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风起微澜》 序 过往 刚下过雨,京城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潮湿。城外的一处军营里,随处可闻战马的嘶题声。士兵们在训练场上演习着,整齐的步伐和口号划破天际,惊起一片鸟雀。 然而在军营的边缘,一个门口挂着红绸布的帐篷却传出阵阵男子的粗喘声。帐篷面积不大,却一横排摆着四五个破旧的草席,每个草席上挂着布帘将其分隔开来,这就是所谓的红帐营。此刻的红帐营正招待几个士兵,女子的哭泣和哀求交杂,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情欲味道。 帐中最边缘的席子上,一黑脸汉子突然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心满意足地从女人身上翻下来,抬手抓过搭在一旁的衣衫。 席子上的女人却仿佛没有知觉一样一动不动,苍白的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黢黑的眼珠宛如木偶一般丝毫没有焦距,直直地看向前方。 黑脸汉子瞧着心里有点慎得慌,突然反手一巴掌扇过去:“妈的跟个死尸一样叫都不叫一声,晦气!” 女人被打得头偏过去,凌乱的发丝摊在脸上,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但依然一声不出,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老六,赶紧的。”突然旁边席子的布帘掀开,一个瘦小男人边系着裤带边走过来,在席子旁站定,开口道:“快点,今天顾将军行刑,得赶去刑场轮班。” 闻言,叫做老六的黑脸汉子加快了穿衣服的动作,嘴里骂骂咧咧:“奶奶的,老子在前方打仗流血,这狗杂碎在后面通敌卖国,他算哪门子将军?我呸!”说着,狠狠地拍了一下席子,旁边的女人仿佛被吓到一般突然颤抖了一下。 “这些恶人自有恶报,你看连那个作祟的妖物不都被处置了么。”瘦小男人拿出一袋旱烟点燃,“听说贵妃娘娘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后来叫人直接给剁成肉泥了,这等妖物还是早点收拾了好。” 老六身后,女人仿佛抖得更厉害了。 “哪个妖物?” “还能有哪个?就那个顾家废后生的怪物啊……”瘦小男人话说一半,就被老六一声大叫打断。 老六死死盯着突然抓住自己手腕的苍白手指,像一只从地狱里伸出的白骨手,力气大得仿佛能生生捏碎骨头。 却看见那一直毫无声响的女人,此刻突然坐起来,双目圆睁,神情激动,嘴巴张开发出“啊啊”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脸上开了一个血洞一样怪异。原来这女人竟是没有舌头的。 两人皆吓了一跳,老六想将手腕抽回却没有成功。正打算用力时,却见那女人突然弹起,向老六扑来。 老六一时不防被扑倒在地,女人面目狰狞,裂眦嚼齿,眼眶发红,竟像是要滴出血来。她双手死死地卡住老六脖子,喉咙里发着模糊不清的声音。慌乱中老六看到瘦小男人抄起凳子向女人后脑砸来,随即感到身上一轻,那女人就昏了过去。 ***** 顾平澜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小巧的院落中有长长的回廊,回廊尽头是一棵大大的樱花树,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爽。一红衣女子正在树下舞剑,女子身材高挑,姿态利落,剑声凌空呼啸,惊得满树樱花簌簌落下。仿佛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女子收住剑势,抬眸朗声笑道:“爹爹来了。” 顾平澜轻轻一颤,那女子……五官明艳大气,眼神清澈,眉目间流动一股英气,衬着红衣更是说不出的明媚清爽……与自己的面容竟有七分相似。 迎面走来一中年男子,身着玄色衣衫,阳光打在背后,看不清面容,只觉行动间颇有武将的杀伐之气。男子走近,轻轻拂去女子肩头的樱花,言语间很是慈爱,却又略带惋惜,“刚才那招不错,只是王府规矩多,以后怕是不能轻易练武了。” 女子听罢垂下头,轻轻摸了摸软剑,娇羞地说道:“只要有他在,便是永不拿剑我也是乐意的。” “七殿下真心待你,为父也就放心了。”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望向远方,目光悠长,“你大哥不在了,你过得好,我才有脸面去见你母亲……” “爹爹放心吧,他若以后欺负我,就让爹爹给我撑腰,可好?”眼看中年男子要絮叨下去,女子赶忙撒娇似的拉着他的手摇摆,笑颜如花,“月妹妹叫我早点过去帮她挑首饰,我先去了,回头给爹爹亲自烹您最爱喝的毛尖。”说罢,笑着跑开了。 云朵偏移,阳光从枝叶中散落,斑驳地打在中年男子身上。男子一头乌发夹杂着几缕银丝,国字脸上一双浓眉显得十分刚正,眼角细细的皱纹又了突显沙场老将的铁血与沧桑。此刻他无奈看着远去的红色身影,喃喃自语,“不管到何时,为父永远支持你。” “我的澜儿” “澜儿” 父亲!是父亲! 顾平澜呼吸一窒,跌跌撞撞地就要向那人跑去。忽然眼前一阵浓雾,庭院、回廊、樱花树全都不见,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明明几步的距离却怎么也到不了。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浓雾席卷,消散,顾平澜却像被千斤重担拉住,任凭头上汗水滴落也迈不开腿。突然,一个重物狠狠冲进了她的怀里,顾平澜往后一个踉跄,低头却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幼稚且怪异的孩童的脸。明明五六岁的年纪,却生得十分矮胖。皮肤粗糙上面全是斑点与脓疮仿佛长了癞子,面部肥硕,没有眉毛,鼻孔外翻,眼神虽然清澈但眼距奇宽,看起来像个痴儿。此时他正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看到顾平澜,嘴角咧开,口水慢慢流下,露出一个灿烂却怪异的笑容。 “母后!” 顾平澜胸口一痛,浑身巨震,一股难以言表的疼惜和忧伤从心口传向四肢百骸,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脸上微有凉意,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落了下,口中喃喃道“宏儿……” 那孩子显然十分高兴,从背后高高举起一枝樱花,踮起脚尖递到顾平澜眼前。小小的手上全是污泥,仔细一看竟然有六根手指,显得十分怪诞。他举着樱花仿佛献宝一样,口齿不清地喊道:“花……花……母后喜欢……” 顾平澜颤抖着伸出手想接过那束花,突然耳边轻轻传来一声“澜儿”。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辗转多情,仿佛世间最温柔的男子在情人耳边呢喃。浓雾四起,画面一转,一双宛如黑曜的眸子出现在眼前,眸中的深情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般死死把人吸进去。男子轻轻拉过顾平澜的手放在唇边,温柔一吻。 “待我登基,你便是我永远的皇后,我会永远对你好,你可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顾平澜情不自禁地开口道:“我一直信你,七殿下。” 倏尔手上的温暖再次消失,灰蒙的大雾再次袭来,瞬间将顾平澜包围,仿佛天地中只剩她一人,而那男子从未来过一样。 “殿下?殿下?”顾平澜轻轻呼喊,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然而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除了灰色就是灰色,浓雾黏稠得好像连空气都吸了进去,让人喘不过气。 恐惧、压抑,顾平澜只觉得浑身发凉,头皮发麻,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触手向她袭来。突然四周隐约传来阵阵说话声,开始时不甚清晰,后来渐渐发觉竟是从不同方向传过来,如同数百个人在附近同时说话。 “恭迎皇后娘娘……”“姿态粗鄙,当真粗俗不堪……”“还当真以为皇上喜欢她,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皇后怎么了,还不是不受宠……”“能生下妖孽,自然是报应……”“宁文璟!那些女人就是你对我好的方式吗……”“哈哈哈哈通敌卖国!一家子都该死……”“皇后顾氏,天降不祥,言行失德,其父有通敌之嫌……着割舌之刑,废为庶人,冷宫安置……”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最后仿佛炸雷响于耳畔。顾平澜呼吸急促,抖得愈发厉害,突然猛的冲出,在浓雾中看不清方向地跑着。 快跑……离他们远远的……不想再听到这些……顾平澜发疯似的在如墨的浓雾中逃着,发鬓散乱,眼神朦胧。忽然眼前浓雾似有驱散,一紫衣宫装女子直直地朝她走来。女子敛目垂眉,迈着碎小的宫步,顶着的大大发髻插满了金银珠翠,身上挂满了繁琐的配饰,整个人显得十分老气沉闷。女子规矩行礼,抬起脸来。依旧是高挑的身形,大气的五官,可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木然,眼角也延伸出了几丝皱纹;刻意涂抹的白粉使脸色有几分僵硬,不搭配大气五官的细细上挑柳叶眉显得非常诡异和刻薄。这分明是她,却又不是她! 顾平澜被惊得顿住了脚,随后咬了咬牙甩下那诡异的女子,继续向前跑着,身后的说话声也在不断朝她涌来。她现在只想一直跑,跑出这令人不安的浓雾。 可是她没有想到,在这宫装女子之后,四周的浓雾中突然涌出数不清的人,全部直直向她扑过来。这些人神情生动,仿佛正在演绎的皮影戏。她推开一个,下一个立马扑上,就好像浓雾中伸出数不清的双手,要将她生生撕碎。顾平澜挣扎着,待看清这些人后她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头顶,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大红色嫁衣,一脸娇羞的自己;姿态卑微,一脸谄媚笑容的自己;端着食盒,小心翼翼讨好一脸高傲的男子的自己;身着皇后朝服,木然地坐在高座上的自己;看着一群群趾高气昂的女人,神色黯淡的自己;下命令时眸色冷酷的自己;抱着畸形孩子心碎不已的自己;跪在那一身明黄脚下苦苦哀求的自己;冷宫中满脸血迹满身灰尘的自己;趴在地上和狗抢一块馒头的自己;军妓营草垫上,绝望地忍受被禽兽折磨的自己;蓬头垢面隔着老远看见儿子乖巧吃饭,而后一脸欣慰被拖着离开的自己……无数个自己,就是不再有,那个一席红衣,樱花树下明媚舞剑的自己。 无数个自己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在顾平澜眼前滑过,伴随着身后交杂在一起的说话声在耳边回荡,仿佛无数妖魔鬼怪环绕。 “平澜……”“澜儿……”“皇后娘娘……”“小贱人……”“不祥之人……”“母后……” 她是谁!我是谁! 她是我吗?我怎么会是她! “啊——” 顾平澜终于坚持不住,突然跪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恍惚中,那些离去的人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澜儿,不管何时,为父永远支持你。” “花……花……母后喜欢花花!” 她不知道为何突然大哭,她只觉得难过,为面色无奈的父亲,为懵懂无知的孩子,为不堪一击的情感,为遗失不在的自己。 朦胧间,一袭明黄走到眼前。依然俊朗的面容,黑曜石般的星眸,衬着明黄色龙袍显得更加神武英俊。顾平澜泪眼模糊地伸出手,想去触碰近在眼前的衣衫下摆,就如同她追随他十二年来所做的一样。 衣衫微动,男人往后退了一步,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充满嫌弃,薄唇微张,声音冷酷。 “……你求也没用,顾家卖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朕怎么可能会喜欢你这般粗俗的武将之女……肮脏恶心……” “……要不是看在顾家兵权有用的份上,会让你做皇后?” “……恶心的妖孽,怎么可能是我儿子!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这就是她爱了十二年的男子!这就是她为之放弃一切的良人!顾平澜很想放声大笑,笑自己到底有多愚蠢!她为他伏低做小,为他收敛锋芒,为他学习着他所喜欢的一切,为他挡刺杀、喝毒酒,一步步助他上位,可结果呢!却是“从未喜欢”!都说貌美女子是粉红骷髅,世间无情男子又何尝不是! “姐姐,皇上一直心仪的都是我呀!”一道白色身影从男子身后露出,身型窈窕,举止优雅,当真仪态翩翩宛若仙子,“我们从开始就两情相悦,是姐姐,非七殿下不嫁的。” 说罢,女子仿佛受了极大委屈般轻咬嘴唇,豆大眼泪簌簌落下。一旁男子似是极为心疼,怜惜地为她抹去泪珠,转身冷哼一声,朝顾平澜怒吼道:“都是因为你,这么多年才让月儿受这么多委屈!你步步算计、心思阴狠,哪里能和单纯善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的月儿相提并论!” 心思阴狠?步步算计?顾平澜像是听到极为好笑的事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瘫在地上,状若污泥,伸手狠狠抹去脸上的鼻涕眼泪。若不是助他上位,她怎么会虚与委蛇与他人周旋?怎么会机关算尽为他争取势力?功成后他反倒说她是心思阴狠,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两情相悦?哈哈真是搞笑!她最最亲爱的堂妹,月妹妹啊,是谁苦苦哀求“七殿下可能要求娶顾家的女儿,姐姐替我见他好不好?”,又是谁一脸真心地帮忙准备嫁妆,和煦的笑容让见者皆以为是最真心的祝福?结果现在又说两情相悦?也是,与她顾平澜举止粗俗不同,顾平月自小京中颇负盛名,肤若凝脂,见者犹怜,是所有人心里的白月光。相比之下她顾平澜就是路边是石子,也许石子都不如。 这就是爱人!这就是姐妹!浓雾散了又起,起了又散,面前的身影渐渐模糊,顾平澜却死死地盯着前方,紧紧咬着下唇,仿佛要把嘴唇咬烂。 怪他们薄情寡义,怪他们虚伪狠毒,怪这世道黑白颠倒,更怪自己识人不清、辨人不明,以毒蛇为枕,同毒花为伴。 想到父亲无奈的苦笑,想到宏儿满是污泥的小手,顾平澜心中大恸,仰天长啸—— “父亲——” “宏儿——” ***** “宏儿——” 顾平澜猛的睁开眼,浓雾如潮水般散去,眼前景象渐渐清晰。昏暗的牢房里混着浓厚的血腥气,潮湿的草垫上滑腻腻的,也不知是汗还是血。 顾平澜轻轻动了动身子,一股剧痛传遍全身。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昏过去,想尝试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结果发现好像触摸不到地面。顾平澜僵硬地转头,脖子咯吱咯吱地响。眼前的景象让巨大的恐惧传遍全身,她张嘴发出一声尖叫,结果只是发出喑哑的“啊啊”声。 她的袖子是空的。 她的裤腿也是空的。 她被砍掉了四肢。 “怎么?醒了?居然还活着?” 一个淡淡的女声在屋子里响起。顾平澜瞳孔放大,呼吸不稳。这声音娇媚可人,却又带着淡淡天真,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女,顾平澜至死都不会忘记这声音。 顾平月! “是梦到那个妖孽了?”伴着脚步声,顾平月向她走来,在三尺外站定,看着地上一团污血中圆圆的肉团,凉凉地开口:“啧啧,姐姐这个样子真是恶心,这还是名扬天下镇国将军的掌上明珠吗?哦,我忘了——”顾平月掩住口鼻,咯咯地笑了一声,“早就不是镇国将军了,现在顾氏叛贼的头颅正挂在城门口供万民瞻仰呢,呵呵呵呵——” 顾平澜心中一痛,死死盯住眼前华服貌美的女人,眼中似有一团火正猛烈燃烧着。眼前女人身着浅绿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裙摆的金丝隐隐浮动,千叶攒金的牡丹步摇垂在耳畔,更显整个人气质非常。 月贵妃么?呵呵。 许是顾平澜眼神实在骇人,顾平月悄悄后退一步,清咳一声,道:“姐姐别这般看我。虽说都姓顾,可我们二房向来做事清明坦荡,断不会连同大房做此等卖国之事,这些皇上朝臣都是看在眼里的。”她说完,轻轻一笑,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几分诡异,“不过姐姐也着实可怜,皇上对此事委实生气,将姐姐扔入军妓营仍不解恨,还非要砍断姐姐四肢,连那个妖孽也没逃过挫骨扬灰的下场……”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顾平月看到地上的肉团突然惊悚地扭动起来,竟不顾没有双腿直直向她滚来,同时那肉团嗓子里还发出“丝丝”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地狱里滚出来的恶鬼所发出的死亡之声。 顾平澜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拖着这个女人下地狱! 什么皇上委实生气,她一点也不信!那个无情的男人早在废后割舌后就将她抛之脑后。是眼前这个女人!她亲自来到冷宫,颐指气使地和她做交易,答应保住宏儿一命,条件是她甘愿成为军妓消失于皇宫中!为了宏儿她答应了,每天如最下等的娼妓一般忍受着数十个男人的摧残,只为每个月能远远看宏儿一眼。这样的日子她忍受了整整半年! 可结果呢!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引她丈夫,逼她为娼,砍她四肢,最后连宏儿的命都没保下来! 她要她死! 顾平澜冲着那抹浅绿扑了上去,张嘴咬住了顾平月的脚踝。顾平月慌忙惊叫,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她却依然没有松口。此时一道灰影闪过,“砰”的一声,顾平澜扬着血光飞到了墙角,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顾平月极为恼怒,一挥手,身后的侍卫便冲上来对顾平澜拳打脚踢。顾平澜此刻身体已经麻木,她感觉被一拳挥到脸上,眼冒金星,耳边嗡鸣,远处隐约传来顾平月气急败坏的尖锐声音。 “还以为自己是皇后么!没错那个妖物就是我害死的,谁让你爹犯下大罪,也别怪墙倒众人推!从小我就看不惯你,大将军又如何!最后众人的目光不还是在我身上!皇上不也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你和你那个装清高的爹一样是个废物!你以为你为什么会生下妖物?还不是怀孕时我娘天天给你送点心!真是愚蠢的女人,还天天婶娘长婶娘短的……” 后面说的什么,顾平澜已经听不清了。原来,宏儿之所以那样,是人为的!是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女人!是她知书达理名门贵妇的好婶娘!生母早死,她一直把她当成母亲,没想到居然……原来从那时起,这对母女就开始算计了么?不,更早,从回京开始,从她一开始回京就是一个大阴谋!目的就是借助父亲的力量助七殿下上位,成为她们母女的垫脚石!那么二叔呢,他是否参与对自己大哥的利用?这一切那个高高在上的无情男人是否知道?还是他们一起做的局?父亲……父亲所谓的通敌卖国到底是怎么回事! 殴打还在继续,顾平澜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可怜的宏儿,虽然智力不全,但总是变着法子哄自己开心。那个有着六个手指的小小孩童,会为她摘樱花,会笑嘻嘻地帮她拔掉鬓角的银丝,会蹭在她怀里口齿不清但一声又一声地叫唤着“母后母后”。如果他是个正常的孩子一定会成为优秀的太子,如果他没死……… 如果……如果自己再活一次……一定不是这个局面…… 如果再来一次……那明媚的红衣少女……阳光下的樱花庭院……慈爱爽朗的父亲……张扬灿烂的笑声…… 如果……如果…… “启禀娘娘,人没气了。” 顾平月向墙角望去,一片血肉模糊。已经粘在一起的头发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竖直留下一行血泪,看着极其瘆人。 顾平月嫌恶地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和那个妖孽混一起,找盒子装起来,叫国师做法封了,可别下辈子投胎祸害人间。” 牢房外乌鸦惊叫盘旋,打破一池寂静。远处万里峰峦,起伏苍澜,暮色微沉,风云将起。 古老王朝的边角阴暗处,有百姓血泪,有权贵朱门,有寒风挣扎,有芙蓉帐暖。有道是“其流散漫为沮洳,稍集小砾生微澜。”一个苦命女子的无尽执念,一次阴差阳错的命运玩弄,开启一卷盛世微澜。 第一章 重生 第1章重生 阴暗的小巷尽头,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狭小的巷道将天空逼仄成窄窄一条缝。远处街道上摊贩的叫卖声隐约传到巷口,转弯后消散。 杂物旁边躺着一个女孩,双目紧闭,约莫八九岁的年纪,头上的双丫髻略微散乱,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蓝色粗布裙子,鞋子凌乱地踢在一旁。奇怪的是,女孩的皮肤细腻,五官小巧精致,倒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女孩睫毛闪了闪,轻轻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来。 映入眼帘的是狭长的天空,两边是高高的灰墙。顾平澜有点发昏,下意识地抬手扶住额头,却掀起地上的一阵灰尘,呛得她咳嗽着挣扎坐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不是在暗牢吗?难道又被扔回军营? 想到这里,顾平澜忍不住颤抖起来。她刚想抱紧了双臂,好让自己不要抖得那么厉害,却在下一刻突然顿住。 身体感觉温暖而结实,没有任何痛感。顾平澜狐疑地视线慢慢下移……蓝色粗布衣衫,袖口微微泛白还有点开线,秀美白皙的小手没有任何茧子;下身是配套的粗布裤子,膝盖处还有两三补丁,一只鞋子胡乱套在脚上,另一只散在一旁。 不会的……已经不在了的四肢不会无缘无故长出来……暗牢里的痛感决不是一场梦……难道……顾平澜只觉心跳猛然加速,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借尸还魂”四个字隐隐出现在脑子里。 环顾四周,巷子角落有个废弃的水缸,里面积攒着常年的雨水。顾平澜慌乱起身,连鞋子都来不及套上就扑在了水缸边。借着暗光,水面上出现一张略显稚嫩的面孔,眉毛生得极好,长直且浓密,眼睛大而明亮,嘴角微微地抿着,显出一股倔强的英气。 顾平澜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水中的面孔也微微一笑;她狠狠捏了一下胳膊,水中的脸也龇牙咧嘴地扭曲着。顾平澜已经确定,这不是梦! 这分明是小时候的自己! 低头再次看了看自己的粗布装扮,顾平澜使劲在记忆中搜索着。作为二品大将镇国将军顾之信的独女,她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未穿过如此破旧的衣裳,直到被废后。唯一一次…… 唯一一次是早年父兄在外打仗,战事告急,父兄生死不明。消息封锁,她心有不安,便在乳母王嬷嬷的帮助下偷跑出府,想前往边关榆城打探消息。可是由于涉世未深,在王嬷嬷去问路时被贼人迷晕抢了银财首饰,没过多久就被府里找到带回去了。那场战役持续整整一年,从此大哥便再也没回来。 顾平澜抬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巷子,越看越觉得熟悉。出了巷子就是热闹的西市街,沿着西市街走三里就是权贵住的南区,南区最中央的位置便是将军府。这里是垣州,是父亲一直镇守与西夏接壤的边关重镇,是她打从有记忆起到回京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自己竟然回到了九岁那年! 顾平澜激动难平,抬头望墙头上探出的层层屋檐,热泪滚滚而下。是老天看不下去了么?竟给了她一个“如果”的机会,没有所托非人,没有家破人亡,没有生子畸形,没有四肢尽断。一切苦难都没有发生,她可以尽情哭笑,可以见到父亲,甚至可以见到……大哥! 此刻她才九岁,还那么年轻,距离那些发生还有很多年,她有机会可以改变一切! 顾平澜咬了咬牙,那些负过她害过她的人,那些她曾遭受的一切,她定要一笔一笔地讨回来。还有宏儿……虽无缘再做母子,可你看着吧,为娘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既然老天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她定不能白活! “小姐小姐——”伴着细细的脚步声,一个穿着褐色衣衫的婆子从巷口走了进来。只见她四十岁上下,容长脸,头上插着一支银钗。看到顾平澜,急忙小跑步走进,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边拉边道:“我的小祖宗耶,不说好在路边等着么,你咋跑这巷子里来了?都打听好了,榆城离得远,咱们啊,先找个地儿凑合一晚,明儿一早就出发。” 顾平澜垂着头,一动也不动,眼尖地看到那婆子泛白的袖口下,碧绿透亮的玉镯子一闪而过。 是了,这是她的奶娘王嬷嬷。她生母早亡,从小便是最信任这个嬷嬷。这嬷嬷也是极为惯着她,她孩童心性十分顽皮,嬷嬷从不阻拦。她不爱读书满院子疯跑,嬷嬷便给她找来各种稀奇的玩具;她举止粗鲁不懂礼仪,嬷嬷便说这是天真自然。连这次偷跑出府也是嬷嬷二话不说就帮她打点好一切。顾平澜重活一世,历经世间冷暖皇位跌宕,又在深宫中活了近十年,如今怎么看这嬷嬷怎么奇怪——这色泽上乘的镯子绝非一个下人之物;将军府守卫森严,一个不会武功的嬷嬷带着个八九岁的孩童,怎么就能逃得如此顺利呢? “小姐?你这是发什么愣啊?”许是看顾平澜迟迟不动,王嬷嬷急了,粗鲁地拽着顾平澜的衣袖,“再不走啊天都要黑了。” 顾平澜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狠狠地抽回袖子,心里一阵冷笑。若是真心爱护,怎么能没注意她此刻发丝散乱,浑身灰尘,连一只鞋子都没有穿上,就这么急吼吼地要走?她一副穷苦人家的打扮,怎么就这么容易被贼人惦记,贼人还能准确无误地翻出她的钱袋,连她暗藏在鞋底的银票都不放过? 顾平澜心思一转,突然抬头抱着王嬷嬷粗壮的腰就大哭起来,额头碰到王嬷嬷的胸口,硬鼓鼓的一坨,十分铬人。 “嬷嬷,钱………钱被抢了………去不了了………呜呜……嬷嬷,咱……咱回去吧……” 王嬷嬷一听,有点慌张,急忙低下头扶着顾平澜的肩说道:“被…被抢了呀,没…没事,老奴这还有一点点。”她胡乱理了理顾平澜的头发,状似温柔,眼睛里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匆忙。 “小祖宗,咱逃出来可不容易,可怜老爷和少爷现在还生死不明……”说着,拭了拭眼角,用余光悄悄瞅着顾平澜,“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呀……” 这倒是奇怪了,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下人这么尽力怂恿主子离家的。顾平澜眼里闪过一丝光芒,轻轻扭头,倒真像一个无辜天真的孩童。 “那……咱们没钱了,住哪啊……” “老奴这还有点,我有个朋友,正巧是开栈的。”王嬷嬷马上来了精神,换上一副和善的笑容,“就在这条街不远。咱们啊,先暂且住那,回头管他借一点当路费。” 原来在这儿呢!顾平澜想起,前世她离府不久后就抓回,回去不过半月就听闻,当初在外投宿的栈其实是个暗娼馆,专接见不得人的买卖。而她阴差阳错曾在那里投宿的事情,不知怎么就被传开了,瞬间成为垣州贵女间的笑柄,人人笑她不知廉耻,连带父亲也背上教女无方的名头。 如今看来,这怕不是一次偶然。只是这王嬷嬷为何要她名誉扫地呢?莫不是其身后是顾府里的什么人? 不管如何,父亲大哥如今生死不明倒是真的,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要在这无谓的人身上过多耽搁。 顾平澜斜了一眼王嬷嬷鼓囊囊的胸口,乖巧地点头。 “好,我听嬷嬷的。” 说罢,套上鞋子,整理了一下衣衫,转身拉着王嬷嬷向巷口走去。 ***** 日头西斜,热闹的西市大街上正赶着晚集,商贩们卖力吆喝着,都想着赶紧把最后一点货卖完回家。 人群中,一个四十岁的妇人带着个八九岁的女娃娃正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女娃虽然衣衫破旧,却生得粉雕玉琢,步伐大气从容,显得十分英武。倒是那妇人,一脸焦急,颇有不耐。 “我的大小姐啊,你这么走下去天黑也到不了啊。” “嬷嬷别急,我这好不容易出来,还没怎么逛过呢!”顾平澜东瞧瞧西看看,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随手拿起摊贩上的一个面具扣在脸上,透过眼孔笑嘻嘻地对王嬷嬷问道:“嬷嬷,你说贼人为何不抢别人偏偏抢我啊?是我哪里装扮得不对吗?” 王嬷嬷眼皮一跳,连忙摆手道:“小姐说得哪里话……可能……小姐是贵人,有贵人之气吧……” 顾平澜听罢微微一笑,也不做声,放下手里的面具,径直往前走去。 王嬷嬷只觉心跳漏了一拍,总感觉这小姐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定了定神,小跑着跟了上去。 走过一座石板桥,集市散尽,人烟渐渐稀少起来。王嬷嬷眼看太阳要落,不禁又开口催促。 “大小姐,咱们走快些,前面就是那家栈了。” “好。”顾平澜轻轻答应着,往前快走了几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浑身上下摸了摸。 “坏了!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母亲的玉佩!”顾平澜面色发白,隐隐带着哭腔,“肯定是掉在刚才的巷子里了,赶紧回去找!” 王嬷嬷眼角有些抽搐,深吸一口气,咬牙安抚道:“好,老奴这就回去找,先把小姐送栈里休息好不好?前面就是了。” “不行!”顾平澜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满含担心:“那是父亲给母亲的信物,和田玉做的,价值连城,晚了被别人捡去怎么办!” 说着转身就往回跑,却因太着急绊倒在地。 王嬷嬷早在听到“价值连城”四个字时眼睛就亮了,此时看到顾平澜绊倒,快步上前扶起,“小姐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顾平澜的大眼睛里含着泪珠,稍微一转就掉了下来,显得分外无辜,“当年垣州吴大人用千两黄金都没有换下来,都怪我……太笨了……呜呜……” “好好好,小姐别哭了,您就在这里等着,老奴马上去找!”说罢,王嬷嬷头也不回地往回跑去,生怕顾平澜叫住她的样子。 顾平澜嗤笑一声,看着王嬷嬷身影消失,抬头望了望夕阳,将脚边两道墙灰抹在脸上,又用力撕破衣裙下摆,拨乱头发。做完这些,顾平澜深吸一口气,眼角一耷,嘴角一瘪,豆大的眼泪瞬间挤出来,抽抽嗒嗒地向左前方一个药材铺子走去。 ***** 桥边,一个灰衣中年男子从树荫下走出,瞅了眼不远处变脸如翻书的女孩,嘴角抽搐了一下。 “事情办得怎么样?”中年男子突然问道。 “回主子,人就在垣州附近了。”一黑衣打扮的侍卫突然凭空冒出,半跪在中年男子面前恭敬答道。 闻言,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又瞅了眼努力抽搭着一瘸一拐往前走的女孩,轻轻叹了口气,“这西部民风如此彪悍,但愿他别出落得太桀骜不驯才好。” 说罢,闪身离去。空气微动,却又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 第二章 逃离 日头将将要落下,“福禄药材行”的招牌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小伙计正匆忙将门外的摊子和招牌往店里搬。 顾平澜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形色慌张,一时不察撞在那搬招牌的伙计身上,狠狠跌坐在地,额头好巧不巧剐蹭在青石板上,瞬间流出一道血痕。 那伙计低头,看到地上放声大哭的女孩,衣裳撕了两道口子,鼻涕眼泪糊到一块,额头还丝丝渗血,当真是好不可怜。 “小……小妹妹,你还好?是不是……摔疼了?” 顾平澜哭得更大声了。 “小三子!在外头搞什么呢!皮痒了是不是!”透亮的女子声音从铺子里传出,随后一个绛红色衣衫的女人插着腰从里面快步走出,头上的银钗一晃一晃。只见她大步走来,手里还拿着鸡毛掸子,指着伙计就开骂:“叫你来收拾,磨磨蹭蹭的还不进来,要死啊!” “掌……掌柜的”,小三子抱着头跳着躲开鸡毛掸子,边跳边喊道:“不是的……这小姑娘在这哭得实在厉害……我……哎哟您轻点……” 女掌柜此刻才看到坐在地上小小一团的顾平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伙计在一旁哼哧哼哧地穿着粗气,嘟囔着:“天天骂我,有本事您真打啊……” 女掌柜狠狠瞪了他一眼,扶了一下簪子,低头问道:“小丫头,打哪来的呀?在这哭哭啼啼的,怎么着,碰瓷儿啊?” 顾平澜泪眼朦胧地抬头,刚要开口,就被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 “出什么事了?”一个青衣男子掀开门帘从里缓步走出,约莫三十岁上下,头发挽起,唇上有须,目光里流露着一股子沉稳,不像是个生意人,倒像是个书生。 只见那男子缓步走到女掌柜身边,轻轻拿过她手中的鸡毛掸子,又帮她缕了下稍有蓬松的发髻,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女子微微撇了下嘴,心虚地别开眼,拉了拉他的衣袖。 “胡先生”小伙计瞬间站直,支支吾吾地指了指顾平澜,“这小女孩……” 胡先生听闻,上下打量了一番顾平澜,蹲下身子直视着她,开口问道:“小姑娘,莫怕,你在这哭什么呀?” “呜呜呜……爹爹……我找不到爹爹了……我……我……” “哎呀这说的都是什么呀”,那女掌柜性子急,跺了跺脚,“小丫头你理顺了再说!” 顾平澜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眼泪,混着灰尘脸上黑黑白白像个小花猫,“我姓阮,家住在垣州乡下,和爹爹相依为命。爹爹去榆城做生意去了,就一直没消息……听说那边在打仗……我怕……就想去找他……谁知道路过垣州就被恶婆子盯上了,那婆子不光抢了我的财银,还要把我卖到那见不得光的地方去……呜呜……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说着,顾平澜一下子抓住那女掌柜衣裙下摆,转身跪了下来,抬头哀求道:“婶娘,我看你是好人,你帮帮我……帮帮我别被抓到好不好?” 此时天色已晚,小小女孩身子纤细,微微发抖,额上血迹未干,脸上泪迹斑斑,直直地跪在那里,让人极为不忍。 女掌柜听罢,柳眉一竖,怒声道:“这朗朗乾坤的,倒还真有如此恶人!”她伸手抢过鸡毛掸子,挥了两下,“今天既然撞在我杨三娘手上,我定要好好管管!” 胡先生她如此,颇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转头挑眉问道:“那婆子一路挟持着你个小丫头,走过着人来人往的大街,都没人怀疑?” “你什么意思!你在说这丫头说谎不成!”杨三娘突然像被点着的炮仗,一跺脚,朝着胡先生吼道:“她小小年纪,若非当真如此,怎能说得这般详细!况且,你知道的……我生平最恨这可恶的人贩子!” “娘子莫气,莫气”,胡先生见她真是急了,慌忙站起来揽过她的肩,好言安慰,“我也是想多问两句,好想对策,看你这急脾气……” “大叔、婶娘”,顾平澜轻轻站起身,微微垂头看不清神色,“那婆子本是与我家同村的,她说能带我找到爹爹,我便认她是好人,一路上为掩人耳目也对外称我为小姐。直到半日前……我偷听了她与别人的谈话才知她竟存了这般龌龊的心思!我真的没有说谎!既然……婶娘不愿帮我,那我便自己去了……只求大叔婶娘行行好,不要告诉别人曾在这里看到我!”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杨三娘见状,赶紧拉回了她,安抚道:“丫头你别怕,三娘给你撑腰!瞧瞧这小脸哭得哟……”,随即转头冲着伙计吩咐道:“小三子,拿着我的腰牌去找孙捕快,他若喝酒不来,就和他说,那些事老娘迟早给他抖露出去!” 顾平澜被她抱在怀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抬眼就瞧见胡先生静静地望着她,若有所思。她竟被这沉静的眼神望得一阵莫名心虚。 这杨三娘和传言中的一模一样,只是这胡先生…… 要说这杨三娘啊,那可是垣州城了不得的人物。这三娘早年家底殷实,小小年纪掌管着家里的五六个药材行,行事泼辣有手段,大小商人也不敢因为她是女子就轻视了她。后来她嫁了个郑姓男子,行事更为凶悍,不仅不给夫家纳妾,反而动辄撒泼打滚拳脚伺候。此等悍妻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这姓郑的好赌,赌瘾大,最后为还赌债,将铺子赔光不说,竟将自己的亲闺女卖给了人贩子,待三娘发现时,那丫头已经被折磨死了。三娘一怒之下打断了丈夫一条腿,此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听闻又嫁了个姓胡的,是入赘,倒是个即为怕老婆的主,也没什么存在感。故垣州城依然称呼母姓杨三娘,而不是胡夫人。 这杨三娘的故事当初可是在垣州城贵妇圈中当成笑谈的,各家夫人教育女儿“言辞切切步生莲,莫看杨家悍三娘”,为女要温柔娴静,为妇要谦和大度,切莫撒泼善妒。顾平澜小时虽不爱诗词歌赋,却也觉得这杨三娘当真凶悍愚蠢。时过境迁,如今再次看这故事,她却觉得也许这三娘才是女人中看得最透彻的。 言语泼辣,身姿爽利,一嗔一怒皆是自在随性,除去那个早死的孩子,哪里又是个不幸福的凶悍怨妇呢? ***** 王嬷嬷急匆匆地在西市街上走着,看着已经悄然爬起的月亮,抬起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 看这天色,怕是来不及了。想起出府前,巧莲还特地把她叫去,嘱咐她务必酉时之前把人送到,送到后赶紧拿着银子远走高飞,可如今的时辰……想到巧莲背后那人说一不二的性子和狠毒残暴的手段,王嬷嬷硬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都怪那死丫头,掉什么玉佩!不过……也幸好她掉了,要不上哪找这么好的货色。王嬷嬷从胸口掏出一个红绳,绳子上挂着的小巧玉佩在月下显得愈发玲珑剔透,玉佩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阮”字。王嬷嬷得意地笑了笑,重新放回了口袋。 夜凉如水,满月当空,远处隐隐传来打更人的锣声。已经一更天了!王嬷嬷冷汗狂出,开始小跑起来。 她终于看到了那青色的石板桥。桥头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倚坐在柳树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小姐,小姐!”王嬷嬷心中一喜,小步跑过去,却发现顾平澜双目紧闭,仿佛已经熟睡过去,怎么推都不醒。 “她已经被我迷晕了。”一道女声从暗处响起,“王婆子,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王嬷嬷听闻,呼吸一窒,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僵硬转身,月光下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在地面上,身子隐藏在房檐下的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姑……姑娘”,王嬷嬷咽了下口水,陪笑道:“有……有些事,耽搁了。” “哼!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嗯?” “记得记得!”王嬷嬷心中更是慌张,心想这巧莲姑娘如此生气,莫不是那人当真恼怒了?于是更加小心翼翼开口道:“还不是怪这丫头,滑不溜秋太难糊弄!我知道咱说好的,把人带过去,我拿了钱,这事儿就了了……” “哈!果然是个人贩子!” 王嬷嬷话说一半,一群官兵模样的人突然从黑暗中涌出,二话不说就把她扑倒在地。领头的那个留着小撇胡子,一扬手喊道:“人犯自己承认了,带走吧。” 王嬷嬷被突然压倒,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挣扎道:“你们认错人了吧……”话没说完,就被粗暴的官兵狠狠打了一巴掌,她被打得眼冒金星,仍不忘向那墙边黑影望去。 “姑娘救救我呀,快和他们说抓错人了啊!” 那黑影渐渐走出屋檐,向她身后躺着的顾平澜走去。月光下一身绛红,步伐风风火火,面上挂着白纱,却是杨三娘。杨三娘路过王嬷嬷,无视她一脸傻眼的表情,狠狠“呸”了一口,随即笑呵呵地说道:“丫头,你倒真是奇了,知道用那么两句话就能诈出她来。” “还是婶娘和各位官爷的功劳,能抓住这贼人,助我脱离苦海。”顾平澜此时微微一笑,眼神清澈,哪有半分之前昏迷的模样? 此时就是王嬷嬷再傻,也反应过来是着了道了。她挣扎着,放声大喊起来。 “放开我,我不是人贩子!我是将军府顾家的婆子!是顾家大小姐的奶娘!”说着,王嬷嬷抬头望着顾平澜,声音悲切,“小姐,老奴待你不薄,你因为担心将军非要逃出府,是老奴冒着性命帮你!你为何陷害我!” 听闻此言,那领头的官兵狐疑地看了眼顾平澜,低头问道:“此话当真?” “大人!”,顾平澜像是很怕被王嬷嬷触碰似的,往后缩了缩,弱弱地开口道:“您来的时候就和您说了,我姓阮,是这婆子以带我找爹爹为由骗我过来,她还偷走了我的钱袋和祖传的玉佩!不信您搜——”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杨三娘不顾王嬷嬷的挣扎,早就动了手。 “丫头你看是这个不?”一块玉佩出现在三娘手中,玲珑剔透,小小的“阮”字刻在上面。 顾平澜点了点头,泪眼朦胧地接过,喃喃道:“爹爹……” 见她这般,杨三娘更为怜惜,转身一脚朝王嬷嬷踹了过去,随后看向那领头官兵,没好气地说道:“看到了吧,孙捕快,哪个大户人家奶娘会偷自己家小姐东西?再说她刚刚自己都承认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说着好像仍不解气一般,抬腿又一脚上去,“人证物证俱在的人贩子你都不敢管?这可是巴巴给你送功劳来了,当初那案子……” “三娘子——”眼看她越说越多,孙捕快连忙打断,陪着笑脸道:“您这是哪儿的话,这等恶人证据确凿,都可以不用过审直接下狱,您消消气儿啊!来人——带走!” 三娘脸色稍缓,冷哼一声不说话。 官兵们将被踹得缩成一团,疼的说不出话的王嬷嬷架起,见她依旧想嚷嚷什么,随手一团破布塞进嘴里,拖着走了。 孙捕快踌躇片刻,捋了捋唇上的小胡子,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三娘啊,我知道你恨我,当初那案子也是我不够警觉……” “这么晚了”,三娘冷冷打断他的话,“案子已了,孙捕快还是回去审犯人吧。”说完,看都没看他一眼,拉着顾平澜转身就走。 夜色微凉,打在身上稍有潮气。顾平澜看着月光下被三娘拉着的伸长的影子,皱了皱眉——这女子性情如火,自己虽说是为了自保,却到底也是利用了她。 “丫头,你为何一定要我带面纱呢?” “虽然是在阴影下,但我担心婶娘动作幅度过大会露出真容,反倒骗不过那婆子。” “小丫头真是细心呢!”三娘咯咯笑了起来。 “是啊,真是细心。”一道温和的男声在耳边淡淡响起,顾平澜转眼,正看到胡先生出现在屋前。 “真是个聪慧又细心的孩子”,胡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随即掀起门帘,屋内流出淡淡烛光,“快进屋,外面寒气重。” 顾平澜跟着进屋,顿时一股暖意驱散寒气。进门正厅供奉着药王菩萨,侧室摆放着一张方桌,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屋子往里便是一张炕桌,上面摞着一摞书,整个屋子都飘着淡淡的中药味,显得简单大方。 三娘接过胡先生手中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后,拉着顾平澜坐在了桌子边。 “折腾一晚上,丫头饿了吧,先吃饭。”说着,将碗筷塞进顾平澜手里。 顾平澜重生前饱受折磨,重生后一醒来又是情绪波动,又是不断思虑,此刻静坐下来,才觉得腹中早已辘辘,倒像是几辈子没吃过饭了。她咽了咽口水,抬头望了一眼胡先生,见他微微点头,便毫不气地拿起筷子大吃起来。 胡先生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孩,微微皱了皱眉。这丫头分明极饿,很久没饱腹过的样子。但即便这样,吃相依然优美大方,拿筷举碗的动作有板有眼,极有章法。联想之前她的说辞,还有她执意叫三娘带上面纱……这丫头,恐怕没她说的那么简单。 “老胡别愣着了,快过来吃饭啊!” 爽快的女声打断了胡先生的思绪。他转头看了看不断给顾平澜夹菜的三娘,女子的侧脸在烛光下也多了分温柔。 罢了罢了,胡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且先看着吧,这丫头虽没几句实话,却也没什么坏心思。定了定神,胡先生坐下来,开口问道:“丫头,你说你爹爹此刻在榆城?” “嗯”,顾平澜咽下口中的饭,把碗放下,擦了擦嘴回答道:“我就是要去榆城找他的。” “哦这样啊……我这明天正打算去榆城收一批药材,顺带把你稍过去可好?” “什么时候要……”三娘听闻“咦”了一声,张嘴要问,转头看到胡先生正淡淡看着她,便住了嘴。 顾平澜将这两人神色都看在眼里,了然一笑,静静看着胡先生的眼睛。 “好啊,如此就多谢胡先生了。” 第三章 可疑 天色微蒙,空气中还泛着淡淡潮湿,一队车队缓慢行走在管道上,打头的马车悠悠摇晃。 顾平澜打着哈欠坐在马车边上,抬手揉了揉眼睛。身上衣服的布料温暖柔软,淡青色的袖口绣了两朵小花,那是今早临行前三娘帮忙准备的。想到此处,顾平澜轻轻勾唇,抬头看到身旁的小三子赶着马车,马儿喷出一个响鼻,长长的嘶鸣打破清早的宁静。 终于前往榆城了,顾平澜压抑着心头的激动,眼圈微微发红。 前世,她没能顺利出垣州就被抓了回去。一年后,父亲在边境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大哥顾平睿率两万大军与敌人激战近七天,击败敌军五万,后追击时却突然在后山陷入重重包围,生死不明。朝廷派武安侯沈杰带兵支援,沈侯爷率兵十万沐血奋战,终于打退西夏敌军,但却只带回大哥的遗骸。此战事持续一年,双方损失惨烈,故西夏与东华签订三年和平条约,史称“夏华盟约”;因主战场在尧山,该战役又被称为“尧山之战” 父亲经此一战,悲痛万分,发誓此生不上战场。又因武安侯收殓之恩,对其即为信赖,后渐渐将手中兵权移交武安侯,不问朝政。 如今一切都还有机会改变,尧山战役才刚刚开始,结果如何未可知!顾平澜吸了吸鼻子,看着远处朝雾中连绵起伏的山脉,太阳微微露头,晨曦的光芒染遍大地。 父亲,大哥!等我! “阮家丫头,外面冷,进来坐吧。” 胡先生温和的声音从马车车厢传来,顾平澜抖了抖肩膀上的潮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车厢里,胡先生静坐在垫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到顾平澜进来,随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要走两天呢,莫要着急。” 顾平澜跪坐在一旁,起身坐直,低头微微接过,小口小口地抿起来。 “丫头,你爹爹到榆城做什么营生啊?”胡先生拎起茶壶,缓缓往杯中注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顾平澜心中一凛,来了!这胡先生果然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也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头。 “是做木材的,尧山这边盛产桦木,爹爹跟着东家来这边收购。” “怪不得,看你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想来家中也是有几分富足的。” “富足谈不上”,顾平澜放下茶杯,抬头静静地看着胡先生道:“只是爹爹从小教我要待人有礼,言谈大方,切莫失了颜面。” 胡先生又倒了一杯茶,递给顾平澜,缓缓开口道:“原来家教有方,难怪有你这般聪慧的女儿,不仅能轻易诈出贼人的话,还细心提醒三娘带面纱,谨防被那贼人记住样貌,日后报复。” 见被戳破,顾平澜也不心急,她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茶杯,“也不全是,虽是晚上,但在场官兵也不少。三娘生的如此娇俏,被男子看到总是不好的。”说着,她扬眉斜睨,“难道胡先生不这么认为吗?” 胡先生听此话微微一愣,随即低低笑了起来。 “小丫头倒是鬼得很。” ***** 马车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着,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突然“咣”地一声停了下来。 顾平澜正睡得香甜,车子这么一停,脑袋不受控制地惯性向前撞在了门框上,疼得她瞬间清醒过来。 车外传来小三子的声音:“胡先生,阮姑娘,到了。” 顾平澜揉了揉被撞出的大包,迷迷糊糊地探出头去,却见马车停在路边,眼前是一个朴素的小院,隐隐火光从里面露出,院门口立着一块招牌,天色太黑看不清字迹。 “这是什么地方啊?” “这是刘家庄栈,去榆城路上唯一能打尖儿的地方,咱们在这凑合一晚,明儿一早就到了。” 小三子给顾平澜解释着,转头看到小姑娘从车厢里露出来个脑袋,闪着两个大眼睛,像是刚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绑着发髻的布带垂下来,微风一吹轻轻拂打在脸上,显得十分娇憨可爱,不禁伸出一条胳膊作势搀扶,一怒嘴说道:“下来吧,咱进去吃饭去!” 此时顾平澜已完全清醒过来,看着那条胳膊笑嘻嘻地说道:“三子哥小瞧我!我自己能跳下来!”,说着一步跨出,轻巧地从另一侧跳落在地,转头得意地看了小三子一眼。 小三子哧哧地笑了一声,抬手将胡先生扶下车来,转身招呼伙计们安置车马去了。 “哎哟这不是胡老板来了吗!好久没见您了!”听到门口有动静,店小二急急冲过来,看到胡先生露出笑容。 胡先生淡淡点头,跨过门槛,带着顾平澜向正堂走去。 “还是老规矩,照顾好车马”,他看了一眼顾平澜,随即加了句,“再多加一道甜食,小丫头喜欢。” “哎哟真不巧,这……”,小二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犹豫着回答:“今儿不巧了胡老板,刚来了几位人……”他朝正堂角落处的一张桌子努了努嘴,说道:“那几位占了南屋的几间房,您看……” 顾平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三四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围在桌旁,正大口喝酒。 胡先生也看到了他们,微不可见皱了一下眉,随后淡淡吩咐道:“那就随便挑几间房吧,干净点就好。” 小二答应着去了。顾平澜跟着胡先生在桌子旁坐下,恰好正对着那桌汉子,隔着他们三四桌的距离,将他们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坐在左边的黑脸汉子此刻正粗鲁地啃着一只烧鸡,中间的人抹着油嘴一脸满足地剔牙,最右边的瘦子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不知道在嘟囔什么。三人皆是灰衣短衫,风尘仆仆,桌上放了个长布袋,看长度倒像是刀剑之类的兵刃。 江湖人士?可为何要将武器藏起来呢?顾平澜暗自思忖着。 “胡老板,又去榆城收药啊?”一矮胖男子拿着算盘走到他们桌边,热情地冲胡先生问到。 “是啊掌柜的,看您这儿人少了不少,怎么?听说有战事商都不来了?” 听到“战事”两个字,顾平澜漫不经心地拿起茶杯,耳朵却死死地竖了起来。 “哪有的事儿啊!”,掌柜的哈哈一笑,“那顾老将军在前面守着呢,西夏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有将军在,咱们榆城怕过谁!” “这样啊,不是听说战事吃紧么?”胡先生眼里光芒一闪,看了眼顾平澜,见她眨都不眨地盯着茶水,仿佛能看出朵花来。 “哪来的传言啊!”掌柜的仿佛吓了一跳,惊诧地开口道:“也没听过有败仗的消息啊,早些天啊,那顾小将军还来过呢……” 话说一半,就见小三子带着伙计们进了门,一大群人黑压压地坐了一片,张罗着要吃饭,掌柜的赶紧应和着转身去了。 顾平澜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有胡先生在,她也不好开口多问,只能恨恨地瞪了眼小三子——都怪你,早不进来晚不进来,偏偏赶在那句话的当口。 小三子被莫名瞪了一眼,有点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顾平澜等太久饿得着急了,便冲她安抚地笑道:“我不是故意耽搁时间的,只是那后院已经被别人的货堆满了,我们找了好半天位置来着……” 别人的货?顾平澜下意识看了眼对面那桌的汉子,这几个人怎么看也不像商啊…… 此时那桌汉子也吃得差不多了,开始渐渐喝起酒来,嗓门也越来越大。 喝着喝着,突然,那黑脸汉子一拍桌子,指着对面瘦子骂道:“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逛窑子,哥儿几个早回去了!” 那瘦子呷了一口酒,脸涨通红,昂着头辩驳:“放你娘的屁!有本事你别进去呀!” 黑脸汉子听此话双目一瞪,站起来抬手就要扇过去:“他爷爷的……” “行了!”中间那人重重放下杯子,一把拉下黑脸汉子,粗声道:“耽搁了一晚上,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和头儿交待吧。喝完了赶紧睡觉,天不亮就带着货出发,务必日出前赶到!” 黑脸汉子低低地骂了一句,像是十分懊恼般拿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又似不解气地随身掏出一片七角绿叶塞进嘴里,大口嚼了几下后吐在杯子里。 顾平澜瞳孔一缩,突然呼吸有点急促。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是麻叶! 一叶有数片叶瓣对称,边缘锯齿状,有麻醉解痛、止血化脓之功效,更可以让人兴奋、保持体力,一般用来捣汁化丸。像这般整片整片带在身上,大口嚼服的,只有…… 西夏军! 传言麻叶服用过多,会致幻导致疯癫,故禁止民间私自服用。但西夏军为了保持战力,很早就将麻叶作为军需发配士兵,虽然这样士兵会消耗身体,但对于战事来说依然是一队虎狼之师。 顾平澜喝下一大口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没错,嚼食麻叶、武器隐藏、言行中有兵痞之气,定是西夏士兵无疑……只是,在这边防线以内为何会出现敌军?战事并没有打进来啊……难道是细作?可是细作为何出现在这么个小村子呢……货!他们在运货!西夏人在境内运什么货呢…… 瞬间顾平澜脑中闪过一万种可能——囤积武器、贩卖私盐……无论哪一种都会对战事造成难以估计的影响,定要跟上去看个究竟! “丫头,怎么?饭菜不合胃口?” 顾平澜抬头,看到胡先生疑惑地望着她,她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又瞥了眼对面那桌,发现人已经走了。 “不是不是……我有点不舒服……”顾平澜轻轻蹙眉,“可能是马车坐时间长了不透风,你们继续吃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见胡先生对他点了点头,顾平澜扶着额头,面色苍白地向门口走去。 身后,胡先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窗外漆黑一片,所有人都已陷入沉睡,隔着一道门打鼾声此起彼伏,偶尔能听到村子里的狗吠。顾平澜静静坐在床边,眼神明亮。 是粮食和药材,那几个西夏人口中的“货”,居然全都是生活补给。 这就奇怪了,双方对阵,军需补给再怎么运送,也不可能出现在敌方身后……偌这批货不是给西夏军的,又会是给谁的呢……还是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不管如何,都有蹊跷,自己既然遇到了,绝不能给父兄留下任何隐患! 窗外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是车轮滚动的咯吱声。顾平澜默默听了一会,突然站起身,理了理包袱,拉开房门闪身出去。 外面静悄悄的,月亮挂在西边。顾平澜走出栈大门,蹲在地上仔细看了会车辙印,却在顺着车辙的前方,抬头看到一双靴子。 “小丫头这是大晚上出门散心么?” 依旧温和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却宛如炸雷。顾平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果然看到了胡先生挂着淡笑的脸。这人实在是难糊弄,她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胡先生都能出来散步,我为何不能呢?” “伶牙俐齿”,胡先生摇了摇头,“都这般了,不如说实话。” “您可以不信我,但我所说的一切,确实是实话。”顾平澜无辜地眨眨眼,面不改色地答道。 出来找爹是真的,被恶仆劫持也是真的,姓“阮”算是从母姓也没说不可以啊……家中木材生意……父兄保家卫国,如松木守卫大地一般守护领土,说是木材生意也不为过啊……至于其他小谎,顾大小姐直接在心里给无视了。 胡先生像是没料到她脸皮这般厚,会明明白白地死不认账,噎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 “不如就问你一件事,你究竟何人?”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顾平澜瞳孔一紧,直直与胡先生对视片刻,两人目光接触如火电般在空中噼啪作响。 半晌,顾平澜缓缓开口,声音坚定,似饱含深意。 “东华人” 听此回答,胡先生沉默了,眼中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看着她缓缓笑道:“好一个东华人。” “罢了罢了,瞧你身子虚弱的,坐个马车都会不舒服,我一个开药铺的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胡先生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和一个小药瓶,递给顾平澜,一字一顿地说道:“拿去补补身子吧。” 见他不再追究,顾平澜稍稍松了口气,接过包裹,摸上去硬硬扁扁的。她拿起药瓶,拔掉塞子,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 顾平澜的手抖了抖,低头盖上塞子,看不清表情。 突然,她身体站直,一下子昂起头,直视胡先生的双眼,用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朗声说道:“三娘和胡先生对我有大恩,他日若有缘再见,我定会报答,此为诺。” “行了行了,丫头先照顾好自己吧,我回去睡觉了。”胡先生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顾平澜怔怔看了他离去的方向半晌,又低头瞅了瞅手里的药瓶。味道清凉,略有辛辣,是上好的金创药。 她将药瓶收好,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把短匕首。顾平澜脸上露出了重生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随即顺着车辙印追去。 第四章 追踪 太阳渐渐升起,晨曦洒满大地。顾平澜远远地望着前方三个汉子拉车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跟着。山路崎岖,两旁树木郁郁葱葱,倒方便了她隐藏身形。 这大概已经进入尧山地界了吧,顾平澜心里想着,再往里走上两天就能到防线了。 东华与西夏以尧山为界,绵延数百公里的郁郁山脉一路向北延伸,直到被涧西江阻绝,再往北便是更为高寒的盘白雪山。榆城位于这尧山后山脚下,往西不到一百里翻过一座帝尧峰便是守军驻扎之地。 他们到底意欲何为?顾平澜一边思索着,一边努力探听着前方的对话,声音模模糊糊有些不清楚。 “……这么长时间了……快做完了吧……”这是瘦子的声音。 “……等通知吧……靠不靠得住……”那黑脸汉子摇了摇头。 “……上头的意思……时机……”那个看似领头的汉子突然一抬手,三人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山路。 顾平澜压抑着自己的砰砰心跳声,躲在一颗树后,从灌木缝隙中偷偷望去。 只见那三人观望了一阵后,拔出刀来像路边一处灌木砍去,几下之后,密密麻麻的灌木后竟然出现一条窄窄的小道。三人对视一眼,推着货车走了进去,那黑脸汉子在后面将灌木恢复原样。 顾平澜等了一会,悄悄探出身来,听那处灌木后已经没有了声音,这才掏出匕首照本宣科地拨开灌丛,闪身进去。 没想到这尧山后山竟然有一条隐秘的小路!这般鬼祟,莫非真有埋伏?可又怎么会埋伏在防线后方呢? 小路岔口颇多,顾平澜跟着车辙印,倒也没有迷失方向。不多时,便看到那三人身影。许是累了,正倚在一颗粗壮的杨树下休息。顾平澜四处望了望,悄悄找了处隐蔽又视野清晰的灌丛蹲下。 那黑脸汉子喝了口水,大口喘着粗气:“这道忒难走!下回爱谁来谁来,老子可不去了!” “下山不比在草窝子里蹲着好?人越来越多,货也越来越重,你不知道之前——”领头的一拍大腿,露出两个大黄牙,“半月前我下山的时候啊,没多少货,晃悠悠地城里走一圈,吃点喝点可美了!” 那瘦子听了,不屑地撇撇嘴,开口道:“那是之前!现在呢?五天就得下来一次,头儿管得也越来越严,说什么盯得紧,我就不信了——那姓顾的光盯着前面,他会往后看?” “柱子——”领头的不赞同地看着他,“说话注意点!” “注意个屁!都是自己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能被鬼听去?你说是吧老赖?”瘦子抢过黑脸汉子手里的水囊,轻推了他一下,“你咋脸色这么难看?” “我……我这好像吃坏肚子了……哎哟……”那老赖捧着肚子,脸上挤作一团,“我去解决一下哈——” 见他如此,剩余两人皆笑了起来:“活该你昨天吃那么多烧鸡!” 果然是有埋伏的,就是不知道多少人?且不说这群西夏兵是怎么进来的,单就埋伏在防线后面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他们知道行军路线? 顾平澜心中一惊,微微活动了一下蹲麻的双腿,一抬眼却吓了一跳。 那拉肚子的黑脸汉子径直向她藏身的这片灌木走来! 顾平澜咬着牙,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一边轻轻举起匕首。倘若运气真这么不好,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奶奶的,怎么这么疼啊……”黑脸汉子嘟囔着,一手提着裤带,一手拨开灌木。刚刚蹲下,突然脖子一凉,一件冰冷的铁器抵了过来。 “别动!” 压低的凛冽女声从身后响起,黑脸汉子下意识地刚想大叫,脖子就感觉到一阵疼痛。 “若敢发出一点声音,我马上割断你喉咙!” 感受到顺着脖子流下来的温热,黑脸汉子惊恐地点点头,一动也不敢动。 “慢慢移动,不许发出声音!”顾平澜架着他,示意他蹲着往灌丛深处移动。 黑脸汉子看了眼压在身前的纤纤素手,装作拨开面前杂草的样子,手却悄悄摸向在地上的刀。此刻眼前手腕突然一转,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没昏过去。 “再不老实,下次割的可是这里了!”顾平澜的刀死死抵在黑脸汉子脖颈左侧的动脉上,感受着刀下血管轻轻跳动,“快点挪!” 黑脸汉子不敢再搞动作,保持着蹲的姿势,小心缓慢地移动起来,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顾平澜也一手持刀,一手压草,双目紧紧盯着他,两人就这么亦步亦趋地偏离小道,移至灌丛深处。 外面两人的交谈声渐渐遥远,变得微不可闻。顾平澜悄悄松了一口气,突然面前一空,那黑脸汉子趁其不备向后一捣,随后一个翻身滚出顾平澜的挟持。 顾平澜大惊,抬手刺去。黑脸汉子回头一看,居然是个不到胸口的小姑娘,瞬间暴怒,左手抬掌打掉了匕首,右手挥拳就向顾平澜门面砸来。 顾平澜一个闪身,堪堪躲过,抬腿冲向那被打落的匕首,却听一道劲风袭来。她一个后空翻,落地后顺势一仰,从黑脸汉子腋下滑过。 顾平澜前世虽然习过武,可嫁人后便已十多年没有练习,早就生疏。何况此刻她的身体是个九岁小姑娘,又长途跋涉劳累不堪,哪里又是这黑脸汉子的对手。几招下来,她已狼狈不堪,急急后退。那汉子越看她越觉得恼怒,双目通红,竟一跨步扑了上来,将顾平澜压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扼住她的喉咙。 顾平澜满脸通红,死命挣扎,面前的手如铁块般越箍越紧,她只觉得肺中空气越来越少,眼前发黑,双手无助地乱摸,忽然碰到一块硬物,便抄起来抬手狠狠砸去。 “咚”的一声,那汉子身子一顿,双目圆睁,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顾平澜惊魂未定,用力戳了戳那人,见他一动不动,心一松无力地扔掉手里的石头,大口喘着气。 等回去一定要好好学武,她心里默默想着。 估计休息够了,顾平澜活动了一下手腕,抬手就要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却发现居然推不动。她又试了几次,胳膊撑得酸麻,依旧没有将那人推下身去。 都怪这身体太弱了,这可如何是好?顾平澜有些恼怒地锤了一下地面。 “扑哧” 一声短暂的笑声不知从某处传出,顾平澜一个激灵,瞬间动也不敢动。 “谁!” 四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莫非是听错了?还是赶紧离开好!顾平澜又慌又急,咬着下唇,身体向上倾起,“扑通”一声终于推开了那人,翻身坐了起来。 一股恶臭从腿部传来,顾平澜疑惑地探头,差点没撅过去。原来那汉子本就是闹肚子解手的,被顾平澜劫持后一棒子敲死,身体一松便秽物横流,滩了满地。 顾平澜站起身,看着自己裤腿又是血迹又是秽物又是灰尘,脏污不堪,还散发着奇怪味道,委实恶心,忍不住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哈哈哈” 笑声再次传来,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顾平澜僵住了,身上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荒郊野岭,树影森森,旁边还躺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尸体,换谁听到这飘忽不定的笑声都会忍不住多想。 “……谁……别……别装神弄鬼!” 依然没有人回答她,倒是一串麻雀从树上飞起。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仿佛是砍刀灌丛的声音。 “老赖,怎么解个手这么长时间啊?” 是那个瘦子!坚决不能让他把消息带回去!顾平澜眼珠一转,闪身进了旁边的灌丛。 “老大让我来找你,人呢!”瘦子一边看着灌丛,一边骂着,“解手还走这么远,矫情!”,说着,拨开眼前一株杂草,看到前方树下躺着一人,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怎么还睡着了呢?”瘦子颇为不耐地在他身边站定,踢了他两脚,“醒醒,别睡了,老赖……老赖?” 似是发现不对劲,瘦子蹲下来,低头将那人翻了过来。却见那人满脸血迹,双目紧闭,显然已经死了。 “啊——”瘦子惊恐地叫起来,刚要起身,突觉后心一凉,瞬间剧痛从胸口穿满全身,随后倒了下去。 顾平澜抽回匕首,在瘦子身上抹了抹,又擦了擦头上的汗,深深呼了一口气,看着倒在面前的两具尸体,陷入了沉思。 还是得藏起来。虽是深山老林,但密道既是故意开拓,保不齐西夏兵会在此地出现。叫人发现,得知有人在追查此事,反倒打草惊蛇。 这么想着,顾平澜便架起尸体的一个的胳膊往灌丛里拖。她一咬牙往后仰,却发现纹丝不动。 不会吧?压身上的推不动就算了,站着拖都拖不动? 顾平澜气急,双手拽着一只胳膊,咬牙,转身,抬腿,腮帮子鼓得高高的,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结果发现自己依旧在原地踏步。 顾平澜欲哭无泪,觉得自己此刻一定蠢极了。 “哈哈哈哈,笨死了!” 嚣张的笑声再次响起,顾平澜马上松手,猛的抬头看向不远处一棵大树。她这回确定,那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一阵簌簌摩擦声后,树叶扑零零掉落,随即树冠里探出一个黑影。那黑影在树枝间灵巧跳跃,几下后就落到地面,向顾平澜的方向走来。 顾平澜眨了眨眼,那是……一只黑猴子? 第五章 怪人 “看什么看!小爷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那猴……啊不,那人摇头晃脑地走近,嘴里还叼着一根枯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到顾平澜在发愣,又忍不住嚣张地笑道:“莫不是个傻子?动手的时候倒挺利落的……” 顾平澜有点傻眼——眼前这人衣裳破旧,左一个口子右一个道子的在风中飘着;个子刚到自己肩膀,头发散乱的披着,脸上淤青和血迹交杂,左眼肿了好大一个包,混着污泥看不出容貌,笑起来牙倒是挺白,就是在一个劲儿地咬着那根枯草。 这分明就是个年龄还没她大的市井小乞丐嘛!装什么大尾巴狼! 顾平澜斜睨着他,默不作声。 那少年见她不说话,笑得更大声了,边笑边走到顾平澜旁边,挥了挥手不屑地说道:“让开。” 顾平澜挪了挪脚。 那少年轻哼一声,撸了撸袖子,双脚分开,抓起尸体的胳膊就向后拉去。 尸体没移动。 少年“咦”了一声,拨开眼前乱发,重心微低,身体后蹲,再次抓着胳膊往后一拉。 尸体轻轻一顿,依然没移动。 他有点挂不住脸,瞟了眼顾平澜,清咳一下。 “看什么,不知道过来搭把手啊!” 顾平澜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后赶紧收住——既然有人肯帮忙,还不赶紧解决。她乖乖点头,“哦”了一声,快步走到少年身边,一人拎着一条胳膊把尸体拖进了灌丛。 有了少年的帮忙,事情好处理多了。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俩人终于把地上的尸体全都拖进灌丛掩藏好。顾平澜累得连连擦汗,顾不得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那少年也累得不轻,但相比顾平澜却好多了。他插着腰喘了几口粗气后,又蹲在树下拾起一根树枝,刨起土来。 顾平澜纳闷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见他用衣袖兜着刨出来的细土,走到尸体当初倒下的地方,均匀地洒了上去。 “别看了,过来帮忙!”少年抬头,嗤笑一声,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顾平澜,“你光藏尸体,不准备盖血迹啊!” 什么态度! 顾平澜噘了撅嘴,学着他的样子用衣袖乘了细土洒上去——我哪像你,一看就是个杀人惯犯!顾平澜在心里腹诽着。 “小爷我是个杀人惯犯都被你知道了,你觉得会怎样?” 那少年突然靠近,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露出来的大白牙在阳光下闪光,配合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臃肿,冷不丁倒还真有几分阴恻恻的。 顾平澜一惊,寻思着怎么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她抬头,看着他由于青肿睁不开的左眼,而变得毫无震慑力的威胁,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她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她忘了,不是人人都如她般重生,九岁的皮囊下是几十岁的灵魂。 那少年看她并没有如想象般害怕,深感无聊,歪了歪嘴叹道:“还是傻子好玩,你……”,话说一半,突然蹙眉。 顾平澜瞅了他一眼,刚要反唇相讥,突然觉得脚踝上一阵冰凉。那滑腻又冰冷的触感让顾平澜一下子呆住了,她僵硬地低头,果然看到一条花蛇正吐着信子,毫无温度的冰冷的褐眼幽幽对着她。 “啊——”顾平澜张嘴就要大叫,她再怎么心黑手狠,身为女儿家对虫蛇也是有天然恐惧的。 “唔……”声音还没发出来,顾平澜眼前一花,嘴巴就被一只手给捂住了,而后感觉腰间匕首被抽出,一道寒光闪过,那蛇就被砍成两半,整个动作不过火光石电之间。 “真是麻烦,闭嘴!”少年的声音微微在耳边响起,顾平澜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带进了灌木丛,只能通过眼前草木的缝隙看向刚才站立的小路。 顾平澜晃晃头,眨了眨眼,示意少年将自己放开。那少年好似没有看到一样,专注地看向外面。 “唔……唔……吭嗨火(放开我)……” “别出声!”少年颇为不耐地敲了一下她的头,一脸不爽地瞪向她,“你惹的仇家比我还多!麻烦精!” 顾平澜眼里闪过一丝不解,透过缝隙向外看去,却看见一灰衣短衫的人顺着砍倒的灌木丛慢慢走来。 “奇怪,一个两个怎么都不见了?”那人一边嘟囔着,一边往埋尸的方向走去。 完了完了!是那个领头的!顾平澜心中一紧,那血迹才盖了一半,他若从那里走过定然会发现,若他将此事带回去,那后果…… 想到此处,顾平澜大力挣扎了起来——小屁孩你赶紧放开我! 这少年虽不能一人拖动尸体,但相较顾平澜来说力气还是很大的。见顾平澜不知为何地突然挣扎,更为不耐,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捂得更紧了。 顾平澜只觉往后一仰,便撞上了一个身体,整个人都被环住了一般。这少年虽穿得破破烂烂像个乞丐,鼻青脸肿的,但气息还算好闻,有股干净的青草味道。但是少年个子比她矮,捂着她的嘴她只能用力往后仰,全身仅靠腰部支撑,十分难受。 此刻顾平澜心中焦急,却又挣脱不开,又急又恨恼怒非常。微微扭头正对上少年的侧脸,此时离得近了,她能清楚地看到少年脸上硕大的淤青,内有层层血丝渗出,隐约还有利器的剐蹭,显得十分凄惨。 这人果真是欠揍,怪不得被打得这样惨,顾平澜心里无良地想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走在心头。顾平澜无计可施,只能祈祷那人不会注意地面。就在那人离血迹还有几十步时,她突然感觉身边的人微微一动,随后一道白光闪过,只听“噗咚”一声,正在行走的人突然消失。 灰尘扬起,地面突然出现一个大洞,洞内隐隐传来人的嚎叫。 “爷爷的捕兽洞果然无敌”,那少年欣喜地一拍手,轻轻放开顾平澜,弯腰扛了块大石头,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他慢慢踱到洞口,低头瞅了一眼正在嚎叫的人,将大石头置于洞口上,漫不经心地撒手。 洞内嚎叫声戛然而止。 少年略带得意地看了眼目瞪口呆的顾平澜,慢悠悠地踱回来,笑道:“傻了吧!叫你别说话,再把人吓跑……”话说一半,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刚刚捂住顾平澜嘴巴的手看了看,又毫不避讳地瞟了一眼顾平澜黏糊糊黄兮兮的裤脚,嫌恶地甩了甩。 然后慢慢伸出手,在顾平澜的胳膊上抹了抹,径直越过她走去。 顾平澜还没有从那个捕兽洞中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来,又呆住了。 他刚刚是在……嫌她脏? 她被一个浑身破烂、鼻青脸肿的小屁孩嫌脏??? 她堂堂镇国将军嫡女,被一个小乞丐嫌脏??? 那个表情!那个动作! 顾平澜只觉得所有血液“轰”的一声冲向头顶,脑子一片空白,只余下一团怒火燃烧。 “你给我站住——” 林中一声怒吼冲破天际,惊得树木枝叶开始簌簌摇晃。 顾平澜一个转身,却见身后疏影交错,斑斑阳光散落,哪里有那少年的身影? 不见了? 顾平澜一口气憋在心间,反复做着深呼吸,才勉强压下心头的邪火。她闷闷地一趟又一趟地捧着树叶,扔进那捕兽洞中,掩盖好里面的痕迹。 “真是个怪人。” 第六章 榆城(一) “怪人,真是欠揍,别再让我逮到你!” 顾平澜甩着刚刚在河边清洗完湿哒哒地裤腿,一边恨恨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边嘀咕着。 这少年到底什么来头?怎么突然在这荒郊野岭出现,又突然消失,莫非……和敌军有关联? 顾平澜拨开眼前一人高的杂草,回到当初那三个士兵休息的空地。此时这里空荡荡的,只留下一辆载满货物的板车。 没人带路,自己此刻孤身一人冒然顺着小路继续朝前走已然不妥,可又这么放弃又着实不甘,既然发现了有蹊跷怎能不查个水落石出!顾平澜咬着嘴唇,眉头轻拧,忽而转眼看到那盖得严实的货车,她顿了顿,一步上前掀开了车上的布盖。 之前在栈查看时天色太暗,只能看出这是一车粮食。顾平澜抬手将一袋粟米翻过来,四个大字呈现在粟米袋子上。 余记杂粮。 既然正面行不通,那就从侧面查探吧。 顾平澜摸了摸粗糙的米袋,抬头看到日头正当正午,盘算了一番,便向山下榆城方向走去。 ***** 顾平澜离去不久,一队黑衣人出现在此,为首的灰衣男子静静站在货车前,若有所思。 “主子,那人确实在这附近出现过,只是不知怎的……跟丢了……”一黑衣男子单膝跪地,垂了垂头,拱手道:“属下办事不利,还请主子责罚。” 灰衣人轻轻摆了摆手,转过身来:“这么久了也不差这几天,估计也就在这榆城了。” “是,属下这就安排,半日内必达榆城。” 黑衣男子行礼后,站起身刚想退下,突然好似想起什么,上前一步说道:“还有一事……属下在这四周发现了三具刚刚死去不久壮年男子尸体,痕迹掩盖极好,恐怕是……” “是么?”那灰衣男子似是很感兴趣地偏了偏头,轻轻笑了笑,又将目光投向装满粮的货车。 “如今正值战事,莫要管闲事。” ***** 日头渐沉,暮色将起。顾平澜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街道,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她心里想着。打听好杂粮铺子的地址,便抬腿向前走去。 集市上人头攒动,摊贩们纷纷赶着日落前把剩下的货物卖出,顾平澜在人群中挤着,贩夫走卒的说话声传入耳中。 “王大哥,你家今天的货咋还剩这么多啊?”一妇女的声音。 “别提了,这仗打了这么长时间,商是越来越少咯——”一憨厚男声回答,似有无奈。 “没事仗很快就打完了”,那妇女声音接着响起,“先不说顾大将军的本事,我听说啊,就连朝廷就派大官来了,估计也就这两天的事儿,咱们榆城啊很快就太平啦——” 那憨厚男声似是松了一口气,感叹道:“上头爱咋咋地,咱们能好好过安生日子就行啊……” “谁说不是呢,只要西夏别进来咋都行……” 两人说着,声音渐渐远去。 顾平澜抿了抿嘴,不管战事利益如何苦的永远都是百姓,可惜自古很多上位者却永远不懂这个道理。她摇摇头,穿过集市,在一个三岔路口的商铺前站定。商铺门口正聚集着几辆板车,帮工们正进进出出扛着布袋往车上运,一管事模样男子站在一旁,不断大声催促着。 余记杂粮。 看着铺子伙计进出有序,忙而不乱,只怕管教极严,怕是不会那么容易被打探消息。顾平澜眉头微皱,细细思索起来。 “啪”的一声,一道鞭子划过空中直落皮肉,随即传来一阵哭嚎。 顾平澜看过去,只见那管事举着手臂长的鞭子,正大声怒骂着。地上滚着一个身着麻布的帮工,粗壮黝黑,头发散乱,衣衫破烂,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你这傻子,前几日都给过你机会了,今日又来捣乱!” “饿……饿……帮忙……有力气……”那帮工急急地从地上坐起,转身跪在地上不断作揖,一脸讨好地笑着,说着又举起手臂指了指胳膊上的肌肉。见那管事又要扬起鞭子,他下意识一躲,随后又不断拍着自己胸脯,像是保证一样。 “我……我行……求……求你……” 那管事举了举鞭子,终究没落下来。他嫌弃地一把推开不断往前凑的人,挥了挥手:“脑子不清楚就别出来干活!前几日那些人是你能得罪的吗?你可知那批粮食是往哪运的!那是往西边……” 顾平澜猛然抬头。 似是觉得自己说多了,管事一下子顿住,狠狠瞪向那傻子,挥苍蝇似的让人把他轰走:“我们这是商铺,不是慈善堂,帮不了你!” 傻子见有人来捉他,疯似地张皇后退,正巧撞到那装满米粮的板车上。瞬间“轰”的一声,板车被撞翻,米袋滚了下来,一袋扎口不牢的米袋瞬间崩开,呼啦啦粮食撒了一地,灰尘四起。 傻子见自己闯祸了,反应倒是极快,慌忙不迭地推开围观人群,转身就跑,连鞋子掉了都不自知,一转眼便没了身影。 顾平澜眼睛一转,便跟了上去,身后传来帮工们急急打扫的声音和管事的怒吼声。 一路跟着,渐渐偏离了人群。顾平澜看着眼前突然消失的身影和纵横交错的胡同巷道,掏出一包刚刚顺手在集市上买的包子,慢悠悠地拆开纸包。 一阵肉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顾平澜轻轻咬了一口,似是十分沉醉地闭着眼自言自语。 “肥而不腻,瘦而不柴,一口下去满嘴油香……哎哟还是白菜馅的……”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窜出,顾平澜眼前一花,手中包子已不见。 身后传来大口吞咽的声音,她回头,只见墙角蹲着一黑影,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包子。 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子,长得极其粗壮,没有鞋子的双脚黢黑,大咧咧地蹲在泥地里。他一边吃一边发出“唔唔”的声音,把包包子的纸都一股脑塞进嘴里了也没察觉。 “好吃吗?” “唔……唔好吃……”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头也不抬地回应着。 “还要吗?” “要……要……”那人塞下最后一口包子,舔了舔黑乎乎的手指,眼巴巴地望着她。 顾平澜踱过去,蹲下身子,慢慢伸手拨开他的头发,直视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说……傻柱子……” “你原来叫什么?” 那人缩了缩脚,吸吸鼻子开口:“阿娘说……阿元……”。 第七章 榆城(二) “嗯,阿元”,顾平澜说着,又从身后摸出一包糖果子来,油汪汪的酥饼外皮卷着一层蜂蜜。她轻轻地掰两半,举在他面前晃啊晃,“你前几日去杂粮铺子帮忙,可知那主户是什么人?” 阿元直勾勾地盯着糖果子,脑袋不由得随着她的动作乱晃,听到顾平澜的问话,猛的顿住了,警惕地缩了缩身子,眼神却还是往她手中飘去。 “管事说……主户……不……不能说……”,阿元双手紧紧捂住嘴巴,不住的摇头。 顾平澜乐了,这阿元虽看着痴痴傻傻的说不清楚话,倒还挺懂道义。 “管事的是不是只管着杂粮铺子的帮工?” 阿元愣了愣,半晌木木地点头。 “你刚才闯了那么大祸,现在还是杂粮铺子的帮工吗?” 阿元愕然,一咧嘴好像要哭出来,一吸鼻子又收了回去,哼哼唧唧了半天,摇了摇头。 “你既已不是帮工,就不必听管事的话”,顾平澜又将热腾腾的糖果子在他眼前晃了一圈,掰下一点放入口中,极其夸张地吧唧嘴,像个人贩子一般诱骗道:“你只管悄悄告诉我,谁也不知道是你说的,还有这热乎乎的糖果子吃——刚出锅,又酥又脆——” 阿元咽了咽口水,闻着空气中的香味,实在忍受不住,终于怯生生地开口道:“是……是大官的公子……很大很大……” “是哪里的大官?” “这……这里……”阿元话音未落迫不及待地抢过糖果子,大口吃了起来。 这里的大官?顾平澜思忖着,看着阿元正被烫得吐舌头,试探地问道:“他们背后怎么说他,是县丞大人的公子吗?” “唔……嗯……”阿元一边伸着舌头一边点头。 “他多久来一次,持续多长时间了?” “很久……很久……”阿元嘴里吃着,空出一只手翻开小腿上破旧的裤子,指着一道快愈合的鞭伤说道:“头一回……不疼了……” 顾平澜低头细细看了眼伤口,内里已长好,外面泛着粉红的嫩肉,看样子估计也有一月有余。 运粮时间居然这么久了,到底是何事!她心中一急,用力抓住阿元的手臂问道:“你可知那货物运往何处?” “西边……就西边……啊疼……疼……”阿元被她抓痛,一把挣脱,抓着吃食滚到另一侧墙角。一手摸着自己手臂,另一手仍不忘塞着饼子,嘟嘟囔囔地嚷着:“疼……坏人……” 见他实在问不出来什么,顾平澜心里叹了口气,暗暗谴责了一下自己——还是不够冷静,怎么又突然激动起来,还是对一个傻子! 她缓了一下,轻柔地开口:“你住在这附近吗?” 见阿元点了点头,顾平澜将身上包裹展开,捧出几块干粮来拿油纸包好,放到他身边。想了想,又从绣囊里倒出几块碎银子和一把铜钱,用包裹边角撕下一小块布料包了,塞到他手中。做完这些,顾平澜看着一脸呆呆的阿元,笑了笑,站起身来。 “钱要一个一个的花,可不要一次性都拿出来啊。” ***** 从小巷子里出来,顾平澜看着眼前准备收摊的人群,微微叹了一口气。夕阳余晖洒下,人们身上都披上一层金光,显得静谧非常。 看来十有八九是西夏军已经得知了我方部署,就是不知他们有何打算,现在又隐藏在何地呢?这种明知暗处有敌却无法防备的感觉,就像被一条毒蛇死死盯着。顾平澜压下惊跳的心情,不管如何,榆城县丞有通敌之嫌是肯定的,只是他一个小小县丞,究竟有何目的? 忽然前方一阵骚动,一声马蹄嘶鸣声后仿佛打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传来人群的惊呼和隐隐哀求声。 “怎么?你说不是凶手就不是凶手?”一个嚣张跋扈的男声从人群中传来。 顾平澜皱了皱眉头,这人公然在城中如此嚣张,想来身份定不同寻常。她随手拉住一商贩,问道:“大叔,这里面是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被拉住的大叔惊诧之后,四处瞧了瞧,低声说道:“这是县丞郑大人的独子啊!唉这咋无缘无故又闹上了,可怜了这方老汉,老老实实摆摊,怎么惹上这么个煞星……” 县丞郑大人的独子! 顾平澜哧的一笑,还真是想谁来谁,瞌睡遇到枕头——巧了!也罢,正好瞧瞧这给西夏运粮的郑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这般想着,她便向人群中挤去。越往里,声音越是清晰。 顾平澜听着,那郑公子的张狂大笑,混着马鞭抽打地面的声音,夹杂着一个老人的无力辩解。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我爷爷年老体弱,你说他杀了你人高马大的小厮,有证据么?” 顾平澜拨开最后一层人群的衣摆,露出头来。见场中几个灰衣小厮把一个佝偻瘦弱的老人按在地上,前头摆放的竹椅上坐着一个富贵矮胖的男子,那男子一身绫罗,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脸盘上细小的三角眼微微眯着。男子正前方站着一身粗布、大约八九岁的少年,身量不高,却站立挺拔,此时正抱着胳膊一脸不屑地看着他,脸上隐隐还能看到些许斑驳的青紫伤痕。 居然是他! 顾平澜咬了咬牙,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点了起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敢情这人不是乞丐啊……顾平澜暗中思忖着。 场中央,郑公子听到这话,嘿嘿一笑,“啪”的一声扬手一鞭子打到那少年身前地面上。 少年眉毛都没动一下,依旧懒懒地看着他。 “这不是方小五么!好久不见啊,脸上的伤还没好啊?”郑公子身子往后一倚,竹木椅子支撑着他肥大的身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是你又想念我这拳头了?” 四周小厮爆发出阵阵笑声,纷纷嚷着,“对啊方小五你讨打是不是!”“这小子还没被公子打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少年置若罔闻,只是淡淡地笑着。 第八章 小五(一) “不敢不敢,郑大公子孔武有力、性情耿直,榆城谁不知道——”,方小五无所谓地挥挥手,歪了歪头斜睨着他,嘴角轻轻一撇似笑非笑。 “谁不知道郑大公子向来说一不二,就连爱慕艳红姑娘也是如此。” 话音刚落,周围的百姓突然爆发出阵阵笑声。 顾平澜不明所以,悄悄向旁边的人询问。 边上的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深呼了好几口气,才捂着腮帮子笑道:“你不知道,这是我们榆城这几个月最有趣儿的事了。这方老汉是个老实人,带着孙子正正经经地做点小买卖。也不知为何就惹上这个煞星了,这郑大公子啊总是喜欢隔三差五的过来找点麻烦,又是砸摊子又是打人的。方老汉是个老实人,他这孙子可不是,打起架来跟不要命似的。上个月,郑大公子又过来砸场子,和方小五动起手来,满大街追着跑。不知怎么就跑进了北边妓馆,等郑公子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呀……”说着,仿佛才看清顾平澜是个小姑娘,猛的住了口。 “什么呀?出来的时候怎么了?”顾平澜看他说了一半,心里着急,催促道。 “小女娃听了不好,罢了——”那人轻咳了一下,凑过来小声说道:“郑公子出来的时候呀,浑身精光,连鞋都没有,头上倒是顶个女人粉色的亵裤,满大街都瞧见了……” 顾平澜只觉“轰”的一声,所有血液都涌上脸颊。她扯了一下嘴角,轻轻拍着滚烫的脸。 太……太不要脸了!她瞟了眼场中笑得恶劣的少年——这事也就只有这家伙干得出来! “谁还敢笑!” 郑公子被戳痛点,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猛得跳起来,面上青一阵紫一阵,冲着人群大叫。 笑声马上消失,人们都老老实实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 见人群被自己震住,郑公子得意地哼了一声,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甩手将马鞭挽在腕上,指着方小五说道:“你别得意!我小厮死前只与这老头结过怨,不是他还能是谁!你就等着去牢里给他收尸吧!” 说着一挥手,四周小厮涌上就要将方老汉拖走。方老汉嘴里被捂得严严实实,一被拖动,地上竟拖出了条长长的血迹,原来刚才已经被郑公子一鞭子打伤。 看到地上的鲜红,方小五青肿的脸上终于显出了几分慌张,抬脚就要冲上去,却被小厮死死架住。 “郑奇!你没有证据随便拿人,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方小五一个闪身,反手抄起旁边茶棚的板凳将一个小厮拍倒,箭步向郑奇冲去。 “胆小鬼!艳红姑娘都瞧不起你!有本事和小爷打一架!”他一边说着,一边躲着扑过来的小厮,敏捷灵巧地在他们中间跳来跳去,又一转头抄起茶杯泼了郑奇一身茶水,“哎哟哟,椅子都塞不下了,你怕是胖得站不起来了吧!” 郑奇抹了一把脸上的茶叶,气得肥肉乱颤,粗壮的手指指着方小五说不出话来。 “叫你嚣张!来人!” 他喘着粗气,手一挥,一旁的小厮走上前狠狠抽了一下鞭子。 “啪”的一声,随后传来地上一阵苍老的呻吟。 方小五突然定住了,直直地看着地上越淌越多的鲜血。他身体僵直,胸脯一起一伏,肩膀微颤,撒手扔掉了刚才耍得虎虎生风的板凳,一声不吭,顺从地被上来的小厮按住。 看着眼前这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哪里有刚才半分张狂的样子?郑奇终于觉得自己稍稍顺了点气。他慢悠悠地转身,抬起屁股将自己塞进竹椅里,翘起二郎腿,轻飘飘地开口。 “要想我不把人带走,也行,把这个吃了。” 郑奇一抬手,身后小厮便将一个雪白的馒头扔在地上。馒头在灰尘里滚了又滚,恰好滚在那一泊血迹里停住。 方小五皱了皱眉,脚步向前走了一走,刚要弯腰捡起,却又听到郑奇的声音。 “吃完后说一句,谢郑大公子赏赐,我一开心,兴许就放了这老东西。” 说着,又抬腿走到那馒头前,一脚踩了上去,狠狠碾了碾。 “吃吧” 顾平澜看着,忍不住双拳紧握,猛的抬头看向方小五。 场中的少年身影消瘦,微低着头,头发垂下来看不清表情。微风吹动破烂的衣衫下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人群静悄悄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只有那被压在地上的方老汉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 早已被碾的稀碎的馒头混着血液躺在那里,鲜红带着污泥一块一块,仿佛下一刻就能摊成一团浆糊。 在一片静默中,方小五突然轻哧了一下,随后抬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 “不就是个馒头么,我吃!” 少年说着,走到馒头前蹲下身子,轻轻拾起。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漫不经心,带着一丝淡漠,缓缓张开口咬去。 “谢、郑大公子、赏赐。” 顾平澜心中猛的一抽,她低下头,掩去了眸中神色。 多么的似曾相识!忽然间记忆潮水般的向她涌来。 寒冬腊月,漫天鹅毛,她拖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身体,眼睁睁看着一脸倨傲的宫人将馒头扔进泥地,引来恶犬争食。她苦苦哀求,却依然换来一顿暴打与戏弄。 耳边传来场中少年咀嚼吞咽的声音,渐渐与她从狗嘴中抢下馒头塞进嘴里的画面重合,让她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 混着泥土和飞雪的馒头是什么味道的呢?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大口咽下,死死盯着华服傲慢的宫人,吐出的话一字一顿,和此刻少年在耳边传来的话语一模一样。 “谢” 我恨不得喝你血,吃你肉。 “李公公” 我会牢牢记住是你,至死不忘。 “赏赐” 我定要将这等赏赐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眼前飞雪扬起,寒风呼啸,惊起白茫茫一片,转瞬抬眸间,天边将红,残阳似血。 “我照做了,放了我爷爷。” 方小五的话将她从回忆中拉出来。顾平澜抬头,只见眼前少年神色淡漠,语气平静,嘴边甚至习惯性的带着一抹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下等人就是下等人,啧啧……”没看到想象中的咬牙切齿,郑奇不禁感到失望,瞧见方小五嘴角蹭上的血迹,又有点开心起来,嘲笑着开口问道:“馒头好吃么?你爷爷的血,味道不错吧?” 方小五听闻,眼里闪过一丝光芒,随即舔了舔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凑合吧,我们下等人,血都不怎么好喝,反倒是上等人啊——”他斜睨的看着郑奇,隐有磨牙声音传出,阴恻恻地笑着。 “上等人肉质肥嫩,血流鲜美,想来味道极好,我倒希望有机会尝尝。” “你——” 郑奇被赤裸裸地威胁,怒发冲冠,刚想开口,又被打断。 “你什么你!小爷我已经照做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郑奇你是个爷们么!不会……”说着眼神不住地往他裆间瞟,其意思不言而喻。 人群中发出些许低笑声,郑奇怒极反笑,双腿叉开,指了指自己胯下,肥肉横堆的脸上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是爷们!那就请你这个爷们,跪着从这——爬过去!”郑奇挺了挺肚子,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上方,“你只要爬过去,我郑奇,对天起誓放了这老货,否则不姓郑!” 说罢,一抬下巴,鼻孔对着对方。 “怎么?敢么!” “郑奇你欺人太甚——”方小五暴起,挣脱开架着他的小厮就向郑奇冲来。 郑奇高高扬起马鞭,一副你敢冲过来我就敢打下去的样子。 “就问你,敢不敢!” 方小五重重喘着粗气,腮帮子鼓得高高的,本就青紫淤肿的眼睛充血,通红一片,和着脸上的伤痕与血迹,显得格外瘆人。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已是一片淡漠,随即一声不吭地走到郑奇面前。 郑奇只感到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不觉往后退了退。 方小五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地就要跪下。 第九章 小五(二) 顾平澜心中焦急,手心微湿,张嘴就要喊出声来,却在下一刻被理智压了下去。 怎么办?什么办法能破眼前这个局?这分明是最简单的仗势欺人,就算有证据证明方老汉不是凶手,这郑奇也不会善罢甘休。顾平澜自诩自己有急智,此刻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只觉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正焦急着,突然眼前一道光闪过,说时迟那时快,方小五刚刚弯曲的膝盖瞬间被打直,一粒小石子在他身后的地面跳跃,转了个圈停下来。 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听郑奇“哎呦”一声嚎叫,紧接着整个人就趴倒在地,哀叫不停。 众小厮顾不得方小五,赶紧上前查看。人群中也骚动纷纷,大家伸长脖子往郑奇的方向望去。 机会来了!顾平澜心中一喜,闪身钻进人群中,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着火啦!” “西边的房子都烧着啦!” “东边有一片也连着烧啦!” “火势太大,大家快去救火啊!” 顾平澜泥鳅一样在人群中游走,东喊一句西喊一句,让人听不清具体是哪边喊来的。冷不丁一听“着火”,人们都慌了起来。这些商铺小贩都是老实巴交的小老百姓,住的都是最简单不过的草房,最怕的便是着火。此时一听,哪里还管看热闹,纷纷拔腿向自己家跑去。 街上宽度本就不大,此时又是人挤人,各跑各的没个统一方向。后面的人听前面的人以讹传讹,愈发慌乱。整个街上瞬间乱作一团,不少人慌跑中直接冲着郑奇的方向。众小厮抵挡不过,被瞬间推到,身上被各种人踩着,“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顾平澜早在喊完后就冲到了方老汉身后,见小厮被推倒无人看管,便一把扶起,拖着他就要往街旁的小巷子里闪去,不料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 顾平澜回头,便看到方小五惊愕的表情。方小五反应倒是极快,冲顾平澜眨了眨眼睛,转头扬声喊道:“是北边!北边金安寺方向!”,随后一手抓过失血过多已昏迷的方老汉扛在背上,一手拽着顾平澜手腕,在她耳边轻轻一笑,拉着她向巷子深处跑去。 “小傻子还是挺聪明的呀——” ***** 街道旁的酒楼二楼,灰衣男子看着底下人群渐渐往北边奔去,只留下郑奇和众小厮一边哀嚎着一边挣扎站起来,个个受伤不轻,不由得轻轻一笑,随后又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一旁的黑衣侍卫见状,犹豫着开口。 “主子,还没确认身份,贸然出手相助,会不会………” “无妨”,灰衣人端起茶杯,轻吹着热气,缓缓喝了一口。 “男儿有所舍,才有所得。” “威而不惧,辱而不恼,心志坚定,不吝反击。” “这般人物,就算不是他,也断不可看其受胯下之辱。” ***** 天色已黑,如墨般晕染开来。小巷深处的一处草屋,房檐低矮,柴火堆砌一旁,院落虽狭窄却也干净有序,豆大的烛火映着人影打在窗上,斑驳摇曳。 内室里,顾平澜静静站在床边,打量着室内的布置。家具十分简单,一张席子的床榻,一张缺了条腿用草纸垫着的小方桌,唯一的亮点便是墙上挂了一把铁剑,虽普普通通,却给这屋子平添了几分锐气。外屋便是灶台,上面放着简单的锅碗,对面也是一间同样格局的小屋。怎么看怎么都是生活朴素、相依为命的祖孙俩。 顾平澜转头,乌青色的被褥上躺着一个脸色蜡黄的老人,眼前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为其包扎。他动作轻柔,手指灵巧地从布条中穿过,瞬间便打了一个结,仿佛做过很多次一般。他低着头,发丝下垂遮住了大半边脸,也遮住了大部分青肿的伤痕,露出的嘴角没有像平时那般上扬,玩世不恭,反倒是轻抿微挑,挂着温柔的笑意。 见识过他的聒噪与嘴贱,眼前这般安静美好让顾平澜有点不习惯。 “爷爷您醒了,可还疼?” 见方老汉微微睁眼,方小五向前一步急急地问道。 方老汉睁开眼,一下子看到方小五那张被揍得青青紫紫的脸,心中来气猛地坐起,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戒尺狠狠向他抽去。 “小兔崽子!你敢跪他试试?” 方小五敏捷地往后一跳,堪堪躲了过去,见方老汉中气十足地朝他吼,嬉皮笑脸地拉过一只板凳,大咧咧坐下。 “爷爷,看您这架势,身体应该没啥事。” 方老汉见他这样,更是来气,一边张罗着就要下地,一边抽着戒尺嚷嚷道:“你个小兔崽子!看我不抽你!我平时教你的都喂狗了?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你敢跪他?我都这把老骨头了,死就死了算什么?” 方老汉动作一大,刚刚包好的伤口又要裂开,顾平澜连忙眼疾手快地上前拦住他,一边轻轻捋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一边轻柔地开口。 “方爷爷,这伤口刚包好,可别气坏了。等身子大好了,再抽他也不迟!” 方老汉这才意识到身旁站着个小女孩,他回头一瞧,眼前这小姑娘白白净净,两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头上两个小髻垂下蓝布条,一身青色的棉布裙子,裙摆和袖口还有点点碎花,简直像个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粉雕玉琢的娃娃,不由得心中欢喜,柔声问道:“小姑娘,刚才是你帮我们解围的么?” 顾平澜见方老汉刚刚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转头瞬间变得慈眉善目,连脸上的皱纹都浅了许多,心中暗自发笑,轻轻开口。 “方爷爷别气,解围谈不上,就是在山里——”顾平澜话说一半,突然瞧见方小五正端着茶杯瞟着她,一副你敢告状试试的样子,不禁玩心大起,话锋一转,“就是在山里小五弟弟曾经帮过我,我只是报恩而已。” 顾平澜刻意将“弟弟”两个字重重地说出来,果不其然听到一旁茶水喷出来的声音。 方老汉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只是嫌弃地瞪了小五一眼,回头神色更加柔和地问道:“不管怎么说,这次也多亏了你。你叫什么啊?看着面生,怕不是本地人吧?” “我叫阿澜,垣州人士,爹爹来榆城做生意,我来寻他的。” “阿……澜?”话音刚落,便看小五在一旁皱着眉头,低低重复着。 “什么阿澜?阿澜是你能叫的么?”方老汉暴躁地一挥手,伸出戒尺拍着床沿,指着小五吼道:“还有没有规矩了?人家比你大,叫澜姐姐!” 说着,方老汉轻轻拉过顾平澜示意她坐在床边,看着小五眉毛一挑,像似马上要张口辩驳,便不气地堵了回去——“还愣着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都这么晚了!” 顾平澜顺从地坐下来,看着小五一脸憋屈气愤又无法发作出来的模样,心里实在是畅快极了。叫你得瑟!还敢嫌弃本小姐?这回可找到能治你的人了! 小五脸色发青,狠狠地对顾平澜翻了个白眼,转身朝屋外走去。 那边方老汉正打算细细询问顾平澜,眼角瞟见方小五摇头晃脑地往外走,吊儿郎当没个正经,重重的拍了一下床沿。 “干嘛去!” 方小五肩膀一怂,垂头丧气地回头,一脸无辜。 “做饭啊……” “哦,那赶紧,别把阿澜饿着,好好走路!” “知道啦——”小五撇撇嘴,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嘟囔道:“也不知道您是谁爷爷……” “小崽子……”方老汉眼角一抽,刚要大骂,顾平澜赶紧将他拦了下来,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 她心里暗暗发笑,这爷孙俩,脾气一个比一个硬,真是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