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 人物介绍 这是一个关于诺言和初心的故事。 故事不算太长,100万字左右完结。 书中两代人物,很多对爱恋(13对左右)。 以下是比较详尽的人物介绍,方便大家梳理和记忆 女主恕儿(楚宁王) 错信身世的四姓之女,被扔进玉河里的宋国公主,从黑市小贩、酒楼小厮,混迹成了陈国首富、西岭主公。从江湖到朝堂,从后宫到战场,她是楚国大将、一等王爵,承袭楚王之位,却又远嫁关外。算命判词曰“宋楚陈蜀赵卫齐,半世浮沉半世安。历劫成缘辗转见,晋阳关外天芒山。苍生有幸,宜人宜民。白玉昭凰,皆是幻境。九州安危,系你一念之间!” 男1诸葛从容刘瑢(复国盟主,卫国一等公) 那莫名其妙的美人榜首,其实是带着红毛坏狐狸周游列国,随义父编撰了九州武学大典的俊朗少年。十八岁前,他逍遥山水,可命运却悄悄将他推上了“复国盟主”之位。曾经的豪门富少,拥有九州最尊贵血统亲缘的人,却一朝兵败,沦为街头乞丐。多少年后,他还能不能执子之手,说上一句“袖手旁观天下事,长剑终须做菜刀。” 男2刘璟乔靖(宋孝王) 铁血冷面、痴心不变的宋王,励精图治、鞠躬尽瘁,只为一个“小国治大,大国治小”的经世理念。可是坐拥大国,独上高楼,却不知山长水阔,伊人何处?只能“以身图治宁天下,任尔何地欲安家。”后世称他为“七弦琴圣”,更有诗作百篇传世。 男3林璎(楚惠王) 俊秀无双的楚王,是“一画一城池,一字一千金”的“断袖”才子。他的眼神与爱情,清澈如西岭高山上的碧凉湖水。儿时,他与她结拜为姐弟,许她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临江杨柳岸上,他对她说“恕儿姐姐,楚王之位,只有你去承袭,我才能心安。” 男4赫兰野(戎族汗王) 为你识周文,为你抚马尾。为你一骑绝尘去,来世河山再相会! 本文的叙事手法是很简单按照时间顺序,平铺直叙,很少有倒叙和插叙。 主角没有出现在第一章。前面很多章,都是讲述上一辈人的故事。而这些人物,都会惯穿全文,是不可或缺的铺垫和伏笔。没有开篇的他们,就没有主角们。而且他们会一直惯穿到最后,是非常重量级、光环级的配角。所以,他们虽不是占用笔墨最多的主角们,却是本文的灵魂人物 “金刀铁马向南去,玉都不见哀王女”的萧忆,齐国的亡国公主,亦是陈国繁京身价最高的舞姬。 “垂死病中遇美人,两国王位治相思”的刘瑛,战死沙场的宋国怀王,亦是难辞重托的赵国新君。 “只身蜀地尝百草,奇毒缠身不得死”的诸葛遁迹,楚地富可敌国的商贾,亦是卫国流亡的太子。 “七窍玲珑剔透心,十年禁足等一人”的林珑,七王宠爱于一身的楚国九妹,亦是九州痴心之最。 “运筹帷幄机谋令,楚地涂炭止于今”的东方毓,辅佐晟王平乱的良臣挚友,亦是诸国负心之首。 诗词集录 《列国浮沉》终究会演变成一本诗词集录。你可以不看一百万字的文,但是书中诗词,不妨先睹为快。 安安不是酒鬼,写作时也不喝酒助兴(倒是常喝咖啡提神),但是安安心中笔下的江湖,是一定要有诗有酒的。诗情画意,酒入愁肠,剑锋绵绵,外加一首七弦琴曲,这就是古言的好处。 书里的美酒、琴曲和剑法,读者看不到尝不到,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心领神会了。而诗词,看得见、读得了,所以是最能直观体现人物喜怒哀乐的小插曲。其实诗词歌赋,就是对人物心理活动最简洁明确、一目了然的描写。 这本书里,安安加入了很多诗词歌赋的元素,想给硝烟弥漫的乱世增加一抹小清新。当然,硝烟弥漫,要到第二卷才能闻到味儿,第一卷还是比较日常恩怨的。 因为安安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写的歪诗歪词,所以就狡猾地归功于角色的文采了。对,以下诗词,是安安打发角色们写的……第一卷就快完结了,安安在此做一个诗词整理。第二卷和第三卷还会陆续有小歪诗不定时出没,抓住小歪诗,安安就会把它们录入进来。到最后完本时,安安会根据读者上帝们的意见,评选出这个故事里最会写诗词歌赋的角色一名(好冷)。 以下诗词的排序,均按出现于文中的时间。 1《明月谣》词曲诸葛遁迹卫文王 月出皎皎 归途遥遥 心有佳人 辗转难安 明眸璀璨 巧笑皓然 月影幽幽 思念潺潺 隔千里兮 遥望云端 我心顾盼 寝食难安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2《悠然歌》词曲诸葛遁迹卫文王 归园田,悠然居 送你一捧野山花 牧牛羊,白云低 茅屋搭在南山下 忘故思,离遗恨 山长水阔一双人 齐白玉,卫宝剑 不足你嫣然一瞥 归园田,归园田 粟米清粥又一天 3《长相思》词曲诸葛遁迹卫文王 楚水烟波暮色寒, 孤灯明昧在客船。 欲言又止琴声断, 卷帘遥望玉都南。 长相思,摧心肝。 秋风寒蝉不住鸣, 梦回东阳乱我心。 繁京歌舞三千曲, 兰泉美酒五十坛。 只身蜀地尝百草, 奇毒缠身不得死。 欲归田园悠然居, 袖手旁观天下事。 长相思,长相忆。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不相识。 浅析提到了列国诸多地名。楚水位于宋楚之间的河流。玉都宋国国都,旧时齐国国都。东阳卫国国都。繁京陈国国都。兰泉陈国大城。蜀国有奇花异草,赵国有田园风光。 4《萧忆》刘瑛宋怀王 萧萧暮雨过天际,哀王自刎桃花溪。 从此白玉泣血红,故国儿女长相忆。 浅析齐国盛产白玉。齐国灭国时,齐哀王与王后自刎于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 5《哀王女》刘瑛宋怀王 金刀铁马向南去,欲赢天下九州棋。 踏破齐卫两国地,玉都不见哀王女。 浅析齐哀王之女,齐国的亡国公主,本名萧忆。 6《故人别》刘璟宋孝王 明月年年照凡世,红尘步步生桃花。 故人相逢不相识,疑似九霄玄女姿。 天若有情天亦老,爱恨无解已别离。 宋陈蜀楚齐卫赵,问君何处治相思? 7《赠行》刘璟宋孝王 天涯无远近,赠行以歌琴。 一别成两宽,相知不相亲。 8《算命判词——林璎》顾今古楚国相士 一字一千金,一画一城池。 一世一人情,一步一生死。 9《算命判词——东方恕》顾今古楚国相士 宋楚陈蜀赵卫齐,半世浮沉半世安。 历劫成缘辗转见,晋阳关外天芒山。 10《思君》林珑楚国公主 君心我心 思君至今 楚水蜿蜒 东入羡江 皆是我意 辗转且长 茂茂芦苇 柳絮纷飞 皆是离人 不垂之泪 仙沪雪蚕 银丝千万 皆是我思 绵绵缠缠 今我来兮 步履缓缓 今我来兮 左右顾盼 君心此心 可还至今 君心我心 可还同心 浅析包含楚国地名,浓浓的楚国之韵。羡江楚国河流。仙沪楚国小城,盛产雪蚕,雪蚕吐银丝。 11《玉碎》甯忘周乐王 千古江山,一夜玉碎。舞榭歌楼,商女含泪,犹唱旧时琴曲。 楚越巴蜀,陈宋赵卫。齐州建国,白玉宫台,遥望烽火如瀑。 洛华无忧,付之一炬。七弦俱断,回首堪觅,宝剑残刃何处。 披我战甲,磨我锈刀。单骑夜行,山水尽头,周王此去无踪。 12《璇玑孤岛》甯忘周乐王 攀璇玑而下视兮, 葬吾身以荒岛。 今逐浪而浮沉兮, 恨无形填东海! 13《洛华无忧》甯忘周乐王 洛华锦绣,浩浩帝风。百年盛世,天下之中。 八方卿客,四海英雄。一朝来贺,九鼎无争。 北依卫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点苍穹。 西出赵陈,千古荒凉无人至,楚越东涯,海枯石烂为君等。 玉树披华服,拂柳饰霓裳,君王配宝剑,妖后素手解香囊。 弱冠之年,熙攘街头拾豆蔻,执子长乐,一世从此再无忧。 14《紫川懿斓》乌衣蜀成王 世外有天宫,邀君到紫川。 琼流洗绝壁,朱霞灭飞烟。 英雄斩迷雾,红颜不相瞒。 仙鹤云中瞰,贤者居懿斓。 15《齐卫婚书》诸葛遁迹卫文王 花好月圆夜,结发为夫妻。 美酒沐莲子,红烛点灵犀。 幸得一人心,乘此双飞翼。 齐白金刚玉,磐石无转移。 16《侠客歌》孟麟卫国侠客 铸长剑,饮烈酒 何必轻言万古愁 好男儿,四方走 不成大志不回头 名与利,对与错 是非功过后人说 成与败,归尘埃 史册可为侠客改 手握墨黑金刚玉 胸有丹心塑铁骨 若是卫国百姓苦 千里沃土尽荒芜 17《齐国女将》刘璟宋孝王 杀入宋国骁晓军,孤柄寒芒叱风雪。 虽无怀王宝剑锋,却系赤霞蜀丝绸。 巾帼英姿亦飒爽,染血白马独飞驰。 心有一挽狂澜策,芳魂几葬人不知。 18《不梦》刘璟宋孝王 榻暖人倦且不梦,日夜勤勉忠孝恒。 谁语宋囚孤寡泪,皆言君王权谋痴。 千秋功名不辞苦,风雨朝堂越险途。 以身图治宁天下,任尔何地欲安家。 19《梅下踏雪》刘璟宋孝王 南郊春桃温柔色,不等夏荷抚清波。 零落秋菊寂寥念,怎见冬梅俏傲红。 经年流转十数载,笑言死生觅重逢。 莫问痴人体肤痛,情之一字有独钟。 20《洛城花》甯忘周乐王 春风柔绽洛城花,便有人间芬芳,笑语铃铛。檐下春燕,池里鸳鸯,双双对对年年,旭日暖阳即还乡。 青衫罗步眉黛长,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21《复国词》诸葛遁迹卫文王 布衣行尸三十载,踏遍列国,踏遍列国,楚水玉河东海,浪潮难洗旧时恨。 华服孤寡满朝臣,九五之尊,九五之尊,祸水寒潭绝壁,仙神不渡昔日人。 22《觅长缘》东方恕楚宁王 北地春风犹未至,醉梦难返初见时。 假借蹒跚浮游步,惟愿与君相扶持。 23《与君辞》东方恕楚宁王 携此金刚齐白玉, 生不同心忍别离。 懿斓终折双飞翼, 灵犀宫里祭灵犀。 本也逐浪东海上, 璇玑孤岛忘玄机。 奈何乌衣十八式, 剑剑化作子归啼。 百口莫辩离间计, 万死难挡连环局。 一别两宽斩孽缘, 祝君赢得天下棋。 24《人生如戏》东方恕楚宁王 江山玉碎惊风雨,闲坐茶楼酒肆,待看豪杰辈出。蠢怒嗔痴贪蛮妒,却又何苦? 楚水蜿蜒至羡江,小舟波澜沉浮,远望东海苍茫。且教一人戏六王,重开昭凰。 25《夜雨筹谋》林璎楚惠王 巴蜀阴雨连绵夜,泥下竹笋悄然生。 美人枯坐西窗案,掐指不灭一孤灯。 别具玲珑七窍心,红笺小书六人名。 浮沉列国归来日,蜚语流言自可清。 26《陈国小调》陈国歌姬 兰泉尝美酒,繁京赏佳人 貌城笙歌,夜夜不休 陈国邀君留 春踏赞花节,夏荡拂水袖 秋冬不出,晋阳关外 举杯浇千愁 27《风流小调》陈国歌姬 一夜过后,纷纷落花何处葬? 只道,生也风流,死也风流。 几味芳心,真真假假已无意。 嗟叹,人生如梦,人生如戏! 28《昭凰曲》林璎楚惠王 昭凰六宫天向晚,金扇落处秋风寒。 千篇狂画醉卧醒,七弦曲里等卿还。 楔子 爱恨版(山巅歌声) 晋阳关外,天芒山巅,戎族的赫兰野汗王骑在西域进贡的威猛战马之上,仔细聆听着远处传来的柔婉歌声。 他用戎语问一旁的蜀国医师“哑巴,你说,从那边山头云雾里飘荡而来的歌,唱的是什么?” 蜀国医师望向山中云雾,两手灵活地比划给一旁的戎族将领。 将领看懂了蜀国医师的手语,对赫兰野汗王道“回禀汗王,哑巴说,那是一首三十年前流传在陈国的歌,也是当今宋王的老爹宋怀王死前,听过的最后一首歌。” 赫兰野汗王冷笑一声,对身边将领说“我娶的楚王殿下,还真是博学!本王也要学九州大地的周文!你,即刻去边境给我抓个有才学的人回来!” 戎族将领道“是!”却又忍不住问“属下斗胆敢问汗王,王妃曾高居楚王之位,博学多才,又曾在九州大地游历列国,会说诸国方言,汗王为何不直接请教王妃?” 赫兰野汗王的一双凤眼怒目横视,他挥起马鞭,重重打了一下身边将领的马匹。 马匹受惊,向山下冲去。将领紧紧握着缰绳,只听赫兰野汗王的声音在身后渐渐消失“我要是能打得过她身边的两个护卫,我要是能破解得了她那狡猾的剑术,又何至于在这里跟一个哑巴和一个蠢货生气!” 蜀国医师抿嘴而笑,静静聆听远处的歌声 楚水烟波暮色寒,孤灯明昧在客船。 欲言又止琴声断,卷帘遥望玉都南。 秋风寒蝉不住鸣,梦回东阳乱我心。 繁京歌舞三千曲,兰泉美酒五十坛。 只身蜀地尝百草,奇毒缠身不得死。 欲归田园悠然居,袖手旁观天下事。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他知道这首曲子背后的故事,也知道,那唱歌之人的伤痛。 他路远而来,隔着烽火连天,隔着生死离合,隔着缘,隔着劫,只为治愈她的心伤。 恕儿,你可还记得我? 内容摘要 今天安安写完了第一卷(山长水阔)。虽然还躺在存稿里,但是下周五早晨,第一卷就会完结。为了庆祝第一卷顺利写完,安安给大家整理了一个内容提要,也就是每章的章节名和一句跟剧情或是人物有关的话,一句安安认为是本章中非常重要或者非常精彩的话。 另外,安安今天还非常勤奋地写完了第二卷(独上高楼)和第三卷(望尽天涯)的细纲,洋洋洒洒4000多字,包括所有章节名和一句话情节概括。这个细纲里,甚至还包括了三篇番外的内容。虽然这4000多字安安不会给大家看,因为是严重的剧透行为,但是,这珍贵的4000多字细纲,会对本书的顺利完结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安安之所以告诉大家这个细纲的存在与完成,是想认真地宣布,这本书的骨架已经顺利搭建好,地基也已经顺利挖完,就等着安安慢慢给它填充血肉情感。还在养肥的读者上帝们,你们可以安心地养肥,还在考虑要不要入坑的读者上帝们,你们也可以安心地入坑了。这将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安安写完细纲,就已经久久不能自拔。有了这个细纲,安安想说就算有刁民要谋害朕,朕也可以高枕无忧! 言归正传,每完结一卷的写作,安安都会整理出这一卷的内容提要,在此给大家放送。如果大家看完一章,看上了哪句话,也可以留在章评里,安安会整理出来,做一个读者精选语句集录。 以下是第一卷的内容提要 1齐国公主她红色的衣绸影影绰绰,青丝款款飘扬,分不清是仙是魅。 2宋国新君我在笑,你杀不掉我,又生闷气。有什么方法能不让你生气呢? 3白玉宫中纯白如雪的玉絮夹在晶莹剔透的白玉里,每一层台阶都是一个幻境。 4相思入蛊我中了你的相思蛊毒,终老白玉宫,一生一世都难治相思。 5生死相随若我不是宋王,你会放下这些国仇家恨吗? 6奉茶婢女如此眉眼盈盈,顾盼生情,形影袅袅,身姿婷婷。你叫什么名字? 7旧日盟约我与柳腰的情分,虽相识多年,却不及我这朋友当时在旧城楼上看到她的第一眼。 8楚地故人这一切都是一场隐瞒、一场骗局、一场手段。 9身败名裂好像只要完成与你的婚约,我便又可以做回卫国太子。 10闺中密谋不如今日在此谋划良策,保全你我各自孩儿的性命。 11景和家宴楚国的九公主是有妙手回春的医术,还是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12诸葛遁迹刘瑛竟然真的把诸葛遁迹送进了白玉宫中! 13一双儿女那公子没有与我说过几句话,但我记得他的音容样貌,一直记得…… 14两小无猜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星星,怎么数都数不完。 15流言蜚语她的生母另有其人,现在,连她的亲生父亲都有可能是别人? 16珍珠曲谱不用找钱,就当本大王小殿下我,体恤民情。 17船里听书希望你漂到玉河中,被来往的商船捡走,永远不要回到宋国玉都。 18临江酒楼我的名儿,是一个‘笑’字,笑而不语的笑。 19王府爵爷他们说我娘是个酒馆酿酒的,根本没资格做晟王妃,我也没资格和他们一样做小爵爷。 20颠沛流离恕儿姐姐,我们以后,不论在哪里,都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21白手起家其实想要回家路费的人,是你,不是我。 22碧凉凝香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竟如此精于算计? 23美人榜首实在难看至极,连头畜生都看不过去了。 24黑市小贩似花似果,亦幻亦真,清新脱俗,典雅高洁。 25日进斗金十六岁的少年低眉沉思,修长的手指所过之处,便是一个个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品。 26人生初见“我不姓胡。”“我说的是狐狸的狐。” 27结伴同行我这副样子,估计明年的美人榜首,终于可以换人了! 28笑谈九州说他滥杀无辜、侵害忠良世家,是个冷面无情、枯燥无趣,只知道批阅奏折的王权狂人…… 29西岭学剑奇花异草,绝世高峰,药王山里,起死回生,此去凡世,莫念天宫。 30年少轻狂青铜大刀,歪瓜裂枣。西魔门里,怎么就没个长得好看的,来叫我一声爷爷? 31十门八派与其说是孤身一人、沦落天涯,不如说是孑然一身、逍遥九州。 32乌衣剑法我若输了,我从绝世峰顶跳下去就是了! 33所谓伊人既然如此,你们还不赶紧弃暗投明,尊称她一声‘西岭主公’? 34酒后迷离颜老板既未上天入地,又怎么知道仙境里没有枯骨,地府里没有花开? 35药王山庄它是在怕,灵狐一入药王山,就被做成药渣子! 36蜀王乌邪西岭主公小妮子,不愧是西岭主公小妮子!自力更生,牟取暴利! 37争风吃醋我要真能砸钱给赵王,我就每年都换一个榜! 38红衣女子从此你就在蜀宫里终老一生,再不得江湖上的逍遥自在! 39花前月下景色和我,都不许你忘记。 40富可敌国你不高兴,反而担忧我会一直如此贪得无厌下去吗? 41赵王买策现如今赵王都递上亲笔书写的请帖请我去平梁献策,我岂能再做缩头乌龟? 42平梁商会这赵王老儿的宫殿怎么如此凄惨?赵王的宫殿,难不成也用来种地吗? 43宁和宫图宋国的乔氏兄弟,风姿卓然,竟然主动去请陈国那两个一夜暴富的断袖小白脸在同一桌吃饭。 44神来之笔林璎十余年来日日作画,早已练就了过目不忘之才,脑中已有一幅赵宫草图。 45相逢不识难得一张七弦琴,被他撩拨的,好像生出了七千种爱恨情仇。 46一策成名孤邀各国商客至平梁,幸得商策五十篇,均为治世之佳作,社稷之良谏。 47煮酒斗琴他又将简单的曲谱改得复杂起来,一时间千变万化,好似一轮明月之下,时光纷乱流转,展开了百年往事,百年相思。 48不为所动一晃二十余年,为了留住你,我赔上的,又岂止是清誉? 49重返玉都恕儿心中藏着近乡的胆怯和希冀,闭目休憩,却难以入眠,眼前匆匆闪过一幕幕似水流年。 50双姝争艳小姐定是得知了寡人在宫外的行踪,所以赶来看看未来夫君的长相吧? 51雕虫小技他日也定当邀请你们去陈国一游,到时候,再给你们介绍个明月呀、流水呀,保证你们流连忘返、寝食难安! 52玄女舞步随着林璎指尖千变万化的旋律和忽快忽慢的节奏醉意潇洒地施展自如,浑然天成,好似错亦是对,对亦是错…… 53宋王大婚春燕双飞,鸳鸯白首。公子如锡,佳人如璧。今生有缘,共结连理。 54云胡不喜朱红长毯,浅蓝衣衫。礼乐声里,她对他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55怀王宝剑你们替哀家告诉蜀王,这把剑,哀家要带进坟墓。 56大打出手江湖信义,容不得周旋权宜! 57夜探宋宫西岭主公,这应该是你们十门八派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票人贩生意了吧? 58一念之差她又怎会知道,这一步之遥、一念之差,终会酿成怎样一场得失、一场爱恨,一场九州烽烟、列国浮沉。 59琴歌赠别他喜欢宁静平和的曲子,略带淡淡忧伤,陪衬浮世繁华。 60断壁残垣臭宋王,烂宋王,劳什子的坏宋王!丑宋王,恶宋王,乱摆谱的破宋王! 61算命先生我又不像你一般身世叵测,省亲为何要忐忑? 62四世楚王既然九州安危系你一念之间,不如你先去把宋王刘璟给灭了,可好? 63东方小弟料你这楚国第一谋士的公子,聪明如许,也猜不到姐姐我是谁! 64君心我心你把我送回了晟王府,从此,陈国便没有了苏璎这个人。你是否,也舍不得我? 65今我来兮只见一叶白帆乘风逐浪而来,像是天边坠落到海上的一朵云彩。 66思君至今难道我突然变成陈国首富,背后其实另有旁人相助? 67璇玑孤岛攀璇玑而下视兮,葬吾身以荒岛!今逐浪而浮沉兮,恨无形填东海! 68私定江山齐卫复国之后,我不会贪恋权力地位,我会还你一个远在江湖、有钱有闲的诸葛少爷。 69周王古墓你把这墓里的珍珠都卖掉,够你活三百多年呢!活够一整个大周朝都不成问题。 70诸葛世家生不同心,死便同冢。仙境枯骨,地府花开。 71扬帆起航你一辈子是我的主公,我一辈子是你的少爷。 楔子 兴亡版(重开棋局) 紫川蜀宫的赤霞殿中,只剩下诸葛遁迹和萧寻。伴着远处飞流而下的瀑布水声,二人重开了一盘新棋局。 萧寻执白子,用的是齐白玉。诸葛遁迹执黑子,用的是金刚玉。 二人一边交错落子,一边无话不谈。 诸葛遁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窗外渐渐漆黑的天色,低声说“萧兄,你我所谋,成,则万世千秋,败,则穷凶极恶。这是一步你我都无法左右的赌局,连我们自己,都是此间棋子。四国军盟,齐卫复国,只是起始。有时候,我真的不忍心。我宁愿小容可以和他心爱的女子周游列国、袖手旁观,不想让他……和我们两个一样,一世孤寡。” 萧寻摩挲着手中的齐白玉棋子,直视诸葛遁迹,道“诸葛兄,在我们决定下这一盘棋时,就已经没有资格颐享天年,没有资格子孙延绵。成,我们不会名垂千古,败,则连碎尸万段都赔不起我们所造之罪孽。以小容所知,他已经是在袖手旁观。其实四国军盟未成,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诸葛遁迹放下一颗墨黑色的金刚玉棋子,声音凝重而低沉“落子无悔。” 萧寻放下一颗纯白色的齐白玉棋子,道“不逆天下而行,又怎成万古基业?你我都是踩着丹血尸骨爬出来的活死人,又何求寻常人的理解?这天下九州棋,或许能在短短几辈人中,重开一局。” 列国爱情(必读长评):岁月为你流转,时间 感谢半山公子的长评,洋洋洒洒地总结了文中的十二对情侣!半山公子将此篇书评发到了专栏中,安安将其复制在作品相关中,想让更多读者看到 列国爱情——岁月为你流转,时间因你停滞(书评) 千古江山,一夜玉碎。乱世之中,宋陈蜀楚齐卫赵,七州立国,便有了《列国浮沉》这本在连载的长篇小说。 这本小说架空于一念生死的战国乱世,背景暗流汹涌,绞尽阴谋诡计,就连开篇细腻动人的华美爱情,也不过是君王用一语计谋收服了女刺客的心。 可是当列国画卷逐渐展开,当我作为读者,跟着文中的芸芸众生游遍了宋陈蜀楚齐卫赵,当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两代人交错出现,我读出了这本小说的另一种味道。 我觉得,作者想要阐述的,不是诡秘筹谋的阴险,不是斗智斗勇的狡诈,而是在用那些暗流,徐徐衬托出信义诺言的美好以及真挚爱恋的曼妙。 所以列国终会一统,而沉浮的众生,终会历劫成缘。 这本书中没有穿越,没有重生,就是一篇踏踏实实的架空历史。可是主角们“穿越”列国,游刃有余,又劫后“重生”,体验心灵的涅槃。作者干净简练却不乏细腻的文笔,将一场纷争乱世,描绘成了一卷荡气回肠的唯美史诗。 书中角色众多,可谓“八方卿客,四海英雄”,但多而不乱,交错有秩,每个人物,都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浮沉之旅。诙谐处,令人捧腹,感伤处,又令人唏嘘。 原来,所谓浮沉,是国,亦是人。 在此,我想梳理出《列国浮沉》中将我深深感动的列国爱情。 c1萧忆vs刘瑛沧海桑田,执念,早已无关风月。 萧忆是齐国的亡国公主。宋国灭齐,她流浪十年,学艺十年,只为前去宋国刺杀令她国破家亡的宋王。然而她借助陈国之力来到宋国,宋王却已经有了谥号。她转而刺杀的,是宋武王的儿子,宋国新君,刘瑛。 她的玉剑淬毒,却不知刘瑛已是百毒不侵之身。 她以为刘瑛中了无解之毒,却又不禁暗自悔恨。因为在四国使臣面前,在她看到刘瑛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想到了他们曾在陈国那一段无始无终的邂逅。她决定留下,陪他度过所剩无多的余生。 她化解仇恨的方式,是去刺杀。而他化解仇恨的方式,是让她爱上他。 他以国礼迎娶了她,而她却发现,他其实并未中毒。一切都是一场爱情骗局,一场侵吞齐国最后一丝血脉的阴险手段。 齐国的亡国公主,怀上了宋国新君的孩子,从此身败名裂。 但是在她的临盆之日,刘瑛却在陈宋大战,战死沙场。就连他临走时给她留下的那一纸“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都被她烧成了灰烬。 临盆之日,她中了来自两方势力的两种奇毒。所有人都以为那个身败名裂的亡国公主死了,却不料,她为了“归园田居,相见赵国”的一缕执念,蹒跚逃出了宋宫,从此隐居田园。几亩薄地,就在赵国都城平梁之外。 “战死沙场”的刘瑛,实则是为了禅位而选择诈死。可是他“死”时,遇到了垂老病榻、孤寡无寄的老赵王。 老赵王以命相托,请求刘瑛继赵王之位,保赵国百年基业,直到年幼的赵国公主出嫁,才能禅位于驸马。刘瑛只好留在了赵宫之中,一留,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来,刘瑛将赵国从弱小穷酸、无人问津的寡民小国,变为了泱泱大国。而萧忆,其实就一直生活在他恩泽万民的庇护之下,种田,绣花。 当九州一统,当齐国、宋国、赵国,全都灰飞烟灭,当国仇家恨化为乌有,他们,能否重逢? c2诸葛遁迹vs萧忆我用列国给你陪葬,死的,却只有自己的心。 卫国太子姜稷与齐国公主萧忆有一纸国书为证的婚约。齐卫婚盟,共抵宋国雄师,终于幻灭的,不只是齐卫两国,还有小公主与小太子的婚约。 原是青梅竹马,却终究各自亡命天涯。 再次重逢,他化名为诸葛遁迹,是楚国富可敌国的纨绔公子。她化名为柳腰,是陈国身价最高的舞姬。 然而,她爱上的,却不是他。 可是他甘愿屈身宋宫之中,以庸医的身份,陪她十月怀胎,陪她呕吐,陪她烦躁,给她腹中的孩子讲述列国趣事。 孩子的父亲不是他,可是当他一天一天看着她的肚子渐渐变大,当他讲完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他觉得,那就是他们的孩子。 临盆之日,庸医以为产妇难产而死,于是抱着“他们”的孩子,遁走江湖。二十年如一日,他独自抚养“他们”的儿子长大。他依了她的遗言,给孩子取名为“诸葛从容”,望他不论顺境逆境,皆可从容面对。 那孩子有多么文武双全,他对她的思念,就有多么绵延不绝。 他给“他们”的孩子,准备了全天下最盛大的一场婚宴。那婚宴在蜀国的懿斓宫里举办,有三国君主为证,有四国英豪为媒。因为“他们”的儿子,是四国盟军的“复国盟主”。 义子的大婚之夜,他独自望着中秋圆月,做出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决定 他要让九州列国,为萧忆陪葬。他要让宋陈蜀楚齐卫赵,灰飞烟灭! 他将编撰整理了三十年的“五国重城布防图”和“山水行兵图鉴”,派人送出了晋阳关外。 关外荒漠的尽头,居住着漠北战狼——彪悍的戎族。 他的遗恨,点燃了九州烽烟,终于化为了席卷列国的一场浴血劫难! 他的执念,却也让各国英雄脱颖而出,齐心抗外敌、稳社稷,分崩的江山,也终将一统! c3诸葛从容vs东方恕我不会为你殉情,我只会为你死而复生,和你绝境重逢! 他是富可敌国的商家阔少,亦是文韬武略的复国盟主。 她是错信身世的四姓之女,亦是复国盟军的领兵大将。 她背负了他的身世,生长于宋宫,却也因为他的身世,被丢到了玉河之中。于是她流浪五国,漂泊九州,却活得自在横行,逍遥快活。 他教她剑术,助她当上了西岭主公,又暗中扶持,助她拿下了陈国的半壁商业。 他们两心相许,私定江山。他说,等到完成了义父的齐卫复国之计,他就带她,袖手天下。 可是战火无情,生长于宋宫之中的她,不忍四国盟军伤了从小就保护她、信任她的哥哥,宋王刘璟。 于是黑白两道间,她选择了孤身履薄冰,一己挽狂澜。 重返宋宫,遭遇牢狱之灾,慎为双重细作,她都咬牙忍了过来。直到错信的身世,真相大白,她决定去告诉复国盟主,告诉她的夫君,他,本就流淌着宋齐血脉,又谈何复国? 他却以为——这只是她的背叛之词、离间之计。因为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愤而远走,离开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复国盟军,回到原本属于她的楚国公主之位,冲冠一怒,扫平了楚境七王之祸。 而他率领的复国盟军,日渐兵力不足,却选择逆兵救赵,力阻戎族虎狼之师对九州的残忍践踏。 复国盟军,身陷重围。为袍泽之谊,为天下苍生,他纵身一跃,跳下了蜀国西岭的绝世高峰…… 许多年后,一个武功尽废的蜀国医师,拄着拐杖,从蜀国,走到了楚国。 而她,已经成为即将远嫁关外的楚国女君。 于是,蜀国医师又拄着拐,从楚国,走到了关外—— 为治她的眼疾,为治她的心伤。 c4刘璟vs东方恕最伤情,或许不是死别,而是生离、忘却…… 她出生时,他请求母后收养身世可怜的她。她七岁以前的每一天里,都有他的笑颜。 小时候,他自称“本大王小殿下”,小时候,她是他的“赖皮小猪妹”。 她七岁时,他带她出宫游玩,在集市给她买了一颗刻有周朝古谱的珍珠。那一天,她被扔进了玉河,从此踪迹杳然。那一天,他失去了所有的笑容,自责与期盼,折磨了他十三年。 十三年里,他不仅将列国的曲谱珍珠都收藏到了宋宫之中,还苦练琴艺,成为了一代七弦琴圣,只为天上诸神,有一位得闲,能听到他的琴声,将他的妹妹平安带回宋宫。 可是故人相逢不相识,他以为,她只是陈国的断袖商贩,她以为,他只是宋国的富贵公子。 他邀她去宋国为官,她,则误打误撞,参加了他的婚宴。 朱红长毯,浅蓝衣衫。她将怀王宝剑架在了他的肩头,扰乱了他的婚宴。他却终于看出了她的女扮男装,在文武百官为证的婚宴上,他竟喜欢上了一个江湖姑娘。 他自知给不了她一世逍遥,于是咽下了千言万语,默默希望她能带着他此生第一次的心动,周游列国,看遍绿水青山…… 再次相见,她是天牢之中的齐国逆贼,他是仓皇来救她的宋国国君。 阶下囚颈间的珍珠曲谱,滑落到君王的脚边。 他泣不成声,她奄奄一息。他为她心弦具裂,肝肠寸断。她却怨他,逼死了自己的夫君。 她用假信物证明他们是永不可逾矩的亲兄妹。他却在国难时,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世。 他用举手之劳,助她一统楚境。她用一纸婚约,救他的家国天下。 他将自己化为药引,解她的毒。她将眼泪入酒,浇他的荒冢坟墓。 c5林璎vs东方恕我信你一辈子,你骗我一辈子。 脾气古怪、过目不忘的书画才子,小小年纪便深谙一个道理欲把妹,先装gay! 于是朝夕十一年,他始终尊称她“恕儿姐姐”。 在陈国开店赚钱时,他叫她“恕儿姐姐”,在楚宫被软禁时,他叫她“恕儿姐姐”,登基楚王之位时,他封她永世世袭的安邑王爵,却仍叫她“恕儿姐姐”。 他与六宫粉黛谈笑风生,将楚境七王之祸斩草除根。他一手酿制楚宋商战,大灭宋国威风。 可是他从未告诉她,藏在他心中二十年的一句话恕儿姐姐,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你。 粉黛揭露了他的心事。 曾经听信了二十年身世流言的她,此时却固执地说“他没有亲口告诉我的,我就不听、不信!” c6赫兰野汗王vs东方恕最赤诚,不是花言巧语,而是你看不见我,听不懂我,却又离不开我! 为你识周文,为你抚马尾。 为你一骑绝尘去,来世河山再相会! 他是战马上的威猛狼族,他是一统戎人九部的赫赫首领。 她是领兵救赵,险些擒他两次的楚国女将,亦是为他殿前献舞的楚国女君。 他为听懂她的歌声,请来了边境才子,研习周文。 他为了治好她的眼疾,请来了蜀国医师,并独奏马尾琴四天五夜,直到指尖沁血。 c7林珑vs东方毓自请禁足二十载,只为活在你我两人的世界。 c8赵七vs颜笑我虽比你老,但我老你也老!你跑不掉、躲不了,咱们慢慢耗! c9独孤清vs刘瑛全天下只有我知道,赵宋两国王位,都治不好你对一个死人的相思!痴情如宋王,绝情如赵王,全都在你刘瑛一个人身上! c10苏琴vs林琅山水万里,流年无歇,都是我对你的绵绵情意。 c11李愔vs东方愆仰慕一个英雄,只是臣妾一个人的事,不论你是自大少年郎,还是倜傥楚周王,臣妾的事,你管不着。 c12凤凤vs东方愆谁说君王不能娶舞女?君王不能娶,帝王来娶! 写到此,我想说其实侠骨柔肠,真情诺言,不该仅存于古言小说之中。乱世尚可心存净土,太平天下,为何许多人却不再能问心无愧? 创作感言:岁月蹉跎,初心如昨 安安发了一篇专栏文,内容已复制在此,讲述了安安的创作心路历程 1当岁月将你蹂躏成一个理工科的“壮汉”,姑娘,你还能否保护好当年那一颗玲珑剔透的文学心? 安安从小最喜欢的科目,一直都是语文——语文课最认真听讲,最积极回答问题,放学回家,第一个完成的作业,一定是语文作业,哪怕只是抄写、只是背诵。 小学的每一个暑假,安安都是翘着脚、啃着玉米,抱着一本金庸作品,看得入迷。那时候,字都认不全,看到令狐冲不仅武功尽废,还要被岳不群误会、被小师妹抛弃,就哭得稀里哗啦。 时光荏苒,当年那个抱着金庸作品爱不释手的、拥有一颗炙热文学心的小屁孩,终于听从了父母大人的旨意,选择学理。 此去经年,一学,就是十年。(十年理工,咳咳,都懂的,肯定不能止于本科毕业。) 安安用十年履行了责任,对父母的责任,对自己的责任,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默默地用180天不断更来循环播放“其实数理化、学历、工资、光鲜亮丽、扬眉吐气,都不是安安所喜。” 生活中,那个带实习生如流水的女汉子、那个看似木讷安静实际内心戏喧哗的女汉子,其实,只想在每天用力挤出的生命里,在吃饭时、在等车时、在茅坑便秘时,读一本好书,品一首好诗,感动于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文字无声,感动无形,但是作者笔下一个又一个的世界,开阔无边,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即使过了许多许多年,也仍然能深深地印刻在读者的心间。 所以,这个理工科的“壮汉”决定在身体与精神双重壮硕的时期,听一回自己的心声,为自己的喜好和执念,真真正正地活一次。 于是安安终于开始铁了心地创作起来。一边创作,一边找回了当年那个痴迷金庸的小孩。 ~~~~ 可是现实,大多不遂人愿。 安安的亲朋好友,大多认为,写小说是一件不务正业的事。零星支持的,也总是劝说安安,每天劝说安安,循环往复地劝说安安“太累就断更几天,反正也没什么读者,反正也没给你推荐,你放弃了所有业余时间来写这一本编辑都不看好的书,到底是图个什么?” 他们说“你有上百种可以赚钱的事不做,你非要跟网络小说较什么劲?” 他们说“现在的读者很快餐的,你写的东西复杂了,人物多,诡计多,你写着累,别人看着也累。你要真想写,干嘛不写简单的、套路的、读者也爱看的?” 他们说“……” 他们说了很多,安安起初试图反驳,试图解释——梦想与遗憾的关系。 可是没有人听,甚至有人劝退安安时还提出了——艺术家都是死后成名的。 所以现在安安也不回应了。我已付出十年青春,报答各种恩,我的喜好,已经在不见阳光的夹缝里苟且了十年,如今,难道连一朵100万字的小花,都不能让我开一次吗? 这朵含苞待放的小花,这朵安安用铁汉玻璃心的心头血呵护着的小花,叫做《列国浮沉》。 2在《列国浮沉》的世界里,从头到尾,每一个角色都不忘初心。这就是小说的魅力,也是作者全心投入在创作里的动力。 其实安安每天都是一脸懵的——为什么他们说我文中的人物多?不多呀! 首先,明确到不能再明确的女主东方恕。 好吧,她错信了身世,所以用过好几个不同的姓。好吧,她在文中出现得略晚,但是谈起主角迟到,就不要跟《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比。何况郭靖、杨过、令狐冲,也都不是开篇就登场的。更不要提女主了。赵敏什么时候登场的?黄蓉呢?小龙女呢?任盈盈呢?……任盈盈登场时都没人知道她是任盈盈,一个章节过去了还以为是个婆婆…… 综上所述,《列国浮沉》里的女主恕儿,出现得并不算晚。 女主的人物设定,也很清晰,甚至挺符合女频的“女强”人设女主经商种田学武,拒绝和列国总裁谈恋爱,当完首富当将军,最后登基为楚王,却又远嫁关外。 女主的初心,就是爱她所爱的亲人与恋人,护她所护的列国。感情上,她从未动摇过。 ~~~~ 其次,男主们。 本文中,两代人,尤其有很多男性角色。安安就在此按照出场顺序来介绍一遍,因为安安并不觉得和女主在一起的,就一定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男主。书中的男性角色,各有各的执拗,各有各的侠骨柔肠。所有的固执,都很值得尊敬。 1刘瑛(宋怀王、赵英王) 列国总裁皆以为,他只是个登基不到一年,绿帽就不知戴了多少顶的傀儡宋王。他御驾亲征,打了没几仗,就突然战死沙场。一开始,读者骂他不是一个好夫君,只是一个出尔反尔的渣男。 可是如果耐心看下去,三十年励精图治,他终会将弱小赵国,变为泱泱大国。 他对齐国公主萧忆的痴心,三十年死生契阔,爱意如昨。 他,就是男主的父亲。 他,就是第一个离间了作者和读者之间信任的人物。因为作者故意让读者误会了他,一误会,就是100万字。 2诸葛遁迹(卫文王) 温馨提示本文中的所有复姓,基本上都是在遮掩假身份。 老诸葛是个表面文雅、诗词琴曲信手拈来、游荡江湖的亡国太子。 他给本文最大的贡献就是他又当爹、又当妈,独自培养出了一个极其优秀的、文武双全的男主。 他给本文最大的创伤就是他想用九州列国,给他的心爱之人陪葬。 本文给他最大的创伤就是复国、战乱,他当了半生的工作狂,费尽心思找人陪葬,可是他的心爱之人根本没有死。 本文给他最大的安慰就是他一个人,撑起了孝子和慈父的双重正面光辉形象,也一个人,背起了最大反派的锅。 无论正派反派,他的初心,始终都是一统天下。 3刘璟(宋孝王) 女主的青梅竹马假哥哥。心态崩了又好,好了又崩的写诗狂魔,冷面闷骚,擅长“弹琴说爱”。 自幼登基,勤政无人可及,是路人皆知的“王权狂人”。可是他,只是想尽孝心,踏踏实实地做好君王手头的事情,无喜无怒地娶了两个长辈给他安排的女人,心里,却默默地、固执地爱着别人。 他写了很多感人的诗句,例如—— 经年流转十数载,笑言死生觅重逢。 莫问痴人体肤痛,情之一字有独钟。 他不是男主,却是最接近作者本人的人物。他并不喜欢王权,却也做得兢兢业业。他并不想当女主的哥哥,却也一直没有逾越。 经年流转,不忘初心,当之无愧,就是宋王刘璟。 4林璎(楚惠王) 成长跨度最大、最浑身都是戏的人物。拥有过目不忘之才的琴画双绝,隐忍待发的幽禁太子,能和刘璟斗琴,也能和刘璟打商战、大灭宋国威风的楚王。没有他对宋国的重创,列国,不会那么容易统一。 他的初心,是护女主一生一世。因为他们结拜为姐弟时曾说过,不论何时何地,都要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女主女扮男装做生意时,他扮做断袖,陪她捣腾胭脂水粉。 女主换回女装当公主后,他登基为王,封她世袭王爵之位。 他的诗句—— 昭凰六宫天向晚,今扇落处秋风寒。 千篇狂画醉卧醒,七弦曲里等君还。 没有说出口的,都是最深沉的爱。爱过,便无悔,亦无憾。 5刘瑢诸葛从容(复国盟主,卫国一等公,蜀国医师) 男主。拥有列国最尊贵的血统亲缘,为报义父的收养教导之恩,答应义父,一定完成一统列国的目标。 可是,最终称帝的,不是这5个人中的任何一人。当然也不是女主。因为本文中,还有很多精彩的角色。在此,就不一一细说,免得剧透太多。 他的初心,是和女主袖手天下,逍遥江湖。 当武功高强的复国盟主,自愿跳下绝世峰的悬崖,变成了武功尽废的蜀国医师…… 当他以国礼明媒正娶的妻,带着列国国君的祝福,远嫁关外…… 既然这是一个不忘初心的故事—— 那么最终,没有了高深的武功加持,也一定会剩下一颗强大到岁月侵蚀也无法磨灭的真心。 人在旅途,跌宕起伏,但抛去环环相扣的情节,抛去作者偶尔嘚瑟着写的歪诗歪词,《列国浮沉》其实是一本很直白、很简单的书,一言以蔽之,就是岁月蹉跎,初心如昨。 3在人生的每一个路口,面对艰难的抉择时,一定要理智。只有保全了自己,才能护好一颗易被纷扰淹没、易被琐碎分割的初心。 所以写书,安安是兼职。因为安安觉得,不靠写书赚钱养家,也许能暂时呵护好一颗朴实无华的文学心。至于这颗心什么时候被踩碎…… 你们觉得,连岁月都践踏不了的,还有什么,能碾压得了一个痴心作者? 我用侠骨柔肠,换你安好无恙(专栏访谈) 以下是半山公子的一篇专栏文,安安很荣幸能被半山采访。以下是半山公子的访谈专栏 本栏主最近写了两篇《列国浮沉》中爱情和情诗的文章,但是作者指出,只谈言情的话,对这部作品是以偏概全的。 其实看书名就知道,这是一本格局开阔的书。作者言情功力很深,写情感和心理都细腻入微,却也不代表这就是一个以其他元素来烘托爱情的故事。 尤其看到第二卷的章节名,有的是计谋类和打打杀杀类,据说后面还会插入商战元素,所以如果只推荐其中的言情部分,难免有些埋没书中的其他精彩之处。 因此本栏主远程采访了一下作者,想听听作者本人对这个故事的看法。 栏主 安大,既然你说这本书不止是在言情,为什么还要以几万字的细腻言情开篇? 作者 哈?细腻吗……我觉得还挺简单粗暴的吧……还有人骂刘瑛是个花言巧语骗女主的渣男呢……可是开篇出来的齐国公主,根本不是女主 再说,会讲花言巧语哄女孩开心的,也不一定就是渣男吧?也有可能是侠骨柔肠亦能出口成章的智商在线的英雄?只是一些读者可能已经形成固定化的思维,觉得花言巧语的一定是骗子,苦大仇深的才是好人? 栏主 那为啥要以言情开篇呢? 作者 仔细看的话真的只是在言情吗? 可能纠结的言情可以让逐渐展开的史诗显得比较柔美?比较朦胧?才能在展开的过程中,有一种云开见日、豁然开朗之感? 就像善恶需要对比,美丑需要对比,开篇的感情有多细腻,后面的格局才有多大气?哈哈 栏主 好吧那后面的大气格局,具体体现在哪里? 作者 e写小说嘛,当然是以刻画人物为主。人物有多大气,格局才能有多大气。 我觉得格局不是说地图有多大,列国有多少个国,打仗杀死多少个人这种,也不是主角光环有多大,能力有多牛,团队装备有多齐全这种。 我想说的大气,是心理的、道德观的、精神层次的这种。 我觉得现在年轻人看书可能有点太冲动了,上来就想看如何打脸、如何威震全场可是这是误导的。人是需要有成长过程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强悍。 行为能力和心理素质也是要成正比的。 栏主 那你扔个文中的栗子?来解释一下什么是强大的心理、大气的精神境界? 作者 一言以蔽之,大概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列国里的人物,都是一些“大丈夫”。我觉得这是积极正面的精神食粮,可以夹在言情的狗粮里,喂给书荒的读者。 栏主 能屈能伸的栗子,扔一个呗? 作者 比如文中的两个出镜较多的男性角色。 首先讲林璎。 他是我目前写得最丰满、最复杂、最能惹我哭、惹我笑的人物。 在文中的众多武林高手面前,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甚至有些驼背的琴画才子。 他为了不跟恕儿姐姐产生距离,于是伪装了十一年,将自己演成一个断袖,为自己挡掉了无数富家桃花。 他能在陈国的旧城楼上悠闲地卖书画,亦能在回到楚国之后,苦读兵书,当个称职的爵爷。他能领境宁将军的头衔,亦能为众将所不愿为,人生第一仗,他就选择打一个大败仗。 他是江湖人时,能跟宋王刘璟斗琴艺,亦能在许多年后,当上楚王,亲手酿制楚宋商战,大灭宋国威风。 林璎的能屈能伸,表现在他浑身是戏的行为上。 栏主 哈哈,不错!那另一个呢? 作者 另一个是诸葛从容。 这是我写的比较痛苦的一个人物。因为难写。 他是非常铁血的一个汉子,但又侠骨柔情。他从小就被义父严格训练,不仅武功要好,而且还要智勇双全、周游列国、眼界开阔。因为他的义父,想要把他栽培成一统天下的小哥哥。 他有全九州最尊贵的血统,也接受了最优异、最魔鬼的教育 可是他陷入了纠结。 是为复国盟军几万将士的生死着想,为义父的教养之恩着想,还是为心中的女主着想? 不为天下大义,我愧为男人。不为你,我也愧为男人。 两难之时,他想起了女主对他说的话 刻不容缓的事,要先做。如果你我之间有误会、有争执、有无可奈何,只要我们彼此信任,一切委屈、一切怨怒、一切不知所措,都会由时间化解。 于是他做出了决定 先做刻不容缓的事。你我之间,时间化解不了的,就让我来化解。 几年之后,武功尽废的他,空有尊贵的血脉,却只能沦为街头乞丐。 可是他会一步一步去化解她的委屈,治疗她的心伤。 栏主 有点感人。那你觉得,这样一本隐藏在言情、权谋和武侠里的励志书,对年轻读者们有什么帮助? 作者 哈哈帮助谈不上,毕竟众口难调。 有人一看开篇腻歪的情话就走掉了,有人熬过了开篇的言情,看到女主做起生意了,觉得会发展成经商种田文,于是走掉了。 有人喜欢开篇动人的情话和情歌,并且觉得经一会儿商、在江湖上学一学武功、看看日常恩怨也挺好,于是留下来继续看,结果发现后面都是信义、阴谋,战场、朝堂,有点可怕,于是也走掉了。 没走掉的情义千秋的几个零星读者,他们大概觉得边谈恋爱边打仗,极其烧脑 只能说,我想以“我行我素”、没有强大金手指、没有啪啪打脸情节的一本曲折成长系的书,告诉年轻人,要想当人生赢家,首先要学会放低姿态。 要想谈场势均力敌的恋爱,首先要把自己修炼成更好的人。 没有侠骨,何谈柔肠? 而侠骨,不是仅以高深武功加持的。 侠骨,是能屈能伸的筋骨,是从容不迫的心态。 先把心态调整好,再去好好谈恋爱! 第一章 齐国公主 白玉宫中,亭台如故,却没有人认识昔日的齐国公主。亡国十年,流浪十年,学艺十年,隐姓埋名,只为今日这一举。 她一直低着头,不想看到她曾经的家如今已是易主的宫殿,可是那一层一层的玉阶入目,唤起了她儿时的记忆。 十几年前,她坐在宁国殿殿外的玉阶上等着父王。儿时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她等得不耐烦,就随手捡起夕颜花丛里的小石子,在玉阶的角落使劲刻划,可是玉阶坚硬,那石头划在玉阶上,不留一丝痕迹。 有个小男孩跑了过去,盯着她瞧。他问“你在做什么?” 她说“我想在这台阶上画朵花,可是画不上去。” 他笑着从怀里拿出一把墨黑的小玉剑,说“你用这个试试。”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手掌大小的玉剑,用力在玉阶上划出了一朵小花。她惊奇地笑了。 小男孩说“这是我们卫国出产的金刚玉,比你们的齐白玉要坚硬。” 她不服“可是我们的齐白玉更好看呢!你们的金刚玉,墨黑墨黑的,谁稀罕!” 小男孩说“还没人敢对我说金刚玉难看,你叫什么名字?” 她傲娇地说“我是齐国的公主,还没人敢问我的闺名!”小男孩说“哦!原来你就是父王给我选的妃子!你是齐国的小公主萧忆!” 她瞪了他一眼“你又是谁?凭什么我就变成你的妃子了?” 小男孩哈哈笑着“我是卫国太子。我父王的使臣正在宁国殿里跟你父王商量我们的喜事呢!听说齐国的小公主天资聪颖,美貌无双,没想到就是你这个肉团子啊!” 她哼了一声“听说卫国太子身长七尺,威武不凡,没想到就是你这个矮冬瓜!”两人斗了几句嘴,都被宣入宁国殿。 齐王和卫国使臣笑看着大殿中央站着的两个互相瞪眼的娃娃,承诺了一桩齐卫结盟的娃娃亲。卫国太子把他宝贝的金刚小玉剑送给了他称之“肉团子”的齐国公主作为定亲礼物,她嘟着嘴不收,表示我才不要做你这个“矮冬瓜”的妃子。他笑将小玉剑插到了她的肉团子发髻里。 后来,宋国大败卫国,卫王被宋军俘虏自尽,卫国太子听说也被乱军斩杀。再后来,宋军攻入齐国玉都,她的父王带着母后自缢于城郊的桃花溪畔。她那日正在齐国颖城的姨母家,便随着姨母一家颠沛流离穿越三国国境,最终逃到了陈国。 姨母病逝后,家中无人愿再白养着她,她的姨父和表哥把她送到了陈国繁京的舞馆学艺。她的姨父与表哥则在暗中集结齐国旧人,寻找流落民间的齐国公子,伺机复国。十年过去,她已是繁京贵公子们人人仰慕的柳腰姑娘,再回到故国,想到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唯有遗恨,唯有忧伤。 就快到宁国殿了,她莫名地寻找着那朵用金刚玉刻划的小花,好像如果找到了,就能证明她曾经是齐国的公主,就能证明她的父王和母后才是这白玉宫真正的主人,就能证明消失的齐国和卫国都曾经存在过。 领头的侍者走的很快,那朵花可能太小不易寻到,可能已经被蔓延的夕颜花覆盖。她没有看到那朵花。 她低头迈入宁国殿,这是父王召见别国使臣的大殿,如今变成了宋王召见别国使臣的大殿。陈国使臣说“陈王闻宋国新君登基,特献珍珠五百颗,红珊瑚五十顶,刺绣锦缎一百匹,陈国美人四位,望宋君坐安天下,长乐荣华。” 侍者领陈国众人站到旁侧,又宣赵国、楚国、蜀国的使臣进殿。赵国送来一位公主与宋国联姻,她带着丰厚的嫁妆,楚国奉上一座曾在宋楚边界的小城,蜀国献上五车珍贵药材以及两位蜀国名医。 宋王说“各位远道而来,十分辛苦,不必拘礼。今日本王在此以家宴款待各位,还望各位吃得习惯。”宋王的声音平和沉静,四国使臣不禁悄悄抬头去审视这位新君,只见他二十来岁的模样,身型瘦削,面色和善,举止儒雅,与传言中的宋武王大相径庭。宋武王是这位宋王刘瑛的父亲,在位三十余年,南征北战,灭卫国、收齐国,甚至将宋国国都迁到了齐国的玉都。传言宋武王英姿魁梧、杀伐决断,不知这位儒雅和善的宋王能不能镇住今日宋国的版图。 酒过三巡,陈国使臣起身向宋王行礼说“大王为宋王献上四位美人,她们个个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可为宋王献舞助兴。” 宋王说“多谢陈王美意。”于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国使臣说“我陈国貌城的苏琴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兰泉的宋韵姑娘是家喻户晓的妙音美人,酒郡的颜笑姑娘与繁京的柳腰姑娘是陈国最好的一双舞姬。大王说,宋国与我陈国相隔之远,想必宋王登基后无缘来我陈国体会风土人情,特此送上四位陈国美人,望宋王鉴赏笑纳。” 宋王说“寡人从小听闻陈国繁华,心向往之,少时随宋国商队去过一次繁京。那时路过卫国、齐国、赵国,印象最深的是卫侠客的剑,齐白玉的亭台楼阁,赵国广袤的田野和美丽的村庄,还有陈国繁京繁荣的集市。陈国出美人,寡人也听闻过四位姑娘的芳名,没想到陈王出手如此大方,竟将陈国最好的姑娘路远迢迢地送到宋国,只为让寡人一睹陈国的风采。” 陈国使臣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宋国新君竟然去过陈国,还听说过陈国的四大美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对答。别国使臣早听出了陈国使臣暗指宋国新君一辈子都打不到陈国意思,没想到宋王不仅少时就遍览各国,老宋王还已将新宋王少时顺路路过的卫国、齐国收入囊中。赵国使臣不禁捏了一把冷汗,看向陈国使臣,眼神中大有“这位新宋王也得罪不起”的意思。 宋王刘瑛和颜悦色地看着赵国使臣与陈国使臣互使眼色,陈国使臣察觉到宋王在看着赵国使臣,尴尬地低下头。柳腰趁着宋王看向赵国人那边,大胆抬头环顾了四周。大殿上坐满了各国宾客,但都规规矩矩,缩头缩尾,一声大气不敢喘,生怕得罪了宋国,也只有实力相当又靠着有赵国屏障的陈国敢和宋国叫板。 可怜了赵国的公主,看着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就被当作礼物送到这里,也不知宋国什么时候会攻打赵国。 她又看向宋国新君。他高高在上,坐着她父王曾经坐过的位置,他可曾知道,齐国和卫国的灭亡,有多少人被迫颠沛流离、背井离乡,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天人永隔?而这些,只为了扩充他身后挂着的那幅宋国版图。 柳腰怔怔思索间,颜笑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在她耳边轻声说“走吧,琴儿要弹的是诸葛公子谱的那几首曲子。” 柳腰点点头,随着颜笑、苏琴、宋韵一起走到大殿中央,齐齐向宋王行礼。苏琴以一首《明月谣》起始,琴声柔婉透亮,犹如月光洒满大殿。宋韵伴着琴音唱道 月出皎皎 归途遥遥 心有佳人 辗转难安 明眸璀璨 巧笑皓然 月影幽幽 思念潺潺 隔千里兮 遥望云端 我心顾盼 寝食难安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柳腰与颜笑一双舞姬,踏着琴曲歌声,舞姿妖娆。这首曲子她们跳过太多遍,每一个姿势早已烂熟于心,跳起来轻盈熟练,宛如月影。此时的她,翩翩起舞,不为取悦任何人,而是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喜悦。归来故国、心愿了然的喜悦。 她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在陈国繁京的旧城楼上。 繁京扩城后,旧城楼的守卫移到了新城楼上,旧城楼不知从何日起成了赏月抚琴、饮酒作赋的风雅之地。 那一夜,秋高气爽,月色皎洁,许多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在旧城楼上会友。柳腰应了陈国国相家大公子的邀请,说是从楚国来了一位才子朋友,精通琴艺乐理,琴声月色下若能有佳人相伴,更显陈国风雅。柳腰在繁京是著名的舞姬,平常人的邀约她是不去的,但陈国国相的大公子为人正直可信又才华横溢,与她是君子之交,从未对她有非分之请,她便应了邀约,去见识一下从未见过的楚国人。 那位楚国人腰间挂着一把长剑,穿着楚国宽袍大袖的衣衫,笑意盈盈地说“在下诸葛遁迹,久闻陈国繁京遍地佳人,来此数日却疑惑不解,以为国相公子在信中吹嘘过甚,今日得见柳姑娘,才知道原来陈国美人,名不虚传。” 柳腰听过许多男子赞美她,但大多是目光猥琐、眉眼闪烁,可是这位楚国人,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就像在赞美一处山水,没有丝毫占有之欲。柳腰展颜一笑,说“小女从未见过楚国人,但听闻楚国山水绮丽,人杰地灵,今日得见诸葛公子,果然风姿卓然。” 三人言谈甚欢,陈国国相的公子给楚国的诸葛遁迹讲述陈国的十城九郡,楚国的诸葛遁迹给陈国国相的公子描绘他一路行经宋国、赵国时的趣闻。柳腰给他们斟酒,也说了些她儿时去过旧卫国和赵国的见闻,但对于她的家乡齐国,却只字未提。三人喝得微醺之时,听到一旁的琴声十分动听,便走过去欣赏,那弹琴的女子便是今日在宋国大殿上弹琴的苏琴。 一曲弹罢,诸葛遁迹鼓掌说“好琴艺!姑娘若不嫌弃,在下想借姑娘的琴,即兴弹一曲,送给今日款待我的两位好友。” 苏琴笑着说“公子请用。” 诸葛遁迹月下抚琴,弹的正是这一曲《明月谣》。 柳腰第一次听到如此清澈细腻的曲子,带着淡淡的忧伤,婉转的思念,她趁着酒力,不禁月下起舞,身段盈盈,绸带飘娆,忘了今夕何夕。 诸葛遁迹一曲弹罢,柳腰正舞得酣畅,乍然停下,发髻一松,青丝如惊虹一泄,发髻上插着的墨色金刚玉钗正掉在了诸葛遁迹的怀中。 围观的一众文人墨客都认出了这是繁京的第一舞姬柳姑娘,诸葛遁迹因为给她伴了这一曲《明月谣》,又接到了她掉落的玉钗,顿时在陈国有了名气。许多人花重金请他谱曲,他便在陈国住了下来,谱了许多陈国家喻户晓的曲子。他与柳腰也因此熟识起来,有时他会把得意之作弹给柳腰鉴赏,柳腰喜欢的曲子,就编个舞跳给他看。 后来,妙音宋韵从兰泉到繁京游玩,与他们结识,诸葛遁迹便在自己的曲子里填了词,宋韵唱歌,柳腰跳舞。再后来,不知是哪个贵公子扬言说酒郡有个颜笑姑娘,舞姿不输繁京的柳腰,还把颜笑接到了繁京,试图让颜笑与柳腰比试舞艺,但两人却没有比试,而是互相欣赏切磋,成了好友。颜笑也因此认识了国相的公子。 自此,陈国国相府传出一言“繁京柳腰,貌城苏琴,兰泉宋韵,颜笑酒郡。”陈国当世的四大美人,由此而来。 柳腰舞步翩翩,想到此,心中暗暗惋惜。苏琴、宋韵、颜笑,个个都是才情相貌十分出众的陈国佳人,若不是与她结识,也不会被送到宋国,此时的她们,可能早已在陈国找到了很好的归宿。她欠她们三个人的,只能来生再还。 此时苏琴又奏了一曲诸葛遁迹所作的《悠然歌》。诸葛遁迹说,这是他路过赵国的田野村庄时有感而发的曲子,一直没有填词,因为一直找不到能唱出山歌一般有清澈嗓音的人。宋韵的嗓音恰恰合适,他才填了词 归园田,悠然居 送你一捧野山花 牧牛羊,白云低 茅屋搭在南山下 忘故思,离遗恨 山长水阔一双人 齐白玉,卫宝剑 不足你嫣然一瞥 归园田,归园田 粟米清粥又一天 各国使臣和宾客听到“齐白玉,卫宝剑”,不禁都悄悄看向宋国新君。陈国人在宋王面前唱这样的词,实属挑衅。如今应该是“宋白玉,宋宝剑”,哪还有什么齐国、卫国?可是宋王刘瑛没有丝毫不悦,依旧和颜悦色、拖着腮,认真地欣赏着陈国的歌舞。 苏琴弹的最后一曲是《长相思》,琴声浓郁悲惋,宋韵一唱三叹 楚水烟波暮色寒 孤灯明昧在客船 欲言又止琴声断 卷帘遥望玉都南 长相思,摧心肝 秋风寒蝉不住鸣 梦回东阳乱我心 繁京歌舞三千曲 兰泉美酒五十坛 只身蜀地尝百草 奇毒缠身不得死 欲归田园悠然居 袖手旁观天下事 长相思,长相忆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不相识 长相思,长相思…… 颜笑与柳腰像蝴蝶一般交错缠绕着起舞,柳腰身法极快,在颜笑的舞步间扑朔迷离地穿梭,看得在场的众人啧啧称奇,没想到一个舞姬的身法竟然像江湖高手一般敏捷。一时间,她红色的衣绸影影绰绰,青丝款款飘扬,分不清是仙是魅。 这曲子写得动人,一些宾客忍不住鼻酸,那些被充为奴婢的齐国人甚至低头抹起了眼泪。“欲言又止琴声断,卷帘遥望玉都南”,齐国人都知道,当年宋武王攻入玉都,齐哀王与齐哀后双双自刎在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 思绪分明的各国使臣与宋国朝臣倒听出了其中微妙。这词人在词中写了楚国的江水烟波、齐国的玉都南郊、卫国的故都东阳、陈国的歌舞美酒、蜀地的奇毒百草、赵国的悠然田园,却唯独没有提到宋国。 这种大逆不道之词,居然敢在宋国宴请各国使臣的宴席上公然弹唱,陈国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如此忤逆宋国。只见高高在上的宋王微微蹙眉,赵国使臣心中一惊。陈国今日频频挑衅,激怒了宋王,首先要倒霉的肯定是位于陈宋之间的赵国。 赵国人正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只见殿前一道红绸掠过,直奔高高在上的宋王。众人忘记了惊呼,一瞬间,都张目结舌地看向刺客。而那刺客,正是适才在大殿中央翩翩起舞的陈国舞姬柳腰! 第二章 闲情逸致 刘瑛专注地聆听这首曲子,十分欣赏。他想知道,谱曲填词的人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将心中的惆怅写得如此刻骨。 随着那柔肠百转的歌声,他想象着,词人一定是卫国或者齐国人,亡国之后,一个人在各国流浪,孤独哀伤。他一个人在楚国的江上泛舟弹琴,看秋水长天,遥望远方的故国,思念着离散的亲朋好友。 他一定觉得太孤单了,于是跑去五国之内最繁华的陈国繁京体会歌舞升平,又跑去陈国兰泉一醉解千愁。在陈国玩腻了,他又去了蜀国,在那里遍访名医,虽尝遍百草,却治不好他思念故国故人的相思之苦。他乱吃了一堆药,一心求死,中了奇毒,却还是死不了。 于是他渐渐看开了,去赵国种地,归园田居。 那词人游历各国时一幕一幕的画面在刘瑛的眼前呈现,引发了他的思考。他蹙眉,心想,也许父王一统七国的宏图霸业并不及各国百姓的安居乐业更为重要,也许他应该休整这些年宋国南征北战的内耗,让齐国、卫国的旧人真正以宋国为自己的家园,而后,楚、蜀、陈、赵四国再慢慢归附宋国,让九州七国的统一成为顺应人心的大势,而不是穷兵黩武的生灵涂炭。 他想着想着,突然更加欣赏这个词人。若不是听了这样的曲子,他不会身临其境地为百姓着想。 他舒了口气,回过神来继续欣赏殿上的歌舞。只见那红衣女子身如扶柳,飘飘娆娆,似仙似魅,是他这些年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还来不及庆幸这样的女子将会属于他的后宫,只见那抹红色的身影突然朝他奔袭而来。 她手中握着一支锋利的墨黑小玉剑,是她发髻里的玉钗。她的眼神坚定而悲伤,悲伤中又透着释然。他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徒手打倒了拦截她的一众侍卫,看着她妖娆的身影、飞扬的青丝、飘逸的广袖、盈盈一握的腰身。 大殿内乱作一团,她却仍旧毅然决然地冲向他,但她的眼神如此悲伤,感觉不到丝毫杀意。终于,她撂倒了所有的侍卫,用她锋利的玉钗直指他的喉咙。他伸臂一挡,冒着手臂被划破的危险,以守为攻,擒住了她握有玉钗的手。这时两个侍卫冲上来,宋王却喊道“不要动她,本王能擒住。” 宋王从她手中抽出墨玉钗,插到了自己的发髻中,然后点了她的穴道,使她动弹不得。 宋王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并不畏惧,坦然答道“齐国,萧忆。” 宋王蹙眉沉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隐约地感到,宋王的眼里竟透着一丝怜惜。宋王说“你是齐哀王的女儿,齐国的忆公主?” 她平静地说“是。” 宋王竟温和地笑了起来。他取下发髻中她的墨玉钗,仔细地看着,说“卫国的金刚玉,传言是九州最坚硬的玉石,能把它雕磨成锋利的小剑,剑柄上又雕刻出这样精致的一朵小梅花,实属不易,应该是出自卫国宫廷。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冒死行刺,又拿着这样一柄价值连城的利器,的确应是齐国的公主。” 宋王向殿内望去,试图逃跑的陈国使臣和其他三个陈国美人早已被侍卫绑住。宋王无喜无怒地说“既然刺客是齐国人,应与陈国无关,把他们放了,好生送出国境。” 宋国丞相说“大王,臣觉得不应放了陈国人。他们公然带人来行刺,说不定与齐国旧人勾结已久,应当扣押,严刑审问。” 宋王说“丞相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放陈国使臣回陈国去。陈王送来的四位美人,本王就不吝笑纳了。” 宋国丞相劝阻“大王,这四个女人来历不明,今日是一个齐国公主公然行刺,明日她们之中也许就有卫国公主又来行刺。臣以为,应当将这四个女人斩首示众。” 宋王笑道“丞相多虑了。宋国向来不杀幼儿妇孺,本王也不愿登基之始便破了宋国百年的律法。安泰,带齐国公主去后殿歇息,本王吃完饭再亲自审问。其他几位陈国美人,也带她们下去休息吧。”遂又吩咐“这件事不必让母后知道,免得她们担忧。” 众臣和各国宾客目瞪口呆地看着泰然自若的宋国新君。从不曾听说哪个国君能徒手擒拿刺客,还能赦免刺客,不仅当众赦免,还让他们去“歇息”。众人怔怔称奇,也不免尊敬起这个言谈如此平静和蔼,心却如此之大、身手如此之敏捷的年轻宋王。 大殿上又奏起了礼乐,宋国的宫人也给四国宾客献上舞曲。本来准备了舞曲的楚国和赵国的使臣,却不再提及献舞之事。宋王和颜悦色地吃饭、赏乐,众人也都吃饭、赏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没人注意到他手臂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国宴罢,刘瑛闲庭信步走到宁国殿的后殿。月光洒在殿前的齐白玉阶上,温柔如梦。轻轻推开殿门,怕惊扰了那红衣仙子。造化弄人,他们还是遇见了。 他对近侍安泰说“你在门外等着,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安泰担忧“大王,这刺客身手了得……您一个人……” 他拍了拍安泰的肩膀,笑说“身手了得,还不是被本王给擒住了。” 萧忆的手被粗绳绑了,她背对着刘瑛平静地站着。刘瑛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先开了口“我是刘瑛。” 萧忆一言不发,背对着他。 刘瑛温和地笑了笑,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很早就知道你,也一直知道你没有死。我也四出寻访过你的下落,但怎么都没想到,你就是繁京第一舞姬。” 萧忆依旧沉默。刘瑛从袖中掏出适才从她手里抢来的玉钗,把玩着“如此上好的金刚玉,应该是当年卫国太子送给你的定亲之礼吧?其实十年前,我也求过父王向齐王提亲。当年父王问我和哥哥,齐国如此之大,是攻打,还是联姻。哥哥说,攻打,我说,联姻。父王问哥哥,想打哪里,哥哥说,玉都。父王问我,想娶谁,我说,萧忆。” 她茫然无措却又不住好奇地倾听。这个宋王竟然是十年来第一个直呼她闺名的人。 刘瑛继续说“父王说,齐国的忆公主两年前已经和卫国太子订过亲。我说,卫国都已经倾覆,这亲事早就不做数了。父王却说,我宋国的公子岂能捡别人的东西?于是他采纳了哥哥的建议,攻打齐国。你说,如果当年我们成亲了,今日你还会刺杀我吗?” 萧忆冷笑了一声,说“当年我若嫁到宋国,而你宋国又踏破我齐国,等不到今日,我就已经杀了你。” 刘瑛沉默了片刻,又说“你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请求父王让我娶你吗?” “不想。” 刘瑛说“我并没有见过你,但听说九州七国之内,最有才华的公主就是齐国的萧忆。听闻她五岁善琴,七岁成诵,九岁能织出栩栩如生的荷花锦缎。十年前,我十六岁,母后问我想娶什么样的女子,我就说出了我听闻的齐国公主。前些日子,在我登基之后,母后又问我,想立什么样的女子为王后,我问她,还记得那个销声匿迹的齐国公主吗?若是我能找到她,便立她为后。母后笑着打趣我,说万一那个才华横溢的公主长得惨不忍睹怎么办,我说,立后当立贤。” 刘瑛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萧忆的面前,用温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她,轻叹道“没想到你竟会来找我,但无论如何,我找到你了。” 萧忆一字一顿“我是来杀你。” 刘瑛笑着自顾自地说“我也的确想过,万一你长得惨不忍睹怎么办,但今日看来,我和母后都过虑了。你不但貌美,而且美得惊心动魄,你不但才华横溢,而且令人一见倾心,叹为观止。” 这样的词藻萧忆在繁京早已经听得厌烦了,没想到宋王也如此酸腐。她冷着脸,坦然地直视着宋王。宋国,让她国破家亡,宋王,应该不得好死。 刘瑛低头看着萧忆的墨玉钗,说“其实我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我找到了你,你也不可能嫁给我这个令你国破家亡的宋国国君。今日你当众行刺,就算你嫁给了我,宋国上下也不会同意我立你为王后。既然你不愿嫁我,我又无法立你为后,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把你安全地送出宋国。” 萧忆困惑地看着这个男人。他此时把玩着她的玉钗,言谈举止,温和儒雅。他长眉入鬓,眉眼间透着些许的遗憾和宽慰。他是九州五国内最强大的宋国的国君,他轻而易举就打败了她苦练八年的武功,可是他放了陈国的使臣,现在又要放了她? 刘瑛看出了她的困惑,温和地说“如果不是我拦着,那些侍卫早就把你全身上下刺穿几十个窟窿了,所以,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现在,难道还要杀我吗?” 萧忆说“宋军杀了我齐国十万军士,我的亲人皆因宋国而死,你不杀我,我欠你一命,但我还是要杀你,因为宋国欠了齐国太多人命。我欠你的,我杀了你以后,再还给你。” 刘瑛叹道“现在你欠了我一命,你杀了我,又要自杀。有什么方法能不让你死呢?” 萧忆扭过头,说“我死不死,与你何干?” 刘瑛又自顾自地说“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你杀不掉我,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萧忆怒视着刘瑛。刘瑛突然笑了,眼睛亮亮的,盛满了笑意。萧忆问“你笑什么?” 刘瑛说“我在笑,你杀不掉我,又生闷气。有什么方法能不让你生气呢?” 萧忆彻底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奇特的宋王,索性闭上眼睛,扭过头不看他。 刘瑛说“你跳了许久的舞,打了许久的侍卫,又在这里生了许久的闷气,一定饿了。是不是吃点东西,你就不生气了?” 萧忆倔强地说“我不吃宋国的东西。” 刘瑛说“不是宋国的东西。宫里的膳房有各地的厨子,你想吃齐国的枣糕,卫国的烤肉,还是陈国的宽面?蜀国的药膳鸡汤是我最喜欢的,楚国的糕点也都不错。” 萧忆沉默了一会儿,挤出几个字“士可杀,不可辱。” 刘瑛琢磨了片刻,说;“你是说,我给你描绘了这么多美食却不拿出来给你吃,是在欺辱你?安泰,去膳房,拿齐国的枣糕、卫国的烤羊腿、陈国的宽面、蜀国的鸡汤,还有楚国的水晶糯米丸来。” 萧忆被刘瑛弄得没了脾气,也的确饿得没了力气,只能闭目养神,不再理会这个难缠的宋王。不一会儿,安泰捧着一个大食盒进来,香气扑鼻。刘瑛看她的手被绑着,于是拿筷子亲自夹了一块齐国的枣糕递到她嘴边。她闻着十年未闻过的味道,不用睁眼都知道这是齐国枣糕。吃还是不吃? 刘瑛笑看着萧忆天人交战的表情。最终她心一横,咽了咽口水,暗暗希望这枣糕里面下了毒,让她死得心安理得。她睁开眼睛咬了一口枣糕,满足地咀嚼着。刘瑛的手仍端在那里,既然已经咬了一口,不咬第二口就显得矫情了,她只好一口一口地把久违的枣糕吃完了。刘瑛又给她递了一碗蜀国的药膳鸡汤,说“喝口汤,慢点吃,别噎着。” 安静空旷的殿里,只有萧忆的咀嚼之声。她自己听得刺耳,宋王却觉得有趣。他用小刀将卫国的烤羊腿切成碎块,一口一口地喂着萧忆吃,又用勺子盛起一根陈国的宽面,最后将一个精致的楚国糯米丸递到了萧忆的嘴里。 萧忆吃得满足,嘴角沁出一抹淡淡的笑。为了练舞,为了提醒自己心中的仇恨,她很久没有放纵自己吃这么多好吃的了。可是今日,她得偿所愿,回到故土,行刺宋王,死也可以对得起父母与家国,便放纵这一回,饱餐一顿各国的佳肴。 刘瑛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说“父母家国不可辜负,但美食与佳人也不可辜负。今日你若杀了我,便吃不到这么多好吃的。” 萧忆心中的怒气渐渐消了。她凝视着宋王,心中思绪万千。本以为,宋国新君应如传言中他的父亲宋武王一般野心勃勃、残忍粗暴,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耐心随和、笑意盈盈的年轻人,就好像繁京舞馆里来来往往的贵公子,有的是闲情逸致。而且他还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五岁便与卫国的太子订了娃娃亲,知道她流落民间…… 对一个当众行刺他的不速之客,他竟能有如此好的脾气,那么对齐国的落难百姓、卫国的流亡之徒,他会不会也能善待他们? 刘瑛感受到了萧忆的平静,他说“我不杀你,因为杀了你,还会有前赴后继的刺客。父王灭了卫国之后,前三年内便来了五位刺客。你们齐国倒是沉得住气,十年来才出现你一个。父王将卫国的刺客都杀了,可是越杀越多,多到我都记不住了。我登基后,你是第一个刺客。我不杀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我少时就听过的萧忆,不仅仅因为你的才华和美貌,而是因为,我在父王下旨杀第一个卫国刺客的时候我就和他有过争论。为此,父王一直觉得我与他的政见不合,若不是哥哥突然染病暴毙,如今的宋王也不会是我。萧忆,我会放了你,也会放了日后任何有胆量来行刺我的人。我想让全天下知道,我刘瑛不是个无能的君主,更不会靠杀戮来征服天下。他们有胆量来刺杀我,我就有胆量放他们走。” 也许因为刘瑛又一次温和地叫她的闺名,也许因为他声音里的慈悲温和,萧忆渐渐地开始认真聆听他说的话。她问“为什么要纵容刺客?你难道不怕死吗?” 刘瑛说“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人对很多事物的惧怕,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那些事物。我既然已经死过一回,了解什么是死亡,也就比常人少了一分惧怕。我纵容的不是刺客,而是想给有才华有志向的人一条重生之路。生命如此珍贵,那么多的山川风物、良辰美景,一辈子都看不够,为何要浪费?” 萧忆不禁好奇“你怎么会死过?” 刘瑛说“在父王立我的异母哥哥为储之后,因为忌惮我母亲家族的势力,并不敢动我的母亲,但为了巩固哥哥的储君地位,父王下了密旨,派人去我的封地除掉我。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给我下了慢性的奇毒,便可以宣称我是体弱多病而亡。哥哥与我从小要好,他知道后,立刻通知了我,但那时我已经吃了半年的毒药,请来了许多医师都说已经无力回天,最多还能再活一年。但那一年,却是我活得最充实的一年。在母亲的纵容下,我不理封地的政事,每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弹琴、画画、练剑,还偷偷带着安泰在宋国各地游览,去了卫国的故都东阳,在那里结识了几个会铸宝剑的侠客。他们磨刀霍霍,唯一的志向就是去刺杀我的父王,我对他们说,那是一条不归路,去之前要尽享荣华富贵,于是带着他们逛舞馆、赏佳人,吃遍了各国美食,访遍了名山大川。” 萧忆从没听说哪个君王有如此奇特的经历,听得越来越入神“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行十人之中有一个姓孟的大侠转道去了玉都,果然去行刺我的父王。” “是孟麟?”萧忆问。 “你知道孟麟?” “我听一个朋友说过卫国的孟麟。” “你的朋友也认识孟麟?” 萧忆说“我的朋友是位楚国人,他说卫国的孟麟是他见过世间最英武的男人,孟麟铸剑的模样让他记忆深刻。他的剑就是孟麟为他所铸。” 刘瑛叹道“孟麟也为我铸了一把剑,是他走时为了报答我请他吃了那么多饭、去了那么多地方的酬谢。可是他到死也不会想到,我会是宋国的新君。” 萧忆说“你父王杀了孟麟。” “是。” “其他几个卫国的大侠呢?” 刘瑛说“他们听说他们之中武功最高强的孟麟都死了,没有人再提去玉都行刺的事。后来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再跟他们四处游荡,于是向他们辞行,回我的封地等死。” 萧忆睁着大眼睛,显然想听完这个故事。刘瑛却笑说“夜深了,让安泰带你去休息吧,我也该回去睡觉了。” 萧忆这才意识到,她竟心平气和地与她要行刺的宋王聊了如此久。她问“她们三人被你带到哪里去了?” 刘瑛说“她们应该都睡下了。安泰将他们带到祈和宫了,你一会儿也去祈和宫休息。那里是冷宫,没有人会去打扰你们。” 萧忆本想问他后来为什么没有死,但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就跟这个宋王熟悉了起来,只闷闷地说了一句“我知道那里是冷宫。” 刘瑛笑看了她一眼,说“看来你的确是齐国公主。” 第三章 亭台如故 清晨的阳光洒在萧忆的脸上,犹如新生。昨夜她吃得很饱,睡得很沉,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愉快。 苏琴前些日子苦练曲子,生怕在宋国新君面前出丑。昨日她以为她就要被打入天牢,以刺客同谋的身份被处死。她紧张得一夜没睡,忍着头疼,将一堆问题丢给了眼前这个精神百倍的刺客“柳腰,你竟然是齐国公主你竟然敢公然行刺宋王我们居然没有被打入天牢?我们……这是在哪?” 萧忆无奈道“对不起,我瞒了你们。” 宋韵见萧忆不予解释,有些生气“柳姑娘,如今我们该叫你什么?公主殿下吗?” 颜笑却一直睁着大眼上下打量萧忆,就好像见到了久仰大名却从未谋面之人。 萧忆看了颜笑一眼,解释道“我只做过九年的萧忆,却做过十年的柳腰。齐国已灭,我早就不是公主了。” 此时颜笑突然拉起萧忆的衣袖,仰慕地说“你是齐国的忆公主!没想到我们居然能与齐国的公主同吃同住了那么多日子,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忆公主!” 萧忆在各国民间小有名气,一是因为她的确五岁善琴、七岁诗文成诵,二是因为在宋国攻占齐国玉都时她刚巧不在玉都,便成了唯一一个明目张胆地逃脱那场劫难的齐国王室。数年来,文人墨客将对昔日齐国的思念寄托到这个流落民间却不知所踪的齐国公主身上。而且她名叫“萧忆”,一个“忆”字,承载着追念,所以世人都叫她“忆公主”。 民间有诗“萧萧暮雨过天际,哀王自刎桃花溪。从此白玉泣血红,故国儿女长相忆。”题曰“萧忆”,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又有诗作“金刀铁马向南去,欲赢天下九州棋。踏破齐卫两国地,玉都不见哀王女。”无题,也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 萧忆苦笑“只怕今日之后,我更加出名了。” 苏琴与宋韵觉得疲惫烦闷,坐在一旁不置可否。颜笑打趣她们说“你们何苦愁眉苦脸!我看那个宋王人挺好,连刺杀他的刺客都能放过,也不会牵扯到咱们。” 宋韵说“宋王昨日不杀柳腰,是因为她是齐国的忆公主。当着各国来使,他一定想彰显仁君的形象。我们可是陈国的平民,宋王被陈国送来的人刺杀,说不定一怒之下发兵陈国,而我们正好在宋国的宫殿里做陈国的人质。” 颜笑摇头说“他若发兵讨伐陈国,岂不是自毁了‘仁君’形象?再说,我们几个微不足道的平民女子,又怎有资格做陈国人质?“ 宋韵道“这不一样。他可以放过齐国公主,因为反正齐国已经覆灭,没什么可以讨伐的。他不会轻易饶过我们陈国,因为行刺之事正好给了他讨伐陈国的机会。陈国是九州五国之内唯一一个可以与宋国抗衡的国家,打败陈国,宋国就可以一统天下了。“ 苏琴说“忆公主,我们陈国与你们齐国自古交好,你为何要扮成陈国人来行刺?若是宋陈交战,你岂不是要借陈国之手报你们齐国与宋国的仇?” 萧忆低下了头。她的确欠她们的,甚至会断送她们三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她也的确存了挑起陈宋之战的心思,借陈国之手报故国之仇。 颜笑挡在萧忆身前说“你们忘了咱们四人在繁京结拜之事了吗?当时咱们说,生死与共、荣辱同存,到了宋国要相互照应、彼此信任……” 苏琴说“和我们结拜的是繁京的舞姬柳腰,不是齐国的公主萧忆!” 颜笑说“有区别吗?齐国都没了,还谈什么公主!她姓柳还是姓萧,都是我们的好姐妹!你们平心而论,若是陈国没了,你们敢来行刺吗?你们有那个本事吗?我颜笑一辈子没佩服过任何人,今日却是的的确确地佩服她!我觉得跟这样的女子结拜,是我今生今世最有意义的决定!” 苏琴与宋韵被颜笑慷慨激昂的语气教训得哑口无言。 萧忆说“其实你们不必担心,昨日宋王同我说,他会放我们安全离开宋国。” 苏秦惊讶地问“为什么?” 萧忆将昨日宋王对她说的话转述给了她的结拜姐妹们。颜笑拍手赞道“新宋王真有意思!比传闻中的老宋王要好多了!也许陈国和宋国根本不会打仗!” 苏琴叹了口气,似乎对能够安全离开宋国也并不满意。颜笑问她“能安全离开就好,你又长吁短叹什么?” 苏琴说“如此听来,宋王倒是明理的君王。” 颜笑打趣道“难道你看上了他?舍不得离开了?” 苏琴红了脸,小声道“我本就是陈国献给他的人。” 颜笑哈哈大笑,指着苏琴说“没想到我们眼高于顶的貌城苏琴有朝一日竟然能看上一个男人!忆公主,你快帮她对宋王说说,看能不能将她收入后宫,封个苏美人!” 萧忆难得露出了笑意,点头道“好。” 宋韵也在一旁拍手笑了起来。四个姐妹笑做一团,好似又回到了一同在陈国排练歌舞的日子。 宋韵问萧忆“你儿时就住在这白玉宫中吗?” 萧忆说“是。我与母后住在长熙宫,父王住在永安殿。这里是祈和宫,传说中的冷宫,我从未来过这里,也不知是父王在位时这里就如此破旧,还是后来才变成这般样子。” 颜笑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萧忆说“我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亲生哥哥和两个异母弟弟。齐国国破时,父王三十岁。因为父王还年轻,哥哥和弟弟们也都小,所以没有立储君,但我想,若是齐国没有灭国,哥哥弟弟们也都还活着的话,大概会立我的哥哥萧寻为储,因为他是嫡长子。” 苏琴问“他们还活着吗?” 萧忆摇头说“我从未有他们的消息。也许没有消息才是好的。” 四人沉默了。她们之所以结拜,是因为她们都是孤儿。 颜笑跟着祖母长大,为了给祖母下葬,将自己卖给了酒郡的舞馆,若不是刻苦练舞,师傅看她姿容身形都极好,也许早就像舞馆里的其他舞姬,被卖给了达官贵人做侍妾。 宋韵本是戏班子里收养的孤儿,后来戏班子散伙了,她便去歌舞坊谋生,因为嗓子好,一直被留在歌舞坊里赚钱,卖艺不卖身。 苏琴出身陈国的大户人家,儿时便被当做富家千金培养,琴棋书画样样涉猎,却因为家道没落,辗转去了歌舞坊弹琴。 三个姑娘都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也越来越同情忆公主。她从皇宫坠入民间,曾经享受过多少荣华富贵,便尝过多少民间疾苦。 颜笑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姐妹四人,在陈国的歌舞坊能好好活着,在宋国的冷宫里也能好好活着。咱们去找吃的吧!” 姐妹四人刚走到祈和宫门口,便有个年长的宫女独自拉着一辆小车迎了上来,说“有劳四位姑娘在这简陋的祈和宫休息了一晚。奴婢叫亭芳,是永安殿的宫人。大王说还要委屈姑娘们在此歇息几日,莫在宫中走动、引人注意,等时机合适,他会遣人来送姑娘们离开宋国。”她指向盖着粗布的小车,说“这是一些食物、衣物和苏琴姑娘落在宁国殿的琴,若姑娘们还缺什么,尽可以跟我说。祈和宫没有宫人,我会每日过来两趟,给你们送些吃食。” 颜笑说“有劳亭芳姑娘了。你回去转告你们宋王,就说我们觉得他是个好人,感谢他的……不杀之恩!” 亭芳行礼告辞,四姐妹推着一车吃穿,在祈和宫安居了下来。 日子稀松平常,除了永安殿的亭芳每日早晚来祈和宫送些吃食,没有别人来祈和宫,而亭芳也话不多,来来回回只说过几句话“吃的若不对姑娘们的胃口,我可以吩咐膳房换换口味。姑娘们若有什么不喜欢吃的或者想吃的,告诉我便是,我可以让膳房去做。祈和宫偏僻,但十分安全,姑娘们尽可放心居住。” 五六日过去,亭芳又来了。颜笑这几日过得无趣,正好逗逗亭芳“亭芳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亭芳看这小丫头似笑非笑的神情就觉得肯定不是什么正经问题。她不置可否地看着颜笑。颜笑问“你们宋王的后宫里有多少女人呀?” 亭芳说“大王宫中有两位美人,还有很多宫女。” 颜笑问“没听说宋国有王后,你们宫里真的没有王后吗?” 亭芳说“大王还未立后。” 颜笑继续好奇地问“听说楚王后宫有佳丽百人,而且还立了两个王后,楚王的公子都排着队抢封地,楚国的地都封不过来了,你们大王怎么才有两位美人啊?” 亭芳继续不置可否地看着颜笑。颜笑干笑了两声,继续问“你们大王有几个孩子?” 苏琴瞪了一眼颜笑,说“过几日就离开宋国了,你问这么多人家后宫里的事有什么用?” 颜笑看苏琴终于接话了,更觉有趣。“我不是帮你问问嘛!我们不想留的可以不留,但是想留下的人,人家也没要轰走吧?宋王不是还说‘笑纳‘吗?” 苏琴脸红地哼了一声“你别胡说。快让亭芳姐去忙吧。” 亭芳递上一个精致的大木盒子,说“大王怕你们在这荒僻的地方住得无趣,特意叫我送来一些琴谱、纸笔和围棋。大王还说,姑娘们离开宋国也许也回不去陈国了。他希望你们这几日能仔细想一想,九州之内,想去哪里,大王派人送你们安全过去。” 颜笑大方地接过木盒,笑嘻嘻地说“你们大王真是体贴!你告诉他,我们四人里有三人都不是刺客,是陈国万里挑一的女子,他若看中了哪个,让哪个留下,也是有益宋陈交好的。” 苏琴打了颜笑一下,拂袖而去。萧忆看着那个精致的木盒子,沉默不语。 又过了八九日,苏琴已将亭芳送来的琴谱练熟,指尖轻盈地在琴弦上拨动。她欣喜地想,宋王留意了我落下的琴,还特地送来了曲谱,他对我……正想着,颜笑走了过来,说“我们陈国本来就出美人,你苏琴又是陈国万里挑一的美人,难怪宋王对你,又送琴、又送谱!我看啊,我们几个是要好好想想要去哪国流浪,而你,要好好研究一下白玉宫中哪个宫殿最好!” 苏琴白了她一眼,继续弹琴。颜笑又去拉一旁听琴的萧忆,说“柳腰,你给苏琴讲讲,这白玉宫里,哪个宫殿好?” 宋韵也在一旁听得来了兴趣,说“我长这么大,还头一回进王宫。听说九州之内,齐国的白玉宫修得最美,可惜进来了却不能随意走动,除了宁国殿和祈和宫,哪都没去过。柳腰,你给我们讲讲,白玉宫是什么样子的?” 这几日大家恢复了以前相处的样子,没人再叫“忆公主”,还是叫她柳腰更为亲近。 萧忆平静地讲述她记忆中的白玉宫。这几日,她十分平静,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给她们描绘永安殿的大气、长熙宫的华丽,还有怡人园的繁花似锦、凝香阁的别具匠心。她娓娓道来,细腻入微,她们听得屏气凝神、心驰神往。 最后,萧忆说“齐国出白玉,这白玉宫中我最喜欢的地方倒不是那些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而是望星台的九十九层白玉阶。纯白如雪的玉絮加在晶莹剔透的白玉里,每一层台阶都是一个幻境。小时候,我和哥哥弟弟们经常到望星台玩耍。那时候,爬上九十九层白玉阶就好像能摘到星星。” 她正慢慢诉说,忽听身后有人拍手道“好一个能摘到星星的望星台。”萧忆转头看去,只见来者不是宋王刘瑛又是谁? 宋王说“去年秋天望星台的匾额因木质腐朽而掉落,我一直想让人重新修葺,却一直忘了下旨,不如就改名叫‘摘星台’。”刘瑛像个平常的富家公子一样,竟然对着陈国的四位姑娘行了个礼,语气温和“实在不是我刘瑛吝啬,但劳烦各位从陈国远道而来的姑娘住在如此偏僻荒旧的宫殿也是迫不得已。” 颜笑立刻摆着手说“不要紧的!没给我们住大牢已经是厚待了!”但她立刻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后悔地看了一眼刺客萧忆。 刘瑛笑说“其实宋国的大牢也是个景致。宋国鲜有死刑,取而代之的是生不如死的酷刑。姑娘可听过,宋国的刑具乃是九州之内最出名的?” 颜笑吓得躲到了苏琴身后。刘瑛哈哈大笑,解释说“不过我宋国对妇孺老幼是从轻处置的。” 苏琴看着宋王,不敢相信她眼前这个笑谈随意的年轻公子竟然是九州之内最强大的宋国的新君。她结巴地问“宋……大王,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刘瑛说“其实让你们在此住了十余日,是想等陈国使臣安全抵达陈国国境,也等各国使臣各自散去,让这场行刺风波稍缓一些,等众人忽略了你们的存在,再悄悄送你们离开。毕竟我在众国使臣面前说过,要笑纳陈王的厚礼,算是向各国做出陈宋好和的样子。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因为怀疑你们都是刺客,所以急忙送你们出宫,传到陈王那里,不益于陈宋之间的关系。而且我也希望你们离开之后,能隐姓埋名,不要再返回陈国,这样对你们也是好的。否则陈王知道你们私自逃出宋国,没有完成他给你们的使命,肯定会治罪于你们。” 苏琴柔柔地说“大王……其实,你杀我们容易,放我们走却不易。” 刘瑛似是没听到苏琴的话,只顾看着萧忆说“死有时候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更艰难。但只要挺过一些困难,还是活着更有意思。” 颜笑看刘瑛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于是她又恢复了话多的本性。“宋王,其实苏琴是说,你放我们走不容易,要安排很多事情,所以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就是放想走的人走,让想留的人留下来。这样,陈国给宋国的‘厚礼‘也算被‘笑纳‘了。” 刘瑛笑看着她,问“哦?还有不想走的?想继续留下来刺杀本王?” 颜笑忙解释说“不是的,我们几个,除了柳腰是齐国的公主,其余真的都是陈国的普通人,陈国生,陈国长,和宋国没有半点恩怨的。” 刘瑛笑意盈盈地问“所以你们想留下来伺候本王?” 颜笑忙摆手说“不不,我不想留下!昨日柳腰还在给我描绘赵国的田园风光还有楚国的烟波浩渺,我还打算去楚国酿酒、开酒馆呢!” 刘瑛又看向宋韵,问“姑娘想留下?” 宋韵忙摇头,说“我只想嫁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公子,王宫里的荣华,我享用不起。” 颜笑帮忙解释“其实宋韵已经有心上人了。” 刘瑛笑问“是陈国的富家公子?” 宋韵低头说“是。” 刘瑛点头说“能让姑娘看上,一定是不错的人。”他又去问苏琴“姑娘想留在宋国?” 苏琴觉得既然颜笑和宋韵都对宋王坦白了心事,她也应该爽快一些。而且宋王问的是“留在宋国”,并不是“留在宫里伺候宋王”,所以她点头说“是。” 刘瑛说“好。”最后才看向萧忆,却什么都没问。 萧忆问“宋王打算什么时候送我们离开?” 刘瑛说“三日之后。” 萧忆说“送我们去楚国吧。” 刘瑛说“好。” 萧忆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刘瑛说“忆公主,我来,是想在你临行之前,带你逛一次白玉宫。” 萧忆心中蓦然一动。白玉宫,这是她朝思暮想的家。她人生之中全部快乐无忧的记忆,全部属于白玉宫中。那时,她有父王、母后、哥哥、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白玉宫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还都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她的确想在离开之前,再故地重游一次。这样她今生也无怨无憾了。她抬头看向宋王,眼神里有一丝眷恋与感激,但更多的是漆黑而浓郁的悲伤。 刘瑛温和地说“随我来。”于是转身欲行。 萧忆沉默地踏出了一步,只听颜笑希冀地问“那个……宋王,可否让我们也见识一下闻名九州的白玉宫?” 刘瑛笑答“宫中忽然多了四位美人,你们走在一起,还不让我池塘里的鱼都沉了、园子里的花都掉了?你们先换上宫人的衣服,随着安泰四处转转吧。”又吩咐安泰说“你带他们在后宫四处走走,我和忆公主先走一步。” 陈国三个姐妹被夸赞得心花怒放,立即去换衣装。萧忆先与刘瑛走出了祈和宫。 刘瑛说“今日后宫的女眷都去女娲祠敬神了,清净得很。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萧忆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我想先去看看我与母后曾住过的长熙宫。” 刘瑛点头说“好。” 第四章 相思入蛊 长熙宫是历代齐国王后的寝宫。宋国入主白玉宫后,宋武王并未立后,新宋王刘瑛也未立后,所以长熙宫一直无人打理,一切恍如昨日。 萧忆看到记忆中的陈设竟然连位置都未移动过,只是落了十年的尘土,不禁泪水盈眶。她在母后的寝室里沉默地站着,不敢去触碰任何物品,生怕挪动了什么,记忆就被破坏了。母后惯用的茶具还摆在桌上,床前的梳子上还留有几缕青丝,这里似乎还留有母亲的味道。 刘瑛一言不发地看着萧忆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她瘦弱的腰身、纤长的发丝,他的心也在微微的疼痛。如果当年,他娶了她,她是否就不用颠沛流离十年之久?虽然父王是一定要灭齐国,但他至少可以陪伴她度过那些艰难伤心的日日夜夜。 萧忆又沉默地走进自己的寝室。床头是父王送给她的桃木琴,那是她三岁时的生日礼物,是她最爱不释手的玩物。母后请了齐国最好的琴师教她弹琴,她很喜欢,学得很快。有一次国宴,父王叫她弹奏一曲,于是便有了齐国公主五岁善琴的故事,闻名九州。那年她被送去姨母家玩,走得十分匆忙,竟忘了带上这把琴。本以为一辈子再也不可能跟这琴重逢,本以为战火之中这把琴已经被宋军焚毁,没想到,它竟在这静等了她十年。 刘瑛说“忆公主,长熙宫中的东西,你想拿走什么,都可以。” 萧忆回过神来,轻叹道“我想拿走父王送给我的桃木琴,还有母后用的那套齐白玉茶具。其他的,太多了,拿不走。” 刘瑛说“我记下了。你们走时,你的琴和你母亲的茶具会在送你们离开的马车上。” 萧忆本想道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谢你什么?谢你的父亲逼死了我的父母?谢你的宋国灭掉了我们的齐国?还是谢你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还给了我? 她转身走了,又去看她哥哥住过的寝室,也在长熙宫中,一切如旧,人却杳茫。 如此一天,萧忆沉默地到各个宫殿巡视,刘瑛与她并肩而行,一言未发。午后下了场小雨,萧忆和刘瑛就在邀月楼上赏雨。宫人送来了一些茶点,萧忆边吃,边遥望着雨中朦胧的白玉宫。一盏茶的功夫,雨停了,天边有道细细的彩虹,遥远如童年。 萧忆问“怡人园的花开得好吗?” 刘瑛说“很好。” “我想去看看。” “好。” 怡人园的花种类繁多,有从九州各个地方引进的花种。萧忆看到眼前繁花似锦,心情舒朗了一些,说“传言我的祖父齐孝王很喜欢花花草草,于是修葺了怡人园,还请各国的花匠来这里种花。母后喜欢画画,每年这时候都来怡人园画花鸟。” 刘瑛说“我也很喜欢这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春天有七里袭人的丁香,夏天有接天连叶的荷花,秋天月下弹琴赏菊、冬天雪中温酒赏梅。我常来这里,每一次流连忘返,只觉得人生得此怡人园,也足够了。” 萧忆忽然指着几根枯枝,说“这是雪荷,冬天开花,你可见过?” 刘瑛说“见过,晶莹剔透,人间仙品。我特意吩咐花匠,夏天不要伤了这些枯枝。” 萧忆话里有话地说“雪荷是蜀国西岭里的珍贵药材,能解百毒,却唯独解不了一种毒。” 刘瑛好奇地说“是什么毒?” “相思蛊。” 刘瑛浅笑,说“我听过相思蛊,那是九州之内最狠毒的无解之毒,而且中毒之后,因人而异,有些人天便毒发身亡,有些人一两年后才慢慢死去,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中毒者必死。” 萧忆不敢直视刘瑛的眼睛,她低头看花。 刘瑛问“你还想去永泰殿看看吗?趁着天还没黑,从这里到永泰殿还要走一大段路。” 萧忆苦笑“那是我父王的寝宫,你父王和你都住过那里,一切也不会如旧,不看也罢。” 刘瑛说“走了一天,也累了,不如就在这园子里休息到用晚饭吧。” 晚饭时分,一个年长的宫人划着一叶小舟,从接天连叶的荷花湖中驶来。宫人说“大王、姑娘,请上船用膳。” 萧忆惊奇地看着小船上布置精细的一桌佳肴,还有一支摇摇晃晃的红烛,却没有荷花尽头的晚霞更红。刘瑛踏上船,对还在岸上原地不动的萧忆说“忆公主,你来宋国这么多天,却没有吃过一顿正经的宋国菜。今日我请你吃一顿宋国风味的家常菜,你不会拒绝吧?” 萧忆悲伤地看着他,移步踏上了船。 宫人将船划到了湖心,四面八方的荷花,纯净无暇,在雨后晴空的晚霞里美得令人窒息。船上的青衣公子,如琢如磨,温文儒雅。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神中有令她愧疚的包容和令她心动的倾慕。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在各国来使面前举止颇有威严的宋王,竟然陪她在白玉宫中徒步走了一天之久。她躲避着他的眼神,却又忍不住在他看向远处的荷花时去看他清隽的侧脸。 刘瑛似知她在看他,微微一笑,说“我陪你走了一天,晚上陪我去摘星台吧。” 萧忆没有推辞。宫人将船划向了荷花湖的尽头,那里有一座遗世孤立的白玉高台,九十九层齐白玉台阶环绕错落、纤尘不染。 刘瑛和萧忆一步一阶地攀爬,到达台顶时已是繁星漫天。 萧忆说“没想到这样轻松就爬到了台顶。小时候,我和哥哥弟弟能在这爬一整天。” 刘瑛说“我是第一次在这台顶看星星。” 萧忆说“白玉宫里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可惜今日太短,我没办法……”本想说“没办法带你去看所有好玩的地方”,但又觉得这白玉宫如今已是宋王的宫殿,又不是自己的,怎么能说带他去看呢? 刘瑛说“我儿时在宋国旧都的宫殿长大,少年时又搬去了封地,实际在这白玉宫里住了也不到一年而已。白玉宫很大,我忙于政务,的确不知道太多好玩的地方,还请忆公主指教。” 萧忆摇头说“我所说的好玩之处,都是小孩子嬉戏的地方罢了。” 两人望着满天繁星,沉默着。萧忆忽然问“宋王上次讲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你说你中了毒,自知命不久矣,随着江湖游侠在各地游玩,但身体日渐不好,就回了封地。后来呢?” 刘瑛娓娓道来“后来,我就准备在封地等死,但是卫国的霍云大侠不答应,硬是拉着我随他去蜀国寻访一位神医。这位神医名叫薛久命,是蜀国药王山的掌门,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才,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是蜀国最有名的用毒和解毒高手。我们到药王山时,他见我奄奄一息,又身中奇毒,便来了兴趣,于是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闭关研究我体内的毒,竟将它给解了。于是我生龙活虎地回到了封地,然后又生龙活虎地活到登基。” 萧忆再不忍看他那温和随意的笑容,心中纠结万分,最终坦言道“宋王,你可能要辜负那位薛神医的一番辛苦了。” “此话怎讲?” 萧忆说“我刺破了你的胳膊。那玉钗上……我涂了相思蛊。” 刘瑛顿了片刻,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不似平日的温暖随和,而是渲染得夜色更加凄凉。“唉,九州诸王,恐怕再难找到一个如我一样悲惨的王了,总是被至亲至爱的人下毒,而且都是必死的毒。” 萧忆听到“至亲至爱”一词,心中竟徒然一颤。 刘瑛说“当年父王为了巩固我异母哥哥的太子地位而给我下毒,我想母亲可能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但她为了乔氏一族的荣华,竟然没有出手阻止,而是放我到江湖上自生自灭。再后来,我活着回来了,母亲看我绝境重生,愧疚到偏执,竟然暗中派人害死了哥哥。她怎知道,我与哥哥虽是异母兄弟,却是至亲至近的真兄弟。哥哥没有为了自己的王位而害我,反而及时告知我下毒之事,但我的母亲却让族人害死了他。我什么都没有为哥哥做,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母亲害他之事,直到我登基后才查出真相。忆公主,你虽国破家亡,有家之时却是其乐融融。我这个倒霉的宋王,却一直活在宫闱争斗之中。死对我而言,倒是一种解脱。活着,不过是为了尽忠尽孝,担起一份责任罢了。” 萧忆凝视着刘瑛的侧脸。她从不知道,她要刺杀的宋王竟是这样一个男人。她没有去打听过,因为她一直抱着必杀的决心,不需要去了解她的猎物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唯独听陈国国相的公子提过几句“新宋王不如他的哥哥,既没上过战场,也很少有关于他的传闻,恐怕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傀儡罢了。不过好在他是老宋王的嫡子,他哥哥死了,自然是他名正言顺地继位,否则宋国就会有王位之争,影响国本。宋国吞并卫国和齐国才十年,此时若动国本,对宋国十分不利。他这个傀儡倒还是重要的。”她何曾想到,原来这个宋王并不是传闻中的软弱无能,而是看破生死后的云淡风轻,原来他的遭遇如此可怜,为了尽忠尽孝而活,但令他尽忠孝的人,却一个一个都来害他。 刘瑛转身,与萧忆四目相视,她的眼里充满悲伤怜悯,他的眼里清澈无波。刘瑛说“萧忆,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敢明目张胆来杀我的人,我很欣赏。不仅明目张胆,而且是当着众国使臣,当着天下人的面。” 萧忆说“相思蛊毒,是世间无解之毒。与其听你说这么多,不如当日就与你同归于尽。” 刘瑛笑说“你打不过我,我们不可能同归于尽。” “你还笑得出来!”不知为何,看他笑得云淡风轻,萧忆却突然痛苦起来。 刘瑛收了笑容,认真地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活得更快活吗?” 萧忆沉默了。短短数日之前,她会不假思索地说“会”,但是这些日子,她听了刘瑛的故事,感受到他对所有人的包容,感受到他的温和细腻、他的隐忍坚强……现在的她,竟因为知道他中了相思蛊毒而难过心痛。世间少了这样一个男人,从此之后,蓝天绿水都会少了一抹颜色。更何况,她杀他,他却给她一条生路。她虽为了尽忠尽孝而杀了这个宋王,但她会永远活在歉疚之中,不是对宋王,而是对眼前这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人。 刘瑛见她不回答,温柔地说“忆公主,其实从你告诉我怡人园中有能解百毒却解不了相思蛊毒的雪荷时,你就已经不忍心杀我了吧?”萧忆被他看破了心思,羞涩地低下头。刘瑛说“你一整天都悲伤地看着我,起初,我以为是因为你故地重游,所以心里难过,可是你扪心自问,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是因为我快死了吗?” 萧忆抿嘴不答。刘瑛稍向她移了半步,用清澈的双眸凝视着她。他低声问“此处就你我二人,没有宋国国君,也没有齐国公主,只有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毒杀他的刺客,只有一个仰慕一个女子半生之久的可怜男子和一个想要刺杀他半生之久的悲伤女子。临别之际,可怜的男子只想听他仰慕半生的女子说一句真心话。” 萧忆颤抖着后退了一步,险些滑下台顶。刘瑛抢上一步,半抱住她的腰,她才没有跌落。她心如鹿撞,声如蚊蝇“什么……话?” 刘瑛说“如果我明日死了,你会开心吗?” 萧忆依旧不回答,眼角却滑落了一滴泪,晶莹如天上星。 刘瑛心中荡漾,蓦然吻上那颗泪珠。萧忆闭上眼睛,更多的泪珠滑落。为什么,她竟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爱上一个她发誓要杀掉的人?为什么他竟是这样的! 仿佛过了十年之久,刘瑛的吻夹杂在萧忆的泪水中,湿湿糯糯,从脸颊到嘴角,他眷恋不舍,她纹丝不动。他忽然停止了,静静地看着她。她睁开眼睛,睫毛都在颤抖,却不敢去看他。 他轻声说“萧忆,不要再让仇恨腐蚀你的心。退一步,人生还很长很美,过两日,有些年迈的宫人会领旨返乡,你们随着他们一起出宫,不会引人注意。泰安会亲自护送你们出城,一路南行,到了楚国之后,酿酒、弹琴,嫁一个如意郎君,你的爹娘也会高兴的。” 萧忆问“那你呢?” 刘瑛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我中了你的相思蛊毒,终老白玉宫,一生一世都难治相思。” 萧忆心痛如绞,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不忍,还有丝丝缕缕的甜蜜苦涩。 第五章 生死相随 临行前,他没有相送。 安泰一大早便驾着一辆马车等在祈和宫门口,马车上放着长熙宫的桃木琴和一套齐白玉茶具。四个姐妹打扮成宫女的样子,随安泰顺利离开了白玉宫。泰安说“苏琴姑娘想留在宋国,大王吩咐,路过宋楚边境的庆城时可以将苏姑娘放下,但苏姑娘只身一人,不如还是随大家一起去楚国,日后再拿这通关文书回宋国。”说罢,将一个布袋递给苏琴,里面装的是通关文书。 苏琴接过文书,说“还请安大哥替我谢过宋王。” 安泰说“大王让我转达,姑娘们各个花容月貌,他怕这宫闱幽深,耽误了姑娘们的年华。” 苏琴为自己惋惜,却也知宋王说得有道理。 颜笑叹道“宋王真是个好人!九州诸王,真就没一个能与他相比。” 宋韵赞同说“是啊,他胸怀宽大,宋国百姓真应该庆幸。” 萧忆呆滞地看着桃木琴。两日前,他还站在她身边,说长熙宫的东西她尽可拿走。他的气息还在她的耳畔,他们却从此永别。此出玉都,她不知他的相思蛊毒何时发作,只知道她这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因她而死却丝毫不责怪她的男人。也许难治相思的,竟是她自己。 出城后,安泰将马车停在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说“忆公主,齐哀王和齐哀后的墓就建在桃花溪畔。” 萧忆知这定是刘瑛托安泰在此停歇,好让她祭拜。她心中一暖,说“麻烦安大哥在这里停留片刻,我去去就回。”于是跳下马车,沿着桃花溪向那合葬冢走去。昨夜雨水,将繁茂的桃花打落一地。萧忆一袭白衣,走在粉红的落花大道上,婷婷袅袅,一步一殇。 跪在墓冢前磕了三个响头,她说“父王,母后,女儿来看你们了。当年女儿不知道你们将我送去姨母家玩耍,是为了让我躲过一劫。那时我们没有好好道别,今日,女儿来与你们道别。女儿从未听到哥哥和弟弟们的消息,也许他们也如我一样,尚在人世。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他们平安。” 墓冢寂静,落花有声。萧忆簌簌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女儿在陈国时,立志刺杀宋王,给你们报仇。女儿拜师学艺十年,可惜出师之时,灭我齐国的宋武王突然暴病身亡。女儿又去刺杀他的儿子,宋王刘瑛。他已中了无解的剧毒,命不久矣。宋国公子都年纪尚轻,分布于各个封地,没有一个堪当大任。等现在的宋王死了,宋国必将大乱。到时候,卫国和齐国联手,一定能匡复故国。女儿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齐国,也无愧于你们。” 说道“愧”字,她又想起了刘瑛。她无愧于所有人,唯独有愧于他。她扶着墓碑嚎啕大哭起来,哭命运嘲弄,哭天不遂人愿,哭这些年所承受的委屈和孤单,哭所能哭的所有离愁别绪。她仿佛看到刘瑛含笑而逝,从此便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事…… 萧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女儿也有意中人了。可惜他就要死了。女儿在人世间的心愿已了,等他死后……我带他去见你们。” 此时忽听有人在她身后说“不必等了,不如今日就在此拜见齐王和齐王后。” 萧忆惊得跳了起来,泪眼迷离地看着眼前一身便服青衣的宋王刘瑛。刘瑛温柔地看着她,然后对齐王和齐王后的合葬冢行了三拜,说“晚辈刘瑛,特来拜见齐王与王后。” 萧忆不敢相信地问“你怎么来了?” 刘瑛说“我原本想,出了城,你一定会来此祭拜,我便能再遥遥看你一眼。可没想到,我站得不够远,听到了你边哭边说的话。” 萧忆红了脸,转身不去看他。 刘瑛双手搭在萧忆的肩上,郑重地问“萧忆,若我也像世间普通男子一样,见到心仪的女子便尽力追求,你是否也愿像世间的普通女子一样,开心地接受心仪男子的追求?”宋王刘瑛用坦诚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她。 桃花溪畔,花瓣簌簌而落,令这个瘦削清秀的男人看起来如此绚烂夺目。这样的男子,又怎会是世间普通的男子? 她低下头,强忍着因心如鹿撞而引起的头晕目眩,低声说“宋王,你永不可能是世间普通的男子。你的父亲和兄长逼死了我的父王和母后。国恨家仇横在你我中间,我怎么可能开心地接受?” 刘瑛说“若我不是宋王,你会放下这些国恨家仇吗?” 萧忆苦笑“也许下辈子,若我们还能遇见……” 刘瑛突然握住了萧忆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他温柔动情地说“萧忆,我愿退位。如此,我便是宋国一个普通的男人。我这个宋王一‘死’,你来玉都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你也就不愧对齐国的亲友故人。你我携手离开玉都,离开宋国。九州之大,还能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萧忆震惊地看着刘瑛。 刘瑛说“我宋国刘瑛,今日在齐王和齐王后的墓前,求娶你们的女儿,萧忆公主。她若愿意嫁给我,我会退下宋王之位,与她携手江湖,做一对鸳鸯眷侣。她无愧天地、无愧故国、无愧父母亲人,唯独愧欠了她自己的心。” 萧忆想抽出被他握紧的手,但他的力气很大,她根本无法挣脱。 刘瑛凝视着萧忆,希冀地问“萧忆,我若退位,你愿嫁给我吗?” 萧忆挣扎的手忽然没了力气。她愤怒地问“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死都不能令你畏惧?为什么对一个杀你的刺客这样百般温柔?为什么让我杀你却又让我爱上你?为什么放我走却又让我不忍离你而去? 刘瑛苦笑着反问“你又为什么这样对我呢?为什么让我早早就听说齐国有个才貌双全的公主,让我十年前就动了求娶你心思?而为什么你又消失不见,让我在九州之内寻寻觅觅,就是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那一年,也依旧没有断了寻找你的心思。为什么让我在繁京的舞馆里看到陈国第一舞姬柳腰姑娘时,就想赎她出馆,可是那时我自知命不久矣,赎她出来又将她安置何处?还不如让她在陈国寻到自己的如意归宿。为什么登基之后,我又想到那个柳腰姑娘?于是暗中给陈国国相透露口风,说宋国新君后宫空虚,说他听说陈国第一美人是繁京的柳腰。为什么齐国萧忆和陈国柳腰竟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我喜欢的女子,反反复复,前世今生,都是你?” 萧忆早已泣不成声,太多的为什么,只恨命运弄人! 刘瑛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让她的眼泪淋湿他的衣襟。他稳了稳心绪,娓娓道来“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我想放你走,却始终放不下?在陈国繁京,我是个病歪歪的人,配不上你也就罢了,可是如今,我是坐拥整个宋国的宋王,你是陈王献给我的女人,你是行刺我的刺客,我却还要忍心送你走。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送你走,于你是最好的,总有人能给你安稳的一生。在陈国,我这么想,在我自己的宋国,我居然还是这么想。我已经死过一回,上辈子不能随心所欲,这辈子还要委屈自己吗?我本想悄悄目送你离开,谁知听到了你的心事,我便再不想压抑自己的心。也许有一日我会后悔今日的任性,但今日若不尽力留住你,我怕我们两个都会后悔一生。” 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听着他坚实的心跳,萧忆鼓起了勇气“我不走了。” 刘瑛轻声问“你说什么?”怕惊走了刚才那微如落花的声音。 萧忆靠在他的肩上,缓缓说“我总想着,我这一生就会草草了之,等报了国仇家恨,我会孤单地死在宋国的天牢里,这就是一个亡国公主的宿命。我从不敢奢望爱情。在繁京舞馆时,曾有富家公子出重金为我赎身,也有游侠愿拼命带我逃离舞馆。我拒绝了他们的盛情好意,因为我知道,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他们想要的终生厮守,我给不了。直到遇见你,行刺你,让你中了九州之内最狠毒的相思蛊,我觉得我的目的完成了,可是又高兴不起来,反而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我刺杀你,你居然不动怒,还喂我吃饭,给我讲故事,特意挑选后宫清净的日子让我故地重游,还替我安排好离开宋国的一切准备。我本想就这样离开,却心里愧疚,忍不住告诉你,你中了相思蛊毒,想着这样你便会把我打入天牢,这样我心里也能好过一些,可是没想到你居然只是笑笑,说死对你是一种解脱,好似我为你做了一件善事。我不去楚国了,就留在你的后宫,陪你一起死。你了了我的心愿,我也如你所愿。” 刘瑛说“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愧疚而选择我。安泰的马车就在桃花林外,你现在要走,还是可以走的。” 萧忆擦干了眼泪,明眸透亮,笑对刘瑛说“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 萧忆轻抚着刘瑛的衣襟,说“因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去往楚国的马车上,宋韵问安泰“安大哥,我们真的不等柳腰了?她不会遇到危险吧?” 安泰说“大王吩咐,我们的马车不能在南郊停留太久,否则引人注目,到时候你们谁都走不了。忆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大王也给了她通关的文书,她随时可以去楚国找你们。” 马车中的三姐妹面面相觑,却已经隐隐知道,忆公主可能是被宋王留下了。 永泰殿中,宋王挑灯夜读,萧忆打扮成宫女的模样,坐在一边大胆地端详着她眼前这个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的男人。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毒发身亡,但只要这一刻还能相守,她就不畏惧,因为她会与他,生死相随。 刘瑛放下书简,含笑道“忆儿,你再这样看下去,勤政如我,也要变昏庸了。” 萧忆噗嗤笑了。跟他在一起,她时刻都是开心的,好像把一辈子的笑容都攒到了这几日里。 刘瑛指着案前的琴,说“忆儿五岁善琴,不知今日在下可否洗耳恭听?” 萧忆身段盈盈地走到琴边坐下,说“宋君既然昏庸,繁京柳腰愿夜夜为你抚琴笙歌。” 刘瑛扬声道“拿酒来!” 在萧忆流畅的琴声中,宫人送进了七坛酒,还有数只形状颜色各异的酒器。萧忆一边抚琴,一边听刘瑛介绍这些酒“当年那个将死之人随几位大侠一起畅游列国,学会了三样东西,一是铸剑,二是武功,三是品酒。这七坛酒,分别是陈国的百果酿,楚国的临江仙,赵国的高粱醉,宋国的清荷露,蜀国的蜈蛇汾,卫国的烈雨霑和齐国的白玉泉。陈国的百果酿,颜色紫中透红,宜用琉璃盏。楚国的临江仙,朦胧香甜,配合着竹子的清香最是美味,所以用竹杯。赵国的高粱醉,要用大瓷碗。宋国的清荷露,是闺中女子饮的酒,只一抹酒香,其余都是荷花香,宜用荷花状的小银碗。蜀国的蜈蛇汾,最是味重,要用古蜀国的青铜杯。卫国的烈雨霑,是侠客们一边擦剑一边饮的酒,味道没什么特别,主要喝的是那一碗凄凉寂寞,所以用朴素的木碗。齐国的白玉泉,一定要用齐白玉盏。” 刘瑛一边说,一边倒酒,萧忆看得有趣,将琴抛在一边,凑过去闻各国的好酒,又拿起精致的酒具细细端详。她笑说“没想到你还真是昏庸,整日不思朝政,都在研究酿酒铸剑!”说着,正要去抿一口楚国的临江仙。 刘瑛制止道“不可不可,要从最清淡的开始,否则喝到后面就没味道了。”随即递上宋国的清荷露。 酒过七旬,萧忆醉眼惺忪,跌坐在刘瑛怀里,手里摩挲着他垂在身前的一缕青丝。萧忆迷迷糊糊地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也没想到自己竟这样心软。” 刘瑛轻抚着她的头,说“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遇到你以后,心才软到会痛。” 萧忆靠在他的胸口,晕眩地呢喃着“如果我没在发钗上涂相思蛊,你就不会死。可是如果你不死,我就不能爱上你。我必须得为他们报仇以后,才能让自己随心所欲。但是你死了,我会伤心一辈子。与其伤心一辈子,不如跟你一起死去。” 刘瑛低眉凝视着她,听懂了她千回百转的心思,轻声说“是我不好,竟然让你刺伤了我。早知如此,我该勤于习武的。” 萧忆泪如雨下,呜咽着“你怎么总是怪自己?你能怪我一次吗?我刺伤你,倒成了你的不对?” 刘瑛为她拭泪,说“难道不怪我吗?我若死在封地,就不会在繁京遇到你,也不会暗示陈王将你献到宋国,你此时还是繁京身价最高的女子,不是我这凄冷宫殿里没有名分的一个宫女。” 萧忆抚着刘瑛的发丝,说“繁京的那些王孙公子加起来,都不如你的一根头发。” 刘瑛忽地握住萧忆的手,说“忆儿,我不能告诉母亲你就是行刺我的齐国忆公主,否则她不会将你留在宫中。你陪我在宫中的日子,我不愿委屈你做我身边的奉茶宫女。我想封你为王后,但是要等时机成熟,等我给你捏造一个好用的身份,等你怀上我们的孩子,等我在朝中实权在握。等宋国一切稳妥,我就退位,带你去周游列国。我们的孩子也要在山水之间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不做劳什子的王孙公子。” 萧忆甜甜地笑着,明知他命不久矣,但怀有这样那样的希望,总是好的。 刘瑛重重地吻着怀里的萧忆。她起初还害羞躲闪,但后来知道扭不过他也打不过他,又实在醉得头重脚轻,只得任由他肆意到掠夺、温柔到缠绵、迷醉到狂热…… 刘瑛看着在他臂弯中沉睡的萧忆,轻声说“忆儿,我不会死。相思蛊毒,一生只能中一次,我的那次,已经被药王山掌门解了,我早就是百毒不侵的人。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六章 奉茶婢女 白玉宫中的景和殿是宋国太后乔凤的居所。乔太后不喜奢华,却喜热闹。每月设置家宴,邀请宫中两位美人和一些皇亲权贵的女眷与她一起用膳,有时也邀宋王来。这些女眷大都觉得乔太后亲和,但只有她的亲生儿子宋王刘瑛知道,他的母亲只是以用膳为由,搜集朝野上下和后宫各处的消息。乔氏一族,宋国世家,自从乔凤入宫为妃,乔姓氏族厚积薄发,此时已是权倾朝野的家族。刘瑛深知母亲为乔氏付出了什么,也知道母亲的权力远远超越了自己。 用完午膳,众女眷散去,只剩下刘瑛和两位美人。乔太后喝着她惯饮的桂花香茶,靠在竹椅上,笑对其中一位美人说“过几日就是璟儿三岁的生日宴,你们惠仁宫里要办得隆重些。” 惠仁宫的乔美人是乔太后的远房侄女,名叫乔婧,自小得乔太后的喜爱,是乔太后给刘瑛挑选的第一个媳妇。她的儿子刘璟是新宋王唯一的儿子。乔太后一直想立乔美人为后,但又顾忌到乔氏权倾朝野,若再立乔氏女儿为后,宋国上下恐有怨言,故迟迟未立后。 乔美人笑道“姑姑不要太宠着璟儿了,他才三岁,有什么隆重不隆重的。我想着,就像去年和前年一样,请了姑姑、大王、妹妹,咱们一家五口,随意吃顿饭就是了。” 乔美人所说的“妹妹”便是宋国后宫的另一位美人,楚国的九公主林珑。她两年前嫁入宋国,原本是楚王献给当时的宋国太子、刘瑛的哥哥的太子妃,但刘瑛的哥哥在战场不幸暴毙,已经进入宋国国境的林珑便被送到了玉都,嫁给了刚刚登基的刘瑛。林珑虽与刘瑛的哥哥从未谋面,但在刘瑛心中总隐隐觉得她是嫂子而不是自己的妃子,所以对她向来敬而远之。封其美人,与自幼一起长大的乔婧平起平坐,不过因为她是楚国的公主。 林珑笑而不语。她从未对白玉宫提起过任何兴致。她本以为能嫁给传言中战功赫赫的宋国太子,那个名震九州的大将军刘珏,倒也对得起她的舍己为国,可是却嫁给了一个大病初愈、毫无建树的新宋王。刘瑛虽然对她温和有礼,但她从未觉得刘瑛对她有任何兴趣,他也从未主动去过她的寝宫。她甚至怀疑,刘瑛是不是根本不近女色。本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乔美人,竟然也私下与林珑抱怨,说幸好有林珑嫁来,陪她度日,否则她在靖安王府时快闷死了,在白玉宫中更是要憋出毛病。林珑听了乔美人终日的抱怨,竟同情起了她。 乔太后看两位美人兴致不高,想着激一激她们,让原本就人丁稀少的后宫有些生气“王儿,你已登基近一年,不如在你登基一年之时,再选一批姑娘入宫,充实后宫,让璟儿也早早有兄弟姐妹。” 刘瑛自嘲道“母后不知孩儿自幼体弱多病吗?如今操劳国事,给璟儿添兄弟姐妹……孩儿实在有心无力。” 乔太后挥手轻打了刘瑛一下,笑说“就知道胡言乱语,一点没有你父王的正经模样!”随即又对林珑说“九公主,你嫁来两年了,与世无争是好,但有些事,该争取也要自己争取。” 林珑道“母后说的是。” 乔太后眯着眼睛问刘瑛“王儿,听说你宫中增设了奉茶的婢女,可有此事?” 刘瑛早料到母后叫他来用膳,八成是听说了此事,要询问清楚,于是故作姿态,摆手道“增设婢女这等小事,我都叫安泰他们安排的,至于增了一个还是两个,我也没在意。” 乔太后意味深长地说“你如今是宋王,喜欢哪个女子便给她个位份,后宫也能慢慢充实起来。但门第不高的女子,是永远不能越过婧儿和九公主的位份的。” 刘瑛笑着打趣“母后此言是说,如果门第比乔美人和林美人高,孩儿便能封她为后?” 乔太后瞪了他一眼,说“顽劣!如今放眼九州诸国,你能找到门第比她们二人还高的姑娘么?” 刘瑛苦笑道“的确找不到。”他深知,母后不会让他娶一个亡国公主。若是母后听说齐国的公主还活着,也许会杀了她,就像当年父王下令处死卫国和齐国的所有王子公主一样。所以他希望,母后永远不会查出他身边奉茶婢女的身份。 萧忆化名珠儿,在宋王日夜批奏章的永泰殿担任不起眼的奉茶婢女。永泰殿的宫女本就有六名,宋王为了将萧忆不知不觉地留在身边,特地新增了两名奉茶婢女,一个是珍儿,一个是珠儿,外人听起来还以为是一双姐妹。一双姐妹进了永泰殿,宋王竟忽然废寝忘食地勤政起来,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召见宫中的两位美人,也没去他们的寝宫。林美人平时与宋王就无甚交际,并没有察觉到宋王的变化,但乔美人是宋王长子刘璟的母亲,宋王就算不来看她,也该来看看儿子。 一日乔美人带着璟儿来永泰殿,见宋王正在案前聚精会神地批阅奏章,近日的疑虑顿时减了一半,看来大王果然是国事缠身。乔婧笑着走到刘瑛案前行礼道“大王许久不来看璟儿,璟儿又会背了几首新诗。” 刘瑛放下奏章,璟儿笑着跑了过去,稚气的声音甜甜叫着“父王!” 刘瑛笑捏了一下璟儿白白胖胖的脸蛋,问“诗文不必现在就记,反正也不能全理解,长大了你也记不得,天气好时多出去抓抓兔子、打打架,把身体练好了才最重要。” 此时萧忆正端着一杯茶水进来,看到殿中景象,不禁手一抖,茶水烫红了手也浑然不觉。自从两情相悦,她从未问过他的后宫妻儿,他也从未提过。她觉得他来日无多,不愿提那些事来徒增烦恼,他也知她心事,一拖再拖,不想对她提起别的女子。他本想找机会告诉她,但每次看到她温柔的眼神,就怎么也不忍伤她一丝一毫,生怕她决绝地走了,留他一个人在她也曾住过的、他们一同住过的白玉宫中。 萧忆看到眼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一痛。想到自己任性爱上的男人,竟然早就有了妻儿,不禁有些妒意。但听他告诉儿子身体最重要,又不禁为她给他下的无解之毒而伤心起来。她愣在那里,忘了对乔美人行礼。 乔美人从未没有事先禀报就擅自踏入永泰殿,刘瑛也就顺其自然地觉得她不会擅自前来,没想到她不仅自己来了,还带着璟儿一起。刘瑛看到愣在原地的萧忆,心中一痛,却又怕乔美人看出端倪,于是低头去看奏章。 乔婧发觉背后有人,转身一看,竟是个俏生生的新面孔,调笑道“原来母后那日特意问过大王新增的奉茶婢女,竟是这般美貌!难怪母后都好奇了。” 萧忆匆匆向乔美人行礼,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乔婧走近了去看,笑道“啧啧,大王从哪里得来的佳人,怎么从没在后宫见到过?如此眉眼盈盈,顾盼生情,形影袅袅,身姿婷婷。你叫什么名字?” 萧忆低着头,后退了几步,小声说“回禀美人,我叫……珠儿。” 乔婧问“你是哪里人?” 刘瑛放下奏章,抱起璟儿,将他放到乔美人身边,声音略显威严地说“这是永泰殿,不是闲聊之所。本王还有国事要处理,你们先下去吧。” 乔婧牵着璟儿行礼告退,萧忆也端着茶水行礼告退。刘瑛说“茶留下。”萧忆只得走到案前放茶,乔婧已牵着璟儿退下。 萧忆放下茶,没有抬眼去看刘瑛,低头要走,刘瑛一把抓起她的手,正抓到她被茶水烫伤的地方,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气,刘瑛去看她的手,已然红了一片。 “忆儿,你烫伤了?”刘瑛紧张地看着萧忆。 萧忆仍低着头,不发一言。 刘瑛拉着她的手,坐到案前,说“你别生气,你是想先听我解释,还是想先给手上药?” 萧忆仍不说话。 刘瑛抬起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烫伤的部位,柔声道“手与心比,心伤的更严重。先听我解释吧。”轻轻将萧忆拢入怀中,说“乔婧是我的远房表妹,母后要巩固乔家在朝中的地位,必然要找一个姓乔的女子嫁给我。璟儿是我的孩子,是母后的孙子。后宫还有一个楚国的林珑公主,本来是要嫁给我兄长的,但兄长遭遇不测,楚国送来公主联姻,自然不能退回,便硬塞给了我。乔婧入宫是母后的意思,我不能违逆,林珑入宫是宋楚联姻,我也不能违逆。我唯一能违逆的就是从未再纳新人,也未立后。将来,刘瑛会立萧忆为后,我们也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我刘瑛一生一世,只愿与你萧忆一人,白头偕老。” 萧忆抬起头,泪眼盈盈地说“我是有些生气,但并不是生你的气。一半是生自己的气,还有一半,是气命运弄人。我气自己为什么给你下毒,为什么明知你命不久矣,却又不可收拾地将心给了你。还气命运弄人,若我不是非等到练成那套剑法,赌自己行刺后还能全身而退,早来几年,就不会看到你的孩子都长到了会背诗的年纪。” 刘瑛拥着萧忆,“忆儿,过去的事,我们既然无法改变,就不要去为之烦恼。我更烦恼的是,如何让你成为我的王后,还有……” “还有什么?”萧忆好奇。 刘瑛一本正经地说“还有,如何拥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萧忆笑捶了他一拳,随即又冷下脸来,说“也许我们不该有孩子。” 刘瑛问“为什么?” 萧忆说“相思蛊无药可解,你英年早逝之时,也是我命丧黄泉之日。若有了孩子,我下不去手,不想让孩子跟我们一起死,也不想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身不由己、奔波劳苦。” 刘瑛笑道“我看这相思蛊也没有传言中的厉害。你看我,生龙活虎,哪有一丝中毒的样子?也许等我们有了孩子,等到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的相思蛊毒才发作呢?那样你也不愿要孩子吗?” 萧忆哽咽地说“相思蛊毒,身体再健壮的人,也熬不过一年光景。这些向往,不过徒增伤心罢了。” 刘瑛正色问“忆儿,我若能活很多很多年,活到我们的孩子娶妻生子,活到我们的孙子都能背诗习武,你愿意与我白首偕老吗?” 萧忆垂泪道“自然是愿意。” 刘瑛低声说“若我们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我若做错了事,你这辈子愿宽容饶恕我几次?” 萧忆歪头想了想,说“一次,只饶你一次。” 刘瑛舒了一口气,道“一次就够了。我这辈子,就做过一次坏事,还是对你做的。不求你宽容饶恕,但求我能用一辈子补偿你。” 萧忆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刘瑛笑道“今晚告诉你,现在先去上药。” 萧忆笑捶了他一下,觉得他又在说笑。 第七章 旧日盟约 陈国繁京有很多歌舞坊,为了和娼妓馆区分开,歌舞坊的名字都阳春白雪,娼妓馆的名字都花枝招展。虽然歌舞坊也暗中做着高价的娼妓生意,但明面上都是高雅的。只有一家歌舞坊,既没有高雅的名字也绝对不做娼妓的生意,一般人也赎不起这家歌舞坊的女人。繁京第一美人柳腰就出自这家名曰“舞坊”的歌舞坊。 陈国国相府的大公子叫李忱,是个相貌平平,从不显山露水的人。一般人见过他一面便再记不得他长得什么模样,他又常常穿着朴素地独自走在街上,也只有他常常造访的舞坊的坊主能一眼认出他,并笑脸迎人却略带埋怨地走过来说“好久不见李公子!自柳腰嫁去宋国,你就不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又招呼舞坊的丫头“细儿,快快泡茶,备些果子,李公子来了。” 李忱扫了一眼因繁京第一美人的离去而日渐萧条的繁京第一歌舞坊,安慰道“苏姑姑能培养出一个陈国皇后,一个陈国第一舞姬,日后也能培养出更多闻名九州的美人。” 舞坊的坊主苏芮一边引着李忱向里间走去,一边打量走在陈国国相公子身边的年轻人。苏芮在舞坊生活了四十年,见过各式各样的男人,大多是一些附庸风雅、贪恋美色的有钱人,偶尔有像李忱这样身份贵重却不显山露水的文雅公子。但她从不曾见过似今日走在李忱身边的公子这样的人物。 那公子长得令人过目不忘,乌黑沉寂的眼神平淡无波却隐藏着深邃的遗恨。他乌发披肩,随意用一条银色桑丝带束着。他身着楚国的宽袍大袖,腰间挂着一把长剑,似是落魄江湖人,又难掩桀骜贵胄气。苏芮姑姑觉得这个年轻人大有来头,不禁问道“这位公子似是楚国人,不知可是第一次来我陈国繁京?” 那公子冷着脸回答“在下来过繁京许多次了。” 李忱笑说“苏姑姑,我这位朋友自幼周游九州列国,他去过的地方可能比苏姑姑您听说过的地方都多。” 苏芮故作埋怨地说“公子既然来过繁京数次,我怎么却第一次在舞坊见到你!” 李忱说“他虽未来过舞坊,却与咱们送去宋国的四位美人是至交好友。近些日子传唱陈国的那一众新曲子,全是出自我这位朋友之手。” 三人走到一间包房,苏芮正要问他们是吃茶还是听曲,李忱忽然颜色一冷,低声说“苏姑姑,请把门关上,我有话要告诉你。” 苏芮关好门,三人都是正襟危坐。 李忱说“苏姑姑,你可知道柳腰是我们送去宋国的一枚棋子?” 苏芮冷眼看着李忱,说“李公子,从我们舞坊出去的女人,哪个不是棋子呢?姿色平庸的,成了不堪大用的棋子,姿色出众的,是能影响国家兴亡的棋子。除了王后娘娘,柳腰是我苏芮见过最美的女子,你们拿她做棋子,我也早就料到。还有那三个姑娘,也都是你们的棋子?” 李忱说“那三个,并不知情,只有柳腰是棋子。” 苏芮叹道“如此说来,你们只是用她们三个无辜的姑娘凑数罢了。你们男人,总喜欢把女人当做物件。” 李忱苦笑“柳腰也曾恳求我放过她们三人,只送她一人去宋国足矣。但陈国繁盛,有意与宋国交好,不送公主去和亲,却只送一个舞女去宋国,不免惹人口舌,索性由我一手造就出陈国四佳人,一齐献给宋王。” 苏芮问“可为何是柳腰?恕我直言,李公子与柳腰相识多年,对她一直百般照顾,难道你就不想留她在你身边吗?若不是柳腰与你交好,我也不会对她格外照顾,把舞坊最好的丫头、最好的胭脂水粉、最好的绫罗绸缎都给了她。” 那楚国公子看了李忱一眼,李忱道“我对柳腰,是敬重与怜惜,并无任何私情。我与她相识时,她女扮男装,与我谈论了一番陈宋两国的国策,我一直想招揽她到我们国相府为国效力,谁知她不仅是女子,更是舞坊的舞女。实不相瞒,送她去宋国,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她的。她扮成男子时,就与我说过这个计策。后来她又让我助她一臂之力,借我陈国国相公子对她钟情多年的名声,将她变成陈国第一舞姬,然后献到宋国,刺杀宋王。” 苏芮倒吸一口冷气,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李公子是说,柳腰献策,让你送她去宋国刺杀宋王?” 李忱说“正是。我来是要告诉苏姑姑,柳腰若行刺成功,舞坊便要关门。为了给宋国一个交代,我们必须抓捕舞坊的所有人,尤其是苏姑姑你。” 苏芮平静地说“既然如此,我静候李公子的逮捕令就是了。” 李忱说“苏姑姑多虑了,你不仅照顾过当今的王后娘娘,又照顾柳腰多年,于公于私,我都不会逮捕你。今日来此,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些来龙去脉,舞坊关门一事,算是陈国欠你的。这几日你等我的消息,宋国那边,一有风声,我会立刻派人护送你离开陈国,然后我们会在陈国大肆搜捕舞坊坊主,从此便要委屈苏姑姑隐姓埋名,客居他乡。” 苏芮说“多谢李公子留我一命。我只还有一事不明。为何柳腰竟会主动请去宋国刺杀宋王?她一介陈国舞女,与宋王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忱说“她与我说,她自幼与哥哥一起长大,她哥哥曾是卫国的将士,卫国被宋国所灭,她哥哥惨死沙场,她一直要为哥哥报仇。” 苏芮听得将信将疑,还来不及思索,只听几声仓促的敲门声,来人在门外低声说“请问我家公子在里面吗?” 李忱起身开门,见他贴身的护卫脸色苍白,似有要事禀报。护卫说“公子,不好了,大王接见了刚从宋国回来的使臣,大发雷霆。老爷让你赶紧回家!” 李忱问“宋国回来的人?是护送柳腰她们去宋国的张凌吗?是宋国出事了吗?” 护卫点头说“宋国没出事!咱们府上可出事了!张大人说,柳腰姑娘在宋国白玉宫中的九州国宴上,公然行刺新宋王。大王说那陈国四美可是咱们府担保送去宋国的,这下宋国若一怒之下对陈国开刀,首先倒霉的就是咱们国相府。” 李忱正思索为何柳腰要在国宴上公然行刺,他身边许久未言的楚国公子突然问道“柳姑娘被抓了吗?” 护卫没有回答他,只是脸色惨白地对李忱说“张大人说……柳姑娘是齐国公主萧忆,九州国宴上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她是为齐国报仇的亡国公主……大王说咱们国相府与齐国旧人牵连,是不详祸事……公子赶紧回府吧!” 李忱诧异地看着护卫“你说柳腰是齐国忆公主?” 楚国公子一把抓住护卫,又一次厉声问道“她被抓了吗?” 护卫说“听……听张大人说,新宋王根本不是传言中的病秧子、傀儡王,他当众生擒了齐国公主,将她扣了下来。张大人说,那个新宋王遇事气定神闲、深不可测,被当众行刺,居然没有动怒,让人带下了刺客和其他三个陈国女子,他继续与众国使臣吃饭,还放走了张大人,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楚国公子放下护卫,对李忱行了一礼,说“告辞。”便急匆匆扬长而去,上马、疾驰,向东南方的宋国玉都奔驰而去。 李忱望着窗下诸葛遁迹骑马而去的背影,叹息着对苏芮说“苏姑姑,我与柳腰的情分,虽相识多年,却不及我这朋友当时在旧城楼上看到她的第一眼。” 马蹄阵阵,打破了陈赵边境密林里的幽静。当树林里最后一缕夕阳被黑暗吞没,诸葛遁迹下马,在一棵老树下闭目休息。连续赶了两天的路,明日可进赵国换马,再过六日,才能勉强骑到宋国玉都。他心里算着算着,已然被困意席卷了全身。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玉冠锦袍,骑马奔向一个红衣女子。他朝她奔了许久许久,终于来到她的面前。他说“萧忆,齐国与卫国交换了你我的生辰八字,你一出生便注定是我的妻。” 红衣女子冷漠地说“公子,你认错了人。我是陈国的舞女,不是齐国的公主。” 他一把抱住她,说“你跟我走,不要去宋国。” 红衣女子推开他,坚定地说“我要去的是齐国玉都,我不会跟你走。”她转身要走,他从身后抱住她,说“你去玉都是去送死,你以为刺杀一国之主是那么容易的吗?“她挣扎着要走,他说“你连活都没有活过,怎么能去死?” 她停止了挣扎,问“如何才算活过?” 他说“兑现你我之间的诺言。” 她问“我与你有何诺言?” 他说“你我交换过信物,交换过生辰八字,聘礼、文书一应俱全,你要嫁给我。” 寒冷的早晨,梦醒时分,梦中的红衣女子终究是不见了。他觉得寒意瑟瑟,迷茫地睁开眼睛,林间的鸟儿三三两两、叽叽喳喳,他却只有一个人。他伸了伸筋骨,翻身上马。醒时虽然苦涩了片刻,但此时的他,突然嘴角噙笑。萧忆,我果然没有认错你,只要宋王还没处死你,我一定把你救出来!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诸葛遁迹到达玉都之时已经入秋。他本想在客栈落脚后去寻几年前在玉都结交的几个贵戚友人,向他们打探行刺宋王的齐国公主的下落,但没想到刚在饭馆吃碗面的功夫,身旁的几桌人全都在议论齐国公主行刺宋王的事情,他只静静坐着便能听到远比他想知道的还要多。原来这亡国公主行刺傀儡宋王的事情,已经传遍宋国的茶楼酒肆。 诸葛遁迹邻桌的一个微胖的男人说道“原来咱们这个新宋王居然深藏不露!我舅父是宫中侍卫,经常听他描述武王的魁梧、太子的英姿,却从没听他提起过宋国二公子的模样……” 他身边的另一个男人打断道“兄台小声一点,咱们大王已是大王,可不要再叫他‘宋国二公子’了!当心被人听去。” 微胖的男人笑着收敛了声音“我又没他坏话!我这是在夸他。想当年他哥哥跟随武王收卫国、南征齐国,响当当的太子名声,当然压过了他一个病怏怏的二公子。可谁想到,他竟然能在九州国宴,不费吹灰之力就生擒武艺高强的齐国公主!武王被行刺过那么多回,也没有徒手生擒过刺客!” “你怎知齐国公主武艺高强?兴许那齐国公主就是个弱女子呢!” 微胖的男人形容得眉飞色舞“我舅父亲眼看到的!我舅父可是随着武王打下齐国骏城的百夫长,一个人能撂倒五个男人。可你猜怎样,他根本打不过那个齐国公主!那齐国公主身轻如燕,十分敏捷,嗖嗖地便闪开了舅父的剑。我舅父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已经被她一掌劈在脖颈后面。她的目标不是舅父,所以没有与舅父恋战,直奔向咱们大王。” 微胖的男人饮了一口酒,他身边的男子听得入神,问“然后呢?” “那九州国宴,可是请了陈、楚、赵、蜀四国来使的国宴,怎么会只有我舅父一个侍卫呢?大殿之上,起码有十来个侍卫,一起想要逮住那齐国公主。没想到她身法如此之快,下手如此狠毒,十来个侍卫,全都近不了她的身,近了身的都被打了个半死不活。我舅父至今还在卧床静养。大夫说,幸好那刺客不是硬碰硬地与舅父过招,也不是冲着舅父去的,否则舅父可不只是卧床三月。” “真的假的?那齐国公主不过一介女流,怎能如此了得?” “她把满殿的侍卫打趴下之后,直接冲向咱们大王。大王可好,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三下五除二,直接将那齐国公主的双手制住,了她几句,便叫人将她带下去了。之后,咱们大王该听曲子还听曲子,不但厚礼款待陈国的使者,还笑纳了与齐国公主一起被送来的陈国的三个舞女。” “这与陈国又有何干?” “齐国公主可是以陈国第一舞女的身份被送入白玉宫的!” “这齐国公主公然行刺大王,是要砍头的大罪,怎么没听大王下旨砍她的头?” “谁知道呢?兴许大王压根没把这一介女流放在眼里,先关她一阵子,大刑伺候,顺便再问问齐国余孽的下落,然后再问斩。又或许大王仁义,依宋律,不以死刑处置妇孺。但此事市井皆知,大王早晚是要公开处置的。” “看来这个齐国公主虽然是女中豪杰,却也凶多吉少了。” “不瞒你说,我有个亲戚是齐国人,他说齐国公主五岁善琴,冰雪聪明,齐国灭国之时逃到了民间,齐国旧人都希望她还活着,也算给齐国人一个念想。没想到她竟然敢去刺杀大王。宋国刑罚严苛,就算逃了死刑,也可惜了这个奇女子。” 诸葛遁迹起身向那邻桌的几人行礼道“恕在下无礼,无意间听到诸位谈论齐国公主行刺一事。敢问各位可知道那齐国公主的下落?她被关在哪里?” 微胖的男人道“兄台免礼。据我所知,大王并未把她押送到哪个大牢,想必还关押在白玉宫中。看兄台打扮,该是楚国人,难道这事情也传到楚国了?” 诸葛遁迹说“多谢指点。在下还有要事去办,就不与诸位多聊。诸位的酒水钱,在下付了。”于是匆匆结账,赶往白玉宫,留下那几人面面相觑。 第八章 楚地故人 (上) 予安殿中寂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声音。刘瑛和萧忆沉默地凝视着对方,一个在祈求原谅,一个在坠入绝望。 刘瑛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为了瓦解萧忆的恨而隐瞒自己没有中毒的真相。他知道,萧忆对自己的爱和信任必须要越过她对自己的恨,而他竟然使用了如此简洁而卑鄙的手段,轻易地瓦解了她的恨。他说他中了相思蛊毒,命不久矣,她信了,于是留下来和他共度这命不久矣的余生。他无法再容忍自己的卑鄙,无法再沉默地倾听她深夜里的抽泣。他想让她得到真正的快乐和自由,不再被国恨家仇所束缚,但他却用自己的卑鄙麻痹了她,用虚假的生离死别困住了她。 他说“忆儿,我瞒了你一件事。” 萧忆不在意地眯着眼睛说“比如除了乔美人的儿子,你还有个什么别的美人生的女儿?” 刘瑛正色道“没有。这件事,与别人无关。乔婧和璟儿,也与你我无关。” 萧忆瘪着嘴说“他们母子,一个是你的女人,一个是你的儿子,怎么会与你无关?” 刘瑛说“他们是宋王的妻子,不是我刘瑛的。乔婧与母后很像,她眷恋的是权力而非一个男人。” 萧忆苦笑“你又怎知我眷恋的是你?” 刘瑛说“因为你宁愿抛下一国公主的地位,无名无份,甚至隐姓埋名地陪着一个将死之人共度余生。在你眼里,我不再是宋王,我就是我。那个宋王已经被你刺死了。” 萧忆眼中噙泪,亮晶晶地看着他。“刘瑛,你知道吗,如果齐国公主不刺死宋国新君,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我之间,如若不是隔着齐国与宋国的血海深仇,便是隔着生死鸿沟。若有来世,我想做赵国田园里的采茶女,你就做我邻家的农夫哥哥,我们安安稳稳地厮守一辈子,每天种菜、种茶、种花。” 刘瑛期待地问“忆儿,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萧忆说“是。或者去烟波浩渺的楚水边卖酒,或者去陈国的边境牧羊,或者去蜀地学医……总之,去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有咱们两个。” 刘瑛说“好,既然这是你想要的,给我一年时间,让我将宋国朝政安置妥当,我们远走高飞。我本想立你为后,立我们将来的孩子为太子,这样宋国与齐国的仇恨就能被姻亲化解,但既然你我都不想被束缚,不如一走了之,过我们的逍遥日子,管它今世何世,管它列国浮沉!” 萧忆抱住刘瑛,娇嗔道“你瞒了我什么事?我倒要看看到底要不要给你一年安置国事的时间,若是坏事,我现在就走,才不等你。” 刘瑛环抱着萧忆,坦白道“你记得我被下了奇毒却被蜀国名医起死回生之事吗?那种毒,就是相思蛊。” 萧忆了然地看着他,啧啧称奇“原来你竟中过两次相思蛊毒!这毒十分难制,凤毛菱角,价值连城,一般人都不一定有幸听说,你却能连中两次,真是命途多舛。” 刘瑛正色道“不,相思蛊毒,一生只能中一次。一生一次,谓之相思。” 萧忆轻轻推开了他,凝视着脸色凛然到冰冷的刘瑛,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宋王。 刘瑛继续道“虽然此毒难制、难测、难料、难解,一旦解了,此生便不会再中。所以,你刺我的那一剑,虽然见血,却不封喉。我从未中毒,你也从未杀死过宋王。” 萧忆震惊地看着这个让她在三个月内领略了悲欢离合、生死不朽,却突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一场隐瞒、一场骗局、一场手段的男人。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寂在幽深无底的绝望之中。烛光摇曳,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忽明忽灭的暗涛汹涌,也有深不见底的诡秘筹谋。她以为他光明磊落,光明到权位可抛,磊落到生死可弃,但他竟然是这样一个贪婪到不择手段的人,他竟然将她变成了一个背叛家国的奴役,竟然将她最纯粹的感情玩弄得如此彻底! 她突然觉得全身冰冷。比起死亡,活着,才是这个世界最严酷的惩罚。她颤抖着倒退,只想远离这个她倾其所有托付终身的人。 刘瑛心痛地看着她,不知失去了她的信任,他还能再说什么。他只能说“今日你说,我若做错事,你会宽容饶恕我一次。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只有这一件事,我祈求你的原谅。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帮你将这个宋王彻底‘杀死’,我们改名换姓,周游列国,逍遥……” “别说了。”萧忆转过身不再看他。 “忆儿,你相信我,这一次我没有骗你,没有任何隐瞒,以后也再不会了。我不眷恋这个王位,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我只想陪着你,咱们去赵国耕田,去楚国酿酒,去蜀……” “宋王刘瑛,我齐国萧忆没想到宋国竟然连一国之君都可以是出尔反尔的苟且之徒!你明明知道,我若不杀死宋王,为齐国报仇、为父母报仇,我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我现在失身失德,失去家国,而宋王却告诉我,他想抛妻弃子,立我为后,利用我失去的一切来换取宋国对齐国名正言顺的侵吞。你觉得,我还有可能跟你去周游列国、自在逍遥吗?你可以抛妻弃子,可以抛弃宋国,但是我不可能抛弃成千上万的齐国冤魂,不可能忘记死在你父亲刀下的父母。” “忆儿,你为何不能为自己活一次?我能为你放下家国,能带你远走高飞,为何你却不愿为我也放下家国,和我一起去自在地活着?” 萧忆冷笑着说“你为我放下家国了吗?我早就弃了家国、弃了生死,而你……你有什么资格再找我要一年的时间?”说罢,她拂袖而去,身法极快,瞬间便隐没在白玉宫的夜色之中。 刘瑛看着她如鬼魅一般迅速消失的背影,他的心也瞬间被夜色吞没,只剩下沉重的悲伤压抑得他不能动弹。也许所有的隐瞒,都应该瞒一辈子。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对他的情感早已超出了前尘往事的牵绊。 萧忆在夜色中没有目的地奔跑。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个白玉宫,但也没有人像她一样迷失在此。不知不觉,她跑回了自己儿时住的寝殿。那是母亲的寝殿。 打开门,黑漆漆的,了无生机。忽然一阵肚痛,她无力支撑,蜷缩在冰凉的地上。她以为愤怒和悲伤是无法克制的,却没想到这实实在在的腹痛竟能消融掉适才的愤怒和悲伤。她好像忘了一切,忘记了齐国的覆灭,忘记了桃花溪畔的墓冢,只剩下这纠结难缠、反反复复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呼吸声里夹杂了脚步声,她疼得看不清来者是谁,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关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她疼得两眼昏花,紧紧拉着那个人的衣袖。那个人叹了口气,说“你真的在这里。” 第九章 楚地故人 (下) 萧忆醒来时,闻到一阵果香,十分清新。她坐起身,看到一个女子正在切瓜果。那女子身材娇小,穿着华贵,举止优雅,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她甜甜笑着,似是沉浸在什么甜蜜的心思里。女子听到动静,走了过来。萧忆看清了她的眉眼,温婉秀丽,姿容和善。那女子说“你醒了?我是林珑,和你的朋友一样是楚国人。你也是楚国人吗?” 萧忆摇头道“我……我是……” 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接话道“她是我的人,自然也是楚国人。” 萧忆张目结舌地看着诸葛遁迹,的确是一身宽袍大袖的楚国装束。“诸葛?你怎么在这里?” 诸葛遁迹过来给她把了把脉,说“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昨夜你晕倒了,我需要地方给你诊治,现在你休息过来了,咱们立刻就走吧。” 萧忆茫然地看着他。 诸葛遁迹对林珑说“九公主,这是我的未婚妻柳儿,我们从小就订婚了,可是后来走散了,我多方打听,才发现她竟然被卖到宋国当奴役,我就一路寻来,没想到昨夜一进这白玉宫就碰上了她。原来宋国的奴役活不好做,竟然把人生生累倒,多亏了你昨晚让我们留宿,否则我还真怕惊动了侍卫。” 林珑笑道“诸葛你客气了,咱们在楚国是旧相识。你虽不是特地来看我,但你有困难时还能来找我求助,我是一定会尽力帮忙的。你放心,宋王不把我放在眼中,白玉宫中便没人盯着我,我这里的下人全是从楚国带来的陪嫁,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 诸葛遁迹说“多谢公主相助之恩,来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林珑说“我自然不会跟你客套。你们诸葛家不知在我父王那里拿了多少好处才能做得家大业大,想来富可敌国指日可待,到时候你们干脆把赵国给买了,自己当国君多好,省得寄人篱下。” 诸葛遁迹笑道“公主说笑了,赵国虽穷,却在宋陈之间左右逢源,要买我也买个好地段,不要这块烫手的山芋。” 萧忆奇道“你们在楚国就认识?你是楚国的九公主,宋王的林美人?” 林珑说“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诸葛家是楚国的大商贾,诸葛公子在楚国可是比我那些不中用的哥哥弟弟们还有名呢!父王忌惮诸葛家的产业,虽不是皇亲国戚,却如同藩王一般待遇,每有国宴家宴,必送请帖给诸葛家。当年我远嫁宋国,诸葛老先生还送了我这对珍奇的彩虹珠耳坠。”林珑用手轻轻拨动着双耳上挂着的珍珠,白色的珠光中竟夹杂着七种颜色,故名彩虹珠。萧忆在繁京舞馆听苏姑姑说起过彩虹珠,据说价值连城,就算买不到一座城池,至少能换百亩良田。林珑肌肤胜雪,更衬彩虹珠色泽珍奇。萧忆知道楚国诸葛一门富可敌国,却不知诸葛老先生能出手如此阔绰。 诸葛遁迹对萧忆解释道“说起我义父,他可不是对谁都出手阔绰。”萧忆知道楚国诸葛家虽然富可敌国,家产却向来不嫡传。诸葛氏的子嗣都会改名换姓,从不经商,不接管家业,以免争夺家产。诸葛遁迹并不是诸葛老先生的亲生儿子,只是从小被当做接管家业的下一任当家培养。诸葛遁迹继续道“你肯定不知道一件事,因为这件事,九州五国,只有四个人知道。” 林珑红着脸笑道“说起来,我的确有件事也需要你帮忙。” 诸葛遁迹说“我已经见过东方了。你们的事,我自然会帮忙。现在宋宫之中人多眼杂,我还是先把柳儿带出去,等我们安顿好,我再来找你和东方。” 林珑说“自然是你们先走。我这里藏两个大活人,也是藏不住几天的。我先出去前殿守着,你们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她轻拍了一下萧忆的手,说“柳儿,你是个有福气的姑娘。诸葛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若能跟他远走天涯,何必困在这是非之地。”林珑也不多说多问,起身走出了屋子。 萧忆低头不语,她没有想到今生还会和诸葛遁迹相见。初春时节,陈国繁京一别,他折柳相送,那柳枝还是新绿。如今深秋,万物萧索,就如她无颜面对旧识的人生,也该是枯萎的时候。 诸葛遁迹轻声道“柳腰,我心里其实早知道你就是齐国的萧忆,所以虽然我几次三番想要说服你跟我去楚国,但我始终没有阻止你到宋国复仇的梦想和使命。繁京临别,你说若你能活着逃出白玉宫,一定会去楚国找我。可是我还没有起身回楚国,就在陈国听到你九州国宴行刺宋王被捕的事。这件事更是动了陈国的国本。你连陈王都敢骗,不管你行刺是否成功,陈宋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就算你逃出宋国,也会有陈宋两国的追兵在各国寻找你的下落。当初我没有说破,因为我认为以你的武功和聪慧,白玉宫肯定困不住你,只要你进入楚国境内,我必能保你无忧,而我回楚国的路上,也一定来宋国接应你。但谁知道你会在九州国宴动手,又扬言自己是齐国公主,将自己陷入这死局之中。临别时,你从未想过再见我,是不是?” 萧忆说“诸葛,你我云泥有别,你是楚国的富贵人,我是落魄的亡国女,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牵扯在一起?我有我的血海深仇,你有你的富可敌国,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但我没有资格接受,你也没有必要与我一起承担我的过往。” 诸葛遁迹叹道“萧忆,这句话本是我该对你说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世,也正像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世一样,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与我一起承担我的血海深仇。你不问我是怎么早早就知道你是齐国公主的事情吗?连你在陈国相交多年的靠山李忱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呢?我为什么会逗留繁京数月之久?义父几次书信催我回楚,我都不肯动身,他还以为我沉迷于繁京的花柳巷,可是我连对你说出我是谁的勇气都没有,一直在你身边扮演夜夜笙歌的贵公子。在你心中,我可能连李忱的分量都没有。” 萧忆苦笑“诸葛,我没有拿你和李忱比较过。我利用了他,利用他多年之久,我对他有许多愧疚。而对你,我从未利用过你,也从未想要与你有牵扯,我对你,光明磊落,毫无亏欠。” 诸葛遁迹摇头道“你对我是有亏欠的,如果你知道我是谁。” 萧忆不解地看着他。 诸葛遁迹说“你可还记得,齐国以北,曾是卫国,卫国有个太子,与齐国公主有国书为证的婚约?” 萧忆恍然。童年的记忆倾泻而来…… 男孩笑着说“听说齐国的忆公主天资聪颖,美貌无双,没想到就是你这个肉团子!” 女孩哼了一声“听说卫国的太子身长七尺,威武不凡,没想到就是你这个矮冬瓜!” 宁国殿中,卫国太子把他宝贝的金刚小玉剑送给了齐国公主作为定亲礼物,她嘟着嘴不收,表示我才不要做你这个矮冬瓜的妃子。他笑着将小玉剑插到了她的肉团子发髻里。 岁月无情,一年后,齐国的小公主听说卫国被灭,卫国太子被乱军斩杀。她躲在房间里哭泣,捧着他送她的小玉剑发钗。她其实是珍藏着这个发钗的,一直都戴在发髻里,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卫国人,第一次收卫国人送她的卫国礼物。这个礼物跟其他礼物都不一样,是很精致很美丽却很锋利的一件饰品。而且送她礼物的人,是她将来要嫁的夫君。她也曾看着小玉剑回想那天撞见卫国太子的情形。他好像也不矮,没有父王高,却比自己高一截。他笑容明朗,眼睛里都含着笑。许多年过去,她已经忘了那个小男孩那日与她一起玩过什么、说过什么,只记得他很爱笑,笑得像冬日的太阳一般温暖。她曾想,自己的夫君,就该是这样温暖的人。比如宋王刘瑛的笑,总是充满着包容和温暖…… 诸葛遁迹缓缓从萧忆的发髻里取下那支小玉剑。那是他十多年前送给她的订婚礼物,那是她十多年后淬了相思蛊毒用来行刺宋王的利器。 “繁京的旧城楼上,我抚琴,你伴舞。这镌梅墨玉簪从你的发髻滑落到我的怀里。这是卫国的金刚玉,如此完整的金刚玉被雕刻成这样小巧的利器,卫国上下,仅此一支,是父王钦定我为卫国太子时送给我的礼物,我爱不释手,佩戴多年,怎会不认得?又怎会不记得我将它送给了谁?”诸葛遁迹把玩着小玉剑,缓缓道来“萧忆,我曾以为,我这辈子的恨,就是眼看着父亲被宋军杀死而我却必须逃跑。我游历诸国,忍气吞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后来,义父收养了我,让我更名换姓,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是这两恨了,目睹国破家亡,还要隐姓埋名。后来,恨又慢慢多了。看到宋国人不能杀,看到卫国人不能认,跟着义父学习经商,看到狗官还要恬不知耻地阿谀奉承。我的心也慢慢坚硬了起来,不再憎恨,不再埋怨,不再后悔任何决定。直到送你离开陈国,明知道你是去行刺宋王,我都不曾后悔自己的决定。后来你行刺被捕,我也一直相信自己可以来宋国救你。我从不曾恨,从不曾后悔让你来宋国,直到昨晚,我听到你和宋王的对话,我追你到那黑暗无人的寝殿,你倒在我的怀里,我给你把脉……我恨自己。” 萧忆听他语气沉稳,却不想紧握在他手中的小玉剑已经割破他的手掌,沁出一颗一颗鲜红的血珠。她着急地握住他的手“你快松手……这剑上我曾淬过剧毒,虽然后来清洗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残留。” 诸葛遁迹说“你的毒,没有毒死宋王,自然也毒不死我。我将宋国所有的牢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你,原来所谓的逮捕,不过是把你困在了他的温柔乡。” 萧忆落泪,一滴一滴正落在诸葛遁迹手中的血迹里。“诸葛,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是齐国的公主,我不可以和宋王有任何瓜葛。我本以为,他中了我的毒,命不久矣,我只想陪他最后一程,然后自刎谢罪。没想到,这天下奇毒,对他竟然不起作用。我今后,不会再跟他有任何来往,我这就跟你离开白玉宫。” 诸葛遁迹说“既然如此,你再去刺杀他,报了你的血海深仇,我可以保你平安离开白玉宫。如果你不愿动手,我也可以代劳。” 萧忆的泪仿佛冰冻在眼眶里,脑中嗡的一声,小腹又一阵隐痛。 诸葛遁迹看她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立刻用染了鲜血的手为她把脉。他轻叹一声“萧忆,你可知道,你怀孕了?” 第十章 身败名裂 (上) 萧忆看着诸葛遁迹,怔怔无言。齐国公主有了宋国国君的孩子?若是齐国旧人听说,定要将她绑在玉都城门焚烧示众。她怎能忘记灭国之恨,怀上宋人的孩子?更何况还不是普通的宋人,而是下令血洗玉都的宋武王之子——宋国新君?如此一来,齐国王室的最后一缕血脉竟被宋人玷污,而齐国王室的后人将流淌着宋人的血液。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她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她平静地确认道“我怀孕了?” 诸葛遁迹也试图平静地回答“是,齐国公主,你怀上了宋王的孩子。” 萧忆浅叹了口气。宁国殿上初见刘瑛,不过数月之前,他高高在上却儒雅平和。桃花溪畔,她为他留下,因他命不久矣,因她为他的温柔所动。如今一切成劫,犯下的错,只有以死相抵。齐国王室的血脉就算不能延续也不能被玷污。 萧忆说“诸葛,多谢你前来救我,多谢你这些年的不忘之恩。你是卫国的太子,我祝你有朝一日能复兴卫国,光宗耀祖,倘若不能如愿,至少也为卫国留有一丝血脉。而我,已经不配做齐国的公主。”她夺过诸葛遁迹手中的小玉剑,决绝地刺向自己的喉咙。 诸葛遁迹一把将那玉剑打落。“萧忆,不可轻生。” 萧忆说“只有我死,死在这白玉宫中,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对得起齐国的百年基业。” 诸葛遁迹轻抚着萧忆苍白的脸,柔声说“跟我回楚国。你腹中的孩子,虽是宋人,也是齐人,而且是齐国王室唯一的血脉,你忍心将他杀死吗?齐国灭国时,你没有见过尸骨横街的惨象吗?我见过血流成河的卫国,见过那些惨不忍睹的生离死别,那时候我就立志不能轻生,只有见过如山的尸骨,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如果你死了,齐国王室后继无人,那才是真正对不起齐国的百年基业。比如我,在楚国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但我保住了卫国王室的一丝血脉。你要活着,你的孩子,也要活着。” 萧忆含泪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诸葛遁迹起身道“不必谢我。我十三岁便与你有婚约,就算不做你的夫君,这么多年未再相见,我也早就把你当成了亲人,像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好像只要完成与你的婚约,我便又可以做回卫国太子。十二年来,我游历列国,自知卫国不可复,但寻找你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像是为了完成故去的父母之命,或是为了完成齐卫两国的媒妁之言。去年在繁京找到你,你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十岁女娃娃,而是翩翩起舞宛若仙人的陈国第一舞姬。情怯之下,我伪装成沉迷于写歌谱曲的纨绔公子来接近你、了解你,也自以为是地认为就算没有那一纸婚约,你也会被我的才华所吸引。我以为我能带你去楚国,但你却向李忱请去宋国刺杀宋王。你敢去做我不敢做的事,我不愿阻拦,更何况这又是你十年来的心愿,我又怎忍心阻止?但现在我后悔了。这一次,我该阻止你。宋国不是宋王一个人的,你就算杀了他,太后乔氏也能扶持他的子侄,一切还需从长计议。更何况,你怀了他的孩子,你不会真的忍心杀他。而我虽可以替你下手,但我不觉得杀了他能对齐卫如今的情况有任何好处。与其冒险困在这白玉宫中,还将楚国九公主陷入两难,不如尽快离开。十四岁那年,父王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活着,才有希望。” 重回白玉宫时,萧忆扮成陈国舞姬,经过重重检查才得以进入宁国殿。没想到,离开白玉宫竟出乎意料的简单。她说看到摘星台旁的宫墙年久失修也少有人把守,于是诸葛遁迹和萧忆装扮成林美人的奴婢,在林珑的护送下趁着夜色翻出宫墙。宫墙外接应他们的是楚国诸葛府的护卫,一行人悄悄离开宋国玉都,滴水不漏。她记得,摘星台比宫墙还要高。在离开白玉宫的马车里,她掀开帘子,回首向那因她一句话便被刘瑛改了名字的摘星台。她记得,摘星台上,他曾明眸璀璨,她曾为他失神。 萧忆怀孕后偶有身体不适,一行人并不能快马兼程地赶往楚地,只得在宋地走走停停,迂回前进,掩人耳目。萧忆知道诸葛遁迹便是卫国太子姜稷,但她仍叫他诸葛,只因陈国相识的诸葛遁迹,是个好像什么都不牵挂不在意的翩翩贵公子,她与他,也只是琴乐之交,双方都是从容简单的。她不禁也怀念起在陈国的最后一段日子。那个时候,有三个姐妹相伴,又有李忱和苏姑姑照应,诸葛的到来更为她的生活添加了一抹愉悦。如今,三个姐妹不知被刘瑛送去了哪里,李忱和丞相府应该都陷入了因送她入宋刺杀宋王而引起的危机,苏姑姑和整个舞馆大概都被陈国查封,而那个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诸葛遁迹也变成了身负血海深仇的卫国太子。 一路行来,诸葛遁迹并未再和她提起齐卫两国的事情,只是像个闲散公子一样跟她讲她未听过的楚国的风土人情。慢悠悠走了半月有余,终于到了宋楚两国的交界处——楚水。 深秋寒气袭人,对岸的楚境红叶簌簌飘落,犹如晚霞烧尽的星火,宋境一岸却是枯叶萧索。一叶小船正在岸边等着他们。楚水并不湍急,也并不宽阔。宋楚从未打过仗,百年来,楚水只是安静祥和地流淌,只需一叶扁舟便可平安渡河。 秋风骤起,吹乱了萧忆的长发,也吹乱了远处急奔而来的马蹄声。萧忆警觉地回头望去,只见一匹雪白大马上坐着一个白衣飞扬的男人。他,明眸璀璨。 萧忆愣在原地,刘瑛已经在她面前勒住了马。他跳下马,抓住萧忆的手说“忆儿,不要去楚国,跟我回家。等我一年,一年之后,我不再是宋王,我们一起游历这九州列国、五湖四海。” 第十一章 身败名裂 (下) 刘瑛。萧忆默念着他的名字,沉静地看着他。 刘瑛说“你离开白玉宫后,我一直派人护送你们。你走时,也是我下令让侍卫放你们出宫的。我从不想禁锢你。你要离开,我随你去。我以为我可以静静护送你到楚水,直到你渡河而去,但我又怕以后再也找不到你,怕你再也不肯回来。其实我相信你心中有我,只是和我赌气,但我还是忍不住来见你这一面,劝你和我回去,求你再等我一年。” 这一路,萧忆的眼泪已经流干。此时,她痛苦到麻木地说“宋王,渡了楚水,你我再无干系。今日一别,相见无期。” 刘瑛与萧忆正相顾无言,宋岸远处又传来马蹄声。这次竟是几十匹马,为首的是宋国玉都城防营的千骑校尉乔域,正是乔太后的远侄,刘瑛的表兄,乔美人的亲哥哥。 乔域在离刘瑛五十步处下马,疾行至宋王面前行礼道“启禀大王,臣乔域奉太后之命来此恭请大王与齐国公主返回玉都。” 刘瑛挥袖说“你们且回城中等候,无本王召,不必前来。” 乔域说“臣奉太后命,阻止齐国公主渡楚水。太后说,齐国公主已怀有大王的子嗣,大王之子,乃是宋国王室香火后裔,不可流亡别国,恐生后患!” 刘瑛怒视乔域“你胡说什么?你怎知这女子是齐国公主?怎知她怀着本王的子嗣。本王命你们速速离开此地,返回城中。” 乔域说“大王,太后一路派线人随行,这女子的确身怀有孕,他们一路去过哪家医馆,用过什么方子,抓过什么药,太后都是一清二楚。齐国公主在九州国宴行刺大王,五国大臣有目共睹,臣当日也在宴席之上亲眼见过齐国公主,不是这女子又是谁?太后说,宋国王嗣凋敝,大王只有一幼儿独子,万万不可让自己还未出世的骨血流落别国沦为人质。太后说,齐国虽破,宋国仍愿以国礼迎娶齐国公主,赐封萧美人,与楚国公主林美人平起平坐。” 刘瑛一把抓住萧忆的手“你果真怀了我们的孩子?” 萧忆木然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今日流言传出,我已身败名裂,无颜再做齐国公主,还谈何国礼迎娶?你放我离开,就当给萧忆一条生路了。” 刘瑛瞪着萧忆,愤怒中掺杂着希冀“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怀了我们的孩子?” 萧忆说“齐国公主怎么可以怀上宋国国君的孩子?你们不要妄想了。” 刘瑛突然体会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用力拽过萧忆,掐着她的下巴说“你怀了我们的孩子,竟还能忍心离我而去!你离我而去也就罢了,竟还是随这个楚国的纨绔走!你随这厮走也就罢了,竟还是怀着我们的孩子随他走!若说我欠你一个家,一个国,我能以王位偿还,那你欠我的情意,欠我的信任,就用我们的孩子还!今日你休想渡楚水,就算日后你再想离开我,也要将我们的孩子留在玉都!” 诸葛遁迹在一旁轻声笑道“宋王,你确定你和这几十个莽夫能带的走萧忆吗?那岂不是太不把我这个‘楚国纨绔’放在眼里?” 刘瑛怒视诸葛遁迹,猛然放开萧忆,拔剑刺向诸葛遁迹。诸葛遁迹飘然躲过,不与宋王过招,窜到后面一把擒了乔域,朗声道“你们这些莽夫还不退回城中?否则我杀了这乔氏走狗。”又回头对宋王道“不,是宋王的表兄。” 刘瑛冷下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诸葛遁迹“楚国贼子行刺本王,挟持宋国要臣,欲拐走本王妻子,众将听命,务必将这楚国贼子擒拿!” 一拨一拨的宋兵出城而来,从一开始的几十个到近百个,早已将诸葛遁迹和他挟持的乔域团团围住。他虽武艺精湛,倒也难逃这天罗地网般的宋兵。何况宋国兵士向来勇猛,否则也不能踏平齐卫两国。他知道刘瑛向来与乔氏的跋扈子弟不睦,未必会救乔域,所以自己是占了下风。正踌躇间,只听萧忆说“宋王,我跟你回去,请你放了我的朋友,让他顺利渡过楚水。” 刘瑛一把拉住萧忆,下令道“放了这贼子,让他自行渡河。” 萧忆随刘瑛一路从宋楚之界回到玉都,从未对刘瑛说一个字。刘瑛一开始百般讨好,后来也渐渐失落,只是每日隔着窗子看一看萧忆的气色。他知道,母后已经将齐国公主怀了宋王子嗣的消息传遍各地,还要以国礼迎娶齐国公主。这对宋国有百利而无一害,但萧忆从此身败名裂,齐国皇室也备受侮辱。秋风瑟瑟,白玉宫中,宋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萧忆,你会原谅我吗? 迎娶齐国公主的国礼甚是宽松,一切礼数从简,匆忙之中极尽对齐国的羞辱。萧忆谎称孕期不适,并未出席,由楚国公主林珑代之。宋王亦无心久留,匆匆行礼之后便回宫批阅奏折。 入夜后,刘瑛独自提灯走到未加半点喜庆装饰的素华宫。那是母后给萧忆安排的住处,离楚国公主的锦绣园不远,也算是应了母后所言的“国礼迎娶,与楚国公主平起平坐。” 秋夜寒凉,刘瑛心里也是一阵寒凉。若不是他告病放下朝政,一路跟随萧忆,母后也不会发现他们的踪迹。是他自乱阵脚,犹豫不决中疏忽了母后在宋国的势力。千错万错,是他不该任性如此,是他不该急于求成,是他不该以欺骗为手段得到萧忆。 来到萧忆房前,看她坐在一盏烛光前一动不动,侧脸轮廓清晰,仿佛化成了一片瘦弱的剪影。刘瑛心中一痛。这是他们的大婚之夜,但他已是两个女子的夫君,又以卑劣的手段留下眼前这个女子,他有何颜面去面对他心中所爱?这样的夫君,她想要吗? 但这毕竟是他们的大婚之夜,就算她不愿见他,他又岂能不来?他轻扣房门,悄声说“忆儿,我们聊一聊,好吗?” 萧忆迟钝地起身,缓缓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刘瑛。 刘瑛说“我可以进来吗?外面凉,你别站在门口。” 萧忆转身进屋,坐回了刚才的烛火旁。屋里不但没有喜房的布置,连首饰摆设都没有,婢女也被萧忆打发走了,只有简单的日用品和被褥。冷冷清清的,惹人怜惜。 刘瑛不敢惊扰她,只坐到了她对面。他看了看四周,说“素华宫陈设简陋,屋里看着空旷,回头我让人多拿些东西来给你用。这屋子倒是朝南,冬暖夏凉,不过入冬前还是要多加几个暖炉。婢女你若嫌少或者不喜欢,我再调拨些稳妥的人过来。” 萧忆并不抬眼看刘瑛,盯着烛台上流下的蜡,说“我已身败名裂,齐国王室颜面无存,宋王,你可满意了吗?” 刘瑛说“忆儿,这件事我在回玉都的路上已经解释过多次,现在已不知道该如何再与你解释。我从未想把我们之间的事公诸于世,甚至你在九州国宴公然行刺的事我也举一国之力压了下去,不了了之。我若想利用你来侮辱齐国,大可不必等到此时。母后所为,我并不知情,但也确实是因为我的疏忽,她才得知了你出宫后的行踪。我不求你马上原谅我,但你已有身孕,身体要紧,不要再闷闷不乐,偶尔也出去走走,找人说说话。你若不愿跟我说话,你想见谁,信任谁,我给你找来便是。” 萧忆干笑着说“我想见诸葛,他医术好,为人坦荡,一路护送我到楚水也未出差池。天下之大,我只信任他一个人。你若把他找来陪我待产,我便不会闷闷不乐。” 刘瑛知她是故意说气话,但那诸葛遁迹是楚国大商贾的公子,与宋国毫无利益纠葛,又略懂医术,对待萧忆是万死不辞,值得信任也不无道理。刘瑛叹道“你若真的信任他,我请他来便是。但这后宫之中住个男人总是不妥,不然我让他住到太医院,当你的医官,每隔几日来给你请脉,陪你说说话?” 萧忆没想到刘瑛会如此痛快地答应,不置可否间心中已生出一丝温暖。这世间是怎样的男人才能对自己悔恨和怜爱到如此地步而对自己无理的要求丝毫没有怨言?这个男人不仅已是自己的夫君,更是自己孩子的父亲。 刘瑛见她不答话,继续说道“后宫之中,自古人心叵测。忆儿,你要小心母后和乔美人。她们……”刘瑛欲言又止,但想来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提起,还是今日一吐为快“母后为了乔氏一门的权势,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可以舍弃,在这宫里,我实在不知道如何保护你,所以你让那楚国人来,我倒也有些许放心。至于乔美人……她的孩子也是母后和她一手促成的,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后宫的那些手段。忆儿,等你安稳地生下孩子,我也将国事料理得差不多,咱们还是可以远走江湖。我以前承诺你的,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萧忆摇头道“你一次又一次骗我,我再不会相信你的任何承诺。你也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不仅是宋王,你还有你的母后、你的乔美人、林美人,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而我,只是个国破家亡、身世可悲、受人摆布的卖艺女。我们本不该相遇,更不该互相伤害。我不该索要你的王位,让你和我远走天涯,你也不该留我在这齐国旧宫中度日如年。如今我有孕在身,行动不便,但有朝一日,我会带着孩子离开这里,离开你。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变成他父亲这样的人。你走吧,不必再来看我,我只想安心养胎。” 刘瑛欲言又止,只好起身离开。他在她心中是怎样的人?是不是出尔反尔、心机叵测、优柔寡断……他不敢再想下去。 第十二章 闺中密谋 (上) 锦绣园是楚国九公主林珑的寝宫,园中有两棵瘦小的银杏树。去年宋王登基后迎娶她时问她想要些什么,她告诉宋王,她要雌雄两株银杏树苗,因为她在楚宫时居住的宫殿里也有雌雄两棵银杏,树龄近百,秋风起时满地金黄。她说既然嫁到宋国,再难回楚国,便想亲手为自己栽下两棵银杏,等自己年过古稀,客死他乡,至少还有两棵儿时喜欢的大树相伴。 时隔一年,瘦小的银杏树已落了满园的叶子,林珑手中拿着两片金黄的小扇子把玩,不禁想起在楚国的匆匆年华。阿杏和阿蝶一个端来暖手炉,一个递上兔毛披肩,二人叽叽喳喳关切地说“公主,天凉了,快暖上手,多穿一点。”“还是别站在这里了,我们陪公主走动走动才能暖暖身子。”“公主你饿不饿?阿杏早晨做了红枣薏仁粥,你没喝几口,还温着呢!” 林珑朝这两个她从楚宫带来的贴身婢女扑哧一笑,说“你们别瞎忙活了,我不冷也不饿,咱们走动走动吧。玉都入冬后就该冷了,冬天恐怕也难像现在这样出来晒一天的太阳。” 阿杏说“公主,你如今身子不便,还是要多休息。” 阿蝶说“是呀,您可不能生病,否则太医院的人来了可就完了。” 林珑笑着摆摆手“若是太医院的人我都摆不平,怎么敢带着你们两个玩这样的火?你们放心,就算事情败露,楚宋世代交好,宋王又是个好人,总不会有什么大碍,你们两个的命我还是保得住的。” 阿杏和阿蝶不置可否地跟着林珑走到了锦绣园的门口。阿杏问“公主要去哪?咱们现在还是少出园子吧!” 林珑大步迈出园子,“咱们去素华宫看看齐国的公主。她嫁来也有些日子了,听说身体一直不好,连宋王都被她拒之不见,也不知道好些没有。深宫之中,心病最是难医。” 阿蝶说“那齐国的亡国公主有什么好看的?病病殃殃的不吉利。她是身病还是心病,跟咱们有什么干系?太后、宋王、乔美人都不去看她,咱们也犯不着去看她呀!” 林珑轻快地向素华宫走去,“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猜的对不对。阿杏阿蝶,你们记得诸葛和他那未婚的妻子吗?” 阿杏说“记得啊,当时咱们真是好奇,怎么诸葛公子偷偷混进了白玉宫。他那未婚的妻子虽然病着,但长得真是好看,难怪楚国首富家的公子冒着杀身之祸也要到宋国后宫寻找。” 阿蝶提醒道“小声点!别让别人听到了。” 林珑说“我猜,诸葛他那美貌的未婚妻子就是嫁给宋王的齐国公主。” 阿杏吃惊地睁大眼睛,“什么?那齐国公主不是怀孕了吗?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林珑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谁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齐国公主嫁给了宋王,宋国是真真正正吞没了齐国。” 阿蝶说“依我看,她怀的肯定不是宋王的孩子,否则怎么宋王一次都不去看她,太后也从没去看过她。连她的大婚之礼都让咱们公主代行,一定是谁都不想她来玷污了宋国王室的血脉。但她又是齐国公主,宋王最好娶了她,才能吞没齐国的最后一点香火。” 阿杏问“可是公主怎知那齐国公主就是诸葛公子那日带来咱们宫里的未婚妻子?” 林珑说“你们以为白玉宫里平常的宫婢都如此美貌吗?咱们来了一年之久,哪个宫的婢女没见过,怎么从未见过一个好看的?还不是乔氏的人怕宋王看上别家的姑娘,阻碍乔家一家独大吗?宫里能藏着如此美貌的女子,不是对乔家有益的人,便是对宋国有益的人。更何况,诸葛遁迹是平常人吗?诸葛家向来家业不嫡传,但寻常之人又怎能被诸葛老爷子收养?如此想来,若那美貌的婢女真是齐国公主,若她又真是诸葛的未婚妻子,恐怕诸葛他……” 阿杏的眼睛睁得比刚才还大“诸葛公子怎么了?” 林珑微微摇头叹息,“害了一个已然可怜,还是不要再牵扯进另一个了。诸葛他……唉,恐怕一辈子也别想娶他这个未婚妻子了。他只是个楚国的富贵公子,连块封地都没有,怎么跟能够号令千军万马的宋王相比?快到素华宫了,你们两个闭上嘴,一句闲话也不许再说。” 素华宫门紧闭,就像一直废弃的旧宫一样,连门楣也没有翻新。也不知道齐国王室主宰白玉宫时,有怎样的女人住过这里。林珑轻扣宫门,许久也没人回应。她又重重扣了几下。 开门的婢女竟是永安殿宋王身边的老人亭芳姑姑,林珑恍然还以为走错了宫。 亭芳给林珑行礼道“林美人安。有劳林美人特意过来,但萧美人病着,林美人还是先请回吧。” 林珑说“亭芳姑姑,萧美人恐怕是心病还要心药医。她怀有身孕,久不出门肯定憋闷,我进去看看她,和她聊上几句就走。” 亭芳说“林美人还是过几日再来吧。萧美人今日确实身体不好,需要卧床静养。” 林珑知道亭芳是宋王身边的亲信,她说的话一定是宋王的旨意,当下也不敢违逆,只好退了一步,“那好,还请亭芳姑姑为我给萧美人带件物事。”随手摘下双耳垂挂的彩虹珠,递给亭芳,“这是百年难遇的彩虹珠,是我的陪嫁首饰,据说可以驱病消灾。我借萧美人用一段时日,也许她的身体可以恢复得快一些。” 亭芳接过彩虹珠耳坠,行了个礼“奴婢先替萧美人谢过。” 林珑摆摆手说“都是一家人了,让萧美人不必客气。” 回到锦绣园,阿杏生气地说“那萧美人仗着宋王身边亭芳姑姑的势,居然敢把咱们公主拒之门外!” 阿蝶也不服气“是啊!而且公主你居然还把价值连城的彩虹珠借给她!” 林珑意味深长地说“她看到彩虹珠,自会来找我。到时候,亭芳也拦不住她。” 萧美人还未来,先来找林珑的竟是宋王刘瑛。当晚,宋王在锦绣园用膳。 林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和宋王单独用膳是什么时候。大概从未有过。但太后每月的家宴上,她是常能见到刘瑛的。此时的刘瑛,比上个月家宴时消瘦了很多,眼下也有了一抹青黑,好似很久都没有睡过好觉。她觉得宋王近来一定是有烦心事。眼观宋国上下和九州诸国目前的情势,宋王是没有什么好烦心的,唯一能让他有如此变化的,恐怕就是那个新嫁进白玉宫中却不与任何人来往且把宋王也拒之门外的齐国公主。 用膳时,刘瑛话不多,礼节性地嘘寒问暖,与平日里在太后家宴见到她时没什么区别。饭后,刘瑛打量了一眼林珑,温和地说“你最近气色不错,食欲也好,是得了什么有效的保养之法吗?” 林珑笑答“好吃好睡、问心无愧,便是世间最好的保养之法。” 刘瑛点头赞成“九公主此言慧黠通透,胜过无数医家。” 林珑说“大王谬赞。我只是个直肠子罢了。” 刘瑛说“若是世间能多几根直肠子,也就没那么多纠缠了。” 林珑笑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大王从不曾登门找我,今日来此,可是听说了我去素华园送彩虹珠之事?” “的确,”刘瑛赞赏道,“与你说话,向来痛快。” 林珑说“我知道,萧美人与我一样,都不愿嫁进白玉宫中,相信大王你也清楚。萧美人是否身体不适,我倒不知,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有心结,才从来不愿见人,甚至从未给太后和乔美人请过安,也没去过太后每月举办的家宴。今日我去看她,就是想帮她化解一些心结。深宫之中,长日漫漫,心病不除,于人于己都不是长久之计。大王也不必问我为何好心去帮一个陌生之人,因为我去帮她,是对大王有所求。” 刘瑛问道“你有何求?” 林珑说“我想跟大王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大王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能反悔。” “什么赌?” 林珑说“我赌萧美人见了我之后,不会再闭门谢客,长日把自己闷在素华宫里。我赌她见了我之后一定变成一位礼数周全、长袖善舞的后宫佳丽。” 刘瑛见林珑笑意淡淡,似是胸有成竹,也不问她赌注是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你若赢了,我帮你办一件事,但不能是有违道义、谋财害命之事。你若输了,我对你倒也没什么所求。” 林珑噗嗤一笑“我又不是江湖大盗、绿林好汉,怎么大王连谋财害命这样的词都用上了?我托大王办的事,绝对无伤天理,也不违本心,对大王不会有任何伤害,也不会让大王去伤害任何人。” 刘瑛说“一言为定。你若治好萧忆的心病,让她出门见人,哪怕只是出来参加太后每月的家宴,不要对任何人都避之不见,我就帮你办一件事。” 第十三章 闺中密谋 (下) 次日午膳时分,林珑果然等到了萧忆。 萧忆将价值连城的彩虹珠耳坠亲手递还给林珑,行了一礼,说“多谢九公主的好意,但这对耳坠太过珍贵,我实在不敢多留。” 林珑见萧忆果然气色不佳,并且眼露哀伤之情,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钟情于诸葛遁迹,而她腹中孩子也十有八九是姓诸葛的。林珑屏退了左右,拉起萧忆的手说“你不必跟我拘礼。你既然是诸葛的心爱之人,我必定全力帮助你们。在这白玉宫中,我是你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你也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萧忆虽知前些日子林珑助诸葛带自己顺利逃出白玉宫,也知她与诸葛在楚国自小相识,但她并不知道林珑为何突然与自己如此相熟了起来。萧忆疏远地说“不知九公主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你我虽然都是诸葛的好友,但你我之间从无瓜葛,谈不上友谊,更谈不上信任。” 林珑说“我的确遇到了麻烦事。虽然我有方法解决,但你入宫后,我想到了更加周全的方法。我们之间的信任,不需要建立在友谊之上。” 萧忆疑惑地看着她。 林珑继续说“你刚入宫不久,不知道乔氏太后与乔美人的险恶手段。宋国乔氏一家独大已经两朝之久,她们绝不会允许宋王的其他孩子与乔美人的儿子争王位。所以,你和我,如果想要保住孩子的性命,必须联手。”萧忆更加不解,不知如何作答。林珑叹道“我遇上了比你的麻烦更大的麻烦。你腹中的孩子,起码宋王和太后是知道的。而我腹中的孩子,我并不想让他们知道。” 萧忆哀伤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丝波澜。“为什么?” 林珑低头笑道“因为我的孩子不是宋王的。” 萧忆惊讶道“九公主,你……”随即低声道“不如咱们一起逃离此地?宋王已经答应我,让诸葛混入太医院,过些时日便会来宫中探望我。到时候,我们三人一起离开这里可好?” 林珑摇头道“上一次你们两个可以顺利离开白玉宫,是因为宋王没有阻止。这一次,宋王既然敢让诸葛进宫来探望你,必定把你们看得很紧。不仅有宋王的人盯着你,太后那边也一定有人盯着。你怀有王嗣,是逃不出去的。” 萧忆说“那你呢?你想离开吗?” 林珑苦笑“我是楚宋联姻的公主,如果可以离开此地,我当初压根就不会来。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里。现在世上除了你和诸葛还有我的大夫和两个陪嫁婢女,没有人知道我腹中孩子的存在。” 萧忆没头没脑地问“你的孩子……难道是诸葛的?” 林珑哈哈大笑,低声戏谑道“你的孩子才是诸葛的呢!”萧忆不知林珑话里有话,以为她只是在用戏谑来反驳自己,便不再追问。而林珑见她并不反驳,便是证实了她原先的猜测。此时两人结盟度过难关,最好不过。林珑说“既然我们都逃不出白玉宫,不如今日在此谋划良策,保全你我各自孩儿的性命。” 萧忆微微点头“好。” 林珑道“你的主治太医恐怕是太后的人。诸葛虽然可以混进太医院,却不会有为你保胎调养的本事。他的医术我知道,也就能诊出喜脉罢了。凭他一人之力,是保护不了你腹中孩儿的。我自小在楚国宫廷长大,对后宫那些肮脏的手段多有耳闻。以如今的形势,太后必定要扼杀你腹中的孩子,才能确保乔美人的儿子继承王位,延续乔氏在宋国的地位。你若想要保住孩子,必须千万谨慎。太医院的人,你一个也不能信。他们给你开的安胎药,还有太后和乔美人给你送来的任何吃食,一口都不要碰。” 萧忆握起林珑的手,郑重道“我信你。” 林珑说“给我调养的大夫是随我从楚国来的,她是我母妃宫中的医女,母妃对她有救命之恩,她绝对不会背叛于我。如今我对你有所求,她也绝对不会背叛于你。所以你安胎的调养交给她,你绝对可以放心。” “不知九公主对我有何求?” “我的所求很简单。我生的孩子,算作你的。如此一来,便没有人知道我生了孩子。宋王也不会知道。这几个月,我会将这锦绣园变为冷宫。到时候,没有人能来打扰我。” 萧忆连连觉得这楚国九公主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为情所困到如此任性妄为的女子,恐怕这世间也只有她们两个了。萧忆说“若是你能瞒住这十月怀胎的日子,我就算假装生了双胞胎又有何难?这个忙,我可以帮。” 林珑说“多谢你,忆公主。还有一事。你在宫中,不能再这样躲下去。你越是闭门谢客,麻烦便越会找上门来。你的傲慢,她们的好奇,后宫之中,不可能独居一隅。听我一劝,每日的请安和太后每月的家宴必须去,要在他们面前礼数周全、不卑不亢。你越是光明正大,别人才越找不到你的毛病。她们在你面前和背后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安心养胎,孩子才是最大的希望。” 萧忆点头道“多谢你的提点,也许我的确不该如此度日。这样的我,如同软禁,只会给齐国蒙上更大的羞辱。” 林珑说“你我日后不必走得太近,免得太后和乔婧对你我有所戒备。我们关系疏远甚至不好,她们才能放松警惕。今日你来还我彩虹珠,我便可以让我身边的婢女传言出去,说你恃才傲物,并不领我的情,更看不起我用礼物收买人心的手段。只望你听到如此传言,不要生气。” 萧忆说“九公主,我明白如此谋划对你我都有好处,我对后宫的人情世故并不了解,还望你能多多指点。但为了让你我的联盟更加牢固,你可否告知我你的秘密?否则,我怎知道你不是在利用于我?我又如何完全信任于你?” 林珑淡然一笑,说“等我能完全信任于你时,我再将我的秘密告诉你。你放心,既然我想利用你来掩盖我孩子的身世,必然不会对你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至于信任,齐国与楚国都从未互相信任过,你我之间也不必纠结于此。” 第十四章 死生契阔 (上) 冬至的家宴只有乔氏太后、宋王刘瑛、乔婧、林珑、萧忆和乔婧三岁的儿子刘璟。这是萧忆第一次参加太后每月举办的家宴,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乔氏太后,也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踏入当年奶奶居住的景和殿。景和殿中,一切陈设都是她未曾见过的,儿时在奶奶膝下欢声笑语的记忆也都被抹去。 每一日请安,她都被太后拒之门外。太后身边不同的婢女每日都会对她说同一句话“萧美人前些时日身体有恙,还是回去静养,不必面见太后请安。”但她依旧每日清早过来景和殿给太后请安,用林珑的话说,“你就当是安胎保养每日活动筋骨的遛弯。” 为了避嫌,萧忆和林珑只见过那归还彩虹珠耳坠的一次面,此时家宴上,她们比邻而坐,相视一笑。林珑本就身形娇小、骨瘦如柴,近日天凉,她穿着厚实的棉袄,一点都看不出她怀着身孕。萧忆竟不禁为她舒了口气。 刘璟的生母乔婧近日倒是经常往来于萧忆的素华殿。自从萧忆和林珑见过一面,乔婧便知道萧忆已不再以病为由闭门谢客。她老早就好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齐国的亡国公主,也听过些坊间的诗文,把这个亡国公主说成了九天仙女,她自然是要去看看热闹。 可是她万没料到,这亡国公主居然就是那日永泰殿上俏生生的奉茶婢女。她直截了当地问她,如何从奉茶婢女变成了齐国公主,或是如何从齐国公主变成了奉茶婢女。萧忆只是笑笑,来回来去也不过就是句“我本就是亡国之奴,能为大王奉茶倒水,已经是太后和大王以及乔美人的无上恩惠。” 乔婧从一开始的好奇、嫉妒和愤怒渐渐转变成了无奈和冷漠。毕竟萧忆对她从来都是礼数周全,不论她如何刺激与质问,萧忆都淡然处之,每每都亦真亦假地表达对她的欣赏、赞许和感恩,弄得她也慢慢没了脾气。此时她上下打量着这个亡国公主,觉得她也没有诗文里形容得那么遥不可及。她也不过就是个卑躬屈膝、礼数周全的奉茶宫女罢了。 三岁的刘璟好奇地看着林娘娘旁边坐着的新娘娘,询问母亲“母妃,那个姨姨长得真好看,她是父王的新娘娘吗?” 乔婧无奈道“是,她是齐国的公主,名叫萧忆。你要叫她萧娘娘。” 刘璟不解“齐国?齐国不是被祖父灭了吗?” 乔婧道“齐国是灭了。她是亡国的公主,齐国王室最后的血脉。” 刘璟更加不解“那萧娘娘的父母岂不是被我父王的父王所害?她又怎会愿意嫁给我父王?” 乔婧正不知如何作答,萧忆看向那无知小儿,只见他两眼亮晶晶、双颊胖乎乎,也正无辜地望着自己。萧忆觉得,那孩子长得真好看,眉眼间的稚气倒像极了刘瑛看她时的那股渴望。萧忆笑着朝他挥挥手“璟儿,来萧娘娘这里。” 乔婧顿时紧张起来,看向她的远房姑母,乔氏太后。太后微点了点头,默许了。乔婧才稍稍放宽了心,料想这众目睽睽之下,大王又在席上,这礼数周全的萧美人也不敢对自己的孩儿做出什么事来。遂放开刘璟衣袖,让他跑去萧娘娘和林娘娘那边。 林珑笑拍了拍刘璟的小肩膀,说“璟儿,萧娘娘虽是齐国的公主,但她也受了咱们大王、太后和你娘亲的恩惠,与其让她一个人流落民间、无依无靠,不如嫁到宫里来,给你再生个妹妹。” 刘璟一听“妹妹”两字,顿时睁大了眼睛,问萧忆道“萧娘娘能给刘璟生一个妹妹?” 萧忆笑着点了点头。刘瑛远远看在眼里,竟不敢相信萧忆还能在他面前露出一抹微笑。他不知林珑到底和萧忆说了什么,但萧忆的确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礼数周全的后宫佳丽,这也让他夹在乔氏和萧忆之间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乔婧哼了一声,道“谁知是弟弟还是妹妹。楚国的九公主是有妙手回春的医术,还是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林珑见乔婧竟然不敢直接对萧忆发脾气,而将矛头指向了自己,不禁觉得好笑。看来这乔婧在萧忆处没少将力气打在棉花上。林珑笑道“当然是一半靠未卜先知,一半靠妙手回春。” 萧忆一唱一和地问“林姐姐这是何意?” 林珑道“未卜先知,就是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半的可能是男孩,一半的可能是女孩。妙手回春,就是说如果是男孩,就有可能中途夭折,所以之前是男孩的一半可能也就变成了没有可能。如此说来,只能是个妹妹。” 刘璟茫然地看了看林珑,又茫然地看了看萧忆。 还不等太后发怒,刘瑛抢先怒道“林美人你此言何意?” 林珑嬉皮笑脸道“还请太后和大王恕罪,也请萧妹妹不要介意。我在楚国胡闹惯了,张嘴就胡乱说话,连我父王和母妃都管不住我。不过我在楚国时就听说,宋国向来继位的公子都是一枝独苗。璟儿的祖父宋武王登基时就是宋孝王唯一一个在世的儿子,而大王登基时也是宋武王唯一一个在世的儿子。以此未卜先知,璟儿登基时,也会是大王唯一一个在世的儿子。” 刘瑛拍桌怒道“放肆!林美人,你可知你现在已经不是楚国的九公主而是我宋国后宫中的林美人?你如此胆大狂言、污蔑先祖、扰乱人心,难道本王还管不了你了?来人,把这个毫无规矩、肆无忌惮的林珑给本王关到锦绣园中,禁足一年!” 萧忆求情道“大王请息怒,林姐姐肯定是无心的。” 刘瑛更加愤怒“萧忆!她都诅咒起你的孩子了,你还为她说话?她给你看了一眼她那价值连城的彩虹珠,你就这么维护她了?传讯后宫,林美人禁足锦绣园一年,一年之内,谁都不许去探望她!此事也不许传到楚国!要是谁在后宫多嘴多舌,大刑伺候!” 林珑被安泰带了下去,临走时回头朝刘瑛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多谢大王记得你我的赌约。” 刘瑛无语地看了林珑一眼,也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楚国公主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怎么能让心灰意冷的萧忆一夜之间变成了礼数周全、每日给太后请安的后宫佳丽,又为什么赌赢之后让他下令将她禁足一年,不许外人探望? 小刘璟吓得缩坐回了母妃身边的位置,低声嘟囔“那最好……还是生个妹妹吧。” 第十五章 死生契阔 (下) 席间,太后一如既往地并不多言,此时却话锋一转,问道“听说九州国宴时赵国送来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公主来和我们联姻,怎么哀家却从不曾见过?” 刘瑛答道“那赵国公主年纪尚小,我已和赵国使臣说让他们先回赵国,联姻之事,再从长计议。” 太后叹道“王儿糊涂,如此一来,那赵国公主日后又怎能嫁给别人?联姻宋国,却被送回母国,这不仅是对她的否定,更是对赵国的疏远。” 刘瑛解释道“我却觉得,赵国弱小,夹在陈宋两国之间,最好还是不偏不倚,才是长久之计。赵王送公主来联姻宋国,就是表明了要与宋国一致对抗陈国。而我若是同意与赵国联姻,便是同意将赵国作为屏障来抗衡陈国。如此一来,陈宋的关系便会僵化。” 乔婧问道“可是大王怎知,赵国不会联合陈国来对抗我们宋国?大王将赵国公主送回赵国,赵王也可以送别的公主去陈国联姻,也未可知。” 刘瑛说“赵王独孤昱可是个老狐狸,他曾以三寸不烂之舌在父王的刀刃下说服父王不破赵国,自然明白我此时送他孙女回赵国的意思。他明白了我为赵国着想的善意,自然不会介意我将他孙女送回去。这样的善意,比联姻更能起到结盟的作用。再说自古联姻,又有哪一个君主是真心实意愿意让自己的骨血远嫁别国?老赵王感谢我还来不及。” 乔婧满眼倾慕地说“大王果然智计过人。” 刘瑛轻叹了口气,淡淡看了一眼萧忆,心想在忆儿面前,我是成也智计、败也智计,恐怕她早已恨透了我的智计。她如此才情,怎肯屈尊做这样一个礼数周全、毫不展露风头的后宫佳丽?我到底是伤透了她的心,她才完全变了一个人。指望不了我的庇护,她才另谋出路,与林珑结盟,对乔婧和母后畏首畏尾。 萧忆也正低头轻叹。她已不再信任刘瑛,也不愿再去揣摩他的心思。他曾对她说过退位,却又还在为宋国筹谋。他曾对她说过,他不会娶那赵国公主,因为萧忆是他最后的女人。可是如今开来,不娶赵国公主,才更能得到赵王的信赖,才是宋赵结盟的上上之策……也许他对自己说的那些情话,只是为了吞没齐国最后一丝血脉的手段。 刘瑛听到了她在远处的叹息,却暂时无能为力。 此时安泰匆匆忙忙从门外进来,跪报“大王,江邑太守曹铭送来军情急报。”江邑是赵宋边境重城,适才才提到赵国公主被送回,众人一听江邑军情,都不禁紧张地看向安泰。安泰递上军情密函,说“大王请看。” 刘瑛拆开密函,瞬间蹙眉。太后问“王儿,宋赵边境发生何事?” 刘瑛道“陈国易主,本来不主战的陈王禅位于丞相李衡。李衡之子李忱被封为前锋将军,领兵突袭赵国,已经俘虏了赵王,又领兵攻破了我宋国江邑。江邑太守曹铭殉职前写了这封血书。李忱十万大军径直向我玉都攻来,若是再破五座重城,拿下玉都也不在话下。” 太后大惊失色道“我宋国的将士都在干些什么?竟然能让陈国一个丞相的儿子领兵长驱直入我境!” 刘瑛冷冷道“宋国当年的精锐军队早已随父王和哥哥的离去而被分崩离析,而能征善战的将领,最终又有哪一个能躲过哥哥暴毙时的欲加之罪?” 太后道“王儿,这些都是母后为了你好……” 刘瑛道“若是为了我好,就请母后照顾好后宫,照顾好我的子嗣。如今之计,我也只好御驾亲征,不能让陈国如此嚣张。” 宋王匆匆离席时看了一眼萧忆。萧忆与他目光相接了短短一瞬,看出了他眼中似乎有些疑问,也不知他究竟何意。他是否知道陈国国相府的大公子李忱就是她昔日的好友?他是否怀疑那日九州国宴上的行刺和今日陈国攻打宋国有直接的关联?他是否从此也不会再信任自己曾对他付出过真心? 景和殿的家宴因宋王的离去而匆匆散场。萧忆回到素华宫,有些困倦,近来身子愈发沉,偶尔还有害喜的症状,想要早点休息。宋王身边的亭芳姑姑正服侍她洗漱,忽听几下弱弱的敲门声,大概不欲让旁人知晓。 亭芳开门,来者正是宋王的近侍安泰。安泰将一封信递给亭芳,说“大王有军务在身,实在无法抽身前来道别,特命我来送一封信给萧美人,请萧美人阅后将它烧掉。亭芳接过信,安泰便急忙转身走了。 萧忆从亭芳手里接过信,信封上是她认得的宋王刘瑛亲笔手书的行楷,只一个字“忆。”轻轻拆开信,只有短短十六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落款一个“瑛”字,再无他言。 萧忆怔怔看着那一个“瑛”字,心头一缩,竟为他担忧起来。陈国国相李衡老奸巨猾,他的长子李忱也是极有城府。陈国国力昌盛,众民一心,时常与关外戎族征战,不仅有关外的汗血宝马,更有铁血忠心的战将。宋国版图虽大却因刚吞并齐卫两国而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景和殿上,宋王又已说过乔氏一门为了巩固势力而清洗了之前宋武王和太子刘珏的精兵强将。如今的宋国,还真的是九州之内最强大的吗?刘瑛从未领过兵、打过仗,他身边可有像样的军师? 什么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他又要以死来威胁她?以死来博取她的同情?什么归园田居、相见赵国,那都是他们曾经空口白牙的遥远梦想罢了。如今赵国国君都被陈国俘虏,以后哪还会有赵国?既没有了赵国,她又如何与他“相见”? 她将刘瑛的手书付之一炬,只留下几片黑色的渣滓从烛台飞落到她的妆台。 看着那近似灰烬的渣滓,她又于心不忍。终究,他是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她还是愿他能在战场上一切安好。 第十六章 诸葛遁迹 (上) 太医院新来了一个大夫,长得一副好皮囊,医术却不怎么样。他整日与那两个蜀国献来的所谓“神医”高谈阔论,但对医术的见解十分平庸。太医院的院判是太后乔凤的堂妹的丈夫,自然是乔家的亲眷。他觉得,这个新来的朱迹大夫正好可以去给那怀了宋王子嗣的齐国公主请脉,倒省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那亡国的公主肚子日渐大起来,院判大人更加摸不清楚太后究竟对这宋齐联姻的孩子有何想法。按理说,齐国公主在九州国宴上当众行刺宋王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这孩子就算生下来也没有资格跟乔美人的儿子刘璟争夺太子之位,乔氏一门无需对这未出生的孩子下手,更何况这孩子若是个女孩便更没什么好担忧。但这些年乔院判与太后联手在背后做的许多事,包括对先太子刘珏下毒,都让他清楚的知道,乔太后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角色。她尚未发话,或许还有别的打算。 乔院判正思忖间,太后的陪嫁婢女雲娘走了进来。乔院判谨慎地看了一眼正在和蜀国“神医”闲谈的朱迹,起身对雲娘说“咱们出去说。” 朱迹见乔院判与那四五十岁的宫女好似十分熟悉,且见到她后神色突然有了变化,便向蜀国两位大夫行礼道“在下先去方便一下。”于是悄悄跟上了乔院判和那宫女。只见两人来到一间僻静的药房,将门轻轻关上了。朱迹在门外正好能清楚听到那二人的对话。 乔院判问道“雲娘亲自前来,可是太后有何要紧的吩咐?” 雲娘说“乔大人,长话短说,到时候萧美人生产时周围必定人多眼杂,若是她生个女儿也就罢了,她若生儿子,你可有把握让那小公子活不出她的素华宫?” 乔院判答道“太后之命,怎能没有把握?” 雲娘又更加放低了声音,说“太后还吩咐,若是可行,最好也不要留下萧美人。” 乔院判问道“那又何必等到生产时?” 雲娘说“此时大王在外征战,后宫不宜传去噩耗。等萧美人生产时,大王也该回来了。大王在宫中时下手,更可以显得偶然。何况生产本就危险,其间遭遇不测,更加无际可查。” 乔院判道“这件事若是我亲自去做,恐怕太过于露骨,也实在有损于我的名誉。太医院新来了一个庸医,据说还是大王亲自提拔来的,说是当年大王还是公子时,他封地里的朱氏名医之后。我看此人徒有虚名,八成是靠着一张嘴说动了大王。我准备命他定期去为那齐国公主把平安脉,既然是大王找的人,定然是他放心的。到时候生产时,也命这个人去守着。我给他一副猛药,他绝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只要在产前给产妇喝下,没有人能活着走出素华宫。生男生女,我无法左右,但这一剂药,我可以想办法让那庸医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齐国公主喝下。” 雲娘说“如此甚好,有劳乔大人了。” 乔院判道“为太后办事,万死不辞。” 朱迹听那二人说完要紧的事也没有再寒暄之意,便匆匆移步回了太医院的问诊堂,旋即又与那两个蜀国人没话找话地攀谈起来“听说你们蜀国有个药王山,药王山里有个药王门,药王门的掌门是……是叫薛什么来着?” 微瘦的蜀国大夫答道“那药王山就是个旁门左道,我们这些正派医家从不与他们牵扯上关系。那掌门也不过小弟你这般年纪,叫做薛久命,号称是用毒和解毒的高手,还扬言能解诸如‘相思蛊’一类狠绝的无解之毒。” 略旁的蜀国大夫说“解毒高手必是用毒高手,但用毒高手未必是解毒高手。这年轻的药王山掌门若是真能解得了相思蛊,的确得在药理上深有造诣。但是据我所知,相思蛊毒制毒已经十分艰难,起码要有十个炼丹炉,要解相思蛊毒,恐怕要一座山的炼丹炉……那薛久命多半是为了扩张药王山的生意才如此扬言。毕竟九州诸国之内,这相思蛊毒只有药王山自产自销,而且价格昂贵,一般人不会为了去毒死谁而使用相思蛊这种既昂贵又不是立刻见效的花架子,所以除了药王山里,外面应该也见不到相思蛊,更别提有人会中了这昂贵的毒去药王山求更加昂贵的解药。” 微瘦的大夫赞同道“这肯定是药王山这群黑心龟儿子的的营销手段罢了。世间恐怕本无相思蛊,又何来此毒能解之说?他们自说自话,就是为了显得药王山的毒术高深莫测,揽一些杀人灭口这样勾当的生意罢了。” 朱迹见乔院判回来了,故做恍然大悟状,大声说道“原来如此!小弟差点就被他们骗了!” 略胖的蜀国大夫问“此话怎讲?” 朱迹撇了一眼乔院判,故意低声道“这可不能告诉你们。药王山的生意,可都是‘杀人灭口的勾当‘!” 乔院判显然听到了“药王山”这三个字,走过来和蔼地问道“诸位兄台在议何事,似乎很是有趣?我平日里被人呼来唤去地,也少有时间来与各位聊天,此时闲下来,倒很想向蜀国来的名医切磋请教。” 微瘦的蜀国大夫谦然道“岂敢岂敢,医术多是经验之谈,我们二人的年龄和资历皆不如乔院判您,倒是我们平日里不敢过多打扰您,才没有向你多多请教。” 略胖的大夫说“我们适才正在讨论蜀国西岭的药王山。” 乔院判好奇道“哦?我听说那药王山里毒虫怪兽和奇花异草甚多,乃是医家之圣地,也是医家之炼狱。” 微瘦的大夫说“诚然如此,所以我们刚才听说朱大夫竟与药王山有生意往来,才起了好奇之心。” 乔院判惊讶道“大王说朱大夫出自名医世家,怎会与药王山那等旁门左道有牵扯?” 朱迹敷衍道“我随意说说罢了,院判大人可千万别在意。咱们还是不要讨论药王山的那帮黑心商人了。” 第十七章 诸葛遁迹 (下) 乔院判正色道“虽然朱大夫是大王亲自举荐,但我宋国太医院的大夫,怎能随便与江湖上那些用毒高手接触?万一你心怀不轨或是遭他人利用而威胁到我宋国王室,这岂能姑息?” 朱迹故作难为之态,说“院判大人请放心,我既然是大王保举进太医院的,肯定不会对宋国王室图谋不轨。我与药王山也实在没什么瓜葛,您还是别问了。” 乔院判语气严厉“朱大夫,作为院判,我还是需要知道你与药王山到底有过怎么样的生意。” 朱迹怯然道“既然大人想知道,咱们还是私下说吧。” 两个蜀国大夫会意,行礼道“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家吃点饭。” 乔院判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见二人离去,他语重心长地说“朱大夫,你初来乍到,有事还是要与我一同商量才好。” 朱迹点头“是在下的疏漏,聊得开心就说漏了嘴,以后再也不会了。” 乔院判道“那你究竟与那药王山做了什么交易?你放心,此事只要无关宋国王室的安危,便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我也不会对别人提及。” 朱迹道“的确无关乎宋国王室的安危,所以我才不愿讲,更何况……大王不会无缘无故让我这个医术平庸、全靠家世的人混进宋国太医院的……此事,其实是大王的吩咐。” “大王的吩咐?”乔院判突然不知该问还是不该问。但他一直自恃是为太后做事,便觉得比宋王还要高一等,于是还是问了出口“大王能与药王山有何交易?” 朱迹低声道“大王命我向药王山买了毒,让我暗中害死那齐国公主。” 乔院判难以置信“什么?大王要害齐国公主?我怎么听说大王爱慕那齐国公主,才没有以刺客罪处置她?” 朱迹浅笑“乔大人,如此荒谬的江湖流言您也信?若是有个女刺客行刺乔大人您,您会爱慕她吗?” 乔院判道“必然不会。” 朱迹道“那齐国萧忆又不是九天仙女,更不是魅人狐妖,不过就是个长得好看点的陈国舞女罢了。别说咱们大王自小也不好女色,就是好女色,娶什么女人不好,非要娶个刺客做枕边人?晚上不怕做噩梦吗?” 乔院判记得大王爱慕齐国公主的事情是前阵子从雲娘那里听说的,难道实际上大王有自己的主意?只是表面上显得爱重齐国公主?不过既然太后与大王难得想到了一起,他不如也就顺水推舟,将一桩原本复杂的差事变作简单的联手合作。乔院判说“不过我有一事不解。那齐国公主怀了大王的孩子,大王怎么忍心下得了杀手?” 朱迹冷冷地说“那也要看这齐国公主究竟怀的是谁的孩子了。” 乔院判倒吸一口冷气。太后是为了保护乔美人之子刘璟一枝独苗登上太子之位,所以若是齐国公子生了个男孩则暗中处死,若是生了女孩则由其自生自灭。太后显然不知道那孩子不是大王的孩子。而大王出征前突然找来的朱大夫来加害怀有身孕的齐国公主,肯定是早就知道齐国公主怀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国礼迎娶齐国公主,还有坊间的大王爱慕齐国公主的传言,估计都只是为了彻底吞并齐国……他将信将疑地问“齐国公主的孩子难道不是大王的?” 朱迹笑道“乔大人,首先,那所谓的齐国公主也不定就是齐国公主本人,毕竟齐国灭国十年,哪还找得到认识齐国公主的人呢?就算找到了,十年时间,她早就女大十八变,也不可能被认出来了。所以,谁都可以说自己是齐国公主,大王也可以想说谁是齐国公主谁就是齐国公主。其次,不论那萧美人是不是真正的齐国公主,她的的确确是陈国繁京最有名的舞馆里的一名舞姬。这个毋庸置疑,因为随便找一个繁京的贵公子,估计都见过她跳舞。大人想想,一个正当妙龄的舞姬,无依无靠,却被那么多繁京的贵公子追求着,她能守身如玉吗?那孩子还不一定是谁的野种,也要赖到咱们大王头上不成?” 乔院判听这朱迹说得极有道理,当即吩咐道“既然你奉大王之命前来为齐国公主调养身体,那日后素华宫诸事且由你全权照料吧!” 朱迹行礼道“多谢乔大人,在下明日就去素华宫诊治。” 萧忆每日早晨仍旧去景和殿请安,太后的婢女换了个理由,婉拒她入殿“萧美人,大王亲自出征,太后十分担忧,所以近日来一直浅眠,身子不舒服,萧美人还是请回吧。” 这日她携亭芳仍旧没有踏入景和殿的门就掉头走回去了。快到素华宫时,远远见到宫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虽褪去了楚国的宽袍大袖,腰间也没有挎着卫国大侠孟麟所铸宝剑,而是穿着宋国太医院的儒雅官服,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诸葛遁迹。 刘瑛竟然真的把诸葛遁迹送进了白玉宫中! 诸葛遁迹也远远看到了已显身形的她。他心中一痛。萧忆,我的未婚妻,你居然怀了别人的孩子,而我居然,还在为你担心…… 萧忆加快了步伐,诸葛遁迹也款款迎了上来。萧忆说“诸……” 诸葛遁迹立刻抢道“在下朱迹,是太医院的大夫,负责给萧美人请脉。” 萧忆会意道“有劳朱大夫。咱们进去说。” 走进素华宫,诸葛遁迹没有看到一个宫人,看来这里只有萧忆和亭芳两个人。虽然冷清,但也许倒不是一件坏事,免得鱼龙混杂,不好分辨各方势力。 萧忆知道宋王答应了她的无理要求。诸葛应该因宋王举荐,顺利进入了太医院,才有可能到后宫来探望。可是混入太医院容易,进后宫一次却不容易,此时他只身前来,必是有要事相商,于是对亭芳说“亭芳姑姑,帮我们沏壶茶来吧。” 第十八章 一双儿女 (上) 亭芳应了,留下萧忆与那面生的年轻太医院大夫在前殿。她没有在殿外驻足,只是暗暗心疼起宋王刘瑛。她是刘瑛乳母的亲妹妹,是看着刘瑛长大的。她知道刘瑛向来是个善良温和的孩子,不似太子刘珏那般锋芒毕露。他喜欢琴棋书画、喜欢煮酒练剑,却生在了帝王之家,不得逍遥。唯一的一次逍遥,是在他生病的那年,带着安泰去各国游玩。回到封地后,他病得奄奄一息。安泰是和刘瑛从小玩到大的贴身侍卫,他见刘瑛就要死去,每日都替他伤心难过,唯一排解的方法就是时常和亭芳讲述他跟公子一起在外游玩的趣事。 安泰说,公子那样洁身自好的人,竟然去了陈国繁京的青楼。后来安泰才知道,原来那舞馆不是青楼,而是看跳舞、赏曲子的风雅地方。亭芳好奇地多问了几句,安泰眉飞色舞地说公子在那舞馆里看上了一个跳舞的姑娘。那姑娘的确出众,名字都十分撩人,叫“柳腰”。公子连续一个月,甩开一路同行的江湖侠客,每日都只去看她。他们从未在哪里逗留过这么久。那姑娘有时候跳舞,有时候弹琴,有时候不在,公子就在茶室借了她的琴,边弹边等她,但等她回来了,公子又并不和她说话,只是远远看她一会儿。安泰好心地替公子打听到这柳姑娘的卖身价,竟然每日都有人出价赎她,所以价格居高不下,是陈国身价最高的舞姬。他将此事告诉公子,本以为公子会夸他机灵,没想到公子竟然难得地不高兴了。 公子平时十分和气,上一次不高兴,还是得知他自己生病的时候。公子冷着脸跟安泰说“我欣赏她的才华、倾慕她的样貌,你却在背后打听她的身价!这岂不是让我变得跟那些粗浅的人没什么两样?她不是一件物品,不能用价格来衡量。我若真的有心赎她,十个她、二十个她,我也赎得起。可是我赎她出来,她又能去做什么呢?难道她这样的才情,就来我们府上当丫头吗?然后看着我形同枯槁、英年早逝?就让她好好留在陈国当繁京第一舞姬,或许有一天,她能等到一个和我一样欣赏她、倾慕她的人,但这个人又可以陪她到老。”第二天,公子就启程回封地了。临行前,他将他贴身带了二十多年的环形齐白玉玉坠交给了舞馆的苏姨,让她转交柳姑娘,就说是一个倾慕她却许诺不了她将来的人送她的抱歉之礼。那齐白玉玉环白日里晶莹剔透,但夜晚却能发出星星点点的微光,犹如天际星辰,玉体十分珍贵。若说彩虹珠价值连城,那这只夜光玉环就是无价之宝。 亭芳那时候就知道,公子命不久矣,他是将一颗真心全部交给了那个远在陈国的舞姬。可惜公子太善良,若是赎出那舞姬,娶她过门,至少还能在有生之年多一些快乐。公子回到封地时已经病入膏肓,乔夫人为了给他冲喜,便给他张罗了一桩婚事,那可怜的女子便是乔夫人的远房侄女乔婧。公子事先并不知道这亲事,娶亲那天更是卧床不起,好几次陷入昏迷。安泰知道公子不愿娶那远房表妹,但又无力抗争,他在外喝闷酒时偶然遇到了一起出游的江湖侠客中的一个姓霍的大侠,就跟那霍大侠说他家公子快不行了,又扭不过家人的意思,娶了一门他不同意的亲,只是为了冲喜。 那霍大侠拍桌大怒“小刘怎能如此自暴自弃!我上个月刚听说蜀国有个西岭有个药王山,能治别人治不好的病,就是价格昂贵,但你们似乎也不缺钱。于是我就想要告诉你们这个事。可是我来了靖安郡好几日,也打听不到刘隐这个人,幸好你今日出来喝酒碰上了!小刘的病情一日也不能耽搁,明日我就带你们去蜀国求医!” 一年之后,公子居然生龙活虎地回来了。他的病好了,本想先回府报个平安,然后再启程去陈国寻那繁京舞姬,回到府里却惊讶于他那桩冲喜的亲事居然给了他一个孩子。公子虽对乔婧毫无感情,但那孩子生得白白胖胖甚是可爱,而且一句句“爹爹、爹爹”地叫着,声音软糯无辜,公子倒是越看越喜欢。后来,武王病逝,公子要在封地守丧一年,再后来,太子刘珏暴毙,公子登基为宋王,忙于政务,便再也没有提及去陈国之事。 等到安泰再一次向亭芳提起陈国舞姬时,已经是公子登基一年之后,九州国宴的第二天。安泰说“亭芳姑姑,此事后宫只有你一人知道,大王暂时说不可以告诉别人,连太后都不行。昨日九州国宴,有个刺客当众行刺大王,被大王生擒了,现在关在祈和宫。大王吩咐你每日悄悄去送四个人的吃食和女子的衣物,不能怠慢了,也不能引人注意。”亭芳默默应了,正要去置办,安泰忽然兴奋地多嘴道“还有一件事,也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你也不许告诉别人!”亭芳点了点头。安泰说“你猜那刺客是谁?”亭芳摇了摇头。安泰虽尽力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掩盖不住他的激动“那刺客就是大王在陈国繁京看上的那个舞姬柳姑娘啊!那个柳姑娘居然是齐国的公主啊!” 亭芳睁大了眼睛,惊讶地“啊”了一声。从此之后,大王对祈和宫的吩咐,她不问为何,更从不怠慢。大王似乎也猜到安泰跟她说过了他和那姑娘的渊源,所以从祈和宫的禁足刺客到永泰殿的奉茶宫女,再到素华宫的齐国公主,大王只吩咐她一个人照顾。她明白,大王是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姑娘,不论她是舞姬、刺客、宫女还是公主。所以大王安排她一个人独自在素华宫照顾怀有身孕的萧美人,并告诉她“亭芳姑姑,在素华宫,请你务必一切听忆儿的吩咐,忆儿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只有她安好,我才能安心。她现在心情不好,你也不必费心劝慰,一切随她的心意就好。你在我身边多年,在素华宫,她看到你,就如同看到我。若是你多疑多问,她会觉得是我在派你监视她而不是保护她、照顾她。她想见谁、想做什么,你也不必多问,只要不危及她和孩子的性命,什么事都无所谓。” 于是亭芳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器宇不凡又显然与萧美人熟识的新太医并没有多问。大王对她一片真心,希望她不要做出背弃大王的事情。 第十九章 一双儿女(下) 诸葛遁迹问萧忆道“怎么只有一个宫人伺候你?她是谁的人?你怎么对她如此客气?” 萧忆说“她叫亭芳,是宋王身边的老人了,算是看着宋王长大,我也要尊称她一声‘姑姑。’” “那我可以放心一些。在这白玉宫里,我只能确定刘瑛是不会对你下毒手的。其他人,我们全都需要防备,尤其是太后乔氏的人。” “楚国的九公主也需要防备吗?” “她与我在楚国时关系不错。你在白玉宫这么多日子,应该已经见过她了?她是不是还以为你我是一对私奔不成的小夫妻?” “是,她是这么想的,我也没有否认。毕竟我摸不透她是敌是友,但想到她是你的朋友,那我就尽量不要跟你撇清关系。对了,我和她现在已经是盟友的关系。” “盟友?” “你应该还不知道,她也怀孕了,待产日与我差不多。她的孩子不是宋王的,所以她不愿张扬,设计自己被禁足锦绣园了,等生完孩子,算作我生的双胞胎。” 诸葛遁迹先是诧异、惊喜,随后又噗嗤一笑“什么?你们俩就是这样亲妈干妈的盟友关系?她向来胆大妄为,在楚国的时候就是跟我们这些男孩子打成一片的爽朗性格,但没想到她能为了心爱之人做出如此大的牺牲,玩如此大的火!” “你知道她的心爱之人是谁吗?”萧忆许久未见那娇小胆大的林珑,当面不好问她的事,如今背地里却忍不住好奇起来。 诸葛遁迹眨了眨眼睛,似乎也很热衷于背地里讨论熟人的私事“我当然知道。怎么,你们这样坚不可摧的盟友,她还没有告诉你?” “没有,而我如今也见不到她,问不到了。” “那还是让她以后亲自跟你说吧,我可不想插足于你们的盟友关系。我今日来这里,不是跟你讨论别人的风花雪月。你现在自身难保,咱们还是要仔细商量一条对策。如今陈宋战事如火如荼,宋王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一日不回来,你便一日有危机。就算他回来了,也不一定能照顾你周全。我在太医院已经打探到乔氏要在你生产之时对你下手,太医院院判已得到太后之命,若是你生男孩,便母子皆亡,若是生女孩,便留着孩子,但无论如何,你的命,太后不打算留。” 萧忆听到这样的消息,并不觉得惊讶,只平静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如今已经没有回头之路。我活与不活,都无所谓,但孩子,不论是男是女,我想让他活下去,但我不想让他生长在宫廷之中。我不想让他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身败名裂的亡国公主,不想让他像你我一般,背负家国之间的血海深仇而不能随心所欲。我只想让他逍遥于山水,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诸葛,如果我最终躲不过劫难,被人害死了,你可否愿意带我的孩子离开白玉宫,离开宋国,帮我照顾他长大?” 诸葛遁迹轻握了一下萧忆冰凉的手“你不必担心,那些害你的人将害你的差事交给了我。我又怎会害你?到时候母子平安,我将一切安排妥当,带你和孩子一起离开白玉宫。这一次,我一定多加小心,不让你再被那乔氏太后抓回来。到时候,我们三个都逍遥于山水,平安快乐。” 萧忆苦笑“但愿如此。” 诸葛遁迹给萧忆问诊了一会儿,临行前嘱托道“我不可能每日过来问诊,我不在的时候,你若有任何问题,都去问随林珑从楚国来的医婆。正如林珑所说,她现在是有求于你,所以她们是不会害你的。其他人,不论是后宫还是太医院,除了我,谁都不可以相信。” 从秋到夏,宋陈两国恶战数月,死伤无数。赵国不愿血战,赵王独孤昱归附陈国,承诺每年税收的一半贡给陈国,求保赵国之名,不杀赵王后裔。陈王李衡一心只想吞没宋国,对弱小的赵国并不在意,便答应了赵王之请。宋王亲征,虽灭陈国十万大军,令陈国无力继续东进,但宋国也耗损十万兵力,并丢失十分之一的国土。 噩耗传到白玉宫时,萧忆正临盆生产。她没有听到,宋王刘瑛战死沙场的消息。 一时间,宋国政局不稳、后宫纷乱。有些宫人连夜趁乱逃跑,禁军侍卫因战乱而人手奇缺,只能安排新君登基之事,管不了那些逃跑的宫人。 第二日,宋国新君刘璟登基。三岁的他,在伤心和紧张之余,唯一的欣慰是听说萧姨姨生了一个妹妹。 他正想向母后请去素华宫看望他那刚出世不久的妹妹,却听到宫女们小声议论“素华宫的那位亡国公主真是福浅命薄,刚生下女儿就死了。”“依我看,命薄的不是那齐国公主,而是她那刚出生的女儿。本该是个公主的命,却得不到爹疼、得不到娘爱,还不如咱们。” 刘璟小跑进母后的寝殿,抓着乔婧的手说“母后,我听说萧姨姨死了,是真的吗?” 乔婧不耐烦地说“生产本就凶险,就当她是给你父王殉葬了。” 刘璟问“那我唯一的妹妹没了娘,能不能来母后宫中,由母后抚养?” 乔婧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刘璟苦苦哀求,但乔婧并不想收养那克父克母的小灾星,一再找借口推托,最终刘璟扭不过母亲,只好作罢。 后来,刘璟听说,父王出征前禁足于锦绣园的林姨姨收养了他那唯一的妹妹。他还听说,林姨姨给她取名为“恕”。 一日下朝后,刘璟偷偷跑去锦绣园,见林姨姨正在殿中抱着个小婴儿,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哼着楚国民歌“小宝宝啊,睡觉觉呀,睡醒之后,叫妈妈。梦里有没有花蝴蝶,梦里有没有楚水边……” 那婴儿嘟着小嘴,睡得正甜。刘璟轻轻走过去,朝林姨姨招了招手,也不说话,就垫起小脚好奇地看了看他的妹妹。他希望妹妹赶紧长大、赶紧会跑会说话,这样他也就不孤独了。 夜色迷茫,楚水之上慢慢行驶着一叶乌篷船。船家见那客官一身白衣,怀抱着一个小婴儿,婴儿不哭不闹,偶尔醒来,偶尔睡着,那白衣公子面如死灰,毫无表情。船家觉得,这白衣公子多半是不幸丧妻,独自一人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当下觉得父子两个实在可怜,也不敢多言。 诸葛遁迹抱着那酣睡的男孩,心中痛苦难熬,耳畔一遍遍回响起萧忆临终前细碎的话语“诸葛,我要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我真的好累,不能跟你逍遥山水,也不能跟刘瑛双宿双飞……刘瑛出征前,还未给孩子取名。我想给他取名‘瑢‘,望他将来不论顺境逆境,皆能从容面对。求你,带他离开宋国,抚养他长大。有朝一日,他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希望你告诉他,他的母亲从未后悔过……我的梳妆盒里有一枚夜光齐白玉环,那是在繁京的时候一个公子给我的赎身之物,是世间罕见的宝物……那公子没有与我说过几句话,但我记得他的音容样貌,一直记得……这玉,给瑢儿,是我今生能送他的唯一礼物了……诸葛,对不起……对不起……” 萧忆的手滑落在塌边,诸葛遁迹绝然道“萧忆,我要九州列国,给你陪葬!” 第二十章 两小无猜 (上) 岁月匆匆,七年过去,宋王刘璟已年满十岁,到了选择贴身护卫的年纪。他模糊地记得,父王的身边有个安泰,与父王差不多年岁。如今他也要选一个像安泰一般死心塌地忠于父王的近身侍卫,与他一同嬉戏、一同长大。 惠仁宫中,太后乔婧和太皇太后乔凤为刘璟精心挑选了八个品行兼优、出身不俗的男孩,都是七八岁的年龄。刘璟要看他们比武,并给赢得比武前两名的男孩出一道题,回答令刘璟满意者,则选为近身侍卫。 刘璟正要宣布第一轮比武开始,只听殿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哥哥等一等,我也要比武!” 列队整齐的八个男孩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女娃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脸兴高采烈。 太后乔婧淡淡道“恕儿,你是堂堂宋国公主,怎能跟他们比武?快回锦绣园找你母妃,不要在这里添乱。” 刘恕可怜巴巴地瞟了一眼哥哥刘璟,刘璟向来宠溺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对母亲说“母后,恕儿既然来了,不如让她过来我这里坐,我们一起看比武。” 乔婧瞪了一眼刘恕“也不知道你母妃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刘恕见太后和太皇太后都不反对,便笑嘻嘻地蹭到了刘璟身旁坐下,随即给刘璟剥了一个橘子,甜甜道“多谢哥哥。” 刘璟接过橘子,嘲讽道“你不是要下场比武吗?怎么母后说了你几句,就不敢去了?” 刘恕轻哼一声“我才不要现在就比。他们现在八个人,正好两两比武,分出胜负,再两两比武,得出一二名。我只跟前两名比试就好啦!” 刘璟看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倒显出武林高手般胸有成竹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你啊你,倒是省了我出最后一道题的功夫。”顺手也给刘恕剥了一个橘子。 八个男孩抽签分为四组比试,四组中获胜的四名男孩又抽签分为两组比试,最终获胜的两名,一个叫乔韫,一个叫凌飞。乔韫是乔氏子弟,算是刘璟的远房堂弟,凌飞是文臣凌墨之子。 依照规矩,最后分胜负的一题由刘璟出,连太后和太皇太后都不能插手,于是众人都看向刘璟。刘璟笑看了一眼胸有成竹的刘恕,向乔韫和凌飞说道“我有个武功高强的妹妹,你们各自跟她比一场,她说谁赢谁就赢了。” 乔韫和凌飞互看了一眼,表示疑惑,又齐齐看向坐在宋王身边的小女娃,表示无语。 刘恕有模有样地走到两个男孩面前,行了个比武礼,问“你们谁先跟我比试?” 乔韫笑说“我先吧!” 刘恕从凌飞手里拿过小木剑,说“你们刚才用木剑比试,我也用这个。” 乔韫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请出招。” 刘恕自小跟随哥哥刘璟习武,虽然平日基本功练得不如刘璟勤奋,但花里胡哨的招式却学了不少。她一上来就摆了一个卫国“侠客剑”中“游龙戏水”的把式,眼睛也炯炯有神起来,看似武林世家出身。她嗖嗖几下用剑刺去,又换成了楚国“流云剑”中招式,步法变换也颇有章法,是宋国的“飞马步。” 乔韫看这小公主虽然招式好看如同跳舞,显然力气不大,没什么扎实底子,于是招招躲闪,也不进攻,只是见招拆招地任由刘恕表演她的花拳绣腿。反正小公主也打不过他,看她能坚持表演多久。 没想到刘恕只使了十招就戛然停止,对乔韫说“多谢你,你把剑给他,我跟他比。” 乔韫向刘恕行了个礼,将木剑递给了凌飞。凌飞向刘恕行礼道“公主请。” 刘恕如刚才一般,摆了个好看的把式,随即嗖嗖刺去。凌飞看准了她的破绽,一剑刺去,刘恕表演了不过两招,手里的剑就被凌飞打到了地上。刘恕“啊”地一声,原来凌飞收剑时不小心划破了她的袖子。刘恕雪白的小臂瞬间滴下了血。 刘璟见妹妹受伤,赶紧跑上前去推开了凌飞,端起刘恕的小臂看了看,柔声安抚道“别怕别怕,肯定只是皮肉伤。”又扬声道“快叫太医来!” 刘恕不敢看那滴血的伤口,泪眼汪汪地抿着小嘴,忍着疼指向低头跪在一旁的凌飞,对刘璟说“哥哥,你的侍卫就选他吧!” 刘璟不解地看着她“选他?他把你误伤成这样,要是划到脸上怎么办?” 刘恕说“哥哥是选近身侍卫,当然要选一个不论刺客是谁都能勇于弄伤刺客的人。他不顾及我是你妹妹,认真地跟我比试,虽然误伤了我,却会是一个好侍卫。” 凌飞抬头看向那声音清脆的女娃娃,觉得她武功虽然学得不好,却还挺人小鬼大。 刘璟看向母后和奶奶,见她们都点了点头,于是说“好,凌飞就是我选的近身侍卫,从明日起开始当值。” 每日晚饭前刘璟都有一个时辰玩耍的时间,夏季,他的第一选择是跑去荷花池,因为刘恕会在那里等他。今日刘恕的胳膊虽然伤了,依旧在荷花池的小船上边剥莲蓬边等他。刘璟噔的一声跳进小船,小船猛地摇晃,莲子从她的裙子上滚落了满船,刘恕扶着船“啊呀呀”地叫了几下,刘璟笑着低头帮她捡莲子。 刘璟将捡好的莲子包在她的手绢里递给她,问道“你的手臂还疼了吗?” 刘恕将袖子挽起来,给刘璟看了看太医的包扎,笑嘻嘻地说“早就没事了!太医包扎时我看那伤口也不深,还划过了我手臂上的那颗黑痣,不知道伤口好了,黑痣会不会也不见了。” 刘璟帮她捋好袖子,没好气地说“你以后不要跟人比武逞强了,那个凌飞也真是的,不知道让着点你,出手没轻没重的,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给你报仇。” 刘恕说“哥哥你别生气,那个凌飞肯定已经知道错了,你还是别收拾他,否则以后他不好好保护你,岂不是枉费了我今日受的伤?” 刘璟知道刘恕今日的伤算是为自己而受,心里一暖,更加怜惜他这个身世可怜的妹妹。他拿起桨,朝摘星台的方向慢慢划去。满池的荷花绽放,被晚霞映得熠熠生辉。刘恕低头吃着莲子,她发髻里的珍珠小发钗也发着水灵灵的光泽,就如她笑起来时嘴角的那颗小酒窝。刘璟看着那珍珠,心里暖洋洋的,觉得有个妹妹真好,不论他的妹妹生母是谁,不论后宫里的人如何议论她的身世,她就是世间最好的、最可爱的妹妹。 第二十一章 两小无猜 (下) 刘恕听刘璟半天不说话,放下手中的莲蓬,抬头看向正在认真划船的刘璟,问“你想什么呢?还在想怎么收拾凌飞?” 刘璟摇头说“我听你的,不收拾凌飞了。凌大人博学,凌飞那小子估计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以后让他来跟我一起上课好了。” 刘恕突然瘪起嘴来不说话,刘璟停了船,两人一起上了岸。岸上是一座齐白玉高台,上面是两人的父王宋怀王亲笔所书“摘星台”三个字。两人气喘吁吁地爬到台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刘恕也没有说话。虽然两人玩耍时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但刘璟从来没见过刘恕这么久也不说一句话,于是问道“你怎么半天不说话?” 刘恕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边渐渐暗沉的晚霞,闷声说“哥哥以后有新朋友,会不会不再跟我玩了?” 刘璟笑道“怎么会?” 刘恕委屈道“那个凌飞,武功比我好,学问肯定也比我好,又能跟你一起学武、一起上课,你以后会越来越忙,肯定哪天就把我给忘了。” 刘璟拍了拍刘恕的小脑袋,说“不会的,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是你唯一的哥哥,咱俩谁都不会忘记谁的,对不对?” 刘恕躺倒在摘星台上,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小声地说“哥哥,我知道母后不喜欢我娘亲,所以就算父王战死沙场,母后也不下旨取消父王对我娘亲下的禁足令。虽然我娘亲不能出锦绣园,我倒是可以跑来跑去的,还能经常见到你,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一想到我的哥哥还是宋王,我就更满足了。而且我的大王哥哥还很疼我,我已经不能再满足。可是明日哥哥的近身侍卫就当值了,再过几年,哥哥会娶妻,我这个妹妹会越来越渺小的,说不定我以后还会像娘亲一样嫁到别国。” 刘璟知道他这个妹妹平时看着横冲直撞的,老是招惹母后和奶奶不高兴,但其实她很聪明,心思也细腻,若不是母后和奶奶一直禁足她的娘亲,她也不会故意在她们面前无法无天。刘璟三岁继宋王位,平日除了上朝听政时一丝不苟,私下也非常勤奋好学,此时已经比平常人家十岁的孩子要成熟很多。刘恕一直跟着他玩,常听他讲朝堂之事和书中典故,为了不被他嫌弃,刘恕也私下读了很多书,亦比寻常七岁的女孩要明事理、洞人心。两人时常在晚饭前躲在白玉宫中的某个角落小声谈心,刘璟会向她倾诉朝堂上的委屈和不满,她也会向他描述自己的想法或心情。此时的她,说的就是她感查到两人会渐渐长大、渐渐疏离后稍有失落的心情。 刘璟也面朝天地躺下,他侧头看向渐渐升起的一弯月亮,温和地说“恕儿,我们早晚都会长大,但是长大也有长大的好处。比如我长大了,就可以全权理政,不再受母后和奶奶的控制,我就可以渐渐清扫乔氏在宋国的势力,让宋国真正有才华、有志向的人做官,让宋国变成我想要它成为的样子。等我有了实权,我就立即下旨赦免林姨姨的禁足令,让你们母女不再受人欺负,让你享受宋国公主应有的所有尊贵。等我当上了真正的宋王,等宋国再一次强大起来,我绝对不会让你像林姨姨一样远嫁别国。至于凌飞,他是我的侍卫,也是你的侍卫,他会是我的朋友,也会是你的朋友。你又多了一个人教你武功、给你打着玩,不是挺好的吗?” 刘恕在哥哥的劝慰下逐渐开心了起来,坦白道“我知道哥哥长大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我一直都知道。你会是一个好宋王,宋国一定会变得更强大。我只是突然有点嫉妒那个凌飞。我是你的妹妹,都尚且不能跟你一起拜师学武、一起学堂听课,可是他却可以从一个陌生人一下子变成你的侍卫、你的伴读,一辈子都每天和你形影不离。” 刘璟笑道“他可是你选的,你反而嫉妒起他来?那不然换成乔韫?” 刘恕摇头道“乔韫不好,他都不认真跟我比试,分明是一边瞧不起我,一边无视你的命令,要是他整天和你在一起,也许你也不会开心。” 刘璟说“我的好妹妹,还是你最了解我、最为我着想。也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娶到一个像你一样了解我、为我着想的人。” 刘恕笑眯眯地看着刘璟,果断说“一定会的!” 刘璟看着妹妹灿若星辰般的眼睛,也笑了起来。 刘恕说“那我也要嫁给一个像哥哥一样疼我、宠我的人。” 刘璟故作嫌弃地瞅了她一眼,说“就你这赖皮样子,恐怕挺难的。”看刘恕的小脸皱了起来,刘璟哈哈笑道“不过就算你找不到,不是还有我呢!我会一辈子都疼你、宠你的。” 刘恕的眉头舒展了,两个小人儿有些疲倦地不言不语,各自数着天上的星星,把它们连成线,想象成不同的小画儿。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星星,怎么数都数不完。 忽听摘星台下有宫人的脚步声,细细碎碎的,还低声说起话来。 其中一个宫女说“也不知道小殿下跑到哪去了,船是停在这,但也有可能从另一侧的草地走回去了。” 另一个宫女说“是啊,每天这个时候都好难找,他又甩掉了跟着伺候的宫人,八成又是跟锦绣园那个没教养的小丫头胡闹去了。” 刘璟和刘恕互相眨了眨眼睛,都故意不做声。想是两个人都躺在摘星台上,从下面往高台上看,是看不到人的。刘璟识得这两个宫女的声音,是母后惠仁宫里年长的姑姑。刘恕听不出来是谁,只是好奇这两个人要如何在背地里说自己和娘亲的坏话。 两个宫女又小声絮叨“锦绣园的楚国公主就是因为先王在世时胡言乱语、毫无礼数,才被先王禁足。那小丫头再这么疯下去也该给禁足了,今日居然跑到惠仁宫里吵着要跟几个男孩比武,结果伤着了吧!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妹妹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可这小丫头的生母究竟是谁,妹妹你怎会忘了?” “这……都七八年的事情了,谁还记得清楚?姐姐你若不提醒,我倒真忘了!那小丫头其实根本不是楚国公主的女儿,而是那短命的萧美人的女儿!那萧美人生下她后就血流不止而死,她才过继给了无子女的楚国公主。” “娘娘经常说这小丫头生来不详,她出生那日,先王战死沙场的死讯传入宫中,萧美人也死了,亏那个傻了吧唧的楚国公主听说萧美人死了,还叫人去素华宫把那小丫头带回了锦绣园当亲闺女一般抚养。娘娘一直将她禁足锦绣园,就是不想让那小丫头带来的晦气散到这宫里来,可是先王只禁足了楚国公主,并没有禁足那小丫头,结果那不长眼的楚国公主还由得那小丫头到处乱跑,娘娘见了就心烦。也不知道她把小殿下带到哪去了,要是出了什么危险,看娘娘怎么收拾她!” 两个宫女走得远了,声音也渐渐听不到了。 刘恕猛地坐起,浑身发冷地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呆呆望着摘星台下那两个提着灯笼的宫女的背影。她怔怔问道“哥哥,她们说什么?” 第二十二章 流言蜚语 (上) 刘璟知道,其实恕儿并没有听说过她自己的身世。林姨姨一直把恕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抚养照顾,肯定不舍得告知她身世后两人产生隔阂。宫人们虽然在背后议论过,但那也是恕儿还不记事时。七年过去,萧姨姨和父王都已不在许久,林姨姨又一直禁足,不与外人往来,大家也渐渐忘记了刘恕的生母究竟是谁,或者就算记得,也没什么可议论的了。刘璟从未想过妹妹何时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没想过她会从何人口中听说。或许越晚越好,越晚听说,她才能多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也许等她长大成人时,林姨姨会亲口告诉她,这便是最好的答案。但没想到,恕儿不过七岁就要承受知道真相后的痛苦。 刘恕颤抖着问“她们说,我不是娘亲的亲生女儿?她们说,我的生母是别人?” 刘璟握起妹妹冰凉的小手,说“恕儿,不要乱想,不论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的妹妹呀!” 刘恕惊慌地看着镇静的刘璟“你难道一直都知道?” 刘璟微微点了一下头,第一次觉得点头竟然能如此沉重。也罢,既然她早晚要知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谁,与其再是从宫人的闲言碎语里听到,不如是从自己这里听到。“恕儿,你出生时,我三岁,我已经记事了,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出生在锦绣园,而是后来被抱到林姨姨那里的。” 刘恕睁大了眼睛“那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刘璟仍然握着她的小手,温和地说“起初,我以为林姨姨告诉过你,既然你从未提起,我也自然不想提起。后来,我看你和林姨姨的感情比我和母后的感情亲近得多,又猜想也许她从未告诉过你,这样也挺好,我又何必多嘴?” 刘恕从惊慌变成了畏惧,她的手更加冰冷起来,低头说“原来每个人都知道,除了我自己。” 刘璟安抚地摸着她的头说“你不会怪我没有告诉过你吧?” 刘恕摇摇头,又点点头,顿了顿,又摇了摇头。 刘璟看着妹妹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一般垂头丧气,突然又疼惜又难过,环抱起她,央求道“好恕儿,别怪哥哥,好吗?” 刘恕抽泣着点了点头。“哥哥,我生母是谁?” 刘璟说“你生母叫萧忆,是齐国的公主。我小时候只见过她寥寥几次而已,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她长得很好看,不太爱说话。” “齐国的公主?齐国……齐国在哪里?我只听说过陈国、楚国,好像还有蜀国、赵国。” “这白玉宫以前就是齐国的宫殿。齐国被我们的祖父宋武王灭国,早已不复存在。” “那齐国的公主……是在齐国灭国之前嫁给咱们父王的吗?” “不,我听说是齐国灭国十年之后,萧姨姨才嫁给父王的。这些事,我也没有详细问过,你还是该回去问林姨姨。” “林姨姨……”刘恕小声复述着,“林姨姨……她明明是我的娘亲啊!娘亲对我那么好,她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娘亲呢?”想到此处,刘恕哭了起来。 刘璟仍旧抱着她,说“好恕儿,乖恕儿,林姨姨就是你的娘亲啊!你一出生,萧姨姨就走了,是林姨姨当天就把你从素华宫接到了锦绣园抚养。她养了你七年,你们感情又这么好,她是不是你的生母,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恕抹着眼泪问“你怎么知道娘亲当天就把我接到锦绣园了?” 刘璟说“这我记得十分清楚。你出生那天,正是父王的死讯传入宫中的同一天。我正在母后寝殿里伤心大哭,忽然有宫人传话来说素华宫的萧娘娘生了个女儿。我抹了抹眼泪,就要去素华宫看刚出生的你。可我还没出发,另一个宫人进来报讯,说萧娘娘难产而死。母后就不让我去了。我还央求母后能不能收养你,可是母后说要等我登基一事顺利完成才能忙别的事。当天宫中十分混乱,听说有很多宫人都溜出宫了,母后和奶奶忙得不可开交,我怎么央求也没用,最后听有人来禀报,说素华宫的宫人都跑了,锦绣园的林娘娘怕慌乱中没人照顾你,就派人把你接到了锦绣园中,从此你就被收养在锦绣园中。母后说林姨姨无子女,又被禁足,让她抚养你也好。” 刘恕听着这些令她震惊的往事,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原来她从一出生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原来母后讨厌她,是因为她是天生的小灾星…… 刘璟轻拍着她的背,说“好恕儿,别哭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谁吗?你还是宋国的公主,你还是我的妹妹,你还是林姨姨的好女儿,你就是你,跟你是谁生的没有关系。” 刘恕觉得哥哥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拿起他的袖子擦了擦鼻涕眼泪,渐渐平复了。“走吧,哥哥,该是你回去吃晚饭的时辰了。” 刘璟拉着妹妹站了起来,说“来,我背你。” 以前刘恕求过刘璟无数次,让他背她,可他从未答应过,不是说她沉就是说自己是宋国大王殿下金玉贵体不能有恙……可是今天,他竟然主动背她。刘恕心情忽然好转了,跳上刘璟的背,搂着他的脖子说“哥哥,不论我的生母是谁,你都是我的哥哥、亲哥哥,对不对?” 刘璟背着她在摘星台上小跑了几圈,一边跑着,一边大声说“对!我永远都是!永远都是你这个赖皮小猪的猪哥哥!” 刘恕破涕为笑,笑声清脆如铃铛。“噢!噢!你承认你是猪了!你是赖皮大猪!” 回到锦绣园,刘恕坐到林珑身边埋头吃饭。林珑见她不似往日一般叽叽喳喳地回来汇报外面的所见所闻,柔声问道“我们小宝贝儿怎么了?像是几天没吃饭了!” 刘恕不知如何面对这个从她一出生就对她有养育之恩却一直向她隐瞒真相的“娘亲”,于是只好继续埋头吃饭。 林珑笑问“真饿成这样?难道是上午跟人比武消耗了不少体力?还是娘亲做的饭菜突然变得异常好吃?” 刘恕正努力向嘴里扒饭,突然想到这么些年来,她吃的每一顿饭都是娘亲亲手做的,她生病时是娘亲亲手给她熬药、亲手喂她药,她睡不好时,是娘亲抱着她给她唱歌、讲故事,她在外面受了委屈,是娘亲不厌其烦地开导她、逗她开心,她上午被木剑划伤,娘亲怕她手臂留疤,还落了几滴眼泪……她好像自记事起,就没看到过娘亲流眼泪……想着想着,她又纠结自责起来,暗自琢磨“娘亲就是娘亲,我就算不是她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她从未告诉我我的身世,肯定是怕我跟她生分了。那我究竟要不要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呢?那她会不会伤心呢?还是我该装作不知道,这样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要好。可是我究竟已经知道了,她会不会发现我已经知道了呢?” 刘恕一边纠结,一边扒饭,眼泪都啪嗒啪嗒和进了饭里也不自知。 林珑见女儿忽然哭了,心疼地说“宝贝儿怎么了,跟娘亲说,娘亲帮你出气!” 刘恕再也憋不住,扔开饭碗,扑到林珑怀中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林珑不知所以,只好一遍一遍抚着她的背,轻声说“宝贝儿不哭,不哭,娘亲在呢!娘亲在呢!” 刘恕哭得累了,也没纠结出个结果,吱吱呜呜地敷衍说“哥哥明天就有近身侍卫陪他玩了,哥哥以后不能跟恕儿玩了……” 林珑松了口气,只道是小孩子间闹别扭了,安慰道“哥哥不跟你玩,娘亲跟你玩。” 第二十三章 流言蜚语(下) 次日午后,下着濛濛细雨。刘恕撑了一把小伞,趁着午睡时间悄悄溜出了锦绣园,朝着附近不远的素华宫踏雨走去。她从未去过素华宫,娘亲也从未和她提过那个宫殿。素华宫不在去母后的惠仁宫或奶奶的景和殿的路上,而是独居一隅,早已被人忘记。 七年之间,无人打理素华宫。素华宫曾经的宫人也不知去向。吱呀一声推开宫门,眼前是一幅杂乱却繁茂的园子。夏季的素华宫,竟然开了满园的月光花,洁白温润,芳香幽美。 林珑喜欢花草,所以刘恕在很小的时候就看过很多花草集绘本。刘璟是背诗认字,刘恕则是最先认识了许多花花草草的字样。她知道,月光花又名夕颜,开在傍晚,到次日清晨就会凋谢。今日乌云满天,细雨绵绵,不到傍晚,很多月光花就已经开了。凋敝破败的素华宫,因为这些芬芳满园的夕颜而略显亲切。 素华宫对刘恕来说,十分陌生。她只知道,这里曾经的主人叫做萧忆,是不复存在的齐国的公主,也是她的生母。她不知道她的生母曾经睡在哪个殿里,不知道她的生母曾经是否和父王感情要好,也不知道她名字中的“恕”字,是不是她生母知道不能陪着她长大而祈求她原谅的意思。她呆呆望着陌生的宫殿,心里想着“我不怪你,我无法叫你一声娘亲,希望你也不要怪我。” 刘恕坐到廊下避雨,感受着素华宫里飘着淡淡花香的寂静。她没见过父王,也没见过生母,她好想问一问白玉宫里年长一些的宫人,那些见过英年早逝的宋怀王和貌美倾城的萧美人的老宫人,问一问他们,父王和萧忆的故事…… 可是她不敢去问,她怕一问,娘亲就会知道。她最爱的娘亲,她不忍让她知道。刘恕在素华宫里徘徊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走回了锦绣园。锦绣园里的宫人只有阿杏和阿蝶两个姑姑,还有一个懂医术的年迈的陆婆婆,她们都是娘亲从楚国带来的亲信。她万万不能让她们其中任何人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她不能问她们。“不然让哥哥去问问母后和奶奶,父王和自己的生母是如何认识的?”她琢磨着新的点子,“可是母后和奶奶既然知道我的身世却如此不喜欢我,她们也许和我的生母关系不好……我怎么能从不喜欢我生母的人嘴里打听生母的事情呢?那一定打听不出什么好事……”她叹了口气,整个白玉宫里,除了哥哥,竟没什么人可以问了。然而哥哥知道的,也并不多。 藏着心事的她,傍晚依旧去荷花池边等哥哥。刘璟将凌飞也一齐带上了。 刘璟说“凌飞,这是我唯一的妹妹刘恕,你昨日已经见过了。今日我带你来,就是要郑重地告诉你,以后你不仅是我的侍卫,连同我妹妹你也要一起保护。若是有人欺负我们,你要先保护刘恕。” 凌飞向刘恕行礼道“凌飞见过公主。”比昨天比武时,更多了一分尊敬。 刘恕回礼道“不必跟我客气,你进宫和我哥哥同吃同住,既是护卫也是朋友,以后哥哥的安全,就交给你了,我也要尊称你一声‘凌哥哥’。” 凌飞家中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他一个独子,所以从未有人这样叫过他。他腼腆地低下头说“不敢当。” 刘恕难得见谁在她面前突然腼腆了起来,笑问道“凌哥哥,我问你,如果我欺负我哥哥,你帮谁?” 凌飞回答得极快“当然是帮殿下。” 刘恕满意地点点头。刘璟却说“错了,如果她要欺负我,你就让她欺负我,谁也不要帮。” 凌飞不解地看着刘璟,说“可我是殿下的贴身护卫……” 刘璟郑重地说“我妹妹就算要杀我,也不用你拦着。” 凌飞惊奇地看着刘璟,又看了一眼刘恕。刘恕对凌飞摆手道“你可别被我哥哥逗傻了,他不欺负我就已经不错了!我哪有机会去欺负他?而且我怎么可能杀他?” 凌飞点头,表示明白了,又提醒道“殿下,咱们好像该回去了,听说今晚是太后的家宴,晚饭比往常要早一些。” 刘恕说“那你们先去吧!我也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走了。 凌飞不解地问“殿下,公主不随我们一同去太后的家宴吗?” 刘璟叹了口气,说“恕儿的娘亲被父王禁足在锦绣园,父王去后,母后和奶奶没有赦免她的禁足令,所以奶奶的家宴,恕儿的娘亲从来不能去,恕儿也就从来没有去过。” 凌飞“哦”了一声,不再询问。 怀揣心事的刘恕总在午睡时分独自跑到素华宫中徘徊。一连数日,素华宫的宫门总是敞开着一个小缝。偶尔路过的宫人将宫门关好,过几日路过时那门又开了。这日两个宫女边关宫门边害怕地嘀咕起来“你说之前那么些年,咱们总走这条路,也没见素华宫的宫门打开过,怎么这几日老是开着呢?而且每次还都是这么一条小缝,大活人可是通不过去的,真是要命了。” “你别胡说,兴许这门年久失修,松动了。咱们从外面又不能把门给锁上,这门被风吹开,自然有一个小缝。” “这门早不松晚不松的,真是邪了门了。你说会不会是那萧美人阴魂不散……” “叫你别胡说了!怪吓人的!” “大白天的,倒也没什么好害怕,再说咱们又没得罪过萧美人。” “也对,萧美人是难产而死,也怪不得谁,咱们没什么好害怕的。” 起先说话的宫女突然压低了声音“咱们当然是不用怕,可这并不是因为萧美人是难产而死。你难道没听过传言吗?传闻萧美人是被人害死的。” “什么?你打哪听说的?” “你记不记得,七年前,太后宫里的雲娘和太医院院判乔大人以通奸罪处死,这事想来其实十分蹊跷。按理说,雲娘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乔院判又是乔家的人,两个人就算犯了这样的事,太后也应该暗中处理,起码要保住二人性命才是。可是案发之后,太后什么也没说,两个人被抓入大牢后第二天就赐毒酒死在牢里了。太后宫里的人都吓傻了,我有个好姐姐在太后宫里当差,她说萧美人还没死几天,雲娘和乔院判就被抓了,这事也许和萧美人有些关系。雲娘和乔太医肯定知道什么秘密,太后才迫不及待地把她最信任的两个人给处死了。” “难道……萧美人是被太后给……可是我记得,萧美人是太后下旨以国礼迎娶进白玉宫的,和楚国的公主平起平坐,也是太后的口谕。她是太后的儿媳,又怀了孩子,太后为什么要杀她?” “这就复杂了。那萧美人虽然是以齐国公主的身份嫁给先王,但很多人说,她其实不一定就是齐国公主。那时候齐国亡国都十年了,谁还知道齐国公主究竟是生是死?她以齐国公主之名刺杀先王,被先王给擒住了,先王仁义,没杀她。至于为什么要娶一个刺客,其实就是为了要灭掉那些齐国旧人的复国之心。就算她不是真的齐国公主,也可以国礼迎娶,对外宣称她就是齐国公主。齐国旧人行刺先王,太后将计就计,使了诛心之策。宋齐联姻,齐国旧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复国?” “所以娶了齐国公主,再杀了齐国刺客?” “先王仁义,不愿杀妇人。但太后怎么可能留一个刺客在宫里?萧美人正好怀有身孕,我猜太后肯定是借着临盆之机,命乔院判从中做了什么手脚,这样萧美人才可以死得不着痕迹。雲娘,就是负责给乔院判下旨的那个人。” “你这故事编得跟说书的一样!” “还可能有一个理由,我没说。” “除了不想留刺客,还有别的理由?” “是啊!顺着这些继续往下琢磨,我猜,那萧美人怀的孩子可能根本就不是先王的。她在来到咱们宋国刺杀先王之前,可是陈国繁京有名的舞姬!舞姬是什么?舞姬就是卖身的青楼女子,以色侍人!这萧美人进宫前,指不定跟多少男人有染。说不定太后不仅想杀了萧美人这个刺客,还不想留下她腹中的孩子,以免混淆宋国王室的血脉。” “那孩子也真是命大。” “都说那孩子是灾星,但我倒觉得她挺有福气,竟然顺利生出来了,还托给了林美人照看。那楚国的林美人,向来足不出户、与世无争,这孩子应该能够顺利长大了,萧美人也不必担忧。” 两个宫女谈到那长得十分可爱的小公主,都少了几分害怕,多了一丝仁慈。她们赶紧离开了此地,去办自己的差事。 刘恕在素华宫里,一直紧贴门站着,把她们说的话全都听得一字不落。 她还未消化掉自己的生母不是娘亲这件事,现在却又听到了比这更加震惊的消息。小小的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崩塌了。难道她根本就不是宋国的公主?她的生母另有其人,现在,连她的亲生父亲都有可能是别人? 第二十四章 珍珠曲谱 (上) 从素华宫带着震惊回到锦绣园,刘恕晕乎乎地睡着了。 她得了一场风寒,一病数日,每日都睡很久很久,好像睡醒后她就可以忘记那寂静的午后在素华宫门口无意听到的流言。可是病好了,她也没有忘记。 刘璟来看过她好几次,但每次都没有见到她。阿蝶姑姑总说“公主病得实在难受,殿下还是等她病好了再来吧。” 这日刘璟又来了,阿蝶姑姑终于让他进去找刘恕了。 他见恕儿独自坐在窗边发呆,一张小圆脸瘦了一圈,不禁心疼起来,轻声扣门道“恕儿,我来看你了。” 刘恕转头看向刘璟,他虽没有什么变化,却好像陌生了一些。 刘璟坐到刘恕对面,关切地问“你的风寒都好了吗?过几天是凌飞八岁生日,咱们一同去凌府给他庆祝,好不好?” 刘恕点头道“风寒已经好了。你什么时候去凌府,随时叫上我。” 林珑端着一盘水果进来,向刘璟行了个礼,道“殿下,恕儿,你们吃些瓜果。” 刘璟也向林珑回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礼,林珑觉得刘璟是个好孩子,虽然高居王位,却从不失晚辈之礼,而且对刘恕向来宠爱。刘恕跑出去玩,因为有这个哥哥在,林珑便少了几分担心。 刘璟恭敬地问“林姨姨,我正在跟恕儿说,过几日是我的贴身护卫凌飞的生日宴,就在玉都凌墨大人的府上举办。凌飞这个侍卫,还是恕儿帮我选的,所以我想带恕儿一起去凌府,不知可不可以?” 林珑笑答“让恕儿出宫散散心也好,她病了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好了,得多出去活动活动。我听说凌大人文采卓绝,又是个敢于谏言的好官,殿下和凌飞形影不离,他过生日,是该去凌府庆祝庆祝。等你们以后都长大了,这样一起串门嬉戏的机会便会越来越少。” 刘璟见林姨姨如此爽快地放行,高兴道“多谢林姨姨!再说恕儿从未出过白玉宫,我们也正好带她出宫见见世面。” 林珑嘱咐说“别让她闯祸就好。” 刘璟吃了几口瓜果,见刘恕一直不太说话,以为她还是身体不舒服,就先告辞道“恕儿,你这几天好好休息,等我过几日来接你,咱们一起去凌飞家玩。” 刘恕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刘璟派人来给刘恕传话,说他下朝后先去给奶奶请安,再来接她一起去凌府。刘恕安耐不住心中好奇,便匆匆与娘亲告别,跑去了太皇太后的景和殿。她想知道,但却不敢问任何人,是不是奶奶杀死了萧忆,而自己,究竟是不是父王的女儿…… 景和殿中,乔凤、乔婧、刘璟正在喝茶吃点心,凌飞也站在一旁。刘恕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行礼。乔凤和乔婧都是一惊,因为刘恕从未单独跑进过景和殿。刘璟却是一喜,好像又看到了如往常一般活蹦乱跳的妹妹。 刘恕就要突兀地问出口,却究竟胆子小,不敢太过鲁莽。毕竟面前的“奶奶”和“母后”,有可能不仅不是她的血缘亲人,甚至还可能是她的杀母仇人。 刘璟留意到了妹妹的疑虑,久病初愈后的她,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总是心不在焉,或者眼神迷惘。他想,也许妹妹还在在意她的生母不是她的娘亲这件事吧。刘璟向刘恕招手道“过来吃点心!” 刘恕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怔怔地望着乔凤和乔婧。 刘璟起身跑过去拉了拉刘恕的袖子,说“你怎么了?前些天发烧烧傻了吗?快给奶奶和母后请安。” 刘恕小声嘟囔着“奶奶?母后?”仍旧呆呆望着乔凤和乔婧。 刘璟见刘恕神经兮兮,赶紧拉她跪下,说“恕儿大病初愈,可能真的烧傻了,奶奶和母后不要介意。” 刘恕回过神来,虽然跪下,却又猛得站了起来,转头跑出了景和殿。留下刘璟不知所以地呆站在原地。 乔婧和乔凤对望了一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午后,刘璟带着凌飞到锦绣园接刘恕一起出宫去凌府。随行护卫和宫人一共三十余人,还不算上暗中保护他们的人。刘璟几次问起刘恕今日为何突然跑去景和殿,刘恕觉得周围人多眼杂,吱吱呜呜地顾左右而言他,刘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知道,妹妹最近一定有心事。一会儿到了凌府,一定要找一个机会单独问一问妹妹。 凌府不大,却张灯结彩,十分喜庆。凌飞的父亲凌墨瘦削儒雅,母亲凌夫人也端庄清秀。离晚饭还有些时间,刘璟和凌大人与凌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借故问凌飞能不能去他的屋子里看他收藏的小玩意儿。凌飞带着刘璟和刘恕去他家的后院,留下凌氏夫妇在前厅准备晚膳。 刘璟小声问凌飞“你家后院有没有后门?离晚饭还有段时间,咱们要不要去街上逛逛?” 凌飞忐忑地说“有是有,可是殿下出宫前也没吩咐要去街上逛,临时去逛,恐怕不太安全吧?” 刘璟说“怕什么?你凌飞武功高强,我刘璟也不差,我妹妹嘛,也会一点拳脚。再说咱们就三个小孩子,去街上逛逛而已,又没有打仗,哪会有什么危险?”刘璟见凌飞犹豫得迟迟不给指路,又说“你是我的贴身护卫,就要唯我的命令是遵!快领路,再不走,就没时间逛了!” 凌飞仍犹豫不决,刘璟向刘恕眨了眨眼睛,说“恕儿,你想不想去外面街上逛逛?给你买点好吃的、好玩的?你凌哥哥身上可揣了挺多钱的,让他带咱们出去买点宫里没有的小玩意儿,怎么样?” 刘恕从未出过白玉宫,也未见过玉都街头的繁华。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也的确想去看看,于是应了哥哥的调子,央求起凌飞“凌哥哥,我可从来没出过白玉宫,以后出来玩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你就带我们出去逛逛吧!凌哥哥,我保证乖乖跟着你们,咱们晚饭之前回来就好啦!” 凌飞扭不过这兄妹俩的恩威并施,尤其受不了这小公主睁着水灵的大眼睛一口一个“凌哥哥”,甜甜唤着自己。他觉得,多听一句,都承受不起,于是一咬牙“走走走,跟我来。” 第二十五章 珍珠曲谱 (下) 几百年前,齐威王建都于此,玉都之名,起源于城外一条四通八达的玉河。玉河西通陈国,东达楚水,各国商贩渡河至此,以物易物,由起初的买玉卖玉渐渐演变成了当时九州七国之中最大的集市,人来人往,十分繁荣。那四通八达的玉河有一条分支流经玉都南郊,变窄变缓,两岸九里桃花,超凡脱俗,于是有了“桃花溪”之名。 刘璟与凌飞带着刘恕溜出凌府,凌府在南城,所以他们首先去的就是南城昼夜无休的集市。三个小孩跑跑跳跳,除了穿着富贵些,与市井中其他嬉闹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并不十分引人注目。 集市人来人往,有各种新奇的玩意儿。三个孩子走走停停,目不暇接。 刘璟看上一颗豆大的珍珠,远看与别的珍珠也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别的珍珠有光泽,但近看,那珍珠上竟然有极细密的纹路,纹路也不是普通的纹路,而是奇奇怪怪的文字。刘璟拿起来看了半天,差不多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竟然不知所云。他拿给凌飞看,凌飞也摇头不解。他又拿给在一旁研究别的玩意儿的刘恕,刘恕仔细看了看,说“这大概是曲谱,是一首曲子,但我也不太懂曲谱,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曲子。” 刘璟惊喜道“还有人把曲子刻在珍珠上?而且如此细密,简直巧夺天工!”于是转头对凌飞说“你带钱了吧?我要买这个。” 凌飞点了点头。刘璟问商贩“请问这颗珠子多少钱?” 那商贩老眼昏花,大概压根看不清珠子上刻了字,以为是个色泽不好的珠子,又看他们是三个小娃娃,于是说“一吊钱。” 凌飞拿出一小兜碎银子,小声对刘璟说“殿下,我没有一吊钱……给银子,会不会太多了?” 刘璟阔气地小声回答“给他吧,不用找钱,就当本大王小殿下我,体恤民情。” 凌飞无奈地翻找出小兜里面最小的一块碎银子,递给商贩道“您收好,不用找了。” 商贩欣喜地接过银子,问道“这太多了……不然,我免费给你们把这珠子穿个孔,做成一条小项链?正好给这女娃娃戴。” 刘璟喜道“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于是商贩花着眼、抖着手,在珍珠上打了个极细的洞,然后穿了一条红色的棉绳,又打了一个好看的花样儿结,用火柴热了热绳结底部,便不会松动。刘璟接过红棉绳做的珍珠项链,戴到了刘恕的脖子上,说“你有个珍珠发钗,再带个珍珠项链吧!回去问问你娘亲,这珠子上到底写的什么曲子。” 刘恕不好意思道“今天明明是凌哥哥的生日,你们却先送了我一个礼物。” 刘璟看了一眼凌飞,对刘恕说“礼物虽是凌飞出钱买的,但这是我送你的,回头我把钱还给他就是了。” 刘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凌飞说“你可别指望我哥哥还你钱,他这个‘本大王小殿下’平时从来不带钱!估计他连一吊钱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凌飞看了看“身无分文”的宋王,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三人又在集市闲逛,刘璟为了支开凌飞,单独和妹妹说几句话,故意让凌飞买了一堆东西提着抱着,到最后凌飞已经追不上他们的脚步。 刘恕反应过来时,凌飞已经不见了人影。她瞪了一眼刘璟,说“你真坏!凌哥哥今天过生日,你先是让他左右为难地带咱们出府,又是让他出钱出力地拿了那么多东西……他又不是你的奴仆,怎么能这样对他?” 刘璟拉着刘恕随人流走出南城城门,两人来到桃花溪畔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坐下。刘璟说“恕儿,你这些日子很奇怪,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没有来得及跟我讲?我在宫里十分忙碌,你又病了这么久,咱们很久没有好好聊天。今天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就故意支开凌飞,咱们时间不多,你有什么心事,快跟我说说。” 刘恕欣慰于什么都瞒不过哥哥的眼睛。她这些天也的确憋得难受,想单独找哥哥说会儿话,可确实都没有机会。此时话到嘴边,眼泪却先流了下来。她艰难地说“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刘璟见妹妹突然无来由地哭了,拍着她的肩膀道“不哭不哭,只要我知道的答案,我一定告诉你,我若不知道,也会设法弄清楚了再告诉你。” 刘恕抽泣着说“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怎么办?” 刘璟起初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本想逗她说“难道你是我的姐姐?”但见她哭得伤心,只好收敛了逗趣的情绪,一本正经地问“什么叫‘你不是我妹妹’?” “就是如果……如果我的亲生父亲……根本不是父王……” “什么?”刘璟也震惊了。 “哥哥……我生病前,有一天在素华宫的门口听到两个年长的宫女在议论萧娘娘。她们说,萧娘娘进宫前,是陈国的舞姬。她们说,萧娘娘的孩子很可能不是父王的,所以……所以奶奶……命人杀害了萧娘娘,又将杀害萧娘娘的乔院判给杀了……可是我居然福大命大地活下来了……” “你……问过你娘亲了吗?” 刘恕低下头,说“没有。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娘亲说。娘亲会伤心的,我不想让娘亲伤心。而且,萧娘娘的孩子是谁的,娘亲恐怕也不知道……” 刘璟环抱住一直抽泣的妹妹,安慰道“也许只是宫里的流言,你不要轻易相信。” “可是……我的生母是萧娘娘,你知道这不是流言。也许任何流言都不是空穴来风。” 刘璟觉得以前淘气幼稚的妹妹在得知她自己的身世后,竟忽然一下子长大了,但突然长大的她,又似乎比以前的她更加令人心疼。他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之前我说,不论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的妹妹。现在,不论你是不是我的妹妹,我都会疼你、宠你一辈子。” 刘恕从他怀中钻出个小脑袋,红肿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刘璟用袖子替她擦干了眼泪,笑着说“哭什么,你要真不是我妹妹,你要是被人轰出白玉宫……大不了,我娶你!” 刘恕看刘璟嬉皮笑脸的没正经,瞪了他一眼,起身说“什么叫‘大不了’?哼,就算我不是宋国公主,等我长大了,肯定有许多人排着队要娶我,到时候,你这身无分文的小殿下还排不到呢!” 刘璟见刘恕又鲜活了起来,放心地起身,大步流星地甩手往城里的方向走,边走边说“对对对,到时候,求娶你的队,从玉河,排到楚水!” 刘恕破涕为笑,追着刘璟打他。刘璟一溜烟跑了,丢下一句“赖皮猪,来打我啊,打不到!” 第二十六章 船里听书 (上) 刘恕追着刘璟跑回城中,南城集市里正来了一队楚国富商,不仅带来许多奇珍异宝、南疆美食,更雇了杂耍卖艺的戏班子来拉人气。一时间,集市上人潮熙攘、沸沸扬扬。 刘恕和刘璟本来相隔不远,但她一时好奇地去看杂耍,一时又忍不住去看楚国富商的华丽车队,不知不觉,已不见了刘璟的身影。刘恕正觉得宫外的世界什么都新奇,还来不及惶恐,忽然身后有个四五十岁的婶婶拽住了她。 她抬头看那婶婶很面熟,似在宫里见过,以为是便装出宫保护他们的宫人,对她笑了笑,说“我找不到哥哥了,咱们回凌府吧!” 那婶婶也笑了笑,却笑得并不好看。她仍拉着刘恕,说“我带你去凌府。” 刘恕目不暇接地看着热闹的集市,集市一直绵延到南城的城门。因为她刚和哥哥从那城门外的桃花溪畔回来,所以她认得这条出城的路。她领着那婶婶,不解地问“咱们不是去凌府吗?怎么要出城?” 那婶婶答道“城里人太多,不安全,咱们从这城门外绕一条近道,很快就到凌府了。” 刘恕“哦”了一声,问道“婶婶,你是哪个宫的宫人?” 那婶婶顿了顿,说“素华宫。” 刘恕突然全身一冷,下意识地挣开了那婶婶的手。“素华宫里哪还有宫人?” 那婶婶突然狠狠拉过刘恕,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手帕,猛得用手帕捂住刘恕的口鼻,刘恕使劲挣扎了片刻,却在大喊大叫时渐渐失去了力气和意识。 那女人背着刘恕朝桃花溪走去。桃花溪畔,桃林九里,桃林深处,是齐哀王与齐王后的合葬冢,那里人迹罕至,杳然幽寂。 女人将刘恕轻轻放了下来,见她酣睡的模样幼小可人,不禁叹息道“小公主,不要怪婶婶无情,但这是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命令。怪只怪你不该和小殿下走散,否则今日我们也没有机会对你下手。不管你是否听到了什么传闻,早些时候你都不该冒然闯到景和宫里对太后和太皇太后如此无礼。太皇太后和太后一直怜惜你是一个小女孩,对宋国王室毫无威胁,你本可以平平安安地在锦绣园长大,可是你偏偏从小就爱顶撞她们,最近还时常跑去素华宫徘徊……知道真相,实在对你没什么好处!” 桃花溪水声潺潺,对大人来说,水并不深,也不湍急,但对一个不会游水且昏迷不醒的七岁小童来说,可如汪洋大海,波涛汹涌。 女人正要将昏睡的刘恕扔入水中,只见一块人形大小的木板沿岸顺流而下。女人起了丁点善意,从水里捞出木板,将刘恕放在木板上,任刘恕平躺于木板之上顺流漂走。望着消失于晚霞中的女孩,女人悄声许愿“希望你能漂到玉河中,被来往的商船捡走,永远不要回到宋国玉都。” 刘恕醒来时,觉得摇摇晃晃。她迷糊地坐起身,觉得浑身衣服都潮乎乎的,还好盖了一件旧棉衣,还算暖和。她从没有上过船,不知船的构造,在昏暗的船舱里迷了几次路,也不知身处何方,终于找到楼梯,登上甲板,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处一艘大船之上。 甲板上空气新鲜,没有了船舱里潮湿破旧的味道。她看到漆黑的苍穹上有一轮明亮的弯月,周围则全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的水波。 另外一个明亮的东西是甲板上挂着一盏摇晃的油灯,油灯下围坐着几十个人,有男有女,也有孩子,中间坐着一个说书的老爷爷,正眉飞色舞地讲故事。 刘恕恍在梦境,听不大清楚那老爷爷的声音,于是走过去坐在了众人之间,那些人听得入神,也没注意到有个女娃娃的加入。 说书者娓娓道来“且看宋怀王与那女刺客斗得激烈,宁国殿上一众侍卫早就被那女刺客打得屁滚尿流、倒地不起,没有人上前保护宋怀王,各国使臣看得目瞪口呆,也都愣在原地。宋怀王虽然武艺高强,但仍被那女刺客用玉簪刺伤了手臂,鲜血洒满了大殿之上!” 众人惊呼一声,说书者等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完毕,又继续说道“说时迟,那时快,宋怀王其实是先使了一招欲擒故纵之术,然后再一个擒拿手,当下生擒了那女刺客。他问那女刺客姓甚名谁,女刺客居然朗声答道,‘齐国,萧忆!’”众人又是一呼。“齐国萧忆,不是别人,正是齐哀王的小女儿,江湖人称‘忆公主’的,齐国灭国以后唯一流落在外的齐国王室后裔!有诗云‘金刀铁马向南去,欲赢天下九州棋。踏破齐卫两国地,玉都不见哀王女。’说得便是这齐国萧忆!” 听到“萧忆”的名字,刘恕屏住了呼吸,更加认真聆听起来。辗转数日,寻寻觅觅,这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听到的一段故事……关于她生母的故事! 她听说书者说到父王将萧娘娘囚禁在白玉宫中,因她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后来,宋怀王渐渐爱上了这齐国公主,便将她以国礼娶进宫中。可是其实齐国公主从陈国来到宋国之前,就已经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却不自知。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又试图逃跑,逃去楚国,却在楚水之岸被宋怀王追了回来。可怜那宋怀王,虽追回了心爱之人,继续将她囚禁于白玉宫中,却不幸中了她下的相思蛊毒而不知。陈宋大战数月,宋怀王御驾亲征,击退陈军数万人马,将陈国势力逐出宋国,却不幸在赵国毒发身亡。而那囚禁于白玉宫中的齐国公主,也难产而死。她生下了一个女儿,便是现今宋国的公主,姓刘名恕,取“饶恕、宽恕”之意,希望她不要怨怪自己的母亲,为报亡国之仇而牺牲了三口之家、母女之情。 说书者继续道“那宋国公主已年有七岁,被寄养在咱们楚国九公主林珑的锦绣园中,恐怕她到现在也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而这世上,也恐怕只有那魂归九天的齐国公主萧忆才知道这七岁女娃亲生的父亲是谁!” 第二十七章 船里听书(下) 众人唏嘘叹气,议论纷纷。有人高声说“听说那齐国公主在去宋国行刺之前,是陈国的繁京最有名的舞姬,或许陈国会有人知道那女娃的亲生父亲是谁!” 说书者摇头道“陈宋之战,生灵涂炭!陈宋之间,已是世仇,陈宋边境,固若金汤,恐怕百余年内,陈宋不再通商来往。那宋国的小公主,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去到陈国。不去陈国,她又如何晓得自己的身世?” 又有好事者提议说“老头儿你刚说那齐国公主知道自己怀孕之后,从白玉宫中一路逃到了楚水。难道她的老情人在楚国,而不在陈国?” 说书者点头道“或许是,或许不是。陈国繁京,各国人士鱼龙混杂,那齐国公主的老情人究竟是陈国人还是楚国人,谁又能知道?或许还是赵国人、蜀国人,也说不定!还有可能是齐国旧人、卫国旧人!”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有人说道“我听说那齐国公主年幼时与卫国太子姜稷有一纸婚约,可那卫国太子早就被宋国大军斩杀……” 有人哄笑道“什么齐国公主,不过就是个陈国繁京的妓女罢了!恐怕她的孩子是谁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吧!哈哈哈……” 众人一痛大笑后渐渐有人起身散去,到最后,只有那说书的老头儿和刘恕面对面坐着。 老头儿和蔼地看着面前的小丫头,说“你就是那个他们傍晚收渔网时从玉河里捞上来的女娃娃吧?” 刘恕点了点头。 老头儿说“你身上的棉衣是我的,你先披着吧!” 刘恕又点了点头。 “看你小小年纪,衣着不俗。你是宋国哪家的孩子?等明天船靠了岸,我上岸托人把你送回家去。” 刘恕抿嘴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老头儿。 “你饿不饿?跟我走,我先给你煮碗姜糖水,驱寒。” 刘恕点了点头,慢慢站起冻僵的身子,随老头儿回了船舱。 老头儿一边烧水、切姜,一边说“你不用怕,这是楚国诸葛家的商船,船上都是些从楚国到宋国来做小本生意的人,拖家带口的,做完生意就拼船回楚国。我是他们请来的说书先生,免得水路漫漫,无聊透顶。” 刘恕站在火炉边,暖和了一些,终于开口问道“老爷爷,您刚才说的那段故事,都是真的吗?” 老头儿摆手一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又不是宋怀王,我哪知道这些事情是真是假?我就是个说书的,大家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呗!怎么,女娃娃,你在宋国,难道听过另一个版本?” 刘恕摇摇头。 老头儿继续唠叨“其实这个故事的好处,就在于它能有很多很多不同的版本。在楚国,我们就说这个版本,听书的人就最爱听,还来回议论。若是在陈国,可以说成另一个版本!你们宋国,肯定也有不同的版本。谁叫那齐国公主,生时不仅美若天仙、才华横溢,死后,又悬念颇多、遗憾重重!我们说书的,就感念这些活着时候活得惊为天人的人,死又死得扑朔迷离,这样我们才有故事可编,有故事可编,才有人给我们银子说书。在我们嘴里,真相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说得精彩,让听书的人想要知道一个真相。” 刘恕愣愣地看着老头儿。起码这个故事里,真相,对于她来说,很重要。 老头儿将煮好的姜糖水递给她,又给了她一个馒头和几口咸菜。“你娃娃,你还是得早点回家。看你打扮,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你生在富贵家里,不知道民间疾苦,也最好不要知道。你看那齐国公主,齐国灭国之后,她就流落民间,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女娃娃,你可不能沦落到那齐国公主一般的境遇,再怎么图谋生计,也不能去那花街柳巷的声色之所,否则一辈子,就连死后,也会像今日一样,被人拿来取笑。” 刘恕不解地问“什么叫‘花街柳巷’?就是种了很多花的地方吗?” 老头儿放下手里的馒头,郑重地解释“那可不是种了很多花的地方,而是男人用金钱换取女色的地方!你这小娃娃,难道家里没有人教过你这些吗?老爷爷告诉你,像你长得这么水灵儿的小姑娘,千万可要小心,不能被黑心的人卖到那种地方去,否则你的一辈子就毁了!那种地方的女人啊,可是比做苦役的奴隶还要低贱!所以说,那个齐国公主,虽然一朝是为人怀念追忆的亡国公主,但是一旦跟花街柳巷沾上半点渊源,便身败名裂、遭人唾弃。公主如此,何况你这个富贵人家的小娃娃呢!” 刘恕低头不语。原来萧娘娘在白玉宫外,是这样不好的名誉,原来自己所谓的公主身份,竟是这样的出身。她不配再叫楚国的公主一声“娘亲”,也不配再叫宋国的殿下一声“哥哥”。她要去陈国,找到萧娘娘曾在的那条“花街柳巷”,说不定那里有人,知道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热心的老头儿继续问道“女娃娃,你可不要一时赌气就离家出走!外面远比你想象的危险。今日你溺水,明日说不定又有什么劫难!还是早早回家,过一个富贵人家小姐的日子!你家在哪,明日船靠岸,我一定亲自上岸给你送回去。” 刘恕摇摇头,说“老爷爷,我没有家,就是我的家人将我扔到水里的。我若回去,她也不会放过我。你们的船驶向哪里?我跟你们走。” 老头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恕“你个小女娃,这么快就学会说书了?你的家人怎么可能给你扔进水里?” 此时的刘恕,浑身暖和,又吃了口饱饭,突然顽皮地叹了口气,学着老头儿说书的样子,也抑扬顿挫、有模有样地娓娓道来“话说我在家中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哥哥聪明好学、极受宠爱,但我却总是笨嘴拙舌、惹祸不断。我娘亲在家中受尽排斥,我爹也不在了,所以家中长辈对我很不喜爱,说我是灾星、祸害,总是找茬罚我,又终于找到机会,把我扔进了水里。老爷爷,这次算我命大,你们从水里救了我,不然我怎么死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求你带我离开,越远越好,我真的不能回去了。” 老头儿叹了口气,说“我们的船可是开向楚国去的。你可想好了,如今你随我们去楚国容易,毕竟这是诸葛家的商船,以后你再想回宋国,就需要通关文书。你一个小女娃娃,到哪去弄通关文书?” 刘恕不在意地说“既然你说诸葛家的商船通关容易,等我再想回宋国时,再跳上诸葛家的商船不就行了?” 老头儿无奈“随你吧!看你个小女娃娃,年纪不大,主意不小!这船,七日后到楚国临江,那便是楚国的都城。明日是宋国境内最后一站,你若不下船,就真得随我们去楚国了。” 第二十八章 临江酒楼(上) 刘恕在楚国诸葛家的商船上跟着说书老头儿同吃同住,白天到甲板上看玉河风景,晚上听老爷爷在甲板上说书。老爷爷叫许颂,楚国临江人,刘恕称他“许爷爷”。她用在锦绣园里自小熏染的楚国方言告诉许爷爷,她叫“恕儿”,许爷爷自然听成了“素儿”。 许颂在宋国境内还一直劝说恕儿回家,但见恕儿可怜兮兮地很怕回家,又听她会说楚国方言,于是便认她做了个孙女,答应带她一同去楚国临江。商船上救她上来的几个渔夫以前在水上也救过几个人,并不觉得这险些溺水的女娃有多稀奇,于是就任由她认了个说书的做爷爷。 许颂每晚在甲板上都讲述不同的故事,每一个都离奇曲折、引人入胜,原来齐国公主的故事,只是其中好听的故事之一。恕儿问过许颂很多遍,让他再讲讲齐国公主的其他故事,可是许颂总说“我又不是齐国公主,我怎么知道她那么多事?该讲的爷爷我都讲了,你这个小女娃也该听些明媚的故事,不能总沉浸在一个亡国公主的悲哀里。” 船上的这几日,恕儿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每天都很充实。她跟着救过她的渔夫们学撒网打鱼,又学如何挑选好的品种,以及哪些鱼能卖好的价钱,什么鱼该如何烹饪等等。她还跟着开船的人学掌舵、扬帆,甚至连挂船帆的不同种绳结都掌握了。她觉得这七日里比在白玉宫中七年见过的东西都多。虽然挂念娘亲,挂念哥哥,但是她第一次觉得,离开锦绣园也没那么可怕,外面的世界色彩缤纷,她还暂时不想回去。 第八日早晨,船速变慢,恕儿站在甲板上看到远处繁华的集市慢慢靠近,岸边人来人往,已经能听到叫卖声。再往远处,是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还有绵延不绝的绿水青山。 许颂说“小素儿,前面就是楚国临江。到了临江,爷爷先带你去大吃一顿。宋国的饭,实在普通,船上又晕得我没食欲。你不知道,爷爷我走南闯北六十余年,要说九州诸国的美食,就说这些都城里的吧,最难吃,当属卫国东阳,食材简陋、毫无心意,我经常讲啊,那宋武王肯定是吃了卫国的菜才决定去灭了卫国的!最好吃,当之无愧便是楚国临江!咱们楚国人做饭,那叫一个讲究!比如说,楚水里有的是鱼,可是在楚国卖的最好的,却是宋国玉河里的鱼!为什么呢?因为咱们楚国人讲究,玉河里的鱼比楚水里的肉质更鲜嫩、更滑溜。” 恕儿听得新鲜,随着许颂这个话痨款款登上了楚国临江的杨柳岸。楚水行经临江,码头停泊了几只商船,岸上是成排的柳树,柳枝纤长,坠入楚水,随水摇曳,随风摆动,更显临江温柔和煦,袅袅宜人。临江城外的码头,故名杨柳码头。 恕儿也许多天未吃什么正经东西,船上的吃食和娘亲在锦绣园中亲手做的吃食自然无法比较,此时上岸,听着许爷爷讲美食,恕儿也饿了。她最想念娘亲做的饭菜,但随即又想到“”娘亲就是楚国人啊!娘亲做的菜,就是楚国菜,如今我到了楚国,自然可以天天都吃娘亲做的菜!娘亲啊娘亲,你可不要太想我,也千万不要怪我一个人擅自出来玩。我这也是被人害的!等我打听到我亲生父亲的下落,我一定马上就回去找你。” 从杨柳码头上岸后,许颂在诸葛家的商铺里领了随商船往返宋国说书的赏钱,一共一小袋碎银子,恕儿看那钱袋,比凌飞拿出的钱袋还小,顿时觉得挣钱不易。 许颂指着前面洋洋得意地说“小素儿,咱们有钱了,头一个要去的就是临江酒楼!” 恕儿看许老爷子高兴,也喜笑颜开地问道“临江的哪个酒楼?” 许颂越说越兴奋“临江酒楼,就是临江酒楼!临江只有这一个酒楼,称得上是临江酒楼!那里有全楚国最好喝的酒——陈国酒郡的百果酿!” 恕儿不解地问“楚国最好喝的酒,为什么是陈国的酒?” 许颂笑道“你个小娃娃哪懂酒!咱们楚国最好喝的酒,原先是楚国的临江仙,可是大约七八年前,临江酒楼来了个会酿酒的陈国小娘子,酿了几坛子陈国酒郡的百果酿,惊艳四座,被来往的食客奉为全九州最好喝的酒。于是楚国最好喝的酒,就变成了陈国的酒。许老头儿倒是以为,临江仙并不比百果酿差到哪去,但是那会酿酒的小娘子长得实在太过可人儿,于是她酿的酒,也就成了天上才有!” 恕儿对酒倒不是很感兴趣,忽然问道“许爷爷,我发现,你说书时也总爱说谁家姑娘美貌可人儿,但却不见你说哪个男子英俊潇洒,这是为什么?” 许颂笑呵呵地说“小娃娃不懂酒,也不懂人!老头子我活了那么多年,脑子里记得那么多故事,可不是白活白说的。你记着,男人看女人,总爱看样貌,样貌好的,就算傻一点、笨一点,大多男人也都不会嫌弃。而女人看男人,样貌可不是最重要。女人看男人,看得是风趣、担当、有钱没钱……那就多了、复杂了!比如有钱的没担当没风趣,那女人看不上,光有风趣的但是没钱,女人也看不上……所以说书时,女人,只要形容得美若天仙,大家就都听得下去。但男人,长得再俊,只要没钱没担当没风趣,也没人愿意听下去。你长大就懂了!” 恕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嘴里却嘟囔“但女人若只是长得好看,也没什么意思。我也想当有钱、有担当、有风趣的人。” 许颂听到了她的嘟囔,拍着她的脑袋说“我们小素儿真是人小鬼大!人小鬼大!前面就是临江酒楼了,咱们快点去,等到午饭时间,可就排不上队了。” 第二十九章 临江酒楼 (下) 许颂和恕儿坐在了二楼俯瞰临江街市的位置,因为许老头儿是临江酒楼特聘的说书先生,在此说了十余年,才能得此雅座。店小二报了一遍菜名,天南地北、洋洋洒洒,听得恕儿心花怒放。她从未听过如此绚丽冗长的报菜名,惊讶地问“小二哥,你能再说一遍吗?” 许颂制止道“还说什么说?待会儿爷爷给你说!先给我们上一壶百果酿,要颜娘子亲手酿的,然后拿卤鸭掌、卤鸡爪、卤猪耳、卤鸭舌的四碟拼盘。热菜就要清蒸玉河鲈鱼,椒盐楚水软壳蟹,再要一盘蜀地香菌脆皮烤鸡,再要两碗饭。” 恕儿听得口水都要流出来,眼巴巴地望着小二离去的身影,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不一会儿,小二端着一壶酒和一个四碟拼盘回来道“许老爷子,请慢用。”又转头看了一眼许颂对面坐着的小女娃,问道“这小女娃娃我们怎么从没见过?” 许颂边吃边说“我孙女,叫素儿。颜娘子在不在店里?她要不忙,请她过来,我正有个事情要问问她。” 小二朝“素儿”友善地笑了笑,说“在的,我这就去叫她。” 许颂见恕儿虽也用手在吃,却吃得有模有样,十分干净整洁,不禁叹道“小娃娃有家教,可惜你这好好的富贵人家不待,非要跟着老头儿我闯江湖……你现在跟着我,能混口吃喝,可是以后你长大了,一个大姑娘家,总不能学着老头儿我,卖嘴皮子说书谋生吧!” 恕儿放下手中的鸡爪,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方开口说话“许爷爷,姑娘家为何不能说书谋生?只要自食其力,我不怕苦、不怕累。” 许颂和恕儿正说着话,只见楼梯处婷婷走上来一个美娘子,笑靥盈盈地瞅着那新来的小女娃道“许老爷子什么时候添了个孙女?快让我看看。” 恕儿见那娘子高挑美艳,姿容不俗且笑意和善,也朝她笑着说“颜姨姨好,我叫恕儿。” 颜娘子轻轻摸了摸恕儿的头,温和道“真乖巧,今年多大了?” “七岁。” 颜娘子坐在恕儿旁边,看向对面的许颂,戏谑问道“听说许老爷子有事问我?九州之内,还有许老爷子不知道的事?” 许颂捋着胡子说“颜娘子就知道打趣老头儿我。九州之内,我当下就不知道一件事,就是这女娃娃的家人为何将她扔到了玉河里!若不是老头儿我行船路过,将她救了上来,一路供她吃喝到此,这小素儿现在还不知道是生是死!”颜娘子惊讶地看着乖巧可爱的女娃,心中顿生怜惜。 许颂继续道“老头儿我一辈子独来独往,怎能带一个女娃娃在身边?所以我这一路就在想啊,带她到临江以后,可以将她如何安置呢?总不能当丫头给卖了,这也不是老头儿的为人。思来想去,想到颜娘子你,不仅心地善良,而且多才多艺,让我们素儿跟着你学些酿酒的手艺,以后她也好自力更生。只是不知道,颜娘子愿不愿意收留她?” 恕儿心里明白,跟着许爷爷混日子总是不能长久,但相处数日,听他讲了许许多多的九州风物、名人轶事,如今他要将自己转手送给别人,不免心中不舍,无辜地看了看许颂。 颜娘子看着身边七岁多的小女孩,想到自己像她这般大的年纪,也是孤身一人,为了给祖母下葬,将自己卖给了陈国酒郡的舞馆……如今这小女孩也是孤身一人,总不能让她跟着个说书的老头儿囫囵长大。颜娘子轻叹一声,说“许老爷子,你是找对了人。我也是七八岁时离开了家,孤身一人长大。你将这小丫头交给我,我定会像亲人一般照顾她,直到她能自食其力。”又问恕儿道“你可乐意跟着我学些手艺?等到什么时候你能自己养活自己,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 恕儿认真地点点头“我乐意。” 许颂道“得嘞,这顿饭就算咱们爷俩儿的‘暂别宴’,钱我先替你付了。你先跟着颜娘子,老头儿我呢,时不时来这临江酒楼说段书,顺便抽查你跟颜娘子学手艺的进度。等你有朝一日能养活自己了,别忘了请你爷爷我吃一顿大的!你爷爷我,口味可挑剔,至少不能比今天这一顿饭差。” 恕儿笑道“好啊,等我有钱了,我天天请许爷爷你吃饭都没问题!”心里悄悄盘算“就算我以后挣不到钱,我还可以回宋国找娘亲、找哥哥,总是不会欠你这些饭钱的。” 颜娘子问道“许老爷子,你这次在临江逗留多久?” 许颂道“不可多留,不可多留!否则真要离不开这临江酒楼的酒和菜!谁让老头儿我是九州列国之中最勤勉的说书先生,我们说书的,如果止步不前,久久逗留于一个地方,早晚语枯才尽!我得一直孜孜不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对得起自己的口才,对得起付我银子的听众。” 吃完饭,许颂在临江酒楼买了一个装满百果酿的酒葫芦,潇洒而满足地离开了。 颜娘子领恕儿到了酒楼里一个安静点的地方,问道“你的名儿,是朴素的“素”还是大树的“树”?” 恕儿答道“颜姨姨,我的名儿,是宽恕的‘恕’。” 颜娘子想了想,叹道“小小年纪,尚不知何谓以心度物,却要让你仁良宽恕。也罢,你虽被扔到玉河,却遇上我们,命运待你也不薄,你确实不必心生怨恨。” 恕儿不解地看着颜娘子,听不大懂她忽然的一番高深莫测的感慨。恕儿问“颜姨姨叫什么名儿?” 颜娘子蹲下身子,在恕儿耳边放低声音道“这是个秘密,你答应姨姨,不告诉别人。” 恕儿诚恳道“姨姨放心,其实我也有很多秘密。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颜娘子轻声道“我的名儿,是一个‘笑’字,笑而不语的笑。” 第三十章 王府爵爷(上) 恕儿随颜笑住在临江酒楼不远处的一个私宅小院里,院子不大,却干净别致,一共三间小屋,外加一个待客的前厅。院子里种了许多栀子花,叶肥花大,香气沁人心脾。院子里还住着另一个姨姨,姓宋名韵,也是陈国人。 颜笑领着恕儿回来,宋韵虽迎了恕儿进来,却拉着颜笑说“你啊你,咱们都是未嫁之身,又是那样的出身,你领一个小丫头回来,万一别人说是你的私生女,街坊邻里以讹传讹,你以后还想不想找个好人家了?” 颜笑说“你我都是孤苦伶仃地长大,若不是遇见好心人,咱们还不定要吃怎样的苦。如今你我不愁吃穿,也无人打扰,收留一个小丫头,教她些谋生的本领,又管别人怎么说?” 宋韵说“我不是不愿收留她,只是提醒你,你我如今也是这般年纪了,当年在陈国时受人追捧,可以逍遥自在,不思前程,但再过几年,若再找不到好人家,难道咱们两个要作伴终老吗?你看琴儿,嫁进晟王府,又生了小爵爷,真是一辈子不用愁了。咱们若像她一般好运气,来到楚国便嫁人,如今孩子都长得像这小丫头一样大了。也罢,既然再不能过陈国时那样风光的日子,选择了如今白手起家的活法,也不能奢望去攀龙附凤。小丫头自然也不能白吃白喝,要学本领,哪有那么容易?咱们俩虽然儿时遇见了贵人,但也不是轻松度日的,这一身的技艺本领,还不是吃苦耐劳一点一点磨炼出来的?” 颜笑见恕儿不知所以地站在一旁,走过去拉起恕儿的手说“你宋姨姨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既然答应收留你,绝对不会亏待你。只是我们两个姐妹在这异国他乡相依为命,着实不容易,你要跟着我们,也要吃得了苦才行。” 恕儿乖巧地点头道“只要能学到本事,可以养活自己,我不怕苦、不怕累。” 宋韵说“这可是你夸下的海口。我们姐妹收养的孩子,可不能比别人家的孩子差。以后每日早晨跟我练嗓学琴,下午我教你身法舞步。想当年,我们也算是陈国数一数二的……” 颜笑插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琴棋书画都是附庸风雅,美色侍人终难长久,还是当年奶奶独传我的酿酒之法可以不论何时何地都学以致用。我们又不打算将她卖到舞坊,为何要教那些磨人的才艺?” 宋韵说“你不教我教。反正我看她是块料子,现在这年纪不入门,以后再想学可就学不来了。不然让恕儿晚上跟你学你们颜家祖传的独门酿酒之法,白天跟我学那些‘附庸风雅’?” 颜笑无奈地对恕儿说“你宋姨姨才华横溢,大概所有有才华横溢的人,都生怕自己的才艺不能传承于世。你跟着她学习琴棋书画、唱歌跳舞,就算成不了红颜祸水,也绝对能成为一代才女佳人。” 恕儿惊喜地说“真的吗?”她忽然想起,与哥哥走散那天,他在桃花溪畔的笑言“对对对,到时候,求娶你的队,从玉河,排到楚水!”她忽然有了一个更大的主意“如果我很久很久都不回玉都,等我长大了,长成‘一代才女佳人’再回去,不知道娘亲和哥哥会如何惊喜?” 于是年月匆匆,花开花落,恕儿一直住在那三屋小院中苏琴的屋子里,白天跟宋韵学艺,傍晚随颜笑酿酒,每日十分忙碌,不觉已过了两年。她的悟性极高,所学虽杂,却能很快掌握。宋韵见她学得迅速,常常欣慰地说“以后你颜姨姨的酒就算卖不出去,我们也可以把你给卖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恕儿笑说“好啊!”心里却知道,两个姨姨其实心地善良,对自己很好,虽然十分严格却是将她们所学倾囊传授给了自己,又怎会舍得将自己卖了?聪明如恕儿,知道自己学得越多越好,才能越安心长久地借住在两个姨姨这里。 她曾无数次向她们问起萧忆这个人,但两个姨姨明明是陈国人,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说过陈国繁京的萧忆。她只好又向两个姨姨打听陈国的风土人情,以及如何从楚国去陈国。两个姨姨都说“首先你要赚足去陈国的路费,其次,你要长大成人,要能够保护自己,否则一路山长水阔,江湖险恶,你还没到陈国,就不知道被坏人抓走多少次了!” 恕儿觉得有道理,于是每天都在努力学习各种本领,琢磨着如何赚足去陈国的路费。 这日午后,恕儿在临江酒楼里跟着临江酒楼的穆掌柜学看账簿,酒楼里来了个信差,将一封来自楚国虞陵晟王府的信递给了穆掌柜,让穆掌柜转交给在此酿酒的颜娘子。恕儿拿着信回家,颜笑与宋韵一同拆了信,说是嫁到晟王府的苏姨姨邀请她们去虞陵参加小爵爷林璎的五岁生日宴。 恕儿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娘亲是楚国的九公主,她曾听娘亲说过,楚王,也就是自己的外祖父,有七个儿子,每一个都封了王。虞陵的晟王林琅,是娘亲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在楚国七王子中排行第五。他的儿子,岂不就是自己的小表弟?可是她又瞬间回过神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娘亲的孩子,这些楚国的皇亲国戚,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去看一看,倒也是新鲜。 翌日,颜笑、宋韵、恕儿三人便雇了一辆马车,轻装简行地驶往楚国虞陵。一路上,山一程,水一程,马车与船不断变换,青山绿水美不胜收。不过六日,三人便到了虞陵。临江四面环水,虞陵则三面环山。远山云雾缭绕,更显虞陵缥缈。 晟王府邸依山傍水,犹如世外桃源。三人被府上仆役以晟王妃娘家人的礼仪恭恭敬敬地迎进花厅,花厅修葺雅致,飘着淡淡紫丁香的味道。过不多时,一个貌美的少妇领着她五岁的儿子走进花厅,少妇正是陈国貌城的苏琴,那五岁小儿便是晟王府的小爵爷林璎。颜笑、宋韵、苏琴与萧忆,曾经并称陈国四大美人,在被送到宋国玉都之前,四人曾在繁京旧城楼上结拜,如今十年过去,萧忆已成了说书人口中的传说,而颜、宋、苏三人,也隐居楚国,再不向人提及陈国往事。 自苏琴嫁给晟王林琅,她迁居虞陵,已经六年没有见过一直住在临江的颜笑和宋韵。此时相见,三个姐妹思及往事,笑靥之中都不禁添了泪水。 宋韵笑说“琴儿,原来你也有发福的一天!” 颜笑蹲下身子,抱起那五岁的小爵爷,喜上眉梢“我们小爵爷长得真好看!简直就是个粉团子捏的!你看这小脸儿,都能挤出蜜似的!” 小爵爷林璎一直乐呵呵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柳叶,嘴角如恕儿一样,有一个小酒窝,看起来比女娃娃还可爱。 苏琴也笑看着凑过来逗小爵爷的恕儿,问道“这是谁家的女儿?可真是个美人胚子!” 宋韵说“这是我们在临江收养的苦命孩子,叫恕儿。” 恕儿乖巧地给苏琴行了个白玉宫中晚辈给长辈行的礼,甜甜叫道“苏姨姨。” 颜笑怀中的小爵爷也学着恕儿甜甜的声音叫道“恕儿姐姐。” 第三十一章 王府爵爷(下) 颜笑放下小爵爷,对恕儿说“你们去玩吧,我们三个姐妹在花厅里说说话。” 恕儿正要去拉林璎,林璎倒抢先拉起了恕儿的衣袖,甜甜道“恕儿姐姐,我带你去摘桔子!” 恕儿心里一暖,就算林璎不是自己的亲表弟,他一见面便跟自己如此亲近,也是难能可贵的缘分。林璎虽比恕儿矮一头,跑起来却嗖嗖的飞快。他拉着恕儿跑出花厅,沿着雕梁画栋的长廊一路跑到一小片桔子林。金黄的桔子挂在油绿的树叶之间,恕儿从未见过这样的果树,颜色鲜艳俏皮,令人心情愉悦。 林璎找了一棵矮树,使劲地晃了晃,矮树上掉下了一个桔子,他跑过去捡起来递给恕儿,说“姐姐你吃,很好吃。” 恕儿剥开那手掌心大小的桔子,分了一半给林璎。她虽吃过桔子,却从未见过桔子树,而且还有新鲜摇下来的桔子。她觉得这桔子十分香甜可口,不禁调皮地爬上一棵略高的桔子树,想摇下更多的桔子。她以前随哥哥刘璟习武,爬树向来敏捷,林璎见她这般厉害,不停在树下拍手叫好。 恕儿晃了一地桔子,林璎开始试图用楚国的宽袍大袖接着,后来实在应接不暇,只好蹲在地上捡,捡起来就放在自己怀中,最后怀里也放不下,还一直往外掉,身着金黄衣衫的他,简直像一个圆滚滚的、生小桔子的大桔子。恕儿在树上看着这小爵爷有趣的模样,笑得乐不可支。 还不等恕儿从树上下来,只见桔子林外跑来了三个八九岁大的男孩,也都身着楚国贵族的服饰。他们竟从地上捡起几个桔子,往林璎的身上砸去。林璎“哎呦”一声,被一个大桔子打到了头,桔子崩裂,弄得他满脸,桔子水流进眼睛里,有些刺痛,林璎看不清路,跌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三个男孩围了上去,还不停地往林璎身上砸桔子。林璎越揉眼睛越难受,坐在地上哇哇哭着,三个男孩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咱们林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小爵爷?林璎,你看看你,比女娃娃还娇弱,咱们兄弟每次叫你去玩你都不去,真不给咱们面子!” 林璎也不理他们,只是哭得更厉害了。恕儿从桔子树上跳下来,挡到林璎身前,指着那三个比她略高的男孩说“你们三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有什么意思?” 为首的小男孩趾高气昂道“哪里来的臭丫头,是晟王府新来的奴婢吗?伺候林璎这么娇贵的小子,还不如去伺候一个公主!你让开,小爷我不跟奴婢计较。” 恕儿看那三个小孩脚下虚浮,并不会什么武艺,于是底气更足了,扬着下巴说“你们三个又是哪来的跑腿小仆?竟然敢欺负晟王府的小爵爷!不要命了吗?” 为首的男孩大笑三声,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是谁!不要命的是你!” 林璎边哭边拽了拽恕儿的衣袖,抽泣道“他们是平王府、裕王府和历王府的哥哥,咱们打不过他们的。姐姐,你快跑吧,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恕儿扫了他们一眼,眼珠一转,想到了娘亲曾跟她说过的楚国七王。她在来虞陵的路上也听两个姨姨说过,这七王之中,有五个王已有儿子,其中平王、裕王和历王的儿子与自己差不多年岁,晟王的儿子就是林璎,还有一个禄王,儿子还不满一岁。恕儿帮林璎擦拭,看都不看那三个小爵爷,平静地说“哦,原来是林璋、林瑜和林珂那三个熊孩子。” 三个小孩惊奇地看着这穿着朴素却胆大包天的小丫头,为首的林璋说“你是谁?竟然敢直呼我们的姓名!” 恕儿哼地一声,说“我可不能告诉你们我是谁,否则你们不小心直呼了我的姓名,有你们好受的!”然后指着林璋说“你,咱们俩比试一下,你要是输了,你们三个得跟小爵爷道歉,并且让小爵爷用刚才你们砸他的桔子,砸你们一人一次。” 林璋双手叉腰道“好,你这个小丫头要是输了,就和林璎两个人一起跪在这里,让我们每人用桔子再砸一次!你说,比什么?” 恕儿笑道“你这小子既然这么喜欢砸桔子,那咱们就比砸桔子。我们一人一次机会,分别往对方身上扔桔子,谁先砸到对方,谁就赢了。” 林璋不屑一顾地说“好。” 恕儿说“我让你,你先来。” 林璋接过林瑜给的桔子,用力朝恕儿扔去。恕儿轻轻一闪就躲了过去,做了个鬼脸,心想“我和哥哥在摘星台玩扔沙包时,你们这些小屁孩还不知道在哪爬着吃屎呢!” 恕儿接过林璎递给她的桔子,想到刘璟教给她的“不要以手掷物,而要以腰身之力”,于是呼地使劲掷出桔子,那桔子正巧砸到林璋额头上,桔皮炸裂,桔汁洒了林璋一脸。他被砸得头晕目眩,眼睛里也迷了桔子汁,疼得睁不开眼睛,只能苦恼地乱骂。 恕儿瞪着一旁的林瑜和林珂,说“你们过来,给小爵爷道歉!” 林瑜和林珂吱吱呜呜地道了歉,林璋扔在揉眼睛。恕儿对林璎说“你也拿桔子砸回去。” 林璎擦干了眼泪,站起身说“我不砸了,桔子不是用来砸人的。姐姐,咱们回去吃桔子吧。” 恕儿叹道“小爵爷你可真是好脾气,可是人善被人欺,你也不能总是退缩。也罢,以后他们三个再敢惹你,你就叫姐姐我来收拾他们。” 林璎点点头,拉着恕儿走远了,留下那三个林氏小爵爷在那生气跺脚。 走在长廊里,恕儿愤愤不平“他们不是你的哥哥吗?怎么这么欺负人?太过分了!” 林璎说“我爹说,平王、裕王和历王向来嚣张跋扈,他们的儿子也十分粗鲁。他们一见到我就欺负我,我早都习惯了。” 恕儿不解“他们为什么敢这样欺负你?晟王是楚王的亲儿子,你也是楚王的亲孙子啊!” 林璎低着头说“他们说我娘是个酒馆酿酒的,根本没资格做晟王妃,我也没资格和他们一样做小爵爷。” “那你爹不管吗?” “我爹说,我连他们几个都打不过,不要拿我娘当借口。” “那你干嘛不还手?” 林璎嘟囔道“姐姐,我不喜欢打架。” 第三十二章 颠沛流离 (上) 楚国虞陵晟王府小爵爷林璎的五岁生日宴,便是偌大的楚国开始分崩瓦解的前夕。晟王府的宴会之上,忽然有人来报,说楚王荒淫无度,暴毙于临江楚宫。楚王公子众多,更立有两个王后。众多公子中,有七人已有封地多年,分别收税屯兵,称为楚国七王。七王势均力敌,楚王生前还未立储,此间突然离去,晟王林琅知道,如今楚国必乱。 得知噩耗,宾客匆匆离去,席间只剩下晟王府的家仆、护卫和晟王一家三口,以及颜笑、宋韵和恕儿三人。 晟王忽然下了决断“父王崩世,楚国必将迎来七王争霸的一片乱象。内有七王之祸,西有邻宋虎视眈眈,恐怕楚国难逃此劫,若像齐、卫两国一般,从此气数尽断,也未可知。琴儿,你带小璎随她们三人一起借道蜀国,去陈国避难。等我平复内乱,自会接你们回来。” 苏琴问道“夫君,为何我们不能去宋国玉都投奔你的妹妹林珑?她是宋怀王亲封的林美人,在宋国或许可以照顾我们一二。” 晟王道“我若能成功平乱,下一任楚王便是你夫君,再下一任楚王便是小璎。小璎岂能在宋宫之中长大?何况妹妹虽是楚国九公主、宋国林美人,但她早已被那宋怀王禁足多年,在宋宫之中无权无势,又岂能保护你们周全?万一等我大事已成,宋国却以你和小璎作为人质,要挟于我,今日还不如不送你们出去避难。” 林璎拽着晟王腰间墨黑的玉坠,问道“爹,我们为什么不能留在楚国跟你一起平乱?” 晟王摘下林璎攥着的金刚玉坠,递给林璎,拍着他矮小的肩膀说“小璎,七王之争,早已酝酿多年,此祸非同小可,楚国是分是合,没有人能预料。你年纪尚小,身体也弱,实在不适合与你爹一同搅进这乱局之中。等你长大后回到楚国,爹让你做楚王。这金刚玉坠你要拿好,到时候这便是你回楚国的通关文书。” 林璎泪眼汪汪,恕儿安慰地说“小爵爷,你只是暂时离开楚国而已,不必伤心。我们一同去陈国,一路游山玩水,时间会过得很快。一转眼的功夫,你就可以回来了。” 晟王看了一眼那九岁的小丫头,她的眉眼神态、她的聪慧知礼,似乎很像很多年前嫁到宋国的妹妹林珑。晟王忽然想到“林珑小时候也是很懂事的,而且聪明大胆,慧黠可爱,七个哥哥都十分喜爱她。若说如今的楚国七王还有任何共同的喜好、共同的遗憾,恐怕就只有关于小妹林珑的事情了。当年林珑出嫁宋国,七个哥哥都极力促成,大家都以为她是去嫁给宋武王的太子刘珏,那刘珏英武不凡,屡战屡胜,嫁给他,便是全九州最好的婚事。可是谁知,林珑的花轿还未进玉都,便传来刘珏因病去世的消息。林珑只能委屈地嫁给武王的二公子刘瑛,那刘瑛不仅已经娶了宋国颇有势力的乔家姑娘,而且听说还是个病歪歪的人。果不其然,刘瑛继宋王位不到两年便去世,去世前竟然还将楚国七王都疼惜爱护的小妹禁足于锦绣园之中,如今十年过去,仍不见小妹消息。传闻她养有一女,但也不知那女儿是否是她亲生,又或许是她果真领养了齐国那亡国公主所生的女儿……” 晟王问恕儿道“小丫头,听说你是被人扔到玉河里,然后随着我们楚国的商船来到楚国的?你可是宋国人?” 恕儿答道“我是被扔进玉河里的,也的确是被救上了楚国诸葛家的商船才来到楚国。但我是不是宋国人,我自己也不知道。” 晟王叹道“我也只是随便问问,你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娃,又怎么会认得她?”随即转移了话题“小丫头,你是个聪明孩子,替我照顾好小璎,有朝一日,你们一同回来,我定然重赏于你。” 恕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门外走进一位白衣男子,玉冠束发,面容清秀。男子行礼道“王爷,平王、历王、裕王听说他们府中的小爵爷仍在虞陵,已经拥兵往虞陵方向来了。王妃和小爵爷以及三位贵客的马车、行装、通关文书都已备齐,再不走,恐怕明日天亮之后,就很难悄无声息地离开楚国了。” 晟王向众人道“你们随东方先生去吧。” 恕儿随着颜笑、宋韵、苏琴和林璎一同上了一辆马车,那白衣的东方先生吩咐了车夫几句,便转身离去。 夜色极深,马车颠簸,林璎和恕儿的小脑袋相互靠着,浅浅睡去。 醒来时,车夫已将马车停在一个小码头,他吩咐五人上了一艘小船,吩咐了船夫几句,也转身离去。 恕儿问“我们还回临江吗?” 苏琴说“回不去了,楚宫已乱,临江各方势力混杂,我们只能一路向南,先入蜀境,再想办法去陈国。” 恕儿虽然很想去陈国探访自己的身世,但她也知道,此去陈国,不走宋国官道,而绕道走蜀国的山路,必定十分艰辛。她听娘亲说过,蜀道坎坷,西岭难行,但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去走那样的路。 十日水路,五日山路,兜兜转转,换了数个船夫和车夫,五人终于从楚国斜穿入宋国一隅,又匆匆离开宋国进入蜀国境内。 在蜀国边境接应他们的车夫是个陈国人,专做陈楚之间不通过宋国的生意。他轻车熟路,赶路时还不忘给五人讲述蜀地风光。 蜀道艰难,自入蜀境,道路蜿蜒崎岖,山坳山谷接二连三,竟走了二十多日才到西岭脚下。 那陈国的车夫将马车停到山脚下最后一间客栈,边领着五人住店边说“明日我们进西岭,这可是九州五国之内最可怕的一道天然屏障。只要顺利穿过西岭,我们就能到达陈国晋城。可是西岭传说并非危言耸听。西岭地势天气变幻莫测,更有毒虫怪草、乌烟瘴气,但最可怕的还是岭中盗匪、江湖仇怨。” 第三十三章 颠沛流离(下) 进入西岭之前,陈国车夫将马车换成了三头驴。车夫将五人的行囊和吃食由驴驮着,由于西岭道路艰难,马车难行,一行人只能徒步翻越西岭。车夫说,如果一路顺利,不遇土匪劫路,十天之内,可入陈国。 这十天里,虽然幸而未见土匪路霸,但究其原因,竟是天气不佳。阴雨连绵不绝,寒风刺骨萧瑟,一切都是灰灰冷冷的颜色。唯有一日,众人登上西岭最高的绝世峰,俯瞰西岭环绕的碧凉湖,天清气爽,白云飘飘,恍若仙境。 恕儿暗自庆幸,如若不被扔进玉河,如今她也看不到这绝世美景。来日回到玉都,定要跟没见过世面的哥哥和凌飞二人炫耀一番! 一路爬山,终于到达绝世峰顶,林璎气喘吁吁地颓坐在山巅。四个大人感叹了几句美景,却畏寒地不肯多在山巅停留。苏琴想走过去拉着儿子一起走,但她也早就体力透支,竟迈不开步子,于是对仍旧活蹦乱跳的恕儿说“恕儿,快去拉小璎,咱们得往下走,不然太阳下山后我们都得冻死在这。” 恕儿把小璎拽起来,说“走,姐姐拉着你,咱们去那边的碧凉湖安营,晚上给你烤鱼吃。” 林璎一听烤鱼,疲乏与饥饿,起码饥饿是有能缓解的方法的。于是艰难地爬起来,拉着恕儿的手,随几个大人往山下方向走去。 下山随比上山时轻松不少,但怪石林立,脚下坎坷,林璎时常绊倒,恕儿只得寸步不离,一直领着他的手。苏琴对恕儿夸赞不绝。 碧凉湖畔,晚霞满天,苏琴让林璎与恕儿结拜成姐弟。苏琴说“小璎,恕儿对你如此照顾,你长大以后也要照顾好她。娘和你颜姨姨、宋姨姨都是自幼孤苦,没有亲人照拂,深知人世艰辛,不比翻越蜀国西岭简单。恕儿也没有亲人,从此以后,你就是她的亲人,你们要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林璎的眼睛比那碧凉湖水更加清澈。他抬头看着恕儿说“恕儿姐姐,我们以后,不论在哪里,都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恕儿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好,咱们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接下来的几日,又是阴雨连绵。众人行至药王山地界,看到许多奇花异草、飞禽走兽,而且蛇鼠众多,十分吓人。傍晚,众人正准备在一片空地安营扎寨,忽听旁边的竹林中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以为来了什么走兽,都提高起警惕。 众人屏住呼吸,只见竹林里走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背着药框的父女二人,父亲身形瘦削,女儿与恕儿差不多年纪。 父女二人朝他们六人走来,这是他们进入西岭以来第一次见到别人。恕儿羡慕地看着手牵手的父女二人,心想不知何时,她才能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他还尚在人世吗?他也会牵自己的手吗? 众人给那父女俩行了个礼,车夫问道“先生可知,这几日岭中为何如此平静?我在岭中往返多年,从不似这般人烟稀少,连拦路的盗匪都不曾见到。” 那父亲笑答“这兄台可是问对了人。曾经西岭之中,盗匪路霸不绝,各种邪门歪道也都在此创立门派,称霸一山。他们若相安无事地讨讨生活也就罢了,却不幸惹上了我们药王山。” 车夫敬畏道“兄台是药王山的人?” 那女儿骄傲道“我爹爹可是药王山的掌门,九州之内,多少人排着队都见不到的,你们今日撞上了我们,算你们走运。” 车夫立即行了个大礼,说“在下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原来是薛掌门!但在下两个月余未走西岭,实在不知发生了何事。” 那父亲原来便是九州之内最负盛名与骂名的用毒与解毒高手,人称“金手药王薛久命”。他那八岁的女儿叫做薛伊人。 薛伊人说“那些盗匪不长眼,踩坏了我种的几株灵葛草,正好我们药王山有贵客来访,那贵客武功卓绝,爹爹便请他去将那窝盗匪给端了。他却自己不动手,说是要训练义子与人实战的经验,便叫他那不到十岁的义子去跟那窝匪徒单打独斗地比武。结果那窝匪徒的头头都输在他的剑下,那窝匪徒只好散去。” 恕儿惊奇地看着那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娃娃,心中更加羡慕起来,原来有爹真好,连踩坏她的几株草,都有人撑腰报仇。 薛久命见女儿说得高兴,也笑听着。薛伊人继续说道“岭中盗匪听说那十岁的男孩是药王山的客人,于是岭中所有盗匪集结成了一伙,冲向药王山,说要抓住那臭小子看他究竟使了什么奇怪的手段,让他们西岭盗匪的名声扫地。” 林璎听得起劲,迫不及待地问道“后来呢?” 薛伊人得意地说“后来啊,他们还没到药王山,就被我的巨蟒阵给吓跑了。我们药王山放出话去,谁要是再敢骚扰药王山以及药王山的客人,我就让巨蟒生吞了他们的老窝!他们不再劫道,就是怕岭中来者都是我们药王山的客人。” 林璎问道“什么是巨蟒?” 薛伊人说“巨蟒就是很大很大的蛇,可以生吞你们的一头驴。” 林璎吓得躲到了恕儿身后,小声对恕儿说“西岭果然好可怕……” 恕儿也略带畏惧地看着身前与自己差不多高矮的清丽女孩,不想再讨论巨蟒,于是转移话题地问道“不知你们药王山中的高手贵客是谁?十岁便能独自一人战胜一窝盗匪的头目,肯定是九州之内高手中的高手才能调教出来的弟子。” 薛伊人道“九州之内,还有哪个高手?你没听过楚国诸葛家吗?” 恕儿想到自己就是随诸葛家的商船从玉河行到了楚水,怎会不知诸葛家?但又疑惑道“诸葛家……不是楚国最大的商贾吗?” 薛伊人道“就是这个诸葛家。外人都只知道他们家富可敌国,却不知道诸葛叔叔的武功天下无敌,他的义子,名叫诸葛从容,就是打败那窝匪徒头目的人。” 第三十四章 白手起家(上) 陈国繁京,恕儿和林璎姐弟两个忙完一天的活儿,坐在旧城楼上看月亮。繁京的旧城楼,依然是文人墨客、琴师舞姬汇聚的地方,尤其是在这般花好月圆的晚上。 此时的林璎已长成了十四岁的翩翩少年,而恕儿也已经出落成了十八岁的姑娘。 姐弟两个回忆着九年前在西岭药王山下的奇遇,哈哈大笑起来。 林璎说“恕儿姐姐,我觉得那药王山掌门的女儿多半是在吹牛。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怎么可能打败一窝土匪的头头?且不说那土匪头头肯定身经百战,就是被大人的力道打上一拳,也够一个十岁孩子疼个好几天的。当年我还以为咱们楚国诸葛家的哥哥真是厉害,羡慕得不得了,可没想到,这些年也没听说他武功如何。” 恕儿说“我当年就叫你不要信那小丫头的话,你偏偏迷恋那‘诸葛家的哥哥’如此多年,我也真是拿你没办法。拳脚功夫我小时候学过,这些年也教了你不少,可你自己说,这些功夫除了强身健体,真能有多么出神入化吗?” 林璎叹息道“是我一直幼稚了。诸葛家的哥哥怎么会是什么武林高手呢?” 恕儿忽然好奇“你难道见过你们‘诸葛家的哥哥’?怎么总是叫得如此亲近?” 林璎拍手道“当然见过!我竟从没跟你说过吗?” 恕儿翻了个白眼,说“有的话,我又怎会问?而且自从你对习武没了兴趣,你也好几年没提过他了。怎么今日又忽然提起?” 林璎道“我大概三岁时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那时候我随爹一起去临江楚宫给爷爷贺寿,七王齐聚楚宫,爷爷还邀请了其他的王公贵族,还有楚国首富的诸葛家。我在楚宫游玩时被几个堂兄欺负,就是当年在晟王府的桔子林里打我们的那几个堂兄,后来是诸葛家的哥哥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把他们几个给打跑了。那时候我太小,记事还不清楚,连他的样貌也不记得了。当时我不知道他是谁,还是后来爹告诉我的。至于今日为何突然提起他来,是因为在咱们的酒楼里听到有人在议论他。” “议论什么?” “听说赵国颁布了一个九州榜,不分国界地给各国人物排名,是由赵王独孤谲亲笔写的,近日在江湖上疯传。九州榜上有个‘九州美人榜’,不分男女,只要长得好看,就能上榜。你猜怎么,原来九州美人榜的五个名额里,唯一出现的男人,竟是那诸葛家的哥哥!论道理,各榜上有五个人,分别来自赵、宋、陈、蜀、楚,虽然是给人排名,却也是将各国风貌排了个序。结果咱们楚国上榜的美人竟然是个男的!” 恕儿噗嗤一笑“这倒是奇了。我倒觉得,以后等你回了楚国,这九州美人榜上楚国美人的位子应该给你。” 林璎听了喜滋滋的,又兴奋地说“你猜,美人榜上蜀国的美人是谁?” 恕儿想了想,说“难不成是那信口开河的药王山掌门的女儿?咱们在西岭碰见的那个?她叫什么来着,我倒是不记得了。” 林璎说“对,就是她!姐姐你可真聪明!她叫薛伊人。” “这有什么聪不聪明之说?咱们在蜀国一共就认识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爹,一个是她,难不成上了九州美人榜的是她爹?” “也对,咱们在蜀国的确也不认识别的人了。那你猜,陈国、赵国、宋国的美人都是谁?” 恕儿摇头道“我又不像你那么八卦,整天不务正业地在酒楼里打听各方消息,我怎么知道那些美人都是谁?” 林璎说“那姐姐你可是错过了不少好故事。宋国的美人,是宋王听说赵王要做九州榜,于是亲自写信给赵王推举了一个宋国美人。” 恕儿“切”了一声,心想“哥哥肯定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不好意思跟人家说,所以为了讨那姑娘的欢心才如此大费周章。分别九年,哥哥,你可还记得我?不是我不愿回去,只是出来的时间越久,我越不知道该何时回去……也许当年我不该在楚国逗留那么久,逗留到楚国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我只好随波逐流地到陈国避难。到了陈国,我打听过几次如何能回宋国,可是陈宋十八年前的大战已将两国打为世仇,如今两国外交都只能通过夹在其中的赵国,我想要直接从陈国回宋国,又谈何容易?一纸通关文书,价格已炒到能买下百亩良田。而赵国又管辖严格,陈国人不可能从赵国进入宋国,被抓住的话要蹲赵国天牢。我也想回去,但实在是有心无力。” 林璎见恕儿走神,以为她对这美人榜不感兴趣,于是讲得也不再眉飞色舞,只是淡淡说“宋王推举的人,是他的妹妹。” 恕儿怔怔出神,敷衍地“哦”了一声,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林璎说了什么。“你说宋王推举的是他的妹妹?” 林璎说“是啊,说起宋王的妹妹,她跟姐姐你一样,单名一个‘恕’字。” 恕儿又怔怔出神。林璎拽了拽恕儿的袖子,说“依我看,姐姐肯定比那宋王的妹妹好看百倍!九州美人榜,宋王显然营私舞弊。” 恕儿欣慰地舒了口气,心想“原来哥哥还是记得我的,以此来悼念我,算他够意思。也许我真该努力去赚回宋国的路费了,免得他真以为我死了。”嘴上却问道“九州美人榜,榜上有名的难道能是已死之人?” 林璎说“当然能!陈国上榜的美人,便是早已死去十八年的繁京舞姬柳腰。当然,大家也都知道,她是齐国的忆公主。但齐国已亡,赵王也算是以此照拂了两国。” 恕儿忽然觉得这赵王真是神奇,九州美人榜一共就五个人,自己莫名其妙地霸占了一个位子,自己的生母也占了一个位子,而且都是不在世的人了。虽然自己还活在世上,但对于宋国来讲,她已经死了九年。罢了,索性听完这莫名其妙的美人榜,于是问道“那赵国的美人是谁?” “是赵王的妹妹,独孤清。” 恕儿“啧啧”道“看来这榜单里有不少营私舞弊呢!我估计你那‘诸葛家的哥哥’,必是给赵王送了不少钱才买到的这个位子。还有那药王山的丫头,估计是用她的什么巨蟒阵威逼了赵王。” 两人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十五章 白手起家(下) 恕儿正色道“咱们好久没有坐下来商量些正经事情了。” 林璎问道“什么正经事?” 恕儿说“咱们的正经事是帮着三个姨姨赚钱,赚足了钱,你才能有回楚国的路费。你爹这些年在楚国平乱,招兵买马、连年征战,你们晟王府肯定已经穷途末路了,你要是自己不争气,挣不出回去的路费,可别指望着你爹有那个闲钱来接你回去。” 林璎垂头丧气道“说起回楚国的事,我娘也十分头疼。楚国硝烟弥漫,九年未歇,前些年爹的书信有一大半以上都根本送不出楚国。这几年爹的消息更是越来越少。他们这七个王打来打去的,还不如每人轮流当一年的楚王,如今也都完成一轮了。爹的信里从未提到过让我们回去,可能时候还是未到。” 恕儿说“就算现在时候未到,你也不能整天游手好闲地与琴棋书画为伍。你卖书画挣的那些钱,还不如我帮几个姨姨卖酒挣的多、挣的快。你得未雨绸缪,先赚足了回去的路费,至于什么时候回去,可以慢慢商议。” 林璎叹了口气“恕儿姐姐,其实我就算日后回了楚国,我也不想当什么楚王。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喜欢画画,喜欢弹琴,喜欢研究花卉、调香、脂粉、饰品……我知道,我应该像其他男孩一样更加阳刚一些,连我娘都说我像个姑娘家,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其实我挺喜欢陈国的,至少繁京这里,文人雅士多,我喜欢来这旧城楼上与他们弹琴下棋、切磋画技。我总想着,咱们能挣来填饱肚子、住得舒服的钱,就好了。” 恕儿也叹了口气,却是怒其不争。“小璎,你要知道,现在楚国忧患良多,你不再是晟王府的小爵爷,可以为所欲为。你要想着,你爹其实时时处于战场的危险之中,你随时都得回去助他一臂之力。你在陈国这些年是韬光养晦,不是游山玩水。小时候我也不懂,以为咱们打着临江酒楼分店的招牌能在陈国挣一大笔钱,可是前些年生意还好时,也不如在楚国临江时挣得多,这些年,繁京又开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酒楼,咱们更是每天忙忙碌碌却只能勉强保得住本而已。颜姨姨的体力不如从前,宋姨姨嫁人后也很少再来酒楼帮忙,咱们真的得想些别的赚钱办法。” 林璎问道“恕儿姐姐,你怎么突然急于赚钱了?咱们这几年开酒楼也是攒下不少钱的,连酒楼也盘了下来,等有一日咱们回楚国,把酒楼卖了也能拿到不少钱。繁京一栋酒楼的钱,还抵不了回楚国的路费吗?难道你除了回楚国,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恕儿知道林璎虽然平日里不务正业,但其实他极其聪慧敏感,她平时很多细微的变化都瞒不住他的眼睛。恕儿寻思“我和小璎自从九年前在蜀国西岭的碧凉湖结拜成姐弟,我们彼此始终信任无间。如今我还要瞒着他我真实的身份吗?” 恕儿说“小璎,姐姐其实一直瞒了你一件事。而这件事,正关乎于我突然想挣很多很多钱的原因。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我一直都想告诉你,谁都不想告诉,只想告诉你,因为你是我这九年来最信任的人。但我又怕告诉了你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能像现在这般要好。” 林璎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恕儿,清澈如万里晴空下的碧凉湖水。他不在意地笑了笑,语气却不是在开玩笑“恕儿姐姐,其实想要回家路费的人,是你,不是我。” 恕儿不解地看着他,又突然觉得林璎似乎知道了什么。 林璎继续道“其实你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告诉我的事情,我早已隐约猜到,只是今日才得以确认。但你既然没说,我也就不问。你就是你,不论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好姐姐。我们一起从楚国走到陈国,在西岭里,不论是在那些乌烟瘴气的深山老林,还是在坎坷艰险的悬崖峭壁,你自己都走不动了,却始终拉着我的手,还不停地鼓励我。到了陈国,你教我拳脚功夫,让我不再受人欺负却不能还手,但你还教我如何忍让、谦卑,隐藏我儿时养成的‘小爵爷’的任性。如今你想回家了,我又怎会不帮你?” 恕儿诧异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姨姨们知道吗?” 林璎说“她们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琢磨你到底是谁?”随即又笑得顽皮“而且你难道不觉得,她们三个的脑袋都不怎么灵光吗?” 恕儿噗嗤一笑“的确。” 林璎问“所以你回宋国,为什么需要很多钱?” “因为陈宋之间的通关文书物以稀为贵,千金难求。就算卖掉二十座咱们这样的酒楼,都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不能从赵国进去?” “赵国夹在陈宋两个大国之间,艰难求生,两边都不能得罪,对陈宋之间的往来人口的管辖极其严格。我在黑市打听过,前些年有几个想通过赵国进入宋国的陈国人,都被关进了赵国天牢,酌情又被遣返回陈国。” “你不能给你哥哥递个消息让他来接你吗?” “我早就试过……也是通过黑市里的人,可全都无功而返,白白花掉我的钱。” 林璎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土,说“既然如此,从明日起,我帮你。咱们一起白手起家,凭着咱俩灵光的脑袋、不懈的努力,总有一天,咱们在陈国日进斗金!” 恕儿看着平日吊儿郎当的林璎突然胸有成竹起来,无奈地说“你这一句话里,只有‘白手起家’这个词最贴切!” 林璎说“这可不一定。小爵爷我,虽然拳脚功夫学不好,但动脑子的事情,难不倒我。恕儿姐姐,咱们得好好计划一下,看看如何才能快速赚到陈国人的钱。酒楼反正都是老顾客,就先让我娘、颜姨姨和店里的伙计们打理着,咱们俩用自己的私房钱单干。” 恕儿想了想,说“陈国人附庸风雅,楚国人精致务实。在楚国经营酒楼的方法,到了陈国并不适用。咱们手头上的现钱不多,还得想一份能从小做大的生意。这生意必须符合陈国人的口味,又得容易上手,而且陈国还得没有这样的生意,咱们才能赢得头筹。” 第三十六章 碧凉凝香 (上) 恕儿和林璎未与三位姨姨商议,擅自用这几年存下的私房零花钱买断了一种只有蜀国才有的珍奇香料,这种香料提炼自蜀国西岭碧凉湖畔的碧凉菊,此花只生长于高山上的湖泊之侧,有清火祛毒的功效。碧凉菊珍奇,碧凉菊茶,是只有蜀国王室在夏季才饮用的名茶。后来有个蜀方药妆的小作坊,自己种植碧凉菊,并将碧凉菊凝炼成带有独特清香的香料,将此香料掺于胭脂水粉之中,不仅味道清香不腻,更有镇静美白的效果,在蜀国已经小有名气,通过黑市进驻陈国之后,只流行于繁京大户人家的年轻姑娘之间。 林璎的画技在繁京旧城楼上颇得赞许,因其独特清隽且不甚为人知,与那蜀国的碧凉香一样,只流行于大户人家的年轻姑娘之间,为了显得自己的品味与众不同、高雅脱俗。一日恕儿陪林璎在旧城楼上卖画,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一眼就相中了林璎花了半月时间所画的“临江杨柳图”,并与恕儿和林璎二人谈起价格。 那“临江杨柳图”画的是柳絮纷飞的临江杨柳岸,横幅的画长约那小姑娘一般高矮,画幅长,耗时亦长,且客船几只、游人几个、杨柳新芽几片,都数得清清楚楚,笔法细腻入微,堪称名作。 恕儿报价一两黄金,那小姑娘竟然转身吩咐随行的姑姑,说“卢妈妈,给我一两黄金,我要买这幅画。” 林璎和恕儿亮晶晶地对望一眼,惊觉从未遇到过如此大方的客人。 那卢妈妈也不踌躇,直接掏出一枚金元宝,递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高兴地将金元宝递给恕儿,问道“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恕儿指向林璎说“是我弟弟画的,画了大半个月,所以卖得不便宜。难得你眼光好,一眼就看上了这幅画。” 那小姑娘拍手赞许林璎“小哥哥你真是天才!”林璎害羞地摇了摇头。那小姑娘继续说“我虽没去过楚国,但我一看这画,就知道这肯定是我娘所说的楚国临江的杨柳岸。她说每年春天,杨柳岸上飞絮绵绵,如同梦境。我从未见过杨柳飞絮,却见过鹅毛大雪,想来都是差不多的,但从这小哥哥的画上,我又看出了不同。原来杨柳飞絮是朦朦胧胧,鹅毛大雪是灰灰沉沉。” 恕儿问“此话怎讲?” 小姑娘说“因为下大雪时,天空定然是灰暗的,而杨柳飞絮,可以是万里晴空之下,正如这小哥哥所画。我要将这画送给我娘,她是楚国人,却很久很久没有回楚国了。” 恕儿和林璎听说小姑娘的娘也是楚国人,登时对这小姑娘生了好感。林璎好奇地用楚国话问道“请问小妹你家居何处?” 小姑娘听得懂,说起来却蹩脚,她凑到林璎身前,低声用蹩脚的楚国话在林璎耳畔说“小哥哥,我只告诉你,我家在晋阳宫里。” 林璎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原来这是陈国的公主!他又瞥了一旁的恕儿一眼,心想“我怎么运气如此好,竟能接二连三地遇上公主。” 恕儿见林璎眼神里闪着不可思议的光,也凑了过去,三人挤在了一堆。林璎用楚国话跟恕儿说“恕儿姐姐,她是陈国的公主。” 恕儿并不惊讶于这有钱小姑娘的身份,而是被她身上所用的香料所吸引。那香料不同于姨姨们平日里在市面上买到的昂贵味道,而是有一种清新脱俗的隔世之感,仿佛让她回到了西岭的绝世峰上,俯瞰着云下的碧凉湖…… 恕儿惊奇地问“公主殿下,你身上的香料是哪里得来的?” 小公主闻了闻自己的衣领和袖子,笑着说“姐姐不用这么叫我,我单名一个愔字,叫我愔儿就好。这香料是前几日丞相府的冯夫人特意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说是蜀国的‘碧凉凝香’,在陈国十分罕见。我也十分喜欢这味道。” 恕儿说“我叫颜树,我弟弟叫苏璎,我们时常在这旧城楼上卖画,以后你再想买画,可以再来这里找我们。” 李愔点了点头“好,我娘若是喜欢你们的画,也许哪天我会邀请你们去家里玩。你们会说楚国话,我娘肯定喜欢你们。” 二人与那陈国公主道别之后,林璎对恕儿说“大姑姑的女儿许多年前嫁到了陈国,如果这李愔的娘是我们的表姐,那李愔就是我们的小外甥女?” 恕儿点了点头“的确。我听说陈王的晋阳宫里只有一个楚国娘娘,就是陈国的王后,这李愔十有八九就是咱们的小亲戚。”恕儿眼珠一转,说“咱们这个小亲戚倒是给了我一个主意。她身上涂的那种叫做‘碧凉凝香’的香料,你闻见没有?” 林璎说“隐约闻到了,挺好闻的,好像甜美的花香中带了一点雨后的泥土味,十分清新淡雅。” 恕儿拍了拍林璎的肩,说“你的鼻子还挺灵的。走,今天的钱赚够了,咱们先去把这金子藏好,作为咱俩挣大钱的第一桶金。晚饭之后你随我去黑市上打听打听这个‘碧凉凝香’。” 于是晚饭之后,姐弟两人去逛繁京黑市。黑市的位置十分隐蔽,但只要穿过一条荒僻幽深的巷子,就是别有洞天的一幅热闹景象。黑市之中,倒买倒卖的东西非常繁杂,尤其是陈宋不同商之后,宋国的东西都是由黑市转卖。恕儿自从打听到了黑市的存在,经常扮了男装来这里溜达、挖宝。几年下来,这里所有的摊铺、商贩她都能倒背如流,尤其是倒卖通关文书的摊铺。此时她想打听蜀国贩进来的“碧凉凝香”,脚步轻盈地找到了黑市上最大规模的一个香料铺子。 她问那香料铺子的老板娘“碧凉凝香为何要通过黑市贩卖?蜀国与陈国之间通商无阻,为什么不经过正规渠道?” 第三十七章 碧凉凝香(下) 老板娘说“碧凉凝香是蜀国王室用品,蜀国王后的专供香料。蜀国王后不愿让这蜀国奇香流入别国,所以限制碧凉凝香只能在蜀国境内交易。进入咱们陈国的,都只能通过黑市的人。而且据说只有咱们繁京的黑市才有,别的地方还买不到呢!” 恕儿谢过那与她熟识的老板娘,又去别的铺子询问。为了证实陈国别的地方没有这种香,姐弟两人还特意跑去了几百里外的貌城和酒郡,在那里继续研究香料,来回一个月的时间,不仅将这碧凉凝香在陈国的数量和分布打探得一清二楚,还将陈国的香料市场翻了个底朝天。姐弟两人回到繁京后虽然瘦了一圈,但他们已然摸清了陈国香料市场的底。 恕儿和林璎商议,决定用他们所有的私房钱和林璎那幅“临江杨柳图”所挣的一两黄金,购入陈国市场上所有能买到的碧凉凝香。碧凉凝香确实只在繁京的黑市出售,两人花了几天时间,慢慢将黑市里所有的碧凉凝香全都囤积到家中。他们还结识了从蜀国来陈国贩卖碧凉凝香的生意人,并和他签署了碧凉凝香一年之内只能在陈国卖给他们姐弟俩的契约。 之后,姐弟二人并未去动那碧凉凝香,只将那些香料藏于酒窖之中。林璎依旧每日有一大半时间都在画画,恕儿帮着颜笑和苏琴两个姨姨打理酒楼账务。姨姨们听说他们姐弟俩在研究香料生意,并不反对,觉得小孩子们懂得自食其力是应当鼓励的事情。于是几人说定,其他生意可以做,但绝对不能把酒楼赔进去。姐弟两个欣然答应。 又过了几日,姐弟两个拿着林璎新作的画,每日去旧城楼上卖画,终于又等到了那陈国的公主李愔。 李愔说“你们两个去哪里了?我来找过你们三次,都不见踪影!我娘说,我再见到你们,可以直接带你们进宫去玩。她很喜欢小璎哥哥的画,说把那临江杨柳岸画得栩栩如生,令她触景生情。她听说你们是楚国人,命我非要带你们去见她不可。” 于是姐弟两个当天便跟着李愔进了陈国的晋阳宫,见了陈国的王后林环,也就是林璎的表姐,楚国大公主的女儿。她和善健谈,不绝赞叹林璎的画技,堪比晋阳宫中收藏的名作,还一直说恕儿生得很美,一定要帮她找一门好亲事。 林璎见恕儿姐姐笑得尴尬,忙转移了话题“今日我又带了一幅画想送给王后娘娘。”于是展开一幅画作,说“这是‘楚宫银杏古树图’,还望王后娘娘笑纳。” 林环走近那画卷,疑惑道“你小小年纪,竟然去过楚宫吗?” 林璎收起画卷,将脖子上挂着的墨黑玉坠掏出来给林环看,低声说“表姐,我是林璎。你见过我爹这枚玉坠吗?” 林环惊讶地看着身前这拿着画的如自己一般高的清秀小子,原来竟是自己出嫁那日在临江楚宫里见到的五叔家那尚在襁褓中的白嫩小婴儿。 林环屏退了宫人,低声说“见过!楚国七王,每个人都有一个金刚玉的龙纹玉坠。你是林璎,五叔晟王的儿子?怎么竟然在繁京?”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恕儿,问道“你又是谁?” 恕儿朝林璎微微摇头,林璎会意说“她是我娘在楚国领养的姐姐。” 林环对林璎说“我出嫁前在楚宫见过你,那时候你还不到一岁。如今虽然长得这般俊,却怎么如此瘦弱?” 林璎叹道“爷爷崩世那日,我爹知道楚国要乱,就连夜把我和我娘,还有恕儿姐姐她们一起送出了楚国。我们不能走宋国官道,因为这样就只能留在宋国,不能进陈国,所以我们就只好绕路蜀国,翻越西岭,一路走到了陈国。” 林环惊讶道“你们竟然如此辛苦!在陈国这么多年,为何不来找我帮忙?” 林璎说“一开始,我娘不愿任何人知道我们在陈国,因为不知道大姑姑是不是帮着哪个王……后来虽然慢慢知道,大姑姑其实并不愿意楚国纷争,没有任何偏袒地独居嫦山,原本也想来告知表姐我们在此落脚,却不知如何通报。好在机缘巧合,我们遇见了愔儿。” 林环说“愔儿,快过来,这是你的小表舅,晟王府的小爵爷。不要告诉别人。” 李愔睁大了眼睛,环绕着面前漂亮的小表舅走了一圈,最后无奈地说“为什么他只比我大两岁,就成了我的舅舅辈?” 林璎笑道“快给舅舅行礼!” 李愔哼了一声不理睬他。恕儿在一旁笑,心里暗想“这里还站着你的一个姨姨呢!” 林环正色道“小璎,我能帮你们做什么,你尽管说。你若现在想回楚国,我也可以给你些路费。” 林璎按照之前与恕儿商议好的说辞,说道“表姐,我们暂时还没有回楚国的打算,但我们想在陈国做笔生意,赚些贴补家用的钱,您能否帮我们?” 林环说“你们过得很辛苦吧?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们。” 林璎摆手说“这倒不必,我们手头虽不富裕,却也并不捉襟见肘。我们不想过于麻烦表姐,也不想让别人发现我们的身份和行踪。不蛮表姐,如今我们手上有陈国所有的碧凉凝香这种香料,我们想高价卖出去,以此挣一笔钱。可是碧凉凝香在陈国鲜为人知,市场所需并不比我们手上所囤的多,所以价格并不能翻倍。您是陈国王后,若是您能金口玉言,将这碧凉凝香说上一番姿色,等陈国的富家小姐、王公贵戚都来购买时,我们便能大赚一笔。到时候,表姐和我们,三七分成如何?” 林环突然泪水盈眶道“小璎,这些年你竟是吃了多少苦,竟如此精于算计?跟我还分什么成?我可是王后,我什么也不缺。我尽我所能,一定将这碧凉凝香说成琼浆玉酿,让你们大赚一笔,从此生活过得好一些。其实小璎,你们这样的打算是对的。你们在陈国做做生意、站稳脚跟,就算有朝一日你不能再回楚国,也可以在陈国过得舒坦。” 林璎见林环如此热心帮忙,也不禁感动得落泪。这是他这么多年来见到的第二个亲人。他本不知这位高权重的表姐能否愿意帮忙,却没想到林环可以如此尽心。 林环见林璎落泪,环抱起他来,表姐弟两人痛哭流涕。恕儿在一旁看着,亦觉心酸,红了眼眶,更加思念宋国玉都的娘亲和哥哥。 林环说“小璎、恕儿,你们进宫一趟不容易,除了那碧凉凝香,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需要我帮你们说上一说吗?” 林璎正要说临江酒楼的事,恕儿阻拦道“目前没有了,王后娘娘能为我们说一说碧凉凝香的好处,我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三十八章 美人榜首(上) 姐弟两个知道晋阳宫人多眼杂、不宜多留,于是留下林璎所画的“楚宫银杏古树图”,匆匆告别了林环与李愔,离开了陈国王宫。 林环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不禁拉着女儿拭泪道“可怜你这小表舅!本是个楚国爵爷的身份,应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竟然那么小就离开楚国,翻山越岭来到陈国避难,只能以卖画为生,小小年纪还想着做生意贴补家用……我这苦命的表弟,同是楚昌王的孙子辈,我做了陈国王后,他却只能流落街头……” 从晋阳宫出来后,林璎问恕儿“恕儿姐姐为何不让我多问一句?若是陈国王后能开金口地为咱们的临江酒楼说几句美言,或许我娘和颜姨姨的生意也更好做呢!” 恕儿说“咱们出来做香料生意,事先就跟姨姨们商量好了,绝对不能将临江酒楼赔进去,所以咱们的香料生意,不能和酒楼沾上半点关系。更何况,堂堂陈国王后,自从嫁到陈国,连晋阳宫门都没出过,怎么可能去过咱们的酒楼?她又岂能妄加赞誉?” 林璎说“可是咱们的酒楼是‘临江酒楼分店’,表姐她是楚国人,楚国谁人不知临江酒楼的名声?” 恕儿说“就算她在楚国时很喜欢临江酒楼的菜,可她身为堂堂楚国公主、堂堂陈国王后,怎能时常出没于酒楼茶肆之中?但是碧凉凝香不同,那是极稀有的一种蜀国香料,也是蜀国王室所用,以她的身份来说赞美之词,必定不同凡响。” 林璎觉得恕儿说得有道理,笑道“还是恕儿姐姐最聪明想得最周到!” 恕儿摆摆手,不在意地说“我先回酒楼帮那糊涂掌柜算账了,你再去卖卖你的画吧!过些日子,等王后放出话去,咱们就得忙于香料生意了,恐怕你就得不出闲工夫去卖画了。” 林璎别了恕儿,回到旧城楼上他平时卖字画的位置,将字画摆好,静静坐着,看旧城楼上人来人往,寻思着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在临江卖画,也不知道会不会比在繁京卖得好。 林璎正呆呆想着,忽然迎面走来三个十八九岁的高大少年,穿着打扮光鲜亮丽、油头粉面,一个拿了把折扇,上面七扭八歪地画着几株竹子,一个拿了把长剑,长剑上还多此一举地挂了个廉价的玉竹节,还有一个什么也没拿,腰间垂下一片竹叶状的碧绿玉坠,只是那碧绿的品色不佳,像是用颜料浸染过。 林璎呆看着他们那浮夸可笑的架势,忍不住眼中带笑,觉得世间怎会有如此品味低俗的人,真是折煞了竹子的清隽高洁。 那挥着折扇的少年瞥见了面容精致却瘦弱矮小的林璎,立刻不怀好意地走了过来,随意打量了林璎摆出的字画,回头对另外两个少年道“二弟、三弟,你们快来看,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另外两个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拿剑的说“也就一般般吧!估计是这小孩练字用的。这竹林画得倒是不错,可惜上面‘西岭墨竹’四个字,写得没有劲道。” 腰挂竹叶的说“这字虽然普通,但竹子画得还行。咱们竹林三少,应该买幅竹子图。” 林璎实在受不了这三人做作无礼的样子,也不招呼他们,径自继续呆看人来人往的旧城楼。 拿剑的问“小孩,你这竹子图怎么卖?” 林璎说“三两白银。” 拿剑的惊讶道“什么?三两白银?这竹子图是谁画的?字是谁提的?” 林璎无奈道“画是我作,字是我写。白银三两,无可商量。” 拿折扇的收起扇子,将扇子用力拍在桌上,大声说“小孩,别看你长得白白净净、一脸无辜的,就可以欺上瞒下、漫天要价!你也不过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怎么可能画得出这样的画?告诉你,我们竹林三少虽然初到繁京,却也不是好骗的。” 林璎被三人围住,心中突然害怕了起来。他不禁低头寻思“若是恕儿姐姐在就好了。” 旁边卖字画的老爷爷走过来解围道“竹林三少请息怒,老朽能作证,这些字画确实是出自这孩子之手。前些日子,还有人出了一两黄金买了他的一幅‘临江杨柳图’,咱们旧城楼上卖字画的都知道。” 拿剑的推开那老爷爷,老爷爷“哎呦”一声跌倒。拿剑的把剑架在了林璎的脖子上,问道“顶多一两,你卖不卖?” 林璎并不畏惧,一字一顿地说“三两才卖。” 拿剑的正要发怒,林璎忽听竹林三少身后一个清澈的声音道“我出五两。” 竹林三少齐刷刷回头去看,只见一个同样十八九岁的高挑少年正弯腰扶起被他们推倒的老爷爷。 林璎见那新来的哥哥身着淡水墨灰的楚国广袖长袍,也是个楚国人,心里踏实了一些。 腰挂竹叶的指着那楚国少年说“去去去,无礼之徒,竟敢跟我们竹林三少抢东西?” 楚国少年低头看向身旁一头大尾的红狐狸,疑惑地朝那狐狸说“小狐,你听说过‘竹林三少’吗?” 那红狐狸毛皮锃亮,眼神精明,它似懂人语,“吱嗷”一叫,好像轻蔑的笑声,抬头瞥了一眼那“竹林三少”,随即对他们没了兴趣,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 腰挂竹叶的看了一眼那狐狸,对楚国少年说“哪来的有眼无珠的畜生?”正要去踢那狐狸,狐狸忽然跳起,伸爪偷走了他腰间挂的竹叶形玉坠,又敏捷转身,将玉坠递给了楚国少年。 楚国少年把玩着竹叶形玉坠,说“拿剑的,你先把剑放下,我就把这廉价的玉坠还给你们。” 不等拿剑的回答,拿折扇的重新打开折扇,挥着扇子说“看你不是陈国人,我们不与你计较。我们竹林三少的名字,在陈国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惹了我们,没什么好处,还不快快把我二弟的玉坠还给他!” 楚国少年并不理睬拿折扇的,低头对狐狸说“小狐,咱们看看他那把破扇子。”当即指向那把画了竹子的折扇。 那狐狸迅速用爪子将那折扇扯到了地上,楚国少年走近了几步,低头看了一眼扇子,问道“折扇兄,这几棵竹子莫不是你画的?实在难看至极,连头畜生都看不过去了。” 林璎虽有把剑架在脖子上,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三十九章 美人榜首(下) 拿剑的觉得丢人,怒斥道“笑什么笑?” 楚国少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擒住那折扇兄,将他推到旧城楼的边缘,按住他的脑袋,让他看到三层楼高的旧城楼离下面的地有多远。楚国少年一边按住挣扎谩骂的折扇兄,一边叹气道“拿剑的,早就让你把剑放下,非要我把你这不会画画的哥哥扔下去吗?”于是又将那折扇兄往外推了一把。 老爷爷阻拦道“少侠!使不得,使不得!这竹林三少可是陈国首富貌城秦家的三个小少爷。” 楚国少年哈哈大笑“我只听说陈王姓李,不姓秦。陈国首富?说不定过几日也不姓秦了。” 拿剑的见这楚国少年听了他们竹林三少的鼎鼎大名居然毫不忌惮,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只好先放下了剑。 楚国少年还是不放开背反手扣在城楼墙上的折扇兄,不屑地问“折扇秦,你们秦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折扇兄看见城楼下方车水马龙的样子,觉得掉下去会摔得很惨,颤颤答道“我……我们秦家什么生意都做!我爹……爹是陈王钦封的‘大陈盐粮兵刃水陆通商总督办’!你……你若还不放开我,小心我爹上书陈王殿下……下……下旨在九州诸国,通缉你这狂妄的小子!” 楚国少年“哦”了一声,突然松开了折扇兄的双臂,折扇兄猝不及防地向前栽了个跟头,吃了一嘴土。 在场看热闹的人全都哈哈大笑,使那竹林三少颜面扫地。拿剑的用剑遥指着楚国少年,嘴硬道“臭小子,今日你和我们兄弟过不去,早晚有一天你要倒霉的!” 楚国少年以袖掩面,故作害怕状,尖声细语道“哎呦!我爹爹可是陈王钦封的‘大陈盐粮兵刃水陆通商什么生意都做总督办’!小子,今日你和我过不去,早晚有一天你要倒霉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拿剑的面红耳赤问道“臭小子,你姓甚名谁?” 楚国少年广袖一甩,将手中的竹叶形玉坠一把丢到旧城楼之下。林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如此潇洒的一幕,觉得这楚国少年身后火红的晚霞都不如他这一身水墨灰衣更鲜艳。 楚国少年不睬那跋扈的竹林三少,径直走到林璎面前,道“这幅‘西岭墨竹图’意境高远,我愿出五两银子购买,你可否愿意?” 林璎呆头呆脑地捧上画,说“我送给你。” 楚国少年温润一笑,对林璎说“你年纪尚小就有如此画技,九州之内,继齐孝王之后,终于又要出一位画技卓绝之人。今日你的画卖两银子,说不定十年二十年之后,这便是给钱也买不到的无价之宝。若用钱来衡量你的画,未免落俗,不如我请你吃一顿饭,咱们从此结交为友。” 林璎点点头,收了字画摊子,就随那楚国少年和他的红毛狐狸一起走了,扔下那竹林三少在原地咬牙切齿。 看热闹的人群中忽然有一人向那竹林三少说道“三位少爷,刚才那人,恐怕也是个惹不起的。” 折扇兄恨恨问道“他到底是谁?” 那人答道“据我猜测,楚人装束、带一红狐,可能就是咱们江湖人称‘玉面狐狸’的……学遍九州诸国武学典籍……十岁便只身一人扫荡了蜀国西岭盗匪路霸的……赵王钦定的九州美人榜首……” 折扇兄抓起那多嘴之人的衣领,大声问道“别废话,他叫什么?” “诸葛从容。” 诸葛从容抱起那红毛小狐狸,抚着它的毛,问林璎道“我们初来繁京,不知哪里的酒楼好吃。小弟你想吃什么?” 林璎见面前的哥哥长得十分耀眼,不禁有些害羞地说“既然哥哥初来繁京,不如就去我家开的酒楼,我来请客。” 诸葛从容笑道“好啊,不过酒菜钱,我是一定要付的。” 林璎不愿再谈谁付钱的问题,于是问道“那哥哥的小狐狸喜欢吃什么?” 诸葛从容说“它什么都吃。我爱吃的,它尤其爱吃。” 林璎笑问“哥哥叫什么名字?” 诸葛从容说“我复姓诸葛,名叫从容。” 林璎突然止步,睁大了眼睛,说“你是……你是……容哥哥?” 诸葛从容也止了步子,不解地看着忽然这样叫他的陈国少年。 林璎高兴得连怀里抱着的字画掉在地上都未意识到,只是满眼惊喜兴奋地看着他。 诸葛从容问道“你是……?”小狐狸也眨着眼睛看向林璎。 林璎说“我是……”可又忽然想到“诸葛家是楚国最大的商贾,如今楚国分崩离析,七王争霸,不知道诸葛家支持的是哪个王?他若是知道我的身份,而他们诸葛家又不支持我爹为王,会不会对我下什么毒手?可他是我打小时候就一直崇拜的容哥哥啊!我竟不能与他相认!”林璎纠结万分,吞吞吐吐道“我是……我也是楚国人。我小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字……楚国战乱,我和家人逃到陈国避难……” 诸葛从容看林璎突然吱吱呜呜起来,知道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逼迫,放下小狐狸,说“你家酒楼在哪?你领路吧!” 林璎想到母亲姓苏,于是说“我叫小苏。” 两人来到酒楼,找了个位置坐下,小狐狸跳到了诸葛从容腿上,呼呼睡了起来。酒楼今日生意不错,苏琴和颜笑都忙忙碌碌。林璎问苏琴“娘,恕儿姐姐呢?快让她来看这头小狐狸,她肯定喜欢。” 苏琴说“你姐姐跑去黑市倒腾香料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苏琴看了一眼那呼呼大睡的红毛狐狸,赞叹道“这狐狸真是古灵精怪,竟然不怕人!”然后匆忙向那一身楚国装束的漂亮少年道“姨姨先去给你们拿点吃的!”于是转身走了。 诸葛从容轻抚着狐狸毛,拖着腮无奈道“小苏,为什么你们都爱先看这头坏狐狸而不是荣登九州美人榜首的大活人我呢?” 林璎笑得歉然“大概这狐狸更稀有些。” 诸葛从容掩面长叹“大概那书写九州各种榜的赵王老儿其实也是看上了我这头狐狸才莫名其妙地把我这个男人写进‘美人榜’里。” 第四十章 黑市小贩 (上) 繁京黑市在夜幕降临之后才会摆出最稀有罕见或最昂贵难得的物件。朝堂对繁京黑市没有过多的管束,只要不做杀人放火、违背道德的交易,就算是将晋阳宫的藏品偷出来卖,也没有官兵会来抓人。陈王李忱是个开明的王,他的一句名言被刻在了繁京黑市的一面墙上“黑市亦商,盗亦有道。”因此繁京黑市在陈王李忱登基之后的几年来,势头堪比几十年前的齐国玉都昼夜无休的集市。 自从来到繁京落脚,恕儿一直在打探自己的身世之谜,兜兜转转,未有结果,却无意间听说了繁京黑市的位置。她常常扮了男装,化名“颜树”,在黑市闲庭信步,与许多黑市商人打成一片,大家都很喜爱这脑袋灵活、爱说爱笑的清秀少年。恕儿则渐渐学到了许多生财之道,却一直未有用武之地。 这日傍晚她在黑市与各种香料铺子的商人闲聊,发现他们对碧凉凝香这种香料的忽然消失并没有太多察觉,毕竟香料种类繁多,比碧凉凝香更加昂贵稀有的也比比皆是。恕儿满意地回到酒楼时,已经很晚,酒楼刚刚打烊,两个姨姨都已经回家休息,只有林璎还坐在那里,傻傻笑着。 恕儿猛得拍了林璎的肩膀一下,他才从傻笑中惊醒,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恕儿,似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还不等恕儿开口问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林璎忽然站了起来,扯着恕儿的衣袖高兴地说“恕儿姐姐,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谁?你猜!你猜!” 恕儿镇静地摇摇头,不能理解这小弟突如其来的狂热。他似乎从来都没有那么狂热过,就算是对绘画书法,他也都只是安静地钻研欣赏,独自沉浸在他喜欢的世界中。 林璎终于抑制不住喜悦“我今天在旧城楼上卖画被几个臭小子欺负时忽然就来了一个特别俊朗帅气的哥哥帮我出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最后大吸一口气说“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诸葛家的容哥哥!” 恕儿不在意地“哦”了一声,觉得这个人跟她最近满心满脑所谋之赚钱大计没有任何关系。她用手掸掉林璎一直抓着她袖子的那只手,疲惫地说“咱们快回家吧,我下午帮着掌柜算账,又去夜市逛了一个晚上,实在累得不行了。” 林璎始终紧抓着她的袖子不放,扯着她出了酒楼,往回家的方向一蹦一跳地走去。林璎一边蹦跳,一边感叹道“容哥哥不愧是九州美人榜首!这么多年不见,他竟然长得那么高挑俊朗!他真是个好人,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少侠’!而且他幽默风趣、妙语连珠,实在是令人喜爱!真是太可惜了,你居然跑去了夜市!刚刚我们还在酒楼里吃饭!他养了一头特别漂亮的红毛小狐狸,那狐狸还通人性,简直神奇得不得了!” 恕儿淡定地问“那你和他相认了吗?” 林璎叹了口气,失落道“没有。” “你怕他们诸葛家支持的不是你爹,而是七王之中的其他人?” “是。” 恕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做的是对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隐姓埋名、背井离乡这么多年,不能因为一时欢喜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爹娘对你的期许。想想你爹,一个人在楚国征战多年,日后他若重新统一楚国,你便是楚国太子的唯一人选,关系到楚国的社稷,你的安全是最最重要的。” 林璎垂头丧气“可是容哥哥对我无话不谈,不仅买了我的画,还请我吃了一顿饭,他始终是很多年前那个热心肠的哥哥,而我得了他的帮助,却要对他有所防备……”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说“我本是要将那幅西岭墨竹图送给他的,可他非要给我五两银子,说这不是买画的钱,是让我去买些更好的纸笔的钱……”林璎突然掉了眼泪,哽咽说“容哥哥真的是个好人,我若能做他身边那头小狐狸,跟他去周游列国,该有多好!他若能在繁京多留几日,该有多好!下次见到他,也不知道会是何年何月。” 恕儿轻点了一下林璎的鼻子“你啊,都多大了,还这么爱哭鼻子!依我看,你爹娘就是太过宠爱你,你就应该跟你那几个表哥一样,留在楚国征战,看你还哭不哭!等你以后当了楚王,干脆天天叫那个诸葛从容去楚宫里陪你,还有什么小狐狸,也给个官职,叫‘楚王御宠’,怎么样?” 林璎破涕为笑。姐弟两个静静走着,林璎望着漆黑寂静的长街尽头,淡淡地说“我喜欢容哥哥。” 恕儿也淡淡地说“我想挣一百两黄金,买一份陈宋之间的通关文书。” 过了几日,恕儿又扮了男装在黑市晃悠,听到几个妇人正在询问黑市商人,可否有卖“碧凉凝香”这种香料。她们问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却没有一个人有。恕儿从那几人身后自告奋勇地走到前面,甜甜地说“几位姐姐,我手上有你们要的碧凉凝香。” 领头的大婶见这少年长得清秀,十分喜爱,笑问“请问小哥哥手上有多少碧凉凝香?” 恕儿领着几个妇人到了安静的地方坐下来,问道“几位姐姐想要多少?”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掌心大小的扁平圆形小铜盒,打开盒盖说“几位姐姐可以先闻一闻,看看是不是这个味道。” 领头的大婶接过铜盒,里面是乳白的半透明膏状凝香,还掺了些漂亮的金箔,十分好看。她嗅了嗅凝香,赞美道“我家夫人用完的那一小盒,正正是这个味道。夫人说这个香气‘似花似果,亦幻亦真,清新脱俗,典雅高洁’。” 其他几个大婶也纷纷接过铜盒,嗅了一嗅,也都赞不绝口。 恕儿机灵地问那领头的大婶,说“姐姐,敢问您家夫人是什么来头?不仅品味超凡,还用如此妙句形容这香料。” 那大婶骄傲道“我家夫人,可不是别人,正是咱们大陈的王后娘娘!” 第四十一章 黑市小贩(下) 恕儿故作大惊失色状,连连给那大婶行礼,说“小民竟不知您是王后娘娘身边的姐姐。姐姐恕罪,姐姐恕罪!” 恕儿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把那五六十岁的宫人叫得心花怒放“小哥不必多礼,是娘娘命我出宫采办,说一定要得上一盒‘碧凉凝香’,她喜欢得很,公主也喜欢得很。”又向恕儿介绍道“这几位姐姐也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夫人派出来的采办,也都想跟风买这王后娘娘十分推崇的香料回去用。” 恕儿用这些年混迹黑市所学的道行,颤颤巍巍地说“姐姐们既然是帮咱们陈国王后和各位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出来采办,小民又岂敢要价……” 晋阳宫的大婶说“王后娘娘说了,不能搜刮民脂民膏,该是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小哥你不必为难,如实报价就好。” 恕儿为难道“这‘碧凉凝香’产自蜀国西岭的碧凉湖畔。蜀国西岭,乃是九州五国之内最可怕的地方,岭中地势多变,豺狼虎豹、蛇鼠怪兽甚多,那碧凉湖又在高山之上,路途险峻。碧凉凝香是由碧凉湖畔的碧凉菊蒸煮凝练而成,这碧凉菊只生长在高山湖泊周围,产量极低,名贵稀有,不仅是清热祛毒的良药,更有这般亦幻亦真的香气。碧凉凝香专供蜀国王室,近些日子才经黑市商旅流入咱们陈国,因此我手中的货也不多。这一小铜盒的碧凉凝香,竟要卖五两银子,我也觉得贵,但我收这些货也不容易,实在不敢欺瞒各位姐姐。” 晋阳宫的大婶与其他人商量的一番,说“我们知道生意人不容易,你小小年纪就要出来经商,更是难得。我们也不跟你砍价了,五两就五两,你有多少盒,我们都买了。” 恕儿心中一喜,觉得那王后表姐还是很帮忙的。她买这些香料时,一铜盒的量才卖半两银子,已经比其他香料要贵五倍。如今她垄断此物,订制了精致美观却不昂贵的铜盒,平白翻了十倍价格,竟然还能如此迅速地出售,还真多亏了王后表姐相助,日后定要好好感谢她。恕儿忙领着几个大婶走到临江酒楼,吩咐小二哥给她们奉上茶水点心,然后去酒窖取出所藏的一半香料和她与林璎一起制作的其他小妆品。 回到酒楼,恕儿见林璎在账台处写字,忙招呼他一起上楼去见他们的头一群顾客。恕儿介绍道“这是小民的弟弟,小民叫‘小树’,他叫‘小苏’。”几个大婶见这兄弟两个都如此白白净净,清秀俊雅,说不出地喜爱。 恕儿将三十个铜盒的碧凉凝香放在桌上,又拿出五花八门的十多个小盒子,有漆器的、实木的、白瓷的、雕花的、印字的、彩绘的,全都精美绝伦,无可复制。几个大婶拿起那些小盒子,爱不释手。恕儿介绍道“这些都是送给几位姐姐的小样,全都是碧凉凝香味道的妆品。这些盒子也都是世间只此一份的,是我这巧手的弟弟亲手制作和刻画的。” 众婶婶们崇拜地看着眼前十四五岁的清秀小伙子,齐齐称赞道“小苏的手太巧了!” 林璎害羞地帮恕儿逐个将这些小盒子打开,恕儿给她们一一介绍道“这只雕花的桃木小罐里装的是我们亲手研磨的掺香蜜粉,扑在脸上便使皮肤白皙无暇,姐姐们回去可以亲自试一试。”几个大婶忙接过那桃木小罐,去看里面的细粉。 恕儿又拿起一只红色漆器,漆器上面是林璎绘制的一朵牡丹花。恕儿说“这个里面装的是咱们陈国的红牡丹、红芍药、红山茶一齐研磨制成的胭脂膏,不仅有一丝碧凉凝香的香气,还有其他种花卉的清香。抹在嘴唇上,十分滋润,抹在脸颊上,也水嫩欲滴。姐姐们现在就可以试试。” 几个大婶好奇地用手指点了点那胭脂膏,有的放在嘴唇上,有的放在两颊上,互相看了看,都拍手叫好,引来酒楼的几个女客也前来围观尝试。 恕儿又拿起一个细瘦弯曲的白瓷小瓶,犹如烧酒的瓶子,却比烧酒的瓶子小了两圈。白瓷小瓶上是林璎绘制的一朵娇滴滴含苞待放的婷婷水仙。恕儿说“这个叫做‘临江仙琼酿’,虽然是水的质地,但长期涂抹,可以让皮肤永葆白嫩光泽,犹如初生婴儿一般。” 众妇人面面相觑,不知此为何物。恕儿故作神秘,拿出儿时遇见的说书爷爷的架势“这就要从楚国的一种酒说起。”于是看向与一众女客一同围观的颜笑,对她眨了眨眼睛。恕儿继续说“话说,九州列国都各有一种名酒,如今大家也都听说了赵王手书的九州榜,其中有‘美人榜’、‘商贾榜’、‘高手榜’、‘兵器榜’、‘剑谱榜’、‘刀法榜’、‘美食榜’、‘典籍榜’、‘山水榜’……足足七七四十九个榜单,络绎不绝,叹为观止。其中有一个‘美酒榜’,美酒榜首,便是楚国的‘临江仙’。虽说众口不一,登上榜的都是好酒,不分上下,但依小民看,虽然咱们陈国的‘百果酿’更加馥郁香醇,但是楚人的‘临江仙’也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 妇人们听说书般聚精会神地听这清秀小伙娓娓道来“‘临江仙’的独到之处,就在于酿酒师的手,经年累月,白皙润泽,没有一丝岁月之痕。”于是挥手让颜笑过来,介绍道“这位颜老板,想必许多酒楼的老顾客都认识,她已经在咱们繁京的临江酒楼分店酿了近十年的‘临江仙’,众位姐姐,你们不妨看看颜老板的双手。” 颜笑虽曾是红极一时的繁京四大美人之一,但近二十年过去,又有十年客居楚国,如今已没有人再能认出她曾经是谁。她伸出双手,心底的沧桑化作看着那姐弟二人双双长大的欣慰。 二十多个妇人们齐齐惊呼,纷纷议论道“这简直就是十几岁深闺小姐的手!怎么会是日日操劳的颜老板的手!”因酒楼之中妇人们围做一团、人声鼎沸,惹来了更多的男男女女过来围观。 恕儿拍案让众人安静,正色说道“这描了水仙的白瓷瓶里装的,便是酿造‘临江仙’时所凝练的‘临江仙水’,其中又掺入了白芍药、白水仙、白茉莉和碧凉凝香,便没有了原先的酒水味。” 众妇人立刻传递着去闻那‘临江仙水’的味道,都爱不释手、赞不绝口。有个妇人问“小哥哥,你这些妆品在哪售卖?我们也想买。” 恕儿吩咐林璎去拿纸笔,又对众人道“因小民和弟弟所营‘碧凉妆品铺’的所有妆品及容器都是手工制作,数量有限,所以各位哥哥姐姐若想购买,还请在此留下地址和所需妆品,我们三日之内必定亲自上门送到。” 第四十二章 日进斗金 (上) 恕儿与林璎一夜之间用三十盒碧凉凝香炒出了六十两银子,颜笑与苏琴都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两个孩子。 颜笑说“六十两银子,若是一个人天天来咱们酒楼吃饭,每次点个三菜一汤一壶酒,照例附送粟米,三菜之中包括上好的清蒸鱼、上好的软壳蟹、上好的一只鸡,汤也要咱们这最贵的海鲜汤,酒是咱们酿的临江仙或者百果酿,也不过就一两银子。这个人一天来一次,每次都连吃带拿,也能吃上六十天。若是两天来一次,连吃带拿,就能吃上一百二十天,便是一个季度。若是三天来一次,中间也不用吃别的,那便是半年时间啊!” 苏琴说“可是寻常人家,哪有三天两头去外面酒楼吃饭的?普通百姓,六十两银子,足足能够一家三四口省吃俭用地吃一年时间!” 林璎看着面前这白花花的六十两银子,喜滋滋地说“我虽见过一两金锭,却从未见过这么多银锭!” 苏琴不解地问“你哪来一两金锭?” 林璎自知说漏了嘴,但自知六十两银锭相当于七两多的金锭,不仅回了本,还在一夜之间翻了倍,也不再隐瞒母亲“前些日子,我卖了那幅很大的‘临江杨柳图’,挣了一锭金子。我和恕儿姐姐把金子和所存的零用钱都赌在了这‘碧凉凝香’上。” 苏琴叹道“罢了罢了,你们长大长本事了,都会背着我们做生意了。” 恕儿说“其实我们这回真是运气好,寻到了这样一种在陈国还不起眼的货物,再加上我们是误打误撞,求到了陈国王后,今日才有那几个婶婶去黑市找‘碧凉凝香’。” 颜笑点头道“你们确实是运气好。” 苏琴问道“那现在,你们准备拿六十两银子做什么?” 恕儿说“其实,酒窖之中,还有六十两银子的三十盒纯香料,但如果我们现在就卖了这些香料,再赚六十两银子,在蜀国货商再给我们进货之前,我们也就暂时赚到头了。而蜀国货商,毕竟要路远迢迢地往返陈蜀之间,我们与其等着他们,不如自己用这些剩下的香料先研制出新的妆品。新的妆品,比如刚才那些小盒子罐子里的,其实都是些市集、店铺里就能买到的普通胭脂水粉,但是其中新意,是我们往里面添加了一点点‘碧凉凝香’,于是那些普通的胭脂水粉,就变得非比寻常。” 林璎补充道“还有恕儿姐姐提议的‘临江仙琼酿’,虽然现在只是依附于‘碧凉凝香’,但今日许多人都对那‘临江仙琼酿’的奇效有了兴趣,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也可以将‘临江仙琼酿’单独演变为另一个‘碧凉凝香’。” 恕儿点头道“小璎说得对。既然我们来了财运,就试试看。或许我们还能盘下一个店铺,就叫‘碧凉妆品铺’。到时候,那铺子里除了碧凉凝香和临江仙琼酿,还有各种各样、好闻好看的妆品!” 颜笑望了苏琴一眼,叹服道“以前不让你们两个去黑市里乱逛,你们却总也不听,没想到却还真是学了些东西。” 苏琴说“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把酒楼赔进去,其他的,你们两个随意做。只要记住,不要做有眛良心的事情。” 颜笑问道“比如你们将这‘碧凉凝香’的价格无缘无故地翻了十倍,是不是已经有违为商之道?” 恕儿思索片刻,说“十倍价格,是供需不平所致,虽然我们借了陈国王后的力,强行拉来‘需求’,但仅此一次,也是为了集资建新的不得已之举。” 颜笑正色道“你聪慧机敏,我并不担心,但经商处世,要记得适可而止。尤其女儿家,可不要像你颜姨姨一样,为了赚钱,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错过了。你也不小了,我们却还未帮你物色到什么好人家,做姨姨的已经愧疚在心。如今,你又要连自己的嫁妆都一齐赚足了,让我们颜面何存?” 林璎见两个长辈突然严肃起来,还忽然提起大龄姐姐未嫁之事,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于是解围道“恕儿姐姐长得美,人又聪慧善良,以后就算嫁,也不能嫁给寻常之人,否则我第一个不同意。至于赚钱,我也想给咱们赚些日后回楚国的路费,若能再赚多些,也可以给爹,助他平乱。” 之后的一年,恕儿和林璎过得极其忙碌。恕儿负责与繁京的许多妆品商铺谈论合作事宜,将他们做好的胭脂水粉买回来,再添入碧凉凝香或临江仙琼酿。林璎不仅画了许多精美的容器图式,还负责去器皿店订购这些容器。一开始,姐弟两个按照订购的单子亲自上门送货,顺便附赠新制的样品,并解说样品的用途及功效,后来单子越来越多,从每日一两单涨到了每日十几单,跑腿是肯定跑不过来,便在黑市里卖贱奴的地方买回了两个专门跑腿的丫头。 两个丫头都是孤儿,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比林璎还小一些,前几日刚被人贩子抓了,说是要卖到繁京的花街柳巷去。恕儿早就看不过去在黑市贩卖贱奴的肮脏生意,以前没能力管,现在有了些钱,便一定要去救几个人出来。两个丫头梳洗干净后,虽然瘦骨如柴,却长得干净清秀。她们给恕儿和林璎跪下,说“哥哥姐姐救了我们,我们一定任劳任怨地给你们做工。” 恕儿在黑市上听说她们的名字叫“小丫”和“大丫”,觉得不好听,让林璎重新给她们取好听点的名字,林璎想了想,说“颜姨姨没有嫁人也没有孩子,不然就让她们姓颜。她们俩都长得清秀,小丫就叫‘颜清’,大丫就叫‘颜秀’,怎么样?” 恕儿翻了个白眼“我本以为你以前整天混迹在旧城楼上,结识了一堆文人雅士,琴棋书画的,能起出什么好名字来呢!” 颜清和颜秀却十分喜爱她们的新名字。林璎见那两个丫头高高兴兴的,笑说“她们喜欢不就好了?” 第四十三章 日进斗金 (下) 上门送货的跑腿事宜慢慢交给了颜清和颜秀,两个姐弟又抽空盘了一家位置很好的店铺,在繁京旧城楼下的牡丹街,是条专门卖衣服首饰、布料花样的“女人街”。林璎亲手书写的“碧凉妆品铺”被恕儿拿去做了块招牌匾额,上面还镌刻了两朵牡丹,显得雍容华贵。 装饰店面、采办柜架、伙计账房,都需要人手,酒楼的小二们偶尔能被借来帮忙,但长久看来,还是得再去找两个伙计。恕儿又女扮男装地去黑市买了两个和颜清、颜秀年龄相仿的少年,听说他们名叫“二狗”和“麻子”,只得摇头又叫林璎给取名。林璎想了想,说“咱们发家的第一锭金子归功于我的‘临江杨柳图’。颜姨姨麾下既然已有‘颜树’、‘颜清’、‘颜秀’三个女儿,我娘也不能输了她。就让我娘麾下有‘苏璎’、‘苏杨’和‘苏柳’三个儿子吧!” 恕儿点了点头“这两个名字不错,挺适合他们的。” 自此之后,恕儿与林璎姐弟两个有了颜清、颜秀、苏杨和苏柳四员小将,六人很快将“碧凉妆品铺”经营成了牡丹街上最红火的一家店。店里还挂着陈国王后的金口玉言“似花似果,亦幻亦真,清新脱俗,典雅高洁。” 一年时间,上至陈国王后,下至繁京舞姬,无人不知“碧凉妆品”的名头。“颜树”与“苏璎”两个白手起家的俊美少年,也成了繁京诸多女孩口中的“树哥哥”与“璎哥哥”。有时候,几个小家碧玉手牵手地进来碧凉妆品铺,知道东西贵,也不买什么,只是结伴来看一眼那传言中的一双俊美少年。 恕儿在黑市游荡时就女扮男装,开了店铺,姨姨们更嘱咐她,小小年纪,还未嫁人的女娃娃,不要整天抛头露面地谈生意。恕儿只好整日穿着男装,敷衍了事。若不是林璎偶尔叫漏了嘴,一句“恕儿姐姐,咱们该找蜀国的香料商人进货了”,就连颜清、颜秀、苏杨、苏柳都不知道他们雷厉风行、果断冷静的“树哥哥”,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然而这两个“少年”的俊美名声终究是招来了繁京众公子哥的嫉妒。他们成群、大摇大摆地走进碧凉妆品铺,吓走了几个正在挑选胭脂的姑娘,眼神犀利地在店里上上下下地巡视。苏杨与苏柳见来者不善,让颜清与颜秀躲到了柜台后面。按照恕儿老板的吩咐,见到面色不善的人,就先笑脸迎人地捧上一杯茉莉热茶,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苏杨端上几杯茶,笑着背诵恕儿教过他们的词儿“几位哥哥,天冷了,这是咱们掌柜自家种的茉莉花泡的茶,各位慢用。” 为首的原本气势汹汹,看到那几杯冒着热气的香茶,不禁灭了几分气焰,拿过一杯,饮了一口。另外几个,也跟着接过茶杯喝了起来。热茶下肚,几人在温暖中有了几分惰意,随手拿起一些供人试用的妆品来把玩。妆品精致剔透,犹如玲珑美人,几人竟暗暗起了几分善意,见那两个“俊美少年”并不在店里,于是谁也不愿主动找茬。 此时恕儿与林璎正欢声笑语地走进店铺,那几个公子哥瞅见他们二人的面容,果然是一个“俊”,一个“美”。其中一人忽然脱口而出“我说男人怎么会卖胭脂水粉?咱们终于见到一对活‘断袖’了!” 几人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从此繁京城内,流言四起,说那碧凉妆品铺的两个俊美老板,是一对断袖。 恕儿得知“断袖”的意思后,不在意地笑了笑,对林璎说“反正我们现在日进斗金,生意红火到供不应求,我整日穿着男装到处招摇,也难怪人家说我是断袖。跟我一起做生意,倒是委屈了小爵爷您的名声!” 林璎并不似往常般健谈,只是默默收拾着铺子里被人放乱的妆品。十六岁的少年低眉沉思,修长的手指说过之处,便是一个个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品。 恕儿安静下来,生怕打扰到眼前这一幅景象。仿佛昨日,楚国虞陵的晟王府里,几个小孩欺负他,她便帮他打架。西岭之中,他走不动,她就一直拉着他。旧城楼上,他贩卖字画,被苏姨姨拎着耳朵回家,她帮他把那些儿时的幼稚之作悄悄收藏了来。几年之后,他的画,在旧城楼上卖了一两金锭。如今,他亲手设计、描绘的妆品盒子,卖遍了陈国……十年患难与共、信任无间,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突然不愿说话。 还来不及询问,店外进来了一个面熟的大伯,好像是黑市的商人。恕儿忙去招呼,那大伯说“小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黑市上的赵七,你以前在黑市上溜达时,常叫我‘七叔’。如今你生意兴隆,都一年没来咱们黑市了!” 恕儿忙吩咐苏柳去沏茶,笑将赵七迎了进来“我怎么会不记得七叔?七叔的关外香料生意做得如何?” 赵七摇头说“七叔老了,跑不动关外了!而且近些年关外越来越不太平,几条商道上经常出人命,听说是蛮族的几个部落首领打起来了。小树啊,你可是咱们繁京黑市培养出的人才,现在黑市上的人一提起你,全都羡慕不已!你说当初我若是买断那碧凉凝香,说不定现在也衣食无忧了!” 恕儿明白了赵七的意思,笑说“七叔,您可不老!您只是资历深,阅历多,我们这些小辈们都得向您讨教。您看看,我们这寒门小店的,怎么也没想到跑过数十次关外的前辈能特意登门!” 赵七喝了口茶,正色道“小树,我知道你这店里一直缺人手,但你们这店里肯定不愿聘我一个又老又丑的黑市商贩来。我来这里,不是想在你的店里混饭吃,我是想用我这些年跑关外挣的钱,加盟你的碧凉妆品。七叔我虽然从今往后不愿再跑关外,但陈国那么大,又不只是繁京能做生意!我是想,我帮你找人,咱们将碧凉妆品,开遍陈国!” 第四十四章 人生初见(上) 每到冬季,恕儿便会想念四季如春的楚国。陈国的冬季十分寒冷,很多湖泊都结成了冰坨。她独自一人骑驴而行,离开熟悉的人、熟悉的繁京,才忽然知道什么是黯然。 几日前,黑市的赵七叔找上门来,说要帮他们走繁京外的生意,把碧凉妆品铺开遍陈国。可是赚足一百两黄金去买陈宋之间的通关文书,指日可待,她原本不必采纳赵七的建议。在外流浪这许多年,她没要找到关于身世的答案。也许她不该再执着于这个答案,而该回宋国看看。所以送走了赵七,她匆匆去黑市找到了那个卖通关文书的人,想先交了定金,预订一纸通关文书,只要赚足一百两黄金,她就立刻回宋国去。 可是现在黑市上的人都知道她是日进斗金的碧凉妆品铺的老板,那个卖通关文书的老头看到她还仍然来买通关文书,突然改了价格。他说“颜老板,你没听说陈宋之间又要打仗了吗?现在陈国举国在抓宋人,就是宋人的血缘后裔也抓,抓起来就把祖宗三代都审问一遍,看看是不是宋国的探子。宋国也举国在抓陈国的探子。两境通商掐断多年,人口往来亦是绝对禁止。以前你颜老板是黑市上的小混混,那一百两黄金的价格,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料你也买不起。现在我们都知道你生意兴隆、日进斗金,拿一百两黄金出来,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自然也就不能胡说价格。” 恕儿无奈道“程六爷,您可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八年前就来向您问过通关文书,一直问到今天,您看我是随口说说的吗?您以前出天价我买不起也就罢了,现在但凡我能出的钱,您尽可以拿去。” 程老六说“颜老板你这么说,我却也冤枉。你也知道,在陈国和宋国,伪造陈宋之间的通关文书可是杀头的大罪。以前我说一百两黄金,可不是我成心瞧不起你,而是不想去冒这个险。” 恕儿问“你现在敢冒险了吗?” 程老六说“那就要看颜老板你能给多少钱,这险,值不值得冒了。” 恕儿说“还是黄金一百两。虽然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但我可以给你定金五十两,你先帮我仿一张。” 程老六摇头道“颜老板,八年前的一百两,可不是现在的一百两咯!而且八年前,陈宋之间偶尔还是有零星往来的。当年有官家修医书的、著列国地志的,还有交易珍贵药材的,都能向老陈王上书申请,老陈王通常都会批准,然后给他们一份盖着陈王宝章的通关文书,上面还有老丞相的亲笔手书,写上通关人马几人几匹,姓甚名谁,马匹品种……可不是那么好仿制的!现如今,咱们的新殿下似对宋国有私怨一般,连这些上书都不批准。你纵然给我一百两黄金,纵然我去偷刻新王的宝章、勤练新丞相的笔迹,可是这通关文书一旦被发现,就定然是铁打的假文书!到时候不仅我程老六会人头落地,颜老板你估计也会被严刑处置!” “程六爷,您就明说了吧,到底多少钱?” 程老六的出价是黄金一千两。因为做完这单生意,他就得亡命天涯,不能被官兵抓到。他很有可能会迁居蜀国,最后客死他乡,永不再敢回陈国故土。这还不值一千两吗? 恕儿失落地走了。 第二天,她请来了赵七叔,决定聘任他为碧凉妆品铺的大掌柜,繁京以外开设的店铺和招聘,全权由他负责。她心想,也许哪天真赚足了黄金一千两,我也不需要去找那黑心的程老六了! 可是与赵七商议之后,恕儿和林璎发现,想要将碧凉妆品铺开遍陈国,他们的存货已经不够了。而且那蜀国商人知道碧凉凝香在陈国如此销量,此合约到期后,新合约必然会涨价。他们不能再依附于蜀国香料商,而是需要亲自去一趟蜀国西岭,寻找碧凉凝香的原厂,与他们直接签署一份合约。但更重要的是,蜀国王室限制碧凉凝香去别国营销,他们也不知道蜀王是否得知碧凉凝香已经在陈国繁京家喻户晓,所以他们还得冒着被蜀王处置的危险,去游说蜀王不要断了他们的财路…… 林璎对女扮男装的恕儿说“我跟你一起去。” 赵七说“这可不行,你们两个老板,总得留一个在陈国。蜀国之行恐有风险,你们若都去了,那碧凉妆品铺的一切运营决策无人管理,岂不是要关门大吉?还谈什么开遍陈国!” 恕儿正为通关文书烦恼,听闻蜀宋之间也有一段接壤,虽然听说那条路上任何人都有去无回,但至少可以亲自去蜀地好好打探打探。她当机立断对林璎道“我去。你不能去,妆品器皿的设计和采买,都由你一人负责。妆品的器皿可不是小事。人家来买我们的东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器皿,器皿好看,人家才有兴趣打开闻闻、抹抹,我们的东西才能卖得好。而且你还在教苏杨、苏柳、颜清、颜秀如何做这些精细手艺活儿,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此去蜀国,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日,培养人才,也一刻不能耽搁。再者,碧凉凝香的原料供应,一直是我在负责,我理应亲自去一趟蜀国原厂。还有,你别忘了,我可是学过说书的,咱们一开始拿到的订单,可都是我红口白牙、天花烂坠说来的!此去蜀国,不仅要去原厂,若有机缘,甚至还要去游说蜀王取消那道限制碧凉凝香出售别国的御令,让咱们的财路走上正道。这些说话的活儿,你跟我去也帮不了我。” 林璎自知拗不过恕儿,只得尝试道“那让苏杨、苏柳给你当车夫?颜清、颜秀也跟你一起去,照顾你的起居?” 恕儿看了一眼他们四人,摇头道“我不需要车夫,也不需要人照顾。我一个人,一头驴,一点都不张扬,说不定劫道的土匪路霸都懒得理我。带一堆人,反而招摇。而且咱们这些人里,你们几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我,还是别来给我添乱了。” 于是现在的她,一人一驴,独自踏上了通往蜀国的陈国官道。临行前,林璎高价在黑市上给她买了一件关外进来的红狐皮大氅。因那狐皮的颜色,让林璎想起了容哥哥的红毛小狐狸,所以他一眼就相中,不管多贵,都买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 人生初见 (下) 恕儿看了看地图,决定到前面冰湖镇找个客栈住宿。冰湖镇在陈国南郡,因冰湖镇以南的湖泊表面在冬天并不完全结冰,故“冰湖镇”由此得名。 恕儿订了间湖边客栈的单人小屋,披着红狐皮大氅坐在窗前的木桌前观望湖景。冰湖果然锃锃发亮,结了厚厚一层冰。客栈雅致,木桌上还摆了一只白瓷瓶,瓶中插着几枝南郡独有的雪梅。雪梅殷红,给皑皑冬日添了几分颜色。 她喝着从繁京带来的茉莉花茶,远远等着太阳从冰湖落下。 太阳还未落到冰湖,却忽见一个宽袍大袖、银带束发的年轻男子信步踏上湖面。他随意拎着一把长剑,将剑套放在冰上,便嗖嗖挥剑练了起来。他步法轻盈敏捷、广袖飘飘若仙,冰湖与剑,都映着落日余晖,闪着耀人光芒。 恕儿不知,有人竟然能在冰上如此逍遥惬意,本想看看这宛若仙人的男子如何滑倒,没想到他收放自如,还频频跳跃。恕儿以为,这辈子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大概就是她那手无缚鸡之力却被繁京无数闺秀追捧的林璎小弟,或者是女扮男装的人称断袖老板的自己…… 可没想到,世间男子,竟能若此。 她呆呆望着远处湖面上的男子,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却托着腮痴痴浅笑,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她忽然想到,不知哥哥的武功练得如何?会不会比湖面上的那个人好?不知道哥哥长了多高,会不会比湖面上的那个人高? 太阳西下,湖面上的男子收了剑,到湖畔生了一堆火。一只红毛的动物窜了过来,静坐在火堆旁。男子支起了一个烤架,低头从什么东西里拿了好像一条鱼的东西,放在烤架上烤,还时不时地翻个面。红毛的动物凑得更近了一些。男子又低头拿起一条鱼,将鱼串到烤架的钎子上。 恕儿看着那滋滋火苗,肚子也不禁咕噜一声,于是关了窗子,出屋去找吃的。虽然在客栈里吃了一碗面,却还是觉得嘴馋,心中愤愤想着“明日我也要去烤一条鱼来吃!” 第二日天一亮,恕儿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冰湖,想要钓一条鱼来烤。靠岸的水面有个被凿开的洞,大概是昨日那练剑的人在此练剑之前为了钓鱼而凿。岸上还有昨天那个练剑男子烧剩的火堆和竖起的烤架。恕儿在附近转了一圈,看那男子还有没有将钓竿也一起留下,可惜并没有。 虽无钓竿,她却有一把长剑,或许可以插鱼。想当年她与三个姨姨和林璎一起横穿蜀国时,到了日没有客栈酒馆的地方,就只能在野外打猎、插鱼、烧烤来吃。那时候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也能插到鱼,现在她拿着一把好剑,自然跃跃欲试。 话说恕儿的这把好剑也是林璎前几日在繁京黑市为她独自出行所购。那是当日繁京黑市里最贵的一把剑,卖足足二十两黄金,还有许多人争抢。黑市上卖剑的老板是看着那碧凉妆品铺的“颜树”和他弟弟“苏璎”长大的,自然将宝剑卖给了苏璎。据说那宝剑是当年战死沙场的宋怀王在十九年前的陈宋大战之中遗落在陈国的,后来被斩杀了宋怀王的当今陈王李忱拿回了晋阳宫中收藏。前些日子晋阳宫里进了一个江洋大盗,偷了许多宫中藏品,转手卖到了黑市之中。因陈王有言在先“有本事偷走宫中藏品的高手,练功不易,捕之不杀,罚其参军五年。藏品转手卖到黑市,不必搜捕,便算是我陈王送给百姓的东西。”所以繁京黑市之中,偶有些大日子,便是拍卖宫中藏品的日子。 林璎告诉恕儿“这宋怀王刘瑛的剑,可不是一般的剑!恕儿姐姐可听说过‘齐白玉、卫宝剑’?意思就是齐国出产白玉,卫国出产宝剑。据说卫国曾经有个铸剑的大师,叫做‘孟麟’。这个孟麟,还用自己铸的剑去行刺过宋武王,就是当年灭了齐卫两国的、宋怀王的爹。而且孟麟铸的宝剑,除了卫国出产的金刚玉,竟然比任何玉石都要坚硬!他铸的这把剑轻便美观,最适合姐姐你!” 恕儿问道“这把剑,有名字吗?” 林璎摇头道“这把剑的名字,大概只有宋怀王自己才知道。” 恕儿说“那就暂时叫它‘怀王剑’。” 于是冰湖湖畔,女扮男装穿着红狐狸大氅的颜老板,挥舞着远不止二十两黄金的“怀王剑”,在嗖嗖地插鱼。 插起一条小瘦鱼,用怀王剑剖开,在冰水中清理了一番,又用怀王剑将鱼鳞呲呲削掉,将鱼串到烤架的钎子上,生起火,时不时地翻个面,撒了点自家酒楼里常备的烤鱼料,过不多时,已经十里飘香。 恕儿咽了咽口水,刚要拿起那串着鱼的钎子,忽听身后轻盈的脚步声踏雪而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里略带疑惑“小狐?” 恕儿正宝贝着手里的鱼,生怕它从钎子上掉下来,头也未抬,转身道“我不姓胡。” 清脆的声音解释道“我说的是狐狸的狐。” 恕儿实在忍不住,咬了一口鱼肉,才抬头去看那不知所云的人。 于是那口鱼肉便成了她此生含在嘴里最久的一块鱼肉。 眼前的年轻男子,明眸清澈,长眉入鬓,高挑的身上是宽袍大袖的灰衣,犹如水墨画中人。 于是那口鱼肉虽是恕儿此生含在嘴里最久的一块鱼肉,她却自始至终不记得那块鱼肉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男子低头去看她手中的烤鱼,竟凑过去闻了一闻,赞叹地问“你撒了什么作料?竟然比我做的烤鱼还要香!”又思索着说“看来你不是我的那只狐狸变的,因为我可没给它做过这么香的烤鱼。” 恕儿忽然意识到这男子便是昨天在冰湖上练剑的人,不禁小脸一红,小声嘟囔道“我若是狐狸变的,你便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男子哈哈大笑,摸了摸她肩膀上的红狐狸大氅,说“你这大氅的毛色很像我养的红狐狸。昨晚我在湖畔烤鱼没分给它吃,它生气跑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所以我刚才没睡醒,迷迷糊糊地从窗户里看到湖畔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在烤鱼,还以为是我的小狐。没想到走近了看,是个人,所以我就迷迷糊糊地以为我那狐狸像书里说的,变成了人形。” 第四十六章 结伴同行(上) 早晨的冰湖畔,宁静安详,只有零星鸟叫声和那烤鱼的火堆发出的呲呲声。 日光和煦,灰衣男子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四处看了看,问恕儿道“小哥你的鱼是如何钓上来的?怎么没见钓竿?” 一身男装又吃相夸张的恕儿,毫不费力地继续扮着男人。虽然刚才有那么一时片刻,她宁愿独行的自己,穿着的是女儿装。她指了指火堆旁随意放在地上的怀王剑,说“用剑插上来的。” 灰衣男子对那柄长剑来了兴趣,忙走了过去,提起剑问道“小哥你的狐皮大氅很好,这把剑看起来更是不一般,可否出鞘让我看看?” 恕儿觉得手中的烤鱼不能凉了,所以一边聚精会神地吃着烤鱼,一边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子,看不出自己是个女子也就罢了,还一口一个“小哥”地叫她,竟似是将她叫得老了几岁,还不如叫她“小狐”。 灰衣男子缓缓将剑抽出剑鞘,仔细端详着剑身的纹路,啧啧称奇道“小哥,你这剑,果然不一般!你竟然用它插鱼?” 恕儿觉得这灰衣男子虽然长得宛若画中仙人一般姿容,却怎么如此多嘴多舌,竟然还叫她“小哥”!也不知道一股邪火为何而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剑是我的剑,我自然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说完却觉得好像语气莫名其妙地不友善,人家又没故意得罪她,只是对她的狐皮氅和怀王剑感兴趣罢了,还说明人家眼光不错,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这剑是好剑,用它插鱼,也实属没找到钓竿的无奈之举。” 灰衣男子又明媚地笑了起来,眼睛里映着和煦的阳光。恕儿见不得他这般好看的笑容,实在影响她吃烤鱼的专注,于是低下眉眼,不去看他。 男子问道“你这鱼烤得好香,弄得我也饿了。我回屋子里取钓竿,能不能也借你的调料烤上一两条?” 恕儿见他仍爱不释手地拿着那把怀王剑,于是摆手道“不必拿钓竿,你也试试用我的剑插鱼吧!” 男子乐得频频点头,像个不谙世事、喜得珍宝的小孩子一样,挽起衣袖就提着怀王剑跑去湖畔的冰洞处插鱼。但恕儿见他小心翼翼、施展不开的样子与昨日湖面练剑的惬意姿态截然不同,似是生怕戳坏了她的剑,不禁心里一暖,朝他说道“这剑没那么容易戳坏,你动作可以放开点。” 男子回眸一笑,说“好!”不一会儿便插上了三条鱼,条条都比恕儿插的要肥大些。男子满载而归,举着怀王剑,剑身上串着三条湖鱼。 恕儿见他那喜滋滋的狼狈模样,与昨日窗前所见冰湖练剑的绝美男子截然不同,觉得他竟像是林子里的浣熊一般憨态可掬,不禁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男子看了看自己满身狼狈的样子,又看了看宝剑上的三条鱼,笑着叹道“我这副样子,估计明年的美人榜首,终于可以换人了!” 恕儿想到一年多以前,听林璎提到过这个九州美人榜,恍然大悟道“你是美人榜首,诸葛从容?” 诸葛从容用三条鱼中的一条掩面道“惭愧惭愧,小哥莫笑。我一个大男人,居然登上什么美人榜首,那赵王老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非要我去登门找他理论不成?” 恕儿见他那滑稽样子,忍俊不禁,噗嗤笑道“你放心,今日你这样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明年的美人榜首,依旧是你诸葛仁兄!” 诸葛从容边烤起鱼,边问道“请问小哥尊姓大名?” 恕儿心想,既然林璎如此崇拜他的容哥哥,都没有对他表露身份,此时她也还是不要多说为妙,更何况这诸葛从容对她来说,就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于是答道“我姓颜名树,陈国繁京人。” 诸葛从容突然行礼道“失礼失礼,原来小哥竟是繁京碧凉妆品铺的颜老板?” 恕儿也学着他官腔兮兮地回礼道“客气客气,仁兄可是楚国诸葛家的少爷,能听说过我们远在陈国的小小妆品铺,真是令我十分欣喜,十分欣喜。” 诸葛从容忽然哈哈大笑,拍着恕儿的肩膀说“颜老板,你可真是有趣!咱俩既然已经有这‘宝剑插鱼’之交,又何必如此假客气?我们诸葛家什么生意都做,唯独没做过妆品生意。日后颜老板有空来楚国,我帮你把碧凉妆品铺,开到楚国来!” 恕儿笑着道谢,忽然想到也许不必从陈国或楚国入境宋国,也可以绕道楚国。楚国虽然硝烟弥漫,路途遥远,但也许从楚水入境回宋国并不难,于是问道“诸葛仁兄,你从楚国来,可知道楚国此时,战况如何?楚人入宋境,可否困难?” 诸葛从容答道“七王之战,已经辗转十年,劳民伤财、百业凋敝,七王各辖一隅,各执一种货币,已然交通不畅,出行不易。目前来看,七王之中,平王、裕王、历王、晟王,皆有可能统一楚国。平王郡里农耕发达,无钱粮之忧。裕王郡里屯兵十万,战力超群。历王郡里人才济济,谏言无阻。晟王郡……接壤宋国,通商便利。而且晟王还有一个十分得力的左膀右臂,文武全才,叫做东方毓。那东方先生,自小与晟王一起长大,晟王对其推心置腹,他亦对晟王忠心耿耿,可以说晟王能有今天,东方先生功不可没。所以楚人常说‘七王碌碌争王权,不如得一东方言。’至于楚人入宋境,先到晟王郡内,东入楚水,再接玉河,直达宋国玉都都非难事。” 恕儿眼睛里露出一丝希冀,但又听诸葛从容道“你若想去宋国,首先得去晟王郡,因为晟王垄断了宋楚之间的所有商业来往。可是从蜀国到楚地,首先进入的是裕王郡。裕王和晟王已经打了十年,年年死伤无数,从裕王郡到晟王郡,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想去宋国,并不是那么容易。” 第四十七章 结伴同行(下) 恕儿叹道“都说蜀道难行,没想到去宋国也是这样难的差事。我曾询问过如何从陈国入宋,以前倒也不是不可为之,现在的新陈王却似乎完全没有与宋国来往之意。赵国夹在宋陈之间,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对两国的人口往来控制极其严格。蜀国入宋,只有险路一条,听说所有人都有去无回。而楚国入宋,除非进入晟王郡,否则也是难上加难。” 诸葛从容问道“颜老板为何十分想去宋国?” 恕儿怅然说“太久没回去,只是好奇罢了……” “颜老板原来是宋国人?” “我出生在宋国,后来……辗转到了楚国,还是多亏你们诸葛家的商船。在楚国待了两年,又去了陈国。” “原来颜老板从小就周游四方,难怪眼光独到,能以妆品发家。请问如今是要去哪里?” 恕儿指向南方,说“我去蜀国。” 诸葛从容说“我也正要去蜀国,如果颜老板不嫌弃,我们结伴同行可好?” 恕儿虽然知道男女同行十分不便,但现如今自己是个拿着怀王剑的大男人,人家诸葛少爷还尊称她“颜老板”,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举。蜀道难行,有个江湖传言中武功高强的“美人榜首”陪伴,的确有些令人心动。而且一路上说不定还可以顺便替林璎打探一下诸葛家到底支持楚国七王之中的哪个王。若是实在反感,来日找个理由分道扬镳便是,又何必现在就扭扭捏捏地拒绝他结伴同行的好意?于是笑道“好啊,能与诸葛少爷同行,想必是这世间许多妙龄女子的梦想,可惜被我给抢了先!” 诸葛从容笑看着眼前这穿着红狐大氅、拿着孟麟宝剑的清秀少年,觉得他笑眼弯弯,好像有着许多坏主意,像极了他那只红毛的坏狐狸。诸葛从容说“我的小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以前它可从未跑走一天一夜都不出现。而且咱们烤鱼烤得这么香,它也该回来了。” 恕儿说“不如咱们分头到林子里找找它?” 诸葛从容点头道“好。颜老板带着剑,林子里若有豺狼虎豹黑熊一类,千万不可与之搏斗,逃为上策。若是迷路,便生一堆火,等我去找你。若是找不到它,一炷香之后,我们再回来这里会合。” 恕儿称赞道“诸葛少爷想得真周到。”于是提起剑,独自走进树林之中。白天的林子不似夜晚那般吓人,树枝上还挂着昨夜的雪,茫茫一片晶莹,犹如仙踪幻境。她轻盈地踏着枯枝落叶上的皑皑白雪,在上面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脚印,偶尔也看到一些山禽的脚印,觉得十分有趣。 过了许久,恕儿行至一株矮树下,忽见一只红毛的大尾小狐狸躺倒在一滩殷红献血之中,睁着眼睛一动不能动,已然奄奄一息。她忙跑过去抱起那只尚在流血的小狐狸,扯下几块衣裳布料给它匆匆包扎被划破的爪子和肚皮,然后抱着它回到了冰湖畔烤鱼的火堆处。 诸葛从容回来时,见那娇小瘦弱的颜老板只穿着一身浅麻色棉衣,袖口还缺了几块布料,在火堆旁的寒风中显得独立倔强,原来颜老板竟把他那一身昂贵的狐皮大氅裹在了他受伤的小狐身上,还将衣袖撕下来给他的小狐包扎伤口。诸葛从容抱起在伤中温暖酣睡的狐狸,感激道“多谢颜老板搭救小狐!寒风萧瑟,你快把大氅穿上,我去屋里拿件外套给小狐裹着。” 恕儿随诸葛从容在冰湖镇上买了些止血疗伤的草药,给小狐敷上,二人一人骑着一头毛驴,结伴向蜀国行去。 诸葛从容一路抱着受伤的狐狸,那狐狸也不顽皮,给什么吃什么,渐渐有了精神。恕儿忽然想起其实自己也是美人榜上排名第五的,却与这美人榜首实在无法比较,不禁感叹“没想到诸葛少爷不仅玉树临风、武功高强,还懂得医术,起死回生。美人榜首,果然名不虚传。相比之下,我好像什么也不会。人与人啊,还是不要相互比较。” 诸葛从容道“颜老板过谦了。颜老板白手起家,不到一年便把碧凉妆品销遍繁京大小闺阁中,经商之才,胜我数倍,日后一定家大业大,登上商贾榜,指日可待。” 恕儿听着十分受用,抿嘴一笑,酒窝浅浅勾在嘴角,模样甜美可人。诸葛从容看着身旁少年白皙俊俏的侧脸,不禁心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熏熏然、飘飘然,觉得人间怎会有此一个“颜老板”。诸葛从容突然口不择言问道“坊间传言,颜老板是断袖才子,不知可是那些人嫉妒你这番俊俏姿容、经商才华,才传此流言?” 恕儿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但转念一想,肯定是自己的男装扮得不妥当,索性一咬牙,掩面笑道“诸葛少爷说笑了,所谓流言,恐怕都不是空穴来风。” 诸葛从容被这颜老板突如其来的妩媚姿态弄得也是一愣。他从未见过世间哪个男子能如此坦坦荡荡地撩人心弦,一会儿能拿孟麟铸的宝剑插鱼,一会儿亦能用昂贵的狐皮大氅裹着受伤的狐狸。面对无礼的问题,竟能如此毫不遮掩地回答。诸葛从容欣赏他的这一份坦荡,戏谑道“难怪颜老板如此风流倜傥,深得繁京各户深闺佳人的青睐,连我这个美人榜首,都不禁崇敬起来。” 恕儿骑着毛驴在前面一摇一晃,一身男装,却故意回眸浅笑,顾盼生姿地说“多谢诸葛少爷的谬赞。” 诸葛从容抚着怀里的狐狸,笑望着前面的断袖少年。有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若那少年不是个断袖,而是个女子,他们同行的山水间之间或许会更加迤逦,虽然此时也已经十分有趣。 诸葛遁迹问道“颜老板孑然一人,此去蜀国,可是有何要紧差事?” 恕儿说“不瞒诸葛少爷,你们诸葛家基业深厚,想必也不会与我抢这单生意,所以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去寻蜀国西岭碧凉湖畔的碧凉菊作坊,想与他们签下直接将碧凉凝香供应给我们碧凉妆品铺的合约,不再经手其他商旅。若是此行顺利,我还得想方设法让蜀国王室收回对碧凉凝香出售别国的限制。诸葛少爷此去蜀国,是有何贵干?” 第四十八章 笑谈九州(上) 诸葛从容抚着狐狸毛说“我正好也要去找蜀王谈一桩生意。我们先一同去找蜀王便是,他若收回对碧凉凝香的限制,你再去找那碧凉湖畔的香料作坊,到时签下合约,易如反掌。” 恕儿问道“诸葛少爷可曾见过蜀王?他可好说话?” 诸葛从容道“蜀王与我义父相熟,我小时候曾见过他几面。蜀地有二痴,蜀王剑痴,药王毒痴,两位长辈都是十分有趣的人,颜老板不必担心,我担保,你跟我一起觐见蜀王,他一定会答应你生意上的请求。” 恕儿不解“诸葛少爷虽与蜀王相识,却又怎能如此胸有成竹地为我所求之事做担保?” 诸葛从容道“蜀王一代剑痴,痴迷于收藏天下宝剑与武功秘籍。卫国曾经有个铸剑大师,名叫孟麟。他一生所铸的二十把剑,有十五把都收入了蜀王的私藏之中。他若见到你手里的这把孟麟剑,定然与你称兄道弟,香料之事,他必然答应。” 恕儿想了想,说“蜀王若想用我这把剑来换我在陈国销售碧凉凝香之权,也未尝不可。实不相瞒,我这把剑,是黑市上以二十两黄金所购。得到碧凉凝香的销售之权,以后的盈利,又何止二十两黄金。” 诸葛从容阻拦道“颜老板可千万不能以金钱来衡量这把孟麟宝剑。你虽侥幸以二十两黄金购之,却不知它对于蜀王这样的剑痴来说,乃是无价之宝。你若以此剑谋利,他必然看你不起。他是一国之王,怎会开口向你索要你的心爱之物?你只需给他看看你这把剑,让他知道你如他一般珍视此物,便是志同道合,可以相谋。” 恕儿笑道“原来剑痴可以痴迷到如此地步。”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诸葛家的少爷,只见他骑着头矮毛驴,怀中抱着一只受伤狐狸,毛驴上挂着一个小包袱和一把极其普通的长剑,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不禁问道“看来和蜀王谈生意,只要投其所好便水到渠成。恕我冒昧,不知诸葛少爷要与蜀王谈生意,准备拿什么去投其所好?” 诸葛从容眼角一弯,神秘兮兮地说“你有宝剑,我有秘籍。” “什么秘籍?” “是义父和我花费了十年时间收集编撰的新书,叫做‘九州列国百家武学大典’。” “听起来包罗甚广,可否能登赵王所提的‘典籍榜’?” “此书还未面世,义父让我先来找蜀王题字,再经蜀王之口,推广于世。” 恕儿来了兴趣“自周王辞世,天下九分,故名九州。后来九州之中,巴蜀合并为蜀国,楚越合并为楚国,才有七国。七国之中,齐卫被灭,只剩五国。不知诸葛少爷的‘九州列国百家武学大典’,是以当今的五国所分,当年的七国所分,还是以最初的九州所分?” “颜老板好问题。我与义父也争论过此事。后来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天下已有五国之分,若再论齐卫,恐怕宋王不快,若论巴、越,蜀王与那楚国七王恐怕也不会欣然阅之。所以虽名曰‘九州列国’,实际上是‘百家武学’。典籍之中,只注明了哪家哪派,并没有国界之分。许多门派渊源甚深,追溯至周朝也不为过,若仅将他们以地域划分,而不论时间源流,也是不公。” 恕儿叹道“若是九州能够再次一统,你的‘百家武学大典’也不必再避讳哪国之名,而我也不必为了一纸通关文书而发愁。” 诸葛从容正色问道“颜老板也希望九州一统?” 恕儿想到了身居王位的哥哥,迟疑道“若是九州一统,那五国之王,又如何安置?” “五国之中,哪国最强大,便让哪国之王一统九州,有何为难?” “那依诸葛少爷之见,当今天下,哪国最强大?” 诸葛从容想了想,道“当今天下,论国力,陈国最强大,论王道,宋国最强大。” “何谓王道?” “王者之道,忧国忧民,善用人才,治国有方,不拘小节。那陈王李忱,因与宋国有过节,便掐断与宋国的通商往来,虽说陈国此时国力雄厚,但如今关外不宁,若有朝一日打到陈国,到时候陈国仅凭一国之力,恐怕连那晋阳关都要挪挪位置。而宋国虽然不如陈国富有,但版图巨大,甚有潜力。那宋王刘璟,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据说年轻有为,治国有方,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亲政六年来,他打破宋国境内几十年来乔氏门阀的霸权,废除门第之见,此举已然是史无前例。而其他诸国,又有哪个王敢废除门阀霸权?宋王此举,已然是将王权牢牢在握,宋国之内,唯他独尊,绝不会出现楚地那样的七王之祸。” 恕儿长居陈国,听到的都是宋王如何铁血冷面、不苟言笑,是个枯燥乏味之人,这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夸赞哥哥刘璟,心里喜滋滋的,便想再多听一些关于哥哥的事情。“所以诸葛少爷觉得,宋王是个好王?” “宋王年轻,若是长此以往,不改初衷,不为王权带来的诱惑所左右,他会是九州分裂以来最好的王。” “可我在陈国,总听人骂他,说他滥杀无辜,侵害忠良世家,是个冷面无情、枯燥无趣,只知道批阅奏折的王权狂人……相比之下,赵王每年手书九州榜,眼界开阔、知识渊博。陈王虽禁止与宋国通商,但陈国之内,商贸繁盛,陈王胸怀宽大,连偷到晋阳宫藏品的江湖大盗都不抓。而蜀王,人称剑痴,颇得江湖人士的尊崇。唯独这宋王,平日里不苟言笑,违法乱纪必然重刑伺候,毫无商榷余地,连宋国乔氏的几代忠良都可以入狱获刑,陈国人总以‘丧尽天良’称之。” 诸葛从容哈哈笑道“陈王不抓盗匪,便是胸怀宽大?那陈国岂不是盗匪横行?” 第四十九章 笑谈九州(下) 恕儿笑道“横行的不只是盗匪,还有我这个黑市小贩。” 二人都有任务在身,白天便尽量赶路,晚上住店休息,虽然风尘仆仆、行色匆匆,却一日三餐,毫不马虎。恕儿许久未出远门,见到许多新鲜事物,又有个博学多识、滔滔不绝的诸葛少爷相伴,不免生出了游山玩水的愉悦。两人相谈甚欢,偶尔晚饭之后还共饮几杯小酒,畅谈九州轶事。 陈蜀边境的晋城已在陈国南境之南,虽是冬日,却不再寒风萧瑟。二人饱餐一顿之后,取了一壶温酒,跃到客栈屋顶上,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眺望远处蜀国的西岭雪山。 酒足饭饱,风景宜人,诸葛从容躺了下来,长舒一口气道“以前出行,都有义父相伴,我们无话不谈,我才养成了话多的毛病,还望颜老板不要介意。” 恕儿笑看着一脸惬意的诸葛从容“只有聊得投机,才能滔滔不绝。我很荣幸,能与诸葛少爷这样见多识广、潇洒自在之人相伴同行。” 诸葛从容看向眼前盘坐在侧的明媚少年,突然猛地坐了起来,将脸凑到恕儿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颜老板你……真的不是女子?” 恕儿被他吓得心头一颤,脑海也突然一片空白。 诸葛从容贴得甚近,并仔细端详着她清秀的眉目,二人呼吸可闻,恕儿却只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从未有男子的脸,贴她的面颊如此之近。更何况,是这样一张登上九州美人榜首的要命的脸。恕儿正不知所措间,诸葛从容忽然抽了抽鼻子,赞叹道“这就是碧凉凝香的味道?” 恕儿见他居然闻到了自己身上所用碧凉凝香,脸颊嗖地一下红了,扭头去看那西岭雪山,故作镇定道“诸葛少爷,你好像离我有些近了,难不成你也是个断袖?” 诸葛从容见颜老板竟然脸红,尴尬地灌下一口酒,却呛着了自己,咳嗽着说“失礼了。” 恕儿促狭一笑,想到诸葛从容那日在冰湖上舞剑,何等潇洒,现在却被自己弄得连喝酒都能呛着,不禁看了看他身旁的长剑,转了个话题“连我这样武功平平的人都有一把好剑,诸葛少爷武功了得,怎么只用一把相貌平平的剑?难道其实它是一把故意引人耳目的绝世宝剑?” 诸葛从容将他那柄样貌普通的长剑拿了起来,递给恕儿,说“颜老板请看,这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我在临江街头买的。” 恕儿仔细瞧了瞧那柄剑,果然连个花纹铁印都没有。“没想到楚国首富家的诸葛少爷竟是如此节俭之人。” 诸葛从容摇头道“说是节俭,倒是谬赞。宝剑难得,谁不喜欢?其实是义父从小教导,不让我用太贵重的剑。” “为什么?” “义父说,剑是武器,不是摆设。拿在手里,要随时准备出鞘杀敌,而敌人没有资格被宝剑所赐。”诸葛从容笑看着恕儿,说“像颜老板这样不会武功的人,恐怕才需要一把宝剑相衬。” 恕儿瘪嘴道“我小时候也是学过武艺的……只是后来在外漂泊,没人教没人管,才荒废了。” 诸葛从容拍了拍恕儿的肩,鼓励道“同行数日,咱俩交情也不算浅。颜老板已有些底子,若是你有兴趣,我可以点播你几招,保证你独行西岭也不会有问题。” 恕儿问道“听闻诸葛少爷十岁之时就能一个人横扫西岭盗匪,可有此事?” 诸葛从容摆手叹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小时候顽皮逞能罢了,倒是把西岭的门派得罪个遍,如今想用他们,也没脸去见。” “我们见到蜀王之前,诸葛少爷可否真的指点我几招?我怕拿着宝剑,却剑法稀松,到时惹蜀王笑话。” “这有何难?我稍加指点,保证你在蜀王面前不露怯。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宝剑在手,实在太过引人注目,若不是遇上我,恐怕你的孟麟剑,早就不知道被偷过多少次。” 恕儿低头看了看那两把剑,对比之下,怀王剑果然不凡。“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诸葛从容说“我遇到过许多次这样的事,所以深有体会。小时候喜欢宝剑,义父却不让我拿着出行。后来遇到无数次偷剑的人,才觉得幸亏没有拿着宝剑。” “西岭都横扫了,偷剑的盗匪,你又不是打不过,何必为了将就他们,就不拿一把你自己喜欢的剑呢?” 诸葛从容笑道“话是如此,但不是每个盗匪我都敢出手打的!” “什么盗匪,竟然让诸葛少爷都不敢出手?” “蜀王乌邪,你说我敢不敢出手?” “蜀王?他偷过你的剑?”恕儿不禁惊叹。 “是啊,蜀王可是九州之内最大的土匪。我横扫了他西岭山中的小土匪们,他不乐意了,前些年我从陈国回楚国的路上,经过蜀国,在进西岭之前的一家小餐馆吃饭,一转眼功夫,剑就被偷了。我知道那是把极其普通的剑,也没追出去。” “那你怎么知道剑是蜀王偷的?” “因为那老小子看到自己偷了把极其普通的剑,居然气冲冲地回来找我。” 恕儿噗嗤一笑。 “他气冲冲地回来,把剑往我桌子上一扔,问我为何使用这样一把破剑,分明是在愚弄他。我小时候见过蜀王,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他,还不解他堂堂蜀王,为何要偷我的剑。结果他说,他知道我与义父周游列国,编撰武学典籍,武痴如此,肯定带了把绝世好剑。他偷了我的好剑,也算报了我当年没经过他允许便将西岭的盗匪一锅端了之仇。可是出了餐馆,仔细一看,就是一把破剑而已,真是坏了他‘剑痴’的名声,于是又给还了回来。” 恕儿哈哈大笑“蜀王真是有趣!” 诸葛从容道“九州之内,奇人实多。蜀王如此,我也是大开眼界。” 恕儿担心道“若他偷了我的剑怎么办?” “这把孟麟剑,别人会偷,他却不会。就算偷了,他也只是看看而已,会还给你的。他对孟麟极其尊重,对孟麟剑亦是如此。除非你心甘情愿地把剑给他,否则他不会为难于你。” 第五十章 西岭学剑(上) 传闻蜀国西岭,毒虫猛兽甚多、盗匪路霸横行,但恕儿十年前横穿蜀国之时并未见到任何盗匪路霸,至于毒虫猛兽,除了林子里的山鸡野兔和泥地上的熊爪子印,她连一条毒蛇都未见过。 恕儿与诸葛从容入得蜀境,只见十年以前的那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放在陈蜀之界,只是比之十年以前,显得没有恕儿记忆中那般硕大。石头上依旧刻着“陈蜀之界”四个红描大字,底下却新添了一行小字“蜀道难行,慎入西岭,毒虫猛兽,盗匪横行,盼君归来,斗酒繁京。” 恕儿指着那些小字道“我看这就是养尊处优的陈国人一番危言耸听罢了,十年前我走西岭时,只记得山路蜿蜒崎岖,百里无人,而且风景优美,哪有什么毒虫、盗匪?” 诸葛从容笑道“颜老板如此说,当年一定是运气极好,不仅请了一位轻车熟路的蜀地向导,还正巧碰上我当年端了西岭盗匪窝的那段时日。” 恕儿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些小字的前十六个字,字字珠玑,都是实言。颜老板,你这次也是运气极好,遇上了我,与你同入西岭,否则蜀地凶险,你未必能够如上次一般如履平地。” 恕儿向诸葛从容行了一礼,故意恭恭敬敬道“那还要多谢诸葛少爷舍命相陪。” 诸葛从容见这颜老板一副初出茅庐不怕虎的样子,无奈地骑着毛驴绕到那怪石之后,指着怪石的背面说“你看朝向蜀国这边,写得也是有趣。”原来那石头背面也同样刻着四个描红大字,字体却略有不同“蜀陈之界。”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奇花异草,绝世高峰,药王山里,起死回生,此去凡世,莫念天宫。” 恕儿笑道“也不知道是谁在这大石两面斗字,十年前可是没有的。” 诸葛从容说“敢在这官立大石上刻字的,必是陈王和蜀王派人所为。三年前一支陈国商队一共十人,进入西岭之后销声匿迹,连尸骨都未找到,传言是被药王山的巨蟒所吞。陈王专门发了国书询问蜀王此事,蜀王却只敷衍了事,陈王一怒之下手书二十四个字,并下令在此陈蜀之界的石头上篆刻,以此羞辱蜀国。蜀王命人拓了陈王的字回去给他看,看了之后,他也亲自写下二十四个字来回敬陈王。” 恕儿噗嗤一笑“没想到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君王,竟然在一块石头上斗气。” 不过三日,两人已进入西岭地界。西岭之中,绵延坎坷,山路蜿蜒,人迹罕至,自然没有了酒楼客栈,二人只能捕鱼打猎,采摘野菜,生火烤肉,山洞而栖。 恕儿带了自家酒楼的调料,做出的鱼肉山鸡味道十分出众,几日下来,伤口渐渐痊愈的红毛小狐狸竟然被养刁了嘴,只吃恕儿或煮或烤的食物,对诸葛从容爱答不理。 诸葛从容无奈地看着凑到颜老板脚下贪婪仰望他手中鸡腿的坏狐狸,叹道“颜老板好厨艺,竟然把我这坏狐狸的胃都勾了去!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我辛辛苦苦将它从小养大,它却一朝翻脸不认人地跟定了你!” 恕儿撕了一块鸡腿肉,蹲下递到小狐嘴边,抬头笑看着诸葛从容“谁叫诸葛少爷当日在冰湖畔烤鱼,竟不给它吃一口,害得它跑走,又遇上了林中猛兽。它定然记得是我救了它,才跟我这般亲热。不过诸葛少爷,既然我一不小心拐了你心爱的小狐狸,不如这一路上,煮菜烧水、插鱼烤肉的差事都交给我。” “颜老板不用如此客气。你帮我找到小狐,又把它喂得这般圆润,我该感谢你。你不是想见到蜀王之前让我指点几招剑法吗?不如咱们吃完歇息一会儿便开始。” 恕儿高兴道“好!” 傍晚时分,恕儿拿起怀王剑,回忆着儿时哥哥刘璟教她的那些剑法,开始一招一式地给诸葛从容演练。许久未练,一开始她还有些施展不开,到后来,脑海里只有儿时在宋国白玉宫中随哥哥习武时的一幕一幕…… 哥哥说“师父今天教了我楚地‘越人剑派’的一套‘流云剑’,我觉得轻盈流畅,柔中带刚,就想回来教给你,以后你练熟这套剑法,肯定十分好看。” 哥哥说“你看好,这是卫国的‘侠客剑’。侠客剑法无门无派,流传于卫国民间数百年,经过历代民间大师演化,是博取众长、快速驱敌的一种剑法。这招‘游龙戏水’,剑花交错,一剑未平,一剑又起,却重在炯炯眼神,让敌人一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个武林高手,顿生胆怯之心。” 哥哥说“咱们宋国民间,有一种专门训练基本功的‘飞马步’。你多加练习,以后上身的剑法敏捷,下盘的步法也能跟得上。” 哥哥说“就你这样只学招式,对基本功不勤加练习,就是花拳绣腿罢了,你若真想习武,清晨便要起来,跟我去扎马步、抻筋骨……” 恕儿所学武功招式其实并不多,全都是哥哥刘璟抽空教给她的。十多年过去,她已记不清那些整套整套的剑法口诀,很多姿势也都浑然忘却,只得歪歪扭扭,囫囵而过。 她本想再演练“流云剑”的最后几式,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得怔怔提着剑,停了下来。每次想起儿时白玉宫中的快活日子,恕儿都会练习刘璟教她的那些武功招式。慢慢的,不再那么想念,剑法口诀也不再记得全。她本想着,忘了才能活得更自在,可是现在提着剑,怔忡之间,才发觉原来最想念之时,竟是再也想不起来之时。 诸葛从容看她怔怔出神,轻轻接过她手中的剑,说“颜老板所学很杂,而且想必是几年未练,招式已然生疏。不知颜老板的功夫,是何人传授?” 恕儿颓坐于地,叹了口气“我没有正经的师父,都是我哥哥从他的师父们那里学好了,再教给我的。他若知道我现在竟忘成了这副样子,肯定很失望。” 第五十一章 西岭学剑(下) 诸葛从容鼓励地拍了拍恕儿的肩膀,说“十天之内,我保证你不仅能熟练掌握你哥哥以前教过你的招式,还能比他的师父做得更好。” 恕儿睁大了眼睛“十天就行?” 诸葛从容说“十天,是算上了赶路的时间。若是我们不赶路,两天就可以了。” 恕儿将信将疑“两天?这些招式我可足足学了两年。” 诸葛从容说“那是当时你未入门。我小时候习武,也学得慢,后来练得多了、看得多了、琢磨多了,就越学越快,很多简单的招式,只要别人使出一次,我就能记住,略难些的,我便八九不离十地依样画葫芦。你的底子虽然不扎实,但看得出来,很多基本功你也都断断续续地坚持在练。而且你记得的招式,都使得干脆利落,一看便是一学就会、悟性极高。其实复习这些招式,也许一天就够了。重要的是,还要一整天的时间来纠正那些已经被记熟却略有偏差的姿势。” 恕儿问道“可是你说我的底子不扎实,底子又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弥补,我怎么可能在十天之内比那些习武多年的师父做得好?” 诸葛从容笑道“你儿时所学的这些招式,本身就是底子,你在十天之内把这些招式练好,招式上的底子也就弥补了。但力道、柔韧、反应、实战,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诸葛从容举起怀王剑道“借宝剑一用!你看好,这是‘流云剑’的最后三式缥缈锋、逍遥行、乘风刃。”话音未落,已然剑花流转,簌簌生风。 恕儿看得目瞪口呆。眼前的男子,银带束发,青丝飘逸,广袖长袍,宛若仙君。一招一式,明明快如电闪雷鸣,却又行云流水,从容不迫。这哪里是自己所学的流云剑? 诸葛从容收了剑,理了理衣袍,说“颜老板你倒是不必一味追求达到如此速度,起初练习,宜慢不宜快,还是要以精准为上。我猜,教你哥哥流云剑的师父,肯定不是越人剑派的掌门徐溪陌。我的流云剑,一招一式都是经过徐老爷子亲手指点,你只要学得三分像,就已经能比越人剑派的五百弟子要好,若是学得五分像,单凭这套越人剑派的入门剑法,你就可以在越人剑派有一席香主之位。” “流云剑已经如此神韵,那越人剑派最高深的剑法是什么?” 诸葛从容说“越人剑派最高深的剑法是‘越人剑’,这是百家剑法之中最飘逸灵动的一套剑法。但是它招式步法看似轻盈,实则绵绵密密、滔滔不绝,需要配合上乘的精纯内力,才能发挥这剑法的所有威力。我也只能做到‘绵绵密密’,不能做到‘滔滔不绝’,只能使出其中五分的威力。我义父可以使出八分,而徐老爷子,可以使出九分。据说只有创立越人剑派的祖师爷,几百年前越州的谢流云,才能使出其中所有威力。” 恕儿问道“如何才能达到你出招的那般速度?” 诸葛从容笑道“那你要在冰湖上练剑十五年。” 恕儿颓然道“我还是先练熟这套流云剑吧……”于是接过诸葛从容递过来的怀王剑,生硬地舞了起来。回想刚才诸葛从容行云流水般的姿态,更觉自己十分滑稽,不禁尴尬地朝他笑了一笑。 诸葛从容伸手纠正她的姿势,修长的手指轻点她略高的手腕、略低的手肘。恕儿低头不敢看他,眼前却全是那日在窗前远远看到的冰湖上舞剑的潇洒身影。那日,窗前的桌上摆了红梅,冰湖的尽头是晚霞漫天。 诸葛从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很近很近地看着她连睫毛都在躲闪颤抖的大眼睛,郑重地说“颜老板,流云剑潇洒绝伦,恍若畅游天际,怎能像你这般低头看地?” 恕儿这才回过神来“我……只是突然想不起来下一式了。” 诸葛从容从一旁拿起了他那柄其貌不扬的剑,说“你在我身后学,下一式,逍遥行。”于是缓缓舞了起来,一招一式,有停有顿,恕儿正好跟在后面,学得清楚。 如此数日,二人白天赶路,边看风景边讨论武功招式,恕儿也重拾了许多已然忘记的心法口诀、招式要领。恕儿走累休息时,诸葛从容便进入深林,抓一只野兔或山鸡来。诸葛从容靠在一旁闭目养神时,恕儿便在附近找些野菜、蘑菇。到了傍晚,两人找到驻扎之地,生起一堆火,做顿晚饭,晚饭过后,恕儿练剑,诸葛从容在一旁指点。 西岭之中,山势起伏,风云变幻难测。这日突然下起了雨,二人无法练剑,只好躲进山洞里避雨。山洞窄小,两人肌肤可触、呼吸可闻,恕儿觉得尴尬,缩坐一团,低头不语。那红毛小狐狸煞有介事地在二人中间取暖,也缩坐一团,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诸葛从容。 诸葛从容看向狐狸与恕儿,不禁笑道“颜老板,你倒真是和我这头狐狸十分神似,尤其是你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好像脑子里有很多坏主意。” 恕儿抚了抚那狐狸毛。“我哪有它这样……憨态可掬?” 诸葛从容忽然叹了口气,扭过头去不看恕儿,说“可惜它是一头公狐狸。” 恕儿不解诸葛从容这一声叹息之中的烦恼,笑说“难不成你再想养一头母狐狸,然后让他们两个生出一堆小狐狸?只见别人牧羊,咱们九州的美人榜首,牧狐狸!”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恕儿以断袖儿郎的身份掩盖自己的女儿身,所以没有故意掩饰很多女儿娇嗔姿态。这一串笑声,如清泉打在银铃之上,清脆悦耳,如沐春风。诸葛从容不禁又转头去看她,只觉她那捧腹大笑的样子,实在是憨态可掬。 山雨淋灭了火堆,阵阵寒风吹进山洞,恕儿连打了三个喷嚏。 诸葛从容忙问“颜老板可是着了风寒?”也不等恕儿回答,便抓起她的手腕给她号起脉来。恕儿一惊,忙缩回了手。 第五十二章 年少轻狂(上) 恕儿觉得人家诸葛少爷好心给她号脉,是想查看她是否得了风寒,她却一惊一乍地收回手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嘿嘿笑道“那个……诸葛少爷,断袖授受不亲,授受不亲。我没受风寒……” 诸葛从容尴尬地转了个话题“颜老板你……身上涂的碧凉凝香,真好闻。”然后又扭过了身子,背朝恕儿,不再看她。 恕儿见诸葛从容似乎也有些尴尬,于是又转了个话题,将如何路遇陈国小公主李愔,闻到她身上的碧凉凝香,如何购买了陈国所有的碧凉凝香,又如何见到了陈国王后,说服王后命人去黑市买那被她一人垄断的碧凉凝香,自此碧凉凝香在陈国大手追捧,绘声绘色地讲给诸葛从容听,只是略去了陈国王后就是林璎的表姐这一段。诸葛从容听得有趣,连连夸赞恕儿有经营头脑。 这些日子赶路辛苦、练剑辛苦,恕儿说得累了,便闭着眼睛说,不自觉的,慢慢睡着了。诸葛从容守在山洞口,转头远远望着她那酣睡的模样,心里不禁一暖,又觉得这样看她,很是无礼,便又扭过头去看洞口外远处的雪山。那雪山高耸入云,便是西岭最高的绝世峰。翻过绝世峰,再走三日,便可到蜀国都城,紫川。 山雨滴滴答答下了一整夜,恕儿睡得沉稳,诸葛从容却坐在洞口一夜难眠。 清晨雨停了,阳光洒入朝东的山洞,恕儿醒来,看诸葛从容并不在山洞之中,于是毫无顾忌地打了个大哈欠,又伸了个懒腰,理了理头发衣衫,起身走出了山洞。 诸葛从容已烧好了热水,靠在一株大墨竹上喝着热气腾腾的茶,茶香清新扑鼻,一闻就知道是楚国的梨花茶,那是白玉宫中,娘亲最喜欢喝的茶。 诸葛从容朝她招手道“颜老板,快来喝茶,这可是我特意从楚国带来的梨花茶,一共就带了一小把,喝完可就没有了。” 恕儿走向那墨竹之侧手持竹杯的男子,他身后是白雪皑皑的绝世高峰,还有一抹淡淡的彩虹。突然一瞬的失神,她想告诉他,她不是断袖,她是女子。可是这又如何开得了口? 诸葛从容递给她一杯茶,说“雨过天晴,喝完茶后,你得继续练剑。” 恕儿打起了精神,想着蜀地之行过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向这编撰了武学大典的诸葛少爷请教剑法,既然此时他热心指点,她自然不能有一日怠惰。 两人身处西岭茂密的竹林之中,剑风扫落竹叶,发出唰唰之声。 突然之间,七个大汉骑驴而来,为首的指向林中练剑的两个少年,说“弟兄们,那有两个小子竟敢在咱们的地界耍宝,不留下点金银财宝,不让他们走!”那大汉朝二人吆喝道“你们两个臭小子,竟敢在咱们西魔门的地界班门弄斧,快过来,叫爷爷!” 诸葛从容收了剑,也吆喝回去“快过来,叫爷爷!” 恕儿噗嗤一笑间,只见那七个大汉齐齐下了毛驴,一个一个虽然长得歪瓜裂枣、鬼斧神工,但都身高力壮,各自提着一把青铜大刀,气焰汹汹而来。 为首的大汉拿刀指着诸葛从容“臭小子,刚才是你喊的爷爷?” 诸葛从容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大汉,一脸无辜地说“明明是你喊的爷爷啊!” 恕儿见诸葛从容胸有成竹,便不害怕地笑了起来。 另一个大汉用刀指向恕儿,说“臭小子,不想活了?笑什么笑?” 诸葛从容说“青铜大刀,歪瓜裂枣。西魔门里,怎么就没个长得好看的,来叫我一声爷爷?” 为首的大汉怒道“弟兄们别跟他废话,直接砍了,脑瓜瓢子拿回去给主公盛酒。” 诸葛从容笑道“就你们那老掉毛的主公,十年前就是爷爷我的手下败将,他还欠我一个脑瓜瓢子呢!” 七个大汉怒极,举起大刀,直朝诸葛从容砍来。诸葛从容却扬手大喊“打住,打住!你们七个人打我们两个人,如此不合江湖规矩,传到伸张正义的乌邪耳朵里,还不灭了你们的西魔门!” 七人听那小子居然敢直呼蜀王乌邪的姓名,恐怕有些来头,登时止住了刀锋。 诸葛从容信步走到那七个大汉身前,说“你们有真本事,就一个一个来挨打,其他人站在一边,也好看看清楚,学学招数。你们的爷爷我,就给你们演示演示,什么是西魔刀法。” 说时迟,那时快,诸葛从容一闪身,竟从一个大汉手里抽过青铜大刀,砍向那为首的大汉。刀影恢恢,叮当作响,诸葛从容如仙如魅的身法比那大汉足足快了两倍,片刻便削落那大汉的一寸长须,其他几个大汉齐声惊呼,大叫“大哥小心!” 那“大哥”惊慌失措,向后退了数步,怒问“你是何人?从哪里偷学了我们西魔刀法?” 诸葛从容将那青铜大刀丢到地上,说“乖乖叫一声爷爷,爷爷我就告诉你。” 几人正怒目横视,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问道“你们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来者也骑着一头毛驴,满面胡须,脸方如榻,提着一口更大的青铜刀。 七人齐刷刷行礼道“主公!” “主公”撇了一眼诸葛从容和恕儿,对那七个人说“好没出息,跟两个小孩吵闹什么?”又撇了一眼恕儿手中闪闪发亮的怀王剑,说“那个小孩,你把你手里的剑留下,咱们就让你们穿过西魔门的地界。” 诸葛从容哈哈笑道“西魔主公,好没出息,败给一个十岁小孩,还要从他手里抢把剑不成?” “主公”瞪了一眼诸葛从容,说“臭小子胡说什么?” 诸葛从容说“西魔主公,别来无恙!你不认得我了吗?” “主公”突然怒目圆睁,拿刀指向诸葛从容,说“你!你!你是楚国诸葛家的那个臭小子!” 诸葛从容学着他的声调说“你!你!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第五十三章 年少轻狂(下) 这西魔门的“主公”叫做张恨,是蜀国西岭“十门八派”之中武功造诣最深的头领,因此西魔门也是这十门八派之首。虽然这“十门八派”的起源并非武学宗派,而是盗匪路霸起家,但近百年来,这十八窝盗匪各成一路,互相较量,慢慢形成了比武的习惯。后来每逢官兵剿匪,十八窝盗匪又抱团御敌,不能再“群龙无首”。五十年来,每年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十八窝盗匪集聚绝世峰巅,以嗜血厮杀的比武决定十门八派的“主公”是谁。而这张恨,已做了十门八派的主公十五年之久。他生于西岭,长于西岭,在西岭之中横行霸道,打遍十门八派无敌手,却在十年前的某一天,败在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岁小儿手下。那一年,十门八派颜面扫地,西岭路上,盗匪匿迹。 当年那十岁小儿,实则也还不到十岁,便是此时此地站在他面前的高挑少年。 张恨恼羞成怒“你不好好随你义父在楚国做生意,又跑到西岭捣什么鬼?” 诸葛从容两手一摊,说“我没捣鬼啊,是你这七个不中用的徒弟,非要自讨没趣地跟我比试,啧啧啧,结果叮叮咣咣没几下,就输了个丢盔卸甲。西魔主公,你不会也要自讨没趣吧?” 张恨咬牙切齿“当年你义父在场点拨你,以至于你能用一堆南腔北调的剑法赢了我的西魔刀法,实在是胜之不武!可是今天你的义父不在场,你以为你还能赢我吗?” 诸葛从容点头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今天,怎样才算赢你?”又故作片刻沉思状,突然醒悟说“不然这样,刚才我出手打了你的徒弟,不如现在,让你也跟我的徒弟打一场?”说罢,笑眯眯地看向站在一旁,手拎熠熠生辉的怀王剑,女扮断袖的颜老板。 张恨气得提刀就砍向恕儿,一边哇呀呀嚷嚷着“老子先杀了你的徒弟!再杀你!” 恕儿正惊慌间,诸葛从容横过一把破剑挡下了张恨的大刀,笑呵呵地说“西魔主公别着急,我还没说完规矩!” 张恨问道“什么规矩?别耍花样!” 诸葛从容说“你刚才说我当年用一堆南腔北调的剑法赢你的西魔刀法,那这次,我让我的徒弟只用一种剑法,也能赢你的西魔刀法。规矩就是,你只能用西魔刀法,我的徒弟,也只能用一种剑法。过招点到为止,若是有谁砍伤了对方,则对方赢。” 张恨问“什么剑法?” 诸葛从容说“你先答应比试的规矩,我再告诉你什么剑法。” 张恨哼了一声,说“答应就答应,你这弱不禁风的小徒弟,有什么了不起?” 诸葛从容用挑衅的语气问“楚地的‘越人剑派’,你听说过吧?” 张恨冷笑“难道你这小徒弟还会耍‘越人剑’不成?” 诸葛从容说“我的徒弟底子尚浅,还练不了‘越人剑’。不过越人剑派,有一套入门剑法,叫做‘流云剑’,用来对付你的西魔刀法,已经绰绰有余。不如就让她用这流云剑,试试你的西魔刀。” 张恨怒举大刀,劈向恕儿,口中大喊“看刀!” 恕儿虽然从小习武,多年流浪在外也偶有练习,但实战经验不足,除了儿时与哥哥用木剑比试过,还有这几日与诸葛从容简单比试过,还从未与人真正交过手。当下被那西魔主公的威猛架势吓得自乱阵脚,只能招招躲闪,生怕被砍断一条手臂。 诸葛从容在一旁笑吟吟道“颜老板别怕,他若砍伤你,就是他输了!” 张恨怒极,却忍怒收敛了刀锋。恕儿渐渐适应了打斗的速度,也不再如开始一般害怕。 诸葛从容指点道“颜老板,西魔刀法生硬笨拙,你用流云剑的‘缥缈锋’,就能绕过他的八成刀刃,直接刺向他的鼻孔。” 恕儿使着圈圈绕绕的“缥缈锋”,集中注意力,只往那西魔主公的鼻孔刺去,一刺不成,再刺一次,如此往复,越来越快,虽没有刺到他的鼻孔,却将他弄得烦躁不堪,连连怒骂。 诸葛从容又说“‘缥缈锋’练得不错。你换一招‘逍遥行’,继续刺他的鼻孔。” 恕儿突然换招,又是从慢到快,循环往复。恕儿也不管那西魔主公出什么招,只一心将自己的‘逍遥行’磨炼得迅速精准,不等诸葛从容提醒,她又换了一招‘乘风刃’。 诸葛从容在一旁点头说“这三招都已练得不错,你先用‘逍遥行’刺他肩膀,再用‘缥缈锋’刺他耳朵,最后用‘乘风刃’刺他鼻孔试试。” 张恨无端被当成了两个臭小子的练剑靶子,一个在一旁一口一个“鼻孔鼻孔”,另一个在身前兜兜转转,一招一式来回来去使,却忽快忽慢,弄得自己眼花缭乱,见到破绽又不能直接砍下去,否则伤到了他,还要认输,不禁烦闷至极,逐渐乱了阵脚。 诸葛从容突然喊道“左手缥缈,右手逍遥!” 恕儿早已将缥缈锋和逍遥行熟记于心,虽然左右还不能分别同时使出不同招式,但左手和右手的招式已经能够迷迷糊糊地分道而驰,她自己还正在分不清楚的胡乱之间,左手右手握住的剑已然悬在了西魔主公的脖子上,而左手捏了剑诀,已点在了他的鼻尖。 张恨错愕地举着刀,咬牙切齿却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恕儿也是一脸错愕地看着面前胡须满面的方脸主公,终于回过神来看向站在一旁笑吟吟的诸葛从容,喜不自胜地说“我……我赢了?” 诸葛从容点头道“是啊,你赢了。”又对张恨说“西魔主公,你连我教了七天的徒弟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脸面拦我们的路?快快让道,顺便放话告诉你们西岭的十门八派,如果不是来找我拜师学艺,就不要让我看到。否则我见一个绑一个,全都拉去药王山喂蟒蛇!” 恕儿趁张恨怒目横视诸葛从容,迅速放下架在他脖子上的剑,一溜烟跑到了诸葛从容身侧。 张恨怒道“臭小子还是胜之不武!十年前你义父口头指点你,我等于是在跟你义父比武。十年后,你自己不敢和我比,就派个小徒弟敷衍我,还在一旁出言不逊地说废话骚扰我!你等着,只要你在西岭里一日,我就让你一日不得安宁!” 第五十四章 十门八派(上) 西岭十门八派的主公张恨带着他的七个徒弟和八匹毛驴落魄而遁,留下恕儿与诸葛从容在竹林之中相视而笑。 恕儿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一出手就打败了西岭之中最厉害的盗匪头目,不禁从地上抱起诸葛从容的红毛小狐狸,脸对脸地蹭了蹭那狐狸的面颊,笑说“小狐狸,你看到没有,我才跟你的主人学了七天剑,居然就狐假虎威地打赢了那个‘西魔主公’!你说,你家主人是不是实在太厉害?” 诸葛从容看着恕儿白里透红的脸颊,忽然有些嫉妒那头坏狐狸。不过既然眼前的小姑娘虽然用脸蹭着那头坏狐狸的脸,嘴上却在夸着他,他也不该有什么嫉妒。又不禁觉得自己居然能嫉妒起一头狐狸,实在是荒唐至极,于是闷闷道“颜老板,你只是打败了一个十岁小孩都能打败的人,也别高兴得太早。人家西魔主公可放话了,说咱们在西岭一日,就一日不得安宁。你可别小看了西岭里的十门八派,咱们要是不尽早到紫川蜀宫,得到蜀王的庇护,说不定会葬身西岭。” 恕儿对诸葛从容做了个鬼脸,说“只要有你在旁指点,说不定我能打遍西岭无敌手,到时候也当个‘主公’玩玩!”心里美滋滋地琢磨“看来不当‘宋国公主’,还可以当‘西岭主公’,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诸葛从容摇头道“颜老板,我以为你到蜀国是来做生意的。” 恕儿嘿嘿笑道“诸葛少爷,我突然觉得,打架比较好玩。不用精打细算地谋划生财之道,只要行云流水、快意恩仇,戳得一手好鼻孔!” 诸葛从容无奈地说“你要是只会戳人鼻孔,可别说是我的徒弟。” 恕儿突然喜不自胜地抓起诸葛从容的袖子,说“诸葛少爷,你当真收我当徒弟了?我能跟你学剑吗?” 诸葛从容低头看着她希冀的目光,像极了看上烤鱼肉的坏狐狸,不禁拍了拍她的头,温和道“你不用吃苦做我徒弟。你聪明勤奋,肯于钻研也不畏实战,以后想学什么剑法,尽可以问我。” 恕儿被诸葛从容忽然温柔的语气弄得小脸一红,缩头跑去收拾行囊。 二人继续骑着驴朝绝世峰的方向前行。恕儿偶尔偷望一眼诸葛从容的侧脸,觉得西岭如梦似幻的美景,竟不如他那一句“以后想学什么剑法,尽可以问我”更沁人心脾。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肤浅,竟真的听信了赵王所提九州美人榜,觉得楚国诸葛家的少爷,长得实在是如琢如磨,巧夺天工,不愧为美人榜首。 恕儿正偷看了一眼诸葛从容,他好似察觉,突然转头看她。恕儿赶紧躲开了他的眼神,一本正经地问道“诸葛少爷,你说这西岭的‘十门八派’,都是哪些门派?他们门派的武功,也都收录进你和你义父编撰的武学大典里了吗?” 诸葛从容说“西岭的十门八派,都是些乌合之众罢了,在武学大典里也就几笔带过,不要显得义父和我孤陋寡闻。十门八派,让我想想……好像是,西魔门、北斗门、天煞门、不归门、鸠鹰门、骷髅门、修罗门、奈何门、寒霄门、往生门。八派好记一些,都是根据西岭里的一些地名而取。八派是东岭派、南岭派、长峰派、短峰派、左山派、右山派、大湖派、小湖派。” 恕儿噗嗤一笑,说“十门八派,十门倒是各个听着挺吓人,八派倒好,怎么取名字如此随意?” 诸葛从容说“你别忘了,他们可都不是武学宗派,而是盗匪路霸起家,能分门分派的,已经很文雅了。” 恕儿好奇问道“巴蜀之地,恐怕不止有这危言耸听的十门八派吧?可有什么高深的武学,收录在你们的武学大典之中?” “几百年前,巴蜀之地有位高人,叫做乌衣,正是统一巴蜀,建立蜀国的第一任蜀王。统一巴蜀之后,他禅位于其弟,自己一心钻研剑道,如痴如魔,至死方休。他自创的一套剑法,叫做‘乌衣剑’,招式刁钻莫测、诡异跳脱,是九州列国之中,最难练的一套剑法。这套剑法,曾在卫国侠客之间风靡一时,却只得一招半式,对其精髓,望尘莫及。” “‘乌衣剑’与‘越人剑’,哪个厉害?” “越人剑淋漓潇洒,飘逸超然,乌衣剑则生硬扭曲,忽快忽慢。要说厉害,越人剑招式不如乌衣剑繁杂,却需要上乘内功加持。而乌衣剑,虽然招式丑陋一些,却不需要深厚的内功,而深厚的内功,也不会对乌衣剑有更多帮助。若是内力浅,乌衣剑要比越人剑厉害,若是内力深,则越人剑要比乌衣剑厉害。” 恕儿觉得不需要内功的剑法,听起来不错,当即拍手道“我没练过内功,是不是学乌衣剑比较速成?” 诸葛从容摇头笑道“若是乌衣剑速成,为何世上没几个人会全套的乌衣剑?” 恕儿问“你会吗?” “会。” “你能教我吗?全套的。” “颜老板不好好钻研生财之道,怎么突然对武学生了兴趣?” 恕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憧憬道“因为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打遍西岭无敌手,有朝一日,等我见到哥哥,跟他吹上一番牛,肯定十分好玩!不不不,我要先把他打趴下,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跟他说一句‘别来无恙’!” 诸葛从容问道“你的哥哥,可在宋国?” 恕儿轻叹“是啊,远在宋国……他大概已经以为我死了很多年。” “既然想念,为何不早早回去找他?” “我当然一直打算回去找他,但每次想要回去,却又觉得弱小如我,回去又能怎样?哥哥又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我,我自己保护不了自己,还不是一样再被扔进玉河里。与其委委屈屈地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度日如年,也找不到什么真相,不如自由自在地漂泊异乡。虽然想要的真相,这些年过去,仍然没有找到,却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第五十五章 十门八派(下) 诸葛从容问道“什么叫‘再被扔进玉河里’?难道你小时候,是被扔到了玉河里,才离开了宋国?” 恕儿说“我七岁那年,被家里人扔到了玉河里。其实后来想想,可能也不是直接扔到玉河里的,毕竟玉都南郊就是桃花溪,谋害我的人,没必要大老远跑到玉河去。桃花溪虽然不深,对一个昏迷不醒的七岁小孩来说,足以致命。可那谋害我的人居然没有立刻杀了我,而是将我放在一块木板上,随波逐流,任由我漂到玉河里去自生自灭。大概我福大命大,在玉河里被捞鱼的人给捞了上来,于是就乘着你们诸葛家的商船,从玉河行至楚水,又从楚国,去了与宋国老死不相往来的陈国。” “你家里人,为何要谋害一个七岁的小孩?” “我以前觉得,可能是他们不喜欢我娘亲,也不喜欢我不懂规矩的样子。可是这些年我思来想去,若是他们不喜欢我娘亲也不喜欢我,何必等到我七岁才下手?我觉得,其实是我无意中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们才着急对我下手。” 诸葛从容叹道“看来颜老板也是身世坎坷,孤身一人,沦落天涯。” 恕儿问道“听说诸葛少爷与义父长大,你的亲生父母呢?” 诸葛从容黯然眺望远处的绝世峰,说“义父说,我是寒门孤儿,他是在临江的一艘船里捡到的我,看我筋骨不错,所以收为养子,随他周游列国,练遍天下武功。可想来也是枉然,纵使练成义父那样的绝顶高手,也注定此生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是不是临江人?还是别国旅人,行经楚国临江?他们为何丢弃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们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有没有寻找过我?若是辞世,我又该去何处祭拜?” 恕儿听得心酸。想不到人人羡慕的富家少爷、美人榜首,竟是一个不知自己身世的孤儿。她安慰道“也许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无迹可查,也是一种解脱呢?不像我,寻寻觅觅这么些年,还是一无所获。不过想必诸葛少爷你也深有体会,无论我们是谁,无论从哪里来,与其说是孤身一人、沦落天涯,不如说是孑然一身、逍遥九州。很多人,虽有显赫家世,倒没有我们这般潇洒自在。我若还在宋国,便开不成碧凉妆品铺,可能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白手起家、日进斗金的满足滋味,更遇不到诸葛少爷你,见不到你冰湖舞剑,也得不到你手把手传授我的‘流云剑’,还用它打败了西魔主公!其实想到此处,我该感谢那个把我扔到水里却又给了我一块木板的人。死而后生,大概就是这样一番经历,不必怨怪,也不必再追溯。” 诸葛从容听了恕儿洋洋洒洒一番感慨,竟似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虽然听得一时舒畅,却又不禁为眼前这个小女子心酸。她曾经历了怎样的颠沛流离,才能将“沦落”说成”逍遥”,才能自知女扮男装并不牢靠,索性扮成一个“断袖”才更可信…… 诸葛从容正琢磨不透眼前的玲珑小女子,忽听山林之中有许多脚步声,向他们两个的方向行来。诸葛从容对恕儿说“颜老板要当心了,看来我们当真惹怒了那西魔主公,他是叫了援手,找我们麻烦来了。” 话音未落,已有五个手拿兵刃的老少男子从树林里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堵路,拦住了骑驴上山的两个清秀少年。恕儿与诸葛从容对望一眼,转头间,又有六七个大汉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诸葛从容认出了那些人的兵器,朗声道“鸠鹰门、骷髅门的弟兄们,你们什么时候变作了一家?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刚才最先出来拦路的是鸠鹰门的弟兄,你们骷髅门要不要先等一会儿?” 林中忽又走出两个煞有介事的男子,正是骷髅门堂主许峰和鸠鹰门堂主李远。鸠鹰门堂主指着诸葛从容道“诸葛家的臭小子,听说你又来西岭作怪!我们十门八派正好一齐来会一会你!”骷髅门堂主冷冽笑道“嘿嘿,你小子今日没有义父在身边指导,也没有药王山的巨蟒保驾护航,竟然就只带了这么一个小白脸的徒弟来闯西岭,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诸葛从容微笑补充道“是只教了七天,还未拜师入门的徒弟。” 鸠鹰门堂主怒道“臭小子,别以为你十年前能打赢我们,十年后我们还能栽在你手里!” 诸葛从容抚了抚怀里的一团狐狸毛,笑问“若是十年后,你们又栽在我手里,还打算像十年前一样,缩头乌龟一般躲起来吗?” 骷髅门堂主说“臭小子少废话,你先打赢咱们骷髅门、鸠鹰门两门的弟兄再说!” 诸葛从容摇头道“我不打。十年等一回的比武,若不给点彩头,谁乐意费力不讨好?” 骷髅门堂主大笑“彩头?若你此去绝世峰的路上,一路打赢我们十门八派中的高手,彩头就是我们饶你一命。若是你输给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就自己绑了自己,从绝世峰上跳下去!” 诸葛从容无奈地看了一眼恕儿,对骷髅门堂主说“我的小命不值钱,这个彩头不好玩,我们不玩。你们若诚心诚意想跟我比试,向我讨教几分武艺,就拿出个有分量的彩头来。若是你们只是无聊挑衅,早早让道,别惹得我出手伤人。到时候弄得你们伤胳膊断腿,一年半载起不了床,还怎么在西岭里面横行霸道?” 鸠鹰门堂主喝道“我们就是来挑衅,就是来要你的小命来换我们西岭十门八派十年前丢的脸面!” 诸葛从容笑道“你们十门八派的西魔主公,连我只教了七天的徒弟都打不过,十年后的脸面也早都被他丢尽了。不如这样,十门八派也算是武功繁杂,我的徒弟还需要再练上几天,才能将你们逐一打败。她若是把你们十门八派的堂主一个一个全都打败,不如你们叫她一声‘主公’?若是这样,我们才跟你们玩。” 第五十六章 乌衣剑法(上) 鸠鹰门堂主大笑道“你以为玩什么,是你们说了算的吗?实话告诉你们,这方圆十里之内,已经被咱们十门八派的弟兄们围成了铁桶,你们根本逃不出去。” 恕儿见他们人多势众,恐怕两个人被围在圈套里凶多吉少,于是讪讪作揖道“请问贵堂主,难道非要打架,才能放我们走吗?我们还有生意要谈,只是路过西岭罢了,也没有主动惹是生非。咱们大家其实都是生意人,生意人何必为难生意人?你们轻轻松松放我们走,我们的生意谈成了,再回来西岭拿银子来孝敬各位弟兄如何?” 鸠鹰门堂主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身材娇小、弱不禁风的少年,见他一副小白脸的较弱样子,倒是比那诸葛家的小子要懂些礼貌,不禁消了几分气焰,指着小白脸说“你真是那臭小子教了七天的徒弟?” 恕儿拿出儿时在白玉宫中学的礼数,故作恭敬地说“回贵堂主的话,小人乃是陈国小贩,人称‘树哥’,真真正正是来蜀国做生意的。途中偶然遇到了诸葛家的少爷,于是我们才结伴同行。小人好学心切,所以向诸葛少爷讨教,幸亏诸葛少爷为人和善,才不吝赐教了小人几天。至于小人为何无意间打赢了武功高强的西魔主公,小人自己也捉摸不透。小人真真正正不是有意要与西魔主公比试,只是为了保命,才不知怎么,居然赢了他!小人也委实觉得冤枉,觉得委屈……” 鸠鹰门堂主听这小白脸一口一个“小人”,嗡嗡不绝,脑袋都大了,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怎么一个比一个能胡扯!难道你们只会动口,不会动手么?” 骷髅门堂主烦躁道“再废话,太阳都该落山了!许堂主,不然咱们就让让这两个臭小子,免得传到江湖上,该说咱们以多胜少、欺负弱小了。就依诸葛家的臭小子所说,咱们就跟他的小白脸徒弟打!大不了他打赢了,咱们叫他一声‘主公’又怎样?他若是输了,俩人都绑起来扔下绝世峰!” 恕儿看了看四面八方围过来的西岭盗匪,又看了看胸有成竹、眼中含笑的诸葛从容,不知是该为了可以练手打架而兴奋,还是该为了这样以命相搏的赌局而害怕。恕儿尴尬道“两位堂主,咱们有话好商量。不如若是小人我打输了,我立刻回陈国取银子来孝敬各位?毕竟把我们扔下绝世峰,你们可也得不到真金白银的好处。至于多少银子,各位开价就好。” 鸠鹰门与骷髅门的堂主对望了一眼,鸠鹰门堂主对恕儿说“扔你一个小白脸下去也确实没什么好处,但诸葛家的臭小子,我们扔定了。你若输了,我们不扔你,只扔诸葛家的臭小子,你回陈国去,取白银一千两回来孝敬我们,我们就不再找你麻烦。” 恕儿为难道“你们若是将诸葛少爷扔下去,我也不会取白银回来给你们。我们两个必须一起回陈国,你们才有白银可拿!” 鸠鹰门堂主挑拨道“你和诸葛家的臭小子又不是正式拜师入门的师徒关系,何必为了他来跟我们过不去?说到底,你要不是倒霉遇上了他,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恕儿盎然说“我虽不是诸葛少爷的徒弟,但他好歹教了我七日武功。我向来知恩图报,既然结伴行、共患难,我又岂能独自苟活?白银两千两,换我二人命!” 骷髅门堂主笑道“嘿嘿,许堂主,我看这小白脸胆小娇弱得很!他能打赢西魔主公,纯属侥幸!咱们十门八派剩下的九门八派轮流跟他打,他肯定会输!我们何不借此机会,敲诈一笔?” 鸠鹰门堂主指向诸葛从容,财迷心窍道“白银三千两,我就不杀他。” 恕儿答道“一言为定!” 诸葛从容笑对恕儿说“我又不是猪肉,怎么还能讨价还价?什么白银三千两,一分钱都不用给他们。你若输了,我从绝世峰顶跳下去就是了!可是既然他们讨价还价了,咱们也讨价还价一次。十门八派,轮番跟你一个人打,着实不公平。公平起见,咱们一天只跟一门或一派的堂主比试,如果西魔主公还有脸来讨打,咱们就打十八天,如果他不来,就是十七天。这十七八天里,他们不得来骚扰我们。比武规则与是点到为止,他们若伤了你,就是他们输。你若赢了,他们就得尊称你十八年‘西岭主公’!” 恕儿恍然道“所以……你是在拿你的命,换他们叫我十八年‘西岭主公’?” 诸葛从容眨了眨眼睛,说“也可以说,我是在拿我的命,换你十八年开心。” 鸠鹰门堂主怒道“什么‘十八年’?我们都还没答应,你们两个臭小子倒断袖情深地肉麻起来!” 诸葛从容抚着狐狸毛说“我活了十九年了,若真从绝世峰顶跳下去,难道还不能换你们叫她十八年的‘主公’吗?” 骷髅门堂主不耐烦道“一言为定!赶紧比试!老子我先!”说着便挥起手里的一节人骨,向恕儿刺去。 诸葛从容喝道“且慢!且慢!”边说边掷出手中长剑,把骷髅门堂主手中的一节人骨打飞到地上。 骷髅门堂主怒视诸葛从容“臭小子!你怎么比婆娘还啰嗦?” 诸葛从容说“我徒弟今天早晨已经和西魔主公交过手,所以今天不算。你们明天再来!” 骷髅门堂主捡起地上的人骨兵器,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打不过诸葛家的臭小子,幸亏是和他的半吊子小白脸徒弟比,只得无奈道“明天就明天!”又觉得气势上输了几分,于是补充道“明天巳时,绝世峰顶!不,每天巳时,都绝世峰顶!这样小白脸随时输,你就随时跳下悬崖!” 众人散去后,诸葛从容对恕儿道“咱们现在上山,还来得及去绝世峰顶看落日。” 恕儿窘迫道“诸葛少爷,你怎么还有闲心看落日?难道不该担心我明天的比试吗?” 诸葛从容拍了拍恕儿的肩膀,笑道“你不是想学‘速成’的‘乌衣剑’吗?乌衣剑一共十八式,你每天学一式,打他们十门八派的祖师爷都绰绰有余了,保证你每天都能活着在绝世峰上看到不同的落日之景。不过我倒也的确有担心之处。” 说书人的灵感 如果用一首歌来概括《列国浮沉》,大家可以去听听“说书人”(暗杠和寅子演唱的),以下是歌词 路边的茶楼 人影错落 街上传来 两三声吆喝 人前摇扇 醒木拍桌 各位看官 你细听分说 这江山风雨 岁月山河 刀光剑影 美了多少世间传说 且看他口若悬河 衣上有风尘 却原来是一位江湖说书人 那天山女子 独守枯城 也只是为了曾经的那一个人 那昆仑痴儿 一情难分 谁曾想这一去再不相逢 这江山风雨 岁月山河 侠骨柔肠 醉了多少此间看客 本就是浮萍游子漂泊本无根 萍水相逢浪迹天涯君莫问 那江山如画 各走一程 也苦尽了人间的多少苍生 那美女多娇 爱看英雄 道尽了江湖的血雨腥风 城中楼阁 几经风霜 天涯游子 一梦黄粱 神鬼志异 荒唐一场 谈笑一段 半生疏狂 江山易老嘛 几度斑驳 痴儿侠女 奈何情多 酒剑随马 他乡异客 白衣不见 桃花如昨 在坐的看官 莫想太多 书中故事 是世间蹉跎 各人心中 它自有评说 听完这段 一笑而过 城中楼阁 几经风霜 天涯游子 一梦黄粱 神鬼志异 荒唐一场 谈笑一段 半生疏狂 这江山风雨 岁月山河 人世苦短 又有几人看破 大梦一场也只是戏中你我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我下回分说 列国,给了“浮萍游子漂泊本无根”的场景。 浮沉,则是“萍水相逢浪迹天涯君莫问”的际遇。 其实—— 书中故事,是世间蹉跎。 各人心中,它自有评说。 安安想写的就是一个“各人心中,自有评说”的故事。所以《列国》里,人物很多,国很多,时间跨度也很大。前面大家以为的主角,并不一定是主角,不过看到最后,大家肯定会对主角到底是谁谁谁,又有新的见解。毕竟艺术作品就是要给观众创造一个讨论的机会。 岁月山河,站在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时间点,都会让其中人物“自有评说”,也会让读者感受到故事中的很多反转。 (最近断更到年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明年分说。) 江湖梦醒,故人犹在 首先,安安要特别感谢来自专栏的朋友们的捧场!也要感谢专栏编辑们将我的“创作心路历程”的专栏文评为了二等奖,并给予了宣传推广的机会。机会难得,安安拜谢! 拜谢的诚意,就是11月1日,安安会五更,俗称“日万”,也就是即将给大家更新一万字,作为报答。冷静理智如安安,这会是我写文以来,第一次爆更。 安安在此,还要感谢另外一个人—— 一个离开了我们的人,却在几代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的人。 为了纪念金庸先生,安安昨天写了如下专栏文。 金庸先生,谢谢您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永不会关掉的文学大门。 江湖梦醒,故人犹在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以上十四个字,也许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是没有读过的,但是,读过这十四个字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 有一种身不由己,叫做,人在江湖; 有一位侠之大者,人称,金庸前辈。 …… 金庸前辈对话语文坛的影响,从空间和时间上,都是令人惊叹的。 空间上,全球凡有华人处,必有书架放金庸。 时间上,他的作品,潜移默化影响了几代人。 …… 时差原因,安安知道金庸前辈去世的消息时,正好是早晨一觉醒来。睁开眼,习惯性地打开朋友圈,惊讶地看到很多朋友都写了大段大段致敬金庸前辈的话,而他们之中,不乏旅居海外的游子。 安安恍然,只觉早晨的秋风,很凉。 江湖梦醒,故人犹在。 我们都是读着金庸、看着金庸电视剧长大的一辈人。那时候,是纸质的;那时候,电视剧只能在电视上看;那时候,“天阔阔雪漫漫共谁同航”是录在磁带上的……虽然前辈已经封笔四十余年,但是封笔与辞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 一篇专属于金庸作品的读书笔记,安安其实早就想写,可是没想到终于动笔时,是为了祭奠和纪念。 儿时读金庸,学会了一种语言。从此其他语言,再难和汉语媲美。 少时读金庸,学会了一种态度。虽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仁义和潇洒,能让你走得更远。 今时读金庸,学会了如何活在自己的世界。无论今世何世,无论何种境遇,我心自在,便是逍遥。 …… 这篇读书笔记,安安只想摘录“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中的开头和结尾几句话,让我们一起重游江湖,重温阅读曾带给我们的喜悦,重识当年的自己。 1《飞狐外传》 开头 “胡一刀,曲池,天枢!” “苗人凤,地仓,合谷!” 一个嘶哑的嗓子低沉地叫着。叫声中充满着怨毒和愤怒,语声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似是千年万年、永恒的咒诅,每一个字音上涂着血和仇恨。 结尾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胡斐追将上去,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马便行。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2《雪山飞狐》 开头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中。 大雁带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著皑皑白雪,奔驰正急。 结尾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3《连城诀》 开头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挥舞交斗,相互撞击,发出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乡下,三间小屋之前,晒谷场上,一对青年男女手持木剑,正在比试。 结尾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边的雪谷。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4《天龙八部》 开头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在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等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剑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砍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一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结尾 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回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5《射雕英雄传》 开头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结尾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6《白马啸西风》 开头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尘沙飞起两丈来高,两骑马一前一後的急驰而来。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著个少妇,怀中搂著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後面是匹枣红马,马背上伏著的是个高瘦的汉子。 结尾 经文替他们解决疑难,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说有人便称赞哈卜拉姆聪明有学问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因为包罗万有的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著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甚麽法子?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 7《鹿鼎记》 开头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 结尾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罢?”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妈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子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 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 8《笑傲江湖》 开头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奕奕若生。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结尾 群猴听得人声,吱吱连声,带着劳德诺翻过山岭而去。令狐冲本欲杀了劳德诺为陆大有报仇,但见他身受之苦,远过于一剑加颈,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颇感复仇之快意,心想“这人老奸巨猾,为恶远在林师弟之上,原该让他多吃些苦头。”说道“原来这几日来,你一直要找他来给我瞧瞧。”盈盈道“那日我爹爹来到朝阳峰上,这厮便来奉承献媚,说道得了《辟邪剑法》的剑谱,前来献给爹爹。爹爹问他有何用意,他说想当日月教的一名长老。爹爹没空跟他多说,叫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来爹爹逝世,大伙儿忙成一团,谁也没去理他,将他带到了黑木崖。过了十几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叫他来一加盘问,却原来他自练‘辟邪剑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将一身武功尽数废了。这人是害你六师弟的凶手,而你六师弟生平爱猴,因此我叫人觅了两只大马猴来,跟他锁在一起,放在华山之上。”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 9《书剑恩仇录》 开头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陕西扶风延绥镇总兵衙门内院,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跳跳蹦蹦的走向教书先生书房。上午老师讲完了《资治通鉴》上“赤壁之战”的一段书,随口讲了些诸葛亮、周瑜的故事。午后本来没功课,那女孩儿却兴犹未尽,要老师再讲三国故事。这日炎阳盛暑,四下里静悄悄地,更没一丝凉风。那女孩儿来到书房之外,怕老师午睡未醒,进去不便,于是轻手轻脚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个小孔,凑眼过去张望。 结尾 陈家洛提笔蘸墨,先写了“香冢”两个大字,略一沉吟,又写了一首铭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群雄伫立良久,直至东方大白,才连骑向西而去。 10《神雕侠侣》 开头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结尾 郭襄回头过来,见张君宝头上伤口兀自汨汨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为甚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此便说不出口。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11《侠客行》 开头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这一首“侠客行”古风,写的是战国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载之下读来,英锐之气,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梁,即今河南开封。该地虽然数为京城,却是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气概,后世迄未泯灭。 结尾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 12《倚天屠龙记》 开头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作这一首《无俗念》词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处机,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评论此词道“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颂这,乃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生性清冷,实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十分贴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便写下这首词来。 结尾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侠义之道罢?”张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忽听得窗外有人格格轻笑,说道“无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声音。张无忌凝神写信,竟不知她何时来到窗外。 窗子缓缓推开,周芷若一张俏脸似笑非笑的现在烛光之下。张无忌惊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周芷若微笑道“这时候我还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赵家妹子拜堂成亲,只怕我便想到了。” 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13《碧血剑》 开头 大明成祖皇帝永乐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来朝,进贡龙脑、鹤顶、玳瑁、犀角、金银宝器等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悦,嘉劳良久,赐宴奉天门。 结尾 袁承志一听之下,神游海外,壮志顿兴,不禁拍案长啸,说道“咱们就去将红毛海盗驱走,到这海岛上去做化外之民罢。”当下率领青青、何惕守、哑巴、崔希敏等人,再召集孙仲寿等“山宗”旧人、孟伯飞父子、罗立如、焦宛儿、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豪杰,得了张朝唐、杨鹏举等人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正是 万里霜烟回绿鬓,十年兵甲误苍生。 14《鸳鸯刀》 开头 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沈沈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了这麽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样的拦路挡道?难到竟是武林高手,冲著自己而来? 结尾 袁夫人将鸳鸯双刀拿在手中,叹道∶众人凑近看时,只见鸳刀的刀刃上刻著,鸯刀上刻著两字。 !这便是无敌於天下的大秘密。 …… 读过之后,心中空落。 前辈的离开,就像带走了一个时代。亦或,是一个时代,带走了他。 第二百五十七章 欲言又止 (下)(二更) at 记住本站2016或手机输入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林珑道“我们做父母的,时时刻刻都在为儿女考虑。恕儿没在我们身边长大,我们更觉得亏欠她太多太多。她的终身大事,我们自然要重新为她考量。” 林璎敛了笑意,正色道“容哥哥文武双全,也是风华无双的男子。何况,姑父与诸葛岛主是至交好友,也与容哥哥熟识。恕儿虽然擅自做主嫁给了他,但他也的确与恕儿十分般配。小璎就是再聪慧,但于武功却是一窍不通,根本保护不了恕儿,与容哥哥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林珑摇头道“我哥哥费尽千辛万苦把你送到陈国,让你们母女隐姓埋名地活着,他对你的期望,不是成为武林高手,而是拥有隐忍待发、审时度势、心胸开阔的君王之才。诸葛从容那孩子,锋芒过盛,如若有一天遇到挫折……我虽不愿这样说,但是,从未有过挫折的人,一旦遇到挫折,恐怕会一蹶不振。而且,他武功虽好,但随他义父领兵打仗,终究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恕儿与他在一起,我们难免替她担忧。在我们眼中,你比诸葛从容好很多。你与恕儿一起长大,你们的感情,无懈可击。” 林璎听得如痴如醉,不禁跪在林珑面前,对林珑磕了个响头,道“多谢姑姑这番话!小璎定不负姑姑与姑父所托!小璎从不介意恕儿嫁人之事,因为这件事无可厚非。如今他们分隔两处,小璎亦不会夺人所爱,不会散人姻缘。但如若有朝一日,恕儿能对小璎另眼相看,小璎随时都是她的归宿。” 林珑将林璎扶了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不用给我磕头。况且,这件事,终究是委屈了你。” 林璎笑道“我不觉得委屈。或许,我已经拥有了姑姑适才所说,隐忍待发、审时度势、心胸开阔的‘君王之才’?” 林珑道“小璎,你姑父没有看错你。他说你活得潇洒通透,非常人所能及,我一开始还觉得他说得太过夸张,不过,你们时常在军营中相见,他还是比我更加了解你。你果然潇洒通透。” 在虞陵晟王府里的最后一晚,林璎极为开心,开心到夜不能寐。他虽早就看出恕儿的娘亲有意撮合他和恕儿,却不知道,原来恕儿的父亲东方大人也十分欣赏他,并指派林珑前来打探他的心意。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两个词恕儿,太子妃。 此时坐在昭凰宫中,林璎却再也开心不起来。 金黄色的银杏叶伴随着苏琴的悲凉琴声,飘落在一袭白衣之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如若恕儿的父亲果真谋害了他的父亲,如若他的太子之位终会换给那毛头小东方,那么他与恕儿就永不可能在一起…… 恕儿,幸好我林璎坚信,真凶另有其人。在晟王府一年之久,我日日与他们相处,我相信你爹与我爹的少年情谊。你回来后,我也看得出你爹对你的疼惜。他既然想把你托付给我,就不可能去谋害我爹。虽然我爹临走前也在怀疑你爹,但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桔子林里,你娘和我说过些什么。 林璎正寻思间,银杏树的金叶忽然如鹅毛大雪般落下。他抬头一看,只见大树上攀了个白衣女子,显然是刚从树后的宫墙跃上去的。 林璎道“恕儿姐姐……你当心些。” 恕儿朝林璎挥了挥手,说“没事的,爬树,我可比西岭里的猴子还在行。”说着便毫无形象地抱着树干往下爬,还时不时地侧头去看离地还有多远。 终于离地不远时,恕儿决定灵活地跳下去。此时林璎已经站了起来,怕恕儿跳下树时站立不稳,便想去扶她。恕儿本想从高处跳下后再往前冲几步,以便缓和腿脚上的重压,却不料林璎突然挡了过来,只好扑了林璎一个满怀。 林璎扶着恕儿,道“干嘛逞能从那么高跳下来?万一崴了脚怎么办?” 恕儿掸开了林璎了搀扶,语气无奈“我怕砸到你,让你崴了脚。” 林璎转头看向那道紧锁的锡钰宫宫门,说“我被幽禁,我娘又认定了你爹是谋反篡位的凶手,你又何必冒险翻墙来此?” 恕儿担忧地看着林璎,不知如何安慰他,于是问道“小璎,你相信是我爹做的吗?” 林璎摇头“我不信,我也与我娘说了,但她……大概哀思太重,有些固执。” 恕儿叹道“舅舅的事……不论是不是我爹做的,他终究是抢了你的楚王之位,还将你幽禁在此。我没想到,我爹竟会这样待你。” 林璎拉着恕儿的衣袖坐到银杏树下的石墩上,道“恕儿姐姐,你不要误会姑父。我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权宜之计。他将我幽禁,却没有褫夺我的太子封号,应是想要保护我。至于楚王之位,此时唯有姑父的杀伐决断,才能镇得住楚国的内忧外患。” 恕儿怔怔看着林璎。 “你看着我做什么?”林璎问道。 恕儿犹豫了片刻,反问“你真的是我认识的小璎吗?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你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地为我爹说话?” 林璎苦笑“你从小到大认识的小璎,难道不是从来都很冷静睿智的吗?” 恕儿皱眉,解释道“我来找你,不是为我爹来打探你的心思。” 林璎叹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先与你说清楚,我从未怀疑过你爹。不是因为他现在是能轻易判我生死的楚王殿下,而是因为……” 因为……恕儿,你的爹娘想将你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你爹娘与我爹娘想要亲上加亲地成为儿女亲家。他们既有此想,又怎会去谋害我爹?怎会让我陷入如此尴尬困境? 可是话到嘴边,林璎却欲言又止。 恕儿,我们之间的事,我不是不愿对你说,只是时候未到,多说无益,说多是错。 更何况,如今的我,也暂且不能再向你父母提及这桩他们曾中意的亲事。否则,所有人都会以为我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才去攀附楚国公主。 恕儿,纵使时光荏苒,我林璎对你的情感,也从不掺一丝杂念。我更不允许任何人在你我之间混淆视听。 恕儿见林璎迟迟不答,问道“因为什么?” 林璎叹道“他可是你的亲爹,也是小东方的亲爹。他的为人,难道还要我来确认吗?我在王府与你爹相处一年之久,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他与我爹的关系也绝不仅是王爷与军师,而是无话不谈的多年至交。你爹与你娘分离二十年之久,独自抚养小东方长大,从未动过娶旁人之心,他又怎么会用如此残忍的方法去觊觎楚王之位?他若心怀鬼胎,我爹又怎么可能信任他那么多年?” “可是你爹临终前” “恕儿姐姐,”林璎想到父亲的模样,登时红了眼眶,哽咽道,“在那样仓促的情况下,我爹怎会有时间像我这般静下心来思考?而且谋害我爹的人,究竟安的什么心,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第二百五十八章 望子成龙 (上)(三更) at 记住本站2016或手机输入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夜幕替换了晚霞,原本今晚是林璎以楚国太子的身份入住昭凰宫的第一晚,他却不曾想到,一入宫门,等待他的竟是漫长无期的幽禁。收藏本站 林璎红着眼眶,呆望漆黑苍穹。青天白日里,他镇静地安抚着母亲,又镇静地思考今日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切。可是晚风渐起,难掩心中寒凉,此时他不禁泪流满面。 恕儿从未见过林璎如此伤心,却也实在不知如何劝解。毕竟,林璎才回楚国一年,晟王拖欠他十一年的父子之情,才刚刚还了一年,眼见重开昭凰,楚地一统,眼见他此生便要一帆风顺,没想到竟然遭此横祸,还要将积压许久的情绪忍到此时才能发作。 想到此,恕儿亦忍不住为林璎落泪。 两人坐在银杏树下各自哭泣,许久之后,林璎哭得累了,将头轻轻侧靠在恕儿的肩上,抽泣着说“恕儿姐姐,我只哭这一晚。而且,我只在你面前哭。” 恕儿哽咽道“小璎,你这又是何苦?人生在世,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何必为难自己?” 林璎道“只有不被七情六欲的情绪所控制,我才能清醒地看透一桩一桩的事。我爹走得突然,他临终前,是迷惑不解的。我娘也悲伤过度,难免判断有误,误会了姑父。就连你,又有几分相信你爹?我不能再哭了,否则我爹只会难以安息。我要找到真凶,为我爹报仇,也还你爹一个清白。” 恕儿不解道“这件事,除了我爹和那六王之外,还能是谁做的?” 林璎道“我坚信你爹不是那样的人。至于六王,他们打了许多年,如今终于同意止战止戈,就是因为听信了你所说的,宋国即将发兵伐楚之言。宋国又的确调兵遣将,十万宋军压于楚水西岸,六王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因为此时楚国再起内讧,只会便宜了宋国。六王都是楚国王爵,卖了楚国,对他们又有何好处?” “所以你觉得,真凶另有其人?”恕儿心底骤然一凉,又问道“你觉得,是宋……宋王派人做的?” 林璎点了点头。 恕儿不禁想起—— 宋国白玉宫怡人园里的红梅树下,刘璟稀罕地看着她,低声笑道“原来,你不叫‘刘恕’,也不叫‘颜树’,而是叫做‘东方恕’。” 她激动地晃着刘璟的胳膊,央求道“哥哥,哥哥,你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刘璟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唤道“东方恕……东方恕……” …… 哥哥,你明知我是晟王军师东方毓的女儿,这件事,若真是你派人做的,那么你又为何要拥立我爹为楚王?你这样做,不就是毫不遮掩地将此事嫁祸给我爹吗?你为何要陷我爹于不义?为何要让他遭受世人的诟病和谩骂? 你明知林璎与我自小要好,为何要毁了他的太子之路? 楚王是谁,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你为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眼前,让这样的事发生? …… 林璎见恕儿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于是道“恕儿姐姐,你宁愿误会你爹,也不愿承认宋王刘璟才有这样做的因由和手段吗?” 恕儿怔怔无言,虽不愿回想,却还是想起了她与刘璟分别的那一晚—— 那一晚,刘璟差点喝了林珑给他的毒酒。他背着恕儿逃回了自己的寝宫,两人如劫后余生般抱头痛哭。哭过之后,刘璟问道“恕儿,假如有朝一日,你心中那个值得你信任的哥哥,忽然变成了一个不顾礼义廉耻、不顾礼法家规的无耻下流、龌龊不堪之辈,你会怎样对我?” “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世事无常,我真的后怕,如果我刚才饮了毒酒而死,就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说这一番话。” “恕儿,你一去一回,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情有独钟’。梅树下,你将你的身世告诉了我,从此我刘璟的心里,除了东方恕,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别的女子。” …… 哥哥,难道,你是为了让我当上楚国公主,才拥立我爹为楚王的吗?可是我当了楚国公主,对你又有何好处? 或者,你拥立我爹为楚王,就是为了离间楚王与楚国三公九卿之间的信任?你将此事嫁祸给新楚王,从此楚地才能又生祸患,难以与宋国抗衡。 …… 林璎见恕儿面色忧虑,于是拽了拽她的衣袖,道“恕儿姐姐,我只是怀疑刘璟,并没有说这件事就一定是他做的。不过,你再仔细想想,除了他,还有谁不希望楚境顺利一统?” 恕儿摇了摇头。 林璎叹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过几日得空了再来看我。” 恕儿挑眉道“我就是来等‘天色不早’的,否则如何带你出去?” “带我出去?” “我爹已经在与众臣商议,想要借机杀了那六王,以绝楚国后患。他能杀六王,怎么就不能杀你这个太子?你虽相信我爹的为人,但此一时彼一时,我爹现在已不是晟王的军师,而是楚王。他所做一切,都不再是为晟王府,而是为了楚国。” “你爹不会杀我的。” “就算我爹不杀你,你如何确保那些为了讨好新楚王的三公九卿不会趁机杀了你?你如今身份尴尬,幽禁在此,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你跟我走,起码避一避他们圈杀六王的风头。” “那我娘呢?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恕儿道“要走不如一起走。咱们去问问她。” 于是两人推门进屋,只见苏琴仍在弹奏七弦琴,却十指无力,满面泪痕。 林璎道“娘……” 苏琴猛然抬头,却见林璎身边站着的是东方毓的女儿,于是恶狠狠地指向恕儿,道“没想到,我竟与颜笑、宋韵她们一起抚养了那个奸贼的女儿!你还有何颜面来见我?是来替你那奸贼老爹澄清的吗?还是奉了他的旨,来此杀了我们母子二人?” 恕儿茫然不答,林璎道“娘,这件事真的十分蹊跷。我与你说了好几遍,这件事,宋国也得利,所以凶手很有可能是宋王,不是姑父。” 苏琴冷道“宋国得不得利我不知道,但是眼前最得利的,是那姓东方的奸贼!他抢了你爹的楚王之位,还将你我锁在此地。如若他没有贼心,为何不让你继楚王之位?” 林璎道“楚国现在内忧外患,我这个太子,文不能舌战群雄,武也不能独当一面,我若登基,又如何重建分崩了十二年之久的楚国?娘,恕儿姐姐是来接咱们一起出去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望子成龙(下)(四更) at 记住本站2016或手机输入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白烛摇曳,秋风微寒,苏琴静静看着自己的儿子,良久无言。 如若当初,他们没有为了躲避楚地战乱而离开,如果她的儿子能像东方愆一样跟在亲生父亲身边,习文习武……今日的林璎,还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吗? 苏琴忽然转头对恕儿道“恕儿,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离开楚国去往陈国的时候,你和小璎当着我与颜笑、宋韵的面,结拜为姐弟时的誓言?” 恕儿点头道“一字不落。我说过,我们会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苏琴道“你既然要将小璎从这里带出去,就必须保证他能平安归来。你若和你的父亲一同来谋害小璎,就是违背了你那‘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誓言。违背誓言,便要遭天打雷劈。” 林璎向前跨了半步,挡在了恕儿面前,温和道“娘,恕儿姐姐怎么可能害我?姑父也不可能害我的。咱们一起在陈国相依相伴了那么多年,你又何必对恕儿姐姐说如此重话?” 苏琴见林璎仍旧替仇人的女儿说话,气极道“你说你自己文不能舌战群雄,武也不能独当一面,那你还能做什么?你父王费尽心思将你我母子安置于陈国,就是想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踏遍千山万水归来楚地,做一个见多识广、心胸开阔的男子汉。可是你到底学会了什么?忍耐不是懦弱,善良也不是不懂自保!楚王的位置,本该是你的!你却还在替东方毓说话!” 林璎上前安抚着母亲,道“娘,楚国内忧外患,如今的楚王,已是众矢之的。其实,娘应当庆幸,今日坐到千秋殿龙椅上的那个人,不是我。” 苏琴长叹一声,推开了林璎的手。“你随恕儿离开这里吧!幽禁之地,暗箭难防。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来日才有机会完成你父王的未竟之业。” 林璎问道“娘不与我们一起走吗?” 苏琴戒备地看了一眼恕儿,对林璎坦言道“我不能走。我是你父王名正言顺的王后,更是楚国太子的生母。我若私逃出宫,你这太子便再也不能作数了。那东方毓或许并不想害你我母子的性命,但是他也休想斩断你我的后路。” 林璎担忧地看着母亲,一再相劝。苏琴却始终坚持留在昭凰宫中。“你们走吧,我是太子的生母,楚国的王后,我便是死,也须死在楚宫。何况,我若真的死在这里,一切都会不言而喻。到时候,自会有人拥立太子为王。” 林璎含泪道“如若这楚王之位是用爹娘的性命换给我的,我宁愿只做一个平民百姓!” 苏琴狠狠推开林璎,厉声道“难道你要让你父王白白丢了性命吗?他活着的时候,为了你,我们分隔两处。现在我们天人永隔,仍旧是为了你!你若拿不回楚王之位,便是不孝之子,你父王永不会瞑目!你若再这般犹豫不决,以后难成大器!赶紧离开,不要再劝我,我死也不会离开昭凰宫半步。” 林璎跪倒在地,哭着去拽母亲的裙摆,央求道“娘,你和我们一起走吧!若我离开之后,有人暗害你,我会一辈子内疚不安的!我从未犹豫不决,我也从不想要当什么劳什子的楚王!咱们一起回陈国找颜姨姨和赵七叔他们,从此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苏琴见林璎如同朽木,不禁怒火攻心,一脚将他踹开,遂又心痛至极。她大步走到恕儿面前,出其不意地一把抽出她腰间的孟麟宝剑,横在了自己颈间,决然看向仍旧跪倒在地的林璎,说“你再不走,我就挥剑自刎,也好向你的父王谢罪!” 林璎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好,我走!”于是拉起恕儿的衣袖便往屋外走去,“娘,你要保重,这场风波平息之后,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 夜幕之中,唯有屋内烛火微亮。 两人来到银杏树下,恕儿转头看向窗内剪影,只见苏琴依旧将她的剑横在颈间,于是对林璎道“小璎,如果我爹不是谋害舅舅的凶手,他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你娘的。你娘只是王后,不是太子,便没有登基王位的可能,所以她的处境,比你安全很多。既然她不愿离开,咱们还是快些动身吧。爬上树,翻过墙之后,离开的路线,我已经让小莫亲自去摸清了。” 林璎仰头看着那株银杏古树,忽然问道“恕儿姐姐,如今你爹是楚王,你弟弟东方愆才应是太子。你将我救出去,是想让我暂避圈杀六王的风波,归来仍是太子,还是……想让我一去不返,客居他乡,安稳度余生?” 恕儿坦然答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你活着。”随即拍了拍林璎的肩膀,强颜欢笑道“至于楚王是我爹还是你,你觉得,这对我有什么影响吗?反正我都是板上钉钉的王亲国戚。这辈子,我就是当公主的命!” 林璎苦笑,亦拍了拍恕儿的肩膀,略微打起了精神,道“既然咱们两个都是王亲国戚,便都是一心为楚国着想的。楚王之位,能者居之,重开昭凰者,必有能够止战之戈的雄才大略。我娘望子成龙心切,她终究不会明白我的思虑,更不会理解我的退让。” 恕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首先爬上了那棵银杏古树,将她先前放在树上的一捆粗绳的一端仍了下去,说“你将绳子系在腰上,我把另一端系在树上,免得你爬树时跌下去。” 绳子在腰间打了个死结,林璎便抱起古树,吃力向上攀爬。他仰头看向坐在树枝间等他的白衣女子,恍然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小时候在陈国调皮捣蛋的日子。 那时候,恕儿看上繁京城外的一片枣子林,便带着他去爬树摘枣子。枣树很高,比晟王府里的桔子树高很多,恕儿总是先行灵活敏捷地嗖嗖上树,再坐于大树枝上低头笑他爬得慢。后来,枣子林的主人拿着大长棍子来敲枣子,枣子没敲多少,倒是把他们两个给驱赶了下来。 今晚的恕儿,仍旧坐于大树枝上低头看着林璎,却不笑不语,眼露悲伤。 林璎扒着树皮,故作憨态,笨拙地朝恕儿招了招手,说“恕儿姐姐,你说我娘要是看到我爬树爬得这么艰难,她会不会拎着你的孟麟宝剑来敲我屁股?” 恕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我怎么总是与孟麟铸的剑……无缘。” 林璎道“对,你这前后两把孟麟剑,与我的缘分,比与你的缘分,实在要深太多!” 第二百六十一章 孤岛来客(下) 2016或手机输入a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翌日行舟羡江上,秋水长天,红叶残阳。 茂茂芦苇间,恕儿、林璎、东方愆和莫妄谈四人同乘乌篷船,看着船帘外的楚地秋景,各有所思。 四人打算先跟着前面不远处载有楚睦王的灵柩船只,到虞陵祭拜,再从羡江水路北上仙沪,直至金滩,换大船去往璇玑孤岛。 东方愆将视线收回船中,看了看恕儿,又看了看林璎,随即叹了口气,对林璎道“表哥,昨晚我临行前,父王让我给你带几句话。他说,人生在世,世事无常,只要德行无愧天地,就不必太过悲伤。他说人虽走,曲未终,念不断,当年先王想要一统楚境,重开昭凰,我们应当尽心尽力、齐心协力地替他完成。” 林璎仍旧望着岸边红叶,缓缓道“人死不能复生,悲伤确实只是徒劳。” 恕儿却忽然转过头来,反驳道“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哪个英雄豪杰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悲喜情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从不觉得王侯将相就一定不能有儿女情长。更何况,舅舅走得那样突然,你们却一个两个的都来逼小璎!” 林璎平静地看向恕儿,见江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他很想抬手去帮她理到耳后,却见东方愆和莫妄谈都看着自己,于是只好作罢。他柔声说“恕儿姐姐,无妨的。殿下说的对,我爹的信念仍在,我们大可齐心协力地替他完成。至于谁当楚王,谁当太子,却有什么分别?”转头又对东方愆笑道“小东方,你想当太子吗?不然,你替我当这个楚国太子吧!也让我落个清闲自在。” 恕儿正怒其不争地看着林璎,却听东方愆道“就算我想当,父王也不会让我当的。他说了,人,贵在各司其职。不在其位,不乱谋其政,更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否则只会身败名裂,引火烧身。父王继位,只是权宜之计,楚国若想安稳,过些年,王位还是要还给林氏太子的,否则六王后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能帮表哥平一时的内忧外患,却抹不去林氏王族在楚国的百年基业。我虽也有林氏血脉,却始终不姓林。楚国太子,我可是当不了的。” 恕儿道“你没有这狼子野心就好。”却又觉得,这样说自己的亲弟,实在不妥。 东方愆却并不介意,继续就事论事地对林璎道“你看,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如今楚王的亲生女儿都这样说,那旁人会如何说?天下悠悠之口,又会如何说?” 林璎道“你姐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又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所以她才会护着我。至于旁人,至于天下悠悠之口,或许只要楚国太平,楚国百姓压根不会在意谁是楚王。趁虚而入的宋国,也只能搅得了一时的浑水罢了。” 恕儿打断道“你们两个别再互相推让了。为今之计,保命要紧。”又瞥向坐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莫妄谈,道“小莫,你说如果卫王在此,他会怎么说?” 莫妄谈想了想,答道“我听岛主对少爷说过,天下之大,何止一个楚国,至尊之道,又何止一个王位。岛主若在此,想必也不会在意楚王和楚国太子究竟由谁来当。” 东方愆问道“诸葛叔叔不是已经登基为卫王了吗?你怎么还叫他‘岛主’?” 莫妄谈道“爷爷说,卫王是君王,岛主是侠客,谁说君王就不能有一重江湖身份?” 东方愆赞叹道“诸葛叔叔真是威风!” 四人到得虞陵,为了隐藏行迹,只得远远看着楚睦王的灵柩被送到了临时修建的陵寝之中,并远远祭拜。 林璎跪地朝睦王陵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起身,只听恕儿道“小璎,委屈你了。” 林璎站了起来,掸了掸膝上灰尘,道“等到楚地盛世重来,我会为爹修建更好的陵寝。君子报仇,尚可十年不晚,儿子尽孝,也不必急于一时。” 东方愆嘟囔道“表哥,原来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许多。” 林璎拍着东方愆的肩膀,道“好歹我是比你虚长几岁的,你倒也不必对我刮目相看。” 东方愆横跨开一步,嗤之以鼻道“谁要对你刮目相看?” 林璎不再理会东方愆,而是对恕儿和莫妄谈道“咱们这便启程去金滩吧。” 于是四人又乘船路过仙沪,抵达金滩,等候诸葛世家的入海大船。 两日以来,恕儿整日坐于金滩客栈的纯白贝壳风铃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东海波涛,潮起潮落。两年前,她与诸葛从容重逢于此,那些温馨甜蜜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时,他们还没有经历那么多的变故。 东方愆热衷于和莫妄谈切磋剑法,于是拿了蜀王送给恕儿的孟麟剑,每日都要与莫妄谈从璇玑孤岛上拿来的越王剑纵横一番。 林璎则坐在客栈中画着恕儿面前的海景,画金滩上练剑的人,也画那串白色的贝壳风铃。 晚霞染空,海风乍凉,风铃叮当一响。 他抬起头去看恕儿,只见恕儿盘腿坐在风铃下,靠着柱子已经许久未动,兴许是睡着了,于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微微欠身,将适才盖在自己腿上的一件外袍,从背后披到了恕儿身上。 林璎低眉凝视着恕儿的睡颜,心道“恕儿,你刚从卫国回来时,我曾以为,只要能陪着你,我便不会在乎任何事情。若是换做那时,我一定会想和你避世东海孤岛,一辈子都不再踏入九州大地。可是如今……我爹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若真如小东方所言,等你父王清除了楚国的内忧外患,禅位于我,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了宋国。” 此时东方愆与莫妄谈二人提剑走了过来。东方愆跳到林璎身旁,挡在林璎与恕儿之间,大声道“姐,别睡了!你不是说今晚给我们做烤鱼吃吗?我饿了!” 林璎瞪了一眼东方愆,东方愆亦朝林璎翻了一个白眼。恕儿睡眼惺忪地扭头看向他们,不禁在寒风中打了个喷嚏。 林璎不悦道“小东方,你精神百倍,不代表你姐也……”话音未落,便被东方愆打断了。 东方愆似笑非笑地说“她是我姐,论亲疏,还轮不到表哥你来献殷勤。”林璎登时哑口无言。 莫妄谈解围道“天凉了,夫人还是醒醒盹儿,别着了风寒。” 恕儿长叹一声“当姐姐真是麻烦!你再使唤我,我还是回宋国当公主吧!” 此时,向来互相看不顺眼的林璎和东方愆却异口同声道“你敢!” 第二百六十二章 百年手稿(上) 东海之上,秋风。.`林璎与东方愆从未乘船出过海,当金滩海岸消失于身后,海天一色,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彼岸时,两人并肩站在甲板上,停止了平日里的斗嘴,不约而同地遥望着海天相接处的一抹白云。 良久之后,东方愆感慨道“怪不得诸葛叔叔会说,天下之大,岂止一个楚国,至尊之道,又岂止一个王位。只有时常往返于汪洋大海之上的人,才能拥有一片广阔胸襟。” 林璎亦感慨道“江湖之远,远不过这茫茫大海,人心叵测,也深不过这茫茫大海。与其心如止水,不如海纳百川。” 东方愆虽觉林璎说得有些没头没尾,却不禁点头道“表哥这话,倒是深得我心。” 恕儿难得看到那两个人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于是悠然走过去,站到了东方愆身旁,与她这两个弟弟一同欣赏海景。 莫忘谈立于他们三人背后不远处,望着那三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三日之后的清晨,四人到达璇玑孤岛。恕儿虽记得岛上道路机关,却还是由莫妄谈带路,她自己则心不在焉地看着熟悉的景致,想着远方的人。 东方愆和林璎均不说话,都在认真记忆岛上的机关道路。他们不像恕儿,没有学过玄女舞步,自然对八卦方位不甚了解,生怕一步走错,便后悔莫及。 绕过岛上诸多树林与蜿蜒小径。。便见几座灰中透白的石头小楼。大石中夹杂的小碎石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屋宇上的棱角和雕饰被海风侵蚀得很是圆润,显得灵动可爱, 石头小楼聚集于一片叫做“诸葛私宅”庭园之内。四人走进花草修葺整齐的庭园,迎面跑来了一只红毛狐狸,往恕儿脚下扑去。 恕儿蹲下摸了摸狐狸毛,温言道“小狐,你还记得你的救命恩人?” 狐狸“嗷”地叫了一声,任由恕儿抚摸着他的毛头,许久未见,却从未与恕儿生分。 东方愆问道“姐,你何时成了容哥哥这头红毛小宠的救命恩人?” 恕儿说“我刚认识你容哥哥时。。他带着小狐,路经陈国。小狐被野兽弄伤了,我在林子里找到了他。我们一同从陈国去蜀国,你容哥哥给小狐治伤,我一路给小狐烤野味吃。救命之恩,他或许并不记得,而是对我的烤野味记忆深刻。” 东方愆道“我倒觉得他并不一定是被野兽弄伤的。若是野兽,早早便把他生吞活剥了。我听容哥哥说,这种狐狸的血,是解毒灵药的药引。大概是医师采药,偶遇灵狐,弄了点血,却并不杀他,任他自愈,以后采药,还可以去那一带寻找。” 林璎问道“若是医师采血,为何不直接带他回去医馆疗养?如此才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东方愆摇头道“表哥有所不知,这小狐乃是关外天芒山里的灵狐,轻易养不活的,只能从幼狐开始养。若养活了,他一辈子只跟一个主人,就像一条忠犬,却比忠犬还要聪明数倍。那取血的医师,定然了解灵狐的习性,所以才将他丢弃在林子里,反正带走一头成年狐狸,也养不活。” 第二百六十三章 百年手稿 (下) 2016或手机输入a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东阳灵犀宫的仁眀殿中,卫王将两封亲笔书信交给了来此议事的义子,卫国一等公,骁逸大将军。世人皆知,卫王的义子叫做诸葛从容,却没有几人知道,他的本名是刘瑢,更没有人知道,他的亲生父母就是受尽嘲讽的宋怀王刘瑛和遭人谩骂的齐国公主萧忆。 两封书信,一封以暗红色华贵锦帛仔细包裹,锦帛上绣有卫国龙纹,是献给楚国新君的国书。另一封则其貌不扬,粗糙草纸信封上只有寥寥四个墨黑小字“萧兄亲启。” 卫王吩咐道“小瑢,给楚王的国书,你拿回军营,差军中的可靠之人百里加急送到临江昭凰宫。另一封给你舅父的信,你去一趟东阳镖局,让邢镖头亲自去送,不需加急,只需稳妥。” 刘瑢看着义父写下的“萧兄亲启”四个字,心中暗叹,原来他叫了许久的“萧叔父”,竟然是自己的亲舅父。 他知道,东阳镖局是诸葛世家的生意,那邢镖头亦是诸葛世家在东阳城中最可靠的人。义父让他送出去的两封信,一封明,一封暗,看来卫楚国书无关紧要,而给远在蜀国紫川的齐国国主萧寻的信,才是要务。自去年四国军盟起兵复国,义父与舅父从未有书信往来,就连义父登基,舅父也从未致信相贺。 刘瑢虽不知信中内容,此时却也能猜出几分,于是道“义父,卫国复立不久,若此时急于复齐,恐怕得不偿失。” 卫王坐在龙椅上直视刘瑢,面色淡然,语气和缓“自你得知了身世,即便你嘴上不说,但是我看的出来,领兵攻打宋国之事,你心里的立场已经逐渐动摇。可你知道我和你舅父为什么执意要复齐卫两国吗?” 刘瑢答道“因为宋武王灭齐卫,义父与舅父都背负着成千上万条人命的血海深仇。此仇不报……” 卫王摇了摇头,刘瑢便不再回答。卫王缓缓起身,道“起初,我们的确是为了报仇。找到你舅父之后,我与他年年相见,筹谋万无一失的复国之策。可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连宋武王的孙子都长大了,我和你舅父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复了国又如何?那成千上万条人命,终究是回不来了。复国,若只是为了报仇,未免鼠目寸光。” 刘瑢清澈的眼睛直视卫王“义父与舅父,是想用齐卫复国之举重创宋国,用七国乱世,重开九州棋局,一统天下。” 卫王负手而立。“周亡之后,九州纷争五百年,百姓永无宁日。只有天下一统,活着的人,才能安康,九州江山,才能世代安宁。” 刘瑢蹙眉道“如今宋国腹背受敌,若是大国倾覆,七国乱世必来!乱世易来,却有谁能保证,天下能够顺利一统?到时九州动荡,死的,又何止当年的齐卫旧人?小瑢宁愿,齐卫复国,只是为了报当年的灭国之仇,始于复国,也止于复国。” 卫王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以为,齐卫不复国,乱世就不会来吗?你以为,没有齐卫复国这个契机,宋国就能肆无忌惮地长存于世吗?陈国、蜀国、楚国,早晚都会找其他的契机去瓜分宋国。与其等到九州动荡时,我们都已垂垂老矣,不如当下将先机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小瑢,你我父子齐心,我保证,九州能够在你的有生之年,万民归心,天下一统。” 卫王见刘瑢仍在犹豫,于是道“先去送信吧!就算天下不能一统,复立齐卫两国,也可告慰那上万条人命。” 刘瑢将两封信收入怀中,朝卫王行了个君臣之礼,便转身离开仁眀殿。一脚才踏出殿门,他却回头道“齐卫复国,是孩儿为报答义父的养育之恩去做的。九州若动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时候,还望义父不要阻挠孩儿的选择。”说罢,大步离去,留下卫王一人矗立在原地。 离开灵犀宫之前,刘瑢经过长缘殿,写了另一封信,一同带去东阳镖局。 到得镖局,刘瑢将义父给舅父的信以及自己写给恕儿的信一起交给了邢镖头,并吩咐说,一封送去蜀国紫川的小隐棋社,另一封,送去璇玑孤岛。而卫楚国书,则由卫军士兵送去了临江。 璇玑孤岛之上,天刚刚亮,恕儿已经十分清醒。与其躺在没有夫君在侧的榻上,还不如早早起来,练练剑,看看书。练练他教的剑法,看看他看过的书。 恕儿瞧了一眼窗边书案上放着的琉璃小瓶,知道那里面卷着一纸她曾给他写的拜帖“乌衣剑法小成,繁京颜氏拜上。” 从容,原来你一直将这张纸条留着,留在你卧房里最醒目的地方,每天一睁眼便能看到。你能看到,我也能看到。 上岛已经一月有余,今早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恕儿抻了抻筋,便在雪中练起了剑。 过不多时,林璎捧着一壶热茶缓缓走来,静静立在一旁看恕儿练剑。他知道恕儿有每日晨起练剑的习惯,那是他们还在陈国时,恕儿养成的习惯。他本不愿早起,但那时生意忙碌,若不早起,一天之中便没有多少能够单独和恕儿相处的时间。 恕儿练到微微发汗时,便收了剑,朝林璎走了过去。“小璎,这些年你没少看我练剑,你怎么就不想认真学个一招半式呢?咱们在岛上也不知道要待多久,不然,我教你几套剑法?” 林璎喝了一口茶,不在意地笑着“我不学。什么东西我都能过目不忘,唯有这些剑法招式,我一个也记不住,就算记住了,我也使不出来。再说,恕儿姐姐功夫好,有你护着我就行了,我又何必费力去学?” 恕儿无奈道“太子殿下,你虽有过目不忘之才,可是不学无术,只会浪费了你的才华。” 林璎歪头想了想,道“你不是说璇玑孤岛的历代岛主都写了手稿吗?历代岛主都是博学多才的人,那些手稿肯定包罗万象。不然,我去研读一下他们的手稿?说不定能学到很多。” 恕儿摇头道“历代岛主的手稿并不外传,都锁在了周王古墓里。未经允许,我是不能拿给你看的,连我自己都没看过。” 两人正说着话,一小厮匆匆跑来,朝二人行礼之后便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恕儿,道“夫人,这是少爷从卫国递来的信。” 恕儿谢过小厮,心里一阵温暖,又是一阵忐忑。从容,这封信,是问候还是质问? 林璎见恕儿迟迟不拆信,已猜透恕儿心思,于是道“容哥哥应是尽地主之谊,写信来问候咱们的。” 恕儿见林璎在侧,目光温和,便鼓起勇气,心里一横,轻轻撕开了信封。大不了,就是一纸休书罢了! 信上的字迹清晰有力,风骨卓然,与休书毫不沾边 恕儿吾妻, 展信望安! 惊闻楚睦王薨逝,两公子登岛避乱, 若孤岛长日漫漫,可入周王墓一观。 历代岛主亲笔书,九州百家武学典, 均藏于墓穴琴室,石柜左列上五层。 璎弟可阅百年稿,愆弟可练百家剑, 待到二人归楚时,文武左右护尔身。 相见有期,各自珍重! 从容 万念 第二百六十四章 爱而不得(上) 2016或手机输入a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恕儿拿着刘瑢的信,欣慰一笑,对林璎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不辞而别,他没生我的气也就罢了,还特意写信来告诉我,怕咱们在岛上无聊,让我带你们去周王古墓里看看热闹。” 林璎挑眉“古墓里……看热闹?” 恕儿将信叠好放入怀中,故作神秘道“五百年的热闹,你看不看?” 恕儿拔腿就走,林璎跟在她身后,说“纵是你带我上刀山下火海去看热闹,我也奉陪。” 恕儿转头去看他,林璎嘿嘿笑着,振振有辞“反正会武功的是你,被保护的是我。你负责杀人放火,我负责拍手叫好!” 恕儿嗔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林璎追到恕儿身侧,一脸无辜“我也没见过像我这么好的人。” 两人说说笑笑,便走到了东方愆的房门口,只见房门大敞,十四岁的少年也早早起来了,正坐在屋中喝着热腾腾的海鲜粥。 东方愆见二人踏雪而来,朝他们招了招手,说“昨日我出海捕到几条鱼,给了小莫两条,他一大早就差人给我送了一锅海鲜粥,你们是不是寻着香味过来的?” 恕儿问道“小莫呢?怎么没来一起吃?” 东方愆道“他忙。他一上岛就在忙,说是一堆生意上的事要处理。诸葛世家,果然家大业大,连一个管家的孙子都忙得没空吃饭!哪像咱们三个王亲国戚,如此清闲?”说罢,故意看向每日无所事事的林璎。 恕儿和林璎坐到东方愆对面,各盛了一碗粥。林璎喝了一口粥,笑对东方愆道“只有天赋异禀,才智过人,才能省下寻常人刻苦努力的时间,落得自在清闲。” 东方愆见林璎挨恕儿坐的很近,不禁白了他一眼,奚落道“表哥自诩拥有‘过目不忘’之才,咱们也认识那么久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林璎仍旧笑吟吟的,风轻云淡道“能让人轻易看出来的,还叫什么‘才智过人’呢?” 东方愆“哼”了一声,说“才智过不过人,可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恕儿深吸了一口气,不耐烦道“你们两个就这样斗下去吧!日后楚国的安宁,就靠你们这两张嘴了!” 东方愆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兵不血刃,胜之不武,这才是兵家上上之策。” 林璎亦附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确省事。” 恕儿喝完粥,猛得站了起来。“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没脸没皮!” 林璎托腮仰望着恕儿,瞪着真诚的大眼睛“脸皮?那是什么东西?” 东方愆看向林璎,道“我怎么会知道?” 恕儿对那两人彻底无语,转身离开,边走边道“谁要跟我去周王古墓里看看?你们没人见过的绝世珍宝,比如‘脸皮’,可能也在那里。” 东方愆立即跳了起来,抓住了恕儿的手肘,兴奋道“姐能带我们进周王古墓?” 林璎慢悠悠地绕过东方愆,走在二人前面领路,道“你姐向来有上天入地的本事,连活着的宋国太皇太后老太婆她都不怕,死了五百年的周乐王和诸葛素仙前辈,她怎么会怕?” 三人之前已去周王墓前祭拜过,所以林璎走在前面带路,以显示他的过目不忘之才。东方愆和恕儿并肩而行,一路听她讲诸葛素仙对周乐王爱而不得的故事。 东方愆听得懵懵懂懂,对恕儿嘟囔道“我连女人都没喜欢过,真不知道喜欢男人是个什么滋味。” 恕儿笑道“就你这副招人讨厌的臭样子,你更应该担心的是,日后谁家的姑娘能看上你!” 东方愆理了理衣衫,昂首挺胸道“除了容哥哥之外,九州列国,就属我最风流倜傥、文武双全,你要担心的是,哪家的姑娘能配得上我!” 话音未落,只听林璎“啧啧”道“难怪你叫东方愆!愆者,过失也。周乐王呀周乐王,你怎会知道如今的九州,养出了比你还大的一个大‘过失’?” 周王古墓近在眼前,东方愆道“表哥就不怕周乐王听到你说他是个‘大过失’吗?” 林璎道“他好歹当过大周帝,才不会像你这般小气。” 东方愆与林璎斗嘴的功夫,林璎倒是瞥见了恕儿是如何开启机关的。此时墓门旋转敞开,通往地下墓穴的石阶层层入目,却一眼望不到底,只有一片浓郁漆黑。 恕儿移步走入古墓,林璎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道“墓穴里会不会阴气太重?” 东方愆不悦地看了一眼林璎握在恕儿腕上的手,先行踏入了周王古墓,还故意皱着鼻子大声吸了吸气,道“阴气是个什么味儿?我倒要仔细闻闻!” 恕儿转头对林璎道“没事的,底下藏了无数金银珠宝,没有什么阴气,只有铜臭气。” 林璎松开了恕儿的手腕,跟着她和东方愆进入古墓。 走下十来层台阶,就快看不清脚下时,恕儿从墙上取下火石,点燃了银色烛台上插着的一只白烛,又将烛台拿在手中,通往地下墓穴的路便恍然亮了。七十层台阶过后,一扇刻有龙纹的石门挡住了三人的去路。恕儿再次旋动藏在龙舌之下的精密机关,一条长长的走道映入眼帘。 东方愆左顾右盼道“这一个一个石门之后的密室里,全都是金银珠宝吗?” 恕儿答道“不仅有金银珠宝,还有五百年前的九州风貌。” 东方愆摸着走道两侧一扇扇石门上雕刻的山水画,只觉奇妙难言。他放慢了脚步,恕儿与林璎也走得慢了许多。 上一次恕儿随诸葛从容进入古墓多次,只为记住开启一道道石门的繁琐机关,并未有太多时间欣赏这些石雕画。此时在白烛的柔和光影之下细看,石雕画虽无颜色点缀,却在灰白的墙上凹凸错落,栩栩如生。 东方愆的手停在一座高山上,欣喜道“姐,这座山高耸入云,且被连绵不绝的群山环绕,是不是蜀国西岭的绝世峰?” 恕儿也伸手摸了摸那高耸入云的山峰“九州群山之中,想来也只有绝世峰才能如此与众不同。” 东方愆道“我听容哥哥说,你打赢西岭十门八派的十八个堂主时,就是在绝世峰和他们比武的。你就不怕打输了被他们扔下去吗?” 恕儿笑道“他们当时只说要将你容哥哥扔下去,没说要扔我。” “为什么?” “因为我说我输了的话,就给他们一千两白银。” 东方愆哈哈大笑道“他们若知道,有朝一日你能开启周王古墓这块大宝藏,肯定不只跟你赌一千两白银。” 恕儿叹道“可惜他们不是盗匪,而是走投无路的卫国侠客。我曾以为,江湖只是江湖,没想到,江湖卧虎藏龙。紫川小隐棋社里藏着齐国国主,高手榜榜首如今成了卫国国君,而诸葛世家的少爷……” “容哥哥怎么了?”东方愆好奇道。 恕儿不答,也不再去看那绝世峰的石雕画,随即转身走向琴室,俯身开启了机关。 第二百六十五章 爱而不得(下) 2016或手机输入a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历代岛主亲笔书,九州百家武学典,均藏于墓穴琴室,石柜左列上五层。” 恕儿默念着刘瑢写给她的信,绕过琴室中的五十张琴,止步于石柜的左侧,转头对身后的东方愆道“你来替我拿着烛灯,我给你找一件宝贝。” 东方愆欣然接过烛灯,乖巧地给恕儿照明,也不问恕儿到底在找什么。反正周王古墓里到处是宝,他这个姐姐,也向来眼光很好。 恕儿蹲下身子,烛光照亮第三层时,不必翻找,与其他羊皮书卷、竹简和旧纸书不同,一本崭新的书册正静静躺在灰白的石格里,旁边还卷着一张紫川红木纸。 恕儿首先将那紫川红木纸取了出来,慢慢展开,如她所料,上面是几个醒目大字“九州百家武学大典”,落款是“蜀王乌邪”,字体浑厚有力,生机盎然。 那年药王山中恕儿初识蜀王,记得他临走时给诸葛父子编撰的《武学大典》提了字,原来,他们父子果真将乌邪的字带了回来。 恕儿取下厚重的书册,虽然扉页无字,但不用翻开便知道,这就是义父游历列国三十余年的心血之作,由她的夫君编撰而成,汇集了九州百家武学的《武学大典》。 青石台比武选将时,恕儿只得到了“齐国卷”,而部书中有大周分崩以来九州各地的武功招式。 恕儿双手捧着书,对东方愆说“这就是《九州百家武学大典》,你容哥哥怕咱们在岛上长日无趣,让咱们练练百家剑法。” 东方愆立刻将手中的烛台丢给了林璎,如见钱眼开一般,兴奋地盯着那尚未翻开的书册。 林璎对武学并无多大兴趣,于是用手中的白烛,将琴室三侧墙壁上的烛灯一盏一盏地点亮,让那两姐弟能在更敞亮的墓室之中典籍,而不是像小偷一样,只借一束烛火。 此刻琴室里灯火通明,林璎吹灭了手中的白烛,生怕一不小心便将这一室典籍烧成灰烬。两姐弟翻看《武学大典》时,他倒是仔细看了一圈墙上所挂书画。花鸟人物、山川风景,全都细腻别致,没有一张是凡品。每幅书画上均印有两个朱红印鉴,一个是周文小篆的“忘”字,一个是周文小楷的“仙”字,两字比邻而居,颇显亲近。 林璎叹了口气。周乐王名叫“甯忘”,这些书画笔法独到,一定都是他的杰作,所以印有“忘”字,而诸葛素仙爱慕周乐王一辈子却没有得到周乐王一丝一毫的回应,只得在他的字画落款处,印上自己名中的一个字,“仙”。诸葛素仙虽陪伴周乐王半生之久,却始终因着一副躯壳而无法相许。 这就是世间最残酷的“爱而不得”。 恕儿见林璎无端对着画上的花鸟叹气,朝他挥了挥手,道“小璎,你不是想看历任岛主的手稿吗?都在这里。从容在信上说,这些手稿,你全都可以看。” 林璎走回了恕儿和东方愆身边,正想伸手去拿一卷手稿,只见东方愆嘴角一弯,眼珠一转,笑眯眯地朝他说“表哥,你不是号称‘过目不忘’吗?这些手稿你没看过,我也没看过,咱们两个比一比,到底谁能先背下……” 东方愆一句话还没说完,林璎已随手取出一卷羊皮书,打断道“小东方,既然你非要挑衅,就这卷了。恕儿姐姐在琴室里走上一圈的功夫,你我一起看,谁记得多,谁就赢了。” 恕儿没好气地看向东方愆,说“小东方,你若输了,以后再不许对你表哥没大没小。” 东方愆挑眉“我若赢了呢?” 林璎笑看向他,说“你若能赢,楚国太子之位,我让给你。” 东方愆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林璎伸出手掌“君子一言。” 东方愆立刻拍了上去“多少匹马都不许耍赖!” 恕儿瞪了两人一眼,背起双手,跨出一步,道“等我走一圈回来,就把这羊皮卷从你们手里拿走。” 恕儿移步而行,比平时走路的速度稍慢了些许,边走边欣赏墙上的周王书画。 林璎打开羊皮书卷,首先入目的是三个清隽小楷“不得志。” 东方愆小声埋怨了一句“什么鬼东西。”便开始仔细去记。 恕儿走完一圈回来,立即把那羊皮书从二人面前拿走了,问东方愆道“时间已到,你背下来多少?” 东方愆烦闷叹道“什么鬼东西!早知如此,还不如去背《武学大典》,起码我能占些优势。” 林璎笑道“那我让着你,你先背来听听。” 东方愆坦然道“既然太子之位这样的赌注十分诱人,我也就不和表哥你客气了。我先背。”于是清了清嗓子,磕磕绊绊地背诵道“不得志,诸葛忘仙。恨耶忘耶,此愿平生不能得。是耶非耶,何由旁人无知断对错。古来圣贤皆寂寞,吾非圣贤亦无过。何以今生今世成蹉跎。何以心中所求不能得。哀哉恸哉,不归兮,吾所爱。悲哉怨哉,芝兰玉树枯萎留残骸。素手……素手画琴弹……弹仙韵,流云……流云乌发……什么台?什么太清客,什么……什么周乐王……什么……” 林璎见东方愆思索时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不禁轻声笑了出来。 东方愆不满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不知所云!而且这种酸词,不该是素仙前辈写给周乐王的吗?忘仙又是谁?” 恕儿难得见向来自信满满的东方愆如此受挫,亦噗嗤笑了,解释道“忘仙前辈是素仙前辈和周乐王的养子,也是这璇玑孤岛的第一任岛主。” 林璎了然道“如此说来,也许这篇‘不得志’,是忘仙前辈代替素仙前辈写给周乐王的。” 东方愆挑衅道“这篇‘不得志’?啧啧,难道表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背下通篇吗?” 林璎笑看了一眼东方愆,悠然走到一张七弦琴畔坐下,搓了搓双手,直到双手渐暖,便将十指轻轻覆于七根冰凉的琴弦上,抬头对东方愆道“咱们在虞陵时,你总向我讨教琴艺,可是琴艺不在于技法,而在于心弦。音律若能使人身临其境,才能动人心弦。这篇‘不得志’,像你方才那样背出来,毫无感情,自然不知其所云,不妨配上一曲,背诵出来,方能品其深意。” 东方愆双手叉腰,俯视跪坐于七弦琴后的林璎,歪着脑袋道“既然表哥说的如此天花烂坠,小东方我洗耳恭听。” 恕儿则像是恍然看到了当年在此给她弹琴的诸葛从容,不禁一阵心酸,不言不语地看着林璎。 林璎低眉而奏,琴声回荡在周王古墓之中,悲凉哀凝,丝丝动情。 孤岛上的雪仿佛飘进了墓穴。将心绪编织入琴音,他闭目低吟 恨耶忘耶? 此愿平生不能得! 是耶非耶? 何由旁人无知断对错? 古来圣贤皆寂寞, 吾非圣贤亦无过, 何以今生今世成蹉跎? 何以心中所求不能得? …… 哀哉恸哉! 不归兮,吾所爱。 悲哉怨哉! 芝兰玉树枯萎留残骸。 素手画琴弹仙韵, 流云乌发落高台, 君本九霄天外太清客, 堕凡尘碎江山吾不怪! …… 乐王乐王! 大周灭,君何葬? 甯忘甯忘! 君已逝,吾心亦消亡。 袖手旁观天下事, 长剑终须作菜刀, 一醉老矣忘却九州志, 莫问东海何处有孤岛! …… 一曲弹罢,东方愆目瞪口呆,恕儿已悄然泪落。 原来,义父那句“欲归田园悠然居,袖手旁观天下事”,出处在此。原来,从容曾说的那句“袖手旁观天下事,长剑终须作菜刀”,亦出处在此。 可惜,义父与从容,都没能像素仙前辈和周乐王一样,袖手旁观天下事。 林璎见恕儿在自己面前泪光闪闪,不禁猛得站了起来。伸手可及的距离,他却不能为她擦去眼泪,只好转头去看东方愆,轻笑道“小东方,我赢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周王后人(上) 次日雪停,午后阳光正好。林璎在房中阅览历代璇玑孤岛岛主的手稿,东方愆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林璎放下诸葛忘仙所写的一卷羊皮书,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说“难得小东方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东方愆上下打量着林璎,正色道“表哥可得空?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林璎笑瞧着这十三四岁的,比自己矮一头的少年,故作和蔼道“表弟特意前来虚心请教,表哥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东方愆忽然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摆出一副盘问的架势,满脸严肃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 林璎怔然,随即指着东方愆哈哈大笑,几乎笑弯了腰。 东方愆依旧一脸严肃,双臂交叉,静静立在林璎面前,等他笑够笑完。 林璎见东方愆面不改色,只好咳嗽了两声,云淡风轻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麻烦事,没想到就是这件你我早都心知肚明的事。” 东方愆确认道“你当真喜欢我姐?” 林璎眨了眨眼睛,反问道“难道你不喜欢你姐吗?” 东方愆见林璎一直嬉皮笑脸,分明是把他当做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不悦道“我年纪虽小,但我知道,我喜欢我姐与你喜欢我姐,不一样!” 林璎歪头“哦?如何不一样?” “我喜欢我姐,是因为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同父同母的亲姐姐,还是我容哥哥明媒正娶的夫人。可是,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我姐,是想娶她为妻的那种喜欢!” 林璎继续歪头听着,不反驳,也不赞同,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 东方愆道“明人不说暗话。林哥哥你虽然是我的亲表哥,但咱们相识不久,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甚至,咱们之间还有下一任楚王的王位之争。相比之下,我与我姐夫可是自小相识的兄弟情分。我姐和容哥哥在紫川蜀宫里举办婚宴时,我也喝了喜酒。我既然喝了他们的喜酒,就不能纵容旁人来挑拨他们的关系。” 林璎眼里泛起一丝邪魅笑意“挑拨?” 东方愆振振有辞道“咱们一路行来,你为我姐披过多少次衣袍,偷偷看过她多少眼,恬不知耻地凑到她面前多少次,给她夹过多少菜,你自己都数不清吧?” 林璎无辜地摇了摇头“没数过。” 东方愆像是将一拳一拳都打在了棉花上,令他有些烦闷,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我都替你数着呢!你越是对我姐无微不至,便越是在挑拨她和容哥哥的关系。他们本就因为那个恶心的宋王在闹别扭,你可不要成为另一个有损我姐名誉的恶心人!” 林璎皱着眉,挠着头,似是承受了什么无稽之谈的奇冤却不解因何而起。“那无耻宋王的确恶心,但是像你表哥我这样胸无城府、光风霁月的好男儿,哪里恶心了?我左看右看,都只觉得自己清秀倜傥,俊美无双。” 东方愆道“昨天咱们比背书,你明明可以比我多背出几句,赢了我便罢了,可你却非要在我姐面前显摆你高超的琴艺。你难道以为容哥哥只会打仗,不会弹琴吗?他可是从小弹着周王古墓里的琴长大的。诸葛叔叔更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你不是在陈国住了许多年吗?想必也知道,许多传唱于陈国的曲子,都是诸葛叔叔年轻时写的。诸葛叔叔有多厉害,容哥哥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对我姐的歪心思,还是趁早止住!” “为什么?” “因为你配不上我姐。” 林璎认真地看向东方愆,语气平稳“我是问,你为什么如此介意我的‘过目不忘’之才?或者说,你为什么总要争强好胜?还是武功高强的人,都热衷于一决胜负?” 冷不丁地被夸赞为“武功高强”,东方愆不禁有些心软,忽然觉得林璎好像也没那么碍眼了。 林璎和颜悦色道“小东方,咱们两个之间的误会,好像也不止你姐这一桩事。不过,这世上的许多事,多说无益,只能日久见人心。” 东方愆虽然心中摇摆,嘴上却还是锲而不舍“所以,你究竟是不是喜欢我姐?是不是阴谋着要拆散她和我姐夫?是不是……” 林璎打断道“你呢?你究竟是不是嫉妒我?嫉妒我的才华,嫉妒你姐处处维护我,嫉妒你父王也维护我,嫉妒我仍然霸占着你的楚国太子之位?” 东方愆哑口无言。 林璎展颜一笑“若是我心甘情愿把楚国太子之位让给你,你是否也会心甘情愿让你姐……” “你休想!”东方愆抢道。 林璎笑道“我是说,让你姐继续当我的恕儿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东方愆狐疑地看着林璎。 林璎道“你姐与我一起长大,一起在陈国白手起家,一起赚了很多钱。论亲疏,她是你亲姐,可是论情谊,她和我有八拜之交。你是她弟弟,我也是她弟弟。血缘上,我虽然比你远,但是八拜之交,可以弥补。你说我对你姐无微不至,那只是因为,我就是个无微不至、温柔体贴的好弟弟。不像你,整天横眉怒目,恨不得比武斗殴,真是像极了你姐!” 东方愆被林璎说得竟然疑惑了起来,心想,难道我竟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他士气渐退,解释道“表哥,其实在虞陵时,我偶然听到爹娘他们说……我是说我父王和母后……唉,算了,那时候他们只是爹娘……” “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他们说,他们不想让我姐嫁给容哥哥。他们说容哥哥虽然武功高强,但是他随诸葛叔叔去做那些铤而走险、筹谋天下、朝不保夕的事情,给不了我姐安稳的一生。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我姐改嫁给你。” 林璎故作惊讶状,好似从未听到过恕儿的爹娘曾有此意。 东方愆道“看来我爹娘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这件事。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林璎却眼珠一转,笑意盎然“我只是惊讶于‘改嫁’这个词。你不是号称在紫川蜀宫喝了他们的喜酒吗?他们的婚书,你难道没看过?” “婚书?” 林璎笑道“你姐和容哥哥的婚书上,写的是‘齐国萧氏之女,卫国姜氏之子,永结同心,至死不渝’。你喝的喜酒,只是齐国萧氏与卫国姜氏的婚盟酒。你姐到底姓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推荐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世交情义(上) 恍然顿悟之后,东方毓面不改色地看向林珑,语气依旧温和“木木,自从十三岁在这昭凰宫里遇见你,我东方毓从未对你说过一句谎,今日不会,来日也不会。楚国六王是我下令杀的,齐国公主也是我当年说服你动手除掉的。唯独你哥哥林琅的死……不是我做的。” 林珑亦平静地看向她的夫君。禁足宋宫二十年的细作,早已被岁月磨灭了脾气,虽因那六王突然离世而痛苦难过,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别无他路。“这些日子,大姐也派人暗中查访,她的人也说,我哥哥不是那六王杀的。至于宋国,单凭宋国丞相和他的几个护卫,实在很难给我哥哥下毒……登基大典那日,接近过我哥哥的人,屈指可数。只有你……只有你……” 林珑叹了口气,不愿再说下去。 东方毓忽然上前一步,将妻子揽入怀中,温言道“木木,这件事,我只求你信我,不要像那几个顽固老臣一般,中了宋国人临时想出来的离间计。虽然宋国在你哥哥登基之前没有理由杀他,但是他既然死了,宋国可以有上百种方法来对付楚国,对付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楚王。不仅宋国有办法,楚国上下,也有办法。” 夫君温和的气息在耳边摩挲,林珑不禁抬手抱住了东方毓,平静道“我知道你处境艰难,也知道楚国内忧外患……我只是害怕,害怕你已不再是曾经令我以心相许的那个人。 我曾以为那白衣少年郎只是个潇洒江湖客……谁知他为我哥哥效力之后,竟被人称为‘楚国第一谋士’。可是,我这深宫细作,一般的手染血腥,一般的精于算计,又有什么资格嫌弃一个谋士?他既然已经登上王位,而我又是他的王后,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一个君王再回到光明磊落的少年郎?” 更何况,我们之间,从未光明磊落过。我是宋怀王以国礼迎娶的女子,却悄悄在宋宫之中给你生了两个孩子。你虽封我为后,但我们从未行过夫妻对拜交杯喜酒之礼!” 东方毓轻轻笑了起来“木木,原来你对我发脾气,只是在埋怨我没有以一国之礼迎娶你。” 林珑推开东方毓,正色道“我没有。我是来问你,我哥哥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东方毓道“如果我说,你哥哥是远在卫国东阳的卫王派人杀的,你会相信吗?” 林珑睁大了眼睛“遁迹?他与我哥哥也是少年相识的好友……他怎么可能……你是说,杀我哥哥的人,是璇玑孤岛的那个……比愆儿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莫妄谈?” 东方毓拉着林珑的手走到龙椅前,将诸葛遁迹亲笔写的卫国国书递给了她,等她读过之后,向她解释道“我与遁迹相识多年,交情匪浅,他这封信里的漏洞,恐怕也只有我一人能识破。而且他既然写给了我,就不怕我识破。其实他与我一样,既有江湖匪气,也有王族贵气,就算谋财害命,也要正大光明。所以我们两个才能成为至交,所以我才能明白他故意写给我的漏洞。” 林珑疑惑“什么漏洞?” 东方毓指向那一纸国书,道“就是这句,‘邻宋一步错漏,胜过十数春秋,终得百年良机,此举宋国危矣。’ 宋国以十万大军要挟,推举我为楚王,对宋国来说,实在是一招臭棋!刘璟那小子虽然五音不全,学琴学得极慢,但是我记得,他并不愚钝。这些年来,他将宋国大权尽数握于手中,又十分勤政,如此一步臭棋,不可能是他走的。 他那十万大军,应该只是来助你哥哥顺利登基的。毕竟,当时恕儿领齐军借道楚国时,只有你哥哥派林璎去假装阻拦,其他六王全都冷眼旁观。你若是那小宋王,楚国这七个郡王里,你会推举谁当楚王?” 林珑答道“必然是晟王林琅。” 东方毓点了点头,道“晟王出兵阻挠了齐军,虽然败了,但也是对宋国示好了。小宋王远在玉都,又怎会知道那是真败还是假败?他只会觉得,楚国七王里,只有晟王对宋国有所忌惮。 你说恕儿已经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小宋王,那么小宋王就知道楚国晟王是恕儿的亲舅舅。宋国刚被四国军盟夺了靖安一郡,唯有保持与楚国的世代交好,才能防止腹背受敌。所以,小宋王听说七王齐聚昭凰宫,他肯定要确保晟王顺利登上楚王之位,才能借他与恕儿的自幼情谊,与楚国更加亲近。” 林珑道“我在宋宫二十年,小宋王到底傻不傻,我很清楚。我早就觉得我哥哥的死,不可能是宋国做的。” 东方毓又指向卫王写的那句话,道“你认识当今卫王的时间,比你认识小宋王的时间还要长。遁迹到底傻不傻,你也很清楚。既然咱们都能推断出这件事不是宋国所为,那遁迹为什么还要这样写?” 林珑顿悟“因为他想把楚睦王之死嫁祸给宋国!有这一桩弑君之事,楚国人就会人人恨上宋国,而你虽是宋国以十万大军扶持登基的楚王,却也不得不顺应楚国的上下民心,与那四国盟军,一同伐宋!” 东方毓点头道“所以杀你哥哥的人,是那个姓莫的孩子。而他定是得了他们璇玑孤岛传来的命令。璇玑孤岛的岛主诸葛遁迹,就是卫王。” 林珑锁眉“可是,遁迹竟然为了让楚国与四国军盟一起伐宋,不惜杀了我哥哥?以他和你们的交情,等我哥哥登基之后,一起伐宋,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又为何要搭上我哥哥的性命?千方百计嫁祸给宋国?” 东方毓长叹一声,道“我猜测,遁迹可能还知道了一件事。他真正想杀的人,并不是你哥哥。但他也只能杀了你哥哥。” 林珑更加不解“诸葛遁迹到底想做什么?” 东方毓将卫国国书放到了案上,面无表情。“他真正想杀的,应是你我二人。” 推荐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世交情义(下) 林珑惊讶道“遁迹想杀的……是你我二人?”随即了然,“难道他知道了……” 东方毓点头道“以他的敏锐,肯定已经知道了齐国公主究竟是谁谋害的。.`” “但是恕儿没有对任何人说。恕儿离开东阳,离开从容那孩子,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小宋王从天牢里救了她,又把她带到寝宫……她说她走之前留了一封信给从容,上面说的明明白白,指责她夫君听信了宋国的离间计,她百口莫辩,觉得委屈才离开的。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东方毓摇了摇头“这个理由,可以骗过天下人,甚至骗过小宋王和从容那两个孩子,却骗不了遁迹。遁迹对他的义子视如己出。从容又的确文武双全、出类拔萃,遁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咱们的恕儿会对从容变心。 从容又知道恕儿的身世,知道她和小宋王有儿时在宋宫之中的兄妹之情,那孩子生性朴实善良,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即使误会恕儿与小宋王,也绝不会逼恕儿到‘百口莫辩’的地步。这些,去年恕儿在东阳时,遁迹一定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恕儿对从容不辞而别,遁迹一定比谁都要疑惑。” 林珑恍然,却也惊奇于诸葛遁迹的敏锐。“仅凭这些。。遁迹就能猜到恕儿离开从容的真正原因?” 东方毓叹道“遁迹才智过人,当年齐国公主的事,又是他一直解不开的心结,他能对此事如此敏锐,也在情理之中。如若恕儿和从容此生没有牵扯,遁迹恐怕一辈子都想不到我们才是谋害齐国公主的真凶。但恕儿无缘无故离开了从容,就不得不令遁迹联想到恕儿藏着不愿说的理由。这个理由,只能和我们有关。 当年在宋宫,除了遁迹之外,你手下的陆氏医婆是唯一和齐国公主有接触的人。那时他没有怀疑你,只是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你,所以也只能怪他自己疏忽,怪宋国的太皇太后手段太过阴险高明。可是如今。。恕儿越是想借流言蜚语遮掩她离开她夫君的理由,一切就越是不言而喻。 卫王这封国书,明里哀悼你哥哥的死,还恭贺我登上楚王之位,实际上,他是想用国书里的漏洞告诉我,他也识破了我们的漏洞。他想告诉我,他已经知道了当年谋害他心上人的真凶,但他却无法找我们报仇,所以他只能杀了你哥哥。 只有杀了你哥哥,他才能将杀你哥哥的罪名,嫁祸给我,也同时嫁祸给宋国。如此一来,我在楚王之位上定然如坐针毡,而宋楚之交也就此破裂,宋国,必将大祸临头。他这一招,实在是一箭双雕。” 林珑道“宋楚之交,也不是只有杀了我哥哥这一种办法可以破。遁迹若想替他的心上人报仇,替从容的母亲报仇,为何不直接对你我动手?小莫与我们同吃同住许多时日,他若想毒死我们夫妇二人,轻而易举!何必要大费周章地让你如坐针毡?” 东方毓答道“因为他发过毒誓,不能杀我。” “为什么?” 东方毓道“历代诸葛世家璇玑孤岛岛主和东方家的嫡系子孙,都要结拜为兄弟,并在结拜之时,立一个毒誓两家之人绝不互相伤害,否则一生所求不能得,一切欢喜皆寂寞。” 林珑茫然“我只知道,你们东方家从无子弟入朝为官,却是楚越之地的书香氏族,而诸葛家则以经商为主,并没出过有名的文人墨客。你们两家之间的世交,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何况,就算是世交,倒也不必发这样的毒誓吧?” 东方毓解释道“其实诸葛氏与东方氏两家的世交渊源并不匪夷所思。因为虞陵东方氏,实则姓甯。我的祖爷爷。名叫甯忘,就是最后一个大周帝,周乐王。而诸葛世家璇玑孤岛的第一任岛主,诸葛忘仙,是由诸葛素仙老前辈和周乐王共同抚养长大的。在忘仙前辈的心中,周乐王的后人是他的后人,诸葛家的后人也是他的后人。两家后人,世代交好,绝不背弃,更不能互相伤害。” 林珑惊奇之余,只见东方毓浅浅一笑。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好似在说一件邻家趣事“木木,我无法用一国之礼迎娶你,是因为,属于我的国,五百年前就已经支离破碎。我从未想过觊觎楚君之位。。是因为,这样的小位我根本不屑贪图。” 远在东阳灵犀宫的卫王,正在寝宫之外练剑。此时飞雪漫天,卫王手中的孟麟宝剑,银光铮亮。这把剑,他已许多年都未用过。 卫王记得,十岁时,也是在这灵犀宫里,他的父王请来了东阳城中最年轻却最厉害的铸剑师孟麟,下旨让孟麟为“稷儿”铸一柄绝世宝剑。 他至今记得,那位孟大哥二十来岁的年纪,身姿英武挺拔,走路时昂首阔步,剑眉星目,神采奕奕。他跟在孟大哥身后,问能不能观看他如何铸剑。孟麟笑对他说“大公子不仅可以看我铸剑。。还可以向我讨教剑法。” 孟麟为他铸了一柄剑,他亦用这柄剑,学会了孟麟教他的一套“侠客剑法”。 他记得上一次用这柄孟麟宝剑,还是在楚水之畔的宋岸。他与宋怀王刘瑛匆匆过了几招,不料那刘瑛所学颇杂也颇精,还拿了一柄孟麟宝剑,更会熟用乌衣剑法。疑惑之下,他不愿与刘瑛恋战,只怕久战之下,不仅毁了齐国公主的名节,也毁了诸葛世家的颜面。于是只好任由萧忆随刘瑛回了玉都。 那一战,是卫王此生之辱,亦酿成了卫王此生最大的两个遗憾其一,是任由萧忆回了宋宫却再未能将她带出来,其二,是此生再无机会与刘瑛比试,再无机会探出宋怀王的武功深浅,从此天下高手,再无一人,能与自己比肩。 于是那一战之后,这把孟麟宝剑,他一直放在了璇玑孤岛,再未出鞘。直到登基之后,卫王才派人将原本属于“稷儿”的宝剑从璇玑孤岛送来了东阳灵犀宫。 额角微微冒汗,寒风吹得头有些微痛。卫王收了剑,回到寝宫中,拿起案上的一坛烈酒,大口入腹。 酒意之下,卫王提笔疾书 朝来大雪晚来风,又是一年故国冬。 人若依旧情若在,月隐弯钩风隐踪。 高粱怎醉世间鬼,举杯饮血酒不红。 待到春暖芳菲盛,唯吾此生恨难融。 …… 东方毓。甯愈,我的结拜兄弟!这么多年过去,我竟没有想到,当年杀她的人,只能是你!林珑和她派来的医婆根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与狠心!唯有你,唯有你去说服她们,她们才会动手! 你为了让宋国不起谋取楚国之心,为了让林珑早日归楚与你团聚。。竟然不惜杀了我的心爱之人! 你会不会以为,我不杀你,是因为我深受诸葛世家之恩,更立有毒誓?我不能亲手为萧忆报仇,不能亲自用我手中的剑刺破你的喉咙!否则,我将会应了那句毒誓“一生所求不能得,一切欢喜皆寂寞!” 甯愈,我姜稷的一生所求,能得的,已经得了,不能得的,也再得不到了。 至于欢喜……我的一切欢喜。。早就已经……皆是寂寞!区区毒誓,又奈我何? 可是,我不能让小与我一样。 你们夫妇二人联手杀了小的母亲,于是恕儿对小不告而别。我若再亲手杀了你们二人,小与他心爱的女子,今生今世便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 我是小的义父,我不能令小为难,不能令那可怜的孩子如我这般“一生所求不能得,一切欢喜皆寂寞”。 萧忆,你的仇,自有人会替我去报。昔人已逝,活着的人,才更为重要。 你放心。 一切欢喜,我都会留给小。 你的小,我们的小。。 第二百七十一章 五国裂宋(下) 朝会之后,一向面若寒霜的宋王殿下,此时的面色比前些日子万物萧索的冬景还要肃杀。文臣武将匆匆离去,刘璟看都未看近身侍卫凌飞,猛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只顾大步踏出宁国殿,吩咐道“跟我走。” 凌飞知道殿下近日心情烦闷,是因为那齐卫陈蜀四国盟军骁勇无比,士气极盛,再这样打下去,恐怕齐军要将玉都变为囊中物,复立齐国,已经不是难事。 不过凌飞不知道的是,宋王刘璟的烦闷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甚至不是一年两年。 下了玉阶,凌飞追上刘璟的脚步,问道“殿下去哪里?” 刘璟忽然停在了宁国殿外开阔地的正中央,脚下是一整块平坦而耀眼的齐白玉。春日暖阳照得齐白玉如白雪一般晶莹耀眼。刘璟身着宋国国君的黑底金丝龙纹朝服,却一把将头上的玉旒冕冠摘了,随手将其抛掷到脚下的齐白玉上,遂拔出腰间长剑,道“哪也不去!比剑!” 凌飞看向被刘璟扔在脚下的国君冕冠,当下发觉,以殿下的架势,恐怕是要拿自己出气了。凌飞道“殿下,家父出使楚国时,的确没有料到那楚睦王竟会暴毙于千秋殿前,以至于情急之下,出此下策,推举了东方毓为楚王。如今流言四起,说楚睦王之死,是咱们宋国做的,导致五国联手伐宋…… 殿下不仅没有撤了家父的丞相之职,对家父更是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在朝会上给足了家父的面子。家父是殿下一手提拔,臣也是殿下亲自选中的近身侍卫,殿下之恩,家父与臣定会以死相报。臣不是不愿与殿下比剑,只是殿下前些日子卧病许久,开春之后刚刚痊愈……” 刘璟一手握着自己的剑,另一手拔出了凌飞悬在腰间的佩剑,毅然道“宋国之君可没有那么娇气!那帮乌合之众,趁寡人生病时如此嚣张放肆,寡人再怠惰下去,难道要坐等五国盟军瓜分了宋国版图吗?” 凌飞接过自己的剑,却仍松垮拎着,嘟囔道“齐卫陈蜀也就罢了,楚国与咱们宋国百年无战事,怎么任由齐国国主率领蜀军绕道楚国入宋?咱们宋国的假公主不是去了楚国吗?殿下从天牢里把她救出来,她却一走了之,销声匿迹,也不帮殿下管管楚国人的立场。” 刘璟苦笑“咱们宋国的假公主,如今倒成了楚国的真公主。你又怎知她没有帮我?” 凌飞疑惑道“楚国的真公主?” 刘璟道“她的亲生父亲当了楚王,她的身世也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其实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对我妹妹而言,反而是一种保护。” 凌飞惊奇道“所以当年带齐国亡国公主逃至楚水的老情人,竟是当今的楚王东方毓吗?” 刘璟用剑拍了拍凌飞的肩膀,无奈道“难怪你是你爹的儿子!一对父子全都掰扯不清!我妹妹的生母是林太妃,不是萧娘娘。” 凌飞一脸无辜“殿下,我对你那假妹妹的身世实在是一概不知,家父更是没有未卜先知的神力……我凌家父子实在是冤枉。而且,你一口一个‘我妹妹’地叫着,她的身世若被公之于众,殿下再这样叫下去,也快把自己的父王叫成楚王了!” 刘璟又用剑狠狠拍了一下凌飞,道“放肆!” 凌飞笑问“所以殿下怎知楚国公主暗中帮了咱们宋国?” 刘璟想起恕儿,不禁心中一暖。他怒意渐消,缓缓道来“如今五国盟军伐宋,硬将楚睦王之死赖到了咱们头上,恕儿却在此时把楚睦王立的林氏太子藏了起来,楚国便没有人能怂恿楚睦王的太子领兵伐宋,替父报仇。 新楚王一夜之间杀了楚国六郡之王,楚国内政不稳,他也不会在此时与齐卫陈蜀一同伐宋。毕竟复立齐国,对楚国而言,无关痛痒,而对陈蜀两国,却十分有利。这是于公而言。 于私,楚国虽让齐国国主领十万蜀军长驱直入,借道楚境伐宋,但楚王以病痛缠身无法处理军务为由,并没有与四国盟军一起发兵。这已经是楚王能给咱们最大的善意。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我一直在帮他寻找女儿,他便以此来回报我。 其实恕儿……她给宋国的,不仅是此战之中楚国模棱两可的立场,而是一个完好无损的宋国国君。” 凌飞挠头。他素知殿下思路缜密而跳跃,却实在不知此言何意。 刘璟从未对凌飞说过其中缘由,此时见他疑惑,解释道“简而言之,如若恕儿十多年前没有与我们走散,我这个宋王,早就死在楚国细作林太妃的手下了。林太妃就是当今楚国的王后,恕儿是她和楚王的女儿。我倾一国之力帮他们寻找恕儿,便是我这些年的续命药。这辈子,我欠恕儿一条命。” 凌飞惊奇之余,又不禁为殿下觉得委屈。“殿下,咱们宋国可是九州列国中最大的国,殿下应是列国国君之中最为潇洒无忧的,岂能说欠了一个小女子一条命?而且那小女子与殿下,毫无血缘之亲,甚至随时可能反目成仇。殿下还是不必执着了吧?” 刘璟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凌飞跟在他身边多年,虽然见惯了世家大族的闺阁女子,其实却对男女之情从未开窍。他曾以为,自己也是不屑于开这个窍的,直到遇见了快意恩仇、胆大包天的陈国颜姑娘,直到与她重逢,得知她便是自己苦苦寻找的恕儿,得知她与自己没有血缘之亲,得知她的名字,叫做东方恕…… 恕儿,你躲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你曾经称之为“家”的宋国玉都,就快要顶不住了?你知不知道,你曾经唤之为“哥哥”的我,就快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了? 刘璟提剑指向凌飞,道“和你说不清楚!比剑!”于是一剑向凌飞的左肩刺去,凌飞只得匆匆接招。 几十招淋漓尽致后,凌飞暗叫不好。殿下分明是要将毕生所学的剑法全都练上一遍…… 可是午膳时间都过了很久,日头已经开始西斜,殿下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凌飞顿悟,是他想错了。殿下不是在练剑,也不是在拿他出气,而是在拿自己出气。 凌飞一边招架着刘璟嗖嗖袭来的利剑,一边道“殿下,我认输!我认输!” 刘璟仍旧招招紧逼。“叫个人来换你!” 凌飞刚要跃到旁侧,一个宫人从远处跑来,边跑边喊道“军中急报!军中急报!卫陈两军攻破隆顺郡,已驻军郡府筱城与郡中三座要城!” 刘璟收了剑,冷冷看向已经跪在身前的宫人,却仍旧对凌飞道“叫个人来换你。” 凌飞立在原地不动,刘璟怒道“寡人说,叫个人来换你!” 凌飞固执道“殿下该休息了,不然……” 刘璟打断道“不然你叫个人来换寡人啊!” 凌飞只得朝远处的侍卫招了招手,扬声道“你过来陪殿下练剑!” 侍卫跑上前来,还不及对殿下行礼,只见殿下一剑刺了过来……那侍卫的功夫显然不及凌飞,刘璟与他过了十几招后便不悦道“再换个人来。” 夕阳西下,明月升空,宁国殿上的一众侍卫,每个人都已和宋王殿下过了至少十几招。此时又有宫人跑来,大声叫道“军中急报!军中急报!齐蜀两军攻破宜德!” 刘璟突然扔了剑,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冰凉的齐白玉上,却仍降不下他心中的熊熊怒火。 东南宜德,那可是宋国旧都! 刘璟仰望着夜空遥远而微弱的星光,不禁哽咽。爷爷,父王,你们在哪?当年爷爷麾下能征善战的十万金刀铁马,都去了哪? 为什么你们所做的一切,都要我来偿还?为什么连楚睦王的死,也要归咎于我?为什么我这么多年努力经营的宋国,到头来,竟要遭到天下人的讨伐? 恕儿,你为什么能忍心离我而去?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在这……我很快就要留不住的白玉宫、很快就要守不住的宋国! 我刘璟,究竟做错过什么?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七十三章 晋阳告急(下) 夏日的海风吹着东方愆和莫妄谈两个少年的赤膊。 林璎与恕儿坐在海边一块平整的大石上,远远观看那两个少年习练剑法。 阳光和煦,林璎懒洋洋地絮叨着“小莫长在海岛上,晒得黝黑,小东方长在军营里,却比小莫白了很多,看来我爹的晟王军,缺乏训练。” 恕儿叹道“现在已经没有晟王军、裕王军、平王军、历王军、肃王军、禄王军和贵王军了。他们都是楚军。” 林璎侧头看向恕儿,只见她的双颊被日头晒得微红,整个人也黑瘦了不少,倒是比当初在楚水客船里与他私下会面的齐国女将更像一个女将军。 可是恕儿,你明明是楚国公主,更是……更是周王后裔,那些战场杀敌、江湖绑票的事,本不该让你去。 当年在陈国时,我猜出你便是宋国公主,知道你身份贵重,却从不曾想到,今日我竟能猜出你这更加隐秘、更加贵重的身份。 只是当年在陈国,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而现在,你却不知道。若不是我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诸葛世家历代岛主的手稿,参透了其中的蛛丝马迹,我永不会知道虞陵东方氏的秘密。 恕儿,怪不得,你福大命大,连玉河都吞不掉你。怪不得,你行走九州,如履平地。怪不得,你在我心中,独一无二。或许老天赏我这过目不忘之才,只是为了让这人世间,有一个人能够陪你长大,并且永远记得你——记得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累,记得你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恕儿听林璎一直不答话,于是转头看向他,只见那一双桃花眼此时无比温柔宁和,就像西岭里映着蓝天白云的碧凉湖,平静无波。恕儿不禁失神了一瞬。眼前的人,实在不像往日里嬉皮笑脸的小璎。 林璎劝慰道“恕儿姐姐,六王的事,你不必太过自责,更不要责怪你父王。咱们虽然不知道你父王究竟有没有杀了他们,但是如若杀了,人总有一死,他们的死,于楚国的安定而言,是好事。千千万万的楚国子民,都应该感谢他们,也应该感谢你父王,为了楚国的安定,背负了一切的骂名。” 恕儿哽咽道“小璎,我爹是个果断的人,已经过了快一年了,那六王应该早就死了。 这些日子,我常常想,如果咱们一直待在繁京做生意,从未去赴赵王的商会邀约……我们此时,会不会还仍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 你爹一直没有下决心一统楚地,若不是我自作聪明、擅作主张地绑了那六王去虞陵……他也不会惨遭横祸。其实六王的死,我没有亲眼目睹,我的自责,还不至于令我夜不能寐。但是你爹倒在了我们面前……小璎,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林璎摇了摇头,亦哽咽道“恕儿……姐姐,这件事,不能怪你。我从不曾怪你,也永不会怪你。你单名‘恕’字,其实你最该学会的,不是‘恕人’,而是‘恕己’,这样才能一辈子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恕儿心中一暖,眼眶渐渐湿润。 林璎此时虽极想抱恕儿入怀,却咽下心中波澜,微微一笑,道“就算你不能原谅你自己,就算世人都不原谅你,我林璎也永不怪你。谁叫我看似小肚鸡肠,实则胸怀宽大、俊美无双呢?我虽然脑子好,但是你欠我的账,我一文都记不住。” 恕儿敲了林璎的脑门一下,道“那是因为咱们是‘亲兄弟明算账’,我可从来没欠过你一文钱。” 林璎捂着脑门哇哇大叫“你知道这颗脑袋值多少钱吗?你就敲!” 恕儿笑道“我就敲了!反正你打不过我,也报复不了我!西岭主公连宋王都敢欺负,难道还不敢欺负楚国太子?” 林璎故作委屈地看着恕儿,随即将一张俊脸凑到了恕儿面前,眨着眼睛问道“你欺负那混账宋王也就罢了,可是你欺负我这个老实人,你不心疼吗?” 恕儿一把将他推开,没好气道“你的脸皮这么厚,我敲你一下,你根本不会疼的。” 林璎仍然揉着额头。“罢了罢了,你心肠硬,我脸皮厚,怪不得咱们是八拜之交!” 两人正说笑间,只见海上驶来一艘诸葛世家的大船。这艘大船每隔几天往返一次,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今日的大船,除了运送吃食和物品,还带来了一封来自昭凰宫的家书。 林璎拆开母亲的亲笔信,上面写道—— 吾儿展信勿念,母亲一切安好。 但见九州动荡,戎人攻破晋阳, 四国举兵复齐,楚地难居一隅。 六王风波已过,朝堂急需栋梁, 盼儿早日归来,大才不应封藏。 林璎将信递给恕儿,诧异道“恕儿姐姐,我们才离开不到一年,怎么戎族人都打进晋阳关了?” 恕儿看了信,忙对仍在远处练剑的东方愆和莫妄谈招手喊道“小东方、小莫,你们过来!咱们得尽快回临江去了!”东方愆和莫妄谈过完了最后一招,便并肩跑了过来。 东方愆指着恕儿手中的信,问道“是父王让咱们回去了?” 林璎答道“是我娘的信。她说现在九州动荡,连戎族人都打进来了,楚国正需栋梁之才,咱们该回临江去了。” 东方愆好奇道“戎族人?世上真的还有戎族人?我一直以为那些偶尔骚扰陈国边境的戎族游民,都是陈国的戍边将军们闲着无聊,凭空捏造出来的呢!”遂又问道“他们打到哪了?” 林璎道“他们打进晋阳关了,晋阳城已经不保。我在忘仙前辈的手稿里读到过当年大周和戎族连年征战、两败俱伤的惨象。戎族人能征善战,极为团结勇猛,因此周人都称戎族大军为‘狼师’,意为凶狠残忍的虎狼之师。” 东方愆忽然大声拍了一下手,摩拳擦掌道“走!咱们尽快回临江去!我让父王派给我一些兵力,我要去陈国打那戎族的‘虎狼之师’!” 恕儿道“陈国有陈国的戍边大军,你千里迢迢带着楚军去做什么?四国军盟伐宋复齐,可是楚国和宋国百年世交,父王显然不想与四国盟军掺和到一起。要是楚国的公子领兵去援陈,援陈之后,又要不要伐宋呢?” 东方愆白了恕儿一眼,道“姐,你这是妇人之仁,别拿什么楚宋百年世交来糊弄人!你分明就是不忍心看到你那假哥哥刘璟腹背受敌。 况且,复齐是复齐,伐宋是伐宋,援陈是援陈,根本是三码事! 复齐和伐宋,楚国可以不参与,可以‘独居一隅’,像穷酸赵国一样,不偏不倚,但是援陈是关乎九州信义的大事!你看着吧!父王一定会派兵援陈的,因为戎人狼师大举来犯,九州列国必然人神共愤。”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七十四章 故都无人(上) 楚国重开昭凰宫之后,临江酒楼的生意又红火了起来。恕儿、林璎和东方愆三人坐船回到临江城,在去昭凰宫的路上正好路过临江酒楼,便走了进去。 瘸腿的小二哥认出了两年前在此给了他许多银子的恕儿和林璎,于是拄着拐匆忙迎了上来,笑着问道“二位少爷又从宋国来咱们楚国游玩吗?” 三人离开璇玑孤岛后,从金滩赶回临江,恕儿嫌楚越女装的层层薄纱穿着十分累赘麻烦,一路都穿着男装。上一次来到临江酒楼,还是她和林璎、青羽、翼枫四人惹怒了宋国的太皇太后,逃至楚国之时。那时他们身着简洁利落的宋国男装,今日却穿着宽袍大袖的楚服,恕儿不禁惊讶于小二哥竟然一眼便能认出他们。 恕儿见这酒楼的生意好了许多,小二哥也收敛了两年前的苦瓜脸,不禁替他高兴。她展颜一笑,故意用宋国口音说道“我可是专程来探望你的。也不知道楚国一统之后,你可娶到媳妇儿了?” 小二哥被恕儿问得一愣,也不知这位花钱大手大脚的宋国阔少为何与自己如此熟络。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去送了彩礼。” 恕儿歪头打量着小二哥,眯着眼睛又换成了楚国话“是哪家的姐姐,我可见过?” 小二哥十分迷茫地看着恕儿,觉得这少年实在有些古怪。我的相好,你一个宋国人,怎么会认识?可是你一个宋国人,怎么又有如此地道的楚国临江口音?小二哥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引三人往楼上的雅座走去,边走边道“是梅子坊梅家的二姑娘。” 恕儿高兴道“梅家的二小姐?我记得楚幽王在世时,那梅子坊梅家的老太爷可是楚国的大司空呀!你这门亲事着实不错!” 小二哥惊讶道“你还知道梅家的老太爷做过楚国的大司空?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随即叹道“唉,可惜梅老太爷被楚幽王冤死,楚国战乱这么多年,梅家也没落了。芸儿为了贴补家用,这些年熬夜做了很多手工活儿,患上了眼疾,看不清楚东西。若不是梅家没落,若不是芸儿有眼疾,她又怎么可能嫁给我这个跛子?” 恕儿拍了拍小二哥的肩膀,安慰道“别这样想。那梅家的芸姐姐定然不是患了眼疾之后才认识你的。你以前腿脚伶俐时,不是经常去梅子坊给那酗酒的梅家三叔送酒去吗?” 小二哥疑惑地打量着恕儿,忽然问道“你是拜了会算命的顾老头儿为师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恕儿想起两年前在此遇到的算命先生顾今古,故意神秘兮兮地说“你叫陆修,你的太爷爷曾官居楚显王的丞相之位,可惜到得楚幽王年间,你的爷爷身为太傅,经常在廷议时直言进谏,指出楚幽王的种种昏聩之处,结果被楚幽王施了酷刑,死在牢里。楚幽王查封了庆田坊的陆府,下旨陆家十代不能入朝为官,你家从此走投无路。我说的对不对?” 林璎好笑地看着滔滔不绝的恕儿,又看了看脸色忽然煞白的小二哥,笑对东方愆道“怎么样,你不知道她还学了这些方士之术吧?” 东方愆自然不知道恕儿小时候常来这酒楼送酒,当下亦如那小二哥一般目瞪口呆。 来到二楼,陆修将临窗最好的座位给了他们三人。三人入座,陆修对恕儿恭敬地行了个礼,皱着眉头认真问道“先生知往,可还知未?我这辈子……真的就只能窝囊地在这酒楼里当个跛腿小二吗?” 恕儿笑着扫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林氏太子和当今楚王一手带大的儿子,转头问陆修道“若是不用在此酒楼谋生,你这辈子最想做什么?” 陆修正色道“我想做官。”又鼓足了勇气,挺起胸脯道“我想做我太爷爷和爷爷那样直言进谏的好官!我想让天下太平,永不打仗!我想让楚国千千万万的好男儿,全都能跑会跳,不要像我这般,从军中归来,便落得终身残疾。我想……” 林璎托腮看着陆修,肃然问道“还有什么?” 陆修答道“我想让楚国再不残害忠良,再不会有楚幽王那样暴虐的昏君,再不会有当年梅家、陆家那样忠心反被佞臣害的事情发生。我想助楚国重开昭凰盛世。” 林璎点了点头,问道“你读过书?” 陆修答道“我爷爷留下的书,我全都反复读过。可是读了有什么用?楚幽王一句‘临江庆田陆氏十代不能入朝为官’……” 林璎轻轻挥了挥手,眼中笑意和煦“如今楚国已经不姓林了,楚幽王下的旨,早就不作数了。” 恕儿点头道“你若真有这样的愿望,有生之年必能实现。” 陆修希冀地看向恕儿,确认道“先生可是从我的面相看出……” 恕儿打断道“不是面相,是志向。你想要的,不是升官发财,而是重开昭凰盛世。小陆哥,有志者,事竟成。” “小陆哥?”陆修不禁恍惚,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恕儿站了起来,在陆修的面前转了一圈,笑问“小陆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林璎见陆修使劲盯着恕儿瞧,不悦地提醒道“恕儿这个名字,你可还有印象?” 陆修惊讶地看向林璎,随即又睁圆了眼睛看向恕儿,不可置信地说“你……你是小恕儿?许老头儿领来……” 陆修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叫我许老头儿作甚?小二!你怎么又把我的雅座给了别人?” 众人向楼梯处看去,只见一个腰挂酒葫芦的老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虽然白须白发,却仍步伐健硕。许颂身后还跟着一个拿折扇的老人,正是曾经在此对林璎和恕儿说出“重开昭凰”的那个算命先生,顾今古。 陆修将许颂拉到了恕儿面前。“许老头儿,你还认不认得她?” 许颂眯起眼睛打量着恕儿,不知所以“怎么,难道这小子欠我钱吗?” 陆修正要说出恕儿的名字,顾今古凑了过来,用折扇指向恕儿和林璎,大笑了几声,得意道“原来是你们!我说什么来着?重开昭凰吧?重开昭凰了!” 恕儿笑道“许爷爷、顾爷爷,你们既然喜欢这临窗的雅座,不如跟我们坐在一起吃吧。”又转头对陆修道“小陆哥,你去把酒楼里最好的、最新鲜的、许爷爷和顾爷爷平时最爱吃的菜,一样给我们来一盘,然后也过来跟我们一起吃。这顿饭,我请客,多贵都不怕。” 陆修听所有人都说完了话,终于轮到他把刚才的问题再问一遍“你真的是……小恕儿?” 恕儿眨了眨眼睛,道“如假包换,我就是许爷爷带来的小恕儿,就是天天跟着颜姨姨过来送酒的小恕儿。小陆哥,我不知往也不知未,你的身世,是当年你亲口跟我讲的。当年你来回来去跟我说过许多次,我到今日都还记忆犹新。” 许颂与顾今古还没坐稳,两人便又齐齐站了起来。 许颂重新绕到了恕儿面前,惊喜道“你是小素儿?我打玉河里捞上来的小素儿?” 恕儿正要回答,只听身后的顾今古“啊呀”一声大叫。 临江酒楼二层的所有客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顾今古。只见那老头儿用折扇指着一直坐在窗边没有做声的白衣少年,激动道“你!你……” 东方愆皱着眉头,淡淡道“我饿了。” 顾今古不自觉地退了几步,手中折扇仍旧颤抖着。他忽然扬声说道—— 眺东方兮云天曌,唤八方兮有鸣枭。 腹空空兮吞巀嶭,目灼灼兮烧九霄。 举琉觞兮饮洪蒙,醉攘袂兮玉鸾飘。 驭凤鹏兮翔剑气,揽四海兮归一潮。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七十五章 故都无人(下) 东方愆一脸不解地看着顾今古,虽然没听懂他到底要说什么,但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还是指着自己念的,当即鼓掌道“好词,好词!老先生可否再念一遍?” 顾今古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必遭天谴。小公子,你就当老朽什么都没说。” 林璎早已从钱袋中掏出几粒碎银子,放到饭桌上,特意推到了顾今古的面前,戏谑笑道“老先生既然已经泄露天机,不如拿这些银子化解天谴吧!” 顾今古瞪了林璎一眼,枯瘦大手则盖在了那一小堆碎银子之上。 恕儿见顾今古迅速将银子揣到了怀中,笑看向林璎“看来天机不贵。”又侧头将许颂拉至饭桌前,道“许爷爷,我就是小恕儿。当年初到临江,您在这酒楼里请我吃了一顿饭,我今天请还给您。” 仍立在原地的陆修补充道“岂止是今天?许老爷子,这两年您来咱们酒楼吃饭,可付过钱吗?” 许颂想了想,道“好像的确很久没付过饭钱了……可你不是说,有个客官爱听我说书,于是我的饭钱他都包了吗?” 陆修道“那位客官就是小恕儿。她两年前回来过一次,正好遇见了您,我记得当时您还不乐意她抢了您的临窗雅座。” 许颂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对恕儿道“小丫头知恩图报,是个好丫头!”说着,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了陆修,对陆修道“你快上酒上菜,我可要好好听听小素儿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赚钱的营生,出手还真是阔绰!” 陆修笑对恕儿道“那我先去拿好酒,拿好菜,你们先叙。” 几人围坐一桌,恕儿看着窗外开阔的风景,自嘲道“最赚钱的营生,当然是与一堆富贵亲戚攀上关系。” 许颂不满道“小素儿,歪门邪道的东西终究走不长远的!江湖,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种惯爱投机取巧、只会吹嘘拍马的人,才会险恶。” 顾今古呆呆愣愣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恕儿、林璎和东方愆三人,一言不发。 恕儿一本正经道“许爷爷,只有我把江湖弄险恶了,您这样的说书人,才有故事可讲,有银子可赚!” 许颂“哼”了一声“狡辩!”又看向林璎和东方愆,问道“这两个样貌不俗的阔少爷,就是你攀上的富贵亲戚咯?” 东方愆与林璎异口同声道“的确。” 恕儿“噗嗤”一笑。 顾今古小声嘀咕道“大富大贵,大是大非。昭凰回首,紫气三汇。” 恕儿与许颂叙旧时,顾今古偶尔独自嘟囔几句,林璎只顾听恕儿说笑,东方愆却好奇地看着对面这故弄玄虚的老头儿,又问了一遍“老先生刚才念的是什么词?晚辈真是孤陋寡闻。” 顾今古挥着折扇,装糊涂道“什么词?老朽脑子不好,不记得了。” 东方愆眼珠一转,随即扯了扯林璎的袖子,不怀好意道“表哥不是脑子好吗?可还记得刚才那首词?” 林璎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东方,你还是不信我有过目不忘之才吗?难道非要让我给你默写出岛上的几百卷手稿,你才满意?” 东方愆讪笑“小弟我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手稿没兴趣。就刚才那首词,表哥要是能一字不错地写出来,我就心悦诚服!从此再也不……” 林璎嘲讽道“得了得了,你小东方心比天大,你一次又一次的心悦诚服,我可担待不起。”于是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食指蘸了茶碗里的水,在木桌上慢慢将那首词写了出来。 顾今古看着慢慢蒸发的一字一句,不禁摇头叹气。 东方愆见顾今古摇头,于是笑问道“老先生,我表哥哪里写错了?” 顾今古看向林璎,道“一字不落。天妒奇才。” 林璎扬起下巴,对东方愆道“天妒不妒奇才,我不知道。不过,你小东方妒我,我是知道的。” 东方愆不悦地瞪了林璎一眼,林璎继续幸灾乐祸道“收敛一下你那‘目灼灼兮烧九霄’的妒意吧!文,你比不过林哥哥我,武,你又比不过容哥哥。至于样貌,啧啧,哈哈哈……谁叫你生不逢时,生成了我辈中人?别皱眉头啊!是条好汉就言出必行。赶紧告诉表哥,你打算如何对我‘心悦诚服’?” 恕儿拍了拍林璎的肩膀,打断道“你没事老惹他干嘛?小心哪天我不在,他揍你一顿!” 林璎嬉皮笑脸道“没事,反正我被揍了,也是恕儿姐姐给我上药。”于是斜眼去看东方愆,表示你才不会让你姐给我上药,自然也就不会揍我。 东方愆被林璎气得咬牙切齿,幸好此时陆修端来了饭菜。 陆修坐到恕儿对面,问了几句恕儿这些年的际遇,却不是被恕儿敷衍了事地回答,就是被林璎打岔抢走了话茬。于是陆修也不再问,而是转头对许颂道“许老爷子,您有好些日子没来咱们酒楼说书了,可是又去游山玩水了?” 许颂道“自然是要游山玩水的,不然我拿什么编故事给你们听?我去了趟宋国。” 陆修惊讶道“宋国?宋国不是刚刚迁了都?听说宋国乱起来了,您大老远跑去宋国做什么?” 许颂喜滋滋道“我就是想亲自去看看,当年那么强大的宋国,是如何被四国盟军打得落花流水,如何被逼得迁出了玉都,迁回了他们的老窝宜德!嘿嘿,他们以为,旧都宜德离咱们楚国近,就安全了吗?我告诉你,咱们这位新大王可贼着呢! 东方毓是什么人?他可是咱们楚国的第一谋士。你别看晟王封他为军师,但是他骨子里就是个谋士!谋士可是最为阴险狡诈的! 先王是谁害的? 咱们的‘谋士大王’说,是六个郡王联手害的。其实,他只是在借机除掉那碍眼的六王!现在六王死了,七郡兵权也都逐渐揽回了咱们大王手中。可是咱们这个精明的大王,怎么会让先王白白死了呢? 先王之死,还能再被谋士大王利用一次——就是把罪名嫁祸给宋国!等宋国被四国盟军打得差不多了,等宋国对楚国松懈警惕,咱们这个奸诈狡猾的新大王,才会对宋国下手。 他最近装病,没有派一个楚国人去伐宋,看似缩头乌龟,实则,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国要占了玉都复国,对玉都那是势在必得。倒霉的小宋王必定迁回旧都宜德,背靠一直不发兵的楚国,依附所谓的宋楚百年之交,也算是缓兵之计。 不过,小宋王缓兵,却不知道咱们的大王,正在韬光养晦。 所以说,老头儿我前些日子趁着宋国还没被灭,再最后去游玩一次。” 陆修问道“许老爷子编的倒是有模有样,可您怎么知道咱们殿下在韬光养晦?您怎么知道,咱们殿下到底在想什么?” 许颂道“你一个店小二,能懂什么?要老头儿我说,咱们殿下最擅长的,就是韬光养晦。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陆修不解“此话怎讲?” 许颂答道“你以为,晟王这么些年明明屡战屡胜,却迟迟不统一楚国,这是为什么?这肯定是他最信任的东方大人,也就是如今的大王,出的主意。 东方毓向来擅长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统一楚国,他等到的时机是七王兵不血刃,宋国自顾不暇。灭掉宋国,他同样可以等。这一次,他等到的时机,是四国伐宋,攻破玉都,等到宋国大举东迁,迁到了咱们楚国的面前。西有四国盟军,东有楚国的老谋士,咱们楚国这次,必定能将宋国,一网打尽。” 恕儿一边听许颂说书般地揣摩着父亲的心思,一边托腮看着窗外。 哥哥,你已离开玉都了吗? 小时候,我们躺在摘星台上看星星。星星怎么数都数不完,时间怎么过都过的那么慢。 白玉宫里,你我重逢于朱红长毯。我顽皮地把你父王用过的剑,架在了你的左肩。可是你丝毫没有动怒,甚至还轻易放我离开了宋国。 我一直以为,只要你在,纵使我将白玉宫拆了,你也可以护我周全。可是现在,你已离开了白玉宫。你我之间,更是再也回不到两小无猜的童年。 远处的楚水,碧波潋滟,东岸的杨柳,浓绿盎然,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 从容,你终于回到你出生的地方了。 等你的身份被昭告天下,这世间,便再也没有我的“诸葛从容”了。诸葛从容曾经答应我的三件事,我也不会再强求。 等你以齐国亡国公主之子的身份复立齐国,萧娘娘就再也不会被天下人耻笑和唾骂。 等你以宋怀王之子的身份,打下宋国,再驱逐戎人虎狼之师,或许九州一统,也不再遥远。 等你在称帝之时,不得不杀了你的哥哥刘璟,我也只能和你恩断义绝。 一别两宽孽缘斩,祝君赢得天下棋。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七十六章 义不容辞 (上) 卫国骁逸大将军诸葛从容领卫陈两军,与齐国国主萧寻所领齐蜀两军,会师于玉都南郊。宋国迁都,玉都此时并无守城将士,只有家家户户紧闭的房门,恍若空城。 诸葛从容身披银色铠甲,腰悬怀王宝剑,向齐国国主萧寻拱手行礼道“卫国诸葛从容拜见齐国国主。” 萧寻当年逃离玉都时受过重伤,如今年过四十,却也只有十岁的小孩子一般高矮。当年行至蜀国便隐居紫川的齐国公子,并未去寻找齐国旧人,自然也没有人教过他武功。身形矮小,并无佩剑的齐国国主,此时竟丝毫不差威仪。 萧寻开口说话时,他身后的齐蜀两军忽然鸦雀无声。萧寻上前一步,用力握住了诸葛从容依然拱手行礼的双手“小瑢,一路辛苦。” 自从在卫国东阳得知了身世,刘瑢并未再见过舅父。他的身世虽尚未昭告天下,但此时此刻,有些话,不必讲,两人四目相对,都红了眼眶。 那一日,齐卫陈蜀四国盟军进驻玉都,萧国主虽未举行登基大典,但齐国复国,已然天下皆知。 当晚白玉宫的宁国殿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比卫国复国的庆功宴更加热闹。 刘瑢喝下一杯又一杯四国将领敬来的酒。酒入愁肠,他不禁想起了去年卫国复国的庆功宴上,他的恕儿就坐在他身旁。 恕儿,我至今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你留给我的信里写着,“百口莫辩离间计,万死难挡连环局。一别两宽孽缘斩,祝君赢得天下棋。” 可是,就算流言四起,我也从未逼问过你与宋王刘璟的关系,那“百口莫辩离间计,万死难挡连环局”究竟从何谈起?而且,哪怕你们两情相悦,哪怕你背弃于我,你又怎忍心写下“孽缘”二字送给我?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在西岭结伴而行,风餐露宿,笑谈九州? 你可还记得,“花好月圆夜,合髻为夫妻,美酒沐莲子,红烛点灵犀”? 恕儿,如今齐卫两国已复,我这“复国盟主”的差事已了,义父的心愿已了,今晚我便辞去卫国骁逸将军一职,明日,我启程去楚国找你。 “天下棋”,我不下,天下人,又能拿我怎样? 义父一心想让我一统齐、卫、宋三国,可是我答应过你,齐卫复国,始于复国,也止于复国。宋王刘璟不仅是你自小珍视的哥哥,更是我的血缘亲兄,我不会让你为难,我也不想一步步把自己推到弑兄的地步。义父的养育之恩,我已尽力报了,若是再报下去,难免荼毒九州,大开杀戮。如此便不是报恩,而是造孽。 恕儿,你知不知道,不论我是诸葛从容还是刘瑢,在我心中,齐国、卫国、宋国加起来,也不如一个你重要?我答应过你,不恋王权,此生和你逍遥山水。这不仅是你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 想到此,刘瑢放下酒杯,喝了口冷茶,清醒了几分。 此时萧寻朝他招手道“小瑢,你陪我出去走一走,我也醒一醒酒。” 刘瑢当即起身,随舅父离开了热闹的宁国殿。 殿外的齐白玉阶,晶莹如雪。萧寻忽然停在了一层玉阶上,俯身拨开了几朵星空下盛开的月光花,露出一朵用利器刻在玉阶上的五瓣小花。 萧寻伸手抚着那朵小花,温言道“小瑢,你看,这是你母亲小时候在此刻画的。虽然隐在角落,但宁国殿前的玉阶岂能随意刻画?所以当年,她只告诉了我,没敢告诉你的外公外婆。” 刘瑢亦俯身去看。 萧寻伸手从刘瑢的发髻里取下恕儿走时留给他的墨黑玉钗,道“就是用这卫国出产的小玉剑刻的。这是你和恕儿的定亲之礼,也是卫国太子和齐国公主的定亲之礼。她告诉过我,当年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你义父的。你义父也正是在此处将这小玉剑给了她。” 刘瑢叹道“可惜义父与母亲,终是天人永隔。相比之下,或许我对母亲的思念,远不如义父对她的思念。毕竟,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孤儿,我也从未见过母亲。” 萧寻仍旧抚着那朵小花,思虑之下,欲言又止。 紫川棋社匆匆一面,她已避世而居二十年。小瑢,你的母亲是为了所有人好,才不能与你相见。 身败名裂的齐国公主若还活着,齐国执何名义复国?齐国不复,你又有何根基去伐宋?你若知道她还活着,本就仁善宽厚,没有几分野心的你,更不会专注于为母证清白、一国统九州之事。 她隐忍二十年不与任何人相见,便是为了不溃军心,助我们成就一番大业。 小瑢,虽然天下人都说,你母亲嫁给了宋怀王,背叛了齐卫婚盟,但是世上只有舅父一人知道,你母亲只背弃了婚约,却没有背叛过盟约。婚约是她自己的事,盟约是她留给你义父和你的事。她只为自己活过一年,却为天下大义活了二十年。那一年的错,早就该被将功抵过。 更何况,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错。她若不嫁给宋怀王,何来你刘瑢?世上若无刘瑢,齐、卫、宋,又如何一统? 小瑢,等你坐拥天下之时,就是你与你母亲相见之日。到时候,她自会前来找你。 只不过,舅父应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我与你义父排布九州天下棋时……我也是一枚棋子。 萧寻起身,缓缓而行。 刘瑢走在舅父身侧略微靠后的位置,正想与他提起辞行一事,萧寻却先开口道“小瑢,舅父看得出,你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你义父虽然把他能教的,全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你,但是天性难移,纵使你如何文武双全,也塑不起一颗你不愿意要的野心。” 刘瑢笑道“知我者,舅父也。我想,义父带我周游列国,开阔眼界,也是想让我胸中有山河、心中有天下的。可惜,我只顾游山玩水,辜负了义父的一番苦心。舅父,我正想说……” 萧寻打断道“人生在世,有些事,容不得你去选择。我和你义父,还有楚王东方毓、陈王李忱,我们转眼便垂垂老矣。戎族的虎狼之师已入陈国,他们搅入九州,山雨欲来,乱世将至。我们几个老朽,只能帮你驱逐戎人,至于一统九州,还百姓一片清明宁和,我们不一定能活着看到了。 你这一辈人中,除了你,只有宋王刘璟是个人物。陈王子嗣单薄,仅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嫡子。蜀王更是只顾练剑,他的儿子,估计大字都不识几个。楚王之子东方愆亦年纪尚小,不堪大用,还有楚睦王立的林氏太子,听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断袖。至于赵国,别说赵国弱小,就算不弱小,赵王恐怕有什么隐疾,赵国公主也未嫁人,独孤氏就要断子绝孙了。 小瑢,只要你能狠下心,将刘璟拉下王位,收宋国入囊中,你就是九州百姓等了五百年的真龙帝王。” 刘瑢见萧寻在这齐国复国的大好日子里竟然一脸悲壮严肃,不禁笑问“舅父和义父既然想要一统九州,与其把希望寄托于我这个不务正业的世家纨绔身上,不如早早立了王后,哪个胖儿子先落地,就让哪个胖儿子去当真龙帝王,如何?” 萧寻见刘瑢依旧嬉皮笑脸,于是厉声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既有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就是没有决心?我实话告诉你,我和你义父,今生今世都不会娶妻。你义父忘不了你母亲,更将他的期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而我……” 刘瑢疑惑地看着萧寻。 萧寻叹道“这次戎人大举攻入晋阳关,来势汹汹,不可小觑。明日朝会,我会宣布齐国国主亲率两万陈国兵士归陈,相助陈国驱逐戎人。齐卫蜀三军,我也会带走一些人。陈国盟军助我们复立齐卫两国,如今陈国有难,我万不能只顾操办登基大典而不顾九州信义。否则齐卫两国,将无颜立足于世。 小瑢,答应舅父,此行我若有去无回,你便立刻登基齐王之位,并将你的身世昭告天下。到时候,你义父和你二人南北呼应,蜀国也会以举国之力牵制宋国,齐卫便能抽去宋国的一半国土。”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七十七章 义不容辞(下) 萧寻走在平整的齐白玉石上,因身形与三十年前无甚变化,此时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宁国殿外的玉石接缝,不禁想起儿时在此跑跑跳跳的情景。所谓亭台如故,人去楼空,不过就是那些不愿再叙述的陈年旧事。 原本打算带着小瑢在这月色尚好的夜晚,提一盏灯,去看一看久违的宫舍,此刻,萧寻却停在了宁国殿外的开阔地,转身又往宁国殿走了回去。 刘瑢问道“帮陈国打戎族人,为何要舅父亲自去?领兵打仗,我去就好。” 萧寻轻笑,随即拍着刘瑢的肩膀道“傻孩子,我去陈国没有危险。陈国几万戍边大军都是吃白饭的吗?怎么可能让齐国国主领兵上阵?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是这里。宋国虽然迁都了,但是宋军随时可能回来攻打齐国和卫国。此时齐国才最需要武艺高强的领兵大将。你必须留在玉都,保住齐国。” 刘瑢本想向舅父辞行去楚国找恕儿,但听到舅父言尽家国天下事,他的儿女私情,便再也说不出口,当下只得含糊其辞“舅父,等你从陈国回来,我便不必留在玉都了吧?” 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萧寻回答得十分爽快“小瑢,我答应你,我从陈国回来后便举行登基大典,到时,你对我行过朝拜之礼,就可以立刻去楚国找你那如花似玉的小夫人。你也要答应我,我若有去无回,你就要立刻登齐王之位。” 刘瑢并不惊讶于舅父看出了他的心事,毕竟恕儿的确如花似玉,有四国盟军为证,三国国君有目共睹。他笑道“舅父,咱们击掌为誓。” 萧寻伸出右手,与刘瑢双掌相击,干脆利落。 几乎与齐国国主萧寻同时踏入陈国繁京的,是一个布衣少年。少年快马加鞭,由楚国入宋,再由宋国进入卫国,在东阳停留了半日,便又启程进入赵国。 虽然此时赵国再不与宋国接壤,等于不必夹在陈宋世仇之间,但凡是自东边入赵,想去陈国的旅人,在平梁城外还是要接受例行盘问。少年拿出盖有卫王宝印的通关文书,对平梁的守城将士道“在下是卫王的亲信,此去陈国,是去与给齐国国主报信,还望大人尽快放行。” 两年来,不论宋国境内战事如何,赵王倒是闲情逸致地每年举办平梁商会,又大修平梁宁和宫,各国商贾入赵会晤,各地消息自然往来不绝。平梁的守城将士已经听说齐国国主亲率两万陈国将士归陈,欲援陈驱戎,当下也不为难这少年,只将其姓名归档在案“卫国信使,莫妄谈。” 莫妄谈飞马入陈,来到繁京城外,只见齐国萧国主的马车刚刚入城,却也不去追赶,而是下了马,大步走进城,询问了碧凉妆品铺的位置,便牵着马匆匆而去。 晋阳关虽然失守,但陈国有九大郡、十大城,戎人再勇猛,若要从晋阳城打到繁京城,也并非易事。今日碧凉妆品铺的生意,依旧兴隆。 莫妄谈问店中小厮道“兄台,不知你家苏杨掌柜和苏柳掌柜,可在繁京城中?” 小厮见来者陌生,虽着陈国服饰,口音却比陈国口音要斯文很多,于是恭敬道“公子稍候,苏柳掌柜正在后面查账,我这就请他过来。” 不一会儿,苏柳走了过来,见来此找他的陌生少年皮肤黝黑,风尘仆仆,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虽其貌不扬,眼睛却炯炯有神,与平日往来妆品铺中的富家女和贵公子截然不同。 莫妄谈见来者高挑清秀,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正应是繁京的苏柳掌柜,于是行礼道“苏掌柜,在下璇玑孤岛莫妄谈,特奉我家夫人之命,来繁京邀诸位前往楚国避难。” 苏柳虽回了一礼,却挑眉道“你家夫人?你们诸葛家的少爷不是当上卫国一等公后,就将他夫人休了吗?” 莫妄谈不愿张扬,于是拉着苏柳走出了店铺,解释道“苏掌柜,那是宋王为了离间齐卫婚盟所为。我家少爷从未休了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前些日子还去岛上住了半年有余。他们夫妇虽然分隔两地,但那实在是因为夫人如今身为楚国公主,不便再参与齐卫复国之事。” 苏柳打断道“可是恕儿姐上次回繁京时,亲口对颜姨姨和宋姨姨说她被你家少爷猜忌、冤枉,才愤然离开卫国的。这和她是不是楚国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莫妄谈摇头笑道“苏掌柜,我家夫人和你们白手起家,一直做到了陈国首富,她虽聪慧勤奋,但若背后无人撑腰,你以为,一国首富之席,是一个黑市小贩能轻易奢望的吗?当年若不是我家少爷以整个诸葛世家的势力在背后相助,陈国的秦氏大族,世代经商,怎么可能在几年之内就烟消云散? 我家少爷对夫人的情义,日月可鉴。夫人那样说,只不过是顺着宋王所言,将计就计,才能显得楚国和齐卫两国结了梁子,才能顺理成章地抹去宋国对楚国的猜忌。毕竟楚国和宋国接壤,楚国刚刚一统,不便与宋国争锋。你看四国伐宋,楚国有没有参与?楚国不参与,宋国才敢信了宋楚世交,大胆迁都宜德,离楚国近一些。苏掌柜,你说我家夫人假装被休了,与她是楚国公主,有没有关系?” 苏柳琢磨了片刻,点头道“好像还真是有些关系。所以,是恕儿姐让莫兄弟来找我们的?她可有捎信来?” 莫妄谈道“时间仓促,她没写信,反正你们随我去楚国,很快便能见到她了。” 苏柳茫然“什么事要如此仓促?” 莫妄谈道“戎人入关,陈国恐怕好景不长。我家夫人让我火速前来接你们去楚国避难,关掉陈国的所有生意,带上现银,到楚国东山再起。” 苏柳道“这么大的事,恕儿姐连一封信都没写给我们?这让我如何信你?” 莫妄谈叹了口气,好似在看一个愚钝小儿,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苏掌柜,我家夫人如今可是楚国的公主,她要是写信让她曾经的亲信卷走陈国的一半金银,别说现在陈国正值用钱之际,就算陈国太平盛世,楚国也是不能这样干的。她让我来找你们,是为了你们的身家性命着想。事不宜迟,你且带我去找赵七叔,赵七叔会信我。”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百七十八章 请君入局(上) 陈国繁京,临江酒楼分店一个安静的小包厢里,四十来岁的赵七严肃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少年。 莫妄谈忽然放低了声音“赵七叔,适才我好言相邀,你却非要留在陈国不走,此时便也不要怪我威胁于你。” 赵七道“你家爷爷派你来,定然不是听了小恕儿的吩咐。我赵七不管你们如何威胁于我,我只想知道,戎族人刚打进来,你们就突然让陈国的一半生意都关门,还让我们带着现银去楚国,到底是何目的?” 莫妄谈不答反问“赵七叔乃是‘关外狼商’,我们这点目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赵七沉思片刻,不禁疑惑“卫王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齐卫复国,陈蜀两国鼎立相助,可是如今陈国有难,齐国国主连登基大典都没来得及举办便亲自率兵前来援陈,你们卫王为什么要借着恕儿在陈国商界的势力,背地里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 莫妄谈仍旧不答“陈国落到如今的地步,和赵七叔也脱不了干系。在我们落井下石之前,赵七叔不会不知道,到底是谁西出晋阳关,将戎族狼师引到了陈国?” 赵七猛然站了起来,指向莫妄谈“莫心死那个贼老头儿明明告诉我,引戎人入关,是要去打宋国!你们现在让我把颜氏和苏氏产业大举挪去楚国,分明是要陷陈国于危难!如今陈国正是用钱之际,我赵七是土生土长的陈国人!我不走。” 莫妄谈笑看着赵七,不慌不忙道“赵七叔请息怒,且听小莫把话说完。” 赵七“哼”了一声,道“你说什么也没用。我赵七不会做出卖陈国的事。” 莫妄谈笑道“出卖陈国的事,你已经做了。去年跑过关外的商人,除了你赵七,陈国也再找不到其他人。七日之内,你若不说服你手下的那些掌柜关掉他们掌管的店铺,就别怪我将你与戎族汗王做的交易公之于众。到时候,你这‘关外狼商’,便成了‘卖国走狗’。身败名裂就不必说了,估计还会被倒挂于繁京城楼上示众。你死了,那些掌柜也自然群龙无首,陈国的半壁商界,照样垮掉。” 赵七怒道“我落入你们布的圈套也就罢了!可是我既然知道入了圈套,就不能任由你们卫王来害我们陈国。我生是陈国人,死是陈国鬼!我告诉你,齐国国主都已经来了,蜀国也会帮着陈国打戎人,你们想用落井下石的伎俩灭了陈国,不过是痴人说梦!” 莫妄谈笑意不减“赵七叔,你以为,齐国国主是来做什么的?你以为,蜀国为什么会倾一国之力,帮齐国复国?当初宋武王灭了齐卫两国,陈国和蜀国,可派出一兵一卒帮助齐卫两国?你以为,你赖在陈国不走,陈国这次就能顺利渡过难关吗?” 赵七怔然不语。 莫妄谈继续道“赵七叔,这一次,陈国就算有金山银山,也渡不了死劫。戎族人突袭晋阳关,显然有备而来。他们可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们是来血洗陈国,甚至是来夺九州江山的。陈国越是富有,便越是大难临头。我爷爷让你跟那汗王做的生意,说什么联合四国盟军伐宋,还把九州行军图卖给了他,只不过是为了激怒他。他可是一统戎族九部的大汗王,怎么会听区区陈国商人的摆布?他既然敢来,就不会与任何一国结盟。以他的野心,他想要的,必然是九州列国。” 赵七问道“齐国国主呢?他为何领兵而来?蜀国伐宋,又是怎么回事?” 莫妄谈和颜悦色道“赵七叔请先坐下,容小莫慢慢讲给你听。” 赵七叔颓然坐了下来。 莫妄谈道“齐国国主此行,不是来援陈的,而是来灭陈的。” 赵七大惊失色“为什么?” 莫妄谈道“我们岛主,也就是当今卫王,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在这世上,最可恨的,不是做错事,而是明明路见不平,却始终冷眼旁观。 三十年前,齐卫被灭,多少座城池血流成河,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当时,如若陈国和蜀国出兵相助,哪怕只是派几个使臣前去宋国游说一番,就不会是那样的结果。可是陈国和蜀国,始终冷眼旁观。此次齐国国主亲自率兵前来,就是因为灭陈一事,他不放心别人去做。” 赵七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蜀国呢?” 莫妄谈笑道“蜀王倒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可惜,他助错了时候。 蜀国伐宋,一,是因为齐卫复国,算是替蜀国增设了除西岭之外又一道抵挡宋国的屏障,二,是因为蜀王与卫王和齐王交好,三,是因为蜀国百年无战事,这位蜀王好武,想让他的将士去宋国境内练练兵。而且,宋国无盟友,蜀国大举派兵伐宋,本也是一件没什么风险的好差事。 不过,蜀王把他的十万精兵调去宋国时,并不知道,戎族人会在这个时候攻入九州。 如今十万蜀军美其名曰是在保护刚刚复立的齐国,但事实是,他们已经被困在了宋境之内。他们想回蜀国,向东,要绕道楚国,向西,要绕道齐卫接壤的屏障,再经赵陈回蜀。 可是东有宋国大军,他们不到楚国,就会遭到已经东迁的宋国三十万大军的伏击。西有齐卫,齐卫两国既然要联手灭陈,就不会轻易让蜀军离开齐卫屏障。所以,现在的蜀军精锐,只能乖乖守着齐国玉都,帮不了陈国,甚至,也帮不了他们自己的蜀国。” 赵七颓然道“如果当真如你所说,陈国……的确在劫难逃。” 莫妄谈点了点头“赵七叔,你是个明白人。你与其待在陈国等死,不如赶紧带着金银财宝,带着一家老小,跟我去楚国。我们诸葛世家的少夫人如今可是楚国的公主,你又是楚国公主的旧识,到得楚国,你们所有人都能吃香的喝辣的,自在惬意,何必枉死在这原本就保不住的陈国?就算你留下来,你阻止得了齐国国主吗?你又能号令蜀军来援陈吗? 我能理解你‘生为陈国人,死为陈国鬼’的壮志豪情,忠肝义胆,但是,你忍心让那些曾经和你闯关外的兄弟们,忍心让你那位颜娘子,白白死在这场你我都阻止不了的劫难之中吗?陈国根本就保不住了,你现在能保的,只有你所在乎的几个陈国人的性命,还有你们这些年用血汗积攒的金银。”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七十九章 请君入局(下) 赵七的眉头拧成一团,片刻沉思之后,对莫妄谈道“好,我这就去找掌柜们商议。收藏本站”于是起身欲离开包厢。 莫妄谈仍然稳稳坐着,语气平缓“赵七叔,纵然你此时进宫去找陈王,也救不了陈国。” 赵七的脚步稍稍停顿,转头瞪了一眼莫妄谈,便扬长而去。 莫妄谈长长舒了口气,心想,耗费这么多口舌,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句话,也不知道岛主的计策,让这个急脾气的赵七去使,能不能管用。 莫妄谈起身走出了包厢,走到酒楼门口时,苏柳从外面迎了进来,满脸不解“莫兄弟与赵七叔说了什么?他怎么跑了?” 莫妄谈笑道“苏掌柜,我劝你,早早将家中的金银细软收拾好,或许等到赵七叔再跑回来时,你们就都得跟我去楚国了。” 苏柳问道“赵七叔跑去哪了?” 莫妄谈道“他进宫去找陈王了。如此一来,就算你们都不想离开陈国,陈王也定会命你们跟我走。” 晋阳宫的正风殿中,齐国国主萧寻刚刚在陈国的朝会上,为陈王和陈国百官分析了一番陈国境内的战况。众人虽见齐国国主身形矮小且不会武功,但他谈吐颇有气度,在一整幅极为详细的陈境行军图之前指点无误,游刃有余,显然对陈国了如指掌,于是陈国众臣对这位还未登基便亲自赶来援陈的齐国国主,赞叹不已。 朝会之后,陈王李忱见天气舒朗,便将齐国国主请上朢云台饮茶。朢云台是晋阳宫中的至高处,能够俯瞰整个晋阳宫乃至整座繁京城。 萧寻放下茶杯,对李忱道“萧某仓促前来,正赶上陈国朝会,竟将卫王托我给殿下带的问候,搁置到现在才说。” 李忱笑道“萧国主,你我此前虽未曾谋面,但是卫王那人,我们却都与他很熟。我只想对萧国主说一句,‘慕名已久,相见恨晚’。适才萧国主在朝会上所言,句句珠玑,对我陈国行军之策,颇有裨益。萧国主一举领兵复齐,毫无败绩,如此智计无双,果然名不虚传。萧国主能亲自来我陈国,实乃陈国之大幸,也实乃戎族之大不幸也。” 萧寻和气地看着面前这个样貌普通如路人一般的陈王,虽听他夸赞自己,心中却不禁暗笑“原来你就是我妹妹客居陈国时的故交,那个三言两语就把她捧成了‘陈国第一舞姬’的丞相府大公子。也不知道当年的陈宋大战,你是否怀有私心,想要将我妹妹从玉都抢回繁京?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日久见人心。你对我妹妹的感情,可实在是连卫王的半分都比不上。就算比得上,你的样貌也实在是普通了一些。我妹妹眼高于顶,像卫王那样一表人才的男子都看不上,又怎会看上你这即将一败涂地的陈王?” 萧寻抿了一口茶,客套道“没有殿下相助,齐卫复国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如今陈国有难,我萧某怎可不来?原本卫王也是想来的,但我对他说,当年他还是一介楚国纨绔时,就与殿下熟络得很,他纵使不来道谢,殿下也不会怪罪于他。而我萧某是没有见过殿下的,自然要亲自前来道谢,顺便献上绵薄之力,替殿下分忧。” 陈王与齐国国主相谈甚欢之际,一个宫人匆匆跑上了朢云台,低声在陈王耳畔禀奏道“启禀殿下,赵七求见。” 陈王道“首富家的大掌柜?他来做什么?” 宫人瞥了一眼齐国国主,更加放低了声音“回禀殿下,赵七跪在晋阳宫外大喊……大喊齐国国主不是来助咱们陈国,而是来灭咱们陈国的。他说此事紧急,一刻也耽误不得,他要面见殿下,当面禀奏。” 李忱看萧寻笑意不减,也不知他听没听到宫人的奏报,只好对宫人吩咐道“去把赵七请来。明人不说暗话,他不过一介商贩,是不是被人买通,受人指使,来此挑拨离间,不如当着齐国国主的面,说个清楚。” 宫人领命而去。萧寻笑问“怎么,萧某来了繁京才不到半日,宋国已经派人前来挑拨离间了吗?” 李忱顺势道“咱们能结盟裂宋,宋国自然也想要裂了咱们的盟。一会儿那人来了,萧国主就当看个笑话罢了。” 赵七一步两个台阶,匆匆跑上高台,喘着粗气对李忱行礼道“殿下,草民赵七,刚刚得知……”又忽然看到另外一个头戴玉旒的人,气定神闲地坐在陈王面前,于是立刻指向萧寻,道“齐卫两国有阴谋,想要灭了咱们陈国。这个齐国国主的话,殿下一句也不能信!” 萧寻笑而不语。 赵七,你果然来给陈王通风报信了。其实,你不来还好,你来了,陈国就真的没有救了。你以为,阴谋是什么?能够随意让人一语道破的,还算是阴谋吗?一介平民尚且对齐国国主有疑,你们这位多疑的陈王,怎么可能对我没有疑虑?自古王不见王,我大张旗鼓来晋阳宫见陈王,还抢了他朝会上的风头,他若对我没有半分疑虑,就真的不值得我亲自前来灭陈了。 李忱怒道“大胆赵七!不可对齐国萧国主无礼!” 萧寻和颜悦色道“殿下请息怒。萧某倒是想听这位赵七爷讲一讲……灭陈之道。说不定,齐卫两国还真能用得上。” 赵七立刻跪了下来,将卫王的亲信莫妄谈对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了陈王。 陈王故作糊涂地理了理思路“所以,你赵七的东家,咱们的陈国首富,正是萧国主的义女,卫王的儿媳,也是当今楚王的亲生女儿?你说,是卫王的亲信叫你把陈国的一半生意都关掉,卷走咱们陈国的金银财宝,去……去楚国避难?这……”又转头去看萧寻,道“萧国主,不知是我的脑子转不过来,还是……还是这于情于理,似乎都说不通啊!” 不等萧寻回答,赵七急切道“殿下,戎人打进晋阳关,已经破了咱们两座城了!陈国正值用钱之际,齐卫两国却一个明一个暗……” 陈王打断道“赵七,且不说在卫王还叫做‘诸葛遁迹’的时候,我便与他交情匪浅,就说这件事,如果来找你的那个姓莫的小子真是卫王的亲信,如果卫王能越过你们颜老板,直接对你发号施令,那么他为什么要让你们路远迢迢地去楚国?而不去刚刚复国的齐卫两国?齐卫两国,可比楚国更需要钱。” 萧寻咽下一口茶,淡然道“殿下,赵七爷的东家颜老板,的确曾在紫川蜀宫认了萧某为义父,并且与卫王的义子诸葛从容促成了齐卫婚盟。可是谁知好景不长,这桩婚盟已经被那不知廉耻的小宋王给毁了。那颜老板既然又认了楚王这个新爹,还已经被卫王的义子给休了,自然也就不是萧某的义女,也不是卫王的儿媳了。” 萧寻又对赵七道“赵七爷,你来之前,有没有弄清楚,那位姓莫的小先生,究竟是卫王的亲信,还是楚国公主的亲信?他若是卫王的亲信,楚国公主已经和卫王没有关系了,卫王凭什么能对她在陈国开的生意指手画脚?卫王又为什么要让你们大老远地卷钱去楚国?而且,卫王手下众多能人,何至于派一个小孩子前来找你?依我之见,那姓莫的小先生,是不是楚国公主的人?” 赵七被陈王和萧国主两个人的话弄得头昏脑涨,此时竟然无言以对。 萧寻继续道“赵七爷,若说那位姓莫的小先生是楚国公主的人,这件事,就十分合理了。”随即摇头笑了笑,转头对李忱道“都怪萧某有眼无珠,竟然认了那样一个丫头做义女,萧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此话怎讲?” 萧寻感慨道“那个小丫头可不得了,江湖都要被她搅得乌烟瘴气了。她攀龙附凤的本事,九州简直无人能及! 她做生意时,攀附了诸葛世家的少爷,借着诸葛家的势力,扳倒了陈国大商秦氏,揽了陈国一半的私营生意。等到诸葛世家的少爷当上了复国盟主,她又认了我为义父,当了卫国国主的儿媳。 可是她终究还是嫌弃齐卫两国是刚刚复国的小国,所以又借机攀附了宋王。小宋王那个‘王权狂人’,一世勤政的英名,一夜之间,就被那小丫头给毁了,变成了‘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庸小子。他为了那小丫头,把宋国的一整个靖安郡,都让给了卫国。小丫头能不感动吗? 于是小丫头为了小宋王,跑去了楚国,又不知使了什么诡计,把那楚国第一谋士东方毓都玩弄于鼓掌之间,轻轻松松认了楚王当新爹。楚王跟卫王的的私交,比跟咱们二人的私交,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明明说好了五国裂宋,楚国却迟迟按兵不动。殿下,那楚国公主和小宋王是什么关系,恐怕,如今的楚国和宋国,就是什么关系。 如此说来,卷走陈国钱财,应当是楚国公主的意思,而背后指使之人,应当是她的新相好,小宋王。殿下,如此拙劣的挑拨离间之计,的确是个笑话。” 赵七已经被萧寻说糊涂了,正迷茫间,只听陈王下令道“来人!将宋国奸细赵七,打入天牢!”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八十章 斩草除根(上) 蹲在天牢里的赵七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恨自己愚蠢,恨萧国主善辩,也恨陈王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忠良。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去给陈王报信,直接去楚国东山再起。 抓耳挠腮、长吁短叹的他,只好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知不觉,已经耗到了半夜三更。 狱卒忽然开了门,恭恭敬敬地将他请了出去,说是大王要见他。 赵七没想到,陈王居然会亲自来天牢里找他。来到一间雅致的牢房,只见昏暗的烛光中,陈王独自一人静静坐着,赵七当下跪倒在地“草民赵七” 陈王李忱打断道“赵七爷请起,不必多礼。”赵七不置可否地站了起来,陈王又道“赵七爷请坐。” 赵七坐了下来,突然间就明白了陈王的来意。 陈王朝狱卒挥手道“你去门外五十步把守,不许任何人接近。” 狱卒离开后,陈王对赵七道“赵七爷,如今的陈国,已经是一滩浑水!戎族人打进了晋阳关,萧国主不知是敌是友,还有当年反对陈肃王禅位给我父王的老臣可信之人,本王都将他们派去西北打戎族人了。现在本王的身边,也只有你赵七爷值得委以重任。” 赵七起身行礼道“大王有何吩咐,赵七在所不辞!“ 陈王道“萧国主在晋阳宫里说的那些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本王也没有空细数。但有一件事,他越是往黑里抹,越是蹊跷。” “草民愚钝,不知大王说的是哪件事?” “楚国与宋国的关系。” “齐国国主说楚国迟迟不发兵与四国盟军一同伐宋,是因为楚国和宋国暗中交好。楚宋接壤,百年无战事,齐国国主说的,似乎有理有据,难道大王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陈王微微点头“楚国与宋国接壤且百年无战是真,但楚宋结盟是假。如今楚国内政不稳,东方毓又是一只老狐狸,楚国既没有必要和四国盟军一起伐宋,也没有必要与四国盟军为敌。赵国已经中立许久,没有人去找赵国的麻烦。楚国也可以保持中立,即使有所偏袒,也应掩人耳目,不该通过楚国公主的关系,直接卷走我陈国一半的生意。所以本王认为,你说的对,萧国主的话不可信,他实在是来者不善。” 赵七问道“既然如此,大王打算吩咐草民做什么事?” 陈王直视赵七“你虽不在朝为官,但本王看得出来,你是陈国不可多得的忠良。而且你不仅忠义,还见多识广,能屈能伸。本王要交于你的事情,关乎陈国存亡。这件事,也只有交托给你,本王才放心。赵七爷可愿意替本王分忧?” 赵七听陈王一口一个“赵七爷”地叫着,极尽对他的敬意,不免感激难言。赵七起身行礼道“承蒙大王赏识,赵七愿意竭尽全力为大王办事。” 陈王亦起身,用力握住赵七的双手,道“赵七爷,本王不是‘赏识’你,而是‘请求’你。如今陈国内忧外患,放眼九州列国,唯有一处安全之所,就是远在东海之滨,扮做缩头乌龟的楚国。而且,本王的王后就是楚幽王的孙女,陈楚两国,本是姻亲。那萧国主前来挑拨陈楚之亲,肯定不怀好意。不论那姓莫的孩子是谁的亲信,他说陈国危在旦夕,确实不假。国难当头,本王也要效仿当年的楚国晟王,将孩子送出祸患之地。楚国晟王能把他的儿子藏在陈国多年,本王也可以将孩子藏到楚国去。” 赵七了然“大王是想让草民带着公子和公主去楚国避难?” 陈王拍了拍赵七的肩膀,道“本王想,由你护着王后和本王的儿子、女儿,从蜀地入楚,去投奔王后的母亲,楚国长公主林瑭。你们在陈国的积蓄,尽可带去楚国。陈国若能度过此劫,你就带他们回来,本王封你为陈国大国公。陈国若是灭了,本王的子女,便在楚国长大。留得青山在,齐卫可复,有朝一日,陈国亦可复。赵七爷,你可愿意做这笔……难做的生意?” 赵七跪在陈王面前,拱手行礼“陈国赵七,定然不负大王重托!” 蜀国西岭之中,阴雨连绵,已经连续数日不见晴空。西岭道路崎岖,乘马车而行,甚是缓慢。但陈王的嫡子李惟尚在襁褓之中,不能淋雨,王后林环只得抱着儿子,与公主李愔、赵七和颜笑挤在一辆马车之中。 赵七紧挨着颜笑,笑眯眯地抱怨道“我赵七可是横行荒漠的一匹狼,奈何到了这乌烟瘴气的西岭,只得缩在颜娘子身旁,当一只懒猫。” 十二三岁的陈国公主李愔看向赵七和颜笑,问道“赵七叔,晋阳关外的荒漠真的很大吗?为什么戎族人能越过荒漠来打我们陈国,我们却从来不去攻打戎族人的大草原呢?” 赵七答道“公主,那片荒漠的确很大,但荒漠里也有零星的绿洲。只要熟识道路,顺利到达每一片绿洲休整,往返荒漠,也不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不过,那些绿洲相隔甚远,荒漠之中又百里无人,往返荒漠,既需要体力,也需要耐力。大草原虽美,却只能养养牛羊马匹,不足以让咱们陈国劳民伤财地去攻占。而九州富庶繁华,对戎族人而言,实在是个很大的诱惑。” 李愔点了点头,看向母亲和幼弟,说“母后,如果九州列国之中有个男子,能越过荒漠,率军打到戎族人的大草原,让咱们的牛羊马匹,去吃天芒山脚下的青草,愔儿就嫁给他。” 林环笑说“纵是列国之中真有那样的男子,他也不会看上你这样的闺阁小公主的。” 李愔不服道“等咱们顺利走到楚国,愔儿也算是行过万里路的公主了。母后,九州列国之中,能行万里路的闺阁小公主,也算得上凤毛麟角呢!” 林环正笑着摇头,只听马车之外,领队的苏杨大喊一声“来者何人?” 雷声滚滚而过,为首的蒙面客声音沙哑“盗匪劫财,杀人灭口。” 赵七心想,自从西岭十门八派尽数投靠了卫国,西岭之中,哪还有什么像样的盗匪? 他不禁看向王后怀中的幼子,心中一凛—— 齐卫灭陈,竟然还要斩草除根!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八十一章 斩草除根(下) 转瞬间,大雨倾盆。 苏杨和苏柳虽然随恕儿、青羽和翼枫学过些杂七杂八的剑法,但他们没有从小习武,学会剑法之后也疏于练习,自然是斗不过那些自称“西岭盗匪”的蒙面人。拔剑之后还没过几招,可怜苏杨和苏柳长得白净清秀,却被蒙面盗匪揣倒在泥地里,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污泥。颜清和颜秀赶忙把苏杨和苏柳拉了起来,四个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七自诩会些拳脚,当即冲下马车,与他带来的十个陈国掌柜和一位高价聘请的蜀地向导一起对抗那五个蒙面人。但他们很快便发觉,那五个蒙面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匪徒。他们各持不同兵器,却配合默契,游刃有余,似是一起身经百战的生死袍泽。 赵七知道打不过他们,于是大叫道“各位大侠,我们就是去楚国做买卖的商贩而已!后面两车金银,你们统统拿去!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领头的蒙面人不再向赵七进攻,而是退后了几步,用蜀地口音哑着嗓子道“你们几个,可以走了。马车和后面的两车金银财宝,留下。” 赵七道“大侠,我用我的性命跟你换一辆马车可好?” 暴雨之中,马车里忽然传出了小儿的哭声,撕心裂肺。 蒙面人看了一眼那马车,语气冰冷“你的一把老骨头老肉,你自己留着,马车里的小儿,倒是合我的胃口。” 赵七听得毛骨悚然,立刻提剑刺向那蒙面人。蒙面人一步闪开,擒了赵七,大力将他扔倒在泥坑里。曾和赵七行走关外的陈国颜氏产业的十个掌柜,知道此时马车中哭闹的小儿便是陈王的嫡子,于是拼命与那五个蒙面人缠斗,不让他们接近马车。 赵七眼看他们斗不过蒙面高手,连忙从泥坑里爬了起来,大步跑向马车,掀开帘子,道“咱们快跑!这几人不是冲着钱财来的。” 陈国王后林环抱着仍在哭闹的儿子,急忙下了马车。颜笑也牵着李愔,跟在王后和赵七和蜀地向导之后,欲跑入山林。此时山林中又跑出五个蒙面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蒙面人指向林环,道“女人和小儿留下,一个都不许跑!” 林环正惊慌失措间,远处忽然冲来十余个高手,虽身着蜀地的蓑衣斗笠,但拔出的剑,均是陈国晋阳宫侍卫的佩剑。林环舒了一口气,又抱着儿子跑回了马车。颜笑和李愔也紧跟其后。 陈宫侍卫与蒙面匪徒刀剑交锋,赵七连忙驾着马车遁走,苏杨、苏柳、颜清、颜秀、蜀地向导和十个掌柜也分别骑上了驴,不再管那两车金银,只护在马车左右,一行人在雨中的泥泞山路上缓慢前行。苏杨回头去看,只见陈宫侍卫与蒙面匪徒打斗惨烈,一个陈宫侍卫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苏杨对赵七道“赵七叔,咱们还是弃车往林子里跑吧!陈国侍卫好像打不过蒙面人。蒙面人很快还会追上来的。” 赵七停了马车,众人刚刚跑入林子,那些蒙面人果然又从后面追了上来。赵七大叫“快跑啊!大王派来暗中保护咱们的侍卫已经被他们杀了!” 赵七从林环手中接过陈王嫡子,和蜀地向导跑在最前面,颜笑拉着林环和李愔努力追在赵七身后。苏杨、苏柳、颜清、颜秀、和十个陈国掌柜则落在最后面,想要挡住那些蒙面人。 蒙面人将苏杨、苏柳、颜清、颜秀和十个掌柜逐一打倒,为首的人已经抓住了王后林环的胳膊。林环对止步回头的赵七喊道“别管我!你先走!”赵七抱着陈王嫡子正要继续跑走,只见远处跑来一个提着长剑的少年。 少年身着黑衣,穿梭于树林间,步法极快,转眼间便跑到了蒙面人身后,手中青铜宝剑出鞘,正是藏于璇玑孤岛的一柄越国古剑。 青铜宝剑砍向蒙面人的后襟,蒙面人闪躲时只得放开了陈国王后,遂转身与少年过招。 赵七惊喜道“小莫!你怎么来了?” 莫妄谈一边与十个蒙面人缠斗,一边答道“赵七叔,我邀你们去楚国,自然是要护你们周全的,否则卫王和我们少夫人都是饶不了我!” 电闪雷鸣间,兵刃星火相交,古剑不断雨丝。 莫妄谈虽长在璇玑孤岛之上,但他的武功自小得诸葛父子调教,已然是他这一辈人中的翘楚,近日又与东方愆在岛上练遍了百家剑法,此时此刻,他虽被十个高手围攻,却能挥洒自如,稳占上风。 良久之后,几个蒙面人已经受了伤,见敌不过莫妄谈,竟忽然不打了,怒骂了几句,便遁走而去。 莫妄谈收了剑,走到赵七面前行礼道“赵七叔,你们临走也不跟我打个招呼,若不是我一路追着你们,说不定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赵七感激道“小莫,是我赵七心胸狭窄,误会了你的来意!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走!” 莫妄谈看向赵七怀中的小儿,问道“这是赵七叔的儿子还是孙子?” 赵七叔咳嗽了几声,道“这……这是……” 颜笑急忙接过了陈王嫡子,笑对莫妄谈道“这是我的孩子。” 莫妄谈点了点头,心中已经了然。 翌日,众人行至西岭绝世峰的山脚下,颜笑一直替林环抱着儿子,并没有生养过的颜笑,此时却觉得这怀中小儿安静得有些不对劲。她急忙将小儿递给了林环,关切道“是不是因为昨日淋了雨……他好像发烧了。” 陈王年过四十才得一子,林环生产时也已经年纪不小,她知道儿子向来体弱,昨日那一场大雨,几个大人休息了一夜可勉强不染风寒,但是体弱小儿发烧,实是在所难免。林环面露愁容,身旁的李愔摸了摸弟弟滚烫的脸颊,眼珠一转,对母亲道“我记得楚国的东方公子跟我说过,蜀国西岭的药王山和绝世峰一脉相连,就在此不远处。他说药王山的诊金和药虽然贵得很,但药王山的薛掌门医术十分高明,咱们不如即刻去药王山一趟。” 莫妄谈故意看向颜笑,安慰道“颜夫人莫急,这药王山的薛掌门的确是九州列国最好的大夫,治小儿发烧,应是不在话下。” 李愔对莫妄谈甜甜一笑,问道“莫哥哥可认得那薛掌门?他可好说话?” 莫妄谈见这陈国公主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自己,黑白分明,心中不禁悸动与愧疚相掺,竟一时语塞。他连忙回过神来,答道“我没见过薛掌门,但他是我们岛主,也就是当今卫王的好友。我是卫王的亲信,我去求薛掌门,他一定会给……颜夫人的孩子医治。” 李愔希冀地看向莫妄谈,忽然拽起了他的衣袖,语气中略带恳求“我们又是马车又是金银财宝的,走得太慢了。不知莫哥哥肯不肯提前去药王山找薛掌门?万一他不在药王山里呢?我们也好再去找别的大夫。” 莫妄谈道“也好,我这就去。”于是匆匆离开。 林环瞪了女儿一眼,说“你叫他去药王山,万一蒙面人又来了怎么办?” 李愔看向莫妄谈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对母亲道“母后,你不觉得,那个莫妄谈才是最大的蒙面人吗?”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八十二章 同病相怜(上) 王后林环惊讶地看着女儿,赵七想了想李愔的话,立刻拍手夸赞道“后生可畏!公主好聪明!” 林环疑惑道“小莫救了咱们,难道他还另有图谋?” 赵七道“他一路从繁京暗中跟着咱们,为什么蒙面人劫道时他不出手相救,反而等到蒙面人把大王派来护送咱们的侍卫全都杀了之后,他才出来赶走蒙面人?“ 李愔接话“因为他想让蒙面人先除掉我父王派来的侍卫,再赶走蒙面人,扮做好人,假装护送咱们,却是要暗害咱们也说不定!” 赵七道“那姓莫的小子,乃是卫王的亲信。收藏本站齐卫要联手灭了咱们陈国,必然要斩草除根。”于是看向襁褓中发着高烧的小儿,“卫王定是派他来杀小公子的。” 林环大惊失色。 李愔道“既然莫妄谈去了药王山,赵七叔,咱们赶紧走吧!” 赵七皱眉思考了片刻,摇头道“不行,就算一时支开了他,咱们也不能就这么走了。且不说小莫可以随时掉头追上咱们,就说那些蒙面人,很可能还在暗中跟着咱们呢!而且,咱们在蜀国人生地不熟,就算熟,咱们可是陈国人,蜀国和陈国……哎!真是一言难尽!当年咱们大王和蜀王在大石头上刻字斗气,就是因为一伙陈国商人消失在蜀地,蜀王却压根没给陈国一个交代。” 好心的蜀地向导插嘴道“赵七爷,如今我们蜀国和你们陈国可是一起结盟伐宋的盟友,当年陈国和蜀国的那桩事,早已过去了,我们蜀国人,也不是人人皆匪徒。而且你也说了,蒙面人很可能跟那卫王派来的小子是一伙的,根本不是我们蜀国人。” 赵七看向蜀地向导,问道“难道你有什么办法能助我们顺利到达楚国吗?” 蜀地向导答道“我以为,咱们得去药王山,不能就这么走了。如果没带着小公子,咱们弃了马车和金银,我对西岭里的路十分熟悉,我带你们逃跑,或许能够甩掉那群蒙面人,或许咱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咱们不仅带着小公子,小公子还发着高烧。西岭夏季多雨,今日晴了,明日又可能暴雨倾盆,这小孩子可经不起一场一场的大雨。何况,西岭不是紫川城,没那么多医馆,过了药王山地界,恐怕要好几日都见不到村舍,更不要提医馆和药材了。” 赵七想到陈王所托,当机立断道“走,咱们去药王山。” 林环担忧道“赵七爷,小莫刚才可说药王山的掌门是他们卫王的朋友,咱们去药王山,难道不会更加危险吗?” 赵七道“陈国的小商贩都知道,其实药王山的薛掌门也是个生意人。我不管他和卫王之间到底有多深厚的交情,我赵七有钱,我去跟他谈生意。我就不信,薛久命拿了我的钱,还能不好好给小公子治病!” 林环仍然揪心“可是卫王要杀了我的孩子……咱们去药王山……” 赵七看着林环怀中奄奄一息的陈王嫡子,道“王后娘娘,咱们要是不去药王山,小公子就一定能活着离开西岭吗?咱们一行人中,也没有一个会治病的,就算有,恐怕也早就被什么大蒙面人、小蒙面人给杀了。 去药王山,我赵七起码还能用金银财宝,为小公子赌上一赌。不去,就真是坐以待毙了。” 李愔站到了赵七身旁,对林环道“母后,女儿觉得赵七叔说的对。而且那莫妄谈既然敢离开咱们,先行去了药王山,就一定不怕咱们撇下他。能害咱们的人太多了,西岭里又人烟稀少,喊救命都没有人听得到。此时咱们也只能去药王山求救。或许那药王山的掌门,是个悬壶济世的仁医,不忍对弟弟下手呢?” 蜀地向导“噗嗤”笑了出来,对陈国小公主道“我们这位药王山掌门,可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仁医!不仅我们蜀国的医师看不起药王山,九州列国的正经医家,都说药王山是靠卖毒药生财的旁门左道。依我看,赵七爷说的有道理,咱们还是去跟薛掌门谈生意比较好。指望一个卖毒药的悬壶济世,实在是希望渺茫。” 一行人快要到达药王山庄时,只见一个白衣少女侧身骑在毛驴上,朝他们挥手而来。 少女皮肤白皙无暇,明眸皓齿,惬意地坐在毛驴上,笑对李愔道“小妹就是陈国公主吧?听说你弟弟病了,我爹让我前来相迎,免得山中毒物伤着你们。” 李愔见这姐姐笑得甜美,似是个善良之人,心想,即使我们说服不了你爹,我也要试着说服你,于是故意亲近道“姐姐生得如此美貌,想来定是赵王所提九州美人榜上的薛伊人,薛姐姐吧?” 薛伊人心中欢喜,嘴上却客气道“公主说笑了。” 李愔转头对母亲道“母后,都说陈国出美人,咱们陈国若真出美人,我父王怎么会子嗣单薄?今日见到薛姐姐,愔儿才算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人’。看来,赵王虽然穷,眼光倒是很好的。” 薛伊人对林环行了个江湖礼,道“伊人见过陈国王后。”又对众人道“你们随我来吧!跟紧了我,可别踩坏了我们山庄里的草药。” 踩着满地紫玉兰花瓣,众人来到药王山庄的百毒堂时,天色已晚。 莫妄谈坐在薛久命身旁,见众人走了进来,于是起身对赵七行礼道“赵七叔,薛掌门已经答应给你儿子医治了。” 赵七并不戳穿莫妄谈的谎言,也笑对他行了个礼,说“多谢小莫兄弟帮忙。”于是从颜笑怀中接过陈王嫡子李惟,走到坐于百毒堂上座的瘦削男子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陈国赵七,恳请薛掌门大慈大悲地救救我这苦命的孩子!赵七愿给薛掌门当牛做马!” 薛久命自然知道赵七怀中的小儿就是陈王嫡子,当下好笑地看着赵七,说“赵七爷快请起。薛某早听过繁京赵大掌柜的威名,若说赵七爷比陈王富有,薛某坚信不疑。赵七爷老来得子,可喜可贺。不过这样的孩子难免身子弱些,淋了场雨便发起高烧,的确要好好诊治。” 赵七仍旧跪在地上,话里有话,字字铿锵“薛掌门,只要你救活小儿的命,我赵七就能让你比陈王还要富有。” 薛久命眉开眼笑。“赵七爷,你既然来了我的药王山,就该知道药王山的规矩。来此看病的,治与不治,全凭我一人说了算。 你们既然托诸葛遁迹的关系找上了门,我可以给这小儿治病。但是,咱们有言在先,不管治不治得好,我都是要先收诊金的。若是治不好,诊金也不会退还。” 赵七问道“若是治好了呢?你要补多少诊金?你要多少,我赵七就给多少。”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同病相怜 (下) 薛久命语气和善“赵七爷,我若治好了你儿子的病,你就将你所掌管的陈国颜氏和苏氏产业的所有店铺的地契全都转让给我薛久命。从此陈国颜氏和苏氏的所有生意,都姓薛,你意下如何?” 赵七心中暗喜,原来这药王山的掌门果然是个见钱眼开的买卖人!看来,跟他谈生意,比跟他谈什么悬壶济世要有用得多! 赵七道“薛掌门,只要你救小儿一命,让我们安全离开蜀国,我就把我掌管的所有店铺的地契,全都给你。到时候,陈国九郡,二十一座大小城池里,一半的店铺,全都归薛掌门所有。” 薛久命“咦”了一声,故意为难道“刚才还说救你儿子性命就好,怎么现在又说让你们安全离开蜀国?我们药王山只做杀人和救人的生意,可不做镖局和护卫的生意呀!” 赵七笑得油滑“不是我赵七要与薛掌门讨价还价,而是……薛掌门之前做的生意都是小生意,这一次,薛掌门既然跟‘关外狼商’赵七做生意,就做一笔一劳永逸的大生意。实不相瞒,蜀境之内,有人要害我们。薛掌门救我小儿,再帮我们杀了那些要害我们的人,正是做了‘救人’与‘杀人’的生意,不是镖局和护卫的生意。” 薛久命故作好奇“哦?谁要害你们?谁敢在我的地盘,谋害大名鼎鼎的赵七爷?” 赵七不答反问“薛掌门,这笔生意,你可答应了?” 薛久命起身将仍跪在地上的赵七扶了起来,和颜悦色道“这么好的一笔生意,我薛久命又不愚蠢,怎么可能不做呢?赵七爷,你的儿子,我会一丝不苟地给你治,你要我帮你杀掉的人,我也会一丝不苟地帮你处理掉。”遂看向赵七身后的两个大箱子,“你儿子的诊金,就用你从陈国搬来的两箱金银吧!治好了,你再留下地契。至于你让我帮你杀的人……” 薛久命立刻向站在莫妄谈身旁的薛伊人使了个眼色,吩咐道“擒了他。” 不等莫妄谈反应过来,薛伊人手上的一枚银针,已经插入了莫妄谈的左肩。莫妄谈当即挣开薛伊人,冲向抱着陈王嫡子的赵七。薛久命和薛伊人父女二人合力相挡,不过数招,银针上的麻毒发作,莫妄谈浑身无力,一个踉跄,竟然跌倒在百毒堂中,晕了过去。 百毒堂上的两个奴仆将莫妄谈抬了出去。 薛久命转身对赵七道“赵七爷,我虽与诸葛遁迹是故交,但他如今是卫王。卫国刚刚复国,成不了什么气候。我薛久命又不傻,怎么可能给卫王办事,而不去帮你们陈国这样的大国,不去赚自己的银子?”于是看向赵七怀中的陈王嫡子,“刚刚卫王的小亲信都跟我说了,这不是你儿子,而是陈王的儿子。他现在晕也晕了,咱们也不必遮遮掩掩的。现在,你可放心让我给这孩子医治了?” 赵七见王后林环点了点头,于是将怀中小儿递给了薛久命,道“有劳薛掌门。” 薛久命当着众人的面,将陈王嫡子轻轻放在了百毒堂上座之前的书案上,仔细为其诊治。 没想到,过不多时,薛久命忽然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实在是可惜!好好的一笔生意,竟然打了水漂。都怪这小儿天生孱弱,已然无力回天了!” 林环举步维艰地走到案前,还未看儿子一眼,便昏厥在地。李愔和颜笑急忙跑过去照拂林环,赵七则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探那小儿的脉搏。 小儿身体尚且温热,但脉搏已经止了。 赵七跪倒在地,捶胸大喊“大王!赵七对不住你!赵七对不住你啊!” 薛久命抱起案上小儿,大步走出了百毒堂,抛下一句“没想到我薛久命一世‘起死回生’的神医盛名,竟让这无耻小儿砸了招牌!我要亲手把他给埋了!也亲手埋了自己的盛名!” 薛伊人立即追着父亲而去,留下百毒堂上的蜀地向导和一众陈国人,面面相觑。 薛家父女二人快步走到一间隐秘的药房,将那小儿放在了桌上。薛久命立即取出怀中的一小包银针,手法极为熟练地找准各个穴位,为小儿施针。 薛伊人站在药房门口,蹙眉问道“爹,诸葛叔叔不是让你杀了陈王嫡子吗?你怎么又将他救了?你将他救了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那些陈国人误以为他死了?” 薛久命见那小儿咳嗽了几声,才答了话“要杀陈王嫡子的,是卫王姜稷,不是诸葛遁迹。小莫说,他们岛主仁慈,既要杀了陈王嫡子,又要留这无辜小儿一条性命。” 薛伊人更加不能理解“诸葛叔叔既然要灭陈国,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救陈王的儿子一条命?” 薛久命摇头叹道“大概是因为,诸葛遁迹与这无辜小儿,同病相怜。 当年宋武王灭卫国,卫国太子死里逃生。那死里逃生的卫国太子,便是你这位诸葛叔叔。他做诸葛遁迹时,周游列国,与当今的陈王李忱颇有些交情。爹觉得,他不杀这小儿,一来,是因为他与陈王曾有交情,所以不忍令昔日好友断子绝孙,二来,是因为陈国灭国之后,这个小儿,就好像是当年的他。 不过,陈王的儿子实在是比卫国的太子命好。 等那几个陈国人离开,等陈国灭了,这小儿在咱们药王山中无忧无虑地长大,只会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不必背负家仇国恨。” 薛伊人看向襁褓中呼吸均匀的小儿,心中忽然不平“爹,凭什么这个小儿就能无忧无虑地在咱们药王山长大?诸葛哥哥也是孤儿,凭什么他就得去帮卫王打仗?” 薛久命笑得合不拢嘴,促狭道“凭什么?就凭那文武双全、不可一世的诸葛遁迹,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只能培养个路边捡来的孤儿,帮他完成王图霸业。实在是可怜至极,可笑至极!” 薛久命吩咐奴仆在药王山里的一处风水宝地给陈王嫡子李惟修了个小小的墓。墓中空空如也,陈国众人却在墓前哭泣不止。 哭过之后,赵七仍将那两车金银留给了薛久命,便要带着众人继续去往楚国。临行前,李愔问薛伊人道“薛姐姐,你们把卫王的亲信莫妄谈埋到哪里去了?” 薛伊人浅浅一笑“公主小妹,既然那一大笔生意作罢,赵七爷的地契,我们一纸也拿不到,那么卫王的亲信,我们可就不敢随意杀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们将他扣在药王山,等你们到达楚国,我们再放了他。你们可以放心上路。” 陈国众人离开之后,薛久命指向赵七留下的两箱金银,对莫妄谈道“小莫,你将这一箱金银送去卫国,帮我跟你们卫王殿下问个好,让他早早娶妻。这箱金银,就当是我提前给他的贺礼了。另外一箱,我留下了,用来养你们卫王殿下硬塞给我的……陈王的儿子。”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八十四章 此程无归(上) 薛伊人抚着紫玉兰花树下崭新的小墓碑,问薛久命道“爹,咱们给陈王的儿子取个什么新名字好呢?总不能叫他的本名吧?” 薛久命瞥了一眼墓碑上的字,“陈王嫡子李惟之墓”,寻思了片刻,道“就叫他‘薛繁’,你觉得怎么样?” “薛凡?”薛伊人绕着墓碑踱了几步,作诗道“一朝误离天子殿,甘作凡夫享逍遥。江湖多少快意事,不足详为外人道。‘凡夫俗子’的‘凡’字,女儿觉得很不错。” 薛久命低头看向被昨夜骤雨打落满地的紫玉兰花瓣,笑着摇了摇头“是‘繁盛’的‘繁’,‘繁京’的‘繁’。此次诸葛遁迹和萧国主联手,陈国在劫难逃。可怜那孩子,永不会知道,他其实出生在陈国繁京的晋阳宫中。等他长大之后,恐怕已是,陈国幻灭,繁京入土。 当年诸葛遁迹写过一首歌,里面有句词是——繁京歌舞三千曲,兰泉美酒五十坛,只身蜀地尝百草,奇毒缠身不得死。 他怎知今日,这样的词,竟会应验到陈王嫡子的身上?那孩子尚在襁褓,便试过了咱们药王山的‘闭气蛊’,死而复生。伊人,你没有兄弟,将来,爹会把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于那身世可怜的孩子。 我给他取名‘薛繁’,就是想让他—— 削去前尘繁芜忆,惟留仁心济苍生。 纵遭世人恶言辱,愿为天地拔奇毒。” 陈国貌城,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貌城令张淇正站在城楼上,与齐国国主萧寻商谈如何帮助百里之外的酒郡,抵抗戎族大军。 这张淇正是“妙音娘子”宋韵之夫。去年张淇迁升貌城令,宋韵便带着孩子,随夫家一起搬到貌城居住。前些日子颜笑从繁京送来急信,请宋韵一家人同他们去楚国避难,但宋韵并没有离开陈国。她想,等到陈国将戎族人赶出晋阳关,她再让夫君请休一年,陪她和孩子去楚国游玩,探望颜笑与苏琴,顺便给曾经的“貌城苏琴”从她的家乡带些特产。 颜笑临行之前,托人递来两封书信,到得蜀国,又托人递来两封,宋韵皆置之不理。拿到第四封信时,她甚至有些愠怒。大敌临门,你们撇下陈国不管,去楚国投奔富贵亲友,还要拉上我一起做这样忘本的事吗? 宋韵对张淇抱怨过几句,张淇昨日还夸赞夫人深明大义,此时,却后悔没有让夫人带着孩子与颜笑、赵七、苏杨、苏柳、颜清、颜秀他们一起离开陈国。 张淇看到远处的官道上突然尘土飞扬,犹如黑云压境。马蹄声阵阵而来,如滚滚天雷。他心中一凛,问道“萧国主前几日不是还斩钉截铁地说,戎人狼师主力肯定先去攻打酒郡的几个小城吗?可是……辛督桀的铁骑怎么突然打到我们貌城了?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萧寻云淡风轻道“如何是好?不然,咱们请狼师左领辛督桀,到城楼上来喝酒看风景?” 张淇见萧寻的态度忽然变得很是奇怪,似乎事不关己,于是不满道“听说萧国主领兵复齐,一路杀到玉都,与宋军对抗,从无败绩,怎么到了我们陈国,还没好好指点我们打几仗,便算不准戎人的战术了?” 萧寻看着漫天飞沙,朗声大笑。“貌城令,我又不是江湖方士,怎么可能次次料事如神?要怪,也只能怪你们大王听说他儿子死在了蜀国,而蜀国精锐又不来援陈,便自乱阵脚,转而轻信于我。” 张淇怒视萧寻,指向城下“萧国主!戎人若是打进貌城,你也跑不掉!你到底有什么对策?” 萧寻不答反问“貌城五千守城兵士,打得过两万狼师铁骑吗?如果我说,咱们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省掉一场血战,你会听吗?” 张淇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晋阳已丢,陈国不能再弃貌城!不血战就开城门,难道要我这貌城令变成卖国贼吗?”马蹄声越来越近,张淇已经清楚地看到狼师大旗上的黑色狼头图腾。 萧寻指向狼师大旗,戏谑道“貌城令,你看戎族人的那面旗,像不像是……挂狼头,卖狗肉?” 张淇怒极,竟大胆抓起齐国国主的衣襟,呵斥道“戎人攻破貌城,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们一旦打进来,你我都得死在这里!” 萧寻任由张淇抓着衣襟,不慌不忙道“好处?那自然是有的。”萧寻见张淇面如死灰,于是笑了起来,解释道“貌城令,既然咱们离死不远了,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齐国国主,死在陈国战场之上,实在是有许多好处,可谓一举多得! 这第一个好处,就是将我的死,嫁祸给你们陈国。齐国国主虽死在戎人刀下,但终究还是死在了陈国貌城。蜀王侠义,他若听说此事,定然再不会考虑发兵援陈。蜀国不援陈,齐卫陈蜀四国军盟暗中破裂,就再也没有人会来援助陈国。 所以这第二个好处,自然就是灭陈。陈国灭,怎么看,都是戎族人所为,没有人会怪罪到以身殉陈国的齐国国主身上。戎人灭陈,关我齐国何事?九州列国,只会歌颂我萧寻大义凛然,赞扬我齐国义薄云天。 那么第三个好处便是,九州百姓一边赞颂齐国之大义,一边诋毁宋国,痛骂宋国在陈国危急之时,仍然牵制齐卫蜀三国之军,阻止齐卫蜀出兵援陈。到时,宋国和戎族纵然没有丝毫关系,也会被悠悠众口说成盟友!” 张淇目瞪口呆地看着齐国国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松开了他的衣襟。 萧寻理了理衣衫,继续道“而最后一个好处是,只有我死了,齐王之位,才能顺理成章地由真正属于那个位置的人去继承。只有他登基为齐王,九州列国,才有可能重归一统。只有列国重归一统,才能还九州大地一场太平盛世!” 几日之后,卫王在东阳灵犀宫的仁眀殿中打开了一封绝笔书,没有启辞,也没有落款,只附了一枚蜀国懿斓宫里的齐白玉棋子—— 狂风卷飞石 不见长天 乌云盖城池 煞气延绵 …… 繁京歌舞歇 酒郡罢饮 晋阳关已阙 貌城无琴 …… 将军无归期 沙场点兵 勇士何所惧 死不留名 …… 今我只身来 排星布棋 孤魂戥后葬 请君入局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八十五章 此程无归(下) 齐国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是九里桃花林,林中有一小酒馆,名叫“归来居”。这酒馆位置隐蔽,主顾稀少,其间主厨每日只做两顿饭菜,还要提前数日预订席位,皆因主厨曾是齐国的宫廷御厨,有他的手艺,也有他的架子。宋武王灭齐国之后,他逃出了白玉宫,不愿做铺张生意,却也不愿离家乡而去,便在南郊人烟稀少的桃花林中,开了一家小酒馆,维持生计。 玉都作为宋国国都时,归来居虽然在城外偏僻处经营,却渐渐变成了玉都最典雅、最昂贵的酒馆。而这两三年来,那个老厨子竟然每隔几日才做一顿饭菜,也能过得锦衣玉食。就连宋国的达官贵人都不再敢造访此处,因为“归来居”已经变成了宋王刘璟一个人的酒馆,而酒馆中的年迈的主厨,也变成了宋王刘璟一个人的御厨。 老厨子不知那经常前来的贵公子就是宋王,以为他只是宋国乔氏的一个富家子。尽管富家子出手十分阔绰,已经让他从衣食无忧变得锦衣玉食,但他还是喜欢腹诽那个富家子“臭小子年纪轻轻,面色居然那么冷冰冰!自从你经常独自一人来我这小酒馆里喝闷酒,便没人愿意再来了!也难怪没人来!谁想跟一个乔氏的跋扈子弟来往?谁敢得罪你们宋国太皇太后的亲戚?” 宋国迁都之前,宋王早已昭告玉都百姓,可以留在玉都,也可以随宋军东迁。与齐国有些渊源的人,便如这老厨子一样,留在了玉都,等待齐国复国。老厨子没有想到,宋国迁都的前一晚,那个乔氏的富家字又一个人来喝闷酒了。 刘璟一边喝着他酿的桃花醉,一边对他说“老厨,等到齐国复国,你就去找萧国主,让他请你回白玉宫里当御厨吧!当年你落魄逃出白玉宫,如今能风风光光地回去,也不枉在这荒僻的桃林里住了那么多年,埋没了你的手艺。” 老厨子摇头笑道“乔少爷,这些年我已经被你惯坏了。偶尔为你做顿饭就能让我们这对老夫妻和一家老小过得清闲滋润,若是再回去当御厨,我恐怕受不了那个累,遭不起那个罪了!” 刘璟笑道“这些年你虽未在白玉宫中做事,但你也仍是个‘御厨’。我不姓乔,我叫刘璟。 明日一早,寡人就走了。这一别,寡人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到此‘归来居’。老厨,寡人今日出门没带银子,你可有纸笔?寡人给你写几个字。有朝一日,宋国灭了,寡人死了,你就把寡人的字给卖掉,或许还能养你一家老小不少时日。” 春过夏至,萧国主领兵而来,玉都又变回了齐国的国都。 老厨子见他的“富家子小金主”走了,便托人到玉都城内传言,说玉都最正宗的齐国菜,在南郊的“归来居”,以此招揽新的主顾。只是他没想到,新的主顾,竟然就是萧国主本人。更令老厨子惊讶的是,萧国主的身高,竟然与当年他在白玉宫中当御厨时所见过的齐国大公子萧寻,无甚差别。 此时老厨子的手中,拿着两张薄纸。一张,是宋王刘璟在此写下的一首诗,另一张,则是齐国萧国主领兵援陈之前,来此交给他的一封密诏。 宋王刘璟的诗是—— 明月年年照凡世,红尘步步生桃花。 故人相逢不相识,疑是九霄玄女姿。 天若有情天亦老,爱恨无解已别离。 宋陈蜀楚齐卫赵,问君何处治相思? …… 齐国萧国主的密诏是—— 萧寻此程若无归,玉都即刻当易主。 卫国骁逸大将军,齐国公主遗腹子。 怀王血脉九州行,真龙天命不可违。 白玉宫中尽缟素,且留一人着华服。 …… 老厨子不知宋王刘璟的诗到底是为何人而作,但他看懂了萧国主的密诏是为谁而写。 那一日,萧国主战死于陈国貌城的消息,快马传入玉都,路人皆知。 老厨子怀揣萧国主的密诏,从南郊的桃花林走到了白玉宫的宁国殿。 宁国殿上站着齐国临时选用的文武百官,以及齐卫陈蜀四国盟军的将领。齐国一时无主,众人便听令于紫川青石台比武时选出的“复国盟主”,卫国骁逸大将军诸葛从容。 老厨子呈上萧国主密诏,将诸葛从容的身世昭告天下。百官众臣,四国盟军,毫无异议,一致推举齐国公主与宋怀王之子刘瑢登基为齐王。 几日之后,萧寻的尸首被护送回玉都。从未兴办登基大典的萧寻,以“齐煜王”的谥号得了一场盛大的葬礼,陵寝就建在南郊桃花溪畔的齐哀王与齐哀后合葬冢之侧。 白玉宫中尽缟素。齐煜王的葬礼与新齐王的登基大典同日举办,刘瑢没有身着华服。 一身白衣,腰悬怀王宝剑的齐王,独自走在空荡荡的白玉宫中。楼阁入目,宫舍林立,不见故人。 舅父的临行前的话,仿佛还回荡在白玉宫中—— “傻孩子,我去陈国没有危险。陈国几万戍边大军都是吃白饭的吗?怎么可能让齐国国主领兵上阵?” “小瑢,我答应你,我从陈国回来后便举行登基大典,到时,你对我行过朝拜之礼,就可以立刻去楚国找你那如花似玉的小夫人。你也要答应我,我若有去无回,你就要立刻登基齐王之位。” “到时候,你义父和你二人南北呼应,蜀国也会以举国之力牵制宋国,齐卫便能抽去宋国的一半国土。” “只要你能狠下心,将刘璟拉下王位,收宋国入囊中,你就是九州百姓等了五百年的真龙帝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既有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就是没有决心?” 此时,刘瑢行至一处宫舍,牌匾无尘,似是不久之前刚刚清洗过,比宁国殿的牌匾还要干净。“锦绣园”三个字,秀丽婉媚。他知道,这是恕儿出生的地方。他也知道,不远处的素华宫,就是他自己出生的地方。 刘瑢轻叹一声。 恕儿,东海之上,我答应过你,不恋王权,待齐卫复国之后,我就随你去周游列国。 卫国东阳,你将我的身世告知于我,并对我说,天地间已经再无诸葛从容。那时,我不信你。我以为,只要我仍愿做“诸葛从容”,便没有谁能从天地间抹去这个人。 今日我才终于理解,义父为什么迟迟不将我的身世告诉我。因为“诸葛从容”,真的是太逍遥,太奢侈,太容易英年早逝。他不告诉我,只是因为他不舍得告诉我。 恕儿,原来“百口莫辩离间计”的人是宋王刘璟,而“万死难挡连环局“的人,是我齐王刘瑢。 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不能与你去周游列国了?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八十六章 陈国来客 (上) 自楚国一统,都城临江又是人来人往。此时临江杨柳岸边停着一艘两层高的大船,供游人乘船赏看楚水风光。恕儿踏上船,随着游人一同走上了二层的甲板。从璇玑孤岛回到临江楚宫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宫散心。 恕儿难得穿了一身楚地女装,正是她两三年前去璇玑孤岛赴约时行经仙沪所购。她记得这套鹅黄衣裙,也曾映着金滩上的阳光。那时,她赤足踩在细沙上,脚底还没有被烙上“宋囚”二字。海岸上,诸葛从容一把将她抱起,对她说,浪花若能酿蜜,他就把她扔进海里,让她掉进世上最大的蜜罐子…… 那时,她腰系鎏金桑丝带,此时,她却系了一条素白的腰带,以示对义父齐煜王萧寻的哀思。她本也想为齐煜王披麻戴孝,但顾及到亲生父母健在,只得系此一条素白腰带。 甲板上的游客都是来看东面的临江杨柳岸和远远隐在云雾中的楚国山川的。西岸宋境,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于是面朝西岸的位置,无人光顾。恕儿朝西站着,还没清净片刻,只见一身便服的林璎大步走了过来。 恕儿奇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林璎与恕儿并肩而立。“如今我又没被软禁,我怎么不能出来透透气?” 恕儿环顾四周,问道“你没带护卫吗?” 林璎笑看着正在为他操心的恕儿,摆了摆手,低声道“过了这么些日子了,六个郡王大势已去,现在只要你爹和小东方不派人来害我,没有人敢害我的。” 恕儿嘱咐道“下次你要出宫溜达,还是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安排护卫。” 林璎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亲自来跟你说了吗?别的护卫都不好,还是恕儿姐姐这个护卫最好!”恕儿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转头去看远处的宋境。林璎指向西侧的宋国,道“跟着恕儿姐姐,不仅在楚国境内可保性命无虞,就是横行列国,也没有什么问题。” 恕儿问道“你是跟着我一起出来的?” 林璎煞有介事地点头答道“自出宫门,我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只要有人敢来行刺我,我立刻大声呼喊,你就转身拔出孟麟宝剑,‘美救英雄’!嘿嘿,岂不成就一段临江城的佳话?” 恕儿嗔道“别人都是护卫跟着主子,你倒换成了主子尾随护卫。” “就你这恍恍惚惚的样子,我跟了你一路,你也没发现,也不知道,谁是护卫,谁是主子!”林璎虽然嘴上说的热闹,却一直盯着恕儿的侧脸仔细瞧着,只觉得她在璇玑孤岛时黑瘦了不少,应是因为岛上吃食单调,可是回到临江许多日了,也不见她胃口变好,着实惹人怜惜。 林璎见恕儿不理他,于是问道“恕儿姐姐,你想吃什么?我看下面船舱里有卖齐国枣糕的,闻着就香,也不知道正宗不正宗,我去买两块来,咱们一人一块,如何?” 恕儿淡然道“你想吃就去买一块吧。我不饿。” “你不想吃甜的?我还看到下面有卖小鱼串的,炸得金黄酥脆,应该是没有什么刺的玉河小鱼,你想不想吃?” 恕儿道“你饿了就去买吧。我真的不饿。” 林璎唠叨了起来“我不饿。我只是觉得,临江城才稍稍有点起色,想要恢复十多年前的富庶,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咱们在陈国也做过小商贩,深知小商贩的不易。如今咱们发达了,总得要帮衬咱们楚国的小商贩一把,对不对?恕儿姐姐,你想想看,如果卖枣糕的、卖小鱼串的,遇到的全都是你这种对他们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看都不看、尝都不尝的客人,那他们何时才能赚回本钱呢?他们赚不回本钱,就买不了做枣糕的枣子和面,买不了炸小鱼串的小鱼和油。他们不买枣子和面,不买小鱼和油,那卖枣子的、卖小鱼的……” 恕儿转头看向林璎,打断道“你去买吧,给我也买一份。” 林璎笑着拿回了两块枣糕和四支小鱼串,腰上还多挂了一个酒葫芦。此时船已顺水而行。 恕儿见林璎吃的香,于是也略有了些食欲。吃罢枣糕和小鱼串,恕儿指向林璎腰间的酒葫芦“你不是常说‘江湖险恶,酒别多喝’吗?你还会买酒?” 林璎解下酒葫芦递给恕儿。“江湖险恶,是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在你身边,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遂又觉得此话不妥,于是补充道“反正你也喝不穷我。” 恕儿咕咚咕咚地喝下几口楚国的临江仙,长叹了一口气,道“听说貌城丢了,酒郡的八个小城也没了。戎族人再这样打下去,早晚会打进繁京的。小璎,你说……陈国到底还有没有救了?颜姨姨、宋姨姨、赵七叔他们会不会有危险?我给他们的信,他们一封也没回过。” 林璎收敛了笑容。“恕儿姐姐,璇玑孤岛的手稿里有句话,说‘人各有命,国各有运’,但我并不赞成。颜姨姨他们若是不想听天由命,就该来楚国投奔咱们。 至于陈国,国运不昌,说不定是有人在背后算计。戎族人虽然勇猛,但是他们已经五百年都没打进过晋阳关了。陈国又不是一马平川的地方,戎族人就算进了晋阳关,也很难在短短一月之内就能翻山越岭地拿下那么多城池。” 林璎见恕儿眼露悲伤,于是安慰道“别难过,就算陈国被夷为平地,繁京盛景还是会留在你心我心。” 恕儿道“怎么可能不难过?咱们在陈国赚过多少钱?那都是陈国百姓的钱!如今陈国有难,我却坐在楚水的游船上喝小酒吃小食……我若仍是齐国女将,我就会去和萧国主一起领兵援陈!我若去了,萧国主或许就不会死!” 林璎平静地问道“萧国主不死,你的夫君怎么可能早早登上齐王之位呢?当初你嫁给他的时候,你知不知道他是齐国公主和宋怀王的儿子?就算当初你不知道,现在你却知不知道,以他的身份,以他背后的势力,以他文武双全不可一世的才干,他早晚是要吞下宋国的?陈国若是不灭,他又如何高枕无忧地算计宋国?等到他吞下宋国,又会不会来吞了我们楚国?有朝一日,齐王刘瑢领兵打到今日我们乘船游览的临江杨柳岸,恕儿姐姐,你又该如何自处?” 恕儿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你是说,陈国的劫,萧国主的死,都是他算计的?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有那么深的城府……怎么可能有那么阴诡的心计?他不是那样的人!” 林璎道“就算不是他,那他的义父呢?他既然不是卫王的亲生儿子,而卫王和宋怀王之间又有世仇和夺妻之恨,那么卫王会不会想要利用他做什么?卫王有没有城府,有没有心计,你该比我清楚吧?” 恕儿低头沉思了片刻,不禁退后了一步,突然看向林璎,道“小璎,陈国之劫,若只是因为戎族人异常勇猛呢?他们五百年没有进过晋阳关,我们便也五百年没有看到过他们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萧国主之死,若也只是个意外呢?义父……卫王……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你不要以……” 林璎忽然面若寒霜,打断道“好啊,既然你的夫君、你的义父,都是光明磊落的,难道你的意思是,城府极深、心计阴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是我林璎吗? 恕儿,你以为,我不关心陈国的安危吗?那又是谁,与你一起在陈国住了那么多年?是谁花了那么多心血,设计出了碧凉妆品的所有器皿?没有那些好看的器皿,纵然你卖的是仙丹,也不见得能一夜风靡繁京! 陈国眼见就要灭国了,难道我不心痛吗?难道我不想找出谁才是幕后的恶鬼吗? 就算天下人都说卫王光明磊落,就算天下人都说齐王堪当大任,就算天下人都说戎族人才是打垮陈国的罪魁祸首,我林璎也不会相信! 什么虎狼之师?真正拥有狼子野心的,根本就是那对齐卫父子!就是你口口声声称之为‘义父’的卫王,以及压根就没有将你明媒正娶回家的齐王!” 推荐ㄒㄨㄒ2016一个超十万完结站,手机输入可直接下载 第二百八十七章 陈国来客(下) 恕儿从未见过林璎冷下脸来说话,更从未听过他省掉“姐姐”二字,而直接称她“恕儿”,先是一愣,随即嘟囔道“我没有说你心计阴诡……” 林璎见恕儿不知所措地站在他面前,心里登时一软,却故意扭过头去,语气不悦“你虽然没有直说,但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刚才就是想告诉我,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就是想说,他们都是‘君子’,只有我是‘小人’!” 恕儿想了想,又往林璎身侧挪了半步,解释道“我是想说,你不要以为卫王是个阴险之徒。他对从容是真的很好,因而对我也很好。从容告诉过我,他和他的义父,亦师亦友,亦父亦兄。不论从容的亲生父亲是谁,他都是齐国公主的骨肉,而齐国公主正是卫王年轻时的心上人。卫王对他视如己出,毫无保留。卫王利用谁,都不会利用他亲手带大的义子。一个男人能对心上人如此付出,能对心上人的骨肉如此疼惜,他又怎会是个阴险之徒? 至于我是否是从容‘明媒正娶’的妻,如果非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所以我们没有这些,却也并不能怨怪我的夫君。虽然没有这些,但他给了我全九州最体面的一场婚宴。只要我心里觉得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我又管旁人如何说?” 林璎凑到了恕儿面前,质问道“我是旁人吗?我,是旁人吗?” 恕儿难得见林璎对她发脾气,原本好好一张白净俊秀的脸,此时却皱成了一团,恕儿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好好好,你不是旁人,咱们是八拜之交,是血缘表亲,是一起白手起家、一起赢了平梁商会头筹、一起惹怒宋国太皇太后的好搭档,是……” “是什么?” “是……”恕儿再想不出,于是敷衍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林璎没好气地瞪了恕儿一眼“咱们这样推心置腹的交情,你竟如此冤枉我!下船之后,罚你请我吃一顿临江酒楼的大席!要最大的!要太子规格的!” 恕儿抿嘴一笑“太子规格?请问太子小弟,何谓‘太子规格’?” 林璎眼珠一转,颇有节奏地背诵起璇玑孤岛上的一卷手稿 “楚越飘香,海鱼为主,河鱼为辅,并有蟹虾。 牛羊散养,田圈鸡鸭,飞禽走兽,煎炒烹炸。 一席大宴,荤素相间,酒浇荤腥,素配香茶。 头盘宜冷,酸甜开胃,南有柑橘,北有山楂。 稻米野菜,熟而食之,无鲜不烹,如居农家。 无骨小鱼,大油速炸,当日大鱼,蒸而肉滑。 羊入鱼腹,其味为鲜,牛肉宜煎,五味俱全。 辅以美酒,口舌翩跹,酒中之王,临江之仙。 宴罢寒暄,杯绽梨花,小食瓜果,大腹便便。 君若得闲,来我楚越,宜养饕餮,颐养天年。” 恕儿听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时,已经莫名嘴馋了起来。她望向东岸,喃喃道“这船什么时候靠岸……” 林璎心中大喜,嘴上却“哼”了一声,道“这顿饭你今天请定了。不花光你身上所有的银子,就别想回昭凰宫。” 恕儿一边看风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林璎说着话。林璎却假装东张西望,实则只看身着楚越女装的她。离开陈国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和她出行,更是她第一次身着女装和他单独走在一起。 恕儿,前年寒冬,就在这楚水之上,我将半杯陈年的百果酿从我自己的杯中,倒入了你的杯中。你不知道,这便是楚越婚嫁时的“交杯之礼”。 我是你什么人,只要我心里这样想,我便也不管旁人如何说。反正八拜之交你我也拜了,你的父母之命我也有了,交杯之礼也行过了,不论我是楚国的太子还是楚国的驸马,我林璎这辈子赖定了你东方恕。最好赶紧让我将你的银子尽数败光,如此一来,我便可将自己赔了给你。 林璎正美滋滋地琢磨着,此时游船靠岸,恕儿说“走,咱们去临江酒楼,我请客。” 两人下了船,林璎突然拉起恕儿的手腕,大步跑了起来,边跑边道“饿死我了,咱们赶紧去吃饭!” 恕儿被林璎拽着,两人跑过熙攘人群,穿过临江的大小街道,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在繁京胡作非为的日子。恕儿的心情舒朗了很多,笑道“你又没偷东西,慢点跑!” 林璎不理恕儿,只管拉着她肆意奔跑,心想“我怎么没偷东西了?当年你要独自去西岭里谈生意,我送给你怀王宝剑护身,那怀王剑,根本不是我在黑市上偶然买到的,而是我特意去晋阳宫里给你偷的!那时我以为你是宋国公主,用柄宋怀王的剑是理所应当,我哪知道,你竟是咱们楚国的公主?”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临江酒楼门口,还没站稳脚步,只见几个熟悉的背影正走进了酒楼,不是颜笑、赵七、苏杨、苏柳、颜清、颜秀和林环、李愔一行人,又是谁? 林璎放开了恕儿的手腕,两人默契地悄悄跟在众人身后走入酒楼,只见小二哥陆脩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见到颜笑时,惊喜道“颜娘子?你回来了?” 赵七瞥了一眼三十来岁的陆脩,醋意顿生,问颜笑道“你们认识?” 颜笑不理赵七,只顾对陆脩道“小陆!别来无恙!” 陆脩道“颜娘子从何地而来?” 颜笑答道“我们从陈国来的。”遂又问道“你见过恕儿吗?她可在临江?” 陆脩道“见过呀!不过,她如今住在何处,我却不知道。” 赵七嘟囔道“小白眼儿狼自然是住到了凤凰的宫殿里。” 恕儿和林璎笑着对望了一眼,还未来得及上前与他们打招呼,只听背后一人朗声说道“什么‘凤凰的宫殿’?你说的是‘昭凰宫’吧?” 赵七转头去看,只见恕儿和林璎并肩站着,一个面熟的少年从他们身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少年笑道“原来是赵七爷!” 赵七还未想起这少年是何许人也,却听身旁的陈国公主李愔道“东方公子?” ㄒㄨㄒ2016十万完结书籍免费阅读下载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三公九卿(上) 东方愆去陈国接林璎的母亲苏琴回楚时,曾代林璎的父亲和楚国长公主前往陈国晋阳宫,给陈国王后林环递送家书一封,也曾代恕儿给赵七和颜笑递送家书一封,所以他自然是认得赵七、颜笑以及陈国王后林环和公主李愔的。 如今陈国有难,东方愆并不惊讶陈国王后会带着女儿前来楚国避难,于是对林环和李愔行礼道“恭迎……”又见临江酒楼之中人来人往,遂改口道“恭迎表姐与……”但看李愔与自己年纪相仿,一声“外甥女”实在是叫不出口,只好笑道“恭迎表姐与小愔归楚。” 前年李愔在晋阳宫中见到东方愆时,还不知他就是楚国九公主林珑的儿子,直到楚国易姓东方,才传出楚王东方毓封了从宋宫死遁而出的林珑为后,二人更有一双子女,女儿叫做东方恕,儿子叫做东方愆。李愔笑看向东方愆,改口道“小表舅,多谢你特意来迎我们。” 林璎和恕儿已经好几年未见过林环与李愔。林环虽略显憔悴,样貌却无甚变化,但李愔却比当年在繁京旧城楼上买了林璎一幅画的十岁小丫头长高了不少,此时已是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 林环对东方愆道“表弟舞勺之年,真是又长高了许多!”却忽然想起她那枉死在蜀国的儿子,想到此生不能看着儿子也长到这般年纪,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赵七、颜笑、苏杨、苏柳、颜清和颜秀六人早就看到了林璎和恕儿,林环话音未落,只听赵七对恕儿半嗔半笑道“好呀,小白眼儿狼,你颜姨姨和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如今翅膀硬了,就到处攀附富贵亲戚,也不管我们的死活,是不是?” 恕儿故意不理赵七,对林环行了个礼,又朝李愔眨了眨眼睛,便忙去拉起颜笑的手,道“颜姨姨,我给你们捎了好几封信,你们怎么也不回一封?宋姨姨他们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颜笑握着恕儿的手,摇头道“貌城已破,宋韵和张淇他们……实在是凶多吉少。” 林璎问候过众人之后,走到东方愆身边,低声问道“小东方,你怎么也跟着出来了?” 东方愆扬起下巴,道“太子殿下,我只是派人跟着我姐保护她,我可没有跟在你的屁股后面。我看你们许久都不回宫,于是才亲自来寻。侍卫说你们在楚水游船上,我琢磨着,游船靠岸时也快到午饭时辰了,你们必然要来这里吃饭,于是便过来守株待兔,没想到,待来了这么多只兔子,好不热闹!” 林璎点头赞许“你的小脑瓜子比你姐的好。” 东方愆不屑道“我岂止是脑瓜子比她好?我是跟着我父王长大的,论文论武,我都比她厉害得多。” 林璎笑道“啧啧啧,你也就知道跟你姐比。” 两人斗嘴的功夫,陆脩已领着众人来到了二楼临窗的位置。众人将几张大桌拼到一处,围坐在一起。恕儿看着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禁觉得恍惚,似是又回到了陈国繁京。 陆脩正想问众人要吃些什么,但见他们都忙着与恕儿、林璎和东方愆三人叙旧攀谈,便也不愿报菜名相扰。陆脩正站在一旁插不上话,林璎忽然扭头对他说“小陆哥,先给我们一人一盏梨花茶,还有你们临江酒楼的八碟拼盘——临江仙醉鸡、米醋拌海蜇、糖渍小黄瓜、桂花糯米藕、盐水煮毛豆、百年卤凤爪、野菜绕凉笋,豆皮卷小虾。 热菜要——清蒸玉河鲜鲈鱼、楚水软蟹扒干丝、东海水汽蒸鳗鲞、糖醋蜜汁烧排骨、蟹粉灌汤小笼包、甜咸油焖嫩春笋、干炸响铃金黄脆、浓香高汤神仙鸭、八角茴香卤牛腱、白鸟朝凤炖蘑菇。” 林璎抑扬顿挫地说完之后,问恕儿道“你还想吃什么吗?” 恕儿笑着摇了摇头。 陆脩听罢,瞠目结舌了片刻,问道“我们临江酒楼很多年没做过那么多菜了,难不成公子以前随小恕儿来过我们酒楼?” 林璎笑道“小陆哥,我们在陈国开了个临江酒楼分店,这些菜名,我十几年前就会背。只是不知道如今楚国不打仗了,你们还能不能拿出这些菜来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陆脩点头道“前些年,我们确实只有七道菜,但今年不打仗了,七王郡中的军队也重新编制,很多男丁免了郡中兵役,回家务农经商,酒楼也来了新的厨子和许多伙计,这些菜,自然是重新做起来了。诸位且稍后,我这就去后厨吩咐。” 新来的伙计腿脚麻利地送来了两壶梨花茶,给众人面前的茶盏一一斟满,林璎又吩咐道“麻烦再拿些冰糖来。”伙计将冰糖递到了林璎面前,林璎则顺手把一小块冰糖丢入了恕儿的茶盏,又抓了一块,放进了自己的茶盏。 东方愆看向恕儿的茶盏,正要没好气地瞪林璎一眼,楼下忽然传来十几个人的脚步声。东方愆转而去看楼梯处,只见十几个蒙面人拎着各色兵器走了上来。 酒楼中的食客见来者不善,登时屏气凝神,唯有李愔低声对林环道“都是蒙面人,可是这些人看上去,与咱们在西岭中遇到的,并不是一伙人。” 为首的蒙面人“呼”地一声举起大刀,向众食客道“闲人快滚!今日爷爷们要杀的,是林氏太子!” 众食客纷纷遁走,林璎却慢慢悠悠地用浓重的陈国繁京口音问道“哦?哪个是林氏太子?你仔细指给我们,我们也好和他攀攀交情。” 蒙面人用大刀指向林璎,说着一口纯正的楚国口音“别耍花样!你就是林璎!你留下,其他人,滚开!” 林璎笑道“原来你们认识我!你们怎么不动手啊?难道要等我逼问你们,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吗?” 蒙面人扬声道“这还用问吗?如今的楚国姓什么?你姓什么?” 林璎点了点头,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原来你们迟迟不动手,竟是想将刺杀我的事,公然栽赃给当今楚王?” 蒙面人勃然大怒“少废话!”于是一把大刀砍了过来。 此时东方愆掀桌而起,愤然拔出腰间长剑,便冲上去与那十几个黑衣人缠斗,口中喊道“你们快走!” 恕儿拉起林璎,对众人道“快跟我走!” 林璎却不慌不忙,仍然站在原地。“恕儿姐姐,这些人要杀的恐怕不是我,而是小东方。”于是向楼下张望,却不见一个侍卫,当即皱眉道“不好!他带出宫的侍卫,应该已经被这些人给干掉了。” ㄒㄨㄒ2016十万完结书籍免费阅读下载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三公九卿(下) 恕儿当即领悟了林璎所言。 若这十几个蒙面杀手是奉当今楚王之命来刺杀楚睦王所立的林氏太子林璎,大可不必如此声张,何必特意选了临江酒楼这样一处人来人往的地方?又何必当众扬言所刺何人?如此行事,欲盖弥彰。 恕儿对林璎道“我杀出去,到临江城府衙搬官兵来。” 林璎拉着恕儿坐下,一边笑看东方愆与那十几个高手比武比得酣畅淋漓,一边道“跑掉的人估计早就去报官了,府衙的官兵若是想来,自然会来,不想来,即便是你父王去搬,也无济于事。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下刺杀楚国公子,还公然嫁祸给你父王,定然已经摆平了临江府衙。说不定此时的府衙,根本空无一人。” 恕儿不解道“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林璎道“纵观当今楚国,七王大势已去,你父王一人独揽大权,若要重塑河山,只能使出一副铁血手腕。自你父王登基,朝堂之上,他得罪的人,实在不少。 三公九卿都是楚越世家,唯有你们东方家,历代无人入仕。你父王与我父王少年相识,是托了诸葛老爷的关系。之后我父王重用你父王,使一介布衣谋士平步青云而上,做到了晟王军师之位,现在却被流言传成了那是借着你母后的关系。 恕儿姐姐,你没有去过千秋殿的朝会,所以你不知道近日朝会上的气氛。说白了,你父王再怎样智勇双全,在那些楚越世家面前,他始终是个江湖人,不仅出身低人一等,还借着各种旁门左道的关系坐上了那把龙椅。 楚国林氏王族百年基业,不只有那七个郡王的权势撑着,还有公卿世家、名门望族。楚国忽然易姓,你父王想要清理那些盘根错节的腐朽之势,肯定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楚国如今的内斗,是在比你父王动手快,还是那些世家大族下手狠。” 恕儿皱眉“你说这么多做什么?难道咱们要在此闲聊一番军国内政,袖手旁观吗?” 林璎附在恕儿耳边道“你别急。小东方不是在璇玑孤岛上和小莫一起习练了百家剑法吗?这些人,明显是低估了你家小弟的功夫。他都没喊救命,我们且稍安勿躁。” 恕儿瞪了林璎一眼“你可别公报私仇!就算他平日里对你再没大没小,他也是我亲弟!他若是伤着了,我……”说着便抬起拳头。 林璎笑着将恕儿的拳头挪了下来,低声道“恕儿姐姐,我不能去搬救兵,不能让他们看出我这个林氏太子在庇护楚王之子。” “为什么?” 林璎答道“为了你和你弟的安全,今日这件事,我必须装作事不关己,甚至要装作幸灾乐祸。如此一来,那些公卿世家才会觉得我林璎能做他们的傀儡。日后他们再筹谋些什么下作勾当,我兴许还能提前知晓。我觉得,他们今天不只是来伤小东方的,也是来试探我的立场。” 恕儿仔细想了想,觉得林璎说的也不无道理,却还是说“虽然你不相帮,但我这个做姐姐的,不能缩坐于此冷眼旁观。”于是便又要起身。 林璎大力将她拉住,继续道“恕儿姐姐,他们现在已经探出了小东方武艺高强,你若再出手,他们便也会探出你的武功家底。兵法讲究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他们不知你的武功家底,也不知我的立场,来日才能露出马脚。你别出手,且装作一副不会武功的胆怯样子,就让他们以为西岭主公和齐国女将的身手都是被人胡乱吹嘘的。” 恕儿只得叹了口气,安静坐在林璎身后,聚精会神地去看东方愆与那一众蒙面人比武。 陈国众人见恕儿和林璎都胸有成竹地坐在原位不动,便也只好效仿。 林璎忽然扬声道“小二哥!上菜!上酒!” 临江酒楼十分宽敞,东方愆与十来个蒙面人在酒楼一隅短兵相接,倒也并不挡路。陆脩是进过军营、上过战场的,对这种比武斗殴之事,早已司空见惯,此时一瘸一拐地端上一道一道菜肴,众人便一边吃饭,一边观武。 林璎朝陆脩招了招手,笑着说“你坐下,与我们一同吃、一同看。” 陆脩坐在了东方愆的位置,并不夹菜,而是远远瞧着那白衣少年与十几个黑衣高手过招,心中钦羡不已。 东方愆不仅家学深厚,更先后得了青羽、翼枫、诸葛从容、蜀王乌邪的言传身教,还在璇玑孤岛上与莫妄谈一起练遍了《九州武学大典》中收录的百家剑法,自然武功大进,已非寻常高手所能比。而且他年纪尚小,筋骨柔软,不论是用飘忽不定的越人剑法,还是用诡谲多变的乌衣剑法,都更加游刃有余,机敏灵巧。 试遍了每一个蒙面人的招式之后,东方愆存了嬉戏之意,大笑三声,朗声道“就你们这点拙劣功夫,难怪要蒙了脸,免得给咱们楚越之地的武功门派丢人!” 一柄大刀挥下,却已被东方愆用一招乌衣剑法中的“顺手牵羊”给夺了去。东方愆笑道“凤山派的凤凰刀,被你耍成了‘麻雀腿’!兄台,看小爷我是怎么用凤凰刀法的!”于是剑锋一变,犹如挥刀,横砍向另外两个蒙面人。 两个蒙面人未来得及闪避,已被东方愆如大刀一般的剑划破了衣服。东方愆又是唰唰几剑,边舞边道—— “第一式,梧桐风下掀紫泥!” “第二式,凤凰展翅断寒枝!” “第三式,彩衣蔽日掩浮云!” “第四式,八方挥毫降风雨!” 话音未落,那二人的黑衫已是鹑衣百结。 东方愆又攻向另外二人,口中念念有词“千荡山的二位兄台,你们的‘无常剑法’,实在是太过生疏!小爷我就教教你们,什么是——” “紫霞升丹泉,月魄不染天!”只见他剑锋缥缈,绵绵无力,却已闪过一众兵刃,又点了一人穴道,使那人动弹不得。 “世事了无常,步步踱残年!”又大跨一步,夺了另一人的手中短剑。 “俗境在彼岸,心猿气自通!”当下径直刺向一人左胸心脏,剑锋却只入皮不到一寸,便抽了出来,刺向另一个人。 “超然绝情客,最是白头翁!”东方愆一剑削去,将为首之人的发髻削落,又伸手将那人的蒙面黑布扯下。 那人忽然退开一步,大声道“小公子,好俊的身手!此处施展不开,咱们下楼去比!” 众人也突然不打了,齐齐扯下蒙面黑布,唯留那被点了穴道的人,愣愣站在原地。杀手们簇拥着东方愆,把他拉到了街上开阔处,十几个人将他围在了中间,对他行了个江湖比武礼。 东方愆抱拳回礼,歪头朝临江酒楼的二楼大窗上得意一望,只见陈国公主李愔正伸着脑袋看向他,一双笑眼,明媚无尘,晶晶亮亮。 搜完本秒记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二百九十章 月下仙祠(上) 东方愆与众高手在临江酒楼外打得酣畅,已引来许多看客。看客们甚至成群结队地跑进临江酒楼,从酒楼二层的几扇大窗往下观望,将楼下的一招一式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喝彩声、鼓掌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畅快。 恕儿一行人近水楼台,自然也不忙吃饭,而是站到窗前去看。李愔站在恕儿左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东方愆的恢恢剑锋,为他鼓掌喝彩,为他笑靥如花。 窗前渐渐拥挤,林璎紧靠在恕儿右边,不禁伸出左臂,轻轻将她揽着,左手绕过她的身子,搭在了窗沿上。 李愔好奇地问恕儿那是些什么门派的武功招式,恕儿便将她认出的招式,一一告诉李愔。恕儿看得仔细、讲得认真,便没有注意到自己几乎已被林璎揽在怀中。 对武功并没有多大兴趣,且刚好站在恕儿与林璎身后的颜清和颜秀,此时恰看了个正着。两人相视一笑,并无他言。 林璎笑看着东方愆,心中却在想,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实在是比你长高了不少。恕儿,没想到,你竟是如此纤弱娇小。 东方愆剑花流转,将越人剑派的一套流云剑法舞得翩若惊鸿,又换成了凤凰刀法,使人捉摸不透。东方愆扬声道“楚越门派的功夫,讲究‘剑若行云,抽刀断水,乘风逐浪,步履翩跹’,意思就是,剑气绵绵,招招不绝!”正说着,两个高手的兵刃已经飞出数丈之外。 东方愆说完,转而用起了青羽和翼枫教给他的玄烟剑法。“巴蜀武功,讲究虚实相间。实则刚劲粗暴,虚则纤巧无意。乌衣所创玄烟剑法,实若玄铁,虚若炊烟!”话音未落,一个高手已中了东方愆大力一掌,“哎呦”一声,退开了几步,另一人则被他的一招擒拿手,猝不及防地夺了手中钢刺。 “这一招是宋国擒拿术之最,‘你争我夺’!宋国武功,向来以赤手空拳为傲,用来练基本功,最是合适!”当下猛地踢到一人腿上胫骨,那人疼得嗷嗷大叫时,东方愆继续道“这就是宋国的‘飞马歩’!下盘稳而能快,上身功夫方能施展开来!” 青天之下,剑身明亮晃眼,他又使出儿时由当今卫王亲自指点的剑法—— “卫国侠客剑!集大成者,莫若逍遥江湖客!” “一剑劈去愁云病!” “两袖生风笑不停!” “丢三落四无牵挂!” “五脏六腑随我行!” “七老八十仍健硕!” “九阍虎豹讳我名!” “千山万水脚下路!” “岁月明鉴世人情!” 东方愆八招过后,当街十余高手已然败得落花流水,可谓衣衫褴褛,满地兵器。 为首之人拜服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东方公子真乃我楚越之地的少年英豪!” 东方愆收了剑,抱拳行礼道“诸位,承让了!” 近百名看客大声叫好,临江酒楼登时人声鼎沸。 恕儿抬头看向林璎“他们就这样收手了?”林璎微微俯身,表示他没听清楚恕儿说了什么。恕儿笑道“没想到他们就这样收手了,真是虚惊一场。” 林璎将揽在恕儿身后的左臂收了回来,亦笑道“朝堂之上自有各方势力勾心斗角,可是谁叫他们请的杀手是江湖人?江湖人也自有江湖人看重的规矩。小东方这次化险为夷,出尽了风头。今日之后,楚国的杀手,那些世家大族便再也请不动了。” 恕儿忽然微微皱眉,看着林璎的眼神中似有忧虑。 林璎知她所想,遂附在她耳边道“你不必为我担忧。小东方的风头,我抢不了,我的风头,他也抢不了。他能用武功化险为夷,我也能用智谋化险为夷。且不说我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就算我现在只是个傻子,我也是楚国的林氏太子。三公九卿、世家大族,不愿害我,你父王和小东方,也不想害我。” 看客散去之后,临江酒楼又恢复了寻常生意。 众人围坐在窗边吃饭,东方愆则与那十几个江湖人另开了一桌酒席。江湖客信守承诺,并不透露主顾身份,只劝东方愆日后要小心谨慎,不可单独出行,更不再提刺杀林氏太子之事。东方愆也不多问,只与那些江湖人喝酒吃肉,给他们讲九州各地的武功门派、美食美酒。江湖客与东方愆聊得十分投机,大赞其见多识广、胸襟开阔。 东方愆打得畅快,聊得开心,给原本是来刺杀他的杀手们付了账,便放他们走了。 午饭过后,恕儿、林璎和东方愆领陈国众人回了昭凰宫,让他们在宫中暂为安顿。 众人挑选宫舍、整理行囊时,林璎径自走回锡钰宫,看似是兴高采烈地去请苏琴来会昔日好友,实则心中极为不悦。 林璎走进母亲的寝殿,只见苏琴正坐在案前发呆,案上放了许多幅女子的画像,有的展开,有的卷着。 林璎随手拿起一幅卷着的画像,打开一看,不禁笑弯了腰。“娘,难怪你将这幅卷起来了。这画上的女子,长得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 苏琴瞪了他一眼,道“咱们现在可不是在陈国,这些画上女子也不是繁京的小家碧玉。你说话要收敛一些。” 林璎又展开另一幅画,草草看了一眼,不在意地笑着“繁京的‘小家碧玉’正在咱们昭凰宫里。你不去看看颜姨姨和赵七叔他们?陈国的王后和公主都来了。可惜陈王嫡子夭折在了蜀国,不然,咱们或许能看着他在昭凰宫里长大。” 苏琴面色淡然。“如你所料,他们果然来投奔恕儿了。”于是起身,将几张纸递到了林璎手中,温和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不在临江的这大半年,许多王公大臣将家中女儿的画像辗转送到了我这里。前些日子你下了朝会便整日里忙着默写那些璇玑孤岛的手稿,娘就帮你把这些姑娘的画像、家世、性情,仔细整理了出来。我去瞧瞧颜笑,你好好看看这些世族的大家闺秀,选几个中意的娶了吧。” 林璎接过那几张纸,立即放到了案上,面色一冷“娘,今日一群蒙面高手敢公然和当今殿下一手带大的亲儿子比武斗殴,还打着行刺‘林氏太子’的旗号,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苏琴冷笑一声,不答反问“看你这样子……那小东方今日化险为夷了?” 林璎心中一寒,却知道苏琴的执念已经根深蒂固,与其劝而无用,不如假意和她站在一边,于是道“我没出手阻拦。” 苏琴点了点头,说“你总算开了窍。” 林璎皱眉看向那一书案的女子画像,转头拉住苏琴的衣袖,忽而嬉皮笑脸道“娘,你别拿那些鬼斧神工的女子来吓唬儿子行不行?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女人。随便你们如何杀人放火,反正我不娶那些女子。” 苏琴从儿子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语气冰冷“你不喜欢女人?你不要以为娘看不出!你喜欢的男人,不过就是当年在繁京女扮男装的恕儿!” 林璎嘿嘿笑道“我怎么会喜欢恕儿姐姐?我喜欢的是容哥哥呀!他正是大名鼎鼎的齐王!恕儿姐姐抢了我的男人,我恨她还来不及!” 苏琴叹了口气,道“你少在你娘面前装模作样了。也罢,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去年咱们还在虞陵时,恕儿的娘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我。那时我没有回应,是因为恕儿嫁过人了,怎么配得上你?可是娘见你对她如此痴心,也还是于心不忍。你若真想娶她,娘便为你去说这门亲上加亲的亲事,又能如何? 可你是楚国太子,本应多娶几个女人。你且好好留在这里看画像,稍有不厌烦的,娶进宫,便能拉拢了她母家的势力,助你顺利登基。至于恕儿,她自己都嫁过人,还敢嫌弃你娶别人吗?” 林璎随手拎起了几幅画,笑道“我看!我这就仔细看!只要娘能将恕儿给我娶进门,你让我娶多少鬼斧神工的女子,我都答应。” 搜完本秒记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月下仙祠(下) 苏琴移步坐到铜镜前梳妆,换了一套华美的鎏金头饰,又淡淡上了些碧凉妆品铺的胭脂水粉。林璎随手翻看着一张又一张的女子画像,只觉画技拙劣,女子煞颜,于是抬头对苏琴道“娘,你是去见颜姨姨他们,都是老相识,何必打扮得如此隆重?快同我走吧!” 苏琴放下眉笔,转头对林璎道“我去见他们,你留在这里好好选你的太子妃嫔。你不是已经与他们见过了吗?楚国太子,岂是些庶民说见就见的?” “陈国王后是我的表姐,她也是庶民?” “陈王若能保得住陈国,又何必让她们母女来咱们楚国避难?她的儿子死了,她年纪也不小了,恐怕再不能生养,这样的表姐,与庶民何异?” 林璎不悦道“娘,你忘了表姐在陈国时以王后之名、以一己之力,帮我卖了许多碧凉妆品吗?你忘了颜姨姨和赵七叔,苏杨、苏柳、颜清、颜秀还有那些掌柜们,是如何日夜辛苦操劳,帮我们赚了这辈子、下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吗?” 苏琴起身,冰冷道“此一时,彼一时。那些钱财,那些情义,在咱们母子客居陈国时,是雪中送炭,你把他们领进昭凰宫暂住,已经算是报了恩。如今你是楚国的太子,区区小财,几个庶民,对你而言,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了。现在对你有用的人,是那些三公九卿举荐给你的名门闺秀、世家小姐。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林璎扔下画像站了起来,搀着母亲往殿外走,边走边道“娘,儿子知道你是为儿子好,但也没必要说得如此绝情吧?在陈国时,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总不能人家刚来了楚国,我就摆太子架子吧?连恕儿和小东方都陪着他们闲聊呢!” 苏琴挥袖掸掉林璎的手。“小璎,你是想去陪恕儿吧?他们一行人进了宫,恕儿的娘如今是六宫之主,自然也会去寒暄几句的。你不是要让我给你说亲吗?难道让我当着你和恕儿的面,拽着恕儿的娘,给你们两个说亲吗?且不说这些年恕儿眼里从未有你,就算她回楚国之后渐渐暗中属意于你,你们的事,也还是得先经过恕儿父母的同意。毕竟她现在身份贵重,已经今非昔比。” 林璎笑道“娘,恕儿的父母早就看上儿子了。这桩亲上加亲的事,他们在虞陵时就是乐意的。今日娘终于同意我娶恕儿为妻,是不是也终于相信,谋害我爹的人,不是恕儿的父王?” 苏琴推开了林璎“他们以前乐意,不见得现在也乐意。我许久没有同恕儿的娘讲话了,正好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好好和她说说话。你别来捣乱,晚饭再来也不迟。” 苏琴踏出寝殿,又回头看了一眼林璎,平静道“你记着,无论你娶不娶恕儿,娘给你挑选的那些名门闺秀,才是你的助力。七王之下,还有盘根错节的楚越世家。日后你要独揽大权,必须先将这些人收入麾下。 你没有东方毓的杀伐决断,你也承受不起杀戮之后的危机四伏。而那东方毓虽然娶了恕儿的娘,但他自己终究不是林氏后裔,他登基仓促,只能使出铁血手腕。但你与他不同。你是名正言顺的楚国太子。 不要和这些人硬碰硬。你爹说过,绵柔之力,亦可断金。他迟迟不将楚国一统,就是想要稳扎稳打,循序渐进。你要揽权,也不可操之过急。 小璎,娘走了。” 林璎站在原地道“也罢,今日在外面耽搁了许久,还有一卷手稿没誊写。殿下明日朝会要议商策,我毕竟是参加过平梁商会的,需将当年在赵国的所见所闻整理出来。晚饭时,我再过去找你们。” 苏琴踏入恕儿所居的馨岚殿,只见颜笑、林环、李愔、颜清和颜秀几个女眷正与恕儿和林珑一起挑选布料、首饰和日常所需器物。想必赵七、苏杨、苏柳和随行的掌柜们是随东方愆去了另一处安置。 苏琴走到林珑面前,行礼道“妹妹,许久不见。”遂又对林环行了个礼。 自楚睦王死后,林珑与苏琴虽然都住在昭凰宫里,但苏琴一直为夫服丧,深居简出,林珑不愿多去叨扰,确实已经有半年没见过苏琴了。林珑亦行了个礼,上前握住苏琴的手,关切道“嫂子近来可好?” 苏琴微微点了点头,挤出往日笑容“我一切都好。听说今日愆儿在宫外打架了,他没事吧?” 林珑见苏琴消瘦了不少,忙拉着她和颜笑一起坐到了一旁,笑答道“他惯爱调皮捣蛋,不是什么大事,嫂子不必担忧。倒是听说,那伙江湖高手扬言要行刺太子殿下,小璎可受伤了?” 恕儿见苏琴好不容易能和颜悦色地与娘亲说话,连忙亲自端上三杯茶,放到了娘亲、苏姨姨和颜姨姨身侧。苏琴对恕儿微微一笑“多亏恕儿和愆儿护着,小璎才没受伤。” 恕儿摆手道“小璎向来机敏,就是没有我们姐弟,他也无碍的。”却不愿再多言其实那伙人是来刺杀东方愆的,于是话锋一转,笑道“难得见你们三位坐在一起。在恕儿心中,娘亲、舅母、颜姨姨,都对我有养育之恩。你们三个,都是恕儿的‘娘’!”又对苏琴道“不过,我还是习惯叫舅母‘苏姨姨’,毕竟在陈国时,叫了那么多年。” 苏琴拍了拍恕儿的手,温和道“恕儿,那日你来锡钰宫带小璎出宫暂避风头,原是好意,却被你这黑了心肠的苏姨姨恶语相待。看在咱们在陈国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份上,你不要怨怪苏姨姨,好吗?” 恕儿挠头道“我怎么不记得还有此事?” 颜笑虽不知究竟发生过何事,但看恕儿那样子,便忍俊不禁。 苏琴与颜笑相视而笑,又对恕儿道“你去陪她们挑选东西吧,你的三个‘娘’,要好好说说话。” 颜笑看出苏琴与林珑两个楚国王后之间的微妙关系,想到她们二人同在昭凰宫却能“许久不见”,必是有话要说,有心结要解,于是站了起来,欲随恕儿一起去陪殿上的另外几人。 苏琴也不留颜笑,只轻轻叹道“若是宋韵也随你们一同来了,该有多好。” 颜笑道“貌城焚毁,听说城中百姓没有几个逃出来的。宋韵她……大概凶多吉少了。她虽走的早,但相比之下,她却比我们……”本想说“姐妹四人”,却终于还是隐去了齐国公主萧忆那一段事,继续道,“她活着时,却比我们二人活得安稳。”于是转身走向了馨岚殿的另一侧。 苏琴瞥了一眼远处正与李愔说话的恕儿,低声对林珑道“好妹妹,前些日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一直躲着不见你的。小璎劝了又劝,我却伤心伤得乱了心智,才误以为先王之死与你们有关。” 林珑摇了摇头,道“人之常情,嫂子何须自责?连我都曾怀疑过东方,我自然从未怨怪嫂子。如今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东方说了,太子殿下在朝会上对答如流,实是栋梁之才。等再过几年,太子殿下巩固好根基,完成几件好差事,便能成为民心所向的太子。到时候,谁也撼动不了林氏太子的地位,东方便将楚王之位禅让给太子。我们夫妇二人会带着恕儿和愆儿一起离开昭凰宫,去虞陵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再不回临江。” 苏琴握住了林珑的手,说“妹妹,我知道你们疼爱小璎,但小璎的脾性我是知道的。他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惯了,根本不是坐龙椅的料子。他也时常与我诉苦,说这太子之位太过强人所难。刚刚他还对我说,愆儿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实在比他更加适合做楚国的太子。”遂又放低声音道“好妹妹,你在虞陵时,不是曾问我,是否想过小璎与恕儿可般配……” 林珑遥遥看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道“那时是我唐突了。毕竟恕儿她……” 苏琴拉着林珑的手站了起来,歉然道“不,那时是我浅薄了。今日我来,就是想为我家小璎说这门亲上加亲的亲事的。” 林珑亦站了起来,不置可否地看着突然变卦的苏琴。她虽知道林璎对女儿真心实意,应是女儿的好归宿,但发生了楚睦王的变故,便也不再提起此事。 苏琴低声解释道“妹妹,日后你的愆儿做了楚国太子,我只求小璎能够安安稳稳地活着,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小璎若能娶恕儿为妻,这便是他唯一的保命之路。而且,我是看着他与恕儿一起长大的,他对恕儿的心意,实在令我感动。 明日是中秋,楚国人不是相信中秋之前的那一天,月下仙人会下界游玩,为凡俗儿女牵姻缘线吗?我听说昭凰宫南门之外不远处,有一座月下仙祠,那里能算姻缘卦,且在这一日算得最准。两个孩子的事……不如咱们先去帮他们算一算再说? 若是良缘,明日中秋宴上,我便当众为小璎提亲。妹妹意下如何?” 林珑疑惑道“嫂子为何忽然想了这么多?我们夫妇向你保证,愆儿不会做太子的。就算没有亲上加亲,我们也绝不会伤太子殿下一丝一毫。” 苏琴答道“妹妹,我也不愿想这么多呀!撇开太子之事,孩子们也确实都老大不小了。那些王公大臣整日将家中女儿的画像递到我这里,我拿给小璎看了,他一个都不喜欢,非要早早娶恕儿过门,我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我总相信姻缘天定,不是我们做父母的为孩子思虑筹谋便能办妥的事。我不想误了小璎,妹妹,你也不愿误了恕儿吧?我还是想趁着今天这个日子,先去那祠中算一算。如果两个孩子有缘,便是应当早早办了的好事,若是无缘,我也早早告诉小璎,让他不要再执着,好歹认真看看那些大家闺秀的画像。 此时天色尚早,那月下仙祠也不远,走去走回,晚饭也好多吃一些。” 林珑笑道“其实那月下仙祠,的确灵验。我小时候,也在中秋之前的一天,与东方一起溜出宫去,跑到那里匆匆算过一签。”于是拉着苏琴往门外走去。 恕儿问道“你们去哪里?我跟你们一起去。” 苏琴回头道“你母后说月下仙祠的签很灵验,我们去那祠里为小璎求个签。” 恕儿好奇地跟了上去,拉着林珑的一截衣袖道“还有这样的地方?那我也要去求个签,问一问我与齐王的姻缘。” 林珑瞪了恕儿一眼,道“你留在这里帮你颜姨姨他们好好安置,我们去去就回。” 恕儿知道娘亲不同意她与刘瑢在一起,于是只好作罢,心想,哪天我自己去就是了,便留在了馨岚殿中。 那一日,月下仙祠中原本挤满了来此为自己求签的少女和为子女求签的妇人。先王王后与王后二人并肩踏入祠堂时,那些少女和妇人却已被随两位王后出宫的宫婢和侍卫请了出去。 清静的祠堂中,林珑环视四周,见一切如昨,不禁叹道“何必将那些人轰出去呢?这里的签,真的很准。” 苏琴问道“妹妹在此得过怎样的签?” 林珑道“我的签词是—— 浮萍别离凰凤聚, 东西南北两不疑。 莫嫌郎君凡尘客, 潜龙在水似池鱼。” 苏琴又道“敢问殿下当年在此得过的签词是什么呢?” 林珑道“东方的签词是—— 仙君何来凡间坐, 烦劳天兵下界寻。 红尘入眼若无物, 明月只鉴一人心。” 苏琴拍手道“这签词,果然很准。” 二人走向静坐于祠堂一隅的古稀老人。老人满面皱纹,白发稀疏,难辨男女。 苏琴向老人行礼道“老仙人,今日我们是来为子女求姻缘签的,还望老仙人指点。” 老人抬头看向苏琴,语气疏离“娘子,你不是来为子女求签的。” 林珑笑问“老仙人,那你瞧我是不是来为子女求签的呢?” 老人叹道“娘子,你想求的签,你适才已经念出来了,不如快快离开。” 搜完本秒记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二百九十二章 千秋廷辩(上) 梧桐殿是历任楚王的寝殿。午饭过后,日日操劳国事的东方毓侧卧于榻上,枕边放着林璎誊写给他的两卷商策,正在梧桐殿中闭目养神。两卷商策,均是那年赵王所提的平梁商会头筹所书,一卷是刘璟的“大国治小,小国治大”之论,一卷是恕儿的“重修平梁宁和宫”之论。 东方毓虽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未时的阳光透过西窗洒在宽松的白袍之上,他想到林珑、恕儿、愆儿,心中不禁一暖。木木,你还记得你十五岁那年,咱们在月下仙祠里得的签词吗?如今咱们已经是“浮萍别离凰凤聚”,一双儿女也都长大了。 等到愆儿十八岁时,我就告诉他和恕儿,他们是大周王族之后,他们拥有的才是九州列国最尊贵的姓氏。虽然“潜龙在水似池鱼”,但龙就是龙,不论是在水中游,还是在天上飞,只要心中无愧,龙颜便不会蒙尘。坐在龙椅上的不一定是真龙天子,活得自在逍遥、问心无愧的,也不一定都是江湖草莽。 我只希望恕儿和愆儿两个孩子能够安身立命,百年无虞。至于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那些劳什子,还是由旁人去做吧!乱世之中,自有英雄,也不缺咱们的孩子去凑热闹。遁迹能狠心把他的义子推上齐王之位,不过因为刘瑢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我,先王林琅,陈王李忱,祖爷爷周乐王,有哪一个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做那些刀尖舔血的事? 林璎那孩子聪慧非凡,仁善明理,又懂得审时度势,隐忍不发。楚王之位传给他,才是对楚国最好的选择。我替先王收拾好残局,再教林璎两年,便禅位于他。那时候,楚国一定会成为列国之中最最政通人和之地。 等到那时,我会告诉咱们的恕儿和愆儿——真龙不需要飞在天上,不需要人尽皆知。能安一方水土,一挽惊涛骇浪,便不是池鱼,不是凡夫。 正思索间,一名宫人跑了进来,跪倒在楚王卧榻二十步之外,禀奏道“启禀殿下,公子……公子正在临江酒楼外与十六个江湖高手比武。公主和太子也在临江酒楼里。” 东方毓未睁眼睛,并不在意儿子与人当街比武。在他看来,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与人打打架,松松筋骨,难道要躲在温柔乡里堕落沉迷吗? 东方毓笑道“十六个高手?除非是四个卫王、四个蜀王、四个齐王和四个赵王齐聚楚国临江,否则愆儿无碍。他们比了多久了?若是扰民,就叫临江府衙的人去劝散,别让愆儿当街杀人。” 宫人道“回禀殿下,公子只是比武,听说很有分寸,并没有重伤于人。公子带出宫的侍卫虽然遭了那些江湖人的暗算,但还有两个暗卫跟着,一个暗卫已经去过了临江府衙……可蹊跷的是,府衙今日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师爷在。” 东方毓睁开了眼睛,问道“临江太守杜诚呢?” 宫人道“杜大人刚刚去了千秋殿,说有要事请奏殿下。” 东方毓立即起身,宫人伺候他换上龙袍,两人便赶往议政的千秋殿。 东方毓大步绕过跪在千秋殿上的临江老太守杜诚,扶他起身,道“杜卿,快请起。不知杜卿有何要是奏报?” 老太守是楚幽王在位时所任,一直兢兢业业地守卫临江城,其德高望重,不逊楚国一郡之主。东方毓对他也十分敬重。 杜诚面色一沉“殿下,明日是楚国七郡一统的第一个中秋佳节,所以临江城里城外一共安排了十二处地方,为百姓燃放焰火爆竹,以庆团圆。今日晌午,这十二处地方,接连差人来报,说早晨检查时,发现焰火库被盗,里面存放的焰火爆竹,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不知去向。” 东方毓皱眉道“这十二处焰火爆竹若是放在一起,会如何?” 老太守踉跄一步,东方毓急忙将他扶住。老太守握着东方毓的手臂道“殿下……且不说将十二处放在一起,就是单独一处被歹人点了火,也是很危险的。所以这些焰火爆竹一直由官家分配管理,每年都要清点、查验,每逢节庆,都是要分开放置的。这样一夜之间盗了十二处焰火库的事,老臣闻所未闻,不知从何查起。老臣已在入宫之前,将府衙的官兵全都派出去挨家挨户地询问,一刻也不敢耽搁!” 东方毓点了点头,平静道“杜卿,你继续让府衙官兵满城搜寻,如有可疑之处,就算是王公大臣的府邸,就算是内宅之所,也要直接进去搜。本王不怕得罪任何人。” 老太守领旨而去。东方毓又对一旁宫人道“你去吩咐暗卫,让他们再领几个侍卫出宫,好好护送太子、恕儿和愆儿回来,不得在外耽搁。还有,把禁军统领顾延达给本王叫过来,不许声张。”宫人亦领旨而去。 那一日,昭凰宫的禁军统领从楚王手中领了一道亲笔密诏。 东方毓一直在千秋殿等候临江太守的搜城消息。其间,林珑差人递来口信,说陈国王后带着女儿与恕儿和林璎在陈国时的故交们一起回了宫,林珑要去为他们打点住处,并请东方毓晚饭时分前往恕儿所居的馨岚殿与众人一起用晚膳。 东方毓并未等到老太守的消息,便去了馨岚殿。 恕儿正在小厨房中和颜笑、颜清、颜秀一起做陈国的家常菜,林环和李愔也在一旁帮忙打理。 东方毓走进厨房,并不与众人寒暄,径直问恕儿道“你娘呢?愆儿呢?” 恕儿答道“娘亲和苏姨姨……舅母一起到什么月下仙祠为小璎求姻缘签去了,说是去去就回。愆儿带赵七叔和几个掌柜们到他自己宫里舞刀弄剑,说是不想闷在我这里做饭。” 东方毓挑眉“月下仙祠?”遂又问道“太子呢?” 恕儿笑道“大概在锡钰宫里睡觉吧?他今天朝会之后一直和我在宫外转悠,还差点被行刺,恐怕是累了。”于是用围裙擦了擦手,拉着父亲走出了小厨房,低声问道“爹,出什么事了?” 东方毓语气沉稳“恕儿,你去把愆儿和太子找来,你们今天谁也不能出昭凰宫。”于是匆匆离开。 恕儿跟在东方毓身后,不解道“爹,你去哪里?” “月下仙祠。” “爹不必担忧。娘和舅母是带着宫婢和侍卫出去的,应该没事。” 东方毓忽然停了疾行的脚步,直视女儿,说“恕儿,你娘恐怕有危险。爹此去,也会有危险。但爹必须去。你记住,一个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的男人,不值得任何女人为他动心。一个明知自己孩子的母亲有危险却不肯相救的男人,不值得孩子的孝顺。一个知难而退,宁愿懦弱着遗憾终身的男人,不配为夫,不配为父,不配为王。 你娘对我真心实意,对楚国尽心尽责,唯独愧欠了你们姐弟两个,却也在尽力弥补。无论她在宋宫做过什么,都是我和先王说服她去做的。她没有错,是我和先王的错。 我对你娘也是真心实意,对楚国也是尽心尽责,但我也唯独会愧欠你们姐弟两个,而且可能永远无法弥补,更没有人可以替我承担我心中的愧疚。 恕儿,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你弟弟。愆儿虽然文武双全,但他没有林璎的心智。有些东西,不是他能强争来的。” 恕儿茫然地拉住父亲的衣袖,怔怔不知所措。 东方毓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或许只是我多虑了。爹现在让你去把愆儿和林璎找来,不许他们出昭凰宫。愆儿冲动,切勿让他伤着林璎。你们就在馨岚殿里等着,便是对你娘和我最大的孝顺。” 恕儿无奈放开了父亲的衣袖,目送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不敢哽咽,立即转身跑去了东方愆的寝宫,又拉着东方愆,一起去找林璎。 林璎正在苏琴的寝殿里默写璇玑孤岛的手稿,此刻听到宫人的奏报,立即将案边叠放的几十张女子画像一挥袖扫到了地上,起身去迎。 没想到恕儿并不进来,而是一把拉住他的手肘,道“跟我们去馨岚殿。” 东方愆和林璎一直问恕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恕儿也不知道,只得将东方毓临走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三人刚走到馨岚殿门口,东方愆看向南边,道“我们还是去南宫门等消息吧!”于是拉着恕儿便往南宫门跑去。 林璎被恕儿拽着,跑得有些吃力而晕眩。他不想低头去看脚下飞掠而过的石板格子,于是抬头去看远处的晚霞,将云彩晕染得如火光一般耀眼。 跑到南宫门时,林璎实在跑不动了,一个踉跄,不小心绊倒在地,却在双膝跪地的一瞬间,听到轰隆隆的一声巨响。 焰火升天,如同普天同庆,又如同战场硝烟。 第二百九十三章 千秋廷辩(下) 东方愆茫然看向恕儿,良久之后,才开口道“姐……临江的焰火怎么……” 恕儿不理东方愆,径自走向南宫门,怔怔看着宫门口的几个侍卫。“开门”二字,却始终说不出口。爹,你不让我们出昭凰宫,可是…… 恕儿心急如焚时,林璎走到了她身前,对侍卫道“开门。” 侍卫对楚国太子行礼道“太子殿下,请恕属下不能从命。大王适才亲口在此下旨,今日不许打开宫门。”旁边七个侍卫亦齐齐对三人行礼。 林璎问道“你们是不是昭凰宫的侍卫?” 八个侍卫异口同声“是!” 林璎又问“楚国国君不在昭凰宫,那么昭凰宫的侍卫应当听从谁的命令?” 八个侍卫面面相觑,一人答道“应当听从……太子殿下的命令。” 林璎道“既然你们现在听我的,我也不要求你们违逆大王的口谕。我只命你们站在原地不动。” 八个侍卫只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林璎转头对恕儿道“你们留在宫里,我去外面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父王不让我们出宫,一切责罚,由我一人承担。” 恕儿拽住林璎,皱眉道“外面……危险。” 林璎苦笑“恕儿,难道你还没看明白吗?今日之事,一件一件,都与我娘脱不了干系。我娘又怎么会让我陷入危险?” 恕儿仍皱眉看着林璎,林璎解释道“我娘写信让我回临江,不是因为什么‘六王风波已过,朝堂急需栋梁’,而是因为……她大概早就已经与那些世家大族谋划好了今日这些事!只是我从未想到,她会如此狠绝!” 恕儿轻轻放开了林璎,随即移步上前,使尽浑身力气将南宫门的硬木门闩扯到了地上,对林璎道“我与你同去。”又转头对东方愆道“愆儿,你留在宫里。” 东方愆急道“我与你们一起出去!” 不等恕儿阻拦,林璎双手握住东方愆的双肩,严厉道“你不能出去。我们若是回不来,明早朝会,千秋殿上的龙椅……你去坐!我们出去后,你立刻把宫门锁好。我们若是回来,你须得听到咱们在古墓琴室里背的诗,才能给我们开门。否则,谁喊都不许开宫门!” 东方愆愣愣地看着林璎,只得停在原地。良久后,他才看到双肩之上,有隐隐血迹。想是林璎适才跌倒时,手掌擦出了血。 林璎拉着恕儿往月下仙祠跑去。 穿过几条小巷,只见每家每户都有人陆续出来,街坊邻里站在巷子中,望着南面的滚滚浓烟,议论纷纷。 月下仙祠,火光冲天。临江府衙赶来的官兵和两位王后带出宫的侍卫不仅忙于灭火,还一边喊着“走水了,走水了”,一边又喊着“闲人避让,闲人避让”…… 恕儿连忙拉住一个呆立在侧的妇人,问道“祠堂里……有人吗?” 妇人颤抖着说“有……有……我们……若不是被侍卫请出来了……炸……炸死在里面的……就是我……” 恕儿不禁倒退了半步,正转头去看那座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月下仙祠,那祠堂已在顷刻间倒塌。此时在烧的,已不是一座屋舍,而是一片废墟。 恕儿站立不稳,林璎顺势拉住了她,将她拉到一个正挑了两桶水的官兵面前,问那官兵道“官爷可见两位王后从祠堂里出来?” 官兵看这一男一女衣着华贵,又见那祠堂已成火海废墟,于是不敢隐瞒,结巴道“听……听说……那人……那人跑进去后,立即便炸了……两位王后……王后,仍在里面。” 林璎抓起了官兵的衣襟,问道“跑进去的是什么人?” “那……那人……身着……龙……龙袍。” 林璎瞬间放开了官兵,官兵便匆匆挑着水往火海奔去。 恕儿直愣愣地盯着那片废墟,不禁也提步向火海走去。林璎立即拽住了恕儿,挡在她面前道“恕儿,你不能过去!” 恕儿麻木地看着林璎,挤出一句话“你娘将我娘亲诓了去,我爹去救我娘亲了,我要去救他们。” 林璎一把抓起恕儿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厉声问道“恕儿,你信不信林璎?” 两行泪水滑落,恕儿仍不作答。 林璎用衣袖轻轻抹去恕儿的眼泪,却不知自己的泪水也划过了双颊。 “恕儿,不是我。” 这一切,真的不是我做的。 火光渐渐只剩残烟,残烟仿佛弥漫了整个楚国国都。 月下仙祠前,百姓散了,官兵散了,夜深了,只剩下一男一女,还有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楚宫侍卫,静静立在残烟里。 无言。 更深露重。 不语。 天色微明。 只有月下仙祠,一片乌黑,不见任何人从那片废墟中走出来。 女子腿一软,跌坐于地。男子也坐到了她身旁。 “不是你。” “你信我?” “是我。是我没有阻拦娘亲。也是我,没有阻拦我爹。” 女子掩面痛哭,男子亦双眼红肿,却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来。 恕儿,我娘能将你娘诓来此处,想必是以商议我们的婚事为由。你娘对你的终身大事极为关切,所以一时间没有多想。而我,我自知得不到你的心,便想先得到你的父母之命,却没料到,我竟被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压根没有注意到我娘今日的反常。可是我又如何去责怪我娘?她不过是执着于为我爹报仇,执着于让我坐上那千秋殿上的龙椅…… 好一座月下仙祠!如今算什么卦、求什么签,都已于事无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姻缘可言? 林璎猛然站了起来,低头对仍在哭泣的恕儿说“楚国一统,朝会不可无君。既然在此坐了一夜也没有人来杀我,我去做楚国国君。” 恕儿仍旧哭泣不止,林璎大力将她拉了起来。恕儿任由林璎拽着,恍恍惚惚地随他一路走回了昭凰宫的南宫门外。 宫门内,东方愆持剑而立,犹如石雕。忽然,他听到宫门外传来林璎的声音,悲戚而哀惋—— “恨耶忘耶? 此愿平生不能得! 是耶非耶? 何由旁人无知断对错? 古来圣贤皆寂寞, 吾非圣贤亦无过! 何以今生今世成蹉跎? 何以心中所求不能得? 东方愆,开宫门! 与我同去千秋殿!” 林璎带着恕儿和东方愆到得千秋殿时,楚国文武百官正在殿上争论不休。 东方毓任命的武官大多是晟王军中的得力干将。他们深知晟王军军师智勇双全、忠义不二,所以在东方毓登基为楚王之后,一直信服于他。他们看着东方毓的儿子在军中长大,知道这位楚国公子虽然尚在舞勺之年,却也如其父一般文武兼修。 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直言不讳地支持东方毓的儿子东方愆接任楚君之位。虽然他们曾效忠林璎的父亲晟王,但林璎长于陈国而非楚国,更没有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跌打滚爬过。与其支持林璎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绣花枕头,不如转而支持那与他们颇有私交且文武双全的东方愆。在他们看来,楚国姓不姓林,早已不重要。 除了楚国大司马、郎中令、禁军统领之外,三公九卿均是文臣。一众文臣与楚国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关系密切,而这些世家大族又向来得林氏王族庇护,必然力保楚睦王所立林氏太子林璎为楚国新君。 众臣见林璎和东方愆并肩走入千秋殿,突然鸦雀无声。 林璎并没有走向龙椅,而是站在左右文武之间,朗声对群臣道“今日朝会,议三件事。其一,大王薨逝,虽然尸骨无存,但是理应建陵。其二,楚国新君是由我来继任,还是由公子愆继任。其三,楚国新君定夺之后,便按照昨日朝会上大王所定商策议题,进行廷议。” 恕儿与东方愆劳累哀伤了一夜,此时站在千秋殿的文武百官中间,只觉心神恍惚。恕儿也不顾礼仪,径自走到一旁,抱膝坐在了禁军统领顾延达的脚下。 东方愆的右手一直紧握剑柄,左手亦紧紧握成了拳头。他双目炯炯地盯着林璎,凄然问道“林氏太子,我父王和母后,是不是你谋害的?” 林璎不答反问“公子愆,我父王又是不是你父王谋害的呢?我的母后,又是不是你的母后为了削去我的势力而请去月下仙祠的呢?你若想找我报仇,大可当着众臣的面,刺我几剑。我打不过你,我也不会还手。可你纵然杀了我,又能怎样?另外两件事,难道就可以不议了吗?” 东方愆垂下了头,松开了手中的剑,一声长叹过后,亦平静道“不是你。即使你不辩驳,我也知道不是你。去年你可以信我父王,今日我也可以信你。谁坐龙椅,也不应以擂台比武决胜负。楚国这个烂摊子,已容不得你我再斗。” 林璎微微点头“的确如此。” 东方愆道“睦王陵和历代越王陵,都在虞陵。我们东方家世代居于虞陵,我父王和母后的陵寝,不如也修在虞陵。” 林璎道“好。” 东方愆道“至于我父王的谥号,便取他名中‘毓’字。毓者,育也、盛也。想必父王也愿育楚国以长盛仁德。” 林璎又道“好。” 东方愆挑眉“楚国新君,由我来做,你不会也只说一声‘好’吧?” 林璎看向抱膝坐于大殿如坐无人之境的恕儿,心中一横,浅笑道“楚国正值内忧外患之际,楚国国君之位,当由智者居之。”心中却想,恕儿,我若给不了你姻缘,给你一片江山,可好? 东方愆道“何为智者?” 林璎答道“楚昭王有言,‘上可谈国策,下可论民生,顺调吏治,关务农商,于内驭兵有度,于外对敌有策,方为千秋智者。’”遂又看向楚国老丞相,问道“丞相大人,楚昭王所提‘国策、民生、吏治、农商、驭兵、对敌’六术,您老人家随意挑选一个作为题目,让公子愆与我当着众位朝臣的面,议辩一番,议辩之后,支持公子愆的大人们,可站到千秋殿东侧,支持我的大人们,站到西侧,如何?” 不等老丞相回答,东方愆朗声道“甚好!”随即转头看向丞相,“大人请出题!” 第二百九十四章 安邑王爵(上) 楚国昭凰宫,千秋大殿之上,文武百官见林氏太子与公子愆竟能双双退让,不提私仇,只谈国事,不禁诧异于这两个少年的心智。老丞相见众臣皆无异议,于是行礼道“今太子与公子愆愿以廷辩之法为我大楚择选明君,实乃楚国之幸!不负昭帝以江山所托!” 林璎与东方愆对视了一瞬,心中不约而同所想,不过是虞陵晟王府府门之外初相识。 那时,晟王携林璎踏入府门,东方愆也随父亲一起跟在他们身后走入晟王府。林璎明白,东方愆对这文不懂兵法,武也不懂剑法的,忽然从天而降的王府爵爷只是表面礼敬,实则极为不屑。在不屑之人面前,与其逞强,不如示弱。 东方愆却隐隐觉得,虽然这位林哥哥看似软弱无能,但他旅居陈国多年,见识应当是广博的,胸襟也自然应当是开阔的。所以他处处挑衅,处处试探,想要知道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令他惊讶的是,这位小爵爷似乎没有任何底线。一个男子明明喜欢一个女子,却能装作根本不喜欢女人,也不让这个女子知道他的心意。东方愆认为,这样的男子,的确是没有任何底线的。 老丞相继续道“昭帝所提‘国策、民生、吏治、农商、驭兵、对敌’六术,均为我大楚国君必习之术。然习而不思,思而不用,也是枉然。此六术,因地制宜,因时生变,故难书成文,唯有朝堂议辩,集思广益,方可审时度势,面面俱到。六术皆于楚国大有裨益,然有一术,可谓当务之急,不如今日一议。 先毓王在世时,卫国之君送来国书一封,国书之中有一句话——‘五国军盟裂宋,九州烽烟复起。’卫王所言‘五国’,乃是齐、卫、陈、蜀、楚。先毓王并未发兵攻宋,亦未答复卫王国书。 自大周亡,宋楚比邻而居,世代交好,然此‘五国军盟裂宋’之言,已传遍列国,宋楚再难为友。自古邻国相交,非友既敌。 不知太子与公子愆,欲如何对抗邻宋强敌?老臣斗胆,请太子与公子愆,于‘对敌’一术,加以议辩。” 在老丞相大论“昭帝六术”之时,恕儿倚着千秋殿的柱子,渐渐睡着了。或许大梦千秋,梦醒时,一切还能如旧。 东方愆正思考间,只听林璎道“公子愆若想好了,但说无妨,若还需要些时间,我也可以先说。” 东方愆皱眉看向林璎“我想好了。” 林璎眼中泛起浅浅笑意,抬手道“公子愆请讲。” 东方愆道“邻宋势强,昔日楚国动荡,自当友之。然强宋凌弱,竟谋害睦王,插手我楚国内政,楚国岂能不灭之而后快? 兵法云,对敌术,有两刃。一刃为‘出其不意,先发制敌’,一刃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卫复国,大败宋军,乃是‘出其不意,先发制敌’,而我楚国若要伐宋,应当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策。待齐、卫、陈、蜀掠走宋国半壁江山,楚军再一举攻宋,‘五国裂宋’便可换为‘楚国灭宋’!在此隐忍不发之际,楚国应重整七郡之兵,严明军治,选拔将帅之才,筹备充足军饷。” 林璎点头道“灭宋,也是林璎所想。” 东方愆问道“不知太子打算如何灭宋?” 林璎抚了抚手掌上已经结痂的伤口,轻笑道“不发一兵一卒,楚国亦可灭宋。”环视左右文武百官,林璎忽然享受起他们眼中闪过的疑惑,“灭宋之策,只需六术之中的‘半术’即可。” 老丞相问道“哪半术?” 林璎答道“‘农商’为一术,‘商’为半术。灭宋之策,无须动武,‘商’字足矣!” 老丞相道“愿闻其详。” 林璎道“一言以蔽之易楚宋货币兑换之价,移宋国国库于无形。 宋国穷困,则宋军无饷,楚国灭宋,兵不血刃。此举虽不如出兵迅速,但正因其缓缓图之,宋国也不会立刻察觉。待到宋国察觉之时,恐怕已经一蹶不振。楚国不仅可以从此高枕无忧,还可以民富国强。此一招,既能灭宋,又可强楚。” 楚国大司农冯良跨出一步,问道“恕臣寡闻,不知太子此言何意?” 林璎对冯良道“请问冯大人,今日我若去临江街头买一把宋国出产的剑,这把剑,在宋国卖三贯宋币,那么我该拿多少贯楚币去买呢?” 冯良答道“一贯楚币,兑换三贯宋币,太子应拿一贯楚币去买。” 林璎问道“如若现在变为一贯楚币,只兑换两贯宋币,那么这同样的一把剑,拿来我楚国,该卖多少贯楚币了呢?” 冯良道“如若变为一贯楚币兑换两贯宋币,那么同样的剑,来到楚国就要以一贯有半的楚币购之。” 林璎又道“但是咱们楚国所产的剑,仍旧卖一贯楚币,请问冯大人,我是该用一贯有半的楚币买宋国的剑,还是该用一贯楚币买咱们楚国的剑?” 冯良道“自然是用一贯楚币买咱们楚国的剑。”随即拍手道“如此一来,宋国的任何东西,到了咱们楚国,便都卖不出去了!这些年楚国战乱不休,咱们楚国的兵器,大多从宋国购买,宋国官营的兵器铺已经从中牟了暴利!如若楚国人只买楚国人做的东西,再不买宋国的东西,宋国便无利可图!” 林璎嘴角一弯,道“冯大人,这只是其中一个好处。另一个好处,我楚国的大司农都看不到,宋国那些武夫也定然是看不到的。” 冯良愈加兴奋,急切问道“太子殿下,不知另一个好处是什么?” 林璎负手而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易宋楚货币兑换之价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宋国也会以为这对他们有好处,从而听信于我楚国。 ‘兵不血刃’固然高明,但‘对敌’术中最高的一筹,乃是‘化敌为友’——就是让宋国欢天喜地地认为我们楚国是他们的盟友,殊不知,我们送去的每一口甜头,都是一柄灭宋的利器。 冯大人,一贯楚币如今换三贯宋币,如果我们能把这易币之价变为一贯楚币换两贯宋币,那么宋币之值,是贬,还是涨?” 冯良道“涨。” 林璎点头,又问道“宋币之值涨了以后,宋国人是否会欢喜?” 冯良想了想,答道“会。我若是个宋国人,原先我用一贯宋币能买十斤面,宋币之值涨了以后,我便能用一贯宋币买不止十斤面。” 林璎道“若按照我们所说的易币之价,冯大人大概能买十三斤面了。” 众臣不禁笑了起来。 林璎继续道“宋币之值上涨,那位素来面无表情的宋王一定登时眉开眼笑。因为宋币涨了,宋国人便能购买更多的物事,表面上,宋国会显得十分富裕。 楚宋通商,楚国的物事会在宋国大卖,而宋国的物事,却在咱们楚国卖不出去。不过,一夜暴富的宋王应当不会立刻注意到其实咱们楚国,正在慢慢赚走宋国的钱。 当年楚国七王之祸时,宋国能卖给各个郡王许多兵器,如今宋国要与四国盟军打仗,咱们也可以去宋国卖火药、兵器、粮草。久而久之,宋国的钱币、金银,都会流入我楚国。楚国国富民强,宋王便要穷到连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 冯大人,你若是宋王,发不出俸禄时,你会做什么呢?” 冯良拍了一下脑门,答道“我可以铸币!” 林璎拍手道“对!宋王,我就是在等你铸币!你也只能铸币!但是,只要你开始胡乱铸币,宋币之值便会一路贬下去。那时,我们再将囤积于楚国的宋币尽数还给宋国,宋币多如牛毛,便会贬得一文不值。宋国国库就会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众臣听得聚精会神,有些没听明白的武官,便拉着一旁听明白的人,小声议论了起来。 冯良又问道“可是太子殿下,我们所说的一切,都要以易楚宋货币兑换之价为前提。这件事,我们如何说服宋王去做呢?” 林璎微微摆了摆手,道“冯大人,这件事,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说服宋王。我们只需要以楚宋通商为由,派一群楚国商人去宋国做大生意,将到手的宋币以及印有‘宋国通宝’的金银全都暗中挪到楚国,到时候,宋国百姓手中的宋币越来越少,宋币之值,自然会涨。” 冯良不解“如何将宋国三分之一的宋币和金银挪到楚国?” 林璎道“那就要看我们去做什么生意了。兵器、火药、粮草,宋国此时全都需要。但仅靠这些,还不够。若想迅速挪宋币到楚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买宋币。”于是顿了顿,问道,“冯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司农冯良想了片刻,忽然对林璎行一大礼,恭敬道“太子殿下才思过人,非常人所能及!太子殿下以‘商’之半术囊括六术,见微知着,实乃千秋智者!” 众臣议论纷纷之时,冯良已经移步站到了大殿西侧,林璎的身后,表示支持林氏太子为楚国新君。一众文官,包括老丞相,也都移步走到了西侧。三公九卿的武官中,大司马和郎中令二人也移步于大殿西侧,独留禁军统领一人还站在大殿中间。 大殿东侧,东方愆的身后,还剩十余武将而已。 此时,禁军统领顾延达从怀中掏出东方毓昨日交给他的密诏,跪在林璎脚下,道“启禀太子殿下,先王临行前,将此密诏交于微臣手中,嘱托微臣,若遇新君之争,可执此密诏,宣读于千秋殿文武百官面前。” 林璎将顾延达扶起,道“请顾大人宣读先王遗诏。” 顾延达展开薄纸,楚国玉玺大印之下,先王的字迹略显匆忙—— 太子林璎,贤德孝义,惠敏通透,堪为楚王。 东方毓 亲笔 …… 在一声声“大王千秋万岁”中,恕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千秋大殿,文武百官齐齐下跪叩首,唯有她一人,仍靠着大殿的红漆柱子。恕儿抬头望去,只见龙椅之上坐着的,不是林璎又是谁? 而此时,林璎也正无喜无忧地看向她。 第二百九十五章 安邑王爵(下)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适才又说了许多话,楚王林璎的声音已经沙哑“众卿平身。”又对立在禁军统领身侧的东方愆道“公子愆,请扶你姐姐起身。” 东方愆平身后,不卑不亢地向千秋殿龙椅上的年轻楚王行了个礼,道“是。”便走到恕儿身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林璎看向已经伤心到近乎麻木的恕儿,轻叹了一声,下旨道“七王祸止,楚国一统,公主东方恕功不可没,寡人赐封其‘安邑郡王’,赐封公子愆为‘安邑侯’。安邑王与安邑侯即日领十万楚军,迁居旧晟王郡中安邑城,着人修建毓王陵,不可延误。 旧晟王郡更名安邑郡,与旧裕王郡一起,属安邑王管辖。安邑王麾下十万楚军,赐名‘安邑军’,八万分属安邑王,两万分属安邑侯,至于如何分配调度,全凭安邑王裁决。” 恕儿,去一个新的地方忙碌吧!忙碌起来,你心中的悔恨,或许便能减去几分。只可惜这一次……我不能陪着你了。 东方愆立即拉恕儿一同下跪叩首,两人齐齐对林璎道“臣东方恕、东方愆,叩谢大王!大王千秋万岁!” 林璎道“安邑王、安邑侯,请平身。”又对文武百官道“众位卿家,昨日朝会上,先王说今日朝会,当议我楚国商贸。寡人已将三年前于赵国平梁商会的所见所闻整理成文,呈给先王一阅,先王阅否,今日已不可知,但众卿未阅,不如本王便将当年安邑王和宋王呈给赵王的商策,背诵给……”正说着,忽然嗓子极干涩,便咳嗽了起来。 老丞相吩咐一旁的宫人道“快去给殿下拿杯茶来!”一直在千秋殿上大气都不敢喘的四个宫人连忙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老丞相道“昨夜侍卫奏报,说殿下在月下仙祠前一夜未眠,议商贸之事,不如暂且缓到明日,殿下还是应当回宫歇息,保重龙体。” 林璎咳嗽渐止,哑着嗓子道“罢了,寡人若在梧桐殿找到那卷‘平梁商会书’,便差人誊写,一份送去丞相府,一份送去大司农府。若是找不到,等寡人睡醒了,寡人再写一份,晚些时候差人送去给二位大人一阅。商贸之事,明日朝会再议。”于是接过宫人递来的温茶,草草喝了几口,便拉着那宫人大步走入了后殿。 文武百官齐声道“大王千秋万岁!”但林璎早已头晕目眩,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林璎吩咐宫人道“去叫辇,抬寡人去梧桐殿。” 坐在辇上,林璎闭目而憩,不到梧桐殿便已经睡着了。一旁的宫人不敢叫醒新大王,只得轻轻咳嗽几声。宫人又咳了几声,林璎才忽然醒了。 虽然才睡了一小会儿,可是昨日劳累,这一小会儿便如晕厥一般,睡得十分沉。睁开眼的一瞬,林璎乍看向梧桐殿,恍然以为是恕儿的父亲叫了他来,他才来的。可是究竟如何来的,他却记不得了。 林璎晕晕乎乎地下了辇,走向历代楚王的寝殿。他从未遇到过记不得事情的时候,此时不禁觉得惶恐。清醒了片刻,他才想起自己为来到此处。他是来找昨日朝会时呈给先王的“平梁商会书”的。 梧桐殿的宫人见林璎仍着太子服饰,且略有些蓬头垢面,于是行礼道“太子殿下万安。” 随林璎从千秋殿来的宫人提醒道“大胆!还不向大王行礼?” 梧桐殿的宫人连忙下跪道“大……大王,千秋万岁!” 林璎叹道“无妨。起来吧。”又问道。“先王昨日可有看过一卷‘平梁商会书’?你们知道他放在何处了吗?” 宫人起身答道“回禀大王,小奴不识字。但先……先王昨日的确看了一卷书,正放在了卧榻上……” 林璎道“你去取来。” 宫人将林璎亲笔所写一卷的“平梁商会书”递回林璎手中,林璎又还给了他,吩咐道“你去万卷阁,差人把这书誊写两份,一份送去丞相府,一份送去大司农府,这一卷,抄完之后就留在万卷阁吧。” 梧桐殿的宫人领命而去。林璎又对千秋殿的宫人道“抬寡人去锡钰宫睡觉。梧桐殿的物事,一件也不许挪动,寡人醒了再亲自整理。” 回到锡钰宫,林璎倒头便睡,睡前唯一闪过的念头是——只恨昨日太长,今日太短,恕儿,往后没有你的日子,尽是昨日…… 林璎醒时,已近黄昏。 锡钰宫的宫人端来了吃食,林璎虽无食欲,却还是勉强吃了几口。宫人问道“小奴可否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林璎语气冰冷“再过一会儿。寡人先去母后的寝殿整理些东西。” 林璎来到苏琴的寝殿,俯身将昨日一挥袖扫到地上的女子画像又一张一张地拾了起来。 看着母亲为他挑选的一个又一个世家大族的妙龄女子,林璎不禁苦笑,心想—— 我在平梁赵宫里亲笔画的女子画像,落在了白玉宫里。那时,白玉宫还是宋宫。那幅画,会不会已落入了混账宋王手中? 混账刘璟,你好歹还有她的一幅画像!而我呢? 爷爷昏庸,选了女人也就罢了,姑父有勇有谋,却也选了女人!楚国,总该有个选江山的君王吧?可为什么是我? 林璎又从那堆画像中翻出苏琴写给他的几张纸,纸上包罗了这些大家闺秀的闺名、出身、性情、喜好…… 一目十行,林璎只觉了然无趣,心灰意冷。 与恕儿一起大闹刘璟的婚宴时,林璎认为,同时娶两个女子的男人简直十分对得起“混账”二字,但他当年没有想过的是,如若同时娶不止两个女子,又该称这样的男人为何物呢? 恕儿,你觉得这样的男人,该叫他什么? 罢了。 你不用想了。 他叫林璎。 …… 樊娜,丞相嫡长孙嫡长女。 阮晴,大司马嫡长子嫡二女。 江婉,大司空嫡三子嫡长女。 顾羽,禁军统领嫡三女。 向淳,郎中令嫡四女。 安夏,太仆嫡长子嫡二女。 谭霜,奉常嫡长孙嫡二女。 叶盈,廷尉嫡长子嫡三女。 简馨,典客嫡四女。 冯凝,大司农嫡三女。 汤婵,宗正嫡长孙嫡二女。 罗汐,少府嫡三女。 …… 林璎从那几张纸上挑选了十二个还算顺眼的名字,草草写在一张薄纸上,交给站在一旁的宫人,吩咐道“送去陈国王后手中,她自会明白寡人的意思。” 第二百九十六章 十二金钗(一) 楚国昭凰宫,馨岚殿里,众人皆着丧服。毓王与毓王后、睦王后都没有灵柩,楚国又仓皇易主,本是中秋团圆日,却连隆重的丧仪都在史册之中省去了一笔。 原本毓王后安排的阖宫家宴,无人提及,当晚就只有馨岚殿里的一桌素席。 陈国王后林环见众人低头不语,于是先开了口“安邑王与安邑侯明日就启程北上了吗?” 恕儿微微点头,看向林环,道“表姐,都是一家人,何必叫得如此生疏?不知表姐可愿带着愔儿与我们同行?我们姐弟二人先去一趟虞陵,将家中旧宅安置妥当,再筹办修建毓王陵一事,等这些事都办好,我们再前往安邑城。姨母在千荡山避世而居,千荡山又离虞陵不远,表姐与愔儿若想尽快去千荡山拜见姨母,我们一起北上,也好有个照应。” 林环轻叹一声,不禁感慨“当年嫁去陈国,我本没想过还会再回到楚国,更没想过,会是这样回来。原本我们母女也打算与你们一起离开昭凰宫的,但殿下还想留我这个表姐在宫中多盘桓几日,明日我们就先不随你们一起走了。拜见母亲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东方愆道“表姐,我曾与父王去过一次千荡山,那里风景明丽、山水清幽。姨母长年在千荡山中求仙问道,很是自在逍遥。表姐带着小愔搬去和姨母一起住,也是难得团聚,何必困守在这一座空落落的宫殿里?” 李愔静静看着面前与她年龄相仿的白衣少年,只觉两年前在陈国晋阳宫中兴高采烈、大吃大喝的东方公子,昨日在临江酒楼外将杀手打成朋友的小表舅,今日却憔悴而严肃,恍然判若两人。 林环摇头道“不是不走,是还需一段时日。” 恕儿不禁好奇“不知殿下留表姐在宫中盘桓,所为何事?表姐可方便透露?” 林环道“自然不是什么不能透露的事。殿下刚刚登基,后宫空虚,一国之君,怎能不娶?可是睦王和睦王后都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能为殿下操持这件事,殿下便托人给我捎来了一份名单,都是三公九卿家中的姑娘。殿下这是想让我以陈国王后和楚国公主的双重身份,帮他选秀做媒。” 恕儿“哦”了一声,心中却暗暗替林璎担忧起来。小璎,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女人吗?看来,为了楚国的安定,你也只能委屈自己了。 东方愆看了恕儿一眼,见她面无波澜,于是心中一宽,转头对林环道“表姐,等我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时,能否也请表姐来给我选秀做媒?” 不等林环答应,李愔忽然抿嘴浅笑,对东方愆道“小表舅,没想到你也想选秀?” 东方愆不解地看向李愔“选秀做媒,不就是让媒人找好人家的漂亮姑娘去说亲吗?男婚女嫁,传宗接代,这有什么不对?” 李愔小脸一红“小表舅,你不会从未听过‘选秀’这个词吧?‘选秀’是让一大堆好人家的漂亮姑娘站在君王面前被君王挑选,不是只让媒人去选。你是侯爵之位,不是一国之君,可不能轻言‘选秀’这个词。” 搜完本網秒记网址anЬen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十二金钗(二) 东方愆挑眉道“还有这等事?我父王只有母后一人,他也常教导我,一生一世只待一心人。女子又不是物事器具,为何要任人挑选?再说,你父亲陈王娶你母后时没有选秀,蜀王娶王后也不是选秀选来的,齐王娶我姐更没有选秀,就连那无耻宋王,也没选过秀,为何独独咱们这位殿下要做‘选秀’这种侮辱女人的事?” 林环不禁笑了出来,说“你是没见过你外祖父楚幽王选秀时的盛况。” 李愔亦“噗嗤”一笑“小表舅,你只是恰好生在了当今之世罢了。列国君王,忙碌的忙碌,钟情的钟情……”遂又放低了声音,道“唯有咱们这位新殿下,既不忙碌,也不钟情,当然便可以选秀了。传宗接代,无可厚非。” 林环制止道“愔儿,不许胡说八道!殿下已不是当年在繁京旧城楼上卖字画的‘苏先生’,你再胡言乱语,仔细了咱们母女二人的性命!” 东方愆点头道“殿下确实不用忙碌操劳,因为他有昭帝都没有的过目不忘之才。”随即瞥了一眼恕儿,“至于钟情不钟情,想来也的确是个不钟情的了。” 恕儿瞪了东方愆一眼“你也不许再胡说了。他已是楚王,你可收敛好你平日里对他没大没小的架势。” 东方愆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若想干掉‘公子愆’,大可不必找这种‘出言不逊’的罪名。他若不想干掉我,自然也就不会介意我一如既往地对他没大没小。何况,他‘想不想’干掉我,与他‘能不能’干掉我,又是两回事了。” 恕儿不再理会东方愆,而是转头去与颜笑和赵七一行人商议明日行程。 此时宫人来报“殿下有请安邑王到梧桐殿整理先王遗物。” 恕儿看向东方愆,知道林璎劳累伤心了一日一夜,此时定然不愿再被东方愆挑衅,所以才故意没有邀他,于是对东方愆道“你留在这里,不许再口出狂言。我去去就回。” 东方愆却出乎意料地温和“姐,父王和母后的遗物,你要仔细整理,咱们一件不落地带回虞陵去。咱们这一走,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殿下。明日朝会上,他自会与我告别,此时他不请我去,肯定只是想与你单独说说话。 我虽时常对他没大没小,但我心里也明白,他不是个坏人。他若真是坏人,何必将十万楚军分到你我麾下?楚国内斗十数年,总该出几个豁达的身居高位之人。昨日之事,我愿意相信那是睦王后一人所为,也请你帮我转达给殿下,让他安心理政。你我二人手中的兵权,只平楚境之乱,绝不会行谋逆之举。” 恕儿欣慰道“你能这样想就好。我去看看殿下。”恕儿顺手拿了一盘点心,便转身随梧桐殿的宫人离去。 东方愆喝了口茶,心中暗叹“以他的灵光脑子,他若真是个坏人,早就杀了我,然后随便使个诡计逼你嫁给他了,何必要去选秀?” 搜完本網秒记网址anЬen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二百九十八章 十二金钗(三) 明月当空,月下仙人不知何处去,中秋之夜,万户人家却不尽团圆。 恕儿踏入空荡荡的梧桐殿,只见林璎一人坐于案前灯下,侧颜凄冷,一身白袍广袖拂地,落肩乌发尚沁水汽,滴落在丧服上,犹如泪痕。 林璎识得恕儿的脚步声,当下也不转头,只轻叹一声“你来了。” 恕儿走上前去,跪坐于林璎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书案。她虽未行礼,嘴上却说“殿下。” 林璎苦笑,回应道“安邑王。” 恕儿低头瞧见案上展着一张印有卫国龙纹的薄纸,字虽倒着,却也能看出是卫王的字迹,于是问道“这是卫王写给我爹的国书?” 林璎将那张纸转了过去,恕儿一边读着国书上的字,一边听林璎道“卫王说,‘邻宋一步错漏,胜过十数春秋。’这个‘错漏’,就是宋国眼见楚国一统,对宋国有威胁,便派人杀了我爹。楚睦王死,宋国以楚水西岸之兵要挟,将你爹推上楚王之位,是要陷你爹于不义,再掀起一阵楚国内乱。 我娘固执地认为,是你爹想要谋权篡位才杀了我爹,所以我娘为了给我爹报仇,也为了推我上龙椅,便使出了昨日那般狠绝的手段,与你的爹娘同归于尽。 恕儿姐姐,今日朝会上,我对小东方说,他若想找我报仇,大可刺我几剑,我不会还手。我其实没有想到,他竟会为了楚国而抛下私怨,不仅没有伤我,还对我俯首称臣。 但他是他,你是你。 我从不想让你承担什么家国大义。你若恨我,就在此杀了我,为你爹娘报仇。我能死在你的剑下,此生无憾。” 恕儿抬头看向林璎,眼泪已经“啪嗒”一声低落于卫国国书上。 林璎正要伸手为她拭泪,只听恕儿哽咽道“殿下,咱们在陈国那些年,你娘对我照顾有加。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娘只是我的养母,所以你娘、颜姨姨和宋姨姨对我有抚养教导之恩,我心里便悄悄将她们三人也认作了养母。只因这一层缘由,我便是不能恩将仇报的。更何况,殿下与我有结拜之义,我心中也从未怀疑过你,我又为何要杀你? 至于小东方为何不杀你……想来他虽然嘴上说着‘家国大义’,心里却只是心疼我这个半路得来的姐姐。他知道殿下与我的结拜之义,也知道咱们一起在陈国长大,他不想让我再为难了。所以殿下大可放心。我们姐弟是绝不会有二心的。他让我告诉殿下,请殿下安心理政,我们姐弟手中的兵权,只平楚境之乱,绝不会行谋逆之举。” 林璎怔怔无言,不禁红了眼眶。 恕儿,我宁愿你们姐弟找我寻仇,也不愿你们对我这般礼敬、这般宽容。你们对我越好,我肩上的担子便越沉重。你们姐弟的仇不能找我报,这便是让我替你们去报。楚国的仇,我的仇,你们姐弟的仇……这一桩一桩,一件一件,我都会让宋国如数偿还! 林璎缓了缓心绪,道“恕儿姐姐,明日你们就走了,虽说有小东方随行,我是很放心的,但你也仍要万事小心。还是那句话,江湖险恶,酒别多喝。等你们将一切安顿好,若是得空,便来临江看看我。 你记着,不论你是谁,也不论我是谁,不论何时何地,当年结拜时我对你说的话,此生不改。” 恕儿不禁欣慰,微微笑道“同甘共苦。” 林璎亦浅浅一笑“不离不弃。” 搜完本網秒记网址anЬen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二百九十九章 十二金钗(四) 一月之后,秋风又将楚国昭凰宫里的银杏叶染成了金色。 昭凰宫的银杏苑中养着一棵楚昭帝林珗亲手栽下的银杏树。这棵银杏,如今已有三百年高龄。银杏苑中除了这棵古树,便是满苑的秋菊,花开各异,各绽风姿。 十二个名门闺秀踩着苑中落了一地的叶子与花瓣,踏着秋风中荡来的一曲琴音,随宫婢往那古树旁的小亭子走去。因着先王丧期未尽,十二个姑娘皆穿着浅淡素雅,粉黛轻施,楚越女装薄纱层层,更显佳人婷婷袅袅,衣裙翩跹。 走到亭下,十二个姑娘三人为一排,齐齐跪地,却怕打扰了琴者,没有一人开口说话。此时丞相的孙女樊娜微微抬头,只见那琴者玉冠白衣,闭目而奏,恍若谪仙。 樊娜心想,爷爷只说新君才思敏捷不凡,必成一代明君圣主,怎的却没说,他竟是这样形貌风流的人物? 琴声似水,潋滟入心。 林璎所弹,是年轻卫王客居陈国繁京时谱的一曲《长相思》—— 楚水烟波暮色寒 孤灯明昧在客船 欲言又止琴声断 卷帘遥望玉都南 长相思,摧心肝 秋风寒蝉不住鸣 梦回东阳乱我心 繁京歌舞三千曲 兰泉美酒五十坛 只身蜀地尝百草 奇毒缠身不得死 欲归田园悠然居 袖手旁观天下事 长相思,长相忆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不相识 …… 恕儿,我曾承诺你“不离不弃”,却终究还是得忍心让你离我而去。 那年楚水客船共饮陈酒,你走后,寒风凛冽。卷帘遥望玉都南,那时我岂能预料到,曾经当过宋国公主的你,竟会被抓进宋国天牢?早知如此,与其假败于齐军,放你们入宋境,不如将我带去的晟王军全都借给你! 上一次,你自信满满地领齐军入宋,我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你那假哥哥刘璟定然会念及儿时情谊,不会让你陷入危险。这一次,纵使你有亲弟弟在侧,纵使小东方比刘璟靠得住,我也不会再相信他们能护你周全。 赐你安邑王爵,分你十万楚军,便是我林璎送你的一份平静祥宁。 恕儿,但愿你能归园田,悠然居,袖手旁观天下事。 …… 樊娜又看向琴者之侧,只见一位身着陈国服饰的高贵妇人,正娴静和善地看向她。她朝陈国王后林环微微一笑,便又碍于礼数地低下了头。 林璎弹罢,睁开眼睛,笑对跪在亭外的十二个名门闺秀道“诸位妹妹请平身。这亭子叫做‘闻雨亭’,寡人想着,今日秋高气爽,哪有什么雨声可闻?不过,世人常在饭桌上‘以茶代酒’,寡人今日便于闻雨亭‘以琴代雨’,于是小奏献丑,送给诸位妹妹做个见面礼,还望诸位妹妹不要嫌弃。” 樊娜起身之后,不禁抿嘴一笑。 林璎的一双桃花眼看向樊娜,已然认出了画像上的女子,知她是老丞相家的嫡孙女,当下语气温柔“不知樊妹妹觉得寡人有何好笑之处?” 樊娜听新君居然认得自己,忙行了个欠身礼,娇声道“回禀殿下,小女子是在笑,殿下虽然年轻有为,但又怎知我们一众姑娘中没有‘姐姐’,而全都是‘妹妹’?” 林璎嘴角微扬,一双桃花眼却忽然黯淡。姐姐?我林璎此生只叫过一个人“姐姐”。 他仍旧语气温柔“诸位妹妹生得清丽脱俗,均是九天仙姿。既是仙姿,自然容颜不老,美貌永驻。而寡人只是一介凡夫,年复一年,流云乌发都会变成雪蚕银丝。就算现下你们之中有的比寡人年长些,但是早晚有一天,寡人是要叫你们‘妹妹’的,那不如现在就叫了,也省得日后再改口。” 搜完本網秒记网址anЬen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三百章 昏聩风流(一) 十二个姑娘见楚国新君不仅俊秀倜傥、琴技卓绝,还如此和善风趣,想来不是个难相处的,心中立即都松快了许多。 林环见气氛融洽,于是开门见山道“诸位姑娘皆是世家闺秀,殿下亦是风姿卓然,今日若能见证佳偶天成的姻缘,本宫便不枉路远而归。”又侧头看向林璎,“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话问问姑娘们?” 林璎笑眯眯地打量着十二个姑娘,已经一个一个将她们认了出来。那些姑娘的家世如何、身世如何、性格如何,他本不想记住,奈何母亲写下的字迹已经印在了脑子里。丧期未尽,新楚王便大张旗鼓地选秀,已有言官多次上奏表示不妥。昨日朝会时,林璎将奏章扔到了那言官的脸上,不予解释,看似昏聩无礼、情迷心窍,实际心中却想“我林璎对国尽忠、对母尽孝,若是几纸奏章便能阻止得了,你尽可将万卷阁里的万卷奏章都砸到我脸上!” 林璎嘀咕道“有什么话问她们……这个嘛……容寡人好好想想。” 十二个姑娘想要趁殿下思考时,再大胆审视一下这个有可能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还未看仔细,只听林璎道“樊妹妹,听说你喜欢养鸟儿,寡人送你一对蜀国飞来的黄鹂可好?” 樊娜眉开眼笑“蜀国的黄鹂可是稀罕物。”话音未落,一个宫婢已提着鸟笼,从银杏古树后面的花房走了出来,里面装的,正是一对活蹦乱跳的黄鹂鸟。 樊娜惊喜道“多谢殿下赏赐!” 林璎道“蜀地有一首山歌,唱词是—— 西岭云雾重,绕我入迷途。 忽见黄鹂鸟,翩翩寻墨竹。 百啭悦我心,金羽亮我目。 提步逐鸟去,林中有茅屋。 黄鹂已不见,屋前有药圃。 轻扣柴门欲问山中来时路, 妙人笑道公子怎得不识奴? 从此千百日月双双林中度, 莫要笑我谎称山人路欠熟。” 樊娜笑看着那对黄鹂,道“蜀国人可真有意思!” 林璎又看向大司马家的女儿阮晴,问道“阮妹妹,听说你自小习武,可惜寡人不会武功,不能与妹妹切磋。不过,寡人会背九州列国百家门派的剑诀,不知妹妹想学哪家的剑诀呢?” 阮晴一愣,随即答道“小女听说齐国秋水剑法很是精妙,却从未有幸习得。” 林璎轻轻拨了几根琴弦,低眉道“齐国秋水剑?”眼前已不禁浮现出恕儿在璇玑孤岛上练剑的景象。那时恕儿、东方愆和莫妄谈三人晨起习武,林璎便悠闲地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翻看《九州百家武学大典》。 林璎道“阮妹妹,齐国秋水剑的剑诀是—— 风高乘北雁,秋水越长烟。 一十八招剑,招招愈向前。 虚指点神庭,短剑刺喉结。 轻手推华盖,实点膻中力沉气海,不动下丹田。 利器割人迎,钝器入灵虚。 一步穿天宗,反掌击魂门。 断肘断天井,擒手擒阳池。 下盘刺伏兔,铁脚踢悬钟。 碎步踩解溪,大足碎陷谷。 剑剑寻五脏,掌掌裂六腑!” 搜完本網秒记网址anЬen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三百零一章 昏聩风流(二) 大司马家的女儿阮晴吃惊地看向楚国新君。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怎得会背剑诀?而且还是齐国秋水剑那样高深的剑诀。 阮晴回过神来,立即行礼道“多谢殿下指点。” 林璎笑道“阮妹妹应是听说过当年齐国公主在九州国宴上行刺宋怀王的故事吧?” 阮晴微微点头“回禀殿下,小女的确听爷爷讲过此事。爷爷当年随楚国使臣去了宋国,在白玉宫的国宴上亲眼目睹齐国公主以秋水剑法行刺宋怀王。” 林璎“啧啧”了几声,深深看向阮晴,玩笑道“寡人不会使宋国的擒拿手,阮妹妹也最好不要去习那齐国的秋水剑。” 阮晴秀脸一红,立即低下了头。 林璎又看向大司空家的姑娘江婉。“江妹妹,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名扬临江城。寡人这里也有一幅字,请江妹妹鉴赏。江妹妹若是喜欢,寡人送给你,可好?” 江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想“原以为进宫选秀,以殿下之才,必要出些刁钻的问题来问我们,也好选几个合心意的姑娘入宫服侍,毕竟满腹才学的人,最讲究的,便是情投意合。没想到,陈国王后让殿下问我们问题,可殿下问的……还真是与众不同。” 林璎朝一旁的宫婢招手道“琴拿下去吧。给寡人拿纸笔来。” 宫婢将笔墨纸砚拿了上来,林璎一边极其熟练地研墨,一边对江婉道“江妹妹,你名中的‘婉’字十分动人,人如其名,和顺柔美。看到你,寡人便想写一首诗。” 江婉水袖掩面,笑中带嗔“殿下果真是在陈国繁京住过的。” 林璎挑眉“江妹妹何以笃定呢?” 江婉答道“回禀殿下,婉儿听家中爷爷说,他年轻时曾走宋国官道一路去陈国游玩,到得繁京,顿觉繁京人士个个风雅,会友之时,几杯果酒下肚,便可小斗诗词歌舞,毫不羞怯。” 林璎想到如今陈国的惨象,不禁轻叹一声,面色骤冷“繁京的确是个风雅之地。”随即又挤出一抹笑意,看向身旁的林环,道“寡人住在繁京时,不过是个旧城楼上卖字画的落魄小子,哪比得过执掌整座晋阳宫的王后娘娘?” 林环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殿下卖字画倒是先卖进了晋阳宫,又卖到了昭凰宫。当年在繁京买了殿下墨宝的人,如今真能大赚一笔了。” 林璎朝林环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便已提笔写诗—— 春渡临江杨柳岸,暖风轻遣薄雾寒。 伊人回眸颦笑婉,纤足已动乌篷船。 楚水玉河携花落,扁舟尽过万重山。 莫问青鸟何处去,尺素不出晋阳关。 林璎放下笔,吹了吹纸上墨迹,将纸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宫婢,吩咐道“送给江妹妹。” 江婉双手接过楚王墨宝,低头一看,惊奇间险些叫了出来。 那纸上的字迹,分明是她自己的字! 林璎见她瞠目结舌,笑问“江妹妹,这字迹,你可还喜欢?” 搜完本網秒记网址anЬen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三百零二章 昏聩风流 (三) 江婉惊奇过后,又安静地读了一遍楚王的诗,嫣然一笑,答道“适才提到陈国,殿下便即兴作了这样一首好诗,从咱们楚国临江杨柳岸,写到陈国西境晋阳关,原本已经是一篇视野开阔的佳作,但这首诗的妙处更在于,它描述的是一个女子,此时,便不止‘开阔’,而是‘开明’。殿下封恕公主为安邑王,不以男女区分,而是任人唯贤,如此开明之举,可谓明君。一代明君所书,无论是何字体,都是一字千金。” 林璎看着江婉,戏谑道“寡人本想以江妹妹的字迹讨好一番临江才女,没想到反被奉承,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江婉笑问“不知殿下还要如何讨好其余九位妹妹呢?” 林璎瞧向禁军统领的女儿顾羽,道“顾妹妹,寡人能顺利登基,还要感谢你父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了先王遗诏。这份恩情,寡人不会忘记。所以寡人没有提前为你准备见面礼。寡人给你的见面礼,就是在此当着众人的面,承诺为你办一件事。只要是寡人能做到的,就算是杀人放火,寡人也可以为你办。寡人若是不能做到,你可以另外提一件事,直到寡人能做到为止。” 顾羽直视林璎,淡然道“父亲只是做了应做之事,顾羽无功,不敢受禄。” 林璎道“寡人向来金口玉言,说到做到。顾妹妹只管仔细想想你有什么心愿,想好了,告诉寡人便是。”遂又邪魅一笑“最好是诸如‘杀人放火’一类的大事。若是小事,可不要随意劳烦寡人。” 顾羽见这楚国新君言谈举止很是活泼调皮,与先王遗诏上所说的“贤德孝义,堪为楚王”似乎颇有出入,登时少了几分敬畏,欣然道“多谢殿下恩赏。” 林璎问道“不知顾妹妹有什么想让寡人为你效劳的吗?” 顾羽忽然明媚一笑,说“既然殿下如此问了,顾羽若不坦诚相告,岂不是欺君之罪?可若是坦诚相告,顾羽又怕惹得殿下不快。” 林璎摆了摆手“无妨。寡人就喜欢和敞亮人说敞亮话。” 顾羽道“殿下将我们十二位姑娘请入昭凰宫中选秀,怎得不给我们施展才艺的机会,反而自己挥洒风流呢?前面‘三公’家中的女儿也就罢了,我们‘九卿’家中的女儿,殿下也给每个人精心准备了见面礼吗?” 林璎无辜道“顾妹妹,那些个小礼,也算精心准备了吗?送给樊妹妹的黄鹂鸟,不是寡人亲手抓的,是宫人在临江集市上买的,还有那蜀国山歌,也不是寡人唱的。送给阮妹妹的齐国秋水剑剑诀,不是寡人创的,只是寡人无意中看到过,便记下来了,随口一说,何足挂齿?送给江妹妹的字,那更不是寡人的字,是江妹妹的字呀!至于诗,信手拈来罢了,一眨眼便能想出。倒是不知顾妹妹想让寡人如何为你效劳?” 顾羽见楚王眉梢嘴角均是笑意,知他定是个怜香惜玉的风流才子,不会对她动怒,当下放宽了心,大胆直言“顾羽想让殿下办的事很简单,就是别再继续送什么所谓的见面礼了。照殿下这样送下去,外人只会说殿下如何才华横溢,倒显得我们这些名门闺秀泛泛平庸。殿下若想问什么,就认真地问,想考什么,就尽情地考。否则,还叫什么‘选秀’呢?倒像是我们在选殿下!” 林璎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若这世间有一个女人,能将男人们请进宫里‘选秀’,那才真是有趣!”又看向顾羽道“好,寡人依你,咱们就直入‘选秀’之题吧!” 林璎踱步到顾羽面前,说“顾妹妹,既然是你不让寡人继续送礼,而让寡人开始问选秀之题,那么寡人便从你问起。” 顾羽道“殿下请问。” 林璎的一双桃花眼极尽温柔地看着顾羽的眼睛,语气诚恳“顾妹妹,你愿意入宫服侍寡人吗?” 顾羽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魂魄竟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林璎的双眸。 搜完本網秒记网址anЬen书籍无错全完结 第三百零三章 昏聩风流(四) 林璎见顾羽不答,便又问了一遍“顾妹妹,入宫服侍寡人,你意下如何?” 顾羽秀脸一红,立即低头,嘟囔道“今日是殿下选秀,我等女子又能有何选择?” 林璎将面前的十二位名门闺秀逐一打量了片刻,语气温和道“在寡人之前,咱们楚国的三位先王皆死于非命。当年楚幽王暴毙于昭凰宫,实是有人行刺。去年寡人的父王在千秋殿前呕血而亡,也是遭歹人算计。一月以前,先王为救先王后和寡人的母后,在月下仙祠灰飞烟灭。可见千秋殿上的龙椅不好坐,楚王之位,凶险万分。 诸位妹妹若是不愿冒这年纪轻轻便守寡终生的险,寡人自然能够理解。所以你们之中若是有谁不情愿入宫服侍寡人,寡人一定不会勉强。在寡人选秀之前,咱们还是将这其中的利弊说清楚为好。” 顾羽忽然抬头问道“殿下既说了入宫的弊端,怎得不说入宫的好处?” 林璎轻笑道“顾妹妹,你可曾做过生意?寡人客居陈国时,做过许多生意,也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很多事,风险越大,收益也就越多。或许寡人会是第四个死于非命的楚王,但或许,寡人会踏着先王们的鲜血,重开昭凰盛世。且不说寡人是否能够成为一代明君圣主,就算不成明君,寡人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受半分委屈。” 顾羽欠身行礼道“回禀殿下,顾羽愿意入宫。顾羽不敢相助殿下重开昭凰盛世,但顾羽自幼习武,若能相伴殿下左右,便愿以性命护殿下周全。” 林璎一边朝站在一旁的宫婢招了招手,一边对顾羽道“顾妹妹,寡人不需要你以命相酬,只希望你能坦诚相待。” 宫婢双手奉上一只精巧的红漆木盒,盖子上用金墨画着一束羽毛,栩栩如生。林璎将盒子递给了顾羽,说“盒子上的羽毛是寡人画给你的,里面的小礼,也是寡人亲自设计的。顾妹妹且打开瞧瞧。既然这‘见面礼’,寡人送了,那么先前你让寡人不要再送见面礼,寡人便是没能办到。还请顾妹妹再另想一件吧。入宫之后,再说与寡人听。” 顾羽欣喜地打开盒子,只见丝滑的红绸之上躺着一枚金钗,亦做成了羽毛的形状。顾羽还来不及答谢,却见殿下已经走到了江婉面前。 林璎看向江婉,又向宫婢招了招手,宫婢便将另一个红漆木盒呈上。林璎一只手将木盒端在江婉眼前,温柔地说“江妹妹,这红漆上的金墨女子,侧影婉媚,正是寡人照着你的小像所画。你可还喜欢?” 江婉双手接过盒子,欠身道“谢殿下恩赏。” “打开瞧瞧。” 江婉轻轻打开木盒,只见红绸之上的金钗托着一朵镂空小花,工艺精巧,绝非凡品。 不等江婉称赞,林璎又走到了阮晴面前,再次向宫婢招手。宫婢递来的盒子上画着一柄小剑,阮晴拿到的金钗上有一朵金色的梅花。林璎道“阮妹妹适才问寡人齐国的秋水剑剑诀,但你可知道,当年齐国公主行刺宋怀王时用的利器,便是她头上的镌梅玉钗?卫国太子给她的镌梅玉钗,寡人无福得到,但是一支镌梅金钗,寡人还是可以差人去制的。” 阮晴明媚一笑,林璎却看也不看,又走到了樊娜面前,将画有一条柳枝的红漆木盒递给了樊娜,盒子里,一只金色的小鸟正张着嘴立在金钗一端的柳叶上。 林环本以为这四位与他说了些话的姑娘便是殿下选中的,却不料,林璎竟然给那十二个姑娘每人都送了一枚红漆木盒,盒盖上的几笔金墨画都出自他手,而且每个盒子里都有一支金钗,形貌各异,精美绝伦。 林环惊讶之余,只听林璎道“诸位妹妹切勿怪罪寡人风流。要怪,只得怪寡人这‘过目不忘’之才。诸位妹妹皆是九霄玄女之姿,令寡人赏心而悦目,过目而难忘。既然适才寡人言明入宫利弊之时,无人退缩,那么寡人便想着,与其忍痛割爱,遗憾终生,不如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寡人不必遗憾,诸位妹妹也不必因落选而不满。今日只得了金钗的妹妹,来日入宫,寡人再将其余的赏赐补给你们。”axaxaxaxax列国浮沉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 第三百零四章 戎人灭陈(上) 陈国貌城,落叶浸血,尸骨成堆。 戎人狼师左领辛督桀站在城楼上,向西北眺望。城外焚尸的浓烟里,渐渐显出了一面大旗,旗上绣着红色的狼头,正是戎族汗王之旗。 一阵肃杀秋风拨开浓烟,王旗之下,万匹狼师铁骑又掀起了层层尘土。 烟尘漫天,辛督桀却清晰地看到了为首的汗王,于是大喊道“狼王大汗!狼王大汗!狼王大汗!”城楼上的戎族兵士也齐声喊了起来。 辛督桀率前锋军攻破貌城之后,十万戎人随赫兰野汗王自晋阳关入陈。此时貌城城门大开,赫兰野乘着黑色战马,腰悬西域弯刀,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辛督桀,便领兵入城。 从北城骑马至南城,户户无人,家家空置。赫兰野一路沉默,行至南城城楼,才终于下马。 赫兰野大步走上城楼,过不多时,辛督桀也走了上来,对赫兰野行礼道“左领辛督桀拜见狼王大汗!” 赫兰野指向南面,道“此处向南四百里,就是陈国都城繁京。本王一直跟在左领的先锋军后面,自入晋阳关,日日所见,无非尸横遍野,竟然从没有见过一个活的陈国人。左领,你可愿在咱们攻入繁京之前,随本王去一趟繁京,看看尚存一息的陈国都城,究竟是何等模样?” 辛督桀摇头道“汗王,请恕辛督桀不敢从命。且不说咱们不识周文,即使咱们张口就能说陈国话,倘若被人发现了身份,便是九死一生,恐怕也再难活着走出繁京城。” 赫兰野道“既然如此,这一次,本王不跟在你后面了。繁京,本王亲自去打。或许还能见到活的陈王。等本王灭了陈国,封你做新陈王!你做了新陈王,就让陈国人都学戎语。前提是,到时候,还有活的陈国人。” 五日之后,繁京失守。 戎族汗王一马当先杀入晋阳宫,斩陈王李忱头颅于西域弯刀之下,又将这一颗其貌不扬的头颅挂在黑色战马上,长鞭一落,那匹战马便肆意跑出了晋阳宫。 陈国无主,大军溃败,兵士随流民南迁,弃都城于不顾。 入晋阳关后,已将陈国大小城池烧杀抢掠到近乎麻木的戎族人,此时对一座空城却无从下手,只得挨家挨户地翻找,至于到底要找些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傍晚,赫兰野带着几个护卫,和左领辛督桀二人在繁京街头闲庭信步。店铺闭门,招牌犹在,酒楼舞坊,寂静无人。 赫兰野走进一家酒楼,只见一桌桌残羹剩饭无人收拾,似乎酒席刚刚结束,客人只是结伴归家了。人高马大的戎族汗王拿起桌上的一屉小笼包,端详了一会儿,虽仔细嗅了嗅,却不知其中灌汤已冷。他对辛督桀说“这些吃食里面好像包了什么,闻来应当是熟肉。不然,左领尝一口?” 辛督桀推拒道“汗王莫要拿我开心。这东西万一有毒怎么办?” 赫兰野挑眉“有毒?左领,毒药很贵的,难不成陈国人还会把他们逃跑前剩下的食物全都下了毒,等着咱们来吃?” 辛督桀道“剩饭不知道留在这里多少天了,就算没有毒,说不定也已经不能吃了。” 赫兰野用粗壮的手指捏了捏那小笼包,将皮剥开,见到里面的肉馅,欣然道“果然是熟肉。”于是又去看桌上其他剩饭的式样,每一样都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最后,他闻了闻酒壶里的酒,感慨道“早知道繁京是这样的,杀进来之前,我应该找那愚蠢的陈王要几个陈国厨子带回狼城。” 辛督桀无奈地环视四周,回应道“即便将陈国厨子带回狼城,他们做的饭菜,汗王敢吃吗?” 赫兰野笑道“本王有什么不敢的?晋阳关本王敢进,陈国本王也敢灭。陈国厨子不要命了,才敢给本王下毒。而且,就算本王死了,不是还有你辛督桀吗?狼城之中,不止有头狼,还有成千上万条勇猛无敌的狼。杀死一匹头狼有什么用?狼群已经集结成队,彼此信任,配合默契,换一匹头狼,照样能把九州列国啃光。而且,被斩杀了头狼的狼群,才更有众志成城的报复之心。” 辛督桀道“狼王大汗,正是你让狼群集结成队,配合默契的。若是狼王大汗不在,狼群不一定能够一直集结成队,更不一定能够一直勇猛无敌。何况,九州列国之中,不要命的人实在不少。那陈王为何遣散百姓,独守空城?依我所见,他压根就是不要命了。他不要命也要当列国的头狼。他要用自己的鲜血,塑列国集结成队,共抵我戎族兵马。” 赫兰野抓起辛督桀的羊羔皮袍子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油腻,笑道“你不是先说头狼死了,狼群不一定能集结成队吗?怎么又说头狼死了,才能使狼群集结成队?你到底想说什么?” 辛督桀道“那要看是怎样的头狼和怎样的狼群了。狼王大汗这样的头狼,死不得。咱们戎族九部刚刚合并,死了头狼,九部一定会很快各立其主,不再集结成队。而九州列国不一样。” 赫兰野好奇道“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辛督桀答道“我觉得,他们的狼群中,有敢于代替头狼去死的狼。死了的狼,看似是头狼,但头狼尚且隐匿于狼群中,能使狼群依旧集结成队,无懈可击。所以这样的狼群,不可小觑。” 赫兰野眯起眼睛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齐王说死就死在了你的刀下,陈王也说死就死在了我的刀下。咱们看似所向披靡,但这做起来太过容易的事,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暗中相助。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想借咱们的手,铲除他们的眼中钉?若是这样,那么他们的‘头狼’,果然不可小觑。” 辛督桀道“汗王,一切都不可操之过急。咱们一举灭了陈国,是九部合并之后的第一次因集结成队而大获全胜。这对咱们戎族,是百年不遇的好事。但如果咱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落入他们的‘头狼’给咱们设下的圈套,可就得不偿失了。”axaxaxaxax列国浮沉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 第三百零五章 戎人灭陈(下) 赫兰野笑道“咱们就当是吃饱了饭,来晋阳关里逛一遭。抢点东西,抻抻筋骨,见好就收。本王倒是要看看,那狡猾如狐的‘头狼’,到底想拿咱们做什么勾当!”于是大步走出了酒楼。 戎族汗王沿着空无人烟的长街边走边看,因没能亲眼目睹陈国繁京的繁华,遗憾之情,油然而生。 辛督桀跟着汗王踏入的第二扇门,是个装潢雅致的妆品铺子。 赫兰野看着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不禁有些手足无措。他随手拿起一个镌花铜盒,嗅了嗅那小盒里盛着的粉粉嫩嫩的膏状之物,问道“左领,这是不是那个陈国商人拿到狼城去卖的……陈国女人用的东西?” 辛督桀从汗王手中接过铜盒,看了几眼,说“这应该不是吃的,是那陈国商人所说,抹在女人脸上的东西。” 赫兰野好奇地摸了摸那一团粉嫩,又迅速将指腹上的粘腻东西蹭到了辛督桀的脸上,哈哈笑道“左领抹了这东西,明天一早醒来,会不会变成美貌的姑娘?” 辛督桀赶紧擦掉了脸上的油腻,黑着脸道“狼王真是……比草原上的狼崽还要顽皮!” 赫兰野又闻了闻那盒子中的妆品,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了出来,说“这个味道和咱们天芒山里的雪兰一样好闻。”随即转身吩咐一旁的护卫“你去叫几个人来,把这家店铺里的东西都收走,分给立了战功又掳了陈国女人的将士们,让他们送给那些烈性子的陈国女人。告诉那些女人,相比于自杀,还不如跟咱们戎族男人回草原去生儿育女。陈国男人有什么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咱们戎族的男人,在外能骑马打猎,在家也能呵护妻儿,像狼一样忠贞。那些陈国女人见到咱们就想寻死,也不知道死了到底有什么好处?” 辛督桀摇头叹道“草原上的女人,咱们尚且不懂,又如何能懂陈国的女人?” 赫兰野将那枚镌花铜盒揣入怀中,笑着说“谁说本王不懂?这个香喷喷的,本王要拿回狼城送给我的慕霞朵。她最近应该又给狼王生了个狼崽子了!”遂又将那铜盒从怀中掏了出来,嫌弃地丢给了辛督桀,说“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已经抹到过你的黑脸上了,慕霞朵不会喜欢的。”于是转身寻了个一模一样的镌花铜盒,打开瞧了瞧,见崭新无瑕,才又欣然揣入怀中。 辛督桀无奈地看着手中的小盒子,问道“汗王不给小公主拿点什么吗?” 赫兰野瞪了一眼辛督桀,摆手道“赫兰朵才三岁,根本用不上这些香喷喷的东西。十几年以后,等到她想找男人时,也无需用这些香喷喷的东西吸引草原上的男人。本王的女儿,就算天天在泥塘里打滚,滚成一条小臭狼,想娶她的男人,也会从天芒山巅一路排到吉布长河的下游!不对,说不定会排到晋阳关里!” 两人在那妆品铺中徘徊了一会儿,便踏出铺子,继续在这名为牡丹街的长街上散步。此时夜幕已降,从旧城楼挂到牡丹街的串串灯笼却一盏也没有点亮。 辛督桀问道“汗王,陈国已经垮了一大半,咱们灭了陈国之后,是去打东北边的赵国,还是去打东南边的蜀国?” 赫兰野昂首阔步而行,平静答道“从陈国商人高价卖给本王的九州地图来看,蜀国山多,易守难攻。而赵国一马平川,咱们自然应该先去打赵国。打垮了赵国,就是刚刚复立的卫国,这样的小国,根本不足挂齿。踩烂卫国之后,咱们如果仍旧兵强马壮,就在九州继续打,到时候,宋国才是咱们真正的强敌。 原本陈国想勾结咱们一起去打宋国,可是陈国人大概不知道咱们戎族人的规矩。且不说咱们戎族九部的精兵强将不是区区陈国能呼来唤去的,且不说本王不是那陈王的麾下小儿,就算戎族九部并未合并,就算陈王只邀戎族一部入晋阳关助他灭宋,所有的戎族人,也会瞧不起陈国。 五百年前,大周驱戎族,将我们的千顷草原烧成了灰烬,用肮脏的毒药毁了晋阳关外的清清湖水,砍了大片大片的桦树林,从此青草变荒漠,万里绝尘烟……在咱们戎族人的眼里,九州列国无论到底有几个国,他们都只有一个可恶的名字,就是‘犬周’。 陈国想利用咱们的兵力替他们灭宋,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狗胆包天!他们能做出背叛犬周其他诸国的事,等到利用完咱们,还是一样会背叛咱们。所以,咱们就当是替犬周大地除一条赖犬,先灭了这狗胆包天、毫无信义的陈国。等犬周的湖水清澈了,咱们再来占领。” 说到此,赫兰野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月,说“听说陈国和宋国一直关系紧张,又听说齐国复国,挖走了宋国的版图,这样想来,你杀了齐王,我杀了陈王,倒是替宋国铲除了两个大敌。你不是说犬周列国这个‘狼群’的‘头狼’尚且还在隐匿着吗?有什么隐匿的?宋国就是这犬周列国的‘头狼’!” 辛督桀亦停下脚步想了想,忽然击掌道“对呀!宋国就是他们的‘头狼’!现在仔细一想,那陈国商人其实来路十分古怪。若是陈王诚邀我们一同攻打宋国,为什么不派使臣来狼城拜见汗王?为什么要派一个商贩来咱们狼城王庭?依我看,那商贩说不定是宋国人派来的。宋国人搞这场古怪,就是要借着陈国对咱们的颐指气使的态度来激怒咱们,引咱们杀入晋阳关,帮他们灭了陈国!这事若真是宋国做的,宋国这匹‘头狼’,还真是配做咱们戎族人的强敌!” 赫兰野双手叉腰,立在长街中央,笑道“谁是他们的‘头狼’又有什么重要?咱们兵强马壮,九部一心,他们呢?他们只会互相算计,算计成了一盘散沙。不论是陈国想要利用咱们对付宋国,还是宋国利用咱们灭了陈国,犬周列国,迟早是咱们戎族人统领的一个矮小部族罢了! 宋国是强敌?那咱们就来一招‘化敌为友’!你去找几个会说周文的人,让他们散布一句话出去。” 辛督桀问道“什么话?” 赫兰野道“就说,戎族汗王想请问宋王殿下,既然陈国已经灭了,宋王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请戎族汗王去宋国喝一杯庆功酒呢?”axaxaxaxax列国浮沉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 第三百零六章 芜城之会(上) 陈王死后,戎人狼师在繁京只休整了十日,便大举南下,对陈国的残兵败将、流民百姓穷追不舍。收藏本站陈国境内,顽抗不过便为戎族人打开城门的城池,只承受烧杀抢掠,抵死不开城门的,狼师攻入之后立即血洗,男丁皆杀,女子若值芳龄,便被强行掳走,随军而行。 陈国已成人间炼狱。南境的散兵流民多数逃入蜀国,北境的则逃入赵国。原本陈国人入赵,需有通关文书,但此时陈国国灭,赵王下令,不逐陈国流民。 赵国平梁,宁和宫中,赵王批罢成堆的奏章,正起身舒展筋骨,赵国公主独孤清又拿来了几卷奏章,匆匆踏入承宇殿中,语气不悦“陈国散兵流民入赵之后,不乏打家劫舍者,实在有扰我赵国百姓的安宁。卢大人他们都已经把奏章递到我手里来了,你真的不管管吗?” 赵王叹了口气,道“公主和丞相他们的顾虑自然是有道理的。可是戎人灭陈,陈国北境流民入赵避难,实在是情理之中,也实在是别无他法。难道紧锁赵国,任由那些无辜百姓死在赵陈边境吗?赵国的百姓应当安居乐业,陈国的百姓就该活活饿死吗?” 独孤清将手中的奏章扔到了赵王面前的案上“刘瑛,你终究不是赵国人!你能纵容陈国流民在赵国打家劫舍,是因为在你眼里,赵国和陈国,根本没有多大区别!赵国的百姓不是宋国人,陈国的百姓,也不是宋国人!” 赵王俯身摊开被独孤清扔到案上的奏章,随意看了几眼,又站直了身子,为自己捏了捏已经僵硬的肩膀,淡然道“独孤公主,你实在应当改一改你这急脾气。你若叫惯了我的名字,哪天在旁人面前说漏了嘴,对赵国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一个宋国人稳坐赵国龙椅二十余年,很让宁和宫蓬荜生辉吗?” 独孤清气极,指向赵王,怒道“你……你为什么能这般冷心冷血?这般……对所有事情都无动于衷?齐卫复国,你儿子刘璟都被迫迁回了宋国旧都,你竟一兵一卒都未借给他!你对宋国都能如此,难怪戎人攻入晋阳关,你也不发兵援陈!现下陈国流民入赵,呵,我竟然愚蠢到认为你会管! 我独孤清一辈子没有恨过任何人,唯一恨的就是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钟情于一个懦夫二十年!为什么会守着一个懦夫二十年!为什么会……” 赵王打断道“公主,你且消消气。”竟又不禁轻笑了一声,语气温和,“其实,一个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男人,能甘愿躲在平梁赵宫里做二十年的懦夫,难道不需要些勇气吗?” 独孤清“哼”了一声,说“懦夫就是懦夫,你狡辩也无用!” 赵王道“好,那我不狡辩了。陈国流民入赵,是因为他们的城池,他们的家乡,被戎族人给毁了。不过,现在戎族大军为了一举灭陈,已经打到陈国南境去了,暂时还顾不上陈国北境。若要遣散赵国境内的陈国流民,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送回家。 公主,这几日,劳烦你去朝会议政,帮我应付应付那些没事就炸毛的碎嘴文臣们。我速领五万赵军,将陈国散兵流民送回陈国,再顺手将陈国北境,纳入赵国版图。” 独孤清冷笑一声“原来你这宋国人,不仅是个懦夫,还是个不劳而获的阴险之徒。” 赵王和颜悦色道“谁规定王图霸业就不能胜之不武?谁又知道,陈国灭国,究竟是否全都应归咎于忽然从天而降、所向披靡的戎族狼师?既然有人能借刀杀人,也就有人能顺手牵羊。 而且,虽然戎族人现在屯兵陈国南境,但依我看,他们若是还想继续在晋阳关内兴风作浪,必然不会选择先去打那易守难攻的蜀国,而是会趁我们不备,掉过头来攻打一马平川的赵国。陈国北境好歹还有些山丘、小城能做屏障,这些屏障,赵国必须拿到。因为九州列国的第二个晋阳关,就是独孤赵国。” 独孤清道“戎族人若是踩平赵国,齐卫两国也不一定能挡得住他们,想必没多久,他们就能长驱直入去打宋国。宋怀王,齐卫复国时,你不助宋国,怎么如今戎族人打过来,你倒想起替你那可怜的宋王儿子挡一挡了?” 赵王垂目一笑,反问道“公主只知小宋王是我的儿子,难道你没有听说过新齐王的身世吗?还有,赵国本就地势平坦,哪用得着戎族人的铁骑帮赵国踩平?” 独孤清向来拿好脾气的刘瑛没有任何办法,无奈道“也不知宋怀王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人人都要抢着做你儿子?且不说那新齐王是卫王养大的孤儿,就算他不是孤儿,就算他是你和齐国亡国公主的孩子,那美人榜排第五的宋国公主又是谁?宋国公主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变成了齐国新君?齐国新君给自己捏造假身世,可不是为了蹭当你的儿子,而是蹭齐国亡国公主的血脉。齐国后继无人,他又娶了齐煜王的义女为妻……他不当齐王,难道要请一辈子都待在宋宫里不见人的……你的女儿……去当齐王吗?” 在赵国公主长篇大论地说明齐王的假身世时,赵王眼中的笑意已经更加深邃—— 我将足不出户、无人见过的宋国公主提上美人榜,并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我不去向诸葛遁迹讨要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也并不是因为小瑢不是我的儿子。 我做赵王二十年,更不是因为我是个只知道躲在金纱帷帐之后的懦夫。 九州若能一世太平,列国若能相敬如宾,我刘瑛便躲在金纱帷张之后一辈子,扮做一介懦夫,安一方水土。残年能如此虚度,又有何不好? 齐卫复国,是我欠忆儿、小瑢和诸葛遁迹的。而且,齐卫复国根本没有屠戮宋国。小瑢若能光明正大地抢到宋国王位,我作为父亲,是不会阻止的。但璟儿这些年将宋国治理得很好,他甚至替我背负了许多本应由我承担的责任。我能给璟儿最大的弥补,就是不去帮助小瑢。 至于我为何不曾发兵援陈……于私,二十年前,如若没有陈宋之战,如今,我和忆儿、小瑢一家三口也不会分离三地,天人永隔。于公,赵国弱小,想要长治久安,只能独居一隅,永保中立。赵国若发兵救陈,就等于加入了齐卫陈蜀四国盟军,我退位以后,赵国又将如何面对宋国?而且,我也不曾料到陈国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戎人竟然如此威猛无敌。这一切,恐怕都要“归功”于那背后操纵之人。 诸葛遁迹,这个人,是不是你?齐卫复国,难道还不合你的胃口吗?aaxaaxaaxaaxaax列国浮沉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 第三百零七章 芜城之会(下) 陈国繁京的旧城楼上,黑衣琴者十指沉重,俯瞰一座狼藉空城,竟拨不动七根细弦。 晋阳关破,陈国灭国。卫王微服单骑,自东阳入赵,经赵入陈,一路行至繁京,见曾经陈国的缤纷盛景,如今仅剩下殷红和乌黑两种颜色。城内城外,山前山侧,血流成河。 此时一人独坐,本想用哀戚琴声祭奠因他的一缕执念而承受苦难的亡魂,却不料,琴音由指入心,一弦一柱,不过是将往日华年编织成破碎幻境,绽于一双冷眼之前—— 回首前尘,我记得,那个叫做诸葛遁迹的楚国纨绔,曾在这里,遇到过一个叫做柳腰的美艳舞姬。 一笑倾城,一舞覆国。 萧忆,是我执意要让九州列国为你陪葬,世人若要怨怪,便只怪我一人足矣,不必把“红颜祸水”,泼到你的身上。 一音铸劫,一曲塑殇。 东方毓,甯愈,诸葛世家世代相护的周王后人……我虽未亲自动手,但你终究是因我而死。那年你领着愆儿,我领着小瑢,我们在虞陵晟王府里把酒笑谈育儿事,恍若昨日。你放心,你的恕儿、愆儿,我不会伤他们一丝一毫。无需父债子还,因为你欠我的,你已经还了。小瑢娶了恕儿,诸葛家,仍会世代护着周王后人。 李忱,陈王,诸葛遁迹的旧年好友……我虽未亲自动手,但你也终究是因我而死。你唯一的儿子李惟,我已托付给了药王山掌门薛久命。你放心,抠门薛是一个奇人,你的儿子被他抚养长大,一定也会成为一个奇人。抠门薛说,他给你的儿子取了个新名,叫做“薛繁”,意为,削去前尘繁芜忆,惟留仁心济苍生。 待到列国俱葬,九州一统,我便效仿五百年前的周乐王,天涯行舟,以汪洋为棺,天为冢,云为碑,让茫茫东海,承载我的无穷罪孽。 我不信来世,也不配拥有来世。 我只做今生事。 …… 城门外,赵王寻着哀戚的琴音走去,一步一步,恍觉时间都在琴者浓重的悲伤中凝固。 旧城楼下,赵王抬头看向黑衣琴者的背影,秋风飒飒,只见琴者青丝掺白发—— 诸葛遁迹,二十年过去,没想到我刘瑛再听到这首曲子,竟是谱曲作词之人亲手所弹。 二十年前,白玉宫的宁国殿上,陈国四大美人载歌载舞,一曲终了,舞姬柳腰抽出发髻之中的墨黑镌梅金刚玉钗,毅然决然地冲向我……那玉钗浸毒,名为相思蛊。那玉钗,是你送给她的齐卫婚盟定情之物。 那时,我听了这首悲伤的曲,想到的是一国之宏图霸业远不如各国百姓之安居乐业。列国一统,若不成为顺应人心的大势,便不能用急于求成的穷兵黩武去制造一座人间炼狱。 诸葛遁迹,当年是你的琴曲唱词点醒了我。可是如今,你自己却在做些什么? 繁京歌舞三千曲,兰泉美酒五十坛…… 终变为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欲归田园悠然居,袖手旁观天下事…… 我本想杳度残年,永不出山。 …… 赵王低声吩咐身旁的侍卫道“你到城楼上去,请那弹琴之人速速离开。就说赵王来取繁京,闲人避让。” 侍卫领命而去,赵王转身上了马车。 城楼上,琴音止,卫王低头看去,果见一辆赵国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入繁京旧城门。马车之后,是源源不断的赵国将士和重整旗鼓的陈国散兵。 卫王心中暗笑“独孤懦夫不在家经商种田,竟大张旗鼓地前来寻死,难道是喝多了你们赵国出产的高粱醉?戎人狼师杀伐勇猛,陈国大军尚且抵挡不住,独孤谲,你确定要出这个头吗?赵国一马平川,你大可敞开平梁城门,让戎族人痛痛快快在你种的地里遛遛马,你又何必头脑一热,再以繁京城造一堵晋阳关?我本无意灭你弱小赵国,你自来寻死,倒也怪不得我。” …… 朱霞染空,犹如魂魄烬燃。当年信誓旦旦,却始终不暖红颜心寒。 刘瑛推门而入,繁京舞坊空置,流连此处的香蜜脂粉之气早已散去。 上一次推门,恍若隔世。 那一世,游手好闲的病秧子化名刘隐,自知命不久矣,只想在所剩不多的余年里,访遍世间美景,尝遍世间美食,赏遍世间美人。听说繁京的歌舞甲天下,舞坊的舞姬甲繁京,于是他推门而入,只为一睹繁京第一舞姬柳腰的身段容颜。 歌女唱着陈国小调—— 兰泉尝美酒 繁京赏佳人 貌城笙歌 夜夜不休 陈国邀君留 …… 春踏赞花节 夏荡拂水袖 秋冬不出 晋阳关外 举杯浇千愁 …… 舞姬水袖飘摇,翩翩如蝶,冷目拒笑,无限妖娆。 刘隐一瞬惊艳过后,笑问身旁其貌不扬的文雅公子,不知台上女子何人。 文雅公子道“朋友定是自远方而来,难怪不知繁京柳腰。” 那一晚,舞姬柳腰得到了此生最大的一笔赏钱,亦破陈国舞姬得赏之纪录,从此有“陈国第一舞姬”之名。百两黄金静置于楠木木箱,木箱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字迹无力,却俊秀清雅“远道而来,余日无多。得见佳人,不枉此生。俗物一箱,烦请笑纳。若得片刻,万望稍叙。” 刘隐没有想到,在厢房小坐了少顷,柳腰便已淡妆前来,还遣小厮抱着楠木箱子,将箱子与其中金锭尽数归还于他。 柳腰和善一笑,对面前瘦弱而陌生的男子温言道“多谢公子好意,但金银珠宝于我无用,锦衣玉食,亦不是柳腰所望。” 刘隐也和煦地笑着“柳姑娘,在下身中剧毒,病魇缠身,命不久矣。一箱俗物,也带不进土里,不如留给你,买个自由身,置办几亩地,他日得觅良人,悠然归园田居。” 柳腰微微摇头“不圆心中事,如何归园田?” 刘隐也不多问,顿觉适才看似万分妖娆的女子,此时淡妆示人,眼中尽是凛然正气,于是道“姑娘身体康健,来日方长,我向你保证,你的心中事,定可顺遂圆。” 柳腰道“多谢公子吉言。公子方才说‘命不久矣’,却不知心中可还有未圆之事?柳腰虽与公子仅有一面之缘,但公子仁善宽厚,本不应得此天妒,若是公子不嫌,大可托付柳腰为你办一件事。” 刘隐摆了摆手“我自出生便锦衣玉食,游手好闲,没什么未圆之事可以劳烦柳姑娘。”随即又将楠木箱子推到了柳腰面前,玩笑道,“不过,若是柳姑娘有朝一日能见到齐国的亡国公主,齐哀王的女儿萧忆,倒是可以替我将这一箱金子转交给她。若是见不到,这金子,你就随意留着用吧。” 柳腰微微诧异。“不知公子寻齐国公主萧忆……可有何事?” 刘隐揭下楠木箱子上的薄纸,笑道“我和她无缘无故,自然没什么事找她。反正齐亡之后,忆公主杳然无踪迹,你定然也找不到她。我送给你的金子,也就只能归你所有了。” 之后数日,刘隐每日都来舞坊观舞,每日都在厢房之中流连。柳腰收了他的金子,又可怜他年纪轻轻就命不久长,知他对自己并无所图,只是在余年之中贪恋一丝眼前美色,于是得空时,便来厢房与他小叙,也算帮这个可怜之人,圆一件红尘憾事。 数日之中,出乎柳腰所料,刘隐与她所谈,并不是酸腐之辞,也丝毫没有抒倾慕之臆,而是描绘了他得病之后离家游玩时一路所见的名山大川、列国风物。在感激与恻隐之上,柳腰又渐渐对这个病魇缠身却胸有山水的男子生出了敬重之心。 后来有一日,柳腰听苏芮姑姑说,那刘公子身边的护卫向舞坊打听她的卖身价,柳腰疑惑了片刻,觉得这并不像是那刘公子的所作所为,却还没来得及当面问他,就从苏芮姑姑手中又拿到了一份刘公子送来的礼物。 那是一只晶莹剔透的齐白玉环,夜晚能闪烁点点微光,犹如天际星辰,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价之宝。 柳腰想要将那夜光齐白玉环当面归还于他,却不料,苏芮姑姑说,刘公子已经走了。 刘公子托苏芮转告柳腰说,护卫询问柳姑娘身价一事,他并不知情,知情之后,也没有过问身价几何。这只玉环,只是一个倾慕她却许诺不了她将来的人,送她的抱歉之礼。望她一生平安,随心而行,即使身陷黑暗,也当抬头去赏星空璀璨。 …… 陈国灭,陈国北境尽归赵国管辖。 自此,赵王独孤谲易陈国都城“繁京”之名为“芜城”。aaxaaxaaxaaxaax列国浮沉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aax 第三百零八章 逆兵救赵(上) 戎族狼师自晋阳关一路打到陈蜀边境,秋过入冬之际,却忽然迎寒而往,挥师北上。火然文.当年的陈国繁京已更名为赵国芜城,戎人调转马头,于芜城大战赵军。赵王亲自督军,力守芜城,两军僵持不下间,齐卫两国南北相会,接壤之时,已夺去宋国半壁江山。 宋国宜德承华宫中,刘看着悬挂于寝宫中的宋国地图,平静地对宫人吩咐道“你去把乔美人叫来,寡人有件好事要亲口告诉她。” 过不多时,乔踏入刘的寝宫之中,面无表情地行礼道“不知殿下有何事需要亲口告诉臣妾?” 刘将乔扶起,温和道“乔美人,当时你父亲战死东阳城,是卫王所做,寡人迁都宜德,又是被齐王所迫。如今齐卫两国夺去我宋国半壁江山,宋国已经许久没有打过一场胜仗了。寡人心中很是烦闷,于是想着,宋国总该用一件好事来冲冲晦气。” 乔冷哼了一声,不屑道“殿下身为宋国之君,怎得学起卫国人一般,竟听信起了鬼神、气运之说?” 刘苦笑“大概是因为寡人近来诸事不顺。寡人虽是国君,但也是凡人,凡人诸事不顺时,难免想有些寄托。” 乔挑眉道“殿下想拿臣妾祭祀去吗?那就劳烦殿下给臣妾一个痛快了断。” 刘上前半步,轻拍了几下乔的左肩,道“你怎会把寡人想成了嗜杀成性的暴君?就算寡人相信鬼神气运之说,也绝不会拿活人祭祀,更何况是寡人明媒正娶的……” 乔后退了一步,打断道“殿下虽然将臣妾明媒正娶入宫,但臣妾请殿下扪心自问,你对我,可有半分夫妻之情?”随即轻笑一声,“别说夫妻之情了,男女之情可有半分吗? 家父战死东阳城时,殿下可对我说过只言片语的安慰之词?就算不安慰,殿下也不至于亲自将那齐国女将从天牢抱到寝宫去吧?那齐国女将是什么人,殿下难道不清楚吗?她的夫君,如今已经登基为齐王!齐王和卫王是什么关系,齐王又将怎样的身世昭告天下,殿下不会不知道吧? 那齐国女将对殿下稍使狐媚之术,便迷得殿下脑袋一热,放了困于玉都南郊的陈蜀盟军!如若当初殿下不放虎归山,如今宋国的半壁江山也不会落入齐卫两国之手!而殿下现下到底在做什么?按兵不动?甘作缩头乌龟?任由齐卫两国慢慢扩张,把宋国打到楚水之畔吗?” 刘耐心地听乔说完之后,轻叹一声,道“寡人只是想告诉乔美人,寡人想册立你为宋国王后,再让你的哥哥乔韫承袭平昌王爵。” 乔登时一愣,不解道“殿下为何突然……” 刘道“乔美人,你父亲的事,是寡人对不住你。你是个才貌双全的好姑娘,寡人不是不愿与你亲近,只是寡人愚钝,只能靠勤勉操劳来弥补。宋国正值多事之秋,寡人日日忙于国事,对你,对凌美人,都实在是有心无力。 但寡人按兵不动,不是甘作缩头乌龟。如今宋国四面环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寡人不能轻举妄动。宋国早晚要拼死一搏,寡人需要一支愿与寡人一起拼死一搏的腾勇军。自你父亲辞世,腾勇军虽然尽数归于你哥哥麾下,但寡人自知愧对你们兄妹二人,却没来得及给你们任何弥补。如今寡人要封你为后,也要封你哥哥为平昌王,一来,这是对你们的弥补,二来,寡人也想给宋国添几分喜气。” 乔直视刘,一时间竟不知究竟是应该欣喜还是应该愤怒。 立后封王,对我们兄妹的确是无上的恩赏,但是刘,你为何要将这其中缘由如此坦诚地告诉我?作为乔家女儿,你立我为后,我自然应当欢喜感恩,但是作为你明媒正娶的妻,你却告诉我,封我为后,只是为了能让我哥哥率他麾下的腾勇军为你拼死一搏,只是为了让这立后大典给宋国冲冲晦气?你为什么就不能骗我说……立我为后,只是因为你心中有我? 刘似看透乔心中所想,转身又去看那宋国地图,解释道“寡人三岁登基,一心只想为宋国出生入死。身为一国之君,本就是孤家寡人,所以我刘于夫妻之情,看得极淡。乔美人既嫁入宫中,也应懂得,不求君王心,才是安乐无忧的长久之计。寡人自知做不了一个好夫君,寡人所能做的,就是将你我之间的事,坦诚相告。 至于齐国女将……她当时对寡人说,楚国会和齐卫陈蜀四国盟军联手攻占宋国宜德,让寡人立刻调前来围剿齐蜀盟军的腾勇军去守宜德,寡人信了她,才没有让腾勇军去玉都围剿陈蜀盟军,而是调他们去了宜德,以防楚国来犯。后来坊间传闻不堪入耳,但你应当知道寡人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凌飞知道,凌美人也知道,王后,你真的不知道吗?” 乔不愿说出她在怡人园梅树下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于是吱吱呜呜地回答“臣妾只听说,那齐国女将后来变成了楚国公主……” 刘叹道“她的亲生母亲是父王所娶的林太妃。寡人一直……只当她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妹妹罢了。” 刘不愿与旁人谈论恕儿,于是话锋一转“王后,寡人不知你对宋政之事究竟了解多少。其实,因寡人的爷爷宋武王突然薨逝,为保宋境安宁,奶奶暗中除掉了很多手握重兵的将帅。自那以后,宋国表面光鲜,版图极大,但实则有兵无将。没有将帅之才领兵打仗,四国盟军来犯,宋国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既然宋国无将,等到宋国需要拼死一搏时,寡人会效仿父王,亲自领兵上阵,还望王后能够帮寡人照顾奶奶和母后。” 乔此时忽觉刘对她的坦然和信任似乎比男女之情更为令人心动。她低下头,小声道“殿下无子,战场凶险,如若亲自上阵……恕臣妾直言,殿下若有万一,宋国江山,不能后继无人。” 刘看向宋国地图上标注的“玉都”二字,说“王后不必多虑。寡人还年轻,死不了。” 乔嗔怪地瞥了一眼看似木讷的刘,不再多言。 第三百零九章 逆兵救赵(下) 当齐国玉都落下那年的第一片雪时,齐王刘狐裘单骑,三天两夜飞驰赶往卫国东阳,请见卫王。 灵犀宫仁殿中烛灯摇曳,光影参半,明昧纷落。 卫王不悦道“小,你如今是一国之君,怎能撇下齐国朝政于不顾,独自前来东阳见我?” 刘道“义父,齐国朝政无碍,也不是当务之急。我亲自赶来求见义父,是因为齐国的信差不可能比我的速度还快。听闻赵王率军死守芜城,已经和戎人狼师僵持数日,死伤战士数以千计。我想来问义父,卫国与赵国接壤,义父打算何时发兵援赵? 而且不仅赵王去了芜城,赵国大军也全都去了芜城。芜城若是失守,赵国就会沦为下一个陈国,沦为下一个人间炼狱!义父,戎族人一旦攻破赵国,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齐卫两国。赵王能弃赵国朝政于不顾,亲自率兵死守芜城,可见戎人不能小觑,九州情势危急。赵王舍赵国朝政而取天下大义,我们岂能坐视不理?” 卫王蹙眉。“齐王殿下,你有没有想过,齐卫若发兵援赵,宋国便随时可以趁机从你手中抢回玉都?” 刘道“义父,就算玉都丢了,我也能再拿回来的。而且戎人灭陈,九州列国人神共愤,宋国不一定会对咱们趁火打劫,否则宋国与戎人就会被悠悠众口骂成‘狼狈为奸’。还有,恕儿如今已是手握重兵的楚国安邑王,宋国若是趁齐卫援赵之时偷袭我们,恕儿便可在东侧牵制宋军。对了,还有……” 卫王摇了摇头,打断道“我们若是去援赵,齐卫之军也免不了许多伤亡,到时候,宋国如果攻取玉都,你就不一定能再轻易将它拿回来了。那汗王不是捎口信给宋王,问宋王何时请他喝酒吗?如此看来,戎族人与宋国到底是不是‘狼狈为奸’地铲除了陈国,还尚未可知。如果戎族人和宋国结盟,我们夹在他们之间,就是岌岌可危。 至于牵制宋国……楚宋之间到底是敌是友,你有十分的把握吗?原本的‘五国裂宋’,楚国根本就没有参与。恕儿已经离开你很久了,你怎么能确定,如今的楚国安邑王会和赵王一样,以天下大义为先,而不以儿女情长为先呢?虽然当时恕儿和那小宋王之间的流言我们都没有信,但是这流言从来就没有断过。 而且,即使楚国安邑王与小宋王之间没有什么,但新楚王林璎呢?林璎登基之后,立即开通了楚宋商贸,鼓励楚宋通商。如此看来,楚宋结盟,已经昭然若揭。楚宋之间百年无战事,即使那安邑王想要牵制宋国,她还是要听楚王的命令。楚王如果不选择天下大义,而选择一时之利,偏袒宋国,咱们去援赵,就是自寻死路。 你只知援赵,为什么就不知道管好你自己的齐国?” 刘不禁向后退了几步,疑惑道“义父……你说楚王可能不选天下大义而选一时之利,那我们如果不发兵援赵,我们不也一样是只顾齐卫两国的一时之利,而不顾天下大义吗?赵国一旦灭了,戎族人打过来,与宋国沆瀣一气,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还有,蜀王健在。以蜀王与我们的关系,他一定不会任由宋国再取玉都的。齐蜀接壤,蜀国在,齐国便在。” 卫王叹了口气,平静道“你又怎知赵王就一定挡不住戎族人?赵王既然敢去,说不定,他也有他的计策。他没有写信来求齐卫援赵,他都不着急,你又何必如此着急?” 刘大惑不解地看着面色无波的义父,不明白教会他什么是“天下大义”的义父,此时为何能够如此灵心冷血。 良久之后,刘朗声道“义父,陈王当时也没有给咱们写信求援,可是舅父仍旧领兵援陈,战死貌城!天下大义,根本不必写于一纸信函。赵王除了死战,我想不出来他还能有什么计策。他唯一的计策,恐怕就是知道他身后的九州列国,不会对弱小赵国落井下石!” 说到此,刘心中一凛,不可置信地说“还是……义父根本就想借戎族人之手,灭了陈国,再灭了赵国?义父是不是想,等戎族人大举打进九州,就把驱赶他们的任务,交给兵强马壮又被囫囵说成是与戎族人狼狈为奸的宋国?等到宋国和戎族人打得两败俱伤,义父再助我这个一直隐忍不发的齐王,收敛九州破碎山河,从而一统列国?” 卫王仍旧平静地看着自己的义子,一言不发。 刘继续道“可是蜀国呢?楚国呢?义父又打算如何灭了这两国来给我的王图霸业铺路?” 卫王淡然答道“蜀国好办。我们此时不发必兵,等到赵王在芜城扛不住了,乌邪是个侠义心肠的,他一定看不过去,便会派大军去陈国境内收拾戎族人,说不定,他自己也会御驾亲征。可是蜀军一旦离开易守难攻的蜀国,进入地形不熟悉的陈国,就不一定能打得过戎族人。毕竟,戎人灭陈,他们已经在陈国肆意逛了一圈,陈国的地形地势,戎族人一定比蜀国人更加了解。 这个戎族汗王,是一头聪明的狼。陈国这么快就被他灭了,蜀国的兵力并没有陈国的强,不过是靠着地势险峻,混了几百年的饭吃罢了。戎族人能灭了陈国,灭蜀,自然不在话下。 还有谁?楚国?楚国更是小菜一碟。楚国最棘手的人是我的昔年好友东方毓,可是东方已经不在了,楚国还有谁能镇得住场面?新楚王林璎?他不过就是个只知道攀附宋国、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懦夫罢了。 等到蜀国灭了,宋国和戎族两败俱伤,你称帝之时,楚国如果敢违逆……随便派个人去杀了林璎,易如反掌。” 刘听得毛骨悚然,不知昏暗烛光下的义父,究竟何时变得如此面目狰狞。 卫王见刘不说话,忽然笑了起来。 空旷的仁殿中,回荡着卫王低沉的笑声,尽显鬼魅阴郁。 刘打断了这鬼魅阴郁的笑声“义父,这就是你所谓的‘天下大义’吗?” 卫王笑罢,舒了口气,道“小,只有列国一统,重回那‘一朝来贺,九鼎无争’的大周王朝,天下才可能百年无战事。一时的心慈手软,只会让列国征战无休,只会年复一年地荼毒子孙万代。” 刘语气冰冷“何必荼毒子孙万代?我们这一代人,就已经活在义父一手酿制的炼狱之中了! 重回大周王朝?义父,我小时候,你说我是你捡来的孤儿,复立齐卫,你又说我是齐国公主和宋怀王的儿子,难道有一天,你还要再给我捏造一个新的身世吗?比如,大周甯氏的嫡系后人?” 卫王又是一笑。“小,即使千荡山回灵观里的相士说你不是真龙天命,我都不会相信。你与大周甯氏的渊源,我根本不必给你捏造。懿斓蜀宫鸳鸯殿中,三国君主为证,四国盟军来贺,你明媒正娶的妻,她不叫刘恕,不叫颜树,也不叫东方恕。 虞陵东方氏,实则是个假姓氏。周乐王甯忘的儿子迁居虞陵,隐姓埋名,他就是以‘东方’之姓隐了他的真实姓氏。你相中的女子不是什么宋国公主、齐国公主、楚国公主,而是大周甯氏的嫡系后人她姓甯,叫做‘甯恕’。 你不仅娶了大周王朝的嫡公主为妻,等到列国尽灭,你驱戎人至晋阳关外,你就会是九州列国唯一的一个文韬武略、战功赫赫的君王。你的一切,都无人可及。你一统天下,就是天下大义。” 刘一瞬惊讶过后,亦恢复了平静。“义父,如果我的‘无人可及’,是要我去做机关算尽、屠戮四方的事,这样的‘无人可及’,又有何意义?” 卫王道“机关算尽、屠戮四方的事,无需你去做。义父早就已经替你做了。” 刘心中一痛,行礼道“齐王出兵援赵,还望卫王不要阻拦。”说罢,转头离去。 第三百一十章 踪迹杳然(上) 赵国平梁城外,昨夜风雪过后,今日一片天清气爽。收藏本站许多妇人带着孩子聚集在平梁城外,想要一睹亲自领兵前来援赵的齐王刘的风采。几个妇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听说齐王登基以前在江湖上用的名字是‘诸葛从容’,那不就是咱们大王提的‘美人榜首’吗?” “是呀!而且他的义父是卫王‘诸葛遁迹’。卫王是咱们大王提的‘高手榜榜首‘!他跟着卫王长大,必定文武双全。” “今天咱们可一定要见见这个齐王的真面目。他就是齐国亡国公主和宋怀王的儿子。” “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不是宋怀王,倒也不重要。他的亲生母亲若真是齐国的亡国公主,那他能登上‘美人榜首’,定然是名副其实。都说男娃子长得像母亲,这年轻齐王,肯定是个俊俏的。” “你们怎么这么肤浅?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论人家齐王生得是否俊俏?戎族人勇猛,连陈国都能灭了,灭咱们赵国,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齐王是来救咱们赵国的!” “齐煜王领兵去救陈国,结果死在了貌城也没救得了陈国。陈国那么大,一转眼就没了,咱们赵国又能坚持多久?咱们大王又不是什么高手榜榜首,听说当年陈宋大战,大王的脸上还留了一大块伤疤,至今朝会都不出金纱帷帐……齐王若是不来救,咱们大王死守芜城,真是凶多吉少!” “哎,这年轻齐王就算武功再高强,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他舅舅齐煜王去救陈国,陈国兵强马壮,数万戍边大军尚且抵挡不住戎族人,让齐煜王枉死貌城……如今芜城才多少人?咱们赵国又有多少兵?真是可惜了齐国,搭上一个老齐王,还要搭上一个小齐王。” “小齐王如果死在咱们赵国,赵国也抵挡不住戎族人的。趁着小齐王和咱们都没死,赶紧瞧一眼这稳居‘美人榜首’的男娃子究竟长的什么模样吧!” 几个年长的妇人正议论着,只见一个年轻男子身披银灰狐裘,腰悬长剑,快马驰向平梁城的东城门。 妇人们见那男子连护卫随从都没有,一身灰衣并不华贵,加之那人快马飞驰入城,于是妇人们也没看清他的样貌,继续议论道 “哪来的江湖草莽?进城也不知道下马!好没规矩。” “这齐王到底什么时候来?他若慢慢吞吞地,摆着大排场来,还不如别来看咱们赵国的笑话。” “你们只说那齐王是文武双全的‘美人榜首’,难道不知他被他自己的老婆戴了绿帽子?他若真的长得那么俊,若真的那么文武双全,为什么他老婆跟宋王的流言都传到咱们赵国来了?” “他老婆是楚国的公主,如今还封了楚国安邑王,那是何等金枝玉叶、尊贵不凡的女人?齐王就是再好、再俊、再会打仗,人家楚国的公主不买他的账,非要和宋王相好,谁又管得了?楚王都管不了!” 此时妇人之中,一个蒙面女人和身旁的婆婆正要转身离去,另一个妇人问道“亭婆婆,你们来得最早,怎么不跟我们一起等着看齐王的模样了?” 亭芳笑道“胡婶儿,你们别等了,适才骑马进城的,就是齐王。” 一众妇人面面相觑时,亭芳已经随蒙面女人走进了城门。 亭芳低声道“夫人终于见到了齐王。” 蒙面女人拂袖拭去眼泪,欣慰道“小很像他的父亲。” 亭芳点了点头,说“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他长的也很像夫人。”随即问道“夫人,齐王定然是去宁和宫里拜见赵国公主了,咱们如今就在赵宫里开着绣房,夫人真的不打算今日与他相见吗?” 蒙面女人叹道“卫王是个好人。小跟着他长大,比跟着任何人都好,包括我。领兵救赵这样义薄云天的好事,卫王不做,而是留给了齐王……唉,我今日冒然去见齐王,又能说些什么呢?何况战事紧急,他也不会有空和我多说。还是等他救了赵国,等赵王给他在宁和宫里举办庆功宴时,等他得空见我,我再去见他。” 亭芳将另一条面纱递给了蒙面女人,道“夫人,擦擦眼泪,换一条吧。” 蒙面女人摘下被两道泪痕浸染的面纱,红颜未老,倾城依旧。新的面纱遮住了容貌,萧忆与亭芳慢慢向宁和宫走去。 宁和宫的承宇殿中,齐王向赵国公主行礼道“刘擅自领五万齐军入赵,别无他意,只想借道平梁,速去赵国芜城,与赵王一起,为九州列国守住这第二道晋阳关。 五万齐军皆停在平梁三十里外,刘孤身一人前来,惟愿赵国公主不疑我此行目的。” 独孤清看着长得与赵王颇为相像的齐王,一瞬之间,不禁失神。 承宇殿中,赵国百官亦在审视这位年轻有为的齐王。 丞相卢信见众人接不说话,于是清了一声嗓子,独孤清回过神来,起身走向齐王,回了一礼,语气温婉“齐王殿下亲自率兵前来援赵,实是胸怀大义,堪称明君圣主。独孤清若有丝毫怀疑,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独孤清有一事不解。齐国初复,想必政务繁杂,齐王殿下何必亲自领兵前来?卫国与赵国接壤,齐王殿下与卫王情同父子,为何不向卫王借兵,倒省去齐军借道卫国,路远而来的麻烦。” 刘笑颜和煦“我与义父情同父子,齐卫两国同气连根,不论齐国出兵援赵,还是卫国出兵援赵,都是一样的。东有宋国虎视眈眈,刘自觉沙场勇猛,却不如我的义父善用谋略。守芜城,打戎人,无需过多谋略,只需刚毅勇猛,此事便由刘来做。守齐卫,防宋国,需要能人运筹帷幄,此事便由我义父卫王来做。我们同仇敌忾,却也须各司其职。 而且,我携齐军援赵,不守玉都,宋军反而不见得敢来夺玉都,以免遭受卫国和蜀国的两面夹击。若是卫军前来援赵,宋国趁机攻打东阳,蜀国便因路途遥远,不便及时相助。” 齐王笑容诚挚,心中却想,若不是我亲自领兵前来,义父怎么可能放齐军入卫国,又放齐军借卫国官道进入赵国?他随意捏造些理由阻止齐军援赵,徐尘和孙阔他们,智计根本斗不过义父,救赵之心也没有多么诚恳坚定。 于公,赵国替齐卫、替九州阻挡戎族狼师,此乃天下大义。 于私,那年我气不过赵王将我提上“美人榜首”,亲自前来与他理论,他却硬将自创的一套精妙无双的“杳然剑法”传授与我……赵王虽未让我拜他为师,但如今他为天下临难,我岂能坐视不管? 第三百一十一章 踪迹杳然(下) 齐王于平梁宁和宫拜别赵国公主和赵国众臣之后,平梁城门大开,齐国五万将士却并没有进入城内,而是绕过平梁,直奔芜城而去。火然文. 齐军到达芜城时,正值戎族人又一次大举进攻。 刘从芜城北门入城之后,立即询问迎齐军入城的赵国将士道“勇士可否带我去见赵王?” 赵国将士答道“齐王殿下请随我去南城旧城楼。”于是刘随赵国将士在芜城之中快马而行。 刘周游列国时曾数次到过陈国繁京,自然知道繁京的旧城楼已经弃用了将近三十年,当即问道“新城楼呢?” 赵国将士道“新城墙前两日被打垮了,南城只剩旧城楼的一堵墙了。” 刘皱眉“只凭旧城楼,如何撑得住?” 赵国将士快马加鞭,回头对齐王道“大王知道旧城楼撑不住,他亲自出城迎敌了……” 刘不再多问,立刻挥鞭策马,直冲向南城旧城楼。他对陈国繁京十分熟悉,自然无需赵国将士领路,一眨眼的功夫,赵国将士已经被他远远甩到了身后。赵国将士无奈,只得调转马头,领齐王带来的齐国将士一起去南城。 齐王匆匆下马跑上旧城楼,远望新城楼以外数里内,赵军和戎族狼师的混战之中,一个男人长剑在手,以一敌百,势如破竹。男人没有骑马,却能在马背上的戎人狼师中穿梭无阻,所向披靡。 刘看不清男人的面容,但无需细看,他早已认出了那人只能是赵王独孤谲。世上除了他们二人,再无第三人会用这套精妙无双,集潇洒与刁钻于一身的杳然剑法。 刘不禁伸手紧握住旧城楼上的一块残缺石砖,心中波澜起伏“原来第二道晋阳关根本不是芜城城墙,也不是繁京旧城墙,而是血肉之躯的赵王!” 齐王听到身后马蹄之声,立即转身对城中的齐国将士道“徐尘将军领一万将士随我出城去助赵王!孙阔将军领其余将士,速修新城墙!” 过不多时,一万齐国将士冲出南城旧城门,向城外不远处混战的赵军和戎人狼师方向行军,为首的齐王自乘一骑,并带着一匹神俊白马飞驰于身侧。 刘拔出怀王剑,杀入混战大军。怀王剑锋利无比,当即斩下数颗戎人头颅。长剑染血,不闪寒芒。 刘右手使出杳然剑法中的一招“素手摘星”,刺向一戎族将领的咽喉,左手扬鞭挥向身侧白马,对几十步之外并无坐骑的赵王喊道“赵王殿下,请上马!” 赵王回头看向白马,刘只见赵王的左脸印满了旧日伤疤。若非战场相望,的确令人生怖。刘心下了然“难怪赵王一直隐于金纱帷帐后,就连赵国的文武百官都没见过他的样貌。原来他真的是怕吓到别人。不过此时吓一吓戎族人也好。” 刘杀到赵王身边时,忽然天降大雪。 赵王骑在马上,挥剑为齐王挡开戎族人砍来的一把弯刀,对齐王道“你来了。” 刘只觉赵王的语气波澜不惊、平和熟络,似乎齐王并不是来救赵,而只是来向邻家老叟取一壶陈酒暖身。刘答道“义不容辞。” 北风呼啸,马蹄下,鲜血结冰,红泥四溅。 厮杀声里,赵王和齐王并肩而战。 赵王打得十分酣畅淋漓,稍得空隙时,忽然转头对齐王道“你的剑不错。” 刘使的正是他十六岁时得赵王所授的杳然剑法。冰湖练剑数载,杳然剑法在他手中已经浑然天成,速度非常人所能及。就连独创这套剑法的赵王本人都没有刘用得娴熟。刘自然以为赵王说的是“剑法”而非这柄怀王剑,于是道“得赵王殿下所授杳然剑法,自当以一敌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赵王笑了起来,脸上的伤疤也随他的笑容皱了皱,随即一心退敌,不再多言。 大雪飞扬,血汗交杂。本以为无休无止的恶战却在夜幕未落时,止于一阵低沉悠远的号角声中。 戎族人忽然撤兵,掉头向南遁去。 赵军与齐军亦退入芜城。 赵王与齐王牵着一白一棕两匹马,落在大军之后,与伤残的兵士一起,踏着殷红冰雪,缓缓走入城内。两人却各自沉默。 刘连续数日行军赶路,虽然正值阳刚年华,却也略有疲惫。他知道,在他数日行军赶来援赵时,赵王武功如此高强,大概每日都要亲自出城退敌,接连数日,就算是与他一般年纪,也难免疲倦,更何况赵王看起来与义父的年纪差不太多,盛年已过。刘猜想赵王疲乏,便也不愿多言相扰。 进入旧城之内,赵王与远道而来的齐国将领们寒暄了几句,又交代了赵国将士重修新城墙、巩固旧城墙之事,便转头对齐王道“我暂住晋阳宫,你也随我去晋阳宫里歇息片刻吧。” 齐王道“好。” 两人跨上马,不疾不徐地驶入昔日的陈国王宫。一路上,赵王没有再说什么,齐王也就顺其自然。 赵王带齐王来到一座已被戎人抢掠一空的宫殿。殿内陈设,不过一张卧榻,一面金纱帷帐,还有帷帐后的一个木质浴桶。 赵王对一旁的赵国侍者道“沐浴。” 侍者匆忙离去,随即提来一盆又一盆的热水,将其搬到金纱帷帐后,倒入大浴桶中。在侍者准备准备热水时,赵王对齐王道“齐王见谅。大战数日,我已臭气熏天,还是先洗掉一身肮脏再来与你说话。” 齐王对赵王行礼道“赵王殿下请便。” 赵王又看向齐王悬在齐王腰间的长剑,眼中含笑,语气温和“适才与戎族人打架时,我不是说你的剑法精妙,而是说你的这把剑,的确是一把宝剑。” 齐王正想将这把剑的来历告诉赵王,侍者道“禀殿下,水已备好。” 赵王转身走到金纱帷帐之后,宽衣入浴,并吩咐侍者“你们都去正殿给齐王殿下准备吃食酒水吧。把门关好。” 齐王正欲随侍者们一起离开,只听赵王道“齐王殿下请留步。” 刘替侍者关好门,便走回了金纱帷帐前,问道“不知赵王殿下有何吩咐?” 赵王道“可否让我看看你的剑?” 刘不知赵王沐浴时可否擅自走到金纱帷帐后递剑,正稍有犹豫,只听赵王笑道“过来吧,又不是美人榜上的美人在沐浴。” 刘亦是一笑,随即解下悬于腰间的怀王剑,走到帷帐之后,将剑递给了赵王。 水汽氤氲,赵王将长剑横放在浴桶上,仔细端详,垂目不语。 刘不愿尴尬站在一旁,于是说“当年殿下提我为‘美人榜首’……这件事,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赵王闭上眼睛,全身放松地靠着浴桶,笑问道“美人榜上的其他四个人,你知道是谁吗?”刘正要回答,赵王又道“你坐到那边的长凳上,莫拘礼。” 刘坐到了长凳上,肆意审视着闭目沐浴的赵王,道“美人榜上的第二名,是我的母亲,齐国公主萧忆。第三名,是殿下的妹妹,赵国公主。第四名,是蜀国药王山薛掌门的女儿,薛久命。第五名,是当年的宋国公主刘恕。不过,她不是宋国公主,而是我的妻子。” 想到不知为何对他不告而别的恕儿,刘不禁叹了口气,心里却又无端生出一丝甜蜜。 赵王又是一笑。“我听说了。看来这‘美人榜’,还是有些用途的。” 刘不解“用途?” 赵王道“古往今来,最爱看美人样貌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刘更加疑惑,却见赵王愈发红润的面颊上,那一大块伤疤似乎渐渐浮了起来。 赵王继续道“我将你放在‘美人榜首’,就是想让天下女人对你好奇。你不去见她们,她们也定会想方设法去一睹你的样貌。 既然你位居榜首,你又长得与你的母亲很像,她自然也是要上榜的。至于你们两个,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我还确实仔细琢磨了很久。不过,既然她已不在了,想必也不会与我计较,所以,我就把你放在榜首了。 至于赵国公主,我是赵王,自然不能亏待了她。 后面两个晚辈薛家的姑娘,家学渊博,医术卓绝,在江湖女子中,才貌无人能及。宋国的公主,兼有楚宋两国渊源,又得宋王刘亲笔写信荐她上榜,自然也要在榜上。 小,你若想逍遥江湖,便娶薛家姑娘为妻,与你最是般配。你若想权倾列国,便娶兼有楚宋两国渊源的公主,必定令你左右逢源。你选前者,便是随了你母亲的心愿,那样很好。你选了后者,是你自己的心愿,这样也很好。” 刘挠头看着仍然闭目沐浴的赵王,只见他面露微笑,脸颊上的伤疤已然摇摇欲坠。 刘忽然不知从何问起,只得道“殿下脸上的伤疤……” 赵王仍闭着眼睛,不在意地说“哦,我竟一直忘了将这东西揭下来。劳烦齐王殿下帮我把这难看的易容牛皮给取下来吧。” 刘起身走到赵王面前,轻轻撕掉了浮于赵王脸上的“伤疤”,只见赵王清隽瘦削的面容十分平整。 赵王睁开眼睛,欣然看向刘。 刘顿觉赵王的面孔,熟悉到似曾相识。一瞬惊讶过后,只听赵王说“小,相比于你的母亲,其实我倒觉得,你长得更像我一些。”不等刘反应过来,赵王又将横架在浴桶上的怀王剑拿起,递给了他,“我的剑,自当送给你。”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一世三生(上) 刘从赵王手中接过剑,一切不言而喻,令人难以置信。他深深看向赵王,低声道“殿下,蜀王说,这是宋怀王的佩剑……” 赵王笑容温和,风轻云淡道“小,我这一生,用过三个名字。一个是你现在所知的,赵王独孤谲。另一个,是你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宋怀王刘瑛。还有一个,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是我年轻时在外周游用过的江湖化名,叫做刘隐。 当年知道我这个化名的人,有你的母亲,还有蜀王乌邪、药王山薛掌门,以及为我铸了这把剑的卫国侠客,孟麟。可是,蜀王不知,我就是如今的赵王,孟麟不知,我曾是宋怀王刘瑛,薛久命也不知,他为我解了奇毒之后,我竟然能活这么久,活到我的儿子都已经自立为一国之君。” 刘紧握怀王剑,虽见赵王笑意温和,却不免哽咽难言。 赵王忽然低垂了眼眸,轻叹一声,继续道“二十三年前的陈宋大战,我在出征之前,没有来得及向你的母亲好好道别。我只给她留了一封信,信上写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可惜,她永不会知道,我已在赵国……等了她二十余年。 宋人不信鬼神之说,但我希望,无论你的母亲是天上有灵,还是地下有知,都能看到你的父亲,此生没有负她。 前年儿私下差人送给我一封信,感念我将他的妹妹,宋国公主刘恕提上美人榜。他说,世人皆以为,宋国公主是个足不出户的金枝玉叶,却不知,是他在十岁时带妹妹出宫游玩,结果与妹妹走散,从此宋国公主踪迹杳然十三年。他不愿对外宣称宋国公主不见了,一是怕有损她的闺誉,二是自责难耐,不愿面对。 他说,我能帮他这个忙,将他的妹妹提上美人榜,就好像他那一去无踪的妹妹还活在人世,对他,也是一种安慰。他不曾想到,时隔多年,他的妹妹竟然真的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活得比他还要好。作为宋王,他不愿承认鬼神之说,但他在信中言明,这美人榜,就好像是从阎王的生死簿里撕下来的一页纸。 我没有答复儿的信函。不过,我与他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我也希望这个美人榜,是从阎王的生死簿里撕下来的一页纸。我希望,你的母亲也还活着。我希望,她能在得知自己榜上有名时,亲自来拜谢赵王,就像十六岁的你,亲自跑来与我理论一样……我也希望,她能前来与我争辩,为何竟不将她提为美人榜首…… 你十六岁时,就站在我的面前,与我仅有一道金纱帷帐相隔,可我却没有与你相认。小,你的父亲虽然坐过两国国君,虽然一世好似活了三生,但我也有自责,也有愧疚,也有难以面对的事。 那一年,我怕掀开金纱帷帐见到的,是与你的母亲极为相似的面孔。 在那之前,我也没有知会过你的义父,没有将你从他身边接来。因为你母亲临终前,是你义父陪在她身边的。我想,你义父将你带出白玉宫抚养,也一定是你母亲的遗愿。 很久以前,你的母亲对我说过,她不想让我们的孩子生长于宫廷,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变得和我一样,阴险狡诈,满腹筹谋。我难辞老赵王以命相托,只好留在了平梁。我想,与其让你随我在赵宫之中长大,净学些权谋之术,不如顺了你母亲的心愿,随你的义父一起去周游列国、逍遥山水。 今日见到你……你不仅文韬武略、武功卓绝,而且心怀大义、光风霁月。我便知道,你母亲的选择是对的。你若随我一起长大,我大概不会比你的义父教得更好。 小,自你出生,我没有尽过一丝一毫的为父之责。你若不想与我相认,也是情理之中。你就当赵王被戎族人打得七荤八素,胡言乱语……” 赵王侧过头,不再去看站在自己面前始终一言不发的齐王,心中百感交集之时,只听刘唤了一声“父亲。” 赵王顿了顿,背对刘,用浴桶之中已经不再温热的水洗了一把脸。 刘上前一步,用手探了探水温,说“水凉了,我去给父亲拿帕子和衣服。”说罢,转身从长凳上取来了干净的衣物,将帕子递给了赵王,手中仍为赵王拿着衣服。 赵王穿衣时,刘见他的肩背和双腿皆有还未愈合的新伤,哽咽道“让小为父亲身上的伤口擦些药吧。擦完药,再为父亲篦一篦头发?” 赵王咽下喉中哽塞,拍着刘的肩膀,笑道“我的头发已经半白,无需捣腾。身上这点小伤,可没有当年我中毒时所受锥心之痛的千万分之一。”又看向刘战袍上的血迹,“赵王洗得香喷喷,却让齐王臭烘烘,这可成何体统?小,你是想先吃饭,还是想先沐浴?” 刘抬手抹去眼角泪痕,笑着答道“我也先洗去一身血腥,再与父亲舒舒服服地吃一顿饭。” 赵王点了点头,说“好,我去给你取热水。” 刘道“我把这桶凉水倒掉。” 父子二人并不唤侍者,而是亲自动手,以热水换凉水,过不多时,刘已褪下战袍,泡在了大浴桶的热水中。 刘闭目休息,赵王已将帕子和自己的一身干净衣袍拿到了金纱帷帐后,放在长凳上,又端来一壶热茶,父子二人,一人一杯。刘静心喝茶,赵王将热茶一饮而尽,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走到刘身后,将他的发髻解开,又从怀中掏出适才为他取衣物时找侍者要的木梳,便为刘篦起了一头乌发。 刘一直闭着眼睛,生怕抑制不住眼泪,胸中天人交战时,只听赵王问道“你义父他……也曾给你篦过头发吗?” 刘仍旧闭着眼睛,眉头微皱,轻轻点了点头。 赵王叹道“还好天降大雪,戎族人今晚应当不会再来,否则,恐怕我连给你篦一篦头发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时间为你做。小,你的头发很好,像你母亲的头发一样,乌黑柔顺。我和她,也为彼此篦过发。” 赵王轻笑了几声,继续道,“那大概是宋怀王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了,也难怪天下人会耻笑他无能。 我总觉得,宋怀王的一生,白驹过隙,而如今的赵王,仿佛是个长生的怪物。大概是因为,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一生很短,而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时,一生很长……漫漫无期,尽是煎熬。”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世三生(下) 刘泡在温水之中,听着父亲温和的声音,感受着父亲的惯握长剑之手拿着一只短小木梳,极为有耐心地为他篦着一头长发,恍若梦境,可是又想到,就算是梦里,他也从未希冀过今生能够得见亲生父亲一面。而他的亲生父亲,竟然是这样的。 终于,感动与欣慰冲散了卡在咽喉的哽咽,刘问道“既然父亲不喜欢做赵王,为何不离开赵宫?” 赵王为孩子择开不顺的头发,缓缓将木梳从头皮滑到发尾,温言道“大概人活一世,总还是要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才能显得这一世很长,显得一切都还算真实。一辈子如果尽是顺心如意、快乐无忧,回首往事,只会觉得转瞬即逝,茫然不舍间,难免更加忧伤。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罢了。 于我而言,倒也没有什么比做赵王更好的营生。除了做一国之君,你的父亲还会酿酒、铸剑,可是酿酒、铸剑较之治理一国而言,还是略简单了些。能者多劳,既然老赵王信我,既然赵国公主未嫁,既然赵国助我死遁于世,我便帮赵国一个忙,又有何妨? 赵国弱小,可它毕竟也是九州列国之中的一国,也有它的一方百姓、一方水土。我若不留下来,纵观赵国上下,也的确没有人可以为其稳住社稷。 而且,赵国百年中立,一直也没有引起过什么人的注意。如若你平安康健,如若九州无战事,我便避世而居。如若你不再逍遥快活,如若你受了委屈却没人帮你出气,为父我就走出金纱帷帐,帮你出气。” 刘忽然转头看向赵王,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笑意。“父亲,我和你的宋王‘儿’打架的话,你会帮谁?他若是让我不快活,父亲也会帮我出气吗?” 手中的木梳仍旧缓慢轻柔地一下一下滑于刘的乌发,赵王的声音沉静温和“小,在我心中,你和儿从来都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赵王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你是诸葛世家的阔少也好,是坐在白玉宫宁国殿龙椅上的齐王也罢,为父只想让你一辈子逍遥快活,随心所欲。但是对儿,我却把一国之重,交给了当年尚且口齿不清的他。我自私地离开了伤心之地,离开了我所憎恶的风诡云谲,但是儿却无故替我背负了宋国的一切。 其实,我也是让他替你背负了这一切,否则宋国无后,你又如何能够隐姓埋名,得享二十年的逍遥自在? 如今你复立齐国,并将身世昭告天下,就等于告诉了世人既然你的母亲是齐国公主,你的父亲是宋怀王,那么齐宋本是一家,你比儿更有资格去做这‘一家之主’。 而为父心中,也是这样想的。 我自知对儿有所不公,便没有助你对抗宋国。事实上,你做的很好,有你的义父助你足矣,也不需要我相助于你。而我眼见齐卫夺去宋国半壁江山,却也没有去助儿,因为平心而论,你若真的能夺下宋王之位,为父也是乐见其成的。到时,齐、卫、宋三国一统,我再将赵国交给你,九州七国,四国都归我儿所有,这样的霸业,五百年来,根本无人能够企及。” 刘疑惑道“父亲为何如此偏袒于我?哥哥他,不也是父亲的孩子?既然父亲已经让哥哥做了宋王,却为何要让我去成就什么霸业?” 赵王话中有话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这样说,赵国的男丁,也尽是你的兄弟了,为何却不让他们去成就霸业?况且,你身上兼有本来水火不相容的齐宋两国血统,又被卫王抚养长大,你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九州列国,一笑泯恩仇。” 刘叹道“义父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他也说,我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九州列国冰释前嫌。” 赵王道“看来,卫王对你,的确视如己出。” 刘忽然转过头,对赵王道“义父将我一人养大,父亲却用二十多年的时间,稳赵国社稷,替赵国百姓谋福,赵国的孩子,都是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的。所以我虽然没能在父亲身边长大,但我丝毫都不怨怪父亲。 适才我问父亲,我与哥哥,你更疼爱谁,其实就如父亲心中疑惑却不愿开口问我在我心中,父亲与义父,我更敬重谁、更感激谁、更在乎谁、更信任谁…… 义父对我,的确视如己出。我敬重他、感激他、在乎他、信任他……他的心愿,我都会竭尽全力为他完成。就算有朝一日,我发现我们之间有了猜忌、背叛、冲突、嫌隙,我也会竭尽全力地去化解。 但是父亲,当我适才揭下你脸上的假伤疤,看到你我十分相似的容貌,听你讲了你对我母亲的思念、愧疚、等待和希冀……我忽然就觉得,敬重、感激、在乎、信任这些词,相比于一个‘孤儿’此生竟然能够得见亲生父亲一面的兴奋,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如果没有父亲和母亲,我便不会来到这个世上。我若不来人世,又如何知道什么才是敬重、感激、在乎和信任? 而且我的亲生父亲,不是别人,是我一直就已经敬重、感激,甚至好奇的赵王殿下!” 赵王欣慰一笑,转身去为刘拿帕子和干净衣服,亦趁此契机,擦去了沁出眼角的一滴泪。 刘穿衣时,笑对赵王道“我与哥哥之间,我已知道,父亲是更偏袒我的。现在父亲也知道了,你与我义父之间,我到底是更偏袒谁的。” 赵王明知故问道“哦?我与你义父之间,你更偏袒谁?你不说,我怎会知道?” 刘反问道“齐王借道卫国,领兵援赵,请问赵王,齐王此举,对赵国可还仗义?” 赵王见刘不答,也不再多问,只将那块牛皮做的假伤疤重新贴到了左脸颊,边贴边道“齐王此举是否仗义,九州列国路人皆知。我倒是觉得,卫王能让齐王领兵借道卫国援赵,他自己不援赵,却兜这样大一个圈子让齐王来援赵,他对齐王的悉心栽培和用心良苦,可不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小,你身在其中,又看出了几分呢? 我不是不愿开口问你,我只是知道,与你的义父相比,我这个亲生父亲,实在一点都不称职。你偏要说些安慰我的话,我听了自然高兴,但又更加觉得受之有愧。因为在天下人与你一人之间,你的义父早就选择了你,而我却没有。” 刘拍了拍赵王的肩,舒朗一笑。“父亲既然觉得我适才说的那番话只是安慰你的,那我便再说一句安慰父亲的话你的选择,无可挑剔。”又顺手拿起立在一旁的怀王宝剑,“怀王剑归我所有,父亲归天下人所有。” 赵王挑眉看着齐王,齐王笑道“我也是天下人之一。” 第三百一十四章 血肉之躯(上) 齐军援赵,与戎族狼师于芜城僵持不下。北地飘雪,楚国临江却仍是叶落不尽。 昭凰宫的梧桐殿里,楚王林璎反复看着案上信函,信上写的是 殿下万安, 今赵齐共抵戎人于昔年繁京, 望殿下准允安邑军前往相助。 另闻国礼喜宴将择吉日筹办, 遥贺殿下得觅真心真意良人。 然芜城之战乃九州燃眉之急, 恕我不能亲往楚宫盛席一饮。 东方拜上 …… 食指指腹停在“恕”字之上,林璎一声轻叹,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之后,只剩黯然。 恕儿呀恕儿,你这个落款,实在是生硬得很,还不如不写。反正你写的字,就算只给我看一个笔划,我都认得。 “东方拜上”?真是好笑。你根本不姓东方,也根本不必拜我。 如果领兵救赵的齐王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夫君,我倒是会自以为是地认为,你是气我一下子娶十二个女人却从未对你表明心迹……果真如此的话,什么“国礼喜宴”,什么“楚宫盛席”?到时候,独我一人缺席!我就是徒步从临江走到安邑,也定然披星戴月地跑去找你。 可是你不来喝我的喜酒,并不是因为与我赌气。你只是有你的燃眉之急。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就不会亲眼目睹三公九卿口中那个“沉迷女色”的楚王,究竟是如何“沉迷女色”的了。 “真心真意良人”又是个什么东西?我虽是血肉之躯,但一副铁石心肠,恐怕九州列国,上至赫赫君王,下至古墓死人,百年不遇,无人能比。 …… 林璎提笔回信,所书字迹,却与恕儿的字迹一模一样 姐姐无需多礼,尽可随心所欲, 江湖依旧险恶,喜酒不必来喝。 他日借道宋国,请备厚礼一份, 烦交宋王刘,转达林璎之敬。 然安邑王救赵,公子愆须留楚, 固守楚水之界,以防宋人来袭。 …… 林璎将回信交给了宫人,吩咐将其快马送至安邑郡。 两日之后,安邑王领三万楚国安邑军,以援赵之名,急渡楚水入宋。 而临江昭凰宫中正张灯结彩,喜迎十二位楚国闺秀入宫。 当晚,楚宫之中的酒席热闹非凡。三公九卿、楚越世家,觥筹交错,童叟畅饮。宴席上,唯有陈国王后林环与陈国公主李二人,坐在楚王身边不远处,略显强颜欢笑。 林璎佯醉,晃晃悠悠地走到林环面前敬酒,笑着说“多谢陈国王后慧眼,为寡人挑选了十二位楚国仙子!寡人保证,楚国基业,定能千秋万代!” 林环不知所以地看了一眼林璎,不知他为何故意当众称她为“陈国王后”,只得起身将楚王的敬酒一饮而尽。 林璎忽然捂嘴道“哎哟,表姐勿怪!寡人实在是烈酒上头,竟忘了陈国已灭!实在该罚!实在该罚啊!寡人自罚三杯!还望表姐大人大量,不要与小弟计较。” 林环伸手按住楚王正要拿起的酒盏,语气温和“殿下,醉酒伤身,何况殿下新婚,还是莫要酩酊大醉为好。” 林璎笑吟吟地说“好!寡人就听表姐一劝。为了楚国的千秋万代,寡人不喝了,这就去沐浴更衣,醒酒觅佳人!”话音未落,人已脚步虚浮地走远了。 几个宫人上前搀扶,林璎将他们逐一推开,独自踏入了空荡荡的梧桐殿中,转头对宫人道“你们吩咐下去,让美人们耐心等一等寡人,寡人要醒醒酒再去见她们。”随即将门反锁,稳步走到案前,喝了一口冷茶。 呆立片刻之后,林璎将卧榻旁的七弦琴放到了案上,闭目而奏。 一曲原应安静悲惋的《明月谣》,此时却有上天入地之感,正是那年在平梁赵宫,林璎与刘斗琴时兴起而改。 月出皎皎 归途遥遥 心有佳人 辗转难安 明眸璀璨 巧笑皓然 月影幽幽 思念潺潺 隔千里兮 遥望云端 我心顾盼 寝食难安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林璎指尖灵活,将“月出皎皎,归途遥遥”,弹得如琉璃碎地,洒满玉阶,又将“明眸璀璨,巧笑皓然”弹得娇柔迷离,心弦醉颤。手已渐暖,简单的曲子被弹得复杂起来,一时间千变万化,好似一轮明月之下,时光纷乱流转,展开了百年往事,百年相思。 一曲终了,余兴未尽。 林璎挪开琴,铺好纸,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字迹虽俊秀如其人,却棱角冷峻,劲力怆然,非他人所能书 昭凰六宫天向晚 金扇落处秋风寒 千篇狂画醉卧醒 七弦曲里等卿还 遥想当年陈国景 廿一城池冷香凝 十门八派霸西岭 兀自匹马蜀道行 平梁赵宫献商策 三寸轻拾旧山河 风云诡谲玉都外 宋王面前戏娇娥 冰冻临江杨柳岸 半杯陈酒雪吹船 齐卫盟友借楚境 将军假败掀狂澜 千秋龙椅几易主 舍我之身定安宁 相知相伴仍相忆 恕人恕己难恕情 …… 林璎放下笔,看了看那三个毫无分别的“恕”字,满意地卷好薄纸,又把适才所弹的七弦琴翻了过来,轻轻打开不易被人发现的琴底小槽,将一卷薄纸推入琴腹。琴腹之中,已经塞满了数卷薄纸。这一卷,便有些不易推入。 将琴放回卧榻旁,林璎垂头走出了梧桐殿。 翌日晌午,宋国承华宫中,刘刚刚得知楚国安邑王东方恕已经领兵入宋,正欣喜于又能见她一面,只听殿外一阵脚步声传来,轻盈悦耳。 凌姿走到宋王面前行了个礼,笑道“殿下,臣妾刚刚听闻那新楚王一口气纳了十二位美人入宫,还赐了她们每个人一支工艺精美的金钗,都是他亲手设计的,真是出手不凡,极尽风流!殿下已经封了乔姐姐为后,若是殿下也能送一支亲手设计的金钗给臣妾,那么臣妾对乔姐姐封后一事,便不再眼红了。” 刘看了一眼凌姿发髻中的珠钗,冷着脸道“林璎?他也就玩玩那些繁京贵公子们玩剩下的把戏罢了。什么极尽风流?不过就是附庸风雅。你若觉得他设计的钗子好看,寡人给他写封信,让他为你设计十二支钗子送过来。” 凌姿嘟着嘴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只是想……让殿下也为臣妾稍微花些心思而已。楚王一口气娶了十二个女子,对她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一样的重视,一样的疼惜,可是殿下娶了乔姐姐和我,却十分偏心于乔姐姐。臣妾自觉所求不算多,还望殿下百忙之中能够抽空体谅一下臣妾。” 刘“嗯”了一声,却并未听进去凌美人吱吱呜呜地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心中琢磨,金钗算什么?若真的是定情之物,就应当如当年的卫国太子对齐国公主一般,送坚硬的玉钗。玉碎不可再得,世间仅此一支。而金钗有什么好?既不坚硬,又可熔了再塑。 第三百一十五章 血肉之躯(下) 齐卫复国后,宋国迁都至旧都宜德。ena`宜德在宋国东侧,距离楚水不足千里。楚国安邑王日夜行军,且得宋王令,三万楚军在宋国之内畅通无阻,不过五日,已达宜德城外。 宋王以楚宋百年交好为由,亲自出城相迎,并大赞楚王发兵万里援赵,抵抗戎人狼师,实乃兼济天下,胸怀四海之举。 城门外,宋王刘坐在龙辇上,望眼欲穿时,只见楚国安邑王东方恕战袍加身,黑衣白马,一条长长的蜀绣红色带系于发髻,乘风而翔。 安邑王在龙辇前百步以外下马,快步朝宋王走去。宋王亦跳下龙辇,大步相迎。 穿过宋国百官,伊人近在咫尺。 不及安邑王行礼,宋王首先开口“恕儿……”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安邑王军旅劳顿,随我……请随寡人入城一叙。” 恕儿蹙眉看着略有消瘦的刘,当即行礼道“有劳宋王殿下亲自出城来迎。楚军得以借道宋国,殿下仁义,列国共睹。大王已备厚礼一份,托我向殿下致谢。但芜城战事吃紧,援赵不可延误,此行不能与殿下入城一叙,还望殿下见谅。” 刘料到恕儿必定不会入城逗留,心中虽有不舍,但却也欣慰于自己对她的了解,于是温和道“既然如此,请容寡人送安邑王一程吧。” 刘向身后的凌飞示意,凌飞立即将宋王的白马“绝尘”牵了过来,遂向恕儿行了一礼。刘跨上马,低头对恕儿说“既然安邑王无暇入城,请随寡人骑马绕城而行。西郊短亭,寡人备了一桌小菜,就当做是为你接风,也当做是为你饯行。安邑王可有与寡人喝一杯茶的时间?” 恕儿抬头看着刘,只觉他虽然高高坐于马背上,眼神中却似有卑微到尘土里的一丝恳求。恕儿不禁想起当年在玉都与哥哥重逢时,他走在白玉宫的朱红长毯上,何等威风耀眼,而此时的他,连连战败,被迫迁都,眼里尽是忧愁。恕儿无比难过,轻轻颔首,便转身上马。 宜德城外,两匹白马飞掠而过。三万楚军亦没有进城休憩。 西郊短亭,寒风凛凛。宋国侍者听见马蹄声,便按照宋王的吩咐,取出小火温着的几碟菜和一盅粥,整齐地摆在石桌上,又将开水倒入装了莲心清茶的茶壶,再放了一小碗冰糖于茶壶旁。 恕儿与刘双双下马走入短亭,刘摆了摆手,几个侍者便齐齐退到了短亭百步之外。 刘指着一桌饭菜道“宋国菜肯定没有楚国的好吃,但这些都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宋宫里的东西,想必在楚国也不易寻得。”刘见恕儿仍站着,于是自己先坐了下来,再抬手示意恕儿坐到自己对面。 恕儿叹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是我娘亲做的菜。” 刘早已听说了楚毓王与王后和睦王后一同葬身火海,心中十分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为恕儿斟了一杯热茶,又在茶盏里放了一块冰糖,索性不提此事。刘将茶盏放到恕儿面前,说“天冷了,喝口热茶吧。听说芜城今年雪下的早,那里肯定更冷。” 恕儿抿了一口宋宫的莲心清茶,又是一叹。“你记不记得,平梁商会时,我在赵宫里也喝了你从宋国带来的莲心清茶?” “怎会不记得?” “那个时候,芜城还叫做‘繁京’,赵王还隐在金纱帷帐后面。可是现在,我住了十年的繁京,已经变成了沙场,而一直躲在帷帐后面的赵王,正在用他的血肉之躯筑一面铜墙铁壁。” 刘为恕儿盛了一碗菜粥,又夹了几片酱牛肉和几根鸡汤炖笋放入小盘中,一起推到了恕儿眼前。恕儿刚拿起银勺,只听刘道“我再借三万宋军给你,可够?” 恕儿喝了几口粥,低眉不语。 刘道“四万,可够?” 恕儿仍旧不答。 刘道“五万,可够?” 恕儿摇了摇头,看向刘,坦然道“此去芜城,途经卫国,与齐军会师。宋国的一兵一卒,我都不能带去。你能允许楚军借道宋国,我已经感激不尽。” 刘道“你才带三万楚军入宋,我又何必阻拦?而且楚宋百年交好,现在楚宋通商更比往年还要频繁,我早就吩咐下去,若是楚国安邑王前来宋国,领兵不足二十万时,谁都不许阻拦。无需通关文书,无需任何信函。 至于借兵,我就是怕借太多宋军给你,再令齐卫对你心生嫌隙。一万,可好?一万宋军混在三万楚军中,轻易看不出来的。” 恕儿摇头道“宋王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寒冬已至,戎族人不一定会在芜城耗得太久。而且我们若真的撑不下去,卫王和蜀王也都不会袖手旁观的,无需宋军相助。” 刘心中憋闷,却不忍对恕儿疾言厉色,仍旧语气温和道“恕儿,楚睦王之死,与我无关。你我的谣言,也不是我散布出去的。还有,戎人灭陈之后,那戎族汗王差人来问我何时请他喝酒,我更是百口莫辩。我从未算计过楚国,也从未算计过陈国,更从未算计过你我。 我承认,前年我将你从天牢救出来时,心中焦急,一时没了分寸,把你抱回了我的寝宫,没有顾及到你的闺誉。我也承认,你走后,你我谣言四起,我也没有尽全力去阻止。我甚至……甚至微服出游,闲坐茶楼酒肆,就想听一听世人是如何说齐国女将魅惑了年轻宋王。我听得高兴,才没有阻止,却没想到,那诸葛从容竟然胆敢因为这点谣言就休了你。 恕儿,你去救赵,去打戎族人,这是好事,我不会阻拦,但你见到齐王之后,莫要再对他心软。如此小肚鸡肠的男人,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你是楚国的公主,还是楚国的安邑王,血脉高贵,又有世袭之爵,比那胡乱捏造身世的齐王,厉害千百倍。宋王和楚王都护着你,齐卫父子若是再敢让你受半分委屈,我立刻灭了他们。” 听完刘的一番话,恕儿不禁笑了起来“就算他们不让我受委屈,你难道就不想灭了他们吗?” 刘与恕儿两年未见,此时恕儿好不容易笑了起来,刘不禁恍然。 恕儿眨着眼睛等待刘的回答,刘回过神来,忽然问道“我给你的曲谱珍珠,你还戴着吗?” 恕儿将颈间黑绳轻轻拉扯出来,用指腹摩挲着珍珠,说“戴着呢。我一直偷偷觉得,这是保命的东西,可以保佑我。小时候,我戴着你送我的珠子,才没有淹死在玉河里。后来,我把其他的信物都托人送去了宋国,唯独留了你送给我的珠子,我去西岭里做生意,才没被十门八派扔下绝世峰,也没被药王山的巨蟒给吃了。” 刘见恕儿终于恢复了往年与他说话的语气,又看着她贴身佩戴的珍珠,登时心头一热。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镶玉的玉环,递给了恕儿。 恕儿不知所以地接过玉环,玉环尚存刘怀中的温热,玉体洁白无瑕,一颗曲谱珍珠以缠绕玉体的金丝镶在玉环的镂空处,金丝的样式,是小小的梅花。 刘道“白玉宫的怡人园里,你找我要的曲谱珍珠是周乐王的《洛华无忧》,但我却擅自将他的《洛城花》给了你。这玉环里镶嵌的,才是你想要的那首《洛华无忧》。五天前得知你要来,我叫人日夜赶制的。工艺粗陋,望你不要嫌弃。” 恕儿将玉环放在了石桌上,低头道“宋王殿下,你的礼物,我不能收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可还至今(上) 刘看向恕儿放到石桌上的玉环,问道“我的礼物,你为何不能收了?” 恕儿不知许多事情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宋王,齐王没有休了她,而是她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才离开他的吗?难道要告诉宋王,她与齐王的定亲之礼中也有一只玉环吗?难道要告诉宋王,即使楚睦王不是他派人谋害的,楚国上下也没有人相信了吗? 恕儿吃完了刘给她盛的粥和菜,也饮尽了茶盏中的最后一口莲心清茶,清甜过后,只剩苦涩里还夹杂着一抹余香。远处的三万楚军渐入眼帘,她起身向宋王行礼道“宋王殿下,我该启程了。” 刘起身,沉默地看着曾经与他无话不谈的人,今时今刻却不再对他袒露心事。 恕儿见刘眼中满是孤单落寞,于心不忍道“宋王殿下,万事珍重。来日见面,戎人狼师或已遁走晋阳关外。到时候,咱们再饮清茶相庆。” 恕儿刚刚转身,正欲走出短亭,刘忽然大步跨到恕儿身旁,右手拿起石桌上的玉环,左手抓住了恕儿的右腕,迅速将玉环戴到了恕儿的手腕上,说“你前后已经收了我两颗曲谱珍珠,怎得这一颗刻着你想要的曲谱,你却反倒拒而不收?” 恕儿正要伸左手将那玉环取下,刘的左手仍抓着她的右腕,右手则已握住了她的左手,不让她取下那只玉环。刘厉声道“你回到楚国以后,瘦了不说,还变得矫情嗦!你以为戎人狼师是那么容易打的吗? 陈力如何,你肯定也有所耳闻,可是他们却根本抵挡不住戎族九部一举来袭。二十多年前的陈宋大战,两国势均力敌,如今的宋力,恐怕还不如当年。你帮着齐卫复国,齐卫两国的军力,你更应该比我清楚得多。你把赵国、齐国、卫国的军力加起来,又能驱戎人几里?你觉得你这次去芜城,能有几分胜算? 你方才说我送给你的曲谱珍珠能让你保命。戎族人可不是当年把你扔进河里的宫婢,也不是西岭里的盗匪和巨蟒。他们是一群……九州列国无人能够控制的恶魔!别说是你现在戴的两颗珠子了,就算我把我这些年收集来的所有曲谱珍珠都挂到你身上,我也不嫌多! 恕儿,我刘不求你心中有我,也不求你仍旧对我推心置腹,信任无间。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借你宋军你不要,我还能拿什么护着你?珠子你也不要的话,也罢,只要你开口,我立即上马,亲自跟你去芜城!” 恕儿看着刘,眼中已噙满泪水。哥哥,我虽不能再与你推心置腹,但我也想让你好好活着。我曾做过几年宋国公主,吃过宋宫里的许多饭菜,我这一辈子最最快乐无忧的时光,都是在宋宫里度过的。我虽助齐卫复国,但就算是那时候我错信身世,我也从没有想要灭宋,从没有想要危及到你的宋王之位。 刘见恕儿眼中泪光盈盈,心中不禁一动,随即放开她的左手,帮她去摘右腕上的玉环,边摘边道“你不要这颗保命的珠子是不是?那我跟你去芜城!我做你的保命珠子!” 恕儿抽回右手,将手腕上的玉环隐入袖中,嗔道“你是宋王,你去芜城做什么?你到不了芜城估计就会在卫国遭遇不测。珠子我收下了,我会好好保命的。你也保住宋国,保住你的王位。我还不想丢了宋国公主这个头衔呢!” 刘满意地笑了起来,如沐春风。恕儿最见不得这冷若冰霜的脸忽然似能融化万物,于是转身离去。 刘对着她的背影说“恕儿,你究竟想要做齐国王后,宋国公主,还是楚国安邑王?你如果什么都想要的话,或许什么都得不到。总有一天,你要做出选择的。” 恕儿跃上白马,转头对刘道“哥哥,齐王答应过我,齐卫复国,始于复国也止于复国。如果齐卫宋楚相安无事,我就是九州列国最尊贵的女人,根本不必去做任何选择。 楚宋交好,我领楚军借道宋国和卫国,助齐援赵,如此一来,对抗戎族人,宋国便也能有一份功劳。我的确贪心,什么都想要,但我最想要的,就是天下太平,止战止戈。也只有天下太平,止战之戈,我才能不必去做任何选择。” 白马扬尘,伊人渐远。 刘目送着三万楚军离开宜德西郊,适才如沐春风的笑容早已淡去。 恕儿,驱逐戎人,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像天下太平,止战止戈,也不是列国共抵戎人之后,相互计一计功劳那么简单的。 你要的天下太平,不过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最多不过你我短短一生。 你若要我陪你过这短短一生,我就给你这样的天下太平。 但你明明自称贪心,却从未对我动心,你明明说你什么都想要,却唯独不想要我陪你共度一生。 那么你想要的天下太平,请恕我刘给不了你。我也只能给你一颗保命珠子。 因为我想要的天下太平,不是三年五年,不是十年八年,也不是我这赎不清的一辈子。 那年我差点喝了你娘亲递给我的毒酒,你救了我却又匆匆离开了我,我便告诉自己 不是檐下春燕,没有池里鸳鸯,你单骑夜行,此生不会再还乡。纵使江山玉碎,烽火如瀑,我也绝不拱手想让。 芜城以南六十里外的戎人狼师大营中,赫兰野汗王煮雪为水,将一杯沸水递给了身旁的狼师左领辛督桀。 两人等着沸水稍凉可饮时,赫兰野道“左领,你们说那小赵国的丑赵王很能打,是吗?” 辛督桀点头道“小齐国的美齐王也很能打。” 赫兰野道“是丑赵王厉害些,还是美齐王厉害些?” 辛督桀道“齐王武功不输赵王,但是齐王年轻,更能打,力气也更大些。” 赫兰野“哦”了一声,琢磨了片刻,说“下次咱们两个亲自过去打。不理年轻齐王,先杀了那个丑赵王再说。长成那样不可耻,出来吓唬人可就是他的错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可还至今(下) 半月以来,戎族人时常发兵来袭,却都在引得赵王和齐王亲自出城迎敌之后不久,又无缘无故撤兵而去。齐赵两国兵士得空为芜城重修了新城墙。此时齐王与赵王并肩立于新城楼上,遥望又一次来袭的戎人狼师,于清晨薄雾之中渐渐行近。 赵王对齐王道“自齐王殿下领兵前来援赵,戎人两三日进攻一次,每次都无疾而终,孤觉得,他们只是在试探。” 齐王点头道“首先率军攻入晋阳关的狼师左领辛督桀从未露面,那一统戎族九部的汗王赫兰野,更是没有露过面。此事的确蹊跷。唯一的解释,就是戎族人里最能打的那两个人,可能一直藏于军中,扮做了小兵小卒,以便近观我们的武功家底。” 赵王道“赫兰野与辛督桀他们若能用到这一招,那么戎人狼师,果然不可小觑。” 齐王看向渐渐逼近芜城的成千上万的戎族人,双目炯炯有神,似是想在那些还尚看不清面孔的陌生人中找出到底谁才是他们的首领。齐王边看边道“这一招实在很是高明,因为即使我们识破了他们的目的,我们也没有办法一直躲在城内,没有办法对他们隐藏我们的武学家底。毕竟,仗还是要打的,而且一场一场都是硬仗。殿下与我二人也只有出手,只有用尽全力,才能少死几个赵国和齐国的将士。” 赵王忽然笑了起来。“齐王殿下,孤其实偏偏就喜欢‘硬仗’这个词。见惯了勾心斗角,用尽了阴谋诡计,孤早就期盼着,今生今世能够痛痛快快地打几场架!就算知道对方有诈又如何?就算知道高招难拆又如何?孤虽一身武艺,却从未有过如此频繁密集的用武之地。就算他们将孤的‘杳然剑法’都尽数学去,孤也不见得会被他们算计得体无完肤。 草原上的狼再聪明,再狡猾,再齐心协力,也不过是畏火的畜生罢了。孤就做一团光明正大的火,看他们到底能拿孤如何!孤甚至十分期待与那戎族汗王一较高下。他尽管去准备一场‘知己知彼’,孤就偏要在他‘知己知彼’以后,还能在他面前‘百战不殆’。打不走他,就气走他!” 齐王笑着挑衅道“如果戎族人不是被我们打走的,而是被殿下气走的,这能不能算作胜之不武?如果这算‘胜之不武’,那么殿下打的这场仗,也就不算是十足的‘硬仗’了。” 赵王摇头笑叹“齐王可知,平梁商会,孤为何从来都不请你与卫王殿下?孤就是怕你们来拆孤的台,坏孤的面子,令孤尴尬!” “殿下的城墙,殿下的台,可都不是我所能拆。”笑罢,齐王拔出腰间怀王宝剑,指向兵临城下的戎人狼师,对赵王道,“不论是百战不殆的‘硬仗’,还是胜之不武的‘气人’,结果都是只能赢,不能败!” 父子二人领兵出城,又一次杀入戎人狼师。 今日赵王与齐王各执一阵,每阵之中均有两万兵士。齐王阵呈人字形,以齐王刘为首,直冲入戎人大军。赵王阵呈圆形,外密中疏,可引少数敌人入虚空圆阵将其围剿。赵王在圆形阵中心,若遇高手入阵,便可与其一较高下。 齐王阵所到之处,戎人打不过便躲闪拖延,逐渐将齐王的人形阵向西南方向引去,距赵王的圆形阵越来越远。 戎人狼师之中,忽有一股极其勇猛的阵队,不过百人,一人快马引队,直奔赵王阵奔袭。 旷野薄雾散去,那人带领近百人杀入圆阵之中。赵王只见那人黑马弯刀,目光如炬,心无旁骛地朝他杀来。赵王从未见过此人面孔,但见此人目标如此明确、身法敏健,并且只带百人就敢杀入万人圆形阵,心中大喜,对赵国将士喊道“来者不凡,定是戎族大首领!咱们擒了此人,生死皆可!” 圆形阵外,赵国将士与戎人左领辛督桀所率两万辛督部族人搏命厮杀。圆形阵内,赫兰野领戎族九部的百名高手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杀掉半面伤疤、丑陋可怖的赵王独孤谲。 赵王阵内士兵本以为那戎人首领才带百人入阵,实在是自寻死路,但是不过片刻,他们便开始惊讶于那百名戎族人的战斗力。他们的队形千变万化,看似杂乱无章,却始终收放自如,相互呼应守护。最令人惊奇的是,那百名高手,虽用弯刀,却能使出赵王所创“杳然剑法”中的零星招数,勇猛狠辣,下手果断。 赵王当下了然。原来前些时日,那些无疾而终的大战,真的只是为了让这百名高手观习他的武功。 因赵王与齐王的武功不相上下,皆是军中翘楚,所以二人时常分阵而战,使戎族狼师眼花缭乱。此前戎族人对这二人无计可施,眼见芜城根本攻克不了,赫兰野才想出了一个新招“齐王救赵不足惧,分而食之乃上计。” 赫兰野杀到赵王面前,与十名戎族勇士一起,在大圆形阵中又设了一个小圆形阵,将赵王一人围在中心。 赫兰野弯刀一挥,正是赵王所创“杳然剑法”中的一招“素手摘星”。赵王亦用此招去挡,短兵相接之时,只听“咔”的一声,清脆决然,赵王手中长剑已被赫兰野的弯刀砍断了一截。那断掉的一截,飞掠而出,刺入一赵国士兵的后颈。 一名戎族高手用弯刀大力劈向赵王所乘的白马,马腿碎裂,血腥四溅,白马向前跌去,嘶鸣哀戚。赵王只得跃下马。 下马之后,赵王不仅要用断剑与赫兰野以及十名戎族高手抗衡,还要闪避他们所乘马匹的马蹄。 圆形阵外,辛督部的两万戎人已经将赵军牢牢牵制住。圆形阵内,赫兰野与戎族高手对赵王的杳然剑法见招拆招,且弯刀锋利,断剑难驭,赵王以一敌十一,又没了坐骑,渐渐落了下风。 赵王不再使用已经被戎族高手学会的“杳然剑法”,忽然剑锋一变,变为蜀王乌邪亲自演练给他看过的那套“乌衣剑法”。 当年蜀国太子化名“吴谐”,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好巧不巧,竟结识了也在外游历的宋国二公子。宋国二公子化名“刘隐”,与吴谐相谈甚欢。两人吃饭喝酒,刘隐出手阔绰,从没让吴谐掏过一文钱。吴谐知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于是将毕生所学最得意的一套“乌衣剑法”反反复复地演练给刘隐鉴赏品评。当年的吴谐,自然不会想到,如今的赵王竟然也会“乌衣剑法”,而且还是得他亲自传授。 乌衣剑法变幻莫测,且不拘泥于兵器大小长短。断剑逐渐得心应手,赵王惊异于这套剑法的精妙,更添了精神,不用断剑去接坚硬锋利的弯刀,而是在躲闪弯刀时一遍遍刺向那十一个人的十一匹马。 过不多时,十一匹马皆重伤,十一个戎族高手下马,与赵王大战于旷野上的圆形阵中央。 第三百一十八章 百年憾事(上) 楚国安邑王领三万楚军进入芜城之后,无需任何人领路,便已快马飞掠至南城新城楼。恕儿跳下马,跑上城楼,眺望城外战场。 极远处的人字形阵极为勇猛,把戎族大军一路向南驱逐。而近处的圆形阵,却已被戎族人牵制得进退不得。圆形阵阵中,十一个戎族武士正把一个赵国高手包围在中心,赵国高手虽武艺精湛,但在毫无援手的缠斗围攻之下,难免吃力,已稍落下风。 恕儿指向圆形阵中心,问一旁的赵国守城将领道“将军,那位赵国高手,可是赵王殿下?” 赵国将领心急如焚,连连点头道“正是殿下。但殿下出城前吩咐过,城中兵士须力守芜城,不能出城相助。而且留在城中的兵士十之有七需要养伤……可是眼见齐王他们打远了,一时间不能回来帮我们殿下,末将也只能请求安邑王出城……” 不等赵国将领把话说完,恕儿已朝他行礼道“定不负将军所托。”于是匆匆跑下城楼,骑上白马,拔出腰间孟麟宝剑,直指苍天,朗声对楚国将士道“众位将士,随我出城援赵!” 城楼之上,赵国将领下令道“楚军出城!开城门!” 芜城城门大开,城墙之上战鼓齐鸣,犹如雷声滚滚。三万楚军皆随安邑王出城杀向将赵王阵包围于其中的戎族辛督部大军。 恕儿一马当先,对身后的百夫长道“你带手下精兵,和我一起入阵,相助赵王!” 百夫长道“末将遵命!” 赵王阵中将士见楚军来援,立刻开启一道小口,让安邑王带领百名楚国精兵入阵。 从清晨至晌午,赵王与戎族十一个高手缠斗不休,已被弯刀划得遍体鳞伤。此时赫兰野见一股新军入阵来救,怕错失杀了赵王的良机,于是不顾被赵王夺了手中弯刀之险,立即近身相引,趁赵王夺他兵器时,大力一掌,正中赵王胸膛。 赵王虽夺了赫兰野的弯刀,却因这一掌内力精纯雄厚,不禁向后踉跄了一步。一戎族武士从赵王手中抢回了汗王的弯刀,扔给了赫兰野。赵王躲闪赫兰野的弯刀刀锋时,另一戎族武士又是大力一掌,使尽浑身内力,击于赵王背后。 两掌前后夹击,赵王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却仍要闪避十一人的兵刃。 赫兰野眼角噙笑,正欲对必败无疑的赵王砍下最后一刀,弯刀挥下,却被一柄长剑挡开。 长剑寒芒耀眼,比赵王的剑要坚硬锋利许多。 戎族汗王抬头看去,只见白马之上,手握长剑的人,竟是一个身披战甲的女人。女人细皮嫩肉,身形娇小,剑法却十分刁钻古怪。明明没什么力气,但招招果敢狠辣,令人目不暇接。 赫兰野好奇地看着白马上会用剑的女人,登时收了杀招,并放轻了几分力道,边打边用戎语说“竟然来了一头小母狼!你是丑赵王的妹妹吗?不对不对,赵王那样丑陋,怎会有个长得像小花一样的妹妹?” 恕儿听不懂这戎族武士究竟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心想,我阻碍他杀赵王立功,这厮肯定是在辱骂我,于是依样画葫芦地一通叽里咕噜,却根本不知自己说的竟是“一头小母狼!你是丑赵王的妹妹吗?怎会长得像小花一样?” 戎族汗王听得一愣。 他又怎知面前的女子,正是周游列国,会说诸国方言,通晓音律,自幼便颇有语言天赋的楚国公主? 十个围攻赵王的戎族高手亦听到了那女将军说的话,不禁分神了片刻,齐齐看向他们的狼王大汗。几人分神的功夫,已被百余楚国精兵冲散。 此时一楚国少年驾一匹黑马奔到赵王身边,纵身下马,立刻扶着身受重伤的赵王上马,对不远处的恕儿喊道“夫人请送赵王回城疗伤!这里交给小莫!” 恕儿正与赫兰野交锋,还不及回头去看,莫妄谈已经拔出越王古剑,徒步冲向了赫兰野。 莫妄谈替恕儿挡开了赫兰野的弯刀,并使出越人剑法,边打边道“小莫收到楚王殿下和安邑侯的前后两封书信,托我赶来芜城助夫人一臂之力。此处危险,夫人请速回城中!” 恕儿自知武功不及莫妄谈,自然不愿托他后腿,当下对莫妄谈道“多谢!”于是掉转马头,驶向赵王,牵起赵王所乘黑马的缰绳,与几个楚国精兵冲出赵王阵,又冲出戎族辛督部的围剿,一路向芜城城门奔袭而去。 莫妄谈与赫兰野过招,占尽上风。赫兰野心中气闷,不愿再与这毛头小子单打独斗地比试下去,于是跃上自己的西域战马,大声喝道“众位武士,随本王回营!” 圆形阵外,辛督桀见汗王杀将出来,知道芜城忽然有数万新军来援,此战不宜再打下去,于是也大声喊道“辛督部武士,立刻回营!” 过不多时,戎人南撤,赵、齐、楚三军亦收兵回城。 …… 晋阳宫内,金纱帐后,赵国太医正为赵王查看伤势,齐王刘形色匆匆而来。 金纱帷帐外,恕儿静静坐在长凳上,见刘进殿,立刻站了起来。 刘蹙眉看了恕儿一眼,却并未与她说话,而是径直走到了金纱帷帐之后,赵王的卧榻之侧。 恕儿呆立于殿上,只听刘问赵国太医道“赵王殿下的伤势如何?” 赵国太医道“回禀齐王殿下,大王的外伤并无大碍,但前胸后背各受两掌,伤及心肺,若想痊愈,至少需要静养年之久。年内,不可再动武。 另外,不瞒齐王殿下,大王的外伤之所以无大碍,是因为……戎族人的刀上虽然涂了一种名为‘天芒寒虫毒’的剧毒,但大王体内似乎自有解药。大王昏厥,并不是中毒之相,而是因为他体内的‘解药’正在为其解毒。老臣以为,大王吉人自有天相,齐王殿下不必担忧。” 齐王问道“赵王殿下何时会醒来?” 太医答道“再过一会儿,等大王体内的毒自行消退,大王便会醒了。” 齐王对太医行礼道“请老太医尽心为赵王殿下诊治。如需任何药物,不论多贵重稀有,我一定为赵王殿下寻得。” 太医亦对齐王行礼道“多谢齐王殿下费心。” 恕儿仍站在金纱帷帐之外。齐王踏出帷帐,走到恕儿面前,满面肃然地行了一礼“多谢楚国安邑王万里而来,搭救赵王。” 恕儿听他语气疏离,不禁心中一痛,木然点了点头,既不回礼,也不说话,只垂着头,不去看他。 第三百一十九章 百年憾事(下) 刘见恕儿低头不语,于是转身走回了金纱帷帐后,坐到赵王的卧榻之尾,闭目养神,等待赵王醒转。 赵国侍者为齐王和楚国安邑王端来了吃食,两人却都没有胃口。一桌饭菜,无人理睬。 天色渐渐昏沉,赵王咳嗽了几声,刘立刻睁开眼睛,起身将坐在一旁打盹的太医拉了起来,说“劳烦老太医为赵王殿下诊治。” 赵国太医没有想到齐王竟然对赵王的伤势如此上心,当即觉得齐王不仅武艺高强,而且仁善贤德,劝慰道“大王已经醒转,当无大碍。且让老臣为大王仔细诊治,齐王殿下还是先与楚国安邑王吃些东西吧。” 刘担忧地看向父亲,赵王轻轻摆了摆手,道“齐王殿下快带孤的救命恩人去吃饭。守在孤的病榻旁做什么?孤死不了的。” 太医为赵王号脉,刘仍站在赵王面前一动不动。赵王的话音虚弱无力,眼中却盛着温和的笑意。“孤的救命恩人呢?叫她过来,孤还没有好好谢她。” 恕儿听到了赵王说的话,遂走到了金纱帷帐之后,对赵王行礼道“楚国东方恕,拜见赵王殿下。” 赵王笑看向恕儿,又对一直在为他把脉的太医道“孤无大碍,太医请携侍者们退下,容孤与齐王和孤的救命恩人单独说几句话。”太医见赵王确实无性命之忧,于是领侍者们退出了赵王的寝殿。 赵王听到关门声,对刘道“小,扶我坐起来。” 刘坐到榻首,扶赵王靠在了自己的身上。赵王温言对恕儿道“平梁商会头筹,陈国颜公,孤给你的头筹礼金和田产,你没有收,就悄悄离开了赵国,但你的重修赵宫之策很好,孤一直在按照你和‘苏先生’的设计去做。再过几年,赵宫之中肯定会生意兴隆。还请你回楚之后,替孤感谢楚王的妙笔画作。他的赵宫草图,实乃传世之宝。 当年陈国颜公进献了一条良策却不收孤的礼,今日楚国安邑王救孤一命,孤更是无以回报。” 赵王瞥了刘一眼,笑问恕儿道“楚国公主,孤把齐王赔给你作为回报,可好?” 恕儿不知赵王为何与齐王如此熟络,心想,大概是并肩而战的袍泽之谊,令他们二人变成了忘年之交…… 赵王见两个孩子仍然一脸严肃,于是道“小,你快帮我把牛皮伤疤揭下来,别吓到了楚国的公主。” 恕儿与林璎曾在赵宫之中偷偷看到过赵王的真实面容,此时见刘从赵王的左脸脸颊上慢慢撕下一大块假伤疤,她并不惊讶,但片刻之后,她却惊讶于赵王和齐王的样貌,竟然十分相似。 赵王道“恕儿,听说小的怀王剑,本是当今楚王客居陈国时,从繁京的黑市上买来送给你的?而那陈国的黑市商贩,是从偷盗了这晋阳宫藏宝楼中的江洋大盗手里,将怀王剑给买来的?” 恕儿点了点头,已经被赵王的奇异思路弄得哑口无言。 赵王忽然哈哈大笑,笑到掩面咳嗽。咳罢,赵王继续道“原来二十几年前,我故意丢在陈宋战场上,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尸旁的佩剑,竟然如此命途多舛!好一把‘怀王剑’,藏进过陈国王宫,也被廉价卖到过繁京黑市,被蜀王觊觎过,还架到过儿的脖子上……哈哈哈……” 在赵王夹杂着咳嗽的笑声里,恕儿忽然听懂了。她不可置信地问道“殿下……难道就是……宋怀王?” 赵王点了点头,对恕儿道“听,你曾错信身世,二十余年都误认我为父。如今你嫁给了小,倒也不算‘误认’了。 你救了我的性命,但你衣食无忧,我实在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索性,我把自家的儿子赔给你。 小是个正直善良的孩子,恕儿你也是。你们之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没说清楚。你们别守着我了,我真的死不了。你们两个孩子,还是早些吃饭歇息去!” 恕儿含泪看着赵王,赵王笑道“小唤我‘父亲’,你们已经成亲了,你也唤我一声‘父亲’可好?” 恕儿哽咽道“父亲……”却又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不禁泪如雨下,跪坐到赵王榻前,掩面而泣。 赵王知道楚毓王与王后葬身火海一事,叹了口气,对刘道“恕儿这些年活的比你艰难许多,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她。我与恕儿的母亲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为了宋楚联姻,我也曾以国礼迎娶了她的母亲。无论恕儿是否嫁给了你,她在名义上也还是我的女儿。你若敢对我的女儿不好,我不会轻饶你。她若不想要你,我也不会委屈她。” 刘见恕儿仍在伤心抽泣,于是对赵王调侃道“父亲的儿女满天下,也不缺我这一个。我还是回去做我义父唯一的义子吧!” 赵王“哼”了一声,说“去吧!带着你的小娇妻一起去!” 恕儿在这父子二人的笑语中擦干了眼泪,见赵王的确并无大碍,于是起身行礼道“恕儿不打扰父亲休息了。” 刘扶赵王平躺于卧榻,叮咛父亲年内不可动武伤身,遂领恕儿一起离开了赵王的寝殿。 …… 刘拉着恕儿的手腕,快步走回了他暂住于晋阳宫的宫舍。屋内未点灯,一片漆黑。刘将门反锁,恕儿还尚看不清屋内陈设,已被刘一把拉了过去,抵在了反锁的门上。 不及恕儿反应过来,冰凉的双唇已在炙热的呼吸中贴到了她的嘴角,又从嘴角寻至唇齿,孜孜不倦,恋恋不舍。 过不多时,恕儿亦忘情地去抱刘的腰,左手却被他腰间所悬的怀王宝剑给挡住了。刘只感受到恕儿的右手环抱着他,于是立即解下怀王剑,又去解恕儿腰间的孟麟剑。 漆黑之下,两把宝剑先后坠地,屋中只剩紧紧相拥的一双璧人。 一吻情长,思念至深。 良久之后,唇瓣温润仍在,刘将头埋在了恕儿的颈间,低声叹道“当时只道‘齐卫婚盟’可由你我来完成,竟然从未想过,葬于周王古墓里的百年憾事,也要让你我来化解。” 刘的呼吸温热,声音低沉,恕儿只觉颈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酥痒难耐,正面红耳赤地想要将他推开,只听刘继续道“恕儿,你是周乐王的后人,我是诸葛世家的传人……五百年前,素仙前辈对周乐王爱而不得,五百年后,诸葛从容则娶了甯恕为妻。东海之上,你对我说,我们两个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我到现在才真的坚信不疑。 不论上一次你究竟为何不告而别,这一次,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第三百二十章 一纸国书(上) 恕儿的眼泪已经沁湿了刘瑢的衣襟。她茫然问道“我是周乐王的后人?” 刘瑢拥着恕儿,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义父亲口告诉我的。你的爹娘没有对你和小东方说过吗?”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 “我很小就知道周乐王的后代至今在世,但为了保护他的后人不被列国之中的任何一国利用或刺杀,一直以来,只有历任璇玑孤岛的岛主才知道他们的下落,所以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前些时日,我借道卫国时见过义父,他告诉我,虞陵东方氏,就是周乐王甯忘的嫡系后人。恕儿,你不仅是宋国公主,不仅是齐国公主,不仅是楚国公主,你更是大周甯氏的公主。” 刘瑢更加抱紧了怀中的娇小人儿。“我本以为你是一无所有的江湖客,却没想到,我误打误撞,竟然将九州列国最尊贵的女子娶进了门!在你面前,我这个‘齐王’才是一介小小的江湖客。你若仍旧想要弃我而去,不论什么理由,我都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挽留你。恕儿……” 恕儿被刘瑢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不忍推开他,只得闷声道“嗯?” 刘瑢在恕儿颈间长长叹了口气,柔声说“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恕儿,自你离开东阳,只给我留下了一封短短的书信和我们的两件定情之物,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有多久没见面了?新婚夫妇却聚少离多,若你嫁的不是我这样有定力的人,你的夫君恐怕早就已经疯癫魔障!” 恕儿轻轻推开了刘瑢,转过身去,背朝向他,将双手搭在了门闩上,静静地说“从容,我离开你的理由,我本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告诉你了……可是你方才说,不论是什么理由,你都会挽留我,是不是?” 刘瑢从恕儿背后环抱着她,双手覆在她搭在门闩上的手上,将它们缓缓移了下来,在她耳边说“是。不论是什么理由,我都不想让你离开我。就算你心中已经没有我了,我也会再尝试一次,努力一次,说服你一次。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 恕儿将头抵在刘瑢的侧脸上,轻声说“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不管你是诸葛从容还是齐王刘瑢。在东阳时,我不辞而别,只是因为我很害怕,如果我将离开你的理由告诉你,我们就再也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我也害怕,你会去找我的爹娘报仇,因为,当年你的母亲生下你之后就死在了白玉宫,并不是意外,也不是宋国的乔氏太皇太后所为,而是我娘亲身边的医婆……也就是你的接生婆婆所为。她是受了我娘亲的指使,而我娘亲又是听了我爹的计策才这样做的。 他们当年想要趁宋怀王……也就是你父亲……御驾亲征之时,杀了宋怀王最宠爱的齐国公主,将齐国公主之死嫁祸给宋国乔氏,以此来离间宋怀王与宋国乔氏势力的关系,从而使得宋国内政不稳,为当年的楚国晟王夺嫡,扫清一道障碍。 如今,谋划此事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便再不用害怕你会去找我的亲人们报仇。 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注定的,究竟是我们两个的缘分……还是遗憾和仇恨。毕竟,昔日的齐卫婚盟实际从没有完成,而诸葛世家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没能与周乐王……” 恕儿话未说完,已被刘瑢按住双肩,转了过来。两人重新面对面,漆黑之中,却仍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刘瑢将一吻狠狠印在了恕儿的唇上,好像要将从她口中说出的“缘分”、“遗憾”、“仇恨”,全都肆意掠夺一空。 恕儿感受着这个男人熊熊烈火一般的炙热,而这个男人,正是她的夫君。在这样的烈火面前,一切都可以被燃烧殆尽,包括爱恨情仇。 她回应着刘瑢的炙热,抬起原本放在他腰间的双手,勾在了他修长的脖子后面,却在猝不及防间,已被刘瑢打横抱起。 房中无灯,刘瑢抱着恕儿,跌跌撞撞地走到卧榻旁,与恕儿一起跌倒在榻上。恕儿身上的碧凉凝香若隐若现,撩人口鼻,使人意乱情迷。 一番云雨过后,恕儿蜷缩在刘瑢的怀里小憩。昏暗中,不见卧榻之侧,衣衫狼藉。 倦意来袭,恕儿正昏昏欲睡,只听刘瑢在她耳畔轻声道“那些恩怨都过去了。若真要论个生死债,你的爹娘谋害了我的母亲,而你却救了我的父亲,我们之间的仇,已经两清。况且,你的爹娘都不在了……其实,他们如果还在世,有你在,我也绝不会去找他们寻仇。你的夫君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昔人已逝,活着的人,对我来说才更为重要。 恕儿,你吃了很多苦。你伤心难过时,我全都没能陪在你身边。我娶你为妻,却一直没能好好照顾你,我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弥补你……” 恕儿用手捂住了刘瑢的嘴,身子却愈发钻到了他的怀里,柔声道“我嫁你时,你不是齐王刘瑢,你娶我时,我也不是周王后人。你的身世,是我告诉你的,我的身世,是你告诉我的。从容,不论你我身世如何,境遇如何,只要这一生一世,长长久久,我们两个一直都在一起,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弥补。” 刘瑢抚着恕儿的头,说“我父亲已经将我赔给了你,我的一生一世,自然都是你的。恕儿,你愿随我回玉都吗?我封你为齐王后。齐王此生,不娶旁人。” 恕儿笑问“齐王殿下,不知是做你的王后更好,还是做楚国的安邑王更好呢?” 刘瑢故意想了片刻,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当然是做齐王的王后更好。王后,在东阳时,我就说过,你随时可以抽我三鞭子。这句话,永久奏效。在楚国,纵使你手握重兵,你能去打楚王吗?那是谋逆!可是在齐国却不同。齐国王后殴打齐王,天经地义!齐王甘之如饴,绝不还手,更不会说王后谋逆。如此看来,你觉得是齐国王后更加威风,还是楚国安邑王更加威风呢?”axaxaxaxax列国浮沉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ax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一纸国书(下) 恕儿卷在被子里咯咯笑着,肚子忽然发出“咕噜”一声。 刘瑢起身道“我去要点饭来,不然齐王后该把齐王给生吞活剥了。” 恕儿又是噗嗤一笑,反驳道“你把我卷在被子里,活像个春卷,也不知道是谁吃谁!” 恕儿说笑间,刘瑢已经将两盏烛灯点亮了。恕儿见他赤膊着,肤色红润,锁骨上有未干的汗珠,肩上还有两道已经结痂的浅浅刀伤,不禁秀脸一红,躲入被中。 刘瑢从榻侧拿起恕儿的腰带,调笑道“我要是再把被子绑住,你就是个粽子了。” 恕儿从被子里钻出半个脑袋,见刘瑢拿着她的腰带,嗔道“你快放下我的腰带。你自己的腰带呢?” 刘瑢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随意在卧榻上的看了看,表示自己的腰带已经没了踪影,当即迅速把恕儿的腰带系到了自己的腰上。“西岭主公且先躺着歇息,西岭相公出去要饭,去去就回。”说罢,又拿起自己的外袍,草草披在了身上。 恕儿道“你别系着我的腰带出去啊!给人瞧见……”边说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想要拉住刘瑢。“给人瞧见,你羞不羞?” 刘瑢迅速退开,让恕儿抓不到他,笑着说“这有什么好羞的?我的腰带被王后你给偷走了,难道要让齐王光着屁股出去要饭吗?啧啧,齐王后,你对齐王又是殴打,又是活剥,现在连一条裤子都不给齐王穿了吗?” 恕儿又将脸缩回了被子里,在被子里闷声骂道“你就是个胡言乱语的大无赖!”又听到刘瑢的脚步声,于是闷声喊道“你倒是穿好外袍再出去啊!不然我以后没脸见人了!” 刘瑢笑道“王后不让我穿裤子,我索性连外袍也别穿了。赤身要饭,更能彰显齐王穷酸。”一边说,却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又理了理头发,才打开门闩,推门而去。 饭菜香味入鼻,恕儿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打了一个盹儿。她见刘瑢正站在小桌前布菜,于是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平躺着不愿起来。 刘瑢听到动静,走到卧榻前,拎起恕儿的衣衫,故作无奈道“不然你别起来了,我把饭菜端过来喂你吃吧。否则这一堆衣服,脱了穿,穿了脱,好生麻烦!” 恕儿瞪了刘瑢一眼,对他摆手道“你快去吃,我穿好衣服就过去。” 刘瑢挑了挑手中的女子衣物,随手把短小轻薄的浅色衣物全都扔到了旁边,只剩一件黑色的长外衫,笑道“屋子里不冷,你披这个就行了。” 恕儿继续不耐烦地对他摆手道“你快去吃饭!别管我穿什么!” 刘瑢见恕儿如此窘迫,心中无限欢喜,又将她的黑色外衫扔到了旁边,捡起乳白色的绣花肚兜,递给恕儿道“你不喜欢黑乎乎的呀,那这件白的呢?” 恕儿一把拽过自己的肚兜,捂着脸说“你坏透了!坏透了!我要抽你三鞭子!现在就要!” 刘瑢从恕儿的衣物里翻出自己的腰带,双手呈给恕儿,说“鞭子没有,腰带一条,还望夫人轻点下手!” 恕儿正咬牙切齿、欲哭无泪,刘瑢笑着放下了腰带,转身走回饭桌,道“快穿好衣服过来吃东西。吃完东西,打水沐浴。”恕儿好不容易腾下功夫穿衣,却又听刘瑢道“沐浴之后,我还要吃春卷。” 两人用过饭,刘瑢命侍者找来了晋阳宫中最大的浴桶和一面屏风。 侍者们搭好屏风,给浴桶盛满热水之后,纷纷退下。 刘瑢锁上房门,转头对恕儿道“王后,天色不早了,再烧同样一大桶热水估计要很久呢!你说,那些侍者们又烧菜又做饭又要给咱们折腾热水沐浴,他们是不是也很累呢?是不是也需要早些休息呢?可是就一桶水,齐王后要沐浴,齐王也要沐浴,这当如何是好呢?如果齐王后先洗,传出去,别人会说齐王后不贤,如果齐王先洗,把凉水留给齐王后,传出去,别人又会说齐王不贤……” 恕儿坐在饭桌前,托腮看着满脸不怀好意的刘瑢,提议道“齐王殿下不必忧虑。我万里而来,风尘仆仆,今晚这桶水,就让给我吧。我不嫌弃齐王坏,自然也不嫌弃齐王臭,更不在意什么贤德之名。” 刘瑢抬手道“王后请,王后请!” 恕儿走到屏风后面,宽衣入浴,闭目享受。不过片刻,刘瑢轻手轻脚地走到屏风后,也宽衣跳入浴桶,吓了恕儿一跳。 恕儿被刘瑢从身后紧紧抱着,羞得无处躲藏。 刘瑢吻着恕儿颈间的鞭痕,语气无限温柔“多谢王后不嫌弃我坏,也不嫌弃我臭。” 恕儿靠在刘瑢怀里,低声问道“你嫌弃我身上的鞭痕吗?” 刘瑢抚着恕儿心口的鞭痕,说“我就喜欢你身上的三道鞭痕!别的女子若想得齐王一顾,得先往她们自己身上狠狠抽几鞭子,要粗壮的牛皮鞭,还要沾盐水!而且还要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做不到的话,就别在我面前晃,看着就烦! 恕儿,不是只有无瑕的玉,才是美玉。一块玉,如果有了瑕疵还能称为美玉,那么它就比无瑕的玉还要美。一块玉,如果是因其瑕疵而得名,就更是无价之宝。你我的定情之物,一个是金刚墨玉镌梅钗,一个是夜光齐白玉环。那夜光齐白玉环中夹杂的玉絮,星星点点,夜晚发光,就是此玉中的‘瑕疵’,但若没有这些‘瑕疵’,它也就不会成为无价之宝。” 刘瑢摩挲着恕儿的曲谱珍珠坠子,继续道“还有我哥哥送给你的曲谱珍珠坠子,和镶嵌了曲谱珍珠的玉镯……珍珠本无暇,刻了细密的七弦琴曲谱,便有了瑕疵。玉镯也无暇,镶嵌了一颗曲谱珍珠,便有了瑕疵。但是没了这些‘瑕疵’,珍珠只是普通的珍珠,玉镯也只是普通的玉镯。没有鞭痕,你只是个美貌女子,有了鞭痕,你便是独一无二的美貌女子了。” 恕儿沉默地看着右手手腕上的玉环。 刘瑢笑道“你夫君是不是很聪明?你不说,我都能猜出这是我哥哥送给你的东西。” 恕儿叹了口气,想要取下腕上的玉环。 刘瑢将手覆在了玉环上,说“恕儿,戴着吧,我不介意。哥哥他……其实很可怜。” …… 次日晌午,探兵来报——蜀国出军援赵,自南面攻打戎人狼师。戎人挥师南下,迎蜀军而去。 芜城浩劫已过,赵王返驾平梁养伤。齐王携楚国安邑王一起护送赵王回平梁,本想在平梁待几日,但赵王说,按照礼制规矩,若非千钧一发之际,自古王不见王。且齐王与楚国安邑王皆领重兵入赵,当速速回齐,不应在平梁逗留,以免赵国众臣不悦,民心不定,以免齐楚两国援赵的好意被小人曲解。 于是刘瑢和恕儿与赵王辞别后,并未进赵都平梁,而是直接启程去了卫国。 到得卫国,卫王亦说,齐楚重兵不宜久留东阳,且齐王领兵在外多时,当早早回齐国理政。两人与卫王在东阳城外饮了三杯卫国的烈雨沾,便匆匆告辞。 刘瑢与恕儿回到白玉宫,还未坐稳,宫人呈上一封国书,对齐王道“禀奏殿下,宋王差人百里加急递来一纸国书。” 刘瑢摊开薄纸,与恕儿同阅—— 齐君殿下, 展信望安。 齐卫复国虽取宋国半壁江山, 然齐王借道卫国亲征援芜城, 击退戎族狼师化解赵国劫难, 此举实乃胸怀天下大义凛然。 念寡人与齐君同根同宗之缘, 寡人亦欲效仿齐君亲征援蜀, 列国联手抗敌一举击退戎人, 从此干戈化玉帛不独亲其亲。 宋国刘璟, 愚兄拜上。 第三百二十二章 以命相诱(上) 恕儿看着宋国国书,说:“这的确是宋王的笔迹。” 刘道:“蜀国地势易守难攻,只要蜀军把戎族人引入蜀国,或许可以将戎人狼师一举歼灭。其实宋国倒是不必急着发兵援蜀。而且,宋军去蜀国,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近路是借道齐国,远路是绕道楚国。宋军入齐,不甚妥当。宋王的书信上也没有提及借道齐国,所以他一定是会借道楚国的。可是他这样兴师动众地绕远路,又是何苦呢?他若真想援蜀,派宋军入蜀即可,又何必御驾亲征?” 恕儿轻叹一声,道:“宋王大概是想洗清他身上的那些‘欲加之罪’吧。前些时日,我在宜德与他见过一面,他对我说,他从没有算计过楚国,也从没有算计过陈国。可是这世上的人,又有几个相信他呢?” 刘问道:“恕儿,你相信宋王吗?” 恕儿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答道:“我相信他。” 刘道:“你比我了解他。既然你相信他,我也不疑他。戎人凶猛,宋国愿意与咱们共抵戎人,当然是最好的。” 刘叠好宋国国书,问恕儿道:“你的三万楚军,是暂驻齐国,还是让他们归楚?” 恕儿道:“我让他们回楚国去吧。就算你我是夫妻,楚国重兵屯于齐国,总是不妥的。” 刘眨着眼睛,希冀地问:“楚军可以归楚,可是楚国安邑王可否留下?” 恕儿答道:“我留下,让他们借道宋国回楚。” 刘将恕儿揽入怀中,语气郑重:“明日朝会,我就下旨筹备齐国立后仪典。” 恕儿笑道:“这件事不急。你刚刚回来,还是先理朝政和军务。” “我怕你再次从我面前跑掉。” “这次不会了。以后都不会的。就像你说的,昔日恩怨都已过去。我领兵援赵之前,楚王给我的信上说,‘尽可随心所欲’。我留下陪着你,陪你到老,就是我的心之所欲。” 刘听得十分感动,轻抚着恕儿的背,说:“你我的定情信物,还有你我绑在一起的两束头发,都在我的寝殿里。玉钗和玉环,都给你。两束头发,留给我。不论将来境遇如何,你我夫妻一心从容面对。” ****** 刘领兵借道楚国入蜀之前,秘密召集宋国众将,下令道:“此次‘援蜀’,遇到戎族人,只许败,不许胜。败了以后,立刻撤兵遁走。蜀国地势复杂,隐入深山老林即可。” 众将疑惑,一人问道:“末将愚钝,敢问殿下,为何要如此?” 刘解释道:“兵不厌诈,真人不露相。戎人不但勇猛,而且非常聪明。若要击败他们,就要先让他们看不清我们。” 另一人问道:“殿下,若遇蜀军险中求救,我们该当如何?” 刘语气冰冷,犹如他此刻的面容:“表面大张旗鼓去救,实则……不救。至于理由,众位将军到时候随机应变,自己想就是了。” 又一人道:“末将明白了。殿下是想‘明中援蜀,暗中谋蜀。’至于戎族人,蜀军和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咱们再将他们驱赶出去。” 刘道:“封将军,你只说对了四分有一。寡人不是要‘谋蜀’,而是要‘灭蜀’。不仅要灭蜀,还要顺手灭了齐卫两国。等到这些乌合之众都灭了,寡人再将戎族人驱赶出晋阳关。此去蜀国,寡人若不战死,来年开春以后,九州所立九国,只会剩下赵、宋、楚三国。赵楚不足为惧,寡人有生之年,或许会替寡人的爷爷武王,完成他的毕生所望。” ****** 白玉宫中,刘与恕儿携手闲行。恕儿看着熟悉的亭台楼阁,只觉恍如隔世。 她苦笑道:“小时候,我在此调皮捣蛋时,做梦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变成白玉宫的主人。那年我回来参加宋王的婚宴,见到当年谋害我的老宫婢时,我勃然大怒,恨不得拆了整个白玉宫。那时,我也没有想过,这座宫殿终有一日会归还齐国,而我竟会是齐王的王后。” 刘道:“你我虽然都出生在这白玉宫中,但是你在此住过七年,尚且没有想过今日之景,我一直随义父逍遥江湖,更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变成齐王。 众臣已经多次上书,规劝我在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面前,以‘寡人’、‘孤’、或者‘本王’自称。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孤家寡人’,至于‘本王’这个称呼,我觉得很是幼稚。‘王’不是别人或自己叫出来的,甚至也不应与血统亲缘攀扯过多。才干、责任、德行,才是王者之道。何况,我有我的恕儿,还有义父和父亲,我怎会是孤家寡人?” 恕儿摇头笑道:“你可以这样说,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别人无法企及的血统亲缘。齐王自称‘我’,便可以彰显他的平易近人。赵王不是赵国人,他自称‘孤’,合情合理。卫王国破家亡,他自称‘孤’,是自怜自苦。楚王登基时已是孤儿,他自称‘寡人’,无可厚非。宋王不到四岁就登基了,那帮宋国老臣让他如何称呼自己,他也就如此做了,年复一年,也就成了习惯。至于蜀王,他常自称‘本贤王’,在他那辈人中,的确略显幼稚,但他若自称‘孤’,岂不是与他的气质样貌不符?” 刘哈哈大笑,说:“你这‘列国君王称呼论’,还真是详尽!” 话音未落,一个宫人跑了过来,禀奏道:“启禀殿下,戎人狼师大败蜀军于陈国南境,前后斩杀蜀军三万人。蜀军不敌,已连夜撤兵归蜀。戎族人对蜀军穷追不舍,狼师九部之中,已有六部杀入蜀国。” 刘皱眉,忽然想到领兵援赵以前,义父在卫国东阳仁殿里对他说的话:“蜀国好办。这个戎族汗王是一头聪明的狼,陈国这么快就被他灭了,蜀国的兵力并有陈国的强,不过是靠着地势险峻,混了几百年的饭吃罢了。戎族人能灭了陈国,灭蜀,自然不在话下。” 恕己书——留给感伤三天时间 没有任何解释就断更了三天的安安,又屁颠屁颠地滚回来更新了。 这期间,有位读者在评论区留言,大概意思是说很喜欢这样大气磅礴的作品,加书架养肥ing,结果这条我已经回复过的评论,第二天神奇地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位读者看到我无缘无故断更,于是跑来把评论给删除了,还是看了几章发现怎么还没磅礴,于是跑来把评论给删除了,亦或是系统偶然吃掉了……总之,这条留言不翼而飞,但好在,留言飞走了,作者飞回来了。 这期间,安安欣慰于读者们一直在为这本书默默投票和订阅。 这期间,安安遇到了一个很有挫败感的挫折,开始怀疑生活、怀疑理想、怀疑自己,大哭三天,萎靡不振。不必问具体的事,总之就是我以为的对,在别人眼里尽是错;我以为的价值,在别人眼里尽是虚妄;我坚持的梦想,以及坚持梦想的方式,在别人眼里,尽是徒劳。 这期间,家人担忧劝慰,朋友问候讨论,安安自己却嘴上说着大道理,心里还在钻牛角尖。结果就是,耽误了所有人不少时间,自己该干的事也都没完成,《列国》被抛在了脑后,自己的健康和生活、工作也都被忽视。 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疑问。 可是性格所致,性情所致,还有这些年“提出问题,给出解释”的职业病,对解不开的问题,就很容易沉沦其中。导致三天了,一个字没有写。而这三天以前,也是硬着头皮写的那几章甜蜜戏。角色多甜蜜,作者就有多痛苦。 可惜,安安还有工作要做,还有故事要写,还有饭要吃,还有钱要赚,还有很大的世界要看,以及很多的书要看。三天,已经是我能给这种自我怀疑的感伤最多的时间了。 现在心情平复,眼睛消肿,饿感爆棚……再回头去看,也许有人会说,这三天的折腾真是浪费精力和时间,但我倒是觉得,留给感伤三天时间,很难得,很值得。 哭,就哭个痛快。 想,就想个透彻。 然后,该写写,该吃吃,该喝喝。 随着人的成长,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这样的三天,很幼稚,也很奢侈。 但是我认为,留给积郁三天时间,留给眼泪三天时间,留给感伤三天时间,留给思考和反省三天时间,是必要的。因为这就是留给自己的情绪三天时间,留给自己,三天时间。 试问现代人,一辈子敢于留给自己消化情绪、沉迷哲思的时间,又有多少呢?想哭就哭的时间,是不是只有一去不返的小时候才有呢?那么这种“幼稚”是不是也是弥足珍贵的呢? 都说要保持“童心”才能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什么是童心?好奇心是童心,真性情也是童心。想哭就掘地三尺也要找时间去哭,这就是童心啊。 一个作者,如果不具备童心,何谈想象力?这种童心,虽然不利于眼前的商业化、商品化世界,但是有益于作者,有益于作品。 思维就像迷宫,一个喜欢思考的人,就会经常进入大脑里的迷宫。迷宫不是两点一线,而是充满死胡同的。经常走大脑迷宫的人,一定也会经常走入思维的死胡同,然后与自己,纠缠不休。 不过,是迷宫就会有入口和出口。死胡同走多了,早晚能走出来。毕竟,童心不是精神疾病。 这个迷宫的出口,就是恕人恕己,海阔天空。 …… 说到宽恕和包容,其实这就是《列国》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或者核心价值观。所以,女主名“恕”,男主名“容”。看到后面,一定会慢慢体会到。 之前有读者问,你这本书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是家国情怀?是忧国忧民?是家仇国恨中的儿女情长? 家国情怀也有,忧国忧民也有,儿女情长也有,但重点是“忧人”。至于仇恨,多如牛毛,拔都拔不完,但是仔细想想,拔它干嘛?仇恨也是用来衬托美好的。 家国情怀,源于背井离乡多年之后的怀恋。忧国忧民,源于文化冲击之后的自省。儿女情长,源于生为人的本能。 所谓“忧人”,是对当今社会很多人所崇尚的观念的担忧。 在“复仇、虐渣、打脸”盛行的时代,宣扬宽恕和包容,也许会遭到白眼,也许会被说成退缩和懦弱……可是,这也要看是什么仇,什么渣,什么脸。 比如《琅琊榜》,被贴上复仇者故事的标签,其实并不准确。那是一个“雪冤”的故事,是为了讨回清白,找回自我,创造清明。复仇、虐渣、打脸,只是顺手为之,根本不是主题。 至于《列国》,这不是一个雪冤耻、证清白的故事,也没有复仇、虐渣和打脸,因为这本书里——仇太多,复不完;渣太精,虐不到;脸太帅,不忍打。 那么有人会问了,你说宽恕、包容,就是仇太多,复不完就不复了?渣太精,虐不到就不管了?脸太帅,犯错误也不打了?这不是懦弱退缩是什么?这不是三观不正是什么? 哈哈,首先,这本书里的仇,有些仇,的确是复仇者自己动手复的,但还有些仇,没等复仇者动手,仇就已经以一些其他方式被复了。这个时候,复仇者无计可施,无处发泄,只能选择恕人恕己,放下恩怨。更有甚者,就是有些仇,复仇者不忍去复,因为复了仇,自己也不会更开心。相比于世人的褒奖,复仇者更在意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人就不能挣脱世人口水的束缚呢?世人永远是对的吗?世界究竟是在世人眼里的,还是在自己心中的呢? 其次,渣,到底是不是渣,真的要在不同角度去看,甚至要在不同的时间点看。想虐却虐不到,就先包容了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君子虐渣,下卷不晚。到得下卷,或许峰回路转,发现不渣了,那就一笑不怕酒窝深吧。 最后,脸太帅,到底打是不打?我去,这么帅,看着就欠揍!我去,长得帅也是错?我去,长得帅不是错,到处耍帅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去,你别打我,我自己打(才掌握的好力道)!我去,这人疯了,自己打自己,我才懒得打疯子! 咳咳,以上对话,就是这本书中“打脸”的粗略意境了。没错,就是自己打自己。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站在不同的时间点看问题,有时候,需要敢于承认——自己的脸虽然帅,但自己的脸才是最该打的那张脸!道所以这里的“自己打自己的脸”,其实是“迷途知返”,是“三省吾身”,是敢于面对自己的错误和承担自己的过失。 要想“忧人”,请先“律己”。 比武力复仇更强大的,是不动一兵一卒,樯橹灰飞烟灭。 比复仇更强大的,是令别人主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来祈求你的原谅和宽恕。而后,可以原谅的就宽恕了吧,恕人,亦是恕己。不能原谅的,可以弥补和赎罪吗?赎罪也算是节能减排的环保举措了,废物再利用。不能弥补也不能赎罪?那就让他自裁吧。 比原谅和宽恕更强大的,是包容,是能够站在不同的角度思考问题,从而自己理智地消除仇恨感,理解别人的做法,化敌为友,共商大计,有钱一起赚,何必对着干? …… 好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复更。 第三百二十三章 以命相诱(下) 恕儿伸手抚平了刘瑢紧蹙的眉头,说:“我觉得戎族人在蜀国是占不到太多便宜的。蜀国地势复杂,易守难攻。蜀国人从国君到百姓,都比陈国人尚武。说不定,蜀军是故意撤兵归蜀,将戎族人引入蜀国的呢?” 刘瑢摇头,担忧道:“若是蜀军故意引戎人入蜀,不可能以三万蜀军的性命做诱饵。蜀国人虽然尚武,可是自巴蜀一统,蜀地已经百年无战事,蜀军凭借地势优越,平日里疏于训练,尽讲些如何利用天堑险阻退人之兵的投机取巧之法,殊不知真的打起仗来,不是每一仗都能依靠天时地利。按照蜀军之中盛行多年的取巧兵法,蜀国如今必然奇缺领兵良将。” 恕儿道:“赵国仅凭一座芜城就能挡戎族狼师两月之久,蜀国有那么多天堑险阻,又有比赵国多至少两倍的精兵……我还是觉得,戎族人进了蜀国,一定会吃亏。”遂又展颜一笑,“说不定,蜀王会活捉了戎族汗王,把他放在笼子里,抬到懿斓宫的青石台上,再放他出来,陪蜀王练剑。” 刘瑢拉起了恕儿的手,两人继续在白玉宫中缓缓走着。刘瑢想着义父的灭蜀之论,沉默不语。 恕儿见刘瑢不笑也不答,于是撒娇般地摇了摇他的手,说:“齐王殿下难道也想领兵援蜀?” 刘瑢不知该不该将义父说的话告诉恕儿。他不想陷义父于不义,但是他心中明白,借戎族人之手灭陈,此事,肯定与义父脱不了干系。至于灭蜀,义父当时的语气极其淡然,淡然到令人觉得根本是在纸上谈兵,淡然到他从未相信。可是现在想来,那种淡然,其实是志在必得的自信。义父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义父说,蜀国不过是靠着地势险峻…… 如果,蜀国没有了地势险峻的优势,以蜀军之中无良将的情形,说不定,戎人灭蜀会比灭陈还要快。 地势…… 刘瑢突然想到一事,喃喃自语道:“《五国重城布防图鉴》,《九州风物志》……” 这两本书,是不是早已被送到了戎族人的手上? 否则,陈国不是一马平川之地,为何会倾覆的如此之快?否则,义父的灭蜀言论,为何会如此自信满满? 义父说,机关算尽、屠戮四方的事,他早已替我做了…… 义父!这就是你替我做的事吗?这就是你要我一统天下而让天下为我付出的代价吗? 刘瑢停下了脚步,怔然立于永泰殿前。 冷风吹雪,夜幕蔽空,宫人点亮了永泰殿里的红烛。红烛摇曳间,恕儿拉着刘瑢走进了他们的寝殿。 刘瑢走到卧榻前,俯身从枕下拿出了用红布包着的三件物事,双手捧着,示意恕儿将红布打开。 恕儿打开红布,不出所料,正是他们二人在蜀国紫川懿斓宫成婚时的信物——金刚墨玉镌梅钗、夜光齐白玉环和一枚红色蜀绣荷包,荷包中是他们二人缠绕相叠的两缕青丝,青丝用一根红棉绳打了死结。 刘瑢温和道:“恕儿,你拿着。” 恕儿双手捧过红布上的三件信物,刘瑢先将墨玉钗插到了恕儿系着蜀绣红丝带的发髻中,又将红色蜀绣荷包放入了自己的怀中,最后将夜光齐白玉环戴到了恕儿的左腕上。 刘瑢牵起恕儿的手,说:“我若领兵援蜀,你可否替我坐镇齐国?不要让义父借道齐国领兵入蜀。卫国人,义父的人,还有义父本人,一个也不能去蜀国。” 恕儿疑惑不解地看着刘瑢,还没开口问,只听刘瑢继续道:“小莫是义父的亲信,他不能留在这里。明日我找几件诸葛家的生意事,遣他回璇玑孤岛去,免得他在这里与义父里应外合,放卫国人去蜀国。” 恕儿问道:“其一,我为何不能与你同去蜀国?你领兵援赵时,我也不在齐国为你坐镇,齐国不是也相安无事?其二,你义父为何不能派兵去蜀国助你?” 刘瑢答道:“蜀国此役与芜城之战大不相同。蜀国地势多变,很多地方不能骑马行军,其中艰辛劳苦,我岂舍得让你去受?就算我舍得,你虽在岛上速速学了百家剑法,武功招式精妙,但论体力,你肯定是比不得我们这些军旅男人的。所以,你就先乖乖留在白玉宫里,免去我的后顾之忧。至于我为何不让义父去蜀国……” 恕儿见刘瑢犹豫不答,于是道:“无论你与义父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争执,他对你的养育之恩是不可磨灭的。你理应敬他、重他。你们的事,你若不愿与我说,就大可不必与我说。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我不评判你与义父究竟谁对谁错,因为我是你的妻,我只站在你这边。我会尽力阻拦卫军入齐,你大可放心去蜀国。” 刘瑢将恕儿揽入怀中,柔声低语:“恕儿,主公,王后……等我凯旋归来,从蜀宫长缘殿里取回咱们留在那的,坠了一百颗红珊瑚垂珠的发冠,便立即为你举行封后仪典。从此以后,生生世世,你我二人,生同心,死同冢。” 恕儿道:“我等你。从‘冬有大雪如玉絮’,等到‘夏有繁星点苍穹’。等到你与蜀王、宋王一起将戎族人驱赶出晋阳关,我就做你的王后。” ****** 宋军借道楚国入蜀之后,以道路不熟、水土不服为由,行军缓慢而分散。 蜀国虽有地势屏障,但在西境战场败绩连连,戎人狼师便趁势打进了西岭。 齐王刘瑢领三万齐军借道楚国入蜀,轻车熟路,直奔西岭而去。途径紫川之时,刘瑢本打算上懿斓山拜见蜀王乌邪,没想到蜀王早已不在懿斓山顶理政,而是搬到了山下的小隐棋社之中,方便及时接到西岭军报。 刘瑢走入小隐棋社,对蜀王行礼道:“殿下……” 话音未落,乌邪早已跃到了刘瑢身前,拍着他的肩膀道:“齐王贤侄!你路远而来,却让你看到本贤王如此落魄丢脸!幸亏你义父没有与你同来!” 乌邪正说着话,一蜀国小卒匆匆来报:“启禀殿下,戎人于西岭南峰一带设伏,斩杀我蜀军五千人……宋王亲自领宋军去救,也被戎人打得四处逃窜。” 不等蜀王说话,刘瑢看向那小卒,确认道:“戎人在西岭设伏?”amp;#x767e;amp;#x9540;amp;#x4e00;amp;#x4e0b;amp;#x201c;列国浮沉amp;#x722a;amp;#x4e66;amp;#x5c4b;amp;#x201d;amp;#x6700;amp;#x65b0;amp;#x7ae0;amp;#x8282;amp;#x7b2c;amp;#x4e00;amp;#x65f6;amp;#x95f4;amp;#x514d;amp;#x8d39;amp;#x9605;amp;#x8bfb;amp;#x3002; 第三百二十四章 绝世峰巅(上) 从西岭赶来的蜀国小卒并不认识齐王刘瑢,当下也不拘礼,急促道:“戎族人的的确确是在西岭设了埋伏!我的亲哥哥就在的襄虎军中当百夫长,襄虎军的陈将军战死了,我哥哥拼了性命逃出西岭,只为亲自来紫川报信。我正好在城门当值,他一入城,我便看见了他。我哥哥身受重伤,将这事告诉我以后,昏厥了过去。我让旁人送他去医馆,我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跑来报信。我哥哥绝对不会骗我的。是埋伏,真的是埋伏!” 蜀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戎族人竟然能在老子的蜀国设埋伏?” 刘瑢道:“殿下,我去过几次西岭,也亲手将西岭的道路画在了义父与我一起整理的《九州风物志》上。我对西岭的地形十分熟悉,可速带齐军去援蜀宋两军。” 蜀王横眉怒目:“你对西岭的地形‘十分熟悉’?那戎族人对我蜀国西岭的道路,就已经是‘了如指掌’!他们居然能设伏将我五千襄虎军一举歼灭,简直他奶奶的不可思议!” 刘瑢不愿对蜀王提及其中缘由,况且他自己也只是揣测,并未证实是义父勾结了戎族人,出卖了陈蜀两国。刘瑢抱拳道:“殿下,请速让我带兵去西岭。” 蜀王挑眉看着齐王,正在犹豫是否应当亲自上阵,随他一起去西岭,又在犹豫是否应该缓一缓,让戎族人先杀了宋王,只听刘瑢继续道:“戎人狼师极为勇猛,又掌握了西岭的地形,此战非同小可,切不能让他们抢占先机。而且宋王也在西岭里…… 想必殿下已经听闻了我的身世,宋王与我,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戎族人不知如何掌握了西岭的地形,而宋王对西岭是绝不熟悉的。齐卫复国,虽与宋国结怨,但齐卫复国是大义,驱戎人出关也是大义,我们没有错,宋王刘璟也没有错,他不该死在戎族人刀下。齐卫两国不是他灭的,他能亲自领兵去打戎人,便证明了他从未与戎族人勾结。此时列国应当一心对敌,不该彼此算计,落井下石。” 蜀王侠义,听完刘瑢的一席话,当即拍手大赞道:“齐王贤侄,你说的极好!不论咱们以前与宋国是什么关系,现在蜀国有难,宋王效仿齐王援赵之举,亲自入西岭督军作战,既然他想洗刷莫须有的罪名,咱们也该给他一次机会。他也的确不该死在戎族人的刀下。” 刘瑢道:“我领兵去西岭相助宋王,殿下请安心留在紫川。如若西岭失守,紫川起码还有一座懿斓山为屏障,切不可让戎族人深入我九州大地。” 蜀王看了一眼悬于刘瑢腰间的怀王宝剑,笑道:“贤侄,你那位病歪歪的绿帽老爹,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一个胸怀大义的儿子?不对,是两个!等你们凯旋归来,咱们叫上你那同父异母的哥哥,本贤王请你们在懿斓宫里畅饮三日!大醉醒后,再算前尘旧账不迟!” 刘瑢行礼道:“请殿下备好十年的蜈蛇汾。小瑢告辞!” 蜀王亦对齐王行礼道:“齐王贤侄保重!” ****** 戎人狼师九部之中,六部攻入西岭,其余三部滞留陈国南境,以做后援。 西岭里,狼师六部有五部皆逐宋军踪迹,意图斩杀宋王,仅辛督桀所率的辛督部,到处与蜀军斡旋。 齐王踏入西岭,只闻蜀宋两军败绩连连。蜀国若无宋军相助,恐怕戎族人此刻已经打到了蜀都紫川。但宋军无良将,蜀军少兵卒,若再如此连连战败,恐怕蜀军全军覆没之时,便会是宋王葬身西岭之日。 西岭道路蜿蜒崎岖,密林遍布连绵山川,且天气变化多端,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雨雪纷飞,时而冰雹坠洒。 刘瑢虽对西岭的地形十分熟悉,但彼时是闲心游览,此时是行军作战,一两人的行程与三万齐军的行程不同,自要有另一番考量。而再多考量也不过是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风吹草动,往往不知是敌是友。 刘瑢还未见宋军一兵一卒,却先碰上了一伙戎族人正在围剿零散逃窜的蜀兵。那伙戎族人听说巧遇齐王,知他武功高强,齐军又正有一鼓作气杀将而来的气势,便不与齐军较量,往西面绝世峰遁去。 齐军救下了零散蜀兵,蜀国将士立即告知齐军,说宋王与五万宋军已被戎人狼师五部的十万人马围困于绝世峰下,请齐军速援。 刘瑢问蜀国将士道:“宋王本人也被围困于绝世峰下了?” 蜀国将士急切道:“是!末将适才亲眼所见!是宋军力保我们杀出重围,向东寻找救兵的。还望齐王殿下能不计前嫌,速救宋军!齐卫陈蜀四国伐宋,但蜀国临难,宋王却能亲自领兵援蜀,他实在不应死在蜀国!” 刘瑢道:“好,我们去救宋王。但狼师五部有十万人马,加之辛督部的两万,若辛督部也去了绝世峰,那么就算三万齐军与五万宋军联手,也没有多少胜算。还请将军立刻去紫川求援。” 蜀国将士突然大拍了一下脑门,忧虑道:“齐宋两军加起来一共才八万人,如何赢过十万甚至十二万戎族人?齐王殿下,是末将糊涂了!糊涂了!且不论齐国与宋国的仇怨……就算没有仇怨,齐军也不能无故去送死啊!” 刘瑢握住那蜀国将士的双手,郑重道:“将军,西岭之中还有多少蜀军?不论多少,你派人叫他们全都去绝世峰,助我齐军与宋军一臂之力。八万人虽然斗不过十二万,但至少可以耗上一耗。你赶往紫川,调轻兵前来速战,也不过三日之久。三日之内,齐宋两军不会全军覆没。 戎族六部若能在西岭里聚集到一处,便是千载难逢的一举歼灭他们的时机。等紫川援军一到,西有齐宋之军,东有紫川援军,我们便可将戎族六部包围,反败为胜! 但如果我此时不去绝世峰,五万宋军就连拖延斡旋的时间都没有。他们白白葬身西岭,我们便少了五万援军,也少了几分击溃戎族人的胜算。齐国与宋国是曾有仇,可我齐王刘瑢与他宋王刘璟没有仇。我不能见死不救,反败为胜之机,更不可失!” 第三百二十五章 绝世峰巅(下) 数日以前,齐王领兵入蜀的消息传到了卫国东阳。 卫王当即下旨,命三万卫国将士西入赵国,借道赵国前往旧时陈国,从北面袭击仍然留在陈国南境的戎人三部。三万卫国将士入赵,赵王亦派两万赵军随行。 卫王将朝政托付于丞相,连夜带了百名精兵,离开了卫国东阳城,飞驰南下入齐国,力图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蜀国战场,将齐王带出蜀国是非之地。 卫王一行人到得齐国玉都时,被玉都守城将领拦了下来,说齐王临行之前下旨,卫国人不可南入蜀国。 卫王大怒道:“你们齐王殿下是孤一手带大的孩子!蜀国乃是非之地,他深陷险境,孤岂能坐视不理?你们再敢阻拦,休怪孤出手伤人!” 守城将领向卫王行礼道:“卫王殿下,末将不敢违抗君命。” 守城将士关了北城门,于是卫王手下的百名精兵与齐国玉都的守城将士在北城门外大打出手。 一个守城兵士立即跑去白玉宫通报,过不多时,守城将士又将北城门打开了,骑马出城而去的,正是还未行封后仪典的齐国王后,楚国安邑王东方恕。 恕儿呵斥众人住手之后,立刻跳下马,几步跑到卫王面前,行礼道:“义父远道而来,旅途辛苦,可否随恕儿前去白玉宫中稍稍歇息再做打算?” 卫王道:“恕儿,小此去蜀国,实在凶多吉少!宋王写给齐国的国书,宣诏天下,天下人都以为那是宋王在效仿齐王援赵的大义,所有人都对宋王赞不绝口,但宋王此举实则十分蹊跷!他若真心领兵援蜀,为何偏偏要在行军之前,写一封国书给小?又为何偏偏要将这样的一封国书宣诏天下?你们难道没有仔细想过吗?” 恕儿蹙眉看着义父,忽然不知所措。 齐王临行前没有向她解释究竟为何不让卫国人前去援蜀,此时此刻,除了拖延,她想不到任何说辞去阻止一个牵挂孩子的父亲。难道要对卫王说,她自小就很信任宋王吗? 恕儿问道:“义父,宋王的国书,有什么问题吗?” 卫王道:“宋王话里话外承认齐王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这难道还不是问题吗?齐国复国之时,怎么不见宋王递国书相贺?他以此卸下齐王对他的防备,再于蜀国连连战败,引齐王领兵入蜀相救,我不信这其中没有阴谋!” 恕儿又问道:“义父怎知宋王的‘阴谋’可以得逞?若他连连战败,而齐王就是坐视不理呢?”话音未落,恕儿心中登时一凛,已经有了答案。 且不说刘本性仁善,胸怀大义,且不说刘知道刘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且不说刘若不去救兄长,便难逃那一纸国书引来的悠悠之口……就说当年东海之上,恕儿与刘击掌为誓,刘一共答应了她三件事。其一是不将她当年错信的身世告诉旁人,其二是不恋王权富贵,助义父复国之后便与她逍遥山水,其三,是无论何时,不杀她的“哥哥”,宋王刘! 恕儿不禁后退了半步,卫王见她面露动摇之态,遂不答其所问,转而说道:“小与我之间,有误会。他不让卫国人去蜀国,是怕我趁机灭了蜀国,为他的天下大业扫去一块绊脚石。” 恕儿不可思议道:“灭蜀?以义父与蜀王的关系,他怎会对义父生出如此误会?” 卫王不愿在此耽误,于是转身上马,低头对恕儿道:“小的确误会了我。蜀国覆灭,已成定局,根本无须卫国动手。我此去蜀国,不是为了灭蜀,而是为了救他!” 卫王正欲扬鞭策马,恕儿拉住了他的缰绳,为难道:“可是义父,从容临行前,特意叮嘱我,不能让任何卫国人去蜀国……包括卫王殿下……” 卫王抬手将束发的墨色金刚玉冕冠从发髻上拆了下来,随手丢到了地上,又从怀中掏出卫国玉玺,扔给了恕儿,说:“没有卫王,只有楚越诸葛世家璇玑孤岛的岛主,诸葛遁迹。” 恕儿看着义父鬓间的白发,感慨万千之时,握住缰绳的手,已然稍有松弛。 诸葛遁迹扬鞭策马入城而去,百名卫国精兵亦策马紧随其后。 众人抄近路从玉都北城门而入,又从南城门而出。一路向南,马不停蹄,数日之后,已到齐蜀交界处的西岭古冰绝壁…… 越过古冰绝壁,便是三年一结冰的祸水寒潭。寒潭结冰,方可步行而过。 未到三年,这一冬,祸水寒潭没有结冰。 诸葛遁迹自然知道此路凶险,但这是从卫国东阳到达蜀国西岭最短的路,即使祸水寒潭不结冰,即使要踩着陷入寒潭的人头越过此地,他也不得不去。 小,是我错将你教养成了一个光风霁月、胸怀大义的人!你只知文韬武略,只知仁善宽和,却不知世间阴暗,不知人心叵测! 诸葛遁迹运功提气,从深陷泥潭的一个又一个卫国将士的肩膀与头顶飞掠而过…… ****** 西岭绝世峰下,狼师六部的十二万戎族人已经将绝世峰所在的巅山层层包围,水泄不通,如同铁桶一般。 昨日齐军来援,欲在那“铁桶”之上打出一个窟窿,助宋军突围而出,却不料,宋军战力极差,根本无法突围。齐军在“铁桶”上打的窟窿越深,便也陷的越深。戎人狼师不惜一切代价,将齐军驱入了巅山山林。 齐军与宋军会师于戎人狼师的包围之中,齐王刘问宋国将领道:“宋王殿下人在何处?” 宋国骁晓营鲁慧将军匆匆对齐王行了一礼,垂头丧气道:“回禀齐王殿下,大王自知不敌戎人狼师,羞愧难当,已是心灰意懒……他不愿见我宋国五万将士惨死于眼前……临走时,他说,自己并无子嗣,若是齐王殿下能有幸杀出重围,来日宋国社稷,便要依仗齐王殿下的才德。大王与宋国百姓,自当感激不尽。” 刘急忙抓起鲁慧的双肩:“你们宋王究竟去哪了?他怎能丢下宋国五万将士不管?” 鲁慧扭头看向绝世峰:“大王他……独自去了绝世峰巅。他说,或许只有如此,才可离天上仙神更近一些,他的祈愿,说不定才能灵验。” 第三百二十六章 死不同冢(上) 齐王刘看向绝世峰巅,面色不悦,对宋国将军鲁慧道:“宋人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宋王怎能如此懦弱逃避?将军,咱们不会死。等紫川援军一到,我们便可将戎族六部左右围困!咱们且在山中与戎族人斡旋几日。我这就上山,亲自请宋王殿下回营,共商反败为胜之计!” 鲁慧道:“我宋国众将领多次劝说大王,大王却早已意志消沉,无颜再战。”于是对齐王拱手行礼,“有劳齐王殿下,劝说大王回营,共商保命之策!” 刘颔首,便转身上马。 一直站在刘身旁的齐国将军孙阔立即跨出两步,挡在了刘的马前,问道:“殿下可否要带几名护卫同去?” 鲁慧亦附和道:“烦请齐王殿下多带些齐国将士同去寻找我们大王!” 刘心想,宋王临走前可将宋国托付于我,宋王信我,宋军信我,我若不信他们,齐宋两军失信,又如何能够配合默契,生死相托,共抵戎人虎狼之师?于是对孙阔摆手道:“孙将军多虑了。多留几人在此,对付戎族人,便多一分胜算。上山劝解宋王一事,人越多,越没有用,只会令他颜面尽失。” 又对鲁慧道:“将军放心,你们殿下只是一时想不开,我去开解他一番,他定会重振旗鼓。想必将军也知道,我与你们殿下虽然从未谋面,却是同父异母的血缘至亲。就算不是血缘至亲,以如今宋齐两军的处境,也应当放下前尘旧怨,一心对敌。” 刘绕开仍然挡在马前的孙阔,独自向绝世峰巅骑马而去。 山路崎岖,马蹄不断打滑,几步之间,便有小石子滚落旁侧的悬崖。刘渐渐感到驭马难行,于是下马步行,运功提气,向山顶疾走。 那匹棕马见主人离开,坚持跟了他几步,却实在寸步难行,害怕跌落山崖,只得等在了原地。 …… 绝世峰巅,雾霭缭绕,浓云压顶,似有落雪之象。 一人白衣染血,背对来时山路,负手立于悬崖。山巅寒风卷得他乌发飞扬,便如万千愁绪交错,却始终束缚于己身,不得消散。 刘看着那人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这许多年来,是你替父亲也替我,背负了宋国之责。父亲得以避世而居,我,则得以逍遥山水。世人皆称你为“王权狂人”,却不知你站的越高,跌的也就越重。你在蜀国连连战败,颜面尽失…… 虽然我觉得“颜面”这东西实在没什么重要的,但也许对你来说,对自幼便高高在上的宋王来说,“颜面”便是一切。 齐王刘缓缓走向悬崖,生怕惊扰了宋王。 刘听到脚步声,亦缓缓转身,只见来者身披战甲,英俊挺拔,腰悬长剑……而那柄长剑,曾握在恕儿的手中,也曾横于他的脖颈。 刘停在了宋王七步之外,拱手行礼道:“刘有幸,今日终于得见兄长。” 宋王仍立于原地,面色冰冷,回礼道:“齐王殿下果然器宇轩昂,人中翘楚。” 刘语气温和:“兄长谬赞。三万齐军已与宋军会师,我们如今有八万人马,虽不是胜券在握,但也尽可凭借山中复杂地势,与戎族人斡旋数日。等紫川援军自东面而来,陷入包围的就不再是我们,而是戎族人。” 宋王静静审视着面前的男子 恕儿,这个人,就是令你动心的人吗? 器宇轩昂,人中翘楚……就是这个江湖骗子? 他一次又一次唤我“兄长”,可是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他与我长得有半分相像? 刘见宋王不答,于是道:“兄长,请随我下山,咱们与众位将军共商反败为胜之计。” 宋王叹了口气,垂头道:“我已无颜面对宋国将士,齐王殿下既有反败为胜之计,又何须来劝?且让我跳下这绝世高峰,以我性命祭神明,佑宋齐两军,杀出重围。我死以后,齐王殿下可执怀王宝剑,在玉都昭告天下,宣布宋齐一统。对你而言,这便是最好的选择。你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刘道:“兄长,就算这世间有仙神,仙神也不能使人起死回生。人不自救,仙神不渡。况且现在我们虽无胜券,却也还没有沦落到必死的境地。人若尚存一息,为何轻言放弃?” 宋王看了一眼齐王身后的密林,又转而直视齐王,语气疏离:“救了我,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刘舒朗一笑,说:“我答应过恕儿,无论何时何地,永不伤她的‘哥哥’,宋王刘。她的‘哥哥’我都可以不伤,我的‘兄长’,我自然要救。”遂解下腰间的怀王宝剑,上前几步,双手递给并无兵器在手的宋王,“兄长,请随我下山,并肩而战。这把剑的主人,其实没有死。等咱们共退戎人,我带你去见他。” 宋王惊疑地接过怀王宝剑,不禁犹豫了片刻。“你说……什么?” 刘侧身,朝来时山路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兄长且随我下山。下山以后,来日方长,咱们一同去拜见父亲。宋怀王尚且健在人世,兄长又何须急着觅神寻仙?” 宋王提步而行,却一直紧握手中的怀王剑,心中忽然摇摆不定。 刘见宋王终于从悬崖边走了回来,于是紧随其后。 宋王大步疾走,并不回头去看刘,只对着前方密林问道:“父王究竟在何处?” 刘答道:“此事,父亲暂且不愿透露。” 宋王突然止步,猛地拔出怀王剑,转身将剑锋刺向刘。刘紧随宋王身后,躲闪不及,怀王剑锋利无比,已然穿甲而入。 一截剑锋刺穿了刘的左肩,剧痛之下,宋王又迅速将剑拔了出来,扬声道:“来人!助寡人缉拿这江湖骗子!” 宋王话音未落,身后密林之中立即跑出了近百名弓箭手,均是宋国骁晓营中最精射技的将士。 刘右掌击向宋王,宋王却有锋利的怀王剑在手,丝毫不惧刘的血肉之躯。 两人过招之时,刘道:“兄长!刘所言,句句不假!大局为重!你现在收手,我便不怪你这一剑之错!” 刘虽无兵刃,且身受重伤,但仍身法极快,掌法绵延不绝,令人应接不暇。宋王无暇与他多言,骁晓营的将士已冲了上来。 宋王一跃退入骁晓营的铁壁盾牌之后。 百名弓箭手齐齐弯弓,箭箭指向刘。 宋王看向刘,语气凛然:“寡人这一剑,或许是错。不过,黑白善恶、是非对错,于寡人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诸葛从容,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便也给你一次选择。 今日你死,已成定局。你是想要万箭穿心,死无全尸,还是想要跳下悬崖,留个体面无踪?” 第三百二十七章 死不同冢(下) 刘朗声对站在骁晓营盾牌之后的宋王道:“兄长,你此时杀了我,齐军与宋军便不会再一心对敌,你忍心看着宋齐八万将士枉死吗?在戎人的层层包围之中,我死了,你又能活多久?” 宋王平静道:“戎族蛮人的包围并不可怕。我能以自己的性命诱你前来此处,自然也有应对他们的办法。你该担心的是,你的三万齐军,已经在我五万宋军的包围之中。你不死,你带来的三万齐军就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西岭巅山。齐王,你忍心看着追随你到此的三万将士为你而死吗? 你若乖乖认命,我便不杀他们。八万人,都能活着出巅山。你若抵死挣扎,休怪我立即下令剿灭齐军。其实,即使你抵死挣扎,也救不了你自己,还会害了三万齐军。几日之后,世人只会知道,剿灭齐军的,是戎族人,不是宋国人。 时间不多了,寡人建议,你选后者。与其万箭穿心之后再被我们扔下悬崖,还不如你自己跳下去,两边都少费些力气。” 刘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绝世峰巅的重云雾霭里,似能拨云见日…… 恕儿,你还记得吗?那年你我在此处与西岭十门八派的堂主们比武,他们说,如果你输了,就把我绑了,从这绝世高峰的悬崖扔下去。 为什么我每次行经绝世峰,都有人要把我给扔下去呢? 刘笑罢,对宋王道:“宋王殿下,你怎知,我的三万齐军就一定敌不过你的五万宋军?你怎知,你的箭,能穿我的心?你又怎知,我跳下悬崖,就一定会死?” 宋王冷哼一声,说:“寡人不知,所以只能一试。”遂不再多言,挥手下令道:“放箭!” 绝世峰巅,百支羽箭夹杂万千雪花,向齐王刘飞射而去。 刘忍着左肩剧痛,迅速闪开了那百支飞箭,心想,幸亏这些人的射技卓绝、训练有素,如此多支箭竟能在一声令下之后,只朝一处齐发……否则我又如何闪躲? 但宋国骁晓营的射手们立即意识到了其中错处,于是不再将近百支箭赌到齐王的心脏那小小一处目标,而是射向齐王前后左右三步以内,羽箭犹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悬崖边,刘身法极快,趁着“箭网”稀疏时,已伸手抓住一支飞箭,当即以箭为剑,使出乌衣剑法中的白鹭腾云、兔走乌飞、鹬蚌相争、心猿意马等招数,频频挡开羽箭。 宋王冷眼远观,心中却暗暗惊叹此人武功之卓绝。他从未见过如此身如行云、剑如流水的人。 诸葛从容,如若你只带着恕儿去逍遥江湖,不做齐王,你就不会有今日这场死劫。如若我不是宋王,我也不愿将你逼到此处,不愿让恕儿憎恨我。 可惜,造化弄人,你我只能互为劫数。 你死了,却能永远活在恕儿的心中,活在天下人的心中。而我,虽然活着,却再不可能得到恕儿的原谅,再不可能得到天下人的原谅。我甚至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但我身为宋王,便注定要一统天下。一统天下者,无需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 巅山山脚的密林中,戎族汗王赫兰野正与狼师六部首领商议如何围剿宋齐两军,只听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声音迅速袭近,似是神兵天降。 赫兰野朝那边望去,只见一人华服褴褛,乘马而来。骏马快如闪电,驭者心无旁骛,长剑寒芒所过,无一戎人生还。 一瞬惊讶过后,那人已经飞掠而过。赫兰野下令道:“不用阻拦他。一人而已,又岂能阻挡千军万马?” 甩掉戎人的追击,诸葛遁迹快马驶入山中,过不多时,又见前方密密麻麻、列队整齐的宋军,当即马不停蹄地冲入宋军阵中。 不及宋国兵士反应过来,诸葛遁迹已经大力抓起那阵中将领。宋国将领双脚悬空,根本不知来者何人,只听那人问道:“齐王在何处?” 宋国将领茫然不知所措间,已被诸葛遁迹重重扔到了地上。诸葛遁迹将长剑剑锋指向那人喉咙,又问了一遍:“齐王呢?” 宋国将领忍着浑身疼痛,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此时将齐王的行踪告知旁人,也无不可,于是答道:“齐王去了绝世峰……峰顶。” 诸葛遁迹立即挥鞭策马,越过躺在地上的宋国将领,向绝世峰奔袭而去。 途中又遇齐军,诸葛遁迹认出了齐国将军徐尘与孙阔二人,还未到他二人眼前,诸葛遁迹扬声问道:“徐尘、孙阔,齐王可是去了绝世峰?” 徐尘与孙阔早在四**盟青石台比武选将时就见过卫王,此时见卫王只身前来,都是一愣。 诸葛遁迹驭马径直向他二人奔去,孙阔登时回过神来,未及向卫王行礼,已经躲闪到一旁,扬声答道:“殿下的确去了绝世峰,而且臣以为这其中或许有……”孙阔口中“诈”字未出,诸葛遁迹已经不见了踪影。 通往绝世峰巅的山路,狭窄凶险,无法策马而行。诸葛遁迹跳下马,施展轻功,迅速往山顶跑去。未跑百步,只见不远处站着一匹孤零零的棕马,正是齐王刘的坐骑。 诸葛遁迹一刻不敢耽搁,掠过棕马,又跑百步,已然听到山顶风声之中掺杂着“嗖嗖嗖嗖”的羽箭射出之声,层层不绝,以及“噼啪噼啪”的羽箭被击落之声,和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主动跳下悬崖,我便不杀三万齐军。你若再抵死相抗,三万齐军,尽要为你一人陪葬!” …… 左肩剧痛,令人清醒。 刘一边躲闪飞箭,一边想到了齐卫复国之前,他曾与义父行军至此绝世高峰,二人对坐,侧头望去,只觉西岭众山小。 那时,此地,义父对他说:“小,当你杀一个人,可以阻止千万人之死时,你觉得,应不应当杀这个人?” 恕儿,你曾对我说,刻不容缓的事要先做。我当时告诉你,我会先做刻不容缓的事,至于你我之间,若因此生成误会嫌隙,那么时间解决不了的,就让我来解决。 今日我便依你所言,先做刻不容缓的事。 可惜你我之间……我不能解决的,也就只好留给时间了。 “当你杀一个人,可以阻止千万人之死……你觉得,应不应当杀这个人?” 义父,今日我才知道,我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父亲,我的选择,是不是也如你的选择一样,无可挑剔? …… 诸葛遁迹跃上绝世峰巅,只见百名弓箭手正将刘围堵于悬崖畔。 飞箭不止,落雪纷乱。 纵是绝世高手,也终是血肉之躯。眼中除了一支又一支的飞箭,刘已再无暇去看旁处。 恕儿,宋王说的对,与其万箭穿心,伤我心上之人,不如留个体面无踪,痛快跳下这绝世高峰…… 诸葛遁迹见箭阵盾牌之后有个负手而立、白衣染血、手握怀王剑的宋国男子,知他定是宋王刘,正拔出长剑向他冲去,只听刘高声喊道:“刘!善待齐军将士!善待列国百姓!善待恕儿!” 刘听到恕儿的名字,还未察觉到心中疼痛,只见那众矢之的、风华绝代的男子,忽然掷出手中羽箭,倒退数步,纵身跳下绝世峰巅…… 正在此时,一人疾步破阵而去,欲抓一截衣袖而不得,亦随齐王刘跳下了悬崖。 刘只听一声“小!”回荡于绝世峰巅的呼啸寒风之中,不绝于耳。 第三百二十八章 懿斓灰烬(上) “小” …… 自小习琴的宋王刘,早已听过许多或哀伤或悲壮的七弦琴曲。他以为,除了那些动人心弦的琴曲,这世间便再也不会有什么声音能够令他潸然泪下,直到那天,在蜀国西岭的绝世峰巅,他听到寒风呼啸中的那一声“小”,看到这人世间,竟有一人,真的做到了“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并且义无反顾,不计生死…… 刘怔然看着空荡荡的悬崖。满地的鲜血和羽箭,都已被大雪覆盖。 一颗泪珠从眼角沁出,却没有滑落到任何地方。他并不知道这颗泪珠究竟是被大风吹干了,还是已经冰冻于面颊上,总之,已不必拂袖擦拭。 刘明白,他没有拭泪的时间,也没有悔恨的空闲,因为此时此地,一步错漏,就会万劫不复。毕竟,他与那人不同,他若走错一步,便没有人会为他义无反顾,不计生死。 紧握手中的怀王剑,刘闭目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父王的模样了。他轻叹一声,心想:“父王,方才那人告诉我,你没有死。可是你若真的还活着,却为何二十余年不回宋国?为何二十余年杳无音讯?为何二十余年,都对我不闻不问? 那年我微服乔装,与凌飞一起去了一趟赵国平梁。平梁城外五十里,就是宋怀王墓。我在那里祭拜时,想不起你的模样,如今握着你用过的佩剑,我仍旧想不起你的模样。你若真的活着,为何四**盟伐宋时,为何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一声不吭? 宋怀王,你在我心中早就已经死了二十年。就算你真的还活着,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刘转身去看下山的路,正逢骁晓营将军鲁慧大步行来。 鲁慧上前对宋王行礼道:“恭喜殿下,大功告成!不仅是大功告成,而且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如今齐王和卫王都死了,齐卫复国,皆成泡影,真是大快人心!” 鲁慧笑着笑着,却见宋王始终神情冰冷,一言不发,不免尴尬起来,于是咳嗽一声,继续道:“臣刚才远远看到,随齐王一起跳下悬崖的,肯定是卫王本人无误。臣虽未见过卫王,但方才那人,身法极快,剑术卓绝,视我骁晓营将士于无物,如此武功造诣,实非常人所能及。他一定就是赵王所提的高手榜榜首,诸葛遁迹!” 刘的语气平静无波澜:“寡人知道。不过,此时说‘大功告成’,未免言之过早。” 鲁慧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山里的三万齐军?” 刘道:“请鲁将军速去将那三万人的领头将军们找来此处,就说是齐王和宋王要与他们共商对敌大计。” 鲁慧道:“齐王已死,据臣所知,现在能号令那三万齐军的领头将军,只有徐尘和孙阔二人。他们二人是齐国旧将,战功赫赫,德高望重。臣以为,只需请他们二人前来此处便可。” 刘点了点头,鲁慧立即下山去请徐尘和孙阔。 过不多时,徐尘和孙阔随鲁慧匆匆赶来。二人虽然已经料到宋人有诈,但仍大胆前来,只为一探齐王与卫王的安危。 宋国骁晓营的百名弓箭手将刘、鲁慧、徐尘、孙阔四人团团围住,徐尘见状,勃然大怒,指向宋王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宋王!你若不将我们殿下与卫王放了,我徐尘便是不要这条老命,也定会将你千刀万剐!” 刘拔出怀王宝剑,剑身银光映雪,正晃了徐尘的眼睛。刘淡然道:“如果将军杀了寡人,还能换回你们齐王与卫王二人的性命,不妨试上一试。不过,寡人劝将军,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齐王与卫王已经坠下悬崖。绝世峰的悬崖,想必不是普通的悬崖。将军若想救齐王与卫王,杀了寡人是没有用的,不如也跳下悬崖,看一看那二人还是否有救。” 徐尘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宋王手中的怀王剑,仰天长啸一声,怆然喊道:“苍天不公!天妒英才!恶鬼当道!小人横行!宋王刘,我齐军好意来援,你怎能行此奸计?你阴险毒辣,恶事做尽,你有朝一日,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刘冷笑一声,说:“绝世峰巅,离天上诸神最近。将军在此辱骂神明,他们不悦,说不定就不会为将军设一道‘天谴’来惩治寡人了。将军还是消一消怨气,也好与我们共商大计。” 徐尘怒道:“我们齐人以德报怨,你们宋人却阴险狡诈!齐宋之间,再没有大计可商!” 孙阔亦道:“宋王小人,你休想利用我们三万齐军助你们杀出戎人重围。我们来此之前,已经吩咐过军中将士,如果雪停之前,我们还没有回去,他们就立刻与宋军拼个你死我活!我们死,你们也休想活!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徐尘和孙阔二人已经齐齐拔剑刺向刘。 鲁慧替刘挡开二人剑锋时,骁晓营的弓箭手已经搭箭弯弓,指向徐尘和孙阔。 刘没有下令射箭,骁晓营的弓箭手们便一直弯弓待发,静看齐国的两位将军与宋王和鲁慧比剑。 刘只攻不守,招招兵刃相接。怀王剑锋利坚硬,不过数招,便先后将徐尘和孙阔手中的兵器决然斩断。 孙阔一愣,已被刘的一招擒拿手夺了兵器。刘将剑架到了孙阔的脖子上。孙阔对徐尘喊道:“不必救我!杀了宋王!” 徐尘正犹豫是否要停手,一瞬迟疑间,鲁慧趁机夺过徐尘的兵器,也将长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孙阔与徐尘对望一眼,束手无策。 刘平静道:“二位将军,宋王不是楚王。寡人的武功,虽然不及卫王和齐王,但你们想杀了寡人,并没有那么容易,只是徒劳而已。你们的三万齐军如果非要和我们的五万宋军比试一场,也只会是徒劳而已。在你们和戎族人打得酣畅淋漓时,我们正忙着在山中设伏。在你们入山以前,我们对齐军的埋伏就已经布置得密不透风。 你们的齐王究竟为什么自愿跳下悬崖,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吗? 寡人适才以三万齐军的性命要挟于你们的齐王,他是为了救你们,才自愿跳下去的。而卫王则是为了救齐王,不慎坠崖。如果你们决定不顾三万齐军的生死,那么你们的齐王和卫王就白白葬送了性命。” 第三百二十九章 懿斓灰烬(下) 徐尘与孙阔憎恶地瞪着宋王,刘继续道:“二位将军,孰轻孰重,孰是孰非,还请你们仔细斟酌。人死不能复生。为死人报仇,却让更多无辜的人枉死,使亲者痛仇者快,难道就是你们崇尚的‘以德报怨’吗? 诱齐王来此,逼他跳下悬崖,是寡人一个人的主意。其他宋国人,只不过是听命于寡人罢了。 二位将军若是怒火攻心,暂时算不明白这笔账,不妨让寡人帮你们算一算。在这西岭之中,你们的仇人,一共有十二万零一人。那十二万人,是戎人狼师六部的十二万人。而那个零头,就是寡人一个人。 方才寡人说,你们若是不顾三万齐军的生死,非要和五万宋军在这戎人狼师的包围之中同归于尽,那么你们的‘亲者痛仇者快’,就会是三万亲者痛,十二万仇者快。你们若是随五万宋军一起杀出戎人重围,那么你们的三万亲者不会痛,痛的是十二万仇者,快的,不过只有寡人一个。” 徐尘冷哼一声,说:“就算八万人同归于尽,我徐尘也要换你这狼心狗肺的一个人不痛快!” 刘面若寒霜,语气却依然温和:“徐将军,你也不是第一次目睹齐国覆灭了。当年齐哀王在世时,我爷爷宋武王领兵灭齐,听说徐将军也曾拼死保家卫国,却因莫须有的罪名,顷刻之间被削去了军职。那时,徐将军是否对天呐喊过一句话? ‘呜呼哀哉!何以咏殇?王不信将!齐国将亡!’ 徐将军喊的这句话,寡人早就有所耳闻。如雷贯耳,至今难忘。 齐哀王生性多疑,寒透了齐国将士的心,徐将军却仍能在许多年后,领兵复齐,可见徐将军忠肝义胆。而今齐王已死,齐国寿数已尽,徐将军的忠肝义胆,难道就是让三万无辜的齐国将士,为寡人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陪葬吗? 与其意气用事,不如仔细斟酌。这场大雪,一时半刻也停不了,所以徐将军与孙将军,有的是时间斟酌。” 徐尘看了一眼孙阔,孙阔突然不再怒视宋王,而是垂头不语。 刘见二人似有动摇之态,于是乘胜追击道:“宋国从没有‘王不信将’之时。寡人故意连连战败,把宋国的半壁江山都让给了齐卫两国,又亲自领兵而来,故意在蜀国丢尽了颜面,以性命诱齐王至此,最终得以逼齐王跳下悬崖,这一场又一场的铤而走险,直至寡人今日得偿所愿,都要归功于寡人对宋国将士,从未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徐将军与孙将军若能暂时放下对寡人的怨怒,冷静领兵,与宋国八万将士并肩而战,与紫川援军一同斩杀戎人狼师六部十二万人于此,那么在歼灭戎族人以前,寡人亦会对二位将军以及三万齐军,深信不疑。等到戎族人大势已去,不再祸害九州列国,二位将军尽可派遣前赴后继的刺客来刺杀寡人。寡人绝无一句怨言。 大难临头,其实你们的齐王殿下已经替二位将军做好了选择。你们若要执意违抗齐王遗愿,寡人倒也不知,你们究竟是忠肝义胆,还是鼠目寸光。” 孙阔抬头看向皱眉沉思的徐尘,长叹一声,说:“没想到,宋王殿下不仅是宋国最好的军师,还是九州列国最好的说客。宋王殿下的一番话,可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恩威并施。我孙阔实在找不出任何反驳之辞。大难临头,与其意气用事,同归于尽,不如暂时化敌为友,保住性命,新仇旧恨,来日方长。” 徐尘咬牙切齿道:“孙阔,你不仅是个懦夫,还是个叛徒!” 孙阔道:“徐将军,还记得三十余年以前,齐哀王下旨命你回玉都受审,是我孙阔劝你不要去的吗?那时我对你说,‘留得青山在,齐国方可复。忍受逆贼之名,可不是苟且偷生,有朝一日,或可卷土重来!’这些话,当时你都能听进去,为何现在却想不明白了呢? 齐卫陈蜀乃是盟友,齐卫复国,陈蜀两国功不可没。戎族人已经将陈国灭了,我们若是与宋军在戎族人的包围下同归于尽,那么下一个灭国的,就是蜀国。齐国援蜀,最后却是齐王死,蜀国灭,那么来此一遭,又有何意义?殿下已经死了,我们至少应该完成他的遗愿,援蜀国,驱戎人。” 徐尘如鲠在喉,怔怔无言。 大雪未停,徐尘与孙阔二人便已走下了绝世峰巅。回营之后,孙阔号令三万齐军,务必与宋人配合,在山中斡旋,等待紫川援军前来。 …… 不到三日功夫,蜀王乌邪亲自领五万援军,倾巢而出,从紫川轻骑快马,翻山越岭来到西岭巅山。 将巅山围成铁桶的戎人狼师六部十二万兵马,瞬间陷入了八万宋齐盟军和五万紫川蜀军的包围中。 乌邪得知昔年好友与贤侄已死,本想杀宋王报仇,但宋王却在西岭混战之中,不见了踪影。 乌邪只得将一腔怒火发泄到了戎族人的身上,拉着徐尘与孙阔所率三万齐军和宋国的五万将士,痛斩戎人,打得酣畅淋漓,好不尽兴。 戎人狼师六部大败,向西北遁走而去,与留在昔日陈国的三部人马会师,却又遇到卫军和赵军的围追堵截。 蜀赵齐卫宋,五路人马,马不停蹄,从蜀国西岭打入陈国北境,直到驱逐戎人至晋阳关外…… 而在西岭混战之中悄然离开的宋王刘,已率宋国骁晓营的百名精兵,赶往了蜀都紫川。 宋国平昌王乔韫,也就是当今宋国王后的亲兄,早在宋王被围困于西岭巅山之时,就打着“救宋王”的名号,又领五万宋国腾勇军,借道楚国入蜀。 刘与乔韫会师紫川,迅速攻入蜀宫所在的懿斓山。 宋国腾勇军斩杀蜀国王室宗亲与文武百官近千人。蜀国紫川,血流成河。 懿斓山顶的青石台上,刘遥望远处的瀑布,只见一半飞流,一半冰冻。飞流的是一去不返的光阴,冰冻的是已死的心。 刘下令道:“烧了懿斓蜀宫。” 第三百三十章 绝迹无踪(上) 宋王刘走下懿斓蜀宫的青石台,身后是漫天大火,滚滚浓烟。 宋国平昌王乔韫、骁晓营将军鲁慧和宋王的近身侍卫凌飞三人正随刘一起下山,打算立即回宋国,领兵收回玉都,只见一黑衣女子,发髻上系着一条长长的蜀绣红丝带,风尘仆仆,奔跑上山。懿斓山道,仅此一条,女子便与他们四人在山脚下狭路相逢。 女子止步,抬头望向懿斓山顶的大火。 刘看到火焰映在她的眼里,烧尽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一切温情与信任。 刘停下了脚步,黯然道:“恕儿……” 恕儿,前些天,齐国孙阔,你曾经的副将,说我是九州列国最好的说客……但此时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却不知还能对你说些什么。 恕儿眼中仍然映着火焰,转而看向刘,一字一顿地问道:“宋王殿下,我的夫君呢?我的义父呢?” 刘坦然道:“你我之间,向来无所隐瞒。诸葛从容跳下了绝世峰悬崖,是我以命相诱,又以三万齐军的生死要挟于他。卫王为了救他,也跌落悬崖。卫王跌落悬崖,我并未料到,但诸葛从容的死,的确是我刘的谋划。” 恕儿不假思索,迅速从发髻中拔出金刚玉镌梅钗,以钗为剑,指向刘的心脏,疾步冲向刘。 那一瞬,宋王的近身侍卫凌飞忽然忘记了拔剑相挡,眼前不禁浮现出十六年前的情景 白玉宫的荷花池边,刚刚当值的小凌飞向小刘的妹妹行礼道:“凌飞见过公主。” 宋国的小公主笑问道:“凌哥哥,如果我欺负我哥哥,你帮谁?” 小凌飞答得极快:“当然是帮殿下。” 小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小刘却说:“错了,如果她要欺负我,你就让她欺负我,谁也不要帮。” 小凌飞不解道:“可我是殿下的近身侍卫……” 小刘说:“我妹妹就算要杀我,也不用你拦着。” 小公主对凌飞说:“你可别被我哥哥逗傻了,他不欺负我就已经不错了!我哪有机会去欺负他?而且我怎么可能杀他?” …… 昔年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凌飞的手仍握在未出鞘的长剑上,却见鲁慧与乔韫二人齐齐出手。鲁慧屡屡用剑去挡恕儿的玉钗,乔韫则掌掌劈向恕儿的胸口。 恕儿并不闪躲,只一心刺向刘。 齐国秋水剑法,最宜近身搏斗。恕儿并不去看刘的面容,只在心中默念秋水剑剑诀 风高乘北雁,秋水越长烟。 一十八招剑,招招愈向前。 虚指点神庭,短剑刺喉结。 轻手推华盖,实点膻中xue。 内力沉气海,不动下丹田。 利器割人迎,钝器入灵虚。 一步穿天宗,反掌击魂门。 断肘断天井,擒手擒阳池。 下盘刺伏兔,铁脚踢悬钟。 碎步踩解溪,大足碎陷谷。 剑剑寻五脏,掌掌裂六腑。 …… 刘虽腰悬怀王宝剑,手却从未去碰剑柄,当下一边呵斥道:“住手!”一边已经大步上前,用力将鲁慧和乔韫一左一右地拽到了自己身后。 此时恕儿一跃而上,镌梅玉钗正好刺入了刘的胸膛。 鲁慧见状,一掌推向恕儿。恕儿手握玉钗,向后倒退间,玉钗已从刘的胸膛中拔了出来。 山路狭窄,恕儿脚下一滑,便要跌下山谷。刘白衣沁血,却不觉疼痛,立刻一把将恕儿拉了上来,揽入怀中。 恕儿仍紧紧握着那齐卫婚盟的定亲之礼,锋利的玉钗直指向刘的咽喉。 两人四目相对,恕儿双眸噙泪,刘的眼中却只剩下温柔。 玉钗在恕儿的手中颤抖着。刘的手揽在她的腰间,舒然一笑,说:“恕儿,我早就知道你会恨我,但我心底竟然还有一丝希冀……我暗暗希冀,无论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原谅我……所以我才鼓起了一错再错的勇气。” 恕儿泪如泉涌,已看不清刘此刻仿佛能够融化冰雪的笑容。 刘柔声说:“恕儿,如果杀了我,你就能原谅我……我刘死不足惜。” …… 十六年前,小刘与小刘恕并肩躺在白玉宫的摘星台上。 小刘说:“我的好妹妹,还是你最了解我、最为我着想。也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娶到一个像你一样了解我、为我着想的人。” 小刘恕说:“一定会的!我也要嫁给一个像哥哥一样疼我、宠我的人。” 小刘故作嫌弃地瞅了她一眼:“就你这赖皮样子,恐怕挺难的。”小刘恕的脸皱了起来,小刘哈哈大笑道,“不过就算你找不到,不是还有我呢!我这个冤大头哥哥,会一辈子都疼你、宠你的。” 小刘恕的眉头舒展了,两个小人儿不再言语,各自数着天上的星星,把它们连成线,想象成不同的小画儿。 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星星,怎么数都数不完。 …… 蜀国懿斓山中,浓烟弥漫,时间停滞。 恕儿一声悲呼,转身向山下跑去。 刘摸了摸咽喉上浅浅的伤口,头也未回地吩咐道:“平昌王、鲁将军,请立刻回宋国,领五万腾勇军,务必在开春以前夺回玉都!”说罢,便提步追向恕儿。 凌飞从乔韫和鲁慧二人的身后掠过,亦追着刘而去。 乔韫与鲁慧对望一眼。乔韫不悦道:“刚刚大获全胜,殿下怎能在此时弃江山于不顾?” 鲁慧曾在宋国天牢亲眼见到宋王赤足将齐国女将救出牢笼,而彼时宋王的长靴,就穿在不省人事的齐国女将的双脚上……彼时的齐国女将,也正是方才行刺宋王的女子。 鲁慧叹道:“大获全胜的是宋国,不是殿下。” 乔韫道:“罢了,如今齐王和卫王都已不在人世,夺回玉都和东阳,易如反掌,根本不必劳烦殿下。” 鲁慧点头道:“殿下为咱们宋国解了大患,咱们也该去为殿下分忧解难。” 乔韫一脸无奈:“只是不知殿下什么时候回来。为了齐王的寡妇,值得吗?我妹妹若是知道此事,定然又要将怒火发泄到我身上。” 鲁慧笑道:“蜀国战事频繁,殿下军务缠身,晚回宋国几日,也是理所当然。此事平昌王不说,我鲁慧不说,那凌飞不说,王后远在宜德,又怎会知道呢?” 第三百三十一章 绝迹无踪(下) 江山玉碎惊风雨,闲坐茶楼酒肆,待看豪杰辈出。怨怒嗔痴贪蛮妒,却又何苦? 楚水蜿蜒至羡江,小舟波澜沉浮,远望东海苍茫。且教一人戏六王,重开昭凰。 ——东方恕【楚宁王】 …… 削去前尘繁芜忆,惟留仁心济苍生。 纵遭世人恶言辱,愿为天地拔奇毒。 ——薛久命【药王山掌门】 …… 人若依旧情若在,月隐弯钩风隐踪。 高粱怎醉世间鬼,举杯饮血酒不红。 ——诸葛遁迹【卫文王】 …… 春风柔绽洛城花,便有人间芬芳,笑语铃铛。檐下春燕,池里鸳鸯,双双对对年年,旭日暖阳即还乡。 青衫罗步眉黛长,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甯忘【周乐王】 ...... 最近听说,《列国浮沉》里,卖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地方太多。 一开始,觉得有点贬义。再一想,又觉得可以欣然接受。毕竟“卖弄”这个词,就是故意展示、炫耀、显摆的意思。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是国粹。 汉语的美感,传统文化的内涵,难道不值得炫耀和展示吗?所以,没错,是故意的。 而且,武侠里可以浓墨重彩地描写武功招式、内功心法,为什么古言,不能掺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在经典武侠中,高手对决,层出不穷的招式可以写几页纸,为什么古言中,不能写几页斗琴?写几首诗词? …… 安安心中笔下的江湖,是一定要有诗有酒的。诗情画意,酒入愁肠,剑锋绵绵,外加一首七弦琴曲,这才有古言的韵味。 书里的美酒、琴曲和剑法,读者看不到尝不到,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心领神会了。 而诗词,看得见、读得了,所以是最能直观体现人物喜怒哀乐的小插曲。其实诗词歌赋,就是对人物心理活动最简洁明确、一目了然的描写。 很多人一看到诗词歌赋就嗤之以鼻,觉得多么附庸风雅、不接地气。殊不知,其实诗词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高度浓缩、高度集中。 既然这已经是一个快餐世界,我们完全可以换个角度看待中出现的诗词歌赋。那就是,如果只想迅速看情节的话,完全可以跳过诗词。安安本人也是个急脾气,不喜欢大段大段的环境描写。我只写自己想看的文字。诗词歌赋是成块成块的,很容易识别,当然也就很容易跳过去,从而继续迅速看情节。 毕竟《列国》是一本,它还是以情节为主的。跳过诗词不会影响什么。读者可以尽情跳,但这也不影响作者尽情写。写的写,看的看,我们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 以下诗词,大致按出现于文中的时间顺序排列。 1.《明月谣》词曲:诸葛遁迹【卫文王】 月出皎皎 归途遥遥 心有佳人 辗转难安 明眸璀璨 巧笑皓然 月影幽幽 思念潺潺 隔千里兮 遥望云端 我心顾盼 寝食难安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2.《悠然歌》词曲:诸葛遁迹【卫文王】 归园田,悠然居 送你一捧野山花 牧牛羊,白云低 茅屋搭在南山下 忘故思,离遗恨 山长水阔一双人 齐白玉,卫宝剑 不足你嫣然一瞥 归园田,归园田 粟米清粥又一天 3.《长相思》词曲:诸葛遁迹【卫文王】 楚水烟波暮色寒, 孤灯明昧在客船。 欲言又止琴声断, 卷帘遥望玉都南。 长相思,摧心肝。 秋风寒蝉不住鸣, 梦回东阳乱我心。 繁京歌舞三千曲, 兰泉美酒五十坛。 只身蜀地尝百草, 奇毒缠身不得死。 欲归田园悠然居, 袖手旁观天下事。 长相思,长相忆。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不相识。 *提到了列国诸多地名。楚水:位于宋楚之间的河流。玉都:宋国国都,旧时齐国国都。东阳:卫国国都。繁京:陈国国都。兰泉:陈国大城。蜀国有奇花异草,赵国有田园风光。 4.《萧忆》刘瑛【宋怀王】 萧萧暮雨过天际, 哀王自刎桃花溪。 从此白玉泣血红, 故国儿女长相忆。 *齐国盛产白玉。齐国灭国时,齐哀王与王后自刎于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 5.《哀王女》刘瑛【宋怀王】 金刀铁马向南去, 欲赢天下九州棋。 踏破齐卫两国地, 玉都不见哀王女。 *齐哀王之女,齐国的亡国公主,本名萧忆。 6.《故人别》刘璟【宋孝王】 明月年年照凡世, 红尘步步生桃花。 故人相逢不相识, 疑似九霄玄女姿。 天若有情天亦老, 爱恨无解已别离。 宋陈蜀楚齐卫赵, 问君何处治相思? 7.《赠行》刘璟【宋孝王】 天涯无远近,赠行以歌琴。 一别成两宽,相知不相亲。 8.《算命判词——林璎》顾今古【楚国相士】 一字一千金,一画一城池。 一世一人情,一步一生死。 9.《算命判词——东方恕》顾今古【楚国相士】 宋楚陈蜀赵卫齐, 半世浮沉半世安。 历劫成缘辗转见, 晋阳关外天芒山。 10.《思君》林珑【楚国公主】 君心我心 思君至今 楚水蜿蜒 东入羡江 皆是我意 辗转且长 茂茂芦苇 柳絮纷飞 皆是离人 不垂之泪 仙沪雪蚕 银丝千万 皆是我思 绵绵缠缠 今我来兮 步履缓缓 今我来兮 左右顾盼 君心此心 可还至今 君心我心 可还同心 *包含楚国多处地名的歌,浓浓的楚国之韵。羡江:楚国河流。仙沪:楚国小城,盛产雪蚕,雪蚕吐银丝。 11.《玉碎》甯忘【周乐王】 千古江山,一夜玉碎。舞榭歌楼,商女含泪,犹唱旧时琴曲。 楚越巴蜀,陈宋赵卫。齐州建国,白玉宫台,遥望烽火如瀑。 洛华无忧,付之一炬。七弦俱断,回首堪觅,宝剑残刃何处。 披我战甲,磨我锈刀。单骑夜行,山水尽头,周王此去无踪。 12.《璇玑孤岛》甯忘【周乐王】 攀璇玑而下视兮, 葬吾身以荒岛。 今逐浪而浮沉兮, 恨无形填东海! 13.《洛华无忧》甯忘【周乐王】 洛华锦绣,浩浩帝风。百年盛世,天下之中。 八方卿客,四海英雄。一朝来贺,九鼎无争。 北依卫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点苍穹。 西出赵陈,千古荒凉无人至,楚越东涯,海枯石烂为君等。 玉树披华服,拂柳饰霓裳,君王配宝剑,妖后素手解香囊。 弱冠之年,熙攘街头拾豆蔻,执子长乐,一世从此再无忧。 14.《紫川懿斓》乌衣【蜀成王】 世外有天宫,邀君到紫川。 琼流洗绝壁,朱霞灭飞烟。 英雄斩迷雾,红颜不相瞒。 仙鹤云中瞰,贤者居懿斓。 15.《齐卫婚书》诸葛遁迹【卫文王】 花好月圆夜,结发为夫妻。 美酒沐莲子,红烛点灵犀。 幸得一人心,乘此双飞翼。 齐白金刚玉,磐石无转移。 16.《侠客歌》孟麟【卫国侠客】 铸长剑,饮烈酒 何必轻言万古愁 好男儿,四方走 不成大志不回头 名与利,对与错 是非功过后人说 成与败,归尘埃 史册可为侠客改 手握墨黑金刚玉 胸有丹心塑铁骨 若是卫国百姓苦 千里沃土尽荒芜 17.《齐国女将》刘璟【宋孝王】 杀入宋国骁晓军,孤柄寒芒叱风雪。 虽无怀王宝剑锋,却系赤霞蜀丝绸。 巾帼英姿亦飒爽,染血白马独飞驰。 心有一挽狂澜策,芳魂几葬人不知。 18.《不梦》刘璟【宋孝王】 榻暖人倦且不梦,日夜勤勉忠孝恒。 谁语宋囚孤寡泪,皆言君王权谋痴。 千秋功名不辞苦,风雨朝堂越险途。 以身图治宁天下,任尔何地欲安家。 19《梅下踏雪》刘璟【宋孝王】 南郊春桃温柔色,不等夏荷抚清波。 零落秋菊寂寥念,怎见冬梅俏傲红。 经年流转十数载,笑言死生觅重逢。 莫问痴人体肤痛,情之一字有独钟。 20.《洛城花》甯忘【周乐王】 春风柔绽洛城花,便有人间芬芳,笑语铃铛。檐下春燕,池里鸳鸯,双双对对年年,旭日暖阳即还乡。 青衫罗步眉黛长,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21.《复国词》诸葛遁迹【卫文王】 布衣行尸三十载,踏遍列国,踏遍列国,楚水玉河东海,浪潮难洗旧时恨。 华服孤寡满朝臣,九五之尊,九五之尊,祸水寒潭绝壁,仙神不渡昔日人。 22.《觅长缘》东方恕【楚宁王】 北地春风犹未至,醉梦难返初见时。 假借蹒跚浮游步,惟愿与君相扶持。 23.《与君辞》东方恕【楚宁王】 携此金刚齐白玉, 生不同心忍别离。 懿斓终折双飞翼, 灵犀宫里祭灵犀。 本也逐浪东海上, 璇玑孤岛忘玄机。 奈何乌衣十八式, 剑剑化作子归啼。 百口莫辩离间计, 万死难挡连环局。 一别两宽孽缘斩, 祝君赢得天下棋。 24.《人生如戏》东方恕【楚宁王】 江山玉碎惊风雨,闲坐茶楼酒肆,待看豪杰辈出。怨怒嗔痴贪蛮妒,却又何苦? 楚水蜿蜒至羡江,小舟波澜沉浮,远望东海苍茫。且教一人戏六王,重开昭凰。 25.《夜雨筹谋》林璎【楚惠王】 巴蜀阴雨连绵夜,泥下竹笋悄然生。 美人枯坐西窗案,掐指不灭一孤灯。 别具玲珑七窍心,红笺小书六人名。 浮沉列国归来日,蜚语流言自可清。 26.《陈国小调》【陈国歌姬】 兰泉尝美酒,繁京赏佳人 貌城笙歌,夜夜不休 陈国邀君留 春踏赞花节,夏荡拂水袖 秋冬不出,晋阳关外 举杯浇千愁 27.《风流小调》【陈国歌姬】 一夜过后,纷纷落花何处葬? 只道,生也风流,死也风流。 几味芳心,真真假假已无意。 嗟叹,人生如梦,人生如戏! 29.《不得志》诸葛素仙 恨耶忘耶? 此愿平生不能得! 是耶非耶? 何由旁人无知断对错? 古来圣贤皆寂寞, 吾非圣贤亦无过, 何以今生今世成蹉跎? 何以心中所求不能得? ... 哀哉恸哉! 不归兮,吾所爱。 悲哉怨哉! 芝兰玉树枯萎化残骸! 素手画琴弹仙韵, 流云乌发落高台, 君本九霄天外太清客, 碎凡尘裂江山吾不怪! ... 乐王乐王! 大周灭,君何葬? 甯忘甯忘! 君已逝,吾心亦消亡! 袖手旁观天下事, 长剑终须作菜刀。 一醉老矣忘却九州志, 莫问东海何处有孤岛! 28.《故国冬》诸葛遁迹【卫文王】 朝来大雪晚来风, 又是一年故国冬。 人若依旧情若在, 月隐弯钩风隐踪。 高粱怎醉世间鬼, 举杯饮血酒不红。 待到春暖芳菲盛, 唯吾此生恨难融。 29.《算命判词》顾今古 眺东方兮云天曌,唤八方兮有鸣枭。 腹空空兮吞巀嶭,目灼灼兮烧九霄。 举琉觞兮饮洪濛,醉攘袂兮玉鸾飘。 驭凤鹏兮翔剑气,揽四海兮归一潮。 30.《薛凡》薛伊人 一朝误离天子殿,甘作凡夫享逍遥。 江湖多少快意事,不足详为外人道。 31.《薛繁》薛久命【药王山掌门】 削去前尘繁芜忆,惟留仁心济苍生。 纵遭世人恶言辱,愿为天地拔奇毒。 32.《请君入局》萧寻【齐煜王】 狂风卷飞石 不见长天 乌云盖城池 煞气延绵 繁京歌舞歇 酒郡罢饮 晋阳关已阙 貌城无琴 将军忘归期 沙场点兵 勇士何所惧 死不留名 今我只身来 排星布棋 孤魂戥后葬 请君入局 33.《无常剑诀》 紫霞升丹泉,月魄不染天。 世事了无常,步步踱残年。 俗境在彼岸,心猿意自通。 超然绝情客,最是白头翁。 34.《侠客剑诀》 一剑劈去愁云病 两袖清风笑不停 丢三落四无牵挂 五脏六腑随我行 七老八十仍健硕 九阍虎豹讳我名 千山万水脚下路 岁月明鉴世人情 35.《月下仙祠签词一》 浮萍别离凰凤聚,东南西北两不疑。 莫嫌郎君凡尘客,潜龙在水似池鱼。 36.《月下仙祠签词二》 仙君何来凡间坐,烦劳天兵下界寻。 红尘入眼若无物,明月只鉴一人心。 37.《蜀国山人歌》 西岭云雾重,绕我入迷途。 忽见黄鹂鸟,翩翩寻墨竹。 百啭悦我心,金羽亮我目。 提步逐鸟去,林中有茅屋。 黄鹂已不见,屋前有药圃。 轻扣柴门欲问山中来时路, 妙人笑道公子怎得不识奴? 从此千百日月双双林中度, 莫要笑我谎称山人路欠熟。 38.《秋水剑诀》 风高乘北雁,秋水越长烟。 一十八招剑,招招愈向前。 虚指点神庭,短剑刺喉结。 轻手推华盖,实点膻中xue。 内劲沉气海,不动下丹田。 利器割人迎,钝器入灵虚。 一步穿天宗,反掌击魂门。 断肘断天井,擒手擒阳池。 下盘刺伏兔,铁脚踢悬钟。 碎步踩解溪,大足碎陷谷。 剑剑寻五脏,掌掌裂六腑。 39.《无题》林璎【楚惠王】 春渡临江杨柳岸,暖风轻遣薄雾寒。 伊人回眸颦笑婉,纤足已入乌篷船。 楚水玉河携花落,扁舟尽过万重山。 莫问青鸟何处去,尺素不出晋阳关。 40.《昭凰曲》林璎【楚惠王】 昭凰六宫天向晚 金扇落处秋风寒 千篇狂画醉卧醒 七弦曲里等卿还 ... 遥想当年陈国景 廿一城池冷香凝 十门八派霸西岭 兀自匹马蜀道行 ... 平梁赵宫献商策 三寸轻拾旧山河 风云诡谲玉都外 宋王面前戏娇娥 ... 冰冻临江杨柳岸 半杯陈酒雪吹船 齐卫盟友借楚境 将军假败掀狂澜 ... 千秋龙椅几易主 舍我之身定安宁 相知相伴仍相忆 恕人恕己难恕情 ... 封侯赏爵田千亩 山盟海誓终虚无 衷肠此生未倾诉 春光影底笑荣枯 41.《列国浮沉》诸葛从容 提笔凡尘梦里梦 莫疑痴心人间人 天地尚存正气在 何必醉酒叹浮沉 ... 大国临难将相离 奸佞出,忠义退 宦海再无不二臣 五百年,山河碎 ... 诸侯并起分天下 各自佣兵万户家 从来浩劫始争霸 金刀铁马葬年华 ... 曾闻边境有才子 九州客,关外行 十指轻抚八方奏 周王曲,七弦琴 ... 荒漠万里绝尘骑 吉布长河映白衣 天芒山下西风起 手执狼毫训劲敌 ... 待到戎夷远遁去 只取一捧雪兰泥 悄剪马尾三两束 再敛桃木访六都 ... 明君不恋盘龙椅 冷眼懒辩恶贯名 英雄甘愿销声迹 荒冢无碑自清净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二章 奈河清浅(上) 蜀国西岭绝世峰下是一座山谷,名曰奈河谷。 清晨的山谷,薄雾绵绵,偶有飞鸟,寂静清幽。通往谷底的路,是百余年前蜀成王乌衣下旨修建的古道。 因冰雪封山,脚下路滑,刘一手搀扶着恕儿,一手牵着毛驴,力图快步疾行。 恕儿连续几日都没有再与刘说过话,刘知她又是怨恨又是焦急,于是也并不多言,不愿叨扰她的心绪。 此时恕儿脚下一滑,幸好刘一直虚虚扶着,她才没有狠狠摔倒。恕儿顺势坐在了地上,终于开口道:“我休息片刻。”声音微弱沙哑,不似往常。 刘将她从古道雪地上打横抱了起来,放到树下无冰的大石上,站在她身前说:“我去弄个火堆,烧些热水给你。” 恕儿将脸埋在臂弯里,闷声道:“不必。” 刘解下自己的黑色大氅,披到了恕儿从农户家买来的花布旧棉袄上,见恕儿并不嫌弃,于是坐到她身边,温言道:“恕儿,我小时候在书上读到过绝世峰下的奈河谷。我记得那本书叫做《巴蜀妖兽录》,讲的是巴蜀之地的民间传说,将西岭里的毒蛇猛兽写得极为夸张有趣。 书上说,绝世峰通天,奈河谷入地,万年前,巴州西岭之中荒无人迹,其间只居住着不通天也不入地的各色妖兽。后来,一伙蜀州蛮人迁徙至巴州,将那些妖兽烹而食之。妖兽没了,蜀州蛮人安稳定居巴州,世世代代,就成了巴州人。 长大后,我研习兵法,便又读了蜀国将军人手一卷的《巴蜀战纪》,讲的是大周亡,九州立九国,巴蜀两国大小战事不断,两国之军如何利用天堑险阻和变幻莫测的天气,驱敌国之军,夺回本国之地。 蜀成王乌衣将巴蜀两国一统,巴蜀之间的最后一战,就在这绝世峰下的奈河谷。咱们走的这条古道,就是乌衣下令修建的。 乌衣故作隐蔽地修建这条路,却派人将此消息透露给了巴国,说蜀国大军不日便会悄悄地走这条路进入巴国,趁其不备,一举灭之。 巴国信了这消息,以为抢占了先机,于是几万精兵倾巢而出,那几万人中,包揽了巴国所有的高手,所有的名将。他们埋伏在奈河谷中,静静等待蜀国大军走入他们的陷阱。 可是他们等来的,却不是蜀国大军,而是一场极为罕见的冬日山洪,可谓百年不遇,如同仙神共泣。 巴国之军,全军覆没。 于是山洪涨过的那条河,被乌衣更名为‘奈河’。奈河流过的山谷,便叫做‘奈河谷’。 当年读到此处时,我忽然想到,原以为《巴蜀妖兽录》写的是万年前的传说,应是年代更为久远的书籍,但它开篇便写了‘绝世峰通天,奈河谷入地’这句话,想来是写于巴蜀一统之后,并非古籍。” 刘说了许多话,却见恕儿毫无回应,仍将头埋在臂弯里,于是轻轻揽着她,低声问道:“恕儿,你还好吗?” 恕儿抬头看向刘,语气冰冷:“你说完了?” 刘见恕儿面色苍白,心中担忧,还不及回答,恕儿已经吃力站了起来,当即解下他的大氅,一边递还给他,一边道:“这些,我早就听从容讲过了。我的乌衣剑法,就是他在西岭里教我的。” 刘重新将大氅披到了恕儿身上,面无表情道:“你脸色不好,还是披着吧。你若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恕儿提步而去,扔下一句:“告诉你有什么用?” 刘牵上驴,追到恕儿身后道:“我不懂医术,但至少……至少我能督促你及时休息。” 恕儿不理刘,继续举步维艰地向谷底走着。 谷底渐渐传来澎湃水声,恕儿以为又是头晕耳鸣所产生的幻觉,于是停了脚步,揉了揉太阳穴,那澎湃之声却不绝于耳。 恕儿回想起当年与诸葛从容行走西岭时,他说奈河是绝世峰下山谷中的一条小河,千百年间,只有一次山洪被记入了史册,但那史册是巴国灭国之后,蜀国史官所书,为证蜀国灭巴国实乃天意,其中究竟有多少添油加醋之说,已经无可考据。 从容……若真如你所说,奈河只是一条小河,我怎么会听到如此汹涌澎湃的水声从谷底传来? 恕儿回头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刘,刘蹙眉道:“《巴蜀战纪》上写了‘山洪过后,此去百年,奈河清浅,流水无声’……” 恕儿喃喃自语:“难道奈河谷……有山洪?” 从容…… 义父…… 你们究竟在哪里? 想到此,恕儿忍着腹中排山倒海的作呕之感,拔腿便继续向谷底跑去。 刘追在恕儿身后,不过多时,便已看到谷底的洪水波涛,汹涌急流。 奈河清浅?流水无声?刘望着掺有泥石的滚滚洪水,不禁放慢了脚步。 古道边有座破旧不堪的小亭子,亭子外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奈河”二字,两个大字,笔法浑厚质朴,一看便是蜀成王乌衣所书。 恕儿跑进那小亭子,跃上亭子里的石桌,站在高处,眺望浑浊而汹涌的山洪。 急流冲走了最后一丝希望,恕儿心中已是天崩地裂。 刘见恕儿站立不动,于是停在石碑前,低头细看,只见“奈河”两个大字的前面,还浅浅刻着一个潦草小字“笑”,连起来,就是“笑奈河”。 刘疑惑,又见那“笑奈河”三个字下面,有一串更小更浅的字,字迹潦草,似是用利器随手刻画在石碑上的“药王山薛久命到此一游”。 这串小字之下,是一首诗,潦草浅刻,亦出自薛久命之手 绝世峰顶通九天,俗夫攀高欲问仙。 今生何以续长命,此路怎得留人间? 不知妙手回春者,日日须与阎罗见。 神医立此笑奈河,悬壶当觉水清浅。 刘正看完薛久命的诗,只见恕儿跳下石桌,但并未站稳,腿脚虚浮无力,跌在了地上。 刘大步跨入亭子,想扶恕儿起来,却见恕儿双目紧闭,已然晕厥了过去。 刘当即回头喊道:“凌飞!咱们去药王山!” 第三百三十三章 奈河清浅(下) 数年之后,刘将蜀国“奈河”更名为“笑奈河”,将“奈河谷”改为“笑奈河谷”,并命人在这古道旁的石碑上,镌刻了一首诗,题为《西岭笑奈河畔与卿说》 而今回首当时错,悔悟浮生烬蹉跎。 世事不可重来过,句句深许空成说。 寻仙访神易魂魄,医者浅叹笑奈河。 独赴黄泉辞碧落,赎以血肉降心魔。 …… 此时凌飞牵着一头毛驴,从不远处的树林里跑到了石碑后的亭子中,对刘拱手行礼:“殿下……”又看向刘怀中面色惨白的恕儿,皱眉道,“安邑王应是从玉都绕道楚国入蜀,此时晕厥,大概只是连夜赶路,太过疲乏之故。咱们到附近的小山城中找个医馆为她医治便可,殿下何必涉险去那毒物甚多的药王山?” 刘打横抱起恕儿,大步走出亭子,又抱着恕儿骑上他们来时所乘的毛驴,看了一眼远处的汹涌山洪,便骑驴进入树林,顺着山洪急流的方向而行。凌飞只得也骑上毛驴,跟在宋王身后。 刘驾着驴,对凌飞道:“你可知这附近何处有山城?山城何处有医馆?据我所知,奈河谷方圆百里无山城,就算是有,药王山离此不远,小小山城中的无名医馆又怎么可能与名震九州的药王山相比? 恕儿向来身体强健,她领兵援赵时,也是日行千里,但上次我在宜德城外见到她时,绝不是这个样子。药王山毒物多,但药王山的掌门医术高明,当今之世,无人能及。我带恕儿求医问药,自然是去找世上最好的医者,买最好的药。” 凌飞忧虑道:“但是臣听闻,那药王山掌门薛久命与卫王交情深厚。齐卫两王葬身西岭一事,连远在玉都的安邑王都知道了,近在咫尺的药王山掌门也一定早就知道了。殿下若去药王山,那薛掌门定然不会放过殿下的。殿下实在不应以身犯险。而且就算他不知道殿下的身份,咱们满嘴的宋人口音,又该如何遮掩?” 刘的面色平静无波:“不必遮掩。就是宋王刘亲自去药王山求医。不过,我是去求医问药,不是去以身犯险。虽然听说那药王山薛掌门是个见钱眼开的生意人,但咱们该有的防备还是不能少。一会儿到了药王山地界,我带恕儿去药王山庄,你留在药王山外接应。” 凌飞提议道:“不如我带安邑王去药王山庄求医,殿下留在外面可好?” 刘转头看向凌飞,挑眉道:“你?你平时虽比我善言,但你没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三寸不烂之舌。” 凌飞奚落道:“三寸不烂之舌?殿下难道会说蜀国方言不成?” 刘眼露笑意:“蜀国大势已去,我又何必费工夫去学蜀国方言?我已派人去活抓几个戎族人,好生把他们带回宋国。等到咱们夺回玉都,我便开始学一学戎语。那戎族汗王不是扬言要跟我喝酒吗?等我能听懂戎语时,自可去狼城王庭吃他一壶马奶酒。” 三人行至药王山地界时,天色已沉,山洪急流渐退,汇成了一条宽而深的河水,流入药王山中的药王谷。 刘带着恕儿,与凌飞分道而行。 此时月光皎洁,映在还未全融的雪上,显得山中本就清晰的道路更加通明。道路两旁种有各色奇花异草,均是名贵药材。 刘正在心中暗赞药王山的道路修建得十分规整,定是为了保护道路两旁的名贵药材,却不知驴蹄声响已经惊动了四条盘在一处冬眠的巨蟒。 巨蟒惊醒,正觉饥饿难耐,于是悄无声息地追着驴蹄声响而去。 待刘察觉背后似有声音时,四条巨蟒已齐齐张开血盆大口,袭向面前的猎物。 刘大惊,立即抱着恕儿跃下毛驴,疾行数步,将仍然昏迷不醒的恕儿草草放在地上,拔出怀王剑的功夫,回头却见那头毛驴已经无影无踪,而一条巨蟒的身形忽然被撑得极其粗大。 刘倒吸一口冷气,却又忽然想到儿时看过的《巴蜀妖兽录》,一边与那其余三条未得食物的巨蟒搏斗,一边在心中暗笑:“万年前,蜀州蛮人来到巴州西岭,斩杀妖兽无数,皆烹而食之。如今我也在此斩杀妖兽,宋王刘岂不成了个蜀州蛮人?可我还下令杀了无数蜀国人……我究竟是蜀州蛮人,还是一只修成人形,回来报仇的巴州妖兽呢?” 怀王剑锋利且轻盈,刘从未用过如此绝世宝剑,兵刃顺手,不过多时,便将三条巨蟒斩成了六段,但觉此地诡异,令英雄胆寒,遂不再去管那条正在费力吞咽毛驴的巨蟒,迅速抱起昏迷不醒的恕儿,向药王山庄的方向快步疾行。 恕儿,千万蜀国人因我而死,我倒真想把自己说成一只巴州妖兽…… 妖兽报仇,万年不晚。 刘抱着恕儿来到药王山庄,大声扣门。一小厮打开了门,用浓重的蜀国口音问道:“来者何人?半夜登门拜访,可有拜帖?” 蜀国口音听着生硬,刘便觉得那小厮语气不悦,毫无礼数,于是冰冷道:“拜帖是何物?寡人从未用过。你速去通传,就说宋王刘请见薛掌门,若有耽搁,死的可就不止那几条镇山巨蟒了。” 小厮见此人的穿着打扮只是个农夫而已,竟然如此猖狂,当即笑道:“我们掌门已经歇息了,半夜不行医、不用毒。小哥哥你装成宋王也没有用,天亮再来。” 刘嘴角一弯,说:“我倒是可以天亮再来,但天亮以前,休怪我一把火烧了这座药王山。药王山里没有了药材,你们掌门还如何行医,如何用毒?你们掌门不行医也不用毒,药王山的生意还如何做?药王山不做生意,就没有掌门,只剩关门了。到时候他关起门来杀你泄愤,寡人可救不了你。” 小厮意欲反驳,却将深吸的一口气又叹了出来,转身跑进了山庄。 过不多时,一瘦削男子踏月而来,仙风道骨,白袍如披雪,正是药王山掌门薛久命。 薛久命看了刘一眼,又看向他怀中所抱女子和他腰间悬着的怀王宝剑,说:“宋王既是来此求医,何以斩杀我药王山的灵兽巨蟒,还扬言要烧了药王山?” 第三百三十四章 起死回生(上) 刘面色和缓,对薛久命道:“不瞒薛掌门,寡人珍之重之的女人昏迷不醒,寡人带她求医,定然要来寻九州列国最好的医师。奈何半夜叨扰,唯恐不能及时见到薛掌门,才出此下策,托庄中小哥传了些不敬之言。” 看门小厮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位普通农夫打扮却气度不凡的男子,但又觉得他方才还是一副高高在上、底气甚足的模样,怎得掌门一到,他却变了一副嘴脸,开始说些阿谀奉承的话? 薛久命问道:“你果真斩了我的三条巨蟒?” 刘坦然答道:“寡人鲁莽,但为了保命,只得出手。” 薛久命暂且不理刘,对立在一旁的小厮吩咐道:“你去叫上几个人,立刻把那三条巨蟒收拾回来。苦胆入药,蟒肉炖汤。” 刘心里顿觉好笑。原来书上说的没错,蜀人果然喜欢将各色妖兽烹而食之。 薛久命看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的宋王,肃然道:“那几条巨蟒与我女儿一同长大,我女儿视它们如兄弟姐妹一般。你斩了我女儿的兄弟姐妹,便如同杀了我的孩子。不知宋王打算如何赔偿我那无故枉死的三个孩子呢?” 刘道:“薛掌门悬壶济世,并非蛇蝎心肠,三条巨蟒,岂可做薛掌门的孩子?何况虎毒不食子,巨蟒若真是薛掌门的孩子,薛掌门又怎会忍心将其烹而食之?” 薛久命轻笑了几声:“世人皆知我药王山做的是制毒卖毒的杀人生意,何来‘悬壶济世’一说?” 刘道:“那是因为世人不知,奈河谷的石碑上刻着薛掌门的一首诗 绝世峰顶通九天,俗夫攀高欲问仙。 今生何以续长命,此路怎得留人间? 不知妙手回春者,日日须打阎罗面。 神医立此笑奈河,悬壶当觉水清浅。 薛掌门本是妙手回春的仁心医者,这‘悬壶济世’一说,也不是寡人杜撰的,而是出自薛掌门之手。薛掌门若是不愿为寡人的女人好好医治,打的便不是阎罗王的面,而是薛掌门您自己的脸。 只要薛掌门好好为她医治,待她顺利醒来,药到病除,任由薛掌门开价,寡人愿以金山银山赔那三条巨蟒的命。” 薛久命突然哈哈大笑,对刘道:“没想到宋王年纪轻轻,一张妙嘴句句珠玑,话里话外天衣无缝,竟然似能活死人、肉白骨,又需医者何用?” 刘道:“薛掌门管不了宋王,但却管得了阎罗王。寡人纵然善辩,能力却不及阎罗千万分之一。薛掌门是想让寡人带来的宋军将药王山夷为平地,想让寡人与你同归于尽,还是想留下药王山绝学,造福千秋万代?” 刘话音未落,薛久命只见药王山中火光四起,浓烟升空,当即心想:“不妙,果然如他所说,宋军已入药王山。” 薛久命眼皮低垂,让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宋王殿下请带楚国安邑王入蔽庄一叙。”于是亲自领刘走入百毒堂。 刘跪坐于百毒堂的正席上,仍将恕儿抱在怀中。薛久命正为恕儿把脉,只听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薛伊人推门而入,问道:“爹,大半夜的,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大闹咱们药王山?” 刘抬头去看,见来者是个皮肤白皙剔透、眉目清秀明丽的高挑女子,想来应是薛掌门的女儿,赵王所提美人榜的第四名薛伊人。 薛久命回头看向女儿,说:“你别在这里捣乱,快回屋睡觉去。” 薛伊人左手指向刘,语气不悦:“大胆农夫,就是你斩了我的三条蟒儿!”正说着,右手已向刘的面门发出一枚银针。 刘刚要闪躲,却见薛久命挥袖一挡,已将那枚细小银针捏在了指腹间,起身朝女儿走去,说:“休得无礼!那是宋王和楚国安邑王。” 刘正惊叹于薛久命的功夫,更不解薛久命既然武功如此高强,为何竟迟迟不出手教训他,只听薛久命道:“宋王请稍候,我去取银针和药物。”遂领着女儿离开了百毒堂。 薛久命一直将女儿送至闺房门外,薛伊人气鼓鼓道:“爹,你为什么包庇那对狗男女?就算那人不是宋王,他擅自斩杀我的蟒儿,也应该拿命偿还!更何况,你说他是宋王!宋王在绝世峰和紫川做的那些事,足以让他千刀万剐! 还有那个什么楚国安邑王!女儿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说她是个狐媚子!当年她狐媚了诸葛哥哥和蜀王殿下,后来又弃诸葛哥哥而去,投奔了宋王那厮!今日那对狗男女来咱们药王山自投罗网,真是死有余辜!女儿想要杀了他们,爹为什么阻拦?” 薛久命见四下无人,低声道:“我不杀那二人,是因为宋军就在药王山中,若是宋王出事,咱们药王山也在劫难逃。你此时虽能杀你想杀的人,但宋军若是冲进山庄,你便救不了你想救的人了。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薛伊人“哼”了一声,说:“暂且不杀宋王也可以,但那狐媚子既然落在咱们手里,我一定要杀了她!” 薛久命道:“那女子已经怀有身孕。药王山虽然做制毒卖毒的生意,但从来不做一尸两命的勾当。不过,你是我薛久命唯一的女儿,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不后悔,你爹绝不阻拦。” 薛伊人秀眉微挑:“她怀有身孕?” 薛久命道:“我把的脉,绝不会有错。” 薛伊人沉默了一瞬,问道:“孩子是谁的?” 薛久命无奈:“自然不是齐王的,就是宋王的。我又怎会知道?” 薛伊人想了想,说:“爹,那孩子若是诸葛哥哥的,我想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尸两命!那孩子若是宋王的,咱们就暂且救了他们,免得宋王动怒,坏了咱们当务之急的要紧事。” 薛久命叹道:“你若如此抉择,爹便依你。你留在房里,好好休息。明日咱们开始炼‘蟒胆回生丹’,那可是七七四十九日之功,不是儿戏,需要养足精神。” 薛伊人乖巧地点了点头,说:“爹,那狐媚子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你可一定要替女儿仔细问个清楚。” 第三百三十五章 起死回生(下) 薛久命取了药箱,回到百毒堂中,见宋王正关切地看着怀中女子,当即大步走上前去,毫无征兆地说:“楚国安邑王已有身孕。适才被小女一闹,便没来得及告知宋王殿下。” 刘早已在朝堂上练就了面不改色的本事,此时得知恕儿有孕,纵然心中波澜起伏,脸上却依旧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他抬头直视薛久命,问道:“薛掌门,恕儿已昏迷了一日之久,这对她腹中的孩儿可有影响?” 薛久命见宋王的脸色和语气都如此平静,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看来,这孩子并不是宋王的。没想到一尸两命这样的下作事,竟有人能不花一分钱就指使我去做。与其把一切归咎于我,不如让这个宋王自己说出口。 薛久命跪坐于宋王和这命不久矣的女子面前,一边打开药箱,取出一包银针,一边说:“宋王殿下是想让她腹中的孩儿平安无恙,还是想让这孩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呢?” 刘想也未想,勃然大怒道:“薛久命!你自负悬壶济世,怎会问出如此猪狗不如的问题?如若你不能保证恕儿母子平安,寡人就把你的药王山夷为平地!” 薛久命蓦然疑惑了起来。宋王和齐王应当不共戴天才是,怎得宋王杀了齐王,却又要留下齐王的血脉?如今的晚辈,真是愈发令人费解! 薛久命自顾自地整理起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平静道:“我是医家,不是神仙,否则伊人的母亲生她时,也就不会死。宋王殿下,你若是忌惮楚国安邑王醒来之后得知真相,破坏了宋楚之间的百年情谊,这件事,大可归咎在我身上。反正我药王山从来也不做接生的生意,药王山掌门疏于此技,并无大碍。” 刘面若寒霜,语气之中冰冷与愠怒掺半:“薛久命,你到底有几条命,竟敢话里话外、接二连三地与寡人谈论是否要杀了寡人的孩子?” 薛久命眉头微皱:“宋王殿下的孩子?世人皆知楚国安邑王差点就变成了齐国王后,她腹中的孩子又怎会是你的?” 刘面不改色:“那只不过是齐王一厢情愿罢了。薛掌门久居西岭,难道真的没有听闻过宋王刘与楚国公主东方恕之间的风流韵事吗?她若不回到齐王身边说服他来蜀国相助寡人,寡人又如何能杀得了齐王那样文韬武略的英才?” 薛久命想到女儿嘱托他务必要将此事问个清楚,于是继续道:“宋王殿下,你既来我药王山求医,又承诺以金山银山赔我那三条巨蟒的命,我自是不会亏待了你这样有权有势的主顾。你虽是前来为楚国安邑王求医的,但我看你的心病才真是病入膏肓,不可不治。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方可对症下药。我适才将她怀有身孕一事告知于你,你却毫无喜悦之色,实在没有一丝一毫初为人父者的神情。这让我如何相信,孩子不是齐王的,而是你的呢? 如今蜀国空有一个无影无踪的蜀王而已,根本大势已去。我薛久命是个生意人,不是个忠义名士。既然蜀国早晚会归入宋国版图,而我药王山也不例外,那我薛久命不如早早为宋王殿下办事,既能为你除去心病,也可保我药王山百年无虞。 只要宋王殿下稍稍点个头,齐王的骨肉,就会悄然无踪。” 刘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笑这神医果然一语中的。恕儿,我的心病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笑罢之后,刘看向薛久命道:“薛掌门,寡人不知你究竟为什么非要认定这孩子是齐王的,但寡人明明白白地最后一次告诉你楚国安邑王东方恕腹中的孩子,是我宋王刘的。 我方才并无喜悦之色,只不过是因为,我与恕儿早就行了周公之礼。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何必乍惊乍喜? 难道薛掌门还要掐指算一算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得的方可相信吗?那寡人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又如何? 两年前,寡人将她从宋国天牢里救出来,她在宋宫之中就一直睡在寡人的卧榻上。就算齐王能起死回生,他也不可能逆转此事。但两年以前,宋楚之间到底是敌是友,尚不明了,寡人虽想与恕儿生子,却是时机未到。 新楚王登基后,宋楚通商极为频繁,已成盟友,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恕儿。时机终于到了,所以前阵子她领兵借道宋国援赵时,便与寡人在宋国宜德秘密相会,耳鬓厮磨间,我们已然筹谋好了铲除齐卫两国的大计。 薛掌门,今日若不得恕儿母子平安,寡人就是与你同归于尽,也一定会把药王山夷为平地!” 薛久命虽见宋王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听他说得如此滴水不漏、情真意切,心中不禁轻松了下来 原来,果真如传闻中所说,宋王刘与楚国公主之间,颇有一段苟且韵事。怪不得伊人骂他们“狗男女”。 如此一对狗男女,外加一条尚未出世的小狗,若是死在药王山里,还真是脏了我的手!何况宋军若是烧了药王山,毁了这里的灵丹妙药,焚了药王山的百年绝学,那才真是祸害苍生。苍生岂能被这一对狗男女所祸害? 可我薛久命若放过宋王,甚至连宋王的女人和孩子都一起放过,他日传扬出去,药王山定然更加臭名昭著。 世人只会说我薛久命不仅钻研毒术、见钱眼开,而且背信弃义、卖国求荣。 不过,无论世人如何骂我,这一尸两命的事,终于是不用我动手了。 薛久命遂伸手为恕儿把脉,片刻之后,对刘道:“宋王殿下还请稍安勿躁。其实刚刚我为楚国安邑王把脉时,就已经知道母子平安。母亲昏迷不醒,其实是因为母体心神俱疲,为了保护腹中孩儿,母体才会抗拒过多的疲劳。而抗拒疲劳的方法,正是昏迷沉睡。她身体底子很好,我且不为她施针,让她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天亮以后,她自会醒来。到时,多吃饭、少说话便是。对她而言,最好的安胎药,就是心神宁静,无需药物针灸。” 第三百三十六章 按兵不动(上) 翌日清晨,恕儿被药王山中清脆悦耳的黄鹂鸟鸣吵醒,顿觉灵台清明,却又立刻察觉到腹中空空如也,肚子咕噜一叫,竟饿得心慌起来。她缓缓坐起,环视四周,见各类医书与百草标本均整齐地陈列在墨竹架子上,当即认出了此处正是药王山庄的百毒堂。 似乎是很多年前,又似乎近在昨日,她随诸葛从容一起来过这里。 那时春盛,药王山庄里的紫玉兰古树齐齐绽放。她在这百毒堂中第一次见到了卫王诸葛遁迹,第一次见到了蜀王乌邪,也第一次见到了药王薛久命。 那晚,她被薛伊人踢下了一汪药泉,梳洗过后,又在此观看蜀王乌邪与诸葛从容比剑。她困得东倒西歪,却仍强打着精神与诸葛从容攀到一株紫玉兰树上喝酒聊天。聊着聊着,不知何时,他们就靠着树干睡着了…… 此刻大梦初醒,恕儿正疑惑自己如何又回到了药王山庄,百毒堂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农夫打扮的男子,发髻凌乱,满面灶灰,端着一碗略带糊味的菜粥,阔步走了进来,却不是宋王刘又是何人? 刘见恕儿不仅醒了,而且还坐了起来,当下心中大喜,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跪坐到恕儿面前,将一碗热粥端给了她,说:“恕儿,你吃点粥,先不要说话,听我来说。” 恕儿见刘难得喜形于色,遂捧着粥却未喝,冷冷问道:“你在高兴什么?难道你找到齐王和卫王的踪迹了吗?” 刘收敛了笑意,站起身来,匆匆将百毒堂的门掩上,又回到了恕儿身边,温言道:“你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且先一边喝粥,一边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恕儿垂下眼眸,看向手中木碗里盛的一团浆糊的菜粥,轻叹了口气,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刘仔细端详着恕儿,见她的脸色已稍有恢复,不似昨天那般惨白,于是欣然道:“恕儿,你有身孕了。” 恕儿正一口菜粥卡在喉咙,只听刘又说:“我已告诉薛掌门,这是我的孩子。” 原本如鲠在喉的那口菜粥,立即把恕儿给呛着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根本说不出话。刘抚着她的背,一边为她顺气,一边放低了声音,说:“恕儿,你别急,这其中是有缘由的。长话短说就是,我若不说你腹中的孩子是我的,那薛久命大概会杀了你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当他知道你有了诸葛从容的孩子的时候,便锲而不舍地套我的话,想让我命令他杀了这孩子。明明是他想动手,却要我背负这猪狗不如的罪责,真是十分古怪!权宜之下,我便一口咬定你腹中的孩子是我宋王刘的。我吓唬他说,宋军已将药王山团团围住,若他不能使你们母子平安,我就放火烧山。他这才不再与我商议悄悄谋害你腹中孩子的事情。” 恕儿渐渐停止了咳嗽,却因剧烈的咳嗽而泪眼汪汪。此时一双泪眼静静看着刘,刘不禁心中一荡,仍轻抚着恕儿的背,柔声道:“恕儿,为保你们母子平安,你且勉为其难地装作这孩子是我的吧。” 恕儿愣了片刻,心中浓烈的喜悦与愁苦已经两两对峙,大战一场。 从容,你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可是……你还会不会回来给你的孩子取个名字?你还会不会见到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喜悦与愁苦两败俱伤,恕儿重新一勺一勺地喝起了糊味甚重的菜粥,慢慢冷静了下来 若真如刘所说,薛掌门为什么要杀我与从容的孩子?他与义父是至交好友,又和蜀王一样称从容为“贤侄”,如今从容生死不明,他怎能忍心去害从容的骨肉? 亦或是,薛掌门向来宠溺女儿,而那薛伊人早早便一心系在从容身上……她嫉妒我嫁给了从容,又嫉妒我怀了从容的孩子,所以才央求她爹去谋害我的孩子。 可是她以后找机会谋害我就好了,为什么要杀了从容的孩子?她若真心对待从容,在从容生死不明的时候,更应护着他的骨肉呀! 生死不明……生死不明? 难道……薛伊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从容还活着?只有从容还活着,她才有理由去谋害他与其他女人的孩子! 恕儿端碗的手颤了一下,舀粥的小勺也停在了半空。 刘接过木碗,又拿过恕儿手中的木勺,苦笑道:“头一次煮粥,不小心煮糊了。我知道这味道难以下咽,但我不放心药王山的人下厨。你若实在吃不下去,就先等一会儿,我再去煮一锅,应该就不会糊了。” 恕儿仍低垂着眼眸,一言不发地理了理方才的思绪,才抬头看向正要起身去重新煮粥的刘,平静问道:“你既然杀了我的夫君,为什么还要保住他的孩子?” 刘直视恕儿,坦然答道:“为了让你原谅我。 恕儿,我虽是你的杀夫仇人,却也成了你们孩子的救命恩人。 你不知道,昨夜我得知你有孕时,我心里其实是百感交集的。但是当我发现薛久命开始套我的话,引我下令谋害诸葛从容的孩子时……我心中便只剩下欣喜若狂!我想,我如此十恶不赦,却竟能得到上天的眷顾,获此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一定不能失去。 所以,如今在这个世上,最想保住你腹中孩子的人,就是我。 我是他的恩人,他也是我的恩人。” 恕儿歪头看着刘,语气不屑:“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救命恩人?会不会只是你在自说自话,给我编了个故事,给你自己找了个开脱?” 刘叹道:“恕儿,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你且在薛久命面前装装样子,看他的态度,便知道了。昨夜我告诉他孩子是我的,一会儿等他来了,你与我演一场缠绵恩爱,初为人父人母的戏。他若面色平静,毫无疑惑,甚至满脸鄙夷,便证明他已经知道孩子是我的了,证明我没有骗你。他若一脸惊讶,不知你我究竟在说些什么,又设法给你施针用药,便证明我没有告诉他孩子是我的,证明他确实要谋害诸葛从容的孩子。” 恕儿冷笑一声,说:“如此甚好。” 刘道:“你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薛久命与诸葛父子无冤无仇,甚至交情深厚,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害诸葛从容的孩子?” 第三百三十七章 按兵不动(下) 恕儿料到刘会问及此事,适才便已经想好了对策。 她虽不知自己所想的缘由究竟是否准确无误,但就算从容和义父还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她也要拼命护住。所以她自然不能把她推断出的缘由告诉刘,否则以刘的手段,就算他压根没有带一兵一卒来药王山,也绝不会给从容和义父半分生机。 恕儿面无表情地说:“没想到‘交情深厚’这样的词,竟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薛久命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他若在乎情义,怎会以卖毒药为生?他医术再高,也不过是个黑心商人罢了。我做过很多生意,我知道商人最需要什么。商人最需要的不是情义,因为情义无价,便也无法定价。商人最需要的是审时度势,是讨好权贵,是见利忘义。 如今齐卫蜀三国无主,赵王重伤,楚王纨绔,天下大势尽在你宋王一人掌中。以薛久命的精明,他岂会放着自找上门的权贵不讨好,而非要死守着江湖上的酒肉情谊呢? 他若帮你除掉齐王的骨肉,就是为宋国立了一功。而我当时昏迷不醒,他这个‘功劳’,只会有你们两个人知道。从此以后,你心中不仅会感激他,也会忌惮他,因为他肯定觉得,你不愿让我知道是你下令杀了我的孩子的。 一旦我知道了,于公,以我楚国安邑王的身份,我一怒之下就可以在楚宋边境掀起腥风血雨,从此宋国再无宁日,于私,我一辈子都会恨你入骨。 这世上的人,有些人活在过去,有些人活在当下,有些人活在将来。 薛久命是个精明到骨子里的商人。他不固守过去的情义,也不害怕你当下的威胁,因为他要得到的,是将来列国之主的感激和忌惮。” 刘虽然知道恕儿向来出口成章,却还是惊讶于她此时的冷静思辨。但无论如何,这是恕儿几天以来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他不愿终止。 刘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也可以命他杀了你腹中的孩子,然后再把他杀了。到时候,他人都死了,还要我的感激和忌惮做什么?” 恕儿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杀他,因为杀了他就永远都死无对证了。死无对证,对你而言,对宋国而言,更为不利。只有他活着,才会有人为你遮掩你的恶行,才会有人告诉我,孩子不是你下令杀的,而是我旅途劳顿、心神不宁、体虚力竭才导致……” 恕儿话音未落,只听刘打断道:“恕儿,你腹中的孩子一定会健康平安地出生,也一定会健康平安地长大。我虽不敢妄言能如卫王对待齐王一般对待你的孩子,但不论你的孩子是男是女,不论他长大以后想要逍遥江湖还是加官进爵,我都会满足他。 你的孩子一定是有九州列国最富贵荣华的命格。药王都没能杀得了他,等着他的,只会是宋王与楚王的提携和荣宠。还有赵王,那年赵王将平梁商会的头筹并列赐给了你我二人,他也一定会喜爱你的孩子。所以你的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好好安胎,这样才能将一个命格如此之好的孩子顺利带到这世上来。” 恕儿见刘不再怀疑薛久命的蹊跷之举,于是轻轻舒了口气,说:“你也是个活在将来的人。” 刘手中仍端着糊掉的菜粥,菜粥已凉,他正要起身去重新煮粥,只听门外传来了稳健和轻盈的一双脚步声。 刘立即将木碗放到了一旁,环抱住恕儿,在她耳边轻柔道:“我只愿活在当下。” 恕儿刚要挣脱,刘却牢牢将她抱着,并已在她的嘴角轻轻印上了一吻,冰凉柔润,久久不离。 此时房门正被打开,薛伊人“啊呀”一声喊了出来,随即一手掩面,另一手径直指向百毒堂上的一男一女,道:“你们这对有夫之妇、有妇之夫的狗男女,竟然跑到我们药王山来行苟且之事!好不要脸!” 薛久命语气平和:“伊人,不得无礼。” 薛伊人立刻收回了手,笑对父亲吐了吐舌头。 恕儿趁机看向薛家父女,只见薛久命果然如刘所说,毫不惊讶,好似在看邻家农舍早已成亲多年的夫妇。而薛伊人虽然嘴上骂着,但眼里却渐渐泛起了看热闹的笑意,嘴角眉梢,尽是欢喜。 恕儿顺势绵软无力地靠在了刘怀中,故作闭目休息,心中却在盘算:“看来刘说的没错,薛久命已经知道了我腹中的孩子是宋王的。而我的推断也没有错。薛伊人气色甚佳,毫无悲伤之态,又见我弃了她的‘诸葛哥哥’而对宋王投怀送抱,便堆了一脸遮掩不住的欢喜……幸好刘不知她对从容的心思,否则以她这副开心颜,怎能瞒得住生死事?可惜刘在此,我不能开口去问他们父女二人。 从容,义父,你们就在这药王山庄里,对不对? 既然你们还活着,留得青山在,一切都须从长计议。等我引开刘,等我平平安安地将孩子生下来,再单枪匹马过来寻你们。更何况,此时我就算开口明问,薛家父女也一定不会向我这个‘宋王的女人’透露你们的消息。与其让孩子与我一起陷入困境,既不得宋王的帮助,也不得薛家父女的信任,不如暂且按兵不动,先离开这处处都是毒药的药王山为妙。” 刘将恕儿揽在怀里,心中早已柔情万缕,不禁假戏真做。他将下巴抵在了恕儿的头顶,样子十分亲昵,笑如春风拂面,声如温泉润玉:“恕儿,你的喜脉是薛掌门诊到的。咱们的孩子,也是薛掌门为咱们保住的。你还不赶快谢过薛掌门?” 恕儿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对薛久命温和一笑,说:“我与宋王殿下会一辈子都感激薛掌门的。” 薛久命亦是一笑,眼里却尽是不屑:“我未施一根银针,也未开一副良药,不敢居功。” 薛伊人走到恕儿面前,不怀好意地看向刘,说:“宋王殿下,原来你才是她腹中孩儿的爹呀!恭喜恭喜!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你就在我们药王山的百毒堂里,给你这大难不死的孩儿取个名儿吧!” 刘脸上仍挂着笑,却知道恕儿肯定不愿让杀夫仇人为她的孩子取名,于是不置可否地说:“寡人的孩子,自然要取最好的名儿。寡人一时半刻还未想好……” 刘推托间,恕儿心里万分无奈。薛伊人,你就这么想杀了你的诸葛哥哥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吗?我已不知再如何去演,你难道还是不相信这孩子是宋王的吗? 想到此,恕儿推着刘的胸膛坐直了起来,又将右手食指轻轻覆在了刘的唇上,笑对刘道:“你谦虚什么?方才你不是还同我说,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你都已经想好十几个名字了吗?” 刘垂目看向他亲自戴在恕儿手腕上的玉环,明白恕儿此时既是在薛家父女面前圆谎,也是在故意为难他。 刘嘴角一弯,眼里却盛了些许苦涩。方才,他没有对她说任何一个名字,他对她说的是 “恕儿,我虽是你的杀夫仇人,却也成了你们孩子的救命恩人。 你不知道,昨夜我得知你有孕时,我心里其实是百感交集的。但是当我发现薛久命开始套我的话,引我下令谋害诸葛从容的孩子时……我心中便只剩下欣喜若狂!我想,我如此十恶不赦,却竟能得到上天的眷顾,获此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一定不能失去。 所以,如今在这个世上,最想保住你腹中孩子的人,就是我。 我是他的恩人,他也是我的恩人。” 刘握住恕儿的双手,说:“‘恩’字,可好?” 恕儿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方才也觉得‘恩’字最好,男女皆宜。咱们的孩子,就叫‘刘恩’了。” 薛伊人又问刘道:“宋王殿下,小女才疏学浅,不知‘恩’字何解?” 第三百三十八章 甘之如饴(上) 刘虽面色平和,但当下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向薛家父女解释这个“恩”字,于是使出缓兵之计,笑道:“既然寡人的孩子与药王山有缘,寡人不如在此留下墨宝一张,解这‘恩’之一字。等小恩长大以后,若有缘前来拜访,便可看到寡人今日在药王山的百毒堂中为他写的字。薛姑娘,可否借纸笔一用?” 薛伊人想起前不久她与爹爹二人给陈王的独子取了个江湖化名,取名时也作了两首诗,当即拍手道:“好呀!早就听闻宋王殿下读书万卷,学识渊博,今日便为你的孩子作诗一首,也让我这山野村姑见识见识宋王的文采。”话未说完,已转身走向一旁的书案,着手为宋王镇纸研墨。 刘牵起恕儿的手,缓缓走到案前,心里油然生出几行诗。他将毛笔递到了恕儿的手中,又握住恕儿的手,沾墨提笔,笔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旧友新朋齐相问,善恶怎断是非人? 如吾所为无遗恨,不念对错念长恩。 大道难得诸事顺,喜怒悲欢皆浮沉。 此生岂用情仇困,与君把酒开心门。 他原本从来不在诗词之后书写落款,此时握着恕儿的手,却不禁想让恕儿亲笔写一遍他的姓名,于是又在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刘”。 恕儿怔怔看着自己写下的“刘”二字,顿觉前尘往事早已幻化成烟,随风而逝,唯独这两个字,凝结于纸,从未变过。 恕儿心中一痛,指着墨迹,强颜欢笑道:“新朋旧友,是非善恶,悲欢喜怒,情仇对错……好热闹的一首诗。”又扭头看向刘,“你想让咱们的孩子如此操劳忙碌吗?” 刘摇了摇头,说:“咱们的孩子,一出生便会享有人世间最多的尊荣和宠爱。寡人希望他不要恃宠而骄,要懂得心怀感恩。伴随尊荣和宠爱而来的,除了恃宠而骄,还有一事,便是很难结识到真心待他的至交知己。寡人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他遇到挫折之时,寡人希望他能有朋友相伴。酒肉下肚,高歌几曲,即能忘却是非善恶,情仇悲欢。” 恕儿看着那一双悲伤的眸子,决然思索间,却不知自己的眼里也盛满了悲伤。 心怀感恩?至交知己?这些,你刘此生已再不可得。 你狠心做下恶事,害我夫君,害我义父,枉我信你一场、救你一命!在我找到从容和义父之前,我要让你日日被情仇所困,让你后悔向我敞开心门! 恕儿与刘对视之时,薛伊人已将宋王的墨宝呈给了薛久命。 薛久命看罢,冷哼一声,对刘道:“宋王殿下在蔽庄之中习练厨艺、诗性大发,好不逍遥快活,不知还要在蔽庄逗留多久才算满意?” 刘对薛久命行礼道:“叨扰了。既然恕儿已无大碍,寡人这就带她一起离开。不日寡人便差人送一万金来此,既是赔偿寡人所斩的三条巨蟒,也是酬谢薛掌门与薛姑娘的仁德医术。” 薛久命携薛伊人将刘和恕儿送至山庄门口,见昨夜在药王山四周燃起的烟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即起疑,试探刘道:“宋王殿下,不知你昨晚所说,将我药王山团团围住的宋国大军,此时却在何处?” 刘不惧,领着恕儿转身便走,丢下一句玩笑话:“寡人的精兵乃是阎罗王养的小鬼,专门捉拿人间神医。薛掌门还是不见为妙。” 薛久命对着二人的背影道:“哦?也不知道是宋王殿下根本没带小鬼前来,还是我这‘人间神医’看不到那些肮脏东西?”说话间,薛久命正要抬手朝刘发一枚银针暗器,林中忽然“嗖”地射出一支羽箭,朝他的面门飞速袭来。 薛久命立即躲闪,却见山道两旁的密林中跑出了近百名列队整齐、身着铠甲、手提盾牌的宋国士兵。为首之人疾行至宋王面前行礼道:“凌飞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刘笑道:“刚才那支箭,着实射的不错。” 凌飞转头看向密林,道:“是鲁将军射的。” 刘转身朝薛家父女挥了挥手,扬声道:“不必远送!”于是领着恕儿走入盾牌之后,又对凌飞道:“不是让鲁慧回宋国了吗?” 此时鲁慧从林中冲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宋王面前,说:“鲁慧抗旨,请殿下责罚!” 刘双手将鲁慧扶起,拍着他的肩膀,虽面无表情却眼带笑意:“鲁将军箭射的好,旨也抗的好。回玉都,罚你三杯烈酒!” 鲁慧正欲欣然谢恩,却瞥见刘身边的女子一脸恨意地看着他,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尴尬行礼道:“末……末将鲁慧,参见楚国安邑王。当年天牢之中,末将多有得罪,还请安邑王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末将一马。” 恕儿忽然温婉一笑,对鲁慧道:“鲁将军,都是陈年旧事,你还提它做甚?今日你不仅救了宋王殿下,也不仅救了楚国安邑王,还救了你们殿下的第一个孩子。当真是功不可没!” 鲁慧一头雾水地搔了搔脑袋,随即跑到了刘和恕儿身后,却不见什么孩童,正疑惑地站在原地,只听恕儿道:“鲁将军找什么呢?孩子尚在我腹中,还未坠地。” 鲁慧不解地去看宋王,但见宋王也正疑惑地看着恕儿。 恕儿笑看了一眼鲁慧,便拽着刘的手向前走去,边走边道:“刘,那时我带楚军借道宋国援赵,旁人只看到你我在宜德西郊短亭中匆匆一叙,却不知前一个晚上,你硬要逼迫我以身相许,才肯放楚军前去援赵。谁曾想,我之后便怀上你的孽种。不过,既然齐王已死,我也当不成齐国王后了,孩子是无辜的,我便给你生下这个孽种吧!” 恕儿抑扬顿挫地高声说着,宋国骁晓营的百名兵士已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鲁慧跨到凌飞身旁,低声道:“凌大人……难道懿斓山道上,楚国安邑王行刺殿下却又舍不得杀了殿下,是因为她得知自己怀上了殿下的孩子?” 凌飞瞪了鲁慧一眼,说:“我哪知道?” 鲁慧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女人的心思,猜个屁啊!” 第三百三十九章 甘之如饴(下) 楚国临江昭凰宫中,楚王林璎正独自在千秋殿中批阅奏章,一宫人低头走了进来,跪在楚王的书案前,奏报说:“启禀殿下,安邑侯前来拜见,已在宫门等候。” 林璎头也未抬,只吩咐了一个字:“请。” 林璎批过十五份奏章之后,东方愆已经大步跨进了空荡荡的千秋殿。 林璎放下笔,站了起来,笑迎东方愆道:“你怎么才来?” 东方愆匆匆对林璎行了个礼,挑眉问道:“殿下知道我要来?” 林璎走下龙椅所在的三层玉阶,走到东方愆面前道:“蜀国出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真耐得住性子,倒是令寡人对你刮目相看。” 东方愆道:“我需要时间将宋国的地形和布防研究透彻,再排兵布阵,打宋国一个措手不及。齐王和卫王不能白白葬送了性命,蜀宫不能白白被烧了,我姐也不能白白被那宋王掳去宋宫,失了名节。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我东方愆立刻回安邑,领全部安邑军入宋,直杀到玉都去!” 林璎摇头笑了笑,说:“小东方,你且稍安勿躁。我若是有意去打宋国,早就差人给你递消息了,何必等到今日你亲自跑来问我?” 东方愆当即怒道:“为什么不去打宋国?宋王歹毒而下作,利用戎族人,对齐、卫、蜀三国落井下石,不仅害了诸葛叔叔与容哥哥,还在紫川大开杀戒,蜀王领兵驱戎人出关之后,至今下落不明。还有我姐!宋王竟然敢逼迫我姐与他……是,我姐如今是怀了他的孽种,我可以不杀那刘,但宋国必须灭!他们不是又迁回玉都了吗?我要领兵去烧了白玉宫!你拦不住我!” 林璎淡然道:“你非要去送死,我自然不会拦你,甚至还会再借你点兵力,助你死得其所,助你与卫王和齐王一样,永远活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从此以后,我稳坐楚王位,再也不必去听一句‘公子愆也有继承楚王位的资格’这样的话。” 东方愆冷哼了一声,说:“别跟我提诸葛叔叔与容哥哥!若不是宋王借道楚国入蜀时你压根不曾阻拦,宋王就到不了蜀国,诸葛叔叔和容哥哥就不会遭此横祸!”正说着,忽而颈后汗毛竖起,向后退了半步,指向林璎道,“你……你不曾阻拦宋王领兵入蜀,不会是因为你早就猜到宋王不怀好意了吧?” 林璎挑眉:“宋王不怀好意,还用我猜?自打我第一次见到刘那厮,我就看他不顺眼。你是没见过他,不知他究竟有多恶心!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恶心!前后左右,环视其形,唯有‘恶心’二字,可与之相配。” 林璎见东方愆已然青筋暴起,于是也向后退了半步,继续道:“不过,我当初只是想让他去蜀国搅一搅屎,不是蜀王将他揍一顿,就是他把蜀国给拆了,无论哪种情况,对咱们楚国都百利而无一害,我又何必阻拦宋王入蜀?我哪知道宋王那厮竟是个戏子出身,假装在蜀国连连战败,演成了一条可怜巴巴的丧家之犬,引得他的弟弟齐王入蜀,出手相援,才中了他的奸计!” 东方愆大声问道:“你真的没有算计过齐卫两国?” 林璎无奈地掩面叹道:“小祖宗,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不要杀不掉宋王就把气都撒在我这无辜之人的身上啊!卫王满腹智计,是我这个纨绔的晚辈能算计的?容哥哥文武双全,是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楚王能算计的?我若能有这个本事,早就一统天下,迎娶你姐了,何必眼睁睁地看她受辱,又辛苦忍着你的臭脾气?” 东方愆双手叉腰,亦叹了口气,说:“你总算承认你对我姐的歪心思了。” 林璎嘿嘿笑了几声,将头探到东方愆面前,说:“我承不承认,有区别吗?我以为这件事咱们兄弟俩早就心知肚明了。” 东方愆瞪了林璎一眼,嗤之以鼻:“谁跟你是兄弟?我只跟容哥哥是兄弟。” 林璎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你不是兄弟,你是祖宗。”遂又收敛了笑意,说,“我方才说我对你刮目相看,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东方愆下巴微扬,学着林璎的语气道:“我以为这件事咱们俩早就心知肚明了。” 林璎转身坐到了龙椅下的玉阶上,对东方愆招手道:“过来坐。” 东方愆坐到了林璎身边,林璎并不去看他,而是直视空荡荡的千秋殿,说:“小东方,你虽然脾气臭,但你其实是个很冷静的人,而且你也不是对谁都脾气臭。你对我脾气臭,我觉得很难得,也不想改变你对我说话的方式。” 东方愆早就没了怒火,此时平心静气地与林璎并肩而坐,扭头看向林璎的侧脸,问道:“哦?我怎么冷静了?” 林璎答道:“因为你手握重兵却没有擅自领兵去打宋国,而是将一切准备就绪后,特意跑到临江来与我商议。你虽然气冲冲地说我拦不住你,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要激我说出阻拦你的理由,这样你才可以做出最后的抉择。” 东方愆一动不动地看着林璎,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 林璎瞥了一眼东方愆,问道:“公子愆,你是想临时杀杀宋王的威风,还是想一举铲除宋国?” 东方愆低头沉思了片刻,斩钉截铁道:“铲除宋国。殿下,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楚军镇守晋阳关。” 林璎眼角噙笑,说:“你我之间,总算有一件不谋而合的事了。今日之后,一笑泯恩仇,相看两顺眼!” 东方愆也不禁微微一笑。 林璎道:“冬天就要过去了,宋王也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此时先不给他泼冷水。他不是会演戏吗?咱们也会,而且咱们的戏,早就已经演了起来。自我登基,楚宋通商频繁,意在巩固楚宋百年邻谊。宋王早就见过我,他知道我不会武功,而且也知道我胸无大志,纨绔成性。你姐又怀了他的孩子,楚宋之盟已经坚不可摧,他根本就不会防备咱们。 你记不记得,就在这个千秋殿里,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下海口,说要让宋国的国库灰飞烟灭,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宋王的威风与宋国的国库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会让宋国破产,让宋王成为真正的丧家之犬。到时候,杀不杀宋王的威风,夺不夺宋王的性命,也根本无足轻重了。” 东方愆点了点头,说:“我记得。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林璎笑道:“你向来嫉妒我的过目不忘之才,我过目尚且不忘,亲口说过的话,又怎么可能忘?” 东方愆习惯成自然地瞪了林璎一眼,道:“我不领兵去打宋国也可以,但至少让我去把我姐救回来吧?” 林璎笑得更加惬意:“你姐?她不欺负宋王就已经是宋国的列祖列宗在保佑宋王了!刘可欺负不了她。而且她怀了宋王的孩子,宋王肯定会把宋国最好的吃的喝的全都搜刮到白玉宫里,屁颠屁颠地送到她眼前,然后亲自跪在搓衣板上喂到她嘴里。 你认为,你把你姐带回咱们楚国之后,她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吗?我林璎可是个有尊严的男人,鼓捣不出宋王那厮的恶心行径。小东方,宋王的威风根本不用你领兵去杀。你姐只要在他耳边吹一口气,‘噗’,他就能倒在你姐的石榴裙下,活像一条还未丧家的忠犬!” 第三百四十章 声名狼藉(上) 第三次回到白玉宫时,恕儿只觉恍然若梦。 刘知道恕儿思绪纷乱,所以一路牵着恕儿的手,生怕她不慎滑倒,伤了腹中孩子。恕儿任由刘领着,二人缓缓走在长巷中,良久不语。身后的几个宋宫宫人,也似闭着气一般,十分安静,万分小心。 看着熟悉的亭台楼阁,恕儿终于忍不住哽咽道:“刘,你知道吗……” 刘看向恕儿,见她微微垂头时,两滴眼泪悄然坠落,于是轻轻紧了紧牵着她的手,静静聆听 “第一次回到白玉宫时,我以为我会与你相认,然后重新做回宋国公主。可惜没有。第二次回来,我以为齐王会为我举行一场隆重的封后仪典,让我成为齐国王后。可惜也没有。 这次回来,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想做的事,总是做不成的。” 恕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刘道:“恕儿,你既然辗转随我回来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宋国公主和齐国王后有什么大不了?你若点头,我立刻封你为宋国王后。你的小恩就是我刘的第一个孩子。是长子也好,是长公主也好,我绝不会让小恩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恕儿眼眸含泪,冰冷一笑,指向远处正朝他们走来的两位宋宫美人:“宋国已经有王后了,我可不抢别人的东西。” 刘面无表情地看着渐渐走近的两个女子,并未放低声音:“宋国的王后是谁,还得宋王说了算。” 此时乔和凌姿行至宋王面前行礼道:“恭迎殿下!” 刘还未说出“免礼”二字,乔先开口对恕儿道:“齐国王后旅途劳顿,不知想在哪处宫殿休息?锦绣园、素华宫、祈和宫都已为齐国王后打理好了,任由齐国王后挑选。” 恕儿眼珠一转,眼眶中的泪水已干,对乔道:“宋国王后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齐王死前并未举行封后仪典,我只是楚国安邑王,还不是齐国王后。按理说,两国王后当是平起平坐,我若真是齐国王后,你便无需向我行礼,但却不知,手握楚国十万精兵的安邑王,比之手无寸铁的宋国王后……到底是谁该向谁行礼呢?” 乔看向刘,正琢磨不透那副冰冷的表情,只听恕儿说:“也罢,本王不与后宫女子一般见识。”遂草草行了个礼,“楚国安邑王,见过宋国王后。”又瞥向凌姿,“见过凌美人。” 乔与凌姿刚要抬手回礼,却见恕儿又是一笑,笑里藏刀:“宋国王后适才问本王想要在白玉宫的哪处宫殿落脚休息,本王十分感念王后的细心打理,自然要选王后打理得最好的一处宫殿,才不枉费王后你的一番心意。所以,本王就去‘不梦阁’休息。” 恕儿提步便往前走,乔仍立在长巷中央,拦在恕儿面前,语气不悦:“不梦阁是殿下的寝宫。楚国安邑王住到宋王的寝宫里,恐怕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吧?” 恕儿咯咯笑了几声,说:“于情于理不合适没有关系,于宋王殿下合适就可以了。”遂转头娇声道:“刘,你的不梦阁我又不是没住过。我是齐国女逆贼时都住得,难道我是楚国安邑王时反而住不得了?” 乔上下打量着恕儿的一身素白衣裙,说:“齐王丧期,你尚在为夫披缟着素,岂可将晦气带进殿下的寝宫之中?” 恕儿退了半步,重新牵起刘的手,妩媚一笑:“宋国王后,本王到了不梦阁中,自然会将身上的素缟白衣尽数褪去。而且,本王已经怀了你们殿下的孩子,只有喜气,何来晦气?”又朝刘眨了眨眼睛,“宋王殿下,你说呢?” 刘拉着恕儿绕开乔与凌姿二人,径直向前走去,说:“咱们先去给奶奶和母后请安。” 恕儿挣开了刘的手,面上仍然堆着笑:“奶奶?母后?刘,当年你我在玉都南城的集市上走散,是谁派人拐走了我,又狠心将我扔进了玉河里,你不会到今日还没查清楚吧?” 刘怔然间,恕儿已经敛了笑意:“给她们请安?我不杀了她们就已经是我能给她们请的最大的安了。你自己请安去吧!我去不梦阁梳洗更衣。” 刘叹道:“我先把你送到不梦阁。”于是又牵起了恕儿冰凉的手。 恕儿高声问道:“殿下就不怕别人说你被妖女所惑,连奶奶、母亲和正妻都不要了吗?” 刘脚下未有片刻停顿,仍领着恕儿朝不梦阁走去。“我从未做过一件坏事时,天下人就已经把我骂成了奸诈恶人,还要搞什么‘五**盟伐宋’。何况我刘早就被你东方恕所惑,还怕别人说吗?我就是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甚至把你都得罪了,我也敢作敢当,无需半句辩驳。” 恕儿不屑地看了刘一眼,不再与他说话。 两人走入不梦阁,刘立刻吩咐宫人去取饭菜给恕儿,恕儿却对刘说:“我不会单独吃饭的,免得歹人下毒害我。一日三餐,外加小食茶点,我都要和你一起吃。你给我试毒。” 刘将恕儿领到卧榻旁,温和道:“你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都可以。你若还是不放心,我派人去楚国请你的心腹来照顾你。” 恕儿坐到卧榻上,抬头笑看着刘:“我的心腹是楚王林璎。你能把他请来吗?” 刘挑眉:“他若是会做饭,我一纸国书以宋宫御厨十倍的俸禄把他请来又有何妨?” 恕儿笑道:“他只会背菜名菜谱,不会下厨做饭的。刘,你做饭虽然难吃,但我信得过你。我的饭,就你来给我做。” 刘不禁伸手去抚恕儿的鬓角,柔声道:“我先去给奶奶和母后请安,然后立刻去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恕儿任由刘将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亦是语气温柔:“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刘不禁心中一荡,指腹停在了恕儿的鬓角,流连忘返。 第三百四十一章 声名狼藉(下) 当晚刘璟做了两菜一汤,与恕儿一起在不梦阁中用膳。 恕儿见那两菜一汤,荤素相辅,虽是简易的家常便饭,味道却很是别致,可谓平淡中见珍奇,绝非刘璟的厨艺所能媲美,于是问道:“这的确是你亲手做的吗?” 刘璟坦诚道:“是我亲手做的。不过,我请了一位颇有资历的御厨在旁侧指导,免得我笨手笨脚,平白浪费粮食。说起来,那御厨就是城外归来居酒馆里,会做齐国菜的老师傅。他目睹了玉都三易其主,终于还是被我请回了白玉宫。”遂低眉一笑,“当年我爷爷攻破玉都,老师傅逃出白玉宫时,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将他做的一手齐国好菜,传授于宋武王的亲孙子。” 恕儿记得那归来居酒馆里的老厨,更听说就是他拿着齐煜王萧寻的密诏,将刘瑢乃齐国亡国公主遗腹子的隐情昭告天下的。恕儿叹道:“那老师傅是齐国人,你就不怕他下毒杀了你我这对背叛齐王的‘狗男女’吗?” 刘璟喝了一口鲫鱼豆腐汤,说:“我与老师傅已有七八年的交情,这七八年中,他并不知道我就是宋王。去年迁都宜德之前,我独自去归来居与他辞别,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他若想杀我,当时就可以动手了。 一早你说要吃我亲手做的菜,我便想起归来居中的老厨,便立即差人将他请进了宫,他也并未拒绝。适才我在膳房见到他,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设计害死了齐王,你想不想杀我为齐王报仇? 恕儿,你猜老师傅说了什么?” 恕儿一直埋头喝汤吃菜,从未抬头去看刘璟,此时也并不抬头,漠然道:“不知道。” 刘璟微微一笑:“老师傅说,若是他七八年前第一次见我时就知道我是宋王,他一定会趁我不备时杀了我。可是现在,他却不想杀我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供养了他一家老小七八年之久,又极欣赏他做的菜和他酿的酒。今时今日,他已经不舍得杀我了。他还说,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白玉宫里住着的究竟是齐王还是宋王,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恕儿道:“其实,白玉宫里住着的,究竟是刘璟还是刘瑢,于我而言,也无关紧要。但是你逼死了我的夫君,这个仇,我不得不报。” 刘璟看着面色阴郁的恕儿,只想陪她多说些话,舒缓她郁结的心情。“恕儿,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咱们一路行来,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我,可是你偏偏没有动手。懿斓山道上,你在我胸口刺的那一下,伤口都已经愈合了,你还迟迟不找我报仇,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一剑杀了我,太便宜了我?你要将我折磨得家宅不宁、体无完肤,然后再杀了我,替你的夫君报仇?” 恕儿吃了一口醋溜白菜,漠然不语。 刘璟,这一切不过都是我演的一场苦情之戏而已。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为从容和义父的一线生机做掩护。唯有让你家宅不宁、应接不暇,唯有演尽了我对你的恨意,你才会相信他们已经死了。唯有我与你纠缠不清,天下人才会相信,他们已经死了。 刘璟将两勺肉末茄子盛到了恕儿的碗里,温言道:“我很好奇你究竟会如何折磨于我。不论你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尽力配合。恕儿,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只要你开心,你让我死了也好,让我活受罪也罢,我绝不还手。” 恕儿终于抬头看向刘璟:“你我曾经无话不谈,有些心里话,我还是想让你听到的。” 刘璟放下筷子,静静看着恕儿。 恕儿道:“我没有一剑杀了你,其实是因为我心里明白,害死从容的人,不止你一个。戎族人攻打蜀国,害死从容的,戎族人也有份。蜀王自己不去西岭救你们,而是坐镇紫川,让从容领兵去西岭,害死从容的,乌邪也有份。楚王没有阻拦你领兵入蜀,也没有阻拦从容领兵入蜀,害死从容的,林璎也有份。还有那些陷入宋军包围的齐国将士,从容是为了救他们,才自愿跳下悬崖的。害死从容的,齐国将士也有份。 细细数来,甚至我也有份。 至于义父坠崖,或许相比于你的奸诈,更应该算作是我的错漏。” 刘璟不解:“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 恕儿木然道:“我与从容私定终身时,我让他答应我,无论在怎样的生死关头,都不伤宋王刘璟。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 我已问过鲁慧将军,当日在绝世峰顶到底发生了什么。鲁慧说,骁晓营的箭阵其实奈何不了齐王,即便奈何得了,齐王也大可以在跳下悬崖之前,大力掷出一箭,掷向宋王。以齐王的武功,就算不能一箭杀了宋王,也可以让宋王重伤。可是齐王为救齐国将士的性命,大义凛然地跳下了绝世峰,更没有去伤宋王…… 鲁慧说他虽敬重齐王的大义凛然,却也不得不觉得齐王太过仁善,的确难成大业,不如把江山让给宋王。 可是你们都不知道,齐王对宋王的‘仁善’究竟从何而来。当年如果他没有答应我不杀你,绝世峰一战,或许另有转机。 还有义父的死……其实与我也脱不了干系。从容临行前,叮嘱我不要让任何一个卫国人去蜀国,包括义父。我虽然答应了从容,可是我在玉都城外明明亲眼见到了义父,却没有将他拦下。 从容以死守住了他对我的承诺,而我却没有守住我对他的承诺。相比于我的自责,我的内疚,我所承受的折磨,我对你的所作所为,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毕竟,宋国天牢里,你曾救过我一命,还有我腹中的孩子,也是你救的。 刘璟,我不会杀你的,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刘璟心里疼得胶着,面上却笑得风轻云淡:“既然如此,我会每顿饭都为你做一桌子佳肴,你吃好喝好,才有力气好好折磨我。你既然对我说了实话,我也对你说句实话—— 其实,我恨不得你能帮我拆了白玉宫,将我这一介‘孤寡宋囚’给放了,从此没有宋王,只有为你东方恕一人洗手做羹汤的刘璟。”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三擒蜀王(上) 刘见这两菜一汤很合恕儿的胃口,极是宽慰,却也明白,就算他愿意抛下宋王之位,一辈子只给恕儿做饭,他们之间始终隔着诸葛从容的死,恕儿根本不会接受他的陪伴。近日种种,不过一场幻梦,只是他自己还不愿醒来。 两人埋头吃饭,皆沉默不语,思绪万千。 刘心中暗叹:“我的一切痛苦,都源于左右摇摆不定,最终违背本心地选择了令自己后悔的那一边。刘呀刘,你既要当宋王,又要做自己,既要杀齐王,又不舍得恕儿……世人都说我手段高明,承袭了爷爷武王的杀伐决断,却不会有人知道,我才是这世上最优柔寡断的人。 鲁慧居然说诸葛从容仁善?他只是没有听到诸葛从容究竟在悬崖边与我说了什么。宋怀王没有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二十年了,父王若真的还活着,怎么可能置宋国于不顾,置老母和妻儿于不顾?他若真的还活着,诸葛从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究竟在哪里?这不过就是你的奸计而已! 我若信了你的奸计,中了你的骗术,有一天你想杀我时,随便引我到一处地方,只要你说那是我父王的住处,我便会二话不说地随你同去,落入你布好的陷阱中。如果你只是算计我的性命倒也罢了,可是如果你找人假扮宋怀王,相隔二十年,我早已不记得父王的音容样貌,奶奶已经老眼昏花,母后也不一定能分辨出真假……那冒牌的宋怀王如果在有心之人的摆布和唆使下动摇宋国国本,岂是小事? 诸葛从容,当时你若不提我父王,我或许也不会冒险刺你那一剑。我若没有刺伤你,箭阵之中,你可能还有逃走的机会。恕儿适才对我说,逼死你的人,远不止我一个。可是她没有说,宋怀王也是其中一个。” 想到此,刘忽然放下筷子,坦然看向恕儿:“你说鲁慧已经将绝世峰巅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你,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诸葛从容将怀王剑给我时对我说了什么?” 恕儿摇了摇头:“鲁慧说那时他们都隐在远处的树林里,根本听不到从容和你在悬崖边说了什么。他只看到从容把怀王剑给了你,而你反手一刺,剑锋穿肩而过,伤了从容。” 刘道:“你为何不问我,当时从容究竟与我说了什么?” 恕儿冷冷答道:“刘,不论从容与你说了什么,他将佩剑给了你,就是对你的极大信任,你却反而重伤于他……我没有再问鲁慧,也没有来问你,是因为我已经猜到了他与你说的话。” 刘并不相信。“你猜到什么了?” 恕儿叹了口气,说:“他能将怀王剑给你,肯定也能将宋怀王还活着的事告诉你。你听到此事,以为从容骗你,所以一怒之下,反手就是一剑。” 刘惊奇道:“恕儿,你也知道我父王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吗?” 恕儿点了点头。 刘悲喜交加,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他稳了稳心绪,轻声问道:“恕儿,你能告诉我……我父王究竟在哪里吗?” 恕儿语气淡漠:“宋怀王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还活着,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既然从容已经告诉你宋怀王还活着,想必从容原本是打算和你一起将戎人驱赶出蜀国以后,再带你去找他的。只可惜,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以为你用骗术引从容到绝世峰,从容便也同样会使用骗术去害你……可是你错了。这世上,总有人是不屑使用骗术这等伎俩的。 你现在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带你去找宋怀王?你又错了。你且让我在白玉宫里休息一阵子,等我休养好了,等到春暖花开时,我会亲自带你去找你的父王。因为这是从容的遗愿。他的遗愿,作为他的妻,我一定会替他完成的。在找你报仇和完成他的遗愿之间,他的遗愿,永远优先。 刘,这辈子无论你如何努力,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永远都不可能越过诸葛从容。” 听完恕儿的一席话,刘只觉胸口沉闷堵塞,竟苦笑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恕儿,你虽然在字里行间践踏我、折磨我,可是我知道,其实在我从未努力时,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就已经远胜过诸葛从容了……否则,你又怎会让他答应你永不伤我? 只可惜,白玉宫仍是白玉宫,你我纵然知人知面又知心,却终究旧恩难续。 少顷,刘唤宫人将所剩无几的残羹剩饭收拾了,问恕儿道:“你真的要住在不梦阁?” 恕儿起身走向刘的卧榻,说:“我已经跟你的王后说过了,难道还要我食言不成?放心,在你去请安时,我已经梳洗过了,弄不脏你的卧榻。至于你是去王后那里睡,还是去凌美人那里睡,我是管不着的。” 恕儿背朝刘躺倒在卧榻上,顿觉疲乏,便闭上了眼睛,只听刘走了过来,在她背后说:“你说的没错,我在哪里睡,你的确管不着。” 恕儿刚要翻身,以防刘跳上卧榻,也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料刘只是俯身为她盖上了棉被,又拉下了床帐,便转身去熄烛灯。 黑暗中,恕儿并未听到开门声,想来刘还在不梦阁,却不知他究竟歇在了哪个角落。 饭菜饱腹,困意席卷。或许这白玉宫里仍弥漫着往日的气息,令人安眠。 …… 次日清晨,在书案上趴了一夜的宋王被几声鸟鸣吵醒,于是浑浑噩噩却尽量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满脸不悦地去主持宁国殿朝会。一路上,他头一次萌生了“君王能不能不早朝”的想法。 托腮听着文武百官的褒贬不一之词,龙椅上的宋王竟然破天荒地睡着了。 凌飞站在宋王身侧,只见殿下的头偶尔一抖,连遮面垂珠都跟着一晃,凌飞的心也随之一凛。凌飞不禁暗自为殿下叹息:“蜀国一战,宋国大获全胜,殿下本应得到百官的赞许和空前的敬畏,却为了齐王的寡妇,行庖厨之役,还将那女人留在了不梦阁中,简直是自毁名誉!” 凌飞正气闷思忖间,只听宁国殿外一声嘶吼:“龟儿子刘!拿命来!”抬头时,一道宝剑寒光已与宋王仅仅相隔几步之遥。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三擒蜀王(下) 凌飞拔剑去挡,与一众侍卫和武官将刺客团团围住。 兵器喧嚣,吵醒了在龙椅上小憩的宋王。 刘见那刺客约莫五十岁的年纪,身形强壮矫健,剑法诡异莫测,一双圆眼怒睁,似目空一切,又似看破一切。 刘见过这套剑法两次。第一次,是在恕儿大闹他的婚宴时,第二次,是在绝世峰悬崖。当年恕儿的剑法算不得熟练,却已十分精妙,令他叹为观止。绝世峰悬崖,诸葛从容以此剑法挡去箭阵的所有飞羽,剑气密不透风,可谓绝顶上乘,与这刺客的速度,不相上下。 转瞬之间,宁国殿的十余名侍卫已经被刺客打成重伤,倒地不起。 除了诸葛从容,刘还从未见过如此高手,当下竟是一阵欣喜,顺手拔出怀王剑,一步跳下龙椅所在的三层玉阶,直冲入侍卫和武官的重围之中,亲自与那刺客比剑。 刺客内力雄厚,一掌击在一个年轻侍卫的胸膛,便将他打得口吐鲜血。鲜血飞溅到宋王的龙袍上,年轻侍卫向后倒去,已不省人事。 凌飞正要劝殿下离开,只听那刺客破口大骂:“怀王剑?可惜了孟麟铸的宝剑,竟前后落入了你的乌龟王八爹与你这龟儿子的手中!早知如此,蛇蝎心肠的小荡妇将剑给我时,我就不该送还给她!小荡妇呢?让她出来!我定会三招之内破了她的相!再用三招,杀了她的龟儿子奸夫!” 刘已经猜出了此人正是赵王所提九州高手榜中,排名第二的蜀王乌邪,于是笑问:“蜀王殿下,不知你要用哪三招杀了寡人呢?” 乌邪见刘仗着怀王剑锋利无比,又仗着人多势众,竟然在接“乌衣剑法”的精妙招式之时,还有空闲说话,当下大怒道:“你看好了!就这三招鸠占鹊巢!鹬蚌相争!兔走乌飞!” 刘、凌飞与鲁慧三人协力,才勉强接了这三招。 刘又问道:“不知蜀王殿下打算用哪三招去伤恕儿呢?” 乌邪听刘语气轻蔑,显然很是看不起这套剑法,更是搓火,于是报上后三招的招式:“狐假虎威!猴子称王!狗熊掰棒!” 乌邪一招一式极为刁钻,却又劲力雄厚,剑锋数次相撞,震得刘手腕微痛,小臂略酸。 凌飞冒险替刘挡开一剑,乌邪便趁势一掌击到凌飞右肩肩头。一阵剧痛袭来,凌飞不慎将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 刘一边刺向乌邪,一边喊道:“凌飞,快去!” 凌飞不顾地上的佩剑,立刻转身跑上玉阶,按下龙椅左侧的机括。 此时刘已引得乌邪与他近身缠斗,乌邪打得酣畅痛快,以为在这殊死决斗中,小宋王定根本无需再做挣扎,却见刘突然提剑就跑,掉头使轻功疾行至数步开外。 乌邪正要大骂“龟儿子临阵脱逃”,一个大铁笼忽然从天而降。他闭闪不及,连人带剑竟齐齐被困入了铁笼之中。 乌邪以自己的孟麟宝剑劈向这宁国殿的玄铁天笼,却只有叮叮脆响,毫无作用。 “龟儿子!”乌邪怒视刘,“你惯用这下三滥的手段,怎当得起一国之君?”” 刘搀扶着肩胛骨已裂的凌飞,眼含笑意地看着乌邪:“这是寡人的爷爷宋武王在世时,为了捉拿刺客所制的‘玄铁天笼’。那时候,前赴后继的刺客都想来刺杀他老人家,不过都被侍卫擒拿了,根本用不上这铁笼。 寡人登基之后,还未有刺客前来。寡人一直觉得这玄铁天笼做工精良,浪费了很是可惜,没想到,刺杀爷爷的刺客再多,也比不上一个武功天下第二的蜀王殿下。寡人这一国之君当得很是欣慰,还要多谢蜀王殿下的配合。” 乌邪指向刘,已然怒极:“你杀了我全家老小,烧了懿斓蜀宫,我乌邪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刘淡然道:“蜀国王后与蜀国太子,的确是寡人下令杀的。大势所趋,寡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只能道一声‘节哀顺变’。”于是拱手向蜀王行了个礼。 刘见乌邪气得面红耳赤,温和劝道:“蜀王殿下莫要轻生。你死了,天下恐怕便没有人能杀得了寡人了。”又对众臣说:“退朝!免得你们在此围观,使得蜀王殿下颜面扫地。” 凌飞见乌邪的面色万紫千红,不禁轻笑了一声。 刘转头对他说:“你立刻去看太医。” 凌飞低声道:“殿下还是不要在此久留为好,千万小心暗器。” 刘笑瞥了一眼蜀王,对凌飞道:“蜀王殿下向来光明磊落,侠义心肠,且自负武功卓绝。就算武功天下第一的卫王能用暗器,蜀王也绝不屑用。你放心去看太医,不必留在此处。” 凌飞随众人散去之后,刘走到乌邪面前,隔着铁笼对他说:“蜀王殿下,寡人在紫川所为,皆是情非得已。事已至此,作为宋王,寡人没有必要道歉,但于晚辈自己而言,却是深感歉意。”遂对蜀王深深行了一礼,“晚辈之过,不求蜀王殿下原谅,只求蜀王殿下好自为之。” 乌邪冷哼一声,拔剑指向刘:“龟儿子少放屁!本王只想一剑宰了你!” 刘向后退了两步。“蜀王殿下,寡人不杀你,有两个理由。” 乌邪眼中的熊熊怒火里忽然闪烁起一丝好奇之意。刘见状,笑说:“第一个理由,寡人可以告诉你。第二个,寡人却暂时不会告诉你。” 乌邪怒道:“龟儿子少废话!要杀便杀,放那么多屁做甚?” 刘不理蜀王的谩骂,平静道:“第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是寡人敬重蜀王殿下武艺高强。如今卫王已死,蜀王殿下的武功便是天下第一。难道蜀王殿下不想多当几天的‘天下第一’吗?以蜀王殿下的武艺,除了刺杀寡人之外,应该还有更有意义的用武之地。 寡人不想杀蜀王殿下,因为蜀王殿下若是丧命于寡人手中,寡人虽然可以从此高枕无忧,却对九州天下做了一件不义之事。 戎族人虽然被蜀王殿下率兵逐出了晋阳关,但听闻他们伤亡不多,或许有朝一日,还会卷土重来。蜀王殿下若能领兵出关,一举歼灭戎族人,这才是殿下真正的用武之地,才是舍一国之恨、一家之仇,报效列国天下的义举。 寡人认为,如此义举,应由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去做。不知蜀王殿下,意下如何?” 第三百四十四章 用武之地(上) 乌邪本想大力掷出长剑,一剑刺穿这聒噪小宋王的喉咙,却不曾料到,自己竟然渐渐把这小宋王的话听进了耳中,并且字字有声,由耳入心。乌邪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长剑,陷入了沉思。 小宋王首先说出了不杀他的第一个理由,便是敬重他武功高强,而且一语击中了他曾经最为在意的事——在九州高手榜上位居榜首。小宋王说:“难道蜀王殿下不想多当几天的‘天下第一’吗?”这句话自然说进了乌邪的心坎里。 之后小宋王又说,剿灭戎族人一事,理应由“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去做……那么言下之意就是,如若“天下第一”不去做,便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了。 乌邪皱起了眉头。 刘璟见状,继续道:“蜀王殿下,寡人虽然擒住了你,却不会杀你。寡人下令将蜀国王室宗亲杀得一干二净,以灭蜀国,但是寡人唯独不杀你。 因为寡人在下令血洗紫川之时,就已经知道领兵在外的蜀王殿下,有朝一日定然会来找寡人报仇。寡人下令杀的蜀国宗亲,不计其数,以寡人一人之身,根本无法雪尽蜀王殿下的恨意。你今日即使杀了寡人,蜀国也不可复,死者亦不可生。 你在寡人的牢笼中,寡人却放你一条生路,寡人就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难道要为了已经不可逆转的事而杀了你的救命恩人吗?如此一来,侠肝义胆、光明磊落的蜀王殿下,与寡人这等下作不堪的‘龟儿子宋王’,又有何区别呢? 何况,血洗紫川的罪魁祸首真的是寡人吗?寡人的剑,自始至终也未沾蜀国王室宗亲半滴血。杀他们的,是宋国将士。冤有头债有主,你既然要报仇,却为何不去逐一找出那些宋国将士呢?你冒死来杀寡人一人,真的能抵掉那么多条人命吗?你热血上头便亲自率兵去打戎族人,将妻儿弃于紫川于不顾,才让寡人趁虚而入。他们的死,你自己是否也难辞其咎呢?” 乌邪紧握剑柄,顿觉头晕脑胀,片刻之后,不禁“哇呀呀”地大叫一声,怒吼道:“别说了!” 刘璟不再说话,转身走上玉阶,坐到了龙椅上,静静看着玄铁天笼里焦躁不安的蜀王乌邪。 乌邪扑通一声,盘腿坐到了冰凉的齐白玉地上,凉气入体,深吸一口气,才缓解了适才的头晕脑胀。 媚媚他们不是小宋王亲自动手杀的……可是他若真的放了我,那么我乌邪的性命,就的确算是他救的。他既是我的仇人,又是成全我“天下第一”的威名的恩人!他说让我舍弃一国之恨、一家之仇,去做报效列国天下的义举…… 我今日若是死在这个破铁笼里,又有谁有能力和志向领兵出关去灭戎族狼师呢?我若为了刺杀小宋王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便果真是个自私自利、与他一样下作的人了!可是此仇不报,又怎对得起我的亲人与故国? 蜀王双手掩面,垂头不语,只觉胸中两股恶气似在天人交战,令他烦躁至极。 此时刘璟又道:“蜀王殿下,寡人知道你此刻难以抉择。寡人倒是有一计,可缓解你心中郁结。你可愿听?” 蜀王沉默不语。 刘璟道:“寡人认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今日若是杀了寡人,你自己也断然逃不出这白玉宫的天罗地网。能捉拿你的,远不止这玄铁天笼一个物事。你与其将自己葬送于此,不如先行离去。寡人就在玉都等你,等你完成了‘天下第一’该做的‘天下大义’,你再回来刺杀寡人。如此双全之法,蜀王殿下以为如何?” 乌邪放下了掩面的双手,抬头去看龙椅上的小宋王,只见那年轻人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倒是极显诚意。 乌邪站起身来,长剑入鞘,对刘璟道:“龟儿子,你等着!” 刘璟轻轻一笑:“看来蜀王殿下对寡人的建议,并无异议。” 乌邪道:“快放本贤王出去!你再放屁,还不如刺聋我的耳朵!” 刘璟摇了摇头:“你要先答应不杀寡人,寡人才会放你走。” 乌邪怒道:“我今日不杀你,不代表我来日不杀你!” 刘璟笑道:“看来你是答应了。今日不杀,来日方长。”于是旋动龙椅左侧的机括,那铁笼便慢慢升了起来。 乌邪转身扬长而去,越过重重宋宫侍卫,无人阻拦。 刘璟见乌邪离去,旋即将头上的垂珠遮面冠冕取了下来,放在案上,大步走出宁国殿,便在殿外开阔地舞起了剑。 怀王宝剑寒光飘闪,剑锋诡谲,六招剑法,正是鸠占鹊巢、鹬蚌相争、兔走乌飞、狐假虎威、猴子称王和狗熊掰棒。 …… 当晚刘璟在不梦阁书案后的竹席地上铺了床厚厚的被子,便卧于其上睡觉,任由恕儿霸占着他的暖榻。他虽依旧睡得不沉,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每每梦醒,都不禁去看一眼卧榻,他知道恕儿睡在那里,心中一暖,便又尝试慢慢睡去。 翌日朝会,刘璟正在听几个文臣辩论是否应该放了蜀王,只见宁国殿外冲进一个高手,却不是去而复返的蜀王乌邪又是谁? 经过昨日一战,殿中守卫更加森严有序。文臣迅速退开,只剩一众武将和侍卫把蜀王团团围住。 乌邪招招有所保留,并没有出手伤人,刘璟当即喝道:“切不可伤了蜀王殿下!” 乌邪亦喊道:“罢手罢手!本王不跟你们这些宋国蠢材白费力气!”遂将宝剑插入了剑鞘。 刘璟下令道:“住手!”大殿之上遂鸦雀无声。 乌邪指向刘璟,扬声道:“龟儿子,昨日本贤王被你的臭屁熏的头晕脑胀,故而走的匆忙,却忘了问你第二个不杀本贤王的理由!你倒是说清楚,还有什么理由?你若不说,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你以为这些蠢材能捉得住我乌邪吗?” 刘璟站了起来,拔出怀王剑,一边走向乌邪,一边问道:“寡人昨日便说了,第二个理由,寡人不愿告诉蜀王殿下。不知蜀王殿下意欲对寡人如何‘不客气’呢?” 乌邪重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刘璟:“杀你,易如反掌!”话音未落,已至刘璟身前。 两柄孟麟宝剑电光火石不到三招,一众侍卫见宋王抵挡不住,当即硬将宋王和蜀王隔了开来。 蜀王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侍卫打成重伤,立刻躲开了昨日大殿中央天降铁笼之处,却听刘璟朗声道:“怎么,蜀王殿下难道只会用昨天那几招剑法?还不如绝世峰巅箭阵中的齐王!齐王用的招数,可比蜀王殿下多了许多!寡人愈发觉得,卫王在高手榜榜首时,榜上第二名不该是蜀王殿下,而应该是齐王啊!蜀王殿下,你既要杀了寡人,又何必如此含蓄客气?难道威名赫赫的‘乌龟剑法’,只有六招么?” 乌邪闻言,当即更换了招式,怒不可遏:“是‘乌衣剑法’,不是‘乌龟剑法’!你们既然要花样找死,我乌邪便再出几招,也好让你们临死前,见识见识什么是上乘武学! 这便是—— 蛇行天下!闲云野鹤!临渊羡鱼!梧鼠技穷!小试牛刀!卧虎藏龙!” 乌邪六招过后,刘璟迎了上去,却步步躲闪,引得乌邪到了大殿极左之处。乌邪正逼得刘璟再无退路,眼看剑锋便要刺到刘璟的胸膛,只见刘璟身后的墙壁上忽然打开了一扇门。 刘璟迅速退入墙后的另一个房间,而大殿顶上的铁笼又一次从天而降,将乌邪困在其中。 乌邪一瞬疑惑过后,已在笼中暴跳如雷:“龟儿子尽使这些旁门左道的歪术!恬不知耻!真真气死我也!” 第三百四十五章 用武之地(下) 刘璟从宁国殿左侧墙壁之后的小房间走了出来,挥手对众臣说:“众卿请先退下,且容寡人与蜀王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文武百官离开之后,大殿上只剩下宋王、蜀王和几十名宋国侍卫。 刘璟对又一次陷入铁笼的乌邪行礼道:“蜀王殿下,寡人武艺不精,若不使用此等‘旁门左道’的手段,如何能擒得住你? 适才朝会上,百官辩论是否应当杀了蜀王殿下。寡人虽然一言未发,但寡人始终都站在‘不杀你’这一边。而且无论你来刺杀寡人多少回,除非寡人被你杀死了,否则寡人每一次都会放了你。或许寡人救你百八十次以后,你的命就能抵了死在寡人令下的蜀国王室宗亲的命,你也就不会再记恨寡人了。 寡人武艺不精,但旁门左道的功夫,十分厉害。百八十次之内,蜀王殿下恐怕是杀不掉寡人的。你难道真的要尝试百八十次,等到寡人救你的次数能够抵掉你所有亲人的性命吗?等到那时,寡人的罪孽就洗清了,而且是被你洗清的。 你用你的仇恨,化解寡人的罪孽,岂不是在相助寡人?蜀王殿下若真有如此以德报怨的侠义心肠,简直非圣人而不能比。 但你费尽心力来化解寡人的罪孽又有何用?戎族人尚在关外休养生息,随时可以杀回来,屠戮九州四方。你此时沉迷于刺杀寡人,却视大敌于不顾,那么寡人不知,你究竟是以德报怨的‘圣人’,还是本末倒置的‘蠢材’? 昨日寡人已经为你献了一计,缓解你心中郁结。寡人不是你的谋士,也没有太多时间与你耗费口舌。你就在这玄铁天笼里好好想想吧!” 刘璟说罢,转身便走。 蜀王怒道:“龟儿子别走!你还没有告诉本王,那第二条不杀本王的理由!” 刘璟头也未回地走出了宁国殿,吩咐侍卫道:“你们也不必在此杵着。” 侍卫退出大殿,关上了殿门,独留蜀王一人在那空旷大殿的铁笼中思考。蜀王气闷烦躁,隔着鎏金楠木门,他自然也看不到刘璟正在大殿外练剑。 冬去春来,暖阳之下,刘璟所练剑法招式,正是蜀王适才使出的蛇行天下、闲云野鹤、临渊羡鱼、梧鼠技穷、小试牛刀和卧虎藏龙。 宋国尚武,历任宋国公子必须自幼习武。刘璟不到四岁便登基为宋王,当然比寻常的宋国公子更加勤于修文习武。刘璟自幼拜百家师父,博览千拳万剑。此间虽无名师,却也给他打下了极为深厚的底子。 对刘璟来说,习武的法门诀窍,与修文、学琴是一样的道理。简而言之,就是儿时父王对他说过的“滚雪球”之法:“璟儿,你看,只要雪球足够大了,再添新雪,滚出更大的雪球,就不是难事。” 这是他对宋怀王的模糊记忆里,唯一印象深刻的一句话。 所以读书万卷,只为一目十行。抚琴千曲,只为触弦成歌。拜遍百家师父,只为在窥得上乘武学招式之时,能够迅速掌握。 不过短短两日,乌衣剑法十八式,刘璟已经学会了十二式。 练剑时,他暗自惊叹:“原来四海八方,江湖之远,果然卧虎藏龙,天外有天。我虽为万人之上的宋国国君,却仍需勤勉补拙。学无止境,行亦无止境。” …… 晚霞落去,宁国殿内无人掌灯。黑漆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听蜀王乌邪的肚子“咕噜”一叫。 乌邪正郁闷无助,宁国殿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两个黑衣人迅速从门缝里跑了进来,行至铁笼前,悄声行礼道:“殿下!青羽、翼枫救驾来迟!” 乌邪站了起来,低声道:“你们怎么来了?本王没让你们来!速速离开,免得被抓!” 青羽道:“殿下放心,穹云和望烟在殿外接应,咱们都不会有事的。” 乌邪指向龙椅:“你们快去看看,那龙椅左侧的机括,如何才能开启。” 青羽和翼枫不能点灯,怕引来宋宫侍卫,于是只能在黑暗中摸索那玄铁天笼的机括究竟在何处。 两人从未接触过机关暗器,只觉无从下手,正一筹莫展时,大殿的门又开了。两人连忙躲入龙椅后,打算静闻其变,却听一女子的声音,很是熟悉:“蜀王殿下,恕儿这就放你离开。” 青羽和翼枫听是恕儿,心下一宽,却仍不做声。毕竟传闻中,恕儿已是宋王的人,不可不防。 蜀王声音很低,却怒火中烧:“小荡妇,你还敢来送死?你已不是第一次背弃你的夫君!大侄子究竟如何对不起你了?他尸骨未寒,你却又爬上了龟儿子小宋王的卧榻!你怎能如此不知羞耻?大侄子娶了你这样的红颜祸水,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赶紧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还没杀小宋王,已经先杀了你!” 恕儿平静道:“蜀王殿下,我如果没有跟着宋王回玉都,今日又有谁能救得了你?宋王昨日没有杀你,已经顶了整个宋国的非议。他是一国之君,时间有限,耐心也有限,不可能一直将他自己放在危险之中。他昨日能立刻放了你,今日却将你关了一天还未有所动作,这就证明他心里已经动摇。君心难测,谁又能保证他明日一早不会听那些朝臣的话,把你一刀砍了呢?你憋屈地死在铁笼里,到底值不值呢?” 蜀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青羽和翼枫立刻从龙椅后走了出来,上前对恕儿行礼道:“主公!” 恕儿亦对二人回礼:“青羽大哥,翼枫大哥,许久不见!” 翼枫问道:“主公知道如何才能让这铁笼升起来吗?” 恕儿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一试。” 三人走回龙椅处,恕儿在黑暗中将龙椅左侧摸了个遍,找到了机括所在,旋动之时,只觉手感熟悉,与璇玑孤岛周王古墓里的一个机括极为相似。 恕儿按照诸葛从容当年在古墓里教她的开启手法,将耳朵附在龙椅上,一边聆听,一边继续旋动机括,直到旋转时的声音微变,立刻停了下来,大力将那旋钮往里一按,那玄铁天笼便慢慢升了起来。 蜀王气冲冲地离开了宁国殿,青羽和翼枫亦紧随其后。青羽和翼枫头也未回地齐声说道:“主公保重!” 转眼间,空荡荡的大殿里,便只剩下恕儿一人。 她轻轻抚了抚小腹,心想:“即使所有人都疑我、恨我、唾骂我……从容、义父,我只愿你们能够平安。”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夫复何求(上) 放走了蜀王,恕儿回到不梦阁中,刘璟已为她做好了两菜一汤。 不等恕儿说话,刘璟轻轻一笑:“蜀王也真是一根筋得很。他若是尾随你前来此处刺杀我,倒是还可以先尝尝我的手艺。我饿了他一天,也不知道他清醒了几分。” 恕儿问道:“你早就料到我会把他放走了?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刘璟笑看着恕儿,又为她的碗里添了些菜,和颜悦色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只有你亲自去把他放了,他才不会再用那些污言秽语辱骂你。而且,你若不把他放了,他又如何再回来刺杀我呢?” 恕儿不解:“你为什么纵容他接二连三地刺杀你?你不怕他武功高强,当真把你杀了吗?” 刘璟笑得更加和煦:“恕儿,原来你还是舍不得我死的。这天底下,只要你不想让我死,没人能杀得了我。” 恕儿冰冷道:“让你死,是便宜了你。” 刘璟道:“让蜀王死,也是便宜了他。” 两人低头吃饭,再无言语。 用过晚膳,刘璟在不梦阁中批阅奏章,恕儿则时而翻书,时而发呆。刘璟见她坐卧不宁,于是说:“咱们出去走走,消消食可好?” 恕儿摇头:“不知道蜀王离开了没有,你还是不要随意走动。” 刘璟起身,走到恕儿身后,为她披上了一件锦缎斗篷,说:“今天暖和,月色也好。咱们去摘星台赏月吧!” 刘璟见恕儿不动,于是又道:“你放心,以蜀王的性子,他绝不会在夜晚扮成黑衣人来偷袭我。他自恃武功天下第一,除了宁国殿朝会,他不可能选择在别的时间地点刺杀我。况且宁国殿朝会上,他已连续栽在我手里两次,他若还不肯罢休,一定不会换别的手法。第三次,大概就是明天一早。今晚我只管为你月下抚琴,不用去理会那位‘天下第一’。” 恕儿任由刘璟领着,两人一路走到了怡人园内的荷花池畔。池水映着明月,一叶小舟微微摇曳。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小舟,恕儿坐在船头,捧着刘璟带出寝宫的七弦琴,刘璟持桨,搅碎了水中月。 初春时分,天地静谧,无蛙声,无蝉鸣。 水波柔滟,月光皎洁,刘璟看着船头素衣女子的背影,不禁轻叹一声。 恕儿听到了刘璟的叹息,不愿转头去看他,只好抬头看向月亮,说:“小时候,我坐在这小舟上为你剥莲子,恍如昨日。那时我以为等我们长大了,不过就是你娶你的妻,我嫁我的夫,我们偶尔一见,还是可以无话不谈的。没想到,一切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刘璟忆起儿时景象,沉默不语。 恕儿继续道:“杀你,我的确下不去手。蜀王骂的没有错。天下人骂我,我也不会反驳。我就是下不去手,天下人又能奈我何?” 刘璟闻言,心头油然生出了许多甜蜜,一丝一缕,竟瞬间织成了柔情万缕的缠绵密网,如玄铁天笼一般,将他牢牢束缚于其中。 恕儿道:“可是你杀了我的夫君和义父,我也绝不会原谅你。我就这样阴魂不散地缠着你,直到你妻离子散,直到你国破家亡,直到你有一天忍无可忍地杀了我。” 刘璟轻轻荡着木桨,柔声道:“恕儿,你真聪明。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你若真能纠缠我一辈子,夫复何求?” 两人走上摘星台,席地而坐。高台琴曲,似水流年。刘璟抚的正是周乐王所作的一曲《叹流年》—— 陌上溪水淙淙去, 过朝暮兮,越佳期。 星下独温弦弦曲, 错律吕兮,漏欢愉。 犹记眸中颦颦意, 淡柳眉兮,染素衣。 觥筹酒尽痴痴叙, 叹流年兮,忍别离。 参商难得遥遥聚, 不相忘兮,不相忆。 …… 次日朝会,宋国一乔氏文臣已然安耐不住,当众谏言道:“殿下历来英明睿智、勤政不怠,岂可因一时兴起,为女色所魅惑,行庖厨之役、夜夜笙歌?” 宋王刘璟挑眉道:“爱卿所言,前半句,确凿无误,后半句,则并不准确。” 那文臣问道:“不知老臣所言,有何不妥?” 刘璟难得在朝会时露出了一抹笑意:“寡人并不是因为‘一时兴起’才被‘女色所魅惑’的。寡人为心爱之人烧菜,又为心爱之人抚琴,实乃宋国男人之典范。寡人没有下旨让举国男丁效仿,已经很是‘英明睿智’了。” 刘璟见那老臣无言以对,当下笑意更深:“爱卿,谁说怜香惜玉的,就一定是昏君?不然,你们找个不近女色的,替寡人来当这个宋王试试?且看他是否也能如寡人般,廿载如一日,勤政不怠。” 那乔氏老臣正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看着与往昔判若两人的宋王殿下,只听大殿之外一声大吼:“龟儿子!你不当宋王,本贤王替你来当!” 不出刘璟所料,蜀王乌邪果然又持剑而来,非要当着宋国文武百官的面杀了宋王。 刘璟拔出怀王剑,笑对蜀王道:“蜀王殿下,寡人等你很久了!你再不来,寡人就要被他们骂成千古昏君了!” 蜀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打倒了数名侍卫,直奔刘璟:“龟儿子,你快说,第二个不杀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刘璟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侍卫,当即使出乌衣剑法的招式,应对蜀王的乌衣剑法。 蜀王的一招“鸠占鹊巢”,虽然速度极快,无人能及,却被刘璟的一招还未练熟的“闲云野鹤”所破解。 蜀王大惊,又使出一招“狐假虎威”,却被刘璟前日所学的“猴子称王”所破解。 乌邪大怒道:“龟儿子从何处偷学了我太爷爷所创的‘乌衣剑法’?是不是恕儿教你的?” 刘璟笑道:“‘乌衣剑法’很了不起吗?一招一式,寡人都可以尽数破解,又何必劳烦恕儿相授?” 乌邪又使出一招“鹬蚌相争”,喝道:“本王不信!看招!”刘璟则以“卧虎藏龙”将其破解。 转眼间,蜀王已把前两日所用的十二式剑法全都用了个遍,的确招招都被刘璟以乌衣剑法中的其他招式给粗略破解了。 乌邪十分惊讶,一边喊出招式名称,一边使出了其余六式:白鹭腾云、心猿意马、顺手牵羊、蜀犬吠日、鹑衣百结和与虎谋皮。 刘璟在五名侍卫的协助下,勉强接了乌邪这六式新招,并牢记于心。 此时乌邪逼得刘璟退到了大殿右侧,大笑道:“龟儿子!你休想再用那破铁笼子!本王早已将那铁笼给拆了!乌衣剑法的最后六式,你根本就不会破解!大言不惭、满嘴放屁!枉为国……” “君”字未落,大殿右侧地上的一块玉板忽然掉落,蜀王踩空,也跟着坠了下去,只听“龟儿子”和“哎呦”两声,回荡在大殿地下的暗室里。 刘璟朝站在龙椅右侧按下机括的凌飞眨了下眼睛,便走到那暗室上方,对下面的蜀王喊道:“蜀王殿下,第二个不杀你的理由,寡人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乌邪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用手中长剑胡乱砍向暗室四周抹了油的铜墙铁壁。 刘璟道:“蜀王殿下,寡人不杀你是因为——寡人拜你为师啦!多谢你亲自将乌衣剑法十八式传授给弟子!弟子以为,乌衣剑法,精妙无双,能破其招式的,唯有其招式本身。师父,弟子可还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夫复何求(下) 宁国殿上,文武百官哄笑不止。 乌邪三次被擒,已经颜面扫地,此时听到笑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见这暗室在大殿底下数丈,却不是一道“地缝”又是什么?暗室四壁涂油,光滑无隙,纵使轻功造诣极深,凡人也无法逃脱。 乌邪正在考虑是否应当拔剑自刎,只听刘道:“师父,弟子以为,拔剑自刎实属懦夫之举!你的武功天下第一,若是死在宋国白玉宫的一道地缝里,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乌邪抬头看向刘:“你要杀便杀,莫要羞辱本王!” 刘低头看向蜀王,语气平静:“蜀王殿下,寡人三次擒你却不杀你,还尊称你一声‘师父’,已经对你礼遇有加。寡人再没有耐性与你耗费时间。今日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死在寡人脚下的地缝里,二是离开白玉宫,领兵西出晋阳关,不灭了戎族狼师,不要再踏足宋国,否则寡人再擒到你,绝不会手下留情。” 乌邪怒道:“龟儿子,你偷学本王的‘乌衣剑法’,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刘轻笑:“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和数十名侍卫,还有你带来的四个蜀国护卫,全都亲眼瞧见了你教寡人的剑法招式,怎么倒成了是寡人‘偷学’的?别人学不会,难道就要说学得会的人是‘偷学’的吗?” 乌邪“哼”了一声,方察觉到刘此言有异,遂问道:“本王的四个护卫呢?” 刘拍手三声,骁晓营鲁慧立即将青羽、翼枫、穹云、望烟四人带到了殿上。四人手足皆戴镣铐,每人被左右两名宋国侍卫押解,憋闷至极。 刘低头看向暗室:“蜀王殿下,你的四个护卫,已经被我们给绑了。听闻青羽和翼枫两位将军,还曾是四国盟军的将领。当年若不是寡人放行,他们早就死在了玉都南郊。 你今日若是自刎于寡人脚下的地缝里,你的四个护卫也别想活着走出白玉宫。你若是答应寡人,领兵出晋阳关,灭戎族狼师,寡人就立刻放他们与你一同离开。” 乌邪大喊一声:“放了他们!本王领兵去打戎族狼师!不灭戎人,本王永世不归晋阳关!” 刘吩咐一旁侍卫道:“放绳子,拉蜀王殿下上来。”又对押解青羽、翼枫、穹云和望烟的几名侍卫说:“也放了这四位蜀国壮士。” 侍卫将蜀王拉了上来,蜀王直视刘,说:“龟儿子,本王就不信这个邪了!等本王烧了漠北狼城,凯旋归来,定要再到这宁国殿朝会,一剑刺穿你的喉咙!” 刘对蜀王行礼道:“弟子恭祝师父,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乌邪“哼”了一声,带着青羽、翼枫、穹云和望烟四名昔日的蜀宫侍卫,扬长而去。 …… 蜀王等人离开之后,朝会如常。 那乔氏文臣继续开启了适才的议题:“殿下,老臣以为,宋国之君应当志在四方,胸怀天下,岂能为女色所误? 如今齐、卫、陈、蜀四国已灭,当年的九州七国,只剩宋国、赵国和楚国三国并立。宋国一统列国,指日可待! 赵王独孤谲壮年已过,又在芜城之战身负重伤,实在难为霸主。且赵王无子,赵国虽已将旧陈国纳入版图,但空有硕大版图,而无君王将相、无子孙延绵,又有何用? 楚王林璎手无缚鸡之力,只善琴画小技。他沉迷女色,一日之内娶了十二佳丽入宫,对那十二人宠爱有加,不分伯仲,大有其祖父楚幽王的昏聩顽劣、荒淫无道之势。而且他胆小怕事,似要仰宋国鼻息而活。如此纨绔肤浅之人,更是难为霸主。 故而,一统天下之壮举,舍殿下其谁?” 刘挑眉道:“爱卿,一统天下与风花雪月,有何冲突?没有风花雪月,何来子孙延绵?难道你想让寡人学赵王那般,不近女色,一生无子吗?宋楚百年交好,楚国安邑王东方恕是楚毓王之女,又是楚王林璎的表姐,还怀了寡人的骨肉。寡人宠爱她,于公于私,都毫无问题。” 乔氏文臣道:“可是殿下……且不说那楚国妖女已经嫁过齐王为妻,就说她如今无名无分地宿于白玉宫中,整日痴缠殿下,实在有失妇德,万分不妥!王后贤淑,不曾进言,但是殿下若一意孤行,伤的可不止是王后的慈心,还有领兵收复齐卫之地的平昌王乔韫的忠心!” 刘不悦道:“爱卿年事已高,思虑难免有迂腐陈旧之处,念在你看着寡人长大,寡人不与你计较。” 乔氏文臣不依不饶:“殿下,老臣所言,何处迂腐,何处陈旧?” 刘道:“其一,安邑王虽曾嫁齐王为妻,但丧夫之妇为何不可再嫁?寡人都不嫌弃,旁人又有何资格评议?何况,她一出生,寡人便认得她。她与寡人,青梅竹马,感情笃厚,非寡人‘一时兴起’所爱。 其二,寡人向来欣赏直言不讳、忠言逆耳者。王后若当真‘贤淑’,早就应该学爱卿一样,当面向寡人进言。但她害怕进言之后,有损她的气度,更害怕寡人会迁怒于她的兄长平昌王。所以她隐忍不说,只知道伺机在背后暗害寡人的心爱之人罢了。夫妻之间若不能敞开天窗说亮话,何谈‘贤淑’二字? 其三,寡人以为,‘忠心’与‘私心’不可混为一谈。为君者明,自有贤德之士忠心追随。贤德者,何以会用‘私心’挟持‘忠心’?平昌王若是因为寡人宠爱的并不是他的妹妹就失了忠心,如此王爵,削了也罢。宋国上下,有的是贤德之士可以代为胜任。” 乔氏文臣问道:“殿下为何会说王后娘娘‘伺机在背后暗害’楚国安邑王?” 刘不耐道:“她是宋国的王后,是平昌王的妹妹,也是乔爱卿你的远亲,寡人已经对她礼敬有加。今日你不提她‘贤淑’便罢,既然你主动提了,寡人不吐不快。难道乔爱卿非要寡人当着众臣的面,揭露她曾经假传圣旨之事吗?难道楚国安邑王一句挑拨离间的话还未说,乔爱卿就已经要自乱阵脚,逼迫寡人废后吗?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寡人能够允许乔爱卿在众臣面前直言不讳,那么也请诸位爱卿允许寡人直言不讳一次。 寡人想说,宋国能有今日,是寡人以身家性命换来的。不仅是性命,还有我刘为人处世的德行操守。 寡人从来不想居功,因为这是寡人不到四岁时就已经奉为己任之事。年年岁岁,早已深入血肉骨髓。身为宋国国君,寡人能以身家性命和德行操守,换取武王未竞的宋国霸业,也望众卿能成全寡人的两件小小心愿。” 乔氏文臣听罢,竟然老泪纵横,哽咽道:“不知殿下有何心愿?” 刘道:“第一件,允楚国安邑王东方恕宿于寡人寝殿,众卿对此事再无谏言。第二件,废立王后乔,贬为美人,即日迁居祈和宫。” 第三百四十八章 赏花时节(上) 初春刚至,花苞未绽,恕儿独自走在怡人园中,见风信子已破土而出,迎春点缀了金黄骨朵,桃花与海棠也不再是枯枝,她不禁轻轻抚了抚小腹,不知腹中孩儿究竟何时才会来到人世。 自打回到宋国,恕儿吃得好、睡得稳,再无头晕作呕之感,她甚至偶尔怀疑,腹中究竟是否真的有个孩子。她本想去白玉宫外找个大夫再为她把把脉,却终于还是作罢,怕万一只是幻梦,更平添孤单无助之感。 从容,我宁愿讳疾忌医,执拗地相信腹中的确有我们的孩子,也不愿再失去和你有关的任何一丝牵连。 从容,你还好吗?我不敢去探问你的消息,半个字都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可是你的生死,就像我腹中的孩子一样,若有似无。 我一直告诫自己,不去药王山打探你的消息,就是对你和义父最好的保护,但在这青天白日下,我不得不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其实就如讳疾忌医一般,我害怕去探问,我害怕探得的消息会是一世的遗憾,一生的相思。 杀刘,我下不去手。他以为我只是心软于儿时的记忆,却不知,我是害怕报仇。我不为你报仇,你便没有死。 从容,或许我与你的父亲宋怀王倒是同病相怜。陈宋大战之后,他登基赵王之位,此生再未归宋。想必这许多年来,他一直认为害死你母亲的人是宋国乔氏的势力,且不说乔氏是他的母族,他无法下手,就算只是非亲非故,他也害怕面对这场死仇。因为报仇,就等于承认了他的心爱之人已经永远离他而去。可是并未亲眼所见,我们便都不愿承认,不敢面对。 但是赵王比我轻松一些。他换了个身份活着,换了个地方住着,或许相思之苦,会慢慢淡去。而我呢?我不仅要住在我们一同住过的白玉宫里,整日睹物思人,还要身披缟素,让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经是一个寡妇…… 那些人以为我住在刘的寝宫里,是在狐媚他们的宋王殿下,但是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又有谁知道我宿在不梦阁中真正的缘由呢?不梦阁……那是我儿时离开白玉宫后,刘所建。那里,没有我与刘的儿时回忆,更没有你我的回忆。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得一丝宁静,才能少几分睹物思人之痛。 …… 恕儿正捻着一只迎春花苞痴痴发呆,只听身后几声娇笑,如春风扫铃铛,春雨打璞玉。恕儿回头去看,见那女子穿着粉嫩,笑意正浓,于是道:“凌美人心情颇佳,可是因为你的夫君今日在朝会上废了王后乔氏,将她打入了冷宫?” 凌姿笑道:“东方姐姐,你可真聪明。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 恕儿面无表情:“愿闻其详。” 凌姿亦伸手去抚枝头海棠花苞,不紧不慢道:“另一半,是我在庆幸,当年我的一句话,竟然能害乔到如此这般境地。殿下封她为后时,我就觉得她定然会是登得越高,摔得越惨。没想到她今日这一摔,毫无征兆,可谓惨上加惨。而她今日这一摔,细细算来,还要归功于东方姐姐你。” 恕儿点了点头,说:“我向来对功劳,来者不拒。” 凌姿故作神秘:“东方姐姐,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对报恩,是否也‘来者不拒’呢?” 恕儿不解:“凌妹妹何时救过我?我怎么一概不知?” 凌姿答道:“当年你身陷天牢,乔假传圣旨给鲁慧将军,允他将天牢里的酷刑,一样不少地用到你身上。若不是我巧遇了为她通风报信的宫人,若不是我及时将此事禀奏给殿下,殿下也不会跑去救你。没有我,你早就死在天牢里了。你说,我对你有没有救命之恩?” 恕儿对凌姿抱拳行礼:“多谢凌妹妹当年的搭救之恩。不知我该如何报答你?” 凌姿收敛了笑意,对恕儿道:“我所求不多,只求你能搬出不梦阁,不要夜以继日、日复一日地折磨殿下。我能看得出来,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只想每天在他眼前提醒他,他杀了你的夫君,你随时可以夺了他的性命。 我堂兄已经将殿下今日在朝会上说的那些肺腑之言告诉了我。其实殿下是个可怜人,他本性纯善,却因身在其位,不得不为宋国去做那些奸诈恶事。你们儿时有兄妹之谊,殿下对你又有救命之恩,他更是你腹中孩子的父亲。你这样折磨他,也该适可而止了。” 恕儿故作疑惑:“凌妹妹怎知我不爱你的夫君?” 凌姿虽然长相甜美,此时却一脸忧愁:“东方姐姐,你难道没有爱过齐王吗?你难道不知爱是何物吗?你若真的爱殿下,你还会每日为另一个男人身披缟素,却又时时刻刻出现在殿下眼前,指使他为你烧菜做饭吗?” 恕儿冰冷道:“那你且说说,如何才是爱?” 凌姿轻叹,怅然思忖了片刻,却又展颜一笑:“一个女人若是真爱一个男人,便会所求甚少,知足常乐。不求他热烈,也不怪他淡薄,只想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长长久久地陪着他。纵使他爱的是别人,甚至和别人有了孩子,这个女人也会爱屋及乌,救他所爱之人,也不伤他们的孩子。” 恕儿不禁怜惜起了这个娇弱的小女子,语气和缓:“你就是那个爱屋及乌的人吗?” 凌姿点了点头。“东方姐姐,殿下对你,就如他对宋国一般,以性命相托,甚至不顾德行操守和礼义廉耻。你既然不能一刀杀了他,为齐王报仇,又何必费尽心思地折磨他?人活一世,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恨便杀,下不去手就该及时放下。于人于己,都是海阔天空。” 恕儿故作不屑道:“你若真是那爱屋及乌的人,为何刘废后,你会如此高兴?” 凌姿笑答:“殿下根本不爱乔,别说爱了,就是说话都懒得与她说。我高兴,因为我是在替殿下高兴呀!” 第三百四十九章 赏花时节(下) 凌姿正笑着,忽听背后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恕儿,花还未开,你已来赏花了不成?” 凌姿转身行礼,抬头间,只见刘已走到了自己身前。他正看向另一个女子,眼中柔情万缕,仿佛携春而来,可暖园中百花。 凌姿轻叹一声,对刘和恕儿道:“殿下、东方姐姐,我还要去给乔姐姐送些物事,就先告辞了。” 刘微微点头,凌姿便转身离去,再无他言。 恕儿望着凌姿的背影,不禁替她心酸。或许,这场戏终该结束了。既然凌姿能够爱屋及乌,我又为何不能成人之美? 恕儿对刘道:“看来,乔美人与凌美人相比,你更中意凌美人。适才与她说了几句话,见她的确是个通透灵秀的。你既然废了乔的后位,何不择良日,改立凌姿为后?” 刘笑着摇了摇头,说:“恕儿,我废后,不过是为了让你的复仇大计毫无可趁之机。我猜测,你假装魅惑于我,大概是为了离间我与乔的‘夫妻之情’,从而使宋国乔氏的势力伺机而动,掀起一翻对宋国国君的骂名。 到时候,以丞相凌大人为首的凌家势力,便会尽力压制乔氏。挑起凌家与乔氏之争,小则是朝堂口舌,中则是易后,大则是打破乔凌二氏的分庭抗礼,从而使一家独大,扰乱朝纲,动摇我的国君之位。 可惜你的如意算盘算错了。我与乔,从没有夫妻之情,与凌姿,也没有。 与其让那帮老臣想入非非,口不择言,不如我主动出击,废后废得令他们措手不及,亦从此证明,我刘的宋国国君之位,除非我自己禅位,否则无人能够动摇。” 恕儿道:“既然你打碎了我的如意算盘,我也就不在你的后宫兴风作浪了。宋国好生无聊,我想去赵国参加今年的平梁商会,你可愿与我同去?” 刘毫不犹疑:“故地重游,自然同去。”随即忆起当年他化名乔靖,在平梁赵宫与恕儿相逢不识,不禁心生感慨,却不可用言语形容,只得又说:“我曾给赵王写过两封信,他一封都没有回过。 第一封,是我听闻他要提九州美人榜,于是我举荐你上榜。赵王虽然没有回信,但他的确将你提上了美人榜。 第二封,是我与你相认之后,我心中狂喜,你却已经离我而去……心中事,无人叙,我便写信给赵王,抒发无人知晓的喜悦。我在信中说,他写的美人榜似乎有‘起死回生’之效,并告诉他,我已找到了你。 赵王深居简出,赵国又百年中立,也不知他不回信的缘由,究竟是不愿搭理我这胡思乱想的晚辈,还是因他身居赵国国君的位置,不便与我有私信往来。 他将第一次平梁商会的头筹,平分给了你我二人,咱们没有领赏便悄然离去。这一次,我再与你同去平梁商会,一是为了答谢当年的头筹之赏,二是我要亲自送厚礼给他,当面谢他美人榜之事。” 恕儿面无表情地问道:“何时启程?” 刘道:“明日便可启程。咱们慢慢踏春而去,到得平梁,正是赏花时节。” ****** 又是一年平梁商会,赵国宁和宫早已不再是昔年破旧冷清的模样。 当年陈国碧凉妆品铺的颜老板,在承宇殿上当着赵王与赵国百官,大胆建议将宁和宫这一座小小空城,改建成九州最大的豪华客栈。 之后,赵王按照陈国苏先生也就是当今的楚王林璎亲笔所画的宁和宫改建草图,挖地制温泉,修园建戏台,长街列商铺,用了短短两年时间,果然将平梁赵宫打造成了九州最豪华的客栈。 潇湘园夜夜笙歌,常聚集着舞女和戏子、琴师与剑客。每年平梁商会,园中不乏各类琴棋书画、诗酒剑茶的比试,精彩纷呈。 氤氲馆里坐落着一汪又一汪的温泉,是赵王特请蜀国匠人前来设计修建的,皆仿照蜀国西岭之中的天然温泉而造。各地商贾在氤氲馆中赤诚相见,于温泉之中谈成了一桩又一桩的生意。 芦苇长街生意兴隆,有书籍、笔墨、乐器、刀剑、玉器、首饰、妆品、小吃等各色店铺。长街最出名的一家铺子,叫做“张氏绣坊”。坊中绣品,样样精致绝伦,大受各地商贾所携女眷的青睐。 张氏绣坊店铺的楼上,便是绣坊主人张氏的居所。 此时天还未亮,屋子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几个女人的低语声,还有一个小女孩的抽泣声。 戎人灭陈之后,赵王亲自率兵驻守芜城。那绣坊主人张氏的夫君,便是一名随赵王前去芜城的赵国兵士。他战死芜城,独留妻女二人于平梁。寒冬过后,张氏一病不起,到得此时,已是弥留之际。 张氏握着女儿的手,虚弱无力地对坐于她面前的蒙面女人道:“姐姐,我虽然没有见过你的容貌,但亭婆婆与苏婆婆都甘愿服侍你,她们心地善良,你也必定是个仁善之人。我家凤凤今年才十一岁,凤凤她爹走得突然,我这身子骨也不争气了……你若不嫌弃,我想将我家凤凤托付给你……” 十一岁的姑娘跪在床头怔怔抽泣,却又不敢嚎啕大哭,生怕漏听了半句的叮咛。 张氏继续道:“我家凤凤很是乖巧……定会听你的话……我不求她富贵荣华,只求她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以后嫁个疼她的男人……” 话音未落,张氏的手已经松开了女儿的手。 凤凤摇着母亲的身子,大喊道:“阿娘!阿娘!你别丢下我!” 蒙面女人轻轻拍了拍凤凤的肩膀,安慰道:“凤凤,既然你阿娘已经将你托付于我,我会把毕生所学传授给你,定然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又对撒手人寰的张氏道:“张家妹子,你放心,我会让你的凤凤健康平安地长大的。我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以后凤凤便是我的孩子。不论她想闲云野鹤还是富贵荣华,不论她以后想嫁怎样的夫君,我都会尽力去圆她的心愿。” 第三百五十章 青丝暮雪(上) 天亮之后,赵宫芦苇长街上的店铺陆续开张,准备迎接来自九州各地的商客。 张氏绣坊的生意今日闭门,萧忆携亭芳、苏芮与凤凤自去平梁城外将凤凤的阿娘安葬了。萧忆吩咐苏芮领凤凤回绣坊休息,便与亭芳二人转道行至城外的另一荒僻处。 那里有座无人下令打理,却长年不生杂草的陵寝,叫做“宋怀王墓”。 二十余年以前,陈国伐宋,宋怀王刘瑛御驾亲征,战死平梁。传闻中,宋怀王被平梁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只留下一柄随身佩剑可以辨识。他的佩剑被藏入陈国晋阳宫,又在几年前被江洋大盗给盗了出来。 几经辗转,怀王宝剑终于到了宋怀王与齐国公主的儿子齐王刘手中。可惜天妒英才,齐王跳下绝世峰巅,已然尸骨无存。唯有那柄宝剑,完好无损地落入了当今宋王刘之手。 只叹佩剑尚在,人却客死他乡。 萧忆摘下帷帽与白色的遮面薄纱,将薄纱与帷帽一起挂在了墓碑旁的桃树上。 那桃树已是一株二十年的老树,每年花开繁盛,果实累累,一年更比一年多。萧忆随手折下短短一枝桃花,将它放在了墓碑上。 萧忆坐在墓碑前,一笔一划地抚着碑上的“刘瑛”二字,轻叹道:“今日出城匆忙,没有给你带酒。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不知你睡的地方,还冷不冷?” 亭芳见萧忆如往常一般,独自坐在墓碑前说话,怕是又要说上许久,于是便静静在一旁清理杂草,只留野花。 萧忆道:“或许你的佩剑自有一股邪气。当年你拿着它,一去不返,面目全非。如今我们的儿子拿了它,也是一去不返,尸骨无存……” 说到此处,萧忆不禁垂泪。良久后,她继续哽咽道:“咱们的小领兵援赵时,我只在平梁城外匆匆看了他一眼。那时他飞马入城,我不愿相扰,总觉得来日方长,只要他平安顺遂,他早一日还是晚一日与我相见,也无大碍。 我在赵宫的秀坊里等他从芜城回来。他虽帮赵王守住了芜城,但赵王受了重伤,他不便让齐军和楚军久留赵国,于是又一次匆匆领兵离开。我甚至连他的面也没有见着。 自从他出生,我便一直没有去瞧过他。我不愿误了齐卫复国的大业,也不愿误了诸葛遁迹的一生……但终究,一切成空。 我与小分别了许多年,见与不见,倒也无妨,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与诸葛……竟会齐齐葬身西岭。 我已去过西岭寻找他们。绝世峰下闹了山洪,别说尸骨,就是百年老树都被冲走了。我在西岭四处打听,连药王山也去询问过了,但是根本没有人看到过小和诸葛的踪迹,一丝一毫也没有。 小娶的妻……我告诉过你了,便是楚国的公主东方恕。她如今被封了楚国的安邑王,拥兵十万,可算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小不见之后,她随刘去了宋国。外面传言,她怀了刘的孩子,可是我并不相信。小瞧上的姑娘,不可能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她去宋国,或许自有她的理由。 我也曾是百姓口中的‘身败名裂’之人。我深知,有些传闻,根本不可信。我大胆猜想,她不杀刘为夫报仇,一定是在保护什么。是在保护小的骨肉?还是宋楚之间的关系?亦或是……她找到了小和诸葛的踪迹? 蜀王去刺杀刘了,可是三次未果,还被刘说服,领兵去了漠北狼城。 既然恕儿和蜀王都暂且不杀刘,我也不必去了。而且,刘毕竟也是你的孩子,我若杀了他,来日你我天上地下终相见,我又如何给你一个交代?我本是‘已死’之人,何必再去理那些俗世恩仇? 刘瑛,我只想常来此处与你说说话。春天为你送些野花,夏天为你星下抚琴,秋天为你扫一扫落叶,冬天为你铲一铲落雪…… 等我哪天一病不起,便与你一同客死他乡。如此,也算回应了你当年给我写的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 …… 说罢之后,萧忆起身,重新戴上了面纱和帷帽,与亭芳一起往平梁城内走去。 亭芳对萧忆道:“当年怀王殿下命我陪着夫人……他其实从未让我监视过你。这么多年过去,夫人对怀王殿下的心意,我看得清清楚楚,殿下在天有灵,也一定已经心满意足。如今齐王他……夫人的命太苦了,又何必继续自苦?说句实在话,夫人仍旧貌美,此时若想另觅良人,也未尝不可。” 萧忆叹了口气:“亭芳姑姑,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这样的话,还是别再说了。所谓红颜薄命,既然是命,我也就不要再去祸害他人。” 亭芳语重心长:“芜城之战后,赵王名扬九州,是个英雄人物。听说他与怀王殿下约莫一般年纪,但至今后宫空空如也……难道他真有传闻中的那么丑陋可怖吗?” 萧忆拍了拍亭芳的手,无可奈何道:“这话不像是你能想到的。苏芮姑姑倒也真是……她都一把年纪了,我也不再是她的舞姬,她怎么还琢磨着把我给卖了?” 亭芳垂头道:“苏芮也是为了夫人好。其实她已经私下与我说过很多次,但夫人一直为齐王和卫王的事伤心,我也不便与夫人提及此事。今日凤凤的阿娘走了,绣坊的生意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我索性就与夫人说一说。” 萧忆道:“绣坊还有咱们四人,如何不能维持?” 亭芳叹道:“夫人没有发现苏芮的眼睛看不太清楚了吗?去年入冬之后,我的手也不太听使唤。我们二人早已经绣不动那些繁杂的花样了。凤凤还小,她的绣活儿我们都看到过,实在是没有天赋。难道绣坊的生意要靠夫人一个人维持吗?” 萧忆握着亭芳的手,温言道:“姑姑如何现在才告诉我?那咱们不做绣坊生意了,搬出赵宫,搬回城郊的小农舍可好?” 亭芳道:“夫人已经种了二十年的地,何必再回农舍过清苦日子?何况农舍已经租给了别人,再去要回,又是一番麻烦。听苏芮说,潇湘园中正在高价招募琴师,为舞姬奏曲。世人皆知齐国公主五岁善琴,夫人何不去潇湘园中试试这等较为轻松的营生?” 第三百五十一章 青丝暮雪(下) 萧忆与亭芳回到宁和宫时,芦苇长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两人不愿抛头露面,于是先回到了张氏绣坊。 萧忆见凤凤已经哭得双眼红肿、面色苍白,不免思及自己儿时的遭遇。她深知此时无论做何等安慰,都是无济于事,最好的安慰,便是将凤凤的思绪引到别处。 萧忆问苏芮道:“听说潇湘园的舞班正在高价聘请琴师,为舞姬奏曲,不知苏芮姑姑可认得那舞班的主人?” 苏芮不屑一顾:“李班主?她倒是更加认得我。她以为她姓李,就是陈国的王亲国戚不成?若不是拜你所赐,使得我离开繁京之后金盆洗手,潇湘园的舞班可不至于在她手中如此丢人现眼!难怪赵王娶不到女人,也不看看赵宫的舞班之中,都是些什么货色! 就算赵国没有美貌女子,就算她李班主舞技浅陋,那舞班的琴师总该用个好点的吧?否则,耳目都不新,难道让列国各地的商贾,每年跑到赵宫里来看同样的笑话吗? 李班主唯一的好处就是听得进去话。我与她说了此事,她也十分赞同,所以她决定先从琴师换起。” 萧忆问道:“姑姑说得如此掷地有声,可是已经将我举荐给了那李班主?” 苏芮笑说:“我既然直言给她提议,自然不能空手而去,否则不是砸人家的场子吗?” 萧忆轻叹:“姑姑知道我不愿再做抛头露面的营生了。不过,若我需以一人之力养你们老小三人,在绣坊卖绣品的话,我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我可以去做那舞班的琴师,但前提有三。” 苏芮和亭芳对望一眼,凤凤也停止了哭泣。 萧忆继续道:“第一,你们须得叫我‘柳夫人’。第二,除了遮面面纱和帷帽,我还要一道屏风,只在屏风后弹琴,对外只说我在平梁大火时容貌尽毁。第三,凤凤随我同去,一边跟我学琴,一边在舞班学舞,但她不做舞姬,只是去学个强身健体的技艺。” 苏芮道:“柳夫人,咱们不如立刻就去潇湘园见那李班主。现在潇湘园里还不到热闹的时候,等晚饭过后,舞班才会忙起来。你先去给那李班主露两手,让她不要以为有赵国公主撑腰,就可以高枕无忧、目中无人了!” 凤凤平日里只称萧忆为“姨姨”,却从不知道她姓什么。此时得知她姓柳,又听苏婆婆说得有趣,便擦干了眼泪,好奇地看向柳姨姨。 萧忆拉起凤凤的手,说:“好孩子,久哭伤身,也该让你的一双漂亮眼睛歇息一会儿。你阿娘也定然不愿看到你一直为她哭泣。咱们去潇湘园里见见舞班里的貌美姐姐们,好不好?” 凤凤点了点头,萧忆便领着她,随苏芮一起去了潇湘园。 …… 潇湘园之侧,是一家兵器铺,与潇湘园仅有一墙之隔。 那兵器铺没有名字,却是九州最为有名的兵器铺。 每年平梁商会的第一日,赵王独孤谲都会亲自到那兵器铺中铸剑一柄,等到商会最后一日再高价拍卖。往年的几柄好剑,都被蜀商买去贿赂了蜀王乌邪。今年蜀国不复存在,赵王倒也不知何人会买他亲手铸的剑了。 兵器铺的门口停着两辆车辇。赵国公主独孤清搀扶着重伤未愈的赵王,两人慢慢走进了铺子。 独孤清对赵王道:“今年蜀王不会派人来买剑了,你又伤得如此重,剑就不忙着铸了吧?” 赵王轻轻推开了独孤清的搀扶,笑道:“既然蜀王不来买剑,赵王便偷工减料、浑水摸鱼一次。不过,我来还是要来的,起码给今年这把剑的面子做足了。” 铸剑室中高炉浴火,热气腾腾。 赵王坐于长椅,白衣垂地,银发如瀑,似是铸剑室中的一座不化的冰雕。 铸剑室的老师傅们呈上了几张宝剑图纸,赵王与他们商议了片刻,便吩咐他们着手去做。 独孤清站在一旁,觉得砸铁烧柴之声有些聒噪,令人心烦,却也正能遮掩住谈话之声。她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对赵王道:“其实我也悄悄派人去了蜀国西岭……但至今仍无音讯。” 赵王面色冰冷地呆望着高炉,幽幽说道:“在芜城与他相认后,我亲口对小瑢说过,我觉得赵王独孤谲就像是一个长生的怪物。那时只不过是一句戏言,却没有想到,戏言竟会真的应验。” 独孤清转头看向赵王不带一根青丝的银发,不愿提及他的丧子之痛,于是道:“太医说,你一夜白头,是因体内残留的剧毒在作怪。其实银发也一样好看,与‘怪物’二字,实在相差甚远。” 赵王叹道:“小瑢在芜城为我篦发时,我没有多少白发,还不如卫王的白发多……太医不过是在安慰我。我体内其实有两种剧毒,它们相依相克,再容不得第三种毒侵入体内。那两种剧毒,一个叫做‘相思蛊毒’,另一个,是牵制住相思蛊的‘忘川百草’。 戎人涂在弯刀上的毒,一入我的血液,很快便被那两种剧毒风卷残云般侵蚀,根本不会害我一夜白头。” 独孤清哽咽道:“你虽面上风轻云淡,但我知道你心中的伤痛。绝世峰之事……也许没有音讯,便是最好的音讯。” 赵王摇了摇头:“没有音讯,才是最长久的煎熬。我这一生,尽是煎熬罢了。但我没有亲眼所见,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我宁愿煎熬一生,也不会草草离去。等我行动自如,我便亲自去一趟西岭。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 独孤清深深看向赵王,低声道:“有我陪着你,你竟还觉得煎熬吗?” 赵王不答反问:“二十余年,对你来说,难道不是煎熬吗?” 独孤清低眉思索,不禁泪湿眼眶。 赵王抬手招呼一旁的宫人扶他起身,便与宫人从热气蒸腾的铸剑室一起走了出去,独留赵国公主独孤清一人,静坐长椅。 铸剑室外,天清气朗。忽有一阵琴音入耳,似是从潇湘园中飘荡而来。 赵王驻足,回头望向一墙之外的潇湘园,只见几枝桃花越过墙头,开得正艳,但听那琴曲,竟哀伤到平静,平静到隽永,闻之令人忘却春夏秋冬。 一曲悠扬,赵王心中波澜纠缠的悲伤似乎在被缓缓抚平。良久良久,他寸步不移,一呼一吸,皆随琴曲律吕而动。 一呼一吸,仿佛回到了他还仍是宋王刘瑛之时。 那时,白玉宫中,齐国公主以奉茶婢女的身份,留在了宋王身边。为他抚琴,陪他赴死。 …… 萧忆弹罢最后一首曲子,便对舞班的李班主行礼告辞,带着凤凤离开潇湘园。苏芮见李班主一脸拜服的样子,也不询问更换琴师的结果,只故作姿态地与她寒暄了起来。 潇湘园中,百花纷繁,最艳丽的,是一株稀有的老桃树。满树桃花,尽是血红之色。萧忆与凤凤二人踏着一地血红花瓣,走出了潇湘园。 凤凤忽然拽了拽萧忆的手,随即指向不远处的两个背影,低声对萧忆说:“姨姨你瞧,那个宫人搀扶着的白发老叟,是不是赵王殿下?赵王竟然像老神仙一样老吗?” 《txt2016》网址:超【十万】完本书籍站,手机可直接下载txt 第三百五十二章 齐白玉环(上) 春风拂面,晚霞染天。平梁赵宫的芦苇长街上,各地商贾正携家眷游逛,店铺之间,熙熙攘攘。 萧忆看向凤凤所指的方向,只见几名穿着富贵光鲜的宋国商客,正毕恭毕敬地对那白衣白发的人行礼。 白发之人不言不语,也并不回礼,仅对那几个商贾微微点了点头,便在宫人的搀扶下,步履缓慢地继续往前方的车辇走去。 萧忆虽搬入赵宫与凤凤的阿娘一起经营绣坊,却从未见过深居简出的赵王。此时看到那白衣白发的背影,瘦削萧索,更显形单影只,她不禁轻叹了一声。 赵王上了车辇,车辇迎着晚霞,向西行驶。萧忆则领着凤凤,朝东走去。 凤凤见萧忆一直没有答她的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姨姨,刚才那个白发老叟就是赵王吗?” 萧忆道:“我没有见过赵王殿下,不过,看宫人与车辇,还有那些商客对他行礼的样子,想来,他便是赵王殿下了。” 凤凤疑惑:“可是我听苏婆婆说,赵王的年纪和姨姨你的年纪相差不多,他怎么满头白发,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萧忆道:“我也不知赵王殿下为何满头白发。他走路需要搀扶,大概是芜城之战时受了重伤的缘故。” 凤凤低头嘟囔着:“芜城之战后,别人都说赵王是个英雄,可是他领兵去守芜城时,带走了我的阿爹……他不能把我的阿爹还给我,所以对我来说,他不是个英雄。” 萧忆思索了片刻,说:“凤凤,赵王殿下虽然带走了你的阿爹,但是他带着你的阿爹一起守住了芜城,才能使列国百姓免遭戎族狼师的残忍荼毒,才能保住更多孩子的阿爹和阿娘。赵王也让你的阿爹成为了一个英雄。 都说忠孝难以两全,其实有些时候,家与国,情和义,也难以两全。 姨姨的夫君,也曾是个舍家为国、舍情为义的英雄。二十多年前,他抛下了姨姨还有姨姨腹中的孩子,领兵打仗,一去不返……” 凤凤问道:“那姨姨难道不怪他吗?姨姨还会觉得他是个英雄吗?” 萧忆答道:“若说我不怪他,肯定是假的。但无论他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个英雄。我从未后悔嫁给他,就连上当受骗,我也是心甘情愿。” 凤凤抬头看向萧忆。一阵晚风拂面,掀开了萧忆所戴帷帽的薄纱。那薄纱之后的一双眼睛,明明温婉平静,风过无痕,却又倔强执着,自有一股不老英气。 凤凤转瞬间便将萧忆眼神中的倔强学了来,说:“我阿娘嫁了个英雄,姨姨你也嫁了个英雄,将来凤凤决不能嫁个草包。” 萧忆浅浅一笑,拍了拍凤凤的脑袋:“草包有草包的好处。草包不会领兵打仗,不会离你而去。英雄可不一定。英雄是天下人的英雄,不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凤凤眼珠一转,道:“我可不这么想。他若是连我的夫君都当不好,还做什么天下人的英雄?若连我都嫌弃他,天下人也一定会嫌弃他的!” 萧忆无奈道:“世上哪有那么多英雄?我倒是希望,天下太平,盛世之下,人人都是草包。” 凤凤道:“英雄肯定是不多的。但苏婆婆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长大以后,如果能美若天仙,何愁找不到英雄呢?” 萧忆摇头叹气,叮嘱道:“你别总听苏婆婆胡说八道。她哪天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偷偷告诉你,你那苏婆婆年轻时,专门做‘卖人’的生意!” 凤凤诧异了一瞬,却不是为了苏婆婆年轻时的营生而诧异,而是难得见到柳姨姨眼中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走回了张氏绣坊。 ****** 夜幕初降,恕儿与刘走在平梁赵宫的芦苇长街上,赏灯、看花。 恕儿一身素衣,头戴白色簪花和一支墨色金刚玉钗,因是整条街上衣着最为素雅清淡的女子,故而频频引人注目。刘身穿普通的宋国服饰,虽不显山露水,却难掩高洁气度。 凌飞是刘的贴身侍卫,此时走在二人身后,只觉自己十分碍眼多余,于是故意落后了几步,与那二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恕儿对刘道:“你与凌飞去逛吧。我累了,想先回客栈歇息。明日赵国朝会结束之后,咱们再一起去拜见赵王殿下。” 刘停了脚步,担忧地看着恕儿:“旅途劳顿,你的身体可还吃得消?” 恕儿点了点头:“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的身体向来强健,不然也活不到与你重逢之时。” 刘想到那年在赵宫与恕儿相逢不识,不禁牵起恕儿的手:“我送你回客栈。” 恕儿挣开了他的手,脸上却故意堆起了一层笑意:“你放心,我死不了也跑不了。我若是想跑,早就跑了,何必拉着你来平梁商会凑热闹?” 刘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与芦苇长街上热闹的声音格格不入:“恕儿,你我到此重逢之地,故地重游……我心中已是百味杂陈。我只希望你我二人永远也不要再分开。我会用我的一辈子,弥补我对你愧疚,填满我对你的情意。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人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 恕儿歪头打量着刘,刁难道:“你的命、你的人、你的心,难道不是宋国的吗?我与宋国相比,哪个更重要呢?” 刘面色清冷,坦然道:“我已选过一次宋国,可是我后悔了。从今往后,我只选择你东方恕一人。” 恕儿不在意地笑了笑,说:“刘,你胆识过人、聪明绝顶,却怎么不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病症,叫做‘摇摆不定’。能治此病的,只有‘后悔药’。但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你又何必苦苦去寻?” 恕儿说罢,转身离开,逆着熙攘人潮而行。 刘停在原地,望着街边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只觉尘世越是繁华,心中越是冷清,就如周乐王在《叹流年》中所写“错律吕兮,漏欢愉”…… 一弦弹错,弦弦皆错,此生便再无欢愉可言。 恕儿凭借对林璎所绘赵宫草图的印象,移步转入芦苇长街的一条小巷之中。 巷尾无人无灯,伸手不见五指。她抬起左腕,看向腕上佩戴的夜光齐白玉环。玉环里夹杂的玉絮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从容,我这便去见赵王殿下,将这星星点点的微光,将这一丝一毫的希望,带去给他。 第三百五十三章 齐白玉环(下) 离开灯火通明的芦苇长街,恕儿沿着宁和宫的偏僻小径疾步而行,兜兜转转间,已来到了赵王的寝宫。 朴实无华的院落里坐着两个昏昏欲睡的宫人。寝宫寂静,唯点了一盏烛灯,将一瘦削的身影映在了窗上。 恕儿轻手轻脚地叫醒了那两个宫人,低声对他们说:“我是楚国安邑王东方恕,特此前来拜见赵王殿下,劳烦二位通传一声。” 宫人正糊糊涂涂地看着面前的素衣女子,寝宫的门已“吱呀”一声打开了。 白衣白发的赵王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拐杖,静立不语。 恕儿立即上前行了跪拜之礼,赵王欲抬双手相扶,却因身负重伤,只能仍旧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门框。 恕儿跪在门外,低头垂泪间,赵王看了那两个宫人一眼,吩咐道:“你们去院子外面把守,谁都不许进来相扰。任何人来找孤,都说孤的伤痛反复,已经进药就寝。今日你们也没有看到过楚国安邑王,可听懂了?” 两个宫人齐齐点头,退到了寝宫的院落之外,将院门仔细关了起来。 赵王这才低头看向恕儿,温言道:“恕儿,快起来。” 恕儿擦干了眼泪起身,搀扶着赵王,缓缓走向院中的石凳。一勾弯月下,两人对坐,皆着白衣,却是一头乌发盘成宋国少妇的发髻,一头银发披散垂落,并无冠冕。 赵王指了指恕儿左腕上的夜光齐白玉环,叹了口气:“不曾想,此生我竟还能再看到这件绝世珍宝。一定是小的娘留给小的信物,小又将它作为定情之礼送给了你。你可知这齐白玉环,是许多年前,我在陈国游玩时送给繁京第一舞姬柳腰的赠别礼?” 恕儿看向手腕上的玉环:“这是义父,就是卫王殿下,在懿斓蜀宫的婚宴上亲手交给我和从容的成婚贺礼。”正说着,又从发髻中取下墨色镌梅钗,“还有这卫国出产的金刚玉做的发钗,也是卫王在婚宴上送给我们的。 当时齐卫陈蜀四**盟已成,从容是卫王的义子,我是齐王的义女,军盟之上,又有齐卫婚盟,所以义父选的这两件成婚贺礼,一个是夜光齐白玉环,一个是卫国金刚玉钗。” 赵王浅浅一笑,又是一叹:“老诸葛真是用心良苦。他自己得不到的齐卫婚盟,便用来成全了你和小。” 恕儿忽然放低了声音:“我今日独自前来,时间不多……有两件事想要告诉父亲,还有另外一件事,想求父亲帮忙。” 赵王微微颔首:“你与儿的风言风语,虽然沸沸扬扬,但我是一句也不信的。就算小不在了,你仍是我的儿媳,仍是挂在我名下多年的女儿,但凡你有所求,为父一定竭尽全力而为。” 恕儿起身,走到赵王身边,俯身低语:“我想告诉父亲的第一件事是我觉得,从容和义父或许还活着。第二件事是我怀了从容的孩子。” 赵王闻言,并不惊讶,而是抬手示意恕儿坐回石凳,平静道:“恕儿,其实我也隐约猜到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以你和小之间的情分,若你确信他和卫王已经不在人世,你应当早就杀了儿为他报仇,可是你在宋国盘桓许久也迟迟没有动手。 旁人误解了你和儿之间的关系,就连儿自己也被你给迷惑了,但我看得十分清楚你只是在利用宋王刘,让天下人,包括宋王,都以为齐王和卫王已经死了。如此一来,才能保护齐王和卫王。 你故意将自己腹中的孩子说成是儿的,大概是为了借助宋王的势力,保住这个孩子。儿对你有情,也对小有愧,所以你算准了,他一定会帮这孩子的身份做掩饰。为父可猜对了?” 恕儿微微点了点头。 赵王道:“恕儿,委屈你了。” 恕儿不禁哽咽:“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是让父亲久等了。” 赵王道:“我从不害怕等待。你想求为父帮忙的,是什么事?” 恕儿毅然道:“我想与刘,一刀两断。但我想让楚宋两国,永无征战。我已有一计,只需父亲的配合。” ****** 翌日清晨,赵王在去朝会之前便派人递了一封亲笔信到刘、恕儿和凌飞三人所居的客栈。三人起身用早饭时,店小二将赵王的信递到了刘手中。 刘拆信时,凌飞小声道:“殿下微服出行,赵王怎会知道咱们到了宁和宫?” 刘并不在意:“如今陈国、蜀国尽归赵国管辖,这几年来,平梁商会又热闹非凡,更是鱼龙混杂,使得赵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赵王想探得我的行踪,想来易如反掌。” 恕儿看向信:“赵王写了些什么?” 刘读后,不免感叹:“赵王殿下果然是个心思剔透、八面玲珑的人,就连与我相见的地点,也要如此精心挑选。”便将信递给了恕儿。 信上的字温润大气,却无甚劲力 宋王殿下远道而来, 平梁赵宫蓬荜生辉, 孤望与君相见一叙。 恰逢清明踏春时节, 城外五十里怀王墓, 正是清净长谈去处。 独孤谲亲笔 …… 三人吃罢,离开宁和宫,信步走在平梁城内,置办了花果酒水、香烛纸钱等祭品。 凌飞见天气阴沉,又买了三把油纸伞。 因赵王在信中没有提及与宋王相见的具体时间,三人只道赶在赵国朝会结束之前到达宋怀王墓便可。刘认为,比赵王早到些,一来是尽了晚辈的礼数,二来是表达了对死守芜城的赵王的尊敬,三来,还可以提前去祭奠父王。 荒僻小径旁,野花五彩纷繁,夹杂着泥土的清香。 三人到得宋怀王墓时,已是春雨绵绵。 刘腰悬怀王宝剑,一手打着伞,一手拂袖扫落墓碑上刚刚被雨沁湿的桃花瓣:“想来赵王殿下是时常派人来此处打扫收拾的。除了满地落花,竟无一根杂草。” 恕儿与刘一起摆好了祭品,两人给小火盆里慢慢喂着纸钱。 细雨之中,湿润无风,纸钱烧成了灰,却仍留在火盆之中,未被卷走。 刘看着满是灰烬的火盆,叹息道:“父王,四国盟军伐宋,宋国虽然大动兵戈,但仍国库充盈,很是富裕……而且,宋国胜了。孩儿给你烧的纸钱,你尽可放心拿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一刀两断(上) 清明细雨中,萧忆一手撑伞,一手提着一竹篮的祭品,独自走在平梁城外的僻静小路上。 二十年来,这条路,她已走过太多遍。无论雨雪,无论阴晴,无论白昼黑夜,从没有人阻拦她走向那座无人问津的宋怀王墓。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萧忆见泥泞的小路上竟有两道车轮的痕迹,不深不浅,十分清晰。 尚在看不到陵墓的树林里,两个赵宫侍卫提剑拦路,一人道:“殿下今日在此会友,闲人勿扰。” 另一人见这陌生女子不仅戴着帷帽,帷帽之下更有一层薄纱遮面,而且步履轻盈,似是武功不俗,于是厉声问道:“你是何人?来此处做什么?” 萧忆不愿惹是生非,于是装聋作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头摆手,又对两个侍卫行了礼,便转身翩然离去。 两个侍卫看向那白衣妇人的背影,不禁面面相觑,一个说:“宋怀王都死了二十多年了,难道这世上还有特意来为他这种名不见经传的短命国君送祭品的?” 另一个不在意地玩笑道:“或许是宋怀王的老情人儿呢?” “听说宋怀王体弱多病,是个傀儡国君,来咱们赵国打了没几仗就死翘翘了。就他那德性,哪来的什么老情人儿?” “齐国的亡国公主不就是他的老情人儿吗?” “说起来,那齐国公主也真是可怜。活了没几年,齐国灭了。好不容易嫁了个富贵男人,男人又死的早。她临死前生了个儿子,如今她儿子也死了。果然是红颜薄命,这命都薄到儿子辈了!对了,兄弟,有件事我是一直没想通。” “什么事?” “你说那病歪歪的宋怀王,怎么就生出了当今的宋王?你看这当今宋王,简直是人中龙凤,鬼神共助啊!一出手,竟然就灭了齐、卫、蜀三国!若是有谁能一统天下,大概就是这当今宋王了。” “哈哈哈!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你看呀,宋怀王的后宫一共有三个女人,对吧?一个是那倒霉的齐国公主,一个是回到楚国改嫁给楚毓王的楚国公主,还有一个就是当今宋王的亲娘。 齐国公主生的儿子是谁抚养的?是死在蜀国的卫王!我听说,卫王和齐国公主早就订了娃娃亲。齐国公主虽然被宋怀王逼迫嫁进了宋宫,她的儿子复立齐国时虽然声称是宋怀王的儿子,但是,卫王与宋怀王有血海深仇,卫王为什么要含辛茹苦地抚养宋怀王的儿子长大?” “因为......啊?你是说,齐王不是宋怀王的儿子,而是卫王的儿子吗?” “我只是猜测。要么卫王是圣贤,要么齐王就是卫王他自己的儿子,他只是为了要让自己的儿子一统天下,于是给齐王捏造了一个假身份,如此才能够威胁到当今宋王的地位。” “似乎还真是......有些道理!” “再说那改嫁的楚国公主林珑。她早在宋宫时,就秘密地给楚毓王生了两个孩子!可见,宋怀王戴的绿帽,真是一顶接一顶,一顶更比一顶绿!” “所以......你要说什么来着?” “所以,我大胆推断,当今宋王之所以如此勇猛、如此聪颖,就是因为他压根不是宋怀王那个软柿子的亲生儿子!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捧腹大笑。 笑罢之后,一人严肃道:“咱们两个大肆夸赞当今宋王,是否对殿下不忠?” 另一人撇了撇嘴:“你难道没瞧见过咱们殿下的脸吗?就算没看过脸,适才马车驶过,你没瞧见车内的白发老叟吗?咱们这位殿下那副人神共弃的容貌,哪里有龙凤之姿?以他那面相,最多当个安居乐业的赵王,一统不了天下! 还有他那一头白发……看起来已经像个老神仙!你见过哪个老神仙下凡来一统天下的? 咱们的殿下广施仁政、大义凛然,哪里都好,但就是没有一统天下的运气呀!如今陈国和蜀国虽然都归了咱们赵国,可是芜城之战,殿下身受重伤,一旦当今宋王哪天心血来潮,领兵来袭,你认为咱们殿下能抵挡得住吗?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咱们殿下无子!公主也未嫁人,就算嫁了,公主都一把年纪了,还怎么生孩子?等到殿下薨逝,你觉得咱们独孤赵国,还能留在九州列国的版图上吗?” “当今宋王也无子……” “傻兄弟,当今宋王才多大?他想要子孙延绵,有的是时间!不对啊!他有孩子了!楚国安邑王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吗?看来宋楚已经联姻,或许过不了多久,那昏聩无能、沉迷女色的楚王就会自行退位。 宋楚无战一统,宋王领宋楚两国之兵攻打咱们赵国……唉,你说咱们殿下不好好养伤,跑来见这晦气的宋怀王有什么用?难道死透了的宋怀王还能托梦给他的假儿子,让他的假儿子别来打咱们赵国吗?” ****** 赵王的马车停在了宋怀王墓前。 刘闻声转身,只见赵王的车夫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得颇为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车夫跳下马车,脚步稳健,走上前对刘行礼道:“老奴见过宋王殿下。”又抬头深深看了刘一眼,不禁蹙眉道:“宋王殿下……别来无恙。” 刘望向丝毫没有动静的马车,问那车夫道:“赵王殿下可在马车之内?且容晚辈上前拜会……”说着,便往马车走去。 车夫移步阻拦,不答反问:“宋王殿下不认得老奴了吗?” 刘止步,疑惑地看着车夫:“我们……果真见过?” 车夫笑道:“不知宋王殿下可还记得‘安泰’这个名字?” 刘想了一瞬,旋即握住那车夫的双手,难掩激动:“你是……父王的近身侍卫安泰吗?” 安泰点了点头:“在老奴的印象中,殿下只有这么高。”便用手比划着三岁孩童的身高,“一别多年,殿下已是玉树临风,老奴甚感宽慰。” 较之巧遇故人的感慨,此时在刘心中,更多的是茫然不解:“父王战死平梁之后,你为何不回宋国?父王究竟是怎么死的?” 安泰淡淡一笑:“老奴是宋怀王的近身侍卫。殿下身为宋王,也有自己的近身侍卫,岂会不知,这近身侍卫的差事就是要与宋王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呢?既然宋怀王没有回宋国,亦没有辞退老奴,老奴怎可独自回去?” 刘叹道:“难为你一直留在平梁为父王守陵。” 安泰又是一笑:“殿下问老奴,宋怀王究竟是怎么死的。老奴也要问殿下一句,殿下对从未亲眼所见之事,何以如此笃信呢?”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一刀两断(下) 刘璟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泰,一时语塞,难以成言。 恕儿走到刘璟身边,替他问道:“不知安叔叔此言何意?” 安泰对恕儿行礼道:“姑娘可是楚国安邑王?” 恕儿点了点头,又问道:“安叔叔方才说宋怀王之死,殿下并没有亲眼所见,难道宋怀王还活着不成?” 安泰笑道:“楚国安邑王真是聪慧过人。” 刘璟与恕儿对望一眼,两人皆是满面惊奇。 一瞬过后,刘璟犹疑地看向马车,对安泰道:“父王他如今……人在何处?” 安泰退开了一步,亦转头看向马车,语气平缓:“二十多年前,陈宋大战,两军对峙于赵国境内,火烧平梁城。路人皆知,赵王独孤谲的脸也是在平梁大火时烧伤的。直到去年芜城之战,赵国上下都没有几个人见过赵王的真容……” 安泰话音未落,刘璟已三步并作两步,疾行至马车前,揭开了车帘。 马车内坐着的人,白衣白发,犹如冰雕,形同鬼魅。他面无表情,双眼无波,半边脸皆被凹凸不平的旧伤疤覆盖着,瞥见一眼,便令人颤栗生怖。 刘璟怔怔看着赵王,儿时极为模糊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倾泻奔涌…… 白玉宫中,天降大雪,一日未停。 小刘璟正在宁国殿外的开阔地上玩雪,一个高挑瘦削的华服男子走了过来,俯身用双手捧起一堆雪,将其捏成了球状,又将那小雪球在地上慢慢滚了起来。 男子笑着说:“璟儿,你看,只要雪球足够大了,再添新雪,滚出更大的雪球,就不是难事。” 小刘璟拍手道:“父王真厉害!” 白茫茫的天地间,被称为“父王”的男子将雪球滚到了小刘璟的面前,雪球正有小刘璟半身之高。男子道:“父王已经替你滚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雪球,你只要接着滚下去,就会比父王还要厉害。” 于是小刘璟使出了浑身力气,终于滚出了一个与自己一样高的雪球。他在那雪球上挖了几个洞,脚踩着洞,才爬到了雪球顶上。 刘璟至今记得,那日他一直坐在雪球顶上等父王回来夸赞他,可是等到夕阳西下,等到大雪已停,父王也没有再回宁国殿,没有看到他们二人一起堆出的巨大雪球。 那时的父王,玉冠束乌发,面容平整无痕。此时眼前的赵王,却是这般模样…… 刘璟一手紧紧握着油纸伞,一手已将马车的布帘攥成了团,并不能拱手对赵王行礼。他努力克制着情绪道:“寡人唐突,还请赵王殿下恕罪。” 赵王依旧面无表情,冰冷道:“的确唐突。” 刘璟恍惚间正不知如何作答,又听赵王道:“璟儿,你腰上挂的那把剑,虽是宝剑,却不是个吉利的物事。如此不祥之物,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刘璟呆望着赵王,只觉那一声“璟儿”,如同隔世之音。 赵王继续道:“怀王剑是卫国侠客孟麟生前所铸的最后一把剑。铸剑之后,他独自去玉都刺杀我的父王——宋武王。孟麟不幸被擒,受尽天牢刑罚,惨死玉都。 他到死都不知道,曾与他一起游览列国的至交好友,竟然就是宋武王的儿子。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倾尽毕生心血所铸的最后一把剑,竟然送给了宋武王的儿子。他到死都不知道,这把剑,会被世人称作‘怀王剑’。 或许孟麟的冤魂已经附在了这把剑上。拿到这把剑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过劫难。 陈王李忱将这把剑收藏在晋阳宫中近二十年,结果陈国灭,陈王死。楚国安邑王用过这把剑,结果楚毓王和毓王后双双葬身火海。齐王刘瑢用过这把剑,结果齐卫两国复而幻灭,齐卫两王亦坠下绝世峰巅。 我也用过这把剑,于是妻离子散……如今我可真是所谓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想再送一个黑发人。 璟儿,宋国给你,怀王剑,请你还给我。” 说到此,赵王伸出了手。 刘璟已不知不觉地解下了腰间所悬的怀王剑。 恕儿走到马车的另一侧,替刘璟掀着车帘,正露出左腕上的夜光齐白玉环。 刘璟双手将怀王剑呈给了赵王。四目相对时,刘璟哽咽唤道:“父王……” 赵王将佩剑立于身旁,并不作答。 刘璟再忍不住情绪,已是泪如泉涌:“父王既然活着,却为何二十余年不回宋国?为何只言片语的消息都没有?就连奶奶和母后都不知道父王还活着!” 赵王面不改色,平静道:“既然隐瞒了如此之久,何不继续隐瞒着?如今陈国、蜀国尽归赵国,而赵王是我,宋王是你……或许有朝一日,陈国、蜀国、赵国,也都会是你的。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刘璟不禁震惊,面颊泪痕犹在,眼中却已清亮。“难道父王久任赵国之君,隐匿不出,是在为宋国谋取……天下?” 赵王摇头:“没有‘谋取’,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刘璟又惊又喜,感慨万千,不禁跪在了马车前,双膝陷入了春雨下的泥泞中,抬头看向赵王,诚挚道:“原来父王还是念着宋国,也念着孩儿的!孩儿从未想过此生还能与父王相见,更从未想过,与父王重逢之时,父王已将陈、蜀、赵三国收入囊中……” 赵王俯视着跪在雨中的刘璟,没有否认,也并不赞同,忽又转头看向站在马车另一侧的恕儿,说:“没想到当年得了平梁商会头筹的陈国颜公,竟能一跃成为楚国安邑王,而领兵救赵的楚国安邑王,便是传言中足不出户的宋国公主。” 恕儿展颜一笑,说:“其实我儿时一直有个问题想亲自去问宋怀王和萧娘娘,早知宋怀王便是赵王,当年在平梁商会时,我便问了。” 赵王深深看了恕儿一眼:“不知恕儿想问什么?” 恕儿道:“这个问题如今倒是不需要问了,因为我已经有了答案。” 赵王挑眉:“愿闻其详。” 恕儿不在意地说:“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齐国亡国公主萧娘娘的女儿,但萧娘娘名声不好……我听到了很多传闻,说我不是她和宋怀王的女儿,说我的生父可能另有其人。所以我想问他们,我的生父究竟是不是宋怀王。 后来我与娘亲相见,又与爹爹和弟弟相认,我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过我还是可以叫赵王殿下一声‘父王’,因为不论我是嫁给了齐王刘瑢,还是改与宋王刘璟相好,我都是父王的儿媳。” 恕儿说话间,赵王看向她仍然掀着车帘的手,便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齐白玉环,顺势问道:“恕儿,你腕上的玉环,是齐王给你的吗?” 恕儿晃了晃手上的齐白玉环,睁着诚恳的大眼睛,摇头道:“不是呀。娘亲说,我一出生,这玉环便在我的襁褓中。她从素华宫抱我回锦绣园后才发现的。” 赵王蹙眉不语,若有所思。 恕儿问道:“这玉环有何不妥吗?” 赵王叹道:“这是我送给繁京第一舞姬柳腰的饯别礼,那时我还不知,她便是齐国公主萧忆。她将孤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放入了你的襁褓中……怪不得当日在芜城见到你时,孤恍然觉得,你长得与她极像……” 恕儿瞪大了眼睛。 赵王继续道:“在芜城时,孤没有注意到你手腕上的玉环,而且既然楚毓王和楚国公主林珑都已经认了你为女儿,既然齐王刘瑢登基时将他的身世昭告了天下,孤便也理所应当地认为,你的夫君齐王才是孤与萧忆的孩子。至于你为何长得与萧忆相似,孤以为,大概天下美人的样貌都大同小异罢了。 可是今日见你一身素衣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喜穿素白衣裙的萧忆,而且你还戴着孤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孤忽然确信……” 刘璟未得父王指示,便仍旧依礼跪在马车前,此时他手上的油纸伞忽然掉到了泥泞里,只听赵王对恕儿道:“不论楚毓王和楚国公主林珑对你说了什么,孤确信,你是孤与萧忆的女儿。” 恕儿怔然道:“我……我若是父王与萧娘娘的女儿,那齐王刘瑢又是谁?” 赵王忽然哈哈大笑:“管他是谁呢?放眼当今天下,只剩赵、宋、楚三国并立。孤是赵王,孤的一双儿女,一个是宋王,一个是执掌楚境十万兵力的楚国安邑王!哈哈哈……列国一统,岂不是指日可待?原来王图霸业,真的可以胜之不武!” 刘璟看着父王脸上因笑容而扭曲的伤疤,实在看不出父王与那美人榜首的诸葛从容有任何相似之处。 刘璟喃喃道:“那诸葛从容,果然是个江湖骗子么……”旋即去看恕儿,却见恕儿也正看向他。 刘璟眼中,尽是不舍。 恕儿眼中,却充满了恨意。 刘璟拾起地上的伞,起身绕过马匹,缓缓走到了恕儿面前,却不知说些什么,连她的名字都唤不出来。 恕儿直视刘璟,一字一顿道:“哥哥,你杀了我的夫君。不仅如此……你我本是兄妹,你却一直对我有非分之想。”加之一声冷笑,“在你我一刀两断之前,我想送你的,唯有‘恶心’二字。不对,还有……” 正说着,恕儿忽然一把扯下脖子上戴着的曲谱珍珠,又迅速摘下了右腕上镶嵌着曲谱珍珠的玉环,将刘璟送给她的两件礼物抓在手中,递还给他。 刘璟犹豫地伸手去接,恕儿却已松开了手。 珍珠和玉环,落花与春雨,齐齐掉在了泥泞中。 《txt2016》网址:超【十万】完本书籍站,手机可直接下载txt 第三百五十六章 分道扬镳(上) “我想送你的,唯有‘恶心’二字……” 刘璟低头看着泥泞里的珍珠和玉镯,耳中回荡着恕儿的声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当年朱红长毯上身着浅蓝衣衫的江湖女子,那个令他怦然心动的人……他明明放她离开了白玉宫!若是此生再不相见,也不会有今日的醒悟和醒悟后的茫然无措。 究竟是再不相见更好,还是得知这一场痴情终是虚无更好呢? 马车上坐着的是父王,马车前站着的是妹妹。 刘璟不敢抬头去看他们任何一人。妹妹拿走的是他的心,父王则可以随时将宋王之位收回囊中。 刘璟俯身去捡珍珠和玉镯,泪水也滴入了泥土。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无论我如何真心实意,如何勤勉操劳,到头来,一切都不属于我?你们死遁的死遁,失踪的失踪,唯独留我一人困守偌大的宋国,却又在许多年后的某一日,用几句话便摧毁了我的意志? 刘璟的手在泥泞中迟疑,也在迟疑中颤抖。 赵王的声音沉稳平静:“璟儿,事已至此,你还是尽快回宋国去吧。至于恕儿,你愿意留在平梁陪着为父也好,愿意去做楚国的安邑王也罢,你的身世,想必今日在场的人,没有谁会多嘴泄露的。” 刘璟缓缓起身,已收敛了万千思绪,对赵王道:“父王不辞辛苦,隐居赵国多年,为宋国筹谋,父王之功,孩儿望尘莫及。如今赵国和宋国根本无须再分彼此,父王若想将赵宋合并为一国,孩儿愿意退位,拥立父王为赵宋之君。”又看向恕儿,说:“到时候,楚国安邑王领十万楚军归宋,天下即可一统。” 赵王摇了摇头,说:“一统天下之事,欲速则不达。陈蜀两国刚刚归附赵国,人心难控,一切还要徐徐图之。陈蜀曾经与齐卫一起伐宋,若是赵王此刻亮明身份,难免陈蜀之地,人心生变。” 恕儿看也未看刘璟,只从他身前走过,跳上了赵王的马车。 赵王道:“璟儿,你且安心回宋国。王位于孤,不足挂齿。”于是放下了车帘。 安泰对刘璟行了一礼,便也上了马车,掉转车头,驭马而去。 刘璟口中喃喃唤着:“恕儿……”手里还握着沾满淤泥的珍珠和玉镯。 凌飞走上前,对刘璟道:“殿下,就按赵王所说,咱们还是尽快启程回玉都吧。赵王说的对,陈蜀两国要真正融入赵国,还需很长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赵王定然会将赵宋之君的位置传给殿下的,毕竟殿下是赵王唯一的儿子。至于楚国安邑王,她虽因齐王之事憎恨殿下,但是殿下与她是血缘至亲,等到她在楚国的地位远远超过那昏庸楚王,必能助殿下成就霸业。” 刘璟提步而行,轻叹道:“我也曾试图要替爷爷完成一统天下的心愿,可是当王图霸业摆在我的面前,我才发觉,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以说服天下人,但我无论如何尝试,却始终说服不了自己。” 凌飞劝道:“或许王图霸业乃是殿下命中注定之事,因为命中注定,所以得来容易,才使殿下不以为然呢?” 刘璟道:“一国之君尚且是孤家寡人,天下霸主岂不是天煞孤星?我体会过孤独的痛苦,便再也不想体会。凌飞,或许你们所有人都以为孤独是高高在上、无人交心的感觉,但其实并不是。孤独对我来说,是做违心之事,是连自己都不认可自己的感觉。” ****** 马车上,恕儿问道:“父亲拖延合并赵宋两国之事,除了要用时间笼络陈蜀两国的人心,是否也是在等……” 赵王点头:“的确是在等。天下大业,就如同我的佩剑,我只想传给小瑢。” 恕儿叹了口气,掀开车帘一角,转头去看已经离他们很远的刘璟。 赵王道:“恕儿,你让为父助你演这一场戏,将你与璟儿说成兄妹至亲……为父明白,这是因为你心中有恨,亦有不忍。就如同当年忆儿对我,与其爱恨纠葛难分,不如割舍远离,给彼此一片海阔天空。你对璟儿,看似决绝,实际是为了他好。” 恕儿放下车帘,看向白衣白发的赵王,坦然道:“我自幼得他照拂,我与他之间,有仇,也有恩。我实在不知这恩仇究竟该如何衡量。我随他去玉都时,本想与他纠缠到底,弄得他家宅不宁,但是……” 赵王忽然轻笑了一声,打断道:“但是他对你除了恩、除了仇,更有一份无悔深情。你怕你自己抵挡不住那样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才不愿与之纠缠吧?” 恕儿无奈地看了一眼赵王:“父亲的玩笑似乎开得有些不合时宜。” 赵王收敛了笑容:“恕儿,小瑢找了一个好姑娘,我很欣慰。你打算何时启程回楚国?” 恕儿答道:“今日便走。” 赵王并不劝留:“回楚国后,好好养胎,我等着做爷爷。小瑢和卫王的事,你不必操心,也不必再去西岭寻找。待我伤好之后,能够行动自如,我便亲自去一趟西岭。若有他们的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的。” 恕儿蹙眉道:“其实我很想在回楚国之前,再绕道去一次西岭。我总觉得,他们就在药王山。” 赵王神色严肃:“恕儿,听为父一句话,不要再去西岭,更不要再去药王山。否则万一被人发现了你的行踪,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掩饰都只会是徒劳,也帮不到他们。而且你现在怀有身孕,如遇不测,小瑢、卫王、我,我们所有人都会为你担忧和自责。 你现在只用操心一件事,就是将你与小瑢的孩子平安顺利地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儿,说不定他一出生便可坐拥天下。若是个女孩儿,那便是九州列国最尊贵的女子。我的孙女,做女帝又何妨?” 恕儿微微一笑,随即点了点头,忽又问道:“对父亲来说,小瑢和璟儿两个儿子,究竟有何不同?其实毫无偏袒地说,刘璟是个有胆识、有谋略的明君。自古王位之争,都不掺兄弟、父子之情。宋王能够谋害齐王,便证明了他的胆识和谋略。可是为什么刘璟无论做得多么无懈可击,父亲也不愿将天下交给他呢?” 赵王浅笑:“不愿便是不愿,心之所向,不需要任何理由。为父也还有能力支撑自己的心愿。何况,璟儿在你眼中也不是没有长处的,但你选小瑢而弃璟儿,却又是因为什么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分道扬镳(下) 恕儿辞别赵王之后,乔装缓行,悄无声息地途经宋国,一月之内便回到了楚水之滨的安邑。 颜笑、赵七、苏杨、苏柳、颜清、颜秀等人将郡王府布置得十分妥当。赵七和苏杨、苏柳时常往来于楚宋两地,已经做了不少生意,所赚钱财,全部藏入郡王府的地库之中。 安邑侯东方愆虽然年纪尚轻,但无论公文还是军务,凡经其手,桩桩件件均处理得颇为敏捷,而且事无巨细,从未有差池。 恕儿踏入府中时,东方愆正巧从城外军营回来,便朝着恕儿的背影喊道:“姐,你可回来了!” 恕儿转身,只见弟弟变瘦变高了些,于是疲惫一笑:“公子愆翅膀长硬了,见到安邑王,还不快快行礼?” 东方愆快步行至恕儿身前,恕儿略微抬头时才恍然觉得弟弟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东方愆难得一脸严肃,担忧道:“你怎么又从西岭跑到了玉都,这么久才回来?宋王那厮……只要你点头,我立刻领兵杀去玉都,就地废了他!” 东方愆见恕儿不答,只得又问:“听说你怀了孩子,你的身体可还吃得消?” 恕儿笑道:“我在宋国时一路乔装,去了许多家医馆,所有医师都说我的身子无碍,腹中胎儿也很是结实。你若不放心,便再去给姐姐我找个可靠的大夫来。” 东方愆立即抱拳:“谨遵安邑郡王之命!”说罢正要转身出府寻医,又听一人说:“侯爷还是不要亲自去了,妇人之事,我去便是。”来者正是颜笑。 颜笑走上前来,握起恕儿的手,不禁红了眼眶:“你已怀胎多时,却还是这般骨瘦如柴的样子,根本不见圆润!你既然回来了,就哪里也不许再去,留在府中安心养胎,知道吗?府里的人都是我们精心挑选过的,你的饮食起居,全由我和颜清、颜秀照顾,不会让旁人插手,所以你尽可放心,不要忧思多虑,只须每日早起早睡,多多滋补。” 恕儿频频点头,正要打断颜笑的唠叨,颜笑已松开了恕儿的手:“我这就去给你请城中最好的大夫过来。” 恕儿重新握起颜笑的手:“劳烦颜姨姨多请几个大夫来,最好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道楚国安邑王怀了宋王的孩子。以如今宋王的势力和楚国的处境,想必没有一个宋国人也没有一个楚国人敢来害我腹中的孩子。” 颜笑思索了片刻,问道:“那齐卫陈蜀的旧人呢?你在紫川与齐王成亲,那四国盟军有目共睹。如今齐王无影无踪,你却怀了宋王的孩子,你就不怕那四国旧人杀不了宋王便来杀宋王的孩子吗?” 恕儿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当年若不是我以命相换,四国盟军早就葬身玉都南郊了。且不说他们欠我的何止一命两命,不会来对我的孩子下毒手,就说现如今四国盟军都随蜀王出了晋阳关,扬言要越过荒漠,一举灭了戎人狼师,他们哪还有闲兵散将大老远地跑来楚国谋害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颜笑闻言,放宽了心,便出府去为安邑王请大夫。 恕儿只在自家府邸歇息不到三日,已经瞧过了十位名医,都说胎像平稳,无甚堪忧。安邑王东方恕怀有宋王骨肉之事,自此传遍了楚国。 恕儿本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养胎,这日晚饭时分却收到了楚王派人送来的加急书信。信上是恕儿的笔迹,没有落款,一看便知是林璎亲笔所写 九州春暖百花绽,荒漠万里朔风急。 盟军尚未抵狼城,蜀王一人战千骑。 寸草不承英雄血,天下从此无剑痴。 邀卿归来昭凰殿,共披缟素祭故知。 …… 读罢,恕儿一愣。 蜀王一人战千骑……天下从此无剑痴? 明明不久以前,他们还在白玉宫中匆匆见过一面…… 东方愆见恕儿神情有异,便放下筷子,问道:“殿下写了些什么?” 恕儿蹙眉:“蜀王领兵西出晋阳关,还未抵达漠北狼城,盟军遭遇不测,蜀王……战死沙场。殿下邀咱们回临江,为四国盟军和蜀王殿下办一场祭礼。” 东方愆平静道:“其实这件事我前几日在军营便听说了,但怕你难过,没让任何人告诉你。以楚宋现在的关系,宋国对蜀王之死尚未有任何反应,殿下若是抢在宋国之前为四国盟军大办祭礼,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向宋国挑衅?我以为殿下不会这样做的,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恕儿问道:“如果当今楚王是你,你会不会替四国盟军和蜀王殿下办一场盛大的祭礼呢?” 东方愆思考了片刻,点头道:“会。” 恕儿又问:“那为什么你的表哥不该去办这场祭礼呢?” 东方愆答道:“因为表哥在扮演一个惧怕宋国的懦夫楚王,他办祭礼,并不符合他所扮演的懦夫角色。我若是楚王,我不惧宋国,自然会为共抵宋国的四国盟军大办祭礼。” 恕儿道:“你对当今楚王所扮演的角色,似乎理解的并不准确。他扮演的不是个懦夫,而是个傻子。懦夫只是胆小,胆小之人,亦可处处算计,步步为营。但傻子不同,傻子压根不明对错,凡事任性而为。你若是宋王,邻国之君是懦夫还是傻子,更能令你放松警惕呢?” 东方愆恍然大悟,拍手笑道:“林哥哥果然聪明绝顶!他为四国盟军大办祭礼,反而能显得他不仅昏聩好色,还傻气冲天!如此一来,宋王那厮定然对咱们楚国更加放松了警惕。林哥哥可真是演得十分到位,十分到位呀!” 恕儿疑惑:“你何时与殿下如此要好了?你不是向来对他的聪明不屑一顾吗?” 东方愆咳嗽了一声,嘴硬道:“我这是见贤思齐,学无止境!他尽耍些小伎俩罢了,但是有些耍得精妙的小伎俩也是可以偶尔学一学的。” 恕儿道:“那咱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去临江。” 东方愆刚要点头,却又忽然摇头:“你去,我不去。宋国若是想攻打咱们楚国,楚水之滨的安邑郡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殿下将我留在安邑,就连你领兵援赵时都没让我跟着一起去,是因为他看重我的将帅之才,暗中让我在此防着宋国。” 恕儿不禁噗嗤一笑:“你的将帅之才?我怎么没看出来?” 东方愆“哼”了一声,嘟囔道:“又不是我杜撰的,是你不在时,林哥哥亲口对我说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六宫粉黛(上) 船舱闭塞,恕儿虽然胎像平稳,未有不适,在船舱里却也浅眠。她见颜笑、颜清和颜秀三人仍在熟睡,便轻声起身,独自走上甲板。 清晨的薄雾中,她一个人站在船头遥望着楚国都城临江的杨柳岸,忽然想起了曾经与娘亲从宋国乘船归楚时的情景。母女两个曾一起在甲板上遥望临江的杨柳岸,娘亲并不中意她嫁的夫君,所以没收了她的婚书。 恕儿抚着小腹,心道:“娘亲,当时你说不愿我嫁给从容……你说就算我和他之间没有血海深仇,他与义父做着朝不保夕的复国之业,也并不能给我安稳的一生。那些话,我从没有听进去,此时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那些话,全都是为了我好。但我终究还是怀了从容的骨血,终究还是忘不了他,终究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我会在楚国等他平安归来,他若是一辈子不再出现,大不了,我也如赵王一样,青丝化白雪。” 雾色弥蒙,绿柳低垂,临江早市未开,城中十分宁静。 岸边的白衣人纹丝不动地站着,似是已在这杨柳岸呆立了一夜。 不必看清面容,仅仅扫一眼那略有驼背的清瘦轮廓,恕儿便立即认出了林璎,于是朝他挥了挥手。 林璎原本平静的眼里泛起了一丝波澜,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着。 恕儿以为林璎没有看到她,于是将另一只手也举了起来,两手用力挥动,甚至跳了起来。 林璎见她着急,才懒洋洋地抬手挥了挥,随即转身走到了一株柳树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静等今日第一艘从安邑驶来临江的商船靠岸。 商船泊在了杨柳码头,恕儿、颜笑、颜清和颜秀四人一同走下船时,楚王林璎已经迎了上去。 四人正要给林璎行礼,林璎摆手道:“恕儿姐姐、颜姨姨、颜清、颜秀,你们对我,不必多礼。而且我今日微服出宫,什么礼数和排场,统统都不讲。” 恕儿见林璎虽然语气轻快,一如往昔,眼里却闪着忽明忽暗的愠怒,于是问道:“殿下近日可好?是否有何忧虑能让臣来分担?” 林璎挑眉看了一眼装模作样的恕儿,并不回答,转身便往昭凰宫的方向大步走去。 恕儿追至林璎身后,颜笑、颜清和颜秀则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二人后面。林璎这才放慢步子,与恕儿并肩而行。 恕儿道:“殿下如今可是楚国之君,怎么出门还是不带护卫?” 林璎叹了口气,如看痴傻幼儿一般看了一眼恕儿,说:“楚国之君向来说死便死,这个头衔的确靠不住。但我如今是楚国三公九卿家的金龟婿,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谋害我?害了我,他们家中的宝贝女儿呀、宝贝孙女呀,岂不是要守寡,甚至还要殉葬?” 恕儿“哦”了一声,正要询问蜀王祭礼之事,林璎见她面色淡然,于是笑道:“其实,那些三公九卿也不见得多么宝贝他们自家的姑娘,而是盘算着让家里的姑娘首先怀上我的孩子,他们便好做下一任楚王的外公。这几年里,昭凰宫中若有男婴出生,我才需要时时带着护卫。你明白吗?” 恕儿侧头看着笑意渐深的林璎,蹙眉道:“千秋廷辩,你是百官所选,他们怎还会有如此算计?” 林璎眉眼弯弯,不在意道:“无能之人尚有私心,自诩栋梁的,私心难免会变为野心。他们各有城府,等的就是我将楚国治理稳妥之后,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谁家的外孙一出世,他们便杀了我,再扶持一个名正言顺的傀儡小儿做楚王。如此一来,偌大的楚国,便能尽归其手。而我林璎,不过就是个为他们的野心而‘播种’的畜生罢了。” 恕儿脚步一滞,见林璎笑得和煦,不禁为他难过,于是劝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你也不必将人心想得太险恶了,否则整日殚精竭虑,如何才能开心起来?” 林璎道:“我可以一边殚精竭虑,一边笑口常开呀!那些个老家伙们,空有一肚子坏主意罢了,脑子根本转不过我的。”心中却在想,“恕儿,只有我殚精竭虑,才能保你们姐弟笑口常开。” 临江城中街道清净,两人不间断地说着话。 林璎将楚国近来与宋国大量通商之事粗略讲给了恕儿,又说起令东方愆领重兵驻守宋楚交界的安排,并不询问恕儿与宋王刘璟的谣言。 恕儿便也没有将她借助赵王杜撰与刘璟的兄妹关系一事告诉林璎。毕竟此事只有赵王、刘璟、安泰、凌飞和她五个人知道,她不想揭穿赵王隐匿多年的身份,也不想再提起她对刘璟的一丝心软。 林璎说:“我令小东方驻守安邑,可是承受了三公九卿的诸多不满。他们给我举荐的人,都能从昭凰宫排队排到你的郡王府了。但任性如我,我就是不听!” 恕儿问道:“你拿什么理由搪塞了他们?” 林璎双手一摊:“理由就是——爷是楚王,爷说了算!” 恕儿白了他一眼:“你又在胡说八道。我可不信你风度翩翩、气度绝尘地坐在千秋殿的龙椅上,能对你的十二个老丈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林璎笑嘻嘻道:“知我者,唯有恕儿姐姐也!我心里想什么,怎么能让那帮老家伙知道?我就大肆赞扬了那帮老家伙一番,再把他们举荐的每一个人都狠狠夸奖了一遍,然后派人去查他们举荐的每个人的家世、职位和底细,在朝会上逐字宣读,逐字推敲,摆出一副人人都好,寡人难以抉择的样子。于是拖来拖去,斟酌难定,那帮老家伙终于不耐烦,也就不了了之了。” 恕儿道:“怪不得小东方对你好似比以前多了几分敬重,原来你顶着压力,为他谋了不少好处。” 林璎点了点头:“一来,我对小东方是有愧欠的。我能给他的,便都尽力给他。他年纪比我小,阅历也比我少,千秋廷辩时才占不得便宜。我们若是一般年纪,他的口才,绝不在我之下。你们的爹娘虽然事事以楚国为先,你爹做楚王却始终不如我爹做楚王做得名正言顺,所以也连累了小东方,害得他不能名正言顺地承袭楚王之位。 二来,让他驻守楚宋间的兵家必争之地,对楚国来讲,是唯一的上上之策。以宋王那厮对你的心意,他若发兵攻楚,一定是要忌惮你弟弟的。但是只有这层关系还不够。 小东方是在军营中长大的,我在繁京看诗书曲谱、研制碧凉妆品的器皿时,他已经随着楚国第一谋士熟读兵书了。他自幼得高人指点,璇玑孤岛上,他又练成了百家剑法。论兵、论武,楚国上下,其实无人能及安邑侯公子愆。 最重要的是,小东方从未展露过头角。因此,他的才能,宋国根本无人知晓,宋王那厮肯定不会对他起太多戒备之心。 我亲口告诉过小东方,楚国的王牌不是我,也不是你,而是他。” 《txt2016》网址:超【十万】完本书籍站,手机可直接下载txt 第三百五十九章 六宫粉黛(下) 五人踏入昭凰宫时,正是千秋殿朝会的时辰。 林璎转身对颜笑、颜清和颜秀吩咐道:“你们陪恕儿姐姐去馨岚殿休息吧。今日朝会无甚大事,她旅途劳顿,就不必去听那帮老臣聒噪了。” 恕儿知道自己身为楚国安邑王,却是名声狼藉,亦明白林璎不愿让她当面承受楚国百官的无礼质问,于是深深看了林璎一眼,道:“多谢殿下体谅。” 林璎笑道:“我火速应付了朝会,一会儿便去找你。若是有人比我早去,你也敷衍应付便是。”遂又放低了声音,附在恕儿耳边道:“你记着,在这昭凰宫里,我只信你,你也只得信我。我不管有多少人曾经辜负过你的信任,我林璎此生绝对不会成为其中之一。” 恕儿不禁心中一暖,微微点了点头,便带着颜笑、颜清和颜秀三人往馨岚殿走去。 林璎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四人的背影,提步去往千秋殿朝会。 朝会上,楚国大司马阮骁满脸不悦,高声上奏道:“殿下,请恕臣直言进谏。臣以为,东方公主不堪大任,应削去其‘安邑王’的头衔。” 林璎笑意盈盈,语气和煦:“岳父大人请息怒。不知安邑王如何得罪了岳父?” 阮骁哼了一声:“殿下说笑了,东方公主与臣毫无瓜葛,臣只是在为楚国的脸面说几句公道话。东方公主如今怀了宋王的孩子,便是宋王的妇人。楚宋虽然表面交好,但殿下登基之前就说过,楚宋早晚会有你死我活的一战。楚国的将士,怎能任由一个宋国妇人统领?就算不削其王爵,殿下也该收回她手中能够号令十万楚军的青铜虎符。” 林璎假装思考了片刻,随即诚恳道:“岳父身为楚国大司马,手中有整整十二万楚军,比安邑王足足多了两万。就算寡人收回安邑王统领的十万楚军,于公于私,也还是不能尽数交到岳父麾下的。” 林璎见阮晓剑眉高挑,眼露怒意,于是认真解释道:“于公,岳父大人管辖的是楚国东南之境,而安邑王管辖的是西北之境。若是将十万楚军从西北境的楚水之畔调到东南境的东海之滨,他日邻宋越楚水来犯,我楚国应如何迅速抵挡呢? 于私,众人皆知楚国大司马是寡人的岳父啊!寡人若是公然偏私,将楚国能征善战的二十二万将士全都交给岳父大人,不定会惹多少人眼红呢!寡人若将熊熊妒火都引到岳父大人身上,到底是为岳父大人好,还是要拆岳父大人的台呢?” 听罢楚王一席东拉西扯的话,禁军统领顾延达不禁掩面而笑。 阮骁立即转头:“顾大人这是何意?” 顾延达说:“顾某是在笑,阮大人虽然身居高位,又得殿下一句‘岳父大人’又一句‘岳父大人’的尊称,却怎会一时昏了头,起了因私废公的幼稚念头?” 阮骁道:“顾大人此言谬矣!阮某并未向殿下索要更多的兵权,只是就事论事,说东方公主不堪大任。至于她手上的十万楚军,殿下究竟指派谁去统领,阮某自然知道自己无权过问。” 顾延达又是一笑:“阮大人既然知道十万楚军由谁统领,不该是我们这些‘岳父大人’过问的事,为何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过问安邑王手中的兵权?阮大人难道忘了,安邑王麾下的十万楚军是殿下登基时亲口承诺给她的吗?如今安邑郡王府刚刚修建妥善,难道殿下就要出尔反尔地收回成命吗?阮大人只提楚国所谓的颜面,怎得不先顾及殿下的颜面呢?” 阮骁怒道:“顾大人,你是先王的心腹,自然明里暗里偏袒着东方公主和公子愆。你偏袒他们也就罢了,何必要挑拨殿下与阮某的关系?” 顾延达摇头道:“阮大人此言差矣。顾某若是偏袒先王的子女,当初为何不拥立公子愆为楚国新君?顾某可不敢自诩是先王的心腹。顾某只是一心为楚国尽责,为当今楚王尽忠罢了。” 林璎对顾延达使了个眼神,插话道:“二位岳父大人切勿因此等小事伤了和气嘛!安邑王的确有失楚国的颜面,但据寡人所知,她怀了宋王的孩子,实属是因为宋王那厮阴险狡诈、衣冠禽兽。他以楚军借宋境援赵的行军路线为要挟,强迫了安邑王,侮辱了先王的掌上明珠,肆无忌惮地骑在我楚国的头上拉屎——不对,不是‘拉屎’,是‘播种’——简直目中无人,荒淫无道!” 众臣听楚王说得有趣,都低头掩笑。 林璎继续道:“寡人自然明白二位岳父大人的苦心,阮大人是为了楚国好,顾大人也是为了楚国好。寡人倒是有个折中的方法,能够兼顾二位岳父大人的苦心。 寡人同意阮大人所言,安邑王的确不堪大任。可是如若突然收回她手中的青铜虎符,似乎便如顾大人所说,会令寡人看起来像个出尔反尔的昏君。” 阮骁和顾延达正面面相觑时,只听林璎自问自答道:“既然如此,寡人如何才能又管着她手中的青铜虎符,又不出尔反尔地强行收回她手中的虎符呢? 寡人提议,上上之策就是——将安邑王东方恕软禁于这昭凰宫的馨岚殿中。安邑王住在楚宫里,寡人既能盯紧她手中的虎符,又能盯紧她腹中宋王的骨肉,岂不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 …… 恕儿走出馨岚殿的寝宫,与颜笑一起坐在银杏树下乘凉。 看着院中两株枝繁叶茂的银杏古树,恕儿叹道:“颜姨姨,我娘亲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她跟我说,我爹爹年轻时经常在昭凰宫里飞檐走壁,跃上馨岚殿的墙,再攀上银杏树,像只猫一样,身法轻盈地偷偷溜进这院子与我娘私会。若是秋天,他会使劲摇晃树枝,弄得金扇子满天飞,然后随着那些金扇子一起,翩然落到我娘亲面前……” 颜笑握起恕儿的手,安慰道:“你的爹娘都是了不起的人,也都是痴心的人。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和你弟弟,还有你腹中的孩子。你也不要让他们失望。” 恕儿点了点头,可是睹物思人,难免伤心。 颜笑见恕儿难过,于是话锋一转:“当年许老头儿将你领到临江酒楼托付给我时,我全然不曾想到,你竟会有如此显赫的身世。我若是知道,肯定会对你千依百顺、阿谀奉承!” 恕儿微微一笑,却知道颜姨姨其实并未听说她最为显赫的那一层身世。可是身为周王后人又能如何呢?大周朝已是五百年前的故事,就连大周王都洛华城都已成为荒野一片,若是逢人便说自己是周王后人,大概会被嘲笑为失心疯。 恕儿与颜笑正叙着陈年旧事,院外忽然走来了十二位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女子,个个明媚照人,瞧上一眼,便知她们定是得了当今楚王林璎所赠十二金钗的六宫粉黛。 恕儿起身相迎,十二个女子已然齐齐行礼道:“见过安邑王东方公主!” 《txt2016》网址:超【十万】完本书籍站,手机可直接下载txt 第三百六十章 逢场作戏(上) 恕儿见这十二个佳丽均是春风满面,淡妆宜人,而且并不为蜀王祭礼着白衣,便知楚王定然待她们宠爱有加。她不明这三公九卿家的十二个闺秀究竟来者何意,于是客气道:“诸位妹妹不必见外,请随我入殿吃茶。”心中不禁想起林璎适才的嘱咐:“若是有人比我早去,你也敷衍应付便是。” 馨岚殿中,恕儿坐于上座,颜笑坐其畔,十二佳丽对恕儿行礼之后,亦逐个就座。颜清与颜秀立刻端上了茶和点心。 恕儿对众人温和道:“久闻殿下十分疼爱诸位妹妹,我却还不知诸位妹妹的闺名,今日终于得见,还望诸位妹妹多多赐教。” 丞相的孙女樊娜首先道:“我们一众姐妹也久闻安邑郡王东方公主的大名,可惜从未有幸一睹东方公主的风采,今日匆忙赶来,还望公主不要见怪。妹妹姓樊,小名一个‘娜’字。” 恕儿道:“樊妹妹客气了。” 此时禁军统领顾延达之女顾羽横插一句:“樊姐姐怎得只唤安邑王为公主了?郡王便是郡王,你虽是丞相家的嫡孙女,可也不能缺了礼数。” 樊娜不悦道:“妹妹可不要冤枉人。我一开始便唤了‘安邑郡王东方公主’的,但每句话都说那一长串,你不觉得拗口吗?” 大司空的孙女江婉瞧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恕儿,笑道:“两位姐姐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在安邑王面前丢了颜面?称郡王是对的,称公主也是对的。” 大司马阮骁家的嫡女阮晴立即道:“江妹妹说的极是。樊姐姐和顾姐姐,安邑王是何等不拘小节的气量,怎会为了这样的小事来与咱们计较?” 宗正家的姑娘汤婵附和道:“东方公主的确是不拘小节的女中豪杰!妹妹听说,东方公主周游列国,当过宋、齐、楚三国的公主,领过齐楚两国之兵……” 汤婵话音未落,阮晴低声打断道:“还嫁了两国之君呢!” 众人惊讶,齐齐看向阮晴。 恕儿并不动怒,平静道:“这位妹妹所说,其实并不准确。我虽与齐王和宋王渊源颇深,却并未嫁给过他们二人。我与齐王拜堂时,他还是不是齐王。至于我与宋王,我们实则从未拜过堂。” 众人见东方公主对此冒犯之词毫不介意,于是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阮晴心想:“这东方恕丧夫之后又失了名节,落魄回到楚国,已背负了一身骂名。先王死后,她的弟弟公子愆又差点与殿下争夺楚王之位,殿下对东方家的姐弟,应是表面安抚,心中必然十分忌惮。 东方恕既然敢回昭凰宫,父亲今日在朝会上定会说服殿下夺回她手中的兵权,到时候,她便什么也没有了。就算殿下不立刻下旨收回她的兵权,我家的兵也比她的兵多。我冒犯她几句,不过是捏捏软柿子罢了,她又能奈我何? 楚宫之中,她不过就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前朝公主。殿下疼惜我,又倚仗我家的势力。就算我冒犯了她,殿下也不会对我怎样。此时不给她个下马威,更待何时?” 阮晴道:“适才妹妹失礼了,说错了话,还望东方公主见谅。我家是武行出身,妹妹自小便没学过太多规矩。我家祖上随昭王讨伐越国,楚越一统之后,昭王亲封潋城阮氏世袭公卿之位,位列三公。爷爷故去后,家父便承袭了大司马之职。妹妹姓阮,小名一个‘晴’字。” 恕儿淡然笑说:“据我所知,楚越一统,并无血战,乃是民心所向,何来讨伐之说? 百年以前,越和王虞孚乘一叶扁舟,独自前往临江城昭凰宫,将佩剑交给了楚昭王林珗。从此东海之畔,仅有楚之一国,不见兵戈。楚昭王亦善待越和王,越和王甚至比楚昭王活得还要久,安葬虞陵越王墓时,已有百岁高龄。 请问阮妹妹,你家祖上的‘军功’,难道是为越和王虞孚修建陵寝所得的吗?” 阮晴“哼”了一声,不悦道:“几百年前的事了,东方公主好似亲眼见过似的。” 恕儿道:“的确没有亲眼所见,就如同我没有亲眼见过自称武行出身的阮妹妹,究竟身手如何一样。若是你连我都打不过,你们阮家位列三公的百年世袭公卿之位,岂不是白占了三公九卿之中的一个坑?若是你对不起‘武行出身’的家世,便要仔细学学规矩,免得祸从口出,哪天得罪了殿下都不自知。” 阮晴挑眉道:“东方公主怀了宋王的骨肉,妹妹我可不敢出手伤你,否则得罪了宋王,我们楚国上下都担当不起。我可不受你的激将法,不做楚国的罪人。” 恕儿本也懒得与她过招,此时虽知阮晴话里话外都占了上风,却也不与她计较。何况阮晴大声说出的话,正是恕儿想告诉楚国所有人的话。阮晴说了出来,恕儿正暗自感谢这个口无遮拦、仗势欺人的姑娘。 阮晴此言一出,楚国上下,便没有人敢伤害恕儿和她腹中的孩子了。 恕儿还未回答,只听顾羽对阮晴道:“东方公主早早便是西岭十门八派的主公。四国盟军伐宋之前,齐卫陈蜀在懿斓宫青石台比武选将,公主一出手便夺得了齐国左前锋将军之位,在玉都南郊解救陈蜀盟军于宋国的埋伏。公主领兵援赵时,在芜城救赵王于戎族武士的弯刀之下,路人皆知。 以公主的身手,根本不必用什么激将法去激你,她不与你比武,是不愿伤了你,你可别不识趣。你若想活动活动你的花拳绣腿,倒不如和我比试比试。” 阮晴起身,对顾羽潦草行了个比武礼,说:“久闻顾大人身手了得,却不知顾府的闺秀究竟如何。” 顾羽并不回礼,大步走到了阮晴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怒视对方时,楚王正踏入了馨岚殿。林璎拍手笑道:“寡人来的可真是及时!” 樊娜皱眉道:“殿下若不及时赶来,二位姐姐就要大打出手了!” 林璎对樊娜眨了下眼睛,遂走到阮晴和顾羽中间,一手拉起阮晴的手,另一手拉起了顾羽的手,又将二人的手握成了小拳头,捶在了他胸前,笑眯眯地说:“阿晴、阿羽,你们两个可真是顽皮!一切都是寡人的错,你们要打就打寡人呀,为何打寡人的心肝儿宝贝儿呢?寡人不会武功,就算会,也绝对不会还手。寡人就站在这里,你们谁先打?” 阮晴瞪了林璎一眼,见他笑得俊朗无邪,火气已消了一半:“那就要看谁是殿下的‘心肝儿’,谁又是殿下的‘宝贝儿’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逢场作戏(下) 谁是“心肝儿”,谁是“宝贝儿”? 林璎瞟了一眼恕儿的工夫,只听顾羽冷冷道:“殿下龙体尊贵,顾羽可不敢做真龙的‘心肝儿宝贝儿’。阮姐姐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自比真龙天子的‘心肝儿宝贝儿’?” 阮晴讥嘲道:“没想到顾姐姐惯会耍嘴皮子!有本事就亮出真功夫。正好安邑王东方公主在此,谁有真本事,谁是花拳绣腿,公主一看便知。” 林璎仍握着阮晴和顾羽的拳头,此时脸色骤然一冷,看向仍坐在馨岚殿上座的恕儿,说:“安邑王东方公主,寡人已经入殿多时,怎得等了许久,却不见你起身对寡人行礼呢?” 恕儿不禁愣了一瞬,因是从未听过林璎用如此语气对她说话。 林璎趁着恕儿发愣,继续道:“安邑王东方公主,你远道而来,回了楚国不先来临江给寡人请安也就罢了,怎得一来昭凰宫,就搅得寡人家中鸡犬不宁呢?阿晴和阿羽是何等贤惠雅致的性情,寡人最是了解。她们二人平日里从未不睦,怎得到了你的馨岚殿,便挥起了小拳头?” 恕儿见林璎忽然如此反常,顿时想到朝会前他对自己说的话:“你记着,在这昭凰宫里,我只信你,你也只得信我。我不管有多少人曾经辜负过你的信任,我林璎此生绝对不会成为其中之一。” 恕儿当即会意,明白林璎是假意斥责她,故意与她疏远,如此才好在楚国三公九卿的亲眷面前树立楚王的威严,亦可表明楚王不喜怀有宋王骨肉的妇人。 恕儿起身,潦草行了个礼,配合道:“殿下既然封臣郡王之爵,臣归楚后,自然要先回封地处理公务,才不辜负殿下所托。不料此举竟然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与臣计较。 至于殿下的家事嘛……既然殿下说这两位妹妹‘贤惠雅致’,却又为何将她们比作‘鸡犬’?” 林璎白了恕儿一眼,安抚着阮晴和顾羽的手,对她们二人低声说:“别理会她!她挑拨完你们两个的关系,又要来挑拨寡人与你们的关系,非要搅得寡人家宅不宁,他们姐弟才能稳住安邑郡那区区一隅薄地!咱们可不能中了她的奸计!” 阮晴和顾羽不约而同地齐齐点头,不再怒视彼此。 林璎这才放开她们二人的手。两人退入坐席,只听林璎语气不悦道:“东方公主,寡人敬重先王和先王后,因此对你与公子愆颇为宽仁。但是寡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还请公主自重。 寡人封你为楚国安邑王,不是让你拥兵十万,却向宋王那厮投怀送抱的。你口口声声说先回封地处理公务,但是寡人听闻,你回了郡王府之后,根本无心案牍,而是每日都请大夫诊脉,研习安胎之法。寡人倒是想问问,是楚国的公务重要,还是你与宋王的私生子重要?” 颜笑是看着林璎与恕儿一起在陈国繁京长大的,此时见二人突然针锋相对,只觉岁月无情,令人心酸,于是打断道:“殿下此言是否过重了些?公主也有许多无可奈何,还望殿下能够体谅。” 恕儿拍了拍颜笑的手,说:“颜姨姨,他早已不是当年晟王府的小爵爷。如今人家可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威风神气得很,别人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他又何须体谅别人的喜怒哀乐?” 林璎先前确实是故作面若寒霜之态,而此时听到恕儿说他早已不是当年晟王府的小爵爷,心中不免一痛,根本不必再费力板着脸,连眼神都由内而外地冷了下来。 恕儿,别人的喜怒哀乐我自然无须体谅,可是你的喜怒哀乐,对我而言,便是狂风骤雨。你我自小相识相伴,一起从楚国走到了万里之外的陈国,又一起走回了楚国,走到了今时今日。 小时候是你让着我,长大后是我让着你。 我们从未有过任何争执。 此时,虽然彼此心知肚明,你我只是逢场作戏,并且颇为默契,但是即便是在“作戏”,我也不愿用这样的语气对你说出这样的话。 林璎见恕儿不理他,尽管于心不忍,但还是把适才的话又问了一遍:“东方公主,寡人问你,是楚国的公务重要,还是你与宋王的私生子重要?” 恕儿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殿下既然如此发问,那么臣也想问问殿下,是楚国的公务重要,还是殿下的温柔乡重要呢?” 林璎挑眉:“安邑王此话何意?” 恕儿瞟了一眼那十二个楚宫佳丽:“臣以为,殿下召臣入宫,是来参加蜀王的祭礼,所以臣着白衣入宫。就连殿下自己今日也着白衣,以示对蜀王的尊敬。可是,殿下的十二位后宫佳丽,为何竟能不着白衣?若不是殿下纵容,这十二位妹妹,岂敢擅自对蜀王不尊,又岂敢无视楚国祭礼之仪?” 十二个佳丽正面面相觑,林璎笑道:“安邑王好眼力!寡人的确下了旨意,让寡人的女人不必为蜀王服丧。但这并不是因为寡人宠溺她们,实在是因为,她们可不像你我二人,皆失了父母。她们不能随便服丧,否则是不吉利的。楚国的三公九卿,皆是社稷之栋梁,寡人之倚仗,任何不吉之事,他们都不能沾染。所以,寡人的女人不必服丧,便是楚国的公务。” 恕儿亦是一笑:“殿下既然如此说,那么臣的回答也是异曲同工。臣腹中的孩子,正是宋王的骨血。这孩子若是有任何不测,宋王定会勃然大怒,借机对我楚国兴兵。宋王一举灭了齐、卫、蜀三国,若想灭我楚国,想必也是易如反掌。臣寻医问药,视安胎为头等大事,正是因为,保住宋王的骨血,不给宋王任何伐楚的理由,便是楚国的公务。” 林璎又道:“安邑王果然善辩。可是安邑王既然知道,如若你腹中的孩子在楚国遭遇不测,宋王大可借机来攻打咱们楚国,那么你为何还要归楚?你既与宋王苟且,为何不留在宋宫之中,非要回到楚国添乱?” 恕儿摇了摇头:“殿下聪慧过人,怎得会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路人皆知,宋宫之中,乔氏太皇太后一手遮天,太后亦姓乔,废后也姓乔。那乔氏废后虽然幽居冷宫,她的兄长却仍是承袭了平昌王爵的腾勇大将军,助宋王灭蜀,功不可没。因此,乔氏废后,随时可能凭借她兄长之力,东山再起。 还有宋宫之中的另一个凌氏妇人,那是宋国丞相凌墨的侄女,更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那乔氏废后与凌氏妇人身后,各有宋国的文武半壁。她们二人皆未有子,又岂能容得下臣这个怀了宋王骨血的楚国公主,稳妥留在宋宫之中? 因此,于臣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是楚国,不是宋国。” 林璎道:“东方公主,你是安全了,但是你一回来,咱们楚国可不见得能安全。” 恕儿明媚一笑:“纵观楚国上下,如今忌惮于臣的,也唯有殿下而已。只要殿下的人不来害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又有谁会冒着惹怒宋王的危险来害我呢?” 林璎故作捧腹大笑状:“安邑王可真会说笑!寡人再怎么忌惮于你,你也是寡人的表姐,是宋王之子的母亲,寡人怎忍害你,又怎敢害你?寡人只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你! 依寡人所见,楚国最好的地方,莫过于临江城,而临江城最好的地方,莫过于这昭凰宫!不如这样,你安胎待产的这段日子,就留在昭凰宫的馨岚殿中,切莫胡乱走动!宋王的孩子如此尊贵,也理应出生在楚国最尊贵的地方!” 十二佳丽见东方公主蹙眉不语,怒视殿下,当即明白了殿下这是借机将执掌楚境十万兵权的安邑王软禁在了昭凰宫中,令其姐弟分离,便可牵制公子愆在安邑郡的势力。 十二佳丽不禁各自暗想,原以为那东方公主有多么神通广大,没想到,她竟也是个屡遭利用、身不由己的悲哀女子。 第三百六十二章 江上祭礼(上) 楚王林璎携十二佳丽,与东方公主不欢而散。楚王和东方公主于馨岚殿中的口舌之争,一字不漏地传遍了楚国朝野。朝野上下,皆知楚王将东方公主软禁在了昭凰宫里,意在控制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 翌日起,连续三日无朝会。文武百官皆赴临江杨柳岸,为战死晋阳关外的蜀王乌邪和四国残军举行祭礼。祭礼盛大,堪比国丧。 百官皆披缟素,与楚王共乘一大船。船头饰白布,甲板奏悲歌。大船缓缓驶于楚水之上,有武官踏悲歌舞长剑,亦有文官诵悼文寄哀思。 恕儿跪坐于武官之首,静静望着江水烟波,心中无限怅然 这险恶世道,难道就容不下那最后一个性情中人吗? 她记得,初见蜀王时,王不似王,倒像个无拘无束、畅饮畅谈的江湖侠客。他咧嘴一笑,他们便成了忘年之交。 蜀王明明中意她的怀王宝剑,却并不强取豪夺,而是与她定下了三年的紫川送剑之约。她赴约迟了些,蜀王则忽然变了卦,将他爱不释手的囊中之物又转而送给她作为新婚贺礼。 蜀王与王后为她和诸葛从容主婚,在懿斓宫的鸳鸯殿中大宴四国英雄。 青石台比武选将时,蜀王闲来无事,将他毕生最得意的乌衣剑法传授给了同样闲来无事的东方愆。蜀王千方百计地想收她的弟弟为徒,可惜东方愆嫌弃他是高手榜第二,并未拜师。 宋国灭蜀,刘下令血洗紫川城,蜀国王亲国戚,无一幸免,唯有领兵驱逐戎人出蜀的乌邪免遭劫难。他三次刺杀刘而不成,便在刘的劝引之下,举四国残兵,直奔漠北狼城而去,从此一去不返。 恕儿长叹,转头看了一眼坐于文武百官之前的楚王林璎。林璎乌发垂肩,白袍纤尘不染,面色平静,也正看向恕儿。 悲歌未彻,两人眼神交汇了一瞬,便双双望向别处。 一曲罢了,林璎起身走向琴师,道:“可否借阁下的琴一用?寡人也要为蜀王奏曲。” 琴师退下,林璎坐于七弦琴后,对众人道:“江风乘哀思,旧曲祭故人。寡人虽然从未见过蜀王殿下,但久仰蜀王侠义心肠,早就敬佩不已。今日寡人遥为蜀王奏曲,愿他在天有灵,永享安息,也愿这险恶世道,能多些侠肝义胆、热血心肠。” 林璎双手覆于琴弦:“寡人今日要奏的第一曲,叫做‘巴蜀战歌’,是流传巴蜀之地数百年的一首古曲,颇有两军交战、风雨交加之感。而今巴国不再,蜀国已灭,此曲不知还能流传多久。” 话音未落,七弦俱动。 楚水原本波澜不惊,却似被这一曲巴蜀战歌搅得风起云涌。 众人惊叹于楚王的琴艺,文臣忘了作赋,武将剑不出鞘。 林璎十指已暖,伴着琴曲,扬声吟道 天地辽阔,岁月无垠 北风劲琢,东海浣涤 南塑西岭,九州奇景 仙神往来,龙凤盘踞 灵气不绝,故引魔障 万年尔尔,妖兽横行 乌烟瘴气,缠戮千年 斩妖除魔,壮士提剑 煮酒烹食,人定胜天 英杰层出,遂有巴蜀 两州争雄,百年云涌 擂鼓阵阵,风雪叠叠 循回往复,战火无止 民不聊生,草不越冬 成王十年,佯修山道 巴军伏兵,岂知蹊跷 巅山脚下,忽现巨洪 绝世峰底,骇浪不绝 赫赫名将,一夜陨殁 昔日成败,尽化泡影 川流所汇,天意难违 巴蜀两州,终归一统 此去百年,奈河清浅 不闻战歌,只见炊烟 恕儿从未听林璎奏过这首曲子,更未听过他吟诵如此大气磅礴的词,心底不禁怔然赞叹。 林璎看出了恕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钦佩,抑制住弯弯上扬的嘴角,随即转开了视线,平静道:“寡人敬佩蜀王,故而为他举行今日这场盛大的祭礼。一曲奏罢,寡人忽然又想起了两个人,他们的死,原本也值得盛大的祭礼,可是寡人没有以那二人之名举行祭礼,众卿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一武官扬声问道:“殿下所说,可是卫王与齐王?” 林璎点了点头,便死死盯着那武官,生怕自己忍不住去看恕儿的表情。 那武官继续道:“微臣以为,齐国初复,百业待兴,而齐王为天下大义,亲自领兵救赵,又领兵援宋,有与蜀王一样的侠义心肠,堪称当世英雄,的确值得一场盛大的祭礼。而卫王为救齐王,只身跳下西岭绝世峰,更是令人钦佩不已。请恕微臣愚钝,不知殿下为何独以蜀王之名举行这场祭礼?” 林璎见文武百官均不再接话,知道他们不愿表现出揣度楚王心意的言行,于是朗声道:“因为蜀王战死沙场是中了戎族人的圈套,而齐王和卫王葬身西岭,是中了宋王的圈套! 戎族人远在荒漠之外,楚国则在东海之滨,寡人此生恐怕永远也无法给蜀王报仇,所以只能给他举行一场祭礼,愿他在天有灵,能够听到寡人为他奏的曲。 可是宋国不同。宋国就在楚国之侧!寡人此生,自诩可以为齐卫两王报仇雪恨!等到楚国灭了宋国,寡人要在玉都为齐卫两王举行祭礼!” 众臣皆呼:“殿下英明!千秋万岁!” 林璎这才看向恕儿,故作阴阳怪气:“安邑王东方公主,不知有朝一日,寡人灭宋之时,可否杀了你的老情人刘呢?啧啧,可惜寡人若是杀了你腹中孩子的爹,你腹中的孩子再来找寡人报仇,岂不是很麻烦?” 恕儿狠狠瞪着林璎,林璎立即拍手道:“为了免去往后的麻烦,不如寡人先赐死你腹中的孩子可好?坊间应该有这样的猛药吧?” 众臣虽然听说殿下与东方公主不和,却从未想过殿下竟能如此当众羞辱东方公主。此时眼见为实,所有人便都不再忌惮先王的子女,反而对东方公主和公子愆二人心生了一丝怜悯之情。 恕儿亦故作忍气吞声道:“殿下若是现在就杀了宋王的孩子,宋王不会轻饶楚国的。还是等殿下什么时候真的灭了宋国,手刃了宋王,再来杀他的弱小孩儿吧。” 林璎邪魅一笑:“此言,甚好。” 第三百六十三章 江上祭礼(下) 江风徐徐,楚水平静。 恕儿与林璎虽然表面都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不论彼此如何言语相激,二人心中根本毫无芥蒂,反而配合的更加默契。 恕儿冰冷问道:“殿下方才说今日所奏第一曲是‘巴蜀战歌’,不知第二曲又是什么?” 林璎挠了挠头,苦笑道:“原本想奏些蜀地小曲送给蜀王,但是咱们既然提到了卫王,寡人便临时起意,弹一首卫王隐姓埋名周游列国时所作的曲。蜀地小曲大多欢快,而卫王的词曲大多悲凉。此时此地,还是卫王的曲应景。” 恕儿想起义父在灵犀宫复国庆典上替她说话时的样子,不禁神伤。 林璎见恕儿转头望向江水,轻叹一声,心下已是一片冰冷。 十指所奏,哀伤彻骨,正是三十余年以前,诸葛遁迹初到楚国时所作的《临江赋》 流水送残梦 江风蚀浮生 断肠应无泪 孤舟点青灯 遥见檐下伶仃雁 静立高台望愁城 乌云翻涌卷惊雷 震耳如闻故国钟 提步下船去 暮雨洗新程 杨柳春意绿 落花胭脂红 街头绵绵楚音绕 巷尾袅袅酒香浓 暂忘昔年入骨恨 一夜醉卧九州东 …… 恕儿,有些事,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你的痛苦已经足够多,剩下的,便让我林璎为你分担。 可是我的痛苦……又有谁来为我分担? 我能为自己做的,就是不给卫王和齐王举办祭礼罢了!可是所有人都说,既然我给蜀王举办祭礼,也应当给他们二人举办。为了堵住他们的嘴,我还要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恕儿,你知不知道卫王究竟做了什么?而这世上,又有谁能杀得了卫王? 恕儿,你知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既想让你知道,又不愿让你知道。 我想让你知道,我林璎不是个无能鼠辈。我想让你知道,我眼珠一转,就能看透世间最隐秘的心思,我不动一兵一卒,就能杀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我想让你知道,宋王刘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颗用之弃之的棋子。 可我不愿让你知道,是我让你身披缟素,是我让你腹中的孩子没有了父亲,是我一面仇视宋国,一面又暗中派人向宋王献计…… 那人已死,死无对证。就如同没有人知道卫王借谁之手杀过谁,一样,也没有人知道我林璎借谁之手杀过谁。 所有人都以为,这盛大的楚水祭礼是我为蜀王举办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所谓祭礼,不过是祭奠那个曾经纯良仁善的自己罢了。 昔日少年不再,月下仙祠成灰。 我曾以为,你我此生永远都可以无话不谈,却不料,你的小璎,已经成了无人能够看透的楚王。 仇,不可不报。情,不可不念。究竟如何才能两全? 纵使我聪明绝顶,也只能想出一个折中之策那便是不让你知道,你的仇,小东方的仇,我们的仇,我统统替你报了。 只要我想,九州列国,早晚可以尽在我的掌握。 但此时此刻,我不想翻书、不想提笔,不想机关算尽,不想运筹帷幄,只想用指尖的七弦琴声,携着徐徐江风,抚平你眉心若隐若现的水波。 恕儿,有朝一日,你一定会知道,今生今世,只有我林璎才能护你周全。 为了护你周全,我只能选择蜕变。 …… 悲歌剜心,恕儿轻轻抹去了眼角沁出的泪。 林璎忍住刹那哽咽,又弹了一曲诸葛遁迹所作的《君莫问》,从柔肠百转到肝肠寸断,一弦一柱,皆是纷纷愁绪 君莫问 昨夜笙歌几时休 笑颜琴韵 柳腰水袖 不过伊人月下止步回眸 君莫问 今宵华灯何处绽 万家灯火 繁星漫漫 皆在伊人眼底瞬顷消散 君莫问 明日可否郊外游 垂钓桥头 一壶温酒 若无伊人在畔春冷秋愁 君莫问 悲欢如何能参透 世事无常 浮沉难料 只为伊人算尽此生筹谋 …… 恕儿呆望着乌发素衣的楚王,见他面色漠然地弹着一首又一首悲伤的曲,忽然便觉得,他已不再是她所认识的林璎。 那个嬉笑怒骂、唯恐天下不乱的机灵少年,究竟是在何时积攒了如此多的悲伤? 这些飘散在楚水江风里的曲子,能否带走他的悲伤? 此时林璎稍稍抬头,看向跪坐于对面不远处的恕儿。 两人目光交汇时,林璎的嘴角一弯,恕儿的眉心一舒。 小璎,还好有你在。不论时局如何变幻,只要你露出一抹笑意,在我眼里,你便还是小时候的你,我便还是小时候的我。 …… 当晚恕儿正独自在馨岚殿的卧房中看书,忽听屋顶传来两串极其轻盈的脚步声,踏在瓦片上,犹如蜻蜓点水,来者定然轻功极高。 恕儿警觉地看向窗子时,窗子已经被推开。 两个黑衣人揭下蒙面黑布,恕儿惊喜道:“青羽大哥!翼枫大哥!” 青羽和翼枫隔着窗子,对恕儿行礼道:“主公!” 恕儿急忙走到门口,迎了二人进殿叙话。 恕儿问道:“今日你们没有去楚水祭礼,难道蜀王殿下……殿下可好?” 翼枫摇了摇头,青羽叹道:“殿下已走,是我们亲自将他的尸身抬回了晋阳关。如今晋阳关是赵国管辖,赵王仁义,他听说我们这些残兵败将入了晋阳关,便请我们去宁和宫中洗尘,又派了一行人护送殿下归蜀。 赵王听说我们兄弟二人与主公熟识多年,于是建议我们二人前来楚国保护主公的安全。我们本来还觉得赵王多虑,以主公的本事,宋王都不敢欺负你,哪个楚国人敢欺负你?谁想到,我们一路行来,听到的尽是当今楚王如何忌惮你们姐弟,如何忌惮你腹中的孩子,于是将你软禁在了楚宫之中,整日言语相辱! 你以前待林璎如何,我们兄弟在陈国盯着你的怀王剑时就看在眼里了。可是如今他登上了楚王的宝座,竟然会对你如此无礼,简直是个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 翼枫低声道:“主公,只要你发话,我去帮你杀了林璎!” 青羽瞪了翼枫一眼:“你莫添乱!林璎根本不会武功,主公若想杀他,早就动手了,还用得着咱们?主公心善,必然不忍。”又对恕儿道:“我们没有去殿下的祭礼,就是为了今晚能隐秘地来找你,搭救你连夜逃出昭凰宫,再护你逃出楚国。” 恕儿笑着摇头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在此并无大碍,不用逃走。” 话音未落,只听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 林璎踏入房中,长眉微挑,笑对青羽和翼枫行礼道:“青羽大哥、翼枫大哥,别来无恙啊!”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万千宠爱(上) 青羽和翼枫闻声转身,见林璎一袭白衣便服,腰间松松系着洗旧了的淡蓝色腰带,正是当年他们同恕儿从宋国入楚之后在临江的织衣店一起买的那身楚国服饰。在二人眼中,林璎仍旧是那副瘦弱模样,就是登上了楚王之位,也还是在陈国做生意时眉眼含笑、客客气气的态度。 青羽向林璎草草行了个礼,语气疏离道:“楚王殿下,几年不见,别来无恙。” 翼枫亦淡然道:“恭贺楚王,荣登宝座,重开昭凰。” 林璎微微摆了摆手:“两位哥哥兴许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吧?有恙无恙,岂是一眼能看出来的?重开昭凰宫的,是我那还未踏入千秋殿便突然辞世的父王,不是我林璎。” 青羽和翼枫原本对林璎极为不满,但见他言谈举止如昨,不免又与他熟悉了起来,同情他回到楚国之后经历了父母双亡的变故。 两人面面相觑时,只听恕儿道:“你们的确是误会了楚王殿下。外人只知道他忌惮我们姐弟二人手中的兵权,也忌惮我腹中的孩子与宋王的血缘之亲,所以将我软禁在了楚宫之中,更是对我言语犀利,百般刁难。 但是青羽大哥、翼枫大哥,你们二人是知道的,我与楚王殿下不仅有血缘表亲,也有一起长大、一起经商的结拜之谊。那些对外人混淆视听的伎俩,可不能蒙蔽了咱们自己人的眼睛。 为今之计,只有我留在这昭凰宫中,在楚王的眼皮底下被他奚落嘲讽,借楚王对我们姐弟的‘假忌惮’,才能减轻别人对我们姐弟的‘真忌惮’,为我们姐弟在楚国谋取一条生存之道。” 青羽和翼枫恍然大悟。青羽速对林璎恭敬行礼道:“原来楚王殿下重情重义,用心良苦!是我二人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林璎请二人入座,笑吟吟道:“看来我这‘用心良苦’的计策,果然已经使用得炉火纯青,连自己人的眼睛都能给蒙蔽了!真是令人十分宽慰。” 青羽听林璎言语诙谐,瞬时舒展了眉眼,温和道:“蜀国已灭,懿斓已焚,我与翼枫无家可归,便来楚国投奔主公。一来,是因为我们听说主公怀有身孕还被困楚宫,想要助她离开,二来,是我们想借楚国之力……打垮宋国,为我们蜀国报仇雪恨。” 青羽原本想说“借楚国之力,杀了宋王刘”,却知恕儿腹中怀了刘的孩子,于是将“杀了宋王”这句话给吞了下去。 林璎嘴角一弯,不疾不徐道:“好说好说。两位哥哥,你们路远而来,以咱们的交情,我林璎必让你们不虚此行。你们既然见到恕儿姐姐安好,便可放心去做大事。你们想要打垮宋国,岂可留在临江城中浪费你们二人的本事?当下有个地方,那才是两位哥哥更应该投奔的好去处。那里有个人,他比我和恕儿姐姐更需要两位哥哥的帮助。” 翼枫和青羽同时问道:“不知楚王殿下说的是何处?何人?” 林璎看了恕儿一眼,答道:“楚国安邑郡,安邑侯公子愆。两位哥哥还曾在虞陵晟王府中与他比试过剑法。” 青羽若有所思:“东方小公子?” 林璎点了点头,说:“此东方小公子,已非彼东方小公子。我虽不懂武功,但我知道,他的武功精进了不少。若说公子愆是当今楚国的第二武将,便没有人敢争第一。他不仅治军严明,还将安邑郡治理得井井有条。楚国有此能臣,何惧宋人? 安邑郡是楚宋两国的兵家必争之地,公子愆是楚国的不二能臣。宋国若是伐楚,必先从公子愆手中攻取安邑城,这原本已经非常困难。若是两位哥哥愿去助公子愆一臂之力,他便是如虎添翼。宋国伐楚,必会难上加难。” 青羽和翼枫看向恕儿,恕儿赞同道:“殿下说得极是。楚国的内忧外患……殿下在解决‘内忧’,小东方在抵御‘外患’。内忧需文治,外患需武治。两位哥哥的用武之地,不在楚宫,而在安邑。” 四人寒暄了几句,青羽见夜色已深,起身抱拳道:“楚王殿下、主公,我们明日一早便带穹云和望烟一起,启程去安邑投奔公子愆。他们二人重伤未愈,今日不便一同来此。” 恕儿亦起身抱拳道:“多谢青羽大哥和翼枫大哥冒险前来探望,替我问候穹云大哥和望烟大哥。” 林璎为二人打开了门,相送道:“两位哥哥,来日方长,恕不远送。” 两个黑色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林璎负手立于门前,柔声对恕儿道:“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恕儿不禁疑惑:“方才你来,难道不是要对我说些什么?现在青羽大哥和翼枫大哥走了,你想说什么尽可说了。” 林璎道:“今夜云淡风轻,繁星漫天……“随即一笑:“我就是吃饱了走过来看看你。” 恕儿挑眉:“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叮嘱我的?比如怎样应对你那十二位佳丽……” 林璎仔细想了想,道:“你若真的要我当面对你说些什么要紧的事,那我的确有一件事可说。” “什么事?” “今日我在船上弹了那么多曲子,你最喜欢哪首?” “这算什么要紧事?” “楚王的事,桩桩件件都是要紧事。楚王的琴技,自然也是要紧事。你品味不凡,我精益求精,你可要仔细回答。” 恕儿回想了片刻,认真答道:“那曲‘巴蜀战歌’,从激烈开阔,到宁静致远,与我以往听过的七弦琴曲都不甚相同。没想到七根琴弦,竟能被你弹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最后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只剩下了炊烟中的七弦琴声。琴声萦绕,隽永于心。” 林璎听得心花怒放,嘴上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恕儿白了他一眼,讥讽道:“若论‘献殷勤’的本事,九州之内,楚国上下,恐怕无人能及楚王殿下吧?微臣斗胆向殿下请教,不知殿下是如何以一己之力,将十二个女人心都伺候得服服帖帖?” 林璎故作神秘状,放低了声音,以袖掩面道:“此技密不外传,寡人也只传授于你!” 恕儿不屑地看着林璎,林璎继续道:“你听好了,心法口诀就只有八个字投其所好,欲擒故纵。” 恕儿叹了口气,说:“你对她们能以兵法治之,或许是因为你不会对女人动心动情吧。若是真的动了心、动了情,恐怕你连一个都应付不过来,又谈何十二个?” 林璎笑而不答,只深深看了恕儿一眼,便转身替她关好房门,慢步离去,边走边想:“你说的极对,我的确连一个都应付不过来。”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万千宠爱(下) 秋,是临江楚宫最美的季节。 馨岚殿中的两株百年银杏已全是金黄的叶子。晚风抚过,夕阳彩霞之下,黄叶飘落,似是扇子,亦似蝴蝶。 楚王林璎匆匆赶来,正撞上端着一盆血水的颜秀。 血水洒在了林璎的旧白袍上,颜秀立刻下跪道:“颜秀冲撞殿下……”一句“罪该万死”还未说出口,已被林璎扶了起来。 林璎道:“无妨无妨。恕儿姐姐如何了?” 颜秀答道:“公主她……羊水已破,但胎儿还没有出来。不过殿下放心,公主身子向来强健,加之陆婆婆在里面照看着,其他稳婆也都是极有经验的,还有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门外守着,阿杏和阿蝶两位姑姑,还有颜姨姨,也都在里面伺候着,绝对不会有事的。” 林璎凝视着颜秀手中的半盆血水:“那为什么还流了这么多血?” 颜秀抿嘴一笑:“回禀殿下,生孩子哪有不流血的?这些血并不多。” 林璎挑眉:“难道你生过不成?” 颜秀小脸一红:“我与苏柳还没成亲呢,哪里生过孩子?” 林璎又问:“那你怎么知道生孩子应该流多少血?” 颜秀道:“这是陆婆婆说的。” 林璎蹙眉:“陆婆婆?就是一直跟着姑姑住在宋宫里的陆氏医婆?” 颜秀点了点头:“陆婆婆就是公主的接生稳婆。她当年是以楚宫陪嫁的身份随先王后去宋国的,公主一出生便由她和阿杏、阿蝶两位姑姑照顾。她们比殿下认识公主的时间还要久得多,所以殿下尽可放心。” 林璎道:“这陆婆婆年事已高,去年我见她时,她已经老眼昏花,腿脚也不灵活了,你确定她能保恕儿姐姐母子平安吗?” 颜秀道:“殿下放心,陆婆婆已经拿性命担保了,太医院的一众大夫和其他稳婆也说公主母子无碍,只是头胎比较艰难。” 林璎叹了口气:“她一个老太婆的性命有什么用?你去告诉她,如果恕儿姐姐母子平安,我就立刻封她为楚国一品诰命。她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子侄之辈,只要她开口,我立刻给他们加官进爵!” 颜秀领了命,匆匆将血水倒在了银杏树下,便跑回了恕儿的卧房。 踩着满地落叶,林璎负手而立。 晚霞散去,天色已沉。卧房中仍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呻吟之声,扰得林璎心烦气躁。 向来冷静的他,忽然大步走向卧房,正要推门而入。 跟着他一起前来的宫人阻拦道:“殿下,产房不吉,您……您可不能进呀!” 林璎不悦:“胎儿出世,是很喜庆的事,有什么不吉的?” 宫人颤抖着回答:“老……老奴听说……产……产房不吉,男子……误入,恐……恐惹血光之灾。” 林璎道:“胡说八道!里面的五位太医,不也是男子?他们能进,寡人为何不能进?” 宫人斗胆拉住了楚王的衣袖:“殿下,太医们……看惯了生……生死呀!您是金枝玉体,哪……哪能冒险?” 林璎大力推开了宫人,一脚踹开了卧房的门。 五位太医隔着屏风而坐,见楚王进来,连忙齐齐起身行礼。 林璎看了他们一眼,便大步往屏风后面走去。一股血腥气,迎面而来。 老宫人跪倒在地,抓着林璎的腿不放,恳求道:“殿……殿下,产房不吉,不能过去呀!” 林璎怒火攻心,忍不住对那宫人呵斥道:“放屁!”遂又觉得自己关心则乱,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对恕儿的心思,于是大声道:“宋王的孩子若是出了事,整个楚国都要惹上血光之灾!此时寡人在侧,如果出了事,宋王大可怪罪到寡人一个人头上,没必要将整个楚国牵扯进来。你让开,否则就算寡人诛你九族,也赔不起宋王的第一个孩子!” 宫人愣了片刻,林璎不再理会他,已经快步走到了屏风之后,恕儿的卧榻之侧。 颜笑、颜清和颜秀明白林璎对恕儿的感情,于是退到了一旁。阿杏、阿蝶与几个稳婆围在榻尾,无暇顾及楚王。 林璎见恕儿闭着眼睛,脸色惨白,额头上俱是豆大的汗珠,整个枕头都被汗水浸湿了,登时心中一痛,跪坐下来,去握恕儿紧紧握成拳头的手。 陆婆婆道:“恕儿,你再使点力气!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再最后使点力,马上就出来了!” 恕儿虚弱地“嗯”了一声,却已昏昏欲睡,根本使不上力气,意识也渐渐游离—— 娘亲……你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疼?可是你在白玉宫里偷偷生了我,疼也不能大声叫嚷,更没有这么多的稳婆和太医守着你…… 娘亲……睡着了,是不是就不疼了? 恕儿正艰难地呼吸着,忽然感到一双冰冷的手包裹住了自己已经麻木的拳头。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徘徊—— “恕儿,睁开眼睛,再使点力气!难道你不想看看小恩究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吗?就算你不在乎小恩长什么模样,小恩也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呀!恕儿,最后再使一次力气,好不好?最后一下,然后再睡,好不好?” 恕儿“啊”地一声,反握住了那冰冷的手。 林璎右手剧痛,却并不做声。 一瞬过后,婴儿的啼哭声清脆响亮,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恕儿只觉彻骨疲惫。她看向陆婆婆怀中的婴儿,微微一笑,眼皮沉重,已听不清任何声音。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午膳时分。 迷蒙地挣开双眼,阳光刺目,榻前的男子背朝阳光而坐,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他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婴儿,婴儿偶尔发出些声响,正在酣睡。 恕儿喃喃道:“从容……” 林璎低眉不语,随即展颜一笑,起身走到恕儿面前,柔声道:“你的小恩,长得极美。”遂俯身将襁褓中的小小婴儿放在了恕儿的枕侧。 恕儿看着孩子水嫩欲滴的红润小脸和长长的睫毛,轻声问林璎:“是个女孩儿吗?” 林璎亦轻声回答:“是。你的女儿,如你一样,是九州列国最高贵的姑娘。但她和你不一样,她不会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不会为生计而奔波,她一定会得到所有人的宠爱,不谙谋术,不算人心,只得一辈子平安快乐。” 恕儿欣慰地点了点头,虚弱地说:“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宋宫,再过几年,我娘亲就会把我的真实身世告诉我,然后,我们也还是会回到楚国来。那样的话,我也不必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不必为生计而奔波,我也会不谙谋术、不算人心、平安快乐。还有我的娘亲和爹爹,他们也不必为我的失踪而担忧自责。” 林璎拍了拍恕儿的手,温和道:“如果当年你不离开宋宫,又怎么会早早与我相识?” 恕儿,算计人心的谋术由我来做,你只须陪着你的女儿,从此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第三百六十六章 忘年之交(上) 三载春秋,转瞬即过。曾经的大周分九国,如今却只剩赵、宋、楚。 三国通商频繁,表面平静无波。 赵王重伤痊愈,却对外宣称内伤反复,朝会暂由赵国公主独孤清一人主持。赵王独乘一骑,微服去了赵国境内的蜀州药王山。 临行时,他如三年前一样,差人将书信和礼物送去了楚国临江昭凰宫。 赵王的书信和礼物与宋王的书信和礼物同时抵达楚宫,宫人将两个精美的红布包裹呈给了楚王。楚王拎着两份原封不动的贺礼,脚步轻快地走向恕儿所居的馨岚殿。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馨岚殿的宫墙内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楚王迈入馨岚殿,刚满三岁的小女孩儿便飞快地朝他跑了过来,脚步伶俐,似是乘风而行。她边跑边喊着:“小璎,快来跟我比试!我刚赢了娘亲,肯定也能赢你!” 楚王俯身将两份贺礼递到了小女孩儿的面前,笑颜和煦:“小恩,你口气不小呀!今天你要是赢了我,这两份礼物就都是你的。” 刘恩伸手去摸其中一个精美的包裹,林璎迅速收回了手,将两个包裹都藏到了身后。刘恩撅起小嘴,转身提步就走,扔下一句:“你今天要还是能赢我,礼物我就给你!” 林璎笑着随刘恩走到坐在银杏古树下的恕儿身旁,将两份贺礼放在了地上。 恕儿正抓着刘恩的小手,不满道:“谁教你的规矩?殿下是楚国国君,连你娘亲我都要尊称他一声‘殿下’,你方才叫殿下什么?让旁人听到,成何体统?” 刘恩有恃无恐地转头去看林璎,用另一只小手指着他说:“是殿下让我叫他‘小璎’的。” 恕儿疑惑地看向林璎。 林璎笑嘻嘻道:“‘殿下’这个称呼,一点新意都没有。九州列国,曾有过多少位‘殿下’?我这么好的脑子,尚且数不清。小恩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好朋友之间的称呼,当然要与众不同。” 恕儿摇头道:“那至少也要让小恩叫你一声‘表舅舅’,怎么能乱了辈分,直呼大名?” 林璎毫不在意地在刘恩面前蹲了下来,认真寻找着地上最壮实的落叶,边挑拣边说道:“‘表舅舅’更没有新意!小恩上街一呼‘表舅舅’,肯定有十几个人齐刷刷地回头呢!” 刘恩听了咯咯直笑,林璎朝她眨了眨眼,问道:“你要是上街喊一声‘殿下’,会有几个人回头?” 刘恩正要说“一个”,遂又看向娘亲身旁的两份贺礼,眼珠一转,答道:“最多能有三个呢!” 林璎继续问道:“哦?哪三个?” 刘恩双手叉腰:“你,宋王爹爹,还有赵王爷爷。” 林璎笑道:“那你要是上街喊一声‘小璎’呢?会有几个人回头答应?” 刘恩想了想,说:“你上次告诉我,楚国人要避讳楚王的大名,所以名中有‘璎’字的,都改成了别的名。我喊一声‘小璎’,自然只有你一个人回头答应。” 林璎捧腹笑道:“冰雪聪明,伶牙俐齿,果然是你娘亲的好闺女!” 刘恩扬着下巴去看恕儿,恕儿无奈地对林璎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嚣张。” 林璎道:“那是因为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没有像我这么厉害的国君为你撑腰。刘那厮,当年也不过是个毫无实权的毛头小屁孩儿,带你出去逛集市,竟还能把你弄丢了,真是笨到了他奶奶家!” 恕儿抿嘴一笑:“我像小恩这么大的时候,你还尚未出世呢,也怪不得刘是个毛头小屁孩儿呀!” 林璎摆弄着手中的银杏叶,摇头笑讽:“出世可不在于早晚。刘那厮,比我早出世几年,不也还是个笨到他奶奶家的大笨蛋!” 刘恩听着有趣,不禁笑出了声音,却又觉得不妥,对林璎道:“小璎,不许你这么说我的宋王爹爹。” 林璎嘴角一弯:“小恩,虽然你比我们出世都晚,可是你比我们都厉害,尤其是比你那个从未露面的‘宋王爹爹’厉害得多!” 刘恩不解:“为什么?” 林璎道:“你看,当今九州,一共就剩下三个国。你和楚王我,已经是忘年之交的好朋友,我自然是会永远替你撑腰的。你尊称那冷酷无情的笨蛋刘一声‘宋王爹爹’,他自然也会对你手下留情。至于赵王老儿,你娘亲领兵援助过赵国,赵王老儿感激你娘亲,所以每年到你的生日呢,他都差人来送贺礼,他对你很好,论年纪,你也的确该叫他一声‘赵王爷爷’。 既然你和三国国君都有如此深厚的渊源,你一出生,就已经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了!” 刘恩得意地点了点头,又偷偷瞥了一眼恕儿,对林璎道:“我娘亲说了,这些关系虽然重要,却还是不如我自己的能力重要。我的脑子比不过你,我的武功又比不过舅舅,所以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能自大。” 林璎笑道:“那你就跟我比武,跟你舅舅比文。”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来者朗声道:“殿下如此教导小恩,着实令臣担忧啊!” 刘恩朝东方愆招手道:“舅舅,舅舅,快来看我和小璎比武!” 三年过去,东方愆已从稚嫩少年长成了翩翩君子。每年此时,他都会从安邑赶来临江,为刘恩庆生。 恕儿与弟弟一年未见,此时忽然觉得长大成人的弟弟在举手投足间,像极了他们的爹爹楚国第一谋士,东方毓。 恕儿虽然从诸葛从容口中得知了虞陵东方氏便是大周王族甯氏,却还没有将此事告诉东方愆,唯恐他手握重兵,生出异心,搅扰了天下太平。 林璎见东方愆眉目舒朗、风姿卓然,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美人榜首,诸葛从容。可惜那个同样风姿卓然的人,却终究锋芒过盛,成了众矢之的。 林璎正出神,东方愆已走到他的面前,恭敬行礼:“殿下万安。” 林璎双手扶起东方愆,语气稳重:“安邑侯远道而来,今晚定要与寡人听琴畅饮。” 东方愆温和一笑:“殿下与臣,像不像当年的晟王与东方大人?” 林璎嘴角一弯:“无论旁人如何议论,寡人始终相信,东方大人当年没有篡权夺位的狼子野心。” 东方愆道:“殿下尽可放心,臣也没有狼子野心。这些年来,殿下是如何治理楚国、如果待臣的,臣心里一清二楚,十分感念。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臣万死不辞。” 林璎拍了拍东方愆的肩膀:“小东方,你长大了。寡人很怀念你叫我‘林哥哥’的时候。今日家宴,无需拘礼。” 东方愆笑看了一眼刘恩,对林璎道:“在昭凰宫里,恐怕也只有这个小丫头无需拘礼。”又转头问刘恩:“你方才要与殿下比试什么?” 第三百六十七章 忘年之交(下) 刘恩打开攥着的小手,掌心上放着一片枯萎的银杏叶,叶柄已是褐色。她笑对东方愆道:“舅舅,看我的兵器!” 东方愆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要和殿下比武功,没想到是比兵器。” 林璎拿着方才从地上拾起的一片落叶,蹲到刘恩面前,抬头对东方愆说:“寡人手无缚鸡之力,公子愆又不是今日才知。与人比武,寡人只能比拼兵器咯!” 东方愆又摇了摇头:“殿下身边一直高手环绕,可是殿下自己却从来不愿习武,实在令臣担忧。不然,臣即日便遣望烟大哥前来传授殿下武功可好?他在关外受了重伤,已不能领兵打仗,左右留在安邑军中也无事可做。” 林璎叹了口气:“你的好意,寡人心领了,不过寡人早已过了习武的年纪,现在才开始习武,不过是练个花拳绣腿,平白浪费时间罢了。寡人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望烟与青羽、翼枫、穹云是生死兄弟,还是让他们一起待在你的安邑军中,互相照应吧。” 东方愆又欲相劝,只听恕儿道:“习武一事,我已劝过殿下多年,他总是不情不愿,我们多说也无用。以前殿下有闲工夫时不愿习武,如今殿下日理万机,别说是习武,就是弹琴画画,都已抽不出时间。” 刘恩用小手拍了拍林璎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小璎。小恩习武就好啦!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 林璎举起右手,笑对刘恩说:“好啊,在你长大以前,我来保护你,等你长大了,换你来保护我。咱们击掌为誓!” 刘恩故意使尽浑身力气,一只小手重重拍在了林璎的手上,林璎没有蹲稳,险些坐到了地上,被东方愆顺势扶了起来。 东方愆不悦道:“小恩,你怎能如此不知礼数?你再这样胡闹,小心舅舅把你带去安邑,不让你在这昭凰宫里娇生惯养。” 刘恩瘪着嘴:“我用力击掌,才显得我有诚意呀!” 东方愆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是‘诚意’?” 刘恩“哼”了一声,躲到林璎身后,说:“小璎教我的,他说‘诚意’就是不骗人。” 东方愆看了一眼笑意和煦的林璎,又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恕儿,不再说话。 刘恩对林璎说:“小璎,小璎,快来跟我比试!我跟你说,今天我找到的这根叶柄,可厉害了!整个院子的银杏叶柄都没有我这根厉害!” 林璎笑道:“那咱们依旧三局两胜,你赢了我,两份礼物就都是你的。” 刘恩一手握着叶柄的一端,自信满满:“你要是还能赢我,那赵王爷爷和宋王爹爹送给我的生日贺礼,我就送给你呗!” 两根银杏叶柄交错,刘恩和林璎同时使力,林璎手中的那根断得十分干脆。 刘恩双手叉腰,底气十足:“给你一盏茶时间,再找一根兵器来与我比过!” 林璎故作不服,起身道:“你等着!且容我好好找找!”于是俯身在院中捡了十几片落叶。 林璎挑选叶柄时,刘恩一直跟在他身旁,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嬉皮笑脸。 东方愆见刘恩与林璎走的远了,于是来到恕儿身边,低声道:“姐,殿下对小恩,对你我,对楚国,实在无可挑剔。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我们的爹娘与他的爹娘之间……那么多错综复杂的恩仇……到底还值不值得去追究。 我若要杀他,当年易如反掌,如今更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将楚国最好的军队都给了我,还将随青羽、翼枫一起投奔楚国的齐卫陈蜀的残兵旧部送给了我,而且根本就没有从我手中拿走兵符…… 如果他真如传言中那样忌惮我,而不是暗中助我兵强马壮,给我一隅安身立命之地,我便不会三年以来按兵不动。 他是在赎罪也好,是同情你我也罢……他给我的越多,我就越是觉得,这一切原本都不属于我,我又何必去争夺? 但是想到爹对我的栽培,想到爹也坐上过千秋殿的龙椅,想到爹娘对楚国的付出,我就还是不甘心。” 恕儿望着林璎的背影,亦低声说:“我总觉得,殿下对他现下所拥有的一切,根本毫不在乎。不论这些东西到底属不属于他,也不论他如何苦心经营,他既然能与你分享,便没有将那些身外之物看得比你还重。他能如此待你,你若恩将仇报,又怎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于我而言,你们二人都是我的亲人,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们因为误会和已经过去的恩怨而自相残杀,让楚国再次分崩离析。 你若真的看不懂殿下的意图,何不去亲自问问他?他对旁人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但是他对你究竟说没说过假话,你应该心知肚明。 有朝一日,如果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小东方,姐只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留住林璎的性命,暗中放他离开楚国。他不会武功,如果不给他一兵一卒,他根本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 东方愆郑重道:“姐,我答应你。这几年来,他为楚国做的事,足以换他一条性命了。更何况,我也是不忍伤他的。” 说到此,东方愆不禁醒悟:“或许他一直不习武,就是为了博取这一丝同情,再用这一丝同情,换一线生机。如此险棋,也只有他会……用性命去博弈。” 刘恩拉着林璎跑了回来,两人又“较量”了一局,只听林璎惨叫一声:“哎哟!寡人堂堂楚国之君,竟然输给了你这个小丫头!不行不行,得改规矩,五局三胜!” 刘恩咯咯笑着,指着林璎道:“小璎,你是堂堂楚王,可不许说话不算话!三局两胜,你输了两局了,就是你输了!” 林璎一边将赵王和宋王的贺礼拎到了刘恩面前,一边笑说:“好吧,那寡人就说话算话!小恩,恭喜你,又长大了一岁!” 刘恩见赵王和宋王的贺礼大小不同,不知先拆哪个,于是问道:“小璎,你说我是先拆宋王爹爹的贺礼,还是赵王爷爷的贺礼呢?” 林璎道:“按照长幼尊卑,你还是先拆赵王的贺礼吧。” 刘恩眼珠一转:“你说你比宋王爹爹年纪小,那我先拆了他们的贺礼,最后再问你要贺礼。” 林璎双手一摊:“我的贺礼,向来是我房中的东西随便你挑。往年如此,今年如此,往后年年,都是如此。” 刘恩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手大脚地拆开了赵王的礼盒,里面装着一只精致的木质小钝剑。钝剑以一绣花绸缎相裹,绸缎上是赵王亲笔写的字,木质剑身上镌刻着两朵梅花。 刘恩对赵王的字并无兴趣,转手将绸缎递给了林璎。 林璎读道:“小恩,孤制镌花钝剑予尔,望尔一生无需锐器,信手拈花,自在逍遥。” 刘恩把玩着小木剑:“赵王爷爷的手可真巧!” 恕儿从刘恩手中接过小木剑,见那梅花图案甚为熟悉,正是自己发髻中镌梅玉钗上的梅花样式,不禁心中一酸。 刘恩又拆开了宋王的贺礼,是一把小巧的七弦琴。七弦距离比普通琴弦要窄许多,每根琴弦也短了一半,十分适合三岁孩童的小手。 琴弦上夹着一张薄纸,纸上寥寥几字 小恩, 有朝一日得相见,为尔暖手调七弦。 今世若逢吾老矣,秋风温酒叙当年。 第三百六十八章 推心置腹(上) 林璎对宋王的书信嗤之以鼻,草草读过,便折起来递给了恕儿。 恕儿并没有去看,而是转手将信给了正走过来奉茶的颜清。 刘恩一手拨弄着七根琴弦,希冀地看向恕儿:“娘亲,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宋王爹爹?” 恕儿不答反问:“你不是也从未见过赵王爷爷吗?” 刘恩又看向另一只手握着的小木剑,锲而不舍:“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赵王爷爷?” 恕儿叹道:“前些年,赵王殿下亲自出征镇守芜城,被戎族武士打成重伤,一直行动不便。听说他近日来伤痛反复,已经不去赵国朝会了。你若要见赵王殿下,只能亲自去平梁宁和宫拜见。过几年,等你长大些,等楚国一切稳妥,娘再带你去赵国拜见赵王殿下。” 刘恩点了点头,却仍然看着恕儿,等待她的另一个答案。 林璎知道恕儿这三年来从未提过宋王刘,也从未向任何人询问过宋国的情况,于是替她解围道:“小恩,宋王很忙的,比我这个楚王可忙多了!我都抽不出空带你去宋国游玩,宋王又怎么有空来咱们楚国呢?” 刘恩嘟着嘴:“可是大家都说,宋王是我的爹爹呀!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把我接到宋国去玩?” 林璎邪魅一笑,说:“依我看,虽然宋王是你的爹爹,但你不是他的儿子呀!你只是他的女儿,又不能帮他治理江山,他养你做甚?他既然不想养你,又大老远地跑来看你做甚?” 恕儿瞪了林璎一眼,却并不制止他继续诋毁宋王。 林璎见刘恩可怜巴巴地愣神,安慰道:“没事的,你的宋王爹爹不要你,你不是还有你的娘亲和舅舅,还有小璎,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刘恩低下头,委屈地嘟囔着:“女儿为什么就不能治理江山……” 林璎嘿嘿一笑:“对呀!女子凭什么不能治理江山?你瞧赵国的公主独孤清,她就在替她的兄长治理江山呢!由此可见,你那个‘宋王爹爹’,实在是心胸狭隘!如此‘爹爹’,不要也罢!” 林璎见刘恩仍然不开心,于是将她抱了起来:“走咯!小璎带你去梧桐殿选礼物!”遂又回头对东方愆和恕儿说:“梧桐殿里已备好了晚膳和好酒,咱们一家人很久没聚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了。” 梧桐殿里灯火通明,饭桌上已摆好了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均是林璎亲自挑选的楚宫御厨所做。 刘恩看惯了宫中的佳肴,此时不饿,对那一桌吃食并不感兴趣,而是问林璎:“小璎,我的礼物呢?” 林璎道:“老规矩,小璎房中的东西,小恩随意拿。” 刘恩挠头看着恕儿:“娘亲,我去年和去去年都拿了什么?” 不等恕儿回答,林璎笑说:“那不叫‘去去年’,而叫‘前年’。前年,你话都说不利落呢,就拿了我一支通体全白的齐白玉杆野兔毛笔,比划着要跟你舅舅比武。去年呢,你非要我给你弹曲子听,我弹着弹着你就睡着了,什么也没选,我第二天便把那尾琴送去了你的馨岚殿,到今日也没见你弹过。现在你精神头儿不错,赶紧趁着吃饱犯困前,仔细把我的梧桐殿翻个底朝天。” 林璎与恕儿、东方愆三人入座用饭,刘恩则一溜烟跑到了林璎的书案前,开始随意乱翻。 恕儿见女儿毫无礼数,于是唤她过来训斥道:“娘亲没有教过你吗?别人的东西不许乱动!更何况,殿下的书案上都是摆放整齐的奏章,关乎咱们楚国的一切事务,极为重要也极为机密,你怎么能随意翻动?” 刘恩不解:“什么事务,那么重要?” 东方愆道:“简而言之,小恩,殿下的书案,就是咱们楚国的江山。你乱动殿下的书案,就是乱动楚国的江山。所以,殿下的书案,你还是不要去碰。” 刘恩低头想了想,忽然抬头,水灵灵的眸子好奇又希冀地看着楚王:“小璎,既然楚国的江山也是你屋里的东西,那你把江山送给我,好不好?” 林璎一愣,随即眼珠一转,取下腰间坠着的墨色金刚玉龙纹玉佩,双手捧给刘恩。刘恩接过玉佩,边用小手仔细摩挲着,边听林璎道:“小恩,楚国的江山,已尽在你的掌中。” 恕儿看向那枚熟悉的玉佩,顿觉时光飞逝 她九岁随颜笑和宋韵初到楚国虞陵晟王府,正逢小爵爷五岁的生日宴。当晚楚幽王暴毙于临江昭凰宫,晟王和当时的王府客卿东方毓立即预见了楚国的分崩,于是决定将王妃和小爵爷送出楚国。临行前,晟王将自己的玉佩给了他唯一的儿子。 恕儿知道,这玉佩,也是林璎的父王亲手送给他的最为贵重的物件,甚至是唯一的物件。 东方愆察觉到了恕儿的惊讶之情,不禁问道:“殿下,这玉佩……如何便是楚国的江山?” 林璎语气平和,仿佛所说之事与己无关:“要说这枚玉佩的由来,还要追溯到许多年前,那时候,我们都还未出世。 寡人听史官说,当年宋武王举兵灭卫国之前,卫悲王早已预料到宋武王的野心,于是打算,南与齐国联姻,东与楚国交好,才能使宋国腹背受敌。 卫国太子姜稷与齐国公主萧忆订了娃娃亲,齐卫两国顺利达成了婚盟,共同抵抗宋军。 而寡人的爷爷楚幽王却没有齐哀王那么冲动。卫国使者千难万险地经宋境入楚,带来了卫国灵犀宫里所藏最大、最完整、色泽最纯净的一块金刚玉,进献给奢靡成性的楚幽王,希望他一高兴便能出兵伐宋。 但楚幽王既不愿为了远在宋国以西的齐卫两国,而得罪就在楚水彼岸的强大宋国,也不愿一口回绝卫国的使者。所以,他决定拖延时间。 他故意刁难卫国使者,说要把这块金刚玉打造成七枚玉佩,在他七个儿子的生日宴上分别送给他们。卫国使者便回到卫国,请来了灵犀宫里最好的玉器工匠,在这昭凰宫里住了半年时间,日夜无休,才打造出了七枚精美绝伦的龙纹玉佩。然而等到楚幽王将这七枚玉佩分别送给他的七个儿子时,两年已经过去,卫国已经覆灭,宋武王已经开始攻打齐国。 楚国根本没有发兵援助齐卫,还白白得了卫国最好的玉。寡人旅居陈国时,听陈国的说书先生讲,楚境的七王之祸,便是这七枚白白得来的玉佩所致。卫国方士有言,‘冤魂附于器,器生咒,咒生乱。’若按照方士所言,卫国的冤魂,实在是厉害。 不过,寡人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就算真有冤魂附于这七枚玉佩上,先王赐死六王时,那另外六枚玉佩已被砸碎,随六王一起入了土,只剩了寡人这一枚,又能有什么怪力来乱楚?何况,楚国与卫国,实在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就是一场‘无功不受禄’的擦肩而过。楚幽王入了土,楚国七王也入了土,这最后一枚金刚玉佩,也该消停了。 但既然有人认为卫国的金刚玉可以扰乱楚国的江山,那么寡人便将这枚玉佩送给小恩,给她这能够‘乱楚’的‘神力’,便等同于给了她楚国的江山,任由她在掌中把玩。 这只是其中一层缘由。 另一层缘由,才是寡人真正想把这枚玉佩送给小恩的缘由。” 东方愆深深看着林璎,不免感慨万千,只听林璎继续道:“父亲将这枚玉佩送给寡人时,寡人刚满五岁,正要离开楚国,旅居陈国躲避战乱。父亲让我拿好这玉佩,将来可做归楚的通关文书一用。后来,寡人果真顺利回到了楚国。 寡人将玉佩送给小恩,就是想,如果有一天小恩也离开了楚国,只要她拿好玉佩,玉佩便会护送她顺利回来。” 说罢,林璎又凉凉一笑:“毕竟,不回楚国,又如何‘乱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