走了你的‘旱路’?你砍小青就砍了,这家伙没长脑子活该。我他娘的又没惹你,你砍我干什么?”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才对他生出的那点感激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这傻狍子竟然说别人没长脑子,他是怎么说出口的? 楚狂冷冷瞥了树底下的翠花一眼,没有接着出手的意思。紧接着,他又望向了一旁站着的杨素。 翠花与小青看见,几步就蹿上前去,二人一起拦在楚狂身前,异口同声道:“你想干什么!” 杨素见二人挡在自己身前,心底一暖,却摇头笑道:“不必惊慌。这位壮士真想出手的话,刚才我已经躺下了。” 楚狂开始正视杨素。这三个家伙从江陵上了岸以后,他就一直跟着。 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出手,却始终没有下手。他虽然缺钱,也第一次遇到这么大手笔的买卖,可雇主出价越高,他越发谨慎。 要是这三个家伙是寻常的纨绔子弟,他杀了就杀了,心安理得。 可一路跟来,见这三个年轻人热血年少、不离不弃,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来与他们见了一见。 或许这就叫惺惺相惜吧。楚狂在心底思忖道。 就在楚狂看着杨素不语的时候,杨素也在打量他。 见楚狂迟迟不开口,杨素笑问他道:“不知壮士拦住我们,所为何事?” 楚狂用那双吓人的眸子盯着杨素,半晌才道:“有人出黄金千两买你们三人的性命。我只是看你们有趣,不想你们惨死罢了。” 杨素何等聪明,听到楚狂的话,他立刻想明白其中的原由。 ——原来这个面冷杀手今日出手,是想提醒他有人要对他们不利、顺带着试试他们能不能自保啊。 杨素猜出楚狂的心意,也不说破,只是感激道:“多谢壮士好意,路上我们一定多加小心。” 楚狂跟了三人有些时日,似乎已经熟悉杨素的脾气秉性,听到杨素的话,他闭上眼睛,不再多说。 可这时翠花又开始不知死活了:“我说‘死人眼’,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想要害俺?” 听见又被叫做‘死人眼’,楚狂蓦地睁开双眼,眼中有杀气激荡开来。 小青见状慌忙拦在二人中间,陪笑道:“这个,楚大哥,我这兄弟脑子被驴踢过,不太好使,您贵人雅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楚狂有些恼怒道“谁是你大哥?!” 他不再理会这两个家伙,望向杨素,轻声道:“雇主是谁确实不方便告知。不过他既然肯拿出这么多金子,就一定不肯善罢甘休。你们三人多加小心。” 杨素若有所思。 楚狂该说的话都已经说清楚,便直接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杨素望向楚狂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小青捧着翠花送给他的八哥,眼看着好好的匕首都被楚狂砍成木锯条了,小青仰脸望天、欲哭无泪。 翠花看到伤心的小青,被狗吃了的良心不知到为什么,又突然回来了。他揽着小青的肩膀,豪迈道:“怎的兄弟,心疼了?等哥哥我回到家里,随便炷香的功夫再给你铸一把!我看你手里的剑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针,怎么着,顺便再给你弄把好剑?” “你的剑才中看不中用!”小青抱着那把剑,朝翠花白眼道。 “呦,这么说你不要了?不要拉倒!”翠花鄙视道:“就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赶紧换了一副面孔,对翠花献殷勤道:“崔哥哥送的东西,即使手艺再差,兄弟我也得收下啊,要得!要得!” 翠花冷哼一声,伸出了五个手指,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有点亏,又伸出了另一只手:“五个贴身丫鬟,整天轮换着给哥哥的铸剑炉子烧火添碳,五个暖床丫鬟,每日给哥哥端茶倒水、松动筋骨!” “好说!好说!”小青满口应承下来。 “这还差不多!”翠花满意道。 翠花是满意了,小青却似乎有了心事。他望着楚狂消失的方向,摸着下巴暗自琢磨道: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如此大手笔,还一出手就请出了杀手榜排名第一的楚狂?难道是江城府的人?想到这里小青笑了——江城知府这会估计都投完胎了。 那,是天府的人? 消息不灵通的小青还不知道,其实远在天府的巴蜀提刑按察司衙门里,那位派死士暗杀他们的臬台在他们离开江城府不久,就被人拧断了脖子。 出手之人,正是他爹的手下——那位身穿蓝缎夜行衣的边辅二当家。至于花钱雇楚狂杀人,那都是天南王府敲山震虎前的动作,所以他们大可不必担忧。 因为楚狂之后,已经没有人敢对他们下手了。 …… 半里地外,孑然一身的楚狂身上黑袍飘摇,配着他一头及腰长发,看着不像是个杀手,倒像是一位绝色女子了。 想起刚刚分开的三个家伙,楚狂唇角上扬,竟然在笑。 他那一双冷漠无神的眸子,此时也有了几分尘世烟火气。 这个杀手,似乎不太冷了。 65、相阳城里是非多 北行的官道上,两位身骑白马、女扮男装的白衣“公子”一路拍马疾驰,前方就是那座矗立了两千年、兵家们怎么绕也绕不开的相阳城了。 二人见前方城墙巍峨,都不约而同放缓马力。门口有兵卫正在挨个盘查出城入城的百姓,为首的那位白衣“公子”却没有下马的意思。 “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号称要去江南赏花,却莫名其妙在神州大地上绕了一圈的晋阳公主。 她们主仆二人本来就是离京散心来着,所以一路走走停停,倒也逍遥自在。 这不,晋阳公主一时心血来潮,要来看看《赵史》里浓墨重彩、波澜壮阔的相阳大城,于是她们就来了。 “站住!”二人骑着马径直来到城门下,却被守城的兵卫拦了下来。 城门口的小旗见晋阳公主匹马直行、丝毫没有下马的意图,顿时提起长枪,冷声道:“路证!” 秀秀下马,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普通路证,递了过去。 可那小旗看也不看,直接盯着晋阳公主,呵斥她道:“下马!” 晋阳公主一愣,紧接着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那小旗凛声道:“我离阳律——凡我离阳百姓,除了皇族、开国七郡王、以及圣上御赐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者,其余无论何人出入城池宫禁,皆要下马下轿!” 晋阳公主冷冷望着他,依旧没有下马的意图。 眼看着就要出事,秀秀怯怯拉着晋阳公主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 晋阳公主冷哼一声,终于还是下了马。 “慢着!”二人正牵着马准备入城,却听那小旗一声呵斥,招呼其他士兵把她二人围了起来。 “你马背上挂的是什么?”那位小旗官围着晋阳公主的马转了一圈,指着马背上的一个细长黑布包裹厉声道。 晋阳公主冷笑道:“是什么东西,与你何干?” “呵呵。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是一把剑吧?”说完他就要摘剑。 晋阳公主如何会让他得逞?她冷着脸堵住小旗的去路,似乎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小旗官慑于晋阳公主的跋扈气焰,竟愣了一下,可接下来他冷笑道:“你私携刀剑,可有兵部公文?要是没有,可别怪我治你个私携刀剑之罪!”说完他绕过晋阳公主就要强行摘剑。 秀秀知道晋阳公主就要发作了,赶忙拦在小旗官的面前,瞪着他气鼓鼓道:“你这人为什么总是与我家公子过不去!” 小旗官冷漠道:“不是与你们过不去,国有国法,岂敢徇私!”说完他又要动手。 晋阳公主阴沉着一张脸,她也不废话,提起那名小旗的领口,直接把他给扔了出去! 晋阳公主拍了拍手,视周围的长枪大刀于无物,直接牵着马进了城。 那十来个士兵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人物,事出突然,他们都愣在那儿,忘了阻拦。 “站住!”那位小旗官仿佛阴魂不散似的,从地上爬起来追了过去。 他手下的守卫这时候反应过来,赶紧围了上来。 小旗见晋阳公主被他们团团围住,却懒得看他们一眼,怒道:“你俩再不停下,可别怪刀枪无眼!” 晋阳公主依旧牵着马朝前走着。 小旗无奈,只好举枪迎上。 可他还没看到眼前的俊俏“公子哥”如何出剑,他手里的长枪就脱手而飞。 晋阳公主提剑横在小旗的脖子上,冷冷道:“谅你也是忠心为国,今天暂且饶你狗命!别说你一个小旗,就是你们郧阳卫的指挥使,我想杀,也就是一剑的事!再跟着我,小心我让你们相阳府地动山摇!” 说完晋阳公主还剑归鞘,牵着马继续进城。 这时还有兵卫傻傻拦在她的前面,晋阳公主面无表情道:“滚!” 那些士兵慑于她的威势,竟乖乖裂开一道豁口,任由二人通过。 晋阳公主转过身,盯着那个小旗道:“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会让你们郧阳卫指挥使嘉奖你。你很不错。”说完她领着秀秀上了马,朝城里缓缓而去。 城门边上,那一队兵卫都有些愤愤不平。其中一个兵卫疑惑道:“头儿,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什么来头,好大的口气!” 那个小旗官摇了摇头,无奈苦笑道:“总之是咱们惹不起的人……” …… 相阳城地理位置极为优越,自古就有“华夏第一城池”之称。这里几乎荟聚了天下各地的行商巨贾。 楚江从城墙边上绕城而过,城北有一座模仿大赵樊楼建造的三层酒楼,名唤“望江楼”。 相传这望江楼兴建于南赵时期,是前朝爱国词人辛稼轩担任京西路转运判官的时候建造的。 因为登上望江楼的最顶层可以望见楚江与北方山河,所以辛稼轩经常登临此楼,还留下了“望江楼上望楚江,楚江东去人北伤。幸有缠蹄武侯菜,千杯过后不思乡”这一首打油诗。 故事与诗不见得当真,可有了名人噱头,望江楼总是一座难求。 晋阳公主与秀秀听到城中百姓议论,也慕名来到了这座望江楼下。二人栓好马,进楼后见里面座无虚席、吵吵嚷嚷,不喜欢喧嚣的晋阳公主皱着眉头想要离开。 “哎呀公子,别走嘛……”秀秀见晋阳公主要走,赶紧拉住她撒娇道:“听说这儿的猪蹄可好吃了,来都来了,尝尝再走嘛……” 晋阳公主看来是真疼秀秀,秀秀一闹,她虽然不喜欢,可还是耐着性子没有离开。 主仆二人走进酒楼,早有店里伙计迎上来,弓着身子赔笑道:“二位公子抱歉……如今正是饭时,小店已经客满,还望二位贵客多多包涵……” 听到那位伙计的话,晋阳公主道:“那劳烦包几个缠蹄,我们带走。” 店伙计面露难色:“这个……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小店有规矩,店里的菜一律不得外卖……” “呵。”晋阳公主冷笑了一声,不屑道:“有银子不赚,不是真傻,就是故弄玄虚。” 晋阳公主径直朝着望江楼里走去,边走边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望江楼声名在外,究竟是故弄玄虚,还是与众不同!” 66、飞扬跋扈为谁雄(上) “我倒要看看,你们望江楼声名在外,究竟是故弄玄虚,还是与众不同!”晋阳公主说完就独自上了楼。 店伙计有些尴尬地望向秀秀。秀秀由于吃不到猪蹄,“哼”了一声,把头扭向别处,嘴撅得都能挂个菜篮子了。 店伙计只好在那尴尬地陪着笑。 没过多时,晋阳公主从楼上走了下来。 她指着楼上最顶层的那个独立厢房,问那伙计道:“那间最顶层的包厢里没有人,为什么宁愿空着,也不接客?” “那个……这个……”店伙计支吾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们掌柜的吩咐过,那间厢房只有满了十人……才能就座……” 晋阳公主听到他的话,让秀秀掏出一锭五两足金,丢给店伙计,冷着脸道:“够不够?” 店伙计看到金子,脸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攥着手里的金子,却像攥着一块烧红的木炭,吞吞吐吐道:“够……够了……可是……” 晋阳公主不再理他,领着秀秀直接上了顶楼那间临江的包厢里。 店里伙计跟在她们身后,神色慌张道:“可是……不瞒二位客官,这最顶层的厢房,是咱们知府公子宴客的地方……小店……小店一般不对外接客!” 晋阳公主转过身来,冷着脸道:“你那位公子这会儿又不在,我们吃完就走,不在你这里过夜。”说完她走进包厢内,直接坐在了正北临窗的太师椅上。 见那伙计还杵在门口不动弹,晋阳公主怒声道:“还不快上菜!” “哎……哎……”店伙计慑于晋阳公主的气势,只好抹了把汗退了下去。 可那伙计才刚下了楼没多久,又满脸惊恐地退了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个个鲜衣怒马。 其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身穿褐底吴绣直身,长的倒是人模狗样。只是这人眼眶青黑,满脸凹凸糟刺,一看就是个纵欲过度的花花公子。 那人上楼后,发现自己的包厢被人占了,登时大怒。 他刚要发作,发现自己的包厢里坐着两位面白无须、白白嫩嫩的俊哥儿,火气登时消了一半。 他整天流连于脂粉铺子里,阅女无数。见晋阳公主虽然身上衣裳略宽松,可前胸还是微微隆起,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原来是两个女扮男装的美人儿啊。 “哪里来的狗东西,敢占俺们沈公子的包厢!”有狗仗人势的家伙不知道自己是狗,却骂起了别人。 可为首的沈公子却摆了摆手,对同伴作色道:“怎么说话呢!这二位小兄弟面生的很,一看就是外地来的贵客。身为相阳人,对着远来的贵客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说完这位沈公子走到晋阳公主身边,假装亲热,就要伸手去扶她的肩膀。 “滚。”那只手还没落下,晋阳公主就冷冷吐出了一个字。 沈公子一愣。他可不管这么多,一边去挑晋阳公主的下巴,一边哈哈笑道:“小兄弟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 “啪”!晋阳公主在那个“咸猪手”碰到自己之前,一巴掌扇在那位沈公子的脸上。 只见沈公子一声惨叫,直接被这一巴掌甩出半丈开外,脸也肿了半边。 沈公子的同伴们望见这一幕,赶紧招呼那些守在楼下的家丁恶奴,呼五呵六地涌上前来。 沈公子的那几个同伴有了恶奴助阵,胆子又肥起来,开始指着晋阳公主骂骂咧咧。 沈公子被众人扶了起来,捂着自己的半张脸,眼里都能喷出火来。 可他看到晋阳公主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看到她皱眉时的那股英武之气,沈公子吐了一口血水,发誓今晚一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公子推开众人走向晋阳公主,压制住那股想把她就地推倒的邪欲,幽幽笑道:“打得好!可你知不知我是谁?” 晋阳公主面无表情,倒是秀秀指着他们一群人气鼓鼓道:“阿猫阿狗十几只,我家公子也需要知道?” 沈公子一直被晋阳公主的美貌所惊艳,这时候又听到秀秀嗓音柔美,赶紧扭过脸来。他见秀秀长相甜美可人,与晋阳公主相比又是另外一种姿色,沈公子心底越发欢喜。 他走上前去,对着那一对璧人嘿嘿笑道:“你们知不知道这相阳城里谁最大?” 晋阳公主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沈公子被眼前的冰美人撩的饥渴难耐,他强行按耐住心神,神色傲然道:“这相阳府的府尊不是旁人,乃是我爹!而我,就是……” “而你就是你爹的爹?”晋阳公主突然开了口,冷眼讥笑道。 “你!”听到晋阳公主的话,沈公子大怒。紧接着他又压住火气,望着晋阳公主邪魅笑道:“我不与美人儿一般见识。” 说完他又走向晋阳公主,伸出那只脏手摸向了晋阳公主的胸前。 “来来来,让本公子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庐山真面目!” 其实沈公子早就瞥见了晋阳公主放在桌子上的剑。可那又如何? ——这里是相阳城,是他家的相阳城!眼前这位角色女子就是会点三脚猫功夫又如何?强龙再强,还压得过地头蛇不成? 沈公子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哪怕一会儿动起手来自己吃了亏,可这里是自己的地盘。只要她们动了手,待会儿就能让捕快给这两个美人儿安个当街行凶的罪名,关进大牢里。 到了那个时候,怎么把这两个美人儿吃进嘴里,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与这份从天而降的艳福相比,挨几巴掌又算得上什么? 可跋扈的沈公子还不知道,天上从来就没有白掉的馅饼,即使有,那馅饼里也多半有毒。 沈公子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却永远也想不到这条强龙究竟有多强。 那只手只要再往前伸出寸,就能碰到那个冰美人胸前的柔软了。 可就在这时,他的冰美人也动了。 只见晋阳公主抽出桌上宝剑,一剑就砍断了那只朝自己伸过来的脏手! 与此同时,她迅速闪向一边,躲开了断臂喷出来的肮脏鲜血。 衣不染血,绝世倾城! 67、飞扬跋扈为谁雄(中) “啊!我的手!”沈公子先是看到自己断臂喷出的鲜血,紧接着彻骨的疼痛钻进脑髓。他捂着喷血的胳膊,疼得在地上抽搐滚动起来! “废物。”晋阳公主看着这一幕,竟然在笑。 那些狐朋狗友与恶奴们平日里都是欺负别人,何曾想过会有今时今日?他们望着这一幕,都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快去告诉世伯大人!”这时有人反应过来,对着身后家奴怒吼道。 有两个奴才赶紧跑下了楼。 说话的那个家伙死死盯住晋阳公主,吩咐其他恶奴道:“看住这两个当街行凶的暴徒,别让他们跑了!” 可他似乎有些多虑了,因为晋阳公主压根就没有离开的意思。 此时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位沈公子在地上疼得来回翻滚,收起宝剑,面带嘲讽。 而身后秀秀则紧握着手里的剑,指着众人气鼓鼓道:“你们全都是坏蛋!” 晋阳公主似乎听够了脚下杀猪般的嚎叫,一脚把沈公子踢向众人,竟直接把他踢晕了过去。她望着那位发号施令的那个男子,阴沉道:“赶紧把这个废物抬走,留在这里,污了本公子的眼。” 那人狠狠瞪了晋阳公主一眼,赶紧带着沈公子匆忙离开,估计是找郎中去了。 晋阳公主再不理会其余众人,开始闭上双眼,懒得再看这些人哪怕一眼。 约摸一刻钟后,楼外街市上传来了马蹄声,那群衙内顺着窗户朝外面街上看了一眼,顿时大喜:“沈府尊来了!”说完他们一脸凶狠地朝晋阳公主望过去。 可那个细皮嫩肉的家伙就那么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眼都不睁一下——这家伙不会是个傻子吧? 楼梯开始咚咚作响,紧接着一群衙卒簇拥着一位身穿绯袍、胸绣云雁的四品官员上了楼。相阳城中,官居四品,显然这人就是那位相阳知府了。 那位知府怒不可遏,走进包厢后就对着众人咆哮道:“是谁伤了我儿?!” 晋阳公主闭着眼,依旧懒得理睬。 这时有人指着晋阳公主道:“伯父,就是他!” 晋阳公主终于睁开了眼。 沈知府死死盯着晋阳公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挥手,怒声道:“给本尊锁了!” “大胆!”秀秀拦在了众人前面,可她着实太可爱了,所以就是举着剑怒斥众人,也没有丝毫的气势可言。 “连他也一起锁了!”沈知府这时却没有心情欣赏秀秀的可爱,盯着这二人咬牙切齿道。 那群衙卒一拥而上,可晋阳公主却提剑站了起来,把秀秀揽在身后,冷笑道:“本公子面前,也敢称尊?” 那些衙卒以为她要出手,纷纷后退! “一群废物!”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又被人踩得“咚咚”作响,只听身后铁甲叮铮,一队身披铁甲的士兵推开众人,走上楼来。 为首一将青袍熊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竟然是相阳城的镇守千户。 这位千户走到沈知府面前,指着晋阳公主道:“就是这两个不阴不阳的东西伤了贤侄?” 沈知府点头,怒容满面。 那位千户一挥手,冷冷道:“给本千户绑了!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得令!”手下士兵直接拔出腰间钢刀,朝着冷眼望着这边的晋阳公主围了上去。 晋阳公主望着眼前缓缓压上来的士兵,眼里不带丝毫温度。 她其实明白得很,这位千户今天敢“格杀勿论”自己,那么从前就敢这样随手镇杀这里的百姓。她自己还有还手之力,可那些布衣平民呢? 想到这里,晋阳公主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 可怜那些普通士兵哪里挡得住晋阳公主的雷霆之怒,一个照面下来全都躺在了地上,带着伤哀嚎呻吟着。 晋阳公主提着剑,朝沈知府与那位五品千户走了过去。 一众衙卒望见这一幕,赶紧将他们的主官护起来。 晋阳公主上去以后挥剑就砍,那群倒霉衙卒慌忙作鸟兽散,只留下相阳的知府、千户,与那几个帮闲的浪荡子。他们杵在那里,根本就难以置信。 那位相阳城的镇守千户见势不妙,怒吼一声,拔刀朝晋阳公主冲了上去。 可他来的快,去的更快。 只听千户还没来得及出刀,就被晋阳公主一脚给踹到了墙上。由于是脑袋先撞的墙,这位倒霉千户直接晕了过去! 那群帮闲的纨绔哪曾想事情会闹到这一步,纷纷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奔下楼去。楼上顿时清静起来。 晋阳公主又望向了那位沈知府。 沈知府浑身冷汗,挤出一点生硬笑容,颤抖道:“孩……孩子,你还小……这携带凶器袭击朝廷命官,可是掉脑袋的死罪啊!” 晋阳公主看着沈知府,仿佛在看一个白痴:“那我要是砍了你,是不是就不算袭击朝廷命官了?” “你……”沈知府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个白衣公子既然说了,就当真做得出来! 晋阳公主走到沈知府面前,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冷冷道:“谁是你孩子?” 沈知府瘫在地上,捂着脸惊恐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晋阳公主面无表情道:“本宫今天真想宰了你这两个狗官,只是好不容易才摆脱那群大内侍卫的跟踪,真宰了你们,本宫又会给他们带回宫里。你说,因为你们两条狗命,坏了本宫的兴致,值不值当?” “不值当!不值当!”沈知府如何听不到眼前这人自称“本宫”? 他根本就不怀疑这人在弄虚作假,因为“他”身上的那股浸彻进骨子里的尊贵与跋扈气焰,除了皇族,又有谁装得出来? 沈知府见这个神秘白衣人面带嘲弄,慌忙跪到地上,磕头求饶道:“下官有眼无珠,罪该万死!下官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晋阳公主从怀里掏出一块与小青手里一模一样的金牌,亮在了沈知府眼前。 沈知府看见,膝盖一软,直接趴在了地上,五体投地! 68、飞扬跋扈为谁雄(下) 望着跪在地上的相阳知府,晋阳公主冷冷道:“今日相阳府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沈知府赶紧正了正头上乌纱帽,又把身上官服整理一通,这才低头回话道:“但凭贵人吩咐!” 沈知府这时也看出晋阳公主是女儿身,可她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沈知府又不敢乱喊,只好称她为“贵人”。 晋阳公主又问他道:“可曾记得本宫长相?” 沈知府能有今时今日,也是个玲珑伶俐人物,听到晋阳公主的话,他立刻琢磨出味道,跪在地上磕头道:“罪臣今天从没来过望江楼,犬子的手,是罪臣见他胡作非为,一怒之下亲自砍断的!” 晋阳公主面无表情地收好金牌,就要领着秀秀下楼,再不多说。 可就在这时,那位姓张的千户突然醒了过来。他从见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居然没跑,而沈知府却跪伏在地上。 千户以为沈知府是被威权逼迫,顿时怒火中烧——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到这里,张千户捡起地上的刀就朝晋阳公主劈砍过去! “张老弟住手!”沈知府听见动静急忙回头,见张千户摸刀,吓得他肝胆俱裂。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直接用自己的身体堵在张千户面前。 “沈老哥,你让开!让我劈了这个谋害朝廷命官的反贼!” “反贼?”就在这时候,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楼下突兀响起。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头戴四方平定巾、一身富家翁打扮的白发老者缓缓上了楼。 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 那老人缓缓迈着步子,小心翼翼,仿佛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走路了。他看到晋阳公主后,略微加快脚步,走到晋阳公主面前欠身行礼道:“老奴参见公主殿下!殿下这一‘走’,可叫老奴一路好找啊!” “不好找就不用找了。”晋阳公主冷冷道。 老人无奈笑道:“殿下说笑了。” 他走到晋阳公主身旁站好,与前面的晋阳公主欠了半个肩膀。他望着那位姓张的千户,阴戚戚道:“怎的,刚才咱家听说有人要谋反?” 仅一句话,张千户如遭五雷轰顶。他瘫软在地上,汗流浃背! 老人一步步踱到张千户面前,蹲下身子,用那只苍白的手拍打着他的脸,啧啧道:“我家殿下长这么大,就连圣上也舍不得打一下,怎的,您区区一个五品‘熊罴’,就敢对殿下动刀?” “公公!小的有眼无珠!小的有眼无珠啊!求公公开恩,饶了小的一命啊!”张千户把脑袋磕得震天响,朝着身前这位不知道身份的宦官求饶道。 老人站起身子,冷笑道:“饶了你?饶了你回头圣上听说这件事,知道还有你这么个东西活在世上,圣上龙颜大怒,你来替咱家担待?” 说完,这位公公转过身子,朝着那群捉着刀的黑衣人挥了挥手。 “慢着!”晋阳公主当然知道这个老东西想干什么,她制止这位御马监的掌印大太监,面无表情道:“区区一个五品千户,本宫还懒得放在心上,暂且饶了他的狗命吧。父皇那里日后我亲自给他说,走吧。”说完晋阳公主领着秀秀下了楼。 老人摇了摇头,一脚踢在张千户的脸上,阴森笑道:“算你这狗东西命好,摊着了咱们殿下宅心仁厚!” 说完他又转过脸,对同样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沈知府道:“今日之事,要是有人敢朝外面泄露半个字,可别怪咱家心狠手辣!”说完他不再理会趴在地上拼命磕头的沈知府与张千户,赶紧追上已经下了楼的晋阳公主。 楼下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见到晋阳公主一行人气焰嚣张,纷纷为他们让出一条出路。 闹了这么一出,晋阳公主再无半点兴致,跃上马背就朝着北门的方向疾驰而去,害得那个大太监领着那群黑衣人跟在后面追赶着:“哎呦,我的小祖宗,您等等老奴啊!” 可晋阳公主却充耳不闻,只是一路在城里策马奔腾,理也不理身后的马车与一大群骑马挎刀、杀气凛凛的黑衣人。 出城后,晋阳公主见路旁有一片林子,她给秀秀使了个眼色,二人下马,牵着马就要进林子。 身后坐在马车上的老太监也下了车,一步不离地跟着晋阳公主,生怕一不留又给她跑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晋阳公主回过头,皱眉道。 “圣上有谕,若是殿下离京后偷跑,老奴便要寸步不离跟着殿下!”老太监恭谨道。 “呵。真是个忠心的奴才。”晋阳公主嘲讽他道。 老太监不以为意,仍然寸步不离跟着她,哪还有一丝在望江楼上的跋扈气焰? 晋阳公主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咬牙道:“本宫如厕,你也跟着?” 老太监似乎打骨子里害怕晋阳公主,见她就要发作,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进退不得。 晋阳公主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刘青,你再得寸进尺,小心本宫回京之后拆了你的御马监!本宫做不做得出来,你这个奴婢心里最清楚!”说完她一甩手,与秀秀牵马进了林子。 身为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刘青抹了一把汗,苦笑道:“得,到嘴的殿下又要飞了!” 身后有手下不解道:“干爹明明知道殿下有诈,为何不派小的跟着?” 老太监一巴掌拍在那人脑袋上,怒其不争道:“咱们殿下什么脾气,你老子我不清楚?”老太监望着林子的方向,无奈道:“这位小祖宗真发起火来,别说咱家,就是圣上他老人家还不是要退避三舍?” 老太监转过身,朝着马车走去。早有刚才挨打的黑衣人跪伏在马车旁。 老太监踩着那人的后背登上马车,闭眼坐定,道:“回京吧。” “可是干爹……咱们就这么回去,圣上怪罪下来怎么办?”帘子外,充当车夫的黑衣人急了。 车里的老太监面无表情道:“圣上不会责怪咱家的。” 他叹了一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公主殿下铁了心想做什么,就是圣上自己,也拦不住啊。” …… 林子那头,再次逃出笼雀的晋阳公主仰天大笑,纵马狂奔。 只是,这位韩大先生口中“燕赵之气犹盛男子”的她、飞扬跋扈绝世倾城的她,有朝一日,会为哪个男子素手调羹、红袖添香吗? 69、英雄救美 已经策马离开相阳城的晋阳公主自然不知道,她与秀秀前脚刚出城,就有三个她想起来就会咬牙切齿的家伙,阴差阳错进了城。 三人不是别人,正是“面目可憎”的翠花、“金玉败絮”的小青、以及最为人所人不齿、令读书人颜面扫地的“斯文败类”杨素。 当然,这些都是晋阳公主心中观想,例如翠花就一直认为自己玉树临风、风流‘涕淌’。 这不,风流‘涕淌’的翠花看到街边有卖铜镜的,赶紧跑过去拿起一面镜子找了找自己的盛世美颜,顺带着还理了理自己一头油腻的秀发。 “别照了花花。”小青瞥了一眼翠花,打趣他道:“小心那铜镜承受不住你的美,崩碎后划伤你的脸。” 翠花听到小青的话唉声叹气道:“唉,看来有些人就是看不惯哥哥我的潘宋之姿,整天酸里来醋里去,都能开酱醋坊了!” 小青一愣,紧接着唉声叹气跟上了杨素。 三人走到望江楼时,发现楼底下有不少披甲兵卫封住了整条街,不让百姓靠近。 翠花最喜欢热闹,赶紧跑到一群指指点点的百姓面前,打听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见翠花发问,一位老者疑惑道:“咱们相阳城出了这么大事,你还不知道?” 这位老人捋着胡子,满脸钦佩道:“要说咱们沈知府真是嫉恶如仇、大义灭亲啊。听说他的公子在望江楼调戏一位俊俏公子,被闻讯赶来的沈知府给砍断了一只手!” “不会吧,这么狠?”翠花愣在了那里。 “狠?”老者不满道:“咱们府尊这叫‘眼里揉不得沙子’!要说从前咱们相阳府的百姓也错怪了沈府尊,不然怎么说‘日久见人心’?直到今天,小老头才看清沈知府的为人呀!” 老人一边说话,还一边朝着那些兵卫竖起了大拇指。 “是啊……是啊……”旁边有人附和:“只是可怜沈公子,就是他有龙阳之好,咱们府尊也不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吧!” “你懂什么!”那老人不满道:“沈知府这叫以身作则!连家务事也处理不好,如何治理咱们相阳府?” “……” 翠花听得头大,赶紧朝杨素那里走去。只见望江楼下那些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交头接耳,都对沈知府赞不绝口。 相阳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这位沈知府的旧事,也都感动莫名。 有人说沈知府当年还是一介布衣之时,就悬梁刺股、手不释卷。早年沈知府家贫,点不起灯,到了晚上就去山上寺庙读书。山上人迹罕至,夜里那些泥塑的比丘罗汉面目狰狞,沈知府却一心只读圣贤书,毫不害怕。 有人说沈知府家里不仅点不起油灯,就连肚子也填不饱。所以每到冬天,他就用小米熬粥,隔夜将冻成了冰块的凉粥用刀分成四块,早晚各吃两块。 这时有人反驳道,你那说的是范家文圣的故事吧。我有一事,这才是咱们沈知府早年做过的事——咱们大人早年酷爱读书,常常夜以继日。可读书归读书,觉还得睡啊。于是沈知府就想出了个法子——他用木头削了个圆枕头,夜里读书累了,就憩在上面。因为枕头是圆的,府尊大人浅睡时只要稍微一动弹,圆枕就会滚开。沈知府惊醒后便会爬起来接着读书。如此,咱们沈知府终于得中杏榜,直到今天造福一方百姓。 众人听到,一时赞不绝口。 杨素在不远处摇头苦笑。再这么夸下去,估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牛角挂书”之类的典故也成这位沈知府所做所为了,这位沈大人如此超凡入圣,做个知府还真是委屈他了。 杨素对沈家公子“好男色”的事不感兴趣,又懒得去听那些从前朝名人身上“借尸还魂”而来的轶事典故,就先行离开了。 因为望江楼出事被封,小青翠花也吃不到楼里的珍馐美味了,也只好随着杨素扫兴而去。 杨素他们这些天赶了不少路,根本就没歇过脚,此时虽然天色尚早,他们还是寻了一家临江的客栈安顿下来,准备休整两天再接着朝北方赶路。 这时已过午时,三人正要下楼寻些吃食,突然听到窗外的街上有人呼救。 翠花赶紧打开窗户,见楼下聚了不少人,当中一人锦衣华服,正满脸猥亵地拉扯着一位姑娘。 那位被当街调戏的姑娘衣着普通,由于背着客栈,所以看不到她的容貌,可单单听她呼救的声音,就极为动人了。 翠花又见那女子背影婀娜,更是心猿意马,他觉得是时候表现自己真正的实力了。 “都给我住手!放开那个姑娘!”翠花哪里会放过这等“英雄救美”的风流事,只见他大喝一声,纵身从楼上跳了下去。 落地后翠花一个潇洒的“驴打滚”卸去力道,刚好滚到了那位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家伙脚下。 翠花迫不及待抬起头,终于看到了这位“声音动人”的女子的脸。然后,他尴尬笑了笑,心如刀割。 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啊!翠花在心底直骂娘——长得这么“柔肠百转”,也有人劫她的色?! 原来这位女子身段极为出挑,却生得浓眉大眼、鼻孔朝天。更让翠花心痛的是,这女子的嘴边还生了一颗美人痣,可那痣大就大吧,上面竟然还扎着几根毛。 这位女子似乎被从天而降的翠花给吓住了,捂着一张可以一口吞下一头猪的大嘴,竟然忘了呼救。 “这个……那个……我就是恰巧路过!”翠花这才发现自己被一群人给团团围住了,赶紧谄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朝那个强抢民女的纨绔挥了挥手。 那个纨绔也笑了,只不过,他是在冷笑:“呦,这位公子,玩儿什么呢?天神下凡啊?这位姑娘是广寒仙子,您又是哪位?太上老君?王母娘娘?还是哮天?” “我……”翠花又偷偷瞥了一眼那个女子的“绝世容颜”,听这纨绔说她是“广寒仙子”,翠花竟无力反驳,杵在了那里。 “呦,还敢偷瞄我的美人!”那纨绔阴侧侧道:“英雄救美是吧?给本公子照死里打!” 只见这纨绔话音刚落,身后一群牵黄擎苍的恶奴一哄而上,一个个盯着翠花摩拳擦掌、坏笑连连。 “小子,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一位牵着狗的恶奴嘿嘿笑道:“连咱们相阳府尊的公子都敢惹,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翠花听到那人的话,直愣愣道:“啊?你们知府的公子不是被他爹给砍了吗?” 那恶奴听罢大怒:“那是我家大公子!我看你这家伙是成心找死!兄弟们上,给我废了这个狗东西!” 那人一声令下,身后的走狗们一拥而上。 可怜翠花在一群人的追杀里左躲右闪也就罢了,还要忍受着那位“美人”担忧的目光。 翠花扬起头,发现楼上小青正倚在窗边看自己的热闹,顿时怒从心起,朝小青喊道:“你姥姥的,老子都快被人给生吞活剥了,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楼上小青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他嘻嘻笑道:“你英雄救美,关我什么事?再说,我要是下去了,你家这位‘美人儿’万一看上了我,你怎么办?” 70、除恶务尽 翠花见楼上小青居然“见死不救”,一脚把那只想要偷袭自己屁股的齐鲁滑条踹飞,又躲过两根朝自己脑袋上招呼的棒子,指着小青跳脚大骂道:“亏哥哥还想给你铸把剑,你就这么对我?死小青,你要是再见死不救,别说剑了,小心连剑鞘都没了!” 小青见翠花虽然躲的凶险,却每回都能化险为夷,只是不知道如何出手还击而已。他忍不住在楼上腹诽道:“姥姥的,身法比我还好,什么招式都能躲开,你寻到他们的空子往死里打就是!你都逆天成这样了,还要个狗屁功夫?” 可小青腹诽归腹诽,见翠花不停躲闪,还是凌空一跃,从楼上飘然落到翠花身前。 “呦,又来了个不怕死的!”那位沈家二公子见身穿青袍的小青比自己的卖相还好,他大手一挥,嘎声道:“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给我照死里打!打死算我的!” “是!”那帮恶奴听到主子的话之后一拥而上。 可小青又岂是翠花那么好相与的?只见他青袍飘摇,那帮走狗一个照面都没打,就一个个的被小青给放飞到一丈开外,再没有一个人能爬起来。 小青理了理衣裳,朝那位沈家二公子走了过去。 可怜那位纨绔在相阳城里横行霸道了小二十年,何曾遇到过小青这等人物? 只见他抽出那把别在腰间装模作样的佩剑,双手捧着剑柄,颤巍巍指着小青、色厉内荏道:“你……你别过来!这相阳城可是我爹的地盘儿,我我要是少了一根汗毛,小心我爹要你好看!” 听到这位二公子的恐吓,小青并没有停下来,只是眯眼笑道:“怎么,这相阳城很大吗?” 沈家二公子见小青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一横,大喊一声朝小青劈了过去! 可他手里的剑没有沾到小青,却悬在半空没有落下去。沈家二公子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眼前的青袍男子死死钳住,再也动弹不了丝毫。 紧接着小青稍一用力,沈二公子便惨叫一声,手里的剑也随之落到地上。 “我的手!我的手!”沈二公子凄厉叫着,用坐手托着那只诡异耷拉下去的右手,在原地凄厉嚎叫起来。 他的那只手已然被小青拧断! 恶奴们见事情闹大了,早有人回府去找沈知府。 小青仿佛不知道他们去干嘛似的,任由那些恶奴抬走沈二公子,在相阳百姓的指戳之下上了楼,倚在窗边接着打瞌睡。 杨素望见,只是无奈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而客栈楼下,那位被翠花救下的女子拽住翠花的胳膊就要朝城门跑,把翠花吓了一跳。 翠花挣脱她的手,结巴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你想干什么!” 那女子急得都快哭了,“公子,那恶少是知府家的二公子,您为救小女子,已经惹下了泼天祸事,咱们还是赶紧逃吧!” 翠花一愣。他又甩开女子伸过来的手,满不在乎道:“人又不是我伤的,关我什么事?” 那女子流出了眼泪。可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并没有让翠花怜香惜玉,反而更令翠花心烦意乱。 她接下来的一席话让翠花哀大莫过于心死:“公子是为了救奴家才惹下这等祸事,既然公子不愿意走,那奴家……奴家今日是生是死,都要陪着公子!” “噗!”楼上正在喝水的小青听到那位姑娘的话,一口没缓过来,呛得自己面红耳赤。 翠花望着她那张“绝美倾城”的脸,扭过头给了自己一巴掌。 又过了没多久,东边街市上有喧嚣传来。 只见不远处,一群衙卒捕快们拥着一顶官轿朝翠花这里匆忙赶来。 早有领路的恶奴一指翠花,对着轿子里如丧考妣道:“府尊大人,就是这个泼皮与二公子起了争执!还有一位身穿青袍的混账,这会儿不知道逃哪去了!” 沈知府从轿里下来,一张脸都黑成了猪肝色。 大儿子的手才被人砍断,那人他惹不起,只好打碎牙齿朝肚里咽。可这才须臾的功夫,自己二儿子的手又被人给拧断了!难道今天自己命犯太岁? 沈知府站在众多衙卒身后,指着翠花怒喝道:“是你下毒手伤了我儿?!” “不是我!不是我!”翠花急忙摆手。他指向楼上百无聊赖的小青,一点儿也不讲江湖道义:“看到没,就是那个穿着青袍的家伙朝你儿子下的毒手!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沈知府朝客栈二楼望去,见那个青袍少年正懒洋洋倚在窗边。他见自己望向他,居然还笑着朝自己挥了挥手。 沈知府指着小青,手都在抖:“就是你这个大胆狂徒伤了我儿?!” “不是你儿难不成还是我儿?”小青依旧在笑,不过却是在嘲笑。 沈知府大怒,吩咐衙卒道:“把这个白日伤人的贼子给本府拿下!” “是!”众衙卒齐声领命。 “不必了。”小青起身,直接从楼上跳下来,落在了沈知府面前。 见小青身如鬼魅,沈知府吓得连连后退,可小青却站在原地,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沈知府大手一挥,厉声道:“给我拿下!” 那些衙卒们拔出明晃晃的大刀,齐齐朝小青挥砍过去。 小青也不理会那些乌合之众,几个箭步蹿到沈知府身前,揽住他的脖子把他给拖到背风处,掏出了那块金牌。 沈知府看到那块金牌后先是一愣,紧接着又要跪下来,却被小青捂住他的嘴道:“不准声张!” 见沈知府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小青这才松开了他。 那些衙卒见小青松开了沈知府,又要朝前压去,却被沈知府急忙喝退。 小青不动声色收好金牌,对躬身立在他一侧的沈知府笑咪咪道:“听说沈知府今日连伤了两位公子?据说您那大公子,还是因为调戏一位男人,被您给砍了?” 沈知府听到小青阴阳怪气的话,赶紧跪了下来,不敢多一句嘴。 小青又瞥了一眼翠花身旁的那位“美人”,呵呵道:“沈大人还真是教子有方啊。不说你家公子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就说他的品味,在下就佩服之至。” 说完小青走到沈知府身旁蹲下,拍着沈知府的脑袋,一脸人畜无害道:“不知沈知府家里还有没有三公子?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本公子今天既然出手,干脆除恶务尽,把你那三公子的胳膊也一块卸了得了,反正你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到小青的话,沈知府两眼一黑,竟然当场昏死过去! 71、沈三公子 小青见沈知府两眼一黑就要晕倒,赶紧蹿到他的身前,“好心”搀住他,笑得却有些不怀好意:“不知沈知府家里还有没有三公子?” 沈知府一愣。他没弄懂小青话里有什么深意,可还是抹了一把汗,尴尬道:“贵人说笑了。下官家里只有两个逆子,没有老三。” “哦,那就算了。”小青似乎有些遗憾。 他松开沈知府的胳膊,有些散漫道:“忙了大半天,沈知府想必也累了,还是赶紧回吧。我这人喜欢清净,管好你的手下,叫他们长点记性,没事别来惹我。”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沈知府当然能听懂小青的话,他赶紧朝着这位不知道身份的公子哥作了个揖,领着一群人匆忙撤走,连身后的官轿也没敢上。 一行人雷声大雨点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小青他们两个也累了,沈知府那群人刚刚退走,他们就准备回客栈休息。 那位被翠花救下的姑娘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看她那神情,似乎铁了心要跟翠花到地老天荒。 翠花望见这一幕,脑仁儿都大了。见那女子跟的紧迫,他终于转过脸来,不耐烦道:“喂,今天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一个姑娘家,老跟着俺们两个大老爷们做什么?” “是你,不是‘俺们’。”小青幸灾乐祸道。 那姑娘听到二人的话脸一红,却坚定道:“公子,奴家刚才说过了,是生是死都要随着公子。” 翠花张大了嘴。 小青强忍住笑,在一旁火上浇油道:“花花啊,难得遇见这么有情有义的姑娘,我看你还是从了吧!” “我从你婶婶啊!”翠花恼羞成怒道。 他又转向那位姑娘,苦着脸道:“我说姑娘,虽然刚才我救了你,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路见不平一声吼,咱们吼完继续朝前走就是,你……你还小,犯不得因为这点小事就以……那个啥相许吧……” “可是……可是我爹从小就教诲我,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那女子虽然害羞,倒也神情坚定:“何况,何况公子今日还救了小女子的清白之身……” “造孽啊!”翠花转过脸,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跺着脚上了楼。 那女子也要跟着上去。 翠花转脸瞪着她,那女子却羞红了脸不敢与翠花对视。 翠花无奈,跑到楼上客房里扑到床上,蒙头就睡。 可就在这时,那女子却温柔掀开了翠花蒙在头上的被子,红着脸道:“公子是想歇息了吗?奴家伺候宽衣吧……” 翠花终于忍不住了,他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疯了似的奔下楼去,然后慌不择路地朝着相阳城的南门——文畅门狂奔而去! 那个女子愣在客栈里,望着翠花的仓惶背影泪如雨下。 小青见那女子哭的伤心,艰难憋住笑意,安慰她道:“姑娘莫要伤心,这家伙虽然跑了,可我俩还在这儿啊。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猪跑不了圈!你且安心在这等着,我敢保证,天黑之前他一准回来!” “小青。”杨素制止了小青的胡闹。他走到那女子面前,劝她道:“姑娘,感情这种事情勉强不得,我看你还是回家吧。就算你能在这里等他回来,可他不想见你,还是会跑,如此又何必呢?” 那女子听到杨素的话,捂着脸哭着跑下了楼。 小青却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哎呦……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先生你这是棒打鸳鸯啊!瞧他俩多般配!生生一段大好姻缘给拆散了,哈哈哈!” 杨素瞪了小青一眼,一个人去看书了。 小青自己笑累了,也跑去床上闭目养神。 二人等着翠花回来去吃饭,可一直等到天色昏黄也没见他回来。 杨素合上手里的《相阳府志》,皱着眉头道:“翠花怎么还不回来?” 小青枕着双手,闭着眼睛呵呵道:“莫急莫慌,这家伙跟条泥鳅似的,谁能奈何得了他?兴许他又跑哪里英雄救美去了,哈哈……” 杨素没有理小青。他从竹椅上站起来,准备下楼。 小青听见动静,睁开眼道:“你干嘛去?” 杨素有些担忧道:“天都快黑了,我出去找找他。” “等等!”小青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抓起他那把包裹严实的剑,嘿嘿道:“天都这么晚了,我还是跟着吧。” 两人出了客栈,一路朝南出了相阳城。可四下里都是准备收摊的小摊贩们,哪里有翠花的影子? 杨素他们一路往南,走到相水旁,又沿着相水河畔朝西寻找,渐渐来到了那条前朝开拓的相阳渠边。 这时天色又沉了些,只见晚霞倒映下,田地里还有不少百姓在金黄的麦地里劳作。 杨素赶紧走过去,却发现了田里有些古怪——他发现在地里劳作几乎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没有一位青壮。 杨素心中疑惑,他走到一位佝偻老人身前,问老人道:“老人家,请问刚才您看到过一位身穿深靛色短襟的猴瘦青年没有?大概有这么高。”杨素边说边用手比划了一下。 那位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埋头清沟滤渠,似乎在为芒种插秧做准备。 杨素无奈,又走到另一位老人面前,重复刚才的话道:“老人家,请问有没有见到一位身穿靛色短襟的瘦小青年?大约有这么高……” 可那老人家却头也不抬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你说的那人,但大约知道他在哪里。” “此话怎讲?”杨素疑惑了。 老人停下手里的铁锹,摇头道:“听你二人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听小老儿一句劝,不该插嘴的事莫要问,老实呆在城里就好。等过个十天半个月,你找的人自己就会回去。到时候啊,你们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做,直接离开相阳城就好。” 小青越听越糊涂了:“老人家,您说的话晚辈怎么听不明白?听您的意思,这人我们不用找了?” 老人又开始低头铲土:“我要是你俩,就趁着这会沈三儿的人没在这里,赶紧回城。知道得多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等等……”小青古怪道:“您老说的沈三儿,不会是相阳知府家的三公子吧?” 72、消失的翠花 听见小青发问,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摇头叹息着。 小青瞪眼道:“不是吧?” 老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沈三儿原名沈彪,他不是沈知府家里的公子,而是我们相阳府第一大帮派——白马帮的大当家。他早年也是个混江湖的狠茬子,却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沈知府的义子。因为他也姓沈,知府家里已经有了两位公子,所以他对外号称沈三。” 老人叹息道“最近,这位白马帮的大当家正在城南的仙首山上修建山庄,因为赶工期,小老头我的两个儿子,也被押了去。你看这田里上下,全都是白马帮的产业,这么多糟老头子,你们可曾见过一个青壮? 所以你们要找的人,想必是被白马帮的人抓去做苦力了。” 小青听完老人的话阴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田垄不远处扬起尘土,有几个人骑着白马朝这边奔了过来。 老人望见,赶紧低头道:“白马帮人来了!二位听小老头一句劝,待会儿寻个空子赶紧逃吧!被他们抓了去,你俩也免不了当一回便宜的苦力!” 小青朝路上看过去,见是四个身穿黑衣的家伙骑着白马,从东南方向沿着相水奔了过来。 这些人一个个手里还打着响鞭,扬起脑袋不可一世。 那四个骑白马的黑衣人看到了杨素与小青,停下马看着他们二人,还拿着马鞭朝他们指指戳戳。 小青望向杨素。 见杨素点头,小青挺起腰,朝那几个黑衣人招手道:“喂,你们四个家伙,给老子到这儿来!” 马背上的那家伙正在嘻哈打诨,听见小青使唤他们,先是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 其中有个家伙蹦下马背,提着鞭子一边朝小青那儿走,一边狂妄道:“小子,你在叫我?” “难不成在叫我儿子?”小青冷笑道。 “你,你找死!”那人瞪起眼珠子,盯着小青阴沉道。 “呦喂!老大,遇到不怕死的了吧?”剩下三个黑衣人在马背上起哄道:“咱们帮主正愁人手不够,这就来两个急着投胎的,跟这个傻子废话什么,直接抓了带走不就完了!” “抓我们做什么?”小青抱着膀子道:“你们缺人手,我们跟着你们走就是了,大家也不用因为打架而伤了和气,多好?”小青转过脸问杨素道:“对吧,先生?” 杨素也笑道:“来的路上匆匆忙忙,正好想去城南山上看一看相阳的名胜古迹。” “敢情老子抓你们去游山玩水是吧?!”那个黑衣人捋起袖子就要动手,却被另外几人拉住道:“老大,这两个家伙一看就是脑子被驴踢过,你跟两个傻子较什么真儿?” “是是是,我们的脑子刚才被他给踢了。”小青指着说话的那人道。 “你!”刚才还劝人的那家伙蹦下马,摸着腰间的大钢刀就要动手。可他想了想。竟然强行压住了怒火,用刀指着小青,咬牙切齿道:“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你给老子等着!” 谁知小青却啧啧道:“怎的,这都能忍着不揍我?属王八的?” “你!”为首那人终于忍不住了,上去就要拿拳头抡小青。 可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在小青面前简直就是班门弄斧,只见小青一抬腿,那人就被踹飞了出去,躺在那里直哼哼,也没火气了也不瞪人了。 小青又望向其他三个人,嬉笑道:“你们几个要不要松动筋骨?” 那几个家伙看到睡在这位青衣公子脚下的老大,都知道遇到了狠茬子,连忙摇头,乖乖站在那里,连个屁也不敢放了。 “没劲。”小青走到那个躺在地上的家伙面前,踢了他一脚,白眼道:“别装死了,起来吧,本公子今天心情好,不打你了。” “壮士……俺也想起来啊!”那个黑衣人呲牙咧嘴的,都快哭了“可是……腰……腰断了!”那人凄惨叫道。 听到黑衣人的话,小青直翻白眼:“放你娘的屁!老子都没用力,你的腰怎么能断?别装了,赶紧起来!”说完他又踢了那人一脚。 “哎呦!爹!您是俺亲爹行了吧!疼!腰真断了!” 小青哭笑不得。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小青赶紧吩咐其余三个黑衣人道“你俩,赶紧把这个没用的东西抬进城里医治;你,领着我们去找你们帮主。” “我……”被小青安排带路的那人吓得脸都绿了。 “怎么,你不愿意?”小青把拳头握得噼啪作响。 “我愿意!我愿意!”那人哭丧着脸道。 小青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当着那人的面随手一弹,只见空中一只正想飞去田里偷吃庄稼的家雀应声而落,掉在了那人脚边。 小青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也不管他哆不哆嗦,冷脸道:“你骑马在前边带路,别想着逃,刚才那只家雀,看见了吧?” “看见了!看见了!”那人吓得脸都绿了。 小青转过身去,把杨素扶上马,自己也坐定,对那个还在原地发愣的家伙喝道:“还愣着干嘛,赶紧上马!” 那人见这位小祖宗翻脸,赶紧爬上马背,三个人骑着两匹马,开始朝着东南方向奔去。 由于他们骑了马,也就上下马的功夫,几人就来到了仙首山下。 此时天色已晚,最后一抹晚霞涂抹在天边,把仙首山衬托的仿佛人间仙境似的。 小青押着那个家伙,根本就没有闲情去赏景,倒是杨素跟着前面二人,望着眼前五步一景十步一亭,想着那些古迹背后的故事,有些愣神。 由于此行是来寻找翠花,所以不能耽搁,可杨素还是特意绕到书里记载的那座大魏诗圣的墓碑前,整理衣冠拜了几拜。 三人朝着山头上爬去,渐渐听到有嘈杂声从山上传来。 小青忍不住看向了带路那人。 那个黑衣人很是畏惧小青,他知道小青在询问是不是这里,赶紧点了点头。 “哎,又要打架喽。”小青嘻嘻笑道“其实中原哪哪都好,就是只能打架不能杀人,无趣。” 小青刚说完话,可那个带路的家伙听见他要杀人,赶紧跪了下来,嘴里还连呼饶命。 小青无奈看向杨素,杨素却摇头笑道:“别吓他了,找翠花要紧。”说完他继续朝山上走去。 小青见杨素走的着急,也顾不上身后的家伙了,赶紧跟上杨素,不敢离远,怕他遇到危险。 山顶嘈杂声越来越近,小青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密切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只见山上新建了一处宅院,占地不小。依稀还能听到里面有呵斥声、鞭笞声、呻吟声传出来。 就在他们想走进院子里的时候,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院里传出:“哎呦喂,你他娘的敢打我?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73、很大吗 听到那道声音,小青大喜道:“先生,是翠花!” 杨素点头,加快了脚步。 小青赶紧拦住杨素,然后摘下扛在肩膀上的剑,摇头道:“你在这等着,我先进去。” 杨素点头,然后他又跟上了小青。 小青回头,见杨素追了上来,而且没有退下的意思,只好无奈道:“行,一起……” 二人走进那座已经初具规模的别院里,却见翠花正踩着一个黑衣人,手里拿着鞭子,怒气冲冲道:“你他娘的跟谁动手呢你!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翠花拿着鞭子指着那群拿着刀逼上来的家伙,色厉内荏道:“你们……你们都别过来,我……可是有脾气的!”翠花他又朝身后的那群苦力吼道:“兄弟们,这活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啊,咱们干脆反了他娘的!” 可任凭翠花热血激昂,那些苦力逆来顺受惯了,都埋头躲的远远的,有人还看着他,眼里似乎有些鄙夷之色。 “怎么样,砸锅了吧?”小青终于看不下去了,在一旁落井下石道。 翠花听见小青声音,连忙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小青正抱着膀子倚在门边,立刻大喜。 然后,翠花一指小青,朝那些黑衣人大声喊道:“兄弟们,看到那个穿青衣的家伙没?就是他让我上山来捣乱的!他还说咱们沈帮主不是个东西,等见到那个叫沈三儿的,非得把那个狗不理的东西剁碎了喂狗!” 然后,那群拿刀的黑衣人就转过脸,杀气腾腾地往小青那儿压了上去。 “翠花,我干你婶婶啊!”小青看到这一幕,气得跳脚大骂道:“老子大老远跑来救你,你,你他娘的真会玩儿!” 翠花哈哈大笑:“谁让你来救我了?哥哥我可是主动上山来的!这里有吃有喝,还没有娘们跟在屁股后面死缠烂打,谁稀罕你来救我!” “我!”小青躲过迎面砍过来的两刀,把怒火都发泄到了那群黑衣人身上。 只见小青如猛虎冲进羊群,一通拳打脚踢之下,“噼啪”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没过多时,院子中央就只剩下小青一个人站着。那群黑衣人骨断的骨断、筋折的筋折,再没有一个人能爬起来! 紧接着,小青又提着剑朝翠花走了过去。 眼看着这兄弟俩就要“自相残杀”起来,这时,门外又有人喝道:“是何人在此喧哗?” 应声走进来一位身穿黑衣的刀疤脸胖子。他把玩着左手上的翡翠扳指,身后还跟着一群气焰嚣张黑衣人。 那人走进来后,见到自己的喽啰们躺了一地,顿时一愣。朝着院子外面看了一眼,眼中隐有兴奋之色。 ——这么久没做那剥皮抽筋的勾当了,想不到今天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你又是谁?”小青推开翠花,略带戏谑地看着他。 可那人却只是望向门外,冷笑连连。 门外又走进来一位身穿四品官服的官员。那人进门后,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院子正中的小青,他顿时愣在那里。 “有点儿意思。”小青看到那位四品官员,笑的越发不怀好意。 原来这位四品官员不是旁人,竟是白天才与小青打过一次交道的相阳知府沈丘! 沈丘望见门里的小青,似乎受到了惊吓,脸红的像是身上的官服、额上汗如豆粒般掉落,嘴里还默念着“惨也!惨也!” 小青提着剑,朝沈知府那里缓缓走了过去。 那位白马帮的大当家不知道沈知府与小青他们的过节,这时挡在沈知府前面,冷笑道:“小子,你知不知道这位大人是谁?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我爹,行了吧!”小青还没说话,沈知府走上前去,一巴掌拍在那位沈帮主的脸上。 他一巴掌甩出去再也不管他的那位干儿子,匆匆走到小青的身前,膝盖一软,又朝小青跪了下去。 小青眼里仿佛结了一层冰霜,就连说出的话也透着一股阴冷:“沈知府,咱俩认识?” “认识!认识!”他抬起头,见小青眉毛一凛,又赶紧改口道:“不认识!不认识!” “那,今晚过后,你认不认得我?”小青冷着脸道。 “也不认识!”沈知府仍然在磕着头。 “那就好。”小青拔剑出鞘,剑起剑落,沈知府的身上少了一条胳膊! “啊!”由于小青的剑快,沈知府愣了片刻才感受到疼痛。他看着那条正在喷血的肩膀,疼得直接昏死过去! 那位沈帮主哪曾想到这少年竟然敢对朝廷命官动手?此时再上去,已经迟了。他直接从手下那里夺过一把刀,上去就要跟小青拼命。 小青却看着那位沈帮主冷笑道:“你确定不先把你干爹送下山?你再耽搁一会,你干爹流血流死了,可赖不着我。” “把大人送下山!”沈三朝着那群看呆了的手下怒吼道。紧接着沈三儿转过脸,拿刀指着小青,状若疯狗道:“小子,今天我要把你碎尸万段!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说完他举着手里大钢刀就冲向了小青。 可就在这时,沈知府却呻吟着醒了过来,忍着剧痛虚弱道:“沈三,休得……对贵人无礼!” 沈三听见沈知府的话停止了前冲。他几步回到沈知府得身旁,朝他跪了下来,怒吼道:“干爹!” “混账!”沈知府当然知道他的这个义子咽不下这口气,忍着痛就要起来。 沈三权衡利弊,最后怒吼一声,还是把刀扔到地上,蹲下身子扶住了沈知府。 可笑这位白马帮的大当家这些年来无恶不作,都是欺凌别人,何曾遇过今天这种事?此刻他一脸的戾气,拳头也握得劈啪作响。 沈知府一张脸因为失血过多而煞白,却甩开想要与他包扎一下的干儿子,忍着痛朝小青跪下来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今日贵人……已经出手教训……还望贵人高抬贵手……饶了……饶了罪臣一家老小吧!” “干爹!”沈三不知自己干爹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仍是戾气不减。 小青看着脑子不怎么灵光的沈帮主,冷笑道:“我要是你,就先把你干爹送回城里医治,而不是在这里浪叫。还有,嚣张是需要本钱的,你一个四流帮派的小帮主,侥幸认了个四品知府做爹,就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横行天下了?” “你!”沈三仍然心有不甘:“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小青孤傲笑道:“我是你惹不起的人。” “好!好!好!”沈三满脸不甘,然后一把抱起沈知府,就要下山。 “慢着。”小青这时叫住了他。 “不知公子还有什么吩咐?!”沈三厮混江湖多年,肯定也不是真傻。 他望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青衣少年,终于低下了那颗骄傲的头颅。 “吩咐算不上。”小青摇头道:“不过,改日必定亲临你白马帮,割了这颗长在相阳百姓身上的毒瘤!” 沈三望着眼前这位一人一剑,就令自己感到临渊峙岳的少年,没来由的,突然生出一股源自灵魂的恐惧与无力。他抱着早已疼晕过去的沈知府,第一次感觉脚下的路如此崎岖坎坷。 小青转过脸,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先是一愣,紧接着朝那些黑衣人与苦力招手道:“你们,你们,都过来!” 那些苦力都围了上来。 而沈三的手下们也没了平日的跋扈,都不情愿地走过来,看向小青的目光里都带着畏惧。 这个家伙,居然连知府大人的胳膊都敢砍!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砍了沈知府的手,沈知府居然还给他跪下,让他饶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小青懒得理会这帮苦力究竟在想什么,用剑指着众人,凶神恶煞道:“今天的事,你们谁要是敢朝外面走漏半点风声,刚才你们也都看见了!四品知府的手我都敢剁,杀几个恶奴苦力,更不在话下!” “你们要是不信,可以用自己的脑袋去试一下,无妨的。”说完,小青弹剑出鞘,又还剑归鞘。 伴随着那声清脆剑吟,那些苦力与黑衣人们都吓得一哆嗦。 小青抬起头,见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对那些苦力道:“趁着天色还没黑透,你们赶紧下山吧,从今天起,无论是你们沈知府、还是那什么白马帮,都不敢再欺压你们了。” 那些苦力如蒙大赦,都跪下来给小青磕头,然后匆匆下山。 “慢着!”小青突然叫住了他们。 那些苦力以为他又反悔,都可怜巴巴望着他。 小青却对那些黑衣人道:“把他们的薪钱结了!按照相阳城的市价,十倍!” “好!”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苦力们领了薪钱,都欢天喜地、千恩万谢下了山。 小青走到杨素面前,像个孩子似的邀功道:“先生。怎么样?” 杨素点头笑道:“不错。” “仅仅是……不错?”小青有些郁闷了。 杨素摇了摇头,对小青笑道:“杀伐果断、恩威并施,假以时日必能独挡一面。” “那,咱们下山?”小青听到杨素夸赞,美滋滋道:“今儿个咱们在客栈里好好歇一宿,明个一早好去找那沈三的麻烦。” “嗯,是该下山了。”杨素点头“明天除了要找那沈三的麻烦,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翠花好奇。 “杀了沈知府。”杨素微笑道。 “什……什么?”小青与翠花同时大惊。他们都盯着杨素,想看杨素是不是在开玩笑。 可杨素的眼里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冰霜:“像这种盘剥百姓的败类,就该死。” “可是……那沈丘毕竟是一个四品的朝廷命官啊,无缘无故死了,咱们往后还能安稳?”翠花确定杨素不是在开玩笑后,紧张道。 杨素没有说话。 小青可不管这么多,反正现在只要杨素说要杀人,他就敢拔剑。 小青摩挲着手里太宗皇帝当年赐给他爹的剑,满脸兴奋道:“我爹手里的剑,当年可是砍过正二品将军的脑袋,一个四品的知府,很大吗?” 74、杨素的道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翠花就被小青从床上给拽了起来。 翠花当然知道小青要拉自己去做什么,赶紧挣开他的手扑到床上,蒙着脑袋开始装死。 可小青哪是这么好打发的?他直接把翠花身上的薄被使劲一抽,紧接着一把将翠花从床上给掀在地上。 翠花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由于心虚,他这次没有和小青纠缠,只是瞪着眼怒声道:“你和那个挨千刀的书呆子想去伤天害理,你们去就是了,干嘛非要拉着我?我这身细皮嫩肉可跟你们折腾不起!” “不去?”小青把手搭在耳朵上,朝翠花嘴边凑了过去。 “不去!”翠花趴在小青耳朵上大吼一声,把小青吓得一激灵。 “当真不去?” “不去!”翠花斩钉截铁道。 “那你回天南吧。”小青冷笑道:“外面世道这么乱,你胆儿又小,还是赶紧回家找你爹,让你爹给你娶房媳妇,生娃去吧!” “你……!”翠花指着小青,咬牙切齿道:“算你狠!不就是杀个人吗?老子在那挨千刀的真武观里又不是没干过!” “嗯,这才是咱们威武雄壮的花花嘛!”小青揽住翠花肩膀,“老怀宽慰”道。 可小青才夸完翠花,翠花又开始紧张道:“当真要杀人?” 小青望着正在窗边晨读的杨素,冷笑道:“先生一介书生都能豪言生死,这相阳府里的杂鱼几条,杀了就杀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可不是什么寻常书生……”翠花瞅了一眼杨素,发自内心的畏惧道:“这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天生一副铁石心肠,面善心黑下手狠,关键人家还永远一副圣人的模样!太可怕了!” 窗边的杨素听到翠花的话,摇头笑了笑。 三人吃完早饭,出了客栈。 他们打听到那个白马帮的住处,一路朝着西边,走出了相阳城的西门——熙成门。 出了西门再朝西北走了大约五里地,他们来到了相山山脚下。 这座相山虽然不高,可在相阳府、荆楚省乃至于离阳王朝,都是很出名的。 相山上发有二水,南流曰相水,北流为檀溪。 那条“妨主”的卢马跃过的檀溪自不必说;而这条相水虽然没有动人的故事,可正因为有了它,才有了“相水之阳”这个地名。 相山上有一座书院,与山同名。 这座相山书院一开始是由民间的郡望乡绅自行筹款、并聘请先生授课的。那时书院虽小,却出了不少栋梁之才。 当年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子,有不少名动荆楚,有的甚至还位列离阳中枢,成了离阳王朝真正的大人物。 后来,这座书院名声越来越大,就被相阳府接管,成了官学。 说来也怪,自打这相山书院成了官学之后,书院是扩大了不少,学子也收的更多了,却再没有培养出一位真正的栋梁之才,出的尽是些歪瓜裂枣、鱼目混珠之辈。 杨素他们这趟是要找那沈三的麻烦,却直奔书院而来,倒不是他们三人南辕北辙。 只是他们听说,那位早年坏事做尽、如今半黑半白的沈大当家据说就住在相山书院里,还是这座书院的枪棒教头! 一所培养读书人的书院,却光明正大地聘了个武教头,头上还顶着官家头衔、拿着官家俸禄……这不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而是真真出现在了离阳王朝的相阳府之中。 滑天下之大稽。 一路上杨素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的身后跟着那一对哼哈二将。 此时山是青的、水是绿的、日头是明媚的,唯独杨素的心是乱的。 三人沿着石阶上了山,看见山顶上的书院正门大开,似乎在广迎天下的读书人。 书院里,不少头戴黑色方巾、身穿青白色交领的学子们正在日头下晨读,书声里没有一点朝气,令人昏昏欲睡。 正对着大门的地方站着一位中年讲师,嘴里念的是圣贤之语,可心里想的什么,就只有去问文庙里的那些圣贤们了。 那位讲师见杨素走进书院,眉头皱了一下,拿起戒尺朝三人厉声喝道:“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才来!你们三个,穿着如此随意,成何体统!” 听到那人的话,杨素摇头道:“我们不是这里的学子,来这里是来找一个人。” “找谁?”讲师眉毛一掀。 “沈三儿。” “沈三儿?”那讲师一愣。 “哦,就是你们相山书院的沈教头。”杨素道。 那讲师听到杨素的话,先是一愣,继而厉声训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沈教头的名讳!” 小青听到中年人训斥杨素,冷着脸走上前来。他刚要动手,却见杨素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退下。 小青会意,瞥了一眼中年人,站在杨素身后,再不开口。 杨素望着眼前的这位中年讲师,微笑道:“敢问这位仁兄,为什么不能直呼沈三的姓名?” “大胆!”坐在下首的学子们听到杨素竟敢与自家先生称兄道弟,忍不住起身怒斥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与我家先生平辈论交?先生已是不惑之年,叫一声‘师长’,你也亏不到哪里去吧!” 听到那位学子呵斥,杨素心中冷笑,却没有说话。 中年讲师倒也大度。他喝退那名学子,望着杨素面无表情道:“称呼什么的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东西,无妨事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嗤笑起杨素来:“可你当真不知道沈教头的身份?” “知道啊。”杨素笑道:“他是你们相阳白马帮的大当家,还是你们相阳知府的干儿子。” 见中年人一副“你都知道了还敢如此”的表情,杨素接着道:“不过今天我又知道了他的另一个身份——他还是这座名满荆楚的相山书院的枪棒教头。” “那你还敢对沈教头不敬!”中年讲师忍不住摇头冷笑:“年轻人可以有傲骨,可以目空一切。可要是到最后连性命都没了,只剩下一副傲骨,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杨素把这位中年儒生的风骨气节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连落草为寇的沈浪张虎他们都看不起读书人了。 要是天底下的读书人都像眼前这位中年人一般功利市侩,且这种市侩已经浸彻进读书人的骨子里、被视为天经地义,那读书人又凭什么让别人高看一眼? 杨素扫了一眼在座的学子们,见他们一副麻木不仁的混沌模样,心底涌起一股悲凉。 “怎的?不信我的话?”讲师看杨素的眼神越发鄙夷不屑:“要不咱们做个赌,就赌你这榆木疙瘩活不过三十岁,如何?” 人群里响起一阵哄笑,在静谧的相山上显得有些刺耳。 杨素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嘲笑似的,看着这位中年人,面无表情道:“做赌一事就罢了,你只需要告诉我沈三在哪,其他的事不劳费心。” 可那中年人却根本懒得理会杨素。他合上手里那本濂溪圣人的著作,用戒尺指着杨素,嗤笑他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再说咱们沈教头那可是天上的人物,岂是你这种井底癞蛤蟆想见就见的?” 杨素没有说话。 小青在一旁看到杨素受辱,登时就要拔剑,却被眼疾手快的翠花给拦住。 小青满脸杀气,刚要问翠花为什么拦着自己,就见翠花用嘴呶了呶杨素,一副好戏就要开场的欠揍模样。 那位中年讲师自然不如翠花了解杨素,所以他还在喋喋不休:“怎的,不说话了?不是本院说你,像你这般行事,简直就是丢咱们读书人的脸!” 中年人接着“毁人不倦”道:“像你这般读死书,每天看似勤奋,却没有在书里读出人情世故,反倒是越读越傻!读到最后,科举没考上,人缘没混上。蹉跎一生,到头来连家里人都要跟着吃苦遭罪,你这种人哪是在读书?简直就是在造孽!” 书院里又响起一阵哄笑。 杨素竟然还能沉住气。他望着眼前的中年人,波澜不惊道:“那敢问仁兄,如何才能不造孽?” 中年讲师戒尺一扬,接着“指点江山”道:“当然是像我这样,知行合一、学以致用!像你刚才直呼沈教头名讳,这就犯了大忌。你想,咱们沈教头是什么身份?那可是咱们相阳府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你直呼他的名讳被他听见,能有好果子吃?” 说到这里,中年人话锋一转,神色傲然道:“再看看本院。本院整日里与沈教头抬头不见低头见,像这般近水楼台,本院只要把他给伺候舒坦了,指不定哪天他就会在咱们府尊大人耳边提到本院一句……这口碑啊,都是这么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正所谓,功名利禄何曾负过有心人?” “懂了。”听完中年讲师的一通歪理,杨素点了点头。 然后,他望着中年人微笑道:“那仁兄想不想听听我这个癞蛤蟆的道理?” “哦?”中年讲师似乎察觉到杨素的气质骤然一变,心底莫名地慌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暗道一个穷酸书生能翻出多大浪花来?于是他望着杨素似笑非笑道:“你这傻书生能有什么道理?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杨素点头,然后一巴掌扇到了中年讲师的脸上。 75、贪官逢死路,老生忆少年(上) 杨素突然出手,直接把中年讲师给打懵了! 他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指着杨素的鼻子,结巴道:“你……你……” “你什么你!”小青见杨素居然打了人,在一旁哈哈大笑道:“要不本公子也赏你几巴掌道理?” “大胆!” “岂有此理!” 坐在下首的那些年轻学子被杨素与小青激怒了。 这个身背竹笈的家伙看着像个读书人,怎么行事如此粗鲁?不少人怒火中烧,直接站起来朝着杨素逼了过去,一时间群情激奋、骂声连连。 小青见那些书生朝这边压过来,也不废话。他直接抽出宝剑,一把拽过那位中年讲师的领口,拎小鸡似的把中年人拎到那群书生前面,用他的衣服擦起剑来。 “你……你要做什么?”中年人给小青吓得不轻,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求饶道:“这……这位少侠!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你可不能滥杀无辜……” 小青没有理他,而是朝那群书生望去。见那群书生看到自己拔剑就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小青面带嘲讽道:“一群废物!” 小青既然出手,可没有杨素那么好说话了。他一脚把中年讲师踹翻在地,直接把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冷冷道:“说!沈三儿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我我……我说!”中年讲师哪里还有在杨素面前指点江山的豪气?他捂着半张肿成了猪头的脸,满脸惊惶道:“沈教头……哦不是,是沈三儿!沈三儿昨天夜里不知道从哪回来,慌慌张张的,小的……小的凑过去与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然后小的就见他吩咐手下收拾了细软,就匆忙离开了!” 听到中年人的话,小青皱眉道:“这厮倒是机灵!”说完他收起宝剑,一边拍打着中年人那半张没肿的脸,一边嬉笑道:“怎么样,跟我比起来,还是我家先生讲道理吧?” 见那中年人哭丧着脸,小青不屑道:“你看看你,我家先生好言问你,你却不说,非得把剑架你脖子上你才肯说!你说你不是贱,又是什么?” “是是是!公子教训的是!”中年人卑躬屈膝,哪还有半分刚才颐指气使的模样? 小青从地上站起来,回头扫了一眼,见那群读书人早已屈服在了自己的“淫威”之下,他连忙把中年儒生从地上扶起来,一边为他拍着衣服上的尘土,一边赔笑道:“你看看你,咱们之间就这点事,早说出来不就得了?这书院里供奉着子家圣人,让他老人家看到咱们在这里动刀动剑的,多不雅观?” 那群书生见小青变脸比他们翻书还快,都呆若木鸡,愣在那里。 小青再不理会那群人,走到杨素面前,有些无奈道:“那沈三儿不愧是江湖里厮混过的人物,估摸着他昨晚从我的话里嚼出了什么味儿,这不,昨天夜里就连夜开溜了!早知道昨晚就不说这么多话了!”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微笑道:“那沈帮主是跑了,可他干爹跑不了。” “咱们当真要去?”小青有些犹豫了。他是杀过不假人,可那个沈丘毕竟是朝廷的四品命官,万一真出了岔子,他自己当然不会出什么事,可他怕无依无靠的杨素受到牵连。 杨素明白小青心中所想,可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吧!”小青虽然担忧,可杨素既然做了决定,他就会照做。如今的杨素在他心里,可是亦师亦友的存在。他端木灵仰长这么大,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值得追随一生的人,当然会用手里的剑、胸膛的血去守护。 两人做了决定,叫上一直在一旁发愣的翠花,准备下山。 下山之前,小青似乎还对那位中年人刚才羞辱杨素而耿耿于怀,于是他又走到那个谦卑的中年讲师面前,抡起巴掌狠狠扇在他另外半张没肿的脸上。 中年人原以为这道坎儿已经迈过去了,哪曾料想,那半条没迈出去的腿又给人扯住——眨眼的功夫,他又被小青给一巴掌抽飞出去。 中年人重重摔在地上,“哇”地一声吐了口血水,顺带着还吐出了三颗槽牙。 “小青!”杨素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到小青下重手,低声喝道。 小青见杨素皱眉,登时换了一副面孔,嬉皮笑脸道:“再说一句话!就一句!” 然后小青走到整个脑袋都肿成了猪头的中年人面前,皮笑肉不笑道:“刚才我听你说,把那个沈三儿伺候好了,他在你们沈知府面前美言几句,你就能平步青云?” “唔……唔……”此时中年讲师话也说不清楚了,躺在地上呜咽着。 “你想说什么,我懒得听。”小青冷笑道:“打你这一巴掌就是想告诉你,我料定你这辈子都攀不上沈丘这棵大树了。因为老子昨天夜里夜观天象,算死你那沈知府活不到今年吃新麦了!” 说完小青再不管那中年人的死活,跟着前面杨素下了山。 下山的路上人迹罕至,杨素一路都在吩咐小青见到沈丘以后怎么行事。 杨素说的云淡风轻,小青却听得瞠目结舌。 听完杨素的话,小青哈哈大笑,大呼解恨。 倒是翠花一个人跟在杨素身后,听到他交代小青的话后,望着杨素的眼神带着三分畏惧。 三人又从西门进了城,一路朝着相阳府衙所在的西南角走去。 他们来到衙门前,被守门的衙卒拦住,小青二话不说,直接就说他们和相阳知府沈丘是故交,让他们通知一声。 这次遇见的衙卒倒也机灵,因为这几天相阳府发生了太多怪事,所那个衙卒头子长了个心眼,直接就跑进府里通禀去了,没敢私自做主。 这一通禀不要紧,没过多时,断了一只胳膊的沈丘就领着他的一家老小出来迎接了。 沈丘由于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可性命倒是无忧了。 他走出府衙大门,看见门外的小青,把头上乌纱放到地上,二话不说纳头就拜:“罪臣沈丘,携全家老幼,恭迎贵人!” 76、贪官逢死路,老生忆少年(下) “免了!”小青望着跪在地上的沈知府的一家老小,差点笑出声来。 ——只见一家父子三人,有两个断了胳膊。而那位被他亲自拧断胳膊的沈二公子,虽然胳膊接上了,可这时连看小青一眼也不敢看,估计是心里有阴影了。 “进去说话。”虽然是小青先开的口,可他却站在一旁,等杨素迈进正门后,才第二个跟了进去。 沈丘不清楚这三个丧门星为什么来到衙门找自己,被下人搀着从地上爬起来,拿起乌纱帽也没敢戴,惴惴不安地跟在那三个年轻人后面。 进了正堂后,小青开门见山道:“把闲杂人等屏退,让你两个逆子留下来。” “贵人……”沈丘见小青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又要留下自己两个儿子,以为他是奔着他的两个儿子来的,赶紧跪在地上求饶道:“还望贵人开恩,饶了这两个不争气的逆子吧!他二人平日里虽然没少干欺男霸女的荒唐事,可害人性命的事情却从没做过,求贵人开恩呐!” “听不懂我说的话是吧?”小青冷笑着从那张黄花梨太师椅上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沈丘道。 沈丘无奈,只好喝退了奴婢仆役,关上门窗,只留下两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儿子。 小青“铮”地一声拔出宝剑,也不废话,直接架在少了一只胳膊的沈大公子脖子上。 “贵人!开恩啊!”沈丘虽然身体虚弱,可这个时候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用膝盖爬到小青脚下,用那只唯一的手死死拽住小青的青袍,涕泪横流道。 小青面无表情,一脚把沈丘给踹开。 “爹!救我!”沈大公子被剑架住脖子,望着他的爹凄惶喊道。 沈丘被小青一脚踹飞,缓了好一阵子才爬起来,却第一时间爬到小青身前磕头道:“还望贵人高抬贵手,饶了逆子一命吧!要杀要剐,罪全凭贵人发落!只求贵人饶了这两个逆子一命……” “哦?”小青收起剑,眉毛挑起,对沈丘笑道:“沈知府想不想救下这两个混账东西?” 沈丘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生出来的这两个废物,望着小青满脸凄凉道:“贵人来此,可是有用得上罪臣的地方?贵人若有吩咐,罪臣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呵,你倒机灵,怪不得能做这煌煌相阳府的一府之尊!”小青望着沈丘,冷冷道:“我还真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贵人但凭吩咐,只要能饶下两个逆子一命,罪臣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沈丘见事情峰回路转,那颗飘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杨素见沈丘暗暗松了一口气,突然开口道:“要是我让你去死呢?” “我……”沈丘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小青把怀里金牌掏出来,用剑给挑到了八仙桌上。接着他剑锋一转,这回横在了沈二公子脖子上,“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先收了你这两个逆子的狗命!”说完他把剑高高扬起,就要劈下去! “住手!”沈丘吼出这两个字,已是浑身大汗。他心一横,从地上缓缓爬起来,用仅存的那只右手把官服领口拉开,一直拉到心口位置,瞪着小青道:“还望贵人不要食言,杀了我,饶两个逆子不死!” 沈丘的那两个逆子哪还有平时欺男霸女的豪气?见他们的亲爹为了救他们一心求死,可他二人却伏在地上,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小青见沈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忍不住冷笑道:“怎么,你沈家父子坏事做尽,这时充什么英雄好汉!杀你?我嫌脏了我的剑!”小青不屑道:“你还是自行了断吧!” 那沈丘倒也硬气,听到小青的话,他直接从屏风后面取出一把剑,当着小青的面架到自己脖子上,准备自刎:“还望你们信守诺言!” “慢着。”这时杨素又叫住了沈丘。 见沈丘冷冷望着自己,杨素面无表情道:“写好伏罪书再死也不迟。” “什么伏罪书?”沈丘盯着杨素,终于明白——原来自己走到这一步,自始至终,都是眼前这位读书人一手策划出来的! 那个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也是他! “你究竟是谁?我跟你究竟有何冤仇?!”沈丘像条毒蛇似的盯着杨素,厉声质问他道。 “无冤无仇。”杨素摇头,“可你沈丘身为相阳知府,却坏事做绝鱼肉百姓,就该死。” “好!好!好!”沈丘放下剑,两眼都在喷火:“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把为官以来做的所有恶事尽数写出来,然后再告诉相阳的百姓,你是觉得自己坏事做的太多,实在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才一心求死!写完伏罪书,你就当着相阳百姓的面,从城里那座魁星楼上跳下去吧。” “懂了!懂了!”沈丘死死盯着杨素,怨恨道:“你是要撇清你们身上的所有干系,让我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身败名裂也就罢了,遗臭万年,你不够资格。”杨素与沈丘四目相对,面色平静。 “你!”沈丘咬牙道:“我去拿纸笔!” “不必了。”杨素取下书箱,从里面取出纸笔,摊在了八仙桌上。 沈丘倒也是条汉子,他磨好墨,开始在宣纸上奋笔疾书。 沈丘破罐子破摔,竟然真把这些年做过的所有恶事都写出来。写完后,他咬破手指,用鲜血在那封伏罪书上画了押。 沈丘把那封绝命书交给杨素,二话不说,转身就出了知府衙门。他去做什么,自然不必多说了。 沈丘如同一只孤魂野鬼,游离在偌大的相阳城里。所过之处,相阳百姓避之如豺狼蛇蝎。 望着那些看向自己的畏惧眼神,沈丘自嘲笑了笑,突然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 他想起年幼时那些志趣相投的玩伴、想起私塾里那位脾气奇臭的先生、也想起那个踮着脚尖趴在私塾窗外偷听的自己。 十年寒窗,一举成名。 琼林宴上醉酒高歌,诸位同年互赠诗词、互诉衷肠,相邀共赴那青史留名。 可到头来,又有几人不改初衷、臣心如水了? 也曾拳拳报国,也曾殷殷赤子。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渐渐被权势与荣华蚕食了满腔抱负? 沈丘努力去想,却已经想不起来。 当沈丘爬上那座在文人士子心中占据着独特地位的魁星楼时,他又想起府衙里那位心狠手辣、却又一身正气的读书人。 想到那张坚毅却略带稚嫩的脸,他忽然想起了先骊典籍里的一句话:鸿鹄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 “这样的读书人,才是注定会在青史上流芳百世的人物吧?”沈丘喃喃道。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沈丘突然不恨杨素了。 77、三闾大夫 怪事年年有,可今年似乎特别多。 那位相阳知府沈丘因为做了太多恶事,某天突然良心发现,竟然从相阳城的魁星楼上跳了下去! 此事千真万确,还在相阳府闹得沸沸扬扬。 许多人都想不明白,好端端一个四品大官,这么多年坏事做绝,怎么说跳楼就跳楼了? 可事实就摆在他们眼前,又有许多百姓亲眼所见,让人不得不信。 相阳府出了这么大事情,荆楚提刑按察司很快就派人前来调查取证。 由于有沈丘的绝命书交代,他做的那些恶事很快就被一一查实,在沈丘升迁所过之处引发了一场不小的株连。 可念在沈丘早已自杀谢罪,上面又刻意把这件事压住不报,所以事情最终大事化小、只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喽啰,也就慢慢平息了。 可怜沈丘一家被弃车保帅不说,两个儿子也锒铛入狱。就连沈家的连亲属也少有漏网,结果树倒之后猢狲散去,连个披麻戴孝的人也没有。 可这些事都与杨素他们无关了。 此时,杨素早已走出了相阳地界,来到了位于中原省的宛城府。 三人盘算,从宛城马驿再往北走,就到了大梁府。要是这么走的话,去雁门关就有些绕路了。 所以他们出了宛城马驿就开始折道西北方向,先去洛阳府,再经过长平驿、怀庆驿直取晋阳,再由晋阳北上雁门关。 三人自从出了相阳府后,一直在都绵绵梅雨里且走且停,不觉间已匆匆过了四月。 走在乡间道路上,闻着村野黑槐花的独特香味,他们感觉这天儿是一天热过一天。 “哎呦,赶了一早晨路,可把我热死了!不行,我得歇歇!”翠花把身上衣裳扯下,跟个和尚似的围住半个身子,然后他一屁股崴在一块大青石上,仰躺着闭上了眼。 由于天气太热,三个人都是早起趁着凉快赶路。此时虽是辰巳交替,可他们也走了不少路。 小青见到翠花的模样,指着西北方向道:“喏,看到没?前面翻过高岗就是一个村子,咱们到村子里再歇可好?” “你怎么不早说!”翠花早就口渴难耐,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大青石上蹦了起来,朝小青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小青无奈摇了摇头,见身后杨素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笑道:“先生怎么了,有心事?” “没什么。”杨素摇头道:“只是看到这片高岗,想起了一些事,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二人往翠花跑过去的高岗上面走去,他们看到最前面的翠花突然跑到一块石碑前面停下不走了。 小青凑过去一看,只见那块石碑上赫然刻着四个字——屈大夫岗。 “屈大夫岗!”小青惊呼。 翠花却一脸茫然:“屈大夫是谁?” 小青看着翠花,跟看白痴似的:“你不知道屈大夫是谁,你总吃过粽子吧?” 翠花听后一愣:“什么是粽子?” “……” 小青以为翠花在逗他,可这时候杨素开口了:“翠花没骗你,严格来讲,他算是没吃过。” “不会吧……”小青有些难以置信道:“我泱泱华夏、万万人丁,还有人没吃过粽子?” “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翠花看着小青,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白米,非要跟苇叶放在一起煮了吃,弄得一张嘴又苦又涩,吃什么吃?” “啊?”小青有些发懵,却见杨素在一旁忍俊不禁。 杨素见二人都看着自己,终于坦白道:“小时候吃粽子,我骗翠花说粽子都是直接吃的,不需要把苇叶剥开,这家伙就信了。结果翠花吃了一口嫌苇叶太难吃,就再也不愿意吃了。” 翠花蒙在鼓里十几年,这才明白过来。他指着杨素咬牙切齿道:“小满!你怎么这么坏?!怪不得当时我爹看我吃粽子的眼神就跟看白痴似的,原来是你在捣鬼!”说完翠花直接朝杨素扑了上去,挠起了杨素痒痒。 杨素被翠花挠得受不了,一边大笑一边挣扎道:“别闹!哈哈哈哈……我错了翠花,快停下!” 翠花根本就不听。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都十几年过去了,你说停就停了? “哈哈哈……翠花别闹了……屈大夫看着呢!”杨素眼泪都笑出来了。 翠花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害怕鬼神。听到杨素的话,翠花果然停了下来。 杨素抹了一把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又整了整衣冠,开始朝这片土地恭敬行礼。 小青看到杨素举止,疑惑道:“先生,难道这里真和屈大夫有关?” 杨素点头:“《后楚书》里有记载,宛城在大楚那时就有屈子庙;再根据民间传说与《宛城府志》的记载,所以这里是应该是屈大夫‘扣马谏王’的发生地。” “什么是‘扣马谏王’?”翠花听得迷迷糊糊。 杨素望着身前的那块石碑,有些恍惚道:“‘扣马谏王’是个故事。史书记载,当年楚王被骊王用权术玩弄,一怒之下就要亲率大军征讨骊国。屈老夫子听到消息赶到这里,拦下楚王车驾拼死进谏,却没有一点效果。屈大夫知道楚王这一去,就再也无力回天,怀着国仇家恨辗转流落到汨江边,最后纵身跳了下去。” 说到这里,杨素默然道:“这里名叫‘回车’,是屈大夫含恨回楚的地方。想不到咱们只顾着赶路,匆忙之间竟然来到了这里。” 杨素领着翠花小青,又朝这片土地深深拜了几拜,这才走下高岗。他们朝前方望去,见高岗下面不远有一座庙,许多人正虔诚跪在庙门外,似乎在举行祭典。 杨素问翠花与小青道:“今天初一?” “哪还初一?你赶路赶傻了吧!”翠花鄙夷道:“今儿都五月初五了!” “怪不得……”杨素恍然大悟:“他们这是在端午祭。” 说完,杨素对二人道:“走吧,咱们也去拜一下。” 石庙前奏着楚国古乐,在此祭拜屈大夫的多是西霞这一带的乡人。 杨素三人过去的时候,这场端阳祭的初献、亚献已经完毕,乡民们正捧着粽子与鸡蛋进行终献。 杨素他们的到来引起了主持祭典那位长者的注意。 那位长者头戴高冠、长袍大袖。他身上礼服以墨、朱二色为主,领口、袖子上还有绣边装饰,古朴且华美。 他见杨素背着书箱,一副读书人装扮,赶紧从人群最前方走下来,对杨素施礼道:“三位看着面生,可是远道而来?” 杨素还礼道:“正是。晚辈在高岗上看到祭典,特来拜上一拜。” “哈哈,天意如此啊……”长者捋着胡须大笑道:“不瞒贵客,咱们西霞这里可是屈大夫的故乡。自从他老人家投江以后,西霞祖祖辈辈都会在五月初五这天依照祖宗传下的规矩祭祀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那位高冠长者似乎有些难为情了:“这个……不瞒三位贵客,咱们西霞的规矩,那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可这读祝的祭文……咱们西霞山低水浅,实在……实在写不出一篇像样的祭文来……所以往年轮到‘读祝’这里都是囫囵了事。今年有幸遇见贵客,不知贵客可不可以为先人写一篇祭文?” 杨素点头道:“长者既然开口,晚辈却之不恭。只不过……晚辈行文不喜拘束,所以……写下的文章也大多顺心随意、没有什么章法。” “哈哈哈,好歹强过我们这些村野匹夫!”听到杨素的话,长者笑道:“还请贵客赐下墨宝!” 杨素点头,在长者的指引下来到祭台前。他对着屈大夫的石像行了几礼,这才摊开笔墨,即兴写起了祭文: “维公千古,炎黄诗祖。 一腔热血,随江入楚! 星月照其魂,冰雪映其骨。 丹心一片昭天日,忧国忧民楚大夫! …… 今至回车,五月初五。 虽千年后,犹思嘉树。 魂兮归来,佑我汉土。 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杨素洋洋洒洒三四百字,收下笔墨,把祭文交给了戴着楚人高冠的长者。 长者接过来,便开始读祝、三拜。 紧接着,众人齐诵《离骚》、《橘颂》,扎五毒、撒艾叶水、点雄黄酒、编五色线。 礼毕,那位长者把杨素三人拉到家中,就着雄黄酒吃了一顿别有滋味的楚地饭菜。 长者极为好客,拉着杨素聊起了当地的风俗民情来。 老人见多识广,杨素则是读书万卷。一老一少就着雄黄酒谈着古论着今。 由于杨素的心情有些压抑,所以不觉间酒入酣畅处。 杨素也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醉倒的。等他半醉半醒爬起来的时候,外面已是月满星垂。 他从床上爬起来,昏沉沉走出屋子,恰巧遇见在院子里与乡民拼着酒的小青。 “先生醒了!”见杨素出来,小青醉眼迷离道。 杨素点头,昏昏沉沉地出了门。 “哎……先生你要去哪里?”小青醉醺醺问他道。 “去屈子庙看看。”杨素半醉半醒道。 “那你快去快回啊……”小青刚站起身子,又有乡民来找他攀酒。他只好端着碗转过身子,接着与乡民们大碗喝起酒来。 杨素孤身一人来到香火朦胧的石庙。谁知刚迈进庙门,杨素就被地上的门槛绊了一下。他一头栽到地上,脑门上也跌出个大包来。 杨素疼得直嘶冷气,酒也醒了大半。正当他准备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有位老者正眉目含笑望着他,还朝他伸出了手。 杨素没看见这位老者什么时候走进庙里的,也没听见脚步声。他心中疑惑。 可看到这位老人目光祥和、笑容温暖,杨素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多谢老伯!”杨素被老人拉起,连忙道谢。可是……他发现老人的手很凉,凉得此时在五月热天,却让杨素想起了寒冬腊月、冰天雪地。 “老伯?”听到杨素这么称呼自己,那位老人一愣,紧接着摇了摇头,望着杨素笑而不语。 这时杨素也仔细观察起这位老人来。 只见这位老人身穿白色楚衣、头戴白冠。他一身皆白,就连瘦削的脸也泛着白色。 老人给杨素一种病恹恹的感觉,浑身还散发着阴湿之气。可在那双睿智的眼睛里,杨素却仿佛看到了旭日东升、楚江东流。 “后生,你是叫杨素吧?”老人见杨素痴痴看着自己,开口问他道。 “前辈认得晚生?”见老人知道自己姓名,杨素更是疑惑——他确定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 紧接着,杨素突然发现这位老人没有影子! 杨素终于想起了什么。他望向庙正中供奉的那座屈子石像,再看向这位老人,如遭雷击! 眼前的这位老人,和那尊青石雕刻的屈子长的差不多模样! “您是……您是屈夫子!”杨素有些难以置信。 老人没有否认,只是微笑道:“你的那篇祭文,写的不错。” 杨素终于定下心神。 他虽然从小不信鬼神,可今日亲身遇见,却由不得他不信。况且,眼前的这位老人不是旁人,乃是我华夏诗歌文化的奠基者之一、屈子屈大夫! “能得夫子夸奖,晚辈三生有幸!”杨素赶忙行大礼道。 屈子似乎对杨素很满意,他上前把杨素扶起,看着杨素微笑道:“可老夫今天却不是为了夸你而来。” “夫子有何指教?”杨素拱手问道。 屈子语气肃穆道:“杨素,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行九死一生?” “夫子所指何事?”杨素越发疑惑了。 屈子摇了摇头,望着杨素的眼睛,似乎有些于心不忍:“杨素,要是老夫劝你,等你下了那座雁门关后,就回你的凤鸣山,然后此生都不要再出山入世,你愿不愿意?” “为什么?”杨素越发疑惑:“还望夫子明示。” “天机不可泄露啊。”屈子叹息道:“你若执意出山,将会独自承受无尽的炎凉孤寂。杨素,老夫问你,你还执意如此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杨素直接用屈夫子的话作了回答。 屈子似乎早已料到杨素的答案,摇头叹息道:“看来是老夫话多了。” 屈子接着道:“杨素,你我二人虽然隔着两千年岁月悠悠,可我们却是同一种人。既然如此,老夫本来就无需多言。” 杨素对他行礼道:“不管如何,多谢夫子好意。” 屈子摇了摇头,望着杨素,一脸的关切与不忍:“杨素,你要走的这条路,比老夫当年还要坎坷波折。可无论如何你都要坚持下去。当年老夫寻死,那是山河破碎之下,实在回天乏术,这才愤而投江……” 说到这里,屈子双手捧着杨素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可你不同!你有你的满腔抱负、与你所深爱的女子一样,不可辜负!” “不可辜负!” “不可辜负!” “不可辜负!” “……” 屈子的身影像烟雾一般渐渐散去,可他的话却如同黄钟大吕一般,在杨素的耳边绕梁不绝! “夫子!”杨素对着屈子消失的地方大声喊道。 “小满!小满!”听到杨素大声喊叫,翠花斜揽着杨素,有些焦急。 杨素缓缓睁开了眼睛。见是翠花抱着自己,他捂着脑袋,头疼欲裂。 “小满,你可醒了!你喊谁呢?什么夫子?”翠花望着杨素,疑惑道。 杨素满眼茫然。他四下张望了一遍,可庙里香烟袅袅、烛火煌煌,哪里有屈子的身影? “难道……我做了一个梦?”杨素皱眉。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说什么呢!”翠花不满道:“我说小满,地上这么凉,咱们起来说话成不成?” 杨素被翠花扶了起来。他走上前去,朝着庙正中的屈子石像恭敬行礼。 翠花看到,也不敢造次,有模有样地学杨素拜了几拜,这才跟着杨素离开了庙里。 二人走后,屈子庙又恢复了宁静。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常年香熏的缘故,那尊青石雕刻的夫子眼中有些潮湿。 像是有泪。 于戊戌年五月初五,书 78、君臣,父子 离阳的国祚是从游牧民族手里夺回来的。 经历了那段卑贱如狗的岁月,离阳百姓越发珍惜如今的生活。太祖驱逐胡虏,恢复楚家衣冠以后,离阳百姓更加珍视传承自先祖的习俗古礼,所以端阳节这天,普天之下都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祭祀先人。 至于那座天下首善之地——大燕城里,就更是热闹非凡了。 这一天,汉子们忙着击球、摔跤;孩子们涂雄黄、戴艾叶帽;而妇女们则要回娘家省亲,与亲人共度“恶日”。 民间尚且如此重视,作为神州大地的统治者,离阳皇室的礼节就更加繁琐了。 端阳节这天,皇帝要祭祀屈子、向文武百官恩赐“夏衣”。而地方官吏为表尊敬,也要向皇帝敬献“夏衣”。 由于五月古称“恶月”,皇帝还要向百官恩赐五色丝线,称之为“赐百索”,象征天子代天赐福。 隆重的祭屈仪式结束后,文武百官像往年一样,陪着乾宁帝在梓光阁看过赛马、龙舟之后,就各自回家过节了。 百官当中有一人五十多岁模样,身穿赤罗衣、装饰云凤四色花锦绶。他头戴七梁貂蝉冠,白袜黑履、仙鹤为补。 这人被百官簇在中央,煊赫无比。 离阳《舆服令》规定,凡一品之上的诸位王公、侯爵才有资格在梁冠上装饰笼巾貂蝉。 此人身穿一品文官补服,却头戴貂蝉冠,显然是皇帝恩赐的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首席文宣阁大学士、当朝宰执李虞山。 李虞山走到停在宫门口的官轿边,百官纷纷朝他躬身施礼,目送他上轿离开。 可那顶皂帷银顶的四人抬轿子才刚刚起步,就有小太监朝这边匆匆赶来,像只鸭子似的朝着李虞山的帷轿喊道:“阁老大人请留步!” 李虞山停轿,侍从赶紧为他撩开皂布帘子。 那位司礼监的小太监一路跑上前来,抹了一把汗,上气不接下气道:“阁老大人……干爹命小的来请阁老……圣上此时正在南台,请阁老过去……有要事相商。” 李虞山点头。他从轿子里走下来,与百官告别后,对小太监道:“有劳公公带路了。” 说完他走到背风处,不动声色地把一锭金子塞进小太监的衣袖里,和颜悦色道:“伺候好吴公公。” “阁老大人且宽心,小的一定尽心侍奉干爹!”小太监收好金子,眉开眼笑道。 李虞山被那小太监领着,经过石桥来到四面环水的南台岛上,早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吴瑾站在南书房的门前等候。 见李虞山来了,吴瑾斜抱着怀里的拂子,朝李虞山微微颔首道:“圣上已经等候阁老多时了。” “有劳公公了。”李虞山拱手道。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虞山在吴瑾的带领下来到南书房里,见到身穿朱红色绣彩云金龙袍、端坐在龙椅上的乾宁帝之后,他赶紧行大礼参拜道:“臣李虞山,叩见吾皇万岁!” 乾宁皇帝放下手里奏折,无奈笑道“都跟阁老说过多少回了,我离阳王朝不兴蛮夷的那一套跪拜礼。再者,朕私下里还要称呼阁老一声‘师兄’,阁老又何必如此?” 乾宁帝走过去,把李虞山从地上扶起,吩咐左右道:“给阁老看座。” “谢陛下!”李虞山谢恩后,见乾宁帝落座,这才坐到小太监搬来的凳子上,身体前倾、屁股微沾。 乾宁帝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最近这几月,西南边疆出了很多怪事,阁老可有耳闻?” 李虞山闻弦知意,连忙拱手道:“这几件事早已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臣无能,没能止住非议。” “与阁老有何干系?”乾宁帝说到这里,一张脸阴晴不定着:“朕早晚削了他天南的藩,看他如何听调不听宣!” “陛下万万不可!”李虞山又重新跪伏在地上,苦苦谏道:“那天南郡王手握太祖圣旨与尚方宝剑,陛下强行削藩,必然生乱啊!” 乾宁帝咬牙道:“朕何尝不知?可朕一再容忍,他端木郁垒却一点也不顾及朕的颜面,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虞山抬起头,正色道:“陛下若是执意削藩,臣倒有一计。” “阁老请讲。”乾宁帝把李虞山从地上扶起,盯着他道。 李虞山躬身道:“臣三个月前就收到了巴蜀地方官吏的来信,说有一位年轻人手里拿着圣上的金牌,调动地方官吏。 臣当时就猜测,十有八九是那天南王府的小长子出了藩。臣想为君上分忧,就斗胆让巴蜀地方上不惜一切代价除掉那个年轻人,一了百了。” 说到这里,李虞山低下头,叹息道“可谁想,那个年轻人身手了得,几十杀手袭杀之下,竟还让他逃得性命。由此也惹得山城知府、通判与那巴蜀按察使丢了脑袋。可天南王府越是这样,臣就越能断定,那个手握金牌的孩子,就是天南王府的小殿下。” “这件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朕?”乾宁帝望着李虞山,一张脸看不出是悲是喜。 “臣当时想,一个娃娃能有多大能耐?于是就想等事成之后再通禀陛下,却弄巧成了拙。臣当时还派人重金收买了一位江湖杀手,却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了下文。 后来,臣见天南王府如此歇斯底里不计后果,就只好把这件事放下了。” 李虞山说到这里,跪下磕头道:“陛下,臣办事不利,还望陛下责罚!” 乾宁帝平静道:“他端木家以战功封王,帐下猛将如云。朕的那个侄儿要是身手不好,以后如何统领麾下的虎狼之师?” “是臣思虑不周了。”李虞山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起来吧。”乾宁帝摇头道:“阁老与朕分忧,何罪之有?” “谢陛下。”李虞山从地上爬起来,见乾宁帝虽然面无表情,可拳头却紧紧攥着,小心道:“陛下,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啊……” 乾宁帝眉头紧皱,面色如铁。 李虞山接着火上浇油道:“陛下,臣近日又听闻,那相阳知府死得蹊跷……” 听到李虞山的话,乾宁帝冷笑道:“此事牵连甚广,阁老就无需操心了。” “臣遵旨。”李虞山躬身道。 乾宁帝接着道:“今日大典,阁老想必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臣告退!”李虞山朝乾宁帝的背影深施一礼,退出了南书房。 他三言两语兴风作浪,此时却敛起眉眼,人畜无害。 南书房内,乾宁帝皱起眉头道:“要是朕没有记错,朕的这个侄儿,是叫端木灵仰吧?” 他负手而立,冷冷道:“传朕旨意,叫天武将军郭承嗣来见朕。” …… 李虞山回到家中,早有老管事迎上来,接过李虞山手中梁冠,恭敬道:“老爷,陈之遴陈少爷来了有一会了,正在偏厅等候。” “知道了。”李虞山点头,回屋在婢女的侍候下换上便装,这才不急不缓来到偏厅。 偏厅客座上坐着一位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满脸褶皱,看模样怎么也得七十多岁了。 那老头正在品茶,见李虞山走进来,慌忙放下手里茶盏,跪倒在地,朝李虞山行大礼参拜道:“父亲大人在上,孩儿给父亲大人磕头了!” “起来吧。”李虞山坐到主位上,竟然呼唤陈之遴的乳名道:“三郎,好歹你也是堂堂正二品的左都御史,掌管离阳台谏。在外场上还是注意点儿,别让外人看了热闹。” 听到李虞山的话,陈之遴从地上爬起来起来,正色道:“生孩儿者家母,教诲提携孩儿者,父亲大人!再说,孩儿亲近父亲那都是发自内心,跪拜父亲更是人之常伦,又不是给外人看的!” 说完,陈之遴绕到李虞山身后,开始为李虞山捏肩捶背。 只见他的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丝毫不见生疏。 “你啊!”李虞山用手指敲打着太师椅的扶手,很是受用。他闭上眼睛,缓缓道:“弹劾户部尚书一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父亲大人放心,孩儿已经吩咐过手下言官,明儿个一上朝,孩儿手底下的言官们就会对王老头群起而攻之。” 说到这里,陈之遴冷笑道:“这回,那王老头就是不死,也得蜕层皮!” “嗯。你办事为父放心。”李虞山睁开眼,幽幽道:“户部是我离阳的钱袋子,那王若甫冥顽不灵,如何为圣上分忧?” “是!是!那王老头又臭又硬,如何为父亲大人分忧!”陈之遴附和道。 “说的什么混账话?”李虞山回头瞪了陈之遴一眼。 “父亲大人教训的是!”陈之遴谄媚道:“可在孩儿心里,为父亲大人分忧,就是为圣上分忧。” “你啊你!”李虞山摇了摇头,可脸上却满是受用之色。 陈之遴见李虞山眉头舒展,绕到他的膝下,一边为李虞山捶着腿,一边试探问道:“父亲大人,孩儿听说大皇子就要从北方边境回京了?” 李虞山睁开眼,瞥了陈之遴一眼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陈之遴干笑道:“孩儿还不是替父亲大人着急嘛?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也不知圣上他老人家怎么想的,大皇子今年都二十有四了,边关也历练过了,还战功赫赫、时时有报捷与天狼人头传来。孩儿手底下的御史们也是谏了又谏,可陛下就是不肯立他为太子!” “此事急不得。”李虞山面无表情道。 “为什么?”陈之遴不解:“这举朝上下,谁不知道大皇子是您的学生?” 陈之遴为李虞山捏着肩膀,谄媚道“师翁是圣上的授业恩师,到时候您再成为太子的恩师,这一门两帝师,该是何等的煊赫荣耀?” 李虞山摇头道:“圣上不肯立大皇子为储君,就是你师翁的意思。” “什么?!”陈之遴第一次听到这种秘闻,大吃一惊:“师翁他老人家到底怎么想的?” “恩师的心思,我也猜不透。”李虞山叹了一口气:“自从恩师辞去宰执之位,入主了那座国子监。除了碍于圣恩、进宫点拨一下皇子们与晋阳公主,就没怎么露过面,也不再过问政事。 最近,我听说恩师在编纂《天狼史》,于是百般在民间搜集史料,想亲自呈给恩师,可恩师却婉言谢绝,见也不肯见我。” 陈之遴听到李虞山的话,眼色一活,嘿嘿道:“师翁不问政事,也是好事。要不他韩大先生执掌六部与两京十三省,哪里还有小辈们什么事?” “尽说些混账话!”李虞山虽然在训斥陈之遴,可脸上却没有丝毫怒色。 李虞山从沉香木太师椅上站起,走到门外,见天上晴空朗朗万里无云,不禁眯着眼道:“河山大好,无浮云遮眼,善。” 79、古刹莲满,洛阳花开 大燕城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可中原这边却有云,而且还是雨云。 杨素三人自从离开回车镇后,天公就一直不作美。 连绵的细雨妖娆,惹得翠花对这方天地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由于道路难行,三人走走歇歇。等他们来到洛阳府地界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自打进入洛阳地界后,三人明显感受到这里的时令不太对——原本五六月交替的天儿,就算热,也不至于热成七八月的酷暑吧? 而且他们听当地的百姓讲,这鬼天气自打进入四月份就一直这样,弄得洛阳的百姓连春天也没见着,过了冬就直接入夏了。 这不,杨素他们就在田野间看到有愚昧的村民正在挨个发掘新坟,看到里面有尸体没腐烂,就把尸体拖出来用刀砍、用斧头劈,称之为“打旱骨桩”。 这种行径虽然被朝廷明令禁止,可民间却屡禁不止。 而地方官府为了让百姓宣泄心中的恐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当作不知道罢了。 杨素三人过伊关、走洛水,终于来到了九朝古都洛阳城。 对于这座雄城大邑,史书上从来不吝赞美。杨素他们都是第一次来此,对洛阳城的雍容华贵更是打心眼里惊叹。 只是,这煌煌洛阳城虽然雄壮,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洛阳城真的少了点什么。 它就像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虽然长得绝色倾城,却面无表情双眼空洞,毫无气色可言。 ——而此时的洛阳城,就少了那股九朝帝王都的雍容华贵。 此时,洛阳城里家家户户都在焚香祈神,都以为是有罪孽在身,以至于乱了四时节令。 城中道人和尚满地乱走,都趁此人心惶惶之际大收信徒香客、骗取钱粮。 整座洛阳城里到处都是道场法事,只有城南卫国寺里烟火清凉、像是被世间遗忘。 杨素三人在城里闲逛着,他们偶然经过卫国寺时,见这寺庙飞檐斗拱、石鼓柱础,惊艳于这座寺庙的大魏风骨,忍不住迈进了寺庙中。 庙里和尚不多,看到杨素他们都主动行礼,却不卑不亢、笑容恬淡。 三人从庙门朝庙里走去,经过钟楼来到寺庙里的莲池时,偶然遇见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手执金刚珠,须发皆白。此时虽然酷暑难耐,可他却眉目清凉。 老僧看到翠花以后,摇头不语;又看到小青,叹了口气,唤了声“阿弥陀佛”。 最后,老僧又望见杨素,他“咦”了一声,直接朝杨素走了过去。 “施主来了。”老僧仿佛认识杨素似的。他走到杨素面前,端着金刚珠朝杨素行了一礼。 杨素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和尚,心中疑惑,可还是还礼道:“大师认得我?” 老僧摇了摇头:“不认得。”说完他一指莲池里的含苞青莲,眉目含笑道:“可它们认得你。” 翠花见老和尚打起了机锋,又想起那个养老虎的老骗子,顿时没好脸色道:“我说老秃驴,你不去撞你的钟,跑这来胡扯什么?俺们兄弟仨可都是穷人,没香火钱给你骗。” “翠花不得无礼。”杨素见翠花出言刻薄,训斥他道。 紧接着杨素又望向老僧,疑惑道:“大师移步到此,有何赐教?” 老僧望着杨素,微笑道:“本寺虽然落魄,可在大魏之前,却是这天下共仰的译经之处。” 老僧有些答非所问“我们这一脉传承自南天竺僧人大摩笈多。家师圆寂前,曾面命老衲,多年后会有一人来到寺里。这人来后,莲池里的功德青莲就会盛开。此人,便是那救世的世尊。” 听到老僧的一番话,杨素无奈道:“大师是要劝我出家?” 老僧摇头:“施主还要在这万丈红尘中历尽坎坷波折。红尘未了,岂能出家?” “那你作什么妖?”翠花接过话道:“俺们虽然年纪小,可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人家旁的和尚骗人,手里牵着一只老虎,卖相可比你好多了。哪像你,空着一张嘴就在这里胡扯鬼诹。”翠花一指莲池,冷笑道:“我就问你,这满池的破烂莲花哪里开一朵了?” “已经开了。”老僧郑重道。 “哦。那敢问大师能否大发慈悲救救我?”翠花指着自己的双眼,认真道:“我瞎了。” 说完,翠花拉起杨素就往庙门的方向走。这鸟地方,一刻都不能呆下去了。 “哎,等等我啊……”小青见翠花说走就走,看了一眼池子里的含苞莲花,又回头打量了一遍老僧,神色古怪道:“大师勿恼,他不信你,我信。” 说到这里,小青打着哈哈道:“那孩子已经瞎了,没救了。可我跟他不一样。我只是眼神儿不好,等我治好就眼病,再来与大师赏莲论禅。后会有期!”说完他赶紧追杨素翠花去了。 三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老僧立在莲池旁,听完他们带刺的话,仍是无嗔无恼。 他笑了笑,转过身去,对着满池的含苞青莲唱了一句佛号。 第二天,九亩莲池悄然绽放。 —————————— 杨素被翠花拽出了卫国寺。 他们刚来到集市上,就看到了两道熟悉身影——这两人牵着白马、女扮男装,竟是遇到过两次的晋阳公主、和她的侍女秀秀。 翠花瞧见秀秀,三魂六魄登时给勾走了两魂五魄。 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去与秀秀搭讪,小青望见,赶紧拦住他,阴阳怪气道:“干嘛?咱们躲那头母老虎还躲不过,你还想主动上去招惹她们?” 小青望着那两道纤细身影,摩挲着下巴皱眉道:“这两个丫头怎么阴魂不散的?离阳这么大,她俩还骑着马,怎么哪都能见到她们?” 说到这儿,小青突然想起了什么,满脸惊恐道:“难道咱们三人里头,谁还跟她有一段孽缘不成?!” 晋阳公主并没有看到杨素三人。 由于天气炎热,主仆二人的脸上潮红微汗,更显妩媚。看得路过的道士僧侣们都忘了纲常戒律,望向她们目色痴迷。 那些出家人回过神后,一个个暗自思忖——难道自己也成了‘龙阳君’?不然怎么会对两个男子流口水? “公子,你说洛阳府怎么这么热啊?听刚才那位老伯说,今年的牡丹到现在都没开花。会不会真像洛阳百姓说的,这里在闹妖怪?” “牡丹为什么不开花我不清楚,不过这闹妖一事,肯定是无稽之谈。”晋阳公主摇头道:“什么妖魔鬼怪,要是真有,本公子一剑砍了就是!” “哎,真替咱们未来的驸马爷担心呐……”秀秀捧着心口,叹息道。 “你这死丫鬟,找打是吧?”晋阳公主揪着秀秀的耳朵笑骂道:“再敢开本公子的玩笑,回京以后就把你嫁了!” “人家才不要嫁人!”秀秀噘着嘴道。 晋阳公主捏着她肉嘟嘟的小脸,眉眼如弦月:“现在说的斩钉截铁,等哪天真碰到了如意郎君,就开始哭喊着求本公子成全你们,对不对?” “才不是呢!”秀秀把脑袋往旁处一转,不理晋阳公主了。 可才几息的功夫,秀秀又跑回晋阳公主身边,抱着晋阳公主的胳膊,指着街边的一家成衣铺雀跃道:“公子快看,那家成衣铺里的衣裳好漂亮!” 晋阳公主朝秀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街东边有一家成衣铺子挂满了各种颜色的丝绸衣裳,其中几件纱衣一看就是赵锦织成,上面绣着各种牡丹,光彩熠熠、巧夺天工。 晋阳公主到底是个女子,看到好看的衣裳,还是忍不住栓好马,领着秀秀走进了那间铺子里。 店铺掌柜见到晋阳公主二人,暗叹好一对如玉的公子哥,怎么偏偏生成了男儿身? 他心底腹诽,脸上却不落痕迹道:“二位客官可是要为家中娘子挑选衣裳?” 见晋阳公主她们只顾着看衣裳,却不回话,掌柜不以为意,接着滔滔不绝道:“不瞒二位客官,在下的祖上曾是前朝皇室的御用裁缝,专门为后宫嫔妃做衣裳。咱家的制衣手艺别说在中原,就是放眼整个离阳,也找不出第二家来。就是价钱嘛……不知二位能否接受……” 听到店掌柜的话,晋阳公主也不废话,指着墙上挂着的一件鹅黄色衣裳、一件深紫色衣裳对掌柜道:“这两件,劳烦取下来。” 说完她让秀秀掏出一沓银票,随手抽出一张递给掌柜,面无表情道:“够了没?” 掌柜的看到银票上的“伍佰两”字样,满脸堆笑道:“够了!够了!” 他赶紧取下那两件衣裳,询问晋阳公主道:“要不要给公子叠好?” 晋阳公主盯着那两件美丽衣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诱惑:“你那间内室的后面,可连着后院?能不能借我们换下衣裳?” “能!能!”掌柜下意识点头。他三两下琢磨透晋阳公主的话,于是又八面玲珑地补了一句:“最西厢那间屋子是小女的闺房,二位……姑娘要是不嫌弃,可以去那里。” 晋阳公主领着秀秀推门而去,留下那位掌柜抹了一把汗,喃喃道:“娘嘞,原来是两个姑娘!我说怎么生得这般俊俏!” 等晋阳公主与秀秀换上那两身衣裳出来时,把后院的佣人和前铺的掌柜惊掉了下巴。 这两个姑娘生得也太美了吧? 尤其是身穿紫衣的晋阳公主,她长得本就沉鱼落雁,再配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简直就是迷倒万千众生啊! 晋阳公主把众人的神情都看在眼中,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懊恼。 可她做了就做了,后悔又如何? 晋阳公主与秀秀一起走出成衣铺,那一瞬,喧嚣的洛阳街市突然安静下来。 晋阳公主牵着马走在洛阳城中,所过之处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她的盛世美颜所吸引。一时间,哭声、笑声、吆喝声、拌嘴声……全都凝滞下来。 然后,千年洛阳城突然下了一场雨,原本燥热的天骤然回到了四月春风化雨时。 第二天,满城的牡丹全都绽放。 花开动洛城。 80、白鹤渡口,三见杨素 洛阳的时令还是不对。 之前是春季过成了盛夏,现如今骤然降温,原本初夏的天,又‘一夜春风来’。 那个雍容华贵的洛阳城又回来了。无数百姓涌上花市与北芒山,争相目睹‘姚黄魏紫’之风采。 成片的信件雪花般飞起,争先恐后地把这一古来未有的奇事传播出去。 就连洛阳知府也没闲着。此刻,他正忙着让手下的文书润色他的那份奏表,歌颂当今圣上的文治武功,以至于上苍降下此等祥瑞。 洛阳花市人头攒动,杨素他们自然也没闲着。只不过,他们三个人当中除了杨素是真心赏花的,其他那两个人……也是出来“赏花”的。 “哎哎,小青,看这个看这个……前凸后翘,啧啧……极品!” “嗯,不错……咦,这个也没差,就是那儿小了点,可惜可惜。” “我觉得不小啊,这姑娘怎么也得有十五六岁了,不小了。” “嗳……我是说她那儿小……” “哪儿小了?怎么也得有‘丙’了,难道你想要‘丁’……再说了,西施大脚、昭君削肩、貂婵耳小、贵妃体臭,这女人嘛,谁还没个缺陷……” 两个衣冠禽兽在那儿品头论足,关键嗓门还不小,把他们身边好不容易出一趟家门的小姑娘们给吓得花容失色,赶紧躲他们远远的。 杨素跟在二人的身后,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跟他俩约好客栈会合,索性自己一个人逛去了。 没了杨素这个拖油瓶,两个家伙越发肆无忌惮。好在他们都是嘴上说说,所以也没捅出什么大篓子。 二人嘻嘻哈哈,不知不觉来到了这场牡丹花会的中央。 翠花一双钩子似的眼睛四下乱剜,突然发现前面有两道背影婀娜至极,赶紧招呼小青道:“小青小青,快看前面那两个姑娘,极品啊。” “哪儿呢哪儿呢?”小青赶紧凑过来,朝翠花所指方向看过去。 果然,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两位女子,一人身穿深紫赵锦,身段修长。她身上紫裙自上而下颜色渐浅,最终浅成桃红色。 而另个姑娘身穿鹅黄赵锦,比紫衣那人稍微矮一些、胖一些,却又是另一番别样的韵味。 那两名女子身上皆绣有颜色、大小不一的牡丹花,细细看来又有不同——紫衣姑娘身上的牡丹是‘魏紫’;而黄衣女子衣服上绣的则是‘姚黄’。二人人比花娇、与身旁的花海相映成趣。 她们实在太美了,以至于身旁半丈之内无论男女,都误以为她们是牡丹仙子谪落凡尘,所以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惊扰了这对谪仙人。 只有两个人不怕她们: “跟上!”小青一招手,翠花会意,二人大笑几声,尾随她们而去。 “我说小青,你说这俩妹子不会一张背影迷倒万千众生,一转身吓退百万雄兵吧?” “这个……其实我也有点害怕。”小青紧张道:“咱们走快点儿,绕她们前面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翠花开始唉声叹气:“就怕一看脸,要么茶饭不思日思夜想,要么吓出一身冷汗从此心里落下了毛病……”翠花说到这里,又看一眼前面的婀娜背影,一跺脚,狠下心道:“不管了,先看了再说!” 二人加快脚步,朝那两名女子快步凑了上去。 这时,身穿鹅黄衣裳的那位姑娘望向四周,怯怯道:“公子,背后有两个人似乎一直在跟着咱们。” 这两名女子正是换上女装的晋阳公主与秀秀。 听见秀秀说话,晋阳公主冷眼道:“咱们自从换了这身衣裳,让这些男人看得还少吗?” “嘻嘻,还不是公子长得太美了!”秀秀眼里都是小星星:“公子与娘娘,长得简直一模一样,都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没大没小!”晋阳公主瞪了秀秀一眼,想起自己的母后,叹气道:“母后什么都好,就是太严厉了。” “是您太能惹祸了吧……”听到晋阳公主这样说起皇后娘娘,秀秀忍不住白眼道:“娘娘可是秀秀长这么大,遇到的最善良的人。” “你!”晋阳公主听到秀秀的话怒道:“让你胳膊肘往外拐,看我不收了你这个小丫鬟!”说完就伸手去咯吱秀秀。 秀秀突然被晋阳公主‘偷袭’,可四下里都是人,跑又跑不了,只好在那里一边咯咯大笑一边流泪求饶。 主仆二人不顾旁人在那里打闹,早已看呆了身后的小青翠花他们。 小青看到晋阳公主不施粉黛的侧脸,揽着翠花肩膀,瞪眼道:“不会吧?” 翠花没有答话。他此刻正吃吃地望着秀秀,仿佛天地之间再也没有其他的人。过了许久,翠花终于喃喃道:“好美……” “喂!”小青抬手在翠花的眼前晃了晃,见翠花一点反应都没有,把手拍到自己额头上,仰天无泪。 见自己喊不醒翠花,小青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身穿女衣的晋阳公主,小声嘀咕道:“美倒是美,就是性子也太野了吧?” 说到这里,小青摇了摇头。自幼缺少母爱的他可看不上这种女子,在他心里,女人还是得温柔似水才好。 小青虽然看晋阳公主不对眼,可他还是忍不住又多瞧了几眼,唉声叹气道:“性子这么不讨喜,真是白瞎了这张倾国倾城的脸!” 小青骤然见到晋阳公主,原本燥热的心情突然给浇了一场瓢泼大雨。他转过脸,见一旁的翠花还在盯着秀秀流口水,忍不住一巴掌甩到了翠花脸上。 “干嘛呢你!”翠花终于被拍醒,瞪着小青咬牙切齿道。 “该回了。”小青拽着翠花就朝住的客栈回转,边走边叹息道:“赏个花都能看到这疯婆娘,真他娘的晦气!” “你撒手!”翠花挣脱小青的手,恨恨道:“老子自己长腿了!” 翠花被小青一巴掌拍醒白日梦,一路上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等他二人回到客栈时,发现杨素正捧着本书在窗边看着。知道是他二人回来,头也没抬一下。 翠花见杨素不理他们,一把扯过杨素手里的那本洛阳地方州府志,献宝道:“杨素杨素!你知道刚才我们遇见谁了吧?你猜!” “不猜。”杨素伸手去夺翠花手里的书。 “哈哈,我猜你猜不出来。”翠花哪里会让杨素得逞,把书背到自己身后,踱着步子嘻嘻道:“你肯定想不到,刚才在花会上,俺们又遇见那两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了!”翠花生怕杨素不知道是那两位,接着补充道:“就是要把小青的第三条腿剁下来泡酒的那个!” 小青听到翠花的话,这次出奇没跟翠花一般见识,坐在一旁竹椅上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哦。”杨素终于面无表情道。 “没劲。”翠花看到杨素半死不活的模样,把书扔给杨素,脑子里都是秀秀的靓丽身影:“她穿女装的样子,好美……” 杨素翻开书,直接无视这两个败类。 当晚,三人在洛阳城里逛了场夜会,又在城里歇了一宿,第二天趁早赶起了路。 他们一路铿锵北行,两天之后来到了洛阳府下辖的河阳县。 说起这河阳县,就不得不提起北枕黄河、南控北芒的河阳关了。 这座关隘一开始是大楚的楚灵帝为防范黄巾军进犯国都洛阳而建,此后历朝,河阳关作为洛阳的北方锁钥,军事地位越发的水涨船高。 直到洛阳不再作为中原王朝的国都,河阳关的地位才渐渐衰落下来。 千古兴亡,白云苍狗。由于黄河屡屡改道、也因为统治中心的东移,如今的河阳关早已不再,只剩下孤零零的遗址俯仰在北芒群山之间,诉说着千古兴衰荣辱。 过了那座河阳关的遗址,三人终于来到位于黄河南岸的白鹤古渡口。 此时水如虎啸、风似鹤鸣,三人遥望东方,龙马负图寺隐约在望,人祖传说令人心驰神往。 古渡口位于白鹤古村,至今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了。 说起这‘白鹤’之名,其实也是有典故的。 据《列仙传》记载,周天子的太子姬晋曾经得到仙人点化,后来得道成仙。他驾鹤飞仙之时,曾经在这里停鹤歇脚。他的后人为了纪念这件事,就在这里造了一座歇鹤台,‘白鹤’之名由此而来。 三人在白鹤村的小客栈里歇了一宿,一早就在渡口旁的茶棚下等待船家撑船过河。 茶棚里还有几个客商,听口音像是吴越一带的。 杨素静静喝着对他来说与贡品新茶没什么区别的村野粗茶,听着那几位七八尺长的大汉操着吴侬软语,也是别有一番情调。 就在这时,南边突然奔来十几位骑马的紫衣人。那些人头戴帷帽、黑纱遮面,胯下之马膘肥体壮、皆为枣红色,看着就令人精神一振。 小青远远望见,啧啧道:“呦,好大的阵仗!还都是最上等的甘凉大马!看来这群紫衣人是公差的军士啊,应该还是离阳王朝最精锐的那种!” “只要不是剪径的强盗就成。”翠花漫不经心道。 那群紫衣人直奔茶棚而来。 为首的那位头领看见棚底的小青,拿出一幅画像对着小青比划了一下,眸子里迸射出杀机来。他抽出腰间的雁翎佩刀,刀尖一指,十几骑同时抽刀,携风雷之势,直取棚底小青! “快跑!”小青发现情况不妙,大喝一声,然后拽着杨素与翠花就朝茶棚外冲。 他们才刚冲出去,那十几骑就从他们刚才坐着的位置冲撞过去,把木头柴草搭成的茶棚给撞得稀巴烂! 可怜那几个吴越大汉像是遭了殃的“池鱼”,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给撞得骨断筋折,眼看着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 那群紫衣人一击不成,收拢队伍就要再次朝着小青冲锋。 小青示意翠花带着杨素赶紧跑,然后抽出宝剑,朝着那群突然杀出来的紫衣人迎了上去! 那位紫衣头领也不废话,当头一刀就朝小青劈了过去,只见马凭刀利、刀借马威,那人一刀之下,竟把小青震得倒退数步! “小青当心!”不远处,翠花望见小青吃亏,朝他急声吼道。 小青喘了一口气,也不管前方是十几骑最精锐的骑兵,双手握紧宝剑,迎头再上! 天南细柳营铁律第一条——上令下从,死战不退! 看到小青脸上的坚毅之色,位于锋矢阵最前方的那个头领神色微动,可他脸上有黑纱遮挡,所以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个头领嘴角勾起,挥刀向前,再次冲锋! 马蹄声如同沉闷鼓点,击打在翠花与杨素的胸膛之上。 二人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因为小青的处境实在是太凶险了,他们生怕自己一眨眼,被围攻的小青就遭了不测。 只见小青避开骑阵的锋芒,然后滑向侧翼,骤然朝一人的肋下刺去。 可马背上的那个紫衣人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刀锋一转,竟弃马下来缠上了小青! 其他紫衣人也纷纷下马,把小青围在当中。他们看也不看一旁的杨素他们,似乎只想杀死小青。 这十几人训练有素,绝非他们之前遇到的乌合之众。只见小青他们被围在中间,消磨之下,渐渐没了还手之力! “小青!”翠花情急之下再也顾不上自己安危,赤手空拳就冲进了人群里。翠花趁着那些紫衣人没有防备,一脚就把一人给踹飞出去。 “你来做什么?快走!”小青看见翠花过来,一剑把迎上来几刀劈飞,趁机缓了一口气,朝着翠花吼道。 可这些人似乎用了某种合击阵法,这几刀才去,那几刀又来,生生不息、刀刀致命。 小青孤掌难鸣,险象环生! 那十几人根本就不管阵里的翠花,似乎拼下性命也要置小青于死地。 而翠花本来就不会武功,只是仗着一身蛮力与灵活身法与他们周旋,奈何他们人又多,身手又好,眼看着再这样下去,小青根本就是凶多吉少! “翠花快走,不用管我!”小青眼看着求生无望,拼命砍断两位紫衣人的胳膊,冒死把翠花从人群里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小青躲闪不及,肩膀上、腿上中了几刀,顿时血流不止。 这一幕刚好被骑马前来渡河的晋阳公主与秀秀看在眼里。 “小青!”人群之外的杨素与翠花叫得撕心裂肺。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位紫衣头领举起了手里的雁翎刀! 然后,一直犹豫要不要出手的晋阳公主突然拔剑跃马,匹马朝着那群紫衣人冲了过去! 那些紫衣人听到身后骏马嘶鸣,急忙闪躲。晋阳公主单骑入阵,一剑劈开落下的那把雁翎刀,趁机把小青给拽到马上,回过马身对那些人不屑道:“这么多人欺负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位头领刚刚一个横移躲过晋阳公主的马蹄,见马背上的晋阳公主英姿飒爽、白衣胜雪,再看到她的那张脸,顿时大惊失色! 见自己的手下已经围上了晋阳公主,眼看着又要一拥而上,那位头领赶紧喝退手下道:“都住手!速退!” 紫衣人们眼看就要得手,此时听到命令,皆是心有不甘。 可他们见头儿都已经退了,不敢抗命,只好也缓缓退了出去,追上他们的头领,沿着黄河往东边疾驰而去。 “小青!”见那些人退走,杨素与翠花赶紧围上来。 见救下小青的竟然是见过几面、还闹了不愉快的晋阳公主,杨素赶紧朝她行礼道:“多谢公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晋阳公主把他们的兄弟之情看在眼里,对他们观感稍好,可还是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必谢我,我只是今天心情好,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眼前罢了。” 小青流了不少血,此刻面色苍白。翠花想把他抬到白鹤村里修养,可杨素确认小青性命无忧之后,说这里不安全,为小青简单包扎了一下,死活都要先渡过黄河,再做打算。 几人乘船渡过黄河之后,晋阳公主领着秀秀朝着北方驰去,一句话也懒得与杨素他们多说。 而此时的杨素与翠花,心思都放在了重伤的小青身上,哪里还顾得上她们?他们寻了一家医馆为小青处理了一下伤口,听老郎中说小青没有伤到内脏,只是外伤比较严重,杨素的心情稍定。 他们怕那些紫衣人阴魂不散,赶紧乔装打扮一番,雇了辆马车,离开了那座小县城。 北上三关的路上,秀秀想起杨素他们,对晋阳公主嘻嘻道:“公子,那两个家伙虽然嘴巴讨厌,可性命攸关时,他们能为了彼此舍生忘死,真是有情有义呢……” “嗯。”晋阳公主有些心不在焉。 “这样看来,那位白衣公子肯定也不差呢……不然的话,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两个人怎么会对他言听计从?” 晋阳公主没有说话。 秀秀转过脸,见晋阳公主似乎正在沉思,她伸出手在晋阳公主的眼前晃了晃,唤她道:“公子!公子!” “嗯?”晋阳公主回过神来,望向秀秀,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秀秀自幼就被选入宫里侍奉晋阳公主,在她心里,姐姐一般的晋阳公主永远都是那么骄傲倔强——她还是头一回看到晋阳公主这般模样。 秀秀忍不住小声询问道:“公子……您……不会是看上他们三人当中的某一位了吧?” “没。”晋阳公主眸子一慌,可转瞬又变回原来的清浅模样。她纵身上马,把莫名涌上心头的女儿心思都抛在了马后。 晋阳公主瞥了一眼秀秀,见秀秀没有注意自己,皱着眉暗自思忖道:“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 可在前往自己的封地——晋阳府的路上,她却没来由地想起了春神湖上的那一湖烟雨、想起巴陵楼上那首气吞山河的明志诗。 然后,她双颊微烫,染红了龙马负图寺的悠扬钟声、染红了天边斜阳。 81、狂生 小青身上的伤势其实并不致命。可由于天气炎热,加上他们担忧那些紫衣人追杀而一路马不停蹄,小青的伤口终于还是溃烂了。 杨素二人心急如焚。他们能感觉到,那些紫衣人那天既然拼了性命也要除掉小青,这次根本他们就不会轻易放过他。 所以杨素他们即便乔装打扮了一番,可还是害怕那些武功高强、出手狠辣的家伙追上来,更怕小青因此枉送了性命。 由于小青受了伤,不敢太过颠簸,几人又不敢走大路,所以马车行进的很慢。 两天过后,他们路过怀州府武德县境内一个叫菊亭的小村里的时候,小青的伤已经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杨素他们走进了村里,在村头遇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与杨素差不多年龄,正一手捧着书,一手拿着木桶给菊田浇水。 杨素走上前去,见这书生身穿白领蓝色直裰,衣服上打了不少补丁。这人脸上胡子拉碴,有些不修边幅。 兴许是看书看到了酣畅处,单手拎桶的读书人冷不防浇了自己一鞋。他低头看了一眼鞋子,竟然又接着看起手中书来。 杨素望见这一幕,被这位书生感染,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他走到那位书生面前,书生也没察觉。 于是杨素朝书生施了一礼,开口问他道:“请问兄台,这方圆一二十里可有医治外伤的郎中没有?” 书生冷不防被人打断思绪,终于抬起头来。他见杨素眼生,也是一身读书人装束,不冷不热道:“没有。” “打扰了。”杨素见书生举止傲慢,也不恼怒。又朝他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书生瞥了一眼杨素背影,见杨素腰杆挺直不倨不傲,突然叫住他道:“慢着。” 见杨素转过身望着自己,书生面无表情道:“什么伤,我看看。” 杨素虽然心中疑惑,可还是领着这位书生来到了马车前。 书生把身子探进车厢里,掀开小青衣裳看了几眼,见那些伤口似乎是钝器所伤,所以他古怪地瞥了一眼杨素与翠花,最后还是沉声道:“去我家吧。” 书生领着杨素他们的马车往自己家里走去。路上遇见个油头粉面的家伙,穿的虽然不是绫罗绸缎,却也高人一等、光鲜亮丽。 那几个家伙似乎与书生有过节,见他领着杨素从身边走过,领头那位身穿蓝衣的家伙朝着书生冷笑道:“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卫泱卫公子啊。” 听到蓝衣人的话,卫泱冷笑一声,没有理睬。 “哎,这就想走?”蓝衣人见卫泱不理他,手里折扇一合,赶紧拦在他的前面,嘻嘻道:“听说私塾里的那个老不死上个月才给你行了冠礼,还赐了个表字,叫什么来着……哦,卫维水。” 那人见卫泱脸色阴沉,笑容越发玩味:“‘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多好的寓意啊。只不过,你这废物凭什么当得这么好的表字?什么‘维水泱泱’,我看你是‘软毫入水缸’吧?” 蓝衣人身后的那几个家伙愣了愣,可转瞬就想明白“软毫入水缸”的意思,都在一旁哈哈大笑、拍手叫绝。 杨素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有些厌恶。这些人显然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可观他们言行举止,却比一些泼皮更加无赖。 卫泱见那几个家伙没完没了,突然对他们不屑道:“‘软毫入水缸’好歹还沾挂点墨水。你又是什么?‘硬毫刷马槽’?” “你!”蓝衣人正笑的兴起,突然听到卫泱的话,他给憋了一下,笑声也戛然而止。 那人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捋起袖子就要动手,却见卫泱朝他冷笑道:“怎的周马槽,想动手?你这个‘身残志坚’的废物骂也骂不过我,打又打不过我,到时候还得叫上这几个‘曝而酵之、入亩伤根’的东西一起上,丢不丢人?” 杨素与翠花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这读书人看着闷头闷脑,怎的就一鸣惊人了? “小满,这‘身残志坚’我懂,可什么是‘曝而酵之、入亩伤根’?”翠花问杨素道。 杨素忍俊不禁道:“先用太阳晒、然后再捂起来发酵,还能拉到田地里当肥料的,你说是什么东西?” “大粪啊!”翠花茅塞顿开。 “也不是。”杨素摇头笑道:“大粪至少还能做肥料,可卫兄说他们当肥料都伤庄稼。” “哦……那就是连屎都不如了。”翠花乐得“花枝乱颤”。 这读书人骂人,果然是不带脏字啊。 “你!”一旁众人以为杨素与翠花是在一唱一和、故意嘲讽他们,都是大怒。可他们见杨素他们眼生得很,不敢贸然出手,所以他们又把一腔怒火都转移到了卫泱的身上。 眼看着这个叫卫泱的就要被群起而攻之,翠花终于挺着胸脯走上前去。 ——这山中无老虎,花爷咱不就是大王吗? “嘛呢你?”翠花虽然个子没人家高,可气势却高出了一大截:“眼睛小,看不见你爹我?”翠花二话不说,拎起穿蓝衣那人的衣领,随手就给扔出了一丈开外。那个蓝衣人这时候终于有了一点文弱书生的模样——被翠花这么随手一丢,他竟然直接昏死过去! “你!”与蓝衣人一伙的那几个家伙看到翠花如此“粗鲁”,都是大怒。 “我什么我?一起上?”翠花叉着腰,睥睨那个众生道。 “粗鲁!”几个家伙赶紧忙跑过去把蓝衣人扶了起来,又瞪着翠花色厉内荏道:“俺们都是圣人门生,不跟你这个未开化的浑人一般见识!” 说完他们扶着那个蓝衣人,脚底抹油,竟然溜了。 只留下翠花在那儿顾影自怜,大叹高手寂寞如大雪崩。 经过这么一闹,卫泱似乎觉得翠花很是对自己胃口,终于不像刚开始那样不近人情。 几人来到卫泱的家门口,杨素和翠花小心翼翼地把小青从车上扶下来,与那位车夫结清了车钱,又多给了些银两,拜托那位老车夫权当没见过他们三人。 老车夫千恩万谢,驾着车离开了菊亭。 三人被卫泱领进家中,杨素见卫泱家徒四壁,对他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却不堕青云之志。这种读书人才是我辈中人啊。 “阿婆,小妹,我回来了。”卫泱走进屋里,扶出来一位面色慈祥的老人,老人身后还跟着一位衣衫朴素的少女,虽然不施粉黛,却也亭亭玉立、清丽可人。 卫泱指着面色苍白的小青对老人道:“阿婆,这三位是过路的客人,孙儿见这位兄弟的伤势实在不能耽搁了,就把他带回家里医治。” 老妇点头,招呼卫泱扶小青去床上休息。 杨素二人扶着小青走进了茅屋里。 小青虽然虚弱,可好歹还能让人搀着走几步路。他望见卫泱身后的那个姑娘,只看一眼,便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少女有些羞怯,可那头及腰长发却乌黑如瀑,她见小青看自己,低下头,羞红了脸。 “这是我的小妹,叫卫娘。”卫泱介绍道。他见小青一直盯着自己的妹妹看,眉头微微蹙起。 小青被卫泱安置到他自己的床上,然后他给小青把了把脉,又吩咐杨素把小青的衣裳脱下来。 只见小青的刀口发白,已经化脓。卫泱望见,叹了口气。 “卫兄为何叹气?”杨素见到,问他道。 卫泱盯着杨素道:“他身上的伤口,可是利器所伤?” 杨素点头。 “他的伤,我能治。”卫泱盯着杨素:“可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和别人以性命相搏?” 杨素无奈摇头:“我要是说,我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们,你信不信?” “我信。”卫泱盯着杨素的眼睛,郑重道:“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相信你。” “多谢卫兄的信任。”杨素心底一暖。 这个读书人,着实与众不同呢。 只是杨素不知道,其实卫泱在心底也给了他同样的评价。 卫泱看了一眼虚弱的小青,皱眉道:“我信任你,也请你相信我。我说我能治他,就能治好。从这里往西南走十几里路,有一处集镇。你到那里打些最烈的横水烧酒,再随便寻点生石灰回来。你要是还有闲钱,再买些金创药回来也行,这些东西就够了。” 杨素虽然不知道卫泱要干什么,可他还是点了头。 杨素出门前吩咐了翠花几句,就朝着卫泱所说的那处集市赶去。 没过一个时辰,杨素就满身大汗从集市赶了回来,手里提着卫泱要的那些东西。 卫泱见杨素如此心急,又高看了他一眼。 他接过杨素手里的烧酒,直接把生石灰倒进酒坛里,抱着酒坛子摇晃起来。 如此又朝酒里加了次石灰,卫泱把那坛子酒静置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卫泱从坛子里撇出些许清澈酒水倒进碗中,端给了杨素。 “时时用这碗酒水替他擦拭伤口,每次擦完后记得换药。”说完卫泱把酒坛子也一起递给了杨素。 “这就完了?”翠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你这赤脚郎中别说赤着脚了,你连脚底板都磨干净了吧!” 卫泱没理翠花,直接出去了。 杨素也没理翠花,他直接端着那碗酒水朝着床上的小青走了过去。 “不是……”翠花看得心惊肉跳,“小满,他就这么拿一坛子酒晃了一晃,你还真信?” “他信我,我就信他。”杨素郑重道。他走到床前,小心除去小青身上的衣物,用碗里的酒水替小青擦拭起溃烂伤口来。 小青皱着眉头,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杨素用酒水给小青擦拭好伤口,再抹上金创药,这时小青已是浑身大汗淋漓。 这时候,卫泱又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那个碗里不知盛着什么液体,绿莹莹的。 他坐到小青身边,不由分说地把碗里的绿色液体涂抹在了小青的伤口上。 “这是什么?”杨素卫泱问道。 “白菊汁。”卫泱回答道:“我们菊亭的白菊是中原的特产,有清凉去溃的功效。” 卫泱帮小青涂抹完白菊汁又走了。这时他听见祖母在院里喊道:“孙儿,给阿婆把咱家的芦花鸡逮住,它跑的太快,阿婆抓不住。” 卫泱走出屋子,问祖母道:“阿婆,捉它干什么?” 卫婆婆满脸慈祥道:“我看那个青衣后生脸色不太好,想炖个鸡汤给他补补身子。” 卫泱听罢没有作声。他三两下就把那只母鸡捉住,抚了抚母鸡的头,虽然于心不忍,可还是拿起刀割断了鸡的脖子。 杨素在窗边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要是他没有猜错的话,这户人家的吃食十有八九也是用母鸡下的蛋换来的。不然行事大气的卫泱怎么会对一只母鸡如此难舍? 杨素又打量了一遍这个一贫如洗的家,越发钦佩这祖孙二人。 杨素他们三个人在菊亭住了下来。 也不知卫泱哪来的方子,小青自从抹了那种生石灰拌过的酒水之后,伤口的溃烂就被控制住。几天过后,他身上的伤口竟然结了痂。 这时候他已经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这几天里,杨素和卫泱打通铺睡在地上,二人闲来无事便一起探讨学问。 他们不谈则已,一谈竟相见恨晚、互为知己。 卫泱惊喜于杨素的学识渊博、神华内敛;而杨素则敬慕卫泱的大气磅礴、锋芒毕露。 毫不夸张地讲,这两个读书人就像是一幅太极阴阳图——神华内敛的杨素是阴仪,而锋芒毕露的卫泱自然是阳仪了。 小青的伤势越发见好,已经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当然,这几天也多亏了卫娘的悉心照顾。 杨素有好几回都发现,小青看卫娘的眼神有些炽热。对此,他权当作没有看见。 可卫泱就不一样了。自从发现小青有事没事总是偷瞄自己妹妹后,他就再也没对小青有过好脸色。 杨素知道卫泱家贫,最近与翠花去过几次集市,每次都背回不少东西回来。 卫泱的阿婆总是不愿意收下,倒是卫泱,每次都理所当然地接过来,一点不像寻常书生那样酸腐。 三人又在卫泱的家里停留了两天后,小青的伤势已经完全好透。 这天清晨,杨素三人拜别卫婆婆,就要离开菊亭,继续北上赶路。 临行前,小青看向卫娘,眼中的不舍虽然藏了又藏,可杨素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对此,杨素也只有暗地里叹息了。因为他知道,二人的身份云泥之别,小青贵为天南王长子,注定会成为南疆的下一任藩王。 而卫娘只是一介民女,虎视南疆的天南王府又如何会同意这门亲事? 杨素望向小青,只见他握紧拳头,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临走之前,杨素突然问卫泱道:“卫兄,可还记得你我二人的大燕城之约?” 听到杨素的话,卫泱哈哈大笑道:“后年杏榜,定压你一头!” 二人相视而笑,笑声冲淡了离别的伤感。 …… 两年后,杨素和卫泱终于在离阳国都重逢。二人一时瑜亮,被好事者称为“离阳双璧”。 而卫泱高中杏榜后,竟婉拒了天子招徕,主动辞去翰林庶常,为一县父母、养一方水土。 乾宁帝对帝师韩谷先生感慨道:“莫道人心今不古,我有卫泱,不慕荣华,可堪大任。” 韩谷先生点头:“半甲子后,可为相。” 82、守株待兔 告别了卫泱一家之后,杨素三人继续朝着晋阳府的方向北上。 临行前,小青想在卫泱家里偷偷留下二百两银票,结果被卫泱发现。见卫泱发火,小青只好又把银票收了起来。 三人带着对卫泱的敬佩上了路,可他们前脚才迈出村子,就听见村南方向隐约有马蹄声滚滚而来。 荒郊野岭小村子,一般的村民根本就养不起马。那马蹄声势如奔雷,很显然,是那群黑衣人追上来了。 杨素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不妙,只好又偷摸回到了村里。 果然,那些紫衣人又追了上来。领头的紫衣头领怀里坐着杨素之前雇的老马夫,他们直奔离村头不远的卫泱家里。 “这些人怎么阴魂不散?”翠花看到这一幕,趴在一堵土墙后面,气得直骂娘。 只见那群紫衣人下马以后直接冲进了卫泱家里,把卫泱一家三口用刀架着脖子押了出来。 小青看到,拔剑就要冲出去,却被杨素死死拽住。 “你过去干嘛?送死?”见小青想朝外冲,杨素有些恼了。 “可是……”小青见杨素发火,终于安静下来。他望着瑟瑟发抖的卫娘,心急如焚。 “可是什么?”杨素皱眉道:“静观其变。” 见杨素生气,小青只好压制住心底的怒火,朝卫泱那里望去。 只见领头的那个紫衣人用刀挑起卫泱下巴,一边用刀身拍打着他的脸,一边冷冷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废话,告诉我被你救下的那个青衣人去了哪里,我饶你一家不死。” 卫泱被紫衣人用刀拍着脸,心中憋火,却隐忍道:“他们走了。” “何时走的,去了哪里?”紫衣人的脸隐没在黑纱后面,可那股冷冽杀气却扑面而来。 卫泱用手指向西边儿,身子开始瑟瑟发抖:“他们……走了两天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知道往西走了。” “是么?”紫衣人见卫泱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吓得站都站不住了,不屑道:“怪不得说你们‘百无一用是书生’!谅你个废物也不敢骗我!”说完他朝手下一挥手,把那个老马夫扔在地上,十几匹马如巽风一般朝着西边儿漫卷而去。 等那些人紫衣人走后,卫泱身子也不抖了、腰杆也挺直了。 他望向杨素他们离开的东北方向,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来,他的软骨头是装的。 杨素三人望见这一幕,对卫泱由衷感激。 “先生……”小青看着门前的卫泱,担忧道:“先生,那些家伙看样子是缉拿追踪的老手,等他们发现被骗,卫兄一家可就危险了。” 杨素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所以,咱们还不能走。” …… 两天后,那群被卫泱给骗得团团转的紫衣人去而复返。 “将军,待会怎么处置那个小滑头?”有手下望着为首的那位紫衣人道,杀气腾腾道。 被称为“将军”的那名紫衣人面无表情道:“圣上有旨,此行不得惊扰州府、不得滥杀无辜。” 说到这里,那名将军话锋突然一转,冷冷道:“不过他敢包庇钦犯,就是同党。既然是同党,就一起去死好了。” 身后众人听到那位将军的话,一个个如同闻到了腥味的鬣狗,黑纱后面的目光凶狠且残忍。 十几骑甘凉大马朝着菊亭方向杀气腾腾回转,当他们路过一处杨树林时,发现前边的路中间洒满了橘红色的东西。那些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密密麻麻地铺满整个路面。 紫衣人们遇到突发状况,慌忙勒住疾驰的骏马、小心翼翼朝着前方走着马。当他们看清前面路上只是从番邦传入中原的红根后,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些红根块里还拌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黄花,散发出一股蜂蜜的独特香味。 “不好!”为首紫衣人终于想起了什么,就要朝手下发号施令,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座下的战马闻到蜂蜜散发出的独特香味,再也不听它们主人的号令,都撒着欢儿朝那些红根块狂奔过去。 那些紫衣人死死拽住马缰,想把坐骑制住,可这些战马一路吃的都是些下等草料,此时又见到最爱吃的红根,还都是用蜂蜜拌过的,它们哪还听主人使唤? 眼看着那些红根与黄花被十几匹马哄抢得一干二净,紫衣人们却无可奈何。 那些马儿吃完食物一个个打着响鼻,似乎很是惬意。没了食物的诱惑,那些战马渐渐平静下来。 马上的紫衣人们稳住坐骑,都长呼了一口气。 “什么鬼?”紫衣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惊一乍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到些莫名其妙。 他们继续拍马,继续往菊亭方向赶路。可没过多时,那些奔驰的战马却突然发起疯来——它们有的四下冲撞、有的前蹄跃起,马背上的紫衣人们猝不及防,直接被发狂的战马从马背上掀下来,又被狂暴的战马踏过,一时间惨叫连连。 那十几匹马先是发狂乱蹿、上蹿下跳,紧接着又开始口吐白沫,最后全都倒在地上,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为首那位将军武功高强,又跳下来的早,所以只是被疯马撞了两下,没什么大碍。 可他的手下们就惨了——由于躲闪不及,十几人中有两人竟直接被马蹄踩死,还有四个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将军!咱们这是遭了‘闹羊花’的暗算!”有受伤的人心有不甘道。他们突然被人阴了一道,都面色狰狞、杀气腾腾。 而那位将军的眼睛都在朝外喷火。他握紧刀柄,手臂上青筋暴起。 “受伤的人就地留下来,先把二位兄弟就地掩埋,其余伤势不重的,跟我走!”那位将军咬牙切齿道。 “领命!”余下轻伤的五人紧随那位将军,握着刀柄朝菊亭方向急掠而去。 连同那位将军、六位紫衣人朝着东边奔走了约摸大半里地,突然看到左手路边多了一座卖水的茶棚——他们卫泱被骗出村子的时候还没有这座茶棚呢。 只见茶棚正中坐着一位青衣人,背对着那些紫衣人,端着一个茶碗不急不缓喝着茶水。 他的不远处蹲着一位干瘦老叟,正在烧那一大锅的热水。虽然天气炎热,可那老头却穿了一身长裤长袖,想来不是脑子不好使、就是害了寒病。 “将军,你看背着咱们的那个家伙……像不像咱们要杀的人?”有手下指着小青道。 那名将军冷笑道:“是他不假。可咱们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个茶棚,那家伙又这么肆无忌惮,小心有诈!”说完,六人同时拔刀,一时间杀气激荡。 那个青衣人听见茶棚外的拔刀声,终于转过身来。 ——他正是养好了伤的小青。 “各位兄台,别来无恙乎?”见那几个紫衣人杀气腾腾地往自己这边挪腾,小青毫不在意。他端起茶碗,朝那几个家伙笑容醉人道:“呦,怎么这么狼狈?一、二、三、四……咦,怎么好像少了几个人?” “你!”有紫衣人听到小青的话,勃然大怒道:“你该死!” 小青见紫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毫不在意道:“我该不该死咱们过一会儿再讨论,那个,多一句嘴,你们的马呢,多好的甘凉大马啊,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有紫衣人听到小青的话,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小青给生撕了。 那位将军约束住手下,望着小青冷冷道:“年轻人,你太托大了。不管你在耍什么阴谋诡计,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没用的。” 说完他一挥手,身后五人连同他自己一道,同时举着刀朝小青压了过去。 “旁门左道,使过一次就不好使了。”那位将军望着小青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次,这次你如何逃出生天!” 旁边烧火的老叟听到紫衣人的话,吓得手一哆嗦,灶下的柴火突然熄灭。 茶棚里升起了袅袅青烟。 “咳咳。”烟味似乎有些呛人,那个瘦得跟猴似的老叟咳嗽几声,趴下去想用嘴把火给吹着,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越吹,冒出的烟越大。 那个老头吹了半天,口干舌燥的,赶紧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然后又接着朝灶底下吹了起来。 小青见紫衣人越逼越近,还是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不慌不忙道:“其实我真的挺好奇,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非得置我于死地?” 小青抿了一口茶水,眯着眼道:“骑着离阳最上等的战马、武功高强还训练有素,最关键你们不管别人,只是想要取我性命。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家主子姓赵吧?” 为首那名将军听到小青的话,黑纱后的一双眸子微微眯起。 小青虽然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却觉察到他们身上的杀气越来越浓。 见紫衣人已经围上自己,小青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指着这群人破口大骂道:“你们家主子也忒他娘的小家子气了!他跟我爹神仙打架,干我一个小孩子什么卵事儿?我爹这么不禁打,有本事找我爹去啊!难为我干什么?我还是个宝宝呢!” “大胆!”有紫衣人听到小青居然敢骂自己主子,擎着刀就朝小青冲杀过去。 可他的刀都快要劈到小青眼前了,却突然感觉两腿一软。然后,他就见小青稍微朝后退了两步,用剑在身前的泥地上打了个叉叉,他就乖乖倒在了那个叉叉上! “将军……烟里有毒!”那人突然明白过来,看了灶前的那个老叟一眼,竟再不能动弹! 剩下的那几个紫衣人都是大惊,可这时再想明白,已经迟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小青身上,却不知那个不起眼的干瘪老头才是杀招! 倒下的那人只是第一个,紧接着,剩下的几位紫衣人一个个相继倒下,一眨眼的功夫,除了小青还站着之外,棚底下只剩下那位领头的将军! “咳咳,憋死我了!真他娘的晦气!”烧火的老头见该倒的都倒了,赶紧扯掉胡子与头上的花白假发,骂骂咧咧的——这个老头竟然是翠花。 那个将军看到这一幕,指着小青,心中大悔:“你们,很好!” 谁能料想,勇猛如他,最后竟栽在了这些江湖小把戏的手里! 小青又喝了一口带有解药的茶水,然后蹲下来,在紫衣人的不甘里掰开他的手,然后拿起他的刀,一刀一个,把连同他在内的六个紫衣人捅了个透心凉。 “果然是他派来的人……”小青从那名将军的怀里摸出一块金质腰牌,见上面刻着“金吾卫天武将军郭承嗣”十个字,不禁咂舌:“乖乖,怪不得身手如此了得,原来是他……” “郭承嗣是谁?”翠花见小青脸色铁青,问他道。 小青瞥了一眼那位将军的尸体,晦气道:“这家伙是离阳殿前御林军——金吾卫的统领者,号称‘燕城第一刀客’,想不到离京以后水土不服咋的,这么不禁打……” “接着吹吧,反正都把人给吹死了!”翠花忍不住挖苦小青道:“也不知道是谁,前些天被这些金吾卫给揍得毫无还手之力,还差点丢了小命!” “切,那是老子我让着他们!”小青终于出了心底的那一口恶气,叉着腰大笑道道:“有本事你让他们爬起来,老子再跟他比划比划!” “我发现你臭不要脸的样子可爱极了……” “……” “你还别说,那牛鼻子老道的迷药还真没兑水!” “……” 二人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赶紧把那六具尸体拖到事先挖好的坑里,填土埋了了事。 等一切处置妥当,翠花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小青,咱们好歹弄死了一个将军,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没事。”小青满不在乎道:“先生说了,这些人既然是来刺杀我,肯定是奉了密旨出京,死就死了,死了拉倒。宫里的那位等不到他们回京复命,自然会他们料理后事。” “你跟小满,一个比一个狠!”翠花一路见多了这两个家伙手狠心黑杀人放火,可心底还是有些不痛快。 “哈哈,我可比先生差多了!”小青哈哈大笑“我就是个打杂的。真正杀人不用刀子的,还是咱们算无遗策的小满先生!” 说到这里,小青又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正色道“还漏了六个家伙。先生还一个人周旋在前面,咱们赶紧去看看。” 小青说完提剑就走,还不忘回头吩咐翠花道:“你把这儿收拾干净,我去去就回。” 等小青赶到杨素那里时,发现一身江湖郎中打扮的杨素正坐在六具尸体旁,手中还拿着个“悬壶济世”的幡子。 “没受伤吧?”小青见杨素情绪不高,嬉笑道:“先生略施小计,就弄死了这些不可一世家伙,小的对您的景仰那是如同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啊!” 杨素望着地上的“见血封喉”毒药,又看了一眼“悬壶济世”的幡子,苦笑道:“他们也是各为其主,只是常年在帝都当勤,不知道江湖险恶、人心叵测罢了。” 杨素见小青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把他们都埋了吧。” 说完他从地上爬起来,独自一人沿着小路朝菊亭走去。他摊开自己的一双手,喃喃自语道:“又杀了十几个人……以后,还要再杀多少?” 没有人告诉他。 只有天地不语。清风不语。 83、晋阳城里说晋阳 杨素他们又回到了菊亭,却一点都没和卫泱提起村子外面发生的事。 杨素一开始就猜测这些人是奉了密旨出京,所以就是死了,也惊不动地方州府。所以这件事应该不会给卫泱一家招来横祸。 既然如此,卫泱与这件事没有牵连反而更好。 第二次分别的时候,小青又盯着卫娘挪不开眼睛,卫泱在一旁看到,又气又恼。 他从小青的言谈举止能够看出小青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气他身边一定不缺女子,却独独看上自己妹妹;恼的是小青明明与卫娘互生情愫,可他身为男人却缩头缩脑、不敢挑明。 其实这种事也怪不得小青。小青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哪怕家里富裕一些、有权有势,他爱就爱了,自己就敢许卫娘一生安稳。 可他身为天南的下一任藩王,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婚姻甚至可以左右离阳的政治格局。他岂敢在外私定终身? 杨素见小青忍了又忍,有几次他都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可顾及小青的家世背景,最后只有叹息。 小青把拳头攥得劈啪作响。 尚未及冠的他严格意义上来讲还是个孩子,可他最后还是回过头来,像个男人一般朝着卫娘大声喊道:“卫娘,等我!” 原本心境凄凉的卫娘听到小青的话,顷刻间笑靥如花。 只是,任是谁也想不到,此去经年,兵荒马乱。 卫娘这一等,就等了半生。 直到多年后,那位由南至北打穿了整座江山、被后世誉为“长驱十万扫王庭”的一字镇国藩王,历尽波折,终于寻到了一处茶亭下。 戎马半生的他望着那位眉眼始终温柔的老板娘,牵马走上前去,笑问道:“老板娘,茶水怎么卖?” 颠沛了半生仍孑然一身的老板娘抬起头,望着那张魂牵梦萦的沧桑脸庞,以为他早已不记得自己,低下头,心如刀割:“一文钱一碗。” 那位“改换青衣回中原”、“放下天南无人管”的中年人听到她的话,摇头道:“这趟出藩匆忙,忘带了银钱。这碗茶水,本王用余生来换,好不好?” —————————— 当然,这些都是多年以后的事了。此时,一旁的卫泱看到这一幕,终于不那么厌恶小青,看他的目光也柔和了些。 杨素三人终于又踏上了北去的路。小青自从离开菊亭后,脸上就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那股浸彻进骨子里的傲然之气也越发深沉起来。 杨素三人沿着北上的驿道继续往晋阳城的方向行进,由于天气太热,他们仅一早一晚赶路、其余时间都在寻找地方避暑。 三晋省的路多为山路,夏天又潮湿多雨,等他们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晋阳城时,已经到了八月份。 杨素站在晋阳城的街市上,望着街上人流熙攘,不知道在凝神想些什么事情。 “发什么呆呢,小满?”见杨素怔在那里不说话,翠花忍不住问他道。 “我在想书里一些有关晋阳城的故事。”杨素被翠花打断思绪,回过神来道。 “什么事?”翠花来了兴致。他虽然打小就不喜欢念书,却一直都喜欢听杨素讲书里的故事。 杨素望着晋阳城中的斑驳青石,娓娓道来:“三晋自古就被称为‘表里山河’,此地易守难攻,所以自古就是中原的北方屏障。 大周建立后,周天子曾派他的幼弟叔虞镇守晋地,拱卫中原。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三晋就成了中原农耕文明、成了我华夏文化的守护神。 而位于三晋群山之间的晋阳城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龙城’。因为自尧皇禹帝开始,楚文帝、景帝、两奉、大魏……那么多的帝王政权,他们都可以说是龙兴于此。” “后来到了五代乱世,晋阳更是名震天下。因为这里出了太多君王,所以引起了九五之尊的愤恨。前朝太宗得了天下之后,甚至在太平四年五月十八日放火烧了晋阳城。千秋古都,成为白地。 如此还不够,赵太宗又引汾、晋之水淹了晋阳废墟,妄图用河水彻底冲散晋阳龙脉,好保他大赵江山稳固。” “这么玄乎?”听到杨素的话,翠花赶紧抬腿跺了跺脚下青石街道,也想沾一沾龙气。 杨素看见,摇头道:“你脚下的这座晋阳城,已经不是那座‘龙潜之地’了。那座‘龙城’在西南八十里之外,而咱们脚下的这座城,是太祖年间由魏明镇扩建而来的。” 杨素指着眼前青石街道,微笑道:“你可以仔细看一下晋阳城里的街市,这座城里只修‘丁’子路,一条‘十’字街也没有。” “为什么?”翠花四下望了望,还真像杨素说的那样。 “因为那位赵太宗想用这种办法‘钉死’龙脉,好保他江山稳固。”杨素道:“为此,他不惜挖山决水、烧死老弱妇孺无数。” “丧心病狂。”自从离开菊亭以后就一直不说话的小青突然开口,隐隐含怒。 杨素摇了摇头,略带嘲讽道:“赵太宗机关算尽,可他的大赵还是亡了。”他望了一眼这座“龙气干涸”的晋阳城,对小青道:“五百年弹指一挥,如今这座‘龙城’,倒成了离阳天子唯一嫡女的封地,想想也是有趣。据说,这位晋阳公主长得极美,可她的性子也极为跋扈?” “岂止是一个美字了得?又岂止是一个跋扈了得?”听杨素提起这位晋阳公主,小青竟然咬牙切齿:“据说,这位姑奶奶与她的母后长得一模一样,虽然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可那位当朝皇后,许多达官诰命都见过,当得起‘绝世倾城’这四个字。” 小青接着道:“起初,诸位王公听说晋阳公主长相绝美,又深得当今天子宠溺,所以公主及笄后,从封地进京求亲的王公贵族们络绎不绝。可那些公侯们领着自家公子进京后,却屡屡被一群身穿黑衣的蒙面女子下了黑手。可怜这些公子衙内们伤的伤、残的残,剩下三两个侥幸没事的,也都吓破了胆,死活不敢提起婚事。 而那些王公贵族明知道是谁在出手,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不敢说。 如此几次过后,那些国公侯爵们再不敢进京向乾宁帝求亲。于是,这位姑奶奶的婚事,也就耽搁到了今天。” 听到小青的话,翠花嘻嘻道:“我怎么觉得这位公主要是配你的话,倒是一段是天赐良缘。” “我良缘他一脸!”小青指着大燕城的方向咬牙切齿道:“大燕城里的那位九五之尊见自己女儿嫁不出去了,也对我爹说什么‘天赐良缘’,想招我去大燕城做什么劳什子驸马,我马他一脸啊……” “你爹答应了?”翠花越听越乐呵。 “答应?就算我爹答应,我南疆三万细柳营铁骑能答应?我南疆八万披甲狼兵能答应?”小青冷笑道。 “也是。”翠花半真半假道:“咱们青公子那可是南疆十万大军未来的共主,怎么可能去大燕城里仰人鼻息?” “可不是嘛……”小青郁闷道:“我爹虽然拒绝了他,可那位官家估计一开始就没指望我爹答应,所以他话锋一转,又要把这个姑奶奶下嫁到我南疆做未来的王妃……而这位姑奶奶的脾气秉性似乎很合我爹的胃口,所以我爹虽然没答应,可也没拒绝……我现在就怕我加冠以后,那位九五之尊再提起此事,我爹一高兴,真把这位大菩萨搬到俺们南疆这座小庙里来,到时候老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那也不错啊。”这时杨素说话了:“我一路上也听了这位公主殿下的一些传闻,据说她从小不习女红,唯独对刀枪剑戟情有独钟。要是她真嫁到你们天南去,到时候你夫妻二人一起驰骋疆场,千百年后岂不又是一段佳话?” “得了吧!”小青耷拉着脑袋道:“我家虽然有些余粮,可也供不起这尊大菩萨啊!到时候我爹要是真去给我提亲,大不了我以死相逼!抵死不从!鱼死网破!” “至于么!”翠花见小青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忍不住白眼道。 望着眼前一脸惊恐的小青,翠花嘀咕道小青这家伙连死都不怕,却能被这位晋阳公主给吓成这样,那这娘们得多剽悍? …… 其实,晋阳公主又岂止是一个剽悍了得? 离阳王朝与赵王朝一样,设有武科。两年前,晋阳公主在宫里闲来无事,就女扮男装应了武试。这一试不要紧,她的策问与马步弓箭在同年里皆是第一。 再后来,还是微服出宫看热闹的乾宁帝认出了自己的宝贝闺女,这才终止了这桩闹剧。 这件事发生后,虽然朝廷下令严禁议论,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羞杀天下男儿。 这位晋阳公主虽然是一介女流之辈,却从小向往大漠边城。她不喜欢读书不假,却只是不喜那些酸文腐儒;其实她的才情,就连当朝学问第一的韩谷先生都极为推崇,在月旦评里由衷感慨她“燕赵之气,犹胜男子”。 何为“燕赵之气”?燕出荆轲、赵出赵牧,说一名女子“犹胜男子”,何其壮哉! 而晋阳公主这位古来少有的奇女子,她的才情就如同他的封地晋阳城一般,注定不为这个世道所期许。 杨素一路北来,其实见过那座古晋阳城的遗址。在进这座新城之前,他还特地在远处看了一眼这座没有了龙气的新“龙城”,却发现这座新城端坐于山河龙脊之上,君临天下。 君不见幼竹有箨,如龙鳞状。 而晋阳城屹立于三晋群山之间,城内一条条街市状若箨皮,不正是潜龙出入、金鳞加身吗! 可笑赵太宗非但没有“钉死”这座新城的龙脉,反而弄巧成拙,为这座晋阳新城披上了龙鳞! 只不过,如今这座“龙潜之地”的主人乃是一介女流之辈,又如何君临天下? 当然,那位“举长矢兮射天狼”的赵云衣可从来不会计较这些无聊之事。她只做想做之事、只理想理之人。要是她哪天心情不好,就连她的父皇也会绕着她走。 她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以养出了一身跋扈气焰。她嫉恶如仇,所以大燕城里的那些官宦子弟畏她如虎。 她虽然与她的母后长得一般模样,可性子却是两个极端。 当朝皇后与世无争、温婉善良;而晋阳公主……她除了自己的父皇母后、以及秀秀阿斗韩谷先生等寥寥几人,她对谁有过好脸色? 她从来不为谁的悲喜而活着,也不为谁的期许而改变。 她生在帝王之家,自幼见惯了王侯将相、达官显贵,却没有几人能入她之眼。 她不苟言笑,也懒得废话。所以即使是那些她出手帮过的人,也不见得会感激她。可她这种性子,又怎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她就像一枝独秀寒梅,在苍茫大雪中清清浅浅地绽放着。 盈盈暗香,荡气回肠。 84、有如此贼! 三晋地处离阳边市,自从远古时代起,这片土地上就已经有先贤们躬耕劳作。 三晋土地贫瘠,人口却很稠密。所以这里的百姓要是单单从事农业生产的话,靠着那点贫瘠土地根本就不能养家糊口。因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很早就开始外出经商,并以此为生计。 从先骊到大魏,无数三晋商人往返于塞外关内,但一直都是零零散散,没有形成规模。 到了前赵时期,偏安江南的赵王朝需要契丹的马匹充作军马,而契丹不事生产,同样需要楚人的各种手工艺品。二国各取所需、各自心照不宣地交易着,在其中充当媒介的晋商们也因此获得了暴利。 后来到了离阳王朝,由于晋商在扫平漠北的一系列奔袭战中做出了很大贡献,所以太祖特许这些商人可以经营盐铁等战略物资。 离阳“开中制”的实施,使晋商们的财力越发雄厚——史载“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晋商们有了资本,也就开始谋求更多的话语权。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当中有一些野心家开始扶植士大夫阶级、资助寒门士子,渴求有朝一日这些人能够进入帝国中枢,再为他们谋取利益。 当然,这些“吕不伟”们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晋商始终秉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们汇通天下、以商养民,谱写出了一曲曲悲壮的盛世长歌。 杨素三人出了晋阳府又一直往北走,他们看到了一个马帮驼帮往返、商号遍地的离阳边市。 这里到处都是商人在拿着银票各种货物在交易,其中竟然还有许多长着蓝眼睛、黄头发的番人。 小青出身将门,所以对马儿情有独钟。他闲来无事,非要拉着杨与翠花去马市看马。 三个人来到一处马市外面,小青发现有一座马场打着“十八堂”的名号,笑了笑,就拽着杨素他们走了进去。 “咱们进这里来干嘛?”翠花有些不解了。 小青神秘一笑,也不说话。 这座马场特别大,里面养着不少马匹,那些马儿虽然良莠参差不齐,可要是有明眼人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当中有不少马儿神骏非凡,完全可以充当上等军马。 马场有伙计看到小青他们走过来,笑着招呼他们道:“三位客官可是要看马?” 小青不置可否道:“把你们大当家找来,就说有大买卖。” 那位伙计愣了一下,见小青虽然年龄不大,却底气十足,说了句“稍等片刻”,就转身去找他们的掌舵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位伙计就领着一位六十多岁的白脸胖老头走了过来。由于天热,那位老者走的又急,所以他浑身汗淋淋的。 老者走上前来,抹了一把汗,招呼三人道:“不知三位客官找俞某人有什么事?” 小青见到来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十八合,立而山。” 那个白面老者刚才打量他们三人的时候就多看了小青一眼,这个时候又听见小青的话,他盯着小青看了又看,最终颤声道:“敢问公子……可是咱们十八堂的少东家?” 小青一愣,刚要否认,可他看到这个白胖老头脸都憋的通红,盯着自己的脸,生怕自己说出“不是”。小青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头。 小青这一点头不要紧,白脸老头立刻屏退左右,然后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小青行大礼叩拜道:“天南老卒俞先登,叩见少东家!” “您……您是岭南狼角营的第一任大帅——俞先登俞老将军?”听到老头的话,小青顿时大惊。 俞先登的额头死死黏在泥地上,他低着脑袋,浑身颤抖、老泪横流道:“正是末将!” “老帅快快请起!”小青赶紧把俞先登从地上扶起来,用袖子替他抹干净头上沾的泥巴,也是激动无比。 俞先登抹了一把眼泪,望着小青欣慰道:“末将第一眼看到小殿下,就觉得殿下眉眼亲切。等殿下说出咱们十八堂的暗号,末将才想起来,您与大王年轻的时候长得太像了!”说到这里,俞先登一拍额头,歉意道:“只顾着说话,怠慢了殿下与您的朋友们!走,咱们去屋里说话!” 三人在俞先登的带领下来到马市正堂,早有下人奉上茶水。 小青死活不肯坐上尊位。他紧挨着杨素坐在客座上,问俞先登道:“晚辈打小听着老帅的事迹长大,当年老帅率领八千狼角营将士‘雪夜下南国’,横山关一役斩首三万,至今提起,仍是让人忍不住浮一大白啊!”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心中震惊。他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白白胖胖、怎么看都像是个富家翁的老人,年轻的时候竟然是一位摧城拔寨的虎将! 俞先登在三晋经商多年,到底是成了精的人物。他把杨素的神情看在眼里,摇头苦笑道:“老了,不行了……” “可是……传闻老帅早已病故多年,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小青不解道:“而且老帅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一位边疆马贩?” 俞先登微笑道:“这都徐先生的安排。” 小青听到俞先登的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旁的杨素却毛骨悚然。 原来那座盘踞在西南边疆的天南王府,触手竟伸得这么长! 听到这里,杨素也越发对那位被小青多次提起的徐伯伯上心。这位隐藏在端木郁垒身后的影子谋士,还真是心机深沉啊。 俞先登指着屋外的那些骅骝骐骥,对小青微笑道:“这座马场里,有不少都是我南疆铁骑未来的战马。当年徐先生找到我,要我暗中运筹此事,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能为我天南源源不断地好马,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折在这里,又有何妨?” “老帅老骥伏枥,灵仰佩服。”小青说的当然是心里话。 他突然想起路上遇到的一件件事,皱着眉头问俞先登道“老帅,我们一路走来,看到有一队商号拉着许多大铁箱子往北方运,我一看那些马车压出的深沟,就知道里面拉的应该是铁器。 我看着蹊跷,就偷偷打开了一个箱子,发现那些箱子的夹层里藏着不少天狼弯刀。老帅,这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有人与境外做这种买卖?” 听到小青的话,俞先登叹了一口气道“在三晋呆的久了,看多了此地商人的卖国勾当,有时也悲从心起……” 说完这里,俞先登摇头道:“商贾逐利无可厚非,可有些无良商人私贩粮食盐铁、兵器火器、甚至是边关情报给那天狼族。然后天狼游骑再凭着这些情报杀我边民、掠我边城!老朽实在想不通,三晋民风淳朴、百姓善良,怎么就养出了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要不是怕有负大王重托,末将都想重新披甲上马、提三尺剑尽数诛灭这些数典忘祖的畜生!” “敢问老帅,三晋卖国的商人都有哪些?”小青听到俞先登的话,又想起之前遇到的事,也是怒从肝胆生。 俞先登一听小青的话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他摇头道:“此地官商勾结多年,早已形成了一张利益交织的大网。殿下就是杀了个人,也左右不了边疆大局啊!” “那就这么看着这些奸商与天狼人沆瀣一气,屠我百姓、乱我江山?”小青手上青筋暴起,似乎一怒之下就要拔剑杀人。 “殿下要是真想做些什么,可以去找他。”俞先登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五个字,叹息道:“末将知道自己的身份太过敏感,可又看不惯这群败类祸国殃民,于是就暗中扶植了他。”俞先登把一个圆形玉佩交给小青,接着道:“殿下去找他,把这个玉佩拿给他看,他见到后,自然会唯殿下马首是瞻。” 三人在十八堂吃了一顿虽然丰盛却味同嚼蜡的饭,然后小青把狼吞虎咽的翠花从桌子上拽起来,阴着脸走出了马市。 翠花还没吃饱就被拽出来,一肚子怨气道:“干什么干什么?放着那么多好吃的不吃,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小青冷笑道:“心里头堵得慌,想找个地方泄泄火。” 翠花看到小青眼中闪过的杀机,悚然道:“你……你又想干什么?这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我可不想与你一起丧尽天良!” “丧尽天良吗?”小青阴森笑道:“听老帅说,那个范星斗的老巢就在马市往东、二十里外的秀容城里。咱们先趁着白天去踩踩点。” “又疯了……”翠花望向身后跟着的杨素,想让杨素阻止小青。 可杨素这个黑心书生却微笑道:“我也觉得有些人确实该死。” 有了杨素的话做“圣旨”,小青脸上的杀机更盛了。 见那两个家伙雇了一辆马车准备往东边去,翠花心底一万个不乐意,可还是跟着他们上了车。 等他们来到秀容城里后,三人根本用不着刻意打听,很快就寻到了秀容范家的老宅。 范宅占地极大,在原本就不大的秀容城里很是惹眼。三人买了些杂物衣裳乔装打扮一番,小青让杨素与翠花在附近等着,然后他寻了个背风处,见四下无人,三两下就翻进了范宅里。 “你……你是什么人!”小青双脚刚刚落地,就被一名路过的仆役看到。 小青根本懒得废话,他冲到那名仆役身边,然后一记手刀劈在仆役脖子上,就把他给劈晕了过去。 小青见四下里没人看见,赶紧挟着那个倒霉仆役翻墙而出。 “咦,小青怎么偷了个人出来?”翠花大老远看到小青扛着个人过来,诧异道。 “把这人带到僻静处绑了,千万别让人发现!”小青扒下那人身上的衣裳,自己换上。他怕那个仆役醒过来,又朝他的脖子上狠狠劈了一掌,紧接着又翻进了范宅里。 没过多久,小青又翻墙而出,找到杨素他们惊喜道:“范家的那个老贼刚巧从关外回来,此时就在府里呆着呢。咱们先找个僻静地方蹲着,等天一黑我就下手。” 说完他又拍了拍那个倒霉仆役的脸,呵呵道:“哥们儿,对不住了哈,你这身皮晚上我还得使一使……” 三人把仆役弄进了一处荒弃院子里,用麻绳把他给捆成了粽子。 等到天黑后,小青第三次潜入了范宅里。 这次小青去的时辰最长。等他回来时,身上沾了不少血。他回来后见那仆役还没醒,忍不住白眼道:“老子都把他家主子宰了回来了,这货怎么还没醒?” “醒了倒是醒了……”翠花一指杨素,直翻白眼:“又被这黑心书生一棍子给敲晕了!” 小青听罢哈哈大笑。他赶紧换下身上带血的衣裳,然后在翠花的腹诽中松开仆役身上的绳子,又趁着浓浓夜幕离开了秀容城。 第二天,秀容范家家主范星斗被刺死家中的事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秀容城一带。 据说,那位范星斗死就死了,尸体上还被人用匕首刻了十六个血淋淋的大字:祸国殃民,死有余辜。尔曹不义,有如此贼! 三晋震动! 85、种刀得刀 三晋虽然有范星斗之流,可像他这种毕竟只是少数。巍巍华夏几千年,三晋又何曾少了豪气? 前有尧、舜、禹三帝,定人伦、开华夏。 中有大楚两司马,犁庭扫穴、封狼居胥! 后有赵王朝以武封相第一人——翠花的先祖崔英。崔英生逢大战二十几余,逢战必胜,敌国畏之如虎、奉为天神! 兴许是盛极必衰吧,那位崔战神盖世无双,可他的后人翠花却是个极品。 除了那身勉强说得过去的打铁手艺,翠花这家伙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闪光之处。 可要是论嘴碎人贱,那翠花可就天下无敌了。 在成功做掉那位资敌卖国的范家当家人之后,杨素三人混在一队马帮里,此时正北上准备出宁舞关。 这个马帮隶属于平昌周家,可护队的枪棒武师却都是本地帮派——铁驼帮里的人物。 那位铁驼帮的帮主名叫乌青,早年据说做过苦力。后来因为吃苦耐劳、宅心仁厚,被平昌周家的家主周粟相中,留在身边做了一名伙计。 乌青不负众望,很快就凭着自己的努力与机灵在周家脱颖而出。后来,那位乌青自立门户,成立了铁驼帮,纠集了一伙武师专门为商人押送货物。 再后来,因为乌青行事仗义,他的铁驼帮几乎垄断了三关一带的走镖生意。 而那些富商大贾虽然手下大多有自己的马帮,可由于边关战乱、匪祸横行,他们更乐意掏钱让铁驼帮为他们押送货物。 毕竟,就连山上的土匪、剪径的强人,也要给铁驼帮几分薄面的。 比起人财两空,从赚的银钱里掏出来一点给铁驼帮,又算得了什么? 以往铁驼帮押货,都是手底下的堂主们带队。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那位铁驼帮的副帮主竟然亲自前来走镖了。 望着那一两百箱用大锁锁死的铁箱子,那位不苟言笑的顾副帮主神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杀气。”混在马帮里的小青望着那位姓顾的副帮主,乐呵呵道。 “谁……谁有杀气?”翠花听到小青的话,赶紧四下望了望。 “那位顾鹰啊。”小青用嘴努了努那位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的顾副帮主。 可就在小青看那顾鹰的时候,顾鹰也警觉地望向小青,眼神泛冷。 小青见到,连忙掬起一脸迷人微笑,还朝顾鹰挥了挥手。 顾鹰理都不理他。 “呦,还挺深沉的啊。”小青啧啧道。 一行人跟着马队不急不缓地朝着塞上行进,渐渐地,四下里人迹罕至起来。 三晋水土流失严重,所以山上大多光秃秃的,也没多少松柏植被。 小青见马队还在向前,停下脚步。他绕着这处山谷转了一圈儿,又四周看了一遍,然后乐呵道:“好一处杀人越货的风水宝地啊!” 杨素听到小青的话,皱眉道:“在这动手?” 小青点头道:“先生,你和翠花先去林子里躲一下。” 杨素点头,与翠花一起藏进了古道旁的低矮丘壑之中。 可就在这时,前方突然生出了变故。 那位货主一方的管事原本走在最前边,见顾鹰带岔了路,急忙走到顾鹰那儿,问他道:“顾帮主,这条路不对啊!” “我知道。”顾鹰望着那位管事,一张脸冷得跟寒冬腊月似的。 “那您还不赶紧折回大路上去!”听到顾鹰的话,那位管事有些不满了:“顾帮主,我们大当家这回可是多付了以往十倍的银钱,耽误了这批货的交付,田大当家一发火,我可担待不起!” 顾鹰瞥了管事一眼,问他道:“箱子里面装的什么?” “这就不劳顾帮主过问了吧?”管事见顾鹰如此不上道儿,面带怒色道:“收人钱财,保人平安。顾帮主问这么多,不怕坏了你们这行的规矩?” 顾鹰见那管事神情倨傲,忍不住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一万把精钢打造的天狼刀吧?” 见那管事变了脸色,顾鹰接着戏谑他道:“怎么,这回天狼人是先付清了金银,还是要拿着这一万把刀血洗了离阳边境,再拿抢来的金银细软与你们田大当家结账?” “你!你!”那位管事指着顾鹰,勃然大怒道:“顾鹰,你大胆!等我这趟回去,一定告诉你们乌帮主,让他收拾你!” “聒噪。”顾鹰抽出腰刀,一刀就把这位管事给捅了个透心凉。 “就凭你这猪脑子,也配出来独当一面?是你那田大当家怕走漏风声,才安排你这个猪一样的心腹出来领队吧?” 可回答他的只有那位管事的咽气声了。 那群管事带出来的脚夫看到他们的主子死了,有的惊讶、有的兴奋,可令人费解的是,除了刚才跟那名管事凑在一起的那几个人,其余那二百多个脚夫,竟没有一个害怕的! “动手!”顾鹰举刀,朝那些脚夫杀了过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青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他挡住顾鹰的去路,抱着肩膀道:“怎的,顾副帮主这是要黑吃黑了?” 顾鹰一路上都看小青不顺眼,此时见他蹦哒出来,用刀指着他道:“此事与你无关,既然你找死,那我只好成全你!”说完,他挥刀就朝小青砍了过去。 小青摇了摇头,提剑迎上,还不忘招呼俞先登养的那群扮作“脚夫”的死士道:“兄弟们,灭了这帮吃里扒外的东西!” 两伙人厮杀在一起,一时打得难解难分。只有那个倒霉管事躺在血泊里,死得好生凄惨。 小青这边,顾鹰的身手终究还是比小青差了不少,几十回合过后,顾鹰的刀被小青劈落在地,剑也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鹰被小青制住,冷笑道:“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不过你空有这么好的身手,却为虎作伥、甘为走狗,真是辱没了先人名声!” “你!”小青听到顾鹰骂自己先人,提剑就要灭了顾鹰。可他刚要动手,却听杨素在身后大喊道:“小青住手!” 杨素一直在暗处观察着这里的形势,刚才他听到顾鹰的话,越想越不对劲,赶紧站在外围朝顾鹰喊道:“顾鹰,我问你,你把马队引到这处山谷,可是要截下这批天狼刀、阻止它们落入天狼人之手?” 听到杨素的话,顾鹰冷笑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是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落入你们这些数典忘祖的小人之手?” “啊?”小青听到顾鹰的话之后愣在一旁,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过来——合着忙活了这么一阵子,都是自己人在打自己人啊? “顾壮士误会了!”杨素听到顾鹰的话更急了:“顾壮士赶紧让你的人住手,我们混进这个马帮里,也是想夺下这批货!咱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冒犯了自家人!” 这回轮到顾鹰傻愣着了。 两伙人听到杨素的话,也都停在了那里,倒是有几个管事的亲信还没死,此时他们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青最先反应过来,走过去一剑一个刺死了那几个倒霉亲信,然后他又走回顾鹰身前,二人面面相觑,都是哭笑不得。 那两队人马刚才还在以命相杀,好在杨素制止的及时,所以他们当中虽然有人受了重伤,可好歹没闹出人命。 然后,刚才还你死我活的两帮人,这时又围在一起互相以兄弟相称,各自帮忙包扎伤口。 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奇妙。 顾鹰搂着小青的肩膀,大叹小青身手了得;而小青则是一口一个顾大哥叫着,佩服他义薄云天。 翠花望着眼前这一幕,在一旁独自嘀咕道:“看来打架之前多说点废话还是有用的……要是这俩货见面就打,那今儿个还不死光了?” 杨素听到,难得开玩笑道:“对啊,两军对垒,要是阵前能叙出个姑舅表亲出来,兴许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呃……”正在说话的顾鹰与小青同时被噎住。 杨素把小青和顾鹰拉到背风处,吩咐小青道:“小青,把俞伯的事说给顾大哥听吧。毕竟身在三晋,以后别又像今天这样,冒犯了自家人。” “了解!”小青一五一十地把俞先登这次如何在背后运作的事情都说给了顾鹰。当然,他肯定不会把俞先登的真实身份、十八堂的真正背景说出来。 顾鹰听到小青的话,愣了半晌,忍不住在一旁感慨道:“想不到行事果断霸道、被整个三晋称为‘俞马匪’的俞老大,竟然是位豪情万丈的老英雄!” “你们周大当家不也是?”小青哈哈笑道:“我这几天在边市,到处听人说你们周大当家如何心狠手辣、如何丧尽天良,可闹了半天,原来周大当家也是位铁骨铮铮的三晋汉子!” “那可不是!”顾鹰想到自己家的那位大掌柜,敬由心生,语气更显豪迈:“周大当家对帮主、对我都有知遇之恩。当年依照他的意愿,帮主与我一起创建了铁驼帮。 由于铁驼帮行事光明磊落、又多行仁义,所以三晋的商帮都愿意与我们打交道。我们铁驼帮帮规严苛,上下帮众只知道听令帮主和我的号令,却不知道铁驼帮真正的主人,其实是周大当家。” “周大当家生于农户、却硬是凭着自己的勤劳与头脑,创下了偌大的家业。”顾鹰钦佩道:“整个三晋都在与天狼国暗中往来,可周大当家却对送上门的暴利嗤之以鼻。其实天狼贵族也暗中联络过我们大当家,要与大当家长期合作,却被他一口回绝。为此,他还差点命丧天狼刺客之手。” 听顾鹰说到这里,杨素他们都满脸钦佩。 顾鹰接着道:“那回是乌帮主救了他。可乌帮主却差点丧命。也因为这件事,让大当家明白这帮人是如何的丧心病狂。于是他派乌帮主暗中成立了铁驼帮。” 顾鹰接着道“铁驼帮一分为二,一明一暗。表面上铁驼帮为各大马帮护卫押镖,暗地里只要发现有三晋商人行忘本之事,就暗中加以破坏。就像今天这样。” 小青听到这里,对顾鹰抱拳道:“佩服!” “小青兄弟你也不赖!”顾鹰还礼道。 “那,这批天狼刀怎么处理?”小青望着那两百多个大铁箱子,有些头疼。 “帮主临行前吩咐,把货夺了之后,就地埋了就行。”顾鹰笑道。 “什么?”听到顾鹰的话,翠花望着一箱箱由精钢打造的天狼弯刀,张大了嘴:“一口刀就是再差,起码也得值个几两银子吧?况且这些刀用料中上,估计每口的造价得在十两开外。这……一百多箱子刀,怕得有上万口刀吧?真就这么埋了?” “不然留给你用?”顾鹰摇头笑道。 “我才不用这破烂玩意儿!”翠花鄙夷道:“弯的跟个狗腿子似的,丑死了!” “那不算了。咱们中原人又用不惯,留下来还容易惹上麻烦,不如埋了。”顾鹰接着道:“再说,这刀是他们田家花大价钱打造的,就算暴殄天物,又与咱们何干?” “嗯……言之有理!”听到顾鹰的话,小青连连附和:“不就是十几万两银子吗,又不是咱们出的,埋了埋了!” 众人听到小青‘慷别人之慨’的话,都哈哈大笑,然后他们说干就干,开始寻找趁手的家伙挖起坑来。 只有翠花情绪不高。 翠花蹲在角落里唉声叹气道:“唉,打铁人的力气不值钱呐……这么多口刀,虽然手艺不精,可好歹也费了不少时日啊!说埋就埋!唉……” 翠花叹了一口气,又接着道:“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在这儿种几箱子刀,看以后能不能长出一座刀山来!” —————————— 多年后,杨素率领天策诸将北伐燕赵故地,曾在此大破天狼大军,斩首数万。 那几万战死的天狼尸首被堆在一处,筑起“京观”以彰显武功。 而翠花当年埋刀之处,也被小青恶趣味地用天狼残刀堆起了一座巍峨刀山。 由于翠花后来做过金吾卫的天武将军,所以后世有人作打油诗称赞此事道: 丞相神威照千古, 天策诸将猛如虎。 种瓜得瓜怎稀奇? 种刀得刀崔天武! 种刀得刀,遂成典故,为后世款款笑谈。 86、求收藏打赏推荐评论书单皮鞭滴蜡板砖大 86、贳酒访老卒 塞上风沙迷人眼,虽未九月也带寒。 自打杨素他们从宁舞关截下那批天狼刀之后,三人作别顾鹰,由宁舞一路朝东行走,直奔那座雁门雄关。 在前往雁门关的路上,杨素他们又特地往东南方向绕了几十里山路,去拜访一位连老帅俞先登都奉若神明的边关老卒。 这位老卒姓孙,名字早已无人知晓,只知道他祖籍北直隶高阳县。 在那场差点灭了离阳国的居庸关大决战之后,这位老卒就孤身一人从大燕城来到九塞之上,加入了雁门边军,直到老了之后归隐荒村。 “先生,你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让戎马一生的俞老帅都心悦诚服、恨不得做其麾下鹰犬任其驱使?”小青一路都在琢磨俞先登离别时对他们说的话,却始终琢磨不透。 要知道俞老帅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他的刀下不知道斩了多少亡魂。连他都推崇备至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国士无双?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摇了摇头,神往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前些时日听老帅说,这位老卒曾经做过三关总兵帐下的幕僚。当年有他经略雁门,天狼铁蹄自始至终都没有踏进过雁门关半步。” “切,神神道道。”一旁翠花听到二人的话,有些不屑:“尽吹吧你们!一个人一张嘴,就能抵得了百万雄师?我看你们都是听俞老头的瞎话听多了,犯了魔怔!”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冷哼一声表示不屑,杨素则是笑着摇了摇头。 翠花把二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却毫不在乎。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小青道:“对了,小青,前阵子你第一次去十八堂,对那老俞头说的啥暗号?你家那老头一听,就激动成那样?” “十八合,立而山?”小青问他道。 “对对对!就是这句!”翠花赶紧点头,然后疑惑道:“啥意思?” 小青没有理睬翠花,而是望向杨素,嘻嘻笑道道:“先生能不能猜出这六个字的含义?” 杨素道:“‘十’与‘八’二字合在一起,是个‘木’字;‘立’在最左,‘而’上有‘山’,是个端字。合在一起,就是‘端木’二字了。” 小青听罢,由衷钦佩道:“其实先生在那天听到我说出暗号,就拆出了这个字谜吧?” 杨素笑了笑,不置可否。 只有翠花后知后觉道:“端木?哎,小青你不就是姓端木吗?怎么这么巧?” 小青望着翠花那副天生地长的憨傻模样,一不小心撞到了路旁的野松树上。 …… 塞上苦寒,十月飞雪比比皆是。 杨素他们从天南一路辗转,过巴蜀、经荆楚、穿中原、走三晋,不知不觉竟过去了半年有余。 三人一路坎坷波折,等他们几番打听之下,终于寻到了那位孙姓老卒的隐居之地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这时倦鸟归巢、山风猎猎,竟有了几分秋凉之意。 三人路过一处酒家时,小青突然想起了俞老帅临行前叮嘱的一句话——那个孙老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生平最爱饮酒。所以去拜访他的话,千万与他买上几坛子好酒。要是他不肯收,就说是“弦高小子”孝敬他老人家的。 于是他们朝着一处酒旗招展的小酒肆走了过去。 “店家,有没有申明井水酿的杏花村?来两坛子!”小青来到店里,朝着小店的掌柜喊道。 “来了!”店家听到小青的话,麻溜的拎过两坛子未开封的酒,望着小青满脸堆笑道:“客官一看就是内行酒仙啊。” “此话怎讲?”小青接过店家递过来的两坛老酒,笑眯眯道。 店家哈哈笑道:“要说咱们三晋人知道‘申明井水杏花酒’,那一点儿都不稀奇。可小的一听客官的口音就是外地人,却知道咱们申明的井水,客官不是酒仙是什么?” 听到掌柜的话,小青摇头道:“其实……我不怎么喝酒。至于如何知道申明井水,只是因为家里有位先生是三晋人。我爹经常让人从三晋捎带你们申明井水酿的晋酒回家,一来二去的,我就知道了些。” “原来是这样。”听罢小青的话,店家郑重道:“听客官这么一说,这酒钱我不能收了。” “这哪成?”小青赶紧朝外面掏银子。可他里里外外把自己浑身上下都翻了一遍,却没在身上找到一两碎银子。 “奇怪……难道银票都落在十八堂了?”小青忍不住皱眉道。 “客官,说了这酒不收钱。”店家把小青的神情都看在眼里,连连摆手道。 “不行。”小青郑重道:“哪有白拿人东西的道理。”说完小青又浑身上下翻了一遍,见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物件了,只好解掉自己宝剑上剑穗,连同上面的一颗翠玉珠一起递给了店家:“店家,这颗翠玉珠是我十三岁上战场那一年,偶然在骠国捡到,我看着好看,就亲手磨制出来。这颗翠玉珠虽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可两坛子好酒还是值的。” “这……”店家听到小青的话连忙推辞道:“既然这颗翠玉珠对客官如此重要,我更不能收!” “拿着吧。”小青拉着店家的手,把东西强行塞到他的手里,然后拎着两坛子好酒,与杨素、翠花一起离开了这里。 三人沿着坎坷山路七拐八绕,终于在天黑前来到了那位老卒隐居的小村落。 村里散落着二三十户人家,大多都是柴门土坯、清苦异常。 此时野外牧笛横吹,村里炊烟袅袅,杨素他们看到,那股迫切的心情都跟着宁静了几分。 杨素他们又敲开了几家柴门,多番打探之后,终于把脚步停在了一处低矮茅舍下。 “敢问此处可是孙府尊庐?晚辈三人奉‘弦高小子’之命,前来拜访长者!”杨素恭敬立在柴门外,朝着茅屋里朗声道。 没过多久,柴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一位老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只见他鼻梁高挺、眉目方正。这位老人须发皆白,颔下胡须如同大戟一般张开,不怒自威。 “进来吧。”老人虽是耄耋之年,腰杆却如苍松劲柏一般挺直。 杨素与翠花跟着老人进了屋,只有小青愣在门外,望着老人的背影,心潮翻涌。 小青在年幼时听自己徐伯伯提到过一个人,然后今天又见到这位“须如大戟”的老人,他总觉得这位老人就是徐伯伯说的那个人! “小青,进来啊!还愣着干嘛!”见小青不肯进屋,翠花赶紧招呼他道。 小青心事重重地走进了茅屋里。 只见屋里光线昏暗,可正堂的正中间却挂着一幅离阳王朝的山川地势图,那幅山河图一看就是用毛笔画出来的,逶逶迤迤铺满了一整面墙! 更令三人震惊地是,这幅山河图上,边关各处关隘堡垒、天狼各个部落聚居地、天狼与离阳边军布防分布,图上都有注明! 当杨素他们望着那幅山河图呆若木鸡之时,老人也在静静看着他们。 良久,小青终于把目光从那幅山河图上挪开,他盯着眼前的老人,双眼通红、嘴唇颤抖道:“敢问长者,可是天南承宣布政使徐泾的授业恩师——离阳的三朝柱石孙老太师?” 听小青提起徐泾,老人一愣,继而平静道:“文远与我有师生情谊不假,可三朝柱石,愧不敢当。” 小青听到老人的话,竟然直接跪倒在地,红着眼睛落泪道:“晚辈的父王曾经说过,太宗、圣宗两朝,满朝武将全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幸有孙老太师以文人之身担麒麟之责,力挽狂澜、国之柱石!” 老人听到小青的话,稍一思索,笑着问小青道:“你姓端木吧?嗯,脾气秉性都像极了端木郁垒那个小子。不错。” 一旁的杨素与翠花听到老人的话,都愣在那里。 杨素震惊于老人的身份。 而翠花则是在想——端木郁垒不是小青他爹的名字吗?这个老头居然敢称一位边关藩王是“小子”,那他的身份还不通天去了? 老人把翠花的神情看在眼里,摇头笑道:“怎的,我与小端木的师尊范诩、与老藩王端木文英都有旧,叫他一声‘小子’,屈了他了?” 听到老人的话,小青把头死死贴在地上,不敢说话。 倒是杨素听老人提起自己的师祖、又道出“端木郁垒是自己师叔”这个秘密,震惊之下,也朝着那个老人跪了下去! “都起来吧。”老人把杨素他们从地上扶起来,又转过脸对杨素道:“书生,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可你的谈吐气质,却像极了一个姓范的小辈。你两个小家伙今天跪了我,可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见面礼送给你们。”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琢磨透了俞先登让他们三个登门拜访的目的,笑骂道:“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弦高小子’!” 说到这里,老人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山河图,无奈笑道:“幸好我孙稚绳腹里还有江山万里、还有雄兵百万。今日,就权当见面之礼,送给你们罢了!” 87、守土灭国,舍我其谁 杨素三人在小村子里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一个月。 在这期间,杨素与小青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而那位看样子就不是很好说话的孙老头,也确实不好说话。 《孙子》、《吴子》、《尉缭子》之类的兵书,每一句都要一字不漏地背下来。然后孙老头会拿个戒尺逐字逐句地去听他们的见解心得,稍有不称心举起戒尺照头就打。 杨素还好,毕竟他从小就跟着范鲤接触过兵家经典,自己也用过心,所以孙老头对他一直都很满意,甚至有时还不吝夸赞;至于小青就惨了,可怜他堂堂藩王独子、天南铁骑的下一任共主,如今却像个蒙童一样整天被先生打板子,最惨的是这位先生还是自己徐伯伯的先生,他被打之后,他娘的连个屁都不敢放,就差舔着脸再恭维一句“孙老您这板子打的好、打的妙、打得‘气吞万里如虎’”了。 好端端的“拜老卒”就这么变成了“活受罪”,小青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每次他看到孙老头望向杨素与自己时,那死水一潭的眸子最深处明灭的星星之火,他都会把头低下去,接着去啃手里从小就视如仇寇的兵法韬略。 小青已经记不清挨了多少板子了。起初在一旁无所事事的翠花还会奚落他几句,可到了后来,连翠花都见怪不怪了。 墙上的那幅壮丽江山已经让孙老头用小楷摞满,再没有一处可以落笔,于是,孙老头又取出一张他粘好的巨幅白纸,摊在了地上—— “骊地苦寒,大骊纵有锐士百万,最终还是倚仗巴蜀的沃野千里,才得以兵出韩谷、横扫六合。” “楚太祖气吞万里如虎,可还是封王汉中,进而占据江陵,‘乘大船以发荆楚’,平定南地。最终这位乱世英雄挥师北上,第一次由北而南,一统江山。”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蜀地出过天下共主,也最容易产生割据政权。” “荆楚为江山腹地、天下粮仓。得荆楚者得江南,得江南者,却未必得天下。江南富庶,为偏安之地,非盖世雄主不可居之。自春秋战国、至我泱泱离阳,唯有大楚太祖、离阳太祖这样的盖世英雄,才得以北伐成功,开万世之基业。” “你们端木家坐断天南、岭南,虎视天下,是太祖的一招灵犀后手。天南疆土本就是老藩王一刀一枪为离阳从外族手里夺来的,太祖要你天南王府‘与国共存’,一来只有你们端木家才能镇住这片疆土;二来,太祖是要把你们端木家锻造成一把诸侯之剑,对内制约离阳皇族、对外震慑四境肖小。太祖雄襟万里,令人不得不服。” “至于东南国土,渡江之后,一马平川而已,无需赘言。” 孙老头说一句话喝一口酒,离阳王朝的半壁江山在他的笔墨下晕染开来。 杨素与小青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往大江之北的那片留白。 “中原、齐鲁之地,为我华夏农耕文明的发源与壮大之处。虽然洪嘉之乱以后,华夏文明的主体已经跟着司马家、王家、谢家等世家大阀衣冠南渡,可我炎黄的根,却永远都扎在这里。这里有我华夏最多的百姓,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这些故事串在一起,是为我华夏文明的一脉相承。” “凉地苦寒,表面上看是为鸡肋,却不容有丝毫之失。 大魏安史之乱后,蕃国拿下了凉州,自此河套、关中屡屡失守,中原腹地沦为刀俎下肉。 凉州之所以重要,还有一个容易被人忽视的原因——凉州产大马。” “前赵君王自从开国,便心心念念收复幽燕之地,可惜赵太祖原本就得国不正,所以重文抑武矫枉过正。而赵太宗又志大才疏累死千军,使这个年轻的王朝拼光了开国之时攒下的家底,只好被动挨打。 前赵疲软,表面上看是君王之错。是该怪他们,却也不能全怪。赵王朝自从太祖黄袍加身、到崖山殉国,中间也出过不少有志君主。可北伐旧地,却从未成功。前朝不兴武事是一方面,可究其根源,还有一个沉疴暗疾——马政。” 说到这里,孙老头有些疲惫道:“虽然天南产滇马、巴蜀产苲马、南方亦产‘果下马’,可天下最好的战马,却在甘凉、在蓟北之野、在班定远投笔从戎的西域。有赵一朝,北方国土已失,而西域又在河西走廊以西,所以赵王朝想得到好马,就只有一个选择——凉州。” 孙老头望向小青,目光意味深长:“你天南有自己的滇马,却让十八堂暗中经营三晋与甘凉,也是这个道理。因为滇马虽然耐力出众,却不适合冲锋陷阵。真正能野战于关外的精骑大马,在西域、在蓟北、在黄河首曲,却独独不在我华夏腹地。” “可惜那时的甘凉不叫甘凉,叫西夏。” 说到这里,孙老头叹了一口气:“当年西夏叛乱自立,从仁宗到徽宗,五朝君主不惜倾尽全国之力死磕西夏,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赵王朝不缺银钱、不缺粮食、不缺铁器、不缺大匠,独独缺那野战于关外的烈马! 如今提起盛世,必提强楚大魏。可多少人又曾注意,当年楚武帝曾畜马六十万匹。为了得到汗血宝马,他更是不惜出兵灭掉了西域一国;魏高祖为了得到突厥战马,也曾折节辱国。其后大魏全盛之时,更是养马七十万余! 没有了战马,谈何北伐旧地?难道要用楚人的血肉之躯去填游牧民族的马蹄? 当年岳家军可与北方巨寇野战于关外,很多人都把目光放在鄂王的军事才华、岳家军的士气如虹上。当然,也确实如此。 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件事——当年牛副帅与杨无敌曾大破伪齐政权,并得到了一万五千多匹北方大马。鄂王正是凭着这一万五千匹马,组建了踏白、游奕和背嵬三支精锐骑兵,如此,才有了与北方铁骑一战的资本。” “若是当年赵王朝拿下西夏,便可在甘凉之地养出一支铁骑,争一争国运。可惜前朝文气太盛、武风又不足,有名将崔英却任其含恨而死,可恨!可恨!” 孙老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提起酒坛子猛灌了一口酒,盯着离阳版图的最北方,眼神迷离道:“我华夏巍巍几千年,最波澜壮阔、也最儿女情长的,便是我北方燕云十六州了。 燕云之地,乃是中原农耕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厮杀几千年的主战场,是我华夏农耕文明的守护神。大骊之前,有李牧在此威震匈奴;大骊之时,有蒙恬在此开疆拓土;大骊之后,更有卫霍二战神北出雁门,长驱万里。” 孙老头笔走龙蛇,那幅江山图也在他的笔下渐渐丰满。最后,他挥起笔,在幽燕连绵群山的一处阙口上重重打了一个叉。 “离阳九边,绵亘万里。而三晋之地背倚中原不得有失,所以当年太宗纳我之谏,在此兴建了两道防线,一曰‘极边’、一曰‘次边’。 所谓‘极边’,以云州、上谷为根基,东尽老营堡,自丫角山迤北而东,历中北路,抵东阳河镇口台。上谷以西,沿西阳河迤东,历中北路,抵永宁四海治。由于这道防线直面北方巨寇,险在外者,谓之‘极边’。 又有老营堡转南而东,历宁舞、雁门、北楼至平刑关一线。再转南而东,为上谷界,经龙泉、倒马、紫荆、吴王口、插箭岭、浮图峪至沿河口,约一千七十余里。再东北为北直隶界,历高崖、白羊,抵居庸关,约一百八十余里。此防线皆峻岭层冈,由于险在极边之内,谓之‘次边’。” 孙老头见杨素与小青听得用心,喝了一口酒,接着道:“我离阳‘极边’虽然有巨城大堡、有铁甲雄兵,却屡屡挡不住灵动狡狯的天狼骑兵。因为天狼骑军聚而如蝗、铺天盖地,散而如风、无势无形。以至于离阳外线防御形同虚设。 当年圣宗皇帝在亡国之际才肯听我死谏,最终于居庸关大破天狼军,其实在那之后我已经萌生退意。只是看着那一对被时人称作‘小粥大寒’的年轻人整天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又斗而不破,我看着解闷,才耐着性子留了下来。 那两个年轻人皆是不世出的奇才啊。姓范的小子重民生而轻君王,又谐音‘饭’,所以被时人誉为‘小粥’,寓意可以给百姓温饱;而姓韩的那位年龄比姓范的大不少,又生性冷酷、行事果决,所以被戏称为‘大寒’。 再后来,那位化名范梨的故人之子实在看不惯圣宗行事,一怒之下竟然辞官归隐。我一见没乐子可看了,反正朝堂上有韩谷小子顶着,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索性也跟着一走了之。” “可是,我虽然离开了庙堂,却放不下我北方国境上的百姓啊……”孙老头说到这里,竟有了几分醉意。 “我知道以我之力,根本就左右不了最北方的那一道逶迤防线。一旦天狼大军南下,攻下横山府、开平城,那云州就会直面铺天盖地的天狼大军,再无退路可言。 要是年轻那会儿,以我的谋略,麾下再有一员猛将,自然无惧他雄兵百万。可以我的老迈之身,再在极边之上直面天狼铁骑,恐怕已是心有余力不足。我思虑再三之下,隐姓埋名,投身于时任三关镇总兵的张君凤门下,做了一名幕僚。” “那张君凤也是做事的人,他仰我之才,几乎对我言听计从。在我力主之下,西起广武界东津峪,共设墩台一百一座、敌楼二十八座,又建团城、太安、车道、凌云、大石、茹越、马兰、平刑岭八堡。各关隘堡垒逶迤如蛇,烽火相见,浑然一体。 我又重修雁门十八隘,重建营房、改良守城器械。此后经年,纵是外线失守、云州城陷,可我身所立之内三关,却固若金汤,再没有胡马能够踏进关内半步!” 杨素小青痴痴望着这位当年以一人之力肢解了天狼国、又一手构建了离阳北境防线的无双老人,胸中似有熊熊烈火,烫灼肺腑! 老人身前山河图成,走进内室搬出一摞线装手稿,盯着杨素与小青,郑重道:“自今日起,你二人且在我身边精研我一生所著《高阳集》手稿,务必字字句句通透。” 说到这里,老人挺直老迈身子,深吸一口气,仿佛吞尽了永建、康兴两朝的豪气:“论攻城拔寨、陷阵冲锋,我连一名边关小卒亦是不如。” “可要论守土灭国、谋定天下,天下舍我孙稚绳,又有其谁?” 88、传灯 天下少了孙稚绳,不知如今的离阳王朝,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当年圣宗不听孙老太师之言,任用庸将守边,导致天狼二十万铁骑破上谷军镇、破居庸关,兵锋直指离阳国都大燕城。 圣宗皇帝幡然悔悟,这才听了孙老太师之言,御驾亲征。 圣宗亲自披甲,与三军将士共赴国难,最终于居庸关大破天狼铁骑。天狼老单于狐鹿姑抛下败军仓皇北逃,差点成了离阳的俘虏。 而狐鹿姑逃回草原后,也明白中原王朝底蕴深厚、不可轻图,这才答应与离阳朝廷议和。 二国之间签订协议、互开边市,这才换来了边境的和平。 此后边境上虽然时时有一些小摩擦,但总体可控。 直到狐鹿姑的儿子苏赫横空出世。 这位苏赫是一位不世出的战争天才。他对战局有着敏锐的洞察能力,像狼一般狡猾灵动。天狼骑军在他的带领下,仿佛有了灵魂一般。他们啸傲如风、聚散无形,把离阳边军打得苦不堪言、如同土鸡瓦狗一般。 自从苏赫领军以来,天狼大军两破上谷、三克云州,离阳最北方的那道极边防线彻底成了摆设。 如今整个北境防线都在吃败仗,唯有大皇子赵云章监军的三关镇不时有天狼人头送往京师,并奉上捷报。 乾宁帝为北方战事伤透了脑筋,也唯有大皇子的捷报传来,乾宁帝的眉头才会稍稍舒展。 大皇子那里捷报不断,乾宁帝也时时开始思索——自己这位长子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是不是应该正式册立他为太子了? 可是韩大先生不同意啊。 其实乾宁帝也和自己的这位先生商量过几次,想要正式册立赵云章为储君。 可不知为何,最重古礼的韩大先生这回把楚人“立长不立幼”的传统抛到了脑后。每回乾宁帝一提,他都坚决反对,并以“陛下春秋鼎盛,立储一事可徐徐图之”来劝说乾宁帝。 乾宁帝连当年坐上皇位都是韩谷先生之功,再加上韩谷先生在庙堂之上威望太重,他既然执意反对,乾宁帝也只好一次次打消念头。 其实不仅韩谷先生,就连乾宁帝他自己也对册立太子这件事犹豫不决。 他的这位长子的性子像极了他那位容不得人的娘亲,而且从小就刚愎自用、眼高手低。可不知为何,自从乾宁帝采纳了宰执李虞山的建议、让赵云章去北方边境监军以后,赵云章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整个离阳边境都在吃败仗,唯有赵云章所在的三关镇不停有捷报传来。而且赵云章亲笔写的捷报毫不居功自傲,提出的各项军队整饬建议也可圈可点,令乾宁帝刮目相看。 难道边关的烽火真的改变了自己这个大儿子?乾宁帝有时候独自思忖。 边关的烽火能不能改变一个人不好说,却能成就一个人。可这个人不是什么大皇子赵云章,而是老太师孙稚绳。 因为有了孙稚绳,离阳当年才能保住幽燕之地不失;也因为有了孙稚绳,三晋的“表里山河”才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自己的作用——自从孙稚绳重整三关后,别说中原腹地,就是位于三关之后的晋阳城,又何曾再受过铁蹄之祸? 可就是这样一位本该无尽煊赫的老人,此时却隐于荒村,籍籍无名。 他是真的看淡了世间荣辱,也看穿了离别生死。他此生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他一生都在拼命守护的百姓。 为了他心中的执念,他履遍了北境的每一寸国土。 他曾杖剑游塞下,单骑走飞狐; 也曾边垒解裘马,贳酒访老卒。 他远在高阳的家里有六子十二孙,可他的孙子们却连自己祖父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 他早就想把一身荣辱连同身后之事一并托付给后生,可这些年来,他见到过无数文臣武将、书生乡勇,却没有一个人能入他之眼。 也难怪啊。 他所要寻找的,是谋国之士、是守国之帅,这种人本就不世出,又哪会这么容易被他碰到? 杨素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孙稚绳。可孙稚绳耄耋之年能够得遇杨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当年,他曾想把自己的一生所学、连同江山社稷一并托付给那个姓范的后生,只可惜化名范梨的范鲤一怒之下致仕归隐,再不出山。 而那时的孙稚绳其实早已心灰意冷多年,所以姓范的小辈一走,他索性也跟着辞了官。 范鲤回凤鸣山以后,孙稚绳辗转经年,再无人能入他之眼。 直到杨素被“不怀好意”的俞先登送到这里。 俞先登早在孙稚绳任职三关镇幕僚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两人一位是无双国士,一位是陷阵猛将,机缘巧合下结为忘年交。 俞先登早年在三晋突然发迹,无人知晓他的姓名,所以都依照他创建的商号之名,唤他为“俞十八”。后来俞先登自号“俞弦高”,三晋各路行商都以为这才是他的本名,却不知“弦高小子”之号,只是孙稚绳酒后所赠。 俞先登虽然是个斗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又在三晋这个泥泞池子里摸爬滚打多年,又岂是等闲之辈? 俞先登见过年幼时的小青——那是一个性子执拗到骨子里的小家伙,虽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 可就是这么一个生下来就注定成为天南铁骑下一任共主的天潢贵胄,却事事唯一名布衣书生马首是瞻。俞先登把这咄咄怪事看在眼里,于是开始暗中留意起书生来。 经过相处,俞先登终于明白自家少东家为什么敬服这位读书人了。这位名叫杨素的年轻人虽然话不多,却城府极深。最难能可贵的是,杨素虽然洞悉世情,却愿意用心去体谅别人,并对人报以最大程度的善意。 俞先登见才心喜,几天里多番和这个读书人讨论用兵之道,发现这个白衣书生虽然没上过战场,可他的见解有时连自己这个戎马一生的老将也由衷惊叹。 于是,俞先登想起了腹隐甲兵无传人的孙老头。 孙老头在看到杨素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像极了当年那个姓范的小子。然后那个叫小青的小辈认出孙老头,孙老头也顺带着猜出了了小青的身份。 于是,孙老头更断定这个书生是从与天南王府颇有渊源的凤鸣山里走出来的人。 孙老头当年对范鲤就极为中意,然后他遇见杨素,就只能用惊艳来形容了。 范鲤学究天人,他的才学也足以济世安民,可范鲤身上有一个缺陷——他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也从来不愿去摧眉折腰。 单论人品的话,其实这是个优点;可要是把这股书生意气用在庙堂上、政治上,那就足以致命了。 而杨素不同。范鲤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不足,所以自从杨素年幼时候开始,范鲤就有意无意地朝杨素的脑子里灌输各种阴谋算计、权谋诡计,以至于杨素虽然年纪不大,却心机深沉。 孙老头察觉到杨素的这种深沉,却中意的很。他浮沉一生,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现实从来不是那些说书人挂在嘴边的热血故事,而是一幅由鲜血泼就的丹青。 想要纵横庙堂、纵横天下,仅凭着一股书生意气,哪怕撞得遍体鳞伤头破血流,又能成得了什么事? 从看到杨素第一眼起,孙老头就知道,这个读书人根本就不是纯粹的读书人。 纯粹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之书,一双眼怎会给人以淡漠生死之感? 事实上杨素也确实如孙老头观想。 试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谁敢提刀摘人首级?谁又敢阴谋害人性命?! 可杨素又是天底下最纯粹的读书人。哪怕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因为杨素心底有着自己的执着。为了这个执着,他可儒可法、可屈可伸、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孙老头洞悉世事人情。他看清了这样一个杨素,所以愿意把身后之事托付给他。 他望着昏黄灯火之下手书不辍的杨素,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也曾一腔热血煮三江、一身正气撼昆仑啊。一甲子岁月蹉跎而过,转眼就由一名负笈游子,变成了一位耄耋老朽! 想到这里,孙老头无奈摇了摇头。 也曾襕衫笈游、脚踏山河。 也曾春风马蹄、一眼长安。 也曾持节北出雁门,一人一马肢解了北方巨寇;更曾与那太宗皇帝君臣相知,相约去做那青史留名的圣君贤相。 他历过盛世、也赴过国难。 他曾于庙堂之上立于文臣之首,而西路那群身穿麒麟补服之人,多是由他一手提拔! 他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生死离别、善恶爱恨、忠奸邪正、魍魉神佛。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太宗共创的海晏河清,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 他实在倦了。 可今日,他望见烛火摇曳下那位白衣书生坚毅的侧脸,那股早已死去了许多年的豪情壮志,似乎又渐渐滚烫肺腑。 于是,他缓缓走进屋里,提着一盏小巧灯笼走了出来。 灯火明灭中,孙老头挺直腰杆,那一双昏黄老眼也重新变得炯炯。 “杨素,过来。”孙老头立在那幅山河图之下,朝挑灯夜读的杨素招了招手。 杨素正看着手中书稿,听到孙老头叫他,放下了手里毛笔。他抬起头,见灯火辉映下,老人的那双眼睛里仿佛有山河破碎、星辰寂灭,顿时一怔。 杨素乖乖地走到了老人身前。 然后,老人拉起杨素的手,郑重地把手里的灯笼交到了他的手上。 薪火相传。 89、两脚羊 孙老头八十高龄得遇杨素,终于肯把自己的一生所学倾囊相授。二人在孙老头的指引下闭门研习兵法韬略,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晋阳公主领着秀秀几乎踏遍了三晋的雄关大隘。晋阳公主这个自幼向往大漠边关的奇女子,一朝挣脱牢笼,就如同一匹脱了僵的野马,尽情驰骋在长河落日之间。 书里记载——偏头关“东连丫角山,西通黄河,与套虏仅隔一水,其地东仰西伏,故名”。而那座偏关城则位于黑坨山的山坳之中,四面环山,形若覆盆。 这一天,晋阳公主由于贪恋关外“落日映长河”的美景,忘了时辰,竟然没察觉天色渐渐晚了。 塞上风渐起,晋阳公主主仆二人感觉到凉意,这才发现天快要黑了。 西边,一轮斗大红日把余晖倾泻到九曲河水之中,天地间呈现出一片壮丽的血红色。晋阳公主和秀秀骑着两匹白马,沿着黄河朝东纵情驰骋着。 “公子,咱们这次偷跑出来,不知不觉都已经大半年了,等回到宫里,娘娘指不定要怎么惩罚您呢……”秀秀想到晋阳公主挨罚时的场景,一不小心竟然笑出了声。可秀秀又接着道:“不对,陛下知道您回去,肯定会放下手里政务去给您打掩护……” 晋阳公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从小到大就只觉得自己的父皇是真男人,除此之外再没有旁人能入他之眼。可最近,她已经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位白衣书生好几回了。 “哼,毕竟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晋阳公主扬起马鞭,不屑道。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渐渐暗了。等主仆二人回到偏头城时,发现城门已经关上了。 晋阳公主她俩没办法,只好又趁着些许天光,看能不能寻一处民宿过夜。 十月的天夹冷带寒的。秀秀与晋阳公主不急不缓驰骋在晋西北的辽原之上,气氛也渐渐的有些苍凉。 “公子,我怕……”秀秀见四下无人,山风呜咽,颤声道。 “秀秀不怕。”晋阳公主把自己的马朝秀秀那里挨了挨,伸出手捏了捏秀秀的脸。 秀秀搂着晋阳公主的胳膊,情绪稍定。 主仆二人漫无目的地沿着野路朝东南方向行进,由于天黑路陡,她们走的不快。前方蜿蜒,她们也不知道路通往何方,只能默默往前赶着路。 两人又赶了许久的路,约摸到了“寂寂人定初”之时。她们又走了一段坎坷山路,不知不觉的,她们竟然一头扎进了一个小村落中。 “公子!”秀秀毕竟还只是个小女孩,见终于有地方可以休息了,她忍不住雀跃起来。 可晋阳公主四下打量了一婵这个村子,却皱起了眉头:“这个村子,有古怪。” “哪里有古怪?”听到晋阳公主的话,秀秀有些害怕了:“公子……您别吓唬人好不好……” “我没吓你。”晋阳公主从马背上跳下来,冷冷道:“这个村子寂静得像是没有生气一般,咱们半夜进村,村里竟然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这难道还不反常吗?” “那……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听到晋阳公主的话,秀秀身子开始发抖。 晋阳公主摇头:“既来之则安之,我倒要看看这里究竟有什么古怪!”说完,她牵着马儿就朝村子里走去。 秀秀紧紧跟着前面的晋阳公主。 只见晋阳公主走到一处柴门外,朝着屋子里喊道:“屋里有人吗?我们是赶路的游子,请问能不能在尊庐借宿一宿?” 屋里没有动静,可晋阳公主却感觉自己说话以后,整个村子都躁动了一下。她转过身,似乎感觉有不少人正在暗中注视着她。 晋阳公主冷笑了一声,又要接着朝门里喊,可这时不远处却有一户人家开了门。 一位老妪站在门旁,朝她们挥手道:“后生,快过来!” 晋阳公主一愣,可她艺高人胆大,还是紧紧握着手里的剑鞘,朝着那个老妪走了过去。 “公子……”秀秀有些害怕。 晋阳公主握住秀秀的手,朝她笑道:“没事。”说完她就牵着秀秀的手,走进了那户人家里。 屋里有一个老妇人、有三个中年妇女、还有几个孩子,却独独不见有一个男人。 晋阳公主见她们圆头阔脸、厚眉杏眼,颧骨高挺且鼻翼宽阔,声音开始泛寒道:“你们是天狼人?!” “是的……”老妪点头道:“我们是天狼人。可我们的祖辈在太祖那时候就已经迁入了关内。我们说楚话、吃楚食、居楚地,虽是天狼族,可已经与离阳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晋阳公主听到这里,神情终于和缓下来。她看了一眼这个家里没有一口男丁的奇怪家庭,又皱起了眉头:“你们家里,为什么没有男人?” 听到晋阳公主的问题,那几个妇人凄凄哭了起来。 那个拄着木棍的老妪摇了摇头,眼角也有泪水落下:“孩子,老太婆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穿过重重把守来到了这里。你误入我们村里,已是大祸临头了,就别知道更多了。老太婆我这就去给你去做点吃食,等你俩吃饱以后,千万不要耽搁,趁着夜色赶紧逃出这里吧!” 晋阳公主听到老妪的话,眼中疑惑更浓,却没有再问什么。 老妪说完那番话,就去给晋阳公主他们做饭了。 晋阳公主见没有人注意自己,走到里屋的那几个孩子身边,难得露出了微笑:“孩子们,你们的叔伯阿爹都哪里去了?为什么刚才我一提起,你们的长辈就这么伤心?” 孩子们总是那么无邪,听到晋阳公主发问,几个孩子哇哇就哭: “阿爹死了!” “大伯(大叔)死了!” “二伯(二叔)也死了!” “全死了!” “怎么死的?”听到孩子们的哭诉,晋阳公主心中疑虑更重。 “被坏人给杀死的!”孩子们哭的伤心欲绝。 晋阳公主原本就觉得这个村子诡异,此时听到这一家的男丁竟然尽数被杀,不禁寒声问道:“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晋阳公主话音刚落,就听外面突然响起人马喧嚣之声。 那个老妪正在灶前生火,听见门外的马蹄声,赶紧拄着棍子朝晋阳公主这儿踮过来,拉起晋阳公主与秀秀就要朝屋里跑。 老妪直把二人拉到床边,然后指着床底下落泪道:“孩子们,赶紧躲床底下去吧!那一群杀人的魔王又来了!” 晋阳公主轻轻把老妪的手掰开,然后望着门口方向冷眼笑道:“我不躲。” 老妪抹了一把眼泪,凄凉道:“孩子,你莫要意气用事啊!他们看到你俩,肯定会先把你们杀了灭口的!” 听到老妪的话,晋阳公主握住老妪的手,对她笑了笑,然后提着剑,领着秀秀走出了茅屋。 她倒要看看,外面究竟来了一群什么样的畜生。 90、将军夜披甲,只是为屠民 屋子外面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晋阳公主看到外面那些拿着刀剑驱赶百姓的人,顿时一愣——因为那些挨家挨户把百姓朝空地上驱赶的,不是什么土匪强盗,而是大批身穿制式盔甲的离阳官军! 火把映照下,那些官军提着刀驱赶的仿佛不是离阳百姓,而是一群等待宰割的牛羊牲畜! 不时有百姓因为推搡而倒地,可迎来的却是一阵皮鞭与脚踏。 晋阳公主望着这一幕连梦里都梦不到的滑稽场景,提剑的那只手微微发颤。这时,有士兵以为她与秀秀也是村里百姓,不知死活地来撵她们,被盛怒的晋阳公主一脚踹在胸口,落在地上不知生死。 周围其他士兵看到动静,一窝蜂全涌了过来,把晋阳公主与秀秀团团围住。 晋阳公主仿佛没看到那些士兵似的,提着剑面无表情地往前走,那群士兵也只好围着她俩小心翼翼朝前边挪着步子,边走还边呵斥她们放下兵器。 晋阳公主径直朝着最前面那位身披甲胄、骑着马的将军走去,完全无视周围的冷冽兵戈。 那位将军正与身旁的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谈笑风生,并没有看到杀气腾腾朝他走来的晋阳公主。 “齐王殿下这次回京,册封太子一事十拿九稳了吧?可喜可贺!”披甲将军朝着身旁的那位公子哥点头哈腰道。 “哈哈,那还不是早晚的事!”那位公子哥神情倨傲,想必是大皇子——也就是那位齐王殿下身边的红人。 那位将军见公子哥神情倨傲,也不恼,而是接着陪笑道:“到时候主上荣登大宝,还望莫要忘记末将的犬马之劳,也希望郭公子能在主上身边多多美言!” 那位郭公子哥点头道:“周总兵为殿下所做的一切,殿下心中有数。”说到这里,那位郭公子看了一眼那些被赶过来的天狼族平民,冷冷道:“只不过眼下殿下就要回京了,这群贱民再无用处,留着总是个后患。” “末将明白!”周总兵冷笑道:“今夜过后,这里再没有什么天狼村子,有的只是一片荒山野岭!” 二人在那里指点江山,早有晋阳公主冷眼朝这里压了过来。 周总兵看见有一个白衣俊公子满身杀气朝自己走过来,不禁扬起马鞭,厉声道:“大胆刁民,再敢上来一步,小心本将要你狗命!” 晋阳公主仿佛没有听到周总兵的话似的,仍在朝周总兵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她望着那些被驱赶到一堆、被人肆意殴打践踏的百姓,眸子越发泛寒,一张脸也结满了冰霜。 这时,那位一直站在周总兵身旁的郭公子终于看清了晋阳公主的长相,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可当他看到晋阳公主身后的秀秀之后,顿时浑身发寒,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郭公子死死盯着那张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脸,满脸惊恐。然后,他指着晋阳公主,朝周总兵歇斯底里地吼道:“周总兵!快把那个女人杀了!杀了她!快!” “女人?”姓周的一愣。 “就是她!”郭公子再也傲不起来了。他指着晋阳公主厉声道:“快杀了她,今日她若不死,咱们所有人都得死!” “呵呵。”听到郭公子的话,晋阳公主竟然笑了。然后她无惧身旁刀山剑林,冷眼道:“郭承恩,你就是杀了本宫,又如何保证在场的人不死?” 本宫。 两个字,石破天惊。 晋阳公主盯着那位名叫郭承恩的青年,摇头道:“本宫直到今天才想明白,为什么赵云章那个废物一来到雁门关,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天狼人头与捷报送往大燕城。原来那些人头不是天狼巨寇的,而是已经归顺我离阳朝廷多年的离阳百姓的!”说到这里,晋阳公主冷笑道:“赵云章这手‘杀良冒功’,本宫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杀了她!快杀了她!”听完晋阳公主的话,郭承恩状若癫狂。他摇着身旁周总兵的肩膀,撕心裂肺道。 周总兵这时也回过神来,他拔出腰间佩刀,就要下令诛杀晋阳公主。 可就在这时,晋阳公主说话了。她望着那位姓周的三关镇总兵,冷冷道:“你还不知道本宫是谁吧?本宫是离阳天子嫡女,也是我离阳云字辈唯一的公主,封地晋阳、位比一字亲王!本宫不管你是谁,可你给本宫听着——今日本宫若在这里少了一根汗毛,以我父皇的脾气,在场不管将军士兵、也无论有多少人,我父皇一定会将你们的亲属朋党尽数诛灭,鸡犬不留!” “不要听她的!不要听她的!”惊吓过度的郭承恩直接从马背上翻滚下来。然后他从士兵手里夺过一把刀,朝晋阳公主冲了过去。 晋阳公主见状嗤笑一声,拔剑,一剑就刺死了扑杀过来的郭承恩!然后她不顾脚下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转过身对在场的士兵道:“诸位将士听着,本宫今日只诛首恶,在场的人只要放下兵器,本宫保你们一家老少性命无虞!” “公主殿下饶命!” “公主殿下开恩啊!我等也是受了周总兵的蒙蔽!” 听到晋阳公主的话后,不断有士兵扔掉手里武器,朝她跪了下去。最后,除了骑在马背上的周姓总兵,连同那些村里的天狼族百姓,也朝晋阳公主跪了下去! 晋阳公主缓缓朝那位总兵大人走过去,把剑横在他的脖子上,寒声道:“滚下来。” 姓周的总兵早就被吓破了胆。他赶紧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趴在地上求饶道:“公主殿下饶命啊,末将也是被齐王殿下威逼,不得不这么做啊!” 晋阳公主懒得听他废话,命令士兵道:“给他一把刀。” 有士兵将身前的刀扔了过去。 晋阳公主把刀踢到那位周总兵身前,面无表情道:“今天你要是自行了断,兴许本宫一高兴,会好好料理你的身后之事。” 说到这里,晋阳公主突然不屑道:“可你这种货色,草菅人命之时毫不手软,仿佛是个人物。可真要让你自杀,你骨子里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又怎会生出那股孤勇?” 果然,那位周总兵瘫软在地上,呆呆望着地上的刀,自始至终都没敢拿起来。 晋阳公主不再管他,她走到那群天狼族百姓身前,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温度:“乡亲们,这位总兵虽然不是首恶,却也是杀死你们亲人的元凶。今天本宫把他交给你们,是杀是剐,你们自行处置。” 那些百姓不停朝晋阳公主磕着头,然后不知是谁带的头,无论男女老幼皆是一拥而上。 他们对那位周总兵拳打脚踢尚且不解恨,愤怒到了极点的村民竟然一人一口,生生地把周总兵给吃了! 望着不停惨叫、最终被咬完了肉、变成了一具骨架的周总兵,晋阳公主眼中不带一丝情感波动。 她看了一眼那具血淋淋的骨架,眼中的浓郁杀气穿透了浓浓夜幕:“将军夜披甲,只是为屠民。该死。” 91、秋草黄 该死之人,晋阳公主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那位三关镇的周总兵活生生被村中百姓一口一口咬死,受的罪也跟凌迟差不多了。 是夜,晋阳公主在村子里住了下来。那些放下武器的士兵又重新捡起了刀枪,只不过,这次他们不再是为了屠戮百姓,而是为了保护屋里那位让他们生不出丝毫反抗念头的公主殿下。 他们也都是离阳的子民,可他们身为士兵,又岂敢不服从军令?那位公主殿下说了,从前的罪孽她可以既往不咎,但她留着他们的命,是要他们带着愧疚,死在战场之上。 死在战场之上。 短短六个字,这些早已麻木不仁的士兵似乎又燃起了斗志。都是热血儿郎,身为军人,谁不向往血染黄沙、马革裹尸?只是岁月如刀,斩尽了他们的豪情壮志,也就只剩下麻木不仁了。 可今日,他们看到了这位公主殿下的绝世风采,他们身为男儿,竟不如一名娇生惯养的天家女子! 第二天一早,晋阳公主便在众多士兵的簇拥之下离开了小村。她要去雁门关,去搜集他那个丧尽天良的皇兄的罪证、去看一眼她父皇的江山究竟变成了哪般模样。 而小村这边,杨素他们自从拜在孙老头门下,每天都是翻书破百页、手书过万字。 当然,生性懒散的翠花除外。 翠花这个一月里实在无聊,经常独自去野外追兔子,然后这一带的兔子们就倒了八辈子血霉。在翠花不辞劳苦的追逐下,方圆几里之内,几乎再也看不到兔子、野鸡之类的踪影。因为野兔、野鸡都带一个“野”字,野味也带一个“野”字。 孙老头望着家中的那三个年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满意的是三个人,所以包括整天无所事事的翠花。 他能不满意吗——常言道吃人家嘴软,此时他正吃着翠花拾掇出来的野味,喝着小青孝敬的酒。 辛稼轩有词“醉里挑灯看剑”,此时微醺的孙稚绳没有看剑——他在看杨素。 都说重剑无锋。杨素这把还未开刃饮血的山河大剑,有朝一日出鞘在天地间,又会是怎样一幅“江入大荒流”的荡气回肠? 杨素天赋秉异,几乎不需要孙老头如何刻意去点拨,孙老头偶尔说几句,也都是浅尝辄止。 孙老头知道杨素出自凤鸣山,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被杨素满腹的驳杂学问给震惊到。 自己这个年过八十的老书生,读了一辈子书也就罢了;可杨素一个刚及冠的毛头小子,怎么一不留神就博古通今了? 天佑华夏! 值此庙堂腐朽、边境飘摇之际,孙老头能够得遇杨素。于是,浮生未敢歇的孙老头,终于可以伶仃大醉、再不管那身后之事了。 夜以继白昼。 通宵又达旦。 等杨素他们跪别孙老头、离开荒村的时候,已是九月中旬。 三人在神州大地上辗转大半年,终于开始朝他此行的目的地——那座千古雄关进发。 村头,孙老头望着那三道渐行渐远的年轻身影,眼中欣慰,可心底的那道阴霾却如何也挥之不去。他望向北方,喃喃道:“又是一年秋草黄,草原上马膘正肥,天狼铁蹄又要南下了……” 孙老头叹了口气,拢了拢身上单薄衣衫,转过身道:“今秋的风,似乎比往年要寒一些……” 然后,他把自己毕生的书稿尽数搬出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不留一字。归乡。 一年后,天狼大军踏破离阳山河,兵锋直下高阳城。 彼时城内无守军,一位须如大戟的老人却携全家老幼披挂上阵。 城破。五子、二侄、十四孙,一家百余口,无一人乞求活命,尽数殉国。 孙铨、孙鉁、孙钤、孙鋡、孙钥、孙铈、孙镐、孙钲、孙鋐、孙鍊、孙鍈、孙铉、孙铿、孙锵、孙之沆、孙之湜、孙之澋、孙之淓、孙之瀗、孙之滂、孙之洁、孙之浯、孙之渵、孙之汴、孙之澧、孙之涺、孙之湚、孙之泽、孙之沾、孙之渼、孙之淽、孙之泳、孙之淐、孙之涣、孙之澳、孙之潠、孙之瀚 满门忠烈。 —————————— 孙老头料的没有错,此时的草原上,天狼各部奉屠耆单于苏赫之令,大军正源源不断地朝着阴山脚下集结。 天狼王帐内,一位中年人身披金甲、腰挎七宝弯刀。 他身旁立着一位铁塔般的勇士,目光所至,众人纷纷低下脑袋,无人敢与之对视。 此人正是北方草原的主人、天狼屠耆单于苏赫。 王帐里似乎正在议事,却碍于苏赫的虎威,没人敢吭声,所以虽是在议事,却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下面终于有一位族长朝最前方的那道霸气身影开口道:“大单于,我滹毒一族谨遵大单于号令,如今举族而出,已有两万儿郎集结在大青山下。大单于,您的号令,我滹毒一族自当无条件服从,只不过滹毒不懂,往年南下,派个几千儿郎下去打打秋风就好,可今年为什么要倾族而出?” 苏赫瞥了滹毒族长一眼,那位四十多岁的粗犷汉子顿时低下头去,心中惴惴。 苏赫从金椅上站起,环视了一眼帐下诸位族长首领,微笑道:“往年南下,只是为了给我草原儿郎寻个温饱、捱过严冬。 可今年不同。 孤已得到三晋线人密报,今年新上任的上谷总镇总兵乃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草包,只是买通了离阳宰执李虞山,才得以上位。还有南人皇帝生的那个草包皇子,也在三关镇监军。” 苏赫接着道“离阳国力雄厚,与他们正面消耗,我天狼毫无胜算。可他们楚人不是已经说了,要扬长避短、避实就虚吗? 离阳内部有了这帮奸贼庸将,就等于我天狼凭空又多出了百万大军!” 苏赫握着刀柄走出王帐,身后天狼各部首领紧紧跟随,望着最前方那道金色背影,目光炽热。 苏赫望向南方,冷笑道:“居庸关乃是大燕城的门户,重兵防守之下,我天狼大军无隙可寻;可三晋不同,三晋天高皇帝远,离阳虽然重视,却不比京畿重地。” 苏赫望着雁门关方向,睥睨道:“孤只要破了那道不知道被离阳哪位高人重新经营过的雁门关,就可以沿着滹沱河谷取道东北,长驱大燕城腹地!”苏赫以刀指着南方,冷笑道:“往年孤不执政,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如今,孤将祖上荣光与草原儿郎的期盼背负于一身,定要带领我草原儿郎屠上谷、破三关、重新打下那座煌煌大燕城!” 92、先生姓孙 雁门城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虽然是一介女流之辈,却让整个雁门十八隘不寒而栗。 这个位比一字亲王的天子嫡女实在是太霸道了。她来到雁门关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了与齐王殿下来往密切的那些武将文臣。 但凡跟屠杀平民一事有丝毫牵连,她理也不理,录下口供之后直接杀掉。 晋阳公主在搜集完她那位大皇兄的罄竹铁证之后,就开始着手整饬军务、肃清余毒。 晋阳公主手持当今天子的金牌接管了三关镇军务以后,她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三军上下一片肃然! 而与此同时,有前线游骑来报,说阴山脚下聚集了无尽的天狼大军,正铺天盖地朝着上谷军镇的方向杀来! “天狼铁骑终于还是南下了。”晋阳公主看完线报之后,对账下聚集的诸位将校道。 “还望公主殿下火速回京,我等食君俸禄,定当誓死保卫雁门关!”听到晋阳公主的话,位于最前首的那位雁门关副总兵弓下身子道。他叫李再兴,是晋阳公主肃清完大皇子的余毒之后一手提拔上来的。 “还望公主殿下回京,我等定当誓死保卫雁门关!”账下诸位参将、守备们也齐齐朝着晋阳公主抱拳行礼、劝她道。 晋阳公主摇了摇头,看着众位武将道:“本宫身为离阳公主,国难当头之际,岂有贪生怕死的道理?” “可是……”李再兴还想再劝。 “本宫心意已决,李将军无需多言。”晋阳公主一挥手,堂下站着的诸位武将似乎早已熟悉她的脾气,再不敢多言。 晋阳公主皱眉道:“虽然三关之外还有一道极边防线,可是自从我离阳立国以来,历次与天狼大战,上谷防线几乎每次都会被攻陷。所以诸位将士不要心存侥幸,虽然我等立身次边之上,也须厉兵秣马,准备迎战!” “末将领命!”众将校得令而退,只留下一袭白衣的晋阳公主立在军帐之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秀秀见状,有些担忧道:“公子,咱们真不回去吗?” 晋阳公主点头:“本宫那个废物大哥欠下了血债,总要有赵家的人站出来替他去还。 本宫听说极边上的那位上谷总镇总兵是个草包。可他梅有得再草包,麾下毕竟有十万精兵,这次天狼大军南下,他以逸待劳,总能抵挡一阵子的。” “可是……”秀秀目含隐忧:“三关镇这儿仅有五万守军,还分摊在偏关、宁舞、雁门三处关隘,以及三关统领的十九口、三十九堡寨、晋阳城中。万一上谷城破,公子您千金之体,怎能以身犯险……” “若是上谷城真的沦陷,本宫所立之外三关,就成了抵挡天狼铁蹄的前线。”晋阳公主打断了秀秀的话。 “可本宫既然姓赵,就应该与三关之上的诸位将士一道,保我身后百姓无恙、保我离阳江山无缺!” “这,就是本宫身为离阳公主,所需要尽到的责任!” …… 身在三关镇的晋阳公主已经决意与三关共存亡,可远在极边之上的上谷城内,那位镇朔将军、上谷总镇总兵梅有德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他已经得到线报,天狼几十万大军已经从阴山脚下开拔,先头十万铁骑在天狼屠耆单于的侄儿——孪鞮勿祈的率领下,直扑上谷军镇而来。 梅有德的身旁,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幕僚此时正提着一本兵书,摇头晃脑道:“将军莫急,想我上谷军镇堂堂十万大军,又有长城防线为倚仗,就算他天狼大军倾巢而出,又能奈我们何?” 梅有德一会坐着,一会站起来,仿佛屁股下的那张椅子上有钉子似的。他一拍桌子,懊恼道:“原本以为朝廷重视上谷军镇,本将来了这里,就是小捞一笔,也比猫在从前的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强。可谁知这才刚来不久,就赶上天狼大军犯境!我怎么这么倒霉!” 那位獐头鼠目的幕僚捋着山羊胡子,老神在在道:“将军神威盖世,想那些天狼鼠辈也就是抢抢东西就走了,谅他们也不敢与将军为敌!” “但愿如你所说!”梅有德哭丧着一张脸,懊恼道。 而此时,兵贵神速的天狼十万先锋大军已经攻破杀胡口关隘,而后挥师东南,兵锋直逼上谷城! 天狼先锋官孪鞮勿祈望着前方遥遥在望的上谷军镇,冷笑了一声,用天狼语对身旁的中年人道:“都说楚人善于防守,可杀胡口驻军八千,还不是被我天狼儿郎一个冲锋就破了关隘?前方上谷城号称精兵十万,我看也不过如此!” 与孪鞮勿祈并辔而行的那位中年人虽然身穿天狼衣衫,却长了一张楚人的脸。 听到孪鞮悉勿祈的话,那位中年人平静道:“大单于让我提醒左日逐王,楚人狡诈多机谋,不可轻敌。” 听到那人的话,孪鞮勿祈蓦地扭过头来,有些气急败坏道:“如果本王没记错,先生也是楚人吧?而且据我所知,你们楚人皇帝这些年来一直在重金悬赏你的人头。多少来着,黄金万两?” 中年人满脸胡茬,不修边幅,眉宇间似乎还隐着几分愁苦。他听到孪鞮勿祈嘲讽自己,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仿佛这位年轻气盛的左日逐王嘲笑的不是自己似的。 孪鞮勿祈见中年人不说话,突然神情一慌。他赶紧躬下身子,用楚话低眉顺眼道:“勿祈心直口快,还望韩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中年人摇头道:“左日逐王说的没错。我韩左川为虎作伥、欺师背祖,原本就不是个东西。” 听到韩左川的话,孪鞮勿祈把脑袋垂得更低,后背开始有冷汗渗出。他都想狠狠抽自己几巴掌,怎么就恁地心直口快,得罪了眼前这位深得大单于信任的离阳毒蛇? 韩左川看也不看身旁那位天狼族最年轻、也是最勇猛的王,抚了一下胯下战马的鬃毛,云淡风轻道:“那座上谷军镇就在前方,不知大王如何破城?” 马背上的孪鞮勿祈再不敢多言,他低下脑袋,惶惶道:“谨遵韩先生教诲。” 听到孪鞮勿祈叫自己“先生”,韩左川眉间的愁苦似乎又浓了些。他摇了摇头,怅然道:“你称我先生,我又称谁作先生?” 先生姓孙啊。 那个须如大戟的老人每每入梦,韩左川却连头也不敢抬啊。 他为天狼两任撑犁孤涂单于攻城拔寨、血洗边关;他辅佐苏赫在狐鹿姑的众多儿孙里脱颖而出,最终弑父篡位。 这样的人,竟然是一位楚人! 甚至离的阳两任皇帝也曾为他昭告天下:得韩左川人头者,赏金万两、封千户侯。 可就是这样一位人人得而诛之的离阳奸贼,却师承离阳老太师孙稚绳! 当年东西天狼国大一统后,韩左川叛逃天狼国,离阳上下一片震惊,太师孙稚绳也差点因此引咎归隐。 离阳圣宗大怒,下令诛杀韩左川九族。孙稚绳苦苦进谏,可韩左川的全家还是被灭了门。 孙稚绳于朝堂之上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以死来证明韩左川的清白,却被圣宗当着满朝文武说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孙稚绳急火攻心之下,差点头撞梁柱而死,幸有满朝文武死死拦住,而圣宗皇帝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与孙稚绳认错,这才渐渐平息了此事。 此事过后,心灰意冷的孙稚绳再不过问政事。 直到天狼大军包围京城、国破家亡之际,他才重新开了口。 而韩左川被离阳皇帝诛杀了全族之后,屡屡引天狼大军南下,似乎要报灭族之仇。国境之上的百姓,也为此遭受了无尽的刀兵之苦。 此去经年。 再未归。 往昔那个在大燕城里挥斥方遒的青衫儒生,如今已成了天狼单于的谋主,隐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 而今时今日,十万天狼大军拥着左日逐王与那位韩先生南下离阳,这又算是哪门子的“衣锦还乡”?! 韩左川匹马向前,那位左日逐王紧随其后,甘愿当其陪衬。 韩左川在一箭之外对城上守军喊道:“我乃天狼军师韩左川,请上谷镇朔将军出来一叙!” 梅有德此时就站在城楼垛口之上,听到韩左川之名,他挥着剑鞘破口大骂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 韩左川听罢,摇头微笑道:“将军随便怎么说,只要自己高兴就好。” “你!”梅有德顿时语塞。 韩左川敛起笑容,沉声道:“可据我所知,梅将军似乎高兴不起来吧?我天狼屠耆大单于挥师百万南下,对上谷军镇势在必得。梅将军身为上谷总镇总兵,应该知道上谷军镇对离阳王朝意味着什么吧?上谷一破,你梅将军的下场如何,你梅将军应该比我清楚。” “我……我梅有德就是战死在这座关城之上,也不愿当你这种欺师灭祖之人!呸!”梅有德啐了一口唾沫,朝城下韩左川怒吼道。 “你怎么做,那是你的事。”韩左川冷笑道:“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这次我天狼大军南下,不是像以往,抢了东西就走。而是要入主中原、重新夺回属于我天狼王朝的江山!” 韩左川接着道“将军现在投诚的话,算是首义,封侯拜相指日可待,甚至他日裂土封王也犹未可知。可将军若是妄图负隅顽抗,将军自认为能挡得住我天狼的百万铁蹄? 到时候上谷一破,你离阳的天子和百姓可不认为你梅将军是功臣,他们只会觉得你是草包一个,手握十万大军都守不住上谷军镇,死了也是活该。那时你死就死了,还落得个贻笑大方,你觉得值不值?” “你放屁!”梅有德冷笑道:“本将军世沐皇恩,又怎会行出你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才能干出来的龌龊事?要战就战,哪来这么多废话?!” 韩左川听到梅有德的话,点了点头,然后拍马回转,再不多言。 他回到阵前,对身前天狼的各部首领道:“通知各部,今夜准备入城。” 是夜,那位在十万大军面前英勇无畏的镇朔将军,果然在夜里大开城门,献了上谷城。 什么遗臭万年? 什么举家性命? 在梅有德的心里,除了自己的小命,其他的屁也不是!有了性命,还怕没有荣华富贵、金银美人? 当十万天狼铁骑浩浩荡荡开进上谷城之时,梅有德当着那些被捆住手脚站成一排的离阳武将,满脸堆笑地望着韩左川,厚颜无耻道:“军师大人,您白天在阵前说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什么话?”听到梅有德的话,韩左川满脸戏谑。 “就是……您说首义功臣封侯拜相、裂土封王啊……”梅有德有些急了。 韩左川翻下马背,早已对他心服口服的孪鞮勿祈赶紧走上前来,为他牵马。 韩左川盯着满头大汗的梅有德,仿佛在看着一个傻子:“我答应你又如何?我一个连祖宗都能背叛的奸贼,会在乎自己与谁多说了一句承诺?” 然后,他下令道:“把这个卖国求荣的梅将军砍了吧。” “韩军师!”梅有德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傻在那里。他见韩左川不像在开玩笑,在那里声嘶力竭道:“韩军师,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首义功臣啊!你这么对我,不怕寒了那些有志归顺之人的心……” “慢着。”听到梅有德的话,韩左川叫住了那两个亲卫。 梅有德以为韩左川改变了主意,满脸激动道:“军师……我就知道军师舍不得杀我……哈哈哈……” 韩左川嗤笑了一声,对身后的亲卫道:“念在梅将军献城有功的份上,给他留个全尸吧。” 然后他再不顾梅有德的凄厉哀嚎与凶狠谩骂,转过身去,满脸疲惫。 韩左川走到那群离阳武将之前,问站在最前的那位上谷副总兵道:“你愿不愿降?” 那位副总兵满脸惊恐,刚要开口求饶,韩左川已经下令:“砍了。” “你可愿降?”韩左川又走到那位身披儒衫、獐头鼠目的幕僚面前道。 “我……我乃离阳子民,又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岂会投靠你等包衣禽兽?!”那幕僚说的是一个大义凛然,只是眼神却有些飘忽。 韩左川看在眼里,不屑道:“言不由衷,砍了。” “大人,我愿降!愿降!求大人饶命!”刚才还一身傲骨的幕僚,顷刻之间就折了节。 押着幕僚的吗两名手下回过头来,望向韩左川。 韩左川冷笑道:“枉读圣贤之书。砍了。” 他走到第三人面前。 这是一位披甲武将,本应该在阵前横刀立马,此时却吓得腿脚发软,别说横刀了,就是站着也站不稳了。 韩左川道:“砍了。” 那名武将被拖了下去,鬼哭狼嚎。 这时,剩下的那些上谷守将纷纷跪下来,朝韩左川磕头求饶,乞求活命。 韩左川再不去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俘虏,有些疲倦道:“偌大一座上谷军镇,生死存亡之际,竟无一名忠臣良将。可悲。” 然后他挥了挥手,满脸疲惫道:“都砍了吧。” 这时孪鞮勿祈走上前来,赶紧见缝插针恭维他道:“先生仅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兵不血刃破了上谷城,简直就是武侯再世!” 见韩左川不说话,孪鞮勿祈接着拍马屁道:“像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就应该统统杀光杀绝!连最基本的仁义廉耻都没了,活着还不如一条狗!” 听到孪鞮勿祈的话,韩左川突然笑了:“我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我……”孪鞮勿祈满脸惶恐道:“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左川没有说话。 而后,他再也不管身后的那群天狼贵族,遣散亲卫,独自一人走在秋风萧瑟的上谷城中。 此时秋高气爽,塞上的风也有些寒了。韩左川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裳,蹲下身子,捧起了一抔黄土。 他望向南方,喃喃道:“世人轻我、笑我、谤我、辱我、贱我、恶我,又能如何?” “世间有一人知我,足矣。” 93、雁门城头误终身 上谷军镇被天狼大军攻陷了! 与其说是被攻陷,倒不如说是被那位镇朔将军拱手相送。 更滑天下之大稽的是,这位为天狼立下“赫赫战功”的梅将军,结果却被天狼谋主韩左川给砍了! 十万大军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做了俘虏。那位天狼军师入主上谷城之后,军令如山,秋毫无犯! 雁门城中,晋阳公主得到上谷失守的消息后,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废物!该死!”晋阳公主看着探子传来的情报,咬牙切齿道。 她怎能不恨啊。 上谷军镇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防范北方天狼族,且不说城里的十万精兵——为了防范天狼铁蹄南下,城里还屯放着数不清的粮食辎重。 这样一座直面北方巨寇的大本营,梅有德与天狼人打了个照面,就这样全部拱手送给了敌人! 帐下诸位武将也是满脸愤恨。 “报!”这时又有游骑满脸悲愤,快马前来禀报军情:“天狼主力大军已经与先锋大军会师于上谷城,天狼屠耆单于苏赫不顾军师韩左川的劝阻,已经把上谷城里的十万守军尽数坑杀!” “报!天狼大单于苏赫正在清洗上谷军镇,军师韩左川正与左日逐王亲率先锋大军十万,直扑雁门关而来!”又有探子快马来报。 晋阳公主从主位上站起,冷冷道:“通知各部,准备迎战!” “得令!”众武将领命而退。 没过多时,就有副将李再兴为晋阳公主与秀秀送来了两副盔甲。 晋阳公主屏退士兵,摩挲着那副精铜好钢打造的金漆山文甲,竟然笑了:“本宫自幼就渴望像史上的那些名将一样,横刀立马、纵横天下。原本以为我一介女流之辈,又是身为离阳的公主,这个梦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如今阴差阳错之下来到雁门关,又恰逢天狼犯境,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可是公主……”秀秀担忧道:“公主您以身犯险,万一有个好歹……您想过皇后娘娘没有……” “母后母仪天下,这三晋的百姓,全是她的子民。”晋阳公主想了想,决绝道:“本宫能守住三晋不失,就是对母后尽孝。” 说完,晋阳公主在秀秀的服侍下披上了那副山文甲,配上她眉宇间的那股决绝之气,更显英武。 披甲佩剑的晋阳公主带着秀秀走上城头,所过之处,无论武将还是士兵,尽皆朝她跪下,低头山呼“公主殿下千岁!” 他们怎能不心悦诚服? 一位当今天子的独女,在大军压境之时没有回京,而是选择披上铠甲,在雁门雄关之上与他们并肩杀敌! 晋阳公主缓缓登上城头,三军将士痴痴望着她,眼里有钦佩、有感动、有臣服、还有几分说不清楚的爱慕。 晋阳公主拔剑,望着众位将士豪迈道:“请诸君与本宫一道,共赴国难!” 三军动容! —————————— 雁门北方的天空上变幻着诡异的颜色。 浸淫沙场多年的老兵们都会知道,那是兵器铠甲折射出的战争之色。 无尽的天狼大军在他们的共主——大单于苏赫的率领下,正朝着雁门关行进着。 大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游牧民族永远都是农耕文明的死敌。他们不事生产,所以天寒地冻之时,为了活命,唯有不停去抢、去杀。 抢了,才能有粮食捱过漫长严寒;杀了,才不会有人从他们口中分食,更不会有后顾之忧。 于是他们拖着带血的刀,一路拖到了雁门关下。 城上刀剑喑哑、战旗猎猎。 苏赫望见,冷笑道:“都说那赵云章是个草包,怎么孤看这雁门关上,不仅军容整肃,还透着一股壮志激昂?” 麾下有猛将听到苏赫的话,嘶吼道:“什么狗屁雁门关,请大单于让俺呼衍一族为先锋,看我呼衍氏儿郎如何为大单于摧城拔寨!” 苏赫轻轻摇了摇头。 那呼衍族长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却始终不敢造次,憋在那里再不敢说话。 苏赫望着城楼上那道被雁门将士簇拥着的身影,突然以马鞭指着晋阳公主,对身旁铁塔道:“铁塔,有没有觉得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将军,像极了咱们在春神湖上见过的一个人?” 铁塔木然摇了摇头。 苏赫笑了笑,自嘲道:“也是,你这个傻大个子眼里除了孤,还能认得谁?” 铁塔咧了咧嘴,仍然像个木头一般。 苏赫注视着前方那座毫无破绽的雁门关,下令道:“传孤号令,就地安营扎寨,没孤的号令,各部不得擅自出击!” “喏!”那些天狼族长们各自低下了自己骄傲的头颅。 雁门城头,城上守军见漫无天际的天狼大军已经安营扎寨、没有发动进攻的意图,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将领火速爬上城楼,朝晋阳公主单膝跪下,禀报道:“禀公主殿下,从南边来了三个年轻人,其中有一位身穿青衣的……公子手里拿着一块金牌,声称要接管雁门军务。那块金牌……与殿下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 晋阳公主听到那位武将的话之后一愣。紧接着她追问道:“那三个人现在在哪?” “末将不敢阻拦,如今那三人已经从南城门进了城……”那位武将无奈道。 晋阳公主冷哼一声,不屑道:“父皇就一块金牌,在本宫离京之前给了本宫,以备不时之需。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逆贼,竟敢伪造父皇的御用金牌!” 说完,晋阳公主吩咐那名武将道:“将那三人给本宫带过来!” “末将领命!”武将退下,朝南城门那里疾步走去。 没过多久,那位武将就领着三个年轻人回到了关城之上。 只见这三人一位身穿白色襕衫、气质出尘;一位身穿青色锦缎、睥睨四方。他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家伙,身穿深靛色短缀,吊儿郎当,仿佛在游戏人间。 晋阳公主转过身,看到这三人长相,顿时瞪大了双眼。 ——因为这三个家伙不是别人,正是与她见过好几面的杨素、小青与翠花。 杨素他们这时也认出了晋阳公主,愣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小青最先反应过来,盯着这位身披铠甲、英俊不凡的晋阳公主,哈哈大笑道:“我倒是谁呢,原来是恩人你啊!在下小青,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说完,他真真朝晋阳公主深施了一礼。 “大胆狂徒!见到公主殿下,还不跪下!”这时,晋阳公主身后的李再兴听到小青的胡言乱语,拔出刀呵斥小青道。 “公主?在哪里?”小青听到李再兴的话一愣。 李再兴又要出言训斥,却被晋阳公主制止。 晋阳公主深深看了一眼杨素,又望向小青,冷声道:“你们竟敢伪造金牌?” “啥?”听到晋阳公主的话,小青欲哭无泪。他刚要说话,杨素已经先一步走上前来,对晋阳公主恭敬行礼道:“草民杨素,参见公主殿下。之前不知公主殿下的身份,多有冒犯,还望殿下见谅。” 小青这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望着晋阳公主发愣道:“公主,哪个公主?” 然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朝后退了几步,惊恐道:“你不会是晋阳公主那头母老虎吧?!” 晋阳公主听到小青的话,眼中有杀气激荡开来。 眼看着晋阳公主又要拔剑相向,小青赶紧陪笑道:“那个,晋阳妹妹,大水冲了龙王庙,冒犯了自家人啊!那个……这个……好歹你也是俺的半个未婚妻,咱们不打架!不打架!” “你放肆!”一旁的李再兴与诸位武将以为小青在故意侮辱晋阳公主,拔出刀子,眼看就要将小青就地格杀。 晋阳公主制住众将士。可她才对这三个家伙生出来那点好感,顷刻间烟消云散。 晋阳公主拔剑指着小青心脏,冷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青被晋阳公主拿剑指着,却没后退。他望着晋阳公主,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郑重道:“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天南王长子——端木灵仰! 据我离阳《宗藩条例》,我天南王府本就出自皇家,所享待遇与离阳皇族等同。晋阳妹妹,本长子大你两岁,你难道不该称呼我一声‘皇兄’吗?” 接着,小青掏出他的那块金牌,对晋阳公主嘻嘻笑道:“这块金牌是你父皇在乾宁元年送给我父王的,并言持此金牌,如他亲临。此事满朝文武皆知,我何须伪造?” 晋阳公主也掏出她身上的那块金牌,两块金牌果然一模一样。她终于收起了手中剑,有些羞恼。 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位“皇兄”所说之事一件不假,她父皇也确实一直想把她嫁到天南王府去!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望向杨素,见杨素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一股无名之火顿时蹿起。 于是她迁怒于杨素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又来这里做什么?添乱吗?!” 杨素笑了笑,反问晋阳公主道:“那殿下以千金之体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晋阳公主望着雁门关外的几十万大军,冷冷道:“本宫来这里,当然是要保雁门关不失。” “那我来这里,就是要与雁门将士一同赴死。”杨素认真道。 听到杨素的话,晋阳公主突然转过身来,盯着杨素的眼睛。心底,一颗红豆悄然落地生根。 94、书生提剑,武夫低头 雁门关上,晋阳公主就那样望着杨素,仿佛天地之间除了杨素,再没有其他的人和事物。 一旁小青扯了扯翠花的袖角,刚要对他说话,却发现翠花也在痴痴傻傻盯着晋阳公主身后的秀秀——那种眼神,与晋阳公主看杨素的竟有几分相同的韵味。 然后小青干咳一声,郁闷道:“姥姥!关外天狼大军压境,咱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好不好?” 晋阳公主回过神来,一张脸竟然羞红到脖子根,看得一旁的秀秀呆在那里,仿佛大白天见了鬼。 杨素也觉察到眼前这位绝美公主的情愫,却皱起眉头。然后,他叹了口气,望着关外如潮水般渐渐退去的天狼大军,突兀道:“殿下须防备天狼人今夜攻城。” 晋阳公主质疑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杨素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看在晋阳公主眼里,就有些恼了。 “猜的?军机大事,岂能儿戏?”晋阳公主气极反笑。 杨素没有说话,可小青这时候却不干了:“晋阳妹妹,我家先生料事那叫一个如神,他既然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照做就是了。” “凭什么?”晋阳公主冷笑:“就凭你家先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小青听到晋阳公主的话,冷哼了一声。然后他不再理会晋阳公主,转身对那些雁门守将下令道:“各部听令,今夜雁门关上的将士们以子时为准,轮番休整,以防不测。三军枕戈待旦,准备迎战!” 李再兴等将校望向晋阳公主,面有难色。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这雁门关骤然出现了两头老虎,还一公一母相互不对付,这咋整? 然后就听见晋阳公主冷冷道:“照他说的去做。” 说完,晋阳公主走到杨素面前,冷笑道:“要是过了今夜,天狼大军没有攻城,你就给本宫滚回你们书生该呆的地方,从此都不要出现在本宫眼中,碍本宫的眼!” 杨素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夜,雁门关上刀剑出鞘、人马无眠。 半宿安稳。 一直到鸡鸣丑时,城外仍旧没任何的动静。 城上守军苦等了大半夜,都乏到了极点,可他们依旧守着城上的横木滚石,不敢懈怠。 约摸到了丑时中旬,关外突然响起沉闷马蹄声,势如奔雷!紧接着只听四面边声连角,天狼大军果然前来攻城了! “来了。”城楼里的杨素没有睁眼,冷冷道。 他的身旁,没有卸甲的晋阳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提着剑缓缓朝城楼外走去。 “哈哈,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披上了铠甲的小青这时还不忘恭维杨素一句,然后,他也铿锵朝城墙上赶了过去。 只见雁门关外,无数天狼步卒推着六轮云梯朝雁门关缓缓推进着,一直推到距离城墙一箭之地以内。 这时,晋阳公主拔剑,下令道:“放箭!” 箭矢如雨,城下天狼步兵如同割韭菜一般,层层倒了下去。可天狼人实在太多了,一人倒下,会有更多人推着笨重的云梯继续前行。 眼看着他们离城墙越来越近! 小青游走于长城之上,见有士兵朝城下抛滚石,赶紧制止道:“不要乱砸!等敌人近了,再朝下抛滚石!” 天狼大军悍不畏死,虽然城上箭矢如雨,可他们前赴后继,终于还是蚁附到了雁门关下。 这时,晋阳公主终于下令道:“众军听令,准备热油、火把!” 她见天狼人终于把云梯附在了城墙上,沉声道:“泼油!” 一桶桶热油直接朝着城墙边上的云梯浇灌下去,将那些顺着梯子攀爬上来的天狼士兵给烫得如同一串串熟透了的南酸枣,惨叫着跌下云梯,然后不知生死。 城下军民不断将一桶桶滚油担上来,再朝城下浇下去。 那些天狼士兵虽然勇猛,也都是些肉体凡胎,哪里禁得住这么折腾?他们成片成片地从云梯上摔下去,很快就铺满了城墙的墙角。 “点火。”晋阳公主见时机成熟,终于下令道。 众将士听到鼓声传令,纷纷将手中火把朝着那些云梯抛了出去。 那些笨重云梯虽然蒙了一层不易燃烧的皮,可耐不住城上浇下的油太多,火把一上,云梯上、城墙下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不止云梯着火,身上被浇满热油的天狼士兵也被大火吞噬。他们嘶喊着、惨叫着在地上打滚,却无济于事。 城上还在朝下浇着滚油,城下飘来阵阵肉香,可味道却令人作呕。 一箭地之外的安全地带,苏赫盯着前方战况,摇头道:“雁门关地势狭长,本来就发挥不出人多的优势。城里的守军看样子已经有了充足准备,今夜,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一旁的韩左川没有搭话,眼里倒映着雁门关外的大火。 见韩左川不理自己,苏赫无奈笑道:“原本以为有那草包皇子‘相助’,拿下雁门只在股掌翻覆之间。如今看来,这雁门关倒有些棘手啊。” 城上滚油、圆木、大石、弓箭不停落下,城下天狼尸首已经堆成了小山,却始终无人能登上关城。 苏赫皱眉道:“再这样打下去,根本毫无意义。”他开始好奇,如今雁门关里的对手,究竟是谁? 然后,苏赫下令道:“收兵吧。” 苏赫身旁的亲军吹起金角,天狼大军听到号令,层层退去。 晋阳公主见大军退去,缓了一口气,然后径直去找杨素。 她有话要问杨素。 李再兴等人见到,也跟了上去。 城楼里,一身白衣的杨素正站在一幅三晋地形图前面,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晋阳公主进来,直接问杨素道:“你怎么知道天狼人今夜会攻城?” 杨素转过身微笑道:“猜的啊。” “你!”晋阳公主气极。 杨素见李再兴等人也跟了进来,敛起笑容,郑重道:“虽然这次是猜的,可接下来那位天狼谋主想要做什么,却不用猜了。” “什么意思?”晋阳公主有些不明所以。 杨素微笑道:“借殿下的剑一用。” 晋阳公主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拔出剑,递给了杨素。 杨素接过剑,缓步走到那幅三晋山河图之前,平静道:“天狼大军这次南下,号称百万众,真正的兵力恐怕不下于四十万。” “如此兴师动众,说明苏赫的目的恐怕不像往年‘打秋猎’这般简单。” 杨素用剑虚指着那座早已经拱手让给了敌人的上谷军镇,接着道:“不知诸位有没有发觉,这次苏赫用兵,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快’字。 ——强攻杀胡口、策反上谷城。倘若雁门关没有公主殿下、没有在座诸君,仍是由大皇子麾下的那群饭桶把守,恐怕此时雁门关已经沦入敌人之手。” 听到杨素的话,在场诸人都露出惊容。 因为他们知道,杨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晋阳公主虽然来雁门的时日不多,可如今的雁门关在她的整治之下,早已脱胎换骨。麾下李再兴等武将各尽其才,这才确保雁门关今夜不失。 要是真像杨素所说,雁门关由那位饭桶一般的周总兵来防守,今夜仓促应战之下,还真有可能被气势如虹的天狼大军一鼓作气给破了关。 杨素说到这里,皱眉道:“此次天狼行军之快、谋划之缜密,远非寻常人的心智能做得到。那人甚至把上谷军镇以及雁门关的主将都算计在内。人心拿捏之准,着实令人心惊。” “韩左川!”听到杨素的话,李再兴咬牙切齿道:“一定是这个为虎作伥的败类!” 杨素点头,然后接着道:“原本我也不确定这位天狼谋主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可他们一路杀到雁门关下,却不做任何休整,直接就来攻城破关。 如此的急不可耐,只能说明雁门关在他们心里很重要。” “雁门关当然重要了!”这时有武将插话道:“只有攻克雁门,才能南下晋阳、打入中原腹地啊。” “那样的话,苏赫就算上心,也断然不会如此心急。”杨素皱眉道。 杨素看了那些武将一眼,手中的剑跨过雁门雄关,剑尖沿着连绵群山之间的滹沱河谷一路朝东北推进,然后,杨素突然把剑刺进了离阳王朝的心脏、那座天下首善之地——大燕城! “先生什么意思?”李再兴望着那座被剑捅了个通透的大燕城,脸上露出惊容。他虽然看懂了杨素的意思,可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天狼大军这次的目标,竟然是离阳的国都?! 杨素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证据?”晋阳公主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身为离阳公主,骤然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怎能不令他心惊肉跳? “猜的。”杨素依旧如此回答。 晋阳公主又要发作。可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压住那股怒火。 因为今夜的这场夜袭,杨素也说是猜的。 然后,就见杨素敛起笑容,郑重道:“诸位可愿信我?” 小青听到杨素的话,第一个站出来,敛起他的那份玩世不恭,郑重道:“我信我家先生。因为一路走来,我与先生同生共死,先生也从来没有令我失望。所以,先生就是要我端木灵仰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晋阳公主听到小青的话,望着杨素面无表情道:“虽然本宫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可本宫也选择信你。” “三关镇副总兵李再兴,愿随先生赴死!”李再兴突然想起这位书生白天在城墙上说的那句话,低下了那颗骄傲头颅、心悦诚服道。 “我等愿随先生赴死!”所有披甲武将都朝抱拳行礼道。 杨素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胡服骑射的武灵王、看到了身死国破的李牧、看到了弯弓射胡马的飞将军、看到了那位‘北出雁门封狼山’的大楚冠军侯。 杨素望着诸位将军,继续道:“以我雁门关如今的兵力,只能暂时挡住关外的铁蹄。可长此以往,天狼大军破关是迟早的事。所以眼下还有几件事需要诸位将军去做。” “但凭先生吩咐!”小青神情肃穆道。 “但凭先生吩咐!”众武将再次躬身朝他抱拳道。 杨素点头,问站在靠前位置的李再兴道:“李将军能否调动晋阳城的守军?” 听到杨素的话,李再兴皱眉道:“不瞒先生,自从天狼把我离阳王朝北方的‘世兵制’打烂以后,我北方军镇就开始实行‘募兵制’。 晋阳城虽然与我同属三关总兵统领,可由于晋阳城地理位置太过重要,所以晋阳守将辖地虽小,却与我平级,同为从二品的副总兵。那晋阳副总兵牛征素来与我不和,如今三关镇总兵已死,想他也不会听我调度。” 杨素点头,对他身旁的小青道:“小青,你拿着两块金牌,陪着李将军去晋阳城走一趟。要是那姓牛的副总兵不识时务,用你的剑杀了便是。倘若杀了那位副总兵,他麾下的武将还是不听号令,你就接着往下杀,一直杀到他们听话为止。” “明白!”听到杨素的话,小青嘿嘿干笑了两声,跃跃欲试。 听到杨素的话,在场包括晋阳公主都露出惊容。他们想不到杨素一介书生,行事竟如此果断决绝! 杨素把众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面无表情道:“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我算死天狼大军接下来的目标不是晋阳城,所以晋阳守军与其杵在那里当摆设,还不如前来支援雁门军镇!” “至于公主殿下……”杨素接着道:“殿下即刻修书一封,八百里送到你父皇的手里。信的内容,我来说你来写!” 晋阳公主点头。 杨素又望向屋里诸位武将,接着道:“这次雁门关能守住与否,不仅与在座诸位有关,还与雁门关之后的三晋百姓息息相关! 因为关城一破,雁门关背后的三晋百姓也将承受无尽刀兵之祸!所以在座诸君从即日起,须号召地方官吏发动百姓前来协助守关。我会以李将军的名义檄文一篇,请诸君代我发往三晋各地方府县。” 说到这里,杨素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巍巍三晋,自古最不缺少的,就是燕赵豪气。国难当头,军民需勠力同心,才能战无不胜!” “瑾遵先生教诲!” 听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已经对杨素心服口服! 杨素又补充道:“国难当头,商贾巨富也应该共赴国难!谁敢卖国求荣、发国难财、哄抬粮价市价,诸位可以先斩后奏!一切后果由公主殿下承担!” 说到这里,杨素话锋一转,又接着道“当然,像平昌周家、十八堂俞弦高这些商贾中的爱国者,诸位可以派人前去登门拜访,想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最后,杨素又开始与诸位将军们交代雁门关各个堡寨的攻守与驻防。 众人惊异于杨素对雁门关各个堡垒、军寨的如数家珍,只有小青与翠花知道——那些堡垒军寨,原本就是一位姓孙的老头一手打造改良的。 城楼之上一夜无眠。 这一夜,基本都是那个白衣书生提剑指点江山,众人静静在听。 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倾洒到杨素身上的时候,杨素走出城楼,面北背南,望着眼前的壮丽山河,一字一字道:“雁门得保,请诸君与我共享荣光;雁门关破,请诸君与我一同赴死。” 那一刻,所有披甲武将尽皆朝着那道背影躬下身子,低头抱拳道:“愿随先生同生共死!” 晋阳公主痴痴望着那袭白衣。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读书人了。 95、孤家寡人,卧榻之侧 “天狼各部遵屠耆单于号令,于敕勒川下集结,大军从草原各部源源不断开来,近日就要南下!” “天狼先锋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袭至杀胡口,杀胡口告急!” “天狼军师韩左川与天狼左日逐王引兵强攻杀胡口,杀胡口破!自参将郑白虎至普通士卒,八千守关将士尽皆战死,无一人降!” “韩左川跨过边河长城,一路挥师向东,兵锋直指上谷军镇!” “上谷总镇总兵叛国,上谷城破,十万大军被俘!” “天狼屠耆单于率主力大军与韩左川会师于上谷城,天狼单于坑杀十万降卒、屠上谷城!” “天狼铁蹄一路南下雁门关,被晋阳公主与天南王长子率三关将士殊死阻挡于雁门关外!” “天南王长子手持天子金牌,斩杀晋阳守将,长子殿下连诛数人,引晋阳守军两万北上驰援雁门关!” “晋阳公主与天南王长子披甲上阵,分兵据守东西二门。天狼大军屡屡攻城、昼夜不歇,损失惨重。大军被阻于雁门关外,寸步不得南进!” …… 军报像雪花似的飘向大燕城。 乾宁帝得知自己的爱女晋阳公主此时正在雁门关上领兵厮杀,他直接从龙椅上站起,眼一黑,差点摔倒。 “圣上保重龙体啊!”一旁的司礼监大太监吴瑾赶紧跑上去扶住乾宁帝,流着眼泪心疼道。 乾宁帝一把将吴瑾甩开,震怒道:“十几万精锐大军、占据燕云天险,竟然守不住一道极边防线!朕唯一的女儿晋阳此刻正在雁门关上为朕杀敌,你叫朕如何保重龙体?!” “什么!”吴瑾听到乾宁帝的话之后大惊失色:“公主殿下在雁门关上!?” 乾宁帝把那封晋阳公主的亲笔信拿出来,阴着一张脸道:“晋阳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传给朕,说天狼大军这次根本不是寻常南下,而是想要入主中原。苏赫与那天狼谋主的目标也不是中原腹地,而是朕所在的大燕城!晋阳要朕无论如何都要抽调兵力,防范天狼大军攻破雁门以后从西南方向杀来,奇袭京师。” “圣上……”吴瑾看完那封信,也被震惊地无以复加:“这……” “朕的女儿,不愧是朕的女儿!”乾宁帝叹了口气,又喜又忧。 紧接着他对身旁吴瑾道:“传朕旨意,宣李阁老、诸位阁臣、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十位大都督速来见朕!” “老奴遵旨!”吴瑾施然而退。 等吴瑾退下后,乾宁帝重新拾起案上的一封密报,脸上阴晴不定:“天南王长子……” 他把手里的密报捏成了一团。 众文臣武将自从边关告急之后,一直都在宫中待命,听到乾宁帝来宣,很快就赶了过来。 “臣等叩见万岁!”文臣武将们分列跪倒在乾宁帝脚下。 乾宁帝从龙椅上站起,也不让众臣平身,直接从两列大臣当中穿过,然后负手望着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背影,阴沉道:“传朕旨意,着令从三秦、大夏、齐鲁、中原各路抽调大军二十万,火速驰援雁门关!” 地上趴着的文臣武将听到乾宁帝的话都是大惊,却无一人敢抬头说话。 “陛下!”李虞山想了想,最终还是抬起头道:“集结二十万大军原本就需要时日,而三关防线的守军本就不多,等各路大军集结之后,再赶过去,恐怕雁门关早已落入天狼人之手啊……” 李虞山见乾宁帝脸色越来越沉,可他还是接着道:“与其集结大军驰援一座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的雁门关,倒不如直接舍弃雁门,放天狼人进来,再依靠地利人和与那天狼铁骑决战于晋阳城外。” “放屁!”乾宁帝盛怒之下,拿起案上奏折就砸向李虞山的脑袋,然后咬牙切齿道:“朕唯一的女儿晋阳,如今正在雁门关上与天狼大军厮杀,你却要劝朕放弃雁门关?!” 李虞山缓缓打开地上的密报,越往下看手颤得越厉害。 乾宁帝指着李虞山,怒不可遏道:“你说梅有德那个废物可堪大任,朕就同意他任职上谷总兵;如今极边防线已破,天狼大军来势汹汹,你却让朕再把雁门关让出去!你怎么不让朕连大燕城也让出去?!” “臣死罪!”李虞山伏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乾宁帝瞥了一眼地上黑压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麒麟仙鹤们,阴着脸道:“都起来吧。” 伏在地上的大臣们都谢恩爬了起来,唯有李虞山仿佛没有听到乾宁帝的话似的,仍死死跪在那里。 乾宁帝也不管李虞山起不起来,转脸对兵部尚书与各路大都督道:“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半个月内给朕把二十万大军送往雁门关去!” 乾宁帝见众武将只是低头,又接着道:“还有,这次天狼南下的目标,有可能不是晋阳城与中原腹地,而是朕脚下的离阳京师——大燕城!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诸位爱卿都要做好万全之策!” 听到这个消息,众臣脸上都露出震惊之色。 天狼人要攻打大燕城?这怎么可能! 可乾宁帝既然言之凿凿地说了出来,他们又岂敢不信? “都退下吧!”乾宁帝疲惫道:“李虞山留下来。” “臣等告退!”众臣躬身行礼之后,带着满脸震惊退了下去,只留下跪在那里不敢抬头的李虞山。 等众臣走后,乾宁帝居高临下站在李虞山面前,面无表情:“起来吧!” 李虞山将脑袋贴在地上,仍是不敢抬头:“臣老眼昏花、不识奸佞,请圣上责罚!” 乾宁帝面无表情道:“开关献城的是梅有德,又不是你。”他目光幽邃,看不出真实想法。 “可用人失察,臣终究难辞其咎!”李虞山惴惴道。 乾宁帝将李虞山从地上扶起,摇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贼子韩左川狡诡狠毒,自打他叛国以后,我离阳九边之上、那么多的武将幕僚,又有谁没吃过他的亏?所以就是那梅有德不叛国,上谷军镇多半也守不住,如今天狼人无非是少付了些代价罢了。” 李虞山低头垂手,不敢接话。 乾宁帝转过身去,阴沉道:“朕把你留下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天南王府的小长子、朕的那位小侄儿,如今就在雁门关上,此刻正在与晋阳一起并肩作战。” 李虞山听到这个消息,身子突然一颤。 乾宁帝道:“阁老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听到乾宁帝的话,李虞山仿佛一瞬间就知了天命。然后他跪下来,浑身发抖道:“臣明白。” “嗯。”乾宁帝点头:“朕累了,退下吧。” 李虞山跪下磕头后,蹒跚着从宫里退了出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等李虞山走后,乾宁帝冷笑道:“哼,就连李虞山这种贪腐误国的奸贼都觉得朕心狠手辣。破军,这次你亲自带人走一趟吧。你跟上李虞山的人,若他办事不利,你就亲自出手,务必一击得逞、除掉那个姓端木的小家伙,然后再把蛛丝马迹通通引到李虞山的头上;要是李虞山的人侥幸得了手,你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回来就行。” “遵命!”一位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跪到了乾宁帝身前,如同幽灵一般。 “去吧。”乾宁帝疲倦道。 那道黑影一闪即逝,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派走那位名叫“破军”的黑衣人后,乾宁帝又唤来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刘青。 刘青来到乾宁帝身前,躬下身子低眉顺眼道:“不知陛下召老奴前来,可是为了晋阳殿下的事?” 乾宁帝点头:“你御马监代朕监察天下、掌控两京十三司线报,想必也知道晋阳这孩子此刻正在雁门前线吧?” 刘青低头道:“殿下巾帼不让须眉,那股霸气从陛下身上一脉相承,令老奴折腰。老奴这几天顿顿都以雁门关上传来的军情下酒,酣畅淋漓!” “你这个老东西!”乾宁帝指着刘青笑骂道,可脸上表情却受用得很。他见刘青拍完马屁就没了下文,敛起眉头严肃道:“朕这次召你前来,是要你带上人手,去雁门关走一趟。 刘青,这次你就是绑,也要把晋阳从前线给朕绑回来!” 听到乾宁帝的话,刘青心头微震,似乎想说什么。可他仅是愣了一下,最终还是躬身道:“老奴遵旨!” “嗯。”乾宁帝点头:“你办事,朕放心。” 安排好所有事后,乾宁帝闭眼坐在那张龙椅之上,眉梢的那股阴鸷之气怎么也抹不去。 那对父子的存在,让他如鲠在喉、如芒刺在背。 所以,哪怕是雁门关破、哪怕整个三晋的百姓流离于刀剑之下,他也要除掉那个叫端木灵仰的孩子! “朕的侄儿,要怪,就怪你错生在了端木家吧。”乾宁帝闭上眼,又想起了自己那位“杀良冒功”的混账儿子。然后他喃喃道:“小端木,你要是朕的儿子,该有多好。” 他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但愿朕的小阿斗长大后,不要像他的三个混账皇兄……” 刘青拜别乾宁帝后,心事重重地退出了大殿。 他想着密报上那个复姓端木的少年郎,一路心不在焉走回御马监。 回到他的那座御马监之后,刘青坐在一张冰凉的铁凳子上,喃喃道:“这对父子的卧榻之侧,从来都由不得旁人鼾睡。可孤家寡人的感觉,又当真那么畅快淋漓么?” 96、国士对国士 天狼四十万大军,对外号称百万,破长城、屠上谷,一路攻城拔寨摧枯拉朽,最后竟被挡在雁门关外,一步不得南进! 在大单于苏赫与军师韩左川的统领下,大军半月间数次进攻,都被悍不畏死的雁门守军击退。 东西两座城门上的那两位年轻将军,成为了所有天狼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二人一人身披金甲,俊美的不像男子,可出手却大开大阖、不留活口;另一位身穿银甲的小将军更是悍不畏死,他剑法卓绝,极为贴近实战,一看就是久经沙场之人。 雁门关下,一身金甲的苏赫望着雁门城头,无奈笑道:“真是奇了怪哉,这离阳整个北境防线上的将军校尉孤都琢磨过,可这两位少年将军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一旁的韩左川没有说话。 苏赫似乎早已适应了韩左川的沉默寡言,在一旁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孤总觉得这两人好生眼熟……” 就在这时,一名天狼贵族拍马朝苏赫这边奔了过来。那人翻身下马后,疾步走到苏赫身前,以右手贴胸,躬下身子,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启禀大单于、军师,那两位少年将军的底细,已经查清楚了……” “哦?”苏赫来了兴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位天狼贵族苦着脸道:“那个银甲小将军复姓端木,名端木灵仰,乃是离阳天南王府的小殿下。至于那位身穿金甲的……她……她……” “他什么他?”苏赫皱眉道:“贺兰,有话直说,吞吞吐吐作甚!” “是,大单于!”这位贺兰族的族长低下脑袋,哭丧着脸道:“禀大单于,那个……那个身穿金甲的人,她是南人皇帝的独女……晋阳公主!” “什么?!”苏赫与韩左川同时惊出了声。二人望向身前的贺兰族长,见贺兰族长点头,同时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苏赫突然想起了什么,哈哈大笑道:“孤就说怎么看她这么眼熟,原来是孤在巴陵楼遇到的那个姑娘!” 见韩左川望向自己,苏赫摇头道:“先生不知,孤今夏曾与铁塔乔装南下,被那须卜延术派出杀手暗算,差点死在春神湖巴陵楼上。救孤之人,就有这位封地晋阳的小公主、还有那位天南王府的小殿下。” “还有这等巧事。”韩左川笑了。 苏赫接着道:“孤与这二人打过交道。那位公主行事乖张霸道;而那个天南王府的小子虽然有些城府,可要说他能运筹帷幄、与先生正面对抗不落下风,也不现实。” 说到这里,苏赫望向那座铁打的雁门关,问身旁的贺兰道:“孤好像知道雁门关背后的高人是谁了。要是孤没有记错,雁门关是不是有一位白衣书生,叫崔华吧?” “禀大单于,据线人来报,城里确实有一位白衣书生,他虽然是一介布衣,却让雁门关的将士们奉若神明。可他……他不叫崔华,而是叫杨太白!”贺兰族长恭敬道。 “有点意思。”苏赫笑了:“原来孤的那位救命恩人当时没有留下真名。也对,行事大气不落俗套,这才是能让孤也心服口服的读书人。”苏赫轻声道。 听到苏赫的话,韩左川望向雁门城头,微笑道:“听大单于这么一说,我倒想见见这位读书人了。” “孤也有此意!”苏赫大笑道:“春神湖一别数月,那位白衣书生的绝世风采,至今想起,仍让孤心头发烫啊!” 说完,二人拍马向前,直抵那座雁门关下! 二人在一箭开外勒住胯下大马,韩左川一马当先,苏赫甘愿做其陪衬! “我乃天狼军师韩左川,想与杨小先生一叙,劳烦城上诸君通禀一声。”韩左川朝着雁门城上平静道。 雁门城头一阵骚动。 过了一会儿,小青从垛口上探出头,冷冷望着关外的韩左川,不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先生,也是你想见就见的?” 听到小青的话,韩左川也不生气,只是微笑道:“你是端木家的那位小殿下吧?天南王府满门忠烈,小长子将门虎子,令人佩服。只不过,还是劳烦殿下通禀一声吧,我想你家先生会出来见我的。” 望着城下言笑晏晏的韩左川,小青半信半疑道:“等着!” 他退入人群。 很快,一身白衣的杨素就出现在了城头之上。他被一群披甲将军簇拥着,望向城下。 当杨素看到韩左川身后那位身披黄金铠甲、与韩左川错着半个马头的苏赫之时,突然一愣。 韩左川见城上的杨素一直盯着苏赫看,不禁笑道:“小先生为什么一直盯着我家大单于看?” 杨素回过神来,面无表情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大单于。” 苏赫听到杨素的话,朗声笑道:“小杨先生好眼力!巴陵楼之上、春神烟雨中,太白先生的那首明志诗,今时今日想起来,仍是热血沸腾啊。” “原来是你。”杨素想起巴陵楼上的那位狼瞳商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苏赫望见,哈哈大笑:“怎么,太白小友后悔当时救孤一命了?”他顿了顿,接着道:“其实孤今天见到你,也挺后悔的。孤早知你如此大才却不能为孤所用,当时也该杀了你!” 听到苏赫的话,杨素笑道:“可是世间没有后悔药吃。” 苏赫点头,再不说话。 杨素又望向那位不苟言笑的天狼军师,微笑道:“不知韩军师邀我前来,有何指教?” 韩左川摇头道:“指教谈不上,只是看着眼前铁打的雁门关,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运筹帷幄罢了。” “哦?军师见到我,是不是大失所望?”杨素微笑道。 “没有。”韩左川盯着杨素,一字一字道:“天佑离阳,竟然有你这等人物横空出世。我听说你已经尽收晋阳之兵驰援雁门,是不是料定我天狼大军攻下雁门之后不会再南下?” 杨素反问韩左川道:“难道不是吗?” 韩左川笑了:“那你不怕我天狼大军攻下雁门之后,真的扑向晋阳这座空城,然后打穿三晋,直接打进中原腹地?” 杨素平静道:“首先,你天狼人还没有攻下雁门关。其次,就算你打穿了三晋的表里山河,只要大燕城不失,你天狼大军孤军深入,最后还是免不了败退。再者,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离阳的晋阳公主如今就在雁门关上,先生难道想不到,有公主在,离阳的各路援军如今已经在路上了?” 听到杨素的话,韩左川的脸上终于有了惊讶之色。他盯着杨素,欣赏道:“太白小友算尽人心,假以时日,又是一位翻云覆雨的枭雄人物。” “先生谬赞了。”杨素摇头道:“我的心确实很大,大的装得下这万里山河、装得下这芸芸众生。可我的心也很小,小到能够温饱果腹就好。所以韩先生说的什么‘翻云覆雨的枭雄人物’,我实在懒得去做。” 韩左川点头,然后平静道:“太白小友,你雁门关城高墙厚,像是铁桶一座。可你知不知道,这看似铁打的雁门关,其实也有一处破绽?” 杨素微笑道:“韩先生是说我雁门关外没有护城河,你天狼大军可以掘地道吧?” 见韩左川变了颜色,杨素继续云淡风轻道:“先生放心,你们天狼人既然有耐心凿这雁门关下的石头,那你们慢慢凿好了。我已经吩咐关里的百姓士兵准备好了毒烟、以及泡了剧毒的水,只要你们敢掘地道,管保你有来无回!至于你想挖我雁门的墙角,我雁门关墙宽石巨,你可以使劲来挖,只要你有死人往城墙下面填!” 听到这里,韩左川再没有话说,对身旁的苏赫道:“大单于,命令那些掘地道的士兵退了吧……” 听到韩左川的话,苏赫点头。然后苏赫拍马向前,用马鞭指着城上的杨素,冷笑道:“杨太白,不瞒你说,孤原本想破了雁门关,再一路奇袭大燕城,一战打乱你离阳的人心。然后再图谋南下、逐鹿中原。既然孤的计划已经被你识破,大燕城又有了准备,孤承认,这次南下已经失败了。” 说到这里,苏赫眸子一寒,接着道“可就这么退兵,孤多没面子?” “那敢问大单于,如何才能让您有面子的退兵?”城上的杨素仍是言笑晏晏。 “孤这次定要破了雁门雄关,将你生擒!你若不肯屈服于孤,孤就杀了你。” 苏赫盯着杨素,认真道:“孤这次就是拼尽了麾下铁骑,大不了修养生息几年,再图谋南下。可要是不除掉你的话,早晚必成心腹大患!” 听到苏赫的话,杨素摇了摇头,轻笑道:“既然大单于心意已决,那尽管放马过来好了。” 说到这里,杨素顿了顿,一字一字道:“可这雁门关上,只有站着死的勇士,没有跪着生的孬种!” 紧接着,杨素又望向那位身穿天狼衣裳的离阳人,意味深长道:“大楚有苏子卿,亦有李少卿。李少卿率五千步卒,杀胡人过万,力尽被擒,无奈降胡。姑且不论武帝诛他满门之前,他是真折节、还是假投降。李少卿能以孤军战到最后一刻,已尽了臣子的本分。” “苏子卿卧冰饮雪、义不屈节是英雄;李少卿折节而降、含恨而终也是英雄。可韩先生,你又是谁呢?” 说到这里,杨素想起孙稚绳手稿的最后一卷。 那一卷,上面只写了寥寥十几字:“吾人孙稚绳,吾之传人韩左川。” 想到这里,杨素转过身去,已是泪流满面。 97、红脸小王八,白脸老不死 杨素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只剩下关外的韩左川静默无语,眉宇间的愁苦似乎更盛。 苏赫望着那道被城上兵甲淹没的孤傲背影,转过来安慰韩左川道:“先生千万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当年楚武帝负了李少卿,可李少卿何曾负过楚武帝?在孤看来,李少卿能战至最后一刻,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我是主动归顺大单于的。”韩左川凝视着城头之上,叹了一口气道。他知道有些话,那个年轻人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离阳庙堂党争不断、派系之间相互倾轧。以先生之才,尚不能为那老皇帝重用,还处处被人排挤打压、差点丧命。这种朝廷,叛了又如何?!”苏赫冷笑道。 韩左川没有说话,独自拍马回转。 苏赫似乎早已习惯了韩左川的傲慢无礼,只是静静骑马跟在他身后,也不说话。 “先生,最近三晋线人送出来的情报,越来越少了。”苏赫望着韩左川的背影,有些无奈道:“先生能料敌制胜,这些离阳内鬼的作用不可谓不大。可不知为什么,最近有很多线人突然联系不上了,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韩左川放缓马力,与苏赫并肩道:“一定是有什么人在暗中与大单于作对。”韩左川皱起眉头,冷冷道:“究竟是什么人,手眼竟如此通天?” —————————— 自打杨素用三关镇副总兵李再兴的名义,发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守关檄文之后,整片三晋大地都被热血点燃了! 檄文里那句“关在河山在、身死恨不消”一句,不知点燃了多少三晋儿郎胸中激荡的热血。 地方府县衙门前排起了长队,全是报名从军的三晋儿郎。还有些因为身体羸弱而被淘汰的,退而求其次,甘愿上雁门前线去为将士运送粮草、做些杂事。 “三晋上一回出现这样的场景,还是太祖麾下大帅徐天德、与那位常十万一起驱逐胡虏、收复三晋之时吧?”府衙前,一身铜臭味的平昌周家家主——周粟对身旁下人道。 这位周家家主身宽体胖,几乎圆成了一个肉球。他眼睛极小,由于那张脸太过肥腻,使得那双眼睛跟两粒绿豆似的,更显得这人精光四射。 主子说话,下人自然不敢随便回话。 然后,周粟腆着肚子来到府衙之前,朝身后下人递了个眼色。 那个下人会意,恭敬对府前的衙卒呈上了拜贴。 那名神色倨傲衙卫接过拜贴,看了一眼,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恭维周粟道:“原来是咱们平昌的周大当家来了……您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通禀!” “有劳了。”周粟点头道。 没过多久,府衙的正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只见一位五品官员迎上来道:“哎呀,什么风把咱们周大当家吹来了!” 周粟也对这位五品通判还礼道:“听说雁门前线吃紧,有些事想与钱府尊商议。” “里面请!”那名通判引着周粟,想要周粟从大门进衙门里。 可八面玲珑、知道进退的周粟还是从偏门进了府衙之中。 那位通判引着周粟到府衙的会客厅里,只见一位身穿绯袍的四品官员早已坐在主座上等候。 见到周粟来了,这位姓钱的平阳知府从主位上站起,打着哈哈道:“我道怎么一大清早喜鹊就喳喳叫唤,原来是有贵客登门来了!” “我曲曲一个小行商,算什么贵客?府尊说笑了!”周粟对钱知府抱拳行礼道。 二人寒暄过后,分主次坐定。 钱知府望着周粟,笑问道:“不知周当家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周粟小抿了一口茶,把茶盏放到案上,正色道:“府尊想必也知晓,如今雁门关上激战正酣。我平阳府虽说位于晋阳以南、暂时没受刀兵之祸,可身为三晋子民,总该为前线将士做点什么……” 钱知府眉头一扬,点头道:“不知钱某能为三晋百姓做些什么?” 周粟沉声道:“我周家虽然经营着粮草生意,可这次若果大肆买进粮食,势必引起物价起伏、人心惶惶。如此,便得不偿失了。” 周粟坐着朝钱知府作了一揖,接着道:“可若是钱知府能够出面购进粮食、安抚百姓,周某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懂了。”钱知府点头道。可他话锋一转,又接着道:“可周大当家也知道,咱们三晋本来就土地贫瘠,所以府县上下一直都是入不敷出。周大当家今天既然开口,又是心忧天下之举,本府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说到这里,钱知府话锋一转,满脸难色“可是……这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人手,你不给人家银子,人家也不会给本府卖命啊……” 周粟点头,屏退下人,然后从袖里掏出一沓银票,恭敬呈了上去:“钱府尊,这是纹银五千两,请府尊务必帮忙!” “好说!好说!”钱知府接过银票,粗略翻了一遍,哈哈大笑道:“周大当家且宽心!这点小事,本府还是能办好的!” “有劳府尊了!”周粟又对钱知府施了一礼,告辞道:“钱府尊,前线将士正在浴血厮杀,此事宜早不宜迟,在下这就回去准备,其余事项就有劳钱府尊了!” “小事!小事!”钱知府收好银票,起身送周粟道:“那本府就不留周大当家了!” “告辞!”周粟又躬身行了一礼,便匆忙告退了。 等周粟迈出府衙大门之后,那张言笑晏晏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等周粟回到家里之后,他呼唤身后的下人道:“周大。” “小的在!”一名木讷的属下躬身走到周粟的身后。 周粟道:“知会我周家在各地的米号粮商,在保证当地百姓生计的同时,大力购进粮草,清点以后直接运往雁门前线!” “是!”周大深施一礼,退了下去。 “周二。”周粟接着唤道。 “小的在!”周二躬下身子道。 “以我的名义广发英雄贴,送往三晋有头有脸的商人手里。就说我平昌周家有要事相商,请各位掌舵、当家务必在十月廿九这日莅临寒舍!” “小的遵命!”周二也得令而退。 等周大周二走后,周粟独自站在院里的一颗石榴树下,眯着眼道:“上回听顾鹰说你俞马匪义薄云天,这回我倒要看看,你这老东西是否言过其实!” …… 日子很快就过去。 十月廿九这天,对整个三晋商界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整个三晋有头有脸的商贾几乎都收到了平昌周家的邀请,要他们往平昌一聚。 碍于周粟在三晋商人中的威望地位,所有被邀请的人都赶来了平昌周宅。 周家的议事厅里人头攒动。 一身青衣的周粟走进议事厅,就看到一位须发花白的矍铄老者正在那里与人打招呼,丝毫没有一点长者风范—— “呦,这不是王大当家吗?幸会!幸会!” “哎,这不是陈老弟吗?你怎么也来了?” “嗯,黄掌柜也来了……能请的动黄老弟,看样子这周小子声望不低啊!” 周粟冷着脸朝俞先登走了过去,对他皮笑肉不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十八堂的俞大当家吧?” “你是谁?”俞先登正在与人说笑,冷不防被打断,转过头对周粟冷笑道:“没看到老子正在与人说话?什么教养?!” “在下周粟。”听到俞先登张嘴就骂人,周粟眼中隐隐含怒。 这个老东西一定是故意的! 听到周粟自报姓名,俞先登终于开始正视周粟来:“哦,原来是周大当家啊……失敬!失敬!” 他虽然嘴里说着“失敬”,可脸上却一点也没有尊敬的样子:“不知周大当家山高路远把我这把老骨头使唤过来,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看着边关将士在雁门关上殊死搏杀,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周粟盯着俞先登的眼睛道。 俞先登转脸看了一眼身后诸位掌柜、舵主,又转过来,有些莫名其妙道:“不知雁门关吃紧,与我一个老头儿有什么干系?” “陆放翁曾言‘位卑未敢忘忧国’。我等既然立身于三晋大地之上,如今边关吃紧,难道不应该为三晋的百姓们做点什么吗?”长得不像善种好汉的周粟此时满脸浩然正气,倒也令人心折。 然后,就见容貌英伟的俞先登冷笑道:“原来周大当家打的这么个算盘啊!有什么话直说就是,绕了这么多弯弯肠子,不就是想要老子掏银子吗?” 然后,就见俞先登胡子一吹,冷笑道:“不过,你小子想从老子兜里掏银子,没门!” “你!”周粟指着俞先登怒道:“你一把年纪都活狗身上了是吧?没听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话吗?你十八堂的根基在三晋,雁门关若是被天狼大军破了,你十八堂在三晋的家业难道能独存?” 听到这里,俞先登竟然笑了:“三晋沦陷,我十八堂搬了就是!三晋沦陷我就去中原;中原陆沉我就去江南;江南再失守,老子大不了造大船下海,去他娘的扶桑!” 俞先登胡子一吹,豪气干云道“老子兜里揣着银子,去哪儿不行?这叫虎死不倒架、散买卖不散交情!” 周粟指着油盐不进的俞先登,气得浑身发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有其他当家、掌柜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怒斥俞先登。 当然,也不乏有人拥护俞先登。 一时间议事厅里分成了两派。两派泾渭分明,最后他们连表面文章也不做了,直接捋起袖管对骂起来! 俞先登见众人骂他骂得凶狠,找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坐在周粟面前,望着满脸阴鸷的周粟,皮笑肉不笑道:“你周大当家想要资助前线,你自个玩你的就是了!老子又不像你,你周家经营粮草生意,正好能助前线一臂之力。可老子买的是马,卖的也是马。他雁门关打的是城防战,老子一个卖马的,难道还要把马宰了,去给他们当口粮?恕老子爱莫能助!” 说到这里,俞先登冷笑一声,接着道:“要是有一天咱们离阳王师能挥师幽燕之外、与那天狼铁骑野战于大漠辽原之上,老子就是把马场里的所有马儿都捐出去,那也心甘情愿!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偌大一座离阳王朝,除去开国的诸位王公,又何曾出过一位正儿八经的骑兵名将?” “谁说没有?”周粟冷笑。 “谁?”俞先登眉毛一掀。 “那位‘铁甲罩青衫’的上谷骑军统领——定远将军姚青虎!”周粟遥拱着手,神色敬重道。 “天南郡王——端木郁垒!”这时又有人接话。 “上马成骑、下马成营的天南老帅——俞先登!” “去去去!”听到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话,俞先登摆手道:“那姚青虎瘸了一条腿,如今早已不见了踪影;天南的端木大王,他老人家也算将军?瞎抬杠!至于那位俞老头……” 说到这里,俞先登嘲笑道“都一把老骨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算还活着,他那一把老骨头当柴禾烧都不够料,还上马成骑,笑话!” “哼!原本见俞老做事公道、胸襟广阔,以为俞老是位有家国情怀的人,所以我蒋家之前乐意与你打交道。”这时又有人站出来,指着俞先登的鼻子道:“可哪曾想,国破家亡之际,你俞弦高竟是这样一副嘴脸,真是白瞎了‘弦高’这两个字!呸!” 说到这里,那人啐了一口痰,然后直接问下人要了一把匕首,割断自己的衣衫前摆,不屑道:“我蒋百里今日割袍立誓,从即日起,就是我蒋家满门饿死,往后也不会再与你姓俞的有一文钱的往来!” “对,不与这条老狗往来!”不少与俞先登有生意往来的人,这时也纷纷与他割袍断交。 俞先登见群情激奋,这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诸位既然提到俞某的名字,那俞某不妨多几句嘴。咱老俞名字里是有‘弦高’二字,可老子的‘弦’,是‘弦断有谁听’的‘弦’!老子的‘高’,是‘喝高了诸事不管’的‘高’!” 说完,他回头望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那些拥趸者,又望向周粟那伙人道:“怎的,想激将老子?对不住!老子还就这‘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雅致脾性了!” “哈哈哈!”听到俞先登的话,他身后的那群追随者们哄堂大笑。 然后就听对面有人指着俞先登嗤笑道:“还‘雅致脾性’?我看你是不要脸吧?” “对,就是不要脸!”周粟身后的人纷纷戳着俞先登骂道。 俞先登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平静道:“说了这么多废话,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老子只要银子,还真就不要脸了。” 周粟点头,眯着那对绿豆似的小眼睛冷冷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说下去也是无趣。周大周二,送客!” 见周粟下了逐客令,俞先登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周粟那里走了过去。 俞先登走到周粟身前,望着他那对金钱龟似的小眼睛,突然骂周粟道:“小王八犊子!” 周粟听到之后一愣,然后回了一句“老不死的!” 二人擦肩而过,竟同时朗声大笑,豪气干云! 等俞先登走出周宅后,他作别那群“拥护者”,跨上马车,快速写了一张满是人名的名单,递给恭候在车前的天南死士“辰”道:“小五,名单上的人,一个不留。” “是!” “还有。如今整个离阳都知道咱们小殿下在雁门关上,你再多派些顶尖好手,确保殿下万无一失。” “是!”那位地支死士得令而退。 老帅俞先登闭上双眼,摇了摇头,道:“这个周粟!” 周宅。 等俞先登走后,那群与俞先登同气连声的掌柜们也纷纷冷笑离席,只留下站在周粟身后的那群人咬牙切齿。 “这帮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众人纷纷怒骂道。 周粟听到那些人的话,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随他们去吧。不瞒各位大当家,我十天前已经吩咐周家各处商号买进米面粮草。可是以周某一人之力,无异于杯水车薪。这也是周某这回邀请各位当家莅临寒舍的目的。” “周大当家义薄云天,我等佩服!” “奔波大半生,到头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攒了些银子,却也无处使得。如今边关狼烟烽火,索性都与了浴血厮杀的将士们吧!” “周大当家刚才说得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连咱们三晋百姓尚知捐躯赴国难,我等虽然一身铜臭,却也不能作壁上观!” “……” 留下的三晋商人纷纷慷慨解囊,一时间燕赵豪气直冲霄汉! 等众人商议完毕,周粟亲自送走最后一位大当家,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周粟命人关上大门,在正堂主位上坐定,也写下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名册。他写下名单之后,对身边的周大周二道:“传令乌青顾鹰,将名单上的这些人一个不留,尽数除掉!” “是!”周大周二恭敬接过那份名册,就要离开。 “慢着。”周粟叫住二人,阴沉道:“告诉他俩,把平阳知府钱清江也一起除掉!” “是!”周大周二虽然震惊,可还是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正堂里只留下周粟一人。他推开门,望着门外的浓浓夜幕,面无表情道:“有些人连祖宗都不要了,还要命做甚?” “还有平阳知府那个狗官,既然该死,那就一起去死好了。” 说到这里,周粟又想起那个一身匪气的俞老头,哈哈大笑道:“这个老不死的老狐狸!” 98、昔日袍泽,不死不休 北地苦寒,已近十一月的天,随时都可能飘雪。 雁门关上的将士们几乎每夜,都是抱着冰冷的兵戈入睡。 他们实在太累了。可当他们看到那两道本该享受荣华富贵、却在这里陪他们一起浴血厮杀的身影,他们就会重新热血激荡。 “先生,关里的粮草已经不多了。”小青望着杨素皱眉道。 杨素点头道:“苏赫比我们更着急。” 这时,李再兴来报:“先生,好消息啊!三晋粮商周粟广发英雄贴,号召三晋商贾资助前线。不少爱国商人慷慨解囊。如今,他们在各地收了不少粮食,正源源不断地朝着雁门关运送过来!” 杨素点了点头。 “当然……也有像俞弦高这种败类!”李再兴咬牙切齿道:“等雁门战事一结束,看老子怎么砍了这条老狗!” “等等。”听到这里,杨素疑惑道:“李将军刚才说俞弦高什么?” “说俞弦高这条老狗眼中毫无大义,国家败类啊!”李再兴把手里情报递给了杨素。 杨素接过情报,看到俞先登在平昌周宅做的事之后,忍俊不禁道:“这个老戏精!” 然后杨素略加思索,对身旁的小青道:“小青,去把公主殿下请过来。” 小青应声而退。 李再兴望着杨素,有些不解道:“先生,哪里出错了吗?” 杨素看着满脸疑惑的李再兴,摇头笑道:“李将军误会俞老英雄了。这次,俞老英雄可帮了咱们大忙。” 这时晋阳公主被小青请进了屋里。 只不过,秀秀没有跟着晋阳公主、翠花也没在杨素身边——显而易见,翠花这不要脸的东西又去纠缠秀秀去了。 晋阳公主见到杨素,开门见山道:“找我有事?”她没自称本宫,神情也早已不像早先那么生冷。 当然,晋阳公主也只会对杨素这样。 杨素把情报递给晋阳公主,微笑道:“周家家主周粟与十八堂俞弦高心照不宣地演了一场戏,把整个三晋的商贾都套在了里面。 虽然这场雷炸不出所有的魑魅魍魉,肯定会有商人狡兔三窟。可有一个算一个,宁可错杀不可漏网。” 杨素见晋阳公主看着那封情报不说话,又接着道“要是我没有猜错,周粟与这位俞老英雄,接下来会把那天站在俞弦高那一头的人通通除掉。” “你确定?”晋阳公主看着杨素,似笑非笑道:“你确定这位俞弦高是在唱白脸?” 杨素点头。 见杨素确定,晋阳公主再不多话,而是直接问杨素道:“需要我做什么?” 杨素皱起了眉头:“他们二人下手之后,整个三晋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想要除掉的这些人虽然是些商人,却把持着三晋、甚至离阳商界的命脉。当然,通敌卖国的也极有可能是这些人。这些人同时死掉,势必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说到这里,杨素看了一眼晋阳公主,接着道:“周粟与俞弦高虽然在三晋手眼通天,可他们毕竟只是两个商人,我怕他们承受不住接下来的这波反弹。” “懂了。”晋阳公主听到这里,面无表情道:“死的那些三晋商人目无江山社稷、通敌卖国,全让本宫给杀了。” 在场诸位虽然早已见识过晋阳公主的巾帼不让须眉,可还是又一次为她的气概所震撼。 杨素点头,又对李再兴道:“太平年代有国法,战争之时有军法!李将军,要是有不法之徒借机滋事、有黑心商贾哄抬物价、有丧尽天良之徒通敌卖国,可先斩后奏!一切后果由公主殿下承担!” “谨遵先生教诲!”李再兴朝着杨素躬下身子,还偷偷瞄了一眼晋阳公主,有些忍俊不禁。 而晋阳公主则有些暗恼。 难道在他的眼里,自己就只是一个背黑锅的吗?! …… 此时的雁门关外,苏赫似乎比晋阳公主还要恼。 天狼人不事生产,全靠以战养战。这也是他们绕路去攻打上谷军镇的原因之一。 上谷城里粮食辎重虽多,可那是维系上谷十万守军的。如今天狼有大军四十万,骤然多出了三十万张嘴,不吃粮食可不行! 如今久攻雁门不下,天气又渐渐凉了,大军缺少冬衣,粮草也渐渐难以为继。苏赫怎能不急? “先生,再这样拖下去,我天狼大军就被动了。”苏赫望着提着酒葫芦半醉半醒的韩左川,皱眉道。 韩左川喝了一口酒,望着苏赫,带着三分醉意道:“大单于,其实在那位杨太白猜出我要奇袭大燕城、并且调动晋阳守军死守雁门关那一刻,咱们就已经输了。” “孤知道。”苏赫眯着眼道:“可孤不甘心呐!堂堂四十万大军,却攻不下一座只有五万守军的雁门关!倘若就这么铩羽而归,孤如何才能让我天狼儿郎相信,孤能重新带领他们入主中原?” 韩左川从一张毡皮上站起,望着苏赫,轻轻摇头道:“大单于难道还认为我天狼勇士如今所面对的,仅仅是雁门关上的那五万守军?”韩左川无奈道:“这也是这位书生最让人心寒之处。” 韩左川提着酒葫芦走出王帐,望着前方隐没在群山之间的雁门关,喃喃道:“我天狼大军如今所面对的,岂止是那五万守军?分明是一座铁打的三晋!” 韩左川摇头道“三晋的线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我虽然不知道这位书生是怎么做到的,但我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此事一定与他有牵连!” 听到韩左川的话,苏赫冷笑道:“即便如此,孤还是要打下这座雁门关!不生擒这位杨太白,孤难销心头之恨!” 说完,苏赫望向身后铁塔,沉声道:“铁塔,孤命你领着孤的三千亲卫为敢死队,在我天狼大军的策应下强攻雁门关,可有信心拿下?” 铁塔把一对拳头握得劈啪作响,眼中的暴虐之气,让一旁的韩左川不寒而栗。 杀神再世,试问天下谁人能挡? 韩左川仿佛看到了雁门城头血流成河的场景! 然后,他猛灌了一口酒,望着雁门城头喃喃道:“一尊灭世的魔神,率领三千虎狼之师,雁门关这次,真的要破了啊!” …… 苏赫下了命令,天狼大军层层而动,又开始缓缓朝着雁门关压过去! 角声连起、铁甲铮铮,无数下了战马的天狼步军拥着巨大的云梯再一次朝雁门关强攻了上去! 城楼之上,小青望着来势汹汹的天狼大军,皱眉道:“这次天狼攻城,似乎与前几次不同啊……” 大军很快就强攻到城下。 只见城上箭矢如雨、滚石不断,可那些天狼士卒还是悍不畏死,拼命沿着钉死在城墙垛口上的云梯朝上爬去。 这时,天狼大单于苏赫的身后,一位身高过十尺的粗犷汉子缓缓披上了铠甲。 他的麾下,是跟随苏赫弑父篡位、帮助苏赫一步步成为草原之主的三千血狼卫! 铁塔持着一面巨盾跨上战马,三千身披朱红铠甲的血狼卫也翻上马背。然后只听铁塔一声怒吼之下,这支精锐中的精锐齐齐抽出弯刀,朝雁门关下狂奔而去! “是他!”关城之上,小青一眼就认出了铁塔。然后他握紧手中宝剑,脸上满是决然之色! 他如何不记得这个杀神一般的天狼汉子? 巴陵楼上,这个粗狂汉子一人之气势,就稳稳压过了他与晋阳公主、秀秀三人。 只不过,那时的四人是并肩而战。 谁曾料想,再见之时,竟是你死我活!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这人敌手,可那又怎样? 一朝披上天南甲,生死皆是无畏人! 这位端木家的男人,生来就注定是那天南铁骑的下一任共主。端木家的男人,有一个孬种? 当那队血色精骑冲到雁门城下时,但见那位粗狂汉子一声令下,三千血狼卫纷纷弃马,跟着那位持盾的魔神杀上了云梯! “诸位将士,准备迎战!” 小青提剑在手,望着那个把云梯都踩得一颤一颤的天狼汉子,沉声道。 城上箭矢纷纷射下,却被铁塔用手里的大盾轻松挡下。城上守军还想朝下掷大石,就见这位熊罴一般的猛士挥舞起大盾,登上了城墙! “杀!”城上守军挺着长枪朝铁塔刺了上去,却被铁塔直接挥舞起那张大盾,拍飞了众人! 铁塔没有止步,他一步跟上,朝着城墙上的守军又是一盾扇过去。他还未尽全力,可一盾之下,那些冲杀过来的雁门守军纷纷被拍得骨断筋折、横飞出去! “你……你不是人!”有雁门士兵指着铁塔,直接吓傻在那里。 铁塔把大盾磕在地上,脚下城砖似乎都跟着颤了一下。铁塔眼里再无旁人,盯着身披银甲的小青,咧了咧嘴。 “全都给我退下!”见又有士兵冒死围上铁塔,小青指着紧随铁塔强攻上来的血狼卫,朝着城上守军怒吼道道:“你们去对付那些身穿红甲的,这个家伙,我来对付!” 然后,小青拔剑,直接朝铁塔冲了上去! 铁塔见小青朝自己杀过来,咧了咧嘴,直接扔掉手里的大盾,赤手空拳等着小青袭杀过来。 他曾与小青并肩杀敌,那么今天赤手空拳杀死他,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99、无敌的翠花 雁门城头激战正酣。 小青一剑刺向铁塔脖颈,却被铁塔直接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手里宝剑。然后,铁塔一拳袭向小青的胸口! 小青有两种选择——要么弃剑,要么被这一拳打飞。电光火石之间,小青没有后退,也没有弃剑,而是用另一只拳头迎上了铁塔那一拳! 眼看着那一双拳头就要碰撞到一起,铁塔的身后却突然冒出凉意。 铁塔眸子一冷,竟弃下小青,朝一旁躲了过去! “你们,都该死!”铁塔低头瞥了一眼肋下被晋阳公主偷袭的那道血痕,暴虐道。 晋阳公主见自己刁钻一剑竟然刺空,也是一愣。她见铁塔朝二人奔袭过来,赶紧朝小青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当真以为自己是这头狗熊的对手?一起上!” 小青见铁塔扑向晋阳公主,愣了一下,可还是提剑杀了过去。 两个人两把剑,对上赤手空拳的铁塔,竟然还是落了下风! “公主殿下!”见晋阳公主处处捉襟见肘,秀秀拔剑,也迎了上去。 可即使是他们三个人一起上,仍是压不住对面那尊杀神! “你们,都得死!”铁塔见对面竟然三个人一起上,终于发狂了!他一拳便逼得晋阳公主与秀秀连连后退,然后直接杀向三人里身手最好的小青。 小青提剑迎上,却被那位天狼杀神直接欺身闪过,然后一拳就把小青打的吐血飞了出去! “小青!”一直在一旁干着急的翠花赶紧跑过去扶起小青。 “我没事!”小青推开翠花,又要提剑迎上。因为铁塔又朝晋阳公主那儿压了过去! “噗!”小青刚要迈步,又一口血喷出,他以剑拄着身子才没有倒下去。 可不远处,铁塔赤手空拳缠上晋阳公主,眼看着晋阳公主又要重蹈小青的覆辙! “公主殿下!”眼看着晋阳公主就要被一拳轰飞,一位千总飞扑上来,推开了晋阳公主。可这位千总却被那位天狼杀神一拳打在后背上。 千总虽然身披铁甲,可还是吐了一口血倒在地上——他被震碎了内脏,眼看着已经不行了。 铁塔跨过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又朝晋阳公主走了过去。 翠花在一旁眼睁睁望着这一幕,瘦弱的身躯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着。然后,翠花又看到柔弱善良的秀秀提着剑拦在晋阳公主的身前,眼神坚毅。 “住手!”翠花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声大吼之下,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他。然后,就见翠花缓缓朝着那尊无敌的魔神走了过去,眼中有两行热泪滚烫而下! 他胆小,却不懦弱,不然年幼的时候遇到那头豹子,他也不会一步不退地挡在杨素身前;他嘴碎,却心地善良,所以见到有人当街调戏民女,他才会不顾一切冲过去;他没脑子,却很可爱,他虽然言行刻薄讨厌,却始终掩不住那颗善良的心。 他快意恩仇,不惧生死。即使性命被沈浪捏在手里,他也敢飞脚踹沈浪下船。 他是一个男人。所以,这一次他不要再躲在众人身后苟且偷生了! 铁塔听见翠花的大吼,却没有停住砸向秀秀的拳头。他实在懒得去理会那个自始至终都躲在女人身后的瘦猴子。 这种货色,铁塔从来都懒得多看一眼。 可就是这么一个货色,见铁塔对秀秀下了狠手,大吼一声冲了上去,然后直接出拳对上了铁塔的拳头! “翠花,不要!”不远处的小青惊出了声。 所有人都以为瘦小的翠花会被这一拳给打断胳膊、成为废人。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众人都以为翠花会被铁塔一拳给轰飞出去出去,接下来也的确有人飞了出去。可被一拳打飞的不是翠花,而是天狼战神铁塔! 然后,暴虐、不甘、恼怒的铁塔重重压在城墙上,发出一声沉闷重响。 几乎所有人都看向翠花。他们满脸的难以置信。 只有站在城楼窗边静静看着这一幕的杨素神色平静。 ——翠花其实不姓翠,他姓崔啊。他爹崔铁虽然从小没有教过他任何功夫,却把他当成了一把兵器来捶打。二十年雨雪风霜,吃饭睡觉是在练功、挑水做饭是在练功、淬火添碳是在练功、打铁铸剑更是在练功! 翠花望着自己的那只拳头,愣了一下,可更多的却是迷茫之后的释然。 然后,他见浑身杀气的铁塔朝自己扑杀过来,直接欺身躲过,然后反手一拳,又把铁塔轰飞出去! “啊!”铁塔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长这么大,他从来都是压着别人打,何曾遇到过一个真正的敌手? 他铁塔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他又看到那个瘦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自己直将将撞过来,一拳又把刚爬起来的铁塔给轰到了城墙上! “这……”看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小青扇了自己一巴掌,又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紧接着,就见翠花缓缓走到铁塔身边,用脚踩着铁塔的脑袋,冷冷道:“你打我的兄弟……打就打吧!还想打我的女人!” 小青直接开始骂娘。这个重色轻友的混蛋! 秀秀则是红着脸小声啐道:“谁是你的女人!呸!” 城楼里的杨素面无表情地对翠花道:“翠花,少废话,杀了他。” “吵什么吵?好歹也让小爷我再威风一会儿?”翠花不情愿了。他才刚威风了一会儿,杨素就在那儿大喊大叫的。他还想在秀秀面前多耍一会儿狠呢。 可就在这时,那些身穿朱红色铠甲的血狼卫突然拼了命朝翠花这里杀来,不顾那些劈砍向他们身上的刀剑,一时间无人能挡! 一人拼命,百夫难挡。几百名冲上城头的血狼卫直扑向翠花,翠花虽然立时打飞几人,可剩下的人却直接从地上抢走了昏迷不醒的铁塔! 小青与晋阳公主他们看到,赶紧杀了上去。 可那些血狼卫根本就不怕死,为了救下铁塔,他们个个都在以命换命! 血狼卫且战且退,直接用他们的性命开出一条路,与其余赶来接应的血狼卫汇合,最后竟然退下了城墙! 这回轮到翠花傻眼了。 那些悍不畏死的红甲人根本就不怕死。他们虽然奈何不了翠花,却把翠花死死缠在那里。 见铁塔已经被送走,那些红甲天狼人望着潮水般涌上来的雁门守军,他们齐齐举起天狼刀,然后,毫不犹豫地抹断了自己的脖子! 这时,城下突然响起鸣金之声。早已疲倦了的天狼士兵听到之后,纷纷朝城下撤了回去。 雁门守军再一次打退的天狼人的进攻! 杨素从城楼里走出来,望着潮水般退去的天狼败军,有些无奈道:“天狼大军虽然悍不畏死、上马成骑,却毫无军令章法可言。咱们要是能有一支精骑,这时从侧翼切入,使败军首尾不能相顾,那么天狼大军一定会兵败如山倒。” 而此时杨素能做的,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退去,最多再补上一阵收效甚微的箭雨。 等天狼人退走以后,杨素望着被众人簇拥着的翠花,突然冷冷道:“崔华,你可知罪?” 翠花一愣。众人也愣在那里。 李再兴走到杨素身前,恭敬道:“先生,崔兄弟打退天狼死士进攻,还救了公主殿下一命,何罪之有?” 杨素面无表情道:“阵前嬉闹,贻误战机,致使本来可以留在这里的天狼大将被人救走,还说没罪?” “我……”翠花愣在那里。 杨素冷冷道:“功是功,过是过。有功该赏,如今战事未完,功劳暂且先给你记着!可你既然违抗军令,那就该罚!”杨素对身旁的李再兴道:“李将军,带崔华下去,领三十军棍!” “我……”李再兴抬头,见杨素目光如炬,只好低头道:“谨遵先生军令!” 翠花倒也十条汉子,二话不说,跟着李再兴就走。 杨素面无表情跟上,见翠花自己趴到长凳之上,对手持军棍的士兵道:“行刑!” 见那位士兵不忍心落棍,杨素对李再兴道:“李将军,你来行刑!” 李再兴叹了口气,从那位士兵手里夺过军棍,当真朝着翠花的屁股上打去! “再用力!”杨素寒声道。 李再兴一咬牙,又加重了力道。 杨素走到翠花面前,叹了一口气道:“崔华,这三十军棍,是让你记住,战场之上,一刻就能分出生死,也能分出胜负。你的身后,是三晋的山河、是无数的黎民百姓,岂能有丝毫的儿戏?” “记……记住了!”翠花疼得浑身是汗,却咬牙不吭一声。 杨素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三十军棍打在翠花身上,就如同打在所有人的心里。 尤其是善良的秀秀,心疼的直接躲在晋阳公主怀里哭了起来。 三十军棍落下之后,李再兴扔掉棍子,想要搀起翠花,却被翠花倔强甩开。 他咬着牙,缓缓从凳子上爬起来,脑海里却是那个赤帝庙前一次次被战马掀下来、又一次次爬上马背的倔强背影。 此时此刻,玩世不恭了二十多年的崔华,终于懂得了杨素的一腔孤勇。 他蹒跚在杨素面前立定,咧着嘴,朝满脸黯然之色的杨素伸出了自己长满了老茧的右手。 杨素一愣,然后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自此,后世史书在对杨素浓墨重彩之时,他的身后多了一位手持双斧、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崔战神’。 100、三晋何曾少豪气 塞上十一月,雁门已无雁。 由于今年冷的不算早,所以直到十月底,仍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雁阵飞过雁门群山之间,前往南方去过冬。 大雁南飞,人却在朝北走。 三晋大地上,无数热血儿郎看到那篇慷慨激昂的戍边檄文之后,拜别爹娘、铿锵踏上了北上之路。 二牛是铁匠姚瘸子的小儿子。 这位姓姚的瘸子早些年是个盲流,整天在村里乡间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后来天狼一统,大军时时南下劫掠,那时候还没瘸的姚瘸子一怒之下就北上从了军,自那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十多年匆匆而过。 就在乡亲们都以为这位青衫不仗剑、只会欺负人的恶霸已经死在边关上的时候,年近三十的他突然带着满身的伤疤、瘸了一条腿回到了村里。 瘸了一条腿的姚恶霸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再没了早年的那一身跋扈劲儿,还挨家挨户给当年被他欺凌过的人家赔了不是。 然后,他就老老实实地继承了他爹的那间铁铺,托媒人说了一位十里八村都出了名的俊俏婆姨,安安分分地过起了小日子。 夏天在河里避暑,有孩子好奇,会摸着他前胸上的那些沟壑纵横的刀疮箭眼问东问西。 每当被孩子问起,他总是咧嘴笑笑,说句没什么,运气不好,总挨刀。 然后童言无忌的孩子们就会说他傻,只知道拼命,不知道往后面躲躲吗。他也从来只是咧咧嘴,不去计较。 成过亲之后,除了操持他的那间铁匠铺,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的婆姨在操持,他也从不计较。 这位姚瘸子兴许是在死人堆里给吓破了胆,不然那么盛气凌人的一个人,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没了一丁点的脾气? 然后村里头风言风语就没有停过。说他是在外头中了邪,要不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前后反差如此之大。 姚瘸子从来都不计较村里怎么戳他脊梁骨,可有一件事,他始终都在执拗着。 离阳立国之初,为了恢复连年战乱损伤的元气,对百姓管理的极为严格。 为了防止流民乱窜不事生产,太祖指定了严苛的户籍制度曰民、曰军、曰匠。民有儒、有医、有阴阳;军有校尉、力士、弓、铺兵;匠有厨役、铁铺、裁缝、马、船之类。濒海有盐灶,寺有僧,观有道士……太祖规定,军户就是军户、民户也只能是民户,百姓各安其业,不得从事户籍之外的生计。 经太祖、太宗二朝的休养生息,离阳国力渐强,所以从太宗那时候起,虽然没有明文废除这一制度,朝廷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过分苛责。 不知为何,世代铁户的姚瘸子,不顾长辈族人的反对,执意要把大儿子姚大牛送去了北方边境上。为此,他被家里人唠叨了好几年。 可他脾气好,家里长辈埋怨,他总是一笑置之。 直到离阳极边防线失守,那个噩耗传来。 那天,县衙里突然来了两位官差,还送来一封阵亡抚恤书,还有几两银子。 姚瘸子不识字,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那里站着,默不作声。 姚家的人托邻居吴秀才把那封文书念出来,村里才知道,原来姚瘸子的长子大牛,已经在雁门关上为国捐躯了。 听到这个消息,姚瘸子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那张脸上的憨笑不见了,乡亲们看到的是另一张从没见过的脸——威严中浸彻着几分透骨的杀气。 姚瘸子把未满十九岁的小儿子叫到身前来,不容置疑道:“二牛,今晚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赶去雁门从军。” “老姚!”有乡亲听到他的话惊呼出声。 “姚瘸子,二牛可是你姚家唯一的种了!”村民劝他道:“大牛已经死了,你难道不想着给老姚家留个后吗?!” 姚瘸子摇了摇头,平静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雁门关一破,大半个三晋山河都会被天狼大军踏在铁蹄之下。到了那个时候,死得可就不止一个二牛了。我姚定襄如今已是个废人,就是上了战场,也只会给人添乱。不然早就舍了这身皮囊,去换几颗天狼脑袋。” 说完,他走到自己小儿子面前,语气凝重道:“二牛,爹已经对不住你大哥了。可你兄弟二人既然是爹的儿子,就不能垂垂老死于病榻之上!爹当年就应该死在战场上,虽然命大捡了一条命回来,却瘸了一条腿,只好守着你祖父留下来的铁匠铺了此残生。” “可你不同。”姚瘸子两只手按着二牛的肩膀,郑重道:“当年你爹我一个村野泼皮,国破家亡之际尚知慨然赴国难,你身为我‘姚青虎’的儿子,又岂能躲在在这小村里当孬种?!” 姚二牛望着眼前变得有些陌生的父亲,有些不知所措。 姚瘸子问二牛道:“二牛,为父问你,你可愿意去雁门从军?” “我……”二牛低着头,攥紧拳头道:“我要为大哥报仇!” 姚瘸子点了点头,没有接着说话。 这时,村里有其他年轻人站出来,坚定道:“姚叔,俺也要随二牛一起去从军!” “俺……俺家里还有两个兄弟,俺爹娘有人养老送终,俺也要去!” 这时,那个吴秀才把心一横,也咬牙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班定远生于盛世尚能投笔从戎,如今国破家亡之际,还读个卵蛋的书!我也要去!” 姚瘸子点了点头,平静道:“你们,都是好样的。” 然后,他跛着脚走进铁铺,抱来几把他睡不着觉时偷偷敲打出来的离阳制式军刀,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道:“我离阳不准百姓私携刀剑,可如今非常时期,想来地方府县也不会太过计较了。这几口刀你们拿去,权当路上防身用。” “嗯!”几位年轻儿郎重重点了点头,然后一人挑了一把,还在空地上凭空比划了几下。 然后,就见吴秀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姚瘸子身边,问他道:“姚叔,您究竟是什么人?还有,叔您不是叫姚定襄吗?刚才您说的‘姚青虎’,可是您在军中的绰号?” 姚瘸子摇头道:“等你到了北方军中,有幸遇到那些百战不死的老卒,兴许就知道了。” 当晚,姚瘸子拉着几个热血儿郎在家里喝了场践行酒,结果二牛发现从不饮酒的父亲竟然千杯不醉。 ——他们几个,加上第一次喝酒的秀才,几人轮番打车轱辘战,也灌不醉他那个不苟言笑的爹。 几个人酩酊大醉,唯有姚瘸子独自走出屋外,坐在一张长凳子上,望着北方的满天星斗发呆。 他的婆姨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为他披了件薄袄。 姚瘸子望着那双因为流了太多眼泪而通红的双眼,歉疚道:“娘子,我对不住大牛,对不住你……” 当年那位容貌清秀,自从嫁给他以后就被人说成“傻子配瘸子”小家碧玉坐到姚瘸子的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流泪道:“相公,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成亲之前做过哪些事,可自从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的汉子。所以哪怕我爹娘嫌弃你是个瘸子、嫌弃你以前不务正业、被整个村里戳脊梁骨说我傻,我都不在乎。” “你从来不提你的过往,我也从没问过。咱俩成亲后,你常常躲着我偷偷去擦你藏在床下墙里的那把剑,我知道的。所以你逼着大牛去从军,我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可还是没有阻拦。” “娘子,跟着我,受苦了。”姚瘸子把她搂在怀里,歉疚道。 女人摇了摇头,可想起自己的大牛,眼泪又止不住落下。 姚瘸子替她抹干净眼泪,凝视着那双柴熏油浸多年,却依然清澈不减当年的双眼,柔声道:“原来我姚定襄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不是在战场上打了多少胜仗、砍了多少天狼人头,而是当年娶了你。” 夫妻二人互相依偎着,望着北方,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收拾好行囊的少年们聚集在二牛家门前,准备上路。 临行前,姚瘸子突然叫住二牛,走进屋里从床底箱子里捧出了一个红布包裹和一把剑。 姚瘸子摩挲着他的那把剑,喃喃道:“老伙计,你就是折,也应该折在沙场之上,怎能陪着我这个废人剑锈身残、了此残生?” 二牛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把剑与那个沉重包裹。 临行前,二牛想了又想,兴许是觉得这一去生死不知吧,他终于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爹咬牙道:“爹,大哥曾经懊恼着问我,为啥咱们的爹是个孬种?大哥不是嫌你是个瘸子,他是看不惯,你堂堂八尺燕赵爷们,为什么活的如此窝囊懦弱!” “二牛!”向来温婉的二牛娘听到儿子的话柳眉倒竖,怒斥二牛道。 “娘,孩儿这一走,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二牛倔强道:“您就让孩儿把话说完吧!” “让他说。”姚瘸子被自己小儿子当着全村人的面指着骂,却仍然面不改色。 二牛望着自己的爹,怒其不争道:“村西姚秃子偷咱铺里的铁和木炭,你明明知道,却不敢说一句话。” “邻村赵家庄占咱们村的地,整个姚村的爷们儿不论大小都去拼命,你却躲在家里不敢出去……” “更令大哥与我憋屈的是,李癞三占俺娘的便宜,你明明听到那些污言秽语,却只知道站在一旁咧嘴傻笑!连脸都不敢给他翻!” 说到这里,二牛转过身去,背对着姚瘸子,偷偷抹着眼泪道:“爹,孩儿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您二老。孩儿只求往后您能像个男人一样,不要再让俺娘受人家欺负了!” 然后,二牛抹干眼泪,背起那个包裹,提着那把剑,与伙伴们一起上了路。 一路山水迢迢、世道险恶。好在二牛他们遇到了不少同样去雁门从军的热血儿郎。 这些年轻人一路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相约去关上慷慨赴死。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临行前也自己准备了刀枪铠甲,于是二牛来到雁门关后,也学他们一样,披上了姚瘸子那副一看就是适合骑兵作战的麒麟山纹短甲。 成群的热血儿郎如同小溪似的,流向同一个方向,终于在雁门关汇成了一股洪流! 雁门关专门设有新兵录名验身的地方。一位甲胄在身的千总远远望见身披麒麟甲、提着三尺剑的姚二牛走过来,突然愣在那里。 那位千总缓缓朝着二牛走了过去。当他看清楚二牛那张长得像他娘亲的清秀脸庞后,眼中的失望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 可当那位千总看到二牛手里的那把剑,原本黯淡下去的目光又炽热了起来。 “孩子,你这把剑从何而来?”千总捧着二牛的肩膀,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 二牛被这名千总吓了一跳,可就这么被他盯着,又不敢说谎,只好喏喏道:“这把剑是俺爹……临行前给俺的……” 那位千总激动道:“你爹的剑,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二牛早就呆在那里,这位千总开口,他又哪敢说半个不是?于是他连忙把剑从腰间解下,连同剑鞘一起恭敬呈给了这位千总。 那位千总小心接过剑,摩挲着刻有虎头的古朴剑身,望向二牛,嘴唇都在发颤:“孩子,你爹是不是姓姚?!”他死死盯着二牛,生怕这个孩子摇头否认。 二牛被这位千总盯得有些害怕,可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就见这位原本是一位马夫、却生生以天狼人头摞成了正六品千总的坚毅男人,仿佛漂泊在外的游子突然想起了家中爹娘,鼻子一酸,竟然泪流满面! —————————— 雁门战事结束后,三百身披甲胄的老卒在把总姚二牛的带领下,来到了山窝子里的姚家村。 村中百姓要不是认出了领头的二牛,骤然见到这群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物,指不定给吓成什么样了。他们虽然没见过将军大官,可那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冽气势却让他们不寒而栗。 可这么一群傻子都能看出来不是普通人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跟在二牛身后,还个个面带兴奋之色? 不管了! 有胆大的村民远远跟上他们,想看看这些大人物到底来这鸟不拉屎的小村干什么来了。然后他们就见这群人骑着马,来到了姚瘸子的铁铺外。 当这群人远远望见铁铺里那位正在挥锤砸铁的汉子之后,在一位盔甲下面罩着蟒袍的功勋武将的带领下,他们齐齐下马,牵着马朝着已经看到他们的姚瘸子那里走了过去。 他们缓缓走到面无表情的姚瘸子跟前,不少老卒已是热泪盈眶。 “上谷骑军老卒,叩见姚将军!”三百老卒齐齐朝着那名曾被自己亲儿子指着鼻子骂孬种的瘸子跪了下去! …… 当年圣宗皇帝曾伤感道:“姚卿走后,我离阳极边之外,再无野战骑军。” 那位长驱三千铁甲、冲杀天狼大军如入无人之境的“姚青虎”,当年惊艳了多少像李再兴这样的热血儿郎的英雄梦? —————————— 角落里,姚二牛朝自己父亲缓缓跪了下去。 被村里妇女从菜园里叫回来的二牛娘望见这一幕,已是泣不成声。 山中无兵祸,时有角声传。 夜思边关苦,辗转难入眠。 多少个听到天狼铁蹄又叩边杀人的夜,这个男人瘸着一条腿从床上爬起,面朝北方,一遍又一遍擦拭着他的那把剑。 他曾面北背南、死战不退;因为他的身后就是书声琅琅、太平盛世。 可如今剑锈身残,他只能僵卧在孤村里,夜阑听雨、铁马入梦。 她的男人呦。 101、生于眼瞎,死于话多 天狼营盘的上空弥漫着一股厌战之气,即使是身处雁门城头的杨素,都觉察得到。 杨素知道,那位天狼杀神的受伤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天狼大军已是强弩之末了。 而反观自己这方,三晋商贾与百姓们支援的粮草辎重正源源不断地朝关上运送过来,而且每天都有不少新兵斗志昂扬地加入战阵。 城防战不比野战。野战讲究谋略、补给、将军的指挥艺术、随机应变的能力、中下层军官的执行力、士兵的素质等等等。 而城防战,说白了,就是双方士气的较量。 雁门城头,面对着关外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的天狼大军,关上的士气越发高涨。 在两位殿下的带领下,悍不畏死的雁门守军打退了无数次的进攻,他们与雁门的百姓们一起将号称百万的天狼大军死死遏在雁门关外,不得南下半步! 关上的那座城楼被李再兴的亲卫层层把守起来——那里面站着一位刚刚及冠还没满一年的布衣。 可就是这么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生生地把天狼的四十万大军按死在了雁门关外,如今已是进退两难! 杨素盯着墙上的那幅山河图。他知道,其他几镇的援军已经在赶来雁门关的路上。 在他的主政之下,孙老头改造过的雁门关被他守的滴水不漏,等各路援军再赶过来,天狼人完全可以滚回草原去挖草根吃了,还打什么打?又拿什么打? 自从那篇守关檄文发出去之后,雁门关渐也聚集了不少江湖儿女,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自发前来保家卫国的,当然,里面也不乏鱼目混珠者。 这些人的战斗力确实比一般士兵要强,可他们成群结伙、寻隙滋事,也让管辖他们的将领伤透了脑筋。 那些武将念及他们也是一腔热血前来报国,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脾气不好的晋阳公主可不管这么多,只要被她发现有江湖人士做的过分了,动辄以军法伺候,所以这群江湖草莽在吃过苦头之后,已经收敛了不少。 可林子大了,当真是什么鸟都有。就真真有一位不怕死的齐鲁汉子,自称什么“山东大侠”。自他来到关上,看到晋阳公主的第一眼起,他就跟发了情的种马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活地要讨晋阳公主做自己的婆娘。 见三军上下跟着瞎起哄,晋阳公主也不废话,直接对那人道:“既然你是江湖人,那江湖规矩,一对一比武。我输了,嫁给你,你输了,任我处置。” 可怜这位初来乍到的汉子根本不知道晋阳公主的彪悍,听到晋阳公主的话,真以为天上掉了馅饼,连忙答应下来。 等他扛着那口大朴刀刚要摆个威武姿势的时候,晋阳公主却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逼到他的身前,然后一脚就把这位身长过九尺的齐鲁汉子给踹飞了出去! 晋阳公主在缓缓走到那口朴刀前,用脚把刀摷起,一脚就把朴刀朝着那位“山东大侠”踢了过去! 朴刀擦着那位“山东大侠”的脑门死死钉在地上,还划断了一绺头发。很显然,晋阳公主这是手下留情了。 然后,晋阳公主瞥了一眼那位浑身冷汗的大汉,不屑道:“念你初犯,本宫饶你一命。以后要是有人再来惹本宫,本宫绝不轻饶!” 然后她冷冷扫视了一遍围在周围看热闹的家伙。 那些江湖儿女在她冷冽的目光下纷纷低头,无人敢与之对视。 晋阳公主转身,看到被李再兴和众军士簇拥着的杨素,顿时俏脸一红。 翠花盯着满脸烟霞的晋阳公主,嘿嘿笑了笑,却没敢多嘴。 他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个剽悍娘们拿着剑追杀。 杨素走到晋阳公主身前,对身后的李再兴道:“李将军,这位以武犯禁、羞辱殿下的‘山东大侠’该当何罪?” “禀先生,按律……当斩!”李再兴道。 “嗯。”杨素点头,然后面无表情道:“那就斩了吧。” 李再兴一愣,可还是躬身道:“是!” 可怜那位从齐鲁大地赶过来的汉子,还没见到天狼人长什么样,就被几名亲卫给制住,朝下面拖去。他扭过脸,声嘶力竭道:“狗日里书生!老子犯了什么死罪,上来就要砍老子!” “有种别杀老子,老子死也要死在在天狼人手里,不要被你这龟孙给砍了!听到没有!” 那位“山东大侠”撕心裂肺叫喊着,可杨素却置若罔闻。 望着那群或不忿、或凄怆、或咬牙切齿的江湖人物,杨素冷笑道:“请你们来这里,是要你们来保家卫国的。不是让你们来游山玩水、博取声名的!诸位要是想游山玩水风花雪月的话,麻烦到别处去,雁门关上无闲人!” 这时,杨素听到不远处一声惨叫,紧接着那位“山东大侠”的脑袋就被呈了上来。 杨素瞥了那颗血淋淋的脑袋一眼,盯着那些江湖儿女道:“请诸位都好好思量思量,战场从来不是逞匹夫之勇的地方。诸位爱留的留、该滚的滚。我雁门将士从不勉强!” “你又算什么东西!”这时一位青衫刀客抱着刀鞘排众而出。他冷冷盯着杨素,嘲讽道:“还口口声声你雁门将士,我怎么听说你就是一介布衣书生?你凭什么代表这雁门关上的将士们!怎么,还真把自己当一碟菜了?” “你!”李再兴听到那人的话怒而拔剑。 杨素身后的亲卫们也盯着那人,死死握住剑柄,就等一声令下,就要把那个不知死活的刀客就地正法。 那刀客倒也风流。他毫不理会那些蓄势待发的士兵,独独望着杨素挑衅道:“怎么,我离阳律可有哪一条哪一款规定,不许侮辱一名心肠歹毒的废物书生了?” 杨素摇头,没有作声。 可一旁的晋阳公主却站不住了。她二话不说,拔剑就朝那位面带冷笑的青衫人刺了出去。 青衫刀客连忙朝后退去,一边躲避晋阳公主的剑一边戏谑道:“我又没犯法,公主殿下凭什么杀我?” 晋阳公主面无表情道:“凭本宫看你不顺眼。” 晋阳公主剑剑杀招迭起,可那刀客也是艺高人胆大,无论晋阳公主如何攻杀,他就是不还手。 不得不说,虽然那人躲得有些狼狈,可晋阳公主一时却也奈他不何。 二人在那里缠斗,一直在杨素身旁看着的翠花却看得不耐烦了。 只见翠花朝那人喊道:“喂,穿青衣的,别怪俺没事先告诉你,俺在一旁见你这么狂,实在看不下去了!” “然后呢?”青衫刀客竟然还有闲心与翠花耍贫。 “然后俺忍不住想出手了。”翠花认真道。 “你倒是来啊!”青衫刀客哈哈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个小身板,连做鸭都不够资格,怎么,也想出来充大头?” 然后,青衫刀客发现刚才还剑剑想取他性命的晋阳公主突然停了下来,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白痴。 青衫刀客一愣,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然后,青衣刀客就见那个自己口中的“小身板”认真朝自己走过来。那家伙一个箭步冲上来,抬脚就把他给踹了个狗啃泥。 翠花抖了抖袖子,看也不看趴在地上再也风流不起来的青衫人,不屑道:“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老子面前显摆。” 青衣刀客还想爬起来,却吐了一口血,又捂着胸口瘫软到地上。 一旁的晋阳公主冷眼望着这一幕,对李再兴道:“李将军,把他拉出去砍了。” “末将遵命!”李再兴躬身抱拳道。他愣了一下,还是低头问道:“殿下,罪名是什么……” 晋阳公主想了想,认真道:“话太多了。” “……是!”李再兴想笑却不敢笑,只好低头憋着。 这时,围观人群里走出一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对晋阳公主道:“公主殿下,您不能杀他!” 晋阳公主眉毛一掀,竟然笑了:“哦?本宫如何就不能杀他?” “殿下可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时又有人站出来道。 “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时,小青从城楼上走了下来,望着那人冷冷道。 “我……”那人一愣,然后跪倒在晋阳公主脚下,磕头道:“殿下!他是临安府观湖山庄的陆少庄主,平素最爱行侠仗义、打抱不平,被吴越一带誉为‘陆不平’,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意。” “哦。”晋阳公主点头,可转瞬又冷笑道:“可你说的与本宫有什么关系?” “我……”那人被噎了一下,可还是伏在地上磕头道:“求公主殿下开恩,千万饶陆公子一命啊!” 晋阳公主见李再兴正在一旁等自己做决定,背过身去,冷冷道:“杀!” “等等。”这时杨素说话了。他朝晋阳公主行了一礼,沉声道:“殿下,要是这等忠义之士因为杨素而死,杨素心中有愧。” 然后,被众人求了半天情都没用、却被杨素一句话就改变主意的晋阳公主走到那位沈公子身前,冷笑道:“本宫今日暂且留你一命。不过本宫不是敬重你的人品、也不是顾忌你的什么狗屁少庄主身份。” 晋阳公主盯着地上姓陆的少庄主,一字一字道“本宫留你一命,是想让你这个睁眼瞎看着,本宫喜欢的男人,不是什么心肠歹毒的废物书生!” 102、最凉不过人心 晋阳公主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在这个被封建礼教禁锢了女子言行思想的年代,一位皇室公主当着众人的面说杨素是他喜欢的男人,该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包括杨素。 小青最先清醒,然后他赶紧傻笑着恭维晋阳公主道:“晋阳妹妹,霸气!” 晋阳公主理都不理他,直接转身离开。在与杨素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杨素,脸微微一红,朝着雁门关城缓缓走去。 等晋阳公主走后,人群中开始有窃窃私语传开。翠花一把揽过杨素,嬉皮笑脸道:“行啊小满,连咱们公主殿下都爱上你了,怎么着,她和小雪谁做大?嗯,咱们殿下金枝玉叶,明媒正娶是跑不了了,嗯,可怜的小雪妹妹……” “滚。”杨素面无表情赏了翠花一个字。 然后,他走到被几个人搀着坐在地上的陆沉,伸出手想要将他拉起,可坐在地上的陆沉却冷眼望着他,无动于衷。 杨素微笑道:“我刚才救了陆少侠一命,陆少侠此番举止,未免有些失礼吧?” 陆沉冷冷道:“我欠你一条命,记得还你就是!” 杨素摇头道:“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陆少侠要是真觉得欠我,等天狼人攻城的时候多拿几颗人头,就当还我好了。”说完,杨素就转身走了。 杨素一走,翠花小青也随之离开。剩下陆沉望着杨素的背影,突然哈哈大笑道:“书生,公主殿下喜欢你算个铲铲?我陆沉也喜欢你!” 好好走着路的杨素身子突然一斜,然后回头温暖笑道:“老子谢谢你喜欢我,也劳烦陆大侠回家之后替我谢谢你娘亲。” 这回,轮到陆沉憋在那里。 众人哈哈大笑。 一帮人刚要三三两两散去,这时,雁门望楼之上突然响起了警报声。紧接着城门外吹起号角,原来是天狼大军又开始攻城了! “姥姥!还没完没了了!”翠花爬上了城头上,望着铺天盖地的天狼大军,直翻白眼道。 众将士各司其职、严阵以待。 天狼大军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就连翠花都看得出来了。 那些士兵早没了之前“天之骄子”的那股跋扈劲,行尸走肉似的朝雁门关冲杀过来,又被关上的弓箭、滚石、枕木、热油热水给掀下云梯。 江湖儿郎也守城将士们同仇敌忾,又有无数热血百姓源源不断地朝着城头运送物资,雁门关坚不可摧! 这时,陆沉与几名江湖人士朝小青那里靠了过去。 小青看到陆沉,点了点头。 对这位身手不凡、又侠肝义胆的汉子,小青颇有好感。 “殿下,我等助你一臂之力!”几名跟着陆沉上来的汉子朝小青抱拳道。然后他们拔出腰间的武器,朝着小青走了过去。 小青一剑把一名天狼士兵刺下云梯,刚要开口,就见那几位江湖人士朝他迎了上来,可他们的刀剑不是去招呼城下的天狼士兵,而是袭向了自己! “你们!”小青险险躲过那些刀剑,朝那几人怒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陆鸦,还不出手!真以为你是什么狗屁陆沉?!”那几人朝着立在那里的青衫刀客道。 真名其实叫陆鸦的青衫刀客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陆鸦,主人养士二十年,没曾想养出了个贪生怕死之徒!”那位曾经跪在地上为陆鸦求情的“戏精”怒斥他道。 陆鸦还是不愿意出手,他看了一眼小青,悲凉道:“我陆鸦是一名死士,当然不会怕死。可要我去杀一位为百姓浴血厮杀的英雄,我做不到!” “你当然做不到。”就在这个时候,小青的周围突然走出几位普通士兵,把小青给护在了身后。 说话的那人脸上罩着冰冷的面具,可声音却很有特点。 “你是……”听到那人说话小青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殿下知道就好,无需说出来。”那人竟然是天南的边辅二当家! 这位垄断了天南刺杀“业务”的阴森男子笑着打断了小青的话。然后,他对自己的手下下令道:“连同陆鸦,尽数诛杀!” “慢着!”小青听到死鱼眼的话,望着陆鸦道:“留这位陆鸦一命。” 那位边辅二当家点了点头,然后一挥手,那几位身穿普通士兵装束的天狼死士绕过陆鸦,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几人尽数格杀。 陆鸦的眼中闪过悲戚之色。他朝小青跪下,哀求道:“求殿下让陆鸦把这几人葬了,毕竟同门一场。” “嗯。”小青点头。然后他便转过身去,准备继续去垛口处杀敌。 可就在这时,陆鸦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突然朝着毫无防备的小青出手了! 长刀如毒蛇吐信,直刺向小青的脖颈处——那里没有任何防护,所以陆鸦一出手,就是要置小青于死地! 小青听到身后破风声,想要躲闪,却已然来不及了。眼看着小青就要被这位心肠歹毒、城府深沉的青衫刀客刺于刀下,那位一直立在不远处的二当家出手了! 只见他拔出腰间佩刀,一刀就把青衫刀客手中那必杀的一刀给劈飞。 “小子,老子一直防着你呢。”边辅二当家纵横四海,上至黄紫公卿、下到贩夫走卒,什么人没杀过?所以他手中刀既然出鞘,就没有不饮血的道理! 只见那位二当家持刀在手,一刀比一刀刁钻狠毒,那位能与晋阳公主打个平手的青衫刀客,在他的手中,竟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小青望着那位不知道究竟是叫陆鸦还是陆沉的杀手,眼中的怒火怎么也掩饰不住。 “老大,他的人头,我亲自来取。”小青冷冷道。 这位边辅二当家其实单名一个“子”字,是天南地支十二死士的老大。所以,小青才叫他为老大。 那位边辅二当家听到小青的话突然收手,立在一旁封住了青衫刀客的退路。 小青提着剑,直接杀向了青衫刀客! “为什么?”小青一直敬重这刀客是个汉子,可他的一腔豪气,竟全都是为了算计自己,这如何不让小青心底冰凉?! 青衫刀客知道今日自己必死,反而越发豪迈道:“为什么?你的祖父端木文英当年手提十万兵马攻打西番十八族,占我祖地、杀我族人。如此血海深仇,你说为什么?” “懂了。”小青点头,然后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那就战吧。” 说完,小青提剑而上,浑身杀气激荡,手下再不留情! 青衫刀客刀法不俗,功夫甚至比晋阳公主还强上一些。可小青自幼得军中武术大家传授,一招一式那都是在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此时他一心想要青衫刀客去死,那股早已浸彻入骨的决绝之气如九曲大河奔流而来,直逼得青衫刀客一退再退! 小青执剑而立,身上银甲闪烁着寒芒。他长剑遥指,眉宇间的那股玩世不恭被雁门战事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骨子里散发出的霸道决绝:“当年我祖父杀你先人,那是他们该死!我晚生几十年杀不了他们,那就杀了你这个余孽!” 说完只听一声剑鸣,小青剑出如龙,青衫刀客身首异处! 小青还剑归鞘,望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冷冷道:“我端木一家,剑下死的都是该死之人。” 城头激战正酣,由于小青那里出了空挡,翠花被杨素派去堵了缺口。 只见翠花赤手空拳,直接抡起天狼士兵当起了武器,直杀得城墙角下堆满了死尸! 小青杀了青衫刀客之后,就转身准备继续守城,可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朝小青的后心刺了过去! “殿下小心!”那道身影太快了,快到身为天南死士当中排名第一的杀手“子”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挡上去! 一杆黑色长枪从那名边辅二当家的胸膛穿过去,而后把他钉死在城墙之上。 而小青被边辅二当家拼死推了出去,倒是毫发无损。 “子大哥!”小青望着那名眼神渐渐涣散的天南死士,又看向那位身披雁门将士盔甲、满脸狷狂之气的男人,恨不得用手撕了他! “殿下快跑……他是……破军!”边辅二当家还没说完话,那人单手拔出长枪,颓然落在地上,缓缓咽了气! 小青亲眼看着从小保护着自己长大的边辅二当家为他而死,又岂肯退去?他明知自己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可还是拔出了剑! 见小青满脸决绝冲杀过来,这位名叫破军的男人终于动了,他单手握枪,枪尖直指小青心头。 “小青快退!”翠花望见这边动静,赶紧赶了过来。他见横枪那人出手霸绝,知道小青根本不是对手,情急之下直接搬起一块足有四五人重的滚石,朝那人砸了过去! 破军一枪既出,正要一气钉杀小青,冷不防侧面飞过来一块巨石。他再霸绝天下,又如何以血肉之躯去硬碰巨石?只好收枪朝一旁躲闪。 趁着这个空档,身披短甲的翠花终于赶了上来! “给我滚!”翠花大吼一声,直接出拳砸向破军胸口! 破军人如其名,如何将身材矮小的翠花看在眼里?只见他稳住身形,挺抢就迎上了气势汹汹的翠花! 翠花身手何其敏捷?他身子一晃,便贴着破军身子晃了过去。他对准破军的身后又是一拳! 破军大惊,赶紧又躲。可翠花如同附骨之疽似的,拳拳带着罡风,直砸得他头冒冷汗。 翠花贴的太近了,以至于他连手上的枪都用不上! “去死吧!”翠花阴森一笑,然后一拳砸向破军的胸口,破军躲闪不及,直接被砸飞出去! 那位破军也是个人物,他知道自己不是翠花的对手,竟然借着翠花的拳劲直接蹿了出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掠下了城头。他竟然逃了! 这个时候,城头之上响起了阵阵欢呼之声。 天狼大军再一次被同仇敌忾的雁门将士给打退了! 103、晋阳 城头之下,带着手下来“请”晋阳公主回京的大太监刘青,正巧看见往城下逃窜的破军,满脸难以置信。 他执掌天下情报,却查不出这个“破军”的来历。他伴君多年,可以说是看着乾宁帝一步步登上帝位的,却也只是见过这位神秘杀手几次。 此时见破军慌不择路,刘青心底咯噔一下。 那位小殿下终究还是被杀了? 他虽然从未见过天南王府的那位小殿下,却熟知这位生下来就是天南下一任藩王的小家伙做的每一件事。 这个自幼死了娘亲的倔强孩子,可以为了自己娘亲十几年不与自己爹说一句话。也可以为了自己背负的责任,十三岁就上阵杀敌。 刘青几乎没听说过这位小殿下有什么污点,如果不爱读书也算的话。 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却如同野草一般顽强生长着。 乾宁七年,天南王长子第一次披甲从军,随天南大将赵成胤平定叛乱,手刃叛军人头三颗。 乾宁九年秋,天南王长子随父西征象国,独领一队百人骑,纵横驰骋,军中谓之“小飞将”。 乾宁十一年冬,南越国大将阮志烈弑君自立,并宣布脱离离阳藩属,自号“神武皇帝”。天南郡王亲率大军南下,长子端木灵仰随军,统领千人骑。 那位“神武皇帝”以为天寒地冻、粮草难济,天南大军根本就不可能南下,所以疏于防范。端木郁垒挥师两万“雪夜下横山”,一夜之间横山关易主。先登横山城者——天南王长子端木灵仰! 横山关一破,天南铁骑长驱直入,阮志烈自知难以抵挡,开城纳上降表,立誓要做端木家犬,为天南王府永镇南越。 可这位“神武皇帝”却被端木郁垒一剑刺死,传首南疆。 自此,南疆各土官慑于天南王虎威,再无大乱! 可就这么一对父子,却越发成为乾宁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乾宁帝不敢去招惹端木郁垒,就屡次纵容李虞山,想借李虞山手中的刀斩草除根。 而这次,乾宁帝更是亲自出手了! 刘青带着满腔的凄凉准备登城,却被城下守军拦住。刘青挥了挥手,早有手下拿出了乾宁帝的圣旨。 城下守军望见圣旨,再不敢阻拦。 这时,城上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 一向很有耐心的刘青迈着急促的步子登上城头,首先去看的不是狼狈败退的天狼大军,而是寻找那位年轻的长子殿下! 当他看到那道被众将士簇拥着的年轻身影时,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位在幕后运筹帷幄的白衣书生走出城楼,看了向他。 刘青笑着朝书生点了点头,仿佛在那位白衣书生身上看到了没净身之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曾布衣襕衫,心怀天下! 见白衣书生一直朝自己的喉结上看,刘青无奈笑了笑。这位书生还真是心细如尘啊。想必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不过,也唯有这种人物,才值得自己在线报里一再把他刻意抹去啊。若是乾宁帝知道有这等人物出自天南,又是那位小殿下的羽翼,杨素岂有存活在世间的道理? 刘青知道杨素这等人物根本就藏不住,可还是在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他。哪怕只是一点点。 杨素朝那位须发皆白、面带善意的老人点了点头。他见老人喉结不显、面无胡须,就大抵猜出了他的来历与目的。 果然,那位老人朝晋阳公主走了过去。 见晋阳公主盯着自己,刘青弓下身子,苦笑道:“殿下,该回家了。” 身披金甲的晋阳公主冷冷望着刘青,也不说话。 刘青自知理亏,满脸愁容,不敢再说话。 晋阳公主面无表情道:“父皇让你来的?” 刘青点头。 晋阳公主望向关外,斩钉截铁道:“我是不会走的。” 刘青欲言又止。 晋阳公主转过身来,望着刘青道:“本宫问你,天狼大军号称百万,为何面对不到十万守军的雁门关,却怎么也攻不破?” 刘青看了一眼那位到了天南就仿佛被人生生掐断了线索、怎么也查不出来历的白衣书生,平静道:“首先,有太白小友运筹帷幄;其次,雁门关有公主殿下与天南小殿下身先士卒;再者,雁门关将不惜命、兵不怕死;最后,雁门关身后有整座三晋为靠山,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有其二,如何不胜?” 晋阳公主听到刘青的话却摇头道:“错。雁门关之所以坚不可摧,无论杨先生、还是我与端木皇兄,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这座雁门关之所以如同铁打的一般,是因为雁门将士上下一心,誓与关城共存亡!” “可我今天要是跟你走了,一定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晋阳公主望着那些正在看向自己的坚毅脸庞,斩钉截铁道:“所以,今天就是违抗父皇的旨意,我也不会走。” 刘青不说话了。 “刘青,我知道你想的什么。”晋阳公主冷笑道:“你要是强行带我走,那只能带走一具尸体!” 听到晋阳公主的话,刘青突然跪倒在地上。然后,他盯着晋阳公主道:“老奴领着圣命而来,自然要带着殿下回京。既然殿下心意已决,那老奴也留在这里,与殿下、与雁门将士并肩而战!” “刘青……”听到刘青的话,晋阳公主愣在那里。 她突然想起,这位从她记事起就一直低眉顺眼的老太监,似乎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却也从没做过什么恶事。 御马监掌管天下情报,刘青虽然不像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样长伴君前、荣耀煊赫,可他的权力却丝毫不逊那位司礼监大太监,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讲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这些年来,她还真没听说过刘青仗势欺人、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就是那以脾气好出名的吴瑾,也打死过宫女、杖杀过小太监。可似乎没有谁听说过刘青为难过什么人。 “起来吧。”晋阳公主把刘青从地上扶了起来。 从小看着晋阳公主长大的刘青从没见晋阳公主对谁这么体贴过。所以虽然晋阳公主神色清冷,被晋阳公主扶起来的他还是愣在那里。 这时,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 然后,刘青转过身去,缓缓走向一身白衣的杨素,微笑道:“不知先生对这场雪有什么见解?” 杨素把刘青上关之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位老太监就算不是什么好人,也断然不是罪恶滔天的坏人。于是杨素望着刘青微笑道:“恭喜公公,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带着公主殿下回京复命了。” “哦?先生的意思,是天狼人就要退兵了?”刘青明知故问道。 杨素没有说话。 刘青也不怪杨素傲慢,只是望着越飘越大的雪花,喃喃道:“雁门关占尽地利人和,眼下天时又到,天狼大军岂有不退的道理?” 然后,他突然像个老儒生似的朝杨素深施一礼,恭敬道:“恭喜先生立下不世之功!” …… 雁门的雪越飘越大。天地之间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雪花盖住了城下的尸体与血腥,仿佛这方天地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龌龊似的。 天狼王帐内,韩左川立于苏赫身前,恭敬道:“大单于,军中只有上谷城里的十万副棉甲,如今粮草也不多了。再耗下去,大雪封山,离阳援军再到,我天狼大军还能不能回到草原之上还是未知啊。” 苏赫面无表情道:“撤军之前,孤要再见那位书生一面!” 说完他走出王帐,跨上战马,单骑踏雪来到了雁门关前。 “天狼撑犁孤涂单于苏赫,求见杨太白!”苏赫一身金甲立于关前,虽然是一位失败者,却也自有他的风度气量。 杨素排众而出,看到城下的苏赫,微笑道:“大单于孤身而来,可是给我雁门将士道别来了?” “哈哈哈哈!”听到杨素的话,城上将士齐声大笑,声震雁门群山! 苏赫点了点头,郑重道:“杨太白,孤此次败于你手,心服口服。”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可山高水长,你我终会再次交手,那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你是在吓唬我们吗?”立在杨素身旁的翠花朝着苏赫大声奚落道。 “翠花,闭嘴!”小青赶紧把翠花拉到杨素身后,小声呵斥他道:“先生与苏赫说话,不要插嘴!” 苏赫原地走马,身上积雪纷纷而落。他听到翠花嘲讽,也不在意,只是对杨素道:“杨太白,孤欠你一条命,所以就算你落到孤的手上,孤也不会杀你。孤说话算话。” “可大单于要是落到我的手里,我定斩不饶。”杨素微笑道。 苏赫摇了摇头,转过马头,背对着杨素挥了挥马鞭。 杨素望着那道雄伟身影,喃喃道:“败而无馁无戾,天下枭雄……” …… 天狼大军退了。 带着苏赫未竞的雄心壮志败退草原。 走之前,苏赫血洗了雁门关外,几乎把所有能抢的都抢了去,还掠夺了十几万妇女儿童。 所以虽然雁门关这次守住了,可此战对于离阳王朝来说,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败。 大雪渐停。 可这场战乱带给北境百姓的苦痛,却永远无法消融。 雁门城中,此时正经历着一场离别。 晋阳公主即将被刘青带回大燕城,而负笈的杨素他们也将继续踏上他的游学之路。 已经犹豫了多日的晋阳公主望着似乎永远一身白衣的杨素,终于走到他的身前,低下头红着脸道:“先生……可曾婚配?” “啊?”小青翠花李再兴等人听到晋阳公主的话,惊掉了下巴。 可杨素听到晋阳公主的话之后,却皱起了眉头。他躬身朝晋阳公主施了一礼,恭敬道:“回禀殿下,已有婚约在身。” 晋阳公主那双饱含期待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 她望着杨素的脸,强颜欢笑道:“那我祝先生与她白首不离、永结秦晋。” “谢公主殿下!”杨素再次躬身道谢。 在与杨素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晋阳公主咬着嘴唇,捂住了胸口。然后,她突然转身拦住杨素,望着杨素痴痴道:“袍泽一场,先生……可不可以送我一件东西?” 杨素望着面带乞求的晋阳公主,心一软,还是把自己的竹笈取下来,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取出来,对晋阳公主道:“除了贴身衣物,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殿下喜欢什么,请自取。” 晋阳公主看到除了笔墨纸砚等物件之外,还有一本被水泡过的书。 她把那本书拿起,见封面已被泡花,可上面却隐约可见“晋阳”二字,突然心生欢喜。 “就它了!”晋阳公主死死抱住那本书,对杨素嫣然一笑。 然后,她突然转过身去,几乎是逃进了刘青准备的马车里。 刘青望向马车叹了口气,朝杨素施了一礼,郑重道:“先生保重,我等先行一步。” 说完,这位御马监的掌印大太监亲自充当马夫,驾着马车,在无数铁甲士兵的护卫下朝东缓缓离去。 “恭送公主殿下回京!”包括已经升任上谷总镇总兵的正二品镇朔将军李再兴在内的所有将士,尽皆朝着马车跪下,目送着晋阳公主离去。 马车里,躺在秀秀怀里的晋阳公主死死抱着那本书,哭的撕心裂肺。 104、天下谁人不识君(第一卷终) 二十万援军朝雁门缓缓开来,还带来了一封新任上谷总镇总兵的任命书与圣旨。 在平北将军、上谷总镇总兵李再兴的率领下,二十余万大军开往上谷,重修极边防线。 此时,天狼大军早已退回草原,这场惨烈大战到此尘埃落定。 而这时,身为这盘棋的真正棋手之一的杨素,早已经与小青、翠花一道乘船溯着黄河之曲南下,孤舟云潼关外。 云潼关雄踞骊地、三晋、中原三省之要冲,所以古时又名“冲关”。它坐落在连绵群山之间,周围谷深崖绝,山高路狭。 在这连绵群山之间仅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可以通行,往来难错车马。因此,大魏诗圣游览此地时,留下了“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的诗句。所以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来形容云潼关,那是再贴切不过了。 三人来到云潼古关后弃船上岸,等他们游览过古关,又往西南走了八九里地来到离阳的云潼城之后,已是傍晚时分。 饥肠辘辘的三人寻到城中的一处茶酒楼,正巧碰见一名中年说书人扶案而立,案下聚集了不少闲人。 三人坐下,叫了些烧鸡嫩驴,开始侍奉他们的五脏庙。 “老秀才,今天又说什么故事?是《窦娥冤》、还是《西厢记》?”这时,有看官笑着问那位上了年纪的说书人道。 那位老秀才手中醒木“啪”地一声落下,座下的闲人们精神为之一振。 “今天,我陈老儒不说那齐魏英雄传、也不说那前朝包黑炭,且说咱离阳王朝的一介布衣书生!” “嗨!书生有什么好说的,要说,还不如说前些时日咱们雁门关的那场战惊天动地的大战!”台下又有人起哄道。 “对!”众人齐声道“不如说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老书生摇头道:“诸位看官莫要心急,老儒我说的这位白衣书生,就与这场荡气回肠的雁门之战有关!” 正吃着东西的小青停下嘴,朝一旁杨素笑道:“行啊先生,得好好听听他怎么说你……” 杨素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吃起了东西。 只见那位说书人一拍醒木,却不是要说书,而是朝店里喊道:“小二,上酒!要最烈的横水烧酒!” 台下有人疑惑道:“老陈,从来没见过你喝酒说书啊?” 说书人接过小二端上来的酒,也不用酒具,直接扯着酒壶灌了一口,用袖子抹了一下嘴,然后正了正衣冠。 “啪!”说书人一声醒目一口酒,用沙哑激昂的声音娓娓道来。 “话说天狼屠耆单于弑父上位,挥师百万南下,想要携风雷之势重新入主中原。 这位屠耆单于名栾鞮苏赫,乃是七杀星下凡,主肃杀,主生死。天狼大军在他和那位叛徒韩左川的率领下,一路强攻杀胡口、奔袭上谷城、屠戮百姓、坑杀降卒,兵锋直下雁门关!” “杀胡口八千孤军呐,面对着百万天狼大军,毫不畏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关破,八千孤军无一人独活,尽数战死残关之上!” 说书人叹了口气,接着道:“天狼十万先锋大军破了杀胡口,锋芒直指上谷城。可笑镇朔将军梅有德,误了十万将士的性命不说,自己也被那叛徒韩左川剐了一刀,贻笑大方!” “……” 说书人喝了一口酒,冷笑道:“天佑我离阳,天狼人算死了三关镇总兵与那上谷总兵梅有德一样,是个草包,却算不到周正已经被咱们当今圣上的独女——巾帼不让须眉的晋阳公主给砍了!” “好!”听到这里,下面终于响起了喝彩声。这里的百姓们虽然不像说书人知道如此多的细节,可边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能没有些许风言风语从雁门关飘过来? “要说这也是上天注定,咱们晋阳公主走马游历山河,恰好来到了雁门关上。可还有一位白衣书生,年方二十负笈游学,却也是来到了巍巍雁门关上!” 说书人喝了一口横水烧酒,一拍醒目,正色道:“这白衣书生乃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左青龙、右白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身后带着两员大将,分别是主万物生长的东方青龙端木灵仰、以及主肃杀攻伐的西方白虎星君翠花。” “是崔华,不是翠花!干你娘!”正在桌上听的津津有味的翠花听到这儿,拿着鸡腿指着说书人,破口大骂道。 说书人仿佛没有听到翠花的骂声似的,正色道:“一开始,晋阳公主自然不把这位书生看在眼里,出口便问书生道:‘你来雁门关干什么?’ 但见这书生面不改色反问殿下道:‘那殿下千金之躯,又来雁门关做什么?’ 公主殿下冷笑道:‘本宫来这里,当然是要保雁门不失!’” “好!” “霸气!” “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下面众人听到说书人的话,纷纷喝彩道。 说书人一拍醒木,一字一字道:“然后,就听那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公主殿下道:‘那我来这里,就是要与雁门将士一同赴死。’”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众人突然陷入了死寂。 “……” “书生料定那个天狼谋主的目标乃是咱们离阳的帝都大燕城,于是命令天南小殿下引晋阳之兵驰援雁门关。天南小殿下手持当今圣上金牌,腰挎太宗御赐的诸侯之剑,自晋阳副总兵往下连杀十三人,终于将晋阳守军引向了雁门关!” “好!”座下响起了阵阵喝彩声。 “要说咱们这位书生真是武侯再世、诚伯复生。他发晋阳之兵守雁门的同时,还要咱们李再兴李将军发檄文以行州府,一时间整个三晋大地都沸腾了!” 说书人猛灌了一口酒,此时已有了三分醉意。他借着酒意慷慨激昂道:“‘巍巍华夏,千秋万古。自武丁始,何惧外侮……’白衣书生一纸檄文,三晋云从! 无数热血儿郎涌向雁门关,与雁门将士一道,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任他天狼大军再是凶残,也寸步不得进!” 说书人想喝酒,却发现坛子里的酒见了底。 这时,有看官大声道:“小二,今天说书人的酒钱算我身上!上酒!” 说书人朝那人唱了个喏,一口烈酒,一声醒目,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天狼大军如絮如蝗、铺天盖地,我雁门将士悍不畏死、人在关在!” “自十月中旬,天狼大军共攻城十余次,死伤不计其数,可雁门关却在两位殿下的镇守下八风不动!” “天狼屠耆单于震怒,派麾下第一勇士——一位铁塔一般的汉子领着他的三千血狼卫亲军强攻雁门城。那位仿佛古之蚩尤转世的勇士,纵然是两位殿下联手,也不是其对手。” “眼看着晋阳公主与她的剑侍就要命丧敌手,那位白虎转世的翠花大人一块巨石掷过来,天狼勇士赶紧后撤!” “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是崔华,不是翠花!我……呜呜……”翠花直接拍案而起,却被小青给一把捂住了嘴,只好在那里呜呜着。 小青朝说书人歉意一笑,然后拉着翠花坐了下来道:“好好听你的书,瞎捣什么乱!” 说书人尴尬一笑,紧接着道:“这位翠……崔华兄弟……嗯,反正不重要。看官只知道他凑巧救下了公主,打伤了那位天狼勇士就行了。” “我操你……”翠花直接愣在那里。 说书人可不管翠花气不气,他醒目一落,又抑扬顿挫道:“这位天狼猛士的受伤,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天狼大军自此再无斗志!” “雁门城头,天高云阔。一位布衣书生立于两位殿下、雁门诸将之前,平静道:‘雁门得保,请诸君与我共享荣光;雁门关破,请诸君与我一同赴死。’” 说书人仰头灌了一口酒,带着七八分醉意,声音也越发沙哑:“国难当头,能出此等风流子,三晋百姓何其幸运?!” “唯有此等人物,才会让晋阳殿下这等奇女子,于众人之前亲口说这是他喜欢的男人!” “唯有此等人物,才能让雁门诸将心甘情愿底下头颅,甘愿供其驱使!” “也唯有此等人物,才能视天狼百万大军于无物,运筹帷幄、谈笑退敌!” 老书生慷慨激昂道“雁门飞雪,天地缟素。天狼屠耆单于匹马立于关前,亲口对白衣书生承认,他这次输得心服口服!” “而后,百万大军尽数退去!” 说书人一直说到日头西沉,却没有一人散去。 最后,他一拍醒木,一口喝干了一坛老酒。然后,他闭上双目,慷慨激昂地读起了一首杨素离开雁门关时写的一首古乐府诗。 老书生老酒,滚烫肺腑。诗里,满是雁门关上的刀光剑影、壮志豪情! 雁门行 塞上霜渐冷,边关月未明。 单于控百万,引刀向南行。 雄关横九塞,西走接偏、宁。 壮士披铁甲,枕戈待狼兵。 黑云压皑雪,角声裂青冥。 风起卷马喑,刀寒照天星! 狼突百姓死,城破无鸡鸣! 先骊有李牧,一战胡、襜平; 大楚两司马,铁蹄踏王庭; 壮哉卫国公,长驱洗渭耻; 如今边声起,苍生唤谁名? ——汉家热血郎,挥剑决雷霆! 我见陈家母,呼儿去军营; 我见李家父,提刀背羽翎; 我见老卒公,捧米资军用; 我见少年郎,慷慨赴北行。 行雁尤知避北寒, 壮士何故死不归? 雁门大儿人不归, 又见二儿磨刀霍霍爷娘催! —————————— 而那位说书人故事里的人物——杨素就在不远处静静坐着,脸上无悲无喜。 如今他的姓名,就如同这首气壮山河的乐府诗一般,已经传遍了整座离阳江山。 从此以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1、清君侧 临近年关,京城各部都开始忙碌起来。尤其是礼部,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岁末更是“任重道远”。 那礼部尚书宋既明还好,这老头原本就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又是古文学派的领军人物之一,曾出任过“北监”祭酒。 宋老头醉心于学问,对庙堂之事跟本就不上心,他出任礼部尚书,纯粹是被乾宁帝“三顾茅庐”的执着精神所感动,才入了朝。而他就任离阳春官之后,也“不负众望”地把礼部尚书这一镶玉镀金、清贵至极的大交椅,给坐成了另外一座国子监。 宋老头做了离阳春官之后,仍是每日醉心学问,诸事不管。惹得乾宁帝也是苦笑连连,只好又委派礼部右侍郎周至儒主持礼部事宜,权当自己千金买了马骨。 这一日,礼部左右两位侍郎下了早朝之后,双双来到了执掌宾礼、外番事务的主客清吏司。 主客清吏司的郎中齐泰看到二位主官连袂而至,眼珠子一转,立马知道这是朝中发生了大事。 齐泰赶紧朝二位主官跪下来,对眼前两位从二品、正三品的主官恭敬道:“二位翁官有什么事,但且吩咐一声便是,何劳亲自驾临?” 齐泰一边说还一边低头思忖道:最近京中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啊?难道又有外邦国王来京了?不对,就是外邦有客,也不至于让两位侍郎大人如此惊慌啊。 礼部右侍郎周至儒把齐泰从地上扶起,无奈道:“齐郎中,都说了多少次,我礼部同僚见面,无需跪拜。外面的那些歪风邪气使不得。” 听到周至儒的话,齐泰喏喏点头,可心底却在腹诽道:还有脸说我,你一个清贵至极的礼部右侍郎、离阳礼部的实际掌控者,却在觐见宰执李虞山时行三叩九拜之大礼,真当离阳京官的耳朵都是摆设? 可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将二位主官扶上高座,低眉顺眼道:“不知二位翁官驾临,所为何事?” 周至儒望着齐泰无奈道:“齐郎中有所不知,今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啊。” 礼部左侍郎冯仰岳与周至儒互相看了一眼。见周至儒点头,冯仰岳叹息道:“齐郎中有所不知,今日早朝时,圣上告诉我等,天南大王端木郁垒进京了。” “什么?!”听到冯仰岳的话,齐泰再也沉不住气,直接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可不是么……”周至儒也是一阵头大:“端木家世代镇守南疆、守太祖祖训听调不听宣,就是当年陛下登基,那端木大王也未曾进京观礼。据说前些时日,天南小殿下在雁门关上遇刺,差点夭折。这次天南王突然来京,说是来拜年,不明摆着兴师问罪来了吗?” 说到这里,周至儒苦笑道:“圣上要我等以亲王之礼接待,可那端木大王来势汹汹,又岂是那么好相与的?” —————————— 那位礼部右侍郎有一点说的对,端木郁垒的确是兴师问罪而来。这点离阳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以及一些消息灵通的离阳京官都知道。 因为端木郁垒带着三百亲卫出藩之前,两万细柳营铁骑像是一把尖刀,插向了楚南都司下辖的北斗关。两万铁骑死死扼住三江之源,似乎只等那位藩王一声号令,就能北上入蜀、亦或是乘大船以下荆楚! 赤裸裸的威胁! 要知道无论巴蜀、还是荆楚,都是离阳的粮仓与赋税重地,端木郁垒此番行径,就像提着刀架在乾宁帝的脖子上,而且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如此肆无忌惮不留余地,如何不让乾宁帝怒发冲冠? 可最令乾宁帝憋屈的是,他就是怒发冲冠又能怎样?天狼大军前些时日才刚刚退去,虽然没有攻下三晋,可也没伤到元气。 乾宁帝还指望着端木家为他屏卫南疆,若是端木郁垒真的“放下天南无人管,一心只想造了反”,天狼人铁定也趁机南下中原。如此的话,他乾宁帝就是再英明神武,也救不了离阳了。 于是,端坐于养身殿里的乾宁帝寒声道:“传朕旨意……” 可他话音未落,就有小太监送来西南军情,被司礼监掌印太监吴瑾接过,恭敬呈上。 乾宁帝打开军情之后,脸色越来越阴沉。 只见这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上面写着:北斗关卫指挥使张庭出关挑衅天南将士,被细柳营大将赵成胤挑死于枪尖,并接管了北斗关! 乾宁帝看完那封军报,眼中的怒火就要喷薄而出,却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传朕旨意,西南各都司、卫司不得轻举妄动,如遇天南细柳营,皆要退避三舍,并保证其粮草供给!” “圣上……”听到乾宁帝的话,司礼监大太监吴瑾欲言又止道:“圣上如此隐忍……” 乾宁帝突然望向吴瑾,那眼神——就像一头饿虎盯上了将死的猎物。 吴瑾打了个冷颤,赶紧垂首道:“但愿天南王能理解圣上的一番苦心。” 乾宁帝闭上眼睛,脸上无悲无喜。可那只藏在袖里的拳头却握得死死的。 —————————— 距离京师东北四十里的潞河驿外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被三百位腰佩宝刀、身穿蓝色绸衣的护卫簇拥着,三百人尽皆骑着乌青色的战马,面无表情、人马无声。 马车行驶到潞河驿外停了下来,从车里走下来一位身穿竖领蓝缎、头戴加绒云巾的中年人。 驿站外的驿卒们见这群人气势逼人,根本就不是等闲之辈,赶紧进去通禀他们的驿丞。 潞河驿丞听到下人禀报,火急火燎地赶了出来。这位潞河驿丞在此为吏多年,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也见过了不少,其中不乏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可不知为何,他第一眼看到这位普通士庶装束的中年人,就有一种想跪下去的冲动。 眼前这位中年人虽然面无表情,可那股久居上位养出的贵气与霸气,却令他不寒而栗! 驿丞刚要上前见礼,就被两名蓝衣护卫拔刀架住了脖子。 那位驿丞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见这伙人目透杀机,知道自己若是轻举妄动,真的会丢掉性命,所以他虽然双腿都在发软,却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这时,那位头戴云巾的中年人终于开口了。他皱眉道:“阿大阿二,把刀放下。” 那两名蓝衣人还刀归鞘,朝中年人行了一礼,抱拳退下。 中年人望着那位颤颤巍巍的潞河驿丞,和颜悦色道:“我们只是进京路过,你无需害怕。还要劳烦驿丞为我们准备些干净客房与吃食,在此先行谢过。” 驿丞喏喏点头,又朝那人躬身道:“这个……贵人也知道,国有国法……还望贵人能够登记在册。毕竟贵人一行人实在太多了……” “这是自然。”中年人点头,表示理解。 驿丞恭敬告退。不多时,他又领着一位文书走了进来。 驿丞朝蓝衣中年人弯下腰,恭敬道:“不知贵人可否告诉小吏您的尊姓大名?” 中年人微笑道:“我复姓端木,双名郁垒,祖籍黄山省谯县,现居天南。” “哦,好的……”驿丞点头哈腰,转身命令那位文书登记在册。可他望向文书,却发现文书呆在一旁,看着那位端木郁垒有些痴愣。 驿丞刚要发火,突然想起了什么,脑中一声惊雷炸起! 他呆呆望向端木郁垒,颤抖道:“您……您您是天南大王千岁!” “正是本王。”端木郁垒笑道。 潞河驿丞听罢,两腿一软,朝着端木郁垒跪了下去:“小的有眼无珠,冒犯大王千岁,还望千岁恕罪!”他身为京城人氏,这些年来听多了这位藩王的“臭名昭著”,如今骤然见到这位传说里的人物,怎能不心惊肉跳? 驿丞把头磕得头破血流,生怕这位声名狼藉的西南藩王一言不合就取其头颅! 端木郁垒望着这位跪在地上、毫无风骨可言的不入流小吏,冷眼道:“太祖当年玉口金言,规定但凡我离阳官吏见面,无论官职尊卑,作揖就好,无需跪拜。本王虽有爵位在身,可太宗那时候有书生入宫面圣,圣驾之前尚敢与太宗平视,话到激昂之处,竟溅了太宗一脸唾沫,一时传为佳话。想不到这还没过去多少年,世风竟然已经下作成了这样。” 他望着那位头都磕出了血的驿丞,面无表情道:“起来说话。” 驿丞战战兢兢站起来,赶紧把端木郁垒一行人引入驿站,并差人安排住处吃食。 端木郁垒屏退闲杂人等,想起这一路行来见到的奴颜婢膝,心中涌起了无限悲凉。 当年太祖驱逐鞑虏、重定江山之后,曾经昭告天下,要重塑我炎黄风骨。 何谓炎黄风骨? 首阳山上,不食周粟是! 牧羊北海,守节不屈是! 投笔从戎,独入虎穴是! 崖山一跃,十万赴死更是! 可这才短短几十年,才又挺起来的腰杆,怎么又弯了下去? 端木郁垒长身而起,想起了那场刚结束不久的雁门大战,心底的阴郁一扫而空,眉头也舒展开来。 雁门之上,他的独子端木灵仰以千金之身立于城头,纵是关外雄兵百万,亦是死战不退! 雁门之上,他的师侄崔华赤手空拳对上那位勇冠天下的天狼杀神,亦能将之轰杀至渣! 雁门之上,他的师侄杨素以布衣之身运筹帷幄,让包括晋阳公主在内的一众武将朝他弓下身子、使得天狼大军不得南下半步,最终更是让天狼单于摧眉折腰、心服口服! 可他的独子在前线浴血厮杀,却被人在身后捅了刀子。要不是他的边辅二当家以命换命,他已经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想到这里,端木郁垒长身而起,脸上再没有白日里的和蔼,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杀气激荡! 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这位位极人臣的离阳藩王,在晨曦里缓缓披上了整个王朝仅此一身的乌金蓝缎五爪九蟒蟒袍。 他的腰间挎着一把剑。 太祖赐名,“清君侧”。 2、藩王进京 端木郁垒下榻潞河驿,潞河驿丞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差人送往了位于大燕城澄清坊街东边的北会同馆。 北会同馆的大使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赶紧亲自去向礼部汇报。 而礼部右侍郎周至儒知道后又匆忙向宰执李虞山禀报,又最终由李虞山领着周至儒连夜进了宫。 是夜,得知那位西南藩王已经来到大燕城外的乾宁帝一夜无眠。 子时过。 天南郡王走出潞河驿,在潞河驿官吏、驿卒,与赶来迎接的官员太监的跪拜中上了自己的马车。 那些官员太监们无奈,只好抬着空的龙辇跟在马车后面。 及至大燕城永盛门外,文武百官以及皇族晚辈们全都立于城门之外,恭敬等候天南郡王的车驾。 这哪里是什么亲王之礼?! 以宰执李虞山为首的文武百官、以晋阳公主为首的皇族后辈们恭敬立于道路两侧,尽皆低下了他们的头颅! “恭迎大王进京!” “恭迎皇叔(皇伯)进京!” 端木郁垒闭目端坐于马车里,毫不理会车外震天的恭迎声。 “木匠伯伯!”这时,晋阳公主有些不合礼仪地朝马车唤了一声。她身披朱红大衫,霞披、燕居佩服的规格都是与太子妃相同。由于本朝尚未册立太子,所以晋阳公主的等级,其实是比那些皇子们还高了整整一级! 面对文武百官也毫不理会的端木郁垒听到这声呼喊,竟然撩起了车帘。 端木郁垒见马车外站着一位与当朝皇后长得差不多模样的少女,竟然下了车,哈哈笑道:“是小晋阳吧?十多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喽!” “伯伯!”一向跋扈的晋阳公主此时竟有了些小女儿姿态。 她又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遇到这位西南藩王时的情景。 那一天,调皮的她又被自己母后骂了一顿,大哭了一场,一个人躲在御花园里生闷气。 回宫时,她碰到了一位身穿蓝缎蟒袍、眉头紧锁的中年人。她从未见过有人穿这身衣裳,于是问那人道:“喂,你是谁,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中年人见那小女孩言语娇憨,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他对小女孩微笑道:“我是……端木郁垒。” “端木是什么?是一棵树吗?”小女孩娇憨道。 中年人无奈笑了笑,也是童心未泯道:“端木不是什么树,是端着架子的木匠。” “哦……”小女孩信以为真:“那我叫你木匠伯伯好了。” 中年人弓下身子,见小女孩眼角泪痕未干,微笑道:“怎么,心情不好?要不要跟木匠伯伯出宫散散心?” “真的吗?”小女孩瞬间雀跃起来。可她似乎又想起什么,一双大眼睛又黯淡下来:“还是不要了……母后会骂死我的……” 中年人把小女孩抱起来,哈哈大笑道:“跟着木匠伯伯出宫,你母后不会骂你的。” “真的吗?”小女孩搂着中年人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中年人抱着小女孩出了宫,果然,一路上没有人胆敢阻拦。 小女孩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宫,吃了冰糖葫芦、吃了蛤蟆吐蜜、环饼等小吃,还看了杂耍、吹糖人、昆曲等等。这真是她长这么大过得最快乐的一天了。 一直到日头落山,意犹未尽的小女孩才被送回了宫里,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位“木匠伯伯”。 后来,她渐渐长大,才知道“端木”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什么“端着架子的木匠”。端木,是一头雄踞南疆的猛虎! 她听见无数人说这位西南藩王嚣张跋扈、不守臣礼,可她却始终嗤之以鼻。 她的“木匠伯伯”一点架子都没有,还那么和蔼,怎么会是那种人! 晋阳公主收起思绪,见端木郁垒正含笑望着自己,在夜幕里羞红了俏脸。 “走,陪木匠伯伯进宫。”端木郁垒笑道。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里,晋阳公主上了端木郁垒的马车。 那辆普通马车在御用仪鸾的引领下一路穿宫走阙,最终停在了即将举行大朝的奉天殿外。 这时,刚好是鸡鸣之末、平旦之初。 然后,端木郁垒缓缓下了马车,在晋阳公主的搀扶之下,朝着那座巍峨宫殿走去。 一路所过之处,宫廷守卫尽皆跪下。端木郁垒任由身边本没有资格参加大朝的晋阳公主搀扶着,迈进了那座象征着皇权的奉天殿。 身后文武百官亦步亦趋,紧随着这位西南藩王鱼贯而入。 空旷的宫殿上,身后是文武百官,身前是那位身穿明黄龙袍的九五之尊,孤身一人的端木郁垒如陷敌营,十面埋伏。 “皇兄。”乾宁帝面上带笑,可眼中却蒙上了一层冰霜。 端木郁垒单手扶剑,面无表情。 这二人堪称整个离阳王朝最具权势的两个男人,可此时见面,他们竟连虚与委蛇、客套寒暄都懒得奉上半句。 大殿之上一时暗流汹涌、剑拔弩张。 文武百官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那一对神仙打架,殃及了无辜。 端木郁垒缓缓解下腰间的那柄太祖赐剑。然后,他在乾宁帝冰冷的目光里转过身去,背对天子,面朝百官! “谁是李虞山,站起来说话。”端木郁垒在天子之前面南拄剑而立,声音虽然平静,可那双虎目却睥睨众生! 离阳宰执李虞山往前迈了一步,看了一眼那位藩王手中的剑,颓然跪倒在地,浑身都在颤抖:“臣李虞山,叩见太祖陛下!” 端木郁垒提着剑,朝李虞山缓缓走了过去! 剑名清君侧。此剑但凡出鞘,必有国贼血溅五步! “木匠伯伯!”晋阳公主终于明白端木郁垒想要做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见自己的父皇双眼就要喷火,赶紧拦在李虞山前面,倔强道:“伯伯,晋阳知道您手握太祖之剑,可以诛杀奸臣,可他李虞山毕竟是父皇任命的一朝宰执,晋阳不想伯伯与父皇因为一个李虞山,再无回寰的余地。” “好。”因为晋阳公主的一句话,端木郁垒突然收敛了浑身杀气。他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李虞山,摇头道:“一个替罪羊,本王就是杀了,也没什么劲。” 晋阳公主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又见她的木匠伯伯转过身去,提着剑问他的父皇道:“破军呢?” 这哪里是在大朝?这分明就是在逼宫! 然后,就见那位九五之尊面无表情道:“头颅已经送往皇兄下榻的北会同馆之中。” 端木郁垒点头,又道:“我儿端木灵仰在雁门关浴血厮杀,还差点丢了性命,陛下难道没有一点赏赐吗?” 乾宁帝点头道:“皇侄为我离阳立下大功,是朕疏忽了。” 说到这里,乾宁帝沉声道:“传朕旨意。天南王长子端木灵仰骁勇果敢,于雁门关上立下奇功,封端木灵仰为镇蛮将军,俸禄与四镇将军等同。另,升天南王长子为王世子,所享待遇与朕的诸位皇子等同。” “本王替犬子谢陛下隆恩。”端木郁垒竟然躬身朝乾宁帝行了一礼。可这一礼却如同一巴掌打在乾宁帝的脸上,让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端木郁垒礼毕,抬起头与乾宁帝对视着。二人眼中那种不加掩饰的敌意,令站在一旁的晋阳公主不寒而栗。 要不是知道她的木匠伯伯与父皇根本不可能撕破脸,她都以为这两人是一对你死我活的仇寇! 乾宁帝盯着端木郁垒,突然道:“为皇兄看座。” “不必了。”端木郁垒摇头道:“本王年事已高,坐着容易犯困。再说,陛下的丹墀之下,岂能容得下别人酣睡?” 端木郁垒这番话说的极为露骨,可乾宁帝却言笑晏晏道:“皇兄言重了。皇兄要是困了,睡在朕的龙床上都行。离阳这么大,朕的床这么大,容得下皇兄与朕兄弟二人。” “有陛下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端木郁垒当着满朝文武与乾宁帝的面,把剑又系在腰间,突然望向了晋阳公主。 “听说,小晋阳在雁门关上已经心有所属?”端木郁垒眉间带笑道。 “伯伯!”听到端木郁垒的话,晋阳公主跺了跺脚,脸上烟霞笼罩。 她就是再不拘小节,被端木郁垒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此调侃,怎能不羞? 端木郁垒哈哈大笑。 然后,他转身对乾宁帝道:“陛下,晋阳既然心有所属,咱俩就不要替她瞎张罗了?” 听到端木郁垒的话,乾宁帝竟然点了点头。 于是这桩离阳王朝最具权势的联姻,就这么被两个男人给否决下来。 二人说起晋阳公主,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剑拔弩张,殿中的文武百官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端木郁垒又望向晋阳公主,笑着打趣她道:“小晋阳,以后做不成伯伯的儿媳妇喽!” “伯伯!”晋阳公主见端木郁垒为了自己的幸福,连与自己儿子的婚约都解了,顿时心中感动,说不出话来。 端木郁垒摆了摆手。然后,他望向乾宁帝,面无表情道:“此次进京,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天南军务羸琐,在此向陛下告辞。”说完,他不等乾宁帝开口,转身就朝殿门外走去,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伯伯!”晋阳公主朝着端木郁垒喊道。 端木郁垒叹了一口气,没有转身:“想伯伯了,可以来天南玩。”说完,他再不多说,在满朝文武的跪拜下扬长而去。 乾宁帝望着那道跋扈背影,虽然端坐在龙椅之上,却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 “今天奉天殿里发生的事,有人胆敢走漏半句风声,夷三族!” 这位九五之尊竟然在瑟瑟发抖,一如当年,他的父皇驾崩时。 3、长安大侠 奉天殿内暗流汹涌,几千里外的小青他们,却连涟漪也没有察觉到。 此时,被乾宁帝御口亲封王世子、镇蛮将军的小青,已经随着他的翠花兄弟与杨素先生走到两千里外的长安城了。 长安城。这三个字仿佛一个古老的咒语,能让吟诵者心中激荡。 这座城里曾有楚太祖一统华夏,平地起未央;也有两司马北出雁门,铁蹄踏王庭。 这里有权臣废立君王,行伊霍之事;也有兄弟自相残杀,喋血宫墙。 “君王从此不早朝”是长安城,“一骑红尘妃子笑”也是长安城;“京城米贵居不易”是长安城,“天子呼来不上船”亦是长安城! 这座城里从来不缺君临天下、阴谋算计,当然也不会缺花前月下、才子风流。它承载了十一朝的荣辱兴衰,已经成为每一位炎黄子孙骨子里挥之不去的盛世华章! 走在长安城中,杨素虽然面色平静,可心中却激荡翻涌着。 他是一位书生,哪有书生不思慕那位“一剑一青衫”便照亮了半座大魏的“诗剑仙”? 杨素与小青翠花走在长安城的青石板上,三人望着这座屹立了几千年的华夏古都,都有些愣神。 这时,有一个身穿皂色直裰的瘦子迎着杨素他们走了过来。那人有点心不在焉,走着走着,竟撞到了杨素的身上,差点把杨素给撞倒。 “走路不长眼,瞎是不是?”那瘦子狠狠瞪着杨素,骂咧咧道。 “你说谁呢?”翠花见那人要走,上前几步封死了那人的去路。 “翠花。”见翠花要动手,杨素叫住了他。 瘦子自知碰到了狠茬子,朝杨素唱了个喏,绕着这三个人走了。 杨素他们围着长安城转了一圈,饿了,就找了间沿街馆子坐了下来,然后一人点了一大份羊肉泡馍,就着油泼辣子狼吞虎咽起来。 等吃完饭结账时,小青抖着他的钱袋子,这才发现没碎银子了。他只好掏出他的那一沓金票,直吓得那小店的店主连连摆手。 “我来吧。”杨素摸向怀里,想掏出他的那几十两碎银子,可他伸手入怀,却苦笑了起来。 “怎么了?银子丢了?”看到杨素的表情,翠花问他道。 杨素点头。他又摸了摸胸口,越摸表情越不自然。 小青还没怎么见杨素这般焦急过,不禁笑道:“不就是几十两银子吗,丢了丢了就是,不必放在心上。” 杨素摇头道:“不止银子,我师父给我的那块玉牌,也丢了。” “什么?!”翠花与小青同时跳了起来。 然后小青一拍脑袋,咬牙切齿道:“得,一定是刚才那个撞你的家伙给顺了去!” 杨素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景,缓缓点了点头。 面馆的老店家看在眼里,和蔼道:“三位想必是遇到为难的事了吧?” “可不是么!”翠花指着杨素道:“喏,他师父送他的一件东西,刚到长安城里就被人给偷了!” “这样啊……”老店家摇头道:“那件东西很重要?” “当然了!”翠花郁闷道。 老店家想了想,对三人道:“三位小哥要是想追回自己的东西,可以试着去东市旁边的长乐坊,去找长安大侠龙宇轩。兴许他能帮你们追回你们的东西。” “长安大侠!龙宇轩!好霸气的名字!”翠花兴奋道:“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此人是一位急公好义、气宇轩昂的少年英雄!” 听到翠花的话,老店家摇了摇头。他对杨素三人道:“三位远道而来,刚到我们长安城就丢了东西,这顿饭就不收你们银钱了,权当老朽为那个‘白日闯’赔不是了。” “‘白日闯’又是什么鬼?”翠花满脸疑惑。 杨素苦笑道:“‘白日闯’是对白天行窃的贼的称呼。”杨素接着道:“从古到今,那些贼的作案方法层出不穷,所以咱们的先人们按照贼的习惯,给那些扒手起了很多‘雅号’。 例如翻墙入院的叫‘翻高头’、拧门的叫‘排塞赃’、撬锁的叫‘吃恰子’;天没亮就开工的叫‘踏早青’、大白天动手的叫‘白日闯’、黄昏时出动的叫‘跑灯花’;城外的小偷叫‘草窃’,城里的扒手叫‘市偷’;还有徒手行窃的‘清插’、借助工具的‘浑插’、偷船的‘钻底子’、使长杆的‘挖腰子’……” 见那店家哈哈大笑,杨素也笑问店家道:“老人家,不知我说的可对?” 老店家道:“你这书生一看就是满腹的锦绣文章,想不到对这些旁门左道,也知道得不少。” 杨素自嘲道:“知道的再多,还是防不住贼惦记……” 三人告别店家,朝着东市长乐坊走去。 这位“长安大侠”似乎在长安城很是有名,三人没怎么打听,就来到了他所在的东市边上。 “我猜这位龙大侠一定身长过八尺,虎背熊腰,声如黄钟,器宇轩昂!”翠花一边走着路一边神往道:“龙宇轩……好名字!” 三人走到长乐坊的一处背风处,见靠墙边上有一个算命摊子。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精瘦老头正打着瞌睡。 翠花四下张望了一遍,见再没有旁人,他走到老道身前,问他道:“我说牛鼻子,这附近可住着一位长安大侠?” 牛鼻子老道听到翠花的话,顿时来了精神:“你们找他做什么?” 翠花兴奋道:“俺们有件事想拜托他帮忙。” “这样啊……”老道抚着山羊胡子,故作深沉道:“有什么事,说吧!” “可是……俺们找的龙宇轩龙大侠,不是来算命的……”翠花看着老道直翻白眼。 “对啊,我就是长安大侠。”老道一边抠着脚趾头,一边假正经道:“三位小哥找我有什么事?捉鸡撵狗、挖人墙角、代写碑文……上到披麻戴孝替人哭丧,下到欺负三岁小娃子……只要您给的银钱合理,本大侠童叟无欺。” “得啦吧你!骗子!”翠花拉着杨素与小青就要走,却见那道士拦在三人跟前,一把扯掉头上的莲花冠,接着又去拽自己的假胡子。 翠花三人看的目瞪口呆——敢情这是个假道士啊。 “三位有什么难处,但请开口!只要价钱合理,这长安城里,没有我龙宇轩办不成的事!”假道士把自己的脸拾掇干净——原来是个三十多的中年人。只是,那对招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鸡贼。 “呃……原来还收银子啊……”翠花尴尬道。 “废话!”龙宇轩白眼道:“不收银子老子喝西北风啊!” 小青盘算着自己兜里的银票,怎么算都不宽敞了。他问这位“长安大侠”道:“那敢问龙大侠,我们被这长安城里的贼顺走了一件东西,大侠能找回来吗?” “那就要看你们出的价钱公不公道了……”龙宇轩嘻嘻道。 小青也不废话,直接掏出了他的那沓已经所剩不多的通行宝钞。 龙宇轩看见,那对贼眼都看直了,他咂吧咂吧嘴,故作镇定道“那个……三位,偷你们东西那贼长什么样?” 小青回想了一下,道“那个贼和你差不多高,二下巴,塌鼻梁,酒糟鼻。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他的那双眼,和你一样鸡贼。” “呃……”龙宇轩被噎了一下,神色不自然道“我知道偷你们东西的是谁了。先给我五十两纹银当订金,等追回你们的东西,再把剩下的银子给我。” “你他娘的怎么不去抢啊?”听到龙宇轩的话,翠花气的直跳脚。 “怎么,不找了?不找拉倒。”龙宇轩就要收摊子走人。他顺手从算卦的竹筒里抽出一根卜签,娘的,血光之灾。大凶。 “去你娘的!坑别人也就算了,自己人也坑!”龙宇轩一怒之下把那根卜卦用的竹签给折了,又扔在地上踩了几脚,这才消了气。 小青抽出五十两银票递给龙宇轩。 龙宇轩看到银票,登时又眉目含笑起来“爽快!那个……你们在这等着,不销一个时辰,本大侠保证追回你们的东西!”说完他连摊子也不收了。 小青见那“长安大侠”拔腿就要走,突然嘻嘻笑道“龙大侠请留步!” 龙宇轩回过头来,疑惑道“还有旁的事吗?” 小青环视四周,见四下里没有人,把手里的银票晃了晃,开玩笑道“龙大侠,杀人的生意接不接?” 龙宇轩眸子一冷,却装傻扮愣道“公子开什么玩笑,俺是小本买卖,你这大生意大排场的,俺实在是镇不住!镇不住!” 小青鄙夷道“那你还吹牛,说只要给的价钱公道,啥都能做?” 龙宇轩呵呵道道“公子就当我放了个屁吧!” 说完,这位“长安大侠”便扬长而去。 小青望着龙宇轩的背影,冷笑了了一声,对杨素道“先生,你与翠花在这等着我。我倒要看看这个龙大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杨素知道小青表面大大咧咧,可心中自有分寸。所以小青开口,他点了点头。 小青提上剑,朝龙宇轩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临走他也抽了一根签。 上上签。主招财。 4、招财进宝青少爷 小青提着剑跟上了那位神秘的龙大侠。 只见龙宇轩穿街过市,很快就来到了小青他们被偷的青龙坊附近。 然后,龙宇轩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没有人,敲响了一院子。 “谁?!”门里有人喝问道。 “腾云飞上天,豪情满长安。”龙宇轩念了一句狗屁不通的诗。 门很快就开了,一个人鬼鬼祟祟深处半个脑袋,小青一见,正是那个故意朝杨素身上撞的那个家伙。 “那个……原来是龙大侠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请进请进!”那个贼点头哈腰的,似乎有些怕龙宇轩。他把龙宇轩领进院内,又闩上了门。 “有点儿意思!”小青笑了笑,抬腿就上了墙头。他几步蹿到屋顶上,揭开了房顶的瓦片。 屋里,那二人还不知道房上有人,正在那儿客套着。 “龙大侠,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那个身穿皂衣的贼从里屋拿出一个布袋子,嬉皮笑脸道“那个……龙大侠,这是这月的例钱……” 龙宇轩摇头道“先别急。獐老六,今早是不是在启夏门附近顺了一块玉牌?” 叫獐老六的贼听到龙宇轩的话,不敢隐瞒,腆着脸道“是有这么一事儿……”他见龙宇轩面无表情,有些害怕道“龙大哥,那三个人您认识?小的……小的这就给您把牌子给赎回来!” “认识倒不认识。”龙宇轩道“只不过他们出的价合适,帮他们给追回来罢了。” “得嘞!小的明白!”獐老六贼笑道“那块玉佩被我当给昌乐当铺了,小的这就给去您赎回来!” 屋顶的小青听到那间当铺的名字之后,咧了咧嘴,就从房顶消失不见了。 獐老六与龙宇轩打了个招呼,也出了门。约摸半个时辰过后,这位獐老六去而复返。 见獐老六哭丧着个脸,龙宇轩皱眉道“怎的,没赎回来?” 獐老六畏惧地点了点头。 “废物!”龙宇轩听到他的话,有些气急败坏“老子养你们这群废物究竟有什么用!上次丽春院要两个女娃娃,让你去乡里偷两个,结果你能让她在半道上跑一个!那家人画了你这张狗脸去报官,要不是老子保你,你早就被长安知府处以极刑了!” 屋顶的小青听到龙宇轩指使别人偷孩子,原本一副看好戏的脸,突然冷冽起来。 屋里龙宇轩踱了几步,皱眉道“看样子这单大买卖是飞了。不过……” 龙宇轩盯着獐老六的脸,直盯得他浑身发毛。 “不过那个有钱的青衣傻小子说要花银子买你这条命,如今你又把他的玉牌弄丢了,兴许他真的会让我杀了你,这倒是一桩好买卖……” “龙大侠!龙大哥!爹!”听到龙宇轩的话,獐老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爹!小的这些年也为您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情,您不能这么绝情啊!” “行了!”龙宇轩见自己这个便宜儿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自己腿上抹,无奈道“又不是真杀你,只是演一场戏,骗骗那三个外地佬兜里的银票罢了!” “还是爹爹您英明!”獐老六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给龙宇轩捶背一边道“小的该怎么做?” 龙宇轩摸着下巴,嘿嘿道“你去集市上买张油纸,再买只鸡。你把鸡杀了,把鸡血用油纸包上捆结实,放在你的裤带这儿。” “喏,就是这儿。”龙宇轩提了提獐老六的腰“反正袍子宽大,他们也看不出来。” “好嘞!”獐老六嘿嘿道“这桩小事,爹您就宽心吧!” 龙宇轩嗯了一声,接着道“等我用匕首把鸡血扎破,你就往地上一躺,装你的死。我假装刺了你之后,就威胁那三个小娃娃,说这一刀是他们三个家伙刺的。这三个外地娃娃到时候还不得吓破了胆,任由咱们摆布?” 屋顶的小青听到龙宇轩的话,冷笑了一声,消失不见了…… …… 等到龙宇轩火急火燎地赶回长乐坊,果然,小青他们还在那里等着他。 见龙宇轩回来,杨素有些焦急道“东西追回来没?” 龙宇轩有些难为情道“偷你东西的那个人找到了……可是……东西被他给卖给当铺,又在当铺里让一个蒙面的青衣人给抢了!” 说完,龙宇轩把那五十两银票递给了小青,心都在滴血。 杨素听着龙宇轩的话,脸越来越难看。 小青没有接银票,而是在一旁咬牙切齿道“这个毛贼,连我们的东西都敢偷!龙大侠,东西可以找不回来,可那家伙的命,老子要定了!” “你确定?”龙宇轩眉毛一扬“就一块玉牌,值得吗?” “不弄死他,难消老子心头之恨!”小青恨恨道“龙大侠你就说敢不敢接这趟买卖!” “拼了!”龙宇轩一跺脚,故作豪迈道“走!干他娘的!” 杨素望向小青,似乎想阻止他。可他见小青朝自己眨了眨眼,就不再说话。 三人跟着龙宇轩来到了青龙坊獐老六的门外,龙宇轩示意他们往后退一退,然后他敲响了房门。 “谁啊?”獐老六打开门,见是龙宇轩,点头哈腰把他迎了进去。 没过多久,屋里就传出一声惨叫。 龙宇轩再次打开门,朝着杨素他们挥了挥手。 杨素他们进了屋,发现那位偷他们东西的皂衣毛贼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他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直缀,在地上流成了一滩。 杨素与翠花看到这一幕,真以为闹出了人命,只有小青明白这里面的猫腻。 小青冷笑一声,攥着一颗小石子走到獐老六的身边,突然假装门外有人,朝着门外厉声喝道“谁?!” 屋里的人以为门外真的有人,都转过头去,龙宇轩做贼心虚,还追出了屋子。 小青见龙宇轩出了屋子,拽着獐老六的头发提起他的脑袋,紧接着一掌劈向他的哑门穴!与此同时,小青把獐老六肚子上的那把匕首朝下一按,那把匕首就真真地扎进了獐老六的肚子里。人血流到鸡血上,也不知道哪是人血,哪是鸡血。 小青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抬起头,发现杨素正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兄弟,哪有人啊?”这时候龙宇轩回到了屋里。他哪里知道小青的花花肠子? 龙宇轩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问蹲在獐老六身边的小青道“兄弟,你是不是眼睛看花了?” 小青盯着獐老六渗血的伤口,又触了触他的呼吸,突然怪叫道“死了!他死了!你杀人了!” 龙宇轩没好气道“不是你让我杀了他吗?”他看了一眼地上獐老六的伤口,发现那匕首……似乎捅进去的有点深…… 龙宇轩赶紧蹲下来探了探獐老六的呼吸,然后脸越来越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你杀了他!”小青一把拽起龙宇轩的领口,盯着他冷笑道“我只不过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你这位长安大侠还真敢杀人!” “我!”龙宇轩看了一眼獐老六还在渗血的伤口,急眼道“兄弟,我可没杀他!天地良心啊,他那里流的可是鸡血!” 小青撩开獐老六的袍子,就见那把匕首刺透了一个油布囊子。那把匕首有一大半都入了肉,血还在伤口周围缓缓朝外渗着。 龙宇轩看见这一幕,慌乱之中只以为自己失了手,他“扑通”一声跪在小青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公子,那个……我也是无心之过啊,还望公子不要报官!” 小青望着如同丧家之犬似的龙宇轩,眯着眼睛道“包庇杀人犯,这可是重罪。不过嘛……只要价钱公道,本公子还是乐意帮龙大侠一把的……” “好说!好说!”龙宇轩嘴里说着客套话,转脸就要朝门外跑,却被翠花给追上,一脚踹翻在地。 小青蹲到龙宇轩的身旁,嘻嘻笑道“怎的,杀了人就想跑?” “我……我错了……”龙宇轩被翠花那一脚踹的浑身骨头仿佛散了架,疼得他直吸凉气。 “少废话!”小青冷笑道“掏出白银两千两,老子今儿就当啥也没看见!” “行!”龙宇轩一口答应下来,然后他问小青道“您……跟我回家取银票?” 小青对翠花笑道“翠花,你跟他去吧,得了银子全归你。记住,不见银子不放人。” “好嘞!”翠花听见有银子拿,顿时眉开眼笑。他走上前去揽住龙宇轩的脖子,嘻嘻笑道“龙大侠,咱们走呗?” “哎呦……轻点!轻点!”龙宇轩在翠花的“盛情招待”下出了院子,领着翠花拿银子去了。 等龙宇轩走后,小青望向杨素。见杨素瞪着自己,小青心虚道“这个……那个……” “他死了?”杨素指着地上的獐老六,问小青道。 “没有!那个地方不是要害,就流点血,暂时还死不了!”小青嘿嘿一笑,走到獐老六跟前,一掐他的人中,獐老六果然缓缓睁开了双眼。 可怜獐老六醒来之后就感觉小腹上一阵钻心疼痛袭来。他抬头朝自己肚子上望去,发现肚子上插着一把匕首,还有鲜血正“汩汩”往外渗着。 “娘嘞!”獐老六惨叫一声,盯着身边的小青凄厉喊道“谁!谁要杀我?!救命啊……!” 小青走到獐老六的身边蹲下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道“我刚才都看见了,是长安大侠龙宇轩要弄死你。” “为……为什么啊……”獐老六死死盯着那把匕首,动也不敢动。 见獐老六发问,小青没好气道“你俩之间的那点龌龊事,我哪知道?” 说到这里,小青对獐老六冷冷道“你偷了我们的东西,又给弄丢了。看你也遭了报应的份上,本公子就不与你一般见识了!”小青给杨素使了个眼色,起身就要离开。 “少侠!少侠!”獐老六以为小青当真要走,鬼哭狼嚎道“少侠您不能见死不救啊……您走了以后,我怎么办……” 小青冷笑道“又不是我们捅了你,我们管你是死是活做什么?再说,我们才来到长安城,你就偷了我们东西。你不仁在先,老子干嘛与你讲仁义道德?” “我……我知错了!”獐老六肠子都悔青了。他见小青又要抬腿离开,凄惨道“少侠今日只要救小的一命,小的保证今后再也不当贼了!” “你当不当贼,干我屁事?”小青见这家伙还不开窍,冷笑道“老子只在意老子的东西被你给弄哪去了!我那块玉牌,价值纹银五百两!” “我赔!我赔公子八百两!”獐老六凄凉笑道“只要公子肯救我,我把这些年攒下的家当全给你们!” “这还差不多!”小青在獐老六身边蹲下去,“啪啪”在他的身上按了几下,獐老六的伤口就不怎么流血了。 “银子呢?”小青眯着眼道。 “东屋床底下有个墙洞,全在那里边。”獐老六哭丧着脸道。 “嗨!还他娘的得钻床底!”小青晦气道。 没过多时,小青就捧着一沓银票去而复返,眼都笑成了一条缝。他把银票往怀里一揣,对地上的獐老六道“走吧!” “去……去看郎中吗?”獐老六以为小青收了钱就做事,心想自己这是遇到了活菩萨啊。 谁知小青嘴一撇,冷笑道“想啥呢?去衙门!” “去……去衙门干嘛?”獐老六心一凉。 “当然是去自首了!”小青嬉笑道“当了这么多年贼,本公子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獐老六欲哭无泪了。 …… 去长安县衙的路上,小青搀着肚皮上还插着一把匕首的獐老六,“关怀”他道“六哥,您肚皮上这把匕首,怎么回事?” 獐老六结巴道“我……我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今天突然翻然悔悟,我……越想越后悔,于是拿起匕首给了自己一下子!” 听到獐老六的话,小青满意地点了点了头。他摸着胸口鼓囊囊的银票,欣慰地笑了。 还别说,龙宇轩的那根卦签,还真他娘的挺灵验的呢。 5、女子刀客 把那个小偷送进了长安县衙之后,三人离开了长安城,接着往天南方向行进。 在小青的建议下,三人避开了大路的岐阳驿、顺政驿、问津驿,先过道骊都去周制县,再经那里的蜀道横穿秦川入蜀地。 一路上,翠花数着从龙宇轩那儿得来的银票合不拢嘴,小青也心情明媚。 只有杨素寒着一张脸。 小青走到杨素面前,嘻嘻道“怎么了先生,不高兴?” 杨素还没有开口,翠花先说话了“你问的都是废话。搁你师父送你的东西给人顺走找不回来了,你不难受?”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神秘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在杨素面前晃悠道“先生,你看这是啥?” 看到小青手里的玉牌,杨素愣了一下。他把玉牌拿到手里,问小青道“那个獐老六不是说玉牌在当铺里给人抢走、追不回来了吗?” 说到这里,杨素突然明白过来,望着一脸得意之色的小青笑了“你这票‘黑吃黑’玩的,还真他娘的清新脱俗!” 小青一挺胸脯,哈哈大笑“那可不是!谁让这两个家伙算计老子!” 范鲤送的东西失而复得,杨素的心情也开始转好。 其实杨素之所以重视这块玉牌,纯粹是因为它是师父送给自己的。至于它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杨素虽然没与师祖范诩、师父范鲤一样嗤之以鼻,但也不怎么上心。 三人沿着乡下小路不咸不淡地走着,惹得翠花抱怨连连“唉,自打从雁门关下来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连走路都没个劲了!” “那是当然咯……”小青望着前面的小市镇,嘻嘻道“好歹咱们在雁门关上杀的是天狼铁骑,对阵的那是天狼第一勇士。你看惯了胸大屁股大的绝世大美人,再回头去看一群柴禾妞,你能提起兴趣?” 小青自顾自嘟囔着,可一旁的翠花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扭过头看向翠花,就见翠花正对着前方一位牵马的女子直流口水。 那个女子身穿浅蓝色的织锦长裙,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深蓝色的薄烟纱。她头上戴着一顶绣有牡丹花的纱笠,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走起路来那是一个婀娜多姿。 小青终于知道翠花为什么不说话了,因为小青望见那名女子后,也看直了眼。 女子牵马进了骊都城,翠花与小青一路尾随了过去。 杨素怕他二人又惹事,只好也跟了上去。 那名女子一直走到一处小酒馆外面才停下来。她栓好马,来到柜前,指了指墙上的菜牌。 掌柜的会意,拿起了毛笔准备记菜名。 女子点了几个小菜,一碗白米,又要了一壶酒,走进小酒馆里坐了下来。她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似乎……是个哑巴。 小青与翠花也点了几个小菜走进了小酒馆中。他们找了一张桌子,正对着那名女子坐了下来。 女子似乎没有看见小青与翠花炽热的目光似的。她把腰间的鎏银姿腰刀摘下放在桌子上,毫不顾忌一屋子人的眼光。 离阳王朝虽然有刀剑禁令,可那都是对杨素这种读书人说的。小青愿意把自己的剑藏一藏,那也纯粹是怕给杨素招惹麻烦。 而像蓝衣女子这种独行侠客,原本就桀骜惯了,又哪里会在乎什么狗屁的禁令? 你想捉他们首先你得能打过他们。你打得过他们,你还得跑得过他们。 他们这些江湖浪荡惯了的人物,不高兴了劈你几刀,高兴了抬腿就跑,难不成你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一边追一边喊“亲,和谐离阳不带刀,不要跑,咱们坐下来聊聊”? 蓝衣女子把纱笠摘下放在桌子上,原本吵吵嚷嚷的小酒馆里顿时安静下来。 “哎,小青,看见没有,波涛汹涌哇……”翠花盯着蓝衣女子的胸口,声音有些刺耳。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拿筷子啄了一下他的手,白眼道“你他娘的说话不能小声点?被那姑娘听见了多尴尬!” 小青话音刚落,整个馆子里的人都看向了他——这家伙嫌翠花嗓门大,可他倒好,直接在那儿吼了起来。 杨素无奈摇了摇头。 还好他有先见之明。他压根就没和这两个败类坐一桌。 太丢人了。 二人在那里肆无忌惮,可对面的女子始终平静似水。她的那张脸虽然不是那种狐媚撩人的美,却淡雅如兰,越看越让人觉得有味道。 见那女子只是静静喝着酒,翠花揽过小青的肩膀,有些惋惜道“不会说话也就罢了,难不成耳朵也聋了吧?” 翠花盯着蓝衣女子的丰满胸脯,越看越觉得可惜“可惜了这一对刚出锅的白面馒头!” 翠花说的大声,那女子仍是无动于衷。 小青确定那女子是个聋子了。于是他也开始放肆起来“翠花,你青少爷纵横江湖小二十年,今天,就把哪几种女人碰不得,给你说道说道。” 翠花盯着女子桌子上的那把精致的姿腰刀,心里长了个心眼,脸上却嘻嘻道“说吧,是不是不给你奶吃的女人碰不得?” “滚蛋!”小青知道翠花又在嘲讽自己在泸川城的那件丢人事儿,白眼道“我说正事儿呢!” “您说您说!”翠花一路走过来,脑子没怎么长,嘴皮子倒是越来越顺溜了“哎呀,腰缠黄金万两,不如怀揣馒头两斤呐……可揉可嘬可捏,最重要的累了还能当枕头……” “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小青知道翠花是在嘲讽他在女都知的怀里睡觉那件事,抬腿就踹,却被翠花轻巧躲过。 翠花把小青扶到凳子上坐下,嘻嘻道“青公子您消消气儿泄泄火!到底哪几种女人碰不得,人家等着听您说道叻!” 小青理了理自己衣裳,又看了那个蓝衣女子一眼,这才不紧不慢道“第一种,善妒的女人碰不得。我说的这种‘善妒’不是吃醋,女人吃醋那跟咱们男人喝酒那是一样一样的,早上来二两、晚上弄半斤,这都没啥。” 小青道“我说的这种‘善妒’,是指女人因为吃醋而做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大齐太祖因为害怕他的皇后,几十年不敢纳妃,结果皇后一死,他第一件事就是纳了几十房美人儿;大魏梁国公夫人宁喝魏文帝的‘毒酒’,也不愿丈夫纳妾,连堂堂九五之尊都拿她没办法。 咱们男人要是娶了这种女人,往小了说自己的终身‘性福’没了,往大了说,你还怎么为家族开枝散叶?兴许哪天你这娘们一生气,把你的第三条腿都给砍了!结果第二天你喝酒,发现媳妇儿给张罗的下酒菜很好吃,就问那是什么肉。结果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第三条腿……太吓人!太吓人!” “有道理!有道理!”翠花仰天笑了几声,大点其头“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不孝的女人碰不得。”小青又接着道“都说‘不孝者最无情’。一个娘们连最起码的孝敬父母都做不到,她得多冷血无情不明事理?娶了这种女人,重者家破人亡,不轻不重是个家庭不睦,就是轻了,也会整天鸡零狗碎的,过不爽利。” “嗯,说的对!”翠花大点其头“第三种呢?” “至于这第三种嘛……”小青盯着那位吃着白米饭的蓝衣女子,嘻嘻道“骑马的女人碰不得!” “啊?”翠花听小青前两个说的头头是道,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疑惑道“骑马的女人怎么了?” 小青盯着蓝衣女子的裙子,老神在在道“你想啊,极品女人讲究个什么?当然是腰肢如柳盈盈可握、肤如白玉吹弹可破了……那骑马的女子整天在马背上风吹日晒的,皮肤能好了?” “有道理……”翠花点了点头。 小青嘿嘿笑道:“蜀国先主曾感慨‘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意思是说他常年骑马,大腿上都没有肥肉。你想啊,这绝品女子讲究一个‘肥而不腻’,大腿上连个软肉都没有,还有个屁的味道!” 小青接着道“更暴殄天物的是,常年骑马,屁股蛋上、大腿上肯定长了一层老茧。你冒着被一刀剁了的风险,好不容易把一位绝世女侠给扑倒了,结果扒了衣裳一看,呀,一身的糙肉,拿手往上面一摸,哎呀手被搓掉了一层皮……你说你是下嘴啊还是下嘴啊还是下嘴啊……” 小青似乎渐入佳境,声音也越来越大,于是乎整个小酒馆都哄堂大笑起来。 可那蓝衣女子依旧小口吃着白米,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小青看到,摇头叹息道“多好的姑娘,可惜了!” 其实倒也不怪小青可惜。这位女侠虽然不是那种看上一眼就让人抓心挠肺的狐媚子,却有一种越看越让人着迷的淡雅气质。可就是这么一位出尘女子,却白璧微瑕,着实让人扼腕叹息了一点。 蓝衣女子似乎是个慢性子,从她吃饭就能看出来。她在一屋子畜生的啧啧声里吃完最后一口米,又把桌子上的菜吃的一口不剩,这才拿起她的那把姿腰刀,重新戴上了纱笠。 翠花见女子要走,突然扯起嗓子大声喊道“姑娘,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走路莫风骚,小心扭到腰!” 蓝衣女子突然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来,看着翠花,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有病。”蓝衣女子转身之前,吐出了两个字。 娘嘞,原来这位女侠不聋也不哑啊,太刺激了! 6、姻缘上签 “有病。” 蓝衣女子说完转身就走。她虽然连骂人也是云淡风轻,可酒馆里的那一票禽兽却都愣住了。 他们都以为那个女侠是个聋子,听不见他们说话,所以说话才这般放肆。 结果……人家根本就不聋。 蓝衣女子就是骂人,也感觉不到脸上有情感波动,似乎是天生的寡淡性子。她根本就不和小青翠花一般见识,说完“有病”两个字也就走了。 可原本还在那儿狼吞虎咽的翠花,却突然觉得嘴里的饭菜味同嚼蜡。 尤其是小青,想起自己刚才的那篇长篇大论,尤其是“骑马女人碰不得”的神论,他臊得脸都红了。 这都啥事儿啊! 等他们从小酒馆出来后,那名蓝衣女侠已经不见了踪影。 三人出了骊都城继续往西,打算从周至境内的西骆峪,走那条闻名天下的傥骆道入蜀。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千年以前,大魏诗仙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三人站在西骆峪古道的入口处,望着连亘不绝的八百里秦川路,不得不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越发佩服华夏先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开拓精神。 “先生,我看咱们还是在当地寻个人给咱们带路吧……”望着眼前横断神州的八百里秦川,小青惊叹道。 虽说古书里记载了这条古蜀道,可他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在山里绕迷糊了,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三人在附近寻到一个小村子,名叫“夏家岭”。村子不大,绝大多数都姓夏,据说他们这一支都是禹帝的后人。 杨素他们刚要寻一个认识路的村民给他们带路,就见村子外面来了个他们如何也想不到的“熟人”——“长安大侠”龙宇轩。 龙大侠“龙游浅水”似乎遭了蛤蟆戏弄,看着有些落魄。 他远远望见杨素三人,有些惊讶,似乎想跑。可他想了一会子,还是朝着杨素三人走了过来。 “龙宇轩!”翠花看着胡子拉碴、有些不修边幅的龙宇轩,上去就揪起了他的耳朵。 “哎呦……轻点!轻点!疼……”龙宇轩被翠花拽着耳朵,只好使劲把头往他手那边凑,好减轻疼痛。他一边把脑袋凑过去一边鬼哭狼嚎道“好歹与三位也这么熟了,俗话说那啥,‘买卖不成仁义在’,哦呦……能不能轻点儿……轻点儿!” 小青望着龇牙咧嘴的龙宇轩,冷笑道“龙宇轩,谁跟你熟?” 龙宇轩求爷告奶鬼哭狼嚎,好不容易翠花才把他放开。他揉着被翠花扯得通红的耳朵,龇牙咧嘴道“那个……三位,其实俺不叫龙宇轩,‘龙宇轩’是俺四堂舅的大侄子的大堂姑家招的上门女婿,俺的真名其实叫做龙傲天……” 见小青他们瞪大双眼看着自己,龙宇轩有些得意道“‘傲’是‘傲骨铮铮’的‘傲’,‘天’是‘天下无敌’的天!” 谁知龙宇轩刚嘚瑟两下,就被小青一脚给踹翻在地。 小青蹲在龙宇轩身边,拍着他的脸皮笑肉不笑道“‘傲骨铮铮’是吧?‘天下无敌’是吧?” “不是……不是的!”龙宇轩都快哭了“‘傲’是‘高傲自大’的‘傲’,‘天’是‘无法无天’的天……” “这还差不多!”小青一边揪着龙宇轩的耳朵,一边嘀咕道“老子长这么大从没欺过男霸过女,怎么一看见你这家伙就想往死里打?奇了怪哉……” 想到这里小青自己也是忍俊不禁“龙宇轩,你是不是天生挨打的贱命?” 听到小青的话,龙宇轩想死的心都有了。 杨素心肠最软,见这位不靠谱的“长安大侠”也遭了报应,也受了膈应,还可怜兮兮有家不能回。杨素笑着对小青道“小青,差不多就行了。” 小青终于放开了这位离开了长安城的“长安大侠”。可他才放了手,也不知道是他人缘太好还是人品太差,一旁的翠花这时候又凑了上来。 “喂,我说龙大侠,您到底是叫‘龙傲天’,还是叫‘龙宇轩’?”翠花做了个拧耳朵的手势。 龙宇轩吓得一哆嗦,赶紧道“龙宇轩!龙宇轩!”他这时候还哪敢隐瞒,说实话道“其实……龙傲天是当年给我儿子起的名字。” 翠花诧异道“你儿子?我那天跟你回家,你家里不像有其他人的样子啊?” 龙宇轩挠了挠头,似乎要不要说实话。他想了一会子,终于开口道“这个……年轻那会儿好赌,把老婆孩子都给卖了……” “畜生!” 翠花与小青恨不得再过去打他一顿,却又嫌脏了手。 杨素听到这位龙大侠的话,也阴沉着脸转身就走。 龙宇轩见那三人往村里走,知道他们是要去找向带路的,跟在后面嚷嚷道“三位公子,别走啊……这八百里秦川俺熟啊!要不咱们手拉着手,一起过这九州龙脉?” 他都走投无路了,眼看着又遇见三个不怎么熟的“熟人”,原本脸皮就厚的他自然更厚了。 见龙宇轩一直跟着他们,翠花转身吓唬他道“你再跟着我们,我把你捆了到扔山里去喂黑瞎子,你信不信?” “……” 杨素转过身来,见龙宇轩有些失落,却始终赖着不走,于是他问龙宇轩道“你当真走过蜀道入过蜀?” “那是当然了!”刚才还跟霜打过似的龙宇轩,见杨素给了好脸色,顷刻又昂首挺胸起来“干俺们这行的,三教九流得懂些、路子得野些。不然俺们怎么混饭吃?” 杨素点头“我再信你一次。你要是是能带着我们过了秦川,我们兄弟三人必有重谢。” “好说!好说!”龙宇轩嘿嘿道。他背过身去,从随身行头里摸出他混饭吃的签筒与课签,又给自己来了一课。 结果,自从逃离长安之后连喝水都能塞到牙的龙宇轩,突然摇出一个姻缘上签。 龙宇轩痴痴望着手里的上上签,傻乐呵道“终于要时来运转了?” 于是,这位龙大侠压住心中的狂喜,一马当先入了秦川。 7、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有龙宇轩带路,杨素他们心里也有了点底。 他们准备了些水和干粮,从骆口驿入山,直奔骆谷关方向。 由于已是腊月,山上草木枯黄,极目望去,关山萧索。 三人跟着龙宇轩说笑前行,像极了民间根据那本《大魏西域记》改编而来的民间传说。 杨素是那位大魏高僧,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小青是孙猴子,一路降妖除魔架桥开路;翠花是那头死肥猪,好吃懒做话还多。 至于那位龙大侠,他虽然背着几个人的行头,可关键他也不想背啊,实在是翠花下手太狠了,他实在是怕了…… “喂,我说龙大侠,您在长安城横刀立马、制霸多年,也见过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没?”翠花手里戳着根棍子,对着他前面的龙宇轩比划着。 敢情龙宇轩不是那位吃了九世取经人的小师弟啊。看他的待遇和地位,撑死了也就一匹小白马。哦不对,是老白马。 龙宇轩回头看了一眼翠花手里的棍子,神情有些不自然。也难怪,换做你成天被别人拿着棍子敲,你神情自然一个试试? “长安府确实有不少宝贝。”龙宇轩有些惋惜道“我见过不少倒斗的贩卖古物,有不少宝贝确实是楚魏时期传下来的……可惜了,这帮人可不讲究什么一脉相传……” “饿贼!”翠花身在秦川,嘴里也蹦哒出一句秦川话。他看着龙宇轩,不屑道“你一个抛妻弃子的王八蛋,居然在这里说什么一脉相传?” 龙宇轩有些尴尬,他挠头道“这个……那都是年轻时候的混账事了……”说到这里,龙宇轩的神情有些黯然。 杨素看到,拍了拍龙宇轩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简单一个动作,龙宇轩却向杨素投去感激的目光。 他已经走投无路,可这位被自己耍过的读书人却愿意相信自己一次。他发誓以后自己再也不坑蒙拐骗了,他要靠谱一点,好报答这位读书人对自己的善意。 于是,心怀感激的龙宇轩就把杨素三人给领到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的鬼地方…… “龙宇轩,你他娘的不是说自己走过秦川吗,那你给老子说,这里是什么地方!”翠花一棍子抽到龙宇轩屁股上,疼得龙宇轩龇牙咧嘴。 其实也不怪翠花发火。 搁你被一个号称“过八百里秦川如闲庭信步”的家伙给领迷了路、在一片林子里绕了十几圈还是走不出去,你不恼火? 小青也有些生气了。他拿眼睛盯着龙宇轩,直盯得龙宇轩脑门发凉。 但很快,龙宇轩就知道,他脑门发凉不是小青给盯的,因为他身后的草丛里,一双棕黑泛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那双眼睛的主人脖子上的鬃毛根根竖立,它不停用前掌拍打着地面,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响! 那是一头体重超过了四百斤的熊瞎子! “娘嘞!”龙宇轩见这头黑瞎子朝自己扑了过来,拔腿就朝杨素那里跑。 小青望见,拔出剑拦在杨素身前,朝龙宇轩破口大骂道“干你婶婶啊龙宇轩,你他娘的把它往哪引的!” 别看黑瞎子长得凶狠,其实它们很少主动攻击人类的。而这头无论个头还是体重都跟成了精似的大家伙,显然被他们四个人给激怒了。 其实也不怪这头大黑熊出来就要吃人,它原本正在洞里惬意地睡着觉,迷了路的翠花龙宇轩他们就开始闹腾。 一次不行两次……四个人足足在这头熊瞎子眼前晃悠了十几趟,活该它出来发脾气。 说时迟那时快。可怜的龙宇轩被这头大家伙吓破了胆,偏偏脚下一滑,栽到了地上。 他翻过身子,就见那头四百斤重的大家伙像个人一样立了起来——它站起来后,竟然比在场所有人都高! 黑瞎子咆哮一声,两只前掌重重朝地上的龙宇轩拍了过去! 眼看着龙宇轩就要血溅当场,这时翠花冲了上去,一脚就把地上的龙宇轩给踢飞出去。 那熊瞎子一掌拍下去后,拍了个空! 龙宇轩睁开眼,见自己没有开膛破肚,也没缺胳膊少腿,他看见一旁全神贯注的翠花,知道是他救了自己,心中感激,再想起他敲自己闷棍的事,竟然有些病态的期待了。 翠花当然不知道龙宇轩这匹“老白马”的想法,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前方的那头黑瞎子。 而那头畜生见翠花死死瞪着自己,仿佛受到了挑衅。它放下两只前蹄,把地上都刨出了一个大坑。 见前面的人类朝它勾了勾手,这头畜生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懂,直接就朝翠花撞了过去! 翠花见黑瞎子撞过来,一个侧身就闪了过去。 可狂奔起来的黑瞎子就不那么好停下来了。巨大的冲力带着它朝前飞奔着,直撞断了几棵碗口粗的樟子松才停下来。 “乖乖,这头熊瞎子成精了吧?” 这时龙宇轩已经凑到了杨素与小青的身旁,他望见眼前的这一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只王八“翠花……翠花没事吧?” “翠花也是你能喊的?”小青倒提着剑冷笑道“叫四婶!” “啊?”龙宇轩迷糊了“那四叔是谁?” 小青一指那头大黑熊,坏笑道“那不是?” 其实小青早就看出来这头黑瞎子奈何不了翠花,要不他早就提剑上去了。 那头畜生又朝着翠花冲撞了几次,却每回都被翠花轻巧躲开。 如此又几次过后,翠花一点事都没有,反倒是那头黑瞎子被山石树枝给割出了不少伤口,血淋淋的好生凄惨。 熊瞎子死死盯着前面的那个瘦小人类,发出了一声震天咆哮!可它吼完以后并没有扑向翠花——它竟然转过身去,扭着肥腻的屁股跑了! 可翠花自从下了雁门关以后都能淡出个鸟来,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家伙,他能给它放走? 只见翠花身轻如燕,几个箭步就蹿到了那头大黑熊的前面,又朝它勾了勾手。 黑瞎子被彻底激怒了,疯狂地扑向了翠花。 可没有任何意外,又被翠花给躲了去。 大黑瞎子又是扑、又是挠、又是横冲直撞,最后给它折腾得精疲力尽,却连翠花一根头发也没沾到! “怎么着,累了?”见那头黑瞎子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翠花嘻嘻笑道“他四叔,要不换我来?” 然后,就见翠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接蹿到那头黑瞎子的背上。只见翠花一声大吼,竟扯着那头畜生的脑袋,连带着把那头四百斤重的身子给拔了起来! 只听“嘭”地一声,那头黑瞎子被翠花给摔到一块山石上,直接把那块石头撞得四分五裂。 翠花缓缓走到黑瞎子前面,见那畜生仰躺着,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了,有些不尽兴道“人不禁打,好不容易碰见头卖相这么好的畜生,结果还是不禁打!” 他越说越生气,于是他走到那头黑瞎子的前面,“嘭嘭嘭”十几拳头下去,把那头黑瞎子给打成的“白瞎子”——黑狗熊的脑浆都给翠花打出来了。 翠花尤自没解恨。他转过脸朝龙宇轩看过去,给龙宇轩吓得脸色煞白,赶紧躲到了杨素的身后。 暴虐的翠花一拳头打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树,朝着夜幕中的十万大山自语道“他娘的,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8、倾国倾城女山贼 折腾的大半天,夜幕悄悄降临了。 翠花把那头四百斤重的“大肥肉”给扯到众人前面来,一脸的不尽兴“喏,晚上有肉吃了,咱们不要啃干粮了。” 龙宇轩凑上前来,揪着这头刚才还张牙舞爪要吃他的“大肥肉”,恨恨道“怎的,不是要吃你龙爷爷的么,我现在还就不躲了,你这笨熊,有种站起来走两步?” 小青见到,一脚把龙宇轩这贱人给踹开,指着地上的熊掌对杨素道“先生,你们读书人不是说‘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吗,我去刚才路过的溪里抓几条鱼上来,你把他们一起吃了?” 杨素笑道“我还是吃鱼吧。” “得嘞!”小青听到,提着他的那把剑捉鱼去了。 龙宇轩被翠花撵去剥那头黑瞎子,还特地嘱咐龙宇轩,把熊心给他留着,说他小时候已经吃过了豹子胆了,今儿个把熊心也给补上,说不准吃了之后还能羽化飞升呢。 几个人生了一堆火,真真烤地起了鱼和熊掌来。 杨素拿出进山之前特地拜托老驿卒给他画的一幅秦川山川道路图,爬到山石突兀处,就着天上北极星比划起来。 “先生,来吃鱼喽!”小青挥舞着手里的野鱼朝杨素喊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找路!” 杨素走到篝火旁,见翠花真真把那头熊瞎子的心脏给切成了片儿,用匕首串成串儿在那烤着。 见差不多了,翠花咬了一口,刚嚼几下,就给吐了出来,晦气道“呸,一股子的腥味,要是能有点生姜粉芥末粉就好了!” “有哇!”龙宇轩嘿嘿一笑,把他的行头解开,从里面摸出两个油纸包,递给翠花。 翠花打开一看,果然是生姜粉跟芥末粉。 “行啊你!”翠花一拍龙宇轩肩膀,把龙宇轩给拍得嘴一歪。然后,翠花给他的熊心上撒了点生姜芥末,又咬了一口,点头道“嗯……味道好多了!不过……要是再能有点胡椒粉就更好了!” “有哇!”龙宇轩神秘一笑,又从行头里摸出了一个油纸包。 翠花盯着龙宇轩的行李,表情古怪道“你这究竟是什么天材地宝,怎么里面啥都有?我想整根大葱就着吃,你有没?” “有哇!”龙宇轩朝他的行李包裹里一摸,果然摸出一根大葱来。 翠花望见,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 四个人围着火堆烤起火来。 由于有了佐料,不管是鱼肉还是熊肉都变得美味起来。 几个人饱餐一顿之后,开始趁着天星定位,寻找来时的路。 杨素已经把他们所在的大体方位给推算了出来,又有小青这位常年在南疆密林里打仗、方向感极强的家伙带路,所以他们很快就回到了来时的路上。 这时已经差不多过了丑时。 四人在路旁生了堆火,小青与翠花轮番守夜,其他人稍作休憩,准备天亮以后再接着赶路。 半夜无话。 等到天亮以后,几人陆续醒了过来。 杨素身上穿着棉衣,可还是给冻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着凉了,先生?”小青皱眉问杨素道。 “不碍事。”杨素摇头笑道。 翠花打着哈哈走过来,听到杨素的话,突然对一旁的龙宇轩开玩笑道“龙大侠,有没有伤风冒寒的草药,给你小满叔来半斤!” “好嘞!”龙宇轩当真从他的行囊里给找出一包配好药的桂枝汤来。 “我你娘!”翠花望着在那儿傻乐呵的龙宇轩,说不出话来。 天雷滚滚啊。 “就这些了,没旁的东西了。”龙宇轩见杨素他们全盯着自己的行头,挠头道。 小青不信。他把龙宇轩的行头给扯过来,打开翻了一下,发现除了几身换洗衣裳,还真没有旁的物什了。 四个人寻到溪边,小青用石头为杨素刻了个能盛水煎药的“石锅”,几人七手八脚忙活起来。 杨素喝完药之后,四个人沿着傥骆古道继续朝西南方向行进,不觉间走到了仙人岭附近。 这时,人烟渐渐稀少。 翠花对小青道“哎,小青,你刚才听见那个行商说了没,这大半年来,前面仙人岭附近一直在闹山贼,搞得往来客商行人宁愿从山上绕过这段路,也不敢往这里走了。”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眯眼笑道“要不,咱们也绕一绕?” “别介啊!”翠花还没说话,一旁龙宇轩抢先开口了“二位叔叔没听刚才那人说吗,那仙人岭上的山贼,可是个女的!据说还生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我怎么没听见?”翠花疑惑道“不就说是个女的吗?哪来的倾国倾城?” “嗨,甭管了!”龙宇轩嘿嘿笑道“听我的,管保没错!俺龙某人有预感,这位女大王肯定是一位侠骨柔肠的美娇娘……” 说完,龙宇轩偷偷抽出他进山前摇出的那支姻缘上签,心底美滋滋道难道,这上天注定的姻缘就应在这位女大王身上了? “管他的。”龙宇轩陶醉道“姻缘嘛呢,上天安排的最大嘛。” 小青与翠花可懒得理会龙宇轩的小九九,他俩要是能被一个女山贼给吓得绕路走,那也不是他俩了。 小青走到杨素身边,问他道“先生,走一个?” 杨素笑道“这一路走来,各路神仙也见了不少,可这女山贼什么的,还没碰到过。” “哈哈!”听到杨素的话,小青大笑。 这就是他的先生。 当沉稳时八风不动,轻狂时豪气干云! 豪情漫卷自轻狂! 三人沿着山路上了仙人岭。 山上松石嶙峋,俯仰之间,云气纵横。 龙宇轩翠花他们前前后后绕着仙人岭转悠了大半天,可传说中的女山贼在哪里? “哪有什么女山贼?”翠花望着空的只剩下云的仙人岭,气就不打一处来“仙人你个板板!老子裤子都脱了,就给我看这个?” 龙宇轩更是失落。他掏出他的那支竹签抱在怀里,往山上一坐,委屈道“我不管,不给老子的女大王,老子还就不走了!” 9、天赐良缘 仙人岭上,两尊失望的“仙人”直接给这方天地耍起了无赖。 小青看到翠花与龙宇轩的反应,摇头道“得,到嘴的俊俏山大王又飞了……” 几个人里除了杨素是真的无所谓,其他几个都是乘兴而来、失望而归。尤其是龙宇轩,魂儿都随着那座空山给飞走了。 几人下了仙人岭,刚想沿着原路继续朝前走,发现前面突然蹦出来一群红衣女子。 这些女子皆是红布蒙面,头上还戴着红色方巾,一看打扮就知道是那伙传说中的女山贼了。 于是乎,整个傥骆古道上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只见满脸唏嘘胡茬的龙宇轩飞一般地扑向了那群无恶不作的红衣女魔头,仿佛那群人不是剪径的山贼…… 他龙宇轩才是。 龙宇轩沿着山路飞奔而下,倒把那群女山贼给吓了一跳。 只见龙宇轩大喝一声,刚要招呼他的翠花“叔”一起上,一转身发现翠花根本就没跟上来——只有他自己冲了过去。 “我艹,不是说好了一起上的吗?”龙宇轩见身后没人,只有他自己傻不拉几地冲了下来,想死的心都有了。 然后,他就听见翠花朝自己大喊道“龙大侠,我突然发现和你一起抢女山贼太傻了,你还是自己来吧!” 龙宇轩望着眼前的十几位女山贼,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那个……姑奶奶们,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说完龙宇轩扭头就要跑,却被领头的女山贼一脚踹翻在地,用刀给架住了脖子。 那个女头目一招手,身后女贼一拥而上,把龙宇轩给绑了起来。 站在高处的小青望见这一幕,对翠花道“翠花,让这群人把咱们也绑了,陪他们耍耍?” “有点意思!”翠花怪笑了起来。 小青见那群女山贼围了上来,眯着眼道“玩归玩,发现先生有危险,你直接挣断绳索,杀无赦。” “知道了!”翠花嘿嘿笑道。 那群女山贼拿下龙宇轩之后,见高处还站着三个人,也不废话,直接提着刀剑一拥而上。 可她们刚冲到那三个人跟前,就见翠花把手朝头顶一举,嬉皮笑脸道“各位仙子姐姐,俺们打不过你们,甘愿投降!还望姐姐们对俺温柔一点儿,待会绑俺的时候绑松快点儿!” “少废话!”领头的红衣山贼一拳头砸在翠花的肚子上,给翠花疼得一哆嗦。 翠花刚要发作,被一旁的小青给拦住,于是他咬着牙在那里哼哼道“给老子等着!” 女山贼们把杨素三人给捆成了粽子,跟龙宇轩栓成了一串儿。 可怜龙宇轩还眼巴巴指望着翠花与小青能救他呢,结果倒好,一锅全给人家端了。 “三位叔叔在闹什么?”龙宇轩不知道杨素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哭丧着脸道“怎么连你们也给人家捆了?” “闭嘴!”翠花瞪了龙宇轩一眼,又故弄玄虚道“将计就计懂不懂?” “哎……哎……”龙宇轩虽然没见过江湖里的大风大浪,可好歹也在长安城的臭水洼里摸爬滚打过。他稍微一琢磨,就弄懂了小青他们的意思,于是嘿嘿一笑,胆子又肥了起来。 四个人给那群女贼蒙着脸朝岔路上走。杨素一直沉默不语,暗暗在那里记着路程。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几人被押进了一座山寨里。 “走!”进寨以后,杨素他们被摘下了蒙在脸上的布。 只见前方站着一位红衣女子,论容貌身段皆是上等。 翠花龙宇轩他们看到,都是大喜。 “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姻缘吗?”龙宇轩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然后,就听那个女子冷笑道“你们走了大运,赶上我们大王‘选妃’,你们当中有谁能被我家大王看上的话,兴许直接就成了压寨夫人,从此衣食无忧。” “选我选我选我!”听完红衣女子的话,龙宇轩大声吆喝道。 “你?”红衣女子走到龙宇轩的身边,用刀鞘挑起了他的脸“长得倒也说得过去……”女子又望向杨素与小青,顿时眼睛一亮。 他转过身去,看着龙宇轩道“不过比起那两位俊哥儿,你是不是老了点?” “老了才有味道啊!不像那些毛头小子,只知道横冲直撞,没有一点技巧可言!”龙宇轩听到红衣女子的话,有些急眼了。 “真他娘的不要脸!”望着龙宇轩饥渴难耐的模样,翠花在小青耳边小声道。 “嗯,也是有点道理。”红衣女子听到龙宇轩的话,嘴角微微翘起“你们四个,会学驴叫吗?” “啊?”除了杨素,其他几人听到红衣女子的话,都是大惊。 红衣女子戏谑道“我家大王从小就喜欢听驴叫,所以你们要是学得像的话,我想我家大王会喜欢的。” “不会不会……”翠花与小青赶紧摇头。 这他娘的算是特殊癖好吗? 可就在这时,龙宇轩却上前自告奋勇道“姑奶奶,小的会!小的会!” “你会?”红衣女子笑了“叫两声听听?” 龙宇轩气沉丹田,真的站在那里叫了起来。 “欧——啊——欧啊——欧啊——” 饱满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寨子里,听得那些女山贼都笑弯了腰。 见龙宇轩叫个不停,红衣女子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 龙宇轩只盼着能与她的“天赐姻缘”修成正果,只怕自己叫的不像,又对那红衣女子道“这样行不行?除了正常叫唤,我还专门钻研过驴子喝水、驴子拉屎、驴子发情……其中公驴子发情叫的最是销魂。我找找感觉……” “咝——昂——咝——昂——昂——” 龙宇轩在那儿卖力叫着,直叫得一屋子人笑出了眼泪、直不起腰来。 翠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叫住小青与杨素道“哎呦,龙大侠为了一个娘们,也他娘的拼了!就冲着这股子狠劲,咱们也不能跟他抢了!” 那位红衣女子也被龙宇轩给逗乐了,赶紧制止他道“行了行了!别叫了,就你了!” 说完她就要领着龙宇轩去见他们家大王。 龙宇轩赶紧跟上了那位女子。出门前,他又转过身来,望着杨素他们,郑重道“三位兄弟,一路走来,多谢三位的照顾。我龙宇轩欠你们一份恩情。” 从来没靠谱过的龙宇轩猝不及防煽起情来,把杨素他们唬得一愣。 可这家伙也就正经了一个呼吸的功夫,又腆着脸贱笑道“虽然欠你们一份恩情,可在天赐的姻缘面前,还是上天安排的最大嘛!所以,三位的恩情,我龙宇轩只好欠着了!” 10、阉了 “我不走了。”不靠谱的龙宇轩突然望着杨素他们,满脸的严肃认真道。 然后,他就跟着那位红衣女山贼出了厅堂,估计是被带去找那位女山大王去了。 “这个混账玩意儿!”翠花见龙宇轩说走就走,丝毫也不顾及江湖道义,骂骂咧咧道。 杨素摇头微笑道“随他去吧。路都是自己走的,难得他一个盲流也会如此认真。” 那一头,龙宇轩被红衣女子带到一处灯火通明的独立宅院外,一路所见尽是些水嫩嫩的妙龄女子。 龙宇轩心想,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声名在外的女大王一定是一位极品的美人儿! 房门外站着两排身配刀剑的女护卫,个个长的婀娜多姿。只不过……除了这群婀娜多姿的女山贼之外,门口还拴着一头“婀娜多姿”的驴。 没错,就是一头驴。 这头驴子可能和龙宇轩一样发了情,正在那儿销魂地叫唤着。 龙宇轩看见,心底被那叫声挠得跟打了鸡血一样。 ——多么雅致的特殊嗜好啊!屋里的那位佳人,一定是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龙宇轩走到装饰着红绸的门前,却被那群红衣山贼给拦了下来。 龙宇轩不解,转脸望向领他过来的那名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道“我家大王的床,哪是这么容易就上的?书香门第的女子在与夫君圆房之前,都会出一道题目考考她的男人。我家大王虽然落了草,可雅趣却还是有的。你这男人这么想做我大王的裙下之臣,想必这点聪明劲儿还是有的吧?” “仙子但请出题!”龙宇轩眼看着一道好菜摆在眼前,却吃不进嘴里去,猴急猴急的。 红衣女子想了想,突然笑道“这样吧。你说两句话,第一句能把我逗乐,第二句又让我翻脸,这一关就算你过了。” 龙宇轩挠起了头。 这可如何是好?他突然看到那头发了情的驴子,借着那股猴急劲儿,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龙宇轩走到那头驴子跟前。 驴子见龙宇轩过去,叫了一半突然不叫了,歪着它那张驴脸望着龙宇轩。 然后,龙宇轩就对着那头驴喊出了一个字“爹!” 那群女山贼一开始脑子没转过弯,都愣在那里。也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女子们突然哄堂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哈……”带龙宇轩过来的那位红衣女子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道“笑死我了!哎呦,我的肚子!” 龙宇轩又走到那位红衣女子面前,盯着她标致的脸蛋,认真道“娘!” 红衣女子前一刻还在那儿笑着,冷不防龙宇轩一声“娘”砸过来,她又愣在那里。 等那个女山贼反应过来,就不是想笑了。她拔出腰间的那口刀,咬紧银牙,横刀就往龙宇轩脑袋上劈! 龙宇轩“妈呀”一声,抬腿就往一边躲,边躲还边朝身后的那位满脸杀气的红衣女子喊道“你出题考我,我过了考验,你怎么又要杀我!” 红衣女子又是一刀劈上去,恨恨道“老娘出题考你,可没让你戏弄老娘!”说完那刁钻一刀直接划破了龙宇轩肋下衣裳,顺带着划出了一道血印子。 龙宇轩疼得“咝”了一声,也顾不上身上伤口,拼了命的朝外跑去,可那红衣女子却穷追不舍,似乎不剁了他难消心头之恨。 就在这时,那道一直紧闭着的房门突然来了,从门里走出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 那女子也是穿着红衣,可衣裳的质感明显好过了其他女子。她脸上蒙着红纱,朝追杀着龙宇轩的那名女子不急不缓道“红菱,放了他吧。” 追杀龙宇轩的红衣女子停了下来,朝蒙着纱的女子恭敬道“是,大王。” 原来蒙纱的女子就是那位声震傥驼古道的女山贼头子了。可听她说话,似乎……很是温柔? 龙宇轩痴痴望着这位山大王,眼里的爱慕之情怎么也掩饰不住。当然,他也懒得去掩饰。 “你进来吧。”那位山大王朝龙宇轩招了招手,然后转身走进了房间里。 龙宇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单单听到那柔柔糯糯的声音,就已经陶醉了。他敢肯定,那块红纱后面一定藏着一张绝色倾城的脸! 龙宇轩两脚不着地,几乎是飘进了房间里。 屋里点着红烛,布置得跟新房似的。那位女山贼头子正立在窗边,不知道想些什么,听见龙宇轩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道“把门关上。” 龙宇轩被那声“把门关上”给挠得心肝乱颤,他赶紧关上房门,又痴痴望向女子包裹在赵锦衣裳里的玲珑身段。 “过来。”女子又朝龙宇轩勾了勾手。 龙宇轩飘向了红衣女子,盯着她的那张被红纱遮住的眼,痴痴傻傻。 女子揽住龙宇轩的腰,一下子把他给压到了床上! “好狂野!好主动!”龙宇轩被女子压住,却感觉自己飘在了云端上。 女子勾住龙宇轩的下巴,吐气如兰道“听说,你主动要做我的压寨夫人?” 龙宇轩被女子呼出的热气给撩得汗毛倒立,虽然是腊月的天,却感觉身子像是着了火一样。 “会学驴叫吧?”女子抚摸着龙宇轩的脸,似笑非笑道“待会我坐上去的时候,要学驴叫哦。”说完,女子开始脱自己的衣裳。 望着眼前女大王的完美酮体,龙宇轩也痴痴傻傻地脱起了自己的衣裳。他感觉自己就要烧成灰了! 就在龙宇轩即将被那股柔软湿润给包裹住的时候,女子突然揭开了她脸上的红纱。 这位女大王生了一副堪称完美的身材,却也长了一张丑陋到了极点的脸! 只见她生的浓眉大眼塌鼻梁,一张血盆大嘴下面还长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更让龙宇轩销魂的是,那颗痣的上面还长了几根长毛…… 龙宇轩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想爬起来逃跑,却被女大王给压的动弹不得。 女大王压着龙宇轩各种撩拨,可龙宇轩却怎么都硬不起来了。 女大王使尽了浑身解数,可龙宇轩的第三条腿跟废了似的,始终耷拉着。最后女大王实在急了,从褥子下面摸出一把匕首,一刀就把龙宇轩的第三条腿给切了! “贼你娘,老娘鼓捣了半天,连个反应都没有,那老娘留着它有什么用!” 11、人丑多作怪 “啊——!”只听一声凄惨的叫声响彻在秦川十万大山之上,惊得山中野狼都跟着叫声嗷呜起来。 寨子聚义厅里,被反手绑着的翠花听到龙宇轩的叫声,嘿嘿坏笑道“娘嘞,不就是成个亲吗,有这么销魂么?” 小青琢磨着龙宇轩的惨叫声,皱起眉头道“我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了?”翠花撇了撇嘴“人家这叫欲仙欲死,你又没尝过个中滋味,怎么会知道?” “说的跟你尝过的呢!”小青盯着翠花冷笑道。 “不对。”这时杨素也神色凝重起来“这龙宇轩怕是出什么事了,翠花,赶紧去看看。” “不去!”听到杨素的话,翠花一瞪眼,反感道“这家伙刚才已经跟咱们散了伙,如今他是死是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不去我去,好歹相识一场。”小青皱着眉头,一本正经道。 他三两下挣脱绳索,对翠花道“翠花,你保护好先生,我出去看看。” 说完他在大厅里活动了一下被捆得有些发麻的手脚,赤手空拳走出了聚义厅。 大厅外面有几个女山贼在把守,小青蹑手蹑脚走上去,麻利把那几个山贼给打晕,随手抄起了一把刀,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这处山寨已经算不小了,寨子里大大小小住着百十号山贼,无一例外,全是女的。 小青隐约听到南边有龙宇轩的嚎叫声飘过来,他一路飞檐走壁,最后来到了一处破旧柴房外。 “咦,这家伙不是被拉去成亲了吗,怎么躲柴房快活来了?难不成这女山贼还有这特殊嗜好?喜欢在柴房里致敬周公?” 想到这里,小青从房顶跳下来,唉声叹气道“哎,现在的这群年轻人,真会玩儿。” 他冲上前去,一刀一个把那两个守门的女山贼给敲晕,打开柴门溜了进去。 柴房里连个光亮也没有,黑灯瞎火的。 小青听见屋子的最深处有呻吟声飘出来,提着刀走了过去。 柴房的最深处,龙宇轩正闭着眼在那里呻吟着。他已经疼得快没有知觉了,此刻有人走到他跟前来,他却没有听见。 “呦,这不是龙大侠么?怎么不在女大王的香闺里当你的‘压寨夫人’,一个人跑这里干嘛来了?” 龙宇轩蓦得听到熟悉的声音,以为疼出了幻觉。 “怎的,当了‘压寨夫人’,还不理人了?” “哎呦……青叔,救我!”龙宇轩动弹不得,坐在那儿呜咽道。 他哭得实在太凄惨了——好好的一份‘天赐姻缘’,到最后弄成了这般模样。他的心在疼,他的身体……更疼。 小青立在那儿看着龙宇轩哭,见他一直没完没了,没好气道“不就是个娘们吗,看不上咱拉倒,哭什么哭?赶紧起来!” “我……我走不了了……”龙宇轩呻吟道。 小青这时也发现了龙宇轩的异常。他蹲下身子看了一遍,没发现龙宇轩缺胳膊少腿,身上也没什么窟窿,不禁问他道“龙大侠,您究竟哪儿不舒?” 龙宇轩虚弱道“我被……那女山贼……给阉了……” “啊?”小青一愣。他蹲下身子,朝龙宇轩的两腿之间看去,果然,龙宇轩的那里血淋淋一片。 “真他娘的狠啊。”原本还玩世不恭的小青看到这一幕,突然寒起了脸。 他把小心把龙宇轩从柴堆上抱起,用脚往地上一勾,地上的刀就飞到了他的手中。 小青刚才走进柴房的时候还吊儿郎当的,见到那群女山贼还只是给打晕,并没有痛下杀手。可这时他走出来之后,却浑身杀气激荡。 龙宇轩虽然不是个东西,可好歹与他们同行到此,此时他落得这般下场,好歹与他相交一场的小青能不感同身受? 小青这回不再飞檐走壁,所以前面有不少女山贼已经发现了他。 “站住!”有女山贼呵斥小青道,见小青一直朝前闯,丝毫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些女山贼一拥而上。 小青把龙宇轩扛在肩膀上,提着那把“取之于匪、用之于匪”的钢刀迎了上去。 之前不出手,那是因为觉得这伙女山贼有趣。可如今成了敌人——既然是敌人,那就都去死好了! 小青再不怜香惜玉,他捉刀在手,一刀就把冲在最前方的那个女山贼给捅了个透心凉。 其他几个女子被出手刁钻狠毒的小青给震慑住,想跑,却被小青撵上来,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 小青杀了那几个女山贼之后,扛着已经疼昏迷过去的龙宇轩回到那间聚义厅前,望着牌匾正中央的那个“义”字,忍不住“呸”了一声。 厅里翠花听见外面吵嚷,早就挣断绳索跑了出来。他迎头撞见扛着龙宇轩的小青,疑惑道“这个宝宝怎么了?” “被那个山贼头子给阉了。” “不会吧?”翠花下意识望向龙宇轩的裆部,果然,那里一片血肉模糊。 “这帮女魔头怎么这么狠?”翠花有些同情龙宇轩了“这不比要了他的命还狠吗?!” 说话间,厅堂外面突然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翠花朝厅外望去,就见满山的红衣女山贼们已经把这里围了起来。 其中当头一人身穿朱红色赵锦,正是那个传说中的女大王。 她这会没有蒙纱,所以那副“绝世容颜”也被小青他们看在了眼里。 “怪不得龙宇轩这孙子情愿被阉,也抵死不从啊!”翠花看到那个国字脸、卧蚕眉、脸上沟壑纵横、俏脸大痣长毛的山大王,突然觉得龙宇轩也蛮有骨气的。 这位女大王冷冷望着厅里的小青他们,面无表情道“你们三个,主动求饶的话,饶你们不死。” 小青见那个女大王的脸上似乎还长了点胡须,突然一个哆嗦,看向了身后的杨素“先生,怎么处置?” 杨素面无表情道“杀光。” “不……不要吧……”翠花有些于心不忍“她们可是一群女人啊,而且……有不少长得还不错呢……” 小青冷笑道“女人?在我的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自己人,一种是敌人。” “既然是敌人,那就都去死好了。”小青轻轻把龙宇轩放在地上,提起那把刀,冲进了前方人群里。 结果显而易见,前方变成了一场屠杀。 那帮女山贼虽然带个“贼”字、虽然坏事做绝,可毕竟是群女人。 而小青发现无论再穷凶极恶的人,他们似乎只是对别人冷血无情,对自己的话,他们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怕死——就像这群坏事做尽的女人,见小青一刀一个不留活口,她们当中有不少人已经开始往后退缩。 可小青既然出手,又如何会给他们逃跑的机会?他提着那口钢刀,刀起刀落寒霜满地,那些女山贼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小青杀起人来也如同在闲庭信步。 他提刀之时钢刀完好,可棋刀之时,那口刀已经卷刃。 这时候再看寨子里,除了那位蒙着脸的女大王,再没有一人能站得起来! 那位女大王似乎被吓破了胆。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小青的脚下,声音颤抖道“大侠……能不能……饶我一命?” “能。”小青点头。他见女山贼抬起头来,指着身后的龙宇轩道“只要像他这样被你伤害过的人肯放过你。” 女山贼自嘲一笑,又低下了头。 她穷途末路,于是开始追思起往事“原本刚落草为寇那会儿,也从不滥杀无辜,也会一腔义气劫富济贫。可时间长了,就真的爱上了这种可以决定别人生死的快感当中。” 女山贼还在缓缓追忆“我生在一个世代行武的小帮派,爹娘被当地知县养着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因为做的坏事太多,那狗官最终还是杀了我全家灭了口。” “我侥幸逃过一劫,上山入了一帮山贼的伙。那位山大王喜欢我一身武艺,所以不嫌我丑,娶我做了压寨夫人。可我的那位夫君却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摆设,整天强抢民女并肆意蹂躏,甚至会把女人带到我身边来,当着我的面亲热。” “我整日守着活寡,又要忍受着心里的折磨,最后一怒之下往寨子的锅里投了毒,把这一山的死鬼给一锅端了个干净。” 说到这里,女山贼自嘲笑了笑,又接着道“我重新拉起了一支队伍,不同的是这次全是女人。我教她们习武,带领他们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由于我名声在外,又肯帮这些可怜女子报仇雪恨,所以队伍越来越壮大。” “我带着这支队伍灭了知县满门,终于报了我的大仇。可也是从那时候起,我突然没有了追求。” 女子说到这里,眼里有了悔恨“我开始变着花样去填补空虚的生活,于是抓来各种各样的男人。可我发现,无论这些男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年龄,似乎都喜欢年轻貌美的。我天生丑陋,所以心底越发不平,开始变着花样去捉弄、摧残那些贱男人,还上了瘾。” 女山贼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龙宇轩,悔恨道“我罪大恶极,理当一死。可连累一山的姐妹们枉送了性命,我百死莫赎……” “说完了?”小青听到这里,抱着剑冷笑道。 那女子一愣,没有说话。 小青望向杨素,询问他如何处置这名女大王。 杨素摇了摇头,轻声笑道“既然活着这么累,大王还是去死好了。” 那女山贼听到杨素的话,眼神一凛,突然拔地而起,转身就跑。 小青没料这娘们说了这么多,原来只是为了活命,疏忽之下还真给她跑出去了。 可她再快,能快得过翠花? 只见翠花拔腿就朝着那道红色身影追了上去。他身如灵猿,即使是在山上也如履平地。 翠花追上女山贼,手臂一揽就把她挟在了胳肢窝下。翠花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挟回来就朝地上使劲一扔。 “再跑啊?”翠花奚落女山贼道。 女山贼见逃跑无望,又跪到地上开始求饶。她哭的肝肠寸断,可刚才动了恻隐之心的三人,此时却只觉得恶心了。 翠花听着地上的求饶声,最后实在心烦意乱,捡起地上的刀,一刀就把这位女山贼捅了个透心凉。 “长得比我丑就算了,偏偏还这么能唱戏!真是人丑多作怪!” 翠花啐了一口唾沫,满脸不屑道。 12、山上有座庙 “真是人丑多作怪!”翠花望着地上那位女山大王的尸体,不屑道。 眼看着前几刻还热热闹闹的寨子,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成了人间炼狱,那三个始作俑者没有丝毫的愧疚。 杨素从来都不是什么婆婆妈妈的人,他看东西只看本质,也只要结果。 他既然觉得这一山的山贼死有余辜,又哪里会管她们是男是女? 杨素蹲到龙宇轩身边,替他看了一下伤口。然后,三人分开寻找,终于找到了寨子的药房,寻了些金疮药,给龙宇轩处理了伤口。 他们把龙宇轩扶到一间屋子里,又把寨子里的尸体给收拾干净,这才松了一口气。 望着还在床上说着胡话的龙宇轩,翠花撇嘴道“要我说,咱们把这家伙给扔在这里,接着往前赶路得了。这寒冬腊月的,万一下场大雪封了山,咱们可就进退不得了。” “说什么混账话!”小青不满道“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什么?!”翠花被小青给逗乐了“刚才那是哪条禽兽,操着一口大钢刀唰唰唰唰唰唰,那些被你杀死的虽然是山贼,可也都是娇滴滴的女子!你怜香惜玉了?”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冷笑道“先生让我杀谁,我就杀谁。我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 “得!”翠花一拍脑子,头疼道“当我没说。” 说完他抱着个膀子出门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嘟囔道“这么多野性十足的小娘子,好歹也留几个暖床啊……” …… 三个人加上龙宇轩在寨子里住了下来。好在周遭都知道这里闹山贼,所以根本就没人敢在这处山寨的附近出没。 杨素他们也乐得清静。 龙宇轩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可心灵上的创伤却没人能帮得了他。 为了防止他的伤口愈合之后不能如厕,小青还专门在那儿给他插了根小树枝,怕他那儿长在一起之后,连尿也没法撒了。 摊上这么个事儿,要是别额男人,估计也活不下去了。 可这位龙大侠也只是情绪低落了五六天,居然又“死灰复燃”了。 他渐渐的能下床活动了,只是步子不能迈得太大,怕扯不到蛋。 这天清晨,龙宇轩可能是步子迈大了,结果结了疤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开始在那里鬼哭狼嚎“三位叔叔!我那儿又流血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杨素赶紧走过来,给龙宇轩看了一眼,又撒了点金疮药上去,没好气道“死不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信你算一卦,保准是下下签。” 龙宇轩早就不信他那筒“剧毒”的课签了,听到杨素的话,他耐不住性子又摇了一课,果不其然,大凶。 “这……这又如何是好……”龙宇轩顿时急了。 一旁翠花头也不抬道“你都‘凶’成阴阳人了,还能凶哪儿去?放心吧,倒着看就好。大吉。” “也对……”龙宇轩点头。 他被杨素扶到床上,看着自己仍在流血的伤口,一个人在那里嘀咕道“没了就没了吧,反正留着也没啥用……” 一旁的小青听到,对翠花道“这家伙是不是傻了?好歹以前也是在长安城里扬名立万过的人物,怎么出来一趟之后比你还傻?” 翠花刚要骂小青,就听见龙宇轩在那里神神叨叨道“究竟是哪儿流的血?要不我端一盆水来,我蹲进去,看看哪儿冒血丝儿……” 翠花一拍脑袋,满脸黑线道“得,是比我还傻了!” …… 等龙宇轩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之后,已经又过了将近一个月。 两个半正常人和一个非正常人在贼窝里过了一次特别值得纪念的大年。 他们等龙宇轩的伤完全好后,四个人又要上路了。 临行前,翠花看着自己从地下密室给寻出来的金银珠宝,又看着小青手里的火把,整个心都在滴血。 “好歹也是有缘人给咱们留下来的,就是不全带走,也留几样做纪念嘛!”翠花盯着堆满了整间屋子的金银细软,两眼都在放光。 “不义之财,留着何用?”杨素拿过小青手里的火把,一把火连同贼窝给烧了个干净。 四个人离开寨子,又踏上了入蜀的秦川路。 三人过了将军门,听山民说前方山上有一座庙,日头下山之前差不多能赶到。 于是,三人加快了步子,准备在天黑之前上山,在庙里过夜。 上山的路蜿蜒起伏,龙宇轩一边走路一边苦笑道“还别说,这裆里没了东西坠着,走路还真轻快……” 杨素听到龙宇轩的话,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山去。幸好翠花与小青反应快,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小青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朝龙宇轩怒道“龙大侠,咱们说话能不能不这么浪?你这么浪,你认不认识沈浪?” 此时,春神湖上的沈浪突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耳根子滚烫。 他吩咐手下把两个为富不仁的乡绅绑上石头沉进湖里,趴在船舷骂骂咧咧道“哪个王八蛋又惦记老子了!” …… 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杨素四个终于来到山上。望着山上的那座不大的寺庙,三人敲开了庙门。 庙里住着不到十个和尚,住持是一位白发白須的古稀老人。听到四个年轻人要借宿,老主持亲自把他们安顿到了一处干净僧房里。 天色渐晚,赶了一天路的杨素他们吃了一顿素斋,就各自休息了。 夜里,杨素出来如厕,发现前方大雄宝殿里烛火煌煌,忍不住走了过去。 老僧在佛前长跪不起。 他的身后,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妪佝偻着身子,手里挑着一盏荷花灯。 “又十年了啊……”老僧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停下手中盘动的佛珠。 老妪点头“是啊,又十年了。你……还是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老僧面无表情道“你当年早已嫁为人妇,我也已经皈依我佛。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老妪无言以对。 此时山上突然起了大风,吹灭了一殿的烛火,只余下那盏荷花灯在风里摇曳着,却倔强着不肯熄灭。 “当年,是我负了你,你怨我,我不怪你。”老妪叹了口气,望着手里的荷花灯,仿佛回到了一甲子前。 那年的上元节,暗香盈盈、凤箫声动。 有富家俏千金写了一个灯谜,挂在了大慈恩寺之外。 灯谜是两句话春去也,花落无言。谜底,则是她的芳名。 大慈恩寺外的灯谜渐渐的都被人解开,唯有她的那盏荷花灯倔强地亮着。 这时,一位头戴方巾、身穿襴衫的俊书生恰好路过,看到花灯上的灯谜后,提笔在上面写出了谜底 榭。 而后,这位名叫谢榭的女子在灯火阑珊里爱上了这名秀才。 兴许是世间太多这样的故事。所以故事和戏文总是相同。 谢榭的家中嫌弃书生寒酸,三番五次棒打鸳鸯。 书生缕遭打击,竟连考取功名的心也冷了,开始整天借酒消愁。 谢榭见那书生如此,最终也没坚持下去,写了一封极端伤人的书信,嫁为了人妇。 ……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也该了结了。 可命运却总是让人难以捉摸。 谢榭的夫君是一位商人。有一次,她随夫入蜀,夜宿寒山,又遇见了早已出家多年的书生。 这时的书生,已经青灯古卷、长伴佛前了。 原来,当年在谢榭披上嫁纱的那天,他也披上了袈裟。 她出嫁,他也出了家。 多年后。再见到当年的旧人,谢榭心底最深处的情愫终于汹涌而出。 可那时山上站着的,是一位心如止水的和尚,而不是当年那个儒冠襕衫的书生了。 一甲子岁月悠悠。 自从重逢故人之后,谢榭每隔十年,都会在上元节这天来到山上寺庙里。她不是想与他发生些什么,她只是求一份解脱罢了。 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书生,却连一眼也不愿意看她。 眉眼已经不再温柔的谢榭望着长坐于佛前的老僧,流泪道“李郎……” “施主,此间只有老僧当心,没有什么张生李郎。”老僧打断了谢榭的话。 谢榭满脸黯然之色,说了句“我懂了。”转过身,蹒跚朝佛堂外走去。 她仿佛没有看到门前站着的杨素似的,提着那盏摇摇曳曳却始终不灭的荷花灯,在夜幕里朝山下走去。 杨素走进佛堂里,朝老僧道“大师,山上风大,婆婆一个老人,怎么下山?” 老僧仍是没有回头,说出的话像是在打机锋“怎么上山,就怎么下山。” 杨素有些怒了。 老僧与那位老妪的恩怨他懒得去管,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什么结解不开? 这时,小青寻了过来。 原来杨素出门的时候他就醒了,见杨素迟迟未归,小青心中担心,于是跟了过来。 看到小青,杨素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对小青道“小青,刚才从这里走了一位提着花灯的婆婆,我怕她夜里下山不安全,你赶紧跟上去看看。” “好。”小青点头,朝那条唯一的上山路追了过去。 佛堂里再没旁人。 杨素走到老僧的身旁,劝老僧道“大师,我不知道你与那位婆婆有什么恩怨。可你们佛门讲究一个‘放下’,一个‘自在’。大师既然出家,更应该慈悲为怀,为何这么多年来,都不肯给那位婆婆一个解脱?” 老僧没有说话。他盘动手里佛珠,仿佛入定了一般。 见那老僧不理自己,杨素再不废话。既然话不投机,多说何用? 杨素刚要离开,就见小青从外面奔了回来。他刚见杨素,就皱起眉头道“我沿着咱们上山的路追了许久,没见有人下山。” 杨素惊疑,也朝着上山的石台阶那里赶过去。可石台阶蜿蜒而下,哪里有刚才那位蹒跚老妪的身影? “怎么回事?那婆婆腿脚又不好,还打着一盏灯,按理说就是走的快些,也能看见啊……”杨素心的中惊疑不定。 他朝佛堂里望去,只见漆黑的夜幕里,一位老僧盘坐在佛前。 他这一坐,就是一个甲子。 他手里的佛珠越转越慢,嘴里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话。 “不是不肯原谅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又谈何原谅?” “不愿回头看你一眼,是因为你的模样,始终记挂在我心上。” “佛前诵经一甲子,不求往世,不问来生。只愿我佛能佑你此生平安、周全。” “参了一辈子的禅,不参岁月荏苒、不参人情冷暖。唯有你是我的禅,这些年,无惧山高路远。” 说到这里,老僧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用一甲子岁月参了一枕黄粱。梦醒了,他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禅房里,老僧生于籍籍,死于无名。 下山的路上,一盏荷花灯颤颤巍巍地亮着。 是人?是鬼? 亦或是,一缕执念? 13、先取雅号,再取头颅 禅房外,阴晦的天飘起雪花。 雪越下越大。及至第二天天亮,整个秦川都成了一片苍茫。 老僧的遗体盘膝不倒,被他的弟子们当做肉身舍利供奉起来。 伤口已经痊愈的龙宇轩望着银装素裹的八百里秦川,又望着老僧的肉身,突然对杨素道“先生,我不想走了。” 见杨素看着他面色古怪,龙宇轩喃喃道“这回是真的了……” 杨素点头道“当真看破红尘了?” 龙宇轩点头道“我浪荡半生,虽然没杀人放火,可也没少作孽。” 他望向远方,郑重道“如今我也遭了报应,又恰逢圣僧坐化,真的看破红尘了。” 杨素拍了拍龙宇轩的肩膀,没有说话。 下山的路被大雪封住,直到二月初才能通行。 上山的时候是四个人,下山突然少了一个,使得杨素他们心情有些压抑。 走的时候,当他们看到光着脑袋一边流泪一边朝他们挥手的龙宇轩,饶是最讨厌他的翠花,也忍不住心中伤感。 三人走在残雪还没化尽的傥骆古道上,不觉间来到了天汉府境内的华阳县。 一路上,杨素还见到了巴蜀所独有的、黑白相间的大竹熊。那憨憨傻傻的模样,实在是想象不到它们是一群凶猛的食肉野兽。 三人来到群山之间的华阳县城,一路见惯了关河萧索,突然来到热闹喧嚣的小城里,他们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三人正要寻一间客栈留着晚上歇脚,突然见市集上一阵喧嚣。还有人不停在喊“打人了”。 小青望向杨素,就见杨素放下他的书箱,沉声道“走,看看去。” 三人朝着吵嚷的地方走过去,就见一位身穿绸缎、膀大腰圆的黑壮汉子与他的几个恶奴,正在把一位身穿襕衫的读书人按在地上打。领头的那个壮汉边打还边念念有词 “我叫你给老子假清高!”那位穿的人模狗样的黑脸汉子又踹了书生几脚,满脸凶狠道“找你给老子起个雅号,那是老子看得起你,还给脸不要脸!” 那名书生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咬牙切齿道“郑铁匠,你就是如今成了暴发户,也是个只会欺男霸女的铁匠!还想附庸风雅让我给你取雅号,你做梦去吧!” 一旁的杨素听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怕那位读书人真给人打坏了,于是走了上去。 “郑大官人想要个雅号?”杨素望着那位发了迹就开始附庸风雅的铁匠,笑着问他道。 姓郑的铁匠转过脸来,见杨素也是一身儒生装扮,顿时眼睛一亮,哈哈道“俊书生,你愿不愿意给俺取个雅号?只要你肯润笔,银子俺有的是!” “兄台!这郑铁匠仗着在衙门里有靠山,在我们华阳县城无恶不作,还逼死过两位黄花闺女!兄台千万不要与他同流合污!”那位青衣儒生倒也有骨气,他见杨素凑上前来,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大声劝杨素道。 那位郑铁匠又要上去揍那位书儒生,却被杨素拦住了去路“郑大官人,赠雅号乃是士林的风流韵事,哪有像官人这样强迫别人的?” 郑铁匠盯着地上的那位儒生恨恨道“书生你有所不知,老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拿以前打铁的事嘲讽老子。你听他一口一个‘郑铁匠’的,气不气人!” 听到这里,杨素笑道“既然那位兄台不愿意,郑大官人也不要为难他了,小生路过宝地,又遇到大官人,也是有缘。不知能否有幸赠给郑大官人一个雅号?” 郑铁匠被杨素一口一个“大官人”喊得心花怒放,又见杨素要赠他雅号,笑得一脸横肉在那抖啊抖的。 地上的儒生听到杨素的话,盯着杨素啐了一口血痰,咬牙切齿道“呸!又是一个斯文败类!” 杨素权当没听见儒生的话,只顾着对郑铁匠道“大官人能否找来一张案子,小生当街题字,好让咱们整个华阳城的父老乡亲都见证一下这等风流事。” “好!好!好!”郑铁匠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赶紧吩咐那群恶奴去搬桌子架椅子。 桌子纸笔都准备完毕,杨素提起狼毫蘸满了墨,在宣纸上写出了两个正楷大字——酉斋。 “好字!”郑铁匠虽然不识字,却也看出杨素写的字好看极了。然后,他抓耳挠腮道“可这两个字怎么念?” 身后有恶奴赶紧凑到他耳边道“老爷,这念‘酉斋’!” “什么意思?”郑铁匠满头雾水望向杨素道“这‘斋’字我懂,你们文人都管住的屋子叫‘斋’。可这‘酉’字又怎么解释?” 听到郑铁匠的话,杨素突然换了一副面孔,盯着他冷笑道“这都看不懂,郑大官人附庸什么风雅?你看这个‘酉’字,竖着看就像你打铁用的铁墩子;放倒了就是你之前烧火用的风箱。这么有意思的一个字,再配上你的铁匠身份,难道不是绝配?” “哈哈哈哈哈……”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起初还对杨素指指戳戳,突然听到他的一番话,这才明白他原来是在耍郑铁匠,全都哈哈大笑。 尤其是那位被打的儒生,望着杨素的背影,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 “你……你他娘的找死!”郑铁匠这才明白自己被杨素给耍了,他一挥手,对身后恶奴道“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书生给卸条胳膊下来,出了事老子担着!” 那群恶奴一拥而上,就要把杨素拿下。 眼看着杨素就要惨遭毒手,这个时候,翠花与小青出现在了杨素的前面。 翠花盯着那位姓郑的铁匠,嘻嘻哈哈道“啧啧,看不出来啊,老子这么英明神武,居然和你这头黑野猪同一个行当。” 翠花冷笑道“铁匠怎么了?铁匠操你家祖宗、睡你家老母了?老子就是铁匠,老子骄傲了?” “你!”郑铁匠快要疯了“给我上!打死他!” 那群恶奴一拥而上。可他们上去的快,下去的更快。 那群家伙都没看见翠花怎么出的手,就一个个被扔了出去,一个个摔在街上的青石路上,不知死活。 翠花一手一个解决掉那群恶奴之后,又朝着郑铁匠缓缓走了过去。 可怜郑铁匠也就在小县城里抖抖威风,哪里见过翠花这种狠茬子?他用手颤巍巍地指着翠花,刚要说话,就被翠花一巴掌给拍到地上,半张脸也肿成了猪头。 翠花拽着郑铁匠的头发,拖死狗似的把他拽到杨素面前,嘻嘻道“怎么处置这个打铁的?” 杨素走到那位浑身是伤的青衣儒生面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问他道“听你说,这位姓郑的恶霸无恶不作,还逼死过人?” 那名青衣书生点头道“不错!这家伙仗着天汉衙门里有亲戚,在我们华阳县无恶不作。但凡他看上哪家平民女子,就会百般纠缠、威逼利诱。有两位良家女子抵死不从,就被他强行虏去玷污了身子!有位女子也是刚烈,竟然投井死了!” 青衣儒生望着翠花脚下再也嚣狂不起来的郑老大,恨恨道“那位女子的家里含恨报官,却被这位郑铁匠给花银子摆平,至今依旧逍遥法外。可怜那女子的家人,却被郑老大整天勒索警告,好好的两家人如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生不如死!” 杨素听到这里,眸子越发冰冷。他转身问身后百姓道“众位乡亲们,这位兄台说的可是真的?” 百姓们一阵骚动,却没有人站出来。 许久过后,有人站出来道“我为书生担保,他说的句句属实!” “对,句句属实!”有了人挑头,百姓们纷纷站了出来,群情激奋。 杨素转过身,早有小青走了过来,问杨素道“先生,怎么处置他?” 杨素眸子一冷,说出的话也冰凉彻骨“杀了吧。” 小青点头,拔出腰间的那把太宗赐剑,手起剑落,砍下了一颗好大头颅! 14、他喜欢我 小青拔剑,一剑就是一颗好大头颅! “杀……杀人了!”街上百姓见小青说杀人就杀人,有人吓得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百姓们从来都是这样“叶公好龙”,他们整天盼着能有人收了这个恶贯满盈的郑恶霸,可真有人杀了郑恶霸之后,他们又开始不知所措,四散奔走。 只有那名青衣书生抚掌大笑道“杀得好!” 小青在那里不咸不淡地擦着剑,似乎刚才杀人的不是他似的。 华阳的百姓们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上麻烦。可那位青衣书生却凑到杨素身边道“兄台杀了人惹了麻烦,为什么不跑?” 杨素笑着问青衣书生道“那公子明知道我们杀了人,为什么不躲远点,又不怕惹上麻烦么?” 青衣书生摇头道“我不走,一会县衙的人来,我要给你们做个人证。” 听到青衣书生的话,杨素心中一暖。 他此行山水迢迢,见多了薄情寡义之徒、忘恩负义之辈,可有幸碰见卫泱和眼前这位书生,总是能让这颗心不那么冰凉如铁。 于是,杨素开口问青衣书生道“不知公子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这有什么不可?”青衣公子道“鄙人姓唐,单名一个‘宁’字,尚未及冠。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七,所以相熟的人都唤我‘唐七’。” 杨素点头。 唐宁见杨素气质出尘,一看就不像寻常书生,也问他道“敢问先生贵姓尊名?” “免贵,姓杨。杨太白。”杨素微笑道。 听到杨素的话,唐宁一愣,悠悠道“听茶馆里的说书人说起年前的那场雁门大战,那位睥睨天狼百万大军的白衣书生,就是姓杨吧?” 杨素摇头道“不是我。” “哦……”唐宁也觉得自己想多了。 这时,有县衙的捕快朝着边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那具尸体,又望向杨素他们,冷冷道“你们杀的人?” 杨素三人理也不理。 “给我带走!”捕头一摆手,县衙的捕快们一拥而上,就要把杨素他们拿下。 “慢着!”这时唐宁拦在了杨素他们前面,对那捕头道“李捕头,郑铁匠是什么样的货色,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他遭了报应,还望李捕头与郭县尊能秉公执法。” 姓李的捕头望着唐宁,皮笑肉不笑道“唐七,怎么哪哪都有你?” 他大手一挥,道“把唐七也给我带走!” 那群捕快就要拿下他们四人,却被小青与翠花一通拳脚全撂倒在地上。 小青拔剑架在李捕头的脖子上,冷笑道“不劳您老人家费心,我们自己能走。” “哎……哎……”那位李捕头再没了刚才的盛气凌人,点头哈腰道。他怕眼前这家伙心一狠,自己也成了地上的郑铁匠。 小青还剑归鞘,又回到了杨素的身后。 一行人朝着县衙走去,身后还跟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那些百姓原以为这三个人进了县衙就再也出不来了,可没过多久,这几人又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知县衙门! “几位公子慢走!慢走!”杨素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县尊大人,看那点头哈腰阵势,就差跪下与那几位公子哥儿舔鞋了。 唐宁回想起县衙里的那一幕里,还不知道那位县尊大人为何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连案子也不审了。他就见那位杀人的青衣公子无视满堂的衙卒,缓缓走到郭知县的面前,捞着郭知县的肩膀转过身去。 再转过来时,他们的这位郭知县就变成了一条狗! 那位从来都是见钱眼开的郭知县,这回直接命令衙卒打跑了前来告状的郑铁匠家人,顺带着还派人去抄了郑铁匠的家。 然后……杨素他们就大摇大摆地从县衙里走了出来。 “三位公子慢走……”郭知县还在他们身后猫着腰挥着手。 “滚!”翠花一扬拳头,那位知县吓得赶紧朝县衙里钻,惹得杨素摇头冷笑。 跟在三人身后的唐宁想了想,一跺脚,跟上杨素道“杨公子,不知能否有幸请三位公子喝一碗茶?” 杨素笑着点了点头。 三人都不喜欢喝茶,可他们敬重唐宁的一身书生意气,还是与他来到了一处茶馆里。 茶馆里有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生的也是明丽动人,她看到唐宁身后的杨素,莫名其妙的脸就红了。 她似乎与唐宁很熟,对他道“唐公子今日还带了朋友啊……” “嗯。”唐宁点头微笑。 见唐宁望向少女的目光有些隐晦,可杨素却看来了,这位唐宁似乎对少女有点儿意思。 这盏茶,看样子很有味道啊。杨素笑了笑。 少女很快就泡了四盏茶上来,开始站在一旁偷偷打量起杨素来。 可怜的唐宁就是想请杨素喝个茶,却不知道莫名其妙的自己的心上人就对旁人有了好感。 君子之交淡如水。盏茶过后,杨素他们寻了一间客栈歇下脚,唐宁也回到了自己家中。 第二天,杨素一行三人刚要起身上路,唐宁却早早的前来与他们送行。 杨素望着这位古道热肠的青衣秀才,微笑道“唐公子,君子之交,莫问前程。只是还望公子不要放纵了心中傲气,不要辜负了心上姑娘。” 唐宁见杨素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死都不怕的他竟然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杨素与唐宁行了一礼,带着小青与翠花朝南城门走去。这对萍水相逢的书生,就这样散了缘分。 目送着杨素一行离开后,唐宁的情绪有些低落,又到了那个茶馆里吃茶。 那位身穿鹅黄衣裳的少女望向门外,见除了唐宁再没人进来,眸子顿时一黯。 她与唐宁泡了一盏茶,端了上去。 “七公子今天就一个人来?”少女的脸有些红。 唐宁点头。他抬头看了一眼少女,见少女欲言又止,不禁问她道:“姑娘似乎有什么心事?” 少女攥着衣角,红着脸道“昨天……那位白衣公子,怎么没有来……” 唐宁心底一颤,手里的茶水,莫名的没了滋味。 “下次……七公子可不可以带他一起过来……”少女终于鼓足了勇气,脸也越来越红。 “他不喜欢吃茶。”唐宁突然想起了杨素临行时与他说的话。 ——不要放纵心中傲气,不要辜负心上姑娘。 少女抬起头,望着唐宁道“那他喜欢什么……我……我可以学。” 唐宁盯着少女的眸子,一字一字道“他喜欢我。” 15、见过先生 离开华阳县城后,杨素三人也离开了唐宁的故事。 三人离开华阳县接着往西南方向行进,等他们来到天汉府时,已经是三月份了。 这时距离杨素离开凤鸣山,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杨素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贪生怕死、有的忘恩负义、有的义薄云天、也有的舍生取义。 一行三人来到天汉府城里,听着城里百姓有别于秦腔的纯正蜀音,小青有些疑惑道“真想不明白,这天汉府无论所处位置、还是风土民情,按道理都更应该划归巴蜀省,怎么就偏偏属于三秦承宣布政司管辖?” “就是的!”翠花也疑惑了。 听到两二人的话,杨素微笑道“这就是我华夏历代统治阶级的高明之处了。天汉无论地理还是风土人情都应该属于巴蜀盆地,在古代也确实如此。可一个拥有的天汉的巴蜀,四面皆有山川大河阻隔,很容易易滋生割据政权。” 杨素道“历史上巴蜀的几次割据政权,无一不是占据天汉、阻塞蜀道,使得外部势力对这块土地头疼不已。就是最后打进来,也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可自从把天汉划归三秦之后,巴蜀境内就再也没有形成有气候的叛乱。”杨素道“与之同理的还有把我的家乡彭城府划归南直隶而不是风土更近的齐鲁省、把相阳府划归荆楚而非民俗相同的中原省,这些都是出于同一考量。” “原来还有这么多弯弯肠子……”听到杨素的话,小青撇了撇嘴。 三人进城后找了一家酒馆坐了下来。 正好酒馆里有位说书人正准备开讲。于是小青三人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壶酒,准备就着下酒菜听上一段。 就见那说书老人一拍“醒目”,酒馆里顿时安静下来。 “樊老头,这回又说雁门关上那位姓杨的书生?”有吃客起哄道。 “哎,这位看官说的好,不过这回俺老樊头不说雁门关上的白衣书生,俺这回要说一说咱们隔壁天府的一位女侠——闻蝉阁的女阁主夏语冰!” “好!”在座的虽然不归巴蜀省管辖,却也算半个巴蜀人了。他们与天府离的不远,当然听说过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天府女侠客。 据说,这位女侠长得还很有韵味呢! “啪!”只听醒木落下,满堂无声。姓樊的说书人朝堂下唱了个喏,声音沙哑 “话说咱们巴蜀四面都有高山峻岭、大河大泽阻隔,所以那是一个山高皇帝远。 皇帝老儿管不着,也就成了游侠儿的乐土。说起巴蜀,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帮派横行、游侠遍地的地方……” “嗨!樊老头儿,你怎么尽扯些咱们都知道的,快说咱们那位美丽的夏女侠!” “对啊!”堂下又开始起哄。 “诸位看看官莫急啊!”说书人微微一笑,接着道“说起咱们这位夏女侠,那是生在武林世家,自幼接触到的,也都是些江湖里厮混的人物。可不知为何,咱们夏阁主却天生一副诸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恬淡性子,据说,有时候她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有点意思……”小青端起碗来抿了一口酒,笑着对杨素道“我在天南也听说过这名奇女子,据说喜欢穿蓝衣,长相极美、功夫极好,就是性子寡淡了些……” “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咱们见过了那位女阁主似的。”杨素望着小青,突然笑了。 “在哪里?”翠花与小青同时问他道。 “你俩不记得骊都城里的那位蓝衣女子了?”杨素摇头笑道。 听杨素这么一说,小青与翠花互相瞧着对方,神情古怪。 这时那位说书人仍在娓娓道来“咱们夏女侠所创的闻蝉阁在天府一带惩恶扬善,那是一个威名赫赫,当地百姓都称那些女子是‘女判官’,暗赞她们可以代替阎王、断善恶生死之事。” 说书人喝了一口水,接着道“说起咱们这位夏阁主,那可是一个诸事不管。可年前她却出了蜀道,做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堂下见樊老头又开始吊胃口,忍不住问他道。 姓樊的老头嘿嘿一笑,身边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端着一个托盘走了下来。 “得!”台下的人纷纷掏了几枚铜钱扔上去,满脸的不情愿。 这时,小青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锭放到托盘上,对那说书人笑道“老先生,赏钱先给你了,还望你老人家能好好与我们说说这位女仙子,莫要俺们的吊胃口了。” “好嘞!”姓樊的老头看到那锭银子,声音越发慷慨激昂“咱们这位夏女侠年前听说北方雁门有难,竟然孤身一人出了蜀地,前往那雁门关上杀了一回天狼人……” “得,就是她了……”小青听到这位奇女子还去过雁门关,叹了一口气,苦笑道。 想起那天他又是“大屁股”又是“骑马娘们不能娶”的,小青想死的心都有了。 ——都说娘们最是记仇,惹上这么一头“母老虎”,他青公子以后还如何去天府“放飞自我”? 小青满腹心事地想着那天的过节,完全没有心情去听说书人说故事了。 那位说书人滔滔不绝,一件件地说起了这位女中豪杰做过的事,惹来台下掌声连连。 “啪!”那名姓樊的老书生一拍醒木,声音沙哑道“雁门城头,咱们的夏阁主一身蓝衣,长袖飞舞。她与一众江湖儿女站在关上,与身旁的离阳袍泽一道,将号称百万的天狼铁骑横拒在关外,并最终使得天狼铁骑不得踏入关内半步!” “好!”案下众人人响起了哄堂的喝彩声。 樊姓老头望着台下,喃喃道“我想,咱们夏阁主一定是见过那位‘愿与雁门将士一同赴死’的白衣书生的……” 说到这里,那位姓樊的说书人整了一下衣冠,突然朝着西北方向一揖到地,用嘶哑的声音荡气回肠道“国难当头,幸有杨先生这等风流子与国共存,天汉老儒樊大龙,替我天汉读书人,拜谢先生!” 16、人生何处不相逢 吃过饭后,杨素三人离开了那家酒馆。 小青与杨素并肩而行,微笑道“先生,如今您的大名,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杨素摇头道“身外之物罢了。” 小青哈哈大笑。要是旁人说出这番话,他一定会觉得这人是在装。可这话从杨素嘴里出来,小青丝毫也不觉得奇怪。 三人往街上走,刚好碰见前面来了一群人,街上百姓看到骑在马上的那人之后,都赶紧朝大路两旁躲。有胆小的,看到马上的那群人,直接就吓得回家里去了。 于是,整个天汉主街上,就只剩下了杨素他们三人。 小青与翠花望见那匹横冲直撞的高头大马,同时拦在了杨素前面。 “有点意思……”随着骑马的那个家伙越来越近,小青已经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居然还是个熟人! “让开让开!”有恶奴在前面开着路,见前面有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忍不住扬起马鞭高声训斥道“哪里来的三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咱们天汉知府家的大公子出行,赶紧滚一边去!” 说完那人扬起鞭子就朝小青的身上抽。 小青冷笑一声,把迎头抽过来的鞭子攥在手里,只见他稍微一用力,那根鞭子连带着拿鞭子的人都给小青扯飞掉,狠狠摔在地上。 从马背上掉下来的家伙登时就没了半条命,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身后着骑马的那位主要人物也看到了一直盯着他冷笑的小青,马背上的那两条腿开始抖个不停。他一咬牙心一狠,扬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 他要骑马从那三人身上硬闯过去! 那匹马挨了鞭子,身上吃痛,扬起四只蹄子就朝前面的小青与翠花撞了过去。 翠花怕伤了身后杨素,不敢托大,竟然也迎着那匹骏马奔了出去! “给老子下来!”翠花迎头赶到那匹马的身前,拽起马脸上的辔头就朝后面拽去。 狂奔起来的骏马力道何其大,可翠花大吼一声,竟把那匹骏马给拽得朝身后翻了过去! 骏马长嘶一声,被翠花拽着朝身后倒去,可怜马背上的那个家伙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当真成了“人仰马翻”。 翠花走到那位“知府家的大公子”跟前,对他嘻嘻笑道“呦,这不是咱们相阳城的沈三儿么,怎么摇身一变,又成了天汉知府家的大公子?” 翠花冷笑道“这算啥,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位骑马撞人的家伙居然是相阳白马帮的大当家——沈三! 也不知道这沈三怎么就成了天汉知府的大公子,不过看他的神情,显然就是那位为虎作伥的家伙没错。 其实刚才在马背上,沈三就已经认出了小青,这才拼了命想从这三人前面闯过去。可他却被眼前这位瘦猴子给生生从马背上扯了下来——这个瘦猴子还是人吗?! 翠花似乎觉得拽起别人头发、拖死狗一样地把人扯过来是一件很潇洒的事情,所以他又拽着沈三的头发,把他给拽到了杨素前面来。 “沈三爷?”杨素在这里又遇到沈三,他也有些惊讶。于是杨素望着沈三,似笑非笑。 “沈彪!沈彪!”沈三儿赶紧点头哈腰道“在贵人面前,哪敢称‘爷’?” 杨素点头“原来没认错。”他盯着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出的沈沈三儿,似笑非笑道“沈大当家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天汉知府的公子?我怎么听说,这天汉的知府姓张?” 沈三看了一眼站在杨素身边的小青,满脸畏惧道“自从逃离相阳府后,小的就一路逃到了这里,我爹……天汉知府膝下无子,见与我投缘,就收我做了义子……” 听到沈三儿的话,杨素皮笑肉不笑道“我看,是那知府见你一肚子坏水,又心狠手辣,专门养你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沈三儿身子一颤。 杨素摇了摇头,对沈三道“走吧。他乡遇故知怎么说都是一件美事,去我们的住处,咱们好好叙叙旧。” “哎……哎……”沈三听见杨素的话,以为自己暂时安全了,悬在嗓子眼的心也就放下了。 可他才刚伸个懒腰,就被翠花一脚踢到屁股上,不耐烦道“赶紧跟上!磨叽什么!” 前方,杨素对身旁的小青道“小青,你去天汉城里打听打听,这位姓张的知府是个什么货色。能与沈三这种亡命之徒厮混在一起,我总觉得又是一个丧尽天良的狗官。” “嗯。”小青点头而退。 沈三儿喝退了身后的恶奴,在翠花的“关照”下来到了一家酒馆里。 “坐吧。”杨素对沈三儿微笑道。 “哎……哎……”沈三儿受宠若惊道。 可杨素坐下之后,也不叫吃食,也不说话,就那么干坐在那里,神情恬淡。 沈三儿屁股下面跟长了铁钉似的,在那里别提多别扭了。 他刚要开口,就被翠花训斥道“别说话!” 酒馆的掌柜与伙计当然认得这位臭名昭著的“张公子”——也就是沈三。此时见他被一个其貌不扬的瘦猴子给训斥,还不敢还嘴,都以为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都躲得远远的,也不敢去招惹坐在那里的三人。 就这么气氛僵硬地坐了半个时辰,小青一脸凝重地回来了。他径直走到杨素的身旁,把他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说与了杨素听。 “消息可靠吗?”杨素越听脸越凝重。 小青点头道“我都拿刀架在别人脖子上了,又问了不止一人,所以消息可靠。” 杨素点头,对如坐针毡的沈三儿道“走吧,去我们房间,有些事与你商量。”说完,他给小青打了个眼色。 小青会意,把沈三儿给押了上去。 杨素又交代了翠花几句。 翠花听到杨素的话,瞪大眼睛道“这也行?!”说完他跃跃欲试。 杨素沿着木梯上了楼。 楼下是酒馆,楼上是客栈。 杨素与翠花走进他们的房间里,关上了房门。 “三位……三位贵人……还请饶小的一命啊!”沈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是亡命之徒不假,可他从来都是亡人家的命,哪里像今日这般,生死全拿捏在别人的手里? 杨素望着地上的沈三儿,目光冰冷。 17、以德服人 杨素居高临下望着地上的沈三,目光冰冷道“你想活命?” “想!想!”沈三不住磕头道。他虽然会些拳脚功夫,可在那位神秘的青衣公子哥、以及那个“力能拉马”的瘦猴子面前,却一丝反抗的念头也兴不起来。 他虽然不清楚这三个年轻人的身份,却明白他们是自己惹不起的大人物。那位青衣公子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砍断了相阳知府——也就是他上一个干爹的胳膊,他的那位死鬼干爹却连一句狠话也不敢说。 然后,亡命天涯的他后来又听说沈丘从相阳城魁星楼跳下来自杀了——说是沈丘作恶太多良心发现。 他娘的,沈三用大拇脚趾去想,也知道是眼前这三位年轻人干的好事啊! 沈三匍匐在地上,等着眼前这位白衣书生决定他的生死。 “沈三,想活命的话,去天汉衙门,把知府张成皋杀了。”杨素面无表情道“做成这件事,我们可以不杀你。” “我!……”听到杨素的话,沈三欲哭无泪——要他去杀一位五品的朝廷命官,这与直接要他的脑袋有什么区别? “你也可以不去。”杨素冷笑一声,转过身去。 一旁的小青拔剑。 只见一抹寒光飘过,小青手中的剑割断沈三的一绺头发,又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去!我去!”沈三感受到剑身的冰冷,杀猪似的嚎叫道。他爬到杨素身后,磕头道“先生,我知道您手眼通天,等我杀了张知府,您可不可以护小的周全?只要这次小的大难不死不死,往后当牛做马,誓死追随先生!” 杨素转过身来,冷笑道“你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资格。” 沈三听到杨素的话,心一横,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时翠花走上前去,用手捏开沈三的嘴,朝他嘴里弹进了一颗黑色丸子。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见翠花笑的不怀好意,沈三满脸惊恐道。 “七日断肠丸啊。”翠花嘻嘻笑道“据说这种毒药是由七种毒虫、七种毒花配制的,而且毒花与毒草的剂量不同,解药的配方也会相应的改变。” 见沈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翠花满意道“我的意思是说,只有我手里有解药。要是你想跑的话,七天以后你可能会死的。” 翠花接着道“第一天嘛,只是头有点疼;到了第二天,脑袋会像刀砍斧劈一样;不过嘛……我觉得头疼也不是不能忍受。到了第三天,先是身上像有一万条虫子在身体里钻来钻去……等到了第四天……你就会……” “你骗人!”听到这里,沈三满脸惊恐地打断了翠花的话“世间哪有这种毒药?!” “你爱信不信。”翠花嘿嘿笑道“你可以试试啊。” 沈三一屁股坐到地上。 等失魂落魄的沈三离开后,小青盯着翠花道“哪来的什么‘七日断肠丸’?我怎么没听说过?” 听到小青的话,翠花哈哈大笑。他从身上搓了个灰蛋子,递给小青道“怎么样,要不你也吃一颗?” 小青撇嘴道“恶心。” 他有些担忧道“那沈三要是跑了怎么办?” “不会的。”翠花胸有成竹道“小满说了,这家伙怕死,他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去赌。”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哭笑不得道“相阳知府沈丘是跳魁星楼而死,那这算是知府的第二种死法喽?” 果然,等到黄昏快要日落的时候,沈三去而复返。 他手里拎着个黑布包裹,打开以后,一颗脑袋滚落到地上,发出“咚”地一声声响,溅出一地鲜血。 “解……解药……”沈三惊魂未定,却还惦记着翠花手里的解药。 “什么解药?”翠花开始装疯卖傻。 “七日断肠丸啊……”沈三都快哭了。 翠花一拍脑袋“你这头猪怎么比我还笨?老子就随便扯了个名字,你还真信?你是不是傻?” 沈三愣在那里。 “还有,我们就跟你开个玩笑,你这丧尽天良的家伙竟真的去杀人……”翠花指着目瞪口呆的沈三,满脸愤怒道“而且你因为俺们一句玩笑话,就当真杀死了你的干爹!” “我……”沈三就是再傻,这时候也明白自己被耍了。 “你什么你!”翠花一脚把沈三踹翻在地,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他背着手捆了起来。 沈三不停在地上挣扎着,却是徒劳。他不恨翠花,也不恨小青,只是对一身白衣的杨素咬牙切齿道“书生,你心肠如此歹毒,不怕遭报应吗?!” 听到沈三的话,杨素冷笑道“报应?要是能杀光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的家伙,我倒乐得让报应多来几次。” “你!”沈三咬牙切齿。望着满脸杀气的杨素,他突然哈哈大笑道“我这回算是彻底栽在了你手里。书生,我沈三不如你狠,也不如你坏,所以今天才把自己弄成这样,我……我无话可说。” 杨素走到沈三的身边,居高临下道“不比你狠,怎么替相阳府那些被你们盘剥的百姓讨一个说法?不比你坏,怎么替天汉府那些枉死的冤魂讨一个公道?” 说到这里,杨素对小青道“小青,借剑一用。” 小青毫不犹豫地把剑扔给杨素。 杨素接过,“铮”地一声拔出剑来,指向了地上的沈三。 “你……你要干嘛!”沈三见杨素提着剑缓缓走了过来,再没有刚才的硬气,哀嚎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杀你都嫌脏了手!”杨素冷笑道。他提起手中剑,一剑就削掉了沈三的左手拇指! “啊!”沈三惨叫一声,疼得在地上打起滚来。十指连心,撕心的疼痛让他一脸的冷汗。 沈三见杨素又扬起了剑,一边无力挣扎着,一边凄厉哀嚎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要杀就杀,为什么要这般折磨我!” “折磨你?”听到沈三的话,杨素眸子越发冰冷“若是我没记错,这天汉府有一位良家女子因为不从你,你就投毒灭了人家满门吧?若是我没有记错,相阳府有位书生,因为看不惯沈丘横征暴敛,要进京去告御状,被你半路给捆了回来,活剐了三千多刀吧?” 杨素说完,又是一剑下去,沈三一声凄厉大吼,左手拇指也被一剑削了去。 “啊……”沈三再也忍受不住了,他顾不得手上的疼痛,拼命朝杨素那里爬过去。 杨素一脚把沈三给踢开,语气如三九寒冬一样冷冽“两条路,一条是在这间屋里被我给活活折磨死;另一条,去天汉衙门自首,交代你犯下的所有罪孽,包括杀你干爹张知府这件事。” “我去自首!我去自首!”沈三趴在地上哀嚎道。他知道,自己去衙门里自首好歹还能活到秋后、求个痛快,可他今天要是不从了这位黑心书生,他真会被这个恶魔给活剐了的! 门外,小青堵住那群听到惨叫声围上来的人群,似笑非笑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宅心仁厚、以德服人的先生?” 18、不留活口 当浑身鲜血的沈三提着一颗人头从房里出来时,屋外聚着看热闹的那群人吓得“妈呀”一声,眨眼的功夫跑了个一干二净。 沈三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小青,行尸走肉似的朝楼下走去。他这一下楼,结局其实就已经注定。 ——作了这么多恶,难免秋后在刑场挨一刀。 沈三回头看了一眼那位白衣书生。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去畏惧一个人。 他实在想不明白,当真会有人有两副面孔——眼前的这个读书人,可以温良恭俭,也可以心狠手辣;可以悲天悯人,也可以斩魔诛神! 可是沈三走的时候却没有料到,他其实没有熬到秋后,就带着对杨素的恐惧死在了监牢里。 天汉衙门给的结论是畏罪自杀。 可无论是真自杀也好、假自杀也罢,都与杨素他们无关了。 杨素他们三人离开天汉府,接着取道西南,来到了位于天府正北的龙州卫境内。 这座龙州卫顾名思义,是一座战时披甲、闲时屯田的卫指挥使司。 龙州卫虽然是军屯,可下辖的百姓也不少。这些军屯多能自给自足,所以吃的肯定不会差。 可不知为何,地里的麦子长势良好,杨素他们一路走来,见到的龙州百姓士兵们却都面黄肌瘦,跟刚过了灾年似的。 等到傍晚后,三人在龙州卫城外的一处村落里住了下来。 杨素敲开一户人家,说明来意,那个汉子白眼道“老子自己家里都吃不上饭了,哪有闲心收留你们?” “我们只借宿一宿。”杨素解释道。 那汉子把门一摔,在门里嘀咕道“一顿饭不是粮食!” 杨素苦笑了一声,敲响了另一户人家。 这回出来开门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孤寡老婆婆。听杨素说明来意后,老婆婆把杨素带进了家里。 老人见三个孩子一路风尘仆仆,用家里最后的白面为她们炊了几个饼,端了上来。 老人在和面的时候,杨素在身后听到她叹息,此时见她把白面饼端上来,问她道“婆婆,您把面都给我们吃了,你吃什么?” 老婆婆笑道“老身都一把老骨头了,怎么都能对付的。” 杨素笑不出来了。他拿着手里的饼,问老人道“婆婆,来的时候我见咱们龙州卫土地肥沃,地里的庄稼长得又好,为何咱们这里过得如此清贫?” 老人有些无奈道“孩子们有所不知,咱们龙州卫山高皇帝远,那卫司管着民事,手里头还有兵,说是这儿的土皇帝,也差不了多少了。往前数二十年,卫司的老爷们还愿意给咱们老百姓一口吃食,现如今离阳朝廷把心思都花在了北方边境上,咱们西南疆就没人管喽……那些都司、卫司的老爷们见朝廷无暇他顾,就开始霸占军户的土地、乱收苛捐杂税……” 老人叹息道“这两年还好,风调雨顺,虽然挨点饿,可好歹还有一条活路。大前年是个灾年,光俺们村,就饿死了几十口人……东南有个革家寨,死的人多了激起民变,结果被卫司的人派兵镇压……好好一个寨子,第二天就成了一片荒地……” 老人虽然说着凄惨的事,可情绪却没有太大波动。想必是这辈子吃了太多苦,已经习惯了。 可她习惯,不代表小青习惯。 小青铁青着一张脸吃了老人两个饼,对老人家郑重道“婆婆,吃了你两个饼,我端木灵仰还你龙州卫一个乾坤朗朗。” …… 龙州卫在神武二十一年开始筑城。 太祖神武二十四年,龙州城竣工,同年置龙州卫,为卫城。 这座城南北长九百八十步,东西宽九百步,周长九里零三十步。 城墙以条石砌建,内夯碎石,城高约两丈,址厚两丈,城碟一千六百零五十口,窝铺四十三座。 告别老人之后,杨素他们由南门进了城。 进城后,小青对杨素道“先生,你与翠花找个地方避一下,我去那龙州卫走一遭就回来。” 翠花听到小青的话,眉毛一掀,有些不乐意了“咋的,就你一个人去逞英雄,哥哥我就得窝在这儿当缩头乌龟?” 小青挠着头道“我这不是怕一会出了什么乱子,想留你在这儿保护先生吗?” 杨素知道小青要去做什么,问他道“大燕城那位一直都在找你的麻烦,这样过去,会不会太高调了?” 小青平静道“以前听我爹说过,这巴蜀省,就是我天南的后花园。我爹与徐伯伯在这里费了不少心思,所以在这里,咱们很安全。” 杨素稍微一思索,就明白了小青的话。 小青接着道“之前隐忍,是因为不知道翠花身怀绝技,怕为先生惹来麻烦。现在既然知道翠花这么凶残无解,那我还顾忌什么?!” 杨素微笑道“你们去吧,不用管我。” “嗯。”小青点头道“自从下了雁门关,这一路上小打小闹的,都提不起精神!” “那可不是!”翠花抱着膀子,深以为然“好不容易遇到一窝山贼,还都是女的!我都懒得出手!” 二人离开杨素,开始朝着卫司衙门走去。 他们经过卫城里的营房、演武场,来到卫司衙门前,早有一队吃得方面大耳、挺着油肚的府衙卫兵上前呵斥二人道“哪里来的毛头娃娃,赶紧滚一边儿去!卫司衙门也是你们想来就来的?!” “那我要是不滚呢?”小青冷笑道? “那可就别怪我下手无情了!”那个卫兵抽出腰刀就朝小青的脑袋砍了过去! 可那个卫兵的刀没有砍在小青身上,自己的脖子却被小青一剑割断。 “你……你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袭杀卫兵!”衙门前的卫兵一脸难以置信。 可接下来他连难以置信的权利都没有了——那位仗剑的青衣公子二话不说,一剑刺透了他的脖子! “废话真多!”小青一剑一个杀光门口守卫,对一旁的翠花道“翠花,城外的百姓瘦骨嶙峋,这里的家伙却一个个肥头大耳。这是喝老百姓的血喝的啊。 所以今儿个但凡看到肥头大耳长得胖的,通通不留活口!” 19、一刀一剑,血洗龙城 自从下了雁门之后,似乎受了杨素的影响,小青的性子也越发冷冽决绝。 要搁以往,前些时日他灭了那一寨的女山贼,虽然下得去手,可过后心底难免会惋惜一番。 可如今的他,只是听到杨素说出“杀光”二字之后,小青再没了自己的情感,仿佛成了杨素手里的兵器一般,冷血无情! 冷血的小青杀光卫司衙门前的守门士兵后,用脚在地上抄起一把雁翎刀,抛给了翠花。 翠花接过,有些不习惯道“我……我不会使刀啊!” 见翠花还在那儿拿着刀瞎比划,小青无奈道“身法这么好,力气又大,你见人来砍你就躲开,躲到别人砍不到你的地方再去砍别人就是了……” “这么简单?”翠花有些不相信了。 “对你来说杀人就这么简单。”说到这里,小青直翻白眼。这个禽兽。 “那我试试!”翠花提着那把雁翎刀跃跃欲试。 二人并肩走进卫司衙门,早已惊动了衙门里的兵卫。 见这二人手拿兵器大摇大摆走进来,又面生的很,有巡查士兵呵斥他们道“卫司重地,何人擅闯?” 小青脚也不停,问那人道“你们的指挥使呢?” “指挥使大人也是你说见就见的?”那位领头的小旗拔刀指着小青二人道“给我把这二人拿下!” 小青冷冷一笑,“铮”地一声拔出剑,迎面杀向了那十人。 只见他剑出如狂风扫落叶,从那十人中间穿插而过,又还剑归鞘。 可他身后的十名士兵却纷纷捂着脖子倒在了血泊里! “你……”那名小旗官见小青朝自己缓缓走了过来,眼中还有杀气激荡着,赶紧朝着身后大声喊道“来人啊!快来人!有刺客!” 凄厉的叫喊声惊动了整个卫司,很快就有大队的披甲士兵朝这边拥了过来。 两位身披铁甲的百户联袂而来,看到前面的小青与翠花,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怒声道“大胆狂徒,竟敢来卫司衙门行凶,给我就地拿下!死活不记!” 小青冷笑一声,对身旁翠花道“崔大官人,一人一个?” “好说!”翠花见刚才小青一步杀十人那是一个潇洒飘逸,早就手痒难耐。他提起手里那把制式雁翎刀,与小青一左一右冲进了那两队兵马中。 翠花被小青在衙门前点拨过以后,仿佛开了窍似的。他原本就跟个猴似的,只见他左右挪腾,不停从士兵的刀剑缝隙里钻来钻去。与此同时,他手中雁翎刀也没闲着——只要出刀,必割肉饮血、伤人性命! 再看看另一头,小青可就没翠花这么“费力”了。他提着剑于百军之中信步而过,目标直指最后方的那两名百户! 那两名百户没料小青这么快就压了上来,似乎想跑。 可小青哪肯这么放过他俩?他冲出重围,提着剑堵死了那两名百户的退路。 “孩……孩子!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持剑杀了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对!对!”另一位百户也结巴道“有了冤屈,可以找官府!我……我们也能为你做主!” 听到他两人的话,小青冷笑道“可我所见到的冤屈要是都是你们造出来的呢?我又该怎么做?” “这……”那两位百户面面相觑。 “说不出来了吧。”小青提剑而上,剑出惊鱼龙。 “说不出来,就不要说了。”小青身后,有两具尸体缓缓倒下。 小青转过身,见那边根本不是一群人在围殴翠花,而是翠花一个人一把刀追着那群人砍——地上,已经密密麻麻倒下了几十具尸体。 这时,卫司里响起了铁甲叮锵声。 听见外面喧哗,一位将军在几百名士兵得簇拥下走了出来。 小青望见正中那人,对身后杀得兴起的翠花道“翠花,正主来了。” 翠花听到,停下手里活计。 那些士兵捡了一条性命,赶紧朝那位将军那里退去,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将军,这两个狂徒杀进咱们卫司见人就砍、不留活口,还望将军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 那位年前才被加授昭武将军的正三品卫指挥使冷眼看着小青与翠花,过了半晌,终于开了口“为何来我龙州卫行凶?” 小青刚想说话,就见翠花一边挖着鼻屎,一边不耐烦道“老子好一阵子没杀人了,就见你龙州卫的人长得丑,杀起来就当为民除害了,杀了以后还不愧疚。怎的,这个回答满意否?” “大胆狂徒!”那位昭武将军身旁的武将们咬牙切齿。 他们又要说话,却被翠花指着鼻子道“老子今儿个还就老鼠扛着个大铁锤——到处找猫了。怎么着,下过来挠你爹啊?” “你!”一位千户大怒,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赵指挥使,见他不说话,于是下令道“给我把这两个狂徒拿下!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得令!”几百名身穿泡钉布面甲的士兵们抽出腰间明晃晃的雁翎刀,朝那小青与翠花杀了过去。 小青仗剑而立,对身旁与他并肩的翠花道“崔大公子,要不要比一比谁杀得人多?” “比就比!”说完翠花就像一头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瘦虎,冲进了前方人群里。 小青大笑一声,也迎了上去。 只见二人在百军之中横冲直撞,刀剑所至,竟没有一合之敌! “哈哈哈!痛快!”小青一剑刺死前面士兵,朝着人群中的翠花大喊道“翠花,兄弟我已手刃三十一头畜生,你砍多少了?” 翠花听见,哈哈大笑道:“哥哥已经砍了快一百人了!” 小青望着前面的那尊浴血的魔神,忍不住破口骂道“真他娘的不是人!” 那些士兵的身后,那位姓赵的正三品指挥使望着那两尊杀神,中午露出了惊容“这两个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末将不知!”身旁的千户也被那两尊杀神给吓到。 赵指挥使强行压住心中的怯意,对身旁的千户道“燃放烟火,把演武场上的大队人马调回来!” 他望着那两道年轻身影,咬牙切齿道“我不信我城内两千口刀,留不下这两个狂徒的脑袋!” 20、与子同袍 “我就不信,我龙城五千披甲军户,留不下这两个狂徒!”龙州卫的赵指挥使咬牙切齿道。 卫司衙门里点燃了紧急焰火,还擂起了战鼓。 正在卫城演武场、各个营盘里的卫兵们紧急集合,朝着卫司衙门开拔。 而卫指挥使司衙门里,此时激战正酣。 地上躺下了不下两百具尸体,全是一击致命。 而人群正中的那两位杀人魔头,这时候已经被鲜血染红了衣裳,像是两位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多少了?”翠花一咧嘴,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可在鲜血的映衬下,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小青又是一剑刺死一人,有些无奈道“没你多……才六十三个!” “哈哈……”翠花听完得意笑道“老子都劈死一百五十七头猪了!” 二人在众军的层层包围当中谈笑风生。而那些军户太平多年,个个吃的肥头大耳,就是数量再多,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见那两位年轻人只要出手就不留活口,那些军户们早就吓得不敢再朝前凑过去。 于是几百卫兵与两位青衣“暴徒”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场景——两个家伙一人提剑、一人提刀,朝着前面的那些卫兵压过去,前方的几百卫兵却提着刀不停往后退去。 “都给我上!杀了他们!”见自己手下几百人竟然奈何不了两个毛头小子,那名千户压住阵脚,拔刀连杀三人,这才止住了麾下士兵的溃败。 见那些卫兵又重新涌了上来,翠花眼中的兴奋之色越来越浓。 小青与翠花没有丝毫废话,又迎着人潮冲了上去! 只见小青仗剑在手,青衣染血,在百军之中如闲庭信步,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再看一旁的翠花,就又是一种不同的气质了。翠花手里的刀虽然不重,却被他砍得风生水起。他的刀只要碰到人,那人定是血肉横飞、皮开肉绽。 翠花把一口雁翎刀耍得霸气无双,可因为用力太猛、砍得人太多,手里的刀竟然卷了刃! “他娘的,这是什么破玩意儿!” 翠花把手里的雁翎刀朝前一甩,又砸飞了两三人。 前面有卫兵见他手里没了兵器,都朝他那里涌了上去,似乎没了兵器的他就成了游进浅水的龙、落了平阳的虎。 可他们又哪里会够想到,眼前的这个瘦得跟猴似的短襟青年,年前在雁门关上,正是凭着一双拳头,赤手空拳把那位天狼战神给差点轰成了渣! 翠花见那些卫兵涌上来,嘿嘿笑了一声,钻进了人群里。只见他身就像一条水里的青鱼,在那些卫兵的刀口游动着,那些卫兵别说伤到他,就是他的衣角也摸不到啊。 翠花只要出手,必有人倒下。他的一双拳头下也不知道有多少斤两,只要挨着,就是骨断筋折! 翠花身如鬼魅,他见那位千户不停在那里拿着刀嚎叫个不停,叫了一声“聒噪”,直接朝千户冲了过去! “上!给我杀了他!”那名千户见翠花朝自己这儿压上来,提着身旁溃退士兵的领口朝翠花那儿撵,奈何翠花实在太“凶猛”了,似乎无论多少尸体顶上去,都填不满他的那双拳头! 翠花见那位千户想跑,再不顾那些毫无斗志的士兵,夺过一把刀就朝千户追了上去。 那千户才刚跑没几步,就被翠花给拦了下来。见翠花提着一把刀、浑身鲜血似笑非笑,千户色厉内荏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私自袭杀龙州卫司,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翠花跟看白痴似的看着那位千户,嗤笑道“老子都杀这么多头猪了,还在乎多你这一头?” 千户听到翠花的话,“扑通”一声朝翠花跪了下来,求饶道“爹!阿翁!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您为什么非要杀我啊?” “为什么?”翠花望着他的一身肥膘,不屑道“因为你长得像头猪啊!” 说完,翠花扬起手中雁翎刀,一刀就砍下了那颗肥腻的头颅! 翠花抹干净脸上的鲜血,又望向那位再也沉不住气的指挥使。 姓赵的指挥使见翠花盯着自己冷冷笑着,二话不说,扭头就朝衙门深处跑! “往哪里跑,指挥使大人?”翠花追追了上去,又提刀封死了他的退路。 那位姓赵的指挥使又扭头往门口方向跑,却被同样一身鲜血的小青给堵住。 姓赵的指挥使环视四周,见衙门里再除了一地死尸,再没有一个活人——剩下的卫兵即使没死,也逃了个干净!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见那两个杀人狂魔朝自己缓缓走来,赵指挥使浑身颤抖道。 小青走上前去,一剑刺穿这位正三品将军喉咙,在他的耳边冷冷道“我爹年轻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民狗’。既然是我爹说的话,那么子承父业,我不介意替他来做这件事。‘” “对了,我复姓端木。”小青冷冷道。 那位将死的指挥使满脸的难以置信。当他听到“端木”这两个字后,他知道,包括他自己,他这一城的披甲军户,都白死了。 小青拔出宝剑,与翠花并肩走出了卫司衙门。 龙州城的街道上响起“踏踏”的脚步声,几千披甲卫兵朝着卫司衙门汹涌而来。 有带路的士兵指着小青与翠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将军,就是他!” 那位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接到报信就领着大队人马赶了过来,见迎面而来的两个年轻人一身鲜血,他就是再傻,也知道就是这两个恶獠在丧心病狂了。 “赵将军呢?”郑同知见卫司衙门方向再没有一个人走出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就这么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当真把他龙兴卫司给灭门了?! “你想知道?”小青笑得越来越冷。 “想知道的话,亲自去下边找他吧!”小青冲上前去,一剑捅进那位指挥同知的嘴里,连同他的脑袋给刺了个通透。 杀了那个姓郑的指挥同知后,小青与翠花无惧那几千甲兵,朝着前方缓缓压去。 那几千军户似乎被他二人吓破了胆,再没有一个人敢出手,竟不由自主地为他二人让出了一条同道。 二人从千军万马当中从容走过,身后是几千道畏惧到了骨子里的目光。 小青望着自己的满身血污,自顾自嘟囔道“唉,又报废了老子一身干净衣裳!” 一旁的翠花正自顾自陶醉着,冷不防听见翠花的话,突然泄了满腔的豪气,开始唉声叹气。 小青突然转脸望向翠花,朝着他哈哈大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翠花虽然不懂小青说的什么意思,却挠着头嘿嘿笑了。 二人并肩朝前走去。他们的前方,一位白衣书生站在宽阔的街市中央。 他的手里,捧着两身干净衣裳。 21、九五之尊,御笔朱砂 自从年前开始,乾宁帝始终都没睡个好觉。 民间有俚语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不,元月十五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他还是没落个清净。 握着手里的那封八百里加急军情,乾宁帝轻轻捶着脑袋,有些哭笑不得。 “父皇,您怎么还没歇息?”夜已深了,一位身穿红袄蓝裙的绝色女子走进了乾坤宫里,对正在批改奏章的乾宁帝道。 乾宁帝见是自己的宝贝闺女来了,脸上的愁云顷刻间散了个一干二净。 来的女子正是晋阳公主。 “晋阳,来的正好。父皇问你个人。”乾宁帝有些头疼道“你在雁门关上与你天南王府的那位皇兄并肩作战过,对他评价如何?” 听到自己父皇的话,晋阳公主似乎又想起什么人,怔了怔,低下头道“他表面看着有点玩世不恭,可骨子里却正直谦逊。最难能可贵的是,天南王府的这位皇兄,生来就带着一股豪气,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为了金戈铁马、长驱万里。” 此时,晋阳公主嘴里说着小青,可心里却思念着那袭白衣。 也只有他这等风流子,才能让那位心高气傲的皇兄尊称一声先生、奉上一腔肝胆吧? 乾宁帝见自己的女儿又愣了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女儿长大了啊。 自从回了京以后,他的宝贝女儿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老老实实穿起了女装。 乾宁帝当然知道女儿的改变,是因为心里多了一位书生,可他却没有提起。 乾宁帝一字一字咀嚼完晋阳公主对那位天南世子的评价,叹了口气道“生子当如小灵仰!这个孩子要是朕的皇子,该有多好?” 想起自己那位不成器的大儿子,乾宁帝就气不打一出来。 听晋阳公主说起赵云章在雁门关上干出的禽兽事情后,他一怒之下差点拔剑杀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可毕竟虎毒不食子,又有李贵妃拼了性命死死哀求,乾宁帝最后还是心软了。 最终,乾宁帝只是把这件事给强行压了下来,把赵云章由一字亲王降爵为汝阳郡王,一脚把他给踢到了封地上,相当于变相的断了他的太子之位。 见自己的宝贝闺女出去一趟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乾宁帝是又气又疼。 他身为离阳的君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必躬亲。 年前雁门关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能不知道? 那位白衣书生,他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也是由衷惊叹啊。也难怪自己的宝贝闺女会倾心于他。 可那个不知好歹的书生,竟然在雁门关上拒绝了晋阳! 看着眼前不苟言笑的女儿,乾宁帝想说起那位白衣书生,却欲言又止。他望着眼前一身女装、不见了从前刁蛮的女儿,小心翼翼问女儿道“晋阳,又睡不着了?” “嗯。”晋阳公主点头道。 她长这么大从来不会撒谎,也从来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哪怕外雁门关上,在千军万马之前,她也能亲口说出杨素是她喜欢的男人! 乾宁帝虽然贵为九五之尊,可感情上的事他却左右不了。 其实只要女儿喜欢,那位叫杨太白的书生就是个乞丐,他也不会介意。可一位当朝的嫡公主,近乎破釜沉舟地向他表露心迹,竟然被他给拒绝了! “父皇,您早些歇息,女儿去睡了。”晋阳公主似乎心情不太好,她与乾宁帝说了一声,转身就离开了。 乾坤宫里又只剩下乾宁帝一人。他望着手里的那封奏折,有些哭笑不得。 年前他的那位皇兄进京,几乎是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虽然气,却可以理解。 天下爹妈虽然不同姓,可心意却是相通的——换做是谁让晋阳差点丢了姓名,他也会提着刀去跟那人拼命啊。 所以那位皇兄提着太祖宝剑在奉天殿上不可一世,他只是恼他不给自己留半分面子,心里却没有记恨。 当然,他就是记恨,也没有什么用啊。想到这里,乾宁帝苦笑了一下。 他虽然贵为天子,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可只有他才能明白,他根本就不能为所欲为。 朝堂之上,文臣武将需要平衡、各个党派需要平衡、勋贵势力与寒门贵子需要平衡…… 朝堂之外,各个地方大族利益交错需要平衡、卫所世兵与九边新军需要平衡…… 他虽然号称“天子”,说白了只是一个端着一碗救命水的可怜人罢了。 ——这碗水端平了,所有人都有水喝,他就是那九五之尊; 倘若自己端不平,碗砸了,那抱歉,那些人在渴死之前肯定会先与他拼命。 更可气的是,当皇帝的整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身后却总是有一帮不嫌事儿大的文人戳脊梁骨。 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做的对也骂、做不对也骂。于是他的老子圣宗皇帝,一怒之下就用棍子敲断了那些文人的脊梁骨。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乾宁帝的心底从来都没看起过读书人,包括他的女儿也是如此。 可雁门关上、千军万马之前,那位白衣书生怎么就名扬天下了? “这个杨太白,究竟是什么来历?”离阳王朝出了这等风流子,又关系着他的爱女晋阳公主,乾宁帝自然要把这位书生的老底给扒干净。 可不知为何,他把线索追到天南省之后,这位白衣书生就仿佛凭空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样。 家族,不详。 爹娘,不详。 兄弟姐妹,不详。 早年经历,不详。 乾宁帝只查到那位书生叫杨太白,其余经历,皆是不详。 像是凭空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难道,是天南王府的人?”乾宁帝盯着手里的密报,自言自语道“家在天南,又与朕的那位皇侄同行,应该是了。” 乾宁又皱起眉头。要是天南王府的人,为什么那位小世子还唯这位书生马首是瞻? 真是奇了怪哉。 想到这里,乾宁帝突然想起了一座书院。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座凤鸣山,恰好也在天南省啊……” 想到这里,乾宁帝心里的疙瘩突然解开了。 那座书院从来都是隐于世俗,是那真正的“化外之地”。 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化名“范梨”的读书人,乾宁帝目光阴冷、手指微微颤抖着。 有些事情原本就不能说,也不知从何说起。就像他的那位皇后,他恨不得把整座江山送给她,可她的内心深处究竟住着什么,他虽然从来没有问过,却不代表他真的不在乎。 这位九五之尊气量真的不大,却从小就格外能忍。如此造成的后果就是,他的性子其实格外阴鸷。 他摊开龙案上的密报。 第一封,华阳县城,当街杀人。御笔批朱死有余辜。 第二封,天汉知府,惨遭枭首。御笔批朱死有余辜。 第三封,龙兴卫司,流血过千。御笔批朱死有余辜。赐天南王府黄金千两。 第四封,却是乾宁帝的一封八百里亲笔手书,上面用血一般的朱砂写着十二个字:杨太白,死。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22、比武招亲 从龙兴卫到天府城,中间隔着六天的行程。 可这六天的路,杨素他们却走了半个多月。 蜀地道路坎坷难走是一方面,主要是这儿风景太美、名胜古迹太多。 当然,蜀地遍地的“名门大派”、女侠英雄们才他们走不动的真正原因。 这不,前面新都县城西南角的一座擂台上,一位身穿红衣、蒙着红布正在那儿比武招着亲。 见有热闹可看,翠花赶紧凑了上去。 翠花与杨素相视一眼,也笑着跟了上去。 原来那个女子是天府“红袖招”的女帮主,在这方圆百里也算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江湖儿女嘛,自然不会拘泥那些呆头呆脑的规矩礼教。这不,这位女帮主早已经立下誓言:只要有人能揭下她脸上的红布、或者把她逼下擂台,无论高矮美丑、年龄大小,她都愿意嫁给那个人。 “嘭”,只听一声巨响,又有一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被这位女帮主一脚踢下了楼,狠狠摔在地上。 那位女帮主大马金刀立在擂台之上,对着台下男人冷笑道“还有没有人想娶我郑红袖?” 台下一片哗然。 看她那婀娜的身段,翠花有些跃跃欲试。 “小青,我想上去试试。”看着那位红衣女子,翠花眼都看直了。 “怎的,你不是此生非你家秀秀姑娘不‘嫁’的么?”小青鄙夷他道。 翠花嘿嘿笑道“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啊,再说,我也不一定非得娶她,凑个热闹嘛……” 见小青满脸的鄙视,翠花嘻嘻道“你看这位郑姑娘的婀娜身段,指不定又是一位大美人儿啊,到时候归了我,你可别流口水!” 说完翠花走到擂台前面。由于他个子矮,那擂台又高,所以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擂台。 见他出场这般“华丽”,台下的看客们顿时一片哗然。 “哎呦,霸气了!” “出场不凡,好!” 刚才那些男子都是从天而降,看着那是一个气派。此时又见来了一个瘦小子,还是“爬”上擂台,台下看客们都喝起倒彩来。 那位姓郑的女侠看到瘦的跟猴子似的翠花,嘲讽他道“你是来唱戏的吗?” “啊?”翠花傻愣愣道“我来娶媳妇儿啊!”翠花指着擂台下面的小青道“那个家伙给我说,只要我能爬上来,你就愿意当俺老崔家的媳妇啊……难不成他在骗我?” “白痴!”一身红衣的郑帮主也不废话,她要把这头猪一样的男人给扔台下去,省的污了自己的眼。 看前面的翠花生的寒碜,她似乎连剑也懒得用了,“铮”地一声还剑归鞘,提着一对粉嫩拳头朝翠花迎了上去。 翠花见那位女帮主轻视自己,贴着她的身子晃过她的拳头,还不忘用手扯一下她的袖子。 郑红袖一拳打空,也是一愣。她以为是巧合,于是端着一双拳头又贴了上来。 翠花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次他不再扯女帮主袖子,而是撩了一下她的头发。 “好!”台下众人见两下都给那个瘦小子躲开,终于咂巴出一点味道来,都在那儿使劲鼓起掌。 郑红袖见对面的家伙居然敢轻薄自己,拔出剑就朝翠花劈了上去。 翠花的脚底跟抹了油似的,任是那位女帮主怎么劈砍,连他的衣角也沾不上一下子。 台下的小青看着这一幕,对杨素无奈笑着“这位女帮主在我天南军中,也就一个百户的实力。翠花要诚心耍她,就是给她累死,也碰不到翠花一根汗毛啊……” 杨素笑了笑,没有说话。 台上那是一个上下翻飞,台下也在那儿拼命喝着彩。这时,有一位身穿浅蓝色襴衫的读书人朝杨素凑了过来。 小青注意到那人,见他与杨素差不多高,一脸唏嘘的胡茬子,还戴着一顶儒帽。 见那位读书人凑过来,小青拦住他道“干什么?”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那位读书人长着一对双眼皮,眨呀眨的,配上他的圆脸很是可爱。他见小青一脸戒备,赶紧解释道“小生吕小布,一个人路过此地,见这一地的侠客,只有你身边这位兄弟与我一样,是读书人,所以就凑上来说句话。” “吕小布……”小青见那人满脸真诚,收起了戒备,打趣他道“你家婆娘是不是叫貂小婵啊?” “公子说笑了……”自称吕小布的书生笑了笑。 杨素对这位姓吕的书生道“不知兄台前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吕小布赶紧道“鄙人一个人赶路太无聊,见到阁下,就想来说几句话……” 杨素笑了笑,望向擂台上。他与这位自称“吕小布”的读书人萍水相逢,连路人也算不上。他可做不来说书人故事里的那些“好汉”——看着顺眼就兄弟相称、一场酒后纳头就拜。 说得难听一点,你连对方家里养了几头猪都不清楚,这“兄弟”二字难免太便宜了吧? 那位吕小布见杨素不待见自己,也不懊恼。他与杨素一起看向了擂台上的翠花。 只见翠花还在躲着那位女帮主的剑,当然,他的手也一直没闲着。 翠花见那位帮主又是一剑刺过来,不慌不忙躲开来,紧接着一巴掌拍到了她的屁股上! 擂台下面顿时炸开了锅。 “好柔软……”翠花望向小青,满脸陶醉大声喊道“小青,这一个摸着跟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似的,肯定不经常骑马!” “你大爷!”小青破口大骂。 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想起那位霁月清风般的奇女子,小青肠子都悔青了。 擂台上,那位女帮主恼羞成怒,用剑指着翠花,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登徒子,无耻下流!” 翠花嘻嘻笑道“仙子别生气嘛!这‘下流’二字俺受之无愧,不过‘无齿’这两个字从何说起?” 说到这里,翠花呲出他的两排黄牙,满脸的贱相“你看你看,有齿啊!哪来的‘无齿’?” “你!”郑红袖给他气得半死,提起剑就要跟翠花拼命。 翠花见那位女帮主这回给自己拼命了,也不在意。他一晃身躲过郑红袖刁钻一剑,紧接着一把扯掉了那位女帮主蒙在脸上的红纱! 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女帮主郑红袖手上的剑滑落到地上。 翠花望着女帮主那张仿佛给老牛拉着犁头给耕过了千百遍的脸,大叫一声“鬼啊!”吓得头也不回地朝着南边跑去! 郑红袖愣在那里。 过了半晌,她冷笑一声,一把扯掉了脸上的那张丑陋面皮。 原来那是一张假脸啊。 23、吕唠叨 原来,这位叫郑红袖的女帮主戴了一张丑陋的生根面皮——她撕掉那张假脸之后,竟然是位绝色女子! 包括杨素与那位叫做吕小布的书生,都呆在了那里。 那位女帮主立在擂台中央,不屑道“怪不得都说你们男人全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果然不假!” 说完,她“铮”地一声折断手中的峨眉细剑,领着她的那些手下纵马而去。 众人见没了热闹,一哄而散。还有不少人在那儿叹息着,说翠花是有眼无珠,活该错过这么一段大好姻缘。 小青与杨素看到我这一幕之后,相视苦笑,朝着翠花逃走的方向走去。 而那位姓吕的书生追上杨素二人,嘻嘻道“二位兄台这是要去哪儿啊?” “反正不与你顺路。”小青看到书生死皮赖脸的模样,没好气道。 “顺路!顺路!”这位叫吕小布的书生像是看不到别人不待见他似的,狗皮膏药似的黏上了杨素他们。 杨素见这位书生执意要与他们一起走,回头笑道“我们此行先要去天府,然后再一路南下,去这趟的目的地——天南府。你要是顺路的话,可以与我们同行。” “顺路!顺路!”吕小布使劲点着头,生怕杨素反悔。 杨素与小青带着吕秀才走出了新都县城。在城外,他们终于见到了游魂儿一样游的翠花。 见杨素他们出来了,翠花赶紧迎上去,一边探头探脑望向城里,一边问杨素道“小满小满,那个丑八怪帮主没有追过来吧?” “没有。”杨素微笑道“她见你跑了,悲痛欲绝,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在擂台上哭呢。” “真的?”翠花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道“他娘的,生了一副婀娜身段,结果却长了这么一张脸,真是作孽啊!” 一旁的小青与吕小布听到他的话,都在那儿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翠花以为他们在幸灾乐祸,盯着他们咬牙切齿道。 接着,翠花又走到吕小布身边,盯着他道“喂,我说书生,你又是哪一位,怎么看着有点眼生?” “小生吕小布,彭城府人氏……”吕小布还在笑个不停“这位壮士,您知不知道自己刚才错过了一段多么美好的姻缘?” “你大爷!”翠花以为吕小布在嘲讽他,上去就要嫩他,却被小青给拦住。 翠花瞪了吕小布一眼,给了他一个“你给我等着”的眼神。 吕小布似乎有点胆小,脖子一缩,赶紧离翠花远远的。他刚才可是在擂台下面见到了翠花的无敌身姿。 三人变成了四人,一路上倒也有趣。尤其是那位姓吕的秀才——他自称在乾宁十六年进学,是一位秀才。 当吕小布听到杨素是在乾宁十三年进的学后,已经二十六岁的他开始死乞白赖跟在二十一岁的杨素屁股后面喊师兄。 “马屁精!”翠花看到这个秀才不要脸的模样,心底更瞧不起他了。——身为一介书生,你的文人风骨呢?! 当然,吕秀才可不把翠花的白眼放在心上,他一路黏着杨素,开始给杨素讲他自己对于西蜀这片江湖儿郎云集之地的理解: “我吧虽然家在彭城府,还是个书生,可好歹也在这片可以‘以武乱禁’的地方呆了许久。要我看来,咱们西蜀之所以这么乱,乱到江湖势力可以威胁官府,背后肯定有那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在背后推波助澜。”吕秀才一本正经道。 听到吕秀才的这番话,小青瞥了他一眼。 吕秀才没有看到小青的表情,接着道“我这一路走来,对咱们西蜀的江湖那是一个心如死灰呐……什么江湖儿女江湖事、路见不平一声吼?全他娘的说书人胡说八道!” 看到吕秀才满脸愤懑的模样,杨素心想,这个独行的书生想必路上吃了不少的亏。 吕秀才叹了一口气,开始往外面倒苦水“这片江湖啊,只有长得好看才能被叫做‘英雄’,长得不好看的,就只能叫‘壮士’喽…… 这座江湖里,英雄救了美女,如果英雄长得好看,美女就会娇滴滴地说,‘英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可要是英雄长得不好看,成了‘壮士’,那女子又会说,‘壮士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此大恩!’” “哈哈哈哈……”听到吕秀才的一通乱扯,翠花与小青哈哈大笑,就连杨素也是忍俊不禁。 吕秀才接着道“要是那女子长得好看,要以身相许,英雄就会说,‘姑娘此话当真?’ 可要是那女子长得不好看,那英雄就会摆着手,满脸正气道,‘姑娘,这万万使不得啊!’” “哈哈哈哈哈……”这回就连杨素也憋不住了,三个人在那里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小青笑累了,捂着自己的肚子对吕秀才道“哎哟……我说吕秀才,你不会是翠花的远方表叔吧?再不然,你就是翠花请来的逗比!” 翠花听见小青的话,不乐意了“什么是我请来的?”他见这位吕秀才实在有趣,也没了先前的反感,一巴掌拍在吕秀才的肩膀上,给吕秀才拍的龇牙咧嘴的。 “我说秀才,你这读书人成天不去感悟那些圣人道理,整天瞎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翠花问他道。 吕秀才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道“圣人的道理只能说给愿意听的人听,可问题是,那些愿意听圣人道理的人,你也用不着和他讲道理啊?” “然后你成天追着一个需要听胜任教诲的恶汉,朝他喊,‘壮士,你拿着一把刀去割草是不对的,圣人在书里说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这么一喊,他不得放下割草,改成割我了?” 吕秀才不顾在那儿沉思的三人,喃喃道“我听别人说,好人成佛需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可坏人成佛,却只需要‘放下屠刀’。这天底下这么多的道理,究竟什么才是道理?” “书读的多了,反而更困惑了啊……” 24、夏语冰 听到吕秀才的一番话,杨素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许久,小青才道“秀才,听你说话,不像是个寻常书生啊,怎么蹉跎了这些年岁,还是个秀才?” 吕秀才脸一红,有些不好意哪天思了“我这个秀才还不知道是怎么捡的呢……我逢考必去,却总是在答卷的时候乱写一通,所以我要中了榜,那才是王八上天、母猪上树的稀罕事……” “这他娘的也行……”翠花算是彻底服了这朵奇葩了。 四个人有说有笑往天府城的方向走去,大多是吕秀才自个在那儿唠叨,杨素他们三个捂着肚子笑。 笑着笑着,几人就来到了天府城的郊外。 此时正值黄昏日落、倦鸟归巢,城外那些摆摊卖杂货的铺子也开始收摊,看到他们四个人准备进城,都望向了他们。 “小青,我怎么觉得气氛不太对啊!”翠花见那些贩夫走卒人望向他们四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小心!”小青见那些人突然把手伸到摊子下面,掏出那种军用的硬弩,赶紧冲上前去,一手挟着杨素、一手抱着吕秀才,朝着前方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无数弩箭射向杨素刚才站着的地方。要不是小青反应的快,估计杨素已经被打成了筛子! “娘嘞!”吕秀才看到这一幕,腿一软,瘫在地上。 那两排“摊贩”见一波弩箭没有杀死那名白衣读书人,再不伪装,直接架起手中劲弩,箭矢直指杨素! “翠花,他们的目标是先生!”小青焦急道“你防好西边,我负责东边,随机应变,看好先生与吕秀才!” “可老子没有兵器啊,怎么去接他们的弩箭?!”翠花急了。 可那些杀手却不会管这么多,只见一位靠中的杀手一挥手,又一波弩箭排山倒海而至! “他娘的!”小青一把剑只能防死一边,于是他再不管身后的吕秀才,揽起杨素,拨开铺天盖地的弩箭,从箭矢缝隙里钻了出去。 翠花眼看着他们被人封死四方,可他身手敏捷,自己保命倒没问题。 可再让赤手空拳的他再去顾及吕秀才,他就鞭长莫及了。 劲矢挟裹着破风声朝这边倾泻而来,由于他们的目标是杨素,趴在地上的吕秀才反而捡回了一条命。 只不过这条命捡回来的方式有些讽刺——他之所以能活,是因为对面的杀手根本懒得杀他。 可饶是如此,吕秀才还是给吓得哭爹喊娘、好生凄惨。 “翠花,进城!”这个时候,小青的果断与大局观展现无疑。他见此时城门大开,赶紧护着杨素想要进城去。 可小青还没朝城门冲出几步,就发现那座城门还没到戌时五刻,竟然关闭了! 城门关上之前,山城里又涌出了足足有一百之众。他们身穿普通百姓衣裳,却端着与城外杀手一样的强弩! 一瞬间,后路也被这帮人给封死。 小青腹背受敌,一张脸越发冷冽。他把杨素护在身后,可他的身后同样是一排排的箭矢。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个必死的局。 那群刺客绝非等闲之辈,他们从一开始就摆好了阵势、封死了他四人的退路。他们人手众多,手里还有强弩压制,所以饶是小青与翠花身手高强,却近不得他们的身! 而且,这次他们的目标似乎不是小青,而是小青身后的杨素。这帮杀手似乎根本不计后果,甚至不惜得罪小青身后的那座天南王府! 那位才入了伙的吕秀才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吓得他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弹一下,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临时乞求着哪路尊神。 “翠花,拿着!”小青把他的剑鞘抛向翠花。他挡住一面尚且吃力,此时城门方向又来了这么一帮人,他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翠花双手握紧剑鞘,与小青一道吧杨素护在了正中间。 弩箭如疾风骤雨一般,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而来! 箭矢的中心,却是面无表情的杨素。 翠花抡起手里剑鞘,仿佛撑起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那些人分成三拨,这边弩箭射出去,那边早已经装填好,所以箭矢就像没有穷尽似的,生生不息! “嘭!”一根弩箭射到了小青的肩胛上,可小青吭也顾不得吭一声! 小青肩上中了箭,身子的灵活度大大降低,可那些弩箭却没长眼,仍是铺天盖地而来。 又是一箭射到了小青的腿上,他强忍住疼痛,差点跪下。 小青的方向出了漏子,一根弩箭挨着杨素的脸射过来,把他的脸擦出一道血痕。 “嘭!”又是一箭打中小青的肚子,他强忍住疼痛,可身体却渐渐不听使唤了。 那帮杀手似乎有些投鼠忌器,原本该趁着这时候把他们三人打成筛子,却突然停了下来。 那群人扔掉手中强弩,朝着杨素三人呀了上来。 小青用剑拄在地上,才强撑着身子不倒。 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而翠花一个人腹背受敌、面对如此之多训练有素的刺客,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杨素望着身上插着三箭的小青,眼里满是心疼与愧疚。 这个半道上遇到的藩王世子,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他怕死,可在自己身前,他却从来没后退过哪怕半步。 这帮刺客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然的话,再来一波齐射,他们三人估计都被打成筛子。 望着那帮涌上来的刺客,杨素笑了笑,似乎今天只要自己死了,小青与翠花就会没事了吧? 想到这里,杨素从地上拔出一根弩箭,想也没想,就朝着自己的心口扎去。 可杨素的胳膊,却被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给拉住。 小青用最后的力气制止杨素,朝他摇了摇头。 杨素望着小青,突然笑了,笑中带泪。 “要死……就一起死!”小青望着汹涌而来的刺客,想抬起剑,却没了力气。他依然用剑支撑着身子不倒,决绝着自己最后的尊严,面对即将到来的绝境。 可就在这时,紧闭的城门突然大开。 一群蓝衣女子杀光守城的士兵,在一位同样身穿蓝衣的女子的带领下,朝着杨素这里匆匆赶来。 那位蓝衣女子眉目恬淡、神色恬淡,像一朵清清浅浅的蓝莲花。 25、浪迹天涯 夏虫语冰、井蛙说海,是一种风花雪月的向往;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是一场不可描述的悲壮。 那一介布衣书生,面对着城外的几十万天狼大军,不惧生死、逆流而上,又是一种怎样的天命风流? 夏语冰从雁门关回来,自然像那位说书人说的,远远的见过那位白衣书生。 所以她听闻蝉阁的线人说有一位白衣书生在天府城外被人刺杀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书生就是那个书生。 果然,在问清他们的着装打扮之后,夏语冰再不迟疑,带着闻蝉阁的姐妹们就赶去了北城门。 ——他曾为了雁门关后的百姓一心求死,她又怎能让他死在自己的天府城外? 赶往北城门额的夏语冰望见城门紧闭、戒备森严,当即要求守城兵卫打开城门。 可守城兵卫望着城上的几位陌生人,竟连这位天府的“无冕之王”的面子也不给,于是,夏语冰二话不说杀光了城门的守卫。 北城门外,唯一还有战斗力的翠花既要保护杨素、又要顾及重伤的小青,任是他力拔山兮,也渐渐力不从心。 而那些把他们层层包围住的杀手们个个身手不凡,他们使着军中的合击阵法,勠力同心,极为难缠! 好在他们似乎不敢招惹重伤的小青,所有的刀剑全都指向杨素,不杀掉他誓不罢休。 翠花提着一把夺过来的雁翎刀,左挡右拒,却已经失去了进攻的能力。 ——这伙人不是龙兴卫里的那些乌合之众,他们每个人都身手不俗,再配上那套合击阵法,威力可想而知。 可翠花硬是用他的那股霸绝天下的力道,把杨素给守得毫发无损! “小满!”这时,翠花看见有人偷袭杨素,他不顾迎面砍过来的那几把刀,直接扑上了那个心机深沉的家伙。 “嗤”!翠花后背挨了一刀,他却毫不在乎,直接出手刺死了偷袭杨素的那个家伙! 可他这一退,身前门户大开,他转眼又挨了几刀,虽然被他躲过要害,却血流如注。 “翠花……”望着浑身鲜血的翠花、以及躺在地上满脸不甘的小青,毫发无损的杨素泪流满面。 他见翠花又硬上了那些杀手,灵活程度却远不如没受伤时。 他们的宿命似乎早已注定——除非会有奇迹。 然后,奇迹真的发生了。 只见北城门的铁索桥被人缓缓摇下,紧接着城门大开。 一群身穿蓝衣的女子在一位气质如莲的女子的带领下,匆匆朝这边杀了过来。 这群女子二话不说,上来就对着那群杀手就下了死手。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夏语冰,她直接冲向人群中央的杨素,她的那套不沾染尘世烟火气的剑法,此时似乎带着几分决绝。 那群杀手被突然杀来的蓝衣人们冲乱阵脚,瞬间就倒下不少人。那群女子也不恋战,直接追随着夏语冰杀向人群中央,把杨素他们保护起来。 刚才已经渐渐陷入绝境的翠花,望见这群从天而降的“女神仙”,他顿时愣在了那里。当他望见位曾经见过一面的恬淡女子之后,他似乎有些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位有可能叫夏语冰的西蜀女子,是来救小满来了? 翠花愣了片刻,又提着刀迎上了那群杀手。废话,大老爷们哪有眼睁睁看着女人为他们拼命的道理?! 夏语冰剑法极好,甚至比晋阳公主还要强上几分,而她的那些手下们也是身手不俗,她们把杨素保护在正中间,那群杀手竟然近不得身! “女侠,看好你家男人,我去砍了这群阴险的东西!”翠花竟然还有闲心打趣夏语冰。 他冷笑一声,提着刀冲进了人群里,那股刚才积攒下来的憋屈与恼火一股脑倾泻在雁翎刀上,那些杀手纷纷倒下! 那些杀手们望着翠花,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恐惧。这尊杀神手里提着一把夺人性命的钢刀,横冲直撞、横行无忌! 局势完全来了个大逆转。刚才还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杀手们,突然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牲口。 只见翠花追砍着那些杀手们,直接把身后的那群女子给看傻了。 除了守在杨素身边的夏语冰。 夏语冰见过那位天狼杀神的霸道,也……见到了那位霸道的天狼杀神被眼前这位瘦猴子给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其实也不怪翠花憋了这么大火气,刚才那群杀手一直在拼了命的进攻杨素,让他进退不得。 此时没了束缚,他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天大地大,任他驰骋! 那群杀手终于怕了,他们见刺杀不成,开始撤退。 可翠花哪肯让这些家伙轻易逃走,他不停在身后追杀着那些企图逃走的杀手,以至于杀手不得不留下“弃子”妄图缠住他。 最后,实在追不动了,翠花只好停了下来。望着前面跑了的几十人,翠花心有不甘,阴着脸走了回来。 翠花回转后,发现气氛有些尴尬——那位蓝衣女阁主正不温不火地望着小青,直看得小青不住苦笑着。 小青正被杨素简单处理着伤口,看见夏语冰一直盯着自己看,有些歉意道“夏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铭感五内。之前在酒馆里在下多有冒犯,还望夏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夏语冰点头“我不和白痴一般见识。” “……”小青听到,嘴一咧,感觉伤口更疼了。 夏语冰瞥了一眼小青,对杨素道“先生还是带着殿下去我闻蝉阁包扎一下伤口吧,别落下了病根。” 杨素点头,馋起小青跟上了前面的那群女子。 一行人进了城里,自然引来天府衙门大批人马的围堵。可夏语冰似乎在这儿太有威望了,更多的江湖人士听到信儿后自发前来为她助阵,天府城里大战一触即发。 最后,那些守卫似乎忌惮夏语冰的威名,两拨人马只是拿着兵器对峙着,并没有引发热战。 一行人来到闻蝉阁的堂口里,夏语冰为小青找来城里最好的郎中,为他剔除了弩箭,并上了药。 听到郎中说小青没有伤到要害,杨素他们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放心的又岂止是杨素他们?天府的承宣布政使与知府得到天南王世子无恙的消息后,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夏语冰处理完手里的琐事,将闻蝉阁的所有人手召集到一起,平静道“我西蜀境内虽然时时有人以武乱禁,可像今日光天化日之下袭杀守城兵卫,却是头一回。 我闻蝉阁经此一事,已经不为离阳朝廷所容。所以,从即日起,世间再无闻蝉阁。咱们的姐妹之情,也要缘尽于此了……” “阁主!”听到夏语冰的话,闻蝉阁的那些女子纷纷跪下,泪流满面。 夏语冰笑道“不要哭,我也不想这么做,只不过为了你们的安危,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走后,你们也要及时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吧。”夏语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江湖儿女,原本就像无根的浮萍,聚散随缘。所以,没有什么好伤感的。” 说到这里,她又望向杨素,平静道“至于先生与世子殿下,你们就随意好了。经过了今天的事,我想他们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说完,夏语冰再不理会众人,独自去房间收拾行囊去了。 等她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出来,发现众人都还在原地等着她。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独自牵着马,在满天云霞里走出了北城门。 她自始至终都没与杨素说过一句话。 只是,这位蓝莲花一般的女子心里没他,又为什么会了一名男子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26、靠才华 送走了夏语冰之后,小青安心在天府城里养起了伤。 那位吓破了胆的吕秀才似乎好几次都想离开杨素他们,可不知为何,他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没有走。 也正因如此,杨素对这位吕秀才又高看了一眼。他们原本就是萍水相逢,天府城外那场厮杀又差点要了他们的命。吕秀才能在那天活下来,也纯属侥幸。 可他事后几次想要离开,却能忍住不走,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 “我……我收回前些日子对于这座江湖的评价。”吕秀才见杨素站在人去阁空的闻蝉阁院子里,正色道。 “为什么?因为夏阁主?”杨素微笑道。 吕秀才点头。他见杨素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了忍,最终还是多嘴道“我觉得夏阁主喜欢你。” 杨素笑了笑,没有说话。 “要是我,遇到这么一位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在我眼前离开,一个人浪迹天涯。”吕秀才似乎有些不满杨素的做法,话又开始多了起来。 杨素仍旧没有说话。 吕秀才对杨素油盐不进的模样有些不满,于是不再说话。 可杨素却说话了“吕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吕秀才摇了摇头。感情的事,有时候当局者都难以抉择,他这个旁观者又何必多说? 四个人在天府城里住了下来,闻蝉阁的院子外面不时有鬼鬼祟祟的人出没,甚至有一天夜里,还传出了厮杀之声。对此,杨素心中明了,那是端木郁垒那个层面上的的较量了,于是他干脆不予理会。 等小青的伤好利索后,又是半个月过后。 小青在床上憋坏了,下床后提着他的剑朝着翠花就是一通乱砍。结果显而易见,小青每次都是被翠花缴了兵器,连他的衣角也沾不到。 “这他娘的,也忒打击人了!”小青有些愤愤道。 “哈哈,你还小,往后的路长着呢!”翠花“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小青的肩膀,结果又引来小青一顿怒骂。 三个人收拾完毕,又捎带上那位重新话痨起来的吕秀才,四个人又接着往天南的方向赶起了路。 等他们穿过巴蜀的眉州、嘉定、马湖、东蜀四府,来到天南省地界的建宁府之后,已经是六月份了。 这一路上,他们见过欺男霸女的恶棍、也见过义字当头的侠客;他们领教了各种各样的江湖套路,也见识了毫无下限的奇淫滥巧、五花八门的下三滥子。 最有趣的是他们在眉州城南边的一条山路上,遇到了一位“英雄救美”的好汉,结果搞了半天,那群拦路的强盗原来是那位“英雄”的自家兄弟,要不是被小青给搅了局,那位生了一副好皮囊、又唱了一出大戏的“英雄”,搞不好还真成了那位富商的乘龙快婿,人财两得。 吕秀才事后问小青为什么坏人好事,小青的回答令他们哭笑不得——要是碰上一般的“壮士”,他忍忍也就过了;可那家伙偏偏是一位“英雄”,还是长得比自己还好看的“英雄”。 关键他都长这么好看了,还给人家小姑娘玩套路唱黄梅戏,这他娘的叔可忍婶婶能忍? 结果那位姿色能打八十文的小姑娘为小青的“侠肝义胆”所倾倒,鼓起勇气朝他表露了心迹。结果当然是惨遭拒绝。 那位自幼就仰慕那些侠客的小姑娘见小青看不上自己,哭的梨花带雨。 可笑的是,还有一个家伙哭得比人家小姑娘还梨花带雨——那位被小青坏了好事、还给绑在了树上的“英雄”。 四个人有说有笑浪迹江湖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六月份。这一路上他们脱去冬袄,又衣衫渐薄,眼看着又到了一年初夏时。 一路上,翠花早已被吕秀才的“渊博学识”所折服,用翠花的话说,这混蛋书生哪里是个读书人?他随便起来简直就他娘的不是人。 你见过谁家读书人一张嘴就是满口的荤段子? 你见过谁家书生脸皮比城墙还厚,给按在地上摩擦都能剐起半寸土? 你见过谁家书生看到俊俏小娘子就假装正经、见到那些放在雁门关上能抵挡百万大军的“如花”们就开始往前凑,说翠花看上她们了? 这是一个假的书生。 四个人八只脚来到建宁府城里,他们二话不说先吃了顿饱饭。 等结账的时候,吕秀才一掏行囊,得,钱袋子飞了。 小青望见这一幕,嘻嘻笑道“那啥,咱们还是去找龙宇轩龙大侠?” “我看行!”想起那个不靠谱到把第三条腿也给折了的家伙,翠花忍不住哈哈大笑。 只有吕秀才不解道“龙宇轩,什么东西?” 看到吕秀才的模样,杨素一五一十把他如何丢东西、又如何给龙宇轩摆了一道、又如何反摆了龙宇轩一道这件事说给了他听。 吕秀才抹了一把头上冷汗,朝小青伸出大拇指道“得,还是你们天南人套路深!这不,老子才踏上你们天南地界,银子又给丢了!” 说完吕秀才开始回忆。究竟是在哪儿给人盯上了。 想了半天,吕秀才一拍脑袋,恨恨道“我知道是谁偷了我的银子了!” “谁?龙宇轩?”翠花哈哈笑道。 “别闹!”吕秀才难得正经道“刚才咱们路过城北那座绣楼,不是看了一会儿那位红衣裳的小姐抛绣球么?我身旁站着一位身穿黑裙、皮肤白皙的长腿姑娘,我说我长这么丑她怎么还老是往我身上靠,原来是个女毛贼啊!” “有点儿印象!”翠花也想起来了。 那个黑衣女子的皮肤光滑雪白、在皮肤暗红发黄的天南人当中很是惹眼。 见那女子神情冷冽、长得又好看,翠花还专门拉着小青,让小青看她来着。 可这么一位冷艳女子,竟然是个小毛贼? “大爷的,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这个狗娘养的世道!”吕秀才仰望苍天,咬牙切齿道“再让我给遇见她,非得把她身上的衣裳给扒光,拿着刀在她屁股上刻上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