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燕回》 第一章 月下君子 月上中天,沬都也洗尽繁华,沐浴在朦胧的月华之中。宵禁的鼓声早过,自沬都中心的皇城向外,灯火已陆陆续续地灭尽。黑夜笼罩大地,整个沬都沉浸在难得的静谧之中,空旷的街巷如大水涤洗过般干净,人们皆已沉入了梦乡。 正是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倏忽间,黑暗中有幽影一闪而没,如同一道乌光,躲过巡逻的士兵,绕过曲折的街巷,最后,翻入一座阔大的宅院之中。 空翻,落地,滑步。窈窕的身影已带着一连串的残影,穿过回廊,行至内院。 然而在身影闪过之后,从夜色掩映下难以察觉的暗处,缓缓浮出无数道黑影。一双双眼睛闪着幽幽碧光,如攒射一般,追随那窈窕身影而去。接着,角落里隐隐有白影轻盈流转,一息间,数道黑影已然又隐没于黑暗之中。 那道窈窕身影继续在内院之中如风般穿行,到得中庭后又倏然停住。“它”似乎有些微忐忑,调整身形藏入暗处,屏气凝神,紧紧盯住了庭中巡逻的护卫。 子时三刻,随着两队护卫准时交班,那密如罗网的布防终于在此时显露出一丝空隙,身影抓住时机,如一道闪电般迅速窜向西北的高楼!等到护卫的视角转过来时,“它”早已又藏到了高楼的阴影中。 到这时,身影终于悄然放松下来,姿态在迅疾之外更多了几分轻快。“它”如壁虎一般扒住墙壁,极其轻巧地无声向上游走,直至楼顶。月光终于肆无忌惮地倾洒在“它”身上,这才现出那纤细笔直的腰身和柔和的面部轮廓来——竟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 她探头向下望去,楼顶竟然洞开,无片瓦遮掩,楼内情形可谓一览无余,这才放下心来,自语道:“阿梨果真没有骗我。这小子平时爱捉弄人,要紧时候还是挺靠得住的嘛!” 不过饶是“阿梨”本事通天,这指示也就到此为止了。少女望一望黑影幢幢的楼底,沉吟片刻,取出食指肚般大小的一颗东珠,手腕一翻,向楼底投去。 “叮——”东珠落地,发出细细一声脆响。 紧接着便是接连而起的“噗”、“噗”之声,正是机关钉入墙壁时所发出的,这声音沉钝厚重,如入腐土,足见机关暗器之锋锐。 少女心中一凛,嘴角流出一丝冷笑,又取出一颗东珠,投入底下。东珠在地上滴溜溜一滚,擦出一道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轨迹,又带起数道机关。 少女便不再迟疑,稳坐楼顶,手握丝囊,一颗一颗地向楼底投掷起珠子来。一时珍珠落地声与暗器破空声交织成一片,索性两者都细微得很,不然未入其门,倒先要暴露。 少女扔珠子扔得全神贯注,心里却不忘咒骂这高楼主人,竟丧心病狂地将机关布置成这个地步。终于,在楼底地面遍布暗色流光之时,机关之声再未响起。 少女这才撑起身子,提气运功,如一片羽毛一般,轻飘飘地向楼底落去。 落至半空,忽觉衣袂被什么东西一牵,少女暗道一声“不好”,脚尖在空中迅捷地踢出两下,身形如拔葱一般平平升出两尺,整个人已悬空横立。“嗖嗖”两声破空巨响,两柄乌黑的巨剑已擦着她头皮飞过,直没入石壁中。 只是这下气力已泄,少女便如秤砣一般直直坠向地面,落地时身形似有不稳,竟直接滑跪在地。此时她不忙站起,而是上身后仰,将铁板桥弯到极致,几乎与小腿折叠一处,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那几枚贴着鼻尖掠过的蓝汪汪的钢针。 少女这才起身,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检视了一下膝盖和小腿上的护甲,所幸并未损坏。低头看见膝盖划过之处撞散的一地珍珠,禁不住柳眉倒竖,总算还记得不能出声,只在心里将楼主的祖宗十八统统问候了一遍。 这时她脸上也透出了几分凝重,顺着东珠的轨迹在楼中逡巡几圈,将楼内布置尽收眼底,心中便有计较。只见楼内错落分布着九座大小石像,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三奇六仪、九宫八卦之象。 少女仰观月相,确定方位,准备破阵。 九宫八卦阵由伏羲六十四卦衍化而来,却又分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先天用七,后天用九,时人布阵多用后天八卦,更兼随节气日干衍化方位,千头万绪,令人防不胜防。少女不敢托大,只得不厌其烦地一步步算时干,定八宫,踏方位,寻吉凶,务必要万无一失才好。 只见她口中计数,脚下移步,须臾便将楼底转过两圈。算来算去,开、休、生三吉门里,只有开门居兑宫遇乙奇属吉方,想来她要的东西必然放在此宫。 然而等她走近西侧那居于兑宫的石像时,却又感到一丝违和。 这石像的方位,太偏南了一些,并不在兑宫正中兑位,反落在了雷泽归妹位上。 然而她看来看去,这整个兑宫方位也只得这一座石像,再没有别的可选了。 归妹是下下之卦,卦辞说它“征凶,无攸利。”虽说于破阵无碍,但对于通晓八卦的人来说,却难免多了几分顾忌。 而如今这归妹位上,赫然矗着一只貔貅。只见这貔貅足有两人高,身形矫健,四足抓地,正张着大口向天作吞食之状。 貔貅有纳财之意,只进不出,想必要寻的东西便在这家伙的肚腹之中。从外破坏这石像恐怕声响甚大,不可取,然而要她冒然把手探入貔貅口中,却又万万不能。眼看就能到手的宝贝却无从下手,少女对着这高耸的石像,竟是有些进退两难。 “归妹以须,返归于娣。”少女低喃道:“这貔貅,这方位,莫非是在说我贪得无厌,劳而无功?” “笑话!”少女声色一厉,扬眉道:“我既能走到这里,还会真没有办法吗!”说着右手在腰间一拍,“叮”一声轻响,一柄形如满月的弯刀划出一道饱满圆弧,弹入空中。 这柄弯刀晶莹洁亮,在夜色中散发出濛濛荧光,少女一手抓住弯刀,轻抚刀身,叹道:“本来我是不想用你的。”说罢,她右足轻点,左腿内收,身子旋起,右臂运足臂力,将弯刀直直送入貔貅口中! 只听“咔咔”机括声不断,这只貔貅腹中从内到外一层一层的石齿齐齐收紧,若探入的是人的胳膊,只怕此时早已不知断作几截了,但这弯刀却坚固非常,硬是将石齿全部卡住。 少女转动弯刀,以刀尖四处敲击,待听得中空之物发出的“笃笃”之声时,她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弯刀猛然向里一钩,随即果断拔出,先前阻挡的石齿齐齐断裂,弯刀刀锋带出一枚乌黑的小匣子。 少女卷住匣子,身形不进反退,所过之处,“嗤嗤”劲响,无数羽箭横插在地。她长舒口气,叹道:“幸亏我早有准备,不曾小觑此地主人的阴险程度。” 匣子以寒铁块铸而成,甫一入手,少女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轻轻弹开匣上搭扣,“嗒”一声轻响,匣盖自动打开,倒也再没什么机关。淡淡的碧色光华缓缓绽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赫然入目。珠上碧纹流转,如同蒙了一层水雾般,如梦似幻。 “……这便是明月珠了?”少女赞叹一声,将珠子取出塞在怀里,便毫不吝惜地把那匣子一扔,手里把玩着心爱的弯刀,脚步轻巧地准备离开。可她一转身,便僵在了那里。 在她的西北方向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暗处,看不分明。大体上可以看出是个男子,十分年轻。他一身白衣,负手静静地立在那里,周身隐隐散发出一团柔光,将他的身影掩饰得更加虚幻。 有微风,从他的方向丝丝缕缕地拂了过来。 此人是从何处来的?来了多久?还是一直都在?少女一无所知,身上却已惊起了一身冷汗。 她忽然想起,此时此地正好布着一局奇门,天盘乙奇,中盘开门,地盘巽四,此局名为风遁,风自西北来,对方正是顺风,此局,对她已是大大不利。 但此时露怯却万万不能。思及此处,她将手中弯刀一横,“唰”地一声对着那人削了过去,口里喝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那人却不躲不闪,只轻笑道:“阁下既已做了梁上君子,却还要与我辈互通姓名么?” 少女一噎,恼羞成怒之下,刀势更为迅猛。 眼见刀锋即将触及那人咽喉,那人仍旧不躲不闪,少女刚要将刀锋偏转,却见那人身形忽然向后一倾,斜斜掠了出去。刀锋险险停在离开他颈部三寸处,无法触及。 刀光映上他的眼。一双眸子如同春水,明亮却并不刺眼,透出淡淡的戏谑,又带几分慵懒。眸中星星点点的亮泽,或明或灭,飘渺不定。那细长的眼角,又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情。少女一愣,心中也不由赞叹这眼睛倒生得极好。 弯刀霎时一沉,少女回过神,只见那人伸出两指平平摁住刀身向前一送,整个人忽然向她凑近过来。 刀光映出她的眼。眉极粗,眼极大。此时这双大眼里染了怒气,便越发的光华灼灼,叫人一看这双眼睛,便知这眼睛的主人是何等的鲜活生动。男子的眼神微微一闪,似添了几丝兴致。 “有这般轻功又精通奇门遁甲的飞贼,天下间数不出五指,我却不曾见过你——你到底是谁?” “笑话,你还能把这天下的盗贼全都识个遍不成?”少女讥笑道,心中却有些着慌,受奇门影响,她做出的攻击都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必须尽快逆转方位才是。她奋力挥动弯刀想要夺回控制,然而,对方轻轻巧巧搭在刀身上的两根手指,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 少女心中又急又气,身形微沉,出腿踢他下盘,同时刀锋翻转欲撩他手掌。那男子轻笑一声,似是玩闹够了,身子轻轻一晃。下一刻,少女眼前便失了他的踪影。 温润的鼻息直喷耳后,耳边响起几近呢喃的声音:“好香!你用的是什么香氛?我不曾闻过。” 少女后颈的肌肤霎时红了一片。她头也不回,弯刀反手直削向后颈。耳边又是一阵近乎戏谑的轻笑,清风一拂,握刀的右手手腕已被抓住,内关、外关并脉门齐齐被制,少女右臂一麻,便再使不上力。 那轻喃仍在耳际:“如此泼辣,当心以后嫁不出去!”一面又抓住了少女横撞过来的左手手肘,手指发力,少女只觉左臂曲池穴一麻,左臂便也使不上力了。 弓腰,阖肩,裹着厚厚铁制护甲的右腿已狠狠倒踢过去,带起一阵恶风。被钳着的双臂却骤然一松,那人在她背后极轻地一拍。 本来她自己向后踢去的右腿已是用了十分的力气,这一拍之下,少女的身体蓦地失去平衡,惯性所致,向前就要摔个狗啃泥。须知她双臂仍旧酸麻,连动一动挡在面前都做不到,那么到时脸面朝下,怕是要破相,少女又急又怒又怕,情急之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 右脚忽的一紧,少女在落地之前被险险捞住,头下脚上地提了起来。 少女大骂:“小兔崽子,等姑奶奶逃出去了要你好看!” 男子从嗓子里懒懒地“嗯?”一声,提着少女的手就是一松。 “啊啊啊大爷!大爷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男子眉头一挑,见眼前这个没骨气的家伙伸出尚嫌酸软的小手,紧紧扒住了自己裤脚,说什么都不肯放开,不由失笑。手一抛,少女一阵腾云驾雾,双脚稳稳落到了地上。 胳膊的酸麻已好了大半,少女边揉捏边警惕地注视着他。男子笑得眉眼弯弯,柔声问:“怎么不砍了?” 少女却没有被这温柔陷阱俘获,只肃然摇头道:“愿赌服输,我打不过你的。” “哦——那,你拿的东西呢?”男子问道。 少女目光顿时大亮,嘿嘿笑道:“莫非阁下同我一样,也是来……?” 男子笑笑,不置可否。 少女却愈发肯定,她顿时有了底气:“我虽打不过你,但这楼内遍布机关,你若要硬抢,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缓缓移动,言语间那双大眼却骨碌碌地直转,将她此时的心境暴露无遗。 男子只望着她,不作声,不过,少女踱到哪里,他的目光便转向哪里。 少女被他盯得发毛,也知道今日怕是不好善了了,又道:“好嘛好嘛,成王败寇,我给你就是了——不过这颗珠子易碎,我不敢乱扔,你过来拿吧。”说罢,她又后退了几步,将明月珠从怀里摸了出来。 这便是阳谋了,男子见少女一脸坦然,微微一笑,举步向她走来。 少女眼巴巴地盯着,却见男子闲庭信步,而所过之处,她适才悄悄踢过去的珍珠统统化为齑粉。 目光黯淡下来,少女长叹一声,十分沮丧地垂下了头。 然而这一低头,却有机括声轻响,一只刁钻的金色小箭向着男子飞射而去。 金色小箭在空中爆开,化为无数牛毛小针,将那男子团团围住。 少女看也不看,手肘横屈捅开窗户,轻巧巧地从窗口跃了出去。她一入楼中算出生门,就已选好了退路,刚才假装躲闪,就是要向这个窗口靠拢。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口,夜空中传来少女放肆的大笑:“大孙子,想从姑奶奶手上抢东西,还早了几百年呢!后会无期……” 这“期”字字音未断,一声“哎哟”已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以及少女那声气急败坏的“偷袭无耻!” 少女跌坐在地,数丈下落的冲力将她撞击得龇牙咧嘴。然而她此时已顾不上疼痛了,只看着四周如铁桶一般将她团团围住的黑影,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人呼吸悠长细密,身形若隐若现,明显武功极高;且皆能夜间视物。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齐齐盯着她,只让她头皮阵阵发麻:逃不掉了,怎么办? 铁桶分开一个缺口,一名黑衣壮实的少年懒洋洋地走上前来,道:“小小毛贼,也敢在公子面前放肆!” 少女柳眉倒竖:“我在空中无处发力,你们背后偷袭,阴险卑鄙,小人!有本事你解了我穴道,姑奶奶跟你战上三百回合!” 心中却在哀叹:这下真是万事皆休,适才楼内打斗时那般大动静,定是被这些护卫给听见了。想不到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苦也! 少年却不接话,又问:“你是谁,家住何处,受何人指使?” 少女顿时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既是贼,怎会报上姓名?你只知道我是贼便是了。” 却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厚重的阁门再次打开。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从阁内走出,少女立即住了口,心里却幸灾乐祸起来,差点忘了还有这位仁兄,左右被抓了还有个做伴的,丢脸也不是一个人。 却见男子一面走,一面笑道:“背后偷袭,阴险卑鄙,今天我算见识过了。” 月色正好,随着男子的移步,那幽深的黑影缓缓从他身上退去,月光如流水一般缓缓覆上他,滑过玉般的肌肤,映出嘴角那抹戏谑的笑,映出眸中那细碎明灭的星,映出那一头如墨的发,那一刻,周遭仿佛无声褪色,只余黑白。 少女只觉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起来,呼吸一窒,脑中阵阵眩晕,不禁暗自羞红了脸,自语道:“呸呸,被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你也太丢人了。”余光瞥见那团黑影站成一排,神色恭敬,心下不由一凉。 少女讪笑道:“原来阁下不是来……‘拿’明月珠的呀。” 一旁的黑衣少年不禁被她的厚颜无耻惊呆了:“既然知道,还不把明月珠还来?” 少女连忙点头:“我还!我还!英雄!还请高抬贵手啊!” “慢,”男子忽然道,“珠子可以给你。” “当真?”少女闻此意外之喜,不由睁大了眼睛。 “当真。不过,”男子笑道,“你得留下。” 少女顿时往地上一缩:“那我不要了,你放我走吧。” 男子仍是微笑:“我可没说要你选呐。” 少女闻言,立刻挣扎起来:“我不!你这是非法扣留!” “我自是不会做违法之事。飞廉——”男子叫道。 “在!”黑衣少年应诺。 “去拿一份卖身契过来。” “是!”飞廉的声音里,分明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少女已是目瞪口呆,回过神,惊叫道:“慢着!你在胡说什么?我是不会卖身的!你休要欺人太甚!” 男子温和道:“我非是要强迫你,只是一笔交易。你要我这明月珠,便拿自己来换,公平得很。” 飞廉行动如风,须臾已将卖身契拿来。 “你这是强买强卖!明月珠我不要了!你放开我!”少女奋力挣扎。 “我这人最是讲道理,你要不买,也可以。”男子温声道。 少女抬头,目光中又燃起了希望。 “不问自取是为盗,你不买,便是贼,我只好明日把你押去游街,让世人都瞻仰一番女飞贼的英姿了。” “之后,便要将你送到大理寺,悉数罪状,秉公处置。” “最后,还须为你画影图形,昭告天下,让以后的贼人全都引以为戒才是。”男子一席话说完,面色不变。 少女的脸色却已是一片惨白。 “当然,这卖身契你若签了,我也不会勉强于你,你只要如一般下人一样做些力气活,三年之后,我自会放你自由。” “你觉得,该选哪个呢?” “我还有的选吗……”少女有气无力地呻吟道。 “嗯?” “不能游街,母亲会打死我的……”少女忽然抬起头来,眼中似有火苗在烧,“我签,我签!不就是三年?我等得起!” 飞廉拿了卖身契和毛笔在她面前蹲下,问道:“名字?” 少女撇撇嘴:“哪有问贼名字的。” 男子转头:“飞廉,明日……” “阿妙!我叫阿妙!”少女怒发冲冠。 飞廉刚要提笔,被男子拦住:“姓呢?” 这下,不仅飞廉诧异,连少女也诧异起来,她无辜道:“乡野小民,无姓。” “小民?”男子说着,手中忽地捏起一颗珍珠,“这东珠晶莹饱满,色若淡金,成色上佳,莫说小民,便是一般勋贵也绝不敢用,你却掷如玩物。你是哪里来的小民?” 少女定定地盯着他,只觉一阵无力:“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男子微笑:“姓呢?” 少女低声讷讷:“姓姜……” “姜氏阿妙,你家住何处?” “这也要问?” “飞廉……” “九峰山!”姜妙已经破罐破摔了。 飞廉笔下一顿,望向男子:“公子……” “记下吧。”男子淡声道。 “你是受何人所派?”男子继续问。 “没人。” “你对我府内布防换防都了如指掌,甚至知道我这楼每逢望日便要打开楼顶采吸月华,背后怎会没有高人指点?” “这个真的不能说了!”姜妙面色青灰,眼神却是一片坚定,此时她也是豁出去了。男子见她如此,倒也不再追问,只命飞廉快快将卖身契写好。 飞廉依言写完,此时再做挣扎已是无用,姜妙乖乖签字画押,看着那窄窄的一方卖身契欲哭无泪。 男子温声道:“今夜到此为止,明日你便去后厨为庖乙帮忙吧。” “庖乙……”姜妙微愣,回神时男子已经走远,夜色中只依稀看见一抹白色的朦胧背影。 背影忽然停住,男子回身:“对了,我名羲和,阿妙,可要记好主人的名字。” 主人?姜妙咬牙切齿,撇过头去,却见八角高楼在月色下静静矗立,姜妙此时才看清它的全貌。此楼较寻常楼阁高而窄,门廊高耸,匾额之上镌着“未央”两个篆字,却是细瘦清雅,风骨极佳。 在此之前,姜妙决计想不到一切会是这般结果,她望着这座高楼,只觉一切恍然如梦,至于前路,也如雾里看花一般,遥不可及。 第二章 庖中吕布 天方露白,姜妙自东院到西院,从府中横穿而过。她一路上暗自打量,府中仆婢都起得甚早,但见此时洒扫的洒扫,洗漱的洗漱,已是井井有条,热闹非凡,竟没有一个人理会她这个生人,也是暗暗纳罕。 姜妙昨夜当然是没有睡好,新床榻处处不称心,便一直翻来覆去折腾到天明。 回想起昨夜,当时姜妙在月下呆呆立了片刻,回过神来,身边已是空无一人。然而未及她反应,那名叫飞廉的黑衣少年却是去而复返。 在姜妙满是疑惑的目光中,飞廉不自觉地清了清喉咙,知会道:“随我来,我带你去安置。” 姜妙恍然,随着飞廉到了东院,一路上飞廉一言未发,姜妙人在屋檐下,自是更不会多嘴,于是两人一路无话。 但她总觉得隐隐有目光将自己打量了好几次。 深夜里一片寂静,飞廉与姜妙如两道孤魂轻悄悄穿过游廊,在东厢一间房门前站定。飞廉低声唤道:“齐光!” 房里很快地应了一声:“谁呀?” 飞廉回道:“是我,飞廉,你出来,公子有吩咐。” “哎!”房里答应一声,一阵悉索响动之后,倒是很快打开了房门。出来的是一名细瘦高挑的少女,她身上披着桃红小袄,眼角上挑,面容白净,面上虽略有几分倦意,却也拾掇的十分利落。 只见她飞快地瞟了姜妙一眼,眉心微蹙,却没有多说什么,转头问飞廉:“不知公子有什么吩咐?” 飞廉指一指姜妙:“这是公子新收的使女,你且将她安置一下。” 半夜三更的,竟这样急?齐光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只冲姜妙点了点头道:“你且随我来。”便将姜妙带到了东厢一间空置的厢房内。 她又瞥了飞廉一眼,见他并无不满,便道:“你便先住在这里吧。” 姜妙点点头,心中不甚在意。 飞廉又嘱咐道:“她自明日起便入后厨与庖乙打下手,你今日先将她登记造册吧。” 齐光这才真真切切地讶异起来,她转过头,细细地将姜妙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眼前的少女模样还算娇俏,水杏大眼,双腮酡红,脸颊十分圆润饱满,额前鬓侧一堆刘海散碎凌乱,一头黑发用粉色发带总在头顶,身上层层叠叠套着桃红粉嫩的裤褂,整个人如同一只粉色的大蝴蝶。 齐光不由得又皱了皱眉,淡淡问道:“你可有名?” “喔,”姜妙挠挠脸颊,“我叫阿妙。” “姜妙。”飞廉在一旁更正道。 闻言,齐光的目光倏然冷了下来,她淡淡开口:“时间不早,你先安置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妙望着那背影,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臂,向飞廉送上一记肘击。飞廉不防,这一下挨的结结实实,他弓着腰,抬头怒瞪向姜妙:“你做什么!” 姜妙斥道:“我瞧你看着像个闷葫芦,却原来是个长舌妇!说,你是不是把今晚的事都说出去,现在全府的人都知道了?” 飞廉莫名其妙:“你在胡说什么?” 姜妙怒叉腰:“如果不是你在背后说了我的坏话,怎的她一听到我的名字脸色就不好了?” 飞廉默然无语:“你以为是我说了你坏话?” 姜妙怒瞪:“难道不是?” 飞廉忍不住向天翻了个白眼,叹息道:“她不过是在嫉妒你罢了。” 姜妙更觉莫名其妙:“嫉妒?难道说厨娘其实是什么美差么?” 飞廉摇头:“她是在嫉妒你竟然有姓。” “姓?”这下轮到姜妙默然无语,“就只是为这个?” 飞廉却严肃道:“不要不当真!姓本来就是奢侈之物,若不是贵族,就只能等待主人赐姓,而公子却没有赐姓的习惯,所以我们这些府中的下人都是没有姓的,只除了你!”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却也很明显了,姜妙有姓,且姓不是公子所赐,这只能说明她是贵族。而且姜姓乃是大族,也并非后来分封的小贵族。 这样的人,跑来为奴为婢,就是明晃晃的异类,这府中的其他人又怎会不另眼相看呢? 想到这里,姜妙一阵头疼,只觉这府中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了。 譬如今日,本该是昨夜那个叫齐光的大丫鬟使人来带她听差的,可眼见得日头渐高,却依旧静悄悄无人来唤,这就是明晃晃地使绊子了。姜妙索性不再干等,左右对这院落格局清楚得很,便自己寻着后厨找了过去。 府中后厨不比别处,此时却是静得很,姜妙在门前略一踟蹰,便径直打开了房门。 房内却是空无一人。 姜妙心中一松,随即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将整个后厨打量了一圈。这厨房实在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比寻常人家更干净几分,几条长桌木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色厨具菜蔬,北侧的灶台上文火炖着一盅汤品,散发出醇厚的香甜气息。 姜妙已有大半日水米不进,闻到香味,顿时被勾得馋虫四起。盅里炖的是瑶柱冬瓜汤,她见四下无人,便将炖盅的盖子掀了,取调羹来偷偷地舀出一勺尝鲜,冬瓜早已炖得入口即化,瑶柱柔韧弹牙,汤汁更是鲜甜无比,入口回甘。姜妙舒爽地长叹一声,忍不住伸出调羹欲待一尝再尝。 冷不丁身后有人冷冷问道:“好吃?” 姜妙身形一僵,瞬间汗毛倒竖!这小小的公子府里当真是卧虎藏龙,怎么随随便便就有人轻功如此高超,来无影去无踪,叫人无从察觉,防不胜防? 她缓缓侧过身,便见身后一个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右脸上密布一串紫红色的狰狞疤痕,实在是面目可怖!她不禁惊叫一声,手中的盅盖脱手落下,眼看就要摔个粉碎! 却见那男子伸出左手快如闪电地接住了滚烫的盅盖,一翻手便将它扣回了盅身上。 姜妙看见他毫发无损的左手,不禁有些讪讪,心想此人多半还练了铁砂掌之类的功夫,自己应当更加慎重才是。她自昨日在羲和手下吃了大亏,深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行事上便很是收敛了几分。当然,这份收敛能持续多久就不一定了。 思及此处,她微微清一清喉咙,正声道:“想必阁下就是庖乙了吧?我是羲和派来帮厨的……” 话音未落,庖乙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出去。” “……啊?”姜妙愣住。 “出去。”庖乙又重复了一遍。 姜妙忍不住抗争道:“我是……”未等她说完,一股浑厚起劲“呼”地将她掀飞出去,正正落在房外,“哐当”一声,门也随即被紧紧掩上了。 姜妙眨一眨眼睛,好不容易敛下去的眉毛顿时又倒竖起来。 她作势挽了挽袖子,拔出腰间弯刀就要往里冲。这时房门却自己打开了。 庖乙拎了一只素色食盒放在门前,看见姜妙,目光在她手中弯刀上定了定,却什么都没说,转身又把房门关上了。 姜妙深吸口气,重新酝酿气势,她退后小半个庭院,重心下沉,双腿蓄力,欲待一鼓作气冲进门去。 院门却在此时被打开了,一名未曾见过的绯衣婢女漫步进来,轻悄悄提了食盒又漫步离开。 一来二去,姜妙初时的气势却已是再衰三竭了。她丧气地放下弯刀,打量着婢女离去的背影,突然计上心来。 姜妙尾随绯衣婢女一路穿过庭院,不知不觉来到了北院,这里正是羲和的居所。一路上也无人阻拦,姜妙心里暗喜,眼看就要跟进房内,却被一道高大身影迎面拦住。 姜妙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晚那个叫飞廉的傻大个。此时他就直直地戳在自己面前,活像是一堵高墙。 “我要见羲和!”姜妙仰头道。 飞廉面无表情:“公子不见。” “为什么!”姜妙眼珠一转,“那老头不让我入后厨,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要请教他不行?” 飞廉无动于衷:“公子说了,要你凭自己的本事走到他面前,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自然不必相见。” 凭本事?姜妙一听,立刻拔刀准备硬闯,被飞廉一把按住:“你那点功夫是闯不进去的,别白费力了,再想别的办法吧!” 姜妙用力挣了挣,果然没法挣脱,她真是好不甘心,好不甘心,自打下山以来,遇到的人十个里有九个比自己强。想当年在山上时,母亲说她修炼不用心,她还兀自不服,如今处处被掣肘,却是悔不当初。 “回去吧!”飞廉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姜妙在原地如困兽一般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咬咬牙,一阵风地又朝西院冲去。 —— 飞廉见她走得远了,便回到房中。羲和正在用早膳,见他进来,笑道:“走了?” “走了。” 羲和清啜一口瑶柱汤,忽然幽幽叹道:“今日的汤品,比之往日火候要差上一些。” “……”这种话,飞廉素来不知道怎么接。 “你去看看她吧。”羲和温声道,“看着就行,别的就不必了。” 飞廉平直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压下来,羲和见了,不禁失笑:“她是怎么得罪你了?” “吵。”飞廉可谓言简意赅,然而他平素寡言少语,如此一说,已经是非常不满了。 羲和忍不住调侃道:“吵了好啊,你整天跟个闷油葫芦一样,不如去那丫头那儿染点鲜活气。” 飞廉脱口道:“那公子你怎么不去?”话一出口,又自觉失言,忙把嘴巴像蚌壳一样紧紧闭上了。 羲和一愣,接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快去吧,你看,你这不就活泼了许多?” —— 姜妙冲回西院以后不再犹豫,径直去开门,门上却好似有一股无形阻力,任她推打踢踹纹丝不动,姜妙怒发冲冠,一边高声叫骂“死老头”一边围着厨房团团转,庖乙充耳不闻,不多时,外面便安静下来。 他仍不肯放松警惕,将房门牢牢守住,却听一声巨响,姜妙破窗而入,断木和碎纸稀里哗啦撒成一片,而姜妙则是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她牢牢把住一条桌腿,嚷道:“我是羲和新请的厨娘!这次你别想赶我走!” 庖乙怕掀翻了桌椅,无奈只得把气劲收起,他走到姜妙身边欲待把她提起来,孰料姜妙却手脚齐用,一把抱住了他小腿。 庖乙:“……” 庖乙拖着姜妙艰难地走了两步,怒道:“你放开!” 姜妙手上愈发用力:“我不放!我一放,你还不是要赶我走!” 庖乙并不反驳,只伸手去掰她手掌:“我这里不留人。你走是不走?” 姜妙吃痛,哇哇叫道:“我就不走,臭老头,我还要送你上西天呢!” “你!”庖乙大怒,举起右掌便要打下来。姜妙见了并不惧,反而扬起脸来:“你打呀,你打呀,你打我试试!”她一哭二闹地试探了一番,便察觉到这庖乙并不似外表那般可怖,下手甚至堪称温和,便大着胆子张牙舞爪起来。 庖乙看着她那张苹果小脸,不知为何,扬起来的手掌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了。姜妙见状甚是得意,却见眼前一花,“叭”一声脆响,额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脑瓜崩。 姜妙脑中“嗡嗡”作响,两眼直冒金星,手捂额头,心中只觉委屈非常,哭丧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庖乙闻言手一颤,竟然奇异地生出一阵钻心之痛,他强压住心绪,不去理会地上的小东西。 一时间两人一个埋头做饭,一个小声啜泣,一个不提赶人,一个不再闹腾,小小后厨竟维持了一阵诡异的平静。 又过了一阵,庖乙清清嗓子,低声道:“去把菜洗了。” “什么?”姜妙兀自沉浸在低落情绪里,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庖乙顿时又把声音提高了些:“我这里不养闲人,你要留下,就去洗菜!” “哎!”姜妙顿时一蹦三尺高,适才的愁思一扫而空,连声问道:“洗什么菜?” “……都洗。” “……哦。”姜妙一面转身,一面小声嘟囔,“都洗?都洗!这么多菜,洗了谁吃啊?死老头,就是想作弄我是吧……” 却不见,她身后,庖乙狰狞可怖的脸上,静静露出一抹浅淡笑容。 第三章 踏罡步斗 暮色四合,飞廉回到北院。羲和正在灯下读书,那侧影与今晨所见,并无不同。 “回来了,”羲和瞟一眼沉默而立的飞廉,问道:“怎么样?” 飞廉略一思索,答道:“姜妙……她撞坏了厨房的窗户。”一句说完,便又沉默。 羲和稍作等待,而后不得不抬起头问道:“庖乙可收下她了?” 飞廉又想了想:“应当是……她在洗菜。” 羲和在心底长叹一声,又将目光移回到书卷上:“你下去吧。” 飞廉不动,反问道:“明天……” “明天继续。”羲和头也不抬,“顺便拿上纸笔,把看到的都好好记下来。” “……”飞廉无声地抿了抿嘴,还是乖乖退下了。 —— 飞廉心里老大不乐意,他觉得姜妙那丫头又凶悍又吵闹,丝毫没有世家贵女的风范,公子要自己去盯梢,实在是门苦差。磨磨蹭蹭去到西院,却不料姜妙此时却不在厨房里,而正是在院中。他冷不防与姜妙正面相逢,两人一阵大眼瞪小眼。 姜妙怪道:“你来做什么?” 飞廉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姜妙却已意会,瞪他一眼,讽道:“哦——有什么不可说的,不就是来监视我的嘛,那只死狐狸!” 飞廉有些不满,抬头准备回敬姜妙一句,却一下愣住了。 只见姜妙两手把住一口硕大铁锅,铁锅中布满乌油油的熟砂,正在火上卖力颠转。只不过看她颠起来着实有些吃力,滚烫的熟砂不时被撒到锅外,惹来一阵手忙脚乱。 飞廉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然而姜妙自不会去留意他。 他不得不开口:“咳,你……” 少女百忙中抽空看了他一眼,又迅雷不及掩耳地低下头去。 他只好继续问:“你在做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谈话间气力一泄,姜妙终于支撑不住,将那大铁锅“嘭”地一声砸在了灶口上。 恰在此时,门内幽幽传来一句:“这就不行了?” 姜妙冲口接道:“谁说不行?我只是……只是觉着别扭,换个姿势罢了!” 门内庖乙不再追问,只嘱咐一句:“小心栗子糊透。” 姜妙一听,急急忙忙拿铁铲将锅内熟砂匆匆翻了一翻,果然见到有几颗栗子表面焦黑一片。她心虚地把几颗糊栗子都挑了出来,拨开看看,只见栗肉金黄之上略带火燎之色,倒也勉强能吃,这才安下心来。 她将手中栗子扒拉扒拉,瞅一眼一旁呆头呆脑的飞廉,立时计上心来。 只见她笑眯眯冲飞廉招招手:“你过来。” 飞廉一无所觉,纹丝不动。 姜妙也不气馁,继续道:“那个,飞廉!你过来,过来一下!” 飞廉无法,想到公子嘱托,只好咬牙乖乖走了过去。姜妙一抬手,将手中的栗子塞进飞廉口中,又把剩下的一小把塞进他怀里。 飞廉半含着热腾腾黄澄澄的一颗栗子,一时呆若木鸡。 “我请你吃。”姜妙笑眯眯,大方抬手。 哦。飞廉顿了顿,默默咀嚼着把栗子咽了下去。 “本小姐亲自炒的栗子,味道怎么样啊?”姜妙笑问。 “……”飞廉一言不发,埋头苦吃。 姜妙也不生气,只调侃道:“你这嘴巴除了吃,可没什么别用了。” 门内又是幽幽一句:“这次怕是熟砂也要糊喽~” 姜妙慌慌张张端起铁锅:“这就开始了开始了,哪儿能呢!” 于是整一天,姜妙都在与铁锅熟砂的斗争中度过,中途糊掉的栗子,全被她挑出来喂给了飞廉,到得全部炒熟,一锅栗子只剩一小半。 拿进厨房给庖乙验看,自然是不过关,被全部打回来。姜妙一气之下,将剩下的栗子也与飞廉一起分食了。 于是傍晚飞廉回到北院,向羲和复命之时,一张口,便是一声响亮的饱嗝。 羲和挑起眉头,飞廉棕褐色的面皮早已涨得通红。 羲和笑道:“你这是到哪里偷吃了,嗯?” 飞廉扭扭捏捏,半晌回道:“姜妙……做的糖炒栗子。” “哦?她分给你吃了?” 飞廉难为情地点点头。 “你被她发现了?” “……”飞廉抿上嘴,不说话。 “也无妨,本就没有要瞒她的意思。”羲和又问,“除了糖炒栗子,她可还做别的了?” “没,”飞廉暗戳戳告状,“就只有糖炒栗子。”今天就光吃糖炒栗子了,吃到现在害他险些积食,饭也吃不下了。 “这庖乙……真是,”羲和笑着摇摇头,“你回吧,明日继续。” “是。” 羲和看着飞廉那明显轻快了许多的背影,忍不住轻笑:这就没那么不情愿了?一顿吃的就收买了,可真是孩子心性。 糖炒栗子连吃了几天,姜妙的技术可谓突飞猛进,到得第七天,已经能带着铁锅上下翻飞,毫无阻滞,丝毫不见前几日那种不时力竭的慌乱了。 飞廉一直看着,此时也忍不住诧异道:“你怎的进步如此神速?这才几天,你的气力不可能大涨才是。” 姜妙得意一笑:“自然是乙父教的好!” “乙父?”飞廉不解,“你之前不是还叫他死老头吗?” “咳咳,你胡说什么?”姜妙眼珠乱转,“我这是对长辈的尊敬!哪像你没大没小?” “你……”飞廉气噎,但他知道姜妙其人最是不讲理,最不能与她争辩的,于是只好忍气吞声。 “话又被你扯远了,你且看看我与前些日子有什么不同?”姜妙得意洋洋。 飞廉仔细看了一会儿,疑惑道:“难道是你这步法?” 只见姜妙屏气凝神,左足踏出,再提右足如丁字,如是交替,同时上身双臂随腰部动作翻转铁锅,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共行进九步,才长出一口气。之后又反踏九步,便在这一片极小的区域内腾挪辗转,直至令人眼花缭乱。 随着这步法渐熟,姜妙的气息也越发圆融,气血自脚底涌起,生生不息,连那口沉重难言的铁锅,也生出轻如无物,如臂使指之感。 飞廉面色渐渐肃然,只感慨一句:“好生精妙的步法!” 姜妙越发得意,那日她一身疲惫,一无所成,正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归东院,却被庖乙叫住,传给她这一段口诀。 “坎双艮单步交乾,震上双行兑亦然,坤丹离支双步巽,三台归去便朝天。” 寻常人,自是连看都看不懂,然而姜妙精通奇门之术,一听即知这是一套基于九宫八卦的精妙步法,自然是爱不释手。她这几日时时负重练习,不过数日,便觉内功身法均有长足进步。 她所不知的是,这套步法乃是传自上古,如今已近失传,所知之人少之又少,其名为“禹步”。相传是夏王大禹在治水功败垂成之际,由上天所传授的步诀,禹便是凭借它制神召灵,助其成功。 禹受于太上而演天罡地纪,出为禹步,其要旨繁杂,变化多端,但步法均以天宫罡星斗宿(即北斗七星)为基,故又被称为“踏罡步斗”。 如此,姜妙对庖乙哪里还有什么不满?“死老头”也自然而然变作了“乙父”这等敬称。 而这一日,姜妙做的糖炒栗子终于没有再被打回,庖乙将栗肉剔出细细打成泥,上锅蒸出一盘香甜软糯的栗子糕。 他将盘子向姜妙一递:“你去,将这点心给公子送去吧。” “是!”姜妙愣住,随即便是一阵狂喜,“阿妙遵命!” 她端着盘子几步冲到门口,随即顿住,回过身恭恭敬敬地向庖乙行了一记大礼:“这些时日,阿妙多谢乙父教诲!” 庖乙不甚在意地挥一挥手:“去吧!” 姜妙顿时甜甜一笑:“哎!” 她离去的步伐声前所未有的轻快,渐渐远了。庖乙忙碌的身影停住,他抬头望向茫茫虚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风散开的,是几不可闻的只言片语: “阿未啊……” 第四章 竹马青梅 夜色如水,燃了许久的烛心发出噼啪轻响,很快便被一双素手轻轻剪去,偌大一间书房内便又重归寂静。一抹倩影映在窗前,良久,那低垂的颈项微微一动:“荷衣,府里……可有动静了?” 一人悄悄上前:“小姐,听说是……捉住了。” 那抹倩影抬手,似是抚了抚眉心,过后又问:“另一边呢?” 荷衣回道:“说是正在想法子传信儿,可似乎不太容易。” 过了一会儿,荷衣又问:“小姐,不如我们也派些人手过去……”话音未落,却被“小姐”打断:“不可妄动!此事自有该管的人管,我们旁观便是,莫要去趟那浑水。” 荷衣恭敬应道:“是。”那抹倩影重又隐没在淡淡月色里。 —— 白天的沬都与夜晚时的光景大不相同,自王宫中心向东、西、南、北各有一溜儿集市,集市上货物琳琅,街上吆喝声震天,尤其是中午这一阵儿,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连平日里不大出门的闺中妇女,也纷纷走上街头,挑选衣饰、柴米油盐。 姜妙打着“为公子采购些时令山珍”的名义出了府,却也从未见过这等繁荣热闹的景象,不由得像只撒了欢儿的小羊羔,东瞧西逛,好不兴奋。 然而她目光一转,便见到飞廉如同一坨高墙耸立在人群中,见她看来,不闪也不避,就那么隔得不近不远地望着她,像是时刻在提醒她尚不是什么“自由身”。 那只死狐狸!姜妙顿时气噎,先前的兴奋也消融了大半,只在一个野味摊前装模作样的挑挑拣拣。 须臾,原本热闹的集市陷入了一阵诡异的骚动。姜妙眉头一挑当即明白,却只作不知,不动声色地继续挑拣野味。 然那阵骚动却逐渐靠拢过来,姜妙只觉背后众妇人的眼光几乎化为实质,要将她烧穿。同时,她的身侧忽然传来衣摆相触之感,来人已经贴过来了。 姜妙眉心微蹙,不去理会,反而别过头去与摊主讲价。于是旁边那人开始清咳,见姜妙不理会,便再咳,到得最后,那咳嗽声简直撕心裂肺,竟像是要把心肺生生咳出来一样。 姜妙仰天翻一个大白眼,不得已只得回过头去,咬牙切齿道:“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 来人讨好一笑,那笑容简直如春花初绽,玉璧生晕,直惹得周围女子的视线分外灼热起来。 然而姜妙不为所动,正色道:“还请这位公子让一让,我有急事,不能奉陪。” 周围顿时一片抽气之声,那公子似毫无所觉,只道:“阿妙,你莫要生气,我听闻你陷在了府里,也是十分担心的,想了好些法子寻你,奈何这羲和不是一般人,府里守卫实在森严,连个信也传不进去。今日一听你出来,我便立刻赶来见你了不是?你放心,姨母那里,我已经帮你糊弄过去了。” 未央低声问:“好你个阿梨,以为我还会听你的花言巧语?你就不怕我被捉之后就地正法了?现在想来,你当初便是在坑我!” “阿梨”尴尬地摸一摸鼻尖:“我不过开个玩笑,谁知你竟然当真,现在我也是后悔得紧——不过我看你活蹦乱跳,想必是没什么事。” 姜妙气道:“你怎知我没事?我分明是整个人都给搭上了!你看不见那里杵着那么个大块儿头在看着我吗?”她说着,冲飞廉便是一指。 “阿梨”一愣,只觉头皮都要炸起来了,他急急追问:“怎么?难道你竟然被那个羲和给……这个禽兽!可,可这不应该啊,我听闻羲和的眼光可是很高的,他怎么会……” “你闭嘴吧!”姜妙忍无可忍,一记撩阴腿,将“阿梨”狠狠踹到了地下。未央踩住“阿梨”的背,怒道:“我现在被逼得在羲和府里做下人,连卖身契都签了!就为了你那颗什么明月珠!你现在还在那里说这些风凉话,你,你是要气死我啊!” “阿梨”被踢得龇牙咧嘴,哼哼唧唧,嘟嘟囔囔地说:“冤枉啊,实在是冤枉,这……你的意思,难道你竟然拿到了?” “哼哼~”说到这里,姜妙也略微得意,她从怀中一掏,便将明月珠掏了出来,“你看这是什么!” “阿梨”抬眼望去,顿时眼前一亮:“给我看看真假!” 姜妙一把打下他伸来的“狗爪”:“你这家伙辨真假什么时候还需要上手了?说,你有什么企图!” “阿梨”哭兮兮:“你连摸都不给我摸一下吗?” 姜妙把珠子重又塞回怀中:“这是我签了卖身契才换来的,给你看看得了——咱们的打赌,可是我赢了!” “阿梨”顿时讪讪起来:“阿妙啊,咱们打个商量,你能不能,把那个明月珠,给……” 姜妙顿时惊呆了:“怎么,你竟然还想要明月珠?阿梨啊阿梨,当初咱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阿梨”急道:“我可以去找羲和把你赎出来嘛!这明月珠也不是我想要,就是你阿桃姐姐,你也知她先天不足,身体向来不好,我也是听说这明月珠温润滋补,想要给她调养一下身子,这才……” “……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重色轻友见利忘义的家伙!”姜妙怒吼一声,按住“阿梨”,砂锅大的拳头顿时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阿梨”嗷嗷惨叫道:“姑奶奶,你打人别打脸呢!打伤了我英俊的脸,阿桃就更不肯要我了……” 姜妙气极,反手掏出明月珠道:“这是你要的明月珠,你给我看好了。”“阿梨”一抬头,就见姜妙阴笑一声,将明月珠扔到了路旁水沟里,一面骂:“我就是扔了都不给你!” 只听“嗖”的一声,“阿梨”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作一团青光,“噗通”一声跳入了臭水沟中! ——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羲和抬头,便看见房梁上一抹孤单背影,在小小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好不可怜。 他笑道:“怎么,如今真成了‘梁上君子’了?” 姜妙闷闷开口:“他可来赎我了?” “你若问的是大司徒家的小公子甘棠,他确实来过。” 姜妙把脸埋进膝盖:“我不回去。” 羲和:“我自然是没有答应的。” 姜妙听到这里,却又沉默。 羲和却难得兴致勃勃地开口,仿佛在聊家常一般:“听说,甘棠小公子在护城河里游了一天一夜,把明月珠给捞了回来,上岸时熏得路人退避三丈,蔚为奇观,回家后大病一场,如今仍然高烧卧床不起。——不过,太子太师家的小女儿,颈上倒是多了一条嵌了明珠的璎珞。” 姜妙嘲讽:“公子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羲和若有所思:“以他的身份,府中布防要得知也不难,但明月珠从未现于人前,更无人知晓放于何处。我每月十五会把明月珠拿出吸收月华精气,他却只凭明月珠散发出的这一点寒气,便将藏宝位置精确到未央楼。传说甘棠公子擅长相宝,一双妙目能窥宝物气息,果然所言非虚。——只是,他如此做派,倒难为你此前费心为他遮掩了。” 姜妙自嘲一笑:“他向来对阿桃姐情深一片,我早就习惯了,你现在,定也觉得我傻的很吧!。” 羲和略有微词:“都说甘棠小公子为人温润如玉,想必他还是念着你,并未考虑让你独自承受,所以才这般……不加掩饰。” 姜妙嗤笑一声:“他哪里是什么温润如玉,分明就是优柔寡断罢了。” 羲和微微一笑,言语如刀:“可你却偏偏喜欢他这样的?” “……!”姜妙瞪着他,半晌,幽幽道,“怪只怪以前见识浅,从小到大就见过他一个男人,喜欢也就喜欢上了。” 羲和调侃道:“那你现在见得多了,却又不喜欢了?”他说着,微微敞开胸怀,露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姜妙直直盯着他发了一会儿呆,而后低下头,发出了一声极为惆怅的叹息: “……要是喜欢能说变就变,那就好了。” 第五章 妙生胎息 秋光明媚,飞廉此时的心情正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姜妙步法略有小成,区区颠勺已经不成问题,自己也不必再每天一日三餐地吃那糖炒栗子了;忧的是这一点庖乙显然也已发现,又在叨咕着不知要教她什么新本事,自己恐怕仍然难得清静。 说来说去,都是姜妙这厮!那日放她出府时,飞廉当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望这丫头能找个机会偷偷溜走,却不想她搞出好大动静,最后却又灰溜溜回到府里,这下竟似铁了心,要赖在府里不走了。 想到自己以后还要日日困在这小小庭院中充作小白鼠,飞廉的心里,当真是滋味难言。 以上种种,都只是飞廉自己在心中所想,姜妙此时,却正在享受出师的无上快感。 七天,整整七天她才踏进这小厨房!姜妙单手握住一口大铁勺,极快速地小幅度颠炒着。只见锅中菜品高高跃起,在空中划过险之又险的一个圆弧,重又落回锅里,一点也不曾洒出,姜妙愈发得意,默默加大了力度,将菜肴颠起的更高了一些。 庖乙在一旁看着,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叭”一指弹在了姜妙的额头上。 “哎哟!”姜妙痛呼一声,惊叫:“为什么打我?” 庖乙冷笑:“你这样子,不若去炒豆子好了,还炒什么豆腐?你瞧这豆腐被你炒得这样散碎,给谁会吃?” 姜妙捂着额头嘟囔:“飞廉就会吃。” 庖乙高声:“你说什么!” 姜妙抬起头,无辜道:“没说什么。” 庖乙怒瞪她一眼,真是恨铁不成钢:“你瞧你炒的这个豆腐,一滩烂泥,简直像鸡刨的一样,你不说,谁看得出这是一盘豆腐?” 姜妙低头撇嘴:“便是鸡刨豆腐,吃起来还不是一样。” 庖乙高声:“你再顶嘴!” 姜妙抬头:“不敢,不敢。” 庖乙大手一挥:“炒菜我不用你了!你去一旁接着洗菜吧。” 姜妙立刻抱住他一条手臂:“乙父!豆腐炒不了,我还可以炒别的呀!我再少些力道,定不会再炒得像这盘豆腐一样的!” 庖乙问道:“那你同我说说,这炒葵菜之时,各色佐料该用料几何,何时入锅?” “这……”姜妙讪讪,“不知……” 庖乙又问:“那我再问你,这炙牛条翻炒时该用火候如何,几时出锅?” 姜妙摇头:“不知……” 庖乙再问:“我再问你,这红烧鳜鱼时,须得翻炒几下?几时加水?几时加油?” 姜妙连连摇头:“不知……” 庖乙抬手又是一个爆栗:“你这一问三不知,还想要上灶掌勺?还差得远呢,好好学着吧!” 姜妙哭丧道:“我是不会,也可以学,但我不想去洗菜!天气这样冷,洗菜又学不到东西,这不是欺负人嘛!” 庖乙身形一滞,想到如今秋意渐浓,井水也是冰凉刺骨,姜妙一个女孩子家,确实不宜多碰。他顿了顿,改口道:“那好吧,你且去切菜。” “哎!我这就去,不知公子今日吃什么?”姜妙顿时眉开眼笑,她自幼习刀法,区区切菜对她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 却见庖乙一脸似笑非笑,顿时暗道不好,庖乙已经转身喝到:“随我来。” 姜妙战战兢兢地跟过去,就见庖乙自匣中一翻,拿出一块水嫩嫩的白豆腐来,顿时眼前一黑。 庖乙掂了掂手里豆腐:“近日天干物燥,我欲给公子做一道豆腐滋补去燥,本想做简单点的虎皮豆腐了事,谁料被你搞砸了,索性做个难一点的文思豆腐羹算了。” 他说着,将豆腐放在菜案上,削去老皮,先默默将豆腐看了又看,接着一手按住豆腐表层,一手横刀,将豆腐薄薄地片成一片片;跟着手松开刀一码,将豆腐片马成整整齐齐的一排;之后不紧不慢,一刀刀将一排飞薄的豆腐片切成了堪比头发的细丝。 他将切好的豆腐抄起,放入高汤一搅,碗中登时犹如盛开了一朵硕大的白色菊花,煞是好看。 姜妙看的眼睛发直,却见庖乙将刀一递,幽幽道:“去切吧!” 她看向庖乙那张狰狞可怖却又隐现得意的脸,只觉得此人真是忒也可恶。 水磨南豆腐,既嫩且水滑,触手细软如酥,然而姜妙此时却觉得这嫩豆腐比那刀枪剑戟更为磨人。她切得慢了,出来的豆腐丝便厚度惊人,不像丝而像条;切得快了,刀锋带起豆腐丝乱舞,出来的长短、粗细不一,且豆腐层时时崩塌,化作一滩烂泥。姜妙切了几次,屡屡失败,不由得心浮气躁,几欲投刀而走。 她不肯服输,左思右想,决定用“踏罡布斗”时的吐纳之法:在切时先屏气,等到切完再吐气,以此避免呼吸影响到下刀的力道。 然而她想得不错,操作起来却不容易。虽然屏住了呼吸,但手下力道一样难以控制,甚至因为无法呼吸,手下失了节奏,右手刀下还未出事,左手反而用力,一不小心在豆腐上戳了个窟窿。 姜妙看着手下的豆腐渣,几欲抓狂。忽听耳边一声轻笑,却是庖乙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这边,见她看过来,眉头微挑,连带的疤痕微微一张,愈发狰狞。 姜妙越看越生气,扭过头不去理他,手下却再也下不去刀。 却听庖乙道:“你要将步法的吐纳口诀用到上面,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却不对:我教你的步法乃是生力之法,要你动起来才可为;这切豆腐,考的却是你的静功,以动制静,不可为也。文思豆腐,讲究的是心如止水,物我两忘,你心不静,自然不能成。” 姜妙纳闷:“我心静与不静,我怎能左右?你即便跟我说了,我也做不到。” 庖乙叹道:“要你这样的半大孩子练静功,自然是强人所难;但你若掌握了吐纳之法,这文思豆腐,便也不会这么难。” 姜妙一听,立刻知道他这是要传道了,顿时打起精神,仔细聆听,只听庖乙缓缓道:“古人推崇吐纳之法,以吐纳联通腑脏,调节气血。纵观之下,有吸气之法,长吸细吐,以充盈气血,更有甚者,吸气时又辅以吞咽,此为‘吞津咽气’;有呼气之法,短吸长呼,以排浊祛邪;有闭气之法,内视五脏,漱炼津液,以使内气充盈顺畅——我教你的步法,便是用的这闭气之法。” 他顿了顿,又道:“然而这些法门,虽各有利弊,却都是有所侧重,吐纳不等,则力道不匀,神思不定。是以用这些法门,永远也达不到心如止水的境界。” 姜妙恍然大悟,连忙问道:“那,可有哪一门吐纳之法是呼吸并重的?” 庖乙点头道:“还有一门‘胎息’之法。《庄子》有云:‘古之真人,其息深深。真人吸以踵,众人吸以喉。’依此法,你在吐纳之时,便要尽力将气下沉,如从脚踵处发,呼至于根,吸至于蒂,既柔且长,绵绵若存,守胎中之一息也。在此之上,便可固守虚无,神气相抱,神静气闭,妙生胎息。” 姜妙听得,若有所悟,连忙再去切豆腐,当然又失败——这静功不同步法,哪里是一朝一夕便能炼成的?如此,她只得一边练习切豆腐,一边练习“胎息术”,两相辅助。庖乙看了,不由露出满意之色。 飞廉在外面等至中午,厨房内却没有再传出摔打之声,不由颇为诧异,正在这时,房门应声而开,姜妙手执一只大海碗,眉心鲜红,脸上竟隐有慈悲之色。 飞廉只觉眼花,再一细看,这丫头脸上哪里还有什么慈悲,分明一脸阴沉,正狞笑着向自己走来。飞廉心里一紧,欲待逃走,又不敢违背公子嘱托,只得木着脸站在原地,两手在隐蔽处,紧紧扣住了臂膀。 姜妙笑眯眯招呼道:“飞廉啊,想必你还未吃午饭,我这里做了小葱拌豆腐给你吃,管饱,你看怎样?” 飞廉飞快地瞥了一眼海碗,只见里面黑乎乎的一坨,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来,连忙拒绝道:“我不吃。” 姜妙脸色一变:“不吃也得吃,我都快吃吐了,你哪有挑食的份!” 说着,抓起大海碗向飞廉嘴边塞去,飞廉以手架住碗奋力拒绝,两人便在方寸之间拆了几招。 姜妙右手执碗,横肘前冲,咬牙切齿道:“今日都给你换口味了,你还不领情?” 飞廉上身后仰,不为所动:“这东西看都看不出是什么,是人能吃的吗?——我情愿继续吃栗子!” 姜妙左手掰他小臂,一面劝慰道:“只不过卖相差了些,味道还是很好的,相信我!” 飞廉反手拿住她手腕:“我一点都不相信你!” 姜妙出脚踢他胫骨:“你个傻大个儿,没想到竟还敢反抗?” 飞廉抬腿避过,反踹她膝盖:“臭丫头你说谁?” 姜妙被踹退几步,冷笑道:“好啊你,总算说出心里话了,敢叫我臭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飞廉一手成掌,护在胸前:“我就叫了怎么样?你根本就打不过我,臭丫头,臭丫头!” 姜妙柳眉倒竖,正要发怒,忽听旁边一声极其尖锐的呼喝:“你们在干什么!” 二人齐齐回首,却是多日未见的大丫头齐光。只见她先看向飞廉,一副极为不认同的样子,直把飞廉看得面红耳赤;接着看向姜妙,厉声道:“公子府中,如此喧哗打闹,成何体统?” 接着又看向飞廉,语气稍缓:“她是新人不懂规矩,肆意妄为,也就算了;你自小与公子在一处,怎的也陪着他胡闹?明明素来是个稳重的!” 飞廉涨红着脸不说话,姜妙却不乐意了,她看飞廉那一副老鼠见猫的老实模样,心里重重一哼,脚步微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齐光全身穴道。 齐光便保持着张口结舌的模样呆立在那里,飞廉猝不及防,连忙拉住姜妙:“手下留情!你与我闹两下也就罢了,可齐光她不会武功,你与她这种普通人一般见识干嘛?” 姜妙奇道:“她即是个普通人,你又怕她作甚?刚也不见你对我手下留情,对她你倒是挺怜香惜玉啊——这是你相好不成?” 飞廉面色紫涨,连连摆手:“你不要胡说!没有的事!唉!”他说着,便要去解齐光的穴道,被姜妙一把拦住。 姜妙笑道:“我也不是想欺负她,只是你看,这豆腐呢,我实在是吃不下了,你又不肯吃,好不容易来个人,我能不抓住机会吗?” 她又问:“要不然,还是你来吃?” 飞廉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他低声对齐光说道:“齐光,真是对不住……你放心,至多,至多难吃一点儿……”他说不下去了。 他说这话就是默认了,看来也是吓得不轻。姜妙心里一乐,将海碗里的豆腐悉数喂给齐光,鉴于她不能吞咽,还十分好心地将食物都给她顺下喉咙。她一面喂,一面柔声道:“要怪呢,就怪你运气实在不好,偏偏赶在这时候。要是早几日呢,栗子没你的份;要是晚几日呢,等我功夫大成了自然也不用吃这个。所以你今后莫要往我跟前凑,我知你一见面就不喜我,恰巧我也是,咱们眼不见心不烦,岂不美哉?何必要巴巴地跑来触霉头呢,你说,是吧?” 齐光眼神惊恐却无法动弹,被姜妙生生地为了一海碗豆腐下肚,等姜妙喂完解开穴道,半句话也不敢多说,立刻捂住嘴跑开了。 姜妙略微可惜地咂咂嘴:“怕是要去吐出来,可惜我一碗美味可口的小葱拌豆腐。” 飞廉只觉得她不可理喻,二话不说转头就走。走到一半,却发现姜妙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回过头恶声恶气道:“你跟来做什么?折磨人折磨得还不够么?” 姜妙一抬手,露出手上食盒:“冤枉,我是要去给公子送点心,不过顺路而已。” 飞廉一噎,脚下运起轻功,将姜妙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姜妙啧啧叹道:“堂堂侍卫总管,真是好生幼稚。” 她一转头,却见角门处一个面生的小丫头躲在门后,正瑟瑟地望着她。 姜妙奇道:“找我的?” 小丫头回道:“门,门口有一位自称叫阿梨的公子,请你,请姑娘你去见他,说是来赔罪的。”她说着,又小小声补充了一句:“他,他长得……十分好看。” 姜妙身形顿住,眼前仿佛浮现出甘棠那如蝶般明媚又不失儒雅的身影,此刻他定是穿着宽大蓝袍,斜倚门边,垂首以待,不时抬一抬头,眉间略带轻愁,却无端引得一众丫鬟仆妇芳心大乱。 姜妙脸倏地垮了下来:“不去!” 第六章 事不过三 清风阵阵,浮动窗外竹叶,在室内投下浅浅阴影,衬得日光越发清浅。两根纤长手指捏着圆润的白玉棋子轻轻置于黑白分明的棋坪上,发出清脆的“哒”一声响。 这些姜妙都只作不见,她只紧紧盯着案上那一盘雪花牛舌饼,两眼发直。她此刻着实很不好受,秋光照在身上并不和暖,反而带起一丝略感锋锐的凉意,双足也因久坐生出一阵噬人的酸麻,这些还在其次,最为严重的,是腹中的阵阵饥饿之感。 庖乙是一个十分刁钻且乖僻的人,他每次要姜妙去送点心,都要求姜妙将盘盏取回,是以姜妙每日送下点心后,还须呆在羲和身边待命;而羲和是一个更为乖僻的人,他虽每日都要点心,但从不去食用,姜妙猜度他大约是平日里三餐吃得太饱;偏他又很能耐得下心,常常一坐就是大半日,于是姜妙也不得不每日抽出许多时间来陪他枯坐。 前些日子尚好,姜妙因为技术不够纯熟,常常在练习时便要吃下许多残次品,因此虽不吃早饭,亦不觉饥饿,反而因为栗子和黄豆的饱腹之效,时时有饱胀之感。这几日却不同,她的吐纳越发绵长,心神也逐渐专注,已较少有失误了,久不进食之后的饥饿感便愈发难耐。 而此时,她已顾不得去诅咒羲和这个罪魁祸首,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那盘雪花牛舌饼发呆。 根据姜妙这几日的观察,这位羲和公子,着实是一位“闲人”。他闲到什么地步呢?姜妙到府里月余,从未见过他踏出府门半步,甚至这北院也是很少出的;他每日便在这书房之中,读读书喝喝茶,一坐便是一天。 此时更甚,只见这位公子左手执白,右手执黑,正在棋盘之上左右互搏,玩得不亦乐乎。 姜妙不无恶意地揣测道,他大概是孤僻到连一位下棋的朋友都没有吧。 当然,对于下人来说,主子喜静是一件好事,姜妙在书房角落里枯坐了月余,羲和便只当她是个摆设,两人相处,算是难得的平和。 但如今,这点好处也是如那晨间露珠,说不在便不在了。 姜妙只觉腹中抽痛,饥肠辘辘,想起这位富贵闲人每日酒足饭饱,便在那里琴棋书画,乐得消遣,还要有人伺候着,将好好的点心生生糟蹋;而自己每日起早贪黑劳心劳力,却还要忍饥捱饿,真是要仰天长叹一声天道不公! 然可能是羲和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格外犀利的缘故,姜妙对他总怀着一股别样的敬畏。对他,她既不敢如对庖乙一般撒娇耍赖,也不敢如对飞廉一般张牙舞爪。每每见了他,便如同一只拔了毛的鹌鹑缩在角落,敌不动我不动。此刻即使饿得狠了,心里万般牢骚,也只敢盯一盯那牛舌饼而已。 多好的牛舌饼啊,表皮金黄酥脆,内里雪白柔软,层层面皮便薄的如同细纱一般,姜妙亲眼看着它热气腾腾出锅,又亲眼看着它热气慢慢消散,真是造孽啊……这么一想,当真是更饿了几分。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实质,羲和终于没有忍住,他轻咳了两声,将盘盏向着姜妙微微一推:“饿了便吃些。” “……嗯?”姜妙呆呆地指了指点心,又指了指自己。 羲和扶额道:“你腹中肠鸣之声快要将我吵得头都晕了。” 切!姜妙甚感不屑,但并不拒绝好意,飞快地拈起一块牛舌饼塞入口中。这牛舌饼为了给贵人食用,做的只有食指长短,拇指粗细,薄薄一层,甚为金贵。姜妙连着塞了三块进肚,再去拿时,却被羲和“啪”一下狠狠敲在了手背上。 姜妙迅速把手缩回一看,只见手背上鲜红一片,顿时对羲和怒目而视。 只听羲和淡淡道:“事不过三。” 姜妙敢怒而不敢言,只得极为幽怨地看了羲和一眼。 羲和却问道:“这点心味道如何?” 姜妙顿时眼前一亮,目光炯炯,赞叹道:“乙父做的雪花牛舌饼,椒盐内馅,外酥内软,辛香可口,咸甜相宜,入口即化!这天下间绝找不出第二家!”她说着,口中仿佛又回荡起那股香醇细腻的气息,一时间馋涎欲滴。 “唔”,羲和应一声,不置可否,只拈起了一块尝了尝,未几,又是一块儿,吃到第三块儿,却再不去拿了。 哦,这也是“事不过三”?姜妙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 虽不甚满足,到底肚里有货,这时光倒似不那么难捱了一些。然清静对于姜妙来说,也是十分煎熬的,她听着羲和清脆有节奏的落子之声,索性练起了“胎息术”。只听她的气息越来越均匀绵长,到最后,几不可闻。 羲和执子的手一顿,叹道:“胎息术,庖乙啊庖乙,你究竟想要教她什么呢?” “胎息术”练到佳境,姜妙眼前却逐渐模糊起来。正自睡得朦朦胧胧之际,肩膀却被轻轻一推。姜妙身形微晃,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羲和?” 羲和温声道:“此间睡着容易着凉,快些起来。” “哦,那我回去睡。”姜妙迷迷糊糊地起身往外爬。 “站住。”她被羲和一拦,头上便挨了羲和一折扇,这下她彻底清醒了。 “哪有主人醒着,仆婢反去昼寝的道理?你若是困,便来陪我下棋吧。” 看吧?果然是连个下棋的人都没有,竟还要勉强小婢来作陪了。姜妙默默腹诽着,还是乖乖坐到了对面。 羲和问道:“可会下棋?” 姜妙心想,你早干嘛去了?等我坐下才问。口里却答道:“略懂。” 羲和又问:“什么叫略懂?” 姜妙:“至少规则还是懂的吧。” “……”羲和默了默,没再多问。 却见姜妙执起三颗棋子,“啪”“啪”“啪”就摆过了天元。 羲和扶额:“你这也叫规则略懂?” “围棋的规则,我确实略懂。”姜妙直直看向他,反问,“但,你方才,也确是没按围棋的规则在下,不是吗?” 羲和不答,嘴角的笑意却略略加深了。 “你执黑子,为成汤。”姜妙伸手一指,将羲和一侧的棋盘微微一划。 “我执白子,为宗周。”姜妙拈起一颗白子。 “宗周势大,成汤不稳,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是我取攻势,你取守势了。接招吧!”姜妙说着,狡黠一笑,语气中颇有几分得意之感。 “你说的不错,但,规矩由我定。”羲和捏住她手指,“一次只能动一子,剩下的,都拿回去。” 姜妙脸上笑容一垮:“荒唐,有谁家动兵只动一路的吗?” “在我这里,便只动一路。” “凭什么?我不服!” “就凭——我是你主子。”羲和脸上露出极为戏谑的一笑,“而你,是我的小婢。我说的,你都得听。” 姜妙看着那张可恶的笑脸,方知何为成王败寇,弱肉强食。 “天道,你何其不公!” 第七章 无间有隙 光阴似水,不知不觉间姜妙在羲和府中已呆了两月有余。 这两月间,甘棠又数次找来,姜妙捱不过,终究是去见了他。但他提起欲为她赎身,却被她拒绝。这下,向来嬉皮笑脸的甘棠也不禁有些恼怒,纳闷道:“你便是不愿回山上,我替你周旋一番,姨母那里自有交代。这羲和到底是有什么好,你竟然耐得住寂寞,甘愿过着为他端茶递水的无趣日子吗?” 姜妙下意识反驳道:“谁说我的日子过得无趣的?” 甘棠眯了眯眼:“怎么,你在这里当下人,除了服侍主子起居,还能有什么事做?难道还能比我带着你到处吃喝玩乐,游遍这沬都风光更有趣吗?” 可多了呢!姜妙心想,每日颠勺、切菜、练习步法和吐纳,与羲和对弈,时不时还有乙父和飞廉喂招,我现在过得可是充实得很呢!哪里的吃食,能比乙父所做更为美味;又有哪里的山河,能比我与羲和棋盘上之所见壮阔呢? 这样想着,姜妙才恍惚发觉自己竟已对府中生活熟悉无比,甚至要她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不可…… 不能再想了!姜妙强迫自己打断思绪,口中却说道:“总而言之,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我答应要在羲和府中为奴三载,断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我现在忙得很,你且回去吧!” 她说着,就要往府里去。甘棠见状,连忙止住:“好嘛,我是治不住你了,这些且都随你去吧。但,我日后再来看你,你不可将我拦在门外!” 姜妙其实早已心软,闻言答允道:“你只管来便是,我若有空,自会来见你。我最近长了许多本事,也该让你见识见识。”她说着,又不禁有些得意。 甘棠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做下人能学到什么本事?但他不忍驳了姜妙的面子,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想着要再去羲和那里使使劲,看能不能将他说通,提早放人。 两人辞别之时,也是各怀心事,按下不表。 姜妙回到西院,便见院中梧桐树下拴了一头头大耳长,四肢细瘦的毛驴。 她长到这么大,毛驴之类只在图册中见过,如今见到实物,不由大为惊奇,围着毛驴左看右看,不时摸两把,爱不释手。那毛驴性情也温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她戏弄。 庖乙从房中出来,坐在树下,对这一块水磨石头“霍霍”地磨一把剔骨尖刀。姜妙见了,捏捏毛驴的耳朵问道:“怎么,咱们今日要吃这头小毛驴么?” 庖乙笑道:“天寒而物燥,今日便吃一顿全驴宴好好滋补一番。”他说着,将手中尖刀一亮,树下毛驴便很有灵性地后退了一步。 姜妙见了,甚为心疼:“那便去集市上买些驴肉便是,何必要宰一整头驴子呢?” 庖乙狰狞一笑:“这不正是为你而准备的吗?” “啊?”姜妙顿时傻眼。 庖乙将剔骨尖刀往姜妙手中一塞:“我辈庖厨,屠宰解剖为基本功夫,你自然也是要学的,今日这头小驴,便是为你练手的。” 姜妙连连摇头:“这个我实在下不了手!” 庖乙疑道:“怎么,你是嫌这驴太大?那先拿只兔子练手也是无妨的。” 姜妙想了想兔子那红眼白毛的可爱模样,只将头摇得更厉害了些:“那就更不要了!” 庖乙又问:“兔子也不肯,不若用鸡鸭?” 姜妙停了下来。 庖乙嗤笑道:“一样都是活物,怎的鸡鸭你就肯了?这鸡鸭若是知道自己是兔子驴子之类的替死鬼,恐怕是要死不瞑目了吧?” 姜妙顿时粉面通红,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庖乙喝道:“入了庖厨,哪里还来这些扭捏?左右这些将来都是要杀的,哪有什么分别?吃的时候也没见你痛心疾首的,去,今日你必须要将这头毛驴宰了!” 姜妙几乎要奔出门去将甘棠寻回,同他说自己愿意走人了。奈何她素来要强,又迫于庖乙淫威,便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庖乙不去管她,又从厨房里取了一只瓦盆出来,放在地下:“若想通了,就割断脖子放血,记得血要盛在瓦盆之中,莫要溅到地下。”说着,便回到房中不再理会她。 姜妙在树下呆站着,见庖乙并不催促,便欲与庖乙耗到天黑。 到得晌午,姜妙只觉双腿酸麻,饥肠辘辘。那头毛驴却忽然长嘶一声,尾巴一扬,将一坨热气腾腾的驴粪甩到了地下,小小的院落中顿时臭气熏天。 只听一阵“悉索”之声,躲在角落里的飞廉已经先姜妙一步,冲出了院落。 姜妙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对着小毛驴恨铁不成钢:“好你个畜生,真是不知好歹,我好心为你求生,你自己却要求死,那就不要怪我辣手无情了!” 她说着,没再犹豫,抓起剔骨尖刀将看护了一上午的毛驴送上了西天…… 终是缺乏经验,驴颈喷出的鲜血还是溅了不少出来。姜妙躲得及时,倒是没有沾上。她下刀不够干脆,远远看着那毛驴躺倒在地,四蹄仍在不住痉挛,颈中鲜血袅袅,情状甚是凄惨,只觉头皮阵阵发麻,手中尖刀也抓不住了。 庖乙却是不知何时出了来,对着姜妙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剥皮!等到僵住了看你怎么办!” 姜妙无法,抓着尖刀磨磨蹭蹭地上前去,拿刀往驴身上轻轻一戳…… “戳哪儿呢!”庖乙又是一声怒喝。 姜妙回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不会。” 庖乙顿了顿,声音稍缓:“从脖颈伤口处入刀,自肚腹中间划开。” 姜妙依言行刀,剔骨尖刀锋利无匹,驴皮果然一划就开。 庖乙又道:“把四蹄处分开,然后把驴皮剥下来。” 姜妙将四蹄切开,驴皮果然如同衣物一般完整剥了下来。姜妙啧啧称奇,转头看见血肉模糊的驴身,吓得惊叫一声,又把眼睛闭上了。 庖乙慢悠悠道:“你闭眼作甚?这剩下的不都跟平时做菜的肉没甚区别。” 姜妙睁眼一看,好像确实如此。便默默地拿刀在驴身上比划,只是驴身庞大,她颇有无从下手之感。 庖乙循循善诱:“你平日里练武,不是也有学人体关节筋肉经络穴位?这畜生也是一样的,你只要沿筋肉脉络将之剖开即可,又有何难?” 说的也是。姜妙将驴肉一节一节剖开,到脖颈处,却又无从下手。 这骨节又粗又硬,剔骨尖刀虽锋利,刃却薄脆,姜妙不敢使力,想了想,便欲去厨房里取砍刀斩斧加以辅助。 庖乙一把拦住她:“你要干嘛去?” “我要取砍刀一用。” 庖乙道:“不准。” 姜妙瞪大眼:“什么?” 庖乙道:“岂不闻‘庖丁解牛’之典故?我辈解剖,用一把尖刀足矣,没有用砍刀的道理。” 姜妙气道:“庖丁解牛,是从骨节处解,可这颈上并没有骨节,你要我如何去解?” 庖乙反道:“谁说没有?这世间飞禽走兽,包括人,处处都有骨节,说没有,定是你看得不够仔细。” 他说着,将尖刀夺过,在驴颈上一划,露出肉下骨质:“你且看着吧!” 只见他手下刀刃游走,将隐藏在筋络软骨中的骨节一一划开,一头结实小驴,在他手下便如豆腐一般,一碰即开,将姜妙看得眼花缭乱。 “所谓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解得多了,就算不看,这筋骨结构莫不在你心里。只要依照结构,从筋骨相接的缝隙入刀,刀刃所至,世间没有什么是你解不开的。所谓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莫说是驴子,便是人……” 庖乙说着,饱含深意地看了姜妙一眼,姜妙顿时汗毛倒竖。 庖乙接着道:“你一女子,论力气定然是拼不过男子的,到了交战时与人对砍,能占到什么便宜?但你若用我这刀法却又不同了,要杀人,根本不必费多大力气。” 姜妙神色复杂:“照你这样说,这庖丁竟是难得的高手了?” 庖乙道:“本就是高手。不然,你以为这王也是想见就见的么?” “……”这还真真是没有想到,姜妙腹诽一番,到底是心服口服,乖乖地跟着庖乙练这“解牛刀法”,不对,是“解驴刀法”。 飞廉再回来时,便见一老一少伏在案上嘀嘀咕咕:“这里是肌肉……这里是筋络……这里是骨头……你要这样下刀……插进骨节里,对……”而案上赫然放着一具白森森的骨架,满室里横陈着各色的肉条,地上还放着一盆血水。 飞廉呆立当场,片刻,又飞奔出了庭院。 庖乙:“大惊小怪!” 姜妙:“没见过世面!” 可怜当日的全驴宴,飞廉没有吃到。 第二日,甘棠又来找。姜妙见他,忍不住唾弃:“半点正事不做,你来的这样勤快干嘛?” 甘棠笑道:“你知我哪有什么正事?不过混吃等死罢了,不来找你玩,还能去哪里?” “没骨气!”姜妙鄙视道。一面又说:“你等着,我今日做了驴肉火烧,去拿些给你尝尝。” 甘棠却是直接跟了进来:“我直接随你进去呗,还能看看你这府里是什么样子。” 姜妙想想,道:“也行,你随我来吧。”她带着甘棠到了西院,喊一声:“乙父,我朋友来看我,我且带他进来了。” 庖乙在房中应一声,并不出来,甘棠却眉头一挑。 说话间姜妙已拿了几个驴肉火烧出来:“你且尝尝我的手艺?” 甘棠一把拽住她问道:“乙父?你什么时候叫的这样亲近了?” 姜妙向他口中塞入一个火烧:“我敬重长辈不行吗?你哪里这样多问题,快吃吧!” 甘棠咬下一口,赞道:“着实不错,这驴肉可真嫩!” 姜妙得意:“你尝出来了!这次的驴肉都是循着筋肉的纹理切割的,肉质完整,口味纯正,而且肉汁都留存在肉里,因此味道才会格外鲜美啊!” 甘棠立刻捧誉一番:“说的这样头头是道,想不到你竟真是下了功夫,一心要做个好厨子啊。” 姜妙听着不是滋味:“说什么呢!我,我这是练刀法顺带的。” “明明是学厨顺带练刀法而已。”悄无声息在一旁混吃的飞廉忍不住吐槽道。 姜妙大怒:“你不是不吃我做的么?还来!”说着去夺飞廉手中的火烧。 飞廉灵活躲闪:“我只是不吃豆腐,何时说过不吃火烧了?” 姜妙奇道:“你个傻大个,不应有此辩才才对。定是羲和教你的吧?” 飞廉口中不停:“我往常只是不与你这臭丫头一般见识而已。” 甘棠闻言,皱眉道:“阿妙,这是何人?” 姜妙指一指飞廉:“你说他?他是羲和的侍卫。” 甘棠劝道:“你伺候羲和也就罢了,何必要跟一个小小侍卫计较?没的辱没了自己。” 飞廉在一边听着,知道是自己方才叫“臭丫头”惹恼了甘棠。他知道甘棠的身份不好计较,却仍有些不忿:“我家的侍女,怎么叫是我们自家的事情,就不劳甘小公子费心了。” 甘棠又要再说,却被姜妙拦住:“你们两个莫名其妙吵些什么?飞廉,我要与阿梨叙叙旧,你就不能安静些吗?羲和只是要你看着我,没要你跑来搅合吧!” 飞廉哑口无言,看着姜妙与甘棠那一副亲近样子,只觉一股无名之火熊熊燃烧,他不再所言,转身就走。 姜妙嘀咕道:“这家伙最近气性大得很,真是莫名其妙。”甘棠闻言,却微微眯了眯眼。 姜妙回过头,案上已经空空如也,她惊道:“这么多,你竟都吃了?” 甘棠笑眯眯地将一个小食盒收入怀中:“你这驴肉火烧做的这么好,我带些去给阿桃尝尝鲜。” 姜妙气结:“你拿着我的东西去讨好阿桃!” 甘棠奇道:“哪里的话,我分明是让她尝尝你的手艺。” 姜妙道:“随你的便吧!”她越想越气,起身去推甘棠:“你赶快走走走!我忙得很!” 于是甘棠莫名其妙,便被姜妙赶了出来。他摸摸鼻子,转身去了太师府。 太师府中,一间清雅的精舍里,一身湖蓝衣裙的少女静静地坐在窗边读书,时而低头啜一口茶。她肤色极白,隐隐有莹寒之色,着装清新淡雅,发髻高挽,发上插一朵小小的菊花,其余再无簪饰;她的姿态随意却又自带一份端庄,明明没有十分的姿色,却总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一个相貌清秀的丫鬟冒冒失失地闯进门来,笑道:“小姐,甘棠公子又来了。” 少女“嗯”了一声道:“快请。” 丫鬟没动,又笑说:“已经进来了。话说回来,这樊公子可真是痴情不改,每天雷打不动地往我们这里跑,简直比和尚做功课还要勤快些!” 少女皱了皱眉:“幼艾,我这些日子不曾管教你,你越发的胆大了,在这里胡言乱语,快要把我们太师府的脸面丢尽了。我与甘棠自小相识,亲近些是自然的,哪里有你说的那样不堪?” 幼艾吐吐舌头,退了下去。 少女叹口气,摇摇头,便见甘棠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几日不来你这里,院子里的白菊都开了,这香气真是令人陶醉,我且赖在你这里不走了。” 少女面色微微一红,嗔道:“你这么大了还没个正经儿,给外人听了去,又不知要怎样说。” 甘棠心道,我喜欢你这件事早已是天下皆知,哪里还怕这些,脸上仍旧赔笑:“阿桃莫怪,是我唐突了。我今儿去阿妙那儿,那丫头做的驴肉火烧,我想着实在难得,特地带了些来给你尝尝。” “阿桃”“噗哧”笑了起来:“你是又抢了阿妙的来给我?怕是要把她活活气死了。” 甘棠连连摇手:“无妨,她三不五时便生气,过几日便好了。”一面又道:“你也帮我劝她一劝,她整日在个男人府里为奴为婢的像什么样子?偏还非要守诺,不肯回来。” “阿桃”轻啜一口茶水,道:“我倒觉得阿妙这样才对,守诺有什么不好?羲和公子也不是寻常人家,自是不必担心的。说到底,还不是你在那里撺掇,才出了这等好事!我看啊,你以后还是少去找她,她反而能少些祸事了。” 甘棠被她说得讪讪不已,却不死心:“我已知错了,现下还后悔着呢。唉,可她成日在羲和府里,也终究不是办法,不如,你去找伯父……” “阿桃”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反问:“你怎么不去找伯母呢?” 甘棠不说话。 “阿桃”叹道:“如今切忌事情闹大,知道的人多了,害的是阿妙的名声,你以后少去那里才好——这事本知道的不多,你整日价地往那里跑,传出去被发现了,你让她如何自处?你年纪比她大些,又是男子,理应更加检点才是。” 甘棠笑容一僵:“原来你是这般想……我本以为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在男女之防上原可不必上心——罢,既然你开了口,我以后不见阿妙便是。” “阿桃”又道:“既如此,你以后也少到我这里来吧,到底都大了。” 甘棠脸色煞白,强笑道:“也好,好,那我也不便多留,先走了。”说罢起身,缓缓走出门去。 只听“阿桃”在背后淡淡吩咐:“幼艾,送。”他的身形愈发落寞了几分,再不停留,转瞬便已失去了踪影,只在风中徐徐传来一句“不用!” 幼艾略有埋怨地看着“阿桃”:“小姐,你是不是太心狠了些,我看甘棠公子这次着实被你伤着了。” “阿桃”呷口茶:“当断不断,其心必乱。你若不把话挑明,将来只怕他越陷越深。我与他交好,怎能误他?” 幼艾撇撇嘴:“我看甘棠公子就挺好,小姐你怎么就看不上他呢……” “阿桃”啐道:“别胡说!” 幼艾吐吐舌,又问:“小姐,这食盒?” “阿桃”看了一眼,淡淡道:“拿下去吧。” “是。”幼艾拎着食盒出了房门,看一眼食盒,轻蔑道:“这年头,谁又会缺这一口驴肉火烧呢?” 她说着,随手将手中食盒一掷,盒中驴肉顿时洒作一地,无人问津。 第八章 优昙婆罗 这日清晨,姜妙起个大早,按例洗漱一番便到小厨房里帮厨。庖乙昨晚炖一盅骨头汤,一夜未曾合眼,如今正坐在板凳上,半明半眛地打瞌睡。 姜妙不去吵他,径直去备菜,近来秋意渐浓,羲和的吃食里也是鸡鸭鱼肉的见多起来,赶在天寒地冻之前,一番大肆进补。今日早就定好要做一道花雕黄鱼,一道栗子鸡,一道醪糟圆子,再配上一例熬得浓浓的骨头汤,就算是圆满了。 姜妙一面极其熟练地剖鱼,一面日常腹诽:不愧是“富贵闲人”,每顿都要吃的这样花心思,每日也不见出门走动,就这还没给养得白白胖胖,也是不可思议了。 正想着,忽听一声极细微的“叮”一声响,她循声望去,似是庖乙在熟睡时掉了什么东西在地下。 她走过去捡起一看,却是一块青白色的玉坠,雕作飞燕之形,成色自是极好,更兼油润水滑,显是时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的缘故。 这样好成色的东西出现在庖乙身上已是奇事,但更令姜妙色变的却是另外一桩:这只飞燕上端端正正地刻着一个“羡”字,姜妙曾在自己母亲身上见过完全相同的一枚玉燕,上面刻的是母亲的闺名“未”字,与眼前这个,正是一对双飞燕! 此时庖乙也清醒过来,看见姜妙紧紧攥住那枚玉燕仔细打量,不禁脸色大变。他出手如风,一把将玉燕夺了回来。 姜妙咄咄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枚玉燕——你从何处得来?” 庖乙将玉燕收好,抿紧嘴巴并不回答。 姜妙又问:“这玉燕和母亲的正是一对儿,另一半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乙父,你究竟是谁?” 庖乙仍旧不言,脸上已尽是痛苦之色。 姜妙再问:“乙父,难道你是……” “好了!”庖乙忽然将她打断,“莫要再问!你再怎么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你年纪尚小,不该问的,便不要过问。” 姜妙十分不忿,但她抬头便看见庖乙那张疤痕狰狞的脸,口中的话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了。 但到底还是心中有事,二人一时无话,只默默地备菜,只是心神早已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姜妙心中疑虑,深思游走,等她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手捧花雕黄鱼,直愣愣地走进了羲和房里。羲和见她,也是微微一讶,姜妙老脸一红,端着菜盘就要往回走。 “何必这样麻烦,”羲和在后面说道,姜妙回过头,他已将桌案清理出来,“且将盘盏放下吧。” 姜妙讷讷上前,却见身后房门打开,之前见过一面的绯衣侍女正拎着食盒,气喘吁吁地进来,看到她,脸上仍是掩不住的惊疑之色。 姜妙十分尴尬,在人家取菜之时,端着一盘径自走了,像个什么样子? 羲和却好似误会了她的脸色,笑道:“你这是还未用饭?便坐下随我一起吃吧。” 他说着,吩咐道:“沐芳,你且去再备一副碗筷。” 沐芳手脚麻利,很快便再取了一副碗筷来。姜妙向她道谢时,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只见她圆圆脸蛋,观之十分可亲。此女是姜妙入府以来所见的第二个大丫鬟,似是专门伺候羲和饮食起居的,倒比齐光要更亲近些。 姜妙便坐下与羲和一同用餐。这是她第一次在羲和用饭时见他,只觉好不拘束,又有些好奇,见他吃相斯文,别无特异之处,便也安心用起饭来。 庖乙所制饭食,无一不精,尤其是那道花雕黄鱼,香醇鲜美,令人胃口大开,虽只有一人分例,但菜品繁多,两人倒也能吃饱。 姜妙正在埋头苦吃,忽见视线里羲和将一只玉碗推了过来,却是那碗醪糟圆子,她不禁一愣。 羲和道:“这个归你。” 姜妙望着他淡淡面庞,乖乖将一碗醪糟圆子食尽,忆起前些日子的点心和牛舌饼,不禁思忖,这位公子,大约是很不喜吃甜食吧。 酒足饭饱,二人便自觉取了棋坪出来对弈。只是今日姜妙心不在焉,行棋便十分随意,只不知羲和出了何事,也不是平日状态,一盘棋莫名下了许久,最后不了了之。 羲和笑道:“阿妙今日似有心事,下棋之时颇感心不在焉啊。” 姜妙回敬:“彼此彼此罢了,不知公子又有何心事呢?” 羲和略微沉吟:“今晨接到消息,我王兄出征梁州,大获全胜,如今已班师回朝,不日便可抵达沬都了。” 姜妙讶道:“我以为你们王子都是如你一般吃喝玩乐的闲人,却原来还是有正事可做的么?” 羲和不以为忤,反笑道:“这可是大错特错。除我之外,我的兄弟们没有一个如我这般闲的。” 姜妙了然,望着羲和的目光不由流露出几分怜悯之色,说是闲人,不过是不得宠罢了,只能困在这小小公子府中,每日里连个交游的人也没有,便如同软禁一般,谁能想得到他竟是位王子呢? 羲和并不理会她的目光,又道:“我的烦恼已经告知于你,你的烦恼又是什么?” 姜妙哀叹一声,只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唉。” 她觑了觑羲和,问道:“你可认识什么有名人物,名字叫作‘羡’的么?”她直觉庖乙从前该是什么大人物。 羲和一顿,忍不住好笑道:“我自然是认得的。” 姜妙眼色一亮:“是谁?” 羲和道:“世人多有不知,我父君便单名一个‘羡’字。” “什么!”姜妙惊呼道,“乙父竟是你父亲?” 羲和:“我父君此刻正在成汤的皇宫里。” 姜妙喃喃:“不是啊,那是我糊涂了,那不是你的,是我的,可,‘羡’是皇帝老儿?那,乙父又是谁……”她的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了。 羲和看一眼她迷离的眼眸和酡红的双颊,定定道:“你醉了。” “我……醉了?我又没有喝酒!”姜妙越发迷糊了。她却不知,适才所吃的花雕黄鱼和醪糟丸子中都含有酒,尤其花雕黄鱼,用的更是陈年花雕,酒气甚重,她适才吃的多了些,平时又不曾饮酒,顿时有些不胜酒力了。 少女身上已微微发红,隐隐能看见淡淡的红色细丝在筋络间流转,一张脸红得犹为厉害。那脸上的红色渐浓,已全呈朱红色,随着呼吸的浮动隐隐有流动之势,鲜艳欲滴,朱红色慢慢向下蔓延,在心口处,结成一方繁复的蝶形朱砂印。 羲和见状,神色微动,他返身取来一片薄荷叶,撬开姜妙牙关,将薄荷叶放入姜妙舌上。清凉的香气让姜妙紧绷的眉头一松,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薄荷叶清心顺气、醒脑安神,此时用来醒酒,倒也颇有效力。 “吱呀”,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飞廉探进头来:“主子。”羲和忽然从书案前起身,身形一闪,站到了飞廉身前,面上含笑,却将身后完全遮住。 飞廉一怔,下意识地向里眺望,被羲和拦住:“怎么回事?” 飞廉收回目光,低声道:“公子,祝小姐来了。” 羲和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吩咐到正厅去接。” “公子,”飞廉的声音带了些尴尬,“祝小姐已经在门外了。” “什么?”羲和微有些惊诧,但马上平复下来。他打开门,整个人闲闲立在门口,对着门前的祝妍笑道:“祝小姐别来无恙?” 院中之人的眉目氤氲在光下,看不分明,只是偶尔一瞥那生动的眉眼,便让人忍不住生出惊叹与陶醉。她的窈窕身影裹在紧身宽袖的迤逦衣裙里,曲线愈发清晰动人,精细的装饰不显繁冗,反而透出一股华贵雍容之气。她此时微扬着头,精致瘦削的下巴有着陶瓷一般的质感。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沬都第一美人,祝妍。 祝妍仰面看着门前逆光的羲和。男子的笑容依旧慵懒而温和,连带着致命的诱惑,让她忍不住再度沉溺。她福了福身:“阿巧安好,多谢公子挂念。” 低下头的一刹,她向里屋望了望,重重的帷幔挡住里面,越发显得神秘,心里不可抑制的疑惑起来,然而面上依旧无事一般问道:“中秋在即,听闻太子殿下也即将凯旋,圣上定要举行宫宴,不知公子今年可有意……” “羲和自有打算,祝小姐不必挂心了。”羲和已淡淡应了。祝妍心中一痛,面上仍不作声:“既如此,阿巧不便多作叨扰,这便告辞了。” 羲和在后含笑稽首:“祝小姐慢走,恕难远送。” 祝妍顿住,回首,见羲和仍站在门口,寸步未移,当下颔首:“无妨,公子请回吧。” 回身。一年复一年,得不到回应的奢求当真令人绝望。我这一生,竟再抓不住他的心么?不,不会有别人,该是我的,我一定会得到!祝妍在心中暗自发誓,凤仙花染就的火红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姜妙已经清醒过来,她走到羲和身边,好奇问道:“方才那位美人是谁啊?” 羲和答:“大宗伯长女,祝妍。” “沬都第一美人祝妍!”姜妙啧啧惊叹,“想不到她竟是这样火热的一位美人,某些人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羲和瞅她一眼,笑道:“怎么,你这是恨不得以身相代?” “那倒不至于。只是你似乎一定要去皇宫了?唉,我自到你府上,便日日与这小小天井为伴,可看得眼睛都疼了。” “想去?”羲和似笑非笑。 “嗯嗯!”姜妙两眼放光。 羲和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办法。” 姜妙问:“说来听听?” “第一种,你扮成我王妃。” “这个不行,换一个。”姜妙干脆拒绝。天下谁人不知公子羲和尚且没有王妃?当我傻呢! “第二种,你扮成我侍妾。” “你耍我呢!”姜妙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羲和双手一摊,无辜道:“那我可真爱莫能助了。” 姜妙气急败坏:“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了。”羲和回答的干脆。 “你!” “阿妙,”羲和正色道,“别的办法有是有,但却有风险,所以,我不会用。” 姜妙无言以对,最后突然嗤笑一声:“罢了,不去就不去,你不就是怕我给你添乱吗!”少女不屑地撇撇嘴,挥一挥手,一阵风地去了。 飞廉将祝妍送至门口,却与一阵风般冲出的姜妙擦肩而过。 祝妍疑惑:“这位是?” 飞廉:“……是个新来的厨娘,不懂规矩,让小姐见笑了。” 祝妍轻笑:“倒也无妨。”可她心中,却涌起一股怪异的熟悉之感。 这香气……她分明之前在哪里闻过,应当是极其罕见的奇香,是以她虽只闻过一次,却直到今日也不曾忘。 “优昙婆罗……” 第九章 大闹天宫 正午刚过,昭王羲和便动身往宫中赴团圆宴,临行前他深深看了姜妙一眼,欲言又止。姜妙会意,立刻发身赌誓道:“公子只管放心好了,我定然乖乖的,哪里也不去。” 羲和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坐上车舆,带十几名护卫相随,迤逦着向皇宫行去。通过重重关卡,到达正宫后,羲和缓缓下车,临进宫前,回首若有若无地望了一眼。驭者将车停到一边,便径自会周公去了。一道窈窕黑影从车底钻出,犹如一缕轻烟般倏忽无踪。 姜妙在宫中穿梭,嘴角一抹浅笑,眼中灿亮如辰星,只在心里暗暗向羲和告罪,左右公子心里有数,也该知道她的话信不得,事关乙父和母亲,这个皇帝老儿是何面貌,还是要见上一见的…… 姜妙本想随羲和一行溜进去看人,奈何今日当真是大宴,整个沬都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都来了。人既多,兵也多,盘查更是严格,姜妙徘徊了一阵,自忖没有瞒天过海的绝顶势力,于是退而求其次,转向宫里的藏书楼而去。 若是有什么秘辛,当然不会光明正大地记载在史书典籍上,但真的假不了,倘若当真有什么猫腻,史书上想必也很难自圆其说。姜妙,便是奔着这些“纰漏”而去的。 皇宫里没有角楼和高塔,为彰显天威浩荡,整个沬都的建筑物都是以皇宫的主殿宣政殿为中心向四周辐散的。但宣政殿极为宏大,远较寻常塔楼为高,现在又是夜晚,自然也没什么人。姜妙直奔目标,蹭蹭蹭登上殿顶,举目四望,整个皇宫布局尽收眼底。 眼见东北方向灯火通明,人影攒动,分明是宴会之所、太后所居福寿宫了。她又将视线转向西南方,但见幽黑之中树木、水潭隐约可见,一派园林风光,应是御花园,东南处是妃子居所,那想必西北方便是藏书楼了。打定主意,姜妙身形一闪,向着西北方向奔去。 穿过一座石桥,又绕过一片花圃,一座古雅的小楼便在眼前。看来自己的判断没错,姜妙暗暗松一口气,捡起地上三颗石子,将门口灯笼打灭。 侍卫“咦”了一声,只觉面上轻风一拂,发觉不对,手中长枪向里便是一刺,一面对同伴说:“快点火!”他向里那一枪落在了空处,却听得右边院里有细微声响,摸黑便向右追去。 同伴已燃起火折子,问道:“哎,你去哪儿?” 他四面望了望,一个人也无;又细搜了一阵,一无所获。当下狐疑地转身,口里喃喃:“这可真奇了怪了。” 同伴笑道:“你也太疑神疑鬼。今日团圆宴会,大家都往福寿宫去,谁会往藏书楼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就算有刺,也该往福寿宫去,断断不会来这里。” 侍卫一想:“也是。”当下不再深究,继续看守着。 姜妙早在两颗石子打灭灯笼之时,便已潜入楼内。只不过她是紧贴地面滑入,侍卫那一枪下意识地与站立之人齐高,自然落在了空处。姜妙在闪进之时,又向右扔出石子加以迷惑,使侍卫误认那人是从楼内到楼外,自然向外追去。 这一招诱敌之计,仅是利用敌人常识误区,屡出奇招,便已令人防不胜防。危险处,侍卫长枪离她不过寸许,立意之天才,行事之大胆,任谁见了都要惊叹不已。 然而姜妙此时却不知,也不理会阁外侍卫的言谈,脚步轻巧,在重重书架间飞快地找寻起来。她要找的书有两类,一类是成汤建国以前,羡帝打天下之时的史书;一类是如今记载羡帝言行的史书,只这两类,便能把羡帝生平看个完整。奈何公子府里的藏书她轻易不能碰,民间更甚少有史书流通,尤其是建国以后的记载,便是羲和府里也是没有的,是以她不得不把主意打到宫里来。 但她毕竟是第一次到皇宫,对于藏书楼内的格局布置一窍不通,此次事情隐蔽,她又不能向甘棠求助,一时在这阔大的藏书楼里十分抓瞎。 忽然,她灵机一动,想到,各国宗室,图腾各有不同,成汤用玄,宗周用赤,她应当专门向那用玄色的书架寻去。 于是她取出一颗小小夜明珠,凭借着淡淡幽光,努力找寻,终于找到一排书架,此架上的书简皆垂黑色布料,甚为端肃。她抽出一看,果然是成汤史书。她挑挑捡捡,找出其中有用的两册,一册是《新宋书》,一册是《起居注》。 当今羡帝乃是古时殷商嫡脉,新宋国的王子,名为子羡。他继承新宋国国君之位后,励精图治,网罗人才,四处征伐,废费十数年之功,才一统大荒以南,建立成汤,近几年,已隐隐有与大荒以北的宗周分庭抗礼之势,实是一位功盖后世的明君。 羡帝建立成汤之前的事绩,便悉数记载在这《新宋书》上。 此外,《起居注》则是史官记载他为帝之后的言行起居之书,小到一饭一食,大到治国之策,可谓事无巨细。 姜妙将两本书上的内容仔细对比,发现其中对羡帝的生平记载可谓十分完整,他自少时继承新宋,便四处游历,广交好友,集结了一批有志之士,当天下大乱,便四处征战,开疆拓土,终于一统南荒。之后他在帝位,更是励精图治,成汤国力蒸蒸日上。当年的开国旧臣也都封侯拜相,随着年事渐长,如今大多告老还乡。 至少,姜妙所期盼的时间断层或者“兔死狗烹”之类,似乎是没有的。 她顿时好不沮丧,但仍不死心,在字里行间努力钻研,终于叫她找出两点可疑之处。 其中一点,便是羡帝的性情。据《新宋书》记载,子羡少时,性情十分疏阔,有任侠之风,好交游,性疏财,这才结交了许多至交好友,但他有时过于散漫,手下官兵颇有微词;但到了《起居注》中,观其言行,却是十分端肃,平素里寡言少语,甚至于到了刻板的地步。诚然,也可能是他身份变化巨大之缘故;但,一个人的性情,当真会发生如此大的改变吗? 若这一点只是猜测,那另一点,便是实证了。此事记录甚短,只一句草草带过,姜妙初时浏览,甚至没有注意。写的是:姜姬反,遁于九峰,帝怜之,尊为山主。 这句便出现在子羡建立成汤之后不久,可谓无头无尾,既不交代起因,也不交代经过,姜妙也是看了数遍,才意识到此句中所说的“姜姬”正是她的母亲! 也就是说,子羡统一南荒之后,本应支持的母亲不知为何突然起兵造反,她带人一路逃到了九峰山,据山相抗;而当时已是一统天下,兵力远胜的羡帝却不知为何生了怜意,竟没有攻山,反而奉她为山主? 难怪当初飞廉听闻她自九峰山来以后如此惊讶,原来她竟是个“乱臣贼子”么?姜妙深觉可笑,但她却是决计不信的,母亲虽严厉,却绝不是大逆不道之人,又怎么会行此飞蛾扑火般的不智之举,此中,想必定有隐情。莫非…… 她已不敢再想下去了,为今之计,只有日后回到九峰山,再去向母亲问明真相了…… 回想起庖乙那狰狞面庞,姜妙想道,最好不要是她想的那样,否则日后情势一旦有变,怕不是她小小一个姜妙可以挽回的,尤其是,羲和…… 姜妙猛甩头,将脑中思绪抛到一旁,在见到母亲求得实证之前,她欲将今日之事全部封存在心底。此时她也没有什么心情再去看羡帝长什么样了,只想早早出宫回到府中。 她没有故技重施,而是选了布防薄弱又不曾开门的北面,从二楼的窗户高高地跃了出去。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侍卫又问。 同伴答道:“草丛中有些许野物吧,也没什么稀奇。这楼北面连门都没有,怎么会有人?莫要瞎操心了。” 侍卫想想:“也是,料来没人能从北面上楼的。” 姜妙快速向西南方奔去,穿过竹林之时,却忽听到有细微人言,当下身形一凝,驻耳聆听起来。 只听一个浓醇馥郁的声音道:“太子别来无恙。” 另一声低沉应道:“自然无恙。言归正传,你办得怎样了?” 那声音不置可否:“时机未到。” 太子冷哼一声,似是大怒:“如今团圆宴上,人多嘈杂,疏于防范,尚且不对时机,那何时才到时机?” “太子当真认为陛下身边无人吗?” “这……” 见太子迟疑,那声音加紧道:“成大事不必在乎一朝一夕,太子请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太子又道:“如此,便信你一回,你行事需小心些,莫要……” “臣谨记。” 太子满意道:“既如此,我先走了,你稍后再来。”话音落下,便听见脚步声悉索,渐行渐远。 姜妙心中翻覆,不想这进宫一趟,竟意外得知一桩秘闻。太子竟有意逼宫?这当真是天下奇闻。江山早晚是他的,为何非要急于这一时?当朝太子,竟然愚笨至此? 至于另一人,心机如海,舌灿莲花,言谈间将太子玩弄于鼓掌之间,那人又是谁? 姜妙心中有无限疑问,还不及细思,先前那个馥郁的声音又响起:“出来吧。” 竟然没走?姜妙只觉周围空气陡然一凝,心中凛起。她欲待按兵不动,看那人是不是故意诈她。却听对方的脚步声向她藏身之处靠了过来,顿时头皮一紧。 此时逃走,不论向哪个方向,定然将后背袒露,空门大开。心念电转,她劈开竹子反向对方冲去,欲抢占主动,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在跃起之际,已然将弯刀握在手上,反手斜削,径向对方颈部;将要挨近之时,却又身形一扭,弯刀刀势一偏,却是削向对方右肩。 忽然,她直觉前面有些不对,连忙强行中止攻势,大力偏头,弯腰后折,但见两点寒芒从头顶飞过,心下骇然。对方似也有些惊诧,本来这毒针必中姜妙门面,孰料姜妙心中不忍下杀手,自己反而也因此捡了条性命。这个姜妙自然不知,只道好险。但她虽躲过毒针,招式却已用老,变成一颗人肉炮弹,直直向对方撞去。 姜妙情急之下只得将头猛低,避开门面,便直撞入那人怀里。那人两手一错,抓住姜妙双肩,冲势立缓;随即将姜妙转个圈子,方将冲劲化净。 他一手拿向姜妙左肩肩颈,一手按向她背颈大椎。姜妙怎能被他制住?当即左肩一沉,身形一矮,从那人胁下钻出,同时右手反手抓向对方右臂,左手成掌打向他右肩臂骨,一招“扑地金簪”,径卸他右臂。 熟料那人却不躲闪,右手成爪向她门面抓来,竟是拼着右臂被卸,也要抓下她一层面皮。姜妙大骂一声,向左撞他肋下;左肘横屈,捣他腰眼;同时头向下低,才躲过那一抓;但自己的一肘却也没撞到他。 那人借机闪身转到姜妙身后,一招“黄鹰搏兔”,双臂一圈,勒她头颈。此人招招狠辣,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姜妙不欲与他近身缠斗,腰肢一弓,同时左右脚先后在地上一点,身子借势弹起,整个人便如一支羽箭般射出,想要与他拉开些距离。 那人却不依不饶,一手抓住她小腿,一手就去扣她头顶百会。姜妙只得将身形向下一沉,无奈之下,头下脚上地栽到地上,好歹躲过了那两爪。虽没受伤,但她终究如了那人所愿,没能走成。 姜妙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骂道:“哪来的乌龟王八蛋,非要挡你姑奶奶的去路!” 那人一愣,低笑道:“好蛮的性子,这宫里的女人……” “这宫里的女人也是你能议论的?龟孙!”姜妙已如连珠炮一般骂了起来。 那人显是没见过姜妙这样的,一时有些呆滞。姜妙见机,身形一纵,就要跑路。那人却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招,在姜妙跃起之前,也已如鬼魅一般前纵,左手前伸抓向姜妙肩头。 姜妙被他激得火气大盛,也不闪避,回身横臂,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抓。忽觉指尖一痛,姜妙急急缩回手来,右手食指上被刺破了一个小洞,一点血珠晶莹。 姜妙又惊又怒:“你竟然暗算我!卑鄙无耻!” 那人幽幽道:“你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姜妙怒发冲冠:“难道不是你随地乱说?自己不做好警戒,反倒怪起别人来!” 那人终于忍不住,摇头笑道:“不知是哪家的野丫头,性子这般辣。真怕日后,嫁不出去。” 姜妙冷笑道:“我可不是哪家的野丫头,我是你姑奶奶!” 那人连连皱眉:“你到底明不明白?现在你可是我的阶下之囚,我劝你还是气一点。” 忽听得一阵人声嘈杂,周围巡逻的士兵已经闻声寻了过来。姜妙心中一紧:“有人来了。” 那人摇头叹息:“你这样的大嗓门,难保大家不被惊动。” 姜妙怒瞪他:“还不是你拦我!” 那人皱一皱眉道:“他们向这边来了。” 姜妙把他向外一推,急道:“我认输我认输!之后随你处置便是,你现在赶快把他们都弄走。” 那人奇道:“我凭什么要帮你?” 姜妙龇牙:“你若不帮,我拼了性命也要把我听到的大喊出去,闹到人尽皆知。” 那人一把拿住姜妙腕脉:“你信不信,我立刻便能要你性命!” 姜妙眼珠一转,反而露出冷笑:“那更好,你便等着我家主人的报复吧!” 两人僵持之际,宫卫已经寻了过来。姜妙心头一紧,立刻伸手去拿那人背后大穴。 那人却轻轻抬手一揽,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的账,咱们待会儿再算。” 此时寻人的宫廷侍卫已到近前,为首之人见状一愣,当即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左相”,那人淡淡应了。 姜妙心中一惊,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再想不到那人竟是苏绰,年少俊逸的左相,举世闻名的河东君! 成汤四公子,云中,少典,河东,琅琊,姜妙这些时日在府中听那些个下人吹嘘听得几乎双耳起茧。传闻中此四君都是气度高华,风采宜人的贵公子,然而姜妙先后已见了三个,一个口蜜腹剑,一肚子坏水;一个却是草包花痴,满身书呆子气;如今又见了一个,非但不像传说中那样彬彬有礼,反而狠辣无比,阴毒异常!姜妙暗自下定决心,今后这些流言是一句也不肯听了。 那个领头侍卫寒暄几句,便向竹林里望来,一面问道:“不知左相大人是否听到什么异动?” 苏绰歪歪扭扭地靠在姜妙身上,笑道:“并无大事,只是我在席间不胜酒力,稍有薄醉,便遣了婢子扶我到这御花园里吹吹冷风醒酒。” 姜妙闻言,立刻接道:“公子,且听婢子一句劝,刚喝了热酒怎能出来吹冷风?仔细得了风寒,回头婢子难免又被主家怪罪。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她声音软绵绵的,十分柔情蜜意,苏绰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去抓她脉门,忽然身子一僵,低头向下看去,姜妙正扬着头,笑眯眯地瞪着他,一只手按着他胸口膻中,一只手按住了他右肩肩贞。 姜妙又道:“公子,你说是吧?” 苏绰将姜妙在自己怀中掉个个儿,扶着她向前走。姜妙按他肩贞的左手向上滑到他颈后,有意无意地又拂住他脑后神户,右手的膻中穴位置终于松开了。 苏绰无声地笑了一下,这姑娘太机警,自己的要穴始终被她所挟,处处受制。他一面想着,一面低头看了看姜妙。少女姿态柔顺,眼底的光芒雪亮,她肌肤娇嫩,微微有些婴儿肥,虽言语粗俗,举止却落落大方,此时她双手虚浮,肩部却悬空,半点不曾越礼。 苏绰附到姜妙耳边,轻声道:“你若放开我,我必放你走。” 姜妙盈盈回眸,对着苏绰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我若信你,那我就是傻了!” 苏绰叹口气:“其实你不必担心,我向来守信。” “你连那秘密都半点不提,叫我如何敢信!”姜妙咬牙切齿道。 苏绰长叹道:“我见你方才如此冲动任性,还以为你能再傻一点呢!” 姜妙冷笑一声,右手捏住苏绰腰间一点软皮,狠命地一拧。 苏绰倒抽口气,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狠:“此处已经无人,你还不放?” “傻子才放!” “你放开我,我给你解药。你方才挨了我一针,此时身上已是阵阵发冷了吧?” 姜妙沉默下来。苏绰又加了把火:“你若再不解毒,莫说是我,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闭嘴!”姜妙又拧了他一把。 苏绰脸上的笑容有些狰狞了:“你别怕,这毒死的不快,会慢慢折磨你,只不过死相难看了些。” 姜妙将牙齿磨得咯嘣咯嘣响,转过头来,耳语道:“我只要死前再拉你做垫背便是!” 苏绰忽然问道:“这是福寿宫方向,你到底意欲何为?” 姜妙不答,只埋头向前。苏绰脸色一变:“你是想要去找你的主子了?哼,小丫头,想得倒是很美!”他说着,不再留力,拼着受伤也要将姜妙拿下。 姜妙见瞒不过,愈发焦急,眼看福寿宫近在眼前,她放开苏绰,脚下发力,狠命地狂奔起来。忽然心口一痛,脑中一阵迷糊,半空中的身子“腾”地摔在了地上。她胸腹一阵绞痛,“哇”地呕出一口甜腥的血来。 姜妙不禁凄然一笑,这毒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这时候发作了,看来自己竟是要命丧在此了。身后,苏绰已经追了过来。姜妙听到风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声略带焦急的呼喊传来:“阿妙!”姜妙心中一惊,便见一道白色身影,倏忽到了面前,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一把揽起。 羲和探向她腕脉:“才几刻不见,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姜妙勉强拉出一张笑脸:“羲和?你来了!呵呵,我还好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 羲和将姜妙揽在怀中,看向身后的苏绰:“怎么你又跟她对上了?” 苏绰一脸苦笑:“怎么她竟是你的人?唉,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 羲和不再多言,伸出手:“快把解药拿来。” 苏绰连忙取出解药,解释道:“你放心,这毒药没什么后劲,服下解药,立时便好。” 羲和只冷冷地哼了一声,苏绰冷汗直冒,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却看见远处一片火光通明,已渐至眼前,高大的金色御辇昭示着来者的身份,正是羡帝本人亲自前来。 这边的声响终是把大家都惊动了呢。暗叹一声,苏绰苦笑道:“有心私下解决,不想圣上洞明秋毫,终究还是知道了。” “无妨。”羲和说着,在姜妙虎口人中重重一掐,硬生生把她掐醒过来。 苏绰倒吸一口冷气,笑容愈发讪讪。 姜妙迷迷糊糊睁开眼,仍有些虚弱之感,她看一眼羲和:“羲和?”接着便看到苏绰,当即狠狠瞪住他,想要用眼神在他身上灼出个洞来。 苏绰无奈一笑,对姜妙道:“这都是误会,误会。” 此时羡帝已至跟前,见羲和三人跪在地上,问道:“昭儿,这是怎么回事?” 昭儿?姜妙微微一愣,侧头看向羲和,果见他抬起头来。 原来他名叫“昭”啊。 “回禀父君,是儿臣府里的一个……侍女,适才更衣时迷了路,恰巧路遇左相大人。” 苏绰连忙附和:“正是如此。” “哦?”太子忽然悠悠道:“方才孤怎么不见六弟身边有这么一位小侍女啊?” 羡帝目光果然一凝。 姜妙眉头一皱,刚要抬头,右手却被羲和一把扣住。 “咳,”羲和面色微红,似是略有几分尴尬,“儿臣这婢子年纪尚小,性子顽皮,平素里被儿臣给宠坏了。方才进宫,便,便溜出去玩耍,实在惭愧,还请父君责罚。” 饶是姜妙石头性子,此时也明白了羲和话中的意味,他这样一说,分明是暗指两人有私情!姜妙只觉万般不适,但右手还被羲和牢牢握在手中,她也不敢再在皇帝老儿面前惹祸,只能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羡帝果然会意,笑道:“辰儿你看,你六弟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 太子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 羡帝又道:“既是你的人,不如也带到寿宴上去吧。” 羲和连忙惭愧道:“这如何使得!儿臣今日带她进宫,已是逾矩,如今亦深感愧疚。还请父君莫要见怪,儿臣这便让她回去。” 羡帝倒是十分好说话:“罢了,都由你去吧。” 羲和连忙对姜妙斥道:“还不快回府去!” 姜妙求之不得,立刻告退。 临走之时,她悄悄瞟了羡帝一眼。他的容貌甚为端正,与羲和并没有什么相似,望向她的目光也十分漠然。 姜妙回过头,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皇宫。 第十章 且共婵娟 夜色侵霜,姜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忙了这一天,姜妙只觉周身如同要散架一般,只想倒头大睡;但当真躺下之后,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千丝万缕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让她心中烦闷异常。姜妙一个鲤鱼打挺,索性站了起来,在庭院之中胡乱地散步。 中秋月色皎洁,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柔和而清亮,整个庭院便似浸在流水中一般,泛起淡淡的光晕。地上好似铺了一层霜雪,却了无寒意。时夜将半,众人折腾了一天,都已进入沉酣梦中。姜妙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依稀回想起那日自己夜闯公子府时,月色也是这般好,不觉恍如隔世。猛一回神,发觉自己已走到了未央楼前,不由一阵好笑:我怎么到这里来? 忽听得一阵幽幽的笛声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姜妙闭上眼,细细聆听着。笛子本是轻灵的乐器,自来与崇高壮阔无关,却不想这笛声除了那份清扬潇洒,竟然隐隐透出几分旷荡来,姜妙只觉胸臆间无比开阔,又似有一股细流滋润全身,本来的郁躁烦闷一扫而空,心情也舒展开来。 她向上望了望,一提气,整个人轻飘飘地跃到了楼顶。姜妙这些日子勤练禹步和胎息术,不觉内息又绵长了许多,轻功大进,这跃上高楼在以前做不到,现在却不在话下。 然而她跃上楼顶之后却踩了个空,身子直直栽了下去。也是她反应极快,身子横斜,在楼梯木栏上一撑,这才化解了下落之势,缓缓坠地。待看清四周,不禁大为咋舌。 原本被她砍坏的貔貅和震裂的地面不知何时都已修好,地面上的杂物也都清了,整个底层地面在月光之下光华皎皎,直如又一轮明月。原来今日是望日,羲和竟又打开了楼顶。方才姜妙便是跃过了劲儿,直接掉到了楼底。而此时楼顶的边沿上,正闲闲坐着一人,一身白袍落拓,手中挥舞着一只碧玉笛——不是羲和是谁? 此时羲和正笑眯眯地望下来,道:“阿妙这轻功可大有长进了。” 姜妙咬一咬牙:“明月珠早就被我拿走了,怎么又把楼顶打开?真是咄咄怪事!” 羲和一笑,道:“此所谓兵不厌诈。” 姜妙撇撇嘴:“你这人这样懒怠,向来是无利不起早,明月珠不在府中已是人尽皆知,我可不信你有这样的闲工夫去故布疑阵。” 姜妙的脸沐浴在清寒月光之下,竟出人意料地淡去了两颊的红晕,整个人都显得清瘦了些,羲和看那依稀的眉目,不禁有些痴迷,但很快恢复如常。他笑道:“当初建这未央楼,便是为赏月所建,是以每逢月色大好,我便将它打开,并非独独为了明月珠。你看,这阁楼如砚,月色为墨,我便如将这月色乘入砚中,岂不美哉?” 姜妙舌根一紧:“啧啧,酸,当真是酸得很呐!”羲和被这样的评点搞得啼笑皆非,横笛唇边,又吹了起来。 笛声伴着月光,一圈圈地播撒着,姜妙仰面注视着羲和,一袭白衣在月光之中越发出尘,轻轻地按着玉笛的样子生动如画,月亮渐渐地在他身后重合,他便如月中的谪仙,清和贵气,洒然不羁。姜妙只是看着他的袍角,觉得高高在上的他与自己是这般的遥远,心里不舒服,于是她提气一跃,坐到了羲和对面,懒懒散散地侧卧着,听起了曲子。 一曲终了,姜妙嘟囔着:“美景美人配名曲,我也算是逍遥了一回!当然,要是有美食佳酿就再好不过了。” 羲和笑笑,袖袍微拂,掷给姜妙一壶酒一盒点心,姜妙接过,立刻笑得眉眼弯弯,赞道:“还是公子想得周到。” 她打开酒壶轻嗅:“嗯,极品清泉吟,真下血本。”一手打开食盒,却是一盒蟹黄月饼。姜妙喜出望外,当即一手酒壶,一手月饼,大吃大嚼起来,吃相殊不雅观。 羲和摇摇头,道:“清泉吟不可多喝。” “小气!”姜妙抬头道,一面出神地喃喃:“想不到陪我中秋赏月吃月饼的竟是你。”又好奇道:“你那么早回来,于礼不合啊!不怕你父皇君怪罪?” 羲和一阵怔忡:“我往常也是这般。我母亲早逝,再过这团圆节,难免伤情,父君早已习惯。更何况,这次为你,已经要受怪罪了。” “什么?”姜妙瞪大了眼,“我又闯祸了!” 羲和微微笑,默认。 姜妙当即一脸挫败:“唉,真是对不住,我还以为自己这次挺机智……” “你若是想知道庖乙之事,我可以告诉你,何必要冒险闯宫呢?” 姜妙半是惊半是怒:“你怎么知道?!不对不对,你知道还不告诉我!” 羲和见她纠结模样,甚喜:“我不过吊一吊你胃口,可惜你耐性太差。” 姜妙撅着嘴,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垂下眼睫低声道:“既知我耐性这样差,早就不该吊我胃口,现下……我不会再问你了。” 羲和见她郁郁,忽道:“其实今日,亦是我二十岁生辰。” 姜妙讶道:“怎么,你竟才及冠么?可你分明早有表字。” “我母亲早逝,在宫中过的也艰难,父君便要我早日独立,十八岁时便为我加冠赐字。到如今,我离宫开府已有两年了。” 这在母族薄弱的王子里实在是常见得很,姜妙一声唏嘘:“唉,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过,你这样也好得很,也算是年纪轻轻便有了自己的一番基业?” 羲和低笑道:“我现在,还不算有什么基业,不过,倒也快了。” “什么?”姜妙没有听清。 “无事”羲和道。 姜妙知他这是不愿意再提,想了想,将手中月饼和酒壶递给羲和,清清嗓子,正声道:“咳……谨贺生辰。” 羲和开颜一笑:“嗯……多谢?” 姜妙也跟着笑了:“你这运气,说好也不好,生辰与节日赶在一处,便很容易被人遗忘。我既碰上了,就勉强做一回好人,替你记着吧。” 羲和无言,静静地吹起了玉笛。姜妙听了一曲又一曲,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个清凉的怀抱将自己抱起,喃喃:“我知道了……清泉吟……会喝醉……”羲和低头看一眼怀中迷迷糊糊的姜妙,不禁失笑。 庖乙将一切收拾停当,转身走出府门,眼前却站了一人,一身白衣,浅笑盈盈:“前辈留步。” 姜妙只觉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不由一阵迷茫。随后回想起昨夜,原来是自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一定又笑自己,不懂风雅,下里巴人了吧。姜妙咕哝着,走出房门,迎着阳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习惯性地走向厨房,却不由愣了一下——庖乙心爱的几把刀都不见了。她这才发现庖乙也不见,四处寻了个遍,不见半点儿踪影。 她一下慌了神,抓住个人便问:“你有没有见到乙父?”这一问,又愣在那里,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原来自己时运不济,八字犯冲,又抓住了齐光大丫鬟。 不过她着实没有问错,齐光确实是府里掌管人事调动的大丫鬟。 齐光见姜妙主动撞过来,心里又是畏惧,又是气愤,不答反问:“你,你还有脸问这个?” 姜妙一愣,颇有些无奈问道:“我怎么就没脸问了?” 齐光气道:“你知不知公子受皇上怪罪,被罚到冀北平叛?” 姜妙先是一怔,继而回想起昨晚羲和的话:“这次为你,已经要受怪罪了。”一时心乱如麻。 而她的沉默在齐光看来便是默认,齐光不由激愤难当:“公子天人一般的人物,何曾受过皇上责罚!如今竟被斥到大荒苦寒之地去,还要与那些刀尖上舔血的贼寇打交道,你让公子如何受得起?” 姜妙心中不无愧疚,但却不想受齐光斥责,当即不理会她,冷冷道:“羲和的事情,因我而起,我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好好地负起责任来。我问你乙父呢?” 此话一出,齐光愤怒中更带了几分嘲讽:“你那劳什子乙父见大事不妙,卷着铺盖早溜了,竟不管公子死活的。你们父女,蛇鼠一窝!你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狐媚公子,你居心何在!” 姜妙算是听出话来了,羲和北迁,庖乙跑路。她很想说不是,乙父不是这样人,其中定是有隐情,却生出百口莫辩之感。姜妙一时方寸全无,见四周聚拢过来的府中下人,个个眼中含恨,不由恍惚起来。 齐光越说越恨,尖声叫着扑了上来:“贱人,你怎么不去死!”姜妙心中正乱,一时竟未躲闪,眼看齐光扑来,众人没有一个去拉。 但齐光这歇斯里的一扑终究落了空,下一刻,她就尖叫着重重倒在了地下,而神游天外的姜妙,却被羲和扯到了身后。 “方才怎么不躲?”羲和责备道。 姜妙回过神来,只觉千言万语梗在心头,最后低低道了声:“没脸去躲。” 羲和低笑着捏住她脸颊:“方才你听说连累了我,不是还豪情万丈,一身作事一身当,如今走了个庖乙,便没脸了?你有没有脸面,看的是我,而不是个区区庖乙。” 姜妙怔住。羲和已面向众人道:“当年我与庖乙所立乃是活契,昨夜庖乙离开,是期满回乡,由我准了的。大家不可再做非议。” 羲和又看向齐光:“齐光,你是府里的老人了,以后行事莫要如此冲动,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上报,不可轻易动手,免的坏了府里的规矩。” 齐光面红耳赤,低泣道:“奴婢谨遵公子教诲。” 羲和又扫视一圈,扬声道:“冀北平叛一事,乃是我自愿前往,与他人无尤。况且,匡扶社稷,建功立业,乃是我为人臣子的本职,何来刁难一说?诸位以后莫要再作议论,违者,严惩不贷!”众人鸦雀无声。姜妙看着羲和,一股感激之情化为暖意充盈了心底。 羲和吩咐道:“收拾行李,即日启程。沐芳。” “公子。”从羲和房中走出的沐芳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众人见到沐芳,脸上都是惊诧之色。 “我不在的时候,王府就交给你打理了。” “诺。” “都散了吧。”众人顿时四散开来。 眼见众人散尽,姜妙便目光殷殷地望向羲和。羲和见状,问道:“你想随我去冀北?” 姜妙立即道:“到底是我连累于你,我理应负责,随你同行!” 羲和问道:“你不去管你的乙父了?” 姜妙脸色一黯:“乙父既是自愿离开,我也没有阻拦的道理,况且,就算去找,我也毫无头绪,他既不曾留言与我,自然也是不想让我去找,我又何必去费那些事呢?所以,你到底让不让我……” 羲和笑道:“我又未说不可,何必如此紧张?” 姜妙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深觉不可思议:“你这……是让我去了?” 羲和无奈道:“留你在府里,还不知会再闯出些什么祸事来,我必须得将你放在眼皮底下,牢牢看住才好。” 姜妙已是喜上眉梢,一扫颓态,向羲和行个军礼,高声应道:“遵命!”羲和见她俏皮模样,不由也是一笑。 冀北,姜妙想道,虽然还不知你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我来了! 第十一章 沧海桑田 九月初三,初晴,燕云关外。 才过中秋,这里便已是一派冬景。四面长草上都积了微尘似的碎雪,耀得一地晶莹,空气也格外清亮。木叶尽脱,枯枝横斜,替了人守在路旁静伫。偶尔见一两株梅花,轻薄料峭,灵气逼人,倒给这沉郁的天地间添一抹艳色,便如斋戒的素女脸上泛起的红晕,分外娇羞。雪汽蒸腾,空中渐渐泛起朦胧的白雾,天色也稍稍暗了些,不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雪花又落了下来。 “终于到冀州了!”一声极清亮的欢呼从空旷的雪野里响起,却因了那天真纯净,并不显突兀。“叮叮”的铃声中,一队人马缓缓开到,当先两个,一黑一白,煞是好看。正是飞廉和姜妙。 羲和坐在马队正中的马车里,煮茗读书,好不惬意。他啜口茶,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燕云关是冀州境内的第一座重镇,也是自这里开始,便与成汤他处的物候全然不同。这里气候严寒,冬日绵长,不到初冬便已是琉璃世界,银装素裹,比别处更添一番风味。” 姜妙吐吐舌头,好奇道:“羲和,为什么听你这一路描述,我倒觉得这冀州与成汤可说是格格不入,而与宗周倒是如出一辙呢?” 羲和顿了一下,叹道:“你说的很对。冀州不论气候风物还是风土人情,都与宗周一般无二,而与成汤大相径庭。原因是这冀州,原本就是宗周的领地。” 姜妙一愣,问道:“那,这冀州岂不是本不该我们管?怎的如今却要成汤去平叛呢?。” 羲和轻笑一声,道:“这却是一桩大大的公案。这冀州却是自古属于宗周,然而人力不及天工,千百年来,此地地势水文变化颇大,沧海桑田,终使它被迫与宗周旧地隔开。两地相隔天堑,难以互通,长久之下,这冀州也便改归成汤管辖了。” “天工?” 羲和问道:“你可知这成汤与宗周之间的分界是什么?” 姜妙:“这个我知道!宗周与成汤之间,靠的是一系列天堑相隔。西有阳朔泊,中有云梦泽,只东边一角有小小一片兖州平原相接,是以两国交通不便,很难互通有无。” 羲和接道:“这阳朔沙漠和云梦泽合起来,便是所谓的‘大荒’。大荒境内人迹罕至,通行困难,实是一片荒野。然而这大荒东面的云梦泽,却不是古来就有的。 “上古时候,云梦泽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泊,那时这冀州与以北的晋州境内,还是大片的平原,宗周管辖冀州乃至成汤之地,也十分便利。然而这几百年间,云梦泽之地却越来越大,由一片小水洼扩张成了一片汪洋千里的大泽。‘有渊四方,四隅皆送,北属黑水,南属大荒’,说的,就是如今的云梦泽。 “正是这云梦泽的扩张,彻底隔绝了宗周与冀州的联系。鞭长莫及,整个大荒以南由此失于治理,诸侯分立,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战乱。直到成汤立国,才重又统一了这大荒以南的地界,建立起成汤。 “但冀州民风淳朴,几百年来当地人习俗不改,仍然遵循周朝旧礼,很是顽固,纵使成汤建国,仍以周人自居。此次叛乱,便是这冀北云梦泽境内的姬姓后人起兵,要仿照那宗周,自立为‘成周’之国。这冀州纵然偏远,好歹属我成汤地界,边境要塞之地,断没有教他们自立为王的道理。” 姜妙听得心驰神往:“造化之力,一至于斯!” 羲和笑笑:“你此前不曾出过远门,对这外面的事知之甚少,也未曾见过这等山川风物,如今出来多看多学,长一长见识,也是好的。” 姜妙扮个鬼脸,吐舌道:“是是是,谨遵公子教诲!” 雪后初霁,天地异常晴阔,姜妙穿着雪白狐狸皮的箭袖小坎肩,紧身的马装长裤,白色风毛的长靴,外面披了宽大的貂皮斗篷,一头乌黑长发散碎地披在肩背,呼出的水汽掩映着眉目,清灵中添几分温润。 羲和看一眼骑在马上英姿勃发的姜妙,还是将手中暖炉递过去:“天这样冷,你穿得这样单薄,当心受了风寒。” 姜妙笑道:“说来也怪,这些时日,我竟一点都不冷的,不信你摸摸我手!” 姜妙伸出手去攥住羲和的手,果然十分温热,羲和抬头看了看姜妙,脸上竟还有淡淡红晕。他怔了一下,看了看姜妙耳边的红宝耳坠,阳光下分外晶莹可爱。 “你何时多了这一副红宝耳坠?” “你说这个?”姜妙下意识地摸了摸耳边的坠子,一股暖流传入手心,“这时阿梨那小子给我的。” “甘棠?” “是呀!那一日我与他说了要去冀北,他死活不肯同意,非要吵着告诉我母亲。最后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他,他就把这副耳坠送给了我,说是自己亲手做的,权当给我做个护身符。怎么,这耳坠有什么问题?” “甘棠小公子的东西,自然是没有问题的。”羲和的骤然一笑,眼中的散星凝成了两点寒芒。 甘棠这小子,原来竟还有几分真心,肯下了血本吗? 姜妙看着羲和的笑容,不由一阵不寒而栗。 羲和已转身离开:“一会儿有什么动静,不准恋战,速速回车上来。” “……哦。”姜妙慢吞吞应着,心里好大不情愿。 本来按羲和的意思,姜妙是女子,应当陪他坐在马车里,而不是在外面风吹露宿。姜妙初时怕他变卦,再不肯带她,便也答应了。 羲和一行路上频频遇到“马贼”,初时,她尚能坐得住。羲和在一旁看书,她便正襟危坐,口里念叨:“啊,有马贼啊!嗯,我好怕……” 一旁淡定的羲和嘴角一抽,正经道:“我也害怕。所以你莫要出声,我会更怕。” ……这下,姜妙彻底安静了。 过得久了,她便渐渐将承诺丢到九霄云外,在马车当中度日如年,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每每听到外面响动,便忍不住探头探脑。她一探身,一旁的羲和便念:“窈窕淑女……”念了几次,姜妙只觉头大如斗,看向羲和的目光也越发哀怨起来。 次数一多,终于教她逮着了一次机会。这夜风雨大作,侍卫们打斗时也有了些纰漏,一个刺甚至冲开包围圈,摔进了马车中来。姜妙一脚将他踢出车外,正听见飞廉不知在对谁喊:“保护好公子!” 她立刻飞快答应一声,不待羲和反应过来,跟着冲出了马车。 夜幕降临,深秋落叶遍地,枯树林立,白日里只是有些萧索的气氛到了晚上,已是透着几分诡异的凄凉。而这一片浓黑墨色里的,是羲和平素养在公子府里的八百暗卫,虽在激战当中,却是出乎意料的阵列分明。 由外向内,第一列长枪横举马上,第二列钩镰斜拖在地,第三列长剑斜指,第四列重装相待;重装在后的非典型阵列,却是专门用来对付武器不佳、行动迅捷的马贼的。而飞廉在四阵之后,十分娴熟地一边策应,一边指挥。 姜妙敛在军阵后面,以防打乱飞廉的布置。空当之时,飞廉纵对着身后的姜妙嘱咐一声:“不要乱跑。”便来到队伍最前沿。 他手中两根长枪,轻轻一挥,阵型变换,由平方阵变为尖刀阵型,外围全部是重装盾牌,身边是长枪队紧随,内里包裹着用剑和用刀的暗卫,宛若被封住利齿的狼。防御变为进攻,飞廉当先一马,冲向了敌阵。 又一轮箭雨射到,被盾甲队悉数挡住,飞廉马匹神骏,已当先冲入敌阵,双手长枪一横,将前排的弓箭手全数扫到马下,身后的长枪队齐刷刷地往地下一戳,鲜血四溅,先前猖狂的弓箭队登时殒命。弓箭队一陨,尖刀阵突入,敌阵顿时乱了阵脚。暗卫的尖刀阵也自行散开,放出中间的剑队和刀队,势如虎豹地杀进敌阵。 战场中,喊杀声、兵刃相交声、碎叶声、马蹄声交织成一片。暗卫们却是诡异的安静,不同于往常的打打闹闹,他们眉目间笼上千年不变的严霜,手肘、膝盖、脚尖,全部装了寒铁护甲,撞击、踢打,每一下都致命,动作干净利落,甚至连声息都不曾闻,面前的敌人便已倒下。相较于敌人的大声嘶喊,反而是这种寂静的杀戮更为可怕。那种毫无防御、近身搏命的打法,狠厉果决,简单却给人强烈的华丽之感;如教科书般的动作,让人直觉这是在观看演习;如鬼魅在侧的观感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姜妙先是赞叹了一番,暗卫们出战,不带一丝赘余的动作,没有任何花哨的成分,整齐而精准,简直是将杀戮演绎成了一门艺术。接着,也随其他人穿插游走其间,利落地收割生命。 初次上阵,姜妙自忖表现十分之好,然而事后,羲和却找过来,十分含蓄地暗示她以后不可冲出去杀马贼。 姜妙不服追问,羲和表示她每次杀人血迹过多,暗卫们清理起来十分麻烦,已经怨声载道了。 姜妙明白过来,她这是后厨里留下的习惯,杀人也与屠宰鸡鸭一般,总是习惯性地抹脖子放血,这才使得出血过多。她扬一扬眉:“那我可以改啊!”她正要多多钻研改进自己的刀法呢! 羲和拧眉叹道:“我带你出来本是想让你长长见识,却不是要你这般大开杀戒的。”他说着怎么也不肯再将姜妙放出去了。 姜妙没了这差事,整个人愈发闲的长草,她退而求其次,跑去跟飞廉讨要马匹,想要脱出马车,在外骑行。 飞廉慢悠悠道:“公子行军轻装简从,已经没有多余的马了。”他说这话时颇有些庆幸,早料到这丫头会不安分,才想出的这主意。 谁料姜妙眼珠一转,道声:“那就和你骑一匹好了!”一个燕子抄水,稳稳坐在飞廉身前。飞廉立即尴尬地松开缰绳,被姜妙一把捉住,双腿发力夹住马的腹肋骨缝。马受痛,前奔出去,飞廉一个抓不及,从马上直摔下来,眼看大头着地,飞廉身子猛力后倾,后空翻稳稳地落地。姜妙却已策马跑远了。 飞廉急得大叫:“喂,丫头,你让我骑什么!” 姜妙轻灵的声音从渺远处传来:“你?就跟你家公子坐马车好了!” 当然,飞廉自是不能和主子一起呆在温暖舒适的马车里的,他只能寻隙再买了一匹马。于是乎,姜妙终于雄赳赳、气昂昂地骑上了属于自己的白马,不必每日呆在阴森森又颠簸的马车里了。 中午的时候停军修整,姜妙忍不住把心中积聚已久的疑问问出:“羲和,你说,这官道上,当真有那么多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马贼?看来成汤的治安也很是不怎么样嘛。” 羲和扬眉,笑容竟些许轻浮:“我成汤的治安自是不会有这么差的。” “那,这些是……” 羲和仍是淡笑:“嗯……想必是我那大哥担心我在旅途中太过寂寞,特意给我安排一些余兴吧。” 姜妙气道:“那个什么劳什子太子真真讨厌!他都是太子了,还这般的小心眼,之前还说……以后可别叫我逮着,不然,我可一定要……” “别闯祸。”羲和温和地训斥道。姜妙笑着吐了吐舌头。 第十二章 刀下留人 这时飞廉拨马过来禀道:“公子,已经隅中了。” 羲和放下书简,传令道:“传令休整,埋锅造饭吧。” “啊?”姜妙闻言,一张小脸却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也好,塞外苦寒也罢,就是枪林箭雨,于她也不过些须小事;可独独这伙食,令她这被庖乙养叼了的金贵舌头无法忍受。 自打出了关,便少有城镇,行军之时无非就是带些干粮炊饼之类,没有时间时只能生啃果腹,扎营休整时得了空,便将炊饼煮一煮做成汤饼;羲和是主子,待遇稍好一些,也不过在汤里多放一些肉干,做成羊肉泡馍。 这羊肉泡馍吃了一路,姜妙食量是越吃越小,每日用饭如用刑,真不知羲和这样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眼珠一转,喊道:“我去前面捉几只山喳子,回来做炸酱吃!” 一面纵马疾驰起来。惊得身后飞廉大叫:“丫头,你别跑远了脱离队伍!” 姜妙回身轻笑:“那你跟着我,我就不脱队了呗!”一面大笑着奔远,飞廉无奈,打马追了上去。 姜妙跑了一会儿马,只觉得身上燥热,当下连斗篷也不披,只穿着皮毛坎肩跑在前面。 斜刺里突然撞出一队人马,马队里个个配着兵器,簇拥着一辆七宝翠桐车,车上一缕翠羽。见了姜妙一行,倒是微微一顿,随即匆匆调转车头避开了。 姜妙奇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飞廉瞥她一眼,答:“商铃镖羽,这是行镖的,用的是翠羽,说明保的是贵人。”言下之意,却是叫姜妙不要再惹事。 然而姜妙敛眉盯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向这些“贵人”打打秋风,便冲着那镖队大叫一声:“哎,你们站住!” 谁知那些人一听到呼喊,不停反走,急匆匆地调转了马头,向着与姜妙他们相反的方向奔去。 姜妙见他们如此行事,不由有些微怒,口中嚷道:“姑奶奶叫你们,你们倒跑些什么!”双腿一夹,胯下白色骏马挟裹着厚厚尘土追了上去。飞廉见她单枪匹马就要上前,担心她会吃亏,连忙打着呼哨传唤其他的暗卫们。 那些人不由有些呆愣,不知自己为何招惹了这位祖宗,只能跑得更快,颠簸间翠桐车的车帘掀起了一角,一个锦衣少年就从那个角里滴溜溜地滚了出来,掉下了马车。 他这一掉下来,镖队也行不动了,匆匆忙忙下车来要把他往马车里塞。挣扎间姜妙看得分明,只见那少年眼鼻皆被蒙住,手脚也被绑缚着,正似一只大粽子,忙叫道:“你们几个!带的是什么人?” 首领见姜妙来势汹汹,知已躲不过,便道:“主子曾吩咐留他活口,但事急从权,如今宁可叫他死,也断断不能叫他落在别人手里。你们掩护着,我这就杀了他。”众人应一声,组成三圈人墙将二人团团围住。 姜妙此时已奔至十步内,见那明晃晃的刀光闪动,心下大急,当即一咬牙,左脚在马背上一踢,上身前倾,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从马背上腾跃而起,向着阵列中心弹射过去,到得第一圈时去势已竭,便在那第一列人墙竖起的刀尖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借力又升起来。 此时她人在半空,眼看刀已落下,欲阻挡几乎不可能,不由大急。却听身后不知何时赶到的羲和淡淡吐出两个字:“金针!”姜妙灵光一闪,左手扬起,金针已电射而出,如一团黄云,将那人前前后后扎成了一只刺猬。钢刀却顺势落下,眼看便要斩断少年的脖颈。 姜妙刷拉拉掷出手中弯刀,喝道:“去!”弯刀势如流星,到得少年面前便是诡异的斜斜向上一撩,贴着少年的耳侧和鬓角,割断了缚眼缚口的白绫,最后将钢刀震开去。但力道稍稍有些把握不好,落下的钢刀还是在少年后颈上留下了一条细细血痕,发丝也被弯刀割落几缕。 少年在蒙昧之中,忽觉颊边有清风微微一拂,接着后颈上微凉,束缚着口眼的白绫便落了下来。 少年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一柄钢刀并自己的一绺头发坠落,直直插入地里,旁边躺着已被射成黄色刺球的头领,空中一柄纤细莹润的弯刀。白色的身影一闪,弯刀已被她抄入手中,带起微风一阵,接着便不见。 少年猛回头,白影停驻,身后的三人脖颈上一条血痕,整整齐齐,接着便倒下,扬起的鲜血溅了漫天。白影侧脸,少女咬着自己一缕长发,手中弯刀滴血未干,火红布景下一袭白衣,却比那鲜血更为鲜艳明烈。 后颈的伤口隐隐作痛,一下一下,细微而又尖锐的融入到骨血里。他呆在那里,少女却忽然看过来,水样的眸子一闪,朝自己一腿劈了下来:“趴下!” 风声飒然。一柄长剑擦过自己脊背,少年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姜妙身量已长高了不少,因为练武的缘故,双腿比一般人要长些。少年只觉背上压了一条圆润弹软的长腿,面上一红,连这一劈的疼痛和濒死的恐惧感也淡了许多。 姜妙娇叱一声,弯刀斜拖,将长剑引得一偏,就势将长剑压在少年背上,腰背反转,从少年背上翻了过去,手中弯刀一递,已贴上那人腕脉,眼也未眨便切断了那人手筋。那人惨叫一声,长剑“呛啷”坠地,却并不顾自己,左手一抖,抄起一把匕首又向少年刺来。 姜妙此时距他极近,见他双目赤红,血丝密布,脸上青筋暴起,竟是发起狠来连命都不要了。 姜妙皱皱眉,低咒一声,将这已身形散乱的疯子一刀封喉。他四面的伙伴也不来救,只拼了命去攻击姜妙救下的少年。姜妙便以那少年为轴心,在他周围游斗。这些人武艺只数二流,却是悍不畏死,攻势如虎,姜妙一边阻挡攻势,一边还要回护那少年,一时竟落在下风。 这时赶去叫人的飞廉和暗卫们终于赶到,姜妙舒一口气,喊道:“飞廉,你护着他,我来!”说着将那少年一把推出,自己却转头与那群人缠斗在一起。 飞廉忙忙地把那少年接住,扭住了几个冲上前来的杀手,转头疾叫道:“留活口!”姜妙已是手起刀落,将剩余几人一刀抹喉。 飞廉急急冲上前去瞧,那几人早已断气。姜妙反应过来,歉然道:“嘿嘿,对不住,杀红眼了。” 飞廉没好气道:“我看你就是个疯子!”说着转身欲盘问自己擒住的那几人,其中一人却已趁他不备,口中蓝光一闪,暗器直取那少年。 此时暗器去势劲急,姜妙和飞廉欲待救援也已不及,不禁惊呼。却见幽幽白影在少年面前一闪,暗器便已不见。羲和施施然地站在那里,手中仍执着一卷书简,先前发射暗器的那人喉头上钉着自己发出却莫名回转的暗器,满脸的不可置信。 飞廉忙赶过来,垂首道:“公子,是我大意了。” 羲和微一颔首:“不怪你,这些人都是死士。” “死士?!”飞廉脸色一变,冲上前去,果然另两人都面皮紫涨,七窍流血,显是中了极为霸道的毒药。众人这才肃了脸,默然不语。 姜妙哼哼了声:“如今是想留活口也留不到了。” 飞廉气道:“死丫头,叫你不要惹事,你偏要惹事;叫你留下活口,你偏杀得痛快!如今没了线索,你还很得意?” 姜妙施施然道:“怎么会没线索?这小子不是还好好的么!” 飞廉语塞。 姜妙已哂笑着跑到那少年旁边,伸手去拍那少年的脑袋:“小弟,你说我的话对是不对?” 那少年眉头微皱,不露声色地躲了过去,拱手道:“恒在此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飞廉见状,闪身到羲和身后,避开这一礼,羲和冲他笑笑,还了一礼。只有姜妙,不躲不闪坦然受了,拍拍恒肩膀问:“小弟今年几岁?家住哪里?又为何被他们抓了去?” 少年故作沉着的脸上现出黑气,凶巴巴道:“恒今年已有十五岁,不知姑娘多大,还请别乱了称谓。” 姜妙闻言,颇为着恼:她打小遇到的人,个个都比她大些;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瘦小少年,便满心以为自己要更年长,想要摆一摆长者的谱,谁知对方又比自己要大一岁,真是憋屈得紧!她将恒上下打量一番,气道:“瞧你瘦小得萝卜干一样,怎么可能比我大?我,我十六了!” “咳!”羲和在背后重重一咳,飞廉也甚觉好笑。那少年见姜妙脸色涨红,也明白过来她是在狡辩,不由略现鄙夷之色。 姜妙大怒,伸手去拽他的耳朵:“你这个瘦萝卜干,还敢跟我顶嘴?我当然比你大,快叫姐姐!” 恒一面躲开姜妙的骚扰,一面看了看自己,他是少年,又多病,身体比一般的男孩子要瘦小些;而姜妙女孩子身量发育早,因平日里习武的原因更是比其他女子更为修长。如今他看去竟比姜妙还要矮一点儿,这才被她讽刺为“瘦萝卜干”,心中不由几分懊恼,反击道:“长得壮了难免失之灵巧,多少有些蠢笨。” 姜妙闻言大怒:“有你这么说救命恩人的吗?天理何在!” 恒反问:“那就要问问别的救命恩人有没有你这样的!” 姜妙“啧”一声,鄙夷道:“我怎样?难道对着救你命的人还要挑挑捡捡,小家子气!” 恒气急,但他不善与人争吵,便转过身不再理睬。 这时羲和问道:“这位恒公子,你家住何处?因何被绑?可知他们要去哪里?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你灭口?” 少年冷哼一声道:“无可奉告!” 姜妙气道:“藏头露尾,无胆鼠辈!羲和,我们干脆把他绑起来下到大牢里去算了。” 恒瞪大了眼睛。 羲和笑道:“怎么你好歹辛辛苦苦救了他,这便不管了?” 姜妙气道:“连自报家门都不敢的人,有什么好管的?” 恒瞪她:“我方才已经报过家门了,绝无虚言!” 姜妙执绢拭净弯刀上的血迹,冷笑道:“少骗人了!瞧你衣着行事必然是个贵族。这天下的贵族哪个没有姓氏?只肯报上个区区小名,连姓氏都不敢示人的人,已经很是令祖宗蒙羞了,还要当别人是傻的吗?” 飞廉心中一动,不由想起了姜妙初到府中那夜,死皮赖脸不肯报姓名的模样,忍不住向她看去,却见她不仅不脸红,反而一副义正言辞模样。 飞廉拜服。 另一边的恒却将她的话听了进去,顿时面红耳赤,显然十分羞愧。飞廉在心中感叹,终究还是嫩了点。 羲和拍拍姜妙的肩膀,笑道:“恒公子想必有难言之隐,你何必强人所难?” 姜妙一甩长发,嗤笑道:“他不说,我猜也能猜出来。可我偏偏要听他亲口说。便是绿林草莽见了还要互通名姓,我倒要看看这个连家门都不敢报的小子要龟缩到什么时候!”恒霍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姜妙。 然而抬首却见少女也正直直望着他,眸光清澈如三月雪溪初融,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和怒意,那眸色如火星,在他眼底炸开,烧成一片燎原之火。在这样纯粹而无畏的目光下,他不知为何已失去了愤怒和辩驳的勇气。 姜妙看出他眼神里的犹疑,不由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见她走得这样干脆,恒紧抿了嘴唇,犹豫着,终究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姬,我姓姬!” 四周顿时一静。姜妙霍地回身,满面复杂:“你姓姬,姬恒?” 姬恒咬咬牙,一字一顿道:“是,我就是姬恒!” 姜妙面露诧异:“姬恒是谁啊,很有名吗?我都没听说过。” 姬恒:“……” 暗卫们笑倒一片,羲和轻咳一声,难掩笑意地解释道:“原是我的错,竟忘记告诉她了。”他向姜妙解释道:“姬恒,便是周王的小儿子,是宗周的九王子。” 姜妙惊呼:“王子!” 姬恒却十分复杂地望向羲和:“这位公子怕是最初便已猜到了吧?” 羲和微微颔首:“公子身上的云霓锦,乃是宗周王室的贡品;再有年龄佐证,公子的身份不难猜测。” 姬恒稽首一礼:“久闻云中君贤名,今日一见,方知世人所言非虚。” 两位王子气氛正是微妙,却听姜妙忽然极清亮地大笑起来,她拍手道:“随手一救便是一位王子,可见我的运气真是十分之好。” 她抬手挑起姬恒下巴,笑眯眯道:“小王子,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从此之后,你这条小命便是我的了!” 姜妙这一系列举动堪称行云流水,姬恒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应变不及,不由得一时目瞪口呆。 却见姜妙目中闪过一丝极有兴味却又不怀好意的亮光,伸手在他的颊上轻轻一拍:“喂,且给我叫声‘主人’来听听。” 良久,空旷而又冷寂的荒原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极为羞恼而又高亢的怒吼。 第十三章 还施彼身 云梦泽南岸地势低伏,沼泽密布,仅有两座高山可以住人,这两座山,便是整个冀北最为繁华的重镇。北面一座,名为不庭;南面一座,名为合虚。如今的叛军,便是占领了北面的不庭山,与南面合虚山的成汤官兵遥遥相对。 几月的行军,羲和一行已到达合虚山镇,然数天过去,却仍旧在小小的驿馆内困守,整个合虚山的当地官员,竟无一人来见。 “他们这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姜妙冷笑道。 羲和温声道:“如今大敌当前,临阵易帅确是兵家大忌,何况我不过一文弱王子,他们自是不愿将兵权乖乖交予我的。” 姜妙乜他一眼,笑道:“你何时这样好心了?” “你自己没有好心,又何必揣测别人?不是谁都如你这般……”冷不丁一个声音突兀插进来。 姜妙看姬恒仍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又出冷嘲热讽之言,奇道:“我这般便如何了?” 姬恒仍是愤愤:“你!心地不纯,挟恩以报……” “那不还是我救你?”姜妙将他滔滔不绝的数落利索打断。 姬恒一噎:“那是我不能选,我若早知你是这种人,真是宁愿一死,也不要受你这等羞辱。” 姜妙连连拍手:“厉害厉害,高洁高洁!小郎既如此重气节,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将这条命还给我便是。” 她说着,弹刀出鞘,反手递给姬恒。姬恒看一眼锋利的弯刀,抿紧嘴巴,却无论如何伸不出手去。 姜妙笑道:“怕死本来也没什么,不过想来你是觉得好不容易脱险,又自绝于我的刀下,这死法比之被人刺杀,分外窝囊些?” 姬蘅被说中心事,面上不显,耳根却很快红了。 姜妙笑眯眯道:“再者,我这挟制人的招数,可正是你口中那‘好心’的羲和王子教的呢。” 姬恒抬起脸来,颇有些惊诧的望向羲和,羲和未说话,只一边看书简,一边悠然地抿了一口清茶,一派名士风度。 姜妙:“看样子你是不肯信了?那我问你,你可知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羲和。 姬恒略一思忖,疑道:“难道他不是你的父亲或是兄长?” 淡然饮茶的羲和没有忍住,一口茶呛在了喉口,姜妙微愕,紧接着,捧腹大笑起来,这下,连飞廉也有些忍俊不禁,如石般冷硬的嘴角微微翘起。 姜妙一面弯腰捧腹,一面忍不住拍了拍羲和肩背:“哈哈哈,原,原来你竟是如此显老,他,他竟说你可以做我,做我父兄,哈哈哈哈……” 羲和放下茶杯,看一眼溅湿的书简,又瞥了一眼微微颤抖的飞廉,后者顿觉后背一凉,急忙端肃面色,做出一副正经模样来。 羲和又拽住姜妙那只乱拍的右手,将她扯到自己身前,姜妙稍稍缓神,余光看到羲和手中书简,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你这是喷茶了?哈哈哈羲和公子失态,也是难得一见……” 羲和抬起执简的右手,将厚厚一卷书简狠狠敲在姜妙头上。 “啊呦!”姜妙痛呼一声,觑一眼羲和面色,终是收敛情绪,不敢再笑。 羲和转过头面向姬恒:“我成汤没有帝姬,想必公子是清楚的;至于我,我尚未婚配,更生不出这样大的女儿来。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姬恒先是茫然了一阵,接着,慢慢地涨红了一张脸,甚为愧疚地道歉:“公子莫怪,是我唐突了。” 姜妙走过来挑他下巴:“啧啧,身为男儿,就该有如我们公子一般对着何等风浪都面不改色的脸皮才行,你这样容易脸红,岂不是分外让人瞧不起?” 姬恒躲开她的魔爪,抿紧嘴巴仍不答话。 姜妙蹲下身与他平视:“实话告诉你,我便是被羲和以同样的法子骗过来为奴为婢的,你问我觉得窝囊不窝囊?那当然是窝囊些。但,你看我到底坚持住,也没有寻死,反而是活得好好的,甚至,还吃一堑长一智,用同样的方法找了你。” 她拍拍姬恒的肩,感慨道:“是以,我也悟得一个道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吧,你要怎样都还有机会,这一死,可就什么都没了。” 姬恒仍不言语,眼神却微动。 姜妙又道:“所以,你就不要在那里自怨自艾,赶紧的收拾好来做我的……哎呦!”她抱住脑袋,却见羲和不知何时走过来又敲了她一下。 羲和:“已经这么晚了,还不快去做正事,却在这里欺负人?” 姜妙敢怒不敢言,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羲和望向姬恒,语声温和:“这丫头平日里被我惯坏了,素来任性妄为,胡言乱语,还请公子莫与她一般见识。” 他的话分明在道歉,然见他居高临下的目光,姬恒却没由来的心中微刺。 “公子多虑了,这是自然的。”他的声音重又冷了下来。 出了驿馆,姬恒心中略感沉重,他目前独在异乡,寄人篱下,做什么都有力不从心之感,可谓处处受挫。待出门来,却见那名向来沉默寡言的侍卫等在一旁,望着他,欲言又止。 姬恒皱眉:“怎么,阁下也有话要对我说么?” 飞廉斟酌再三,终于开口:“公子见谅,姜妙虽惯会胡搅蛮缠,但也请公子莫要记恨于她,她说那些话,确实是玩笑成分多些,不必当真。若是……若是非要与她作对,惹得她真生了气,公子今后的日子怕是会……比较难过。” 姬恒心下冷笑,他已知姜妙只是区区一个婢女,再想不到得罪一个婢女后果能够如何严重的,眼下飞廉这一番话,在他看来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哦,那姬恒便拭目以待好了,孤倒要看看这位‘恩人’要如何‘刁难’于孤?” 飞廉闻言愕然,他听出姬恒是曲解了他的意思,然他笨嘴拙舌却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位姬恒公子,估计真要等到伙食水平大降之时,才能明白他话中的好意了。 姬恒见他来去匆匆,只丢下两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深觉莫名其妙,心中不由得更加气闷了一些。 第十四章 请君入瓮 一晃又是数天过去,姜妙愈发沉不出气,每日里在房中转来转去,羲和被她晃得有些烦了,便道:“你既这样闲,不若去镇里逛逛,熟悉一下风土人情?” 姜妙啐道:“早已来回逛了不知多少回了!且不说我,倒是你,可看好了没有?你也忒慢了些!” 羲和将手中书简一合,笑道:“我这边也差不多了。” “公子看的是什么?”姬恒忍不住问道。 姜妙眉毛一竖:“大胆!我们公子看的都是我朝的机密文书,岂是你一个外人能问的?” 姬恒话一出口,也是深感不妥,虽姜妙的话叫他难堪,却难得没有反驳,只紧紧抿住了嘴唇。 “顽皮!”羲和斥了姜妙一句,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公子看看无妨。” 姬恒稍稍犹豫,将卷宗接过。正待要看,却见姜妙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与他肩并肩,腿碰腿,做出一副要一起赏玩的样子。 “你……”姬恒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没事,我不打扰你,你看便是。”姜妙笑眯眯道。 姬恒心里很是不愿与她这般亲近,但碍于羲和并没有出言阻拦,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别别扭扭地打开书简,与姜妙一起翻看起来。 这些书简却是两摞卷宗,一摞是合虚县大小职官的资料,一摞却是一本本的账簿。 姬恒大略翻一翻,那资料不过记述这些官员的相貌生平、亲眷家属,颇为详细;那些帐簿却让他大吃一惊。 “这……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冀北苦寒之地,天高皇帝远,当地的官员便如那土皇帝,世代承袭,同气连枝,每一个都是树大根深,手底下自然也都十分的不干净。但能将各家收支一笔一笔调查得如这些账簿所载般详细,却是耗十数年之功也难以做到的。如今,这些铁证便如同儿戏一般摊在这阳光之下,任人观赏,实在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 他终于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这样阴私的东西,却是从何处得来?” “咳咳~”一旁的姜妙咳嗽两声,见他看来,眉飞色舞道:“自然是本小姐披星戴月,从各府里‘调’出来的,没见我这几日这般忙碌吗?”她说完,挑一挑浓眉,露出一副“还不快快夸奖我”的急迫表情。 姬恒略有些惊讶,但不愿助长她的傲气,只抿唇不语。倒是羲和开口赞道:“不错,这次没有闯祸,差事也办的利落,比之最初确实进步良多。” 姜妙嘴角微翘,果然露出得意神色来。 姬恒却道:“你们这般大张旗鼓地偷盗账簿,不怕被那些官员发现吗?此地之人却不像天子脚下那般规矩,他们若是动用一些阴私手段,只怕你们要在这里赔了夫人又折兵。” 羲和:“我等了这些时日,本来就是要他们都知道的。若不是知道自己有把柄被拿住,他们又怎么肯来见我呢?” 姬恒:“确实,强龙难压地头蛇,这里的人对上公子,定会有些托大,公子若邀他们赴宴,想来他们是会应。但,若他们带了甲兵前来逼宫,公子又能有何办法呢?” “这你不用担心,”姜妙拍一拍他的肩,“只要他们敢来,羲和自然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你且好好学着吧。”说着,她冲姬恒眨眨眼,目光狡黠。 姬恒飞快地别过头去,耳后浮起淡淡一层粉色。 当晚羲和设宴,广下名帖,县中职官果然纷纷到来。他素来面上功夫做得周到,一时之间倒也宾主尽欢。 酒足饭饱,观赏乐舞之时,那些相熟的官员凑在一起,悄悄议论:“那羲和公子来冀北这些时日,皆是按兵不动,今日突然宴请我等,想必是宴无好宴。” 这些人家中皆丢了一两卷要命的账簿,此时各自不说,互相对视,却也是心知肚明。一个两个面上,皆浮现出几分凝重之色。 一个道:“不瞒各位,我如今已在门外布下了三百刀斧手,若是那羲和小儿非要借机要挟我等,我便……”他说着,右手几不可见地轻轻一挥。 另一个道:“人手嘛,我也是带了一些,但我却不信他敢这般放肆行事。左右他一弱冠公子,想必做不出什么大动静来。诸位,咱们倒不急于同他撕破脸面,只先与他试探几分才是。要说这羲和小儿贤名虽盛,说到底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子。如今他也算是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咱们也不必多给他面子,倒要叫他知难而退的好。” 他们说话时,尚知要留几分颜面,声音都放得极轻。然羲和等人除姬恒外,皆是自幼习武,听力极佳,这些话便也一字不漏全被听了去。羲和一向面皮极厚,恍若未闻;飞廉面色未变,底下拳头却捏得咯咯作响;姜妙回头将那几人仔仔细细地盯了一盯,有一位感觉敏锐的,立刻抬头望来,便见她冲他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细牙。 那人脸色微醺,回过头略有得色地冲其他几人低语道:“羲和身边那位小侍女,怕是看上了我,在向我目送秋波呢——啧啧,倒不知是那羲和太绣花枕头了些,还是她眼光独到,瞧上我这一把美髯。”他说着,伸手轻抚颌下长须。 姜妙冷笑一声,转头问道:“阿恒!那个,那个长胡子的,叫什么名字?” 姬恒一愣,显得十分别扭:“你……你莫要称呼我,这样亲密……” 姜妙十分不耐地打断了他:“哎呀怎么这样扭捏?快点告诉我那个长胡子是谁!” 姬恒顿住,疑惑道:“他……怎么了?” 姜妙恶狠狠道:“他竟敢说我坏话!”一旁的羲和与飞廉对视一眼,目露笑意。 姬恒耳力不行,自是不知其中关窍,他依言探查一番,道:“此人应当是合虚县丞黄觉,他与冀北参军黄骁乃是叔侄,平素十分受上官倚重。” 姜妙连连点头:“好你个黄觉,我记住你了。” 姬恒看向一边仍在谈笑风生的黄觉,忽从心底对他生起一丝由衷的怜悯。 第十五章 杯酒释兵 那些官员尚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等报复,此刻仍沉浸在酒足饭饱之后的片刻慵懒之中,因血液皆向胃肠涌去,此时的脑筋便不如往日里那么灵光。 便是这一点迟钝,差点要了他们的命。 此时,众官员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发难。为首的合虚县令郭壁起身笑道:“这宴席已毕,殿下也该把意图告知我等了吧?不知殿下有何赐教啊?” 羲和半躺在太师椅上,以手支颐,星眸微闭,说不出的慵懒风雅,他闲闲撩起眼皮,先晕出一个极为亲和的笑来,才缓缓开口:“羲和心直口快,也不愿与各位大人多绕圈子。今日,咱们便开门见山地说了吧。” 他说着,手中拿出半枚黑底嵌金的虎形符来:“此乃父君交予我的半枚虎符。各位大人也已将羲和晾了许久,这下马威想必给的也是十分够了,各位不妨见好就收,干脆地将那另外半枚虎符交予羲和如何?” 他这一番话当真是直截了当,半点弯绕都没有的,其他官员见他形貌温雅,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直接如此说,个个都没有做好准备,一时齐齐面色一变。 一旁的姬恒也是大惊失色,他小声道:“羲和公子如何能这般问?冀北官场盘根错节,树大根深,他这样子胡来,当真以为他是王子便能无碍吗?” 姜妙扑哧一笑,拍拍姬恒肩膀安抚道:“莫要如此担心,我从跟随羲和以来,从来都只见别人在他手下吃闷亏,从不见他吃别人的亏的。他这样做看着简单粗暴了些,实际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不信你再看看,看这些官员可有什么特别?” 姬姮定一定心神,又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将在场的诸位官员细细回忆了一遍,忽然,他心中一动:“莫非……这些人,都是文职!” 姜妙目光中略带赞许:“正是了。这文臣呢,比之武将,花花肠子更多,但骨头却也要软些。这些人位高权重,顾虑甚多,手段迂回,又少决断,凡事讲究留三分,知情识趣,不容易与人鱼死网破。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回旋的余地,而他们手底下比之武将更为不干净,而一旦被住了把柄,反而要好拿捏得多。” 姬恒复又望向座下脸色不定的诸位官员:“所以羲和今晚专拿这些文臣开刀,是他觉得这些文臣要比武将更好对付?” 姜妙笑道:“你别不服气,他年纪虽只略长你几岁,手段却是十分老道的,就连你主子我也曾狠狠着过他的道。你与他处境也相似,如今便好好学着便是。” 此时那些官员终于回神,便开始老神在在地打起了太极:“殿下所说,我等也明白。只这兵符之事,兹事体大,牵连甚广,实在不是我等仓促之下便能定下决定的。殿下不若等我等回去之后,好生商议,再做决定。” 羲和笑道:“我父君派我前来,本就是为平叛,这兵符如今已在我手,怎么我想要调个兵,还要再三商议呢?莫非,诸位是怕我得了兵权后会掣肘镇中事务,断了诸位的财路不成?” 他说话温声细气,言辞却如此辛辣,着实让一众混惯了官场的老油子深感不适。郭壁只擦一擦额上的细汗,便听一旁的县丞黄觉开口道:“荒唐!羲和公子何必出如此污蔑之语!我等一心奉公,绝无贰心,今日却被公子妄加揣测,真是岂有此理!某一定要上表陛下,让他老人家秉公决断,还我等一个清白!” 羲和抬头看他一眼,笑道:“黄大人何必如此冲动?莫非诸位不记得家中所丢的账簿了么?”他说着,将手边的书简轻轻一抬,“既然诸位都自认清白无辜,那羲和也只能将这些书简送到沬都去,与我父君观赏一番,由他老人家来胜裁了。不过,既然诸位个个问心无愧,想必是没什么好怕的。” 他行事如此不留余地,在场的官员对视一眼,已是动了杀心。只见一人袖袍微动,忽然被羲和叫住:“长史大人,且慢动手。” 冀北长史萧玘面色微动,便听羲和接着道:“我知道诸位已在门外埋伏了数百刀斧手。诸位今日肯来,自然是知晓羲和拿住了诸位的把柄。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羲和区区一王子,只身来到冀北,既无朝堂之权,亦无母族之势,即使搜罗到什么无关痛痒的证据,想必也不能为难到诸位,只消将羲和再此地灭口,再向朝廷报以战死,料来也没有什么人会去追究。” 他一番话将在场众人的心思剖析透彻,忽然粲然一笑,令那些官员有些不寒而栗:“羲和一弱质公子,不曾在朝堂做事,因此行动起来便很不懂官场上的章法。但如今父君有令,羲和既要担其职,少不得要担起责任,便也只能用自己的道理来办了。我的道理么,便是如要为我所用,总要有什么把柄在我手里才好,最好连着性命也一起交予我,不然我却是不能安心。如今诸位既已将把柄交到我手里,我也不再气,总是要将诸位的性命也一起握在手里的。” 他说完这番话,稍稍停顿,有几个脑袋灵光的官员已是面色大变。 黄觉捂住腹部,惊道:“你,你在酒菜里面放了什么?” 羲和微微一笑:“黄大人果然机警,恐怕如今腹中也是隐隐作痛吧?难得诸位如此赏脸,竟这样轻易便将我这酒菜吃下了,想来是我羲和太不懂官场上的规矩,手段略粗暴了些?这些酒菜里也没放别的,只是些许宫中的秘药,羲和也是为自己保命,只要诸位乖乖听话,不为难于我,我自然也不会为难诸位。当然,若是诸位有什么意见,或是动了心思想要自己寻一下解药的,大可一试,羲和绝不阻拦。” 羲和话落,闲闲地啜了口茶,诸位官员已是鸦雀无声。 姬恒也是无语凝噎,他万万想不到看似亲和的羲和行事起来确实这样狠绝酷烈的手段,但又着实有立竿见影之效:把柄被捏住,尚且可以暗地里反抗,如今性命被捏住,又还有什么法子反抗呢?本来不来见羲和,纵使被揭了短,事情也还有回旋余地,如今来见后,为了活命,不仅要乖乖听令,还须尽全力保全他,真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一众老奸巨猾的文臣,竟只能一个个认栽了。 却听羲和又道:“诸位,羲和此来并无恶意。只是父君军令如山,叛军气焰又盛,留给我的时间本就不多。如今羲和此举,实属无奈。再者,羲和只为平叛而来,要得兵权,也不过为了更好地剿灭叛军,待此间事毕,羲和当立即回朝,并不久留,亦不打算干涉城中政务。待羲和一走,自然会将诸位身上的毒解开,到时候羲和竟功,诸位也能继续安居其位,正是皆大欢喜。我与诸位本无利益冲突,只不过诸位与羲和不甚相熟,因此略有误解,才到今日这番境地。如今误会解除,你我各为其事,两不相扰,岂不美哉?” 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姬恒心下暗想,羲和这番阳谋虽然略显粗暴,却实是最为简单有效之法,他向众官员望去,果见众位官员的脸色略微和缓了一些。 果然,不消片刻,羲和兵不血刃便拿到了另半枚虎符,众官员灰溜溜地离开了。 姜妙笑眯眯上前,赞道:“妙啊,妙啊!果然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公子这番可谓是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只一合便将这一众官员尽皆斩于马下!” 羲和却苦笑道:“虽然有效,却难免令这些官吏心怀怨愤。非是时间紧迫,我是不会行这般容易得罪人的险招的。” 姜妙不屑道:“得罪便得罪吧,自来文人软骨头,你强硬一些,他便只能死心塌地;你要温和了,他反而又生不臣之心来。” 羲和闻言倒是略显惊讶,笑道:“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第二日,羲和一行便搬到了合虚山最大的别院之中。 姬恒夙夜忧思,辗转难眠,他想到这几日羲和明里暗里行事,对他皆不避忌,姜妙还几次三番提醒他“学着点”,对羲和的心思越发难明。诚然,宗周对冀北可谓鞭长莫及,便是他也绝没有对冀北生出一点非分之想来。羲和自然也了解,所以让他协助处理各项政务,丝毫没有藏私。但他终究是宗周的王子,羲和这样不遗余力地教导培养,竟没有半点提防猜忌,反而叫他颇感不适。 他就不怕会养虎为患?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对成汤造成威胁,还是有自信将来自己绝不会对成汤不利?但观他今日行事,环环相扣,思维缜密,手段也算不上光明正大,绝对不是这般大方无私之人…… 忽闻一声极其清澈的笛音,如一缕烟雾般,细细袅袅地散在夜色中,姬恒被这笛音勾起胸中万千心事,一时间起伏难平。他忍不住披衣下榻,推门外出查看。 出门来,便遥遥看见前院的屋顶上坐着两个人,意态悠闲,正是羲和和姜妙。羲和手中执一柄碧玉短笛,那空灵的笛音便是从他口中传出的;而姜妙斜倚在飞檐上,手中执一只细嘴的酒壶,面色微醺,神态比平日里在人前更显几分放旷。 却见姜妙将壶中酒液喝尽,转头要去拿另一壶,却被羲和拿玉笛重重击打在手背上。姜妙“哎呦”一声,怒目:“你怎么又打我?” 羲和收回短笛:“事不过三。” 姜妙仍旧不服,小嘴撅得仿佛能挂油瓶:“烦死了,这也管那也管,你还真当自己是我父兄了?” 羲和轻轻抚了抚她头顶,叹道:“你若不是这么孩子气,我自然也不用这样费心劳力。” 姜妙摸着脑袋小声嘟囔了几句,到底没有再将手伸向另一只酒壶。 羲和浅浅一笑,横笛唇边,再次悠悠地吹奏起来。姜妙将头歪枕在左臂上,也不知是在赏月还是在瞌睡。 两人中间似有一丝无言的默契散发出来,姬恒敏感地捕捉到此间的微妙氛围,仿佛自己若要插进去便破坏了什么似的,不由得默默退回了房中。 他在月色之下枯坐了一会儿,忽然感觉纷乱的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 第十六章 鸡汤馄饨 姜妙提着食盒进房的时候,正好撞见羲和同姬恒坐在榻上下棋。 她一愣,借着摆饭的时机上前轻轻一瞥,只见棋盘上散布着数枚棋子,皆集中在东面与南面,立刻明白过来这并非普通的棋局,乃是自己素日里同羲和玩的“阵棋”,顿时心里好大的不舒服。 她悄悄瞪了一眼羲和:这样秘密的玩法,公子怎么能随便交予旁人呢? 羲和眉头微挑,并不作声。 姜妙见他俩一副沉浸在棋局中的模样,心中的别扭更盛,她几步上前,对着羲和右耳便大喊数声:“开饭啦!” 沉思中的姬恒眉头一皱,反手将棋子投回了棋盒中。 羲和告一声罪,无奈起身,低问道:“又怎么了?” 姜妙小声抱怨:“你怎的同旁人下起咱们的围棋来?” 羲和失笑:“不高兴了?” 姜妙轻哼一声,双手抱胸,将头微微一偏。 羲和俯身在她耳边调侃道:“若不是某人昨晚喝多了酒,今日又迟迟不起,我又怎会与旁人下棋?” 姜妙才不听这些花言巧语:“我不管,反正你同别人下棋就是不行。” 羲和问道:“那一会儿换你去同姬恒公子下棋可还行?” 这下姜妙不说话了,观她神色,倒无不满。 羲和好气又好笑:“你这便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也不是?” 姜妙眼珠一转,狡辩道:“自然不是。你是主我是仆,理当你是州官,我才是百姓。” 姬恒冷眼旁观二人小声调笑,只把目光扎进棋盘里不肯出来。 羲和笑着摇摇头,自不去与她争论。用罢朝食,果然是姜妙来续下这盘棋。 姬恒微愕,倒也没多说什么,照旧奉陪。 姜妙细细观棋盘局势,东南一隅黑子囤积,看地势分明是合虚城兵力;西北星罗棋布着诸多白子,仿的却是不庭山的布防。眼见着白子在东、南两面的布防清晰明了,她心中对羲和的便更深了一层。 只见姬恒捏着一枚白子,正凝眉修补西北两面尚显不全的布防;姜妙已抓起数枚黑子,向白子东南两面逼来。 姬恒见状,眉心攒起:“现如今西北两面布防局势难明,你这样贸然攻来,不妥吧?” 姜妙漫不经心道:“左右东南两面布防已经清晰,真到战时也不能从其他两面调多少兵过来,既无大变,为何不能攻打?再者,西北两面临着云梦大泽,路途遥远,环境恶劣,又少依托,又无退路,咱们是无论如何不会长途奔袭去打这两面的。这个是改不了的事实,想必不庭那边也不会在这两面的布防上多用心,既如此,还有什么必要作多余的担心?多留出些精力来研究东南两面的布防才是正经事。” 她这一番话说得姬恒哑口无言,羲和眉眼一弯,赞道:“阿妙此言甚是有理。不过,姬恒公子想要摸清西北两面布防的心理也是为知己知彼,为周全考虑,还是应当做的。” 姬恒眉头略松,姜妙虽有几分不服气,到底没再多言。 羲和又道“姬恒公子,我知你对我昨日夺权之举,至今颇有疑议。诚然,我昨日之法失之温厚,你担心那些官吏高压之下反弹不无道理。然,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朝堂倾轧,官场经济,有迹可循,却不宜因循守旧。为政一事贵在出新,所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居上位者,若要依下面的规矩办事,反而落了下乘。” 姬恒与姜妙皆望向他,只觉他此时形象分外高大,两人都是心潮涌动,若有所思。他们随羲和理政这些时日,各有所悟:一个从中学君王治国御下之道,明辨君臣之分,为君者自应有居上位的视野和担当;一个见他明晰目标下雷霆手段,何必理会旁人,一举一动,定要见自己的真心。 羲和又问:“譬如今日,我既已将兵符收回,下一步又该当如何呢?” 姜妙:“既然兵将已经到手,接下来直接点齐兵马开打便是,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姬恒略一沉吟,道:“如今虽从文臣手中得了兵符,但武将那里还未作交代。只怕到了军营,还要想法子收服武将才是。虽则总说武将比文臣心思直率些,但他们多的是脖子硬一根筋,要收服起来还得费些功夫。” 羲和赞道:“所言甚是!” 姬恒自觉扳回一城,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姜妙却愈发气闷:“我瞧你很得意?” 姬恒淡淡道:“不敢。只比某人多几分谨慎罢了。” 姜妙冷笑:“你的意思,是嘲笑我鲁莽了?” 姬恒仍是淡淡的:“不敢。” 姜妙发问:“自打今日我进门来,便发觉你对我很是冷淡啊,是有什么意见么?” 姬恒反道:“不敢。倒是你才是一进门便对我有些意见吧,怎么,怕我分了你主子的宠么?” 姜妙大怒:“你是铁了心要与我做对了?” 姬恒仍是那一句:“不敢,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我的救命恩人么?” 姜妙冷冷一笑:“好,好得很,你且给我等着!”说罢怒气冲冲出门去。 姬恒仍旧高昂着头,目不斜视。 忽听一旁默默观战的羲和叹道:“公子素来比阿妙要沉稳些,对她一向多有忍耐,怎的今日偏偏与她针锋相对的计较?这丫头虽然心大,心眼缺小的很,真要得罪了她谁也不好受,公子何故非要与她为难呢?” 姬恒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只觉自昨夜之后,心中便十分烦闷,一是酸,一时苦,只如油煎一般。再见姜妙,见她横眉冷对,任性行事,便觉分外的不能容忍。他见姜妙负气而走,又何尝不后悔,只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却见姜妙一脚踹开院门,拎着各色锅碗瓢盆便走了进来。她冲姬恒做了个鬼脸,便开始叮叮咣咣地忙碌了起来。 姬恒一脸莫名,羲和却已咳嗽两声,道一句:“我想起还有些要事,先走一步。”便匆匆撤离了。 姬恒见姜妙不言不语埋头苦干,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姜妙头也不抬答道:“我在做朝食啊!” 姬恒很是无语了一阵。他看一眼快要居中的日头,再看一眼干净整齐的院落,忍不住吐槽道:“你……为何要在此时此地,做,朝食?” 姜妙抬头瞄他一眼,神色里带了两份得意:“你该问的不是我何时何地做饭,这个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该问的,是为什么由我来做饭!” “……啊!你是……”姬恒只觉脑中一阵轰鸣,愣在当地。 姜妙已经扔了汤勺站起来,叉腰怒道:“你每日里吃我的喝我的,还要对我这个恩公横眉竖目,乱摆脸色,很是威风啊!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我就在这儿告诉你,你今日别想吃到一顿饭!” 姬恒顿时平静下来,冷冷道:“你不说,我也正有此意,岂能为斗米折腰?” 姜妙嗤笑:“你就等着吧,我看你会不会折腰!” 她说着,手下动作,将和好的面团摊成飞薄的一层,又用刀切成规整的方块,撒上面粉防粘后,放在一边备用。 随即,她拿过一大块猪瘦肉,将肉细细地切成小丁,又执双刀极快地将肉丁剁成了肉糜。她在肉糜中加入葱姜末和酱油、料酒,又加入少许笋丁,细细地拌匀了,也放在一边。 接着,她取来一张面片,放入一小团肉馅,将面片折叠起来又捏住两角,轻轻一按,便作出一枚拖着长尾,形如金鱼的鲜肉小馄饨。她依法施为,双手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手掌翻飞间,一枚一枚小巧精致的小馄饨跃上案板。 姜妙包了数百枚小馄饨,堪堪将馅料用尽。她将大铁锅烧热,打开一旁瓷坛中上的封盖,顿时,一股浓郁的鸡肉鲜香从坛中溢出,飘满庭院,姬恒顿时鼻尖微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姜妙看在眼里,狡黠一笑,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叹道:“这炖了整整两个时辰的鸡汤,可真是太鲜了!”说着,她将澄澈清亮的鸡汤从坛中舀出,倒入锅中,她故意将铁勺举得老高,拉出长长的水线,热气激发之下,院子里的香味顿时更加浓郁了一些。 姜妙将鸡汤烧热,把馄饨一个个丢下锅,待得水开,又在里面加入少许盐和胡椒粉,鸡汤的清香中顿时又多了一分带着暖意的辛辣。待得馄饨的面叶渐渐透明,纷纷浮出水面,她便将馄饨捞出,盛在早已点好了各色配菜的海碗中,满满一碗馄饨在澄黄透亮的鸡汤中若隐若现,勾得人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姜妙举着海碗在姬恒唇下转了一圈又一圈,变着法儿地将香气往姬恒那处引,一面笑眯眯问道:“怎么样?我知道,你可是自晨起便没有用饭了。唉!小王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这样身娇体贵,现在是不是已经饿的不得了,特别特别想吃啊?很简单!我这人呢还是十分大度的,也不会提什么得寸进尺的要求,你只要肯低下头,乖乖叫我一声‘好姐姐’,我便不会再多作追究,咱们从前的龃龉也都一笔勾销,如何?” 姬恒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冷笑道:“不吃嗟来之食。” 姜妙捧着海碗蹲在他身边,闻言干脆道:“成,你不吃这嗟来之食,自然有人会吃。” 她站起来叫道:“飞廉!你人呢!赶快出来吃饭!”连叫几声,却没有人回应。 姜妙其实略有些奇怪,以往每到饭点,飞廉便会早早候在一旁蹭吃蹭喝,这几日却不见踪影。她索性放声叫道:“飞廉!傻大个!你给我出来!” 忽听一旁有个声音幽幽道:“他另有要事,不在此处。” 姜妙吓了一跳,反射般出掌打去,被牢牢架住。她回过头望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暗卫,看着年岁不大,面皮白净,见她望来,笑眼弯弯,露出一口雪白细牙。 姜妙问道:“你是谁?你偷听我们说话!” 那暗卫摆手道:“冤枉冤枉!我可是自打你入府时便时时跟着你的,奉的是公子之令,不能算是偷听。我叫屏翳,是公子府卫的副统领,飞廉不在,由我来代班。” 姜妙只觉后背一凉。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说你一直跟着我,那我之前怎么从未见过你?” 屏翳颇为自得地抚了抚鼻尖:“不才别的功夫不怎么样,这隐蔽的功夫还是不错的,我若是不说,自是谁也发现不了我。” 姜妙面色微沉,这下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冷冷问道:“那你今日怎么突然出来了呢?” 屏翳打个稽首,回道:“自然是领了公子之命,自今以后不必再暗中保护姑娘,所以便可以出来了。姑娘手艺得了庖乙前辈真传,做的这鸡汤馄饨当真是香飘十里,往日里便宜都是飞廉那臭小子独占,今日难得有机会,小的早就等不及想要出来尝一尝了。” 姜妙脸色微霁。她取出抄勺盛出一碗馄饨,道:“吃吧。”屏翳喜不自胜,双手接过海碗,大口吃起来。馄饨在鸡汤里浸着,烫得很,他一面被烫得频频呼气,一面“吸溜”、“吸溜”吃个不停,十分滑稽。 姜妙看的好笑,调侃道:“你与你那大兄弟倒是不同,很上道儿嘛!喏,这些剩下的你也都拿去吧,分给其他的兄弟们,这天寒地冻的,吃一些好暖暖身子。” 屏翳大喜,小嘴儿便如抹了蜜糖一般把姜妙从头到脚夸奖了一遍,把姜妙逗得咯咯直笑,这才千恩万谢地捧着大铁锅离开了。 姜妙回过身,冲着姬恒摊一摊手,笑道:“得,你现在便是再想吃我这‘嗟来之食’便也没有了。所以说,得罪谁也不改得罪厨子嘛!” 姬恒恨得牙痒痒,奈何他不懂武功,只能逞一些口舌之利,如今腹中饥饿难耐,又被姜妙拿捏住了五脏庙,勾得痛不欲生,已经连说些刻薄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忽又想起当日那个侍卫飞廉与他所说“若是非要与她作对,惹得她真生了气,公子今后的日子怕是会……比较难过”,这才明白过来,他劝自己不要与姜妙做对,怕也是这个原因吧,想必他本人当年也是深有体会,才会真心诚意给自己以忠告,自己当时实在是误会他了。 一下午姬恒没有再开口与姜妙说话,他努力将精力集中于书简之上,不去理会腹中的饥肠辘辘。他不肯低头,饿得久了,腹中竟开始肠鸣阵阵,声如擂鼓。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制止,只觉得羞耻至极,恨不得以头抢地,一张涨红的脸几乎要埋到书简里去。 忽听身边“嗙”地一声闷响,他抬头一看,却是姜妙先按耐不住,扔了一只圆鼓鼓的荷包过来。他打开荷包,见里面满满一包淡黄色的方糖,隐隐散发着甜香。 他抬头望向姜妙。 姜妙却不看他,只干巴巴地说:“我前几日给暗卫的兄弟们做御寒的姜糖,今日发现还剩了一些,左右没人要的,便给你吧。”她说着,又凶巴巴地补了一句:“都是些粗劣玩意儿,我看你娇生惯养的,爱吃不吃吧,哼!”言毕,又觉分外懊恼,便好似有谁在后面追赶一般火速出了房门。 姬恒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出了房门,从荷包中取出一小块儿姜糖放入口宗,带着几丝辛辣的醇厚甜香裹挟味蕾,化作一股暖流流向内腑。 他心中蓦地一软。 罢了,他想道,以后还是让着她几分吧。 第十七章 胜者为王 冀北军营设在合虚县三十里外的一片荒原之上,此时虽未入冬,却已是白雪皑皑,一派冬景。此时数万冀北军陈兵营口,迎接羲和殿下大驾,一片乌沉沉的冰冷铁甲更为这雪漠之景增添了几分肃杀。 冀北军上设职官众多,长史、司马、参军,不一而足,分别执兵符、派军令和掌军队,为的是防止一方拥兵自重,引起祸端,却也导致了冀北的整个军制十分混乱。 此刻,冀北军的实际统领,冀北参军黄骁正在等待即将接掌冀北军的王子羲和的到来。他之前得了侄儿黄觉的暗报,知晓了他强夺兵符的手段,心里对这羲和公子,便已有了十分的不喜。 他面色沉沉,欲待等羲和众人一到,便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他可不似城里那些典政们一般软蛋,羲和若是胆再敢行胁迫之法,管他是什么王子皇孙,他也定要叫他知道厉害! 这厢羲和等人却是早已料到。姬恒在车中翻阅书简,微微皱眉:“这黄骁黄老将军治军严谨,战功赫赫,是个难得的名将。他为人忠厚正直,也并没有如其他官员四处钻营的斑斑劣迹,实在不好对付。” 姜妙冷哼一声:“他的侄儿儿子个个都是大员,说他不走裙带关系,能信吗?” 这倒也是,姬恒颇感意外地看她一眼,没有反驳。 姜妙伸指在姬恒眉间轻轻一拂:“你小小年纪不要老皱眉头,这些事情由我们大人操心便是。” 姬恒这些时日早已乖觉,只对她的调笑充耳不闻。 羲和道:“对付文臣与对付武将自然是不同招数,但也不可迁就,只可威服。”他说罢,又笑看一眼姜妙:“飞廉不在,今日便要靠你了。” 姜妙挥一挥拳头:“便是他在,也还是要靠我的!” 黄骁拨马在前,忽见前方一道身影驰来,却是先前派出的第一名传令官已至,那小将飞身下马道:“禀将军,羲和殿下仪仗已至!” 黄骁一愣,举目望去,雪域尽头一线黑骑渐露,整齐而肃杀。眨眼功夫,便已行至数里开外。他身后一员小将惊呼:“好快!”黄骁眼神一凛,端肃起面色。 他呼道:“传令三军,速速整顿,迎接殿下!”号令传下,冀北兵士迅速集结起来。 这片刻功夫,羲和一行竟已至近前,但见一溜护卫轻骑铁甲,黑铁中泛出隐隐青光,人还未到,气势便已迫向眉睫。五百人瞬息而至,身后腾起雪沫漫天,马蹄声却齐如一人。竟不等第二三道号令发出,便已至营前。 此时冀北军尚未集结完毕,阵型散乱,队伍喧哗,见到羲和一行人骤至,更添了几分慌乱。黄骁皱皱眉,鞭梢一指,队伍这才安静下来。 黄骁迎上前去,恭声道:“老将恭迎殿下,殿下万福。”羲和回以一礼。 黄骁又问:“殿下,是否要臣等演兵相迎?” 羲和断然道:“演兵太过繁琐,行军作战者惜时如金,如此繁文缛节不要也罢,即日起,便免了吧!” 黄骁背后小将附到黄骁耳边:“父亲,这羲和殿下行事,倒与表哥所言十分不同。” 黄骁眉头紧蹙:“此子绝不简单,看来你我得小心应对了。” 黄宪答应着,心下却颇不以为然。 羲和到得军营,先是赞扬了一番冀北军治军严谨,将黄骁狠狠恭维了一番。黄骁却不领情,直道:“老夫见殿下是个爽快人,咱们便开门见山地说罢。某知殿下是奉皇命而来,手中又握有兵符。然殿下年岁尚幼,又不曾有行军作战之经验,黄某便是为这冀北百姓计,也是断断不愿将冀北军权交予殿下的。” 羲和闻言,淡淡一笑:“参军的难处,羲和自然明白。然羲和对参军不甚了解,参军想必也不知羲和其人。这样直接断了羲和的机会,岂不是过于武断?不如这样,参军尽可出题目来考校羲和,若是羲和不能通过,自然会退位让贤;但若是羲和过得了参军的考验,还请参军也不要多作推辞。” 还有这等好事?黄骁哈哈笑道:“殿下当真是通情达理,黄某岂敢不应?这样罢,左右我们军营里的规矩,便是谁的拳头大,谁的话便算数。不如殿下与某从各自兵士中各派一人出来比试,约定点到为止,不可重伤,胜者便可获得掌兵之权,如何?” 羲和笑道:“将军此计甚妙。” 黄骁眼珠一转,向身后道:“宪儿,便由你来出战罢!” 黄觉是黄骁的侄儿,而黄宪则是黄骁嫡亲的儿子。他的功法深得黄骁真传,一手黄铜倭瓜锤使得虎虎生风,人送外号“小旋风”,在整个冀北军中都很是有威望。黄骁派出他参战,着实称得上谨慎。 羲和暗暗点头,侧头看一眼身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姜妙,此时她正一副小兵打扮,头盔兵甲全副武装,就在羲和的护卫当中,见羲和向她看来,立刻双眸一亮。 羲和便道:“阿妙!” “诺!” 羲和压低声音:“你当真要去?” 姜妙:“当然要去!不然我来干嘛?” 羲和又问:“可要我帮忙?” 姜妙立刻回绝:“不用!” 羲和微露笑意,扬声道:“你去。” “得令!” 姜妙依言出列,走之前,忽然回首,附在羲和耳边道:“我若真的不行了,你该帮也还是要帮的。”羲和不禁失笑。 冀北军见出来一个如此瘦弱的小兵,,不禁一阵哗然,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黄宪忍不住向羲和问道:“敢问殿下,就是此然出来与我对战么?” 姜妙此时已经到了校场,闻言颇不耐烦:“便是我,怎地?” 黄宪仰天大笑:“似你这般的小萝卜头,我便是不用兵器,也能赢你!” 姜妙挑眉道:“似你这般的大马猴,我不用兵器,也能赢你!” 黄宪哈哈大笑:“臭小子,你好大的口气!我劝你到时候早早认输,不然刀剑无眼,我若是失手重伤于你,你可是后悔无门!” 姜妙将手腕掰得咔咔作响,斥道:“要打就打,恁地废话!”说罢,身影一闪,已向前冲去。 她去势劲急,十步之距转瞬即过,要的就是先发制人。黄宪只觉眼前一花,心下惊道:“好快的身法!”他立即横臂格挡,但终究迟了一步,姜妙曲臂横肘,一招“青龙献角”,借前冲之势狠狠地撞进黄宪胸口。 她穿的是羲和暗卫的兵甲,用的也是暗卫的招数,手肘、膝盖、足尖等紧要处皆装有寒铁护甲,青光森森,坚硬无比。这一肘正中胸口隔膜处,直撞得黄宪胸口护甲内陷。黄宪只觉胸口闷痛,气息凝滞。他连连后退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定一定神,再不敢托大,回身拾起一对黄铜倭瓜锤,屏气凝神,护在身前。 姜妙却没有乘胜追击。她见黄宪拾起铜锤,笑道:“哟,这就亮兵器了?”她这摆明是在嘲笑黄宪此先的一番大话,黄宪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但他没有接话,只摆好架势,沉默应战。 姜妙见状,也收起笑脸,肃容以对。只听黄宪大喝一声,使一套极为稳健的起手式,“旋风脚”接“黄龙三搅水”,手中大锤“呜呜”作响,带起一阵恶风,向姜妙擂去。姜妙不敢硬接,她双足点地,高高跃起,躲过大锤正面的轮打;接着,她余势不衰,右足堪堪踩在挥出的大锤上,使出“千斤坠”功夫,借着体重向下重重一压。 两者交手,皆是重重一震,姜妙右足微麻,她猛地借力一蹬,身子在空中翻个个儿,落在地下;而黄宪只觉右手一沉,身形微乱,汹汹来势也被就此打住。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战意大盛。 姜妙笑道:“大马猴儿,你这一身好蛮力啊!” 黄宪也笑:“小萝卜头,你也不错,有几分真功夫!” 二人一招之后,各有所悟。黄宪看出姜妙力量不足,暗自忖度着战术打法,姜妙却不给他时间,娇叱一声,揉身复上。 姜妙此时已换了打法,不再与黄宪硬碰硬,而是身形飘忽,将一身轻功步法发挥到了极致。她脚踏七星,步法奇特,捉摸不定,黄宪手中大锤连她一片衣角也碰不到;而黄宪一手锤法势大力沉,防御周全,姜妙也奈何他不得。两人僵持了一阵,交手不过几招,内力消耗却甚剧。 黄宪锤法本就消耗气力,所幸他习武年岁长,到底内息浑厚些,尚能紧守门户,不曾显露疲态;却见姜妙气息渐渐凝滞,步法也不似先前轻灵,显是有些内力不济。他看姜妙身形瘦小,形貌幼齿,料来年龄不大,习武时间终究不长,纵然灵气十足,却也抵不住自身内力薄弱。 忽然,姜妙脚步一滞,险险暴露在黄宪锤风之下。“破绽!”黄宪大叫一声,一招“拨云望日”,向姜妙砸去,却见姜妙非但不显慌乱,反而露出了一抹堪称阴险的笑容。 他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只见姜妙左脚前踏,上身斜侧,一式“玉女穿梭”,轻飘飘躲过锤头攻势,让到了黄宪右边;黄宪虽已察觉不对,想要变招,但一则他先前消耗过剧,二则铜锤这武器终究过于笨重,他尚来不及做出应变,便被姜妙出手如电,立掌如刀,狠狠击在了右腕之上。 “喀”,只听黄宪惨叫一声,右手铜锤脱手,重重落地,右手已是软软地垂在了身侧。 姜妙身形一闪,踩在他支地的左锤之上,喝道:“你认不认输?” 黄宪见她气息柔缓,面色如常,哪里还有半点气息不济的模样?他当然不知姜妙自有一套独门的“胎息”吐纳之法,内息绵长,生生不息,只觉自己比她年长这许多,又自幼有父帅亲自教导,没想到竟还是输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他心下怆然,忍住剧痛,咬牙道:“我、认、输。” 姜妙见他面色青灰,额上冒出豆大汗珠,也觉自己做得太过了些,她略带歉意地挠挠头:“嘿,对不住,下手重了些。我瞧你痛得很,我帮你看看吧!” 她说着,便俯下身去拿黄宪垂在身侧的右腕,忽觉脑后有劲风袭来,她急忙向前一扑,使一招“平沙落雁”,平平划出数尺;身后破空之声仍不绝,竟还有?她双掌拍地,又接了一套“燕子三抄水”,几乎横穿大半个校场,这才险险躲过了后面一击。 她回身一看,却是黄骁亲自上了擂台,此时他正面色阴沉地护在黄宪身前,手中所执,正是适才袭向姜妙的一双流星锤。 姜妙冷笑一声:“厉害了,赢了小的还有老的,这冀北军营的规矩今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黄骁面色难看至极:“比试之前约法三章,说好点到为止,不得重伤,你却明知故犯,我依军法处置你,又有何不可!” 姜妙瞥了那厢还委顿在地的黄宪一眼,皱眉道:“我是下手重了些,但,绝没有违背此前誓约,黄小将军的伤势,恐怕也没到值得老将军亲自下场赐教的地步,你可休要在那里血口喷人!” 黄骁大怒:“你将我儿手骨折断,断他前路,老夫亲眼所见,还敢狡辩?今日我便要打断你一双臂膀,教你也尝尝这滋味!” 他说着,袖袍一卷,口中狂喝一声,挥舞起那对硕大的青铜倭瓜锤,右手一记“黑虎掏心”,狠狠擂了过去。 姜妙骂一声:“老冬瓜!”急急跃起,足尖在铜锤上一点,想要故技重施,借势跃开;孰料那铜锤上的劲力古怪,姜妙一脚踩上,身子立时一偏,被那古怪力道一带,直直坠落下去。 此时黄骁左手抡起,一记“野马分鬃”正正接上,姜妙落下之势正冲铜锤来处,眼看就要被砸得粉身碎骨。姜妙将身子猛力一蜷,如同炒熟的虾仁般微微一弹,险之又险地躲过了铜锤。 但那铜锤仍旧擦到了姜妙的后脑,姜妙脑中一震,被其刚猛无匹的劲力带得猛向外甩去,周身一阵剧痛,“哇”呕出一口逆血来。她的头盔也被锤风扫下,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散落。 她先前戴了头盔,面目隐在偷窥之下,众人只觉这小兵长得太过文弱了一些;如今没了头盔,那模样却分明是个女娇娥,黄骁与众冀北军见了皆是愕然。黄骁皱眉问:“你是女子?” 姜妙浑身如散架一般,闻言白眼道:“死老头,老冬瓜!我是女子又怎样?碍着你了?” 黄骁面色一厉,喝道:“女子无故入军营,更是该死!”说罢右手高扬,一招“下海擒龙”,重重向姜妙砸下。 他此时却是着实起了杀心,姬恒呼吸一紧,黄宪急急喊道:“父帅!”姜妙则是避无可避,惊慌之下只来得及大喊一声:“羲和!” 只听“叮”一声响,黄骁手腕剧震,右手一偏,这一锤的去势便是一缓;姜妙借机身形翻转,弯刀出鞘,运足劲力,“锵”的一声将下落的铜锤劈成了两半。这一番变化教人猝不及防,待得众人反应过来,却是鸦雀无声。 这曾随参军征战数十年,战功赫赫,重达千斤、坚硬无比的青铜倭瓜锤,竟然被人劈断了?怎么可能!众冀北军皆是不可置信,黄骁却低下头,望向了先前袭向他的“暗器”。 那却是一只茶杯上的杯盖,色泽如玉,如今已被撞得粉碎。黄骁心中一震,抬起头向端坐在观景台的羲和望去。百步之外,羲和正悠然地放下茶杯,杯上杯盖果然已经不见。 黄骁虎目微紧,沉声道:“不知殿下此为何意?包庇疑犯吗?” 羲和微微一笑,起身向演武场走来。只见他闲庭信步,也未见如何急促,便在瞬息之间从观景台走到了姜妙身前。黄骁面色一变,看向羲和的眼神不由更为郑重了几分。 只听羲和极为谦逊有礼地开口:“参军手下留情。此女乃是我的手下,让她参与比试也是我的意思。她的性子虽然有些顽劣,却绝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下手也是有分寸的,参军何不先看看令郎的伤势,再决定要不要下此杀手?” 黄宪也在后面急忙道:“是啊父帅,儿子的伤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还望父亲息怒!” 黄骁立即回身查看黄宪的伤势,果见他的右腕只是脱臼,并没有伤到筋骨,他一手捏住黄宪的右腕,另一只手一拉一错,“喀”一声响,便将他脱臼的右手重又装了回去。 黄宪一声闷哼,抬起右手轻轻活动,果然没有大碍。 黄骁的怒气这才消了一些,但仍旧面色不豫:“虽说没有伤人性命,但此女潜入军营在先,冒名比武在后,仍旧是违背了规矩,受老夫这一锤并不冤枉。今日看在你是殿下的人的份上,不再多做追究,你且离开军营吧!” “岂有此理!”姜妙已在羲和的搀扶下勉强站起,闻言立刻怒目:“比试之前明明只说好了从双方兵士里挑人,谁的拳头大便听谁的,我是羲和正正经经的护卫,光明正大参加比试,堂堂正正赢了你们的人,我违背了哪点规矩?比试之前可没说不准女子参加的!哼,若要非得拿规矩来压我,说是女子便算坏了规矩,那也要你拿得出军队里明令禁止女子的条陈来!若是拿不出,我便只当你是说话如放……” “咳!”羲和在一旁重重一咳。 姜妙撇撇嘴,改口道:“我便只当你是出尔反尔,纯粹输不起罢了!” 黄骁面色铁青:“军队里女子禁入乃是军纪常识,人人都知晓,岂容你狡辩!” 姜妙当然不吃这套:“那你拿出白纸黑字的条陈来啊!拿不出来算是哪门子的规矩!常识多了去,凭什么你说是就是?总之我按照规矩堂堂正正地赢了你儿子,你再不认才是真狡辩!” “你!”黄骁怒意勃发,眸色猩红,适才平息的杀意忍不住又翻涌起来。 “你什么你,你还想杀人灭口?好笑,你凭什么这么恨我?要恨难道不该恨你那个草包儿子,连我一个女子都打不过,才让你现在这般丢脸?哦,不对,你这儿子已经算是军营里的顶顶高手了,那岂不是你这军队大半都打不过我?说好的谁的拳头大谁赢,我比你的人拳头大,你们就该听我的!”姜妙躲在羲和背后,自觉背靠大树好乘凉,顿时得理不饶人起来。 羲和握住姜妙左手,她只觉一股柔和气劲流过全身,汇入腑脏,顿时浑身一轻。羲和俯身道:“你且去休息一下。”姜妙知他这是要接手的意思了,便不再多言,转身出了校场,回到观景台上悠哉吃喝起来。 姬恒瞥她一眼,难得夸奖她一句:“你功夫着实不错。” 姜妙一听,得意非常,她眉开眼笑地拦住姬恒右肩:“想不到你个外行还颇有眼力。怎么,想要跟姐姐我学几招?你虽然年纪大了些,练不成什么精妙功法,但要学几式防身之术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姬恒不动声色地扫开姜妙的狼爪,淡淡道:“这就不必了,我多学也是无用。” 姜妙颇感几分悻悻:“你这人,当真是无趣得很。” 那边羲和正在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意图说服黄骁。只见黄骁眉头深锁,而羲和始终言笑晏晏。良久,黄骁眉头舒展,虽仍有几分不情愿,却也勉强答应了。 只见他高举铜锤,气沉丹田,将声音远远送出三军:“愿赌服输。自今日起,我冀北军便归羲和殿下统帅,凡事皆听羲和殿下号令,有不从者,军法处置!”三军轰然应诺。 轰鸣声中,羲和负手而立,身后朔方雪漠,寥廓欲皆苍穹。 第十八章 智者怀柔 姜妙勉强维持着肃然之态回到别院,便再也按捺不住,抓住羲和一只臂膀急问:“快说!你方才是怎么说服那个老冬瓜的?我看他顽固得很,不像是几句话就能说服的样子啊?” 羲和唇角微翘,叹息道:“适才我出手救你,着实伤了下神,现在肩背还隐隐有些酸痛呢。” 姜妙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上前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好一通伺候,这才略带几分狗腿地问道:“现下您是否有心情给我这等凡人好好解释一下了吧?” 羲和神态悠闲地闭上眼睛,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其实并没有什么玄机,我自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以至诚感动了黄老参军。” 姜妙立刻将谄媚之色收起,在羲和的后颈上狠狠一捏:“叫你耍我!” 羲和痛嘶一声,笑道:“怎的这般开不起玩笑了?我确实是用言语说服了他,不过,还用了一点小手段。” 闻言,姜妙立刻凑上前去:“什么手段?”姬恒虽不像她这样激动,却也是支起耳朵,仔细聆听起来。 羲和笑道:“我只是同黄参军说,你一个小小女童,既无深厚功底,又无超常气力,却能轻而易举打败黄小将军,凭借的是你有一位世外高人的师父指导。” 姜妙蹙眉细思,想到庖乙,勉强道:“这话倒也不算错。但,这和他服输有什么关系?” 羲和道:“我告诉他,这位世外高人乃是我为府里特意聘请,所以不单是你,从我这兵士中挑出任意一个,都能以一敌百。” 姜妙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你好坏啊!乙父除了我之外,又哪里教导过这府里其他人?你这分明是鸡毛当令箭,唬他呢!” 羲和肃容道:“我可不曾口出诳语。我不过说这高人是我聘请,又说我的兵士能够以一敌百,这些可都是句句属实。他若是如你一般误解,却也怪不得我。” 姜妙顿时笑容更盛:“你虽不打诳语,却言有不尽,你不说这高人使你聘来做厨子的,也不说你的兵士虽厉害却不是高人所授,那个老冬瓜还是受了你的骗了!” 羲和笑容淡淡:“正所谓兵不厌诈。不只是我,你二人也当牢记,日后与人相交之时,切忌倾囊相授,毕竟这世上最难测者是人心,最易变者,也是人心。” 姜妙闻言,莫名一阵不舒服,她调笑道:“难道我对你也要有所保留,秘而不宣吗?” 不想羲和却定定地看向她,眼中殊无笑意:“这是自然的,我如今自古尚且不暇,不要寄望于我能时刻保全你。” 他说的这样严肃认真,姜妙只觉心头一阵沉闷,再也笑不出来了。 姬恒见她二人沉默,连忙转换话题:“可你只是如此一说,那黄骁便屈服了么?我看他并不想这样怕事的人。” 羲和回过神,续道:“当然不是。是以,我便与他剖析厉害,这冀北军营之中,想要再找出功夫堪比黄宪的并非易事,而黄宪经此前一役,内力空乏,又有外伤,此时再战,极大可能还是会输。输给阿妙一次尚可说是轻敌;可若再输一次,只怕是冀北军的士气要受极大打击。再衰三竭的道理,没有将帅会不懂,黄参军便为冀北军士气和自己儿子的人望考虑,也断不会再比过。” 姜妙连连点头:“老冬瓜之前要杀我毁约之时,也确实只字未提过要再比。但,就因为他输不起,便肯交出兵权,退位让贤吗?” 羲和颔首道:“单只这一点自是不行的。但他此时正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之境,我自然要多做体谅,好好争取。我与他道,我此次前来,只为协助平叛,并非是为夺权。我虽执虎符,但他仍是冀北军的统帅,我所图者,不过是一点指挥之权,而不致被排斥在战事之外。待到战事结束,我自将军权原样奉还,绝无将冀北军据为己有的意思。” 姜妙好奇道:“你这一套说辞不是与之前对那些典政们所说的一样嘛!他还真信了?” 羲和笑道:“他自然是不那么相信的。但我既然如此说了,他心中多半还是要好受一些,毕竟似我这般身份,说出的话还是不太好反悔的。” “然后他便同意了?” 羲和摇摇头:“我随即向他许诺,若是他肯让我执掌兵权,我不仅保他权位无虞,还会将那位世外高人请来,悉心指点黄小将军武艺,一直到平叛结束,我回朝为止。” 姜妙犹自怀疑:“他这就答应了?就为这一点小恩小惠?那只老冬瓜岂会这般好打发?” “他会!”说话的却是姬恒。只见他抬起头来,双目炯炯:“你稍微看一下资料便能看出,黄骁对自家亲戚尤其是晚辈格外爱护,他家族有数人在冀北身居要职。而黄宪更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引以为傲的继承人。他为了培养黄宪耗费的心血旁人根本无法想象,公子便是给他天大的恩惠,也不一定比得上教导他儿子的情分。从一开始的比武到后来的谈判,只有这一点才是真正抓住了黄骁的脉门!示威在先,怀柔在后,果然不愧是羲和公子,此计甚是高明!” 羲和含笑回礼:“公子谬赞。能有人解得羲和此计,羲和心中亦甚是欣慰。” 姜妙酸溜溜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公子来公子去的也不嫌腻歪!难道真当别人什么都不懂吗?做出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样子来!” 羲和与姬恒相视一眼,皆是莞尔。羲和挑眉道:“你是我亲自教导,自然该是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然,岂不是显得我教导无方?” 姬恒也道:“正是如此。你之所以不说,定是因你为人低调,不似我这般,爱在人前显露罢了。” 姜妙顿时脸上火辣辣一片,气急败坏地嚷道:“好啊你们两个,都在这里促狭我!” 羲和二人朗声大笑。 姜妙瞪向姬恒:“好你个姬恒,想当初我刚捡你回来的时候,你是何等的单纯可爱!这才几天,便跟着羲和一起学坏了!” 姬恒无辜地耸起肩,连连摆手道:“实在是冤枉!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姜妙立刻冲上前,对着姬恒一阵粉拳捶打。 忽然,姜妙停下动作,疑惑道:“乙父如今行踪不明,你说什么高人指点,岂不是空口许诺吗?”说到庖乙,她的声音陡然低落下来。 羲和不动声色道:“我可不曾说过这位高人是谁啊。” 姜妙问:“那你准备叫谁去?” 羲和高深莫测状:“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你?”姜妙见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禁被他的厚颜给惊呆了。 羲和笑道:“我虽不及庖乙,可要指点下黄小将军还是绰绰有余的。” 姜妙一想,这还着实是一出妙计。武将最尚实力,由羲和亲自来指点,既显出他对黄骁的尊重,又能展现一下自身的实力,让黄骁更加心悦诚服,真可谓是一箭双雕。她不禁叹道:“阴险,太阴险!” 羲和欣然领受:“不敢,应该的。” 姜妙话锋一转,阴**:“可你这样一来,旁人岂不是都要觉得我是由你教导了!” 羲和疑惑:“难道不是吗?” “你!”这样你岂不是比我高了一辈!感觉被白白占了便宜,姜妙气得抓狂,手中无意间用力向内一抠。 便听姬恒幽幽道:“果然某人也知自己打不过羲和,只会拿我来出气,真是欺软怕硬,岂有此理!” 姜妙火速将手松开,却又对姬恒狰狞一笑:“正当如此!毕竟羲和是我主,而你是我仆,我不欺负你,难道还要去欺负他吗?” 羲和看他俩打闹一阵,这才含笑制止:“好啦!莫要再胡闹,咱们还是继续正事。” 姜妙果然停手:“还有什么正事?” 羲和道:“还是这兵力之事。” 姜妙抽出腰间弯刀,颇为不屑:“兵力之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接下来只管让我率兵杀去不庭山便是,还能有什么问题?” 姬恒理正衣冠,正色道:“怕还没有这么简单。” 他将手中书简细细摆好,才道:“今日阅兵之时,我将兵将之数粗粗点算,不过万余人。这点人数,守城已是实属不易,全靠黄骁周旋,更别谈去攻城平叛了。” 姜妙“刷”一声将弯刀收起,急道:“那可怎么办?” 姬恒蹙起眉头,面色凝重:“再从别处调兵绝无可能,时间不够,士兵又难免水土不服;为今之计,只有开源了。只是这招兵之事,我不信黄骁没有想过,如今看来,怕是不会那般容易。” 姜妙倒是立刻放松下来,她瞥一眼气定神闲的羲和,伸出一指抚平姬恒眉心:“说了几次,小小年纪不要老皱眉头!既然有办法,剩下的事自然不用你我操心,只管安心等待便是,有人自会有办法解决的。” 姬恒有些窘迫地想要拂开姜妙的手,不想却将之直接抓在了手里。姜妙的手生得丰盈红润,骨肉匀停,握在手中很是舒服,他却如烫到一般飞快地甩开了。随即,他有些慌乱地望向羲和,却见他正低头,面色如常地饮茶,对这边之事似是毫无所觉。 他低下头,已听不见耳边姜妙故作凶狠的威胁,只有一股莫名泛起的做贼心虚之感,凌乱地盈满心怀。 第十九章 雪域扶兰 说到招兵,羲和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到第二日,城门便张贴起了招兵的告示。然一个晌午过去,前来报名的人数却寥寥无几。 姬恒面色凝重:“果然不出所料。” 姜妙以手支颐,无聊道:“这冀北之人都是些孬种么?敌人都跟他们对垒了,还不奋起,更待何时?” 羲和倒是十分淡然:“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冀州百姓旧属燕赵,绝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他们不肯来,只怕是旧习不改,在心里对成汤终究少了几分归属感,是以对叛军的态度也有几分微妙。” 姜妙气笑了:“不就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吗?真是让人心里不爽快。”她越想越气,腾地站起来,抽出腰间弯刀左右比划,刷啦啦挽出一丛刀花。 旁人尚无所觉,人群中却有一人如同惊弓之鸟,惊叫一声,捂住下巴着急忙慌地跑走了。 姬恒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这合虚县丞黄觉?只见他面色惊恐,下巴上光洁一片,看也不敢看向羲和这边一眼,贴着墙根溜得飞快。 他刷地回过头看向姜妙,后者显然也察觉了这边的动静,见状,面上一抹似笑非笑。 姬恒若有所思:“黄觉最是得意他这把美髯,日日都要精心养护,没想到如今。”他意味深长地望向姜妙,这小女子还真是记仇啊。 姜妙笑眯眯摸着下巴,弯刀一转:“留个长胡子是多么不干净,吃饭喝茶时又碍事,更兼难看得很。我劝你们几个以后还是都不要留胡子的好,看着我就十分不舒服。” 众人顿觉下巴一凉。 时至隅中,天气仍不见丝毫和暖,羲和的护卫立在身后,不消片刻,盔甲上便积了厚厚一层白霜;寒风凛冽,刮在脸上便如把把细刃钢刀,刺痛入骨。姬恒身子弱,此时已有些撑不住,他紧了紧皮裘,皱眉问道:“就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为今之计,该如何是好?” 羲和在这等天气下仍旧风度过人,甚至手中还执了一柄折扇,被姜妙腹诽了一番装模作样。但见他提起笔,从容不迫地在一张浅绛丝绢上略作挥洒,递予姜妙:“阿妙,你去,把这个也贴上。” 姜妙接过来细览,顿时眼前一亮:“你真的决定了?要招女军!” 羲和颔首:“既然男子不肯来,那就只能求诸女子了。冀北民风剽悍,料来女子若能参军,许没有男子这许多顾忌。” 姜妙眼巴巴地瞅着他:“那,这统帅……” 羲和失笑:“即是女军,自然是由我们巾帼不让须眉的姜小将军统帅!” 姜妙一声欢呼,欢喜地抱住羲和脖颈转了几圈,笑道:“得令!”便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姬恒见状,眉头微紧:“姜妙年纪已不小,她自己不注意这男女大防,公子也应多提点才是。” 羲和却不接话,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面色微红,仿佛自己的小心思都被他窥见了似的。 却见姜妙又如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一把抽了羲和手中折扇,笑道:“你这扇子借我一用!” 姬恒见她来去匆匆,不禁疑道:“她这是要做什么?” 羲和悠然啜一口热茶:“我等且看着便是。” 姜妙将告示贴好,姬恒定睛一看,打头的却是张牙舞爪的“英雄榜”三个大字,他顿时几欲喷茶,伸指点了点告示上的字迹:“这是你写的?” 羲和重重叹一口气:“怎么可能?这是她刚刚加的。” 姬恒顿时十分想嘲笑他一番,险险忍住,只凝神细看姜妙那边动静。 只见姜妙急忙忙地贴出了告示,却又在一边矜持起来,她也不说话,便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摆弄从羲和处抢来的那柄折扇。 但毕竟那硕大的“英雄榜”三字太有冲击性,不多时,路过的百姓便纷纷抵不住好奇心,凑上来围观。待得知晓榜文意思,果然有许多女子意动,有几个甚至开始挽起长发,束紧长裙,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来。 姬恒叹道:“这冀北果然民风剽悍,若是在其他地方,哪有妇人敢出来抛头露面,要这些深闺女子参军,更是想都不敢想;到了这里,却立时有这么多人动了心思。” 却听人群中有人忽道:“你们这些妇道人家莫要胡闹!那不庭山那边可都是我们的亲戚同胞,如何能打?切莫被这朝廷的人给唬骗了!” 有女子不甘道:“可女子参军的机会从未有过,若是这次错过了,以后还不知会不会有。就这么白白放弃了,实在……” 那声音顿时拉高:“实在什么?难道你还要那自己亲朋好友的性命去建功立业吗?”他态度堪称强硬,那女子果然不做声了。 被这么一打岔,原来蠢蠢欲动的人群顿时又止住了步伐,只还存了几分不甘,围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去。 却在这时,但见姜妙将折扇“哗”一把甩开,摇着扇子踱步到了人群中央,向左右团团打个稽首,随即朗声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昔有妇好,今有姜妙。建彼功业,万世昭昭!” “噗——”这下姬恒再没能忍住,一口热茶喷了出来;羲和也一手扶额,抑制不住的细碎笑声倾泄而出。 此时姜妙已经神气活现地对着围观众人讲述了起来:“诸君,你们可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美男子‘云中君’么?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吧!没错,他就是当今圣上的第五子,如今便在冀北的羲和殿下!” 姬恒只觉自己笑得胸中闷痛,他不敢转头去看羲和,只心有余悸地将桌上茶杯推远了一些。耳边却响起羲和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低下头,嘴角上翘的弧度却再也止不住了。 姜妙那边仍在绘声绘色地讲述:“却说前几日,羲和殿下到了三十里外,冀北的大营当中,不费吹灰之力,只一招便收服了性情顽固的冀北老参军黄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心甘情愿献上兵权。诸位可知,殿下他凭借的是什么?” 姬恒嘴角微抽,无奈扶额:“他怎能当着这许多人说参军‘性情顽固’呢?” 羲和笑道:“莫要管她了,且由她去。” 姜妙:“他凭借的,正是他手下的一名悍将,一代女中豪杰——姜妙!” “什么?你问姜妙是谁?嘿嘿,不才区区正是在下!” 姬恒默默背过身去,不忍再听。 在一片起哄声中,姜妙面不改色,继续讲道:“却说那日,我与羲和殿下到达军营,黄老参军见羲和殿下生得弱不禁风,分明是一小白脸儿,心中便颇不以为然……” 羲和的笑容已经有些森然了。 “……羲和殿下拿出两半虎符,要向那黄老参军讨要兵权,那黄老参军脸上带笑,说出的话却殊不气。只听他道:‘我们军队里,向来是谁的拳头大便听谁的。殿下若是想要这兵权,可派手下出来与我的人一战,咱们一战定胜负,胜者无异议,败者无怨忧!’羲和殿下也是爽快人,岂能推辞?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却说那厢黄骁大手一挥,招来一员小将。这小将是谁?正是黄老参军的独生爱子,冀北大营的顶尖高手——黄宪!黄老参军派了这样一员猛将出来,他那不愿白白交出兵权的心思可谓是昭然若揭了!他既如此,这厢羲和殿下又是如何应对的呢?只见他气定神闲,招一招手,只派出一名身形纤瘦的小兵,冀北军营里顿时一片哗然!只是他们此时不知,这名小将不仅年岁尚小,更是一名女娇娥!……” 只见她一边述说,一边比划,添油加醋把自己与黄宪的一战描述一番,把自己的表现说得是天花乱坠、神勇无比。说到精彩处,但见她手中折扇如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飞,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线蓄足力气,使出一招家传绝技‘旋风锤’,整个人舞动如同一阵旋风,被我轻而易举躲过,一招‘玉女穿梭’,便将他手中大锤斩落地下……”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插口道:“‘旋风锤’不是我黄家家传绝技,我最后用的一招也不是‘旋风锤’,而是‘拨云望日’。姜姑娘所言,实在是过于夸张了。” 姜妙回身一看,却是黄宪亲自到了。只见他身形颤抖,一张坚毅的俊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白,简直要开起颜料铺了。 围观群众眼见正主到了,忍不住笑道:“小娘子,你在这里吹牛,结果遇上本人了!还不快快道歉,免得黄小将军追究你这闹市传谣的罪过!” 姜妙傲然一笑:“我是不是传谣,你们只管问过这位便知,黄小将军,你说,是也不是呀?”说着,还示威般拍了拍腰间短刀。 黄宪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放闭上眼睛,一字一顿道:“姜姑娘所言非虚,黄某学艺不精,姜姑娘还未亮出兵器,黄某便已是她手下败将了。黄某输得,心服口服!”他说完,再也不肯回头,大踏步离城而去。 姬恒在一旁冷眼旁观。其实黄宪黄觉两兄弟皆对姜妙有些意思,奈何姜妙辣手摧花,剽悍作风令二人望而却步。他又忍不住转头看一眼羲和,能将这样剽悍的姑娘收服妥贴的,又会是什么样人呢?他会是仅仅一个江湖闻名的“云中君”,一个“贤王”吗? 那边姜妙却一无所觉,她的黄宪证实本领,分外得意,慷慨陈词道:“人人皆道不庭叛贼是同胞兄弟,不愿刀剑相向,可据我所知,叛军自建成之日起,攻城夺池,坚壁清野,屠戮百姓,鱼肉乡里!他们这些人,有哪里把你们真的当成了同胞兄弟?冀北与宗周根脉早断,飘摇百年,到最近几年才得片刻安定,却又有人挑起战端,乡亲们!我只问一句,你们真的愿意眼睁睁看着叛军打过来,攻打合虚,占领冀北吗?那个所谓的“成周正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们要想清楚,我们今日招兵平叛,为的不是一己私利,而是江山稳固,百姓安康! “今日我遵羲和殿下号令,建立女军,号为扶兰,拱卫冀北!虽为巾帼,不让须眉!诸君但凡有不愿服我管束者,只管揭榜来战!只要能够赢我,这扶兰军统帅之职,我拱手相让!怎么,没人敢来吗?” 姬恒一声叹息:“她现在只一个光杆将军,却已开始许下空头令状了。” 羲和笑容宠溺:“她一向善于鼓动人心。” 姬恒看向羲和:“这丫头平日里做什么都是胡搅蛮缠一根筋,偏偏到了战事上就分外敏锐,我都有些分不清她是鲁莽还是聪慧了。” 羲和微微挑眉:“这就是所谓天生将才了。” 姬恒问:“这‘扶兰军’,你真让她建?” 羲和:“建!怎么不建?我答应她的事情,自然是无有不应,定让她如愿。” 第二十章 二女夺擂 却说这边姜妙一番豪言壮语,在场诸人无不热血沸腾,但稍微冷静下来,便无人肯动了。笑话!连黄小将军都打不过,要我们上前去送死吗?大多数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姜妙见气氛又要冷却下来,正准备再开嘲讽。 这时,人群从外侧慢慢分开,一名骑着白马,身穿明黄色骑装的鹅蛋脸少女靠了过来。她脸上的稚嫩仍旧掩不住挺秀英气,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她拨马走到榜前,回首抱拳,对着围观众人道:“诸位姐妹!这英雄榜今日我接了,待我打败这位姜姑娘做了统帅,若还有其他姐妹想要参军的,只管来找我便是!”她说话自有一股骄纵之气,却并不使人厌恶。 看来此女来头不小啊!姜妙心中一动,朝羲和略作示意,便听羲和传音道:“这是黄宪的表妹,名叫沈冰。她家学渊源,功夫也很是不错。” 又是黄家,这个黄骁真是阴魂不散!姜妙暗自嘀咕两句,但也不得不承认黄家确实是好竹出好笋,儿孙个个都还不错。 那沈冰一番套话说完,俯身便要揭榜。谁知手还未到,那英雄榜“撕拉”一声便被另一人撕了下来。众人大哗,沈冰直起身,看清楚来人,顿时柳眉倒竖:“黑寡妇!你做什么抢我的英雄榜?快些还我!” 只见来人一身黑衣,头缠乌巾,身材高大,体型瘦削,脸色蜡黄,大约三十开外,眉目颇见沧桑。那人闻言,眼中露出一丝讽意,哑声道:“这是我揭的,凭什么给你?”非但不还,反而将英雄榜折起,慢条斯理地放入怀中。 姜妙兴致大起,连连示意羲和。羲和失笑,传音道:“此女名为涂红韶,是涂山氏之后,武功也很不错,她的丈夫就是死在叛贼占领不庭山之时,从此以后她都穿一身黑色重孝,人送外号‘黑寡妇’。” 沈冰大怒,与涂红韶争辩,涂红韶只如土石一般丝毫不理会,从背后拔了双刀就向姜妙邀战。她的兵器是一对乌铁所制的大砍刀,刀上血槽深深,十分骇人。她道:“我揭了你的英雄榜,来战吧!” 沈冰也连忙拔出腰间宝剑,指向涂红韶:“慢着!你把英雄榜给我,应该是我向她挑战!” 两人形势可谓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姜妙长叹一声,为难道:“唉~没想到你们两个都想与我挑战,这可怎么办?”她眼珠滴溜溜一滚,笑眯眯道:“不如这样吧!你们便如我前日一般,也建个擂台,比斗一场,谁赢了,便可拿着英雄榜来向我挑战,怎样?” 二女对视一眼,倒也无异议。 “爽快!”姜妙赞赏一声,与二女约法三章,当即足尖点地,划土为疆,在原地辟出一块擂台,笑道:“可要记住,点到即止,切莫重伤!我扶兰军以后还要用你们呢。” 二女站定,沈冰却“锵啷”一声,回剑入鞘,将兵器收了起来。涂红韶眼中红光一闪,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冰冷哼一声:“你要有本事,便先将我的兵器逼出来罢!” 涂红韶冷笑一声,却不去逞口舌之利,回身旋刀,一记“螳螂交剪”直削向沈冰腰肋。沈冰飞身后退,躲过一击,涂红韶双刀一错,一上撩,一斜劈,将她上三路全部封死。沈冰使一招“铁板桥”,奋力向后,躲过双刀,右足足见上挑,直踢向涂红韶下巴。涂红韶旋身躲过,右手钢刀顺势掷出,左手刀向前一探,勾住右手刀把,稍一使力,便将右手刀团团转将起来,攻向沈冰。沈冰身形仍在后仰,匆忙躲避,却哪里躲得过这样大范围的攻击?顿时一个不防,被削下一缕鬓发。 沈冰连连后退几步,抚一抚断发,心中战意这才被真正勾起,她道:“涂山氏的功夫果然有独到之处。看来,这次是我轻敌了。”说罢,抬手抽出腰间宝剑。 只见她身形倏忽腾空,剑尖向下,在地面石板上平平一捺,剑身顿时弯起一道雪亮圆弧,瞬间将她弹向高空!她就势空翻,径直翻到了涂红韶身后,人在空中,剑尖便已向她脊背一递,削她后颈。 涂红韶略微沉肩,舞刀护住后颈,身形回旋,转向后方;沈冰却又折剑一纵,自半空跃向他身后,剑尖一递,削她臂膀。 涂红韶回身再挡,沈冰再跃,如此几个来回,涂红韶脚下虚浮,却是有些晕了。她吸口气,心下一沉,明白这是沈冰在仗着自己的独到剑法与她周旋,想就此把她耗住,乱了心神。思毕,她双脚扎稳马步,将手中双刀舞成一个圆,再不肯转身格挡。 沈冰暗喜,心想这正中给我下怀,立时合身扑上,直往涂红韶钢刀上撞去。涂红韶一愕,却不肯留手,心下发狠将双刀一上一下向沈冰劈去。沈冰却如灵狐般一滑,险而又险地擦过钢刀,将剑尖在地下大力一点,随即狠狠松开,顿时,弹开的剑身“叭”地一声,狠狠击打在了涂红韶挥出的双臂上! 姜妙看得目不暇接,忍不住赞道:“好俊的功夫!”一面拼命朝羲和使眼色,羲和果然回道:“一个使的是子母刀法,一个荡剑术。” 姜妙顿感自己是井底之蛙,因这两门功夫,她竟是连听都没有听过。羲和也看出她的沮丧,出声安慰道:“这些都是不外传的奇门功法,你没有听过也很寻常。而且这些功夫妙就妙在一个‘奇’字,一但熟悉之后,便也不算什么。” 说得倒轻巧!姜妙心里酸溜溜,明明羲和这家伙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到底是哪来的时间熟知这些功法,还自己修得那般精妙武艺?可知人与人之间,实是没什么公平可言的! 那边涂红韶只觉双臂蓦地一酸,随即又麻又痒的痛感席卷而来,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才忍住这难耐的滋味,然而双手却已经几乎握不住刀了。 这边沈冰也是消耗颇剧,几个趔趄之后,才堪堪稳住身形。她看向涂红韶的目光,几乎不敢置信——即便是这样,她的双刀竟然还未脱手!沈冰咬咬牙,也发了狠,一定要趁势拿下涂红韶! 她再度弹身而起,却见涂红韶目光已厉,将双刀并作一把,刀背向下,如开山重负一般狠狠劈在地面石板上! 这一击着实有开碑碎石之力,以涂红韶为中心,四周石板尽数碎裂!沈冰荡剑时不及应变,剑尖便在石砾上狠狠一歪,她手腕一阵剧痛,整个人顿时扑跌在地! “咣啷”一声巨响,却是涂红韶也终于再拿不住兵器,乌铁双刀铿然坠地! 二女隔空相视,皆是打红了眼,一身狼狈地向对方冲去。竟不顾身上伤痕,赤手空拳便要撕打起来。 是时候了!姜妙觑准时机,陡然腾身越到二人中间,一脚一个,将力竭的二人踢开。沈冰被一脚正中肩肋,顿时扑跌出去;涂红韶却应变得极快,高抬右腿,与姜妙狠狠撞在一起。姜妙不曾料她如此悍勇,惊呼一声,两人齐齐跌出去七八步。她抖一抖发麻的右腿,忍不住皱眉道:“死八婆,好蛮力!” 涂红韶一愣,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姜妙却不理会她,只扬声道:“说好的切磋为主,点到即止!你二人都已力竭,即便再打下去,也不过是泼妇互撕,胜了也没意思。你二人谁也打不赢谁,便算作平手,不可再多争斗!” 然而沈冰却还没有遗忘正事,她胡乱按住隐隐作痛的肩膀,急急问:“那我们同你的比试呢,怎么算?” 却见姜妙目中狡黠一闪而逝,转脸已凶神恶煞地责备道:“你二人连彼此都打不过,又有什么资格同我打?还是回去之后勤学苦练,早日决出高下,再来找我挑战吧!” 似乎,言之有理?二女对视一眼,恭恭敬敬地告了罪。 姜妙回过身,将面上凶恶之色收起,背后却已出了一身冷汗。二女的武功皆是不俗,招式又奇特,便是自己也不能保证稳嬴。所幸二女心思都单纯,今日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等回去后定要将乙父留下的秘籍细细揣摩,免得日后真要打不过,岂不大失做上官的威严。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利了许多,有沈涂二女这样颇有声望的大将做招牌,那些跃跃欲试的妇女果然放下矜持,纷纷前来报名;而人心便是这样奇怪,先前男子们顾虑着心中尺度不肯参军,如今见了女子这般踊跃,皆是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不愿落于妇人之后,于是男子这边的参军人数,竟也渐渐多了起来。 先前那群人急急呼喝:“你们这些人,怎么可以背信弃义!难道你们忘了先前的话了么?那不庭城里的,可都是我们的乡亲啊!” 却听一妇人回道:“这位郎君,我们是妇道人家,不懂你们那些个大道理。我只知道,我家在不庭山那边没有亲戚,他们呀,都是反贼。而我们妇人建功立业的机会,说不定以后再不会有。你让我为那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去放弃这样的好机会?那是做梦!” 妇人们听了这一番“粗鄙之语”,顿时连连点头,那里还再管那些挑事之人?而男人们见了女子报名的盛况,也决计不甘示弱。那群人在那里阻了又阻,劝了又劝,结果仍是收效甚微。 待到募兵结束,两边可谓是大获全胜——姜妙的扶兰军招了三千多娘子军,羲和这边更多,足有万人。这兵力不足的燃眉之急,竟这样闹剧一般地轻易化解了。 第二十一章 巧借东风 扶兰军初建,姜妙回到别院,到晚饭时,仍旧难掩兴奋:“募兵之事告一段落,这下,我们终于能开战了吧?” 结果,羲和还未回应,姬恒先给她泼了一盆冷水:“难。” 姜妙笑容一收,耐着心烦问道:“怎么又难了?到底还有什么问题?” 姬恒瞥她一眼,条分缕析道:“要想真正开战,需要的准备仍然很多。比如勘测四围地形,查探敌方布防,拟定作战计划,训练兵士,择定将帅,这些我们还都没有做。但是,目前最要紧的都不是这些,最要紧的是——” “粮草!”姜妙灵光一闪,惊叫道。 姬恒向她看去,但见她双手紧握,脸色懊悔非常,嘴里碎碎念叨着:“我真是,怎么忘记了这样要紧的事!从咱们来到现在都没有见过半点粮草的踪影,黄老冬瓜那边要供养自己的那点儿兵将就已经很吃力了,现在又多了这许多人!这下可该怎么办啊?” 姬恒颔首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按常理,羲和公子是奉旨平叛,此行应该是要顺路押运粮草的,然……” 他没续说,姜妙却也明白了,她总算发现关窍,气急败坏望向羲和:“你这父君是怎么想的,年老昏花了不成?他要你来平叛,又不给你兵马,又不给你粮草,只拿着半块虎符,便要你去做这做那,他这样高看你,是把你当成圣人了吗?” 羲和淡淡一笑:“父君的心思我怎会不知?他是怕我挡了王兄的路,想要束住我手脚,教我难以施展,最好在这里呆上个三年五载,待到回朝之时,便大局已定,再不能同王兄相争。殊不知,父君所想,亦是我之所愿呢……” 姜妙忍不住提点道:“他这样绝情,哪里是要你在这里呆个三年五载,他这分明是要你的命!” 羲和的脸色极为罕见地一僵。姜妙话一出口,便自知失言,讪讪不已。室内一时静到了极点,三人气息犹如拉满的弓弦,紧绷到几乎凝滞。 未等别人开口,羲和先和缓了脸色,他目光直直望着身前那一点明灭的灯光,声音平静中带了几分飘渺:“说来好笑,这种可能,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但终是有些不肯相信罢了。都道是虎毒不食子,我也不想把父君想成是这般比虎还毒之人。所以,为了不让父君成为想象中这般,你我就更加不能叫他如愿,不是么?” 他的话音轻轻,内容却这般沉重,姜妙与姬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姜妙受不住这样凝重的氛围,她极细微地笑了两声,小心试探道:“咱们,咱们还是继续说粮草罢!” 羲和轻笑,他抬手闲闲地剃掉灯花,而后道:“粮草之事,不用担心,去‘借’便是。” 姜妙悄悄舒口气,只觉先前的古怪气氛终于消散了,却没有再分出精力细听羲和话里的意思。 姬恒却听出了关窍:“借?你的意思是打秋风?是去找这城中的官吏……” 羲和摇头:“凡事皆要有度,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为着兵权之事,我们已经先后得罪了这些官员两次,此事断不可以再犯。若是得罪得多了,成了习惯,介时万一触到这些人的逆鳞,便是再用性命要挟也是无用。” 姬恒若有所思。姜妙笑道:“这个我知道,事不过三嘛!你不就是每每用这一条不许我多吃点也不许我多喝酒!” 羲和调侃道:“难得你也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才不明白!姜妙冲他扮个鬼脸,面上神情十分不驯。 姬恒无视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追问道:“那,我们该从哪里‘借’?” 羲和意有所指:“当初不庭城破,随守城官员一起迁到这合虚城的,有不少是富商豪绅呢。” 姬恒了悟,也跟着笑道:“正是。这些人既得了合虚城的庇护,那付一点保护费也是应该的。” 姜妙兴味十足:“怎么,需要我和兄弟们去忙活么?我们可是随时待命!” 羲和笑容温润:“不急,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羲和要等的人,第二日便到了。 飞廉大踏步跨进院子,棕黑色的面皮被这朔方的风雪吹冻了许久,竟也显得白嫩了几分。他抱了一沓卷宗,冒着一身寒气走向羲和,一向木无表情的脸上也带了一丝笑意。 他先走到羲和面前,将卷宗全部放下,恭敬行礼道:“幸不辱命!” 接着,他在姜妙的殷切目光中走了过去,笑道:“丫头,我回来了。” 姜妙兴奋地跳起一把抱住他,欢叫道:“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我做饭的时候都没人陪,无聊死了!” 飞廉伸出猿臂,把她一把捞住,也跟着说道:“唉,你别说,我这些时日的伙食真是不堪回首,就想着吃你做的饭了!” 姬恒在一旁看得直皱眉,他重重一咳,扯了扯姜妙的衣袖:“不与我引见一下吗?” 姜妙松开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引见?你们之前是见过的呀,就是他和我一起救了你。” 是么,谁还记得?姬恒在心底暗暗吐槽,面上却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了。” 飞廉憨厚挠头:“没事儿,我也不记得你。” 姬恒:“……” 姜妙在一旁咯咯直笑:“你们两个忘性真大!” 羲和只觉头疼,他看不下去了,招呼几人来一起看飞廉带回的卷宗。 卷宗缓缓展开,姜妙才发现这原来是一批羊皮卷,上面绘制着各种地形图。姬恒细细一看,惊呼道:“这是,不庭城的布防和冀北四隅地形图!” 姜妙惊叹:“这样我们之前的许多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她踮起脚拍一拍飞廉的肩臂,赞赏道:“你很能干嘛!” 飞廉暗暗得意:“那是自然的,公子命令,无有不从。” 姜妙将目光落回羊皮卷,越看眉头越紧:“……这不好办啊!” “怎么了?”姬恒与飞廉同时问道。话音一落,二人互视一眼,火花四溅。 姜妙却没在意他们之间的小龃龉,她皱眉道:“这不庭与合虚之间的水泽,实在是太多了。虽然现在入了冬,天气酷寒,冰层也厚,但到底还是有风险;再则,这冰面如此之滑,人马根本没办法在上面长距离行走!要走也走不快!肯定会被早早发现的!” 她又看向布防图,一看之下,面色更为难看:“飞廉!你去看的时候,不庭的城墙上是不是都浇铸着冰层?” 飞廉下意识回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姜妙放下皮卷,哀嚎道:“早知道就不乱编说反贼坚壁清野了,谁知道他们是来真的啊!这城可要怎么攻啊,骑兵走不成,步兵又上不去!” 她左思右想都毫无对策,不由眼巴巴望向了羲和。 却见羲和仍旧一派从容姿态,见她望来,目露安抚之意:“先莫要惊慌,这些都有办法解决。我们一步步来,先处理粮草问题。” 见他这样淡定,姜妙也莫名安定下来。她顺从地“哦”了一声,凑过去看羲和分析图录。 羲和拿了碳笔在合虚城外三十里的一片荒原上重重一圈:“便是这里了。” “什么?”这下不独姜妙,三人皆不理解他的意思。 羲和道:“你们看,若我们在此处开战,形势是否对我们有利?” ?不是在说粮草的事么?怎么又扯到战场上去了?姜妙不解他的意思,但仍旧顺着他的思路分析道:“此地都是荒原,没有冰层水泽,适于步兵和骑兵作战;距离冀北军的大营也很近,行军起来倒也方便。不说对我们多有利,至少不会让不庭那边占到便宜是真的。” 姬恒也跟着看过去:“确实,若是能避免攻城战的话,那自然是能节省很多时间的。” 羲和又指着那片荒原与冀北大营之间的一座小山问飞廉:“你去探时,可有留意这座山的高度?” 飞廉努力地回忆那个小山包:“那座山只有二人左右高度,低缓得很,当地人大都把它当作是一个小山坡。” 羲和蓦地露出一个笑容:“正该如此,我之前所查阅的地理志上,都没有标注这座山。” 姜妙隐隐抓住了他的思路,眼睛越听越亮:“你是说……” 羲和看她一眼,眼中一缕意味深长的光芒:“飞廉,你拿着兵符去冀北大营里掉些人手,我们要在这里建一座‘冰城’。” “得令!”飞廉虽不甚明白,但他向来是令行禁止,并不会寻根究底。 姜妙已经明白过来,她现在心情极好,不由得笑了出来。 只有姬恒,既没有明白羲和的布局,又不是飞廉那样木然的性子,他现在脑中十分混乱,脸上一片茫然。 就听羲和叫他:“姬恒殿下。” “……”他回过神。 羲和温声道:“要向这些乡绅们借粮草,就全看公子你了。还要烦请殿下明日起逐家登门所要供奉,我会派人暗地里将他们的府库盗出来,并在他们察觉之前放一把火。若是那些乡绅登门追问,殿下便说是不庭反贼作乱;若是他们缺少安居之地,殿下便把他们交给飞廉,让飞廉带他们到‘冰城’暂住。”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姬恒还是能够明白的。明面上“打秋风”放松这些人的警惕,暗地里却借住大火将财物移走,若是被怀疑,便推到无恶不作的“乱党”头上,反正死无对证,又可助涨冀北百姓同仇敌忾的士气。那些乡绅便是又精明的,暗地里明白过来,也只能甘苦自尝,绝不能把这样的怀疑往外说。虽仍是简单粗暴了些,这也确实是个一举多得的好办法。 但,为什么要将那些乡绅迁到“冰城”里去?仅仅是因为他们无家可归吗?姬恒在战事上不够敏感,左思右想仍旧不得要领。 但他又不是可以低头询问的那类人,于是他点头答应道:“殿下放心,我明日便与阿妙……” “此事还须劳烦公子一人了。”话音却被羲和打断,只见他定定地看过来,“我会将屏翳与五百暗卫交予殿下派遣,此事,只得公子一人去完成。飞廉要去建造‘冰城’,而我与阿妙,另有要事。” 姬恒在他的目光下感到几分窘迫,他胡乱地答应着:“如此,我一人便可。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小心掩藏着自己的纷杂心绪,目送因好奇而缠着羲和不断追问“要事为何”的姜妙离开,恍惚间竟觉有一阵悲凉之意充斥胸腔。 第二十二章 曲径通幽 且不说姬恒的种种复杂思绪,第二日,他按时出门到当地富绅家中筹措军粮,飞廉自取荒原建城,屏翳带暗卫们设法到各库房踩点,留下姜妙则一副兴奋之态,等待着羲和的“特殊任务”。 羲和出来得比往日要迟一些,他今日穿了一身雪青色缕银万寿无疆暗纹的缎袍,头上束着赤金盘螭二龙戏珠的金丝冠,腰间系了一条镶白玉缥色绸腰带,腰间挂了淡紫的盘龙佩和香囊,脚上青缎粉底勾金线的小朝靴。 姜妙顿时眼前一亮,笑眯眯围着他细细打量了一圈,促狭道:“伟哉伟哉,煌煌贵胄!你现在看上去,倒颇有几分像个纨绔子弟了。” 羲和轻笑:“正要如此。你也去好好打扮一番,务必要显得主人家财大气粗、唯利是图。今日你我皆得粉墨登场才是。” “诺!”姜妙强忍好奇,依言进屋换衣,过一会儿出来,她一身淡粉宫装,外面罩了粉色兔毛的小坎肩,腰间以一条金丝腰带束住,头插了一对儿玫瑰金蝴蝶钗,衬着红润的面色,显得颇有几分妩媚可爱。 羲和顿时十分捧场:“不错不错,十分富贵。” 姜妙闻言撅起小嘴:“你这话可不算是夸奖!” 羲和失笑,又附在姜妙耳边细细嘱咐一番,姜妙一一应了,自去后厨里折腾一番,二人直到近午时才出发。 这一出门,便出了城。羲和似是不甚着急,二人虽是骑马,脚程却并不算快,晃晃悠悠哦走到了傍晚,才将将抵达。目的地是距合虚山几十里外的一片小岛,如今四面湖水结冰,到变成了一块小高地。岛上有一座小庄园,羲和带姜妙把马匹系在门口树下,这才缓步入了那园子。 羲和引着姜妙在园中一番穿梭,却是到了一座小楼之下。姜妙见了那幢小楼,立时想起了羲和府中的未央楼,便侧头向羲和一看,就见羲和默默摇头。姜妙明了,回过头去,心中却多了几分戒备——看来这里并不是羲和的地盘。 进了小楼,羲和便径直走到博古架前,将架上一只笔洗中的毛笔拔出,而后轻轻插回,如此反复三次,正堂的八仙图豁然打开,露出一道一人高的暗门。 姜妙大为咋舌,随着羲和入了暗门,里面却是一条狭长的密道。羲和燃起火折子,在风中微微一招,不见火苗乱晃,这才点点头,示意姜妙跟上。 姜妙捉住羲和一条臂膊,问道:“刚刚那个机关,是什么意思?怎么将笔拔三次、插三次它便开了?” 羲和不置可否:“是,也不是。” 姜妙急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羲和笑道:“我是说,虽则是拔插三次的操作,可若换了旁人,比如你来做,这暗道也决计是打不开的。” 姜妙大奇:“为何?” 羲和解释道:“因为这拔插三次不过是表象,这机关设计其实另有玄机。这笔洗底部有一台承轴,连接着这道暗门。待拔出毛笔后,承轴便会转动,而每当转到一个节点,便要把笔插回去将机拓顶住。如此直转到机窍处,暗门才会打开。而这节点分布不定,运气好的,一次便能成功;运气不好的,便不知要转过几个节点才能开门。譬如这回我是用了三次,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姜妙疑道:“那你怎么知道这承轴什么时候走到了节点呢?” 羲和指一指左耳:“索性这机关走得并不快,你只需仔细听一听便知道了。” 竟是这样不靠谱的开法!姜妙在心里将这机关的主人大骂三百个来回,直觉此人的阴险狡猾,简直不在羲和之下。 忽然,她灵光一闪:“那我若是拔出毛笔后,不再插回去抵住节点,又会如何呢?” 羲和看向她,忽而促狭一笑:“一者,不抵住节点,暗门是决计不会开的;二者,每个节点处,都装有些许机关,你若迟迟不放回去,大不了,便将所有机关出发一遍罢了。反正,这样的事你又不是没有干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妙知道他这是想起了自己拿东珠破未央楼机关的事情,不禁有些羞恼。但她的心思更多的在适才的奇诡机关上,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问道:“这机关当真不是你设的?” 羲和摇摇头,他听出姜妙话中深意,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姜妙摆手叹道:“我怎么看这机关的风格,都更像是某人的杰作。”言外之意,有这样花花肠子的人,竟然不是你? 羲和好气又好笑,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这世上如我一般性情的人还有很多!此间主人也不是独一个。” 姜妙逞完口舌之利,只觉神清气爽,吐吐舌头,倒没有再反驳。 羲和忽地熄灭了火折子,伸手握住姜妙右腕:“前面开始有点儿黑,你跟紧了。” 姜妙答应一声,反催促道:“不过是黑一些而已,我没事,时间紧着呢!”羲和无声笑笑,拉着姜妙在漆黑的密道中快速穿行。 走了一会儿,四周越渐潮湿。姜妙察觉出不对,问道:“怎么我们这是在向下?” 羲和似有些意外,回道:“正是。” “咱们不是上楼么!”姜妙攥着行李的手一紧。 羲和的声音里带了点儿笑:“我可从没说过咱们要上楼。” “……”姜妙无语。 在地底下不辩方向地走了一阵儿,湿气越来越重,四周的水流声也越来越响。姜妙不安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羲和在她手背一拍,安抚道:“莫怕,这就到了。”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淡淡清辉下,地道内顿时清晰。 姜妙见此,顿时恼怒非常:“你带了夜明珠,怎的还要我黑灯瞎火地跟着?” 羲和解释道:“地底蛇虫趋光,我是怕你见了不舒服。”姜妙心里这才舒服一些。 羲和在前方石壁上轻轻敲击,只听“喀”一声轻响昂,石壁缓缓上提,露出前面一小片方圆天地来,这一小片上接天穹,在地底投下淡淡月光。 姜妙站在月光下,看向头顶那一小片圆圆的天幕,问道:“这是哪里?” “井底。”羲和答道。 姜妙叹一口气,本以为是要在楼顶谈事,如今却又到了院子里,这次的行动,委实神秘得很。 羲和向她伸出手:“行李给我。” 姜妙连忙推拒道:“不必,我自己上去便是!”说着,将羲和一把甩开,手中行李一引,已径自窜越上去。 孰料,井壁常年水泽浸润,苔藓丛生,湿滑难攀,根本无处借力,须得一口气纵跃上去方可;但姜妙手中缁物甚是沉重,纵跃之时,便不甚平衡,身在半空,便已力竭。姜妙心下一惊,知道自己托大。她不好向羲和求助,忽然灵机一动,左手扬起,对着井壁射出一枚金针。金针卡在砖缝里,姜妙便在金针上轻轻一蹬,借力蹿出井外。 她险险落地,心中暗自长舒一口气。低头见羲和正趴在井壁,一副十分艰难的模样向上攀,知他不知何因又在装样子,她勉力止住笑意,伸手将羲和拉了上来。 二人站定,便听院中一阵爽朗笑声传来:“姜公子来的好慢,却叫子詹好等啊!”姜妙抬眼望去,只见八角亭里坐着一位年轻公子,容长脸蛋,细眉凤眼,身上穿着宝蓝重缎的八宝葫芦纹箭袖长袍,与他们一般,俨然也是一副暴发户打扮。 身边羲和淡然应了,越过姜妙大步走进亭中坐定,似笑非笑地抱怨道:“不知是谁设下这样复杂机关,我这小丫头费了许多力气,才勉强堪破,是以来迟了些。” 姜妙跟随羲和日久,面皮已练得异常之厚,此时她十分淡定地接下了羲和给自己脸上贴金,仍旧保持面无表情之态,肃立一旁,将忠心护主的丫鬟形象扮演的淋漓尽致。 那名叫“子詹”的公子闻言看了她一眼,又道:“姜公子,天色既已这样晚,不如我们就直接入正题……” “慢!”他的话被羲和毫不留情地打断,只见“姜公子”把身子往石桌方向一歪,一手轻抚肚腹,神色带了些许轻浮:“走了这一路,我是又累又饿。你我不若用些小食再谈正事吧。” 子詹眉梢一抖,显然有些忍无可忍。姜妙淡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姜公子”的某人运起手段搓磨人,心中十分的幸灾乐祸。 忽听羲和长声叫:“未央!” 未央是谁?起花名不知道要提前通知一声的吗!还是方才临时起意,现起的?姜妙用余光斜睨他,仍旧十分机敏地答道:“是!” 羲和吩咐道:“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拿出来。” 姜妙立刻将手中行李放下,从中先从中取出一只广口瓦罐。她将瓦罐盖子打开,从中取出两只盈润小巧的羊脂玉盅,分别放在羲和和子詹面前。 子詹抬眸望去,立时眉头一跳。只见那只玉盅晶莹无暇,成色极佳,因先前放在双层瓦罐里,经过半日颠簸温度不变,盅身仍散发着袅袅白烟。 他伸手揭开盅盖,又是一讶。触手冰凉刺骨,原来这白烟不是热气,而是寒气?他抬头望向羲和,对方冲他无辜一笑:“越是这大冷的天气,便越是想吃些冷的。”真是将富家子的烧包之气诠释得淋漓尽致。 姜妙乐得配合,细声道:“奴婢这边还要费些功夫,请公子先用些甜品。”说罢,分递了小巧的银匙过去。子詹轻拨汤水,更是惊讶:碗中乃是云梦泽特产的离水银鱼。此鱼只有柳叶大小,色泽透明,柔若无骨,极为难得,又不易保存。这小小一盅银鱼,只怕是比一种黄金还要贵些。 这却是姜妙的功劳了。庖乙临走时,给她留下不少秘典,既有各种功法,又有各色食谱,其中一本《九州菜系全典》更是详细记载了各地的特色美食,深得她欢心。既到了冀北,如离水银鱼这般有名的特产,姜妙自然不会放过。这些银鱼,便是前几日姜妙亲自去离水之中捕捞的。 一匙银鱼汤入口,子詹便是一怔,这汤水色泽晶莹透亮,毫无鱼肉的腥味,反而入口即化,鲜甜爽口,沁人心脾。即使是苦寒的冬天饮来,仍旧让人感觉甚为畅快,难怪那婢子说这是一道甜品。 第二十三章 红泥火炉 子詹不禁又看了那婢子一眼,只见她复又打开行李,从中取出一堆炭炉、烤架、木炭、碗碟…… 子詹大汗,这样多的笨重东西竟然都随身携带,这位姑娘到底是何等的剽悍啊! 只见姜妙熟练地搭好烤架,燃起木炭,接着,便将一条条透亮的棕黄色物体摆了上去。 羲和主动解释道:“这是蹄筋,好不容易来一次郊外,别的不想吃,就想尝尝这个。” 子詹笑得十分勉强,他已感觉到这位“姜公子”行事十分地不着调,但又似乎确实是巨富出身无疑,想起自己的大计便要托付给这么一个人,不由有些踌躇。 谈笑间姜妙已将一扇牛蹄筋烤得滋滋冒油,她拿起夹子分了一条给羲和,而后抬头望了一眼子詹,将分与他的那条蹄筋用竹筷细细地夹作几截,在放入盘中。 子詹心中一动,抬头看向羲和,但见他十分豪爽地将整条蹄筋夹起,边咬边道:“这蹄筋皆是之前细细腌渍过的,不仅十分入味,更十分软糯有嚼头,但又不至于如寻常做法般筋头过硬,算是我们家的独门秘方,子詹公子不如尝尝看?” 子詹不动声色地将那蹄筋一夹,筷子立刻陷入柔韧的蹄筋之中,却并没能如那婢女一般夹断。他面上不显,将蹄筋夹起吃下,却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姜妙。 而对方正在兢兢业业地烤蹄筋,除了方才抬头看他那一眼,便再没有向这边投过半点眼风。 他想起适才见她从井中跃出,妃色衣裙在空中如花般盛放,划出一道优美流光;她轻飘飘落在地面,手中仍提着半人高的沉重木盒,却面不红气不喘,甚是从容。 又见她身材高挑丰满,面色红润鲜亮,一张苹果脸分外讨喜,不由轻笑道:“姜公子这位婢女真是温柔体贴,看模样也是个好生养的,我看着十分喜欢。不知可否割爱,将她送与子詹?”他这话说得随意,毕竟区区一婢女,索要起来也着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姜妙手上一紧,心中怒意勃发。羲和在桌下牢牢握住她右手以示安抚,一面抬起头来,神色茫然,似乎十分不解其意,愣愣道:“这是我的婢女,为什么要予旁人?” 子詹面上笑容一僵,完全没料到这“姜公子”会如此油盐不进。却见“姜公子”拿手帕将嘴巴一抹,开口道:“既已吃饱喝足,便让我们讨论一下正事吧!” 终于来了!他立刻将小小婢女之事抛诸脑后,收回心神全力以对。 于是他摆出一张亲和笑脸,问道:“哦,那不知姜公子是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些什么呢?” “子詹公子又想要从我这里拿些什么呢?”对面的“姜公子”滴水不漏,同样摆出一副笑脸,反问道。 子詹眼睫微垂:“姜公子如此,难道是在质疑我的诚意?子詹方才可是真心求教,为何如此提防?” “姜公子”拿起桌上茶盅轻啜:“”这又是哪里的话?姜某不过是按照子詹公子先前的要求,坦诚相待罢了。怎么,这问题十分的问不得吗?” 两人一番言语机锋,互不相让,对视一眼,一时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子詹轻笑:“姜公子何必如此逞强?我听闻合虚城中新来了一位王子监军,动作不小,想来各位大人们最近也很是头痛吧?” “姜公子”同样回以假笑:“王子殿下之事非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以非议,不过姜某倒是听说,如今不庭城内外交困,只出不入,怕是粮草炭火都快要耗尽了吧?” 子詹亦端起茶盅:“这姜公子自不必担心,我成周虽不景气,但毕竟靠山吃山,只要有这冰雪作防,冀北军一日摸不到我城中底细,料来全城百姓齐心,坚持到来年春雪化之时还是没有问题的。” “姜公子”闻言叹道:“如此旷日持久,怕是两城军民皆要吃苦头了!” 子詹眼中精光一闪,也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之态,感慨道:“似这般内耗下去,到头来苦了百姓,也叫我们这些商贾无路可走啊!” 对面“姜公子”狡黠一笑:“如此,为大事计,我们便免不了要互相助力,让事情进展得稍稍快一些才好。” 子詹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早日分辨出个结果,不论哪边,总好过如今互相内耗。” “姜公子”颔首道:“如此,姜某愿意援手帮助成周解决粮草之急。” 子詹眼中精光大盛:“哦,不想姜公子竟如此慷慨,宁愿将自家库藏献上吗?” “姜公子”露出惊诧之色:“子詹公子,这大白天的,您在说什么梦话呢?” “呃……”子詹一噎,案下拳头捏得发青。 “姜公子”自顾道:“姜某终究只是一介商贾,自是不能将老本都给抛了。不过,姜某今日出门之时,曾遇到王子殿下府中之人前来借粮,想必此行也不是只到我一家吧?如此,最近几日城中富绅们必然心思浮动,料来会有不少人生出离城之心。只要他们一动,姜某必然会将这些人行踪送上,到时公子只管派人前去……”他说着,略显猥琐地一笑,一副见利忘义的商人模样尽现。 子詹亦是欣慰一笑,高兴于他的上道:“姜公子竟有这样的诚意,子詹亦是不能推辞。这样,子詹愿将不庭城四门布防图献予……” “且慢,”那“姜公子”忽道,“公子,姜某不过区区一商人,这等机要之事,实在是不敢掺合。姜某不过是想多了解一下不庭城中境况,不若公子出面,让姜某送几个暗桩进去,而后之事,再不用公子劳心,是成是败,皆由姜某一人负责。公子,你看如何?” 竟这样好打发?子詹顿时升起警惕,凤眼微眯,问道:“不知姜公子想要安插些什么人进城呢?可否告知子詹,也叫子詹心中有数。” “姜公子”笑眯眯道:“不过是些女子,譬如我这侍女。到时叫她们以舞姬的身份进去,打探消息也方便些。” 既是些女子,料来便是会些武功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子詹听闻姜妙也要进不庭城,那些压抑下去的小心思也活泛起来,想着她到了自己地盘上岂不是更好拿捏一些,又想这“姜公子”也不过是给些许情报而已,这交换说起来还算公平,略微沉吟一番,到底是答应了。 盏茶功夫,两位心怀鬼胎的奸商便平心静气、谈笑风生地把这一桩桩“卖国”之事给谈妥了。 一时事毕,二人原路返回。姜妙悄悄问道:“那人怎不与我们同去?” 羲和低声道:“他自有他的去路。” 原来到这院子还不知这一条密道?姜妙不言,心中却对这院子的主人更多了几分畏惧。 待得下井之后,她忽然忆起先前留在井壁上的金针,思来想去,甚是不放心。她沿着井壁好生搜寻了一番,却意外没有找到。 “你是在找这个?”姜妙回过身,见羲和笑吟吟地捏着一枚略有弯折的金针,神态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潇洒。 他感慨一声:“我们阿妙可比半年前要成熟谨慎得多了!看来还是我教导有方。” 她安下心来,又有些羞恼,于是冷笑着调侃道:“姜公子这是在说什么胡话,这里没有什么阿妙,只有小侍女未央,哦,便是公子府里‘未央楼’的那个‘未央’,是不是特别简单好记?” 羲和笑瞥她一眼:“‘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你不觉得,这名字很有几分你的风采?” 姜妙冷哼一声,眼角却流出笑意,她问道:“那个什么子詹公子,当真是不庭的富商?” “自然不是,”羲和回道,“没有哪家的商人会胆子大到私通敌军,贩卖敌情,你看他适才口气,十分随意便要将布防图送予我们,若是不庭商人,断不会如此。” 他又道:“你留意他面相,额小而唇丰,听他口音,吐字快而急,弹舌音略重,应当是西南十万大山里的百越人。” 竟然连是哪里人都能看出来!姜妙啧啧称奇,她略一回想,急道:“那他岂不是也能发现我们不是!” 羲和一副“你终于察觉了”的模样,笑道:“本来这等事,自一开始,我们两方便都明白彼此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但对方是何身份,其实没有必要深究,我们虽各怀目的,有所保留,但只要厉害一致,也不必对对方抱持太多戒心。” 姜妙无所谓道:“这种事你二人随意便是。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叫人不太舒服。” 羲和的笑容也微敛:“以后躲着他些便是,这等城府之人,行事皆有分寸,不会胡来。”他问道,“再过几日,便把你和部分扶兰军送到不庭城去,你可要做好准备。” 姜妙笑道:“这你不必担心,我都明白。”说着,又觉好笑,“你用那些被抽空了身家的富绅作饵,竟还骗得这一手好棋,真是阴险,太阴险!” 一面又担心道:“你既说那人不是不庭城人,那他真能引得动不庭城军?” 羲和倒是胸有成竹:“这你放心,正因主动权不在他手,以不庭目前的状况,只消他把这一消息报上去,后面的事他便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厉害啊!羲和公子当真是算无遗策!” “哪里哪里,都是多亏了属下机敏。” “呸,油嘴滑舌!” 第二十四章 万事俱备 等到姜妙二人回城,姬恒却病倒了。 他这几日先是敛了王子的架子,挨家挨户地“打秋风”;又要拿捏好时机安抚那些慌乱的富绅;接着还要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那些精明的商贾迁家;最后更是亲力亲为,领着那些人到冰城里去安置。几趟冷风吹下来,本来就虚弱的身子更是打熬不住,两眼一黑便躺下了。 姜妙听闻,赶忙过去看望,只见他穿着雪白里衣斜靠在隐囊上,正在那里艰难地喝着汤药,面色潮红,唇色却泛白。 她接过汤药,一边将汤药小心吹凉喂给姬恒,一边瞪着他数落道:“你也太不注意了!” 姬恒虚弱一笑:“我也算窝囊,大家都这样忙,我本想出些力,却在这时候病倒了。” 姜妙叫道:“怎么会!难道是你想病不成?别胡说了,快吃药!” 姬恒无奈,接过药碗来将汤药一饮而尽,姜妙见他喝得这样熟练,想来往日里定也没有少喝,不禁一阵酸楚。 她思忖道:“总归还是你身子骨太弱,细胳膊细腿经不起打磨,我还是多给你补一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才好。” 姬恒失笑:“怎么,你这是打算天天做东西给我吃?” 不曾想姜妙立刻应道:“好啊!”她越想越觉得有理,这便问道:“我现在就去做,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姬恒没想到她答应得这样干脆,不由一阵发呆,听到她询问,扭捏了一阵,方红着脸嗫嚅道:“……想吃鸡汤馄饨。” 姜妙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她拍拍姬恒的肩,豪爽道:“有何不可?我这就去做!”想了想,又道:“我就拿过来,在这院子里做。” 姬恒轻轻地“嗯”了一声,耳根更红了。 她端了锅碗瓢盆回来,身后却跟了一条小尾巴,是同样多日不见的飞廉。姜妙将锅子支在院子里做饭,飞廉便在一旁巴巴儿地等着蹭饭。姜妙笑着骂他没出息。 姜妙快手快脚地包了几十个馄饨,煮过浇上鸡汤,洒上调料,盛了一小碗给姬恒,又盛了一大碗给飞廉,端来时,不忘嘱咐姬恒一句“小心烫”,姬恒看着,眼中便是一暗。 他舀起一勺缓慢品尝,鸡汤醇厚中带着一股风味独特的辛辣,馄饨皮爽滑可口,肉馅劲道鲜香,肉汁饱满。一个馄饨下肚,手脚都渐渐暖了起来。姬恒满足地长叹一声:“果然如我想的一般。” “什么?”姜妙没听清。 姬恒轻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自己未出上什么力,却给大家添了乱,还要你这样悉心照料,说来实在惭愧。” 姜妙双手叉腰,皱眉道:“怎么又说这个!” 飞廉在一旁“吸溜吸溜”地吃着馄饨,他这几日与姬恒共事,闻言很有些感触,小声嘀咕着:“本来就是,大男人还不如女孩儿家来得结实,一风就吹倒了。” 姜妙瞪他一眼,立刻赶人:“走走走!吃完了就赶紧走,别在这里扰乱病人!”飞廉被她拳打脚踢出了院子,手里捧着海碗仍旧与姜妙拆了几招,那般真刀真枪、断魂索命的架势,看得姬恒目瞪口呆。 他苦笑道:“你们平时也是这般打斗的么?看着有些……” 姜妙不以为意:“不过是普通玩闹而已,大家都有分寸的。” 姬恒笑笑,转而给她讲不在的这几天城里的趣事。只听他说起那座“冰城”:“飞廉与士兵们搬去好些石块草泥作基,又在上面浇注冷水,天气这样冷,那冷水一流下去便结了冰,冻得比这合虚城墙还要结实几分,远看着晶莹透亮,日光下七彩斑斓,不像是凡间建筑,呆在里面有暖和得很,那些富绅们见了,这才满意,不再闹腾。” 姜妙啧啧称奇,兴致勃勃道:“我听你这一说,这冰城岂不是比这土夯的城墙要方便坚实得多了?那干脆以后这冀北建城统统建冰城算了,还能省却许多麻烦!” 姬恒道:“若是如此,待到了春天冰融雪化,这城也要跟着不复存在,那时候岂不要糟?所以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也对!”姜妙略一想象天暖冰化时那些富绅无处可藏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好笑。 忽然,她想起要紧事,话锋一转,肃容问道:“我去问了大夫,他说受寒和劳累都不过是诱因,你是思虑过重,这才病倒。你说你整日里是想些什么,怎么就思虑过重了?” 姬恒涩涩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避重就轻道:“我只是对羲和公子这几日的行动有些费解罢了。你也知道,我对战事不像你们这样敏锐,而公子布局草蛇灰线、千头万绪,我在一边琢磨许久,仍旧不能把一切都理顺。” 姜妙啼笑皆非:“你便为这个忧思?” 姬恒颇难为情地点点头。 姜妙朗声大笑,她觉得姬恒这小子,当真是别扭的可爱。她问道:“你是想听我说说羲和是什么意思?” 姬恒没有开口,却十分期盼地看着她。 姜妙便道:“我告诉你……”她说着,忽然看了姬恒一眼,接着便有些欲言又止,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姬恒不由问:“怎么了?” 姜妙看向他,叹道:“我本来是想告诉你,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些事情全都说透了反而没意思,少了到最后拨开云雾见天明的那种刺激。” 姬恒目瞪口呆。半晌,他勉强道:“那,好吧……” 姜妙见他这样失落,又实在不忍,便提醒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一点小小提示,让你有个思路。你可还记得,羲和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姬恒不解道:“是为了平定不庭山叛乱?” 姜妙道:“那具体该怎么做呢?” 姬恒顿时不知从何说起,讪讪道:“难道不是筹措兵士,然后去交战?” 姜妙摇摇头:“这只不过是笼统做法。确切地说,羲和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平定叛军;二,收复不庭山。” 姬恒仍旧不解其意,姜妙细细道:“然而此前我也说过,不庭山此去千里冰封,大队人马根本难以奔袭过去;就算能有奇招,兵临城下,这不庭城冰雪封城,坚固无比,易守难攻,又守备森严,便是再多兵力,也根本无法突破。所以,想要率大军从外面一举攻破城门,将平定叛军与收复失地两件事毕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完成的。” 姬恒心中一动,目光渐渐亮了起来。 姜妙接着道:“羲和的举动,看似杂乱无章,但其实都是在为这两个目的服务。” 她见姬恒目中渐露明了之意,又有些惊诧。想不到他竟这样机敏,自己稍一提点便明白过来,这不还是叫他什么都知晓了吗!还有什么刺激可言?姜妙后悔不已,匆匆道:“但具体的谋划是为何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自己慢慢想吧!”说罢,落荒而逃。 过几日,姬恒风寒渐愈,羲和便将他们几人召集起来,开始分派任务。 他道:“如今兵马粮草皆已齐备,先前的各项准备也差不多,该开始真正布局了。”说着,便开始给各人分派任务。 他先问姬恒:“殿下,不知冰城那边状况如何?” 姬恒答道:“那些富绅虽失了财物,但因只取了部分,还留了一些,情绪都还算稳定。稍有不如意者,也不过咒骂几句叛军而已,倒也顺利。” 姬恒颔首:“辛苦殿下,要好好安抚。” 他又问飞廉:“粮草可都筹齐了?” 飞廉答道:“齐了,预计能用两个月不成问题。” 羲和点点头:“两个月已经足够,我划一批兵士给你,你带他们练习一下冰上行军之法。”说是法门,却也只是将效率稍微提高一些,不过是踩了木片在冰上滑行罢了,冀北人人都会,但对骑兵没什么效用,也不值得大规模推广。 羲和让人练这个做什么? 羲和又拜托姬恒细览地图,姬恒自然答应。最后,他将目光转向姜妙:“你的人手可都调好了?” 姜妙笑道:“都调好了,挑了三百个机灵的跟我进程,剩下的我叫涂红韶领着,叫她们都跟着飞廉行事便是!” 羲和奇道:“怎么留下的是涂红韶?我看着你比起沈冰要更喜欢她一些。” 姜妙委婉表示:“毕竟是舞姬,尽量还是选些模样齐整的,况且她的武器也忒大了些,不好携带。” 姬恒敏感道:“什么舞姬?你是要进哪个城?” 飞廉不爱多想,闻言也觉出不对,抬头看向姜妙。 却见她露出一脸兴奋之色:“我是要扮成舞姬,到不庭城里去做内应。今日我与羲和去谈的便是这个!” “不行,这太危险了!”姬恒皱眉道。飞廉也将不赞同的目光投向羲和。 羲和眉梢微挑,笑道:“哦?这行与不行什么时候由你们说得算了?”他虽然带笑,眼神却颇为冷冽,直看得飞廉低下头去。 姬恒却不肯低头,直直看向羲和,质问道:“羲和公子屡次要阿妙身临险地,到底是为何?” 不待羲和回答,却是姜妙先不乐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那养在笼子里的鸟儿,有那般见不得风霜?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乐意去做的,险地也是我自愿去历练,我觉得有意思得很!不用你来拦我。” 羲和颔首道:“玉不琢,不成器,我也正是这个意思。阿妙她功夫出自名家,论轻功无人出其右,这次又有手下跟随,姬恒公子倒不必这么担心。” 姬恒便把嘴紧紧抿上了,显然仍是很不赞同。 姜妙便与羲和对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羲和也微微一笑。 不管怎样,到第二日整顿停当,姜妙仍是带着以沈冰为首的三百名扶兰军,迤逦着向不庭城方向进发。 第二十五章 掌上起舞 子詹在三日后接到线报,出城将姜妙一行引入不庭。彼时那个名叫“未央”的婢女着一袭舞衣走在人群当中,与他擦身而过之时,极为短暂地抬眸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一如初见那日,使她原本木讷呆板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流光,整个人顿时生动起来。 子詹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回去之后,竟颇有些心神不属,连带属下的回禀也没有好好聆听。 他在属下疑惑的目光中回神,自己也感到一阵诧异——按道理他阅女无数,不该对一名不解风情的侍女牵肠挂肚,然他每每见了,总觉得那丫头长相莫名叫人眼熟,待细看时,却又分辨不出。他心里明白,自己对她在意,并不单单是为了那一丝对女子的兴致,还有些更深层的、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意味在里面。 他这样想着,倒也没有再去插手她的事,对于那一点情谊,也只放任着。 不想过了几日,他却在城中主簿的筵席之上见到了她。伊人一身霓裳羽衣,腰肢纤纤,眉宇之间神色妩媚动人。 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他一声喟叹,含笑饮酒。 主簿拿着酒杯,指着她笑道:“说是新晋出师的一批舞姬,资质极佳,近日在城里颇有名声。听闻此姬身姿轻盈,可在掌上起舞。本来正值多事之秋,不好这样大兴舞乐,但毕竟尤物难得,便带来给詹先生鉴赏一番。” 像是配合他的说辞一般,“未央”已经轻移莲步,走上前来,举着一只青铜爵祝酒,她神色恭敬,眉眼如水,当真是半点不识得自己一样。 子詹稍稍一顿,便极为爽朗地接下酒爵,一饮而尽,还不忘笑道:“就是你能作掌上舞?身段儿倒是当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声细语道:“禀公子,奴名叫兰姬。” 这是连名字都改好了?子詹脸上笑意更胜,随即漫不经心道:“那你便舞一曲给我看看。哦,本座的手掌可以借你一用,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在掌上起舞。”他说着,把掌心向着她微微一摊。 她却答应得爽快。只听她恭声道:“是。”便回到堂中,轻轻击掌,其余舞姬便退下,乐声亦起。“兰姬”舒展肢体,来回做几个起势,将一拖十二幅的裙摆甩得摇曳生姿,随即他只觉掌心处轻轻一碾,她已在自己手掌上转过一圈圆弧,轻飘飘地落向另一边去了。 翩跹的羽衣在他面前轻轻一拂,散出一抹极为晦涩的幽香;滑腻的白缎舞鞋轻柔摩擦掌心,在肌肤上勾起一股微微的战栗。 他轻笑。什么舞姿绝伦,这分明是靠着一身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罢了。然她此刻如此优雅飘逸,着实令人赏心悦目,他倒觉得不去拆穿却也不错。 等她再舞过来轻踩他掌心之时,他不动声色地找准时机,一把捉住了她的足尖。 姜妙只觉被一条阴冷的毒蛇咬到一般,浑身寒毛瞬间倒竖而起,她左脚在他肩上微微一点,整个人向后空翻而起,右脚便趁机挣脱了束缚,繁复裙摆在空中翻起一朵五彩香花。 姜妙长舒一口气,多亏他抓得不牢,不然到时候场面岂不难看。看来羲和所言非虚,自己以后定要躲着这人,要多远有多远。 思及此处,之后她便再不肯靠近子詹那边分毫,只在堂中旋身,将一身繁复舞衣转成一朵花,高超技巧顿时博得满堂喝彩。 一舞毕,姜妙果断欠身请辞,主人体量她一舞消耗过大,大方同意。 然,不等她松一口气离开宅子,便又在拐角处遇上前来阻拦的子詹。 她顿时沉声问道:“先前先生与我家公子说好了进城之后一切由我们自己活动,决不再插手,先生难道忘了吗?如今又实在做些什么?” 子詹笑道:“你们公子要你在这城中做何事,我自是遵守诺言,不会干涉;但我对姑娘甚是心悦,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家公子总不能横加阻拦吧?” 姜妙面上更难看了一分,毫不气道:“即是如此,那未央便直说了。未央心中只有我家公子一人,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此生绝无他意,还请公子早早放手吧!” 子詹苦笑:“姑娘此言,甚是绝情。然而情之一字,半点不由人,子詹还是不愿放弃,怎么办?” 姜妙高声喝道:“公子再这样无理取闹,就不要怪我这边翻脸无情!难道公子连之前说好的粮草也不想要了吗?” 子詹戏谑道:“这又从何说起?你一个小小丫鬟,难道还管得了你家公子的事不成?我不过调戏调戏你,他就不肯跟我做生意了?你,有这样重要?” 感觉自己差点说漏嘴,姜妙忍不住冷汗直流,她昂起头,镇定精神,争辩道:“别说是我,就是你动我家公子任何一个人,这门生意都要做不成!非是我等有多重要,而是你违约在先罢了。” 她不欲与子詹在此夹缠不清,觑个空子,飞身越过巷子走开了。 子詹在原地,饶有兴致地思忖道:“这生气的模样,又更像些。” 他仍旧没有叫人去调查“未央”,不过这“姜公子”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他虽猜出此人不是冀北人士,却不清楚他到底是哪方势力,料来要查他的侍女恐怕也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过几日,他又在城主的宴会上见到“兰姬”,对方见到他时一脸若无其事,又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并不去拆穿,反而体验到一种猫戏老鼠一般的奇妙乐趣。 只是回到居所,他忍不住沉下脸来,召来属下:“你去,查一下这群舞姬进城之后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这样子连连动作,实在是不像无所图的样子。但一群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他陷入沉思。 子詹自然也不是什么子詹。与羲和所料不差,他正是西南十万大山里的夷族,牛黎部落的少主,姓任,名无骨。他听闻羡帝有讨伐九黎部族的打算,便先下手为强,化名子詹到了冀北,祸水东引,挑起了冀北地区的叛乱。 虽说冀北地区的矛盾积压已久,但没有他的挑拨,暴乱绝不会这么快就爆发。可以说,他就是这次叛乱的始作俑者。 作为挑拨之人,他自然不愿战事能够很快结束。对他来说,不管双方谁最终获胜,都无所谓,但这战事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越久越好;最好能旷日持久,到时两败俱伤,由他九黎坐收渔利;而成汤则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再也不能再对九黎用兵。 但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羡帝会派自己的儿子羲和前来平叛。这个羲和,只是因为相貌俊美、待人和善而在民间颇有美名,江湖上人称“四公子”;但他自幼便闭门不出,不好交游,自己对他也是知之甚少,至于他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更是不得而知。因了这份神秘,反而更添几分棘手。 如今这位“姜公子”,要说与他毫无关系,他是决计不信的。但粮草之急确实是刻不容缓,此刻也顾不上考虑他有什么歹意,只要不庭这边能撑过这段时日,待得春日雪化后万物复苏,他的计划便达成了一大半。这可远比在城里安插几个暗桩要有用得多,而且,料来这几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但他到底是什么目的,自己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防。如今,少不得要将这个“未央”作为突破口,好好查探一番。 最好,不要影响他的大计,否则…… 他手上用力,将手中毛笔狠狠折断! 第二十六章 引蛇出洞 须臾,属下回来禀报,这群舞姬倒所作所为绝称不上老实,不过倒也单纯,无非就是卯足了力气向上钻营罢了。想来这样百般向权力中心靠拢的目的,无外乎两种:一种是为了方便窃取机密情报;一种是为了吹枕头风,离间成周重臣。 温柔乡,英雄冢。这事要是真叫她们办成了,倒也十分棘手,再一想到行此计必定要牺牲色相,子詹的面色不由更加阴沉,他在心里细细思忖着,改日定要将这些官员好好敲打一番才是。 前几日随这些舞姬到来的,还有姜公子的线报。信中,姜公子先是致歉,说是自己也未料到那日离城之后城中便发生了火灾,所以城中富绅们还没来得及弃城出逃,便带着全副身家被齐齐迁到了几十里外的一片荒原上,羲和殿下给出资修建了一座“冰城”,说是在城中房屋修葺完工之前便临时住在“冰城”里,现将“冰城”的地址奉上云云。 今日自己留在合虚那边的探子也报了信来,果然姜公子所言非虚;而姜公子此前未能料准羲和的行动,倒也成了他与羲和的联络并不那么紧密的一项佐证。结合冀北大军那边传来的情报,军队那边毫无动静,这次,确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可以一举将不足的粮草补齐,让成周从容地撑到来年春天;而一但到了春天,冰融雪化,成周便可以自给自足,沼泽遍地之下合虚也休想再次攻城,两边的僵持又可以继续下去。 然,他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一切都似乎太过顺利了,反而叫他有些难以置信。他又将线报细细研读了两遍,问道:“这座冰城是事先建好的?那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一点。” 探子回道:“确实如此。其实之前城中富绅家齐齐被盗也颇为蹊跷,但合虚官员一口咬定是咱们成周这边有人跑去作乱,再有疑议者便通通被打成奸细,那些富绅们便也不敢多言了。” 子詹冷笑一声。这不庭城中的情况,有谁比他更清楚?要派人到合虚城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闹事,一来无人有此人脉,二来无人有此胆量,不然合虚早就成为成周囊中之物了,又何必僵持到现在? 想来是那羲和为筹集粮草所行的釜底抽薪之计罢了。这可当真是位狠人啊,看来自己先前倒有些低估了这位羲和殿下。 不过他行事这样不顾后果,难道是不日就要发动攻击?如此,粮草之事便更加不能拖了,不然此消彼长,对方真要铁了心攻城,成周这边可对耗不起。这姜公子的人都已经钻营到城主头上了,自己还半点薄利没收到,到嘴的肥肉不吃,这门交易岂不是不划算。 只是一但将消息传上去,自己虽是战事的始作俑者,却终究是个外人,上头有各大长老,有守成官兵,还有……这之后事态会如何发展,可就很难由自己一人掌控了…… 这时,忽有家丁来报,说是今日城主又有宴饮,前来邀请子詹公子。幕僚疑惑道:“怎么近几日城中的宴饮如此频繁?” 自然是见自己在不庭城过得太舒服,有那不满意的,便在暗中一力运作,想要分一杯羹呗。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无论做多少都换不来一条心。看来,这条消息是不能再瞒了,否则难保那位狡猾的姜公子不会一女许二家,叫自己失了先机…… 思及此处,子詹眸色一动吗,终是准备起身将消息送到城主府。 不出意外,今日城主宴上请的仍然是“兰姬”一众人。一舞毕,“兰姬”带着众舞姬向群臣献酒,子詹因心中不痛快,便是调戏起来也分外地不气一些:“当日兰姬对子詹爱搭不理的,如今对着城主却大献殷勤,如此无情,真是叫子詹伤心啊!” 姜妙深知此人麻烦,不欲与他多做纠缠,目光流转,却是楚楚可怜地望向了城主。果不其然,城主闻言却是倍感舒畅,都说姐儿爱俏,如今这兰姬却舍了俊俏公子不理,专门讨好于他,怎不叫人宽慰? 他开口劝道:“不过是个舞姬,哪里懂得这许多?今日宴饮,何必为了这些下人平白置气,子詹公子不喜欢,我要她下去便是。”说罢向着姜妙连连使眼色,姜妙会意,从善如流地下堂去。 子詹见她离去,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城主身边,附耳将富绅的消息告知于他。其实他适才发难,也是想起“未央”武功高妙,担心她将秘密窃听了去,这才使计将她支开。 只是一会儿事毕,“兰姬”仍是没有回来,而是换了另一位极为清丽的舞姬,一身鹅黄衣裙,回旋的身姿好似一阵清风。 子詹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道:“这‘兰姬’,我不过说了她一句,谁料她面皮这样薄,竟然来也不肯来了。” 城主哈哈大笑,宽慰道:“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公子何必要单恋一枝花呢?譬如这位‘莲姬’,样貌身段比那‘兰姬’还要强上三分,这‘胡旋舞’跳得也是一绝啊!公子觉得呢?” 子詹轻笑:“城主喜欢的,那自然是极好的。”言罢安心观舞不提。 这位善跳“胡旋舞”的美人却是沈冰。她被选中随姜妙入不庭城,虽然没有舞蹈功底,但她轻功极佳,身段又好,姜妙便教她跳“胡旋舞”,反正此舞只要把握好平衡,不间断地转圈即可称大家,平日里习练“荡剑式”的沈冰施展起来,自然是轻而易举。 原来前些日子子詹觉得姜妙等人“安生”不无道理,她们此前确实没有大动作,只是做了一些基础布局。子詹行事要避开姜妙耳目,姜妙又何尝不忌惮他呢?直到今日,姜妙才完全脱离子詹的视线,开始真正展开行动。 城主府虽大,但比起防卫森严的羲和府,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姜妙在其中穿行,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根本不需地图,便可避开所有巡逻侍卫。她的轻功比之数月前更是大有长进,落地奔走之时毫无声息。 她此刻却想起临行前羲和嘱咐她的话:“不庭谋反,若是没有一定的名目支撑,即使民风向周,也根本不可能成事。他们手里,可能是拿到了什么重要的筹码,你去到之后,要先把这一筹码找出来,握在手上。” 他说的暧昧,姜妙心中却雪亮。能让不庭城众人一心反叛的,绝不可能是什么简单的物件,最有可能的,恐怕,是血脉…… 她心里思索着,脚下不停,专向城主府众最偏远僻静之处寻去,之前她和姐妹门虽然安分,却也不是一事无成,如今不庭城众臣们的院中都已被她的人摸遍,最有可能的,还是这城主府。 眼看着越走越偏,守卫却忽然稠密起来。姜妙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找对了。她转到后院,先是跃上一棵大树,接着以树枝为跳板,轻飘飘落上房檐,在房顶上匍匐一阵,便极为轻巧地掀起一片瓦片,向里一望,便见案前坐着一名年轻公子,正埋头专心致志地读书。 想必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了,姜妙想道。正在这时,侍女进来换茶,那公子便自书中抬眸,蹙着眉,似是颇为恼怒被打扰。姜妙瞥见他相貌,顿时大惊。 这人眉目间,竟与姬恒有五分相似!果然,是姬姓的后人么,竟然能搞到不庭来,难怪要建什么“成周”,这子詹,当真是颇有本事…… 姜妙满怀心事地离了院子,回到房时,沈冰告诉她城主与子詹皆已早早离席。 姜妙闻言轻笑:“这个妖人,终于把‘冰城’那边的消息给透出去了。交战的日子恐怕不远,姐妹们,咱们可得抓紧了!” 这边城主听了子詹的一番话,立刻召集重臣一齐议事。事情果然不出子詹所料,消息一传开,众人便都是一副蠢蠢欲动之态,一个个摩拳擦掌,显是已经等不及了。毕竟,这样大的一块肥肉,成了,人人都可分一杯羹,没有谁愿意落于人后的。 甚至守城大将连进已经开始立下军令状:“只消让某带上三千精兵,便将那城中钱粮尽数拿下!” 城主却止住众人,笑道:“诸位莫急,消息是由子詹公子提供的,此事自然还要问过公子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顿时齐齐转向子詹,一个个目光炯炯,颇有威胁之意。子詹心中冷笑,面上却从善如流道:“子詹自是没有异议,全凭诸位大人行事便可。”这也是他的特点之一,做决定之前,可以百般思量,作决定之后,便不论对错,绝不会再反复。 左右成败的后果他都已料想过,便是败了让这些人吃些苦头,也无不可。 见他如此表态,城主神色大为满意,他道:“如此,事不宜迟,这两日便派人去探明虚实,今早发兵!” 子瞻笑吟吟地离开,回府后,却忍不住将一套茶具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恨恨道:“大事还未成,一群人便一副要鸟尽弓藏的模样,真是愚蠢至极!真以为本公子稀罕这块苦寒之地吗?真到我要走时,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他心中火气大盛,好半天才安顿下来,眼看天色渐晚,他勉强平复心神入睡,到半夜时,却被下属给唤了起来。 他急急起身:“怎么了?” 下属禀道:“廉将军今夜子时领了一万精兵,还下令瞒过公子,出城去了!” 子詹失声道:“什么?”怎么这样急,带的人又这样多!这一去,便抽走了城中的半数兵力! 他冷静下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必又是几方势力互相扯头的结果,如此大的一笔财物,想必是谁也不放心谁,到后来便人人都派了一批心腹过去;又恐有人先下手为强,便如此急急忙忙地连夜派兵过去! 想不到自己早早离席,这帮蠢货一般商议,却是商量出来这么一个结果! 子詹气极反笑,连忙问道:“冀北大营可有什么动静?” 下属禀道:“没有。这几日冀北军都在营中演练阵型,并无异动。” 子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只要军队不动便好,一万大军过去,料来就算“冰城”中有人守卫也不能顺利拿下;至于不庭这边,本来靠的就是冰雪围城,就算羲和立即来攻城,就算兵力再怎么薄弱,也不至于抵挡不到大军回城…… 此事再怎么想,似乎都万无一失。但心中这股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子詹皱眉细思,忽然灵光一闪,失声叫道:“不好,中计了!” 第三十章 各自天涯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子魂魄兮为鬼雄……” 沉郁肃穆的祭歌声中,冀北大营中人人垂泪,祭奠着在战事中死去的兄弟姐妹。 此次冀北大战,可以称得上是战果累累:仅“冰城”伏击一战,歼敌就逾三千人;之后的合围作战,更是斩首数千人;至于之前的攻城战,因人手不足,加之敌方主场作战,守备森严,不如另外两场,但也有击杀近千人的战绩。 与之相对应的,是惨重的伤亡情况:扶兰军三千人锐减至两千四,其中入城做内应的三百人如今更是只余下一百多,一群素来爽朗豪放的冀北女儿泪盈满襟,初次上战场便深深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冀北大营和新军的伤亡也不轻,老兵还要好些,经验老到,只折了千余人,新军要多些,死伤有两千多。这样零零散散算来,冀北军一共伤亡竟有近四千人! 饶是这样,这伤亡数据也已经是极为可观了,甚至还不到不庭军的一半。放在史书中,这可谓是一场大胜;但在现实之下,无论怎样的大胜都不过是一场惨胜罢了。 送灵完毕,姜妙将剩余的扶兰军集合起来,肃容道:“这次出战,很多姐妹都去了,尤其是先前随我入城的三百姐妹,在这里向你们道声歉,是我对不起你们。”她说着,深深弯下腰,向众女长鞠一躬。 众女顿时惶恐,连连道:“主帅这是哪里话?沙场刀剑无眼,我们都是做好了捐躯的准备才参军的,如今已是大胜,怎么能怪罪主帅?” 姜妙抬起头:“既然大家痛也痛过,哭也哭过,现在,我要来说一说大家的不是。” 众女面面相觑,尽皆愕然。 姜妙道:“咱们扶兰军这次,我也不是全程盯着的,有的是飞廉来带,有的跟着红韶,这些,我都没有看见。我就来说一说我看见的。之前攀云梯出城之时,死伤尤其惨重。我派去侦查子……任无骨的阿夏,她回来的最晚,她就是死在云梯上。” 众女闻言,皆面露戚色。 姜妙深吸口气,厉声道:“我今天第一个要批评的,就是她!她这次之所以会丢了性命,不是因为我派的任务致她回来的晚,而是她不听我令,一定要与我推让,自请断后,我说服她费了许多时间,一只拖到敌军骑兵赶到,这才出事! “还有沈冰,你!你既早早布下攀山索,为什么不让背了人质的阿雪先下去?你明知我们此次的任务就是带出人质,却不注意优先完成任务,而是在那里只顾着担心受怕、儿女情长;后来我下令,你还要纠结,若不是红韶她们掩护得快,你还要害多少姐妹被射死在城门外?” 沈冰深深低头,面色一片惨白。 姜妙目光如炬,又望向角落里的阿雪:“还有你,阿雪!阿澄死了,你很难过,很自责吧?可你自责的方式就是把自己仍在群敌环伺的城墙上,不顾身上背着人质,逼着众姐妹用性命掩护你吗?已经死了一个了,你为什么还不懂事,非要再做无谓的牺牲?难道阿澄的命是命,其他姐妹的命就不是命?” 阿雪无言以对,以手掩住嘴边的呜咽,眼泪滚滚而落。 姜妙将目光从众女脸上一一扫过,又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很不服气,念着情谊有什么错?都是活生生的人,哪里能那么冷些?但,你们想想清楚,你们不过才仅仅三百人,前后不服调度、行动出错的就这么多处;到了真正的大战,动辄数万人,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这数万人若是不服主帅调度,自己胡乱行动,军队该是乱成什么样子?又怎么打胜仗?” 她冷笑道:“你们看人家冀北大营里,几万人的大战,死伤数据也不必我们多出多少!为什么?因为他们男人都个个冷血吗?不,是因为他们听话!他们知道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为了将伤亡减到最小,就得摒弃自己,一切以主帅的命令为先! “我对咱们扶兰军,就只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那就是令行禁止!我不用你们轻功多么卓绝,枪法多么高超,也不需要你们一片好心,只需要你们能够令出惟行,军令不是儿戏,一个在战场上不守军令的兵,试问哪个主帅敢放心去用!” 众女静静听着,只觉得姜妙的话语句句重如泰山,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姜妙再扫一眼众女,口气一松:“当然,咱们这只是第一次上战场,任务又难又重,各种不足在所难免。但打仗没有演习,上去了就是真刀真枪,我今日这一番话,也是希望你们能够尽量少犯错误,以后每次作战,都能少些人牺牲。你们成长得都很快,我相信,咱们扶兰军,会有大出息的,绝不会输给那些臭男人!” “噢!” 羲和等人远远地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姬恒忍不住叹道:“她到底是在哪里学得这些手段?” 羲和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异禀。” 飞廉不敢说话,但他忍不住偷偷地瞄了羲和一眼:这些,不都是跟着您老学的吗? 等扶兰女军散去,姬恒才对姜妙抱怨道:“你如何还说别人,看看你肩上这伤口,你不也是冲动得很?” 那日姜妙虽然勉力折断了箭镞,凝聚了任无骨全身力道的箭身却仍旧穿肩而过,在姜妙左肩上戳了个窟窿的同时,其余劲还在姬恒胸前也开了一道口子。 前些日子羲和忙着安抚不庭城军民,依古法对冀北军约法三章,又施怀柔之术,言令不庭“与民无尤,不问民罪;作息如常,不废旧制”,重建不庭军政;而姜妙与姬恒,则在床上整整齐齐地躺了数月,连姬恒的生辰都是在床上躺着过的。 到后来,伤势较重的姜妙反而因为体质好先行恢复,一如往常活蹦乱跳,而体质较弱的姬恒,却至今仍在将养。 光阴辗转,如今,已经快要开春了。 姜妙见他神色郁郁,也颇为同情,她拍拍姬恒肩膀:“所以你果然还是得学功夫,学了功夫,强身健体,自然不会像现在这样,风一吹就倒啦!” 姬恒连连摇头:“我的年龄已过了习武的岁数,而且小时候我也是想过的,但侍卫们说我并无天赋,真要学也学不了。” 羲和也道:“确实如此,学武若不能学精,那便是有等于无。” 姜妙也不再强求,她思索道:“不学功夫,那就学医。到时候你那群哥哥弟弟们再下黑手时,你对着那些个毒啊伤啊的也能有些对策。总之,深宫险恶,可不能巴巴地光等着别人来救啊。” 羲和笑着敲她额头:“就你鬼主意多。” 姬恒却是心中一动,将姜妙的一番话记在了心里。 说到这里,姜妙又想到一事,便问:“你被拐出来都这么久了,你父君也不派人出来找你吗?这都几个月了,就是走也该走到了吧!” 姬恒闻言露出一丝苦笑:“怕是……他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怎么这样?”姜妙还要再问,却见羲和抬头向她递了一个眼色过来。 她顿时又想起了羲和那用心险恶的父君和虎视眈眈的大哥,这才明白过来。这皇家的父子,怎的个个如此? 她扯了扯顶上的头发,很是纠结:“我真不明白,明明都是亲生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当爹的怎么能这般狠心?” 二人齐齐触动心事,一时静默不语。 姬恒忽然开口,他这话说得十分艰难:“其实我这事也不是什么秘辛,想必羲和公子都已经知道了。” 羲和抬起头,静静地看向他。 姬恒平平道:“我的生母,在十几年前就与别人私奔了。” 他神情苦涩:“所以我父君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这都是人之常情,换我我也会这么想,他没有杀我,已经是仁慈了,我不怪他。” “啊!”姜妙惊呼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之间,三人陷入沉默。 姜妙苦思冥想,忽然目光一亮,叫道:“你可以滴血验亲呀!” “滴血验亲?”姬恒与羲和面面相觑,这次二人都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姜妙解释道:“我在看乙父留给我的《南北拾遗》时发现的,里面记载了一门秘法,说是取一碗清水,两人同在水中滴一滴鲜血,若是直系血亲之间的血液便会相容,反之则不会。你可以用这个方法试一下,看你们是不是亲生父子呀!” 姬恒认真听着,目光越来越明亮,到最后,他神情豁然开朗! “阿妙,谢谢你!竟然还有这样神奇的秘法,我回去一定要试一试!若是成了,我一定千倍百倍地感谢你!” 姬恒开怀大笑,他自与姜妙等人相遇以来,第一次笑得这样明媚,这样肆意,那眉目间,竟有几分与姜妙神似。 羲和见状,心中蓦地一惊! 他思绪已经转过千百个来回,面上仍旧不显,只道:“如此,过几日便由我派使节送王子回国吧。” 姬恒闻言,自是无不可,但他望向姜妙时,两人脸上,终是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态来。 羲和办事素来效率极高,不几日,姬恒肩上痊愈,几人便将他送到了成汤与宗周交界处的瀚海关。 姬恒与众人话别之后,又被姜妙扯到一旁喁喁私语。 姜妙难得的拖拖拉拉,小声碎碎叮嘱着:“阿恒,你以后要少思虑,凡事看得开些,不然你小小的年纪,心思却这样重,长此以往,当心会少白头! “阿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那害人的哥哥年长你许多,你现在羽翼未丰,没权没势,可千万得沉得住气! “当然,若你真有本事,那便不要再晚十年,立刻动手!我还是很看好你的!” 姬恒笑着一一应了,忽又问道:“你以后真的会来找我吗?” 姜妙拍拍胸脯:“会的!等我的卖身契到了期,我就去宗周找你玩,到时候,你可要好好接待我呀!” 姬恒认真道:“我等你,一定要来啊!” 他想了想,又自怀中取出一条如烟似雾的七彩丝绢,塞在姜妙手中:“我的乳名叫阿朔,这是我的家传至宝,火浣布。到时你来,便拿这个做信物,说你找一个叫阿朔的人,那些守城的将士,保准一个都不敢阻你!” 姜妙一听,开开心心地将丝绢收到了怀里:“阿朔!那我就收下了,你就在镐京乖乖等我吧!” 姬恒再次嘱咐道:“一定要来!” “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惜别再长终有尽时,载着姬恒的车队还是迤逦着走远了。姜妙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尝到离别滋味,心里很是不好受。她努力憋着不肯流泪,两只杏眼瞪得红红的。 羲和看在眼里,暗叹一声。他揽住姜妙,道:“战事既平,我们也该走了。” “走?去哪儿?”姜妙仍旧沉浸在悲伤里,还没有反应过来。 羲和刮一刮她的小鼻子:“回沬都啊!我们出来得也够久了,现在,该回家了。” “回家……”这样陌生的词汇,倒叫姜妙有些恍惚。沬都,羲和府,那里,已经算是自己的家了吗?好生微妙…… 不管啦!左右有卖身契在,自己也没得挑,在哪里都是一样!说回那就回呗~ 最后再看一眼冀北高旷的天空,她的心中,终是莫名地多了一丝惆怅,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一样。 ———————— 冀北卷完。 第二十七章 调虎离山 他厉声问道:“之前羲和招募的那些新兵呢,可在冀北大营?” 下属一愣,显是也才想到:“那些,那些新兵自招募后便不曾见过踪影……” 子詹立刻起身,沉声道:“哪里是不见踪影,怕是已经到了城外了。” 他说着,披衣起身,沉吟道:“我这就去城主府,你速速去传令,聚集全部兵力把城中布防抓起来。”他须得让城主派人连夜把连进召回来,希望还来得及。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之前。 天刚擦黑,姜妙便召集起城中的三百扶兰军,将任务一条一条地布置下去。 “沈冰,你带几个轻功好的姐妹先去城墙下踩点儿,挑着守卫薄弱的地方,先把云梯布上去。” “阿雪,你和阿澄随我去城主府,在外接应我。” “阿夏,你去,把子詹那边给盯紧了,他有什么动静,立刻回来禀报!” 她吩咐完毕,又从囊中取出一堆鼓囊囊的小荷包,分发给众人。众女打开一看,却是一包鲜黄澄亮的姜糖。 姜妙解释道:“咱们今晚的行动属于机密,按照军纪,应当人衔枚、马勒口,可我嫌那梅核太没有人情味了些,正巧之前做给护卫兄弟们的姜糖也剩了不少,这天寒地冻的,大家便都含姜糖吧!还能祛寒。” 一席话,说得重女都忍俊不禁起来。 姜妙待她们笑过,面色一肃,正声道:“今日攻城决战,我们扶兰军打的是前锋,这第一战虽然隐秘,可也尤为重要。咱们今日便要叫那些个男人们瞧上一瞧,什么叫做巾帼英雄!诸位,开始行动吧!” 众女被她说得心血沸腾,齐齐应喝一声,向着四周分散而去。而姜妙则带着阿雪和阿澄,直奔城主府。到府外,她吩咐阿雪和阿澄在外等候,自己一人潜入了城主府。 这次进府走得却不是正门,而是选择了离上次的偏院最近的一处,到院中,姜妙先是一个轻身纵跃,跃上房檐,接着,双脚勾住廊檐,一招“倒挂金钟”,将身体探出檐外,轻飘飘地向房里望去。 那位公子竟然还未入睡,正在案前点灯熬油地读书。姜妙心中气闷,她眼珠一转,手中便扣了两枚小石子,取出一枚隔着窗扇,“噗”地一声便穿透窗纸将烛火打灭。 “!”那公子一惊,本能地探身查看烛火,姜妙的第二枚小石子已至,正中他后颈玉枕穴。只听极轻的一声闷响,那公子已是软软地倒伏在案上,失去了知觉。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根本没有多大动静,门外的护卫更是毫无所觉,只当公子已睡下。 姜妙便在此时轻轻巧巧地移开了窗上的铁栓。如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翻进了房内。她先是将公子摆弄一番,绑缚起来摊在地上,接着,走到门边,重重地咳了两声,又把岸上的笔架打落到地上。 这一番动静果然引得门口护卫关注,只听他们叫声“公子,您可有事?打扰了!”便开门闯进来。姜妙冷笑一声,自背后闪出,一人一指,狠狠点中了两人的大椎穴。 两人顿感全身一阵酸麻,姜妙已经转到两人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点两人迎香、膻中两大穴道,接着双手扣住二人下颌,用力一错,便将两人的下巴卸了下来。 两人顿时口涎欲滴,姜妙嫌弃地收回手,聚起内息,将两人重又搬回到门口,依旧摆出守卫姿势,只叫那些巡逻的护卫远远看了,决计分辨不出。 处理完守卫,姜妙重又回到房中,把那公子紧紧缚在背上,从窗口敏捷地翻了出去。此时姜妙背了人,不复之前身轻如燕,再不能凭轻功便在院中跃进跃出,她便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脚如粘了吸盘,稳稳地附在墙上,无声无息地攀出了庭院。 出了府门,姜妙立即与在外接应的阿澄和阿雪会和,把公子交给了力气最大的阿雪背着,再由阿澄极扒了他外衫,极为迅捷地在那公子身上摆弄,不消片刻,便把那公子打扮成了一副面容青灰、唇无血色的垂死之人模样。 三人做出焦急之态来,一路低呼着:“快快快!弟弟他要不行了!”一路穿城而去,竟没有引起什么人怀疑。 到得城门,姜妙与沈冰等人会合,问道:“云梯可布好了?” 沈冰重重点头。何为云梯?这里却不是军队惯常攻城用的那种云梯,似那般大家伙,莫说是在巡城军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布好,便是拿也是拿不进来的。沈冰此前在这里布的云梯是将纯黑的粗铁柳钉一级一级插入砖缝中固定做成的,也只有她们这些身形轻巧,轻功上佳的女兵才能使用。 此法当真是一时一地专用,不可复制。一则,这柳丁夜里看来隐秘,到了白天,仍旧是什么都瞒不住的;二则,其他城墙没有冰冻之力加固,即使插了柳钉也决计担不住一人之重。 姜妙到了云梯下,左右一探,松一口气:“看来子詹那厮尚未察觉,这机会真是千载难得,咱们可得抓紧了!沈冰,你开路,功夫好的走前面,阿雪走中间,所有人掩护好阿雪,我来断后,咱们此次的目的,就是务必把阿雪背上的人给活着运出城!” 众女得令,立刻开始行动,沈冰一马当先,几步跃上城楼,手擎脚踩着柳钉,慢慢向上攀去,众女也连忙跟上。阿雪再次将人绑缚一遍,便起身上云梯。姜妙在后面嘱咐道:“千万小心,撑不住了就交给姐妹们!”阿雪重重点头。 谁知她刚刚上了个头,阿夏却回来了:“主帅,子詹那边已经去往城主府了!” 阿雪一惊,立刻停住,回头望向姜妙,姜妙头也不回,喝道:“继续向前!不许停!”一面咬牙对阿夏道:“想必他很快就能发现了,这也是意料之中,这不庭城中若全是脓包,岂不显得久攻不下的咱们也分外窝囊?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阿夏,你也赶快上,我来断后!” 阿夏心中不安:“主帅,断后太过危险,还是我来吧,你先走!” 姜妙立刻面色一沉:“你竟敢违抗军令?给我快走!我告诉你,你就是最后一个了,你走得越晚我就越危险!”阿夏无奈,只得飞速攀上云梯,“噔噔噔”连上数级。 此时便是再隐蔽的地方也该被发现了,姜妙听得头顶城楼上刀兵声起,知道沈冰怕是已经到了顶,而城下的巡逻侍卫也已涌至,姜妙一边与他们斡旋一边往上走,将五条云梯护得密不透风。 步兵手里只有砍刀,对付起来倒也省事,姜妙在五条云梯间辗转腾挪,借助地势之便,将那些意图爬上来的步兵统统踢下去,再顺道将那些攀墙的柳钉也都踢落,免除后患。眼看众女攀得越来越高,云梯又断绝,那些拿短兵刃的步兵已是毫无办法。 此时重装队伍也赶到,一时万箭齐发,众女大部队行至半途,上下不着,正是最容易中伤之处,姜妙也毫无办法,只得大叫一声:“弓箭来了,大家小心,爬快点!” 一时箭矢如雨,虽然众女兵之前也做了准备,身上穿了锁子软甲护住要害,手脚关节处也都佩了软甲,但仍旧不少人中箭,有的咬牙忍耐下来,有的伤到要处,当即从云梯上扑跌而下。 姜妙对此无能为力,只心中一腔怒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箭矢中忽然夹杂了几丝浑厚风声,姜妙定睛看去,竟是骑兵队伍也已到了,一个个的掷出手中长矛,直取扶兰军。索性众女眼看都已爬到顶,大多数飞矛都落了空,有几根去势劲急,却是向着落在最底下的姜妙而去。 姜妙一手攀住柳钉,一脚别住城墙,反身抄住一根飞矛,左右挑动,将剩下的飞矛纷纷格挡回去,手中那一根被她反手一掷,直取骑兵队伍中马上的首领,子詹! 子詹此时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到了城主府,还未来得及交代所发生的的事情,便敏锐地发觉城主脸色不对,素来一副笑面虎模样的城主如今竟然满面焦急,额上冷汗连连。 “城主,发生了何事?”他立刻问道。 城主便好似得到了救星,一把抓住他双手,急道:“子詹公子,这可如何是好!老夫府中守卫看护不利,被人把姬隐王子给劫走了呀!” 子詹脸色大变。 他急急唤来属下问道:“那群舞姬呢?” 属下一愣,回道:“舞姬那边还未有消息传来,属下不知……” 子詹一记窝心脚狠狠踹在那名属下胸口:“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我早就叫你们看好她!我养你们这些人何用!” 他努力平复下心气,对面色慌乱的城主解释道:“只怕王子是被那群舞姬给掳了去,我现在就去追。” 城主惶惶问道:“这……要去哪儿追啊?” 子詹心思飞转:“不是东门便是南门……不,是东门,立刻给我调齐骑兵弓箭手,赶赴东门追拿敌军!” 情急之下,他已顾不上谦让,只管发号施令,索性城主也已是乱了阵脚,没有再去追究这些细节。子詹一面赶往城门,一面在心中发狠——未央,你好得很,且给我等着! 他赶到东门,果不其然见到姜妙众女,心思复杂间,命令却果断,箭矢飞矛齐上,他誓要将“未央”一行人统统拿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却不料那女子竟然不肯疲于奔命,还要回手反击,子詹闪身躲过射回的飞矛,眼中的阴郁之色愈重。 箭矢飞矛终究也没能阻住姜妙的脚步,他眼睁睁看着她上了城楼,在楼顶之上大杀四方。子詹飞身下马,急急向着城楼上方赶去。 此时的城楼之上,姜妙却已是杀红了眼。她此前见姐妹们受戮而无能为力,心中早已是愤懑难言。她勉强压制着理智上了城楼,沈冰上来得早,不用她提醒,草草清理出一片之后,便早早搭好了攀山索,姜妙忍不住大声赞道:“好!” 她一面退敌,一面头也不回地吩咐:“仍是你先下去,我断后!” 沈冰却担忧:“断后太过危险,主帅,这次还是我来……” 姜妙已经极为不耐地咆哮道:“我还有事,你能替我做吗?我是主帅,你只需听令即可,下去!” 沈冰被她气势所迫,立刻飞身下城。下行用的是滑索,比之云梯要快捷许多,扶兰卫一会儿便下去了大半人。 姜妙转头一看,阿雪却还留在城墙之上,默默垂泪。她眉头一皱,怒道:“你怎么还不下去!” 阿雪眼泪汪汪地望向她:“阿澄,阿澄为了保护我,掉下去了!” 姜妙一把抓住她肩膀,将她提溜到绳索边,双眼逼视着她:“这三百姐妹个个都是为了掩护你才来的,你再多留一刻,她们便要多掩护你一刻,便会多一刻危险!你真的要她们统统为你陪葬吗?” 阿雪尖叫道:“我不要!” “那你就别再墨迹,赶紧下去!不要让姐妹们都为你牺牲!”姜妙一声怒喝。 阿雪二话不说,抓起绳索便溜了下去。 阿雪一走,形势顿时一改,姜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凭借一腔悍勇,借助地利之便,将这一方窄仄城墙牢牢护住,不让那些投石射箭的人靠拢过来。这也多亏了不庭的城墙修得逼仄,任凭他兵力再多,却是轻易过不来,但凡这城墙再宽广一些,姜妙便当真要扛不住了。 此时子詹也已登上城墙,他一看眼前情景,立刻下令:“放箭!对着城下放箭!” 守城官一愣:“可他们手中似有人质,是否要先确定身份后再……” 子詹蓦地盯向他,目光阴鹫如毒蛇,守城官打一个寒噤,当即不语。 子詹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放箭!” 守城官不敢违背,连忙下令向下放箭,却见那下去的区区几百女兵宛如雨滴汇入河流,敏捷地钻入一方厚实盾墙之下,正正躲过了射来的剑雨,将女兵们牢牢护住。 当先一人身材高挑,面色蜡黄,正是赶来在外接应的涂红韶。 两方女军回合,顿时气势大振。涂红韶顶着重盾上前几步,扯住攀山索,大力一抖,攀山索松开一股劲儿传向上方,固定在城沿上的铁爪“叭”地一声便松开了。 姜妙在城楼之上,见攀山索落下,知道这是所有人都下去的信号。她松一口气,不再盘踞于那一方城墙之上,开始在城墙沿边辗转腾挪,来回周旋。 丢失了人质,子詹面色如山雨欲来,阴沉无比。他紧紧盯住姜妙,恨道:“把她给我逼到这里来,我要亲自将她拿下!” 守城官也知事情不妙,默默地号令官兵将姜妙逼到了城门主楼的角落里。 一息之间,姜妙被逼至角落,三面都是敌军,身后是百尺高崖,已经是退无可退。 子詹拨众而出,冷笑道:“好个身先士卒的主帅!如今你的下属们皆已得救,只你一人被困险地,生还无望,你的感觉如何啊?” 姜妙并不答话,反身望向身后的城门。因地处云梦泽的缘故,冀北的城池都建有极为宽阔的护城河,城门也都别致,乃是一扇吊索式铁板门,由两根铁索牢牢牵住,因构造缘故,若是要用攻城木撞门,便是撞十天半月也难开。放下时需用铁闸放索,将其横跨于护城河之上,方能进人。当然,如今护城河都已结冰,有与没有没什么两样。 子詹察觉出她的意图,冷笑道:“你竟还想要开城门?我告诉你,痴心妄想!这城门的提闸并不在此处;这铁索能拉住如此厚重的铁门,更是不凡。它们不仅粗逾铜柱,更在锻造之时掺入了极北玄铁,坚固无比。不掌控机关,这城门根本没有人能打得开!你最好还是识相一点,乖乖束手就擒,我还能叫你少受些折磨,死得有几分体面!” 他说着,却见姜妙默默抬起了头,第一次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她的目光一点都不柔情似水,反而炯炯如两团火焰,明亮、无畏,她看向他的目光含了一丝轻蔑,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笑意。 他的心砰砰作响,直觉不对,问道:“你要做什么?” 却见她的身体划过一个极为饱满的圆弧,掌中弯刀寒芒凛冽,铿锵一声,便将铁索齐根斩断! 众皆骇然。谁能料到,这样小小的一把弯刀,竟然是一件能够削金断玉的神兵!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姜妙已是如法炮制,把另一根铁链也一刀斩断。接着,提气纵身。 百尺城楼,一跃而下! 第二十八章 初试锋芒 不庭城那重达数万斤的城门轰然坠地,掀起的巨大余波将整座城池都震得抖了三抖。姜妙的身影如同一片枯叶在空中盘旋,浑不受力一般飘飘落向下方。 城门,破了。 就因为这么个女人!子詹目眦欲裂,他厉声喝道:“给我放箭!” 急篁如雨,密密麻麻地扑向身在空中形迹毕露的姜妙。三千扶兰卫一声惊呼,涂红韶扛着盾牌便要往前冲,被一只大手一把拽回。 飞廉肩扛一把大伞,脚下重重一蹬,整个人如同旱地拔葱一般冲天而起,姜妙也松开气劲,将身形向下一沉,两人双掌相交,飞廉拉着姜妙转过两圈,消解掉她自高处下落的冲力,铁制的伞叶自头顶片片展开,在二人上空形成一片绝域。 姜妙与飞廉相视一笑,互道一声:“幸不辱命!” 姜妙从人群中扯出人质,气聚丹田,扬声道:“我乃冀北扶兰军主帅姜妙!不庭城诸叛党听着!你们引以为豪的姬氏血脉如今已在我们手上,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可要背上弑君的名头!” 子詹岂能让她如愿?如今城门即破,城里城外已经没有区别了,他连声喝道:“此乃敌军诡计,那人根本不是姬王子!众军听令,出城击敌!” 然而人四周将领士兵神色犹豫,却是谁都没有动,显然适才姜妙的话已经被他们听进去了。 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子詹怒极,自己在不庭这么久的苦心经营,竟比不过区区一条血脉! “看来我是命令不动你们了,如此,便叫城主来与你们指挥罢!”眼见众将士面露惶恐,他一声冷笑,拂袖欲走,却又舍不下眼前这数年的基业,低头望向姜妙,却见她也正向这边看来。 他目力极佳,一眼看到姜妙神情似笑非笑,冷冽当中夹着丝丝嘲讽,似在奚落他的无能,顿时脚步就像钉在原地一般,寸步不能动弹。 子詹将拳头紧了又松,最后长叹一声,道:“既然你们怕箭矢会误伤,那便派步兵出城救援,总可以吧?对面只有区区三千人,不趁机将之歼灭,难道要眼睁睁地等他们的援兵赶来吗?” 众将羞惭无地,面红耳赤,一个个连忙听令调兵。 姜妙这边只有三千人,自然也不敢直撄锋芒,命涂红韶带领,将队伍编成尖刀阵,外围由盾牌团团护住,里层长矛队伺机而动,冷不丁便从盾墙里伸出重创敌方,堪称壁垒森严、神出鬼没。一行人且战且退,渐渐远离不庭城门。 子詹看出门道,扬声道:“敌方是想要调虎离山,不要中计,紧守城门,莫去追袭!”不庭军听令收束阵型,扶兰军果然没有再退。 子詹扬声道:“这位……姜小将军,你区区三千娘子军,如何与我万余成周将士相抗?我劝你还是早早投降的好!” 姜妙也气沉丹田,高声回道:“你还知道不能被我们引离城门,也不是傻的嘛!不过,太晚了!”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一般,地平线上一阵尘土飞扬,一只万人军队秉持着浩大声势终于赶到。军队中间簇拥着一位青袍公子,面容略有忧色,正是姬恒率领着冀北新军赶到了。 子詹早已料到,但仍没想到对方竟来得这样快,顿时面色一沉,此时双方兵力相当,不可硬撼,他下令军队退回城中,死守城门。 姜妙见姬恒面色虽有些憔悴,倒并不显病容,知道他已是大好了,这才放下心来,赞道:“不错,来得很是及时!” 姬恒却叹息连连:“这冰鞋冰车也不那么好用,军里都是土生土长的冀北人,都该自小熟悉了才是,仍是花了好些功夫才赶到。若不是提前几日便出发,今日你就要孤军奋战了。” 姜妙却很理解,宽慰道:“真有那么好用,两边早打起来了,这东西也就占个‘奇巧’而已。” 战场凶险,两人只来得及匆匆交代两句,便又重新投入到激烈的战事中去。不庭城门虽破,但子詹下定决心,一味收缩兵力,死守城门,冀北军一时也是攻克不下,战事陷入僵局。 眼看东方渐渐泛白,这场夜间开始的攻城之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不独不庭军,冀北军这边也逐渐显露出疲态来。 却在此时,情势突变。自东南方向忽然升起隆隆的兵马声来,听其来势,竟有不下万人。 子詹仍旧在城头,闻声腾地站起,向东方极目远眺:魏巍骑兵间一杆赤红大旗,上书“成周”二字,却是先前出征的连进率军回来了!子詹心神一振,立刻振臂高呼:“儿郎们,我们的援军到了!大家坚持住,与连将军一起共歼敌军!” 不庭军闻言,顿时军声大振,气势如虹,将冀北军逼得节节败退。 姜妙眉毛一扬,同样高呼道:“儿郎们莫慌!对面明明是丧家之犬,哪里是什么援军?真正的援军是咱们殿下!” 刁女!你在胡扯些什么?子詹快要被这个胡乱画饼的小骗子给气笑了,谁知,待他转头看去,却见远处赶来的连进大军竟真的神情慌乱,而在他们身后,另有一只骑兵追到,当先一杆玄黑大旗,上面明黄字体清清楚楚地书着二字“成汤”。 ……怎么回事!“冰城”那边不是没有异动吗?子詹此刻恨不能将自己派去那探子碎尸万段,冀北大营距离不庭甚远,来回需要几日,那边的消息传不到也就算了;这“冰城”距此不过百里,冀北军都到了眼前,如何能不知道! 子詹却是冤枉了自己的线人。他自是在“冰城”之中兢兢业业地传递信息,奈何羲和率领冀北军赶到“冰城”附近之后,却并未入城镇守,而是在之前勘察的那座山包之后隐藏着。 那座山包只有两人高,平日里没人将它当作山来看,此刻却成为一座绝佳的掩体,区区一山之隔,便将冀北大军的行踪掩盖得严严实实。身在“冰城”中的人同样视线受阻,自然看不到大军已到。 待今晚他与富绅们一起被带出城到山丘之后藏起,终于觉出不对时,已经被羲和派人牢牢盯防住,要传递消息更是无从谈起。 却说昨夜连进率兵到了荒原,夜间的冰城没有了白日里那份晶莹,是夜有星无月,原上黑洞洞一片,冷风刮过,只余几分阴森,哪里还有半分仙气可言?再到了“冰城”之中,且不说这城建得匆忙,竟未修城门,此时还亮着灯的更是没有几户人家。 不是说这里住的都是富绅么,少不了要作风豪奢、欢饮达旦,怎么能天黑就熄灯,这样安顺节俭?连进人虽然市侩了些,本事却是不差的。他与黄觉交战多年,彼此也是势均力敌,互有胜负。他虽不通文墨,此时一入冰城,却也本能地觉出不对来,当即将士卒分为三列,中路收束,两翼突出,以门户敞开之势行进。 羲和便在那高丘之上,远远看一眼,笑道:“七煞天蝎阵,倒也有几分意思。”他目中荧光闪闪,显是有能夜间视物的本事。 黄宪在一旁却是什么也看不清,干着急,他闻言忙道:“这七煞天蝎阵算得上是连进老儿的独门绝技了,此阵攻守兼备,如今一入城便把看家本领用出来,只怕他也是谨慎得紧,殿下切莫轻敌呀!” 羲和却问:“哦?独门绝技?那咱们一会儿也用这个便是。” “殿下!”这几日冀北军演练得根本不是七煞天蝎阵,他们哪里会?殿下这不是胡闹嘛! 羲和瞥他一眼,轻飘飘道:“慌什么?不过是入门的阵型而已,出不了大事。你也该对自己的兵有点信心。”黄宪大急,额上汗都快要出来了。 羲和又道:“那也是之后的事了,如今先看你父亲如何退兵才是。” 黄宪心神一转,心中却更加愁苦了几分。他支支吾吾道:“殿下,我父亲此前与连进老儿交手,胜负都不过五五之数,如今您只给他五千兵力,对面连进却是上万精兵,这一仗恐怕……” 这位殿下到底懂不懂战术还是未知,却要做此战的指挥。兵力不足还要兵分两组乃是大忌,他心中百般不愿,却无奈对方手段高超,将他与父亲压制得不能翻身。如今这一战实在凶险,若是父亲出事,那他……黄宪心中如滚水翻腾,已经起了抗命的决心。 羲和将他神色看在眼里,面上却不作声,只道:“放心,既然都是老对手了,黄老将军只管按他的打法好好迎战便是。” 黄宪自然不能放心,但大战当前,他也不再反驳,只提起一颗心努力瞪大眼睛眺望战场。 此刻跟黄宪抱着同样忧虑的还有此刻潜伏在“冰城”之中的黄觉。自己对于连进的“七煞天蝎阵”,也没有很好的破解之法,以往每每他使出来,自己这边最好也只能勉强平手。 如今他听羲所言,叫他一切循旧例,只管按往日打法,便觉得甚为心虚。但军纪如铁,令行禁止,羲和还未犯什么错处,自己若不听命,那便是自己的不是,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顶上了。 谁知真等不庭军进了“冰城”,两军交战之时,却又与平日里身为不同:黄觉只是遵了羲和之令,命士兵在交战之时务必背靠“冰城”的建筑,不得远离,便不知为何只觉今日的将士们越战越勇,全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甚至有那临阵怯场的,胡乱挥舞几刀,也能砍中敌人;而对面却莫名士气低迷,区区五千人,竟打得对面万余人丢盔弃甲,溃败连连。 黄觉再三思量,还是确信这一切都是因这“冰城”所致,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怎么这一座城,也不过是件死物而已,却能有这样骇人听闻的效用? 莫非这羲和殿下竟会什么妖法不成? 同样想法的还有黄宪,他在山丘上虽看不分明,却也明显看到那不庭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城,又很快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溃败而出,简直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睛瞧上一瞧。只见他张着大口,一脸震惊之色,望向羲和,就差喊出“妖术”二字了。 羲和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开口道:“并非是什么术法,不过是奇门而已。” “奇门?”黄宪虽不至于不通文墨,但对这样高深的学问也是一窍不通的。 羲和娓娓道来:“我在最初建造这座‘冰城’之时,便将它建成了一个大型的奇门局,此局名为‘云遁’,天盘乙奇、中盘开门、地盘六辛,宜立营寨,可得云精之蔽。你可听说过‘望气’?” “‘望气’?”黄宪不禁有些羞赧,适才羲和的那些话,他是一句也没有听懂,真真是对牛弹琴了。 羲和伸手抵住他后辈,一股清凉内息被导入体内,黄宪只觉眼前一凉,视野中顿时浮现出清晰的“冰城”模样,城池上空还隐隐漂浮着几团青色的云气。 “这就是‘气’?”他后知后觉道。 “正是,人人都有其气运,聚众则可成‘气势’,古兵书中有语云‘军气’,言‘青气在上,其谋未定;青气在右,将弱兵多。’我这局‘风遁’奇门,便可借天地之力,左右两军的军气,此消而彼长,这不庭军自然不是黄老将军的对手。” 人总是对于自己的未知事物抱有莫名的敬畏,更何况是羲和这样动乾坤、夺造化的大手段?黄宪此时望向羲和的目光,已与之前大不相同,未有“敬服”二字而已。 只听羲和轻描淡写道:“既然出来了,我们这边也不要过去,黄宪,你去,带着剩下的五千兵马将他们自后包抄住,由我亲自来指挥。”不知不觉间,他对黄宪已不再用“黄小将军”的敬称了。 而黄宪丝毫没有觉出不对,他恭声应是,随后毫不迟疑地下去调兵了。 羲和看着他那犹带着几分兴奋雀跃的背影,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容。 连进在城中眼看兵势倾颓,节节败退,果断下令撤军,他行事向来谨慎,如今一看城中并无什么富绅,只有伏兵,自是不肯多作停留。 谁料军阵的蝎尾刚出城,便又遇大批冀北军士包抄过来,他来不及考虑这些兵士是从哪里来,只能慌乱里慌张地调度后方军队迎战。 只见那迎面而来冀北军两翼迅疾前突、中部稳健收束,行进之间颇有章法,隐隐便显出一套阵型来。 连进失声叫道:“七煞天蝎阵!怎么可能?”这七煞天蝎阵,明明是他的独门秘技…… 几个呼吸间,大军压阵,只见冀北军的两只蝎螯蓦地向两侧分开,将退出来的两千不庭军尽数包了进去。 羲和淡声道:“变阵,九转轮盘阵。” 这才是他们这些时日演练的新阵法,黄宪立刻传令:“变阵,九转轮盘阵!” 只见冀北军两翼收紧,便将先前那两千不庭军团团围住,一层套一层,直如铁桶一般。他们围绕包围圈,以包心之势螺旋跑动着,手中是先前备好的长枪铁矛。矛头一致向内,每跑动一圈,围在内心的不庭军便要被搠死一圈。五千冀北军便如那咬合的齿轮,绞肉机一般转动着、倾轧着,将包围圈逐渐缩小。 连进环顾四周,乌泱泱一片全是冀北军,眼看军队陷入前后夹击之境,知道反击无望,当机立断斩下蝎尾,舍了那两千精兵,率领残余部队匆匆往不庭城逃去。 至此,陷在阵中的两千不庭军便毫无悬念,被冀北军尽数拿下。 两军会合,羲和下令:“全军整顿,追击敌军。” 黄宪此时对羲和已是言听计从,当即毫无异议,领命前去;黄觉却颇有些不解:“殿下,我军刚刚经历一场大战,便立即长途追击,这是否有些不妥?所谓穷寇莫追啊!” 羲和淡笑一声:“无妨,对面还未到穷寇之时,我正要送他们一程。” 他抬眼望向窗外,夜幕沉沉,繁星渐明。 第二十九章 平明折羽 当看到连进身后的万余冀北军时,子詹才深刻地感受到,这一战,他败了,而且,堪称一败涂地。 而一马当先,走在冀北军前的统帅,便是那位之前与他虚与委蛇、做亡国买卖的“姜公子”。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想自己自负聪明,谋略过人,在九黎之时不甘心被人压过一头,以为到了冀北便能大展一番身手,谁料却被这一男一女耍得团团转! 而此时,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女帅显然非常上道,眼见援军一到,立刻便将堵在城门死守的不庭城守军抛在一边,径直向连进大军来处堵去,两路冀北大军前后合围,形成包夹之势,将连进的军队困在半路。 任凭身后的不庭守军如何骚扰攻击,就是不予理会,一心要将连进这一支给先行拿下。在此密集攻势之下,冀北军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将连进军队打得溃不成兵。 所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不庭军自昨夜开始屡屡受挫,屡战屡败,至此,军中已隐隐有绝望之气。 忽听羲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的声音能有多大?但不知为何,两军的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声叹息。 只听羲和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合虚与不庭是兄弟之城,居民多为亲眷,一脉相传,唇齿相依。本该守望相助,为何如今,却落到了互相残杀的地步?” 这话在战场上发出,说得很不是时候,也很不是地方,却正中众人此时心境。交战的双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怔怔地望向他。 却听他道:“本来冀北不受宗周管辖,已有六百余年;早年尚且混乱,如今又有成汤一统,本该是最平和的时候,如何,却又挑起战端?当真是因为宗周血脉?不,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谁?是谁?所有人都不禁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子詹隐隐觉出不对,面上不动声色,身形却收紧起来,缓缓后撤。 却见羲和伸指如电,直向不庭城楼:“是他!” 不庭军中有人失声道:“子詹公子?” 羲和摇头:“不,他不是子詹公子。想必不庭城的诸位都应该记得,此人并不是冀北本地人士,自他到来之后,民心便开始浮动,而战乱,也由此而起。” 随着他的话语,不庭的诸人好似真的回想起了曾经,好像,真如他所说,自子詹公子到不庭,便被奉为上宾,高官显贵人人奉承,然就在不久之后,不庭便叛出了成汤…… 刚刚赶到的城主面色惶然,喃喃道:“子詹公子……你为何要这么做?” 羲和答道:“因为他不是冀北人,挑起冀北的战事,便是他的目的! “此人并不叫子詹,他是西南九黎部牛黎部落的少主,姓任,名无骨。因为成汤江山日渐稳固,他担心九黎部族也会受到威胁,便当先一步,挑起冀北的战事,来使成汤自顾不暇,好让自己家乡能够不受管制、自由自在! “他打得一手好算计,而事情的发展也尽如他所料,只要冀北一日不得安宁,九黎便可得一日安稳。他一心为自己人打算,自是过得心安理得,哪里又管冀北百姓过得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羲和扬声叱道:“任无骨!你如此枉顾冀北百姓性命,犯上作乱、倒行逆施,如今阴谋大白于天下,还不快向冀北数十万百姓谢罪?” 任无骨两眼寒芒如电射,紧紧盯住了羲和:“九黎有九部,能人无数,你是怎么肯定我就是任无骨的?” 羲和淡笑:“九黎氏族部落虽多,可擅蛊毒的仅牛黎一脉。阁下之前与我打过交道,不巧羲和的鼻子灵敏的很,那么重的朱砂黄药味道,羲和又焉能不知呢?” 任无骨也露出一丝笑意,连声道:“好、好、好!”他话音未落,忽然一掌将身侧的城主打落城楼! 城主一声惨叫,任无骨已经跟着一跃而下,他在城主身上重重一踩,化解掉高出下落的冲力,随即借力飞向最近处的一名不庭骑兵。他在半空中抽出一柄蛇形短刀,划向骑兵颈项,将马上士兵一刀毙命,随即夺过马匹,在马臀上狠狠一戳,飞马向南方逃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地上便多了城主与骑兵两具尸体,红白一片,惨淡异常。不庭士兵反应过来,顿时个个怒意勃发,箭矢如雨,向着任无骨追击而去。 任无骨在马上回身,挥刀将要害处的箭矢打落,有那闪避不及的,只要不是向着手足心腹,便用躯体硬接,到最后,他身中数箭,连口中都嗫住了一支。 但他终究是逃出了不庭军的射程。观者无不遍体生寒,在心里想着,这可真是个狠人! 却见他忽然狼顾,将目光紧紧盯住了冀北军后方。那里,一身青袍的姬恒正同人质坐在一起守望着。他这刻意向南一冲,倒与他俩隔得更近了。 他紧紧盯住了面容肖似的两人。 羲和,他想道,你不仅要减少伤亡,为冀北保存生力;更要借此机会,将不庭军民的仇恨转嫁到我的身上,手段当真是高明,我自愧不如。但,我今日虽败了,却也不会让你好过! 看着姬恒那与姬隐足足有五分相似的面容,比之姬隐这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那位恐怕才是货真价实的姬姓王子吧!姜妙没有发觉,子詹却是在看到姬恒的那一刻便明白过来,羲和恐怕还想要利用姬恒与宗周的关系来安抚那些顽固的不庭军民。 如此,我便偏偏不让你如愿!这位王子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成汤,恐怕宗周那边也不会很好交代。九黎与宗周相隔万丈,远如天渊地极,羲和呀羲和,那便由你和你们成汤,一起承受宗周的怒火吧! 他想着,俯身自地上拾起一柄长弓,取下口中箭矢,弯弓引羽,蓄足全身气力,以雷霆之势射向二人! 众人都当他是气急败坏之下,欲待射杀人质姬隐,姬恒身边的护卫顿时上前,将姬隐层层护住。相距最近的姜妙看清他箭尖所指,确实脸色剧变。 他这一箭,明明是向着姬恒!姜妙疾呼道:“飞廉助我!” 飞廉立时会意,屈膝跪地,姜妙已是一跃而起,飞廉将内力贯注右拳,一拳击在姜妙脚底。姜妙借这一拳之势,如弹射一般飞出数丈,正正阻在姬恒身前。 但她此时已经力竭,也不及改变姿势,只能将手中弯刀奋力一挥,勉力将箭镞一刀削去,箭杆却阻不住,直直钉入姜妙左肩。 姬恒惊叫一声:“不!” 姜妙却受箭身冲力,直直向身后姬恒砸去。巨大冲力加上贯穿疼痛,两人齐齐晕了过去。 任无骨在马上见了,简直要把姜妙恨入骨髓,但他已在没有机会出手,眼看身后大军追至,只能匆匆含恨而去。 第三十一章 鸿门夜宴 成汤,沬都城外,十里亭。 羲和一行人去时匆匆,回来时却是不紧不慢,一路打马游赏缓缓而归,竟也花去了月余功夫。等到达沬都时,已近年关。 姜妙在马上极目远眺,良久,好生失望道:“我们公子此去冀北立下不世战功,怎么这沬都里竟然连个出城迎接的人也不见,真是太没有诚意了!” 她在冀北数月,身材抽条得很快,两条腿笔直纤长,一眼望去,比别的女子都要高挑些,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只脸上婴儿肥未消,仍带着几分稚嫩,倒也灵巧可爱。 羲和拨马上前,笑道:“咱们这次去得快,回得也快,沬都这边反应不及也是常事。” 姜妙小声嘀咕:“可你回京的上表都发出去几个月了,他们会不知道?” 羲和闻声看过来。他在冀北苦寒之地几月打磨,不见沧桑,反而越发光润,有一种水墨般的清雅与从容。 姜妙立刻左顾右盼,全当作无事发生。 飞廉此时倒学得机灵了一些,竟主动跑出来打圆场:“公子,您还要急着去王宫,就不要再与这丫头计较了。” 羲和哂笑一声:“自阿妙来了府里,你的话倒是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飞廉一张黑脸顿时乌中泛紫,倒也没有反驳。他这几月身量也没少长,比姜妙足足高出一头,浑身上下肌肉贲张,线条洗练流畅,皮肤呈光亮的古铜色,面部轮廓愈发深邃刚硬,光是站在那里,便已是气势逼人。 羲和也不多作刁难,颔首道:“那我便进宫述职献俘,你与阿妙先回府中打点。”言罢,一行人兵分两路,姜妙与飞廉先行回到了羲和府中。 也是奇怪,明明先前在这府里也不过呆了几月,甚至还不及在冀北的时间长,但姜妙回到府中之时,胸中仍旧升起一股久违的激动与感慨,看着眼前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曾经的时光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姜妙此时真是难得的心境柔和,就连对着齐光这个总是横木冷目的侍女总管,都多了几分怀念与欣慰。 她颇为慈爱地望着齐光笑道:“好久不见啊!” 齐光如同看失智患儿一般盯着她,警惕道:“你身为下人,累月不回,房间已经被封起来了。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我现在早已不是侍女总管,你有什么问题,就去找沐芳吧!她现在可称得上是只手遮天,除了公子,谁不看她脸色?” 姜妙适才升起的一点宽慰顿时烟消云散。得,就是有这样的人,总在眼前的一亩三寸地上斤斤计较,心眼小的连针尖儿都容不下,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恢复了从前对齐光视若无物的态度,转身撸起袖子向后厨走去。自己的卧房本来就是胡乱一住,封了也就封了,但若是有人敢动乙父的小厨房,那么管她什么沐芳沐草的,自己绝对要给她点好果子吃。 到西院一看,一切却如往常,分毫未动,灶上甚至还放了新鲜的瓜果菜蔬,仿佛乙父从未离开一般。 姜妙心中蓦地软了下来,她心想,这个沐芳果然十分上道,行事比齐光要让人舒服多了,难怪羲和更为信任她。 她轻轻抚过刀架上的剔骨尖刀,想起此前乙父悉心教导她的种种,自己本该恼恨他的不负责任、不辞而别的,却又不知为何,心中仍旧只有思念在绵延。 “乙父啊乙父,你到底是去了哪里啊?”她感慨道。 “总归是平安无事罢了。你这刚刚回来,切勿再为离愁挂牵。”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羲和不知何时已经回府了。 “你回来了!”姜妙惊道,“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夕食呢!”她说着,打叠起精神来,准备开工大干一场。 “不必了,”羲和制止道,“父君在宫中摆了洗尘宴为我接风,你也收拾收拾,一起去吧。” “啊?”姜妙的脸蛋皱成一团。洗尘宴也是理所当然的,姜妙心中也很清楚,但王宫那地方留给姜妙的印象实在太差,不啻龙潭虎穴,她是十分的不情愿再去的。 羲和看得有趣,忍不住在她两腮上捏了一把,笑道:“我叫你去是有差事在身的,到时候宴上人多混杂,你呢,就负责给我挡酒。” “叫我给你挡酒?”姜妙嘴巴被捏,声音含含糊糊地抗议道,“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羲和好笑:“你这馋鬼,平日里我拘着你,不让你饮酒,你诸多抱怨;如今难得有一次机会叫你去痛饮一番,你反而推三阻四,又是什么意思?” 对啊!姜妙双眸一亮。她咂咂嘴,被羲和这么一说,自己腹中的酒虫便好似被勾引出来一般,心里痒痒的,这确是一份美差啊!她顿时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于是到了宫中,众臣便见到羲和殿下身边跟了一条小尾巴。小姑娘苹果脸,杏核眼,生得十分讨喜的模样,更兼有一副好酒量,凡是来向羲和敬酒的,她可谓来者不拒,让观者不得不竖起拇指赞叹一声:“着实是海量!” 姜妙在一边痛饮,羲和则在她耳边小小声地介绍着在场诸位,当然,主要是他的那些哥哥们。 他看向首座那位一身玄服的男子,道:“这个你是认识的。” 姜妙连连点头:“嗯嗯,我认识,这是太子。” 羲和又看向次座的男子,那人一身紫缎金乌纹锦袍,头上八宝攒珠金丝冠,模样依稀有两份像羲和,却不若羲和生得温文俊逸,反而多几分杀伐戾气:“这是我五王兄,名叫伯许。” 姜妙撇撇嘴:“这人看着就不像好人。” 羲和:“人不可貌相。” 姜妙于是问道:“那他是好人吗?” 羲和轻笑:“……不是。” 姜妙双手一摊:“那不就结了?”她神情得意,一副“看我的话多有道理”的模样。 羲和忍俊不禁,板着脸轻斥道:“莫要歪缠!”姜妙冲他扮起了鬼脸。 羲和又道:“我还有二哥、三哥和几个小一些的弟弟,有的还在外面,有的年纪小而没有来。” 姜妙啧啧叹道:“真是个大家族!”她看一眼羲和,问道:“那你就是行四了?” 羲和面上一顿,低声道:“我没有入序齿。” “嗯?”姜妙不解。 羲和解释道:“我四岁时,母亲才将我送到父亲身边,彼时我的兄弟们排辈已经叫了数年,大家也都习惯了,便没有再改。” 真的是因为习惯吗?不入序齿,怎么看都是对你的身份有所疑虑吧!姜妙这话却没有说出口,她想到姬恒,又想到羲和,不禁有些抓狂:“怎么一个两个的身世都这么坎坷离奇啊!我是有什么特异体质会吸引你们这种人吗?” “不说这些陈年往事了。你不要光顾着喝酒,也好好用些饭菜,不然待会儿酒劲上来,腹中空空,有你好受。这宫中的美食你平日里也不曾尝过,来!”羲和忽然执起一块甜糕塞进她嘴里。 吃什么吃?还没有我做的好!姜妙瞪他,看看庭中一众各怀心事的人,又是牢骚满腹:这成汤王宫冥冥中与她反冲,每次一来,便浑身不得劲儿,且定会狠吃些苦头。今日看这架势,怕又是宴无好宴,待会儿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呢! 思及此处,她却又努力往口中塞了些饭食,混着酒水狂吃起来:恐怕待会儿又要闹事,指不定还要打架,自己须得快些填饱肚子,攒足力气、养精蓄锐才是! 第三十二章 玉貌丹心 酒过三巡,姜妙但觉一股醉意上涌,热力蒸腾,齿颊微醺。羲和见她醉态,不动声色地将她拉过,并指一推,向她口中塞入一物。 姜妙只觉激灵灵一股凉意直冲后脑,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她被刺激得“咝咝”作响,怒目向羲和:“你给我吃的什么?” 羲和低笑道:“薄荷脑,提神醒酒而已。宴席还未过半,你就此醉了可不好。不准吞下,含着便是。”姜妙顿时哑火,郁闷不已地闭上嘴巴努力含化。 因是宫廷宴会,姜妙也好好打扮了一番:顶法挽成玲珑可爱的玉兔百合髻,额前刘海微垂,两鬓及脑后的碎发编作一溜儿小辫儿,松松地拢在脑后;身上银红底缠枝玉梅纹的宫装,腰间束了极宽的銮带,衣袖也是利落的滚边箭袖,娇俏中带飒爽,柔媚不失英气。 配上羲和一身玉色云纹大氅,远远望去,真如一对儿璧人。两人旁若无人、耳鬓厮磨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那就是郎情妾意、如胶似漆,叫观者无不会心一笑;但落在有心人眼里,便只觉得这幅情景十足刺目了。 姜妙眼见又一人走到案前,连忙悄悄拉一拉羲和的衣角,低声问道:“这个又是哪位?” 她自以为做得不露痕迹,实际却早被对面人看在眼里,于是那人唇角微勾,笑得越发灿烂了一些。来人一身赭色长袍,上面密绣碧桃花,长眉斜飞入鬓,凤眼丹唇,此时面上含笑,便增添了十分魅色,饶是姜妙此前已有些不耐烦,此时一见,也不由有些呆愣。 羲和的传音叫她回过神:“这是祝氏长子祝丹,其父是当朝大司空,他现在宫中官值郎中令。” 这么说,这位是那个第一美人祝妍的哥哥了?姜妙下意识向他来处望去,果见一位光艳夺目的美人正坐席后,见她望来,微微回以一笑,霎时便如明月出于山巅,满室生辉。 姜妙仔细一看,兄妹二人竟有六七分相像,只不过祝妍的装扮要素净一些,显得更为端庄大方。 此时,这位有几分莫名妖冶的美男子微微躬身,一派温润地笑道:“我代家妹敬殿下一杯,恭贺殿下凯旋。”姜妙抬眼,果见席上祝大美人遥遥举杯致意,浅笑盈盈。 乖乖,这可真是个热情似火的大胆美人儿啊!她颇为戏谑地望向羲和,却见羲和面色不改,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诚之兄气了,都是冀北众将士的功劳,羲和不敢独揽功勋。” 姜妙心里微微一哂,这家伙在外人面前从来便是如此,谦谦君子,装模作样,她看得多了,反而觉得几分有趣。 却忽觉羲和在她胳膊肘上轻轻一推,她反应过来,在心底暗暗翻个白眼,含笑将酒杯接过:“祝公子见谅,我家主人在冀北受伤未愈,不便饮酒,便由小女代劳了吧?” 那祝公子竟然很好说话,立刻便同意了,姜妙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便听他笑道:“从前倒不曾见过殿下这位小婢,如今一看,倒是机灵的很。” 羲和同样回以一笑:“她是我开府之时新收的使女,前两年才调到跟前来,名字叫未央,”一面道,“未央,还不快向祝公子见礼。” 所以说这“未央”是哪位?哼!姜妙默默腹诽着,面上恭恭敬敬:“奴婢见过祝公子。”她的声音里,还隐含了几分娇羞。 祝公子的笑容明显更深了几分,倒没有再追问,安心回到席间席间向他妹妹复命去了。 姜妙望着他的背影感叹道:“这真是一对儿神仙似的兄妹!” 羲和闻言眉梢微挑:“可别被眼前美色所迷惑了,这位祝公子,可不像他表现得那样和善。” 这边姜妙再次落座,尚不等将坐席捂热,头顶一道华丽馥郁之声响起:“苏某也以一杯薄酒,聊敬羲和殿下。”她抬头看去,顿时面色发黑:原来是久违的苏相爷又过来了。 他今日穿着紫红色的宰相官服,大翻癸领,乌丝立冠,玄色冠带,笑得细长狐狸眼眯成一线——一看就没安好心。姜妙立刻低头搛菜,只作未见。 身边微微一紧,姜妙转头看去,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这厮凑不要脸的,竟然凑到了她旁边坐下!姜妙皱紧眉头,努力往羲和那里挪了一挪,主动与他划开界限。 却听苏绰道:“自中秋一别,咱们便未再见过,我有意为那日宫中之事向你道歉,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再见,便让殿下为我俩做个见证,饮下这杯酒,你我望却前怨,从此修好如何?” 姜妙冷哼道:“还是不必麻烦了,本姑娘记性好的很,无论是恩是仇都能记一辈子,绝不会忘!” 这么不给面子!苏绰一阵苦笑,复道:“既然姑娘如此不给苏某面子,那,苏某只好越过姑娘,改求殿下宽宥了。左右殿下是姑娘的主子,主子同意了,那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行?姜妙眉头微蹙,目光如电射向羲和。 却见羲和一脸兴味斐然,含笑应道:“也可。那这杯酒就有羲和来代饮吧。” 不行!姜妙出手如电,一把夺过羲和手中的酒杯:“那还是不用了吧,我这等下人的区区一点子小事,哪里有惊动主子来处置的道理。”又道,“既然苏相有此诚意,小女也是不敢勉强的。” 她说着,将酒杯举到唇边,张口就要饮下。 苏绰唇角微勾,却听“咔擦”一声轻响,那只银制的酒杯已被姜妙捏成了薄薄的一片,杯中酒水全部倾洒出来,一滴不剩。姜妙面上无辜道:“我当真不是故意的,这杯子实在太软,想不到稍一用力就被捏扁了。” 苏绰面上一黑,而姜妙则在心底一阵狂笑。 只听苏绰笑道:“无妨,换只便是。” 姜妙心道,凭你金杯银杯铜杯换个换多少只,我都给你捏扁就是了。孰料苏绰一抬手,从袖中掏出一只瓷杯来,笑眯眯道:“我这里有只瓷杯,倒可不必担心会捏坏。” 姜妙面色一垮,心中大骂苏绰阴险卑鄙。陶瓷杯当然是捏不坏的,捏碎了还要伤到自己,难道要摔杯子?可这样动静太大,姜妙看看四周,实在是不想在这样龙潭虎穴般的宴席上闹出大动静来。 她索性露出真面目,压低声音恶狠狠道:“骚狐狸!你不用在哪里白费力气了,经过你手的东西,我是绝对不会入口的!” 骚狐狸?苏绰面上青筋暴起,却仍旧忍耐住,传音道:“你放心好了,这酒里我绝对没有下毒。” 姜妙一声冷哼:“上次你也没说你会下毒。” 苏绰颇感无奈:“可我也说我不会下毒啊!” 姜妙怒:“一般人会随身带毒吗?”只有你这种人才会默认给人下毒! 苏绰:“言下之意,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信我了?” 姜妙嗤道:“你有哪点值得我信任了?” 苏绰改换策略,用激将法:“一句话,你敢不敢喝?” 姜妙柳眉倒竖,凶神恶煞道:“不敢!” “你!”苏绰一噎,这丫头怎的油盐不进?真是犟得可怕,之前那道坎,算是永也过不去了?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头顶传来一声洪亮笑喝:“苏相好兴致!”二人已经,齐齐抬头,却是五王子伯许。伯许举了一只瓷杯道:“适才我见这位姑娘单手便将银杯捏成一片,真可谓是女中豪杰!伯许平生最是欣赏你这样的女子,来,我敬你一杯!” 姜妙心中略荒,匆忙回了一杯,喝完才发现手中竟是苏绰适才取出的瓷杯,顿时一惊。自己还是着了他的道儿了!姜妙见他面有得色,心里不安懊恼得很,急欲找个地方催吐一番才能安心。 羲和看出她不安,温声道:“你自去就是,我叫他替我挡酒。”他指的,却是一旁的苏绰。 姜妙狠狠瞪了苏绰一眼,匆匆离席去了。她一面走一面想,等一会儿回来,定要这厮好看! 她急急走出庭院,到了一旁的园林之中,一掌抵在腹部,将腹中酒液全部呕个干净,这才放下心来。一想到苏绰那厮还在席上,又本能地不想回去与他纠缠,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园林中乱走。 园中乃是一片假山风光,怪石林立,颇有曲径通幽之意味。忽然一股笛音幽幽传来,微微渺渺,若有若无。姜妙怔怔然抬头,提步向石林深处走去。 假山后忽然闪出一人,却是苏绰。姜妙双眼蒙蒙,恍若未见,直直从他身边穿过。苏绰在她背后轻轻一拍,姜妙终于有所反应,豁然回首,双眼却依旧无神。 苏绰本是因气走了姜妙,心中不安,特意来看她,此刻意识到不对,当即重重一哼,笛声戛然而止。 苏绰伸手拉住姜妙,拖着她便向石林外走去,孰料姜妙忽然狠命挣扎起来,苏绰一个不防,被狠狠甩开。 姜妙双目失焦,右手反手手刀就向苏绰砍去,苏绰一把挡住,右手成爪,抓向姜妙门面。姜妙却不闪不避,未受束缚的左手施擒拿术,径卸苏绰右肩。 苏绰微蹙眉心,见她这样神智全无,只攻不守,只得身形闪烁,避开姜妙正面,远远地袭向她后心。姜妙身体纹丝不动,右手向后抓向苏绰胸口,被苏绰一针刺中后颈,脑中一麻,便没了知觉。 苏绰自她颈后拔出金针,长吁了口气。他伸指将姜妙掐醒,没好气道:“起来!”姜妙迷迷糊糊,神智已经回笼,脑中却是一团浆糊,原本就红润的双颊似火烧一般,浑身上下都燥热难耐,不由难受地闷哼一声。 苏绰重重一抖,不敢再扶她,随手一推,将她扔靠在一旁的假山上。姜妙却在迷蒙间保持本能,一双小手乱舞着就去解自己的衣带。 苏绰吓得捂住眼睛,低声连喝:“喂,你清醒一点!”姜妙完全听不见,一边乱摸一边难受得直哼哼。 情况似乎越来越糟,苏绰急得头上冒汗,一时竟也毫无办法。 “这是怎么回事?子端!” 忽然,一声冷喝传来。 第三十三章 非我所愿 “这是怎么回事?子端!” 听到这声沉凝冷喝之时,苏绰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抹一抹面上的汗水,叹道:“羲和,你可算来了!快来看看这丫头。” 羲和蹙眉上前,他是久等二人不归,心中不放心,才出来寻找,才知一到园林,便看见苏绰贴在一边石壁上大喘气,另一旁假山上姜妙正娇哼着解衣的香艳画面。 姜妙此时只觉身上越来越热,体内更是奇痒无比,呼吸也难以顺畅,但她还略微保持着一些清醒,知道自己不对劲,便努力与那股难受抗衡着,熬了许久,已是身心俱疲。 忽听到一声带着轻寒之意的低唤:“过来。”她只觉莫名熟悉,当即依赖之感丛生,再顾不得其他,循着声音的方向便一把扑了过去。 滚烫的皮肤接触到那人犹带几分夜露的怀抱,她不由得舒爽地长叹一声,将脸颊深深地埋入那人的衣襟里,又拱又蹭,贪婪地汲取着身边的清凉。 羲和右手把住姜妙的脑袋一撑,推出一臂远,再次问道:“怎么回事!”他望向苏绰的目中已经染了薄怒。 苏绰再擦一把冷汗,解释道:“这可真真冤枉!我先前逗她有点狠了,心里过不去,特意出来看看她。谁料却见她双目无神,状如离婚,我又听到这园中有笛声传出,便猜到她是中了幽香绮兰引。” “幽香绮兰引?”羲和眉心微蹙。 苏绰松一口气,续道:“这幽香绮兰引,想必殿下也是听说过的,此物本无毒性,但却能使人迷失本性,受人操控。我怕未央姑娘被奸人所用,所以拦下她帮她驱毒。但事情紧急,我身上也没有绮兰引的解药,只有一味幻夜椎心香,虽是毒物,但勉强与绮兰引药性相合,两相抵消,正可中和毒性。谁知……” 他瞥一眼八爪鱼一般扒在羲和臂上的姜妙,又飞快垂下眼皮:“没想到这两种药物一激发,竟然有些额外的功效,我此前也没试过,完全没有料到……” 他也很是有些讪讪,自己此番本是为与姜妙修好才来的,毕竟两人属同一阵营,不好总是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而平日里似这般光明正大亲近的机会又不多,不想却弄巧成拙,反而使二人的氛围比之前更加尴尬了一些。 羲和敏感察觉到一旁的姜妙体温越来越高,脸上那不正常的红色越来愈浓,渐渐向下蔓延,身上也开始隐隐逸出淡香,不由得心中一紧,立刻伸手将姜妙护在怀中,遮住她面颊,一面望向苏绰:“此事我来处理,你先回去。” 苏绰从善如流:“苏某确是不便打扰,先行告辞了。” 他走出几步,忽又回头促狭道:“这还是在王宫之中,殿下可要注意分寸啊!”说罢,不待羲和回话,便运起轻功,飞也似地跑走了。 羲和看了眼尚在怀中乱蹭的姜妙,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将姜妙打横抱起,在石林中一拐一绕,已然消失在石林深处。 姜妙被羲和抱在怀里,双臂皆被牢牢圈住,她只觉得不舒服,便奋力挣扎起来,身体如虫般不停扭来扭去,两只小手也不安分地胡乱抓挠。却听羲和一声闷哼,捉住她一双小手,苦笑着道:“好孩子,你安分些。” 孩子?谁是孩子!姜妙不服,身上挣脱不动,便张开小嘴去咬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敢叫自己“孩子”的家伙。 “呃!”羲和简直目瞪口呆,他头一次失了以往的从容,俯下身去,与姜妙鼻尖贴着鼻尖,呼吸相闻。姜妙只觉他呼过来的气息轻轻柔柔的,叫人又麻又痒,忍不住左右摆动着脑袋躲避起来,就听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道:“你待会儿最好不要醒来……” 姜妙迷迷蒙蒙地打了个冷颤,仿佛在无意识中也感受到了威胁似的,口里梦呓般地呢喃了几句,乖乖地缩在羲和怀里不动了。 羲和就这样裹着姜妙进了一间宫殿,他拨动机关打开迷失的门,然后将她一把从身上扯下来,扔在了散发着韩启德冰床之上。姜妙甫一接触,立即舒服地呻吟一声,接着把身体平平地展成一个“大”字,趴在床上不动了。 羲和便坐在一旁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盅凉茶。 盏茶之后,姜妙面上潮红褪去,被冻地“嘶”地一声清醒过来。她迷迷糊糊起身,就见一旁羲和正举着茶壶颇为悠闲地自斟自饮,而自己正坐在一间窄小石室的冰床之上。 姜妙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目光立时雪亮起来,她“嗖”地跳起身,走到羲和跟前:“这里是哪儿?” 羲和笑道:“你不记得了?这里是父君为我母亲修建的宫殿,但她没有在这里住过,于是便成了我小时候的住所。” 姜妙奇道:“这是你家?我怎么来这儿了?”她敲一敲脑壳,忽地想了起来,“啊,是苏绰!那只死狐狸,我要去扒了他的皮!” 羲和制止道:“此次只怕不是苏绰所为。” 姜妙怒道:“我在石林里就是遇到了他!” 羲和解释道:“他是担心你才跟过去的,还帮你解了迷药之毒。” 姜妙又道:“可我会中毒,也是在喝了他给的酒之后!” 羲和:“你之前也喝了许多别人的酒。” 姜妙气鼓鼓:“反正我每次遇到他都要打架中毒的,白受罪!我看他就是跟我八字相克!不行,我一定要找个机会除掉他,不然后患无穷啊!” 她虽然这么说,脑子却转得飞快,她在喝了苏绰的酒之后就飞快地去催吐,这世上不管什么毒药都没有这么快发作的道理,更不要提苏绰后来还拉住了她,这不符合下药之人的动机。 但,除苏绰之外,还有什么人要跟自己作对呢? 她望向羲和,心里忽然一动:是了,不是冲着自己,那人是冲着羲和来的。 那会是谁?太子、五王子、祝丹、苏绰……到底是哪个? 姜妙索性问羲和:“你的两哥哥和祝丹苏绰,哪个跟你有仇?” 羲和放下茶杯,显得颇为为难:“非要说的话,哪个都没有,却又哪个都有。” “啊?”姜妙眼睛圆睁,“这算什么?” 羲和娓娓述说:“我这人,素来与人为善,与他们都没有在明面上起过冲突。”姜妙悄悄地撇了撇嘴。 他又道:“但朝堂之上同为臣子,王室之间同为兄弟,难免有一些利益冲突。长兄与五王兄虽然不和,但二人也都不喜欢我,而祝氏,是太子一脉的。” 姜妙问道:“那苏绰呢?” 羲和看她一眼:“你猜?” 姜妙心中一动,脱口道:“他是你的人?” 系和欣慰一笑:“总算不是太笨。” 姜妙简直不敢相信:“他堂堂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要支持你这个不受宠的王子啊!” 羲和从容答:“因为他是个聪明人。” 姜妙无语,转头将话题又拗了回来:“所以,要动你的人就在太子、五王子和祝丹之中?是哪个?” 羲和不动声色道:“你猜啊?” 姜妙嘟起嘴巴。 羲和叹道:“我的手下,可是不收笨人的。” 姜妙气闷,苦苦思索着,忽然,她灵机一动:“我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笛声,技法和意境都十分高明。这三个人里,谁比较通音律?” 羲和眼中露出笑意:“父君是马上打的天下,他更注重培养行军打仗之能;而祝公子是世家出身,六艺皆精。” 姜妙眼中怒火熊熊:“原来是他!我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日才打一照面就给我来阴的——我今日不教训他一顿我就不姓姜!……等等,他真是为太子而来?你说这迷药是用来引人的,我怎么看着他像是为了祝妍呢!” 她说着,斜眼瞥向羲和,眼神中赤裸裸地写着“蓝颜祸水”四个大字。 羲和清一清嗓子,而后道:“……当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姜妙二话不说,转身便走:“我晕了多久?” “不多,也就盏茶功夫,你若现在赶去,他们必定还都在席上。”羲和在身后幽幽道。 好啊!姜妙一声冷笑,沬都第一美人是吧?我今日就去揍扁你的脸,看你拿什么再当这第一美人!她自觉自己还是比较善良的,鉴于对方没有起杀心,她也就准备揍一顿留个教训得了,都不打算给人家留下什么永久性的疤痕。 什么?后果?这不有羲和给她兜着么?兜不住?那她干脆逃回九峰山去,还能落得清静。 几步出了密室,她在宫院中走了几步,却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不过她眼下事情要紧,这些便通通抛在脑后。 又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又停下来,盯着羲和看了一会儿,奇道:“你脖子上怎么红了?” 羲和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姜妙不知怎的背后一凉,立马缩起头不再问了。 二人快步回返,行至石林,羲和却忽然默不作声地将姜妙一把拉住,躲到了一座假山后面。他把手掌搭在姜妙背上,缓缓注入内息,姜妙便觉耳目一清,五感瞬间又灵敏了许多。 感受到羲和的内力远比自己要浑厚得多,姜妙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酸意。但此刻显然是有正事,姜妙努力压下自己的小情绪,静下心来仔细聆听。 却听假山内层有一男一女的声音,似在争执。 男声说:“阿巧,你莫要怪我。我看你就是太矜持、太端正了,他才对你这样不冷不热的,你但凡肯用些手段,他恐怕也早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阿巧是谁?姜妙听不出来,她怕对方听到声音,便捉过羲和的手来一笔一划写道:“谁?” 羲和眼睫微微一颤,传音回道:“是祝丹和他妹妹祝妍。” 原来阿巧是祝妍的小名?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嘛!姜妙颇有深意地望了羲和一眼。 羲和好笑,传音道:“我是听出了他二人的声音,不要胡思乱想!” 哦!姜妙回过头去,继续聆听。 却听祝妍回道:“公子他是位至诚君子,我若是耍了手段,他更不会看我一眼了。” 君子!姜妙捂住嘴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羲和一手罩住她脑袋,颇为威胁地一捏——姜妙立刻放开手,神色端肃地听正事。 那边祝丹也似乎颇为无语,他深吸一口气,这才说道:“这样,不用你动手,就让哥哥帮你做,这样你就还是干干净净的淑女,行不行?” 却听祝妍硬邦邦问道:“难道你说的帮忙就是像方才那样?我想要见那个侍女,你却给她下药!” 祝丹反问:“那你说你要怎样见?大庭广众之下走到她面前吗?你是大司空的长女,而她只是羲和的一个侍女!” 祝妍声音渐弱:“可你也不该给他下药……” 祝丹不置可否:“那你说,你为什么想要见她?” 祝妍的声音这次略带苦涩:“我就是想看看,他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然后呢?你还要跟一个侍女学吗?阿巧!你是天之骄子,是世家贵女,你给我争气一点!”祝丹的声音十分的怒其不争,“听哥哥的,你若是醋了,看不惯那个侍女,哥哥现在就派人把她除掉,你看看羲和他敢不敢说一声?” 姜妙大怒,一把掐住羲和手背。羲和连忙摁住她手掌,缓之又缓地把手背从她手下抽了出来,接着,将她两只不安分的小手一把捉住。 “不要!”祝妍尖叫一声,“我不要!这样他一定会厌我的,他会恨我的!我宁死也不要这样!” “阿巧!”祝丹一声怒喝。 “哥哥,求你!”祝妍哭道,“我求你不要再插手我和他的事了,我会嫁给他的,我会的!哥哥,求你相信我,好吗?” 祝丹却道:“我不能再看着你胡来了。你这样撞得头破血流,丢的是我们祝氏的颜面。那羲和若再不同意,我便杀了他的侍女,然后让他跪在你面前来求着娶你!” 羲和一只手抓着姜妙,另一只手伸出,牢牢地堵住了姜妙的嘴。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羲和送开手,姜妙已经过了气头,她先是自上往下深深地打量了羲和一眼,感慨道:“真是美色惑人呀!” 然后双手抱胸,斜睨向羲和:“我若要去对付那个祝丹,你会不会拦我?” 羲和笑答:“祝丹自幼习武,至今已逾二十五载,身边更是高手如云,你一个人,不是他对手,而我现在的处境,现在不便出手。” “所以?” “所以,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姜妙这次却是出乎意料的通情理,她点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能教训他,要等多久我都无所谓。” 羲和颇有些惊讶地看向她,笑道:“这可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哼!” 第三十四章 谁当卿卿 二人回到席间,却见一位墨绿衣衫的年轻侍女静立在席边,似乎已等了很久的模样。她瞥见姜妙二人联袂而来,立刻向前迎上,笑语盈盈道:“婢子荷衣给殿下和姑娘请安。” 姜妙倒是一时没有想起,颇费了些脑筋,这才恍然:“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阿桃姐姐身边的荷衣!怎么,阿桃姐姐也来了么?” 荷衣笑眯眯道:“回姑娘的话,是的。我们小姐方才听说姑娘也来了,便想请姑娘过去叙叙旧。” 姜妙自然是十分高兴,她眼巴巴地望向羲和,就差没把“求你”二字写在脸上了。 适逢羡帝传召羲和,他也担心姜妙独自一人在此,会与祝丹苏绰等人起冲突,便颔首道:“你们也是许久不见了,去吧。” 姜妙立刻迫不及待起身:“那我去了!” 荷衣略显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在她印象之中吗,这位姜大小姐素日里最是任性,谁的话也是不肯好好听的,如今竟然一举一动都看人眼色,这可真是连芒头都被打掉了。她心里对这位大小姐不由起了一丝怜悯,但并没有多言,举止也仍旧十分恭谨。 羲和目送姜妙雀跃的身影离开,这才转身随内侍往内殿而去。 姜妙兴冲冲随着荷衣到了外间的内眷坐席,临近时,却止住脚步,面色不由淡了下来。 阿桃一身群青色宫装,浅笑着端坐席前,她身旁却紧挨着坐着一名男子。这男子一见她过来,立刻“腾”地一声立起,满面激动之色地望了过来。此人却是好久不见的甘棠。 这就是姜妙最不愿意面对的了。要说单独见到阿桃,或者单独见到阿梨,那都是久别重逢的高兴事;独独这三人齐碰面,就让她分外不爽,感觉便像是把自己最难堪的一面坦露在人前一样,怎么想怎么别扭。 只听甘棠急声道:“死丫头,还不快过来!” 这是什么态度?姜妙嗤之以鼻,慢悠悠地踱到席面另一边,挨着阿桃坐下,亲亲热热地搂住了阿桃的右臂:“阿桃姐姐,我们都好久没见过了,我可想死你了!” 阿桃笑着刮了刮姜妙面颊:“你呀!既是想我怎不见之前来找?花言巧语。” 甘棠见她作出一副幼稚样子乱撒娇,当即作呕吐状,但仍旧关心问道:“你一去冀北那穷山恶水就待了数月,怎么,有没有受伤?” 姜妙顿时不高兴了:“你怎么说话呢,冀北怎么就穷山恶水了?那里好着呢!我在那里待得都不想回来了。” 甘棠顿时皱眉,阿桃见了,立刻转开话题:“还是回来好,你离开这些时日,我们在这里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吓都快被你吓死了。连我前些日子及笄,你也没能赶回来,可给我备了礼物了?” 姜妙“啊”一声惊叫,眼珠子立刻开始滴溜溜乱转。甘棠见状,立刻冷笑一声:“瞧你心虚那样儿,你是忘干净了吧?见色忘义,小白眼狼!” 姜妙怒,比划着拳头道:“说谁呢你?我告诉你,别以为阿桃姐在我就不敢揍你!” 忽听身后“噗嗤”一声轻笑,姜妙回过头,便见一个浅绿衫子的小侍女笑道:“许久不见,姑娘的性子还是这般野。” 姜妙盯了她半晌,才勉强想起:“啊,你是那个谁,幼艾是吧?真是不容易,多亏你这些年都没长个,我才能认出你来!” 幼艾顿时面色通红。只听阿桃淡淡道:“主子们在说话,哪有你个下人插口的道理?这么大人了,还连点规矩都不懂。荷衣,让她先下去,别在这里打扰我们叙旧。” 荷衣立刻伸手去拉幼艾,幼艾推推搡搡地不情愿,一面声如蚊呐般嘟囔着:“有一个现在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那里就是主子了?” 她的声音极小,吐字又含糊,阿桃与甘棠二人就没有听见,但姜妙自幼习武,五感过人,便将这两句听得一清二楚,她当即皱起浓眉,表情不豫。 阿桃在一旁察言观色,立时察觉,当即催促道:“还在磨蹭什么,还不快下去!难道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一面向姜妙致歉:“妹妹见谅,这都是我对下人太过放纵,缺乏管束,倒教人笑话了。” 甘棠立刻反驳:“这是哪里的话?整个沬都谁不知道你巫蓁恪守礼节、行事端庄?都是这些下人不够机灵,怎么还能怪在你的头上!”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阿桃那小子也是个傻的,根本看不懂这些小妇人心思!姜妙将手中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放,冷声道:“够了,都给我住口!” 她在冀北统御扶兰军多时,言谈之中便不自觉带出上位者的命令语气,且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方圆之间不由得一静,人人但觉呼吸停驻,口不能言。 巫蓁神色微愕,她略有些难堪地唤道:“阿妙……” “好了!”姜妙将她一口打断,“你们几个统统给我下去,我要跟你们主子叙话,这里没有你们呆的地儿!”她脾气一燥,在命令之时,便不由得带出几分杀伐之气,周围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女眷立时吓得面色一白,荷衣与幼艾反应过来,更是抖抖搜搜地赶忙退开了。 姜妙这才转向巫蓁,笑道:“好了姐姐,现下倒是清静了,我们就一起好好叙话吧。”随着她这句话,气氛也好像突然绷紧的弓弦忽然松开下来一般,猛地泻下劲来。 巫蓁难掩惊讶:“阿妙,你,这……” 姜妙歉意道:“没办法,我在冀北铁杆大旗地过了几个月,一时还不习惯同一般人打交道,好姐姐你多担待些吧。” 巫蓁咬住下唇,沉默不言,甘棠却是一时无法接受,他哑声道:“你都去干什么了?怎么……这个样子?” 姜妙打个哈哈:“怎么了?我觉得还好吧,跟我之前也不是差很多。”军中之事皆是机密,她不便透露,便回避过这个话题,准备随意糊弄过去。 甘棠却不死心,追问:“你是不是跑去打仗了?你怎么这么……唉!快给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姜妙不理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要胡说!我才没有受伤……”她这句话言不由衷,甘棠与她自幼相熟,又怎能听不出?当即大惊,急急忙忙地便来揪扯姜妙的衣襟。 姜妙立刻躲到巫蓁身后,巫蓁也连忙捉住甘棠:“都是大人了,这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不要颜面,阿妙可是个女孩子!” 甘棠这才反应过来,有些讪讪地收回手:“我这也是担心她嘛!” 姜妙自巫蓁背后探出头:“这都几个月了,就是有伤也都好了,哪里还用得着你操心?” “死丫头,还敢顶嘴!”甘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去打姜妙,后者一头躲回巫蓁身后,前者也被巫蓁严肃的眼神止住。 巫蓁道:“甘棠,你也大了,有些事我不说,你也该把握好分寸;至于阿妙,待会儿你随我回去,我开看看你身上的伤势好了没有。” 她自小便在二人之间调停,说出来的话语也自有其决断力,往往有着堪比定海神针的效用。这回,甘姜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巫蓁的语气软下来,问道:“阿妙,你这一去冀北,可有什么趣事?与我们这些不曾出门的讲一讲也好。” 啊?姜妙眨眨眼,干巴巴道:“就,都挺好的。”至于趣事,杀马贼算不算?救王子算不算?当卧底算不算?打仗算不算?——可惜,一件也不能讲,讲了,有些事没经历过,眼前二人也不能明白。 姜妙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巫蓁与甘棠也是有些无话可说,三人僵坐在席上,气氛尴尬无比。 甘棠看不下去了,他咳嗽一声,说道:“对了,前几日阿桃及笄,我们两家便先定下了婚约,待到三年之后我加冠,我和你阿桃姐姐便要成亲了。” 话一出口,气氛更加沉凝了几分。 姜妙笑道:“是吗?那可真是恭喜了,本来就是亲上加亲,你也算得偿所愿。” 甘棠松一口气,忐忑问道:“那,到时候婚礼,你会来么?” “会啊,当然会,我怎么能不来。”姜妙无意识地重复着,视线却渐渐模糊了。她坐在那里,意识却慢慢飘飞,仿佛回到了三人初见之时。 那时她不过垂髫年纪,孤零零一个人在九峰山上长了数年,第一次见到与自己一般大的小娃娃,心里又激动又好奇。 小时候的甘棠便已是粉妆玉琢,活泼可爱,而巫蓁这是小小年纪,便已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因为二人生得一般漂亮,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是两个小姐姐。 因为甘棠的性子与姜妙一般活泼好动,而巫蓁却尚静,于是二人的关系便更为亲近一些,翻墙爬树,掏鸟斗虫都是一起。只是不好的时候也多,两人常常要吵架,一吵便是好些日子不见,这时候总要靠成熟稳重的阿桃出面调停。 只是不论怎样亲近,甘棠喜欢的,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阿桃。 再到后来,姜妙与甘棠打赌,被他坑到羲和府里去,之后便不大多见;到如今,三个人,竟已到了相对无言的尴尬境地。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明明是如此亲密无间的三人,明明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明明谁都没有犯错,又怎么会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姜妙恍惚间意识到,自打她认识了羲和,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与其他两人相行渐远了。 此刻在她心中,失去伙伴的惆怅竟比初恋破碎的心痛更甚。 果然,这世间最难预料,便是人心。 第三十五章 音容无改 时已深冬,沬都虽不似冀北冰天雪地、酷寒无比,到傍晚时分,席间却也沁出几分湛湛凉意。姜妙在心底暗叹一声,到底念着旧情,不舍得三人十数年的感情从此疏远了,便振作精神,笑着同二人讲起自己在冀北所见的奇境和品尝的美食,气氛这才逐渐轻松下来。 再过几刻,日头西垂,夜色渐浓,羲和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羡帝兴致颇佳,今夜要留他在宫中过夜,此刻二人仍在长谈,叫姜妙耐下心来等他,不要自己一个人乱走。 这话说得暧昧,席上一时有些尴尬。姜妙也颇有些诧异,但她虽不明白羲和的用意,却也不会轻易拆他的台,当即颔首道:“我知道了。” 甘巫二人顿时看向她,欲言又止。姜妙心里好笑,调侃道:“不用担心,你们就算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羲和的人品。” 甘棠一时嘴快:“我们哪里是担心他看上你,我们是担心你被他带到贼船上去还替他数钱!” 姜妙冷冷一笑:“这可真是好笑,这世上除了你那么没品,还有谁坑过我?” 甘棠一噎,嘟嘟囔囔道:“反正我觉得他就是没安好心。”巫蓁止住他的牢骚,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 气氛顿时又冷了下来。 一时酒尽人散,巫蓁也不得不起身离开,她一脸担忧地望向姜妙,叮嘱道:“时辰不早,我不得不回府了,你自己一人在宫里,一定要处处当心,切不可像往常那般贪玩!” 姜妙连忙保证道:“阿桃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再不济,还有羲和看着我,绝对不会出事的。伯父伯母还在府中等你,你快些回去吧,不用为我担心。” 甘棠却道:“我留在这里多陪她一会儿,等羲和来了再离宫。” 姜妙正欲反驳,巫蓁已颔首道:“这样做到底稳妥些,你便好好陪陪她吧。” 巫蓁一走,两人便自在了不少。甘棠刚要说话,姜妙心里仍有些气闷,便把头偏向一边,刻意不去理会甘棠。 不消片刻,甘棠便觉闲得发慌,他看一看周遭,忽然灵机一动:“哎,阿妙!左右没事做,不如我们下一局棋?” 姜妙也不过是在死撑而已,她一听甘棠的提议,顿时将那一点别扭抛诸脑后,直起身应道:“好啊!看我把你杀个片甲不留!” 甘棠嗤笑:“你就吹吧!之前也没见你拿过半颗棋子儿,怎么现在还能下过我了?” 姜妙疑惑道:“怎的你的棋艺很高超吗?” 甘棠略显得意:“别的不说,要赢你还是绰绰有余吧!” 姜妙当然不服,两人互嘘了一阵,这才叫来内侍,摆好棋盘,相对坐好。 才走几步,姜妙便察觉出不对:“你这是什么鬼下法呀!” 甘棠一面落子,一面闲闲道:“五子棋啊,这你也不会?唉我赢了!” 姜妙拿起一颗棋子掷在他脑门上:“好好的下什么五子棋?那都是垂髫小儿才玩的玩意儿!” 甘棠叹息道:“不然呢?正经的围棋你会吗?” “我当然会!”姜妙指出如电,将甘棠打得连连哀嚎:“我错了,我错了!咱们正经下,正经下还不行吗!” 姜妙这才收回手,正色道:“拿出真本事来,不必让我!” 几月而已,又不是去全职学下棋,还真当自己练成高手了?甘棠在心里腹诽,面上却应着,不再嘴贱给自己找罪受。 他本以为阿妙只是好胜心强,又好面子,这才强说的,只欲随她玩闹几局。然而下来,却发现她布局缜密,进退有度,应变灵活,攻势强劲,俨然一派大家风范,适才之话,竟然所言非虚。 他眸色渐深,奇道:“你竟真会!这是谁教的你啊?” “是……”姜妙刚要开口,却又想到,若说是羲和教的她,那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好似这人做了自己师父似的;对,自己不过是陪羲和练习打谱,这可不能算教,便否认道:“才没有什么人教我!是我天赋异禀,这东西又不难,我看看就会了。” 甘棠嗤之以鼻。这样的水准,说是自己就看了几个月,谁信?若是真有人能自学几月便有此境界,只怕早就成棋圣了。 应该就是那个羲和教的了。这么一想,甘棠真是越想越不得劲,怎么这羲和对阿妙这般殷勤?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打仗也让她去,宫宴也带她来,下棋也教她学,这当的是哪门子丫鬟?不对,太不对了,这厮一定是有什么阴谋。 他忍不住又劝道:“之前你说漏嘴,说自己受了伤?这阿桃也先走了,也没人给你看看。说到底,那羲和怎么能放任你一个小丫头跑到战场上去?如今受了伤,若是留了疤,岂不更加嫁不出去?还有你一签了卖身契的下人,他做什么待你这样好?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担心他对你有什么不轨,你可一定要当心!” “行了!”姜妙耳朵起茧,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啰嗦?跟个婆娘似的。除了一开始,羲和他对我也没使什么手段,我在他府上好得很,你也别在那里瞎操心了。” 甘棠一脸不可置信:“你跟我认识多久,跟他认识多久?怎么你就信他不信我了?我说阿妙,你是不是被他给威胁了?还是说被他拿捏住什么把柄?我与你讲,那些上位的人越是看着不动声色,拿捏人的花样就越多,我母亲也是如此。她在内宅里,给那些媵妾使女们立起规矩来,手段可厉害了,甚至她有时候还用这些来管束我!阿妙,你可万万不能跟那些人一样,被拿捏住了,到头来成了真正的下人,事事受人钳制,再没有自由可谈……” 下人……他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内宅里的那些阴私手段,羲和会用?他到底是在小看羲和的气度,还是在小看自己的格局?这十几年,他到底长成了一个什么人?自己这十多年来,到底是喜欢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妙望着眼前还在为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而倍感纠结的青梅竹马,一时间觉得兴味索然。她敷衍道:“你这都是什么话?羲和不会来拿捏我,我也不会受他挟制的,把你那些无谓的担忧都收起来吧!就不能好好把这一局棋下完?” 甘棠猛然停住,他沉默地望向姜妙,见她面上不自觉显露的轻蔑神情,眼中飞快划过一丝黯然。 第三十六章 物是人非 久别重逢却不欢而散,待到羲和归来,两人面上皆有几分悻悻。 姜妙随羲和回他幼时寝宫,便是方才到过的那一处。只是之前二人来去匆匆,未曾看得清楚,如今方得了闲,将这座宫殿细细打量。 只见整座宫殿算不上宏伟,位置也偏远,孤零零坐落在王宫一角,一眼望去,便觉甚是幽深。宫门口挂着一块四方匾额,上书“未央宫”。姜妙瞥向羲和,心想这人倒十分恋旧,自己从小住在未央宫不说,成年开府后还不忘建一座“未央楼”做纪念;后面给自己起化名,也是用“未央”二字搪塞了事,真可谓一心一意了。 羲和见她忽露微笑,奇道:“你笑什么?” 姜妙目光流转:“我笑你对‘未央’二字,可真是情有独钟!” 羲和闻言也是一笑,并没反驳:“倒也是,毕竟习惯了。” 等进到宫院中,姜妙脚下又是一顿。只见一面一尺见方的水池,池上残荷点点,略显萧瑟;池边密植桂树,这时节花叶果实皆无,但似乎为了不至于显得太过凄清,那些横斜的桂枝之上都绑了白绢制成的假花,远远望去凄霜赛雪,晶莹欲碎。 到了正殿,只见南面一排皆是雕花扇门,镂花至地,敷以竹叶纹细绢,月光自门中透出,整个大殿内便是疏影横斜、流光湛湛,如在仙境。 殿内陈设极为简洁,正北方向一张宽大的如意寿星桌,两边八宝太师椅,东面一排博古架上放置着些花草饵瓶之类,余下地方皆空无一物,甚是开阔。 这些个陈设布局,花草树木,竟无一不是母亲所喜欢的!姜妙心中又惊又疑,不知该不该将这一发现告知羲和。 她只道:“看这里窗明几净,倒像是一直有人居住似的。” 羲和摇摇头:“这未央宫自我搬离后便没人居住了。不过父君大概时常过来,怀念我的生母,宫人便日日来宫里打扫,将一切归置如新。” “哦——”姜妙连连点头:原来羲和的生母,竟然很是受喜爱吗?端看羡帝对他的态度,那可真是看不出来。 羲和自然听出她画中意味,他并不解释,沉默着引姜妙到了内室。姜妙杏目一扫,却见内室的墙面之上挂着一幅美人图,她顿时大惊! 只见画中美人头梳朝云分香髻,身上一袭素白裙衫,浅蓝腰封,神态高华淡远,眉目栩栩如生,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风姿盖世。单单一幅画像,便不知胜过那位第一美人的祝妍多少倍。 姜妙再不能淡定,她指着画像,急急道:“这,这画的分明是我母亲!” 羲和却未曾如她一般惊讶:“你可看清楚了?” 姜妙连连点头,她来回踱步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这世上除了我母亲,绝不能再有第二个人长成这般模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羲和叹息一声:“果然如此。” “什么如此,你事先便猜到了?”姜妙这才察觉事情不简单,“打从我一进门,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桂树也好,莲池也好,竹叶纹的窗纱也好,这些统统都是我母亲喜欢的!现在都出现在这宫里,那画像必然是我母亲无疑了。可是为什么?明明……” 她不想让羲和知道乙父与母亲之间有关联,但也隐隐觉出不对劲,忽然,她瞪大眼睛,骇道:“你之所以带我来这里,难道是因为,你想告诉我,我们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兄妹?难道我母亲也如阿恒的母亲一般,是跟人私奔到的九峰山?” “不可能!”她又马上自我否认道,“若是我母亲真做了对不起羡帝的事情,羡帝不可能对她百般忍让。像姬恒的母亲不就是便从此隐姓埋名,不见踪影?所以应该不是我母亲出错。” 她想着,抬起头湿漉漉地望向羲和:“那你之前这么纵容我,也是因为——我是你妹妹?还是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哇!她的心中好似百爪抓挠,一时之间难以承受如此骇人的事实,但她又不自觉地对这一认识有些抗拒,事实真的是如此吗?为何她又会觉得有些别扭? 羲和看她一副挣扎的模样,不由失笑,他敲一敲姜妙脑壳:“你这小脑袋瓜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我未必是亲生的兄妹。” “啊?”姜妙这下彻底糊涂了,“那到底是怎样?” 羲和指向画像上的题款:“你看。” 姜妙适才甫一见画像便是心神大乱,并没留意旁边的题字,如今得了羲和指点,这才定睛看去,只见那题款却是两句诗:“瘦影写微月,疏枝横夕烟。”笔力锦瘦而开阔,颇有风骨。 姜妙反复诵读几遍,问道:“这诗……怎么了?” 羲和道:“是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这字迹。我小时候便发现了,这笔迹与我父君的并不相符。” “那也就是说,这幅画不是你父君画的喽?” 羲和点头,又道:“开始我以为这是宫廷里的画师所画,但我找遍整个成汤王宫,也没有找到与之相同的字迹和画功。” 姜妙终于提起兴致:“也就是说,这幅画不属于这宫里的任何一个人。” 羲和颔首道:“正是如此。我今日带你来,就是要你看看,这是不是你母亲自己的字迹。” “当然不是!”姜妙断然道,“我母亲的字迹比这要秀气得多了。” “果然,”羲和沉吟,“恐怕这幅画的作者,才是画中人真正的恋人。” “所以你父君是局外人了?单恋?”她联想起羡帝对羲和的态度,不禁又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你是说羡帝并不是你亲生父亲?” “乱说!父君当然是我父亲。” “可他对你那样坏!都说虎毒不食子呢!” 羲和瞬间有些黯然:“你说的,我小时也都想过,不过七岁之后,我便不作此想了。” “这又是为何?” “简单得很,”羲和指一指自己,“你看我,跟我五哥是不是有几分像?” 姜妙不由得点头:“这倒确实。” 羲和又道:“其实不只我五哥,我的几个兄弟都长的很是相像,所以,其实血脉一事,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原来不是血脉呀,我还以为你也想用滴血验亲呢,”姜妙有些讪讪,“既然是亲生的,羡帝为何要这么偏心?” “我想,这估计是我母亲的缘故。” “你母亲?”姜妙下意识地看向画像,欲言又止。 羲和赏给姜妙一颗爆栗:“都说了,我父君大概与画中人无关,你还不明白?” 姜妙揉搓痛处,抱怨道:“你到底是要我怎样?这是这么复杂,就不许我出错吗?”她绞尽脑汁想啊想,忽然灵机一动,“你是说,这个画里面的其实不是你母亲?” 羲和微微露出笑意:“有很大可能。可惜母亲离开我时我年纪尚幼,不然,今日还能更明白一些。” 这却让姜妙更加不解:“那这幅画像又为什么要挂在你母亲的寝宫之中呢?” 羲和的笑容淡了淡:“这也是我的疑问了。” 姜妙望向他,心里多了一丝淡淡的怜惜:自己生母的寝宫中却挂着别的女人的画像,一切又都是照着别的女人的喜好来布置,想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吧?说不定,羡帝在心里还会怨他的母亲,拆散了他和那个女人,才会待他这般冷漠? 只是一想到那个别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姜妙心中又酸溜溜的,生出几分愧疚和别扭来。 羲和看在眼里,便道:“今夜收获已然不少,剩下的事情便不是我二人仅凭猜测就能解开的了。等日后有机会,我还要去九峰山拜见你的母亲,才能将这些谜团全部解开。” 姜妙的注意力果然立刻便被移走:“真的!你要去见我母亲?哎呀呀,我偷跑出来这么久,她可非要把我……不过这样也不错?毕竟当着别人的面,她应该拉不下脸皮来教训我……” 羲和笑着轻抚她发顶:“正是如此。我既拐走了别人家的女儿,少不了将来是要登门向人家长辈赔礼道歉的。” “呸呸呸,你胡说!我明明在这里好好的,谁说被你拐走了?” “不打自招。” “啊啊啊啊啊!”姜妙险些被他逗弄得抓狂,急躁之间,忽然想起一件要事,急忙追问,“对了,羡帝老……你父君之前找你是有什么事啊?” 羲和却一下子变得讳莫如深起来:“这个,等明日你自会知晓。” “你!”又吊人胃口!姜妙怒。 羲和已经老神在在离开了:“快些睡吧!好容易长途跋涉回来,我若是告诉了你,今晚你又该睡不着了。” “你现在搞这一套,我不照样睡不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