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卿上青云》 第一章跳崖 深夜,月色清冷。 广陵王府里前来贺喜的宾陆续离去,张灯结彩的大红配着杯盘狼藉的席面,无端显出一抹凄凉。 此时,本应洞房的楚无垢正坐在屋内的一把高椅上,面前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不停磕头。 楚无垢面色很不好看,只冷冷盯着那人,沉声说道:“今夜好歹也是本王新婚大喜,你却对本王说这样的话,吴帆,你这是犯上!” 吴帆面无惧色,依旧头磕的砰砰响:“主子,即使您杀了我,我也要说,此女不可留,请主子下手吧!” 楚无垢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本王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做主!” 吴帆膝行几步攥住他衣摆:“主子,退位诏书已经到手,许她的婚礼也办了,主子不能再心软了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此女万万不可留下。主子如果下不了手,就让微臣代劳吧。” 楚无垢挑眉:“你这算是死谏?“ 吴帆一愣,随即大义凛然:“此事一了,微臣甘愿赴死!” 楚无垢抬脚将他踹飞出去:“滚!” 吴帆身子在地上翻了几翻,一待稳住立刻撑起跪下,拼命磕头:“臣请主子下令处死曦月,此女不可留,不可留啊!”额头撞击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不一会就有血迹顺着额角缓缓流下。 楚无垢狠狠闭眼,放在桌上的手指紧紧握住再松开:“且等过了今夜吧……” 吴帆大喜,知道这是允了。今晚冒犯多,依照上面这位的性子,必轻饶不了他,可是他不后悔。转身退出,吩咐下属准备行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个女子活过今晚。 楚无垢一个人坐了不知道多久才缓缓起身,屋外皓月当空,照着一簇簇蝴蝶兰,这些兰花开的极好,鲜妍明媚,一如曦月娇俏的面容。 伸手攀过一支,轻轻抚摸,心里说不出的烦闷。 一名丫鬟匆匆行来,脸上带了几丝慌乱:“王爷,王妃不见了!” 楚无垢一惊:“四下里都找过吗?是不是她等的久了觉得气闷,随处闲逛罢了?” 丫鬟垂下头,惶恐不安:“都找了,并未发现王妃踪迹。” 楚无垢大步向喜房奔去,房门洞开,屋里空空荡荡。烛影摇曳中,就见一套大红喜服端端正正摆在床上,那个本该穿着它们的纤弱身影却没了踪迹。 “来人!”随着楚无垢的厉喝声,几个侍卫迅速出现:“立刻集合府里所有人寻找王妃,不得有误!” 几名侍卫恭谨应下,匆匆去了。 不一会,整个府邸火光憧憧,全部侍卫兵分两路,府内府外仔细搜检。 楚无垢心里沉甸甸的不安宁,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这样黑的夜,她能去哪里? 吴帆走过来,低声说道:“主子莫急,曦月姑娘失踪,未见得是坏事。” 楚无垢冷笑一声,说道:“是你故意让她听到本王和你的谈话吧?” 吴帆谆谆劝导:“她自去寻死,于主子何干。主子兵不血刃就解决了这样一个大麻烦,何乐而不为?待她死后,主子以国礼厚葬,天下百姓只会盛赞主子仁义无双,更加拥戴于您。” “看来吴先生时时刻刻都在替本王打算啊!” 吴帆低头:“为主子筹谋,微臣自当尽心竭力。” “想必你也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吧?” 吴帆略略踌躇:“……在落霞山。” 一支手突然伸过来掐住了他脖颈,楚无垢面目狠厉咬牙切齿:“她的命是本王的,只有本王能让她死,除了本王谁敢动她!吴帆,你活腻了就去死!”狠狠一把将他甩出去,转身奔向后门。 落霞山就坐落在广陵王府之后。 此时一个身穿雪白里衣的少女正站在崖壁上。从崖底荡起的风袭上来,肆无忌惮的卷着她乌黑长发四处抛洒,过分单薄的背影仿佛下一瞬就会被这股风拖拽进崖底。 匆匆奔到山脚下的楚无垢心里微定,还好还好,她没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少女却似背后长了眼睛,淡淡说道:“站住,不然我马上跳下去。” 楚无垢忙止了脚步,轻柔的说道:“阿月,你下来,有什么话,咱们回去慢慢说。” “说什么呢?就说说你打算怎样弄死我?”曦月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起伏:“这样多好,我自己要死,全了你的名声,你应该高兴才是。” 楚无垢苦笑:“我从没想过让你死。” “嗯,我都听到了,谢谢你肯让我多活一晚。” “阿月,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先下来,我仔细说给你听好吗?”楚无垢悄悄移动步子,想把少女拉回来。 曦月往前挪了半步:“我说过,你再敢靠近,我就跳崖。” 通往崖顶的路仅有一条窄窄的小径,楚无垢用手势示意潜伏在暗处的影卫想办法攀上去救人,几名影卫身如鬼魅,贴着岩壁摸索攀爬,曦月竟似背后长了眼睛,轻声低叱:“让他们滚!”又往前走了半步,整个身子几近悬空。 楚无垢害怕极了,忙命影卫撤退,近乎哀求的说道:“好好好,我已经让他们都滚了,阿月,你下来好吗?” 曦月侧脸看了看,那个男人一贯是优雅从容波澜不惊的,此时竟然微红了眼眶,满脸痛楚惶急,她微微一怔,突然“咯咯”笑出声来:“你现在的表情,当真一副情深意重的好模样,可惜啊……”缓缓坐下,秀气的双足在空中来回摇晃:“可惜我再也不会被你骗了。” “阿月,危险!”楚无垢手指死死扣住身旁的石壁,嗓音嘶哑:“阿月,你下来吧,你下来啊!” 曦月恍若未闻,身子下伏,万丈悬崖下,她看见父皇母后慈爱的笑脸,朝气蓬勃的弟弟冲她挥舞着肉肉的小拳头,还有那个对自己一往情深却被抛弃的未婚夫,依旧笑的温柔。他们的目光里都是殷殷期盼,无声召唤着:过来吧阿月,到我们这里来! 曦月伸出手去,开怀的说道:“等我,我就来。” 楚无垢手指在石壁上抠出了血,努力把恐惧和颤抖藏进喉咙里,语调自以为平静,但在旁人听来已是破碎不堪:“阿月,你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下来好不好?你要什么我全给你,下来啊,求你了,求你了……” 曦月回头,看了他片刻,有些疑惑的说道:“退位诏书已经给你了,你想几时登基都可以啊,我现在就是你的麻烦,死了多好。你做什么摆出这副依依不舍的形容,又没有天下人在旁边看着。” 楚无垢踏前几步,张开双臂,语声几乎呜咽:“阿月,我不做皇帝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下来,我带你走,咱们离的远远的,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曦月轻轻笑了起来:“你撒谎。” “没有,我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地方都找好了……阿月,小心!” 曦月收回探出的身子,说道:“骗子,你又往上多走了三步,这是想逼我快点跳下去吧?” 楚无垢当真一步都不敢再动,拼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了出来:“阿月,我错了,你下来惩罚我好不好?我爱你,我爱你啊阿月,求你下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曦月对他近乎泣血的表白没有一丝动容,平静的问道:“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包括你的命在里面吗?”不等楚无垢回答,转回身去望着深崖喃喃道:“你骗我这许多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了。凡你所给,我都不稀罕。你说,我为什么不去喜欢言哥哥,偏要喜欢你呢?这就是报应吧?” 从前她曾巧笑倩兮,抚着他脸庞说道:“阿楚,凡你所给,我无不欢喜。“ 楚无垢心中剧痛,捂着胸口几乎喘不过气。他多想冲上去把那个纤弱的身子拽下来,死死搂进怀里,但是他更清楚曦月的性子有多么倔强,只怕还不等触碰到她,她就会真的跳下去。楚无垢跪滑在地,大红的喜服衬的他脸色格外惨白,只能一遍又一遍的痛苦哀求:“你那样恨我,为什么不好好活着报仇?我等你来收我的命,阿月,你下来杀了我,我把命给你……” “报仇吗?”曦月叹息般低语:“太累了呢。如果有下辈子,我只愿和你永远不复相见。”抬起皓白的指尖抵在唇边,她轻轻“嘘”道:“你走吧,别再扰我。他们都等的不耐烦了。我要去找他们,外面太冷了。” 张开双臂,身子前倾,柔软纤秀的少女如一只蝴蝶,翩翩坠落。 崖下全是她的亲人,温馨美好。崖外虎豹环饲,每一个都想将她生吞活剥,只让她觉得恐惧寒冷。少女嘴角含笑,心里一片安宁。她全然听不见身后男子撕心裂肺的凄厉呼唤,看不到他状若癫狂想要追随她跳下悬崖,却被死死摁住的身影。 永别了,这个她短暂一生,最爱又最恨的男人。 第二章转世 隆昌元年。 宣京城的秋天来的格外早,将将过了八月,扑面的秋风已经凉的透骨。 中秋这天的晚上,城东郊外的千佛寺里,灯火通明。寺院内的僧人全部出动,各司其职,却又安静的没有一点杂音,盖因着千佛寺最著名的琉璃宝塔塔顶上站立的那人。 那人穿着素白的长袍,乌黑长发垂落肩头,目光平静的看着塔下。 琉璃塔顶辍了许多夜明珠,衬着月光,如水波般莹润流动。那人斜依栏杆,置身流光之中,肌肤如玉,眉目精致,竟比这盈盈水波更胜三分。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大批侍从的簇拥下,朝琉璃塔行来。及至离塔顶尚有七八级台阶时,少年终是止了步,到头拜伏:“皇叔,侄儿来接您了。” 楚无垢缓缓回头,唇角轻轻浮起一抹笑意:“我既然已经把皇位传给你,自是不会再回去的,你莫担心。” 少年似乎有些惶急:“侄儿年幼,实在担不起如此重任,还请皇叔重登大宝,振我河山。” 看着少年尚且稚嫩的脸庞,楚无垢微微叹气,他大约是这世上最盼自己死却又最怕自己死的人。皇位易主,从来都是血流成河,白骨累累。他的皇位来的那样轻松,也怪不得他惶恐不安。 “有生之年,我打算游历四方,非死不入国都。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皇叔……”少年踏前一步,还想说些什么。 楚无垢已然转身,声音平淡却不容辩驳:“去吧。” 少年无奈,伏身拜了三拜,起身朝塔下走去。忽明忽暗的光影中,照出少年抑制不住的笑容,身姿矫健,英气勃勃。 巅峰的位置和权利,可以让人疯狂,他又怎么会舍得再还回去。只不过,戏,总是要做足的。 千佛寺归于安静。 楚无垢依旧倚着栏杆垂目远眺,月光清冷,珠光柔和,这个男人仿佛石雕玉塑,面上无悲无喜,神情淡漠,只让人觉得无比的凄凉萧索。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楚无垢回头。一个黑瘦的和尚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双手合什:“师弟,久等了。” 楚无垢微笑:“师兄,你终于来了。” 净尘沉沉叹息:“你用师门独传的联络方法逼我,我怎能不回。说吧,什么事。” 楚无垢拢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掌心有一枚淡红色的玉石。玉石中一缕缕红丝,在月光与珠光的映照下,蜿蜒流动,仿佛自有生命:“这个,师兄可认得?” 净尘接过仔细端详:“莫非,这就是转魂玉?” “师兄聪慧。那么师兄也一定知道转魂玉的用途吧?” “自然知道,它可以助人转世再生,重回过去。”净尘突然想到什么,面色一惊:“师弟,这毕竟只是传闻,当不得真,你别犯糊涂!” 楚无垢扬眉浅笑:“师兄佛法深厚,些许小事,哪能难倒师兄。” “些许小事?!”净尘几乎要被气笑:“你可知道你要承担什么样的风险?稍有不慎就是魂飞魄散,飞灰湮灭!你总不能为了一个传闻去冒这样大的风险吧!” 楚无垢抚摸着玉石淡淡说道:“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吧,这十年的活死人,我早就做够了。” 净尘苦口婆心的劝道:“你既然已经看破红尘,何不回师门传承师傅的衣钵,你可是师傅最看重的弟子。” 楚无垢望着远处万家灯火,神情淡漠:“我要想回去早就回去了,师兄不必再劝。二十年前,我曾救过师兄一命,师兄承诺在不违背良心道义的前提下,答应帮我做一件事,师兄没忘记吧?“ 净尘冷笑:“师弟是不是也忘记了,应该再加一句:在不危及旁人性命的前提下。” 楚无垢嗤笑:“这是我的命,可不是旁人的。” “不论是旁人的还是你的,只要危及性命,我都不会帮你。” 楚无垢将玉石收回袖中,无所谓的说道:“不帮就不帮吧,我找别人好了。这世上,总归是有人愿意替我做的。”言必,果然不再纠缠,转身便走。 然而,才走几步,袖子就被人拽住了,净尘的脸色复杂难辨:“你当真这样执着,不怕魂飞魄散?” 楚无垢垂下乌黑的眼睫,遮掩了眸中无边的黑暗:“你永远也不会懂得,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世上,究竟有多痛苦。” 净尘深深叹息,这个师弟,他太了解了:“我知道,你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我帮你。但我还是想要把其间的厉害详细说给你听。” “利用转魂玉转世,有两种法子。第一种,是送你去你想去的世界,把你的魂魄附着在和你气场相近的人身上,呆上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到现在这个世界。如此,你即能了了心愿,也于性命无碍。” 楚无垢含笑扬眉:“第二种呢?” “第二种就是彻底重回过去的世界,再也不能回来。”净尘说的异常艰难:“然你在那世的寿命,却是与现世的寿命相对应的,到了时间,倘若你欢喜的人不肯替你续命,那你必定魂飞魄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 楚无垢沉默片刻问道:“如何续命?” “我并非万能,如何续命是真的不知道。” “那么魂魄附身能呆多久?重回过去又能活多久?” 净尘想了想:“我方才给你卜了一卦,你尚有五十年的寿数。转换过去的话,魂魄附身可以呆上五个月,很不短了。” 楚无垢微笑,定定望着他。净尘咬牙切齿:“重回过去,也不过五年寿命,师弟,你不能犯傻,回去看看就是了,何苦赔上性命!” “五十年的寿命换五年的相守,这样划算的事情,师兄怎么能说是犯傻呢?就算能多在她身边守上一天,我也是欢喜的。” 净尘急了:“你毕竟逼的她跳崖而死,纵使重生,谁能保证她不会憎恶于你,更何况是续命这样可能会危及性命的大事!还有,你再回去的世界,未必事事如从前,或许会有无数未知艰难等着你。最重要的是,那一世,没有我们,你若出事,谁来帮你……师弟,一旦踏出这一步,再想回头,可是永远没有机会了!你三思啊!” 楚无垢目光悠远,仿佛透过这滚滚红尘,看到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五十年的相思相念,求而不得,那样长久的痛苦,我承受不起。师兄,帮帮我吧,求你了。” 净尘狠狠闭上眼睛,苦笑一声。转魂玉只能使用一次,他的确打算背着师弟送他走另一条路,五个月后他回来,纵然再怒又能如何,反正他再也回不去了。可是师弟太聪明了,用这样卑微的姿态求他,叫他怎么忍心拒绝? “罢了,你随我来吧。”净尘满心苦涩:“我给你在这琉璃塔上准备一间净室,存放你的身体。倘若,倘若……”净尘声音嘶哑,几乎哽咽:“我就一把火烧了干净!” “师兄,谢谢你。” 谢谢你这一世,能做我的师兄。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了来世,所以欠你的,无法偿还。师兄,珍重! 子夜时分,一道红光划破天际,去向遥不可知的那一边。净尘看着唇角含笑,仿佛只是进入梦境的楚无垢,双目含泪:“师弟,希望你在那里,能够长命百岁,一生喜乐。” 第三章宫变 春光明媚,御花园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本该是宫妃们争奇斗艳,曲意承恩的大好时光,却因着皇帝陛下的重病,将一片春光白白辜负。 巳时初刻,章含殿里一派肃穆。 昭平帝的四十六位妃嫔齐聚此处,乌压压跪了一地。 虽然殿内温暖如春,伺候周到,但这些女人们一个个娇生惯养,跪了两天,已经疲惫不堪,颇有怨言了。 跪在最前面的,是昭平帝最宠爱的妃子,皇贵妃穆平裳。 此时的穆平裳面上平淡,眼睛却死死盯着寝宫朱红鎏金大门,直恨不得瞪出个窟窿来。皇后进去有半个时辰了,她究竟在做什么? 皇后之前,无论哪位妃嫔请求侍疾或者面圣,都被拒绝,怎的皇后却能进去,还是这样长久的时间? 穆平裳迅速分析着形式,权衡利弊。假如皇上驾崩,继位的就是那个黄毛丫头。她恨恨的咬牙,自己的皇儿天纵奇才,聪慧高雅,才该是这天下的主人!那个黄毛丫头,除了运气好一点,她拿什么和自己的皇儿比!看来,是时候叫兄长父亲做准备了。 穆平裳抬头看了贴身宫女莲花一眼,莲花会意,低声道:“娘娘稍候,奴婢这就给娘娘取一盏茶来。”屈膝行礼后,离去。 身后的贤妃见了,冷笑一声,瞥一眼自己的宫女竹叶,竹叶微微点头,也去了。 寝宫里,锦幛流苏,重重叠叠。明黄色绣龙凤盘绕的帷幕后,帝后二人一躺一坐。 昭平帝掐着被角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低喘着问道:“朕身上的毒,是皇后所下吧?” 皇后端详由碧玺和猫眼石镶嵌成牡丹花样的精美护甲,漫不经心的说道:“反正皇上已经年迈,驾鹤西归是早晚的事,趁着还有几分力气,写了传位诏书,岂不皆大欢喜。” 昭平帝呵呵笑起来:“已经年迈?朕今年不过四十!你是有多盼着朕死?”” 皇后懒洋洋说道:“很久很久了,久远的我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昭平帝一时怔住:“你为何如此恨朕?” “当年你杀我未婚夫君,强娶我进宫的时候,我便恨你入骨。” “那是因为朕喜欢你啊!” “喜欢?哈哈哈……”皇后笑的花枝乱颤:“喜欢我却不顾我的伤心痛苦立穆平裳那贱人做皇贵妃?喜欢我却废了我三次?沐阳,你的喜欢真让我恶心!” 昭平帝大口喘息:“皇后,朕自问待你不薄,自娶你之后,替你魏家翻案洗冤,又提拔你父兄登上高位,你、你居然如此对朕……” “够了!”皇后失了耐性:“既然你待我不薄,索性就对我更好些,把传位诏书写了吧。反正你在这个位置上呆了二十年,也该满足了。放心,我一定会风风光光送你上天。” “蛮蛮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为何一定要让麟儿登基?” 皇后突然暴怒:“可她更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任何和你有关系的人!” 昭平帝眼睛渐渐睁大,挣扎着想要起来:“你是说,你是说……麟儿他不是朕的亲生骨肉!你竟背着朕和人私通,朕要杀了你!奸夫**,奸夫**!” 皇后一把将昭平帝摁回去,恶毒的笑道:“是啊,我就是背着你和你的好弟弟私通了,你能怎样?一笔写不出两个沐字,左右都是你沐家的种,传位给谁不一样。” 昭平帝喉咙里嗬嗬做响,双目通红:“你这样,如何对得起蛮蛮,她那样喜爱你,难道你就不愧疚吗?” 皇后手指抚着昭平帝,动作看似柔情蜜意,尖尖的护甲却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你这个虚伪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从我怀上她的第一天起,你就疑心她不是你的骨肉。可是你还想做个慈蔼的父亲,重情的夫君,于是表面对她呵护备至,对我体贴温柔,其实暗地里让人养废她,拿我父兄牵制我。就算我不逼你把帝位传给麟儿,难道你就会让她登基吗?私下里你一直在替你那死了亲娘的皇长子筹谋,以为我不知道吗?只可惜了那个丫头,除了皇太后那个老妖婆是真心喜爱她,父亲母亲没有一个是喜欢她的。若非太后执意立她做太子,一心护着她,她早被这吃人的后宫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你死之后,我会送她去陪你和那个死老太太,在那边,你们好好弥补她吧。” 昭平帝怔怔望着眼前的女人,脑中却浮现出第一次见她的模样,那个天真无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她去哪里了,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芙蓉,”昭平帝轻声唤道:“我们都放过蛮蛮吧,别再伤害她了。” 有多少年不曾听到有人唤自己的闺名了?皇后湿了眼角,扭过头去:“沐阳,对不起,我无法停止。我的人已经把整个皇宫全部控制住了,只要拿到退位诏书,麟儿立刻就能登基。我不会让你死的痛苦。你,还是写吧……” 昭平帝轻叹一声:“芙蓉,你总归是执迷不悟啊!你以为朕这二十年的皇帝是白当的吗?” 皇后皱眉:“你什么意思?” 昭平帝微微一笑,从枕头下取出一枚药丸塞入口中:“你给朕下毒的事,朕一个月前就知道了,朕强撑着这副破败的身体,终于熬到你发动宫变,可以安心去了。芙蓉,朕在奈何桥头等你,记住别让朕等的太久。” 皇后脸色渐渐煞白,疯狂摇晃昭平帝:“你说什么?究竟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然而昭平帝已经生息全无,任她怎样摇动,也不会再有半点回应了。 皇后跌坐椅中,看着死去的昭平帝,这个做了她十二年丈夫的男人,心中没有一点喜悦,只觉得无限荒凉。 荷花端着茶盏从茶室出来,院子里一名小宫女正在扫地。荷花身姿婀娜,广袖窄腰,腰间彩封随风飘摇,恰恰勾在了扫帚的枝叉上。小宫女吓的“噗通”跪下,不住请罪,荷花怒道:“还不快把我衣带解下来!” 小宫女膝行几步去解衣带,荷花不耐烦的伸手帮忙,一团小小的纸条已经通过一触即开的两只手,递交给了小宫女。 站在不远处一株大槐树后的竹叶探头张望,看见荷花出来,忙向更深处躲去。荷花翘了翘嘴角,不慌不忙离开,竹叶紧随其后。却在没走几步路时,突觉后背剧痛,她惊鄂低头,竟发现前胸露出一截箭头。疼痛由伤口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竹叶抽搐着慢慢倒下,至死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宫女理好袖子,掩住手腕上绑着的袖弩,依旧规规矩矩打扫庭院。荷花慢吞吞从林子里走过来,踢一踢竹叶的尸体,冷哼道:“你主子多管闲事,连累你枉送性命。有什么不满,记得找你主子去。” 轻轻拍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两个小太监,抬起竹叶身体扔进不远处的池塘。塘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随着做恶者的离去,也渐渐归于平静。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皇权更叠的腥风血雨,至此拉开帷幕。 第四章伪昭 皇后怔怔呆坐片刻,突然跳了起来:“剪影,伺候笔墨。” 剪影走到桌案旁,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绫,压上镇纸铺开。随着黄绫慢慢展平,一枚红色印章也渐渐露出,赫然竟是一张已经盖了玉玺的空诏书! 皇后抓起一杆紫毫羊笔,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待她睁开眼时,眼里不复慌乱,只余坚决,提笔在黄绫上一字一句书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即位二十有一年矣,海内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皇七子沐玄麟秉性纯良、恭俭仁孝。上敬天地宗亲,下爱护天下子民。有尧舜之相,秉圣贤之能,忧思国计、振朔朝纲,堪担神器。朕为天下苍生福泽计。立为新帝,肇基帝胄,承天应人。普天同庆,大赦天下,着于朕禅位后登基。 钦此 昭平帝的字迹,从沐玄麟出生的那天起,她就开始私下临摹,至今五年,无一日间断,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刻! 伪造诏书,形同谋逆。然,成则掌控天下,败则抄家灭族。她已没有退路。 写完之后,皇后放下毛笔,才惊觉后背汗湿重衣,浑身酸软无力,跌坐椅中,半晌方恢复常态,缓缓起身。 寝宫里诊脉的七八个太医,早被撵进旁边的耳房里。皇后慢慢踱过去,似笑非笑的说道:“皇上身体欠安,诸位爱卿可要尽心竭力呀。” 太医们冷汗连连说道:“应当的应当的” “为免皇上病发时无人侍奉左右,延误病情,诸位爱卿就在这寝宫里住下吧。几时皇上龙体康复,本宫自会放你们归家。” 太医们纷纷跪下,身子抖如筛糠:“皇后饶命,皇后饶命啊!”皇上明明已经驾崩,皇后却秘而不宣,这分明是想篡位!他们这些知情者,九成会被灭口。 皇后阴恻恻一笑:“放心,只要你们闭紧嘴巴,自然性命无虞。” 一名太医机灵些,赶紧说道:“皇上虽然时有昏睡,可是清醒时也是同皇后娘娘商讨过家国大事的,臣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不为帝后深情,感动流泪!” 其他人纷纷附和,唯恐慢了就会有性命之忧。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嗯,诸位爱卿辛苦了。事毕,我一定给诸位论功行赏,加官进爵。”说完,朝外走去。 大殿里,乌压压一片宫妃,或面无表情,或毕恭毕敬,或妒恨不平,都看着皇后。皇后步履从容,姿态优雅,拖着长长的裙裾摇曳而去。不知是谁,低低唾了一声:“妖妇!” 皇后出宫后,冲身边的大太监使个眼色。那名太监嘬唇发出婉转的黄鹂鸣啼,从屋檐上,廊柱后,花丛中,立时拥出百余名红衣人,鬼魅般扑过来,在殿外侍女守卫还没有反应时,便拧断了他们的脖颈,将章含殿团团围住。 这些人,是皇后豢养的私兵。 回到甘泉宫,遣退所有宫女侍从,皇后拿出一枚玉佩交给剪影:“把这枚玉佩给禁军左统领方劲,让他着亲信给侯爷送去。” 剪影应了,匆匆离去。 甘泉宫里空旷寂寞,皇后倚进绣榻,只觉得筋疲力尽。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吧。 宫内,暗潮涌动。宫外,兵戈铁马。 申时初,皇宫东门,一只信鸽从深深禁院中飞出。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骑在马上,吊儿郎当的瞧着信鸽越飞越近,掂了掂手里的小石子朝信鸽掷去。一道血箭伴着鸽子雪白的身体,“啪”的跌了下来。 少年下马,慢吞吞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鸽子晃晃,从腿上取下信筒后,十分嫌弃的将价值千金的信鸽扔进旁边的水泥坑里,末了还掏出帕子擦擦手。 做完这些,少年才从信筒中取出一张小纸条,展开快速浏览一遍,撇撇嘴嘀咕道:“那个位置有什么好,人人都挤破了脑袋想上去。” 言毕,打开马背上蒙了布的笼子,掏出另一只信鸽抛上天,笑嘻嘻的说道:“啾啾,好好表现,回来给你吃谷子。” 信鸽扑扇着翅膀,越飞越远,很快消失不见。 申时初,皇宫北门,一名禁军策马疾驰。突然,一支劲弩呼啸着从身后向他袭来,禁军本能躲闪,可惜虽避过了要害,左肩却被一箭洞穿。 几名黑衣人从附近的屋檐上飞掠过来,一语不发提剑先砍断了马腿。禁军打着滚跌下来,又迅速站起,森冷的呵斥道:“大胆,我乃禁军统领方劲手下,奉皇命出宫办案。尔等竟敢刺杀朝廷命官,是想被抄家灭族不成!”他只盼望这些人杀错了人。 为首的黑衣人“嗤”的笑了:“杀的就是你。” 那名禁军一阵绝望,咬牙扑过去,想夺些先机。奈何几名黑衣人身手极好,不过几招,已将他斩杀。黑衣人头领王英从他身上搜出玉佩,扔给一个娃娃脸的青年:“阿棠,你把这个送去晏海侯府吧。” 阿棠有些迟疑:“行不行啊?” “放心,他们只认东西不认人。就算是方劲亲自去,没拿玉佩,晏海侯也不会理睬。东门那边,也不知阿澄拦截到信鸽没。” 阿棠“啧”了一声:“皇后那个妖婆子到是弯弯绕挺多,可惜咱们主上比她聪明一百倍。” 王英仿佛夸奖的是他,挺了挺胸脯很傲娇:“那是!” 远远的,阿澄骑马奔过来,挥舞着手臂叫道:“哥哥们,我回来了。” “得手了?”阿棠笑嘻嘻的问。 “一只信鸽而已,你居然质疑我,这是严重的侮辱我超凡的能力。” “好了好了。”阿棠突然出手,把他从马上拽下来,自己翻身骑上,冲暴跳如雷的阿澄做个鬼脸,径直朝晏海侯府去了。 晏海侯魏星月三十余岁,性格暴戾,喜怒无常。他本是老侯爷的庶子,从小就不得老侯爷欢心,按理压根不可能继承侯位。但他嫡亲妹妹居然被当今圣上看中,封了皇后,他的身价水涨船高,行事也开始肆无忌惮。被老侯爷多次训斥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父兄毒杀。这件案子曾经哄动宣京,可惜人家有做皇后的妹妹撑腰,不仅找了替罪羊,最后还袭了侯位。 第五章覆灭1 魏星月虽然狠毒,但也颇有几分谋略,把信物和信鸽分开来传递消息的办法,就是他想出来的。 阿棠呈上玉佩,果然见魏星月没什么表情的挥手让他离开,并不追问他的身份。阿棠退至院外时,看见一只信鸽拍着翅膀飞进去,嘴角不由得浮起一抹笑意。 魏星月打开信鸽腿上的信函,只有几个字:酉时初,十里坡杏花林,戌时初,皇宫东门。 皇帝驾崩了!魏星月兴奋的眼角隐隐泛红,仿佛看到锦绣前程向他招手。可是,妹妹信函里的意思,却让他迟疑了。 当今朝廷吃空饷的现象十分严重,禁军号称八万,实际上只有不到两万,便是这两万人也内部倾轧的厉害。妹妹贵为皇后,也不过掌控了方劲统领的三千禁军,连上她私下豢养的三千私兵,总共六千人,只能守住一些重要的地方,并不能真正意义上的控制整个皇宫,所以非得他这个兄长外力相助不可。 京畿守备上报兵马十二万,人数其实不过四万多,能上阵杀敌的也只有两万余人。本朝规制,凡位列公、侯、伯者,非大事不得在京领兵,就是怕这些皇亲国戚野心膨胀,领兵造反。魏星月费尽心思,也不过拉拢了五千人马为他所用。又全国各地搜罗奇珍异宝并绝世美人一名献给厂督金世遗,才得他一句承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保持中立,不偏帮任何人。 当今圣上夺嫡之时,几乎杀光了所有皇子,只留了最小的弟弟沐锦,用来堵天下悠悠众口,还不肯给封藩。剩下的两位公主,一个被嫁去和亲,一个远嫁吐司,搞的皇室人心惶惶。昭平帝那时很为自己的狠辣果决洋洋自得,现在却是自食恶果。 按照他们兄妹的计划,皇后一旦得手,他即刻带兵包围皇宫,两人里应外合,用最快的速度拥立七皇子登基。然而,妹妹现在却让他带兵埋伏于十里坡杏花林? 魏星月手指轻轻叩击桌面,沉思着,不是他多疑,妹妹此举有点反常,片刻后,对一旁的幕僚说道:“皇后娘娘传信说,皇上驾崩了。” 幕僚惊喜:“侯爷,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魏星月将信函递给他:“只是皇后却让我们潜伏于十里坡杏花林,先生以为如何?” 幕僚笑道:“侯爷已有定夺,何须老夫妄言。” “先生不要自谦,有什么想法,还请直说。” 幕僚仔细想了想,说道:“皇后娘娘这封密信,同咱们之前谋划的虽不一样,然而世情多变,我们并不知道皇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皇后娘娘最清楚,谁又敢说这不是最适合的起兵之法?退一步来说,倘若皇后娘娘用兵有误,这不是还有侯爷吗?侯爷大可以将人一分为二,三千埋伏于十里坡杏花林,两千守在宫门四处。那杏花林离皇宫不过一二里地,且道路四通八达,到时候只需侯爷一声令下,立即便能赶来相助,岂不是一举两得?若侯爷实在放心不下,也可以进宫面见皇后娘娘,可是……时机稍纵即逝啊!老朽愚见,请侯爷斟酌。” 这名幕僚跟随魏星月十余年,很得他信重,因此笑道:“好,就听先生的。” 魏星月前去调兵遣将,那名幕僚却趁乱出了侯府,赶着报信去了。佛祖请饶恕他吧,这些话真心不是他的意思。他不怕死,可他一家老小八十多人,都在别人手里攥着,那些人,不能陪一起他死。 午时初,永安巷里,锦衣卫指挥使穆青寒正在煮茶,动作从容,有条不紊。然而极熟悉他的人却知道,他只有心浮气躁时,才会煮茶。 将清亮的茶汤注入杯中,穆青寒慢慢品了一口,心里却在盘算:也不晓得宫里怎样了?上面那位情形如何?如果能一举成功,如果能够一举成功的话……他手指用力捏住杯子,深吸气,不!没有如果,他和父亲准备了那么久,一定要成功! 这时,他的贴身小厮进来,捧着封信函说道:“大人,有人给您递了封信,说有要事。” 穆青寒接过拆开,漫不经心看了几眼之后,面色越来越阴沉,抬头问道:“谁给你的?” 小厮摇头:“奴才不认识。那人只说信上写的事情很要紧,请大人千万上心。” 穆青寒把信收进袖子里,冷冷说道:“这封信的事情,谁也不能说,知道吗?” 小厮打了个寒颤,跪下狠狠磕了几个头:“小的绝不多言。”半响后,听到穆青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知道这是饶过自己的意思,赶紧屁滚尿流的跑了。 穆青寒继续喝茶。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大步流星走过来,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穆兄,你这是把衙门当成家了吧?嫂子也不怨你?” 这人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朱大茂,和穆青寒从小一起长大,有过命的交情。 穆青寒笑道:“这不是有你陪着嘛。” 朱大茂把手里的食盒放下,哈哈一笑:“你倒是不气。来,咱弟兄俩个好好喝一壶。” 穆青寒拉开食盒,一边取菜取酒,一边打趣:“上次喝醉被弟妹追着打的事情,看来是全忘了吧?……嚯,今儿这壶酒可够大。” 朱大茂啐了一口:“那泼妇,提她干嘛!来来来,喝酒喝酒。” 这是一壶驴打滚,度数高,劲头足,穆青寒不过喝了几杯,就有些晕了,大着舌头说道:“不能再喝了,下午还得办案呢。” 朱大茂不依:“案子可以迟些办,酒却不能不喝。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这做弟弟的。” 穆青寒无奈,只得陪他继续喝。一壶酒很快见了底,穆青寒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指虚点点朱大茂:“娘的,你、你个兔崽子,是想、啊想、想要喝死我吧。” 朱大茂醉眼迷离:“喝死就喝死。”然后使劲拍胸脯:“老子十八年后……哦后,又他妈的一条好汉!” 第六章覆灭2 穆青寒“嗬嗬”傻笑,一屁股倒仰回椅子里,彻底醉了。朱大茂步履踉跄的过来扯他:“起来,再喝,再喝。”可是无论怎样摇晃,穆青寒都没有反应,看来的确醉的不轻。 朱大茂眼神渐渐冰凉,慢慢垂下手臂,薄薄的利刃便已从袖中滑进手掌,狠狠朝穆青寒心口扎去。然而匕首离心口还有几寸时停住了,朱大茂惊恐低头,看着刺入腹部的短剑和执剑的手。那手甚至还握紧短剑在他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处使劲翻搅了一圈。 穆青寒冷冷看着他,目光清明,哪里还有一丝醉意? 朱大茂费力的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穆青寒眯着眼,语调愤怒:“我和你认识二十三年,我还救过你的命……你就是这样回报我?” 朱大茂牙齿咬的“咯咯”响:“你救我?放你娘的屁!你穆青寒为了荣华富贵,不仅和我妹妹退婚,还哄的她进宫去伺候那个老皇帝,可怜我妹妹一片痴心全喂了狗!不杀你怎么解我心头之恨!” “所以你投靠了晏海侯,想要杀我取而代之,好搏个从龙之功?”穆青寒手中短剑往前送了几分,再用力向下切:“你妹妹那么喜欢我,为我做点牺牲怎么了?既然你们兄妹情深,我就行个好,送你们兄妹团聚。”短剑猛的抽出,一股鲜血狂喷而出。 朱大茂想要伸手掐他脖颈,只抬起一半,便抽搐着咽了气。 穆青寒撩起朱大茂衣襟,将短剑擦拭干净,走到门外吩咐侍从:“看好这间屋子,苍蝇也不许飞进来一只。” 侍从回道:“是,属下知道了。”穆青寒再不耽搁,匆匆赶去马厩,牵了匹脚程最快的俊马,朝定国公府疾驰而去。 穆长河正在书房里,和幕僚一起商讨兵力布局,见长子匆忙赶回来,微微皱眉问道:“何事慌乱?不是说好这几日是关键期,不能随意走动吗?” 穆青寒把信函递过去:“父亲请看。” 穆长河展开看了,问道:“信上所写可属实?” “千真万确,朱大茂已经被我杀了。” 穆长河轻笑出声:“这个人真有意思,不止写信向你示警,还把魏星月的兵力部署告诉我。他究竟想做什么?”拿过案几上的一封信递过去。 穆青寒仔细看了一遍,问道:“是否有诈?” “方才我同李师爷研究过,本还犹豫,现在到觉得不妨一试。” “万一是个骗局呢?父亲,这太冒险了!” “寒儿,帝王之争,从来都是不成功便成仁。皇上驾崩,皇后却密不发丧,不就是想要夺得先机,让七皇子登基吗?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魏星月,京畿守备四分之一的兵力都在他手里。倘若能有机会将他一举歼灭,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更何况,如果叫七皇子登基,我们的下场,怕是比这凄惨十倍。” 穆青寒沉默,这就是身为皇子外家的处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寒儿,选几名可靠之人,送轩哥儿,思哥儿和信哥儿出城。若是事成便接回来,若不成……也算给咱们穆家留了后。”穆长河轻叹口气:“帝王的位置,不好争啊!” “那孩儿……” “你回去守着,便是关键时刻鱼死网破,也能争上一争。” “是。”穆青寒转身离去。 申时末,魏星月率五千人马出发,三千前往杏花林,两千埋伏于四个宫门,他则领八百人悄悄朝东门潜伏而去。 刚刚行至平安巷,突然有漫天箭雨飞射过来,许多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中箭倒下。魏星月大惊,在护卫的簇拥下,拚死朝小巷子里逃窜,数百名锦衣卫尾随其后,把他堵在了一个暗道里,不过一柱香功夫,就将他绞杀。 魏星月最后的意识里,终于明白,他被人坑了!可惜,太迟了。 此时,穆家父子站在杏花林外,相视而笑。因为提前设伏,他们以死伤三百人的代价,成功全歼魏星月三千人马。除去最大的劲敌,宫里的那个女人,已经不足为虑了。 一只雪白的信鸽吃饱喝足,懒洋洋的朝皇宫深处飞去,阿澄兴奋的摆着手,冲越来越小的黑点叫道:“啾啾,记得信是送给那个老妖婆的,别搞错了哦!” 王英在他脑袋上使劲弹个爆栗:“闭嘴!被人听见我掐死你!” 皇后端坐在绣榻上,越来越焦躁。 皇帝临死前讳莫如深的那番话,就好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拔不掉抹不去,叫她愈是琢磨就愈发的不安。她隐隐觉得,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陷阱就在看不见的地方等着她,等着她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魏芙蓉也曾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过,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曾夜不能寐,辗转难眠,期盼和心爱的人能双宿双飞。然而随着昭平帝的强行介入,她的生活变的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压抑。这个男人以爱为名,剥夺了她全部的希望,和对感情最美好的憧憬。 他娶了她,却怀疑她,宠着她,却伤害她。一边把她推上最尊贵的位置,一边又践踏着她的尊严。 她恨他,一天比一天更恨!所以当她知道昭平帝的弟弟倾慕她时,便毫不犹豫的勾引了他。 日头渐渐西斜,她烦乱的扯开衣领,想要扯走喉间心口强烈的窒息感,剪影急忙给她斟了一盏茶:“娘娘,喝口菊花茶吧。” 皇后没什么情绪的喝了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酉时初。” 皇后不由得皱眉,怎么兄长还没有回信? 一只信鸽落在窗口,”咕咕”叫了几声,又飞到桌子上。皇后急忙抓过来,果然是兄长的回信,写着:一切安好,请勿挂念。 皇后眉头舒展,心情也愉悦起来,既然兄长已经准备万全,那么就能按时行动了。很快,她就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剪影,通知清鹤宫,武英宫,玖月宫的人,可以动手了!” 第七章杀戮 夜色越来越黑暗。 玖月宫里,一群黑衣人和另一群红衣人厮杀的难解难分。黑衣人显然武力值更高,红衣人的人数不断变少,一个体型高大的汉子举刀砍死最后一个红衣人后,重重“呸”了一声:“格老子的死婆娘,自己的亲闺女都舍得下这么狠的手,真是个毒妇!” 大汉说完,一脚踢开俯在跟前的尸体,大步朝寝宫走去。宽阔的床上,一袭绫被裹着名瘦小的少女,正自睡的香甜,对这场关乎自己生命的屠戮全无知觉。大汉看了看,问道:“迷药的药效还要持续多久?” 旁边的属下回道:“大约一个时辰吧。” “既然人已经安全了,咱们撤吧。” 属下有些犹豫:“可是主子千叮咛万嘱咐,让咱们务必保护太子周全。这玖月宫里的人基本上死光了,咱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啊?” 大汉不耐烦的说道:“皇后那老娘们派来暗杀她的人都被咱们弄死了,不就是护了她周全了?主子把他身边所有暗卫都派来护这女娃娃,万一他有危险呢?” 属下听了虽觉不妥,但是到底更担心主子的安危,叹口气招呼所有人撤了。半个时辰后,又一群护卫打扮的人悄悄潜进玖月宫,看见宫里的情形又惊又喜,将少女连被子捆个结实,无声无息的离去。 戌时刚到,皇后就盛装装扮,坐上轿撵向东面正门而去,她要在第一时间迎接兄长的到来。 然而离宫门越近,隐约的喧哗声也变的越清晰,听声音却又怎么都不像是哥哥领兵进宫,到更像是在厮杀。 皇后脸色微白,催促宫人快点前行。 这时,只见方劲带着一队禁军匆匆赶来,怒气冲天的质问:“皇后娘娘,不是说好戌时侯爷会来吗?为什么会有锦衣卫和京畿守卫围攻皇城?” 皇后身子晃了一下,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我明明收到兄长回信,说他戌时必至!左统领是不是弄错了?” 一支火箭“嗖”的射进十余丈远的花丛中,瞬间燃起一簇火焰,之后更多火箭射进皇宫。 方劲面色铁青,悔的肠子都青了。本想搏个从龙之功,现在看来恐怕连命都要保不住了。穆长河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就算自己投诚,他也未必接受。 那么唯有死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方劲不再理会皇后,告辞离开。 火舌渐渐连成一片,远远看去,仿佛整个皇宫都葬于火海。那些表面富丽堂皇,内里阴暗肮脏的宫阁殿宇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摧残,相继坍塌。宫人侍女惊乱惶惑的身影,哀凄悲惨的呼嚎,充斥眼帘,震荡耳膜。 皇后似乎失了魂魄,沐阳临死前讥讽怜悯的样子又浮现眼前。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掌控所有,却原来都是笑话一场!兄长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多半是遭遇了不测。沐阳,其实你从来都不曾信过我吧? 剪影含泪说道:“娘娘,我们逃吧。” 皇后缓缓问道:“逃?逃去哪里?” “娘娘您忘了,您还有三千私兵,让他们护着您逃。我扮做您的样子……总归是有机会的!” 皇后摇头:“我不逃,别忘了,我可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摆驾,回宫!” 就算是死,她也要死的有尊严。 甘泉宫里,一个身姿英挺的玄衣青年站在大殿中,见了皇后,原本忧郁的眼神立刻灼灼发光,唇角不由自主的微微翘起:“皇嫂。” 皇后扑进青年怀里放声大哭:“阿锦,没有了,都没有了……” 沐锦紧紧搂住她,目光里是说不出的怜惜:“莫怕莫怕,皇嫂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 “阿锦,你不懂,我要的,你给不了。” 沐锦沉沉叹息:不是我给不了你,只因为那个人是你的夫君,我不想让你难过啊!我放弃了所有飞翔的机会,只想守护你,为什么你永远看不到。 “芙蓉,我们走吧。” 皇后仰头问道:“走?去哪里?” 沐锦试去她脸上的泪珠,温柔的说道:“天下那么大,哪里去不得?” 皇后怔怔看了他半晌,突然一把推开了他,声音尖锐的叫道:“你这个懦夫!永远都是这样温温吞吞,毫无用处!除了会吟诗作对,悲秋伤春,你还能干什么!走?走了以后呢?东躲西藏,隐姓埋名,过的猪狗不如?你还不如杀了我!” 沐锦哀伤的看着她:“原来在你眼中,我竟然这样不堪。” 皇后颓然滑坐在地,掩面而泣:“阿锦,对不起,对不起……你带麟儿走吧,我还有三千私兵,让他们护着你们,走的越远越好……” “我同乌兹国王子交情极好,我们去他那里。我……我会说服他出兵替你复仇的。” “真的?”皇后眼里迸射出希望,下一刻又塌下肩背:“不,阿锦,我已经过惯了锦衣玉食,发号施令的日子,不想寄人篱下,每天战战兢兢。你带麟儿走吧。”突然惊恐的四下张望:“麟儿呢?我的麟儿在哪里?” 沐锦拍拍手,一名乳母模样的年轻女子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偏殿走出,跪下行礼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这是我给麟儿新找的乳母,很有些功夫在身,关键时候可以护咱们的孩儿周全。” 皇后抱过睡的很熟的孩子,在他柔嫩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泪水簌簌落下,而后紧闭双眼,将孩子往乳母怀里一塞,狠心说道:“你们走吧!”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显然皇宫被破只是时间问题。沐锦深深叹息,一个手刀切上皇后颈项,抱起她软绵绵倒下的身体,喃喃道:“芙蓉,你想要的是天下,可我只想要你。” 甘泉宫的侧殿,不知何时挖了条地道,几名暗卫钻出来恭恭敬敬的说道:“主子,属下等人已经查看过了,一切正常。” 沐锦微微点头,视线飘了一眼甘泉宫外,暗卫会意,待主子跃入暗道后,潜过去迅速扭断了宫内所有宫女太监的脖子,而后也进了暗道,甘泉宫终于变得死寂,没有了一丝声息。 第八章破宫 两万禁军说起来声势浩大,奈何多半都是世家子弟,平时撩猫逗狗,声色犬马在行,真正兵戈相见时,却个顶个的贪生怕死。 一个禁军从不远处的花丛中潜过来,迅速钻到人群里,一边假装迎敌,一边骂骂咧咧:“皇家的人自相残杀,为毛要老子卖命!”这人赫然就是阿棠。 他旁边的人看穿着是个禁军小头目,闻言啐了一口:“妈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一支流箭射过来,小头目躲闪不及,被射中左肩,疼的惨叫一声:“穆长河,老子杀了你!” 阿棠一把把他扯到城墙下,低声说道:“你傻啊,你觉得咱们是穆长河的对手吗?皇帝死了,皇后跑了,魏星月被杀了,现在整个大齐穆长河最大,咱们还妄想和他抗衡吗?” 小头目一脸懵逼:“你你你说的是真的?” “哎呀我叔叔的舅舅的表弟的大伯子就在穆贵妃身边当差,错不了。” 小头目愣怔半晌,突然怒了:“他妈的这是想让咱们白白送死啊!” 阿棠深深点头:“死也白死。” 小头目猛的跳起来大叫道:“兄弟们,皇帝死了,皇后跑了,咱们别再白白送死了!” 阿棠狠狠拍他一把,深感欣慰,孺子可教啊!于是功成身退,溜之大吉。 只可惜这厮溜的太快,因此把方劲想要以鼓惑军心罪将小头目斩杀,却被小头目伙同一群人反诛杀的精彩好戏错过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何况是比燎原的星火更惶惑的人心。没多久,皇帝已死,皇后逃亡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皇宫。那些禁军本来就贪生怕死,这下更失了斗志,积极些的索性开了宫门,干脆放人进来。 于是不过两个时辰,穆家父子便攻进了皇宫,兵分两路,一路去清鹤宫,一路清扫余孽。 清鹤宫里,十三岁的少年沐玄冥浑身是血,和为数不多的十几名护卫守在宫门口,警惕的向外张望。听到大批人马的脚步声朝这里奔来,少年握紧手里的长剑,虽然微微发抖,面上到还冷静。待见来人是穆长河时,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开,纵使平时再沉稳早慧,也被今日的变故吓坏了,扑进穆长河怀里哽咽出声:“外祖父,孙儿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穆长河抚着他肩膀,含泪说道:“老臣来迟,让殿下受苦了。” 沐玄冥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蛮蛮呢?她还好吧?” 穆长河怔了怔,含糊说道:“应该还好。你母妃呢? “母妃在章含殿,她没事吧?外祖父,我们赶紧看看母妃去,她都在那呆了一天了。”对母亲的牵挂让少年立刻忘记了妹妹,急切的往章含殿奔去。 殿外原本守着的人已经被沐锦调走保护他们去了,因此殿内乱成一团。御医早逃的无影无踪,胆大的也都趁乱跑了,剩下那些胆小的和无处可去的,直恨不得自己不存在。穆平裳还算镇静,端坐椅中,以不变应万变。 见到父亲领着儿子进来时,穆平裳几乎喜极而泣。穆家和魏家斗了几辈子,她也和魏芙蓉斗了十几年,现在,终于是他们赢了。尤其是半个时辰后,穆青寒禀报说已经完全控制住皇宫时,穆平裳都快仰天狂笑了:“皇儿,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穆青寒神色却不见喜悦:“臣等搜遍皇宫,也没找到大皇子,七皇子和太子的踪迹。臣心里总觉得不安。” 穆长河思索片刻,说道:“不管怎样,先扶持冥儿登基要紧,其它的以后再说。娘娘,敢问皇上将兵符和玉玺藏于何处,臣好连夜从河间府调兵护驾。” 河间府屯兵十万,真正的都是精兵良将,占了大齐国总兵力的四分之一,直接归皇帝管辖,要想调遣,非得圣旨和兵符两者,缺一不可。 穆平裳不愧是皇帝宠妃,果然知道这些东西的下落,领着父兄朝内室走去。面色青白的皇帝躺在榻上,死去多时,可他曾经同床共枕的女人,俯首帖耳的臣子,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一眼,把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权和利上。穆平裳甚至动作粗鲁的扯下他手指上的白玉扳指,再将他的手嫌弃的扔开。 白玉扳指内壁有个小小的突起,穆平裳用力按了按,“嗒”的一声轻响,扳指外侧浮出一朵牡丹来。穆平裳转身走到多宝阁前,仔细的一阁一阁看过去,终于在一只青花瓷瓶上找到了机关,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将白玉牡丹花对了上去。 玉玺和兵符的藏身之处,除了皇帝本人,就只有负责保护他的暗卫首领知道。穆平裳在极偶尔的一次机会里发现那暗卫首领竟然痴恋自己,便想尽一切方法引诱了他,事后以此要挟,软硬兼施让暗卫首领吐露玉玺和兵符的藏处,没想到那人不止忠心,骨头也很硬,用尽法子也不肯说,最后还是施了苦肉计才诱哄他吐露出来。 只是这事竟被皇后察觉了端倪,便以有暗卫淫乱宫闱为由,请旨彻查。那时皇帝已经开始发病,力有不逮,皇后趁机把宫里的暗卫全部清洗了一遍。 穆平裳最后一次见到那名暗卫首领时,他已从一个挺拔的青年变成了一团血肉。皇后无疑是聪明的,她虽然没有见证事情的真相,但不妨碍她猜测出了事情的真相。既然用尽酷刑都不能让他开口说出玉玺和兵符的藏处,那么见到他最心爱的女人,他是否会有所松动? 于是皇后就召来她怀疑的几个妃子前去观刑,穆平裳就是其中之一。看见好好一个人被折磨成那样,她怕的瑟瑟发抖,惊恐的想:他会把自己招出来吗?他如果受不住招出自己怎么办?没有哪一刻,她这样的盼着一个人去死,赶紧死! 那人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很轻很淡的一眼,然后便自断筋脉而亡。皇后震怒,冲天怒气差点掀翻屋顶,护卫们也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已经被散了功力的人,是怎么自断经脉的? 第九章绝艳 没有人知道,为了看她最后一眼,他忍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她是天上最圣洁的仙子,他是地上最卑微的尘埃,此生能和她相遇,他死而无憾。 白玉牡丹花和青花瓷瓶上的印迹重和,多宝阁无声无息打开,露出一条暗道。穆平裳仔细回想着那人说的话,数着地上的青砖,按照一实一虚的方法往前走,十余丈后是一扇木门,将木门上的龙头左右各扭三圈,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终于看见了门后高台上放置的黄花梨木匣子。 穆平裳轻呼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笑着说道:“就在这里了。” 穆青寒上前一把掀开匣子,脸上的笑容都来不及凝固,便抖着嗓子叫道:“空的!” 穆平裳用力推开他看过去,里面果然空空如也,她呆愣了半晌,突然发疯般嘶吼道:“他骗我,他竟敢骗我!这只狗,这只牲口!他怎么敢,怎么敢……” 当时那人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执了她柔嫩的小手,一步步讲解着,一点点比划着,神情认真,语气温柔。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曾想着,这样的他,一定不会骗她的! 可是他骗了她!穆平裳恨的浑身颤抖,歇斯底里的尖叫,直想把他挖出来鞭尸! “够了!”穆长河怒喝:“叫有什么用,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想怎么扶持冥儿登基。”他甩袖向外走去,一边快速考虑对策:“寒儿你即刻回家,开了库房将那些珍稀古玩金银珠宝多多装几箱,再从府里挑十名容貌极美的女子,带着去平崮关找副守备胡大海。他和守备高猛积怨颇深,为人无才无德,冲动暴躁,还又十分贪财好色。你送他重金美人,再许以高官厚禄,有九成机会能策反他发动兵变,杀了高猛,然后带兵回来护冥儿登基。记住,这件事一定要做的悄无声息。” “是。那么父亲呢?“ “我出宫去找詹事府少詹事左云,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左大福,通政使司左参议宋冬野,让他们联络其他官员,联名上奏保四皇子登基。还有,一旦发现皇长子、皇七子和太子的行踪,杀无赦!” 一行人快步走出清鹤宫,正准备上马各自行动,一群锦衣卫跌跌撞撞跑过来,“扑通”跪下,抖的好像秋风里的叶子:“不好了、不好了……公爷,指挥使大人,皇宫外面有大炮啊!” 穆家父子大惊,确认道:“什么?!” “金厂督在皇宫四个门口都设了红衣大炮,我们……我们怎么办?”一个锦衣卫扑上来揪住穆青寒的衣摆,恐惧的不停颤抖:“大人,快想想办法啊!” 大齐国举国上下统共也就八尊红衣大炮,今天竟然就动用了四尊! 穆长河浑身冰凉,深吸几口气,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先去看看再说。” 金世遗明明曾经明确表态绝不参与夺嫡之争,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宫门百余丈外,蹲据着一尊红衣大炮,黝黑炮口直面皇宫,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随时随地准备扑过来把猎物撕扯粉碎。大炮前面站着的人一身绯红官服,身材魁梧,鹰顾虎步,面上无须,正是西厂厂督兼司礼监秉笔金世遗。 穆长河只觉得手脚发软,又惊又怒:“金厂督,你这是在做什么?” 金世遗阴恻恻笑道:“定国公莫不是眼瞎?” 穆青寒大怒,待要发做,却被父亲狠狠一把摁回去,瞪他一眼,然后朗朗说道:“厂督难道真愿意扶持一个黄毛丫头上位?想我大齐泱泱大国延绵百年,怎能容忍女子当政?太后和先皇在时,我等不敢擅专。如今二人已驾鹤西去,我等身为臣子,也该改改这陋习了。” 金世遗似笑非笑的说道:“谁说本座要扶持那丫头登基了?” 穆长河大喜:“皇长子羸弱,皇七子年幼,其余皇子血统低贱,唯皇四子母族乃是簪缨世家,血统高贵,天姿出众,文武德馨,实是帝王最佳人选。厂督若肯相助,高官厚禄任君拿取!” 金世遗嗤嗤笑起来,不欲再多废话,慢条斯理道:“谁管你羸弱不羸弱,世家不世家,本座奉先皇遗昭,拥立皇长子登基。余者不论哪个,在本座眼里,都是叛逆。” 穆青寒再控制不住火气,厉喝道:“焉知你非叛逆!圣旨拿来!” 便听暗夜里有人轻笑一声,泠泠似珠盘溅玉,碎冰相击:“圣旨在此。” 暗夜里,星光璀璨,火光摇曳。 那人自黑暗中缓缓行出,渐次露出他倾国倾城的容颜来。月白的衣衫,暗华浮动,乌黑的眼眸,水波流转,仿佛素花落雪,寒蕊静开,高贵之中隐约凌厉,沉静之中蕴藉风流。 那人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定国公,别来无恙否?” 穆长河心中的惊惧比见了红衣大炮更强烈:“你、你……楚无垢!” 穆青寒也骇了一跳,这个人,竟然是大齐赫赫有名的战神楚无垢?怎么可能? 楚家祖上同大齐开国皇帝乃是八拜之交,二人一起打下这万里江山,而后沐家坐了天下,封楚家为异性王。楚家祖上深知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道理,便自请镇守边关,非昭绝不入京。 在楚家镇守边关的这八十余年里,楚家子弟曾经无数次击退外夷入侵,征战南北,保家卫国,为大齐安定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果说楚家子弟优秀者甚多,那么楚无垢无疑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他十二岁随父出征,从最底层的兵卒做起,凭借自己卓越的才能,过人的胆识武功,用四年时间坐到总兵的位置,成为大齐国最年轻的武官将领。 五年前楚家家主广陵王楚辞病逝,楚无垢以十四岁之龄继承家主之位,两年前,楚无垢带领楚家军在清河关俘虏了宋国太子阿朵,逼迫宋国签订了二十年不侵犯条约,是为著名的清河之战。齐国皇帝曾三次昭他入京受赏,均被坚辞不受。 这位年轻的广陵王,今年不过十九岁。 第十章夺位 穆长河稳定心神,冷笑:“藩王非昭不得入京,王爷这算不算谋逆?“ 楚无垢将手里的黄绫展开,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圣旨在此,请公爷过目。” 穆长河却没有去接那道圣旨,只垂下肩背,颓然问道:“王爷几时入的京?”其实无论真假,他们在这场夺嫡争斗里,已经是彻底输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算计都是浮云。 “一个月以前。” 一个月前皇上开始发病,那么…… “魏星月之事是王爷一手安排的吧?” “是啊,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道理公爷肯定明白。” “哈哈哈,好一个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王爷当真是好谋算。”至此,穆长河心里再没有一点侥幸:“王爷欲待如何处置我父子二人?” 还不等楚无垢回答,一个瘦弱的身影在一片惊呼声中冲了过来,“扑通”跪下,少年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庞哀求道:“不要杀我舅舅和外公,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皇帝,求你放了他们吧!” 穆青寒吼道:“冥儿,你回去!楚无垢,你敢伤他我就杀了你!” “好啊,只要你能打得过我二十万楚家军。”楚无垢懒洋洋的说道,而后不耐烦的挥挥手,立刻便拥上来几十名楚家军,将穆家父子团团围住。 楚无垢垂眼看着面前的少年,静静看了很久,突然笑了起来,沐玄冥,这个少年,暗恋着自己的亲妹妹,不惜为她而死,幸好他喜欢的那个人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我可以放过他们,但你拿什么来换?” 沐玄冥一怔:“王爷请吩咐,玄冥旦有,无不双手奉上。” “好,记住你的话。”楚无垢抬头淡淡下令:“穆氏谋逆,罪名确凿。着阖府上下不论男女全部流放至清河堰,男子三代不得入京不得做官,女子五代不得为妻只能做妾。” 清河堰是楚无垢的属地,穆家至少五十年内别妄想翻身了。 沐玄冥含泪跪谢:“多谢王爷不杀之恩,以后王爷旦有差遣,玄冥必定赴汤蹈火。” 楚无垢“嗯”了一声,楚家军立即缴了穆家父子的兵械,将他们压走。 沐玄冥死死抿住双唇,望着渐渐远去的舅舅外公,终于擦了把泪朝宫内飞奔而去,母妃方才哭的昏厥过去,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楚无垢揉着额头,有些倦怠的问道:“厂督,大殿下在哪?” “自然是在他的别苑里。”金世遗眯了双眼,笑的狡黠:“不过我听下人禀报,仿似大殿下虏了太子殿下,也不知有事没事。” 话音才落,楚无垢已纵马疾驰而去。 金世遗意味不明的笑了几声,慢条斯理的吩咐手下:“把这些唬人的玩意儿收了吧,看着怪吓人的。难为王爷搞出这么大阵仗,把所有人都骗了。” 绿叶山庄里,皇长子沐玄倾焦急的走来走去,不住问道:“来了没有?” 听到下人一趟趟跑回来禀报说没有人来。他愈发的烦躁:“莫非楚无垢现在就生了反心?” 沐玄倾从小就知道父皇不看重自己,喜欢的是二弟,后来二弟骑马摔死了,便立了五妹做太子。他清楚自己既没有过人的胆识头脑,又没有得力的外家相助,因此对那个位置并不曾过多肖想。哪想到一个月前,父皇突然秘密昭见了他,当那枚象征了皇权与兵权的兵符被交到他手上时,他简直惊喜若狂,谁人不想九五至尊,生杀天下! “倾儿,你在朝中没有根基,父皇已为你暗中布置妥当。现在父皇再给你一支暗卫,保你平安。” “楚无垢此人心机太深,他虽然主动找到朕保你登基,但朕却不清楚他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你既要用他也要防他,站稳脚根后,便一定要想尽办法除了他。” “楚家不灭,沐家的天下总归会易主的。” “父皇已经尽力了,能不能坐稳这天下,就看你的了。” 沐玄倾想着父皇的嘱托,渐渐惊恐起来,楚无垢不会现在就生了反心吧,他大声道:“来人,请冯将军,即刻带兵捉拿广陵王楚无垢!”幸亏父皇把河间府十万精兵留给了他,便是楚无垢当真反了,又能如何! 外面有人嗤的轻笑一声:“大殿下因何抓我?” 楚无垢走来,似笑非笑,神情淡然:“莫非微臣哪里得罪了大殿下不成?” 沐玄倾尴尬的笑着:“哪里哪里,是我心急了。王爷还好吧?” “承蒙殿下记挂,微臣一切安好。来人,把东西呈给殿下过目。” 几名楚家军闻言将手里捧着的木匣子打开,沐玄倾只瞥了一眼,就脸色大变,捂住嘴剧烈呕吐起来。他是让楚无垢杀了魏星月和穆长河以示忠诚,可没让他拿着死人脑袋给自己看! “大殿下还好吗?” 沐玄倾又吐了几口,有气无力的摆手:“还好还好,孤已经看过了,楚爱卿可以拿下去了。” “殿下不再仔细瞧瞧吗?”楚无垢随手端过一个尚在滴血的匣子往沐玄倾脸前凑。 沐玄倾倒退几步,差点跌倒:“孤已经仔细看过,确认无误,爱卿快点拿走吧!” 楚无垢眼里掠过一抹讥诮,示意所有人全部退出去。有几个不愿意的,看向沐玄倾。 “我同殿下有要事相商,若是殿下不介意此事外传,那么就让这些人留下吧。” 沐玄倾犹豫半晌,才说道:“你们都下去吧。”冯将军领着十万大军驻扎京郊随时待命,只要玉玺到手,他就把楚家军杀个片甲不留! 楚无垢环目四顾,室内果真空无一人,才问道:“听说殿下虏了太子殿下,不知藏在了哪里?可有受伤?” “孤把她捆着放寝室里了。若非父皇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伤她性命,孤早杀了她了。爱卿问这个做什么?” 楚无垢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四方的皇绫布包:“殿下,玉玺在此,请殿下验看。” 沐玄倾大喜过望伸手就要去抓:“待孤登基之后,必定厚赏!” 第十一章相见1 楚无垢躲开沐玄倾抓握玉玺的手,提醒他:“先皇有命,见玉玺者,必同时见到兵符。殿下,兵符何在?” 沐玄倾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缎包裹,小心翼翼打开,拿了兵符给他看:“兵符在这里,楚爱卿可以把玉玺给孤了吧?” 楚无垢上前几步,笑眯眯的赞道:“殿下好生乖巧,微臣一定好好送殿下上路。” 路字音落,右手微微握拳,闪电般划向沐玄倾颈项,随着冷芒一掠而过,那白玉似的脖子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 沐玄倾一手呈抓握的姿势,一手抚向脖颈,鲜血从细痕中慢慢渗出,蜿蜒流下。他看着手上的血迹,再看看楚无垢,满脸不可置信,手指颤颤的想要掐去他,却终究因失了力气颓然垂下,喉咙里“咯咯”做响,拼尽全力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鲜血越流越急,越流越多,沐玄倾努力睁大眼睛,里面盛满了不甘和仇恨,身子却一点一点的,慢慢滑落下去。 楚无垢始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看他痛苦挣扎,看他气绝倒下,语气寒的没有一丝温度:“你本可以不必死,但你竟将主意打在了她身上,所以,死有余辜。” 寝室里烛火通明,宽大的床上一个少女四肢被缚,小小一团缩在角落里。 楚无垢疾步上前,一把扯断捆着少女的绳索,身子微微发抖去探她鼻息,直到指尖触到温润的肌肤,平稳的呼吸,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将少女拥入怀中,轻吻那乌黑的发丝,眼泪一滴一滴跌落下来:“阿月,阿月……” “我回来了,这一世,我来护你。” 这一世,凡你所喜,我必予之。凡你所恶,我必除之。 小心翼翼抱起少女柔软娇弱的身子,楚无垢沉声下令:“绿叶山庄无论老幼全部灭口。” 身后的王英应了声:“是。”然后又犹豫道:“主上,影一在外面跪着,说他置太子殿下于险境,万死难辞其咎,还说他不会离开,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 空旷的院子里笔挺的跪着个人,魁梧高大,赫然就是玖月宫里自作主张撤离的汉子。 楚无垢从他身旁走过,视若无睹。汉子咬咬牙,抽出腰间的佩剑,就向颈上砍去。一记凌厉的风声闪过,大汉被踹飞,重重砸在地上:“想死滚出去,别脏了本王的眼。” 大汉红了眼眶,拼命磕头,却不敢说出一句求饶的话。额头撞击青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几下就见了血,大汉恍然未觉,只是不停的磕着,任凭鲜血流了一脸。 旁边的王英实在忍不住叫了一声:“主上……” 楚无垢停下脚步,静立半晌,才冷冷说道:“既然你这么不愿意离开,那就去凤凰山采矿去吧。” 大汉呜咽着趴伏在地:“多谢主上,影一一定会让主上重新启用属下的。” 楚无垢微微叹息,上了车辇,朝玖月宫而去。进宫后,将少女轻柔的放置在床榻上,盖好被子,楚无垢怜惜的抚着少女紧皱的眉头,问道:“冯将军那边怎样?” 王英答道:“还在京郊候命。” “你拿着兵符和玉玺找金厂督,让他去请都察院御史石大人,你们三个一起去京郊,以太子名义让冯将军进城护驾。” “主上为何不亲自前去?” “现在人人都当我野心勃勃,我若去了,反而让冯伟心生戒备,未必肯入城。” “属下明白了。”王英接过兵符玉玺,心里却替自家王爷难过,呕心沥血,步步筹谋,多少个日夜辗转难眠,生怕行差踏错,只想谋一个人荣登高位,一世长安。好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却还要承受世人的怀疑猜忌。 “王爷,厉山那里有动静了。”一名护卫进来禀报。 楚无垢给少女仔细掖好被角,站起来:“护好太子殿下。走,看看去。” 沐锦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士兵,心头一片绝望。已经苦战了半个时辰,依然不见自己安排在厉山的伏兵出现,他知道,自己彻底无望了。 沐锦觉得自己也算是聪慧机敏,心机深沉了,这次的计划更是慎之又慎,只盼能够从此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哪里想到竟会出了纰漏。他无所谓生死,可他却舍不得身后的那两个人,那两个比他的命重要百倍的人。 他徒劳无功的奋力拼斗,那些人似乎无意要他性命,让他心里升起一缕微薄的希望。 有人策马驰来,士兵纷纷让开。沐锦看见一个梨花般素雅的男子端坐马上,缓缓行来。沐锦仰视着这个男子,男子俯视着他。 湘王沐锦,上一世楚无垢印象之深,终身难忘。 这个沐锦,上一世投靠外夷,仗着对大齐边防了如指掌,曾经三次领兵犯境。最凶险的一次,被他集结十万大军杀进平壤关,连夺十二座城池。 楚无垢以帝王之尊亲赴边关,指挥这场战役。没想到竟是棋逢对手,各有输赢,战事一度凝滞胶着。若非沐锦不知道抽什么疯,好端端跑到城外一个小小的村落拜祭死人,又恰恰被探子发现,让楚无垢钻了大空子,这一仗真不知道要打到何时。 楚无垢忘不了沐锦看着他时的刻骨恨意,仿佛要啖他血肉,食他肝脏。 沐锦拜祭的坟头立着的墓碑上,刻着“沐锦爱妻魏氏芙蓉之墓”。很久以后楚无垢无意中听说死去的皇后闺名就叫魏芙蓉,才知道沐锦为何这样恨自己。因为魏芙蓉就是他下令处死扔进乱葬岗的,沐锦捡回尸首,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运出关去,而是葬在了边城的小小村落里,最后死在了最爱女人的坟前。 眼前的青年牢牢护着身后的马车,纵然浑身是血,依旧稳如山岳,月色下双眼熠熠生辉,充满生气。原来没有痛失所爱的青年,眼底没有了恨,鬓边没有了霜,竟是这样一副清隽端秀的模样。 为了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楚无垢特意派人守在沐锦曾经逃出去过的暗道出口拦住了他。只是,这一世该怎么处置这个人呢? 第十二章相见2 两人对视良久,沐锦突然跪下,以绝对臣服的姿态趴伏在地:“我无意皇权,无意富贵,余岁只想守着家人平淡度日,求广陵王成全。” “我信你,但我不信你身后马车里的女人。” 沐锦闻言面色大变,豹子般迅捷跃起,挡在车前,咬着牙说道:“大不了,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 他转身看了看垂落的车帘,心里十分不甘,却又夹杂着甜蜜满足,芙蓉,对不起,我终究没能保护住你。可是我又很开心,从此以后,我们永远都可以在一起了,不要怪我自私,好不好? 楚无垢微微叹息,车里面的那个女人,她毕竟是阿月的母亲,如果自己杀了她,阿月会不高兴的吧?明明知道留下她是个隐患,可又怎么忍心让阿月伤心。 扬手将一枚瓷瓶掷进沐锦怀里,懒洋洋说道:“把这个给她喂下去,她会忘了从前种种,一心一意和你厮守。”而你,再也不必为这个女人颠沛流离,孤苦一生,最后死于非命。 挥挥手,大军如潮水般退去,远远传来楚无垢清冷的声音:“我会派人押送你们去一个偏僻的地方,监视你们,望你好自为之,一世平安吧。” 沐锦热泪盈眶,虔诚的跪拜下去,大声应道:“是!” 楚无垢回到皇宫已是夜半时分,金世遗站在婆娑树影下,静侯他的归来。 “你交代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全部帮你完成,现在可以将我妹妹还给我了吧?” “当然可以。”楚无垢浅笑吟吟。 “你虽然帮我救回妹妹,却也胁迫我做了不愿做的事情,咱们从此两清!” “本王知道厂督其实已经生了退隐之心,想和令妹双宿双飞。可惜坐到厂督这个位置,不退还能多活几年,退即是死。本王有法子让厂督退隐之后,性命无忧。” 金世遗的脚步骤然停下,却依旧背对着楚无垢。 “只需厂督再帮我办最后一件事,如何?” 金世遗瞳孔微缩,慢慢转身:“王爷为了一个小女娃,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厂督谬赞了。” “好,我答应你,只是你这样做,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楚无垢缓缓的笑了:“本王无怨无悔。” 金世遗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曦月做了一个噩梦,睡梦里到处是火,是血,是死亡,宫阁坍塌,尸首堆叠。她知道这是宫变了,父皇苍凉的眼神,母后狰狞的面孔在眼前不停晃动。有人一边逃窜,一边哭嚎:“皇上驾崩了,皇后潜逃了。皇上驾崩了,皇后潜逃了……” 她惊恐的哭喊:“骗人,骗人!不会的,不会的……” 那人突然转过脸来,竟然是她的大哥,恶毒的笑着:“怎么不会,你母亲杀了我父皇,她想谋权篡位,你这个小杂种,你是杂种……” 曦月尖叫:“不是,我不是杂种,你胡说,你胡说!” 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抱住了她,将她拥入盈满冷香的怀中,一个温柔的声音一直在她耳畔呢喃:“阿月,莫怕。阿月,莫怕……” 这个怀抱好温暖,就像从前皇祖母抱着自己。曦月仿佛置身于大片梨蕊雪白中,有风轻柔拂面,花落纷纷。少女的心逐渐安定,脸上露出笑容,再次沉入梦乡。 修长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着她嫩滑的脸庞,男子嗓音低沉的仿佛叹息:“阿月,阿月……我会护着你,在我活着的每一天……” 曦月清醒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院外一树梨花开的重重叠叠,随着微风摇曳生姿。 “殿下醒了?要喝水吗?”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接着帘子被撩开,露出一张温婉的脸。 “你是谁?”曦月看着眼前三十余岁的陌生女子,皱了眉头。 “奴婢七珠,是新调配来服侍殿下的。”七珠拍拍手,从门外鱼贯而入一群宫女太监:“这些人以后都是殿下的奴才,殿下可以随意支配。” “原来那些人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回殿下,昨晚宫变,有人想要刺杀您,那些人受牵连,基本上都没了。” 曦月脸色苍白:“那么……我父皇呢?” “……昨日巳时末殡天了。” 那么自己睡梦中隐隐听到的哭嚎就是真的了?父皇驾崩,母后呢?果然叛逆潜逃了吗?曦月只觉得天旋地转,猛的跌回床上,死死抓住被子,拼命抑制,却还是流出了眼泪。 纵然这两个人从来对自己不看重,但他们毕竟是她的骨血至亲,才十二岁的少女,面对父母相残,即使很小就知道皇家无情,也无法接受。 七珠领着一众侍从跪下,恭谨的说道:“请殿下节哀。”一边飞快瞟了门口一眼。门口那名小宫女会意,悄悄起身去了。 一室静谧,唯有曦月的抽泣声时断时续。 有脚步声轻轻走近,清泠泠的嗓音和煦动人:“殿下醒了么?”一只白皙劲瘦的手掌伸进来,缓缓撩开帘子,慢慢露出一个素白挺拔的身影。 曦月呆呆看着这人,只觉得仿佛有万千梨花次第开放,鼻端盈满冷香。 那人修长手指试去她眼角泪滴,眼中满满都是怜惜,声音低哑:“阿月,莫哭……” 曦月愣愣的问:“你是谁啊?长的真好看。”比四哥哥还好看。 那人笑了,指尖在她颊畔留恋的停了一瞬才收回:“微臣楚无垢。” “你认识我?”不然为什么会管她叫阿月,这个称呼只有逝去的皇祖母才会这样唤她。 “是啊,认识的。” “很久了吗?” “嗯。”楚无垢轻声道:“好久好久了。” 少女追根究底:“好久是多久?” “……微臣记不清了。” 曦月狡黠的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青年就是给她一种会无原则包容她的感觉,虽然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 “我想起床了,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楚无垢给少女整理着衣衫,含笑问道:“殿下为什么不喜欢他们。” “因为我不认识他们啊。”曦月理所当然的说道:“从前都是曹嬷嬷伺候我,她梳头梳的可好啦。” 第十三章拜访 “殿下总要慢慢适应他们的。今天就先让微臣伺候殿下吧。” 曦月不相信的问:“你也会梳头发吗?”突然又嘻嘻哈哈的笑起来:“是不是就像那次大哥哥非要给大皇嫂描眉毛,结果被别人笑,气的大皇嫂都哭了,好久没理大哥哥呢。” 楚无垢接过七珠拧好的帕子,细细的给少女擦着脸庞手指,笑意吟吟:“如果微臣梳的不好,殿下可千万别哭。” 曦月使劲摇头:“我才不哭呢,那么娇气做什么。” 楚无垢牵着少女坐到镜子前,动作轻柔的给她梳理那一把乌黑顺滑的长发,手指灵巧,不多时便梳了个极漂亮的双挂髻,插一支浅绿玉簪,系一串淡粉珠花,再用南珠压了鬓角,一个清秀灵动的小丫头就呈现眼前。 曦月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惊喜不已:“梳的真好,你从前经常给别人梳发吗?” 楚无垢有些恍惚,从前? 他第一次给小姑娘梳发的时候,其实是被迫无奈的。小小的女孩子哭的眼睛都肿了,死死拉着他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放他走,他只能低声的安慰她,心里却满是不耐烦,后来小姑娘让他给自己梳发,他哪里会呢,只能随便梳了两个小鬏鬏,可是她却高兴的不得了。再后来,他为小姑娘梳发的次数越来越多,手法也越来越娴熟,从初始的敷衍,到最后的认真,直至,那个小姑娘再也不见…… 楚无垢忍住心底的酸涩,抚了抚眼前笑颜如花的少女:“微臣会梳好多种漂亮的发式,以后有时间就为殿下梳,好不好?” 曦月开心的点头。 七珠进来禀报:“殿下,王爷,该用晚膳了。” 曦月挽住楚无垢衣袖,仰头看他,大大的眼睛澄澈明亮:“你陪我一起吃饭。”又低下头嘟囔:“一个人吃饭可没意思了。” 楚无垢握了握少女的手掌,应道:“好。” 晚膳并不算多,都是些家常菜。曦月饿急了,捏起筷子就要吃。 楚无垢却拦住她:“阿月,你贵为太子,以后饮食决不能再向以前那么随便了。” 伸出手,七珠赶紧从桌上拿起一双镶着象牙的银筷递过去。楚无垢依次把每一样菜都尝了一遍,才温言软语的说道:“好了,吃吧。” 曦月垂下眼,只觉得眼角水润泽泽。父皇母后,甚至大哥四哥,他们用膳的时候,都会有专门的宫女试毒,但是她没有,因为没人在乎她的生死。 这个青年,不过第一次见面,就待她这样好:“你以后,永远都会对我这么好吗?” 楚无垢犹豫一下,低声说道:“会的。永远都会对阿月这么好。” 曦月登时笑的眉眼弯弯,女孩子的喜怒哀乐,好像雨后薄雾,总是格外容易聚,容易散。 饭毕,楚无垢令七珠取了件斗篷给曦月披上,拥了她向花园里走:“吃过饭得多走动走动,才不会积食。” 晚风轻拂,带着几许春寒凉意,梨花已经开至鼎盛,被风轻轻一触,就飘飘摇摇飞落下来,缠缠绵绵围着两人打转。曦月一路捏着青年的手指,觉得非常满足。 梨花树下有一架秋千,曦月拉楚无垢坐下,轻轻晃荡。星辉璀璨,皎月朗朗,照着她清丽的脸庞,有一种说不出的恬静安然。 楚无垢低头看一眼少女,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殿下喜欢做帝王吗?” 曦月想了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大哥,四哥,或者七弟?” “因为你是太子,是大齐最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还因为,你所说的这几个人,不是死了就是被踢出局了。 “从前皇祖母也曾和我说过相同的话,她让我要努力学**王之道。可是父皇给我请的太傅却只教我《女训》,《女诫》,还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做皇帝,根本就是祸国殃民,让我自请退位。虽然我是父皇母后唯一的女儿,可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我,母后……也不喜欢我。有了七弟以后,他们就更不愿意理我了。我可以把太子的位置让给七弟的,只要他们和我说……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母后为什么要杀死父皇?他们想要太子的位置,拿去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少女说着说着,语声哽咽,又慢慢转为痛哭,泪流满面。 那样多的委屈,从来无处倾述,只能忍着。原以为早就不在意了,却在青年温暖的怀里,溃堤成河。 楚无垢紧紧抱住她,一遍遍的安抚着:“阿月,阿月,不要哭,不要哭……”心里钝钝的疼,她的母后,要的可不止太子之位,还有她的命啊! “我知道,在这场宫变里,一定是你护住了我,虽然以前我并不认识你,但我相信你。”少女仰头望着青年,乌黑瞳仁中倒映着璀璨星空,熠熠生辉:“所以,我愿意做帝王。只是,我不会,你愿意教我吗?” 楚无垢弯下腰来,凝视眼前的女孩子,眼眸深沉的透不进一丝光亮,低声道:“愿意。” “我喜欢你叫我阿月,没人的时候,你都叫我阿月好不好?” “好。” “还有……我可以叫你阿楚吗?” 阿楚? 楚无垢身子剧烈颤抖,眼前的少女和记忆深处的女孩子重叠一起,笑容甜美的问道:“我可不可以叫你阿楚呀?阿楚,阿楚……你喜不喜欢?” 一滴泪珠滑过眼角,楚无垢紧紧闭上眼睛,强忍住汹涌而来的苦涩,半晌,才缓缓的,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呢喃:“阿月,好。” 夜色渐深,少女伏在楚无垢膝上,毫无戒备的沉入梦中。 玉白手指温柔的掠过乌黑发丝,一下又一下,带着无比的珍重和爱怜。青年垂眸凝视少女的睡颜,眸光缱绻,原来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只是这么看着她,都会如此欢喜。 从玖月宫出来,已是戌时,楚无垢对着身旁一株合欢树屈指叩了叩,一名黑影飞快闪出,跪下道:“请问主上,有何吩咐?” 第十四章试探 “影二,你领两名暗卫,以后贴身保护太子殿下。” 影二吃惊:“主上,您一共才六名暗卫……”已经去了个影一,再走三个,只剩下两个,这怎么行? 楚无垢轻飘飘看他一眼,影二只觉得遍体生寒,登时噤若寒蝉。 “从现在起,她就是你们的主子,生死由她决断。”楚无垢迈步向外走:“去吧。敢有二心,我的手段你清楚。” 影二伏低身子,恭恭敬敬道:“是,谨遵主上之令。” 出了皇宫,接过王英手里的缰绳,楚无垢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一路奔至莲花巷,在巍峨的黑漆大门前停下,门扉高挂匾额,黑底金字写着:宁安侯府。即使在月色下也肃穆威严,气势凛然。 楚无垢从袖子里取出拜帖递给门卫:“广陵王楚无垢拜见侯爷。” 门卫接了拜帖转身进院。一柱香之后,大门轰然洞开,几十名护卫全身甲胄,分列两旁。门内缓缓走来一人,身材高大魁伟,虎背猿腰,一身玄色劲装,更衬的他霜雪冰寒,如出鞘利刃般,锋锐逼人。 那人高高站在石阶之上,静静俯视石阶下的青年。凛冽杀气山峦般一重重压迫过来,锐利双眸里,全是睥睨天下的傲气。 青年却始终唇角含笑,目光清浅,素雅的不染一丝尘埃:“沈都督好大排场。” 这人,便是名震天下的兵马大元帅,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沈慎远。 沈慎远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杀意不减:“广陵王远道而来,又是深夜造访,本都督若是不把排场摆的大些,岂非怠慢了贵,叫人笑话我都督府无人!” 楚无垢后退一步,朗声说道:“在下楚无垢,特来拜访沈大人,造次之处,万望海涵。”语毕,躬身揖了一礼。 沈慎远没想到他态度会如此郑重恭敬,上下打量了很久,才似笑非笑道:“进退有度,能屈能伸,当真是后生可畏。请吧。” 一群侍卫齐步上前,拔出腰间佩剑,登时寒光一片,将楚无垢团团围拥。 楚无垢仿若浑然不觉,姿态优雅,闲庭散步般朝里走去。沈慎远意味不明的笑一声,挥挥手,那群侍卫便井然有序的退了下去。 院子里有一株槐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沈慎远举止随意的撩起衣袍,坐到树下的石凳上,立刻有小厮奉上酒坛杯盏。沈慎远并不招呼楚无垢,只是自斟自饮。 楚无垢自己坐下,拿过另一只酒盏倒满,一口饮干,思绪却飘的远了。 沈慎远乃是昭平帝的伴读,陪着这位皇帝一路腥风血雨,披荆斩棘,硬生生从逆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扶持他君临天下。昭平帝为示厚爱,特封沈慎远为宁安侯,执掌天下兵马,可代理朝政。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遮天,权倾朝野。 然而不知什么缘故,从十年前开始,昭平帝和沈慎远之间渐行渐远,到了后来,沈慎远更是对朝政不闻不问,只寄情于山水花鸟。又恰逢大齐国久无战事,于是人人都当沈慎远不得帝宠,已经失势。 楚无垢却知道,沈慎远门生遍天下,私下更是豢养了一支人数五千的虎狼之师,取名飞龙骑,个个都是高手,能以一当十,上马可取敌军首级,下马可写锦绣文章,真真当得上文武全才四个字。 上一世昭平帝驾崩,沐家内部纷争,斗的你死我活,沈慎远全程袖手旁观,没帮过任何一个。可是却在楚无垢宣布代理朝政的当晚,率五千飞龙骑闯进宫里,问了他三个问题,之后重回朝堂,辅佐他五年,四十八岁时辞官归隐,不知所踪。 那三个问题,令楚无垢至今不忘。 “你以凤后自居,当真不是以退为进,想要徐缓图之,好将来名正言顺夺得天下?” “沐家人并未死绝,你不过一个凤后,凭什么替沐家人执掌江山?” “什么时候你会还政于沐氏,离开宣京城?” 最后他冷冷的说道:“沐家人互相倾轧,彼此残害,我从不插手是因为无所谓谁做帝王,无论哪个登基于我而言都一样,可这并不代表我允许别人狼子野心,谋权篡位。” “楚无垢,今天我姑且信你,若你敢生二心,我沈慎远就算粉身碎骨,也管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沈慎远,大约是这大齐唯一一个可以和自己抗衡的人吧? 上一世他不曾插手皇室夺位,这一世他也是不闻不问,不然也不会对魏星月和穆长河拉拢他辖下的禁军视而不见,宫变之夜悄无声息。 两人各自饮酒,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我和阿阳相识三十多年,虽然最终离心离德,但他的江山,我却不会容忍旁人染指。”静谧的月夜里,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点起伏:“你费尽心机促成这场宫变,目的是什么,我且不管。但你若敢有异动,我沈慎远第一个不放过你。” 楚无垢简直想要大笑,两世里,这位大都督的态度竟然都出奇的一致。 曦月想要顺利登基,非得有这位名震天下的大都督支持不可。哪怕不是明确表态,默许也行。 上一世,他可以用血腥手段镇压不服从的朝臣,为自己铺路。这一世,他只想让曦月做百姓心里的明君。 “我想拥立太子殿下登基为帝,请沈都督成全。” 沈慎远玩味的看着他,眼里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你已是手握重兵,杀伐果断,又兼智谋无双,算无遗策,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现在却要我来成全?王爷在说笑吧!” “我楚家虽然位高权重,握有重兵,但几十年来一直偏安一隅,鲜少有子弟入朝为官,怎比得上沈都督在朝堂里的根基深厚。太子殿下若想坐稳这江山,非得沈都督相助不可。” 沈慎远眸光锋利如刀,直直刺向楚无垢:“王爷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楚无垢笑了,清风明月下,淡雅的好像梨花静静绽放:“我若说我此生绝不会生不臣之心,都督可信?” 第十五章晕倒 沈慎远默默饮尽手里的酒,转动杯盏,半晌才淡淡说道:“姑且信你。” 这个青年,让他生出了惺惺相惜之心。 沈慎远招手,让侍从再上一坛酒,两人比拼似的,很快又喝的干干净净,然后又上第三坛。 楚无垢仰视夜空,仿佛自言自语:“我从前其实权欲心很重。”眼前突然浮现少女纵身跳下悬崖的那一幕,心里大恸,几乎无法抑制,停顿很久才又说道:“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远比权利更重要的东西,可是……失去就再也没有了……” 沈慎远安静的听着,只一杯杯饮酒,耳畔却恍惚响起一个娇柔的声音:“远哥哥,你总欺负人家,再也再也不理你了……” 月色迷离,树影斑驳。两个为情所伤的男人,以酒为媒,勾出了内心深处最厚重的回忆。 一直到喝完第十坛酒,沈大都督终于过足了酒瘾,放楚无垢离开。 回去的路上,楚无垢看着天上明月,微微皱眉,模模糊糊想着,今晚的月亮到是又大又圆。突然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从心口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每一处骨血都像有利刃在刺剜,疼的他冷汗涔涔,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眼前一黑,从马背跌落下去。 楚无垢苏醒时,天色已经大亮。 即使一夜过去,此时依旧觉得浑身酸软,只是坐起身来这样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也有些艰难。 “公子?”一把柔软的嗓音问道:“您醒了么”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无论楚无垢身份低贱还是尊贵,永远始终如一这样称呼他。 “嗯。“楚无垢低低应了一声。 床帐撩开,露出一张极妩媚艳丽的脸庞,明明微微一笑就能颠倒众生,女子偏偏垂眉敛目,神情端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公子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奴婢给您捏捏。” 楚无垢摇头:“没有。” 女子给他腰后塞了个靠枕,端过茶杯递到嘴边。楚无垢就着手喝了半盏茶,略有些疲惫的说道:“莲蕊,你去叫阿棠备马。” 莲蕊放杯子的手轻轻一顿,说道:“是。” 阿棠和阿澄就守在偏厅,听了莲蕊的话,阿澄立刻跳起来:“主上这是不要命了!” “四妹,你劝劝主上,让他别这么不爱惜自己。”阿棠也皱了眉。 莲蕊淡淡说道:“我只是个伺候公子衣食的丫头,没格对公子指手画脚。有什么话,你们自己去和公子说吧。” 阿澄立刻蔫了,主上那性子,反正他是劝不动,只得怏怏的去备马。 莲蕊转身要走,阿棠唤道:“四妹,我们很久没见了,你……陪我说说话可好?” 莲蕊背对着他,静默片刻说道:“千总大人,我还要服侍公子出门,望见谅。”语毕,毫不犹豫便走了。 阿棠苦笑,抬手缓缓覆上了眼睛,喃喃自语:“四妹,我喜欢你……” 要保曦月登基,坐稳帝位,还有一个人的态度很重要,那就是大齐的内阁首辅姚明光。 姚明光思想古板,重男轻女。曾几次三番劝说昭平帝废太子,改立皇长子。若非皇太后的侄儿,督察院御史石林死谏,血溅金銮殿,差点闹出人命,太子之位真的就换人了。 姚明光党羽众多,如果曦月登基,不被这个人赞同,他有的是法子刁难曦月。上一世楚无垢执掌江山,饶是智谋无双,手腕了得,也没少被他坑,最后很是费了番功夫才让他心服口服。 然而这一世生命太短,楚无垢没那么多时间徐缓图之。 一条宽阔的巷子里,绿树成荫。 身着石青色锦袍的少年郎兴冲冲走在路上。少年郎右手手指紧拢,似乎握着什么,走一会便要抬起来看一眼,嘴角上扬,眸中满是柔情。 快到巷子尽头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突然从街上矮身窜了进来,边跑边扭头朝后看,冷不防狠狠撞上锦袍少年郎,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少年郎右手握着的东西便跌落地下,竟是块紫玉原石,在日头下光芒璀璨,却已碎成数片。 锦衣少年勃然大怒,伸手就去揪那少年,那少年鱼般溜滑,侧身掠过,一息间已经跑出几丈开外,停下脚步回头挑衅的比了比中指。 锦衣少年小心的捡起玉石碎片,又痛惜又恼怒,将碎片放进袖子里,脚下发力,就要找少年算账。没想到少年年纪虽小,脚程却极快,一路跑跑停停,一副撩猫逗狗的欠揍架势,牵着他跑了七八条巷子才远远站住,叉着腰说道:“爷还有事,不陪你玩了。”语毕,纵身跃起,踏着墙壁几下便翻上屋顶,不一会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郎因着心中有事,懒得再追,只冷笑道:“兔崽子,莫叫爷遇见你,不然一定打断你的狗腿!” 这时,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在不远处的巷口,从车里传出软绵绵的嗓音说道:“柳叶,你且看看白公子来了没有。” 少年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鸣响,有一瞬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便是连午夜梦回,都占满了他的梦境。 少年郎不由自主露出笑容,正要过去,忽又想起她曾经千叮咛万嘱咐的话:“五郎,你我关系特殊,在外面即使相见也万万不要与我说话相认。我是不怕的,却不愿误了五郎清誉,五郎,你可明白我的心?” 想到这些,少年郎满心怜惜,止了脚步,却又好奇她因何来此,还如此神秘。 只因眼前,是一座楚馆,实在不应是她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子该来的地方。 柳叶回道:“小姐,白公子的马车已经来了。” 一只玉白的手伸了出来,指尖涂了艳红的凤仙花,便是这只手,已然万种风情。柳叶忙屈膝搀扶下车里的女子。 女子头戴篱幕,用来遮挡阳光,然那篱幕轻软透薄,和没有差不了多少,轻易就能看清她精心描绘过的妆容,黛眉弯弯,眼尾斜飞,樱唇色泽饱满鲜艳,再配上广袖长裙,腰间掌宽的彩封,端的是体态袅娜,勾人摄魄。 第十六章伤情1 少年郎从来不曾见过女子如此妆扮,心里已有些疑惑,再回想柳叶所说的“白公子”三个字,更是不舒服,便悄悄尾随上去。 女子要进的,是楚馆后门。 柳叶上前才叩了两下门扉,就有一个小厮打开门迎上来,点头哈腰说道:“我家公子在三楼香芜居候着呢,您请。” 柳叶扶着女子一边上楼一边嘀咕:“这位白公子也太不拘了,竟然请小姐来这种地方见面,被人知道,声誉可全毁了。” 女子低声斥责:“白公子岂是你能随便编排的!坏了我的事,看我如何处置你!” 柳叶吓的再不敢出声。 两人上了三楼,一名丫头守在门口,弯腰施礼:“姑娘请。”却抬手拦住柳叶:“贵人只许姑娘一个人进去,姐姐且去偏厅吃茶吧。” 女子示意柳叶留下,自己撩起帘子进去了。 少年郎伏在墙头,眼睁睁看着女子身影消失,想跟进去看看,又害怕真的看到了什么不堪的事情,心里油煎般难受。 这时,从一楼走出来个青年男子,白衣素雅,神情淡漠,冷冷瞧着他说道:“她背着你同旁的男人私会,你便只敢趴在墙头难过吗?” 少年郎忍回眼泪,同样冷冰冰的问道:“你是谁?你怎知她来这里一定是和别人私会?”他到现在也不愿相信她会背叛自己。 青年嗤的一声:“是与不是,你自己看。若信我,就跟来。” 少年郎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青年带着他从另一侧上到三楼,推门而入。卧室的墙上挂着副美人图,移开美人图竟有扇暗门。那人抬抬下颚,少年郎手指微颤,轻轻拉开暗门,隔壁的说话声便清晰入耳。 女子娇柔的嗔道:“玉郎,你这一去就是数日,可想死奴了。” 接着是男子轻佻的笑声:“娇姐儿哪里想我了?是心口么?我来给你揉揉可好。” 不知男子做了什么,女子娇喘嘘嘘,用甜腻的能淹死蜜蜂的语调说道:“玉郎,不要……” 男子不满:“你早晚都是我的人,矫情什么。” 少年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鸣响,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站立不稳。 女子娇滴滴说道:“总要等奴过了门才能从了郎君。” 男子语气讥讽:“过门?娇姐儿可舍得你家五郎?” 女子一惊,连忙否认:“什么五郎?奴心里只有玉郎一个。” 男子冷笑:“你当我是谁?你同姚阁老的嫡三子姚思敏两年前就已鸳鸯交颈了吧?打量我不知道吗?” 女子默了片刻,突然嘤嘤哭泣:“你……玉郎,都是他胁迫奴家……” “真的么?你可是他名义上的姑姑,姚家的大姑奶奶。两年前他不过十五岁,到是好大的狗胆敢胁迫你?据我所知,姚阁老待你也算亲近,你为何不去禀了阁老,却被他胁迫了这些时候!” “我……姚明光就算待我不错,又怎能亲过他的儿子?若让人知道,倒霉的还不是我。” 男子拖长音调“哦”了一声:“既如此,我便去府上亲自走一遭,替你讨个公道。总不能叫我将来的女人回趟娘家也提心吊胆,白遭人惦记。”说完转身就走。 女子急了,大叫道:“不要……” “娇姐儿拦着我,是放不下你那五郎吧,嗯?”男子语气沉沉,一个嗯字尽显狠厉。 “不是,不是的……” “那娇姐儿和我说说,到底是他胁迫了你,还是你勾引了他。” 女子呜咽一声,断断续续说道:“是,是奴勾引的姚家五郎。” 男子轻笑:“你虽是姚老夫人收养的义女,但姚家待你不薄,把你当正经小姐养着。当年你出嫁,也是陪送了十里红妆,风光无限。后来你夫君病故,姚老夫人怕你受苦,又接你回了姚家。这些年你在姚家荣华富贵,受人尊敬。我倒想不通你因何要恩将仇报,勾引你的晚辈?” 女子凄厉的笑了几声:“荣华富贵,受人尊敬?哈,说的真好听!那死老太太为了给自己消灾除厄才收养我,哪里把我当正经小姐看待过?我每天过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便是做梦都想着怎样讨好旁人。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一声,还得笑脸相迎,就连丫头下人也敢编排我,那死老太太何曾为我做过主?我,我过的这样苦……” 男子微不可闻的叹道:“当真是斗米养恩,升米养仇啊!” 女子没听清,问道:“玉郎你说什么?” 男子冷冷道:“所以你心里不平衡,就去勾引了姚五郎?或者你其实也是心悦与他的?毕竟,你可是大了他足足八岁。” 少年郎姚思敏手指攥紧门扉上的虎头,用力的手背上都有青筋暴起,这一刻,他忽然怕听到答案,他怕那是他承受不住的真相!有一瞬,他几乎就要落荒而逃。 果然,女子尖锐的话语如同一根根利刺扎进心里:“心悦他?那个只会靠祖荫庇护混吃等死的浪荡子?不,奴家怎么会喜欢那种人,玉郎你这样才华横溢,前程远大的人,才值得奴家喜欢。” 姚思敏身子一晃,握着虎头的手指又紧了紧,一缕鲜血从他掌下蜿蜒流出,他盯着看了很久,突然咧嘴一笑:靠祖荫庇护混吃等死的浪荡子?想他姚思敏从五岁起就开始闻鸡起舞,文武双修,十二岁考上秀才,哪个不赞他少年英材,可堪大任。然而姚家不需要这样出色的嫡三子,因为朝廷有制,无论兄弟几何,只许一人出仕,怕的就是兄弟间互相勾结,危害朝堂。家里已有大哥官至兵部侍郎,他便学的再好,有什么用? 少年曾经颓废过,打算声色犬马浑浑噩噩,一辈子就这样吧。只是那个叫姚瑶的女子,他名义上的姑姑,拉着他的手说道:“五郎莫难过,我知道你有鸿鹄之志,可惜生不逢时,是这世道误了五郎。在我心里,五郎是最好的。” “五郎,你我同病相怜,合该比旁人亲近十倍。” “五郎,我……我心悦你,你不要看不起我。以后我会离得你远远的……” 第十七章伤情2 后来呢?少年模模糊糊的想着,他怎么就和那个女人苟且了呢?似乎是自己喝多了,醒来时,已是温香软玉在怀,女子梨花带雨,哭的无声无息,见他醒了,颤着嗓音说道:“五郎,你无需自责,都是我不好,你神志不清,我原该奋力挣扎的……可我心悦你,怎舍得五郎受伤害……是我玷污了五郎清白,不配苟活于世。我自会了断,只盼五郎日后纵然有了如花美眷,也别全把我忘了。” 他抱住了她,跟她发誓:“五郎此生,绝不负瑶儿。” 禁忌的情感仿佛罂粟,让人成瘾。他们寻着一切时机偷情,沉浸在肉欲里,无法自拔。他对她越来越迷恋,越来越痴狂。他以为,这就是一辈子。他以为,她像他爱她一样爱他。却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男子慢条斯理说道:“你既然并非心悦与他,就和他说清楚吧。我白云夜可不要三心二意的女人。” “……”姚瑶迟疑了,她虽然对姚五郎没有一点情义,但却不能否认,少年对她的痴迷满足了她扭曲的虚荣心,少年强健的体魄又极度满足了她浪荡的**心。她确然有些舍不得。 “你若舍不得,我也不强人所难。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玉郎莫走……”姚五郎纵然再好,又怎比得上眼前这个男人,大理寺丞正,朝廷五品大员,年轻有为,真正的前途不可限量。就算做妾,也好过没名没分跟着姚思敏混日子。 “你同姚五郎断了情分,我也不会亏待你。正妻之位虽不能给你,许个贵妾还是可以的。” 姚瑶再无疑虑,软腻腻唤道:“玉郎,奴这辈子可都交付郎君了。今日回去就和那厮说清楚。” “何须回去,现在便说吧。五郎,还不快来。”白云夜走到墙边,拉开这一厢的暗门,冲姚思敏笑眯眯说道:“你的好姑姑兼瑶儿姐姐找你呢。” 姚思敏机械般一步步从暗门走去,女子的身影也一点点出现眼前,衣衫半敛,露着大片雪白肌肤。酥胸粉腻,眉眼含春,生生一副娼妓模样。 姚瑶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五郎,你……玉郎,怎么回事……” 白云夜语气讥讽:“娇姐儿的郎可真多。行了,别郎啊郎的,赶紧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事。” 姚瑶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晕厥过去,只能泫然欲泣,满目哀戚的装可怜:“玉郎……” 白云夜狠狠掐住她下巴:“娇姐儿这是后悔了?也是,姚五年轻又俊俏,我是万万比不过的。” 姚瑶使劲摇头,白云夜一把推开她,冷冷道:“那便说吧。” 姚思敏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两个人,突然开口:“还是我来说吧。” 修长手指从袖子里取出碎了的紫玉原石,递到姚瑶面前:“姑姑,明日是你生辰,这是我给如意斋雕刻了一个月石头挣来的玉石。”少年的指掌上,处处都是划痕,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子,却去做了这样辛苦的事情:“只因姑姑你说,想要我用自己双手挣来的钱给你买生辰礼物,无论是什么,你都欢喜。” 少年垂下眼眸,泪水渐渐湿了眼眶:“……可惜,碎了……”就像他满腔痴慕的心,碎了,便再也补不回去了:“我曾想着,这辈子都不负姑姑,不娶妻,不纳妾,只守着姑姑一个人。等到我年纪再大些,就带姑姑离开,我能吃苦……可我不知道,原来姑姑根本就不要这些……” “瑶儿,你既对我无情,为何要来招惹我!”少年将玉石掷到地上,狠狠擦干眼泪,转身大步离去。 姚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庭院里,青年正意态闲适的品着茶,看到姚思敏出来,给他斟了一盏,抬手道:“请。” 姚思敏过去坐下,毫不气端起一饮而尽,嫌弃的皱眉:“我看你身份不俗,怎的却喝这样不入口的茶水。” 青年微笑:“五郎心里不痛快,却拿我出气。” 姚思敏又倒满一盏茶,并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你是谁?做这个局来设计我,目的何在?” 青年慢悠悠品着茶,淡淡说道:“在下楚无垢。” 姚思敏重复:“楚无垢?很耳熟。如果我没记错,大齐有名的战神广陵王,就叫这个名字。” “国人谬赞,愧不敢当。” 姚思敏仔细打量他:“不像。” “不像什么?” “怎么说呢。我见过很多上过战场的人,大到将军,小到士卒,但凡沾了人命的,没有一个不是满身杀气,恨不得拈出根头发丝来都能杀人。可你不一样,你的气质……”姚思敏尽量寻找合适的词措:“清华高贵,恬淡从容,不像历经百战的名将,倒像是闲散的高门贵公子。” 楚无垢狡黠一笑:“脸上有杀气只因心里有杀意。” “风吹幡动,佛问,风动耶,幡动耶?太斯文了,小爷可不耐烦咬嚼这些虚文假意。” “其实我也不喜欢,可不如此,怎能显示我才华横溢,学问深厚。” 两人相视而笑,姚思敏此时方显露出他鲜活的少年心性。然而笑着笑着,这个少年突然又沉默下来,很久才微微哽咽着说道:“我不怪她,跟着我没名没分,什么也得不到,她原该另觅良人的。” “怪或不怪,且等过了今日再说吧。”楚无垢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放在桌上:“若愿意,明天辰时三刻去望江楼找我。记住,我只给你一柱香时间。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侍卫打扮的少年走过来说道:“主上,殿下找你。”这人正是阿澄。 姚思敏看一眼阿澄,然后冷冷说道:“你利用别人的时候,从来都是这样理直气壮吗?” 楚无垢也冷冷回他:“你该兴庆你还有被别人利用的价值。” “若我明日不去呢?” “随便你。机会我只给一次,把握与否,全在你。”楚无垢说完不再理他,脚下发力,几个起落便掠墙而去,动如脱兔,矫若游龙,身姿竟是说不出的优雅轻盈。 第十八章伤情3 阿澄冲姚思敏做了个鬼脸:“哼,不识好歹!”跃起抓住一根柳枝,三摇两晃,把自己也送过墙去。 姚思敏慢慢喝光手里的茶,看一眼到现在依旧房门紧闭的香芜居,自嘲的笑了笑,拿起玉佩,攀住墙跳到街上,整整衣衫,慢悠悠开始逛街。 天色晴好,路上行人匆匆。沿着护城河堤踱步过去,水光山色,杨柳依依,无限美好。可惜少年内心荒凉,看水看山皆不是。心浮气躁晃到掌灯时分,才回了家。 没滋没味吃罢晚饭,姚思敏正打算看会书,贴身丫头侍药过来,伏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姑奶奶请少爷老地方见。” 姚思敏手指猛的攥紧书页,又缓缓松开:“告诉她,不见不散。” 侍药屈膝应道:“奴婢知道了。”轻手轻脚退到门外,对候在厅堂里的红衣丫鬟说道:“今儿气温适宜,少爷才吩咐了要去湖边散散步,叫我替他多谢姑奶奶的点心。” 红衣丫鬟会意,笑着去了。 半个时辰后,姚思敏沿着抄手游廊慢慢朝西院走,侍药跟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距离,警惕的四处张望。 越往西走越是偏僻,直到一座破败的小院前,侍药自行止步,姚思敏推门而入。 才进屋子,一个娇软的身子已经扑进怀里:“五郎,你总算来了……” 姚思敏一把推开她:“姑姑,请自重!” 姚瑶眼圈一红,泪水簌簌落下:“五郎,我是被逼的,白大人官高位重,他拿捏住了我的把柄,威胁我和他私会,我、我心里一点都不情愿……” 姚思敏冷冷瞧着这个女人,嘴角忽的勾起:“哦?什么把柄?说来听听。” “五郎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不想五郎被我拖累。五郎有心,瑶儿已经很满足了。” “是么?姑姑既不愿说,我便走了。” “五郎……”姚瑶赶紧拽住他袖子,哭的凄凄惨惨,好不可怜:“我知道我负了五郎,叫五郎伤心难过了,我,我……” 从前她只要一哭,少年就会无比心疼,抱住她百般抚慰。可今天却只冷漠的看着她,不言不动。 姚瑶想到白云夜的吩咐,想着即将到来的富贵荣华,把心一横,哭道:“五郎恨我,我也好恨自己……我对不起五郎,唯有以死谢罪,五郎,只愿来生我们门当户对,可得长相守!”一头冲廊柱撞去。 姚思敏狠狠闭一下眼睛,用力将她拉住,哑声道:“我信你。” 姚瑶登时破涕为笑,再次扑进少年怀里,软绵绵唤道:“五郎,你真好。”心里多少遗憾,这么个俊俏男儿,床第之间生精虎猛的少年郎,再不能为自己所用了。 玉指纤纤,从壶里斟满美酒,递到少年面前:“五郎好久没陪瑶儿饮酒了,且请喝了这杯。” 姚思敏垂下眼帘,遮住眼睛里深深的痛苦之色,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姚瑶没想到他竟喝的这样痛快,赶紧又倒一杯:“五郎再饮一杯,瑶儿陪你。”给自己斟满之后端起来去喝,宽阔的长袖垂落,掩住一块和袖子同色的罗帕,杯中酒虚挨着唇角全部流到了帕子上。 姚思敏自嘲一笑,心头苦涩难当。不用姚瑶劝酒,自己执壶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喝的滴酒不剩,才“哐啷”一声把酒壶扔到地上,红着眼眶问道:“都喝完了,姑姑可还满意?” 姚瑶微笑:“自然满意,五郎心里有我,我怎能不高兴。” “呵,五郎心里有姑姑,姑姑心里可没有五郎。” “五郎何出此言?”姚瑶假装生气:“你都说要相信姑姑了。” “是啊,我给你机会,换来的,却是你害我啊!” 姚瑶微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舍得伤害五郎。” 姚思敏指着地上的酒壶,笑的凄凉:“姑姑劝五郎喝毒酒的时候,五郎可没看出来姑姑有一丝一毫的舍不得。” 姚瑶尖声叫道:“你胡说,血口喷人!我又不是傻子,你死了,我哪能脱了干系!” “哈哈哈哈哈……”少年笑的眼泪都流了下来:“我的好瑶儿,你的五郎从五岁开始习武辩毒,寒暑不辍,至今已有一十二年,你自小看着我长大,竟然不知?只怕是从未上心吧!你当然不傻,这酒里下的是月和散,月夜里并不会毒发,只有见了日光药性才会释放,日头越烈,发做越狠,那时你自然有一百个法子替自己开脱。姚瑶,你自去寻你的如意郎君,锦绣前程,为什么要拿我来垫背!!!” 少年猛的伸手扣住姚瑶脖颈:“你这个毒妇!” 姚瑶拼命扯他胳膊,却哪里能撼动分毫,喉咙里“嗬嗬”做响,憋的面色青紫,眼看就要气绝身亡。 姚思敏看着这样的姚瑶,忽然悲从中来,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毕竟曾得自己倾心以待,他终究下不了狠手。 “我不杀你,你好自为之吧。”慢慢松开手指,盯着脚下软烂如泥的女人,转身踉踉跄跄走了。 姚瑶死里逃生,抚摸脖颈呜呜痛哭,心里恨不得把少年碎尸万段。又想到他虽识破自己,到底吃了整整一壶月和散,只怕神仙也救他不得,才觉得好受点。 摇摇晃晃站起身,准备歇上一晚,明天向白公子邀功。这时,一只黑色布袋兜头套下,接着脑上被重重一击,姚瑶便人事不知了。 辰时三刻,姚思敏脸色苍白进了望江楼。太阳升起,月和散开始发做,他觉得很难受。 楚无垢推给他一碗药:“这是解药,喝了吧。” 姚思敏也不气端起喝完,拿着碗在手里把玩,并不说话。 楚无垢笑了笑,自行翻阅一本书册,也不理他。 过了很久,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给我下毒,是你的意思吧?你们让她这样对我,又有什么意思!” 楚无垢放下书,面色难得沉肃:“我们让她如何对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里想要如何待你。你已经十七岁,不是孩子了,纵然找再多理由替她开脱,难道就能抹掉她为了自己不惜杀你的事实吗?如此懦弱,你真让我失望!” 第十九章劝服1 姚思敏苦笑摇头:“我没有替她开脱,我只是不甘心……荣华富贵就如此重要吗?” “在很多人眼里,的确这样。” “昨晚你们虏走她了吧?打算怎样处置她?” 楚无垢指尖轻轻叩击桌面,微微叹气:“到现在你对她竟还有不忍吗?如果我告诉你,她其实同姚府众多男子有染,并且连你大哥二哥都曾试图勾引呢?” 姚思敏倒吸一口凉气:“她居然无耻至此……”难怪大哥二哥待她态度冷淡,甚至称得上是厌恶。自己也曾奇怪,她给出的解释是自己乃姚府养女,不见容于人。为此,他还同两个哥哥疏远过。现在想想,真是蠢啊! “你们随便处置了她吧。她的血太脏了……” “好。” “说说你的计划吧,我尽量配合。” 楚无垢倒了盏茶推给他:“我打算让你做太子殿下的贴身护卫,你可愿意?” 姚思敏揽过茶杯问道:“我愿意与否,可以选择吗?” “可以,我不会勉强你。” “好,我愿意。”姚思敏轻笑一声:“我知道你想对付我爹那个老古董,我帮你。” 楚无垢沉吟:“不止是你,最好还有你大哥和二哥。” “好处?” “殿下登基之后,会更改一条祖制,大齐举凡优秀子弟,均可凭自身才能入朝为官,绝无局限。” “好!”少年激动的一拍桌子:“我替二哥谢谢你,替所有被祖制误了的大齐优秀子弟谢谢你!” “既如此,明日你便入宫吧。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父亲还固执己见,我只能血洗姚府了。” “你就不怕我回去告诉我爹?” 楚无垢笑容浅淡,语气却凉薄:“你觉得我会怕吗?我即能用最温和的手段收服姚家,也可以用最血腥的手段镇压姚家。如何选择,只看你们了。” 姚思敏心中一凛,此时才真正见识了果断狠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名将风姿,赶忙起身抱拳道:“我一定尽力劝服父亲。” “嗯,祝你一帆风顺。” 姚思敏告辞欲走,到了门口时忽的驻足问道:“这一招叫做什么?” 他问的没头没脑,楚无垢却明白,笑着回道:“叫做釜底抽薪。” “好一招釜底抽薪,受教了。王爷的宏图大业,姚府一定鼎力相助。” 楚无垢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再一次笑道:“好。” 姚思敏回到府里,专捡他爹用午膳的时候,一头闯进姨娘院中,废话都没有一句,直接说道:“爹,我要入宫给太子殿下当贴身护卫。” 姚明光懒得理他,敷衍道:“你大哥已经入仕了。” “明日就进宫当差。” “别胡闹,外院管事才进了对画眉,你拿去玩吧。” “这是腰牌和官服,请爹爹过目。” “还有一只八哥,嘴很巧……你说什么!”姚明光正接汤碗的手一晃,热汤就溅到他手背上,疼的他一激灵,转身对伺候他的姨娘怒道:“蠢货!” 姨娘登时气了个倒栽。 姚明光指着幼子喝问:“哪个封的你官职?” “广陵王。” “你,你……你这个逆子!他要拥立的是谁你可知道?!” “太子殿下呗,我又不傻。” “太子是个女人,女人!!!” 姚思敏捂了捂耳朵:“全大齐都知道太子殿下是女人,您这么大声干什么。” 姚明光气的几乎吐血:“女人怎能继承大统,大齐断不许牝鸡司晨!” 姚思敏撇嘴,小声嘀咕:“我娘是女人,你娘也是女人,你娘和我娘天天牝鸡司晨,咋不见你管管。” “逆子,混账!取家法,看我不打死你个小王八!” 小厮一脸犹豫,哪敢真去取家法,地上跪着的那位,可是老太太的眼珠子。 姚明光一脚踢开小厮,满屋子乱转,看见墙上悬着一把长鞭,抽出来就打,嘴里还恶狠狠的骂道:“白眼狼,忘恩负义!养你这样大,竟然联合外人坑你爹,打死拉倒!” 姚思敏也不躲,只护住脸,生生受了七八鞭。 这时就听外面有人厉喝道:“住手!”一群妇人搀扶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走进来。 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扑到姚思敏身上,心肝肉儿乱哭一气,又披头散发去撕扯姚明光:“你先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转头又搂住儿子:“你爹眼里只有富贵前程,哪里还管咱们娘俩死活。”直哭的惊天动地。 姚明光一边要安抚夫人,一边又要给母亲陪罪,忙的团团转。 姚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并不理会姚明光,等儿媳妇闹腾的她也觉得满意了,才慢条斯理开口说道:“姚阁老,您出息了啊。” 姚明光吓的“噗通”跪下:“母亲何出此言?儿子惶恐。” “呵,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就惶恐了,五郎被你抽了这么些鞭子,又该多惶恐?” “母亲,您不知道事情缘由……” “不就是五郎想要进宫当差你不许吗?不许便不许,还说什么牝鸡司晨。老大,你这是嫌弃我老太太了啊!”姚老夫人表情很沉痛。 姚明光一脸懵逼,那个,他们现在难道不是在讨论幼子进宫当差的事吗?怎么就扯上嫌弃老夫人了:“母亲,儿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是同意了?” 姚明光断然拒绝:“不可能!我和广陵王政见相左,怎能同意敏儿去太子宫中做护卫。” “你不同意,无非就是因为太子是个女人,对不对?” “是,可是……” “你还敢说你没有嫌弃我老婆子!媳妇,咱们都走,省得被人看见碍眼!” 还能不能愉快的交流了?面对胡搅蛮缠的老夫人,姚明光内心是崩溃的:“母亲,朝堂上的事情和家宅内私怎能混为一谈。” “怎么就不能混为一谈了?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天下,可见道理是相通的。旁的我就不说了,单说咱们敏儿从五岁开蒙,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多少人都要赞一句天资聪颖,国之栋梁,却被祖制生生逼的个好儿郎去做了浪荡子,那段时间五郎有多痛苦,难道你不知道吗……” 第二十章劝服2 姚老夫人想起幼孙因为不堪苦闷,终日借酒浇愁的过往,难过的不停抹眼泪:“这孩子心有鸿鹄之志,却不得不闲散度日,你帮不了他也就罢了。现下终于有机会能让他一展宏图,你竟还要因着你那迂腐可笑的偏执理由阻拦与他!你看不起女人,可没有你娘我这个讨人嫌的老不死,哪里又能有你!你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混账!老婆子我命好苦啊,老爷,您睁开眼看看,收了我去吧……” 姚老夫人越说越伤心,祖孙媳妇三个抱在一起,又是一通好哭。 姚明光被骂的目瞪口呆,完败。 第二日,姚明光正在姨娘院子里用午膳,次子又一头闯了进来:“爹,我要去刑部任职。” 姚阁老沉默以对。 “这是任命文书,请父亲过目。” 恰恰老人家正准备喝汤,闻言手又是狠狠一抖,整碗滚汤有多半洒在身上,烫的他连连跳脚,厉声叱道:“蠢货,蠢货!” 姨娘泪奔。 姚明光手指颤颤戳向姚思捷:“逆子,逆子……滚,滚!” 姚思捷笑嘻嘻施了一礼:“多谢父亲成全。” “……滚!!!” 姚阁老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三日,姚明光依旧去姨娘院里吃午膳。 姨娘心惊胆战伺候着,其间姚明光多次示意要喝汤,姨娘都假装没看懂。 果然,午膳用了一半时,嫡长子脚步沉稳进来,到头就拜:“父亲大人。” 姨娘苦笑,她这哪里是妾室的院子,分明就是姚家的后花园。 姚明光还算镇定:“何事?” “我打算拥立太子殿下登基。”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吧?” “父亲英明。” 姚明光默了很久:“思聪啊……” “父亲?” “楚无垢给你们吃迷药了吧!” 要不怎么三个儿子全部变节!姚阁老觉得非常忧伤。 “父亲,姚家三个儿郎尽皆才志高远,不该被埋没才是,我已被升任兵部尚书。不仅如此,许多朝臣家的优秀子弟都补了实缺。王爷不止手握重兵,有谋有略,又极会拿捏人心,太子殿下有他辅佐,何愁大业不成。儿子愿意追随王爷,此志不渝。父亲,您……莫要固执了。” 一个人无论再怎么位高权重,所谋所策的,也不过是家宅和睦,子孙顺遂。楚无垢无疑握住了很多人的软肋。姚明光疲惫的揉着额头,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很多,摇摇手说道:“你去吧,容我再想想。” “是。”姚思聪起身欲走,又止步道:“儿子还有一件小事需禀报父亲知道。” 和儿子们群体变节比起来,其它事都不算事:“说吧,什么事?” “姚家姑奶奶失踪了。” “什么?!这也叫小事!几时失踪的?” 姚思聪觉得这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想了想回道:“貌似有两天了吧。我审问了她的贴身丫头,说是和人私奔了。” “……”姚明光瞠目结舌,半晌才找回声音:“她竟能做出如此败坏门风,寡廉鲜耻的事情来?可着人去找了?禀过老太太没有?” “老祖宗说,就当她死了吧,不必再寻。” 姚明光已明白这件事情另有蹊跷,颓然坐下道:“都走都走,我想静静。” 是夜,姚阁老孤身拜访楚王爷。两人关起门来呆了近两个时辰,也不知最后达成了什么协议,只见到阁老大人面色灰败出得门去,回家后又把自己在书房里关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上书祈奏身体病弱,想要辞官还乡。 当天,久未露面的沈都督居然上朝,言辞恳切请太子继位,惊掉了很多人的下巴。而后,又有许多官员集体上表,恳请太子继位。于是,那些观望的立即附和,反对的感慨大势已去,只能屈服。 太子三辞,百官三请,最后太子坚辞不过,遂顺应民心民意,继承大统,是为宁德帝。登基大典定于一个月后举行。 到了此时,曦月在登上帝王之位的路上,总算平安迈出了第一步。 在昭平帝死后的第四天,楚无垢才着宫里发出讣文,昭告天下,先帝先后驾崩,太子继位。 灵堂设在章含殿,皇室宗亲,文武官员,后宫妃嫔,全部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曦月乃是继任君主,不得不做百官之典范,后宫之楷模。跪姿要最端正,态度要最肃穆,哭声要最悲切,感情要最真挚。每三天得上一回朝,不上朝的时候就要哭灵,晚上还要守灵堂,几天下来,就把个小姑娘折腾的萎靡不振,下巴颏尖的能缝衣裳。 楚无垢主持一切丧葬事宜,很心疼小姑娘。常常借口商议朝政,把曦月叫到后殿休息。国丧期间,禁杀戮,禁荤腥,楚王爷调着花样做吃食投喂小姑娘,曦月吃饱喝足还能偷懒,日子才没那么难熬了。 好容易挨到二十七天,曦月率满朝文武从中正门开始,一路叩拜着将昭平帝葬入皇陵,回来后嗓子疼的不能说话,累的指甲盖都是酸的。 七珠忙让宫人端来沏的酽酽的菊花茶给曦月喝下,又捧过来一个八宝攒丝盒子,说道:“这是王爷命人送来的金银花薄荷糖,陛下可要含一颗?” 曦月拈起一颗放进口中,凉丝丝的感觉立刻浸入喉咙,缓解了咽部的疼痛。她登时眉开眼笑:“阿楚真是细心。” 七珠微笑:“是,王爷待陛下一贯用心。” 宫女请曦月沐浴,躺在温度适宜香气沁人的热水里,再有七珠力度适中的按摩,曦月很快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只见窗外星子暗沉,耳畔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悉索声和浅浅的呼吸声。 曦月寻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床边不远处的案几旁,素袍广袖的青年正在批阅奏折,明黄烛火下,青年眉头微皱,从她的角度甚至能看清那卷翘的长睫蝶翼般颤动,绯红色唇瓣紧抿。青年的面容不同平常时的温和,显得有些肃穆,却一样是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曦月呆呆看了不知道多久,青年批好一本折子放下时,不经意抬眸看过来,不由得微笑:“陛下醒很久了吗?为什么不做声?” 第二十一章登基 一股冷香扑面,微凉手指拂上额头,楚无垢有些担心的问道:“陛下莫非哪里不适?”要不怎么呆头呆脑的。 曦月任由青年手指划过自己脸庞后,又顺势将鬓边碎发掖至耳后,懒洋洋说道:“我没事,我很好,就是懒得动。” 楚无垢轻笑出声,唤道:“七珠,进来伺候陛下起床更衣。” 待梳洗完毕,两人一起进晚膳时,曦月不好意思的问:“阿楚等我很久了吧?”案几上的奏折山一样高,楚无垢已经批阅了三分之二,可见时间不短:“其实你干嘛这么辛苦自己,让别的内阁大臣批也是一样的。” “他们已经做了票拟,是臣不放心,还想亲自看一遍。” 大齐国百废待兴,臣子们勾心斗角的厉害。曦月又是刚刚继位,大臣们表面顺服,暗地里使绊子的却大有人在,楚无垢只能尽量亲力亲为。 “我是不是太懒了啊?” 楚无垢给她布菜,爱怜的说道:“无妨,陛下累了,原该多歇歇的。” “阿楚找我有什么事?” “登基大典在即,陛下也该熟悉熟悉流程了。” 曦月一个大写的苦瓜脸:“好麻烦啊,好辛苦啊,好劳累啊啊啊啊……” 一旁伺候饭食的七珠撑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楚无垢扶额叹气:“是时候找教引嬷嬷教导陛下礼仪了。” “不要啊……” “乖,到时候不止文武百官,还会有京城百姓和外国使臣观礼,陛下难道想让人家笑话吗?” “当皇帝好痛苦哦!”曦月败北。 小姑娘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了她的登基大典,楚无垢有多少个夜晚不眠不休。从龙袍开始,到登极仪结束,每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力求完美。便是连外国使臣朝贺,随身配备多少侍从宫人,都仔细记录造册,生恐有人居心叵测,借机滋事。 大典前一夜,曦月忐忑不安,坐卧不宁。七珠无奈,只得派人告诉楚无垢。 不消一柱香功夫,楚无垢赶来,远远的,便有清朗的笑声传来:“陛下这是怎么了?” 曦月惊喜不已:“阿楚!” “微臣来瞧瞧陛下。”挺拔的身影迈步进来:“怎么还不睡?” “人家睡不着嘛。”曦月嘟起小嘴,偷偷瞄一眼青年:“心里总觉得没底。你那么忙还要来管我,我真是太没用了。” “知道微臣很忙,陛下更应该好好睡觉。” 曦月“哦”一声,乖巧的除去鞋袜,躺进被窝里,睁着忽闪闪的大眼睛看着楚无垢。 楚无垢忍不住笑起来:“微臣给陛下哼首歌吧。” “你还会唱歌!太好了,快唱快唱!” 楚无垢伸手轻轻揉按她的额头眉心,低低哼唱:“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青年指尖微凉,声音如碎玉泠泠,温柔缠绵,曦月舒服的几乎叹气,不一会就沉入梦乡。 楚无垢给她掖好被角,静静凝视片刻,才回去继续同礼部官员商讨大典事宜,又是彻夜未眠。 曦月一夜好梦,卯初起床时,精神居然不错。 七珠带了大批宫女为她装扮。先在撒满鲜花的温泉里浸泡,然后全身细细涂抹掺了白参汁的珍珠粉,轻轻按摩至肌肤完全吸收,洗去浮粉,再抹玉肌膏。一个时辰后,曦月终于香喷喷的坐在了妆镜前,一头青丝全部绾起,面色素净,不施粉黛。 七珠捧来孝服给曦月穿好,低声说道:“王爷让奴婢转告陛下,他今日无法随侍左右,请陛下万万警醒,一切听礼部尚书袁焕宇指令行事便可。” 曦月点头,打起精神往外走。 礼部尚书袁焕宇守在宫门口,见了曦月叩拜道:“请随微臣这边走。” 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半侧半躬身子同曦月说道:“臣已派遣礼部官员前往天坛,先农坛和太庙祭告,陛下请放心。” 曦月竭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到了章含殿,殿前已摆好桌案,上面供奉着诸位先皇和神灵的牌位。曦月拈香立于案前,三叩九拜,态度虔诚十足。礼毕,内侍在章含殿悬帘,表示暂且中止丧事。 出了章含殿,已有一顶肩舆候着,抬曦月回玖月宫。七珠迎上来,扶她坐下,又是递茶喂点心,又是捏肩捶腿脚,还絮絮叨叨:“趁着这功夫,陛下赶紧歇歇吃些茶点,今儿且有得受累呢,再往后恐怕连坐会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曦月端起茶盏正准备狠狠灌一气,七珠急忙拦住:“陛下,少喝水!” 因怕典礼途中内急,早起只让曦月抿了口水润润嗓子,多一口都不给喝。七珠倒了小小一蛊递过来:“只能喝这么多。” 曦月苦着脸接过一口喝干,才又吃了两三块点心,袁焕宇已着宫人催促道:“吉时就要到了,请陛下速速更衣。 七珠命宫人移来一架很宽大的穿衣镜,揭开侍女手里托盘上的黄绫,捏住袍子轻轻一抖,一袭金丝孔雀羽织就的十二章福寿如意缂丝衮服便呈现眼前,当真是灿若云霞,流光溢彩。穿上后,立时让青涩少女变的华丽肃穆,有了帝王尊贵。 二十余个宫人上来为曦月整理衣饰妆容,就在曦月觉得浑身都要僵掉时,终于听到一声:“好了。” 曦月正准备往椅子上瘫一瘫,一个宫女脚步匆匆进来,喘着气说道:“陛下,吉时已到,请起驾德安门。” 果然外面鸣鼓阵阵,曦月赶忙再往嘴里塞一块糕点,边跑边想:空肚子干活什么的,真的好讨厌。 袁焕宇在前面领路,身后浩浩荡荡的仪仗队簇拥着,一路朝德安门而去。 德安门上已设御坐,曦月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文武官员,不远处的皇室宗亲,外国使臣,和再远处被禁军围堵住的前来观礼的百姓,甚至更远处的屋顶,树梢上乌压压的黑影,直觉有些腿肚子抽筋,妈妈呀,要不要这么多人啊!我的小心脏承受不来啊啊啊啊! 第二十二章夜宴 一只稳健有力的手伸过来搀了她一把:“陛下,小心。” 曦月冲袁焕宇点点头以示谢意,而后落坐。 屁股才挨到坐椅,小姑娘就开始使劲的从大把人群中寻找楚无垢。幸亏那个青年足够出色,站立于百官之首,一眼就能看得见。 今日的楚无垢并未穿藩王制服,而是身着绯红色官袍,素雅中无端带了几分风流,仰头也正看她。两人视线相撞,青年微微一笑,犹如春风拂面,温暖人心,叫曦月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四名锦衣卫将军手执长鞭朝空中“唰”的挥去,声音响亮,动作整齐。鸿胪寺鸣赞官高声唱礼,文武百官齐齐伏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震彻四方。 曦月平时再没有上进心,此时也被这威严肃穆感染,虔诚的做着祷告,祈求上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发誓要做个好皇帝,要做个明君,要……哦,肚子好饿,好想吃饭怎么办? 礼毕,宫人抬着御辇将曦月送至德安殿,再次接受百官朝拜,所敬奏表,受而不宣。 司礼太监于德安殿内及德安门上同时宣读继位诏书,至此,曦月真真正正成为了齐国的君王。 楚无垢凝视着高高端坐在龙椅上的少女,心里也不知是酸涩还是愉悦:阿月,我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你一定要开心啊! 是日,曦月移驾奉贤宫,开始了一个帝王的生活。 当晚,大齐皇帝夜宴外国使臣,晚宴设在御花园的惜花岛内。 惜花岛三面环水,只有一条小径通往岛上。 湖面上开满芙蕖,在通明灯火掩映下,当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绿叶亭亭中,数十艘小舟荡漾往来,舟上俱是身娇体软的美人儿,纤纤素手捧着珍馐果馔,美酒佳肴,供宾品尝。每位人身后都侍立着两个宫女,专门为他们取吃食用品。 岛内有一水榭,榭上垂着薄纱,可见女子姿影婀娜,轻歌曼舞,似月里嫦娥,朦胧诱人。再配着泉水般清泠悦耳的乐声,端的是不知天上人间。 曦月坐在最高位,身穿玄色九龙袍,金冠束发,娇美中带了三分威严。楚无垢下首相陪,罕见的穿了身黑色缂丝长衫,用银线绣了暗纹,拂动间流光隐约,贵气逼人,风流内蕴,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景。 楚无垢对面坐着宋国太子阿朵和三公主颜玉,其次是魏国大将军兀突骨,燕国长史令拓跋焘,以及一些边陲小国的使臣。 宋国地处南方,气候宜人,山温水暖,那里的女子多半身材娇小,肌肤白嫩,三公主颜玉更是个中楚翘,圆圆的脸庞配着又圆又黑的大眼睛,眼尾上挑,微微抿嘴便见双颊梨涡隐现,肤色雪白细腻,一身大红戎装勾勒出玲珑曲线,丰胸细腰,妖妖娆娆,真正的尤物,颠倒众生。 颜玉极得宋皇宠爱,刚满周岁就被封为明珠公主,食扈三千,封地是宋国最富庶的太坊城。 魏国百姓逐草而居,无论男女均体格健壮,骁勇好斗,兀突骨身为大将军,把草原人的彪悍毒辣发挥的淋漓尽致。兀突骨曾经围剿想要造反的部落,那部落战败乞降,明明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奉上最美的女人和最肥的牛羊,他收了供奉后却翻脸无情,将部落里的男性不论老幼全部坑杀,女性不论老幼全部奸淫至死,致使那一片草原方圆几十里内荒无人烟,其残暴令人发指。 兀突骨不止性格乖戾,还特别好色。府上妾侍无数,正妻娶了三个便死了三个,据说都是被他性虐而亡,举凡对子女有一点疼爱之心的父母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兀突骨到也乐得自在,只纳妾,不娶妻。 今日乍见颜玉,立刻惊为天人,眼珠子都粘在了人家身上,只恨不得马上扑倒压住,好好的销魂快活一番。 宴席开了不过一盏茶时间,兀突骨已经让手下找各种借口去献了若干次殷勤。颜玉不胜其烦,在兀突骨又一次遣人过来问待会宴席结束可否一同游湖时,终于忍不住了,冷冷笑道:“原来魏国人都这样无耻不要脸吗?” 这话已经说的相当难听了,略有些自尊心爱国心的,至此也就做罢了。偏偏兀突骨色迷心窍,不以为忤,反而腆着脸皮探出半个身子,尽力往佳人身上贴过去,说道:“公主不知,这叫情趣。” 兀突骨天生大嗓门,这一句大如哄钟的“情趣”之言,直接惊了半个宴席中人的耳朵。 颜玉飞快看了楚无垢一眼,见他正侧头同旁边的人说话,眼风都不曾给她一个,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咬牙切齿道:“将军请自重!” 阿朵也皱了眉头,妹妹在宋国金尊玉贵,岂是兀突骨这等粗鄙之人可以肖想的,于是笑着说道:“家妹自小养在宫里,性子娇宠,等闲不同人往来,将军请见谅。” 兀突骨用眼睛把颜玉从头到脚狠狠视奸了一遍,酥 着骨头说道:“只要公主跟本将军往来几次,管教她再也离不开。” 这样赤裸裸的调戏一国公主,差不多算是侮辱了,更何况魏国和宋国国力不相上下,阿朵勃然大怒:“将军如此,可是想挑起两国争端!” 这句话稍稍拉回些兀突骨被色迷失的心窍,悻悻然哼了一声,到底规矩了点。 颜玉频频看向楚无垢,突然站起来说道:“楚王爷,我和兄长远道而来,为你们齐国陛下祝贺,你该当敬我们几杯酒才是。” 楚无垢懒洋洋的笑了笑:“楚某旧疾复发,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敬太子和公主殿下一杯吧。” 阿朵虽然曾是楚无垢的手下败将,却对他十分敬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颜玉颇不甘心,坐下闷闷喝了几杯,又起身对曦月举杯:“齐皇陛下,颜玉敬您。” 曦月并不喜欢喝酒,本来正小口抿着特制的水果茶,闻言只能无奈的陪饮一杯。哪知佳人心情郁闷,只想一醉方休。她愿意陪人家的那个,人家不屑和她互饮,愿意陪她的那些,她又看不上眼,只能抓着曦月过瘾,连喝五六杯还不肯罢休。 第二十三章勾引 席上女眷虽然喝的是果酒,甘甜淳冽,但是后劲绵长,曦月又是极不擅饮酒的,几杯下肚,就有些昏沉了。 楚无垢面无表情的瞟一眼姚思聪,姚思聪何等聪明,笑嘻嘻的起身朝颜玉走去:“公主殿下,臣不材,愿陪殿下不醉不归。” 颜玉就算再傲气,对着一个兵部尚书,二品大员,也不能不给面子,乖乖转移了目标。 这时,王英匆匆而来,附在楚无垢耳边说了几句话。楚无垢眸色微冷,说道:“好,我知道了。” 曦月捧着脸醉意朦胧问道:“太傅,发生什么事情了?” “幽坛国王子游园时,同宫人起了些冲突,微臣瞧瞧去。” 曦月勾了勾手指,楚无垢上前去俯下身子问:“陛下?” 曦月扯住他袖子,一脸委屈:“阿楚,这里好无聊,你再走了就更无聊了。” 楚无垢不动声色的捏捏她细嫩指尖,耳语般低声道:“阿月乖,我去去就回。” 曦月嘟起嘴:“那你快点。” “好。” 离开宴席百余米后,楚无垢沉声道:“人可抓住了?” “回主上,已经抓住,关押在有仪殿。” “呵呵,当真是色胆包天!看看去。” 进了有仪殿,便见一名紫袍金冠衣衫不整的青年被捆着扔在地上,不远处是个宫女,一身宫装撕的七零八落,缩在柱子边,瑟瑟发抖。 楚无垢走到桌旁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半掀起茶盖轻轻吹开浮叶,缓缓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的吩咐:“拿盆冰水给丹华王子醒醒神。” 王英打个哆嗦,不一会果然端来一盆白雾袅袅的冰水,劈头盖脸朝丹华王子浇去。虽已进入五月天,晚上还是稍有凉意,这盆冰水浇到在身上,滋味也相当销魂。 丹华被这一激,本能的想要跳起来,可惜绳子捆的结实,只在原地半挺直身子,又“咚”的跌了回去,冻的浑身乱颤,牙齿“咯咯”响,几乎咬了舌头:“你们……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楚无垢觉得好笑:“莫非贵国女子都是无盐,逼的王子只能到我大齐来寻觅佳人?” 丹华微愣:“什么意思?” 王英把宫女拽到丹华眼前:“喏,你干的好事。” 宫女捂住脸,哭的十分凄惨:“奴婢不要活了……”转身对着楚无垢用力磕头:“大人,你要为奴婢做主啊!” “你把事情始末说清楚,我自然会给你做主。” 宫女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哽咽着说道:“是。奴婢秀珠,本是惜花岛上的掌事宫人,今晚恰好被分到王子身旁服侍。席上王子言说酒喝的有些多,头昏胸闷,让奴婢领他四下转转。奴婢自不敢违抗,便引着王子去亭子里散酒,哪知王子却执意要去花荫深处,然后趁着周围无人,就将奴婢……将奴婢……” 丹华脸上青筋迸现,怒斥道:“胡说,胡说!一派胡言!明明是你引我去的花荫深处,还说那里清静,可以好好歇息……” 宫女含泪反驳:“王子,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宫人,哪里来的本事让王子对我言听计从?还有,我的清白难道也是我自己毁去的不成?楚大人,奴婢失了清白事小,可幽坛国王子在我大齐境内公然侮辱大齐子民,若不惩戒,叫外人知道,岂非笑我大齐懦弱,国中无人!” 丹华王子瞠目结舌:“毁去清白?怎么可能!” 宫女狠狠叩头,泪流满面:“女子失了清白,和死有什么区别!请大人叫姑姑前来验身,看看奴婢所言是否虚假。待此事一了,奴婢绝不存活于世!” 一名太监禀报道:“白大人来了。” 楚无垢点点头:“嗯,叫他进来吧。” 白云夜在刑部任职近十年,经手的案子不下百起,当得上洞若观火,目光如炬八个字,他俯在楚无垢耳畔悄悄说了自己查探后的结果。说完以后,走到两个人跟前,左右端详一番,复又同楚无垢耳语几句。 楚无垢意态慵懒的靠着椅背,一手撑着额头,盯着宫女看了半晌,突然嗤的一声笑了:“不过是酒后乱性,少年风流罢了,哪里就能上升到耻国辱民去?既然王子喜欢你,也是你的福气,本王便乘人之美,赐你做王子的侍妾,随他回去享福吧。” 王英解开丹华身上的绳索,满脸歉意:“王子,对不住,都是下官不好,叫王子受惊了。” 宫女摇头,不可置信:“大人,不……” 楚无垢冷下脸来:“不什么?诛九族和享富贵,你自己选吧!” 宫女掩面大哭,却不敢再说了。 丹华抖着身子被几名太监拥着香汤沐浴去了,临走时瞪一眼宫女恨恨骂道:“哭什么哭,就你这样的,孤的宫里一抓一大把,你当孤能看上你?” 楚无垢步履匆匆朝宴席那边行去,随口吩咐:“派人盯着那名宫女,一有异动即刻向我汇报。” 王英说道:“是,主上。” 看着楚无垢分花拂柳消失的身影,王英挠挠头:“喂,白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呗。” “有什么可说的,就是那个宫女有问题呗。” “我当然知道宫女有问题,但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你呀!”白云夜用手里的折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亏你已经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眼睛这样不敏锐,怎么给主子分忧?” “呵呵,我这不是努力学习嘛。” “那就让哥哥我来给你解解惑。丹华贵为王子,身边必少不了美女环伺,那名宫女虽也貌美,却称不上绝色,丹华怎么可能因为她而甘冒两国交恶的风险?除非脑子被门板夹过。我特意去两人曾经待过的百香园转了一遭,要说这宫女也算得上狡猾,故意寻了这么个香气四溢的地方,意图蒙混过关,可惜还是被我发现了蛛丝马迹。我在那里闻到了一股很浅淡的异香,后来又在丹华王子身上也闻到了这种味道,所以我推测,那名宫女肯定给丹华下了什么媚药,才会让他失控。” 王英崇拜的说道:“白大哥的鼻子真是比狗都灵敏。” 第二十四章倾慕1 白云夜弹他一个爆栗:“怎么说话呢你!我外祖家乃是制香世家,我从小就多有涉猎,对香料的气味比寻常人敏感,这是长年累月的经验累积,什么狗鼻子不狗鼻子的。” 王英呵呵一笑,赶紧转移话题:“你说这宫女费尽心思拖丹华下水,目的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主子不是叫你们盯牢她吗?总之听主子的就是。” 王英感慨:“主上每天为着家国大事忙的不可开交,真是太辛苦了。” “是啊,咱们主子走的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凡踏错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咱们虽然不济,却也要努力为他分忧解难,万不可拖了后腿。” “白大哥教训的是,我今后定当努力。走,我请你喝酒去,十年的桃花酿,四妹妹的珍藏。统共只有十坛,我生辰时厚着脸皮求来的。” “你四妹妹可是主子身边那个叫莲蕊的?” “嗯,就是她。” “上次阿棠喝醉酒一直不停唤着的人就是她吧?” “是啊。”王英黯然:“可惜四妹不喜欢他。” “人家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不知道。”其实怎么可能不知道,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四妹对主上一往情深,然而主上眼里却只有那个人。 “感情的事最复杂,算了,咱们喝酒去。” 两人勾肩搭背,空气中飘来慢慢模糊的说话声:“哎,姚阁老妹妹不是让主上赏给你了嘛?” “呸!那种烂女人!” “我瞧着挺妖艳,白公子就没受用受用?” “脏死了,我叫人打断腿划花脸扔乞丐堆里了。” “啧啧,白大哥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前几天我还看见她在大街上和狗抢食吃,要不哥哥我派人把她找回来,洗洗干净送指挥使大人府上去?” “可别,弟弟开玩笑的。” “哼……” 楚无垢回去时,宴席以因曦月不胜酒力散了,便转道奉贤宫。 七珠见了楚无垢,急忙屈膝问安。楚无垢摆手示意她起身:“陛下可好?” “洗漱完已经睡下了。” 楚无垢本欲离去,又担心曦月有什么不适,到底还是撩帘进了寝室。 少女面色红润,呼吸清浅,睡的正自香甜。楚无垢动作极轻的坐在榻沿,指尖羽毛般掠过少女脸颊,又缓缓攥回手指,忍住了细细抚摸的冲动,起身要走时,突听一声轻喃:“阿楚。” 楚无垢猛的回身,几步走到床前,颤抖着说道:“阿月?” 少女翻个身,柔嫩手指无意识握上泛着幽幽冷香的袖角,嘴角上扬,勾起一点笑意,像是做了什么好梦,再喃喃一声:“阿楚。” 青年心悸不已,柔肠百结,将少女的手连带着衣衫一起回握住,捧到唇边,印下深深一吻:“阿月,我舍不得,把你给别人啊……” 登基大典之后,很多外国使臣纷纷告辞离去,留下来的,要么是被京都繁华迷了眼,要么是别有居心。 颜玉和阿朵本来与兀突骨同住驿站,兀突骨垂涎颜玉绝色,每天变着法的骚扰,两人不胜其烦,又不想撕破脸,只能去找楚无垢。楚无垢便把他们安置在了皇家别院,飞凤山庄里。 住进去当晚,颜玉就以私人名义邀楚无垢夜宴,被婉言谢绝。半月之内,又邀两次,均被拒绝。 这日黄昏,阿朵亲自来请:“我和颜玉后日启程,今日特邀王爷一聚,不知王爷赏光否?” 宋国太子的面子,楚无垢实在不能不给:“本王今夜一定准时赴宴。” 阿朵点头:“今夜就静候王爷光临了。” 飞凤山庄是大齐第一任女帝建的别院,这位女帝性格奔放,喜欢奢华浓丽,因此别院里处处可见繁华似锦,金碧辉煌。 楚无垢到时,别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设宴的痕迹。阿朵解释道:“孤只是想要同王爷小酌几杯,因此并没有请不相干的人。” 楚无垢挑眉,这说辞还能再假一点吗? 阿朵有些心虚,但是想到妹妹那祈求的模样,只能硬着头皮伸手说道:“王爷里面请。” 颜玉在花厅里翘首以待,见了楚无垢就要奔上来,被阿朵重重一声咳嗽止了步,规规矩矩行礼:“楚哥哥,你来啦。” 花厅四角花团锦簇,帷幕低垂,地上铺着金丝纬线织就的薄毯。颜玉一身雪白纱衣,轻盈柔软,双足赤裸,衣衫下露出的肌肤,比白衣更胜三分,当真是美人如玉媚入骨。 美人玉白手指去拉楚无垢入坐,被他不动声色躲开去。 颜玉仿佛没有觉察,在离楚无垢最近的席位坐下:“楚哥哥,玉儿给你斟酒。” 厅里的仆从已经被全部撤出,阿朵也悄悄溜了。楚无垢看着一国公主为自己倒酒,但笑不语。 “楚哥哥,玉儿敬你。” 楚无垢垂下眼睛盯着那杯酒,突然笑了笑:“公主也请。”仰头喝下。 颜玉大喜,陪饮一杯,小心翼翼再倒满:“玉儿祝楚哥哥官运亨通,心想事成。” 见楚无垢喝了,赶紧又是第三杯,声音微微颤抖:“楚哥哥,请。” 楚无垢缓缓端起酒杯,却没喝,而是转动杯子,状似无意的说道:“这厅里的花,好香。” “这花叫做四季如歌,是宋国的特产。楚哥哥既然喜欢,玉儿便送你几盆。” “哦。”楚无垢慢慢喝光杯中酒:“那么这酒里的药应该叫什么?四时欢?” 颜玉微微色变:“楚哥哥……” 楚无垢叹息一声:“颜玉,多谢你的盛情,咱们就此别过吧。”起身就向外走。 “楚哥哥!”颜玉一把攥紧他衣袖:“楚哥哥别走!” 楚无垢回头看她,颜玉慌乱的说道:“对不起,我也不想啊,可是我找你那样多次,你总也不理我,我,我……楚哥哥,玉儿喜欢你,你知道的……” “明珠公主……” “楚哥哥你别说话听玉儿说!”颜玉近乎哀求:“等玉儿把话说完好不好?” 楚无垢沉默片刻,才回答:“好。” “楚哥哥,三年前我问你愿不愿意娶我,你说我还小,说我不懂情爱,等我长大了,知道情为何物时再来问你。这三年,我每一天都在盼着自己长大,每一天都盼着和你重逢,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思念楚哥哥你。楚哥哥,我到大齐来,就是想要问问你,我的心意从未改变,你呢?你……可愿意娶玉儿为妻……” 第二十五章倾慕2 宋国纵然民风开放,但是堂堂公主这样深情表白,却也需要莫大勇气。颜玉浑身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死死盯住那道挺拔的背影。盼他回答,又怕他回答。这个男人,他一句话就可以让她生,让她死,让她上天堂,让她下地狱。 终于,他转了身,目光平和,嗓音柔软,吐字清晰,然而每一个字却犹如一道又一道惊雷炸响耳际:“公主,承蒙错爱,不胜荣幸。可是,楚某心中已经有人,此生不渝。公主的情义,请恕楚某不能接受。” 颜玉身子狠狠晃了一下,青年伸手扶了一把又很快放开:“我帮公主叫个侍女进来吧。” “不要!”颜玉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想要离开的人:“楚哥哥,不要走,求你别走……” 楚无垢长叹一声:“公主身份贵重,品貌超群,肯定会遇到更好的良人……” “楚哥哥,玉儿愿用宋国半个国力做聘礼,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楚无垢已是手握重兵,站在权利巅峰的人,如果再加上宋国半国兵力,纵横天下都不是不可能。这样的诱惑,几乎没有人可以拒绝。 青年沉默良久,就在颜玉狂喜着以为,她终于成功让他动了心时,却听这素雅的男子轻声说道:“楚某虽不才,却也不屑拿自己的感情换取利益,公主恐怕打错算盘了。” 颜玉如坠冰窟,冷的血液都几乎凝固:“楚哥哥,你的心,可是石头做的么?” 楚无垢不语,用力要挣开她。颜玉疯了般死死抱住他,哭的泣不成声:“楚哥哥,你中了媚药……一夜,就一夜,好不好,好不好……一夜之后我就离开……楚哥哥,楚哥哥……”她颤抖着去摸索他的腰封,忍住强烈的羞耻心,心里只是想着:不能放他走,绝不能!若他走了,可能此生她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楚无垢一掌推开她,才迈步,又被颜玉用力攥紧胳膊:“楚哥哥,你中了媚药,不解会死的,楚哥哥……”女子泪流满面,眼里满满都是哀恸:“就让玉儿做你的解药好不好?” 青年闭上眼,动作轻柔却坚定,一根根掰开胳膊上的手指,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颜玉瘫到在地,仿佛死了般,不言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搀扶着她起身,阿朵怜惜的说道:“妹妹,不是你的,就不要强求了。你是宋国最尊贵的公主,多少好男儿任你挑选,并不是非他不可。” 颜玉喃喃道:“你不懂的,你不懂……他就是这世上最优秀的男子,没人能比得上他……” 阿朵怒道:“那又怎样,他不喜欢你!你用尽手段,甚至不惜献身,他可多瞧了你一眼?!” “可是他中了媚药,不解会死的……” “呵,人家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有一分中了媚药的模样?妹妹,别傻了,他那样聪明,岂是我们能算计得了的人。” 颜玉苦笑,突然问道:“哥哥,他说他有心上人了,她是谁,你知不知道?” 阿朵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夜宴那晚,楚无垢看着齐国女帝时,那温柔缱绻的眼神,却又觉得匪夷所思,恐是自己多心了,叹口气说道:“……不知道。” 第二天,宋国太子拜见曦月,说道:“孤来大齐时日不短了,明天就打算启程归国,特来向女皇陛下请辞。” 宋国内部暗潮汹涌,他这个太子之位坐的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稳固,为妹妹已经耽搁的够久,必须尽快回去处理朝政了。 因为阿朵身份尊贵,礼部特办了一场送别宴。 颜玉不知何故,一改上次国宴时的张扬热烈,穿了身素娟罗衣,轻纱遮面。曦月询问缘由,阿朵给出的解释是:“舍妹略有些水土不服,脸上长了些痘疹。女孩子爱美,怕人笑话,不想叫人看见,到让陛下担心了。” 曦月笑道:“朕也是女孩子,很能理解明珠公主的心情。正好朕这里有几盒玉颜膏,祛痘斑效果再好不过,是楚大人配给朕用的。公主凑合着也用用吧。” 说罢示意宫女去取,不多时七珠亲自用托盘捧了个黑漆螺纹描金的小匣子过来,呈到颜玉面前,打开后,里面放着个约莫三寸大小的羊脂白玉瓶。 这玉颜膏做起来耗时耗力,楚无垢花了一个月的功夫也就得了很小的五瓶,平时连曦月也不大舍得用,今天竟给了颜玉一瓶,七珠其实是有些怨言的。 曦月何尝舍得把阿楚做给她的东西给别人,实在是礼部尚书袁焕宇天天在她耳边念叨,什么宋国国力之强,可以比肩大齐,陛下理应多多交好宋国太子和公主,说不准就是我们的助力等等等等。 金银珠玉曦月赠了多少都不心疼,唯独这瓶小小的玉颜膏,却让觉得她肉痛。 颜玉接了匣子,看一眼那个面色淡漠的青年,不由得苦笑起来。她昨晚哭了整整一夜,眼睛肿的无法见人,心里却奢望着,今天这个人哪怕对她能流露出一丝情义和不舍,她都会奋不顾身留下来。然而,那个皎皎如月般的男子,除了刚入宴时出于礼节同她颔首示意,之后便再不曾看了她一眼。 泪水大滴大滴跌落下来,绝望和痛苦狠狠啃噬心脏,疼的她身子都轻轻颤抖。阿朵深深叹息,却也只能狠下心肠在妹妹耳边冷冷说道:“别忘了,你是宋国的明珠公主!” 颜玉止了眼泪,心里却自嘲不已,是啊,她是宋国最尊贵的明珠公主,是父皇母后的掌心宠,是千千万万男儿的梦里人,可她想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竟是如此艰难! 羊脂白玉瓶被死死掐进手心,颜玉缓缓挺直腰背,暗暗发誓,楚无垢,我不会放弃你,绝对不会! 兀突骨垂涎颜玉美色,国君急召两次都不回,誓要和美人结伴同行。在驿馆里上蹿下跳等了半个月,好容易今日见到颜玉,就跟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再不肯放。把自己的椅子朝颜玉那边拉了又拉,色眯眯的说道:“其实公主何必遮着掩着,在本将军眼里,公主就算脸上长了痘疹,也一样天香国色,艳丽无双。” 颜玉淡淡瞥他一眼,没有理会,兀突骨更来劲了,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囊,献媚道:“这是我国陛下赐予本将军的夜明珠,拿来配公主再合适不过,还望公主笑纳。” 说着,一把拉过颜玉手腕,要塞锦囊给她。颜玉骇了一跳,又羞又怒,下意识就去抽腰间配刀。阿朵眼疾手快,用力摁住,起身说道:“时辰不早,孤和公主也该动身了。多谢女皇陛下盛情款待,咱们后会有期。” 如非必要,他实在不想和魏国起冲突。 颜玉最后看了看楚无垢,仿佛要把他看进心里,这才坐上马车,黯然神伤的离去。 兀突骨紧随其后,誓要将美人搞到手。 这些本是人生中的一首小插曲,没人会想到,它们竟为风起云涌的将来,埋下了重重一记伏笔。 第二十六章作画 几天后的下午,姚明光告老还乡。 那一天艳阳高照,水空长色,江面上烟波浩渺。 楚无垢笑眯眯前来相送,再三恳请姚老常回京看看。旁的官员见了,无限感慨,广陵王果然胸襟开阔,对待政敌都能如此大度,不计前嫌。 姚明光执了楚王爷的手,同样笑眯眯的回道:“一定一定。”却趁身边无人时,恶狠狠的低声说:“楚无垢,你太毒了!我就留在京城,又能碍着你什么!” 楚无垢伸出三根手指,笑的风清月明:“姚阁老,一个,换三个。” “……”姚明光顿时闭嘴。 那夜姚明光去找楚无垢,楚无垢很干脆的告诉他:“阁老大人致仕,我保姚思聪入阁。” “我凭什么信你?” “大人信不信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府上三个儿郎已经全部入仕,阁老可以把手里几十年积攒的人脉尽数交付他们,让他们继续为朝廷效力,难道不好吗?” 一点都不好! 姚明光气的头晕目眩:“我要是不愿意呢?” “那我也不介意换个激烈的法子对付阁老,最多不过两败俱伤,也总好过殿下登基后,处处被你为难。” 姚明光张张嘴想要替自己辩解,突然发现辩无可辩,看不起女人,是他根深蒂固的观念,终其一生也没办法改变。 “所以,阁老一个换三个,赚大了。” 软肋被拿住,姚明光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此时,姚明光挽着楚无垢,殷殷切切:“王爷,三个犬子就交给您看顾了,您一定要好好待他们,莫辜负了老臣的期许啊……” 楚无垢笑的像只狐狸:“只要他们心存社稷,不恣意妄为,不为非作歹,我自保他们顺遂。” 这和没承诺有什么区别!姚明光心里咬牙切齿,把楚家列祖列宗都挨个好好问候了一遍,才皮笑肉不笑的磨着牙说道:“我们姚家个个两袖清风,忠君爱国,哼!” “如此甚好。” 姚明光上下打量楚无垢:“王爷为了陛下当真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啊!就怕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头我到要努力多活几年,看看真到了那个时候,王爷如何自处。” 楚无垢目光幽深,低垂了眼敛,轻笑道:“许是……能如阁老所愿吧。” 姚明光一惊,只见潋滟晴光下,青年素衣广袖,乌发散落,清瘦的身子站的笔直,眉眼精致如画,明明淡雅的仿似梨花盛开,神情中却又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悲凉,竟叫他心里生了一丝不忍。 他拍拍青年肩膀,叹口气:“珍重。” 楚无垢微笑:“阁老也请珍重。”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江风烈烈,卷着青年袍角乌发翻飞舞动,他利落上马,大声道:“回宫!” 那里,有他这一生的挚爱,纵粉身碎骨,亦无怨尤。 奉贤宫后花园里养了一架紫藤,花龄比曦月年龄都大,郁郁葱葱爬满整个花廊,伸出来的枝叶无处可去,干脆探头勾住近旁一株大槐树,缠绕着攀附上去,生生让一株槐树变做了紫藤树。 此时正是花期,一串串紫色的花苞垂落下来,似云锦可裁,似瀑布可掬。颜色可怜爱,幽香扑满怀。 在这美景之中,却有一个淡青纱衣的少女正在埋头苦睡,粉嫩嫩的脸庞枕着手臂,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即使梦中都是眉眼弯弯。 楚无垢送别姚阁老回到宫里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美人春睡图。 七珠急忙过来行礼,楚无垢好气又好笑:“既困了为何不回寝宫睡,偏要睡在外面。别看现在春风暖人,吹着了也不是闹着玩的。我遣你来服侍陛下,你怎的这么不上心。” “奴婢劝了好几次,陛下执意不肯回去,说要在这里等王爷授课,还说是王爷答应了的。” 楚无垢这才想起,昨日小姑娘看着这一架紫藤花开的好,就非要在廊下置张软榻午憩,他怕小姑娘着凉,便哄她,说明天把授课的地点从书房挪到花架下,一样可以欣赏美景。没想到她竟然记住了。 他走到少女身旁,看她因为睡的太香,嘴角居然流下一道口水,不由轻笑起来。 曦月迷迷糊糊转醒,揉着眼睛问道:“阿楚回来了?” “是。陛下还要再睡一会吗?” “不睡了。”曦月大大打一个哈欠:“不能耽误授课,不然阿楚会生气的。” 楚无垢打趣:“陛下都睡的口水糊了一脸,到是还没忘记要授课。” “啊?”曦月赶紧摸自己的嘴角,果真湿漉漉摸了一手,于是哀嚎一声,又羞又急:“七珠,帕子,帕子!啊!阿楚你太坏了,故意看我笑话!” 楚无垢朗笑出声,从七珠手里接过帕子,给少女擦去嘴角水渍:“那臣给陛下赔个不是,可好?” “赔不是啊?”曦月狡黠的转转眼珠:“嘴上说说可不算。” “陛下想要怎样?” “阿楚画一幅画送我吧。早听别人说阿楚妙手丹青,却没见识过,实在是生平之憾事啊。”曦月装模作样的摇头晃脑一番,自己却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七珠难得跟着激动一回:“陛下叫王爷画画,简直是再正确没有了,奴婢曾见过王爷的墨宝,当真是山色濛濛横画轴,白鸥飞处带诗来……” 赞美的话才倒了半箩筐,剩下半筐子就在楚无垢的冷眼下,默默再倒回肚子里。七珠很哀怨,王爷,人家还不是为了帮你么,做什么要瞪人啊啊啊! 曦月兴奋的两眼放光:“阿楚,你今天一定要给我画一幅画,就画……画什么好呢?” 楚无垢招手,早已有伶俐的宫女跑去捧了各色颜料和画笔,放上桌案。 “那么就画陛下吧。陛下坐着别动,臣要开始画了。” “啊?画我呀?”曦月美滋滋的坐好,还不忘威胁一句:“阿楚可要画好看一点,不然我就哭给你看!” 楚无垢从笔洗里挑一支紫毫笔出来,试了试粗细,觉得尚可,便开始做画。 有几串紫中带蓝的花苞垂落在他颊畔,一些压上乌黑发丝,一些半遮住精致眉眼,随着动作微微起伏,满园春光似乎都不及他三分颜色。曦月呆呆看着,只觉得执笔作画的那个青年,已然入画。 第二十七章解惑 少女的一颦一笑早已深深镌刻心底,不用描摹,无需思量,青年下笔如龙,一挥而就,很快少女栩栩如生的形象跃然纸上。 楚无垢放下笔说道:“画好了,陛下看看可满意吗?” 曦月凑上去才看一眼,就“呀”了一声,只见画上一名紫衣少女慵懒卧于美人榻上,长发乌云般散落,一手执扇半掩檀口,一手执杯邀月同饮。头顶一枝梨花斜逸而出,开的烂漫,薄云轻雾一样拢着娇颜,美的空灵摄魄。 “我有这么漂亮?”曦月又羞又喜,一贯的厚脸皮居然也霞飞双颊。 楚无垢一本正经:“在微臣心里,陛下比这还好看。” “阿楚真讨厌。”小姑娘跺脚,扭腰,捂脸,扭捏的不成样子。 楚无垢终于哈哈大笑,随侍的宫人们也笑起来,紫藤花下一片欢乐。 曦月让七珠把画好生裱起挂到自己寝宫里,七珠笑眯眯答应一声,怕别人弄不好,亲自去了。 楚无垢坐下,翻了翻案上的书,是一本资治通鉴,便问道:“陛下今日有什么疑惑需要微臣讲解?” 楚无垢教书格外与众不同,他从不照本宣科,而是鼓励曦月多方涉猎,或者推荐书籍给她看。然后每天抽出一个时辰,和她探讨读后感想。 曦月也越来越仰慕教她学识的青年,因为不论她看了哪一领域的书,来和楚无垢探讨时,他都能够精准的阐明这本书里的主要内涵,并且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说给她听。天文地理,五行八卦,似乎无不通晓。 她还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阿楚不去国子监教授那些学生太可惜了,偏只教我这么一个笨蛋,真是屈才。” 楚无垢懒洋洋回答:“陛下自己都说自己是笨蛋,只教你这一个笨蛋都快累死微臣了,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教别人。” 然后看着她跳脚的模样,朗声大笑。 曦月托腮想了想说道:“我看了很多关于帝王之道的书籍典故,有赞成王道的,有赞成霸道的,可再仔细分析吧,又觉得糊涂,不知道这二者的区别在哪里。阿楚你告诉,何为王道,何为霸道?” 楚无垢目露赞许:“陛下能问出这种问题来,已经很不简单了。为帝王者,一人为天,大权在握,要学会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未必博学多才,却一定要知人善任。王道提倡以仁义治天下,以德政抚臣民,就像先帝那样。霸道则是手腕铁血,巧取豪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好像高祖皇帝。陛下以为,哪个更好?” “本来我以为应该是王道最好,可听阿楚这么一解释,又觉得似乎霸道也没错。” “其实这两种相辅相成,不论哪一种都应该审时度势,适可而止,方为上道。那些人偏偏要分出彼此,其实是有些偏执了。若一味仁义,会显得君主软欺可欺,君不君,臣不臣。若一味暴戾,又会使君臣离心离德,招致大乱。” “怎么才能把握好这个度呢?” “这就需要陛下自己慢慢摸索了,微臣可不能代劳。” 曦月半靠在青年身上,抓一把乌黑发丝在手里把玩:“有阿楚在,我就慢慢的,慢慢的摸索呗,反正我不急。” 楚无垢笑叹:“懒虫。” 大齐国在昭平帝执掌的二十年里,吏治混乱,任人唯亲,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艰辛,幸亏前辈们基础打的好,才没有酿出大乱。 而表面看着繁荣昌盛,国富民强的大齐,其实已是满身蛀虫的大船,风平浪静时一切安好,若是来一场狂风暴雨,立刻就会支离破碎。 曦月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楚无垢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励精图治上。上一世,他用了十年时间,让大齐空前繁盛,边境安稳。这一世,生命太短,他必须采取非常手段,用最快的时间,帮曦月坐稳帝位。 这天卯初,又到了朝会的日子,曦月被七珠从床上挖起来时,眼都睁不开。起这么早,对她来说,太痛苦了,以至于坐在金銮殿上,还神思恍惚。 都御史石林出列,朗声说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这一声把曦月的瞌睡虫彻底赶跑,看着石林如临大敌。自登基以来,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些言官,为了彰显他们铁骨铮铮,忧国忧民,每天不弹劾几个人不算完,就连曦月堂堂帝王之尊,也被批的体无完肤。今儿坐姿不端,有辱君威啦,明儿玩物丧志,危害社稷啦,甚至一天晚上曦月因肚子饿,让御膳房给煲了一蛊肉羹,都有言官指责她劳民伤财。 曦月曾经奇怪的问楚无垢:“父皇在世时,这些言官也这么耿直?” 楚无垢冷笑:“欺软怕硬罢了!先帝当政时,他们哪个不是夹紧尾巴做人?不然脑袋要是不要!” 因此,曦月觉得这些言官们简直是死贱死贱的。 石林先是对曦月歌功颂德了一番,而后话锋一转:……皇室子嗣凋零,陛下身为女帝,理当尽早开枝散叶,令皇室繁盛。所以,臣请陛下下旨,选大齐年貌相当的优秀儿郎充盈后宫,延绵皇嗣。” 什么?! 曦月只走了一下下神,就听到了这等神思妙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不由得下意识去看楚无垢。只见青年垂眉敛目,面无表情,对石林的提议不置一词。 “那个,朕毕竟年纪还小,充盈后宫的事情,还是容后再议吧。” “正因为陛下年纪尚小,更应该早早选出合适的人,早晚侍奉陛下左右,待陛下年纪稍长,便可从中挑一位心仪之人立做凤后,如此,方不会委屈了陛下。” 另一位右佥都御史左大福附议:“臣以为,都御史大人所言极是。先太皇太后在世时,曾为陛下定过婚约,乃太皇太后侄孙,端宁侯世子石季言。先太皇太后曾赞他宁静淡泊,文采斐然,端方如玉,少年风流。陛下应下旨召世子回京入宫,常伴君侧,等陛下及笄之后,便可娶为凤后,方不负先太皇太后一片拳拳爱心。” 第二十八章婚约 “石季言?言哥哥?”对这个人,曦月印象很深,小时候的曦月很淘气,上树掏鸟窝,下河捞鱼虾,就没有她不敢干的。父皇母后嫌弃她既没有未来君主的气质,更没有身为女孩子的矜持,对她非常冷淡。只有皇祖母心疼她,问她想不想要一个玩伴,想要个什么样的玩伴。她几乎是不加思索的说想要一个能护着她的哥哥。其实曦月有四个哥哥,除了四哥,别的都不愿和她亲近,可就算是喜欢她的四哥,因为自己的母亲穆贵妃,也不敢和她接触过多。 曦月非常渴望有哥哥能宠着她护着她,无原则呵护她。 后来石季言便常常进宫陪伴她。那是个大了她七八岁的少年,性子温和,待人体贴。总是不动声色的顺着她,哄着她,在她面前永远温柔似水。曦月很喜欢和这个哥哥在一起,她觉得很开心,很舒服。 可惜皇祖母过逝后,那个少年就再也没来过。曦月只当是人家厌弃了,还难过了好一阵。 此时听说两人居然有婚约,曦月非常惊讶:“竟有这样的事?为什么皇祖母没和我提过?” 石林微叹:“不过是口头婚约罢了,可以不做数的。无论陛下娶谁做凤后,都是大齐之幸,臣子之幸。” 左大福不赞同的说道:“口头婚约亦是婚约,怎能做不得数?臣听闻世子因这婚约,至今已年有二十,仍未娶亲。陛下可万万不能背信弃义啊!” 石林苦笑,他今日进谏立凤后,确实是为了儿子。他家那个傻儿子,只为了当初一句近乎戏言的约定,便弃了仕途,拒绝了家人屡次安排的相亲宴,后来更是住去了飘摇峰。直到曦月登基,他才写信给父亲,婉转请求父亲能请立凤后。 石季言自小聪慧十分,不论读书习武,都很出色,是整个端宁侯府的希望。若肯入仕,绝对前程远大,可惜竟被情所误。石林虽然不甘,但却拗不过儿子,他真怕如果自己再拦着,这孩子就敢给他来一个终身不娶。 居然还有人肯一心一意等着自己,曦月有点小窃喜,还有点小娇羞,说话都轻飘飘的了:“那就下旨召言哥哥回京……“ 绯红官服的首辅大人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头,速度极快,却叫曦月心里“咯噔”一下,生生把“进宫伴驾”四个字卡了回去,转成:“进宫一事,延后再议。” 散朝后,曦月磨蹭了好一会,才慢慢吞吞往御书房走,只盼着楚无垢能消消气。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楚无垢不理她。 进了御书房,楚无垢坐在桌案后面正在批折子,见了曦月,并不说话。 曦月磨磨蹭蹭走过去,清了清嗓子说道:“阿楚,是不是该授课了?” “请陛下叫微臣太傅。” 果然是生气了,曦月老老实实唤道:“太傅,上课时间到了。” 楚无垢头也不抬,只淡淡说道:“陛下请把观长勺之战后的感想和微臣说一说。” 曦月认认真真说道:“两军对垒,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觉得吧,其实放在朝堂上,就是面对言官和臣子们跟我做对时,我要做到不理他们,不理他们,就是不理他们!而在反击的时候,要做到不击则已,一击必中!” 楚无垢静静看着曦月,无限感慨,这个女孩子真的很聪明,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是个非常出色的君王。 少女却被看的不安了,喏喏的问道:“阿楚,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也不知道皇祖母给我定过婚约呀,要不我再下旨让他别回来了?” 青年似笑非笑:“人家对陛下可是一往情深,陛下当真舍得?” “哪有一往情深,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呢!” “不是一往情深为何至今不娶?” “我真的不知道啊!”曦月急了:“皇祖母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和言哥哥开这种玩笑,害言哥哥到现在都不敢娶媳妇。” “你的言哥哥是不是心甘情愿等着陛下,看看这个就知道了。我还有事,剩下的这些折子,陛下自己批了吧。”楚无垢递给曦月一张宣筏,头也不回的离去。 曦月接过,只见上面字迹行云流水,飘逸出尘写着欧阳修的《望江南》: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落款是:石季言写于辛丑年九月初八。 辛丑年曦月七岁,九月初八那天是她生辰。 曦月看看手里的诗,再看看案几上加起来足有三尺厚的折子,而后想想楚无垢走时冷淡的表情,双手捂脸,哀叹一声,这都什么事啊! 正当曦月批折子批的痛不欲生时,石林求见。 他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起身后状似无意的问道:“陛下在批折子吗?” 曦月心里鄙视他一下,面上却和颜悦色:“是啊。” “臣斗胆进言,陛下年纪尚小,这批红之事,该当司礼监代劳才是,怎好叫陛下案牍劳形。” 曦月有些讥讽:“石爱卿的意思是,朕批自己的折子批错了?” “臣不敢!”石林忙又跪下。 曦月懒洋洋的靠到椅背上问道:“爱卿前来所为何事?” “上次江南赈灾案,臣以为量刑过重,程浩虽有大罪,但罪不至死。更何况他曾于社稷有功,便是功过相抵,最多判个流放已经是极重了,怎么能诛族抄家?这岂非和先帝的仁爱治国相违背。” 一个月前,江南发生大面积蝗灾,至使数万百姓的庄稼毁于一旦。朝廷拨款白银八十万两用于赈灾,竟被兴化知府程浩和各级官员贪污近七十万两。要不是一名县令冒死上京进谏,几乎就被瞒住了。楚无垢判主犯程浩斩立决,诛三族。从犯多达上百名,大部分或斩首,或流放。因为是曦月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案,楚无垢基本上是一手操办了这件案子,铁面无私,让历代习惯了官官相护,雷声大雨点小的大齐官员很不适应,十分不满。 第二十九章病发1 曦月只觉得脑仁生疼,心情又郁闷,连太极都懒得打了:“爱卿觉得朕是昏君?” “老臣不敢。” 曦月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袖,说道:“反正人已经死了,要不朕亲自写块匾额,上书:忠君爱国,两袖清风,着人敲锣打鼓送到兴化程知府墓前,如何?” 石林这下冷汗是真的出来了,他不过是想刁难一下幼帝,顺便讨点好处,没想到眼前的少女狡黠且无赖,连忙说道:“陛下说的是,既然斯人已逝,又确实有罪,就算了。只是下次若有同犯,陛下当先论功再定罪,免得伤了一干老臣的心。” 曦月心里简直呵呵了,脸上却笑的十分随和:“爱卿说的有理。” “老臣还有一事禀奏陛下。老臣长子石季言这几年居于飘摇峰,遍观历代吏法,取其精华,去其糟泊,编纂了一部《宁德律法》,请陛下过目。” 曦月大喜,昨天晚上阿楚还和她说,现行律法多有不足,当重新修订,今天就有人送来新律法,顿时对这个久未谋面的石世子的好感度上了一个新层次,接过来翻了几页,越看越欢喜,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拿给阿楚看看:“等令郎回京,朕一定厚赏。” 石林垂下眼睛,遮住眼里的得意骄傲,说道:“犬子一心一意对待陛下,不求陛下赏赐,唯求常伴君侧,望陛下成全。” 曦月正自高兴,随口说道:“好说好说。” 石林心花怒放,脸上却不动声色,躬身退了出去。 曦月又翻了一阵律法,突然想起自己刚才胡乱应承下的话,再次抚额哀叹,完了完了,阿楚要是知道,肯定更生气了。 月夜朦胧。微风吹过,将屋檐下玉制的风铃吹的叮咚做响,悦耳动听。 树影晃动,梢头挂着的红纱灯笼也跟着来回轻摆,让树下青年的面容变的模糊而柔和。 桌上一壶酒,一只盏。青年白玉般的手指握住壶柄慢慢倾斜,清澈的酒水从壶嘴流出落进酒盏,然后举起一饮而尽。 莲蕊侍立一旁,几次想说话,又都止住。公子心情不好,她能感觉到。 良久,青年停止了喝酒的动作,把酒盏倒扣在桌面上,轻缓开口:“莲蕊,你回去,没我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今晚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他不知道那个奇怪的病症会不会发作,更不愿意发作的时候被人看见。 莲蕊犹豫片刻,还是福福身离开。 楚无垢闭上眼睛假寐,脑中突然掠过白日里曦月提起“言哥哥”时,那欢欣雀跃的模样,心如针刺,绞痛不已。他猛的睁开眼,还不等起身,这痛已自心口迅速流窜至四肢百骸,每一寸骨血仿佛都被毒蛇咬噬,似乎下一刻就会疼到骨节寸裂而亡。 青年颤抖着想要站起来,手指却在攥住石桌一角时,陡得用力掰了下来,坚硬的石头在柔软的手掌里一点点化为齑粉掉落,和着一缕缕艳红,触目惊心。 头脑里一片模糊,眼前什么都看不分明。楚无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昏过去。 耳畔响起一声惊呼:“公子,公子!”是莲蕊到底放心不下,去而复返。 楚无垢死死攥住手掌不碰莲蕊,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调:“滚……” 快滚,不然我会伤了你! 莲蕊却不肯离开,嘶哑着嗓子大声唤道:“阿棠,阿澄,快来啊……” 有迅疾的脚步声纷至杳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揽进怀里,冰冷的泪水落在脸上。 疼痛犹如漆黑的夜,没有尽头,耗干了楚无垢最后一分气力,黑暗绵绵密密拥过来,彻底将他吞噬,在意识丧失前的最后一刻,他艰难的说道:“不要让她……知道……” 第二天楚无垢清醒已是巳时末。 莲蕊拢起帘幕,低垂着头,眼眶红肿,声音沙哑:“公子可要水喝?”那模样,明显是哭了很久。 楚无垢“嗯”一声,想要坐起,竟骨节酸痛的又扑倒回去。莲蕊急急扶他躺进自己怀里,端过茶水喂他,眼泪忍不住又扑簌簌掉下来。楚无垢侧过头去,只当不知道。 阿棠走进来,才开口唤了一声:“主上……”突然看见莲蕊满面泪痕的样子,便怔住了。 莲蕊放好楚无垢,说道:“我给统领大人端杯茶来。”转身匆匆而去。 阿棠心中苦涩难当,继续说道:“霍老来了,正在偏厅歇着,主上现在就传他过来吧。” 楚无垢不满的看他一眼:“多事!你们几时通知的义父?” “主上第二次发病,我们就飞鸽传书告诉霍老了。” 霍老名叫霍香山,是楚无垢父王楚辞的生前好友,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罕有人及。楚无垢这病来势凶猛又古怪非常,却不许请太医来看,阿棠等人无奈之下,只有请霍香山出马。 只是清河关离京都几千里之遥,霍香山日夜兼程,也走了近一个月。 楚无垢叹口气:“请义父来吧。” 阿棠回到偏厅,一名五六十岁风尘仆仆的干瘦老头正在来回踱步。 阿棠说道:“霍老,主上醒了。” 霍香山瞪他一眼,有些咬牙切齿:“小畜生,疼死拉倒!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老夫!”说完,又磨了磨牙,才往卧房走去。 阿棠觉得好无辜,疼死也不看病的那个是我家主上好不好,您老干嘛骂我啊! 卧房里,霍香山冷嗖嗖的打量楚无垢,楚无垢心虚的笑道:“义父,您来了,请坐请坐。莲蕊,看茶,最好的大红袍。” 霍香山冷笑:“谁是你义父,你也少拍马屁。我问你,你这病有多久了?” “也不久,就三个月。” “通常什么时候发作?” “应该是每月月圆之夜……吧?” 霍香山大怒:“你问我呢?!”突的又凑近楚无垢:“形虚体弱,面色苍白,两颊潮红,浑身无力。你这厮从小就是硬骨头,被人拿剑穿胸而过都不见你哼一声,我却听说你发作三次,三次都晕过去了?” 楚无垢讪笑:“那个,不是没有义父您在跟前护着嘛。” 霍香山嗤的一声:“疼起来的滋味很销魂吧?”伸手在他肩上捏了一把。 第三十章病发2 楚无垢身子猛的一颤,冷汗立时便冒了出来。 刚刚放下茶杯的莲蕊眼眶一下红了,哽咽说道:“霍老,您轻些……” 霍香山极度震惊,忙忙的抓起楚无垢手腕给他号脉,左右手来来回回号了四五次,脸色也越来越阴沉。良久才缓缓问道:“无垢,你告诉我,你的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楚无垢低低叹息,不答反问:“义父可诊出什么了?” “初诊时,以为你是气血混乱,筋脉受损。但是再细细摸索,却能觉出你丹田里有一股气流,与身体相逆,以前我也给你看过病,你身体里并没有这股逆流。无垢,你遇到什么了?” 楚无垢苦笑,使用转魂玉时,师兄就告诫过他,很可能会有隐患埋伏于体内,看来这就是了。转魂那日是八月仲秋,一年中月亮最圆的一天,那么自己每月月圆夜浑身剧痛,也是无法避免了。 想到往后的五年里,还有五十七次好痛要挨,饶是楚无垢意志坚硬,心里也不禁有些犯怵:“以后会疼的越来越厉害吗?” “这股逆流现在还很细小,便能让你痛至昏迷。往后吸收你身体里的精血,只怕气势会越发凌厉,到时候……” “到时候会怎样?” “到时候你恐怕会筋脉寸断,爆血而亡。无垢,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实情吗?” 楚无垢沉默良久,才沙哑着说道:“无垢实在不能说,请义父见谅。” 霍香山死死盯着他,楚无垢勉力起身,重重叩了一个头,近乎哀求的唤道:“义父……” 霍香山忽的扭过头去,老泪纵横:“你这个孩子啊……罢了罢了,你既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可是这会要了你的命啊!我尽量配些能减轻你疼痛的药来,让你少受些罪。几时你肯说了,便来告诉义父好不好……” 楚无垢低头,凄凉的笑了笑,应道:“好。” 霍香山长长呼出一口气:“也许以后就寻到法子了呢,你别灰心,我医术这么高,天下无敌……”却是说着说着连自己也编不下去了,狠狠一跺脚,挥挥袖子开药去了。 楚无垢半倚着靠枕,自嘲不已,初初转魂过来时,他心里多少是有些期盼的,也许说不定,自己能得偿所愿呢?原来这世上从没有侥幸,自己的结局,注定惨淡。 痛苦仿佛毒蛇,盘踞着,嘶吼着,吐着鲜红的信子,趁人不备就在心上狠狠噬咬,咬到鲜血淋漓,疼到痛不欲生。原来此生,终究再也无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 莲蕊看着公子的样子,只觉心惊。那双本来深若黑潭,灿如流星的眼睛,此时仿佛蒙了灰尘,黯淡无光,了无生趣。她踏前一步,颤抖着唤道:“公子……” 楚无垢嗓音沙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吐的异常艰难:“告诉阿棠,把派去青州的人都撤回来吧。” 石季言就在青州的飘摇峰。 上一世,楚无垢没给这个男子任何机会,听说他和曦月有婚约,就派遣属下在他回京的路上废了他一条腿,永远绝了他和自己争凤后的心思。 这一世,楚无垢尚未想好怎样安置这个男人时,一切就已成了虚幻。 心中全是悲凉凄楚,有谁愿意把自己的至爱拱手让人!可是一个连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都给不出的人,有什么资格去争! 嗓子苦涩的几乎流泪,楚无垢抬手盖住眼睛说道:“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 莲蕊强忍酸楚,退了出去。 外面王英正侍立着,随时准备听候吩咐。 莲蕊传了楚无垢的话就要走,王英叫住她:“四妹,你亲自和阿棠说岂不是更好。近这一二年,你和我们越发疏远了,阿棠他喜欢你……” “指挥使大人慎言!”莲蕊厉声打断王英说话,静了静又道:“我已经立下重誓,此生侍奉公子,早绝了嫁人的心思,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王英一怔,想说什么终又忍住,自己也觉得无趣:“好,我会转告阿棠的。只他是个死心眼,你……能给机会还是给一次吧。” 莲蕊不再接话,行个礼自去煎药。 曦月本来打算下了早朝就去看望楚无垢,哪知今天那帮老臣也不知道抽的什么疯,为着明年御马是该从大宛进还是蒙古进吵了个不亦乐乎。 四五个人在大殿里引经据典,慷慨陈词,从“吾皇要骑就应该骑最好的马”,到后来不知怎的就歪到了“吾皇若不骑最好的马就一定是个昏君”上。好像曦月如果不骑一匹好马招摇过市,就是会危害江山社稷一样。正事反而没说几件。 好好一个朝会变成这样,摆明了没人把这位年少的女帝看在眼里。 曦月坐在龙椅上装死,反正她又不会骑马,反正最后到底从哪里进马她又做不了主。大臣们喜欢吵就使劲吵吧。 还是兵部尚书姚思聪一锤定音,大宛蒙古各进一半,争吵到此结束。 曦月扶着脑袋回到御书房,换了常服正准备出宫,大内总管曹云金进来禀报:“四殿下求见。” 这位四哥极少过来,肯定有事,曦月无奈的又坐回去:“让四哥进来吧。” 沐玄冥一进书房就欲行大礼,曦月赶紧拦他:“四哥,朕早说过不是重要场合别行大礼嘛。” 少年依旧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语声微带哭音:“穆太妃病了,求陛下宣太医给她看看吧。” 曦月半晌才反应过来穆太妃是哪个,又见沐玄冥双眼红肿,不由奇怪:“太妃病了直接去太医院找太医就是,为何四哥这样伤心,难道太妃病的厉害?” “太妃她……在冷宫……没有旨意太医是不能去的。” “哦!”曦月恍然大悟。 穆贵妃被关进冷宫的事情,楚无垢是告诉过她的,理由是谋权篡位,残害皇嗣,并且穆氏满门流放。沐玄冥也从花团锦簇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孤苦伶仃的落魄皇子。 权利更迭,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冰冷残忍。 第三十一章四哥 四哥是除皇祖母外,这宫里待曦月最好的人。皇祖母刚殁了时,她才七岁,又伤心又害怕。从小长在皇室这种人世间最阴暗糜烂的地方,纵然再不知事,也知道这世上最护她,最疼她的人不在了,她的日子会艰难许多,无数的明枪暗箭随时都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在皇祖母灵前,小小的女孩子哭的撕心裂肺,数次晕倒。是四哥一次又一次的守着她,安慰她,陪伴她,甚至保护她。即使后来因为这事被穆贵妃罚了禁闭,也想尽办法,千方百计偷溜出来,给她拿来宫外的精致小吃和一个风车。 风车造型非常有趣,是个憨态可掬的小猫用爪子捧着风车机关,只要挠一挠小猫的脖颈,风车就会呼呼转动。曦月喜欢的不得了,舍不得玩,放进锦盒藏在枕头下面。后来却被人偷出去砸碎,扔进草丛里。曦月捧着破碎的风车,哭了很久。 而现在,单薄的少年却跪在地上,双肩颤抖泪流满面:“太妃病的很严重,陛下,求你了……” 曦月突然想起,今年的上元佳节,四哥轻裘缓带,锦衣华服,站在灯火阑珊处,周身仆侍环立,意气风发,如明珠灵玉,是何等的金尊玉贵,耀眼夺目。 心里不由得酸楚:“我这就让七珠带你去找太医,你别急。” 沐玄冥谢过恩就要走,曦月又道:“四哥,以后常来找我说说话,好吗?” 沐玄冥身子顿了下,想说什么又咽回去,终于露出一个凄凉的笑意:“……好。” 送了四哥,曦月端起茶盏打算喝几口就走,一口茶水还在嗓子眼没有咽下去,曹云金又来请示:“吏部侍郎左岩松谨见。” “唉,那就宣吧。“阿楚说了,只要事关社稷,都不能怠慢。 左岩松四十多岁,虽是个书生,但体格强健,一看就是文武双全的人。他今天来是同曦月说一件案子。 大齐自建国以来,一直沿用旧制,实行盐引开中法,为边关将士输送了不少粮食。然而半年前,却有一个渝州盐商不远万里逃进京来投奔左佥都御史温之善。 几天后,温之善便上奏,言道有人在渝州打着用粮食换盐引的幌子,实则官民勾结,将大批精良兵器贩卖给草原外夷,以谋取暴利。渝州盐商无意中发现这件事后,就被人追杀,一路逃至京城,阖府二十余人,死的只剩他一个了。 此奏一出,举朝哗然,昭平帝当时就下令严查,并任命温之善为钦差大臣,前往渝州。温之善自然是没命活着到渝州的,半路上就被“咔嚓”了。 还不等吏部再查,昭平帝突然重病不起,皇后把持朝政,渝州案也就暂时搁置了。 曦月登基后,此案因为关系重大,被请旨重查,左岩松要回禀的就是案子结果:“……乃是先太后伙同其从弟魏星郓假做盐商,私下勾结离国守将哈奴儿,倒卖兵器,以谋私利。现臣已把所有涉案人员共五十六人全部羁押。因此事涉及先太后,臣不敢擅专,特来请示陛下,该如何结案?这是供词,请陛下御览。”掏出几张纸递上去。 曦月不语,心里却非常羞愧。她同母后虽然不亲近,但怎么也脱不开一个血缘亲情。魏皇后做的这些事情算得上是通敌叛国,足够诛九族了。 左岩松飞速抬头看一眼曦月,姿态恭谨,但眼底却浮出一抹讥讽,这位女帝,他实在是看不上眼。 曦月烦躁的挥挥手:“我和首辅大人商议后再答复你吧。” 左岩松低头退出御书房,守在门口的曹云金迎上来:“侍郎大人安好?” 左岩松拍拍他肩膀,拢在袖子里的手却递过去一个钱袋,曹云金说道:“哎哟,大人衣袖上怎的有一片灰,洒家给大人拂上一拂。” 一边掸灰,一边借着袖口遮掩握住钱袋,不动声色的掂了掂,只觉得入手沉沉,不由喜笑颜开:“大人慢走。” 左侍郎笑吟吟拱手做别,待一转身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磨着牙无声的骂了两个字:“阉人!” 曦月心烦意乱的翻几下供词,“啪”的扔下,想了想又揣兜里,招呼侍从:“出宫,看看太傅去。” 楚家常年镇守西南,极偶尔才会回京一趟,因此在京都并无府邸,只有一所别院,远离繁华,偏僻冷清。 坐车行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到了,曦月坐的屁股都疼,和七珠嘟囔:“原来阿楚每次进宫得跑这么远啊?以后干脆给他在宫里安排个住处好了,省得他跑来跑去。” 七珠笑着说道:“陛下圣明。”然后先下了车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王英,看见曦月来了,急忙跪下说道:“奴才竟不知陛下驾临,实在罪该万死。这就去请我们主上出来。” 曦月摆摆手:“不许通传,朕知道你家王爷定是病的严重,就让他躺着好了,朕进去看他。” 王英只好一路引着曦月去了寝室。 屋里很安静,清风从窗隙钻来,撩动帘拢,带着帐顶悬挂的水晶绣球也发出悦耳的脆响。 重重帷幕后,隐约有个人影躺着。曦月掀起帘子往床边走去,就见青年三千乌丝散了满枕,衬的脸色越发苍白。卷翘的眼睫根根分明,如蝶翼般微微颤动。原本淡绯色的双唇因了生病,反到呈现出一抹嫣红。 素雅的青年,此时看起来脆弱的几乎不真实。 曦月凑近些想再仔细看看,青年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带着些许才睡醒的朦胧:“是阿月吗?” 曦月“嗯”一声,挨着床沿坐在脚踏上,双手撑着下巴仰视他:“阿楚看起来很憔悴的样子,病的是不是很厉害?” 楚无垢静静凝视她片刻,笑了笑说道:“不过小风寒罢了,叫陛下担心了。” 莲蕊手里端着药膳进来,看见曦月一愣,跪下行礼道:“陛下金安。” 曦月是第一次见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扭头对楚无垢道:“阿楚,你的这个侍女长的好漂亮。” 楚无垢笑而不语,莲蕊却没什么喜色,只淡淡说道:“陛下过奖了。”又问:“公子可要起身?” 第三十二章摄政 楚无垢凝睇曦月:“陛下可否暂避,待微臣更衣后再与陛下相谈?” 曦月懒得动弹:“没事,我又不嫌弃。” “可是微臣自己嫌弃。” 曦月一路往外走一路嘟囔:“阿楚衣衫不整的时候也很好看啊。” 楚无垢失笑摇头,在莲蕊的搀扶下坐起来,微微喘口气,任她拿帕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对上那双含忧的眼睛,指了指厅。 莲蕊心里明白,眼眶却控制不住有些发红,低低应道:“是。”撩起帘子去了。 楚无垢自己穿戴妥帖,尽量若无其事的进了厅。曦月正无聊的用手指拨动柱子上挂着的鎏银熏香球,问道:“这里面怎么不放熏香,白挂着做什么?” “微臣又不喜欢熏香,挂着好看罢了。” “阿楚不喜欢熏香?”曦月不信:“那阿楚身上怎么这么好闻?” 楚无垢挑眉:“微臣又不是女孩子,身上哪里好闻了?” “真的,阿楚香喷喷的,我可喜欢闻了,一闻到阿楚,我就想起……” 楚无垢一把捂住小姑娘的嘴,讨饶的说道:“好好好,微臣身上香。陛下今天早朝还好吧?” 曦月生生把“想起满树梨花香”咽回去,耷拉着肩膀摇摇头:“一点都不好。” “怎么了?” “早朝为了从哪里进御用的马吵了一上午,散朝以后吏部侍郎又来和我谈案子,还问我怎么结案。喏,这是供词。” 楚无垢接过迅速浏览一遍,眉头紧皱:“左岩松居然让陛下自己结案?” “是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楚无垢冷冷笑起来:“左岩松,你自己要作死,可怨不得我对你心狠手辣!” 曦月不解:“莫非左侍郎是故意的?” “先皇后已亡,所有涉案人员也全部羁拿归案,这件案子本来就已经完结。若左岩松忠于陛下,此时相关人等就该秘密处死。他非但不处置,还要拿到陛下面前,故意让陛下难堪。其心之恶毒,该当千刀万剐!” 曦月叹气:“还不是欺负我年纪小呗。” 楚无垢怜惜的抚着她乌黑的长发,一言不发。 曦月将下巴枕在他腿上,拉过宽大的袖子盖住脸,闻着浅淡幽香,身子被阳光晒的暖融融,整个人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之间,恍惚听青年低声说道:“阿月,我决不允许你被任何人欺辱。” 曦月“啊?”一声,掀开袖子问道:“阿楚说什么?” 少女有一双极明亮的眼睛,又大又圆,眼尾斜斜上挑,微微眯起的慵懒模样,像是只刚刚睡醒的小猫,柔软的让人心疼。 青年垂下眼帘,仿佛终于下定决心:“阿月,如果我请封摄政王,你同意吗?” “做摄政王和内阁首辅有什么不一样啊?” “做了摄政王,我可以在朝堂上和阿月一起处理朝政,共同进退。” “唔,那就这样吧。”曦月把脸又埋进衣衫里,声音含糊不清:“明天我就封阿楚做摄政王。” “大齐自建国以来,也就出过一任摄政王而已。” “加上阿楚,不就是两个啦。” “大臣们肯定会强烈反对,然后弹劾我的折子也会越来越多的。” “弹劾你什么?” “嗯,让我想想……”楚无垢慢慢说道:“多半是弹劾我什么一手遮天啦,把持朝政啦,蒙蔽圣听啦,甚至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有篡位之心啦。” 曦月扯着楚无垢腰间佩囊上的流苏,从里面挖出一块薄荷糖放进嘴里,赞一句:“真好吃。”而后撇撇嘴:“反正那帮老夫子天天没事就爱骂人。” “如果骂我的人一天多似一天,阿月会信我吗?” “会啊,我永远都相信阿楚。” “好。”青年垂下眼睛,看见少女鼓着半边腮帮子,眼睛眯成了月牙儿,白嫩嫩的狡黠又可爱,便抬手在她脸颊轻轻触了触,无比温柔:“我也永远相信阿月。” 果然不出所料,朝堂上曦月才宣布想立楚无垢做摄政王,就遭到近一半大臣的反对,几位自诩元老级别的,尤其反对强烈。 反对理由归纳起来无非两条,第一,大齐上一任摄政王侍奉两代君王,德高望重,忠君爱国,桃李满天,世人敬仰,临危受命,力挽狂澜,辅佐幼主,死而后已。其功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高山仰止,旷烁古今,当受千秋万代万人万人万万人顶礼膜拜。你楚无垢有这样的品行吗? 第二,楚无垢不过一介武夫,虽有战神之名,却无治国之才,妒贤嫉能,玩弄权术,仗着重兵在握和从龙之功,以武将之身行文官之事,惑乱朝纲,蒙蔽圣听。现在更是妄图摄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险恶用心当被万民万民万万民唾弃不齿。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我等一干忧国忧民,胸怀社稷,刚正不阿,不畏强权的老臣,是坚决不许这种奸佞小人官居高位,祸害百姓的。 其中最数吏部尚书张唤反对激烈,说到动情处简直是声泪俱下,涕泪横流,好像曦月胆敢让楚无垢做摄政王,他就敢撞柱殉国。 曦月冷眼旁观,心中感慨,果然都叫阿楚猜对了。 前几天张唤的儿子当街强抢良家妇女,被楚无垢着人打断腿,他当然恨毒了楚无垢。 大理寺少卿最宠爱的小妾收受一名死刑犯的贿赂,足足万两白银,拿另一名无辜百姓顶缸,被楚无垢发现,把小妾和死囚全部处以极刑。 工部侍郎和别人在妓院争风吃醋,把人打伤被杖责四十…… 下面反对的这一群人,个个都是位极人臣,口口声声江山社稷,脸上写满仁义道德,其实哪个不是利欲熏心,自私贪婪。 曦月看着底下这些人表演的差不多了,才慢吞吞的笑问:“原来在众位爱卿眼里,朕就是那等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昏聩无能,任人摆布的庸君,暴君?” 这些大臣心里就算有一万个看不起这黄毛丫头,也不能承认自己不忠君,急急忙忙跪了一地,连称“不敢”。 楚无垢听着别人羞辱谩骂自己,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面带微笑,此时才懒洋洋说道:“楚某在国家栋梁们的心里,居然如此不堪,惭愧啊惭愧!”冲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弯腰一揖,拢袖背手,施施然而去。 第三十三章威胁 每当夜晚降临,明秀湖上就会有画舫往来穿梭,舫上一只只彩灯如明珠般撒满湖面,水波起伏间,璀璨夺目。 楚无垢盘膝坐在一只小巧精致的画舫里,斜依窗前,一只手撑着额,另一只手指间衔着枚玉白棋子。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仿佛上好的绸缎,暗华隐约。 桌上一局棋,对面是西厂厂督金世遗。 白子漫不经心的落下去,顷刻吃了大片黑子。金世遗盯着那只比白玉棋子还要莹润三分的手指,不禁抽了抽嘴角:“一个大男人家,长这么好看的手也是够了!” 楚无垢失笑:“长的好看又不是本王的错。” 金世遗一把拂乱棋子说道:“不玩了,知道你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不必在本座这里显摆。” 统共下了三局棋,他就输了两局半,剩下半局没下完,他才不要做这种输赢一面压倒性的陪练呢。 “不下便不下吧。”楚无垢弹个响指,王英进来取走棋具,奉上香茗。 金世遗端起茶盏环顾四周,语带讥讽的说道:“堂堂一介王爷,这画舫里要奢华没奢华,要女人没女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又穷又龙阳呢。” 楚无垢只是喝茶,笑而不语。 上一世,他的衣食住行无一不奢华,无一不精致,除了洁身自好以外,也算是享尽了人间富贵,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没有最想要的那个人陪伴身旁,终究都是苦。 他对这些身外之物,早已无所谓了。 “不过说起来,今日王爷在朝堂上的表现,可是大出本座意料。” “哦,此话何解?” “王爷进京短短两个月,就控制了锦衣卫,禁军,架空了西厂,在中低品阶官员里安置了大量自己人,最重要的是,王爷手握将近大齐一半兵力,就算想登上最高的那个位置,也不过是一念之间。想做个小小的摄政王,居然如此艰难?本座却是不信的。本座听闻,王爷十四岁就坐上家主之位,其间颇平定过几次家族内乱,更将封地治理的清明繁盛,想必也是个果决狠厉胸有丘壑之人,怎的到了朝堂上竟成了软弱可欺的?莫非王爷留有后手?” “没有后手。”楚无垢放下茶盏,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远方,缓缓说道:“陛下初初登基,帝位不稳,举步维艰,那些臣子们表面顺服,私下却处处使绊子。对有二心的大臣该怎么办?全部杀光?且不说能不能杀完,又会给朝廷,给国家带来多大动荡?陛下因这杀戮在天下百姓眼中,便是暴君,后面做的再好,也洗不去曾经残害忠良的恶名,一生被世人诟病。可若是不杀,听之任之呢?陛下君威全无,渐渐就会沦为傀儡,这朝堂,这天下,早晚大乱,甚至丧国都不是不可能。” 金世遗震惊的看着青年,心绪剧烈起伏:“原来,你竟顾虑的这么周全……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采取中庸之道,不滥杀,不放任。本王之所以不动声色,不过是想瞧瞧,哪些人咬的最凶罢了。在陛下根基未稳前,本王再有铁血手段,也不能够用到明面上,让言官们有弹劾陛下的借口,士子们有口诛笔伐陛下的理由。” 有损君德的事情,就全部让他来做吧,阴暗的,肮脏的,无耻卑鄙的……她只需要做一个清明帝王,千秋美誉,万民敬仰……就好。 “呵呵,原来如此,本座差点以为王爷转性了呢,没想到竟是更狡诈了。王爷可曾听说,咬人的狗不叫?” “无妨,本王总归是要逼的他们咬人,就看他们有没有本事咬到吧。” 金世遗沉思道:“其实你也可以做个忠臣,能臣,何苦一定要做佞臣,权臣?” “不论哪一种,都只有一个我可以供陛下驱使。可我,却想叫整个天下都能为陛下所用。”不择手段,背负骂名,只是想让那个人,一生顺遂,喜乐平安。纵他将来被世人指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这遮天的手心里,小心翼翼捧着的,也永远是心中挚爱。 “为着一人,背负所有,王爷当真用情至深啊!”金世遗无限感慨:“本座到是自愧不如。王爷今日相邀,不止是想要和本座推心置腹吧?” “厂督英明,本王确实有事相求。” “呵呵,我就说嘛,你会好心请我夜游?什么事?说来听听。” 楚无垢拂拂衣袖,坐回桌边,端起茶盏慢慢吃茶,半晌,才说道:“前锦衣卫指挥使穆青寒还在位时,曾经秘密培养了一批心腹,为他搜罗京都各大世家和朝臣们的阴私,用以网罗钱财,互相制衡,所得情报全部放置在一处暗室里。这件事十分机密,知道的人极少,包括先帝亦不知情。” 金世遗不以为然:“穆家想要问鼎天下,没有大把银子怎么行。这穆青寒也算是个人材,不过比起王爷还是不够看啊!” 楚无垢微笑:“这个秘密是穆青寒被发配边疆前,本王拿穆家三个嫡子换来的。” 金世遗定定看着云淡风轻的青年,心里很有些不妙的感觉:“所以?” “这批人自一年前已渐渐脱离穆青寒掌控,现在掌控情报和那批人的,是他曾经的属下。本王花费了近两个月时间,才堪堪查清楚这人的藏身之所,可这人太溜滑了,至今也没办法握在手里。” 金世遗简直忍不住的幸灾乐祸:“哈哈哈,这世上居然还有你楚无垢搞不定的人,真是让本座好生开心。” “天下之大,本王搞不定的人多了去了。不过本王还可以告诉厂督一件让你更开心的事,据说,穆青寒的这名属下姓姜名堰,师从祁山派,貌似是厂督的师兄呢。还有,厂督的这位师兄好像对他最小的师妹格外倾心,为着佳人,至今未婚。” 金世遗此时终于明白了楚无垢的用意,阴恻恻的看着他,咬牙切齿说道:“你敢!” “本王有什么不敢的呢?”楚无垢淡淡说道:“更何况,本王同令妹是谈过话的,她也未曾反对。” 第三十四章新居 “你竟敢拿本座威胁鸣儿!”金世遗气急败坏:“本座绝轻饶不了你!” “威胁实在谈不上,本王只不过是同令妹分析了一下厂督如今的处境罢了。令妹她,想要厂督的一件信物才肯出手。” 素衣广袖的青年笑的无比温和,窗外浮光掠影,画舫不知何时远离人群,暗夜里,能听见鱼儿在水中嘻戏时的“噼啪”声。青年的身影愈显朦胧,侧颜如玉,风流蕴藉。 金世遗看着眼前风华无双的青年,却只觉得彻骨寒凉:“我凭什么信你!又凭什么帮你!” “就凭事成之后,本王能助厂督摆脱庙堂,退隐江湖。” 金世遗眼角肌肉微微抽动,不知道能不能相信这个人。毕竟,这是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见她曾经的恋人,鬼知道会不会旧情复燃!他可是花费了十年时间,才让鸣儿倾心自己。 楚无垢笑眯眯的保证:“放心,本王会派人跟着令妹的,绝不给姜堰一点可趁之机。” 想和挚爱双宿双飞的念头终究占了上风,金世遗从脖颈里取下一块玉坠放到桌上,冷哼一声:”如果鸣儿……本座一定弄死你! 楚无垢接过玉坠,笑的简直春暖花开:“本王理解厂督的心情,放心,定不叫厂督失望。” 金世遗愤愤拂袖而去。 王英过来说道:“主上,七珠方才打发人来说,陛下忙了一下午,给主上在宫里布置了个住处,巴巴等着您去瞧瞧呢。” 楚无垢竟愣住了,过了很久才说道:“好,回宫。” 奉贤宫门口,七珠早已候在那里,见了他便迎上去说道:“陛下原本非要亲自在门口等着,让奴婢好歹劝回去了。今天一下午费了好大功夫给王爷安置住处,兴奋的不得了呢。” 楚无垢朝里看去,少女身影纤秀,正在廊庑下来回走动,不住张望。见他站在门口,便提着裙摆奔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急急就往外走:“阿楚,咱们看看你的新家去。” 楚无垢反握住少女的手,任由她拉着自己穿花拂柳。树稍上挂着一盏又一盏琉璃宫灯,碎晶闪闪,流光溢彩,将这路映照的清晰明亮,可是全比不上少女脸上的欣喜笑意,眼中的璀璨光华。他垂下眼帘看着和她相扣的手指,心里欢喜又难过。 阿月,我多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一辈子不放开。 云品轩里灯火通明,曦月洋洋得意的一样一样东西指给楚无垢看:“这个屏风好看吧?锦鲤戏荷图,是皇祖母在我六岁时送我的生辰礼,鲤鱼眼睛是红宝石做的,鱼鳞可是五彩贝壳镶嵌出来的呢。那把琴你喜欢不喜欢?以后阿楚读书累了,就弹弹琴。还有,你猜这个竹筒是做什么用的?嘻嘻,猜不出来吧?是个茶叶罐,别看它外表不起眼,其实里面是玉胎,特别养茶。我就这一个还送给你了,我对你好吧?……” 尘封的记忆仿佛一扇厚重的门,缓缓打开时,也扬起了铺天盖地的尘土,呛的人眼角发红,想要流泪。 那一年的曦月,仿佛也才十二三岁。 昭平帝驾崩后,他带着楚家军用血腥手段斩杀沐玄倾,推曦月上位。但那时的他一心一意想要自己坐上帝位,怎么可能真心待这个女孩子。 在随后的一年里,他大肆排除异己,把控朝政,架空皇权,成了大齐国说一不二的权臣,曦月成了一只被豢养在深深宫苑里的金丝雀,如果不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怕早让他折断翅膀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偏这个女孩子从不疑心,又爱黏着他。每次进宫,总喜欢用各种名义找他,让他烦不胜烦。 后来,他实在懒得浪费时间在这个他觉得傻乎乎的女孩子身上,就借口说宫里离住处太远,他没那么多空闲总陪她。第二天,曦月便花了整整一天,布置了云品轩,也向今天这般,拉着他的手,兴致勃勃让他观看。 他那时是什么表现呢? 他只觉得好烦,对她的品味嗤之以鼻。对这扇她珍藏了很久的屏风不屑一顾。他已经有了奢华的亲王府,怎么看得上简陋的云品轩。 但是小姑娘跳崖身亡后,他却在这里住了十年!日日任痛苦焚心噬骨,每回忆一次,就如被利刃在心上鲜血淋漓割上一次。 曦月终于发现了楚无垢的沉默,小心翼翼问道:“阿楚,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楚无垢狠狠咽回喉间的苦涩,叹息般的说道:“只要是阿月给的,我都喜欢。只是……”他伸手把小姑娘拉到身旁,她年纪尚小,连他的肩膀都没长到,水嫩嫩的脸颊白里透红,因着还没除服,穿一件淡青色衣衫,越发显得娇小柔弱,叫人怜惜:“臣子们会非议的。外臣居住宫里,阿月又是女帝,怕会污了陛下清誉。” “阿楚在乎你的清誉?” 楚无垢笑了:“我是男子,难道还在乎什么清誉吗?” “阿楚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大臣们谁敢非议,我就罚他们天天上朝,反正我离的近,他们个个离的远,累死他们!看他们还有没有那么多心思多管闲事。” 曦月笑的无比狡黠,活像偷了腥的猫儿,满足又慵懒。 楚无垢给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顺手摘了朵茉莉簪上去,说道:“好,都听阿月的。” “人家忙了好久,阿楚都没有一点表示吗?” “陛下想要什么?” “我还没吃晚膳呢,阿楚陪我。”少女眉眼弯弯:“吃完饭再看月亮。还有还有,上次阿楚那首歌唱的真好听,我还要听阿楚唱。” 楚无垢眸光深深,唇角盈起一抹笑意,说道:“好。” 好,阿月,这一生,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给你。 转眼过去七八天,因为曦月再不曾在朝会上提起立摄政王的事情,张唤以为这是怕了自己,一次和同僚饮酒闲谈时还不屑的说道:“呵,一个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个是只知道打杀的武将莽夫,做了首辅还不满足,竟还妄想摄政,真当老夫这十五年的大理寺卿是白做的吗?” 第三十五章冤案 同僚有些忧心忡忡:“可下官听说,前内阁首辅姚大人,就是被楚大人逼着乞骸还乡的。” “哼!姚明光有三个儿子想要入仕,当然要向他卑躬屈膝,老夫可没那么多儿子好让他拿捏!” 那名同僚奉承道:“是是是,张大人从前深得先帝信重,在朝堂上根基深厚,若没有张大人扶持,只怕他们寸步难行!” 张唤得意的笑道:“大人缪赞,愧不敢当。喝酒喝酒。” 那人和张唤推杯换盏,喝的十分尽兴,回头便将他们这场谈话全部报知楚无垢。 是时,楚无垢正准备去见姜堰,闻言只是冷冷一笑:“老匹夫,且容你多活几日。王英,备马。” 王英答应一声,急急从马厩里牵出他常骑的白蹄乌,两人一路往城南而去。 在一座非常普通的小院里,金世遗和一名二十多岁,生的十分灵动的女子正等着。 楚无垢把马缰递给王英,上前说道:“金厂督,柳姑娘,久等了。” 柳鸣压低声音道:“我师兄脾气又倔又傲,我费了老大劲才劝动他帮王爷一回忙,请王爷多担待着些。” 楚无垢点点头,掀开帘子走进去。 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坐在桌旁喝茶,脸色苍白,瘦弱的仿佛风一吹就倒。 楚无垢含笑道:“姜千户。” 姜堰苦笑:“王爷取笑,我还算是哪门子千户。师妹说王爷想让草民协助办案,不知是哪桩案子,还请王爷说来听听。” “昭平十四年顾家舞弊案。” “王爷说的是吏部尚书张唤主审的那桩案子吧?” “正是。” 姜堰思索片刻说道:“草民是在那之后才开始接触的贵人阴私,手里可用的证据并不多。不过草民因敬重顾先生为人,曾暗地里留心过,发现了和此案密切相关的一个人尚还幸存于世,这个人一定能帮到王爷。” 楚无垢双目灼灼:“这人现在在哪里?” “就在京城。” 半个月后,江南士子顾至城在受了二十杖廷后,于早朝时分,在皇城东门击响登闻鼓。 这登闻鼓乃是曦月继位后,兵部尚书姚思聪请旨设立的。原意是想让百姓有案可呈,有冤可诉。经由登闻鼓上述的案件,可直接进入三司会审,上达天听。 然而这登闻鼓却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去击的。首先就是要挨二十廷杖,执杖的是禁军,没有任何花架子,实实在在二十下,打完之后血肉模糊,没有一两个月养不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起。其次所呈案件必须是大案要案,或者人命关天,若敢滥告污告,不仅会被驳回,轻则入狱,重则抄家灭族。因为条件严苛,是以这竟是曦月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击响登闻鼓。 顾至城很快被禁军带上金銮殿,三叩九拜后,不等起身,已经失声痛哭。内侍从他手里接了状纸,弯腰躬身递给曦月。 曦月把状纸大略看了一遍,见大殿下的男子衣衫破烂,形同乞丐,面上伤疤纵横,一只眼睛已然瞎了,鼻子也缺了半个,右臂诡异的扭向一边,手指呈鸡爪样,显然是废了,右腿拖在地上,跪下叩头时,几乎栽倒。再加上挨了二十廷杖,下半身鲜血淋漓,当真是面目全非,令人不忍直视。 曦月尽量和颜悦色问道:“殿下何人?有何冤屈?可如实对朕道来。” 顾至城抹干眼泪,沉声道:“草民顾至城,乃江南士子顾问秋次子。因先帝赏识,昭平十四年的那次科考,特钦点家父为三位副考官之一……” 吏部尚书张唤猛然一惊,顾至城? 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家父一介布衣,得此殊荣,哪敢怠慢,自然是要尽全力报效君王,死而后已。没想到,正是这次科举,竟要了家父性命!”顾至城再次失声痛哭:“科考前夜,家父偶尔得知,竟有人买题卖题,极为震惊,本着忧国忧民的想法,便去找了一位主考官商讨此事。那位主考官表面上答应定会禀报圣上,下旨严查,转身便反咬一口,污蔑家父卖题敛财,实乃斯文败类。可怜家父耿直不阿,两袖清风,竟然,竟然……” 顾至城哭的几乎昏死过去。曦月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被哭的也眼眶微红,见楚无垢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好意思的擦掉眼泪,温声道:“然后呢,你接着说。” 顾至城用力磕个头:“先帝听信谗言,将家父下入大狱,判斩刑。家父在江南素有些薄名,那些士子们仰慕家父才华,钦佩家父品行,自愿入京为家父请命,哪想到,那名主考官怕事情败露,又嫉妒家父声望之高,是其难望项背,便用残暴手段镇压,几百名无辜士子,一夜丧命,鲜血几乎染红菜市口!家父更是被凌迟处死……” 大殿里一片死寂,唯有顾至城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件案子算得上是昭平帝一生最被人诟病的污点。 顾家是江南甚至整个大齐鼎鼎有名的诗书世族,清贵中的清贵。顾问秋更是江南士子里近乎传奇的存在,盖因他不仅文学功底极其深厚,为人处世厚道温和,更是摒弃门户之见,海纳百川,对待士子们一视同仁,不论贫富,无关贵贱,谦和有礼,从不倨傲。在士子中岂是素有薄名,简直就是高山仰止的天人,被顶礼膜拜。 这样一个当世鸿儒,偏偏被昭平帝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激起的民愤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 曦月那时虽然孤陋寡闻,却也对这件案子印象深刻,是因向来只顾玩乐的昭平帝那段时间难得愁眉不展,直叹不该招惹顾家,如疽附骨,甩都甩不掉。后来不得不用了更血腥的手段才慢慢压制下去。此时,江南士子已有近三分之一折损在这起冤案里,顾家百年世族尽毁,顾问秋尸骨无存,只立了座衣冠冢供人凭吊。 曦月心里既感慨又酸楚,顾至城苟延残喘活到现在,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顾公子,朕问你,可知那位主考官叫什么名字……” 第三十六章心意 话还不曾问完,张唤已经出列,大声说道:“启禀陛下,此案乃先帝在时,御笔亲批,盖棺定论了的,何冤之有?这奸佞小人妄图攀咬先帝,其心可诛,该当立刻拖出去乱棍打死!” 楚无垢看着他冷笑道:“陛下尚在询问案件,张大人便跳出来大呼小叫,当真是对陛下尊敬的很啊!” 顾至城突然朝张唤扑过来,嘶吼道:“你这个无耻之徒,我要杀了你!” 张唤不妨竟被扑倒在地,眼见顾至城双目血红,形容狰狞,当真是要掐死自己,又惊又怕,仗着身手敏捷,滚了一圈才躲开。 大殿上当场就有人笑出声来,张唤气急攻心,狠狠一脚踹过去:“逆贼,去死吧!” 一只手精准捏住他脚踝,楚无垢冷冷道:“张大人放肆了。”又转身警告顾至城:“这是金銮殿,顾公子请谨言慎行,若是惊了圣驾,本官可不管你有没有冤屈,一律打死!可听清楚了?” 顾至城喏喏答应,曦月摆手说道:“无妨,既然顾公子冤深似海,朕自当为你主持公道。此案便着三司会审吧。” 张唤深恨自己刚才失了分寸,不止做了出头鸟,还徒惹笑柄,眼神向一旁瞟了瞟,吏部侍郎左岩松会意,走出来说道:“陛下,此案先帝在世时,已经审的清楚,顾家确实有罪。陛下着人再审,岂非是对先帝的大不敬?” 曦月勃然大怒,抬手一指阶下那瘫在地上,连跪都跪不住的顾至城,厉声叱道:“你们看看,看看这个人的样子!若没有大冤屈,他何至于被人迫害成这个样子!朕不过替先帝审查旧案,让枉死的人沉冤昭雪,就是对先帝的大不敬,那么张爱卿左爱卿百般阻挠朕查案,又是什么居心?莫非,两位爱卿当真卖题受贿不成?!” 两人冷汗淋漓,拜伏在地,吓的再不敢开口。 曦月缓和了声音又说道:“来人,送顾公子回他的居所。三天后,朕便要三司会审给朕一个结果。还有,张爱卿既然涉及此案,就暂且避嫌,回家修养几天吧。退朝!” 曦月回到御书房,心里依旧堵的慌,默默将一盆蕙兰扯了个七零八落。 楚无垢放下书说道:“陛下既然心情不好,微臣就带陛下逛逛去。” 曦月看看外面已经火辣辣的日头,“啊”了一声,有些不想出去。楚无垢却牵起她手腕往外走:“微臣给陛下看个好东西。” 御书房通往花园有一条小径,两旁栽满垂柳,遮天蔽日,到也凉快。 快至百花厅时,曦月听到“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待转过一株巨大的梧桐树,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重重莲叶间立起了一个两三层楼高的风车,风车之上不知从何处引来一股水流,源源不断倾泄下来击打风车,风车在水流作用下,迅速旋转,便有凉风不停吹来。 曦月提起裙摆跑到厅里,对着风车扬起手臂,舒服的直叹气:“阿楚,你好聪明。” 这地方前些时日还没有风车,现在却有了。这世上,除了阿楚,谁还会待她这样精心。 楚无垢含笑问道:“陛下可还喜欢?” 少女迎风欢呼:“喜欢,比喜欢更喜欢!阿楚最好了!” 风拂着少女素白衣裙,轻盈飘逸,从侧面可以清楚看见少女紧闭双眼时卷翘如蝶的睫毛,微微嘟起愈显红润的双唇。近处鲜花似锦,如火如荼,少女身影仿佛一祯永不褪色的盛世美景,深深镌刻进青年心中。 楚无垢内心一片柔软,只要阿月别像刚才那样闷闷不乐就好。 七珠领着宫女放下花厅四周的帐幔,在角落里搁置冰釜,捧上茶点和井水镇过的瓜果,行礼后全部退下。 曦月不满了:“做什么要用纱帘遮起来?都没有风了。” 楚无垢抿口茶,悠悠说道:“陛下身子娇弱,直接吹风恐伤龙体。况这厅里置了冰,又能热到哪里去。” 其实放了冰的花厅比方才又凉爽了几分,曦月坐到楚无垢对面,拿起片西瓜咬了一口,意外发现沙脆甘甜,非常好吃,就问道:“这西瓜哪里的啊?” 楚无垢瞄一眼说道:“许是哪个小国进贡来的吧。” 曦月吃的香甜,汁水沿着白嫩的下巴滴落都浑然不知。楚无垢一边给她擦去汁液,一边扶额哀叹:“微臣应该把教导陛下规矩礼仪的宫人杖三十,瞧瞧陛下这吃相,实在让人不能直视。” 曦月不以为意:“我礼仪学的好着呢,这不是和阿楚在一起才不拘小节,体现真我嘛。你看我今天在朝堂上表现的多有气势,多有威严。” 楚无垢回想一下,赞道:“确实不错。”伸手取走西瓜,推过去一盏温茶:“陛下请喝茶。” 曦月都快哭了:“西瓜也不叫吃,阿楚你太坏了。” 楚无垢见少女白生生的两颊鼓着,活像两只圆包子,不禁莞尔:“井水湃过的瓜果吃多了伤脾胃,阿月乖,喝杯温茶暖暖胃。” 曦月端起茶来几口喝完,眼巴巴看着对面的青年,青年很无奈,捏了枝最小串的葡萄送过去:“吃了这个不许再吃了。” 少女喜笑颜开,正吃着就见王英过来,先给她行了礼,然后禀报说:“主上,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楚无垢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曦月好奇:“什么安排妥当了?” “微臣在顾至城居住的栈周围安排了些人手,以防不测。” “怪不得你嘱咐我让人把他送回去,我正想着万一有人对他下毒手怎么办呢。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陛下圣明。” 曦月仰起脸笑的得意洋洋:“那当然,都是阿楚教的好。”突然又叹了口气:“阿楚,你说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狠毒?不择手段,罔顾性命。我小的时候曾经见过顾至城,风姿翩翩,好看的像个神仙,可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楚无垢抚了抚她额发说道:“陛下不必难过,吏治不清,贪官横行,发生这种事太正常了。” 说到吏治,曦月猛的想起来:“石季言编纂的那本吏法,阿楚看了吗?” 第三十七章暗害 楚无垢神色莫明:“看过了。” “阿楚觉得怎样?好不好?” 楚无垢瞥一眼满脸兴奋的少女,推开茶杯,冷笑一声:“好不好陛下不会自己看。”起身竟是走了。 曦月满头雾水,这这这,是生气了?自己刚刚说什么了?貌似什么都没说啊? 晚膳后,曦月惯例的在御花园里消食,想想那个打从中午生气离开的青年,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就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路边栽满茉莉花,大片雪白花瓣,清香扑鼻。曦月采了几朵懒洋洋的闻着,看看七珠,突然说道:“这花好香,也不知道拿来泡茶是什么味道。七珠,你取茶具来,朕泡一壶给楚大人尝尝。” 算了,他不来找自己,自己去找他好了。 曦月从前虽不受宠,女红多少也是学过些的。像模像样沏了一壶茶,让七珠捧着去寻楚无垢。 今日在云品轩门口值守的是阿棠,见了曦月有些吃惊,跪下才要说话,曦月已经摆手说道:“别出声。”从七珠手里接过托盘,一个人进去了。 此时天色微黑,楚无垢坐在案旁翻阅卷宗,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只说道:“王英,把灯点上吧。” 曦月偷笑,放下托盘,点了盏琉璃灯移过去,探头看案上摊着的卷宗,果然是顾问秋那桩。又转目看着灯下的青年,长眉轻皱,双眸微凝,认真专注的样子也格外赏心悦目。 起身倒了盏茶递到青年手边,也不言语,就想看看这人几时才能发现自己。却没看见青年垂下眼睛时,稍稍翘起的嘴角上,挂着的是遮都遮不住的笑意。 茉莉茶清香可口,楚无垢抿一口故作惊讶的说道:“咦,今儿这茶真好喝,是哪个泡的?” “是我是我!”曦月终于可以表现存在了,把头伸到楚无垢眼皮子底下,生怕他看不见自己似的:“阿楚喜欢不喜欢?” 楚无垢装作才发现她的样子:“原来竟是陛下,微臣未能恭迎圣驾,请陛下恕罪。” “好说好说。”曦月急切的追问:“阿楚到底喜不喜欢我泡的茶嘛?” 少女眼睛亮晶晶的,一副我好棒你快表扬我的萌样,楚无垢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她脸颊,含笑道:“微臣喜欢。” 曦月得意洋洋,扯了他衣袖:“那么阿楚不许生气了。” “嗯,微臣不生气了。” 曦月点点案上的卷宗:“三司会审只给三天时间,是不是有些少啊?” “顾至城油尽灯枯,能撑三天不错了。” “可是很多东西那时都被销毁了,我怕到时候证据不足,无法定他们的罪。” 楚无垢笑的无比狡黠:“所以微臣给他们时间送证据啊。陛下,你要不要随微臣一起瞧场好戏去?” “好呀好呀!”曦月欢欣雀跃,几乎扑到楚无垢身上去。 楚无垢打个响指,王英便捧进来一套小巧精致的夜行衣,曦月在七珠服侍下美滋滋换上,出去后见楚无垢也穿了身劲装,玄衣金线,腰挎长剑,挽着弓弩,以前的素雅全然不见,气势沉稳凌厉,竟是她从未曾识过的山岳之沉。不由绕着他转了几圈,口里“啧啧”称赞:“阿楚,你不管怎样都这么好看,可怎生是好哦。” 楚无垢又好气又好笑:“陛下再不走,微臣可要先走了。” 曦月一把挂住他胳膊:“带我带我,不许耍赖!” 两刻钟后,曦月便被楚无垢安置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面前摆着一壶清茶,几碟果品,仰头能看明月,低头能观灯火,又有微风拂面,凉爽宜人,不禁惬意的说道:“美景在前,美人在侧,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楚无垢一口茶水险险喷出,感情他成美人了?板着脸说道:“待会看见杀人,陛下千万别哭。” “我才不哭呢,不是有你嘛。”曦月眨眨眼,斜睨过去:“阿楚穿成这样,不就是为了保护我?” 楚无垢突然有些怀疑,他带少女出来的决定是不是错误的,毕竟这种事情压根不需要他来,纯粹是想让小姑娘高兴顺便锻炼一下她的胆识罢了。 果然,等第一批黑衣蒙面人现身包抄栈,曦月兴奋的手舞足蹈,差点从屋脊上掉下去时,楚无垢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脏,真的后悔了,神佛啊,请原谅他的一时冲动吧,他再也不带这熊孩纸来这种场合了,会吓死人的好不好? 第一批黑衣人才接近栈,还没来得及动手,又一批黑衣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双方立刻缠斗在一起,厮杀的难解难分。随后是第三批,第四批……小小的栈放眼看去黑压压一片,全蒙着脸,绝壁分不清谁是谁。 曦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惊讶以及惊呆,抖抖索索说道:“七……七批人……你的人有几批?” 楚无垢伸出一根手指。 曦月喃喃道:“明知道是陷阱,还前仆后继上赶着送死,这些人是有多蠢啊?” “比起丢命,蠢些怕什么,没准就得手了呢?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死士,刺杀不成,第一时间里就会服毒自尽,绝不给对方留下一点口实。” 曦月怒了:“这是有多少人想要顾至城的命?查,彻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底下打的热闹非凡,上面曦月不停扯楚无垢衣角,笑的很谄媚:“那个,阿楚啊,离的有点远,我看不太清楚。” 楚无垢拉走袍角,面无表情。 “阿楚,阿楚,阿楚……” 楚无垢转个身,不为所动。 曦月哼一声,冲远处的姚思敏勾勾手指,姚思敏踏出三步,被楚无垢轻飘飘看一眼,又没骨气的退了五步。心里默默吐槽,妈妈呀,楚大人气势太压人了,卑职承受不来啊! 曦月恨恨瞪眼,突然又扒了上去:“阿楚,一下,就看一下好不好,好不好嘛,好阿楚。” 楚无垢垂眸,见少女湿漉漉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满脸讨好,就差一条尾巴在身后摇啊摇,心早软了,无奈叹气:“你啊……抓紧微臣。” 第三十八章探监 曦月欢欢喜喜抱住青年手臂,只觉得身子一轻,竟然腾空而起,简直想要狂笑,飞檐走壁神马的,她太喜欢了! 楚无垢将曦月安置在附近的一株大树上,取出一块锦帕裹在她脸上,朝暗处微微颔首,就有三个影卫无声无息潜伏过来,分三个方向护住了曦月,自己则纵身如鹰隼般滑落,劈手便打晕了一个黑衣人,卸了下巴扔到一旁。 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优雅从容。不过一柱香功夫,就打晕了七八个黑衣人,每个都卸了下巴,自有另一群黑衣人迅速敏捷拖走那些被打晕的,捆扎结实,横七竖八抛进车里,以便带回去好刑讯逼供。 曦月看的正高兴,楚无垢已回身过来,扶住她腰肢说道:“陛下,该走了。” “哎我还没看够呢……” 一枚糕点被塞进嘴里:“陛下吃点宵夜,回去睡觉。” “……唔,哪里做的点心,好好吃。” “天香阁。” “我还要吃……” “好,明天。” “不行,现在。” “乖,晚上吃多甜食对牙不好。” 声音渐渐远去,余音袅袅。 顾至城静静站立窗前,纵然身体残破,站立不稳,依旧脊背挺直。他看着一波又一波黑衣人蜂拥而至,互相残杀。看着那个青年身姿优美,目标分明,擒获活口。看着青年离去后,大批弓箭手围堵在栈四周,万箭齐发,片刻就将杀手全部射死。看着小小一个栈瞬间变成修罗地狱,血腥味浓稠的化都化不开。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快意的笑容:岳父,岳母,娘亲,大哥,二哥,顾家所有枉死的人,江南惨死的无数士子,我终于等到为你们报仇雪恨的这一天了,即使为此化身恶魔,被人利用,也在所不惜。 三司会审结束前一晚,王英进来禀报:“主上,吏部尚书张唤说,想见大人一面。” 楚无垢正在云品轩教曦月对弈,闻言也不说话,慢悠悠落下手里的黑子,笑着说道:“陛下又输了。” 曦月小小的抱怨:“阿楚真是的,都不知道让让人家。” 楚无垢拂乱棋局说:“重下。” 王英悄悄退出,吩咐侍卫们:“主上心情不好,你们小心伺候。” 这一下棋就下到了戌时末,楚无垢起身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请安寝吧。” “阿楚可是要去昭狱见张唤?” “嗯,正是。” 曦月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绿彩珐琅小瓷盒,约摸指甲盖大小,塞到楚无垢手里:“阿楚,昭狱里空气不好,你这几天又总头疼,涂上这个薄荷膏,进去兴许就不会太难受了。” 楚无垢抚着掌心里的小圆盒,慢慢绽开一个微笑:“好。” 屋外沉闷,天边电闪雷鸣。王英问道:“主上,骑马还是乘车?” 半晌没有听见吩咐,王英抬眼看去,只见楚无垢面色沉郁,眉目端凝,周身隐隐有杀意弥漫,不由吃了一惊。 楚无垢觉察到了,收敛杀气,淡淡说道:“骑马吧。” 大理寺昭狱离皇宫并不远,两刻钟便到达。狱卒领着楚无垢朝深处走去。 突然,一只手从栅栏缝里伸出来,狠狠抓向楚无垢,虽不曾抓住,那人却用额头使劲撞击木栏杆,喉咙里“嗬嗬”嘶鸣,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楚无垢,好像要生吞了他。 狱卒忙喝令手下进去打那犯人一顿,楚无垢制止了:“这位是……左大人?” 左岩松悲愤的瞪视着他,想说话,却因为割了舌头含混不清,只能“哦,哦,哦”不停嘶吼。 楚无垢笑盈盈走过去,问道:“左大人说什么?你有罪?” 左岩松“啊啊”乱叫,剧烈摇头。 楚无垢一把掐住他右手,淡淡说道:“左大人就是用这只手写了那份折子呈给陛下的吧?既有罪,还留着做什么。” 只听一声接一声脆响,左岩松的手指在青年玉白指间根根断裂,疼的昏死前,青年伏在他耳边低语:“谁欺辱她,本王就让谁死。” 接过王英递来的锦帕,楚无垢仔细擦拭手掌,漫不经心说道:“看好这个人,别叫他死了。” 狱卒汗如雨下,脸色煞白,喏喏应了。 张唤被关在昭狱最深处,因了楚无垢特意叮嘱,到没动用酷刑。此时正盘膝闭目养神,虽是身陷囹圄,气度却也从容。 狱卒打开牢门,楚无垢接过王英手里的食盒,命人全部退下。张唤睁开眼,冷冷看着他。 “本王来送张大人最后一程。”楚无垢取出酒壶斟满两杯酒:“大人请。” “顾至城早就死了,这个人是谁?” “就是顾至城啊,大人何出此问?”楚无垢笑眯眯的回答。 “你胡说!本官亲自埋了那臭骨头,焉能有错!” 楚无垢慢慢敛了笑意,语气森冷:“既如此,卷宗上怎么没有记载?怎的没将顾至城的头颅悬上城门供世人观瞻?大人亲自动手掩埋逆贼,到是心肠好的很啊。” “……”张唤哑口无言。 “本王替大人解释解释吧。你们派人一路追杀,终于在红马河畔将顾至城杀死。那时因为对顾家,对士子们的屠戮已经接近尾声,而顾至城又是顾家除顾问秋外最有影响力的人,你们怕顾至城之死引发士子们再一次激烈反抗,于是就悄悄处置了他的尸首,本王说的可对?” “你,你什么都知道……你是谁……” 楚无垢端起酒杯将酒水缓缓倾到在地上:“顾问秋是本王的启蒙老师,本王和顾至城曾同窗相伴一年有余,他们教了本王很多东西。” 张唤颓然垂下身子,苦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语气平静的说道:“我刚刚入仕的时候才十八岁,寒门学子,十年苦读,金榜题名,闻名天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我也曾心存正义,爱民如子。我也曾壮志凌云,惩恶扬善……” “本王到是听说,大人刚入吏部时,有过张青天的美誉。” 第三十九章长谈 “张青天?呵!”张唤自嘲的笑起来:“为了这一声虚名,你可知我付出了什么代价?我青梅竹马的表妹惨死权贵之手,可怜她死的时候,腹中尚怀着我张家的嫡子长孙……” 张唤把空杯举到楚无垢面前,示意再来一杯,楚无垢也不说话,抬手为他续满。张唤狠狠的灌进肚里,抹了把嘴:“我没遇上好君主,先帝昏聩,贪官横行。我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死,要么变。可我不想死,我要报仇!从此后,我也开始阿谀奉承,开始不择手段,开始贪污受贿,慢慢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等我终于手刃仇人,却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 “所以你拒不认罪,是觉得自己没错,是这个世道把你逼成这样的,对吧?” 张唤状若癫狂:“难道不是吗?!若非世道黑暗,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看这举朝上下,哪个不贪!” 楚无垢冷冷看着他,问道:“那么顾问秋是怎么死的?” “是他太迂腐,太不懂得变通!事发之后,我许他高官厚禄,他要是收了,哪里还会连累那么多人为他送死!” “迂腐,不懂变通?”楚无垢往地上倾倒了第二杯酒:“本王五岁随军,十二岁领兵做战。世人皆知楚家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尝有人知道,这是用多少条鲜活的生命铺就的。楚家军也曾吃过败仗,也曾面临绝境,那些热血男儿明知前面是死路,却没有退缩过一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抵御外夷入侵,保你们这些人得以平安。有一名年轻的士兵,被刺穿肠子,依然死抱着敌人不放,他临终最后的愿望,只是想看看他才出生的儿子,他说他媳妇儿长的可漂亮了,一笑脸上就有个大酒窝,儿子随娘,一定也是个漂亮小子……” 楚无垢闭了闭眼睛,停顿片刻才又说道:“本王亲手埋了他,可像他这样的士兵何其多。如果没有他们在边境的迂腐,不懂变通,何来你们在京都的奢侈糜烂,醉生梦死。本王……替他们不值!” 上一世他起了反心,何尝不是因为这份不值得。 张唤沉默良久,叹口气说道:“自昭平十一年,先帝便和朝臣一起卖题敛财,用来吃喝享乐。大齐朝纲,从根子上就已经崩坏了。不过据我所知,王爷这次趁着给顾家平反,也抓了不少和本案无关的官员,比如左岩松,顾家灭门时,他不过是个地方官,回京述职时才被我提拔上来的,跟这件案子没有丝毫牵扯。王爷作何解释?” “本王摄政,势在必行。趁机铲除异己,再顺便斩杀几个对陛下大不敬的朝臣,没问题吧?” “王爷用了普天下权臣都会用的手段,有什么问题呢,其实是我小看王爷了。我原以为王爷年不及冠,整日里厮混军营,不过是个草莽匹夫,就算有勇有谋,又能高超到哪里去,怎么能斗得过我们这帮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臣?可是我们都忘记了,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云烟。只盼王爷心存社稷,爱护黎民,切莫和我一样,失了本性。” 张唤对着楚无垢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我,错了。” 楚无垢不避不让,受了他的大礼:“无论本王怎样玩弄权术,陛下和社稷也永远排在第一位,你的跪礼,本王受得起。” 张唤起身,抓过酒壶灌了几口,执着的又问道:“那个人是谁?告诉我。” “本王觉得,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告诉我!”张唤握住他衣襟,哀求道:“告诉我……”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本王就告诉你。”楚无垢拂开张唤的手指,懒洋洋说道:“张大人还记得自己有个同胞姐姐,为了给你治病,被卖到别人家做童养媳吧?” 张唤瞳孔猛的一缩:“你,你是说……” “令姐生下孩子没多久,就遇上江南大旱,要不是老师出手相救,母子两个早就化做黄土一抔了。老师不仅收留二人,还教授那孩子学问,并将嫡次女许他为妻。后来顾家惨遭屠戮,令姐曾想求你放顾家一条生路,却被你的属下轮奸至死,貌似你当时隔的并不远啊。”楚无垢笑的无比讥讽:“张大人确实当得起铁面无私四个字。之后那孩子便不知所踪,世人都骂他贪生怕死,忘恩负义,又有谁知,他竟自毁容貌,潜伏京都这么些年,只为有朝一日,能给顾家报仇雪恨。” 张唤呆愣愣怔了半晌,突然仰头狂笑,一边笑,一边泪流满面:“怪不得,怪不得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样熟悉……哈哈哈哈,报应,真的是报应啊……” “是啊,本王也觉得是报应。” “让我见见他,让我见见他,求王爷了!” 张唤扑过去想拉住楚无垢,被楚无垢嫌恶的一脚踢开:“你这外甥素有百字先生的美誉,临摹别人的字迹,足可以假乱真。本王能有这么多证据,可都是他的功劳。张大人就算拒不认罪,明日本王手里照样会有你的一份认罪书。他恨你至此,你说,他还肯不肯见你?” “他不知道对不对?你瞒着他不告诉他……还是,你根本在骗我!” “闭嘴!你这种无耻之徒,竟还妄想亲情?如果不是他告诉本王,本王怎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他让本王转告大人,此生,与你势不两立!这是他母亲传给他的玉佩,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张唤颤抖着接过来,仔细摸索着,端详着:“这是月娘被卖的前一天,我给她的,月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楚无垢举起第三杯酒倾倒下去:“这最后一杯,本王给你。知道本王为什么不让人对你动刑吗?就是因为要留着你这身好皮肉,方便千刀万剐!张唤,明日刑场上见吧。”言毕,拂袖离开。 身后,唯余张唤痛苦的嚎啕声。 外面大雨瓢泼,曦月派了自己的专用马车等候多时,楚无垢上车,闻着里面满满都是小姑娘的气息,心情总算略好了些。 第四十章无憾 两个时辰后,王英禀报说张唤已经认罪伏法,并亲手写了供词,签字画押。但他有一个请求,那就是罪不及无辜。 楚无垢捏着薄薄几页纸,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长长舒口。虽然他可以弄来假供词,但又怎么比得上张唤这份心甘情愿的真供词。 第二日早朝,三司会审结果由大理寺卿呈御览。曦月采纳了张唤罪不及无辜的请求,当庭下旨,凡判流放者,即日启程。凡判斩刑者,即日执行。张唤罪大恶极,处剐刑。 午时三刻,菜市口人山人海。死囚头颅落地那一刻,无数人失声痛哭,他们中有多少人的家人,朋友惨死在那场冤案里,甚至尸骨无存,焉能不痛。 张唤行刑的高台前,围挤的水泄不通,要不是有官兵拦着,只怕早被愤怒的人群撕碎了。 剜下胸口第一块血肉时,张唤疼的浑身抽动,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减轻痛苦,突然看到正对他的方向站着个人,伤疤纵横的脸,残缺不全的手脚,唯剩的一只左眼死死盯着他。 在他很小的时候,常常看见一双和这相似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关切,爱护,疼惜,是记忆深处永远抹不去的温柔以待。可是现在的这只眼睛里,只有刻骨的仇恨,凌厉的杀意。张唤闭上眼睛,泪水成串滚落,直到气绝身亡,都不曾再睁开。 那人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张唤变成血淋淋的骨架,看着他一点一点没了气息,才慢吞吞拨开人群,异常艰难的向后山行去。 山下有泉水,山上有野花。那人许是累了,背靠一株大树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破破烂烂的荷包,取出枚五彩丝线编成的同心结,细细抚摸,眼中满满都是柔情:“阿碧,害死顾家人的凶手已经伏法,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举起同心结放在唇边亲吻着,又喃喃道:“可是我的阿碧又爱干净又爱矫情,夫君就这样去见你,你一定会嫌弃的,阿碧等我,等为夫沐浴了再去找你,好不好?” 山下泉水潺潺,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斑点。那人费尽气力挪到山边,轻轻笑了一声,纵身跃下,即使身死,却满心欢喜。 一条隐秘的山间小道上,停着辆青帷马车,驾车的汉子满脸络腮胡,不耐烦的频频回望,嘴里嘀咕:“监个斩而已,能费多少功夫,怎么还不来,还不来……” 车帘被一把撩开,一个瓜子脸水杏眼的姑娘探出头来,恶狠狠的说道:“闭嘴!啰嗦八百遍了!再磨叨缝上你的嘴!” 络腮汉子讪笑:“鸣儿你别生气,我这不是心急嘛,那小子一刻不来,咱就多一刻危险……” 远处马蹄阵阵,有道清泠泠的嗓音响起:“金兄,楚某来迟,请恕罪。” 人随声至,很快到了跟前,楚无垢翻身下马,从阿澄手里接了包袱递过去:“户籍,路引都在里面,请金兄暂且在我的封地洗干净身份,再另外图谋。我为金兄备了两百名护卫,一路上暗中保护二位平安。还有什么事,请金兄一并吩咐。” 金世遗打开包袱翻看,见不止有说的那些东西,另外还有两万两银票,登时眉开眼笑:“楚老弟出手大方,哥哥谢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要不是柳姑娘说服姜千户,把京都勋贵的阴私罪证拿给我,也不能这么快就替顾家平反。” 柳鸣惊喜问道:“大师兄同意追随王爷了?” 楚无垢点头:“不错,我让他官复原职,还做锦衣卫千户。” 柳鸣跳下车拂了一礼:“我替师兄谢过王爷,师兄是个死心眼子,还请王爷多担待。” 金世遗见师妹惦记别的男人,酸的几乎吐白沫,又不敢表现出来,硬生生转移了话题:“楚老弟一箭三雕,真是后生可畏。对了,假冒顾至城的那小子,你可要安置妥当了,免得徒生是非。” 楚无垢轻叹:“那是个烈性的,早存了死志,何须我来多事。” 金世遗感慨:“不愧是顾家出来的,确实铁骨铮铮。幸好我那时只管抓没管杀,不然也放不过我。要我说这世上最难缠的就是读书人了,没事千万不能招惹。还有,你给我找的那个替身可靠不可靠啊?” “已经砍了头,尸首也是王英验的,再可靠不过,金兄请放心。” “很好很好,从此世上再无金世遗。楚老弟,朝堂上风云诡异,你珍重。咱们后会无期。” 夫妻俩一起长揖一礼,告辞离去。 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何等的逍遥自在。楚无垢羡慕不已,望着远去的马车,轻声说道:“祝你们恩爱到白头。” 夏日雷雨频繁。 是夜,楚无垢没有宿在宫里,而是回了别院,命莲蕊在观湖厅设置香烛酒水。 刚刚下了一场暴雨,空气潮湿郁闷,沉甸甸的压抑。 素衣青年亲手点燃香烛,退后几步,端正跪下,庄严肃穆叩了三个响头,轻声说道:“老师,弟子有愧,时至今日才还顾家一个清白,令老师蒙辱数年,是弟子不孝……”说到这里,语声已微微哽咽。 王英放下火盆和烧纸,又躬着身子,轻手轻脚的退下。 楚无垢将烧纸一张张慢慢扔进火盆,神情悲凄,眼角隐有水泽。 轻盈的脚步声沿阶而上,纤细手指捏起烧纸也跟着丢进火盆,少女嗓音柔软:“阿楚这是在祭奠什么人?” 楚无垢意外:“陛下怎么来了?夜这样深,可带够随从了?”转头不悦的看一眼七珠和姚思敏。 两人不敢申辩,齐齐下跪。 曦月摇摇他手臂:“不怪他们,是我非要来的。我见阿楚好几天都心情不好,今日又没住在宫里,实在担心,就过来看看。阿楚,能让你祭奠的人,一定是你心里特别重要的人,他是谁啊?” “是微臣的老师,顾问秋。” “原来顾先生是阿楚的老师,那我也应该跪一跪的。” 第四十一章身世 七珠急忙拿来垫子铺好,曦月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顾先生,你既是阿楚的老师,也就是我的老师,我喜阿楚之喜,忧阿楚之忧,他这些天一直为您自责难过,可是我知道他尽力了,我心里和他一起难过,老师就请看在我跟阿楚双份难过的份上,原谅他吧。” 楚无垢抚了抚少女柔顺的长发,露出了这几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七珠和莲蕊指使仆从撤了香案烛火等物,奉上清茶,放下纱帘,在四角置了冰釜,因怕有蚊虫叮咬,又在两人身上挂了装有驱蚊草的香囊,才退出去远远守着。 曦月却不肯老实坐着,偏拣个细竹席垫子铺到楚无垢脚边,团身坐下,脑袋枕在他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阿楚,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顾先生?” “五岁左右吧。” “是广陵王府聘请先生去给阿楚授课的吗?” 楚无垢声音微沉:“不是的,是我五岁那年走失时,被老师所救,后来老师觉得我还不算愚钝,才教授我学识。” 曦月沉默,楚无垢是广陵王的长子,身份之尊贵,在西南抵得上太子了,那些人是有多大的心,多不怕死,才敢丢了他。 “阿楚,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微臣小时候的事情无趣的很,陛下不听也罢。” “不,我就要听。”曦月难得执拗,黑黑的眼珠定定看着他:“好阿楚,你就说给我听听嘛。” 楚无垢凝视少女眼眸里自己的倒影,低叹道:“好,说给阿月听。” “微臣是广陵王府的庶长子,父王没娶嫡母前,微臣过的还算不错。后来嫡母进门,她是父王手下第一得力干将的女儿,轻易不能得罪,她……不太喜欢微臣。” 岂止是不喜欢,嫡母每次瞧着他的时候,都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碍着父王的面子,又不得不做出一派慈母形容来,忍的实在辛苦。楚无垢那时虽然只有三岁,却被这恶毒眼神吓的常常做噩梦,小小的人儿,只能紧紧揪住父王的衣襟不敢松开。可是父王公务繁忙,还要领兵打仗,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照料他。 “再后来嫡母有了身孕,问诊的大夫说,很可能是位公子,她就更不喜欢微臣了。有次她领府上所有女眷去玄空寺上香,让微臣跟着也去祈福。家仆带微臣去后山看风景,不知怎的就走散了。那时天色已晚,下着小雨,微臣很害怕,后山的路特别复杂,微臣迷了路,只能一直不停的走。突然从草丛里扑出来一只狼,微臣都吓傻了,连跑都不会跑。” 那只狼后来被查出,是嫡母日日叫人拿裹了他衣衫的假人给狼撕咬,特意训练出来的。她既想叫他死,又想推的干净,可世上哪有那么如意的事情。 曦月紧紧抱住楚无垢手臂,心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原来富贵人家的嫡庶之争也这样残酷。 楚无垢笑着安抚小姑娘:“微臣命大,野狼并没有伤了微臣,被老师射杀了。那天正好赶上老师去后山采药,恰好救微臣一命。” “顾先生那时有多大?” 楚无垢回想着,说道:“约莫二十七八岁吧。老师风姿无双,学识渊博,待人再温和不过,是微臣平生所见最优秀的男儿。” “再后来呢?” “再后来老师教微臣读了一年书,因家中有事请辞离去,父王怕微臣再被人伤害,就带着微臣随军。军队的日子虽苦了些,可比起整天提心吊胆好多了。父王闲暇时间会教微臣读书习字,兵法谋略。” “阿楚小时候也和现在一样沉稳又聪明吗?” “哪里,微臣小时候特别调皮,上山下河,撩猫逗狗,成天滚的和个泥猴子似的,父王看着就头疼,打吧下不了手,不打吧又淘气的叫他受不了。” 曦月想像小小的楚无垢一身黑泥,睁着双乌溜大眼巴巴看人的模样,伏在他膝头闷笑不已:“真没想到阿楚小时候这么可爱。”末了又有些遗憾:“可惜了,没让我亲眼看见。” 楚无垢用手指理顺少女散乱的长发,笑着说道:“幸亏没给陛下瞧见,不然微臣可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就是因为微臣太顽皮,父王不得不写信求助老师,请他再教授微臣几年课业。在顾家的那一年多里,微臣很开心。顾家家风严谨,文化底蕴十分深厚,男女老少都潜心向学,是不可多得的清贵世族,可惜……老师对微臣的影响深远绵长,微臣这一生,都兴庆曾给这样品格高洁,风华卓绝的人做过弟子。” 曦月瓮声瓮气的说道:“对不起。” 楚无垢抬起那张小脸,见上面布满泪痕,笑叹道:“都是微臣不好,竟把陛下惹哭了。” 曦月垂下眼睛,又说了一次:“阿楚,对不起。” “怎么能怪陛下呢?”青年指尖拂去少女眼角的晶莹泪滴:“你那时才多点大。” 少女用力吸吸鼻子:“好像你那时候就很大了。” 楚无垢笑眯眯的:“微臣那时十二岁,肯定比陛下大多了。” “我听说阿楚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接任家主之位了,是不是?” “嗯。” “那个位置一定不好坐吧?” “是啊,很不好坐呢。” 楚无垢恍惚想起,父王临终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费力的说道:“阿垢,你一定要守好楚家,守好你的母亲,别人我都不放心。不论他们用多么恶毒的语言攻击你,用多么卑劣的手段对付你,都不要离开,千万不要离开,你若离开,楚家必亡啊……” 其实父王已经知道,那时的他萌生了去意,这是拿性命在留他吧? 父王死后,立刻就有谣言传出,说他根本不是广陵王楚辞的儿子,而是母亲和其他男人苟合所生。本来就有很多人不满他上位,这下更是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多少阴谋算计,多少暗杀迫害,身边的亲人,军中的官将,他们用最残酷的方式教会他阴冷毒辣,教会他决绝无情,逼他从一个孩子迅速长成大人。 第四十二章乞巧1 嫡母的迫害更是从暗杀,变成了赤裸裸的明杀,她和她的父亲联合起来,煽动了许多军官将领兵变。楚无垢的处境一度极其凶险。 但是为了父亲对他的嘱托和信任,为了母亲不再被人欺凌,他咬着牙坚持,利用父亲留给他的人脉,终于转败为胜。 擒获嫡母时,他问她:“为什么要毒害父王?” 那个女人疯癫了一般狂笑:“我恨他!恨毒了他!嫁他的时候,我那么喜欢他,可他心里只有那个见不得光的贱人!我不过小小惩罚她一下,他就冷落我这么多年!他把我当摆设,当支应王府门庭的玩意儿……我杀不了那个贱人,就杀他……哈哈哈哈,每次看着他明明讨厌我,却又碍着面子不得不吃光我当着众人端给他的吃食,里面都是慢性毒药,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还有你这个出身不明的贱种,你凭什么和我的影儿争!你就该猪狗不如的活着,就该卑微屈辱的去死!” 他眼前浮现出父王死时七窍流血的惨状,浮现出母亲因这个女人所谓“小小的惩罚”而长年咳血,卧床不起的痛苦模样,默默转身离开。 一个月后,他抓了九岁的弟弟,一个天天都想置他于死地的小男孩,把母子俩关在了湖心岛上,囚禁起来。 他踩着累累血骨坐稳了家主之位,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只余悲哀。 这血淋淋的过往,他不想让曦月知道。那些阴暗的,卑鄙的,肮脏的,人性里最赤裸的贪婪无耻,他一个人知道就好。 少女含含糊糊的咕哝声传来:“可是阿楚最终还是做了广陵王啊,阿楚最棒了。” 青年说话的声音太魅惑,身上的气息太好闻,曦月无比安心,终于抑制不住沉沉睡意,睡着了。 楚无垢凝视少女甜美的睡颜,心里满满都是爱怜,阿月,我知道,你终将有一天,要独自面对人性的狠毒,自私,从阴暗角落里射出的冷箭,被逼着慢慢长大,慢慢坚强,可我希望,在有我庇护的所有时光里,你可以稍微的,慢一点成长。 楚无垢俯身抱起少女,避开想要接手的七珠,一路穿花拂柳,进了自己寝室的碧纱橱里,将少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到得外间,楚无垢长舒口气,端起茶来喝了几口,瞥一眼自觉跪着的七珠和姚思敏,淡淡说道:“护驾不利,现在自去刑堂领罚吧,一人二十军棍。” 想了想又说道:“念七珠明日还要伺候陛下,二十棍只受五棍,剩下十五棍让姚思敏代受。行了,去吧。” 姚思敏委屈巴巴的申辩:“可是卑职明日也要伺候陛下的……” 楚无垢似笑非笑扫一眼过来:“哦?” 姚思敏登时小心肝乱颤,努力咽了口口水:“……卑职甘愿受罚。” 他好想打死从前的自己,竟然敢说楚王爷身上没有杀气,这厮现在岂止是有杀气,简直就是活阎王啊! 七月初六,曦月下旨,封楚无垢为摄政王。 楚无垢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利用给顾家平反的案子,几乎把朝堂里的文官清洗了一遍。即使还有不满的,又有哪个敢多言。因而满朝文武,莫敢不从。 第二天是乞巧节,七珠早早就在窗台上用琉璃碗晒了碗水,吃了午膳,就捧了绣花针催促曦月往碗里撒。 不料曦月拒绝的铿锵有力:“不撒。撒的再好看有什么用啊?反正朕既不会裁衣,也不喜欢绣花。” 七珠淳淳诱导:“难道陛下将来不想给凤后绣个香囊什么的,让他高兴吗?” 曦月很认真的考虑一下,确定道:“不想。” 七珠噎了噎,不死心的继续劝说:“陛下到底是个女孩子,有个巧手的名儿,也好甄选凤后不是?” 提起这个,曦月就头疼,她登基才几个月啊,礼部和都察院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几次三番上折子请求从全国甄选凤后,好像她要不同意就是昏君似的。 “朕才多大,选什么凤后?七珠也学会取笑朕了。” 七珠急忙要跪,曦月拦住她:“算了,撒针就撒针吧,图个好口彩罢了。” 抓起一把绣花针随手扔进碗里,七珠举了碗对着日头仔细看,惊喜的说道:“陛下,瞧这影子,像朵牡丹花呢。” 曦月没精打采“哦”了一声,托着腮问道:“摄政王赴宴还没回来吗?” 七珠笑了:“爷们赴宴,怕不止是吃吃饭那么简单,且有的等呢。陛下还是先歇午觉吧。” “嗯?”曦月瞪大眼,仿佛想起什么,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托父皇母后不待见她的福,曦月行动自由许多,也曾偷偷跑去青楼楚馆,见识过男人们喝花酒。只是那时喝花酒的她一个都不认识,心里也就感叹一下这些男人好生无德而已,可要换成楚无垢……曦月觉得自己没办法淡定了。 “七珠,你去给朕准备一套出宫的衣服,朕看看摄政王去。” 七珠简直都要给这位祖宗跪了,并且也确实跪下了,那五棍子打的她到现在一想起来屁股还疼呢:“陛下,您龙体贵重,轻易不可以出宫啊!” “朕不管!朕就要出宫!” 七珠一个眼神递出去,“砰砰砰”,奉贤宫立刻跪倒一片,可是还不等七珠声泪俱下,小姑娘已经红了眼眶,恨恨的跺脚:“可是他喝花酒,阿楚竟然去喝花酒了!” 七珠被小姑娘清奇的脑洞惊的瞠目结舌,她她她几时说过王爷喝花酒了?想她在王府呆了近二十年,几乎是看着王爷长大,她家王爷再洁身自好不过,有了名的不近女色,怎么可能去喝花酒? 小姑娘一甩袖子冲回寝宫,对跟进来的宫人大声呵斥道:“出去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七珠领着一众宫人默默退出,又默默的在心里为她家王爷点一根白蜡烛:王爷,您珍重啊! 下午,礼部侍郎顶着大太阳进宫禀奏曦月,说乞巧节所需一应事宜俱已准备妥当,恭请陛下过目。 第四十三章乞巧2 曦月兴趣缺缺。父皇在世时,最喜欢过各种节日,看美女云集,曦月很讨厌那些女人们明里暗里争风吃醋,捧高踩低,或仗着父皇宠爱嚣张跋扈的样子。 乞巧节自然也是年年都过,左不过一群女人争奇斗艳罢了,实在没有让曦月感兴趣的地方。 可是礼部呈上来的单子却叫曦月意外,指着长长一串某某公子,某某小姐的名称问道:“这是什么?” 礼部侍郎毕恭毕敬的回道:“本次乞巧节,共邀各家贵女二十四人,公子二十四人,进宫伴驾,与陛下同乐。” 以前宫里过节,确实会邀请不少名门闺秀,请外男却是头一遭。 曦月本来就心烦,闻言更是沉了脸:“谁许你们自作主张的?” 礼部侍郎急忙跪下谢罪:“臣等擅自做主,请陛下责罚。” 曦月一只手敲击着桌面,另一只手托着腮转头去看屋外。 阳光明媚,气候宜人。廊下种着大片的木槿花,姹紫嫣红,开的分外妖娆,恰似秦楼楚馆那些浓妆艳抹的舞姬。 曦月愤愤的磨牙,突然扭回头笑眯眯的说道:“恕卿无罪,平身吧。今晚把这些人全部安排在朕身边,朕要好好看看。” 礼部侍郎忙站起来应道:“是,陛下。” 曦月摆摆手:“爱卿退下吧。” 礼部侍郎躬身退出御书房,狠狠擦汗,心里把礼部尚书袁焕宇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了无数遍,说什么这决定是投陛下所好,定能使龙颜大悦,纯属放屁!哄着自己接了这差事,临行前还拍着他肩膀,让他得了奖赏一定别忘了分众人一半,妈蛋陛下刚才那脸色吓死他了!回去铁定唾那老滑头一脸香水沫子! 楚无垢回宫时,已是酉末,沐浴更衣后照例先去奉贤宫,才知道小姑娘已经移驾御花园了。 七珠摸着脖子,战战兢兢把中午和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楚无垢没什么表情的说句“哦”,转身就走。 七珠都快哭了,这句“哦”,到底是几个意思? 御花园里搭起座百余尺高的锦楼,灯火通明,楼内楼外欢声笑语,人影往来。 只是锦楼虽建的五彩缤纷,也抵不过少男少女们的花团锦簇。 曦月被一群风姿不凡的少年郎簇拥着,很是亲和的模样,不论哪个和她说话献殷勤,都是来者不拒,心里其实早不耐烦了。终于眼角余光瞥见素衣广袖的青年步履从容,笑容清浅朝这边走来,赶紧露出一个自认为最温柔的表情,问紧挨着自己的少年:“公子相貌出众,风姿夺目,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很平静的说道:“臣已经告诉过陛下两次了。” 曦月摸摸鼻子,略有些尴尬:“哦,是嘛,朕忘了。” 周围的命妇朝臣,少男少女们纷纷起身给摄政王见礼,曦月故作矜持一动不动,眼尾却偷瞟了无数次,然后就见青年笑吟吟走过来施礼,唤道:“陛下?” 曦月心里本能的高兴,但又想到他居然敢去喝花酒,便板着脸“哼”了一声。 青年也不恼怒,看向被曦月问了三次姓名的少年:“方公子,可否移位?本官同陛下有要事相商。” 曦月用眼神示意方公子自己和摄政王没什么可说的,要他威武不能屈。可惜方公子到底年少,面对似笑非笑,眼睛里却一丝笑意都没有的摄政王,在讨好圣上和保住小命之间,犹豫一秒钟,就果断选择了后者。 然后曦月周围的少年们,通通被楚大人拿眼睛洗礼了一遍,乖乖学习方公子,退到三尺开外,看玉树临风的青年施施然坐到陛下身边。 曦月把头转向一旁,正准备拿后脑勺看楚无垢,就见对面好几个少女满脸娇羞,视线虽飘来飘去,其实最后的中心点都在身边那个一脸淡然的青年身上,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连带着眼角也红了,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青年低声轻笑,借着宽大的袖摆遮掩,伸手抚过少女指尖,无奈的解释:“微臣没有喝花酒。” 曦月气哼哼抬起下巴,谁信! “真的,微臣赴沈都督家宴,谈的都是要事,不信陛下问问沈都督。” “真的?”曦月半信半疑。 “自然是真的,没有陛下允许,微臣哪里敢去喝花酒呢?” 青年一脸委屈,似乎还有一点点伤心,曦月心软了,突然又看见对面少女们脉脉含情,暗送秋波给青年,于是冷笑一声,再度给了青年一张后脑勺。 楚无垢何等聪明,只需稍稍思索就明白过来,掩唇又是一声轻笑,小姑娘闹别扭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曦月简直是咬牙切齿:“你还敢笑!” “陛下做什么总冤枉微臣?在微臣眼里,那些女孩子哪一个都没陛下好看。” “真的?” “比珍珠还真。” 曦月自己都没发觉她已经是眉开眼笑,顺手抓起一盏酒说道:“喏,赏你的。” “谢陛下恩赏。”楚无垢从善如流,接过少女手上被她喝的只剩半盏的果酒,一饮而尽。 月上中天,宫人彩女和贵族少女们纷纷登上锦楼对月穿针,比试输赢。彩头是早备好的,从金银珠玉到绸缎绫罗,应有尽有。 朝臣和命妇们为了增加气氛,又各自另出彩头,少男少女们许多都是贪玩的年纪,也三五个聚到一起,叽叽喳喳下赌注。 礼部尚书袁焕宇过来,话里话外暗示两位大人物应该与民同乐,楚无垢懒洋洋品茶,假装听不懂。曦月没法子,只好从腰间取下一枚墨玉递给侍从:“朕就拿这个做彩头,给今日最后的胜出者吧。” 大齐国最尊贵的男子,最年轻的摄政王,最让姑娘们想嫁的意中人,居然没有拿出彩头来,让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博眼球的宫人少女们有些失望。更让那些被摄政王扫到一边,既不能讨好陛下,又无法上锦楼乞巧的少年们很无望。 比赛结束时,一名姓高的少女夺魁,捧着墨玉过来谢恩,又奉上自己织的苏绣双面炕屏,展开来只见薄娟透绡,正面是美人月下观荷,秋水含情。反面是美人背影,袅袅娜娜。 第四十四章夜游1 曦月很给面子的赞道:“高姑娘真是巧手,赏。” 高姑娘大着胆子飞快睃一眼楚无垢,满面娇羞,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青年始终垂着眼喝茶,眼皮子都懒得撩一撩。 乞巧之后就是歌舞宴饮,曦月很无聊,拿袖子遮住脸,小小打了个哈欠。楚无垢俯身过去,悄悄说道:“陛下,微臣带你出宫玩玩吧?” 曦月立刻精神振奋:“好!”看了看周围大把的臣子以及家眷,又叹口气:“可是朕出不去啊!” 楚无垢伸臂揽过来,不待曦月反应,已经大声叫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曦月会意,顺势躺进青年怀里,扶额呻吟:“朕……头晕……” 七珠急忙要叫太医,就见曦月一直冲她挤眼睛,愣了片刻恍然大悟,站起来清清嗓子说道:“陛下略微多饮了几杯酒,龙体稍有不适,需回宫静养。陛下口谕,诸位切莫因陛下离席而惶恐散去,晚宴继续。各位公子小姐有想逛御花园观夜景的,都可自行前去,不要拘束。” 这简直就是在变相鼓励大家,名正言顺,放心大胆约会去吧,朕给你们撑腰做主! 这些世家子女们极少有机会像今天这样直白会面,更何况又都是门当户对,品貌上乘的,早就暗暗存了心思。既然最尊贵的两个已经离席,没了指望,何不大胆约一约,没准能撞上好姻缘呢。 于是矜持点的拉着孩子慢慢逛,开明点的怂恿孩子自己逛。害羞点的遇到心仪之人扭扭捏捏,奔放点的遇到心仪之人直接下手。御花园里到处可见男男女女成双成对。 然后,曦月登基第一年的乞巧节,成就了大齐有史以来最圆满的一次相亲宴。 曦月和楚无垢自然不关心这些,二人换了便装,偷偷摸摸溜出宫去。 街上十分热闹,到处可见卖花瓜巧果,人偶娃娃的。 大齐民风还算开明。第一任女帝性格热情奔放,是个很不拘小节的女子,对许多压制束缚女性的祖制都嗤之以鼻,并身体力行的进行破坏。 据说这位女帝的凤后是自己找的,既非达官显贵家的公子,也不是清流名门家的后代,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平民百姓,相貌不出众,文采不斐然,却对女帝极其宠爱,胜过性命。 女帝一生只有这一位凤后,婚姻十分幸福美满,真正演绎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千古佳话。 在女帝的深远影响下,大齐女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因此在七夕节里,便可见一对对情侣姿态亲密的游逛,享受难得的轻松时光。 曦月看着什么都喜欢,一会想要这个,一会又要那个。楚无垢就和溺爱孩子的家长一样,笑意吟吟,要什么买什么,毫不吝啬。只可怜了随行的那些人,阿澄和姚思敏叮叮当当挂一身不说,就连乔装打扮过的护卫都被拉出来做了脚夫。 逛了约有半个时辰,曦月停下脚步,可怜兮兮的说道:“阿楚,我饿了。” 话才说完,肚子便响亮的“咕噜”一声,仿佛在抗议对它的虐待。曦月登时红透了脸。 楚无垢不由得轻笑出声,曦月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恨声说道:“不许笑!都怪你,中午惹我生气,害我没吃午饭,你还笑,还笑!” 楚无垢笑的越发开心:“好好好,都怪我,我带阿月去吃东西,当做赔罪好不好?” 曦月这才满意的点头:“嗯,快走快走,我现在饿的能吃下一头牛。” 楚无垢带着她绕过两条巷子,就见前面有一间青转灰瓦的小小铺子,里面坐的满满当当,就连外面也或坐或站了许多人,手里都端着碗馄饨,吃的好不香甜。 氤氲热气里夹杂着浓浓的食物香味,让曦月的肚子不争气的又叫了几声,她使劲咽着口水,盯着那一碗碗浇了油辣椒的馄饨,急切的说道:“阿楚,我要吃我要吃!” 楚无垢给阿澄递个眼色,阿澄会意,把手里一堆东西都转到姚思敏身上,笑嘻嘻冲他扮个鬼脸,进了铺子。 铺子里最好的临窗位置上,坐着一对男女,吃的正香。阿澄在男子肩膀拍了一记:“喂!” 男子抬头,一脸莫名其妙看着他,就见一只手伸到眼前,微拢的掌心里赫然是一小块黄灿灿的金锭子。男子眼神茫然又贪婪,看看金子再看看阿澄,不知道他是几个意思。 阿澄扬扬下巴:“金子拿上,你们,走人。” 男子今天好容易才约到佳人,一心想留下好印象,方便下次再约,对着闪闪发光的金子垂涎三尺,却又怕佳人误会自己贪财,才犹豫了一下下,对面已经有只手飞快抓走金子,扯了他就跑,跑的远了才骂道:“你是猪!这么多钱不要还考虑?你以为天天都能遇上这种精神有问题的,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男子急忙陪笑,对女子说了许多好话,两人高高兴兴逛街去了。 被骂了的阿澄尚还得意洋洋,看吧看吧,没有什么是一块金子搞不定的,如果有,那就两块金子。 伺候两位主子坐好,阿澄又用一块金子截胡两碗馄饨,颠颠的端过来。 曦月饿的急了,舀起一勺馄饨就往嘴里放,烫的直吸气,也舍不得吐出来,还不忘含含糊糊的赞叹:“真好吃!” 楚无垢爱怜的说道:“傻子,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示意阿澄去取只空碗,一勺一勺凉给曦月吃。 小姑娘吃的颊边鼓起,活像只小鼹鼠,眼睛弯弯眯着,满足的不得了。 “阿楚,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家这么好吃的馄饨啊?”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带你来吃东西的地方,因为每一次出宫问你吃什么你总会毫不犹豫的说吃馄饨,因为你说这是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因为在那个没有了你的世界,当我想你想的无法自抑时,便会来到这里,捧着一碗馄饨吃到泪流满面。 阿月,在没有你的那个世界里,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第四十五章夜游2 青年用指尖抹去少女嘴角残留的汤渍,笑着说:“因为我知道阿月一定会喜欢。” “嗯,我喜欢!”少女扬起脸来,目光灼灼:“阿楚会经常带我来吃吧?” “会。” “两碗不够,我可不可以再吃一碗?” “不行,吃多了仔细胃疼。” “可我还是饿啊,怎么办?” “乖,我带你去吃别的东西。” “阿楚最好了。” 楚无垢笑叹:“难道我这是养了一只猪?” 曦月笑嘻嘻的说道:“就算猪也是只粉嫩可爱的小猪。” 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两人十指相扣,青年无数次凝视少女天真烂漫的笑颜,岁月这般静好,让他的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再逛了一条街,路过一片园林时,曦月看门口停满马车,不断有人进出,拽了拽楚无垢衣袖问道:“阿楚,这里面是做什么的?好像有很多人。” 楚无垢看看牌匾写着“畅春园”三字,笑道:“这里是官府辟出专给民间男女斗巧谈情的地方,陛下想进去?” 曦月从没见过民间男女是如何过这乞巧节的,当然有兴趣。楚无垢便从方才路上买的一大堆花瓜巧果里挑一盒塞进曦月手中:“待会人多,阿月跟紧我。” 走过一条宽阔笔直的青石路,眼前豁然开朗。正对着的是个巨大的人工湖,湖上亭台楼榭,湖里荷叶田田。两边花木扶疏,花荫深处也可见人影绰约。 只是人群最密集的还是湖边,少女们一群群聚在一起,取了亲手制作的花瓜巧果置于盆里,然后放进湖中,比谁的漂的最远,谁的瓜果最精巧。 曦月觉得新奇,拉着楚无垢过去:“阿楚,咱们也玩玩去。” 随侍的阿澄十分机灵,赶紧到不远处的摊位上买了只盆子送到主上手里。 楚无垢把瓜果摆好递给曦月,说道:“小心些,别落水。” 曦月仰起脸甜甜一笑:“阿楚护着我。” 岸边灯火明明灭灭,摇曳不定,少女眼神澄澈的仿佛身畔这凌凌湖水,清楚映着青年的影子,一直印到他心里去,他笑着说:“好,我会护着阿月。” 曦月把盆子放进水里,划动水流让盆子漂远。楚无垢挽起她的衣袖,两人相视一笑。 不远处是一个身穿鹅黄上衣,十二幅湘裙,打扮极其华贵的十六七岁少女,身周有四五个丫头伺候着,挽袖的,打扇的,端茶递水的,个个殷勤小意,排场之大,连曦月在宫里时都比不上。 那女子放在水里的花瓜巧果没漂到她想要去的地方,便恨恨骂推盆子的丫头:“蠢货,每天好吃好喝供着你,连个盆子也推不动,要你何用!” 丫头吓的“噗通”跪下,不住磕头。 一同游玩的贵女们纷纷劝道:“玩儿罢了,何苦这么较真,快消消气,别为这些下贱东西气坏了身子。” 女子被众星捧月的围着,许是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施恩般的冲丫头喝道:“还跪着干什么,快滚!” 丫头忙爬起来,远远退开。 曦月俯到楚无垢耳边说道:“这个女人真刁蛮,比父皇以前最宠爱的妃子还骄纵。” 楚无垢微微皱眉:“咱们到别的地方逛逛去。” 曦月指着湖心亭子说道:“那里好热闹,我要去那里。” 楚无垢扶她起身:“好,小心脚下。” 去湖心亭可以走拱桥,也可以雇花船。因拱桥离这边太远,两人决定雇船。 曦月看中一艘绘着粉嫩莲花的花船,楚无垢不放心船夫,给了他银子,打算亲自划船。 这时,一个小丫头走过来说道:“喂,下来!我们姑娘要坐这艘船。给你们双倍银子……” 楚无垢冷冷睨她一眼,拿起竹篙在水面轻轻一点,花船便滑了出去。 小丫头被他眼里的寒光吓的倒退几步,对黄衣少女结结巴巴说道:“姑、姑娘,他们不肯让。” 黄衣少女盯着楚无垢背影,眼神闪烁,这个男人长的,太出色了,是她生平仅见! 湖心亭非常大,一群群的少男少女谈天说地,吟诗作赋,看见中意的便大胆搭讪,全没了平常的拘谨。 曦月鱼儿一般游来游去,感慨道:“原来民间的乞巧节这么有意思,可比宫里热闹多了。” 楚无垢虚揽着她,把人群隔在一臂之外,任由自己被拉着转来转去。 黄衣少女也上了湖心亭,目光紧紧追随楚无垢,越看越觉得心痒难耐,便招过丫头悄悄吩咐了几句话。 曦月看见亭子外面竟然还有卖莲蓬的,笑着说道:“我小时候常常去湖里采莲蓬,去掉莲心直接生吃,又甜又脆,后来被二哥哥推进湖里就再也不敢了。现在看着,到觉得嘴馋了。” 楚无垢怜惜的说道:“那咱们就去买几个。” 曦月点头:“我亲自挑,我可会挑了呢。” 卖莲蓬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采的莲蓬又鲜又饱满,不少人都在买。 曦月一边挑拣,一边告诉楚无垢窍门,正兴致勃勃时,身后一把温软的嗓音说道:“公子好雅兴。” 楚无垢转头看去,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笑吟吟站着,姿态恭谨的冲他福礼:“我家姑娘请公子去那边小酌,还请公子赏光移步。” 黄衣少女倚栏而立,露出一个自以为千娇百媚的笑容来,再用扇子半遮了脸,力图营造出半羞半怯的闺秀形象。 哪知楚无垢只淡淡撇她一眼,厌弃之情溢于言表,连遮掩都懒怠,继续挑着莲蓬,压根不理身后的侍女。 黄衣少女恼羞成怒,咬着牙冷笑几声,暗啐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真是给脸不要脸!” 两人买了三四支莲蓬,绕着湖边慢慢散步。曦月看见一块半人高的青石,几下爬上去,把莲蓬全部放在石头上,剥出一颗莲子来,去了皮,再拔下簪子刺出莲心,笑吟吟招手:“阿楚,过来尝尝。” 楚无垢懒洋洋靠过去,张嘴含住白生生的莲子,还坏心眼的在少女嫩玉般的手指上轻咬了一口。 曦月痒的缩一下身子,“咯咯”笑起来。 第四十六章落水1 莲子的清香弥漫于唇齿之间,青年惬意的微眯起双眸,慵懒随意,含笑看着身畔低头认真剥莲子的少女,一同勾画出月夜下最美的风景。 黄衣少女咬牙切齿,面容扭曲,对着心腹丫头耳语几句,然后和一众丫头仆从状若无意的踱步过去。 这时,本守在宫里的王英突然匆匆而来,低声说道:“主上,属下有要事禀报。” 周围人来人往,楚无垢略略沉吟:“这里不方便,去船上说吧。” 转身吩咐阿澄:“护好你们姑娘。” 阿澄明白这话的份量,忙郑重应了。 两人坐船划的离岸边有了些距离,王英才压低声音说道:“给丹华王子下药的宫女果然有问题,联系了穆贵妃两次,看情形竟是要助她逃出冷宫。”楚无垢有些讶异,思索片刻又笑了:“呵,有意思。” “现在应该怎么办?还请主上吩咐。” “盯着,看有没有同伙。若没有,就放她走吧。” “这……” 楚无垢斜睨王英:“你有意见?” “……属下遵命。”开玩笑,他哪敢有意见。 湖边突然起了喧哗,有人尖叫道:“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楚无垢瞳孔骤然一缩,忙看过去,待见水中起起伏伏的身影果真是曦月时,目呲欲裂,纵身跃入湖里,几下便游到少女身边,用劲全部力气狠狠将少女揽进怀里,抱着上了岸。 曦月已经昏迷,面容苍白,原本红润的双唇血色尽失,仿佛玉雕的精致娃娃,无声无息。 想着方才少女用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笑容甜美的说:“阿楚护着我。”楚无垢心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月怕水啊!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离开她! 阿澄“噗通”跪下,什么都不敢多说,在炎热的夏日里,却流了满身冷汗。 楚无垢一边用内力催吐曦月腹里的积水,一边用力压下心里的后怕和暴怒,问道:“怎么回事,你最好说仔细。” 阿澄声音微微颤抖:“属下本一直看着陛……姑娘,可是那位姑娘却非说属下靠她近了些,意图轻薄,还使她的丫头打属下,然后我便见那位姑娘推了咱们姑娘一把……属下失职,甘愿受罚!” 曦月被推下水时,他已经让黄衣少女的仆从们推搡着离她有些距离了,根本来不及相救,余下的几个护卫又分散在附近,更加来不及。主上曾吩咐他看护好陛下,陛下却在他眼皮子下落了水,无论如何,总归是他的错,万死难辞其罪。 楚无垢声音冷的好像淬了冰:“是谁?” 阿澄视线投向黄衣少女:“就是她。” “呵,好大的狗胆!用的是哪只手?” 阿澄艰涩的说道:“……右手。” 楚无垢把曦月小心翼翼交给阿澄,起身朝黄衣少女走去,每一步都又重又沉。 黄衣少女本来还在看热闹,对上楚无垢狠戾的眼神,吓的向后退了几步。似是觉得有些丢脸,又往前走一步,挺直胸膛厉声喝斥:“你想干什么!” 她见两人虽然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却眼生的紧,常来常往的勋贵人家里,从不曾见过,想来要么是低门矮户,要么就是才进京没什么根基的。适才她被楚无垢的淡然清雅折服,有心结交,不料竟遭冷遇。这姑娘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人人捧着,娇宠的性子跋扈而残暴,只因楚无垢不耐烦搭理她,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于是便把曦月推下湖里泄愤。 在她看来,不过是蓬门荜户里的两个无名小卒罢了,又敢将她怎样? 一群府卫冲过来将黄衣少女护住,纷纷亮出兵刃,为首的喝道:“何人放肆!” 楚无垢眸中黑沉沉的透不进一丝光亮,酝酿着山雨欲来前的平静:“我竟不知,京都里还有行事如此嚣张的人家。” 黄衣少女张狂的说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爹是先皇御封的龙虎大将军,掌管河间府十万兵马,连当今皇帝和摄政王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你又是哪里来的乡野蛮夫,胆敢对本姑娘大呼小叫,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原来是冯伟?他有你这样的女儿,离死也不远了。” “你敢咒我爹,看我不打死你!”冯姑娘又急又气,指挥家兵:“把这个人抓回去,本姑娘亲自处置!”她还是存了私心,实在眼前的青年太出色了,满京城都没有一个比得上,抓回家慢慢调教也不错。 楚无垢嗤笑出声,轻轻抬手,制止了身后护卫的动作,缓缓踏前。旁人看着,青年仿似闲庭信步,一派从容,只有面对着他的府兵才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多么凌厉的杀意!府兵手软的已经连刀都快握不住了。 楚无垢走到冯姑娘面前,看着她的手,唇角笑意阴冷,宛若恶魔:“你就是用这只手推了我的阿月吧,就拿它给我的阿月赔罪好了。”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闪过,冯姑娘愣怔怔的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右手腕,看着喷了一地的血,再看着掉在地上的断手,连叫都不曾叫出来,便疼的昏死过去。 周围到是有人替冯姑娘把那声尖叫喊了:“啊,啊啊啊啊……” 被王英怒斥道:“闭嘴!”于是那姑娘也华丽丽的晕了。 楚无垢飞起一脚,将断手踢进湖里,然后拿帕子细细擦干净手指,俯身温柔抱起曦月,说道:“阿月,咱们回家。” 府兵首领欲拦阻,王英亮出腰牌来晃了晃。首领登时脸色煞白:“锦锦……” 王英冷笑:“想死就大点声!”转身便走。 首领瘫软在地,锦衣卫指挥使!连锦衣卫指挥使都俯首称臣的人,是谁?又能是谁?他目光呆滞的慢慢看向自己家的那位大小姐,苦笑起来,祖宗,冯家这下怕是真的要死在你手上了! 疾驰的马车中,青年紧紧搂着少女,痛苦而自责:“阿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为我能护住你,却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是我太自大,以后再也不会了,我用我的性命起誓……” 第四十七章落水2 七珠因要撑门面,今晚并没有跟着去。此时见两个人浑身湿漉漉的回来,吓了一跳,又不敢多嘴询问,只遣了几个心腹宫人来服侍曦月,给她擦洗换衣。 曦月依旧昏迷不醒,倒不是水呛的,而是吓的。她五岁时被先帝最宠爱的二皇子推下水,差点丢了命,自那以后就不大肯去水边了。 王英亲自去太医院请了一位姓胡的太医过来。胡太医见年轻的摄政王衣衫尽湿,守在年少的女帝榻前,又惊又怕,简直两股战战。待诊完脉,自觉汗透重衣,估计比守在一旁的摄政王更像落过水的。 “陛下可好?”青年的声音在一室静谧里,生生叫胡太医听出了几分金戈铁马的味道。 “回王爷,陛下受了惊吓,臣开些祛寒安神的药给陛下煎几服喝就行。” “嗯,去吧。” 胡太医一出寝宫,就长长舒口气,妈妈呀,摄政王气势太压人了,他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开过药,王英又气气送胡太医回去,然后仿佛是漫不经心的问道:“听闻胡太医家嫡长孙下个月要办满月宴?” 胡太医才刚干透的汗又冒了出来:“承蒙指挥使大人垂询,老朽届时定会派人去府上递请帖,还望大人赏光。” “好说好说。胡太医今夜辛苦了,这是诊金,请笑纳。” 胡太医心里明白,这是王英在警告他,今晚的事情绝对不能透露分毫,战战兢兢收了锦囊,一揖到底:“大人请放心,下官今夜给指挥使大人诊脉,大人不过是略感风寒,吃几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亲自去抓了药,双手奉上:“只要按照下官所说的方法服用,最多三天,必定痊愈。” 王英拍拍他肩膀,接过药包,满意的走了。 七珠亲手煎了药,正准备喂曦月喝,楚无垢已经换好衣服出来,接了药碗说道:“我来吧。” 曦月依旧未醒,巴掌大的小脸十分苍白,半干的青丝贴在脸上,看起来羸弱憔悴。 楚无垢心疼的要命,小心翼翼将少女扶起,半靠在软枕上,舀起一勺汤药喂到唇里。 乌黑的药汁一部分被曦月无意识的吞咽下去,更多的则是沿着雪白的下巴流进衣领。 楚无垢狠狠吸口气,闭了闭眼,仿佛终于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含了口药汁,俯身贴上少女软嫩嫣红的双唇,用自己的唇舌把药渡了进去。 七珠一惊,急忙退了出去。 一碗药总算喂完,楚无垢额头沁满汗珠,天知道他要花费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把这喂药的行为,变成一场缠绵亲吻,唇齿掠夺。 唇上馨香温软的触感依然残存,楚无垢深深凝视少女,用指腹轻轻摩挲少女因喂药被碾成嫣红色的双唇,眸光似水泛着重重涟漪,拼命压抑身体里一波又一波的悸动,用尽全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再次吮吻这柔嫩的双唇。她还那么小啊! 狠狠闭眼,深深吸气,终于让理智压制住了汹涌的感情,给少女掖好被褥起身离开。 云品轩里,阿澄已跪了近一个时辰,见楚无垢回来,不住磕头道:“请主上责罚。” 楚无垢只是低头品茶,恍若未闻,身上气息却冷的让人胆寒。良久,缓缓开口:“去叫姜千户。” 王英忙去了。没多会姜堰进来,行礼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查查冯伟。” 上一世因为冯伟的不恭不敬,也是处置了他的,但也不过是降了他的职,不再统兵罢了。现在他的女儿竟敢如此对待曦月,必不能轻饶! 姜堰常年接触贵人们不可告人的阴私,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遂说道:“其实也不必再查,属下这里就有冯伟近五年来贪污军饷的证据。” “你今夜整理好,明天一早就给我。” “是,属下告退。”姜堰离开时看了看阿澄,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不是挺受宠嘛,今儿怎么这么狼狈? 阿澄磕头磕的鼻青脸肿,头晕眼花,也没听到主上言语一声,以为这次是必死无疑了,流泪说道:“主上,属下知道自己罪该万死,可主上能不能容属下和二哥三哥告个别……” 楚无垢沉沉叹息:“没人叫你死……原本错的最多的就是我,是我太自信,太大意,不该在她身边只放你一个人,若我再谨慎些,就不会让她受这样的伤害……你去吧,我一个人待会。” 阿澄想宽慰,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楚无垢已走到窗前,嗓音暗沉:“派楚风监视冯伟,若有异动,即刻向我禀报。” 阿澄应道:“属下遵命。”擦一把泪,转身离开。 这一夜,楚无垢阅览卷宗,彻夜未眠。他一定要为他的阿月,谋一个君威天下,谋一个盛世清明! 同一时间,同一座皇宫里,穆平裳站在冷宫破败的庭院内,看着头顶上的明月,心里是扭曲的兴奋。 月光下的穆平裳,早不复冠宠六宫时的华贵精致,而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冷宫里环境太恶劣,饭食顿顿都是馊的还经常吃不饱。她哭过,闹过,挣扎过。想想从今以后无数的日日夜夜都要这么过下去,就不寒而栗,她要见她的皇儿,她要出去! 于是她跪着求从小服侍她到大的贴身丫头云分,云分哭着答应了。第二天,云分吊死在屋梁上。她没想过云分会用这么惨烈的办法帮她,但在那样的处境下,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如愿见到了皇儿,好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逼他起誓会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想尽一切办法登上高位,光复穆氏。最重要的,是赶紧把她从这肮脏之地救出来,她快疯了! 那个孩子只是哭泣,一言不发,被逼急了,终于红着眼眶问她:“母妃,你觉得可能吗?广陵王是什么样的人,你认为儿臣斗得过他吗?几个皇子都封藩了,独独留下儿臣,母妃以为是为什么?更何况,蛮蛮做帝王哪里不好,儿臣不愿意争!母妃,儿臣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会用尽办法救母妃出来,其它的,请恕儿臣无能为力。” 第四十八章悔恨 她不知道,皇儿的处境竟如此艰难。她惶惑了,以至于渐渐绝望,心如死灰。 偶尔,记忆深处,会有一个少女明眸善睐,步步生莲,一言一行多有怜爱,一举一动皆是娇宠,那是穆家的嫡长女,曾经高高在上,俯览众生。 她看着记忆深处那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恍惚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在这阴冷的角落里,她日复一日的孤独着,绝望着,她想,终有一天她或者是死,或者是承受不住疯了以后再死。 直到某个晚上,她因肚子太饿难以入眠,床边潜来一个黑影,冷冰冰的问道:“你是想要出去,还是想要死在这里?”那是名年轻的女子声音。 她当然做梦都想出去,迟疑着反问:“你是谁?是冥儿让你来的?” “别管我是谁,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就听我的。” “好好好!”她拼命点头,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黑影递给她一个小瓷瓶:“喝了它,你会大病一场,我自会通知你儿子来看你,你让他配合我行动。” 原来不是冥儿的人,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出去! 她毫不犹豫的喝了药,第二天果然病了,当天下午就见到了冥儿。那孩子显然什么都知道了,抱着她哀哀哭泣,眼中满是恋恋不舍:“母妃,是儿臣无能……” 再然后,她盼望着,煎熬着,度日如年,终于在昨晚等到女子再次出现,告诉她,一切准备妥当,明日就会带她离开。 这天晚上,黑影往穆平裳床上丢了具宫女的尸体,一把火烧了冷宫,趁乱带她逃出。一路上似乎有人接应,逃跑的十分顺利,黑影赞叹:“你儿子到是比我想的有本事,可惜,不求上进。” 宫外暗巷里停着辆马车,车旁立着个少年。 穆平裳大惊:“冥儿!” 沐玄冥说道:“儿臣送送母妃。”双目含泪,对着穆平裳行了最庄重的大礼:“母妃,从此后天涯海角,再难相见。马车的暗屉里有儿臣给母妃准备的一些钱财,可保母妃衣食无忧。母妃,您珍重……” 穆平裳纵然知道沐玄冥私自放走自己,会惹祸上身,但天性里的凉薄还是让她选择自保。她咬咬牙上了车,打开暗屉中的匣子,里面竟然是五万两银票和整整一匣东珠!一个落魄皇子,给的这些,只怕已是他全部的财产。仓皇掀起窗帘,看着暗夜里少年孤独倔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穆平裳终于泪流满面。 马车在阡陌小巷里七转八拐,来到一座府邸后门,黑影带穆平裳潜进一间狭仄的小屋里,丢给她张人皮面具,冷冷说道:“你要愿意,就顶替我去幽坛国,做王子的侍妾,不愿意我也可以送你出京,自生自灭。” 一个弱女子能去哪里?穆平裳几乎没怎么考虑就说:“我愿意。” 黑影嗤笑:“你这样自私自利的女人,师兄怎么眼瞎看上了你?我真替他不值。” 穆平裳猛的抬头:“你师兄是谁?”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肯定。 “呵,你勾引他,让他为你丢了命,你说他是谁?” “真的是木头……” “你管他叫木头?是啊,他的确是个木头,是个傻子!”黑影眼角泛起泪泽:“他为你丢了命,还放不下你,托我在你落难的时候一定要帮帮你……你说他傻不傻,傻不傻啊……” 穆平裳眼前浮现出那个男人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和他爆体而亡血肉模糊的身体,忍不住失声痛哭,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男人如此爱着自己,待自己这样好:“你把他葬在哪里?告诉我好不好?” 黑影拂袖转身,冷笑说道:“你不配!” 穆平裳双手蒙住眼睛,任凭流水肆意横流,她想,她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再快乐了。 黑影骑马来到一座坟茔前,除下面巾和满身黑衣,赫然就是那日夜宴,用迷药引诱幽坛国王子的宫女秀珠。她轻轻抚摸墓碑,笑着说道:“师兄,你嘱托我的事情,我已经办到了。你为她丧了命,可有想过我?如今,我已无处可去,你在奈何桥上等等我,好不好,好不好?”语声越来越低,最终软软到在墓碑边,胸口上,深深插着把匕首,含笑而逝。 第二天,穆平裳跟着王子,去了那个陌生的国家,做了王子众多侍妾里的一个。起初的日子非常艰难,王子不喜她,别人轻贱她。她用尽手段才入了王子的眼,重新过上了珠环翠绕的生活。但她总觉得郁郁寡欢,因为,午夜梦回里,她常常看见有个男子小心翼翼执着她的手,温柔似水,待她如若珍宝,让她泪流成河。 楚无垢从五岁起,楚辞就搜罗了大批人,分门别类进行严苛的训练,以供他所用。等到楚无垢十四岁继承家主之位时,已经有十二个人脱颖而出。这些人不仅是各类领域的佼佼者,最重要一点,就是绝对忠心。 楚无垢能够在危机四伏的楚家,杀意满满的军营里最终站稳脚跟,这些人功不可没。 来到宣京城,楚无垢带了四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楚风。 楚风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河间府将军府邸里,冯伟正和手下商讨军情。 一名参将问道:“将军,今年预备上报多少人数的军饷?” 冯伟撸一把修剪齐整的长须,沉吟片刻说道:“还是十万吧,也不好再多了。自从楚无垢入朝为官,军饷这块抓的紧,报的多了怕他起疑。” 别的手下七嘴八舌骂了起来:“妈的,我等为国出生入死,俸禄却只有一点点,便是多报些军饷贴补贴补又如何?拿的也是朝廷的银两,干他鸟事!” “那小子一副笑面虎的模样,瞧着就不是好东西!” “听说他坐上摄政王的位置,是诬陷了刑部尚书张唤,屈打成招得来的。” “哼,这么些皇子王孙他不扶持,偏偏立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儿做皇帝,要说他没有别的居心,打死我都不信!” 第四十九章斥责 “朝廷里的事,就没有他不插手的,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冯伟静听属下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离谱,并不开口制止。 他自昭平八年被御封龙虎大将军,镇守河间府,统领十万大军,至今已有十三年。 这支军队平时是不用参战的,他们只有在国家陷于危难或帝王有生命威胁时,才可以被调动。 因为特殊性,国家供给他们的是最精良的马匹装备,和最丰厚的军饷,就连君王都对他们礼遇有加。 多年的优渥待遇,让他们飘飘然,已经不大能摆得正自己的位置了。也让他们越来越胆大,越来越贪婪。 八九年前,他们就开始每年私下偷偷遣散一批士兵,却不补充兵源,以达到吃空饷的目的。迄今为止,河间府的十万大军,也不过剩下五六万了。 本来日子过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却因为楚无垢当政,变的束手束脚,自然引起他们强烈的不满。 属下见上司对他们的言论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也就越发张狂,甚至一名副将叫嚣道:“将军就是忒好性子,换成是我,早对那厮不气了!” 冯伟皱眉佯怒:“越说越不像话了。” 另一名副将不屑道:“楚无垢也不过在平渡隘屯了四万人马,真打起来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冯伟笑睨他一眼:“人家可是号称战神,咱们哪里比得上。”他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楚家军身经百战,绝不是他们这些安逸惯了的人能对付的。 一名士兵进来,禀报道:“将军,府里来人了。” 冯伟略觉讶异,河间府虽距京都不远,到底也有十数里,不是要紧事,府里一般不会遣人过来,于是说道:“让他去厅上等着。”然后语气严厉的叮嘱属下:“今日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有谁敢出去嚼舌头,一律乱棍打死!” 属下都诺诺应了。 冯伟来到厅上,才落座,府兵首领已经哭丧着脸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 冯伟惊的目瞪口呆,愣了半晌猛然一脚踢翻桌子,气的浑身乱抖,大骂道:“逆女!孽障!”在厅里团团转了几圈,又坐下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发现杯子里是空的,便愈发的暴躁。 刚才报信的士兵上前斟满一盏茶,恭恭敬敬递过去。冯伟一气喝完,总算压了压怒火,说道:“兹事体大,我还是回去一趟,看看怎么处理更合适吧。” 府兵首领赶紧说道:“老夫人和夫人都是这个意思。” 冯伟叫来属下吩咐几句,就不再耽搁,快马加鞭赶回府邸。 冯玉兰昏迷一夜,吃了药将将转醒,看见自己光秃秃缺了一只手的腕子,抱住冯夫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歇斯底里的叫着让人给她报仇。老夫人脸色阴沉,怒喝道:“够了!你还嫌闯的祸不够大,不够丢人吗?!锦衣卫的人都敢招惹,活腻歪了!” 冯玉兰双目通红,宛若癫狂:“小小锦衣卫也敢伤我!快叫爹爹回来抓他们去昭狱!” 老夫人手指颤抖指着她:“你……你这个混账,到现在还这么嚣张!李氏,你娇宠出来的好女儿!我们冯家早晚毁在她手上!”心里深恨平常对这个孙女太骄纵,才导致今日的祸患。 冯玉兰举起右腕,伤心欲绝:“我不过不小心推了那个小贱人下水,他们就断了我的手腕,纵他们身份尊贵,难道我就是根草不成?那小贱人……” 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花,脸上已挨了重重一耳光,直打的她整个身子从床上飞出去撞到墙上,又弹回来,口鼻里都是血腥味。 耳边先是母亲的尖叫声,然后是父亲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雷霆之怒:“什么小贱人!那是当今圣上!你想死便死,不要带累冯家!” 当今圣上?冯玉兰吓傻了,自己竟然闯了这么大的祸? “大郎,这话当真?”老夫人也不敢置信。 冯伟苦笑:“母亲,儿子岂敢胡言乱语?现在管着锦衣卫的就是摄政王楚无垢,能让楚无垢贴身护卫的,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老夫人登时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冯伟急忙伸手扶住,唤道:“母亲,母亲……” 老夫人急喘几口气,才缓过来,搂着冯伟垂泪:“大郎,冯家完了……” 冯伟忙吩咐仆妇倒了盏茶过来,去喂老夫人,老夫人摆摆手,只是垂泪:“儿啊,你快想想办法,冯家上上下下可是有几百口人啊……” 冯夫人弱弱的申辩:“陛下昨晚落水,可是到此时都没有发作咱们冯家,事情兴许没有那么糟糕。也可能……陛下已经出了气就不计较了呢?毕竟,咱们家姑娘的手可是没了……” 一个姑娘家身带残疾,往后谁还会娶?冯夫人心里的愤怒远大于恐惧:“杀人不过头点地,难道还要让三丫头给她抵命不成?” 她嫁进冯家十几年,因为夫君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又得先帝器重,便是宫里的贵人,都多有结交之意,更别说那些世族妇人,哪个不是婉转奉承,屈意求好,早养成了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跋扈性子。因此非但不怕,反而觉得楚无垢太过小题大做了。 冯伟的想法其实和冯夫人差不多,堂堂一国之君众目睽睽被推下水,传出去实在有辱君威。更何况女儿还为此断了手,就算有天大的错,也该罢手了。 那个黄毛丫头,他从前没尊重过,现在也忠诚不起来。就算她有楚无垢撑腰,自己也有河间府屯兵,何必怕他。 老夫人狠狠啐一口冯夫人:“李氏,你闭嘴!听你这满腹怨言,莫非你那女儿比圣上还尊贵?!真是不知所谓,我好好的大郎,都要被你带坏了!” 冯夫人撇撇嘴,虽不敢吭声,心里已经骂了一万句老不死的,低头看见女儿又惊又惧,要哭不哭的样子,心疼的抱进怀里趁机哭诉:“我可怜的闺女,你将来怎么办哟……” 冯伟冷笑:“将来?先过了眼下这关吧!”毕竟得罪的人是皇帝,姿态一定要做足:“你开了库房,备份厚礼,带着你的好女儿去宫里请罪吧。” 冯夫人再不甘愿,也只得应了。 第五十章蜜饯 漱玉阁建在御花园西北角,四处种满了参天的梧桐树。阁楼上摆了一圈的栀子花,凉风习习中加着清香阵阵,是个消暑避夏的好去处。 服侍的宫女们垂手站立,静悄悄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七珠托着一碗汤药,沿阶而上。 曦月侧卧在榻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书,惬意的不得了。 七珠走过去说道:“陛下,该喝药了。” 曦月赶紧捂住口鼻,使劲挥手说道:“拿走拿走!朕好好的,干嘛要喝药,不喝不喝!” “陛下前儿落了水,恐存了寒气在身体里,还是多喝几服药养养的好。” “天气这么暖和,哪来那么多的寒气?朕已经好了,绝对不会再喝了。” 七珠端着药碗一脸为难。 楚无垢批着折子,头也不抬淡淡问道:“《孙子兵法》都背下来了?” 曦月使劲点头:“是啊是啊,都背会了。” 巴巴的眨着大眼睛,一副求表扬的小模样。楚无垢唇角微微翘起:“既如此,抄十遍。” “啊?”曦月怀疑自己听错了,待反应过来急忙说道:“阿楚你怎么能让一个生病的小姑娘干这么繁重的体力活?啊我头疼……啊我身体虚弱……” 楚无垢眉梢挑起:“陛下生病了啊?” “是啊是啊,病的挺严重。” “哦,那这药……” “我喝,我喝总行了吧。”小姑娘接过药碗一脸的痛不欲生:“人家最讨厌喝药了。” 楚无垢笑叹一声,走到榻边坐下,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瓷罐:“喏,糖渍梅子。乖乖喝药,不许再闹了。” 曦月欢欢喜喜接了罐子,一口喝干药,赶紧拈一粒梅子放进嘴里。大大的眼睛眯成月牙儿,笑的一脸满足。 楚无垢拿帕子给她擦拭手指,笑着摇头,心想,养个闺女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从明天起,微臣开始教授陛下骑射吧。” 曦月蜜饯吃的有点多,忙捧起茶杯喝了几口:“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让我学这个了?” “马上就要举办秋射了,阅兵的时候,陛下难道只想坐在台上看一看,做做样子?” “父王在世每次举办秋射的阅兵仪式上,我见他都老大不耐烦,只有打猎的时候才会高兴起来。” “大齐国重文抑武的厉害,可曾想过,倘若有朝一日别国来犯,何人可以统兵,何人愿意打仗?” 曦月沉默了,她登基以后,才慢慢知道了这个国家已经腐败到什么样的程度,朝廷每年发放的巨额军饷,也不过是养了一大批的蛀虫而已。 “好,都听阿楚的。” “如今国库空虚,阅兵却需要大批经费。咱们也该找个人狠狠开上一刀,杀鸡儆猴,让那些吸血鬼们吐一点出来了。” 楼下曹金云脚步匆匆而来,楚无垢唇角微扬:“啧,恐怕是猴子来了呢。” 曹云金在阁楼前跪下,说道:“启奏陛下,二品诰命冯李氏进宫求见。” 楚无垢抬眼看向曦月,曦月继续吃蜜饯,恍若未闻。便微微一笑,看来小姑娘很生气啊。他起身走回桌边,轻轻叩击桌面,说道:“陛下,剩下的折子该自己批了。” 曦月虽不乐意,还是磨磨蹭蹭过去,拿起朱笔认命的批起了折子。 阁楼上唯有风摇枝叶的沙沙声响。曹云金跪下时并没想到自己会跪这么长时间,只随随便便找了个有点树荫的地方。哪知道上面两个贵人全没半点声息。夏日骄阳似火,直晒的他汗流浃背,头晕眼花。不得已,他又禀了一次。 片刻后,七珠终于下来,似笑非笑道:“公公也是宫里的老人了,难道竟不知道朝臣命妇非昭不得入宫?还是说,曹公公改了主子了?” 曹云金这下全身的热汗都变做冷汗,忙伏了身子说道:“奴才有罪,请陛下责罚。” 七珠半蹲下:“别怪奴婢没有提醒公公,要想活的长久些,就把眼睛擦干净。好了,陛下口谕,让冯李氏依规制入宫吧。陛下日理万机,岂是她一个小小的二品诰命想见就能见的!” 曹云金软着腿退出去,一名小太监迎上来,谄媚的问道:“干爷爷,陛下可准了?” 曹云金抬脚就是一记窝心踹:“让冯李氏快滚!” 小太监疼的脸色煞白,爬起来忙忙的转身要走。曹云金又喝道:“滚回来!” 小太监躬身肃立,小身板抖的筛糠一般:“请干爷爷嘱咐小的。” 曹云金抚着袖袋里的银票,到底舍不得拿出来,沉吟道:“你去告诉冯夫人,让她先去觐见太妃娘娘吧。”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看情形不会是小事,他能帮的也就这么多了。 冯家母女坐在四面垂帘的轿子里,心浮气躁。 轿子里虽置了冰,冯玉兰还是不停流汗,手腕处即使上了麻药,依旧疼的她几欲昏死。 冯夫人一边不停的给女儿擦汗,一边焦急张望。 小丫头打扇时不小心碰到冯玉兰肩膀,被她挥手就在脸上狠狠抓了一把:“滚到外面跪着去,蠢货!” 小丫头捂住血淋淋的脸,哭都不敢哭,磕个头赶紧跪到外面,直怕迟了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磋磨。 冯夫人皱皱眉,有心提醒女儿不要在宫门前这么张狂,但看看她恹恹的模样,又忍了回去。 冯玉兰哭着问道:“母亲,都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让咱们进宫?从前进宫只要通禀一声,自有宫人引着咱们直接入内,连马车都不用下。现在却要受如此冷遇……母亲,我疼!”她心里恨透了楚无垢,把他生吞活剥的心思都有。 小太监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冯夫人掀起帘子问道:“如何,陛下让我们去哪里面圣?” 小太监答非所问:“曹公公让夫人先觐见冯太妃,说这是宫规。” “什么?!”冯夫人妆容精致的脸都扭曲了:“陛下竟然一点情面都不给吗?” 当初为了安抚冯家,昭平帝特封冯伟嫡姐做了四妃之一的淑妃。淑妃长相并不出众,性格略嫌木纳,昭平帝对她不冷不热,入宫十余年也没诞下一儿半女。等昭平帝驾崩,更是和一大群宫妃被迁往恩慈宫,聊度余生。找她能有什么用! 第五十一章请罪 冯夫人疲倦的靠回车壁,揉着额头说道:“回府吧。” 回府,找老爷商量看看怎么办,他们把事情想的太乐观了! 冯家所有人都聚在厅里等结果。冯伟听了夫人的叙述,长长叹了口气:“说不得只好我亲自进宫谢罪了。还有,待兰姐儿伤养好些,就送她去家庙吧。” “不行!老爷你不能这么狠心啊!”一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被送去家庙,和死有什么区别?不,甚至比死更痛苦! “陛下动了真怒,难道你想让一大家人都为她陪葬吗?” “不过推了一把,为什么就要让我的兰姐儿受这种罪……我去求陛下,我去求她……” 冯玉兰也尖声哭喊:“我不去家庙,父亲,我错了,求您饶了我吧!” 冯伟眼角泛起泪花,算命的曾说这个小女儿是冯家的福星,自生了她,他也确实仕途顺遂,步步高升,因此难免骄纵,宠的无法无天,横行霸道。而今,福星成了灾星,除了放弃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拽出被女儿死死拉住的袖子,冷着声音说道:“自己闯的祸就自己担吧。”言毕,起身回了书房。 冯夫人看向长子,哀哀哭泣:“亭哥儿,救救你妹妹……”冯亭自小就不喜欢这个嚣张跋扈的妹妹,若不是荣辱一体,他真懒得管,于是安慰道:“孩儿会尽力的。” 老夫人冷哼一声:“如果佛祖保佑冯家过了这次难关,这逆女也不能留了,省得再给冯家招祸!” 冯玉兰霍然抬头,复又垂下,牙齿咬的“格格”响,恨意犹如潮水,铺天盖地将她淹没,这些人,这些无情无义的人!若她有朝一日得势,一个都不会饶过! 当晚,冯伟递了折子入宫请求面圣。 曦月坐在高高的御案后面,任由冯伟跪着,慢条斯理饮着茶,批着永远也批不完的折子。小姑娘已经颇有些君王的威仪了。 半晌,曦月才示意宫人拿来冯伟的折子。 冯伟递的果然只是请罪的折子,除此,没提一句军务。 关于这件事,下午在漱玉阁时,楚无垢和曦月聊过:“至多晚间,冯伟就会进宫请罪,如果同陛下提及军务防备,还算他忠心,这次的事情之后,将他贬官弃用也就罢了。不过,依微臣猜测,他多半是不屑对陛下表忠心的。宫变那晚,他若对皇室十足忠诚,沐玄倾也不会死的那么容易。先帝厚待他多年,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陛下。” “不表就不表呗,我又不稀罕。” “河间府十万精兵直接归历代大齐帝王统辖,他都敢如此轻慢于你,我岂能饶他!” “阿楚,你该不会是想要和他兵戎相见吧?”曦月紧张的抱住他胳膊:“不行不行,太危险了。” 楚无垢失笑:“微臣傻啊,平白给天下人指摘陛下的机会,说陛下滥杀忠良?” 曦月不以为然:“他算什么忠良,我没登基前,他哪次见了我不是用鼻孔看我。可他虽不忠心,到底也没有反意,咱们却不好动他。” “他没有反意,咱们就逼他生出这心思。” “说来说去,你还是要领兵作战,反正我不同意!” “谁说微臣要领兵作战了?”明明是淡雅温润的青年,此时偏偏笑的像只狐狸:“咱们的沈大都督歇了这么些年,恐怕都要发霉了,合该把他拉出来晒一晒才好。冯伟觐见时,陛下把这个给他,管保他自乱阵脚。” 曦月在心里得意的直叹气,阿楚简直是太太太聪明啦!冯伟果然是不屑对自己表忠心的。于是,她和颜悦色的把东西递给冯伟:“将军仔细看看这个。” 冯伟接过来,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恼火。薄薄的几页宣纸上,不仅写着他近几年贪污军饷的明细账,连狎几次妓,养几房外室的风流韵事都记录在案。 曦月好整以暇看着他:“冯爱卿看完以后可有什么感想?” 冯伟重新跪下,尽量语气恭谨的回道:“臣有罪!” “哦,那爱卿回去好好想想你有什么罪,等想清楚了再进宫告诉朕。” “臣告退。”冯伟倒退着出了御书房,面色立刻铁青。大齐国吃空饷的现象持续了何止十年,黄毛丫头这是想拿他开刀啊!他岂能叫她如愿! 第二天吃过早膳,曦月便坐在案后处理政务。 气候已进入初秋,早晚凉爽宜人。曦月昨天夜里和宫女玩双陆棋玩的晚了,精神就有些不大好,批了一会折子便开始昏昏欲睡。 睡的迷迷糊糊中,就觉得有人捏自己鼻尖,耳畔是清泠泠的笑声:“真是只小懒虫,批折子都能批的睡着,这是有多缺觉。” 曦月闻到了那股幽幽冷香,本能的去捞衣袖,捞了几把都没捞着,索性拽住那只手掌,将脸压了上去。 楚无垢简直哭笑不得,这丫头,感情把他的手当垫子了。只好拍拍那粉嫩的面颊,说道:“还学不学骑马了?不学微臣可要走了。” “哎哎哎,阿楚别走嘛,谁说我不学了?”曦月睁开眼不再装睡,嘟嘟囔囔的抱怨:“阿楚好生无趣。” 楚无垢微挑眉头:“哦,原来陛下嫌弃微臣无趣?那微臣离开,换个有趣的陪陛下如何?” “不行不行。”曦月抱住他胳膊不肯撒手:“阿楚衣服都换了,难道不是打算教人家去学骑马的吗?” 青年今日穿了身石松绿的骑装,窄袖劲腰,全没了平时的清雅,身姿挺拔宛若松竹,隐隐透出凌厉之意。纵使刻意收敛,然而战场上历经千军万马,浴血厮杀的坚毅果敢,和睥睨天下的傲然,却已经刻入了骨髓。 曦月不满的抱怨:“阿楚穿的这么好看,我怎么就没有?” “你呀。”楚无垢伸指点点她鼻尖:“喏,陛下的衣裳在那里。” 一侧的小茶几上放着个梨花木托盘,里面竟是一套衣料贵重,做工精致的月白色骑装:“陛下尚未除服,所以衣裳只能选清淡的颜色,等陛下过了孝期,再给陛下多做几身漂亮衣服穿。” 第五十二章伤感 曦月取出骑装兴冲冲去了偏殿,没多久一个五分娇媚,五分飒爽的少女便出现眼前。 楚无垢随手把她鬓角的碎发往耳后抿了抿:“走吧,微臣教陛下骑射去。” 来到御马场上,阿澄手里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小马驹,早已等候多时。 曦月高兴的问道:“这是给我准备的马吗?” “嗯,这马性格温顺,最适合陛下,陛下给它取个名字吧。” “就叫……就叫……啊,叫它娇娇吧!” “好,就叫娇娇。” 阿澄嘴角直抽抽,这是匹公马好不好?主上你难道不知道?他怜悯的看看黑马,很替它鸣不平,遇到这种脑洞清奇的女主人和宠无下限的男主人,你就自认倒霉吧。 楚无垢从一旁的竹篓里取了个苹果:“以后它就是陛下的坐骑了,来,和它联络联络感情。” 将苹果放进曦月手心里,举到黑马嘴边:“要这样喂才行,不然它会把你的手指也当成苹果吃掉的。” 黑马“咔嚓咔嚓”很快吃完一只苹果,意犹未尽,不住舔曦月手心,痒的她一边躲一边笑了起来。 楚无垢笑着托住少女的腰肢,微微用力就将她扶上马背,牵住缰绳慢慢向前走:“陛下学过骑马吗?” “以前四哥教过我,可是母后不喜欢,她说我贵为太子,练习骑马有辱身份,还说四哥教我骑马没安好心。后来我又偷偷的学了几天,母后就杖毙了教我的马师……” 曦月语气沉重起来,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母后都不喜欢她。明明她已经尽力乖巧,尽力懂事了。 “没事,往后只要阿月高兴,想做什么微臣都陪你。” 曦月使劲点头,被人宠着的感觉真好。 天气和暖,晨光灿烂,放眼望去绿草葱茏,天空高远。 青年挽缰,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马上少女白衣翻飞,飘逸轻灵,远远看着,竟是一副绝美的静态写意画。 阿澄和几个侍卫几乎看呆,其中一个喃喃自语:“乖乖,这么看着,咱家王爷和陛下还真般配。” 另一个“呸”的唾掉嘴里的甘草根,洋洋得意:“那还用说。咱们王爷年少有为,又长得和神仙似的,配陛下可是绰绰有余。” 阿澄瞪眼:“都闭嘴,什么叫祸从口出知道不?”自己却在心里点了点头,嗯,这画面,确实太养眼了。 曦月端坐马上,看微风扬起青年发丝轻轻舞动,便伸手去捞。乌丝掠过指尖,冰凉顺滑的触感直浸入心底。 楚无垢回头微笑,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陛下和四殿下的感情很好吗?” 曦月的两个哥哥都封了亲王和藩地,离开了京都,唯独沐玄冥什么都没给,依旧住在皇宫。 曦月也曾疑惑的问过楚无垢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却没有回答。 “我小的时候,四哥哥常常保护我不被别的哥哥们欺负,他待我很好。” “过了年给四殿下委派个职务,让他出去吧。” “嗯,四哥以前是贵妃娘娘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天之骄子,可是现在……他总躲着我,就连我去探望,他也经常称病不出。四哥那么优秀……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你的四哥哥可没你以为的那么不堪一击,不然如何在戒备森严的皇宫里,协助他的母亲逃走?长在深宫,又是被当做未来帝王精心培养的皇子,怎么可能简单,只是这些,楚无垢并不想叫曦月知道。 “微臣可是要教陛下骑马了,陛下准备好了吗?” 曦月兴奋的大声说道:“好啊好啊,快点快点!” 楚无垢纵身跃上马背,将少女搂进怀里,一夹马腹,黑马便奔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少女又紧张又开心,一边往青年怀里缩,一边又忍不住探头看。青年坏心眼的故意松了松手,换来少女一声尖叫:“啊!阿楚你太坏了!” 空旷的草场上,登时响起青年朗朗的笑声。 太阳渐渐升高,两个人意犹未尽的回了宫里。 在离奉贤宫几十米的一丛月桂树后,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身影萧索,神情寂寞。他深深凝望着少女由远及近,又渐渐从视野里消失,进了那扇象征权利的大门,几次想走出来又止住步子,嘴唇翕动,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蛮蛮,你活的越来越明艳动人,越来越高高在上。早已不再是那个在我怀里哭泣的小女孩,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楚无垢进入奉贤宫时,冷冷看了一眼月桂丛,一言未发。沐玄冥常常偷窥曦月,虽然从来没有做出逾矩的举动,他也不想再放任了。 下午,楚无垢正在书房忙碌,王英进来说道:“主上,楚风送来一份密函,请过目。” 楚无垢接过,撇他一眼:“怎么满头是汗?” 王英有些尴尬的挠挠头:“这个么……嘿嘿嘿,属下跑的急了点。” 楚无垢不再理他,只专心阅览信函,半晌后,冷笑起来:“这个冯伟,果然不是个安分的。王英,你明日多带些人,去户部挑几个得用的,就说奉摄政王之命,审核军中账务,先从河间府查起。记住,动静要够大,态度要够嚣张,言行要够粗俗。” 王英领命欲走,楚无垢又道:“你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想必事务繁忙,以后就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 王英一惊,几乎就要哭出来:“可是属下哪里伺候的不周到,让主上厌弃了?” 楚无垢哭笑不得:“瞧你那点出息。原本就是我的疏忽,锦衣卫是朝廷的耳目,负责监察百官,你以后只会越来越忙,哪里能有时间伺候我。换阿棠来吧。” 王英踌躇一下说道:“阿棠毕竟是个男人,总没有女子心细。主上既然常住宫中,不如把莲蕊也叫来,她从小服侍惯了主上,再没有比她更妥帖的。” 楚无垢微叹:“也好。” 阿棠的心思他很清楚,就试着成全一次吧。 第五十三章密报 王英第二日一大早就去了户部,大马金刀往厅里一坐,不消半盏茶功夫,户部侍郎李劲就匆匆而来,与王英见礼,言辞恳切的问道:“指挥使大人安好,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这位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可是摄政王的心腹,陛下的亲信,等闲不敢得罪,务必捧着端着才行。 王英气气说道:“下官奉摄政王之命,来户部借调几个人,一同去河间府清查军饷一事,还请李大人行个方便。” 李劲心里吃了一惊,近段时间京里隐隐约约有传闻说,摄政王意欲彻查贪污军饷的事情。因为牵扯的人数太多,涉及的利益太复杂,很多人都觉得是无稽之谈,想不到竟是真的!此时此刻,李劲是真心佩服这位广陵王兼摄政王,这需要有多大的魄力和毅力,才敢下这样的决定! 幸好他没有牵扯其中,真是万幸啊! 于是李劲正色说道:“指挥使言重了,但有差遣,下官定当竭尽全力。”转身对下属点了几位主事的姓名,叫过来听命,又对王英说道:“这几人精通财务账目,就让他们协助大人一起办差吧。” 不多时几名主事到了厅里,李劲仔细吩咐了一番。王英抱拳说道:“下官还有要事需办,就不叨扰了。” 李劲忙躬身相送。 王英带着大队人马从京都最热闹的明德坊一路招招摇摇而去。 路上行人见了锦衣卫纷纷躲避,交头接耳。虽说自从摄政王接管了锦衣卫后,这些人做事收敛了很多,但是毕竟积威犹存,百姓们对锦衣卫还是很惧怕的。 一座二层楼的雅间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衣衫华美,形容风流,正是白云夜。他对面的男子体型魁梧,肌肉虬结。 魁梧的那个看着下面浩浩荡荡的人马,皱起眉头说道:“这些锦衣卫又不知道要做什么去了,竟这般张狂。” 白云夜摇着扇子随意瞥了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我听说摄政王正打算彻查贪污军饷的事情,王指挥使应该是去办这个了吧。” “什么?你听谁说的?” “我同王英有些交情,昨晚喝酒时,他告诉我的,还说要先拿冯将军开刀。” “冯将军清正廉明,忠君爱国,摄政王怎能如此是非不分?” 白云夜提壶斟了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一饮而尽:“谁知道呢。许是冯将军性子太耿直,新帝登基也不晓得收敛些锋芒,白白做了出头鸟。” 魁梧汉子狠狠一掌击在桌子上:“摄政王忒糊涂了!” 白云夜面色微沉:“史兄请慎言,若叫别有居心的人听到你这不敬之语,没准会招来祸患。” 魁梧汉子冷哼一声,想说什么又忍回去,问道:“王英说今天就去河间府?” “不错,他昨晚是这么和我说的。” 魁梧汉子起身说道:“史某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些急事要办,改日再请白兄开怀畅饮,告辞。” 白云夜笑道:“无妨,史兄慢走。” 等到人走的没影了,白云夜“啪”的收了扇子,冷笑一声:“一群蠢货!想和我家王爷斗,也的看你们有没有长着那颗脑子。” 王英到河间府军营时,恰看见浓烟滚滚,许多兵卒正提桶端盆的忙着救火。 冯伟要笑不笑的解释道:“天干物燥,不小心竟叫账房和仓库失了火,到让指挥使大人受惊了。” 心里却笑的狰狞,妈的,想查老子的账,老子粗人一个,反正账面做的再平你们也能看出来,索性一把火烧了干净!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粗暴,你能把我咋地! 王英嘴角直抽,楚风这二货,居然能想出来这种损招,的确是个人才! 没账可查怎么办?那就找事呗。 王英冷笑:“这是将军心里有鬼,故意的吧?” “指挥使大人说笑了,冯某不敢。” “不敢?呵呵,那就把相关人等都叫来,本官要亲自审问。” 锦衣卫确实有这个权利,冯伟到不好再推诿,只得出去胡乱点了几个人过来。 王英眯着眼睛冷森森的笑道:“账房和仓库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将军便只派这几人看守?莫不是想包庇什么人吧?” 冯伟怒极,又强行忍住,再点了三四十个人带到王英跟前:“就这些了,再多本将军也变不出来了。” “唔。”王英摸着下巴把人挨个打量一遍,突然声色俱厉的喝道:“把这些人全部拉下去乱棍打死!” “你敢!”立刻就有几个副将跳起来反对:“我们自己的士兵,何时轮到你来处置了!” “本官的职责就是替陛下督查百官,可先斩后奏。朝廷二品大员犯错本官尚能抓得,更何况只是小小兵卒!难道你们……想反了不成?” 副将们面面相觑,谋反的罪名他们担当不起,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棒杀下属,也万万不能容忍! 冯伟磨着后牙槽笑着说:“倒是不必劳烦指挥使大人,本将军自会论罪处理,绝不姑息。” 王英笑的如沐春风:“不劳烦不劳烦,本官既然看见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来人,拉下去打死!” 跪着的三四十人莫名其妙遭受这种无妄之灾,马上都不干了,乱喊乱叫起来:“将军冤枉啊!” “将军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啊!”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打死我们!” “将军,将军你发发慈悲!” 冯伟脸色铁青,妈的,要打死你们的又不是我,干嘛一直跟我求情! 这些人一定要保,否则势必寒了人心,以后谁还敢替自己卖命? 眼看一群锦衣卫拉扯着这些士兵往外拖,冯伟“噌”的抽出腰间佩剑,厉声呵斥道:“我看你们谁敢动手,老子要了他的命!” 早就气红了眼的副将们见主帅发话,也纷纷亮出兵刃,大厅里立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王英冷冷的笑了起来:“原来将军真的是有不臣之心,那就休怪本官不气了!” 第五十四章冲突 王英笑的如沐春风:“不劳烦不劳烦,本官既然看见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来人,拉下去打死!” 跪着的三四十人莫名其妙遭受这种无妄之灾,马上都不干了,乱喊乱叫起来:“将军冤枉啊!” “将军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啊!”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打死我们!” “将军,将军你发发慈悲!” 冯伟脸色铁青,妈的,要打死你们的又不是我,干嘛一直跟我求情! 这些人一定要保,否则势必寒了人心,以后谁还敢替自己卖命? 眼看一群锦衣卫拉扯着这些士兵往外拖,冯伟“噌”的抽出腰间佩剑,厉声呵斥道:“我看你们谁敢动手,老子要了他的命!” 早就气红了眼的副将们见主帅发话,也纷纷亮出兵刃,大厅里立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王英冷冷的笑了起来:“原来将军真的是有不臣之心,那就休怪本官不气了!” 双手合掌“啪啪啪”击了三下,就见围墙上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甲胄鲜明的士兵来,个个手持劲弩,弯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就万箭齐发。 那边大门口则惨叫声不断,楚家军守将方重山带着几百人杀进军营,列好队形严正以待。 冯伟只觉得头脑阵阵晕眩,他可以放火烧了账房和仓库,可以和王英对恃,却绝不能和楚家军兵戎相向,否则谋逆的罪名铁定是跑不了。 重重吸着气,冯伟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因小失大,然后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指挥使大人这是何必,不过是一点点的小事,何苦动这么大的干戈。请坐请坐,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率先把佩剑推回剑鞘,又回头狠狠瞪了副将们一眼,那些副将才不情不愿的收了兵刃。 王英笑嘻嘻的说道:“还是将军识时务。”而后脸一沉:“为着这些鼠辈差点伤了本官和将军的和气,岂能再留。来人,拖出去打死。” 说来说去还是要打死!自己都这么低声下气了,王英竟然一点情面的不给!冯伟握着剑柄的手背爆出一根根青筋,总算压抑住了怒火。 一群锦衣卫冲进来,把这三四十人全部拉到了院子里。 王英冷冷喝了一声“打!” 那些锦衣卫立刻乱棍齐下。 厅外惨嚎声此起彼伏。锦衣卫用棍子打人的手法少说也有一二十种,换着花样来回打,棍棍见血又不至于太快丧命。 王英慢悠悠喝茶,还不忘火上浇油:“哟,不愧是冯将军调教出来的,别说,挺耐打。” 看见冯伟一副想生吃了他又不得不强忍的模样,心里冷笑:你对我们王爷不敬,王爷未必会对你如何,但是你居然敢招惹陛下,我家王爷岂能饶你!管包叫你死的透透的。这还只是开胃小菜,后面且有你受的! 将近半个时辰,才有一名锦衣卫进来禀报:“回大人,都打死了。” 王英拍拍冯伟肩膀,亲亲密密的说道:“你看,这么热的天,弟兄们还大老远巴巴的跑来替将军料理军务,实在辛苦。本官倒是无所谓,但下面的弟兄总不能让白跑一趟不是?还有啊,本官听闻将军这里有一尊玉美人,雕刻的那叫一个身姿妙曼,栩栩如生,最奇妙的是夏日幽凉如水,冬日触手生温。唉,本官孤单一人,长夜漫漫无可遣怀,因此斗胆借这玉美人回家赏玩几天可好?” 冯伟直气的浑身乱抖,这王英,就差明火执仗抢东西了,真是欺人太甚!他闭上眼睛,一遍一遍默念清心咒,才开口示意属下去拿东西。 不一会,几人抬了两个箱子过来。王英打开一看,果然是一箱银子并一个玉美人,登时笑的见牙不见眼:“将军既然肯割爱,本官就笑纳了。弟兄们,咱们就不叨扰将军了,撤吧。” 不消一刻钟,锦衣卫连带楚家军都退的无影无踪。临行前,方重山看着冯伟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冯将军,方某也是受命办差,身不由己。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冯伟冷笑不语。 待人都走了,他眼眶血红的发誓:“楚无垢,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七月十八,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送至京都,于早朝时分呈上御案。 奏报是江南信临府知府张翰所写,说因宁德帝替顾家平反,替信临千千万万士子洗冤,深得士子们爱重,为表诚心,遂联名上奏,希望在千秋节那日,能入京朝圣,一睹天颜,为陛下祈福,望恩准。奏折后附有长长一串名单,字迹各异,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顾家,便是出自信临府。 古来士子多傲骨,尤其是江南士子聚集之地。否则顾问秋也不会明明才华冠绝,却不耐烦入朝为官。曦月能得江南士子们如此尊崇,是大齐开国近百年,从不曾有过的。 别说曦月本人欣喜若狂,就连楚无垢都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满朝文武齐齐拜倒,恭贺声一片。 一身绯红官袍,素花落雪,风流内蕴的青年,立于百官之首,唇角笑容清浅,双眸深处却隐着一抹深重的苦涩,无人可知,无言可诉。 名单第一行,第一个名字,飘逸出尘写着三个字:石季言。 第五十四章伤感 午后,下起了暴雨。 狂风携着疾雨猛烈拍打屋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放眼望去,雨幕遮天蔽日,仿佛整个世界都浸入一片水泽,要把人淹没。 院子里一株紫丁香被风雨吹打的枝叶零落,和着树下一大簇已经残乱的风铃花,一同辗转成泥。 水天一色中,青年坐在庑廊下,斜倚栏杆,静静的饮酒。 雨水不时被风带起,斜飘着溅落到青年素白衣袖上,把浅白晕染成天青色,青年浑不在意,只看着满庭花残柳乱,神情淡漠。 栏杆上已经摆了四五个空酒壶,可见青年喝了不少,却依旧眼神清明,意态慵懒。远处有脚步声渐行渐近,然后是阿棠的声音说道:“奴才恭请陛下圣安。” 青年缓缓看过去,难得懒洋洋的没有动。 少女蹙眉走来,担忧的问道:“阿楚,你不舒服?” 青年垂下眼睛,片刻后抬起时已是笑意吟吟:“下这么大的雨,陛下怎么来了?微臣无事,不过略有感慨罢了。” 少女视线落在栏杆的空酒壶上,眉头一挑:“我怎么不知道阿楚感慨的时候这么能喝酒?”随手把空酒壶都扫到一边,自己坐了上去。 “早上的时候就瞧着你有心事,果然没猜错。” 楚无垢手指微微一颤,仿佛端不住酒杯似的,笑着说道:“陛下几时学会读心术了?” “可是手上的旧伤又疼了?”曦月不理会他的调侃,握住执杯的那只右手,轻轻抽走酒杯,翻过掌心,果然一道狰狞的伤口已经红肿,直蔓延到手腕处。不由急了:“怎么肿的这样厉害。你手下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也没人给你抹点药!幸亏我带了。” 七珠忙递过一个小瓷瓶,少女接了,自瓶子里倒出些粘稠的液体,涂抹在青年掌心手腕上,用力揉搓。 青年一言不发,只静静凝视少女,手指微抬想要去抚摸她垂落的长发,终又攥指成拳,收了回去。 他在战场上,受了太多的伤,她能看见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这一副残破的身躯,能给她什么? 更何况,那个人就要回来了。 “阿楚,你不开心。”少女因为用力,鼻尖上沁出了一层薄汗,衬着淡粉的脸颊,格外娇嫩。 青年眸色深深,半晌勾唇一笑道:“江南几百名士子不远千里来为陛下贺寿,陛下帝位已然无虞,微臣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不开心。” 到底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抬袖给少女试去额角鼻尖的汗珠,低头苦笑一声。 “是啊,江南士子臣服于我,其实就代表着整个大齐国的士子对我的臣服,这对巩固我的皇位大有好处。所有阿楚是为什么不开心?” 楚无垢摸了摸鼻子,这丫头对这个问题也太执着了吧,难道还能告诉她,自己其实是吃醋了?并且是莫须有的飞醋? “微臣只是担心陛下以后不需要微臣了,那可怎么办。” “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有什么事情都不肯告诉我。”曦月吸吸鼻子,嗅着那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其实我在宫里生活了十几年,什么事情没听说过呢?父皇怕皇叔们谋逆,把他们几乎杀光,怕皇兄们篡位,把他们困在京都,只给大哥封了亲王,不给一点实权……他自己却为所欲为,以至于性命攸关时,竟无人可用。你看,我知道这么多,足以证明我并不是个孩子。” 楚无垢望着曦月,心里无限怜惜。这个女孩子,从来都没有真正无忧无虑,洒脱肆意的活过。可她还是在最腐烂的地方,开成了最耀眼灿烂的模样。 “我也知道我的话大逆不道,所以只说给阿楚一个人听。”小姑娘拿起酒杯,就着剩下的一口残酒一饮而尽,然后冲楚无垢得意的眯眼:“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嫌弃是你喝过的。” 楚无垢嗓音微微沙哑:“傻子……” 曦月把身子半伏在他膝上,叹口气说道:“你看,我什么都不瞒着你,你也别瞒我好不好?我不喜欢阿楚有事瞒着我的样子。” 楚无垢轻轻拥住少女,喉咙里哽咽的厉害,良久,才微微颤抖着说道:“好。” 少女惬意的呢喃:“阿楚身上又好闻又舒服,人家今天为了上朝起那么早,现在想睡觉。” “陛下想睡就睡吧,微臣看着陛下。” “嗯,不许离开哦。” 不一会,酒意上涌,果然睡着了。 楚无垢一下一下顺着少女乌黑的长发,动作柔软,眼神缱绻。半晌,才抱起她送回寝室。 出来后,叫阿棠进了书房,说道:“通过特殊渠道把消息传给沈慎远,就说,冯伟意图刺杀陛下。” 王英带了大批人马去河间府借机生事,大动干戈后,果然成功激怒冯伟,今天楚风就送回密信,说冯伟已经和属下定好,八月十八秋射阅兵时,趁机除掉楚无垢。 阿棠应了,正要离去,就见莲蕊端着一碗药进来说道:“公子,霍老亲熬的药,嘱咐公子务必按时饮用。”楚无垢自服了霍香山制的药,病痛发作时总算没那么痛苦了,只是会连续几天身体酸软,需要调理。 阿棠久已不曾见到莲蕊,竟有些痴了。 楚无垢接过药,一边喝一边漫不经心道:“我这里无事,你们退下吧。” 两人行了礼,先后退出。 阿棠跟着莲蕊,低声唤道:“四妹。” 莲蕊头也不回,只淡淡道:“千总大人且请去忙,莲蕊有事,先行告退。” “四妹!”阿棠情急之下扯了她衣袖。 莲蕊面沉如水,缓缓道:“大人请自重!” 阿棠慢慢松开手指,脸色惨白:“四妹,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主上,他特意如此安排……” 莲蕊身子猛的一颤,她何尝不清楚公子的意思。心里痛不可抑,唯有死死咬住下唇,才咽回满腔苦涩,尽力若无其事道:“我还要去帮七珠姑姑照料陛下,就不送了。”也不管暴雨未停,逃也似向内院奔去。 阿棠看着她背影,眼尾通红,喃喃道:“四妹,我知道你心里疼,可我心里更比你疼十倍啊!” 第五十六章密报 沈慎远虽年逾四十,但身体极好。多年的军营生涯,凌厉和杀气已经入了骨血,即使刻意压着,也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会被冻僵。 今日,他同往常一般卯初起床,在练武场打了一套拳。 小厮递上温水浸过的帕子,沈慎远一边在肌肉虬结,遍布疤痕的身上擦拭汗水,一边问道:“大福来了吗?” 小厮回道:“已经来了,正和一帮飞龙骑的弟兄们打架呢。” “谁起的头?” “听说是两帮飞龙骑弟兄打赌,看都督这辈子会不会给他们娶个嫂子回来,结果越吵越凶,就……打起来了。” “这帮王八犊子。”沈慎远笑骂一句:“都嫌皮紧了吧,竟敢拿老子打趣。” 沈慎远膝下无子,更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府里侍女少的可怜。 关于这点衍生出两个版本,第一个,是说沈慎远同从前的沈夫人伉俪情深,因此沈夫人亡故后,再无女子能入了他的眼。 第二个,自然就是江湖上传滥了的什么身有暗疾啦,龙阳之好啦。 可惜对世人暗搓搓的八卦,沈大都督从来都是付之一笑,不加理睬。 也曾有过女子不怕死的扑上来,然而不是被冻死,就是被吓死。更有甚者,曾经有个贵女仗着家里的功勋,求到先帝面前,想要嫁给沈慎远。这厮到没拒绝,只慢吞吞说他最不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若能在他手上走过三招,他便娶。那女子家里世代习武,并非弱质女流,原以为沈慎远这是对自己有意,故意找的借口,于是满心欢喜情意绵绵的出了手,哪里知道沈大都督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君子之风,只一招就把人大姑娘打趴下,半天站不起来。 婚事肯定是告吹,从此沈都督无人问津。 飞龙骑的弟兄们急啊,沈都督没女人不算事,问题是他老人家更年期一上来,就可着劲的折腾他们啊! 沈慎远慢条斯理沐浴更衣,然后骑马朝校场奔去。 校场里闹哄哄一片,场子中央两个汉子打的难解难分,其余不是喝彩的,就是浇油的,反正没一个劝架的。有眼尖的看见那个高大威武的人影,忙大声叫道:“住手,快住手!都督来了!” 校场上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堆。 沈慎远走到两个汉子跟前,问道:“打架呢?” 两人浑身抖了抖,一齐回答:“是!” “唔。”沈慎远摸着泛青的下巴,好像在考虑什么:“精神劲儿挺足。看来拉练一个月时间有点短。” “不短不短!”大福简直要惨叫了:“我们就是没事干热热身!” 妈妈呀,沈都督不是严苛的人,但他严苛起来真的不是人!每年两个月的拉练绝对可以要人半条命。 “哦。在这里热身多施展不开啊,传令下去,所有人全身甲胄,负重二百斤,沿麻姑山翻三个来回。” 校场上哀嚎声一片。 沈慎远五千飞龙骑屯于京郊二十余里地的落栖谷,四周高林蔽日,地势复杂,岗哨森严,关卡重重,等闲没人靠近。 麻姑山又陡又高,翻一趟都能累个半死,更别说翻三次了。 沈都督全程无差别陪同,飞龙骑们一个个把嘴闭的比蚌壳都严,生怕哪句话说错,再翻三次山。 黄昏时分,五千人才东倒西歪回到校场,沈慎远早已沐浴过,坐着品茶了。 “福禄寿喜,盘点人数。” 四个汉子赶紧爬起来,踢着身边半死不活的飞龙骑:“快点快点,站好了!” 乌压压一片人训练有素,很快列好队,开始报数。 沈慎远却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福禄寿喜四人上来回禀,才收回视线,淡淡说道:“晚饭每人加一盘子红烧肉。给我端十坛酒来。” 四个人互相对视,齐声答应。 晚饭时,沈慎远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的一丛月桂下,自酌自饮。 空气仿佛凝固般,潮湿闷热,透不进一丝风。沈慎远仰躺在藤椅上,双目无神,只是大口灌酒,任酒液顺着下巴流满衣襟,也毫不在意。 也不知喝了多久,静谧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呜咽:“攸儿,今日是你的忌日,我却只敢偷偷难过,你心里一定特别瞧不起我吧?其实连我都瞧不起自己……” “我窝囊,无用,带累你了……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来骂我,打我?这么多年了,你连我的梦里都不屑来……攸儿,我想你……” 泪水渐渐浸湿他的脸庞,坚毅的男人,哭的像个孩子般伤心。 福禄寿喜四人进来看见的,就是满地狼藉,和脸上犹带泪痕已经睡着的大都督,不由各自叹息。 清晨,大福进到寝室准备伺候主子起床时,沈慎远早穿戴妥当,坐在窗下看了好一会兵法了,全不复昨夜的颓废模样。 “爷,这是密探得来的消息,请爷过目。”大福递上一枚筷子粗细的青竹小筒:“探子说,属于甲类。” 沈慎远这里的情报分四类,甲乙丙丁。能呈上他案头的也只有甲乙两类,其余手下便酌情处理了。 沈慎远接了竹筒,用特制的铁钩撬开一边,从中抽出一张小纸条,看了一眼眉头便微微皱起,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冯伟打算秋围时刺杀陛下?” 第五十七章献计 大福简直惊掉下巴:“冯伟竟然如此大胆?就因为查了他军饷?不是吧,他脑子里莫非长包了,当爷是个死人?” 沈慎远习惯性的摸着下巴,觉得胡子拉碴很不舒服,又皱了皱眉头:“楚无垢四万大军尚屯于平渡隘,冯伟就敢起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我是该赞他胆大妄为呢还是骂他一句傻逼玩意儿?怎么就觉得里面有问题呢?消息从何而来?” “自河间府来的。” 沈慎远讥讽道:“冯伟被先帝惯坏了,还真是什么事情都敢干啊!管他呢。我一个闲散都督,做什么要管这些闲事。” 大福腹诽,不管您老人家干嘛事无巨细巴巴的都要查清楚,只能担忧的问道:“如果是真的,陛下岂不麻烦?” “呵,你当楚无垢是吃稀饭长大的?那厮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子,又狠又辣,年纪虽小,却不是个好相与的,有他在,哪里轮到咱们操心。更何况,他护那丫头就跟护他眼珠子似的,冯伟敢伤那丫头一点皮肉,他非把人大卸八块不可。去,叫大禄进来给我刮刮头脸,妈的,邋遢死了。” 大福还想说什么,被沈都督瞪眼骂道:“家国大事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快滚!” 于是大福麻溜的滚了,一边滚一边不服气的嘟囔:“既没卑职插嘴的份,那您老以后别和我说,更别问我!” 沈慎远笑骂:“上劲儿了你还,快滚快滚……” 冯伟下这个决定,自认为是经过周密考察部署的。 楚无垢的军队一驻扎下来,他就派探子混了进去,奈何一直在外围徘徊,接触不到核心。直到一个月前其中一个探子得一名中阶军官看重,才陆续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十几天前,探子传回消息说,貌似楚家军内部并不和睦,隐有纷争。楚无垢有一次巡营后,面带不悦离去,副将方重山更是怒气冲天,骂道:“小儿猖狂!老子还不如回去!”等语。 再兼楚家军军纪渐渐没有开始严明,偶有扰民事件发生,楚无垢警告几次,也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 由此冯伟推测,楚无垢同方重山或许已经失和。但是内情究竟如何,则需要进一步查证。 这天冯伟看过骑兵演习,觉得差强人意,同骑兵营几个将领探讨了几个时辰,才扶着脑袋回了居所。 大齐开国皇帝原是前朝的一员大将,因功勋卓著,威望太高,引来杀身之祸,不得已只能起兵造反。因为是武将,所以极注重武治天下,每年秋季必举行一场秋射,既彰显国力,亦督促百官。 后来由每年一场大检阅,改成每年一小检,三年一大检。再后来,齐国国库日渐空虚,历代皇帝也越来越耽于享乐,重文抑武,每年一小检已经流于形式,只剩下打猎做为必需项目被保留了下来。 及至到了昭平帝时,三年一场的大检阅,规模也越来越小,省出来的银子,都被他拿去挥霍了。 今年是曦月登基第一年,这场秋射阅兵,远胜往年。 三个月前,兵部尚书姚思聪就着人从全国十四司里选拔了一万三千四百四十八人,参加本次秋射。再加上禁军五千人,京畿守军一万人,河间府驻军一万人,楚家军一万人,规模也算不小了。 河间府驻军因常年不上战场,军事能力退化严重。冯伟看了几场演习,连自己都交代不下去,更遑论秋射检阅时,皇亲贵胄,文武百官,多少双挑剔的眼睛盯着看。 他只能一边敦促属下勤修苦炼,一边加紧训练三千亲兵和五十名死士,务必在秋射日一举成功。 冯伟拿着围猎场地形图仔细研究,看怎样部署兵力最合适。天气燥热难当,他看了没多久就觉得汗水湿了衣襟,后背痒的厉害,用手一摸,密密麻麻一大片,竟是起了痱子。便命亲兵备了温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沐浴完毕,冯伟正躺着让亲兵松散筋骨,就有一名小兵禀报道:“大人,史参将求见。” 参将史忠厚是他的嫡系心腹,独自来访,定有要事。于是说道:“叫他进来吧。” 史忠厚满身是汗,直嚷嚷着热。冯伟让人给他拿块冰帕子擦手脸,问道:“什么事情,跑的这么急?” 史忠厚又要了壶冰茶,一气灌下去半壶,才兴奋的说道:“今日卑职的手下来说了一件事,说他有个妹子,前几天在河边打鱼时,恰逢方重山路过,瞅他妹子貌美,竟起了纳妾的心思。卑职这手下颇忠心,怕卑职疑他有外心,便和方重山言明了他的身份立场,想叫方重山打消念头。哪晓得那厮居然当时就下了定,还说后日是个良辰吉日,必来迎娶,抬做贵妾。这手下思虑了几天,到底不敢瞒卑职,特来请罪,说他既不想耽误妹子终身幸福,又不愿担上背主的罪名,着实左右为难,是以来卑职这里讨个主意。只是卑职听了这事,心里却有另一番思量。” “哦,你有什么思量?说来听听。” “卑职以为,方重山在知道那女子身份后,还执意要纳,原因无非有三。第一,就是他设了套子给咱们钻。第二,是他压根没把大人放在眼里。第三么,卑职觉得这方重山也许是有意想要交好大人。” 冯伟蹙眉:“那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最大?” “从探子最近传回的情报来看,第一种可能性不大,后两种倒是都有可能。” 冯伟上下打量史忠厚好一阵:“咦,你小子怎的变机灵了?分析的竟然头头是道。” 史忠厚嘿嘿嘿的笑:“这不是大人总骂卑职笨,卑职就多看了几本策论兵法嘛。” 冯伟沉思良久,突然一笑:“想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还不简单,试一试不就行了。” 第五十八章拉拢 “怎么试?” “你手下那妹子出阁时,你亲自去贺喜,找机会同方重山搭上关系,看看他对你是什么态度,便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好,卑职保证办的妥妥帖帖的。” 冯伟笑着挥挥手:“好了,你且回去,记得抓紧练兵。” 史忠厚响亮答应,昂首阔步走出来。 黑暗的小径上,一个人动也不动等在那里。史忠厚笑容满面对他说道:“看在你忠心可嘉的份上,本将自会送你妹子出阁。”伸手拍拍那人肩膀:“你明日回家好好准备准备吧。” 说着话,脚步不停,不一会便走远了。 那人慢慢直起身,嘴角微微勾出一抹冷笑。 两日后,史忠厚果然去参加了喜宴。因是抬贵妾,宴席办的到也隆重,史忠厚充当娘家人,送新娘子去了方重山的别院。 方重山听说他身份后,态度平和,气有礼,虽嫌疏淡了些,却又绝不是对待政敌的样子。 于是冯伟就让史忠厚私约方重山,第一,第二次,方重山都以军务繁忙为由拒了,直到第三次才前来赴宴。 冯伟在辍锦阁定了最好的席面,史忠厚做陪,三人开怀畅饮。酒酣耳热之际,方重山渐渐发起了牢骚:“妈的,武将地位够底下了,还管的这么严,连点油水都捞不着,憋死老子了。” 冯伟给他斟满酒,不动声色说道:“将军大名,满誉天下,本官钦慕已久。而今却驻守在平渡隘这小小的地方,既不能建功立业,又不能安享富贵,着实委屈。我还听说,楚大人待将军似乎略有些严苛,不知是否属实?若果真如此,本官到要替将军抱屈了。” 冯伟的话,到不是夸大其词,方家自祖上就一直追随楚家,方重山更是楚家的得力干将,战功赫赫,颇有威名。 方重山长长叹息:“楚无垢……摄政王他对待军纪一向严明,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复又长叹一声道:“不提这些糟心事了,喝酒喝酒!” 三人各饮一杯,史忠厚状似无意的问道:“楚大人如今军饷这块抓的极紧,士兵们日子不好过啊。将军是大人的亲信,当没有此等烦恼吧?” “呵,没有个屁!”方重山冷笑:“虎落平阳被犬欺!” 史忠厚小心翼翼问道:“将军难道甘心情愿这么过下去?” 方重山无奈道:“方某在这京都人生地不熟,便是想找个靠山,又哪有那么容易?” 冯史二人对视一眼,看来这方重山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罢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数日前,楚无垢代帝视察军营,就军饷之事将他狠狠训斥了一番,还说过了秋射便要彻查,让他做好准备。冯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气的几乎当场发作。楚无垢走后,他连砍了二三十株树,通红着眼睛破口大骂:“楚无垢小儿,本将军不杀你誓不为人!”想杀楚无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方重山的态度就显得格外重要。 冯伟心里窃喜,举起酒杯慨然道:“既如此,冯某托大承诺一句,将军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本官必定尽量相助。” 方重山十分爽利的说道:“好,以后就仰仗冯将军了。” 这顿酒,喝的畅酣淋漓,宾主尽欢。 之后,冯伟又几次邀方重山宴饮。方重山次次必至。两人关系越来越亲密,谈话也越来越深入。从方重山语焉不详,只言片语中,冯伟越来越断定,方楚二人已经失和。 于是,在又一次相聚时,冯伟故意问道:“陛下欲在秋射之后整顿军务,清查军饷,将军知道吗?” 方重山点头:“听过一点。” 冯伟痛心疾首:“陛下偏听偏信,打压武官,实在让人心寒。” 方重山迟疑片刻说道:“不过我听说,只要把所贪银两悉数补回,是不会追究责任的。” 冯伟冷笑:“大齐朝吃空饷的现象,何止十年!补回去?真是天方夜谭!进了腰包的银子,谁还愿意往外吐?就算想补,怕也没那个能力吧!” 方重山点头:“是啊,真有钱的,不稀罕贪那点钱,没有钱的,早就花了。” “我等为国尽忠,多少儿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便多要些薪俸又有何妨?陛下此举,实在不妥。本官曾递折子想要规劝陛下,奈何陛下非但不肯召见,还让楚大人前来狠狠训斥了本官一回。本官心里难受啊!”冯伟表情沉痛:“本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眼睁睁看着陛下糊涂下去?是以打算找机会面圣,陈诉隐情,剖析利害,希望陛下能够收回成命。” 方重山沉默片刻说道:“可是朝中的文官多半都是支持陛下这项决议的。” “哼!这些文官可比我们贪的多了去了,居然有脸指责我们!”冯伟十分愤怒,连喝好几杯酒才又说道:“反正本官也豁出去了,这次秋射正是个绝佳的机会。” 方重山一惊:“冯将军打算做什么?” 冯伟笑道:“将军别急,冯某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想创造机会,面圣进谏而已。” 方重山眉头深锁:“便是将军有心面圣,楚无垢也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所以,本官希望将军到时候能按兵不动,袖手旁观。” “莫非冯将军准备动用武力?我虽不服楚无垢管制,到底也是楚家家臣,这等背主的事情,请恕我不能从命!” 冯伟赶紧安抚道:“哪个要你背主了?本官找人隔开楚大人和陛下,进谏完毕自会离开,保证决不伤楚大人一分一毫。更何况,将军以后怕是要长驻京畿,谁敢保证将来不会遇到此类难事?帮人等同于帮己啊!” 方重山注视他良久,才缓缓说道:“你容我回去想想。” 第五十九章谋害 很快,菊黄,蟹肥,桂花香。 中秋佳节到了。 宫里比照旧制办了中秋宴。 因为上次乞巧节促成了好几对佳偶,所以这次的中秋宴许多高门大户都卯足了劲想把孩子带进宫里,相看个好人家。 太阳还没落山,御花园里已是花团锦簇,百花争艳。少女们个个面如芙蓉,腰肢款款。少年们则个个貌若潘安,身姿矫健。 各家贵妇携儿带女进行着有技巧的推销。 这厢李夫人“恰好”碰到了王太太,遂热情的说道:“哎哟这都秋天了,天怎么还这么热?”然后拿帕子含蓄的擦拭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 王太太眼睛一亮,嘴里夸的虽是帕子,视线盯着的却是李夫人身后的姑娘:“这手帕是哪个绣的?实在精巧,恐怕满京城也没几个能比得过的。” “过奖过奖,正是我家三丫头。” “真的吗?过几天我准备在家里办一场菊花宴,李夫人到时候一定要赏光啊。” “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那边宋家老祖宗拉着一名少女的小手舍不得放开:“老身活了这一把年纪,最喜欢花朵儿似的女孩子围在身边,单瞧着都能多吃几口饭。可惜我们公爵府什么都有,就是缺鲜嫩的小丫头,哎……过几日是我老太太的生辰,侯夫人可千万要带五丫头来赴宴啊。” “只要老祖宗不嫌弃我家五姑娘粗鄙,是必定会叨扰的。” “那可是一言为定了。” 于是乎皆大欢喜。 夜色缓缓降临,御花园里点起了一盏盏琉璃宫灯,宫女太监穿梭往来,为人奉上香茗果点。 此时,一名太监高声唱喏:“陛下驾到。” 贵人们纷纷起身见礼。 只见一队仪仗簇拥着两个人远远行来。最前面是身穿明黄九龙袍的女帝,脸庞虽略显稚嫩,但是步履从容,气度沉稳,已经不敢叫人小觑。 落后几步的青年,素衣广袖,清冷淡雅,神色看似温和,仔细瞧去眸子里其实冰凉的没有一丝感情。只有在望着女帝时,才会变得格外柔软。 女帝年纪还小,做凤后又势必会断了仕途,打她主意的官宦子弟相比较少了一些。 然而年轻的广陵王,却是大齐最有权势的男子,容貌之出色,家世之显赫,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他比肩,更何况还洁身自好。不知道是多少闺阁女儿梦寐以求的良婿佳偶。 一名少女突然惊呼一声,似乎是滑了脚,直直朝楚无垢扑去。 楚无垢在她堪堪摔过来之前,优雅的避让开,任少女柔软的身子结结实实跌倒在草地上,然后面无表情的从少女身边绕过去,施施然离开,至始至终,连眉毛都没动了一下。 少女自恃容貌绝色,又十分倾慕楚无垢,奈何苦无机会。今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博一把,满以为就算不会让摄政王一见倾心,至少也能留个印象,好徐缓图之。哪料到人家压根不屑做君子,,居然,竟然……就这么走了…… 周围的贵女们虽不敢放肆大笑,但也都乐不可支,心里暗骂活该!仗着一张狐媚脸成天勾三搭四,这下丟大脸了吧! 那女子趴在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讥讽嘲笑声,死的心都有。 曦月不好明目张胆的笑,忍的十分辛苦,假装目不斜视坐上主位,才借着喝茶的动作遮住脸,笑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哼!敢勾引我家阿楚,摔不死你! 楚无垢无奈,小声提醒道:“陛下,你笑成这样以为别人不知道吗?端庄一点行不行?” 曦月勉强止住笑,只觉得今天心情真是愉快。 沐玄冥坐在角落里默默饮酒。自他帮助穆贵妃假死离宫,整个人更是消沉了许多。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意气风发,前程似锦。现在却如明珠蒙了灰尘,被扔在一边无人问津。 曦月待他其实很好,常常来看望他,给他带很多东西。他不愿见她又渴望见她,便躲在离她最近的阴暗里,透过蔷薇花花架的缝隙,听她轻声细语的说话。看她在那个青年的精心呵护下,慢慢褪去青涩,越来越沉稳俏丽的姿容。等她走后,他再默默的,靠着这一点一滴的回忆温暖自己。 随着宴席慢慢热闹起来,沐玄冥悄悄起身,沿着花园的甬道走开。已经见到蛮蛮了,看她笑的那么灿烂,他便安心了。 太阳渐渐隐没,月亮慢慢升起。除了御花园那边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其它地方愈发被衬的清冷孤寂。 沐玄冥本想回住处,但是不知怎的,脚步一转,又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今天是中秋佳节,月圆人圆,他想母妃了,便是只去母妃曾经居住过的宫殿看一看也好。 路过一大片葡萄架时,沐玄冥猛的停下来。 正是葡萄成熟季节,一串串黑紫色的果实垂挂枝头,在深绿色叶子间显的格外诱人。 在葡萄架深处,却断断续续传出男人的低喘声和女人的吟哦声。沐玄冥已经十五岁,多少通晓人事,没听一会便明白过来,脸色立刻红的滴血。 昭平帝已死,当今圣上又是女子,这些宫女寂寞难耐,寻着机会偷偷和禁军侍从欢好,也是人之常情。 沐玄冥不欲多事,打算悄悄离开。葡萄架里的女子情到浓时,突然高亢的叫出声来:“亭郎,亭郎……” 沐玄冥惊惧止步,这声音,分明是蛮蛮宫里的宫女润华! 那男子不知做了什么,润华再度呻吟起来,然后男子气喘吁吁的笑道:“只要你帮我做了凤后,我天天都这般疼你,如何?” 润华也喘息道:“七珠姑姑管的极严,举凡送到陛下嘴里的食物,她都会仔细检验,更何况摄政王经常和陛下一起进膳,哪样东西不是先经了他的口……” “你只管今晚把药下到陛下吃食里,其它就不用你操心了。” 第六十章抓获 一“你个没良心的,究竟在宫里勾搭了多少个宫女给你卖命……啊!冤家……” “总归少不了你的好处就是……” 沐玄冥浑身血液冰凉,这些世家子弟为了地位荣华,已经不择手段到了这种地步吗?他慢慢转身,轻手轻脚的退开老远,才狂奔而去。 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用最快的速度通知摄政王知道! 王英站在御花园的门口焦急的来回踱步,今天是中秋佳节,一年中月亮最圆的一天,他实在是太担心主上的身体了。 太阳的余晖渐渐消退,天色也慢慢的暗淡下来,宫女和太监们陆续点燃了道路两旁的琉璃灯盏。王英决定再过半个时辰,就借口有事叫出主上。 这时,沐玄冥脸色苍白满头是汗的跑了过来。 王英迎上前去问道:“四殿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沐玄冥一把将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附到他的耳边悄悄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王英大吃一惊,竟然有人为了凤后的位置将魔掌伸向了陛下,这已经不止是宫闱丑闻了,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调遣锦衣卫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以自己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用最快的速度调集附近值夜的一百多名禁军,匆匆朝那里赶去。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走漏风声,王英让禁军将附近围了起来,严禁任何人出入。他则蹑手蹑脚的潜到了葡萄架附近。 葡萄架里的两个人尚在浓情蜜意,依依惜别。 男子一再叮嘱女子一定要找机会今晚把药下进曦月膳食里:“据说每个月的十五摄政王都不会陪陛下用晚膳,而是要回他的别院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今晚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只要帮我办成这件事,以后我一定好好疼你,像这样漂亮的衣裳首饰要多少有多少。” 女子笑着说道:“亭郎放心,只要你不负我,我一定帮你达成所愿。” 王英勃然大怒,手一挥就带着人冲进了葡萄架里。 里面的两个人到此时才发觉了不对劲,女子尖叫一声扑进了男子的怀里,瑟瑟发抖。 王英咬牙切齿的怒骂道:“你们这一对贱货,躲在这里偷情也就算了,竟然还想谋害陛下!是谁给你们的狗胆!真当宫里的禁卫都是死人不成!” 男子脸色煞白,却强作镇定。女子吓的“噗通”一声跪下,使劲磕头:“大人,饶了奴婢吧,都是冯公子逼我的啊!他拿父兄的性命威胁奴婢,奴婢也是被迫无奈啊!” 王英经常跟随楚无垢出入宫廷,润华也见过他几次,是认得的。 楚无垢御下极严,尤其是涉及到陛下的事情,从来都不留一丝情面,润华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不惜胡乱攀咬,只盼着能留下一条性命。 男子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这么无情,别人还没把她怎么样,就已经反咬一口,不由得苦笑一声,亏得自己还对这个女人动了几分真情。 “冯公子?”王英问男子:“你和冯伟是什么关系?” “冯伟是他父亲。”润华忙替那男子回答:“他叫冯亭,就是他想要谋害陛下,逼奴婢在陛下的膳食里放药,想趁机夺了陛下的清白,逼陛下立他为凤后!” 王英举剑架在了冯亭的脖子上,气得浑身发抖:“狗贼,找死!” 冯亭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心里十分懊悔,是他太大意了,以为这里荒芜废弃,人迹罕至,再安全不过,是以并没有安排心腹小厮守在附近。 如果他肯稍微警惕一点,何至于被人在这里抓住,功亏一篑。想想他为了今日,谋划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就觉得十分不甘心。 王英一脚将冯亭踢翻在地,命令禁军说道:“把这两个贱人都捆起来,等候摄政王发落!” 润华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禁军上前,结结实实将两人捆了起来,用麻袋套住,拖了回去。 楚无垢为着秋射的事已经忙碌了好多天,中秋也不例外。与姚思聪等兵部众人商讨了一天的阅兵细节和兵力部署,早已疲惫不堪。 天色越来越晚,楚无垢胸口隐隐疼痛,这是怪症发作的先兆。他起身正打算找借口离去,王英急匆匆赶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楚无垢面色控制不住的阴冷下来,指掌骨节“咔咔”做响,竟将紫檀木椅子扶手的一角生生掰断:“冯家……” 曦月疑惑的看过来,低声询问:“阿楚,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楚无垢强忍一波比一波更剧烈的噬心之痛,笑着说道:“兴许是微臣这些日子有些劳累,所以脸色不好了些,陛下不用担心。王英刚才说秋射的流程上出了点纰漏,微臣瞧瞧去。” 曦月一听他要走,立刻就没了精神,又心疼他太过辛苦,就说道:“秋射的事情你别管了,让姚思聪去。你赶快回去休息吧。” 楚无垢行了君臣礼仪,快步朝宫外走去。才走到奉天门,身上已经疼的仿佛骨节寸断,举步艰难,冷汗沿着鬓角滴落下来。王英忙招呼小太监抬来肩舆,搀扶楚无垢坐上,一路向宫门疾行。 阿棠和阿澄早驾了马车在宫外候着。楚无垢堪堪坚持上了马车,便痛苦的整个人跌卧进锦褥里,死死揪住胸口,大口喘息,却还不忘吩咐:“时间紧迫,没空细查了。即刻杀了冯亭,把人头送去河间府。让七珠今晚之前把奉贤宫清理干净,告诉她,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就让她滚!” 王英知道陛下在主上心里的重要,忍着泪点点头,迅速按吩咐办事去了。 莲蕊无声哭泣,取出霍香山配制的药丸喂楚无垢服下,,然后给他按摩全身,疏通经络,用以缓解痛苦。 马车疾驰,阿棠犹嫌太慢,使劲的抽打马背,希望能再快点。 第六十一章刺杀 行至明秀湖附近的树林里时,忽然有几个蒙面人向马车袭来。这些人手中握着的武器又薄又利,动作灵敏诡异,显然不是普通杀手。 阿棠护在车前,阿澄和其余十几护卫迎了上去。 楚无垢紧咬牙关,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浸透,心口疼的仿佛要炸裂开来,嘴里涌起一股又一股腥甜,即使服了药也不管用。这次发作,竟是从未有过的凶猛。 听到外面兵戈撞击的厮杀声,虽然知道来了刺,却连起身一看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渐渐模糊,楚无垢只得用力咬破舌尖保持清明,半昏半醒间,突听莲蕊短促的低叫了一声。对危险近乎于野兽般的敏锐感,让他爆发出了惊人的毅力,猛地翻身将莲蕊护在身下,腰部却觉得一凉,似乎刺进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枚短薄并带有倒刃的匕首,捅的极深。只不过楚无垢已经痛到极致,感觉不到疼了。他凝聚起全部力气狠狠拍向刺,刺急忙后退,但握着利刃的手却不忘将匕首拔出。只听“噗”的一声闷响,楚无垢腰间血肉淋漓,淌了一地,他再也忍不住,喉咙里早就溢满的鲜血也大口狂喷而出。 三个暗卫到现在也不见踪影,明显是被绊住了。那名刺手里的匕首,反射着冷冷白光,带着凌冽杀意步步逼近。楚无垢自衣襟里吃力的掏出一枚骨哨,用力吹响。 暗夜之中,卷起飓风,温暖柔和的空气里,弥漫出肃杀冰寒,刺眼前一花,未及反应,已被一柄大刀劈向面门。 疼痛从每一缕经络里渗透出来,逼的楚无垢辗转难眠,不得不睁开眼睛。 周围静谧无声,雾濛濛一片。楚无垢心里诧异,抬步前行。走了没多久,似乎转过一道山坳,便觉豁然开朗,狭长的山谷中栽满梨树,花瓣层叠,千重万重,压在枝头颤颤巍巍,轻风吹来,如海浪般起起伏伏,雪白梨瓣纷飞乱舞,迷了人眼。 这美景,明明就是前世时师父的住所!楚无垢疾步而行,果然听见水流潺潺,一株冠盖如伞的梨树下,有个青衫白发的男子临水独坐,背影挺拔,如松如竹。 “师父,师父……当真是你吗?”楚无垢激动的不能自持。 那人转过身来,眉目温和,笑容亲切,狭长的凤眼里满满都是怜爱:“傻孩子,怎的憔悴成这样了?快过来,让师父好好看看你。” “师父……”楚无垢在多少人面前无坚不摧,智谋无双,在这个如师如父,如兄如友的男人面前,却像孩子般委屈难过起来,微微哽咽道:“我疼……” 容尘双目湿润,叹道:“你这孩子,如此大的事情都瞒着为师。若非你师兄找来,为师竟不知你居然会做这样的傻事!要是为师在,怎舍得让你受苦!” 楚无垢愧疚道:“师父,对不起……” “唉!”容尘再次叹息,抬手轻抚上他额头,楚无垢只觉一股暖流缓缓游向四肢百骸,身体仿佛被浸入温泉水里,原本的痛楚立刻减轻许多。 容尘手指下滑握住楚无垢手腕,声音说不出的低沉蛊惑:“垢儿,随为师走吧,走吧……” 楚无垢张了张嘴,想说“好”,但是耳边却隐隐约约听到少女的低泣:“阿楚,阿楚……”他茫然四顾,谁?是谁在哭?少女的哭声越发大了:“阿楚,别离开我……” 是曦月!是他的小姑娘啊! 楚无垢本能的心疼起来,喃喃道:“阿月不哭,我不走,我会陪着阿月。” 容尘神色焦急起来:“垢儿,你不走是不想要命了吗?趁着你来这里的时日尚短,快和为师走吧,为师会想办法替你还魂的。” “不,我不能走。我走了,她怎么办?她还那么小,那么娇弱,我把她推上高位就这样撒手离去,岂非要了她的性命?师父,对不起,徒儿不孝,枉费您一片苦心了。” “垢儿,为师耗费三年修为,才能与你梦中一见,你当真要辜负为师吗?” 楚无垢跪下,郑重的磕了三个头,只是流泪,却再也不肯说话了。 容尘亦是流泪:“痴儿,痴儿……”声音竟渐渐远去,身影也越来越模糊了。 少女已经哭的嘶哑,依旧固执的一声声唤着:“阿楚,阿楚……” 楚无垢慢慢睁开眼,微弱的笑道:“阿月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曦月怔了怔,猛的扑进他怀里,哭的更加撕心裂肺:“阿楚,你这个坏蛋!你要是出事,我也不活了……呜呜呜,吓死我了!” “嘶!”楚无垢痛呼一声:“陛下,你压到微臣的伤口了。” 曦月赶紧爬起来,脸色煞白,惶急的问道:“阿楚,你没事吧?哪里疼?霍先生,霍先生!……” 楚无垢握住少女手指,轻轻摇头:“我没事。阿月,你过来。” 曦月胡乱擦把眼泪,把身子伏了过去,楚无垢费力抬手抚去她眼角泪滴,声音低哑的说道:“傻瓜,看看你把眼睛哭的肿成什么样了?不知道我会心疼吗?” 曦月本已止住的泪水又跌落下来,把头埋在他肩上呜咽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 楚无垢用力揽紧怀里的少女,笑中含泪:“都是我不好,让阿月担心了。” 莲蕊端着药碗倚在屏风后的柱子上,双手死死抠着托盘边缘,痛苦的无法自抑,唯有拼命咬住嘴唇,才能勉强咽下喉咙里的酸涩。 第六十二章狐疑 外面脚步纷乱,加杂着霍香山略显疲惫的语声:“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莫非阿垢醒了?” 莲蕊迅速整理好情绪,做出刚刚才过来的样子,微微提高嗓音说道:“公子,你醒了吗?奴婢进去服侍你喝药可好?” 没等里面的人说话,霍香山已经风一般卷过她身畔,顺便也卷走了那碗药:“要进就进,磨磨唧唧黄花菜也凉了。” 王英和阿澄也急急忙忙朝屏风后面奔去。 只有阿棠犹豫一下问道:“四妹,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自上次他同莲蕊表白被拒,她几乎就没再同他说过话。 莲蕊摇摇头,福了一礼向外走去。阿棠看着她挺的笔直的背影,苦笑一声。自己似乎永远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永远得不到她回眸一顾。 曦月喂楚无垢喝过药,霍香山便拿起他手腕诊脉,片刻后,突然“咦”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忍回去,目光里却充满狐疑。 曦月急了:“霍先生,怎么了?” 霍香山安慰她:“没事没事,垢儿恢复的非常好。” 曦月长舒一口气,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才觉得身体承受不住的酸痛疲惫。 这一天一夜,熬的实在太艰难,为了不被人知道楚无垢身负重伤的事情,白天她要如常上朝,处理政务。只能空闲的时候偷偷溜出宫来守在他身边。 青年躺在床上苍白羸弱,无声无息的样子,让她难过害怕到了极点。她无法想象,如果他不在了,她会怎样?生平第一次,她无比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想要变的强大,想要守护想守护的人。 微凉的手指轻轻握住少女指尖,青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陛下累坏了吧?休息片刻可好?” 曦月拒绝:“不,我就在这,你别想赶我走。还是……你们想背着我干什么?不行阿楚!”她蓦的提高嗓门:“不许你再背着我冒险!不然……不然我就治你欺君之罪!” 在这别院里,人人都对她尊重却不谄媚,既把她当帝王,又把她当家人,让她觉得特别温馨。本来就不爱摆帝王架子的少女,基本上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通女孩子。如果不是气急了,这种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楚无垢无奈的笑道:“陛下总要休息的,臣这里又没有多余的床榻,怎么办?” “我就睡这儿。”曦月毫无少女的娇羞矜持,那玩意值几个钱?和这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胆比起来,压根不值一提! 其余几人都扭过头憋着笑,这恐怕是古今中外最最“平易近人”的君王了吧? 楚无垢哭笑不得:“陛下,男女有别,尊卑有……” “你闭嘴!”曦月气势汹汹嚷道,然后眼圈又红了:“阿楚,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好好好!”楚无垢缴械投降:“陛下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吧。”用眼神示意霍香山端杯茶来。 霍香山会意,左手倒茶,右手宽袖轻扬,已在茶水里下了安神散,递过去。 楚无垢接了说道:“陛下劳累这么久,喝口茶润润嗓子。” 曦月恰好渴了,一口气喝完,楚无垢挪出地方让她躺好,看着她沉沉入睡,才吃力的让阿棠阿澄扶自己下榻,半卧进窗下的藤椅里,问道:“可查清楚刺是什么人了吗?” 王英羞愧的说道:“属下无能,那几名刺都自尽了,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阿澄说道:“查什么查,现在最恨主上的就是冯伟,除了他还能有谁!” 楚无垢摇头:“肯定不是冯伟,他既已决定秋射时动手,就不会蠢的这个时候再派人刺杀我。更何况,这几名刺功夫之高,行动之诡异凌厉,非得顶级豪门世家花大力气才能培养出来,冯伟可没这个本事。” 能逼的他动用保命符,背后的人绝对是个劲敌。 霍香山捋着胡须问道:“莫非你还有什么顶厉害的仇家,而你却不知道的?” 楚无垢闭目深思,这人选在月圆之夜下手,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这个人,他是谁? 霍香山又问道:“刚才我给你号脉,发现你体内的逆流平和了很多。怎么回事?” 楚无垢想起梦中师父哀伤的样子,心里只觉得难受,摇头说道:“我一直昏睡着,并不清楚。王英,我交代你办的事情办的如何?” 王英唉声叹气:“主上给的这差事真是要人命,冯伟见了他儿子的脑袋,提剑就砍属下,要不是属下带的人多,跑的又快,恐怕都不能活着回来见主上了。” “我还没治他的罪,他到先发起了疯!看来是真的打算杀了我,再挟持陛下了。如此更好,他越激动才会越冲动,冲动的人,通常都活不久!” 阿澄笑嘻嘻的拍马屁:“主上英明。” 霍香山嗤之以鼻:“的确英明,英明的差点丢了命!” 楚无垢自知理亏,“嘿嘿”笑了几声。 霍香山对阿澄说道:“去厨房把给你家王爷熬的鸡汤端来喂他喝,看看这脸白的和鬼一样!” 楚无垢捂住腰,苦着脸问道:“义父,有没有什么药,吃了可以让人精神好些的?” “有。但是你想干什么?” “过两日就是秋射,我不能不去。可是我的伤又实在严重,两天时间怕是养不好。” “呵,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伤的严重啊?药是有,不过就是不给你,你就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一个月吧!”霍香山怒极,甩甩袖子离开了。 第六十三章秋射1 沈慎远收到消息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楚无垢这厮肯定在使苦肉计,不然怎么早不遇刺,晚不遇刺,,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然而接二连三得到的信息却叫他沉默了,那个青年确实伤重的几乎无法下床。 这天晚上,他躺在月桂树下的藤椅里,思绪纷飞。 往事如烟如梦,眼前浮现出了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走马扬鞭,肆意驰骋。早春新绿里,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处处挥洒着他们爽朗的笑声。 可是后来,一个做了帝王,一个做了将军,本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开始互相猜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帝王觎觑将军的夫人,又总怀疑将军会害他,终于找借口派将军出征,然后奸污了将军的夫人。 将军出征回来,夫人已经不知所踪…… 将军从此再不肯为帝王的天下出一分力,十余年来看着他们越来越腐烂,内部互相倾扎,始终冷眼旁观,袖手不管。 而今,这天下依旧是沐家的天下,只是守护天下的人,却是那个青年。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天早上,他终于下定决心,吩咐道:“集合飞龙骑所有人,整装待发。” 八月十八,据钦天监观测,是个极好的日子,宜嫁娶,宜出行。 秋射安排在京郊的枫霜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漫山遍野长满了枫树,秋季来临时,火红一片,如锦似霞,夺人心魄。 曦月一身玄色戎装,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姿容秀美,飒爽明朗,既有女帝的威仪,又有少女的娇艳。 文武百官分坐两旁,再远处,是世族命妇和一些公子千金。 楚无垢仰靠着椅背,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刺的那一下,捅的部位又深又刁钻,若非他意志惊人,根本支持不住。 看台下兵甲排列齐整,旌旗蔽日,不停变换队形,呼喝声响破天际,让观看的人不由得热血沸腾,情绪激昂。 沈慎远全身铠甲,一步一步登上汉白玉台阶,身姿笔挺矫健。他先向曦月行了个标准的君臣礼,然后在楚无垢身边坐下。 楚无垢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语气略带些调侃:“让沈都督露一回面还真不容易。” 沈慎远连饮三四杯酒,才慢吞吞说道:“你居然还活着,更不容易。”说完,扔了杯子就走。 上面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楚无垢抬头看着那张明媚愉悦眉眼弯弯的脸庞,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秋射共分两部分,前十天阅兵,后十天狩猎。 曦月每一天都看的很用心,因为她知道,下面每一次队形的变换,每一场实战的演练,都包含了那些士兵们的无数汗水,将领们的无数心血。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颗颗热切忠贞的赤子之心,值得她给予最诚挚的敬意。 她走下高高的台阶,站在他们中间,陪他们纵马驰骋,接受烈日的洗礼,汗水的荡涤,亲手递给他们赏赐,大声表达谢意。 她深入到军营,看望在演练中受伤的士兵,没有一点帝王的架子,安抚他们,鼓励他们。那些年轻的士兵们,身经百战的将领们,追随着她,倾慕着她,大声宣誓,会誓死效忠他们的女王陛下。 楚无垢虽然身体无法支撑着去陪她,却一直默默支持她,不论她做什么,都笑着说好,仿佛她做的,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情。 曦月却知道,他为她付出着怎样的辛苦。 阅兵流程原本都是定好的,她偶尔的心血来潮,他就必需付出十倍的精力来打理,捋顺。她的一切,他从不肯假手于人,骄纵着她,包容着她,任她去做她想做的所有事情,只要她开心就好。 大齐国国库之空虚,因这回秋射正真让曦月涨了见识。她几次在朝堂上向大臣们询问该怎么办,大臣们一个个嘴闭的比蚌壳还紧。本次秋射是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没人会傻乎乎的建议一切从简。但,动嘴是挨批,动银子却是要命,索性什么都不动。 有一天,楚无垢手里托了只檀香木匣子给曦月,笑吟吟的说道:“臣给陛下的生辰礼,提前祝陛下龙体安康,福泽延绵。” 曦月打开一看,顿时惊的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声音:“一千万两银子!”大齐国三年的全部税收啊啊啊!!! “陛下喜欢不?” 楚家追随开国皇帝时,就已经是底蕴深厚,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了,曦月知道楚家有钱,但也没觉得会有这么多钱。 少女勾勾手指,青年疑惑的俯过身去,然后就听她压低了声音问道:“阿楚,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背着家里人把楚家库房都掏空了?” 青年一愣,随即乐不可支,脸上却做出心疼的模样:“是啊,臣现在穷的就要吃不起饭了,陛下可得负责养活微臣。” 少女眼神复杂的看着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狠狠心把匣子推回去:“阿楚,我不能让你做这么大的牺牲。大不了,秋射一切从简。” “臣既给陛下,自然是因为给得起,陛下不要,莫非是看不上臣的这点钱?那臣可要伤心了。” “一点钱?!呵呵,阿楚你可真会开玩笑!” “真是个傻子。”青年眼波温柔似水:“陛下第一次阅兵,若不隆重些,怎能彰显国力,令百官镇服。听话,嗯?” “好,等我有钱了,就还给你。” “好,臣等着陛下。” 少女一次又一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青年,想道:阿楚,当你敛起一身华彩,甘做绿叶,只为推我走向至高无上时,怎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想变成你最希望我变成的样子。 阿楚,此生得你陪伴,真好。 第六十四章秋射2 十天阅兵很快结束,空前成功。 冯伟自儿子丧命,已经濒临癫狂。冯亭是冯家最看重的嫡长子,父子俩本来密谋一个控制朝堂,一个把持后宫,双管齐下,享受泼天富贵,哪想到还没行动儿子就丟了性命。若说之前他还有三分犹豫,此时一心只想杀了楚无垢替儿子报仇。更何况不仅方重山已答应同他合作,楚无垢遇刺伤重的消息也被他探听到,冯伟觉得,连老天爷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夜幕降临,星月低垂。火红的枫叶被浓稠的暗夜重重围裹,只余隐约轮廓。 枫树下燃着大片篝火,载歌载舞。人们尽情的饮酒吃肉,惺惺惜别。明天,很多人就要各自离开了。 王英悄悄走到楚无垢身边,俯耳低语。楚无垢向不远处的少女看去,见她正和几个武将谈笑,便点点头起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帐子里楚无垢惯常躺着的软榻上躺了另一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嫌弃:“都说楚家富甲天下,你们王爷怎的这么寒酸,该不会真的把银子全掏给那小丫头了吧?” 阿棠无语。 楚无垢掀开帐帘进去笑道:“委屈沈都督了。” 沈慎远嗤笑:“寒酸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可委屈的。”上下打量一番又说道:“看看你这满身是汗,要死不活的样子。赶紧的该洗澡洗澡,该上药上药,回头别说我虐待你。” “都督好容易愿意纡尊降贵来一次寒舍,怎能让都督等我。“ 霍香山正提了药箱从帐子后面转过来,闻言冷笑:“那就不必换药了,疼死拉倒!” 楚无垢陪笑:“义父,您老人家来了啊。” 霍香山不理他,示意阿棠给他脱衣服,待看见腰间伤口又崩裂开来,鲜血淋漓时,气的几乎背过气去,咬牙切齿说道:“姓楚的,你要再这么不爱惜身体,老夫立马走人,省得被你气死!” 那天楚无垢要能提神的药,霍香山当时没给,后来见他拖着伤体还要四处奔波,到底心软配了几副。 沈慎远幸灾乐祸:“反正他已经不要命了,何必花费力气给他治伤。” 霍香山粗鲁的揭下纱布,也不管楚无垢疼的直冒冷汗,从阿棠手里取过温热的帕子,给他清洗伤口,撒上药粉,正准备包扎时,沈慎远说道:“我来吧。” 楚无垢忙道:“不敢劳动都督大人。” 沈慎远皮笑肉不笑:“怎么,嫌我不配?”手上已接了纱布用力缠起来。 霍香山和阿棠知道他俩有要事商谈,便退了出去。 楚无垢额头微微冒出冷汗,苦笑道:“也不知我什么时候得罪了都督,要都督下这么狠的手。” 沈慎远一边包扎,一边按揉,冷冷说道:“本都督就是看不惯你逞强的样子,碍眼的厉害。” 楚无垢:“……”呵呵,您老人家今儿铁定吃了枪药,我闭嘴行不行。 “冯伟已经控制了整个枫霜苑。明天军队撤离后,他随时都会动手,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目标是我,自然该我去引诱……嘶!沈都督,咱们有话能不能好好说?” 沈慎远一把丢开手里的纱布,怒道:“楚无垢,你以为自己是铜头铁臂吗?看看你这满身伤痕,看看你腰上新添的伤口!想死就痛快点,不要浪费好药!” 楚无垢沉默半晌,才慢慢说道:“他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杀我,除了我以身作饵,还能怎么办呢?” 沈慎远看着眼前的青年,心情复杂。初见时,青年清贵优雅,从容自若,高洁如素花落雪,梨蕊静开,风华无双。他以为,这不过就是个一腔热血,想要拯救天下苍生的贵介公子而已,书生意气,又能坚持多久? 然而,青年的所作所为,让他刮目相待,试问有几人似这般,文能谋略天下,武可安邦定国? 可是这个青年他……从不爱惜自己! 每一天都过的仿佛没有了明天,肆意透支生命。 “我已安排人扮成你的模样,足可以假乱真。你就安心养伤吧。” 楚无垢微笑:“虽然不应该说,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沈慎远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你多活几天,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冯伟在狩猎的第六天动了手。 五十名死士全部潜进枫林绞杀楚无垢,三千亲兵控制住曦月的营帐,四万兵马将枫霜苑围的密不透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此时,他躺在虎皮交椅上,一边品酒,一边等着捷报。只待楚无垢一死,他便架空曦月,做大齐国的另一名摄政王。 帐外有脚步声纷至杳来,夹杂着惊呼声和金戈铁鸣声,以及人死时才会发出的惨叫声。 冯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要出去查探,给他捏肩捶背的士兵突然抽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冷冷说道:“别动,不然立刻要你的命!” 冯伟又惊又怒:“你……你竟然是细作!” 这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既不突兀,也不违和,好像从来没见过,又好像已经服侍了他很久。 他为了秋射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这人默默打点他的饮食起居,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妥帖,伺候的十分合意,短短一个月就成了他的贴身近侍。 然而直到此时冯伟才发现,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人从何而来! “你是谁?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鄙人楚风,广陵王手下谋士之一。” “原来是楚无垢,原来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哈哈哈,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沈慎远已身着重甲,挟着满身血腥和凌厉闯了进来,杀气腾腾:“冯将军,随本都督看看去?” 几名穿铠甲的士兵上来缴了冯伟的兵刃,把锋利的长刀架在他脖子里,推搡他往外走。 第六十五章逃匿 外面摆放着许多尸体,沈慎远说道:“这是将军派去刺杀摄政王的死士,本都督不小心撞见,实在看不过,就全部料理了。” 挥挥手,立刻有士兵拖了几个浑身是血的人过来:“这些人胆大包天,竟敢窥探帝踪,本都督替将军断了他们的筋脉,好叫他们以后知道什么才是做臣子的本分!” 这时,一名士兵跑过来,大声禀报:“回都督,河间府四万人马已被方副将全部控制,方副将让小的来请示将军,该如何处置。” 沈慎远扭头看着冯伟,笑眯眯的问道:“将军说,怎么处置合适呢?” 冯伟头脑一片晕眩,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是万无一失的事情,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沈慎远十余年不肯干涉朝政的闲散都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立起年少的女帝了? 他狠狠闭上眼睛,再霍的睁开,平静的说道:“我败了,认输。我最大的失误,就是小瞧了楚无垢,漏算了你。” 沈慎远嗤之以鼻:“区区四万人就妄想谋权篡位,谁给的你狗胆?当本都督是死人吗?就算再给你三次机会,你一样是输!下辈子,记得把眼睛擦亮点。” 冯伟以谋逆罪论处,满门抄斩。 河间府驻军化整为零,一半归入禁军,一半归入京畿守备。 有了冯伟的前车之鉴,那些拖欠军饷不想归还,尚且犹疑观望的武将们,再不敢存侥幸心理,一个个乖乖想办法筹银子。 只是很多人空饷吃的太久,根本没能力补齐,曦月下旨,只需归还一半就行。 即使如此,绝大部分人还是还不起。于是家里有儿女没有婚配的,就把主意打在了儿女身上。许多平日里自命清高的大户,也不得不纡尊降贵,或求娶或婚嫁那些他们最看不上的商贾人家。 一时间,在大齐国高门清贵们眼里,满身铜臭的商人,竟都成了抢手货,无形中提高了商人在大齐国的身份地位。 同天,乌兹国五公主远嫁魏国和亲,路过齐国,专程拜见女帝。光禄寺出于礼节,派了几个职位不大不小的官员,办了场不大不小的宴席,宴请这位公主。饭毕,安排公主下榻一间华贵的酒店,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冯家哗啦啦大厦将倾,府里乱成一团。 冯夫人趁官差还不曾冲进内院抓人,塞给府兵首领冯大一小卷东西:“你赶紧去庄子上找兰姐儿,把这些给她,让她逃吧,能逃一个是一个。” 冯大放好东西,咬咬牙,沿着臭水沟洇出冯府,在荒草丛中等到锦衣卫全部撤离,天色完全黑透,才撒腿向外奔去。 冯夫人又哭又闹,到底让冯伟改了惩罚,从家庙换成别院,只盼娇养大的女儿能少受些罪。 冯玉兰自小呼奴引婢,恣意妄为惯了,突然被拘禁在这么个小地方,处处要收敛,事事要小心,衣食住行大不如从前,心里把父母兄姐恨了个遍,整日怨毒诅咒。冯夫人几次三番来看她,都不肯给个好脸色,即使母亲伤心垂泪,也不动容。 冯大到时,冯玉兰正在打骂一个小丫头,那丫头被她撕扯的满脸满嘴都是血,却连眼泪都不敢掉一滴。 冯大顾不上同情小丫头,把冯府的变故说了,然后道:“小姐,你快收拾收拾,属下送你出城。” 冯玉兰虽时时咒骂祖母父兄,让他们快死,但当死亡真的降临在他们身上,她才知道,原来失去家族亲人庇护的自己,将会多么可悲可怜。 她颤抖着打开小布包,里面是几千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这些钱以前恐怕还不够她一身行头的,以后却可能是她全部的身家性命。 冯伟催促她赶紧行动,锦衣卫也许很快就过来了。 冯玉兰并非不谙世事,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她曾跟随父亲在河间府呆过不少时候,很清楚世道有多艰难,一个孤女单身在外有多危险。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渐渐冷静下来,她问道:“逃?我们逃去哪里?” “乌兹国公主和亲路过京都,她下榻的酒店恰好有属下认识的人,咱们想办法混进去,先出了城再另谋出路。” 冯玉兰沉思良久,果断吩咐丫头:“我就要离开了,主仆一场,让院子里的人都来我这里喝杯践行酒吧。告诉厨房不必备菜。” 冯大一向知道这位姑奶奶我行我素,到没阻拦。 不一会,小小的院落里站了二十多名仆妇丫头,冯玉兰问道:“都来齐了?” 贴身丫头说道:“回小姐,都在这里了。” 冯玉兰满意的点点头,让丫头们给所有人把酒杯斟满,又亲自提壶给贴身服侍的四个大丫头倒满酒,情深意切的说道:“大家伺候我一场,我无以为报,唯有清酒一杯,祝大家往后平平安安。”说完,举杯先饮了。 下人们没一个不对她又恨又怕的,听说这尊瘟神要走了,比过年还高兴,喝的非常痛快。 一炷香后,所有喝了酒的人都七窍流血,哀嚎着死去。冯大到底习过武,承受能力更强,双眼充血朝冯玉兰扑去,怒骂道:“毒妇……”扑了一半,咚的跌倒,拼命挣扎也站不起来,绝望的看着几步外站着的女子:“你……真……歹毒!” 冯玉兰对着一地血腥毫无惧意,骨子里的残暴甚至让她隐隐兴奋:“你们一个个不是对冯家忠心耿耿吗?为我死了是你们的荣幸。冯大,多谢你来给我报信。可是如果你们不死,我的行踪迟早会暴露,为了我的安全,你们只能死!” 冯大眼珠爆突,想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了,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冯玉兰迅速将能带的金银细软全部带上,一把火烧了整个庄子,消失在夜幕中。 第六十六章游园 九月的宣京城,天气和暖,轻风送来阵阵桂花香,幽幽若若,浮于身畔。 巍峨坚挺的城门前,人流如织。 几骑人马簇拥着一辆朴素的青帷油顶小车,缓缓靠近。 行至城门前,马背上的一个矫健少年驱策行至车窗旁,低声道:“公子,已经到了。” 一只素白手指探出帘子,扬起一抹浅紫衣角,衣角上花纹繁复绣着盛开的荷花,单看衣裳,与这马车十分不符。 从外面望去,只能感觉到车上的人有一双清澈明澄的眼睛,气质温润。那人并不下车,声音低沉悦耳,隐含凉意:“呵,离开四年,我终于回来了。楚无垢,你准备好了吗?” 九月初,江南士子已全部抵京,被安置在敬墨轩里。 敬墨轩是昔日太宗皇帝下令修建,专供学子们谈诗论著,交流学识的地方。先时不仅能谈诗词,还能论时政,后来有人言辞过于激烈,竟被微服私访的太宗听见,触了逆鳞,投入大狱,没多久一命呜呼,敬墨轩便冷清下来。 直到昭平帝继位,特别喜欢附庸风雅,常常去敬墨轩开点茶话会,品画会,赏花会什么的,这里才又热闹起来。不过却只能谈学问,不能论时事了。 曦月对这些江南士子们有十二分的好奇心,磨了楚无垢好几天,总算叫他松口,答应陪她去敬墨轩微服私访一回。 鉴于上次落水事件,楚无垢先派遣了一百名护卫乔装改扮,把敬墨轩里里外外探查了一遍,又带了二十个装扮成读书人模样的护卫并六个暗卫,寸步不离的贴身保护。 敬墨轩占地近一百亩,风景极好。最出名的就是葳蕤阁的菊花,闻名京都。 因着江南士子入住,敬墨轩空前热闹,处处可见切磋学问,谈诗论赋的人。 一行人进了敬墨轩沿着游廊慢慢走。只见花荫下,廊庑里,竹舍内,聚着三五成群的文人墨,或清茶一盏,手谈几局,或举杯豪饮,高谈阔论,到处都是人影幢幢。 曦月一边游逛一边感慨:“没想到敬墨轩里这么热闹。不是说来了四百名江南士子吗?我怎么觉得不止啊。” 楚无垢说道:“江南士子素有盛名,京都里的那些文人们哪有不来凑热闹的道理。” “以前父皇最喜欢两个去处,一个是葳蕤阁,一个是曲水流觞厅。走,咱们先去葳蕤阁赏菊花去。” 葳蕤阁里的菊花经营了近百年,品种多不胜数。有冷艳,雪海,羞女,白牡丹,墨牡丹,玉翎管,仙灵芝,天鹅舞,绿水秋波等等。一簇簇,一丛丛,形态各异,美不胜收。 曦月拉着楚无垢一路朝暖房走:“我记得这里种了几种顶名贵的品种,咱们瞧瞧去。” 暖房建的古香古色,十分奢华。里面果然种着几种很名贵的菊花,诸如绿牡丹,绿云,墨荷,十丈垂帘。 暖房里十分热闹,正有两大群人在打擂台,一个老头儿摇头晃脑宣读规则。 曦月扯了扯楚无垢的衣袖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楚无垢笑着说:“没瞧见这是京都的文人和江南士子在较劲儿呢。”然后指了指,说道:“京城这面推举出来的这个人,名叫白云绮,是白云夜的弟弟。到是个博才多学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赢了这场比试。” 代表江南士子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浓眉深目,长相虽然普通,气质却斐然。那人彬彬有礼的自我介绍:“在下夜无尽,若有不恭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夜无尽?楚无垢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不禁留了心。 比试的内容是以菊花为题,五步之内作诗一首,一炷香时间画画一幅。 白云绮请夜无尽先来,夜无尽到也不气,浓眉微皱,走了三四步开口念道:“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 江南士子们个个面露得意之色,使劲鼓掌叫好。 轮到白云绮了,只见他不慌不忙,一边走一边念道:“秋满篱根始见花,却从冷淡遇繁华。西风门径含香在,除却陶家到我家。” 京城的文人也轰然叫好,两人的文采竟是不分上下。此时,有小厮奉上纸笔,二人开始挥毫泼墨。不待一炷香功夫,都已画完一幅秋日菊花图。 夜无尽说道:“咱们自己人来品评,终究失了公允,倒不如找个不相干的人来评判一番,才显得公道。” 白云绮犯了难:“想找一个和此事无关,才华卓越,处事又公道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夜无尽笑道:“这有何难?”将两个人的画作托起,径直走到了曦月和楚无垢的面前:“我看这二位就可以。” 楚无垢只扫了那画一眼,心里就微微发冷,看着夜无尽似笑非笑的说道:“阁下这幅菊花图画的好别致呀。” 夜无尽笑着说道:“过奖过奖,公子谬赞了。” 夜无尽画的是一副十丈垂帘,乍一看花开似瀑布,花瓣垂丝,花心嫩绿,栩栩如生。然而楚无垢却知道,在岭南府夜族人群居的地方,有一座叫赤崖山的大山深处,生长着一种名叫噬心的奇花,同这十丈垂帘十分相似,唯一的区别就是,那噬心花花蕊高出花瓣三寸左右,形状像人的心脏,故而取了这种名字。 这夜无尽画的,分明就是噬心花。 楚无垢放下两副画,说道:“昔年顾先生还在世时,曾经说过,做人无贵贱,学问无高低。在下作为他的学生,对这句话十分赞赏。倘若顾先生还在世,是断不肯让你们做这些无谓的争执的。” 第六十七章献寿 那些文人士子听了之后,都觉得有些羞愧,白云绮更是一揖到底,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楚无垢微微一笑:“无名小卒而已,不敢劳烦垂询。在下还有事在身,就此别过。” 他来京都不过半年时间,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所以许多人并不认识他。 夜无尽却是看着楚无垢微笑,笑容十分古怪:“公子还真是自谦,若你都算无名小卒,那这天底下就没有大人物了。” 在不清楚这人的底细和目的之前,楚无垢不想和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淡淡说道:“夜公子说笑了,后会有期吧。”说完,不再理他,拉着曦月离开。 出了暖房,曦月问道:“阿楚,莫非那个夜无尽认识你?我总觉得他对你的态度有些奇怪。” 楚无垢沉思:“白云绮不认识我倒也不足为奇,毕竟他只是远远见过我一面。这个夜无尽到需要找人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曦月点头:“嗯,阿楚做事总是对的。” 楚无垢笑着睨她:“调皮。” 两人沿着湖畔慢慢往前走,秋高气爽,花开锦绣,一行人迎着清风,只觉得心旷神怡。 一只通身艳蓝的蝴蝶翩跹飞过,曦月孩子心性发作,提起裙摆就去追。蝴蝶若有所觉,朝着花荫深处飞去。曦月紧追不舍,楚无垢放心不下,寸步不离,侍卫们怕主子有个什么闪失,全部紧紧跟随。 就见一只蝴蝶之后浩浩荡荡竟尾随了二十余人,场面也算壮观。 蝴蝶飞进一片菊花丛里停驻不动,吸食花蜜。曦月嫌裙子太长束缚了手脚,索性撩起裙摆掖在腰间,轻手轻脚走过去,纵身一跃,整个身子扑倒在地,总算将蝴蝶搂进了手里。 昨夜下了场细雨,菊花丛中土地泥泞。曦月这一扑扑的十分结实,被楚无垢扶起来时,脸上,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她却兴高采烈,拢着双手捧到楚无垢面前:“阿楚你看,我抓到了!” 楚无垢又是好笑又是叹气,拿帕子给她擦拭泥土:“陛下还有一点君王的样子吗?风度呢?仪态呢?幸亏这是和微臣在一起,若是被别的臣子看见,非得进谏说你有失体统不可。” 曦月扑到他身上,使劲的蹭啊蹭,也蹭他满身泥巴,然后大笑着说道:“这下阿楚也没风度了,看你还敢嫌弃我。” 楚无垢看着少女在花丛里轻盈跳跃的身影,眸光温柔似水,唇角笑意盎然。 晚间回到云品轩,王英已将夜无尽的详细资料呈了上来。楚无垢看后深深蹙眉:“他果然是夜族的人。你派人盯牢了他,这个人,我总感觉他来京都是别有居心。” 别人都出招了,他怎么能不接? 九月初八,曦月生辰,举国同庆,放三天假期。 七珠伺候曦月洗漱更衣完毕,就带着奉贤宫所有的宫女太监给她拜寿,各自送上寿礼,曦月笑嘻嘻的都收了。 辰时,大臣们也陆续进宫祝寿,虽然祝词千篇一律,但是贺礼却五花八门,曦月收礼收到手软。 巳时中,礼部尚书袁焕宇请曦月登德安门。 江南士子共计三百九十九人,要在德安门下为曦月献寿。 “摄政王呢?爱卿可见他了?”今天是自己生辰,阿楚居然没来,曦月收再多礼也不觉得开心。 “回陛下,臣不曾见过。” 曦月顿时停下脚步:“昨晚呢?” 实际上从江南士子入京开始,楚无垢就不大能见到人影了,问他总说忙。便是昨日休沐,也不过陪她吃了顿午膳。 “昨晚摄政王同臣等商议千秋节一应事宜,近寅时才离去。” 曦月咬唇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朕先找摄政王,袁爱卿替朕观礼。” 袁焕宇大惊:“陛下,这如何使得!臣派人去找摄政王,德安门下四百人等着陛下呢!” “朕自己去,有劳爱卿了。”一边说,一边提起裙摆朝外跑去。袁焕宇急忙追上去叫道:“陛下,陛下……” 一大群宫女太监举着仪仗跟在袁焕宇身后,也追着叫:“陛下,陛下……” 曦月回头看一眼,跑的更快了。她实在不喜欢走到哪里都被人跟着的感觉。三绕两绕,便甩掉了这群人。 楚无垢居住的云品轩前,种满了木芙蓉。此时正值花期,浅白,粉红,鹅黄,淡紫,各种颜色开的绚丽烂漫,多姿多彩。 青年一身素衣站在花丛中,广袖飞舞,乌黑的发丝被风卷的扬起又落下。明明周身艳色纷呈,偏偏那一抹素白却是其中最瞩目的存在。 曦月停了脚步,愣愣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竟从这挺拔修长的背影中,感觉到了淡淡的忧伤寂寥。 青年回头,静静凝视着她,眼中仿佛聚了一潭深水,浓的暗沉,黑的噬心。片刻后,突然微微一笑:“陛下,可是在寻微臣?” 曦月却恍惚觉得,这一笑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走吧。”青年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微臣陪着陛下。” 曦月心里的欢喜从眉梢眼角流泻而出,压都压不住。果然还是自己多心了。 阿楚永远还是阿楚。 到了德安门时,时间刚好赶得及。 德安门下,三百九十九名士子排列整齐,全部身穿天青色锦衣,竹簪束发,锦带围腰,动作划一的三叩九拜,声音响彻云霄:“恭祝陛下寿与天齐,万寿无疆!” 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先起身,站上最前面的石台,取出一枚令旗轻轻一挥,底下所有士子跟着起身,散开,再迅速聚拢。从德安门朝下望去,竟是排列出了一个极大的寿字。然后,士子们双手展开,每个手里都握着一张写了笔划的宣纸,这一下,天青色的寿字,立刻变成镶了青边的白底黑色寿字。 观礼的文武官员,命妇贵女们纷纷站起,惊呼出声。 是谁安排的这次献寿?心思之精巧,只怕举国难寻! 第六十八章求凰 石台上的男子再次挥动令旗,士子们收了宣纸,变换队形,大大的寿字,立时分割成九十九个形态各异的小寿字,有楷书,有行书,有草书,有篆书。 看台上的人再次兴奋不已,这恐怕是大齐开国以来,最叫人毕生难忘的献寿礼了。 男子第三次挥动令旗,士子们这次变换成了一朵牡丹花,四周花瓣舒展,中间花蕊闭合。 此时,有悠悠的箫声响起,声音清越,仿佛响在了每个人的耳际。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紧张又期待的看着那团花蕊慢慢绽放。花蕊之中不知何时立着个青年,身穿紫衣,款大的袖口衣摆上,花纹繁复绣着一朵朵寸许大的荷花,手执玉箫,眼神澄澈明亮,眉目宛然。箫声缠绵悱恻,如诉如慕,竟是一曲千古名曲凤求凰! 幽扬曲音吹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偌大的德安门寂静无声,唯有台上年少的女帝和台下风姿飘逸的青年,遥遥相望。 紫衣青年奏完一曲凤求凰,仰头看着曦月,敛袖,屈膝,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朗声说道:“臣,石季言,恭祝陛下圣体安康,洪福齐天!” 不知是谁赞了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引的众人纷纷附和,怀春少女们更是一个个双目放光,恨不得把石世子吞吃入腹。 楚无垢垂眉敛目,压下满腔苦涩,悄悄离去。 宫宴进行到一半,曦月被大臣们灌的有些头晕,便扶着宫女的手去偏殿小憩。殿内点着清甜的安息香,曦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耳畔低唤:“蛮蛮,蛮蛮……”声音低沉悦耳,蕴满深情。 自从皇祖母过逝,再不曾有人唤过她的乳名,这个人是谁? 曦月缓缓睁开眼,看着紫衣青年,喃喃道:“言哥哥。” 石季言握住曦月一只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柔声说道:“我走的时候,你才一点儿大,几年不见,便出落的这么漂亮了。” 曦月微微抽了下手,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便问道:“七珠呢?” “给陛下张罗茶水去了。” “哦。”头脑里一片昏沉,曦月又陷入半睡半醒中。 屋内没有旁人,石季言再也不愿控制自己,捧着曦月的手指一根根亲吻:“蛮蛮,一别五年,你……想我吗?” 我想你,每一天都在想。余生,都由我陪着你,好不好? 第二天是九九重阳节。 曦月率领群臣登高望远,神情恹恹。 昨天宫宴楚无垢缺席,傍晚她又一次去了云品轩,还是没见到人。 莲蕊回道:“公子晨起就收拾好了行装,午时初离宫的。” 曦月不能置信:“他离宫做什么去了?” “奴婢不知。” “王英他们呢?” “陪着公子一起走了。” “呵呵。”曦月冷笑几声:“姚护卫,给你一个,不,半个时辰,查清楚摄政王行踪。逾期军棍伺候!” 姚思敏摸着屁股满心怨念的离开。 曦月端着茶杯在手里,也不喝,只恨恨瞪视莲蕊,奈何这丫头跪的笔挺,垂着头一言不发,脸上毫无惧色。 半个时辰不到,姚思敏火急火燎跑回来,禀报道:“回陛下,摄政王同工部侍郎姜大人一起前往岭南府视察水患,说是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便会回来。” 楚无垢身为摄政王,有权自己安排行程,无需经过曦月批复。 曦月蔫吧吧的回到奉贤宫,偌大的宫宇,生平第一次让她觉得,好清冷。 手执茱萸,曦月突然觉得委屈,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阿楚,你就算晚走一天,又能如何? 一只手伸过来取走茱萸,石季言笑吟吟的说道:“陛下,臣陪你一起。” 曦月打起精神,也笑了一笑:“好。” 回宫路上,石季言骑马随侍在曦月御撵左右,身姿皎皎,笑容温润。 千秋节,石季言一曲凤求凰,名动京都,引无数闺阁女儿竞折腰。 沿途不知有多少少女含羞侧目,希望能被他多瞧一眼。 曦月撩开纱帘,撑着下巴看了一阵,调侃道:“世子风采也太出众了,生生把朕的风头都比下去了。” 石季言倾下身子低声道:“蛮蛮果然觉得我风姿出众,便许我入宫伴驾可好?” 曦月恍惚想起,有一个人也曾笑着说道:“以后我天天都陪着阿月可好?” 突然心情重又低落,默默放下了纱帘。 石季言眸中掠过一抹狠厉,很快面色如常。 蛮蛮,我会一点一点抹去别人在你心里的痕迹,让你心里从此只有一个我! 第六十九章水患1 楚无垢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岭南府,只见一路上桥梁坍塌,道路损毁,到处可见一片汪洋水泽,再后来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把随行的五百名锦衣卫和五百名楚家军留下,其余人弃马坐船。 水里不时翻起几具浮尸,泡得面目全非,让人看着都觉得心惊。 岭南府府衙早已被洪水冲塌,幸存的难民全都躲到了山上。 楚无垢等人到山上的时候,那些难民因为缺衣少食,也已经奄奄一息,到处都是哀号痛哭的声音。 他问一个年老的长者:“请问岭南府的官员在哪里?” 那位长者说道:“洪水刚刚爆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逃出岭南府,不知所踪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在这里等死。”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过来,警惕的问道:“请问你是谁?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楚无垢说道:”在下摄政王楚无垢,奉旨前来赈灾。” 中年男子喜极而泣:“竟是摄政王来了,这下岭南府的百姓有救了。在下岭南捕头宋青松,参见摄政王。”说完,也不顾地下泥泞,跪下就要磕头。 楚无垢扶起他来,问道:“宋捕头可有办法,召集岭南府的官员到这里来?” “卑职这就让弟兄们前去报信。” 楚无垢吩咐王英:“你带领两百名锦衣卫随他一同去吧。” 王英和宋青松领命去了。 楚无垢又对阿澄和工部侍郎姜昆山说道:“你们去点两百名锦衣卫,拿上我的手谕接引放粮的官员。” 阿澄和姜昆山也忙去了。 阿棠问道:“可要属下去带几名锦衣卫回来保护主上的安全?” “不必了,漫山遍野都是老弱病残,难道还会有谁行刺本王不成?” “那属下带人给主上搭建一个临时的住所吧?” “本王哪里有那么娇贵?别人住哪里我就住哪里。” 阿棠无奈,只能收拾了一个略微干净点的地方,让楚无垢歇脚。 第二天一大早,岭南府的官员陆陆续续赶到,见了楚无垢,全部战战兢兢,在泥水里跪着不敢起身。 楚无垢才各处转了一圈,发现灾情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冷脸拧着衣袍上的泥水,任他们跪着,一言不发。 泥地里乌压压跪了几十个人,汗水混着泥水,个个狼狈不堪。蚊虫在这些人中间穿来穿去,也没人敢动手驱赶,到便宜它们美美包餐了一顿。 楚无垢一夜没睡,现在正好闭目养神。让这些人足足跪够了两个时辰,才讥讽的说道:“看来各位都是身娇体贵的,也不知本王能不能使唤得动。” 布政使宋国忠膝行几步上前,连连磕头说道:“下官等一定尽全力协助摄政王,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其余人也纷纷表达忠心。 “既然这样,那本王就不气了。水患过后必有瘟疫,只要诸位以后齐心协力协助本王,以前的事情本王可以既往不咎。宋大人,你这就带你的属下去清点人口,并且集中起来,务必要保证粮食能够分发到每一位灾民的手里。” 宋国忠忙答应了,点了几名属下跟他一起去。 洪水渐渐消退,宋青松带着衙役寻到一处还算整齐的院落,收拾一番,当作临时的府衙。 阿澄押运粮草回来没多久,宋国忠也清点完人数,并且带回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灾民中已经有人开始发病了。 楚无垢写了一道手谕递给王英:“你再跑一趟,去府库征调银两,然后马上购买药材,千万不要耽搁。” 上一世,发生了同样的水患,同样的瘟疫,本没人以为会有多严重。但是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瘟疫来势汹汹,很快席卷了大半个岭南府,感染人数近十万! 当地官员怕担责任,隐瞒不报也罢了,竟还敢趁机哄抬物价,大发活人和死人财。 岭南府宛若人间地狱,死了的给钱才肯掩埋焚烧,活着的连饱饭都吃不上,只能眼睁睁等死。 反正左右都是死,灾民们终于忍无可忍,发动暴乱,反了。 楚无垢曾经为了这场暴乱投入大把精力,花费近一年时间才平息下去。 这一世,他无论如何也不允许重蹈覆辙。 楚无垢为了疫情的事,两天两夜里也不过休息了四五个时辰,随行的工部官员,和岭南府的官员们,都对这位在朝堂上杀伐果决,处理政务时雷厉风行的年轻摄政王钦佩不已,无不尽心尽力的做事。 工部侍郎姜昆山抱着厚厚一摞卷宗进来,擦把汗说道:“这见鬼的天气,怎么越来越热了,都赶得上三伏天了。” 楚无垢提笔写着折子,头也不抬说道:“这种天气,是大旱的前兆。恐怕瘟疫蔓延的速度,就要控制不住了。” 把写好的折子递给阿棠:“你骑快马,把这封折子亲自交到陛下手里。” 阿棠有些担心:“我们都走了,剩下主上一个人怎么能行?” 王英买药材没有几天回不来,阿澄则去清点瘟疫感染的人数,并把这些人集中起来,防止进一步扩散。 楚无垢已经铺平另一张宣纸,下笔不停:“要不你留下本王去?” 阿棠登时闭嘴,乖乖去了。 第七十章夜族 姜昆山一边看卷宗,一边使劲的自己给自己扇风,心里无比怀念京都的生活,还是有冰的日子才叫人生啊! 这两天,许多商贾巨富下帖子邀请楚无垢宴饮,也有的赠他别院,珠宝,美人。或者干脆派人送了整车的冰块过来,供他们消暑。 对于岭南府这种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像在过夏天的地方,别的也就算了,冰块可能是比美人儿还要金贵些的东西,摄政王居然也拒绝了,拒绝了…… 姜昆山偷窥楚无垢挺拔的侧影,抚着自己肥硕的肚皮,心里苦呀,楚大人,您瘦我胖,没有冰我好痛苦。 “姜大人总看本王,难道是午饭没吃饱?” “不敢不敢!”姜昆山吓了一跳,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此次巡查,是不是还有别的任务?” 天知道他早想问了,就算水淹了整个岭南府,也犯不着金尊玉贵的摄政王纡尊降贵啊! “放心,只要姜大人一心为民,本王也绝不吝啬嘉奖。” 被看破心事的姜昆山嘿嘿嘿讪笑,果然上司太精明,低下人就无所遁形。 楚无垢喜静,因此办公时没有要事,那些官员也不敢进来打扰。一直忙到傍晚,他才揉着酸痛的手臂和脖颈,开恩般的说道:“先歇了吧。” 鉴于这几天的饭食吃倒一大片,就换了个曾经当过厨师的长随来做饭,虽还不好吃,但好歹能咽下去了。 饭毕,楚无垢照例一边散步,一边同岭南府官员闲谈。 “岭南府多雨多水,当地官府难道就没有修建大闸和蓄水库,用来调控水位吗?” 这次洪涝灾害,就是因为连日暴雨,赤江水位暴涨,毁坏河堤,而积水又无处可去导致的。如果修有大闸和蓄水库,灾情也不会这么严重。 宋国忠苦笑:“修是修了,但是用不上啊。” “哦,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第一个蓄水库,修在赤江下游,夜族人说我们汉人居心不良,修这个蓄水库就是想找机会把他们都淹死,闹得十分厉害。官府不得已,只能在赤崖山下,又修了一个,却被夜族人把持住,轻易不许官府动用。这次发生洪灾,官府和夜族人进行交涉,想要把洪水引到山脚下的原始森林里,夜族人却说什么都不答应,还把派去商议的官员打成重伤。我等眼看排洪无望,就……幸好摄政王心胸宽广,饶我们不死。” 楚无垢眉头深锁:“夜族人和当地百姓的关系一向都这么差吗?” “以前倒还相安无事,自从换了首领之后,不知怎的,和官府的关系就越来越僵了。” “现任夜族首领叫什么名字?” “是一个叫丹珠的。” “丹珠?”楚无垢十分诧异,他记得上一世,丹珠同官府的交情十分不错,魏国犯境时,丹珠还率领所有夜族人共同抗敌。难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道的事情吗?看来有必要抽时间去瞧一瞧了。 夜色渐浓,楚无够让那些官员都走了,他一个人静静的散步。 庭院里栽着一株桂花树,京都这个时节,桂花已然开始凋零,这里的桂花却开的极好。淡黄花蕊压满枝头,香气幽远,沁人心脾。 楚无垢负手而立,任随风纷扬的花瓣落上发稍肩头,突然自嘲的笑了。 其实这种事情压根不需要他亲自处理,但他却来了。 一个原因是因为夜无尽画的那幅噬心花,让他想起了上一世许多尘封的往事,那是一段并不愉快的记忆,曾经险些置他和曦月于死地。如今有人刻意提醒他记起,他就非要一探究竟不可。另一个原因…… 眼前突然又浮现出千秋节那天,台上娇艳的少女,台下身穿紫衣出尘若仙的青年,隔空相望的那一幕。 他不由自主捂住心口,那里蔓延而出的尖锐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纵然早已决定放手,纵然明白相守无望,纵然拼尽全力想要淡然处之,但是依旧会痛苦,会难过,会伤心,皆因他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有血有肉,希冀着能和心爱的人一生相守! 这一生,唯一一次,就让他懦弱一回,逃避一回吧。 晚风吹的桂花落满一地,素衣广袖的青年亦默立良久。 外面传来喧哗声,楚无垢侧头看去,王英满身是汗疾奔进来,噗通跪下,哽咽着说道:“主上,属下无能……”话没说完,眼泪已流了下来。 楚无垢微微皱眉:“怎么了?擦了泪起来说。”他的这个属下一向稳重,看来是发生大事情了。 果然,王英说道:“属下奉主上之命采购药材,可是有一味药跑遍整个岭南府,都采购不到。属下着人打听,竟是一个月前,已经被人全部买走了。现在别说是药铺,就是山里野生的,也让那人收购一空。属下不得已派人出岭南府,去附近的县城购买,竟然也没有。主上,这是有人要和您对着干啊!” “哪味药材?” “柴胡。” 楚无垢犹如坠入冰窟,浑身透凉,几乎连血液都凝固了。 一个月前,岭南府还没有遭灾,就已经有人收购了所有的柴胡?! 上一世他召全国名医,费尽心血才研究出一张方子,控制住了瘟疫的蔓延。 这方子里,最主要的一味药材就是柴胡,没了柴胡整张方子等同废纸! 他带着上一世的记忆,知道这方子不奇怪,现在竟然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 楚无垢想起了中秋节那夜的暗杀,原来真的不是巧合。此人不仅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并且恨他入骨。 这个人,究竟是谁? 王英抹一把泪:“属下已经派人去更远些的地方重金收购这味药材了,特意回来和主上禀明,还请主上宽限几日。” 楚无垢转身大步朝外走,一边快速下着命令:“不必再买了,根本就买不到。你即刻让宋国忠协助你把岭南府所有大夫都找来,不论男女老幼,不论名医庸医,让他们尽快想出一味能代替柴胡的药来。叫阿澄回来,拿着我的信物去楚记钱庄,让老楚头调集钱庄里所有能动用的银子,用来购置药物。只要还活着的灾民,就绝不允许放任不管。” 顿了顿又说道:“叫姜堰去,好好查查这个人的底细,本王到要看看,他是谁!” 他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不管你是谁,在本王面前做妖,管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第七十一章私信 整个岭南府,又陪楚无垢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及至清晨,总算安排好了一切事情,一个个挂着黑眼圈各司其职去了。 楚无垢靠在椅子上,觉得十分疲倦,不由得自嘲,他这身体真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 星夜赶回来的阿澄心疼的说道:“主上,属下扶您睡会吧。” 楚无垢摇摇头:“我坐坐就好。” 这时,一名衙役进来禀道:“王爷,府衙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楚无垢并未睁眼,他实在是太累了。 “那人说,他是来给王爷送药的,还说是王爷最缺的那一味。” 楚无垢缓缓睁开眼睛,唇角勾起一抹阴冷,这个人,居然自己出现了:“叫他进来。” “是。”衙役退了出去。 不一会,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来,规规矩矩跪下叩了一个头:“小的长笑见过王爷。”态度不卑不亢,一看就知道是底蕴深厚的世族调教出来的下人。 楚无垢端起茶来,慢慢吹凉,浅浅啜饮,任那人就这么跪着,始终一言不发。 长笑没想到楚无垢竟如此沉得住气,跪了一会便开口唤道:“王爷……” 一旁的阿澄怒斥道:“王爷还没说话,几时轮到你一个奴才多嘴,去院子里跪一个时辰再来回话!” 长笑愣了一下,却不敢不从,只能走到庭院里跪下。 不断有人向楚无垢汇报请示,无数双眼睛把长笑上上下下扫了个遍。长笑难堪之余,终于明白临行前公子那意味深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说:“楚无垢也许会对你不气。” 他那时还想,自己送的是楚无垢最需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对他不气,应该是气气才对吧? 现在迎着火辣辣的太阳,他深刻的认识到自己果然还是天真单蠢了些。 一个时辰后,阿澄把晒的快昏死过去的长笑拎进来,顺便给了他个冷水浴,末了还嘟嘟囔囔:“好大一盆子凉水呢,用在你个狗奴才身上,太浪费了。” 长笑已经没力气生气了,强撑着身体又磕个头,态度恭谨的说道:“小人参见王爷。” 楚无垢批阅底下官员递上来的折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你的主子是谁?” “这个,小人是万万不能说的。” 楚无垢到也不再为难他:“你们公子好大的手笔,斥巨资买断了本王急需的药材,又这么轻易送到本王手里,莫非是想和本王做什么交易不成?” “公子说,他这么做只是想让王爷明白一件事情而已。” “哦?” “公子让小人转告王爷,王爷能给的,公子都能给,王爷给不了的,公子一样能给。来日方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阿澄怒极,几步上前劈手就扇了长笑一耳光:“呸!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敢和我家主上这样说话!” 楚无垢沉沉的笑了起来:“本王大约知道你家公子是哪一位了。口气这么狂妄,到叫本王心里生出了一些佩服。回去也告诉你们公子,给或者不给,本王说了算。若他再不安分,本王不介意屠他满门!” 长笑冷汗淋漓不敢抬头,只听楚无垢似嘲讽似冷厉的声音从上端传进耳中:“是不是本王温和太过,叫你们忘记了,本王还是这大齐国赫赫有名的战神!” 曦月在半个月后,收到了楚无垢的第一份折子,告诉她说,水患已止,已将流民迁往安全地带,由官府提供一日三餐,发动流民自己建房,开垦土地。水患过后,恐有瘟疫。 曦月把折子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也没抠出来一个写给自己的字,心里无比哀怨,失眠两天。 再半个月,收到第二份折子,说的确爆发瘟疫,疫情严重,几天之内已感染数千人,正在尽力控制。如果处理不好,恐会暴乱。 曦月又把折子里里外外拉扯一番,确定还是没有写给自己一个字,于是冷着脸问阿棠:“你是不是把你们王爷给朕的私信丢了?” 阿棠吓的脸色煞白,足磕了七八个头才洗脱冤屈。 曦月气的晚膳都没吃,难得发了回脾气。末了,到底又宣阿棠觐见,细细询问楚无垢的情况,又是心疼又是恼火:“自己身体不好就不知道歇着点?累死活该!” 咬牙切齿一阵子,再吩咐:“那边事情多,怕是阿楚忙不过来。朕拨白银五十万两,再遣锦衣卫三百人,禁军三百人,护送你和银子一起回去,即刻动身。告诉阿楚,给朕写封平安信。” 阿棠跪下叩头谢恩,心里却想,不愧是主上喜欢的人,真是十足默契。主上一个字没提缺钱花,人家已经安排妥当了。 因为担心楚无垢感染瘟疫,曦月又失眠七八天,还要坚持上朝,处理政务。每天精神恍惚,她觉得自己可以改名叫阿飘了。 又半个月,楚无垢终于来了第三份折子,岭南府果然开始有流民暴乱,极可能是有人蓄意煽动所致,已调遣附近卫所兵将疏导安抚。最后一句话是,臣一切安好,请勿挂念。 曦月简直气急败坏,拿着折子冲七珠冷笑:“你们家王爷真好!叫他给朕写封平安信,这算什么平安信!还一切安好请勿挂念!谁挂念他了,美的他!” 七珠急忙跪下,心里很有些埋怨自己家王爷,在一起的时候怎么都宠不够,这才离开多久啊,就连封情书都不会写了吗?莫非太忙,忙傻了? 曦月自己反泄了气:“算了,阿楚每天那么忙,朕不和他计较。” 宫女轻手轻脚的进来,跪下说道:“端宁侯世子石季言求见陛下。” 曦月放下折子,起身坐到暖阁里,说道:“宣。” 楚无垢离京,曦月又不愿意断了学业,石季言便自荐每日晚膳后给她授课一个时辰。 紫衣的青年步履优雅走了进来,笑容温润,眼神明澈,仿佛秋日湖水,波光潋滟。 曦月见他提着只食盒,笑着问道:“世子又给朕带什么好吃的了?” 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少饿的快。原本七珠设了个小厨房,专供她加餐用,可是没楚无垢陪着,她一个人也懒得吃。 石季言取出一碗奶酪,一碟马蹄糕放在桌上:“这些东西吃了既饱腹,又不会长肉。”说完,自己先拿银筷夹起一枚马蹄糕吃了,又用银勺舀几勺奶酪放进一旁的小瓷碗里尝了,才推过去:“陛下请食用。” 曦月托腮看着他举止从容不迫,神思便有些恍惚起来,阿楚陪她用膳时,也总是先自己尝过才许她吃。他离开她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发想念他的好。 第七十二章担忧 石季言看着神游物外的少女,笑吟吟的说道:“怎么,陛下嫌弃不好吃吗?那明日臣再换一种吃食来。或者陛下想吃什么,告诉臣也是可以的。反正……臣无事可做。”垂下眼帘遮住一闪而逝的阴霾,再抬眼已换成淡淡的忧伤。 “没有没有,朕挺喜欢吃这个的。” “既喜欢,陛下就多吃些。” 曦月默默吃着奶酪,心里觉得愧疚。石林献上《宁德律法》时,自己是答应了让石季言进宫伴驾的,可是除了阿楚,她不想让任何人陪在身边。 “言哥哥,你费尽心血编修律法,解决了朕的大难题,想要什么赏赐?告诉朕。” 石季言慢慢敛了笑意,认真说道:“陛下明明知道,何须问臣。” 曦月心虚的说道:“朕还小……” “陛下已经十三岁了,何苦假装不懂……臣不过想常伴陛下左右而已,陛下以为,臣会做什么?”不等曦月再说话,从袖子里取出一本书放在曦月面前:“这部《群书治要》,全天下仅此一本,万金难求,陛下不防一观。” 言毕,起身对着曦月深揖一礼:“陛下,臣告退。” 说完,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曦月看着他修长的背影,说道:“对不起。” 石季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中带着微微苦涩:“臣愿意等,等到陛下心甘情愿那一天。” 秋风萧瑟,卷着那袭紫衣簌簌作响,在暖黄色的琉璃灯陪伴下,越去越远。 曦月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啊,她已经十三岁了,朦朦胧胧有了很多憧憬。虽然很多事情她并不是十分明白,但却清晰的知道,楚无垢在她心里是任何人都不能够代替的特殊存在。 可是,他呢?在他心里,她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二天,曦月召沈慎远进宫。 闲云野鹤的沈大都督,在秋射救驾后,终于舍得上朝了,虽然一贯的沉默寡言,自以为自己很透明,但是真的没人敢小瞧。 曦月把折子拿给沈慎远看:“摄政王说岭南府有流民暴乱,朕很是放心不下,特请沈爱卿来商讨此事。” 沈慎远仔细看了一遍折子,笑道:“陛下不必担心,摄政王既说已经派兵疏导安抚,想来没有大碍。陛下别忘了,他可是十二岁就领兵作战,经历大小战役无数次的战神。” 根本就没有一点实质性的建议嘛。曦月昨晚一夜没睡,现在的担心也没有任何减少,想了想问道:“朕昨晚看了岭南府志,说那里地势险峻,山林连绵,常有各国细作盘桓,不知是否属实?” “臣没去过,实在不知。” 曦月叹气,有气无力的说道:“沈爱卿退下吧。” 沈慎远离开后,曦月撑着额头发了会呆,然后对七珠说道:“你派人带朕手谕,去兵部借岭南府的堪舆图和兵力防备图来,朕想看看。”说完,写了道手谕,加盖私章递过去:“快去快回。” 七珠答应一声,拿了手谕去找姚思敏:“你带着这个到兵部去一趟吧。” 姚思敏一副苦瓜脸:“能不能换个人?”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可不放心让别人去。” “我实在不想见我大哥,天天逼着我相看人家,我躲他还来不及呢。” 七珠笑睨着他:“过了年你就十八了,本来就应该娶媳妇了。你家长辈都不在京里,难为他一个爷们儿还得替你操心这个,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 姚思敏嘟囔:“我可不想娶媳妇。” “怎么,还惦记着那一个呢?” “谁说的!”姚思敏和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差点跳起来:“根本就没有的事!” 七珠冷笑:“我管你有没有。总之你给我听好了,上元节宫里要举行马球赛,你必须挑一个名门闺秀,不然我就让陛下给你指婚。” “姑姑你这是强人所难……” “我就强人所难你能怎么着?总好过你对一个下三滥念念不忘。快滚快滚,看着就心烦!” 姚思敏麻溜溜的滚了,一个时辰后果然把东西取了回来。 曦月打开堪舆图和兵力防备图看了半天,更担心了。乖乖,那标记着大片原始森林和起伏连绵的群山,看着就眼晕的堪舆图,阿楚身在其中,真能应付得来? 阿楚,若我能和你同在,福祸相依,该有多好。 遥远的岭南府,都指挥使包大义手持堪舆图正在同楚无垢分析:“这伙人四处流窜,煽动灾民作乱。幸亏摄政王你早有准备,才没叫他们的阴谋得逞。现在他们以赤江下游和赤崖山脚下的原始森林作为依凭,时不时出来骚扰百姓。附近的百姓被骚扰得苦不堪言,强烈要求官府把他们一网打尽。” 楚无垢问道:“这片原始森林是夜族人的管辖地吗?” “是啊,这片森林夜族人从来不许汉人靠近,说是里面埋有他们祖先的遗骸,恐怕外人进去会打扰祖先清修。因此属下怀疑,这伙人和夜族人有关,或者就是夜族人出来作乱也说不定。” “可有办法引诱他们出来,再进行抓捕?” “恐怕很难,这些人溜滑似鱼,从不和我们发生正面冲突,总是出其不意搞突袭,我们费尽千辛万苦也不过抓了他们中的一个人而已,还不敢用酷刑,就怕他们报复。摄政王您也该知道,夜族人十分团结,又睚眦必报。曾经有一位汉人的官员,仗着自己位高权重,诱奸了一名夜族少女,却又始乱终弃,令那名少女蒙羞自尽。夜族人倾全族之力,对他进行追杀,这名官员被逼无奈,最后逃回京城,还是没有逃脱掉全家被屠戮的厄运。自这以后,汉人轻易不敢招惹夜族人,就怕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楚无垢问道:“夜族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就是从这件事情之后开始激化的吧?” “是的,之前的相处还算和谐,从这之后,夜族人和汉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僵了。” 第七十三章丹珠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十年之前。” “丹珠任夜族首领有多久了?” “大概有十一二年吧。” 楚无垢长长出了口气,看来问题就是出在这个叫丹珠的人身上了,就是他刻意激化了夜族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明明上一世还竭力和汉人亲密交往的人,这一世却不遗余力的破坏两族人的关系? 还有,那个叫夜无尽的人,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抓到的那个夜族人,既然对咱们没什么用处,就放了吧。” “是,属下这就去办。” 这时,一支响箭带着长长的哨音“砰”的钉在了廊柱上。 包大义面色大变,几步冲上前,把箭拽在手里,只见箭头上钉着一张纸条,赶紧递给了楚无垢。 楚无垢展开一看,纸上画着的竟然又是一朵噬心花。 包大义在一旁奇怪的问道:“上面画的这是什么呀?” 楚无垢十分讶异:“你不认识这种花?” 包大义摇头:“属下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不过看着到像是菊花。” “你同夜族人经常打交道,在他们的衣饰上也没有见过这种花样吗?” 包大义挠着头仔细回想了一回:“属下当差二十年,和夜族人打交道无数次,但今天确实是第一次见。” 如果没有记错,上一世,他重金悬赏寻找噬心花的时候,许多居住在岭南府的人是认得这种花的。那是因为,噬心花虽然十分稀少珍贵,但却是夜族人的图腾,许多夜族人都喜欢把这种花绣在衣服上,作为装饰。现在,包大义竟然说没见过,这太不正常了。 “那个夜族人先不要放,带他到本王这里来,本王有话要问他。” 包大义答应一声,拱手告退。 楚无垢把上一世有关夜族人的记忆在脑子里都整理了一遍,却觉得越想越乱。抚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问王英:“肖铮走到哪里了?” 王英说道:“最迟明天就应该到了。” “你去点五十名楚家军,随我一同去会会这个名叫丹珠的人。他想尽一切办法引诱我到这里来,我若不去见他,岂非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主上不等肖铮了吗?” “不等了。人家已经挑衅上门了,咱们再不露面,岂非叫人小瞧?” 不一会,包大义就带了那名夜族人过来,是个三四十岁的汉子,又瘦又小,一副鬼溜精滑的样子。 楚无垢居高临下审视着,忽而冷冷的笑了起来:“这么多夜族人,怎么单就抓了你一个?莫非就是因为你不怕死?” 那人瑟缩一下,续而又气势汹汹的嚷道:“你敢杀我?我可告诉你,如果你杀了我,我们阖族的人都不会放过你!” “哦,是吗?”楚无垢勾唇淡笑,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下,漫不经心的说道:“你这算是威胁本王吗?本王手里握有三十万楚家军,若是全部出动,先放火烧山,再细细搜索挨个击杀,你猜,灭你们阖族的可能性有几分?” 那人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嘴唇蠕动几下,半晌才诺诺的说道:“你,你敢……” “你觉得本王敢不敢?小小一个夜族,竟也敢算计本王,当真活的不耐烦了!” 此时的楚无垢,宛若地狱罗刹,阴森冷酷,噬血的杀气山一般重重压迫而来,令那人不由自主瑟瑟发抖,再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你们还不配本王出手。乖乖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我饶你不死。” 收敛杀意,青年又变的温润尔雅:“放心,只要你们不作死,本王也懒得理会你们。” 那人垂头丧气,犹豫片刻说道:“好吧,我带你们去见我们的丹珠首领。不过你要保证不伤害我的族人。” “好,本王答应。” “绝不骗我?” “本王一诺千金,绝不食言。” 路上,楚无垢坐在晃动的马车里,正在闭目养神。王英坐在身旁,给他揉捏筋骨,舒缓经络。昨夜又是十五,月圆之夜,经过一夜疼痛折磨的楚无垢,身体状态并不太好。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怎么也遮盖不住他苍白的面色。 王英有些埋怨:“主上何必赶着今天去,难道就不能歇两天再说嘛?您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后要怎么辅佐陛下?” 楚无垢苦笑一声,很多事情他没有办法说出口,唯有深藏心底。他能辅佐阿月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只能尽自己所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最多的事。 王英问道:“主上真的打算对夜族下手吗?” “不,只要他们做事情不是十分出格,我是不会对他们动手的。先前那番话,不过是吓唬吓唬那个夜族人,让他乖乖带咱们去见他们的首领罢了。夜族人擅使毒,好养蛊,轻易不能和他们为敌,否则后患无穷。” “既然这样,主上为什么不多带些人一起来呢?” 楚无垢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看,只见山路崎岖,道路两旁古树参天,遮云蔽日,已经是越走越偏僻了。一支金雕嘶鸣一声,忽扇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扑入密林深处。 这时,前面开路的楚家军,有些骚动起来,楚无垢皱眉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名楚家军跑过来说道:“回王爷,领路的夜族人跑了。” 楚无垢笑着说:“既然已经进了他们的势力范围,他趁机开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然后指着头顶说道:“看见那只金雕了吗?它就是用来报信的,只怕咱们来的消息,夜族人已经知道了。” 王英忙要下车,打算安排楚家军队列保护楚无垢。 楚无垢疲倦的摆摆手:“不必了,这些人能不能进入到夜族人的领地,都还难说。” 话音才落,从密林深处突然射出十几只箭弩,带着凌厉的风声袭击过来。 纵然楚家军训练有素,立刻反击,仍然有几个人中箭倒地。被箭弩伤到的部位,迅速变得乌紫,显然箭头上猝有剧毒。 第七十四章彼岸 楚无垢没想到夜族人竟然如此歹毒,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下这样的毒手,不由得勃然大怒,厉声呵斥道:“住手!倘若你们再敢滥杀无辜,信不信本王屠你们全族!” 这身厉斥,灌入了他深厚的内力,声音清越,在密林深处来回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夜族人果然停止了放箭,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站出来一个人,也大声说道:“我们首领有令,只许你一个人进山,其余人全部留在原地,绝不允许乱跑乱看,否则格杀勿论!” 楚无垢冷冷道:“解药拿来!” 那个人甩手扔过来一个油纸包。 王英用剑尖挑开,见里面是一包黑灰色的粉末,便看向楚无垢:“主上……”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人反到恼了:“你们汉人一贯多疑,婆婆妈妈。解药既给你们,自然就是真的,谁耐烦在这上头下功夫!到底用是不用?不用就还回来。” 楚无垢微微点头,王英拿起解药和其余的楚家军一起去给那些受伤的人上药。 一刻钟后那些人伤口上的乌紫色渐渐消失,楚无垢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好了,带我去见你家首领吧。” 回头叮嘱王英:“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千万不要试图私闯山林,否则只怕真的会把命丢在这里。” 王英急了:“主上万万不可,我们就算丢了性命,也绝不能放任主上不管。” “你放心,丹珠至少现在还不打算要我的命,所以我还是安全的。让你们原地等待,这是我的命令,难道你们想抗令不遵吗?” 王英使劲跺几下脚,双目含泪:“主上,你明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为什么就非闯不可呢?咱们好好赈咱们的灾,赈灾完毕就回京都,难道不好吗?” 楚无垢拍拍他肩头,笑而不语,转身大步朝密林深处走去。 为了阿月,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一定要去闯一闯,他的命早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走了一段路,在一个三岔路口处,迎上来几个服饰绚丽的夜族人,抬着滑竿。其中一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请摄政王把眼睛蒙上。” 楚无垢也不矫情,接过他手里的布条蒙上眼睛,然后任那人扶他坐上滑竿,一路朝山上抬去。 晃晃悠悠走了近半个时辰,耳边才听见有人说:“好了,到了。” 然后有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帮楚无垢解开了束在脸上的布条。 楚无垢睁眼看去,竟是一名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妩媚妖娆的看着他。这女子赤着半臂,衣衫紧紧裹在身上,丰胸细腰,双眼勾勒着浓浓的眼线,眼神痴迷,充满赤裸裸的情欲,手指在楚无垢脸上游移,露骨的挑逗着他。 楚无垢不动声色的避开,那女子竟咯咯的笑了起来,用字正腔圆的汉语说道:“我叫长情,是前任首领的女儿,听我丹珠哥哥说,摄政王就好像赤崖山上的噬心花一样,美而有毒,所以特地等在这里想见你一面。今日看见你,我倒觉得摄政王比噬心花还要美上几分。楚家哥哥,长情愿意给你当情人,你愿意吗?” 夜族人在感情上一向明朗奔放,婚前是可以随便找情人的。可惜楚无垢接受无能,于是委婉拒绝道:“承蒙长情姑娘厚爱,楚某已有心爱之人,恐怕要辜负姑娘一番心意了。” 长情撇嘴:“你们汉人最爱口是心非。我可是夜族人心里的山巅之花,多少人求着我给他们做情人我都不愿意。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动心吗?” 楚无垢不欲和她多做纠缠,转身问旁边的人:“你们首领呢?叫他出来见我。” 长情却不依不饶,蛇一般缠绕过来,伸手去抚楚无垢腰身:“楚家哥哥,你这模样我实在喜欢得厉害。我知道你们汉人都有三妻四妾,就算你心里有了心上人,也不妨碍我们欢好呀。” 楚无垢一把拧住她手腕,阴冷的说道:“长情,因为你是夜族人,所以本王对你气了点,但并不代表本王允许你动手动脚。再敢乱摸,莫怪本王废了你这只手!” 长情吓了一跳,手腕被扭得生疼,眼泪汪汪的说:“楚家哥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的对待我?” 楚无垢厌恶的推开她:“美人计对本王不管用,快叫丹珠出来!本王耐性有限,现在还愿意和你们首领好商好量。倘若惹恼了本王,你们觉得担待得起吗?” 长情终于悻悻的收了手,说道:“好吧,我带你去见丹珠哥哥。” 夜族人的习惯是,地位越高的人便住的越高。 长情把楚无垢送到一个小山脚下,止了步:“你自己上去吧,丹珠哥哥最近越发性子古怪了,轻易不下来,也不许人随便去他的住处。寨子里有事找他还得让金雕传消息,他才肯出来一回。” 楚无垢微微点头致谢,抬步朝山上走去。 丹珠住在将近山顶的地方。这里地势开阔,青山绿水环绕着,鸟声啾啾,说不出的悠远宁静。一栋三层高的小竹楼坐落在花丛之中。 楚无垢看见这些花,吃了一惊。这漫山遍野望不到尽头的花竟然是彼岸花!花瓣细长舒卷,只见花不见叶,红的妖冶魅惑,惊心动魄。在烈日灼灼下,美的诡异,仿佛一片浓稠的鲜血,铺满大地,直流向天边。 花丛里站着一个人,默默看着楚无垢。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那人眉目。只知道他穿着一身花纹繁复的黑色长袍,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折射,华贵异常。头发不挽不系,垂落肩头,披散在腰间。即使离得这么远,楚无垢依旧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阴鹜气息。 鲜艳的红和浓烈的黑,形成鲜明的反差,让人恍惚觉得似乎来到了幽冥地府,而他就是勾魂使者,阴森冷怖。 第七十五章噬心 红色的彼岸花在风中沙沙作响,流动的血海中,那人不动,楚无垢也不动,两人遥遥相望。过了很久,那人才缓缓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楚无垢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是一走进花海里,还是大吃一惊。原本是朗朗晴日,在他踏进花海的那一刻,突然就变成了模糊的一团红色,灰扑扑的好像蒙了一层雾。鲜红的彼岸花一直蔓延到了天上去,翻涌滚动,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似乎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着他的身体,啃咬着他的血肉。疼痛如有实质般渗透进脑海,甚至能清晰的听到牙齿咀嚼骨骼的“咔嚓”声。 楚无垢强忍着一波又一波的剧痛感觉,用牙齿狠狠咬破舌尖,靠着这更尖锐的痛楚,来保持头脑的清明。 远处的黑袍人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手掌摊开,手心里赫然放着一只金色的铃铛。他念动咒语,金铃上浮现出一个个古朴的繁体字,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那些金色的文字光芒越来越盛,渐渐幻化成一只金色的手掌,朝楚无垢急速飞扑过去,一瞬间就钻进了脑海里,消失不见。 楚无垢只觉得有一只手在翻搅他的意识,尖锐的指甲狠厉的抓扯着每一丝纤维脉络,仿佛脑海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血肉模糊,那只手似乎想要强行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出去。一缕细细的血丝从耳朵,鼻子,眼睛和嘴角慢慢流下,灵魂剥离的痛苦,已经到了楚无垢能够忍受的极限! 竟然有人对他施摄魂咒!这分明是夜族的禁术! 楚无垢缓缓坐下,用内力封闭意识,竭尽全力和这股神秘的力量进行抗争。他只是个普通人,并不会使用任何术法,只知道他绝对不能输给这股力量,否则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的阿月还在等着他回去,朝堂不稳,局势不明,没有了他的辅佐,阿月一个人怎么能应付的过来? 他的命是阿月的,怎么能丢在这里? 顽强的意志力和无形的巨手,在脑海里无声无息的进行着最激烈的搏杀。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楚无垢极慢极慢的站起身,反手在腰间一抽,竟抽出了一支软剑。 手腕翻转,软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凌厉明亮的弧线,鲜血般妖异的曼珠沙华,随着软剑翻飞起舞,在青年的剑下舞成一曲华美的生命之歌,仿佛一只只火红的蝴蝶,翩跹摇曳,最终幻化成一匹红练,直向那人的咽喉切去。 催动摄魂咒需要集中精力和意念,十分耗费体力。那人正全神贯注念动咒语,怎么也想不到楚无垢竟然能够在中了摄魂咒的情况下,依旧对他进如此致命的反击! 他狼狈的向后逃窜,就见对面的青年,纵然浑身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完全没有了血,身子颤抖的站都站不稳,执剑的手依旧苍劲有力,稳如山岳,舞动着一匹又一匹的红练对他进行击杀。 蒙蒙的日光渐渐变得清晰,明朗。灼灼日光下,青年素白的衣裳和彼岸花火红的色泽,缠绵出一副夺魂摄魄的盛世美景。 那人收了手里的金铃,远远看着,满心的妒忌怨毒,遮掩都遮掩不住。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害的自己孤苦一生! 楚无垢也收了手里的剑,缓缓跪在地上剧烈喘息。他心里一阵阵的后怕,如果自己的意志再薄弱一些,如果不是倾尽全力挥出那几剑,如果那人再坚持多念一会儿咒语……后果会怎样?,他真的不敢想象! 在那人脚步微动,向他走来时,楚无垢也咬着牙关站了起来,他怎能在自己的敌人面前示弱? “我就是丹珠。你竟然能够破解摄魂咒,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不愧是闻名天下的战神!” “你动用夜族禁术摄魂咒,只怕很快就会遭到反噬吧?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事情,你居然也做,真是蠢到家了!” “只要能叫你死,没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楚无垢凝视着眼前这个阴森森的男人,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缕幽魂,带着满腔的怨愤不甘,徘徊在这人世。 从前那个热情爽朗,义薄云天的丹珠去哪里了? “我们从不曾见过面,我的族人和夜族人也从未有过恩怨纠缠,你为什么会这么恨我?” “哈哈哈哈哈哈!楚无垢,你竟敢说你不认识我?既然不认识我,那你为什么认得是噬心花?你是从哪里来的?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楚无垢长长叹息,看来这个世上像自己这样重生而来的并不止一个人。 “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想不起来了吗?那让我提醒提醒你!你的情人中了剧毒,是谁给她送的解药?又是谁舍命救了你?她对你那么好,不惜舍弃一切!若你肯好好珍惜她,让她过得幸福开心,我也就死心了。可你为了那个贱女人,竟然抛弃了我的阿拉蕾!你可知道为了得到噬心花,她同魔鬼做了交易,唯有和心爱的人常相厮守,她才能够逃脱一劫。倘若被心爱的人抛弃,她将痛苦的死去,甚至尸骨无存!楚无垢,我眼睁睁的看着她在我怀里断气,临死前还一遍又一遍,不停的念着你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恨吗!我发誓,要将你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还报给你!既然摄魂咒都对你没有用,那我只能用别的法子了!” 楚无垢慢条斯理把软剑缠回腰间,慢条斯理用手帕擦去脸上的血痕,慢条斯理听着丹珠咬牙切齿的控诉,脸上的讥讽之色越来越浓,到最后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放屁!上一世,她在阿月身上下了剧毒,又假惺惺的送来解药,为阿月解毒。被我发现后便在我身上下了蛊,想要控制我。阿月被那剧毒折磨得形销骨立,几乎丧命,要不是看在你们夜族人曾倾全族之力帮我抗击魏军的份上,我岂能饶她!我只恨自己那时顾虑太多,被权利富贵迷了心智,没有亲手杀了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第七十六章摄魂1 上一世,他看重的东西实在太多,唯独没有把阿月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总以为还有无限漫长的时光,总以为可以慢慢弥补…… 直到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最挚爱的那个人,才知道,人世间最残酷的惩罚,莫过于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那样的痛苦责悔,他永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丹珠愤怒的说道:“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爱你!” “爱?!”楚无垢简直被这无耻的言论震惊到了:“爱我就伤害我最爱的人?爱我就给我下蛊,妄图控制我的心神?这样的爱我可真是消受不起!” “我们夜族人爱憎分明,她虽然用错了方法,但你也不应该对她如此残忍!你知道吗,她为了你,魂飞魄散了!为了能再次见到她,我不惜吞服用彼岸花豢养出来的蛊毒,逆转时空回到现在,变成这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可是,没用,根本都没用,她已经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她已经魂飞魄散了?那倒省了我好多麻烦,不必再为她的事情劳神劳力。” “楚无垢,你这样冷血无情,阿拉蕾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上你!” 楚无垢嗤笑一声,懒得和丹珠多说废话。阿拉蕾已经消失,威胁曦月性命的那件事情也就不会发生,其它的,他根本就无所谓。 丹珠眼眶血红,看着楚无垢转身离开,歇斯底里的叫道:“我要给阿拉蕾报仇!我要让你也尝尝什么是爱而不能,求而无望!你以为你现在已经很痛苦了吗?不,还会有更大的痛苦等着你!楚无垢,我要让你的余生,每一天都过的生不如死!” 楚无垢至始至终没有回头,只要不伤害阿月,他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爱而不能,求而不得吗?楚无垢笑了,这样的痛苦他每一天都在经历,早已经痛苦的麻木了。 只要阿月安好,于他便是幸福。 长情还在山脚下等着,见了楚无垢急忙跑过来就去挽他的手臂,这让楚无垢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阿拉蕾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热情,毫无顾忌,心里不由得十分厌恶,反手一掌便将她掀翻在地,冷声厉斥道:“滚!”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长情趴在地下,眼睁睁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消失,突然无声的笑了起来,丹珠哥哥没说错呢,真是一朵又毒又美,难采摘的是噬心花。 回去时,依然是那几个人把楚无垢的眼睛蒙上布条,将他送回了原来的地方。 王英看见楚无垢的脸色极其苍白,担心的问道:“主上,您是不是受伤了?他们究竟把你怎么了?” 楚无垢摆摆手,坐进马车里,几乎立刻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摄魂咒到底还是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十分严重的伤害。 当马车赶回官邸时,楚无垢已经彻底陷入了昏迷当中。 恍恍惚惚中,似乎回到了十年前在岭南府的时光。 大齐同魏国之间正打的如火如荼。战鼓的咚咚声,马儿的嘶鸣声,冲天的呐喊声,利刃切进肉体里时沉闷的扑哧声……视线所至到处都充满了鲜血,尸体如山一般堆叠在地。 如此血腥,如此真实。 明明大齐已经将魏国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即将大获全胜,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总觉得焦躁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战争结束,回程的路上,他心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果然才走到大帐的门口,就见陈嬷嬷满身是血,连滚带爬的冲了上来,扑通跪在他的面前,嚎啕大哭:“王爷,不好了!陛下……陛下快不行了呀!” “什么?!”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脚踩空,几乎跌倒在地,旁边的属下赶紧伸手扶住了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跌跌撞撞走到大门口,掀开帐帘。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一大片乌紫色的血,触目惊心。阿月长发披散,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没有了生命一般,静静的躺在那里。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跪倒在床边,愤怒的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是谁?是谁?竟敢给他的阿月下毒,如此伤害他的阿月! 他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人去寻找解药,整日整日的抱着阿月,无论谁劝都不肯离开半步。 阿月中的毒越来越深,从开始的偶尔还能清醒过来和他说上一两句话,到后来的重度昏迷,整个人的生命迅速流失。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用颤抖的手指去探阿月的鼻息,费力的感受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呼吸,然后把脸埋进她的怀里,无声流泪。 从没有像这一刻,他如此的惶惑,如此的害怕。 为了得到帝位,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要了这个少女的性命,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他只想让阿月好好的活着! 齐国大胜在即,他却已无心领兵作战,把权力下放给了副将,偶尔听一听他们汇报战况。 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一批又一批寻找解药的人无功而返,他越来越绝望,几乎崩溃。 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一名属下带来了一个夜族的巫医。那名巫医看了阿月的样子后,面色大变,一副恐惧到了极点的样子,连声说这种毒他解不了,转身就想跑。 他知道,这个夜族人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毒,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多天来唯一的希望。他下令将这个夜族人捆了起来,威胁说:“如果你不解毒,我就让整个夜族陪葬!” 他在岭南府战名赫赫,那个夜族巫医终于哆哆嗦嗦的告诉他:“这是从彼岸花里提炼出来的毒,世上唯有噬心花能解。但是噬心花每五十年才开一次,并且十分难以采摘。夜族人守护这种花几百年,也不过采摘了四朵,而且据我所知已经都用了。” 才升起的一点希望,又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他颓然软倒在了椅子上。 巫医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忍心,吞吞吐吐的说道:“不过,好像这一期的噬心花马上就要开了,可是……” 第七十七章摄魂2 “可是什么?!”他跳起来,一把揪住了巫衣的领子。 “想采噬心花,必须要拿自己献祭。” “何为献祭?” 巫医摇头:“这个就只有采花的人才清楚了,我只知道,前面四个成功采到噬心花的人,最后都死得很惨。” 他犹豫了,如果挽救阿月的代价是他死,那么他该如何抉择? “这位姑娘最多还能再活三四日,王爷请自己斟酌吧。” 他抱着已经连体温都渐渐冰凉的少女,痛苦的思索了很久,终于决定:献祭就献祭吧,总归他并不是完全相信那些带有宗教色彩的传说,谁能肯定那些人的死一定就和噬心花有关呢? 但是当他决定出发,走出大帐时,帐外却密密麻麻跪满了士兵和将领。石林跪在最前面,砰砰的磕头:“王爷,您千金之躯,万万不能去冒这样的危险!反正这天下早晚都是您的……王爷,属下等是绝不允许您去的!” 他面无表情的继续朝前走,石林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大声的喊:“王爷!” 他抱着阿月,行动不便,还是飞起一脚踹开了石林,低斥道:“滚!” 石林被踹开,却有更多的人扑过来抱住了他,每一个人都在求他,让他不要去。 哀求声如波浪一般重重碾压过来,他浑身僵直的站着,泪水溢出眼角。 怀里的少女是日暮西山的现任女帝,而他却是如日中天的下一任君王。 楚家军随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那些亲信幕僚为他日夜谋划,呕心沥血,不就是为了助他一展宏图完成夙愿吗? 他们怎能容忍他为了一个即将死去的女子以身涉险? 这时,阿拉蕾出现了。 她满脸憔悴,浑身是伤,双眼却如天上的太阳般灼灼燃烧:“楚郎,你这是要去采摘噬心花吗?可惜你晚了一步,噬心花现在在我手里。” 巫医大吃一惊:“你,你竟然去采噬心花了?!你不要命了吗?” 他的双目亮如星辰,一字一句说道:“把噬心花给我,你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全都给你。” 阿拉蕾笑了:“我只要你。只要你娶我,我马上把噬心花送给你。” 他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突然淡淡的说道:“你回吧。” 让他娶一个异族的女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阿月对不起,不是我不愿救你,而是我尽力之后却还是无法救你。 “楚无垢!”阿拉蕾声嘶力竭的叫道:“难道你不想救你的情人了吗?” “原来你也知道阿月是我的情人?那么我为了救她而抛弃她,和让她去死有什么区别?也许比让她去死更残忍。”他冷酷的说道:“你拿这个威胁我,真是打错了算盘。” 阿月一死,他做大齐的皇帝会名不正言不顺。但是无所谓,他有的是铁血手腕,让那些大臣们乖乖闭嘴,不过多费些功夫罢了。 忽略心头锥心的疼痛,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一位真正的王者,怎能只耽于儿女情长? 阿拉蕾哀泣的声音被他远远的抛在了身后:“不娶我也可以,让我做你的情人……” 回到营帐,他赶走了所有的人,紧紧搂着阿月,心仿佛要和她一起死去。 晚间时分,阿拉蕾眼眶红肿的来找他,问道:“你宁肯看着她死,也不愿意答应我的要求吗?” “本王自十二岁领兵作战,十四岁坐上家主之位,经历了多少阴谋诡计,血腥残杀,从来就不是多情的性子。你想用儿女情长拿捏本王,真是愚蠢至极!” “可她,难道不是你们的女帝吗……” “傀儡而已,也不过是本王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可事实真是这样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已不敢深究。 “楚无垢,你真的是我见过最绝情狠性的男人!那好,就让她死吧!”阿拉蕾转身准备离开。 “阿月死了,本王会让整个夜族为她陪葬。” 阿拉蕾尖声叫道:“凭什么让我们夜族人为她陪葬?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阿月身上的毒是你下的。” 阿拉蕾惊慌失措:“你怎么知道的……不是……” “不仅如此,本王还会下格杀令,凡藏匿夜族人而不报的大齐子民,全部诛九族!” “你……你竟敢……” “阿月就要死了,本王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夜族人何辜……” 他突然暴怒,连血液里都沸腾着无法抑制的戾气,眼眶腥红:“阿月又何辜!你为什么要害她!噬心花你到底给是不给?!信不信本王现在就弄死你!!!” 阿月就要死了,就要死了。 这个认知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啃噬着他的心脏,刻骨疼痛掀起滔滔巨浪,让他疯狂的想毁灭整个世界。 他在阿拉蕾眼里,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风姿绝世,素雅清贵,现在狰狞癫狂的模样,宛若地狱里的修罗,吓的阿拉蕾倒退几步,再也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噬心花,不……不在我身上……在……在赤崖山一个山洞里……” 怀里的阿月突然呕出一口乌黑的血,仿佛吐尽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息,身子彻底冰凉。 他死死搂住少女,连指尖都在痉挛:“还不滚去快拿!真要等我灭了你们全族?!” 阿拉蕾哆哆嗦嗦爬了好几次才爬起来,仿佛被鬼追着,跑得飞快。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他抱着少女蜷缩在床角,一遍一遍抚着她沉寂的面容,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阿月,你恨我吗?应该是恨的吧?你看我多自私,这种时候还不忘记拿你的性命做赌注。你若活了自然很好,你若死了也没什么损失……你看为了皇位,我有多无耻……可是阿月,为什么我的心里这样难过?如果你死了,这个世界再也见不到你……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变成什么样……” 他低声呢喃,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第七十八章摄魂3 将近黎明时分,阿拉蕾浑身是血的被捆着送进大帐。拿到噬心花之后,她就想逃回夜族,却被楚无垢派去暗中监视她的人抓了回来。 “噬心花在这里,你自己来拿。别人谁都不许动!”阿拉蕾手里举着一朵雪白的噬心花,笑得妖艳诡异:“最多再过一刻钟,噬心花就会凋谢。凋谢的噬心花毫无用处,到那时你们的女皇陛下必死无疑!楚无垢,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冷笑一声,伸出右手去拿噬心花,在阿拉蕾的食指往他掌心扫去时,左腕突然翻起,猛的攥住阿拉蕾的食指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根手指生生被他掰断。 阿拉蕾惨叫一声,疼得几欲昏死过去:“楚无垢,你……你好狠……”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想要给本王下蛊,我只掰断你的手指,已经是看在丹珠的面子上。快滚!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阿拉蕾额上冷汗潺潺落下,脸上满满都是怨毒,嗓音嘶哑的吼道:“你知道为了采到这朵噬心花,我付了出什么样的代价?你不娶我,我就会死,会死的很惨!你不能这样对我!” “若你不害阿月,何须去采噬心花?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与别人有什么关系?本王不要你的性命,已经是格外开恩,来人,送她走!” 这个女人,多看一眼他都觉得恶心。 几个士兵扭住阿拉蕾向外推,她疯狂的诅咒:“楚无垢,像你这样冷酷无情,连自己的情人都算计的男人,我咒你永失所爱,终老孤独……” 永失所爱,终老孤独! 永失所爱,终老孤独…… 眼前蓦地浮现出阿月跳崖时的情景。 身穿雪白里衣的少女站在崖壁上。从崖底荡起的风袭上来,肆无忌惮的卷着她乌黑长发四处抛洒,过分单薄的背影仿佛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她说:“凡你所给,我都不稀罕。你说,我为什么不去喜欢言哥哥,偏要喜欢你呢?这就是报应吧?” 少女身子前倾,如蝴蝶一般翩翩坠落…… 他死死揪住胸口,艰难喘息,痛苦犹如浪潮将他密密匝匝淹没其中:“不,阿月,不要跳,不要离开我……我错了……” 一阵剧痛穿透脑海,耳边似乎有人在拼命的呼唤:“垢儿,垢儿你醒醒!” 楚无垢慢慢睁开眼,恍惚间看到霍香山焦灼的脸,虚弱的问道:“义父吗?” 霍香山含泪说道:“先别动,等我把这最后几针扎了再说。”手下不停,已将一根长长的银针从他的太阳穴扎了进去。 脑海深处又是一阵剧痛,楚无垢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清醒过来。 霍香山又在他头顶上连扎几根银针,才抬袖擦了一把汗:“你这孩子,每次见到你总没有好的时候,不是这儿伤,就是那儿痛,怎么就不能叫人省省心?你父王临终前嘱托我好好照顾你,若你真出了什么事,我还有何脸面去见你的父王?” “义父,对不起……” “为了那丫头,你连命都不要了,你们父子怎么都这么傻?当初如果我没有出去历练,而是呆在你父王身边,也许还能保住他一条性命……以后义父哪也不去了,就守着你。” 楚无垢握一握霍香山的手,表示感激。汗水浸透了全身,让他连多抬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弱的问道:“肖铮到了吧?叫他进来,我有要紧事吩咐他。” 霍香山正在给他擦拭汗水的手顿了顿,叹口气:“前天就到了。是我把他们都撵出去怕扰了给你行针,不管有什么事都长话短说,最多给你一刻钟时间,时间到了,不管你说没说完,我都会让你好好休息。” 说完起身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肖铮,王英,阿澄和阿棠进来,围在床边。 楚无垢说道:“扶我起来,把笔给我。”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阿澄落泪:“主上,你都这样了,还操那么多心做什么……”才说一半就开始嚎啕大哭:“这几天都快把我们吓死了!您自从进了宣京城就没顺过,不是发病,就是遇刺,去一趟夜族也能昏迷好几天……哪一回不是差点丢了命?主上,咱们回西北去吧……” 他年纪最小,说话自然也比别人爽直许多,倒是把王英他们心里想说又不敢说的都说出来了。 楚无垢哭笑不得:“哭什么?我又没死。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以后绝不以身犯险,总行了吧?”他心里把阿澄当弟弟般对待,是以并不觉得忤逆。 阿澄才不信,但是再多的也不敢说了。趁主上现在还肯和颜悦色的和他说话,还是见好就收吧。 几个人扶起楚无垢,背后多多塞了几个引枕,王英将宣纸放在炕桌上,把毛笔递过去:“主上,要不还是让属下代劳吧?” 楚无垢摆摆手,接了笔:“我要画的是地图,这你可代劳不了。”一边思索一边提笔描画,一副地形图在他笔下慢慢展现出来。 王英简直都要惊叹了:“主上,这是去夜族的路线图吗?你蒙着眼睛都能记住?”他家主上真是旷世奇才啊! “嗯。”楚无垢头也未抬,继续深思,又改了几处,才长舒一口气:“这下就没有问题了。” 然后笑着说道:“那几个抬我的夜族人,用他们的方言一路上交谈,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还是懂一些夜族话的,不然也画不出这幅地图来。肖铮,现在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肖铮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形瘦长,眉目深邃闻言立刻跪下:“主上请吩咐。” “你沿着这张图前去夜族,从此以后你的身份就是一个叫夜无尽的人,你的任务是离间夜族人和丹珠的关系,最终让丹珠不见容于夜族人,被赶出夜族。”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囊:“这里是夜无尽的小像和他一些举止特征。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现在立刻出发。若是败露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败露了,下场只有一死,绝对不许牵连别人,这是肖铮投到楚家门下,作为死士必须遵守的一条铁律。 肖铮平静的说道:“是,属下保证完成任务。” 第七十九章回忆 过了半个月,身体好转以后,楚无垢便带着王英和阿棠先行一步。 一路快马加鞭,没几天就到了一个小村庄。 村子三面被茂密树林环绕,背靠群山。村前一条湖泊缓缓流过,湖上栖息着成群白天鹅,不时或引颈长歌,或双宿双飞,静谧又热闹,美丽又淳朴,仿佛世外桃源。 王英和阿棠赞叹道:“主上,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真是太美了。” 楚无垢笑而不答,策马进了村里,在一座院落前停下,凝视着小小的院子,神情也不知是悲苦还是甜蜜。 虽还未曾进去,他眼前却已经浮现出了一大片梨花开满枝头,重瓣叠蕊,迷乱人眼。花下少女明眸皓齿,笑语嫣然。 那是他眼里最美丽的风景,心底最深重的痛。 主人家是个五六十岁的老翁,见来了人,忙请进去,让仆人奉茶。 楚无垢一边饮茶,一边同老翁攀谈。果然如同上一世般,老翁子女孙儿俱已移居京都,他守着病妻不便挪动,直到上个月老妻故去,老翁才收拾行囊等着儿子派的人来接他。 “不知老伯可否愿意把这宅院卖给我?” “呵呵,老朽正有此意。” “老伯打算要多少银两?” 老翁比出两根手指:“二百两。” 王英和阿棠对视一眼,这老头儿也要的忒黑了吧?就这破院子一百两顶破天了。 “好!”楚无垢却应的痛快:“这里是三百两银子,请老伯收下。” 老翁多要银钱是准备用来讨价还价的,没想到人家竟然压根不还价,现在更是还要多给,慌乱的摇手说道:“那怎么能行,二百就是二百,老朽再不能多拿公子的钱了……” 楚无垢微笑:“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老伯成全。今夜我便想住在这里,多出的一百两银子老伯租个住处可好?” 反正儿子派的人即将到来,老翁哪有不应之理,马上便张罗仆役乡邻过来帮忙,至晚间就搬了个干干净净。 暮霭沉沉,夕阳把天空染的一片流锦绚丽。 楚无垢镀着这薄薄金光,慢慢游走,指尖掠过桌椅,掠过帷幔,掠过描金绘彩的青瓷花瓶,来到后院的梨树林前,停驻不动。 在这里,他和曦月度过了上一世最幸福的日子,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那时他已经是大齐最有权利的人,完全架空了皇权。臣属日日劝他废了曦月,自立为王。 苦心筹谋的一切即将到手,他反而犹豫了,每天看着那个一心一意信任他,依赖他的少女,竟有了深浓的负罪感。 恰好吴国来犯,他想暂且离开理一理心情,便带兵亲征。哪知道曦月竟然偷偷摸摸跟来,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他只能留她在军营里,心里其实隐隐欢喜。 因为夜族人故意泄露军情,他中了埋伏,险些丧命,是偷偷扮做兵卒的少女拼死护着他,跳下了湍急的河中。 两人醒来时,已被村民所救。 那时春色正好,一个老翁家后院里栽满梨树,雪白梨花开的熙熙攘攘,远远望去,繁如白锦。 曦月常常望着那一大片梨花发呆,他看出来她是极喜欢的,就背着她当了挽发的玉簪,悄悄买下。 他永远也忘不了小姑娘那欣喜若狂的样子,抱着他胳膊娇娇的说:“阿楚,你真好。” 他们在这院子里住下,过着自出生以来最朴素平凡的日子。 每一天都是煎熬,生生把自己撕扯成两半,一半在甜蜜里自我催眠,一半在权欲中苦苦挣扎。 少女最喜欢躺在梨花树下的摇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憧憬未来,他陪着她犯傻,问她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说都想要,要好多,让这院子里到处都能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声。 她说她想种花种草,养鸡养鸭,想在这里过一辈子。 他笑着,无不应允。 欢乐的日子总是特别容易流逝,属下到底找来。他想,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少女死死拽着他的衣衫,流着泪说道:“阿楚,我们不走,好不好?” 他抱着她,低声安抚:“乖,我们还会回来的。” 后来,当他一个人躺在梨花树下的摇椅里,闭上眼睛努力倾听,把小鸟叽喳的脆鸣想象成少女欢乐的笑声,把风拂枝叶的沙沙声想象成少女在他耳畔喁喁私语…… 他才明白,原来幸福曾经离他那样近,就在指畔,只消展开手掌轻轻一握,便是永生永世。 可是被他弄丢了,前世唯一一次,今世再不可得。 再也……找不回来了。 楚无垢在这里住了三天,每一天都躺在梨树下的摇椅里,闭着眼睛晒太阳,仿佛一介富贵闲散的公子哥,不问世事,心无旁骛。 第四天,王英早早起床,就见楚无垢在晨曦微薄中默立,雾水湿了衣衫,竟是彻夜未眠,不由得吃惊道:“主上……” “吃罢早饭就出发吧。”楚无垢撂下一句,转身回屋。 太阳升的再高一些时,阿棠总算安排好了新买来的仆役和管家,叮嘱他们看牢这院子,三个人才策马出了村子。 一天后,三人同等候在官道上的阿澄等人汇合,朝京都而去。 楚无垢回京的消息,早有驿站层层上报。 离京城还有十余里地时,便见前方文武百官簇拥着一驾御辇,辇上少女一身青色龙袍,外罩白狐皮裘,白玉般的巴掌小脸一多半都埋进了狐毛里,楚楚可怜,龙纹玉簪束起乌黑长发,正是曦月带人出城相迎。 楚无垢身为摄政王,见了曦月本来是不需要行大礼的,但是他却就着地上的残雪,对御辇上的少女端端正正跪了下去:“臣,楚无垢,参见陛下。” 曦月早已跳下御辇,几步奔过来,双手扶起青年,说道:“摄政王辛苦了。” 旁的大臣纷纷和楚无垢见礼,使劲的歌功颂德,楚无垢全部报以微笑。 大臣们那是真心敬服,平南府山高水恶,既有野性难驯的夜族人,又有随时可能要了人命的瘟疫,就是一般臣子,非万不得已都不愿前往。 然而楚无垢却以摄政王之尊,亲身涉险,让一些私下对他并不服气的老臣都感慨万分。 第八十章殷勤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皇宫走去,百姓不畏寒冷,夹道欢迎。 曦月偷瞄着御辇一侧的青年,对上他含笑回视的双眸,便会不自在的撇开眼,过一会忍不住又偷偷去看。 冬日寒风潇潇,青年素衣锦服,披一件绣了寒塘鹤影的斗篷,眉目莹莹,轻轻一笑间,便似春暖花开,梨蕊绽放。 让人入了眼,入了心,从此永不能忘。 曦月看的有些痴迷,突然一个香囊被投掷进楚无垢怀里,路旁一名绿衣少女红着脸,拼命摆手,想引起他的注意。 有了第一个疯狂的,就会有无数个更疯狂的。一时间,帕子,香囊满天飞,甚至有个姑娘大胆到把肚兜也扔了过来,大声叫道:“楚大人,奴喜欢你,奴愿意服侍大人,不计名分,让奴做个通房就行!” 曦月顿时黑了脸,愤愤甩下车帘,就听见青年低低笑了起来,便又狠狠扯开帘子,咬牙切齿说道:“才回来就招蜂引蝶,你是想要气死我!” 楚无垢招招手,王英立刻领着一队锦衣卫挡在了他这一面。 曦月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哼了一声,刻意板着脸不去睬身畔的青年,却在他灼灼注视中败下阵来,狠狠瞪他一眼。 回到宫里,大臣陆续告退。曦月的帝王威仪也终于随着最后一个大臣的离开,再也端不住了。她去拉青年的手没拉到,就转而扯住袖子,一路冲回寝宫,从头到脚翻来覆去的查看,一边心疼的问道:“阿楚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平南府苦的很,阿楚都瘦了好多,一定是吃不好住不好吧?以后有什么事让别的大臣去吧,咱不去了。” 外面自然看不出好歹来,曦月就去解青年衣衫,早把矜持和娇羞忘干净了:“给我看看身上……” 青年一把摁住少女做乱的手,声音低哑:“陛下不用看了,微臣很好。” 曦月犹不相信:“你惯会逞强,不舒服也从不肯叫人知道,不行,给我看看。” 楚无垢难得的红了脸:“陛下,臣真的没事。” 侍奉茶点的七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陛下这样,可是要羞死王爷?” 曦月这才后知后觉的松开手,有些不好意思,咳嗽几声,接过七珠递来的青瓷茶碗说道:“阿楚喝茶。” 楚无垢笑着说道:“好。”却用眼神示意七珠去接。 曦月起了疑心,任七珠捧走茶杯,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挨到青年跟前,猛的扯出了那双总是拢在袖子里的手,就见玉雕般好看的指节掌心上,竟处处都是马缰勒伤的痕迹。 她呆怔怔的看着,死死握住青年想要抽回去的手,语声哽咽:“怪不得你总把手藏在袖子里,我还以为你冷……阿楚,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坐马车?” 楚无垢苦笑,回来时,他归心似箭,日夜兼程,嫌坐车太慢,一路策马疾驰,只想早点见到眼前的少女。 但是这些入骨相思却不能言说,唯有埋在心底,独自品尝。 只因他的生命之短,短到只能拼命付出,而不敢奢求一点回报。 七珠急急取来伤药,曦月小心翼翼涂抹,低声埋怨:“阿楚,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惜自己一点,还敢和我说没事,这是没事的样子吗?谁知道你身上有没有伤,不给我看,九成也是有伤的!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楚无垢只是笑,听着她絮絮叨叨,仿佛回到了那个开满梨花的小院子里,他捕猎不小心划破手指,小小一道伤口而已,少女却红了眼眶,一边埋怨一边仔细包扎,春风裹着梨落纷纷,映照出少女明媚娇颜,好像昨日般清晰。 “还笑还笑,再这么不爱惜自己,我从此以后都不理你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楚无垢轻笑:“阿月说什么都是对的。” “算你聪明。” 回到云品轩,莲蕊已经备好了洗澡水。 楚无垢脱去衣物,抬腿跨进木桶里,温热的水流熨烫肌肤,驱走寒冷,让他惬意的长出口气。怕水洗掉曦月抹在手上的膏药,便把双手搭在了木桶边沿。 一路奔波劳累,楚无垢已经倦极,精神放松后,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莲蕊在门口等了半天也不见公子出来,急的满头是汗,又不敢进去。她家公子沐浴时,是绝对不允许她近身服侍的。 正在无计可施时,恰好王英过来禀报事情。莲蕊忙拉住他,惶急的说道:“二哥,你快进去看看公子。” 王英取笑道:“怎的不叫我指挥使大人了?” 莲蕊跺脚:“都这会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公子洗澡洗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出来,我都担心死了!” “真的?”王英也惊了一跳,他们家主上一向自律,时间观念也特别强,洗一个时辰的澡那可真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情,赶紧提高音量唤道:“主上,主上……” 里面依旧悄无声息。莲蕊含泪道:“陛下也真是的,太不懂得心疼人了,明知道公子长途跋涉才回来,不说叫公子先回家歇歇,偏还问长问短的……” “王英,你去书房候着。”楚无垢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慢吞吞,懒洋洋:“我一会过去。” “属下遵命。”王英高声应了,看一眼脸色苍白的莲蕊,叹口气走了。 房门“吱呀”打开,楚无垢已经穿戴整齐,用一块干帕子擦拭头发,淡淡对莲蕊说道:“你且先收拾了净室,然后去书房找我。” 莲蕊咬咬唇,屈膝行礼后,进了净室。 楚无垢步履优雅走进书房,漫不经心问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现在来回禀本王。” 王英明白这是主上生气了,忙跪下说道:“虽不是顶要紧的事情,却也是非得告诉主上知道的。” “哦?说来听听。”楚无垢似笑非笑,神情莫名。 第八十一章绝情 王英嘴里发苦,埋怨陛下的话又不是属下说的,主上你这分明叫迁怒! “是。属下接到飞鸽传书,说肖铮已经到了平南府走马上任,那里的都指挥使原是张唤的人,怕同肖铮会有所摩擦。” “肖铮于整治军务,风俗民情,人心世故上,都是极有手段的,到不必你来操心。还有呢?” “还有,锦衣卫来报,说主上不在京里这段时间,石季言频繁出入皇宫,貌似与陛下十分亲厚……” 王英不敢再说了,他好怕他家主上会暴怒之下打死他。 然而忐忑不安了半晌,却听楚无垢自嘲的说道:“他们俩本来就有婚约在身,亲厚点也无可厚非,以后这类事情不用向我禀报了。” 王英心里难受的厉害,主上这样的反应,还不如打他一顿来的痛快:“主上……” “还有?” “没、没了。” “好,下去自领十军棍。” 王英摸摸屁股,自认倒霉,起身正要走,楚无垢叹口气:“算了,我心情不好,拿你们出气有什么意思。你去叫莲蕊进来。” “哦,好。”王英出了书房,对莲蕊做了个自求多福的表情。 莲蕊推门进去,跪下后平静的说道:“公子,有话请吩咐奴婢。” 楚无垢闭上眼睛靠着椅背,沉默良久才问道:“莲蕊,你跟在我身边多长时间了?” “回公子,整整十二年。” “已经十二年了,过的可真快。我记得你才被遣到我身边服侍我的时候,也不过九岁,却照顾的我非常周到,成熟稳重,一点都不像九岁的孩子。” “能伺候公子,是莲蕊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楚无垢微微叹息:“你已经二十一岁,也该嫁人了。” 莲蕊仰起头来,紧盯着楚无垢:“公子这是要打发了莲蕊吗?” 顿了顿,又凄楚的笑起来:“何必,只消公子一句话,莲蕊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就算是这条命,也无所谓。” 楚无垢冷冷道:“你威胁本王?” “奴婢的威胁,公子可会在乎?呵,公子当然不会在乎,奴婢又怎么能威胁得到公子?奴婢……只是实话实说。公子,离开你,我宁愿一死。” 楚无垢久久无语,半晌,才低声道:“我的感情吝啬的很,除了那个人,旁的人一眼都不会多瞧。即便如此,你还要坚持吗?” “奴婢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服侍公子。” “莲蕊,你一向聪明,该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今日,你逾矩了。” “是,奴婢知错。”莲蕊重重磕个头:“请公子饶奴婢这回,以后再不会了。从今往后,无论奴婢有什么心思,都只会捂在心里,哪怕霉了,烂了,也绝不会干扰公子一分一毫。” “好,记住你说的话。若再有逾越,你就自请离去吧。” “是。”莲蕊又重重磕头:“奴婢刻骨铭心,永不敢忘。” “你出去吧。” 莲蕊挣扎几次,才慢慢爬起。 屋外寒风刺骨,吹的人脸颊生疼。莲蕊仿佛失了魂魄的木偶娃娃,机械的一步一步向外走。 她的情意深埋心底,从不敢说。因为不曾宣诸于口,便假装那个人并不知道,心里给自己留着一点微薄的希望。可是今天终于被拒绝的彻底,再没有一丝侥幸。公子,你真是这世上最多情,又最无情的人。 一名宫女看她形容不对,追着叫道::“姑姑,姑姑……呀,血!姑姑你怎么了……” 莲蕊恍若未闻,只是一味朝前走。脚下是三四级高的台阶,宫女还来不及搀扶提醒,她已踩空滚落,晕了过去。 楚无垢正阅览着卷宗,阿棠眼眶通红进了书房,跪下狠狠磕头:“主上,给四妹请个太医吧。” “怎么了?” “四妹她,她从台阶上摔下去,昏迷不醒……”阿棠膝行几步扯住楚无垢衣摆,流泪哀求:“主上,求你了……” 楚无垢深深叹息,从书桌上取了一张帖子:“你拿着这个去请胡太医吧。” 阿棠接了转身就跑。 楚无垢透过窗户的棱隔看着那匆匆远去的背影,心里滋味难名。他何尝想伤害一个情深意重的女子,可是感情的事最是忌讳模棱两可,否则将来只会伤的更深。 至晚间,七珠来请楚无垢:“陛下在奉贤宫设了宴席,请王爷务必到场。” 楚无垢换了衣裳出门,见外面竟停着一驾肩舆,简直哭笑不得:“我不过伤了手,陛下这是当我全身都受伤了吧?” 七珠抿嘴一笑:“陛下爱护王爷,王爷可不能推辞。” 楚无垢无奈,只好坐上去。 奉贤宫灯火通明,院子里和正殿里都摆着桌子,上面琳琅满目都是果点佳肴。曦月拉着楚无垢坐在上首,眉开眼笑的说道:“我生辰那天,你连宴席都没有吃就跑了,害我也没心思过什么生辰,今天必须给我补上才行。” 七珠领着宫人布置碗筷,闻言笑道:“陛下为着王爷不辞而别,难过了好些天呢。昨儿光禄寺请旨为王爷设接风宴,陛下便说一大群人吃饭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自己家里摆一桌。这不,明明是想给王爷吃点好的,巴巴找这么个借口出来。” 曦月又羞又恼,瞪眼道:“七珠你闭嘴!” 第八十二章情意 七珠掩嘴偷笑:“只怕奴婢这嘴是闭不了了。今晚还想沾沾王爷的光,尝一尝御厨的手艺呢。” 曦月身为帝王,日子却不奢侈,素日里的饮食也简单,不过四菜一汤罢了,有时候饿了想加餐,也是七珠领了宫人在特设的小厨房里做了给她吃。恐怕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饮食也要比她精致几分。 因此除了宫宴,这么丰盛的席面,还真是她登基以来第一次。 “这么嘴馋就赶紧吃去,省得朕看见碍眼。让他们别忙了,一起坐下吃吧,不要进来谢恩了,跪来跪去好麻烦。” “谢陛下体恤。”七珠笑眯眯蹲身行礼:“奴婢就在门口的庑廊下,有什么需要只消吩咐一声,奴婢就能听到。” 这两人久未见面,七珠实在怜惜自家王爷一片痴情,就斗胆把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撤了出去,自己牢牢守在门口,好让两人能无拘无束的说说话。 曦月挽起袖子斟酒:“阿楚今儿可要陪着我,不醉不归。” 楚无垢失笑:“陛下还敢喝酒?微臣陪陛下不醉不归,还不如举杯邀月呢。” 曦月狡黠的笑道:“这是城南浔竹馆的梅子酒,甜丝丝的,一点不醉人,放心吧,我喝多少都没事。” 浔竹馆?那不是端宁侯家的产业吗? 楚无垢垂下眼睫,慢慢品着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入嘴却全是苦涩。 “阿楚,你尝尝这个鱼,我刚吃了一口,又鲜又嫩还没刺。” “好。” “还有这个炙羊肉,是徐御厨的拿手菜,烤一回据说得提前三天准备,我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和两匹宫缎,才逼的他一天一夜就做出来了。阿楚吃吃看,味道怎么样?” 楚无垢拿筷子夹起一片羊肉细细咀嚼,抬起眼睛笑了笑:“味道不错。” 少女的身影燕子般转来转去,把自认为最好的都拿给他品尝,欢快的声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楚无垢的视线近乎贪婪的紧随着她。 就这样吧,已经很好了。 就这样吧,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就这样吧,能时时看着她明媚灿烂的笑容,已是对他此生最好的回报。 他伸手拉了她在身边坐下,浅笑道:“陛下,今日微臣和你不醉不归。” “阿楚今天怎么这么好?”难得被应允喝一回酒的曦月笑的见牙不见眼,赶紧先喝了三杯过瘾。 喝了酒的小姑娘特别话多,絮絮叨叨把这两个月朝堂上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又非要楚无垢也说说他在平南府的经历,楚无垢只能拣有趣的说了些。 晚宴结束时,曦月到底喝多了,抱住楚无垢胳膊说什么也不肯撒手,嘴里嘟嘟囔囔:“阿楚不许走,人家还没喝够呢。” 楚无垢捏捏她鼻尖:“小醉鬼,还喝?明天还要上早朝呢。” “啊,不去不去,烦死了!” “陛下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哎呀一群老头子天天奏折上写之乎者也就算了,上朝也是之乎者也,摇头晃脑……阿楚身上又香又暖和,好舒服……” 楚无垢好气又好笑,长长叹口气,抱着她回了寝宫的暖阁里。 曦月惧寒,楚无垢吩咐宫人点了个熏笼放进被窝,又往她怀里塞了个靠垫,看着少女睡的脸庞红扑扑的,十分香甜,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七珠跟出来,欲言又止,楚无垢淡淡说道:“本王既送你到陛下身边服侍,从此以后你就是陛下的人,心里只能有陛下。本王从不问你陛下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以前不曾问,以后你也不必说,本王不想让陛下以为,你是本王的耳目。明白吗?” 七珠低下头,声音微颤:“知道了,王爷。” 楚无垢从她手里接过披风,自己系好,走了几步又停下:“母亲……她还好吗?” “绾夫人身子并无大碍你。王爷到现在都没有和绾夫人通过书信吗?” “母亲不许本王趟京都里的浑水……本王临行前去母亲那里辞别,都未曾得见,写了几封信也没音讯,怕是还在生气吧。” “绾夫人为什么那么强烈反对王爷入京?” “不知道,母亲总是思虑过重……好了,你回去伺候陛下吧。她身边可用的人太少,性子又大大咧咧,你需得时刻替她留心才是。” “是。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楚无垢这才出了奉贤宫,慢慢朝云品轩走去。 厚重的湿冷之气铺天盖地压过来,连月色都带了幽幽寒霜,直往人骨缝里扎。 几名侍卫搓手跺脚,只盼着快点回去。 楚无垢眉头微皱,看向前方。 不远处的鹤舞亭里,灯火阑珊,锦幛遮蔽,竟是有人在等候。 锦帘掀开,紫衣青年站在台阶上,微俯了身子浅笑道:“季言可能有幸邀广陵王小酌几杯?” 楚无垢唇角勾起一抹寒凉笑意:“世子人都候在这了,本王岂能不给面子。” 石季言伸手道:“既如此,王爷请上座。” 亭子里温暖如春,幽香徐徐。楚无垢漫步上前,撩袍坐下。 宫女们给两人备好酒盏,便鱼贯而出。 楚无垢吩咐侍卫:“退后三百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 侍卫们齐齐行礼,退了开去。 石季言斟满两杯酒,笑容温润:“王爷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才知世人口中的赞美之词,不足以形容王爷十分中的一分。” 楚无垢嗤的冷笑一声:“千秋节上,世子一曲凤求凰名动天下,是大齐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本王远在岭南府还常常听到世子大名。风华绝代四个字,世子才是当之无愧。” 石季言微微一笑:“王爷今夜陪陛下喝的可还畅快?” “自然是畅快的。世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本王最不耐烦绕圈子。” “我想说什么,王爷其实很清楚,何苦一定要说出来伤和气。” “和气?这话说的可笑,你我之间还可以有和气吗?” “嗯,原来王爷也不屑维持这表面上的和气呢,到也省了我不少事。”石季言揭开案上紫砂观音熏香炉盖,夹起一片香料添进去,再隔好云母片,这才放下盖子,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拭手指,慢悠悠问道:“王爷闻着这香料味道可还熟悉?” 第八十三章痛楚 楚无垢并不回答,只是浅浅品着手里的酒,很久以后才有些艰涩的问道:“你想怎样?” 上一世曦月跳崖后,他常常觉得心痛如绞,彻夜难眠,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幸而有霍香山精心调理,又特意配了一副香料给他安神,助他入眠,他才慢慢熬了过来。 那副香料陪伴了他近十年,味道已经融化进了记忆里。石季言今日点的,正是这种香料,虽略有些差别,却也相差无几。 石季言,果然和他一样,是重生而来! “我想怎样?我只不过想取回曾经被你夺去的东西罢了。” “怕是不止如此。世子还想报复本王,甚至杀了本王,对吧?” “呵呵,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劲,当真是闻琴音而知雅意。” “可惜,上次世子没能杀了本王,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是啊,我花五年时间训练的死士居然都没要了你的性命,当真是太可惜了。没想到王爷身边竟隐藏着那样一名绝世高手,楚辞待你,确实亲如父子。” 楚无垢掌中酒杯“喀喇”碎裂,化为齑粉从指缝间滑落:“世子的嘴,莫非想让本王替你洗一洗?” “广陵王府里的阴暗龌蹉,我才没兴趣多管。这一世,我只想要蛮蛮,只想做她的凤后。”石季言阴恻恻的紧盯着楚无垢:“谁敢阻拦我就叫谁死!” 楚无垢起身,走到锦幛之外,抬头看着清冷明月,身姿亦是如玉般幽寒,轻声念道:“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石季言,本王不管你想要的是阿月这个人,还是凤后的位置,若你胆敢伤她一分一毫,本王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伤她?我伤她?”石季言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呢喃,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你竟然威胁我不许伤她!楚无垢,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上一世,是谁负了蛮蛮,又是谁逼死了蛮蛮!”石季言眼眶血红:“她对你那么好,全心全意,可你为了皇位竟逼死她!她跳崖的时候有多绝望你知道吗!现在,你做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给谁看!” 楚无垢死死捂住心口,脸色惨白。 石季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世上最无情的利刃,一下下剜着心底深处的伤口,鲜血淋漓。 那伤口溃烂着,扩散着,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深,更大,十余年里从未曾愈合,表面结了痂,内里流着血,微微触碰,就是痛不欲生! “你说,若是蛮蛮知道了你曾经对她做过的事,她会如何待你?她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看着你笑语欢言,和你把酒饮宴?还会叫你阿楚?还会信任你依赖你……”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楚无垢身子剧烈颤抖,一股股血腥味直冲上咽喉。 “蛮蛮跳崖的时候说过什么?难道你忘了?你配得上她今生对你的好吗?” 那一幕好像挟裹着狂风的巨浪,迎头劈来,少女平静死寂的面容格外清晰,她说:凡你所给,我都不稀罕。你说,我为什么不去喜欢言哥哥,偏要喜欢你呢?这就是报应吧? 她说:如果有下辈子,我只愿和你永远不复相见。 这是他心里最深的恐惧,最重的枷锁。 咽喉里的血液丝丝溢出,楚无垢再也站立不住,扶着廊柱滑跪下去,眼前一片黑暗。 石季言却不肯放过他,凑近他耳边,阴森森的冷笑:“你利用转魂玉重生,每月月圆时都要忍受蚀心剐骨之痛,你能支撑多久呢?三年?还是五年?你想用自己有限的生命拖累蛮蛮无限的人生吗?你这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我可以陪蛮蛮白头到老,你能吗?” 又一口鲜血溢了出来,楚无垢手指死死抠住坚硬冰冷的青砖地面,胸口痛的喘不上气来。 “不要阻碍我和蛮蛮的幸福,你没有资格!” 远处的侍卫听到动静纷纷跑过来,两个人去搀扶楚无垢,剩下几个拔出佩刀指向石季言。 楚无垢用尽全力缓缓站起身,擦去嘴角的鲜血,说道:“放他走,让他离开……” 一名侍卫担心的掺住楚无垢胳膊,被他推开:“今夜的事情,谁都不许透露出去一个字。” 侍卫们齐声答应。 楚无垢挺直脊背,一步步朝云品轩走去。 如果石季言今天是想从心理上狠狠打击自己,那么他成功了。 上一世的事,是他的梦魇,是他的业障,是他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的心魔。 他不知道曦月厌弃他时,他会怎样。 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 可是会放弃吗?会离开吗?不,不会! 他会守着她,一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石季言紧紧盯着楚无垢慢慢远去的背影,全不复平常的温润模样,仿佛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蛇,散发着森冷寒光。 一名全身黑衣的人影从暗处走来,担忧的问道:“世子是不是有些沉不住气?你这样挑衅他,就不怕他对你痛下杀手吗?” “他肯定对我起了杀心,却暂时也不会杀我。” “为什么?” “因为他有一个致命的软肋,那就是蛮蛮。他怕蛮蛮喜欢我,怕杀了我蛮蛮会伤心,怕蛮蛮会恨他……他顾虑的东西那么多,即使想杀我也会思前想后。而我只要抓住蛮蛮的心,让他活,他就只能像条狗一样的活着。让他死,他也会乖乖的引颈就戮!光是想想,就觉得痛快!虽然他活不长久,可在他还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不会叫他痛快。我要让他好好尝尝,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绝望!” “但我怎么觉得那丫头对楚无垢感情很不一般,可不像是皇帝对臣子的感情。” “蛮蛮才十三,哪能分清楚什么是倚重,什么是喜欢。我总要叫她明白,这世上除了我,再不会有人如我这般全心全意待她。蛮蛮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楚无垢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付,世子还是小心为上。” “若他还像上一世那样冷血绝情,确实不好对付,可惜他重活一回,竟变的仁慈了许多,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黑衣人默默无语,石季言扭头问他:“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师傅让我尽心尽力辅佐世子,我一切都听世子吩咐。” “你这个人,当真无趣的很。算了,走吧。” 第八十四章雪灾 天空中乌云沉甸甸压着,狂风卷着树枝从屋檐上飞刮过去,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青黑色的云禁不住寒风撕扯,终于变做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没多久就把大地覆盖的苍茫一片。 凤栖山本来就一年四季冬多夏少,被这飓雪一冻,更是浸进了山石缝里的寒冷。 接近山顶的白桦林后有一所宅院,青墙灰瓦,看起来十分朴素。 宅院也并不大,两进两出,几名粗壮的仆妇正在扫雪,时不时把冻的通红的手放到嘴边呵呵气,借以缓解被冻至麻木的感觉。 后院的一间静室里,供着尊真人大小的紫檀木观音,宝相庄严,润泽生辉。 观音像前香雾缭绕,绵绵不绝。 沈绾盘膝而坐,左手敲击木鱼,右手转动佛珠,正在默默诵经。她的容貌十分柔美,长眉云鬓,身姿纤弱,许是因为经常蹙眉,眉心间有一道浅浅的皱褶。 静室里因着常年礼佛,檀香味萦绕不去,袅袅烟雾中,沈绾的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 帘子撩开,进来个装扮体面的妇人,躬身说道:“夫人,王爷来信了。” 沈绾手微微一顿,然后淡漠的说道:“拿去烧了。” “王爷还叫人捎回来几张雪狐皮,说是山上阴寒……” “一并拿去烧了。” 妇人面有不忍:“夫人,这已经是王爷的第五封书信了。夫人就算对王爷有再多的埋怨,到现在也该消气了吧?” “金枝,我的话你不听了,是吧?” 金枝忙退后一步,跪下说道:“奴婢不敢。” 沈绾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嫌我心肠狠,可我也没办法。当初他要入京,我不同意,甚至以断绝母子关系相要挟,你见他可动摇了半分?竟是铁了心非要去。这孩子,他何曾体谅我的苦心。我是怕啊……” “夫人,都过去这么多年,昭平帝也已驾崩,应该是没事了吧?” “我也盼着没事,可心里总不安宁。垢儿从前听话孝顺,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今年春起去玄空寺上了香回来,整个人就不一样了,仿佛存了重重的心事。我总在想,莫不是他听到了什么,所以执意要进京?若是当真如此,我如何对得起阿辞。” “夫人这话奴婢不敢赞同。自老王爷过逝,夫人便搬到这凤栖山上,终日与墓碑为伴,迄今已有五年,从未曾下山一步,便是天大的恩情,也该抵消了。” 沈绾抚着手里的佛珠,神情凄凉而柔软:“你不知道,阿辞待我的好,即使我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若没有他,我早死的透透的了。我是个不详的女人,偏还连累阿辞为我送命……” “夫人这是什么话!”金枝吓了一跳,急急打断她:“害死老王爷的分明就是王妃,和夫人何干!” “世人都道和我无干,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我,阿辞也许就会夫妻和睦,福寿安康,长命百岁……是我害了他……” “夫人,你也说了是也许,谁能肯定没有夫人老王爷就一定会和那个毒妇白头到老?夫人如此自责,老王爷倘若泉下有知,不知道该多心疼!” 沈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垂下眼睛,两行清泪蜿蜒流下。 “夫人,你心里有多苦,奴婢是最清楚的那一个。可是,夫人对王爷也苛责太过了,王爷他……奴婢总觉得王爷有什么苦衷。从玄空寺回来的那天晚上,奴婢瞧见王爷手里攥着个东西,一个劲的掉眼泪,平日里又冷清又沉稳的人,看起来竟像个孩子一样脆弱。” 沈绾沉默良久,才咬牙说道:“越是如此,便越容易出事。原以为,我这么久不给他只言片语,他总要服个软,没成想竟是心如磐石。我非得想个法子,逼他回来不可。” “快过上元节了,王爷总要回来看看夫人吧?” “时间过的真快,原来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呢……” 宣京城下了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到处都是银装素裹,粉雕玉琢。 一边是豪门权贵各种踏雪寻梅,诗词歌赋,酒会宴饮。一边是平民百姓被积雪压塌了屋舍,饥寒交迫,无家可归。 楚无垢半靠在椅背上,阖目养神,耳中却听着户部尚书和侍郎汇报灾情。 事务堆积如山,让润雅的青年清减了不少。 这场降雪覆盖了大齐近一半国土,受灾的地方已经多到统计不过来了。 放在以往,昭平帝是万不会管的。在他看来,与其把国库里的银子拿出来救济灾民,还不如多办几次宴会,多宠幸几个美人。意思意思,不叫百姓觉得他过分昏聩就行。因此两位大人也不清楚摄政王大人会怎么做,都有些忐忑。 “受灾人数大概有多少?” 侍郎杨厚道忙说:“据各部呈上来的数字,粗略估计约有五六万人。” 五六万?楚无垢心里嗤笑,恐怕光是宣京城周边都不止这个数。 但他懒得揭穿这些谎话,只问道:“二位大人可有什么良策?” 尚书李劲拱手回道:“下官以为,除了开仓放粮,重盖瓦舍,别无它法。” 他们不敢拿从前的章程糊弄楚无垢,便用这千篇一律的说辞来交差,想看看摄政王的底线在哪里。 楚无垢笑着反问:“敢问李大人,开仓放粮怎么个放法?重盖瓦舍又是怎么个盖法?” “这……”两人面面相觑,杨厚道想了想说道:“依旧制便可以了,难道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楚无垢也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盯着两人,看着温和,实则眸中都是凌厉。 两人被看的额头渐渐冒出冷汗来,室内明明温暖如春,却觉得手脚冰冷。 莲蕊走进来说道:“公子,午膳时间到了,可要传膳?”她自摔下台阶后,足足养了一个月才又回来服侍楚无垢,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搽了胭脂才能遮掩住面容上的憔悴。 楚无垢邀请道:“二位大人若不嫌弃我这里饭食粗陋,就请一道用膳吧。”转身吩咐莲蕊:“再给二位大人加几个菜。” 莲蕊屈膝答应,到退几步才出去。 午膳摆在小花厅里,简简单单六菜一汤,每人只一碗白米饭。 杨厚道和李劲见加了菜的饭食才这么点,心里简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楚家富可敌国,楚无垢又是摄政王,什么样的奢侈日子过不得,竟偏偏这样节俭? 第八十五章惜别 出了奉贤宫,石季言冲不远处招了招手,一名低眉顺眼的太监小跑过来,问道:“世子有何吩咐?” “你去打听打听摄政王最近的行程,速来向我禀报,仔细点,不要叫人发觉。” “是。”太监应了,又退回原位,仿佛从来不曾和人交谈过。 户部于第二日就呈上来奏折,赈灾的办法虽然还是开仓放粮和修缮屋舍,但详细写了具体流程。楚无垢见十分可行,便笑道:“难为你们一晚上功夫就整理出这么有用的法子,看来户部的确是尽心尽力,人才济济啊。” 杨厚道急忙说:“哪里哪里,摄政王缪赞了,都是下官等该做的。” “那就拓印出来,下发到全国各个司府衙门去,按照奏折所写,赈济灾民吧。” 杨厚道领命而去,只盼着赶紧办完差事,好回家过年。 再半个月,朝廷封笔休假。 楚无垢早已打点好行装,准备启程,曦月前来送行。 看着下人一样一样往车上装东西,曦月眼眶红红的,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楚无垢颇觉无奈,只能安慰她:“微臣去不了多久就回来了,陛下请放心。” “两个月还不算久,那多久才算久?阿楚,朝廷休沐才十天,你就要走两个月,一点都不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政务人家会应付不来?” “微臣去岭南府赈灾也是两个月,陛下政务处理的就很好,可见陛下是能胜任的。” “你!”曦月气结:“过年的时候别人家里都是阖家欢庆,团团圆圆,偏你就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扔下不管……阿楚,你一定是嫌弃我了!” 楚无垢哭笑不得:“陛下乖一点,微臣尽量早点回来,这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反正只要你走,我怎么都不高兴!”曦月发泄似的把脚下的冰踢的“咔咔”做响,突然兴奋的说道:“阿楚,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不好!”楚无垢难得端肃容色:“且不说陛下初一那日要接受百官朝贺,宴请外国使节,开宗祠,祭祖先。就说此去清河关路途遥远,微臣势必要全力赶路,才能保证两个月内回到京都。陛下年纪还小,别说吃不得这种苦,就算能行,微臣也万万不会让陛下受这样的罪。” 曦月瘪着嘴,随着楚无垢往外面走,小女儿情态暴露无遗。 楚无垢上车后,曦月也上了车,美其名曰送别。只是这一送送到城门外,还是不肯回去。 楚无垢难得沉肃了面容,往回撵人:“陛下快回去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曦月泪眼汪汪的说道:“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 “好,一定。” “你保证?” “嗯,微臣保证。” 小姑娘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楚无垢一路快马疾行,特意走了几个雪灾比较严重的村落,见赈灾还是比较到位,心里也很满意。 二十天后终于到达了凤栖山。 沈绾并不肯见他,只将他晾在了院子外面。 这时雪下得很大,风吹的能把人冻成一块冰。 金枝不停打发丫头出去观望,听见丫头回禀说,王爷守在门外,浑身落满了雪花,急得不停流泪:“夫人也太狠心了,这么冷的天,是想活活把王爷弄死呀!” 但他说归说,却不敢擅自做主,让楚无垢进门,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哀求沈绾:“夫人,你就叫王爷进来吧!他赶了这么久的路,一定累坏了!” 沈绾紧闭双目,动作不急不缓地敲着木鱼,微闭双眼,一言不发。金枝足足给她磕了四次头,她才开口说道:“我若不晾着他,他便不会长记性。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下来,不许他再回京城去了。” 金芝急忙说道:“夫人说的是!但如今这气候如此恶劣,万一把王爷弄出个好歹,夫人也心疼不是?” 沈绾轻轻叹气,到底松了口:“那就让他进来吧。” “好的好的。”金枝立刻眉开眼笑,顺手披了件厚厚的羽缎披风,亲自出去迎接楚无垢。 带到了院门口,看见跟个雪人似的楚无垢,止不住又掉了泪,一把搂住他,哽咽着说道:“哥儿总算是回来了,让老奴好想!” 楚无垢也抱住她,一边给她擦泪,一边笑着说:“乳娘这是不喜欢看到我呢,不然怎么这么多眼泪?” 金枝在他肩上拍了一把:“你这个坏小子,惯会拿我老婆子打趣。” 楚无垢拥着她往里走:“我娘身体还好吗?” “夫人的身体,一向都不太好,你是应该知道的。” 既然母亲身体没有大碍,那么那封飞鸽传书又是谁写的? 一路走到静室,楚无垢对着沈绾的背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孩儿不孝,未能侍奉母亲左右,让母亲受苦了。” 沈绾也不回头,只冷冷笑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我哪里敢拖你的后腿?你只管建功立业,名扬天下去,还回来做什么?” 楚无垢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孩儿惶恐!” 沈绾听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再没了下文,便知道他依旧还有要回宣京城的打算。心里只觉得气苦,又觉得疲惫,却更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心志有多坚定。但凡他决定了的事情,是极难更改的。 只得挥了挥手说道:“你长途跋涉而归,先歇歇去。有什么话咱们慢慢再说。” 楚无垢一路疾行,早已疲累到了极点,闻言便说道:“那么孩儿先告退了。晚间再来给母亲请安。” 金枝领他去了海棠居,一面指挥仆人安置行李,一面絮絮叨叨:“其实夫人是很想念哥儿的,只是嘴上说不出来。哥儿千万别和夫人置气。” 楚无垢微微一笑:“乳娘,我省的。” 第八十六章思念 等金枝走后,楚无垢站在窗前,手指轻轻叩击窗棂。一条黑影身姿灵巧的出现在院子里,倒头就拜:“主上,您可算回来了。” “那封飞鸽传书是怎么回事?”楚无垢冷冷的问道:“我才离开几个月,你们胆子就大了!” 黑衣人仰起头来,竟是个面目娟秀的女子,诚惶诚恐的回答:“属下并不曾给主上写什么书信呀?” 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属下也有要事,向主上禀报。” 楚无垢坐回椅子上,疲惫的揉着额头,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这是他特意留在母亲身边的人,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母亲的周全。 “属下发现,夫人最近和一个神秘人来往十分密切,这个人属下仔细的打探过,依旧对他一无所知。属下正准备给主上飞鸽传书,没想到主上就回来了。” “夫人最近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夫人对这个人言听计从。小事也就罢了,偏那人问夫人要了十名童男童女,说是练功用,夫人竟也给他准备了……” 楚无垢眉头深锁,沈绾因为身体不好,长年茹素,最是信奉菩萨,心肠也很慈悲。这种事情实在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 这个人在自己走之前,务必要除去,否则一定会酿出大祸。 金枝领着丫头们进来,给楚无垢送来膳食。满满一桌子,都是他爱吃的,依旧把他当成一个孩子般,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生怕他吃不饱。 沈绾因为被毒伤了根本,常年卧床,楚无垢是金枝一手养大的,两个人的感情格外的好。金枝一直没有嫁人,几乎把楚无垢当成儿子看待。 楚无垢假装无意的问:“夫人最近可有什么事情在忙?” 金枝没想到他竟然问的这么直接,脸上掠过几丝慌乱,回答道:“除了吃斋念佛,夫人还能干什么呀?” 楚无垢长长叹息:“乳娘,你自来不会撒谎,每每一撒谎,鼻尖都会泛红。” 金枝蔫儿了:“其实夫人做的事,老奴也不赞同,可惜老奴人微言轻,说什么也不管用,夫人还不让老奴告诉王爷……” “那乳娘就具体和我说说。” 半个时辰后,金枝离开。 王英担忧的问:“主上,这个人如此恶毒,居心叵测,我们不能不防。” “让姜堰去查吧。” 楚无垢挥挥手:“我想睡一会儿。”他实在是太累了。 王英悄悄退下,才出了屋门,眼泪便掉了下来。离开凤栖山,前往宣京城的时候,主上的身体是何等的康健,这才不过短短一年的功夫,他的身体竟衰败至此。 短短一个月的行程,他就晕过去好几次!幸亏有,霍金山随行,否则只怕情形会更严重。 楚无垢很快沉沉入睡。 梦里,他又一次见到了师傅,容尘子 容尘子面容微微苍白,哀伤而又焦虑的说:“垢儿,别再执迷不悟了,为师探查到你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快随为师回来吧!” 楚无垢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徒儿不孝,让师傅受累了。” “快到为师这边来!”容尘子伸出手去,殷殷切切:“那个丫头本来就不是天命所归,你就算拼尽全力扶持起她来,她也难以为继。你难道还能陪她一辈子不成?” 楚无垢苦笑:“能陪一天是一天吧。我对不起她,唯有如此才能弥补一二。” “傻子,傻子!”容尘子无奈摇头:“既然你执意不肯随我回去,说不得为师只好采取强硬的手段了。” 言毕,不等楚无垢说话,便已转身离去。 楚无垢醒来,已是暮霭沉沉。他随手擦了把脸,便去母亲那里请安。 沈绾依然不给他好脸色。楚无垢只当不曾看见,依旧言笑晏晏。 至晚间,姜堰来回禀:“属下查到,这人名叫丹珠。” 原来是丹珠! 回清河郡的路上,楚无垢就接到箫铮的书信,说他已经成功的离间了夜族人,让丹珠无处容身,最后不得不离开夜族,不知去向,原来竟是来了凤栖山,把主意打到了沈绾身上。 楚无垢目光狠厉,丹珠,你自投罗网,可别怪本王心狠手辣! 夜色深沉,天上一轮明月在冬夜的衬托下,仿佛冰轮,射着幽幽的寒光。 楚无垢对月凝望,脑海里全是那个娇俏的少女,已经分别一个月了,阿月,我好想你,你可想我? 他却不知道,他想念的少女,早已抛开京都的诸多杂事,一路快马加鞭,向凤栖山赶来。 第八十七章惊喜 曦月一纸密昭,甩手走人。她倒是走的洒脱,可是苦了姚思聪。 姚思聪年前才入阁,兴奋劲还没过,就接到女皇陛下的密昭,让他暂时代理朝政。 曦月言辞恳切,大概意思就是:朕因为劳累过度,所以导致身体不好,很不好,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疗养几天。爱卿你是国家栋梁,为朕分忧解难义不容辞,朕对你的办事能力十分放心。家国大事朕就托付给你了。 姚思聪都想仰天长叹,陛下你不就是想追个夫嘛!你明说不好,干嘛偏要用这么幼稚的理由?朝政的事,上有摄政王,下有我们这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臣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了! 腹诽归腹诽,姚思聪还是得振作精神打理乱子八糟的事物。开玩笑,陛下年纪小好糊弄,摄政王可是个狠主儿,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要是略存私心,摄政王分分钟都能把他撸下去! 这边曦月在赶路,那边楚无垢已经抓住了丹珠。 丹珠满身是血,看着楚无垢的目光,仿佛淬了剧毒:“你会不得好死的!我发誓,我要用我的生命诅咒你!” 楚无垢神情淡漠的说道:“我早就注定不得好死了,何需你来提醒。王英,杀了他!”说完,转身离开。 沈绾今日难得没有礼佛,站在院子里。寒风凛冽,吹着她单薄的身躯。把她身上黑色的斗篷吹的也上下翻飞。 金枝在一旁急的直劝:“夫人,快回去吧!这么冷的天,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沈绾始终眉目阴沉,一言不发。 待到楚无垢回来,上前就是一记耳光。 楚无垢不躲不闪,被打之后,就着冰冷的积雪缓缓跪下:“母亲息怒。” 沈绾冷笑:“你让我息怒?我看你是想要气死我!” “母亲言重了。丹珠用了巫蛊之术,迷惑母亲的神志,罪该万死。” “你杀他,可有问过我的意见!”沈绾双目含泪:“便是他用了巫术又怎么样!他能让我看见你的父王,天天都能看见……你的父王不在了,你也离开这里……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心里好难受……” “母亲……”楚无垢把她拥进怀里:“都是孩儿不好。” 沈绾伏在楚无垢身上,崩溃般的放声大哭:“你别走了,留下来陪着为娘吧。” 楚无垢沉默着,无言以对。 他不能撒谎,也无法吐露真情。能做的,唯有将自己的母亲搂的更紧一些。 沈绾见这样求儿子,都得不到回应,心灰意冷之下,一把推开他,径直走了。 楚无垢静静站立片刻,也回了屋。 是夜,楚无垢正在同阿澄他们谈论事情,王英突然冲进来,满脸激动:“主上,陛下,陛下来了!” “什么?!”饶是楚无垢心性沉稳,也被这句话惊的几乎栽倒:“你是不是看错了?” “陛下才进了院子,正和夫人说话呢,属下看的真真的!” 一股狂喜涌上楚无垢心头,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所谓的礼仪,优雅,一路向外疾奔而去。仿佛一个孩子般,跌跌撞撞,心急如焚。 跑到一株垂柳下时,就看见了清冷的月光下,少女一身厚厚的大红羽缎斗篷,几乎遮住了整张脸。风一般飞扑过来,语声微微哽咽:“阿楚,阿楚!” 楚无垢死死搂住这个他日思夜念的少女,恨不得揉进骨血里,眼眶也控制不住的湿润起来。 他拂开少女脸上的乱发,露出那张略显憔悴的脸庞,用手指一遍遍的摩挲着,嘶哑着嗓音说道:“傻子,真是个傻子……” 曦月呜咽着说道:“阿楚,我想你,真的好想好想。” 楚无垢使劲点头:“我知道,我也想阿月呀!” 七珠抹了把泪,开始撵人:“都走,都走。杵在这儿想当木桩子呀?也不嫌碍眼!” 沈绾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心潮起伏,似乎看见了久远前的自己。她静静地站了片刻,才扶着金枝走了。 楚无垢拉着曦月回了屋,让她坐下。半跪在她面前,将她布满勒痕和冻疮的手指盖在脸上,半晌才又抬起头问道:“阿月,如果有一天我不能陪你了,你会不会想我?” 曦月立刻瞪圆了眼睛:“阿楚你是不是要娶媳妇了?” 楚无垢笑了:“怎么可能?” “我可告诉你,反正我不同意你娶媳妇!朕是天子,朕的话就是圣旨。还有,你得一直陪着我,绝对不许说离开!” 这样霸道的话,这样嚣张的女孩子,楚无垢却觉得满心欢喜,低下头,亲了亲她的手指,含笑说道:“好,微臣会一直陪着陛下。” 一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曦月只比楚无垢晚到凤栖山两天,见到他后,心情放松,疲倦便排山倒海的汹涌而来,只说了几句话,就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楚无垢忙吩咐下人烧热水,打算给她沐浴。可是还不等热水送过来,曦月已经半倚在靠背上睡着了。 楚无垢为她除去鞋袜,盖好被子,又默默的看了她很久,才吹灭蜡烛,悄悄的出了屋子。 第八十八章恩爱 第二天晚上,镇上有一场盛大的灯会。吃饱喝好,生龙活虎的曦月一定要去看一看。楚无垢安置好人手,便带着她去了。。 今晚的人格外多,形形色色。曦月就像小孩子一样。好奇的不得。 一盏玲珑可爱的兔子灯吸引了曦月的注意力。摊主笑眯眯的取下灯来递过去:“小姑娘,你看看,要是喜欢的话,老头子我算你便宜点。” 曦月接过,喜滋滋的不停转着看。突然,一股浓黑的烟雾从灯里喷涌而出,瞬间就把人包围。浓烟里还带着股异香。 楚无垢立刻闭气,却还是吸了一点。手里只觉得一松,曦月的胳膊已经被人扯走。他大惊,以最快的速度往回捞,却是空空如也。曦月到底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了。 待曦月清醒,已是四天过去。她一睁开眼,便狠狠扇了坐在塌边的石季言一记耳光,声音嘶哑的问:“阿楚呢!” “你上一世被他逼的跳崖身亡,这一世难道还要傻傻的喜欢他吗?” “什么意思?”曦月听的莫名其妙。 石季言便将上一世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曦月愣了很久,突然用被子捂住脑袋,闷闷的说:“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原来阿楚居然是重生? 曦月也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足有两天都不愿意搭理任何人。 然而这天晚上,石季言给曦月送饭食,才发现,她竟然不见了。 经过一天的搜索,终于在一家农舍找到了粗衣布衫的曦月,她冷冷的说道:“我要去找阿楚。上一辈子的事,固然是他对不起我,但那毕竟已经过去了。我只想这辈子和他好好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石季言眼眶通红:“那么我呢?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勉强自己喜欢你。”曦月有些愧疚:“天下好女孩那么多,你把目光放开些,岂不是更好?” 石季言悲声大笑,突然恶狠狠的说道:“楚无垢已经死了!在你离开的当天晚上,魏国突袭清河关,你的阿楚已经战死了!” “你放屁!阿楚是大齐最有名的战神,他怎么可能会死!你胡说!你滚,滚!我不想见到你!” “他又不是神仙,中了夜族人下的蛊毒,又拼死抗敌,不死等什么。”石季言平静下来:“我花了大力气才从夜族人手里拿了解药,不然你也活不成。” 曦月默默流泪:“可我宁愿和他一起死。言哥哥,你放我去找他吧。我不要天下了,都给你。你让我看看他……” 魏国已经撤兵。 曦月在一所小院里见到了仿佛沉睡的楚无垢。 “王爷临走前吩咐我们把他送到这里。”莲蕊面无表情的说道:“他说这里是他前世最喜欢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你。” 曦月紧紧握住那个再也不会笑,不会宠溺的叫她阿月的青年,哭的肝肠寸断。 青年的手里,牢牢握着一块鲜红的玉石,唇角含笑,风拂衣角,仿佛有梨花纷纷落下。这一场花瓣雨,诉一份无可言说的相思入骨,泣一颗入骨相思后累累伤痕的心。 莲蕊理顺青年被风吹乱的发丝后,才发现曦月伏在青年身上,似乎也沉睡了。却有鲜血,沿着衣襟缓缓流下。 她笑了笑,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公子,她果真爱你!放心,我必会叫你们在一起的。” 一个月后,沐玄冥登基为帝。 一年后的一个傍晚,沐玄冥轻装简从,悄悄出了城。 郊外一株梨花树下,站着一双璧人。 沐玄冥奔跑过去,激动的叫道:“五妹,五妹夫。” 曦月笑吟吟的说道:“我们今天是来向兄长辞行的。” “你们要去哪里?”沐玄冥有些被凉水浇了的感觉。 “我打算带着阿月去看看我师父,他很想我们。”楚无垢握着曦月的手,一下都舍不得松开。 “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曦月点点头,想了想又问:“石世子呢?他怎样了?” “不知道。听说寻仙问道去了。你要是想知道,我帮你打听打听。” “算了。”曦月懒洋洋的摆手:“随口一问罢了。”然后顺便又给她家夫君顺毛:“我连他长什么样的不记得了。” 几人挥手告别,远远的,沐玄冥便听见妹夫咬牙切齿的声音:“好好的你问他的消息做什么?”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就随便问问,真的没什么。” “呵,谁知道!” 若非沐玄冥偷了师门的至宝给两个人吊命,又有莲蕊的魂魄为两人引魂,容尘子就算是个神仙,也没办法救回两个人的性命。 但受了不该受的人的恩惠,楚无垢却耿耿于怀。 “我夫君是全天下最好看的,最温柔的,最体贴的。我放着这么好的夫君不喜欢,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所以我心里只有夫君你一个人,一万年都不变心!” “真的?” “当然是真的,比珍珠还要真。” “还算你有良心。” …… 话随风去,两个人的身影也越行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沐玄冥羡慕不已。 如此坚如磐石的感情,什么时候他也能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