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后裔》 楔子 日记本的第一页只有短短几句话 “当陛下把婴儿放在我怀里时,我难过得流不出眼泪。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漫天火光中转身离去。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s新书启航,求收藏,求推荐票,求安利! 章一 讨价还价 “小子,一分钱一分货,如果你拿不出相应的报酬,就算你年纪小,我也没法儿帮你。” 康纳男爵的声音冰冷无情,和他那张僵尸脸倒称得上是绝配。 听到他的话,伊文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唉,没办法,十二岁的身体就是这么不争气。与此同时,他胸前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让他不得不扶着桌子才能站稳。 伊文心想假如谁能够再给我一次重返地球的机会,让我叫他一声——不,一百声“爸爸”都可以。 “男爵大人不必担心,”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图纸,“报酬,我已经准备好了。” 男爵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这张被他揉得皱巴巴的图纸。 “珍妮纺纱机……小子,你确定这东西能转得起来?” 伊文很想告诉他我也不确定。 说真的,伊文前世只在博物馆里见过珍妮机。它的工作原理,是他照着历史课本默写出来的——据说,它是英国工业革命开始的标志。 他本以为自己来到异界,就算不当王子,也会是个小贵族,这样一来,他便可以肩负起穿越者大军的光荣使命,把地球的先进文化与技术在自己的领地发扬光大。 只可惜,同为穿越者,也不一定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别人可以用女巫的火焰定制蒸汽机,身为平民的伊文,却只能在贵族领主的压迫下出卖知识产权。 不过……谁叫自己有求于人呢? 因为不愿正视康纳男爵那双冰冷的眼睛,伊文低下头,硬着头皮背诵教科书 “珍妮机是一款手摇式纺纱机,一次性可以纺出多根棉线,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使大规模的织布厂得以建立……” 此情此景,和他高中被历史老师当堂抽查时多么相似! “抱歉,小子,”康纳男爵打断了他的话,“像黑火镇这种地方,衣服够穿,不需要什么大规模的织布厂。” 话音落罢,他便板着脸,把图纸从书桌上推了回去。 伊文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来,自己低估了这些土著思想僵化的程度? 拜托,领主大人,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多,大清才亡了呢! 想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犹豫是否该向康纳男爵认真详细地描述一下闭关锁国的危害。 此时在男爵眼里,这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放在一个十二岁男孩脸上,倒显得格外有趣。 “小子,看得出来,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男爵突如其来地开口道,把他纷乱的思绪又拖回了现实,“不过我明告诉你,黑火镇雨水稀少,土地贫瘠,你想在这里放羊、纺丝、织布,简直是天方夜谭。” 听到他的话,伊文的心情有些失落。他暗暗感慨道唉,失算了,来的路上,我竟然忘了做市场调查! 于是,他默默地把图纸塞进衣兜里,对男爵开口道 “大人,在我父亲去世之前,他一直在手把手教我练习剑术。如果您不嫌弃我的年龄,或许我可以在伤养好后为您无偿守卫庄园。” 听到这话,康纳男爵突然打起了精神,上上下下地把伊文打量了一遍,开口道 “你是骑士?” 伊文摇摇头。 在他印象中,这具身体的父亲倒是一名货真价实的骑士,只是不知为何,父亲只教他用剑,却迟迟不让他修炼内力。 难道……是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 “或许我有成为骑士的天赋,男爵大人。”不管怎样,伊文决定抓住这一丝渺茫的希望。 男爵的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狼一般的绿眼睛中暗藏锐利的光芒。 伊文打了个哆嗦。 此时此刻,他忽然在男爵的身上感觉到了强大的威压——这种威压,曾经在这具身体原主人死去的父亲身上存在过。 毫无疑问,康纳男爵也是一名修炼有成的骑士! 随后,一股神秘的力量从男爵的手掌心涌进了伊文的体内,初始时很温暖,却暗藏着阴寒之意。它沿着伊文的血脉缓缓流动,流进了他的胸腔,流进了他的心脏,片刻后,它又被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重新回到康纳男爵的手中。 伊文注意到,当康纳男爵把内力从他体内撤出之时,其眸子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来。 “你还真有自信,”康纳男爵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手指在书桌上无规律地轻轻敲击着,“你以为,骑士是大白菜,想当就可以当吗?” 伊文再度低下头。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萌生,令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失望地心想我以为,我可以当一个天才流或者是无敌流的主角,却没想到,我竟然成了废柴! “您是说,我这辈子都没有成为骑士的机会了?” “没错,”康纳男爵残忍地宣判了他的命运,“刚才,我用内力检查了你的身体,发现你浑身上下气血不通,脉络不畅。 “如果仅仅是这样,或许还可以通过后天的调养进行补救。 “但是,你胸前的伤口,却摧毁了你成为骑士的一切希望。” 男爵的声音好似锋利的刀子,重重地扎在了他的心上。这位以脾气古怪、冷漠无情出名的黑火镇领主,绝不可能因为站在他对面的是个孩子,而改变他做事的方式。 只听见他接着说 “小子,如果你拿不出我想要的报酬,就请回去吧!我的医生忙得很,不可能无缘无故帮人疗伤。” 伊文默默叹了口气,心想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穿越者就得靠金手指。 如果不是这身体原主人的父亲说过,使用“金手指”存在极高的风险,那么他绝对不会花这么多时间跟康纳男爵讨价还价、自取其辱。 不过,不管怎样,小心为妙。 想到这儿,他当机立断,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对康纳男爵说道 “男爵大人,听说您喜欢收藏艺术品?” 康纳男爵点了点头。他的这项爱好,在黑火镇绝对称得上众所周知。 也正因如此,不久前有个骗子用一件赝品骗了男爵一大笔钱,让男爵有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大人,艺术品市场上,骗子防不胜防。不过如果您愿意带上我的话,一切假冒伪劣商品将无处遁形。” s求收藏!求推荐票!求安利! 章二 伊文·丹恩 三天前,伊文还是个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的大一学生,主修经济金融,外加市场营销。 他必须得承认,这对于一个痛恨化学方程式的文科生来说,毫无疑问是最有前途的专业之一。 或许是因为刚刚从高考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开学后的几个月都被他奉献给了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因此到了期末,他便开始后悔自己为何吃饱了撑着,要读该死的双主修。 短短一周,要复习——不,是预习完厚厚的一摞课本,简直会要了他的命啊! 于是他不得不在考试的逼迫下,放弃睡眠,选择“修仙”。 他知道,修仙过度会导致猝死,可他没想到,自己竟因为修仙穿越到了异界! 那时距离考试还有三天。深夜里,他抱着厚厚的马哲教材,在图书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仿佛被剑刺穿一般,痛得厉害。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挂着的油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于是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几下。 别睡了,他告诉自己。不想挂科的话,赶紧给我滚回去背书!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渐渐涌入他的脑海时,他才意识到,他穿越了。 他变成了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身高不足一米五,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脸色苍白,体格清瘦。 伊文·丹恩没有母亲。从刚刚开始记事起,他便和父亲杰拉德·丹恩相依为命,住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 这对父子的运气并不好。 埃斯洛斯大陆有两个王国,南方的塞浦利亚和北方的洛恩。 可他们却偏偏定居在两个王国边境线上的无人看管地带。 灯塔镇依山傍海,风景优美,然而在伊文看来,与其称之为小镇,不如叫它罪犯集中营。 因为没有律法,没有军队,两大王国的逃犯们纷纷聚集在这里,过着弱肉强食、无法无天的生活。 在这里,不论偷窃还是杀人,都没有人会来问责。只要你不畏惧受害者及其同伙的报复,那你做什么都可以。 所幸,伊文的父亲是一名修为不低的骑士,周围的罪犯们吃过几次苦头后,都不敢来招惹他们。 就这样,伊文·丹恩在这“闹中取静”的环境中逐渐长大。 尽管家庭贫困,生活艰辛,父亲对伊文的管教却很严厉。 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他认字,倘若他记不住某个单词的拼写,父亲便会叫他伸出小手,用木尺轻轻地敲一下。 四岁时,他便可以捧着带插图的故事书,读得津津有味。 六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他学习剑术。 那时,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把他从床上叫醒,在木屋前的空地上,比划一个个基本的动作。 每一天,伊文都会大汗淋漓,精疲力尽,但他的剑术也在不断进步。 九岁的一天,父亲不在家,有两个歹徒闯进屋子,试图把年幼的伊文拐走,以向父亲索要赎金。 伊文抽出父亲挂在墙上的剑,飕飕几下,把歹徒们吓得喘不过气。 说到底,拐骗儿童的歹徒也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怂货。 对了,伊文的父亲是一个爱剑之人。尽管他的剑黑乎乎的,看上去朴实无华,但每天晚上,他都会在昏暗的油灯下,用洁白的手绢,擦拭这把平平凡凡的剑—— 就好像这把剑才是他真正的爱人一样。 这让伊文很不理解。 他曾不止一次劝说过父亲“要不,父亲,你去黑市把它给卖了,换柄更好的剑?” 父亲笑着摇了摇头。 他告诉伊文,这剑是自家祖上所传,把它带在身边,便可以获得好运。 但最终,这把剑给父亲带来的,不是好运,而是死亡。 不知不觉间,伊文的脑海中浮现出这具身体原主人最后的记忆 一群披着黑斗篷的人手持武器,闯入了小屋。父亲与他们进行了激烈的战斗,却难以以一敌多。看得出来,这群不速之客中,竟然还藏着几个骑士! 当时,父亲对着伊文大吼了一声“快逃!我拦着他们!” 但身体原主人显然是个热血沸腾的中二少年。 他拔出自己平时练习剑术时使用的木剑,想去给父亲助阵。 敌人只用了两剑便解决了他这个不起眼的麻烦。 第一剑把他的木剑劈成了两半。 第二剑刺入了他的胸口,让他彻彻底底晕厥了过去。 再度醒来之际,他的体内便拥有了一个不一样的灵魂。 他扶着椅子,艰难地站起身,望见几米之外,杰拉德·丹恩的尸体仰面倒在血泊之中,脸色惨白,双目圆睁。 在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里,蕴含了愧疚、悲哀、悔恨、不甘等诸多复杂的情绪。 身体原主人的悲伤淹没了他,让他强忍伤痛,不由自主地在父亲身边单膝跪下。 随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父亲合上双眼。 这一刻,残破的灵魂带着欣慰的笑容悄然散去,新来的灵魂则接纳了伊文·丹恩这个身份。 当他认真地为父亲整理衣襟时,一枚戒指从其衣兜里滑了出来。 戒指造型圆润,通体呈古铜色,没有镶嵌珠宝,却刻着伊文看不懂的神秘符文。 他缓缓拾起戒指,将其捧在手心。 就在这时,戒指中传来了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 “伊文……如果你还活着……” “不管你是谁,快给我出来!”他心头一惊,猛然握紧戒指,厉声喝道。 但戒指中并没有藏着老爷爷。 伊文很快认出,他所听到的是父亲的声音——而且,只有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戒指上的时候,他才能分辨清楚。 “……请原谅我,”父亲的声音接着说道,“在你的生命中,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接下来的路,需要你自己走下去。 “或许,我以这样的方式留下遗言,你会感到惊讶。 “但我想诚实地告诉你,这不是我的术法,而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 “你是否记得,当你还小的时候,你经常听到一些很奇怪的声音? “当你问我时,我却告诉你,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放心,伊文,别害怕,你不是怪胎。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记忆。就算是没有生命的死物,它们也会在不经意间记录下旁人说话的声音。 “你的天赋,便是与这些没有生命的死物沟通,倾听他们的记忆,感知世界的回音。 “因此,当你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枚戒指上的时候,你便可以听到我对你的嘱咐。 “我死了,请不要为我复仇。我们的敌人太强,绝不是你可以抗衡的。 “我们祖传的宝剑被敌人夺走了。在不能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不要试图把它夺回来。 “另外,不要把你的能力告诉任何人,也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这枚戒指,否则,你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最后,让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祝愿你 “平安。 “自由。 “过你想过的生活。” 伊文静静望着父亲略带皱纹的脸庞,努力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流出来。戒指依旧躺在他的手中,却再也没有父亲的声音。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将失去父亲的庇护,独自在这个凶险的世界挣扎求生。 他的追求很简单 平安。 自由。 出人头地。 最后这个愿望,是他从地球带过来的。 虽然在这个万恶的封建社会,它对于一个平民来说着实不易—— 但不管怎样,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s求收藏!求推荐票!求安利! 章三 黑火镇 黑火镇位于塞浦利亚王国的最北端,是埃斯洛斯大陆知名的大码头。 它历史短暂,却朝气蓬勃。 每一天都有为数众多的帆船停泊于此,等待着装卸货物。 马车、行人络绎不绝,将黑火镇的繁荣传播向全国各地。 在这里,每一条小巷中都飘着铜臭味儿——凭借一只商科狗的直觉,伊文可以想象,身为领主的康纳男爵,究竟通过赋税收了多少油水儿。 伊文来到黑火镇,毫无疑问是为了疗伤。 毕竟,在他曾经居住的灯塔镇,只有罪犯,没有医生。 与之毗邻的黑火镇却大不相同。 伊文相信,康纳男爵坐拥这么繁华的领地,不可能连一个私人医生都没有吧! 因此,他目前需要攻克的难题,便是康纳男爵的怪脾气。 他要告诉男爵,自己是派得上用场的! 两辆装饰华丽的厢式马车行进在黑火镇繁忙的街道上。望见上面精雕细琢的孔雀纹章,来往的路人纷纷为领主让道。 说真的,伊文简直对康纳男爵的暴发户品味无言以对—— 整一辆马车,都被他漆成了亮闪闪的“土豪金”! 拜托,男爵大人,黑火镇的居民们都知道你很有钱。你这样做,究竟是想亮瞎谁的狗眼? 可是,这样一个典型的暴发户,偏偏还喜欢收藏艺术品,附庸风雅。 对此,伊文不得不默默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前世住在他家隔壁的那个拆迁户整个客厅装饰得金碧辉煌,墙上还偏偏挂着《清明上河图》《蒙娜丽莎》和《亚威农少女》的赝品,整整齐齐排成一行。 此时此刻,伊文正坐在靠后的那辆马车上。车上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车夫,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那少年坐在他的对面,身姿挺拔,相貌俊朗,黑头发,黑眼睛,脸上的表情冷冷的,一路上都在用看智障般的眼神望着伊文。 伊文前世是大的学霸,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万众瞩目的焦点,实话实说,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他暗暗腹诽 年轻人,别看我只有十二岁,我的心理年龄十八岁呢!那句名言怎么说的来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似乎是出于好意的提醒,那少年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伊恩——” “——抱歉,我叫伊文。” “好吧,伊文。你真的确定你要接受康纳男爵的考验?” “是啊,怎么了?” 看着他不以为意的态度,那少年仿佛比他还着急“伊文,你知道吗?男爵不过是在把你当猴耍呢!” 听到这话,伊文终于收敛了笑容,坐直身子,认真地望着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希望我没有打击到你,小家伙,”少年轻轻地摇了摇头,“几天之前,男爵已经花重金聘请了著名的巴勃罗大师,作为他的私人鉴赏师。巴勃罗大师曾经是塞浦利亚国王的座上宾,也只有咱们富可敌国的男爵大人,才能付得起他的薪水,跟他谈笑风生。 “我告诉你啊,在艺术品鉴赏方面,他身经百战,见得多了,什么奇珍异宝他没见过? “他比你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你难道真的觉得,你有通过考验的机会?” 对于少年这番话,伊文并不感到意外。 凭借他的特殊能力,伊文早就知道,那位“比他不知高到哪里去了”的巴勃罗大师,此时正和男爵一起坐在前边的那辆马车上。两人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但他并不担心。 拿经济学理论来讲,如果把他和巴勃罗大师比作商品,那么他们之间便存在着替代关系。 他们二人,满足的是康纳男爵的同一种需求。 这样一来,当一者的价格上升时,男爵身为消费者,定然会更倾向于选择另一种“商品”。 如果巴勃罗大师做得到的事情,伊文也做得到,那么男爵还会心甘情愿地付给他巨额薪酬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他想说不定男爵之所以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便是不满巴勃罗大师对他的勒索。 只要伊文能证明自己的能力。 车厢里的谈话依旧在继续。 似乎是嘲讽他上了瘾,那少年又接着问了一句“听说,你跟男爵说过,你有成为骑士的天赋?” 这句话明显戳到了伊文的痛处。 “谁告诉你的?” 少年回答道“一传十,十传百,现在男爵的庄园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他们说,有个异想天开的小男孩,以为骑士是大白菜,想当就可以当。 “于是,我就很想认识一下这位年幼的梦想家。 “不过,小家伙,如果当骑士真的这么容易,我这个见习骑士,就不值钱了。” 听到这话,伊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塞浦利亚王国的骑士分为正式骑士和见习骑士两个等级。 通常情况下,修炼内力小有成就,通过考核后,便可以成为见习骑士。他们身体强壮,力气很大,肌肉中暗藏可怕的爆发力。 而正式骑士,则能实现内力外放,从而施展出多种威力强大的剑技。 伊文心里感慨道眼前这个少年尚未成年,就已经成了见习骑士,还真是天赋惊人啊! 只是……我身为穿越者的主角光环去哪里了? 想到主角光环,伊文就回忆起了前世看过的小说—— 瞧瞧那些风头正劲的巫师流小说,哪一本主角不是从骑士做起的?说不定,没有骑士天赋的我,能够因祸得福、一步到位呢! 于是他开了个玩笑,说道“骑士天赋,我确实没有。不过,你可莫欺少年穷——或许,我有学魔法的天赋呢!” 听到“魔法”一词,少年脸色突变。 他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这反应大大超出了伊文的意料——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难不成,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只听见少年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家伙,话不要乱说。魔法,那可是来自魔鬼的邪恶力量。国王陛下与教皇冕下都颁布过法令,所有魔法师,一经发现,都将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 伊文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为一个曾经中二过的年轻人,魔法,便是这个异世界最让他期待的东西。 但命运却再一次在他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见鬼,我究竟穿越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那位国王陛下,究竟是叫尤瑟,还是叫温布顿? 马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旁边。尚未等伊文站起身,便有人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他们下车。 伊文的胸口又传来一阵剧痛,令他不自觉地眉头紧皱。 他抬起头,看见身旁砖房的大门上挂着一个金灿灿的牌子,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莫德商行”。 “小家伙,祝你好运!我希望你不要被巴勃罗大师虐得体无完肤。” 黑发少年站在他的身边,或许是因为平时很少笑的缘故,他无比艰难地挤出了一丝僵硬的微笑。 听到他的话,伊文觉得有好气又好笑。 这种话,究竟是在祝福他,还是在诅咒他? 还有,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小家伙”一词挂在嘴边?我的心理年龄可比你大呢! 他打算给对方一个小小的教训。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埃德加·德拉根。” “好的,埃德加。我到商行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埃德加愣了一会儿,只觉他的话莫名其妙。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好像……莫德商行并不卖橘子? s求收藏!求推荐票!求安利! 章四 血族遗物 小巧精致的匕首静静躺在木匣子里,在烛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它柄近刃长,由一颗完整的红宝石雕刻而成,银色的纹路镶嵌其上,显得繁复而华美。 “它的名字叫做‘绯红赞歌’,是血族打造的至宝,拥有近百年的历史。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魔力已经完全流失了,但我们依旧不可否认它的艺术价值。 “众所周知,血族打造武器的高超技艺,可是我们人族难以望其项背的! “男爵大人,不要犹豫了!在其他地方,您绝不会有机会用这么低的价格把它收入囊中!” 莫德商行的老板菲特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子。只见他挺着啤酒肚,像个跟屁虫一样地跟在康纳男爵的背后,用夸张的语气,给男爵推销自己的商品。 望着他这般模样,伊文情不自禁想到了前世那些在街边举着喇叭大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小贩。 果然,不管走到哪里,商人这种生物的共性是不会变的。 莫德商行是黑火镇最大的商行之一,负责代理各式各样货物的经营——塞浦利亚的布匹,洛恩的铁矿,岛国兰蒂斯的橄榄油,甚至还有来自遥远东方的丝绸和茶叶,全都汇集于此,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但这些东西都没能吸引男爵的注意力。 刚一进入商行,男爵便淡然自若地挥了挥手 “老板,把你这里最昂贵的东西给我拿来!” 听到这话,伊文默默叹了口气。想当年,自己之所以选择读商科,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这句霸气侧漏的话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吗? 随后,老板便乐呵呵地把装着血族匕首的匣子抱了过来,轻轻放在桌上。 土豪顾客,永远是商人们的真爱。 巴勃罗大师站在康纳男爵身旁,一边摩挲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边胜券在握地注视着这一切。 当康纳男爵开口的时候,伊文便知道,重头戏来了。 “小子,”他转身对伊文说道,“这就是我对你的考验。 “待会儿,我会让你和巴勃罗大师分别在我面前鉴定这件商品的真伪——如果你告诉我的答案和巴勃罗大师一样,我就信你一回,帮你疗伤。你看如何?” “大人的吩咐,我自然遵从。”伊文平静地回答道。 “那好,”男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看在你年纪小还受了伤的份上,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要先讲,还是后讲?” 这还需要想吗? “当然是长者优先啦!”伊文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毕竟,这样一来,自己才有作弊的机会嘛! 于是,话音落罢,他就被男爵毫不留情地关到了门外。 他静静坐在商行门口的石阶上,闭上眼睛,倾听大街上人群喧哗,马匹嘶鸣。传入他耳中的声音不仅仅属于现在,还属于过去。恍惚中,仿佛一座城市的历史,就以声音的形式,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片刻之后,他在男爵的吩咐下,重新回到了商行。 此时此刻,屋子里只剩下了老板和康纳男爵两个人。 “小子,为了不给你造成心理压力,巴勃罗大师已经暂时离开了这里,”男爵对他说道,“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男爵身旁,老板嘿嘿一笑,望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轻视与鄙夷。在他看来,康纳男爵肯定是疯了一个是享誉一方的大师级人物,一个是乳臭未干的小男孩——二者之间,有可比性吗? 伊文果断无视了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匕首。悄然之间,巴勃罗大师刚才说过的话语悠悠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男爵大人,这是货真价实的血族至宝。红宝石,是血族的始祖血晶;银色的纹路,则是比黄金更珍贵的秘银——它轻如羽毛,坚如龙鳞,与魔法具有相当的亲和力。 “您应该知道,每一个血族,都有一项与生俱来、却各不相同的天赋能力。 “但是,如果拥有了这把‘绯红赞歌’,他们就可以通过它掠夺同族的天赋能力。 “我试着掂了下,它的重量很轻,而且金属的成色明亮澄澈,尽管魔力已经流失,但毫无疑问,它就是真正的‘绯红赞歌’。” 作弊成功! 听到这里,伊文暗暗自喜——就好像自己在考试前偷到了标准答案一样。 但当他即将开口的时候,匕首处又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属于莫德商行的菲特老板。 或许是因为时间间隔有些长,他的声音听上去较为虚无缥缈、模糊不清 “……贝蒂,亲爱的,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我们需要钱。我们只能这么做。” 紧接着,伊文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那个被称作“贝蒂”的女人。 “可是,菲特,你知道你这样做风险有多大吗?万一这个秘密被发现,我们商行的声誉将毁之一旦。” “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呢?真正的‘绯红赞歌’,已经遗失在了运货的途中。你应该很清楚,它的价格有多么昂贵。如果不用赝品顶替,我们将血本无归。” 伊文骤然打起精神,认真地听着匕首中传来的每一句话。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贝蒂。毕竟……你父亲,他一时半会儿,恐怕戒不了赌博的瘾。他的债,我们总得替他还。” 没想到,这位菲特老板虽然长着一张典型的奸商脸,却是个值得称道的模范女婿啊!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回事。我只想问问你,菲特,这个赝品,你能保证它不被认出来吗?” “亲爱的,你可以对你的丈夫稍微有点信心吗?虽然这宝石只是普通的红宝石,但是,镶嵌在上面的金属却和秘银一样昂贵。它被从黏土中提炼出来,和秘银一样轻盈而闪亮。那些只会使用传统鉴别方法的‘大师’们,绝对认不出它来。” 匕首中的声音到此为止。 伊文很快认出,所谓“和秘银一样昂贵的金属”,其实是他熟悉的铝。为此,他差点笑出了声。 铝在空气中很容易氧化,人们很难把它冶炼出来,所以在古代,铝是比黄金更贵重的金属。 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为了显示自己的富有和尊贵,曾经令人给自己打造了一顶铝制的王冠。 用稀有的铝冒充秘银,这位老板真是天才啊!怪不得巴勃罗大师没能认出来。 只是, 在这关头,自己又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是谨小慎微地, 背诵巴勃罗大师的“标准答案”, 还是挺身而出, 把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公之于众? 伊文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伊文前世是个老书虫,在某点驻扎多年,完成了从小白到老白、从玄幻仙侠到都市无限流的蜕变。 但不论是什么类型的书,基本都脱离不了装逼打脸的中心思想。 毕竟,是人都有欲望,都渴望着快意恩仇、被人仰望,不是么? 然而,当伊文真正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才发现,那些装逼打脸的套路,究竟有多么不靠谱。 打个比方,假如他是个小白文主角,那么此时他一定会站出来,大声地指责老板的欺骗行为,用来自地球的科学道理,把他们辩驳得面红耳赤。 然后呢? 被打脸的巴勃罗大师灰溜溜地走了,被识破谎言的菲特老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康纳男爵则对他感恩戴德、刮目相看,把他当作天才儿童。 不过,事情的发展真的会有这么简单吗? 伊文并不这样认为。 当康纳男爵把珍妮纺纱机的图纸还给他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要用科学技术入侵异世界,何止是难?简直难于上青天! 土著们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绝不是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平民小孩能轻易改变的。 那少年埃德加·德拉根虽然说话跟刺猬似的,仿佛一路上都在收集伊文的负面情绪值,但他说得没错。 在康纳男爵眼里,伊文就是一只在演戏的猴子—— 一只猴子,能比得过巴勃罗大师这样的权威吗? 他就算说真话,会有人相信吗? 再说,如果他说出真相,必然会得罪巴勃罗大师和菲特老板——这两人在黑火镇的地位不低,他们的报复,绝对不是伊文能够承担得起的。 说不定,这老板会为了防止秘密被泄露,把伊文私下里悄悄解决掉。 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死。 在这个薄情的世界,他就是这么孤苦无依。 此时此刻,他又不禁开始佩服某些玄幻小说里的主角们—— 刚刚崭露头角, 你们就敢与天下为敌, 还真是, 强,强,强! 想到这儿,伊文很快回过神来。 身为一只立志绩点满分的商科狗,趋利避害可是他的本能。 他知道做出怎样的选择,能够让他获得最大的经济利益。 呃……土豪男爵,反正对于你来说,钱不是问题。那就让我帮你做一次慈善吧! 于是,他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拾起匣子里的匕首,放在手头掂了掂。随后,在康纳男爵震惊眼光的注视下,他认真地照着巴勃罗大师的话说道 “这红宝石晶莹剔透,毫无疑问是血族的始祖血晶;上面的金属闪亮而轻盈,毫无疑问是与魔法亲和的秘银。 “显然,这是货真价实的‘绯红赞歌’。” 大功告成。 s求收藏!求推荐票!求安利! 章五 敢问路在何方 伊文咬着牙,静静躺在床上。烈酒浇在他的胸前,令他的伤口火辣辣地痛。 “不要动,”医生淡淡地说道,“你这伤,看上去不简单。” 伊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很快,他又放松了下来。 别吓唬自己。他暗自心想。医生这么说,证明我还有救,不是么? 好吧,与其把眼前这个秃顶中年人称作“医生”,不如管他叫“牧师”。当伊文通过考验后,男爵便按照约定,从父神教会替他请来了这位康斯坦丁牧师。 伊文本以为,这位牧师会像小说中描述那样,一边向神明祈祷,一边施展什么圣光术、治疗术之类的——随后,屋子里光芒大作,父神的威能降临人间,他的伤口也瞬间愈合。 但他显然高估了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 当康斯坦丁牧师开始用传统医疗手段为他疗伤的时候,他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 嗯,没错,发自内心的苦笑。 毕竟,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小说里也都是骗人的。 灰姑娘不可能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像他这样的穿越者, 也不可能跟系统啊、神术啊、魔法啊之类的高科技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牧师拿起镊子和纱布,开始折腾他的胸口,房间里传来了十二岁正太的喘息声和呻吟声。 伊文感觉,当那硬邦邦的东西插进了他体内的时候,他整个人似乎都被撕裂了;他想挣扎,从这种可怕的体验中挣脱出来,但牧师却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牢牢压在床上,不能动弹。 “跟你说了,不要动。”牧师冷冰冰地,把话又重复了一次。 此时此刻,伊文的心中满是怨念 怪蜀黍,像这样虐待小朋友,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套,遮住被裹得跟木乃伊一样的伤口。 他惊讶地看到,康斯坦丁牧师脸色很阴沉,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小子,你知道伤你的人是谁吗?” 犹豫了很久,牧师终于严肃地开口说道。 伊文摇摇头。 “我不清楚。 “他们披着黑斗篷,蒙着脸,闯进了我家,杀了我父亲;而我,也差点死在了他们的手中。” 听到这话,牧师轻轻叹了口气 “你命真大。 “你的伤口不深,而且没有伤到心脏,按照常理来说,并不是致命伤。 “但是,我看到,你的血肉有被灼烧过的痕迹——只有陨铁武器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 “陨铁,那可是被魔鬼诅咒过的金属,只要皮肤被它擦破一丁点儿,就会瞬间殒命——毕竟,陨铁的攻击对象,就是灵魂本身。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在陨铁武器的攻击下保住性命的。 “但不管怎样,以后一定要小心行事。想杀你那群人,来历定然不简单。 “愿父神与你同在。” 牧师离去之后,伊文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攻击灵魂本身的武器啊……难怪自己会穿越。 只是……想杀他和父亲的,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他们要对一个刚满十二岁的男孩下这么狠的手? 伊文不明白。 康斯坦丁牧师临走前告诉他,经过处理之后,他的伤口只需静养几天便能愈合。 伊文终于松了口气。 来到异界之后,他终于平安度过了第一个难关。 既然生存危机已经解决,那么他便该仔细思考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了。 尽管他的起跑线很低,比不过那些插着芯片、装着系统、带着老爷爷的同胞们,但他并不希望自己太没出息,以至于在穿越者大军中垫底。 想要出人头地,他必须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按照约定,他得待在男爵的庄园里,无偿给男爵打工——呃,根据该死的霸王条款,好像还没有截止期限。 说白了,就是小气的康纳男爵请了个牧师,便把伊文变成了自家的家仆。 这待遇,跟被当成座上宾的巴勃罗大师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伊文可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地当个仆人,在他人的冷眼中度过自己的异界生涯。 咸鱼都有翻身的机会, 那么身为学霸商科狗的伊文, 怎能不想个办法,实现人生的逆袭? 就在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 他暗暗心想 如果我选择曝光真相,就会得罪巴勃罗大师和菲特老板; 那么,既然我选择了隐瞒实情,他们便欠着我一个人情。 这么棒的机会,不好好利用一下,当真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啊! 兰尼斯特有债必还, 伊文·丹恩有债必讨。 巴勃罗大师的房间位于庄园城堡的顶楼,明亮宽敞,视野开阔。拉开厚厚的紫色窗帘,便可以望见浩瀚无垠的大海,无数白色风帆在浪花中漂泊,随后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此时此刻,巴勃罗大师正站在窗前,默默回忆昨天发生在莫德商行的事情。 当康纳男爵告诉他,那个叫伊文的小男孩说出了跟他差不多的答案时,他就深深地为之惊讶。 按照常理,血族的东西,本身就稀罕得很,它的识别与鉴定,也是冷到不能再冷的冷知识。 至于秘银,这种和魔法有关的物品,更因为王国对魔法的禁令,渐渐脱离了人们的视野。 人们只知道有件血族至宝叫做“绯红赞歌”,却根本不知道它的材料和特点。 巴勃罗大师自己,也是因为碰巧翻了相关的古籍,才说出了“始祖血晶”和“秘银”这种一听就很有逼格的词汇。 可是, 为什么这些连他都觉得冷门的东西,那个十二岁小男孩却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难道……他从小就是啃书本长大的? 或者……这个看似平平凡凡的小家伙,有着不为人知的惊人背景? 问题在于,丹恩这个姓氏,在塞浦利亚王国根本就名不见经传啊! 不过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慎重对待那个神秘的小孩子。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巴勃罗大师打开房门,正巧望见伊文·丹恩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望着他。在那双明亮的浅灰色的眸子里,仿佛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样一行字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其实伊文也很尴尬。 当他走到房门外时,他并没有急着敲门,而是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边传来的声音—— 现在的,以及过去的。 然后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怪异。 巴勃罗老家伙,你究竟偷偷地躲着念了我名字多少遍? 这样对我念念不忘,真的好么? 还有,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你的脑子自带“艾特”功能,可不是我的锅啊! 尽管此时此刻,伊文心中思绪万千,但他脸上却挂着很商业范儿的微笑,用稚嫩的嗓音彬彬有礼地对巴勃罗大师说道 “巴勃罗大师,久仰大名。我是伊文·丹恩,冒昧前来,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一番尬聊之后,两人坐到了窗户旁边,开始谈起正事儿。 当伊文把“绯红赞歌”的秘密告诉巴勃罗大师后,后者脸色阴沉,瞳孔缩成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所以照你所说,那把匕首,其实是假货?” “没错,”伊文点了点头,“真货已经在运送途中丢失了,男爵大人买下的,是菲特老板打造的赝品。所谓的‘始祖血晶’,不过是普通的红宝石;所谓的‘秘银’,其实是一种名为铝的金属。” “铝?”巴勃罗大师皱紧眉头,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这玩意儿,我可没有听说过。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对的?” “很简单,”伊文耸了耸肩,“大师,您只需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所谓的‘秘银’表面,有一层致密的膜——正是因为这层膜的存在,使铝的色泽看上去,比真正的秘银要暗淡一些。” 说到这儿,伊文很庆幸,虽然自己读了文科,却并没有把高中的化学知识全部还给老师。铝在空气中易氧化这一点,他还是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听到他的话,巴勃罗大师神情复杂。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同时说道 “伊文啊,告诉我,你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伊文沉默不语。 不过,未等伊文回答,巴勃罗大师又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唉,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见多识广,却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在像你这样的晚辈面前,犯下这样的错误,真是愧对了男爵大人的薪酬。 “只是,伊文,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说出来,反而选择隐瞒?” 显然,巴勃罗大师并不能理解伊文的选择。 十二岁的年纪,不应该时刻渴望着踩在所谓的“权威”脸上,好生炫耀一番吗?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伊文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像大师这样的学识渊博的人,都会偶尔犯这样的小错误;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更是经常阴沟里帆船了。 “我可不希望大师的名声,因为这无意中的小失误,而蒙上尘埃,遭到那些愚昧之人的误解。 “我一向很敬重您。 “相比之下,一把血族的匕首,怎可能比您的名声更重要?” 不得不说,拍马屁的话,谁都喜欢听。 尽管这些漂亮话从一个小男孩口中说出来感觉怪怪的,但巴勃罗大师依旧感到很高兴,甚至想热泪盈眶地拥抱他,高呼“知音”。 是啊, 活在这世上,谁不会犯错? 只可惜,世上大部分人都喜欢双重标准, 严以待人,宽以待己。 对于所谓的“大师”,更是高标准,严要求,容不得其有丝毫瑕疵。 只是,巴勃罗大师一向爱惜名声。因此,当他的失误被一个小孩子指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很没面子。 他感到自己愧对于康纳男爵的丰厚薪水。 他甚至没脸继续在伊文面前保持着自己的大师风范。 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谢谢你,伊文。这一回,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吧! “我会尽量帮你的。” 伊文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困难啊,暂时还没有。 “其实啊,巴勃罗大师,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日子能过得更好一点。比如,找份有薪水的工作,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就知足啦!” 巴勃罗大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三天之后,康纳男爵意外地在自己的书桌上看到了巴勃罗大师的辞职信。 只见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母龙飞凤舞地写着 “男爵大人,感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盛情款待。 “只可惜,我不得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了。 “这几天的经历让我深深地意识到,我才疏学浅,还配不上‘大师’的称号,更对不起您给我的报酬。 “我打算离开黑火镇,去周游塞浦利亚王国——探访繁华的国都,神圣庄严的教皇城,充满异域风情的亚历山大港,甚至还有古老帝国在烈火中留下的遗迹。想必这样一来,我可以学到很多新的知识。 “您的报酬,我已经原封不动地退还。 “对了,如果您还需要一位专家替您鉴赏艺术品的话,您不妨考虑一下伊文·丹恩。 “或许这个人选会令您感到意外,但是我以我的名誉保证,他比我更加见多识广,更加优秀。 “如果可以,请给予他同等的待遇。 “他值得您这么做。 “巴勃罗谨上。” s求收藏!求推荐票!求安利! 章六 异界合伙人 入夜渐微凉。 摇曳的烛火下,望着眼前一脸淡定的男孩,莫德商行的菲特老板只觉得心里凉凉的。 震惊与失落的情绪充斥在他的脑海中,让他的手指于不经意间微微颤抖。 他曾经很自信地认为,在黑火镇这种偏僻的地方,绝不会有人发现“绯红赞歌”的秘密——毕竟,那种银白色金属的稀缺程度,绝不亚于秘银。 可是为什么, 就连久负盛名的巴勃罗大师都没有察觉到的问题, 这个叫做伊文·丹恩的男孩, 却能一本正经地指出来告诉他? 难不成这真是个流行扮猪吃虎的年代—— 那个男孩儿分明有惊人的背景、受到良好的教育,却偏偏扮成孤苦无依的贫儿,仅仅只是为了好玩儿? 菲特老板眉头紧皱。 在他看来,伊文·丹恩,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不过更关键的,是这个不起眼的男孩儿,手头还捏着他的把柄。 如果他把真相告诉男爵…… 他摇了摇头,不敢接着想下去。 莫德商行虽然是黑火镇数一数二的组织,但身为老板的他,毕竟只是个平民。 只要康纳男爵动动小指头,那么他和莫德商行就会在黑火镇失去立足之地。他多年的基业,也将毁之一旦。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男孩用稚嫩的嗓音微笑着说道“放心,老板,这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老板眨了眨眼,突然愣住了。 他……他没骗我吧? “你——” “——老板,我知道,您现在可能还不了解我,也不愿相信我,”男孩突然站到了旁边的小凳子上,像个小大人一般地,居高临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如果我真想坑害您,我为什么不早早地就把秘密告诉男爵呢? “难道您以为,我想被男爵当成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 “那你找上我,告诉我这回事儿,究竟是想做什么?” “当然是跟您合作啦!”伊文叉着腰,咧嘴一笑,“像您这么聪明的合伙人,我到哪里去找?” “合伙人?”这个词,听上去有些高端啊! “菲特老板,我会帮您保守秘密,作为交换,我想要莫德商行百分之十的股份。” “股份?”哦,这又是什么该死的东西? “股份啊,”看见老板一脸懵逼的表情,伊文摸了摸脑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观念太过超前了,“就是我协助您运营这家商行,然后商行百分之十的利润将归我所有。” 果然,臭小子,捏着我的把柄,就是想来勒索我啊! 菲特老板的胖脸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来。 他暗暗心想商行百分之十的利润,那可不是小数目。与其平白无故地损失这么多钱,不如想个办法,让这个小子彻彻底底地闭嘴。 只是……这小子见多识广,来历神秘,如果真的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自己这里,说不定会有大麻烦找上门来。 似乎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伊文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菲特老板,我好心想帮帮您,您可别把我当坏人啊!现在,我和男爵大人签了雇佣合同,已经是他的人了——如果我真的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意外,您可没法跟男爵解释啊!” 菲特老板摇了摇头。这小家伙,为什么总能这么准确地猜到我的心思呢? 不过他给出的理由,还相当充分啊! “那百分之十的……” “股份。”伊文提醒道。 “嗯,股份,我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给你。一个秘密,还值不了这么多钱。” “您说得对,”伊文愉快地笑道,“身为您的合伙人,当然不能只拿钱不干活。老板,您仔细想想,既然我有区分秘银和铝的办法,那么同样,我也有办法,帮助您把商行做大做强。” 菲特老板沉默不语。伊文知道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不过要说服他,还需要加一把火。 “菲特老板,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您现在很需要钱。 “您的岳父大人……嗯,您妻子的父亲,因为参与赌博这种‘危害社会秩序,影响生产、工作和生活’的活动,欠了很多钱。光是卖掉一把‘绯红赞歌’,尚且不能替他还债。” 菲特老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还有,莫德商行虽然在黑火镇影响力不小,但依旧比不上被称作‘老大哥’的‘摩根商行’。老板,您可是个大男人,难道您就没有一点点野心,把它从独占鳌头的位置上一脚踹下来,然后取而代之吗? “大丈夫当如此啊!” 伊文必须得承认,把这句豪气十足的话翻译成异界的语言,还是费了他不少脑力的。 不过效果似乎还不错。 只见菲特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 “好吧,我答应你。 “只是咱们非亲非故,以前也不认识,要做那……嗯,合伙人,恐怕还有不少难题需要克服。” “这不必担心,”伊文自信地说道,“我曾经听有位名人说过,‘千万不要跟丈母娘打麻将,千万不要跟想法比你多的女人上床,千万不要跟朋友合伙开公司’。 “前两句话我年纪小,听不懂。 “最后一句话是说,和朋友一起开公司,涉及金钱问题,往往会因为利益纠纷,伤了彼此之间美好的友谊。 “所以,非亲非故的我们,才是最好的合伙人。” 踏着冰凉的夜色,伊文穿过大街小巷,走在回男爵庄园的路上。 此时恰逢初秋时节,微风拂去了仲夏的酷热,闪亮的星辰点缀在漆黑的夜空中,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伊文默默叹了口气。 尽管夜晚的黑火镇万籁俱寂,但伊文耳中依旧源源不断地有声音传来,白天的车马喧嚣,就这样在他的脑海中回响不绝。 入股莫德商行,是他思量很久后,在埃斯洛斯大陆下的第一步棋。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只要站在风口,猪也能飞起来。 自从抵达黑火镇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用他的特殊能力听取黑火镇的历史人文——然后他发现,在这座不起眼的边陲港口中,隐藏着天大的机遇。 黑火镇是座年轻的港口城市。 十二年前,古老的埃斯洛斯帝国在内乱中灭亡后,两位大领主一南一北瓜分了它的土地,加冕为塞浦利亚和洛恩的国王。 因为连年征战,塞浦利亚国王囊中羞涩;五年前,为了充盈国库,便在本是一座小渔村的黑火镇建起港口,通过发展对外贸易,征收关税。 而康纳男爵,也由帝国时代人人喊打的走私贩,摇身一变,成了此地的领主—— 没办法,谁都想跟土豪做朋友。 也只有康纳男爵这样身份复杂的人,能够跟贵族、商贩、海盗和平民都打成一片。 这些年来,黑火镇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发展起来,劲头十足,欣欣向荣。 伊文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世的经济特区。 大时代的浪潮中,无数商人在政策风向的引导下,成功发家致富。 果然,不管在哪一个世界,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 前世伊文因为出生晚了,错过了那个成为富一代的机会。 然而如今,命运却把如此相仿的一幕,格外显眼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他不禁怦然心动。 s求推荐票!!! 章七 啤酒与尿布 菲特老板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商行铺面的门口,慵懒地晒着太阳。 莫德商行发展到现在的规模,早就不需要他亲自去打理了——只要他一声令下,雇员们自然会乖乖地把事情做好。 对于那些训练有素的员工们,他非常放心。这样一来,他也乐于抓住这个忙里偷闲的机会,给自己放个假。 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每隔几分钟,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朝里边望上一眼,好像有什么揪心的事情等着他一样。 唉……谁叫天上莫名其妙掉下个合伙人呢?还是强买强卖、不能退换的那种。 在今天早些的时候,伊文如约来到莫德商行。他说,他要来看看商行的经营状况,顺便和菲特老板探讨下未来的发展方向。 尽管伊文那天夜里的表现让他震惊,但菲特老板依旧对他持有将信将疑的态度。 说真的,他实在没法让自己相信,一个小孩子,竟然有能力在他的老本行上,对他指手画脚。 不过,谁叫那天伊文说的话实在太具有说服力了? 因此,菲特老板便打算硬着头皮给他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斤两。 只要他别让我亏钱,那就随他搞吧! 但伊文却让他失望了。 整整一个下午,伊文·丹恩只干了一件事情。 他双手揣在裤兜里,低着头,眯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在偌大的店铺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看到这一幕,菲特老板在心中暗自腹诽都一个下午了,怎么这小子还在里面无所事事地闲逛?难不成,他之前描述的那些宏伟蓝图,都是吹出来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果那小子再不给出个合理的解释,那么他就要亲自去问问,他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百分之十的股份,那可是他一手打拼出来的血汗钱,可不能被人忽悠了,就白白地拿来喂了狗。 就在这时,他听见伊文在屋子大声喊道 “菲特老板,您能不能派几个人来,帮我搬下东西?它实在太沉了!我受了伤,可搬不动它。” 菲特老板疑惑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店里,发现男孩正神色严肃地指着一个货物架。 这货架由红木制成,确实挺沉的。在它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富家小姐们喜欢的珠宝首饰。在阳光的照耀下,各式各样的珍珠玛瑙闪烁着莹润的光芒。 这批货物是从岛国兰蒂斯运来的。那里盛产珍珠,当然,金银饰品的制作工艺也是出了名的。 “搬到哪儿?” “那边,”伊文指了指店铺对面的墙角,“那些布匹旁边。” 莫德商行的铺面规模不小,整栋砖房都是菲特老板的。来自海内外的商品井井有条地陈列于此,五花八门,让伊文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前世的家乐福啊、沃尔玛啊之类的超市。 “为什么?”菲特老板眉头微皱。 那个摆首饰的货架,原本好生生地被放在遥远东方生产的瓷器旁边,二者都是店中价值连城的商品。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伊文想把它摆放到不值钱的布匹旁边——难道他以为,有钱人家的小姐看得上那种普通布料做的衣服? 伊文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微笑,与他的年龄全然不符 “放心,老板,照我说的做就好。咱们是合伙人。咱们的利益,也是紧紧绑在一起的。相信我,我绝不会让您亏本的!” 见伊文神秘兮兮的模样,菲特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 随他搞吧! 他再一次对自己说道。 反正,就算把货架从这边搬到那边,顾客们还不是该买什么就买什么。 于是他挥了挥手,叫来了两个店员,照伊文所说那样,雷厉风行地把货架搬了过去。 但伊文却没有就此消停,反而继续滔滔不绝地吩咐道 “…… “你们几个,麻烦把这几个装茶叶的罐子——嗯,没错,就是放在瓷器茶具旁边的这几个,搬到那几卷牛皮纸旁边。 “还有,把这几幅画作放到那些新进的木材旁边,喂,是这边的木材,不是那边的木材! “……” 就这样,菲特老板眼睁睁地望着他的店员们在伊文的指挥下,忙得不亦乐乎。几个小时过后,整个店铺已经模样大变,所有商品的布局,都和以前大不相同。 菲特老板相信,此时此刻,就算是身为店主的自己,估计也已经摸不清楚,每一件商品究竟被放在什么地方了。 尽管伊文的心思令他捉摸不透,但不知为何,他的潜意识中却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孩充满了信心。 小子,但愿你没有骗我。 望着伊文削瘦的背影,菲特老板默默心想。 直到夕阳西下,血红的晚霞铺满天空,伊文方才踏着落日的余晖,离开了莫德商行。 他不禁暗自感慨,这幼小而孱弱的身体,还真是经不起折腾——就算他只动口、不动手地指挥别人干活儿,也在不知不觉间累得满头大汗。 不过他的心情却非常愉快。 那些在地球上只能纸上谈兵的理论知识,到了异界,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 或许,这就是命运给穿越者的补偿吧! 伊文前世读的是商科,自然也习惯于关注业界新闻。他明白,二十一世纪是数据为王的年代,从客户处反馈来的数据,对于商家的自我完善非常重要。 而在黑火镇这个新兴崛起的港口城市里,商家众多、竞争激烈,想要从中脱颖而出,就必须得想方设法获得顾客的喜欢与信赖。 “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话不管在哪里,都是通用的真理。 望着莫德商行中琳琅满目的货物,伊文不禁想到了前世市场营销课堂上,教授提到的一个真实案例 沃尔玛超市在观察商品销售数据的时候,经常会记录下客户购物单中,会同时出现哪些商品。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主动出击,做好关联商品的销售。 随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尿不湿和啤酒的捆绑销售率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五! 也就是说,在购买尿不湿的人群中,有百分之三十五会购买啤酒,反之亦然。 随着调查人员的深入了解,他们意识到,那些婴儿的父亲在逛超市买尿布的时候,会顺带买些啤酒回家。 于是,沃尔玛干脆把啤酒的货架放在了离尿布不远的地方,使顾客一眼就能看到。 果然,更多父亲在购买尿布之后,会选择捎上些啤酒。 这不仅仅方便了顾客,更让两种商品销量大增。 在伊文看来,这套理论就算放在异界,也同样成立——尤其是莫德商行这种商品种类格外丰富的地方。 只可惜,异界没有足够先进的技术来支撑数据的搜集和分析。 不过这没关系。 伊文不是那些逆天的理工狗,玩不出什么大数据、云计算,但是他拥有倾听回音的能力。 当他行走在莫德商行中的时候,顾客们的谈话声就源源不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一天前的, 两天前的, 三天前的, 四天前的, …… 磅礴的信息仿佛一阵阵汹涌的浪潮,接连不断地涌入了伊文的脑海。这让他在深感震撼之余,又发自内心地感到惊喜。 于是他听到 “…… “老板,我家小姐想买双镯子,能否帮我拿一下?” “哪一双?” “金色的那个,有浮雕,镶着翡翠。哦,对了,你家的布匹摆在哪里?家里的旧衣服太多了,我得拿些回去缝缝补补。” “没问题,跟我来!” 伊文笑了笑。 就像是家庭主妇们喜欢叫丈夫帮婴儿买尿布一样,有钱人家的小姐通常不会抛头露面、亲自出来购买珠宝,相反,她们常常会让仆人们帮忙。 而在这个等级分明的世界里,仆人们做代购时夹带点私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 “老板,你这里的茶叶,真的是从遥远的东方运过来的吗?” “当然啦,我还会骗你?” “嗯,拿给我来上一罐吧!不过我有个问题,你这罐子开封之后,该如何保存里面的茶叶啊?万一受潮了,莫非全都得白白扔掉?” “这容易。拿个牛皮纸袋扎进罐子口,不就了事了?” “牛皮纸啊……老板,你这里有卖吗?” “当然有啦,跟我来!对了,先生,我这里还有一套从远东运来的茶具,要不看看?全店就这么一套,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不必了,家里已经有一套了。” 茶叶和牛皮纸都属于消耗品,茶具却是耐用品。 把消耗品放在一块儿卖,确实会有更好的效果。 毕竟,买多少罐茶叶,就得买多少牛皮纸,对吧! 而茶具,则显然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 “老板,这幅画,当真是拉斐尔大师的作品?” “当然。” “唉,这么大的一幅画,还真不好保存啊!我本来想买个画框回去,把它好好地挂在我家的客厅里,只可惜,在你的店里,我并没有找到画框在哪里。要不,我先去隔壁看看?” “没必要这么麻烦,先生。你看,那些是刚刚从海上运来的木材,想要什么样子的画框,尽管说吧!我让木匠给你做一个。” “那就多谢老板了。” “……” 听到这里,伊文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暗暗心想 我这位合伙人,难道脑子真进了水,连互补商品相辅相成的作用都不知道?卖画,不附带画框,简直自带劝退功能! 拜托,菲特老板,就算你想搞木工diy,也请给顾客们充分的暗示,行不? 但他对菲特老板的腹诽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便被澎湃的心潮给冲散了。 毕竟,这是他离前世的梦想最近的时刻—— 那时他总在幻想着,毕业了,就合伙开一家公司,把自己脑子里的一个个创意,全部想方设法变成现实。 此时此刻,夕阳的余晖落在伊文的脸上,把他灿烂的笑容映照得格外清晰;他身后的影子也被拖得很长很长,不经意间便遮住了半边的街道。 在他前方,康纳男爵的城堡在落日的笼罩下,化作了黑漆漆的剪影,哥特式的屋顶透露出诡异的美感,仿佛预示着夜幕的降临。 然而伊文的步伐依旧轻盈而愉悦。 就这样, 他独自一人, 沿着光铺就的道路, 向着阴影之中走去。 没有犹豫, 没有回头。 s求推荐票!!! 章八 男爵的顾虑 “砰!” 两柄木剑重重地撞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伊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方才重新站稳了脚跟。 看来,自己的剑术好久没练,还是生疏了不少啊! 埃德加·德拉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小家伙,还要接着来吗?” 这些天来,尽管埃德加就住在伊文的隔壁,但他对伊文的态度都不温不火,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 “当然。”伊文毫不犹豫地回答,无视了他语气中嘲讽的味道。 他暗暗心想不管他话说得有多么难听,这种免费的陪练,错过了,可就没啦! 其实伊文的剑术并不差。父亲当年手把手的教学,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与此同时,身为见习骑士的埃德加,也不屑于使用内力持强凌弱。因此,经过一番较量后,两人竟然旗鼓相当。 不过,见习骑士毕竟还是见习骑士,就算不用内力,体力也比一般人强些。 而伊文的伤势尚未完全恢复,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地便落了下风。 但即便如此,埃德加依旧不能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惊讶。 “伊文,你这剑术,是跟谁学来的?” “我爸呀,怎么了?” “你爸?” “除了他,还可能是谁?” 埃德加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说道 “小家伙,你知道吗?就算是男爵大人贴身侍卫的剑法,也没有你这套精妙。” “是么?”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埃德加猛然发力,拨开了伊文手中的木剑,“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剑法,能够帮助一个连骑士天赋都没有的人,在我手头坚持这么久。 “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采用了最简单最干脆的方法,绝不会耗费你一丝多余的力气。 “如果你也是见习骑士的话,说不定我还赢不了你呢!” 伊文脸上笑容依旧,心里却有些困惑。 看来自己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父亲,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 怪不得他会选择居住在像灯塔镇那样的“逃犯俱乐部”。 “那是当然!”伊文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打击到埃德加的机会,“我父亲对我最好了!当他还在世的时候,他巴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我——更何况这区区剑术?” 但是话音落罢,他立即后悔了。 埃德加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 伊文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木剑断成了两截,只觉胳膊酸痛,脚上一滑,便摔倒在地。 “埃德加,不是说好了不用内力吗?” 埃德加却保持了沉默。 他好像受到了什么强烈刺激似的,眼神游移不定。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他把木剑抛在地上,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抱歉!”这是埃德加轻飘飘地抛下这句话,便消失在了城堡一角。 伊文望着他的背影,艰难地站起身,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只听说过,秀恩爱死得快——说到底嘛,还不是因为像自己这样的单身狗没有女朋友,才会望着那些该死的情侣狗,心里酸酸的。 可什么时候,秀父爱也不行了? 难道……埃德加这家伙,是个自幼缺爱的孤儿? 难怪性情这么孤僻,嘲讽技能接近无敌。 或许,像他这样的孤儿,早就见惯了世态炎凉,方才用这样方式,像只刺猬一样,保护自己脆弱的内心。 “去特么的!” 伊文苦笑一声。 看来,拼爹有风险,炫“父”需谨慎啊! 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伊文给自己提了几点要求 不要冲动行事。 不要和打不过的敌人硬杠。 不要让任何人发现父亲的戒指,还有自己的特殊能力。 而今天,他又在这个列表上补充了一条 不要在埃德加·德拉根面前提“爸爸”这个词。 一个暴走的见习骑士,可不是他能抵抗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捡起埃德加扔在地上的木剑,集中精神望着它—— 嘿嘿,埃德加,说不定这里藏着你的小秘密呢! 但是木剑上传来的声音,却让他差点气得吐血。 那是伊文自己的声音,透露着深深的无奈与愤怒,从几秒钟前,清晰可辩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去特么的!” 伊文的房间在城堡二楼,和仆人杂役们挤在一块儿。每当走进那间比大学宿舍还要狭小的屋子,他就只想在凉凉夜色里为自己的前世思念成河。 和男爵府所有的仆人们一样,伊文非常羡慕住在一楼的弗洛尔管家——那房间,面积有自己的十个大! 谁叫他来得早呢? 好像,当男爵还是个走私贩的时候,这位弗洛尔管家就已经在他身边做事了。 伊文叹了口气一楼嘛,来晚了,可就抢不到喽! 此时此刻,望着站在面前的弗洛尔管家,伊文疑惑地问道“男爵大人找我?” “没错,丹恩先生,”管家点了点头,难得地没有管他叫“小子”,“他在书房等你,挺急的。” 男爵的书房宽敞明亮,金灿灿的书架镶嵌在墙壁上,上边整整齐齐地摆放了成百上千本崭新的书籍,都是《塞浦利亚建国史》《埃斯洛斯帝国诗选》这类一看就不明觉厉的那种。 康纳男爵坐在书桌背后,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他手中紧紧攥着巴勃罗大师留下的推荐信——这封信,他已经翻来翻去看了很多遍,早被揉得皱巴巴的。 虽然他很敬重巴勃罗大师,但是请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来当他的鉴赏师,还是太荒诞了些。 实话实说吧,康纳男爵收藏艺术品,与其说是个人爱好,不如说是面子工程。 当他还是个走私贩的时候,他的屋子里堆的都是咸鱼啊、香料啊、兽皮啊这类纯天然的东西,嗯,或许偶尔还有几个漂亮的女奴隶。 但当他成了领主之后,贵族们便接连不断地朝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贵族们通常有良好的修养。他们见到这样的状况,只会说“康纳男爵,老本行做了这么多年,都已经深入骨髓了啊!” 嗯,这话用伊文的口吻讲,就成了“你这人,太lo了,我们不屑与你为伍。” 康纳男爵当了走私贩这么多年,早就是成精了的老狐狸,自然听出了贵族们的言外之意。 于是这些年来,他每天都立志于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精致文雅、气质高贵的贵族。 贵族们穿昂贵的丝绸衣服,我也穿! 贵族们坐马车出行,我也坐! 贵族们收藏艺术品,我也收藏!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康纳男爵并不识货! 按照他以前的观念,艺术品这玩意儿,贵的就是好的。 他曾经兴冲冲地买了不少,搬回来后却发现—— 假的! 都是假的! 于是,他一边哀叹世风日下、盗版横行,一边感慨自己有眼无珠,竟然一不小心掉进了那些骗子的圈套里! 再三思索之下,他终于下狠心,请来了享有盛誉的巴勃罗大师。 巴勃罗大师是个厚道人,虽然报酬要得高了些,但毕竟没有坑他。 不过,康纳男爵看得出来,尽管巴勃罗大师做事很尽心很敬业,骨子里却瞧不起自己这个爆发户—— 或许他认为,那些传承悠久的大贵族才是真正值得供奉的对象。 两个人都是成年人,自然不会把真实想法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但康纳男爵坚信,巴勃罗大师前几天一走了之,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巴勃罗大师,你走了,也就罢了。 可是,你把这个小屁孩推荐给我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吗? 还有……你居然还要求我给他同等的待遇! 你恐怕是希望我变成贵族中的笑柄吧! 怀着愤懑的心情,几分钟前,犹豫不决的男爵询问了自己的管家。 弗洛尔管家是他的发小。当他还是个走私贩时,两人就在一起打拼了。 如今,就算他当上了男爵,他也会时常跟弗洛尔管家商量重要的事情。 “男爵大人,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弗洛尔管家分析道,“您不想让伊文·丹恩当您的鉴赏师,但您又不希望驳了巴勃罗大师的面子。” 男爵点了点头,心想还是你懂我啊! “我想,既然我们能给他设置第一次考验,便能给他再设置第二次更难的考验。如果那小子能知难而退,就可以两全其美地解决这个问题。” “那么假如他通过考验了呢?” “把一个不亚于巴勃罗大师的天才儿童收为己用,也是我们康纳家族的荣幸。” 此时此刻,伊文站在男爵的书桌前,望着巴勃罗大师的推荐信,沉默不语。 只听见康纳男爵慢条斯理地说道 “伊文,我的管家弗洛尔,你应该见过他。他住在一楼,那间有独立院落的屋子。 “他的想法,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如果你能通过考验,那么我将按照巴勃罗大师的建议,聘请你为我们家族的鉴赏师。 “你有没有异议?” 伊文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男爵是在问他问题。 于是他点头道 “一楼说的对!我双手赞成!” s求推荐票!!! 章九 油画背面 康纳男爵的城堡走廊上挂了上百幅油画。 每幅画不论真假,都有自己的故事。 城堡中的仆人们都聚集在了这里,交头接耳间,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个孤零零的男孩身上。 “你说,那个小男孩,他知道城堡中所有油画的来历?” “我也不清楚了,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据说,他似乎还想当男爵的鉴赏师!” “我的天,他才十二岁,真的行吗?要知道,我那傻儿子汤姆,十二岁的时候,连画家的名字都记不清呢!” “别说你家汤姆了——我家杰瑞十二岁,还在爬树玩泥巴!” “……” 伊文站在走廊的尽头,并没有理会这些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 望着这些真真假假、大小不一的油画,他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男爵大人,你家还真是开博物馆的啊! 康纳男爵和他的管家并肩站在前方不远处,似乎期待着伊文即将给出的答案。 “伊文,你准备好了吗?” 直到现在,男爵的眼光中还透露出深深的不信任。 年龄歧视,要不得啊! 于是伊文自信满满地回答道“时刻准备着!” 第一幅图高达两米,乍一眼望上去,构图和配色都挺像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那幅《自由引导人民》。 在广阔的大平原上,千军万马纵横驰骋,火光与硝烟充斥在天地间,气势磅礴,色调炽烈。 画面的主体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身着战甲,头戴王冠,朝着彤云滚滚的天空伸出双手。 一条黑色的巨龙口吐火焰,盘旋云端,琥珀色的眼睛宛若铜铃。 望着这幅比他还高的油画,伊文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集中精神,默默倾听它的回音。 没错,他就是在作弊。 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作弊。 昨天,当康纳男爵提起这个考验的时候,伊文真的被震惊到了—— 鉴别城堡中所有藏画的真假,顺便还要说出画家名字、作品来历、画中展现了怎样的故事、表达了画家怎样的思想感情…… 他突然有了一种前世做语文阅读题的即视感。 实话实说,伊文对这个世界的艺术史一无所知,在此之前,也不过是想学学诸位穿越者前辈们,用金手指博得众人的眼球。 那些卖假货的老板,天天想方设法忽悠客人,他们那些鬼伎俩,早被自己的商品牢牢记住了——只需伊文侧耳倾听,真相尽在不言之中。 但摆在家里的艺术品却不一样。 谁闲着没事儿,天天跑去一幅画面前,概括它的主要内容、中心思想? 伊文知道,自己的特殊能力是有局限性的。 如果时间隔得太久,那些声音就会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彻底底消失不见。 但伊文绝不能知难而退。 不然,他将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失去立足之地。 于是,昨天夜里,他对男爵提建议说 “男爵大人,城堡中有上百幅油画。在我接受挑战的同时,您还得翻阅很多资料,判断我的答案是否正确——” “——怎么,你怕了?” “不,”伊文微微一笑,“我只是想给您提个建议。 “要不,大人,您让仆人们把答案写在纸条上,再把纸条藏在油画背后。这样一来,要检查我说得对不对,不就方便多了吗?” “有道理。”男爵点了点头,采纳了他的建议。 伊文心里窃喜。 他绝不相信男爵会自己动手写字。 男爵只可能自己口述,叫仆人在旁边一边翻资料,一边写下来。 说白了,养了这么多枪手,总要派上用场嘛! 就这样,男爵昨晚口述的标准答案,便悠悠地飘进了伊文的耳朵里。 男孩站在油画前,沉默了很久。 巨大的画框,瘦小的身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围观的仆人们似乎等不及了,又开始窃窃私语。 “都这么久了,还在这发呆。你说,这小子会不会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十二岁……如果他样样都懂,才真是见鬼呢!” “看来,男爵大人又想看一场猴戏啦!” “嘘,小声点,男爵大人就在旁边呢!” “……” 伊文没有理会这些人。 望着油画中波澜壮阔的战争场景,听着男爵昨晚的叙述,隐隐之间,他只觉心潮澎湃。 没错,艺术默默无言,但只要有一两个有悟性的文人站在它面前,它封存已久的文化内涵就能“哗”地一声奔泻而出。 而伊文自己,也被这厚重的历史裹挟,仿佛回到了过去,切身倾听着独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 于是他开口道 “这幅画叫做‘与龙共舞’,是帝国时代画家达文西的作品。画中的主人公,是帝国的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一世。 “据说,埃斯洛斯帝室拥有古老御龙者的血脉,他们能够与巨龙签订主从契约。正因如此,奥古斯都一世利用巨龙这种恐怖的战争工具,战胜了政敌安东尼,把埃斯洛斯共和国,变成了埃斯洛斯帝国。 “这幅画的真品,已经湮灭在了历史之中。 “我们眼前的这幅画,是高仿的赝品,但因为临摹者技艺高超,其艺术价值并不低于达文西的真迹。” 弗洛尔管家走上前,从油画的背面取出了写着答案的小纸条,认真浏览了一遍,开口对男爵说道 “他说的对。” 男爵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睛在不知不觉间眯成了一条缝。 难道……那小子真的和巴勃罗大师一样见多识广?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注视下,伊文来到了第二幅画面前。这一回,他沉思片刻,便直接开口说道 “这幅画叫做‘巨龙的坟墓’,是‘画圣’桑西的作品,描绘的也是帝国时代的故事。 “在暴君‘嗜血的’尼禄一世执政期间,埃斯洛斯大陆的最后一条巨龙死了,元老院厚葬了巨龙,却把尼禄宣布为‘人民公敌’。 “同样,这幅画的真迹也不知所踪了。” 随后,弗洛尔管家盯着小纸条,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他说的对。” 仆人们也沉默了。 最初,他们是怀着看笑话的心态,来这里凑热闹的。 但此时此刻,他们却再也不敢小瞧这个见多识广的男孩。 谁晓得,他稍后会不会给大伙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亲眼见证一个神童的诞生——这种事情,拿出去吹牛,可以吹一辈子啊! 不过,还未等他们回过神来,伊文早已走到了下一幅画前。 “…… “这幅画叫做‘狄奥多西的加冕’。 “帝国皇帝狄奥多西一世抛弃了祖先们信仰的十二主神,将父神教定为国教。那一天,他跪在教皇面前,向父神忏悔,从此,帝国的皇帝都将由教皇为他们加冕。 “…… “这幅画叫做‘前进吧!塞浦利亚’。 “十二年前,塞浦利亚大公、我们伟大的国王亨利一世揭竿而起,在布罗克贝克山脉,战胜了帝国储君提比略,随后长驱直入,进攻帝都。 “画家萨尔瓦多用这幅油画记录了国王陛下的光辉事迹。 “……” 伊文一路滔滔不绝,管家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伊文每念完一句“台词”,管家就会跟一句“他说的对”。 这让伊文情不自禁地腹诽管家大人,您老人家真的不应该住一楼,应该住二楼才对! 与此同时,男爵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看来,他还是不得不高薪聘请一个年仅十二岁的鉴赏师。 巴勃罗大师,你的眼光还真毒啊! 城堡走廊中的最后一幅画没有装框。 一根细绳拴着它,很随意地把它固定在墙上,令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那是一幅清新淡雅、视野开阔的田园风光图—— 日光明媚,万里无云,翠绿的田野上,雪白的羊群若隐若现。 但相比之前那些或真或假的“大师作品”,这幅画的笔法明显要稚嫩得多。 伊文集中精神,却没有听到丝毫回音。 他有些紧张—— 难道,我这一回,要栽在这里了? 他决定赌一把。 他想我听不到回音,其中定有缘由! 于是他坦然开口道“男爵大人,这幅画并非大师之作。” 与此同时,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愿我猜对了。他默默念叨着。 听到他的答案,康纳男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悠悠回答道 “你说的没错,伊文。这幅画的创作者,是我的儿子维特·康纳。 “他一向对艺术很感兴趣。” 伊文笑了笑。 没想到,像康纳男爵这样粗糙的老男人,竟然会生出个文青儿子。 就在这时,一阵凉风从窗口吹来,拂起了墙上油画的一角。 油画的背面,便在这一瞬间展现在了伊文的面前。 伊文相信,如果san值这种东西真的存在的话,那么他此时的san值,估计已经接近零了—— 画的背面还有画, 恐怖, 惊悚, 令人震颤, 与正面阳光灿烂的田园风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黑漆漆的房间, 深红色的幔帐, 寂冷的夜色中鬼影幢幢。 身姿妙曼的少女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伤痕累累, 沉睡着, 却露出了痛苦狰狞的表情。 狰狞的魔鬼匍匐在她的胸前, 露出亮闪闪的獠牙。 床铺上是血, 牙尖上是血, 地板上是血, 滴答, 滴答, 滴答, 汇聚成血泊, 然后, 涓涓流淌, 流向深沉的夜色之中…… s1本书为架空故事,真实历史仅做参考,大家不要在意细节啦。 s2最后这幅画,大家可参考丹麦画家阿比加德的《梦魇》。 s3新书启航,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求收藏!求推荐票!求安利!!! 章十 少年维特之烦恼 伊文面前是一道不起眼的木门。 门上有一个不起眼的钥匙孔。 看得出来,那个叫维特的少年,就是用这样一把锁,紧紧锁住了房门,也锁住了自己的内心。 伊文有些忐忑不安。 几分钟前,他顺利地通过了男爵的考验。 城堡中的数十名仆人共同见证了这奇迹般的一幕。 他们说,伊文是被父神眷顾的人——因为伊文对父神怀着虔诚的信仰,所以父神将与众不同的天赋赐予了他。 伊文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谁叫他是一个信奉无神论的光荣团员? 随后男爵提议,想让伊文去和维特·康纳少爷谈谈艺术,谈谈人生。似乎在男爵看来,拥有共同爱好的他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能是因为代沟的缘故,伊文一直无法理解父母这种神奇的生物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时候,他们总是喜欢把男孩子和男孩子硬生生凑在一起——哪怕他们凑在一起只会打架。然后笑呵呵地说“你们都是好孩子,要经常在一起玩哦!” 长大了,则把男孩子和女孩子凑在一起——哪怕他们凑在一起一声不吭。然后板着脸说“你们眼光放低点吧!好对象,可不好找。” 大出风头的伊文没法拒绝男爵的请求,毕竟他还想在男爵府混饭吃。 维特少爷是康纳男爵的长子。他有一个十六岁的妹妹,一个还在吃奶的弟弟。 不过,维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绘画,也随之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伊文读过不少科普书籍,对抑郁症、自闭症之类的心理障碍还是有所了解的。 他对患者充满了同情, 因为他是个乐观积极的人,曾经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 他无法理解,长期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之中,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体验。 但是,当他真正走到维特·康纳的房间门前时,他却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与维特沟通。 据说,自闭症患者可能有暴力倾向——维特·康纳能够画出那么可怕的油画,他的内心会不会跟他的作品一样阴暗? 犹豫了一会儿,伊文还是在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房间里传来了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 随后,维特·康纳打开了门。 或许是因为长期没有晒太阳的缘故,这位忧郁的年轻人肤色苍白,翠绿的眸子深不见底。乍一眼看上去,倒挺像影视剧中的吸血鬼。 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中,紧紧捏着一把古铜色钥匙。 一个小巧的铜铃铛拴在上面, 在轻轻吹拂的微风中, 在一片沉寂里, 摇晃着, 叮当, 叮当, 叮当…… 门外有锁,门内有锁, 维特这家伙, 还真是把他自己给锁死了! 还有,你一大男人,在钥匙上拴铃铛干什么?你以为你是邻家小萝莉? gay里gay气的。 难不成……艺术家的审美都有异于常人? 两人尴尬地对望了片刻,伊文方才刻意地露出了阳光灿烂的微笑 “嗨!” 维特来开门时,步伐很仓促。 他似乎想把正在创作的那幅画藏起来—— 一不小心,却把画架碰翻了。 于是,那幅画落在地上,把最阴森、最黑暗的一面,清晰可辨地展现在了伊文的面前。 黑漆漆的房间里, 黑漆漆的人, 披着黑漆漆的斗篷, 坐在黑漆漆的椅子上。 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那把看上去很普通的椅子,竟然是由成千上万个女人的身躯拼接起来的! 伊文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维特·康纳这家伙,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黑暗,压迫,暴力,还有性, 被以这种扭曲的方式组合起来,变成了眼前这张惊悚的图画。 维特并没有在意伊文诧异的目光,淡然自若地捡起了眼前这张画,把它卷起来,随意地放在了自己的书架上。 直到这时,伊文才缓过神来,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布置。 尽管恰逢正午,窗外阳光明媚,但维特依旧拉上了厚厚的窗帘,让房间里昏暗得好似深夜。 而当伊文使用特殊能力侧耳倾听的时候,传入他脑海的,唯有画笔的“沙沙”声。 他忽然想起了康纳男爵对他的嘱咐 “我儿子维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家人在一起同桌吃饭了。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劝劝他。他是我的继承人。再像这样下去,怎么行?” 似乎是注意到了伊文的表情,维特眉头微皱,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有什么问题吗?” 伊文愣住了。他没有想到维特会说出这么咄咄逼人的问题。 他总不能说“你爹怀疑你有精神病,叫我来看看你”吧! 不过,尚未等他开口,维特又接着说道 “你就是那个因为鉴赏艺术品大出风头的小子吧! “我知道,肯定是我父亲叫你来的。 “那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像只老母鸡一样守着自己的地盘,就算死了,也不想松手。 “你告诉他,我自己的路,我自己清楚得很,不需要他瞎操心。” 伊文轻轻摇摇头。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卷入了这个家庭的内部矛盾中。 莫非,维特这家伙都十七岁了,还处在青春期,整天想方设法地和老爹对着干? 他果断选择转移话题。 毕竟,康纳男爵说过,只要是沾到艺术的话题,就能暂时缓和维特烦躁的情绪。 “我想,维特少爷,您挂在走廊上的那幅画,或许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伊文硬着头皮说道。 “什么?” “它的立体感,着实差了些啊!” 话音落罢,伊文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真的不是故意装逼的! 伊文是个画渣—— 就是那种看了番后,连自己喜欢的角色都没法照着临摹出来的画渣。 但此时此刻,这个画渣却手持画笔,一笔一画地教身旁的大触画画。 “维特少爷,您看,这是个正方体,对吧!” “没错。” “它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别扭?” “没错。” “那么,当我把它略微修改一点点后,看上去是不是顺眼多了?” “没错。不过,这是为什么呀?” “这就是我今天想跟您探讨的透视画法——它遵循近大远小的原理,利用几何学的知识,把真实而立体的空间,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比如,您眼前的这个正方体,它的侧面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平行四边形,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它和平行四边形其实不太一样。 “…… “所以,如果把透视画法运用在您的作品之中,毫无疑问,它将会更具有立体感。” 就这样,十七岁的维特·康纳像个乖巧的学生似的,耐心地听着十二岁的伊文有板有眼地讲课。那专注的神情,让伊文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虚。 他很庆幸,虽然高考不考美术,大部分美术课都被数学老师霸占了,但在仅有的几节美术课上,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做了笔记。 伊文美术不好,但数学很好,像立体几何这样的送分题更是从来没有出错过。因此,要理解透视画法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难。 看得出来,维特·康纳是那种自学成才的天才,并没有在绘画上接受过任何系统的指导,更没有听说过所谓的透视画法—— 不然,伊文根本没有在他面前装逼的机会。 此时此刻,伊文非常害怕维特嘴里突然蹦出来一句“你这么厉害,你咋不上天呢?要不画张大作来示范一下?” 所以,尽管他表情淡然自若,他的心弦却崩得紧紧的。 直到维特照葫芦画瓢,临摹了一个正方体后,伊文的心情才放松了下来。 临走时,维特对伊文感激不尽,说他教的透视画法,或许能够帮助自己突破瓶颈。 不得不承认,维特这番话,伊文听得都不好意思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踮起脚尖,拍了拍维特的肩膀说道 “少年,你最近闷闷不乐,是不是在思念绿蒂呀?” 维特露出了一脸懵逼的表情 “绿蒂?绿蒂是谁?我只想静静。” 弗洛尔管家早已等候在了走廊里。 刚一见到伊文,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维特少爷今天情绪状况如何?” “挺好的,”伊文微微一笑,回答道,“我们聊了会儿艺术,聊得很开心。” 这听上去应该是一个好消息。 然而,听到他的话,弗洛尔管家却露出了伤感的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追忆过去。 “伊文,以后有空的话,多跟维特少爷聊聊天。 “他以前是个阳光开朗的孩子。 “只可惜,自从他的母亲逝世后,除了你和埃德加·德拉根之外,他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任何人了。” 伊文摇了摇头,心跳在不经意间微微加速。 想到那些恐怖的油画,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不成……那位忧郁的维特·康纳少爷, 竟然有俄狄浦斯情结? s求推荐票!!! 章十一 别人家的孩子 此时恰逢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繁忙的黑火镇。 菲特老板坐在竹椅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忙碌了一个上午的他,早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但即便如此,他的嘴角依旧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胖子菲特的梦想,就是这么单纯。 然而,他短暂的午休却被一阵不期而遇的疼痛打断了。 “哎哟!贝蒂!有话好好说行不?喂,别揪我耳朵!” 望着站在眼前的女人,菲特感到非常头痛。在贝蒂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不得不缓缓站起身,把竹椅踹朝一边。 看到菲特老板认怂的态度,被称作贝蒂的女人终于松开了手。 或许她年轻时曾经美丽温柔,但漫长的时光早已让她变成了一个身材臃肿、嗓音响亮的平凡女人。 而菲特老板,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莽撞冲动的小伙儿—— 愤世嫉俗的叛逆青年, 油光满面的中年胖子, 二者之间, 相隔的不过是金钱与岁月。 “菲特,我希望你能给我个解释!”贝蒂指着商行里模样大变的货架,眉宇间透露出愠怒的神色,“怎么我几天不在,你就把咱们的商行折腾成了这鬼样子!” 菲特摇了摇头,他早就料到了贝蒂的反应。 “贝蒂,冷静些,”他强行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我怎么可能拿咱们的心血开玩笑? “听我说,前几天,男爵的新任鉴赏师伊文·丹恩来到了我们这里,以百分之十的利润为报酬,主动提出与我们合作。商行的布置,全部是他搞出来的。” “伊文·丹恩?”贝蒂将信将疑,“你别骗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男爵的鉴赏师不是巴勃罗大师吗?” “巴勃罗大师啊……”菲特老板挠了挠脑袋,忽然萌生了恍如隔世般的错觉,“他早就离开黑火镇喽! “亲爱的,你可别小瞧这个十二岁的小子——这家伙,不仅仅当上了康纳男爵的鉴赏师,而且还——” “——你说什么?”贝蒂突然提高了音量,“你居然把我们商行百分之十的利润,给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你……你没开玩笑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现在经济困难,经受不住任何损失,就算别人白送我百分之十的利润,我都嫌少。 “可你呢,居然毫不怜惜,直接送人了?” 菲特轻轻叹了口气。 望着贝蒂眼角的鱼尾纹,他在心里默默念叨道 贝蒂啊,我亲爱的妻子,我知道,在你父亲破产之后,你每天都很焦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 我即将告诉你的, 是这几天来最好的消息? 于是,他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压低声音,凑到贝蒂耳边道“你说的对,确实有人白送了我们百分之十的利润——嗯,准确来讲,应该还要略多一些?” 话音落罢,只见贝蒂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大眼睛望着他“你说真的?” 菲特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 他喜滋滋地心想贝蒂,我慧眼识人才,你待会儿可得好好表扬我一下。 但贝蒂的反应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啪!” “哎哟!” 电光石火之间,贝蒂“哼”了一声,收回了巴掌。菲特的胖脸上随之多出了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跟你说过多少次,咱们夫妻俩,不论有多么贫困,多么窘迫,别人的钱,都不能白要,偷奸耍滑的心思,也给我收敛着点儿。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菲特脸上嘿嘿一笑,脸颊通红,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羞愧。 贝蒂就是这样,善良,单纯,泼辣,还有点儿死心眼。 不过菲特就爱她这一点。 “贝蒂,你教训的对。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瞧瞧咱们的账本,在高人的指点下,利润真的涨了不少呢!” 贝蒂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账本,眯起眼睛,开始一行一行地仔细阅读。 菲特在一旁凝神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 刚开始时不以为然,随后渐渐收敛了眼中的不屑,最终喜上眉梢,手指微微颤动,似乎难以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趁着这个机会,菲特把前些日子伊文的所作所为,详详细细地跟妻子描述了一遍从血族遗物的鉴定,到伊文的“入股”,再到对方奇奇怪怪的举动。 “贝蒂,你要知道,这位年轻的伊文·丹恩先生,不仅仅许诺帮我们还清债务,更愿意带领我们莫德商行,战胜我们的竞争对手摩根商行,成为黑火镇的‘老大哥’——你说的没错,只要我们踏踏实实做事,不昧着良心,父神就绝不会抛弃我们。” 但贝蒂脸上依旧挂着困惑的表情“这位伊文·丹恩……先生,你以前在黑火镇见过他吗?既然他见多识广,聪慧过人,不应该默默无闻啊! “不管怎样,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有些骗子,就喜欢先给你一萝卜,再给你当头一棒。” “放心吧!我相信他没有恶意。如果他有所图谋,估计早就去男爵那里告发我了呢!” 在铜臭味儿的熏陶下,菲特老板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伊文·丹恩的小迷弟。 他甚至还凑到贝蒂的耳边说“亲爱的,我觉得这个突然出现在黑火镇的男孩,身份可能非同小可。说不定,交好他,会是我们的机缘!” 但贝蒂并没有理会他。 她突然转身,用洪亮的嗓音大声吼道“吉米,你在搞什么?快给我滚出来!” 菲特老板有些纳闷。 吉米?他怎么也回来了? 话音落罢,一个削瘦的小男孩撇了撇嘴,从货架背后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神情格外委屈。他的手中攥着几颗玻璃珠,在窗口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弱的光泽。 “贝蒂,你把吉米也带回来了?” 贝蒂狠狠瞪了男孩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他外公赌博,他也跟着赌,他外公玩骰子,他便玩弹珠。 “瞧瞧别人家的孩子,十二岁就会赚钱——可他呢,十一岁了,依旧懵懵懂懂,整天跟那帮狐朋狗友鬼混。 “菲特啊,再不把他带回来,好好教育下,迟早要完!” 望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儿子,菲特老板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愤怒的贝蒂。 是啊, 自家的儿子, 和别人家的儿子, 同是儿子, 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 章十二 从今天开始打广告 最终,伊文并没有接受与巴勃罗大师等额的报酬。 尽管康纳男爵曾经很有诚意地告诉伊文,如果他能通过考验,区区金银,不在话下。 但看男爵那别扭的表情,伊文就知道,他这个决定必然做得很艰难。 毕竟巴勃罗大师名声在外,连国王陛下都把他当作贵客—— 而自己,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暗暗心想 既然对方不想给自己钱, 何必死缠烂打去追着对方要? 又不是自己没有赚钱的本事。 再说,这样很没有风度,好不? 于是,面对舍不得割肉的男爵,伊文稚嫩的脸上露出了纯真的微笑“其实啊,男爵大人,对我来说,能得到巴勃罗大师报酬的一半,我就很满意啦!” 不出所料,听到他的话,男爵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甚至热情洋溢地称呼他为“丹恩先生”。 看到这一幕,伊文不得不暗自感慨看来,学校里学的知识,就算到了异界,也有用得到的一天。 “损失厌恶”,是行为经济学中的一种心理现象。 举个简单的例子—— 假设有两个选项摆在你面前 第一,给你1000元; 第二,给你2000元,然后又要回其中的1000元; 请问,哪一个选项对你来说更糟糕? 伊文上大学的时候,因为选修过相关课程,曾经就此课题,发布过调查问卷。 在调查结果中,有百分之八十三的人选择了选项二。 也就是说,损失给人们带来的负面情绪,要远远超过盈利给人们带来的正面情绪。 同理,相比增加收益,减少损失显然更能让人们心情愉悦。 因此,当康纳男爵不得不把一大笔钱交给伊文的时候,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如果事情继续这样发展下去,那么伊文将永远在男爵心中留下负面的印象——这对他今后在黑火镇的前程极为不利。 他可不想抱着一口袋钱,却被男爵视若仇寇。 于是他选择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男爵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伊文明白,在这个万恶的封建社会,权力的价值,要远远超过的金钱。 身为领主的康纳男爵, 可以让他兴家立业、风头无两, 也可以让他倾家荡产、万劫不复。 迎着飒爽的秋风,伊文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莫德商行走去。 调整了商行中货物的布局,确实让菲特老板赚得盆满钵满,但尚不足以帮助他为岳父大人还债。 如果要实现理想中的宏伟蓝图,伊文必须做出更多的努力。 就在这时,一个削瘦的小男孩挡在了他的面前,张开双臂,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一样。 他的衣服口袋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珠,相互碰撞着,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就是我爸提到的、那个会赚钱的伊文·丹恩?”男孩脸上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 伊文有些无奈。 什么叫会赚钱的伊文·丹恩?说得我像只招财猫似的。 “小家伙,别闹,”伊文后退了两步,打算绕开他,“我有事情,要跟你爸爸谈谈。” 听到这话,男孩气得直跺脚 “你……你……你居然瞧不起我!我……我告诉你,就算你会赚钱,就算我爸妈都喜欢你,若论玩弹珠,你绝对赢不了我!” 看见男孩掏弹珠的动作,伊文差点吓得打了个哆嗦,立即三步并作两步,溜进了莫德商行的大门。 他可不想成为史上第一个被熊孩子用弹珠砸死的穿越者。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暗暗感慨,父母这种生物拉仇恨的能力,简直是他望尘莫及的。 毫无疑问,这男孩就是菲特老板的儿子——可以想象,他整天听着父母念叨“别人家的孩子”,估计耳朵都长老茧了。 伊文想到了前世的小表弟。那家伙成绩垫底,打游戏倒是贼溜。 因为整天被父母拿来和“学霸表哥”做比较,在小表弟上高中后,两人友尽了。 每次见到伊文时,那家伙就会大声嚷嚷“你考得好,有什么了不起的?别瞧不起我,我可是荣耀王者呢!” 那语气,和玩弹珠的熊孩子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这话还是成功戳到了伊文的痛处。 有两件事情,他最不愿跟别人提起—— 第一,他单身了十八年; 第二,直到穿越前,他依旧是个青铜。 菲特老板早就在商行里等他了。伊文刚进门,他便热情地迎了上去,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请他就坐。 这夸张的态度,就像是供招财猫——哦,不,是财神一样。 莫德商行里的茶叶是从遥远东方运来的,泡在热水中,色泽澄澈,芳香逼人。 这茶叶,菲特老板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品尝,此时却毫不吝啬地拿出来款待伊文。 伊文感觉到,在见证了奇迹的诞生之后,菲特老板夫妇已经把所有筹码都押在了他的身上。 这让伊文感到受宠若惊,又有些压力山大。 他不是商界大佬异界重生。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装着一肚子课本知识,却连实习经验都没有。 面对眼前的难题,他只能尝试利用理论知识,摸着石头过河。 莫德商行已经有了成熟的经营模式。 虽然对于伊文的决定,菲特老板已经到了近乎迷信的程度, 但伊文并不敢贸然对商行的运营做出任何调整。 这是一个自由贸易正在兴起的年代——现代公司的体制,并不适合它。 就在这时,伊文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 他前所未有地庆幸,自己在大学时,除了经济金融之外,还选择了主修市场营销。 俗话说,一流企业做标准,二流企业做品牌,三流企业做产品。 不过,黑火镇的商家都还停留在三流企业的阶段。 在人们的观念里,所有商品,不管出自什么商家——摩根商行的也好,莫德商行的也罢,都是一模一样的。 品牌的概念,是不存在的。 摩根商行之所以能成为行业的领跑者,是因为它起步早,资金充裕,人脉宽泛,凭借口碑传播,逐渐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 但伊文相信,依靠广告营销的手段,他可以帮助莫德商行,一点一点地扳回劣势。 于是他笑了笑,对菲特老板说道 “所以,咱们从今天开始打广告吧!” s求推荐票!!! 章十三 首先,要有LOGO 伊文明白,广告对人的影响,往往是潜移默化的。 或许在看电视的时候,你会对节目之间穿插的广告深恶痛绝, 甚至巴不得立即按下快进键, 但是,在它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你眼前之后, 你的潜意识里便会不由自主地留下它的烙印。 随后,你来到超市, 在那里,成百上千的同类商品令你眼花缭乱, 花里胡哨的包装令你无从下手, 选择困难症折磨着你, 让你患得患失—— 这个商家靠谱不? 这个产品性价比高不? 相比旁边那个,它是否更划算? …… 这个时候,你的潜意识会悄悄暗示你—— 选择电视上播放的那个吧! 至少,它的知名度高,它的质量有保障, 尽管那广告着实让人心烦, 但不管怎样, 总比瞎子摸鱼好吧! 于是,不知不觉间,你轻轻地拾起了那件曾经让你无比厌恶的商品,放到了你的购物车里…… 正因为这种巧妙的暗示作用,那些商家才会为了传说中的天价广告位,痛下血本。 伊文很庆幸,在黑火镇打广告,并不需要出广告费。 既然这个世界难得仁慈一回, 那么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大干一场。 “这是什么?” 菲特老板接过伊文递给他的白纸,困惑地问道。 “莫德商行的lo,也可以称之为商标,”伊文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解释道,“它可是我亲自帮你们设计的呢!” 此时此刻,伊文手中转着笔杆子,坐在莫德商行的书桌背后。成年人的桌子对他来说还是太高了些,因此,菲特老板特意为他搬来了好几个坐垫。 “lo?那是什么?” 嘴里这么问,但实际上,菲特老板早就习惯了伊文口中那些“高大上”的词汇,以及玄乎其选的“骚操作”。 噢,对了,“高大上”这个词,也是伊文教他的。 谁叫伊文经常说做生意,就要走高大上的路线——我们可是立志成为“老大哥”的男人,才不屑与跟那些地摊货k。 听到菲特老板的问题,伊文耐心地解释道“lo代表着一个商家的市场形象,它往往拥有简洁明了、易于记忆的视觉传递效果——当顾客第一眼看到它时,便可以联想到咱们莫德商行。这对我们的宣传推广很有帮助。” 菲特老板望着白纸上那个简单粗暴的图案,眉头微皱。 虽然他对伊文充满了信心,但这说法……也太荒诞了吧! “你是说,我们需要把这个图案画在所有的产品包装上?” “没错,”伊文点了点头,“对了,菲特,听说你有不少木匠朋友?” “是啊。你需要他们的帮忙?” “不是‘我’需要他们帮忙,是‘我们’需要他们帮忙。 “菲特,你去找几个木匠,把我们的lo雕刻出来,尺寸的话……就和咱们商行的门面一样大。做好后,把它涂成金黄色——就是阳光那种金灿灿的颜色,固定在我们的屋顶上。 “我想,是时候搞个大新闻了!” 菲特老板瞪大眼睛,但望见伊文自信的笑容,最终还是开口道 “没问题。” 既然伊文心意已决,菲特便不再迟疑,乖乖干活儿去了。 不过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 在伊文给他的图纸上, 只有一个简单粗暴的字母“”—— 那是莫德商行名称的首字母。 只是, 把一个金灿灿的巨型“”放在房顶上, 你不觉得很尬吗? 待到菲特老板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伊文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暗暗心想如果我强烈要求菲特老板把商行改名为‘金拱门’,他说不定也会同意呢! 尽管这个lo恶趣味满满, 但大部分时候,伊文还是自诩为一个正经的人。 他依旧记得,前世寒假,他抱着新买的ac电脑去临近的小学义教。 当小学生们看见电脑上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时,全都不约而同地大喊“大哥哥,你炫富!” 伊文很无奈, 我身旁这哥们的戴尔游戏本, 价格分明是我的两倍, 为什么你们偏偏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还说我炫富? 冤啊! 在那之后,伊文转念一想谁叫苹果公司的品牌营销做得太成功了? 在广告营销策略的引导下, 人们口袋里装着的, 不再是一台简单的手机, 而是土豪身份的象征啊! 一个简简单单的苹果图案,悄然之间,引发了人们的无穷联想—— 偷食禁果的亚当与夏娃, 死于氰化物的艾伦·图灵, …… 高端大气上档次,已经成了图案背后的潜在意义。 尽管设计师已经明确表示,“被咬掉一口的设计,只是为了让它看起来不像樱桃”,但人们的脑洞已经成了滔滔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身为莫德商行的半个主人,伊文也很想设计一个能名垂青史的商标,让它和自己的名字一起,传遍整个异界。 到那时,他便可以站在众人面前,骄傲地模仿乔帮主装逼“活着就是为了改变世界,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只可惜,他坐在软绵绵的垫子上,拿着笔杆子发了很久的呆,也没有任何乍现的灵感。 没办法,他真的没有设计天赋! 就算是前世在网上写小说,封面都是用ord打的! 想到这儿,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暗暗在心里念叨 虽然我不会搞设计,但身为穿越者的我,毕竟站在无数设计大佬的肩膀上。 那些文抄公们,到了异界就抄古诗抄名著,我抄个lo又怎么了? 莫德商行,开头字母an——那可是无数同行梦想中的工作单位啊! 问题在于……莫德商行的死对头也叫摩根! 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方案。 随后,伊文便想到了麦当劳——不,现在应该叫它金拱门大饭店了。 那个金黄色的拱门,是无数孩子童年的美好幻想, 象征着美味的汉堡与炸鸡, 象征着和蔼可亲的麦当劳叔叔, 象征着儿童套餐里的玩具…… 为了它,孩子们可以放下节操,放下形象,放下尊严, 哭啊, 闹啊, 抱着父母的大腿苦苦哀求, 甚至立下考一百分的fg, 只为了在金色的拱门下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 显然,麦当劳的品牌营销做得相当不错—— 孩子,是永远的潜在客户,谁能抓住孩子的视线,谁就拥有了未来的市场。 伊文瞥了眼身旁的日历。 一周之后,便是父神教会定下的“诸圣节”——这是一个与前世万圣节颇为相似的节日。 据说在那一天,逝者的鬼魂将回归这个世界,而孩子们也会戴上鬼怪的面具,一同庆祝这个人鬼同欢的节日。 悄然之间,商科狗的鼻子嗅到了难得的商机—— 诸圣节到来之际, 我该拿什么吸引你呢, “不给糖就捣蛋”的孩子? s求推荐票!!! 章十四 自古套路得人心 和无数个清晨一样,女仆汉娜被身旁婴儿的哭声吵醒了。 那是康纳男爵的小儿子佩奇,自从他母亲死后,便一直由汉娜照料。 汉娜把婴儿抱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给他喂奶。几分钟后,哭声渐渐地停息了,佩奇再度进入甜美的梦乡。 望着婴儿稚嫩的脸庞,汉娜默默地叹了口气。 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只可惜,这个梦想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吃过早餐后,汉娜离开了男爵府,打算去摩根商行采购物资。 她之所以选择摩根商行,而不是莫德商行,仅仅是因为摩根商行离男爵府更近些,她不想走太远。 顾客们做出取舍的理由,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但当她刚刚走出庄园,来到大街上的时候,她的视线就被旁边一张色彩鲜明的海报吸引了。 黑色与橘黄色是画面的基调,诸圣节的空心南瓜是画面的主角。 只见那个南瓜灯被雕刻出一脸疲惫的表情,神色倦怠地注视着来往的路人,有点儿萌萌哒的味道。在它旁边,还配上了两句台词 “每天工作时都感觉目光呆滞,忙碌得像行走的僵尸? “感觉身体被掏空?就来莫德商行吧!在那里,你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惊喜。” 望见这样的画面,汉娜竟然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多年的心声,竟然被一个南瓜给说出来了! 真没想到,菲特那个油腻的中年胖子,到现在都还童心未泯呢! 不过汉娜任务在身,并没有在这张海报面前停留太久。她在街角拐了个弯儿,继续朝着摩根商行走去。 然而没走多远,她的目光又被一对正在争吵不休的小情侣吸引了。 两个小家伙年纪不大,估计也就十六七岁,正处在单纯而青涩的热恋阶段。 只是他们争吵的起因,却让汉娜大吃一惊。 “哼!你这个大坏蛋,也不哄哄人家。诸圣节了,连朵黑色玫瑰花都不给人家买。人家超想哭呢!” “喂!别哭啊!这玫瑰有什么好看的?黑漆漆的,摆在家里可吓人呢!” “可人家就喜欢!你瞧瞧,南瓜都比你识趣!” “……” 汉娜走上前,发现在他俩背后的墙上,贴了一张画风相似的海报。 在黑色的背景上,两个橘黄色的南瓜紧紧挨在一起,中间还有一朵黑色的玫瑰花。 同样地,海报也给它们配了台词 “亲爱的,还记得去年的诸圣节你是怎么度过的吗?” “具体不记得了,只知道每一天都是在你的陪伴中度过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加粗的标语 “爱她,就送她一朵黑玫瑰——就算众鬼夜行,你们也能拥有彼此。” 汉娜笑了笑。身为一个过来人,她自然明白莫德商行的花招。 不知不觉间,把“买不买玫瑰花”等同于“爱不爱她”,设计海报的人可真厉害! 这样一来,那少年定然会为了证明自己的真情实意,自掏腰包给那少女买花。 不出所料,几分钟后,少女拽着少年,朝着莫德商行的方向走去。 菲特那胖子,怎么变得这么阴险了? 望着少男少女远去的背影,一丝好奇心,悄悄地萌生在汉娜的心中。 但正事要紧,她不得不暂时把疑惑抛在脑后,继续向摩根商行前行。 几分钟后,她的眼前出现了第三张海报。 海报上有一行夸张的字——“集齐九张鬼怪卡片,兑换惊喜大礼包”,以及一个副标题——“把鬼怪宝宝们带回家吧”! 然后下面依次排列着“幽灵”、“骷髅”、“僵尸”、“木乃伊”等九张卡片的图案,甚至还用绘声绘色的语言,描述每一种鬼怪的独特属性。 不过,这些鬼怪虽然名字听上去恐怖,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可怕——都有圆圆的脑袋和亮晶晶的大眼睛,甚至还在不经意间,戳到了汉娜的萌点! 在海报的一角,则详细介绍了鬼怪卡片的获取方法莫德商行的商品中有一定概率藏着鬼怪卡片——只要你愿意花钱,自然有机会获得卡片;当然,如果你运气太差,也可能收获一张“谢谢惠顾”。 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莫德商行的创意,着实让她大开眼界。 此时此刻,她已经忍不住悄悄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宁可多走几步,也要去看看菲特那胖子究竟在搞什么鬼。 莫德商行门外,南瓜灯笼高高挂。 在它的屋顶上,多了一个巨大的金色“”。 看到这一幕,汉娜才想起来,莫德商行的所有海报上,都有字体相同的“”。 她并不知道这个字母有什么作用,但她的潜意识已经把字母“”和莫德商行匹配了起来——此时此刻,只要看到这个图案,她脑子里就会冒出莫德商行的商品,以及那些充满恶趣味的海报。 商行的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儿。 黑色的斗篷笼罩着他瘦小的身躯,长长的后摆拖在地上。 他脸上戴着一张苍白而恐怖的鬼面具——呃,如果汉娜没有看错的话,这鬼……好像没有鼻子? 苍白鬼面具下,是一双清澈的浅灰色眼睛。乍一眼看去,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欢迎光临,亲爱的女士!” 在看见汉娜的一瞬间,男孩热情地把她迎进了商行,一边彬彬有礼地询问她的需要,一边为她耐心地介绍诸圣节的优惠商品—— 比如,某货物买够三件,可以额外九折; 比如,某两件货物一起买,可以额外获得赠品; …… 一时间,汉娜眼花缭乱想到自己能够省下的一大笔钱,还有获得那些五花八门的赠品,一颗想要疯狂购物的心在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个绿色的怪物三步并做两步,从书桌背后狂奔过来,由于动作过于慌张,“啪”地一声,他的面具掉落在了地上。 汉娜暗暗心想菲特老板这个老顽童,究竟是有多么无聊?自己一个人扮演怪物还嫌不够,还要把店员们都拖来陪他玩? 但菲特老板接下来的反应却远远超出了汉娜的预料。 只见他微微低头,朝着穿斗篷的男孩嘿嘿一笑“伊文,说慢点行不?你这些主意,我快记不下来了!” 男孩点了点头,用稚嫩的嗓音回答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伊文? 听到这名字,汉娜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这男孩,不就是康纳男爵的神童鉴赏师? 在这里见到伊文,汉娜并不感到意外。 她记得伊文曾经在男爵府中提到过为了多赚些零用钱,他在莫德商行找了份工作,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就给菲特老板打打工。 可问题在于……伊文这小子,真的只是来“打工”的? 汉娜揉了揉眼睛。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以精明著称的菲特老板,似乎也对这个年仅十二岁的男孩言听计从啊! s今天从早上开始码字,终于能准时更新了!肃冬这么勤奋,大家快用推荐票来砸我吧! 章十五 震惊!原来这就是莫德商行的内幕…… 待汉娜离开后,伊文摘下自己订制的伏地魔面具,捡起菲特老板的史瑞克面具,顺手挂在了旁边的衣帽架上。 “刚刚开门不久,就来了十多位客人,”菲特老板的胖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放在平时,简直难以想象啊!” 伊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家伙,这么点儿收益就满足了?有没有点儿追求?我告诉你,咱们的征途可是星辰大海呢! 唉,跟你这鼠目寸光的家伙站在一起,我都觉得丢脸。 “你先忙着,我去歇会儿,”伊文朝他挥了挥手,转身朝楼上走去,“后边的客人,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菲特拍着胸脯保证道,全然无视了伊文无奈的眼神。既然伊文给他出了这么棒的主意,那么他也绝不能辜负伊文的期望啊! 商行的二楼摆放着一套特殊的装置,那是伊文两天前吩咐木匠打造的。如果没有它的帮助,伊文肯定没法儿一夜之间在大街小巷贴数十张海报。 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的印刷术还很落后,依旧停留在雕版印刷的状态。因此,除了贵族和富商之外,平民家庭都少有藏书——这也是黑火镇文盲比例很高的原因。 伊文苦笑一声,暗暗心想怪不得康纳男爵要用藏书来提高自己的逼格。 只是,儿时记忆中的一个细节让伊文困惑不已—— 为什么生活贫困的父亲,家里竟然会有那么多带插图的故事书?而且,为什么父亲会如此重视对自己的教育? 按照这个世界的常态,平民家的孩子,识字也好,不识字也罢,根本没人在乎,等年纪大些,便把他们赶出去搬砖,自生自灭了。 不过不管怎样,拥有一个严厉而重视教育的父亲,伊文深感庆幸。不然,穿越过来成了文盲,那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呢! 想到这儿,伊文暗自感慨如果现实跟小说一样,全宇宙都说中国话,那该多好! 桌上那套装置,没错,就是活字印刷的字模——整个世界,仅此一套,专利权归伊文·丹恩独家享有。 埃斯洛斯大陆的语言和英文很相似,同样是二十六个字母,分大小写。 因此,相比字形结构各不相同的汉字,制作这种语言的字模就要容易得多。 再说,伊文要印的只是几句广告词,又不是印刷牛津大词典,每个字母做个,像盖章一样用,也就够了。 至于海报上那些彩图——毫无疑问,正是年轻“艺术家”维特·康纳的作品。 自从伊文把透视画法教给维特之后,维特便把这份人情牢牢记在心里。虽然他性情忧郁内向,却也知恩图报。所以,当伊文找他帮忙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然,就算是维特这样的触手,也没法一个人在短短两天内手绘这么多海报。 因此,伊文只是请他帮忙画了草图,并简单标注了颜色。随后,则请莫德商行的员工们照着临摹,每人负责一个区域,以流水线形式快速上色。 据伊文所知,前世的动漫就是以这种形式批量生产的,区别只在于那是电脑作图。 就这样,在伊文的指挥下,莫德商行以极为惊人的效率,用广告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座黑火镇。尽管由于时间仓促,这些海报做工都有些粗糙,但是在这个不存在广告营销的年代,着实让众人大开眼界。 自从那天清晨,一大波海报来袭开始,摩根商行老板科林的心情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当他打开店门准备营业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在自己商行的大门旁边,竟然贴着一张面积庞大的海报! 海报上,两个空心南瓜勾肩搭背,笑容灿烂,在它们身后,则是迷人的烟火。 旁边用花哨的字体配了一句台词——“好哥们,就该一起过诸圣节。深夜营业的莫德商行,欢迎你们的光临。” 虽然科林脑海中并没有广告营销的概念,但是看到莫德商行嚣张的举动,他差点儿忍不住把它“撕啦”、“撕啦”地扯成碎片。 你们莫德商行的大字报,怎么贴到我们摩根商行门口了?真特么以为我是个背景板?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他差点儿气得吐血。 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带着一对双胞胎小男孩,来到了摩根商行的门外。听他们的谈话,应该是孩子们缠着父亲给他们买糖果。 孩子,一向是科林最喜欢的顾客——只要看见喜欢的东西,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收入囊中,价格什么的,滚一边去吧! 对此,他们的父母也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那两个小男孩的目光很快被莫德商行的大海报吸引了。 “爸爸,莫德商行的南瓜好可爱!” “爸爸,我想去看南瓜!” “爸爸,我想去莫德商行过诸圣节!” “求求你了,爸爸!回去我们会帮妈妈做家务的!” “……” 那富商被两个孩子折磨得一脸无奈,最后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折头向莫德商行的方向走去。 科林老板的脸色骤然变得格外阴沉。 没用的孩奴,你有点主见行不行?你是爹,还是你儿子是爹? 正当他怒火中烧之际,他的助手匆匆赶来,凑在他耳边,告诉了他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莫德商行的彩图大字报,已经席卷了整个黑火镇! 听到这话,科林老板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知不觉间,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该死的莫德商行,究竟抢走了我的多少顾客? 不知过去了多久,似乎是心中终于有了决断,科林老板深深吸了口气。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压抑怒火,小心翼翼地把莫德商行的大海报撕了下来,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他暗暗心想 虽然我并不知道,我的竞争对手是如何想到这样的主意的,但显然,通过它,他们已经成功勾起了顾客们的兴趣。 不过,这样的雕虫小技,他们能做,我一样能做。 只要我们能摸清这该死的套路,到最后比拼的,还不是资本与底蕴。 菲特老板,等到那时,你还是继续乖乖做你的“万年老二”吧! s喵喵喵,又是新的一周啦,肃冬打滚卖萌,向大家求一发推荐票!感谢大家的支持啦! 章十六 不给糖就捣乱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孩子们期待已久的诸圣节前夜。 这一天,按照伊文的计划,莫德商行装饰一新,准备通宵营业——当然,作为补偿,员工们次日可以放一天假。 当血红色的落日沉入山头,深沉的夜色笼罩了大地,家家户户陆陆续续地点燃了南瓜灯中的蜡烛,很快,星星点点的橘黄色光芒,悄然间把整座黑火镇点缀得宛若仙境。 伊文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此时此刻,丝丝缕缕的凉意弥漫在空气中,不知属于这个清冷的秋季,还是属于逝去的亡魂。 今天是伊文在这个世界度过的第一个节日。 他原本打算借着自己十二岁的皮囊,披着斗篷,戴着伏地魔面具,去和那些孩子们一起,挨家挨户地讨糖吃。 难得光明正大地浪一回,还有免费的糖果吃——这么好的机会,伊文怎么会错过? 但在刚刚他戴上面具,即将加入“捣蛋大军”之际,有两个小孩就糖果的分配问题吵了起来。 只见两人哭哭唧唧,坚持声称那一袋糖果是自己要到的,不允许对方抢走。 小朋友,那可是世界上最讲究“言必信,行必果”的生物,说动手,就动手,毫不迟疑——绝不会像成年人一样,随时经受着拖延症的困扰。 很快,两个小家伙缠战了一起,好不容易化好的妆,也被泪水和汗水搞得一片模糊。 不过嘛,诸圣节的妆,讲究的就是吓人——在伊文看来,两人现在黑红交杂的脸蛋,比当初精雕细琢的“血族妆”,更加令人望而生畏。 与此同时,这一幕也彻底消磨了伊文的激情。他暗暗心想我可是个十八岁的成年人,怎么能跟这群小屁孩一起,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嗯,没错,伊文现在死都不会承认,他曾经心理年龄骤降到了八岁,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小朋友专属的免费糖果。 想到这儿,他微微一笑,摘下了伏地魔面具,顺手搬来了一把竹椅,慵懒地坐在莫德商行门外,默默观望者“捣蛋大军”踏着南瓜灯的光芒,沿着大街小巷,朝着远处进发,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十八岁成年人在正常情况下会做出的选择——然而,这一幕落在菲特老板眼里,却再度成了天才儿童伊文·丹恩不同反响的象征。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有几个十二岁小孩能像伊文这样,拥有非凡的定力? 先不说拿着弹珠、迫不及待去捣乱的儿子吉米——就算是菲特自己当年,恐怕也做不到这一点。 联想到伊文这段时间天马行空的创意,以及账本上暴增的收入,菲特老板愈发坚信,超越摩根商行,决不是白日做梦。 贝蒂说的没错。他告诉自己。只要心存善念,伟大的父神绝不会抛弃他的每一只羔羊。 伊文曾经为“修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作为补偿,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睡眠。 他知道,在黑火镇,肯定有不少年轻人和自己一样,望着夜色中奔跑的小孩,内心蠢蠢欲动。 作为一座新兴崛起的港口城市,黑火镇拥有蓬勃的生命力。在这里,年轻人们能够找到其他城市所没有的机遇,只要你愿意承担风险,付出辛勤劳动,发家致富,绝非空谈。 当然,机会与压力,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基友。 每一朵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它现时的明艳,却在潜意识里,忽略了它当初奋斗的泪泉。 不过,不论成功与否,积郁在心中的压力,总得有个发泄的渠道。 就算是成年人,也希望能够摆脱规矩的约束,像个小孩一样,度过一个肆无忌惮的夜晚。 最近这几天里,伊文虽然表现得轻松自如、游刃有余,但在他心中,依旧承受着旁人难以理喻的压力。 身为穿越者,他人生地不熟,和周围的人,也鲜有共同语言。 地球上的梗,没有人懂; 地球上的笑话,他只能讲给自己听; 那张地球上无人不晓的伏地魔面具,在这里,也只能被当成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鬼怪。 就好比当年,他兴致勃勃地给大学同学分享自己的高中趣事,对方回应他的,只是一声平淡无奇的“哦”,或者“呵呵”。 一切苦, 一切痛, 只能默默地憋在心里, 然后,再用轻松愉快的笑容,回应这个读不懂自己心声的世界。 穿越者,远远比想象中要孤独。 将心比心,他也能理解那些背井离乡到黑火镇打拼的年轻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他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给他们,也是给自己一个发泄压力的机会——嗯,顺便还可以收点门票,赚点钱。 菲特老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的思绪唤回现实。 “伊文,人都到齐了,”他困惑地问道,“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伊文转身向后看去,只见黑火镇的年轻男女穿着奇装异服,戴着面具,在莫德商行特意预留的空间里,伴着簌簌风声,迎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翩翩起舞。 错落摆放的桌上,有精心调制的红酒,以及造型美观的甜点。 不出伊文所料,这场筹备已久的化妆舞会,成了年轻人们放松心情、结交朋友的新方式。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有错过这个引领潮流的机会。 “门票费都收了吗?”伊文淡淡问道。 “当然!”菲特老板笑呵呵回答道。 一夜之间,赚得盆满钵满,菲特老板高兴得不能自已。此时此刻,牺牲睡眠在他看来,也算不了什么了。 伊文微微一笑,本想对他说“那你去休息会儿吧”,但话未说出口,他的脚边突然多出了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与黑夜融为一体,挠得他的脚踝痒痒的。 漆黑的底色上,浮现出两点晶莹的光。 那是一双锐利的眸子, 穿透深沉的夜色,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呈现出澄澈的琥珀色, 仿佛逝者回归之夜、源自亡灵的凝视。 伊文倒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心弦紧绷之际,他听到门外传来了银铃般的嗓音, 空灵, 清脆, 伴着冰凉的风, 伴着暗淡的影, 幽幽地, 轻轻地, 飘进了伊文的耳中。 “trickortreat?” s1:trickortreat,“不给糖就捣乱”英文。 s2:今天加更啦!勤奋的肃冬向大家求一发推荐票!!! 章十七 逝者的执念 烛光摇曳,让伊文脚边的黑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伊文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然后,他听到黑影发出了低沉的叫声 “喵呜。” 伊文突然愣住了—— 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竟然被一只黑猫吓到了? 他摇了摇头,暗暗安慰自己诸圣节的黑猫,经常被视作不详的象征,确实挺吓人的——更何况这只猫还跟见了鬼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随后,他转身望向门外,打算看看来讨糖果吃的,究竟是哪里的小屁孩。 昏黄的烛光下,站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的半边脸藏在一张银色鬼面具下边,仅露出了湛蓝的眼睛,略显苍白的皮肤,还有几无血色的嘴唇。 飒飒秋风拂起了她乌黑的发丝,也让伊文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 两人一声不吭地对望了好一会儿。 不知过去了多久,伊文终于尴尬地笑了笑,把自己衣兜里的蜂蜜糖轻轻放在女孩的手中。 都是小孩子,何必相互为难? 好吧,这个理由其实是自欺欺人的。 不过嘛,伊文绝不会承认,他从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身上,感觉到了令人颤栗的压力。 我的气场居然连个小萝莉都拼不过,这说出去……也太丢脸了吧! 不管怎样,把她尽快打发走,才是正事呢。 小女孩拿到了糖果,嘴角扬起了一丝甜甜的微笑。她挥了挥手,那只黑猫便从伊文脚边蹿了出去,轻盈地一跃而起,在她怀里缩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球。 直到女孩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伊文方才松了一口气。 自己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 悄悄地把疑问埋在心里,伊文本想去跟菲特老板聊聊关于进货渠道的问题,然而,他刚一转身,那个抱黑猫的小女孩再度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回伊文真的打了个哆嗦。 望着女孩那双澄澈的蓝眼睛,他很想大吼一句—— 哪位仁兄有瓦雷利亚钢剑,借来用用! 该死的,我还真见鬼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束缚,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了。 还未等他判断出对方是否有恶意,那女孩再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开口说道 “抱歉,黑曜刚才的反应或许吓到你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曾经有很多人在你的身边死去。他们的亡魂把执念寄托在你身上,与你纠缠不清。 “看来,你活得一点也不轻松啊。” 女孩的声音和刚才一样,清脆,稚嫩,宛若银铃般悦耳。 但她说话的语气,却像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一般,在无情的岁月里,默默感慨自己逝去的青春。 伊文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现在,唯有“一脸懵比”这个词,能够准确概述他的心情。 抱歉,小妹妹,你在讲什么,我真的听不懂啊! 伊文很庆幸,这一次小女孩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他重新坐回竹椅上,眉头微皱。 整个晚上,他都是提心吊胆地度过的,之前的好心情,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觉告诉他,那个小女孩绝不是普通人,说不定是正式骑士,甚至还可能是传说中的魔法师——当然,也有可能是鬼,如果伊文真见鬼了的话。 那么,她为什么专程赶来,跟我说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为什么曾经有很多人在我身边死去? 为什么我的身上承载着太多死者的执念? 或许……和父亲有关? 伊文深深吸了一口气。 独自隐居灯塔镇的父亲,他……他明显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不知不觉间,父亲杰拉德·丹恩的形象,在伊文心目中,变得愈发神秘而高大。 然而,更多的疑惑,却被他默默埋在了心底。 不管那个故事进展如何, 就算它如史诗般波澜壮阔, 它的结局一定是悲剧。 伊文是个爱笑的人,他不想再回顾过去的悲哀,也不愿意为了与自己无关的恩恩怨怨,在复仇这种冤冤相报的事情中蹉跎一生。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他, 如今也只愿向前走,向前看, 平安, 自由, 出人头地。 就在这时,他揣在衣兜里的手,不经意地触到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 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戒指,承载着父亲对他最后的嘱托,也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闭上眼睛,把戒指紧紧握在手心,凑到耳边,试图再一次倾听它的回音。 但是, 除了诸圣节前夜的喧嚣之外, 他只听到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父亲的声音,早已淡去; 父亲的宝剑,早已遗失; 而父亲的遗体,也被他亲手葬在灯塔镇的山崖边,听着永不停息的海涛,日渐冰凉,日渐腐烂,一点一点,化为虚无。 没了, 真的没了! 毕竟, 伊文虽然听得到岁月的回响, 能够按下时间的重播键, 却没法让自己真正活在过去。 翌日黎明,天刚蒙蒙亮,伊文便打着哈欠离开了莫德商行。困得睁不开眼的他,只希望赶紧回到那间狭窄的屋子里,舒舒服服地睡特么个一天一夜。 然而,男爵庄园中肃杀的气氛,却让伊文大吃一惊。 他看到男爵的侍卫队全副武装,披盔戴甲,在庄园周边来回巡视,就好像大敌入侵一般。 很快,他在队伍中找到了一个老熟人—— 埃德加·德拉根把手中的剑收回鞘中,朝伊文迎面走来——在旭日的照耀下,倒显得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伊文本来想微笑着跟他打个招呼,却惊讶地发现,埃德加脸上竟然也挂着一对黑眼圈! 与此同时,伊文注意到,相比其他侍卫队成员,埃德加的斗篷皱巴巴的,沾了不少尘土,像是在地板上打了好几个滚似的。 难不成……这家伙昨天彻夜不眠,跟着那些小孩子一起,一边搞圣骑士sy,一边撒娇、打滚、卖萌、讨糖吃? 伊文打了个寒颤—— 那画面太美了,不敢想象。 正当伊文在瞌睡的支配下胡思乱想之际,埃德加突然居高临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你昨天彻夜不归,去哪里玩儿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加班。” “好吧,正事要紧,不跟你啰嗦。 “昨天夜里,男爵大人花重金买来的血族匕首‘绯红赞歌’被盗走了。男爵现在很愤怒,打算派遣侍卫队,搜遍全城,把那该死的小偷抓回来。 “小家伙,跟我来吧!就算你是男爵的鉴赏师,也得乖乖地配合我们搜身。” s打滚!卖萌!求推荐票! 章十八 你别逗我 或许是因为伊文前几天的表现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侍卫队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在排除了身上的嫌疑之后,伊文便按原计划回房间补觉。 管他风吹雨打,还是睡觉要紧。总而言之,伊文可不想因为缺乏睡眠,十二岁就开始掉头发。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令他太阳穴微微作痛。 他迅速披上外衣,赶往大厅,只见侍卫队在门前整整齐齐排成几列,低头聆听领导训话。 “……真是废物!我要你们有什么用?小偷深夜溜进庄园,你们竟然毫无察觉? “这也就算了。 “整整一个上午,你们在黑火镇绕了多少圈?竟然连把匕首都找不回来!还不如全部给我滚回家养猪! “……” 望着吹胡子瞪眼睛的康纳男爵,伊文其实非常同情无辜的侍卫队。 如果他们得知,康纳男爵念念不忘的其实是一把假匕首,恐怕双方都会瞬间精神崩溃吧! 想到这儿,伊文心里还有些小羞愧,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这群朴实的士兵。 如果他能早点指出,那把“绯红赞歌”是赝品,或许这场纠纷将不复存在吧! 他决定利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去帮帮他们。 待男爵离开后,伊文走上前去,笑着对侍卫队长赫尔曼说道 “需要我帮忙吗?” 赫尔曼队长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质疑的表情 “丹恩先生,你确定你不是在开玩笑?我们时间紧张,可耽搁不起。” “你看我这么严肃,像是在开玩笑吗?”伊文收敛了笑容,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一本正经一些。 不过嘛,身为一个十二岁小孩,不论他表现得多么庄重,别人都只会认为他戏精上身。 “丹恩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请你喝茶。” 赫尔曼队长思忖片刻,终于想到了一个既不会得罪伊文,又能转移话题的好办法。 望着对方不以为然的表情,伊文再一次愤懑地心想请不要歧视小朋友! 于是,他装作没看见赫尔曼队长不耐烦的表情,语速极快地说道 “赫尔曼先生,我有一项特殊能力——我可以通过观察他人面部表情,判断他是否在撒谎。 “只要小偷还藏在这座庄园里,他在我面前将无处遁形。” 话音落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前世因为好奇,读完了好几册《fbi超级读心术》《fbi教你十分钟识别谎言》之类的书籍。 既然父亲说,他倾听回音能力的能力万万不可告诉别人,那么他与其一直低调地将它隐藏下去,不如想个办法,把它伪装成另一种不那么离谱的天赋。 他本来想神秘兮兮地说一句“其实,我可以读懂你的心思”,不过他转念一想,万一这位朴实的赫尔曼队长在听到“读心术”后被吓得腿软,把他当成万恶的魔法师,绑起来送到教会,那就糟糕了。 嗯,微表情犯罪心理学,至少在装逼效果上,应该和读心术差不多。 “请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犹豫片刻后,赫尔曼队长缓缓开口道。 “理由啊,”伊文微微笑道,“赫尔曼先生,请原谅我的冒犯。今天早上,我注意到您看女仆莎丽的眼神,和看其他人不太一样。 “男女距离不到一英尺半,目光闪烁地相互瞟一眼,然后迅速挪开,表示关系亲密。 “而现在,赫尔曼先生,当您听到我这番话时,您摸了下鼻子——男性鼻子下面有海绵体,摸鼻子代表想要掩饰某些内容。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天晚上,您和莎丽小姐,一定……一定在做爸爸妈妈晚上经常做的那些事情吧!” 说到这儿,伊文的表情也有些尴尬。 他本来想直截了当地说“你们两个一定有一腿”,但好像……这话由一个十二岁小男孩说出来,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好吧,伊文承认,那堆听上去很高深的微表情心理学,有一半自己是瞎编的。 他虽然看过《fbi超级读心术》,但是谁在看课外书的时候,会闲到蛋疼地把它全本背下来? 至于伊文为什么会知道赫尔曼和莎丽的关系…… 实话实说吧,赫尔曼腰上那根皮带,已经把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伊文了—— 那声音啊……鬼知道它昨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出所料,听到伊文这番话,赫尔曼队长脸色微变,瞳孔也缩成了狭窄的缝。 “好吧,我就相信你一回。” 毫无疑问,伊文已经成功地攻破了他的心防。 随后,伊文跟着赫尔曼队长和其他侍卫队成员,来到了康纳男爵的书房。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遗失之前,’绯红赞歌‘是被摆放在那边的匣子里吧!” 伊文眉头微皱,指着墙角处的一个木匣子问道。 “没错,”赫尔曼队长点了点头,“不过今天早上,在男爵打开匣子的时候,那把血族匕首就不翼而飞了。” 伊文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问题。 “赫尔曼先生,除了男爵本人之外,还有谁拥有匣子的钥匙?” “还有弗洛尔管家。怎么了?难道——” 说到这里,赫尔曼队长脸色突变。 伊文瞥了他一眼,接着分析道 “——您应该注意到,那小偷只偷了匕首,没有偷匣子,而且那匣子并没有被撬开的痕迹。 “这证明,要么他手头有钥匙,要么他想方设法搞到了钥匙,这样一来,我们的嫌疑人搜索范围就可以大大缩小。” 赫尔曼队长叹了口气。毫无疑问,他听出了伊文的言外之意—— 他们搜遍全城不见踪影的小偷,很有可能就藏在男爵的庄园中。 随后,伊文上前一步,直接打开了木匣子。 他集中精力盯着它,希望能够从它的回声中找到蛛丝马迹。 然而,就在伊文打开匣子的那一瞬间,一万只羊驼从他心里奔腾而过。 混蛋!谁特么的在逗我? 我们过的是诸圣节,不是愚人节,好不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试图直面坑爹的现实。 只见那把熟悉的“绯红赞歌”赝品静静地躺在木匣子里,轻盈而坚固的“秘银”倒映着灿烂阳光,如梦如幻。 s求推荐票!!! 章十九 愿赌服输 伊文很快冷静了下来。 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某些人闲极无聊的恶作剧。 匕首上传来的声音,记录了盗窃的整个过程。 起初是呼啦啦的风声,以及诸圣节夜晚孩童的喧哗声。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人声响起,让伊文的心跳骤然慢了半拍 “……没想到,你居然敢用假货来忽悠我!” 然后,则是“砰”的一声——伊文猜测,或许是那人气急败坏地把匕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知不觉间,伊文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仆人急着用钱,偷走了主人的收藏品,想要在市场上把它卖掉。 但是,精明的商贩察觉到,这把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匕首,其实是把赝品,便当即中断了这场交易。 那么这个仆人究竟是谁呢? 是携带钥匙的弗洛尔管家,还是某个隐藏的小毛贼? 伊文不得而知。 很快,赫尔曼队长把“绯红赞歌”失而复得的消息告诉了康纳男爵,男爵一边咒骂着该死的小偷,一边悄悄松了口气。 他把弗洛尔管家叫到面前,询问他是否曾经把钥匙借给过别人,弗洛尔管家坚决否认——不过他解释,自己昨天晚上睡得太熟了,说不定还真有小偷借此机会趁虚而入呢! 既然匕首回来了,男爵的怒火也消退了,按照惯例警告了一番管家和侍卫队,便算是就此揭过这件事情。 尽管伊文心中还有不少疑虑,但男爵自己都不在乎,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孟子说的话,很对。 小孩子旺盛的精力,经常让成年人羡慕不已。 比如菲特老板的儿子吉米,昨天分明嗨到最晚,今天却醒得最早,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 毫无疑问,这是吉米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光——没有父亲的责骂,没有母亲的唠叨,更没有来自“别人家的孩子”的困扰,仿佛就连阳光都比平时灿烂几分。 此时此刻,他匍匐在街道一侧,神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玻璃珠,对来来往往的行人毫无察觉。 吉米是个混血儿。 他父亲菲特是塞浦利亚王国的人,母亲贝蒂却是货真价实的岛国兰蒂斯人。 岛国兰蒂斯位于塞浦利亚王国东边,与之隔海相望。因为面积狭小,资源匮乏,兰蒂斯人常常以捕鱼或经商为生; 当然,兰蒂斯海盗猖獗,也是出了名的。 菲特是在创业初期与贝蒂认识的。贝蒂的父亲琼斯是他重要的赞助商。 因为菲特的事业正处在忙碌的上升阶段,吉米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兰蒂斯,由他外祖父照顾。 然而,外祖父琼斯擅长赚钱,却不擅长管教孩子,因此,在放养状态下长大的吉米养成了不少坏习惯—— 比如贪玩、嗜赌、脾气暴躁。 当吉米沉迷于玩弹珠的时候,一双藏在阴影中的眼睛悄悄地盯上了他。 那人叫瓦伦,是摩根商行的员工,别看他长了一张平平凡凡的大众脸,却是摩根商行老板科林的左膀右臂。 自从科林老板把对付莫德商行的重任交给他之后,他便在这附近潜伏了好几天了。 这段时间,他扮成普通的顾客,在莫德商行进进出出,甚至还买了几件便宜货,只为了打探清楚诸圣节海报背后的秘密。 如今,他终于有了眉目。 他偶然获悉,莫德商行是因为有了一套特殊的装置,才得以在短时间内印刷出各不相同的广告词。 只要他能把那套神秘装置据为己有,那么在他们面前,莫德商行将彻底失去竞争优势。 瓦伦曾经不止一次去过兰蒂斯,对那边赌弹珠的游戏自然轻车熟路,吉米那引以为傲的技术,在他面前还真算不了什么。 眼前这个玩物丧志的小子,已经成了他破局的切入点。 于是他上前一步,来到了吉米的面前,弯下腰对他说道 “要不我们来赌一局?” “好呀!”吉米高兴地搓了搓手,“你有珠子吗?” 来到黑火镇这几天,终于有个人愿意跟他赌弹珠,吉米感到非常开心。 瓦伦摇了摇头“我没有弹珠。不过,我们可以赌一些别的东西。如果你赢了,我买一盒糖果送你怎么样?” “当然可以!”吉米差点儿兴奋得蹦了起来。 他暗暗心想还是这位不认识的叔叔关心我啊!哪像我父母,整天只顾着夸奖那个叫伊文·丹恩的混蛋,连糖都不给我吃。还说爱我?呸! 不过他显然忽视了瓦伦的后半句话“如果你输了,就必须完成我的一个要求。” 按照兰蒂斯的游戏规则,他们在地面上画了一个方框,方框中摆放了二十五颗弹珠。与此同时,在他们的手中,还各自拿着一颗弹珠。 他们需要做的,便是用手中的弹珠,把框内的弹珠击出框外,谁先完成,谁便获胜。 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个人趴在路边上,丁零当啷地玩个不停,阳光洒落在珠子上,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 随着时间的推移,瓦伦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吉米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要知道,他跟同龄人玩弹珠,还从来没有输得那么惨过。 不过,外祖父琼斯虽然教会了他赌博,却没有教会他毁约。海商琼斯一向以讲信用出名——显而易见,这一点也丝毫不落地遗传给了他的孙子。 只见吉米咬着嘴唇站起身,把一把弹珠塞进瓦伦的手中,不甘心地说道“你赢了。这些弹珠都归你了。” 赢家可以获得输家的弹珠,这是兰蒂斯岛上孩子们定下的规矩。 这一幕让瓦伦有些哭笑不得。 他简直不敢想象,身为一个大男人,如果他攥着一大把弹珠走在大街上,别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他。 于是他摇了摇头,把弹珠还给了吉米“你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吗?如果你输了,就必须完成我的一个要求。至于这些玻璃珠的话,你还是自己好好收着吧!” “说吧,我听着!”吉米松了口气,把珠子重新塞进自己的衣兜里。 似乎在他看来,只要不交出弹珠,什么代价他都可以承受。 听到这话,瓦伦在身后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我知道,你爸爸有一套秘密武器,可以在短时间内,帮助他印刷很多简短的句子。 “只要你能够把那个东西交给我,咱们两个之间的账就可以一笔勾销。” s求一发推荐票~ 章二十 新的商机 黎明时分,微风习习,初生的太阳把宽广的海面染成了血色。 这是黑火镇码头一天之中最为静谧的时刻。造型各异的帆船停泊在刚刚苏醒的港湾,等待着商贩们新一轮的讨价还价。 伊文迎着阳光,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海边,听着潮起潮落,步履轻松悠闲。 前世曾经系统学习过经济金融的他自然明白,在经商的过程中,谁能掌握更多的信息,谁就能获得更多的先机。 黑火镇的繁荣源于这座码头。 而这座码头,也是黑火镇最大的信息集散中心。 塞浦利亚,兰蒂斯,甚至还有来自遥远东方的商人,每天都聚集在这里,交谈着各国的见闻,磋商着每一笔买卖。 此时此刻,伴着清凉的微风,这些声音陆陆续续地飘进了伊文的耳朵里。 清晨正好。 没有鼎沸的人声,没有噪音的干扰,一切关键的情报,都无比清晰地回响在伊文脑海中。 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今天是星期天,菲特老板难得睡了一个懒觉。 人总是有惰性的——尤其是在睡觉这件事情上,表现得格外突出。 直到太阳透过窗户照在屁股上,他都还想再赖一会儿床。 “喂,菲特,该起来了!你想睡死在床上吗?”贝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嗯……唔……再……再让我睡会儿。” “吉米那臭小子又在玩弹珠了,你不去管管他?” “贝蒂……你……你帮我管管……” “帅的人已经醒来,而丑的人还在沉睡。伊文说,这句话对大部分赖床的人都有效。” “唔……我……我又不帅……” “伊文·丹恩已经在楼下等你好久了。” “什么?”听到这话,菲特老板猛然坐了起来,睡意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点把我叫起来?” “你聋了吗?还是我的话都被你当耳旁风了?”贝蒂的说话声骤然提高了一个八度。 “当然没有,”菲特老板嘿嘿一笑,以闪电般的速度穿戴完毕,“亲爱的,下次一定要记得把重要的事情放在前面说。把那位小先生晾在外边,可相当不礼貌啊!” 离开码头,刚一抵达莫德商行门口,伊文就看到吉米蹲在墙边玩弹珠。 阳光照亮了砖红色的墙壁,却在他稚嫩的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不知为何,今天吉米表现得异常安静,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伊文这位“别人家的孩子”视作生死大敌—— 甚至,面对伊文的目光,他的眼神还在闪避,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孩子的心里往往藏不住事儿。 对此,伊文顿时萌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他微微眯起眼睛,侧耳倾听,一组对话便从吉米手中的弹珠上飘了过来—— “……你赢了。这些弹珠都归你了。” “你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吗?如果你输了,就必须完成我的一个要求……” “你说吧,我听着。” “……只要你能把那个东西交给我,咱们两个之间的账就可以一笔勾销。” 伊文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他努力用“我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这种牵强的理由说服自己,强行克制心中暴走的冲动。 万万没想到,千里之堤,毁于熊孩子啊! 待到菲特老板从楼上匆匆赶来,伊文便劈头盖脸地问道“菲特老板,我那套活字印刷模具还在吗?” 听到他的话,菲特老板父子俩以相同的节拍打了一个寒战。 最后,还是当爹的一脸茫然地开口道“我记得……它还好好地摆在二楼呀!” 讲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伊文那阴沉的脸色让他意识到,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上楼。 活字印刷模具,如今已经成了莫德商行的摇钱树,可容不得半点损失。 就在这时,站在墙角的吉米突然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紧紧保住父亲的腰杆,阻止他继续往楼上走去。 “爸爸,不要!” 尖锐的童声突然响起,甚至惊动了过往的路人。 只见吉米眼角涌出了晶莹的泪珠,露出了可怜巴巴的表情。 胖子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吉米异常的反应,给伊文所说的话了侧面的证明。 他冷冷哼了一声,掰开了吉米瘦弱的双臂,在吉米哭闹的声音中,终于来到了二楼的储物间。 不出所料,桌上空空如也。 活字印刷模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菲特老板眨了眨眼睛,告诉自己,这绝不是在做梦。 这件事情,八成是吉米那个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干的。 可是……吉米为什么会把它弄丢呢?他以前……对它一直不感兴趣啊! 还有……伊文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如果他目睹了事情的经过,他完完全全有能力当面阻止啊! 一缕阳光洒落在空荡荡的桌上,好似最为无情的嘲讽。 胖子只觉得一头雾水,心情也变得愈发郁闷,仿佛坠入了冰窟。 不管怎样,吉米那小子早就欠揍了。 然而伊文远远比菲特老板所想象的更加淡定。 几分钟后,他便迅速地让自己躁动的心绪平静了下来——或许,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 他暗暗告诉自己 就算摩根商行拿到了模具,又能如何呢?还不是照葫芦画瓢,在黑火镇的大街小巷贴满广告。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利用相同的工具,有些人能够设计出精美的宣传海报,有些人却只能生产城市膏药。 唯有核心竞争力,才是不可代替的。 可伊文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呢? 是来自现代的品牌营销学理论,维特笔下精美的图画,抑或是对商机敏锐的嗅觉? 都不是。 在他看来,这些仅仅是取巧的途径罢了。 他明白,如果商品本身没有过硬的质量作为保障,那么一切花哨的手段都是空谈。 营销,或许可以制造品牌,但要让品牌维系下去,则必须依赖于口碑。 以前,黑火镇两大商行的进货渠道差不多,质量上也半斤八两。 伊文决定改变这一现实。 不然,莫德商行很难在真枪实弹的竞争中占据不败之地。 不知不觉间, 码头清晨的风声再度回响在他的耳畔, 轻柔, 凉爽, 仿佛预示着新的希望。 章二十一 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都怪我没管教好儿子,”菲特老板惭愧地说道,“这下子,白白给摩根商行占了便宜。” “你那儿子,确实欠管教了,”伊文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不过这件事情,倒也没有严重到不可挽救的程度。” “你是说——” “——模具没了,再做一套就是。摩根商行想印广告,就由他们去吧!难不成受到这么点儿挫折,咱们就不做生意了吗?” 菲特老板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伊文层出不穷的手段,早就让他眼花缭乱。 可他没想到,这个小男孩的心理素质,竟然比他这个成年人都好。 难道他对此早有准备? 菲特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难题,找伊文。这句话早就被他牢牢记在心里。 既然伊文都不着急,那么自己何必担心呢? 此时此刻,只见伊文杵着下巴坐在书桌旁,漆黑的碎发随风飘扬,浅灰色的眼睛焕发着朝气蓬勃的光彩。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照亮了他半边的脸颊,另外半边则被掩盖在阴影之中,神秘,深邃,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其实啊,菲特老板,”他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我今天来你这里,是想跟你商量另一件事情。” 哦?竟然有事情比活字印刷字模更重要? “难道是新的促销活动?”菲特老板试探性地问道。 “不,”伊文压低声音说道,“是新的商机。如果把握住它,我们将在与摩根商行——嗯,应该是在整个塞浦利亚王国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不得不承认,伊文的语气充满了诱惑力,让菲特老板开始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幻想这张波澜壮阔的宏伟蓝图。 不过,理智很快告诉菲特老板,伊文虽然堪称少年天才,但要在全国范围内开拓市场,又谈何容易? 至少现在,莫德商行还没有那样的底气。 但伊文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将信将疑的表情。 “今天早上我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有一位从事远洋贸易的兰蒂斯海商,不久前开辟了一条新的航线。当时他的船队在海上遭遇了风浪,本以为要葬身鱼腹,却阴差阳错地抵达了遥远东方的繁华国度。 “他发现,相比所有已知的航线,这条鲜为人知的新航线虽然距离远了些,但却风平浪静,而且见不到海盗的影子。于是,他的船队携带着远东的稀有货物,满载而归。 “这条新航线的航海图,全世界仅有一份,被这位幸运的海商掌握在手中。 “与此同时,他打算凭借自己对新航线的垄断地位,进军塞浦利亚王国的市场。 “只可惜,他对咱们塞浦利亚王国并不熟悉,抵达这里的第一天,就被关税制度搞得一头雾水。 “我想,以他的处境,一定希望能够拥有一个塞浦利亚王国的合作伙伴,作为他的代理商,替他打理这些事情。 “只要我们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成为他的全权代理商,莫德商行的生意,又何尝不能更进一步? “贵族们对遥远东方的货物,可相当有兴趣啊!” 菲特老板默默听着伊文陈述他的计划,只觉得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在黑火镇打拼十多年,菲特老板自然明白一条风波无阻的新航线意味着什么—— 更小的风险, 更低的成本, 更大的收益, 贵族们垂涎欲滴的眼光, 以及最关键的, 堆积成山的、白花花的银子。 可问题在于……新航路开辟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他不知道? 还有,假若那位兰蒂斯海商真的抵达了黑火镇,那么率先知道消息的,也应该是自己派往码头的那些小厮呀! “伊文,你所说的这位兰蒂斯海商,他真的在黑火镇登陆了?” “当然……还没有,”伊文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虽然他的船前天就停在了这附近,但他自己却待在船上,只派了几个水手来打探消息。 “似乎,在看清形势之前,他并不想轻举妄动。” 菲特老板能理解那位兰蒂斯海商的心情。毕竟,身处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也不想无缘无故地招来一群苍蝇般的吃瓜群众。 可问题在于……伊文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难道他真的和自己之前所猜测的那样,拥有神秘而惊人的背景? 就在这时,莫德商行的小厮飞也似的冲进了大门,都还没站稳,就气喘吁吁地急着说道 “老板,我在码头看到了一个兰蒂斯商人,他……他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服饰——那是最光洁最亮丽的紫色丝绸,搭配最圆润最苍郁的翡翠,镶着金,戴着银,在太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恐怕就算是王都的贵族,都没有这么阔气吧! “我想,他一定是来这里做生意的,或许您可以试着跟他联络一下,说不定他那里有很多稀有的东方货呢!” 话音落罢,他便眼巴巴地望着菲特老板,希望能用这个重大消息,换取老板一句欣慰的夸奖。 但因为伊文的缘故,菲特老板一点也不惊喜,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示意他滚回码头继续干活。 小厮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在他印象中,自己的老板是个直爽的汉子,高兴也好,愤怒也罢,都明明白白地表现在脸上;不过呢,事后他也不记仇,就算骂得昏天黑地,握手言和后还是好兄弟。 可今天……为什么老板会这么淡定? 这么重要的消息,他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是没有睡醒,还是和妻子打冷战了? 小厮想不通。 因此,他很郁闷,也很失落。 在小厮离开之后,菲特老板深深地看了伊文一眼,开口道 “他口中所说的商人,是不是你提到的那个开辟新航线兰蒂斯海商?” “看那阔气的排场,八成就是他了。” “那么,照你所说,我们得赶快去联系他?要不然,如果让摩根商行抢了先机,那就不好了!” “别着急,菲特老板,这件事情,我早有准备。 “我们的征途可是星辰大海。就算他拥有独一无二的航海图,我们也不能因此掉了身价。” 章二十二 碰壁 这是席尔瓦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埃斯洛斯大陆的土地。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兰蒂斯人。在他的认知里,兰蒂斯人是为大海而生的;他们的梦想与事业,都属于那喜怒无常、却充满机遇的浩瀚汪洋。 也正因如此,陌生的塞浦利亚王国让他很不习惯。 这里规矩多,束缚多,谈笔生意也要拐弯抹角。光是贵族们花里胡哨的纹章,就已经让席尔瓦眼花缭乱。 此时此刻,望着坐在对面的男孩儿,席尔瓦简直觉得对方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水土不服。 这个词用来描述自己当前的处境,真是相当形象啊! 昨天,他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请柬,信封做工精致,字迹优雅流畅。请柬署名“领主鉴赏师伊文·丹恩”,想要邀请他到码头边的酒馆谈谈生意。 席尔瓦本以为,所谓的鉴赏师,应该都是胡子白花花的老头子,穿着皱巴巴的袍子,戴着金边眼镜,言辞犀利,眼光挑剔。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康纳男爵的私人鉴赏师,竟然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 没错。几分钟前,他惊讶地望着这男孩笑眯眯地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还友好地跟他握手。 当时他暗暗心想康纳男爵一定是疯了——区区小屁孩,能懂什么? 然而,伊文才说了几句话,席尔瓦就大跌眼镜。 “席尔瓦先生,我从码头路过的时候,见识到了您那批从遥远东方运来的瓷器。它们轻薄、秀美、淡雅、精致,青花淡描,发色灰蓝,纹饰布局疏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珍贵的青花瓷吧!” 席尔瓦愣了很久,方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在他的印象中,就算是东方国度的国民,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把青花瓷的特征描述得这么准确。 看来,康纳男爵真是任人唯贤、不拘一格啊! 与此同时,伊文看着席尔瓦眼中的疑虑渐渐消散,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非常庆幸,自己前世听了那首“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后,就顺便看了关于青花瓷的纪录片。虽然大部分细节他都记不得了,但用来忽悠一下席尔瓦这样的非专业人士却已足够。 随后,伊文趁热打铁,用一番恭维卸下了席尔瓦的心防。 他说,席尔瓦选择来塞浦利亚王国开辟市场,是王国的荣幸,也是康纳男爵的荣幸;黑火镇一定会因为他的决定,变得越来越繁荣。 没办法,赞美的言辞,谁都喜欢听。 更何况,语文成绩出类拔萃的伊文,还有本事把拍马屁的话说得一点都不肉麻——嗯,没错,就是给了席尔瓦一种“我本来就是这样的”的错觉。 直到这时,伊文才慢悠悠地把正题抛了出来“席尔瓦先生,除了担任领主鉴赏师之外,我还是莫德商行的共同所有人。我非常佩服您的胆识与气魄。因此,我和莫德商行的菲特老板都很希望能与您建立合作关系,实现互利共赢的目的。” 说话时,他暗暗心想我画了这么大的一个饼,席尔瓦没有理由拒绝我吧!再说,外商在国内水土不服的困境,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但这一回却轮到伊文大跌眼镜了。 “抱歉,丹恩先生,”席尔瓦脸上露出了一个歉疚的微笑,“您是一个理想的合作伙伴。但很可惜,您来晚了。 “几个小时前,我已经答应了落照城的雪狐商行——他们的说辞和你很像,也是我们无法拒绝的。 “请您原谅。毕竟,信誉一向是我们兰蒂斯海商眼里最珍贵的东西。 “希望我们今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伊文失落地离开了酒馆。 这是他在异界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挫折。 前世知识与嘴炮的叠加而成武器,再一次失去了效用。 但伊文并不想放弃。 离开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围着黑火镇慢悠悠地逛了一圈,想要运用自己的特殊能力,获取一些关于落照城雪狐商行的消息。 很快,秋风把答案送进了他的耳中。 落照城与黑火镇相隔不远,都隶属于德文郡。 相比临海的黑火镇,落照城称得上是重要的陆路交通枢纽。 而雪狐商行,则是落照城的“老大哥”。 伊文猜测,雪狐商行或许是想要开拓海上贸易的渠道,才不声不响地盯上了席尔瓦和他的船队。 毕竟,这个时代属于大海。 谁拥有了大海,谁便拥有了未来。 于是伊文明白,从现在开始,他的竞争对手除了摩根商行外,又多了一个。 前世的历史回放在他的脑海中,令他有些遗憾,也有些感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条新航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给别人;一旦错失这个机会,后果将无法想象—— 那是几百年都无法弥补的差距。 在回到领主的庄园后不久,伊文立即找上了康纳男爵。 他用简练而形象的语言,描述了今日的遭遇和自己的计划。同时他声称,莫德商行是黑火镇土生土长的产业,如果这笔生意能够做成,那么康纳男爵将会获得一大笔额外的税款收入。 雪狐商团这个外来户则不然。 如果席尔瓦选择了雪狐商团,康纳男爵无法从中赚到一分钱。 一切利益,都将白白落入落照城领主的腰包。 尽管康纳男爵的眉头越皱越紧,但伊文看得出,他心动了。 商行与商行之间存在竞争。 领主与领主之间,同样存在着攀比。 像康纳男爵这样的暴发户,心里更是憋着一簇火焰,随时渴望着能够超越那些自以为是的老牌贵族。 不知过去了多久,男爵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你希望借我之手打压他们?” 伊文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自己之前那番慷慨激昂的叙述,在使男爵同仇敌忾的同时,也让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误解。 男爵以为,伊文想要利用他的领主权威,为自己的个人事业开路。 这是任何一个领主都无法容忍的行为。 章二十三 唯利益永恒 伊文微微一笑,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递给了康纳男爵。 前世跟着学长打商赛,使他学会了如何用最简明扼要的方式,写好一份商业计划书。 因此,尽管他的方案只有短短几页纸,但读完一遍后,男爵的情绪却渐渐缓和了下来。 男爵承认,他早就没把伊文·丹恩当成普通小孩子看待了,可不知不觉间,对方再度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一次重新认识眼前这个男孩。 而且他自认为,就算换做是自己,也绝对想不到这么巧妙的主意。 好像每一个人的心思,以及黑火镇未来十年、甚至更长时间范围内的走向,都被对方看在眼里,把握在手中。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他聘用伊文仅仅是为了敷衍了事; 那么从今天开始,伊文真正成为了值得他重金拉拢的对象。 此时正逢多事之秋。 尽管康纳男爵表面上在黑火镇说一不二,但他的地位并不稳固。 他的直属封君,德文郡领主戴兰伯爵,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把黑火镇这块富得流油的肥肉吞进腹中。 当年和他一起走私货物的同行们,也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将他取而代之。 甚至他的领民们,都在暗地里称他为没品位的暴发户。 在男爵威风凛凛的表面下,其实藏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他没有安全感。 因此,他很需要一个像伊文这样的人,帮助他稳固地位。 不过,男爵心中还有一丝疑虑。 伊文现在只有十二岁,还是一个只要吃饱了就能满足的穷小子。 只是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的野心是否会随着他的才能一同苏醒? 等到那时,小小的黑火镇,还容得下他吗? 一切都是未知数。 “菲佛之梦”号帆船静静停泊在黑火镇的码头。 尽管饱经风浪,它却依旧精致而优雅。 兰蒂斯商人席尔瓦正慵懒地坐在甲板上晒太阳。日光匀匀洒落在他的身上,令他衣服上的金银饰品闪闪发光。 按照约定,几分钟后,雪狐商行会派人来搬运货物。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席尔瓦就喜欢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 随后,自然有人会帮他打理那些复杂的手续。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雪狐商行的人确实来了。 但只来了一个人。 一个人,自然不可能是来搬砖的。 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干搬砖这种重活儿。 那个人名叫福克斯,是雪狐商行在黑火镇的总负责人。几天前,席尔瓦就是与他面对面坐在谈判桌旁,签下了合作协议。 然而今天,他再一次找上了席尔瓦,目的仅仅是向他道歉。 “抱歉,席尔瓦先生,”福克斯脸上挂着歉疚的表情,深深地鞠了一躬,“因为私人原因,我们无法继续遵守之前的合作协议了。” 席尔瓦没有起身,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不知为何,他在潜意识中隐隐感觉,这件事情背后有伊文·丹恩的影子。 尽管只见了一面,但那个认识青花瓷的小男孩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很快,福克斯接下来的话语证实了他的猜想。 “不过,席尔瓦先生,我可以代表雪狐商行,为您介绍一个新的合作伙伴。 “我相信,在他的帮助下,您在埃斯洛斯大陆的事业同样可以一帆风顺。” 随后,福克斯朝身后做出来邀请的姿态。 只见伊文·丹恩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从容不迫地来到了甲板上。 稚嫩的脸庞与泰然的神色,于不经意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很年轻, 却已具备了一个成功商人的风度。 席尔瓦愣在了座椅上,隔了很久,方才回过神来。 此时此刻,就算他城府很深,也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讶。 他缓缓站起身,笑着与伊文握手。 “丹恩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再三道歉之后,雪狐商行的福克斯终于离开了。 伊文站在甲板上,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火镇繁忙的码头。 作为一个理智的穿越者,伊文并不想随随便便与人结仇。 前世小说里那些到处拉仇恨的主角们,如果没有作者一路保驾护航,估计早就死得不剩骨头了。 再说,身在地理大发现的时代,零和博弈的格局已经被打破,合作共赢,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伊文手段的高明之处,就是让每一个人都尝到了甜头。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明知自己被伊文摆了一道,也没法拒绝利益的诱惑。 伊文用康纳男爵的名义,邀请雪狐商行在黑火镇港口设立分部。 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起,雪狐商行将正式成为横跨两大商业重镇的组织。 这是雪狐商行一直以来都期望实现的目标——瞧瞧,这话说出去,多么有面子啊! 当然,设立分部听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它将在近期内消耗雪狐商行大量的人力物力。 与席尔瓦的合作协议,也只能单方面选择放弃。 福克斯不是伊文。他并不知道一条新航线在未来真正意味着什么。 相比之下,一个新的分部,才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的利益——风险,也比神秘而浩瀚的海洋小很多。 因此,福克斯很感谢康纳男爵的扶持,也感谢提出这个主意的伊文。 当然,康纳男爵也是受益者之一。 从雪狐商行设下分部的那一天起,它便将告别自己外来户的身份;与此同时,康纳男爵也能光明正大地向它征缴税款。 就算对于富可敌国的男爵来说,这笔新收入也绝对不算低了。 康纳男爵为之喜上眉梢。 白色风帆下,伊文与席尔瓦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蔚蓝色的大海。 阳光洒落在他的面颊上,让他的眸子格外明亮。 雪白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宛若时代的潮水般奔腾不息。 伊文知道,自己这一局赌对了。 毕竟, 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只有永远的利益。 章二十四 品牌的诞生 伊文杵着下巴,坐在莫德商行的墙角边,饶有兴趣地盯着员工们搬运新进的货物。 光滑亮丽的丝绸,古朴典雅的瓷器,种类繁多的香料,散逸清香的茶叶,在不知不觉间,令伊文心中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突然对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 拥有如此成熟的青花瓷烧制工艺,那边的历史进程……估计已经到明朝了吧! 不过他很快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 此世界非彼世界。 二者虽然颇为相似,但抬头望天,看到的终究不是同一片星空。 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伊文发现,和前世一样,塞浦利亚的富人们对东方的丝绸、瓷器、茶叶等货物极为追捧。 早在遥远的帝国时代,这些货物便沿着陆路,跨越高山,跨越荒漠,成为这片土地上奢侈品的代名词。 而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更为快捷的海陆运输取代了陆路运输,成了商人们的首选。 不过,或许是因为商品经济尚处萌芽阶段,商人们并没有产品加工的意识。 打个比方,丝绸刚刚运到港口,商人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把它们卖掉,至于做成什么模样,随顾客们去吧,反正不关我事。 但拥有今后数百年见识的伊文却明白,产品加工,才是最赚钱的一道工序。 正因为这样,第一次工业革命后,资本主义国家才会把工业加工品运到殖民地销售,赚取高额利润。 现代社会更是如此。 甚至在品牌效应下,利润成倍增长。 那么问题来了—— 既然如此,在拥有了新的进货渠道之后,莫德商行又应该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呢? 伊文微微皱起眉头。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在此之前,莫德商行走的是超级市场大杂烩路线,上到“绯红赞歌”,下到簸箕扫帚,各色商品应有尽有。 而它的竞争对手,摩根商行,也差不多是这般模样。 什么都有,意味着没有特色。 就好比千篇一律的整容脸,尽管每个部位都完美无缺,但很难真正让人眼前一亮。 不知不觉间,伊文拾起笔,来到了书桌旁边。 他想起了乔布斯回归苹果公司后做的第一件事情—— “四格战略”。 那是一套立竿见影的战略决策法。 纸上有四个格子,构成一个简单的二维坐标系。 横坐标是客户人群,写着“大众消费者”和“专业人士”。 纵坐标是产品类型,写着“台式机”和“便携电脑”。 两个维度交叉而成的四个格子,就是留给管理者思考的问题。 每一个格子中,是一种主打产品。 比如给“大众消费者”的“台式机”,便是“iac”。 就这样,公司的大部分资源都投入了这四款产品中。凡是不符合“四格战略”的项目,都被无情地舍弃。 而公司的价值,往往是因为专注地做好有限的事情,方才能体现出来。 伊文想了想,便在“客户人群”处填上“贵族富商”和“平民百姓”,在产品类型处填上“奢侈品”和“日用品”。 随后,他盯着这四个格子,目光凝重。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忽然自嘲一笑,发现死读书果然是不行的。 从莫德商行的形势来看,他根本没必要画四个格子。 该死的!一个格子就够用了! 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平民们,肯定不会花钱买东方进口的奢侈品。 至于日用品的话—— 伊文突然想起,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现在还在塞浦利亚王国占据统治地位。 莫德商行的超级市场模式之所以这么吃香,完完全全是因为在黑火镇住着的,大多是不事生产的海商。 换个地方试试? 不用想了。肯定死路一条。 于是,伊文痛痛快快地“唰唰唰”几下,划掉了三个格子。 紧接着,则毫不犹豫地在最后剩下的格子里填上了一个词—— “fashion”。 时尚是流行文化的体现。 它往往由少数人所引领,然后在时代浪潮的推动下,被多数人所接受。 在这个时代,时尚往往是与贵族结合起来的,他们尊贵的身份造就了这种前沿的享受,使他们得以主导时尚的潮流。 身处地理大发现的时代,有什么东西能比神秘的大海和遥远的东方更新奇、更前卫、更能吸引到贵族们的目光?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想想看,前世一本《马可·波罗游记》,成功地给东方打了一波硬广,在那之后,西方人便开始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东方的财富。 这个世界没有马可·波罗。 埃斯洛斯大陆的人们对东方国度的了解,也仅限于支离破碎的传闻。 不过这样刚刚好。伊文心想。没有马可·波罗,就不会有成千上万丧心病狂的竞争者跟我抢生意。 东方货,就应该由东方人一手打理,难道不是么? 伊文相信,从今天开始,塞浦利亚王国的贵族们就会怀着饱满的热情,爱上他和他手头的商品。 当然,爱是一种相互的情感。 和前世所有企业一样, 伊文也爱他们—— 口袋里的钱。 菲特老板来到了门外。 他看到伊文站起身,双手背在背后,不急不缓地绕着莫德商行逛了一圈。 他知道,对方很想表现出一种成竹在胸、算无遗策的气质。 可他只有十二岁,长着一张稚嫩的脸。 乍一眼看上去, 很萌, 很想笑。 哈哈,真的很想笑! 可菲特老板不敢笑。 他怕打断了伊文的思路,从而让一个赚钱的点子胎死腹中。 然后呢? 白花花的银子就没啦! 就在这时,伊文突然停在了他的面前。 “菲特老板,我们的货物都到了?” “当然。” “席尔瓦怎么说?” “他说,跟我们合作很愉快。” 说到这里,伊文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犹豫什么。 他的目光望向屋顶上金灿灿的“o画风不搭,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章二十五 最失败的星探 伊文摇了摇头。 既然没有设计天赋嘛……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 有些时候,最为简单粗暴的办法,才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他憋着笑,故作严肃地对菲特老板说道 “以后找个机会,把咱们的商标涂成青花瓷的颜色。” 做生意啊,就得因地制宜—— 不对,是入乡随俗—— 不对,是善于创新。 对不对? 菲特老板看了眼伊文脸上怪异的表情,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 经过这段时间的市场调查,伊文决定从服装销售开始自己的国产货推广生涯。 不得不承认,他的“窃听神器”真的相当好用。 前世打商赛,为了了解客户需求,还得站在烈日炎炎的大街上,给来往的路人发放调查问卷。 而现在,只需要在黑火镇溜达一圈,一切潜在客户都将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毫无疑问,他的主要客户群体,就是那些有钱没地方花的土豪海商。 康纳男爵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说真的,伊文早就看不惯男爵身上那件配色堪比番茄炒鸡蛋、裁剪松松垮垮、设计毫无美感的袍子了。 这简直比我们高中的校服还丑,好不? 伊文默默叹了口气。 男爵府那裁缝,究竟是怎样的直男审美?这么好的丝绸,白白被他给糟蹋了。 说到底,这是精神文明建设没有跟上物质文明建设的步伐啊! 伊文暗暗心想现在,就让我代表博大精深的东方文化,一拳一个,消灭你们这些辣眼睛的东西! 在排除了汉服、旗袍、和服、韩服之后,伊文最终把拜占庭风格定为自己在异界的首秀。 虽然他没有专业学过服装设计,但是他知道,前世自家母亲大人那条爱不释手迪奥定制款长裙,就是借鉴了拜占庭缤纷华丽的风格。 按照书上的描述,拜占庭服饰一改希腊罗马时期的简朴形式,随着染织业的发展和丝绸的输入,变得富丽堂皇、光彩夺目。 土豪们就好这一口,不是么? 与此同时,宗教文化的禁欲精神也被体现在了服饰之中——尽管伊文谈不上有多喜欢,但有了这样的元素后,至少父神教会的人不会轻易来找茬儿。 说干就干。 想到这儿,伊文拿起笔,一边回忆母亲大人的裙子,一边在纸上涂涂画画。 一个小时后,他放下笔,盯着自己的“大作”,脸色越来越阴沉。 随后, “撕啦”, 没了! 没错,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扑街写手就算是有再天才的创意,也没法用文字把它表达出来; 画渣就算是站在地球所有设计师的肩膀上,也没法用画笔阐释自己的想法。 伊文失落地摇了摇头—— 看来,我还是得去找维特帮忙。 上一次我教他画正方体,这一次我教他画长方体,如果他还有点良心,应该不会拒绝我吧! 除了画设计图外,伊文要做的另外一件事情,便是找模特。 在他看来,他设计的服装拥有颠覆时代的意义,因此,找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至于人选的话—— 漂亮是肯定的, 气质也很重要, 最好在黑火镇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这样一来,不需要伊文搞太多宣传,自然会有跟风的太太小姐购物团。 至于先生们—— 蘑菇街ceo那句话说的很对,搞定了女人,也就搞定了男人。 飒爽的秋风里,伊文像个星探一样走在黑火镇的大街上。 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搭讪的机会。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肤色白皙,气质出众。 微微上翘的嘴唇,虽未着妆,却格外嫣红; 清澈明亮的杏眼,虽未矫作,却格外迷人。 她的衣着虽然样式朴素,色彩单一,却通身由丝绸制成,不经意间,透露出与众不同的贵气。 伊文猜测,她应该是黑火镇某个富商的女儿。她那种将青涩懵懂与雍容华贵合二为一的气质,正好可以体现出拜占庭风格服饰奢华而不显庸俗的特点。 于是他走上前去,跟那少女打了个招呼。少女的态度也很友善,不仅仅愉快地回应了他,还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瞧瞧吧,这就是十二岁正太的福利——光明正大地勾搭妹子,绝不会遭人误解。 随后,伊文耐心地给少女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莫德商行的声誉一向值得信赖。 再说,在闺蜜们面前秀一下自己独一无二的新衣服,是女孩子们非常享受的事情。 伊文并不认为对方有拒绝自己的理由。 但听到他的请求后,那少女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小先生,出于我个人的原因,恐怕我暂时不能答应你。” 当然,一个合格的星探绝不轻易认输。 这么合适的人选,走过路过,也就错过了。 “小姐,我希望您再仔细考虑一下,这是一个相当难得的机会。至于报酬的话,您不必担心,我们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这话说出来,伊文都觉得自己相当市侩。 但少女却再一次摇了摇头。 “抱歉,小先生,你的要求真的让我感到很为难。不瞒你说,其实我是——” 就在这时,她的话突然被不远处传来的马嘶声打断了。随后,伴着“哒哒”的马蹄声,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大街另一头疾驰而来。 伊文被迫后退几步。 望着街对面少女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想到她有些沙哑的声音,他真的感到非常郁闷。 该死的!我这个星探,真有那么差劲? 难不成,我第一次出手找女模特,就找来了一个女装大佬? 他甚至猜到了那“少女”接下来会对他说什么—— “不瞒你说,其实我是个男孩子。” 没错! 肯定是这样的! 套路,都是满满的套路! 然而,比起小说,现实往往还差那么一点点戏剧性。 伊文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不管怎样,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中,他终于找回了作为星探的自信心。 只见那个骑马的年轻人突然拉住缰绳,回过头来,一脸惊讶地望着街对面的少女。 随后他开口道“康纳小姐,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少女笑盈盈地回答道“怎啦?只许你回来,就不许我回来了吗? “还有,夏尔,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整天把“小姐”挂在嘴上,叫我‘欧也妮’。” 章二十六 绿诗人 伊文这才想起来,康纳男爵还有个女儿,只是因为她一直住在乡下的外祖父家,所以伊文从来没有见过她。 他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运气。 上街找模特,却找上了领主长期在外的女儿——此情此景,恐怕只会发生在故事书里吧! 不出所料,待伊文回到男爵的城堡,他再次在会客厅里见到了欧也妮·康纳小姐。 或许是因为听说了伊文的“光辉事迹”,此时此刻,欧也妮对这个神乎其神的十二岁小男孩充满了好奇心,不停地追问他“就是你把巴勃罗大师逼得跳槽”或是“你居然能和维特谈笑风生”之类的问题。 伊文感到很无语。他想到了前世班上那些好奇心旺盛的少女们——远到天边的小哥哥,近到班上的男生,都是她们日常八卦的对象。 不过还好伊文动作快,成功逃脱了被少女捏脸的厄运。 唉,果然不管是哪个世界的女生,都有萌控的属性。 就在这时,伊文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只见刚才遇到的那个骑枣红色骏马的年轻人忽然走进了会客厅,坐到了欧也妮的身边,如果伊文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做“夏尔”。 “伊文,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夏尔,是塞浦利亚王国一名光荣的骑兵军官。” 夏尔站起身与伊文握手。 他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拥有柔软的短发和一对小酒窝,微笑起来仿若和煦春风。 “很高兴认识你。” 夏尔的态度倒是很客气,只是不知为何,伊文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满的情绪。 难道是因为欧也妮称他为“朋友”,让他感到不开心了? 看到他们两个十指相扣的手,倒是极有可能啊! 哼,真想一把火烧死这些秀恩爱的情侣狗! 伊文从谈话中得知,夏尔原本是黑火镇上的普通居民,与欧也妮青梅竹马、情根深种,但因为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和潜意识中的自卑心理,他被迫离开了欧也妮,远走他乡。 后来,夏尔阴差阳错地加入了塞浦利亚王国的军队,因为被检测出骑士天赋,成功地被挑选为王子殿下的亲卫队成员。 一个月前,夏尔成了见习骑士,跟随王子上了战场,据说立下大功,得到了王子殿下的赏识。 因此,夏尔衣锦还乡,打算当着康纳男爵的面,向欧也妮求婚。 不知不觉间,一个屌丝逆袭迎娶白富美的故事活生生地展现在了伊文的面前。 伊文有些无奈—— 骑士天赋这种东西,为什么你们都有,就我没有? 那才是可以帮人一步登天的金手指啊! 谈到这里,伊文本想问问夏尔在军队中的见闻,在了解这个国家的同时,顺便被灌输点成功学心灵鸡汤。 听名人励志故事长大的伊文知道,梦想是株小幼苗,要经常用鸡汤浇灌,才不会枯萎。 但夏尔似乎并不太愿意谈论自己的过去。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他牵着欧也妮的手,微笑着说道,“至少现在,我们是幸福的。” 望着这对甜蜜的小情侣,伊文心里再一次萌生了加入fff团的冲动。 或许想要缓和一下此时尴尬的气氛,欧也妮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 她说,她在回家的路上见到了一个游吟诗人,虽然长得一般,但歌唱得很好听,于是,她邀请那个游吟诗人来男爵的城堡住上几天,说不定能在两人的婚礼上唱几首歌助兴。 听她这么讲,就连伊文都对那个游吟诗人有了几分兴趣。 伊文前世在做作业时有戴耳机听音乐的习惯,他认为这样可以使他的心情快速平静下来,从而像真的勇士那样,直面惨淡的现实。 因此,到了这个世界后,每当心情烦躁不安,伊文都会无比思念前世手机上的一千多首音乐。 不过,在欧也妮提到这个游吟诗人之后,他突然有了个主意。 凭借他的特殊能力,只需要随便找个什么东西,把游吟诗人的歌声录下来,不就可以拿回去反复播放了吗?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遗憾地感慨,如果不是因为这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说不定他能趁机发明异界版随声听。 然后再打条广告——“把一千首歌装进你的口袋”,多帅! 那个游吟诗人终于走进了城堡。 他穿着绿袍子,绿裤子,绿靴子, 浑身绿油油的, 在伊文看来,就差一顶帽子。 只听见他自我介绍说,他早已在塞浦利亚的秋风中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如今他只有一个绰号,叫做“绿诗人”。 文邹邹的,酸溜溜的,果然是游吟诗人的范儿。 但听了他的自我介绍后,伊文更想笑了。 绿诗人,本身是个很正常的名字,像《冰与火之歌》里,就有一个叫“蓝诗人”的。 只是……世界上这么多颜色,你为什么偏偏对绿色情有独钟? 难道……你是个有故事的游吟诗人? 随后,欧也妮告诉伊文,这位绿诗人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就是向他的听众征集歌词,谱写成曲。 只要写给他短短几句话,他就能咏唱一首完整的歌谣。 “一个人的灵感是有限的。唯有大家的智慧,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绿诗人对他的行为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绿诗人,你是否介意为夏尔演唱一下我为他写的那首情歌?” “这是我的荣幸,尊敬的小姐。” 直到这时,伊文才发现绿诗人背上背着一把做工漂亮的银弦竖琴。只见他取下竖琴,一边拨弄琴弦,一边以低沉的嗓音唱起了歌。 绿诗人的声音属于沙哑而略带磁性的类型,听上去不高亢,但很舒服。少女纯真的情愫从他口中表达出来,便具有了岁月的沧桑感,仿佛淡淡的茶香,尽管不浓烈,却沁人心脾。 欧也妮紧紧握住了夏尔的手。 夏尔的耳根有些微微泛红,低着头,似乎不敢正视她含情脉脉的眸子。 伊文在旁边干咳了一声,但显然被他们无视了。 直到绿诗人的歌声渐渐停息,那对小情侣才从二人世界中回过神来。 “伊文,要不你也给绿诗人点灵感?”欧也妮忽然提议道,“我很期待绿诗人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听到她的话,绿诗人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伊文想了想,随即开口道“我这里只有一句零散的歌词,据说是从遥远的东方国度流传过来的,不知绿诗人是否有兴趣。” “说吧,小先生。我会认真记下来的。” “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章二十七 蛛丝马迹 伊文必须承认,维特·康纳是极有悟性的绘画天才——在他简要描述了自己的设想之后,维特很快便领悟了他的意图。 “你的想法还真有些与众不同,”维特当时如此评价道,“我恐怕得多花点时间,才能把成品给你。“ “没问题。”伊文爽快地答应了。 欲成大业,不急一时。伊文一向很有耐心。 于是,三天之后,伊文按照约定,来维特的房间取他的服装设计图。 门依旧锁着。 伊文对此并不意外。 像往常那样,他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 但时间过去了很久,维特的小铃铛声迟迟没有响起。 难道维特睡着了?伊文皱起眉头,在心中暗暗猜测。 就在这时,埃德加·德拉根沿着走廊朝这边走来,两人的目光隔着空气撞在了一起,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疑惑的神情。 随后埃德加率先开口道“维特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出门了?” 伊文摇摇头,回答道“没有。我和他约好,今天来取些东西。” “哦,原来如此,”埃德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道,“维特有事出去了,他把钥匙给了我,你的东西应该就在房间里,直接进去拿就行。” 伊文思忖了片刻,回答道“那就多谢了。” 随即,他后退一步,埃德加顺势走上前,掏出了房门钥匙。 钥匙上拴着熟悉的铃铛, 迎着微风, 叮当作响。 门开了。 不出所料,维特不在里面。 门内寂静一片, 不论是现在, 还是过去。 设计图就静静地摆放在桌上,和维特自己的画堆在一块儿。 那些画正面朝上,色彩鲜艳,仿佛有刺眼的阳光透露出来。 伊文径直走上前去,拿起设计图,塞进自己的衣兜里。 他没有尝试去翻看那些画的背面。 随后,他跟埃德加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这里。 这个地方的气氛有些阴森,他不想多待。 不过最关键的原因,还是他不想干涉男爵的家庭矛盾。 待回到莫德商行后,菲特老板早就按照伊文的要求,请来了镇上最好的裁缝。 那裁缝显然是着迷于东方丝绸的优良材质,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商行那批东方货,直到伊文走进店内,方才不舍地回过头来。 “小子,你父亲所说的那个丹恩先生,他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伊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敢情他把我当成了菲特老板的儿子? 于是他干咳了一声,对裁缝解释道“我就是伊文·丹恩。” 这一回轮到裁缝目瞪口呆了。 他揉了揉眼睛,还是没法把莫德商行的真正决策者和眼前这个小男孩匹配起来。 但伊文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耽搁时间。他从衣兜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将其展开,摆在裁缝的面前。 “这是莫德商行想要生产的服装,”伊文微笑着说道,随后指了指旁边的丝绸,“材料的话,用这些就好。” 裁缝的目光停滞在设计图上,久久没有回应他的话。 伊文也不着急,只是耐心地在一旁等着。不管怎样,他很欣赏这位裁缝对工作认真严谨的态度。 不知过去了多久,裁缝方才回过神来。他犹豫了片刻,对伊文开口说道 “丹恩先生,这个样式的衣服,在做好之后能不能留给我一件?我想买件送给我妻子。” 伊文差点笑出声来。他万万没想到,裁缝纠结了这么久,竟憋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于是他爽快地回答道“当然没问题!到时候,给你打九折。” 裁缝拿了设计图后就开始干活了,伊文搬了把椅子,像菲特老板平常那样坐在店门口晒太阳。 在秋日的下午忙里偷闲,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但悠闲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伊文的小憩就被一阵马蹄声打断了。 他抬起头来,就望见十几个人骑在马背上,停在他的面前。 这些人都披着黑色斗篷,迎着秋风,飒飒作响。 伊文不自觉地想到那些闯进灯塔镇小屋、杀死父亲的那些神秘人。 他们……是一伙儿人吗? 还未等他想明白,领头的那个人便从马上跳下来去,把一张画像塞到伊文手中,同时用冷冰冰的腔调问道 “你见过这个人吗?” 伊文的目光突然变得格外凝重。 他低下头,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图画上的面孔。 那是一个女人,大约三十余岁, 虽然青春的气息已经从她脸上消逝,但悠悠岁月却赋予了她成熟的风韵, 那是一种褪尽铅华的独特美感。 但伊文的视线却停留在女人的眼睛上。 那是一双明亮有神的蓝眼睛, 幽幽的眼神, 仿佛穿透了纸面,落在了伊文的身上。 伊文的嘴唇于不知不觉地抿成了一条缝。 这双眼睛让他感到格外熟悉。 没错, 就是在诸圣节晚上见到的那个抱黑猫的小女孩。 她们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难道……她们是母女? 伊文有些捉摸不透了。 “没见过。她是谁?为什么她会被通缉?”他疑惑地问道。 “她叫莫甘娜,是被记在父神教会黑名单上的魔法师,”披着黑斗篷的人淡淡道,“教会委托我们缉拿她。” 原来如此! 伊文默默点了点头。 他暗暗思索,这些披黑斗篷的人应该属于某个独立第三方组织,收人钱财,替人做事。 毕竟,他们口中所说的是“委托”,而不是“命令”。 就算是父神教会,与他们之间也不过是生意往来的关系。 那么,又究竟是谁,委托他们刺杀父亲——或许还得包括伊文自己在内? 伊文没有答案。 不过,在父亲逝世的那一天,黑衣人里隐藏了不少骑士——能请这么多骑士出手,想必那个幕后黑手肯定花了大价钱吧! 不知不觉间,伊文只觉得自己背后泛起了阵阵凉意。 他告诉自己父亲说的没错,我的敌人比我想象中更加强大。不管怎样,在拥有自保的能力之前,我绝不能轻举妄动。 此时此刻,望着黑衣人在阳光下愈行愈远的背影,伊文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既然蛛丝马迹已经浮出水面, 那么父亲的剑, 还会远吗? 章二十八 新款上市 相比男爵府,伊文更喜欢在码头边的餐馆吃早餐。在这里,没有撒狗粮的欧也妮和夏尔,没有目光阴鸷的康纳男爵,更没有婴儿吵闹的哭声。 阳光与海风,加上安静的环境,往往能使伊文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保持愉悦的心情。 此时此刻,伊文正坐在餐馆一角,用刀叉肢解面前的燕麦面包。 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的食物确实相当原生态,尽管做工粗糙了些,但不论是面包还是黄油,都透露着纯天然的气息。 清晨的码头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上百艘货船静静停泊在宁静的港湾,雪白的风帆在阳光照耀下美得像油画一样。 工人们尚未开工。码头上站着,或是坐着的,都是看风景的闲人。旭日光辉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席尔瓦和他的“菲佛之梦”号已经离开了黑火镇。 他留下了货物,带走了莫德商行的订金,再度踏上了漫漫征程。 临走时,伊文嘱咐他,如果有机会的话,不妨可以沿着航线,朝周边走走,说不定有惊喜。 毕竟,万一发现了另一个“香料群岛”呢? 席尔瓦点了点头。 风险与收益如影随行,这是每一个兰蒂斯海商都明白的道理。 消灭了面包和黄油后,伊文在吧台上留了两个铜币,便离开了餐馆。 今天,裁缝终于做好了服装样品,需要伊文亲自前去查看。 海风很暖,丝毫没有掺杂深秋的寒意, 但伊文的脚步却忽然停滞了。 他的目光停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格外专注。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墙壁上传来, 时间隔得有些远,有些模糊, 想必,应该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只听见维特·康纳低声说道“……欧也妮,听我的,一定要趁早离开这儿。” 随后伊文听到欧也妮的声音“你把我约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我是认真的。万一他伤害到你……” “哥,你在想什么?他怎么可能伤害我?你是不是在房间里待太久,把脑子憋坏了?” “……”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淡,伊文听不清了。 他默默摇了摇头。 一时间,他对维特这家伙简直无言以对—— 一个死宅,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就是为了跟自己的妹妹说些骇人听闻的话? 只不过……维特话中的“他”指代的究竟是谁?难不成是指欧也妮的未婚夫夏尔? 现代人的脑洞往往超乎想象。 显然,伊文也不例外。 想到这儿,伊文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异维特,我真的看错你了!难道你除了迫害妄想症之外,竟然还是个妹控? 裁缝新制成的服饰雍容典雅,在伊文进入莫德商行的一瞬间,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拜占庭式的紧身服和十字形外套,丝绸间穿插金线,周身点缀珠宝,饰以精美的刺绣图案,富丽而不显庸俗。 裁缝站在一边,聚精会神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似乎就连他本人都不敢想象,如此华丽的艺术品,竟然会诞生在自己手中。 直到伊文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裁缝才发现自己背后站着个人。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这个十二岁男孩的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才能构想出这种将埃斯洛斯古典艺术和东方神秘色彩合二为一的作品! “这几天辛苦你了,”伊文温和地笑了笑,“你的作品,比我想象中更加出色。” “先生过誉了。这是我份内的工作。” 裁缝是个老实人。在他看来,他不过是伊文脑中灵感的践行者。因此,这份功劳无论如何都不能归在自己身上——不然的话,他将备受负罪感的折磨。 不过嘛,听到伊文的肯定,他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人就是一种虚荣的动物, 旁人的认可往往是他们创作的动力, 毕竟, 谁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他人的夸奖? 那感觉,简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啊!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伊文不再开口,只是静静盯着衣服和角落里的剩余材料,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么。 随后他认真地说道“泰勒先生,莫德商行很希望能与您签订长期合同。” “长期合同?”裁缝愣了片刻,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错,”伊文点了点头,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接下来,莫德商行打算批量生产这款服饰。新款上市,总不能第一天就脱销吧!” 裁缝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确认他是否在开玩笑。 “丹恩先生,这一点您要三思啊! “先不说这衣服材料贵重——不是东方的丝绸锦缎,就是兰蒂斯的珍珠玛瑙;这种复杂的做工,就算我废寝忘食地干活,恐怕也要三天三夜才能做出一件来。” 望着裁缝突变的表情,伊文猜得到,对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批量生产,你怕是失了智吧!” 他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地解释道“材料您不必担心,莫德商行一定会按量的。至于人手的话,我们会让商行中的其他员工来帮助您。” 尽管伊文表现得从容不迫,但裁缝依旧觉得他是在说大话—— 做衣服,那可是自家代代相传的手艺,莫德商行的那些粗人,怎能理解其中蕴藏的精妙艺术? 伊文并不想浪费口水跟他解释。 用事实说话,才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法。 他依旧记得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提到过,劳动分工是提高效率的关键。 毕竟,在分工实施之后,每个劳动者的工作将只局限于一种简单的操作,他们的熟练程度也会大幅提高。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服装制作这个复杂的过程,拆分成很多简单的步骤,以流水线的形式,进行批量生产。 而裁缝泰勒本人,只需要待在一旁,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至于材料的话—— 珍珠玛瑙确实昂贵了些,以莫德商行的财力,很难消受得起。 但这个时代,玻璃生产已经初具规模——伊文做不出钻石,做水钻还不成吗? 反正,像康纳男爵这样的人,追求的也不过是闪闪发光的华丽特效,对吧! 想到康纳男爵,伊文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 他回过头,对裁缝说道“泰勒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情得麻烦您。” 章二十九 订婚礼物 伊文抱着礼物盒,站在康纳男爵的会客厅里,烛光从枝形烛台上洒落下来,令他的脸颊忽明忽暗。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的戏份了。尽管早已做足了准备,他心里依旧感到有些紧张。 “这是我代表莫德商行送给康纳小姐的订婚礼物,”他微笑着说道,“希望小姐满意。” 今天下午,夏尔终于当着男爵的面,正式向欧也妮求婚了。 他穿着塞浦利亚王国骑兵军官的制服,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腰间的佩剑与娇嫩的花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伊文注意到,男爵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目光则有些恍惚,仿佛是在追忆过去的悠悠岁月。 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随后只听见欧也妮开口道“我愿意。” 她的声音很轻,很动听,脸颊也微微泛红——虽然她在努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但她湿润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她。 那掩饰不住的幸福,让每一只单身狗的心里都酸酸的。 他们的婚礼被定在新年第一天。 等到那时,他们将踏着新年的钟声,踏着冬日的飞雪,伴着众人的祝福,走进婚姻的殿堂,迎接新的生活。 一番客套的祝福后,便轮到伊文登场了。 他怀里的礼物盒由木匠精心打造,雕刻着象征“爱情永恒”的郁金香,显得典雅唯美。 夏尔接过盒子,将其递给欧也妮。 或许是因为在王子亲卫队中饱受熏陶的缘故,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儒雅的绅士风度。 欧也妮的反应则恰恰相反。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浓浓的好奇心明明白白写在她的脸上,使她看上去像个小孩子。 伊文满意地看到她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盒子里的东西,倒吸了一口凉气。 显然,不论是哪个世界的女生,都对漂亮的东西情有独钟—— 尤其是能让她们自己变得漂亮的东西。 毫无疑问,盒子里装着的,正是伊文设计的新款服饰。 贴身的长裙,十字形外衣,在被取出的第一时间,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珠光宝气,却不显庸俗累赘; 色彩斑斓,却依旧赏心悦目。 这群人自然也包括康纳男爵在内。 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被称作“暴发户”的原因。 不论是这间富丽堂皇的屋子,还是他身上衣服,相比伊文送给欧也妮的礼物,都差了一种东西, 那是收放自如的豪门底蕴—— 就算个性张扬,色彩奔放,也遵守着约定俗成的章程秩序; 就算恪守本分,严谨低调,也会偶尔迸发出绚烂而耀眼的火光。 如果说,曾经的欧也妮只是一个打扮阔气的富家少女, 那么,在她换上这身衣服后,她将成为黑火镇的公主。 康纳男爵长叹一声,万般复杂的思绪,都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 这十多年来,康纳男爵所执著追求的,不过是和那些老牌贵族们平起平坐的资格。 从帝国时代的走私犯,成为统治一方的领主,其间历经的种种辛酸,也只有自己才能说得清楚。 在此期间,他牙齿打碎了,就往肚子里咽,唯有执念的火花,被扑灭了,又死灰复燃。 在他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 支配别人的人, 和被别人支配的人。 第一种人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力为所欲为,第二种人却在强权面前身不由己。 曾经的他是第二种人, 而他的梦想,显然是成为第一种人。 然后,他便可以站在那些贵族面前,骄傲地对他们说“我并不比你们差。” 他想告诉他们,出身,绝不是评判高低贵贱的唯一标准, 后天的努力, 同样可以帮助他撷取财富与权力,让他拥有支配别人命运的资格。 如今,他成功了, 也可以说并没有成功。 走私贩摇身一变,成了男爵大人, 却因为他的出身,徘徊在贵族们的核心圈子之外,迟迟不被认可。 伊文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之所以吩咐裁缝把衣服包装好,塞进盒子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知道,在这个信息流通不畅、财富又被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世界,绝不能一成不变地照搬前世的营销手段。 因此,他打算将康纳男爵一家作为突破口,从而进军贵族与富商的社交圈。 欧也妮小姐虽长得漂亮,但绝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 她活泼好动,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几乎每天都会出门溜达一圈,直到太阳落山才会回来。 因为她的特殊身份,伊文自然不可能把她请到店里当模特。 但她却可以成为莫德商行有实无名的形象大使。 想想看,领主的女儿都对莫德商行的新款服装爱不释手,那些商人的女儿们,怎能不为之蠢蠢欲动? 伊文明白,尽管人们不愿承认,但“羊群效应”的存在毋庸置疑。 打个比方,一个人在抬头望天, 然后陆陆续续地来了一群人, 站在他旁边, 望天, 同时还比比划划,交头接耳。 这时候,最早抬头那个人问大家“你们都在看什么?” 大家说“不是看ufo吗?” 这个人无奈地摇摇头“你们瞎凑什么热闹?我刚刚流鼻血了,在止血呢!” 在伊文看来,不会利用从众心理的商人绝不是一个好商人。 因此,当闺蜜们结伴购物的时候,往往会因为伙伴的示范作用,买下差不多的商品。 今天,伊文已经成功凭借一件订婚礼物,收获了第一个铁杆粉丝。 接下来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在暗中推波助澜,让同伎压力在不知不觉间占据顾客们的潜意识。 凭借有形的或是无形的广告,他将给予潜在的顾客们充分的心理暗示—— “莫德商行的新款服装是尊贵的象征。它是黑火镇最新的潮流。 “领主小姐已经是它的忠实顾客。只要你穿上它,你也能变得和她一样美丽而高贵。 “快快下手吧!时尚的潮流来去如风。 “假若你慢了一拍,你会被时尚的圈子排斥在外——你将永远被打上‘守旧’、‘平庸’与‘低俗’的烙印,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 “那将是你一辈子的耻辱。” 章三十 意外来客 康纳男爵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书桌背后,手头玩弄着一个陈旧的挂坠盒。 伊文隐隐瞥见,挂坠盒中装着一幅女人的画像,在烛光的照耀下,暗淡的色调与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没见过那个女人。 在他看来,那个女人不论是与维特还是欧也妮,在外貌上都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难道她是康纳男爵的初恋情人? 不然,他又该如何解释男爵此时不合常理的举动? 直到这时,男爵终于注意到了伊文的到来。他抬起头,轻轻合起挂坠盒,熟练地将其塞进抽屉里。 就这样, 无人问津的秘密被锁在了无人问津的黑暗中, 也带走了男爵脸上最后一丝温和的笑容。 然后他开口说道“伊文,你们莫德商行最新款的衣服,有适合男士的吗?” 伊文愣在了原地。 他万万没有想到,男爵把他叫到书房,竟然是为了问这么一个问题。 果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当然有,男爵大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再过几天,它们就将被陈列在商行中。等到那时,我们定会热情欢迎您的光临。” 作为男爵的鉴赏师,伊文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改善一下这位领主大人的形象, 不然,岂不是证明自己的审美也有问题? 但康纳男爵很快转移了话题。 他皱着眉,眼睛微眯,似乎在认真关注着伊文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化。 “伊文,今天之所以叫你来这里,是因为有件麻烦的事情,希望你能帮我拿个主意,”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能搞定那个兰蒂斯海商手头的货源,想必对你来说,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在话下。” 一来就给我戴高帽子,是怕我不肯尽心尽力? 伊文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露出了谦逊的笑容“大人有吩咐,我自当全力以赴。” 微凉的秋风拂动着窗帘,发出沉闷的响声。男爵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伊文也随之渐渐收敛了微笑。 男爵告诉伊文,几天之后,德文郡领主戴兰伯爵的幼子兰德尔将会抵达黑火镇,到那时,需要伊文协助他做好接待工作。 戴兰伯爵是康纳男爵的直属封君; 兰德尔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少爷。 因此,伊文很容易地就理解了男爵头痛的理由。 他知道,康纳男爵之所以能够从走私贩逆袭成为领主,实力与运气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当他摆脱卑微的身份、成为荣耀加身的领主时,自然会触犯一部分人的利益。 觊觎着黑火镇这块大肥肉的戴兰伯爵,便是其中之一。 兰德尔那家伙,信上写的是来黑火镇旅游, 但伊文和康纳男爵都明白, 这种说辞,还是骗鬼去吧! 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道他安的是怎样的心思? “……他估计会代表他的父亲,向我们施压,”康纳男爵猜测道,“戴兰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帝国时代,他们的底蕴,绝不是我们可以比拟的。” “男爵大人,黑火镇是您的领地,在您没有犯错的前提下,戴兰伯爵是找不到任何正当的理由将其占为己有的。如果他真这么做了,他只会败坏自己的名声。 “越是传承悠久的贵族,越在意家族的荣誉,我相信戴兰伯爵不会做这种蠢事。” 康纳男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答案太天真,太浅显, 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更不像是当初那个指点江山的伊文·丹恩亲口说出来的。 伊文啊伊文,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你藏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康纳男爵淡淡道,“他做不了明的,可以做暗的;来不了硬的,可以来软的。” 伊文看得出来,男爵脸上很淡定,心里很忧虑。 不然,他绝不会撕开自己强硬的外表,把内心的痛处展现在伊文的面前。 但伊文也很纠结—— 他认为,他和康纳男爵,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交易关系, 男爵安安静静地当他的领主, 伊文安安静静地赚自己的钱, 偶尔合作一下,达到双赢的目的。 这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真的很美好。 然而,此时此刻,男爵却想把他拖下水, 去陪着他,跟德文郡的领主正面硬杠。 这让伊文很头痛。 他忽然想起,这里终究不是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 领主与平民,永远不可能拥有平等对话的资格。 因此,面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他没法逃脱, 他唯一能做的, 便是让自己在暴风雨的洗礼中, 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坚不可摧。 “男爵大人,从您的角度出发,我希望您在兰德尔到来之前,利用手头的资金,买下黑火镇几大商行的一部分股份。” 不出所料,当伊文话音落罢的时候,康纳男爵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并不能怪他。 毕竟,傻子都听得出来,伊文这番话里,藏了太多的私心。 莫德商行近期缺钱并不是秘密。 尽管诸圣节那天赚了不少,但为了席尔瓦的东方货,那笔钱很快又被挥霍一空。 康纳男爵的投资,毫无疑问将解其燃眉之急。 而且,当康纳男爵成为莫德商行的股东后,他可能为难自己名下的产业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但康纳男爵不是蠢货。 为一个商行的私心无偿捐款?等下辈子吧! 不管怎样,伊文必须得为他私心满满的建议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理由?” “理由嘛,”伊文想了想,随即开口道,“男爵大人,咱们黑火镇最值钱的东西,除了码头外,便是那几家商行了。 “兰德尔不是神,他不可能把码头给搬回去。 “这样一来,他就只可能盯着那几家商行,想方设法将他们占为己有。 “因此,男爵大人,只需要您赶在他之前,把黑火镇的商行全部揣进自己的裤兜里,兰德尔那家伙就只能在一旁干瞪眼了。 “请您相信,这个主意,绝不仅仅出自我的私心, “更是为了黑火镇的大业。” 男孩稚嫩的面孔与坚决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般配。 康纳男爵静静望着他,沉默不语。 一时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太多关于伊文的画面—— 第一次见面时,不甘示弱的讨价还价, 莫德商行里,面对“绯红赞歌”时的从容自信, 巴勃罗大师出乎意料的推荐信, 油画前精彩绝伦的表现, 以及最重要的, 那个帮助他从雪狐商行赚了一大笔税收的天才构想。 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吧,小子,”他缓缓点了点头,“就让我再信你一回。” 章三十一 摩根商行的反击 望着贴在莫德商行门口那张黑白分明的宣传单,伊文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他的竞争对手不是傻子。在偷走那套活字印刷模具之后,还照葫芦画瓢,学得有模有样。 瞧瞧,“换季清仓”、“全场跳楼价”、“指定商品买一送一”,摩根商行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伊文微微眯起眼睛,开始聆听这张宣传单默默讲述它的故事。 摩根商行对活字印刷的探索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 他们无数次感慨,这套模具的发明者真是个天才,有了它,商品推广的效率会被加快无数倍。 可惜啊,这样一个难得的天才,为什么偏偏要去帮莫德商行呢? 这不公平! 听到竞争对手在背后夸自己,伊文感到非常惭愧。 要说天才,毕昇才是天才呢! 待宣传单上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伊文轻轻把它撕了下来。 大部分时候,伊文认为自己肚量不小,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竞争对手在自家门口打广告。 广告位这种昂贵的东西, 你们没付钱,我怎能给你们? 伊文的心情难以平静,他的竞争对手也同样如此。 此时此刻,摩根商行的科林老板把玩着从莫德商行偷来的活字印刷模具,神色格外凝重。 在他看来,这个并不起眼的小东西蕴藏着惊人的能量。只需将它按照顺序组装拼接,便可在短时间内快速复制文字内容,进行大范围传播。 这比传统的雕版印刷效率高多了。 因此,科林老板非常感激胖子菲特那个沉迷弹珠、不能自拔的儿子, 不然,莫德商行早就躲在背后,悄悄地超越他们了。 科林老板早就习惯了“老大哥”的交椅, 突然被人一脚踢下去,他会受不了的。 就在这时,他的得力助手瓦伦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 瓦伦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焦虑,尚未站稳脚跟,便把一张纸塞进了科林老板手中。 “这是康纳男爵签署的新法令,”他语速极快地说道,“老板,我们要早做打算。” 望着瓦伦游移不定的眼光,科林老板的心中萌生了不祥的预感。 他接过了男爵的法令,故作平静地将其展开,一字一句地阅读着上面的内容。 然后,一点一滴地, 他的心凉了。 他知道,走私贩出身的康纳男爵喜欢钱,也喜欢权, 性格有那么一点点偏执,一点点暴躁, 但他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他竟然妄想以投资的方式,将黑火镇的商行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 好吧, 科林老板承认自己的情绪有点激动。 他叫瓦伦给自己倒了杯茶,终于平复了躁动不安的心绪,又把男爵的法令重新读了一遍。 康纳男爵索要的份额并不多,价格给的也很公道, 一切经营权、决策权,都还掌握在商行自己的手里。 这对于其他商行来说,简直就是白送钱一般的喜事。 但科林老板却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康纳男爵想要的,不是股份,而是忠诚。 领主的钱可不能白拿, 拿了,就要替他做事, 从此之后,摩根商行将被永远打上康纳家族的烙印,被外人视作黑火镇领主的狗。 呵, 听上去很酷,是不是? 但科林老板并不这样认为。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从来都瞧不起其他商行那些安于现状的老板。 在他看来,当黑火镇的“老大哥”绝对不是人生的终点—— 人嘛,得有点理想, 就算做梦,也要做大点, 起码要当德文郡第一,对不对? 况且,虽然康纳男爵这家伙现在看上去威风得很, 回溯到十多年前,也不过是个受人鄙夷的走私贩。 都是同类人,都是有志气的男人, 为什么要在对方面前弯腰屈膝? 如果一定要为自己找座靠山的话,科林老板更愿意找一位传承悠久、身份高贵的贵族。 这样一来,说话时才有面子,才能挺直腰杆,用最美好的语言为他歌功颂德。 “为我们尊贵的走私贩男爵干杯!” 呸!这种话,说出来实在太恶心。 然而,塞浦利亚王国讲究尊卑有序,领民服从于领主,可谓天经地义的事情。 面对眼前的法令,至少从明面上,科林老板找不到违背它的理由。 他揉了揉太阳穴。 不知不觉间,他的野心让这件事情变得格外棘手, 但他心甘情愿。 “老板,我还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 正当科林老板凝神思索之际,瓦伦忽然凑到了他的耳边,小声说道。 这家伙,又来吊我胃口? “我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最讨厌两种人。第一种,就是话只说一半的人。” “抱歉,老板。道听途说,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有人告诉我,戴兰伯爵的幼子兰德尔将在几天以后抵达黑火镇,至于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并不清楚。” 听到这话,科林老板突然打起了精神,脸上的愁容,也随之渐渐消散了。 凭借他在市场上摸爬打滚十多年所形成的敏锐直觉,他隐隐约约从这个事件上嗅到了火药味儿。 兰德尔·戴兰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但他绝不是蠢蛋。 据他所知,兰德尔以前经常会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甚至觉得他疯了, 但最终,事实总会证明他是对的。 科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大人物们的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啊! 只是,轮到自己站队的时候,自己又应该站朝哪边? 是一直谨守对自己领主的忠诚, 还是在暗中打破那道名为“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的镣铐? 这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啊! 不过他很快便有了主意。 他还年轻,还未满四十, 尽管属于年轻人的稚气已经完全褪去,但冲劲儿还在,梦想也未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彻彻底底地豁出去放手一搏呢? 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也照亮了他眼睛深处青春焕发的光彩。 章三十二 纨绔少爷的大腿挂件 伊文刚一出门,就看见埃德加·德拉根坐在墙角边奋笔疾书,垂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挡不住他凝重的脸色。 “在做什么?”伊文微微一笑,好奇地问道。 “帮绿诗人写歌词,”埃德加停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这个游吟诗人相当与众不同。如果你碰上他,一定要记得绕行。不然,你将坠入不断被催稿子的噩梦之中。” “我还真没想过,他居然是个催更狂魔,”伊文苦笑一声,“唉,彼此彼此,我也被他盯上了。” 话音落罢,他把手中的白纸在埃德加面前晃了晃。 纸上工工整整地抄写了前世那首《欧若拉》的歌词。 前人的智慧,不用白不用。 再说,也只有这首歌,才配得上绿诗人独一无二的气质。 把稿子交给绿诗人后,伊文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男爵的府邸。秋日的阳光灿烂依旧,但伊文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 昨天,莫德商行赶在黑火镇的所有同行们之前,接受了康纳男爵的投资。 这笔钱很大程度缓解了莫德商行资金紧张的形势,也宣告黑火镇第二大商行与领主的正式结盟。 与此同时,在欧也妮·康纳这位活泼开朗的男爵小姐的带动下,莫德商行的新款服装销量极为可观。 这款将东西方特色合二为一的服饰很快成为了黑火镇的新潮流——那些爱慕虚荣的富家女孩们,只要披上一件珠光宝气的丝绸外衣,便能在伙伴们羡慕的眼光中,像公主一样骄傲地抬起头。 当然,伊文答应康纳男爵的男士服装,也早已陈列在了店中。 于是,不知不觉间,康纳男爵的形象也随之焕然一新。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看上去像是个被钱砸晕脑袋的乡下阔佬, 那么从今以后,至少在外观方面,他将真正步入贵族的行列。 伊文依旧记得,当时男爵穿着新衣服站在镜子面前,一动不动,沉默了很久。 随后,他悠悠地开口道“伊文,你说我穿着这身衣服,和那个叫兰德尔的小子站在一起,谁会更引人注目一些?” “当然是您啦!”当时,伊文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这种既能拍马屁,又能顺便夸自己的事情,谁都乐意去做。 但男爵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反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伊文,我知道你没有说实话。但我不怪你。事实上,我有多少斤两,我自己很清楚。 “一个出身卑贱的走私贩,一个血脉尊贵的伯爵之子,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华丽的衣服,不过是自我欺骗的手段罢了。 “而过去的事情,就算后悔,也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从男爵的声音中,伊文听出了深深的忧伤。显然,康纳男爵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伊文心想如果把我身边的人都聚在一起,估计可以通宵开故事会了。 然而,直到现在,摩根商行都还没有对康纳男爵颁布的新法令做出任何表态。 这让伊文感到有些忧虑。 兰德尔·戴兰将在五天之后抵达黑火镇。 在此之前,康纳男爵必须得跟时间作战。 而被男爵坑上贼船的伊文,也不得不跟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在这时,心不在焉的伊文踩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险些摔倒在地。 他怀着满满的怨念低下头,一眼就看见了罪魁祸首—— 那是一块脱落的马蹄铁, 估计是从某匹马的蹄子上掉下来的。 怀着好奇心,伊文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想要听听它的故事。 它的回声中混杂很多喧嚷的人声和马匹的嘶鸣声,伊文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才能勉强分辨清其中支离破碎的对话片段。 但仅仅是这些片段,就足以令伊文心弦紧绷。 “……兰德尔少爷,久闻不如一见。如有机会,请代我向伯爵大人问好。” “没问题,科林先生。别那么客气,不然,我就不把您当朋友了……” 这些话听上去,似乎仅仅是日常见面时的寒暄。 但伊文关注的,不是对话的内容,而是对话双方的身份。 不知不觉,他眼睛微眯,双手也握紧了拳头。 兰德尔啊兰德尔,你不是在信上说,你五天以后才会抵达黑火镇吗? 怎么现在就来了? 而且还背着我们,暗地里勾搭摩根商行的科林老板? 你是想跟他搞什么肮脏的交易? 还是想学着小说里的主角,微服私访,扮猪吃虎? 纨绔少爷,果然不缺大腿挂件啊! 此时此刻,伊文不得不感谢命运,让他在路上遇见了兰德尔的马蹄铁。 不然,他将错失先机, 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兰德尔的套里。 捡到马蹄铁的伊文临时改变了自己的路线,拐了个弯,就朝着摩根商行的方向走去。 他并不是想去打草惊蛇,跟科林老板或者兰德尔当面硬怼, 他只是想利用窃听能力,在摩根商行附近多获取一些相关的信息。 毕竟,兰德尔提前抵达黑火镇,除了摩根商行之外,伊文实在想不出他还能藏身在其他的什么地方。 然而,当他走到摩根商行街对面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那正是诸圣节夜里出现在他面前的神秘女孩, 穿着黑色的连衣裙, 戴着银色的鬼面具, 怀里抱着一只黑猫, 像一个幽灵一般, 旁若无人地行走在街道上。 与那天唯一的不同点,便是她的背上背了一把厚重的长剑, 黑乎乎的, 很单调, 很朴素, 甚至有点眼熟。 伊文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 父亲临终时告诉他“我们祖传的宝剑被敌人夺走了。在不能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不要试图把它夺回来。” 那时候,伊文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因此,离开灯塔镇的小屋后,他并没有尝试去找回这把剑,而是把强大自身作为首要任务。 可问题在于,父亲的剑不是被那群黑衣人夺走了吗?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个小女孩的手中? 伊文突然琢磨不清了。 于是,他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孩拐了个弯, 转身走进摩根商行。 章三十三 惊喜 伊文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摩根商行。 他知道,眼前这个机会很偶然,也很宝贵,如果错过了,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到父亲的剑了。 在他进门之后,神秘的小女孩早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摩根商行。 柜台后面的瓦伦抬起头来,正巧望见了伊文,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仿佛擦出了火药味儿。 只听见科林老板的得力助手冷冷地开口道“你也是来贩剑的?” 听到这话,伊文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那个小女孩早已把剑卖给了摩根商行。 于是他微微一笑,摇头答道“不,我是来买剑的。” 父亲的剑就静静地躺在柜台背后,阳光照在上面,却没有反射出任何光泽。 看上去,就像是生锈了一般,在泥土中被掩埋多年后,方才得以现身人世。 “买什么剑?”瓦伦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小女孩留在这里的那把。”他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瓦伦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伊文忽然想起来,他现在的身份是康纳男爵的私人鉴赏师—— 也就是说,在旁人眼里,他拥有洞察珍宝的眼光,只要被他看中的东西,哪怕一堆垃圾,也会被别人当成价值的宝贝。 这让他感到很头痛。 一不小心,他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还不假思索地跳了进去—— 我怕是失了智吧! 以摩根商行这群人老奸巨猾的性子,估计要在价格上狠狠坑我一道。 不出所料,瓦伦思忖片刻,然后开口道“二十银币。” 伊文松了口气。这价格尚且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摩根商行身为黑火镇第一大商行,在这方面还是比较在意自己的形象的。 似乎对于他们来说,那把破破烂烂的剑卖二十银币,已经是极为难以理喻的事情了。 不管怎样,他们可不想给外界留下“奸商”的印象,哪怕是针对他们的竞争对手。 就这样,伊文从口袋里掏出银币,整整齐齐堆成一摞,放在摩根商行的柜台上,随后,他背着父亲的剑,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里。 二十银币买来父亲的执念,不算太亏。 而且,今天来摩根商行,还让他收获了意外的惊喜。 一切事物的回声表明,兰德尔·戴兰就藏在摩根商行里面, 尽管没有露面, 但这件事情瞒不住伊文。 伊文不得不承认,世间万物的回音有些时候会吵得他静不下心来, 但这近乎全知全能的感觉, 真特么爽死了! 待到伊文走远后,瓦伦方才悠悠地站起身,朝一旁的小门比了个手势。 随后,科林老板和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同走了出来。 科林老板的动作刻意比那青年慢了半步左右,显然对他非常尊重。 但那青年也不倨傲,反而面带微笑,眼光柔和,传承自古老家族的良好教养就此体现出来。 科林老板叫瓦伦抬来椅子,示意青年就座,自己则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为他端茶倒水。 “兰德尔少爷,刚刚离开商行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我跟你提到的天才伊文·丹恩。 “不久前,他成了康纳男爵的鉴赏师,还当上了莫德商行的股东和智囊。因为他给菲特老板出了很多绝妙的主意,令莫德商行前些日子风头无两。” 兰德尔静静听着,沉默不语。 他用修长的手指抬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热腾腾的水蒸气弥漫在他的脸颊两侧,让他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 这让科林老板心头微微有些紧张。 相处了这么久,他还是没有把这位尊贵少爷的性格脾气揣测清楚。 时而彬彬有礼,时而神秘莫测,时而高傲冷漠,时而顽劣不堪。 总而言之,就像谜一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兰德尔方才悠然说道“科林先生,你把这个伊文·丹恩吹成了一朵花,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看出来他厉害在哪里。 “一把破剑卖二十银币,就连傻子都会讨价还价一番吧!” 他是故意的。科林老板告诉自己。兰德尔就是这种性子——他会想方设法逗你玩,说些虚虚实实的话语,把你哄上云天,又让你云里雾里地坠入地狱。 当然,兰德尔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闲着无聊。 至于具体原因,在两人刚刚见面时,他就已经告诉科林老板了。 “我喜欢和聪明人合作,”兰德尔一边跟他握手一边说道,“跟他们说话,通常不会太费力。” 科林老板记得,在握手的时候,自己用上了全部的力气。 谈生意时,他总喜欢这么做——这是在考验对方的意志力和胆量。他会把手越握越紧,直到在对方眼里看见痛苦。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站在他对面的是德文郡领主疼爱的幼子。 畏惧与悔恨升腾在他的心里, 他的手立即松开了。 兰德尔的目光依旧清澈,从衣兜里掏出白色的手绢,把白皙的双手擦拭干净。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科林老板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等你什么时候证明自己不是蠢货,再来和我谈合作。 “不然,你只配做我的棋子。” 正如他自我介绍时所说的那样,兰德尔是一个极为宽容的人。 他并不像其他大贵族那样过分在意礼节尊卑。 对于他人礼仪上的冒犯,他也鲜少责备。 但兰德尔越是温和,科林老板越是小心翼翼。 他知道,这世界上优秀的上位者有两种, 第一种因愤怒而显得威风凛凛, 第二种看上去温和可亲, 却像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让人难以轻松对待—— 鬼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砸下来? 于是,望着兰德尔脸上玩味的笑容,科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气,慎重地说道 “伊文·丹恩这么做,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他鉴赏艺术品的眼光名副其实,也就是说,实际上,那把剑的价格远不止二十银币; “第二,他根本就是在忽悠我们,想让我们低估他的能力,放松警惕,然后在背地里使阴招。” 如果伊文待在这里,听到这话,他肯定会笑出声来。 两个聪明人相互试探的结果,就是脑洞开到云天外。 自己简单粗暴、不经大脑的行为, 到了他们这儿, 怎就隐隐有了阴谋论的味道? 章三十四 殿下,您的快递到了! 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 伊文微笑着打开门,把欧也妮和夏尔请进了莫德商行。 望着这对十指相扣、浓情蜜意的小情侣,伊文不得不暗暗感慨如果不是为了让兰德尔上钩,他才不会心甘情愿地吃这么多狗粮。 昨天,当伊文回到男爵的城堡时,欧也妮迫不及待地找上了他。 她说,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伊文送给她的订婚礼物,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伊文能带领她去参观一下莫德商行,说不定可以淘到更多的宝贝。 伊文欣然同意了她的请求。 毕竟,如果没有欧也妮小姐在伙伴面前的“买家秀”,莫德商行的服装销量起码要减半。 于是,在进店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欧也妮就来来回回地奔波在衣架和试衣间之间,同时还不忘了问夏尔“你说,我穿这件衣服合适吗?” 此时此刻,伊文非常理解夏尔的心情——分明早已不耐烦,却不得不强作笑颜,像复读机一样回答“好看”、“和你真配”、“太美了”之类的话。 前世和女朋友一起逛街,不就是这种心情吗? 好吧。 想到这儿,伊文不得不直面残酷的现实—— 其实他没有女朋友。 他生平最痛苦的事情,就是陪自家母亲大人逛街。 在等待欧也妮的时候,伊文和夏尔坐在商行一侧的茶几旁,品尝从东方运来的茶叶。 看上去淡雅清新,尝起来甘甜不腻,伊文就好这一口。 在帮夏尔斟满茶水后,伊文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夏尔先生,在王子的侍卫队里工作,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听到“王子殿下”几个字,夏尔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开口道“那简直是世界上最棒的工作。” 伊文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表情。 “伊文,你要知道,王子殿下比你想象中更加平易近人,”夏尔接着补充道,“在他的眼里,我们不是下属,而是兄弟。他很少责罚我们,从来不克扣军饷,就算到了战场上,他也不会把我们当挡箭牌,反而会跟我们一起并肩战斗。 “身在他的侍卫队中,我感到万分荣幸。” 听到这样的描述,伊文暗暗给那个远在都城的王子殿下发去了贺电恭喜你成功收获小迷弟一只。 “夏尔先生,您和王子殿下的关系应该挺不错吧!” “王子殿下待我不薄。在军营的那几天,他偶尔会跟我聊聊家常。或许做他的朋友,我还配不上。但是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那么,您知道殿下他有什么个人爱好吗?” “爱好啊,”夏尔思忖了片刻,回答道,“殿下未满二十。和其他年轻人一样,他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兴趣。 “打仗,冒险,狩猎,航海,这一类事情总能令他滔滔不绝。” “夏尔先生,”伊文突然坐直身子,表情严肃地说道,“我想代表莫德商行,送殿下一件礼物。 “之前我还担心,殿下是否会喜欢它。 “不过,听到您这话,我就放心了。” “礼物?”听到伊文这话,夏尔也情不自禁地打起了精神,“伊文,王子他和我们不一样——他自幼生活在优越的环境里,寻常的礼物,他根本看不上。” 伊文摇了摇头,自信地说道“我相信,我送给他的礼物,他一定会非常感兴趣的。” 随后,他站起身,打开了身旁一个木匣子。 夏尔顿时睁大了眼睛。 深红色的丝绸上,静静地躺着一套青花瓷茶具——小巧玲珑的茶壶,光滑圆润的茶杯,在斜斜入射的阳光下,散逸着莹润的光泽。 毫无疑问,这是席尔瓦从遥远东方运来的珍贵货物之一——它曾经在海上历经大风大浪,航行好几个月后,方才安全抵达了黑火镇。 夏尔知道,自己效忠的王子殿下是个挑剔的人,优越的生活环境令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平庸的金银珠宝,根本没法打动他。 但这套青花瓷茶具却不一样。 伊文当着他的面,用实际行动说明了什么是真正的“投其所好”。 只听见伊文指着瓷器上的图案说道“这种动物叫做麒麟。在东方的神话传说中,它是祥瑞的象征。它的出现,代表圣人出世,也意味着一个王国将在明君的治理下,变得越来越繁荣昌盛。” 既然礼物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接下来伊文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该如何把它完好无损地送到王子殿下的手中。 夏尔主动提议说,待他和欧也妮完婚后,他将回到王国都城,继续给王子打工;这份礼物,他可以顺路带去。 但伊文却礼貌地拒绝了夏尔的好意。 夏尔和欧也妮的婚礼被定在新年第一天。 等到那时候,茶都凉了。 于是,伊文再三思考后,抱着木匣子,来到了黑火镇的码头边。 在那里,落照城的雪狐商行得到了康纳男爵的许可,正在建设他们的分部。 工人们在太阳下干得热火朝天。 负责人福克斯则站在一旁,以期待的眼神望着这忙碌的场景。 实话实说,福克斯很欣赏,也很感激伊文当初提出的主意。 放弃与一个兰蒂斯海商合作,换来一个新的分部, 这笔账真的非常划算。 因此,当看到伊文的时候,福克斯很热情地跟他打了招呼。 随后他听见伊文说道“福克斯先生,有件事情,我想麻烦您帮我个忙。据我所知,雪狐商行虽然根基在落照城,但它的陆路贸易却遍及全国。 “这件东西,我想要把它运到王都;它是黑火镇领主和莫德商行送给王子殿下的礼物。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商行也有一批货物打算送到都城。因此,我希望您能允许我搭一趟顺风车。” “没问题。”福克斯从伊文手中接过木匣子,爽快地回答道。 不过,伊文接下来的话语,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话说,福克斯先生,您有没有考虑过给您的商行设计一个lo?” “lo?” “就像莫德商行屋顶的那个‘’一样——用一个简单的图形,作为商行的象征。” “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没关系,福克斯先生。关于这玩意儿,我倒是有个主意。 “您瞧瞧,雪狐商行的拼写是‘snofox’,两个单词各取首字母,组成‘sf’,不就成了?” 章三十五 昔日阴影 摇曳的烛光下,科林老板沉默了很久,终于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兰德尔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令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签了这张合同后,他的灵魂便被出卖给了魔鬼。 他笑了笑,把笔放在一边。 父神教会的那群神棍们总是喜欢把“金钱就是魔鬼”之类的话挂在嘴边, 如果他们说的没错,那么科林老板早就成了魔鬼最忠实的仆人。 随后,兰德尔接过合同,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恭喜你,科林先生,”他微笑着说道,“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戴兰伯爵在黑火镇的独家供应商了。 “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 望着兰德尔意气风发的面孔,科林老板欣喜之余,又感觉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摩根商行便将戴上“德文郡领主独家供应商”的帽子,成为黑火镇独一无二的存在。 无论是口碑还是地位,都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与此同时,摩根商行将脱离康纳男爵的控制,成为直属于德文郡的组织——也就是说,康纳男爵的法令对它无效。 只有德文郡领主戴兰伯爵,才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这是科林老板期待已久的结局。 追随出身高贵的伯爵,远远比追随走私贩男爵要更有前途。 但不知为何,科林老板总在潜意识中感觉,这件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不知道,自己在跳出康纳男爵的陷阱后,会不会一转身,又落入另一个圈套之中。 然而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 此时此刻,在康纳男爵的书房里,气氛也同样有些凝重。 “伊文,你是说,兰德尔居然提前来到了黑火镇?” “没错,男爵大人,”伊文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在摩根商行亲眼见到了他。” 听到伊文的回答后,男爵沉默不语。他低下头,那双狼一样的绿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锋芒,变得深沉,复杂,令伊文琢磨不透。 不知过去了多久,男爵方才悠悠地开口道“你有什么对策吗?” “我还在考虑,”伊文思忖片刻,说道,“兰德尔来得太突然,我有些猝不及防。” 男爵对他的回答有些失望。 他深深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伊文离开了。 其实伊文撒了谎。 他早有对策,只是没有告诉男爵罢了。 如今,他仿佛是一个导演,在黑火镇这个大舞台上,编排一场精彩纷呈的大戏。 但演员们并不知道他们在演戏。 他知道,唯有如此,这场戏才能更出色,更真实, 那些魑魅魍魉们,才能被他一网打尽。 在伊文离开之后,男爵坐在书桌背后,陷入了沉思。 那个精致的挂坠盒,正静静躺在他的手心——而画像中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依旧在昏暗的光线里朝他愉悦地微笑。 不知不觉间,他的思绪悄然飘回了十几年前——那是他人生中最艰苦,也是最单纯的日子。 当时,他还年轻,凯瑟琳也一样,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像谈笑风生、形影不离的夏尔和欧也妮。 可现在呢? 凯瑟琳早已化作了坟中枯骨, 而她的儿子,则带着对金钱的渴望,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自己的领地,妄图釜底抽薪。 命运啊命运,果然永远改变不了它捉弄人的个性。 清晨,空气微凉,在秋日的雾霭中,兰德尔踏着昨夜的露水,抵达了男爵的城堡。 这正是两人在信中约定的时间。 乍一眼看上去,兰德尔风尘仆仆,神色疲惫,他的马车停在门外,饥饿的马匹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饲料—— 还真特么像是他日夜兼程地赶路,直到现在才抵达黑火镇。 康纳男爵没有揭穿他的谎言,伊文也当然不会自讨没趣。 一番礼貌的寒暄后,男爵便把兰德尔请进了会客厅。看那宾主尽欢的模样,简直亲得就像是一家人。 一个女仆走上前来,在男爵和兰德尔面前的茶杯中斟满茶水后,便恭恭敬敬地退到墙角边,默默等候男爵接下来的吩咐。 伊文记得,这个女仆名叫汉娜,是男爵小儿子佩奇的奶妈,也是莫德商行的常客。 快满三十岁的汉娜算是女仆中年纪最大的了,但或许是出于对主人的忠诚,她一直都没有结婚。 在这笑里藏刀的场合,伊文彻彻底底地把自己当作了一个看客。 他听到兰德尔滔滔不绝地称赞黑火镇的繁荣景象——他说,黑火镇是德文郡最年轻,也是最具活力的城市,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它还会成为德文郡最富有的城市。 所以这就是你觊觎着黑火镇的原因?伊文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讽刺的微笑。 相比伊文,康纳男爵的心情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除了愤慨之外,他的眼睛深处还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伤感。 看着兰德尔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凯瑟琳。 瞧瞧,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那副胜券在握的表情,那随风飘扬的发丝,和他的母亲多么相似! 可为什么他不是我的儿子呢? 男爵惆怅地摇摇头,试图把那伤感的记忆埋葬在心底。 他明白,这并不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 毕竟, 从小就渴望成为伯爵夫人的凯瑟琳,怎可能选择我这个名声不佳的走私贩? 而女人的山盟海誓,我又怎么能把它当真呢? 在谈话的过程中,康纳男爵一直在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兰德尔显然没有注意到他濒临爆发的情绪,反而依旧不断给他添火加柴。 “男爵大人,我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兰德尔微笑着说道,“您领地上的摩根商行,已经光荣地成为了我父亲的独家供应商。不得不承认,黑火镇的商人,果然一个比一个精明。” 听到这话,康纳男爵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了解他的人会明白,此时此刻,男爵已经怒火中烧。 曾经的情仇爱恨与今日的利益纠葛交织在一起,点燃了男爵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但他仍然在克制, 用理智的堤坝,阻拦疯狂的潮水。 只听见他神色阴沉地吩咐道“伊文,兰德尔少爷远道而来,一定很累了,你带他去楼上休息吧!” “是,大人。” 伊文点了点头,照做了。 兰德尔也站起身,彬彬有礼地跟男爵道了别,便跟着伊文离开了会客厅。 这时,在气氛凝滞的会客厅里,只剩下了康纳男爵和女仆汉娜。 男爵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走到了汉娜的身边,与她面对面站在墙角。 心中的火山,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悄然爆发。 他的目光锐利如针芒,她的眼神却无比坦然。 “大人,您——”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两人独处时,不要这么称呼我。” “嗯……萨德,亲爱的萨德,我们好久不见了。” 听到这话,康纳男爵的眼神有些飘忽——在他眼前,汉娜的面孔渐渐模糊了,仿佛变成了当年那个热情洋溢,却又心比天高的薄情女孩。 “是啊,凯瑟琳,自从你离开我后,每一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我把我的心给了你,你却把它捏碎了,又狠狠地扔回来……” 就这样, 清冷的晨光里, 摇曳的烛火下, 康纳男爵一边反复念叨着凯瑟琳的名字, 一边伸出手, 狠狠扯开了汉娜的衣领…… 章三十六 暗中观察 天气越来越冷了。 伊文裹着斗篷,站在黑火镇的码头旁。在他的视野中,大海与天空均呈现出暗淡的灰黑色,压抑而令人心悸。 一只小船劈波斩浪,从海天交接处遥遥驶来——乍一眼看上去,它渺小而脆弱,仿佛随便一个浪头,就能让它粉身碎骨。 最终,它还是倔强地来到了伊文身边。 船上有两个人——一个艄公,一个侍从模样的人。 只见那个侍从打扮的人从船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岸上,随后则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安德顿先生,我在这里!”望着那人焦急的模样,伊文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听到他的喊声后,被称作安德顿的人朝他这边望了一眼,脸上依旧一脸茫然。 伊文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得不补充了一句“我就是伊文·丹恩。” 直到这时,安德顿方才相信,眼前这个瘦小的男孩,竟然真的是王子叫他来寻找的伊文·丹恩。 这让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而接下来,伊文沉稳的言谈,更是颠覆了安德顿的常识。 “安德顿先生,非常感谢您和王子殿下对我们的帮助。待您回都城后,一定要替我向王子殿下传达我对他的敬意。” “这是当然,丹恩……先生。” 海旁风大,两人并没有在这里待太久。很快,他们便背对着呼啸的海风,走进了码头边的餐馆里。 “所以,丹恩先生,这就是你希望我隐瞒身份、来到黑火镇的原因?” “没错,”伊文微笑着说道,“安德顿先生,您身为王子殿下形影不离的侍从官,在很多场合,都充当了殿下的代言人。您的到来对于黑火镇来说,一定是个大新闻。 “不过,我们的对手并不是傻子,在拥有必胜的把握之前,我并不想打草惊蛇。” 安德顿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还真是谨慎啊!怪不得你要把给王子殿下的信件藏在青花瓷茶具里边。” “我想请求殿下帮忙,总得先聊表心意吧!不过您不必担心,殿下一定能从中获得超乎想象的回报。” 随后则是短暂的沉默。 似乎是伊文的话触发了他敏感的神经,安德顿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愈发寒冷。 “丹恩先生,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件事情背后的利害关系,”安德顿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你要知道,在塞浦利亚国都,王子与首相虽然关系不和,但尚且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友好。 “众所周知,戴兰伯爵就是首相的一条狗。这条狗虽然算不了什么,如果我们打了狗,就等于跟它的主人撕破脸了。” 伊文面不改色。他早就料到安德顿会对他发出这样的警告。 大人物们都不喜欢被利用。 但这条规律并非永恒不变的。 只要能拿出足够的利益,就可以把他们化为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安德顿先生,您知道吗?”伊文压低了声音,笑容显得愈发神秘,“兰德尔那家伙,最近盯上了黑火镇码头的税务局。如果咱们再不出手,可就来不及了。” 听到这话,安德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伊文注意到,他藏在桌子下面的一双手,也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你有对策吗?”不知过去了多久,安德顿方才悠悠地开口问道。 “对策啊,”伊文想了想,然后开口道,“现在时机未到,咱们只需暗中观察。 “几天之后,兰德尔自然会坠入咱们编织的天罗地网中。” 时至今日,兰德尔已经在黑火镇待了一个星期。 这段时间,他就和传闻中所说的一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是在城堡中悠闲地享用下午茶,就是骑着骏马在码头边瞎逛。 乍一眼看上去,还真像是来旅游的。 于是,这一天,他就“不经意地”来到了黑火镇税务局。 在这里,为数众多的外籍商人排着长队,等候着办理入境手续。 上百箱货物堆在门外,等待着此地工作人员的检查。 兰德尔可以想象,每天有多少银子,会从外籍商人的口袋里流到税务局,再从税务局流到康纳男爵的腰包里。 对此,他和他的父亲一直耿耿于怀。 从父亲的口中,兰德尔得知,黑火镇这个重要的港口城市,是因为国王亨利一世曾经很缺钱,才下令建起来。 那个时候,埃斯洛斯帝国灭亡不久,不少曾经效忠于帝国的贵族为了自保,纷纷向亨利一世投降。 不论是首相大人,还是戴兰伯爵,都属于这批倒戈的贵族。 当年,黑火镇也是戴兰伯爵的直属领地。 但那个时候,伯爵大人显然并不在意这座荒芜破落的小渔村。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把黑火镇当作投诚的礼物,送给了风头无两的国王陛下。 随后,国王陛下便把这份礼物转手送给了康纳男爵。 他说,康纳男爵是在战争中立下卓著贡献的王国新贵,理应得到这样的嘉奖。 毫无疑问,戴兰伯爵现在非常后悔。 他非常想回到过去,把那个犯蠢的自己狠狠揍一顿, 不仅仅是因为损失了很多钱, 更因为从那以后,康纳男爵就成了国王亲手打下的一枚钉子,狠狠扎在了德文郡的咽喉,令戴兰伯爵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兰德尔来到黑火镇,便是想纠正父亲当年犯下的错误。 此时此刻,税务局的工作人员们都在热情欢迎兰德尔的到来,同时还用骄傲的口吻介绍说,这里是黑火镇、乃至于整个塞浦利亚最重要的财富源泉之一。 兰德尔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群还被蒙在鼓里的猴子。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黑火镇的码头定会变得更加繁荣。等到那时,你们效忠的对象,将是整个德文郡的领主;你们的视野,也将不再局限于芝麻大的黑火镇。” 话音落罢,兰德尔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在场众人的表情。 居高临下地扮演一个救世主,这感觉真是棒极了! 但他的表情很快凝固了。 他并没有等来预想中的掌声、惊叹声,或是喝彩声—— 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用怪异的表情看着他, 或是困惑,或是鄙夷, 仿佛把他当成了傻子。 章三十七 大家好,给大家介绍一下 伊文搬了个板凳,静静地坐在莫德商行的墙角边。他双眼微眯,神思早已飞到了云天之外。 货架前的空旷地上聚集了十来个人。他们都是黑火镇上有头有脸的商人,被伊文以菲特老板的名义请到了这里。 但他们并没有被告知此行的目的。 因此,他们现在的表情只能用“一脸懵逼”来形容。 伊文并不着急。 现在时机未到。 在享用一顿大餐前,总需要摆好餐具,点燃蜡烛,待前戏做足,方能得到最为酣畅淋漓的享受。 菲特老板不知何时出现在伊文的身边,拍了拍伊文的肩膀。 “至于么?”他笑着打趣道。 说话时,他指着伊文耳朵里的一对木塞子。 “他们太吵了,我想静静,”伊文取下木塞子,把它们塞进衣兜里,“安静的环境有利于思考;就算没有,也要想方设法自己造一个。” 菲特老板深以为然。 在他看来,伊文年纪轻轻,就能如此慎重行事,想必以后绝非池中之物。 不过,伊文绝对不会告诉菲特老板,他其实是在用“耳机”听音乐。 这对木塞子,昨天被他扔进了绿诗人的房间里,今天取出来后,上面便记录了数十首歌曲—— 轻快愉悦的情歌,显然出自欧也妮之手; 铿锵有力的骑士战歌,则出自夏尔之手; 而那些歌词听上去像是打油诗的,估计是仆人们所作; 当然,伊文也听到了自己从前世抄来的那些歌词——没想到经绿诗人重新谱曲后,竟然毫无违和感! 然而,最令伊文深感困惑的,却是一组混杂在其中的童谣, 没错, 就是童谣, 还都是”玛丽有只小羊羔“这样的画风! 伊文转念一想,或许这是女仆汉娜写出来,叫绿诗人唱给男爵的小儿子佩奇听的,也便释怀了。 哄小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随着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伊文便示意菲特老板走上前去。 “菲特老板,你可千万别紧张得忘了台词啊!”伊文在他身后小声开玩笑道。 菲特老板笑了笑,原本紧张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莫德商行本身就是黑火镇第二大商行,在这些商人们面前,自然有骄傲的资格。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担忧呢?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天,各位应邀来到这里,是我们莫德商行的荣幸。 “在说正事之前,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 菲特老板很满意地看到商人们不约而同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 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封信,将它展示在众人的面前。 信上的字很小,众人看不清。 但菲特老板相信,他们一定看得清信上那个显眼的印戳。 那是一朵由金色线条勾勒出的白玫瑰, 优雅,精致, 每一个塞浦利亚国民都认识它。 塞浦利亚王室约克家族以它为纹章, 也正因如此,白玫瑰成了塞浦利亚王国的标志。 在场的商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气。 随后,菲特老板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接着说道“在莱曼王子殿下侍从官安德顿先生的认证下,莫德商行已经成为了王室在黑火镇的独家供应商,从今以后,王室在黑火镇的一切商业事务,由莫德商行全权代理。” 商人们面面相觑,在羡慕之余,他们非常好奇菲特老板把他们请来的真实目的。 以他们对菲特老板的了解,他不可能只是为了炫耀自己和王子殿下的亲密关系吧! 菲特老板没让他们等多久,就公布了答案 “我们都是同行,都在黑火镇这个地方打拼,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王子殿下把这个重任交给我们莫德商行,我们深感荣幸,但我们知道,仅仅以莫德商行的力量,很难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因此,我希望能够得到大家的支持。我相信,只要我们这些黑火镇的商人们能够站在一起,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倒我们。” 听到菲特老板的话,场下一片唏嘘,在惊讶之余,又不可避免地有些担忧。 菲特老板愿意把自己的好事拿出来与大家分享,自然是值得高兴的。 但是,商人这种生物都是利己的,鬼知道菲特老板抛出的馅饼背后,是否还藏着陷阱? 他们的反应早就在菲特老板,或者说,伊文的预料之中。 毕竟,在进行每一步商业决策的时候,风险与收益总是如影随形的—— 尤其是在当前这种信息不透明的状况下。 伊文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给他们信心,让他们拥有承担风险的勇气, 然后,再把他们顺理成章地绑上贼船。 于是,伊文朝着货架背后悄悄地比了个手势,王子的侍从官安德顿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众人跟前。 此时此刻,他穿着华丽精致的侍卫制服,在阳光的映照下,胸前的玫瑰图章闪闪发光。 王室的尊贵与傲气,就此显露无疑。 还未等菲特老板开口介绍,安德顿便微笑着向众人说道“我就是王子殿下的侍从官安德顿,受莫德商行的邀请来到这里。 “我代表王子殿下以王室的名誉担保,菲特老板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毕竟,黑火镇的繁荣与富庶,令王室也情不自禁为之侧目。” 直到现在,在场的商人们方才完全相信了菲特老板所说的话。 在他们看来,菲特老板简直就是被父神眷顾的幸运儿——“以王室的名誉担保”,这是他们几辈子都等不来的待遇啊! 在众人脸上惊愕的表情尚未消褪之际,菲特老板趁热打铁,慷慨激昂地说道 “既然王子殿下肯支持咱们的事业,那么咱们绝不能让王子殿下感到失望!我想啊……我们这些商行不如联合起来,组建个商会什么的。 “这样一来,在面对外人的时候,我们也能同心协力,骄傲地宣称,我们是黑火镇的商人,我们是为王室效力的!” 不出所料,菲特老板的话语调动起了众人热血澎湃的心绪—— 是啊,我们是黑火镇的商人, 我们是财富的创造者,是聪明的劳动者, 就连王室都愿意站在我们背后,为我们遮风挡雨, 菲特老板说的对, 只要我们团结起来,说不定整个王国都将被我们撼动。 但不少人心中依旧存在着疑惑“那么……我们需要邀请摩根商行加入吗?” 摩根商行是黑火镇商行的“老大哥”,在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确实很难避开它。 菲特老板从容不迫地回答道“摩根商行已经和兰德尔·戴兰少爷签订了合作协议,成了德文郡领主的独家供应商,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它将脱离黑火镇的管辖,脱离我们这个属于黑火镇商人的群体。” 这对于商人们来说,显然又是一个轰动性消息。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会和曾经所憧憬的“老大哥”站在对立面。 可是, 王子的侍从官都出现在了这里,他们还有选择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上位者出的选择题,往往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就这样,在利益的诱惑与权力的压迫下,商人们陆陆续续地同意了菲特老板提出的倡议。 “那么我们的商会叫什么呢?”有人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黑火镇商人联合会?” “为王室服务商会?” “金钱与王冠商会?” “……” 商人们争论不休,各种五花八门的名字层出不穷。最终,菲特老板一锤定音,把新生的商会取名为“远洋商会”。 这个名字是伊文取的。 伊文说,既然他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就要取个霸气点儿的名字。 接下来,他们的议题便到了商会主席的人选上。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菲特老板身上—— 按道理说,菲特老板是倡议的发起人,也是王室的直接赞助对象, 莫德商行在黑火镇的声誉不差, 由他担任商会主席,显然最合适。 但菲特老板的表情却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似乎想要推脱一番—— 他转头向墙角望去, 在场众人也跟着他向墙角望去, 墙角处的板凳上,坐着一个瘦小的男孩, 他低着头,杵着下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心想菲特老板不会疯了吧!难不成这个小男孩,竟然是他看重的人选? 实话实说,看到这样的一幕,伊文心里也感到很无奈。 他暗暗心想菲特老板不会怂了吧!说好了这主席他来当,干嘛又来盯着我? 一个十二岁孩子,又没有什么公信力, 贸然被推上第一把交椅,只会招来竞争对手无情的嘲笑; 他们会说,这么小的孩子都披甲上阵,你们商会难道没人了? 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身为一个穿越者,伊文还是更喜欢隐藏在幕后。 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一片议论声中走上前去,指着身旁的菲特老板,面向众人介绍道 “大家好,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远洋商会的新任主席菲特先生。 “愿我们今后合作愉快!” 章三十八 兰德尔你好,兰德尔再见 黄昏时,灰黑色的云层已经完完全全挡住了阳光。 不论是暗沉的天色,还是海面上翻腾的浪花,都让兰德尔感觉心情无比压抑。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本尽在掌握之中的局面,竟然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反转。 码头税务局,原本属于康纳男爵管辖,按道理来说,如果戴兰伯爵想要把它占为己有,税务局的工作人员分明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但那些工作人员的态度却冷冷淡淡,对于他的好意不屑一顾。 他们告诉兰德尔,在他之前,王子的侍从官安德顿已经宣布,从今以后,黑火镇税务局将纳入王室的直接管辖范围,任何人都不能干涉。 就算是德文郡领主,也不行。 看得出来,“王室直辖机构”这个名号,让那些工作人员感到无比骄傲。 他们春风得意的笑容,狠狠地给了兰德尔当头一棒。 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几分钟后,摩根商行的科林老板匆匆忙忙地赶来告诉他,莫德商行也成了王室在黑火镇的独家供应商。 与此同时,菲特老板还把黑火镇所有商人召集在一起,组建了一个该死的远洋商会,想要跟他们对着干。 听到这话,兰德尔的指尖不经意地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需要在黑火镇完成的任务,已经彻彻底底地宣告失败了。 但身为戴兰家族的子嗣,兰德尔绝不容许自己把内心深处的软弱表现在脸上。 “科林先生,此事你怎么看?”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兰德尔少爷,此事必有蹊跷。在它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想,一定有一个隐形的敌人潜藏在幕后,一手策划了这一切。 “这个人必定深得康纳男爵的信任,不然他决不可能说服康纳男爵把税务局拱手让给王室。 “同时,这个人也定然与菲特老板关系密切,否则,他绝不会试图把菲特老板推到远洋商会主席的宝座上。 “但最关键的一点,这个人对利益、对人心的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很清楚地知道,每个人想要什么,畏惧什么,希冀什么,看重什么。 “因此,就算每个人都明知自己是在被他牵着鼻子走,也会心甘情愿地跟随他的脚步。毕竟,到最后,他们终究会收获自己最为渴求的东西。 “恐怕,这就是商人的最高境界了。” 科林老板毕竟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很快便分析出了敌人的手段。 他必须得承认,对方精妙的算计,令他也不得不为之叹服。 康纳男爵缺乏安全感,他就借王室的力量,给了他安全感; 王室缺钱,他就把黑火镇的财富源泉归于王室名下; 商人们想要功成名就,他就把他们拧成一根绳,把象征荣耀的帽子戴到他们头上; 这是何等缜密的心思? 这是何等敏锐的洞察力? 这是何等聪明的头脑? 短暂的沉默后,他听到兰德尔接着问 “那么,在你看来,这个人究竟是谁?” 科林老板不假思索地回答“伊文·丹恩,只有他符合全部条件。兰德尔少爷,我必须得遗憾地告诉您,我们再一次因为他的年龄,低估了他的能耐。” 兰德尔不再说话。 科林老板注意到,兰德尔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脸上的血色也淡去了不少。 但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仿佛在对着天空无声地呐喊——“我绝不认输!” “我们还有机会,科林先生,”不知过去了多久,兰德尔终于缓缓地开口说道,“一个小孩,就算闹出再大的风浪,最终也需要我们这些成年人来将其平息。 “耐心点吧。 “这件事情,我会告诉我的家族。你要相信,我父亲,乃至于首相大人,都是我们坚实的后盾。他们绝不会坐视黑火镇就此落入莱曼王子的手中的。” 科林老板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身为戴兰家族的幼子,兰德尔怎可能只有这么点儿能耐? 于是,正如兰德尔吩咐那样,这几天,科林老板就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店铺里,任由外界风吹雨打,他的内心都毫无波动。 他的处境并不妙。 当黑火镇所有商人都在抱团取暖,就他一个被排除在圈子外,这种滋味,换做是其他任何人,都会觉得难以承受。 但他相信兰德尔比他更着急。 这些年来,以王子殿下为首的王国新贵,和以首相大人为首的帝国旧党,二者明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矛盾不断。 黑火镇的利益之争,便是这种矛盾的体现。 在他看来,身为首相大人最忠实的一条狗,戴兰伯爵绝对不会就此甘拜下风。 然而,他猜错了。 其中的道理,伊文比他更懂—— 这个世界的核心,不是敌友关系,而是利益本身。 万事万物都在围绕着利益旋转。 只要条件允许, 针锋相对的敌人可以握手言和, 亲密无间的朋友也会相互背叛。 于是,几天以后,兰德尔给科林老板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兰德尔很真诚地向他道歉。 他说,不久之前,莱曼王子在北部边疆打了胜仗,使得他在王国都城风头无两。 就算是首相大人,都不得不在他面前暂时蛰伏, 毕竟,以王子殿下现在的威望,谁敢当面触犯他,谁就会招来众怒—— 呵呵,敢招惹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不管你是谁,都给我乖乖等着被口水淹死吧。 因此,一番权衡后,首相选择了妥协, 而戴兰伯爵,也不得不紧跟首相的步伐,放弃在黑火镇的利益。 就这样,兰德尔扔给了科林老板一张空头支票,随后一走了之,把科林老板独自一人留在了无尽苦难之中。 恐怕“孤立无援”这样的词,都无法描述他此时无比悲催的处境了。 科林老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利益啊利益, 你果然如此无情无意! 你说, 我是该执守自己的尊严,与狡猾的对手抗争到底, 还是暂时抛下节操这种没用的东西,尝试寻求他们的原谅? 章三十九 臣服 伊文早就猜到,安德顿和夏尔之前就相互认识—— 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歌颂他们“仁慈善良、勇敢善战、英俊潇洒、才貌双全……”的王子殿下,伊文听到也是醉了。 他甚至怀疑,这位名叫莱曼·约克的王子是不是掌握了某种洗脑术,只需振臂一呼,便能收获一大票小迷弟迷妹。 这样一来,不安装一个“信仰之力收集系统”,简直太可惜了。 此时此刻,夏尔和安德顿正并肩坐在莫德商行的一角,讨论王子殿下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 一个月前,莱曼王子率领军队,在北部边疆会战北方的洛恩王国。 夏尔和安德顿都是当事人。 战场上的日日夜夜,不论外界歌颂得多么天花乱坠,唯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其间的酸甜苦辣。 伊文无法理解他们的情怀,却很敬重他们的选择。 与此同时,如果没有夏尔告诉他的情报,以及安德顿对他的帮助,他根本不可能在与兰德尔的对决中大获全胜。 功劳是属于所有人的。 伊文只是促使他们发生化合反应的催化剂。 于是,在风波过后,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回报。 而其中最开心的,显然就是菲特老板。 昨天,菲特老板兴冲冲地告诉伊文,他现在的盈余,已经足够为岳父大人还债了。 这并不出乎伊文的预料。 一方面,菲特老板得到了康纳男爵和王室的投资; 另一方面,在伊文的帮助下,莫德商行近期商品销量暴涨; 如果依旧没法还债,菲特老板不如干脆抱着石头撞墙好了。 随后,菲特老板对伊文说,几天以后,他的岳父大人,也就是兰蒂斯海商琼斯,将会搭乘货船抵达黑火镇。 琼斯非常感谢伊文对莫德商行的帮助。 他声称,如果伊文的时间允许,他一定要邀请伊文共进晚餐,当面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伊文欣然同意。 兰蒂斯海商的足迹遍及世界。 一个席尔瓦,就可以成功让莫德商行咸鱼翻身; 说不定,这个曾经赌博上瘾的海商琼斯,也能给伊文带来惊喜呢! 伊文独自坐在窗边,在面前的白瓷茶杯中斟满了茶水,任由热腾腾的雾气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他深切地感受到,这场风波过后,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整个黑火镇的焦点。 尽管他已经在尝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商人们依旧记住了他这个一手促成远洋商会的神秘男孩。 这令他多少有些不习惯。 万众瞩目的感觉虽好,但时间久了,终究不像之前那样自由自在。 就在这时,伊文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尚未等他站起身,莫德商行的店员就已急忙赶去开门。 随后,店员告诉伊文一个重磅炸弹般的消息—— 门外站着那个人,竟然是摩根商行的科林老板! 伊文默默心想看来,就连不可一世的摩根商行,在如山的压力面前,也不得不宣告妥协了啊! “把他请进来吧!”伊文淡淡吩咐道。 菲特老板此时不在店里。 因此,科林老板刚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伊文。 经历了前些日子的大风大浪,科林老板再也不敢小觑这个男孩,反而把他完完全全地当作了同辈人。 一番客套后,两人便把茶几当成了谈判桌,面对面坐在两侧。 只听见科林老板直言不讳地说道“丹恩先生,我现在想要加入远洋商会,还来得及吗?” 伊文笑了笑。 可见,尊严啊,立场啊,节操啊,盟友啊, 都是没用的东西, 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都得滚朝一边。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伊文淡淡道,“菲特先生才是远洋商会的主席。只有他,才能决定你是否有资格。” 听到伊文的话,科林老板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在见识了伊文神乎其神的手段后,对他来说,向伊文低头,其实并不难; 但是,如果要叫他向多年老对手菲特老板认输的话,那就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了。 那意味着他这些年来所累积的名誉与声望就此付之一炬。 第一与第二间的距离, 那可是天壤之隔啊! “请原谅,丹恩先生,”科林老板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您所提的这个要求,我真的做不到。 “虽然在众人的眼里,商人都是唯利是图的,但是有些原则,我们绝不能贱卖。” 望着他坚决的眼神,伊文的心里也隐隐为之触动。 他忽然想起摩根商行挂在墙上的几条规定 不欺诈, 不宰客, 执守良心, 秉持信誉。 看来,摩根商行在黑火镇生意场上独占鳌头,绝非偶然。 无限风光背后,是科林老板,还有其他更多人,对于原则的坚守,以及对于梦想的热忱。 伊文保持了沉默。 他缓缓举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在黑火镇这片年轻的土地上,有无数像科林老板和菲特老板这样的人,在为财富和梦想不懈奋斗。 他们拥有不同的立场,却又有着相似的坚持,相似的骄傲。 他们洒下的汗水汇聚在一起,化作黑火镇蓬勃的生命力,于历史的浪潮中熊熊燃烧,向世界宣告着时代的巨变。 科林老板坚定的目光令伊文心中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想替他们守住这份骄傲。 他甚至可以预知到,世界终究会因他们而改变。 “好吧,”伊文缓缓开口说道,“我答应你的要求。 “从今以后,你将和黑火镇的所有同行们一起,成为远洋商行的一员。菲特先生是你名义上的主席。 “但是,如果他对你有任何不合情理的要求,你可以选择拒绝。 “你只需记住,我会永远站在你们背后,替你们维护商会的公平正义。 “黑火镇的商人们应该是合而为一的,勾心斗角这样的事情,绝不能成为阻碍我们前进的理由。” 听到伊文这番话,科林老板心头仿佛也被唤醒了年轻时的冲劲儿。 他微笑着站起身,握住了伊文伸出的手。 他知道,伊文这番话,等于变相承认了他自己才是远洋商会真正的掌权者。 但为了利益, 也为了梦想, 他甘愿向对方臣服。 章四十 往事(上) 伊文迎着海风,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菲特老板陪在他的身边,为他指引前进的方向。 “伊文,那艘帆船,便是琼斯先生的。它几天前从兰蒂斯出发,今天早上才刚刚抵达这里。我想,琼斯一定很期待与你见面。” “我也很期待。”伊文淡淡答道。 沿着菲特老板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帆船停泊在波光粼粼的海面,在阳光的映衬下,雪白的风帆颇具美感。 伊文再一次深切感受到,兰蒂斯人是一个属于海洋的民族,他们精良的造船技术,是塞浦利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菲特老板的岳父、兰蒂斯海商琼斯早已在岸上等候他。 快满六十岁的琼斯尽管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抖擞。烈日与海风使他的皮肤呈现出深沉的古铜色,与白色的袍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伊文帮了琼斯大忙,因此,身为东道主的琼斯并没有在他的面前摆架子,反而客客气气地将伊文迎到了船舱里。 船舱中摆放着一张长桌。水手们来回走动,把一道道充满兰蒂斯特色的菜肴盛了上来。 琼斯请伊文坐在长桌首座,口中声称“这是你应得的待遇”,伊文再三推辞,琼斯顿时不高兴了,直接用蛮力把伊文猛地按在了座椅上。 伊文苦笑着摇摇头——谁叫自己偏偏穿越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二岁小朋友? 在伊文看来,保持头脑的清醒至关重要。因此,他谢绝了琼斯的朗姆酒,选择了清淡的茶水。 “以前有人跟我说过,英雄出少年,”琼斯笑呵呵地对伊文说道,“直到见到了你,丹恩先生,我才肯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琼斯先生过奖了,”伊文彬彬有礼地回答,“功劳是属于所有人的。” 听到他这话,菲特老板在旁边嘿嘿一笑,同时开玩笑说,伊文就是这么谦虚——若非如此,远洋商会的主席绝对轮不到他当。 伊文苦笑着摇摇头。 这些天来,他非常羡慕菲特老板——只需在该露面时露个面,其他时候呢,就是个躺在竹椅上晒太阳的甩手掌柜。 整个商会的担子,便就此压在了伊文的肩膀上。 没办法,远洋商会的意义非同小可,很多事情都需要伊文亲历亲为 比如商人之间矛盾的调和, 比如商行之间的分工和改组, 比如和康纳男爵在税收方面的沟通, …… 伊文不得不承认,“远洋集团首席执行官”真是件苦差事!因为没有可供参考的先例,一切都需要伊文摸着石头过河,一点一滴地尝试。 莫德商行的员工们都说,丹恩先生日理万机,如果没有他从中擀旋,远洋商会这个庞然大物恐怕连日常运转都无比困难。 一番寒暄过后,伊文与琼斯之间的谈话便渐渐进入了正题。 琼斯苦笑着说,前些年沉迷于赌博,其实并非他本来的意愿。 在埃斯洛斯帝国尚未灭亡之际,琼斯和康纳男爵是同行,都是奔走在兰蒂斯和埃斯洛斯大陆之间的走私贩。 他们两个,外加一个名叫波尔森的商人,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谈生意。 那时候,奴隶制度尚未被废除——因此,尽管他们什么货物都卖过,但帮助他们谋取暴利的,大多数时候其实是这听上去充满神秘色彩的奴隶贸易。 琼斯回忆说,那些日子,简直是他生命中最为放荡不羁的时光。 想想看,他,波尔森,萨德·康纳, 三个铁哥们天天聚在一块儿,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还有漂亮的女奴隶陪在一边, 真是天堂般的享受啊! 但好日子不长。 三个人看似坚固的小团体,因为一个叫做凯瑟琳的女人,最终形同陌路。 凯瑟琳是波尔森的妹妹,和萨德·康纳两情相悦,他们亲密无间的感情,令琼斯无比羡慕。 琼斯以为,他们两个一定会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连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都准备好了, 甚至还想好了祝酒词, 可结果呢? 凯瑟琳说,她答应了德文郡年轻领主的求婚,同时并衷心地祝愿,萨德·康纳能够寻找到一个爱他的女孩,与她相伴一生。 琼斯当时简直醉了—— 凯瑟琳啊凯瑟琳,你和那个德文郡领主,不过只有一面之缘, 若说一见钟情,我打死都不信。 戴兰家族面临财务危机,那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那位年轻的伯爵之所以愿意娶一个商人的女儿,完完全全是因为盯上了你和你兄长的钱啊! 如果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 那么,被虚荣心蒙蔽了双眼的女人,智商估计就是负数了。 就这样, 凯瑟琳一意孤行,嫁给了戴兰伯爵, 至于凯瑟琳在戴兰伯爵身边究竟过得怎么样,琼斯便不得而知了。 但琼斯敢肯定,她绝对不可能像在萨德·康纳身边一样,笑得无忧无虑、肆无忌惮。 然而,琼斯的故事尚未结束。 他告诉伊文,自从凯瑟琳嫁给戴兰伯爵后,萨德·康纳就像是彻彻底底地变了一个人似的—— 在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没心没肺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和狼一般阴鸷的眼神。 琼斯知道,凯瑟琳的选择仿佛一把利刃,在他的心口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恐怕短时间内,再也无法愈合了。 为了安慰萨德·康纳受伤的心灵,琼斯与波尔森商量了一下,把一个漂亮的女奴隶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时至今日,琼斯依旧记得那个女奴隶楚楚动人的长相—— 黑头发,黑眼睛,幽邃的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焰。 萨德·康纳起初不肯接受,但推脱再三后,他还是选择了趁此机会逃避现实。 只是在烛火摇曳的深夜,伴着女奴隶的呜咽声,他喊出的名字,依旧是“凯瑟琳”。 那时候, 他话语中透露出的心酸, 琼斯唯有用叹息来回应。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颓废生活后,萨德·康纳忽然有一天振作了起来, 他告诉琼斯和波尔森,他要向世界证明,他一点儿也不比那些出身高贵的贵族们差。 只要他肯努力,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同样可以拥有主宰别人命运的资格。 于是,那一天,萨德·康纳搭着小船,离开了他们的三人小团体, 等他们再度见面时,琼斯就不得不恭恭敬敬地称他为“男爵大人”。 s又是新的一周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肃冬在此向大家求一发推荐票! 章四十 往事(下) “然后呢?”伊文问道。 他必须得承认,不论前世今生,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故事讲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的家伙。 琼斯跟我唠叨这么久,肯定不会仅仅是为了告诉我一个八点档爱情故事吧! “萨德·康纳离开之后,我和波尔森继续在海上打拼,”只听见琼斯接着说道,“不过好景不长。不久之后,内战爆发了——随着埃斯洛斯帝国的覆灭和塞浦利亚王国的建立,奴隶贸易被禁止了,我们的财路也断了。 “在父神教会的帮助下,塞浦利亚王国对于黑市的打压极为严厉,我们尝试着偷偷摸摸地从事老本行,但最终都没有成功。 “我们很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必须寻找到新的谋生方式,才能在这个新生的王国生存下来。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但全都因为现实的因素,被我们否决了。 “就在那时,波尔森给我出了一个主意。 “他说,我们卖毒药吧!塞浦利亚王国刚刚建立,政局未稳,在那些诡计多端的政客面前,毒药之类的东西一定非常吃香。 “伊文,你听我说,兰蒂斯的毒药,和它那里的珍珠一样远近闻名。它的类型五花八门,毒性更是神乎其神。 “举几个例子吧!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有一种毒药,叫做‘兰蒂斯的眼泪’,它价格高昂,无色无味,嗅不出也尝不出,能够杀人于无形。一旦服用它,几天以后,中毒者就会像死于肠胃疾病一样死去,不留任何痕迹。政客们特别喜欢。 “另外有一种毒药,叫做‘荆棘血’,这种毒药会使人浑身出血而亡,死亡的时候极为痛苦,大概……某些变态在对付仇人的时候很喜欢用吧! “还有一种毒药,名叫‘天青色的雨’,它呈粉末状,颜色很漂亮,和青花瓷的颜色很相似,但千万不要被它的外表迷惑了。这种毒非常可怕,只要触摸到它,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暴毙。到那时,谁也救不活。 “我深知这些毒药的可怕,更明白,如果它流入塞浦利亚王国的市场,会对当局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 “于是,我拒绝了波尔森,并且劝诫他,不要参与这样的生意。就算我们当了这么多年走私贩,我们也要谨守自己的良心和底线,不要做这种害人的事情。 “但波尔森置之不理。那时他心意已决,对金钱的渴求灼烧着他,令他失去了理智。 “就这样,我们分道扬镳了,他去做他的毒药生意,我继续在大海上挣扎求生。 “我必须得承认,我真的看错了那一对兄妹——他们两个,都是唯利是图的货色。 “在那之后,越来越多的兰蒂斯商人开始向遥远的东方航行,我也跟风加入了他们。 “但是,一场风浪摧毁了我的念想——我的船沉了,货物全没了,历经九死一生,我方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最绝望的时间。 “失去理智的我用最后的积蓄,沉浸在花天酒地之中,试图逃避可怕的现实。我试图忘却离我而去的朋友,忘却命运对我的折磨,但每当我醒来之际,残酷的现实依旧令我的心无比疼痛。 “积蓄总有耗尽的一天,但命运早已把我的斗志消磨殆尽。 “某个下着雨的晚上,我抱着侥幸的心态,加入了一群疯狂的赌徒,参与赌博这种曾经让我鄙夷的游戏。 “然后我赢了,赢了很多钱。不仅仅回了本,更让我拥有了继续做生意的信心。 “当然,副作用你也知道——从那天开始,我便沉迷于赌博这种刺激的游戏,难以自拔。 “如果没有你和菲特,恐怕我真的将在债务中度过余生了。” 说到这里,琼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伊文看着他脸上的愁容,暗暗心想这也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那么,波尔森和凯瑟琳,这对兄妹近况如何?” 听到他的话,琼斯突然哈哈大笑,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眼角藏着晶莹的泪珠。 “他们啊,”琼斯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死了,都死了! “凯瑟琳那个小姑娘死得早。在替戴兰伯爵生下兰德尔后,她就香消玉殒了。 “众人都说,伯爵夫人之所以死去,是因为患了传染病;我却听到小道消息说,她是积郁成疾! “至于波尔森,他死得晚些,是几个月前死去的。 “那时他患上了肠胃病,整天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像女人一样呻吟个不停。 “我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动弹不得,连话都讲不清楚。 “看在交往多年的情面上,我本想在黑火镇找个牧师,给他看看病。 “可我万万没想到,牧师还没有请到,他就一命呜呼了。 “我想,或许这就是父神对他们的惩罚吧!” 说到这里,琼斯渐渐收敛了笑容,眼神中尽是悲哀和落寞。 终究是相伴多年的朋友,纵然分道扬镳,那丝丝缕缕的情谊,依旧是剪不断的。 接下来,他们谈论了远洋商会的前景,谈论了黑火镇的未来,谈论了遥远东方的货物,谈论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总而言之,他们再也没有讨论这些令人悲伤的故事。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来自兰蒂斯的食物很快便吸引了伊文的目光。 伊文曾经很喜欢吃辣,在餐桌上属于无辣不欢的类型。 因此,穿越到这个充斥着黄油面包的世界上,他觉得非常不习惯。 不过,此时此刻,当他尝到兰蒂斯商人从遥远东方运来的胡椒时,他觉得人生圆满了。 不得不说,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饭后,因为远洋商行事情繁多,伊文和菲特老板并没有在此耽搁。 琼斯笑着把他们送出了货船,便重新回到了甲板上,随手拖来一把椅子,在风帆下悠闲地晒太阳。 他心情不错,这顿午餐也吃得酣畅淋漓, 甚至因为吃得太饱,他感到自己的胃有些胀痛。 不过没关系。他暗暗告诉自己。休息会儿,自然就好了。 章四十一 香料有毒 离开琼斯的货船之后,伊文扶着醉醺醺的菲特老板,把他送回了商行。 刚才在吃午餐的时候,伊文和琼斯喝都是茶水,就他一个人,非要体验一下兰蒂斯的朗姆酒—— 这下好了,晕晕乎乎,摇摇摆摆,都快不省人事了。 伊文笑着摇了摇头,把琼斯交到他妻子手中后,便坐到了商行的书桌旁,继续研究远洋商会那摞厚厚的账本。 但他翻阅纸张的动作忽然停滞了。 腹部忽然传来的胀痛,令他情不自禁眉头微皱。 唉,好久没有吃辣,连肠胃都受不了了。伊文苦笑一声,默默心想。 他试图强忍疼痛,继续工作,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无奈之下,他只能暂时放下手中的账本,打算回男爵的城堡休息片刻。 城堡到商行的距离并不远,但伊文今天却觉得它格外漫长。 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令他投在身后的影子有些扭曲。 埃德加·德拉根在男爵的城堡前练剑。 他没穿盔甲,只穿了一件亚麻衬衫,其早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贴在他身上。 乍一眼看上去,还真像是刚刚在海浪中打了个滚似的。 看到捂着肚子回来的伊文,埃德加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把手中的剑扔朝一边,径直走上前去。 “日理万机的影子主席,你今天怎么回来得比以前早了?”埃德加眉头微皱,用一贯冷冰冰的强调说道,“远洋商行的事情办完了?” “不,埃德加,”伊文声音虚弱地回答道,“中午吃辣伤了胃,便想早点回来休息。” “那快去吧!”听到他的话,埃德加后退几步,让朝一边,“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几分钟后,伊文终于艰难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蜷缩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试图让自己感觉舒服一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腹中的绞痛令他越来越难以忍受。尽管他已经紧咬牙关,却依旧不由自主地轻哼了几声。 就在这时,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男爵的管家弗洛尔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丹恩先生,喝杯水吧,”说话时,管家把一杯水摆到了他的床头,“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别把自己给累坏了。” “谢谢。”伊文含糊不清地说道。 管家放下水杯后,便转身离去,并没有在伊文的房间中过多停留。 伊文依旧一动不动,蜷缩在被子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伊文终于忍耐不住喉咙的干渴。他扶着床头,缓缓地坐起身,举起身旁的水杯,将里边的液体一饮而尽。 接着,他又倒在了枕头上。 这一回,饭饱后的困意压倒了腹中的疼痛——伊文终于摆脱了对现实的知觉,缓缓进入了梦乡。 他苍白的脸色,又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红润起来。 待他醒来之后,太阳已经下山了,房间里已是一片漆黑,只有点点星光洒落在窗前,呈现出梦幻般的银白色。 伊文摸着黑,点亮了身旁的蜡烛。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刚才令他难以忍受的腹痛,已经几乎全然褪去了。 虽然他依旧感到体力有些匮乏,但比起刚才那地狱般的折磨,这种感觉简直可以用舒服来形容了。 随意地找来几块土司面包,简单地充饥之后,伊文便再度踏上了前往莫德商行的路途。 昏睡了一个下午后,此时此刻,他简直称得上是精神抖擞——按照他以往的生物钟,恐怕这种兴奋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既然如此,那么他不如抓紧时间,继续干活。 在莫德商行里,菲特老板的妻子贝蒂正在喋喋不休地教训着自己的丈夫。 她说,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代表着莫德商行、乃至于整个远洋商会的形象,醉成这鬼样子,连个十二岁的孩子都不如。 菲特老板惭愧地笑了笑,并不敢反驳自己的妻子。 不过他解释说,像伊文·丹恩那样的人,绝不能把他当成普通的十二岁孩子看待。以他的精明,恐怕三十岁的人都比不过他。 伊文站在墙角,无奈地笑了笑。 我的心理年龄真有这么老吗?我只有十八岁啊! 于是伊文愉快地走上前去,跟菲特老板夫妻笑着打了个招呼。夫妻两人一脸惊讶地望着他,显然没有料到为何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白天的活儿没有干完,因此现在不得不来这里加班,”伊文坐到书桌旁边解释道,“兰蒂斯的香料,果然劲道十足。 “对了,菲特老板,你现在肠胃还好不?” “好得不能再好了,”菲特老板笑呵呵地说道,“这么一点点香料,怎么可能伤到肠胃呢?伊文,你要知道,琼斯今天中午请你吃的,还不是味道最辛辣的那种呢!” 伊文不再搭话。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吃辣这件事情上被人鄙视。 他只感觉自己自从穿越之后,对于辣味的忍受能力大幅下降。 天呐!这对于曾经的自己来说,是一件多么没面子的事情!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宽敞的书桌,给厚厚的账本染上了暖黄的色调。商行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伊文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笔尖在纸面摩擦的声音。 这静谧安详的气氛,让伊文很快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似乎被他专注的神情所影响,菲特老板夫妇也拾起了扫帚抹布,开始给铺面打扫卫生。 但这样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一个水手打扮的人脚步匆匆地闯入店内,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伊文抬起头,恰巧望见了他苍白的脸色和仓皇的眼神,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似的。 与此同时,伊文对他的容貌还有些印象——好像,自己中午的时候在琼斯的船上见过他。 “怎么回事?”只听见菲特老板皱着眉头问道。 “菲特先生,大事不好了,”水手磕磕碰碰地说道,眼睛里透露出难以置信的意味,“琼斯先生他……他今天中午睡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了!” 章四十二 蹊跷 夜色深沉。点点星辰点缀在黑色绸缎般的天际,闪烁着冰寒无情的光芒。 伊文和菲特老板一起,跟着那水手的步伐,来到了琼斯的货船上。 就算在暗淡的天穹下,白色的风帆依旧是那么醒目。 琼斯坐在风帆的正下方,脑袋搭在椅子的靠背上,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一般。 但他早已没有了呼吸。 看到这样的一幕,伊文有些恍惚,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万万没有想到,几个小时之前,这个人还在与他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可才告别没多久,就于不经意间被死神勾去了魂魄。 这让伊文感到不寒而栗。 琼斯的精神状态那么好,根本不像是有什么隐疾啊! 这时候,他听到菲特老板向水手问道“在他去世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状况?” 水手皱着眉头回答道“琼斯先生说……说他肠胃有些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会儿,于是就在这把椅子上打了个盹。当时我以为他累了,因此没有去打扰他。 “直到深夜,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我担心他冻坏身体,便打算问问他,是否回船舱休息。 “但是我喊了很久,他都没有回应我。我开始隐隐感到有些担忧。 “菲特先生,您应该知道,琼斯先生虽然嗜好兰蒂斯的朗姆酒,但是自从他离开赌场后,他就滴酒未沾。他说,美酒会消磨他的意志力,让他在不经意间染上曾经的恶习。现在,他窖藏的那些酒,都是用来款待客人的。 “因此,宿醉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当我靠近他的时候,我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消失了。 “他的鼻尖没了呼吸,胸腔中也没了心跳,显然,他已经循着父神的召唤,飞向遥远的天国。” 说话时,水手有些悲伤,有些惶恐,在苍茫的夜色里,他的脸色显得格外惨白。 菲特老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表情格外严肃。 在他身旁,伊文脸色骤变。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嘴唇淡得几乎没有血色。 肠胃不舒服……这感觉,和自己刚才的状况多么相似啊! 想到这一点,以及今天中午,自己与琼斯在餐桌旁的谈话,伊文情不自禁地心弦紧绷。此时此刻,在他的心中,隐隐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兰蒂斯之泪! 这让他的心跳猛然停滞了片刻。 或许……当他和琼斯在谈论这种毒药的时候,它就静静地藏在他们的食物之中,时刻准备着让死亡降临在他们身上。 可问题在于……为什么遇害的只是琼斯一个人,自己和菲特老板却安然无恙? 伊文越来越感到困惑了。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向菲特老板问道“今天中午,在你吃完饭之后,有没有感到身体不适?” 菲特老板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说道“没有啊,怎么了?” “今天下午吃完饭后,和琼斯先生一样,我也感觉肠胃疼痛难忍,”伊文缓缓说道,“但睡了一觉之后,我就全然恢复了。 “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情之间是否有关联,或者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如果是前者,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断,今天的午餐定有蹊跷,那些藏在背后的人,或许就是在针对我们远洋商会。” 菲特老板点了点头,显然是认为他所说的话很有道理。 但伊文脸上的困惑依旧没有褪去。 他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重新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只觉得这件事情的诡异,已经完全无法只用“蹊跷”二字来形容了。 今天中午,他们三个人一起吃饭。 菲特老板屁事都没有发生。 伊文和琼斯都感到了肠胃不适,但天黑后,伊文就恢复如初了。 然而,琼斯却悄无声息地死了。 这让伊文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前世那些令人颤栗的惊悚悬疑小说里。 日子本身平平无奇,甚至还蒸蒸日上,然转眼之间,身边的人就这么没了,简直令人猝不及防。 但这往往不是最令人恐惧的。 通常情况下,在那突如其来的死亡背后,会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一个个阴谋在案件背后交织重叠。它们会让人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命中注定的天罗地网。 就算你竭尽全力,也没法从其中逃脱。 “或许我们得去船舱里看看,”他忽然抬起头,望向菲特老板说道,“那里很有可能藏着一些关键的蛛丝马迹。” 话音落罢,便带头朝着船舱里走去。 船舱里寂静无声。 里面穿越时光回荡不绝的声音,只有伊文一个人听得见。 “……它价格高昂,无色无味,嗅不出也尝不出,能够杀人于无形。一旦服用它,几天以后,中毒者就会像死于肠胃疾病一样死去,不留任何痕迹……” 这是白天的时候,琼斯曾经说过的那番话。 伊文注意到了“几天以后”这个词。 他意识到,刚才自己或许决断下得太早了。 这个词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兰蒂斯之泪是慢性毒药,不可能令人当场毙命,往往要经过几天,才会药效发作、致人死亡。 他感觉更加迷茫了。 他上前几步,来到餐桌旁,重新坐到了他吃午饭时坐的那把椅子上。 空空如也的长桌上烛火摇曳,令他的脸颊忽明忽暗。 漫无际涯的寂静中,琼斯的故事再度回响在他的耳边,若有若无,愈来愈淡。 那是三个年轻人和一个少女的恩怨情仇, 他们为了理想各奔东西, 生命的火苗却在中途悄然熄灭, 时至今日,只有康纳男爵一个人还活着, 孤独地活着, 骄傲地活着, 如愿以偿地活着。 就在这时,伊文突然心弦紧绷—— 他突然想起,琼斯的朋友波尔森,也是因肠胃病而死去的。 他右手握拳,突然重重地敲击在桌面上。 如此离奇的故事,他真的不相信仅仅只是巧合。 这个意外的案件,或许真的和琼斯年轻时的故事有关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波尔森的货船应该也停在黑火镇的码头吧!”伊文对水手吩咐道,“带我去看看!或许在那里,我们能够找到相关的线索。” 章四十三 迷影重重 眼前这艘被涂得漆黑的货船早就没了主人。它被随意地拴在岸边,伴着一轮又一轮的浪花,来回漂泊。 乍一眼望上去,就好像是大海上的幽灵。 伊文站在大海边,听着源源不断的浪潮声,以及货船无声的诉说。 毫无疑问,这艘货船属于波尔森——琼斯的朋友,那个与他背道而行的毒药贩子。 “走吧,”沉默了很久,伊文开口对菲特老板说道,“咱们上去看看。” 船上已经很久没有人待过了。 因此,它的回声遥远而模糊,几乎被全然掩盖在海涛声中,难以寻觅。 随后,这艘船便用木板尖锐的“嘎吱”声,迎接这群意外的客人。 伊文行走在脆弱的甲板上。尽管他在尽可能地保持着从容不迫的脸色,但是他依旧无法抑制自己紧张的心情。 木板记录了过客的脚步声,也记录了它主人曾经留下的言语。 悄然之间,一组对话悠悠地飘进了伊文的耳朵里—— “……你也是来买那些东西的?” “确实,波尔森先生。我奉命前来。” “全部都买?” “全部都买。” “就连这个也要?” “是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就连你这样的人,居然都会买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不关你事。” “……” 伊文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这组对话的内容,应该是一次见不得人的交易,波尔森把某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卖给了奉命前来的买家。 至于这种东西,伊文猜测,八成是毒药。 但令他深感震惊的,却是那个神秘买家的身份。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与波尔森对话的那个人,正好是康纳男爵的管家弗洛尔! 尽管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模糊,但伊文依旧能够准确无误地分辨出他的音色! 弗洛尔管家说,他是奉命来到这里的。 那么,在伊文看来,派他过来的,一定就是康纳男爵了。除了康纳男爵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指挥得动这位与他关系密切的管家。 这便是伊文的推断。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他忽然想起自己白天从码头回到男爵的城堡时,管家弗洛尔推开了他卧房的门,把一杯水摆在了他的床头。 “菲特老板,你知道兰蒂斯之泪有解药吗?”他眉头微皱,开口问道。 “解药?”菲特老板愣了一会儿,随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有啦。兰蒂斯之泪和它的解药,其实都是同一种植物的花粉,他们相伴相生,融入水中后都无色无味,除了专家以外,其他人很难察觉它们的异样的。” 伊文认真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已经有七成肯定,在管家弗洛尔抬给他的那杯水中,藏着兰蒂斯之泪的解药。 这个神秘的事件,也渐渐在他的眼前,剥开了一层层面纱,显露出真正的面目。 这或许是康纳男爵在抹杀自己的过去。伊文暗暗心想。 不论是披金戴银,还是收集艺术品,康纳男爵无时无刻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真正的贵族,虽然说琼斯和波尔森曾经是他亲密无间的朋友, 但是,人是会变的。 说不定,康纳男爵并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与这两个走私贩的关系,以免被当成众人的笑柄。 再说,那个叫凯瑟琳的姑娘背叛了他,给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心理阴影也说不准呢! 当然,这只是伊文基于目前的线索能够做出来的推断。 但这些推论,足以让他下定决心。 虽然他很希望能够尽可能多地认识一些兰蒂斯商人,也很希望能够帮助菲特老板一家找出真凶,报仇雪恨, 但如果凶手是康纳男爵,那就另当别论。 虽然他的远洋商会最近在黑火镇风生水起,但这件事情有很大一部分得归功于康纳男爵的全力支持。 也就是说,远洋商会的存亡,全然在康纳男爵的一念之间。 假如弗洛尔管家给他送来的那杯液体真的是解药,那么就证明,在康纳男爵眼里,他是无辜的,只是不幸被牵连进来的受害者,对方并不希望他死。 与此同时,也可以当作是对他的警告——“你好自为之。不然,你的下场将会和他们几个一样。” 他虽然同情琼斯、以及菲特老板一家的遭遇,但是在这危险包围的环境里,还是自保要紧。 一切接下来的调查行动,必须得在暗中进行——至于复仇啊,正法啊,也得暂时放朝一边。 现在是最为关键的时刻,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至于明面上的东西,应当到此为止。 此时此刻,秋天快结束了,严寒的冬季也即将到来,不知是因为拂过脸颊的风,还是因为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伊文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凉凉的。 这是一个复杂的世界。他暗暗心想。每一个人都怀着自己的私欲,以自己的标准行事。 权力与地位将人们划分成不同的等级,决定了支配与被支配的地位。 无从选择,也无法反抗。 在那无处不在的暗潮面前,有些人,只能默默地望着它,然后坐以待毙。 就这样,伊文静静地站在这艘空荡荡的船上,一动不动,眺望着在夜色里闪烁着橘黄色光芒的黑火镇,也眺望着漆黑一片的天海交界处。 云层遮住了月亮,天空中只有若有若无的星光。 伊文伸出手,只见一片晶莹的雪花翩翩起舞,缓缓落在了他的手心,随后很快在他的体温作用下融化为液体,消失不见了。 留下的,只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寒意。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它悄然落下, 带走了逝者的灵魂, 却带不走生者的哀伤。 伊文不知道自己在码头上待了多久,方才回到康纳男爵的城堡。 刚一回来,他就看到埃德加·德拉根提着两桶水,在城堡的空地狂奔。 他的衣服似乎被灼烧过,显得有些焦黑,但脸上却没有任何焦灼的痕迹。汗水流淌在他的脸上,浸湿了他的衣衫。 刚刚望见伊文,埃德加便大声喊“伊文,猪圈着火了,快来帮忙啊!” 伊文愣了片刻,随后果然看见城堡的背后火光摇曳,黑色的浓烟升腾而起,有些焦臭味。 看来,火势还挺大的啊! 埃德加救火这么久没受伤,真是个奇迹! 不过伊文并没有犹豫多久。 很快,他便抓起最近的水桶,朝着水井大步流星地走去。 章四十四 婚礼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素白的飞雪伴着教堂的钟声,宣告着新年的到来。 今天是夏尔和欧也妮举行婚礼的日子。 伊文作为宾客,自然也起得很早。 他换下了平时穿的那身简朴的亚麻布衫,穿上了莫德商行专门为他定制的丝绸刺绣礼服,头戴翎羽帽,足蹬黑色长靴,显得精神抖擞,比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 乘着专门为他准备的马车,伊文便跟着队伍,向着教堂出发了。 参加婚礼的队伍很庞大,除了男爵的家人、家仆之外,还有黑火镇有头有脸的宾客们。比如身为远洋商会主席的菲特老板,也被列入了宾客的席位。 看得出来,康纳男爵对于女儿的婚礼非常满意。 一方面,夏尔模样不错,还对自己的女儿忠心耿耿;另一方面,经过不久前边疆的那场战斗,夏尔已经成了王子殿下的心腹,想必这样一来,别人在对付黑火镇的时候,都需要掂量掂量了。 但男爵怎么想,就与伊文无关了。 此时此刻,伊文站在黑火镇的教堂里,望着欧也妮穿着雪白的婚纱,搀着父亲的胳膊,朝着前方的祭坛走去。 这应该是欧也妮有史以来最为美丽动人的一天。 素色的轻纱遮住她的脸庞,但却遮不住她含情脉脉的眼神。 她的步伐轻盈而优雅,好似仙境之中、精灵的舞步。 教堂的烛火伴着白雪倒映的光芒,把她脸上的红晕衬托得愈发迷人。 这套雪白的衣裙,是莫德商行为她专门定制的,独特而精致的设计,使她的身材看上去格外苗条。 夏尔早已在祭坛之前等他。 夏尔身边,则站着黑火镇教堂的主教,他穿着长袍,拿着圣典,等候着为这对新人主持婚礼。 在唱诗班悠扬的歌声中,康纳男爵将女儿的手放在了女婿的手中,神色中透露出一丝欣慰,以及一丝淡淡的不舍。 随后,新人面对父神的祭坛,立下了相伴一生的誓言。 只听见主教开口道“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夏尔回答道,笑容看上去从容而自信。 “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欧也妮一边回答,一边用小鸟依人般的目光望着身旁的夏尔。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她便立下了一生最为庄重的誓言。她的生命就将和这个男人牢牢地绑在一起,再也难以分割开了。 不过没关系。她告诉自己。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所渴求的吗? 在此之前,现实生活的因素曾经一度把他们分开,使他们的爱情历经波折。 但最终,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她相信,不管怎样,在未来,能够把他们分开的,唯有死亡。 黄昏时分,小雪初霁,桔红色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背后露出小半边脑袋,把庄园中的积雪镀上了一片金黄。 此时此刻,康纳男爵正在他的花园中,为他的女儿和女婿举办结婚的晚宴。 虽然说平日里,康纳男爵对待什么事情都很淡漠,但对于女儿的人生大事,他还是非常上心的。 因此,这样一来,土豪的气度在庄园之中显露无疑。 伊文坐在庄园的角落里,在这热闹非凡的场合之中寻找一番独有的安宁。 他看到,仆人们用托盘端着食物和饮品,在人群之中不断穿行。宾客们则男女结伴,伴着欢快的乐曲,在昏暗的天色下翩翩起舞。 这个时候,伊文非常庆幸,自己年龄还小,暂时不用去参与大人们的游戏。 不然的话,以他依旧停留在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的舞蹈能力,如果被迫上场,鬼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 新郎早就来到现场,与宾客们把酒言欢,但新娘却迟迟没有现身。 不过这倒可以理解——从教堂回来,她总要换一身合适的衣服,顺便补补妆,以一副全新的姿态加入人生中最重要的舞会。 伊文身旁坐着埃德加·德拉根——他穿着盔甲,给男爵当了一天的侍卫,也趁着这个机会,来这里忙里偷闲片刻。 但他也没待多久。 几分钟后,埃德加就起身离开了。他说,他要去庄园里巡逻一周。男爵女儿的婚礼,可容不得任何人来捣乱。 现在,伊文非常庆幸自己没有骑士天赋——像埃德加一样在男爵府当侍卫,真是相当不自由啊! 绿诗人也在晚宴的现场。 这位非常有个性的游吟诗人,此时正一边弹奏着竖琴,一边唱着歌——也不知道这歌词是谁写的,咿呀咿呀的,带着浓浓的童谣般的画风 “…… “白色城堡住着四口人呀, “竟是声名显赫男爵一家。 “富有的领主开心地笑呀, “这天他的女儿就要出嫁。 “金币在他兜里叮当响呀, “渡船已在悄悄地等候他。 “美丽的少女梳妆打扮呀, “她今天穿的是红色婚纱。 “英俊的伴郎是她兄长呀, “正在画一张画不完的画。 “还有那襁褓中的婴孩呀, “今后不再会哭着喊妈妈。 “……” “喂,绿诗人,”伊文走上前去,打断了绿诗人的歌声,“你唱错了吧!欧也妮小姐的婚纱分明是白色的,为什么你唱的,却是红色的呢?” 欧也妮婚纱的设计图就来自于伊文的灵感,伊文当然不会记错。 “抱歉,丹恩先生,”绿诗人惭愧地说道,“歌词上是这么写的,或许是作词人的笔误。我这就改过来。” 伊文点了点头,默默地离开了。 不管怎样,他就是觉得这歌词不对劲。 从画风到内容,都不对劲。 就在这时,他刚刚抬起头,便看到弗洛尔管家匆匆地从城堡中跑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和慌张,汗水沾湿了他的发丝,仿佛受到了惊吓。 伊文注意到,弗洛尔管家换了身衣服——此时他穿的,不再是教堂里那件端庄肃穆的礼服,而是一件简单朴素的便装。 只听见他神色仓皇地朝着宾客们大喊 “不好了!城堡地下室周围着火了!新娘……新娘她……好像在里面!” 章四十五 红色婚纱 在管家话音刚落的片刻,喧嚣声骤然停滞,所有人脸上都挂着震惊、或者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气氛也随之凝滞了。 一时间,伊文只感觉凉飕飕的,仿佛气温下降了十几度似的。 但是,不远处城堡升腾的浓烟,却分明在告诉他,管家说的一切属实。 难道最近真的天干物燥? 伊文摇了摇头,神情显得格外凝重。 在宾客们还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只见埃德加·德拉根和几个侍卫一起提着水桶,气喘吁吁地跑来。 “我们……我们已经尽力了,”埃德加大声说道,“但是还是没法把火势控制下来。所以,我们需要大家的帮助,来一起扑灭这场大火!”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康纳男爵的身上。 康纳男爵是这里的主人,如果他做出相关的要求,宾客们都不会拒绝。 因为爱女心切,康纳男爵的反应也并不出乎伊文的意料。 他快速地扫了一眼城堡,深深吸了口气,向众人吩咐道“那就有劳各位了。” 自然而然地,伊文也遵从男爵的吩咐,跟着众人去救火了。 不得不说,火势烧得还是很旺,基本淹没了城堡一楼的走廊,甚至蔓延出窗外,点燃了攀爬在窗户上的藤蔓,以及花园中靠近城堡的一些植物。 刺眼的火光,扬起的灰尘,令伊文感到眼睛酸痛,想要流泪。 他一边拎着水桶,一边默默地心想这下子,估计康纳男爵要心疼他的财产了。 瞧瞧看,他的那些珍贵名画,那些羊毛地毯,那些丝绸织锦,没了,全都没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火势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只是曾经的富丽堂皇,全都化为乌有,只剩下黑漆漆的灰烬,无声地向伊文诉说着哀伤的往日。 雪停了,天色也暗了,太阳落山,黑夜也随之降临。 烈火被扑灭之后,整个城堡便被笼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阴影之中。 或许是对烈火的恐惧依旧残留在众人的心里,所以当伊文提议他们点起蜡烛的时候,他们的双手仍然难以克制地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场火灾随时可能被引发。 “今天天气寒冷,还下了雪,”伊文耐心地给大家解释道,“正常情况下,城堡是绝对不会起火的。这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只要我们小心一些,不会有事儿的。” 但宾客们紧张的情绪并未散去。 想想看,一个纵火犯就藏在人群里,把新娘锁在地下室,又制造了这场可怕的火灾——万一自己就是下一个受害者呢? 地下室的门关了,但是并没有上锁。 管家弗洛尔走在队伍的最前边,他轻轻一推,门便“嘎吱”一声打开了,将一片漆黑展现在众人面前。 在这令人紧张的寂静之中,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管家率先走了进去,随后则是埃德加和其他侍卫,再往后就是伊文和康纳男爵,至于宾客们,则选择在门外等候。 或许是因为烈火刚刚被扑灭的原因,地下室里的空气依旧显得有些灼热。他们抬着蜡烛,沿着窄小的阶梯一路往下,黑漆漆的空间,也随之渐渐地被烛火照亮。 看得出来,康纳男爵此时依旧对自己的女儿心存幻想。地下室本身并没有着火,烧起来的只不过是它的外围罢了。 或许欧也妮只是被困住了。康纳男爵默默地在心里祈祷。今天是她的婚礼,她可千万不要有事儿。 伊文想到的事情,显然要更多一些。 除了欧也妮的安危之外,他还在思索这场大火发生的原因,以及更多不合常理的东西。 比如,按照婚礼的时间安排,欧也妮刚才应该在自己卧室的梳妆台旁边,由她的侍女为她整理发型—— 可不知为何,她竟突然出现在了地下室里! 再比如,为什么管家弗洛尔会知道欧也妮在地下室里?难道是他把她带进来的? 可这样一来,为什么弗洛尔可以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安然无恙地离开地下室,欧也妮却只能留在里边,无助地等待着他人的救援?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出现在伊文的脑海之中,令他的思绪越来越混乱。 自从琼斯意外身亡之后,伊文的心情就没有平静过。 而婚礼现场的这场大火,更在他原本就不安的情绪上浇了几勺油。 他只感觉,自己这段时间,都身处在一座看似风平浪静,时则危机四伏的城市——昨日的爱恨情仇演化为今日的天罗地网,在不知不觉间,将不知真相的众人笼罩其中。 烛光终于照亮了整间地下室,也让欧也妮的身影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如果说白天的她美丽得好像一朵纯净的百合, 那么此时的她,则是一朵冥河彼岸、死去的曼珠沙华。 她静静地躺在地上,了无生气,乍一眼望去,好似睡去了一般。 但伊文的心跳却暂停了片刻。 他向前一步,便听到了液体溅起来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它听上去是那么的刺耳。 那是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鞋底,沾上了他的裤脚, 与此同时,也染红了欧也妮的婚纱—— 那是一条血色的婚纱, 与欧也妮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绿诗人歌谣之中的歌词,就此映现了出来, 虽然, 相比歌谣那轻快活泼的韵律,现实显然要残酷得多。 一条鲜活的生命,本身已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等待着迎接生命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命运却跟她开了个玩笑,提前为她的人生画上休止符,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宣判了她的死刑。 望着欧也妮·康纳的死亡现场,伊文的神色越来越严肃。 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的话,杀死欧也妮的,绝不可能是那场大火本身,一定另有其他的因素。 毕竟, 尸体完好无损, 衣裙完好无损, 就连这间地下室,除了满地的鲜血,也和犯案之前别无二致。 那么,藏在黑暗中的凶手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手段,杀死了这个天真无辜的女孩儿? 伊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眼睛隐隐有些疼痛。 他上前一步,和面无表情的康纳男爵一起,踏着血迹,在尸体旁边缓缓蹲下。 然后, 侧耳倾听。 章四十六 藏在暗中的凶手 伊文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默默倾听这间地下室记录的回音。 起初是火焰嘶嘶的声音,之后则是少女凄厉的叫喊声,显然是在死亡之前,她遭受了极为痛苦的摧残。 但她的呐喊,谁也听不到。 伊文暗暗猜测或许凶手点燃这场大火,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作案过程,让烈火掩盖受害人的声音——等到大伙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在火舌的嘶嘶声与少女的惨叫声中,还隐隐约约混杂着这样的话语 “你……竟然是你……我……我父亲……我兄长……我们以前那么信任你,你竟然……” 尽管时间与噪音让少女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但伊文依旧能够将其中的内容大致分辨出来。 凶手一定是一个和欧也妮·康纳关系亲近的人。伊文在心里推测道。说不定一直以来就隐藏在这座城堡里,在她、以及她的家人身边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伊文忽然留意到,在少女的嘴角,残留着一些棕色的粉末,在她苍白的面孔上,显得格外醒目。 伊文的嘴唇忽然抿成了一条线。 在身边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伸出手,猛然从肩膀的位置撕开了欧也妮的婚纱。 看到他对死去女儿的“非礼”,康纳男爵本想厉声指责,阻止他这冒犯的举动,但伊文接下来所说的话语,却令康纳男爵陷入了沉思之中。 “荆棘血,一种来自兰蒂斯的剧毒,”伊文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这种毒药会使人浑身出血而亡,死亡的时候极为痛苦。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导致欧也妮小姐死亡的罪魁祸首,就是这种可怕的毒药。凶手把毒药强行灌入了她的口中,令她浑身出血,染红了婚纱。” 听到他的话,在场众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尽管不少人都曾经听说过“荆棘血”的鼎鼎大名,但是当亲眼看到它的毒性时,他们依旧会为之深感恐惧。 曾经深得康纳男爵一家人的信任……手头有这种可怕的毒药……杀死欧也妮的凶手,究竟是谁呢? 伊文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在波尔森货轮的甲板上听到的那组对话。 “全部都买?” “全部都买。” 这里的“全部”,指的是否是波尔森手中拥有的所有毒药? 也就是说,包括荆棘血,包括兰蒂斯的眼泪,现在都可能在弗洛尔管家的手中? 如果这个人深得欧也妮的信任……那么弗洛尔管家,真的很可能是暗藏在幕后的那个凶手! 但问题在于…… 伊文忽然想起,当弗洛尔管家在波尔森那里购买东西时,他说的是“奉命前来”。 当时他以为,康纳男爵想要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却又不便于自己出手,因此才派遣深得信任的管家前去购买毒药。 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男爵的主意,他为什么想要害死自己的亲手女儿呢? 再或者……这根本就是管家的自作主张? 然而,管家这么做,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是私底下的矛盾,还是对男爵感到不满? 伊文不得而知。 大火留下的温度依旧残存于地下室中,久久都没有散去,但是即便在这样的温度烘烤之下,伊文依旧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冷汗。 或许真实情况要比我的猜测更加复杂。伊文暗暗心想。现在,我根本无法通过作案动机推测出谁是真正的凶手。 但我相信,不论是谁,他一定在现场留下了蛛丝马迹,只要能够找到直接证据,或许谜团就可以被随之解开。 伊文回头望去,他的目光从在场所有人的脸上一个个地扫过。 他看到康纳男爵神情麻木地盯着自己的女儿,在他的眼角,隐隐约约流露出一丝怀疑,一丝愤怒,以及一丝恐惧。 弗洛尔管家沉默地站在原地,或许是因为害怕的缘故,他的脸色和墙壁一样惨白,手指还在不经意间微微颤抖。 如果凶手真的是他,那么这演技也太好了点吧! 至于埃德加和其他侍卫,则按照男爵的吩咐,并没有靠近这片被鲜血浸湿的区域。他们的铠甲反射着烛火的光芒,但他们的表情却模糊在了阴影之中,显得麻木而漠然。 不知过去了多久,康纳男爵终于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吩咐侍卫门收殓起欧也妮的尸体,将她抬出这间散发着阴森恐怖气氛的地下室。 随后,他便按照伊文的建议,开始对地下室进行搜索,看看凶手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但地下室空空如也。 甚至更早一些的回声,都被淹没在了少女凄厉的惨叫声之中。 不过,伊文在地下室外、被火焰灼烧的现场,发现了一些意外的东西。 那是一滩焦灼的灰烬,以及几个散落在其中的、微微有些发黑的金属纽扣。 他蹲下身,将纽扣捡了起来,将其捧在手心,感知着它们依旧灼热的温度。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弗洛尔管家脸色突变。 “这是你的?”伊文眯起眼睛,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此时管家身上穿的衣服简单朴素,放在婚礼这样庄重的场合,似乎显得有些寒酸。 管家弗洛尔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之前那套礼服呢?”伊文接着问道。他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我……我不知道。”管家茫然地摇了摇头。 纽扣上残存着烈火燃烧的声音。 伊文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灰烬,最终回到了管家的脸上。 毫无疑问,他在说谎。 他住在一楼。在男爵的城堡之中,只有他住在一楼。 一楼,那是离地下室最近的地方。 也就是说,在烈火烧起来的瞬间,整个城堡中,只有他拥有充足的时间,从地下室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换一身衣服,再冲出城堡朝着宾客们大喊“着火了”。 至于他之前那身礼服,或许是因为在作案过程中被烧焦了,他想要销毁证据,就干脆把它扔进了熊熊烈火中,付之一炬,只余下伊文手中的金属纽扣。 真相,往往体现在细节之中啊! 章四十七 荆棘血 康纳男爵就站在不远处,神色恍惚,似乎还没有从女儿的悲剧中回过神来。 因此,当伊文把新的发现告诉他时,他还有些心不在焉—— 毕竟,这一切来的是那么的突然,婚礼在不经意间成了葬礼,新娘在不经意间成了死者,这对于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是管家衣服上的纽扣,”伊文平静地说道,“至于他的衣服,已经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这充分证明,在欧也妮小姐去世之前,他曾经来过这间地下室。” 当然,伊文这番话也可以当作是对康纳男爵的试探。尽管父亲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事情听上去极为不可思议,但伊文并没有排除康纳男爵是幕后主使者的可能性。 在这种可怕而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后,这座城堡中暂时没有人是无辜的。 听到伊文的话,男爵的脸色麻木而僵硬,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随后,他的眼神落在弗洛尔身上,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弗洛尔,告诉我,这件事情,真的和你有关系吗?” 从他的声音中,伊文听出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深深的痛苦。 康纳男爵与弗洛尔是自由相识的发小,两人一路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最亲密的朋友背叛了自己,或许还尝试谋害自己的女儿,这样的事情,不论放在谁的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 弗洛尔管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在昏暗烛火的照耀下,他似乎在尽力逃避男爵那痛苦却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伊文退朝一边,悄悄地避开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只见管家犹豫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微弱的嗓音说道“抱歉。” 他的话听上去显然就像是没有说完一样。 康纳男爵眯起眼睛,耐心地等待着,等着他把后面的半句话说出来。 但弗洛尔管家却固执地保持了沉默,仿佛为了保守秘密,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不妨直接跟我说,”男爵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对不起。”管家又把道歉的话说了一遍,但依旧答非所问。 难道……他受到了什么人的胁迫? 或者……他根本就是在演戏? 随后则是令人恐慌的寂静。 康纳男爵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微笑,完美地掩饰了愤怒的情绪。他的目光把管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探查出管家的秘密。 弗洛尔管家忽然咬紧嘴唇,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痛苦与解脱的情绪浮现在他的眼睛里,最终化作了决然无悔。 惊人的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只见弗洛尔管家的脸颊因痛苦而扭曲,尽管他牙关紧咬,依旧不可避免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他颤抖着,仿佛痉挛般地抽搐着,他那身朴素的亚麻布衣服,也伴随着他身体的挣扎,一点一滴地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所浸染,变得通红,令人恐惧。 “荆棘血!”伊文脱口而出。在目睹了欧也妮小姐的尸体之后,他已对这种毒药可怕的毒性心有余悸。 此时此刻,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一个人在他面前,活生生地死于“荆棘血”的毒性时,他依旧不愿正视这副残忍的画面。 就这样,短短几分钟内,弗洛尔管家就在“荆棘血”的摧残之下,成了一个血人。他的身体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极致痛苦的表情下,隐藏着一丝解脱的神色。 除了一句无力的“对不起”,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康纳男爵靠墙站着,似乎无动于衷地目睹着这一切,他的表情分外麻木,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唯有深深的疲惫。 确实,女儿与最忠实的管家在同一天内,因为同一种毒药相继死去,这不论对于谁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现实。 “他是自杀的,”伊文蹲下身,默默注视着弗洛尔管家的尸体,“在他说出‘对不起’的那一瞬间,他就把毒药吞入了口中。或许,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不该瞒着我,”男爵打断了伊文的话,“不论他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是有什么人在暗地里威胁他,他都可以开口跟我说,我绝不会怪他,甚至……甚至会帮他想办法……可他……可他不该……” 这一瞬间,康纳男爵仿佛苍老了十岁。 伊文瞥了他一眼,沉默地站起身,不再说话。 当这一幕幕戏剧性的场景浮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把他的尸体收起来吧,”不知过去了多久,康纳男爵终于悠悠地开口道,“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或许这场婚礼不能继续下去了。” “是。”侍卫们应声道。 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康纳男爵那故作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的是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弗洛尔管家,或许只是一个受人胁迫的帮凶。 真正的凶手,应该还藏身于黑暗之中,暗暗策划着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于是,恐慌的情绪伴着真凶无声的冷笑,在男爵的城堡中蔓延。 待伊文重新回到花园里,他看到的是一副与当初截然不同的场景。 在火灾发生的那一瞬间,大部分宾客都已经从庄园撤离,城堡中剩下的,便是男爵的“自己人”。 新郎官夏尔靠墙站着,脸色苍白,神情落寞。当他看到伊文一行人的时候,他开始捂着脸,呜呜地流眼泪。 他口中不住地念叨着,说父神对他是多么的不公平,竟然在婚礼的当天,夺走了他爱和爱他的新娘。 看到他这模样,伊文暗暗冷笑了一声。 他心想夏尔啊,你这么爱你的妻子,为什么当火灾发生的时候,你却不去救火,反而藏在暗处,巴不得离它越远越好? 你恐怕只爱你自己吧! 章四十八 人情冷暖 夏尔靠墙站着,似乎还没有从这个悲剧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众人在他的面前来来去去,甚至还来宽慰他,叫他别难过——欧也妮是个好姑娘,但她死之后,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听到这些话,夏尔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他只觉得内心空荡荡的,有些失落,有些紧张,还有些畏怯。 他知道,远在都城的王子殿下要对他感到失望了。他没有完成殿下嘱托的任务。一切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功亏一篑。 望着茫茫无际的黑夜,以及这座愈发阴森的城堡,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迷惘之中。 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因为王子殿下的期望,夏尔根本不会回到黑火镇,这座曾经记载着他的卑微与下贱的城市。 那时候,他年龄还小,身无分文,更没有地位。除了俊朗的外表,以及不值钱的自尊心,他一无所有。 他在黑火镇挣扎谋生,几乎什么活儿都干过——在码头跑腿,在饭馆当伙计,给商行搬运货物…… 在此期间,为了填饱肚子,他受尽了旁人的冷眼。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是如何坚强地活下来的。 那时,欧也妮还是个小姑娘,或许是因为她天真活泼的本性,她对经常出没于男爵府附近的夏尔很感兴趣。 欧也妮的母亲去世得很早,康纳男爵又经常忙于自己的事务,很少陪伴她,因此,哪怕夏尔仅仅给她讲一些俗套的小故事,或者是一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见闻,都能把她逗得笑个不停。 也许那时候,夏尔真的喜欢过她。 是啊,经常被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哪个男人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但夏尔从来没有想过跟她结婚。 一方面,他很自卑,他觉得欧也妮的家人根本瞧不起他这样的平民小子。既然如此,何必怀着虚无缥缈的幻想,自找苦吃呢? 另一方面,他的自尊心告诉他,是个男人,就要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哪能依赖女人呢? 呵,人性就是这么复杂。 于是,在欧也妮向他表白那天,他离开了黑火镇。 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现实。 他也知道,那天晚上,欧也妮哭得很伤心。 但他别无选择。 毕竟,他不想置身于风口浪尖。他还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光明前程。 与贵族小姐在私下里纠缠不休——那注定会毁掉他的名声。 那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回黑火镇了。 他想欧也妮,对不起。我配不上你。我彻彻底底地离开,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忘了我吧!如果忘不了,就干脆恨我吧!不管怎样,你别伤心,也别自责。愿你能找到一个配得上你的人,安安心心、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 夏尔不知道欧也妮究竟有没有忘记自己。 反正,他早已把那个纯真的少女锁进了记忆的匣子里,尘封在内心的最深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后面的故事,就是众人耳熟能详的屌丝奋斗史。 他抱上了王子殿下的大腿,成了王子的侍卫队成员,在战斗中立了功,还当上了见习骑士。 看上去,还真是个人生赢家。 但只有夏尔自己明白,这一段令旁人羡慕无比的经历,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 王子殿下是他的偶像,是一个亲民且公正的人。 提拔有才能的人时,他从来不在意对方的出身;在执行军法的时候,他也能对贵族和平民一视同仁。 甚至,当夏尔在为爱情苦恼的时候,王子还会来当他的爱情导师。 王子对他说的那句话,夏尔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女人是善变的,年轻人。与其为一份没有结果的爱情耿耿于怀,不如把它彻底放下,把你的满腔热情,奉献给塞浦利亚王国。” 夏尔深以为然,并确确实实这么做了。 他为这个国家献出了自己全部的感情,并且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地位与荣誉。 那是他以前不曾想象的。 与此同时,他也把过去的记忆埋葬在了心底——那个卑贱的夏尔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夏尔,是新生的,是光荣的,是被王子殿下所青睐的,是对这个王国功勋卓著的。 但夏尔从来没有想过,为了自己的前程,他竟然不得不直面自己不忍直视的过去。 王子与首相的矛盾不断加剧,新兴崛起的海港城市黑火镇成了他们的必争之地。 当王子为如何将黑火镇光明正大地控制在手心而愁眉不展时,他想到了夏尔和欧也妮那个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 于是王子委婉地对夏尔说“首相和他的同党们代表的,是帝国旧势力。黑火镇这地方,不论如何都不能落入他们手中。否则,我和父王这些年来的努力,都将失去意义。” 夏尔自然明白,王子是希望他回黑火镇,娶了欧也妮,然后顺理成章地把黑火镇纳入掌控之中。 但他却犹豫不决。 在他看来,自己既然已经决定和欧也妮一刀两断,那么再折回去与她纠缠不休,是多么卑鄙无耻的行为! 可是王子期望的眼神令他倍感压力,光明的前途在不住地向他挥手。 于是,他挣扎许久,尝试欺骗自己,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心理暗示 “我深深爱着欧也妮·康纳。 “曾经的我太卑微,配不上公主一样的她。所以我离开了她,去独自奋斗、拼搏,只为了抬头挺胸,骄傲地站在她的身边。 “现在,我终于拥有了成为她丈夫的资格。 “所以,欧也妮,我回来了。我对你的爱从未改变,我也希望你不要后悔当初许下的诺言。” 这段话,他每天都在自己脑子里念叨上百遍,讲多了,也就变得像真的一样了。 当初那恋爱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好像欧也妮的一颦一笑,都能令他心情荡漾。 他挂着歉疚的微笑,向她道歉,向她表白,向她求婚。 同时,他颇为感动地发现,欧也妮对他的思念从未改变。 是啊,只要克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金钱、名誉、地位、爱情,都将属于自己,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夏尔与欧也妮的故事成了众人口耳相传的佳话。 然而,每到深夜,当夏尔正视自己的良心时,他依旧会感到忐忑不安。 他知道,自己的爱情是依托于谎言的空中楼阁,看似美好,却不纯粹,但只要能为王子分忧,为自己换来光明的前途,他甘之如饴。 所以,今天,当他得知欧也妮葬身于烈火与剧毒之中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谎言支离破碎,真相化作利剑,刺得他内心剧痛。 王子的计划泡汤了。 自己那自欺欺人的爱情,也就此无疾而终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去跟王子交差。 更不知道自己继续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现实就是那么残酷。 顷刻之间,它可以让一个人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 当康纳男爵一行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觉得自己该流泪,该哭几声,该为自己的新娘,难过得痛不欲生。 但他只感觉自己眼睛干涩,哭不出来。 在他心里,只有空虚,只有落寞,只有挫败感,却没有爱人过世该有的悲伤。 他可以欺骗自己的意识,却骗不了自己的良心。 因此,当伊文·丹恩那冷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时,他只能默默低下头。 一个人,孤独地承受人情冷暖。 那是他自作自受。 章四十九 夜半歌声 在康纳男爵的吩咐下,仆人们把欧也妮和弗洛尔管家的尸体搬到了会客厅,给他们穿戴好,清理干净脸上的血迹,轻轻地摆在地上。 正常人不会在自己家里摆放棺材,尤其是在婚礼这种喜气洋洋的场合。因此,望着静静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伊文只觉得无比寒酸。 更多的,还是恐惧。 真凶很有可能尚未落网。他还有可能潜伏在暗处,时刻准备着,把更多的生命,送进死神的怀抱。 伊文忽然想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绿诗人呢?”他抬起头来问道,“他在哪里?” 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他的这句话显得格外突兀。尤其是在他话音落罢之后,众人还维持了许久的沉默。 “不知道,”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仆人以微弱的嗓音回答道,“或许在火灾发生的时候,他就离开了现场。不要指望一个游吟诗人拥有直面烈火与死亡的勇气。” 听到这话,伊文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待在男爵府邸的这段时间里,绿诗人几乎找了城堡中所有人索要歌词。 那首恐怖童谣的创作者,一定藏在这些人当中。 凶手一定是个疯子,一个拥有强迫症、甚至还讲究美学的疯子,不然……他为什么要在犯案的同时,还为自己谱一首曲子,专门用来营造恐怖气氛? 想到前世惊悚悬疑小说《无人生还》中的劳伦斯·瓦格雷夫法官,伊文感觉自己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凶手还在暗中行动。他想。可我现在没有任何线索。 事到如今,或许只能自求多福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疲惫压制了恐惧,渐渐淹没了众人的意识。 几分钟前那令人颤栗的惊悚感渐渐被睡意冲淡,仆人们甚至不自觉地开始打哈欠。 看到众人脸上不可掩饰的倦意,康纳男爵疲惫地叹了口气,用莫无感情的话语吩咐道“夜深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别忘了锁紧自己房间的门,关紧窗户,不论谁敲门,都不要打开。” 大伙儿点了点头,向男爵道了晚安,便各自离去了。 离开时,他们不由自主地成群,没有人敢单独行动。 所有人都可能使凶手。 他们必须相互盯着,才能避免给凶手可乘之机。 康纳男爵依旧坐在会客厅里,静静地看着女儿和管家的尸体,神情沧桑,甚至有些呆滞。 他的手揣在衣兜里,紧紧握拳,随后又缓缓放松。 伊文知道,他在尝试寻找安全感。 以康纳男爵的习惯,他总喜欢在自己的衣兜里揣上几个金币——那是他发家的根源。 每当他遇到什么难以预料、或是难以把控的事情时,他便喜欢握着这些金光灿灿的钱币,默默祈祷着好运。 伊文不知道康纳男爵到底是不是父神的信徒,但是金钱,肯定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 走私贩的生活,就是那么刺激而实用主义。 男爵在会客厅沉默着,伊文,还有穿着盔甲的埃德加,也在陪着他沉默着。 尽管在恐怖的气氛里,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但是不知不觉间,他们还是等到了东方的天际露出鱼肚白的时候。 “送我回去吧,”康纳男爵终于缓缓开口道,“在这间宅邸里,我也就信得过你们了。” 伊文和埃德加愣了一会儿,又看了对方一眼。 他不知道,男爵是在跟他们吐露心里话,还是仅仅只是在试探他们。 确实,埃德加·德拉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待在康纳男爵的庄园了——他能成为一个见习骑士,也少不了男爵这些年的教导之恩。 从康纳男爵的角度来看,埃德加最没有理由设计出这样的杀局,来谋害自己的女儿,或许还有更多的家人。 侍卫队的成员都是无根浮萍,康纳男爵的家族倒了,他们也会无处可去。 至于伊文,则是因为他年纪小,来得晚,尚未牵扯入过往的恩恩怨怨。身为远洋商会幕后的领袖,他也没有理由谋害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自己的男爵一家。 不过最为关键的,是伊文在婚礼的当天,都一直待在康纳男爵的眼皮底下,根本没有离开过男爵的视线范围,更别说去杀人放火了。 于是,在伊文和埃德加的陪伴下,康纳男爵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深深吸了口气,走进房门。 钥匙的声音格外刺耳。 伊文知道,男爵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 把恐惧隔绝在外,把悲伤留给自己。 “我们走吧!”埃德加对他说道。 他的语气和以往一样,冷冷的,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伊文点了点头。 他俩的房间就在彼此隔壁,回去的路上正好可以结伴。 天已经蒙蒙亮。一夜未眠的他们,都不可避免地感到困倦。 伊文本想跟埃德加聊几句,问问他对于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或者是他有没有找到什么相关的线索。 但埃德加似乎并不太想跟他讲话, 甚至,他一直在回避伊文的目光,只是默默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伊文自嘲地笑了笑。他默默心想,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而自己呢?还真是粗神经!在这样的场合,竟然还能冷静下来,分析线索啊,寻找嫌疑犯啊。 果然是前世侦探小说看多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伊文深吸一口气,紧紧关上了房门。 他和康纳男爵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把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面,避免给凶手可乘之机。 他侧身躺在床上,任由时间流逝,却久久难以入睡。 绿诗人咏唱的童谣依旧回荡于他的耳边,只是不知来自现在,还是过去。 冥冥之中,伊文似乎在这首童谣的末尾,还听到了几个之前不存在的音节。 “…… “白色城堡住着四口人呀, “竟是声名显赫男爵一家。 “富有的领主开心地笑呀, “这天他的女儿就要出嫁。 “金币在他兜里叮当响呀, “渡船已在悄悄地等候他。 “美丽的少女梳妆打扮呀, “她今天穿的是红色婚纱。 “英俊的伴郎是她兄长呀, “正在画一张画不完的画。 “还有那襁褓中的婴孩呀, “今后不再会哭着喊妈妈。 “这座热闹非凡的城堡呀, “只剩四个孤独的十字架。 “半个主人潜藏在暗处呀, “恩恩怨怨全都就此停下。 “……” 章五十 铃铛声响 这天晚上,伊文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焦躁不安的心情中睡着的。担忧与疲惫伴随着他,令他辗转反侧。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只是短短几个小时,伊文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怔怔望着天花板,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寒的空气,很庆幸地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觉醒来就一命呜呼、魂归天国了。 雪昨晚就已经停了,但依旧积压在庄园里,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和灰蒙蒙的天色一样,压抑,令人窒息。 按照男爵的吩咐,今天城堡中所有的幸存者在醒来之后,都要一起去餐厅吃早餐。 男爵说,凶手的手段防不胜防,欧也妮是因为落了单,才不幸中了招。在他看来,唯有所有人聚在一起,凶手才不会有可乘之机。 当然,男爵的要求在伊文的眼里,则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解读—— 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凶手。 不管怎样,你们都得乖乖待在我的眼皮底下。 出门之前,伊文面对墙壁,犹豫了很久。 他在考虑自己要不要随身带上父亲的佩剑。 他把它从墙上取了下来,思忖片刻,又把它重新放了回去。 他苦笑一声,暗暗心想凶手喜欢搞的,都是火啊,毒啊,恐怖童谣啊,这些阴死人不偿命的东西,自己随身携带一把剑,好像真的没什么用处,反倒会引起男爵的怀疑。 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走下昏暗的楼梯,康纳男爵和城堡中其他的幸存者,已经围在了餐厅的长桌旁边。 康纳男爵坐在长桌末端的首位。在他面前的盘子里,盛着燕麦面包和黄油,但他的双手却无力地垂在膝盖上,迟迟没有动眼前的刀叉。 汉娜抱着婴儿佩奇,坐在男爵的身边。尽管婴儿不时发出咿呀咿呀的哭声,但男爵不说话,汉娜也没有给婴儿喂奶。 因此,在这寂静的氛围里,婴儿断断续续的哭声显得格外突兀,但却没有人愿意打破这令人恐惧的寂静。 男爵府的仆人们以及侍卫队,全都围在了长桌的旁边。 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中唯一一次与男爵同桌用餐的机会。 但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惊喜的情绪。相反,所有人脸上愁云密布,担忧与恐惧弥漫在餐桌周围。 餐桌旁还剩下一个空位,伊文知道,那是留给自己的。 埃德加的位置正好在旁边。伊文走过去的时候,他轻轻挪了挪自己的椅子。 “既然人已经来齐了,”待到伊文坐定后,康纳男爵方才悠悠地开口道,“那么就把狗牵上来吧!” 话音落罢,两个仆人便离开了餐桌,朝着门外走去。不一会儿,他们便牵了两条狗,重新回到餐厅里。 未等男爵吩咐,每个人面前的面包都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切下了一小块,装在一个专门的盘子里,摆到了两条狗的面前。 那两条狗估计是饿了一晚上,刚刚见到食物,便直接扑了上去,把面包屑都舔得一点不剩。 看到这样的一幕,伊文便明白男爵在做什么了。 他想到了前世宫廷剧里那些试毒的宦官。 两条狗吃了食物后,除了变得精神抖擞外,倒是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状况。 随后,那两个仆人恭恭敬敬地朝男爵汇报道“男爵大人,食物里没有毒。”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 当男爵慢悠悠地拿起刀叉时,饿坏了的众人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早餐。 从昨晚的舞会到现在,伊文滴水未进,望着眼前的食物,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空荡荡的肠胃在催促他尽快用餐。 但他依旧犹豫不决。 他必须得承认,兰蒂斯之泪着实留给他了深深的心理阴影,这使得他在面对任何食物时,都强迫性地保持小心谨慎。 兰蒂斯之泪是慢性毒药。就算这两条狗真吃了它,估计也要很久以后才会发作。 等到那时,毒药都在肚子里了——不,是在尸体里了。 于是他又把刀叉放回了桌上,为了保住性命,忍着肚子的咕咕直叫。 埃德加默默地看了一眼,冷冰冰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小家伙,”埃德加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兰蒂斯之泪,那可是相当昂贵的毒药,你觉得凶手会拿它来对付你?” 伊文愣了一会儿。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紧张的气氛里,埃德加竟然还会来跟他玩这种冷幽默。 不过这话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在这之前,兰蒂斯之泪也是拿来对付琼斯的,不是么? 而自己,只是不幸地被牵连进去了。 但他还是继续持有以防万一的态度,宁可饿着,也不肯动刀叉。 以埃德加那冷漠的性子,自然也不会继续再劝说他。 就在这时,康纳男爵突然抬起头,向众人问道“我儿子维特呢?他怎么没来?” 伊文愣了片刻。显然,在这之前,他就把忧郁的维特少爷自动排除在脑海之外了。 据他所知,维特和他父亲的关系并不好。自从维特的母亲死后,两人就从未在同一张餐桌上吃过饭。 就算是昨天欧也妮的婚礼,维特也仅仅只是在教堂中履行了自己身为伴郎的职责,下午就重新回到了自个儿的房间里,甚至连舞会都没有参加。 维特这样的表现,庄园里的众人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这位忧郁的大少爷视为透明人,哪怕他在房间里宅上整整一个月,他们都见怪不怪。 因此,男爵突然提起维特,众人反倒觉得十分惊奇。 但众人都保持了沉默。 谁都不知道男爵说这话究竟有何用意。 许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开口了。 只见伊文身旁的埃德加突然站起身,用不掺杂丝毫情绪的声音说道“男爵大人,就让我去通知少爷吧!” “有劳你了。”男爵淡淡道。 听到这话,埃德加转身就走。他步调很快,转眼就走上楼梯,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挂了什么金属饰物,在死一样的寂静中,伊文听到金属的碰撞声伴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越来越淡。 望着埃德加的背影,伊文忽然想起,在自己来到男爵的庄园之前,维特·康纳唯一的朋友,就是埃德加·德拉根。 两个自幼缺父爱的孩子关系亲近,倒也称得上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时间因为安静的氛围而变得格外漫长。 然即便如此,伊文依旧觉得埃德加离开的时间有些久。 难道维特不肯过来,埃德加在喋喋不休地劝说他? 或者……因为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维特在和自己的父亲赌气? 再或者……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凶手,今天盯上的人是维特? 伊文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约过去了十多分钟,埃德加终于回来了。 不过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显然,维特并没有跟他一起过来。 康纳男爵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表情平淡如昔——这样的结果,似乎并不出乎他的预料。 维特的性情本就如此。父子俩不同桌吃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康纳男爵不说话,众人也心安理得地继续吃早餐。此时此刻,估计他们都在不约而同地心想,维特少爷,脾气真倔。 只有埃德加的表情很不对劲。 惶恐,惊骇,悔恨,担忧,俱在他脸上展露无疑。 只听见他有些紧张地开口说道 “男爵大人,维持少爷的房间锁起来了。我敲门,他不来开门;叫他,他也不答应。” 听到他的话,康纳男爵眉头微皱,一双绿眼睛眯成了一条狭窄的缝。 尚未等康纳男爵开口,埃德加继续说道“男爵大人,这都是我的错。我和维特少爷关系不错,因此,他房间的钥匙,我这里也有一把。 “但是,请您原谅,因为我的疏忽,昨天,他给我的那把钥匙,不慎在火灾中丢失了。 “男爵大人,现在情况危急,再加上昨天发生的悲剧,我们绝不能漠视维特少爷被锁在房间里——说不定,凶手会抓住机会,趁虚而入。 “他房间的钥匙,管家的屋子里应该还有一把。不管怎样,我们要尽快想办法打开他房间的门,确认他还安全。 “如果维特少爷真的出了事儿,我这一辈子都会和自己的良心过不去的。” 埃德加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向前走了几步。 恰到好处地,他脸上露出了仓皇而紧张的神情,眼神中透露出的真诚与担忧,令在场每一个都为之动容。 所有人,包括伊文在内,都情不自禁地开始为维特提心吊胆。 此时此刻,伴着清晨的凉风,伊文再一次在他身上听到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那应该是个铃铛, 在空寂的氛围中孤零零地响着, 叮当, 叮当, 叮当…… 章五十一 天青色等烟雨 在众人的陪伴下,康纳男爵在管家的屋子里拿到了维特房间的钥匙。 弗洛尔管家昨天夜里死了,这间屋子自然也失去了主人。 望着抽屉里堆成小山的钥匙,伊文不禁感到有些眼花缭乱。 弗洛尔管家没了,剩下的人,谁还能把哪把钥匙开哪道门记得清清楚楚? 伊文在心里默默感慨当弗洛尔管家吞下“荆棘血”之后,他就带着众多秘密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些秘密中,很有可能包括真正凶手的身份和目的。 和往常一样,维特的房间房门紧锁——这放在过去并不是一件值得惊奇的事情,但是今天,经过埃德加那番绘声绘色的描述,众人的心情都有些紧张。 康纳男爵心里焦急,没有犹豫,便径直走上前,打开了房门。 院子里的积雪倒映着白花花的光芒,透过窗户,透过门缝,照在昏暗的走廊上,散发着冰寒的气息。 维特背对着众人,坐在书桌的面前。 他倚着书桌,脑袋枕在左手的手臂上,像是睡熟了一样。 他的右手则拿着画笔,低低地垂在膝侧,画笔的尖端依旧沾着染料,在他的手中轻轻晃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落在地上。 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尚未画完的油画。因为距离有些远,除了看到画的整体呈现出冷色调外,伊文看不清画中的具体细节。 康纳男爵大步走上前去,喊了几声,可维特并没有回应;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见什么动静。 此时此刻,从伊文的角度望去,只见男爵的脸色一片铁青,像是在做着痛苦的挣扎,说服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一把将“熟睡”中的维特揪了起来,就像是平日里,一个严厉的父亲训斥自己不听话的孩子。 但那个孩子却再也不会反驳父亲的斥责。 因为他早已没有了呼吸。 他睡过去了,且再也不会醒来了。 摆在他面前的油画,也成了永远的半成品,不管怎么画,都画不完,把一个残缺不全的谜团,永远地留在了众人的面前。 康纳男爵突然松开了手。 伴着男爵的动作,维特的脑袋重新无力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手臂上。 此时此刻,康纳男爵那双以往像狼一般犀利的绿眼睛,突然变得了无生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前方漫长的人生道路突然间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他的眼神,真的很疲惫。 一夜之间,接连失去了自己的两个骨肉至亲,以及相伴已久的管家,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面对命运接连而来的暴击,他感到相当猝不及防。 尽管维特跟他关系一向不和,尽管自从第一任妻子,也就是维特的母亲死后,两人很少单独说过话, 但死去的,毕竟是他的儿子。 源于血脉的感情,终究是难以磨灭的。 实话实说,康纳男爵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的长子,以及自己两位死去的妻子。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一个死去骑士留下的孤女,她体格纤瘦,拥有柔弱的、惹人怜爱的美感。 她的父亲给她留下了为数不多的财产,以及一片芝麻大的领地。 但正是因为她的存在,康纳男爵才和贵族阶级攀上了关系,拥有了成为贵族的资格。 当初,康纳男爵的全部心思,几乎都放在离他而去的凯瑟琳身上了,留给这个女孩的,唯有象征性的关怀,以及无边的冷漠。 黑火镇繁多的事务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留给他新婚妻子的时间,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但最终,那个女孩还是为她生下了维特和欧也妮,延续了康纳一家的血脉。 她的性格和她的身体一样柔弱,在逆境与痛苦面前,她更愿意选择默默承受。 然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她撒手西去了,留下了两个刚刚开始记事的孩子,以及飞速崛起、成为一方新贵的康纳男爵。 在此之前,维特与其他同龄的孩子相差无几,一样的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叫“父亲”也叫得特别干脆。 但在他母亲死后,维特就完完全全地变了一个人。 忧郁,沉默,仿佛把自己这个父亲,当作了不共戴天的仇寇。 当时康纳男爵甚至怀疑,他母亲的亡魂附在了维特的身上,想要借助自己儿子的态度,对无情的丈夫实施报复。 当然,父神教会的牧师很快打消了他这样的猜想在父神的眼皮底下,哪有亡魂的藏身之处?这不过是你在悲痛之中的臆想罢了。 不管怎样,康纳男爵也还是有几分良心的。 当时他就下定决心,要把自己亏欠妻子的,补偿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但维特的倔脾气,却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吃憋。 康纳男爵是个爱面子的人。 正因如此,每一次他与维特的“谈心”,结局都是不欢而散。 父子俩的僵局,就这样一直持续至今。 直到今天,维特和他的母亲一样,在父神的召唤下魂归天国,康纳男爵再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可挽回的遗憾。 那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他心里深感痛苦,却无能为力。 他走上前去,想要看看维特在临死前留下了怎样的作品,看看他在永远的沉睡之前,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那张油画的画面却残缺不全,仅有一片空空如也的天空。 那是一片天青色的天空,和青花瓷的颜色别无二致。 天空下是一片灰蒙蒙的草地,和维特的气质一样,阴郁,深沉,令人看了,就会感到不可阻挡的压抑。 但或许是维特还未来得及动手画的缘故,这幅画并没有主体部分。 也许是雨,康纳男爵心想,这样的色调,这样的情绪,毫无疑问,是一个烟雾迷蒙的雨天。 自天青色的天空落下,飘呀,飘呀,伴着惆怅的舞步,落在昏暗的草地上。 不过这只是康纳男爵的猜测罢了。 天青色的天空等着雾蒙蒙的烟雨, 可它永远都没有等来。 这幅画,也永远都画不完了。 那点天青色的颜料,沾在维特的苍白的手指上,在这气氛阴郁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章五十二 这间屋子静悄悄 当维特还是这个房间主人的时候,那厚厚的窗帘几乎从未被拉开过,因此,长年以来,整个房间都笼罩在阴沉的气氛中,配上那些阴森可怖的图画,锁住了一个少年内心最深处的忧郁。 然而,此时此刻,康纳男爵指挥着仆人们,一把拉开了厚厚的窗帘,白茫茫的光线照亮了整间屋子,在刺得众人睁不开眼的同时,也将维特过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暴露了出来。 于是,就这样,伊文站在墙角,望着康纳男爵站在他死去的儿子身边,神情茫然而呆滞,往日的戾气消失殆尽,只剩下属于一个父亲的惘然若失的情绪。 尽管心中早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当伊文真正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依旧感到错愕,震惊,遗憾,乃至于心痛。 维特并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冷漠,敏感,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装了太多负面的东西。 前些日子,当伊文跟他谈话,或是请求他帮忙的时候,都需要小心翼翼地筛选话题,生怕刺激到他敏感的情绪。 但不管怎样,维特终究帮了他的大忙。如果没有维特那些栩栩如生的图画,莫德商行的宣传和推广绝不可能如此顺利。 显然,维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伊文口中那些拼拼凑凑的“透视画法技巧”,虽然只是为了找话题而强行做出的举手之劳,却被维特牢牢地记在心里。 维特说,他并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唯有如此,他才能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之外,拥有一片干干净净的、属于自己的空间。 听到维特这样的解释,伊文当时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是维特的心结。 只可惜,就算把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间里,就算避开了家庭的恩恩怨怨,就算躲过了外界的喧嚣,维特依旧挣扎在内心的忧郁与躁动之中,在漫长的岁月中,忍受着源自内心的折磨,久久难以从中真正走出来。 那些恐怖的图画,便是他内心痛苦的具现。 时至今日,伊文依旧不知道维特当年曾经受到过怎样的刺激。 如果只是家庭关系不睦,或者是康纳男爵对他的态度冷淡,似乎并不足以导致维特产生如此过激的反应。 或许在这背后,还藏着不少他不知道的故事吧…… 伊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不经意间飘走的思绪扯了回来。 他知道,这一回,维特是真真正正地摆脱了一直困扰着他的现实。 在他灵魂离开的时刻,一切痛苦的回忆都随之逝去。 他终于解脱了。 虽然……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伊文上前几步,来到维特的身边。 康纳男爵或许是一时承受不住现实的打击,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过,短暂的震惊与错愕后,伊文却发现自己竟然超乎想象的冷静。 趁着现场的布置尚未被破坏,他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他抬起头,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那张未画完的油画。 绿诗人的歌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与之相伴的,或许还有凶手无情的嘲讽。 ……红色的婚纱…… ……画不完的画…… 好像直到现在,一起都还尽在凶手的掌控之中,而他们却像是笼子里的蚱蜢,被玩弄在手心,却在危险面前茫然无措。 天青色的雨,灰蒙蒙的草地,就这样成了维特最后的作品。 ……天青色…… ……天青色的雨…… 等等! 伊文的脑子里,骤然有一道闪电划过,不经意间,他看见维特垂落在身旁的手上,有一团分外刺眼的颜料!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那天自己在琼斯的船上,听到琼斯讲的那番话 “……还有一种毒药,名叫‘天青色的雨’,它呈粉末状,颜色很漂亮,和青花瓷的颜色很相似,但千万不要被它的外表迷惑了。这种毒非常可怕,只要触摸到它,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暴毙。到那时,谁也救不活……” 想到这里,他已经差不多能在脑子里把凶手的犯案过程描绘出来了。 他一定是把毒药藏在维持的油画颜料里。 是啊,哪个画家在作画的过程中,手上不会沾点儿颜料呢? 伊文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惨淡的微笑。 想到绿诗人的歌,想到欧也妮的裙子,再看看维特的油画……这凶手,还真是把杀人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啊! 那家伙……心中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恶趣味? 一面用恐惧把大伙儿玩弄在掌心,一面躲在角落偷偷看戏。 说不定,他甚至就藏在我们中间,装作一脸惶恐的模样,贼喊捉贼。 然而,下一步行动,已经悄悄地在他的脑海中酝酿。 不知过去了多久,康纳男爵终于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叫仆人们把书桌旁的维特抬到一边的床上, 毕竟,就算永眠了,也要睡舒服一点,不是么? 男爵沉默了一会儿,便伸出手,替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轻轻盖上被子。 当年,在维特还活着的时候,康纳男爵一直没法跟自己的儿子太过亲近。 当他终于有机会在儿子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父爱时,儿子却永远地睡去,再也看不到自己那颗支离破碎的心了。 人年轻的时候,总会有太多自以为是的坚持,稍不留神,便错失了更为珍贵的东西。 就像康纳男爵与维特父子,一直到天人永隔,也没有原谅彼此。 最后看了眼维特苍白的面孔,康纳男爵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了这间安静得令人恐惧的屋子。 所有人,包括埃德加·德拉根,都跟在康纳男爵背后,离开了这里。 这里的气氛太压抑,这里的光线太刺眼,没有人想要在这里多待。 躺在床上的维特终于解脱了,可活着的人,依旧还活在恐惧之中。 伊文除外。 只有他选择留在这里。 维特的房间,一直以来都很安静。 可今天,它真的这么安静吗? 章五十三 错过的真相 康纳男爵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书房的。 此时此刻,仿佛魂不守舍都没法形容他的状态。 昨天晚上,当他亲眼目睹了女儿与管家在血泊中的惨死,恐惧的情绪便笼罩了他。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防不胜防的毒药面前,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 说没了,就没了。 因此,整个晚上,他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性命,生怕稍不留神,就被凶手盯上。 那时候,他感觉,要和大家待在一起,自己才有安全感。 然而,当儿子也在他面前宁静地死去时,他却只想摆脱人群,摆脱众人的眼光,摆脱心里的压力,一个人待着,一个人静静。 生命确实脆弱,他再一次告诉自己,或许一切真是命中注定的。当死神来敲门的时候,你根本没法躲开。 望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房,康纳男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或许……我也有可能活不过今天…… ……毕竟,凶手的身份还是个谜…… ……既然如此,我可不想在死去之前,留下更多的遗憾…… 是啊,我已经对不起维特了…… 随后他自嘲地笑了笑。 事实证明,人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总会胡思乱想。 他缓缓地坐到书桌背后,似乎是出于长期以来的本能,他打开抽屉,习惯性地摸出了那个挂坠盒。 拥有时有多甜蜜,失去时就有多痛苦。 凯瑟琳当年青春烂漫的笑容,至今依旧令他心头刺痛。 今天,在这紧张恐怖的气氛中,这样的心情被进一步强化。 然最终,他还是没有打开挂坠盒。 时间过了这么久,当年的凯瑟琳,或许也只剩下坟冢中的枯骨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失去的,绝不仅仅只有凯瑟琳,或许还有更多的东西。 那时候的日子是多么单纯,多么美好, 走私贩的生活尽管风险不小,甚至朝不保夕,但是,至少,他可以为一个简单的目标活着,为一个平凡的理想愉快地奋斗着。 经商,赚钱,和好兄弟大碗喝酒,迎娶凯瑟琳……如果没有那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许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然而,凯瑟琳弃他而去了。 他怀着一个单纯的梦想,可凯瑟琳并不是。 他渴望自力更生,渴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拥有一个平民能够拥有的最好的人生。 但凯瑟琳想的却比他更多。 呵呵, 在这个等级制度分明的世界上,贵族与平民,果然不能同日而语啊! 向前一步,便可以支配别人的命运,后退一步,便只能坐视喜欢的女人离自己而去。 不得不承认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从那天开始,康纳男爵就感觉自己的梦想不再单纯了。 他想让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尝尝他的厉害, 把曾经被人支配的恐惧,再返还给其他人。 他似乎成功了。 他得到了曾经被别人所艳羡的爵位,拥有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家庭。 至于女人嘛,还不是想要什么类型的,就有什么类型的,想玩什么花样,就玩什么花样。 但他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书房里响起了敲门声。 来人是埃德加·德拉根。 他低着头,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淡得几乎没有血色。 康纳男爵默默猜想或许他还沉浸再朋友死去的悲痛之中——维特没几个朋友,埃德加便是其中之一。想必维特死了,埃德加也很难过吧! “埃德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毕竟维特也是我的儿子,”康纳男爵缓缓说道,“我想问问你,今天我们吃早餐时,你在维特的房间门口,还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埃德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这沉寂的气氛中,他只是默默地思索着,回忆着。 “我感觉,我好像在做梦,做一个噩梦,”埃德加忽然不自然地笑了笑,“昨天早上,欧也妮婚礼前,维特少爷还把我叫去,让我帮他系脖子上的领结。 “那时候,我还很担心他,毕竟他平时不爱与人打交道——我怕周围有人提到什么话题,刺激到他的情绪。 “但还好,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至少在我的视线所及范围内,并没有发生。” 康纳男爵默默听着他答非所问的叙述,却并没有出言打断。 在他看来,埃德加和自己一样,都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与错愕之中,都是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这样一来,聊聊天也好,至少那忐忑不安的心绪,有个发泄的渠道。 “从教堂回来之后,我便陪维特少爷回到了他的房间,他说,晚宴太吵,他想静静。 “我没有反驳。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子。或许妹妹结婚了,他又想到了什么伤感的事情。 “我跟他到了房间的门口,但是并没有进去。虽然我和维特少爷是朋友,他曾经甚至把自己房间的钥匙给了我,但是我知道,他需要属于自己的空间。我不想打扰他。” 康纳男爵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做法。 几年前,因为有仆人无意中闯入他维特房间,导致维特大闹了一场后,康纳男爵便再也不用对待正常人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儿子了。 “如果……如果我能跟他进去……”埃德加突然压低了声音,用微微发颤的语气说道,“如果……如果我一直盯着他,或许他……他就不会……” 康纳男爵看着他,叹了口气,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或者,如果我没有搞丢钥匙,便有可能早一些发现他……他的状况…… “男爵大人,我感觉,维特……维特他是被我的疏忽害死的啊!” 当埃德加说出这句话时,他仿佛遭到了暴击一般,失魂落魄地后退了几步。 傻孩子。男爵心想。不过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替维特感到幸运。 “这不是你的错,”康纳男爵淡淡道,“凶手的手段防不胜防。他几乎让整座城堡里的人都变成了傻子。” 埃德加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有些扭曲,仿佛在挣扎着,努力寻找一个原谅自己的理由。 “维特他很信任我,才把钥匙给了我,”埃德加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可偏偏在大火中,我把它搞丢了。” “或许这就是命。” “男爵大人,感谢您的宽慰。但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法原谅自己。或许这辈子都不会了。 “这把钥匙,是维特少爷自己保管的那一把,和我那把恰巧配成一对,”埃德加抬起头,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他死去的时候,和往常一样,把它随意地摆在了书桌上。 “我想,从今以后,我会把它随身携带着,算是对死去朋友的纪念,也算是一个血的教训吧!” 埃德加笑得很惨淡。 钥匙上挂着的小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响声。 章五十四 真真假假 埃德加很快把钥匙收回了衣兜里,也收敛了脸上失落的表情。 康纳男爵再一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看着他乌黑的、略有些蓬乱的头发,看着他漆黑的、宛若夜空般深邃的瞳孔,心里隐隐约约地萌生出一种熟悉而陌生的错觉。 瞧瞧,在那双眼睛的深处,仿佛有一团炽烈的火焰在燃烧,而那团火却仿佛被寒冰封冻,任它咆哮嘶吼,表面却兴不起丝毫波澜。 疯狂与克制,激情与冷静,就像这样,无比协调地融合在了一起,化作了无形的利刃,狠狠扎进康纳男爵麻木的内心。 好像……好像他这样的眼神,我曾经在另一个人的脸上见过…… ……或许……或许是我的错觉吧…… 男爵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他不希望任何人看见自己感性的一面。 “埃德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暂时忘记悲痛,”康纳男爵淡淡地说道,谁都听得出他话语中掺杂的无力感,“冷静地想一想,埃德加,然后告诉我,在你看来,谁最可能是这个案件背后的凶手?” 康纳男爵也就是随口问问。他并不指望能从埃德加这里获得真相。 他只是想看看埃德加的态度。 “请原谅我的冒犯,男爵大人,”埃德加思忖了片刻,说道,“但维特少爷是我的朋友。我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撒谎。” “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我怀疑……”说到这儿,埃德加停顿了一会儿,看了看康纳男爵的脸色,“我怀疑幕后那个人,是弗洛尔管家。” 康纳男爵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埃德加给他的,只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答案。 “理由?” “维特少爷的房门总共有三把钥匙,两把拴了铃铛,一把没有。 “有铃铛的,一把在维特自己那里,一把在我这儿。 “没有铃铛的,一直都摆在弗洛尔管家的房间里。 “因此,从婚礼之后到现在,有机会进入维特房间并下毒的,只有弗洛尔管家一个人。而且,毒药藏在维特少爷的绘画颜料里,只有等他触摸到,毒性才会发作。 “或许,昨天下午,弗洛尔管家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布置,不过直到今早,维特少爷才触摸到了那天青色的颜料。 “弗洛尔管家的自杀行为,或许是对他自己的罪行的逃避。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 康纳男爵听得出来,埃德加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既然弗洛尔管家能用“荆棘血”自杀,那么他手头有“天青色的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得不承认,埃德加的推理很有道理,他的每一个猜想,都有实物为证,完全符合案件的真实情况;同样,他的逻辑思路也无懈可击。 但康纳男爵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没错,一切现象表明,弗洛尔管家就是制造毒杀案的人。 可问题在于……弗洛尔管家的动机是什么? 做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反而白白丢了性命。 难道就像伊文·丹恩说的那样,他受到了别人的要挟? 康纳男爵突然感到脑袋很痛。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 “有道理,”他敷衍了一句,“回去吧!现在,我只想静静。” 埃德加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打算转身离开。 但他的动作却迟疑了片刻。 只见他迅速地瞥了地面一眼,然后开口对男爵说道“男爵大人,您的金币掉在地上了。” “嗯。”男爵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看到了。 待埃德加离开书房后,男爵捡起了金币,随手扔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它和衣兜里的其他金币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以前,康纳男爵特别爱听这样的声音。 在他看来,衣兜里有钱,他才有安全感,活在这世上,才有满足感。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再也无法从金币上找到当年的安全感了。 有钱怎么了? 有钱,也会死啊…… 埃德加离开后不久,书房中再一次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男爵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一瞬间,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怀疑敲门的是那个藏在黑暗中的凶手——他披着黑斗篷,手中拿着寒光闪闪的匕首,要来找自己索命。 但他却发现自己超乎想象的淡定。 死……好像也没有这么可怕…… 至少死了之后,就不必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了吧! 门外站着两个人。 前面的是女仆汉娜,她低着头,手上抬着一盘坚果。 康纳男爵专门叫仆人确认过,坚果里没有毒。 随后,便吩咐汉娜把坚果送来了。 此时此刻,尽管他面色平静,但他的心情很紧张,很焦虑。 很多人在焦虑的时候会喜欢吃零食。 他们认为,零食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帮助自己平静下来。 即便如此,康纳男爵依旧要求自己保持冷静。 待汉娜把坚果放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淡淡道 “你先尝点儿吧!” 汉娜愣了一会儿,很快便明白康纳男爵要她做什么了。 不过她没有犹豫。 这些年来,她早就习惯于服从康纳男爵的命令。 她伸出手,拿起一枚坚果,顺从地咀嚼着,咽了下去。 康纳男爵静静地看着她,想看看她身上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状况。 十分钟后,汉娜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除了略显疲惫之外,她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于是,康纳男爵挥了挥手,叫她离开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就算凶手的手段防不胜防,也不可能整座城堡中到处都是毒药吧!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二个人身上。 “伊文,刚才我注意到,你一直待在维特的房间里,没有跟我们一起出来。或许,你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伊文·丹恩站在书桌之前,正视着他的眼睛。 尽管恐慌的气氛在整座城堡中蔓延,但是这个男孩的目光依旧平静。 康纳男爵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和伊文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一幕也是发生在这间书房里吧! 那时候,伊文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身无分文,还受了伤,死乞白赖地找上门,想方设法恳求自己的收留。 那时候,伊文虽然身体虚弱,但依旧挺直腰杆,固执地站在他的面前。尽管两人地位悬殊,但康纳男爵却清晰地感受到他不卑不亢的态度—— 就好像,他不是来卑躬屈膝地求人,而是来参与一场平等的谈判一样。 其他穷小子,哪有他这胆子? 于是,康纳男爵怀着看戏的态度,想试试他的本事。 然后,短短几个月,伊文就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从一介贫民,到远洋商会的幕后掌舵者……这放在一个十二岁小孩身上,简直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奇迹啊! 就这样,在伊文·丹恩的身上,康纳男爵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想当年,自己还不是和他一样,在众人的偏见下,怀着憋屈的心情,一头钻进自己的事业之中。 然后呢? 机遇来了,便一飞冲天。 富人们鄙视我,那么我便成为富人; 贵族们瞧不起我,那我便努力跻身于他们的行列。 身份,地位,规则,这些绝不该一成不变。 不然,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就在这时,伊文的话很快把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之中。 “男爵大人,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章五十五 报应 “说说看?”康纳男爵漫不经心地问道。 看着康纳男爵那张神情复杂的面孔,伊文犹豫了片刻。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从何开口。 实话实说,当他从维特房间的回声中探听到真相的时候,他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万万没有想到,凶杀案背后的真相,竟然与他近在咫尺! 可他呢? 凶手就跟在他后头,可他一直都没有察觉到。 可是……他又该如何向康纳男爵开口解释自己听到的回音呢? 如果他把维特的遗言直接告诉康纳男爵,康纳男爵会不会就此认为,维特死的时候,他在现场,他才是杀死维特的真凶? 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后,伊文缓缓说道“男爵大人,维特少爷的房门钥匙上栓了一个铃铛。那个铃铛,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在这个世界上,它独一无二,仅此一件。” 伊文的话,听上去似乎与这个案件没什么关联,但是康纳男爵却情不自禁地眉头紧皱。 毫无疑问,伊文和埃德加之间,肯定有一个人在撒谎。 假若伊文说的是真话,那就证明,维特房间的钥匙,早早地就落入了埃德加的手中,埃德加所谓的“遗失在火灾中”,也是一派胡言。 这样的猜测,想想就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埃德加说的是真话呢? 那么伊文撒谎的动机就值得深思了。或许,他在尝试用扑朔迷离的话语,误导他的思绪,从而隐瞒自己的罪行,嫁祸给埃德加。 钥匙上的铃铛,便是到目前为止最为关键的线索。 可这铃铛,究竟有一个,还是一对? 想到这里,康纳男爵脸上露出了一抹苦涩的微笑。 时至今日,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自己死去的妻子,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们之间的关系,好比最熟悉的陌生人。 伊文盯着康纳男爵的表情——在男爵的眼里,他窥见了一丝一闪而逝的疑虑。 他并不完全相信我。伊文默默心想。毕竟,埃德加在男爵府待了这么多年,要让康纳男爵接受他是凶手的现实,还是很有难度。 或许……我有必要再透露一点东西。 “男爵大人,您知道埃德加真正的身世吗?”伊文接着说道。 埃德加的身世便是他的作案动机。 尽管刚刚听到这个秘密的时候,伊文感到难以置信,可这个秘密却仿佛最后一片拼图一般,让整个事件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只是……康纳男爵……他以前知道这个秘密吗? “埃德加·德拉根是个没爹没妈的流浪儿,”尽管伊文的问题令他感到有些困惑,康纳男爵还是耐心地回答道,“几年前,他饿得皮包骨头,来我的城堡中讨饭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他的骑士天赋百里挑一,便收留了他,让他跟着侍卫队长做事。看他那么可怜,就当是做善事吧!” 看来,男爵并不知道那个秘密啊! 想到这里,伊文再一次对埃德加的心机深感恐惧。 这家伙……恐怕他几年前,就在策划这件事情了吧! “男爵大人,恕我冒犯,”伊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慢了自己的语速,“其实,埃德加是您的儿子,一个十多年前、早该死去的婴儿。” 不出所料,听到这话,康纳男爵脸色铁青,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但是康纳男爵并没有立即否认或是反驳。 显然,伊文在回声中听到的那件事情,切切实实发生过。 埃德加虽然是凶手,可他并没有撒谎。他做这些事情,确实是为了复仇,以及他所谓的正义。 伊文记得,那天在船上的时候,菲特老板的岳父琼斯先生曾经告诉过他,当凯瑟琳离开康纳男爵、嫁给德文郡伯爵之后,琼斯和波尔森把一个漂亮的女奴隶送给了康纳男爵,想要慰藉康纳男爵受伤的心灵。 伊文承认,从这件事情上看,琼斯与波尔森确实是仗义的朋友,在他们的劝慰下,康纳男爵一点一滴地找回了自信心,踏上了传奇般的逆袭之路。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生赢家跌宕起伏的发家史,放在伊文的前世,可以写成一本网络小说了—— 瞧瞧看,心性坚忍、从颓废中找回自我的男主角,贪慕虚荣、二话不说就“退婚”的女配角,前期看不起主角、被打脸后开始喊“666”的群众演员,以及陪在主角身边、不离不弃的好基友,真是一个历经波折却又精彩纷呈的故事! 只可惜,不论是故事中的主角,还是像伊文这样的“读者”,都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现实与小说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毫无存在感的龙套,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他们有自己的情绪、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尊严、自己的人生。 当时,伊文在听琼斯讲故事的时候,他记住了康纳男爵的蜕变,记住了凯瑟琳的无情,记住了波尔森的唯利是图,记住了琼斯的种种无奈。 但他却忽略了那个被物化的女奴隶。 是啊,她是个奴隶,没有人生自由,没有人格尊严,甚至在琼斯的故事里,她连个名字都没有, 但她毕竟是个人。 没错,被虚荣心所蒙蔽的凯瑟琳对不住康纳男爵的一片痴心,可康纳男爵,他就对得住他生命中其他的女人了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不论是维特郁郁寡欢的母亲,还是那个从未被人记住的女奴隶。 他只知道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只知道贵族阶级对自己的轻视,只知道凯瑟琳在虚荣心的支配下抛弃了他, 可他并不知道,他把自己身上承受的痛苦,又施加在了更多的人身上。 或许康纳男爵从未想到过,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奴隶,会不知不觉地怀上他的儿子; 或许他更想不到,那个出身卑贱的男孩,竟然拥有超乎寻常的骑士天赋,而且一直待在他的身边,时刻准备着为自己的母亲复仇。 伊文忽然想起,当初,当自己提到“父亲”这个词时,埃德加那仿佛受到强烈刺激般的反应。 伊文的父亲,是他的良师益友,是他相依为命的、最亲密的亲人。 然而在埃德加的眼里,“父亲”这个词,可以和“仇人”、“恶魔”画上等号。 其他的孩子,往往是承载着父母衷心的祝福,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可埃德加的出生,却意味着痛苦与折磨,掺杂了父亲的愤怒与怨恨,以及母亲的血与泪。 想到这里,伊文情不自禁地想起,埃德加在维特临死时说的那句话 “他的荣誉与地位,是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罪行。 “塞浦利亚王国的法律,制裁不了他。 “但伟大的父神是公平的。 “我愿秉承父神的意志,给予他应有的报应。” 章五十六 似曾相识 “其实,埃德加是您的儿子,一个十多年前、早该死去的婴儿。” 康纳男爵盯着伊文脸上的表情,似乎想要确认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与此同时,他不经意地伸出手,把一枚坚果塞进嘴里,以缓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咀嚼着。 伊文没有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沉稳而淡然。 但即便如此,康纳男爵依旧觉得伊文的话难以置信。 相比那些外表道貌岸然、私生活却无比混乱的贵族们,康纳男爵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很检点了。 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就连他念念不忘的凯瑟琳,也就是牵过手、写过情书的关系。 除此之外,便是两任妻子和女仆汉娜。 第一任妻子是维特和欧也妮的母亲,第二任妻子则和他生下了小儿子佩奇。 至于汉娜和他不为人知的关系,是从一年前才开始的。那时候,他的第二任妻子刚刚去世,把还没有断奶的佩奇抛给了他。 康纳男爵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女人、尤其是他身边的女人,生命都如此脆弱。 或许是因为想要填补内心的空虚,或许是仅仅只是想要找一个替代品,阴阳差错之间,他就选择了汉娜。 不过,不论埃德加是谁的儿子,时间线都明显不对。 康纳男爵感觉有些茫然。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一段差点儿被忘却的经历。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间,事业受挫,凯瑟琳弃他而去,他的两个狐朋狗友,琼斯和波尔森,送给了他一个女奴隶。 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关了灯,他管她叫凯瑟琳; 开着灯的时候,他对她的称呼,便是一个简单的“喂”。 在他刚刚成了黑火镇领主后不久,他确确实实发现,那个不起眼的女奴隶,竟然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 那时候,他心里慌得很—— 他刚登上领主的座位,屁股还没有坐稳,威望尚不足以服众,至于黑火镇的财富,更是被众人觊觎着,随时渴望占为己有。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犯错,所有人都希冀着他名声扫地—— 呵,你一个出身卑微的走私贩,凭什么当我们黑火镇的领主?让开,换我来! 塞浦利亚王国废除了奴隶贸易,他们宣扬的,是父神教会“父神面前众生平等”的教义。 如果只是一个女奴隶,把她扮成普通的女仆,藏在城堡中,倒也无所谓。 但当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后,康纳男爵就不能保证,秘密不会外泄了。 婴儿啊,血脉啊,利益啊,走私贩男爵与女奴隶不得不说的故事啊,永远是最难藏住的秘密。 当婴儿的哭声响彻白色的城堡,当人们在利益的唆使下蠢蠢欲动,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外界知道他私下里蓄养奴隶,还与她生下一个孩子,可能他将在风言碎语间地位难保了。 于是,辗转反侧、再三思考之后,他终于下定了狠心。 他叫来了弗洛尔管家,给了他一个任务,要求他把那个女奴隶、以及她怀着的孩子在暗中处理掉,就像是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在康纳男爵的印象中,身居高位的贵族们都是冷酷无情的,为了他们的大业,总得牺牲掉一些东西。 他曾经痛苦,迷茫,绝望,面对命运只能接受,连参与结局的资格都没有。直到现在,他终于有了坐上牌桌的机会——他手头的痛苦牌,也便可以发到别人手中。(1)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的良心。 也正是在那一天,他完成了从走私贩到男爵的蜕变。 至于那个女奴隶,以及她腹中从未出世的孩子,便被永远地埋葬在了记忆深处,成了他前进道路上的垫脚石。 总有人要付出牺牲,对不? 时至今日,他以为那个女奴隶早就死了,悄无声息地死了,甚至当伊文提醒他的时候,他还差点儿没有想到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 不过,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女人的容貌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但是,她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以及那如烈火燃烧般的眼神,依旧给康纳男爵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因为那双眼睛,不论是模样,还是神情,和埃德加·德拉根都实在太相似了! 只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呢? 还有,那个女奴隶,以及她的孩子,不是早该死了吗? 我当时记得很清楚,我分明叫弗洛尔管家把他们带到城堡外,悄悄地处理掉——弗洛尔管家也告诉我,他们死得很彻底,而且绝不会被人发现。 难道,弗洛尔……他……他在我面前撒谎了? 难道他心软了,暗中放水,让那个女奴隶逃跑了? 这听上去……相当不可思议啊! 想到这里,康纳男爵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昨天晚上的情景——弗洛尔管家浑身浴血,在极致的痛苦中死去。 突然之间,他隐隐明白了弗洛尔管家在他面前自杀的原因。 他……他这是心中有愧吧! 当谜团在他面前一点一滴地被揭开的时候,康纳男爵恍然大悟之余,心中又有几丝悲凉的感慨。 虽然说,现在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能够证明他的推测,但这样的猜想,已经触动到他内心深处最私密的地方。 这一瞬间,城府颇深的男爵康纳,再度变回了走私贩康纳。 他明白,就算自己身着华贵的服饰,就算自己住在富丽堂皇的城堡,就算坐在万众瞩目的高座,他骨子里,依旧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他仿佛一个小丑,在舞台上歇斯底里地嘶吼,享受着那短暂的、瞬间就会幻灭的权力,只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卑微。 然后呢? 就这样,报应来了。 他一直把矛头对准那些自以为是的贵族们,可在不经意间,他和自己所憎恶的人,变得越来越相似。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再度拿起一枚坚果,缓缓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无力地咀嚼着。 这一刻,他的心,有些痛。 (1)化用自烟雨江南《亵渎》,意外感觉这句话很贴切。 章五十七 恶魔 伊文注意到,当康纳男爵听到他的话后,神色复杂,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的表情阴晴不定,仿佛在回顾往事。 对此,伊文并不感到意外——突然得知自己有一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还在背地里算计自己,这种事情,不论换作是谁,都难以平静下来。 实话实说,穿越到这个世界上,伊文只想安安静静地赚钱,安安静静地养活自己,如果能够出人头地,那再好不过。 可尽管他在不断回避,他还是被迫卷入了康纳男爵一家过去的恩恩怨怨中。 在这恐怖而令人无奈的气氛下,他感到很心累。 在他看来,不论是康纳男爵还是埃德加,他们都有一套自己所坚持的正义,他们都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他只希望在知道真相后,事件的双方能够在明面上摊牌,用和平的、直截了当的方式解决问题,让生活尽快回到正轨上,而不是在暗地里搞事情,让整个城堡中的人都疑神疑鬼。 想到刚才在维特的房间中听到的那组对话,伊文再度对埃德加和康纳男爵的往事唏嘘不已—— 时间应该是在今天早上,当埃德加按照康纳男爵的吩咐,拿着那把挂着铃铛的钥匙,去维特的房间查看时,他用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你来了?”这是维特的声音。伴着纸张的声响,伊文知道,他一定是在作画。 “你父亲让我来看看你,”埃德加用不掺杂丝毫感情的声音回答道,“很遗憾,昨天晚上,你的妹妹欧也妮小姐在父神的召唤下,去了遥远的天国。” 随后则是短暂的沉默。 过了很久,维特方才缓缓开口道“我早就跟她说过,让她离这里远一点,离那个恶魔远一点,可她没有听我的话。” 维特的声音很落寞,很无力,除了悲哀之外,更多的则是麻木。 埃德加冷冷道“没想到,在你看来,那个人也是恶魔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萨德·康纳,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他为了你母亲,为了你,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啊!” “我?我母亲?” “是啊!”埃德加戏谑地笑了笑,“我母亲,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奴隶,在他最卑微的时候,便陪在他的身边,充当他发泄欲望的物品。 “等他当上领主,要结婚了,他便一脚把我母亲踢开——在他看来,我这个奴隶的私生子,就得乖乖给你这个正牌儿子让路。一个血统卑微的奴隶,怎么比得上贵族家的小姐?” 似乎是从来没有想过埃德加会用这么犀利的态度跟他说话,维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误会了,埃德加,”维特缓缓说道,“康纳男爵做事情,不可能为了我,更不可能为了我母亲,只可能是为了他自己。” “就猜你会这么说,”埃德加呵呵一笑,“那时候,康纳男爵叫弗洛尔管家暗中杀了我母亲。如果不是弗洛尔管家心软,在码头上找了条船,把我们悄悄送走,恐怕你这辈子就没有机会见到我了。 “在那之后,尽管我母亲侥幸捡了一条命,在货船上生下了我,但是她却长期以来心情低落,时常躲着我,以泪洗面。 “她告诉我,她痛恨康纳男爵娶的那个女人,痛恨她的儿子,甚至痛恨我——如果她没有怀上我,或许还有机会待在城堡中。” 听到这里,伊文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埃德加母亲长期以来形成的逆来顺受的奴性,已经深入骨髓了——她对男爵的折磨习以为常,却把憎恶留给了男爵无辜的妻子,以及她的孩子。 “但不管怎样,我母亲在困境中挣扎着把我养大,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才对得起她的恩情。” “所以你就来了这里?” “是啊!”埃德加笑了笑,“我代表父神,给那些人一场公正的审判。他们总得对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所以你杀了欧也妮?”维特的音量骤然提高。 “是啊,”埃德加回答道,“因为她的罪行源于她的父母,并不像他们那样罪孽深重。早一点去见父神,就不必像其他人那样遭受恐惧的折磨。” “不……”维特倒吸了一口气,“埃德加,或许你误会了。男爵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和欧也妮的母亲,也是那个恶魔掌中的受害者。 “你以为,我和男爵之间的冷战,只是无理取闹?你以为,我……我的这些画,只是我脑子里疯狂的臆想? “我也想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一个平平凡凡、安安稳稳的童年,在父母的呵护中,平静地长大。 “可是……这样平淡却美好的日子,距离我却是那么遥远。 “当我刚刚开始记事的时候,我母亲就从来没有在我面前笑过。她总是悄悄地哭泣,然后擦干眼泪,用讲故事的口吻跟我说——你的父亲,就是个恶魔。 “我一直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 “直到某一天夜里,我抬着蜡烛走出房间,在呼啸的冷风中,听到了父亲的低吼,以及母亲的呻吟。 “出于好奇,我悄悄地来到他们的房间门外,吹熄蜡烛,在暗淡的月光下,打算看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冰冷的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狰狞而扭曲。 “寒风吹拂着厚厚的帐幔,让房间中的光线忽明忽暗。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康纳男爵化身为故事中狰狞可怕的恶魔,把我的母亲扑倒在地,撕扯她的血肉,吞噬她的灵魂。她痛苦的呜咽声,更是充分地证明了我的猜想。 “我吓得丢掉了蜡烛,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紧紧地锁上房门,缩进被窝里,用被子遮住脑袋。我想,当那个恶魔吃了我母亲的灵魂后,就会轮到我了,可是,除了我的房间外,我不知道我能逃到什么地方…… “埃德加,后面发生了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在一个恶魔的魔爪下,提心吊胆地长大,每天晚上,我都担心他破门而入,撕裂我的血肉,把我吞入腹中,就像我母亲那样……” 就在这时,埃德加突然打断了维特的故事“小心,别碰桌上的颜料!”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章五十八 遗嘱 因为只听得到声音,看不到当时的场景,伊文并不知道接下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维特死了,埃德加重新回到了康纳男爵的餐厅里。 或许在维特临死的时候,埃德加确确实实良心发现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进行自己的复仇计划。 然而,就在这时,康纳男爵痛苦的咳嗽声突然把伊文的思绪扯回了现实之中。 伊文睁大眼睛,看见康纳男爵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忍受着剧痛的折磨,俯身于面前的书桌上。 一枚坚果从他的指尖滑落在地,在深红色的地摊上滚了老远。 “男爵大人……您这……” 伊文突然心弦紧绷,担忧的心情再度在他的心中萌生。 虽然他已经猜到了凶手的身份,但是亲眼目睹一个人在痛苦中饱受折磨,并不是一件令人感到舒服的事情。 几秒钟后,康纳男爵雪白的衣领突然变得跟地毯一样红,一点一滴地蔓延,仿佛一朵绽放的血花。 与此同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惨淡的微笑,似是遗憾,也仿佛是解脱。 “看来……这真是我的报应啊!”他以虚弱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道,言语之中透露出自嘲的意味尔。 荆棘血! 不可能错! 一日之间,这已经是伊文第三次目睹这种毒药夺取一个人的性命了——之前是欧也妮、弗洛尔管家,现在,终于轮到康纳男爵了。 望着这可怕的一幕,伊文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短短几秒钟内,他以闪电般的速度权衡了这件事情背后的利弊—— 康纳男爵不能死。 先不讨论情感和德行上的因素,就从利益关系而言,新兴崛起的远洋商回有两大靠山,远在天边的王室,和近在眼前的康纳男爵。 虽然说,德文郡的戴兰伯爵放弃“入侵”黑火镇,主要是因为王室的介入,但是远水难救近火,如果远洋商会真的出了什么意外状况,伊文能指望的,唯有“现管”的康纳男爵。 如果康纳男爵就此身殒…… 伊文不敢接着往下想下去。 至少,他不敢保证,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们,还会对他一个十二岁小孩子唯命是从。 “男爵大人,您一定要挺住,”想到这里,他语速极快地说道,“我这就去找埃德加,他那里或许有荆棘血的解药——” 既然兰蒂斯之泪有解药,那么荆棘血,或许也不是无解之毒。 “——不……不必了。” 康纳男爵艰难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的反应令伊文错愕不已,此时此刻,他着实摸不清康纳男爵在想些什么。 难道……他在临死前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或者……他就算身死,也要维持一个贵族应有的尊严,坚决不向自己的敌人以及私生子投降? 康纳男爵的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他的生命仿佛是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烛火,在冰冷的寒风中摇曳着。 他用颤抖的手指向书桌上的一摞纸张。 鲜血从他的袖口流淌而出,沿着他手心的掌纹,流向他的指尖,随后滴答,滴答,徐徐滴落在地面上。 伊文看懂了他的动作。 他从桌角拿来一张纸,摆到了康纳男爵的面前。 这并不是一摞普通的白纸。 在整个黑火镇,它拥有最高的法律效益。 在它的一角,被盖上了康纳男爵的领主印戳,白纸上,鲜红色的孔雀图案非常醒目。 伊文知道,平日里,康纳男爵为了图省事,不想每签一份文件,就把印章从抽屉掏出来一次。于是,他干脆一次性在一摞白纸上盖好章,到时候,只需写上内容,签个字,便大功告成。 随后,按照康纳男爵眼神的指示,伊文拿起了书桌上摆着的一支笔。 他突然意识到康纳男爵要做什么了—— 他要自己代写遗嘱! 伊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他必须得承认,他只考虑过男爵死了,远洋商会将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他还真的没有考虑过,男爵死后,他的爵位,他的财产,他的领地,将由谁来继承。 只听见康纳男爵以微弱的声音口述道 “以下为康纳家族的萨德,黑火镇领主,‘塞浦利亚之星’勋章持有者——把那些该死的头衔都写进去,你知道是哪些——的遗嘱。” 伊文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写完了。 “我以父神的名义宣布,”康纳男爵接着说道,“在我死后,我的领地、我的头衔、我的财产,包括我的仆人、我的侍卫,以及我在海外的产业,一律交由我的鉴赏师伊文·丹恩继承,财产与领地的处置权,归他所有——怎么了?”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伊文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什么?“交由伊文·丹恩继承”?康纳男爵脑子在毒药的作用下糊涂了? “男爵大人,您……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想到吧!”康纳男爵突然露出了孩子气的微笑,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放心,伊文,你没有听错。我的印戳在我抽屉里,几分钟后,它就是你的了。” “但——但是……”男爵这坦坦荡荡的态度,令伊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实在不清楚康纳男爵为什么想要把黑火镇这个定时炸弹扔给自己。 开玩笑,康纳男爵当上黑火镇领主,就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换作伊文,恐怕早被戴兰伯爵和那些虎视眈眈的贵族们一脚踹开了。 “但……您的儿子佩奇,”伊文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说辞,“他才是您合法的继承人。” 维特死了,欧也妮死了,男爵的爵位不得不留给一个吃奶的小孩儿,伊文不禁感到格外苍凉。 “佩奇……呵呵,”康纳男爵无奈地笑了笑,鲜血已经浸湿了他的衣服,让他成了一个血人,“黑火镇领主……这活儿,可不是普通人能干得好的,更别说一个婴儿了……那个凶手……不是还想要他去死吗……” 讲到这里,康纳男爵捂住胸口,痛苦地咳了几声。 但是他依旧强忍着疼痛,从伊文的手中接过了写好的遗嘱,艰难地在遗嘱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伊文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突然显得苍老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分。 他必须得承认,自己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伊文……我的黑火镇……就交给你了,”康纳男爵挣扎着,仿佛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一般说道,“虽然……这对于你来说,并不公平,但只有把它交给你,我才能够放心…… “我用我的上半辈子……赚钱养家,下半辈子……我则耗尽心思,向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宣战……我想向他们证明,就算没有他们引以为傲的尊贵血统……像我们这样的平民,依旧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赢得他人的尊重……乃至于敬畏…… “黑火镇……孔雀纹章……便是我拼尽全力获得的战利品……虽然那些贵族们不服气,瞧不起我……但我还是成功了……不管怎样,我不希望我一生的心血,再度落入贵族们手中…… “伊文……虽然很艰难……但还是拜托你了……替我守住黑火镇……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 “但是……千万……千万……不要成为第二个我……” 章五十九 权衡 话音落罢,康纳男爵疲惫地靠在了椅子靠背上,仿佛睡熟了一般,在他的手中,刚写好的遗嘱仿佛折翼的蝴蝶一般,伴着寒冷的风,徐徐飘落,落在红色的地摊上,白得有些刺眼。 伊文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它捡了起来。 城堡中这突如其来的凶杀案,令康纳男爵一家猝不及防,对于伊文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默默盯着手中的遗嘱,望着康纳男爵歪歪扭扭的签名,伊文心中感慨万分。 所以……现在我就是黑火镇的领主了?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通常情况下,作为一个塞浦利亚王国的国民,尤其是拥有领地的贵族,在立遗嘱的时候,必须具备三个条件,遗嘱才能生效—— 印戳,签名,以及一个牧师的见证。 虽然,因为领主在自己领地上独一无二的权威,有时候就算他们不把牧师请来,他们的遗嘱也能得到众人的认可,但是以黑火镇当今紧张的局势,这么大一个破绽,那些贵族们如果不好好利用起来,恐怕是中了侯氏智减法。 伊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把遗嘱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他知道,康纳男爵之所以选择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是希望他能帮忙看家看院子看坟墓,将与腐朽贵族阶级的斗争进行到底。 尽管看似风光无限,却好比在悬崖上走钢丝,稍不留神,就会身败名裂。 而且,与白手起家的康纳男爵不同,伊文的领地和爵位都是凭空捡来的,这也意味着,伊文未来将会面临的敌人们,绝不仅仅只有那些虎视眈眈的贵族们,或许还有曾经效忠于康纳男爵的下属们。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男爵的小儿子,佩奇,现在八成还活着。 如果埃德加真的在维特的房间里良心发现,那么他应该不会继续对一个无辜的婴儿下手。 这样一来……伊文将因为这张遗嘱,站在男爵一家的对立面。 把经营这么多年的基业凭空交给一个外人,就算男爵本人答应,他的家人、他的下属,也不会轻易点头。 伊文感到有些头痛,他感觉,康纳男爵留给他的,不是一份关于继承权的遗嘱,而是一句“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真是心机啊! 迅速权衡了利害关系后,伊文匆匆离开了康纳男爵的书房,在他看来,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佩奇·康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实话实说,虽然黑火镇领主的头衔无比耀眼,也确确实实让伊文隐隐有些心动,但是他转念一想,就算执掌一城,坐拥万贯家财,也得有命去拿才行。 他可不想连屁股都还没有坐稳,就成为众人矢之的对象。 藏身于幕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许是一个更好的主意。 这份条件不齐的遗嘱虽然不能保证他继承康纳男爵的领地和财产,但是把它拿在手头,跟佩奇、以及他的支持者们做交易的时候,伊文也会更有底气一些。 然而,路才走到一半,伊文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问题。 那就是埃德加的身世。 他是康纳男爵的私生子——虽然按照塞浦利亚王国的法律,私生子没有继承权,但如果康纳男爵的私生子都死光了,他的爵位,他的财产,也将落在埃德加这个私生子头上。 与此同时,绿诗人的那首歌,再度回响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 “还有那襁褓中的婴孩呀, “今后不再会哭着喊妈妈。 “这座热闹非凡的城堡呀, “只剩四个孤独的十字架。 “半个主人潜藏在暗处呀, “恩恩怨怨全都就此停下。 “……” 半个主人……半个主人…… 埃德加写了这首歌的歌词……所谓的半个主人,说的就是他自己啊! 伊文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埃德加设计这一系列暗杀案件,并不简简单单只是为了复仇,甚至还有可能是盯上了黑火镇的继承权。 是啊,只要维特死了,欧也妮死了,佩奇死了,男爵本人也死了,他就是黑火镇独一无二的继承人。 然而现在,康纳男爵写了这样一份遗嘱,便让埃德加在不经意间又多了一个竞争者。 如果事情的真相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伊文的计划绝不会一帆风顺——说不定,此时此刻,他就置身于危险之中。 于是,他二话不说,扭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廊的尽头是他自己的房间,隔壁是埃德加的房间。 埃德加并不在房间里。这让伊文心里情不自禁地萌生了不祥的预感。 但他依旧从容不迫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马上就要摊牌了。 可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心态比想象中更加平静。 父亲的黑色宝剑挂在墙上,静静地,安详地,就算外面的事物变化万千,它也依旧沉静如斯。 “伊文,这是我们家祖上所传的剑,把它带在身边,可以获得好运。” 望着它,父亲的话语再度回放在伊文的脑海之中,令他的心跳渐渐平缓了下来。 尽管这把剑依旧和以前一样,毫无出奇之处,但伊文却奇迹般地从它身上获得了心理安慰。 或许……它承载着父亲对我的关怀吧…… 伊文笑了笑,取下剑,把它背到了背上。 在凛冽的寒风中,黑色的长剑与他瘦弱的身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随后,他走出门,朝着佩奇的房间走去。 直觉告诉他,埃德加·德拉根,八成就在佩奇的房间里。 一夜之间,埃德加狠辣而防不胜防的行事手段,给伊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且,伊文差点忘了,埃德加还是一个天赋异禀的见习骑士。 如果他要对付伊文的话,哪怕不使阴招,就凭借光明正大的、一对一的决斗,伊文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倘若那样的一幕真的发生,伊文就只能抱着父亲的宝剑,向父神祈求好运了。 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回头。 只要对手理智尚存,他相信自己可以说服对方。 章六十 复仇的种子 离开了康纳男爵的房间之后,埃德加·德拉根朝着男爵小儿子佩奇的房间径直走去。 今天早上,当他听了维特临死前所说的那番话后,他那颗冰封已久的心,又兴起了一丝波澜。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复仇计划。 尽管记忆里,母亲的眼泪依旧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内心,但是他对仇人斩尽杀绝的决心,已经没有那么坚定了。 或许……维特说的没错,我们都是受害者,没有必要自相残杀。 如今,罪魁祸首已经死了,这一切也快要结束了。 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隐忍,这些年来的筹谋,埃德加只觉得恍如一梦。 小时候,埃德加总清楚地感受到,母亲并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卑微的出身,观念的灌输,令他的母亲形成了简单直接却又畸形的思维方式—— 我的儿子差点害死了我。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可能还好生生地待在男爵的庄园里。 埃德加也知道,母亲之所以能够死里逃生,并不是因为弗洛尔管家心软,而是因为“奇迹”——一场货真价实、确确实实发生过的奇迹。 母亲告诉埃德加,当时,弗洛尔管家为了遮人耳目,把她带到了幽深茂密的树林里。他点燃了一簇明亮的篝火,向父神祈祷了一番后,把一瓶毒药递到了她的手中。 “这是男爵大人的命令,”弗洛尔管家告诉她,“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时候,母亲久久沉默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明亮的篝火倒映在她黑色的眸子里,唤醒了她心中激烈波动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男爵的话意味着什么。 死亡。 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将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复存在。 没有人会记住他们。 他们的存在,是男爵身上永远的污点。 她畏怯死亡,可她无力逃脱。 恐惧,愤怒,不甘,化作了无形的燃料,令她眸子中幻化的火焰愈燃愈烈。 就在这一刻,在她的血脉中,一种早已被忘却的烙印悄然苏醒了。 于是,在弗洛尔管家目瞪口呆的目光注视之下,埃德加的母亲径直踏入了熊熊烈火之中,很快,火光掩盖了她的身躯,也刺得弗洛尔管家睁不开眼睛。 究竟是谁给她的勇气,令一个卑贱的弱女子,敢于直面烈火与死亡? 他怔怔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几分钟后,柴火烧尽了,火焰也熄灭了。 弗洛尔管家以为,那个女人早就葬身烈火,化身灰烬。 可她却安然无恙。 她就静静地站在烈火之中,以漠然的眼光正视着不远处的弗洛尔管家,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弗洛尔管家无法理喻的傲然—— 就像是远古时期的巨龙俯瞰蝼蚁一样。 或许这是父神的意志。弗洛尔管家当时这样安慰自己。父神不希望她死。她受到了父神的眷顾。 于是,惊愕与恐惧之余,他放她离开了。 然后,他在男爵面前隐瞒了这个秘密。 他不想承认自己的背叛,更不想承认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弱女子心生恐惧。 男爵一向信任自己忠实的管家。 所以,在那之后,所有人都忘记了埃德加和他的母亲。母子二人,就在无人所知的地方,悄悄地苟且偷生。 毫无疑问,幼小的埃德加也传承了母亲的天赋。 他从不惧怕火焰。 相反,他向往着那令人迷醉的炽热,向往着那耀眼而灿烂的光芒, 就好像扑火的飞蛾一样。 某一次,埃德加四五岁的时候,他们藏身的那艘货船着火了。 整艘船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所烧伤,唯有埃德加和他的母亲安然无恙——就连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完好无损。 但他们却谨守着自己的秘密,不敢告诉任何人。 被教会当作魔法师,列入通缉名单,下场或许比地狱还可怕。 就这样,埃德加在社会的夹缝中艰难地长大,母亲的抱怨,旁人的冷眼,清贫的生活,造就了他冷漠却执著的性格。 母亲说,他脸颊的轮廓长得很像他父亲。 或许正因如此,当母亲开始酗酒之后,总会在不经意间把他当成发泄桶,把怒火全部撒在他的身上。 日久天长,无情的世界,以及母亲口中滔滔不绝的怨言,在埃德加的心里播下了复仇的种子。 康纳男爵一家,就此被写进了他的复仇名单里,夜夜念叨着,刻入了他的骨髓。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母亲怀着无尽的怨愤,在痛苦中死了。 埃德加用一个廉价的棺材安葬了母亲,离开了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临走时,他给自己起了“德拉根”(dran)这个姓氏,在埃斯洛斯大陆的语言里,是“巨龙”的含义。 埃德加承认,古老帝国的历史令他无比着迷。 奥古斯都一世依靠巨龙,让一切敌人灰飞烟灭,建立起埃斯洛斯帝国的故事,让年幼的他深深向往。 甚至有些时候,他会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巨龙,飞翔在天空之中,用那噩梦般的火焰,把康纳男爵的城堡、母亲痛苦的根源,彻彻底底地化为灰烬。 是啊,如果他真的是一条巨龙,那么一切恩恩怨怨都可以付之一炬,仇恨也好,屈辱也好,一瞬间,全没了。 干脆利落,无比痛快。 可惜他做不到。 梦,也只是梦而已。 埃德加只是个普通人,只能用普通人的方式复仇, 但他却希望,自己能够给仇人们带来的,是与巨龙同等的恐惧。 他想亲手杀人,就像是一位急于表现自我的艺术家一样。 他的杀人方式必须与众不同,必须具有仪式感与艺术感,让人感到震撼,感到毛骨悚然。 他想做出极具戏剧性的事情,把异想天开变成现实。(1) 因此,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假装成一个流浪街边的孤儿,来到了康纳男爵的城堡之外,因为他超乎寻常的骑士天赋,康纳男爵毫不犹豫收留了他。 埃德加明白,身为一个没有安全感的新贵,自己这位便宜父亲肯定希望培养出一批属于自己的班底——没有背景、无依无靠的自己,肯定是极佳的苗子。 就这样,埃德加便留在了康纳男爵的城堡,一边扮演一个忠实的侍卫,以取得男爵的信任,一边暗中策划着自己的复仇计划。 他一直默默等待着,寻找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直到去年诸圣节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 (1)化用自阿加莎·克里斯蒂《无人生还》。 章六十一 埃德加的计划(上) 小孩子扮演成各式各样的鬼怪,闯入各家各户要糖果,本是诸圣节的传统。 在埃德加看来,那些小孩子脸上化的妆,不论是血族还是其他什么生物,有些时候甚至足以以假乱真。 当然,这个“以假乱真”,有时也意味着另外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真正的血族可能会混在孩子的队伍中,悄悄地以灯下黑的方式,溜进黑火镇,堂而皇之地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尽管前些年,在教会与塞浦利亚王国的强力打压之下,血族几乎已经在人类的城市中销声匿迹了。 但是,黑火镇这地方地理位置特殊——在它西北方不远处,就是血族居住的大本营,幽暗森林。 虽然按照血族明面上的承诺,未来十年内,他们将退守幽暗森林,不再出没于人类社会, 但是,这只是明面上。 鬼知道他们暗地里会搞什么小动作? 埃德加能勾搭上血族,也纯属意外。 那时候,他刚刚离开和母亲从小居住的地方,踏上了复仇的道路。 可他运气并不好,走到半路,便遇上了一个饥渴的血族。 他年纪还小,尚未挖掘出骑士天赋,遇到拥有天赋能力的血族,完全称得上手无缚鸡之力。 就这样,出师不利地,他成了那个叫做理查德的血族的盘中美餐。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带着未了的心愿和仇恨,就此告别这个世界了。 但奇迹却再一次发生了。 当那个叫理查德的血族把獠牙刺入他的体内时,埃德加感觉自己体内的血脉在沸腾,在燃烧,就像很多年前,母亲义无反顾踏入火焰中那样。 他听到了理查德痛苦的哀嚎,看到这个不可一世的血族捂着自己的嘴,难受地嘶吼着,仿佛遭受了烈火的灼烧。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理查德以一脸惊愕的表情望着他,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也不知道。”埃德加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说的是实话。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母亲总能在危险中死里逃生。于是,他把这样的奇迹,当作是父神对自己的庇佑。 这是正义的审判。他告诉自己。父神也支持我的复仇计划。 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与血族建立了相互利用的关系—— 既然对方杀不死他,他也杀不死对方,那么互利共赢,或许便是最好的结局。 在那之后,埃德加便沿着复仇之路继续前行,来到了康纳男爵的城堡,他与理查德的联系,也随之中断。 直到诸圣节那天,他与血族之间的关系,才终于派得上用场。 按照他的复仇计划,毒药是最关键的东西,而来自血族的剧毒,毫无疑问是上上之选。 然而,他与血族的联系,是建立在等价交换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如果他想要换取血族的剧毒,他必须拿出相应的价码。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男爵的收藏品——血族匕首“绯红赞歌”上。 那是血族打造的至宝,它所具备的掠夺天赋的能力,对于血族来说意义非凡。 一个计划在埃德加脑海中渐渐成形趁着诸圣节,把它偷出去,向血族换取我复仇所需要的毒药。只要我不留下任何证据,以男爵对我的信任,他绝不会怀疑我的。 于是他当机立断,确确实实这么做了。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康纳男爵花费高价买来的“绯红赞歌”,竟然仅仅只是一件高仿的赝品! 当他小心翼翼地偷出匕首,递到潜入黑火镇的血族面前时,对方狠狠滴把匕首砸在地上,同时厉声说道“没想到,你居然敢用假货来忽悠我!” 就这样,埃德加与血族的交易泡汤了。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悄悄地回到城堡之中,把它放回原处。 还好,埃德加心想,尽管男爵和他的侍卫们急得焦头烂额,谁都没有发现是我干的。 不过,那个叫伊文·丹恩的男孩,却让他万分警惕。 当伊文·丹恩盯着那个装“绯红赞歌”的木匣子时,他总感觉对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但最终,伊文·丹恩什么也没有说,埃德加也就随之松了一口气。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希望自己的复仇计划把无辜的人牵连进去。 他认为,他是在代表父神,行使公正的审判。如果仅仅是为了隐瞒秘密,而杀害名单之外的人,他会感到良心不安。 在那之后,计划a失败,他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b。 于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悄悄地找上了弗洛尔管家,告诉他那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弗洛尔先生,您还记得十八年前,烈火中那个女奴隶吗?” 弗洛尔管家瞬间脸色铁青,一双眼睛眯成了狭窄的缝隙。 管家的反应并不出乎埃德加的预料,于是埃德加笑了笑,接着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十几年前肯定告诉男爵大人,女奴隶和她的儿子都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泄露这个秘密。 “可是,我偏偏知道,你向男爵隐瞒了真相——那个女奴隶被你放走了,虽然她不久前病死了,但她的儿子还活得好好的。” 弗洛尔管家沉默了很久。 直到屋子里的蜡烛快要熄灭的时候,他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埃德加一眼,以疲惫的语气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与我合作,我会告诉你真相,”埃德加淡淡地说道,“否则,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康纳男爵。 “众所周知,对于背叛者,男爵大人绝不会轻易饶恕。” 或许是因为害怕秘密被男爵发现,或许是因为埃德加的要求并不过分,弗洛尔管家权衡轻重,答应了埃德加的合作要求。 拥有了一个帮手之后,埃德加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更有信心了。 他率先盯上的仇人,不是男爵一家,而是男爵当年的狐朋狗友,那两个该死的商人——波尔森和琼斯。 毕竟,母亲的苦难生涯,是从他们把母亲当成礼物,打包送给康纳男爵开始的。 章六十一 埃德加的计划(中) 人流量越大的地方,往往是消息最流通的地方。 埃德加去了黑火镇的码头几趟,很轻松地便打听到,自从奴隶贸易被塞浦利亚王国禁止之后,波尔森就开始暗中贩卖毒药,利用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暗中谋取暴利。 他暗暗心想让仇人死于他们自己贩卖的毒药,似乎是个很不错的结局。 但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并没有自己去寻找波尔森,反而吩咐弗洛尔管家代他行事。这样一来,就算是管家的行踪被人察觉,事情也会被误导去另一个方向。 不得不说,兰蒂斯毒药的功效,令埃德加深深为之叹服。杀人于无形的“兰蒂斯的眼泪”,令人受尽折磨的“荆棘血”,以及色彩如梦如幻的“天青色的影”,都将令他在这一整个计划中如虎添翼。 就这样,把毒药都搞到手的埃德加,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他的第一个下手对象,便是波尔森本人。 看在波尔森卖给自己毒药的份上,他打算让对方死得干脆一些,避免遭受恐惧的折磨。 杀死波尔森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毒药贩子恐怕直到咽气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死于自己亲手卖出的毒药。 接下来就轮到琼斯了。 琼斯因为不久前的债务危机,一直待在兰蒂斯,直到一个月之前,方才抵达黑火镇。也是在那个时候,埃德加才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据他所知,琼斯在宴请客人的时候,总会拿出珍藏已久的兰蒂斯朗姆酒——他认为,用最好的东西款待客人,才是对客人的尊重。 与此同时,他自己却会选择以茶代酒,因为他要时时告诫自己,保持清醒,保持警惕,把节俭的习惯进行到底。 正因为这样,埃德加才悄无声息地,把毒药下在了他的茶水里。 杀死仇人,又不牵连无辜,这使得埃德加沉浸在算无遗策的快感之中。 然而,“算无遗策”,毫无疑问也是人生几大错觉之一。 他万万没有想到,伊文·丹恩这家伙,竟然也选择了以茶代酒! 难道这个小家伙,就一点儿都不想尝尝名满天下的兰蒂斯美酒? 那天下午,他看见伊文·丹恩捂着肚子回到男爵的府邸,脸色苍白,神情痛苦,一看就是中了兰蒂斯之泪的毒。 这措手不及的一幕,令埃德加犹豫不决。 没错,兰蒂斯之泪的解药也在他手里。 他不安的良心,令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将解药递给对方,把这个无辜的人从苦海中解脱出来。 但这样一来,或许会使他暴露在对方面前,破坏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最终,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把弗洛尔管家找来,让他在尽可能隐瞒自己的同时,把解药递给伊文·丹恩。 不管怎样,我要永远站在正义的立场,站在父神的光辉之下。埃德加默默地心想。不然,我和那些不择手段的仇人们,又有什么区别? 对于自己的仇人们,埃德加不惜用最恐怖、最具有震撼感的方式报复他们;然而对于其他人,埃德加坚持认为,自己还是有做人的底线的。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伊文就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一天之内,就把珍贵无比的兰蒂斯之泪和它的解药都尝了尝,恐怕除了伊文也没有谁了。 随后,不出所料,琼斯死了,埃德加的仇人又解决了一个。 不过,康纳男爵并没有对自己的两个老朋友的死因产生疑问。兰蒂斯之泪特殊的毒性,足以掩盖一切作案的痕迹。 收拾了那两个该死的走私贩,接下来,就轮到男爵一家了。 碰巧,男爵的女儿欧也妮小姐带回来了一个奇葩的游吟诗人。小时候,埃德加曾经听过一首儿歌,叫做《十个小士兵》,童谣里的小士兵越来越少,仿佛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在劫难逃的宿命。 埃德加很希望在仇人心中造成类似的恐惧。 于是,他也动手写了首童谣,作为欧也妮和夏尔婚礼助兴的乐曲,交给了绿诗人。 同样,他的举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众所周知,绿诗人找了城堡中所有人索要歌词。时至今日,恐怕绿诗人自己都摸不清自己手中的歌词究竟是谁写的了。 在那首恐怖的童谣上,埃德加着实花了很多心思。 一方面,他要讲究格律,讲究押韵,在短短几句话里,暗示康南男爵一家的命运; 另一方面,他要避免把童谣写的太直白,太可怕,以免众人看一眼,就能直接明白他的用意。 于是,婚礼的那一天,绿诗人就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弹奏着七弦琴,唱出了这首词藻并不优美的童谣。 众人都沉浸在美食与美酒之中,并没有在意歌词中不对劲的地方。 除了伊文·丹恩。 那个男孩要比在场所有人更加敏感,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歌词中间有一句明显的错误——“红色的婚纱”。 但当绿诗人解释,这是作词人的笔误之后,伊文也没有再怀疑了。 在座的人,都没有迫害妄想症。 谁都不会在听了首童谣之后,就怀疑自己置身于恐怖故事里。 直到恐怖故事真正发生。 没错,那天傍晚,埃德加离开座位之后,便前往了欧也妮的房间。那时候,欧也妮正在屋子里化妆,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埃德加对她说,你父亲在楼下等你,他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欧也妮一点儿也没有怀疑埃德加所说的话。 确实,埃德加在康纳男爵的城堡中待了这么多年,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早就以自己忠诚的表现,取得了男爵一家的信任。 不然的话,他的计划绝对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随后,埃德加就成功地把欧也妮骗到了地下室里, 与此同时,他顺手带上了弗洛尔管家的衣服。 因为忙碌了一整天,累得满身大汗,弗洛尔管家顺手把自己的外套挂在自己的房门外, 埃德加便抓住这个机会,把弗洛尔管家的外套用作嫁祸于人的关键证据。 章六十一 埃德加的计划(下) 黄昏时的地下室幽暗阴森,欧也妮脸上不解的神情,也随之被掩盖在了阴影之中。 埃德加依旧记得,当她吞下毒药时,脸上惊惧而痛苦的神色。 那一刻,他曾经自以为被冰封的内心,也情不自禁微微波动。 他清晰地感受到,一个纯真的、无辜的少女,本来还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之中,有无限美好的生活等待着她。 可是,因为自己,这一条年轻的生命便就此终结了。 当然,尽管内心为之触动,但这并不妨碍埃德加继续执行自己的计划。 他很快冷静了下来。 母亲的怨恨,针对的不仅仅是康纳男爵,还有所有与他血脉相通的人。 就这样,欧也妮穿着血色的纱裙,永远地沉睡在了城堡的地下室里。她的婚礼与葬礼,恐怕相隔不了几天。 随后,埃德加在地下室之外点了一把火,试图掩盖自己的作案痕迹。当然,弗洛尔管家的外套也被扔进了烈火之中,付之一炬。 埃德加必须得承认,伊文·丹恩的推理能力令他深感震惊。不过这一回,就连伊文也被他误导朝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他记得伊文说“弗洛尔管家住在一楼。在烈火烧起来的瞬间,只有他拥有足够的时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换一身衣服,再冲出来贼喊抓贼。” 在条件不齐全的情况下,伊文能做出这样的推断,埃德加已经很佩服了。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埃德加火焰免疫的天赋能力,简直是这种场合下的作弊器——这意味着,他完完全全可以在大火烧起来后,再安然无恙地离开作案现场。 伊文的推断过程考虑了所有的条件,唯独忽略了超自然的能力。 是啊,正常情况下,谁想得到这些?那些呼风唤雨的魔法师,早就死在了教会的追捕之下了。 好吧,埃德加明白,其实在婚礼前不久,他的能力差点儿就暴露了。 那一天,城堡中的猪圈着火了,身为康纳男爵“忠实的”侍卫,埃德加自然得积极参与救火行动。 当时,火烧得很旺,其他参与救火的侍卫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灼伤的痕迹,唯独埃德加毫发无伤。 他感到很紧张,担心自己的能力被人发现,从而被当作魔法师,送到教会——但他显然多虑了。 如此情形下,正常人谁想得到他有超自然的能力? 至于维特的话,他对绘画的喜好给埃德加了很好的机会。 埃德加相信,只要是个艺术家,肯定会对“天青色的雨”那种漂亮的颜色很感兴趣。 婚礼当天,当他们从教堂回来后,埃德加便把维特送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趁着那个时候,埃德加把“天青色的雨”藏到了维特的调色盘里,与此同时,则悄悄地偷走了维特的房门钥匙。 维特肯定发现不了他的钥匙不见了。埃德加当时心想。要知道,维特这家伙,经常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 第二天清晨,当康纳男爵提到维特的时候,埃德加主动请缨,前去检查维特的状况。 当他打开维特的房间门之后,他惊讶地发现,维特并没有死。 他依旧坐在书桌旁,默默地酝酿自己的作品。 对于埃德加的到来,维特并没有感到意外。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和维特摊牌了。 既然维特把他当成朋友,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对方知道,他下杀手的真正原因。 然而,维特对他说的那番话,却远远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让他坚若磐石的决心,也在不经意间为之动摇。 没错,维特·康纳身上也流着康纳男爵的血,可他和自己一样,也是那个恶魔爪子下的受害者。 埃德加默默听着维特讲述自己的故事,一边思考着,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把那个装着毒药的调色盘拿远一点儿,从而避免维特碰到它。 一场周密策划的复仇行动,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受害者之间的自相残杀,这让埃德加感到非常良心不安。 他开始质疑自己的计划,质疑自己的决心,甚至开始重新思考,母亲当年在他耳边唠叨不绝的怨言。 然而,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决定放过这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同龄人时,命运再度跟他开了个玩笑。 维特的手在不经意间碰到了“天青色的雨”。 那一瞬间,埃德加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眼睁睁地看着维特的说话声越来越微弱,然后,仿佛陷入沉睡一般,维特“砰”地倒在了书桌上,再也没有有醒来。 维特的房间昏暗如故,但是它的主人却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 埃德加感到有些茫然若失。 在此之前,他与维特的一切接触,都是怀着利用对方的目的。尽管维特待他推心置腹,埃德加的心中依旧有一层隔膜。 直到今日,埃德加终于深切地感受到,维特这家伙,终究还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真正走进了他的心里,令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果世界上所有人的心思都和维特一样纯净,那该多好? 也正因如此,埃德加再一次坚定了报复康纳男爵的决心。 不仅仅是为了母亲和自己,也为了更多像维特这样,曾经受过他伤害的人们。 当然,经历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的事情,康纳男爵自然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怀有万分的警惕,一切入口的食物,肯定要先找个试食官来先检查一下,才肯下咽。 但埃德加仍有对策。 他把“荆棘血”藏在身上,当男爵的金币落在地上时,他便把“荆棘血”的粉末涂到了金币上。 随后,康纳男爵的手接触到金币,“荆棘血”的粉末,也随之到了康纳男爵的指尖。 此时此刻,如果康纳男爵什么都不做,他将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个生死关头。 但问题在于,康纳男爵偏偏找女仆汉娜要来了一盘坚果! 不出所料,毒药从康纳男爵的指尖,到了他捏在手中的坚果上,最后被他吞入腹中,夺走了他的性命。 冥河的渡船,已在悄悄等候他。 章六十二 汉娜的抉择 从维特的房间出来之后,埃德加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对于“无辜”这个词的定义。 或许,母亲的怨言是针对康纳男爵和他的所有子女的,但是,其实像维特,像欧也妮,并不应该承受他们父亲犯下的罪行。 更别说像佩奇这样,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小婴儿。 早一些的时候,埃德加把“荆棘血”溶解在水中,倒入佩奇的水杯里。 只要佩奇喝了它,就会和他的哥哥姐姐们一样,在鲜血与痛苦之中,离开这个苦命的世界。 但现在,尽管埃德加不想承认,但他确确实实想反悔了。 既然连康纳男爵的长子维特,都是他父亲罪行下的受害者,那么还没有开始记事的佩奇,更是与当年的恩恩怨怨没有半点儿关系。 所以,他现在前往佩奇的房间,是想要趁着佩奇喝下那杯水之前,把它偷偷地拿出来,倒掉,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衷心希望,佩奇还没有来得及把那杯水喝下去,这样一来,他还有反悔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佩奇房间的门口,看着女仆汉娜拿起水杯,打算给口渴的、哭哭啼啼的小婴儿喝水。 “住手!”当白瓷水杯即将贴近婴儿的嘴唇时,埃德加忽然大声地喊道。 听到他的话,汉娜的动作猛然停滞,随后,她把水杯放在婴儿床旁边的柜子上,转头望向一脸焦虑的埃德加。 还好,还来得及。看到这一幕,埃德加终于松了口气。如果他稍微来晚了一步,可能他会被心中的负罪感折磨一辈子的。 “为什么?”女仆汉娜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婴儿口渴的啼哭声显得格外刺耳。 埃德加犹豫了片刻。他在思考自己应该找一个怎样的借口,来回答这个问题。 是直接告诉汉娜,这杯水中有毒,还是巧妙地利用谎言,来掩饰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几秒钟后,埃德加的心中便有了决断。 “水里有毒,”他平静地说道,“一旦入口,就会使人暴毙。” 这话放在平时,或许很荒唐,但是,放在从昨晚到今天这段恐怖事件不断发生的时间里,汉娜并不怀疑埃德加所说的话。 她弯下腰,哄了哄哭个不停的小婴儿,随后,她抬起水杯,打算去房间外把它清洗干净。 “对了,汉娜,”在汉娜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埃德加忽然开口说道,“我们一定要保障佩奇的安全。维特死了,欧也妮死了,就连尊敬的男爵大人也死了。现在,我们得称可爱的佩奇为男爵大人了。” 汉娜骤然愣在了原地。她的表情变幻不定,恍惚的眼神中浮现出种种复杂的情绪。 “埃德加,你是说,男爵大人也在父神的召唤下,魂归天国了?” 听到她的话,埃德加松了口气。还好,她没有怀疑我。 “没错,”埃德加淡淡回答道,“很遗憾,但我们还是不得不直面这个惨痛的现实。” 然而,汉娜的反应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只见她端着白瓷杯子,无力地坐到了身旁的椅子上,她的眼神失去了焦点,显然对于这个消息猝不及防。 埃德加静静站着,并没有去打扰她。 对于汉娜和康纳男爵的关系,埃德加之前有所耳闻,只是尚未证实罢了。如今,望着汉娜失魂落魄的状态,他再一次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他不禁想起,在离开康纳男爵之后,自己母亲所度过的那段浑浑噩噩的时光。 在他看来,自己的母亲就像是无根浮萍,尽管口中充满了对康纳男爵的怨言,但当真正离开那个折磨她、奴役她的男人之后,她却丧失了生活的重心,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和我母亲一样,汉娜的心里也怀着这样的念头? 埃德加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得好好地劝一下汉娜了。童年时,情绪阴晴不定的母亲,着实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但汉娜此时的反应却远远超出了埃德加的预料。 只见她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爆发出了近乎癫狂的笑声,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充分的释放,又仿佛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突然倒塌。 与此同时,伴着汉娜的笑声,婴儿佩奇的哭声听上去也显得格外尖锐。 “冷静,汉娜,”埃德加轻声劝说道,“男爵大人在天堂看着我们,他肯定不希望我们太过悲伤。瞧瞧看,佩奇都哭成这样了,快给他倒一杯水吧!” 听到埃德加的话,汉娜倒是稍微冷静了一些。然而,她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埃德加感到措手不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不假思索地拿起了身旁的白瓷杯子,把掺杂了毒药的水,喂到了婴儿的口中。 埃德加眉头紧皱,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猛然拉住了她的手臂。杯子中的液体猛然震荡了几下,洒在了婴儿的被子上。 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佩奇伸出舌头,舔了舔落在嘴唇上的那一滴液体,那享受的模样,就好似在吮吸母乳一般。 随后,在“荆棘血”的作用下,他那雪白的被子被鲜血一点一滴地浸湿,渐渐地浮现出了一朵嫣红的血花。 埃德加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他抬起头,认真地望向汉娜“为什么?” 在他看来,自佩奇出生到现在,汉娜这个乳母,都快变得跟他的亲娘一样了。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汉娜动手杀死这个和自己关系亲近的婴儿。 “为什么?”汉娜表情僵硬地笑着,“你问我为什么?呵,康纳男爵当年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就不能杀害他的孩子?” “你的孩子?” “是啊,我的孩子,”汉娜戏谑地笑着说道,“想当年,当我怀上他的孩子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感到开心,感到愉悦,因为他即将成为一个新生儿的父亲,那个新生儿身上流着他的血脉—— “可他呢?他嫌弃我卑微的出身,担心这个所谓的私生子会败坏他的名声。于是,他在暗中,悄悄地给我下了堕胎药。 “在那之后,我的孩子没了,而且,我甚至永远地失去了十月怀胎的机会。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最为宝贵的东西。可是,康纳男爵,那个衣冠禽兽的恶魔,却把这一切统统剥夺了! “剥夺了!” 章六十三 误会 埃德加安静地听着汉娜的话,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他感觉,此时的汉娜就好比一座喷薄的火山——平日里,她逆来顺受,在康纳男爵跋扈的态度下委曲求全,一切反抗的情绪都被压抑在心里,纵然她想要宣泄,也习惯性地吞入腹中。 康纳男爵让她给自己的儿子当奶妈,她答应了;康纳男爵让她吃堕胎药,她也答应了;就算是刚才,康纳男爵叫她尝尝,坚果中有没有毒,她也没有拒绝。 但她毕竟是个人,也拥有自己的尊严,尽管她的力量过于弱小,面对压在头顶的顽石,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抗,可是,待到顽石突然消失的刹那,她反抗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了。 在长期以来的克制与讶异下,她的情绪已变得病态,变得畸形,变得扭曲,她曾经的单纯,曾经的怜悯,已经随着那个死在堕胎药里的胎儿,一去不复返了。 也正因为这样,她把她的满腔怒火,宣泄在了更弱小的人——尚未开始记事的婴儿佩奇身上。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用你孩子的命,换我孩子的命,这句话原本听上去很有道理,然而,当它真正发生在现实里的时候,对于无知的佩奇来说,又是何等的不公平? 想到这里,埃德加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虽然想要指责汉娜自私的举动,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犯了相同的错误? 不知不觉间,回想起自己从策划复仇行动开始,一直到今天所历经的漫长而短暂的岁月,埃德加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抹自嘲的微笑。 当初,因为贵族阶层将平民视为草芥,波尔森和凯瑟琳兄妹两人重利轻义,像萨德·康纳这样只想赚钱发家的单纯青年,硬生生地被逼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枭雄。 康纳男爵为了在贵族们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与尊严,接受了贵族们的游戏规则,跳进了权力的染缸里。他以为自己可以守住内心的一片净土,不被外界的淤泥所玷污,但他失败了。 此时此刻,纵然他绞尽脑汁,跻身于贵族之列,荣耀加身,地位超然,可现在的他,还是当年的他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在此之后,康纳男爵虽然口中声称,要在贵族们面前证实平民阶层的能耐,要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造福自己当年的亲友和同伴—— 可实际上呢?不论是衣着还是作风,不论是外表还是意识,他都在有意或是无意地模仿那些他口口声声要申讨的贵族们,仆人们,侍卫们,还有奴隶们,或许在他眼里,连草芥都不如。 新一轮的压迫带来了新一轮的反抗。 或许是因为身体中流淌着来自父亲的血液,亲眼目睹母亲悲剧的维特选择了逃避现实,他把怨恨与反抗融入艺术之中,创作出正反两面截然不同的画作。 深沉的夜色,恐怖的气氛,受害的女子,凶残的恶魔,皆以隐喻的方式,陈述着惨痛的现实。 纵然,他不满于父亲的行为,不满于这个虚伪的时代,可是,他却不得不依赖于父亲,依赖于这个外表金光闪闪、内部残缺腐朽的家族。 他的漠然,他的逃避,他的退让,令埃德加心生误会,以为无所事事的他和他的父亲是同类人。 埃德加的母亲,或许还要加上汉娜,则是大时代浪潮中的另一类人。或许,在平民与奴隶阶层中,还有无数个像她们这样的人。 面对压迫,面对不公的待遇,她心怀不满,却又习以为常,负面情绪被压抑在心底,却又于不经意间倾泻出来,耳濡目染之下,代代相传。 至于埃德加自己,则是听了母亲的怨言之后,走上了复仇的不归路。 在他看来,令母亲陷入忧郁、成日以泪洗面的,都是敌人,都是恶魔,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都是衣冠禽兽。 他知道,塞浦利亚王国的法令,一向是包庇贵族们的,如果他不做些什么,那些为非作歹之人永远都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于是,他精心策划了自己的复仇行动,渴望代表父神,惩罚有罪之人。他认为,自己是正义的,是光明的,将代表弱势的一方,反抗强权的压迫。 从离开母亲到现在,他几乎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到了复仇之中。惩戒恶人,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可如今,当他的认知在复仇的过程中一次次被颠覆,当他看到仇人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当他看到一条条生命伴着恐惧消逝于鲜血之中,他开始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初衷产生了怀疑。 他感觉,这个世界并非如他所想那样,非黑即白,而是彩色的。 每一个人都坚持着属于自己的原则和底线,通过自己的方式与人相处,相互交错之间,便构成了一个个美丽而惨痛的误会,一个个最终酿造悲剧的误会。 最初,埃德加以为,一切错误的根源,在康纳男爵的身上。 但时至今日,他深深感受到,包括自己在内,在整个事件之中,都是难以逃避责任的。 错的,绝不是某一个单独的人; 错的,是这个可悲的时代啊! 正当埃德加驻足原地、心神震荡之际,身边的汉娜突然拿起还剩半杯水的白瓷水杯,将其一饮而尽。 她的动作格外利索,埃德加根本来不及阻止。 只见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惨淡的笑容,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之中,尽管埃德加知道,喝了“荆棘血”,都会遭受难以忍耐的痛苦,但汉娜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或许,相比她这辈子的遭遇,这点痛苦其实算不了什么吧! 埃德加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汉娜仿佛藤蔓一样,寄生在康纳男爵这棵大树上,尽管康纳男爵是她一生悲剧的源头,但康纳男爵死后,她也找不到了活着的意义。 亲手杀了佩奇,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亲手斩断自己的精神支柱呢? 就在这时,房间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男孩伊文·丹恩——在他灰色的眼睛中,倒映出了一幅地狱般的画面 女人和婴儿倒在血泊中,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埃德加宛若魔王般伫立一旁,似乎对于眼前的场景无动于衷。 声明 非常抱歉,因为自身的原因,这本书写不下去了。 其实本书的故事,是一个我从中学起一直想写的故事,我最早的初衷,可能是想写一篇奇幻官场文吧,主角为了理想与大义,迫不得已走进黑暗的权力斗争,用黑暗的手段实现光明的目的的故事。 但是,因为上一本书血扑的缘故,单纯而美好的理想遭到了现实的暴击,在完善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加入了很多商业化的元素,比如逗比吐槽,比如金手指,比如商业营销学的那些东西。 同时,也因为写得比较仓促,没有什么存稿,写作状态一直波动起伏,再加上前段时间感冒很严重,很多东西都没有写到预期的效果。 或许是因为写书的时候很想讨好更多的读者,也有心理状态的因素,经常坐在电脑面前久久写不出字。写《天国权杖》的时候平均每小时2000字,现在每2000字需要花三到五个小时。 就像乔治·马丁所说的一样我现在写文感觉像便秘。 肃冬还是学生,现在临近期末,学习越来越紧张,再加上实习、交换、比赛等很多繁杂的事情,真的不可能每天再花这么多时间来码字。 当然,尽管这本书太监了,但如果今后有机会,肃冬或许还会尝试类似的故事。 第一卷其实只是开始。我本来很希望通过这个惊悚悬疑的故事,用以小见大的方法,勾勒出时代背景。 《帝国后裔》的故事应该发生在大航海时期,康纳男爵代表着那时候的第一批资产阶级,通过掠夺式的贸易成功发家,但他们的眼光依旧受到时代的局限。他们胆大、疯狂、嗜好财富,骨子里却渴望成为众人之上的贵族阶级。他们的艰苦奋斗并不是想要改善阶层或者贫民的生活,反而仅仅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奢侈享受。 那个时代的贵族无需多讲,兰德尔父子均是代表人物,但因为故事没有展开,以及个人笔力的原因,刻画的并不是很鲜明。 至于平民,要么像埃德加的母亲或是汉娜,虽然饱受折磨,却忍气吞声,对压迫习以为常;或者像埃德加这样,在片面的了解和他人的煽动之下,通过暴力解决问题。 尽管新航路的开辟带来了新时代的曙光,但是中世纪的阴影依旧笼罩在他们头顶。资本的涌动改变的只是少部分人,大部分的普罗大众仍然愚昧无知,逆来顺受,缺乏理性,容易被煽动。 而主角伊文,一个拥有超越时代见识的穿越者,恰巧降临在了这个时代。他将成为这个时代的救世主,推动历史的进程。然而,他的身世,古老埃斯洛斯帝国最后一位继承人,注定会与他的愿望相互矛盾。 当然,伊文在穿越之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最大的梦想也不过就是出人头地罢了。 一个穿越者,刚刚抵达人生地不熟的异世界,又不是我国的某个朝代,怎可能会想当救世主?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所以,本书第一卷,就是希望通过一场由伊文亲眼见证的恐怖悲剧,把美好在他眼前残忍地撕裂,从而在他心中播下改变世界的种子。而故事真正的格局,从第二卷才会展开。 但是,写到现在,肃冬感觉自己hold不住了。 商业那部分想要写出爽感,结果失败了; 悬疑故事想要写出《无人生还》或者《白夜行》一样细思极恐的感觉,也失败了; 尝试插了一些段子,但现在读起来,也并不好笑; 因为自己不给力的每天一更,从开篇就开始埋下的伏笔都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感觉埃德加这个人物突然从笔下活过来了,他所做的选择,超出了作者的意料,直接把后面的大纲全废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应该会选择用严肃而直入主题的方式,把这个故事讲清楚。 但显然来不及了。对于这个题材而言,我的笔力明显还需要磨练。 非常对不住大家的收藏、打赏和推荐票,以及一直以来的支持。 接下来几天,会一个人静静,好好反思自己的问题,顺便备战期末考。前几天学习被耽误了很多,现在得好好收收心了。 新书应该会在五月份之内发布,考虑写一个不那么神累的故事,力量体系也会相应更接近奇幻类别(现在感觉在写架空历史)。 后面附上大纲,恳求大家的谅解。 大纲 统治大陆的埃斯洛斯帝国皇室传承了古老的御龙者血脉,他们可以与巨龙无条件签订主从契约,还拥有与生俱来的神秘能力。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巨龙的灭绝,御龙者血脉日渐稀薄,皇室后裔也失去了特殊能力,变得与普通人无二。 十五年前,埃斯洛斯帝国发生叛乱,地方领主自立为王,分裂为南方的塞浦利亚和北方的洛恩两大王国。帝室血脉被屠杀干净,大陆的历史被翻开崭新一页。 然而,帝国灭亡后,依旧有死士隐藏在黑暗之中,渴望着为帝国复仇。他们称自己为“复国者”。 主角名叫伊文·丹恩,前世是一名大学生,魂穿为普通平民,与父亲相依为命。 实际上,他是埃斯洛斯皇室最后的血脉。所谓“父亲”,其实是“复国者”成员。 他出生便拥有金手指,能够听到没有生命的事物的回音。 故事开始的时候,“父亲”逝世,伊文来到康纳男爵的府邸,请求康纳男爵派医生帮他疗伤。作为报酬,他答应替康纳男爵鉴别艺术品。 凭借金手指和智慧,他取得了男爵的信任。与此同时,他也为莫德商行出谋划策,在帮助莫德商行盈利的过程中,拥有了自己的资产。 在此期间,他找回了祖传宝剑“炽火”。 几个月后,男爵为他的女儿举办婚礼。但是在婚礼前后几天里,一首恐怖的歌谣被悄悄传唱,男爵一家人如歌谣中描述那般一一神秘死亡,伊文在深感恐惧的同时,开始调查案件。他发现,光鲜亮丽的男爵一家,竟然有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康纳男爵死时留下遗嘱如果伊文能够找出凶手,他将拥有爵位继承权。 造成男爵一家死亡的凶手是男爵与一个女奴隶的私生子,他叫埃德加,拥有稀薄的龙族血脉(他自己不知道),为了复仇策划了凶杀案。 在伊文与埃德加的冲突下,伊文的血流淌到了宝剑“炽火”上,获得了帝国皇室的骑士修炼法——“喋血”。(但写到现在……感觉伊文和埃德加根本没法打起来啊……) 伊文血脉觉醒后,在血脉本能的支配下,两人签订了莫名其妙的主从契约。碍于契约,伊文无法杀了他为男爵报仇。但伊文依旧按照男爵遗嘱,继承了爵位。 在此之后,伊文整顿领地,获得了领民的拥戴,与此同时,把自己的产业发展壮大。 不久前的悲剧使伊文后怕,为了避免这样的故事再次发生,他开始在黑火镇兴办学校,普及知识。 在这个时代,父神教会遍及大陆,魔法则被视为邪恶的存在。拥有魔法的人和人类的宿敌血族一样,一经发现,就会被教会处以火刑。 但伊文却为了报恩,悄悄地救下了一个拥有魔法的小女孩艾斯菲丽。(没错,就是那个抱黑猫的萝莉,她获得了莫甘娜传承) 这时,康纳男爵的封君——戴兰伯爵因为想吞并伊文的领地,对他的继承权提出了质疑。伊文据理力争。这事情越闹越大,后来惊动了塞浦利亚国王。国王把伊文和戴兰伯爵一起召到都城,试图解决此事。 凭借金手指和能力,伊文找到了自己的新靠山——王子莱曼·约克。王子帮助他摆平了这件事情,伊文则答应留在王都,效忠王子。 就这样,伊文成了“王子的影子”,帮助王子在一次次政治斗争中屹立不倒。当王子征战四方时,他便为王子出谋划策。 莱曼王子在平民和资产阶级眼里一直拥有“明君”的形象,他用人不问出身,经常提拔平民,一直很受拥戴。 但实际上,莱曼王子这么做,仅仅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利益。 当年,在塞浦利亚王国的亨利一世推翻埃斯洛斯帝国的过程中,帝国公爵斯温·杰里柯为了自保,投降亨利一世,他的妹妹索菲亚也嫁给了亨利,作为交换,亨利一世任命斯温为首相。 但是,国王一党和首相一党的矛盾一直存在。在亨利一世日渐老迈昏聩后,国王一党的权力逐渐落在莱曼王子身上。 斯温·杰里柯出身帝国,用人一向重视门第。莱曼王子反其道而行之,努力在权力斗争中获得更多平民的支持。 然而,在一次空前的政治危机中,莱曼王子必须得抛弃包括黑火镇在内的平民党人,才能保住自身的地位。他毫不犹豫,自断臂膀,伊文也因此看清了王子的真面目,推翻王权、改变世界的愿望再一次加深了。 之后,伊文和王子上了战场。伊文被血族咬伤,面临着要么死亡,要么变成血族的选择。与此同时,王子也在战斗中受重伤,奄奄一息之时,因为自作自受,周围根本没有人照料他。 每个人在变成血族的时候,都能获得一个特殊能力。伊文成功拥有了“易容”能力。随后,当真正的王子死在伊文面前之后,伊文把自己变成了王子的模样。 他知道,虽然王子是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但是名义上,黑火镇的命运依旧和王子绑在一起。如果王子死了,黑火镇的命运不堪设想。 在此之后,伊文战战兢兢地,努力去适应王子的新身份,同时还要提防自己血族的身份被发现。此时塞浦利亚王国的政局不稳,地方贵族包藏祸心,伊文凭借自己的智慧,平定了王国的叛乱。 这时,塞浦利亚王国的国王突然遇刺身亡,伊文返回国都继承王位。 他必须得承认,自己已经习惯了莱曼·约克的身份。 加冕仪式当天,伊文的血族身份暴露,不仅丢了王冠,还差点被送上火刑架。在艾斯菲丽和埃德加的帮助下,他成功逃离现场,与此同时,却也成了被父神教会全大陆通缉的要犯。 艾斯菲丽在逃亡过程中死去,随后借尸还魂,一直藏在暗中,默默帮助伊文。 逃亡过程中,复国者们认出了伊文。他从复国者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并肩负起了为帝国复仇的重任。原来,他的真名叫做伊文·朱里亚克劳狄,是帝国末代皇帝的儿子。 随后,他继续北上,来到了洛恩的国都。凭借金手指与阴谋诡计,他在洛恩政坛搅动风云,娶了洛恩的公主,毒杀洛恩的国王,最后成了洛恩摄政王,登上了权力巅峰。(这是最早构想的,脚踏黑暗,心向光明) 暗地里,为了自己的理想,他悄悄地为共和制的诞生创造条件。 埃斯洛斯帝国在奥古斯都一世称帝之前,一直都是共和国体制,伊文对埃斯洛斯帝国的共和制进行了改进,融合了代议制和三权分立的理念。虽然身为国家元首,但他一点点架空自己的权力。 但是,以伊文一己之力,依旧难以强行拉动历史进程。当他几次废除王权制度失败后,他把自己帝国继承人的身份公诸于众,取下了洛恩的旗帜,换上埃斯洛斯帝国的龙旗,加冕为帝国新一任皇帝。 他知道,如果要让共和制这种颠覆时代的东西真正面世,他的威望远远不够。 他把矛头对准塞浦利亚王国和父神教会,带领军队与之作战。在最终的战争中,埃德加血脉苏醒,变成了真正的巨龙。 经历了一番艰苦卓绝的战斗,埃斯洛斯帝国再度统一大陆,复仇计划就此达成。 但是,借尸还魂、暗中帮助伊文的艾斯菲丽,却在战争中永远离开了他。(不是死男主就是死女主,肃冬你文青病没有救了) 这时候,伊文宣布退位。 他设计的制度主要参考了埃斯洛斯(罗马)共和国旧制,执政官负责行政,元老院负责决策,检察官和大法官负责司法,以及由平民选举产生的、拥有监督权的保民官。 因为现阶段,平民参政议政能力普遍缺乏,重要职务依旧由贵族举荐产生,但是在将来,随着资本的发展和伊文埋下种子的生根发芽,全民都将拥有参政的能力和资格。 担任两届执政官后,伊文正式离开了政治舞台。 他和埃德加回到黑火镇码头,扬帆起航,永远离开了埃斯洛斯大陆,奔赴遥远东方,周游广阔的世界,仅仅留下一段广为人知的传说。 伊文是帝国最后的继承者。 在他之后,只有共和国的子民,再也没有帝国后裔。 s1重新整理大纲,再次感觉这个故事应该扔到架空历史分类。 s2大纲看上去似乎很牛b,但写起来简直要命……我还是过几年再尝试吧…… 关于新书 非常抱歉,因为学业繁忙,也因为新书持续难产,原本承诺去年五月发的新书,一直拖到了现在。 最近有读者来问,肃冬感到很惭愧,也很感动,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我。 老书扑街扑出了心理阴影,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向大神们的书学习,尝试了很多题材,然后不满意,一次又一次推倒重写。 就像东野圭吾写在《恶意》里的一句话“最初写书时不是以供人阅读为目的,所以心无旁骛、文思如泉;然而在意识到读者的存在后,就变得吹毛求疵,有时候一个词,都会斟酌一小时。” 去年12月的时候,终于找到一个写得顺手的题材,也给自己立了fg——“一月一定发书”。 但肃冬手速太慢,编辑大大给了不少修改建议同时,也要求“你还是攒够稿子再发吧!” 所以为了不做一更兽或者断更兽,还是默默再攒几天存稿……(惭愧脸) 新书年后发,最迟三月份,类型还是奇幻。在此恳求大家的谅解和支持! (v^_^)v 新书《法师神殿》 新书《法师神殿》已发布,希望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