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帅,夫人又在闹离婚》 一卷1、英俊的恶棍 “波士,外头那个英俊的恶棍还是赖着不肯走!” 凯瑟琳端着两个大玻璃酒杯,晃着傲人的胸走了进来,脸上看似是不痛快,可是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门帘外头就是柜台,那个年轻的男人坐在窗边。随着门帘起落,商云扶远远能瞧得见那张英俊的侧脸。 那人很年轻,看上去仿佛二十岁上下的模样。身材修长,却精壮有力。 就像春天的新笋,鲜亮而挺拔。 他的侧脸在灯影下有一弧极好看的轮廓,不似西洋人那般高高低低,而是宁静又深邃,像是银刀裁出、月光点染。 可惜他头上戴着粗牛皮的牛仔帽,叫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和鼻梁。只能注目于他那一泓薄唇。 时常紧抿着,线条清晰而有力。唇角却偏偏总勾着一抹邪邪的笑。 矛盾的家伙。 此时是民国十七年,春意朦胧。位于美利坚西海岸一座小镇里的地下酒馆。 没有牌照,上不了台面的那种。只能靠夜晚偷偷营业,卖私酒。能来这儿买醉的,也都是靠卖粗大力谋生的家伙们。矿工、船工、机修工……偶尔,也有华人,被骗来挖黄金、修铁路的苦命人。 想到这儿,云扶轻叹口气。如果那人也是这样被骗来的,生得那样好看的皮囊,倒是可惜了。 商云扶淡淡瞟一眼凯瑟琳手中的空酒杯,“他今晚喝了这么多,有钱付账么?” 凯瑟琳点头,“他买酒付账一向大方,还肯给小费呢!可就是——非要见见咱们店的老板不可!” 云扶轻垂眼帘,她早看见了凯瑟琳那摇晃的、明晃晃的沟沟儿里,塞的一卷钞票。 凯瑟琳生得艳丽,又是洋妞面孔,相貌热情如火,一向是酒馆里最受欢迎的女招待。云扶早就见惯不怪了,只当没看见。 “还是告诉他,我不在。” “我说了!”凯瑟琳烦恼地皱眉,“我都快出卖我的美了,可他肯给我小费,却就是不肯信我的话!” 云扶扬眉,“他到底为什么一直要见我?” 凯瑟琳耸耸肩,“谁知道呢。问了,就知道冲我笑,笑得我晕头胀脑的,到后来都忘了继续问。” 云扶也只能无奈苦笑,“算了,不搭理他。有种叫他自己分辨出,店里这些人哪个是老板。” 凯瑟琳又有生意来,叹了口气就也出去了。 云扶垂首去翻掖在桌子抽屉里的几张报纸。 中文的,漂洋过海从中国来。 可惜船从中国来,海上耽搁日子久,这报纸也都是旧日期的。便是最近的,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了。 可即便日期不新鲜了,云扶还是珍惜地看了良久。 祖国,家乡,爸。她也想他们。 外头有人敲柜台。 云扶叹口气,将报纸放了回去,整理整理衣领,这便走了出去。 柜台边,竟是那个年轻男人。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斜倚在柜台上。 见她挑帘而出,他向她勾了勾手指,“就是你……过来。” 煤气灯忽然被谁调亮。头一次这样近,看他的脸。 一双长而清冽的眸,从他帽子下的阴影里幽魅浮现,映着忽然明亮了的灯光,潋滟着戏谑的笑,艳若桃花。 一卷2、确认过眼神 云扶深吸口气,不动声色走上前去,先不理他,伸手将煤气灯拧暗。 “怎么不点电灯?”他狭长的眼凝住她,仿佛好笑。 她瞟他一眼,也不开口,摇了摇头。 电灯一来是贵,二来这做地下生意的小酒馆,要那么亮做什么? 他却不追问她摇头的含义,却只凝视她的嘴。 “怎么光摇头,却不说话?嗯,怕我?” 她霍地抬眸,露出惊诧。却依旧只是摇头,还是不说话。 他扬眉,更认真地凝视她。 “怎么,还不想承认,你就是这间店的老板?” 她笑了,那般笑不可抑,像是听了什么大笑话。 不过,依旧不出声。 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我听说,这间店的老板肯用一大杯酒,来换来自中国的报纸。不管什么日期、什么内容、什么报馆的,只要是从中国带过来的,就能在这儿换满满一大杯不用付费的酒?” 云扶心底呼啦一热。 难道,他有报纸?是哪一天的,都写了什么新闻? 她急忙笃定地点头,动手倒了一大杯酒,另一只手向他平伸过去,掌心摊开。 他却笑了,目光绕着她上下打量,红唇缓缓轻启,“真是诱~人……不过可惜,我今晚已经为自己买过酒了。我的报纸,不换酒。” 云扶心尖一颤,有些莫名地懊恼,咬住嘴唇盯着他看,依旧不做声。 他又笑了。在她这样怒目而视之下,竟然还嫩笑得那么自在,那么——该死地好看! “怎么样,承不承认你是这间店的老板?承认了,我的……就是你的。” 他的凝视有一种莫名的磁力,像是他的眼珠子是换成磁石雕刻的。 云扶一阵心慌,急忙硬生生转过身去。 懊恼地,将杯中酒都倒回去,反正不搭理他就是了。 她是想要报纸,可是却不想面对这样一个人。 “喂,为何就不能坦率承认你就是这间店的老板呢?你我一起分享,难道不是一件弥足珍贵之事?” 他仗着个子高,身子几乎平贴在柜台上,即便隔着柜台竟然也几乎就能碰着她。 她小小心惊,连忙退开一步。 不管怎样,还是不做声地摇头。 那边厢凯瑟琳急忙过来救场,艳丽地笑着挽住他的手臂,“你这人真是花心,说了今晚只跟我说话,回头又去招惹她?” 云扶悄然松一口气,转回身来,故意冲那人张嘴,“啊——阿叭,阿叭。” 那人长眉倏扬,问凯瑟琳,“她是说,她自己是哑巴?” 凯瑟琳也吓了一跳,回头来跟云扶确认眼神。 云扶点头,又“阿叭,阿叭”地嘀咕了两声。 凯瑟琳忙笑着扭头回去继续跟那人缠,“……对啊,她就是个哑巴!你问她话,那就跟问一堵墙似的。你便只问我吧,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凯瑟琳主动的热情像是毒药,没有几个男人能扛得住。那人却只是淡淡一笑,压根儿就没心旌摇曳。 他只凝视着云扶,将一直藏在袖筒里的中文报纸,不经意地摊开,平铺在柜台上。 一卷3、可惜她哑巴 云扶的目光不自禁地溜过去—— 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只隐约看见头版头条的题目仿佛是什么“靳大帅生死未卜”……那报纸就被一只修长而无礼的手给抽走了! 就在她视线之下,就在她只差一点点就能看清楚的时候儿! 云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懊恼,她真想跳起来,将这柜台里成排摆好的玻璃酒杯,挨个儿都砸到他脑袋上去! 靳大帅……这个名字是她多不想听见,可是却又忍不住关心的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靳大帅生死未卜? 那她爸呢,被称作靳大帅的“财神爷”的爸,一向是靳大帅无论到哪儿都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的人,是否在靳大帅出事的时候,也在靳大帅身边——那爸呢,爸可有事? 她尽管已经十分小心,可是这样的大事还是叫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担忧。 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将报纸卷在掌心。手指倒扣着,留着空隙,却又叫云扶什么都看不清。 明明就在眼前——该死的,她却什么要紧的都看不见! 她明白,他这是放下钓饵,等着她自己上钩! 她深吸一口气,抓过一张杯垫来,在上头急促地用中文写:“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扬眉看过来,却夸张而慵懒地笑,“写得真好看。” 云扶忍不住向天翻了个白眼儿。该死的,谁稀罕他说这个! 云扶急促地点了点杯垫,示意叫他就事论事。 他懂了,却无辜地耸肩,“尽管你写得很好看……可惜,我不认得。” 云扶一惊,回眸去看凯瑟琳。 云扶之所以要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开这样一间上不了台面的小酒馆,为的就是隐姓埋名,不让人给找到! 尤其,不能叫华人给找到。 所以她在店里早与凯瑟琳有默契,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是老板,不可以打听她的身份,尤其是——陌生面孔的华人! 这个小镇偏僻,人口又不多,外来的陌生人便能一眼就被认出来。 比如眼前这个。 所以云扶已经与凯瑟琳一唱一和,千方百计避免与他交接。 凯瑟琳明白云扶的担心,这便赶紧清了清嗓子,上前不惜用自己的身子贴住他,妩媚地笑,“你这个小哥哥,真淘气!你不是华人么,你怎么能不认得她写的字?” 那人笑,却不慌不忙将身子向一边闪开,避开了凯瑟琳的“凶猛”。 待得拉开了距离,他才长眸含笑,戏谑地抬起,“我是华人,可惜我穷,从小就没念过书啊。所以这些字儿嘛,嗯,它们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们~” 凯瑟琳没词儿了,急忙又偷看云扶一眼。 云扶迅速示意他手里的报纸。 凯瑟琳懂了,便又是咯咯娇笑,“你瞧你,真是长的一张巧嘴……还说不认得字,不认得字手里干嘛拿着那么大一张报纸?那报纸上可都是字儿,你若不认得它们,你难道当成相片儿看啊!” 他还是不慌不忙地笑,眸光从眼角飘起来,一下一下小小地“咬”着云扶。 “我就是来,找人帮我念报纸的啊。” “只可惜,她是个哑巴。要不,这一整张报纸,都是她的。” 一卷4、逼入小密室 云扶明白,他这是软硬兼施! 可是明白归明白,她却也终究抗拒不了那张报纸。 因为,报纸上的那个标题。 云扶侧过头去,下意识咬了咬指节。 凯瑟琳也认得云扶这个小动作,知道云扶是当真着急了。 凯瑟琳将身子横过来,尽量挡开那人的视线,小心地与云扶对眼神儿。 云扶发狠地点点头,冲凯瑟琳努努嘴。 凯瑟琳旋身转回去,小手攀住那人的手臂,柔媚地道,“赏金猎人?说说看,你的主顾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怎么样?” 他却笑了,狭长的眸子里因笑意,莫名地璃光四起,如星芒辉映的海。 “赏金猎人?我怕这世上,没人雇得起我。” 云扶倏地转头盯住她,凯瑟琳也娇媚地笑,“你那么贵?” 刚说过自己家里穷才没念过书的人,这会子促狭地眨眼,抬手在心口自豪地拍了拍,“尊严无价。” 云扶的计策无疑又被推挡了回来,叫她已无退路。 除非…… 她再度忍不住去看自己柜台里这一排锃亮的玻璃酒器。 如果出其不意砸昏了他去,就可以抢到报纸了吧? 反正她这小酒馆已经是不合法的生意,不如更恶劣点,直接敲昏个人,埋在后院的西洋梨树下。正好开春了,大梨树正等着开花。 云扶的念头还没转完,他却已经昂扬起身,有意无意之间,竟与柜台拉开了距离。 云扶要还是想实现她的计划,就只能爬山柜台,站在柜台上行事了。 云扶再懊恼不过,却又无计可施。 “你跟我进来!” 许久不用的中文,小小地出声,像这春夜里呢喃的虫。 他长眉尽展,满眼笑意,冲凯瑟琳大方地飞了个眼儿,这便原地一个腾跃,掌心按住柜台,整个人已经横越而进。 云扶走得急,门帘都被撞得踉跄一晃。 他随后跟进来,却抬手将门帘扶稳。 小小的休息室兼库房,又兼会计室。 四壁都是货架,摆满酒桶酒杯,还有残损了桌椅板凳。 中间只容一桌一椅。 她坐下来,他就只能站着。 云扶不想多说话,只趁着他打量周遭,倏地伸手,从他手里将报纸给夺下来。 云扶的手已经够快了,却没想到他即便是分神,却也同样地快。云扶刚抓住报纸,还没等拽下来,他已经反向上拉,倒叫云扶一个趔趄。 好大的手劲。 云扶失去重心,好歹借桌角稳住身形。指尖不经意从他掌心和虎口处滑过。 云扶便一愣——有茧。 在这个小镇上,所有来喝酒的人多是卖苦力的,所以男人掌心有茧本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那茧的形状和部位。 ——是多年握枪留下的印迹。 云扶心下一紧,霍地站起,迎着他的眼睛,“你到底是谁?想要什么?” 果然没有猜错,他的确不是简单来买醉的酒;他分明是有目的而来,或许根本就是个赏金猎人! 他说这个天下没人雇得起他,他错了——靳家能! 别人家也许只是“富可敌国”,靳家可是“坐拥江山”! 一卷5、你想要什么 不能让靳家找到她。 她不想如爸一般,将这一生都葬送在靳家。 她商家虽说也是旧式家庭,受传统教育,家中守古礼;可是爸是经商之人,头脑原比别家长辈更开明,故此她从小就没想过当一个裹着小脚、镇日只能守在后宅,活成一朵苍白的花儿。 在她看来,靳家就是个最大的活死人墓。若不逃,她会枯死在里头的。 “告诉我,你带着这张报纸来,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我是生意人,我知道凡事都有价码,任何的买卖都有可以谈的余地。” 云扶抬眸凝视住他狭长清亮的眼。 “既然都为各自最大利益,也许我能给你更好的。” 他笑了,眼睑薄,原本容易显得清冷,可偏这么一笑,眼角就是桃花开尽。 “更好的?”他的目光下向下溜,在她唇上站了一站,便不气地溜了下去,落在她的领口上。 虽说是卖私酒的小酒馆,可是她这个当老板的也还是有自己的追求的,所以店里所有的女招待穿着还是统一的。 凯瑟琳穿什么,她就穿什么。 只是凯瑟琳的领口坦坦荡荡地敞开,热烈地露出沟沟儿;她终究做不到,还是犹抱琵琶,给自己领口里加了一条与领口同样的领巾去。 他的目光偏偏落在这儿,云扶的心跳登时就乱了。 小小斗室,他站进来就挤满了,已经连退让一步的余地都没有了。 无处可逃。 她下意识急忙抬起手来按住,板起脸来道,“如果你需要的女人,这个镇上多得是!隔壁不远就有两个爱尔兰女人,生意极好,开价也不高。我可以……待会儿咱们谈完生意,我去帮你要个友情价。” 他“噗”地一声笑了,长眉悠然轻扬,“太肥腻。我喜欢清爽的。” 云扶开店做生意,荤笑话也不是没说过,可是这会子却是窘得只能别过脸去。 “……清爽的也有。这个小镇里华人被卖猪仔、卖猪花的也不少。有些实在活不下去,出来做这生意的也有。” 凯瑟琳就是这样的后代,华人“猪花”与西洋人的孩子。外貌全然是西洋人的模样,却因为生母是这样不堪的身份,结果不被父家接受。在母亲死后,被父家卖出来,就要做这样的生意了……是云扶遇见,掏空自己的钱袋,将凯瑟琳买了下来。 那日凯瑟琳说,“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条命。你买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 云扶甩甩头,将这不快的记忆甩开,眸子里不由得漾起冷冽,“要么?” 他垂眸凝视她,宁静而专注。 羞涩到冷冽,在她眼底的转换,都不要一秒。 他清了清嗓子,“……别装哑巴了,可惜了这么好听的嗓音。” “嗯?”云扶没想到他说这个,有些没回过神来。 他跟淘气的孩子得逞了一般,单眨左眼,满面扬起明亮的笑意。 “尤其是你生气的时候……嗯,更是好听。” “呸!”云扶又窘住,只得轻啐。 他却极快收了笑谑,认真凝视她。 “我不会伤害你,永远。” 一卷6、谁跟你永远 “永远?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哪儿来的永远?” 云扶笑了,抬头翘起眼梢斜睨住他,故意将身子向他贴近。 小小斗室,两人体温相撞,彼此交织在一起。室内的温度,陡然上扬。 “都怪我不好,店里的酒太香,将人你都给——灌醉了。” 云扶的嗓音被他说“好听”,其实云扶自己知道,她的嗓音不是莺啼呖呖型的。 多年说洋文的缘故,她的嗓音听起来倒有些低沉和沙哑,与洋文一起,混合成一股子磁性的味道去。 云扶此时便用这样磁性的嗓音,配合着身子前倾…… 煤气灯虽暗,她却也还是清晰地看见,他那轮廓清晰的喉结,急促地上下一滚。 云扶手上早已得逞,笑着向后躲开——报纸已经被她趁机夺下来了! 只是斗室狭小,她退无可退,她索性就拎起裙摆,踩到凳子上去。 暂且顾不上他的反应,她将头版头条展开,眼睛迅速扫过—— “……贵为海陆军大元帅的靳千秋,所乘轮船在海上爆炸。随行人员,悉数生死不明。” 云扶狠狠一咬牙,“后会无期,报纸还你!” 云扶这一串动作干净利落,他还沉浸在那一口**汤里,报纸却已经被云扶摔回了他怀中。 他愣了愣,长眸微眯,“怎么,不念了?” 云扶冷冷抬眸,“我又不欠你,凭什么给你念报纸?” “你偷看!”他红唇微抿,“看完就不认账了?” 云扶倒是冷笑,“你说我偷看你什么了?哪一段、哪一行?指控人,得有证据。” 他说不出话来,只唇角轻勾,“有道是,无商不奸。” 云扶轻啐,“公平交易!两不相欠。” 云扶说罢挤开他,走到门口,挑起门帘,“送。” 他笑起来,长眉轻扬。 “还耍赖……” 云扶微一垂眸,伸手从墙边货架上取下一个小木桶,塞进他手里。 “vineglo,不是公开出售的酒,而是浓缩葡萄汁。你拿回去,在街上就算碰见搜酒队也不要紧。浓缩葡萄汁是合法的,你带回家去三十天后,它会自行发酵成葡萄酒,够你畅饮一顿了。” 他不由得挑眉而笑,“这么狡猾?” 云扶懒得回应,垂下苍白的脸,“咱们两清,后会无期。” 他还有话说,更舍不得迈开脚步去。可是她面色的苍白,不能不令他冷静。 终于,他迅速点头,“好,回见。” 他说罢抱着酒桶转身就走了。一双长腿,只几个闪身,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里。 云扶眼前发黑,忙坐下来。 “波士,没事吧?”凯瑟琳连忙挤进来,“天,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那个恶棍他,伤害你了?” 云扶摇头,伸手按住凯瑟琳的手,让她安静下来。 “凯,你听我说。帮我买一张船票,回中国的,明天就走。” “你要回中国?”凯瑟琳惊住,“那店呢?我呢?” 云扶抬眸,睫毛轻颤,漾着无尽的疲惫。 “店我留给你。凯,你会经营得比我还棒。” “我不要你的店!”凯瑟琳登时泪盈于睫,蹲下来死死攥着云扶的手,“我跟你一起走!” 一卷7、安能辨雌雄 轮船码头,海雾迷蒙。 大洋那边,就是中国了。 远处轮船“秦安号”静静趴伏在海面上,如沉睡的猛兽。近处,工人们正在向轮船上运送着货物。 装载货物的木箱上都打着巨大的“澄顺洋记”的唛头。 凯瑟琳手里的货单、税单上都清楚印着:“澄顺洋记,专办中美四时鲜果批发零售。” 有风来,海雾如水波一般涌动。 云扶立在运货的队伍旁,手拄着文明棍儿,站直。深深吸了口手里粗大的雪茄。 此时她是沈云海,“澄顺洋记”的少东家。 这身份自然不过是一个幌子,运上船的鲜果也都是随便从市场上采买的罢了。 她父亲商稀元纵横商海这些年,早早儿就为她预备下了若干的假身份去,证件齐全,以备不时之需。 云扶只是没想到,她初次用到沈云海这个假身份,却是为了回国探知爸的生死…… 凯瑟琳上上下下打量西装革履、头戴礼帽,脚踩三接头皮鞋的云扶,忍不住笑。 如云扶这样的东方女孩儿就是好,穿起男装来长鬓如裁、眉清目秀,活脱就是个优雅又有些冷漠的东方贵公子。 云扶向凯瑟琳眨了眨眼,“上船吧,达令。” 凯瑟琳忍不住娇笑起来,伏在云扶肩上。凑在耳边幽然道,“波士,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云扶垂首笑,伸手点凯瑟琳的鼻尖儿,“在中国,好女朋友守则第一条:要听话。” 两人相视而笑,相拥着走上舷梯。 云扶买最好的舱。轮船上的职员都是看船舱下菜碟,见过云扶的船票,登时换上一副喜笑颜开。 “沈公子这边请,我带您去舱。” 沈云海笑,揽住凯瑟琳的腰,却借着凯瑟琳的身形悄然回头,极快地瞟向身后。 凯瑟琳察觉到,忙问,“怎了?” 云扶皱眉,“有人……” 有人跟着她们,抑或是——远远地,盯着她们看。 只是等云扶回头看去,身后雾气茫茫,远处普通舱的乘也已经登船,黑压压的人头乌央乌央。 哪里看得清是谁在那里。 “看见了么?”凯瑟琳也有些担心。 云扶摇摇头,“咱们进船舱后,一路安静呆着,别出舱门。” 呜—— 开船了。 “秦安号”归属英资轮船公司,航行中美之间。航线途经日本的横滨、门司,绕道香港,终点上海。 船程的前一半,在美利坚领海以及公海上,还算安稳。二十天过来,云扶也几乎放下心来,连那种莫名的被凝视感,都要忘记了。 当“秦安号”开始在日本的两个港口停靠之后,距离中国近了,可是船上忽然就不平静起来。 凯瑟琳出去探听了一圈儿,回来告诉云扶,“听说……有乱党混上船来了,正在搜捕。” “乱党?” 云扶的手不着痕迹摸了摸贴身的西装马甲口袋里的“掌心雷”。 这是一种美国人发明的小型手枪,极易隐藏携带。装饰精美,冷不丁看上去像是个雕花的小雪茄盒。 一卷8、何必还记得 “有危险?”凯瑟琳也跟着紧张起来。 云扶按了按凯瑟琳的手,“现在的中国是乱世,军阀割据,洋人也想插手。不一定是真的乱党,也可能是各派在借机搜捕自己的敌人。咱们的船要经过日本和香港,不安宁是难免的。” 云扶说着,又从皮箱隔层拿出一把“蛇牌撸子”来,搁进凯瑟琳的掌心。 “这是德意志人设计的,射击精度比我的掌心雷更高,更适合防身。你贴身带着。” 凯瑟琳紧张得都要哭了,“波士……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人?” 云扶摇头,“我没招惹过谁,是有人不肯放过我。” “记着,这把撸子装弹数有限,只在最危急的时候防身用。别轻易开枪。” 轮船终于重又起航,一场风波仿佛暂时化解了。 幸亏云扶她们买的是最贵的船舱,“秦安”号的东家是英资公司,也会竭力保护这些尊贵人的安全。况且云扶证件齐全,且还是带着货物上来的,这便暂且没人来骚扰。 凯瑟琳松了口气,“看来,那个乱党是混在普通舱里了。” 两人和衣而眠,云扶怎么都睡不踏实。 眼前一忽是海上轮船大爆炸,一朵巨大的烟花里,血肉横飞;一会儿是四岁的她坐在裹脚的木头架子前,抱着脚丫大声哭泣,“妈,我不要裹小脚!” 一忽是爸带着他走进靳大帅新落成的大帅府,指着那富丽堂皇的西洋楼,说,“瞧见了么,这要是换在十年前,这大帅府就是皇宫,大帅就是天子。” 一忽儿又是她十二岁那年,跟着爸游历欧罗巴诸国。爸名为游历,实则是替大帅去办理外事活动,最要紧的是从德意志等国购买军火…… 眼前纷纷乱乱,像是珍珠项链被扯断了线,珠子乱纷纷坠落在地,一时都不知道该捡起哪一颗来。 她在迷梦里痛苦地摇头。 眼前的景象,最后定格在了某一个瞬间——红霞如火的傍晚,刚下过雨,窗子上和街道上都湿漉漉的。 忽地门开,走进一个全然陌生的华人面孔来。 他走进来,隔着那粗牛皮的牛仔帽,只能隐约看见他一双点漆一般的眼。他慵懒地立在门口,也不着急进来,更没有半点初次登门的局促。他甚至带着点儿悠闲,微微抬眸望住柜台里的她。 四眸相撞的一瞬间,不知怎地,他忽然就对着她笑了。 红唇菲薄,牙齿却那样整齐如编贝。 ——莫名地并无陌生感,倒像是故人归。 云扶却又使劲摇头。不,她不想梦里就定格在那一个瞬间里。 她不认得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该死地就是记住了那个瞬间。 她曾经那么铿锵有力地说过,“后会无期,两不相欠。” 此时已是天各一方,谁还何必记得谁。 “波士,波士……”身边,凯瑟琳急促地推着云扶的手臂。 云扶虽被困在梦魇里,却也几乎是立即就清醒了。 她起身就握住了掌中雷,将凯瑟琳向外一推,“躲到柜子里去!没有我的话,不要出来。” 门锁隐秘地“哒”地一响。 一卷9、欠一场婚礼 云扶将凯瑟琳推进衣柜里,随手就灭了灯。 鸟悄儿躲在舱门背后,“掌心雷”对准舱门开处。 就在云扶已经做好了全副戒备之时,外头忽然传来地道的伦敦腔:“先生女士,我是本轮的船长……” 云扶这才松一口气,忙收起掌心雷,三步并作两步,将灯又拧开,回手将凯瑟琳从衣柜里拉出来。 打开舱门,果然是白胡子的英籍船长站在门外。 “昨日起,船上颇有些不安宁。我谨代表本轮,以及我轮船公司,向尊贵的人您致歉……” 船长离去时,云扶亲自送到门外。目送船长沿着特等舱和头等舱的甲板,挨门去致歉。、 海上的夜,原比陆地上的更暗。上下天地都是一片幽黑,轮船虽大,却也显得渺小伶仃。 甲板上的灯随着船身,在暗夜里的海浪上飘摇。 隔壁舱门开了,又有乘接受了船长的道歉。 云扶下意识歪头瞧过去。 只是夜色幽暗,那人又站在门内,舱门完美地隔开了云扶的视线,叫她什么都没看见。 回到舱房,云扶与凯瑟琳相视一笑。 也都觉得之前仿佛是神经过于紧张了。 两人又躺下,却都睡不着。凯瑟琳好奇心大盛,这便央求着问,“是谁不肯放过你?靳家么?可是你父亲不是给靳大帅赚钱么,靳家为何还不肯放过你?” 云扶轻轻叹口气,“因为我……欠他们家一场婚礼。” “嗄?”凯瑟琳吓得坐起来,在幽暗里盯住云扶的眼,“你……跟他们家有婚约?” 凯瑟琳登时义愤填膺,“那个靳大帅今年有六十岁了吧?那你嫁给他,要做第几十房的姨太太?” “你父亲又是怎么想的,他是慑于权势,还是贪慕权力,竟然要把你嫁给那个老头子?” 云扶无奈地笑,将凯瑟琳扯回来,“不是嫁给靳大帅。是嫁给他儿子。” “噢?”凯瑟琳这才松了口气,“那波士你又干嘛要跑?” 云扶摇摇头,“因为他们给我定下的婚事,却其实与我自己无关。靳大帅是报我爸当年帮过他的恩,他觉着这样才是最好的报恩法子。可其实我爸却不愿意我嫁进大帅家,更何况定亲的时候我自己才四岁,还什么都不懂呢。” 凯瑟琳小心问,“听说靳大帅的地位,就像中国的皇帝。波士你为什么不愿意嫁进他家?” 云扶摇头,“大帅自己就娶了七、八房的太太,还不算外头偷偷儿养的外室。有这样的榜样,他们家的子侄又哪里肯只娶一个?就凭这一条,我才不管他们是什么门第,跪着求我,我都不稀罕!” 凯瑟琳轻轻咬了咬嘴唇,“那波士你当年怎么还答应了?” 云扶叹口气,“因为,那年我四岁,正好我祖母正在逼我裹脚,我怎么都逃不掉,正好大帅提起此事。我就用这个婚约跟我爸和我祖母谈条件——我答应给靳家当儿媳妇,可是我爸和靳家也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一卷10、早就结了仇 “什么条件?”凯瑟琳对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靳家这个神秘的家族,全都充满了好奇。 云扶在黑暗里,勾着眼梢,猫儿一样狡黠地微笑。 “第一个条件,当然是我不用裹小脚了!至于第二个条件么,我当时也还没想好,我就跟祖母和我爸说下,等我以后想到了再说。” “波士你都没想好第二个条件,那就要求两个条件了?” “嗯,这也是跟我爸学的。我爸说过,当你在谈判中处于有利的时候,那能多给自己争取一点余地,就别气。就算第二个条件在我四岁的时候没想好,可是等再长大几岁,终究是能想到的。” 凯瑟琳不由得笑起来,“怪不得波士你从不跟那些私酒贩子砍价,你反倒邀请他们入股咱们酒馆……他们要了那白给的股份,就跟咱们店里绑在一块儿了,他们一定首先确保咱们店里有私酒可卖。就算是搜酒队查得再严格,别家酒馆再没得卖,咱们店里也永远货源充足。” 云扶轻轻点头,“中国那句老话儿说得好:和气生财。” “那第二个条件呢?波士你直到现在还没想到么?” “已经用掉了,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云扶翻了个身,“十二岁我跟随我爸去欧罗巴游历,实际上是为大帅购买军火。我趁机要求留在欧罗巴念书,没跟我爸回中国。” 云扶说着又是慧黠一笑,眸子在夜色里晶莹流光。 “也幸亏我四岁的时候坚持不裹脚,欧罗巴的学校都不收小脚的女留学生的。两个条件,前后互相成就了因果。” 凯瑟琳不由得张了张嘴,“所以波士你从十二岁,再没回过中国?” 云扶点头,“也偷着回去过,不过没叫靳家知道。” “波士你这算逃婚吧?”凯瑟琳也笑。 云扶轻哼,“不逃才是傻子。” “那波士你……”凯瑟琳在夜色里眨动那明艳动人的眼,“见过你未婚夫么?” 云扶都被凯瑟琳的用词给逗笑了,“未婚夫?我的天,凯,你能想象四岁大的未婚夫么?对于我来说,那个人毫无意义,更配不上‘未婚夫’三个字。” 凯瑟琳点头,“那,波士你见过他喽?” 云扶收起了笑,眉眼轻敛,“嗯,见过两回。一次是四岁,要定亲那回,他跟着大帅到梨树沟我家来提亲;一次是十岁那年,大帅正式荣升江北巡阅使,新修的大帅府落成,我爸带我去看‘西洋景儿’。” “他长什么样儿?波士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他么?” 云扶叹了口气,“喜欢?我们俩其实结仇了!” “啊?”凯瑟琳也无法想象。 云扶却幽幽勾起唇角,“两回见面,我们俩两次都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凯瑟琳忙问。 云扶眼底浮起一丝桀骜,“头一回是提亲那次。我本来就不愿意,可为了用那纸婚约来换不裹脚,所以就也只能委曲求全。我爸叫我给他准备个见面礼,我就准备了。” 云扶翻身回来,在幽暗里淘气眨眼,“你猜,我给他的是什么?” 一卷11、一对小冤家 “波士,我怎么猜得到哦?”凯瑟琳满眼茫然。 云扶坐在夜色里,悄悄地笑。 那模样儿就像是猫儿刚偷完了腥,满足地自己舔着前爪。 “我之前都告诉你了哦~” 凯瑟琳仰面朝天使劲想了半天,还是投降,“波士告诉我吧,我实在想不到!” 云扶大笑,“我送给他的,就是我那条用不着了的裹脚布!” “啊?!”凯瑟琳也吓了一跳,随即也是忍不住大笑。 云扶绷起巴掌大的小小面孔来,“我是找了个可漂亮的锦盒,里头却是板板正正叠了那条裹脚布。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可不稀罕这个婚约。对我来说啊,这个婚约也就只是为了交换这条裹脚布!” “怨不得,那少帅肯定气死了!” 云扶含笑点头,“最初还没有。他也小,跟我同岁,兴许还没见过女孩家裹脚,所以压根儿就不知道那一条是个什么东西。我起初还唬他,我说那是蒙古人的哈达,献给最尊贵的人的。” “他可傻了,还当真挂脖子上跑出去显摆去了。结果……就叫我爸给拦下来了。我笑死了,跑出去告诉他那是什么。他急了,跳起来要打我,结果被他爸穿着大马靴给连踢了好几脚,都给踢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日的情景还能在云扶眼前活灵活现地浮现。 靳千秋气得指着那小子大骂,“咱们是来提亲的,有你这样的刚一见面就要先打媳妇儿的么?今儿你老子我就得让你知道,什么叫怕媳妇儿!” 凯瑟琳也是又笑又摇头,“这个仇真是结下了。” 云扶轻哼一声儿,“他个小心眼儿的,后来我跟我爸去他家新帅府,他就卯着劲儿想报复我。我刚进他家四合院儿的二门,门内种着一棵大枣树,他早爬上去埋伏着。等我进门走到那枣树下头,他就在上头使劲摇晃那枣树——” “结果就跟天上下钢弹儿了似的,成百上千个枣儿都照我拍了下来。”云扶抬手指右边额头,“我这儿被砸出一个大包来!” 仿佛几年过去,那个大包还在额头上,疼还没散。 云扶在幽暗里绷紧了小脸儿,“就他那样的,我要嫁给他才怪!” 凯瑟琳笑得前仰后合,“原来第二回,波士吃了他的亏。那也算你们两个扯平,互不相欠了。” “谁吃他的亏?”云扶小脸儿绷得黢青,“我扭头就奔他们家伙房去,抄起一根着火的木头,我就把那大枣树给点了……” “哈哈,哈,”凯瑟琳笑得抱着肚子滚在了被子上去。 在她眼里一向冷静睿智,甚至更像男子,不像个女孩儿的波士,原来小时候竟然是这样的。 云扶也有些红了脸,“你笑什么?我一想起来,都要气哭了。” 两人笑闹成一团,原本应该宁静的夜色,都被两人的笑声给打破。 船舱门的门锁再隐秘地“哒”地一响,两人竟都没人听见。 随即只听见外面忽然就乱了起来,有人喊,“跑到头等舱甲板去了!” 一卷12、被捂住了嘴 云扶和凯瑟琳的反应慢了几拍。 待得云扶和凯瑟琳听见外头的动静,云扶伸手重又去摸那掌心雷和撸子,眼前的夜色如幽暗的海水,倏然翻卷—— 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捂住了云扶的嘴! 应该只有一个人,因为没有人去控制凯瑟琳。凯瑟琳惊得想要喊,云扶头顶那个人的声音道:“你要是喊的话,我的手可就没准头儿了。” 那声音透着沁骨的寒凉,却——莫名地又浮起一丝慵懒。 就仿佛危机在前,这个人虽说紧张,却并没有认真当回事儿。 凯瑟琳的寒声卡在了嗓子眼儿里,挑眸望向黑暗中那不知何时潜入的人。 那人在云扶头顶,云扶无法转头,看不见那人的脸——可是她却瞧见,凯瑟琳的神情大变,像是见了鬼一般。 这世上哪儿有鬼? 凯瑟琳这样的神情,只能说明这人是凯瑟琳认得的!凯瑟琳是完全没想到这人出现在这儿。 云扶微微闭了闭眼,提醒自己冷静。迅速收拾思绪,心思便又回到二十天前刚刚登船的那一刻。 仿佛有人跟着她们,又或者说,一直盯着她们——所以她才有那种感觉,如芒在背。 云扶小心地吸一口气,猛地向前,借力张嘴冲那只手咬了下去。 他吓了一跳,不得已松开了手去。 ——又或者说,他原本捂得就没太用力,给云扶留下了足够的空隙去,不致呼吸不畅。 “人来早了吧。三十天还没到,浓缩葡萄汁还没发酵成葡萄酒。人想要美酒,何必这么心急呢?”云扶不屑抬头,依旧维持自己的坐姿,从容而悠然。 她能这么说,除了凯瑟琳那见鬼了的神情,自还有,他的嗓音。 虽然云扶不愿意承认,就凭他压低嗓音说出的那几个字,她还是知道是他。 海上飘摇二十天,从美利坚回到了亚细亚,她竟然还没忘了。 云扶头顶的方向,便是一声轻笑。 “倒是你带上船的那些‘鲜果’,二十天过来,怕是已经都变成‘果酒’了。澄顺洋行的沈公子,你这四时鲜果批发零售的生意,看来是没打算赚钱啊。” 云扶闭了闭眼,被他看穿了。 船舱外的脚步声越发杂沓,远远近近的惊呼声也渐渐响成一片。 凯瑟琳扯住云扶的手臂,“这次他们不在乎这一层是头等舱,他们也要挨门挨户搜查了!” 云扶轻轻眯起眼来,“……那脚步声是马靴,还有长杆步枪与马靴相撞的声音。这就绝不是普通的搜查乱党,我担心是日本人!” 日本人虽猖狂,可是这般全副武装登上一艘英资轮船来抓人,不惜开罪英国公司……那他们要抓的必定是个身份极其要紧的! 头顶,那人低沉却依旧慵懒地笑,“聪明~” 云扶听着外头的动静,小心地计算着距离,霍地回头盯住他。 “你,究竟是什么人?!” 船舱内没点灯,通向甲板的窗子也不大,幽暗的光照不亮他整张脸。 只能照着他的眼睛。 一双长眸,潋滟如星光下的海。 竟然还在笑。 一卷13、小手有点凉 “我是什么人?”他俯身向前,双眼逼近云扶的眼。夜色太浓,两人四眸如此贴近,紧紧相望,却依旧各不相让,“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问我的名字,可是你为什么从来就没问过?” 云扶气息一弱,也不知怎地,还是向后退了开去。 他的眼在黑暗里,依旧有毒。 “我问过!”她为自己争辩。 他笑了,眼睛依旧留在原处,笑得慵懒而又从容。 “你是问过。你只强调问我是什么人,你在乎的是我的身份,你想知道我会不会给你带来伤害……可是你却从来没问过我的名字。” “那重要么?”云扶别开头。 她自己也没用真名。在这样的乱世,又有多少人跟她一样呢。 他唇角勾着轻哼,“既然名字不重要,那其余的身份就也同样该被忽略——总之,我就是我。” 云扶恼得咬牙,侧耳向外,“他们在抓你?!” 他更凑近些,唇已在她耳畔,“嘘,别叫出声来。” 云扶霍地回头,额头几乎硬碰硬磕到他的下巴,“为什么跑进我的船舱来?” 不知怎地,他忽然呼吸有些变急,呼气灼烫,都烙在她的颈侧。 ——竟这样近。他的唇,就在她颈边。 “……救我。” 他什么都没解释,甚至一声道歉都没有,就这样大言不惭叫她救他! “我凭什么?” 她本想回头怒视他,可是想到他的唇已经这样近,她忽地僵住,不敢动。 离得这样近,尽管隔着黑暗,她的小动作却仿佛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她听见他笑,沙哑又得意。 “因为……”他故意将唇缓缓地向上移,从她的颈侧,抬到了她的耳边。 这一路,他的唇虽分明没碰触到她的颈,可是因为距离那样近,他的气息,还是灼烫地沿着她的颈侧线条一路向上攀升…… 仿佛,被他的唇一路细细碎碎地啄了上来。 云扶浑身忍不住地颤栗。 却又只能无辜地硬生生忍着,不想叫他发觉,只为等他的下文。 他满意地笑了,在她耳边仿佛亲昵呢喃,“你忘不了我,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落进他们手里。” 他故意忧伤地叹口气,“日本人手段阴狠。他们会用尽这世上最残忍的酷刑,叫我生不如死。” 云扶便又是一个激灵。 这一次,身子里没有那难以描述的麻痒;这一次,她手脚冰凉。 外头,那嘈杂声更近了。 “可是我该怎么救你?”云扶再顾不得羞涩,霍地转头,目光再度与他的撞在了一起。 他却笑,眸光忽然变得柔软。 “你想用什么法子都行。”他忽地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他的手却那么温暖。 他将她的指尖包了起来,握进他温暖掌心。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依旧那么修长而又坚定。 他的指头有意无意在她掌心挠过,”……我的命交到你手里。随你处置。” 云扶惊得想要抽开手去,却被他紧紧攥住。 他贴在她耳边轻呓,“不能叫他们发现,你手这么凉。” 一卷14、她叫他躺下 船舱外马靴敲击跺响甲板的声音越来越近,时间已经容不得云扶多做犹豫,她霍地回身,伸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脖领,顺势向床榻的方向一带—— “躺下!” 他微微一怔,却并不抗拒,云扶的手刚落下,他已经乖乖躺倒在了床榻上。 “脱!” 云扶说完已经捉着凯瑟琳的手臂,推向床下去,“凯,委屈你。” 凯瑟琳咬住嘴唇,迅即点头,身子便已滑入进去。 云扶回头瞄一眼那人,见他身上还留着一件衬衫。 云扶冷冷道,“全脱!” 云扶说着急速走到衣柜前,抓了凯瑟琳的洋装、一条云扶自己用过的假发过来。 帐内,他身上终于已经不着寸缕。 他果然如她之前的想象,肌骨匀称,肤色白皙,却——精壮有力。 云扶极力拦住自己的思绪,扭开头去,将凯瑟琳的洋装和假发丢给他,“穿得像那两个爱尔兰女人!” 上回她在酒馆里与他提过的,就住在酒馆不远,镇日浓丽而妖冶地吸引着众多男人的目光。 她自己则早已将凯瑟琳的化妆盒抓过来,来不及用眉笔、粉刷这些工具,只用手抓了一把胭脂和眼影粉,便胡乱抹在了他脸上。 马靴声,终于已经就停在了门外。 云扶忙将化妆盒重又放好,回头谨慎看一眼床榻上的他,并且将帐子拉好,将凯瑟琳盖好。 外头人已经不耐烦起来,用生硬得像是咬着舌头的发音,高声用英文喊,“开门,快开门!” 云扶垂首看一眼自己,紧咬嘴唇,猛地解开自己的裤带,将长裤扯了下来,远远给丢在地下。 接下来是上身,她不敢多脱,只将领口都扯开。 不是稳稳妥妥解开扣子,而是用蛮力将领口给撕开,露出半片胸~脯。 外头人越发不耐,早已经不是敲门,而是在野蛮地砸门。 那声响不是用手砸出来的,而是——用步枪的枪托砸的! 留给云扶的时间已然不多,云扶深吸口气,按了按身上西装马甲的口袋,霍地回眸,瞪一眼床榻上的那人。 ——不想委屈自己,尤其是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家伙。 可是,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法子。 他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落进日本人手里。 她告诉自己:她不是为了救他,她只是,不能看着小日本祸害中国人! 心思撂定,她一跃而上,豁出去了直接跨到他身上去——便伏在了他腰腹之间。 “咚!——咚咚!” 外头果然已经按捺不住,索性已经用枪托在砸门了! 云扶深吸口气,自己故意使劲折腾床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又伏在他耳边,低声命令,“叫!像个放~浪的女人!” 一切的发生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可是他还是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 他动作迅速,没耽误一秒钟的时间。可是却也因此,没法细细体会这一刻的微妙。 这一刻,她就伏在他腿中间,身子软软地压着他的腰腹…… 天杀的,他全身的血液都只朝那一个地方儿去了,他满脑子只想干点儿别的! 一卷15、有点太逼真 她的腿紧紧贴着他的腿,肌`肤相贴,随着她假扮的动作,两人之间几乎摩擦出幽微的火花来。 而她的身子就这般直接覆在他身上,她的那些柔软的线条,恰恰全都与他贴合,凹凸相嵌。 他疯了,无法控制自己,想要扬起身子来——更与她嵌入一处去。 云扶没能等来他的叫声,反倒只听得见他男性的粗喘在帐中泛滥成灼热潮湿的雾,将她紧紧缠绕。 云扶怔了一下,不由得目光向下,看向两人紧贴的那里—— 天杀的!他那儿,变了。 云扶窘得真想这就伸出手去活活掐死他去! 可是这会子生死在前,云扶只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云扶深吸口气,狠狠在他腰侧掐了一把,“叫啊!” 他腰上又是猛地一个哆嗦,那个地方儿都跟着——颤了一下儿。 云扶恼得真想抓头发,目光狂乱地望向左右,仿佛想找个枕头直接捂死他算了。 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忙两手攥住而来她蛮腰,用无辜又柔软的嗓音祈求,“我听你的话!……我是,嗯,学不来~” 他的手那般滚烫,一左一右都快将她的皮肤也给烫燃了。 云扶咬牙垂下眸子看他。天杀的,他这会子竟两颊绯红,媚眼如丝…… 云扶抬手便给了自己脑门儿一巴掌。他脑子坏了,她这会儿可不能跟着他一起傻掉了! 她咬牙伏在他耳侧,“那你用男人的动静喊,女人的——交给我!” 他竟如释重负,当即便不气地吟出了声音来。 云扶脑子里有些乱,可是没办法理清思绪,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叫了出来——声音甚至比他更大。 为了逼真,云扶的身子爷更加卖力地挤压着床板——她没想碰他,可是这个姿势,却有些躲闪不开。 他的身子越发滚烫,也紧贴着她,随她一同起伏——甚至,云扶都渐渐有些分不清,是她在努力压着床板,还是他在用力顶着她。 这一瞬,整个世界有些快要倾塌,她的神智也跟着一点点碎成粉末。 天……只是隔着两层布,不然她跟他的模样几乎已经是在……! 所差的,只是隔靴搔痒与真刀实枪的程度不同罢了。 就在两人都情不自禁陷了下去,几乎就要将生死置于度外,完全忘了眼前现实的时候儿—— 哐当,舱门已被砸开! 这一瞬云扶几乎已经忘了危险,反倒要感谢门终于被砸开了。 要不——她已经要沦陷了。 那身子下的人,适时地尖叫了一声——尖利而娇媚,活脱脱就是女人样的! 云扶有些没回过神来,呆呆看他一眼。 他方才不是说,他学不来女人的叫声么? 可是这会子已经顾不得太多,云扶立时翻身而下,用被子将他给盖住,只隐约露出一张色彩斑斓的脸。 “谁不想活了,坏本公子的好事?!” 云扶提着裤子大大咧咧地下了地,一脸的愠怒,爷们儿地直冲到舱门口。 门口,几个穿船上警卫衣装的人直直站着,目光冷冷盯住云扶。 云扶眯了眯眼。 就凭他们几个那站姿、眼神,就必定不是船上警卫,而是东洋人——且是军人! 一卷16、被吓蔫儿了 云扶打量他们衣着一眼,心下已是有了底。 这几个东洋小鬼子没敢再穿他们东洋军人的军装,而是换上了船上警卫的衣裳,显然是因为“秦安号”已经驶离了东洋的领海;又可能是因为,东洋的军部还不敢公然与英吉利人撕破脸去。 心下一稳,云扶已是斜眼挑眉侧首而笑。那神情,十足的纨绔。 “各位绅士,这船舱门也是你们轮船公司的财务,好好儿的门非要给砸坏了做什么?就不能好好儿敲门么?” 那几个人立在门外,背后本就是暗黑的天地,甲板上灯影幽幽,更显得他们的眼阴森。 “敲过了,你不开门!”他们的英文,简直是咬着后槽牙发出来的,僵硬而蛮横。 云扶可没被他们吓着,目光径自越过他们,瞟向他们后头。 甲板上已经聚满了人,显然都是之前被他们打扰过的乘。这里是头等舱和特等舱的甲板,能在这层甲板上的人,各色国籍都有,个个儿非富即贵。 显然,他们也都被这几个小鬼子给惹毛了。 云扶这便摊开双手,扬声大笑,“这是深夜,谁没休息呢?况且我方才在干什么……”云扶故意暧`昧而笑,“你们刚才没听见么?本公子忙着呢,哪儿有工夫被你们一个晚上给折腾起来两次!” 几个小鬼子脸沉似水,眼睛都盯着船舱里头,“里头的,也出来!” 云扶瞧见,劳伦斯船长的身影也出现在了甲板上。 云扶缓缓将裤带系上,这才慵懒地招呼,“劳伦斯船长,您方才不是都来过一次了么,这一转身的工夫,船上的警卫就又砸门来了?” 云扶故意一指那船舱门,“不单砸了,还给砸坏了呢。啧啧,要想修复,可得好一笔钱。” 劳伦斯船长也有些尴尬,走上前来先鞠躬,“对不起,沈公子。还是缉捕乱党,那乱党尚未就擒,听说已经跑上这一层甲板来了。” 劳伦斯船长话虽如此,可是云扶看得出来,劳伦斯船长面有难色。 目光里,也对这几个小鬼子颇有不满。 云扶便又大声地笑了,“原来是这样。我就算不打算给他们面子,却也一定要给劳伦斯船长您面子!” 云扶说着大方地伸手进裤子口袋,掏出钱夹来,便抽出几张大钞来,放进劳伦斯船长的手心。 “船舱门被他们给砸坏了,这钱我出。” 劳伦斯船长一怔,颇有些尴尬,急忙道,“怎么能叫沈公子出这个钱呢?是他们……” 云扶拍着劳伦斯船长的肩,爽朗地笑,“虽说是他们砸的,不过终究也是我之前‘太忙’,没听见他们敲门;再说那会子我激战正酣,也停不下来不是?”云扶说着还故意扭头冲床榻上一脸五彩斑斓的人儿抛了个不可描述的媚眼儿去。 劳伦斯船长便也笑了,忙又道歉,“打扰沈公子和凯瑟琳小姐了,实在抱歉。” 云扶勾过劳伦斯船长的肩来,压低声音道,“……我还没忙完呢。趁着热乎劲儿还想再大战几个回合,您看他们几个还在这儿这么站着,我都快被他们给吓‘蔫儿’了。” 一卷17、有种搞老子 云扶说着,脸上的笑容一凝,目光倏然变冷。 “蔫儿了我一个不要紧。今晚上这一甲板的乘全都被他们惊吓着了!都这个钟点儿了,谁还没脱得精光上了床去呢,被他们这么给破门而入,我看是个个都蔫儿了~~” 云扶的目光如暗夜里倏然卷起的海涛,拍向整个甲板去。那些都被惊动出来的人,个个脸上都颇不痛快。 “蔫儿了这么多个,”云扶趁势冷笑,“劳伦斯船长,咱们的终身幸福,你们赔得起不?” “这就是你们公司的‘秦安号’,这就是你们‘秦安号’上的警卫!经过今晚上这一趟惊魂,以后谁还敢再坐你们的轮船!” 这一层甲板上的人,个个非富即贵,若他们将这样的话传扬出去,的确是不利于“秦安号”的生意,以及劳伦斯船长的个人声誉。 在商言商,谁都甭想清高。 云扶上前一步,揽住劳伦斯船长肩头,切换成法语缓缓道,“如果‘秦安号’也跟着一起蔫儿了,正好便宜了日本的航运公司。他们正在打‘秦安号’这条航线的主意。不瞒您说,我买船票的时候儿,就遇见过他们公司的掮,答应给我六折的优惠,叫我改乘他们的船。” “可惜,本公子却信不过那班小鬼子。再说我还带着这么多货一起上船呢,要是他们的船开到大洋当间儿,‘噗唧’沉了,我可跟他们玩儿不起!” 身在欧罗巴留学数年,云扶知道劳伦斯船长必定会法语。而反过来说,小日本便是会说几句生硬的英文,却是极少有人随口可说法语的。 劳伦斯船长果然面色一变,倏地扭头,盯了那几个人一眼。 那几个人果然不知道云扶和船长在说什么,只是仿佛也能直觉到不妙,这便还在生硬地冲里喊,“里面的,也出来!” 云扶轻叹一声,歪眸瞟着劳伦斯船长,“你们抓的乱党到底是男是女?照我理解,能混上这远洋轮船来的乱党,不会是女人吧?” 劳伦斯船长皱眉,“对,是男人。” 云扶便冷笑起来,“既然乱党是男人,他们凭什么要看我达令?怎么着,就看我达令刚刚是跟我干那档子事儿,身上没穿衣裳,他们就想趁机占便宜,是吧?” 云扶越说越激动,索性扭身冲倒那几个小鬼子面前,一扯脖领子,“格老子的,你们要搞就搞老子,别特么搞我达令!我达令可是美利坚公民,老子拿你们没辙,人家美利坚可不吃你们这一套!” 云扶说着扭身就趴在地下,撅起p股来,“来呀,老子的p眼儿给你们预备好了!你们怎么搞老子都行,可是要是敢打我女人的主意,老子就跟你们拼了!” 整个甲板大哗,都没见过沈云海这样儿的。 好歹也是小开阔少,打扮立整的时候也是少年如玉,可是受了委屈,也可以立时变成泼皮无赖。 几个东洋人尴尬得满面黢青,大眼瞪小眼。 一卷18、掏出小烟盒 场面一时僵住,那几个小鬼子不敢擅动。 云扶抬眸瞟向劳伦斯船长,还有满甲板的富贵人。她知道,她的“放火燎原”的主意已然奏效。 那她接下来反倒要“见好就收”了。 穷寇莫追,若不依不饶,逼急了对方,对方反倒可能狗急跳墙。 虽说不怕狗,可是没必要非叫狗咬一口不可。 云扶便笑了,缓缓起身,将自己衣裳拉整齐了,不慌不忙地拍平褶皱,这才迈着浮夸的方步又走回几个小鬼子面前。 “哎哟老几位,瞧我,刚才的话说得也不好听了。实在是护着我达令的心切,不想叫我达令受委屈;再加上刚刚老几位来的真不是时候儿,我是真怕我蔫儿喽,这后半辈子就只能当和尚了。” 云扶说着从西装马甲口袋里掏出小小的雪茄盒来。 “对不住了老几位,来来来,抽根儿烟,算是我给老几位赔个不是。” 云扶都主动说这话了,劳伦斯便也上前打圆场,“不论谁是乱党,沈公子必定不是的。沈公子可不是自己孤身一人上船,是带着大批的鲜货上船的。没听说哪个乱党还带着鲜货上船的。” 劳伦斯船长说着,拿出船票记录本子来,“沈公子一行的确只有一男一女,男是沈公子,女是美利坚公民凯瑟琳小姐。” 劳伦斯船长说着压低声音警告,“我可不想与美利坚闹出什么外交争端来!相信贵方也不想!” 几个小鬼子又交换了个眼神儿。 “秦安号”已经驶离了日本的领海,这条航线下一站就是香港,“秦安号”的东家就是英国公司,香港如今是英国人的地盘儿。如果此时与劳伦斯船长闹得不愉快,他们到了香港也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云扶悠然自得地听着,不慌不忙瞧着兰花指打开雪茄盒的小银扣子。 鬼子当中为首之人眼尖,不由得问,“意大利的国旗?” 云扶讶然而笑,扬起雪茄盒子晃了晃,“老哥您眼力真好!可不,就是意大利的国旗。” 云扶说着,还将银扣子打开,将里头镌刻的一枚家徽也指给那人看,“不光有国旗,还有家族徽章。” 那人面上微微变色,忙问,“您怎么会有这个?” 云扶眨眼笑笑,“没什么,有些私交而已。” 那人迅速跟几个同僚对个眼神,三人一起向云扶鞠躬,“对不住!打扰了!” 就连那鞠躬,都是东洋军人特有的僵硬的整齐划一。 云扶不在意地笑,“我们中国有句话‘不打不相识’。咱们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再见,一起喝酒。我请~” 几个人迅速离开,朝向下一个船舱而去,劳伦斯船长也狐疑地看了云扶一眼,不知道情势是怎么忽然扭转的。 云扶却也不解释,只将小雪茄盒放回口袋里去,叉腿儿而立,斜倚海风,眼角轻扬。 无人知道,她那雪茄盒里头装的不是雪茄,而是“掌心雷”。 一旦打开,拿出来的将不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卷烟,而是——玉石俱焚的子弹! 不过幸好,没至于用上。 一卷19、是你的人了 云扶没急着回船舱,立在甲板上缓缓吸完了一根粗大的雪茄。 “雪茄”的中文名,这几年才由才子徐志摩译出,取“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烟草卷如茄”之意。 这一刻夜色如墨,雪茄的烟灰如白雪随风飘散。黑白迷离之间,云扶眯起的眼已是眸色迷离。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安能辨我是雄雌? 待得甲板上的人都散去,云扶才不慌不忙抖落衣襟上的白雪,哂然一笑,转身回舱。 船舱门被砸坏了,要修复至少要等天明。云扶自己将桌子拖过来,将舱门倚住。 躺在被窝里的假女人,却竟然眼睁睁看着。 云扶有些懊恼,扭头瞪他一眼,“真当自己是女人了?” 凯瑟琳也赶紧爬出来,帮着云扶,红着脸也扭头瞪那人,“谁说不是?也不知道搭把手~” 云扶走回榻边,冷不丁伸手,就将整张被子都掀了起来。 “滚。” 他真听话,当场就滚了。不过不是滚下地来,而是在衾被当中滚了一圈儿。 云扶恼得咬牙,一指地下,再指门,“滚下来!然后滚出去!” 他却摇头,咬着嘴唇,一脸的羞涩和无辜。 “不行,我得留下。我知道你在外面抽烟,就是为了观察他们有没有继续监视咱们。他们一定还在,我出去就会被他们逮住。你就白为我牺牲那么多了。” “呸!”云扶也不知怎地,两颊忽然如火,“谁为你牺牲?我不过是看在同胞之情,不想让小鬼子祸害中国人罢了!” 他却坚定摇头,一双黑眸灿若星空,“不对。换了别人,你做不到如此不顾一切的地步。” “懒得与你嚼舌头!”云扶蹙眉,却还是小心地转开脸去,避开他如火的凝视,“我已经救了你一次,我不欠你什么,凭什么还要再管你?” 他却还是摇头,脸更红了,向云扶勾勾小指头,“你来,我告诉你。” 云扶看了凯瑟琳一眼,无奈上前,凑上耳去。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能不管我。” “你说啥?”云扶头皮都炸了,好悬没蹦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我们刚才根本就没有……!” 他羞涩抬眸,睫毛在颧骨上投下卷翘的阴影,宛若黑色的蝶翼。 “……结局却相同。” 云扶弹簧似的从床边蹦开,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听得懂他的话,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情形。 ——她还是第一回碰见这样儿的。 云扶终究是云扶,还是极快冷静下来,走出几步去已是回头哂笑,“你是我的人了?别说笑了。你其实早就是你自己——右手的人了。” 凯瑟琳“噗”地笑出来,那人还愣了愣,然后才回味过来,一张脸衬着那乱抹的胭脂,就红得更没个人样儿了。 他的眼却更亮,仿如星星都着了火。 “才没有~~我的童子功练得好着呢,几只手都奈何不得……”他说着又是睫毛弯弯地抬起眸子,“真的,在你这儿,这是头一回。” 一卷20、等着遇见你 云扶勾着唇角听完,“你以为我会信你?” 云扶的目光故意邪邪从他面上一直往下,挨个地方儿扫过,“你今年多大啊,还练童子功?长得还挺好看的,至于无人问津么?” 云扶家乡梨树沟,男孩儿女孩儿家的,十四五岁就成婚生娃了。她要不是十二岁趁机留在欧洲,现在怕是也生了好几个了。 他却涎着脸凑近过来,“你想知道我年岁,是不是?那你直接问我啊——我十九了。” 云扶嫌弃地赶紧向后退开,“十九了还没人要?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云扶故意盯了他那儿一眼,回眸与凯瑟琳交换了个眼神儿,“哦,我知道了……是太快。” 她才挤了他几下儿啊,至于就……那个了么? 他呛着了,捂住嘴咳不成声。 半天才喘过气儿来,握拳低声抗议,“谁说的!你这么说男人,是个爷们儿就得跟你决斗!” 他又向前凑过来,刻意避开凯瑟琳,长眸里闪着异样的光,紧紧盯住云扶,“……跟我斗一场。” 云扶“呸”了一声儿又挪远些,悠闲地又掏出一根雪茄来。却不抽,只是将一端在雕花的雪茄盒上悠闲地墩着,偶尔才抬眼瞭一眼他。 “你们当乱党的,是不是都像出家人一样儿,不娶妻生子的?” 他张了张嘴,“你拿我当西洋那些传教士哪?” 云扶歪头瞟他,“那你十九了,怎么还不成亲哪?” 他又笑弯了一双眼,“等着遇见你呗。” 云扶大大地白了他一眼,“别说这些没用的了。” 云扶端着雪茄盒,缓缓走回来,在榻边站定,“我既救了你,你好歹给我句实话:你准备在哪儿下船?” “这船上是个封闭的小世界,既然有人搜捕你,迟早掀个地覆天翻,我也没本事护住你太久。” 他便也收敛起笑谑,正色道,“下一站是香港。我在香港下船。” 云扶点点头,“中间要五天半的航程。” 他抬眸,眸光深邃,“都靠你了。” 云扶蹙眉扭开身去,不搭理他,只与凯瑟琳说,“这算怎么话儿说的,咱们竟给自己惹了这么一个大麻烦!” 凯瑟琳红着脸道,“波士,还记得那个独眼龙么?” 那是个马贼,仗着快马快枪,冲进云扶他们所居的那个小镇来,沿途劫掠商号。云扶的小酒馆也没能幸免,那人甚至将云扶给逼进柜台后的小密室,将云扶给推在墙上,掀起了云扶的裙子…… 是一颗从窗口打进来的流弹,将那马贼的牛仔帽打飞,惊了那家伙去。 独眼龙自尊受到挑战,他撇下云扶,回身冲出酒馆,飞身上马,朝着远方一骑绝尘而去的身影追了下去。 后来听说,小镇外发生了一场单枪对决。一个路人被半路截住,当了那场决斗的见证人,那人向治安官证明,那场决斗完全公平。拔枪慢的,死在了拔枪快的对手眼前,一枪毙命。 在美利坚的西部小镇,这样的单枪公平决斗,依旧合法。 结果那个独眼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至于那个自称是见证人的……就是眼前这个,出现在小镇里的陌生面孔。 一卷21、怕把持不住 凯瑟琳的意思,云扶都明白。 只是这话,那人自己从来就没说起过,她就也不问。 反而莫名地,看他每晚都来她的酒馆,她便忍不住小心地防备。 她垂首将雪茄缓缓收起来,“这五天半你都给我乖乖呆在船舱里,哪儿都别去。一切都听我的,敢说个不字,我先把你了结在这船舱里,省得你连累了我们。” 云扶意态清冷,他却瞬间脸放光芒。 “你答应了?” 他拽着被子向前匍匐,身子尽量近地靠向云扶,“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云扶扭开头去,只对凯瑟琳说,“睡吧。” 凯瑟琳脸颊红红地问,“……怎么睡?” 船舱内还有一张沙发,却也不够睡两个人。 云扶挑眸盯了榻上一眼。 她本意自然是叫他下来,她和凯瑟琳睡。只是他都“内个”了……那被子里头,说不定有什么呢。 她便一指沙发,“凯你睡沙发。” “那波士你呢?” 云扶一指地板,“我喜欢宽敞。” “不行!”那厚颜之人却出声抗议。 云扶挑眉横着他,“怎么,你良心发现,主动要求睡地板?” 他却摇头,“你不能睡地下,你跟我一起睡。” 他其实也脸红了,却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舱门都坏了。这样要是再有人来,咱们才好继续……” “继续你个鬼!”一股子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羞涩、尴尬和懊悔,爬上云扶的心尖,“不会还有什么继续,要真再有人来,我直接把你给交出去!” 还继续?她一回想之前的昏乱,现在身子就莫名滚烫了起来。 他一双眼却乖巧又无辜地凝视着她,“我不是要故意唐突。是情势如此,咱们不得不如此。” 他伸出手来,一根修长的指头,小心翼翼地捅了捅云扶。“还是说,你不敢跟我睡在一起,怕你自己也——把持不住?” 云扶触电般地跳起来,“你把持住你自己就好!” 他满意地收回手指,改为举到头上,“我起誓。” 云扶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给攫住,只觉自己宛如陷身蛛网,挣不脱,又理还乱。 不过幸好,还有最后的五天。 等到香港,他下船,他们便将再度云水两散。 云扶安慰自己:忍忍。 云扶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疾步走到舱门口,贴住舱门,小心听外头的动静。 只有海浪拍击船身的轰鸣声,以及门口的煤气灯在海风中飘摇的吱嘎呜咽。 云扶松一口气,转回身来熄灭了灯,连鞋都不脱,直接合衣躺在了他身边。 自是尽量与他拉开距离,幸好她身轻骨纤。 黑暗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尽管船身的摇曳仿佛天然的摇篮,可是云扶却还是睡不着。 耳边,他的心跳和呼吸始终都平稳不下来,虫子似的一个劲儿啮咬着她的心神。 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就也跟着一起乱,能睡得着才怪。 又过了许久,凯瑟琳那边呼吸平稳下来,已经睡着了。 云扶刚想翻个身,耳畔忽然一热,他又紧挨了过来。 一卷22、舍不得睡啊 “你又要干什么?”云扶压低声音警告,“赶紧睡!不然我这就把你给丢出去!” 船舱里虽暗,可是两人距离太近,还是可以借一缕窗帘漏进来的细碎星光,看见彼此的神情轮廓去。 他的眼好亮。原本黑色的瞳,在这漆黑的夜色里,反倒潋滟里一片银色的光辉。 “我,舍不得睡。” 云扶眯起眼来。不便做声,索性直接出拳,去擂他的胃。 闷痛,会叫他失去一切不该有的念头。 云扶出手已够快,且那么近的距离——他却不知怎么做到的,竟还是完美地躲开了。 云扶的拳,落入了稳定的掌心,被包住。 他的意地笑,在她耳畔低语,“这样,真好。” 云扶扭过头瞪他。 他的眼睛里闪着星星的海,轻轻晃头,“睡吧,乖。” 这一晚剩下的几个小时,云扶以为自己不可能睡着。却没想到,她不但睡了,而且睡得还很香甜。 天亮的时候,梦中的她莫名觉着自己的眉眼之间仿佛有小虫在爬,那一曲一动的频率,像极了尺蠖。 其实她原本不怕虫子,有壳、有翅膀、有触角的都没关系。她只是唯独怕那些软的。 尤其是一种“枣尺蠖”,生在枣树上的,最是她的梦魇。 ——那年在新落成的大帅府里,漫天的枣儿落下来,砸肿了她的额头。她倒没怕,总之当场该报的仇也都报了。只是回到家,晚上安寝的时候儿忽然从衣裳里掉出好几个枣尺蠖来,软软的,一曲一顿地在那儿爬! “啊啊啊——”一想到这样的虫子曾经在她脖子上爬了一天,她就后怕得大叫,跳了好几分钟去,差点自己脖子给搓秃噜皮去。 后来回想,分明是那冤家摇晃枣树的时候,跟枣儿一起从树上掉下来,钻进她脖领子里的! 她跟他的仇,又多记了一笔! 那样的记忆冲进脑海里,云扶一激灵,便睁开眼来。 眼前没有尺蠖,只有一双微微眯起的、清亮的眼。 云扶猛地回到现实,忍住没叫,却是赶紧一个骨碌爬起身来,比避尺蠖还严重。 “波士你醒了?”幸好凯瑟琳适时出声。 云扶晃晃头,叫自己清醒过来,冲凯瑟琳说声“早”,便径自走进盥洗间去。 凯瑟琳也跟上来,云扶立在盥洗间门口回头,冷冷吩咐,“赶紧起来。继续穿女装。” 走进盥洗室,云扶不想交谈,可是一抬头还是从镜子里看见凯瑟琳一张红扑扑的脸。 云扶蹙眉,“千万别多想。我只不过是——兴许欠他那一次人情,所以还他一次罢了。” 凯瑟琳抱住双拳,眼睛闪闪的,“波士你也那么觉得,是不是?他说他要跟你决斗,我就一下想到那件事了!他是自己给说漏嘴了!” 云扶却不回答,反而岔开话题,“凯,这五天里要辛苦你,你要不断走出去,将这艘船各处都多晃几次。” 凯瑟琳有些愣,“这是?” 云扶眼帘轻垂,“麻痹他们。让他们每天都看见你,看习惯了,眼睛就会因为惯性而偷懒了。” 凯瑟琳一拍手,“我懂了!等到了香港,叫他扮成我下船,就不会引起注意了!” 一卷23、如寒星春水 收拾停当,凯瑟琳就预备出门去。 “我去给你们取早餐。” 那人也忙道,“凯瑟琳小姐,多谢。” 凯瑟琳回眸一瞧他穿着女式洋装的模样,便又忍不住扑哧儿笑了,也不多说什么,扭身就朝舱门去。 云扶送到门口,轻声说,“连累你。” 凯瑟琳把着门,回头又是一笑,低声说,“他救了咱们的酒馆,也等于救了我。我也该报答他。” 云扶点头,低声嘱咐,“外头一定还会有人盯着,你多到几处,但是每处都别多作停留,不要让他们有机会仔细看你的脸。” 云扶说着将凯瑟琳的阳伞递到凯瑟琳手里,又抽了一条长丝巾来,裹在凯瑟琳头上。 凯瑟琳收起笑谑,轻声道,“我知道这关乎人命。波士你放心。” 云扶特地将凯瑟琳送到门口,两人抱着在门口还腻歪了一会儿。云扶故意揽过凯瑟琳亲,从门外的角度看过来,两人几乎是嘴对嘴的。 云扶故意孟浪地笑,“多弄点补阳的回来。等我补回来……看我今晚再怎么弄你。” 云扶说着,还故意在凯瑟琳后腰掐揉了一把。 凯瑟琳也咯咯地笑,“你们东方男人啊……啧,才不是我的对手。” 目送凯瑟琳离去,云扶又立在门口缓缓抽了根雪茄。 烟气缥缈,她的眼恰可躲在其后,小心观察周遭。 一根雪茄抽完,云扶才扭着腰、散着脚,晃晃荡荡回了船舱。从背影看,十足“内虚”。 将舱门小心掩好,便看见他笑意横生。 显见是笑话她和凯瑟琳方才的假凤虚凰。 他洗过脸了,也刮完了胡子。虽然穿着女式洋装,却是一张年轻男子清俊夺人的脸。 从前在酒馆,他总是戴着牛仔帽,遮住眼睛。如今没有了那层遮挡,就总觉他的眼清亮夺目,如寒星,似春`水,晃得人心不自觉跟着摇曳。 云扶自觉有些招架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便赶紧别开了头。 “穿好了就下来,上妆。” 他呛了一下儿,“……还上妆?” 云扶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叫自己心底强大起来,能对上他的眼去。 “你的脸,跟凯的脸,相差太多。得做些伪装。” 云扶说完径自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凯瑟琳的化妆盒,也不看他,背着身儿等着。 簌簌,如蚕虫咬桑叶。 云扶不想去分辨,那是他的身子与被子摩擦,还是他的曳地长裙划过地板。 总之,他还是乖乖走到她身边儿。 这一刻云扶才更深切感受到,他那样高。 长身玉立,充满了压迫感。 云扶不动声色,指了指面前的矮凳,“坐。” 他便又欢喜起来,“你给我画,是不是?” “哼~”云扶十分清冷,“要不是担心你自己会露馅儿,我才懒得动手。” 他欣然坐下来,便是坐着,头顶也快顶到云扶的鼻尖儿上。 他从镜子里凝视着她笑,“来吧~” 他的目光,仿佛又轻松地劈开了镜子,拐了个弯儿又柔软地切开了她的心防。 云扶皱眉,劈手拍了他额头一记,“闭眼!” 一卷24、谁敢娶你呀 “为什么要闭眼?”他抗议,“我还想看呢~” 云扶蹙眉,露出不耐,“你想看什么?看自己被抓走,好不好?” 他认怂,垂下眼帘道,“想看自己变成什么样儿还不行?” 云扶忍住一声叹息,“还能什么样儿?就是照着凯的模样给你画。你不用看,闭眼回想凯就行了。” 他终于还是妥协闭上了眼,镜子里,终于只有云扶能看着他。 不能不说,从东方的审美来说,他真是有一张好看到叫人生气的脸。顶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偏要去当刀口舔血的乱党,不知怎的,她莫名气恼。 “既是乱党,跑到美利坚去做什么?”她取出石膏粉和妆粉,仔细混合。 他想了想,“嗯……去筹款。向华人募集经费。” 云扶轻叹口气,“那你不该去那个小镇。那个镇上的华人,也都清苦。” 他长眉又一扬,“可我瞧着,你却有钱。” 云扶不由得手一停,“你盯上我的酒馆,是为了这个?!” 原来是有所图,才不是拔刀相助? 他却笑了,原本清俊而凌厉的五官放柔,“我再需要钱,也不会向一个姑娘去要。况且我何至于看不明白,你的钱赚的也并不容易。” 她的心不可救药地软了下来。她忙专心去顾着手里的拌和。 “看样子你没筹到钱,就这么空手回国?” “小镇上最有钱的华人——你,都走了,我还留着干嘛?”他唇角轻轻勾起。 “哼,可惜了我那一桶葡萄汁。到今日也该自酿成酒了。”云扶将拌和好的石膏粉和妆粉,加入水,揉成一团。 他的笑挂在唇角,仿佛掉不下来了,“我带上船来了,放在你的货舱里。等回国之后,咱们一起喝。” 云扶的心便又是一跳,“你……找到我的货舱去了?” 他点头,“原本不想牵连你,叫你涉险。所以想过藏在你的货里。可是,呃,你那些鲜果都烂了,一股味儿,我怕藏在里头被憋死。” 云扶猝不及防,一闪神,还是轻笑出声,“该!谁叫你打我货舱的主意。” 他悄悄睁开一条缝儿,偷看她不自知的娇俏模样。 云扶却也极快收住了笑,将那面团似的捧过来,在他鼻梁、颧骨等处小心涂抹。 她的小手混合着光滑的石膏粉,在他脸上点点推开……那触感,叫他忍不住满足的叹气。 “说真的,你这一趟还不赔惨了?” 云扶却是小小桀骜,“你懂什么!告诉你,我有的是法子将它们都卖出去,比鲜果本身更赚钱。” 他惊讶地睁开眼,“我才不信!” 云扶轻轻一笑,“就如你之前所说,发酵的,我自然当成果子酒来卖;至于干的、腐烂的,我也可以做成果泥,打成粉末,装进漂亮的玻璃瓶子,说是涂脸用的,养颜……” “像蝌蝌啃蜡似的,舶来品味道越奇怪才越显得正宗,标新立异的有钱人反倒越是捧着银元来买。” 他高高扬眉,“你可真坏!那将来,谁敢娶你呀~” 一卷25、活体石膏像 云扶也没想到他说这个,一晃神儿,他已是自问自答:“敢娶你的,必定得是个盖世大英雄。”他脸上乐开了花。 “大英雄?”云扶冷冷打断,“我丧夫。” 他像是咬了舌头似的呛住,叫云扶都没法继续给他上妆了。 半晌才忍住,从镜子里盯住云扶,“你……好狠啊。” 云扶别开目光,“又不是我杀的,我狠什么?” 他不甘心地直咬嘴唇,“那……他是怎么‘死’哒?” 云扶白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从后头伸手勒住他脖子,将他按回原来的位置,继续给他将眼眶抹平,“娃娃亲……没等成亲就死了。干我p事。” 至少有一半她没瞎掰,本来就是娃娃亲嘛。 他盯着镜子里的云扶,神情抑制不住地悲愤,“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呢?说不定他还好好地活着呢!” 云扶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与你有关系么?你干嘛这么激动?” 他闭了闭眼,使劲换回了笑脸,“其实我是高兴的!你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本想着以身相许……所以,你丧夫,我高兴!”后面六个字,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你真的想以身相许?”他都说的这么热闹了,云扶却依旧淡淡的。 他认真点头,“君子一言!” “成交。”云扶轻哼一声,“瞧你细皮白肉的,小身板也挺硬实,卖给‘相公堂子’,能为我赚一大笔。” “噗……”他彻底被口水呛住,咳嗽得说不出话来。 云扶手上的活儿也完了,将双手悬在半空里,满意地绕圈走一匝打量着。 还没等他平复下来,舱门轻响,是凯瑟琳在外叫门。 云扶打开门放凯瑟琳进来,自己却还是立在门口暗影里,向外打量了一圈。 凯瑟琳配合,身子靠住云扶的肩,娇媚地问,“达令,刚才做什么了?” 云扶自然地展了展沾着石膏粉的双手,“玩雕塑。” 舱门关严,凯瑟琳看见他就笑了,“鼻梁高了,眼窝深了,真像个西洋人了!波士,你怎么会这个?” 云扶耸耸肩,“上学上过雕塑课。今天能用上,学费没白花。” 他只能无奈地笑,镜子里好一个**石膏像。 凯瑟琳将餐篮打开,“早餐来了,你们快吃。” 云扶径自走进盥洗室净手,隔着门,却听见外头他跟凯瑟琳细细碎碎地笑起来。 云扶抬眸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他们两个原本更熟,每次他进酒馆,都是凯招待的。他给凯小费也从来都大方,所以其实他们俩才更有话说。 不像她,一说话就是噎他,还容易冷场。要不是他脸皮够厚,她跟他早无话可说了。 面无表情地擦干了手,冷不丁开门走出去,却见凯瑟琳已经笑弯了腰。从云扶的视角看过去,凯瑟琳几乎都要笑倒在他肩上。 见她出来,两人神情都有些小尴尬,眼神似乎有些躲闪。 云扶故意走过去直接坐下来,看着他们两个,“也让我听听。” 一卷26、莫名想出门 云扶清晰地看见,凯瑟琳和他脸上都涌起尴尬。 凯瑟琳忙摆手,“波士,我们没说什么~” 云扶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我出去走走,把他交给你了。” “波士!”凯瑟琳紧张起来,脸上的羞涩和尴尬都被惊慌代替。 云扶淡淡起身,面无表情,“我去看看货舱,兼找人来修舱门。” 云扶说完伸手拿过洋服上衣和文明棍来,搭在左边手肘,右手将礼帽戴在头上。 临出门,背对着他们,小心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雪茄盒。 然后点燃一根,咬在嘴里,这才迈着四方步,看似悠闲地走了出去。 “波士,你还没吃饭……”凯瑟琳在后面担心地叫,可是云扶头也没回,还是径直出了门去。 早上起身的时候还艳阳高照,等云扶走到甲板上,海天之间却已经阴云四合。海浪不断拍打船身,像是有巨大的海鬼,伸着黑色的触角,想要爬上船来。 云扶依旧立在甲板上抽烟,确定没事,她这才缓缓下舷梯,向位于底层的货舱甲板走。 那家伙没说错,她货舱里的味儿是不好。她这一行没雇伙计,就自己走过去打开小窗透气。 气味散尽还需要一会儿工夫,她索性坐下来,垂首又点燃一根雪茄。 果品腐烂的气味早已盖过了烟草的醇香去。不过好在她本来也不是迷恋烟草,不过是借香烟来当个遮掩法。 这会子货舱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不知道她这会儿点烟又是为了挡住什么去。 一根烟还没抽到一半,门口地板忽然传来动静。云扶虽说心绪不平,可是却没失去警惕。 云扶没将雪茄掐灭,而是放在了她坐的地方儿,人却站起来,猫儿似的走到舱门口,手已经扣住了雪茄盒。 有人敲门,却是个难辨阴阳的声音,“达令,是我。” 云扶松了口气,赶紧开门,一伸手便将外头人给扯了进来。 长裙曳地、手撑小阳伞的西洋美人,垂首凝视她,含颦而笑。 云扶皱眉,“你怎么来了?也不怕被发现?” 他扭捏着腰身,妖娆地道,“等下船的时候,我也得这么走出来。索性提前试炼试炼。” 云扶蹙眉,“我会给你机会试炼。不过会在第三天,不是今天。你今天出来,太冒险。” 以云扶的身高,目光恰好落在他胸口。 他的脸上被她涂抹得已经有了那马几分意思,可是他的胸口——却是平的。那洋装的领口本来开得就大,穿在他身上就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虚怀若谷,喔?”云扶忍不住糗他,伸手将他头上的纱巾扯下一半来,帮他盖在胸口,“回头跟凯借一件胸~衣,好歹垫垫。” 他被她说得有些脸红,可一双眼还是晶亮,“还不是急着出来追你?什么都没顾上。” “你追我干嘛?”云扶高高仰头,清冷地对上他的眼,“我不是告诉你们,我有事要办?” 他收了笑,定定凝视她,“……你不高兴了。” 云扶“呸”了一声,“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为什么不高兴?” 一卷27、到底谁的大 他也不争辩,看见云扶之前那根雪茄还没抽完,这便走过去自然地拈起来,叼进自己嘴里去。 “喂!”云扶叫。 ——他的唇就含在她之前含过的地方儿。 他含笑眨眼,用力吸了一口,“真谨慎,知道敞着窗子,烟味儿会传出去。如果贸然掐灭了烟,外头人就知道你发现他来了。” “不过,你忘了这舱房内有鲜果腐烂的空气,放着这雪茄燃着明火,不安全。我替你抽光了吧~” 云扶白他一眼,“一半有理,一半没理。” 她的确是忘了不该在这里抽烟,只是之前那会子她有些心绪烦乱,忘了谨慎去。 他的红唇菲薄,嘬烟的劲头却那样大……如果雪茄换成了人,便立时要被他夺尽了气息去吧? 云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想到这个,忙甩头,别开头去。 他几下抽完了烟,将烟头掐灭,还在脚底捻了捻。 “不是故意瞒着你,是如果告诉你,你会更生气。” “哦?”云扶掐腰站着,肩头斜倚着门框。 从她的视角,能透过打开的小窗,看见走廊上的动静。即便是这时候,她也没放下警惕去。 他垂下头,颧骨处有些红,“就是刚才你说我‘虚怀若谷’,凯瑟琳也发现了,说可以借给我一件全新的胸~衣。可是我不想穿她的,我想穿——你的。” “你说什么?”云扶呛了一下,“你有病么?我哪有你那么大!” 云扶自己身纤骨细,他却精壮有肉啊! 他却理解偏了,垂首看看他自己领口,“我,有那么,大?” 云扶一拍额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上围,那一圈儿,不是说cup!” 他促狭地笑起来,视线故意绕着她那儿打了个转,“你的cup好像也不大……不然穿男装怎么这么颀长好看,而且之间就算在小鬼子眼前扯开脖领子耍混,他们也什么都没发现去。” “滚!”她扭开身儿去,“我好歹也是女的!” 他从后面上下瞄着她背影,更是笑意盈然,“裹着哪?” “能不能不说这个了!”云扶有些头大,这是一对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女之间,能随便就聊起来的话题么? 他含笑耸肩,“你说过你丧夫,我也说了要以身相许。咱们俩说着,应当应分。” “呸!”云扶红了脸,忍不住啐他,“说真格的,凯的胸~衣你穿才合适。她是洋妞,身量高,尺码大,你憋一口气穿进去,应该能套的下。” 他却摇头,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除了你的,我不想穿别的女人的那玩意儿。” 不知是不是心头的疑问解开了,他又走得太近,他身上那股子压迫感全都转化成了眩晕感。 云扶按了按额角,向后拉开距离,“你别忘了,我现在是男人。” 他笑了,“头发是你自己剪的么?真好看。”他伸出手来,指尖几乎划上她的鬓角,“长鬓如裁,少年如玉。” 他俯下头来,就在她耳边,“你,比我都好看。” 一卷28、就是想要嘛 “霸道!” 云扶从他臂弯旁钻了开去,“谁跟你比?你拿自己当模子么?” 头发是她自己剪的。决定扮成沈云海回国那晚,她在镜子前,毅然自己动了剪子去。 长发委地,镜中长发如瀑的少女变成短发不及耳的男子,那一刻她自己也掉下泪来。 她安慰自己:斩去三千烦恼丝,亦是削发明志,从此只是沈云海,再不是商云扶,与靳家再无牵连。 他抱着膀子,仿佛遗憾自己这膀子方才竟没来得及拦住她。 “没有啊,我只对比咱们两个。别人,我才懒得看。” 云扶觉得自己一定是吸多了舱房里那腐烂的气息去,头晕感更重了。 她忙抓了钥匙朝外走,“回去吧!” 云扶去柜台还钥匙,谨慎地将他留在走廊转角。还将他头上的纱巾拉下来,左右小心地遮掩好。 云扶走向柜台,中间还回头看他一眼。 有了纱巾的帮忙,只能看得见他高鼻凹眼。 好一匹“大洋马”。 云扶放松一笑,走过去将钥匙办完交接。柜台里的船员也都悄然打量着那边去,足见这洋美人儿,已有风韵。 云扶忍着笑,走回来向她伸出胳膊肘去,“想我了吧,达令?走,咱们回啦。” 大洋马瞬间变成了小鸟依人,奔过来挽住她手肘,小心躬着身子,配合着她的身高去。 这一趟出来,虽说冒失,好在无惊无险,云扶心下也是欢喜,与他说话也放柔了声音去,“我不懂你们的主义,可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救国。我手里钱不多,不过一千块银元还是有的。等你下船的时候带下去,杯水车薪,聊表我心意。” “不用钱啦~”他娇羞垂首,“你要真想送,就送我点儿别的呗?” “嗯,你说。”她何尝是小气的人。 他轻笑了声,“……胸~衣,给我一件呗。” “找打啊?”云扶登时脸红过耳,“这个不行!说别的!” 他含羞带怨地撅了撅嘴,“……那要不,你把你现在里头裹着的那根布,也给我呗?” “那有分别么?”云扶真想揍他,怎么就绕不开这个去了? “我是说……我用布也可以在里头垫垫啊。” 云扶无奈地摇头,懒得搭理他了,不过却忍不住想起四岁那年送人的那条裹脚布——倒是跟现在里头裹着的这根,有异曲同工之妙。 曾经那根结了仇,哪儿想到眼下这根却有人抢着想要呢? 说着话已是层层登上舷梯,置身二等舱甲板。头顶就是头等舱甲板了。 云扶却心下一警,蓦地抬头。 前方走来两个人,正是那日破门而入的两个小鬼子! 云扶连忙回头,身后也是两个英籍的警卫远远走了过来。 他们两个人,已经被堵在了走廊当间儿。 而这船舱楼层的走廊狭窄,只容两人并肩通过。只有狭路相逢,别无回身的余地。 云扶迅速看一眼舷梯——若现在赶紧从舷梯退回去呢?那反倒会更惹人嫌疑! 云扶来不及多思考,心下一横,猛地将他给推到墙上! 一卷29、冤家总路窄 皮鞋踏着甲板的声音,咚咚地到了左近。 云扶用自己的身形挡住他,低声地喝骂,“这二等舱甲板有谁勾着你呢?” 他一怔。云扶冲他挤眼睛,“你哭什么!” 他会意,立时伸手扯住纱巾捂住了脸,双肩颤抖,仿佛嘤嘤而泣。 “去一趟货舱,就用眼睛勾着人;我一眼没盯住,你就又跑二等舱甲板来了……有话直说,你若是又看着别的好的了,我未必不肯放手!” 右边,两个英籍船员先走了过来,好奇地向这边张望一眼。 英格兰人好歹还有绅士风度,比较尊重人的私隐,这便很快地走了过去。 云扶悄然松了半口气,伸手掐住他下颌,更怨恨地咒骂,“出来打野食儿哈?我满足不了你了呗?洋妞都是填不饱哈?” “我告诉你,你既跟了我,要是还敢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我就先弄死你!” 左边的脚步声终于也走到了身旁。 可是这两个并未擦肩而过,反倒走到了栏杆旁去。不一会儿有烟草味飘了过来。 云扶紧张得手指冰凉。 “说,你究竟出来跟谁私会?你带我去瞧瞧,我看他长什么样儿。”云扶小心地向与那两人相反的方向推着他去,他也配合地用手捂着脸,躬着腰小心地往舷梯的方向走。 用眼角余光,云扶都能察觉那两人阴恻恻的目光。 好容易走到了舷梯边儿上,云扶掐着他手臂正想上楼。 身后忽然传来生硬的中文,“请留步。” 云扶的心跳骤停,手松开他手臂,作势向上一推,她的左手已经扣住了西装马甲的口袋。 “你自己乖乖回去!” 只一瞬,云扶已经冷静下来,推了他一把,回身含笑,“哪位啊?有何见教?” 可是那该死的,怎么反倒站在楼梯上,不赶紧往回去? 云扶吊儿郎当地迈腿,一步三道弯儿地走回那人面前,“想干什么呀?” 其中一个瘦高个、细脸膛的男子,眯眼凝住云扶,“沈公子?真是有缘,又见了。” 云扶嘿了一声,“都在一艘船上,谁遇不见谁呀?又算得上什么缘?”云扶说着又抠出小雪茄盒,不慌不忙地打开那银扣子,“有事快说,本公子忙。” 那男子点点头,忽然一指云扶手上的雪茄盒,“这个,我出钱买,沈公子可否割爱?” 云扶的心便一松,斜眼儿瞟着他,缓缓一笑,“就为了这个?我倒奇怪,你要这个是为什么呀?” “这枚徽章的主人,是意大利的英雄!我们十分尊敬!”那人的态度倒是不假,说这话的时候儿都是靴子一磕脚后跟儿,在云扶面前打了个立正。 云扶笑了,“好眼力。意大利的航空部部长,意大利空军的灵魂。刚率领包括60多架飞机的机队,完成超过28000公里的巡行,令世界瞩目。” “嗨!正是如此!”那人崇敬之下,竟不小心说漏了嘴。 云扶眯眼瞄着那人,大方地点头,“好啊~” “多少元?”那人的黑瞳瞬间灼热起来。 云扶垂首一笑,“这是无价之宝。多少钱都不卖~” 一卷30、樱谷御影 那东洋人眯起了眼,“沈公子,这么不好通融么?” 云扶一笑,忽然伸手,亲热地拍了拍那人的肩头,“我说不卖给你,可我可以——送给你呀。” “真的?”那男子脸上登时腾起期待的红晕来。 云扶却垂下头去,嘿嘿一笑,“不过不是现在。我这烟盒是一位世叔送的,转手送给人去,我总要先当面禀报世叔一声。” 那人有些狐疑,却挑不出云扶什么错处来。 终究云扶这么年轻,又是个纨绔小开的模样,就凭她必定没机缘与意大利航空部部长有什么私交。可若是哪位世叔送的,便说得过去了。 云扶见东洋人上钩,这便更走近去,索性勾肩搭背,“其实也用不了几天。等我下船,不几日就能见着我那位世叔了。老兄你把地址留下,回头我给你邮过去。” 那东洋人迟疑地凝视云扶的眼,云扶勾着他脖子吊儿郎当地笑,“谁让我跟老兄你这么有缘呢?” 那东洋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掏出小本子,用自来水笔写下地址来,90°鞠躬,奉给云扶,“沈公子若肯割爱,鄙人必今生引公子为挚友!” 云扶拿过纸条来,却只笑,“怎么光有地址没有姓名啊?既然要引为挚友,我也总得知道老兄你的名儿吧?” 那东洋人有些犹豫,旁边的同僚则紧张地上前低声,“您万万不可……” 那人却摇了摇头,止住同僚的提醒。随即抓过纸条来,刷刷写了四个汉字,又恭敬地递给云扶。 “樱谷?”云扶不由挑眉,上下打量那男子一番,不由得含笑念完后面的名,“……御影。” 糟践了这么个好名。 云扶将纸条小心地对折,当着他的面,仔细地放进西装内袋里拍拍“我记住了。樱谷大哥,君子一言。” 云扶说完扭身就走,上了舷梯搂住美人儿的腰,回头挤眉弄眼地招手,“等我的邮包!” 云扶扶着美人的腰眼儿,两人挺腰抬头,一直走回头等舱甲板,都没再回头。 待得在舷梯尽头转身,云扶才小心地用眼角余光又瞥一眼下头——两个东洋人已是离开了。 云扶这才松口气,拍拍心口。 一场撞到眼前的危机,终于暂且化解过去了。 抬眼却撞上他愠怒的眼。 云扶翻了个白眼儿,“怨妇脸?我得罪你了么?” 他悲愤地道,“你……你讨好他!” 云扶“呸”了一声,“你懂什么!就凭咱们跟他们硬碰硬,那是自讨苦吃。不如虚与委蛇,投其所好,先用这烟盒换得咱们平安下船,那这买卖才是赚了!” 他也不由得微微眯眼,“……你猜到,他肯为了这个烟盒,什么都妥协?” 云扶点头,“别忘了你家公子我是商人。商人有精到的眼,兜里更是得揣满了临时的买路钱,不然怎么敢上路。” “这烟盒的徽章是意大利航空部部长的,而东洋正想打造强大的空军,需要从意大利购买飞机,东洋军人也视这徽章的主人为偶像。” 一卷31、关他P事 他长眸一黯,“这徽章的主人,是法西斯。” “我知道。”云扶傲然扬眉,“所以我笃定,东洋军人崇拜他。跟这个烟盒相比,你一个乱党,毛儿都不值。” 云扶抬眸,眸光清亮,“他一定肯为了这个烟盒而放过你。” 他却满脸的桀骜,“我不用你为了我而讨好他!” “瞧这话说的~”云扶笑了,扶住栏杆,轻轻摇头,“我说大兄弟,我可没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还想活着走下这艘船去。” “反正……”他一脸的小傲娇,“你不准把这烟盒送给他去!” “我有问过你意见么?”云扶轻哂,“关你p事?” 他咬住嘴唇,仿佛有什么话已经冲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你不是也说,这烟盒是别人送给你的?那你还没争得人家同意,就敢转送给人?” 云扶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只看向那海面上的风起云涌。 “……我那位世叔,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 两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海浪拍打船身。 哗,哗。 “那你……”他半晌才开口,嗓音有些喑哑,“真的要送给他?” 爸的生死未卜,云扶心下沉重,没心情再因为这事儿跟他拌嘴。便没应声,只是掏出那小烟盒来看。 爸将这小烟盒交给她的时候说,“这是意大利元帅的私人珍藏,送给大帅当见面礼的。里头其实是美利坚人设计的小手枪,可以贴身带着防身用。大帅叫我给你,说你一个人在欧罗巴,凡事不易,留着防身吧。” 她觉着有些不对劲,便问爸,“这么精巧的玩意儿,咱们中国的兵工厂都造不了,完全可以带回去给兵工厂当个样板;况且还是意大利元帅的馈赠,大帅怎么好直接给我了?” “他给他儿子和闺女呗~~要不,给他姨太太们也行啊。” 爸那刻欲言又止。 后来还是爸的账房张爷给透了底,说大帅得了这小烟盒去,就递给了七少爷。可是七少爷却不稀罕,说这玩意儿娘兮兮的,他才不带。 张爷笑眯眯地望着她,“七少爷说,反正也懒得带回去了,不如就留在欧罗巴,给姑娘你用吧。” …… 当年的事还历历在目,可是大帅和爸却都生死未卜。她在海上飘零了一个月,还没能回到祖国,还没办法亲眼确定他们的安危! 偏这一路上,还遇上这么个大麻烦。为了一个跟他半点干系都没有的烟盒,还要这么跟她喋喋不休! 她真烦死他了。 “闭上嘴,回去!”她不搭理他,自己先抬步回舱去。 回到船舱,凯瑟琳赶紧迎上来,怯生生地跟云扶道歉。 云扶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云扶合衣躺下。 说来也奇怪,这回再听见他们两个在她背后窸窸窣窣地说话,倒没有早上那般莫名动气了。 半天,他忽然走过来,坐在床边。 “我知道了。你说君子一言~~可你不是君子,你是逗他玩儿呢。” 一卷32、可是我有你 云扶回头白他,“那你又是什么?菌子?” 他大笑,傲然而立,“我——君子好逑~” 云扶终是无奈莞尔,“呸”了一声,翻身坐起,“少说没用的,吃饭。吃饱了,好琢磨怎么活着下船。” 后来的几天,樱谷御影没再来过。云扶在第三天的早上,伸手一巴掌将面对面的家伙直接拍醒。 她是先下手为强,省得他再抢先醒来,用指尖偷偷描画她眉眼——害得她曾以为是有尺蠖爬。 是第二个早上,那种尺蠖又来的感觉将她给惊醒,她冷不丁睁开眼,正看他的指尖儿就在她眉心上。她一瞪眼,他吓得来不及收回手,尴尬地举在半空…… “pia”的一声脆响,他猛然睁开眼,一片懵。 云扶心下这才舒坦了些。他给她两个早上的尺蠖噩梦,她还他一巴掌而已,还算便宜他了。 “干嘛打我?”他放松下来笑,一脸的慵懒。 云扶紧紧盯着他的眼,“你不是乱党!” 他扬眉,又是慵懒轻笑,“做噩梦了么?” 云扶眯眼,“……还有人要抓你。你要躲的,不止是樱谷。” 他伸手过来,将云扶的眼睛盖住,“别胡思乱想~” 云扶在他掌心里闭上眼,吸入他掌心氤氲而出的气息。那是混合了龙涎香的高贵、烟草的狂野,以及火药的危险。 那龙涎香特有的味道,云扶认得出,是来自欧罗巴的男士香水。 自从他进舱,云扶自没给他用过香水。他身上还有这香气,只能因常年使用,洇入腠理的。 乱党可以抽烟,可以用枪弹,可是乱党能常年使用来自欧罗巴的男士淡香水么? “你到底是谁?”云扶冷冷问。 他星眸悠然一转,“你希望,我是谁?” 他又来了,就是不肯认真回答。云扶懒得理他,起身洗漱,“我希望你是皇太子,救你一命能得天价赏钱。可惜现在共和了,中国再无皇太子。” 说还有五天,听起来那般漫长,可是认真过起来,其实五天倏忽即过。 这日清晨,“秦安号”终于抵达香港。 云扶几乎整夜没睡,天不亮时就起身,出舱将线路亲自走了一遍。 最后的早餐,云扶没有胃口,只掰了两口面包草草咽了。 桌子下头,一只手伸过来,盖住她的手。 面包刚滑下喉咙,正好噎住。 云扶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瞪他。 他轻垂眼帘,专心喝自己的汤,咽完用餐巾抿净唇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别紧张。” 云扶用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面包咽了下去,“我有什么好紧张?总归我还有烟盒保命,是你该紧张才对!” “我是没有烟盒,”他转头凝视过来,眸光烫人,“可是我有你。” 他长眸轻眨,淘气却又莫名地认真,“因为有你,我不紧张,却又更紧张。” 云扶忙垂首敛耳,努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旁的凯瑟琳却都忘了喝汤,汤汁从汤匙里滴溜下来,像一条细细的瀑布。 云扶尴尬,丢下面包起身,“我去外面看看。” 关门的时候,隐约传来凯瑟琳的问,“你该不会是……喜欢我波士?” 一卷33、终有一别 云扶不由得屏息定住。 门内也静了静,继而听见他清浅的笑,“我觉得,这不能说是喜欢……” 云扶一个冷战,手指被毒蛇咬了似的赶紧抽开,后悔自己为何要停下,这便赶紧转身逃去。 “秦安号”终于靠岸。 云扶立在甲板上,仔细查看好岸上情形,将雪茄盒里的最后一根雪茄抽完,毅然阖上雪茄盒,抬步走回船舱。 凯瑟琳已经帮他伪装好了。 云扶寒着脸走到他面前,抬头看他脸一眼,避开他的眼睛。 “走吧。” 凯瑟琳有些伤感,抽了抽鼻子对他说,“你……要小心。” 这一别,也许就再难相见了。 云扶垂首,手塞在马甲口袋里。她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她发顶。 她深吸口气,索性将烟盒掏出来,塞在他手心里,“我只能送你到港口。至于你离开港口之后,樱谷还有没有手下要抓你,我就不知道了。你带着这个,如果有东洋人来查,你先用这个跟他们套近乎,就说是替我给樱谷送烟盒的信使;如果蒙不过去,这烟盒里藏着手枪,你杀开一条血路吧。” “我对你也只能用心至此。往后的路,你自己走。” 他凝着她,“嘿,这是怎么了?舍不得我?” 他忽地伸手过来,她来不及躲,短发被他揉乱,“我也舍不得。” 她恼了,这才抬头瞪他,“别碰我!白瞎了我的发蜡!” 他笑弯了眼,“那么多发蜡,十级海风都吹不乱。” 云扶忙退后一步,两手竖起,小心地将头发重新推耸起来,“别磨叽了,趁着下船的人多,快走吧。” 走出船舱,云扶送出臂弯。他登时娇羞而笑,乳燕投林一般蹦跳着凑近过来,手臂挽住她不说,连头都靠在云扶肩上。 云扶忍着恶寒,沉声道,“达令,这就是香港,你不是说想看看?我带你去逛逛。” “好哒~”他极快地答,撒娇又妩媚。 云扶忍不住轻啐,“妖气!” 他抱紧她的手臂,头在她肩上依偎得更紧,“你喜欢!” “你凭什么说?”云扶向天翻了个白眼。 他低低地笑,“那天你戏耍小鬼子,才是妖气至极。” 云扶扶额,“别废话,赶紧下船。” 小心翼翼瞄着四处打量,云扶与他相依相偎着,混在下船的人群里走下舷梯。 幸好香港是回到中国的第一站,下船人多,且内里有不少头等舱的外籍旅。混入其间,倒不显眼。 眼看已经踏上土地,云扶忙将阳伞递给他,“别打开。里头缠着一套男装。你寻个背人的地方换上。” 云扶说着松开了手,“就到这吧。” 他的手微微一颤,想要借接伞的机会握住她的手,可是她却避开了。 他再也笑谑不起来,蓦地回首,想要藏住心中的情感。 云扶这才抬眸,细细看一眼他的侧颜。云扶努力一笑,“对了,好歹留个名。我连小鬼子的名字都留下了,你也别例外。” 他的目光滑过船头“秦安号”三个大字。 他一笑,忽地俯身过来,贴在她耳边,“jinzhihao。” 一卷34、追着太阳跑的傻子 “你说什么?” 云扶听了就是狠狠的一怔,一把掐住他的手臂,“兔崽子,你果然姓靳?我没怀疑错你!” 他仿佛吓了一跳,陪着笑讨饶,“姓靳怎么啦?” 云扶紧咬银牙,“我这辈子,绝不与姓靳的来往!” 他倒没惊讶,只是星眸里漾过一缕怅然。 他却竭力地笑,站得更直,“你说哪个jin啊?别误伤了啊。” “革斤靳!” 看这个字啊,有皮革,有利刃(斤),叫人一下就想到跃马扬刀、马革裹尸,这靳家仿佛天生就是带兵的。 她却不一样,她姓商。做生意的人最讨厌兵戈。 看,他们两家实在不应该被凑在一起。 “靳?”他却扬眉一笑,“我就说是误伤!”他重又向她垂下头来,唇挨近她耳边,“我姓的是晋,晋文公的晋。本义是追着太阳一直跑……” 云扶的心猛地一松,唇边不由得露出梨涡,“原来是追太阳那傻子的后代。” 他这次却没回嘴,挠着后脑勺笑了,“好像是。” 云扶放下这颗心,轻轻推他一把,“人都快走空了,别磨蹭了,快走吧。” 他忽地沉默下来,一双眼狠狠地盯住她,瞬也不瞬。 “你自己也保重。”他的眼神灼烫,嗓音微微沙哑,“等香港的事完了,我去找你。” 云扶含笑摇摇头,“随缘吧,不必强求。” 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她自己下一个落脚点是哪里。若是爸没事,她也许会留下来多陪陪爸;可若是爸已经……那她唯有离开。 这世界这么大,她游历过欧罗巴,也在美利坚藏过身,总归有她容身之地。 不想这么伤感,云扶甩甩头转身就走回舷梯去。一路向上,再也不回头。 直到船再度起航,云扶才走到甲板上,遥望那块越离越远的陆地。 还是习惯地去摸马甲口袋。手已伸到兜沿儿,这才想起已经送给那里去的家伙了。云扶自己都啐自己:这记性! 可是,下一秒钟,云扶还是愣住。 云扶伸手进去,手指拎出来的,依旧是妥妥的那个雪茄盒。 云扶的心陡然狂跳了起来。她恨,她懊恼,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他是什么时候偷偷塞回来的?她竟都不知道! 没有这烟盒,他离开之后,倘若又遇到危险,他该怎么办? 云扶有些恼了自己,怎么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如船还没有起航,她说不定还有机会给他送去! 可是,无论如何,现在想什么都已经晚了。隔着这浩荡的海水,他在陆上,而她只能远渡而去。 一线分别,一线生死,从此天水茫茫。 风好烈,从云扶耳际掠过。他说十级海风都吹不倒的短发,这一刻随风乱舞。 一如她的心。 都赖他,曾经揉乱! 直到凯瑟琳不放心,出舱来劝她回去,她才竭力冷静,转身回去。 转身的刹那,视线不经意滑过船头,看见那巨大的“秦安号”三个字。 云扶的心忽地一动。 晋——晋之好? 一卷35、像抱着她一样 陆地上,云扶转身而归的那刻,他也旋即混入人群,快速离去。 只是他并未走远,溜进候船大厅去,便寻了一个能遥望见船身的窗口,悄然地凝望。 她挺直脊背走回船上,再没回头。他不意外,可是心下却还是涌起酸楚的惆怅。 她说这辈子都不与姓靳的来往,他却已向她宣告:他这辈子要定了这秦晋之好。 她别想跑~ 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这才钻进女盥洗室去换了衣裳。待得再出来,已然重拾男儿身。 盥洗室里恰有一位英人女士进来,看见他便吓得惊呼。他忙眨着眼妩媚一笑,捏着细嗓儿道,“姐姐别怕,我是妹妹。” 镜子里,男装丽人细腰长腿,举手投足之间柔媚妖冶。 冷不丁看上去,倒有云扶在船上智斗东洋人时的几分模样。一不小心,他已成了她。 安抚好了那女士,他终于疾步而出。一套男装紧紧裹在身上,其实尺码不够,短胳膊、吊腿儿。 ——这是云扶的衣裳! 云扶怕他自己之前的衣服会被人给认出来,才只好从她自己的西装里拣了一套大的给他。 幸好他身姿颀长,浑身上下没有赘肉,这才能套进去。 就这么行走人间,露胳膊露腿的,可是他非但没有半点窘迫,反倒忍不住欢喜,一壁走一壁偷着乐。 他跟她要那裹胸布,她不给;可是她的衣裳却现在从头到脚都裹着他的身子呐!这可比一条裹胸布大多啦! 傻妞,还是败给他了吧? 也是她那会儿,乱了心绪,为他。 这衣裳对于他来说,真是越紧就越好,就仿佛她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拥抱着他。那他这便不是独自一人离开,是抱着她一起走哒。 他实在是想得太开心,身后两道黑影跟上来,他都失了警惕。 刚走出港口,转到无人的小巷,两个黑影一拥而上。 他眼前一黑,头被一个黑袋子套住,塞进一辆汽车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头上的袋子被扯开,眼前倏然刺过来的光亮,让他呻~吟着睁开了眼。 他坐在椅子上,手被反剪到椅子背上,绑着。 他倒悠闲扬了扬眉,不以为意。 直到他看见,因为这个姿势,他胸前的衣裳都被崩开了线,他这才恼了,甩出一串发音地道的东洋话来,迭声骂“八嘎!” 没人回应他,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等他折腾累了,嗓子也喊哑了,房门才无声地被推开,阴恻恻走进来一个人来。 那人也是身高腿长,站得笔直,可是长腿旁却多了一根手杖。 宛如第三条腿。 三条腿的男人立在门边,冷冷地鼓掌。 “七少爷玩够了,终于肯回来了?听这骂人的气势,精神头还是这么好。” 他猛地扭头,看见门边的男子,两人四眸凌空相撞,暗寂里仿佛劈开火花。 片刻,他却朗声大笑起来,“三哥,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小鬼子!” “你故意吓我——成,我承认,我这回是真被你吓着了,你赢了。” 门边的男人这才也展眉大笑,虽拄着手杖,却是动作敏捷地上前来,亲自解开绳子。 两个年轻男子拥抱在了一起。 一卷36、梅香雪怀 “二妈好么?”两人落座,七少爷盯着自己胸前那不知道丢哪儿去了的两颗扣子处,就剩下的两根孤零零的线头,眉眼淡淡地问。 这男子姓郑,名雪怀。今年二十七岁,是七少爷异父异母的三哥。 郑雪怀的生母是大帅靳千秋的二房太太邱梅香。邱梅香年轻时是江北红极一时的名伶。郑雪怀是邱梅香跟前头男人的孩子。 虽说与靳千秋并无血缘关系,但是郑雪怀进门的那一年,七少爷还没下生,靳千秋还没有儿子,故此也将郑雪怀视若己出,手把手教成了文武双全。 这些年过来,没人敢再将郑雪怀当成是外人,全都当做帅府大少爷般地尊敬。 “劳七少爷动问。”郑雪怀扬眉打量着七少爷,“七少爷这是打哪儿回来?” “当然是士官学校。”七少爷像是听了个大笑话似的,笑得眉飞色舞,“三哥的人是在港口外劫的我,三哥还能不知道我是从哪儿回来的?那港口里,什么时间来哪班船,总归是固定的。” 郑雪怀眸光却沉,“东京?爸爸出事的时候,家里几乎将东京翻了个底朝天,根本就没找见你!” 七少爷惊讶了下,“你们找我去了?哎哟,那可能是擦肩而过。你们到东京来,而我刚离开东京。” 郑雪怀眸光袭来,“爸爸出事已经两个多月了!家里都在等着你回来主事,你却两个多月不见人影!” 说到靳千秋出事,七少爷终是敛起笑谑,目光幽幽放远。 “可你们何必等我呢?我从小顽劣,既不会当家,又不会主政……再说家里有二妈和众位妈妈们,自用不着我;军政也自有叔叔大爷们各司其职,更有三哥你统驭着,就更不必非等我了。” 郑雪怀闭了闭眼,“佩弦……可你才是爸爸的嫡长子!爸爸的嫡系老部下,全都只认你!爸爸身后的大事、江北各项军政,怎么能不等你回来?” “嫡长子?”七少爷依旧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爸他自己都不在乎这个。三哥你怎忘了,爸说过府里的大妈小妈们不分什么妻啊妾啊的,各房一律平起平坐;而咱们兄弟姐妹也一样,只要管他叫爸的,就都一视同仁。” “再说我这些年跟他最不对付,”七少爷说着耸了耸肩,“他多少次都说了要登报跟我断绝关系。咱们家啊,谁回来主事,他也不希望是我。” 郑雪怀眉心攒的更紧,“佩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爸爸赌气!” 七少爷的眼还含着笑意呢,却在轻轻一转后,终是红了。 可是他依旧在笑,笑得十分用力,“我跟他赌气?根本是他跟我赌气好不好~~我早就劝他,去什么燕都,当什么元首啊?就好好儿地在咱们自己江北的地界上呆着,不好么?非要去燕都趟那浑水,非要去圆那个当皇帝的梦!” “要不是非要坐一回金銮殿,当一回大总统……他至于从天津卫坐船出海,结果到底出事了么?!” 一卷37、都想要他的命 一瞬流露,他旋即收敛起。长腿悠闲叠起,指尖淡淡掸过裤脚上沾染的微尘。 “想当大总统,要捭阖国内各派,还要与外国周旋。爸买德意志的枪炮、意大利的飞机;用美利坚银行的款子修铁路,请东洋的军事顾问……爸自以为可以‘以洋制洋’,可我不同意。我早警告过他,这是引狼入室,他偏不听。” 他幽幽抬眸,目光微凉,“倒是你最听他的话,从不与他说一个不字!” “我知道错了,只是已经来不及!”郑雪怀眼睛已是红了。攥紧手中的手杖,声音微颤,“所以爸爸出事之后,我最要紧的,是要找到你!太多人想趁机取了你的性命去,你若回不来,那整个江北就彻底乱了、散了,那才正中他们的下怀!” 房间中忽然好静,就连阳光里微尘轻舞也有了声音。 七少爷就像无声电影里的定格图像,极缓极缓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郑雪怀的腿上。 “三哥,你怎么伤的?” 郑雪怀叹了口气,“爸爸乘坐的轮船,为德意志所造,是目下世界上最先进的轮船。各层船舱之间都是相对独立的封闭空间,即便一层船舱发生爆炸、漏水,铁甲舱门就会立即封闭,不影响其他船舱,更不会令整艘船受损沉没。” “出事的时候,爸爸跟商爷、四叔他们在一起聊当年的老故事,我也插不上嘴,这便出去查看周遭。我刚进侍卫队的船舱,爸爸的船舱那边就……” 七少爷倏地闭上眼,眼前便是一片火光。明明那么蓝的海天之间,却是血肉横飞。 “检测到烟火爆炸,爸爸那边的铁甲舱门立即封闭,侍卫队都冲上去扒住门,勉强撑开一条门缝。我钻进去,找到爸爸……” “尽管侍卫队都誓死效力,可是那铁甲舱门太重。我背着爸爸勉强从门缝钻出来,我这条腿却怎么都来不及了……舱门砸下来,这条腿从膝盖以下,骨头全碎了。” 七少爷闭上眼。 “这样重的伤,你这个时候不应该出现在香港来等我,你该留在家里好好养着。” 郑雪怀淡淡摇头,“我说了,江北大局唯有等你回来才能安定。跟爸爸的大业、跟江北的局势比起来,我这条腿又算得了什么?爸爸弥留之际,眼望东方,只念着一句话,‘叫老七快回来。’我在爸爸榻边发誓,我一定要将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叫爸爸瞑目。” 七少爷头向后仰,高高抬起,浸在微尘乱舞的阳光里。 他面上仿佛并无神色,只是他那菲薄上挑的眼角,无声滑落下一滴泪。 流光一点,迅速滑下,如真珠晶莹,可是那珠光却分明有冰一般的棱角。 “三哥,你怎么猜到我会从香港下船?” 郑雪怀微微眯了眯眼,“不瞒你说,不止香港,上海、天津,这些港口我都布置好了人手,时刻关注你的身影,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你的安全。” 一卷38、防备 忽然有人敲门。 郑雪怀亲自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缝。是他负责在前门放风的手下。 “三少爷,忽然有洋人记者用上门来,非说要登门采访。” 郑雪怀也是一皱眉,“这是香港,避免与洋人冲突。”郑雪怀迈出门去,走到走廊窗边,将身子隐在墙壁之后,小心地向外看了看,“手脚不利索!” 手下也是茫然地摇头,低声辩解,“带走七少爷的时候,属下们已经极为小心。” 郑雪怀眯了眯眼,转眸望向门内。 门缝虽窄,却也还是能看见七少爷慵懒斜坐的侧影。 郑雪怀咬了咬牙,“……我说你们怎么能那么容易把他给带回来,他都未做反抗!凭他的身手,你们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得手!” 那手下也是怔住,“三少爷的意思是,那些人是七少爷给招来的?” 郑雪怀点头,“我虽然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不过我可以确认,这绝对与他有关。” 郑雪怀有些懊恼,推门回来,立在七少爷面前,沉郁地盯着他。 “门外的洋人是怎么回事?” 七少爷终于笑了,冲郑雪怀眨了眨眼,“他们来了?这么快。” 郑雪怀忽地俯身过来,伸手按住七少爷的肩头,“佩弦,你为什么这么做?” 七少爷忽然大笑起来,却没有声,只有身子激烈地向前俯下去,额头都要撞到膝上。 他笑了好一会子,倏然坐直,“三哥,那我的命就捏在你的手掌心儿里,插翅都难逃。你要是直接把我给作了,反正神不知鬼不觉,完全都可以推给那帮洋人去……那这整个江北,连同大帅府,就全都是你的了。” 郑雪怀身子没动,只有眸色染浓,沁出冰寒。 “佩弦,原来你是防着我。怪不得我派人去东京找不到你;你两个多月不见人影,还要特地绕道从香港上岸。真是狡兔三窟~” 七少爷再度无声地笑了。 没声儿,却叫人的寒毛都要根根竖起。 “狡兔三窟?我不还是在香港这儿,叫三哥的人给堵着了?三哥的手下,手上是半点都没软。” 郑雪怀垂下眼帘去,面上并无波动,“你也别怨他们,不先看看你今天扮成了个什么样子。男不男女不女、中不中西不西的,整个一个半妖。” “再说这是香港,英国人说了算,咱们自己的人都不方便带过来。这几个都是我在附近临时借用的人手,他们都不知道你真实身份。” 七少爷扬眉,“附近?三哥该不是是跟广东督军陈新塘借的人吧?原来三哥远在江北,却与广东当地,颇有私交。” 郑雪怀静静抬眸,不回应也不解释,只道,“爸爸还广结世界各国的朋友呢。爸爸说过,想成大事,你的心就得先跟这个天地一样大。” 七少爷“嘁”了一声,“心再大有什么用,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郑雪怀眸光幽幽,“佩弦,咱们回家吧。我与爸爸发过誓,一定要接你安全回家。有我在,谁都动不了你一根寒毛。” 一卷39、好奇那个人 车子从楼房后门离开,车子的窗帘都密密地拉着。 隔着窗帘缝,七少爷看见前门那一群洋人记者。 为首的,正是他在港口女盥洗室里撞见的那位英人女士。 “姐姐别怕,我是妹妹。”彼时他捏着细嗓儿上前解释,尽管镜子里映出的是细腰长腿、眼神妖媚,可是那英人女士却也眼睛甚毒,指着他喉结连声不依不饶,“no,no,no!” 下一秒…… 七少爷就跪下了。 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才不会被别人的话给绑死。 “姐姐慧眼如炬……我现在还不是妹妹,可是我从这儿出去,被人抓走了,就会成妹妹了。”他毫无少帅包袱地声泪俱下,看上去就是个苦命人。 那英人女士吃惊,忙问为何。 他凄楚可怜地抬脸,“姐姐知道紫禁城里有太监吧?大清亡了,皇上被撵出了紫禁城,可是皇上和王爷贝勒们跑到别处去,还是要太监伺候。他们就到处抓人,看我生得标致,这就抓了我,要把我给弄到天津王府去,把我那小雀儿给切了,给他们当太监!” “姐姐救命,姐姐要是不救我,我从盥洗室出去就会被他们带走。那我就真的变成妹妹了……” 回想当时的一幕,七少爷长眸微眯,唇角浅浅勾起。 英人此时率先迈入现代文明,不能容忍那种残忍的事在眼前发生。待得亲眼看见他出了盥洗室就被跟踪、绑走,那女士不可能袖手旁观。 况且他在走进盥洗室之前,早已知道这位女士的记者身份——就在人们下船的时候,那位女士正在港口拍照采访,写“秦安号”抵港的报道。 郑雪怀那两个手下,混在接站的人群里,实则演技已经够好,可惜逃不过他的眼。他们连续看了他第三眼,他就知道他们是为他而来的了。 英人女士拍照,镁光灯闪过,会在她手上留下痕迹和味道,他知道她忙完了一定会进盥洗室净手……于是他先一步走进女盥洗室,不急不忙换好衣裳,好整以暇等待那英人女士进来就是了。 车子驶远,坐在副驾驶的郑雪怀手下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道,“没事了。” “没事了?”七少爷促狭地一笑,“你太小看记者了,他们这次没见到人,反倒更不会放弃,他们有本事掘地三尺,追踪千里。” 那手下面色一变,抬眸望一眼郑雪怀。 郑雪怀幽幽转眸,目光缓缓滑动,“我倒好奇,你这一身不男不女、不中不洋的打扮,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咱们靳家出身行伍,没人会穿女装。我记得你小时候,为了扎耳眼儿的事,跟爸爸赌气,愣是饿了三天,水米不进。” 靳千秋老来得子,是连生下六个闺女,才终于得了这么个七少爷。偏他下生之后身子还有些弱,靳千秋就怕这个孩子活不长。老辈人都劝,说叫这个男孩儿从小穿女装,按女孩儿装扮养着,这便能好养活些。 结果不知道这个法子管不管用,他却差点先把自己小命给饿没了。 一卷40、纯爷们儿 那年整个靳家全被惊动起来,上自老太爷、老太太,中至靳千秋那一帮姨太太和拜把兄弟,下至靳家那六位姑娘、外加郑雪怀,全都被安排了想尽办法去哄七少爷。 那几天里,整个靳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到门外说软话哄的,有端着七少爷最爱的吃食来的,还有哭着求的,也有看似向着七少爷说话而骂那算命先生的…… 都没好使,他跳着脚喊,“我的心眼儿就钻那耳眼里了,变成小心眼儿了!反正现在是——有它没我,有我没它!” 后来没招儿,靳千秋妥协,没再给他戴耳环,只是在他后脑勺儿给留了一绺头发,编了根小辫儿。 留小细辫儿也是有讲究的。正式留小辫儿那天,得选黄道吉时,摆香案,还得请满福的长辈来主持。 正式上香之前,靳千秋叹着气对七少爷说,“这是你小子自己个儿选的,以后别后悔。” 七少爷其实当天就后悔了,因为听那老人郑重地说,他那根小辫儿得留到十二岁以后才能剪了。 要是他中间自己偷偷给剪了也不管用,还得重设香案,重新续上,总归十二岁以前没跑儿。 凭这样沉痛的记忆,七少爷从小就厌烦女孩儿家的东西,举凡什么红头绳啊、胭脂水粉啊的,连带着连小姑娘也不喜欢,一见就捉弄,非给弄哭了不可。 总归,七少爷是个头可断、血可流,绝不涂脂抹粉的纯爷们儿。 可是这回七少爷就打扮成这样,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竟然也没什么扭捏的;他之前要给他换身儿别的衣裳,把脸给洗了,七少爷竟然还不让! 可真是海水倒流,冬雨夏冰了。 “还能谁的主意?”七少爷打了个哈哈,“自然是我自己的主意。能改我规矩的,还没出世呢。” 郑雪怀皱了皱眉。 七少爷的话自也有理,郑雪怀这些年是亲眼看见他做了太多离经叛道的事。就连大帅靳千秋都说不听,整个江北,就更没人能管束住他。 可是……郑雪怀却也同样亲眼看见他当年是有多抗拒女装的。 郑雪怀这便轻哼一声,“说的跟真事儿似的。要不是当年看见你怎么折腾的,我差点就信了。” 郑雪怀扭头过来,幽幽凝视住七少爷。 “我好奇是谁给你出这么个主意,可是我更好奇,你竟然肯听这个人的话。当年全家上阵,谁都说不动你,可你现在竟然肯这么俯首帖耳……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七少爷两手叉兜,不屑地“嘁”了一声,“既然都觉不可思议,那说明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收起你的好奇心,我从来都只听我自己的。” “穿这个自然是为了保命。在这一套衣裳和小命儿之间,我还没傻到要嘴不要命的。” 郑雪怀沉默下来,可是一双眼却依旧不时幽幽落在七少爷面上。 梅州。 云扶与凯瑟琳从上海下船,再经铁路,辗转半月,方渡江北上,回到梅州。 一卷41、是想念了么? 梅州是古称,后来此地曾为皇朝都城,故改名“获鹿”,取天子逐鹿天下,以鹿喻帝位,在此地终得登基之意。 只是后来共和了,没人愿意再提什么帝王将相的,就又将“获鹿”给改回“梅州”了。 梅州城外有山,山呈五瓣,状似梅花,故此得名。 火车钻过梅山的山洞时,云扶指着梅山说,“兴许就是因为这梅山,将寒风给挡住了,叫梅州地气暖。梅花本来都是江南种植,江北罕见,可是在梅州城,春天却有梅花满山。” “梅州城最早的商家,做的都是梅子的生意。梅子干儿、梅子酒、梅子蜜饯,或者斫了梅树做木材生意,要不就是炮制了卖给药材行。” 凯瑟琳淘气地问,“那你父亲做哪一种?” 这些天来云扶终于露出笑意,“我爸全给包圆儿了!当年来梅州做梅子生意的,都得先来找我爸。” 凯瑟琳竖起大拇指,“大龙头。” 云扶没理她,径自扭头贪恋地去看窗外的梅州山水。 凯瑟琳却忽地一拍手,凑上来道,“怪不得沈公子是做中美四时鲜果批发的生意,还有波士在美利坚开酒馆~” 云扶这才淡淡一笑,“做生意,自然做熟不做生。” 凯瑟琳觑着她们两个的行李箱眉开眼笑。 云扶的脸就红了,她知道凯瑟琳笑什么呢。 “你又笑什么?那不过是,终归是咱们自己的酒!虽说曾送给那家伙,可是谁让他下船的时候儿自己不带走?那我就暂且给带回来呗。好歹也是从美利坚漂洋过海一同回来的,扔了多可惜。” 凯瑟琳捧着下巴乐,“我没说他啊,波士干嘛提起他来?我是说,这葡萄汁酿成酒,跟波士家里做梅子酒的生意,不也是殊途同归嘛~” 云扶有些懊恼,走回包厢去,不理凯瑟琳了。 凯瑟琳又钻进来,不肯放过云扶去,“波士想他了,是不是?” 云扶沉一口气,转过脸来瞪住凯瑟琳,“咱们不说他了,行么?” 凯瑟琳垂下头去,小声说,“可是自从他走了之后,波士你这半个月来都没笑过~” 云扶一瞪眼,“我那是担心我爸,我笑得出来么?再说,就算跟他相处那几天,我有对他笑过么?——除了,呃,冷笑,以及做给那些小鬼子看的假笑之外?” 凯瑟琳却是笃定地点头,“有过!好几回我都看见波士你虽然使劲忍着,却还是被他给逗乐了。” 云扶闭了闭眼,决定设法跳出这个坑儿去,“可是我刚刚还乐了呢,你凭什么说他走后我就没乐过?” 云扶要是认真斗嘴,凯瑟琳自不是对手。凯瑟琳只好投降,却还是盯着云扶撅起的小嘴儿,忍俊不已。 “还没完?”云扶已是要绷起脸来了。 凯瑟琳笑着伏在云扶肩上,“波士别恼,不赖我,还是赖他。那天波士在外头跟东洋人斗法,不是一直叼着雪茄么。我在床底下听见他在上头自己嘀咕,‘嘴那么小,雪茄那么粗,是怎么含住的?’” 一卷42、爸,您好吗 云扶呛着了,拼命提着喉咙,不想叫凯瑟琳发现。 他说这话的时机正好是卡在她跟他那么逼真地亲昵过之后,以及他说“是她的人”了之前。 也就是说,是他那儿鼓了之后,得不着宣泄的法子,这才望她嘴那儿想的…… 这个兔崽子! 真可惜他现在不在眼前儿,否则她必定将眼前所有能搬起来的东西,都砸他脑袋上去! 云扶一抬头,看见行李架上的酒桶。 对,不用别的,就这一桶直接糊上去就行! 下了火车,云扶带凯瑟琳去了开在半山上的“温庐”。 这是一间葡萄牙商人经营的旅馆,从前是一位贝勒爷的别墅。后来共和了,贝勒带着家眷跑到天津租界去寓公,这间别墅就作价极低给卖了。 “温庐”里接待的也大多是外籍人,这能叫凯瑟琳方便些,也远离尘嚣,避免撞见靳家人。 云扶依旧是以沈云海的身份住下,与凯瑟琳继续扮作情侣。 两人还是同榻而眠,凯瑟琳小心凝视云扶的侧脸,“波士……既然都回来了,你怎么不回家呢?” 云扶翻了个身,“我家在梨树沟,不在梅州城里。城里只有我爸的商号。” “那咱们这么千里迢迢地回来,波士为什么不直接去你家商号看看老爷他是否……安好?” 云扶鼻尖酸了,不想说话,只是使力摇头。 所谓近乡情怯,正是如此吧。 这一路漂洋过海而归,就是为了确认爸的安危。可是到了眼前,反倒不敢去。 云扶将被子蒙住头,“凯,我累了,晚安。” 次日一整天,云扶都吃不下饭。唇角悄悄地起了小水泡,不大,就针尖儿样的,却火烧火燎地疼。 待得夕阳斜下,云扶叫了黄包车,带着凯瑟琳一起去“复兴东”。 车轮滚滚,朝着复兴东所在的十字街口越跑越近,云扶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脑海中的记忆与眼前的实景都混合在了一起。 “复兴东”是她爸在梅州做梅子系列生意的总号。从前爸只要人在梅州,便每天都要在这个时辰亲自到铺面上去。或者看掌柜盘账,或者就是看着伙计们忙活也高兴。 这是商家自己的生意,不占大帅府的银钱,在商稀元成为大帅靳千秋的“财神爷”之前,商家就已经将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爸曾说过,就算已经替大帅办事,商家也得留下自己的小生意去,不能将什么都跟大帅府混在一起。就当给商家子孙留下一点念想去吧。 云扶明白,这是爸给商家留下的一点家底,也是一条退路。 爸迟迟不肯把家从梨树沟搬进梅州城里,何尝不是同样的初衷。 黄包车到了十字街,街对面就是复兴东了。十字街是梅州的商业中心,复兴东就在东边第一家儿,地角最佳,足见爸这些年经营的根基。 云扶却叫车夫停下,不肯往前去了。 凯瑟琳不解,“波士……怎么不过去了?” 云扶从西装马甲口袋里拉出银链怀表看了看,“再过一会儿,我爸就该来了。他的包车就从咱们这个路口拐过去。” 一卷43、蛮横无理的家伙 云扶掏出一块大洋给了黄包车夫,“师傅且站一站,我借你车子望望风景,你也歇歇。” 黄包车收费有计程与计时两种方式,云扶从“温庐”雇的是包时的,每小时大洋4角。云扶给一个大洋,够两个小时的了。 那车夫自然愿意,千恩万谢了,将车子在路边支好,还放下了遮阳蓬来。 云扶缩在凯瑟琳身后,借阳蓬的遮挡,紧张地攥住怀表。 秒针的跳动,与她的心跳成一个节奏。 都已经过了爸平素的钟点,可是还没见着爸的包车。 爸是商人,爸说过商人必须守时,这些年来爸每天来铺面的钟点都是固定了,雷打不动……就连爸在梅州城里包的车,都是固定的一辆黄包车,便是能买得起汽车也不换。 看着分针一点一点从那固定的钟点走得更远了,云扶的心不由得沉了下来。 “我们再等等。” 云扶迟迟没等来爸,却忽然间复兴东店面里忽然乱了起来。铺面里有人在争执,甚至有人抄起了柜台上的商品,仿佛要动手。 隔着十字街,街上哐啷哐啷地不时有电车驶过,云扶不可能听得见那边的动静。 云扶坐不住了,抬脚下车。又掏了一块大洋放进车夫手里,“我去买点儿东西,烦劳您等我一刻。” “波士。”凯瑟琳紧张地跟上来,一手撑开小阳伞,一手紧紧挽住云扶手臂。 “我知道冒失,可是……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云扶挽着凯瑟琳,迅速穿过街面,走到复兴东门前。却没进去,只扮作在复兴东隔壁的绸缎行门前翻看布料。 云扶将头上的礼貌压低,凯瑟琳也用自己的小阳伞将云扶头脸给尽量遮住。 只听得“复兴东”里头传出近乎哀求的声音,“邱少爷,我们东家是给大帅府办事不假,可是这买卖是我们东家独资的,跟大帅府不混账。麻烦邱少爷得结了现款才行,咱们不能挂大帅府的账。” 听见“邱少爷”、“大帅府”两个词连用,云扶便是一挑眉。 大帅府里有个姓邱的,便是二太太邱梅香。 “少说废话!商稀元就是大帅府的一条狗……什么他独资的,他的钱不是从大帅那贪来的,他的买卖能做这么大?我上你们复兴东来拿东西,我告诉你,我这是看得起他商稀元!” 云扶额角直跳,手里正在看的一块阴丹士林布都给掐皱了。 布店的伙计赶紧招呼,“真金不怕火炼,咱们的阴丹士林布不怕皂洗,永不退色!先生给这位洋小姐买一匹裁身旗袍穿吧?” 云扶忽地抬眸,“你这店卖么?作价多少?” 凯瑟琳也晃着小蛮腰冲那伙计媚笑。 伙计给唬住了,吓得不敢再随便说话。 那边厢,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子骂骂咧咧走出了复兴东,手里大包小裹地,后头跟着复兴东的伙计一个劲儿央告,那男子却蛮横地将他们一个一个甩开。 “叫你们挂账就挂账!我告诉你们,就算商稀元在这儿,他也不敢跟我说半个不字儿!” 一卷44、商爷来了 云扶迅速转眸望过去。 却还是先打量过复兴东的一众掌柜和伙计——个个都是生面孔,她全没见过。 那他们应当也认不出她来。一来她穿男士洋装,二来她从十二岁以后回梅州一共就没几回。除了跟着爸几十年的那几位老掌柜之外,别人都没见过她。 只是……复兴东是爸在梅州生意的总号,原本大掌柜是爸身边儿的郑叔叔,她怕郑叔叔就在店内。可是柜面上穿大掌柜短褂的却不是郑叔叔。那郑叔叔去哪儿了呢? 她暂且收起心思,凝眸去看那蛮横的男子。 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去。身量也是瘦高,走路却驼背拉跨,即便穿着军装,也没有半点挺拔之姿。他的脸色更是蜡黄,一双眼有些迟滞和浑浊。 那一身军装也被他穿得邋遢,领口散开,武装带也扣得松松垮垮。 整个人萎靡不振,带着一股子近乎要腐烂的气息。 “啧啧,邱家的老四又来祸祸商爷的店来了。”云扶听见擦肩而过的路人低声嘀咕。 “又”……云扶的心便是一颤。 云扶静静走过去,到复兴东门口的货架上,拿起了坛子梅子酒来。 凯瑟琳吓坏了,赶紧跟过来轻声问,“波士你要做什么?” 这时候复兴东门口已经围了一圈儿看热闹的,云扶没说话,只抱着酒坛子走到那姓邱的身侧靠后的位置来站着。 “商爷来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云扶一个激灵,手上的酒坛子差点没掉了。 凯瑟琳忙伸手给稳住。 云扶抬眸,只见一辆雪铁龙大方头轿车远远开过来。云扶便是一眯眼。 爸虽有财力,可是不想买汽车,嫌招摇。这辆车是大帅给的,爸却都束之高阁,一向都不坐。唯有去大帅府的时候,为了叫大帅高兴,才偶尔乘坐。 车子眨眼就到了复兴东门口,司机跳下去先给开门,走出一位穿深蓝长衫配黑色短褂的男子来。 那一身的衣料光华闪烁,一看就是上好的丝绸。 男子脸和身材都是圆的,一笑就更是眉眼皆弯,是典型的“见人就带三分笑”的面相。 这样的面相,算命先生曾经说过,这是财神爷下凡,天生做买卖的好相貌。这一辈子都风调雨顺,和气生财。 “商爷来啦~”周遭看热闹的路人都打招呼。复兴东的伙计们更是赶紧迎上前去,喊“东家”。 凯瑟琳听懂了,兴奋地赶紧转身推云扶。却被云扶的神情给吓住了。 “波士你怎么了?”凯瑟琳忙扶住云扶手肘,低声问。 凯瑟琳本想将酒坛子从云扶手里接过去,云扶却掐得登紧。 从凯瑟琳的角度能看见云扶低低垂首,却一双眼隔着帽檐的遮掩,紧紧瞪着那人。 凯瑟琳也吓得不敢说话了。 见商稀元来,复兴东的伙计们都得了主心骨,纷纷低声与商稀元汇报。可是那姓邱的非但不紧张,反倒缓缓站直,抬高了下巴去,一副更是傲慢不可一世的模样。 一卷45、不对劲儿 “怎么着啊老商,我照顾你生意,又不是不给钱,都告诉他们挂大帅府的账了,他们还这么不依不饶。正好你来了,你给个话儿吧!” 所有人都朝商稀元望来,云扶更是咬住嘴唇,借着凯瑟琳小阳伞的遮挡,死死盯住那熟悉的眉眼。 商稀元本就生得一张笑面,这会子就更是堆起满脸的笑,手提着长衫下摆赶紧上前,冲那军装男子作揖,“哎哟,原来是舅少爷。舅少爷这是给咱们复兴东脸呐~~” 商稀元说着回头瞪伙计们一眼,“长眼了么?这是大帅府二太太家的舅少爷!舅少爷是你们敢拦的么?记住喽,舅少爷以后但凡缺什么来咱们店里支取的,那是咱们的荣幸,谁再不长眼拦着,就赶紧卷铺盖卷儿滚蛋!” 复兴东的伙计和掌柜都怔住,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垂头丧气拱手作揖,然后都各自回去罢了。 云扶微微一晃。 凯瑟琳察觉不对,赶紧扶住云扶。 “咱们走。”云扶托住凯瑟琳手肘,抬步朝街对面的黄包车去。 “哎,这位先生,你的酒还没付款呢!”复兴东的伙计眼睛却尖,扬声给唤住。 眼见竟然是两位穿洋服的“偷酒”,看热闹的人刚要散去,又都停下来观望。 凯瑟琳尴尬地赶紧摆手,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解释,“不是不是,我达令她其实是复兴东的……” 凯瑟琳是想说,云扶就是复兴东的大小姐,这是商家自己的生意,还用什么付钱啊? “凯!”凯瑟琳没说完的话,却被云扶沙哑喝止。 商稀元也回头望过来,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便向云扶走过来。 云扶微微一颤,下意识向凯瑟琳背后迈了一步。 商稀元停在凯瑟琳面前,气地拱拱手,“洋小姐您好。不知这内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云扶忙伸手又掏出一块大洋来,从身后塞进凯瑟琳手里去。凯瑟琳叹口气,伸手向前,“扫瑞,刚看你们店门前热闹,还以为是中国著名的群口相声,一时走神忘了。” 商稀元气地接过来,含笑道,“必定如此。小姐初来梅州吧?”商稀元一双精明外露的眼,盯着凯瑟琳艳丽的面庞、鼓溜溜儿的胸口,满满的眼馋。 云扶已是说不出话来,一把扯住凯瑟琳,两人转身就走。 后头,那姓邱的也眼珠子都落在凯瑟琳妖娆的背影上,上下仔细打量,就差没流口水了。 在凯瑟琳的掩护下,几个男人倒都没仔细看过云扶,这才叫云扶安安稳稳地走回黄包车。 上车坐好,云扶止不住地打冷战。 云扶紧紧攥着凯瑟琳的手,咬牙切齿,“他不是我爸!” “啊?”凯瑟琳有点发懵,“那他们怎么叫他‘商爷’,还有店里的伙计怎么也喊‘东家’?” “假的。”云扶面色发白,“我爸说过,大帅为防刺,这些年来一直都养着替身。我怀疑,这个人也是我爸的替身。” 凯瑟琳说不出话来。 云扶额角沁出冷汗,“走,我们去大帅府。” 一卷46、自有克星 “波,波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凯瑟琳有些跟不上趟儿。 云扶紧咬嘴唇,“我爸怕是已经……可是大帅府不想叫人知道,这才叫替身来掩人耳目。” 凯瑟琳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所以波士才要去大帅府,是要看大帅府那边的动静?” 云扶点头,“对。” 车夫收好了车撑儿,小心拉着车子转了个个儿,就要朝大帅府方向去。 凯瑟琳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复兴东的方向,忽然一把抓住云扶的手,“波士你看!” 云扶回头,只见又有一辆敞篷别克汽车停在复兴东门口。车里是清一色的年轻军人,左臂上都拢着宪兵的胳膊箍。 路边,那个之前还不可一世姓邱的,一见这辆车开过来,马上换上另外一副面孔,赶紧跑上前来立在了车边,打了个立正。 云扶心下一跳,忙叫停车夫,“师傅麻烦你换条路!” 云扶和凯瑟琳这次没有太靠近,只叫黄包车往那个方向兜过去,看上去只是从那路口经过,而不是刻意走过去一样。 车上为首的年轻军装男子缓缓走下车子来。 尽管腿上仿佛有伤,需要手杖支撑着,可是他的上身依旧笔挺,两肩平端。 不怒自威。 来人正是郑雪怀。 云扶带着凯瑟琳是从上海下船,还在上海先到澄顺洋行的办事处将货物的事料理清楚,中间耽搁了一两天才坐火车北上。一路上总要受火车的班次和时间的束缚,途中有所延误。 而郑雪怀带着七少爷,早就安排好了铁路专列。除了在上海,七少爷非要耽搁一天,怎么劝都非磨叽着不肯走之外,他们一路日夜兼程回到梅州,比云扶她们还早了些天。 郑雪怀走下汽车,撑着手杖站住,眯眼清冷地看一眼眼前那姓邱的。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四舅。四舅到复兴东干嘛来了?” 这姓邱的正是大帅府二太太邱梅香的四弟邱梅风,别看年岁跟雪怀差不多,辈分上却是郑雪怀的亲娘舅。 这邱梅风是邱家的老来子,从小就惯得无法无天。自小不务正业,什么坏事都干;等邱梅香嫁入大帅府当了二房太太,仗着姐姐,他在大帅府也谋了个“军乐排”排长的差事。 邱梅风一听郑雪怀喊“四舅”,登时满脸堆笑,“哎哟,小雪,你回来啦!” 郑雪怀眉头微微颤了颤。 郑雪怀的副官马上走到邱梅风面前,冷着脸道,“邱排长,这是在府外,请你以军阶或者职务称呼。要么,也可称‘大少爷’。” 邱梅风面色变了变,瞟了郑雪怀一眼,尴尬道,“郑督办。” 郑雪怀这才点点头,“大帅归来后,委我督办军务善后事宜。四舅这么称呼我就很好。” 郑雪怀说罢,忽然目光向下,滑过郑雪怀身上的军装,“邱排长的军姿军容哪去了?要穿军装出来办事,就好好穿着;如果觉着军装约束,那就干脆扒了这身军装,别吃这碗兵饭!” 一卷47、好man呀 邱梅风狼狈不堪,赶紧打了个立正,小心将军装整理好。 云扶不由得抬眸,仔仔细细看了郑雪怀一眼。 只是隔着远,云扶也有好几年没进过大帅府,所以眼前那个人看起来有些影绰绰,倒不敢认。 待得邱梅风终于整理好了军容,在郑雪怀面前再一个立正站好,面上满是讨好的笑。 郑雪怀上下打量罢,满意地点点头,亲自伸手过去,帮邱梅风整理武装带。 这动作是外甥跟舅舅之间该有的亲近。在军法之外,也透出些人情味儿来。 邱梅风脸上的笑容便咧得更大。 可是郑雪怀却猛然将邱梅风肩上那根“斜皮带”给扯了下来! 军人的腰带,分不同级别。普通军人只有腰带,唯有军官才有肩上那根斜皮带。 邱梅风吓了一跳,惊愕望住郑雪怀,“郑督办,你这是?” 郑雪怀面沉如水,将扯下来的斜皮带从容递给宪兵去,“大帅早就宣谕过,我军不得擅自搅扰商户百姓。尤其不准身穿军装,抹黑军纪!” 郑雪怀顿了顿,抬眸看向复兴东那一扇黑底金字的大招牌,“我也不是第一次警告过四舅你,不许再借大帅府的名义吃拿卡要。尤其是商爷家的字号,商爷为大帅基业呕心沥血,连自家的商号的生意都顾不上,那咱们就更不准再动商家的一根毫毛去!” 邱梅风面上的肉颤了颤,显然不服,只是不敢明言。 郑雪怀幽幽垂眸,“这根斜皮带我先给你收回去。我等着你自己悔过了,再凭自己的本事把这根斜皮带赢回去。” 邱梅风恨恨咬牙,转身就要走。 “四舅,站住。”郑雪怀缓缓抬眸,偏首望过来,“手上拿的东西,账款付了么?” 那边厢商稀元尴尬地摆手,只是却也不敢出声。 邱梅风恼羞成怒,将东西掼在地下,“我不要了还不行么?什么破玩意儿,我上哪儿买不着?” 商品摔在地下,纸包散开,瓷瓶碎了,已是废了。 郑雪怀只盯着这一地的狼藉,嗓音竟反倒放得轻柔,“四舅,今儿这钱我替你付了。就凭你这么不礼貌,我也该付三倍的价款。” 郑雪怀说着亲自拄着手杖走上前,到商稀元面前站定,竟是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 “商爷,无论从公从私,我都致歉。这复兴东是商爷一生心血,谁都不能擅动。不管是我的娘舅,抑或是大帅府里任何一个人,都不行!商爷尽管吩咐店内掌柜和伙计,如果日后再遇见这样强拿强要的,尽管告诉我,我必定全都军法处置!” 商稀元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不敢受,却也不敢不受。 郑雪怀直接将钱塞进商稀元手里。 给完了钱,郑雪怀回眸看一眼副官,副官立时掏出本子来,刷刷写了几行字。 郑雪怀冲邱梅风点点头,“这是借条,你签字。回头记着还我的账。” “好man呀!”凯瑟琳看得目瞪口呆,攥着云扶的手,激动地问,“波士,他是谁?你认得他么?” 一卷48、不想记得 云扶垂下眼帘,怔忡了下,“……记不清了。” “嗄?”凯瑟琳盯住云扶的眼睛,“那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呀?” 云扶皱了皱眉,“他既然管那姓邱的叫四舅,想来怕就是大帅二太太的儿子。我小时候进大帅府,应当是见过的;不过日子已经太久,他们家孩子也太多,我记不清谁是谁了。” 复兴东门口,郑雪怀正想上车,不知为何,忽地停步转身,朝云扶的黄包车方向望过来。 云扶抬头险些撞上郑雪怀的目光,幸亏身边有凯瑟琳的阳伞,头顶有黄包车的遮阳蓬。 “快走!”云扶也有些慌张,忙催车夫离开。 郑雪怀立在汽车旁,目送黄包车从视野里消失,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这一趟复兴东之行,叫云扶有些心烦意乱,这便没直接到大帅府去,先去了墓园。 云扶的母亲和弟弟都长眠于此。 整个墓园都是西洋样式,叫云扶错觉仿佛还漂泊在外,未曾归来。 爸也不喜欢这样,爸说,若不是大帅坚持亲自为她妈和小弟办丧礼,并且是大帅已经买好了这墓地,爸没办法推辞……他情愿将妈和小弟遗骨葬在梨树沟,坟前亲手斫梨树为碑,而不是用这些冷冰冰的石头。 立在墓前,云扶无声落下泪来。 “妈,小弟,我来看你们了……是我没用,没办法将爸带来,叫他与你们团聚。” 凯瑟琳也红了眼圈儿,悄声问,“波士,他们是怎么……没的?” 云扶抽抽鼻子,用力吸一口气,“当年大帅还不是大帅,只是个小小的团练,带梅州的乡兵去乡下剿匪。那是一股悍匪,横行梅州地界多年,谁都没有办法。而他年轻,又短兵少将,反被土匪给打得落花流水。他带着残兵败将跑到梨树沟,被土匪围困住。土匪威胁,如果梨树沟父老不将靳千秋给交出去,他们就血洗梨树沟。” “他走投无路,投到我家门口。我爸将我家里看家护院的枪和土炮都拿出来给了他,还叫看家护院的家丁都跟着他一起去。我爸还号召整个梨树沟的绅士和商人们,说如果靳千秋不保,我们梨树沟的脸就也没了,以后土匪们就更加猖獗,再没人敢剿了。” “在我爸号召之下,梨树沟所有的士绅和商户都捐枪捐人,帮靳千秋重新拉起队伍。梨树沟男女老少齐上阵,帮着他将土匪给打败了。靳千秋一战成名,才有后来的青云直上。” “他感谢我爸,这才执意请我爸出山,给他当财神爷……我爸追随他离开梨树沟和梅州,南征北战,靳千秋的影响越来越大,官职越来越高;可是却也树敌越来越多。” 云扶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噎,“在我跟靳家结亲之后,我爸已经不只是靳千秋的幕僚,更成了他的亲家。所以他的仇家发现动不了他了之后,就将仇……都报到我家来。” “那年我爸带我来梅州城,参观新落成的大帅府;我妈带着我小弟在梨树沟家里。结果靳千秋的仇家杀上门来,把我妈和小弟都给……” 一卷49、有理由不屑 “从此这世上,只剩下我和我爸两个,孤单而苟且地活着。我爸给大帅赚钱,而我等着为大帅家繁衍子孙……哈,凯你瞧啊,我妈和我小弟为靳家而死,而我和我爸活下来也是为了继续为靳家卖命。” 凯瑟琳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时也是说不出话,一眨眼,泪落双珠。 “所以凯你说,我怎么还能嫁进他们家去?我真怕拜天地的时候,抬头一看见那漫天漫地的红,就会都变成我妈和我小弟的血……会将我湮没。” 云扶说到心痛,一个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凯瑟琳忙伸手扶住,心下也如同压着铅块一般地沉重。 “波士你这样想,其实老爷也是心照不宣,是不是?所以波士你十二岁想要留在欧罗巴,老爷竟然答应了;后来波士你又从欧罗巴逃到美利坚藏匿起来,老爷非但不急着寻找,还给波士你预备下了沈公子和澄顺洋记等好几个假身份……” 这么想来,凯瑟琳心下的好几个疑问就也都迎刃而解了:为什么波士从欧罗巴到美利坚来,开了那么一间不上台面的小酒馆;为什么波士从来不跟人说起自己的身份和过去;为什么波士会那么防备小镇上生面孔的华人…… 云扶含泪点头,“我爸说,他跟着大帅这么多年,两人已是过命的情谊,实在是无法抽身而退,亦无法提出退亲……而如果我实在不愿嫁入靳家去,那就走得越远越好,远得叫靳家鞭长莫及,找不到我就是。我爸在大帅面前打马虎眼,大帅如果实在追究,就登报说与我断绝关系,那大帅便也没辙~” “所以我就逃了,十二岁留在欧罗巴,十八岁又从欧罗巴逃到美利坚……我终于走得够远了,远到靳家终于找不到我了,可是我却忘了,我走的太远,就也与我爸隔得太远。一旦我爸有事,我竟然独没办法立即赶回来,才会落得此时这般境地!” 云扶再也忍不住,伏在凯瑟琳肩上,泪如雨下。 “凯,我家对靳家有恩,我家明明什么都不欠靳家的,可是为什么到头来,我妈、我小弟,现在连我爸都……我或许不该恨靳家,可是我却怎么都喜欢比起来他们家,我更不能把我这一生也埋葬在靳家去啊~” 凯瑟琳拥紧云扶,用力点头,“我都明白了。波士……你是应该逃,不管他们家有多高贵,你也有理由不屑。” 哭了这一场,云扶心下舒坦些了,忙举袖拭泪,抬头冲凯瑟琳不好意思地一笑。 “凯你别笑话我。” 凯瑟琳心疼地使劲摇头,“我从没见过你哭!从前就算生意难做,或者被人欺负,波士你从来都办法笑着解决。可是现在我眼前看见的,才是有血有肉的波士,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你去?” 云扶终是破涕而笑,拥紧凯瑟琳,“多亏有你……无论是咱们的酒馆,还是这一趟回中国来,凯,若不是有你陪着我,我都不知该如何熬过来。” 一卷50、别叫我“少帅” 凯瑟琳红着眼眶,拍着云扶哽咽,“波士你忘了,我的命早是你的。我说过,我这辈子若不能陪你白首,就为你去死。” “什么生啊死啊的!”云扶一颤,忙站直了伸手将凯瑟琳的嘴给捂上,“还说这个!这不是在我心口上撒盐吗?” 凯瑟琳忙转成微笑,“好好好,我再不说了。总之,这一生波士你无论去哪里、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去。” 云扶含笑敛眉,“走,那你先陪我去一趟大帅府。” 凯瑟琳有些不放心,“可是如果被大帅府发现了……?” 云扶摇头,“不用进去,只在外面看他们的动静就够了。如果确定我爸也已经……那咱们就走,回美利坚去。” 大帅府前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大帅府是公署与私宅为一体,整个街区全都是大帅府的范畴。大帅府临街这一面的洋楼都是各衙署的办公室,西边一片红楼为侍卫营的营房;往东是高级官员的住宅区,以及“官银总号”——那就是商稀元从前办公的地方了。 这一片建筑对于云扶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有些记忆,是非要到了地方儿才能被唤醒的。黄包车一路走过来,她也一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一点点拉回了记忆。 云扶没让黄包车直接走到大帅府正门前去,只在街道对面寻了个叫“福星居”的饭馆,上楼到到临街的雅间坐下来,撑起小小的单筒西洋望远镜,小心观察大帅府那边的动静。 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大帅府一切如常。 没有办丧事,角门处各种办事的公用车辆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也都神色平静。 “许是,咱们白担心了?可能大帅和老爷……都没事吧?” 云扶却反倒说不出话来,用力摇头。 她拍桌子上的铜铃,叫小二。 店小二上来殷勤地伺候茶水,云扶状似悠闲问,“小二哥最近可看见大帅府的七少爷了?”云扶说着故意打量周遭,“听说七少爷是最爱吃你家的煎灌肠儿啦~” 那小二一听这个,登时眉开眼笑,“哎哟,官,瞧您一身的洋装,却原来连这个都知道!这儿可是咱们大帅府七少爷小前儿的故事,后来七少爷留洋去了,倒是少来了。所以这故事啊,不是知根知底儿的可都不知道呐!” 云扶勾了勾唇角,拍了拍自己的洋服,“东洋,同学。听说他回国了,来看他。” 那店小二登时更加恭敬,“哎哟,原来是这样儿,怪不得!” 那店小二挠着后脑勺想了想,“可是没见着七少爷回来呀。七少爷不是在东洋念士官学校吗,一年到头也不怎么回来的。” 店小二退下去了,凯瑟琳看见云扶额角反倒更下了冷汗。 “波士,七少爷又是谁?还有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云扶点头,“七少爷就是少帅,可是他最烦别人叫他‘少帅’,一听见就急,说人家是骂他呢。所以知近人都只叫‘七少爷’,不敢叫‘少帅’。” 一卷51、都赖这饭馆儿 “因为‘少帅’是蔑称,就如同我给你讲的《水浒传》里的“高衙内”一样,是说儿子仗着老子才得来这么个称呼,其实自己就是个纨绔公子哥儿罢了。” “要是小时候这么叫也就罢了,若是到了十岁往上去,再当面这么叫,那就是明摆着的轻蔑了。” 云扶淡淡解释,眼前却浮现起当年的一幕。 “你嘴好臭呀~” 就在这张桌,那小子神气活现地坐在对面,就在凯瑟琳现在坐的那个位儿上,故意捂着鼻子指着她的嘴。 他是故意带她来吃煎灌肠儿,还说什么是他最爱吃的,结果来了他不吃,只点了叫她自己吃。 她不知有陷阱,吃了便吃了,倒也挺好吃的。 只是灌肠儿里头必定有蒜末、姜末,吃的时候儿还得拿牙签儿挑着煎好的灌肠儿,蘸着蒜蓉盐水儿吃,这才是正味儿。于是免不了的,这嘴里必定是有些蒜味儿的。 云扶等吃完了,这才知道是上当了。不过看他那么得意的样子,她也不恼,索性端端正正坐直了,就用那满含姜蒜味儿的小嘴儿,笑意嫣然地忽然扯开了嗓门儿大声喊“少帅少帅少帅少帅……” 声儿不仅从二楼传到一楼去,还从打开的窗户扇儿都传到外头去了。 嘴左右已经臭了,索性留着骂人了。 最后那小子跟头活驴似的,气急败坏地从楼上跑下去,急着去吩咐所有人,不准学她的样儿这么喊他……她自坐在楼上,不慌不忙跟店小二要了两粒生的花生仁,细细嚼了咽下。 生的花生仁最是克蒜味儿的,该骂的人骂完了,她再清口不迟。 忽然想起这事儿去,云扶不由得莞尔。不过却随即皱眉,赶紧将这段儿记忆给挥开了去。 都怪这饭馆,将她早忘了的事又给带回来了。她可没想记着。 凯瑟琳凝眸望着云扶。 她敢打赌,刚刚波士一定笑了! 她有心想问波士想到什么了,可是却还是没有张口。今天波士实在经历了太多,能这样一笑真是难得,她都舍不得将波士给唤醒了。 云扶挑眸看了凯瑟琳一眼,“这家的煎灌肠很好吃,可惜有点臭。我下次再请你吃吧。” 凯瑟琳点头微笑,“没关系。” 云扶陷入沉默,又转头望向窗外,面上愁云渐浓。 “……我们走吧。再去看看大帅另外几个手下。” 出了福星居,云扶不由得回眸。饭馆招牌挂在二楼门楣上,就在她方才坐过的窗口下头。 眼前不由得又是个脑袋后头拖着根“小尾巴”的家伙,站在窗口上指着那招牌,“叫‘福兴居’不好听,沉闷!今儿小爷我来啦,那就是福星临门。干脆改了叫‘福星居’吧!” 那时候儿她坐在一边嗑瓜子儿,难得被他逗得一笑莞尔。 “好一头活猩猩。” “你说什么?”他登时蹦回来瞪着她。 她忙撇清,“我天上掉下来的那颗星啊,后头还带着根儿尾巴呢。” 他登时抓狂了,“你,你说谁是扫把星呢?” ……这一走,这饭馆她再也不会来了。 一卷52、盼星星盼月亮 数日前。 一辆大黑方头的别克master轿车,借着黎明幽暗的掩护,隐秘地驶入梅州,直奔大帅府。 驾驶位上坐着的不是司机,却是七少爷。 汽车开到大帅府角门前停下,等着开门。七少爷一边悠闲自在地打着呵欠,一边从后视镜“欣赏”后座郑雪怀的一脸铁青。 “别一张怨妇脸,我这不是乖乖跟着你回来了?” 郑雪怀薄唇紧抿,“可是我说了,咱们回来要避人耳目。可是你倒好,非特地从上海买了这么一辆最新款限量版的轿车回来,还非要自己开!” 这款车型是别克的明星车型,刚运入中国市场来,全中国也还没几台。便是上海,这辆车也是已经被人下了订金的,结果这位七少爷出了三倍的价钱,愣是给抢过来了! “你这不是要避人耳目,你是希望万人空巷!”郑雪怀瞳仁幽黑如子夜,“你仿佛忘了,你回来是奔丧,不是明星花车巡游。”说到最后,郑雪怀的语气中已是压抑不住的悲愤。 大帅府黑漆大门无声打开。 再熟悉不过的家门,在这天光未明的清晨,更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 左右两边岗哨里的哨兵齐齐打了立正,神情间是无限忠诚的毕恭毕敬。左右随即跑过人来,将大门处横拦的双排铸铁“拒路马”给挪开;门内的人也将门槛给搬开,容车子直接开进去。 他们忙碌的时候儿,七少爷静静观察着他们。 他们守卫着大帅府的门,对他毕恭毕敬;只是大帅府里的人那么多,倒不知道他们真心护卫的人,却是谁。 从前必定是他爸,他倒不怀疑他们对大帅的忠诚。再说如果不是绝对忠诚的人,也没机会到大帅府来当侍卫。 可是如今爸不在了,他只是个“少帅”,他们却未必会忠诚于他了。 七少爷眸光一黯,一脚油门踩下去,别克master就像黑色的豹子,呼啸着冲进角门去。 不管前头等着的是什么,对于豹子来说,不过都是一场狩猎。所有的对手,都等着乖乖当猎物吧! 大帅府内宅,融和中西两种形制。西院是传统的四合院,前后三进院,后头带后罩房,为皇朝时期的王府建制; 东院则是仿罗马建制的西洋楼,通体白色石材挂面儿,内里则是半墙与地面满铺的西洋进口小花砖,头顶吊西洋三层水晶灯。不说别的,单是这小花砖,一块就要一块大洋。 整个内宅东西合璧,美轮美奂。这世上除了皇宫之外,不进大帅府,就不知道什么叫“靡丽”二字。 七少爷将汽车直接开进四合院门口停下。他下车,将车钥匙直接扔给郑雪怀,这便疾步朝里走。 虽说天还没亮,还不到起身的钟点,可是四合院里三太太钟秀芬所居的正房里,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回来了,回来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七少爷给盼回来了……”门内门外的人,都在兴奋地小声说着同样一句话。 一卷53、七仙女儿 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一眨眼那灰色的影壁墙转过七少爷的身影来。 仆人们都赶紧上前行礼,“七少爷您回来了!” 七少爷点头,却脚步不停,“三妈起了吧?” 仆人一边跟着走一边答话,“起了,全家都起了。就等着七少爷回来呢!” 七少爷走进门,钟秀芬早听着动静迎到门口来,一见七少爷已是落泪,扑上来抱住,“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呀?真是急死三妈了……” 七少爷双膝跪地,“三妈好么?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七少爷是大帅靳千秋正室夫人木晚秋所生的嫡长子。可是因为生这个儿子实在困难,靳夫人生下七少爷的时候也都四十多了,故此在产褥就坐了病,勉强熬过几年,却还是在七少爷四岁上就撇下丈夫和儿子去了。 那时候大帅南征北战,无暇顾及家宅,这便将七少爷托付给了三太太钟秀芬给拉扯长大。故此钟秀芬虽说不是七少爷的亲妈,可是两人感情深厚,不输亲生。 钟秀芬死死抱住七少爷,泪落得更急,“你这死孩子,你真急死我了!你不知道你爸出事了么,你怎么不赶紧回来,你反倒要全家将这个世界都翻个底朝天了去找你!” “我真怕大帅前脚刚出事,你再跟着也出了什么事去!你在东洋念书啊,我真怕那些小鬼子趁机也把你给……” 在钟秀芬面前,七少爷不再如对郑雪怀一般地避重就轻。他伏在钟秀芬怀中,压低声音道:“我是办一件更要紧的事去了……只有那件事办完了,我才能放心回来。” 七少爷话音未落,门外终于传进笃笃的手杖敲地声。 是郑雪怀终于跟了上来。他腿有伤,吃亏。 七少爷忙咽回后头的话,抿紧嘴唇,扶着钟秀芬坐下。 钟秀芬眼泪未停,却也赶紧招呼,“雪怀啊,辛苦你了。也唯有你才能把这个混世魔王,从不知哪个耗子洞里给揪出来。” 郑雪怀也是恭恭敬敬行礼,“这都是儿子应该做的。” “我爸呢?”七少爷不搭理郑雪怀,只拢着钟秀芬问。 钟秀芬眼圈儿一红,“……暂停在冰窖里,就等着你回来。你若不回来,都不敢叫大帅入土为安。” 七少爷血灌瞳仁,“我要去看我爸。”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纷乱,一个女人风风火火走进来。 说话时,都仿佛唱戏似的吊着小嗓儿,“哟,七仙女儿终于肯下凡回来啦?” 七少爷眸光一黯,周遭无论是各房太太、儿女,还是仆人,都赶紧行礼,口称“二太太”。 就连钟秀芬都赶紧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叫“二姐”。 屋子里的人,唯有七少爷反应有些迟钝,半晌才缓缓回头,“二妈又说笑了,什么七仙女儿,每回二妈这么叫,我爸都要跟您发脾气,您怎么给忘了?” 来人正是二太太邱梅香。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透,二太太却还是穿了一身火红,满头的珠翠。 一卷54、开骂 “七少爷留洋回来,是更懂规矩了~”邱梅香一声冷笑,环顾四周,目光刻意从钟秀芬面上掠过去,不肯搭理 “七少爷还记着我是你二妈呀?那你怎么好容易回来,不去给你二妈我行个礼,却先跑到你三妈这边来了?” 邱梅香是二太太,自是比钟秀芬进大帅府更早。况且邱梅香是名伶出身,经多见广,自从进了门儿之后,就一点点将大帅府内宅的管家权柄给夺了过去。尤其是在大帅夫人木晚秋身故之后,邱梅香就更是以大太太自居。 反观钟秀芬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梅州的一位落魄老秀才。靳千秋是羡慕斯文,这才设法将钟秀芬给纳进来当三房太太的。钟淑芬的性子柔婉娴静,自然不是邱梅香的对手。 眼见邱梅香挑理,钟秀芬忙解释,“二姐您误会了,佩弦他绝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开车直接进来……” “就算开车直接进来,那也应该先开到东院洋楼去更顺当啊!亏他还开着车舍近求远,绕了这么大弯子直接开进四合院这边来!” 因为建筑风格的缘故,东院西洋楼门前早预备了走汽车的路,庭院和宽敞;倒是四合院这便曲径幽深,原本不能通汽车的,还得绕好大一个弯子才能开过来。 邱梅香满眼的冷笑,“七少爷这是眼睛里只有三妈,他是压根儿就没把我这个二妈放在眼里!大帅尸骨未寒啊,七少爷,你这就敢不敬你爸爸的未亡人了!” 邱梅香这话越说越狠了,钟秀芬忙护着七少爷,柔声对邱梅香解释,“二姐真是言重了。佩弦他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 邱梅香霍地回身,挑眉盯着七少爷,“乖巧懂事?三太太你不如自己去看看他的眼睛!他盯着我,一副恨不得要上前卡死我的模样呢!” 郑雪怀在一旁听得皱眉,上前扶住邱梅香,“妈……” 邱梅香霍地挥开郑雪怀,“你的腿伤成那样,你却立即出发去找他。你为了他,连自己的腿都不顾了!可是你看他怎么对你的,他刚刚将车钥匙随手就扔给你去。他将你当成什么,仆人么?” 听完了邱梅香这一番唱念做打,七少爷才不慌不忙掸了掸膝盖上的灰。 “哎哟,今儿是二妈改嫁么?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我办错事了,好歹应该先去送送二妈的。” 房内一静,众人都隐约倒抽一口冷气。 邱梅香第一个反应过来,霍地盯住七少爷的眼,“你说什么呢?你爸还在冰窖里停着呢,你这是说什么呢你?” 七少爷却依旧不慌不忙,“二妈还记着我爸还停在冰窖里?那二妈这大清早晨穿红挂翠的,又是要给谁看?” “再有,前夫死了再寻个下家儿,二妈原本不也是这么到我们靳家来的么?如今我爸不在了,二妈要寻个下家,我难道还能拦着不成?” 邱梅香被气个倒仰,抬手指着七少爷,“靳佩弦,你放你妈的p!” 一卷55、我们走吧 七少爷的目光倏然一冷,“你再说一遍!” 郑雪怀忍着腿痛上前,按住邱梅香的手臂,“妈!” 钟秀芬也赶紧拉住了七少爷,低声劝着。 邱梅香却不肯罢休,跳脚指着七少爷的鼻子,“再说一百遍我也敢!就算是要到大姐灵前去,我也敢照样这么骂你!” 七少爷却是冷笑,“你不用到我妈灵前去,你只需随我去我爸棺前去!” 郑雪怀厉声吩咐,“丁姨!陪我妈先回去!” 邱梅香身边一个细眉静眼的仆妇忙扯住了邱梅香,连哄带劝。 邱梅香却还没完,郑雪怀当场跪倒在地,“妈,够了!” 邱梅香一怔,一眨眼已是落下泪来,“你仔细你那条腿啊!” 郑雪怀额角滴下汗来,显是那条伤腿这一跪,的确是疼了,“妈……佩弦刚回来,咱们有话慢慢说。您先回去!” 邱梅香再怎么不甘,却也舍不得儿子,这便抽了抽鼻子,恨恨瞪七少爷一眼,扭身随丁姨去了。 郑雪怀目送邱梅香离去,这才拄着手杖,脚步艰难地走到七少爷面前,低声道,“我替我妈给你道歉……她不该对大妈不敬。” 七少爷冷笑一声,“不必了。反正不管你们说什么,我妈现在也都已经听不见了。” 郑雪怀闭了闭眼,“佩弦你真的误会了。我妈穿红挂翠不假,可她是故意这样做的——你回来之前,咱们不能叫外人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我妈从前在爸爸在世的时候怎么穿,那这些日子在人前还得怎么穿,才能掩人耳目去。“ “大帅府里,不止我妈,而是所有人,各房依旧按照平常的穿戴,甚至在人前该怎么看戏、跳舞,还得怎么来!” 钟秀芬也道,“雪怀说的对……你不回来,整个江北就都没有个主心骨。咱们就怕虎视眈眈的燕军、穆军全都趁机起兵,杀向梅州来!” 燕军在南,穆军在西,都是靳军的宿敌。这些年靳千秋与燕军、穆军战火不断,抢了他们不少的地盘儿。 “从前天子曾经在此地获鹿,都说咱们梅州的风水最好,龙脉连绵不断……他们全都眼馋着咱们这地方,都等着你爸出事,他们好取而代之啊。” 七少爷一顿,眼圈儿已是红了。 只是他的神色依旧寡淡,唇角仿佛还挂着一抹吊儿郎当的笑。 “是么?那他们可真笨,怎么就没趁着我没回来的机会,赶紧把咱们家给掀了啊!——不好意思了,如今我已经回来了,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窗外的夜色终于全都褪尽了,晨光乍然点亮天地。 “我爸的讣告一发出来,他们欺负咱们孤儿寡母的,必定趁机发动一轮进攻。那我索性抢到他们头里,在我爸的讣告发出来之前,抢先咬他们两口去!” 云扶不知道,就在她在“福星居”里遥望大帅府动静的时候,七少爷已经秘赴军营,亲自过问靳军与燕军、穆军两线的布防。 云扶带着凯瑟琳又到大帅几个拜把兄弟,以及重要幕僚的办公室和私宅探听过动静。 结果都一样:那些人也一切如常,一个人都没缺。 云扶心里已经有了底,“都是替身……大帅和我爸,都已经不在了。” 她定定立在暮色里,眼窝已干。 “凯,我们走吧,回美利坚去。” 一卷56、兵封百里 云扶立即就带着凯瑟琳往火车站去。 凯瑟琳一边碎步跟着,一边惊讶地问,“我们不会旅馆去了么?我们的的行李,还在温庐。” 云扶坚定地不肯回头,“不要了。钱在身上,那些行李丢了再置办。” “这是为什么?”凯瑟琳赶紧紧走几步,歪头去看云扶的眼睛。 云扶伸手叫黄包车,两人坐好,将遮阳蓬全都拉下,遮住面容,云扶才道,“咱们之前去过复兴东,也去过福星居,还去过那么多衙署……我担心,会有人留意咱们的。” 凯瑟琳也一怔,随即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问,“波士你担心的,会是谁呢?” 会是谁呢?云扶也同样问自己。 许是复兴东前的那个人,又或者是福星居的店小二,又或者是大帅府各衙署的哪个眼神凌厉的办事员。 “不管是谁,咱们都走为上策。” 虽说走得坚决,可是当火车呼啸着离开梅州的时候,云扶凭窗回望,还是难过得红了眼圈儿。 这座城,虽说太多次回来又离开,可是从前的每一次都是笃定不久就会再回来,因为这儿还有爸…… 可是这一回,却可能是永远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这一方养育了她的山水,她其实舍不得,可是却不能不逃开与靳家的那份孽缘,而不得不远远离开。 云扶这一回买的火车票,不是回上海去的;她此次换了个路线,不与回来时候重叠。 她这次买车票去天津,预备从天津买船票直接离开,到日本再转船回美利坚。 这些年往返过几回,为了躲靳家,她学会了所有的小心翼翼。 这样地步步为营,却没想到火车刚到梅州城外不远就被拦停了。 车窗外都是荷枪实弹的靳军。 “怎么回事?”凯瑟琳紧张地问。 云扶也摇头,不过迅速走出包厢,隔窗查看外头的动静。 来的人不少,该有几百人。怕是最少也有两个连。 “是出事了。凯,凡事小心。” 凯瑟琳点头,紧张的脸色有些发白。 卧铺里的乘都涌出来,聚在走廊上,惊慌地互相询问。 很快,车厢门打开,一个年轻的军官昂然走上车来。从他的肩上和领花看,他是中校营长。 果然。 那军官在车厢连接处站定,抬眸扫过众人。除了能看出他年轻英武之外,看不出他旁的任何表情来。 人群的嘁嘁喳喳里,他兀自静立,缓缓摘下白手套,这才好整以暇地开口。 “在下封百里。此地是我军与燕军对阵的布防区,从即日起,所有车辆到此都要回头,怎么开出来的就怎么再开回去。“ 封百里的目光一个一个扫过众人,“要打仗了,性命要紧,相信诸位都明白此中轻重。” 云扶心下咯噔一声。 封百里很年轻,说话的音调也不高,但就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去。周遭竟没人敢提出反对。 云扶皱眉,倏然抬眸,“军爷,我们想在此处下车,可否通融?我们不想干扰贵军的布防,但是我们也可以改变路线,不必非要回梅州去的呀~” 一卷57、扛走 封百里上下打量云扶,目光又极快地在凯瑟琳身上滑过。 从上车以来,一直也宛如冰封的脸上,不知怎地,竟就堆起一团笑意来。 “改变路线?这位‘小先生’,你能往哪儿改呀?咱们这是江北,东边是大海,北面是深山老林,你只能往南边和西边走;” “南边就是我这条路,咱们跟燕军已经动了手了;西边是穆军,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两个小时前,咱们跟穆军也已经交火了!” 云扶暗暗皱眉,不过却还是扶着文明棍儿,满不在乎地一笑,“军爷只需放我下车就行。至于走哪条路,小人自有对策。” 封百里眯眼打量着云扶,唇角微动,仿佛还有话要说。 不过他却还是改了主意,蓦然转眸盯了凯瑟琳一眼,“在下倒有一事不明:看小先生你和这位蜜丝,应该是洋人吧?按说你们进梅州城,一定已经按着梅州警察厅的要求,去登记备案了吧?” 云扶心下一紧。 封百里攥着白手套,垂眸盯着云扶,便幽幽地笑了,忽然毫无预警地厉声喝,“来人啊,给我绑了,扛走!” 云扶和凯瑟琳还来不及反抗,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已经迅速上前,三人负责一个,堵嘴的堵嘴,蒙眼睛的蒙眼睛,另外一个就动手绑人! 几个士兵一看就是训练有素,手法稳准狠,一眨眼就结束了“战斗”。六个人都齐刷刷回头望着封百里。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们这会子迟钝不是想违抗军令,他们是对长官方才的命令有点没听明白——扛走? 不是应该是押走,或者拖走么? 封百里将白手套举在唇边,也咳嗽了声,阴恻恻重复:“没错,就是扛走!” 六个士兵只好执行命令,将云扶和凯瑟琳两个高高扛到肩上,迅速转身下车。 火车上也有外籍人士,见状不由得抗议,“你们为什么抓人?” 封百里盯着那人,幽幽地笑,“因为我怀疑,他们是某国的间谍。” 封百里一步一步摇晃着走到那洋人面前,用白手套有意无意地甩向那人鼻尖,“你为他们鸣不平?看来你们是一伙儿的……” 那洋人面色一变,不得不赶忙后退,连声否认,“不,我们不认识。” “那就闭嘴!”封百里冷不丁高声厉喝,声音倏然上扬,气势几乎要洞穿了车厢顶去。 经过这一幕,火车上的人再也敢怒不敢言,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扶和凯瑟琳两个被士兵给扛走了。 封百里这才满意点点头,抬眸向众人,缓缓站直,将白手套戴回去,抬手到帽檐,打了个军礼。 “诸位,慢走不送。” 封百里带队离开,火车一声唿哨,像是吓坏了的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向原来的方向去了。 跟在封百里身边的马弁惊讶得张大了眼珠子,低声跟封百里说,“怎、怎么还是原路走了?不是叫掉头么?那司机胆敢违令!” 封百里怜悯地歪头盯着马弁,“……哟,今儿这眼睛格外好使啊。以前干嘛来着?” 一卷58、他原来的名儿更厉害 马弁名叫张小山,今年十六。可是因为长得瘦,看上去倒像十三似的。 这样的兵上了战场也是累赘,哪个班长排长的都不愿意带,后来叫下头的连长干脆给送到封百里的营部来了。封百里不收也得收,没办法就收下来当个马弁吧。 封百里一个年轻的营长,正是想建功立业的时候儿,身边也不想带着这么个累赘,他也打心眼里嫌弃这个瘦猴儿。 骑虎难下,收下却也不指望张小山能帮他干啥,他就只指派张小山给他擦皮鞋。 他那双长筒马靴是七少爷从德意志给他带回来的,他可珍惜了,每次穿完了脱下来,都得先用软毛刷除尘,再用软布擦护理膏,再打好几遍鞋油……专门找个人来伺候他那马靴,他觉着也值得。 张小山听出营长是嘲讽他呢,他咬了咬嘴唇,“可是营长你刚刚说,所有车辆全都原路返回!他们敢抗命不遵,得打电话通知前头扳道岔!” 封百里耸肩一笑,“小子,够狠啊。扳道岔,你是想让这列车直接翻了是吧?” 封百里说完也不搭理张小山,疾步走回自己的小汽车旁。 张小山是封百里的马弁,自是跟着一起走过来。封百里却摁着车门,向后使个眼色,“坐运兵车去!” 那运兵的大卡车,舒适度怎么跟小汽车比呢?张小山有些不解兼抗议地瞟了封百里一眼。 封百里翻了个白眼儿,“没跟你生气,是没你地方儿了!” 张小山这才松了口气,堆起一脸的笑,赶紧掉腚就跑了。 封百里舒口气,这才打开车门上车。 却没按着素日的习惯坐后排,而是打开副驾驶坐了进去。 通常,这个座儿都是副官或者马弁坐的,方便传令、跑腿儿什么的,长官们一般不往这儿坐。 他今儿当然不是改了性子,是因为后座上已经有人了。 被蒙着眼、堵着嘴、绑着手的云扶,横在后座上,一个人占了一排座儿。 封百里摇下车窗,冲外头的士兵嘱咐,“那位洋小姐也好生对待着,别慢待喽。” 吩咐完了,封百里才回头望着后座横躺的云扶说,“您听见了吧?您放心吧。” 汽车启动,两辆小汽车后头是运兵的大卡车。 封百里的车居中,前后都有护卫。 司机一个劲儿从后视镜往后偷看,又朝他这边瞥,估计心里都要好奇死了。封百里错开眼神儿,不接司机的眼神儿。 不是他高傲,其实他自己就何尝不好奇的要死啊? 可惜,他老大只吩咐他办事,事前却不给他一个字儿的解释。 在他老大面前,他自己就是张小山。 他老大明明比他还小三岁呢,却经常老气横秋地指着他说,“我说小封子你啊……” 他最怕他老大忽然就叫他这个昵称了。 当然,他老大这么叫他的时候儿,都是他老大对他有些不满意的时候。他老大满意的时候,通常都说,“小百呀~” 每当那时候他就忍不住解释:“旅长我原来不叫封百里,我爸本来想给我取名‘封万里’来着,后来怕太大,把自己也给圈住了;后来改的‘封千里’……” 可惜“千里”有点冲了大帅的“千秋”,这就又被他老大给改成封百里了。 他老大就是爱给人改名,他也不知道为啥。 一卷59、排名第二的怪癖 派给他这个差事,他老大没说是什么人,只是带他“欣赏”了两套衣裳。 一套是男士西装,一套是女士长裙。都是洋服。 其余姓名、相貌什么的,一概欠奉。 一度,他都以为他老大不是认真给他派差事,而是跟他猜哑谜,逗着他玩儿呢。 可是他知道不是,因为他老大竟然是站在前线指挥所里军事布防图前,用平常推演两军战事的小红旗给他标明的路线图。显然这差事在他老大心里,逮这俩人不啻一场战役。 本来是两条路线,一条奔上海,再南下香港;另外一条则是完全避开上海,岔向东,朝天津的方向去。 他老大眯眼端详了一会儿,忽地将那条南下上海的小红旗都给拔了,撇一边儿去,只指着向东岔向天津的铁路线说,“你到这去,掐脖儿!” 那是铁路线的枢纽站,从那掐死了,所有从梅州出来奔天津方向去的列车就都走不过去了。 老大俨然用战略部署来逮这俩人,他便更不敢怠慢。忍不住问了声,“老大……你要逮的,究竟是谁啊?” 老大爱逮人,以及各种活物儿,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老大有这怪癖。若说他老大的怪癖,改名是第一,这逮活物就是第二。反正也不拘什么,见鸭逮鸭、见鸟逮鸟,总之是眼前绝不容逃过活物去。 开始是老大一个人,后来进了学堂,认识了他们这么一班兄弟,他老大就带着他们一帮人一起逮去。 最严重的一次,上课的时候儿教员都来了,可是大半个班级都被他老大都给带出去逮耗子去了,教室里就剩下一个当天脚崴了的生员。教员当天气得就去找校长去了,拍桌子掉眼泪,非要请辞。 须知,这位教员可是大帅花了大价钱从外国给请回来的。 他也曾好奇问过他老大,为啥看着活物从眼前跑了就受不了,非得给逮回来不可。他老大冲他翻白眼儿,“我闲的,不行吗?” 他就不敢问了,只是反倒能确定,这里头必定有缘故。 临行之前,他老大吩咐他,“找见了人,什么都不用说,直接绑了,给我扛回来!” 他那会儿也有点懵,跟今天自己手下的兵那么盯着自己,是一样一样的。 好吧,他其实是比手下聪明点儿,他不奇怪扛回来。因为扛回来是对人伤害最小的法子,还能奇妙地表达一种敬意;不过为什么不准他说话呢? 到时候火车上好几百的人,他什么都不说就绑人,那不成土匪了么? 他老大却是幽幽地盯着他,唇角仿佛勾起一丝笑意,“我这是为你好!你说不过她。她啊,最会胡搅蛮缠,金蝉脱壳。” 中文有一点不好玩儿,口语里“ta”,你听不出来是男的还是女的,所以他也无从分辨老大指的的是哪套衣服里的人。 今儿他拦停了列车,这便叫士兵们挨个车厢寻找一男一女穿洋服的乘。 幸好这样的人好找,他没搭理其他车厢,独独登上那两个人所在的卧铺车厢。 他还是忍不住违抗军令:他跟那个人说话了~耶! 一卷60、黄雀在后 其实那列火车上洋人也不少,更别说还有附庸风雅的有钱人也穿洋服,整的跟假洋鬼子似的。 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该逮的人。 不是旁边那个高个洋妞,而是那矮个、纤瘦的小男人! 他自己想,他上辈子说不定是当裁缝的,看了老大展示的那两套衣服之后,就记住身量了。这一眼,就跟眼前的真人对上号了。 他又想,或许是因为这小男人的眼睛。那么清亮,纤尘不染,叫他在整个车厢几十号人里,一眼就能看见。 又或许还有胆量——那会儿他军威大发,连那长得跟大棕熊似的洋人都不敢说话了,偏那小男人敢。 个头那么大点儿,还有点娘,却竟然不怕他,直直盯着他跟他说话! 更何况,她一张口,他就回头觉着老大的嘱咐是对的——她开始跟他画道儿了。 幸好老大早警告过他,他可不想继续给她机会,直接绑了,扛走了干净。 不过……他得意之外还是升起了一股子莫名的郁卒。 老大这么大费周章地抓这么个小男人,是想干嘛? 若说抓旁边那个洋妞还说得过去,长得真是艳若桃李;可是听老大之前那话茬儿,分明要逮的重点是这个小男人啊! 他的眼不由得眯了起来——怎么着,难道说老大好的是这一口?要不然老大这些年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哪个小姑娘呢! 可是,那小男人虽说眼睛挺亮,不过也不至于怎么天姿国色。甚至……他扭了扭武装带,他觉着他都比那小男人长得好看~ 车子轧过火车站外的铁轨,车身猛然颠了几下,将封百里从思绪里给拉回来。 他先回头看了一眼后座,就发现那小男人竟然坐起来了,眼罩不知什么时候蹭掉了,一双眼正紧盯着前头。 “我说你……你还挺不老实的嘿!” 他往后伸手,刚想将云扶头上的眼罩给拉回来,却只见云扶冲他挤眉弄眼。 他眨了眨眼,低声道,“你少跟我来这个哈,我可不好你这套。” 云扶急了,干脆用脑袋去砸他。 封百里这才一警,顺着云扶的眼神,转回身去。 前方,不远处,又是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 那一群军人前头,也停着一辆小汽车。 汽车前摆着一张高背交椅,交椅上坐着一个人。 封百里也瞧出那个人是谁来了,他额头上也仿佛被敲了一棒子,赶紧收起笑谑,吩咐停车。 ——那个人非是旁人,正是郑雪怀。 见了郑雪怀,封百里也得赶紧下车,整肃军容,两臂端起,小步跑到郑雪怀交椅前,打立正行军礼,“什么风把郑督办给吹来了?郑督办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卑职好去迎接。” 郑雪怀缓缓站起,身边副官立即将交椅收拢,放回车里。 郑雪怀含笑盯着封百里,“封营长,我听说是你的人无故拦停了出城的列车,还不分青红皂白就绑走了乘?人家已经将你们给告到我这儿来了。整肃军纪是我的职分,即便是封营长你,我也不能听之任之啊。” 一卷61、有你这么对长官说话的么 封百里皱了皱眉,却也并不慌乱,“郑督办有所不知,卑职带走的人,是外国的奸细~” “奸细?”郑雪怀笑了,“证据呢?” 封百里淡淡转开目光,“卑职回去审完了,自然会有口供,到时候儿会送给郑督办备案。” 郑雪怀面上笑意不减,目光却陡然一寒,如出鞘的短剑一般直刺封百里的眼,“果然是佩弦带出来的兵。有你这么对长官说话的么,嗯?” 督办,曾经的称呼是督军,总揽一省的军政大权。袁世凯死后,督军都可以封上将军衔了。 郑雪怀还年轻,靳千秋没这么快给他这么高的军衔,但是既然此时身为督办,少将军衔已是少不了的。 更何况郑雪怀还是大帅府的大少爷,便是其他省的上将督办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 在少将督办的面前,封百里这样一个中校营长,实在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封百里只好又打了个立正,“卑职知罪。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请恕卑职顶撞,等办完了这个案子,卑职定向郑督办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郑雪怀仰首而笑,却没发出笑声,只是保持了一个大笑的姿态。却也因此叫人无从分辨,他究竟算是笑了,还是没笑。“不,你不会的。因为你是佩弦的亲卫,不管你犯了什么错,他都会替你兜着。” 封百里皱了皱眉,“督办放心,我们旅长一向黑白分明。” 郑雪怀又笑了,摇摇头,“小封,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是你遇见他的时候,他十一岁;我却是从他刚出生,就认得他了……若说对他的了解,你比不上我~” 云扶坐在车里,小心将头躲在司机后头,静静听着车外两人的对话。 郑雪怀的话无疑实在太难反驳了。她忍不住悄悄冒出头来盯一眼封百里,心说“小子,哑火了吧?” 可是封百里却依旧从容不迫,抬眸盯住郑雪怀的眼睛,“督办跟我们旅长一起逮过耗子么?督办知道我们旅长逮住耗子之后,怎么处置么?” “噗……”云扶嘴上堵着呢,她却也险些笑喷了。 郑雪怀果然面上有些尴尬,却还是淡淡笑笑,“虽然没跟他一起去逮过,不过他怎么处置,我倒是知道的。他会把逮来的活耗子送进军犬营去,叫军犬训练狗拿耗子;等耗子死了,他再把耗子尾巴都割下来,回大帅府逗猫去。” 封百里怔住,真没想到郑雪怀竟然知道。 郑雪怀抬手拍了拍封百里的肩。 封百里哪里知道,他之所以知道七少爷那么做的缘故,是因为七少爷每次将耗子尾巴拿回大帅府来吓唬的猫,就是他母亲邱梅香的那只心肝宝贝儿波斯白。 封百里愣怔的当儿,郑雪怀已经拄着手杖走到云扶的车边。 “打开车门。” 郑雪怀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如同他的名字,宛若雪花飘落。 仿佛不是来兴师问罪,却是怕吓坏了车里的人。 云扶一闭眼,下意识反倒想往车座底下藏。 一卷62、我可以走了吧 “郑督办!” 封百里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来,伸手按住车门,横在郑雪怀和车子中间。 郑雪怀抬眸只望车窗内。 车窗玻璃有反光,车窗内还有窗帘。原本他应该看不见车内的情况。可是,云扶之前借躺在后座上的机会,用脚将窗帘给扒拉开了。 云扶的本意自然是为了她自己能观察外头的情形,以便设法脱身;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却成了自己给自己挖下的坑。 郑雪怀看清坐在车里的人,便笑了,笑容异样温柔。 可是他却就带着这样的笑容,与封百里低声道,“两个小时前,我军在南线与西线同时向燕军、穆军发动攻击。封营长所在的混编26旅第三营,这时候就在南线与燕军作战,封营长此时应该身在数百里外的战场上!” “可是封营长此时却出现在这儿,优哉游哉绑人……封营长,你这叫临阵脱逃,理应军法处置!我是看在佩弦的面子上,方才才没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你的底!如果你现在还要拦着,我不得不下令将你就地免职,送军法处!” 郑雪怀的话音刚落,他的副官夏之时已经立即带了两个宪兵上前。夏之时道一声“得罪了”,亲手下了封百里的枪,那两名宪兵一左一右压住封百里的手臂。 “你们松开我们营长!”一声还带着少年清甜的嗓音陡然从后头窜了过来,随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身影也跟着窜了过来。 是张小山,跳上来就要挠那两个宪兵。 郑雪怀都吓了一跳,挑眉盯着这猴儿似的马弁。 封百里急了,扭头就骂,“滚一边去,没你的事!” 张小山一愣,就地一腚墩儿就坐下了,蹬着腿儿放声大哭,“你们不许欺负我们营长,要不我我一定给我们营长报仇去!” “你给我闭嘴,”封百里气得直翻白眼,“我还没死呢!” 眼前的一幕越发像闹剧了,连云扶都看得目瞪口呆,有点想乐。 郑雪怀却长眉轻皱。眼前的情形,不是他期待的模样。 他垂首整理整理袖口,又像是整理的其实是自己的心绪。 “这样吧,难得你这么忠心护主。你就跟着你们营长一起去,看我会不会慢待他。” 张小山一愣,随即一个骨碌爬起来,瘦条儿脸兴奋得通红,“真哒?” 郑雪怀悠然一笑,“我骗你做什么?” 张小山立马柔软下来,欢喜地上前,伸手扯住封百里的衣角,“营长你别害怕,我陪着你。” 封百里有一种快要发疯的表情,仿佛希望这一刻当场昏厥过去。 宪兵带着这一干人都下去了,郑雪怀才深吸一口气,望向车门内。 夏之时上前要给打开车门,却被郑雪怀拦住。他微微停滞了下,然后自己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打开的刹那,云扶的脸都快贴到胸口上了。 郑雪怀轻柔地微笑,“这位先生,让你受惊了。” 云扶使劲摇头,用洋文答,“没事。我可以走了吧?” 郑雪怀不慌不忙把着车门,“嗯,先生可以走了,请下车吧。” 一卷63、你回来 云扶嘴上堵着的布,是郑雪怀帮她取下来的。她留意到郑雪怀触到那块布的时候,长眉陡然一扬。 ——那竟是一条真丝手绢儿,还是重磅真丝的。 不磨嘴,也不易咬烂。 谁家绑人不是塞块破布,甚至连臭袜子都能上的?这么奢华的绑人方式,她也头一回见。 她有些心虚,将那手绢儿赶紧团了团攥紧在掌心儿里,四下寻了寻她的礼帽。 真可惜不在车上,也记不清是在火车上的时候没戴,还是被扛走的时候掉在车站月台上了。这会子头顶没有礼帽隔着,郑雪怀的视线直冽而绵密地向她倾落下来,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云扶极力小心,扭身下车,在脚尖一沾地的刹那,她几乎一个健步就弹出去,疾步就走。 载着凯瑟琳的车就在前面,她过去带了凯,就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请留步~” 可惜云扶刚走出去三步,身后就传来郑雪怀的阻止。声调不大,更是柔声细语,甚至,还裹着笑意。 云扶便一僵。 迅速打量过周遭——只可惜前后左右都是士兵,她除非有本事上天、入地。 只得站住,却不肯回头,沉声道,“长官还有何吩咐?” 郑雪怀轻笑一声,“你回来,我没让你走。” 云扶紧咬牙关,背对着郑雪怀,依旧不肯回头。 “长官真是贵人多忘事,长官方才说了,准小的自行离去。” 云扶不肯回头,郑雪怀也不着急,依旧站在原地。唯有捋着自己袖口的动作,微微泄露了一丝心下的悸动。 “没错,我是说过。不过我说的是‘先生可以走了’。真可惜你又不是先生,你就不能走,快回来~” 像是有一座山塌了,碎裂成石块,一股脑都砸在了云扶头上。 完了~ 见云扶一动不动,郑雪怀才拄着手杖,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前去。 却不直接绕她面前去,而是就在她身侧,一步之遥。 能看得见她的侧脸,却不必面面相觑的尴尬。 “小云。” 云扶重重地颤,心里所有的侥幸都被掐死了。 她深吸口气,镇定下来,反倒从容转身,露齿而笑。 “郑督办。” 四目相投的刹那,云扶眼中难掩狼狈,郑雪怀的眼中却满是柔光温煦。 “叫错了,重叫。” 云扶缓缓抬眸,“大——少爷?” “呸。”郑雪怀竟露出少年般的俏皮,“你再不叫,那我生气了,索性叫他们依旧扣着那洋小姐不放。” 云扶无奈地闭上眼,指尖将那真丝手绢儿绞了又绞。 “……小雪。” 郑雪怀终于笑了,宛若春来时,白雪柔软地尽都融化了,变身潺潺的溪流,波光活泼。 “你终于回来了。这两年你到底去哪里了?我一直都在找你。” 云扶低低垂首,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儿,“找我?那就跟我不是一伙儿的了!” 郑雪怀长眉高高扬起,随即缓缓上前一步,走到云扶近前来。 “谁说跟你不是一伙儿的?我自然还是站在你一边,我找你不是为了佩弦。” 一卷64、别走了 “是我想让你回来,与佩弦无关。” 仿佛是日头太晒,再加上这一段的紧张,云扶眼前有点发黑。 “那你怎么忘了,我说过不让你叫我‘小云’。我没那么柔弱。” 郑雪怀轻笑出声,“云哥儿!这样对了么?” “你记得就好!”云扶不自觉地掐腰,猫儿样的眸子倏然斜挑,“‘哥儿’不是爷们儿么?那我就是先生,你得说话算话,放我走~” 郑雪怀笑意更深,凝视着云扶,那笑意又不自觉继续再度加深了去。 “你真不用再走了。我知道你要躲佩弦,不服那一纸婚约;可是大帅已经不在了,那份婚约自可另说。你放心,凡事有我,不会有人为难你。” 云扶垂首,看太阳将自己的身影压成一个黑色的圆,环绕在脚边。 真像画地为牢。 郑雪怀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激烈。掌心攥紧手杖,已全是汗。 “复兴东的情形你也都看见了,我知道你看穿了那个替身。云哥儿,你难道真的能不在乎,转身就走么?” “别走了。复兴东、庆丰成、丽瑞祥……都等着你来做主。你若走了,这些字号就都散了,商爷一辈子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云扶喉头被悲伤扼住,疼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疲惫地抬头,“你早就认出我来了。” 他们已经7年没见。他比她大8岁,她12岁远走欧罗巴的时候,他都20岁了,跟现在的模样没什么大的变化,所以她在复兴东门前,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是她那年还小,模样和身量还都没定型儿。可是如今她长大了、变样儿了,更何况还穿着一身男装。 他含笑垂眸,“我四舅喊我‘小雪’,我惩治了他。我不准别人再这么叫我,更别说是在你眼前~” 云扶脸颊有些热,“可是这个名是我四岁的时候给你取的。那时候不懂事,可如今你都是督办大人了,我怎么还能这么叫?” 他笑,眉眼轻弯,“只有你一个叫,私下叫,没事的。” 汽车重又启动。 郑雪怀没将云扶带到他车上去,反倒是钻进了云扶乘坐的这辆车,与云扶并肩而坐。 司机还是封百里的那位。 云扶小心瞟郑雪怀一眼,“你就不怕,他开车直接撞山?” 郑雪怀又是愉快地大笑出声,“不怕。反正你现在已在我身边。” 云扶转开头去,望向车窗外,“我爸他……遗骨可还存下些什么?” 郑雪怀眼神一黯,“那时候事发紧急,我本想将大帅背出来,回去就去救商爷。可惜……” 云扶用力点头。 郑雪怀深深凝望云扶,“对不起~” “不,我不怨你。”云扶摇头,深深吸鼻子,“查到幕后是谁了么?” 郑雪怀沉痛地摇头,“事出突然,先稳定下江北的局势才最重要。这几个月来我都在寻找佩弦的下落。一切都等佩弦回来再做定夺。” 云扶心下丝丝微微地颤,“那,你找到他了么?你又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一卷65、驴唇不对马嘴 郑雪怀忽地不出声,只侧眸凝视着她。 仿佛想看透她的心。 云扶皱了皱眉,垂首避开郑雪怀的凝视,“我之前听你跟封百里说,他在打仗~那他就应该是已经回来了。” “哦,”郑雪怀收回目光去,重又正襟危坐,“他是回来了。他在东京念士官学校,他自然是从东京回来了的。” “东京啊?”云扶垂下头去,“倒也不远。” 郑雪怀又望过来,“是。从东京回国的航线有好几条。最近的,能直达天津。” 云扶“嗯”了一声,就陷入沉默,没再说话。 车子驶入梅州城,郑雪怀吩咐,“回帅府。” “我不去。”云扶忙道,“我住温庐。有事尽管打电话,或者叫人来知会就是。” 郑雪怀侧眸望来,“暂时不要。我与佩弦说定,他那边跟燕、穆两军动手,我这边就正式发布大帅的讣告。未来这些天梅州会很乱,你单独住旅馆,不安全。” “再说,”郑雪怀的视线凝在云扶面上,“与大帅讣告一同发出的,还有商爷的讣告。你得在场,一并治丧。” “小雪!”云扶一急,脱口叫道,“打个商量!” 郑雪怀倏然扬眉,“行,就凭你这样叫我,我就什么都答应你。除了——离开。” 云扶忍住叹息,“我可以暂时在帅府留下来,但是我不想公开露面。”云扶顿了顿,“我跟靳佩弦的婚约,梅州百姓没有不知道的。我不愿意一出面,就又被跟那婚约给联系到一起了。” 郑雪怀想了想,随即点头,“好,我答应你。” 车子直入大帅府,郑雪怀先送云扶回后宅。 走过那道美轮美奂的垂花门,凯瑟琳先是直了眼睛去看那雕梁画栋。郑雪怀柔声对云扶说,“你留在后宅,便是前宅访多,也见不到你。” 郑雪怀带云扶去邱梅香所住的小洋楼。 楼是新的,却名“旧雨”。 云扶走进旧雨楼,不由得略作停留,抬眸望住门楣上的匾额出了一会子神。 邱梅香一见云扶和凯瑟琳,便有些皱眉,“你说要带人回来,还要让我打扫门庭,隆重相迎……怎么就是这两位啊?” 邱梅香上下打量,眼中满是不气,“你在这时候带一个洋人来帅府,合适么?” 邱梅香尤其仔细打量云扶,“你也是唱戏的?” 梨园行里,这种男扮女、女扮男的自是多了,邱梅香自是能一眼看出来云扶这是女扮男装呢。 可是这个年代,好好儿的大姑娘非要女扮男装的,实在是有些离经叛道,除非云扶也是唱戏的。 “妈!”郑雪怀上前想要解释。 云扶自己却笑了,“二太太好眼力,我唱啊。只不过我唱的不是戏,我唱的是歌剧。” 云扶说着还故意引吭高歌,学唱了两句《图兰朵》里那段“茉莉花”。 邱梅香给吓了一跳,“哎哟,跟驴叫似的!” “妈……” 云扶却清亮一笑,抢先道,“要不怎么说,驴唇不对马嘴呢。” 一卷66、地动山摇 “小云……”郑雪怀伸手挽住云扶手臂,“对不起。爸爸离世这几个月,我妈心力交瘁。” 云扶点头,手指头甩着怀表链子道,“二太太说得对,我这两天驴肉火烧吃多了,一打嗝儿就是这个调儿。” 邱梅香却警惕地盯着儿子,“你说她……是谁?” 郑雪怀坚持挽住云扶的手腕,“妈,这就是小云啊,商爷家的小云。” 云扶倒是一笑,眼梢轻挑,瞟住邱梅香,“没错,就是我~” 邱梅香愣了下,随即眉头微微一皱,“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云扶垂头看自己一眼,“我觉着我自己这样挺好的啊。我自己选的,我爸妈都管不着我了,我倒用不着再听谁的去。” “那是因为你爸妈都不在了!”邱梅香不耐地白了一眼。 云扶点头一笑,“所以就更轮不到别人管我了。” 郑雪怀眉心都拧成了个大疙瘩,急忙岔开话题,“妈,房间可打扫好了?” 邱梅香扭身走开,“弄好了。我头疼,你们自己去看吧。” 房间在二楼,郑雪怀陪着云扶上楼,轻声道,“你小时候来过的,还记得么?” 云扶点头,“几位姑娘都住在这楼上。” 郑雪怀点头,“如今她们都出嫁了,这楼上空着,你不必拘束。” 六位姑娘都是七少爷的姐姐,自然都比七少爷大。 房间朝南,视野极好,近能看见前方的假山,远能隐约眺望到那古老的旧日皇宫的金顶。 房间内的一应陈设都能瞧出是用心挑选出来的,轻巧而雅致,跟大帅府整体靡丽的风格有所区分。 云扶看完一圈儿,道声“谢谢你”。 郑雪怀含笑眨眼,“就只希望你能因为喜欢,而能一直留下来。” 云扶扑哧儿一笑,“你这买卖做的可忒贪心,就凭这些,就想赚我一辈子?” 郑雪怀含笑垂眸,“不,我凭的不止这些。” 云扶却已转身走进门内,“我困,去躺了。” 凯瑟琳就关门去,将郑雪怀给隔在外头。就在门将关严的那刻,郑雪怀还是低唤了一声,“小云,我知道你心里是存着对我四舅的不满呢;其实我妈也是,知道我将四舅就地免职,心里也不痛快。” “她就是那样的人,一片云彩一阵雨,云彩刮走了就也没事儿了。我只希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云扶转身走回来,霍地拉开门,倒是爽朗一笑,“你这是干嘛?我又没吃亏!得了,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 云扶昏昏沉沉地睡,不知道睡了多久。 这一路回来,在船上和回到梅州来,她就都没怎么睡好过。 还是被捉回了大帅府来,爸的生死也已经落定,她反倒睡得睁不开眼。 不知什么时候了,云扶是被窗外一阵地动山摇给惊醒的。 猛然起身,侧耳倾听,窗外除了有好多汽车的引擎声之外,还有一大片湍急的马蹄声。 像是大兵压境。 云扶愣了一下,随即脑仁儿就抽着疼了起来。 楼下传来杂沓的通禀声,“快起来,七少爷回来了……” 一卷67、他要当好看的将军 云扶掏出怀表来看,凌晨两点。 凯瑟琳也紧张地起身,过来问云扶。 云扶反倒稳稳当当躺回去,“他回来他的,咱们睡咱们的。” 云扶用被子蒙住头,门上就有人敲门。 凯瑟琳走去开门,一个梳着长长大辫子的女孩儿怯生生地望着凯瑟琳,张不开嘴。 凯瑟琳便柔和笑笑,用中文说,“你说,我能听懂。” “我叫小翠儿。”那小女孩这才如释重负,脆生生道,“三太太叫我来请云姑娘呢。七少爷回来了,必定要第一个见云姑娘的。” 云扶虽在被子里,却也听着了。说话利落,声音也好听,倒真像个小翠鸟似的。 “三太太?”凯瑟琳却被困在辨识人上。 云扶在屋里喊,“小翠儿你回去吧,就说我明早再去给三太太请安。今晚太晚了,我起不来,谁也不见。” 钟秀芬的房里,靳佩弦已经大步而进。 钟秀芬远远看见,却惊得赶紧奔上前去一把给抱住,“哎哟我的儿,这是怎么了?难道,伤着了?” 靳佩弦脸上缠着纱布,眼睛上还吊着一个黑眼罩。整张脸就露出一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 靳佩弦身边的副官宫里雁赶忙瞟了自己长官一眼,抢先一步上前给钟秀芬打了个立正,“三太太别担心,旅长没什么大碍。” 钟秀芬哪里肯放心,这就要掉眼泪。 靳佩弦横了宫里雁一眼。 宫里雁赶紧认命地道,“三太太请看,这纱布都是白净儿的!” 钟秀芬经了提醒才留意到那纱布去。 也是,若是负伤了,那纱布上必定有血渍。 钟秀芬眼泪没掉下来,却还是不放心,“那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靳佩弦这才自己说,“……晒伤了。” “晒伤了?”钟秀芬有点没回过神来。 靳佩弦轻咳一声,“两军阵前没遮没挡的,太阳毒;再说还有炮火电光啊的,就给晒伤了。” 宫里雁也忙补充,“伤皮不伤肉。捂两天,就能养过来了。” 钟秀芬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这大半夜的回来,地动山摇的,是要回来拆房子么?” 邱梅香不慌不忙走进来,却是抱着手臂笑了起来,“你爸爸一辈子在战场冲杀,也没见晒伤过的。七仙女,你也忒细皮软肉了。” 靳佩弦也不急,只淡淡瞟了邱梅香一眼,“可我要当好看的将军。常山赵子龙,照样常胜。” 郑雪怀的腿吃亏,来得又是最慢。 “佩弦,你怎么回来了?”郑雪怀对面立住,眯眼盯住靳佩弦那一只眼,“战场不容儿戏,你刚开战,怎么就能撤兵?再说你我约好,你在外用兵,我在家发讣告……” 靳佩弦却不等郑雪怀说完,一只眼直盯着他。 “……人呢?” 郑雪怀便也停了话,屏息站直。 “封百里在军法处。” 靳佩弦笑起来,走到郑雪怀眼前,鼻尖几乎要碰到鼻尖。 “三哥,你觉着我至于为了‘小疯子’,这么大半夜的跑回来么?” 郑雪怀却也不急,目光轻扬。 “那你是为了谁?” 一卷68、坐以待毙才怪 靳佩弦笑了,还娇羞地捂住了嘴,甚或忸怩了一下,跺了下脚。 就差没举起小拳拳来砸郑雪怀的小胸胸了。 “哎呀三哥~我还能为了谁?当然是为了我媳妇儿!” 他忸忸怩怩笑够了,忽然收了笑,缓缓扬起下颌。 “男子汉大丈夫,人生在世这一辈子,能这样不顾一切为了的,只能是自己媳妇儿。” 他长眸轻扬,斜瞟郑雪怀,“三哥没媳妇儿,难怪不懂我的心情。” 小翠儿走了,旧雨楼里也安静下来了。 云扶却悄悄爬起来了。 凯瑟琳问,“波士你改主意了?咱们也去看看少帅?” “有什么好看的。”云扶却麻利地起身,动手开始收拾东西,“趁着他刚回来,所有人都关注他,咱们溜~” 凯瑟琳吓了一跳,“这是大帅府,守卫森严,咱们溜得了么?” 云扶利落起身,悄然打开房门,“你等着,我给你偷衣裳去。” 旧雨楼里一切如旧,这里的一切她都熟。十岁那年进了大帅府,不久就传来妈和小弟遇难的消息……爸不让她回家去看那惨状,大帅将她给留下来,就跟着几个姑娘一起住在旧雨楼里。 她轻车熟路摸进位于楼梯间的佣人房。 帅府里的佣人们穿戴也都是统一的,都在佣人房里存着。云扶抓了两套,一男一女的,反身回了二楼。 整个旧雨楼里静静的,几乎所有人都到四合院那边去见靳佩弦了。 又是大半夜的,二楼走廊的灯都闭了,就只剩下楼梯口一盏昏暗的壁灯,幽幽地留着一点光亮。 云扶站在楼梯口,就是从明处往暗处看了,就更什么都看不清。 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黑黢黢的,暗影处处。 云扶也不知怎地,心下跳的有些慌乱,头皮也跟着发麻。 这种感觉有些像当初在雾中踏上“秦安号”,以及在深夜听见船舱门隐约一响的时候。 她蹙眉,硬着头皮向前,赶紧奔回房间去。 亲自动手帮凯瑟琳穿好佣人的衣裳,简单在凯瑟琳脸上伪装了几下,将凯瑟琳的高鼻凹眼给尽量抹平。 云扶拉着凯瑟琳就往外走,直奔洋楼这边平素走汽车的大门。云扶捏捏凯瑟琳的手,“别抬头,一切听我的。” “哪个房头的?”帅府门上的人问,“这么晚了,往哪去?” 云扶沉稳地答,“三太太房里的。这不七少爷才回来么,想吃福星居的煎灌肠。我们两个奉了三太太的命,这就去买。” 三太太是住四合院那边的,洋楼这边看门的便不熟三太太房里的人。 门上的人想了想,也瞧不出旁的破绽来,只嘀咕了声,“去福星居怎么从这个门走,这不是绕远了么?” 云扶忙道,“都这个钟点了,人家都关门了。我们不去店里,直接去敲人家孙大厨的家门。从这边走,近。” 门房觉着有理,这便打开了门去。 凯瑟琳的眼中漾出狂喜来,云扶的心下也激烈地跳了起来。 只要能安全跨出这道门,她就又自由了。 门上的人忽然盯着她后头,“你呢,你又是哪个房头的?” 一卷69、撞了个活鬼 了解半夜活见鬼的感觉么? 云扶只觉头皮都要炸了。 凯瑟琳也紧紧攥住云扶的手,眼珠子都快吓掉下来了。 ——后边什么时候又来了人?她们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只听后头瓮声瓮气地答,“我?我跟她们一个房头的。一起去拍孙大厨的家门,买灌肠儿。” 云扶心下咯噔一声!后脊梁沟发凉,不敢回头。 门上的人有点奇怪了,盯着云扶问,“不是说就你们俩么?他怎么事儿?” 不等云扶回答,后头那人瓮声瓮气地抢答,“天太晚了,三太太怕她们俩出事儿,叫我后头跟出来,给她俩当保镖!” 门上的人瞧见那人一身的军装了——不过没有军装上衣,只穿着里头的军装衬衫。 派个士兵出来保护,倒也合理。 门房却还是有些纳闷儿,“兄弟,你这脸是咋的啦?” 后头那人“嘿”地一笑,“没啥,光荣负伤。” 门房立马站直,尊敬地道,“哟,荣军啊!” 那人又嘿嘿地笑,“七少爷等着急啦~” 门房赶紧毕恭毕敬去打开了门,云扶的腿却有些像是灌了铅,走不动。 凯瑟琳几乎是拖着云扶往外走,云扶却只听得见后头的马靴声,笃、笃,气定神闲地跟在后面,不远也不近。 原本云扶的目标明确,出了大帅府的门,上了大街就绕道往复兴东去。 她家自己的总号,她爸把钱、证件啊的都放在哪儿她都门儿清。 有了钱、证件,她就又能摇身一变,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可是这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缀上了一条无声的鬼尾巴,倒叫她不得不推翻了前头的计划。如今这夜色里的梅州,天地茫茫,街巷纵横,她却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去了。 凯瑟琳小心回头看了一眼,吓得赶紧贴到了云扶身上,“……后头是个木乃伊!” 云扶朝前看了一眼,忽地扬声对凯瑟琳说,“这脚崴了。” 云扶说完蹲在地上。 凯瑟琳登时就急了,绕着云扶查看和问候。 凯瑟琳身量大,这么绕来绕去的,正好给云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掩体。 云扶蹲在地上像是揉脚踝,用腿做掩护,另一只手却是偷偷掀开了下水井篦子,虚虚盖上。 云扶这才沉静起身,看了凯瑟琳一眼。 两人继续朝前走去,云扶心下算着数儿,一二三四五……却没听见预想的声音! 云扶不由得终于扭身回去,可是背后的方向却是空的,哪里有人? 可就在云扶一回身之间,一个黑影已经从另外一个方向贴近了她背后。 倾身过来,凑在她耳边。 “找我哪?” 用“浑身颤抖”都已经无法形容云扶此时的反应。 云扶只觉有一根细细的针,狠狠地扎中了她的中枢神经一般,既敏感得要跳起来,又迟钝得不知如何才好。 耳边却是带着叹息的轻笑,“继续走啊,吃灌肠儿去。我饿着呐~” 云扶无法回头,凯瑟琳却是盯着那人,生动演绎什么叫“活见鬼”。 一卷70、师傅您贵姓 “我看着他,怎么有点眼熟呢?~”凯瑟琳扯住云扶的手,声儿都有点哆嗦。 云扶却截然地摇头,“认错了。” 说罢就直接往前走,都不回头看一眼。 三个人走了有会子,凯瑟琳脖子都挺得有点僵了,低声问,“波士,好像……这个巷口咱们都走三回了。” 云扶咬咬嘴唇,不说话。 他在后头却高兴地颠儿了一下,两手叉裤兜,晃着肩膀走上来,都在云扶耳边,“孙大厨家到底在哪儿呀?我还等着拍门呢。” 云扶终是受不了了,霍地回头,猛地跺脚,目光扬起盯住他的独眼儿,“跟你有关么?” 他笑了,立在如墨的夜色里,一张嘴配着独眼,笑容诡异。 “……福星居根本就没有姓孙的大厨~” 云扶站在原地,尴尬地闭上眼。 福星居到底有没有姓孙的大厨,她哪儿知道?她方才那句话,不过是编出来,糊弄那门房的罢了。 “你到底要怎样?”云扶睁开眼,冷冷盯住他。 木乃伊笑了,笑得叫人毛骨悚然,“是你说要去吃灌肠,走啊~” 他两手叉着裤袋,就得意地扭着肩膀朝前去了,主动带路。 云扶紧咬贝齿,左右看看,掂量着是否能跑得过他。 他却像后脑勺有眼,回头眯眼一笑,“别想跑~” 凯瑟琳攥住云扶的手,“波士……咱们怎么办?” 云扶深吸口气,“怕什么,这次跑不了,自有下回。” 隔着他东拐西拐,进了一条小巷,站在了一家门前。 他冲她耸耸肩,“你拍吧~我让给你了。” 云扶白了他一眼,立在门前,还是有点犹豫。 后半夜了,这个时候打扰人家,真的好么? 他却悠闲地吹起了口哨,吹得正好是《茉莉花》。 门忽然就开了,一位圆圆胖胖的中年男子,打着盏小灯笼,恭敬地躬身含笑,“都预备好了,快请进。” 云扶回头瞪他一眼。 他又得意地笑,肩膀高高耸起,“我没提前准备~就是刚才在门口听你们说要去买灌肠儿,我就顺便叫他们打个电话而已。” 他独眼儿冲她眨眼,“你忘啦,这世上已经有电话了。想吃灌肠真不用人来拿,打个电话就行了~” 云扶尴尬得跺脚入内,不搭理他。 民宅简朴,却干净整洁。堂屋八仙桌上已是摆好了灌肠儿,旁边支着小炭炉子,已是预备要炸了。 厨师冲云扶笑,“从前在北京啊,这炸灌肠也都是挑着挑子卖的,都不进大雅之堂的。您别瞧着这么着简陋,其实这么吃,味儿更毙!” 云扶坐下来,“您老别支应我,不是我吃,是他吃。” 那厨师愣住,望向那木乃伊。 木乃伊又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没事儿,我吃就是她吃。” 厨师便赶紧挑开了火,开始煎灌肠。 云扶托着腮帮瞧着,“师傅您姓什么呀?” 厨师有点懵,刚想张嘴。 那木乃伊忽嘿嘿地笑,“我记着您姓孙来着?” 那师傅眼珠儿有点直,不过却赶紧说,“对,小的姓孙,姓孙。” 一卷71、还玩儿? 云扶白了木乃伊一眼,“不是说福星居没有姓孙的师傅么?那是你输了~” 他用牙签儿扎着刚煎好的灌肠儿,一边吹气儿,一边既贪嘴又小心地吃。最先煎好的一小锅,他自己秃噜秃噜就全吃进去了,简直跟硬吞似的。 要不就是时间久了没吃着,想的;要不就是大半夜的还没吃饭,饿的。 “我也没想赢啊~”他孩子气地大嚼,冲云扶调皮地眨了眨眼。 云扶啐了一声,别开头去。 后悔自己方才也没赌点什么,不然这会子还能叫他就范一次。 也许是郁闷了,也许是折腾到大半夜真的是饿了,等她自己发觉的时候,她自己已经用牙签儿挑了煎灌肠儿来吃了。 不光她吃,凯瑟琳也已经吃了。 只不过凯瑟琳显然有点不适应这个味儿,表情有些狰狞。 那号称姓孙的师傅还体贴地端了个龙泉青瓷莲叶纹的小碟来,里头是花生仁儿,都事先将红皮儿给搓掉了。 这么看上去,白净净的,就像那荷花里头自然生长出来的莲子似的。 云扶怔了下。 那号称姓孙的师傅憨厚地笑,“知道您好这口儿。” 云扶又瞪那木乃伊一眼,兀自又赌气似的吃了好几大口灌肠儿。 “师傅,您老姓儿是什么呀?”等着师傅煎下一锅的当儿,云扶状似悠闲地问,“我总觉着您好像不该姓孙。您这么稳重,可没有猴性。” 师傅尴尬得直瞟木乃伊,木乃伊捂着嘴乐。 “小的原本……呃,姓侯。” 云扶也有点愣。 木乃伊这才转头凝视着云扶,拍腿大笑,“听见了没?” “呸!”云扶扭开脸去不搭理他了。 这一顿灌肠儿吃了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等云扶拈起花生仁来清口的时候儿,外头的天色已经隐隐有些发白了。 他也站起来打了个饱嗝,孩子气地一扭三道弯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终于吃饱了。”他独眼儿凝视着她,“吃饱了吧?走,回家吧。” 云扶向侯师傅道了谢,走出宅门外立在胡同里瞪住他,“你怎么才能放过我?” 他嘿嘿地笑了声,俯下头来,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眼。 “听你的口气……好像咱俩很熟呀。你认得我啊?” “有意思么?”云扶懊恼地笑向后退开,却怎奈何小胡同忒窄,一下子脊背就顶着墙了,“你觉着都到了这会子,我还至于不认得你?” 他的眼在夜色里,闪烁着银色的光,如月色匝地,又像是星光璀璨。 他自在地向她头顶伸出手臂,掌心按住她头顶的墙壁。 “那你说,我是谁?” 他这么长途而归,还没来得及洗澡,身上的气息浓烈而嚣张,向她兜头盖脸地袭来,瞬间就将她湮没。 云扶用力向另外一边扭开头去,“靳少帅,这么尊贵的身份,到了这会子还故意隐藏起来,我都替你可惜~” 他却笑着摇头,“每次叫‘少帅’都是这么咬牙切齿的哈?” 云扶耸耸肩,“有么?少帅您一定是听错了,我每次喊‘少帅’,其实都是偷着乐呢。” 一卷72、不霸道还当什么少帅 “我当然知道!” 他在微白的夜色里跺脚大笑,“你是等着我生气,你好能好好乐一回!” 这会子的他看起来,那身军装带来的庄重,以及木乃伊的脸带来的恐怖都如同这夜色一般,点点淡去了。 此时眼前的他,就是个大孩子。 一个背负血海深仇、肩扛家国重任的大孩子。 云扶想,都赖这夜色晨光,叫她怎么想到这儿去了?而且这一刹那,心下莫名地还是跟着有点儿疼。 她便猛地伸脚,踢在他小腿迎面骨上。 他吃痛,躬了腰去。 云扶趁机躲开,率先抬步朝前走去。 不管能不能逃得掉,这会子在人家民宅小胡同里耗着,又算怎么回事儿? “哎,小野猫,”他的脚步没这么快追上来,可是他的声音还是先追上来了,“其实你早猜到了,所以你才从来不肯问我叫什么,是不是?” 云扶脚步一顿,却没肯回头。 这会子还回头去说那些,还有意思么?他已经是他,他终究没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倒是凯瑟琳又惊又喜,紧紧盯住他,“你真的是少帅?少帅真的是你?” 他冲凯瑟琳呲牙一笑,却没顾上回答,只疾步追上云扶去。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就算你故意躲着不说,你也还是猜着了。所以你要豁出一切去救我……你还肯跟我,嗯,内个~” 他越说越欣喜,搓着手道,“要不是知道是我,换成别人的话,你才不会用那样的法子救! 云扶两耳嗡嗡的,终于还是忍不住站住,跺脚回头瞪他,“我跟你哪个了?” 这小胡同挺暗的,可是云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就是瞧出来他脸红了。 十九岁的大男孩儿,眸子清亮如星,却双颊醉了一般地酡红。 “……你是想让我细细再给你复述一遍呗?行,我全都记着呢,记得可清楚了。” 云扶还是一跺脚,赶紧朝前走了。 他跟在后头双眸闪闪地乐,“……告诉你个秘密,福星居的人,不管厨师、掌柜、还是跑堂的,都只有两个姓儿:不是姓孙,就是姓侯。” 云扶霍地回头盯住他,“为什么?” 他得意地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着既然我给人家‘福兴居’,改名叫‘福星居’,有人说天上掉下一头什么活猩猩啊……我觉着为了避免以后再有人这么说我,我就索性叫他们把人都换成姓孙和姓侯的,到时候有人再笑,就自然有这么多人挡在我前头,就不用我再自己独一个儿了。” 云扶哑然失笑,瞪住他,“还有你这么霸道的?” 他耸耸肩,“反正也是少帅啊,不霸道的,那还当什么少帅?” 云扶使劲忍住笑,别开目光去,“可是原来的师傅都是老人儿,你为了换成姓孙的和姓侯的,就把不姓这两个的,都给撵走了?那这灌肠儿还能有老味儿了么?” 他耸耸肩,“我没撵他们走啊。不想走的,就改成这两个姓儿呗。姓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呀~” 云扶真是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了,这便一跺脚,“你怎不给你自己也改了呀?” 一卷73、小鸾 他笑着蹦过来,横在她眼前,“我改了呀!你忘啦,我还叫——晋之好。” “呸!谁闲的没事,要记着你那些诨名去?”云扶懊恼地一跺脚,“再说,你改完的那个姓,跟你本姓是同音,你反正不吃亏!” 他笑,长眸完成了月牙儿,“要不,我跟你姓?” “滚你的!”云扶脸红过耳,又想踢他了。 两个人在胡同里踢踢打打,完全两个没长大的孩子,白瞎都长这么高的个儿了。 “七哥,云姐姐。”冷不防胡同口飘来一线柔婉的嗓音。 云扶顺声瞧过去,只见一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孩子,举着一盏煤油灯,含笑立在不远处。 此时晨光隐隐幽蓝,那女孩子一声的蓝就像是从晨光里脱胎而出的一般,蓝得那么纯粹,蓝得那么高贵。 那女孩儿梳着一条大辫子,大方地露出额头和一张白净如瓷的脸。 那眉眼,细致优美,宛若工笔仕女画上走下来的一般。 她通身上下没有旁的装饰,唯有脖颈上垂着一根纯白的围巾。 这白与蓝的搭配,又是素到极致,又绝妙到了极致。 云扶看完了,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便只扭头去盯着靳佩弦去。 靳佩弦也愕了一下,随即淡淡而笑,“小鸾,你怎么来了?” 他说罢回头与云扶介绍,“叶小鸾,三妈娘家侄女儿。现在梅州女子师范念书。” 叶小鸾大方地上前向云扶伸出手去,“云姐姐,叫我小鸾,或者小叶就好。” 云扶点点头,“你认得我?可惜我却是第一次见你。” 云扶又瞟靳佩弦一眼,“他管你叫小鸾,我偏不跟他一样,我就叫你小叶吧。” “好啊!”叶小鸾握住云扶的手,大方而不失婉约地笑,“其实七哥他这是当着云姐姐你的面儿,才会这么正儿八百地叫我‘小鸾’;他平常啊,才不肯好好叫我的名儿呢!” 云扶扬扬眉,“怎么,他也给你改名?” 靳佩弦笑起来。 叶小鸾红了脸,与云扶小声道,“他总归不肯给人取什么好名儿去,我都不好意在云姐姐面前说起~” “那就不说了。”云扶耸耸肩,“反正我也不关心。总归我叫你小叶就是了。” 叶小鸾略微有些尴尬,不过却也极快地敛了起来,只含笑握住云扶的手,“听说你和七哥朝这边来了,我姨妈和一大家子人都在府里等着你们呢。结果天都要等亮了,还不见你们的踪影,我姨妈有些不放心,尤其怕我七哥又欺负云姐姐你去,这便叫我赶紧来找找。” 叶小鸾亲热地捏捏云扶的手心,“咱们都是女孩子,自然是一致对外。要是我七哥欺负你了,云姐姐你尽管告诉我,我帮你一起跟他报仇!” 云扶淡淡垂眸,“不用了。他还没本事欺负到我。” 靳佩弦在畔又是笑出声来,点头道,“小鸾,你帮我才对!” 叶小鸾也有点愣,回头看靳佩弦一眼,却也随即就笑,“那就更好了!云姐姐,你回来了可真好,七哥这魔王可算有了克星了!” 一卷74、倒看他们能嚼什么 云扶却笑不出来,只一甩头。 “我又不是为他回来的,我为什么要当他的克星?” 叶小鸾有一点不知所措,只能求助地望向靳佩弦去。 可是靳佩弦却像没看见,只扭头去跟凯瑟琳说话。两个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总归是唧唧咕咕地笑着。 叶小鸾只得收回目光来,柔顺地笑,“云姐姐的身份,帅府上下都知道了。你是大帅给七哥定下的少夫人,如今大帅不在了,也就只有少夫人你能节制住七哥去了。” 云扶轻咬嘴唇,“……他们都知道我是商云扶了?” “嗯,知道了,三哥已经将你的身份跟大家都说明了。三哥说了,云姐姐你刚从外国回来,衣着习惯什么的难免跟国内有些不一样,叫我们都不准为难你,更不准说三道四的,要不他第一个先不容。” 云扶知道郑雪怀说的是她这一身男人的打扮。她歪头看叶小鸾,可不,她从头到脚,哪儿都跟叶小鸾正好是相反的。叶小鸾就是典型的中式淑女的模样,她呢,说不定会被人当成“二刈子”了。 此时尽管共和了,可是国人还是守旧,她这样的女子,是会被看做是离经叛道,甚或不守妇道的。自然会有人戳她脊梁骨,背后议论。 云扶想到这儿却反倒笑了,偏首望住叶小鸾,“我倒想听听他们说我什么!我觉着,挺好玩儿的呀!” 叶小鸾再度愣住,努力笑笑,“云姐姐,不听也罢。” 云扶却反倒坚定地大步朝前去,“走,我等不及了,现在就去听!有胆子的,最好当面跟我说,说的好的,我说不定还给打赏!” 云扶原本还琢磨着,怎么跟靳佩弦和郑雪怀做一笔买卖,交换自己能回温庐去住的自由。 可是这会子,她改主意了! 住那么远的话,那不反倒给了嚼舌根子的人机会去大嚼特嚼?她才不惯着他们! 她非要就在他们眼前,叫他们心里都痒痒死了,可就是不敢张开嘴! 云扶率先回到大帅府,进了四合院三太太的房。 靳佩弦都要慢一步,进来却笑,“瞧,她比我更归心似箭。” 云扶上前先给几位太太行礼。 邱梅香自是见过了,接下来的以三太太钟秀芬为首,就聚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云扶。 “云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大帅盼着你和佩弦成婚,已经盼了好几年了。”钟秀芬就像见了自己的孩子,伸手将云扶给抱住,眼中已尽是泪。 “大帅他,虽然没能抱着孙子,可是云姑娘你回来就好……等你跟佩弦完了婚,早些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抱到大帅灵前给大帅看,大帅就也能放心地走了。” 钟秀芬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 云扶却只垂眸盯着地下,“三太太你别哭了。不是得先给大帅和我爸办丧事么?靳佩弦他得守孝三年,等三年过了再说吧。” 钟秀芬也是含泪点头,“云姑娘你虽说年纪尚小,可是却这般懂规矩,倒叫咱们心下更是心疼得不行。这次商爷他也……上天怎舍得叫你这样好的姑娘,在这世上这般伶仃了去啊~” 一卷75、各不相让 “她不孤苦伶仃,”靳佩弦走上前来,再自然不过地揽住云扶的肩,“自有我呢。” 云扶淡淡横了他一眼,“我都说了,守孝三年之后再说。” 靳佩弦凝着云扶的眼,却坚定摇头,“守孝虽说重要……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守孝不是最要紧的,而赶紧给我爸生下个孙子来,才是最重要的。” 钟秀芬愣了下,也是含泪点头,“佩弦说的对~” 云扶抖了抖肩膀,将靳佩弦的手给甩开,“你守不守孝,是你的事,反正我得守孝。” “再说我是女的,就是我生下孩子,也不是我商家的后。我才不论什么‘无后为大’。” 靳佩弦登时急了,“连我都跟你姓了,还不行?” 钟秀芬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捂靳佩弦的嘴,“别瞎说!” 邱梅香在那边厢抱着膀子,笑得花枝乱颤,“七仙女儿,你可是你爸的嫡长子。你要是跟别人姓,那你可就不是这家的人了!” 靳佩弦便是涎着脸一笑,“那怕什么,不是还有三哥呢么?二妈,你不是早就想给三哥改姓靳?” 说曹操,曹操到,郑雪花拄着手杖,笃笃地走了进来。 郑雪怀却没看靳佩弦,径自走向云扶去,轻声问,“你可好?” 云扶点头,“我当然好着呢。” 郑雪怀蹙眉,“刚军营来电话,佩弦不在,我去接。” 云扶抬眸望住郑雪怀,“有军情?” 郑雪怀点头,却是回头盯了靳佩弦一眼,“咱们七少爷扔下前线战事,就直接跑回来了。现在军营里群龙无首,不知所措。” 邱梅香在畔听着,不由得冷笑,“我是早想给雪怀改了姓,这也是大帅同意的!如今瞧着,雪怀对战场上的事,倒真是比你更像大帅的儿子!” “还有你这样的?打着打着仗,将人马都给丢到前线,自己先跑回来了!” 大帅的功勋,是由军功而来;这大帅府的建成,每一砖一瓦也都是军功所累砌起来的。大帅府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骨子里都有一份血性在。这会子一听靳佩弦竟然干这样的事儿,不由得个个都盯住靳佩弦去,目光中现出不解来。 面对众人,靳佩弦依旧只是淡淡一笑,“三哥,给你打来电话的,应该是你的人吧?若是我的手下,绝不会这样说!” “这场仗是我指挥的,所有的战略战术都是我制定的。我的人都了解我的脾气,明白我怎么打,为什么这么打……只有跟我不是一条心的人,才会根本看不懂我的策略!” 两人的言语之间,火药味儿轰然而起。 郑雪怀却依旧不慌不忙,“你指挥的是混编26旅,既是混编,原本就是涵盖多个军种。他们都是从各师团调来供你指挥,原本就是谁的人都有。” 靳佩弦哼了一声,“可既然编入26旅,那就都得跟我一条心!怎么还有人一边打仗,一边往回打电话跟三哥你通报啊?” 郑雪怀淡淡耸肩,“他本来是找你,谁让你刚不在?” 一卷76、你们吵,我睡了 靳佩弦眼珠儿一转,回眸凝住云扶,反倒笑了,“也对……反正你那手下的电话,自然比不上她重要。” 郑雪怀转开头去,望向与靳佩弦相反的方向,“佩弦,战事不是儿戏。那不仅干系到爸爸一生的心血,还干系到那么多士兵的性命。” 靳佩弦咯咯一笑,“三哥,瞧你个老气横秋劲儿的,就好像我这次回来,就将整个江北都输干净了似的!我告诉你,这本就是我的战术,我没想真的跟燕军和穆军两线同时开战,拉长战线去——我不过是想,先下手为强,咬一口就跑!” “我之前全线布防,就是要迷惑他们,叫他们同样全线防守……可我其实是虚晃一枪,我是将所有的优势兵力都集中起来,只打老虎口一点!” 老虎口是一个关隘,既是通往西边穆军地盘的门户,又已在燕军城下。打此一处,燕军和穆军便要双方都被扯动。 “可是打仗也得有个底线,我又没想真的跟燕军和穆军彻底撕破脸去,我不过是用这虚晃一枪,让他们两边都顾着自卫,等你在家里公布爸爸的讣告时,他们无力挑事儿。所以我打下老虎口,给他们个下马威之后,半个小时就撤军,将老虎口再还给他们就是。” “如此说来,倒是佩弦的法子更得当。” 旁边一位穿着马裤、英姿飒爽的女人说了话。她是靳千秋的四太太顾若依。 四太太的兄长顾明德从前也是一方军阀,顾若依从小就崇拜英雄,这便被兄长许配给了靳千秋。 邱梅香听了就笑,“你哥哥后来背叛大帅,投靠了穆军。你自然希望咱们七少爷没有真的跟穆军动起手来,要不……你哥哥的地盘是第一个被血洗的!” 天不知不觉已经大亮了,四合院里热闹得像一锅刚熬开的大米粥。只要再夹一碟儿小酱菜,就可以坐下直接吃早饭了。 云扶咽了口唾沫,伸臂伸了个懒腰,“我困了。你们吵,我睡了。” 云扶的声音虽轻,整个屋子却倏地静了下来。靳佩弦和郑雪怀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邱梅香冷笑,“你倒漠不关心!难为大帅一直惦记着找你回来!” 云扶抬眸只静静地望回去,“二太太,你那旧雨楼还给我睡不?您要是不愿意,趁早说明白,我也好换个地方补觉去。” 钟秀芬赶紧道,“若是二姐那边不方便,我这边院子虽说小,不过地方自是有的。” 叶小鸾赶紧上来挽住云扶的手臂,“云姐姐便与我一起住吧!” 云扶冲叶小鸾一呲牙,“谢谢你小叶。不过我跟凯瑟琳一起睡惯了,换了别人睡不着。” 云扶这话故意说得暧昧,倒叫众人都是一惊。 凯瑟琳会意,上前就倚靠住云扶,媚眼横飞。 云扶无声一笑,伸手捏了捏叶小鸾的尖下颌,“别急,毕竟是头一回见面。等熟了,咱们再睡。” 靳佩弦在一旁剧烈地咳嗽起来,都有些站不稳,伸手撑住八仙桌。 一卷77、不认字儿 云扶跟凯瑟琳回到旧雨楼,躺下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两个人谁都不可能睡得着了,只这么并肩躺着。 凯瑟琳有些忧心,“波士,大帅府真复杂。” 云扶嗯了一声,“要不,我怎么想逃呢?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儿。” 凯瑟琳回想之前那些人,“那他们都是什么呢?” 云扶翻了个身,“不是神,就是鬼。” 凯瑟琳郑重点点头,“从前我总以为这个家族高贵又神秘,波士你能回来当少帅夫人挺牛的。可是现在……波士,咱们逃吧。只要有法子能离开这儿,我举两手两脚赞成。” 云扶笑了,伸手向后,捏了捏凯瑟琳的手,“好,我想办法。” 叶小鸾的房里,叶小鸾正支使女仆杏儿翻箱倒柜。 叶小鸾将翻找出来的衣裳,挨个在身上比了比,轻声道,“这个不行,有点长了;那个也不好,腰身太窄,云姑娘怕穿不下。” 杏儿都有些不耐烦了,扁着嘴道,“鸾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少夫人回来的消息一旦传开,梅州所有的成衣铺子都得自己捧着最好的衣料、派最好的裁缝上门来给量体裁衣,还都不要钱的!” 叶小鸾轻哼一笑,“我知道他们自然得上赶着来巴结云姑娘。不过他们是他们,我的心意是我的。她刚回来,在府里不能总穿男装,我找几身衣裳给她替换,自是应该的。” 杏儿叹了口气,“鸾小姐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一点都没有小姐脾气。” 叶小鸾愣了下,“我算什么小姐呢,这会子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我能住进来,不过是姨妈可怜我。我姨妈自己在这大帅府里过得也不容易,为了我,打躬作揖地挨房说好话,才叫她们答应我住进来。” 杏儿怔了怔,忙道,“鸾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咱们三太太虽说性子柔软,在二太太面前吃亏些,可是七少爷是三太太带大的,如今七少爷回来主事,那咱们三太太自然就是正格的老太太,跟过去的皇太后一样了!” “况且咱们三太太没有生养,鸾小姐你是三太太的外甥女儿,那从情分上来说你就跟咱们三太太自己的女儿没分别!只要鸾小姐你改了姓钟,那你就是咱们三房正经的大小姐了!” 叶小鸾捧着挑好的衣裳,沉默地坐下来,“叶家原本就希望我自己放弃那份家产呢,我要是改姓钟,自遂了他们的心愿去!” 叶小鸾家的情形实在是有点复杂,杏儿一个当丫头的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叹了口气。 “总归鸾小姐千万别苦着自己去。不管姓叶也好,姓钟也罢,都得叫鸾小姐自己心下舒坦才好。” 叶小鸾静静抬眸,看着柜子上的玻璃烫画儿,有些出神。 “七哥他还是叫我叶小鸾的,他喜欢我姓叶。” 杏儿倒也点了点头,“七少爷当年不认字儿,结果见了鸾小姐的面儿啊,张嘴就喊‘叶小鸟’!别人都笑话他,他还掐着腰争辩说,小鸟就是站在树叶里唱歌儿的呀,鸾小姐既然姓叶,那就自然该叫叶小鸟!” 一卷78、遇人不淑 想到童年那些趣事,叶小鸾也是笑个不停。 那便是两小无猜吧?他怎么说,她都不生气,这些年过来,回想起来还都只是欢笑。 “七哥喜欢我姓叶,那我这辈子就都不改了。” 她的手握住自己的辫梢。长发柔韧如丝,像是她此时的心意。 云扶懒到晌午,才坐起来吃早饭。 小翠说,叶小鸾都在二楼小厅里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云扶叫请进来,拍着被子叫,“小叶上来,一起吃早饭。” 叶小鸾见云扶依旧坐在被褥间,面前拜了个小炕桌,就这么吃的早饭。压根儿都没下地,更没换衣裳——甚至都不好猜测她洗没洗脸、刷没刷牙。 叶小鸾尴尬地笑,“我可不敢。” 将手里的衣裳整整齐齐摆在床脚,叶小鸾道,“云姐姐必定是没有换洗的衣裳,这才没法下地用饭吧?我给云姐姐挑了几身新的,我还没上过身儿的,云姐姐勉强先替换着,回头我姨妈必定给云姐姐预备更好的!” 云扶却没道谢,神色依旧清淡,“不是那么回事,你误会了。”云扶将腐乳夹进馒头片儿里,优雅地咬着吃,“在欧罗巴,已婚女人有权利在床上吃早餐。” 叶小鸾有些呛着,随即便笑起来,“可是云姐姐还没成婚啊。” 云扶摇头,“这儿不是我婆家么?” 叶小鸾有些说不出话来,尴尬地扭住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好凯瑟琳端着餐盘走进来,按规矩在一旁的餐桌上吃,“叶小姐不如过来跟我一起坐。我未婚,没资格在床上吃早餐。” 叶小鸾尴尬地走过去,在凯瑟琳对面坐下,身子却依旧是朝着云扶的。 “云姐姐今天有什么安排?云姐姐有好多年没回来了,不如我陪云姐姐去逛逛?” 云扶用小咖啡勺,舀着大米粥,小口地喝。 “……对了小叶,你怎么管三太太叫姨妈呀?靳佩弦不是说,你是三太太的内侄女么?”云扶并不回应叶小鸾的提议,直接岔开了话题去。 叶小鸾双颊透红,局促地垂下头去。 “不能问么?那算了,我收回。” 云扶用小勺敲着煮鸡蛋,敲得小翠都要跳起来了,忍着上前提醒,“直接磕!” 云扶扑哧儿就乐了,“脑门儿伸过来,借我磕一下。” 仿佛,完全就没将叶小鸾的拒绝当回事儿。 叶小鸾深吸口气,抬起头来,“我爸姓叶,我妈才姓钟。三太太就是我亲姨妈。” “我妈遇见我爸,是遇人不淑,两人都私定终身了,才发现我爸家里早有妻室……我妈受不了,离开我爸,结果两人分手后才发现有了我。” “我妈自己将我给生下来,没法落籍,就将我过继给我舅舅。我成了我舅舅的女儿,所以从户籍上来说,我是我姨妈的侄女儿。” 这些话,叶小鸾从不愿在外人面前提起。今天豁出去了说出来,一双眼已是含了泪花儿。 云扶却只淡淡“哦”了一声,“你母亲很伟大。她做了两件很了不起的事:一是发现你爸渣,立即掉头就走;二是没有因为你是你爸的种,就断了你的命去。” “你不应该羞于启齿,你该为她感到自豪。” 一卷79、没了商爷怎么办 三日后,大帅府终于正式公布靳千秋遇难的讣告。 举国哗然。 都不相信这一场海难是纯粹的意外,一时中外各家报馆都开始连篇累牍地编发与靳千秋、大帅府有关的文章。靳千秋的家庭、军队、手下,几乎被扒了一个遍。 内容虽说有真有假,却个个儿说的都是有鼻子有眼儿,由不得人不相信。 从讣告见报,大帅府的内收发就没闲着过,不断收到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电话和电报。机要秘书们分了几班,不断抄送给靳佩弦、郑雪怀和邱梅香。 就连刚刚跟靳佩弦掐过一架的燕军和穆军也都发来长篇唁电。 靳佩弦收着就乐了,将那电文一折正一折反地细细折好了,然后拦腰又对折一记,变成一把折扇,煞有介事举在颊边扇扇。 郑雪怀无声盯他一眼。 靳佩弦笑,“既然他们说风凉话,我好歹也给自己做把扇子风凉风凉。” 郑雪怀将他自己那份电文放进抽屉里,眉眼间也浮起阴郁。 “燕军和穆军虽多年来一直与咱们为敌,可是爸爸现在还是海陆军大元帅,名义上依旧是国家的元首,他们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露出反骨来。” 靳佩弦笑了,那笑却是无声,更没有温度。 “还是打得他们不够狠!这一次暂且算小试身手,等咱们恢复了元气的,我会好好儿叫他们喝一壶的。” 这次死的不止靳千秋一人,除了财神爷商稀元之外,还有跟随靳千秋一起打天下的拜把子兄弟老四潘少谷和闫喜仁。 靳军元气大伤。 潘少谷和闫喜仁两人几十年陪靳千秋出生入死,皆获上将军衔,节制一省军政。 尤其潘少谷,原本就是梅州是所在的获鹿行省的督军。是靳千秋在得知潘少谷已经死在船上时,火线任命郑雪怀接任,先稳定住获鹿和梅州的局势。 郑雪怀起身走到窗边。 这座西洋楼,是整个梅州城中地势最高之处。郑雪怀站在这里,能看见大门外高高搭建起来的白纸门坊,以及三层高的门坊上垂下的巨大的“陆海军大元帅奠”等字样。 “佩弦,你还想瞒我到多久?你跟燕军与穆军一碰即退,真正原因不是你怕死,也不是你想咬一口就跑——而是,咱们打不起了,没钱没弹药了!”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商爷是爸爸的财神爷,也是咱们靳军以及江北所有钱财的管理者。咱们靳军到欧美各国去购买军火,都是商爷亲自出马,带钱出洋的。” “这回商爷也罹难,不但从前跟洋人那些合同没人知道放在哪,就连商爷存在海外银行里的钱,也没人知道账户和印鉴,所以没办法给取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国内,商爷将大帅府的钱入股进哪些个矿山、商号里去了,同样也成了一个难解之谜。” 郑雪怀闭上眼睛,“佩弦,没了商爷,咱们就连家底都没了。如果没有这些经济来源,咱们还怎么来维持江北的稳定,又要如何来养兵?” 一卷80、二郭 “佩弦,佩弦啊……大哥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啊?” 两个中年军官忽然闯了进来,一个圆胖,一个干瘦,都是哭了一脸的眼泪。 闯门的时候还都挺有劲儿的,可是进得门来的刹那,却都像漏气了的皮球似的,腿弯一软,都好悬要跪地下,朝靳佩弦爬过来一般。 就像民间办丧事时,花钱雇来哭丧的那些人,两手高举双膝前行的那种姿势似的。 靳佩弦漠然抬头,盯了一眼跟在两人后头,一脸尴尬的宫里雁。 内侍卫处现在都是各方的人,他不敢全放心;故此回来之后,值守西洋楼的都是宫里雁带着的他自己的警卫排。 内侍卫处就算拦不住,宫里雁和警卫排难道也拦不住?宫里雁这是想变成“公公雁”啊?! 旅长的那眼神儿,宫里雁哪里敢看不懂呢?宫里雁直打手势,示意“拦啦!可是拦不住啊!” 靳佩弦冲宫里雁比了个嘴型“滚~”。这才不慌不忙站起身来。 “二叔、三叔,你们来得可真快。” 来的两个人正是靳千秋拜把子兄弟里的老二郭敦尔、老三郭子林。 人也如其名,圆胖的是郭敦尔,被靳佩弦称为“锅墩儿”;高瘦的是郭子林,被靳佩弦称为“果子梨”。 这两人都姓郭,沾点远亲,从前便两人一起拉起一杆子人马来,在江北当地颇有威望,也很有想统一江北的豪情壮志。后来遇见靳千秋,被靳千秋折服,率队跟着靳千秋干。靳千秋感动于二人的情谊,于是跟他们两个成了拜把子兄弟。 如今两人各自为一省督军,一个在西线,一个在北线。两人的驻地距离梅州都不近。 “怎么能不快?”郭敦尔抹着眼泪,哇哇大哭,“我大哥出事了,我这个当二弟的,就得立即飞过来!” 郭子林代为解释,“我们哥俩开飞机回来的。” 靳佩弦都是一震,抬眸望住两人,眼圈儿终于红了。 “二叔,三叔……你们这么拼命!” 此时中国尚无空军,可是靳千秋早明白空军的意义,这便派商稀元赴意大利购买了几架飞机回来,又派人在意大利空军那边学习驾驶技术。 这时候汽车对于中国来说尚且还是稀罕物,司机和修理工奇缺;飞机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在委托意大利空军培养的飞行员尚未正式学成归国之时,先拉回来的那几架飞机更多的只是摆设,谁看了都好奇,都想爬上去看看,拍个照片神气一下,可是谁也不敢开。 二郭敢开着飞机回来奔丧,这真是玩儿命呢。也足见他们对靳千秋的情谊。 靳佩弦给二郭鞠了个躬,“我代我爸给二叔、三叔鞠躬了。” 二郭都赶紧上前扶住,“哎,佩弦啊……你可别这样。若是你给我们哥俩鞠躬,我们俩自然受得起,必定还得预备个大红包;可你说是替大哥给我们俩鞠躬——那我们俩是怎么都不敢受。” “你要是不起来,我们俩都只有跪下了~” 一卷81、他也会挣钱 “别跪别跪……”靳佩弦躬身停在半空里,眼珠儿滴溜一转,“那我改口,我不替我爸行礼,是我自己给二位叔叔鞠躬。侄儿谢过二位叔叔的大红包了~” 原本是丧事,郭敦尔还哭得一脸的泪,叫靳佩弦这么一句,二郭都险些被笑出来。 “这臭小子!”郭敦尔举袖将脸上的残泪抹干,“你二叔我逢年过节来帅府,哪回少了你小子的?你爸不叫给,我都是偷着往你手里塞;知道大洋不方便,稀里哗啦的,我都是直接给你塞金条!” 郭子林点头,“我是银票,汇丰银行的,到香港和外国都能通兑。” 靳佩弦索性不起身了,伸开两手向上冲着两人。 二郭都赶紧掏兜儿,一人负责一只手,靳佩弦的两只手一下就满了。 左手是一捆儿金条,右手是一叠银票。 靳佩弦却反倒哀哀哭了几声,“我知道这不是叔叔们疼侄儿的,是二叔三叔帮我给我爸风风光光送一程的。” 郭敦尔更敦厚些,愣了愣便又道,“自是缺不了佩弦你的!二叔这回带来的就这些,等二叔回了武威,必定把你那份儿给你补上!” 靳佩弦这才满意地起身,“侄儿多谢二叔了!” 靳佩弦站直,目光瞟过郑雪怀,却没将方才的收获给郑雪怀看,而是直接叫,“宫里雁!” 宫里雁原地一个立正,大马靴磕得脆响,“到!” 靳佩弦将金条和银票都交给宫里雁,“去,交给少夫人收着去。” 二郭闻言都是张大了眼,“怎么?老商的那个丫头回来了?” 靳佩弦绷起脸来,“二叔三叔这是啐在我脸上呢?那是少夫人!” 二郭都有些尴尬,赶紧解释,“我们跟老商兄弟相称这些年,说习惯了。” 郑雪怀也道,“二叔和三叔是长辈,自是对小云也如侄女一般的疼爱……” 靳佩弦不等郑雪怀说完,便笑了,“三哥,你别这样!二叔和三叔刚给爸奉上送行的礼,你这又提什么侄女儿,这不是又要二叔和三叔‘出血’,再给她见面礼去?——也是的,她出洋这么些年,好容易回来,二叔和三叔自然不能空着手相见。” 郑雪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静静观赏靳佩弦的表演。 二郭尴尬得都赶紧连连说,“应该,应该!只是少夫人是女儿家,我们倒一时不知该送些什么才好……” 郭敦尔说着就从腰带上开始解枪套。 带兵的人,能将自己随身的佩枪相赠,这才是最高的礼仪。 可是靳佩弦赶紧给摁住,“唉二叔,您送她把枪,她也不会开不是?反倒还得给吓一跳!” 二郭面面相觑,都不知怎么往下接。 靳佩弦垂下头去,“我爸办丧事,想来二婶、三婶她们也必定来了。别在外头住了,都挪进帅府来吧,我叫她亲自接待着。” “我也是粗人,她刚回来就赶上我爸出事,想想我这些年也没给她买过一件金银首饰的……” 二郭会意,忙都道,“她们不敢坐飞机,是坐火车来的,这两天就到!没说的,她们的首饰匣子,都是给少夫人的!” 一卷82、六小姐 七日间,来自全国各地的悼唁贵宾陆续到达梅州,靳千秋的吊唁仪式正式开始。 云扶说好了不出面,可是远远看着靳佩弦披麻戴孝的身影,心下也还是忍不住微微颤动。 他瘦了。 虽说神情依旧是从前那般不羁,可是云扶却也能瞧得出,那些不羁里有一半是强撑出来的。 大帅死了,这个家里也许事实上没谁比他更疼。 郑雪怀也是一身的孝服,却终究因为隔着血缘,故此穿孝的级别与靳佩弦要差着一层去。所以看起来,好像并没有靳佩弦那么憔悴去。 “少夫人,又来人了,三太太请您去见见。”小翠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来说同样的一句话了。 云扶窝在旧雨楼里,一缕说“不见”。 “可是……”小翠有些为难,“她们一听说是少夫人您回来了,个个儿都想先见您。” 云扶依旧不抬眼,“府里有六位太太呢,有她们这么多人陪还不够么?我谁也不认识,去了也什么都不会说。” 云扶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况且我这模样,也省得她们见了我大惊小怪的,再给你们帅府丢脸。” 小翠歪头望着云扶,“说真的,少夫人您真不准备把头发留起来么?我前儿分明见着您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可是您怎么自己又给剪短了?” 云扶耸耸肩,“不留。这样多自在,想洗头摁在脸盆里就洗了,还省水呢。” 小翠咬了咬嘴唇,“……那你怎么跟少帅结婚啊?就这样,连头花都戴不了。” “谁说我要戴头花啦?那么红彤彤的,戴一脑袋,多难看啊!”云扶直勾勾盯着小翠说,“我就这么着,到时候还梳个大背头,那才好看呢!” 小翠说话的时候没那么多规矩,有点“没大没小”的,不过反倒叫云扶喜欢这样,觉着自在。没事儿反倒还主动逗着小翠多说两句。 小翠瞪眼盯着云扶,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了。 云扶含笑摆手,“去吧去吧,跟三太太回个话,叫她安排旁人吧。” 有人敲门,凯瑟琳看了一眼,远远冲云扶比了个数字。 是“六”。 云扶明白,这就意味着是大帅府的六小姐,靳佩弦的六姐——靳安盼。 安盼与靳佩弦年岁相差最小,从小最能玩儿到一起去;可是也因此,安盼得到的母爱反倒最少。 安盼刚生下来不久,大帅夫人木晚秋便有了靳佩弦。刚坐下胎不久,就被大夫给摸出来了是个男胎。为了这个久等的儿子,大帅府上下自是将所有的心力都使在靳佩弦身上了,安盼还不到半岁,就已经失了宠去。 也因此安盼的个子长得格外小,看上去倒不像靳佩弦的姐姐,反倒是靳佩弦的侄女似的。 大帅出事,靳家的六位小姐自然也都回来了,云扶一样躲着不肯见。 今天来的人若是旁人,云扶就也又找理由推了,可是门外站着的是安盼,倒叫云扶有些不忍心。 云扶冲凯瑟琳点点头,还是请安盼进了门来。 一卷83、散财谁不会呀~ “云扶,我是来送还这些东西的。” 靳安盼走进来,怯生生地将自己怀里的小包摆在外间的茶几上。 云扶都不用打开,就知道那小包里是什么。 二郭的太太也来吊唁,三天前到的,直接住进后宅来了。 她本不想见,但是二郭曾经跟她父亲商稀元的交情也不错。他们两个还单独给商稀元预备了一份丧仪。云扶却之不恭,勉强见了二位郭太太。 二郭太太虽是吊唁来的,穿着的颜色是素淡,可是头上手上的首饰却也一件没少。 不能戴鲜艳颜色的,人家两个可以戴白色的珍珠,以及透明的冰种翡翠和钻石啊!这些素淡的东西戴起来,反倒更贵重。 结果云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二位郭太太住下次日,就一大早的来找她,将她们头上手上戴的都撸下来,非要塞给她。 她分明看得清楚,二位郭太太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说是给她,可是那手指头却都是带着钩的,恨不能将东西再给钩回去。 云扶便知道这内里必有缘故。 原本她不想要,要了也没法戴去,这一头的男式短发,戴上那些珍珠发网、钻石发夹的,才吓人呢;至于往手腕子上套那叮叮当当的冰种翡翠,她更觉着碍事,跟套个手铐子似的。 可二位郭太太那副肉疼的神情却“打动”了云扶。 云扶一点没推辞,照单全收,捧着两个首饰匣子,还得等着郭敦尔太太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郭子林太太心口上的白玉胸针,眼巴巴一笑,“二位婶子,我不要这一盒子,就要你们身上这一件儿,行么?” ……结果,二位郭太太是将身上所有的都摘干净了,才得以夺门而逃的。 云扶叹口气,歪头对凯瑟琳说,“其实大郭太太嘴里还有两颗金牙,小郭太太脖子里头还有个玉佛坠儿。念在大郭太太没有假牙,说话漏风;小郭太太那个是护身符……我就不要了。” 得了这么两大盒东西,云扶却没自己留着。等靳家的六位小姐回来,她挨个送了一小包过去。 东西都是好东西,六位小姐自都死识货的,见了之后个个都高兴,都说云扶留洋回来果然是出手大方,便谁都没好意思再批评云扶的衣着发型,也没人非追着云扶问这些年她去哪儿了。 借花献佛,用别人的东西,买自己耳朵清静。这买卖做得值。 可是靳安盼刚收了东西两天,竟然就回来退了。 这感觉跟开店做生意的道理一样,卖出去的东西结果人家找上门来退货了,那感觉真是叫人有些暗暗懊恼。 “六小姐是不喜欢这些么?”云扶盯着安盼的眼睛,“那也不要紧。我手上还有些金条和银票,六小姐要是喜欢直接的,那咱们就换~” 安盼吓了一跳,盯着云扶半晌,赶紧摆手,“云扶你误会了,不是那样!我不是不喜欢你给我的这些首饰——这些首饰都是好东西,谁能不喜欢呢。只是云扶你不知道,我男人其实就是郭子林的儿子……” 一卷84、小可怜儿 云扶倒真的没想到。 她离开梅州多年,靳家的几个女儿,尤其是年岁小的这几个,都是集中在那几年中出嫁的,云扶便也不知道她们都嫁进谁家了。 不过必定都是非富即贵,不是政界门阀,也是军界世家。云扶也懒得细问。 倒是凯瑟琳心直口快,立时问,“可是波士给你的时候,你也没拒绝啊。怎么两天后才送回来?” 靳家的女儿个个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便是凯瑟琳的英文,靳安盼也听得懂。 靳安盼脸颊红透,“……我先前没看出来。” 见云扶和凯瑟琳脸上都还印着问号,靳安盼只能红着脸道,“我婆婆其实是个手紧的人,平素这些首饰在家里都是不戴的,我也没见过;她都是在外头才戴出来,可是每逢大事,她又不叫我一同出门,所以我也没机会见着~” 云扶便听懂了。 两层意思:其一是郭子林的太太是个守财奴,在家里说不定还防着儿女呢,有好东西都不戴,就怕被儿女给惦记了去; 其二,靳安盼在郭家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不知道她丈夫对她如何,总之有这样的婆婆,靳安盼这样性子的儿媳妇必定不容易。 云扶手指尖儿绕着那小包的结打转,“那这些金条和银票也没私人标记,六小姐你怎么不能要?” 安盼叹了口气,“我婆婆这两天都耷拉着脸子,便不止是因为这些首饰;我隐约听着动静,是我公公手上也折了一大笔金条去……” 云扶一时没忍住,扑哧儿笑出来了。 前后这一贯通,她明白了。 怪不得宫里雁前脚来给送金条和银票,三天后两位郭太太就撸首饰给她呢! 云扶含笑点头,“行,那这两宗就都不给六小姐了。我这儿还有些从上海带过来的雪花膏和染发露,六小姐不嫌弃的话,拿回去使吧。” “哎哟,这是夏士莲的雪花膏!”靳安盼可是识货的,“听说上海都要卖断货了,一般人家只能买国产‘双姝牌’的,云扶你竟能送给我,真是太好了。” 这些东西反倒是比首饰更加叫女人不能拒绝的。 云扶亲自送靳安盼出门,倚着门缝勾着靳安盼的肩头耳语,“六小姐别光用雪花膏,这染发露也是好东西。染一头金发,保准儿你婆婆气得上窜下跳。” 靳安盼登时红了脸,将那染发膏往回推,“云扶,这个真不行。” 云扶将染发膏摁回靳安盼手里,“六小姐先收着,就算暂时不用,以后说不定有用。” 靳安盼犹豫了下,也还是收回去了。 云扶目送靳安盼走进幽深的走廊。 靳安盼的背影那么娇小,叫人看着都忍不住心生怜惜。这个从小就被靳佩弦给抢走了母爱的小姐姐,出嫁之后也没能得到夫家的呵护。 云扶忍不住轻声唤,“六小姐,别太忍让。偶尔也起起刺儿,叫她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 “你是靳家的小姐,不是她们家能随意欺负得起的小可怜儿!端起靳家小姐的威风来!” 一卷85、大小姐 靳安盼娇小的背影印在幽深的走廊里,惊吓之余,更有一股子弥漫起来的忧伤。 “可是云扶,我爸爸他已经死了……” 云扶也是微微一眯眼。 靳安盼在幽暗里缓缓转回头来,只有眉眼被云扶门缝的阳光照亮,“云扶,别再喊我六小姐了。叫‘六姐’。” 云扶笑了,却是轻轻摇头,“暂时这么叫着吧~” 关门回屋,凯瑟琳上下打量云扶,“我想起郭子林是谁了!” 凯瑟琳进被窝里去翻报纸,翻出其中一张来。 还是在上海买的,那时候全中国都不知道靳千秋已经遇难,只有上海的几间洋人报馆敢直接这么写,还早早就开始预测“后靳千秋时代”江北的格局。 那张报纸上就分析了能接任“江北巡阅使”的人选。 排名靠前的,都不是靳佩弦、郑雪怀这些靳千秋的子侄,反倒是靳千秋的几个拜把兄弟。 因为这些人原本就是各占一方的诸侯,年纪、经验、手下的军队、人脉……都不是靳佩弦这样的年轻后生能必得上的。 那报纸甚至分析说:为了能顺利接位,这些老狐狸说不定会先向靳佩弦下手,以绝后患。 “靳大帅几位拜把兄弟里,排行第三的郭子林,最是不容小觑的人物。他平素虽极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却其实是个善于玩弄心术之人……”凯瑟琳念到这儿,抬眸看一眼云扶,已是有些紧张了。 云扶默不作声,只走到柜子边去,将靳安盼退回来的那包收拾放好。 大帅的丧事办得差不多了,贵宾们都离开了,也只剩些远道而来的才到梅州。 大帅府丧事的架子还没撤,靳家的六位小姐却都得跟着自己的公婆、丈夫回婆家去了。 旁人云扶没送,单送了个大小姐靳安怡。 靳安怡的婆家是前任大总统薛家,丈夫薛涵光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如今在法兰西当公使。 靳安怡没跟着履任,得在家伺候公婆,带大两个孩子。 大小姐身份不同,回来是拉了两汽车的东西回来,等走的时候也从娘家拉走了两汽车的东西去。 已是初夏了,大小姐摇着把羽毛的折扇,昂头挺胸地踩着高跟鞋往外走,后头就连邱梅香这样的,也只能跟在后头,敢怒不敢言。 到了汽车边,靳安怡霍地转身,一双凤眼横了众人一眼,“今儿我拉走这么些东西,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肉疼了。可是我告诉你们,我拉走的是我爸的,是我妈的,是我们家老七的,不是你们的!你们哪,不愿意也白不愿意,我犯不着还看你们的脸色!” 云扶听着都是一挑眉,不由得正眼看向靳安怡。 靳安怡伸手拉过靳佩弦来,“老七刚从外国回来,还不懂事。在这家里难免被你们给揉圆搓扁的,他自己可能还被蒙在鼓里!我告诉你们,你们的手段能唬得了他这么个小孩儿,却甭想蒙过我去!” 靳安怡格外瞟了邱梅香一眼,“我妈死的早,我又嫁人了,这后宅里便没人当家,可着你们折腾!你们怎么算计这府里的钱财,我倒也睁一眼闭一眼了,可是如果你们敢打老七的主意,你们给我试试看!” 一卷86、她的心在我这儿 靳佩弦走上前来,伏在靳安怡耳边,“大姐你放心吧,我媳妇儿回来了~” 靳安怡轻哼一声,朝云扶瞟一眼,“我看她心不在你这儿。咱爸办丧事,她能躲就躲,往旧雨楼里一钻,谁都不见。” “姐你错了~”靳佩弦却自负地高高扬起下颌,目光向下,斜溜到云扶那边去,“她的心在我这儿,我知道。” 靳安怡皱了皱眉,“那她就是怕事儿,见事儿就躲。” 靳佩弦更是摇头,“……我就没见过比她胆子更大的女孩儿。” 靳安怡头向后仰,纳罕地望住靳佩弦,“哟,这还是我们家七少爷么?” 云扶站得远,不想跟靳大小姐太近乎,也更想与靳佩弦拉开远远儿的。可是她却看见他们姐弟两个不停扭头来看她,叫她没法当做没看见。 尤其是靳佩弦那神情……怎么看着都有点猥琐。 她索性扬起下颌,直望向那姐弟两人。 看他们还能说出花儿来不成。 靳安怡瞧见云扶看她了,她便也勾了勾嘴唇,摇着羽毛折扇走过来,在云扶面前站定。 上下打量好半晌,忽然从手上拎的金链子小皮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来。 “这是我妈房间的钥匙,我妈死后,我爸手里有一把,再就是我手里这把了。” 靳安怡说着瞟了邱梅香等人一眼,“我妈是正室,便是死了也是唯一的大帅夫人。无论四合院还是旧雨楼,正院、正房还都是我妈的,容不得旁人住进去。” “不过我爸死了,他那把钥匙扔哪儿去了也不知道。我真怕我妈那房间别人进不去,日子久了积了灰尘,没人打扫。” 靳安怡拎着钥匙举到云扶眼前,“先放你这儿吧。好歹你帮老七记着,三不五日地进去用鸡毛掸子给打扫打扫灰……留着那房间,等老七哪天受委屈了想掉眼泪,还有个能躲起来的去处。” 靳安怡前面那段话,云扶都没放在心上,任凭靳安怡将那钥匙高高拎着。 她没想借。她没想过要做什么二十四孝的儿媳妇。 可是也不知道怎地,靳安怡最后那句话,却莫名地拨动了云扶的心弦。 是啊,就算母亲死得早,可只要她生前的寝居之处还留着,徜徉其间,便仿佛还能闻见妈妈的味道;当阳光点亮角落,空气中有微尘轻舞的时候,便仿佛还能看见母亲慈祥的侧影…… 靳佩弦也会想妈妈的吧? 靳佩弦他,也会有受了欺负,却不能出声,只能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的时候吧? 那,靳夫人的卧房,便如妈妈的怀抱一般,是最适合他疗伤的所在。 云扶伸手,凌空一把摘下钥匙来。 “不过我也得跟大小姐将丑话说在前头:这钥匙既然放在我这儿,那这屋子就得由我做主。钥匙大小姐不同意,我还是建议大小姐自己搬回娘家来看着。” 靳安怡上上下下盯了云扶好几眼,忽地亮声一笑,“你也甭将我的军,我是有婆家的人,自然不能搬回来,不然还不得叫人以为我是被婆家给休了~” 一卷87、不说糊涂话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将云扶的弦外之音给听出来了。 云扶便也一笑上前,“那大小姐就是已经默许了?”云扶将那串钥匙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小姐便也把那辆车东西都留下吧……我答应你,一定替你看好了老夫人留下的这些遗物去。在这大帅府里,除了靳佩弦之外,绝不准第二个人擅动去。” “要不,你留给靳佩弦偷偷躲起来掉眼泪的地方儿,就只是个空壳子,什么都没有了。” 她也猜到了大小姐这次要拉走的东西都是什么——大小姐特地带着这串要是回来,特地额外带了两辆汽车,就是想回来将靳夫人木晚秋的东西都拉走。 大小姐是怕,大帅死了,七少爷还不立世,那后宅里的几房太太怕是难免要打靳夫人遗物的主意……大小姐这便想抢先一步,都给拉走喽。 ——对于孩子来说,母亲的遗物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哪怕只是针头线脑儿、纸片布头儿,那都是不准外人给抢走了的。 靳安怡抱着手臂退后一步,两只手在臂弯里分别翘起兰花指来。 目光里几分防备,几分研判,还有几分的好奇。 显然,靳安怡也没想到云扶也将她的心思给猜透了。 云扶径自转身就走,才不站在原地,傻呆呆地给大小姐当活靶子。 靳安怡扬声道,“你当年第一次来大帅府的时候儿,我都已经嫁人了,没看着过你。接着那两年,我净忙着生孩子了,等生完了,你也出洋了。其实这回倒是我头一回见着你,兴许也有言语之间不周之处,倒请你海涵。” 云扶有些意外,回过身来。 ——靳安怡这是当众帮她立威呢。 靳佩弦则是欢欢喜喜上前揽住靳安怡的手臂,低声道,“大姐,干得漂亮~” 靳安怡叹了口气,伸手点了靳佩弦脑门子一记,“还不是为了你!谁让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 当年母亲离世前,曾经攥着她的手,悲伤地反复道,“大妮儿啊,我走了,长姐为母……” 靳安怡曾为了母亲这句话,闹着要跟薛家退婚,跟靳千秋曾经冷战过两三年去。 终究后来拗不过父亲,父亲也不愿得罪大总统家,这便还是嫁出了门子去,带着对母亲的愧疚。 “难得你对她上心,我活了三十多岁,还没见你这么在我眼前夸哪个女孩儿,这次就给你这个面子……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得赶紧降住了她!” 靳安怡走了,靳安盼也走了。靳家的姑娘都走了,嫁出门的女儿就是泼出门的水,靳佩弦就算有六个姐姐,可是却指望不上任何一个人能帮他将这复杂的后宅给镇住。 况且,前头也不消停呢。 靳家的姑娘都走了,坐飞机来的二郭,还有后头坐火车、开汽车来的大帅的另外三位拜把子兄弟却都没走。 那三人是靳佩弦的六叔崔仁圭、七叔彭文翰、八叔靳昊祖。 ——大帅生前拜把子兄弟八人,号称“八大金刚”。靳千秋、老四、老五一起死于海难,剩下的这五位,个个原本就是称霸一方,如今便是归了靳家统辖,却依旧还是一省督军。要枪有枪,要钱有钱。 一卷88、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人家五位号称是留下开军政会议的。 江北的天下,是大帅率领七个兄弟一起打下来的,当年大帅荣升江北巡阅使,正式成为“大帅”之时,就曾经放下过话:说八兄弟祸福同享,这江北所有军政大事还是八兄弟召开军政会议,来一起做决定。 如今大帅死了,老四和老五也死了,这情势摆明了便要重新“分猪肉”了。 究竟未来的江北格局,是就人家五个人来说了算;还是另外再补充进三个人来,还需一番明争暗斗。 大帅府里的气氛跟着陡然紧张起来。 西洋楼里开会,大帅留下的规矩,西洋楼的警戒一向都只归内侍卫处。 外头不管谁来,都不准带自己的兵进楼。内侍卫处甚至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因此这几天就连宫里雁带的警卫排竟都被拦在西洋楼外头了,因为这个时候情势有些微妙——大帅死了,少帅有没有资格进军政会议,还不知道。 “反正,谁敢拦着咱们旅长进军政会议,谁就是有反心!”宫里雁和警卫排的弟兄们低声嘀咕,“大帅不在了,不叫少帅继位,他们这就是想造反!” 房门忽然一响,几个弁兵都端枪站了起来,喝问,“谁?!” 门一开,宫里雁先欢叫出来,“疯子!你出来啦?” 弁兵们这才都齐声叫,“三营长!” 正是大名鼎鼎的封百里。 封百里一听宫里雁一张嘴就喊不好听的,他立在门口,耐心细致地摆弄着自己的白手套,也悠然自得地回了一声,“雁儿公公,惦记我啦?” 听惯了两位长官的互怼,弁兵们都忍着乐。 宫里雁翻了个白眼儿,“你还行不行了?两名儿你选一个就够受了,还两个一起说,你缺不缺德啊?” 封百里斜倚门框,眼睛向上瞟,“缺德不要紧,反正我不缺小鸟儿~” 宫里雁也是无奈地乐,走上前来低声道,“嘘,别乱喊。旅长喊谁是‘小鸟’,你忘啦?人家也在后宅呢,听见你这么说,还不得以为你是把她长你那地方儿了?” 封百里这才扛不住了,上前就作势要踹宫里雁,“我说你哪!你不是雁儿么,雁儿不是鸟儿么?” 两人笑闹成一团,四条手臂也自然地拥在一起。 宫里雁上下打量封百里,“雪人儿真没趁机把你废了吧?他竟正格将你关了这么多天,摆明了不给咱们旅长面子。” 封百里轻嗤一声,“他最是冠冕堂皇。说我封了一条铁路线,拦了火车,趁着大帅出事,不安分,便必须受军纪惩处。” 宫里雁眸光里涌起些乌云来,“……雪人儿这回必定会设法挤进军政会议的。你猜,谁会帮他提名?” 封百里摇摇头,“我倒担心,那五个都有可能。这些年雪人儿跟他们相处得都好,不像咱们旅长,见天儿就知道给人家起外号。” 宫里雁眯起眼来,“要是他进了军政会议,咱们旅长却被排除在外,我就一梭子都把他们给扫喽!” 一卷89、自嗨 这军政会议开得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谁都不肯轻易买旁人的账。 云扶安静留在旧雨楼里,看似与西洋楼隔着整个大花园呢,可其实每天西洋楼里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知道。 每天早晨小翠都会给她带来一份报纸,报纸里夹着她想要的消息。 大帅府里的规矩,报纸是外头送进来,先到外收发,接着送进内收发,最后还要内侍卫处经手检查过,才能送往各处。 这中间这么多的环节,这消息即便有人发现,却也很难咬准是从哪个环节来的。 每天云扶早晨睁开眼,坐在被窝里吃早饭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昨天的要事,以及今天即将发生的事了。 ——五位大佬怎么分江北这块肥猪肉,云扶暂且看不懂,也没那么关心。她也跟宫里雁、封百里一样,最关注的还是人事任免。 开了一个礼拜的会,五位大佬该分的“猪肉”都分好了,昨天终于谈到了人事的问题。 “郭子林提名郑雪怀加入军政会议。” 这一条果然出现了,云扶将刚开始吃的早饭推开,眯眼只看着这一条。 “波士……”凯瑟琳也有些担心,“好像还没人提名少帅。” 云扶垂下眼帘,“他才是个旅长,凭什么进军政会议。可是人家郑小雪已经是一省督军,更何况比他年长八岁……无论从哪一点来说,都比她强。” 凯瑟琳小心望住云扶,“波士,他是你未婚夫哎。” 云扶将粥碗又扯回来,狠狠吃了两口,“你也说了,是‘未婚’~” 凯瑟琳不敢说话了,只能眼巴巴望住波士。 眼前的情势是真的太复杂,大帅府里这么多人、这么多事,绝非她们在美利坚小镇里那间小酒馆的生意可比。 波士终究也才十九岁啊。 云扶将早饭都咽完,起身拍了拍手,“走,出去溜溜弯儿。” 昨天郑雪怀被提名加入军政会议,今日郑雪怀早早就也来听五位大佬投票的结果。 “来这么早啊,三哥,我看出来你很紧张——又或者,是期待?” 郑雪怀刚踏上西洋楼的门阶,靳佩弦就从后面跟了上来。 郑雪怀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杖,“我腿上有伤,走路的速度比你慢了不止一倍;这么算来,你其实比我还早。” 靳佩弦望了望天,“我来替你加油哦,亲爱的三哥~” 靳佩弦说着还高举双手、扭着p股,蹦了两下,“啦啦队!” 郑雪怀好悬没呛着,摁着手杖忍住咳嗽。 “佩弦,我认识你十九年,可还是会被你吓着。” 两人边说边朝门内走,立在门边的内侍卫啪地打了个立正。 郑雪怀正要说话,那内侍卫却是高声道,“少帅早!” 郑雪怀微微一怔,随即垂首含笑道,“别这么叫,靳旅长不喜欢听这个。” 那内侍卫忙又道:“七少爷早!” 然后才又道:“郑督办早!” 郑雪怀看了靳佩弦一眼,含笑点点头,“你也早。” 郑雪怀走进偏厅去候着,靳佩弦绕了个圈又转回来,盯住那内侍卫,“你,叫什么名儿?” 一卷90、防患于未然 靳佩弦这么跟那侍卫说话,按说那侍卫该有点受宠若惊才对。可事实上,那侍卫倒退三步,身子还使劲往后仰。 可见,人家没受宠,光纯粹地受惊了。 “回少帅,卑职姓田,天下百姓生存之本的那个‘田’!” “哎?你怎么答非所问哪?”靳佩弦不由得上下打量那田侍卫,“我问你叫什么名,你怎么光说姓,还强调那么一堆没用的啊?” 田侍卫的脸噌地就红了,尴尬地将手心在军装上蹭了蹭,将手心的冷汗都给蹭掉喽。 “卑职不敢!卑职,卑职的名字是小时候找高僧给起的,所以,所以……” “你磨蹭什么呀?”靳佩弦都给气乐了,“你又说这个干什么?我问你名谁给起的了么?你就直接告诉我你叫什么不就完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呀?” 田侍卫咬了咬牙:“报告少帅,卑职叫田醉君!当年起名的时候高僧就说了,我这一辈子都不许改名!” 靳佩弦越来越听出味道来了。 他抱起膀子凑近了,盯着田醉君乐:“高僧说你要是改了名,这辈子就得跟着他当小和尚去吧?” 那没事,反正名儿是田醉君的,倒霉的也是田醉君。靳佩弦摩拳擦掌,正想张嘴,孰料田醉君立马道:“报告少帅,高僧说,谁敢给我改名。那改我名的人才会注定这辈子当和尚!” 靳佩弦终于再绷不住了,无声大笑得都蹲地上了。 这会子人家会议厅里正开军政会议呢,讨论的是郑雪怀是否能加入其中,他靳佩弦原本应该抓耳挠腮,至少也得坐立不安的。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跟这儿蹲地下大笑呢。 会议厅的门忽然打开,郑雪怀陪在二郭身边走出来,正好都看见靳佩弦这样一幕。 锃亮的大理石地面,灯火辉映,六位军官齐齐穿着笔挺军装,长筒马靴在地面上踏得哒哒响,一起朝靳佩弦走过来,众人都惊讶地望着蹲在地上,深深低着头的靳佩弦。 “哎哟,佩弦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么?”郭敦尔先说了话,目光瞟过身后几人去。 如今大帅靳千秋不在了,原本排行老二的郭敦尔这便是老大了。 六七八三人都赶紧问:“佩弦啊,这是怎么了啊?” 唯有郭子林瞅着郑雪怀,无声一笑:“谁敢给他气受啊?一向都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吧。” 郭子林声音清冷,在西洋楼里荡起回声。 老六和老七略微犹豫,唯有老八脚步不停,一直走到靳佩弦身前。亲自蹲下,然后才伸臂过去,扶住靳佩弦。 也唯有这个老八,因也姓靳,虽说原本与大帅家不连宗,却也曾经因为这个姓而被大帅拉进“八大金刚”。成为了最小的一个。 大帅说过。靳不是大姓,能遇见一个不容易。便是不连宗,那也一样是自家兄弟。 事到如今,曾经的兄弟都居心难测之时,,倒难得唯有他依旧肯坚定走到靳佩弦面前来,伸出援手。 一卷91、提篮拎包的 云扶是特地赶在军政会议开始的时候,才带着凯瑟琳离开旧雨楼的。 她知道,靳佩弦和郑雪怀两个都在乎今天的投票结果,两人都必定到西洋楼去盯着去,暂且顾不上她和凯瑟琳,她们两个才能得了自由去。 孰料,刚走到旧雨楼门口,就看见侍卫室里走出来个人,笑眯眯向云扶打了个立正,字正腔圆地喊“少夫人”。 凯瑟琳一见那人都有点紧张,云扶也是悄然皱眉。 那人谁呀? ——封百里。 云扶忍不住冲封百里翻了个白眼,朝着封百里,身子往后一仰,“扛吧!” 封百里连忙给扶住,尴尬地又一个军礼,“卑职不知是少夫人,上回多有得罪,还请少夫人原谅!” 封百里小心瞄了云扶一眼,继续道,“卑职天生愚钝,只知道唯长官命令是从……报告少夫人,上回扛着少夫人走的主意,不是卑职自己想出来的,是——旅长吩咐卑职这么做的。” 当宫里雁告诉他,他从火车上劫回来的人是谁的时候,他虽说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不过还是被吓了一跳——他是猜到被劫回来的人,必定是跟少帅有感情纠葛。但是他却也只想到蓝颜知己,或者是相好小相公之类的,却当真没想到,劫回来的是如假包换的女人,还是大帅给定了娃娃亲的那位少夫人。 他这才知道事儿闹大了,当时在火车上就看见少夫人那眼神儿不善了,以后还指不定怎么报复他去。那天他回去都没睡着觉,苦思冥想自保的秘笈。 ——卖了老大,讨好大嫂,摘干净自己,这就是封百里这两天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自救绝招。 云扶也不着急站直喽,就依旧那么侧歪着,将大半的体重都交给封百里,就叫他这么扶着。 白被他绑了一回,还给堵了嘴,当着一火车皮的人给扛走的?! 其实这都是便宜了他的。好歹他是个当兵的,负重的基本功是必须的;再说她本来就不胖,又只给他大半的体重,算不得沉。 至于什么男女之别,授受不亲之类的,在这大帅府里还轮不到任何人来嚼她的舌头。 ——要是有人敢嚼,她正好儿顺势就闹,然后就名正言顺地远走高飞啦! 云扶悠闲自得地侧歪着,甚至还拿出迷你指甲锉,好整以暇地一边修指甲一边道,“封营长,你今儿一大早到这旧雨楼来堵谁来了?该不是堵我吧?” 封百里嘿嘿地笑,“卑职岂敢~卑职不过是奉了我们旅长的命,将功补过,给少夫人当警卫员来了。旅长说了,少夫人回来这么些日子,必定在府里憋得慌了,这两天必定想出去逛逛百货公司,买买东西啥的,身边不能没个提篮拎包的。” “旅长说啦,封百里这个美差就交给你啦!你务必将少夫人给保护周全、伺候好喽!” 云扶将指甲尖儿上磨出来的白沫子,“噗”一口气给吹飞喽。 “周全?伺候好?封营长,其实这可简单了,我教给你怎么做。”云扶冲封百里招招小手。 一卷92、她没叫你亲嘴儿 封百里此时异常乖巧,伸手依旧撑着云扶的大半体重,如乌龟小公子一般,伸长了脖子,将耳朵够到云扶面前去。 “少夫人请讲。” 云扶缓缓站直了身子,不动声色与封百里拉开了距离。 “封营长,我问你两个世界上最简单的小问题。第一,兄长的俗称为甚?” 这问题能难得住封百里么?人家好歹也是念过书,自命威武双全的新型军事人才的。 “哥!”封百里雄赳赳气昂昂地答。 “对。”云扶竖起大拇指,“第二,亲嘴儿的书面语为甚?” 封百里被云扶脸不红气不喘说出的“亲嘴儿”一词给呛着了,脑袋一热,就失去了冷静。只顾着回答字面上的问题。 “报告少夫人,是——吻。” 云扶面不改色,眼梢微挑,一抹慧黠的笑便倏然而起,“对喽!封营长遵照执行吧!” 封百里一惊,脸顿时就红了。 他盯住云扶,嘴都不好使了,一张嘴就磕巴了,“少、少少少……” 还没等他磕巴出第二个字来,墙角后就转出个人来,憋了一脸的笑,“脸红什么呀,她叫你滚,又不是叫你亲嘴儿!” 封百里傻了,扭头回去,惊见他老大。 封百里紧张得赶紧摆手,“没,没,我没想跟少夫人……呜嗷。” 封百里没说完,最就被捂住了,导致最后那两个最关键的字儿,只变成了两声呜咽。 靳佩弦捂着封百里的嘴,赞许地道,“没想就好。那你就剩下一个选择了,那就是——哥吻~” 封百里口不能言,只能一双眼饱含了委屈,水灵灵地盯着自家老大。 ——老大,我是无辜的啊。我怎么会沦落到跑到这条夹缝里来生存来了。 他原本是混编27旅第3营的营长,他宁愿冲锋陷阵、前线杀敌,可是自从旅长将他从前线撤回去改为劫火车,他怎么莫名觉着他的人生轨迹就也跟着跑偏了呢? 含悲忍泪,他也只能在旅长满眼的笑意里,哥吻了。 不过他跑起来的脚步,怎么觉着那么轻快呢~ 靳佩弦的不请自来,还有封百里苦着一张脸,却跑起来嘚瑟得跟个公兔子似的背影,叫云扶忍不住想翻白眼儿。 按捺下烦躁的心来,云扶看都不看靳佩弦,依旧锉着自己的指甲,“少帅今儿不用参加军政会议么?哦对了,少帅是不用参加,因为没资格啊……听说小雪被提名补位进去,好像却没人提名少帅你吧?” 靳佩弦耸耸肩,“我还不稀罕陪他们玩儿呢!开个会要开一个礼拜,我早闷死了。” 云扶十根指甲都磨满意了,全都竖起来自己欣赏了一下,然后才将指甲锉给收起来。 “少帅派封营长跟着我,算什么意思啊?少帅这就想限制我人身自由了,是么?” 靳佩弦两手叉在裤袋里,高高瘦瘦地耸肩,“没有,哪儿能呢?其实就是小封被我三哥给军法处置了,现在连第三营都没资格带了,这就失业了……我给他寻个差事而已。” 一卷93、三娘子 “哦,”云扶表示相信,不过遗憾地朝封百里逃走的方向摇了摇头,“可惜,他好像并不领你的情。” “那也没事儿,不耽误你逛街。”他笑眯眯又贴近一步,“我替你拎包。” 云扶笑了,推开两步,“一个中校营长我都不敢用,更何况堂堂少帅了~” 靳佩弦依旧笑眯眯,“我也失业了~” 云扶眯眼盯住他,缓缓道,“也是。如果你连军政会议都进不了,那从此江北军政大权,就也与你无关了。” 他依旧不慌不忙,“所以我说来替你拎包嘛~一个月二十大洋就行。” 云扶抱起膀子来乐,“要我花二十大洋来雇一个拎包的,恐怕我还看不上你。” 他继续好脾气地乐,“那就去掉一个零,变成两块。这总行了吧?” 云扶不搭理他,垂眸盯着地面,“我去复兴东。” “行,你在门口等我!”靳佩弦说着就飞奔而去。 不多时,他从上海买回来的那辆烧包的别克master就从东院大门开了出去。 郑雪怀与郭子林站在西洋楼三楼的窗前,看着那黑色的大轿车出了大帅府,朝东头去了。 “知道少帅带着商小姐去哪了么?”郑雪怀问副官夏之时。 夏之时立即道,“是往复兴东去了。” 郑雪怀轻笑一声,“复兴东距离大帅府这么近,走路都用不了一刻钟;他却非要煞有介事地开了车,绕了远开过去。” 郭子林晃晃杯中酒,“这有什么奇怪。我早就说,他是个败家子儿,扛不起帅府,更扛不起整个江北来。早晨还煞有介事来听咱们开会的动静,结果下午这就按捺不住,又开着他的新汽车出去烧包了!” 郑雪怀长眸含笑,回眸瞥住郭子林。 郭子林立即道,“大帅府和江北,唯有雪怀你才能扛得起来。” 郑雪怀满意点头,将自己手里的酒杯与郭子林的相磕,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郑雪怀与郭子林放下酒杯,回到会议厅。 按说今天下午就是军政会议的最后一个尾声,没什么要紧的议题了,不过大家说说笑笑,分过猪肉之后再弥合一下感情。 却没想到会议刚开始不久,门外就闯进一个人来。 所有人都站起来,叫“三娘子”。 来人是一个中年女子,精瘦,一张脸长成男相。甚至,脸上还有一条几乎斜贯了面门的刀疤。 一个女人带着这样一张脸,足够叫这些个个手上都不知有多少条人命的军官,全都满脸的敬畏。 三娘子却是不慌不忙坐下,笑着摆摆双手,“我是不速之,打扰你们了。坐,都坐下。” 六个男人这才坐下,却是个个眼含戒备。 三娘子坐在众人面前,直接躺在烟榻上抽了个泡儿。烟雾弥漫之后,才满意地打呵欠伸了个懒腰。 “我们家老闫跟大帅一起去了。是我不好,也没给老闫生个儿子出来。这军政会议上,原本属于我们家老闫的这张椅子上,才空了。” 来人正是老五闫喜仁的夫人,前清三省总督赵三勋的妹子——赵三娘。 一卷94、来者不善 说起三省总督赵三勋来,那可了不得。从前这江北之地,一大半都是人家赵三勋所领的地盘儿。 当年靳千秋不过是人家手下最小最小的一个管带,见了三娘子的面儿都得跪地下喊“三小姐”。 只是后来找三娘嫁给了闫喜仁,闫喜仁又跟靳千秋拜了把子,三娘子这才成了靳千秋的弟妹。 三娘子脸上这刀疤是为了救她丈夫闫喜仁的。 三娘子女生男相,从小就也喜欢行伍。闫喜仁领兵上战场,她总跟着去。有一回对手用日本武士刀向闫喜仁头上斜劈下来,闫喜仁的枪在关键时刻卡了壳,闫喜仁一时来不及反应,是三娘子硬生生用自己挡住了丈夫。 从此外人都说,三娘子跟闫喜仁更般配了,相貌就是“阎王夫妻”本尊。 也就因为这伤的疼痛,才叫三娘子落下了抽烟泡的瘾来。 靠着烟泡活下来的三娘子,不仅不是个女人,甚至都不算个活人了。可也偏因为如此,她反倒赢得了众人的一致尊敬和畏惧。 所以别看她是个女人,可是说起话来,没人敢不当回事。 三娘子抬眸瞟了郑雪怀一眼,“听说郑大公子已经被你们投票给投进军政会议来了?那必定不是坐我们家老闫的位子——因为我没答应!” “既然不是我们老闫的位子,那就应该是四哥潘少谷的位子喽?”三娘子说着咂咂嘴,“就是不知道人家潘家人同意不同意。郑大公子,难不成你给潘家磕头当养子去了?” 郑雪怀尴尬地抿紧嘴唇。郭子林忙道,“三娘子,你胡说什么!谁说这个位子就是潘家的?” 三娘子打了个呵欠,“那个位子是不是潘家的,自有潘家自己呢,我管不着。总之我们老闫的这个位子,得是我自己提名。除了我同意的,你们谁也别想随便拉个人就坐上来!” 倒是老八靳昊祖淡淡抬眸望过来,“五嫂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就因为这张脸,三娘子这些年深居简出,连大帅府都基本不来了。今儿既然夺门而入,必定是下了决心了。 三娘子望住众人,咯咯地响亮笑了两声。 “没错,我叫佩弦来坐这位子!” 云扶在复兴东门前下了车,都忍不住回眸来又盯了一眼那车。 她心里都不由得道一声,“真能嘚瑟。”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出口,径直走进了复兴东。 伙计还是不知道她是谁,依旧气地招呼,“这位公子,您想买点什么。” 靳佩弦跟上来,正想说话,云扶索性掏出玳瑁边儿的墨镜,将眼睛给挡住了,手底下用身形隔住,掐了靳佩弦一把。 那伙计这才瞧出靳佩弦来,赶紧作揖,“哎哟,是七少爷!” 靳佩弦呲牙一乐,“叫姑爷。” 云扶扭头瞟了他一眼,也没吱声。 瞧那伙计还在探听云扶的身份,靳佩弦也只好说,“……我同学。” 伙计这才停住好奇心,开始“沈公子”长、“沈公子”短地叫唤开了,由着云扶和靳佩弦往里走。 进了二门,靳佩弦才呲牙一笑,“商家的伙计,都会演戏,又听话。” 一卷95、钱全花干净了 “你说谁演戏?”云扶勃然回眸。 即便隔着墨镜,靳佩弦也能猜到眼镜片后头她杏眼眯起,如同小野猫发怒的神情。 他反倒更放松,斜楞着膀子靠着门框,撑起一只脚尖道,“我又没说你姓沈,他们颠儿前颠儿后地管你叫什么‘沈公子’啊?” 云扶心下也是微微一个晃悠,却转回身去继续不当回事地往前走,“身份是我爸预备下的,有的伙计也知道。难道还用跟你报备么?” 靳佩弦颠颠儿地跳下台阶来,大步流星地跟上来。又是两只手叉着裤袋,晃荡着两肩的嘚瑟步法,“你不用瞒我了,我知道你已经私下里跟你家铺子联系上了。就算不是你自己来的,也是你已然‘买通’了帅府里的人,自有人替你卖命了。” 云扶走进库房,专心看货架上的货物,“你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听不懂么?”他欺上来,身子几乎贴在云扶身上,“那我给你的那些东西呢?” 库房里暗,云扶眼前一黑。 她不慌不忙摘下墨镜,却没尽拿下来,而是吊在下巴颏儿上。一双琉璃似的眼睛由下向上瞟,生楞楞地盯着靳佩弦,“……怎么,你姐姐们满载而归的时候,都没跟你道声谢?” 他笑起来,从云扶的角度看过去,只觉他的牙齿又白又整齐。那一脸的笑意也是阳光,又有天真的孩子气。 “你把手势都给我姐姐们了,我知道。我大姐临走的时候儿,又把首饰给我塞回来了,叫我找个好的金楼,熔了重新打个新样子给你留着,叫二婶、三婶她们就算想往回要,都认不得面目了。” 云扶没想到大小姐也这么“心黑手辣”,不由得垂首,扑哧儿一笑。 他竟看呆了。 从她回到大帅府以来,他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如此真心和放松的笑。 云扶意识到他的目光有些发烫,连忙收起笑容,冷冷瞪回去,“看什么看?买票了么你?” 他故意叹口气,“我还给你那么些金条和银票呢,还不够买一张票么?” 云扶晃晃脑袋,“全花了。” 继而瞪他一眼,“怎么,舍不得了?那倒是别给我呀,你自己留着呗。” 靳佩弦竟也不吃惊,依旧静静地笑,一双眼亮晶晶地凝视住云扶,“给了你的,自然就是由你说了算的。你花了不打紧,那至少叫我知道,你把那么些钱都给花到哪儿了呗?” 与此同时,西洋楼里,三娘子闹了一气,逼着在座六个人投票。 说是投票选举,三娘子却是抱着膀子冷笑着盯着几个人,“我们家老闫尸骨未寒……哦不,应该是尸骨无存。我们家老闫追随大帅,炸得连个渣儿都没剩,我要是还不能给老闫保下这张椅子来,我三娘子今天就也把命撂在这儿了!” “不答应的,就先要了我的命去。不然,不同意的,谁也别想走出这个门!” 三娘子说着,那张狰狞的脸上滑下清泪来,“反正老闫去了,我也不想活了。来啊,谁站出来,跟老娘我拼命啊!” 一卷96、他们秘密安排下的事 三娘子说着,竟然将一把枪拍在了桌子上! 在场众人都勃然变色,郭子林更是警惕地盯了一眼郑雪怀。 三娘子此举坏了西洋楼里多年的规矩。西洋楼里,不管是谁来,都必须在外头就下了枪械,有内侍卫处里外三遍搜身的。今天在会议厅中的众人也都不例外。 可是三娘子竟然带进了枪来! 郑雪怀知道郭子林的意思,他也缓缓侧首,低声道,“三叔的意思我明白……内侍卫处,果然是有动静了。” 郭子林也低声道,“雪怀,我以为内侍卫处现在应该都已经是你的人了。” 郑雪怀眯了眯眼,“我也以为是……” 对于大帅府内部来说,掌握了内侍卫处才能掌握整个大帅府。所以从大帅出事了之后,郑雪怀最先做的就是将内侍卫处掐在了手里。 也巧,内侍卫处的处长彭劲松跟在大帅身边护卫,正好一起出了事。郑雪怀回来就将副处长霍登峰提拔为了处长。 有霍登峰在,再加上郑雪怀二十年来一向与内侍卫处上下和睦相处,所以郑雪怀一度以为,整个内侍卫处已经都听命于他。 可是从田醉君的出现,他就猛然发觉,一切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儿起,隐隐发生了变化。 内侍卫处,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铁板一块。 可是这会儿才发现,终究已经晚了。三娘子还是揣进了枪来,以命相挟。 郑雪怀深深吸一口气,“与内侍卫处的异动相比,我更想知道,六婶怎么忽然肯为了佩弦卖命了……” 郭子林也是眯起眼来,“你确定,佩弦他这些天都呆在帅府里,没出过梅州?” “他回来之后,一直都偶忙着治丧的事,没出去过。”郑雪怀点头,“就连他发出去的电话和电报,内侍卫处和内收发都给了我副本……”郑雪怀说到这里猛地一皱眉,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方才已经察觉内侍卫处出了问题,那么他又如何保证内收发就没人出问题? 若是内侍卫处和内收发两边都有人被靳佩弦给收买过去了,那他又如何保证他收到的那些副本就都是完整和真实的? 郭子林遗憾地凝视郑雪怀,“你还是被他给蒙骗了!你以为他本人乖乖呆在帅府里治丧,又或者只会嘻嘻哈哈不务正业……实则他趁着你不留神,将内外这两道关节,都给疏通了!“ “事到如今,咱们还谁拦得住他进军政会议?雪怀啊,大帅是什么人,你心里最该明白;佩弦是大帅的嫡长子,那也是一个小胡狼——又狡猾,又凶狠!” 复兴东的库房里,窗外的阳光洒进幽暗的库房里来,都被劈成了细丝;两人的身影在金色的光丝里穿梭,像是两枚梭子,将阳光织出灿烂的经纬线来。 云扶不搭理他,他就亦步亦趋,唇角含着笑,“田醉君一口一个‘少帅’,还跟我说什么改名的要当和尚……这事儿自然不是我办的,是你办的。” “我的那些金条和银票,你都花在内侍卫处了,对不对?” 一卷97、故意卖个破绽给你 云扶盯他一眼,没承认,唇角却还是梨涡隐约一现,便径自去查看货架了。 被她那小小梨涡给惹的,靳佩弦只觉心下奇异地痒,却摸不着,挠不着,不知如何排解。这便继续跟上去,黏着她,“你不承认,我也都知道了。要不是你教的,那小甜甜怎么会说出那么个故事来?” 云扶转过一个货架,从缝隙里盯住他,“叫什么小甜甜,你也不怕一辈子当和尚!” 他在明,她在暗,他也不隐藏,只盯着她那一双隐在幽暗里更晶亮的眼笑,“你编的罢了,我怕才怪!” 云扶撅了撅嘴,“你就那么确定是我编的么?你怎知人家田侍卫自己就没这个口才?” 他笑意更浓,真想伸手将她从幽暗里给拉出来。 “这是我家,我家里的侍卫,我能不一个一个的都认得?这田醉君我以前又不是不认识,能在西洋楼站门岗的,必须得是忠诚可靠的,绝不用那些嘴松口滑的人去,要不这西洋楼里的军政,哪儿还有秘密了?” 云扶轻哼一声,不说话了,径直再转过一行货架去。只是偶尔,依旧从幽暗里瞟着他。 靳佩弦觉着她就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灵巧慧黠的猫儿,而他是一只横行在阳光下、傻呵呵的大耗子。 “还不承认?”他心下的痒痒更重,忍不住伸手猛地扯了她一把。 云扶吓了一跳,低呼一声,赶紧给甩开。 再转过一个拐角,用货架拦住了靳佩弦,云扶才轻叹一声,“你知道就知道了,我原本就是故意要故意留下破绽给你的。要不我也不能选西洋楼站门岗的田醉君,更不会教他说那个故事……” 云扶说着瞪他一眼,“是我故意叫你知道的,你有什么可美的呀?” 靳佩弦交给她的那些金条和银票,金条是十两一根的“大黄鱼”,银票的面值也大。尤其是那银票,若是直接找银行给兑了,郭子林都不难查到踪迹。 最聪明的法子,还是得将银票投入市场,经过多道转手,化整为零下来,才能瞒过郭子林去。 这便还是多亏了云扶自家的商号。她将金条和银票都送到复兴东,以复兴东总号的实力,迅速将这些银票给拆了开去,最后全都换成了银元再回流到复兴东总号。 还有那些金条,也全都通过复兴东总号的流通,换成了一两一根的“小黄鱼”回来。 云扶用小金条“买了”内侍卫,用银元“买了”内收发。 自然,这些事都是在大帅府外,透过复兴东的伙计送到各人府上或者手上的。 至于伙计们办事,都说是少帅赏的。 大帅府里内侍卫、内收发的人,本来就都知道自己是给靳家办事的。只不过靳佩弦迟迟未归,郑雪怀临危受命,这些人便只能听命于郑雪怀了。 况且这位少帅从小就调皮捣蛋,有时候难免盛气凌人,比不上郑雪怀的一本正经、平易近人,叫他们心下对靳佩弦年少继位的事,还颇有疑虑。 待得少帅的金条和银元都送到了手上,足见少帅的诚意,他们的心自然也就倒回来了。 一卷98、更擅长花钱 云扶用靳佩弦给的钱,替靳佩弦将大帅府内的人心给买了回来。可是这些话,云扶才不会告诉他。 虽说依旧未曾改了出走的决心,可是此时他四面楚歌,她若看不见倒也罢了,既然看见了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抱成团儿里欺负他。 帮他安定了局面,她再走,也能走得安心。 靳佩弦凝着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钱你花的好!我就知道这钱放在你手里,必定比放在我手里更有价值。” 云扶耸耸肩,“身为我爸的闺女,我最大的本事不是挣钱,而是——花钱。” 身为父亲的长女,爸从小就教她行商的道理。 爸说,想要当一个好商人,你首先得学会花钱。 用最少的钱,买到最喜欢的东西,你才会明白钱的意义。知道了钱是个好东西,以后才会想方设法去赚钱。 况且,商人这行当,说白了,就是“做买卖”。商人总要先买,先花出本钱去;然后才是卖,卖出利润来。所以花钱本在赚钱之先。 “反正你这些钱已经都被我花光了,一分都没剩。你要是不满意呢,也都追不回来了。”云扶高高抬着下颌,挑衅地盯着他。 “我怎么能不满意呢?我简直不能再满意了!”他手攥着货架,借劲儿悄然往前蹭一步过去,跟她再拉近点儿,“哎,以后我再有钱,还都给你,啊!” 云扶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你还有钱?你那车款还没付完呢!” 一看他买的那辆车,她就来气。真是个天生的败家子儿,花钱都不带眨眼的。 他却笑了,伸手挠着后脑勺儿。 云扶瞟他一眼,觉着这里头有缘故。可是他不肯说,她也就懒得问。 靳佩弦讪讪的有些难受,又往前蹭一步儿,“哎,你别不搭理我啊。你问我呗,你再问我一遍,那我就告诉你。” 云扶看他那欠儿样,翻了个白眼,更不搭理他了。 敝帚自珍,他自己收着去呗。反正她迟早能自己找到答案。 两个人就为了这事儿,一直磨叽到回到大帅府。 云扶前脚往旧雨楼走,靳佩弦后脚还跟着磨叽,“……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问吧,我真告诉你,绝无保留!” 云扶立在门阶上回眸,“还最后一次机会?你都给了我27次机会了!你那‘最后一次’怎么这么不值钱呢!” 他尴尬得都乐了,两手叉着裤兜,脚尖在地上碾着。 “我‘最后一次’不值钱,那我的‘第一次’总值钱吧?” 云扶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一下子就想到了在船上他那无赖样儿。 “呸!”云扶红着脸啐,“谁听得懂你这些话!” 云扶一扭头就急着往楼门里走,靳佩弦立在门外傻笑了笑,转身踢着石头子儿就走了。 云扶心砰砰跳着往楼里走。 跟楼外的阳光灿烂相对比,楼内的阴暗更为幽深,叫人的眼一时都看不清周遭。 直到凯瑟琳拉了云扶一把,云扶这才看见一个人形从黑暗里缓缓析出了轮廓来。 一卷99、为什么不是你 云扶没急着跟那人说话,反而是先盯着凯瑟琳。也借此,叫自己先平复下来。 只是凯瑟琳的眼睛有些太亮,叫云扶不由得又多盯了她两眼。 “你回来了?”倒是那人先说了话,一步步走到灯影里来,“我等你很久了。” 正是郑雪怀。 云扶挑眸凝一眼郑雪怀,视线随即下垂。她甚至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枚小木梳,男性化地将她的大背头往后拢了拢。 “怎么好意思叫小雪你等呢?”云扶将小木梳给收回去,两手大拇指却勾在口袋上不拿下来了,就这么岔着腿儿,眼梢斜挑,瞟住郑雪怀,“只是,我好像不记得咱们有约~” 郑雪怀有些尴尬,看一眼立在云扶身边的凯瑟琳。 凯瑟琳刚想说话,云扶伸手一把拉住,“我跟凯没有背人的话,你想说什么,就这么说吧。”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抬眸望望楼上,“不能请我进你房间坐坐么?” 云扶点头,“好像这旧雨楼,现在是你母亲二太太的。那你就是主人,我才是。我还没听说过主人要问人意见的。” 郑雪怀却因为这句话反倒有些开心,之前一张绷紧的脸,这会子重又展颜。 “那就是你不反对?那咱们上楼吧。” 好在云扶住的是个小套间,卧房在里头,外头还有个会室。便是请郑雪怀进房间,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郑雪怀进内,砸沙发上坐下。柔软的小牛皮细致地将人给包裹住,叫人的心都硬不起来。 郑雪怀眉眼更缓和下来。此时斜阳从窗外照进来,正给他做成背景。此时的他看起来,已经又是温柔的。 “小云,我来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已经改了主意,还是准备向命运投降,照旧嫁给佩弦了?” 云扶微微挑眉。 郑雪怀垂下眼帘,从云扶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眉眼垂成悲伤的弧度。 “那我是不是该在丧礼之后,随即又要为你们预备一场喜事了?” 云扶没坐在沙发上,转过去直接坐在沙发背上,转头望向窗外,眼睛迎着斜阳。 “为什么问?” 郑雪怀有些激动,拧过身子来,凝住云扶,“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帮他?” 郑雪怀这样激动,云扶却一脸淡然,“哦,你也看出来了?嗯,对,我在帮他。” 云扶这样的坦率,倒叫郑雪怀的激动无处安放。 他闭了闭眼,叫自己平静下来些。 “小云,还记得你说过么,你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你不会是因为喜欢佩弦才帮他,你是因为你们之间的婚约;你是出于道义,才出手帮他。” “既然你在乎了那个婚约,那帅府里自然该忙着给你们筹备婚事了。” 云扶却笑了,“我看得出,你不高兴了。可你的不高兴其实与我无关,你是不想看见靳佩弦也进了军政会议才对吧?” 云扶躬了躬身,眸子向郑雪怀靠近,“我以为不用我出手,你都会帮他。小雪你是他哥哥,不是么?就算你俩没有血缘,可是大帅曾经爱你如亲子。” 一卷100、我怎会为了他 郑雪怀笑起来,却笑得无声。 笑了良久,郑雪怀勾着唇角凝住云扶。 “你怎么会觉得,我对他的在乎,竟会超过你去?” 郑雪怀说着倏然闪电一般出手,一把握住了云扶的手腕,“小云,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 郑雪怀原本坐在沙发上,比坐在靠背上的云扶矮,看似处于劣势,可是这倏然进攻,竟令云扶没能闪开。 云扶索性也不闪了,任由手被他摁着,轻轻勾起一抹冷笑,“是么?那如果我叫你支持靳佩弦加入军政会议,你肯么?” 郑雪怀定定凝视云扶的眼睛。 他看见了云扶眼里点点浮起的讥诮。 他反而宽容一笑,“只要你喜欢,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军政会议是男人的事儿,这原本与你无关,你却忽然要这个……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个?只要合理,我没什么不肯为你做。” 云扶微微挑眉,倒被郑雪怀这反将一军给难住了。 她能说是为了靳佩弦么? 云扶也是急智,垂眸淡淡一哂,“也不看看你们现在军政会议一共有多少个人了。原本就剩下老二、老三、老六、老七、老八五个,如果再加上你,那就六个了。” “我说一个投票来决定江北大局的军政会议,怎么能是双数的成员?那一旦双方打平,三比三,那究竟谁听谁的?这样的会议制度,既然是仿效西洋而来,那好歹也得留意人数的配比吧?应该是单数,才能出现多数。” “所以我觉着,应该再加一个人进去,这样就有了七名成员,就能出现简单多数了。我想,谁叫他就是七仙女儿呢,那就也进军政会议去做这个第七人好了。” 云扶说的有理,一时竟也反驳不出来,只能两眼亮晶晶地凝视着云扶微笑。 “小云,原来你在国外这几年,当真学了不少真知回来。” 云扶耸耸肩,“要不你以为我真的是去学家政了么?” 自从共和以来,对于女子留学西洋,教育部有规定:“所需学术,应以师范、医学、美术、音乐为要”。云扶将这四个专业都看了一圈儿,连雕塑课都学了,却发现自己都不喜欢这些。 她想学商科,可是商科都只招收男学生。无奈之下,她只得选学了家政。 家政涉及家业、家法、家风、收支、教育、人与人的关系,家庭与亲戚、朋友、邻里的关系等等。学成之后,可以成为富贵之家很棒的大管家。 云扶觉着自己选这个专业,只是当时没别的可选,才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回来面对靳家这个复杂的大家庭。 不过在国内还没有家政这个概念,说到女子学家政,也只当做是女人习学做家务这些事,倒是符合国人希望女人宜室宜家的愿望。 郑雪怀点头微笑,眸光闪闪,“我发现了,你是将家政二字,留下了‘政’,却抛了‘家’。你抛却的是传统小女子的拘泥,你留下的是这一身男装所代表的眼界和格局。” 一卷101、你走不了 “怎么变成你夸我了?” 这会子郑雪怀正是深情款款,手上的劲道就自然松懈了,云扶趁机将手从郑雪怀手底下抽走,举到半空里活动活动手腕。继而两只手叉进口袋,傲然凝眸,“该不会你是希望我进军政会议,取代了靳佩弦去吧?” 此时的云扶一身西装笔挺,短发油亮,眉眼之间英气耀眼,倒当真有一种不遑多让的气度。 郑雪怀便笑了,眼中又多一丝柔情,“如果你真有此心,我会用尽我所有的力气,直到你心满意足。” 云扶却轻嗤一笑,“不必了~你们男人当成宝贝的那个什么会议,我还嫌烦呢。” 郑雪怀却也不恼,依旧含笑凝望着她,“你终于肯承认,你还是女孩子了?” 云扶抱着膀子凝视郑雪怀,“你觉得,现在的我,真的还是个女孩子么?” 云扶说着,故意给了凯瑟琳一个飞吻。 凯瑟琳的脸便红了,立在远处垂首而笑。 郑雪怀的脸终于有些垮了下来。 云扶反倒亮声一笑,站起身来,离开沙发,走到凯瑟琳身边。背对着郑雪怀,只低声与凯瑟琳说笑。 郑雪怀望着云扶的背影,眸光隐隐流转,“小云你知道么,你虽然不是军政会议的成员,但是那你却注定是那个隐形的‘第八人’。大帅府需要你,整个江北都需要你。” 云扶微微一震,转眸望来,“什么意思?” 郑雪怀叹了口气,“因为商爷不在了,大帅府和江北就也没了财神爷。你是商爷的女儿,在你弟弟出事之后,你又是商爷唯一的孩子……商爷的一切,唯有你能继承。” 云扶眸光微微一冷,“是么?” 郑雪怀目光微垂,“所以佩弦绝不会放你走的。小云,三妈她们已经私下里开始为你和佩弦筹备婚礼。” 云扶霍地转过身来,“那她们是想给靳佩弦娶个媳妇儿,还是想给靳家再留个挣钱的机器?我虽然是我爸的女儿,可是对不住,我没我爸那本事!” 郑雪怀默默抬眸,“可是你们之间早有婚约在先,后又有你默默帮佩弦进了军政会议……还会有谁相信,你不想嫁给他的?” 云扶盯着郑雪怀,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雪怀缓缓起身,“小云,我说过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如果这件事你需要我帮你,我随时等着你来找我。” 郑雪怀微微倾身,一双眼向云扶逼近,“记住,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郑雪怀说完便告辞而去,原本挟一身怨怼而来,却留下一片云淡风轻而去。 凯瑟琳看得有些傻了眼,低声唤,“波士……” 云扶摇摇头,“我要去泡个澡。” 云扶这个澡泡得有点久,凯瑟琳和小翠都分别去敲了好几次门,确定云扶在里面还能清醒地应声。 等云扶终于肯走出来时,凯瑟琳发现,云扶带进去的一整瓶红酒都空了。 云扶四仰八叉地躺下,一点都不女人。她红着脸颊,抱着被子冲凯瑟琳吃吃地笑,“明天,咱们请叶小鸾来喝个咖啡,怎么样?” 一卷102、生生咽下苦药汤 叶小鸾来,还带着杏儿。 云扶冲小翠抛了个飞吻,气得小翠一跺脚,拧身回头,倒也自然地拉起杏儿的手,到她的房间说话儿去了。 原本旧雨楼里的佣人没有单独的房间,是云扶的套间里还有个书房。云扶说,“反正我也没那么爱看书,要个书房做什么?”索性收拾出来,给小翠当房间了。 小翠成为了旧雨楼里,甚至整个大帅府里,唯一的一个有自己房间的丫头,乐得大辫子甩老高,连续多少天见着云扶,眼神儿都水灵灵的。 没了杏儿在眼前碍眼,云扶用小银勺搅动着咖啡,一双眼黑白分明地瞟住叶小鸾,开门见山。 “小叶,你喜欢靳佩弦吧?” 叶小鸾本喝不惯咖啡,可是又不好意思当着云扶的面儿不喝——云扶叫小翠去请她的时候儿,说的明白,就是特意请她来喝咖啡的呀。 实则她有些不明白,这位少夫人为啥不请她喝茶,偏要请她喝咖啡。 她是真心不明白,西洋人为什么喜欢这样跟药汤子似的咖啡,又黑又苦。难不成是西洋人都有病,不天天喝几碗药汤子,就活不下去么? 她的心思还都在咖啡这儿,冷不防被云扶说了这么一句,嘴里一口正没法下咽的咖啡,好悬一张口就喷出来。 叶小鸾怎么能如此失礼呢,她强行忍住,硬生生将那口咖啡咽下去,拼命摁住了想咳嗽的冲动。 她端庄坐直,目光轻盈上抬,栀子花一般羞怯地笑,“云姐姐又打趣我……云姐姐才是大帅给七哥定的少夫人,我哪儿敢存了这样的心思去?” 云扶不动声色,静静欣赏完叶小鸾那一连串的动作。心下略微遗憾自己兴许应该再激烈一点儿~~不过也佩服叶小鸾的定力,越发觉着这妞不容小觑。 云扶露齿一笑,“小叶,我可是拿你当我自己亲妹妹的,才肯跟你坦率说这样的话。你要是还在我面前遮掩,那你就没把我当成姐姐。” 叶小鸾的脸登时红了,捧着咖啡的一双葱葱玉手,紧张地微微发颤。 “云姐姐,我求你,别问了……” 云扶倒是扑哧儿笑了,伸手捏住叶小鸾的小手,“瞧你为难的。你可别当我是正室拷问丈夫在外头的莺莺燕燕呢,我还没跟他结婚~” 叶小鸾咬住嘴唇,“可云姐姐你早跟七哥有婚约。” 云扶耸耸肩,“没错。可是这婚约是大帅跟我爸定的,他们两个现在都不在了,那就成了一张废纸。” “真的?”叶小鸾眸光陡然亮了起来,“云姐姐你不想履行那婚约了不成?” 云扶垂下眼帘,“……可是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我听说三太太那边儿都已经私下里开始预备我跟靳佩弦的婚礼了。” 叶小鸾怆然一笑,“是啊。因为那是大帅的遗愿~~大帅自小将七哥托付给我姨妈,我姨妈真的是凉自己当成七哥的亲妈。她凡事都为七哥着想,这便想赶紧替七哥和你操持婚事,叫七哥收心,也好圆满了大帅的心愿。” 一卷103、甘心为妾 叶小鸾的煽情,云扶没心情去仔细听。 云扶只专注看着自己的银勺与深色的咖啡搅在一起,卷起的漩涡。 “要是这事儿换成别人办呢,譬如二太太,那我就没辙了,只能在这旧雨楼里扎脖等死……我一个弱女子,这大帅府的庭院深深,我哪儿逃得了?” 云扶眸光微微迷离,叫那原本的黑和白也混沌在了一处。 “可既然是三太太,我却反倒生出了希望来。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三太太她有小叶你这样一位娘家侄女儿啊。” 云扶说着将咖啡杯放下,真情实意地伸出双手去攥住了叶小鸾的手,“小叶你也不想我跟靳佩弦这么快结婚的,是不是?你一定可以帮我。” 叶小鸾如惊弓之鸟,一双鸽子般的眼睛睁圆了望住云扶。 “云姐姐……若是旁的事,我为你做什么都行!可是,可是这件事是大帅的遗愿,我怎么敢……” 她可怜地垂下头去,“三太太虽说是我姨妈,可是她更是大帅的三太太。她一颗心都只向着大帅和七哥,她不会为了我而做违反大帅遗愿的事去。” 叶小鸾的反应叫云扶有点儿失望。 难道之前种种,竟是她有些高估叶小鸾去了? 云扶凝视着叶小鸾,半晌没说话。 这一阵沉默,倒叫叶小鸾越发局促不安。她怯生生地抬头,悄然偷看云扶的神色,“……云姐姐,如果我帮不上你,那你怎么决定?还是要乖乖留下来,跟七哥成婚么?” 云扶淡淡一笑,“看样子,怕是不得不如此了。” 叶小鸾好容易将一杯咖啡都喝完了,这便起身告辞,“我下午还有课,先回去温书了。” 离开旧雨楼,走进院墙夹道,叶小鸾才幽幽地露出笑意。 杏儿忙问,“小姐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七少爷和她结婚?刚刚是她主动求小姐的,小姐为何不顺水推舟呢?” 想到方才竟然错失了那么一个好机会,杏儿都替叶小鸾遗憾。 叶小鸾垂眸轻笑,“七哥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呢?你觉着靳家会接受我这样一个不被父家接受的私生女,当少帅的正室么?” 杏儿也怔住,叹了口气。 叶小鸾凝住虚空里的一个点,缓缓又忧伤地一笑,“我便是在心仪七哥,我也不敢去奢望那正式的身份。我最好的前程,也只是给七哥做小。” “大帅一共有八房太太,七哥将来怕也少不了。我不跟商云扶争,我甘心认低伏小,我只要能当七哥的侧室,就已心满意足了。” 杏儿不由得道,“那岂不是委屈小姐你了?凭小姐你的才貌,哪点不能成为少夫人呢?” “这事儿傲气不得,”叶小鸾摇头,“当年,我外公是何等傲气的读书人?他是秀才,有功名在身,如何看得上一个绿营兵出身的小小管带呢?我姨妈可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为姨妈千挑万选……可是最终,不也还是不敢得罪靳千秋,不得不将我姨妈送进靳家来,让我姨妈给靳千秋当了三姨太……” “我姨妈都能忍的委屈,我有什么不能忍?” 一卷104、我才是那个人 次日,云扶还是去敲了郑雪怀办公室的门。 “这西洋楼,我这次回来,还是第一次为你而进。”云扶走进郑雪怀的办公室,转了个圈儿,抬眸瞟住郑雪怀。 这间办公室她认得,从前是潘少谷的。因潘少谷的官职就是获鹿省的督办,相当于这一省的军政长官,所以大帅也在大帅府的西洋楼里给潘少谷留了一个办公室。 有人说这是大帅与潘少谷手足情深,几个拜把子兄弟里大帅与潘少谷的关系最好,才能将这获鹿省的督军一职给了潘少谷来当; 可也有人说,大帅就算叫潘少谷当了这个督办,可还是要防备着,所以就近给摆在西洋楼里办公。 不过此时不管旁人怎么说,大帅和潘少谷已经都不在人世了。 郑雪怀凝视着云扶,虽说整个人是一向的内敛,可是眼睛里还是因为她这句话而闪烁出星火来。 “你这样说,我真高兴。” 云扶自在地在沙发上坐下,两腿自然岔开,分明是男人的坐姿。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云扶抬眸,眸光黑白闪烁,晶莹透亮,“小雪,帮我吧。” 郑雪怀端着手肘,含笑而立,“好。我说过,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肯为你做。” 云扶深吸口气,点了点头,“其实我早说过,我爸刚身故,不管靳佩弦要不要为大帅守孝,我总归要为我爸守孝三年的。倒不知道三太太是怎么想的,还要暗暗筹备婚礼,这是将我的话全不放在心上么?” 郑雪怀黑瞳幽深,静静凝视云扶,“……她是三太太,上头还有我母亲。她急着想要为你和佩弦完婚,那她就可以凭着佩弦和你,地位超越我母亲去。 云扶抬眸凝注郑雪怀,“那她为什么不用叶小鸾?叶小鸾是她娘家侄女,比我更听她的话。” 郑雪怀笑起来,“原来小鸾对佩弦的感情,终究没能逃得过你的眼睛。” 云扶耸耸肩,“其实我没要故意发现什么,也许是有人并不想在我面前隐藏,就等着让我发现罢了。” 郑雪怀笑起来,微微弯腰,“小云,你真是坦率得可爱。我以为你会跟其他女人一样说——这是女人的直觉。” 云扶耸耸肩,“在国外呆久了吧。洋人喜欢说话直来直去。” 郑雪怀轻叹一声,“三妈被我母亲压了十九年,她想要翻身,必定要做万全之策。她知道自己侄女儿的分量,叶小鸾跟你无法相提并论。” 云扶抬起眸子来,“……因为我爸?” 郑雪怀勾了勾唇,“是因为‘财神爷’。” 云扶咬住嘴唇,苦笑着点了点头,“我懂了。” 云扶站起身来,迎上郑雪怀的眼。 这么看过去,虽然他腿上有伤,可是他依旧瘦高笔挺,如云杉矗立在眼前,气势叫人只能仰望。 “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做?” 郑雪怀含笑凝视云扶,“其实有一个法子最简单——告诉他们,我才是你想嫁的人。” 云扶的脸腾地就红了,转开头去,“我那个……只是童言无忌。” 一卷105、一生的承诺 郑雪怀静静凝视云扶颊边的红晕,柔声道,“那时候你年纪小,我却不小了;你可以说是‘童言无忌’,可是我却是当做一生的承诺在等待。” 云扶垂下头去,尴尬地用鞋尖碾着地毯,“小雪……求你了,这时候别说这个了,行么?总归,你得另外想个旁的法子才行。” “况且我也不想连累你啊。如果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要叫你为了我而背上骂名去?大帅刚身故,你们兄弟就内讧……” 郑雪怀倒是眸光清淡,“你看我们两个还没内讧么?一个军政会议的席位,已经叫佩弦对我剑拔弩张。” 云扶片刻的局促之后,倒也极快平静了下来。 她猫眼斜挑,“你们俩为了军政会议的事儿内讧,与我无关;可若是因为这事儿,我可就背上‘狐狸精’的帽子去了。” 云扶说着举双手,分左右一抚大背头,“我这模样,如果再被人骂是狐狸精,我都替自己别扭。” 郑雪怀静静凝视云扶,“你总归想与靳家躲得远远的,不想再有任何瓜葛。” 云扶一拍手,“对,正是如此!” 郑雪怀垂首静思,片刻点头,“好,我有法子了。小云你放心,护着你,比护住我自己的名誉更重要。” 离了西洋楼,云扶的脸穿行在头顶花架的缤纷摇曳里,眸色如许沉静。 倒是凯瑟琳心下有些不安,低声问,“那郑小雪会想什么法子呢?” 云扶静静垂眸,“别急,等他使出来,咱们不就知道了么。总归,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凯瑟琳盯了云扶好半晌,“……波士,他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呀?” 云扶知道这事儿瞒不过凯瑟琳。她自己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了两声。 “……其实,还是靳佩弦造的孽。” “怎么说?”凯瑟琳眼睛瞪得玻璃球那么大。 “就是我十岁进大帅府那次呗。靳佩弦躲在枣树上暗算我,大小的枣子噼里啪啦落下来,照我头上砸下来;这还罢了,还有那些枣树里头的虫子……我不怕疼,可我怕那虫子,一时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自保好了。” “那时候有个小姐姐闻声跑了过来,一把将我给抱在怀里,用她自己的身子遮住了我——我脑袋上就被砸了一个包,脖领子里就掉了一个虫子进去;可是那小姐姐却砸了一头的枣子,落了满身的虫子去。” 凯瑟琳听懵了,“小姐姐?怎么变成了小姐姐?” 云扶也是叹了口气,“就是小雪啊。” 那年她初进大帅府,就是因为大帅刚刚成为江北巡阅使,将家中原本的四合院又加入了西洋楼的扩建,中西合璧的大帅府刚落成……故此那天大帅府里摆了好几台的大戏。 邱梅香自己就是名伶,那一日大帅府中唱戏,怎么能少得了邱梅香的风头呢?可是邱梅香毕竟已经金盆洗手,身为大帅的二太太,且大帅夫人已经不在人世,她俨然已经是大帅府的女主人,所以她怎么还能抛头露面,唱戏给宾看呢? 可是那样的场合,邱梅香怎肯甘心放弃了出风头的机会去? 邱梅香便将郑雪怀推上台去,以男旦扮相在台前现身;而后台,是邱梅香的弟弟邱梅风领衔的军乐排…… 所以郑雪怀赶来的时候儿,就还穿着旦角的戏装呢,看上去就是个娥眉凤目、风姿窈窕的小姐姐。 一卷106、一把紧紧抱住 云扶不知道那是个年轻男子,反倒以为是个小姐姐,这便放心地整个依偎进郑雪怀的怀中,因为紧张,也回手紧紧地抱住了郑雪怀。 直到上头的那个脑袋后头长着小尾巴的急了,在树杈上跺脚大喊,“你来我们家,不是想嫁给我的么?你怎么敢抱着别的男人?” 云扶才不信那家伙说的话,反而抱得更紧。 紧到……耳边传来男子低沉的轻笑,温柔道,“咱们两个这么抱过了,看样子,我得一辈子为你负责了。” 听见那嗓音,云扶才炸了,没想到真的是男子! 树上那个家伙更来劲了,“好了,这回不是你不想嫁给我,而是我不想娶你了!因为你——不守妇道!” 他们两个那会子都十岁,四岁结怨之后,中间好几年都再没见过面。脑子里记着的还尽都是那裹脚布换来一顿揍的仇,故此说话还都往狠里说。 云扶又羞又恼——羞是对郑雪怀,恼才是给靳佩弦。 恼羞成怒,云扶扭头就奔了伙房去,在灶头里拎起一根正着火的木头,回来就去点那枣树! 那枣树有年头了,树皮干燥,又流淌下树脂来,被云扶这么一点火,登时就**起来…… 那天的大帅府里,原本好戏连台,请了不少名角儿来。可是谁也没想到,最好看的一场戏却是他们三个给唱出来的。 等家丁和侍卫们奔进来灭了火,靳佩弦给熏了一脸一身的黑,郑雪怀也“花容失色”,云扶更是一脑袋的包…… 大帅、邱梅香和商稀元等闻讯赶来,看着他们三个。 商稀元急得直搓手,却不敢说话;邱梅香也瞄着大帅的动静。 反倒是大帅靳千秋大笑起来,上前来拍着云扶的肩,“小云儿,干得漂亮!治上树的猴儿,可不就得在树下架火么?你收拾他一回,看他下回还敢不敢用这招?” 原本这事儿压下去就得了,却没想到靳佩弦反倒不依不饶地叫了起来。 “爸,她来咱们家,就是她自己想来嫁给我的!她要是不想嫁给我,她来咱们家干什么呀?” 她就恼了,冷冷横着靳佩弦道,“我宁肯嫁给小姐姐,也不嫁给你!” 她话音刚落,身旁门帘一挑,郑雪怀进内洗过脸后,重又出来,油彩褪尽,露出一张如雪色月华的脸,配着那一身水绿的长衫……当真是黑发如漆,长眉入鬓,一段说不出的风流气度。 彼时十岁的靳佩弦还是个没进化好的类人猿,哪里比得上十八岁的郑雪怀眉目齐整,且骨子里天生承继了母亲名伶的风流气度去。 云扶只敢看了郑雪怀一眼,就红了脸,再不敢看第二眼了。 她也没想到,方才被她那么八爪鱼似的死死抱住、攀住的小姐姐,竟然是这样一个眉眼如画的大哥哥。 听着她这样说,他立在她身畔,那么高,含笑垂眸凝视着她。 商稀元尴尬地赶紧上前将云扶给拎一边去,然后向大帅道歉。 大帅倒是爽朗地笑,“别难为小云儿!再说雪怀也是我儿子,总归小云儿是我的儿媳妇儿就行!” 一卷107、总是护着她 后来……就趁着大帅府里庆贺,大帅那一伙宿敌就趁机袭击了她在梨树沟的家。她母亲和弟弟出事了。大帅府的大戏还没唱完,她家里就堕入了噩梦。 她被大帅给留在大帅府里,大帅亲自派人去剿灭那股宿敌。 当年才十八岁的郑雪怀,竟请缨出征。 那一年的郑雪怀才十八岁,从来还未上过战场。彼时年少的郑雪怀,形象和气质更像邱梅香年轻为名伶的时候,气质华丽却偏阴柔,看着更像小姐姐,倒不像能上战场的。 郑雪怀主动请缨,别说别人,就连他母亲邱梅香都惊了,又是闹,又是掉眼泪,就是不准郑雪怀去。 可是郑雪怀却平静地坚持,只在众人乱成一团的时候,唇角含笑,望向立在一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的她。 她就更不知所措了。 留在大帅府的那些天,叫她想起来了,这个小哥哥,其实她四岁的时候也见过的。 那时候大帅带着靳佩弦去梨树沟她家里提亲,靳佩弦身边就跟着一个少年的。 可是她那时候太小,也猜不到那少年是什么身份,只以为是伺候少帅的小兵儿。 那次她将裹脚布送给靳佩弦,唬靳佩弦是哈达,结果靳佩弦欢欢喜喜挂在脖子上就出去显摆了……被戳穿了之后,靳佩弦急了,跳起来要打她。 就是那个少年横身过来,护住了她。要不,她免不得要挨狂怒的靳佩弦几下儿去。 靳佩弦不依不饶,拳头砸在那少年身上,脚也都踹在那少年身上……直到大帅赶过来,穿着大马靴将靳佩弦给踹了,靳佩弦才停下来。 她觉着对不住那少年,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问他疼不疼,她要给他挨个地方都吹吹…… 她记得,抬眼就看见那少年温柔的凝视。 他说,“我是哥哥,不怕疼。” 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他的名字,可是她太小,记不住啊。就只挑里头一个字儿,满意地拍手道,“我记住了——小雪!” 四岁那年初见,小雪就是护着她,叫她免受靳佩弦拳脚;十岁再见,小雪还是护着她,叫她躲开那从天而降的枣子和虫子…… 那一回,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气质阴柔得像个小姐姐似的郑雪怀,竟然要为她母亲和弟弟而上战场。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会子心下的感受,她只知道,她欠他。 还是大帅说,“雪怀十八岁了,是时候上战场练练手了。难得他主动请缨,那就去!” 是潘少谷亲自带人去的,郑雪怀也跟在队中。他们离开梅州城的那几天,她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几天后潘少谷终于带队凯旋,特地拉着郑雪怀到了她面前,对她说,“从今往后,雪怀就是你的恩人了。” 她才知道,那悍匪也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才有本事跟大帅多年为敌。潘少谷带人围剿,几次被他杀开血路逃脱,眼看着就要钻进老林子去,再难擒获。 郑雪怀不声不响单枪匹马纵马追了上去。 那悍匪欺郑雪怀是个少年,且气质阴柔,没放在眼里。结果郑雪怀手起枪落,一枪正定在那悍匪的眉心。 一卷108、互不相让 大帅的丧礼终于办完了,决定江北命运的军政会议也都尘埃落定。 由二太太邱梅香牵头,大帅府里正式召集了一次家庭会议。 可是这家庭会议从一开始就不顺利。 家庭会议前的这日晚饭,众人难得坐在一起吃饭。 饭厅里席开两桌,二太太邱梅香、三太太钟秀芬,带着郑雪怀和靳佩弦坐一桌。 云扶也被三太太拉过来一起坐。 另外那桌就是另外几位太太,外加叶小鸾。 邱梅香先发话,说明日召集众人到她的旧雨楼去开家庭会议。 这将是大帅故去、靳佩弦归来,外加上云扶在场的第一次正式的家庭会议。众人都屏息望过来。 别人都没说话,倒是三太太含笑垂眸道,“大帅刚离世,二姐怎么就改了从前的规矩去?” 三太太是书香门第的出身,说话都是柔柔的,每一个字都文雅,与出身梨园、读书不多的邱梅香形成鲜明的对比。 “虽说夫人走得早,可是夫人故去的十九年来,咱们的家庭会议依旧都还是在四合院里的上院正房举行……” 三太太说着挑眸温柔地望向靳佩弦,慈爱地微笑,“那上院正房代表的是正室夫人。便是夫人已经不在了,却也依旧代表大帅府中所有家事,依旧还是要禀明夫人,由夫人做主的。” 邱梅香的脸色便是一变。 她也没办法否认,这些年来,便是木晚秋早已不在人世,她这个当二太太的在许多场合如同大太太一般,可是……她终究还是姨太太,从未扶正过。 邱梅香抱着手臂冷笑,“三妹,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因为你抚养咱们七少爷,你便自认为是夫人的代言人了?大帅尸骨未寒,你就先按捺不住,急着要跳出来跟我唱对台了,哈?” 三太太忙站起身来,“二姐别误会,我这些年何时不敬重二姐?我今日这样说,也只因为这规矩原本是大帅定下的,咱们这些年来都奉行无违。” “即便是大帅已经不在了,咱们也不该擅自改了大帅立下的规矩……”钟秀芬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去,抬眸望向周遭,“我总希望,大帅故去是一场梦,仿佛一抬眼,还能看见大帅坐在这儿,与咱们一起吃饭,一起说说笑笑。” 钟秀芬说着已是哽噎,叶小鸾忙走过来递过帕子帮她擦泪。 钟秀芬平静了一会儿才努力笑了笑,目光落在靳佩弦脸上,“况且佩弦回来了。不管那军政会议闹腾成什么样,可是在这个家里,必定还是应该佩弦做主的。我想,这个事儿大家都不会有异议吧?” 各房太太便也都表了态:“七少爷是大帅的长房长子,这便是应该的。” 三太太吸了吸鼻子,缓缓抬起下颌来,目光飘向邱梅香,“既然佩弦是毫无异议的一家之主,那咱们就更应该尊重佩弦的母亲、咱们大帅府的正室夫人。” “二姐对不住了,大帅既然当年将佩弦托付给我,那我就凡事都要替佩弦着想。” 一卷109、甩手掌柜 三太太说着眸光一转,水光里漾出些寒芒来。 “……佩弦年纪小,况且刚从外国回来,可若有人想趁机连家事都将佩弦给架空了,我自第一个不答应!大帅在天上看着,我得替佩弦看着这个家,守着大帅从前定下的规矩去!” 邱梅香直接就摔了饭碗,碎裂声将在场的人都给惊了一跳。 “三妹,我念书是没你多,你那些文绉绉的话我是说不出来——不过我也瞧得出你演的是哪一出!你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挟天子以令诸侯!” “再说了,你话里话外地说有人要将七少爷给架空了,你想说谁呀?你怎么不说得明白些,我们娘们儿都在这坐着呢,你明白给我指出来!” 两位太太吵起来了,靳佩弦只在那坐着不说话,还两手托着腮帮东看一眼、西看一眼的。 云扶都有些扛不住了,在桌子底下踢了靳佩弦一脚。 靳佩弦忙凑过来,脸都要贴在云扶脸颊上。 云扶向后躲开,懊恼地低声道,“你倒是说话啊!除了你,谁方便出声儿?” 靳佩弦却为难地皱眉,“我爸从小就教训我,大人说话没我插嘴的地方儿,叫我一边儿去……” 云扶咬住嘴唇,“当年也没见你听话,你今儿缩什么头啊?” 靳佩弦凑近了,细细凝视云扶,“……她们都是女人,我不方便插嘴。” 云扶无奈地闭了闭眼,伸手将靳佩弦给推回去。 她是不想管,可是她脸皮没靳佩弦那么厚,她实在没办法坐在这儿看着两位太太这么吵,却没人敢出声的。 ——好歹,她也担了少夫人的名头去。 云扶便笑了笑,伸手掏出一串钥匙来甩了甩。钥匙哗啦啦清脆地响,将二太太和三太太的吵声给打断。 所有人都朝云扶看过来。 云扶站起身来,“规矩是人定的,那也是人来打破的。老夫人早已仙逝,如今大帅也不在了,大帅府怎么都不能再回到过去,不如大家都朝前看吧。” 邱梅香警惕地盯住云扶,“那你想要怎样?” 倒是三太太怜爱地望住云扶,“云姑娘说得对,大帅定下的规矩,将来当家之人自然可以打破。”三太太说着,抿嘴轻笑,“云姑娘,快跟佩弦完婚吧,那家事啊自然就可以由你来做主。你与佩弦内外一心,便是什么规矩都能破得立得,那我也自可放下心了。” 云扶歪头又盯了靳佩弦一眼。 靳佩弦这会子终于说话了,他依旧两手托着腮帮,崇拜地望着云扶笑。 “依我看,就到她屋里开会就得了。” 众人闻言,各自面色又各有变化。 云扶瞪了他一眼,忙道,“三太太说得对,我还没跟少帅结婚呢,那我就还没资格过问靳家的事。不过大小姐临走的时候儿,将这串钥匙交给我了。” “今儿二太太和三太太的话僵到这儿了,二位都是长辈,咱们当小辈的不便评判,可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二位长辈这么继续僵下去。那不如就叫这串钥匙来帮个忙……” 一卷110、一切都同意 云扶将钥匙抛向半空,又帅气地接住。 “我来说个折中的法子:大家明天就去旧雨楼吧,这是二太太原本希望的;” 云扶看一眼邱梅香,又看一眼钟秀芬,“旧雨楼里,我手里这串钥匙能打开一个房间。听说里头存着的是老夫人的旧物……咱们就到那屋子里开会去。” “二太太、三太太,这样是否能皆大欢喜了?” 邱梅香翻了翻眼皮,说不出什么来;倒是钟秀芬忙道,“那屋子里怕是积了不少灰尘……” 云扶目光不由得落在邱梅香面上,“不,其实并没有。大小姐将钥匙交给我后,我进去看过,里面很干净、很整齐。” 邱梅香别开头去,又抬手推了推头上的发卷……虽然大帅不在了,她还是整整齐齐地将头发烫好。 云扶又道,“三太太的担心就包在我身上吧,我今晚还会亲自去打扫一下,保证明天诸位驾临的时候,那屋子纤尘不染。” 云扶话音落下,别人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却已经响起了一线掌声。 靳佩弦一个人,用力鼓掌,脸上乐开了一朵花。 看七少爷如此,大家这才这才一个两个稀稀落落跟着鼓起掌来。最后变成了所有人都鼓掌,掌声将云扶给湮没。 云扶可没想感谢靳佩弦,只送给他一枚更大的白眼。 “你干嘛瞪我啊?” 吃完了饭,云扶从四合院往旧雨楼走。经过中间的大假山时,冷不防靳佩弦从后头跟上来。 云扶吓了一脚,扭头瞪他一眼,“你踩着我鞋了!” 靳佩弦看着云扶脚上的三接头皮鞋就笑了,柔声道,“回头我给你擦。嘿跟你说,我擦皮鞋擦得可亮了~” 云扶翻了个白眼,“用不着。” 靳佩弦继续脚尖贴着脚跟地缀上来,下巴颏都快贴在云扶肩上了,“你说啊,干嘛瞪我啊?” 云扶又瞪他一眼,“我是戏子么?你鼓什么掌啊?” 靳佩弦嘿嘿地笑,“我觉着你厉害嘛。一串钥匙就把二妈和三妈都摆平了。” 云扶可不领情,“钥匙是你大姐给我的,你要捧也捧她去。 靳佩弦也不反对,“行。我先捧你,等下次见了我大姐,我再夸她。” 云扶只能再瞪他第三眼。 有时候当语言都无法表达的时候,瞪可以表达一切的情绪去。 “哎?我跟你说下,明天开完了会,我可要带凯瑟琳吃西餐去。叫凯瑟琳留在你们家吃这些,可委屈她了,她吃不惯也不好意思说,都饿瘦了。” “我就是不能见天儿带她出去吃西餐,我也好歹得三天两头带她出去打打牙祭。” 靳佩弦扑哧儿一笑,“梅州城里,你喜欢哪家做西餐的大厨啊?” 云扶倒不犹豫,“就温庐那家的吧。” 靳佩弦点头一笑,“明天想吃,是么?” 云扶又瞪他一眼,“原本今天就该带她去的。还不是你们家明天要开什么家庭会议,今天我爱要打扫卫生,只能明天开完会再去了。” 靳佩弦堆了一脸的笑,“好啊,明天吃。” 一卷111、不是这么想的 靳佩弦将云扶送到旧雨楼门口,就转头欢欢喜喜地走了。 云扶不由得看了他的背影片刻。 他答应就好。只要能三天两头带凯瑟琳出去吃西餐,次数多到叫他麻痹、忘了防备,她就可以有朝一日借着这个机会离开大帅府……然后,从此销声匿迹,再也不回来。 只是在做好这个准备之前,她希望看见他能稳定下来。无论是在没有了大帅做主的江北政局,还是在大帅府里。 她才不是为了靳佩弦这个人。 她只是没法否认那个婚约的存在,所以不想当一个不负责任的逃兵。 至少帮他稳定下来,也算对得起他了。 次日众人齐集旧雨楼里的那个房间。 大家各自坐下,都看着邱梅香,心下猜想着邱梅香召集大家开会,究竟想说什么。 云扶坐得最远,守着旁观者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凯瑟琳说着话。 郑雪怀的目光远远近近地飘过来,云扶抬眸望回去,却见郑雪怀眼中的温柔。 他向她点头,倒叫她心下咯噔一跳。 她想起来了,他说过要帮她的。 果然是郑雪怀站起来,嗓音清朗道,“爸爸丧礼办完,江北的军政大局也已稳定,接下来就剩下咱们的家事了。”郑雪怀抬眸望向云扶来,“佩弦回来了,小云也回来了,我知道大家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他们两人何时成婚。” 大家都是点头,钟秀芬也含笑道,“我已经在筹备了。其实一切倒没什么繁琐的,大帅生前早希望这一天到来,故此该预备的东西几年前就已经预备下了。我只需经管一下,拿出来该陈设的陈设了,就可以定日子,办喜酒了。” 云扶终于难以置身事外,不由得清笑一声道,“怎么我说的话,三太太就是不肯听进去呢?我说了我得给我爸守孝。” 钟秀芬有些尴尬,委屈道,“……云姑娘,其实商爷他也早就希望你跟佩弦早日成婚。” 钟秀芬伸手拉住靳佩弦,慈爱地道,“唯有你们两人的婚事办了,咱们这个家,才能都安定下来。” 靳佩弦乖乖地点头。 云扶却别开头去,淡然一笑,“我爸的心思,我想我这个当女儿的才最清楚吧?三太太怎么知道,我爸不希望我给他守孝呢?” 钟秀芬被问得一愣,邱梅香笑得拍起手来,“哎哟哟,三妹啊,老商也不在人间了,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啊?” 钟秀芬委屈地赶紧看一眼靳佩弦,垂首讷讷道,“……我是说,这么多年来,老商跟大帅一样,都盼着儿女安定下来不是?” “不瞒三妈,其实无论是爸爸,还是商爷,实则都不是这样想的。”郑雪怀淡淡出声。 钟秀芬惊住,茫然望向众人,“怎、怎么会这样?雪怀啊,你怎么会这样说,啊?” 靳家众人也都惊愕地望住郑雪怀。 郑雪怀轻叹一声,“在海上,那场爆炸发生之后,我拼死将爸爸给背出来,却来不及去救商爷。爸爸受了重伤,听说商爷已经……的时候,爸爸大哭,说这辈子最对不起商爷。” 九卷112、不想叫别人知道 郑雪怀的目光向云扶温柔瞥来,带着怜惜和愧疚。 “爸爸说,商爷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若没有商爷仗义相救,就没有爸爸后来的基业。爸爸说,他让商爷跟着他,原本是想向商爷报恩。结果,反倒成了商爷放下商家自己的生意,又倾尽全力帮爸爸撑起了整个江北的经济……” “爸爸说,他非但没能报商爷的大恩,反倒欠下商爷更多。爸爸最后想到叫小云成为靳家的儿媳妇,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商爷——”郑雪怀垂下头去,神情沉痛,“可是爸爸却又没想到,小云跟佩弦却不投缘,两人从四岁头一回见面就打,一直打到小云留在欧罗巴去……” “他们两个更是都无数次撂下狠话,一个说绝不娶,一个说死也不嫁。” 云扶盯着地面,看自己锃亮的三接头皮鞋上,有星星点点的微尘在跳舞。 像娉婷的西洋少女,做冰上的足尖舞。 她也喜欢,想着要学。只是还是被旧思想束缚,不敢穿那样几乎什么都遮不住的短裙去。 不过下次,她可以尝试穿男式的紧身长裤去学——她自觉自己的腿还是挺好看的,又长又直,不逊于那些穿军装的。 ——想得远了,她赶紧将思路又拉回来。 总之她对自己未来的设计是想什么新鲜的都要尝试的,而不是留在大帅府的深宅大院里,变成一个循规蹈矩、满腹怨气的女人。 郑雪怀的嗓音重又滑入她耳鼓:“爸爸说,或许他又错了。他只想着向商爷报恩,却忘了强扭的瓜不甜。结果那婚约害得小云远走欧罗巴,最后……竟失踪了。便连咱们靳家在欧洲办事的人,竟都找不见……” 众人的目光都向云扶看过来,云扶知道,却深深垂首,拒不回应。 她更不去看靳佩弦。 ——因为郑雪怀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找不到她;靳佩弦就做到了。 就算靳家放在欧罗巴的那些办事人员都没猜到她躲去了美利坚,可是靳佩弦却不知怎么猜到的,竟然循迹而至。 还……杀了曾经轻薄她的混蛋,救下了她。 回到大帅府后,靳佩弦对此事只字未提,她就也乐得从未对人说起。 要不,还挺没面子的。岂不是败在靳佩弦手下了? 郑雪怀也远远望着云扶,其实他心下也同样怀着疑问:她究竟去哪儿了? “爸爸说,商爷不但救了他的命,也一辈子都忠于他。爸爸这些年将江北的经济都交给商爷搭理,商爷连一分钱都没错过……可是,商爷却也还是在一件事上,对爸爸藏了心眼儿去。” “这件事,就是小云的下落。爸爸说,小云终究年纪还小,如果不是有人帮她,凭她自己不可能逃得过咱们靳家那么多情报人员去。” “而那个有本事,也最有理由帮着小云失踪的人,就是商爷……” “爸爸说,‘老商他也知道佩弦那脾气,老商是心疼女儿,也早就想毁了那婚约去。可是老商却碍着我的面子,不好意思明说,这才暗中帮了小云逃得无影无踪,想着叫咱们家找不着,这婚约就也实际上作废了。’” 一卷113、一切都不存在了 “爸爸说,他明白商爷的心情。终究就因为这桩婚约,才叫小云的母亲和弟弟也……爸爸说这婚约是染着血的,那婚书上的红色没办法叫人喜庆起来,一回想起来反倒是沉重。也难怪人家商爷不愿意要,小云自己也笃定了死也不嫁。” “可是爸爸说,他真是太想报答商爷,也太喜欢小云这个敢作敢当的女娃儿,故此他就算早知道是商爷动的手脚,他却也从不在商爷面前挑破。” “爸爸说,从前他还存着念想,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儿小云回心转意了,自己还能回来。可是爸爸说,他怕是等不了了,商爷更已经等不了了……” 郑雪怀说到此处,英挺的男子,也已哽咽。 “爸爸说,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这一生再也没办法回报商爷去。那他就最后圆了商爷的心愿去吧——他说他亲自毁了那婚约去。从那日往后,小云就再也没有必须嫁给佩弦的义务。” “爸爸说,他希望小云不论在这世上哪一个角落,都能幸福自在地活着,再不必为了那婚约束缚着,隐姓埋名、有家不能回。” “爸爸说,商爷不在了,唯有毁了那个婚约,才能叫小云放心地回来给商爷穿孝……如果小云肯回来的话,就认小云当义女,小云就是咱们靳家的七小姐。” 郑雪怀的目光轻轻从靳佩弦面上滑过,“从此小云与佩弦,姐弟想称。” 郑雪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小盒。打开,里头正是大帅自己随身带着的帕子。 帕子展开,是大帅蘸着血的手书——“云弦之约,废”。 连云扶都惊呆,怔怔望住郑雪怀。 她以为他帮她,是他要动个心眼儿,却没想到这果然是大帅带血的手书笔迹。 她怎么都没想到,大帅重伤弥留之际,最后的安排,竟是放她自由…… 云扶一眨眼,一双又大又圆的泪珠儿毫无准备地倏然跌落。 靳家所有人都乱了,纷纷看向云扶,又看向靳佩弦。 邱梅香抱着手肘冷笑,“你们也都仔细瞧过了,这是大帅的手书,没错!” 钟秀芬最是有些不知所措,上前抱住靳佩弦已是哭出声来,“怎么会这样,啊?你爸爸明明那么盼望你和云姑娘早日完婚……” 云扶使劲抽了抽鼻子,将后头的眼泪给瞪回去。仰头站起身来,用了点力气,才撑起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斜睨向靳佩弦。 “少帅,叫姐吧。” 他俩同岁,只是靳佩弦生日却比她小。就连这个,至少都是她赢了。 众人瞩目之下,靳佩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他脸上的神情,全然看不出是悲还是喜。 他迎着她的目光,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云扶有点紧张,悄然攥紧了拳头。 却因是当着众人的面,不甘心后退,只将下颌仰得更高,不想被他这突来的冷冽给慑住。 他走到她面前,脚尖碰着脚尖。他仗着他的身高,居高临下地凝着她的眼。 他的眼,曾经叫她想起繁星春水,这一刻里头却翻涌起太多的情愫。 叫她有些害怕。 一卷114、他感觉不到疼,是不是? 她怕他又口无遮拦,将船上的事都宣告出来。还有他那什么第一次、第二次的混账话。 不过事已至此,她知道光怕顶个什么用啊? 反正郑雪怀那已经得了大帅的遗言去,她跟靳佩弦已经没有婚约了! 她便反倒挑眸一笑,眼睛如猫儿一般地眯起,斜瞟着他,“要叫姐就赶紧叫,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等着你。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来叫姐,而是你又要是胡说八道的话,那咱们俩更是就此一刀两断!什么姐弟不姐弟的,我可不稀罕~” 云扶说着抱着手肘,扭身就要朝一旁退开去。 却没想到靳佩弦比她动作更快,她的手肘刚转过去,就被他伸手给托住。 借势一扭,他竟将她的身子给扭向了他怀里来! 云扶惊住,抬头问他要意欲何为。 可刚刚轻启朱唇,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她的眼前就是一黑—— 他颀长的身子,如玲珑宝塔瞬间向她倒了下来。 可是,并不是他的体重砸在她身上,而只是他的唇,覆在她的唇上。 与他全身的体重比起来,唇那一点实在微末不足道;可是当他的唇落下来,贴合在她唇上的刹那,她却觉得整个天和地,全都塌了。 她陷入地底,天光俱灭。 她的头脑来不及思考,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两耳边传来一片汇成江河一般的惊叫—— 其实若不是她的唇被覆住了,她自己也想跟着一起惊叫呢。 这个靳佩弦,他简直是个土匪! 还有,其实不是眼睛看见的,只是凭着直觉,她感知到郑雪怀已经愤怒地冲了过来! 幸好,靳佩弦的唇只是在她唇上点了一点,还没来得及做旁的。郑雪怀已经冲到了眼睛,挥起一拳就冲靳佩弦面颊砸了下去。 靳佩弦不得分神,松开了云扶,一转身的当儿,已是将云扶给护在背后,避免被郑雪怀的拳风带到。 而他自己则伸出左手,在半空里准确地将郑雪怀的拳头给截住。 “三哥,这没你的事儿。”靳佩弦长眸里凛冽闪过。 郑雪怀切齿道,“我刚转达完爸爸的遗言,小云已经没有义务嫁给你了。你却要当着众人轻薄她……你这是想毁了小云的声名去!” “这是爸爸的遗言,也是我转达的,你若是不满,尽管冲我来。你为何要报复小云去?” 两人争执之中,云扶终于一口气喘匀过来,醒过神来。 她冷不丁一扭靳佩弦的胳膊肘,用反关节的手法迫使靳佩弦被动转过身来。 靳佩弦的脸转向她的一刹那,云扶抡圆了,一个大嘴巴就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叫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云扶真是羞恼极了,用尽了浑身气力,抡圆了抽的。劲道不小,靳佩弦的脸上都烙了好几个红印子。 可是在众人惊愕目光的衬托之下,靳佩弦却不闪不避,反倒回眸盯紧了她,他眼中泛起的不是恼怒,反倒是——莫名的欢喜。 云扶都给吓了一跳,心说这人天生脸皮厚,所以感觉不到疼,是不是? 一卷115、就喜欢你玩儿狠的 “七哥!” 惊愕过后,叶小鸾第一个冲过来,一把抱住靳佩弦,伸手去抚靳佩弦的脸,“……你伤了没有,疼不疼啊?” 钟秀芬第二个赶到,却是上前攥住了云扶的手去,声泪俱下,“云姑娘,你别打佩弦啊。我知道他是有错,他刚刚不该那般举止轻佻。可是你也别动手打他,更别打在脸上啊……” “他是大帅的儿子,是咱们大帅府的少主,更是整个江北的少帅啊,他是真真儿打不得啊~~” 云扶原本觉着自己掌心也是隐隐作痛。可是这会子,变成了痒。 她这会子能再抬手再一个大嘴巴甩过去! 云扶左手攥住右手手腕,桀骜一笑,“打不得?那我也已经打完了。” 云扶目光如箭,冷冷刺向靳佩弦去,“我可不管他是谁,他敢对我那样,那我还留着他去?” 三太太眼圈儿一红,紧紧攥着云扶的手哭道,“他从小没了妈,是跟着我长大的,他若有错便自是我没教好。云姑娘啊,你要想打就打我吧,我真的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打他……” 云扶懊恼地一甩手,“三太太,您够了!我跟您又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打您干什么?” 云扶的关注都在三太太这儿,没看见那边厢靳佩弦伸直了手臂,将叶小鸾如一枚落叶一般,轻飘飘地给推开,继而大踏步走上前来,将三太太也给扒拉开。 云扶一愣的工夫,竟又被他长臂伸过来,给逮个正着! 她只来得及听见他在她耳边的呢喃,又似宣告,“我就喜欢你玩儿狠的。你狠一点,我就可以更放肆一点了。” 她还没来得及捋请他是什么意思,身子便又跌进了方才那具怀抱,再度沦落进了刚刚的境遇——靳佩弦竟然再度将她给吻住! 没错,这一次是真正的“吻住”,嘴唇紧紧贴着嘴唇,灼热辗轧,狂野刺探,更是趁着她大脑缺氧的当儿,强行叩门而入,直行纠缠! 云扶的呼吸和神智已是俱被他给夺走,这一次比上次长了太久才猛然回过神来。 她拼命向后躲,奈何他的唇如强力磁石,紧紧吸着她,叫她怎么都松不开。 她自恼羞成怒,照着他的脚尖便用她那三接头的皮鞋后跟,使劲跺了下去。 他轻呼一声,显然是疼到了。云扶这才趁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却随即就又冲过去,够不着他的头,便抓住他的手臂,在他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下去! 混蛋,真当她是好惹的? 要不因为是他,她兜里的烟盒早轰掉了他的脑袋去! 云扶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已然切入他的皮肤,可是他竟依旧没躲。 他旁若无人,垂首在她耳畔,“……又玩儿更狠的,嗯?小野猫,你等着~” 云扶莫名脊梁沟一凉,牙齿便没更往深去,浅腰辄止。却抬头,桀骜地回望他,“打你,我只是练手;咬你,都是轻的……你要是再敢对我这样,靳佩弦,我收拾你的法子还多着!有胆,你就来!” 一卷116、她,我这辈子要定了 “佩弦,请你检点一点!”还没等靳佩弦说话,郑雪怀的低吼声忽地传来,“爸爸的遗言你也听见了,你还故意当着众人如此……佩弦你这是想表明什么,不将爸爸的遗言放在眼里么?” 两人这般亲吻、争吵,实则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旁若无人。 自然不是两人都厚颜,只是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彼此身上,忘了周遭还有这样的人。 便是如此,才更令郑雪怀愤怒。 这样被忽视、乃至无视的愤怒,甚至要超过眼睁睁看着靳佩弦强吻了云扶。 靳佩弦左耳一动,却没急着转头应对,只是照旧上前,霍地伸手,如闪电般捏住云扶下颌,叫她都没来得及闪开。 “这是你说的~~你的邀请,我从不拒绝。” 云扶见他注意力都在她脸上,她在下头猛然伸手,照着他的胃去。 他一笑,一躬身,完美躲过。手指却仍捏在她下颌上。 云扶另一手也顺势朝着他那只手的手肘滑过去,找准他手肘下的“麻筋儿”处,用力一扣…… 靳佩弦手臂一麻,已是使不出力气来,无奈地放下手臂,含笑望着云扶狡黠一笑,灵活闪开。 靳佩弦这才扭头凝视郑雪怀,满脸的邪佞,“……我想表明什么?我相信全家人都看懂了,怎么就三哥你没看懂么?” 他扭头回来又远远斜睨着云扶,甚至远远地嘟起嘴唇来,做成个亲吻的形状。 云扶啐了一声转开头去。 靳佩弦又是笑染眉梢,再扭头去斜瞟郑雪怀,“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从小到大都是跟爸对着干。爸让我干的事儿,我就不干;可是如果爸不让我办的事儿,我反倒非要干到底。” 靳佩弦说着平抬手臂,长指隔空指住云扶。 “爸说我们的婚约作废?那我现在就天下:商云扶,我这辈子要定了。除非,我死……” 全家人都被震慑住,房间中一片静默。 郑雪怀咬牙怒吼道,“佩弦,爸爸遗言,云扶已经没有嫁给你的义务!” 大帅遗言,大帅府上下,乃至整个江北,谁敢公然说违背? 偏大帅的这位亲生儿子桀骜一笑,“他跟谁说?我可没听见。” 靳佩弦眸光如电光,抬眸含着一抹嘲弄凝注郑雪怀,“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你在听;他可不是对着我的耳朵说的!他没对着我耳朵说的话,我不管谁转告的,我一律不在乎!” “再说我这人的脾气,但凡是我靳家的人,谁不知道?别说别人转达的遗言,就算是他生前当着我的面,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的话,我听与不听,也得看我自己高不高兴……” 靳佩弦缓缓转眸,邪佞化作温柔,圈住云扶。 “再说,我想要她,这跟爸的婚约和遗言,已经都没有关系了。是我自己想要她,我不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我自己的心里喜欢她,非她不可。” 他这样邪佞又温柔的凝视,却没赢来云扶的回应。 他却也不恼,反倒得意转眸又盯住郑雪怀,“三哥你听懂了?我要她,跟你们谁都无关。谁都别想动摇了我对她的心!” 一卷117、东洋少女 场面僵住了。面对靳佩弦和郑雪怀之间直接的正面冲突,谁都不便或者不敢插话。 一片静默之中,云扶却大声地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便所有人都望住她来。 身为这从小在旧中国礼教之下长大、数十年来生活在这庭院深深里的女人们,以她们的视角,都觉着云扶今日当众被人亲吻,定然已是无地自容了; 自然,也有人因为她打了靳佩弦,真是有些离经叛道,不过也还是觉得她不过是应激之举,打人和咬人都是被动而发的罢了。 所以云扶这一大笑,倒叫她们都吓了一跳。 云扶可不管,两手叉在裤袋里,踩着三接头的皮鞋迈着方步踱到靳佩弦面前,眯眼挑眸盯着他。 “真是可笑!你刚自己说了不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怎么我自己的婚姻,倒要你来决定?你说什么要定我、非我不可,请问你问过我的意见么?” 靳佩弦微微一眯眼,随即无声一笑,“哎哟,这么说,你没被感动到?” 云扶失笑,眸光如璃,“怎么,你指望着就那么几句话,我就会被你感动?” 云扶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在美利坚,我的酒馆里每晚都有人甜言蜜语,说得比你的好听多了。你想要感动我?那你还需要修炼。” 靳佩弦倏地抬高下颌,“我承认我是‘才疏学浅’,终究长这么大,才头一回对人说这样的话。” 云扶没想到,这一刻心倒是真的一颤。他反过来说的话,正好击中她的心。 她只得硬生生退开,冷然一笑,“可是我看少帅技巧娴熟,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分明是说惯了的模样……” 云扶斜挑眼梢,“少帅也是留洋多年的人,如今十九岁的年华,正是追逐少女的年纪。少帅是说在国内从未对人说过这样的话,却不代表着在欧罗巴和东洋的时候没对人说过这样的话吧?” 说到这儿倒是邱梅香冷笑一声,“这句话倒是说对了,两年前咱们七仙女书箱子里不就掉出一张东洋女孩儿的照片来?佣人拿给大帅看,结果大帅大发雷霆,不还是大吼说,咱们大帅府里休想带进一个东洋女人来?” “不过照片里的女孩儿啊,乖乖,还真是好看,就像个东洋的细瓷娃娃似的,看上去比咱们江北不少世家的女儿家教还好,甚有贵族气质。” 云扶便笑了,挑眸凝着靳佩弦。 邱梅香说什么江北世家,其实多数都是草莽出身,如今身为一方军阀罢了。三代以上才敢称世家吧,江北这些军阀家族顶多才两代。 靳佩弦有些尴尬,可是凝着云扶的目光里头依旧带着自信,不慌不忙打量着云扶的神色,仿佛想看到一点醋意似的。 云扶便也反倒是一笑,伸手拍拍靳佩弦的肩,“挺好啊,如此方不枉少年时。以体力和智力征服东洋少女,也是少帅应该做的。” 倒是靳佩弦受不了了,“呸”了一声,“我没那个爱好。要是真想征服他们,战场上见。” 一卷118、混战 以如今的国势,靳佩弦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豪言壮语,可惜云扶却是滑步退身,伸手挽住凯瑟琳的手臂,咯咯一笑,“东洋什么时候能左右整个世界了?少帅的眼界未免小了些。” 云扶伸手捋着凯瑟琳身上洋装的花边儿,“若想中国强,便要与西洋并列,乃至赶超才行。几十年来,咱们中国人都太拿东洋当回事儿了。别忘了东洋能有今日之强盛,也都是偷师西洋而来。想要真正战胜东洋,你得绕过它这个学生,直接去找那个先生。” 也唯有云扶这样身在海外多年的,头脑中才会有这样的格局。眼前靳家的女人们自都听不懂了,连郑雪怀都不由得长眉高挑。 叶小鸾见此情形有些着急,冲口而出道,“可是西洋人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咱们中国可接受西学东渐,却决不能当真从心里将他们的东西当成真理!唯有圣人之道才是国家民族的教化之本!” 见邱梅香和叶小鸾都已经下场了,云扶心下暗自欢喜。 唯有人多些,场面才能乱起来,总不能就她跟靳佩弦两个掐,那看着多暧昧不是? 云扶两眼亮晶晶望住叶小鸾,兴致勃勃道,“什么是真理?富国强民才是真理!才不是哪位圣人的三言两语!” “如果哪位圣人说的话只是叫我国民愚昧保守,不肯发展科技与生产,那这个人就不配称为圣人;又或者说,那个圣人只是古代的圣人,已然不适合数千年之后的今天!” 叶小鸾也不示弱,“云姐姐在西洋呆的太久了,已经被洋人洗脑,忘了自己是中国人了吧?” 云扶悠然一笑,“小叶你是不是恨不得历史车轮可以逆行,让这二十年的共和倒退回天子和圣人统治的时代去?” 吵吧,越热闹越好,才能让大家伙儿都顾不上刚刚靳佩弦对她做的那混蛋事儿去。 “哎哎哎!”却是靳佩弦走上前来,伸手进云扶和叶小鸾之间。左手趁势将云扶搂进臂弯,右手则平伸推开叶小鸾,“嘘,嘘……清谈误国!再说,你们都跑题了。” 他眯眼垂眸凝视臂弯里的云扶,“说咱们俩终身大事呢。这事不解决,我对别的都没兴致。” 云扶在他臂弯里挣扎了下,竟没挣脱。懊恼地咬牙挑眸瞪他,“什么终身大事?以大帅遗言为准,我没想再跟你有任何纠葛。” 他微微眯眼,眼中似有警告。 “可是我都亲你了,当着全家人面儿亲的。而且我爱死了这滋味儿,我没想过要到此为止……”他的大手故意在她腰后暗示地掐了一把,“所以,你也只有嫁给我才好。” 这是传统中国女孩儿的宿命吧,既然被人当众轻薄了,名节已有污点,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嫁给那个登徒子,有了正式的名分。 可惜云扶从不是这样的女孩儿,她扬声又是清亮地笑,“你亲我了,我就得嫁给你?为了嘴唇这么一碰,就卖了一辈子……少帅,这样赔本的买卖,你以为我会做?” 一卷119、亲过那么多人 见识过云扶在船上那一套野路子,云扶这会子说这样的话,靳佩弦本不意外。 不过,他却也还是气得肝儿疼啊! 怎么收服旁的女子一准儿管用的法子,到她这儿连毛毛雨都比不上?他还得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驯服她去? “那你说怎么办吧~”他越是恼,反倒越是笑得邪气儿满脸,“反正我亲了你了,以后还会做更过分的事……你要是不嫁给我,那你可就得继续吃亏。” “那你这辈子的亏可吃大了,还不如眼前赔一点止损~” 云扶轻笑抬眸,“哦?被人嘴唇碰了那么两下,就是亏大了?”云扶咯咯而笑,“那是少帅一定不甚了解西洋的社交礼仪。不瞒少帅,在欧罗巴啊,但凡参加个聚会,现场数十上百人的,都要贴面对嘴地一路亲过去……” 云扶说着抬手点着自己的樱唇,“我啊,早不知道亲过多少个人了,少帅估计要排到几百之后……亏少帅还拿这个当回事儿。” 一听这个,靳家上下脸色都变了。 云扶看见,靳佩弦一双含笑的眼里,也终于浮起了一丝愠怒。 东方男人的面子和自尊心,就是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只要照准了投过标枪去,他们准疼。 一不做二不休,云扶目光打量过周遭众人。 她暗自捏了捏拳头,忽地走上前,踮起脚尖来就在凯瑟琳唇上碰了一记,眼中风情流转,“达令,好香。” 凯瑟琳虽说愣了下,可是这些年在酒馆里的配合早已心有灵犀,这便伸手抱住云扶,甜蜜而笑,“棒极了~” 靳家一众女人全都倒吸冷气,有的甚至低低叫出声来。 三太太几乎哭了出来,“云姑娘……你怎可如此?” 云扶的目光便倏然滑向叶小鸾去。她真想不如也上前亲叶小鸾一下儿,看她们姑侄俩是个什么反应。 只是云扶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口味,觉着自己好像也承担不来,这才改了主意。 她的目光幽幽一转,在郑雪怀面上落了一落。 那个才是终极大招,她要想狠狠伤了靳佩弦,只需上前去也亲郑雪怀一下…… 可是,还是算了吧。大招留在以后,没的这么早都使完了。 她回眸瞟住靳佩弦,猫儿样餍足地伸舌头舔了舔唇,“不止男人,女人我也亲。这在西洋实在是太普通不过,没人会当回事儿去。少帅,我劝你别傻了。” 跟之前那甩一巴掌、咬一口相比,云扶已是使了个大招。靳佩弦是个男人,又是少帅,若是个正常人的话就该忍不了的。 最好气急败坏,将她和凯瑟琳撵出大帅府去,从此王不见王,各自干净。 可是靳佩弦紧紧盯着云扶,满眼愠怒翻卷而过之后,竟然还是笑了,只是那笑容流露出了些阴鸷来。 “是么?亲了那么多回了?那是我吃亏了,我才第一次亲呢~~”他眯眼盯住她,“你得赔偿我!” 他穿着马靴的长腿倏然上前,伸手一把抱紧了她,“……你得都给我亲回来!” 一卷120、挑衅 他是发了狠,“你说一个聚会就有数十上百人,那你在西洋这些年,一共亲过多少人?” 云扶却没被他吓着,依旧浑不在意地挑眸瞟着他,“你管多少人呢?总之人多到我已经记不得了。” “那一千人有么?”他黑瞳里潮润森然,是愠怒的雾都化成了水。 云扶心下掂对了一番。真要说自己千人斩么? 云扶甩甩头,决定避重就轻,“我都说了,我不记得了。再说,我就算记得,也没义务向你禀报。” 靳佩弦恼得直咬牙,“好,那我算你999个!你就给我亲回999次来!此外再加利息一倍,你得给我亲回1998个来!不然,这辈子你休想我会饶了你!” 云扶都不由得瞪圆了眼。瞧,真像一只被踩了尾巴、气急败坏的汪。 “还要加利息?少帅,谁给你的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云扶抱着手肘,忽地伸手在他下巴上也挑了一记,“我的人生不由你决定,就算你是少帅,你也左右不了我。你随便定游戏规则,只可惜我从没打算按你定的规则来玩耍。” 云扶说罢收回手来,不再勾着他下巴,却用指尖如小猫似的在他下巴上挠了两下。 “闹够了吧?闹够了散了吧。这个大帅府里还有那么多事,更何况整个江北的政局尚待稳定。你有工夫多想想这些有用的。” 云扶说着伸手挽住凯瑟琳的手,就率先往门口走。 “你站住。”靳佩弦出声拦住。 云扶回眸,“怎么?”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靳佩弦是逆光而立。阳光从他背后的窗子照进来,被他身形阻隔,在他身周折射出万道金光来。 那么亮,却反倒看不清他的脸。 只是听起来,他的声音是含笑的。 “与商言商,咱们谈笔买卖怎样?” 云扶心下也是小小好奇,“买卖?好,你先说说看。” 靳佩弦朝她走过来,身侧尽管随他步伐而明暗流转。瞬间,他已立在她面前,居高临下。 她终于能看清他的脸。 依旧是自信含笑,外加一股桀骜和邪佞。 “亲完我,我就承认婚约解除了。不然,我可不管是我爸的遗言,还是我三哥的意思,我都不会承认。你想与我靳家没有瓜葛,我却偏要缠着你。那咱们俩之间的官司,可就更难断了。” “你走不了;即便你逃走,我也会去把你给抓回来……你要是这么走了,走得也不自由。可你要是跟我做完了这笔买卖,你情我愿,等账两结了,咱们俩就也都能放下心了。到时候你再走,岂不是自由自在?” 云扶眯起眼来,心下是狂跳的,怎么可能答应他! 他却不等她说话,立即又邪气儿一笑,“怎么,怕了?不就是亲几下儿么,在西洋你都亲过那么多人了,害怕跟我亲几下儿?” “还是说你就算在西洋呆了那么多年,可其实骨子里也还是守旧的女孩儿,根本就没那么洒脱——根本就没亲过别人去,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在吓唬我?” 一卷121、好像还是吃亏了 他是用激将法呢。云扶看得出,却躲不开。 他当众宣告,又亲她,这便是给她将了个死军。 她要想重生,只能使离经叛道的法子。这法子一旦开始用了,她就只能咬牙一直走到底。 云扶便笑了,“人无信而不立,行商做买卖更是如此。唯有你说话算话,咱们才能谈到做买卖去。可是少帅,在我记忆里,你在我这儿忖着的信用度却一直都并不高呢。” “便是做买卖,我也不会找你这样的啊~” 靳佩弦的话已经说到此处,便也是避不开云扶抛下的这一枚鱼钩。 他深吸口气,“好,那我给你发个毒誓。” 云扶咯咯一笑,“毒誓管什么用?在商言商,咱们写一张合约吧。” 靳佩弦眸光如弦,在剖成丝缕的阳光里轻轻一颤。 “好!那咱们就立个字据。” 云扶眸光倏然一转,“要立字据,得有保人。郑督办、小叶,你们二位可介意来当帮我个忙?” 郑雪怀与叶小鸾对视一眼,两人都看见了对方的眼底,倒映出自己的挣扎来。 毋庸置疑,他们两个自然都是希望靳佩弦和商云扶两人的婚约作废的,可是却为了这个结果,真的要忍受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亲1998下么? 两人都在犹豫,靳佩弦就笑了,“瞧,你选的保人可不大合适。” 靳佩弦霍地回头,“二妈,自从我妈死后,家里都是你当家。家里什么事儿都不能绕开二妈你去,二妈这事儿你不想管么?” 邱梅香便冷笑一声接住了,“行,我就来给你们当个保人!” 靳佩弦的眸光一转,掠过了三太太去,又落在了四太太的面上,“四妈,您可愿也帮我一个忙?” 四太太顾若依微微犹豫,便也上前,“我虽是女流之辈,可是最喜欢做事干净利落。与你看着你们两个拔河,谁也赢不了谁,还不如立这一份字据来得痛快。行,我也来当个保人!” 靳佩弦嘬唇而笑,“来,立合同!” 邱梅香将家里私塾的木荣生给请来,亲自写这一份字据。 木荣生之所以有这个资格,一来是家学的先生,二来是木家人——乃是靳佩弦生母木晚秋的本家堂兄,算是可以代表九泉之下的木夫人了。 可就连木荣生写完,都不由得抬眸望一眼云扶,“商姑娘,这份字据,你确定要立?” 云扶此时已在架上,想了想,还是点头,“立吧。” 木荣生这才又将原稿誊抄一遍,将墨笔和印泥摆好,叫双方签字按手印。 字据签完,云扶心里也觉有些别扭,一分钟都不想多留,拉着凯瑟琳就先走了。 幸好都在旧雨楼里,她下个楼,拐个弯就回到自己房间了。 凯瑟琳看出波士有些不高兴,轻声问,“……这买卖,是不是咱们吃亏了?” 云扶还没等说话,就听见门外走廊上叮叮当当的声音。是穿马靴的人快速跑来,马靴底敲着走廊地板的动静。 云扶皱眉,亲自走过去打开门看动静。 却才打开一条门缝,就被一个人硬生生挤进来,急吼吼吻住了她的嘴。 一卷122、撩 他像是飓风,从门缝里卷挟进来,叫云扶根本来不及躲闪。 不过也“幸好”他来得那么急吼吼,隔着门缝儿,身子还没进来呢,嘴却先拱进来了。云扶一时羞窘,便也发了狠,将门狠劲给往里关! 门缝缩小,他被夹住,他吃痛却笑,便叫那唇瓣都失了磁力,不得不一点点松了开。 他却也倔强,不肯就这么被挤出去了。他便将他的腿伸进来,用坚硬的膝盖和马靴隔着,权充抵挡。 仗着这样的顽抗,他一张清俊又邪气儿的笑脸仍旧能从门缝里直刺云扶的眼睛。 云扶更是恼了,伸脚就去踹他的膝盖。 他也不知道怎地,笑得越发不可自抑。连云扶都觉不可思议,咬牙切齿道,“你至于这样花枝乱颤的么?不过是履行合同义务罢了!” 他却摇头,潋滟长眸里一点一点集聚起更多的邪气儿来,“……小野猫,你夹我,还这么紧~” 云扶也要愣了一下儿才猛然醒悟过来,他这是说什么呢! “混蛋,这是门缝儿!”她登时羞得浑身都滚烫起来,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能产生这样的“通感”来! 他却笑,一双长眸里桃花四溅,“可是我想到的,都是你的门缝儿啊。” 云扶立时疯了,回头喊凯瑟琳,“把架子上那个最大的花瓶给我拿来!” 他扶着门,笑得更是不可自抑,“干嘛呀,要给我开瓢啊?” 云扶一呲牙,“那倒便宜你了。我预备将瓶子摔碎了,用那瓷渣子帮你去个死皮~” “哈哈!”靳佩弦放声而笑,“都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可你怎么给整拧过来了啊?” 他隔着门缝儿冲她眨眼,“难道你是想说,我就是一颗通体璀璨的大钻石?” 云扶受不了了,自知不能再跟他说下去了,要不她非笑出来了不可。 他怎么那么会胡说八道呢,还通体透明的大钻石?他不用通体透明,他自己什么都不穿就得了呗。 云扶努力克制着,紧咬嘴唇,老气横秋点点头,“嗯……是个石头脑袋,冥顽不灵。” 他凝视着她,没错过她唇角那枚小小的梨涡已是悄然绽放。 她能控制自己脸上99%的表情肌,却忽略了这一点去,还是被他瞧出了她极力压抑的笑意。 他便更是欢喜,忽地伸手进来,在她面颊上摸了一把去,“是‘君当如磐石’。” 云扶一只手撑着门框,一只手攥着门把,两只手都用在跟他角力上了,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只手伸进来,继而得逞。 云扶恼得跺脚,“你再惹我?虽说我重商誉,可是对你这种无赖,我管它什么合同,我尽一把撕了就是!” 他知道她是真的被惹毛了,这才含笑将腿给抽了回去。门缝终于挣脱了两股相反力道的拉扯,顺心地朝内关去。 门缝点点关严,他的笑脸在她视野一点点被挤压,最后消失。 门锁砰地一声闭合,他的面容尽数不见。 云扶叹出一口气来。 这辈子,怎么遇见这样的冤家。 一卷123、梦 这一晚云扶做了不该做的梦。 整个梦境里都是汗,她在汗热里辗转。身周笼罩着她的黑暗和汗热,却不知道怎的都幻化成了某个活土匪,缠着她、裹着她,用尽法子去找她的门缝儿…… 他硬挤着要进来,她生生抵抗着,就是不叫他得逞…… 这种不可描述的战斗,一直持续她醒来。她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透汗,被褥都湿了不说,连她自己的头发丝儿也都一片润濡。 更要命的是,某处当真有被挤开过的感觉似的…… 梦做得这样累,叫这一晚的睡眠都白费了,非但没能恢复体力,反倒更疲惫了去。 除了体力之外,更劳累的其实乃是脑力,她直到醒来的一刻都不知道,梦里那角力,到最后是谁赢了…… 按着额角坐起来,拉开四柱大床的床帐,这才发现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帐外,凯瑟琳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云扶皱眉,忙问,“怎么了?” 凯瑟琳想了想,“我想到了一个故事。波士你讲给我听的。” 云扶脑力还没恢复,揉着额角问,“什么啊?” 凯瑟琳怔忡地答,“呃,是那个小娘子变白蛇的故事。” 云扶的头就更疼了,“你是想说端午节么?已经过完了啊。” 那时候大帅府里正乱,又忙着给大帅办丧事,没人有心思预备粽子和雄黄酒。 凯瑟琳却摇头,“不是。波士你还记得你讲过,那书生在帐外看见,自己的娇娘子在床帐中翻滚,最后化成了一条巨大的白蛇?” 云扶皱了皱眉,“嗯,白娘子喝了雄黄酒,变回白蛇。许仙目睹,这才吓得掉了魂,最后白娘子去偷灵芝草才救得回来……你想说的是许仙,还是灵芝草?” 凯瑟琳却都摇头,“我就是想说,波士,你在帐中翻滚……还呻吟……” 云扶怔了一下,随即浑身再度被火烧了一般。 竟然那么不堪么?还被凯瑟琳给看见了! 云扶一把抱住枕头捂住脸,一指门口,“凯,拜托你先出去,让我自己静静。” 凯瑟琳终究是洋妞,一边往外走,一边还解释,“波士……你压抑得太久了。这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凯瑟琳还提起自己的经历,“我当年也有过啊……我看见镇上新来的那个英俊的治安官,我也好几晚都没睡好。我觉得我理想中的父亲就是他的模样,那样的英俊又世故……我连续梦见他三晚之后,我就去小树林儿堵他去了。” “那晚上……他终于亲手推起了我的裙子。天,波士,那滋味真是美妙极了~” 云扶捂住脸,“天杀的,凯,你没告诉过我!还有,治安官都四十多了!” 凯瑟琳已经退到了门口,红着脸说,“我就喜欢那样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他们成熟有魅力,他们知道怎么取悦我的身子……” 云扶身子里刚压抑下去的感觉又回来了,如闪着电光的小蛇,上下窜动。 云扶捂住脸,“凯,够了,出去!” 一卷124、长留官邸 云扶最后是泡了个冷水澡,才起来吃早饭的。 冷水真好,叫她神清气爽,连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飒飒有声的。 刚坐下吃早饭,封百里就来了。 “报告少夫人,卑职已经预备好了车子,就在楼下等候。” 云扶一见封百里就忍不住要翻白眼儿,“备什么车子?我什么时候说要出去了?” 封百里有些愣,悄然看了一眼凯瑟琳,“不是少夫人说,凯瑟琳小姐想吃西餐啦?” 云扶这才想起来。 天啊,这不过才隔两天的事儿,结果叫昨天的事儿给闹的,这会子感觉就像已经隔世一般遥远了似的。 云扶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不用你跟着去,更不用什么车子。我跟凯自己叫黄包车去。” 封百里讪讪地笑,“……那真不行。少夫人身份贵重,卑职必须时刻保卫少夫人安全。” 云扶扬脖看了看窗外,“那不用你们少帅那辆车子,我就带你去。” 封百里又为难了,“我们旅长说,这车以后就是少帅和少夫人两个专用的。” 云扶将筷子往小炕桌上一摔,“他那车款还没还完呢,他这是想把我也骗上贼船,陪他一起还车款是怎的?” 封百里也不敢直接回答,只是委婉地道,“少夫人,少帅都是为您好。听说这车还是防弹的呢。” 云扶点点头,走到封百里身边,忽然伸手,朝封百里腰间去。 封百里吓得一缩缩,“少夫人别闹!” 叫他这么一说,整得云扶都脸红了,“你,你胡说什么呢?我要掏你的手枪罢了!” 封百里嘿嘿一笑,“少夫人要掏枪干什么呀?” 云扶指着窗外的汽车,“不是说能防弹么?我先打一梭子出去试试。如果真能防弹,那我再坐。” 一般的手枪都是单发,封百里腰上的是驳壳枪,能打连发。扫一梭子出去,让车身上一横排弹痕,才过瘾。 封百里都吓得一瞪眼,赶紧按紧自己的佩枪,“少夫人,使不得!” 这会子只能庆幸,上回他去拦火车的时候儿,事出突然,眼前这位小辣椒少夫人没防备;然后就被他当机立断堵嘴绑上给抬走了,叫她没什么发挥空间……要不,她煽动全火车人一起暴动的本事都有,他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 虽说没能将靳佩弦的车给祸害了,可是好歹看见封百里这副神情,云扶心下也顺溜了些了。 伸手拎起文明棍儿,戴上小礼帽,“咱们走。” 车子朝长留山去。 温庐就坐落在长留山的半山腰。 车子一路盘山而来,各个方向都能看见温庐。云扶早就觉着有些不对劲儿,再到门前,一见那紧紧闭合的大铁门,便眯起了眼来。 “这算什么,还是温庐么?” 封百里便也陪着笑,“报告少夫人,温庐已经不再是旅馆,如今的正式名称是‘长留官邸’。” 云扶霍地回眸,“什么,长留官邸?” 封百里含笑答,“没错,少帅已经将温庐买了下来。从此只给少夫人吃西餐用。” 一卷125、还能怎么办呢? 云扶怒极反笑。 行,靳佩弦有道行,这便将她的道儿给堵死了。 云扶笑着斜睨住封百里,“可是我不能不问一个关键的问题:他哪儿来的钱?” 如果连车子的款子,区区二万大洋都还没还清,那这么一栋宅子,又是人家葡萄牙商人正在赚钱的,价格又岂是一部车子可比的;那他又哪儿来的钱? 果然,封百里躲躲闪闪道,“……先挂账呗。” “我就知道!”云扶紧咬贝齿,“他买了人家好端端的温庐,却不给现钱,他这叫仗势欺人!” 封百里垂着头,竟说了个,“对~” 云扶都是挑眉,回头盯住他,“你大声点儿。” 封百里嘿嘿笑着,却不肯再说。 “那葡萄牙人呢,可还在梅州城里?”云扶扶着文明棍儿,垂首问。 “没有,当晚就带着家小离开梅州了。”封百里瞄着云扶,小心翼翼地说。 云扶再度气得咬牙,“自是难怪!人家如何敢得罪他这个有枪有炮的少帅去!一栋房子可以不要,一家人的性命却还得保!” 封百里垂下头去,“我们旅长说了,他不是欠债不给的人……这钱,他最多一年,一定能还上。谁知道那葡萄牙佬还是吓跑了~” 云扶更是恼了,“他好意思说!如今军需的缺口还有这么大,他拿什么还!” 打仗打的是真金白银,没子弹没炮弹了,难道真的要拿人命往上去堆?靳佩弦回来之后只敢小规模虚晃一枪就跑,若是人家燕军、穆军反过神儿来,趁虚而入,那靳军又拿什么抵抗去? 封百里说不出话来,缩缩脖算是回应了。 云扶无奈地叹口气,抬步走进这新改名的长留官邸。 虽说已经易主,可是毕竟才两天时间,温庐里头依旧是从前的模样。三层高的楼房,功能俱全。跳舞厅、电影放映室、餐厅、品酒室,甚至还有小型的赌场,一应俱全。 从窗子看出去,山谷中大片操场,曾经都是温庐经营的跑马场。 封百里看云扶查看这些都极为仔细,便赶紧说,“少帅说了,这里头的都刨了,重新装修。” 云扶却摇头,“不,都给我留着。” 云扶站定,回头盯着封百里,“你们少帅是说这儿只给我吃西餐用啊,还是整个儿都给我用了?” 封百里小心想了想,云扶指着墙上的电话机,“你拨电话去问他。” 封百里赶紧说,“报告少夫人,不用问了。我们旅长买下这长留官邸就是给少夫人用的!” 云扶点头,“行,那就我说了算。都留着,什么也别改。” 云扶原本是带着气而来,可是这一顿饭却胃口极好,吃得很高兴。 吃完了饭,还特地去厨房见了几位被强留下来的西洋厨师,表达了感谢。 凯瑟琳在畔看着,仿佛又看见了曾经在美利坚经营酒馆的那个波士。 忙完了,凯瑟琳忍不住凑到云扶耳边,轻声问,“波士,你打算……重起炉灶?” 云扶眨了眨眼,又叹口气,“至少,先把葡萄牙人的钱给还上。” 一卷126、赌气 “波士你真要留下替少帅赚钱还债了?” 云扶摇头,“不是为了他,我自是为了我自己。” “既然被圈在梅州,暂时走不了,可我不想留在大帅府里。大帅府里什么样儿,你也都瞧见了~与其被羁绊在大帅府里腐烂,我更喜欢留在温庐。” “如今温庐归我了,可若如果只是闲呆着,反倒只是浪费生命。我得干点什么,既然温庐这一切都是现成的,那就顺水推舟好了。” 云扶叹了口气,“再说靳家原本不是没钱,是取不出来了。所有的印鉴和密码都在我爸手上,我们商家倒也推不开干系。我好歹也应该负一点责任。” 凯瑟琳点头,“ok。波士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着你。” 云扶握住凯瑟琳的手,将头依在凯瑟琳肩上,“凯,这温庐以后就交给你。” 凯瑟琳吓了一跳,“波士!我怎么行?” 云扶含笑眨眼,“背后还有我呢,你别怕。温庐原来的老板是葡萄牙人,就说你是他侄女,这么接手过来,才不叫人知道咱们的真实身份。” 凯瑟琳却不放心,“前任老板是葡萄牙人,可我是中美混血啊,不是一国的。” 云扶摇头,“对于中国人来讲,所有的洋人都是一国的。东西方的差异,叫东方人很难分清葡萄牙和美利坚的区别,只要你是洋人面孔,他们就不会起疑。” 凯瑟琳还在惊愕中,云扶已经指着远处山坳背阴处,“我们在那边再建个滑冰场怎么样?还有那边的草地,平整出来,可以引进高尔夫球……等到冬天下雪了,就可以滑雪。” 一张蓝图,已经在云扶脑海中铺展开。 凯瑟琳便也只好点头,“波士说好,就一定好。” 大帅府,西洋楼。 邱梅香带着亲手炖好的汤来郑雪怀的办公室。还是被副官夏之时挡驾,说郑雪怀正在开会,谁也不见。 这已是连续一周如此了。 邱梅香咬牙上前直接推开夏之时,“我是他妈!他不见谁,也不能不见我!” 邱梅香说完直接推开大门,夏之时得罪不起,只能尴尬地在后头跟着。 郑雪怀是真的在跟手下开会,见了邱梅香来,几个人都赶紧起立,打立正喊“二太太好!” 邱梅香这才看清,原来与儿子开会的,是本省的岭东镇守使卢观岱、第一师师长周梦麟。 这都是获鹿省数一数二的军政大员,没有他们的鼎力支持,郑雪怀的督办就是被架空的。 “母亲……”郑雪怀起身,面色中微有怨怼。 邱梅香尴尬得赶紧摆手,“是我唐突了,打扰你们开会。实在是雪怀自大帅出事以来,为了获鹿军政,时常忘了吃饭。你们看他为了救大帅,腿的伤还没好呢,不吃饭怎么能行呢。我这才着急,一定要闯进来不可。叫卢镇守使、周师长你们见笑了。” 卢观岱和周梦麟都赶紧含笑道,“郑督办劳心军政,卑职钦佩,定效犬马。” 两人趁机告退,邱梅香亲自送出门去,回头才叹了口气,“你还要跟我赌气多久?” 一卷127、变成跟他一样的人 郑雪怀不说话,只埋头喝汤。 邱梅香便更急,“我就是给七仙女儿当个保人又怎么了?我是大帅府二太太,原本这家务事就都应该经过我,我维护的是我二太太的身份;” “再说七仙女儿跟那商女结婚不结婚,对咱们又有什么影响去?你至于这样么?” 郑雪怀轻轻放下汤碗,淡淡抬眸,“母亲,小云是儿子想要的人。” “你说什么?”邱梅香惊得目瞪口呆,“那么个小丫头,你怎么会喜欢她?!再说她有什么好?你值得更好的……雪怀啊,你应该迎娶一个大家闺秀!” 郑雪怀垂下眼帘,“我知道您不喜欢她,因为她满身傲骨,伶牙俐齿,从不向谁俯首帖耳。” “可是您的态度,并不影响我喜欢她。”郑雪怀淡淡抬眸,“我喜欢她的,偏偏是她这一点。” 郑雪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在这大帅府里,咱们臣服太久、忍让太久,我不需要身边再来一个同样俯首帖耳的人。我喜欢听她说话,看她反抗的样子。” “她在我眼里是发光的,像钻石一样,正因为有棱角,才会光华璀璨。” 邱梅香指着儿子,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可你也看见了,那七仙女儿当众跟她做出那等事来!如今她的名声已经毁了,她要么终身不嫁,要么就只能嫁给七仙女儿了!” 郑雪怀眸光泛起凉意,“佩弦他这么做,就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他要挡住我的路,让我畏惧人言,从此只能死了对她的心~” 邱梅香坐下来,犯愁地托住额角,“所以啊,你怎么也得放下这个念头。这个丫头,咱们不能要。” 郑雪怀唇角隐隐勾起,“母亲的意思,是让我明着吃了这个哑巴亏,在全家人面前承认败给佩弦,拿佩弦全无办法,是么?” 邱梅香也是怔住,“我自然是不想啊!可是那七仙女儿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难道你也要跟他一样下作去不成?雪怀你不是他那样的人,所以才会从小到大都吃他的亏。” 郑雪怀怔怔凝着瓷器上的反光。那么亮,如金似玉,可其实不过是一团泥。 一团泥想要变成如今这样如金似玉,唯有经过火烧淬炼,不惜粉身碎骨才行。 郑雪怀幽幽地笑了,“母亲说得对,我之所以从小到大都吃他的亏,自是因为我做不到他那般。既然知道了这个道理,那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要我能变成跟他一样,使出他那样不惜一切的手头段,便也自然能抵抗住他了。” 邱梅香心下颤成一团,“雪怀啊,你究竟想干什么啊?” 郑雪怀含笑抬眸,“母亲,我快三十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儿子只求您,别干涉儿子的决定,行么?” 邱梅香一时捋不清头绪,眼前唯有商云扶这件事,她便急着叫,“……总之,商家那个丫头不行!你要是还想跟七仙女儿抢她,就算抢来了,也还是丢咱们的人!” 一卷128、最重的砝码 “母亲这样看么?”郑雪怀幽幽回眸,“我倒不这样看。” “佩弦当众向我下了战书,我若不应战,那影响的将不只是在大帅府里,而是整个靳军,所有正在观望的军官们,都会以为我拿他没办法,从此就要矮他一头去。” “与所谓的丢人比起来,丢了军心,才是更可怕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儿子觉着,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 郑雪怀说着转身走回来,脚步和目光一同坚定下来。 “现在我跟佩弦已经被摆上了天平两端,小云就是能决定我们两个输赢的砝码。有了小云,不止能赢回这一局的脸面,更是——稳稳握住了江北的财政!” 郑雪怀眼中闪烁出钻石一样冷硬又璀璨的光芒来,“母亲您明白么,商爷死后,小云将拥有左右江北局势的分量!她不止是一个爱人,她更是一个最要紧的盟友!” 郑雪怀说着轻蔑一笑,“您看佩弦那么当众做出那样的事来,是他当真爱着小云么?咱们都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他这些年对小云是什么态度,没人比咱们更清楚——他不爱小云,他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是出于个人情感。” “他是在抢江北的财权,他是想用这样的法子,叫小云误以为他爱她,因此而对他死心塌地!” 邱梅香也是一皱眉,仔细回想这些年的种种,便也点了头。 “我说嘛,当年这七仙女儿是蹦着高高地嚷着不要她,怎么现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来是为的钱……倒叫我差点被他蒙骗住了。” 郑雪怀目光沉落而下,垂在地板上。 “无论爱与不爱,都要争取小云这个盟友;更何况,我是真的喜欢她。” 邱梅香有些挣扎,“话虽如此,可是……可是如果你真的接手了七仙女儿的旧人,那将来还不成了人家的笑柄?不如这样,你让她做小,将来再另外娶个名门闺秀当正室。” “大不了,你多私底下多疼她些就是了。” 郑雪怀淡淡垂眸,“那都是将来的事,现在先顾眼前,先将她的心从佩弦那边拉回来才行。” 邱梅香有些为难,“那咱们该怎么做?” 郑雪怀伸出手来,握住邱梅香的手,“母亲,您要帮我。您要委屈一点,要对她好。” 邱梅香双眉紧皱,“……可是她那脾气你也看见了,不是我对她好,她就能接受的。而且我看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一见我就横眉立目的。” 郑雪怀点头,“是因为四舅。四舅在复兴东作威作福,叫她看见了。” 邱梅香一皱眉,“怪不得!” 郑雪怀抬眸凝注母亲,“……为了儿子,您得舍得四舅。” 邱梅香张大了嘴,“你的意思是,要从你四舅开刀?” 郑雪怀摇头,“不是儿子,是您。我已经惩治过四舅了,现在该看您了。” 夜色阑珊,云扶正在开列温庐额外添置的单子,忽然有人敲门。 小翠去应门,故意大声地叫,“哎哟,是鸾小姐来啦?” 一卷129、没想跟人分享 云扶皱眉,赶紧将蓝图收好。 叶小鸾进来,脚步拘谨,眼神闪烁。待得走到云扶面前,已是要哭了。 “云姐姐,我是来想你道歉的……我那天,竟然当众跟云姐姐争执起来了,我当时已经觉得不妥,只是拉不下面子来。回去后哭了好几晚,一直想着来跟云姐姐你道歉,却又怕云姐姐已是恼了我了……” 一串话涌出来,眼泪就也跟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 云扶倒是淡淡的,“你言重了,我不觉着你需要道歉。首先你我都是平等的,谁都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若意见相左,自然可以争论。所有真理不都是在无数次争论之中,才越来越显示出它的正确的么?” “再说你那天着急的缘故,我也省得。你是看靳佩弦对我做那样的事,而我又当众打了她。你吃醋又心疼,不恨我才怪。你只上前来跟我争论,而不是跳上来挠我,我已经很佩服你的淑女涵养了。” 叶小鸾一张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云姐姐你再这么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 云扶咯咯一笑,“我也是说真的,不是糗你。你对靳佩弦用情,那天那么着就也是人之常情。” 叶小鸾尴尬地搓着手,“云姐姐能原谅我么?我是偷偷喜欢七哥,可是我……从来也没想跟云姐姐你争风吃醋。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更尊重大帅的意思。” 云扶手托下颌,凑近了细看叶小鸾的眼睛。 “小叶,你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你是告诉我,为了争取我的原谅,你宁肯退出,宁肯放下对靳佩弦的感情么?” “还是说……”云扶用手搓了搓自己的怀表链子,“你是委曲求全,宁肯做小呢?” 叶小鸾被问住,从未想到云扶竟然能这么直接地都问出来。 她窘得说不出话来,云扶却没想掩饰自己的心意,“我呢好歹也留洋这几年,所以别指望我能跟别人分享我的男人。想娶我的人,就甭想纳妾。” 叶小鸾尴尬得又是盈盈欲泪,贝齿紧紧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般。 云扶轻叹一声,“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我猜你的用意也是后者。只可惜,你肯委屈自己,来求得我的接受;我却没想改了我的初衷去。” 叶小鸾一震,霍地抬眸,“可是云姐姐之前不是还说,希望我去说服我姨妈,叫她不再筹办你们的婚礼?是你自己说不想嫁给七哥的,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云扶笑了,终于逼出这样的叶小鸾来。 云扶深吸口气,悠闲地点点头,“谁让你当初也不肯帮我啊?当初你要是帮我了,兴许咱们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叶小鸾哑口无言,又垂下头去。 云扶无声地笑,“小叶,恨死我了,是不是?可你怎么就没想过吸取上回的教训,转变下立场,跟我站在一起呢?说不定……我依旧还是不想嫁给靳佩弦呢,可是我暂时走不了,只能做做样子给他看。” “只要你肯帮我,让我能顺利脱身,那你不就称心如意了么?” 一卷130、走上舞台 叶小鸾的眼睛如幽幽的星亮起来,“云姐姐你的意思是,你真的还会离开七哥?” 云扶唇角轻挑,“回到梅州、走进大帅府的第一天,我就想着离开。” 叶小鸾却也没有那么轻易说服,她眯起眼来凝视云扶,“可是,为什么呢?留下来成为少帅夫人,不好么?再说七哥那么好,也公然宣告非你不可。” 云扶垂首轻笑,“从四岁见面就一直打,难道会因为他突来的一句告白,就可以全心托付么?小叶,我没那么相信甜言蜜语。” “况且,”云扶整了整西装,走到叶小鸾面前,“我在西洋呆久了,已是越发看不惯东方男子的自大又胆怯,尤其是他们对待女士的态度……我不喜欢‘夫为妻纲’,我要夫妻平等,你看你七哥他能给得了我么?” “再说啊,”云扶抬手,轻轻抚了抚叶小鸾的面颊,眼神变得轻佻起来,“你看我现在哪儿还是个女人?” 为了更逼真一些,云扶屏住呼吸,嘬唇凑向叶小鸾的面颊去…… 叶小鸾吓得一激灵,急忙向后躲。 她不熟悉云扶房中的陈设,身子硬生生撞上后头的香案,被雕花的卷檐撞在后腰眼儿上,疼得眼圈儿都红了。 可她顾不上,慌忙摆手拒绝,“云姐姐,你说真的?” 云扶笑起来,“瞧你,就亲一下怎么了?你这么美,这么软,我早想尝一下儿了。” 云扶又凑上来,伸手撩起叶小鸾的辫梢,“别怕呀,这在西洋并不是稀罕事;咱们女孩儿在一起,岂不是更贴心?” 叶小鸾一张脸已是发白,极力后退,“云姐姐,不必了!我明白你的缘故了!” 云扶一笑停步,猫儿样的眼斜挑着睨着她,“那你帮我不?” 叶小鸾强自镇定,闭了闭眼,“只是不知道,我能帮云姐姐你做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不叫人知道温庐已经换了东家,温庐不能停得太久,云扶和凯瑟琳在她们去过的二日后,就已经让温庐重新营业了。 之前的卫队,以及什么“长留官邸”的名头,都被云扶给撤了。 唯一默许的,是封百里带着卫队换了便装,在周围小心警戒着。 云扶也没让他们干警戒,印刷了大量的广告传单,叫他们走街串巷去贴。 温庐的规模,又非云扶当年的小酒馆可比,刚开始接手这几天,她跟凯瑟琳忙得也是脚打后脑勺。 还有一些野路子的玩意儿,比如牌九室、烟室,便是她们两个也还需要从头摸索。 看了两天那烟室中的颓靡,云扶第一个改革就是对烟室的生意做了改造。 “年纪大的就也罢了,他们已经甘愿腐朽;年轻人进来一律不准卖。” “可是波士,这里来的都是熟,个个非富即贵。” 云扶明白,光顾温庐的年轻瘾君子,要么是前清的遗少,要不就是靳军各级军官的子弟,再不就是梅州乃至整个江北富贾子弟。这些人不少天生纨绔,抢走烟枪也是救不回来的。 (七仙女儿祝大家七夕快乐~~) 一卷131、兵不厌诈 “那就给他们些更新鲜的,”云扶将雪茄盒在指尖翻转,“叫他们抽雪茄。” 云扶在烟室中踱了一圈儿。这烟室很大,葡萄牙商人也入乡随俗,保留了从前那贝勒爷的喜好,将这烟室的生意保留下来,成为温庐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 “这屋子这么大,糟践了,间壁出来,做成‘西洋烟馆’,卖雪茄和水烟。” 雪茄和水烟虽说也能叫人上瘾,可是对健康的损害自比烟土小多了。 “可是,刺激够么?”凯瑟琳不放心。 “自然不够。”云扶也垂下眼帘。叫抽惯了烟土的人改抽雪茄和水烟,不啻给吃惯了辣的人,菜里只放两粒儿胡椒,“所以要再加‘佐料’。” 云扶拉着凯瑟琳的手走到窗边。后院里,在跳舞厅伴舞的白俄舞女刚刚起身,懒洋洋打着呵欠走进楼门来。 跳舞厅的生意主要集中在夜晚,白日间她们都无所事事,一个个只见枯槁和疲惫,全不见晚间的明艳动人。 她们逃亡而来的异国人,言语不通,也被废除了国籍,她们的家人没办法取得正当的职业,所以只能叫家中的妻子、女儿出来当舞女。这些女孩儿的命运,想来也是可怜。 “叫她们白天到‘西洋烟馆’来推销雪茄。能将年轻人留下来抽雪茄而不是抽烟土的,有奖。” 凯瑟琳就笑了,“我明白了。” 云扶叹口气,“所幸年轻人的烟瘾,真正大的倒是不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无所事事,想要麻痹自己;又或者是受家中长辈的影响。只需要给他们点儿能替代的新玩意儿,他们就能放下烟土了。” 云扶说着指着这房间,“间壁出来之后,咱们装修成欧洲宫廷的模样,邀请所有入内的人都打扮成欧洲贵族的模样……有烟草、美女,加新奇的气氛,他们就能迷恋这边了。” 大帅府里,靳佩弦坐在大帅原本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由老子换成儿子,那紫檀木从天棚镶到地板的屋子,豁然变得空荡荡的。 ——还是靳佩弦的威风不够,暂时镇不住这屋子。 郑雪怀走进来环顾四周,已是唇角轻勾。 “你怎么不在办公桌后坐,反倒要躺在沙发上?” 靳佩弦将一条腿搭在沙发扶手上,悠闲地摇晃,“那硬,我嫌硌得慌。” 郑雪怀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前天发给你的通报,你看了?” 靳佩弦依旧在笑,眼里却是涌起了寒意,“你说整编军队,却是从我的混编26旅动手!都已经暗中进行一半了,才给我发个通告~~呵呵,三哥,果然是兵不厌诈。” 郑雪怀静静听完,笑容平静。 “佩弦,你也记着你的是‘混编’26旅,那你就该记得,26旅的人本来就是从各师、旅抽调精英而来,临时组成26旅这个番号,给你进攻燕军、穆军用的。” “如今爸爸的丧事已经办完了,你当时主动进攻以防燕军、穆军趁乱偷袭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各师、旅都跟我要人呢,我将暂调来的人还给他们罢了。” 一卷132、极尽猥琐 靳佩弦无声地笑,“所以现在我26旅的番号,成了空的。” 郑雪怀眸光清淡,“这26旅旅长的职务,原本也是爸爸授予你的空衔。就因为你是少帅,所以叔叔们都说得给你个级别。” 靳佩弦含笑摇头,“三哥你失忆了么?26旅是我一点一点挣回来的。” 从十二岁起认识的那班兄弟,封百里、宫里雁他们,都成了他26旅的骨干。就是依托这些兄弟们,才有的26旅。 郑雪怀依旧淡淡的,“26旅草创,是有你的功劳。可是当时说是旅,实则人数不过一个营,只是为了抬高你的身份,才给了26旅的番号。” “可是没多久你就留洋去了,这几年你人在德意志,后来又去了东洋,你的26旅多年群龙无首,总不能就那么干晾着,所以爸爸早下令将26旅的人整编到其他师、旅去了。你的26旅,只剩下一个空番号,这不是我的主意,是爸爸多年前已经做出的决定。” 郑雪怀叹了口气,“佩弦,谁让你在国外滞留这么久,不肯回来呢?要不,26旅自然还是你的。” 靳佩弦凝视着这样气定神闲的郑雪怀,没恼,只是无声地笑。 “三哥,那天我亲了小云,我以为你当晚就得找我决斗……可是你没有,其后的一个礼拜都没有。也是我大意了,我以为你放弃了,却原来你利用那一个礼拜,已经下手解散我的26旅了。” 郑雪怀依旧平静如雪,“整编队伍,原本是爸爸的意思。前年与燕、穆联军的大战打完,咱们靳军入主燕都,爸爸成为新任大总统兼陆海军大元帅之后,爸爸就说要整编队伍了。” “打仗之前,咱们跟燕、穆联军各自秀肌肉,都宣称自己有多少百万的军队,故此军团的番号泛滥,时常不足一个师的,就号称一个军了。那是战时的非常之举,打完仗就自然应该重新整编了。” “爸爸在燕都的时候,已经开始了。后来离开燕都,爸爸在船上还在交待我,叫我回到获鹿来之后,继续整编。还说要获鹿给江北八省打个样儿。” 郑雪怀说着轻轻抽了抽鼻子,“这是爸爸的遗言,我自力行到底。” 靳佩弦又笑了,晃了晃头,“既是老头子的遗言,我也没话可说。我的人没了就没了吧。” “可是26旅的番号也是老头子留下的,这也算是老头子的遗愿了吧?那我也得不负老头子的遗愿,我得自己招兵买马将26旅重新扩充出来。三哥,我就问你一句:你拦着我么?” 郑雪怀挑了挑眉,缓缓道,“既然咱们兄弟都是为了爸爸的遗愿,那就不存在谁拦着谁的问题。只要你招兵买马的时候,别破坏咱们靳军的军纪,我没有理由不答应。” “那就好。” 靳佩弦站起来,伸手还跟郑雪怀拥抱了一下儿。 “三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波士你看——” 温庐里,凯瑟琳拉着云扶的手,走到三楼天井边,朝跳舞厅里看。 一个军官正搂着一个白俄舞女,举止之间极尽猥琐。 一卷133、乱来 “怎么是他?”连云扶都皱眉。 这个军官正是邱梅风。 凯瑟琳也是曾经在复兴东门前目睹过这邱梅风有多混账的,“谁说不是?他几天前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心存侥幸;可是这几天是天天都来……舞女们快叫他挨个给欺负一遍了。” 那些女孩儿虽说是舞女,且是白俄,不似东方女孩儿那般拘谨,可是也没有被强行占便宜的道理。 云扶点点头,“来了就来了,我还治不了他?” 一个邱梅风,不过是个小考验。这温庐开门做生意,又是江北著名的销金窟,将来还指不定遇见什么来头的人。这邱梅风不过是敲门的小鬼儿,以后的才是大神。 云扶点手唤送酒的小弟,端过一杯烈酒来。琥珀色的洋酒,装在银质的杯子里,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纸醉金迷的梦。 云扶开抽屉取了一小块大烟膏来,混进琥珀色的酒液里去,交给小弟,“去,就说这是免费送的,今晚的人来者有份。” 云扶跟凯瑟琳立在楼上,不慌不忙地等着。 端酒的小弟们,端着银盘在人群中散开,的确是给了每位人一杯酒。 不过自然,内里的“佐料”不同。 有烈酒的刺激,再加上跳舞的动作激烈,不多久邱梅风的胃就受不了刺激,一阵反胃,不得不松开了那可怜的白俄姑娘,躲到墙边蹲着去干呕去了。 凯瑟琳开心笑起来,“活该!” 他呕了一会子就不干了,起来奔进人群里去,找到刚给他送酒的小弟,抓住送酒小弟的脖领子,指着酒杯,横眉立目地追究。 “原来他也不傻,还想到是酒里有问题。”凯瑟琳端着手肘冷笑。 不过早就安排好了,那小弟气定神闲地指向在场所有的人,是在说“今晚所有的人都饮了酒,怎么就老总您一个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呢?难道是老总您一向不胜酒力是怎的?” 跳舞厅里,看热闹的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云扶傲然抬眸,叼着没点燃的雪茄,走回自己办公室去。 在温庐住了几个晚上了,云扶这晚还是决定回大帅府看看。 坐上车,刚打了个呵欠的工夫,没防备身后一个黑影就尾随着钻进来,跟她并肩坐在后座上。 “这生意,好玩儿么?”车里没点灯,他一双眼亮若晨星。 云扶不慌不忙将呵欠打完,眸光冷淡地从他面上转过,“不是说好了,不叫你来么?你一来,谁还猜不到这温庐已经换人了?” 他耐心地陪着笑,“我这不是没进里头,就在车边等你么?而且我还换了便装,准保不叫人看出是我来。” 云扶哼了一声,“就怕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扬扬眉,“透了风也不要紧……如果你真介意,大不了我让所有知道了的都消失。” 云扶这下给吓清醒了,扭头瞪他,“你别乱来!” 他眸光璀璨地凝视着她,“我还没开始呢,你怎么就急了?” 云扶一梗,“你说什么?” 他一笑,已是伸臂过来将她箍住,唇覆了过来。 一卷134、请保持收账的态度 好吧,他来收账…… 她在混沌里想,原本下意识地想反抗,最后还是咬牙忍了。 总归是紧咬牙关,闭紧嘴唇,只允许他做嘴唇的外皮摩擦罢了。 那日当众被他得了个深的,是她猝不及防。以后她会吸取教训,不会了。 就连凯瑟琳都说,爱人之间的吻应该是口舌生津、彼此深入的,若只是嘴唇外皮的摩擦,顶多算是西方的社交礼仪,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守住这条底线,那不管合同里签给他多少,若只是这种程度的,那多一次少一次都无所谓。算不得她吃亏。 就当——给自己嘴唇做美容、去死皮了。 以皮磨皮,这法子还最健康、最安全不是? 嘴唇皮摩擦的过程里,她努力将自己的心神抽离。去想温庐未来的蓝图,去想邱梅风那猥琐的模样…… 他自己呼吸灼热,全身心投入,可是她已经神游得远去了。 她的心不在焉惹恼了他,他轻轻在她腰侧掐了一把,又是懊恼又是忍不住笑地抬起眸子来看她。 “想什么呢?” 他的眼在车后座的狭仄里,不再如晨星般高远清澈,而是雾气迷蒙。像是两颗淋了糖汁的葡萄,叫人想含在嘴里,以舌拨动。 “你管呢?”她挪了挪身子,被他给挤在角落里,都麻了。 他薄愠,咬住嘴唇,“专心点不行么?这样的时候哪有分神的?” “我就分神。”她挑眸,挑衅地瞟着他,“合同里只记了数目,又没要求什么态度。收账的,你收足数就好了,没资格要求这个要求那个的。” 他长眉轻颤,却是咬牙切齿,“我现在真想捏死你~” 她将颈子抻长,“你捏试试看。” 他无声地笑起来,忽地又俯身过啦,却是亲在她的颈子上。 她的颈线修长,锁骨细致而玲珑,他的唇沿着她的颈线赞叹又贪婪地滑下,停留在她锁骨上。 她慌了,急忙推拒,“你耍赖!没我脖子的事儿!” 他故意在她锁骨处轻啮了一记,“叫你走神儿!得给你个教训。下次在走神儿,我指不定还换别的什么地方去……都是你坏,逼我的。” 云扶像甩脱当当年掉一身的枣尺蠖似的,拼命扭着身子,四肢甩动,这才将他给甩开。 云扶红着脸,一双眼却喷着怒火,“你要再这么着,我就违约!” “虽说我是个重商誉的,可也要分对什么人!我没兴趣跟不讲理的人还讲道理!” 他也有不服气,唇角轻动,最终却忍住了,化作一抹微笑。 “好……今天是我错了。我道歉了,媳妇儿。”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伸脚直接踹他,将他踹到另一边去,险些从没关严的车门直接掉出去。 他忙用手撑住车门,抬眸故意委屈地看她。 她被他的狼狈相逗笑,垂首微微莞尔。 “活该!” 他这才松一口气,重又坐回来,跟她肩并肩,“听说你把温庐的烟土生意砍了一半~~” 云扶瞟他一眼,“怎地,怕我影响了收入?” 一卷135、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正好相反。” 他的眸子在夜色里燃烧起两团幽幽的火焰来,“烟馆生意原本是温庐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砍去一半,我也以为温庐的收入一定会少了一半;可是你这半月的经营下来,收入却未见减少。” “更神奇的是,从前烟馆的老人竟如旧每日都来,热情丝毫没见减少……他们从前来温庐是来抽烟泡,我真好奇,那他们现如今来又是做什么来的呢?” 云扶清浅一笑。他说的没错,做生意最要紧的是“顾黏性”。想砍掉旧生意,就得有本事用新生意留住旧人,不然人都跑光了,多大的架子都是白搭。 “不告诉你~”云扶小小下颌在夜色里高高抬起,更显纤薄玲珑,叫他总想掐一把去,“这是我的生意经,若是谁问都告诉,那我的生意还怎么做?” 靳佩弦无声地笑,“好,我不问你的生意经。总之我高兴极了——因为梅州的烟土生意,本来是郭子林的。” “温庐是他的大户,如今销量砍了一半下去,消磨的是他的财路~” 云扶眸子在夜色里如猫儿般一闪,却故作惊讶,“啊?竟有这个内情?我事先半点都不知道啊!” 她祭出一脸的惊慌,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儿?我要知道影响的是你三叔的财路,我怎么也不能这么办啊。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靳佩弦被她那一脸的无辜,惹得咬牙切齿地笑,“我干嘛要告诉你?我恨不得你将他所有财路都断干净呢……他一心想把我踢出军政会议,我跟他可不是一家人。” 云扶幽幽垂首,“那等他知道了,温庐幕后老板是我,他要是杀上门来,我可该怎么办?” 她猫儿样的眸子轻转,“你能保护我么?” 她说完自己都“呸呸”两声,“瞧我这话问的,真是难为你了。你现在可是光杆儿司令,26旅只剩下个番号,已经没人了。” 叫她这么一句一声地磕打,靳佩弦恼得直咬牙。 “我就算光杆儿司令了,难道我就没本事护着自己媳妇儿了?大不了我单枪匹马跟他们拼了……总之,我至少能给你当人肉盾牌,替你挡住子弹。” 云扶心下一颤,却轻嗤了一声,“瞧你说的。生为少帅的人,却要自己挡子弹去,那叫什么本事?少在我面前说这种丧气话,你就算那么替我死了,我也看不起你。” 靳佩弦一震,眸光倏然抬起,静静凝视她。 半晌,缓缓道,“我听你的。” 云扶又瞪他一眼,“你少来,我没教训你什么。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着想,免得你三叔杀上门来的时候,连个替我守门的都没有。” 他恼得大笑,“好啊,你这是骂我呢!” 云扶却走了神儿,没搭理他。 眼前自有比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更要紧的事。从她砍掉烟土生意的那一天,就知道郭子林已经不远了。 她转头望向车外夜色,想起靳家六小姐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儿。 一卷136、嫁狗千万别跟着也变成狗了 郭子林私贩烟土的秘密,云扶早从六小姐那就得知了。 郭子林背着大帅,私下里做烟土的生意,外人不知道,却是瞒不过六小姐靳安盼的。 彼时面对靳安盼的一脸惊慌,云扶淡淡垂首道,“六小姐今生最大的标签,就是‘靳家小姐’的身份。当年郭家求娶六小姐,看的就是这个身份;六小姐想在郭家站稳脚跟,同样还是倚仗这个身份。“ “六小姐说的没错,大帅不在了,江北的猴子们都要跳出来称霸王。可是六小姐别忘了,就算大帅不在了,靳家依旧在!只要靳家不弱,不倒,依旧是郭家只能仰望的,那六小姐就依旧还是他们家求娶来的,不是他们家随便欺负得起的!” 彼时靳安盼静静地望住云扶,眸子里黑白流动。 “都说嫁狗随狗,多少女性最大的悲剧就是真把自己当成夫家的一份子了。甚至,忘了自己娘家的身份。”云扶挑眸凝视着六小姐,“如果六小姐连靳家的身份都丢掉了,在他们眼里可不就成了可以任意欺负的小可怜儿去了?” 靳安盼听懂了,挣扎片刻,终是低声道,“我公公背着我爸贩烟土,半山上的温庐就是他最大的户!他用烟土交换梅州的消息……他虽人不在梅州,却对梅州城里的事了若指掌。” 云扶幽幽垂首,“我不意外。” 除了早看过洋人报馆的分析文章之外,更有靳安盼这枚最有效的试金石。 ——若郭子林当真敬重大帅,又如何敢怠慢大帅的女儿?尤其是在大帅出事之后,郭子林的老婆对六小姐都不加掩饰了,其后郭子林在军政会议上排挤靳佩弦,自不叫人意外。 “若六小姐还想继续保持这段婚姻,就得擦亮靳家小姐这块金字招牌去。”云扶握住靳安盼的手,“靳家好,六小姐才能好。” 回到旧雨楼,云扶立即给靳安盼打电报,“六小姐,上回与你说的事,可以动手了。” 凯瑟琳倒是纳闷儿,“怎么不打电话呢?那多快啊?” 云扶摇头,“郭家的接线员,八成会将从大帅府打过去的电话,全都先转给郭子林去。” 云扶说着将拟好的电报稿扬了扬,“电报也别从大帅府收发处走,明天交给伙计,叫带出梅州去再发。” “小翠你过来。”二太太房里的小红从楼梯口探头,召唤小翠。 小翠扭着胯骨下楼来,有些不愿意,“你干什么呀?少夫人在呢,二太太这会子召唤我,叫我多为难啊。” 小红不乐意了,伸手点小翠脑门子一记,“瞧瞧你,忘本啊!你是二太太房里的,这么快就胳膊肘往外拐?” 小翠咬了咬嘴唇,“我没有~就是两个都是精明的主儿,我可不愿夹在当间儿。” 小红瞟了楼上一眼,“哎呀你快跟我来吧,二太太就问两句话,不耽误你工夫。” 小翠大辫子一甩,“行吧。” 邱梅香打量着小翠,“她回来就没提起你们舅少爷的事儿?” 小翠翻了翻眼皮,想想,“没有啊。她为啥要说起舅少爷啊?他们认识么?” 一卷137、搬砖还是吃土 邱梅香听着这话有些不顺耳,这便一瞪眼,“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轮着你反过来刺探了么?” 小翠这丫头就是心直口快,邱梅香才叫拨了她去云扶身边,就指望小翠能竹筒倒豆子,将云扶每日里大事小情全都倒给她; 也是因为小翠这丫头说话一向不怎么过脑子,在邱梅香屋里,才没有小红吃香。当日要拨出人去,才第一个就轮到小翠去。 面对邱梅香这脾气,人家小翠也不害怕。反正她又不是家生子,她是买来的丫头;将来只要有钱了,是能将人契给赎回去的。 小翠便做了个鬼脸,“我刺探什么了呀,二太太尽冤枉人。既然二太太不愿意听我说话,那我回楼上了。” 邱梅香也是无奈,赶紧招呼,“翠儿啊,你回来!你不是爱吃枣糕么,我都给你预备出来了,你快来尝尝。” 难得人家二太太都拉下脸来了,小翠便也赶紧笑眯眯走回来,“谢谢二太太!” 邱梅香托着腮帮盯着吃得一脸满足的小翠,“她真的就一次都没提过你舅少爷?是不是她没认出来啊?” 小翠还是摇头,“不知道,反正没提过。” “那就怪了。”邱梅香垂下头去,心说:难道弟弟没去闹去?又或者,闹的不够大? 儿子嘱咐的事,她自然上心,这便嘱咐了叫弟弟去闹去,到时候她可以当着那丫头的面儿“大义灭亲”。 可是眼前这又是什么情况啊? 温庐,云扶带着库管老骆驼清点烟土的库存。 老骆驼驼背,再加上性子跟骆驼一样平静却又有些执拗,故此有了这么个雅号。 烟土做成方砖形状,一块一块整齐地码着。因为她削减温庐烟馆的生意,烟土的库存便大多没动过,将仓库积得满当当的。 老骆驼小心看了云扶一眼,低声嘀咕,“这都是金砖,就这么码在这儿当撑房顶的砖头了,真可惜。” 云扶勾唇一笑,她知道,温庐的伙计看惯了温庐烟馆生意的火爆,如今都不理解她为什么上来先放着钱不赚了。 “你说得对。”云扶伸手掂起一块来,“咱们不能让它们都放成砖头了,得叫它们产生价值。” 连续十个晚上,云扶命封百里带着他手下,将温庐的烟土库存搬空了。 封百里也是不解,开始干活之前也问,“少夫人怎么叫我们搬砖?” 云扶咯咯一笑,“怎么着,叫封营长你搬砖,觉着大材小用了?还是封营长更喜欢天天带着条小尾巴,在我这温庐外头揣个抢晃悠,更威风?” 封百里的脸臊得通红,“少夫人,卑职那是在执行便衣警卫,不是无所事事!” 云扶笑得掩住嘴,“还便衣警卫?就凭你那条小尾巴,都暴露八百回了!” 封百里窘得说不出话来,半晌讷讷道,“卑职,卑职回去就叫他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云扶哼了一声,“还是封营长先干点实际的事儿去吧?搬砖还是吃土,你自己选。” 一卷138、谜一样的她 说到吃土的问题,封百里心下掂对了下儿。 如今他老大都成了光杆儿司令,他这个三营长从被派去拦火车的时候儿,已经都不是正经的营长了。后来到了如今,他净在温庐外头便装拎着枪晃悠,那就别说封不了百里,也就封几十米了。 如果连这个差事都没了,又叫他老大知道他是得罪了少夫人……那就别说吃土,他都得自己回家吃自己。 封百里只得认怂,“卑职搬砖,搬还不行么?” 云扶清浅一笑,“你手下不是都挺会扛人的么,搬砖什么的最合适了。” 结果这趟差事办完,封百里心下还是不妥当。 既然是温庐少夫人自己的生意,她怎么还叫他们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往外搬这些烟土? 最终这些沿途在梅州城外的废弃米仓里堆满了一场院,封百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个联想。 “莫非……少夫人是想学虎门销烟?” 云扶都被他逗乐了,捂着肚子,脸颊轻红。 笑罢了才啐他一声,“谢谢你抬举。可惜我又不是总督,人微言轻,就算想销烟,却也没那个魄力。” 云扶的目光从那些烟土上幽幽转过,“况且我是商人,这东西在还有利可图的时候儿,我就不会简单一把火烧了。” 封百里不由眯眼凝视云扶,“怎么说来,少夫人还是想将它们卖了赚钱?” 云扶缓缓抬眸,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阳光下轻灵一闪,“你管呢~” 之后封百里就被撵走了,云扶再没叫他知道这批烟土后来去哪儿了,反正等几天后他再来那米仓的时候,烟土都不见了。 封百里因此连着郁闷了好几天,连他的“小尾巴”张小山都近不了前。还要张小山赖赖唧唧往前一靠,必定叫封百里一顿踹,直到踹出视野为止。 宫里雁都注意到了,这天下了班来看他。 “疯儿啊走,哥带你去泄泄火去。柳烟胡同又来了不少洋妞,听说个个身怀绝技。” 封百里端起洗脸盆就朝宫里雁泼过去,“公公逛什么‘书寓’?” 宫里雁被水泼得直蹦,“我又不是真公公!我——腰里有枪,还是双枪!” 宫里雁比张小山还能黏糊,还是挤进门来给封百里挨在一起坐着,“哎,你到底咋了?就因为老大叫你看门儿去了?” 封百里摇摇头,忽然深沉道,“公公你说,少夫人她会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么?” 宫里雁被问得一愣,“这话从哪儿说起啊?” 封百里摇摇头,不肯泄露底细。便是对兄弟,也不能将少夫人给卖了,这是他基本的职责所在。 温庐的这批烟土消失之后,梅州城里出现了一批来历不明的烟土。 有陌生脸的人游弋于城中大小烟馆,带一块这样成色的烟土给各家看,给出的价钱只是原本进价的一半。 郭子林胃口大,烟土生意遍及每周城内各烟馆,故此这批土各家的掌柜都认得。价钱竟然能便宜一半,谁不想要呢? 只是那些神秘的卖家却都十分谨慎的样子,说头一回来梅州,每家只肯卖十块八块的,不肯多卖。 一卷139、报案 半价烟土,且肉少狼多,各家全都急忙吸纳。 一晚之间,这批烟土便覆盖了整个梅州的烟馆行当。 早饭的时候儿,小翠已经拿了福星居的炸灌肠儿回来了,顺便帮云扶买了一大堆的报纸,捧着走进来。 小翠从一大堆报纸里准确抽出一份《小道消息》放在云扶横在床之上的小饭桌上,“先看这个。” 云扶都笑着啐一声,“瞧这破名儿~” 小翠一张小脸绷得溜严,“可里头好看啊!” 云扶微微挑眉,笑着挥了挥手,“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啊翠儿姑娘。” 小翠这才抿嘴一笑,大辫子一甩就出去了。 房间里静静的,云扶打开《小道消息》,里头夹着的一张纸条露出来,“已办妥。” 那笔迹是复兴东的大掌柜,错不了。 云扶一笑而起,招呼凯瑟琳,“换衣裳。走,我带你上梅州警察局逛逛去。” 凯瑟琳吓了一跳,“到警察局做什么去?” 云扶认真脸:“上警察局,当然是去报案啊。” 到了警察局,云扶自带着凯瑟琳在里头逛,报案的事儿都交给老骆驼了。 “什么?温庐的烟土失窃?”接警的警察文员也是吓了一跳,“还所有的烟土都被一扫而空?这么大案子?” 温庐是大生意,又是洋人老板的盘口,警察局不敢怠慢。可是云扶却也瞧出来,警察局的重视程度依旧不够 ——终究只是商人的生意嘛,没有权贵的背景,成色便还差了些。 云扶莞尔一笑,召唤老骆驼回来,“去,说这些天店里有个军爷撒疯儿,惹过不愉快来着。就说那军爷瞧着,像是大帅府二太太家的舅少爷。” 老骆驼吓得险些将驼背都给抻直了,“沈公子,那可是帅府的舅爷,咱们哪敢这么说啊?” 云扶不慌不忙,“尽管去,出了事儿我兜着。” 果然一听有人来告大帅府的舅少爷,立即惊动了警察局的上层。 副局长邹士来亲自过来看看是何方神圣。 邹士来看是云扶和凯瑟琳打扮的是洋装的模样,倒还气些,“案情尚未查清之前,不好直接怀疑到军方吧?二位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今军阀当政,督办才是一省最高的军政长官,连高官的任命都要经督军们的首肯。那这梅州警察局的一干人等,就实际上都还是郑雪怀的手下。 云扶含笑挑眉,“邹副局长有包庇之嫌哦。” 邹士来一听就恼了,啪地一拍桌子,正疾言厉色地要说什么。 云扶却捂住了耳朵,“郑副局长不用说了,我不听。” ……云扶被警察局关了,整晚都没回大帅府。幸好还有凯瑟琳惊慌失措地回去报信儿。 只是凯瑟琳中文不够好啊,总之也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只会着急地说云扶被警察局抓了,关了,还要用刑了。 人是在旧雨楼里住着的,邱梅香就也不能当不知道,这便还是第一时间通知了郑雪怀。 郑雪怀一听便是一眯眼,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转身出门上车。 一卷140、还没呆够呢 邹士来怎么也没想到,郑雪怀这尊大神,会忽然驾临他这间小庙。 督办是一省的军政长官,便是有事,也会去找高官说,或者问警察厅长的话,怎么都轮不到亲自到他这梅州警察局副局长的办公室来。 邹士来连忙惶恐跑到门口来,一个立正,“不知督办大人驾临,卑职迎接来迟。” 另一面,他赶紧跟手下挤眉弄眼,让去请局长和警察厅长来。 郑雪怀目光傲然上扬,仿佛全没看见有人在与他行礼,拄着手杖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 唯有副官夏之时冷冷回复他,“督办今天是单找你有事,不必惊动旁人了。” 邹士来这才又使眼神止住了那即将去报信儿的手下。 夏之时又道,“督办一向责任分明,是谁的事就问谁的话,不会牵连旁人。” 邹士来冷汗都下来了,脑筋急速转动,想到了昨天有人来告郑督办家舅少爷的事儿。 他忙表忠心:“报告督办大人,那个满口雌黄的小子,已经被卑职关起来了!督办大人放心,敢诬告舅少爷的,卑职定然重罚不饶!” 郑雪怀听了便是一挑眉,终于正眼看向他,举着茶盅幽幽问,“听说,还要用刑。” 邹士来立即道,“必须用刑!还得用重刑!要是这股任意诬告的邪风不刹住,以后还反了天了呢!” 邹士来却不知道为什么,督办大人非但没高兴,反倒脸色越加冰冷了下来。 夏之时森然道,“我想到贵局的拘留室去瞧瞧,邹副局长陪我走一趟吧!” 梅州是本省首府,警察局的拘留室里关押的人也是三教九流。从小偷小摸,到江洋大盗,一应俱全。 云扶听了一晚上双枪女匪小白龙的故事。都说那小白龙战场上威风八面,比男人还厉害,是龙不是凤;可夜晚爬到男人身上就变成白蛇了,缠得男人变成人干儿了为止。 云扶是男装,跟云扶关在一起的自然都是男人。那些男人最津津乐道的部分,自然都是那小白龙怎么“榨汁儿”的……云扶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儿,天快亮了都没睏。 听完故事刚打了个盹儿,邹士来就带着夏之时来了。 她还没呆够呢。 夏之时隔着牢门,准确在云扶身边站定。邹士来一看就激动了,“对,既是她,就是她诬告舅少爷!夏副官你也认得她是不是?她是不是跟舅少爷早就有梁子?” 夏之时冷冷瞥了邹士来一眼,没说话,只指了指牢门上的锁头。 一众被关的男子都向云扶看过来,云扶起身抱拳,作了个罗圈儿揖,“咱们江湖再见。” 牢头开了锁,用警棍使劲敲打栏杆,警告那帮人,“低头,看什么看!” 云扶走到夏之时面前,刚刚还轻手利脚呢,这会子故意脚踝一软。 夏之时连忙扶住,低声道,“您受惊了。” 云扶软软一笑,“之时,你总算来了~” 夏之时一激灵,云扶却垂首一笑,“之时带我走,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留在这儿。” 一卷141、小郎君 云扶惊吓完了夏之时,当走回办公室门外的时候就晕倒了,将郑雪怀也给惊吓了。 郑雪怀顾不得督办之尊,亲自将云扶抱起来放在沙发上。他自己撑着残腿跪在地上,一手抚着云扶额头,一边低声地呼唤,“你快醒醒。” 邹士来都看傻了。 开始看着这油头粉面的洋装小子跟夏之时眉眼暧昧,还以为这是夏之时的“小郎君”;待得看郑雪怀这般,邹士来只能震惊地发现,原来郑督办也好这口儿。 邹士来也听说过,大帅府这位大少爷十年前就该成亲了,结果这十年来都拒不相亲,有人猜测是有龙阳之好——毕竟邱梅香就是戏子嘛,郑督办小时候儿还没少了扮男旦,有这爱好实在是情理之中。 可是传说归传说,此时亲眼印证,还是real震撼啊! 更震撼的是——督办大人难道还跟副官共用一个不成? 就在邹士来心中千万头怪兽呼啸跑过时候,云扶终于幽幽睁开了眼。眼望着郑雪怀,眼圈儿已是红了,“……我好累。” 是真的,一晚上没睡,瞪圆了眼听故事,这会儿是当真睏迷糊了。 郑雪怀登时红了眼,扭头狠狠盯一眼邹士来,伸手抱起云扶就要走。 云扶却用了千斤坠儿,使劲往下坠着身子,“别,别急着走,先把案子给我破了要紧。” 都过24小时了,耽误不得。要不那些烟土该已经被消化了,就没证据了。 郑雪怀扭头瞪住邹士来,“邹副局长,你准备怎么办?” 邹士来这会子哪儿还敢怠慢,赶紧大声吩咐,“搜查全城烟馆!掘地三尺,也得将温庐的货给我找出来!” 云扶苍白着小脸儿,欣慰点头,“邹副局长你来,我的货上都有这个印迹……” 云扶被关的这个晚上,靳佩弦却溜进了温庐抽烟。 ——自不是他自己抽,他是亲自伺候三娘子抽。 三娘子好这个,从当年脸毁了就用这个止疼,到如今更依赖这个来麻醉自己,暂且忘了丈夫已经不在人间的痛。 可是这晚上三娘子抽得却不顺心,连着几个泡儿都“呸呸”吐了,“这是什么土啊,不对味儿!” 靳佩弦一脸的好奇,“烟土跟烟土,还有区分?” 三娘子败了兴致,将烟枪推开坐起来,“自然有区分!我喜欢的是印度来的‘公班土’,要么云南产的云土也行。可是这几个泡儿的味儿不是辣就是呛,要不就是有土腥味儿,一点香甜味都没了!” 靳佩弦幽幽垂眸,“这么说来,您老就凭这口味,就能大抵分辨出这烟土是从哪儿来的?” 三娘子眯眼瞟着靳佩弦,“按说一般的烟是没这个本事的,可是你五婶儿我这几十年是宁肯不吃饭,也要吃这个过来的……所以你小子运气好,有不懂的尽可问我。” 靳佩弦赶紧又拿出一块来,亲自伺候三娘子点上,“那您老帮侄儿品品,这土是哪儿来的?” 三娘子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半晌幽幽道,“这不是西北来的‘兰砖’么。” 一卷142、鬼 “兰砖?”靳佩弦也一眯眼,“兰是兰州的兰?这么说起来,这该是来自甘肃的烟土。” 三娘子呸了声,“不止甘肃,周边的陕西、青海等省都种植烟土。因为他们耕地少,土地也贫瘠,种出来的东西换不出多少钱来。他们就索性将庄家都砍了,省出土地来种这个。” 靳佩弦点头,“那是穆军的地盘儿,所有的兰砖都必定控制在他们手里。那咱们在温庐里抽的这兰砖,就是从穆军那来的~” 三娘子这才听出滋味儿来,连烟枪都顾不得了,眯眼盯住靳佩弦,“七小子,你又咂摸出什么味儿来了?” 靳佩弦眯眼一笑,“五婶儿,这烟土生意是郭子林把持的。” “兔崽子!郭子林跟穆军早有勾结!”三娘子登时面色一变,狠狠一拍桌子,“他就是那个内鬼是不是?” 靳佩弦忙竖起手指来,“嘘……五婶儿先别急,他现在位高权重,手下有两个军呢。侄儿我却是光杆儿司令,五年十年内都动不了他。” 三娘子勃然回头,“胡说八道!谁说你光杆儿司令?我既然将你五叔的位子给了你,我难道还不将我们的‘鬼军’也都给了你去?” 闫喜仁的姓氏跟阎罗王的“阎”同音,再加上这位面貌如鬼的三娘子,故此闫喜仁被人戏称“阎王”,他麾下的部队也被称为“鬼军”。 既有了这个名字,鬼军打仗也一向神出鬼没,更下手阴狠,战场上叫敌人闻风丧胆,越发名副其实起来。 靳佩弦却使劲摆手,“五婶儿抬爱,侄儿可不敢!鬼军只听五叔和五婶儿的,侄儿还是个小孩儿呢,可节制不动。” 三娘子却恼了,“我说给你,你敢不要?!我跟你五叔没孩子,你不替你五叔报仇雪恨,难道你还指望着我这个废人?” 彼时军政会议还没举行之前,靳佩弦就赴闫喜仁家,抱着三娘子落泪说过,“五叔是陪着我爸一起遇难的,我怀疑这件事不是意外那么简单,最怕就是有内鬼,五婶儿你放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会为我爸和五叔报仇。” 就是这句话打动了三娘子。 三娘子跟闫喜仁这些年都没有所出,三娘子自己现在也成了个依靠烟土才能活下去的废人,便是觉着丈夫死得蹊跷,却已经没有了自己报仇的能力。 她要依靠靳佩弦。 两个小时之内,梅州警察局已经将城内所有的烟馆都查封了。 梅州警察局还没见办事效率这么高的。 各烟馆的库房里,都发现了带有云扶所说的那个标记的烟土。 那是一个螺旋形的同心圆,云扶告诉邹士来,那是“星云”。 各烟馆库房里的库存,竟八成以上都是这种“星云土”。 烟土被查封,各烟馆的老板都急了,拼命辩白,说他们的烟馆里在昨晚是进过几块烟土,不过真的只是几块而已……其余那些烟土都是他们自己原有的,绝不是来路不明的。 邹士来这会子脑筋倒是清楚了,只冷笑着问,“那怎么证明啊?” 一卷143、一网打尽 “既然另有货源,那就拿出进货单据,还有告诉本局,这批烟土的供货商究竟是谁~~” 邹士来今儿的魂儿都差点吓掉了,自知这查明烟土的差事会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是他不肯给这些烟馆情面,是他没兴趣保全他们却牺牲了自己。 一众烟商们都是有口难言,反正拿不出单据来就是——不是拿不出来,是不敢。 因为靳军与穆军多年为敌,大帅早已下令,西北的烟土休想进江北八省。要不,穆军用烟土赚回来的钱,就又会变成军火,去伤害靳军子弟兵的性命! 至于幕后的供货商郭子林,一众烟商就更不敢供出来。不然此时警察局查扣的还只是“赃证”,郭子林却会要他们和家小的命去了。 一众烟商们只能扎脖儿——硬挺。 邹士来一看众人的神色,便冷笑,“拿不出来了吧?那这所有的烟土,就都是赃物,一律查封!” 中午刚过,邹士来就急忙跑回去表功了,“温庐失窃的烟土,都找着了!罪犯尚在缉捕中,还请督办大人、沈公子安心。” 郑雪怀便一眯眼,“沈公子?” 云扶忙伸手过去握手,“沈云海,认识一下?云还是‘小云’的云。” 听了后半句话,郑雪怀终是满意一笑,不追问了。 郑雪怀亲自抱云扶起身,走向车子去,只留下夏之时冷冷吩咐邹士来,“货这么快找见了,可以将功抵罪。只是邹副局长还得抓进缉拿犯人,不然这个案子可不算完。” 邹士来连着打了一连串立正,目送郑雪怀车子离去,侥幸地擦着额头上的汗。 云扶先去米仓看邹士来查封回来的烟土。 老骆驼赶紧上前来,罗锅着低声道,“沈公子,不对劲儿啊……查封回来的货,是咱们原来的二十倍了。” 米仓的场院原本不小,此时都快冒漾了。 云扶转身儿,背对着远处车子里的郑雪怀,轻轻勾了勾唇角,“那邹副局长也是个聪明的,他故意这么着,便是想公器私用,将这些货都归了咱们。用这个来讨好我。” 老骆驼嘿嘿一声,“想来如此。” 云扶叫封百里“偷走”的货,都是郭子林那批兰砖,烟土的标记自然跟城内所有烟馆里库存的兰砖相同。这是人家郭子林的标记,叫云扶给说成是自己的了;这便叫烟馆里所有的兰砖,都变成了温庐失窃的赃物了去。 云扶轻轻抬眸,目光掠向云天。 她叫复兴东从各地分号调来面生的小伙计,将温庐里的存货都用半价卖出去——她不做赔本的买卖,那损失的一半本钱才不会白白损失了。 她要的是四两拨千斤,一网打尽! “沈公子,这些烟土怎么处置?拉回去,咱们再慢慢卖?”老骆驼问。 云扶摇头,“不,先都堆在这儿,我回头给你信儿。” 重又坐回车子,郑雪怀眸光幽幽望过来,“小云,我想你欠我一个解释。温庐怎么回事,沈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云扶咯咯一笑,举拳砸了郑雪怀肩头一记,“小雪你坏,还装?你四舅都闹上门去了,别说你不知道。” 一卷144、扒掉他的军装 郑雪怀屏住呼吸,努力抑制那一颗狂跳的心。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黑瞳清亮,深深凝注云扶,“我四舅他原本就是声色犬马之人,温庐又原本就是梅州著名的销金窟,应该原本就是温庐的常。” 云扶也不坚持,“你这么说自然也有理。或许我跟他不对盘,他砸上门去的都是我家的生意。” 郑雪怀不由得皱眉,目光加深,“小云你别恼,等我回去问明白,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云扶自己倒笑了,“不用了。谁让他是你四舅呢?我又住在二太太的旧雨楼里呢。这事儿我忍了。” 郑雪怀眉心反攒得更紧,“……不,你等我。” 云扶半垂臻首,忽地转眸,“我倒有个主意,不知你肯答应不?” 郑雪怀立即点头,“只要你说。” 云扶将两手叠在一处,“你四舅是军乐连的,我听说最擅长吹黑管儿(单簧管)。正好我温庐乐队缺人,我有心想请你四舅去温庐给我帮个忙。” 郑雪怀高高挑眉,“……这自没什么难的。” 云扶却愁容满面“怎么不难,难,可难了。”云扶妙眸一转,“难就难在他是军人啊。军人哪儿能到商家去供职不是?” 云扶偷瞄郑雪怀一眼,却是欲言又止。将双手摊开又阖上,“算了,当我没说。” 郑雪怀眉心却更解不开,眸光柔柔落在她这些小动作上,看着她不自知的娇憨模样,“你方才想说什么?怎么忽然不说了?” 云扶两手托住脸,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原本想说,就你四舅那脾气,当真不适合当兵;留在军中也是给你惹事。不如直接脱了军装,到我温庐去打工,我保证他的薪水比军饷还高。这对他、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可是我转念又一想,你四舅必定是不愿意的,二太太估计也不愿意。你们肯定还指望你四舅立功升职呢不是?我哪儿能耽误一位未来的师长、军长,甚至督军啊?” 郑雪怀都轻笑一声,“太抬举他了。”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忽地伸手握住云扶的手,手指收紧,“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今日回去立即解除他军籍。” 云扶目光一转,忙收回小手,举拳欢呼,“太好了,谢谢你小雪!” 车子驶入大帅府前街,郑雪怀幽幽问,“只是你什么时候买下的温庐,我怎么都不知道?甚或也没听说温庐换了东家。” “哦,那个呀~”云扶眨眼笑笑,“其实都是为了凯瑟琳,要找地方给她吃得舒服、呆的自在嘛。索性买下来,交给她经营就好了。” “至于不对外公开,也不是要隐瞒什么,只是为了留住温庐原来的熟罢了。” 郑雪怀凝视着云扶,未置可否,只点头道,“小云,你在国外这些年,都只是在念书么?” 云扶登时笑了,“谁说的!我干的事儿可多了,还顺便结了个婚,生了好几个小孩……” 郑雪怀登时惊住。 直到云扶笑得躬下了身子去,“哈哈,小雪你竟相信了,好可爱。” 一卷145、带你玩儿去啊 郑雪怀神色一松,可是凝视住云扶的目光里,不由得又涌起着迷来。 “你呀……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古灵精怪。我空长你八岁,却总是猜不透你那小脑袋瓜儿里都在想着什么。” 云扶却抬眸朝前看,“到了。” 未等车子停稳,云扶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郑雪怀担心地叫,云扶却一个白鹤亮翅,稳当落地之后开怀大笑。 这动作自是其他穿裙子、穿旗袍的女孩儿做不得的,可是她今日穿马裤配长靴,再利落不过的。 她指着卫兵们笑道,“他们好厉害,我歆羡他们好久了,今日终于好歹依样画葫芦出来,可真开心!” 汽车行进当中,郑雪怀的卫兵们也都是站在车子门外的踏板上,停车之前就潇洒地先跳下去了。 郑雪怀坐在车里,只能既赞赏又无奈地摇头,“你啊,都忘了自己几个小时前还是满面苍白晕倒过的!” 云扶拍掌而笑,“因为你去了,帮我摆平一切,我自什么都放下心了!” 不等郑雪怀说话,她已经蹦蹦跳跳转身,走进旧雨楼里去了。 身影在大门阴影里半明半暗地回眸,明眸皓齿,向他挥手告别。 之后一闪,身影便彻底不见了。 郑雪怀半晌之后转回身来,才在汽车的反光镜里看见自己竟满脸的笑。 他愣了愣,轻轻一声叹息。 郑雪怀说到做到,当晚就解除了邱梅风的军籍。 邱梅香很有些不乐意,晚饭的时候见了云扶的面儿,颇有些横眉立目的。 云扶就当没看见,兀自用英文与凯瑟琳说话。 反正邱梅香也听不懂,叉不进话。 凯瑟琳是有些不放心,低声道,“波士你将那个人弄进咱们温庐来,可不安了个定时炸弹?” 云扶耸耸肩,“总归他是咱们员工。敢不听话,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反正邱梅风是因违反军纪而被解除军籍的,这样的人既然扒掉了军装,就不可能再穿回去了。 次日早饭的时候,云扶才又跟靳佩弦碰面。 云扶自是不搭理他,可是他的目光却始终都绕着她打转。甚或端起饭碗来就喝,叫钟秀芬无奈地低喊,“小祖宗,今儿早上不是粥,是干饭!” 云扶低垂着头,使劲咬着米粒儿,才没笑出来。 吃完了饭,云扶起身离席,目光才正经从靳佩弦面上滑过。 她打量了打量他的神色,便转身走了。 收拾完毕坐上车,她叫司机先送凯瑟琳上班去——靳佩弦还没还完钱的那辆车子,如今倒是云扶用的更多,仿佛成了云扶专车似的。 到了温庐,凯瑟琳下车,云扶却叫住了封百里,“封营长,我带你玩儿去呀?” 封百里吓了一跳,回眸盯住云扶,小心打量,“……少夫人今天又想偷什么?” 云扶大笑,忍不住啐他,“我上回那也不叫偷!那是我自己的东西,只是瞒着人搬出来而已。” 封百里又问,“那,少夫人这次要带卑职去玩儿什么?” 云扶神秘一笑,“乖乖跟着来。到了地方儿,你就知道了。” 一卷146、只能猜中开头 封百里不愧是军人,车子从温庐驶出去,刚转过一个路口,封百里便一眯眼,“咱们还去米仓?” 云扶笑了,赞许地凝注他,“三营长是干侦察兵的出身?” 封百里挑了挑眉,“不然呢?少夫人以为卑职是伏兵出身?” 云扶笑起来,这个三营长被她调理到今日,越发有趣儿了。 云扶点点头,“三营长是个人才。” 说完这句云扶就不说话了,径自闭上眼,窝在后排座上打瞌睡,不搭理封百里了。 封百里忍不住瞪着眼睛频频回眸——他就算猜中了路线又怎么样呢?她还是没告诉他,为什么要去那,以及又去那做什么呀! 这世上最甚的苦恼,莫过于只能猜中一个开头,却完全猜不到过程和结局好么? 车子如封百里所料,还是停在了米仓外。 封百里跟着云扶走进场院,一看多出来那么多的烟土,也都吓了一大跳。 几日前他只是负责带人将温庐里的烟土都给挪到这儿来,却不知道后来警察局又将查封的大批烟土也放到这儿来了。 云扶两手叉着马裤的兜儿,在长廊一阴一阳的光影里,回眸俏皮地瞟他一眼,“怎么样,赚翻了吧?” 封百里不由得眯眼凝视云扶,心下依旧还是那日对宫里雁说过的疑问:少夫人,你当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么? 这烟土的生意的确是赚钱,可是所有卖烟土赚钱的商人,赚的那都是昧心的钱啊! 若说烟土刚进中国的时候,彼时国人尚且将烟土当成良药,成为“福寿膏”,不知烟土的危害就也罢了。如今都过去二百年了,难道还有商人好意思说,不知道自己贩售的是毒害国人的东西么? 更何况这位少夫人本就是留洋多年的,虽说年岁小,可是见识还是应当有的。 看着少夫人脚步轻盈的背影,当真是为了赚一大笔钱而欢喜的模样,封百里的眼不由得黯淡下去。 少帅一生的陪伴,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封百里这样心意沉沉,跟着云扶一直走到了正房门口。 阶下搭着个高台,原本为装卸货物方便的,此时看起来也像是个点将台。 云扶先踏步上去,回头冲他眨眼一笑,“上来呀。” 站得高,看得清,封百里看着这堆满场院的烟土,只觉眼圈儿发烫。 若是他自己的意思,真恨不得一把火都给烧干净去! 云扶含笑凝视着他。此时他一脸严肃,仿佛又是火车上的模样。有些人天生有将官之威,封百里就是,可是他给她当了这么久的保镖,也够难为的了。 云扶便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儿小纸条来,递给封百里。 封百里的心里还在郁闷,便迟疑着没接。 云扶抖了抖手,“给你的,拿着呀!” 封百里勉为其难接过来,垂眸一看便惊住,“少夫人?!” 云扶当然明白他的震惊,只清淡勾了勾嘴唇,“赶紧背下来,给你两分钟。记者已经到了。” 一卷147、火,火,火! “可是,少,少夫人……”封百里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磕巴的时候儿。 不是他怯场,而实在是一切太过突然,而且少夫人就给他2分钟的时间,那他根本只来得及背稿儿和酝酿情绪,其余都来不及想明白眼前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云扶却捏着怀表,冷酷地笑,“就剩1分钟了……叫你磨叽~” 封百里吓得不敢再说话了,赶紧闷头死盯着那一篇字儿,眼都不敢眨了。 一分钟,眨眼就到,顷刻场院里已经聚满了一大群记者。 不仅有中国的,还有东洋的、西洋的。总归各色照相机都对准了封百里,有的心急的甚至已经一阵砰砰乓乓的开始闪镁光灯拍照了。 此时此刻,封百里只觉仿佛回到了战场上,四野枪炮隆隆。 云扶凑过来,从他手中将小纸片抽走,瞟着他悠然一笑,“三营长,都看你的啦~” 来不及捋清思路的封百里,觉着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个提线的木偶,总归云扶怎么拎,他就只好怎么行动了。 “营长~” 他一扭头,竟见是张小山举着根火把送过来。他盯了张小山一眼,毅然弯腰接过火把,高高举在空中。 “……烟土毒害我国民身体,麻痹我国民精神,实为顽毒!如今乾坤重扫,共和已定,身为新军人,我等无法坐视烟土继续作恶横行!” “今日,我,混编26旅第3营营长封百里,奉旅长——少帅靳佩弦之名,追尊林则徐虎门销烟的壮举,今日将我梅州烟土尽付一炬!” 封百里天生的将官气质,凛冽而出,丝毫不见怯场。 封百里这气度,云扶可早领教过,所以半点都不担心。 封百里说完义正辞严的,微顿,目光向旁,从云扶面上滑过——看见她在偷笑。 封百里忍住一声叹息,又道,“不过烟土乃为顽疾,却也是一众烟商们以资本换得。若强行付之一炬,烟商们必受大损。少帅悯惜梅州商业,故此事先已经用个人资产给付温庐,买下这一批烟土……” “希望以梅州为号召,江北八省各城、县、镇,所有烟商自省自律,尽早改换行当,莫再继续以此毒害国民之物,赚昧心之资!” 封百里说完,扬手将火把投入烟土堆中。 早已事先围了干草、浇了汽油的烟土登时烈焰蒸腾,直冲云霄! 烈焰熊熊的屏障里,封百里回头蓦地盯住云扶。那些火光,也跳跃在他眼底。 “少夫人,你没说带卑职来玩儿这个~” 此时再回想方才他对她的怀疑,他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云扶却是满面清淡,“为什么我还要告诉你啊?这本就是你当初提议要玩儿的,怎么你自己还给忘了?” 封百里不由得大笑起来。是啊,是他彼时问她,可要虎门销烟! “少夫人却说过,不做陪伴的买卖。可是这一批烟土化为乌有,少夫人岂不是要赔一大笔?” 云扶依旧淡淡耸肩,“我说不赔本的买卖,又没说赚的一定只是金钱。用那点钱换整个梅州烟馆全部停业……叫这东西从此退出梅州,我难道不是赚翻了?” 一卷148、五体投地 “不止如此,”火光漫天里,封百里的眼如火一般地灼亮,“少夫人还为少帅赚尽了人心!” 云扶淡淡一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谁说没了原本混编而来的队伍,就是光杆儿司令了?军队再多,多不过天下百姓。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 若在古代,封百里此时真想给这位少夫人双膝跪倒。这一刻他已然五体投地。 她就是单身即可挂帅的穆桂英,至少也是为夫擂鼓助威的梁红玉! 只是现在已经共和了,不兴跪拜礼了,他这才站直了,没腿软。 不过,少夫人紧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倒叫他又庆幸他之前没那么腿软—— 少夫人眼眸一转,挑眸冲他坏坏一笑,“再说就算金钱,我也没赔呀。我是替你家少帅买了人心,却没说他不用付钱呀——你是他手下得力干将,方才是你当着所有记者面说的,你是奉你家旅长之名来销烟的,而且你家旅长已经给了钱了……” “钱在哪儿呢?反正我没收到。我等着你们把钱还我,他要是不还,我就找你;你们要是敢赖账,我就拿明天各大报纸的报道的白纸黑字当证据。” 封百里呆住。 云扶继续“阴森”地笑,“烟土市价,一两大约3块钱;一块烟土,我权且就按一斤算,3乘以16,48块。我这一场院的烟土究竟有多少,我回头叫老骆驼给你个准数儿。” “封营长是中校营长,一个月的军饷差不多能有150块吧?一年应该是1800块。这么大致估算一下,封营长差不多15年能还清。” 封百里知道自己被少夫人给彻底摧残了,回到营房还平静不下来,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是气得牙根痒痒。 张小山期期艾艾的,有点不敢上前,可还得硬着头皮上前给递茶。 封百里可找着一个替死的小鬼儿了,拎着张小山的后脖领子,“你小子,什么时候轮到你送火把了!” 那日少夫人说他也有个“小尾巴”,他就已经叫张小山能滚多远滚多远了,所以他今天跟着少夫人从温庐到米仓的时候儿,张小山绝对不是跟他一起去。 ——那张小山怎么还在米仓,而且还负责给他递火把? 张小山被拎在半空动弹不得,一副听凭宰割的可怜模样儿。 封百里便是一眯眼,“怎么着,难道说你小子也被少夫人给收了?” 递火把的差事已经接近了销烟的核心,要不是少夫人能信得过的人,她能叫张小山来递火把么? 张小山悬在半空里闭了闭眼,“……营长不让我跟着,少夫人可怜我,将营长每日做什么都转告给我。” “什么?”封百里一听就头大了。分明是少夫人讽刺他有小尾巴,他才把张小山给撵走的呀! 他脑袋一热,不过这回也学聪明了,先叫自己平静下来。 ——好吧,他又着道儿了。人家少夫人就说他有条小尾巴,又没说叫他将小尾巴给撵走啊。 是他自己沉不住气,漏了破绽,活该人家少夫人伸手抢人。 一卷149、妙手空空儿 这种感觉就跟少夫人挖坑儿跟他要钱是一样的,分明那稿子是少夫人给他,叫他背的。且就给他1分钟,他光顾着着急背稿了,哪儿还顾得上思考那稿子里有什么陷阱啊? 他跟少夫人辩白,可是人家少夫人冲他天真无邪地一瞪眼,“我给你的稿子?哪儿呢?你有什么证据呀?” 他当时才想起来,少夫人是凑过来将小纸片给抽走了,在他点着火之后,就给扔火里去了…… 他当时悲愤,“少夫人,您欺负卑职!” “人笨有人欺,马笨才被人骑。”少夫人依旧只是淡淡耸了耸肩,“谁让你拿不出证据来;可是你说了你们花钱买这批烟土的话,可是这么多间报馆都见证了。” 这就是哑巴吃黄连,现在有什么苦也没必要说了,反正都成事实了。谁让他自己笨,不能用一分钟既背熟稿子,又能清楚地想清楚那字里行间的陷阱呢? 他无奈地叹口气,将张小山给放下来。 “你小子就这么容易变心啊?”他抬脚照着那小子p股蹬了一脚。 张小山委屈地捂着p股,扭头瞅他。 封百里蛮横地一仰头,“瞅什么瞅?我留你就是给我擦皮鞋的,这就是用你p股替我擦擦鞋底,是你本职所在!你还甭不乐意,我还没嫌你有味儿呢!” 封百里在云扶那生生吞下的那口怨气,可劲儿地在张小山这撒开了。 张小山一副委屈样儿,红着眼圈喊:“营长!我才没变心呢!我的心永远是属于营长的!” 封百里翻个白眼儿,“p!你就差没把我卖给少夫人了。” 封百里掐腰盯着张小山,“我还真纳闷儿了,少夫人是怎么把你给收了的?说啊!” 张小山揉了揉p股,脸颊有些羞涩地红,“……少夫人给我讲了个故事。” “啊?我呸!”封百里都给气蹦起来了,“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爱听故事的乖宝贝儿啊?” 张小山脸更委屈地红了,“是因为少夫人讲的是个洋人故事,我以前没听过啊!” 封百里按捺着,“行,你给我说说,你的心是被什么故事给骗去的~” 张小山抱住自己的膀子,小心翼翼答,“侠盗鲁宾孙……少夫人说,偷盗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可是若用好了,譬如跟鲁滨孙似的是在劫富济贫,那就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了。” 封百里愣了下,“啊?” 心说,少夫人给张小山讲这个故事算什么呀? 张小山一张脸都快滴出血来了,“……少夫人她,她称我为‘妙手空空儿’。” 封百里也惊了,掐腰绕着张小山绕了好几圈儿,“啊?哎哟,我白养你好几个月,我怎么竟没看出来呀?” 张小山低低垂下头去,“营长你别撵我走。我虽然是小偷儿,可我能跟鲁滨孙似的,当个劫富济贫的好小偷儿!” 封百里眯眼睛想了半天,“……少夫人必定跟你说,我替她去偷运烟土,也是侠盗。所以你顺杆儿就承认自己是小偷了?” 张小山使劲点头,“营长都当侠盗了,那我就也甭气了!” 封百里一震,“你个臭小子,你帮少夫人偷什么去了?” 一卷150、轻如鸿毛 张小山有些不好意思,“跟营长偷的东西比,我偷的那个都不值一提。” 封百里一瞪眼,“你小子少给我打马虎眼!不值一提也得提!” 张小山小脸一红,“我没不想提啊~我就是觉着,营长你偷的东西重如泰山,我偷的那是轻如鸿毛~” 封百里恼得都要抽皮带了,“赶紧说!” 张小山以前干混事儿的时候,封百里曾经用皮带抽过他。 张小山吓得一缩后背,赶紧喊,“我就是偷了两张相片儿!跟营长偷的那些比,根本没法儿比啊!” “相片儿?”封百里使劲猜了猜,可是发现自己脑袋里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便又用那皮带的铜扣子敲桌面,“要说就说全!偷谁的相片,又干嘛用?” “就是二太太和四太太的!至于干嘛用,我也不知道,少夫人不叫我问!” 封百里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少夫人叫你偷二太太和四太太的相片儿?” 他真迷糊了。少夫人要是想要二太太和四太太的相片儿,直接去要就是了,为什么要偷呀? 他想不到原因,心下压抑不住的烦躁,“你还敢去偷二太太和四太太的相片儿,你还真是胆儿肥了你!内侍从处怎么没逮了你去?你要是被抓了才好呢,我才不管你,彻底甩了你这么个小尾巴去!” 一听这个,张小山反倒露出小桀骜来,“他们想抓我?姥姥!” “瞧把你给狂的!”封百里一挑眉,“怎么说,难道说是我小看你了,你不是个小毛贼,还是个老贼喽?” 张小山赶紧认怂,“没,营长我没有啊!我才十六,年龄也够不上当老贼的呀。” 封百里被云扶给折腾得上窜下跳的,回去欺负张小山去了;可其实云扶也并未大获全胜的欢喜。 她自己回到温庐,往办公室沙发里一陷,也还是等着天花板出神。 凯瑟琳虽然没跟着去,可是听老骆驼一会儿来报告一声儿的话,也大约听明白了。 别人被波士这手腕给惊着了,她可没有。因为从前在美利坚那小酒馆,她见过太多波士这样的手腕儿了。 凯瑟琳亲手剥了个橙,坐过来捧给云扶吃。 “波士累坏了吧。这事儿办齐整了,可放心歇几天了。” 云扶没接橙子,后脑勺枕着沙发靠背,却忽然转头来盯住凯瑟琳,“西洋的报馆,咱们联系了几家?” 这事儿是凯瑟琳亲自去联系的。 凯瑟琳想了想,“梅州地处江北,本地的洋人报馆一共就两家。此外我兼顾郭子林的老巢,在他驻地周边又找了三家……一共就这五家。” 云扶的眉头皱成了个大疙瘩,“果然还是出事儿了。” 凯瑟琳吓了一跳,“怎么了?” 云扶静静望住凯瑟琳,“今儿来的洋人记者,不止是五家报馆的。我粗略看过去,至少是双倍——十家。” 凯瑟琳也吓着了,“啊?哪儿来这么多洋人报馆?——是谁竟提前猜中了波士心里的计划去?” 云扶轻咬银牙,没说话,眼前却还是不期然浮起一个人的面容来。 邪气而笑。 一卷151、两张相片儿引起的大闹 次日梅州销烟的消息才见报,郭子林果然大发雷霆,火冒三丈……可是他会子却有些顾不上,因为郭子林家这时候早已经乱成一团了。 在销烟之前三天就已经闹起来了,比孙猴子大闹天宫,还热闹呢。 缘故就出在郭子林太太林英给郭子林收拾书房的时候儿,从书架里发现了夹在不同书籍里的两张相片儿! 其中一张是二太太邱梅香的,另一张是四太太顾若依的。 相片儿里,郭子林跟邱梅香立在无人的墙角,鬼鬼祟祟搂在一起;另一张相片儿里,郭子林跟四太太顾若依都穿着马裤长靴,勾肩搭背而立。 郭子林太太登时就疯了。 郭子林是个爱读书的人,书柜里放满了书。书柜有柜门儿,能遮挡住灰尘,故此不用时常打扫。林英都是想起来,才一个月左右给用鸡毛掸子去去灰罢了。 这便说明此时发现的相片儿,却指不定都放多久了。最少都已经放了一个月去了! 一想到自己的丈夫这一个月来,几乎每天晚上回来都是直接钻进书房去,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连对她都冷淡了许多……林英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疼! 当晚郭子林回到家,迎接他的不是妻子儿女的笑脸,而是迎面就撇过来的一个瓷盘子,好悬将他给砸了个满脸花。 郭子林沉声大喝,“林英,你这又是作什么?” 林英年轻的时候儿也是纤柔淑女范儿的,有“林姑娘”的花名。只是年纪大了之后,反倒经常上演全武行了,叫郭子林不胜烦恼。 林英冷笑着将那两张照片撇在郭子林眼前,“我作,还是你作?你自己长了眼睛,你自己看这是什么?” 郭子林自己一看,头皮也炸了,“这、这是什么?” 林英抱着手肘,含着眼泪冷笑,“我就知道你会装傻!别人不说了,二太太这套衣裳我可记着。当日咱们去给大帅吊唁,可是二太太却还这么穿红挂翠的……我当时还不理解,她这又是唱的哪出啊,怎么连大帅之死都不在乎了,还穿成这样。” “我现在可算弄明白了,她是为了你,她就是穿给你看的!” 经林英这么一说,郭子林垂眸看过去,才认出来相片儿里邱梅香穿的果然是当时的衣裳。 郭子林无奈地直摇头,“这相片儿里的根本就不是我!——哦不,人是我,可是我压根儿就没跟她干过这样的事儿!至于什么她穿红挂翠给我看,那就更是无稽之谈!” 郭子林上前想扶住林英,“再说那是大帅的二太太啊,大帅丧礼之上,我能跟她干这样的事儿么?她是嫂子啊!” 林英却冷冷退开,“大帅的二太太?嫂子?你还知道啊!” “我说你怎么从大帅出事儿就兴奋得上窜下跳的。那是想取代大帅,那大帅的小妾们,自然就也成了你的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郭子林登时尴尬得青筋暴跳,眸光扫过周遭。 林英却不依不饶,“你少装。你安的什么心,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一卷152、认真打着小呼噜 郭子林恼得咬牙切齿,“我安什么心了我?邱梅香都多老了,我再想找女人,我也没必要找她!” 林英哪里肯依,“邱梅香是老了,可是邱梅香却也年轻过!她当年可是唱红了整个江北的名伶,要不大帅怎么迷上的呢?当年你跟在大帅身边儿,说不定你也跟着一起迷上了呢!” “再说你现在就算不想找邱梅香,你也还是得上赶着郑雪怀啊!邱梅香是老了,可是邱梅香有郑雪怀这么个好儿子!如今整个获鹿省都在郑雪怀手里,你想成事,你想得了大帅那江北巡阅使的官儿,你必须得有郑雪怀协助你!” 林英越说越恼,倒退两步,盯着丈夫冷笑,“……该不会那郑雪怀就是你儿子吧?!” 郭子林眼珠子都红了,“林英,你要是再这么胡说八道,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林英也不含糊,跳脚回怼,“你想把我怎么样?杀了我?我知道你早就想这么干,我死了,你正好将大帅的二太太和四太太都收进来!” 郭子林气得指着林英,“你编排我跟邱梅香还罢了,你连顾若依你也编排!你难道忘了她哥哥是谁?” 林英冷笑,“我当然记着!你从穆军那边弄来的烟土,还不都是经顾明德的手?没了四太太这根线,你的财路就断了!” “就因为顾明德是你的财神爷,你才更得哄着捧着四太太!四太太年轻,大帅死了她寂寞,你正好以身相许,贴身慰藉四太太的寂寞去呗!” 两人越吵越凶,林英越发没顾忌了。几房儿女都聚集过来,谁也不敢下来劝;佣人们也是探头探脑的……郭子林只觉面子扫地。 “林英!你到底要怎样才能不闹了,你说!”郭子林的手都摁在佩枪上,他极力地克制自己。 林英深吸一口气,桀骜地横着郭子林,“那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跟邱梅香、郑雪怀面子,以及顾明德和顾若依兄妹两个见面!” 郭子林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你?我不能答应你!” 林英流着泪冷笑,“你不答应我?你试试!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我就把这两张相片儿寄给报馆!” 这晚云扶如愿接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电报,她看完了放心一笑,将电报纸塞进肚兜里,跳起来将脚前一颗石子儿踢飞。 石子儿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弧线,落进莲池里,将月色打碎,发出悦耳的水声。 云扶回眸含笑,看着水面重又合拢、平静下来,将月光复原。 她想了想,还是走到大门去,不远不近地躺在石凳上,撅起嘴唇将一根雪茄放在嘴唇上,用鼻尖儿给固定住。 不久大门外既传来汽车的声音。 他听见门房殷勤地跑出来去开门,远远传来门房的问候声,“七少爷您回来啦”。她却索性扯一片莲叶下来,将自己的脸给盖上。 还特地打起欢快的小呼噜。 不多时,就听见马靴踏在石头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向她走来。 她心跳略有点快,却故意将呼噜打得更响。 一卷153、上天玩儿去 眼前一亮,荷叶被拎了起来。 她唇上的雪茄都给吓掉了。 不过却被某人手疾眼快,身一矮,手一伸,竟给接住了。 云扶故意睡眼朦胧地扭了扭身子,“谁呀,这么粗鲁?” 揉了揉眼坐起来,这才“看清”是靳佩弦。 云扶懊恼,“你干什么呀?打小儿先生是怎么教的,没说不叫打搅人睡觉?” 靳佩弦拎着荷叶,居高临下凝着她。一双眼眨也不眨,亮得叫夜空上的星子都黯淡无光了。 听她吼完,他无声地笑,唇角斜挑,“谁打搅你睡觉了呀?”他指指手里的荷叶,“我在寻找我最心爱的小荷叶……” 云扶都好悬呛着,“你说什么?你心爱的小荷叶?” 靳佩弦煞有介事地认真点头,抬手一指荷叶被掰下来之后剩下的残茎。 “就是这一棵。今年荷叶刚长出来的时候儿,我就发现我好喜欢这一片小叶子呀,它可真可爱……我要守护着它长大,每天来看它,摸摸它、亲亲它……” 云扶有些胃部不适。 他却还不以为忤,拎着小荷叶真的凑上前去亲亲嗅嗅,“前两天我走的时候,还来跟它道别来着。我说叫它好好长大,等我回来,必定立即来看它。” “可是谁想到,”他瞄向她,目光里含了哀怨,“却有人狠心地将它给扭断了!” 云扶实在忍不住,垂首笑起来,却还是随即反击回去,“哦,小叶子……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既然这么想念她,就赶紧去呗,就别在我眼前再耽搁了。” 靳佩弦挑眉,愣了下神儿。 “你说谁?小鸾?不对,她是你的小叶子,不是我的;对我来说,她只是小鸟儿。” 云扶瞪他一眼,便也坐正。 月色如水,星子如淘气的眼睛,云扶挑眸瞟着他,“少帅这几天又跑哪玩儿去了?怎么没见踪影啊?” 靳佩弦乐了,捧着小荷叶,挨着云扶的肩坐下来。拧头灼热地凝注她,“你想我啦?” 云扶回他一个白眼,“别自作多情行么?不过是你不在,大帅府上下都跑来问我。我不胜其扰~” 靳佩弦眨眼而笑,“真好。” 云扶轻啐一声起身,“说不说呀?不说的话,那我走了。” “我说,我说。”他闪电般伸手,扯住云扶的手,“我开飞机,陪五婶儿回了趟娘家。” 云扶头皮有些炸,“你,开飞机?” 靳军那些飞机都是她父亲经手买回来的,她能不知道么?因为没有学成的飞行员,那些飞机都当摆设有些年了。也不知道地面保养如何,他竟然就敢直接开? ——再说,他什么时候会开飞机的? 他却笑,眼眸里星光点点,“五婶儿在天上高兴得大叫。猫儿,哪天我也带你上天玩儿去呀?” 云扶忍不住又瞪他,“瞧你那说辞,还‘上天玩儿’?!” 他大笑,轻轻扯着她的手指头摇啊摇,“……你叫云扶啊,怎么能一辈子只在地上呆着,不上天畅快地飞翔呢?” 云扶心下微微一悸,回眸盯住他。 他笑了,“你留着那***的烟盒儿,也只因为他本是意大利的飞行英雄。你是云扶,你渴望飞翔。” 一卷154、凤命 他这番话说的,的确入耳入心。 云扶这名儿,可不是爸取的,是爸请了梨树沟最有学问的几位老先生,由老几位坐在一起掉书袋,你一句我一句,各尽所学,然后由她爸从中择选而出。 “云扶”二字来自一位老先生吟诵而出的一阙《合宫歌》。 “太平时。宝殿垂衣治。驭左右贤俊,万国执玉助祭。凉秋九月霜华飞。感发纯孝,五室配上帝。紫汉入夜凝霁。房心下,泛华芝。大田栖粮,岁功成,农歌沸。复道躬拜,肃迎神嬉。 漏声迟。玉磬响,递清吹。嘉荐升雕俎,柘桨屡酌几醉。云扶灵驾欻若归。天意留顾,万福如山委。便御丹阙,布为皇泽,与民熙熙。远观唐虞,未有如兹盛礼。愿常遇鸣銮,三岁亲祠。” 因《合宫歌》这词牌所表现的多是圣天子治平天下的盛景,她爸也跳不出这个老窠臼,便喜欢上了,这便从中拣选适合女孩儿为名的“云扶”二字给她当了名字。 那几位老学究便都阿谀说,她爸虽是商人,却眼界高卓;而她,隐有凤命。 什么凤命呢,现在叫她想起来都觉好笑。她爸刚为她定完名儿,大清就亡了,宣统皇帝都退位了,还什么凤命啊? 况且以她现在的见识,便是有人捧着凤冠给她,她看都不会看。 所以她更愿意当沈云海,当云哥儿,可不是什么暗喻凤命的商云扶。 她的命在她自己手掌心,不是什么命运的隐喻就能决定的。 想到这儿她便笑了,“不好意思我恐高。” 靳佩弦长眉高挑,“哦?这世上有恐高的猫儿么?” 云扶如猫儿般咬牙瞪回去,“如果名叫云扶,就爱上天;那你呢,名为佩弦,当真背着个弦子,学瞎子拉胡琴跑江湖不成?” “佩弦”实则不是背着弦子,另有深意。是用“佩韦佩弦”的典故,“佩弦”意为:自以为性情舒缓,故佩弓弦在身以自励。 当年大帅给他取这么个名字,就是怕这老来得子、生下六个女儿才换来的独苗,太过娇生惯养,故此希望能用这个名字叫他自励自强。 还有一个巧合,也或许是大帅不知道的:他的生日正是射手座。 云扶这会子是跟他斗嘴,索性避开他那名字里的深意,直接歪成江湖艺人了。 他也不恼,只一双眼灼热地凝视着她,手肘摁在膝头,长指托着下巴颏使劲点头,“我要是行走江湖,一定能成最棒的弦师。” 云扶轻啐一声儿,“那正好,你跟小雪就搭伴儿跑码头去呗?他唱戏,你拉弦儿,绝配。” 他大笑,看似无可奈何,却正在她小小得意之时,冷不丁伸手,将她给拉了过来。 她脚下没根,一下便跌坐在他膝上。 他含笑凑过唇去,捉住了她的小嘴儿。 那柄荷叶正好挡住两人的唇齿相依…… 这回云扶没防备,倒叫他偷袭得手,不再只是“磨死皮”,而是变成了“相濡以沫”。 云扶轻喘着想要逃开,他低笑,却紧紧噙住不放。 一卷155、应该算赚了 云扶挣扎不开,急了,这便拳砸脚蹬。 云扶可不是欲拒还迎,她是真用了劲儿的。 靳佩弦险些被砸背过气去,不得不松开来。却紧紧攥住她的拳头,控制在她头左右两侧。一双眼灼热地凝视着她,“你乖乖地,我今晚这一下儿,就放了你。” 云扶咬住嘴唇。嘴唇里那股子冲击涤荡的感觉,依旧挥之难去。 “呸!那也不能这样的!” 他却饥饿地盯紧了她的小嘴儿去,“……那我跟你交换:让我这样儿亲一下,就抵10个去。” 云扶眯起眼,想了想,随即冷笑,“就抵10下?少帅大人,你当我傻呀?” 云扶话音刚落,冷不丁抽出两手去,左右扳住靳佩弦的头,将自己的唇快速撞过去——如小鸟啄米、蜻蜓点水,顷刻就好几下。 等靳佩弦回过神来,使劲扭头避开去,云扶已是拍手而笑,“喏,10下没了!我还用跟你换?” 靳佩弦又是恼,却又是忍不住地笑。 这世上除了她之外,还能有哪个女孩儿能随机应变到这个程度不? “这就10下了?你耍赖。”他小心躲开她的唇,不叫自己的福利再那么轻易跑了,“我牙都快被你给磕出血了,我还得跟你要补偿呢……” 云扶作势苦脸一笑,“该,谁让你那么不禁磕?咱俩是一样的,我怎么没出血?” 靳佩弦认真地向她唇里看,“不可能啊,你就逞能不承认吧。你给我看看,要不我可不信。” 云扶便张嘴给他看…… 夜晚的莲池起了一片雾,那水雾迷蒙地遮住了云扶的眼。 接下来一秒,他便长驱而入! 云扶一个激灵,向后赶紧后退。他一双大手温暖而坚定地撑住她的脊背,叫她不至于从他膝上掉下去。 云扶认真想了要不要牙关一紧,直接这么咬下去—— 他却呢喃着将她紧拥入怀,“嘘,饶我这一回。我实在是,太想你了。” 一股不该来的颤抖,击中了云扶的心,叫她上下这两排小铡刀,怎么都没忍心合下去。 她只能颤抖着,被他的热度给灼烫到,浑身如被火焚…… 直到两人都呼吸不过来,他才退出。 却又在她唇上,细细密密啄了许多下,像是小小的安慰。 她不敢看他的眼,嘴却还是要强,“那这些,你也不能赖账!” 他笑,“好,算15下,可以不?” 这是摆明了的赔本买卖,若是她,她必定不答应;可是他竟答应了,而且这般干脆,倒叫她忍不住转眸去瞧他。 他笑,褪去军装带来的冷硬,还原为19岁的大男孩儿。 他如此褪去所有伪装笑,击中她的心。 她赶紧转开头去,从他膝上站起来,向后退开去。 又是绷起的小脸儿,“行,11015,今晚就得勾掉26个去。你可别不认账。” 靳佩弦在夜色里,笑若莲花,“我怎么能忘了今晚的感受?绝不赖账~” 她深吸口气,背转过身去,心下低低安慰自己:行了,算赚了,别计较了。 她将手叉回裤袋去,指尖拨动了电报纸。 她抽在指尖儿,扭头盯着他。 电报上说:“货从天上来”。 一卷156、腾腾腾就跑了 郭子林家闹起来,按着云扶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在销烟之后的几天。 毕竟寄相片儿不比电报,相片儿没法从梅州瞬间到业城去。就算派专人坐火车去送相片儿,也得两天两夜。 更何况此时照相还都是新鲜玩意儿,会修版的人就更少,总得送到专业的照相馆去才能找见人来修版;而能修版修到出神入化地步的,那就更得是洋人才有的本事。 梅州城内的照相馆,云扶带着温庐里跳舞的白俄姑娘们,挨家店走过一遍去拍招贴海报,却没发现叫她一见钟情的。况且梅州地界难免有郭子林的耳目,云扶也不想贸然在梅州找人修版。 她还是将相片儿送到上海去了。 上海洋人多,租界里不少洋人的照相馆,他们修版的本事要更高。且能远离江北,躲开郭子林的耳目。 这样一来,将相片儿先从梅州送到上海,再从上海送到业城,里外里就得好几天去。 可是六小姐送来的消息却是那照片在销烟之前三天就已经送到了,倒叫这事儿比销烟更早闹开,连云扶都有些意外。 ……所有她暂时找不到答案的事儿,她便先来探探某人的口风好了。 ——因为偏巧,他这两天都没回大帅府来。 所以她才来等他。 哦,才不是等他,是等着从他口里得到答案。 直到他说他开飞机玩儿去了——终于合上了。 她也不说破,只是在夜色里凝眸望住他。 四眸相对,两双眼睛都灿若星辰。他没说话,只是扑哧儿一声笑了,她便也笑了。 依旧什么都没说,她就跑了,一直跑回旧雨楼去。 云扶一直跑上楼,扑进房间,用后背将门关严,还靠在门上大口喘气。 两眼亮得惊人。 凯瑟琳和小翠儿都赶过来,小翠儿先忍不住问,“云姑娘你这是咋了?被鬼追么?” 云扶呸了一声,“不叫你喊少夫人,你就换成‘云姑娘’?这个也不要,改喽!” 小翠都要撇嘴了,“那我叫啥呀?那我跟着大少爷,管你叫小云;或者跟着七少爷,管你叫猫儿?” 云扶做了个鬼脸,“跟凯瑟琳一起,管我叫波士吧?” 小翠又瞪眼,“波什么?菠萝么?” 云扶故意逗她玩儿,“不是菠萝,是萝卜。” “啊?”小翠有些迷糊了。 云扶大笑。也不知怎地,今晚的笑声格外响亮,“哎呀叫你这么喊,你就听话得了,别管那么多了!” 凯瑟琳赶紧祭出一句刚学会的中文,“不用咸吃萝卜淡操心。” 小翠儿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就去给云扶放洗澡水了,凯瑟琳凝视着云扶,“波士,究竟是什么事?” 云扶在凯瑟琳面前不用掩饰那么多,脸微微一红,眨眼道,“……那个家伙啊,他竟什么都猜到了。” 凯瑟琳一挑眉,“那个家伙?——少帅?” 云扶掩饰不住欢喜,用力点头,“他还不傻,你说是不是?” 凯瑟琳只能幽幽叹口气,“波士真的当他傻么?在船上的时候儿,还看不出来么?” 一卷157、还是自己犯了傻 云扶扬了扬眉,“他还不傻么?就算在船上,他也挺傻的呀。他要是不傻,他怎么会没主意自救,反倒要来求我呢?” 凯瑟琳都无奈叹了口气,“他要是不说自己没办法自救,波士你肯搭理他么?再说要不是那一番救与被救,波士现在还肯乖乖留在这大帅府里,甚至还定下那个什么要还债的合同来么?” 叫凯瑟琳这一说,云扶有些愣住。 手指头绞着怀表链子,垂首使劲儿地又盘算了一遍。 “我知道那个合同定的,是有点儿吃亏。可我那会子也是脑袋一热,没想那么多;再说了,我就算吃亏也要定那合同,还不是为了将来能痛痛快快地走么?” “要不,他这会子内忧外患的,我就这么走了,倒好像不仗义,有点儿对不起大帅临终之前放我自由的情谊去了……” 凯瑟琳叹口气,有心想再问一句:“可是耽搁越久,又亲了那么多下之后,波士你确定还能走得了了么?” 况且波士眼前的模样啊,简直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的模样,哪里还是做生意时将对手玩儿在股掌之间的那个波士了? 可是凯瑟琳还是忍住了,没忍心给说破喽。 ——就只为,此时眼前的波士颊边染红、两眼晶璨,分明是一个身在情网而不自觉的模样。 这样的波士,是凯瑟琳从未见过的。 这样的波士,看起来就像个小姑娘,带着幸福的模样。 云扶跑回旧雨楼去了,靳佩弦没给喊住,也没撵上去。 他只是笑着站起身来,两手叉在裤兜里,一步一步缓缓地也走向旧雨楼去。 旧雨楼里灯火通明,一窗格子一窗格子的灯光照亮门口的空地。他就立在框成窗格子的灯影里,叉兜而立,含笑倾听。 多谢夜色的静谧,将她的笑声都传了出来。那样响亮,像是一颗颗快乐的小子弹,将他的心也给打了千百个洞,再没法拎起个囫囵个儿来。 他就立在那乐,乐得有点儿傻。 不知多久,直到她的笑声停了,窗内的灯光也暗了下来,他才转身一边踢着石子儿,一边吹着口哨往回走。 ——尽管他心上还压着个铅坠儿。 三娘子说了,要将鬼军给他。他现在急需手下有自己的军队,可是军队都有自己固定的驻防地,不能任意调动。鬼军的驻地在闫喜仁的地盘儿——琴川。 琴川远,从梅州坐火车也得三天。所以他没立即答应三娘子。 三娘子那会儿盯着他问,“小子,你是不是傻呀?你这会儿是什么处境,脑子里没数儿么?我捧着人马,上赶着给你,你还犹豫?” 彼时他只得插科打诨,“我怕他们不听我的话呀。谁不知道鬼军一向只忠于五叔和五婶儿您啊?” “这个交给我。”三娘子又抽了几口烟,“你跟我去琴川,我召集鬼军所有连以上军官训话。叫他们知道,忠于你,就是忠于你五叔和我!” 他飞机都开了,可却还是没带着三娘子回琴川去。 他舍不下。 一卷158、闪身入花丛 温庐渐渐上了轨道,素日里倒不用云扶时时亲自盯着了。 这日周末,云扶偷得浮生半日闲。 恰巧,叶小鸾也请了好几位女同学来大帅府。 这毕竟不是叶小鸾自己家,叶小鸾也是借助,这般带外人进来,三太太心下也颇有些不稳妥。私下将叶小鸾叫到门外,低声道,“邀请同学来家里无妨,只是你好歹也得先与我说一声才是。别回头东头儿又要找麻烦。” 旧雨楼在四合院东边,住在四合院里的太太们,都私下称二太太为“东头儿”。 叶小鸾也有些局促,红着脸道,“我知道……我下回一定注意。” 三太太也只能叹口气。总归人都已经领进门来了,也没的给请出去的。况且这几位受邀而来的女同学,还个个儿都是好人家的闺秀。 其中有江北大学校长女儿曹织文、邮政总局次长女儿张汉灵、编译局参事之女傅莹……见着自家侄女结交的都是这样的同学,三太太倒也是乐见其成的。 目送三太太背影离去,叶小鸾招手唤杏儿:“去,请云姑娘来。” 杏儿愣了下,“鸾小姐你还……请那位来?” 叶小鸾矜持点头,“去请吧。我自有道理。” 一帮家境优越的女学生,今日能被请进这神秘的大帅府来,先是对大帅府好奇过后,就将话题转移到了对少帅靳佩弦、最年轻的督军郑雪怀两人身上去了。 叶小鸾走进来的时候,正听几人低声说笑,“……虽听说少帅从小定亲了,可是小鸾不是说过,少帅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么?那他和郑督办,两人就都是未有婚配的了。” 叶小鸾眼眸暗了暗,摁住不快,撑起一脸的笑,“大帅府里规矩严,没把你们给闷着吧?” 曹织文扬脸问,“小鸾,我们来了许久了,怎么也没见少帅?” 张汉灵也道,“或者郑督办也行啊~~” 三个女孩儿红着脸说完,都笑成一团。 叶小鸾淡淡一笑走过来坐下,“这四合院是内宅,是我姑妈率领大帅几位小太太一起住的。少帅和郑督办都不住这个院子,要不多不方便啊。” 几个女孩儿都有些失望,“啊?他们都不住这儿啊?那他们住哪儿?” 叶小鸾道,“他们住西洋楼,要不就住到最西头的红楼去——那边是官署和侍卫营的营房,他们在那边也备有住处。” “这么说,我们今天岂不是白来了,谁也看不见?”曹织文失望地嘟起了嘴。 “淑女们想见谁呀?来来来,跟我说。”外头笑声一响,穿一身印花连衣洋装的云扶走了进来。 几位淑女都赶紧站起来,曹织文望向叶小鸾,“这位是……?” 不等叶小鸾回答,云扶自己先扯着裙摆,眨眼而笑,“我是少帅的前妻呀~” 几位淑女面色都是一变,有些尴尬地望望云扶,又望叶小鸾。 还是云扶自己先拍掌而笑,“几位姐姐妹妹,千万别拘束。我与你们说笑呢——算是前妻啦,只不过没成婚。是我们的婚约解除啦!” 一卷159、变身小蝴蝶儿 “啊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曹织文脱口而出。 几个女孩儿也都仔细打量云扶。 云扶提着裙摆转了个圈儿,笑靥如花,“对对对,我就是那位传说中的……” 曹织文红着脸忙道,“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就是……” 云扶摆着手笑,“都说了,我定多算他前妻。遵大帅遗命,我现在不是少帅未婚妻,而是他姐。如今这大帅府里啊,六位正经小姐都已经出嫁了;此时就剩我一个了,你们可以管我叫‘七小姐’。” 云扶眨眨眼,“我是大帅遗嘱留给少帅的姐,虽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他是肯听我话的~” 曹织文眼睛一亮,赶忙将自己坐的凳子搬过来,“七小姐快请坐!” 云扶一路拎着裙摆进来,又拎着裙摆坐下,像个花蝴蝶儿。就连平素用发蜡给梳成大背头的头发都给散下来,耳边别了珍珠的发夹,看上去倒是一改从前难辨阴阳的模样。 连叶小鸾看着都有些发愣。 以为这是个假小子,缺少女性的柔美;可是这一打扮上,虽说拎着裙摆的动作还是有些夸张和僵硬,不过——已有十足的女人味。 云扶适时抬眸向叶小鸾回以一笑,叶小鸾被捉住,有些尴尬,便也赶紧笑笑,低声赞,“云姐姐,头一回看你穿女装,真好看。” 云扶则咧咧嘴,“你还笑话我不是?我可别扭极了。” 曹织文只顾着问,“七小姐,你与少帅解除了婚约,变成七小姐;那少帅呢,难道是另外还有婚约?” 云扶耸肩,“没有啊。大帅不在了,他一个不经事的小破孩儿,什么倚仗都没了。空余下个少帅的头衔,却其实就是个光杆儿司令……现在谁家千金舍得嫁给他啊?” 几个女孩儿都叫起来,“怎么会?!” 云扶叹口气,“是真的呀。眼前的情势明摆着,谁想跟他结亲,就势必跟他拴在一根线上。除非这家有本事扶助他,要不说不定反过来还得被他连累。” 云扶摆摆手,“反正我家是没什么本事,大帅高瞻远瞩,临终之前赶紧将这婚约给叫停了。我也不想陪他一起死,我乐不得赶紧抽身而退。” 几个女孩儿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她们的父亲也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对如今江北的情势,并非没提起过。 曹织文缓缓道,“可他终究是少帅,是大帅唯一的儿子。这江北依旧姓靳,那这江北的天下就应该还是他的。” 云扶继续叹气,“话虽如此说,可是……除非他能找着靠山,你们懂的。” 张汉灵想了想,歪头道,“那郑督办呢?七小姐,你说话郑督办会听么?” 云扶高兴地一拍手,“巧的很,郑督办也能听!” 张汉灵红着脸道,“那,我们今天能见见郑督办么?” 云扶大包大揽,“能啊,为什么不能呢?” 张汉灵两眼水汪汪地道,“如今郑督办执掌获鹿全省军政,每日里的公务必定繁忙……他真能见我们么?” 云扶拍桌站起,“你们等着,我给你们请去!” 一卷160、小试身手 云扶赴西洋楼。 手提裙摆,抬步上台阶,先向田醉君抛个飞眼儿过去。 田醉君跟被电打了一般,瞪圆了眼珠子盯住云扶。 大帅府守旧礼,没有太太和姑娘敢穿洋装的,云扶这一身曳地洋装长裙已经够罕见了;更何况,这是一向男装的云扶穿着呢。 云扶被田醉君那副傻样给逗笑了,又挤挤眼睛,田醉君这才回过神来,向云扶点头。 云扶这便知道,郑雪怀在呢。 云扶又冲田醉君眨眨眼,提着裙摆,小蝴蝶似的往里飘。 缓步上楼,云扶走到郑雪怀办公室外。 可是所有人都要先得去敲副官室的门,得先过夏之时这一关才行。 云扶从在火车站被拦下来,就挺关注这个夏之时的。 首先是因为他是郑雪怀的副官,其次也是因为他的名字——郑雪怀,却偏偏选了个“夏之时”来当副官,那雪不就都融化了么? 从名字上来说,郑雪怀原本都不该选这么个人来当副官。可是郑雪怀就是选了,而且极为信任。云扶忖着,怕也是因为两人气质相近的缘故——夏之时虽有这么个名字,可是性子其实清冷,对人也是疏离,轻易与他拉不近距离。 所以旁人都觉这位夏副官难惹,由此想见郑督办便难。 不用说旁人,便是大帅府内眷,都轻易过不了夏之时那关。 云扶却立在门口,缓缓勾起唇角。 旁人不敢惹夏之时,她敢。 敲门进屋,夏之时原本公事公办坐在办公桌后,一张扑克脸面对来人。 可一见是云扶,夏之时便一怔,有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尽管有办公桌挡着,云扶却也没漏掉,夏之时的掌心紧张地在军装衣角上蹭了一下的细节…… 云扶满意地笑了。夏之时紧张,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云扶故意提着裙摆,飘到办公桌前来,又朝夏之时抛了个飞眼儿。 “夏副官,怎么这些天都没见着你呀?” 夏之时紧张地吸口气,强自镇定道,“卑职见过商姑娘。不知商姑娘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云扶一扭小腰,“我来找你们督办的呀。不过看见你了,我就不急着去找他了。” 云扶说着转身飘到沙发上坐下,“咱们说说话吧。” 夏之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卑职给商姑娘通禀一声去。” 云扶却含笑摆手,“不用不用!夏副官,我说了,我想跟你说说话。见不见你们的督办,倒不要紧。” 夏之时却立时就朝内门去——这是个套间,外间是副官室,里间就是郑雪怀的办公室。两个屋子中间有个连接的内门。 “商姑娘既然是来见督办的,请您稍等,卑职这就去通报!” 夏之时逃似的敲门之后,快步走进门内去。 云扶坐在沙发上,猫儿样慧黠而笑。 要是旁人来,夏之时能拖死你,这个审查,那个登记的,总之非要紧的事,都在他这儿就替郑雪怀过滤和挡驾了。 可是云扶来,夏之时却痛快得不像他本人,什么冷若冰霜的外壳都失效了。 一卷161、你乖 终于推开郑雪怀的门,放过了可怜的夏副官,云扶开门的刹那还猛地叫了一声:“咚!” 都是小时候吓唬人的把戏,她小时后每次去找“小雪姐姐”,都用这个法子。 因为那时候的小雪姐姐,镇日一身素衣,脸若冰霜。对谁都温文尔雅,却并不亲近。 她不喜欢他也那么对着她,就用这法子吓他一跳,震碎他冰封的外壳。 她的法子一定是奏效了,因为小雪姐姐见了她,总是会对着她笑。 也许已是习惯了这么被吓了,郑雪怀并没有露出震惊的神情,反倒是不慌不忙故意慢了半拍,才从办公桌上抬头来看云扶—— 他此时才被“吓着”。 云扶咯咯一笑,拎着裙摆又转了个圈儿,“小雪你干嘛?至于见了我像见了鬼似的么?” 郑雪怀收摄神色,无奈地摇头而笑。那笑容,是与他名字相反的温煦。 “尽胡说,什么见了鬼啊?我啊,是惊艳。” 云扶自己倒不好意思了,“你才乱说……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穿裙子。我小时候也没没打扮成假小子啊~” 郑雪怀点头微笑,“没错。可是我上次见你穿女装,还是你十二岁的时候。”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认真凝视她。 他的目光灼烫而细腻。 “小云,从此都换回女装来吧。你这样穿,真是太好看。” “我这不是想换回女装来了,”云扶却噘嘴,“我今儿是为了礼貌,怕吓坏了人。” “人?”郑雪怀扬眉,“什么人值得你,特地改换了装束?” 郑雪怀的眼中浮起防备。 云扶哂然轻笑,却是眼角轻挑,猫儿似挑衅地瞟着郑雪怀,“想知道么?那你也跟我来见见呗。” “我去?”郑雪怀长眉高挑,“方便么?” 云扶娇俏而笑,“我来就是特地邀请你的,怎么会不方便?” 郑雪怀唇角微微漾起一弯弧线,却随即还是又冷硬回去,“你来邀请的人,怕不止我一个吧。” 云扶故作不懂,“那,也邀请夏副官同去好不好?” 云扶说着还故意冲那道门,大声再重复一遍。 仿佛能看见,那扇门的门框都在簌簌掉灰。 她的举动都落入了郑雪怀的眼里,郑雪怀不由得眉毛挑的更高,“小云,你……” 云扶“慌忙”转回头来,心虚地垂首解释,“反正你跟夏副官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去的话,他自然也要去的。难道叫人家在外头站着么?不如一起玩儿吧。”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谁说的。他是副官,却不用时时处处都跟着我。” 云扶忍着笑意,“这么说,小雪你答应跟我去啦?” 郑雪怀轻哼一声,指着沙发,“你先坐一会儿。我还有几份要紧的公事,给我一刻钟,马上完。” 云扶瞟过去,只见厚厚一叠公文,差不多有一尺高。 云扶轻声道,“真的可以么?我可以多等你一会儿。” 郑雪怀笑了,如冰雪初融,眉眼舒朗,“我知道你的性子,能耐心坐下一刻钟已是极限。公事闷,我不想闷坏了你。你乖,我马上做完。” 一卷162、阴阳怪气 不能不承认,认真工作起来的男人,都是好看的。 更何况是一个肯为了你,而将那么小山高的工作,强挤进一刻钟里的男人呢? 郑雪怀说完“你乖”就再没说话,专注在案头。他甚至同时将两三份公文一起在眼前一字摆开,视线在三份公文上迅速滑动,继而俯身批示,速度惊人。 为了提高批示的速度,他甚至褪掉军装外衣,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以上,叫前臂和手腕能提高效率。 云扶坐在沙发上,静静凝视。 即便时间如此紧,可郑雪怀还是间或抬眸望来,向她温柔一笑。只一瞬,便又沉浸回公务中去。 云扶心下轻袅地叹息了一声。 十五分钟还没到,他已经将所有公文批完,抬眸向她望过来。 一向温煦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桀骜和自负。 忙碌让他额角渗出汗丝,浸润额发,让它们从他额头垂落下来,显出一缕他身上不常见的不羁。 云扶刚想说话,他却向她淘气一眨眼,抬眸斜瞟墙上挂钟。 此时,挂钟当当敲响,正好距离之前的时间点,是一刻钟。 他这才纵声而笑,伸手抓起外套来,拄着手杖绕过办公桌向她走过来,面上生光,“咱们走吧~” 云扶便也嫣然一笑,拎着裙摆站起来,“好呀。” 郑雪怀上下打量云扶的洋装,含笑向她伸出手肘去。 云扶微微犹豫了一下,便也洒脱一笑,将手伸了进去。 两人缓缓步下大理石旋转楼梯,郑雪怀侧眸看她,“你今天来,真的只邀请我一个?” 云扶莞尔一笑,“干嘛?此事没人来分一杯羹,小雪还不习惯了?” 郑雪怀解嘲一笑,“好,不管别人了,咱们走。” 步下旋转楼梯,郑雪怀的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哒哒地响。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三哥,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美人儿啊?怎不叫我也见见,就这么匆匆忙忙要走了?” 郑雪怀和云扶都微微一震,停下脚步来,回眸一齐望向半空里。 挑空的三楼栏杆上,斜坐着家伙。那样的高度,那样窄的栏杆,扶手栏杆,仿佛随时一个侧歪就会掉下来跌个粉身碎骨。 可是那人却笑得近乎孟浪,全然不在乎似的。 ——也许旁人会意外,郑雪怀和云扶却都不意外。因为他们两个多年以前都曾经亲眼看见过,有个脑袋后头长小尾巴的少年,灵巧如猴儿,生生从楼梯扶手上如坐悬空滑梯一般,飞落直降,安然无恙。 落地的一瞬间,只有脑袋后那根小尾巴颤了三颤。 有了那样的经历,郑雪怀和云扶都只一眼看过,已经都平静下来了。 郑雪怀轻哼一声,“你要是现在还能滑下来,那我就给你看。” 云扶轻声笑,故意低垂下头去。 头顶的那个人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不用吊我胃口了,我看见了。” 他长腿一摆,直立而起,退回三楼栏杆后去。 望向楼下,目光冷冷。 “商云扶,既然穿女装,就应当守着妇道。当着我的面,挽着其他男人的手臂,这算什么?” 一卷163、你飞下来啊 郑雪怀轻轻拍云扶手背,仰头厉声道,“佩弦,小云与你已无婚约!注意你的言辞!” 郑雪怀意在安慰云扶。 可云扶是谁呢,她何曾需要躲在男人的背后? 云扶又故意拎起裙摆,用弗拉明戈舞的动作将那裙摆翻飞成大大的浪花,叫裙摆下的小腿,若隐若现地露出来。 “守妇道?靳佩弦,你早上吃错药了,还是忘了要吃药?别说我根本就当妇道二字为‘噗呲’,就更别说我会为你守妇道了。” 靳佩弦高高立在楼上,抱着手臂,呲出白牙。 高岗上站着的狼一般,森森寒意遥遥而来。 云扶忍不住冷笑,“干嘛呀,吓我呀?你当我从小是被吓大的么?” 如果真是的话,那年才四岁的她,就该乖乖缠上裹脚布,俯首敛眉,等着当他的小新娘。 “冲我呲牙又是要怎样?想咬我?那你来呀,七仙女儿从天上飞下来啊!” 郑雪怀都忍不住偏首,凝视着云扶的眼中,满是异样的光芒。 靳佩弦认真看了看楼梯扶手,只是确定他现在体积太大,扶手栏杆怎么都撑不住他,他这才只能作罢。 他狠狠瞪住她:“商云扶,你现在的样子,真难看!” 说完,人家七少爷一扭头,气哼哼地从云扶的视野中消失而去。 云扶长松一口气,轻声“切”了一声。 郑雪怀关切地凝视着她,“小云,你……没事吧?” 云扶耸耸肩,“我能有什么事?反正从小到大跟他也打习惯了,能被他气到才傻了呢。” 云扶放下裙摆,将郑雪怀的手臂挽得更紧,“不搭理他,咱们走。” 云扶挽着郑雪怀驾临,曹织文等几个女孩儿都红着脸站起来,纷纷莺声呖呖地向郑雪怀问好。 今日的郑雪怀因刚忙完,发丝没有往日那般一丝不苟,衬衫袖子挽在手肘上,这便一扫往日清冷严谨的模样,难得现出年轻男子该有的不羁和野气儿来,就更叫几个女孩儿心头小鹿乱撞。 郑雪怀有些愣住,偏首望云扶,“这是……?” 叶小鸾很怕云扶将她给供出来,这便赶紧上前来低声唤,“云姐姐……” 云扶淡淡一笑,指着自己身上的女装,“就因为来的都是女孩儿,我怕吓着了人家,这才特地改换女装的呀。” 云扶向叶小鸾点点头,然后含笑抬眸望住郑雪怀道,“我回来这么久了,却都只闷在大帅府里,我也想多认识几个朋友啊。我就央求小叶,将她的好同学们都邀请过来,我要煮咖啡给她们喝。” 郑雪怀这才点头,“原来如此。可是淑女们的下午茶,仿佛不宜我在此搅局。” 云扶娇俏偏首,“我今天要亲手煮咖啡啊。你不肯赏脸坐下来,也尝一杯么?” 郑雪怀的目光定在云扶面上,无法挪移。略作挣扎,还是含笑点头,“自然要尝。” 云扶高兴得拍手,“那快坐下。等我取咖啡具来!” 步出四合院,云扶轻舒一口气,放慢脚步~ 一卷164、他会是专一的人么? 四合院与旧雨楼,本就有不短的距离,云扶这再故意放慢脚步,保守计算,一来一回也得半个小时。 至少她回到四合院之前,郑雪怀不能离开,得陷在温柔陷阱里。 云扶抬眸静静望天。 初秋来了,天空澄远,已有秋高气爽之意。 她是春天回来的,这一晃,已经过了两个季节。 没想到,她竟会留下来这么久。 穿过假山,走回东院,远远看见旧雨楼。 她想起凯瑟琳不解地问过她,“大帅既然连姨太太带外室的,有七八个,却为什么只让夫人一人生孩子?” 彼时她指着旧雨楼门前的雨檐,“看见那一排房檐了么?那叫雨檐。可以遮雨,却也可以造景,下雨的时候雨水从雨檐落下来,就像在檐下挂了一幅珍珠帘。” “所以这座楼原本的名字叫‘观雨楼’。那是大帅给夫人建的,彼时夫人肚子里怀了少帅,大帅就等少帅平安降生,正赶上那楼也落成。等到春来,夫人就可以正式搬进去住了。” 彼时和此时的云扶,都再度抬眸望向那门额,就如她两个季节之前,刚回到大帅府的时候,也曾如此一样。 “可是夫人生下少帅之后,还没等搬入新落成的小楼,就故去了。所以大帅将小楼改名‘旧雨楼’。” 那时凯瑟琳怔住,半晌才道,“我原本以为大帅是个左拥右抱的旧军阀,却没想到,若以这些事而论,他反倒是个深情之人?” 云扶笑笑,轻轻拍拍凯瑟琳的手,没有细说。 在美利坚长大的洋女孩,可能不会明白中国的那些古老观念。彼时大帅还不是大帅,想要征服四方,统一江北;以及民心的稳定,有时候联姻是最简捷的手段。 二太太邱梅香、四太太顾若依是因为前一种缘故娶进来;三太太则是后一种缘故娶进来。随着大帅版图的点点扩大,他收进来的女人就也越来越多。 ——这个道理云扶也是这次回来,用大人的视角,亲身涉入大帅府的乱局,才明白。当年离开的时候年纪还太小,只有十二岁的小女孩儿,看见的只是靳千秋妻妾满堂。 那时凯瑟琳说,“少帅是大帅唯一的儿子。如此说来,那少帅应该也是个深情如一的人吧?” 他是么?其实她也不知道。 总归他年纪还小,刚刚走上江北政坛,也还没见过太多的女人……总之一切还需往长远里去看。 云扶收摄心神,抬步走入旧雨楼。 缓步上楼,却见来应门的是凯瑟琳。 云扶便笑,“你怎也回来了?我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也如法炮制哦。” 凯瑟琳含笑眨眼。 凯瑟琳虽没说什么,却叫云扶心下警铃大作。 推门进内,果然看见早已有人不请自来! 有个人抢先一步霸占了她的咖啡具,正气定神闲地品着咖啡! “我的咖啡杯!新买的!” 刚从上海买回来的“皇家道尔顿”骨瓷,她自己还没舍得用呢,就被他给碰了! 她上前一把将咖啡杯夺过来——果然,上面密密匝匝都是他的唇印! 一卷165、给他不给你 晶莹如冰,薄透如翠的骨瓷,最恐怖的就是上面密密麻麻叠满了唇印。 云扶的密集恐惧症都快犯了,跺着脚叫凯瑟琳拿软巾来。 “不能便宜了你,我数数,得乘2,抵数!”云扶咬牙切齿地一个唇印一个唇印地数。 靳佩弦也是叹为观止,瞠目瞪住她,“这也算?” “这不是你嘴唇么?我告诉你,你抵赖不了,唇纹也是独一无二的!” 靳佩弦长腿轻叠,修长的手指悠闲地敲着膝头,“好,我不抵赖。好汉做事好汉当。” “你还好汉?”云扶愠怒地白他一眼,“你说这话,我都替你流汗!” 他由着她用软巾将那骨瓷表面的印痕擦去,这才不慌不忙地说,“这咖啡杯,难道不应该将里头先刷干净了再抛光么?要不待会儿刷洗的时候,还是会沾上指印啊。” 云扶这才回过神来,懊恼又尴尬地跺脚,“你不早说!” 她尴尬地赶紧叫小翠儿去洗。凯瑟琳也不敢怠慢,跟着小翠儿一起抱着咖啡具躲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云扶怒目而视,“你是特地来报复我的吧?故意侵占了我的新骨瓷杯!” 靳佩弦故意不回答——他是知道的,在美利坚的小酒馆,煤油灯虽暗,他却也看清了吧台上那一排酒杯,个个儿都擦得锃亮,绝没有半个指印。她手边就放着软巾,拿空杯子倒酒,都用软巾垫着。 他顾左右言他,“不就是套瓷杯子么?咱们中国就算没旁的,a还不有的是?我明儿就叫他们给你扛一箱子回来。” 云扶跺脚,“那是英吉利的骨瓷,被维多利亚女王称为‘世界上最美丽瓷器的制造者’!高温烧制过程里,加入50%的三岁小公牛的骨粉,材质细腻温润;又用22k金手工描边,贴玫瑰花瓣烧制而成!从英吉利运过来,经香港到上海,一共都没几套!我好容易抢着的!” 他却故意耸肩,“英吉利也好意思说什么最美丽瓷器的制造者?他们忘了,瓷器的老祖宗在咱们中国。” 他凑近了,故意盯着她眼珠儿说,“怎么,忘本啦?” 云扶叹口气,“因为它是咖啡杯!既然要喝咖啡,还是用洋人的骨瓷更合适一点;如果只是喝茶,别说我不用洋人的瓷器,就是咱们中国的瓷器我也不用,我宁肯用古陶!” “哦。”他这才自认理亏地点点头,“那你说吧,我怎么补偿给你?” 他说着灼热地凝视她,“我白给你欺负,行不行?你可以随便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被他那灼热的语气给吓了一跳,云扶都一哆嗦。 “你送上门给我欺负?”云扶上下打量他,“……放我走,收起你各种爪子别拦着。” 他眼珠儿跟花瓣儿玻璃球似的一转,“不干!” 云扶瞪他一眼转回身去,“别的我也都不稀罕!” 两人又僵住了,这时候凯瑟琳和小翠儿探头探脑地,已是洗好咖啡具了。 云扶一跺脚,回头瞟一眼靳佩弦,指着那套昂贵的“皇家道尔顿”说:“这套咖啡杯,是我特地给郑督办准备的~~去,送去吧。” 一卷166、要不,你也来看看 听云扶这说法,凯瑟琳也适时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套“皇家道尔顿”是波士给自己抢来的,再说这样玫瑰的花样又如何是适合给男人用的? 云扶忙在背后扯了凯瑟琳一下,傲然道,“臭男人碰过的东西,就留着给臭男人用罢了。总归我是再不要的了。” 云扶是故意学《红楼》里女尼妙玉的酸气儿,孰料人家靳佩弦却没觉着不适。 他甚至笑眯眯凑上前补充一句,“一定要告诉郑督办,说这套瓷器就是我这个臭男人刚刚用过的。” 连小翠儿都“噗”地笑了,靳佩弦却上前拍拍人家小翠儿的肩头,“嘘,谁乐,你也不能乐。你好歹还是二妈房头下的丫头。” 小翠儿使劲忍住。 云扶瞪他一眼,轻声道,“这屋里你们听谁的呀?” 凯瑟琳含笑点头,“波士你放心,我们一个字都不会说。” 凯瑟琳陪着小翠儿先将咖啡具送过去了。 云扶手摁着桌角,瞪着靳佩弦,“怎么,我不送,你就赖着不走是怎的?我知道你好奇,不妨直接告诉你,我请小雪他们喝咖啡。你也要来么?” 靳佩弦却笑着摇头,眸光漾漾,凝着她,“你也没想让我去啊,那我可不去了。” 云扶小心吸一口气,“可我这不是问你了么?你现在可以去啊。” 他凝注她,瞬都不瞬,却还是笃定摇头,“……你不是真心要我去的。问了,我也还是不去。” 不知怎地,云扶心底竟悄然绽放一朵欢喜的花儿。 云扶轻哂一声,“不去拉倒,反正我问过你了。你既然不去,那我就走了。” 她转身就朝外去,手却在身后被他给生生扯住。 她预感到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登时只觉一团火从心底烧上面颊去。 她使劲甩手,“你刚刚毁了我的瓷器,还想找我收账?再说今天的数已经还过了,你忘了你刚刚已经被减去32个了!” 他只能笑,竟无言以对。 照她这么算,这一千多个数儿坚持不了多久。 可是他就是爱看她这么“瞪眼说瞎话”、强词夺理的模样儿呢~ 这一刻她是光芒闪耀的。像是钻石,就因为棱角分明,个性坚硬,才会光华璀璨! 他一见她,就变成天生软骨,真是没办法呢~~不过不是都说“以柔克刚”么? 他便笑得更加心安理得,冲她赞许地眨眼睛,“好,咱们明儿再说。” 云扶心下悄然松了口气,再使劲甩手,“你松开呀,该叫人家等急了!” 他含笑起身,“我陪你去呗?我不去捣乱,我送你过去总行吧?” 云扶蹙眉,却是眸光幽幽一转,“你真想去看看?” “想啊,”他长眸含笑,“我为什么不想去看看呢?” 云扶心下那朵花儿有些打蔫儿,她摁住不想,抬头清了清嗓子,“嗯哼,想去就去。刚才又装什么清高呢,非说不去?!” 他站得笔直,两手叉着裤袋,居高临下看她,“我是去送你,跟之前是两码事。我只是为你去的,不为别人。” 一卷167、半边身子都酥了 云扶脚步登登,疾步走回四合院去。靳佩弦却笑态闲适,两手叉着裤袋,迈着方步在后头跟着。 一路穿过假山、花廊,已是进了三太太的院子。 既然是叶小鸾请,自不能在正院里,是设在跨院的小花厅里。 跨院门敞开着,绕过影壁,就能直看见花厅里去。 小小花厅,四面隔扇都敞开着,窗上悬斑竹帘。这会子因已是初秋,那帘子便半卷起,能一眼窥见里头坐着的人面去。 云扶特地缓步回眸,瞟着靳佩弦的神色。 靳佩弦却停住,不向里去了。 “你这又是要怎样?还得我进去通禀一声儿,叫所有人都出门来迎接你这位少帅?” 他含笑凝眸,只看着她。 一缕余光都不再飘向花厅内。 他慵懒地耸耸肩,“……可别叫她们来迎接我。我怕我被吓着~” “昂?”云扶一时没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他将指头在脸上画了一个圈儿,“我没兴趣对着那么难看的人。无聊死了,我走了。” “你说什么?”云扶都哑然失笑,“你说她们还难看?” 他想了想,依旧只认真看着她,“观来说,或许不算太难看。可是分跟谁比~” 他上前一步,俯身凑在她耳边,“我看你就够了……” 云扶耳际一阵酥麻,那感觉“突突”地从耳际一直滑进心底里去,那么猝不及防。 他便歪着头,依旧保持那姿势,将她面上的羞红,全都纳入眼底去。 他在她耳边轻笑出声,“害羞起来,就更好看。” 她懊恼,下意识跺脚,“你这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之前不是还说我难看?” 他认真想了想,“嗯,看你走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就真觉着难看至极;可是现在这样儿……你就是这天下唯一能吸引我目光的美人儿。” 云扶紧咬住嘴唇,半边身子都全酥了。 只能竭力撑起外壳,回眸冷冷瞟他,“是么?少帅过奖了,可我今天穿这样,却不是给少帅看的呢。” 她心里竖着小小的刺儿,蜜蜂那种的,不知怎地总想扎他一下儿才过瘾。 他却浑不在意,只扬眉一笑,“说的是,你穿这样的长裙在我眼前的时候儿……”他的目光故意下滑,停在她领口,“不是这样的~” “你!”云扶如何能不想起来,彼时在美利坚的酒馆里,她的长裙是低胸的! 虽说那时候她自己加了一条领巾,可终究是经营酒馆,不方便过于保守,故此动作之间还是能若隐若现的! 他看她急了,终于大笑,忽地呼吸一粗,伏在她耳边呢喃道,“……我想看那样的。” 云扶扬起手里的磨豆器照着他头顶敲过去,“滚!” 他向后躲开,摊手大笑,“敢在我家里撵我的,只有一个人……猫儿,是你自己选的!” 云扶咬牙切齿,“再不走,我撇了!” 那磨豆器是红木配黄铜的,撇过去能把脑袋砸个洞。 靳佩弦还想说什么,忽然宫里雁从外头急急忙忙跑进来,附在靳佩弦耳边说了什么。 靳佩弦面色一变。 一卷168、打群架 宫里雁是报:“东洋区那边,已经动手了!” 靳佩弦面色只变了一下儿,便又对着云扶露出微笑来,伸手按了按她肩膀,“你好好玩儿,我先走了。” 云扶心下有些莫名地不妥帖,忙问,“你做什么去?” 他笑了,长眉漾起孩子气,“反正,不是找小姑娘去,你放心。” “呸!”云扶懊恼回身,“你爱干什么去就干什么去,谁管你似的!” 宫里雁则是盯着云扶,有点愣神儿。 靳佩弦伸脚踹他一记,“走!” 宫里雁忙收神,低声道,“叫上小封吧。” 两人走出跨院门,靳佩弦忍不住回眸,只见云扶已经走进花厅去。她往桌边一站,便是自然而从容的女主人,其他所有人,都在她摆布之下。 他便笑了,展眉摇头,“不,叫小封还干他该干的事儿。” 宫里雁有些迟疑。靳佩弦便佯怒道,“怎地,有我在,你还怕咱们打不过他们是怎么的?” 靳佩弦跟宫里雁带人出了大帅府,途中到男子中学换了学生服,等他们到东洋街的时候,看上去已经是一群男学生。 梅州城内也有租界,最大的一块是东洋区。东洋街就是东洋区与周边的界街。平素便是中国人走进这条街,都要接受东洋警察的盘查。 有骨气的学生们是最先看不惯这颗毒瘤的,时常有学生们到东洋街来抗议。 东洋区官方不想闹大,可是东洋的学生们却是气焰高涨,经常两帮学生各为祖国,就在这条街上打起群架来。 因为时局的微妙,从清末起,两国的官方都并不表态,只将这种群架限制在学生的范畴内,双方都不派军警干涉。 往这条街上一站,就能看出此时中国与东洋学生的区别来——中国学生们穿蓝土布学生服,普通塑料扣子;东洋学生则穿笔挺的纯黑哔叽学生服,纯铜领扣。 亦因为国力与教育的传统,中国学生多数喊口号很响亮,可一旦动起手来就处于盲目挥舞拳脚的状态,而东洋的学生们全都训练有素,一动手则是有招有式。 故此多年来在东洋街上连绵不断的群架,时常以中国学生吃亏而告终。 这被动的情形持续了数十年,直到靳佩弦长大了。 别人不敢捅的马蜂窝,他敢捅,而且是花样翻新地各种捅,直到碎成渣渣儿再没捅的必要了为止。 从靳佩弦进了学堂,身边收集起封百里、宫里雁等一群小兄弟,东洋街上的群架,中国学生这一边终于出现了能打的生力军。 靳佩弦到东洋念士官学校之前,中国学生从屡战屡败,终于慢慢扳回了局面。到最后的两三年,已经是占据上风了。 东洋街上有一座铁桥,横跨两区。 靳佩弦带着宫里雁往桥上打横一站,垂眸望桥下。 靳佩弦将学生装的领口系严,一个扣子都不散开,干净立整得就像个文质彬彬的学生。 他本就生得白面如玉,眸若点漆,再加上这一身学生装的掩饰,就更叫他看起来毫无半点攻击力。 靳佩弦面上含笑,轻声细语问宫里雁,“怎么整的呀?我才走这二年,你们怎么就打不过他们了?” 一卷169、你绝望过么 宫里雁有些尴尬,一磕脚后跟而,低头道,“老大出洋之后,兄弟们也都入伍了。老大不在,兄弟们也都被军规束缚住,都没办法出来穿学生装打小鬼子了。” “反而是他们那边,因为被老大打趴下了好几年,这几年也想找回颜面来,便也有人跟咱们学——” 靳佩弦一眯眼,“你是说,也有东洋军人混进学生里,跟咱们打?” 宫里雁点头,“不好说是不是现役军警,不过至少应该是军校的学生。他们的出手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学生。” 靳佩弦点头,“来得好,我正等他们呢!” 宫里雁有些担心,轻声提醒道,“大帅严令禁止咱们靳军牵涉其中,以免授人以柄,叫东洋军方借机挑起事端。” 靳佩弦静静闭了闭眼。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爸他已经看不见了。小鬼子已经挑起了事端,而且是这样大的事端!” 宫里雁收声,抬眸担心地看一眼靳佩弦,沙哑道,“老大……” 靳佩弦闭着眼,摇了摇头。掌心按住桥栏,纵身一跃,越过铁桥栏杆,立在了铁桥最外面的边缘上! 桥上有风来,掠过他高挺鼻梁,吹动他长长睫毛,最后,绕过后颈发丝而去。 他伸开双臂,头仰向天,仿佛大鸟,就要展翅滑翔。 “雁儿,你既然叫这么个名儿,飞过么?” 宫里雁愣了下,“老大教过我开飞机。” 靳佩弦笑了,“我说的,不是那个。” 宫里雁看着靳佩弦,看他就立在铁桥边上,只有一半脚还踩在实处,脚尖和脚掌都已经悬空! 这样的位置,不是一飞冲天,就是失足跌落。 “雁儿,我说的是这样。卸去铁甲,只用我们的身躯,就这样飞去——” 宫里雁低低惊呼,“老大!” 靳佩弦立在这样的境地,依旧长眸轻阖,仿佛不知道危险,只享受这临风将去的自由。 “这看似绝望的境地,其实反倒是最好玩儿的。站在这儿,你身上每一个寒毛孔都是清醒的,叫你最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走——因为在这里,一步错,就没有第二步了。” 宫里雁心下激跳。他知道老大不止是在说这铁桥,也是在说他现在江北政坛真实的处境,也更是在说——他眼前对东洋所做的决定。 大帅死得蹊跷,谁都看得出来。大帅丧礼办完,大帅府仿佛恢复了平静,老大也仿佛又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没本事给自己争来地位,更没本事查清大帅死因——替大帅报仇的事儿,也就只能纸上谈兵罢了。 可是宫里雁等一众兄弟却知道,老大没有一分一秒忘记过大帅的死! 在郑雪怀与郭子林联手算计老大,筹划将老大排除在军政会议之外时,老大看似不争不抢,实则是去轮船爆炸的残骸——老大是去找那火药的痕迹。 火药是东洋的,老大就在东洋上的士官学校,对东洋火药自是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头。 那一天,宫里雁亲眼看见老大血灌瞳仁。明明清俊年少的老大,那一刻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0、倾天而降 靳佩弦忽然嘬唇一个唿哨,像是青衣江上的清亮猿啼。 宫里雁回神的工夫,只见靳佩弦已经从那铁桥的边沿纵身而下! 宫里雁惊了一下,连忙挥手叫改装成学生的卫队手下,赶紧冲下铁桥去,跟上少帅。 宫里雁带人冲到桥下东洋街上时,靳佩弦已经衣袂当风,翩然而落。 ——他身子跃下,看似凌空而飞,实则他手上有一根细弦,在他与人说话时,不动声色扣在了铁桥上,悬住他的体重,令他翩然而降,又能安然无恙。 落地的刹那,靳佩弦掌心所藏小剪将弓弦剪断。弓弦细,且在剪断的瞬间受反弹力而向上反弹而去。叫所有人都没看出他的诀窍,都只能惊愣愣看着这个人就这么从天而降。 是东洋那边的学生先躁动了起来,东洋学生小柳贤二低声惊呼,“麻生君,是那个人!许久没出现的他,竟然又出现了!” 东洋学生阵中,有个为首的男子,身形同样瘦高修长,可是持着竹刀的手臂却是贲突隆起,隐约可见强健的肌肉。 那男子眯起眼来,顺着语声望向铁桥的方向。 他傲慢地转转颈子,骨节咔咔作响,满眼的傲慢。 “怎么了啊,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看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国的小子,他对你们做过什么啊?” 小柳贤二却做不到麻生那样的傲慢,他眼睛远远望着靳佩弦的方向,谨慎地说,“麻生君才来中国,不知道这小子的厉害……这小子打起来不要命。当年就是因为他,那帮一盘散沙似的中国学生,才忽然变得有章有法起来,叫咱们吃了许多的亏。” “不过这小子已经消失了一二年,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梅州,可是他怎么又忽然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哦?”麻生缓缓眯起眼来,“他是谁?” 小柳贤二摇头,“不知道。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每次都是忽然出现,打完就没了踪影。” 麻生缓缓将竹刀放下。当出现了更有趣的对手时,眼前那些中国学生都已经不在他眼里。他愿意为了更有趣的对手,暂时放下手中的刀。 只等着,那个更有力的对手。 “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能打。”麻生眼中流露出的并没有防备,却更多的还是傲慢。 来中国一年,他还没遇见过任何能值得他多看一眼的中国学生。 麻生说着一抬手,原本混战成一团的东洋学生全都听令停手,向后退去三步。 两国学生倏然分开,中间隔着东洋街。 东洋街中间,正缓缓走来穿学生装的靳佩弦。 靳佩弦也早就看见了麻生。 即便是混战,可还是能一眼就分辨出人群中谁是领袖。 更何况,那麻生已经做得这样明显了。那一举手一抬足,啧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领头大哥似的。 靳佩弦歪头看了看宫里雁,长眸中涌起笑意,以及调皮——只是那调皮里,却也更有一重隐藏起来的嗜血。 多年的兄弟,自早已心领神会。宫里雁沉静点头,向卫队成员,左右一努嘴。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1、他怎么来了? 整个卫队都蓄势待发,可就在这时,一抹小小身影,如灵猴似的,在人群中一闪。 靳佩弦立即向宫里雁一挑眉。 宫里雁顺着方向看过去,也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来了?”宫里雁凑到靳佩弦身边低声道,“小封叫他来的么?” 不是别人,正是封百里的“小尾巴”张小山。 不知怎地,靳佩弦忽然垂首一笑。 这样剑拔弩张的场合,他竟走神儿了,想起云扶掐腰指着封百里的鼻子说,“……你家少帅小时候儿脑袋后头拖了个小尾巴,封营长你也给自己找了个小尾巴哈?你果然是你少帅带出来的兵,作风一样一样儿的。” 封百里哪禁得住这样的激将,当晚回去就把张小山撵走了。结果——张小山就变成不止一个人的小尾巴了。 封百里后来委屈地回来跟他诉苦,他听完只拍着手乐,送给封百里两个字儿“何物我,割爱。” 封百里的小尾巴,可不就“割爱”了么。 “老大……”宫里雁被靳佩弦笑得有点发毛,赶紧低声叫靳佩弦回神。 靳佩弦淡淡一笑,“依我看,未必是小封叫他来的。” 宫里雁吓了一跳,“那还能是谁?这小子只听小封的,连我他都不屌!” 靳佩弦耸耸肩,“说得对。他好像连我也不屌~” 靳佩弦这话说得有点丧气,可是分明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宫里雁心都提了起来。今天的老大有点不对劲啊! 靳佩弦低声吩咐,“雁儿,逮着他,你亲自去,别叫他出事儿。” 宫里雁有些不敢置信,再回头四顾一眼,“小封真的没跟来么?” 靳佩弦淡淡垂眸,“嗯,小封有更要紧的任务。” 宫里雁讶了讶,“少夫人?” 靳佩弦眼角微微一抹荡漾,却不说话。 宫里雁都有些急了,心说这会子少夫人是跟人在府里好好地喝咖啡呢,用什么小封去保护着啊?反倒是眼前,老大跟前才需要人手! 虽说卫队的兄弟们都不弱,可终究不是他们那一整班的兄弟。若叫老大有半点闪失,那可怎么好? ——从前,不管老大捅出多大的篓子来,自然都有大帅在后头替老大兜着;话又说回来,因为有大帅的虎威在,又有谁敢去跟老大计较呢?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大帅不在了,老大的背后,还有谁? “发什么愣啊,赶紧去。”靳佩弦低声催促宫里雁。 宫里雁只好一转身,钻入人群,照着张小山的背影就追过去了。 靳佩弦挤到学生领袖身边,含笑道,“哎?怎么不喊口号了?他们好像被你们的口号吓怕了,继续喊,吓破他们的胆!” 那学生领袖方脸,带着黑框圆眼睛,在方正之中莫名带了一丝喜感。 他显然也没见过靳佩弦,却也仓促之间一点头,眼中闪出热烈,“你说得对!这是中国的土地,东洋人滚回东洋去!” 靳佩弦抱着手臂点头,“说得对,继续骂他们,骂出他们的羞耻心来。” 那学生领袖热烈看一眼靳佩弦,“你是哪个学校的?怎么称呼?要不要加入我们梅州学生总会?”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2、不许告诉她 靳佩弦忙摇手笑,“能进学生会的必定都是品学兼优的,我可不行。” 那人还想坚持,靳佩弦眨眨眼,“虽然我没资格进学生总会,可这不影响咱们两个互相认识。同学怎么称呼?” 那人面颊涌上一缕羞涩,“章国安,理工学堂学生会主席,梅州学生总会联合主席。” “真了不起。”靳佩弦竖起大拇指来,“我姓晋,秦晋之好的‘晋’、秦晋之好的‘晋之好’。” 章国安都有些意外,抬眸细看靳佩弦一眼,“同学,你这么一个热血青年,怎么名字取得很像媒婆啊?” 靳佩弦捧腹大笑,“嗯嗯,我爸怕我娶不着媳妇儿,才叫我名字自带媒婆特征。” 章国安又愣了愣,“你生成这样一表人才,还怕娶不着媳妇儿?” 靳佩弦认真点头,“怕呀,怕着呢~” 说着话,喊口号的学生们又被东洋人给围了起来,章国安赶过去支援,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晋同学……” 靳佩弦拱手,“快去快去。” 章国安冲入人群,靳佩弦闲适回眸,正看见宫里雁远远地从一条小巷子里拎住了张小山的脖领子。 靳佩弦伸了个懒腰,暂离战团,走到巷子口去。 张小山因被逮了个现行,颇有些尴尬,便有些贼眉鼠眼地瞟着靳佩弦。 靳佩弦呲牙一乐,“张小三儿,你偷偷儿跟来干什么?” 张小山登时就火了,也不贼眉鼠眼了,“我叫张小山,你才叫张小三儿呢!” 宫里雁给他一脚,“也不看看你跟谁说话呢,舌头不想要了?” 张小山像被活捉的猴子,手脚虽不得自由,却还瞪眼呲牙,“我只认我们营长,别人我谁也不认!” 靳佩弦却没恼,反倒咬着嘴唇扑哧儿一笑,“还说你不叫张小三儿?瞧你这三心二意劲儿的……还只认你们营长,你敢说你偷偷跟着我来,是你们营长吩咐的么?” 张小山也不含糊,小脖儿一梗,“就是我们营长叫我来的啊!——我们营长瞧见你们鬼鬼祟祟走了,却不叫着他,他着急,却不敢擅自脱岗,这才叫我来的!” “你净胡扯。”靳佩弦调皮地冷笑一声,“你们营长最信不过你,凡事都不叫你干,就怕你捣乱。更别说,这是我的事儿,你们营长还敢叫你跟着我?” 张小山又翻了个白眼儿,“爱信不信!” 靳佩弦笑着点头,“行,我今晚回去就问他。” 靳佩弦说着故意挨近张小山耳朵,“我敢跟你打赌,你们营长今晚就得叫你卷铺盖回老家。” 张小山眼睛一黯,说不出话来了。 他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就怕营长撵他回老家。 靳佩弦满意地拍拍手,“说实话吧,是沈公子叫你来的吧?” 张小山死死咬住嘴唇,脸憋得通红,就不说话。 靳佩弦轻叹一声,“想不让你们营长知道,也简单。跟我发誓,绝不把我今天这事儿,告诉沈公子。要是她问,就说我去看戏,玉人班新进了几个新鲜的男旦。看完戏,我还请几位小相公喝了杯茶——花茶。”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3、先擒王 靳佩弦逗着张小山说话的工夫,大街上已经惨叫连连! 中国学生口号嘹亮,气动山河;东洋学生理屈词穷,索性冲上来就打! 中国学生虽有满怀热血,却怎奈不善孔武有力之道;更何况许多学生原本家贫,能吃饱饭都不容易,哪里来的力气打架去?这便登时乱了,不少学生吃了拳脚,队形溃散。 靳佩弦霍地回眸,便是一眯眼。松开张小山,顺势往前推一把,“一边儿去,别过来!” 他自己一个旋身,抬步以冲刺的速度冲向人群,却不是拎住普通东洋学生的衣领,而是直接凌空一个飞腿,就蹬向那立在一旁、抱着手臂观战的麻生! 宫里雁和卫队随后也奔到,跟着靳佩弦一起,从各种方向扑向麻生。 可怜那麻生原本还在以领袖之姿观敌掠阵,没亲自加入战团。却怎想到忽然一群人就扑到了眼前,将他给压在了底下! 单拳敌不过四手,好虎也架不住群狼,可怜“领袖麻生”还没等出手,就被几十个人跟叠罗汉似的给狠狠摁在了地上。脸冲着地,满头满脸满嘴的土。 乱成一团的人丛里,靳佩弦不慌不忙爬起来,拍拍手,掸掸学生服上的灰尘。 这突来的场面,叫所有人都惊了。东洋学生不知所措,叫章国安等中国学生得了喘息之机。 章国安忙奔过来,也一脸的不解,“晋同学,你这是……?” 靳佩弦背后,是几十个人继续将麻生压得死死的;靳佩弦面对着章国安,悠然一笑,眼角余光边防备地瞟着周遭的东洋学生。 “章主席,有时候光喊口号是没用的,你得揍他!先礼后兵没错,可是礼之后,就该动手了~” 章国安面上有些黯然。这些年争斗的经验和教训,也叫他明白,单只一腔热血不够。 章国安点头之余,却还是不解地指着地上那一丘人,“可是,怎么是这么个打法?” 靳佩弦傲然扬起下颌,“你没打过群架吧?不懂打群架的关窍。打群架不能一对一,不然以咱们学生的体力,咱们只能等着吃亏。” “要打,就得集中火力,先把他们的老大给干趴下……群龙无首,他们就会乱了。” 靳佩弦抬眸瞟向东洋学生,“瞧见了么?他们现在不知所措,自然就停手了。” 章国安回头看一眼,却小心提醒,“可是他们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靳佩弦自然也看见了,东洋学生眼中的迷茫散去,代之以冷酷。 靳佩弦点头,“说得对,在他们扑上来之前,章主席,我需要更多的人!” 章国安点头,迅即招手一呼,周围的中国学生都奔了过来。 靳佩弦一指地下,“继续压!” 更多的学生扑了过去,数目已经没办法清点。 只听得人群之下,那原本不可一世的麻生叫得已经没有人声,“救——命啊!别打了,混蛋,都停手!” 靳佩弦在乱纷纷的人群中,独独抱着手臂,面向东洋学生,傲然而立。 还有不信邪的,不肯听麻生的,还向前冲。 只见一道人影忽然凌厉旋踢,凌空将那东洋学生踹回东洋区一边!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4、这么生气算什么 天傍黑的时候,张小山先回到了大帅府。 几位小姐刚散。 郑雪怀虽早寻了公务的借口离席而去,可是云扶却接下来整个下午都在跟几位小姐说郑雪怀的种种好。几位小姐走的时候儿,云扶还挨个儿给发了小纸条儿,上头是郑雪怀的电话号码。 云扶跟叶小鸾亲自送几位小姐出门上车,目送车子背影,含笑挥手。 只是咬着后槽牙低低说话儿,“小叶你瞧着,她们谁对靳佩弦更感兴趣?” 叶小鸾愣了愣,“七哥?可我瞧着,这一个下午过来,她们对三哥兴趣更浓些。” 云扶咬了咬嘴唇,摇摇头,“你说靳佩弦是不是有什么天然的缺陷啊,为什么那几位小姐原本是对他感兴趣的,结果都调转枪口,转向三少爷去了?” 叶小鸾瞟云扶一眼,“那是她们没有眼光。又或者,是她们太有眼光,知道七哥是她们高攀不起的人。” 云扶笑了,轻拍叶小鸾肩头,“是因为小叶你吧?她们都瞧出来了,靳佩弦是你想要的人。” 叶小鸾脸一红,急忙垂下头去,“云姐姐,瞧你说的,我哪里敢当。” 云扶幽然一笑,倏然挑眉,目光掠向长天,“以后经常请你的同学,以及她们的朋友、姐妹来玩儿吧。如果大帅府不方便,就去温庐。我就不信,个个儿都不入靳佩弦的眼。” 叶小鸾垂着头不说话。 云扶明白,伸手捏叶小鸾手腕,“要不然,我怎么走啊?我若不走,就得继续留下跟他没完没了呢。” 叶小鸾这才坚定抬头,“好的,我会安排。” 云扶回旧雨楼,张小山等在假山。 云扶忙一把将他给抓过来,“他们究竟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彼时云扶瞧见宫里雁与靳佩弦那神色,情知有事,却又猜不到是什么事。她便叫张小山跟过去瞧瞧。 张小山犹豫了下儿,终究还是怕被营长撵走,只好违心地按着靳佩弦教的说。 云扶一听就乐了,“好啊,有种!我请人喝咖啡,他就请人喝茶!还请小相公喝‘花茶’,比我玩儿得花样儿还多!” 张小山瞧出来了,少夫人虽掐腰而笑,实则却是不高兴了。 他犹豫了下,还是悄声道,“少夫人,少帅他其实——不是为了玩儿。” 云扶清冷一笑,“不是为了玩儿?好,算我错了,他是为了办正事才请小相公喝‘花茶’!” 云扶懊恼地转身就走,更为自己此时的心绪而生气。 她这算什么?生这气又是做什么使的? 当晚,靳佩弦没回来。 云扶坐在窗口,意兴阑珊地望向窗外。远处莲塘,残荷半月。 凯瑟琳给她汇报温庐的账目,她也没听进去几句。 “波士……”凯瑟琳放下账本。 云扶收回目光,“我听着呢~烟土的生意减少,可是温庐整体的收入没受影响,都是白俄姑娘们在雪茄室卖力推销的功劳。给她们加薪水,加一倍吧。” 凯瑟琳吓了一跳,“加那么多?波士,生意刚开始做,就算要加薪,也可以一点点加起。” 云扶静静盯着自己的指尖,“照我说的办,我自有道理。”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5、就是不承认 第二天、第三天,靳佩弦都没回来。 云扶面上云淡风轻,可是在温庐连着算错了两笔账。 一笔是结给上海“普世堂”的戒瘾丸的货款,另一笔是建设滑冰场的工钱。 两笔错账加一起,不大不小地亏损了一笔去。 连凯瑟琳这两天看云扶的眼神儿都有点不对劲。 云扶就更有些心烦意乱,十分不喜欢自己这样的状态。 做生意若做不到心如止水,宠辱不惊,那生意就没个做好。 ——她更不喜欢,此时只是因为靳佩弦那日脸色一变而去,又连着几天没回来,她就心乱如此。 管他作甚?总之,这辈子拦在他前头的麻烦还多着。她只是一介女流,可没本事永远帮着他去,她已经做了不少,应该问心无愧了才是。 可是她就是莫名地心慌意乱,总觉他有事,她却被拦在事外。 她还是一推账本站起来,回大帅府侍卫营找张小山。 亏损的钱可以再赚,此时的心慌意乱却必须得找到答案。 “真没事儿……”张小山只能如是答,只是低低垂首,不敢看云扶的眼睛。 云扶嘿地一声笑,“不说?不说拉倒,当我没问。” 云扶说完转身就走,倒是张小山心下发毛,“少夫人您想怎么惩罚我?” 云扶已走到了门口,回眸嫣然一笑,“我惩罚你干嘛呀?你又不是我手下。你们少帅派给我使的人,不是你。” 不是张小山,却是封百里啊~ 张小山心下登时一个激灵,“少夫人您要把我们营长怎么样?” 从前头几回事上,张小山已是瞧出来少夫人在折腾他们营长这事儿上,很有几手。 云扶轻叹一声,“山山啊,你别管。那是我跟你们营长的账,我跟他算。” 每次被少夫人喊“山山”,张小山都是一哆嗦。 “账?”张小山赶忙转了转脑筋,“少夫人你要让我们营长还烟土的钱?” 云扶笑了,“都说了,你别管,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好好儿歇着吧,我走了啊。” 张小山哪儿还敢歇着,上前一把扯住了云扶的手臂,“少夫人!求你别为难我们营长!” 云扶嘿嘿地笑,也不说话,就瞟着张小山。 张小山闭了闭眼,说了个莫名的词儿“……王瞎子接骨。” 云扶却听懂了,睁圆了眼盯住张小山,重复了一遍,“王瞎子接骨?” 张小山咬牙点头,“对!” 云扶转身撒腿就往外跑,打电话叫车和封百里。 车子七扭八歪绕进南城市井百姓住的胡同去,到后来车子都进不去了,只能步行。 云扶自己下车,封百里小心地在后头跟上。 云扶出来急,没来得及换衣裳。一个穿洋装、梳大背头的公子哥儿走进这以贫民居多的胡同儿里,便引来众多好奇的打量。 有些目光是藏在暗处,如毒蛇一般森凉贪婪,不怀好意。 云扶却都顾不上,一门心思疾步往前走。 即便没有封百里保护在畔,就算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还是会一往无前。 封百里见状,心下更是焦急,忙低声问,“公子,究竟去做什么?” 云扶面上依旧清淡,“看了个‘人彘’的故事,好奇人胳膊腿儿齐齐都断了是个什么模样。索性找个接骨的,去看个活的。”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6、伤势最重 云扶说得轻巧,封百里脸色却登时就变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他走得手脚冰凉。 云扶虽不动声色,可是却细细打量着封百里的神色——封百里的神色更印证了她心下的担心去。接下来的路,她走得也是一颗心都沉沉落落。 抵达“王瞎子正骨”,两人一进门就看见一群学生东倒西歪。 云扶暂时不解其意,封百里却脸都白了,急着往里冲。 云扶回手一把掐住封百里的手肘,“怎么回事,不许瞒我!” 封百里也看见云扶眼底竭力克制的担忧,便沉一口气,低声解释,“中国学生跟东洋学生打群架,少帅小时候经常扮成学生,混进去一起打。” 云扶呼吸都快停了,不等封百里动作,她自己先奔了进去。 里外都是学生,云扶扫了一圈,却不见靳佩弦的身影。 “他哪儿去了?”云扶急忙回头望住封百里,这一刻她对自己的视力产生了怀疑。她为什么找不见他了啊? 封百里也是同样地惶急,摇头,“我也没看见。” 云扶心下又是一沉,回头看周遭——在外间东倒西歪的,仿佛都是伤势轻些的。那莫非,他是伤势过重,在里头呢? 她转头就朝里去,医馆两个伙计伸手拦住,“今晚王大夫不收旁的病人。” 云扶笑了,冷冷盯着那伙计的眼,“手榴弹收么?” 伙计吓了一跳,云扶伸手推开两人的手臂,径直入内。 直冲内堂,云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比如靳佩弦瘫在榻上,四肢绵软。 可是进内扫了一眼,的确有几个伤势更重的摊在榻上,可是里头却没有靳佩弦。 王瞎子正在给其中一个学生正骨,只见王瞎子托着学生手臂,手指头看似柔柔地捏着,冷不丁攥住人家手肘,用力往上一推——只听一声惨叫,王瞎子却笑了,“好了,对上了。上夹板儿,五花大绑缠结实喽。” 那惨叫声叫云扶也汗毛乍起。 原来接骨光听起来已经如此瘆人。 王瞎子忙完那个学生,这才翻着白眼儿微微转眸,“望向”云扶。 “你不是病人吧?脚步既稳又急,显然胳膊腿儿都瓷实着呢。” 云扶轻哂一声儿,“我来错了。看见‘王瞎子’的招牌,我还当这儿是算命的呢。” 那王瞎子噗嗤一乐,“没来错啊,我也兼职算命。我这也是‘摸骨’,算命的一种。客官请坐,叫我摸一把?” 云扶哼了声,“算了。” 叫个瞎子摸一把,那滋味儿她也扛不住。 “我来找个人。”云扶环视周遭,“王大夫这儿走过病人么?” 王瞎子乐了,“我倒希望他们刚来就能‘走’,只可惜他们没那么坚强。” 云扶小心地深吸口气,“伤势最重的,都在这儿么?” 凭靳家的身份,一旦东洋学生知道了那是靳佩弦,必定得往死里打!若这么多学生受伤,靳佩弦只能是受伤最严重的。 那王瞎子却又噗嗤一乐,“最重的?没在这儿,刨坑儿已然埋了。” 云扶心下巨震,上前一把摁住王瞎子肩头,“王大夫,我就问你,除了这儿,还哪有伤员?”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7、疼死了 云扶淡淡说完,手指头在王瞎子肩上动了动,“我这手虽不会接骨,不过刨坑儿倒是也会的。” 王瞎子无声地笑了,“我感觉出来了。老朽这肩膀头儿,都快叫客官给捏碎了。” 云扶点点头,“那您老就把话说敞亮些,也省得我瞎猜。” 王瞎子叹口气,忽然扯着脖子冲头顶阁楼喊,“我说重病号,你还有见客的气儿没?” 上头随即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王大夫,我疼……” 云扶一把松开王瞎子,就朝楼梯跑。 她这一跑,后坐力大得将王瞎子都给推了个趔趄。 封百里见状也想跟着上去,倒是王瞎子趔趄着伸手扯住了,借封百里的身子稳定住身形,嘿嘿笑着说,“这阁楼的地板薄,再多一个人都得踩塌了。” 那楼梯极窄,本就不是个楼梯,而是在一根树桩圆木上砍了几个平面,勉强让人踏脚罢了。 云扶几乎是手刨脚蹬上,顾不得狼狈,一直爬进阁楼。 阁楼通风,原来是晾晒药材的。 就在平摊在地的草药堆上,躺着个人,修长的身形如一片坠地的落叶,看上去了无生气。 云扶也不知怎地,眼前有些模糊。 “你来啦?”他歪头看向他,却连身子都支撑不起来。 她忙上前,跪在那草药上,竭力忍住难受,小心地看他,“……你别动!你伤哪儿了?” 就凭他刚刚身子都撑不起来的模样,她就担心他怕是四肢都有了问题。她的手小心撑在他身边,都不敢碰触他半点,生怕那一碰,他就疼了。 他抬眸望着她,虚弱地笑,“哎?你眼圈儿怎么红啦?” 她竭力平静,甩头盯了满地的草药一眼,“草药味儿大,把我眼睛给熏着了。你别管我!你赶紧告诉我,你现在还哪儿疼?” 他像个委屈的孩子,眉眼都聚在了一处,“我哪儿都疼……就好像,浑身都散了架一样。” “怎么伤成这样?”她尽管极力忍着,可是眼前还是全都朦胧了,“你怎么也不小心点儿?!” 果然还是出了最坏的结果,他落在东洋人手里,怎么可能有好儿? “你别哭啊。”他急了,想要抬手却办不到,“我想抱抱你。”他说着勉力地想要撑起身子来。 “你躺着别动!”云扶急得顾不得掩饰自己的眼泪,伸手忙按住他,“都伤成这样,还动?” 他担心地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赧然,“我想抱抱你……” 云扶闭了闭眼,小小挣扎了一番,还是主动将自己的身子依偎了过去—— “总之你呆着别动!” 他笑了,满足溢满了心房,叫他忍不住地轻轻叹息。 “疼么?”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体重,不敢多放一点去压着他。 他含笑摇头,将她搂得更紧,“疼啊……疼死我了。” 云扶忙向后挣,想将自己的体重都撤回来,“你别急,我这就带你回家!那王瞎子不靠谱儿,咱们回去,我给你请最好的大夫来……中医如果不行,我给你请西医。你总归放心,必定会治好你。”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8、亲亲就好了 “不着急回家。”他环着她,将她自然地往草药铺成的垫子上带。 她也不敢使力,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轻轻靠着他,蜷在他臂弯里,“为什么不着急回去?楼下那瞎子,我倒不放心。回到家去,自然有最好的大夫给你诊治。” 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她身上贴。 两人身子的弧线,越贴越近,直至完美地嵌合在一处。 “……我动不了,你忘了?” 这情形又像极了在船上时,那几个晚上的共枕。 却又有所不同,彼时在船上因随时还有危机破门而入,故此她始终是紧绷的状态,对他也是极力闪避,两人之间横亘着尴尬的陌生感。 他那会子便是有心亲近,却也知道她将他当成陌生人,故此不敢造次,以免叫她恼了。 可是这一刻,两人的身子都是柔软而放松——虽说她还是有一点因为不明情况而紧张,却没有在船上那样身处危机的模样了。 更何况此处是阁楼,环境更妙,远处有夜空碎星、鼻息有药草清香,这阁楼虽小,地板的面积也比船上那床铺大多了…… 他贪婪地想,抱住她在这药草上翻几个滚儿。 他的心思飞驰,眸若柔丝,云扶却没留神,只沉浸在对他的担心里。 “对啊,我怎么忘了呢,你现在受伤了,动不了……”云扶鼻尖又酸,“伤筋动骨一百天,难道说你要留在这里那么久不成?” 他倒是使劲点头,“要得,要得。你也别走了,留下来照顾我啊。咱们两个就在这小阁楼上呆一百天!” 云扶盯了他一眼,“……你的舌头怎么没伤呢?” 他赖皮地笑,将面颊在她颈侧讨好地蹭,“还得留着亲你呢,不敢伤。” 都赖这阁楼太小,药香有些冲头,云扶莫名地竟被他这话说得,身子有些热了起来。 她忍不住推他一把,“你胡说什么呢?我只欠你嘴唇,不欠你舌头!” 他笑了,在小阁楼的幽暗里深深凝注着她,“……我要。现在就想要~” 云扶身上那把火呼啦烧了起来,她抬眸瞪他一眼,期冀用冷酷的眼神吓退他—— 可是,却撞上他幽光灼灼的眼。 那眼里,是深浓的渴望,还有毫不掩饰的着迷。 云扶的心跳越发地快,她发觉她慌了。 身在异国他乡,凭着自己一己之力去经营那间酒馆,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还颇有些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她都没这样慌。 她下意识伸手,用了力想要推开他去。 他登时就叫了,“哎哟!疼——” 她一颤,伸手一把抱住他,“对不起我忘了……你哪儿疼?天,快告诉我,我是不是伤你哪儿了?” 他自在地依偎在她怀里,抬头露出孩子般的一脸委屈,“你伤我心了~” 她无奈地闭眼,可是这一刻他是伤员,她怎么都不能再计较。 “你忍忍,我这就叫封百里回去请大夫来。或者,暂时用用楼下那瞎子~我去叫他上来。” 他却忙拦住,伸手攥紧了她衣角,“没那么严重——你亲亲我吧,我就不疼了。”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79、怎么忽然有种罪恶感了呢 云扶的脑子有些乱。 她知道眼前的情形有些不对劲儿,他就像个公蜘蛛,吐出黏黏的网,将她给粘住了。 可是知道归知道,这一刻却终是顾着他的伤势,挣脱不开了。 她懊恼地道,“你尽胡说。亲能管什么用呢?” 他却撅起了嘴,“你看那些小孩子病了磕了的,娘亲都会抱起来先亲一口。亲完了之后,那孩子就好像都不那么疼了。” 他瞟着她,“……你被你娘也亲过吧?可是我啊,都不记得我娘亲我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云扶心下不由得一颤。 他下生不久,木夫人就因产褥病而故去了。木夫人是用性命生下他,他虽然是大帅独子,却从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她垂下眼帘,知道自己这颗心没法儿硬起来了。 她咬咬牙,“你拿我当你娘,是不是?” 他惊得挑眉,这话茬儿却没法接了。 不过好在她其实不是等他回答,她自己回想起自己这段日子为他操的那些心——没有婚约了,却还是替他暗中筹划那么多。 她叹了口气,自己认命地点点头,“我好像上辈子真是你娘。” 他有些想吐血……怎么说成这种关系了,那以后还怎么下得去嘴呢? 她却反倒因为这话而心安理得下来,眼睛里也放出圣洁和慈爱的光芒,“那好吧,你躺好,别乱动。” 靳佩弦这一刻有些傻……他是否要接受这样的亲亲呢? 可是云扶可不容他多想,摁着他,已是落下了唇来—— 他瞪圆了眼,看着她的脸向他越欺越近,她的头部周遭,仿佛还笼着观世音菩萨一样的光圈。 他还没等具体想清楚,究竟要不要这样,她的唇已是贴上了他的。 蜻蜓点水,静若落花。 随即离开,接着是她柔软的嗓音,“不疼了哦,乖~” 这一刹那,靳佩弦有点儿想哭。 不是被感动到了,是被气的。 他费了这么些力气,想要的可不是这样的啊! 闹到现在,就算他给亲回去,好像心下也忽然多了一股罪恶感了呢? 云扶亲完了,见他安静了下来,半晌不说话,也不喊疼了。云扶倒是高兴的,轻声问,“真不疼了,是不?” 云扶话音刚落,还没等坐直,两臂忽然给他给紧紧抓住。 云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的天和地就已经一番摇晃和颠倒。 等她回神,才发现竟然是被他给抱住,在草药上打了个滚儿之后,又被他给压在了身子底下! 云扶惊了,极力抬眸瞪住他。 阁楼上幽暗下来,只有那小小窗口漏进来的月色星光。 只是纵然这样,他的眼里还像燃烧了两把白亮的火,灼灼地焚烧着她。 “你……怎么能这样?” 他不是伤筋动骨、哪儿都疼么?怎么还能翻滚,还能这么——紧紧地压住她? 可是回答她的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他,灼烫的唇。 阁楼上摊平的药草乱了,被辗转压出了旋涡。那旋涡越辗转越深,将药草都给挤到了一边儿去…… 那旋涡的位置,就在她腰部以下。 她的唇被他锁着,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只能感觉自己被越来越深地挤入药草堆—— 这阁楼,不会被他压塌了吧?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0、搏斗 云扶尽担心那阁楼了,一个没留神,他的唇就灼热地落了下来。 初秋的夜色,已如水凉,他唇的温度虽有些烫人,却莫名地叫人有些舒服。 她下意识地含了下儿,本能地满意地叹息了一声儿。 下一秒她才回神,将心思从楼板那抽回来,这便惊得张口就想尖叫! 他正好趁虚而入,将这个吻彻底加深了去…… 随着他的唇,他的手也自然地逡巡。终于在她第二颗纽扣处,寻到了他早已渴望已久的! 云扶穿衬衫,外搭西装马甲。她不喜拘束,故此领口的纽扣恰恰敞开到了第二颗——他的长指,恰可毫无阻挡,长驱而入! 云扶大惊,抬膝向上顶去! 却还是迟了,他早已知道她会使出这个反应,故此长腿早已叠在上头,用他坚硬的膝头,牢牢压住了她的膝! 云扶尝试几次都不成功,感受到他更加的自信,更加耐心,更加地——投入地享受! 他的呼吸,灼热地吞吐在她耳畔,毫不遮掩;而他的手——耐心地五指翻转,宛若拨弦,各指轮弹…… 云扶绝望地发现,自己仿佛中了他的法术,身子开始变热变软,挣扎的力道渐渐散失而去,反抗变得一次比一次更加无力…… 她身子渐渐臣服下来,他的身子第一时间便收到了信号。 他更加亢奋,如初次独立捕猎的雄豹子,一力冲向前,不愿半点的放松和减缓。 他要掠夺,风卷残云,拆骨入腹。 在他强攻之下,云扶节节败退,已经到了快要城门洞开的境地。 云扶脑海中警笛大作! ——她在做什么? 她的酥软,她的节节败退,难道都是在向她警告,她已经沉浸太深,甚至已经开始享受他的温存了?! 不行啊! 若她臣服,她就会变成大帅府里那些女人一样,或者带着怨怼,或者一生寂寞,总归一辈子都被关在庭院深深里,丢失了自己! 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靳佩弦他……至少目下还没魅力大到,能让她放弃自由,为了他而留在这庭院深深里,作一个要仰男人鼻息生活的怨妇。 云扶想明白了,这便拼了命地翻身,想要推开他。在发现做不到,体重跟他相比太处于劣势,她便跟发了疯的小野猫一样,尖牙利爪都用上,总归手刨脚蹬,拼尽了一切可能去反抗他,总归不叫他再得逞! 她激烈的反抗,他不意外,甚至更兴奋。 他将她更深压住,在夜色里双眸灼灼凝视她,“……再让我亲一下儿。” “不让!”她高仰头,下巴颏儿对着他,“咱们合同里,不是这么个亲法儿。你嘴唇犯规了不说,你的爪子更过分!” 他笑,忍不住得逞的小小得意,“生气了?” 云扶咬牙,愤怒地瞪住他,“靳佩弦,你这是得寸进尺。这就是你自己在破坏合约。” “既然你这样,那我也可以拿那合约当成一张废纸!” 他有些惆怅,轻叹口气说,“那我抵数还不行?刚才算我唐突,算抵10下,行不?”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1、怎么也得小赚一笔 “不行!” 此时的她已是狂怒的野猫,杏眼倒竖,爪尖高扬,“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自己心下没数儿么?只抵10下,是你觉着方才的所为对你而言太普通,还是你把我看得太廉价?!” 愤怒将那点子迷情都吹散,云扶脑子更加清醒起来。 “……而且,你方才根本是在骗我!你哪儿有伤啊,还哪哪儿都疼?!就凭你骗我,我就不能再跟你信守什么合约!” 她是真的生气了,而且很严重。 更何况,她已经看出方才他的伎俩来了呢。 靳佩弦自知理亏,虽还尽力保持两人方才的暧昧姿势,可是语气上却先软了下来,“那……20下?” “你还想跟我讨价还价?”云扶懊恼更甚,四肢剧烈反抗,“你给我滚开!” 她的怒气,终于压住了靳佩弦的渴念,占据了上风去。 他虽然依旧渴望拥有她,可是这一刻……再坚持下去,反倒会成为不愉快的记忆;甚或,可能成为对她的伤害。 他便立即放松了压制,放柔了嗓音,近乎讨好道,“好……我错了。是我关公门前耍大刀,怎么敢在商家姑娘面前讨价还价?那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他凑近她,讨好地笑,“那你说,抵多少下儿,你才能不跟我生气了?” 他尽管放松了压制,可是云扶还在轻颤。 她愤怒地冲口而出,“一千下!” 他高高挑眉,“一千下儿???” 他既放松了压制,云扶愤怒之中使劲推他一把,终于将他手臂给推开去。 云扶轻颤着,环抱住自己,一双眼愤怒地盯住他,“你可以不答应!那我也可以不再守约!总归现在就都一刀两断,断得干干净净才好!” 他小心凝视着她,良久缓缓垂下眼帘,伸手轻轻碰碰她,“……行!一千就一千!你别再这么生气了,行不行?” 云扶紧咬嘴唇,怨怒不散,“你少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怎么着,你还觉得亏本了是怎的?我告诉你,就算一千下,我也还是觉得吃亏的是我!” “你再磨叽,那我还要再加点数!——现在变1001!” 靳佩弦不敢再犹豫了,赶紧投降,“行,我答应了,别再涨了!” 云扶这才含悲忍怨地踹了他一脚,将他给蹬开去,“算你识相!” 说罢,云扶蜷缩起身子,伸手臂抱紧自己的膝头,将额头抵在了膝上。 看似,那般柔弱。 只是在靳佩弦看不见的方向,才能看见她借着手臂和膝头的遮挡,露出一抹猫儿一般的笑。 一闪而过。 两人都平静下来,隔着安全的距离,终于能好好说会儿话。 云扶揪着地上草药的枯叶儿,问“从前你小,混进学生堆儿里打群架就打了。如今你还积习不改,这是故意挑事儿呢吧?” 先前事发突然,她又牵心挂肚的,脑子都是停摆的。这会子终于恢复正常了。 靳佩弦便也没否认,轻挑唇角,“便不是故意挑事儿,我也得护着咱们的学生。他们年轻热血、有知识,是国家的未来。”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2、纠缠已三生 他的话,让她定睛看了她一秒钟。 他迎上她的视线,不羞不臊,大方地享受她的凝视。 倒是云扶不得不别开目光去,轻啐了一声儿,“听你说的,叫人以为你都七老八十了呢~你也才十九,你比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小,你也一样是国家的未来——甚至,你还掌握着国家的未来。” “他们有热血,却多数只能在街上喊喊口号,一腔抱负终其一生都未必有机会施展。可是你不同,只要你愿意,你有的是机会为这个国家做积极有益的事。” 他笑了,定定凝视她,“那得有你在。若有你时常这样予我醍醐灌顶,我一定会洞察明暗;可如果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凝立在这混沌不清的时局,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被一同浊浪吞没。” 云扶微微顿了顿,却转头一笑,“你少来。又是绕着弯儿地诳我留下,我才不上当。” 他小心地凑过来,重又向她靠近,“我说真的。时局如此动荡,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江北尚且不在我掌握,我又怎么敢说影响整个中国去?” 云扶别开眼看向窗外。 夜色倾城,星月虽亮,总是渺小又遥远。 “那你需要的是个思想上的导师,不是我。”云扶霍地回头,盯住他,将他正在移动的动作给看了个正着,叫他僵在半途,拧着身子不敢动了。 云扶毫不客气地白他一眼,“你给自己请位好先生就是了。我是一介女流,又跟你同龄,我可承担不了这样的角色。少帅,你抬爱了。” 她一这样说话,他就紧张。 她仿佛又将他们两个之间的界限交割清楚,守着她自己的距离,不肯向他靠近,也不准他靠近了。 他急忙道,“谁说你不行?你虽然是女流,也年轻,可是你留洋多年。你原比国内许多老先生都更经多见广,你心中的格局足够当我的先生!” 她轻叹口气,瞟着他,忽地忍不住梨涡浅笑,“怎么着,看来我上辈子是你娘,大上辈子却是你先生?” 见她笑了,他就没有什么不肯承认的。 “好好好!无论是娘,还是先生,总归都是我的长辈。你这辈子尽可继续管着我;你的话,我都听。” 云扶叫他给说的,这一张脸就又不可救药地热了起来。 她垂下头去,藏住自己变软了的眼神。 脚尖轻轻捅着地上不知名的草药,“诶,你刚刚抵数了一千个,心下是不是觉着特亏?如果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收回呀?” 他凝视着她,豪迈地一摇头,“不肉疼是假的,可既然是已经许给了你的,那我绝不反悔!” 他的话从语法上来说没错,可是他选的字眼儿却叫她不自在。 她哼了声,“许什么许啊,我没要你许什么。” 他无声地大笑,笑容漫溢全脸,趁机又凑过来,与她并上了肩。 “可是我就是许了啊。以身相许,以心相许,以命相许……反正就是赖上你了,你甩都甩不掉。” “啊?”云扶哑然失笑,转眸瞪住他。 他却孩子似的展颜,“还不止一辈子呢,你自己说的,你上辈子是我娘,上上辈子是我先生——那加上这辈子,都三生了。”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3、你敢要么? 云扶都惊了,瞪圆了眼看靳佩弦好几眼,只能“呸呸呸”三声,“三声儿,不是三生。” 他便也笑了,一双眼在夜色里凝视住她,更加地灼灼。 ——除了她,这世上还会不会有另外一个女子,应对如此机敏? 或许有,可是他相信,他能遇见的,独此一个。 窗外夜色更深了下来,星月更加闪亮。 这仿佛一个悖论,非要到夜色最深沉之时,那星月之光才能越从黑暗中脱颖而出。 他大笑的样子,在这片夜色星光里,格外温暖。 云扶听见自己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叹息里,是莫名的满足。 她告诉自己说,这满足感是来自方才那笔“买卖”。一下子就砍掉那么多数儿去,所余下的只是小部分了。 这大头儿都一下子砍掉了,那只要她愿意,她随时能想到主意,将剩下的那几百个也一遭儿都给灭了。 “诶,跟你说个事儿。”她静静抬眸,隔着夜色望着他。 这样的夜色星光,这样的草药清香里,她与他相处起来,反倒觉得有些自在;总归比大庭广众、灯光辉煌的时候要舒服多了。 “嗯,你说。”他认真地凝望着她。 云扶轻哼一声,“我知道就算你不反悔,你心里也必定悄悄儿骂我‘奸商’了。” 他大笑,赶紧举手向天,“天地良心,我真没有!” 她白他一眼,“我们商家人呢,虽然是经商的,但是我们可不丧良心。方才我是赚了,可是按着我们家做买卖的规矩,我赚了你的,就也会设法让利于你——只有买卖双赢,那买卖双方才能长久合作下去。我不做亏本的买卖,可我也不吃独食。” 他含笑望着她,无可无不可。 她又瞪他一眼,“跟你说个正经的事儿——你现在是光杆儿司令,手底下除了宫里雁带回来的侍卫营之外,你手里已经没有人了。如果我现在手里有一支奇兵,人数够多,人员都有战斗素质,甚至还有部分武器……你敢要么?” 他这才吓了一大跳,上下打量着她的神色,“你别逗了。商爷凭营商天下的资本,给你留了遍布天下的商号和资本,这我是信的;可是军队……我还真不信商爷能给你留这个。” 云扶摇头,眸子在幽暗里如猫儿般地闪亮,映着慧黠和小小的得意。 “不是我爸留给我的。你说得对,我爸可没军队,要不他自己岂不是也成了军阀了?”她小小地伸了个懒腰,这小阁楼里呆久了,她胳膊腿儿有点酸,“是我自己的。为了弥补你刚刚的亏损,我可以把这块大花红,让了给你。” 靳佩弦仔细想了半晌,一时寻不到头绪。 他紧紧望住她,目光里不由自主流露出更多的着迷。 瞧,这就是她,永远带着谜,永远叫他追寻不够。 云扶也盯着他的眼睛,颇为享受他这一刻的迷茫。 他是能猜透她一些心思,比如他在美利坚找到了她;比如销烟,比如戏耍郭松林……可是他却也有猜不到的不是? 就像藏猫猫儿,他追踪,她则躲闪隐藏。两人各有胜负,可是谁都不知道下一场,谁操胜券。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4、甜嘴滑舌 “可你哪儿来的人马呢?” 他着迷又迷惑地紧紧凝视着她,都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她一丝一缕的神色,“该不会……又是你逗弄我玩儿呢吧?你是想用这个,又逗着我把剩下那几百下儿的亲亲,也给砍没喽!” 这是江北,是他靳家的“帝国”。虽说他爸不在了,可是在这片地界上但凡有部队调动,他也不至于半点儿风声多不知晓的。 更何况,还带着武器。 云扶傲然扬眉,眸子如猫儿一般地得意闪亮,“我说有,就有。你爱信不信。” 她忽地向前凑近了一下,鼻尖儿几乎顶到他的鼻尖儿,“靳佩弦,你不是不敢要,你是——不敢信。” 还没等靳佩弦回过神来,她忽地又撤远了,退回自己原来的距离上去,眸子里闪过清凉的傲然,“你觉着你是男人,是少帅,你都弄不到的人马,我一个商人的女儿,怎么就能弄着了,是不是?” “你从骨子里还瞧不起我们商家,瞧不起我这个人,”她霍地起身,就要朝楼梯走,“算了,当我没说过。你个臭男人,沙文猪,你守着你的傲慢,当一辈子的光杆儿司令去得了!” 云扶还没跨出去两步,就被靳佩弦给扑倒了。 他从原地坐姿起跳,况且地上还有那么些松软的药草,可是他敏捷如灵猴,一下子便将她扑倒在地。 他的手肘还小心地提前落地,撑住她的体重,不叫她摔疼了。 两人落地的刹那,云扶还是被吓了一跳,两只手臂下意识紧紧箍住他的脖子,面颊几乎贴紧了面颊。 她是求生的本能,对他来说却是意外之喜。 “混蛋,你要干什么?”云扶脊背着地,抬手便打他。 他眉眼含笑,将她稳妥地圈在怀里,满意于再一次将她拥入怀中,滚在地下——这次比第一次更美妙的是,她主动箍紧了他的脖子啊。 “别生气啊。我知道错了,我是臭男人、沙文猪……我不该——难以置信。” 他的眼在幽暗里灼亮如朗星,“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难以置信。这别说是你,便连我,或者这江北任何男人,都难以完成。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真的想不到。” 他手肘撑在地下,掌心自然地在她脊背上摩挲,安抚她,叫她放松下来,“是我笨,我脑子转不过你嘛。还不行?” 他这样,倒叫云扶没辙了。 她只能歪头看向别处,轻啐了一声,“你笨,就是理由了么?你笨你自己不想想法子变聪明点儿?” 他又笑起来,像是夜空里绽放了一朵焰火。 “我当然要想办法啊,我就想——娶个聪明的媳妇儿,天天管着我,教着我,年深日久、耳濡目染下来,我不就能便聪明了么?” 她无奈,只好用力推开他手臂,“滚,找别人去。” 他手臂可以松开,目光却不肯,依旧定定锁着她,“可是我看不见别人啊。在我眼里,你就是这世上唯一的人,我再遇不见第二个。” 她实在抵挡不过,无奈地垂首绽开一朵小小的笑,“呸,甜嘴滑舌~也不知你跟谁学的。”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5、只因对着你啊 大帅可不是那样的人。至于木夫人……从靳家几位小姐身上,仿佛也看不到有这个遗传。 “跟你学的~”他凑过来,竟对她说这样的话。 “还有你这样大言不惭的么?”她瞪圆了眼,“靳佩弦,我只是你上辈子的妈,好像不能教到你这辈子!” 他忍俊不住,无声大笑,用手臂圈着她,得意地摇头晃脑,“……因为,我就跟你亲过。我的嘴甜不甜,我的舌头滑不滑,唯有你知道呀。” “再说,我便是想学这个,除了你,又能跟谁学去呢?我学来的所有手段,都是从你而来,也都是冲你而去。”他伸过头来,将额头抵在她额头上,“咱们前前后后也都亲了那么多个了,我这么聪明,从中还总结不出经验来么。” 他的呼吸深浓起来,气息在他们两人之间曼妙地流转。 “……就只为了取悦你啊,傻丫头。” 云扶的心,忽然跳得乱了节拍去。 她向后用力撑起脖颈,“你,你离我远点儿……” 他又是无声一笑,忽地伸头,又在她唇上偷了个香。 知道她接下来就要打,他也没深入,急忙向后避开。 虽只是蜻蜓点水,他却抱着膝头坐着大笑,像是偷着了更多,心满意足。 云扶此刻真是庆幸天黑了,她脸上的颜色得以遮盖住。要不——她以后真要没脸见他了。 她便故意发狠地寒声说道,“要减数!” 他星眸未醉,“好~~” 她想再发作一下,好歹作势叫他知道她很发怒,而不是——享受其中。可是她用了几回劲,却发现竟然都是徒劳,她竟身子又热又软,找不到发怒的力气了。 她有些气自己,只能再往远挪了挪,更用力地转开头,不跟他再有任何的目光接触。 用这样的方式,竖起无形的藩篱。是对他,又何尝不是对自己。 “我告诉你就是,你好好听着。” 他立即坐直,像是修行的苦僧,脊背薄薄地如刀刃削成。 “在温庐,你说我对谁最好?” 他扬了扬眉,没急着说话。 她轻啐一声,“别装聋作哑。虽说我不让你去温庐,可是封百里在我身边呢,或者还有别人——所以其实温庐里的情形,你并非无知。” 他又无声地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你对所有人都很好。要不,那么大的生意,怎么会让你几个月之内就全都摆平,所有人都归心于你去了呢?” 她却皱鼻子,“少说恭维的话。这会子说这个,你是不想拿到答案了。” 他又笑起来,“我是真不知道啊。你既然要告诉我,就一堆儿都说了呗。我现在对着你,脑子压根儿就不转个儿。” 她无奈,只能又轻啐一声,“……算了,就直接告诉你吧。是那些白俄姑娘。” 靳佩弦倏然挑眉,心下终于袅袅升起领悟,最终聚成轮廓,通向了那个答案。 他知道,她关了烟馆,却开了雪茄室。她叫原本只能在夜晚跳大腿舞的白俄姑娘们,白日里到雪茄室来推销雪茄,她分红给她们。 她不像旁的商人压榨职员,只给员工极小的花头;她是将大头儿都给了那些白俄姑娘。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6、“大洋马”部队 他还知道,曾经为了寻找有高超修版技术的人,她曾走遍了梅州城内所有的照相馆。 她为了避人耳目,给出的理由是,要带白俄姑娘们去拍宣传照。那些日子里她与白俄姑娘们朝夕相处,不单只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有更多私下相处的机会。 原来这一切,就在那些时候悄然无声地已经奠定下来。她头脑的缜密,可见一斑。 他笑了,垂下头去轻轻摇摇头。 亏他还自以为猜透了她的心去。殊不知,他只猜到了她是想要修相片儿底版,却没想到她格外与白俄姑娘们交往,还有另外一重绸缪。 “所以,你想拉起一支娘子军?”他眯眼含笑,“别看她们是女人,可个个身高力大,那才是正宗的‘大洋马’军。” “呸!”云扶都被气乐了,更是不自禁想起他在“秦安号”上穿女装的模样,“亏你还记着‘大洋马’~~你说的没错,我就是特地要给你招募起一支‘大洋马’军来,交给你这个‘大洋马少帅’来统率!” 他大笑拍手,“好呀好呀,我们的军服都是低胸长裙,到时候往战场上一站,艳帜高张,都不用打仗,那些臭男人们一见就都被迷倒了。” 云扶无奈地嗤,“你还要不要脸啊?” 两人笑成一团,叫这小阁楼里的温度又煦暖不散了去。 他趁机凑过来,又在她嘴上偷了一个去。 云扶不自在了,伸脚将他给踢开,“你能不能老实点儿?我这跟你说正经事呢!还有,什么‘大洋马’军啊,娘子军的,我若给你的是她们,那还成什么部队了去?” 他大笑,故意装作不懂,“可方才是你说的呀,你的秘密军队就是那些白俄姑娘。” 她剜了他一眼,“你不能听我说完么?你这不叫举一反三,你这叫不求甚解,好么?” 他又大笑,点头道,“没错。我当年念书的时候,先生也没少了这么训我。” 云扶又瞪他,“嗯,我上上辈子就这么训过你,可惜你不长进,都两辈子了,还是个猴儿性。” 他笑着又要说话,云扶立起手指来,“你再说,我就不说了。干脆你自己坐那,自己说给自己听!” “别呀,”他赶紧讨好,“我不说了,我听你说。” 云扶扭头四顾,从地上捞起几根药草来,打横儿塞他嘴里,“叼着。” 野马难驯,得给它带个“嚼子”。 靳佩弦故意“啊呜”一声,叼着药草棍儿,满眼哀怨,又隐不住笑意地凝视着云扶。 云扶这才松口气,拍拍手上的草药沫子,“在我说完话之前,你都乖乖给我叼着。” 他用意点头,在旁边索性四肢着地。 云扶忍着笑,缓缓道,“我说那支人马来自白俄姑娘,却不是说就是她们本身。我说的人,是她们的父兄。” “俄国革命一声炮响,所有的贵族、从前的军官,都逃向远东而来。他们多数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战术素养,可是他们因是丧家之犬,在整个远东地区都不受待见。” “他们涌入中国,各地都十分排斥,他们生活无着,不得不叫女儿、姐妹和妻子,出来赚这样的钱。”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7、考验你有没有本事 “不是男人甘心吃软饭,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因俄国1921年废除了逃亡者们的户籍,他们在中国居留,身份是无国籍者,有些只能持有旅行证件。也因此他们不享有中外条约赋予的治外法权的特权。此外他们言语不通,且因为人高马大、长相凶悍,也不被国人喜欢。 “他们的男人们在中国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便是最普通的苦力,也没人找他们干,怕他们不好节制。因此上,为了生活,他们只能让自己家里的女人出来当舞女……” 云扶瞟了靳佩弦一眼,“虽然他们是洋人,仿佛在这样的事儿上看似开放些。可其实,这世上没有哪个国家的男人能心安理得地花这样的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姐妹、女儿,去做这样的营生,这对哪国男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 靳佩弦点点收了笑谑,认真凝视着云扶的眼睛,无声点头。 “可是他们最为困苦的,不是生存,而是自尊受到的伤害。如果有人这时候肯给白俄男人们一份工作,让他们能自食其力,能够供养得起自己的妻子、女儿和姐妹,不必她们再出来赚那样的钱……他们一定会肯卖命的。” “更何况他们的自尊呢,身为丧家之犬,有家不能回,如果在这异国他乡能有人给他们一份体面的生活,更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那他们就更会效忠于你。” 云扶眸光幽幽一转,“他们逃到中国,在中国已经生活了好几年。可以说他们已经‘潜伏’了下来,便是暗中将他们调动起来,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靳佩弦笑了,无声地,却两眼亮得烫人。 “所以你张罗在温庐建跑马场、高尔夫球场和滑冰场。这些生意都是洋玩意儿,都合情合理地需要聘请洋人员工。所以借由这些生意,你将大批的白俄男人雇佣过来,叫他们都集结在了长留山……他们每天是正常的上班和下班,可是一旦有需要,他们立即就能转化为职业军人!” 云扶小小地骄傲,高高扬起下颌,“他们啊,有军官,也有武备士官学校的学生,还有生活在俄国大草原上早就有雇佣兵传统的哥萨克人。他们虽然是逃亡而来,可是军人的素养并未遗忘,我听咱们温庐的姑娘维卡说,这些男人现在还每天黎明就起来进行训练……” 靳佩弦又笑了,忍不住伸手过来,想要拉一下云扶的手。 可她反应更快,迅速抽走,反手还用力打了他手背一记,“不叫你说话,你说了;你现在还要动爪子?” 他大笑,挪了挪唇舌,将方才说话的时候给转到一边儿去的药草棍儿给转回来,“看,还在呢,听话叼着呢。” 云扶哼了一声,“总之啊,我已经将人马给你集结好了。不过想要统率他们,却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说过,他们也有他们的自尊,若一个才十九岁,嘴上尚且没毛儿的小子去统率他们,再没准儿使个昏招什么的,人家便会瞧不起你,可不会真的向你归心。”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8、人家本来就瞎嘛~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云扶扯出怀表来看,忙起身,“走吧,快11点了。” 郑雪怀接任获鹿督办以来,晚上11点到早晨5点,梅州城内实行灯火管制。 灯火管制的名义上是怕失火,可是事实上还是一种变相的宵禁。 提起这个,靳佩弦便唇角蔑然一勾,“他是害怕~~怕有人趁着夜晚悄悄集结,夺了他的权去。” 云扶淡淡走向楼梯,“在你没本事打破这规矩之前,你最好还是低头忍着。” 靳佩弦跟在后头,却是笑道,“我没说我自己啊,我说温庐。晚上11点,正是温庐生意最好的时候,结果叫他这一灯火管制,生意都受影响了。” 云扶轻啐一声,回头瞟他,满眼的挑衅,“你少拿我说事儿。温庐好办,我随时可以跟他求个人情,以那生意是洋人的根底,得了豁免的权利去;可是少帅大人,你行么?” 他认真想了一下儿,“我觉着,要是我也去跟三哥撒个娇,他估计也能点头。” 云扶扑哧儿笑出声来,立在楼梯口一个俯仰,“亏你还有勇气这么想。” 她歪首想了想,“嗯,不过倒也有可能。他说不定会被你恶心着,实在受不了了,不得不点头~~” “哈哈!”靳佩弦大笑,悄然伸手环着她腰身,以防她掉下去,“说正经的,我小时候还真没少给他撒娇来着。他的确是每次都受不了,只能答应我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来,楼下一干人等都仰头向上看着他们俩。 就像大马戏团开演,他俩演空中飞人,下头观众绕圈坐着仰头看似的。 云扶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先拿封百里开刀,“你怎么回事,怎么一直没上来?” 封百里尴尬地指了指王瞎子,“……他说,那阁楼就能禁住两个人。我要是上去,就塌了。” 云扶立时扭头去盯着王瞎子,“你又怎么解释?” 王瞎子施施然一笑,抬手指指自己眼睛,“我瞎啊,我本来就瞎。” 云扶都被逗乐了。一想也是,人家本来就是瞎子,你要是说人家“瞎眼”或者“瞪眼说瞎话”什么的,人家完全可以照单全收。 云扶伸手指头尖儿,在封百里肩窝上捅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封营长,你被个瞎子给耍了。要不是你心甘情愿,那就是你想向我证明,你都不如个瞎子。” 封百里脸上一红一白。 云扶轻哼,“你认得他吧?早就认得~” 封百里不说话了,紧抿嘴唇。 云扶不慌不忙观赏着自己的指甲,“我见过你、宫里雁,不是应该还有别人么?大帅兄弟团,是八大金刚;你家少帅呢,是十二生肖,还是二十八星宿啊?” 封百里脸上一红一白,不过都死死闭住嘴不说罢了。 “不说拉倒,”云扶冲他眨眨眼,“咱们之间的那笔银钱往来,也该收头期了。封营长,麻烦三天内备好银元。” 封百里撑不住了,小心瞟靳佩弦一眼,却终究还是点了个头。 云扶亮声而笑,扭头又盯王瞎子一眼。 正巧,王瞎子也正看她呢。 云扶一伸兰花指,“我记住你了。”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89、他喜欢我 云扶说完,也不流连,抬脚就往外走。 外头还有那么些东倒西歪的学生。她方才进来,只顾着靳佩弦,没来得及仔细瞧瞧他们。这会子靳佩弦既然没事,她得去瞧瞧他们。 靳佩弦自是乐颠儿地跟在后头,没搭理王瞎子就出去了。 王瞎子心里有些没底,伸手拽一把封百里的衣袖,“她说记住我了……什么意思啊?” 封百里不便多说,只低声道,“……赶紧给自己烧香。” 王瞎子一脸的惊讶,目送封百里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的背影…… 立在当院里,头顶湛湛明月,云扶望着东倒西歪的学生。 都是中国学生。 虽然靳佩弦没事,可是却伤了这么多学生。 尽管能看得出来,这些学生伤得不算太重,是靳佩弦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着;可是扭了筋、断了手腕的也不少。 封百里看出云扶神色有些不妙,这便赶紧低声说,“小宫已经通知我了,说虽然咱们学生伤了不少,可是东洋学生伤得更多。少帅大开杀戒,将所有动手伤过咱们学生的,都给留了同样的伤去。” 云扶幽幽回眸,“他那么能打?” 云扶用的是疑问的语气,满眼的不肯信。 封百里低声道,“……东洋学生的首领,四肢都骨折了。那正经是您最想看见的人彘。” 云扶这才笑了,“真哒?那我赶明儿得过东洋区那边去一趟,亲眼瞻仰一下去。” 封百里一哆嗦,急忙拦阻,“别去!如果叫他们知道您的身份……那就糟了。” 云扶垂眸转了转手里的小雪茄盒,“那就不叫他们知道呗,反正我压根儿也不是那个身份了。” 封百里还是一脸的警惕。 云扶哂然一笑,“算啦,不给你添麻烦了。我就算不过去,也有旁的法子。温庐里,也有东洋的客人,我设法从他们嘴里套话儿,一样能知道。” 封百里就更紧张,“您还是离东洋人远点儿。” 云扶耸耸肩,“还想怎么远呢?他们独挤到咱们鼻尖儿底下来了……难道为了躲他们,连咱们自己的生意都不做了,家园都不要了?” 封百里神色一震,不由得打了个立正,低声却尊敬地道,“这是军人的责任!您毕竟是……” 云扶轻啐一声,“呸,我是沈云海。” 云扶跟封百里两个单独低声嘀咕半天了,靳佩弦好几次叉不进话去。 正巧章国安安抚完受伤的学生,走过来好奇又防备地瞟着云扶,低声问靳佩弦,“晋同学,这位是……?” 靳佩弦面不改色道“这位是咱们的赞助人啊!她来,就是替咱们交医疗费的。要不,今晚这么大一笔开销,是我付,还是你付?” 章国安面色一黯,叹口气道,“那王瞎子医术不错,可是——心真黑。” 靳佩弦忍不住笑,点头道,“他瞎嘛~~看不见光亮的人,心就自然黑。” 章国安好奇地向云扶那边张望,“他是谁?怎么这么有钱?他为什么肯替咱们付医疗费?” “他,啊……”靳佩弦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他喜欢我。”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0、你说什么呢? 章国安惊得嘴圈成了“0”形,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靳佩弦。 在章国安眼里,靳佩弦原本是一个气势凌厉、毫不留情的冷面少年。他亲眼看见这位晋同学拳脚凌厉,疾如劲风,单枪匹马守在那一座“人肉高塔”前,守护着压住麻生的同学们,不叫那些东洋学生有上前动手的机会。 但凡接近“人肉高塔”的东洋学生,来一个被晋同学给踢飞一个。先开始东洋人还秉持着武士道的精神,尚可一对一;到后来被晋同学给打急了,再加上那麻生在地下被压得哀嚎求救,这便一群人一起冲上来…… 那群东洋学生,都是手持竹刀的。 就连章国安都以为晋同学一定会吃亏了,他都闭上眼不敢看,却没想到随即听见皮肉啪啪作响之后,随即便是一片惨叫声——是一片,不是一个。 他这才敢睁开眼。 ——只有一个人站着,其余所有人都趴下了。 站着的人就是这位晋同学,而趴下的是那一群手持竹刀的东洋学生! 他都控制不住兴奋地欢呼起来,有点儿失态。可是眼前的场面,实在是太解气了,实在是他当选梅州学生团主席以来,最解气的一天啊! 那样的少年,本是最阳刚、最铁血的吧,怎么会跟男风扯到一块去的? “那你……呢?”章国安忍不住问。 靳佩弦笑了,垂下头去,矜傲地耸了耸肩,“看他呗~~他要是总这么喜欢我,那我就委曲求全了。” 云扶正跟封百里说着话呢,莫名觉着脊梁沟有些发凉,扭头朝那来源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正撞上靳佩弦的视线。 云扶皱眉,直觉没什么好事儿,“你说什么呢?” 靳佩弦眨眼而笑,“说你是善人啊,大好人,负责同学们今晚的医疗费了。” 云扶勾唇一笑,瞟封百里一眼,“你们误会了。今晚真正的大善人在这儿呢,这位先生认捐150银元,作为医药费。” 封百里急得一瞪眼,“公子,我……” 云扶幽幽垂下眼帘,“你的头期款,我算你做这件好事,白送你一个‘善人’的头衔。” 云扶说着忽地偏首,冲章国安和满院子的受伤学生一指封百里,“这位就是今晚帮你们的善人,你们还不谢谢他?” 不等封百里说话,一众学生已经纷纷鼓起掌来。 章国安更是亲自上前,向封百里鞠了一躬。 封百里闹得满脸通红,只得硬生生接下了,昂然说道,“同学们是为国鸣不平,在下不才,只尽绵薄之力而已。” 云扶点点头,凑在封百里耳边低声道,“要是凑不齐这笔银元,就找王瞎子去。逼他不收钱,你两面得益。” 封百里呛了下。 云扶说罢一笑,转身抬步就走。 靳佩弦赶紧跟上。 走到巷外,回到大街上,坐上车子,怀表的指针正好在11点了。 满城灯火,倏然尽数熄灭。他们几个像是被浸入了一个阶段的墨池子似的。 一辆汽车的灯火,在这片巨大的黑暗面前,微弱渺小到不堪言。 这次第,像极了靳佩弦此时的处境。 云扶偏首望他,借着车头微弱的光,“这场群架的后果,你怎么打算的?”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1、正好试探他 “后果?” 靳佩弦在漆黑的天地之间,眸子里黠光幽幽闪过,“不用打算什么。这种群架从前清就开始了,几十年来就没断了。两国官方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打死人就行,都只控制在学生斗殴的范围里罢了。” 云扶轻叹口气,“如果真的只是单纯的学生斗殴,那倒真没什么。可是有你参与其中,这事便有后果了。” 靳佩弦将腿伸直,伸进前排座位下的空当里去,“我参与,也不是这一回了。我从小就参与了,这些年过来,他们也没发现~” “没发现?”云扶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人家都跟王瞎子似的?” 云扶两手叉着裤袋,转眸望向车窗外的黑暗,“彼时大帅在,他们也不想轻举妄动,避免公然挑起矛盾;可是现在不同了,大帅已经不在了。你得想好喽,一旦他们借题发挥,找上门来的话,谁还能护着你~” 他笑起来,没去想那后果,只开开心心看两人相同的姿势——都是即便坐在车子后座上,却都两手叉在裤袋里,腿向前伸直。 这样的姿势,显得人腿修长之外,上身更是本能挺直,呈现出最好的体态来。 他越看越满意,索性向她靠过来,将头抵在她肩上,“你呀~~就算我爸不在了,你也会护着我的。” 云扶一抖肩膀,“呸”了一声,“我可没这本事!” 云扶幽幽盯着他的眼,“你与其指望我,倒不如去跟小雪撒个娇。他现在才是获鹿的督办,整个获鹿省的军政大权,都掌握在他手里。” 获鹿虽只是一省,却是江北八省的首位,如京畿之重。获鹿的军事和财政力量,历来都是江北八省之首。 靳佩弦认真想了想,“嗯,好主意,我今晚回家就找他去。跟他睡一被窝,共枕长谈。” 他前面半句话还挺正经的,后边半句,把云扶都给呛着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她忍俊不住,偏首瞪他。 他嘿嘿地笑,“怎么啦,谁让他是我三哥呢。从小也不是没一个被窝里滚过~~” 云扶不由回想起小时候的事,眸光便是一黯。 十岁那会子,她刚进大帅府,跟郑雪怀亲近,不搭理靳佩弦。那时候郑雪怀尚青涩,而且时常穿上戏服唱戏,故此身段袅娜,宛若少女。 靳佩弦便也为了打击她,故意在她面前不止一回地说,“我三哥都比你好看!我宁肯娶我三哥,我也不娶你!” 云扶收回思绪,啐了一声,“也是,你不是本来要娶他的么?那你们俩被窝里的事儿,我一个外人,就不掺和了。” 这回轮着靳佩弦呛着了,咳嗽了半天。 云扶这才心下暗啐一声“活该”,唇角幽幽勾起微笑来。 “不过说正经的,你用这事儿去试探小雪,倒是可取的。”她眸光闪亮而坚定,“正好借机,用此事去试探试探他跟东洋人的关系。看他肯不肯为了保你,跟东洋人正面冲突起来。” 靳佩弦笑了,在漆黑的夜色中,笑得无声。 她说得对,他就是想这么干。 三哥如果不肯护着他,不肯跟东洋人正面冲突,那三哥就更值得怀疑了。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2、难题(1) 车子开回大帅府,像是一条独自在寂寂深海里游弋的电鳗。 云扶下车,本想连一个回眸都不给。 可他却从车门里探出身来,在身后悠扬道,“不是十二生肖,也不是二十八宿。” 云扶不得不停下脚步来,立在原地,不情愿地缓缓回头。 大帅是老派儿的人,凡事喜欢四平八稳,所以兄弟是八个,江北有八省,就连妻妾也要凑齐八名。 大帅自己美其名曰,正好凑两桌麻将。无论兄弟还是老婆,这样齐齐整整往麻将桌前一坐,无论公事私事,就都好谈了。 有这样一位老子,云扶倒是好奇,这位小子,还能取出什么花样儿来。 如果不是十二生肖、二十八宿,那难道是北斗七星,又或者是一百单八将? 见她肯扭头望回来,他笑得像是一朵半夜盛放的昙花。 “……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云扶被呛着了,小心按着喉咙,才没当场大半夜的咳嗽出来。 亏他想得出来! 这家伙啊,脑袋真不知道怎么长的~ 一抹轻笑还是从云扶唇角不自觉地泄露出来,她极力忍着,“哟,那我明白了。宫里雁就凭这名儿,也该当正宫吧?” 他立时不愿意了,瞪她一眼,“说什么哪?他啊——是公公。” 云扶有些快撑不住了,终是垂首悄然一笑,回头剜他一眼,“不听你胡说八道了。太晚了,我走了。” 靳佩弦扶着门框目送她离去,她虽然在他面前克制着,可她背影的轻快却还是泄露了她今晚的心情——今晚两人独处了这么久,她也是喜欢的呀~ 直到她的背影没入旧雨楼大门去,他才倒抽一口冷气,疼得呲牙咧嘴起来。 一个人打那么多,虽说没受伤,可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是疼的。 也怪了,之前与她在一处时,怎么折腾,怎么翻滚,都是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的;这会子她走了,他浑身的疼也都找回来了。 三日后,东洋人果然发难。 不是东洋官方出面,倒是东洋区的“帝塚学院”的校方,派人来跟梅州教育局交涉,要求梅州教育局彻查参与斗殴的中国学生,将打伤东洋学生的“首犯”治罪。 教育局不敢独断,层层报上来,最终汇总到了郑雪怀的案头。 郑雪怀垂首看着报告,良久才抬眸望向立在桌前的梅州市长林冬青。 “斗殴事件是发生在梅州城内,林市长对此有何意见?”郑雪怀先问林冬青。 林冬青攥着手帕,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卑职以为,此事颇为棘手。两国学生斗殴,已是数十年的旧习,两国官方一向心照不宣,各自都不干涉。这回不知东洋人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忽然就提出交涉了。” 郑雪怀淡淡垂眸。 他倒不意外。 靳佩弦这些年扮作学生,参与过的这事,他跟大帅一样心知肚明。 从前是大帅还在,今年这回,是大帅身故之后,第一次两国学生的斗殴。 郑雪怀眯了眯眼,“因为今年大帅不在了,东洋人要借此事,试探梅州、获鹿,乃至你我~”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3、难题(2) 林冬青也是皱眉,“卑职以为……不过就是几个惹事的学生,若为了学生就与东洋人撕破脸皮,倒叫梅州治安日后难以维持。故此卑职以为,不如就将那几个为首的学生找出来,关几天,开除学籍也就是了。” 郑雪怀眯眼打量着林冬青,“嗯,林市长这主意是以最小的代价,赢得咱们最想要的结果。” 林冬青忙赔笑,“卑职岂敢。卑职都是为梅州安定、获鹿安宁着想。” 郑雪怀淡淡道,“既如此,林市长便回去,会同教育机构,先查出那几个为首学生的身份。” 林冬青志得意满地去了,郑雪怀却盯着案头的卷宗,失了神。 夏之时轻声问,“事情会如此简单么?” 郑雪怀幽幽抬眸,“怎么可能?东洋人要的,哪里只是几个为首的学生?” 夏之时也忍不住皱眉,“那……” 郑雪怀站起身来,“去知会一声,我现在要去见佩弦。” 反正也近,两人的办公室都在西洋楼里。 郑雪怀走进靳佩弦的办公室——也就是大帅靳千秋原来的办公室,却见靳佩弦正趴在猩红金丝绒的沙发上,由宫里雁亲手给擦跌打药酒呢。 郑雪怀举手帕捂住鼻尖,挡住药酒那刺鼻的味道。 “这么说,你是承认那事儿有你的份了。” 靳佩弦下巴颏抵在手背上,偏首一笑,“三哥的腿到现在还美好,按说也没少了用药,对于药味儿早该适应了,三哥怎么连这点药酒都受不了?” 郑雪怀扶着手杖坐下,无声盯着靳佩弦的脸,“我在问你话,你不要避重就轻。” 靳佩弦笑了,“我哪儿‘避重’了?就打那么一架,至于是什么要紧的事么?三哥知道,我这些年打过多少回了,哪次当回事了?” 郑雪怀眯了眯眼,“既然不是什么大事,那东洋人既然上门来要人,我只管公事公办,将你交出去就是了。” 靳佩弦推开宫里雁,翻身坐直,直盯着郑雪怀的眼睛,“三哥才是获鹿省督军,军政长官。你说怎么办,我有资格说不么?” 郑雪怀眯了眯眼,“离开梅州,今晚就走,乘飞机走。这样就可以说,你没在梅州,此事与你无关。” 靳佩弦笑了,笑得无声,“三哥当日在香港说过,会护着我。三哥就是这么护着我的么?” 郑雪怀凝着靳佩弦,“我要护着你,我也要护着获鹿,护着梅州!岂能因为一个你,就公然挑起咱们跟东洋的矛盾,然后叫他们寻着借口,在梅州城内生事?” “与你一个人相比,梅州城与获鹿省更重。若你不肯走,我会为了梅州和获鹿,将你交出去!” 靳佩弦笑起来,眉眼飞扬。 他笑了半晌,笑够了,才凝着郑雪怀的眼睛,缓缓道,“她管你叫‘小雪姐姐’,真是叫对了。三哥,你骨子里从小到大,始终是个女人吧?” “少帅!督办当年不过是穿着戏服……”夏之时有些按捺不住,冲口护主。 郑雪怀却抬手拦住,一双眼凝着靳佩弦,“无妨,叫他说。我倒想看看,咱们少帅这回想怎么爷们儿——说不定少帅准备‘独闯曹营’,那也倒省了我的事。”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4、继续打 “独闯曹营?行啊!”靳佩弦当真不含糊,却随即就眯眼觑着郑雪怀笑,“可惜他们是东洋人,他们可不是曹营……三哥先把他们那变成曹营,我才能去闯啊!” 郑雪怀冷笑一声,“我是不是还得给你挖出个曹操来,坐在里头,才算数?” 靳佩弦耸耸肩,“如果你能挖得出来的话~” 郑雪怀偏开头去,“我已经叫林冬青会同梅州教育局,去查那几个带头的学生了。这事儿总归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顶多两天吧,如果你自己想不到办法,那我就将你交出去。” 靳佩弦笑起来,定定盯着郑雪怀的眼睛,“三哥,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这个机会?你不便自己动手除掉我,东洋人愿意帮你这个忙。” 郑雪怀一脸的漠然,缓缓起身,“我说过,你只有两天的时间了。与其跟我斗嘴,不如你自求多福。” 郑雪怀说着转身向门口,“咱们走。” “少帅!”宫里雁按住腰上的枪柄。 靳佩弦却伸手给按住。静静目送郑雪怀脚步一高一低离去。 “他不保少帅,那他必定心里有鬼!交给卑职,就在这西洋楼里,卑职用自己一条命,换了他的命去!”宫里雁满脸的坚毅。 靳佩弦却叹了口气,“先别轻举妄动,我没急着只一个回合就摸清他所有底牌。他方才表现得很好,倒叫我捉不住他的把柄。” 宫里雁蹙眉,“他都要将您交出去给东洋人,这难道还不是把柄么?” 靳佩弦摇头,“心虚之人,必定伪善。如果他心里有鬼,出了这样的事,他会嘴上拼命说如何如何保护我,却在私底下捅我的刀子。” 可是郑雪怀之前却是直截了当,并不介意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去。 宫里雁小心观察靳佩弦,“所以您的意思是,他方才于是那么说,他反倒越不会那么做?” 靳佩弦点头,“不然他直接做就是了,何必要坦白当面都说出来?” 宫里雁舒了口气,将手从枪柄上挪开,“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靳佩弦含笑眨眼,“继续打……” 宫里雁都呆住,“老大!还打?” 靳佩弦点头,“打啊,为什么不打了?小鬼子有工夫来发难,就是太让他们闲着了。他们不是要找为首的学生么?我让他们每天都遇见新的,永远找不过来~” 宫里雁一听便也明白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大,您会玩儿死他们的。” 靳佩弦却缓缓收了笑,目光放长,“咱们跟小鬼子之间,还有得玩儿。别着急,这场游戏,咱们得慢慢玩儿。” 当晚,东洋区又爆发了一场学生的大战。东洋人鬼道,虽说官方不干预,却有人拍下了相片。 帝塚学院次日再度送来证据,声称东洋学生再度受到同一批人的袭击。 林冬青满头大汗地又来向郑雪怀汇报。可是郑雪怀看罢照片,都是冷笑,“给他们将昨天和今天的两批相片做一个对比,叫他们看清楚,是同一批人么?” 林冬青一怔,自己也赶忙去仔细看相片,“不是啊!”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5、会把所有学生都交给你们的 林冬青也觉不可思议,“昨天那几个为首的学生,分明都叫我给抓起来了……我说嘛,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插翅膀飞出去,又去闹事!” 郑雪怀垂下头去,唇角溢出一缕微笑,“今天又出现了新人,林市长,你又得再带人去抓捕了。” 林冬青急忙鞠躬,“卑职这就去!” 可是第三日,第四日……东洋区的“战火”纷纷未断。 帝塚学院的负责人,也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他每日气势汹汹前来问责,梅州教育局的相关接待人员十分客气,一再保证一定秉公办理……可是禁不住这战斗就没完没了了。 连续多日下来,帝塚学院负责此事的副校长麻生一郎也疲于奔命,越来越气急败坏。 ——没错,麻生一郎就是那被结结实实压断了胳膊腿,变成了“人彘”的那个“学生领袖麻生”的父亲。 也就是因为父亲是副校长,那个麻生才会如此自负。 怎奈人家梅州教育局的接洽人员,态度那叫一个好,甚至还为了平息麻生一郎的怒气,给他看了几张拍摄得有些模糊的相片儿——相片儿里仿佛是一间牢房。 第一张相片,牢房里头已经关了几个学生;第二张,里头又多了几名学生……第三天、第四天,都如此。 到了最后一张,那牢房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梅州教育局的接洽人员还十分好脾气地说,“贵方放心,只要是我方的责任,我方必定秉公处理。只是啊……我就是说可能哈,我就怕有朝一日,这牢房里是关着梅州城里所有的学生!“ “贵方也别急,总归咱们等事态全都平息下来那天,到时我方将梅州所有学生一勺烩,都交给贵方去就结了!” 麻生一郎眯眼盯住眼前那张年轻斯文的面孔。 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姓梅,双名“仁杏”。 “梅专员这是什么意思?”麻生一郎不满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少年人应知对错,身为教育者也应当奖罚分明,不是么?怎么梅专员的语气里,却仿佛有搪塞之意?” 梅仁杏笑了,“麻生校长说得好。我们一定会奖罚分明,这不是已经按着贵方的要求,将为首的学生给看管起来了么?奈何每天又会增加新的,故此我方也只能有一拨就抓一拨,总得等到整个事件都平息下来,再不出现新的了,然后才能一并交给贵方不是?” 梅仁杏说着耸耸肩,指着相片,“可是我瞧着啊,这是前仆后继的意思。一拨被抓了,马上有新的一拨补充上来……显然我梅州的学生们,人人都不畏惧。” “所以我猜,等整个事件全都平息下来的时候,就是梅州所有学生都被抓绝了的一天!” 梅仁杏说着眼角泛起冷意,唇角却勾起讥诮来,“麻生校长,贵方可得预备个大屋子,多准备些粮食,到时候才够关我梅州所有学生的!” 麻生一郎也呆住,眯眼恨恨盯住梅仁杏。 “至少,贵方应该将伤害我校学生麻生大地的罪魁祸首,优先交给我们!”一提到儿子,老麻生的眼睛都红了。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6、令郎名儿取得可真好 但凡麻生一郎说话,梅仁杏都极其认真地侧耳聆听。 听完这一句,梅仁杏不由抬眸,认真凝注麻生一郎的眼睛,“令郎的名,是哪几个字?”说着更是殷勤递上自来水笔和纸笺。 麻生一郎有些不耐烦,却也瞧不出梅仁杏有旁的意思,这便傲慢地撇了撇嘴,俯身唰唰写下“麻生大地”四个字写下。 梅仁杏惊喜地捧起纸笺来,仔细上一眼下一眼地看,半晌放下,满脸的恭维,“哎哟麻生校长,您的书道厉害;令郎的名字,麻生大地,哎哟,啧啧,更厉害!” 麻生一郎不知所谓,兀自傲慢地挺了挺胸膛,将这称赞全盘接受。 门外,却将扮作马弁的云扶乐得已经快直不起腰来。 她是跟着张小山一起来的,身上也穿了一套张小山的衣裳,冷不丁看过去,就是两个跑腿儿的小弁兵。 ——教育局上下没人愿意当这个接洽专员,都知道东洋人傲慢,到时候难免被指着鼻子挨骂;如果实在躲不过,差事落在头上,也肯定要将办公室门紧紧关严,不叫自己狼狈的时刻被旁人看见的。 可是梅仁杏不同。 人家不光笑意满面,人家还将办公室门大敞四开。办公室和走廊一起形成了音场效应,办公室里说的每个字,走廊上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见云扶笑得这么高兴,张小山有点着急。他念书少,从小就当妙手空空儿了,他没听懂云扶这是乐什么呢。 “沈小四儿,你别光自己乐啊,你赶紧告诉我,你乐什么哪?” 既然扮成马弁,跟在张小山后头。那就不能是“沈公子”,只能是“沈小四”。 云扶指指里头,“他说‘书道’,不说书法。东洋书道是从咱们中国书法学过去的,他要嘲讽那老鬼子,这便故意强调他骂的是东洋书道,却不是咱们中国书法。” 张小山懵懂地点头,“哦,就这一个乐子呀?” 张小山觉着,就这么一个点,好像不值当沈公子乐成这样啊。 云扶忍俊不禁,“你好歹也认几个字儿吧?别的不认识,‘大地’两个字总该认得吧?” 张小山笃定地点头,“认得!” 云扶便不多说了,捂着肚子,借着帽遮的遮挡,低头使劲地笑。 张小山想了半天,也恍然大悟,“哎呀我知道了!他被那么多人压在地上——可不就是亲近大地呗!” 云扶乐得直不起腰,怕露馅儿,赶紧说,“你在这盯着,我去趟茅房,很快回来。” 云扶沿着长长走廊往外走,还能清晰地听见梅仁杏在办公室里对麻生一郎说,“……我们查了伤害令郎的首犯。就是这些人啊,相片里所有人都是首犯,不分轻重。” “因为,当时是这所有人都压上去了。” 云扶走出大门,扬脸朝向阳光。深吸一口气,扬眉轻轻勾起唇角。 十分钟后,麻生一郎气急败坏地离去,梅仁杏殷勤地亲自送到楼门口,甚至躬身帮麻生一郎打开车门。 车子走远,梅仁杏才缓缓地、傲然地站直。 一张斯文的脸上,漾起高贵的骄傲来。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7、在刀刃上乖乖睡吧 待得麻生一郎乘坐的汽车没了踪影,梅仁杏才长长打了个呵欠,转身准备回办公室去。 旁边忽然冲上来一个小弁兵。 个子不大,衬在大号的军装里就更显得空荡。一张脸原本已是巴掌大,被遮在军帽的帽遮之下,从梅仁杏的高度看过去,也就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下巴。 他能看得更清楚的,是弁兵手里托着的一个小罐头盒儿。 不是他只想看清这个,而是人家将这罐头盒儿举得太高,都快捅他鼻子上了,叫他不得不只看这东西。 “梅先生,请你吃!” 梅仁杏有点愣神儿,斯文地笑,“这位小兵哥,请问你是……?” 小弁兵脆生生地道,“我是督办公署派来取公文的。” 梅仁杏“哦”了一声,“督办公署等着今日的交涉结果呢吧?稍等,我回去就起草,劳你驾,半个小时后就能带回去了。” 小弁兵依旧高举双手,“梅先生辛苦,所以小的要请梅先生吃啊。” 梅仁杏一看那罐头上彩印的外皮,便笑,“蜜饯双仁?” “双仁”是甜杏仁和核桃仁,“蜜饯”便是说制作过程中要加入蜂蜜。 这吃食既是零嘴儿,又是药方子,润燥且补肾益肺,止咳平喘。 梅仁杏哈哈一笑,“看来小兵哥是知道我的姓名。可是我怎么仿佛以前从没见过小哥你?” 小弁兵依旧静静地一笑,带着点腼腆道,“我只是个小马弁嘛,梅先生怎会留意。” 梅仁杏赧然躬身,“对不住……” 小弁兵急忙向一旁,避开梅仁杏的礼。只浅浅道,“梅先生,这是真杏儿。” 杏儿也分“真假”,真杏儿的杏仁是甜的,才可直接食用;假杏的杏仁却是苦的。民间用这样最质朴的称呼区别,就将两种杏仁区分了开来。 “惟有真,才有仁。梅先生说,对么?” 梅仁杏不由肃然,想要认真看一眼小弁兵的脸。可却被挡得严严实实,依旧只能看见那小小的下巴。 “多谢你。”梅仁杏只能道谢。 小弁兵却将罐头塞进梅仁杏手中,“先生不必谢我,先生一边吃这个,一边写公文吧。我先走了,等先生的公文,也好回公署去复命。” 梅仁杏抱着罐头,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写报告。 将方才的事在心中过了一遍,不由得又举起那罐头细看。 “督办公署?——难道说,是郑督办的意思?莫非,郑督办也认为,我这差事办得好?” 两国学生斗殴事件,闹腾了小一个月,最终不了了之。 不过市长林冬青还是主张息事宁人,最后决定由教育机构派员,携带药材和滋补品,前去慰问了受伤最重的麻生大地。 不消说,这差事又是梅仁杏去办的。 梅仁杏去的时候还带了位大夫,说是他从西南寻来的神秘苗医。苗医接骨最为神奇,不用夹板,用草药敷上就好了。 更神奇的是,中医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苗医接骨,却只需一个月,就能行走自如。 那接骨苗医还当场表演了一手绝活一只大公鸡刚刚还扯脖子喊呢,被他伸手摩挲了两下,就站在刀刃上,睡着了。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8、别怕,不会太疼 大夫露这一手,就连麻生一郎都震惊了,发出“啊哦”的惊呼,直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梅仁杏不慌不忙从中翻译。 苗医托着在刀刃上睡着了的公鸡,偏首望向麻生大地,嫣然一笑,“有了这法子,待会儿给客官你正骨,客官就也能跟着公鸡似的,踩在刀刃上都能睡着,正骨的时候儿,客官你就不疼了。” 在这样的感召之下,麻生父子终于肯接受叫这打扮古怪的苗医来给麻生大地正骨。 苗医坐下来,伸手一捏麻生大地的骨头棒儿,便是低声惊呼,“哎哟,这都接歪啦!” 老麻生纵一脸的蛮横,可是眼角还是心疼得抽了抽,“有么?我看医生打了夹板,情形应该还好。” “好什么好啊,你们外行看门道,现在看夹板是挺结实,其实里头已经按着那歪的长了!再不正道过来,令郎就等着以后胳膊腿儿都是斜岔儿的吧!”苗医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儿。一瞬间,那眼睛里白眼仁儿多,黑眼仁儿都给翻没影儿了。 老麻生这才一眯眼,“你说的,可当真?” 那苗医这才将黑眼仁儿给翻回来,定睛盯着老麻生,“瞧您这话儿说的。您是谁,我又是谁啊?您是尊贵的东洋先生,我就是一行走江湖靠手艺吃饭的,我敢欺骗您么?” “我要是今儿说一个谎字儿,您老明儿不得派大兵,端着长枪,把我肠子给挑出来啊?” 老麻生面色就是一变。 梅仁杏一直揣着袖子在一边站着,除了翻译,不搭茬。这时候儿才干笑了一声儿,“大夫,别瞎说!麻生君不是军人,是教育家,副校长……麻生君必定不会找东洋大兵去挑你肠子的。” 梅仁杏这看似替老麻生说话呢,可是老麻生站在那里,脸上也还是挡不住尴尬。 “哦,是这样啊,那对不住了。”苗医起身作揖,“我就是个江湖郎中,还以为东洋人都是一样的呢。您老大人大量,多担待。” 老麻生鼻孔扩大,哼了声,“不知者不怪。” 苗医这才千恩万谢又坐下,悲悯地叹了口气,“尊驾是东洋人,想来是找的西医给令郎接骨吧?坦白说,接骨和正骨,不是西医的长项。这不,令郎的骨头没给接好就上了夹板了。” “若现在还不赶紧正道过来,那以后令郎的胳膊腿儿就都是几里拐弯儿地长了。别说不敢干力气活儿了,连赶明媳妇儿都不好找了不是?” 老麻生额角终是见了汗,“那现在该怎么办?都过了这么多天了!” 光老麻生兴师问罪都兴了小一个月去了,麻生大地的骨头接了就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月还不至于全都长好了,可是一个月的时间却也已经长出骨芽儿来了。 那苗医不慌不忙,拍了拍依旧在刀刃上睡着的公鸡,“别急,我这不是带着法子来的嘛……” 他扬脸,向麻生父子慈祥地一笑,“别怕,有我这个法子镇宅呢,我管保待会儿麻生公子不会那么疼~”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199、啧,好骨气 麻生父子两人都面色大变。 尤其是麻生大地,人家苗医还没动手呢,他已经面色虚白,额头冷汗都下来了。 可是那苗医的口音有些奇怪,麻生大地纵然也能听懂基本的中文,却实在听不清苗医那曲里拐弯的口音。 他情急之下忙问梅仁杏,“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建议,怎么医治?” 梅仁杏依旧揣着袖子,脸色清淡,“我听着他的口气,就是要把你已经长出芽儿来的骨头棒儿,再给掐折了,重新接,接正道了。” 麻生大地登时惨叫起来,“不要,我不要!” 梅仁杏一脸没人性的冷淡,“这是让你走正道,别再走邪门歪道——人活于世,活的就是一把子骨气。若骨头歪了,整个人就都正道不起来了。” “我不要,总之我不要!”麻生大地哀嚎着望向他的父亲,“父亲!我不要再掐断骨头!叫他们走,我不要!” 苗医淡淡一笑,“我听说,东洋人是这世上最有骨气的。麻生公子是麻生君的儿子,身为教育家,自然麻生君在教育学生之前,凡事都言传身教,先给自己的儿子当了表率的~~” 老麻生额头青筋暴起,咬牙盯住苗医,“你确定,真是接歪了?” 苗医不慌不忙托住麻生大地的小手腕儿,递到老麻生面前去,“您自己摸摸。瞧,这骨头起没起包儿?” 老麻生此时方寸已乱,胡乱伸手去探,面上总归神色难定。 苗医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既然麻生公子如此害怕,那就算了吧。长歪了就长歪了呗,就算歪了既然能长上,这胳膊腿儿的对对付付的就也还能用。就算不端正了,不能再用力了,那以麻生君的家世,养活令郎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麻生听得紧咬牙关,目光变冷,“不,大夫,你等等。” 苗医却还是婉拒,“别了……就算我有法子,能叫令郎在治疗的过程中跟公鸡一样在刀刃上都能睡着;可是显然,令郎害怕了。他害怕,就不会信任我,那我这叫他睡着的法子就不能起效。” “既然如此,还是别治了,否则我要是叫令郎疼了,我倒觉着对不住麻生君您了。” 麻生一郎眉目狰狞起来,也是忍着心底极大的痛楚,“不!他是我的儿子,也是麻生家族的长孙,他绝不会胆怯的!大夫尽管放心治疗,如果他敢喊疼,我就亲手打晕了他!” 苗医一脸的惊羡,向老麻生拱手,“哎哟,麻生君好硬的骨气!有您这样一位父亲,我相信令郎也必定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 连麻生大地都瞧出来他父亲的意向了,他一张脸已经如金纸一般惨白,绝望又沙哑地大喊,“父亲!我不要,我不要!” “闭嘴!”麻生一郎狠狠回头,一双眼森然瞪住自己的儿子,“如果你的骨头真的长歪了,咱们家族、还有帝国,又要养你一个废物何用?!” 麻生大地双眼瞪圆,一张嘴徒劳地张开着,喉咙里沙哑地滚动着哀嚎,却不敢再出口。 “大夫,我将他交给你了!”麻生一郎毅然转身出门而去。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0、半个小时的惨叫 房中只剩下了麻生大地的母亲,以及麻生家的佣人,却也都不懂什么,只能坐在一旁,陪着默默地掉眼泪,不时用东洋话柔软地劝着麻生大地。 苗医没急着立即动手,从背来的油渍渍的褡裢里,左掏右掏,好容易掏出一本书来。 他将书递到麻生大地眼前,“麻生公子,能念中文吧?” 麻生大地也不知是什么,只本能点头。 苗医满意一笑,“那就看着这个。这叫‘关云长刮骨疗毒’。你瞧瞧,我们中国人在治骨头的时候儿,是个什么气魄。” 苗医又从褡裢里掏出一个木棍儿来,“这个,咬着。” 麻生大地这回不含糊,给瞧出来了,“这是给牲口用的嚼子!” 苗医平静点头,“全新的,没给旁的牲口咬过,先给你咬。” 麻生大地此时已经被恐惧折腾得没有了主见,他苍白着脸恳求地望住苗医,“有用么?” 苗医笃定点头,“有用。咬着它,你就把自己的疼都传导给它了,你自己就不疼了。” 麻生大地张开了嘴巴。 苗医这一圈儿都预备完了,正式站直,然后拉弓射箭扎马步,打了小一套太极拳,然后一拍手,“嗯,活动开了,行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房间内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你骗我!”麻生大地痛呼悲号,“你不是说,你可以用对付那公鸡的法子,叫我也睡着么?” 苗医手不停,依旧咔嚓咔嚓地掰骨头,边脸不红心不跳地平静作答,“没错啊。可是这法子首先必须得你百分之一百地信任我才行。你没看那公鸡么,它就是百分之一百地信任我,叫睡就睡着了。” “麻生公子你不肯啊,你直到现在还不肯相信我呢。我这法子在你身上就半点用都不起。这不怪我,这怪你自己啊。” “要不,麻生公子你从现在开始改变自我?你从现在开始相信我呗,那我就还有可能再叫你睡着。” 麻生大地惨叫,“我这么疼,我还怎么睡得着?” 苗医手脚麻利,毫不手软,“你瞧,你第二次不听话了吧?原来可以不用这么疼的,我不是给了你那嚼子么?可你非要把嚼子吐出来,这么大喊大叫的……我最后的法子都没法用了,你疼那也是应该的呀。” 半个小时后,麻生大地疼得晕了过去,苗医自信地擦了擦手,跟着梅仁杏走了出来。 老麻生其实未曾走远,他就躲在门外听着动静。 也是心疼儿子,老麻生看向苗医的眼神便有些阴狠。 苗医却依旧淡淡的,“您放心,都接好了。这回啊,一定能长直溜。” 老麻生咬牙问,“是么?那要是再出问题呢?” 苗医好脾气地笑,“那再找我呗。我既然治了,就管好。要是不好,我免费给返工……多少次都免费。” “不要再返工了!”老麻生懊恼地大叫。 苗医这才含笑点头,“开玩笑的。麻生君您尽管放心,只要麻生公子这回听话,安心静养,再别随便挪动,这回是必定能好的。”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1、好狠啊 麻生一郎虽说铁青着脸,却也还是不得不亲自送梅仁杏和苗医出门。 车子开走,梅仁杏抱着手臂终于轻轻一笑,“我这名儿,该送您了。” 苗医跟在麻生家似的,大大翻了个白眼儿,翻得白眼仁儿多,黑眼仁儿少,“行啊,我再给你换一个就是。” 梅仁杏“噗”地惊笑出来,连忙摆手,“不必了,就这个吧!” 苗医翻着白眼儿转过来冲着梅仁杏,“看,我这白眼儿翻得怎么样,挺像瞎子的吧?” 梅仁杏想了一下,“像一对儿鹌鹑蛋~” 苗医破功,将黑眼仁儿给翻回来,轻啐一声,“滚!” 两人都无声乐了一会子,梅仁杏才又叹了口气,“老大,好狠啊。” 汽车里,空气变得微妙了起来。 那满脸画得花里胡哨的苗医,终于露出了熟悉的笑容来。 他不慌不忙掏出小化妆盒出来擦脸,露出靳佩弦的眉毛和眼睛。 ——之所以要用“苗医”的身份,就是要借助这“医也是巫”的神秘感,脸上画得花里胡哨的,老麻生都没质疑。 “那可不赖我……是瞎子教我的。我可是性本善的好少年,一切都是师傅领进门闹的~” 梅仁杏只能无奈地笑,“瞎子一定在闹耳朵呢~” 脸上那些花里胡哨洗净,靳佩弦坐直,缓缓收起了笑谑,“话又说回来,不狠,他能学会什么叫害怕么?再说,这跟他们折腾中国人的那些法子比起来,我还仁慈了一万倍呢。” 梅仁杏便也面容一整,“至少,这次之后,麻生大地这一辈子都不敢再这么好勇斗狠了。” 靳佩弦轻哼一声,“我早告诉章国安了,先擒王。只带着学生们跟东洋学生打群架,那不顶用;到头来吃亏的,是咱们中国学生。” “唯有找到要害,抓住领头的,才能叫东洋学生群龙无首,自乱阵脚。”靳佩弦淡淡挽了挽袖口,“这回麻生大地整治了,至少在东洋学生选出下一届领袖之前,他们不敢再闹事。” 梅仁杏也点头,“我们梅州教育局,又能安静个一两年了。” 靳佩弦回到大帅府,去旧雨楼找云扶的时候,云扶怔坐在二楼阳台,用指甲锉磨着指甲,看西洋景儿呢。 靳佩弦站在楼下摇头,“下来!谁信你看西洋景儿啊,一脸的坏笑!” 云扶赶紧冲他摇头,示意他别说了。 靳佩弦这才意识到旧雨楼里可能有情况。 “谁来了?”靳佩弦问看门的仆妇周妈。 周妈赶紧陪着笑道,“是潘家小姐来啦!” 靳佩弦闻声也是一皱眉,“她怎么来了……” 说着话的工夫,云扶下楼来,一楼邱梅香房里的潘家小姐也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那潘家小姐也是一身的骑马装,衬衫、马甲配长筒马靴,跟云扶身上的差不多。 所不同的,就是潘家小姐穿的是女式的骑马装,而云扶的是男式的。 云扶见那潘家小姐先走出来,就在楼梯上又略站了站,没抢到一起来。 潘家小姐咯咯笑着朝靳佩弦走过去,“好久没见,想我了吧?”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2、她就是潘金莲儿 那潘家小姐说着话儿,就再自然不过地伸出一对手臂,搂住靳佩弦的颈子。 还凑上红唇去,冲着靳佩弦的面颊亲上去——只不过,被靳佩弦中途伸手给隔住了。 云扶就在楼梯上乐得更开怀。靳佩弦来了,这西洋景儿就更好看了。 “你怎么来了,不是留在欧罗巴都不愿意回来了么?四叔的奠礼,你都没赶上。” 靳佩弦口中的四叔,就是大帅拜把兄弟里的老四,陪大帅一起死在海难里的潘少谷。 眼前这位潘家的小姐,就是潘少谷的女儿。 潘少谷跟大帅是拜把兄弟,有过命的情谊,潘夫人跟大帅夫人也巧,也一起生的孩子。两个孩子就差一天,靳佩弦比人家小一天。 也因为这个缘故,两个孩子取名都是连着的。靳佩弦名“佩弦”,潘家小姐名“佩瑶”。 当年一听见这名儿,十岁的云扶就曾嗤之以鼻,“这名字听着,才像是要结娃娃亲的。” 云扶也没猜错,郑雪怀证实过的当年若不是大帅靳千秋欠下商稀元的救命之恩,4岁上就给云扶和靳佩弦定了亲;那么等再长几年,就是靳佩弦和潘佩瑶定亲了。 也难怪,潘少谷是大帅八个兄弟里,大帅最能相信的人。 要不,大帅也不会叫潘少谷来做江北八省最重要的获鹿省的督军,将自己所有的资源,甚至一家老小的命,都放在潘少谷的掌心儿里。 潘少谷也不负大帅一场信重,终究是陪大帅一起在海上遇难。 郑雪怀今日所坐的位子,就是潘少谷的。怨不得三娘子在军政会议上拍桌子问,郑雪怀是不是潘家推举的。 或许也是如此的关系,治丧的时候既然潘佩瑶没回来,倒是郑雪怀如孝子一般,向潘少谷在天之灵尽了不少的礼数去。 潘佩瑶虽说献吻被拒,却也不恼,依旧双臂环着靳佩弦的颈子,吊着不肯下来,“你先别跟我说别的,先回答我,想我没有。” 连小翠儿都看不下去了,在云扶背后嘀咕,“她是猴子变的么?抱住大树就不撒手了还~” 云扶倒没恼,依旧带着看戏的悠闲,抱着膀子笑了声,“那倒正好。你们七少爷也是猴子变的,正好一对公母猴子。” 小翠儿赶紧咬住嘴唇,“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扶回头一笑,“干嘛呀,我没拈酸。我又不是你们家少夫人了,这跟我没关系!” 小翠儿眼珠转起来,“那你怎么不下去呀?你还不是躲着他们俩?” 云扶耸耸肩,“我躲着他们俩干嘛?我就是不待见那个潘金莲儿罢了。” 小翠儿年岁小,进大帅府晚,不知道云扶十岁的时候就进过大帅府,且与潘佩瑶打过交道。这一听便扑哧儿笑了,“她要是听见,还不得上来撕你的嘴?” 云扶哼了声,“你也得让她有那个本事才行。” 小翠儿登时来了好奇心,盯着云扶,“……她以前,撕过?你是不是以前就这么叫过她?” 云扶耸耸肩,“买票了么你?没买票,就想白听人说书啊!”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3、两人一对 “哎呀,你就给我讲讲吧~”小翠儿抱住云扶手臂,开始耍赖,“你要是不给我讲,我现在就冲楼下喊,说你气得都翻白眼儿了!” 云扶都哑然失笑。 这才几个月啊,这丫头就从邱梅香房里的丫头,变成了胆敢任意抱着她胳膊,跟她各种撒娇耍赖的去了? 不过好女也不吃眼前亏,云扶犯不着叫小翠儿喊那一嗓子,回头还得跟那一对公母猴子费口舌去。 云扶清了清嗓子,“瞧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骂人,却至于还给她留把柄来撕我的么?” 小翠儿高高挑眉,“白骂的?你快告诉我,你怎么骂的呀~” 云扶轻哼一声,“她爸不是叫‘潘少谷’么,我就说了声‘空谷出幽莲’嘛。” 小翠儿念书少,一时没寻思过味儿来。 记忆里,脑袋后头拖着小辫子的靳佩弦却登时得意地蹦了起来,“你背错书了,那是‘空谷出幽兰’!” 彼时的她,冲着潘金莲儿——哦不,潘佩瑶抱歉却又调皮地一乐,“哎哟,是吗?我一直以为是‘空谷出幽莲’呢,没想到是我背错啦。” 那时的潘佩瑶气得怒目圆睁,看样子是真的要跳上来撕她的嘴的。 不过,一切都被芝兰玉树般端坐书桌后的郑雪怀给打断了。 郑雪怀无奈地笑,用手中长长笔杆轻轻敲了云扶头顶一记,“也都怪我,是我教你背那首诗,却没盯着你背准、背熟。” “还不过来,重新背好……” 她就被郑雪怀再自然不过地给拉到书桌那边去了,跟潘佩瑶隔着一整张书桌,潘佩瑶够不着她。 郑雪怀也说话算话,凝着她的眼睛,认真而温柔地教她背“……信知倾国姿,羞任桃李责。所以富豪儿,睥睨林下客。” 十岁的云扶高高仰起头,深深凝注郑雪怀的眼。 是的,她自己也是最爱那两句。 幽兰生空谷,不与浊世同。它明确地知道自己生就何等高洁的品格,所以不在意那些自以为美丽娇艳的桃李的挑衅。至于那富豪儿,想折一枝去装饰他们的锦席,它却宁愿一宵就枯萎而死,也不做富豪之人的装饰品;它的心永远高高供奉着,睥睨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们。 凝视着她的骄傲,郑雪怀含笑颔首,“背得好。” 那一刻的潘佩瑶恼得转身就冲了出去…… 往事总带着温度,惹她微笑。 云扶轻笑一声收回思绪,“我没放在眼里过的,又怎么会在乎?” 小翠儿便也听乐了,“这名儿取的真好,一想到这名儿,我就只剩下乐了。” 楼门外太阳地儿下,靳佩弦虽说由着潘佩瑶挂在他身上,笑得却是有些疏离。 “想你?你总得给我个想你的理由。来,你先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想你啊?” 潘佩瑶也不含糊,勾着靳佩弦的脖子,忽地一扭头,目光穿过门洞里的幽暗,直瞟上楼梯去,“……因为,我回来了,咱们两个就又可以联手,去气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喽~” “她是说你吧?”小翠儿准确接收到信息。 “还有你家三少爷。”云扶哂然一笑。 从小,就是她跟郑雪怀一伙,一对公母猴子一伙。 对着干。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4、鱼,亦我所欲也 “嘿嘿,好啊~” 靳佩弦笑出一脸的阳光,凝眸认真望住潘佩瑶,“还跟小时候儿一样,三哥交给你了,那个小野猫,交给我。” 潘佩瑶眯眼凝了靳佩弦一会子,缓缓道,“我说的是组队,咱们俩联手,两个对两个,不是你我拆单~” 靳佩弦认真点头,“当然是组队。只是咱们俩各自有所侧重。” 潘佩瑶想了想,“那好吧。” 靳佩弦这才不慌不忙松了手,叫潘佩瑶滑了下来。 潘佩瑶也不恼,在一旁观察着靳佩弦,“你来做什么来了?是听说我回来了,特地来看我的吧?” “不是,”靳佩弦伸手在裤兜儿里掏出一个小盒儿来,“我来还这个。” 靳佩弦说着,目光不慌不忙上扬,准确穿过黑暗,找到云扶所立的位置,“她的~” 潘佩瑶看了一眼,就叫,“化妆盒?” 靳佩弦促狭一笑,“没错。” 潘佩瑶掐着腰冷笑,“她连这么私密的东西,都肯借给你?” “是啊,”靳佩弦绝对不腰疼,“这又算什么私密,她什么东西我使不得?” 云扶知道,自己再不下去,那大嘴巴还指不定又说什么。 云扶看小翠儿一眼,两人这才走下楼梯。 “我道是谁在下头这么吵,还以为是有人嫌这大帅府里太冷清了,将什么耍猴儿的班子给请进来演戏了呢~” 云扶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语声也是慵懒的,不过却每个字都带着刀尖儿。 靳佩弦便“噗嗤儿”一声乐了。 潘佩瑶则是如临大敌,也顾不上继续看靳佩弦,转过身去就盯着云扶来的方向,“看什么猴戏呀,我看你分明在楼上钓鱼钓得很嗨皮嘛!” 云扶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手扶栏杆,笑得弯了腰。 潘金莲儿这是说她在楼上稳坐钓鱼台呢嘛! “钓着啦,谁说我没钓着?”云扶回眸吩咐小翠儿,“待会儿吩咐后厨,那条鱼蒸好了,我亲自给三少爷送过去。” 云扶的话说得不轻不重,原本也不似是说给旁人听的,只是吩咐小翠儿罢了,可是靳佩弦和潘佩瑶脸上的笑却都垮了下来。 “我三哥不爱吃鱼,你忘啦?”靳佩弦忍不住先出声,“他从小跟着二妈学戏,唱戏的人怕张口、出汗有味儿,最忌荤腥~” 潘佩瑶也掐着腰狠狠道,“你送啊,你送了去,他也不吃!” 云扶又是笑,笑得腰肢轻摇,回头只跟小翠儿说,“哟,我跟他们两个说话了么?翠儿啊,我方才只跟你一个人儿说话呢吧~~他们两个这是吵吵什么呢?” 小翠儿配合地耸耸肩,“不知道啊,他们两个说他们自己的话呢吧,反正我也没听懂。” 云扶自在地搭着小翠儿的手,继续往外走,“走吧,咱们去瞧瞧,厨房预备得怎么样儿了。” 走过潘佩瑶眼前的时候,云扶故意偏头,目光含着讥诮从潘佩瑶脸上划过。然后才转回来,只对着小翠儿说,“你们三少爷啊,是从小学戏,最是芝兰玉树的人物,不爱吃鱼。” “可是话又说回来,分谁去送。我送的,他一准儿吃,而且爱着呢~”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5、离他远点! “你给我站住!” 潘佩瑶上前拦在云扶面前,双手平伸,挡住云扶的去路,“我不准你去为难他!” 云扶也不急,稳稳站住,抬眸含着笑,盯着潘佩瑶的眼睛。 倒是潘佩瑶先急了,眼中涌起悲愤,“你可知道,他吃完一条鱼,回头要钻进盥洗间去,抠着喉咙干呕多久?甚或,他晚上还得拼命洗澡,用多少香皂,才能将毛孔里偷出来的鱼腥味儿给洗掉!” “商云扶,我知道他对你好,你给他什么他都要。你真给他送去一条鱼,他能吃到一点肉渣儿都不剩!可是你体谅过他么,你知道他为了哄你开心,他自己有多遭罪么?” 云扶也是微微震动,收敛起笑容来。 “我从前不知道。不过,现在多谢你,我才知道~” 云扶甚至暂时收起骄傲,向潘佩瑶轻轻鞠了一躬。 反倒潘佩瑶脸上十分挂不住,她扭开头去,眼中似乎隐约闪烁起水花儿,“不光一条鱼……你小时候跟我们生气了,你就挂着脸子回去,叫他看见了,他就拼命地不顾自己为难,什么都肯替你做,就只为能哄你高兴!” 云扶又是怔了怔,轻轻摇头,却不争辩,只缓缓道,“咱们三个当年都小,不懂事;唯有他年长,小心看顾着咱们。我相信,他必定曾经为咱们承担了不少的荒唐去~” “所以,你最好离他远点儿!你从小到大带给他的,就没什么好事儿!”潘佩瑶转回头来,眼中水影不见,唯有料峭的憎恨。 “我离他远点儿?”云扶眸子倏张,“嗯,我明白了,你这是想挑拨我跟他的关系,好叫你们找到空当,逐个击破,嗯?” 潘佩瑶瞪住云扶,半晌没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主意呢。 就在此时,假山花廊下,郑雪怀拄着手杖,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哪里有那么严重~”他含笑望住潘佩瑶,“我是不吃鱼,为了学戏。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不用学戏了,鱼自然是吃的。” 潘佩瑶脸上浮起失望和尴尬。 郑雪怀这才含笑转向云扶,“……我现在很喜欢吃鱼。小云,今天的鱼,何时能做好?我便等着了,旁的都不用了。” 云扶灿然而笑,“好啊。我待会儿就亲自看着他们做去。再给你尝试一点西洋的调料,配一杯白葡萄酒,可好?” 郑雪怀含笑点头,“晚上还有公务,酒可少饮,一点就好。” 两人说话,旁若无人。目光流转,视线相缠。 潘佩瑶在旁恼得双手在身侧握起了拳头。 靳佩弦也高高扬起下巴,长眸微微眯起。 像是巨大的猫科动物,在发怒之前,非要显得慵懒和不在乎。 潘佩瑶走过来,冷眼瞟着那边两人,凉凉道,“他们两个这是故意当着咱们的面儿显摆呢。怎么说,难道你没主意么?” 潘佩瑶一说话,靳佩弦反倒放松下来了。 他眯眼而笑,自负得像一只孔雀。 “看我的。”他两手叉进裤袋,迈着悠闲的方步走上前去。 云扶与郑雪怀正旁若无人地四眸相对,冷不丁视线焦点上伸过一只手来。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6、听起来有点像骂人 “佩弦,你这是要做什么?” 靳佩弦这样明显的横叉一杠,令郑雪怀十分不满。 靳佩弦也不急,手腕翻转,掌心向上,缓缓摊开—— 还是那个化妆盒儿。 “三哥别恼,我可不是来破坏你们两个‘四目相对’的,我是来还东西,她的。” 他竟一脸的平静,就仿佛眼前什么都没有似的,如往常一般的笑眯眯。 他歪头看云扶,“你快给我作证啊~我刚刚跟盼盼已是说了,我就是来还你这化妆盒儿的。” “盼盼”……一听这昵称,云扶便忍不住冷笑了,“少帅这么叫,不问问你六姐的感受么?” 靳佩弦依旧笑眯眯道,“没事啊。反正我六姐也出嫁了,现在不在大帅府。闹不了乌龙。” 这空当,郑雪怀轻垂眼帘,眯眼凝视那化妆盒儿——小小一个,却是精致得不得了。黑漆雕漆,上头还嵌了螺钿,阳光底下一照,那螺钿幻化出五光十色来,如珠光宝气。 “这么私密的物件儿,你也借给他用?”郑雪怀抬眸看着云扶微笑,却也还是问了与潘佩瑶相同的问题。 这化妆盒儿用料考究,做工精美,终究抵赖不得。 云扶也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即轻哼一声。 “潘金莲儿这么说倒也罢了。你也跟她一般的见识么?”云扶说着将化妆盒自然接过来,揣进裤袋里去,“化妆盒是我借给他用的,可怎么见得就一定是我自己的呢?” 她仰起头来,将一张脸都展示在郑雪怀眼前,“你看看我,脸上可有粉黛?” 郑雪怀一看便笑了,轻轻摇头,“小云你清水出芙蓉。” 云扶悄然松口气,娇嗔地哼了一声,扭头白了潘佩瑶一眼去,“再说我现在是男人,男人化的什么妆啊?我可不习惯穿骑马装,还化一脸浓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马戏团出来的呢~” 郑雪怀眼中不快尽褪,已是满眼的宠溺。 潘佩瑶气得冲上前来理论,“你说谁大马戏团出来的的?” 云扶挑挑眉,“我说猴子啊~大马戏团进了中国,也入乡随俗,开始在台上耍猴儿了呢。你没听说么?” 云扶目光又不客气地滑过靳佩弦的脸,“大马戏团耍猴是好事儿,可要是看管不严,让猴子随便溜出来惹事,那就不好了。” 郑雪怀来得晚,隐约知道云扶意有所指,却还不能立时确认;倒是小翠儿全听懂了,在一旁乐得已是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不得不承认,靳佩弦的心理素质就是过硬,非但没恼,还能继续涎着脸乐,“哎你别模糊焦点啊……你还没说,这化妆盒儿要不是你的,你怎么给收起来了?” “要不是你自己的,你怎么能将别人的借给我用呢?这么私密的物件儿,可会让我想入非非的。” 云扶早已想好了主意,翻着眼睛冷冷盯着靳佩弦,“还不快自己扇自己嘴巴子?还想入非非——我告诉你,这是你妈的~” 说完最后三个字,云扶觉着有些不雅,像是骂人。便又重改,“是你母亲的~”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7、猴儿不吃鱼 云扶说完,自己也咳嗽了——听起来还是有些像骂人的呀。 “你骂谁?”潘佩瑶登时柳眉倒竖。 郑雪怀淡淡转眸,“佩瑶,请你稍安勿躁。小云并未针对你。” 潘佩瑶瞪着眼睛,噎着似的勉强闭住了嘴。 云扶清清喉咙,瞟靳佩弦一眼,“是——老夫人的遗物。” 那三个人都有些不信。 云扶便立即道,“大小姐临走,将存着老夫人遗物的房间钥匙给我了,你们忘了?” 靳佩弦从旁边花坛里随便揪下一根草来,叼在嘴里含着。满眼的邪佞笑意,“可我怎么没见我妈有过这么一个化妆盒儿啊?” 云扶白了他一眼,“你下生才几个月,老夫人就过世了。你能记得些什么?” 云扶是冲口而出,说完,心下也有些微微的酸涩。 “对不起……”她还是赶紧两手合十,向天拜拜,“老夫人,恕罪恕罪。” 靳佩弦的目光却放柔,含笑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儿。这话别人说不得,可你不同。你是她儿媳妇,你替她守着我,她感谢你还来不及。” 云扶却没上当,轻啐一声,“呸,你少来这些。我再说一遍,咱们婚约已经作废了。” 靳佩弦歪头紧盯着云扶,嘴唇嗫嚅,仿佛有话要说,却忍住了。 云扶没搭理他,转头向郑雪怀嫣然一笑,“我现在就去厨房预备,你回办公室等着吧,鱼一会子就送到。” 郑雪怀含笑颔首,“好,我送你。” 云扶径直而去,头都不回,完全不在乎靳佩弦和潘佩瑶两个的反应。 郑雪怀将她送到厨房门口,守礼地先行离去。 云扶看郑雪怀背影走远,赶紧钻进厨房去,亲手去挑鱼。 她这是临时起意,其实全无准备,首先鱼就没有。 不过幸好大帅府的厨房里,每日都备着一些鱼。只不过这些鱼都是各房提前吩咐下来的,鱼都有数儿,各自都有主儿。 云扶挑好了一条新鲜的鲈鱼,厨子却为难地说,“云姑娘若是想吃鱼,好歹提前吩咐小的们一声,小的们一早好给备出来……” 云扶垂下眼帘,“这条是谁的?” 厨子为难道,“是七少爷要的……” 云扶拎着鱼站起来,“嗯,就它了。” 厨子都要哭了,“云姑娘,这,这真使不得啊。” 云扶眼梢轻挑,“怎么着,我连你家七少爷的主,也做不得了?” 旁边厨娘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厨子,赶紧用围裙擦手上前陪着笑,“做得,做得!大帅府里,别人不敢动七少爷的份例,可是云姑娘是谁呢,云姑娘怎么说,小的们就怎么办!” 云扶含笑抬眸,“大嫂,怎么称呼啊?” 那厨娘满脸堆笑,“这是我男人,姓刘。” 云扶点头,“刘嫂~有劳你了。” 云扶亲自指导刘嫂,将柠檬、黄油、芥末等配料凑全,做成了一道“水煮鲈鱼配白酒芥末汁”。 云扶这才一拍手,“好了。刘嫂,你让我刮目相看哦~” 出了厨房,小翠儿端着做得的鲈鱼。 迈出门槛,云扶先左右看看。 门外必定有猴儿。只是不确定是公的,还是母的。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8、一鱼N吃 云扶偏首望去—— 不巧,门外没猴儿。 猴儿在窗口。 “老刘,我的鱼呢?”某人一脸的温煦笑意,“说好了,你今儿给我做‘一鱼三吃’。三吃对三餐,我这一整天可就都指着这一条鱼了。” 云扶只能立在原地,朝着天空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儿。 刘厨子登时慌了神儿,两手揉着围裙,眼神躲避着窗口,“七少爷对,对不住……刚刚收拾鱼,我把鱼胆给捅、捅破了。” 云扶轻叹一声,她可没想欺负老实人。 “老刘你哪儿有那么大胆子,还把你家七少爷的鱼胆都捅破了呀?”云扶转头望一眼厨娘,“刘嫂,剩下那三盘就是给你家七少爷做好的‘三吃’,端给他吧。” 刘嫂也有点紧张,不过性子还是爽朗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亮堂堂地应一声,“哎,我这就去!” 少顷托盘在靳佩弦面前展开,靳佩弦也笑了,“这是什么呀?” 云扶淡淡道,“鱼汤焖子、香炸鱼骨、醋溜鱼肠……一鱼三吃,七少爷你今天一天都有的吃。” 别说“三吃”啊,他要“五吃”、“十吃”,她都能给他预备出来。光一堆鱼鳞,就能掂对出好几个花样儿来,她还给他预留着呢。 他要“一鱼三吃”,难不倒她。真正考验手艺的,那叫“全鱼宴”。 靳佩弦站在原地乐,“好嘛,你是干脆把除了鱼肉之外的下水和零碎儿都给我了哈?倒是不糟践东西哈~” 云扶挑眸盯着他,“吃鱼的法子多着,也是鱼头鱼尾各有所爱。七少爷在吩咐做鱼的时候儿,提前说明了非鱼肉不吃的么?” 刘家两口子都赶紧一拨浪脑袋。 云扶桀骜而笑,“既然如此,那自然是给你预备什么,你就尽管吃什么好了。谁说你是七少爷,就能随便罔顾人家的辛苦,毫无理由地挑肥拣瘦啊?” 还是刘嫂脾气好,不忍心看这二位这么剑拔弩张的,赶紧跟靳佩弦低声说了句,“七少爷,别看这些都是边角料做的,可一样好吃!总吃鱼肉吃腻了,尝尝这新鲜做法的,说不定反倒觉着比鱼肉还好吃!” 靳佩弦绷不住地大笑开,隔着窗口双手攥住刘嫂那双局促不安的手,“您说得对,我待会儿一定好好尝尝。” 云扶见危机已解,漠然转身,冲小翠儿说,“走吧。” 背后,脚步声急速追上来。 小翠儿凑在云扶耳边嘀咕,“咱们怎么能走得脱?” 云扶冷然回眸瞪住他,“你想怎地?鱼凉了不好吃,你赶紧去吃你的,也别让别人吃凉的呀!” 她的目光里寒凉料峭,叫他赶紧停住脚步,涎着脸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送你,还不行么?” “凭什么呀?”云扶伸一根手指头,绕着周遭绕了个圈儿,“这大帅府里,难道还有劫道的?红楼里那么些侍卫队,都是摆设么?” 当然,大帅府里公然劫道的,倒还是有一个的~ 他笑,目光粼粼闪闪,“我三哥刚都送你到厨房,就证明他认为大帅府里还有危险。那我就该送你到西洋楼~”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09、带你去个好地方儿 云扶带着小翠儿走进西洋楼,后头跟着小尾巴。 云扶去看田醉君,可是田醉君却盯着小翠儿看,脸都红了。 小翠儿恼得一跺脚,那田醉君赶紧回神,向云扶打了个立正。 云扶用眼睛示意他别叫唤,又向楼上瞟了瞟。田醉君会意,点头。 云扶便笑了,从小翠儿手上接过托盘,低声道,“我自己端着就行了,你在这儿等我。” 小翠儿一拧哒,“我不!我跟你去,要不,我就先回去。” 云扶冷不防伸手,一把将田醉君军装上一个扣子给硬生生揪了下来。 田醉君吓得都不敢动了。 云扶扭身将扣子放小翠儿掌心,“帮他带两针~~你手脚麻利,就两针的事儿。弄完了,你就先回去吧。” 云扶说完亲自端着托盘上楼去,靳佩弦跟上来,却在楼梯口扯了她手肘一下,“跟我来。” “干嘛呀?”云扶瞪他,“我要送鱼去呢。” 他两手叉着裤袋,耸耸肩,“有夏之时,你这鱼到不了门口就被接过去了。你近不了前的~” 云扶默不作声,只是瞪着他。 他笑起来,扯着她手肘,“走啊。这是靳家,别人没有的法子,我有。” 云扶咬咬牙,还是跟着他去了。 他带她进了他的办公室,进了后头用于修习的套间儿。 套间儿里完全是卧房的布置,床、柜子、沙发、贵妃榻、烟榻……一应俱全。 云扶一看这摆设,心头滑过一丝不安,便只停留在门口,不肯往里走。 “你要干嘛?” 他笑起来,笑容实在有些坏。他在她身后堵住退路,将她困在门口的狭窄里,故意往她后颈呵气,“……你以为,我要干嘛?” 云扶深吸口气,将手里的托盘举高,“别以为我双手困着……我照样儿能将一托盘雨都砸你脸上!” 他登时大笑,“那我三哥岂不没得吃了?那他可白等半天了~” 云扶瞪住他,“能不能别闹?” 他含笑点头,“好了,不逗你了。今儿盼盼来,你都够不高兴了,我还敢再惹你?” “谁生气了?”她忙瞪眼否认。 他故意从她跟门框之间的窄缝挤进门,她躲闪不及,两人只好抱成一团。 他故意用力抱了她一下,挤在她耳边呢哝,“好了,别生气了,啊~~我带你过来,真安的是好心。” 他的气息与他的手臂,将她给缠绕住,云扶有些气喘,赶紧用膝盖顶他,“那你到底想怎样?” 他终于挤过去了,拉着她的手,将她的鱼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转身带她进了——衣柜。 没错,就是衣柜。可因为是大帅办公室里的衣柜,体量就要比一般的衣柜宽阔些。 拉门关严,就是一个隐秘的小空间。 靳佩弦拉着云扶贴在一边的板壁上,然后给了她一个小瓷盅。瓷盅底儿还是漏的,钻了一个小洞。 云扶愣了一下,立时就会意,将那小瓷盅大口贴在板壁上,小口凑在自己的耳边。 “还有这样的操作!”云扶无奈地回头冲他笑。 这跟古代在地下埋大水缸,叫人趴在地面上听城外的动静,原理是一样的。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11、我喜欢静静地,看着你热闹 那边厢两人已是说到了关键点上,云扶提一口气,凝神倾听。 却可惜,郑雪怀叹息一声说,“佩瑶,我们不要在这里争执,好么?” 郑雪怀环顾四周,“这里是办公室,是获鹿省督军办公之所,在这里处理的都只应该是公务;再说,你怎么忘了,这里尚有四叔的英魂在。若让他老人家看见咱们在这里争执,岂不是成了咱们不孝?” 楼上的云扶急得攥紧拳头。 “佩瑶,外面秋高气爽,不如我们出城骑马。” 郑雪怀上下打量潘佩瑶,“正巧,你今日穿了骑马装。” 接下来,楼下竟然是一片安静。云扶心头涌起不安来。 接着终于传来潘佩瑶的声音,却已是软化了下来,“好吧,我们走。” 云扶咬牙,将瓷盅丢开,转身去端了那盘鱼,就往外走。 靳佩弦跟上来,“我说你……” 云扶回头瞪他一眼,“别跟来!” 云扶端着鱼,一路小跑着从西洋楼另外一边楼梯跑下楼去,到郑雪怀办公室门口,正好截住两人。 云扶已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鱼……鱼来了。” 看着这样的云扶,郑雪怀有些动容,忙上前单手接过托盘,另一手扶住了云扶去。 “不必这样急,慢慢儿喘匀了气再说话。”他的眼全没在鱼上,只在云扶面上,“下次拨电话过来,我去接。” 云扶其实没那么累,只是跑得着急了,再加上手上的托着托盘,有些费力。郑雪怀说话之间,她已是恢复了过来。 她先避开郑雪怀满眼的关切,眼角微挑,盯住潘佩瑶,“她怎么来了?我的鱼可只给你做了一人份,我可没想叫人分一杯羹去。” 潘佩瑶见火就着,登时掐腰冷笑,“谁稀罕似的!你那手艺,我可看不上。我要是想吃的话,梅州城里什么名厨的不是召之即来?” 她爸潘少谷是获鹿省督军,虽是大帅手下,却也是县官现管。潘大小姐的威风,自不是吹的。 云扶却不理她,省得她蹬鼻子上脸。云扶只抬眸对郑雪怀笑,温柔地笑,“吃鱼吧?我亲自帮厨的,可费了我一番心意。” “好~” 郑雪怀毫不犹豫转身走回办公室去,像是完全忘了要与潘佩瑶出门。 潘佩瑶掩不住满脸的失望,紧紧盯着郑雪怀的背影,“你忘了么,刚刚是你说,咱们两个要出城去,你要看我骑马!” “哦?”云扶故意接茬儿,回眸瞟一眼潘佩瑶,又高高抬起下颌,仰望住郑雪怀,“小雪你要跟她出城么?我还以为,你会在办公室里,乖乖等我送鱼来。” 她说着黯然垂首,轻轻撅起了嘴,“我以为,若说有约,好像是咱们约好做鱼、吃鱼在先的吧?” 郑雪怀展眉点头,“自然。我先吃鱼。” 郑雪怀说着才又回头望潘佩瑶一眼,“出城骑马也需要体力,应该先用饭。佩瑶你也先回去用饭吧,我稍后再拨电话给你。” 潘佩瑶恼得已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郑雪怀不停不停地摇头。 云扶不介意伤口上撒盐,轻声道,“之前在旧雨楼,她还跟靳佩弦建议,说他们两个又要重新组队了。没想到她动作这么快,这么直接就先找上你来,叫你为难,是么?” 云扶说着故意揽住郑雪怀的手臂,“别怕,我保护你。” 这是小时候的宣言。一对儿佩佩,一个是上房揭瓦的少帅,一个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云扶和郑雪怀原本都处于劣势。郑雪怀更因为年长八岁,也因天性使然,不方便与小孩子斗嘴,便总是缄默忍耐罢了。 故此一向都是云扶“保护”他,时常一个人对付那两个人。 听见云扶又说起小时候儿的宣言,郑雪怀目光更是放柔,含笑凝视她。 “好。” 潘佩瑶反倒更加气急败坏了,指着郑雪怀道,“你就是这样对我的!这么多年来,你一向都是这么对我的!” 郑雪怀眸子依旧凝视云扶,却淡淡扬声,“夏副官,先送潘小姐回去。” 潘佩瑶气恼得再想大喊和踢蹬反抗,却终不是夏之时的对手。不多时,已经被夏之时裹挟了出去。 郑雪怀坐下吃鱼,云扶拍拍手,“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郑雪怀微微一笑,“嗯,我喜欢安静。” 云扶抱住手臂,“是啊,你天生爱静,偏她这么吵。每次看她吵,我都想弄一包哑药,把她给毒哑了!” 郑雪怀抬眸都哑然失笑。 云扶偏首调皮一笑,“我一向是毒妇,对她~” 郑雪怀含笑垂下眼帘去,继续吃鱼,“我虽然爱静,可我却也喜欢热闹——喜欢静静地,看着你热闹。” 饶是云扶,这一刻也还是脸颊止不住地发热了起来。 如静水流深,这样安安静静的情话,反倒是叫她来不及防备的。每次都被冷不丁击中,心下也是晃了几晃。 她清清嗓子,“鱼好吃么?” 郑雪怀这才缓缓道,“真是好吃。只是,有些凉了。” 云扶小心吸一口气,哈哈笑了声,“这鱼做的就是冷的。这是西式做法,加了柠檬和白酒。若是热着做,你想想白酒和柠檬再跟鱼腥配在一处,那得多难吃啊。” “再说那是鲈鱼,是能做鱼生的。若是这样的鱼肉是热炖的,岂不糟践了?” 在厨房烹饪的时候,云扶就考虑到门外有猴儿,故此必定要耽误工夫。这鱼就不适合做成热的了。 从小一起走过来,她深知郑雪怀心细如发。故此她凡是与郑雪怀有关的事,总要多加一重考量去才行。 郑雪怀听罢点头微笑,“没错。西洋人喜欢吃冷的,倒不似咱们中国人,一汤一饭总要是热的,唯有如此才不担心伤了肠胃,不必用脏腑去暖着这些吃食。” 云扶耸耸肩,“虽说有道理,可不一定全对。越是这般娇生惯养着,肠胃反倒越弱,半点风吹草动就受不得了。” 郑雪怀含笑抬眸,凝视住云扶,“你很强壮,强壮得像头小牛犊。” 云扶也是哑然失笑,“西洋人是爱这样比喻的,却原来你也能接受!”在国内,若将哪位大家闺秀形容成牛犊,人家不跟你急了才怪。 “我喜欢小牛犊,”郑雪怀眸光闪耀,“一直都喜欢。”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12、苍白、单薄又冷漠 云扶却一串清亮的笑。 笑够了,身子趋前,紧紧盯住郑雪怀的眼,“你撒谎,口不应心。” 郑雪怀一震,放下手中牙筷,正色凝住云扶,“小云你怎么了?为何这样说?” 云扶轻哂一声,身子退回,撑起手肘来,十根指尖相对。 这是防御的姿态。 “……因为你现在,喜欢马啊~刚刚不是还约好了人,要去骑马么?” 郑雪怀这才松一口气,轻笑一声,重又拿起牙筷来,“小云,你误会了。我借故要与她出城,只是为了方便说话罢了。我便是再喜欢马,又怎么会在这时候?你看我的腿,现在还方便骑马么?” “说什么话呀,还要躲那么远,是为了躲着人么?”云扶故意冷下脸来,“是躲着我,是么?可你别忘了,咱们俩才是一队的,你这叫胳膊肘往外拐!” 郑雪怀无奈地摇头,“你听我说,我今日所担任的获鹿省督办之职,原本是潘四叔的职位。手下都是潘四叔的旧部,如果得不到他们的支持,我就是被架空的。” “我个人职位事小,若因此造成彼此掣肘,影响到整个获鹿省的上令下行,那伤害的将是获鹿省的政体,甚或将危及到整个江北的政令传达……此时各派都对江北虎视眈眈,这一点蝼蚁之穴,也可溃决大堤,我是不能忽视的。为此,我不能不去哄哄佩瑶,请她以大局为重。” 云扶柳眉高挑,“哦,你果然是要去哄哄她的哦~” 郑雪怀轻叹一声,“小云,这是以大局为重。” “也是哦,”云扶哼一声,“你不方便骑马,你自然可以看人家骑马啊。瞧人家那一身骑马装穿的,也是英姿飒爽呢。” 郑雪怀又笑了,抬眸凝视云扶,“你穿的难道就不是了么?我早已看惯了你这般的模样,她又有哪里稀奇?” 云扶咯咯而笑,却没受用,反倒浅浅拍着身上的骑马装,像是要掸落轻尘,“我的是男式的,有什么看头!可人家那是女式的,衬衫是带花边儿的,马裤是勾勒出曲线的……” 云扶眯起眼来,“连我都更愿意看她那样儿的,一想象她策马狂奔的模样,都忍不住呼吸急促……我不信你不喜欢。” 云扶的说法,叫郑雪怀微微有些皱眉。 他不急着回答,只垂首慢慢吃鱼。 看他吃鱼是一种享受,他吃鱼最大的武器是耐心,看着他用薄薄的唇将鱼刺一根一根细细地捋出,总叫云扶只觉自己这些年的鱼都白吃了,都像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似的。 待得又这般细细吃完两口鱼之后,他才淡淡抬眸,“有人说过,我这人天生凉薄。所以我不太会呼吸急促,我也并不过于欣赏策马狂奔。我更喜欢合理的一切,不喜欢野马脱缰。” 云扶静静看着他,缓缓地笑了,“我还想再纠正你一句话。” 郑雪怀静静点头,“洗耳恭听。” 云扶一笑而起,在郑雪怀面前转了个圈儿,“其实我可没想当小牛犊。从我穿上这一身男装开始,我就只想当西洋人眼里苍白、单薄、冷漠,又有一点小小神经质的东方男子。” “我想那样的气质,并不适合用小牛犊来比喻。” 郑雪怀也愣了愣,“哦?你想成为那般的模样?” 郑雪怀便也轻轻叹了口气,“你仿佛也已经做到了。你刚回来时,我在复兴东门前遇见的你;依旧后来在火车站外截住的你,你在我面前时,果然是那般的模样。” 他轻轻闭了闭眼。 那记忆对他来说,是一柄薄薄的利刃,切疼了他的神经。 以他与她曾经的情分,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她回来的时候面对他时,竟会是那样的形象。 ——他能想到她会闪躲,会逃避,可是却没想到,她连看向他的目光,都曾经是没有温度的。 “可我知道,原本的你不是那样的。你淘气,你喜欢热闹,你更善良活泼……”郑雪怀努力地勾起唇角,“这些日子过来,你依旧还是我记忆里的小牛犊。” 云扶轻轻别开头去,“我小时候或许是那样吧,可是我觉着我长大之后却不是那样了。长大之后的我、独自行走在商场上的我,其实更应该是你这回遇见时候的模样。人在小时候和长大后,总会变的。小雪,我变了,从你记忆里的小牛犊,变成了我想成为的模样。” 云扶倏地抬眸,目光刺向郑雪怀去,“你明白,是为什么吗?因为仇恨!——我爸死了,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他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管是谁杀了他,我都绝不原谅!” 郑雪怀黑瞳幽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洞。 “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彻查。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你不要乱来——你才十九岁,又刚从西洋回来,一切的事情都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云扶也静静地回望住郑雪怀,然而很快就清亮而笑,调转开了话题去。 “既然小牛犊只该留在回忆里,你还没说说,现在的我该是用什么来作喻呢?” 郑雪怀微微皱眉。 “说呀~”云扶却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话题,坐回来又直盯住他眼睛,“快说。” 郑雪怀摇头,“对不起,我依旧还是执着于小牛犊。我不认为那已经只存在于记忆里。” “你想不到了,是么?”云扶长腿一剪,叠在一处,“我自己倒是想着一个——白无常,好不好?” 郑雪怀震惊抬眸,“小云!” 云扶拍手大笑起来,“我吓着你了,是不是?别怕别怕,我是说用来作喻嘛,又白、又冷、又单薄,岂不就是那东西最形似了?” 郑雪怀忽地隔着桌子伸过一只手来,牢牢握住云扶的手腕,“我知道你在西洋呆了这些年,胆子变大了,许多禁忌也都不在乎了。可是这样的话,你还是不要再乱说。” 他的指尖发凉,仿佛还有微微的抖动。 云扶轻笑起来,“好啦好啦,我不说了就是。” 她认真凝着郑雪怀的手,忽地妙眸轻转,“那你……还跟她骑马去么?”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14、纯贝勒 凯瑟琳听了一讶,“波士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他们有可能来的不是客,而是旧日主人吧?” “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云扶淡淡一笑,“共和这才十几年,复辟就闹了好几回了。虽说有成了几天的,也有压根儿就没敢发轫的,不过终究能证明,在多少人心里,住着的不是大总统,不是国务总理,而依旧还是皇上。” 这也不能怪老百姓。中国有皇上有了几千年,忽然共和了,在这短短十几年间,老百姓还都闹不清楚共和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况且共和之后,时局就没稳定过。大总统和国务总理如跑马灯似的换,各派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百姓们还没记住台上的大总统和国务总理的名字,隔日醒来,台上的已经通电下野;登上舞台的,又是另外一对面孔了。 对老百姓来说,还是皇上稳当,几十年就一个人儿,至少看着稳当。 云扶一拉凯瑟琳的手,“走,咱们下去瞧瞧。” 虽说心中带着疑问,云扶却没急着一步就走到那几人面前。 从楼上到楼下,隔着栏杆,从各种高度和角度,云扶悠闲地观察着那几人。 那一行人有五个。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约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窄条脸,斯文白皙,而又有些莫名的阴柔。 跟郑雪怀少年时唱戏的阴柔还不一样。 郑雪怀唱戏时,因是男唱女旦,因此郑雪怀的阴柔劲儿是模仿女子;而眼前这人的阴柔劲儿,是从骨子里来的,就像走进一间古老的方子,阴气潮风从四面而来,与房子的古老融为一体,自然又妥帖地叫你忍不住打个喷嚏。而胆小的,几乎是要直接打冷颤了。 这股子由古老而来的阴柔气,想来跟那人脑袋后头垂着的辫子,是相同的意味。 另外四人,两个年轻,两个中年,看身子骨儿,应该年轻的两个是侍卫、保镖一类;两个有年岁的,是长随、师爷之流。 云扶之所以怀疑他们跟温庐的旧主有关,是从他们几人的神态瞧出来的。 既然是生面孔,那原本应该是新客;而若是新客,进了温庐来,没有不先好奇地打量周遭几圈儿,眼睛要不够用好一会子。 可是这几个人,来了就知道选了最舒服、视野最好的沙发座儿。坐下后,虽也抬头打量了温庐周遭几眼,不过看过就罢,面上眼底都没什么大的波动。 ——唯有见惯了,才能不怪。 走到一楼,这里是跳舞场。隔着中间晃动的人群,云扶看见那个为首的男子也缓缓抬头,目光带着一丝天成的矜贵,懒洋洋地朝她望了过来。 云扶微微一笑。 她喜欢聪明人。她这么上上下下各种角度地打量,若半点都没感应的,那这男人就也离没命不远了。 云扶走过去,另外那四人有些防备地转头打量云扶。 那人轻轻咳嗽一声,那四人忙躬身退下。 沙发座儿空出来了。 云扶轻轻扶着凯瑟琳一起过来坐下。 那男子抬眸望着凯瑟琳,云扶淡淡一笑,“我老板不大听得懂中文。” 那男子晃头一笑,“您呢,怎么称谓?” 果然连口语用词,都有古雅之味。 “小可姓沈,温庐上下都笑称‘沈公子’。您是贵客,您叫我小沈就好。” 那男子却摇头,向云扶伸出手来,“幸会,沈公子。” 云扶也伸手过去,两人握在一处,“不敢,不敢。” 两人的手,都是软的。 云扶是女子,纵然这些年在西洋也凡事亲力亲为,可终究是女子,手自是软的;偏那人的手也有一种柔若无骨的感觉——云扶明白,那是多年手不抬、肩不扛、十指不沾阳春水给生生养出来的。 不过,却跟靳佩弦一样,在虎口和指节处,有老茧。 云扶心中有数,又笑了笑,“又不知您如何称呼?” 那人想了想,“纯耳,你就叫我纯耳吧。” 云扶眸光一转,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处,在桌面上敲了敲,“请纯贝勒的安。” 共和了,前清的礼数也不准用了,便用这样的手势来代替请安的礼节。 纯耳“噗”地一笑,仰脸侧眸凝住云扶,“难得你还懂规矩……我瞧着你是洋人买办的模样,还想着你必定早跟着洋人一条路跑了。” 他说着掏出一方手帕来,轻轻拭了拭鼻尖儿。还是体虚似的,这么坐着说话,鼻尖儿上也见汗。 “更没想到,我的路数也被你瞧出来了。倒显得我是故弄玄虚了似的,不好玩儿,好玩儿了。” 云扶垂眸听着,也不置评,只等他说完,这才淡淡道,“倒不知纯贝勒今儿重归温庐,可是想家了?又或者,是小的们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十几年前,刚刚共和的时候儿,听说贝勒爷一家是仓皇出逃,所以温庐才用极低的价钱卖给了葡萄牙商人的。据说贝勒爷一家是出洋了,有人传说他们之所以能把这宅子卖给葡萄牙商人,就是因为葡萄牙商人帮了他们买出洋的船票。 总归这十几年,都没听说贝勒爷一家又回梅州来的。 ——也听说是因为那十几年里梅州都是大帅靳千秋的江北首府,贝勒爷一家忌惮大帅,不敢回来。 十几年都不回来,大帅不在了就回来了;那这趟回来,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纯耳玩味地凝着云扶的眼睛,也耐心地听云扶将话说完,中间并不打断。 “沈公子如此年轻,我倒好奇,沈公子跟席尔瓦一家,是什么关系?他们怎会如此放心,将温庐的生意,交给你打理?” 云扶眯了眯眼,小心答道,“其实我跟席尔瓦先生不认识,我个人认识的,只是凯瑟琳小姐罢了。我是职业经理人,受人雇佣,帮人看顾生意。就像咱们中国的掌柜和东家的关系,掌柜拿饷银,生意却是东家的。” 纯耳点点头,“我来之前也打听过,说这位凯瑟琳小姐,是席尔瓦的侄女儿~” 云扶心下一紧,含笑道,“贝勒爷不妨将来意直言相告。”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15、目的不纯 纯耳笑了,不慌不忙。 他大拇指上有一枚翠玉的扳指儿,在这幽幽的灯影之下,光芒湛湛,显得格外的神秘,甚至还带着一丝诡谲。 像是夜色里,某种动物的眼睛。 ——譬如猫。 可是云扶就不愿意给直接说是猫眼,因为她从小到大都被靳佩弦叫做野猫儿。 纯耳终于说话了,却不是冲云扶,而是对着一边儿扮作花瓶儿的凯瑟琳。 纯耳一张口,云扶就愣了——纯耳竟说的是葡萄牙语。 云扶身在欧罗巴有几年,虽说不会说葡萄牙话,分辨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凯瑟琳表面镇定如常,可是望向云扶来的目光,还是流露出唯有云扶看得出来的慌乱。 就在此时,老骆驼忽然弓着后背走上来,向凯瑟琳和云扶一鞠躬,缓缓道,“凯小姐,沈公子,库房等着出一批货,得二位签名盖章,我才敢放。” 老骆驼说着将账本送到凯瑟琳和云扶面前来。 云扶和凯瑟琳看过,都迅速看老骆驼一眼。 云扶已是含笑点头。 哪里是什么账本,是老骆驼在上面写了中文“……凯瑟琳小姐既然从令叔手中接过温庐,那便一定从令叔那听说过,我跟他之间的协议~” 云扶轻轻捏了捏凯瑟琳的手。凯瑟琳傲然抬眸,对上纯耳的眼,“什么协议?我可都不知道。” 凯瑟琳说着起身,对老骆驼说,“这批货都是贵重的,我可不放心。我不能就这么签名盖章了,我得亲自跟着你去盯着去。” 云扶也趁机起身躬身相送,“老板去忙吧,这儿有我呢。您放心,我一定能将纯贝勒陪好。” 凯瑟琳回眸又不客气盯纯耳一眼,“沈公子是我最能信任的人,便是我不在这儿,沈公子也能全权代表我。纯贝勒有什么事就直接与沈公子说就是,不用非等我。” 纯耳点头笑笑,却并没起身相送,显然是依然不肯在乎西洋的所谓绅士风度。 凯瑟琳跟着老骆驼走远了,云扶才耸耸肩,“我是华人,可听不懂葡萄牙文。还请纯贝勒屈尊,还是跟我说中国话吧。” 纯耳举起那方雪白的丝帕,在唇角按了按,挡住笑意,“当年因为时局的动荡,我家不得不举家离开梅州。走的时候,这温庐里的物件儿都没来得及收拾,至今依然摆在这儿呢。” 这一点云扶倒是不否认。 就因为温庐里依旧保留有贝勒爷家原本的老物件儿,才叫所有曾经好奇神秘的贝勒府的人们,一时之间趋之若鹜,踏破了温庐的门槛。 故此不管温庐最开始做的是哪些生意,都不要紧,总归客如云来。 所以温庐能有今日的格局,至少有一半的功劳真的在于贝勒爷一家留下的这些旧家什。 云扶也不说话,就盯着纯耳,等着他的下文。 纯耳仔细打量了云扶的神情,这便浅浅一笑,“我们家这温庐,当年就不是卖给席尔瓦的。你瞧瞧不说这房子,单说这里头的陈设、家什,作价出来,就不是他能买得起的~” 云扶听出滋味来了,不由得翘起二郎腿,缓缓点燃一根雪茄。 极缓地吸,又慵懒地吐出来,形成一串的烟圈儿。 纯耳缓一口气,继续说,“温庐不是卖给席尔瓦的,我们是合作的。我们这屋子、家什,作价一半;他的经营,作价另一半。我们的协议是,每年的红利,我们两家对半分。” 云扶笑了。纯贝勒,此来的动机果然没那么纯。 见面分一半,下手够狠。 “可我怎么听说,当年贝勒爷你府上举家迁移,是不要这宅子了呢?要不,怎么十多年一点动静都没有?” 纯耳轻声一笑,“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当年时局,沈公子想必也能理解。共和初期,各地都杀旗人,光西安一城就杀了两万……我们家儿这样的黄带子贝勒,若敢留在原地不动,别说家产保不住,举家的命也都没了。” 云扶轻垂眼帘。这事儿她也是听说过的,当年刚刚共和,大帅靳千秋通电全国,响应共和。故此不管是做做样子,还是为了从前清贵胄手里强夺江北军政实权,大帅靳千秋都是曾经参与过这些捕杀的。 故此大帅在世之日,贝勒爷一家不敢再踏足梅州。 “可是,我也不怕叫沈公子你知道,我们家就从来没想将这家业撇了不要的!甚至,我们家始终相信,就算那几年的处境艰难,可是我们家一定还会有回来的一天~~” 纯耳的目光这一刻有一种阴冷的黏稠,从云扶面上缓缓地滑过,却依旧留着那冷冷的印子。 “席尔瓦是商人,精明的商人。他们一家北上而来,其实也算是逃难。共和的浪潮,也波及到了他们家,他们北上而来,在梅州落脚,完全明白我们家当时的处境。” “我们是同病相怜,故此自然会成为对彼此都最忠诚的生意伙伴。有他的信义在,这十几年,他每年都将我们家该得的那一半红利汇给我们。所以我们根本就不用回来收账。” 纯耳说到这里,目光一转,又盯着云扶的眼睛半晌。 “……可是今年,到了日子,我们却还没收到红利啊。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温庐换了新主,是席尔瓦的侄女儿来继承了。” 云扶像是一条人鱼,一直在不紧不慢地吐着烟圈儿,将她和纯耳之间本咫尺的距离,用烟雾给隔成缥缈的遥远。 “其实我觉着这事儿里头,仿佛有些蹊跷。按说凭我们的合作关系,他若是将温庐交给侄女儿来经营,于情于理他都该事前事后地告知我一声儿。可是他没有,凯瑟琳小姐和沈公子你入主温庐已经几个月了,他半个字都没有与我说起过。” 云扶的心也有一点跳得急促起来。 纯耳顿了顿,又道,“我们家跟席尔瓦这些年的私交,我们自然有他们家在葡萄牙的地址,只消写一封信过去问问,我心头的疑问便也能自然解了。” 纯耳眯着眼凝着这些烟圈儿,幽幽一笑,“其实至于这东家是怎么换的,我也可以不追究,总归只要能保证我们家每年该得的一半红利就行~” s:书友们,我是iss苏,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一卷247、那我只好嫁给你了 “公子……” 晨光熹微,张小山从噩梦里醒过来,一睁眼却见云扶就坐在他床边。 如今张小山管云扶叫“公子”都比“少夫人”更顺嘴了。 云扶云扶掩去倦容,转头冲张小山眨眼而笑,“这就咱们俩,还叫什么公子啊……” 她的目光和暖,像是这腊月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张小山心下一暖,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少夫人~” “呸,”云扶轻笑出来,啐了张小山一声,“我连沈公子都不让你叫,却要让你叫这个?你是不是傻了?” 云扶用手指戳了张小山脑门儿一记,“我都说过八百回了,我跟你家少帅的婚约早不算数了,我可不想当什么你们家的少夫人……” 张小山是有点傻了,他自从认识云扶开始,除了叫“少夫人”,就是叫“沈公子”啊,难道还有第三种么? 张小山被迫赶紧开动脑筋。还真叫他给想到了第三种叫法来。 “商大小姐……” “噗,你呀!”云扶笑得俯下了身去,起来又在张小山脑门儿上戳了一记,“这个小脑袋瓜儿是挺聪明的,还能想到这个,不过你觉着这个称呼有什么新鲜么,我有那么迫切地想要让你叫我这个么?” 云扶说着一指自己一身的男装丽人的装扮,“再说我这个样子,哪儿像个大小姐呀?” 云扶说着还故意扬起脚来,“你见过我这么大脚丫的大小姐么?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张小山彻底有点傻了,思路只能被云扶牵着走。 都暂时忘了,自己曾经的那一场噩梦去…… 张小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只能傻傻望住云扶,“我还是想不着啊~~我到底该咋叫,我都迷糊了。” 云扶含着笑,静静凝视着张小山,目光缓缓放柔。 “……把‘商大小’三个字儿去了。” 张小山扳着手指头,“把‘商大小’三个字儿去了,那就剩下了……”张小山猛然一震,抬头望住云扶,已是呆了。 云扶笑着转开头去,宁静却笃定地说,“嗯,就叫姐吧。” 张小山整个人打起摆子来,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重感冒。 他就算在那地窖里,就算经历那么一场噩梦的时候儿,他都没屈服,他都一直都是在反抗的,他都没紧张到哆嗦成这样儿…… “那,那怎么行?我,我怎么配?” 云扶转回头来,黑珍珠似的眼瞳泡在微蓝的晨光里,润泽而清亮,“其实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原本有个小弟。只可惜他在很小的时候儿就跟我妈一起遇难了。我没机会见着他长大是什么样样儿。”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一看见你我就想起我弟弟了。”云扶的鼻尖有点酸,吸了吸气掩饰住,“其实我弟弟年岁比你小,可是谁让你这家伙长得就是小呢,明明十六的大小子了,一看就还像十三似的。” 长得比年纪还小的张小山,叫云扶见着心下就总有一股子心疼。可以想象他这么显小,怕就是小时候跟着老偷儿们在一处,饭都吃不饱,这才耽误长个儿了。 所以每次张小山过来,云扶不管自己在吃什么、喝什么呢,全都顺手都递给他去,总想叫他吃饱点儿、穿暖点儿。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叫张小山出了事的,反倒正是她那件西服马甲。 云扶吸吸鼻子,“你想想啊,这几个月来,我喝了一半的茶,你也接过去直接喝了;我穿过的衣裳,也都贴过你的身儿了。好歹咱俩男女有别啊,可是咱们俩关系都这么亲近了,这又算什么呢?”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亲密成这样的,除了丈夫,就是弟弟了吧?父亲和兄长都不行的,唯有这两个身份还算合适。” 云扶故意淘气,又带着一点赖皮地盯住了张小山的眼睛,“你要是不答应当我弟弟,那我——就只好嫁给你了。” 张小山一口气呛住,吓得半天都喘不回来。憋得直翻白眼儿。 云扶笑着帮他又拍后背,又顺着心口,“咳,我至于那么吓人么,一说要嫁给你,竟然把你给吓成这个样儿?” 张小山终于喘上气来,却变成了惊吓之下的剧烈咳嗽。 云扶笑着故意瞟着他道,“你瞧,咱们俩也算年岁相当。我就算比你大,可今年我还十九,你十六,我正好比你大三岁呀。这不正好是‘女大三抱金砖’嘛?这是良缘~~” “要不你就是嫌弃我脚大?” 张小山自觉都快被沈公子给磋磨死了,说也说不出,想也想不出旁的话来,只知道咳嗽了。 他心里就一个声音——他要是敢娶沈公子,那少帅能把他给扔锅里炖喽! 云扶逗他逗得差不多了,自己扭着手腕子,扭头盯着他,哀怨地叹了口气,“行了你别咳嗽了,我就知道你不想娶我。那没办法,我就给你两条路,一条路掐死了,你就只能当我弟弟了。” 云扶说着猛地扬手,开心又俏皮地拍了一下张小山的肩头,“来,叫姐。快叫呀,叫一句给我听听——” 张小山如何能叫的出口啊? 云扶故意撅了嘴,“还不叫?还不叫,那我就赖定你了,非给你女大三抱金砖去不可!” 张小山心底无奈又温暖——那暖轻易就超过了无奈去,主宰了他整颗心。 他从小,多想能有个家啊。亲情是他曾经只敢在梦里想一想的东西,就像寒冬夜里,只敢用眼睛去羡慕人家窗子里透出的温暖的灯光。 他知道自己虽然还在挣扎,可是早已经投降了。 就像当初刚遇见沈公子,他明明还是少帅的兵,还只听营长的话呢,可是他已经莫名其妙就跟着沈公子走了…… 他从来就都不是沈公子的对手。 他深深垂下头,感知到自己的心跳得那个快,就像个惊慌的跳蚤,随时一张嘴就都能从嘴里跳出来。 还有脸,两边脸颊开始一点点地莫名地升温。就好像刚刚打摆子的那场重感冒还没好,冷变成了热,感冒变成了发烧。 云扶等不及了,伸手又在他脑门儿上戳了一记,“赶紧叫啊!我可等着呢!” 张小山闭上双眼—— 他知道,他渴望。 “姐~”他倏地张开眼,怯怯地叫了一声。 云扶的眼圈儿登时红了,伸臂用力将张小山给抱进怀里,在他发顶狠狠亲了亲,“哎,老弟!” 张小山哭了,哭得像个傻子。 嘴大大地张着,哇哇地哭出声,他想要控制住,叫自己闭上嘴,至少可以文静地只沉默落泪,可惜却办不到。更别说他一脸的眼泪,还有鼻子都要变成一个水帘洞…… 他这辈子从记事起,还是第一次这么哭。就算没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哭得难看至极。 他从前最不屑看谁这么哭了,可是今天他自己就哭成了这样。 在他经历完一场噩梦之后,他却得到了一个比亲姐姐还亲的姐姐,得到了一份曾经只敢梦想的亲情。若此衡量起来,他的获得仿佛比他的失去,还要更多,更珍贵,是不是? “以后就这样叫我,听见没?只要不是在温庐,没有外人的时候儿,你就必须这么叫,不许再叫什么公子啊、少夫人的。”云扶轻抚着他的额发,温柔地命令。 张小山顾不得一脸的狼狈,仰头紧紧凝望着云扶。那眼神里有期盼,也有担心。 “可是……我真的配么?我这么的,丢人,又不堪……” 云扶照着他脑门儿就给了一巴掌,“你说什么呢?你哪儿丢人了,你哪儿不堪了?你从小到大经历的这些,就因为你没了家,没人管。你能凭着自己活成今天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五月鲜和香满庭就是现成的例子。同样的年岁,同样的在社会底层挣扎着,可是那两个却最终走上了害人的歧途去,而张小山尽管也当过偷儿,可是他靠着自己,还是挣扎着从泥沼里,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 他对封百里的依赖,又何尝不是这孩子对于光明的一份景仰之心呢?他只有紧紧跟着封百里,只有继续留在军队里,他才能彻底与过去的那偷儿的身份诀别,再也不跌落回去。 “再说是我要认你这个弟弟,又不是你非要来认我这个姐姐,所以这事儿是我上赶着你的,要是问‘配不配’,那也得是我问你,哪儿轮得着你问我呀?” 在云扶的这一番唇枪舌剑之下,张小山只有败下阵来,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抱着云扶,一个劲儿地继续哭成了个更大的傻子…… 云扶可着张小山哭,也不拦着他。 她宁愿叫他哭,也不希望他跟昨晚回到长留山上来那一路上似的憋着。 云扶愿意让这孩子将心底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虽然泪水无法洗刷掉曾经的那噩梦,可是泪水却能带走心底的难受。人若还能哭,还有将那难受都给宣泄出来的能力,那这个人就还存着重新活过来、而且活得更好的热望,那他就一定没大事儿。 两人抱着哭了好一会子,哭得张小山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赶紧松开云扶,用自己的袖头子抹着脸。 “姐你怎么还在这儿守着我啊,我没事,你快去歇着吧。从昨晚带我回来,你都守了我一整宿了。” 云扶便也抹抹眼睛,露出释然的笑,还促狭地冲张小山眨眨眼,“你当然没事,谁说你有事了?我知道你好好儿的,我啊,就正好这间房是我在温庐的卧房啊。我不在这儿呆着,还上哪儿去呢?” 张小山这才意识到他是睡在云扶的床榻上呢,他紧张得立时如坐针毡,就想下地去。 云扶笑着摁住他,“瞧,咱们俩的关系又一宗说不清楚的了。算你明白,答应当我弟弟了,要不我还真得赖上你了,今生非你不嫁了!” 张小山一张脸红透了,嗫嚅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从前他当着营长的面儿,那嘴皮子还叫一个溜呢。可就在姐眼前儿,他的嘴就笨得跟老棉裤腰似的了。 “你别胡思乱想,我啊可没特地要守着你。你本来没事儿啊,我点灯熬油地守着你干什么?”云扶抬手指指晨光熹微的窗外,“我要是这个钟点还跑办公室里坐着去,那倒叫职员们又怎么安心休息啊,还不得起来跟我一起坐着去呀?” 张小山一想,便也笑了,“可不是。尤其老骆驼,那背上的驼峰就得更鼓了。” 云扶也跟这小,拍拍张小山的手,“饿没饿?想吃什么不,姐叫厨房去预备。” 张小山却摇头,“姐……我不饿。” “净胡说。”云扶盯住他的眼睛,“就算什么事儿都没有,那这个时候也该饿了。你啊得给我多吃点儿,好歹也长得像个十六的样子才行。” 张小山笑了,心是舒展开的。就像自小就生长在墙角阴影里的野草,终于有一天能照见太阳。 “好,那就都听姐的。姐给我安排什么,我就吃什么。”他终于可以收起嘴上的尖利,带着一点羞涩,甜滋滋地说。 婉兮含笑点头,“成,那就交给我了。” 云扶笑着盯着张小山的眼睛,“你等着,我就把你往北京烤鸭里养了,你天天给我张开嘴等着就好。” 云扶说罢笑着去拨电话,吩咐厨房。 张小山笑着,用他这么多年最舒心的笑容。 可是他笑着笑着,忽然心下一线沉重,那沉重坠得他,有些笑不出来了。 “好了,我安排完了,你等着吧,一会儿就来。”云扶拨完电话,转身回来,就看见这样的张小山。 云扶的心也一颤,忙上前道,“干嘛呢,走什么神儿呢?你赶紧给我好好儿想想,待会儿怎么把我给你安排的吃喝都给我一粒不剩地嚼进去。” 张小山勉力而笑,双手抱着膝盖,缓缓抬起头来。 那一双黑瞳里,漾出一丝如雾般的轻愁来。 “姐……我不想当兵了,你帮我跟少帅求求情,让我脱了军装,退伍好不好?” 云扶也说不出话来,走过来盯住张小山的眼睛。 “……可是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一卷248、你嘴里的味儿 云扶凑近来看张小山的眼睛,“你能离得开你们营长么?” 张小山黏着封百里,是大家都看得明白的。当初她刚派给张小山差事,叫张小山去盯着纯耳的时候儿,张小山还不愿意来着——就是因为他如果担了那个差事,就得跟他们营长分开。 在这个世上,张小山眼里仿佛最重的就是他们营长,谁敢欺负他们营长,他就能跟谁拼命。便是郑雪怀等这样的高级长官,张小山也敢张嘴就骂,跳上去就挠…… 若脱了军装,张小山可就不是封百里的兵。军营自有军营的纪律,可就不再是张小山想见封百里就能见得着的了。 ——尽管现在封百里是给云扶当保镖呢,白日里也能在温庐周围。可是云扶自己心里清楚,这温庐不是她一辈子的温室,她不久就会离开,那封百里是军人,自然该回到军营,回到战场上去。 到时候张小山就不容易见到封百里了。 张小山倒仿佛被问住了似的。 他抬眼,眼中满是迷茫,就仿佛他置身在雾里,周围一片白茫茫,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他的神情叫云扶莫名地心疼。 这小孩儿啊,他自己还没有想明白他要求的是什么,可是他竟然就那么坚决地直接说出口了——他难道不明白,军纪不是随便开玩笑的,那军装脱下去了,就穿不上了。 就算有靳佩弦在,可是靳佩弦身为少帅却也不能随便动摇靳军的纪律。否则,他那就是自毁长城了。 可是好在张小山贼,但凡“贼”的人都最善于随机应变。 “……因为我有姐了呀!”张小山撒娇地拽住云扶的手,“我有姐了,就用不着我们营长了。” 这小子嘴真甜,可是云扶却没忽略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滑过的一丝落寞。 “是——么?”云扶盯着张小山的眼睛,“好像刚才还有人不愿意认我当姐啊,是我上赶着才成的。我可不信我这么快在你心里就能超过你们营长去了。” 张小山忙抬起头来,死盯着云扶,用力地说,“姐,我们营长再亲,那也只是我们营长,是长官啊!可是姐是姐,是亲人,怎么会比不上我们营长重要去呢?” “再说……”张小山眼珠儿叽里咕噜地转,“再说其实当兵不好玩儿,可苦了!我在军营里训练也训练得不好,枪也打不准,他们没人想要我,才不得不把我给扔我们营长身边去。” “我们营长其实也不待见我,总训我,有时候儿还打我,”张小山指着后背,“最狠的一回,他还用鞭子抽我!我现在还有疤瘌呢!” 云扶也是挑眉,“他还这么狠对你过?你干什么了?” 张小山讪笑,“……就是吧,就是我刚当兵那会儿,看见别人的东西好了,一时没忍住,手痒了。” 云扶眯起眼来,“你偷你们营长东西了?” “我怎么会偷他的东西呢?”张小山急了,连忙辩白,“当时少帅领的不是混编26旅嘛,各营都是从各军种里拼凑过来的,不全是少帅自己的人马。有的营长就看不起少帅的兵,过来挑我们营长的刺儿……” 云扶听懂了,“所以你就把别家营长的东西给偷了?为了给你们营长出气?” 张小山点头,义正辞严地,绝对没脸红。 云扶叹一口气,“我倒好奇你偷人家什么了,让你们营长要抽你鞭子。” 张小山垂下头去,“偷过一回他们的佩枪,还有一回……偷了他们的裤~衩儿。” 云扶笑喷了。 其实在这样一个早晨,云扶是笑不出来的。之前所有的笑,都是为了能帮张小山分担;可是这一刻,她却还是始料未及,被张小山给逗笑了。 云扶坐在床沿儿上抱着肚子笑了好半天,扭头瞪着张小山,“一个当军官的,腰上挂的佩枪被下了,都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是被你偷了!若是气性大的,那营长当场自杀都是有的。” “可我没想到,你还能偷比佩枪更严重的……”云扶使劲憋着,却还是噗噗地笑出来,“你说你这孩子,你偷人家裤衩儿干什么?多味儿啊,你也不嫌埋汰!” 张小山桀骜地撅了撅嘴,“谁让他们敢看不起我们营长,我就让他们丢脸丢到底!” 云扶凝视着这样的张小山,笑容虽说还在,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沉默了下去。 ——这样的张小山,这样为了他们营长能什么都不顾忌的张小山,怎么会舍得就这么忽然离开了? 张小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呸呸两声,“哎,姐你别误会,我说的是以前啊。” “我曾经过的什么日子,姐你也知道啊,我好不容易当了兵,能有一口饱饭吃,能穿暖和了,不用再偷东西了,我躲开心啊。我就怕我在部队里待不下去,而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我们营长啊。只有千方百计讨好我们营长,我们营长才能不把我撵走。” 张小山又抱住云扶的胳膊腻歪,“姐……我对我们营长的那种依赖,跟对姐的是不一样的。我那是生存所迫,可是我眼前的却是想跟姐长在一起。” 云扶还是没吐口儿。 张小山又缠磨,“其实当兵没意思!我累,又挨欺负,挨骂挨打……我还是觉着姐的温庐有意思,这么五光十色的,可好玩儿了。” 张小山认真盯住云扶的眼睛,“我想跟姐学做生意!姐都认我当弟弟了,那我也该是半个商家人。商家人怎么能不会做生意呢,姐说对不对?” 云扶便也叹了口气,又伸手戳了他脑门一记,“客观来说,你这小子的确头脑聪明,甚会见风转舵,倒是块做生意的料。” 张小山伸开胳膊,大大抱住云扶,“那姐就是同意了!” 云扶轻轻咬了咬唇——这样的早晨,她只求能看见这孩子满脸的笑,不想给他增添哪怕一丁点儿的忧愁去。 所以,尽管她心下还存着疑问,可是她对他说不出拒绝来。 “那你可别后悔,”云扶盯着他的眼睛,“军装能脱,却穿不回去了。” 张小山略微犹豫,随即还是使劲点头,“我不后悔!” 云扶叹口气,“我还得想想,怎么跟你们少帅说。” 房门无声打开,有人迈步而进,“……是不是有人要找我说事儿?我来了,那个说事儿的人呢,快来快来,我等着呐!” 每次见靳佩弦这个说话的模样,云扶总想给自己加一项生意批发卫生球。 那她就可以当时端出一大筐一大筐的卫生球,全都倒到靳佩弦那张欠揍的脸上去了。 张小山也憋不住乐,可终究是面对长官,又是要说自己要退伍的事儿,他不由得有些紧张,这便乐也不是,不乐也不是。 云扶便轻轻拍拍张小山,“你先歇着,我跟你们少帅到办公室说话儿去。你刚也累了半天了,什么都别想,交给我,你尽管放心睡觉去。” “待会儿厨房预备好了,我叫安东给你端上来。他不大会中文,只能陪着你,却不会说什么,你放心吧。” 张小山乖乖躺下,将被子拉起来,盖住了头。 云扶冲靳佩弦使个眼色,两人走出门去,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去。 晨光还不亮,云扶却也不想开灯。办公室里的光线幽幽的,两人像是沉浮在幽蓝的水里。 彼此看不太清对方的脸,却觉得这样的距离倒也刚刚好。 云扶走到沙发上坐下,将身子窝进更为深蓝的天鹅绒里去,“……那五月鲜呢?你把他给怎么了?” 靳佩弦想在云扶身边坐下,被云扶伸脚给踹开。他只好走到对面的沙发坐下。 “吓唬吓唬,就给放了呗。”他此刻也还是蛮喜欢这对面看不清眉眼的距离感的。 “真的?”云扶眯起眼来打量他。 他垂眸下来,看着自己的靴子。 靴子底上还沾着那片小树林里的泥土。这是他不仔细,是因为他放心不下她和张小山,急着回来看看他们。 若是平素的他,会耐心而冷静地将身上所有的痕迹都处理干净再回来。 “当然是真的。要不你以为我会怎么对他?一枪毙了他啊?” 云扶深吸一口气,“你抽烟了。你身上有烟味儿。” 他穿粗纹呢的猎装,这种毛呢料子十分吸味儿,尤其是香烟的味道能许久都不散。 “你平素不抽烟,抽烟便是遇见需要思考的事儿了。靳佩弦,你带着五月鲜出去,遇见什么需要思考的选择了?” 她冷静起来,真是聪明得叫他都害怕。 他赶紧堆起一脸的笑来,“哎呀,不是我抽的呀。是雁儿,还有纯耳那屋里本来就烟气罩罩的,我走一趟就沾上了呗。” 云扶心下越发不安。 她隐约能想到,他必定是已经要了五月鲜的命去了。 五月鲜自然是该死,可是她不想是他杀人。因为此时以他的处境,他若再杀了人,那就是更大的把柄,多少人正等着呢! “你跟我说实话。”云扶抬眸,静静盯着他。 靳佩弦知道她担心,就是不想叫她担心所以他才想瞒着他。 他便又抵赖,“哎呀,真的没有。你想啊,咱们都已经放走香满庭了,那就也放了五月鲜呗,叫五月鲜去找香满庭去,叫这一对人间祸害彼此折磨呗。总有一天,他们两个必定内讧……” 云扶深吸口气,忽地起身,没绕过茶几,而是直接迈步从茶几上跨过来,走到他面前,伸手一推他。 他下意识后仰,她的唇便覆住了他的。丁香小舌倏地探了进去。 靳佩弦心跳都停了…… 可惜只有一秒,她的舌尖只在他唇内划拉了一下,旋即退出,她已经冷着一张脸,转身回去。 这一次是耐心地绕着茶几回去的,故意多走了几步。 重又坐下,她脸上没什么波动似的。 “你撒谎,不止是你衣裳上有烟味儿,你嘴里也有。别告诉我,你嘴里的味儿是从宫里雁,或者纯耳那来的。” 云扶抬眸瞟他一眼,“或者你有不为我知的爱好,你喜欢跟宫里雁和纯耳这样的——嘴对嘴。” “呸呸呸”,他登时否认,“绝对没有此事,我绝对没有此等爱好。” 云扶哼了一声,向后靠回沙发靠背里去,“说实话吧,你把五月鲜到底给怎么着了。” 靳佩弦叭嗒叭嗒嘴,为了以后还能品尝这样的滋味,明白这时候说实话是必要的。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避重就轻道,“……我把他埋在城外小树林儿里了。” 他特地避过“活埋”。 云扶闭上眼,“毁尸灭迹,看似挺稳当的。可是天网恢恢啊,我担心那尸首迟早会被发现。你想好对策了么?” 靳佩弦桀骜轻笑,“就算尸首会被发现,他们也只会发现周围有一圈儿栗子壳儿。” 靳佩弦抬眸凝视着云扶,“……来自燕京周边的邑境栗子。” 云扶心下便也微微一跳,“这里是梅州,靳军跟燕军为敌对,所以梅州城内没有卖邑境栗子的。就因为这些特别的邑境栗子壳儿,就会自然猜测是外来人做的。” “而且你是靳少帅,燕军悬赏多少大洋要你的命,你自己自然不敢到燕军控制的邑境去……所以便是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 靳佩弦点了点头,“没错,栗子不是随便吃的。” 其实大冬天的,坐在那儿吃一把凉透了的栗子,就算那是著名的邑境珍珠栗,可是感受也不那么好。 他是要故意留下栗子壳儿的。 云扶无奈地轻哼一声,不能不说,他随机应变的本事来得挺快的。 不过云扶还是随即想到一个问题,她紧紧盯住靳佩弦,“……你还没告诉我,你的邑境栗子究竟是哪儿来的?该不会是你这个家伙,真的跑到燕军的控制区去了吧?!” 天亮了,老骆驼早早进来,将今日所购进物品的入库单来请云扶签字。 不管昨晚都经历了什么,新的一天总要到来,温庐的生意又要运转起来。 靳佩弦起身,轻轻拍拍云扶的肩,“交给我吧,我去看他。” 一卷249、拉得下脸来么? 靳佩弦走进房间,张小山便紧张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靳佩弦不同于云扶,靳佩弦是男人,是少帅,是他的顶头上司,是他们营长的老大。 靳佩弦看出张小山害怕来了,这便没往里去,抱着手臂斜靠在门框上,长眸斜睨着张小山。 “……你猜,我答应还是没答应?” 张小山将头深深垂下去,使劲摇晃。 他是不敢猜。 靳佩弦嗤了一声,“你脑子原本还挺机灵的,这会儿成榆木疙瘩了?” 靳佩弦走过来,挨着床沿儿坐下,“你不都成我小舅子了么,怎么看见我还这么害怕?我敢得罪谁,你觉着我敢得罪我小舅子么?” 张小山霍地抬头,望住靳佩弦,有点不敢置信。 靳佩弦哼了一声,“不过啊,就算我答应了也没用,我总得回头先问问你们营长去。终究你是他的兵,还是身边儿的弁兵,你的去留还是他说了算。” 张小山定住,眼珠儿半晌都转不过来。 靳佩弦叹了口气,“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是你们营长的兵,你们营长却是我的兵。这事儿我亲自去跟他说,他也不至于不答应。” 张小山嗫嚅半晌,嗓子眼儿里像卡着什么东西,“……旅长,我求你,别为难我们营长。他要是不答应,你千万别为难他。” 靳佩弦凝视张小山良久,缓缓垂下眼帘去,点了点头,“我会看着办的。你先歇着吧。” 靳佩弦的车子开出温庐去,靳佩弦吩咐“停车”。 靳佩弦打开车窗帘,向外看了几眼,不多时封百里就自己乖乖走过来,开门上了车。 两人并排坐着,靳佩弦侧头,眯眼去打量封百里。 “你这是做什么呢,一脸气哼哼的。像是谁欠了你二百吊。” 不止一脸的怒气,而且满腮的胡茬子;两个眼圈儿都是乌的。 还有封百里的两腮,都塌陷进去了。 封百里深吸口气,却不肯说话。 靳佩弦收回目光去,高高扬起头来,“你也是不放心张小山,想进去看看他去吧?可是你怎么不去啊,就一墙之隔,你家少夫人至于不准你进去么?” 封百里竭力平静下来,甚至努力地扯了扯唇角,“我进去看他干什么?我才没想进去看他呢!” 靳佩弦皱了皱眉,“这话是怎么说的?好歹他是你的兵。” “就因为他是我的兵!”封百里激动起来,脸红脖子粗的,“老大,我手下怎么会带出这样的兵!整个就是个废物,给我丢人!” “不就盯个人嘛,还是纯耳那样的废物,他竟然都没盯明白,还叫纯耳给抓住了!更何况,要是纯耳亲自抓的倒也罢了,他还是自己中了五月鲜那么个小jian人的套!他们两个年岁差不多,那就算不得是纯耳大人欺负小孩儿。他自己没看明白,那就是他没用!他被抓了,那也是他自己无能,是他活该!” “他因此受伤了,我还去看他?我不冲进去冲他一顿鞭子,那就算便宜他了!” 封百里尽管激动之下,两个颧骨是潮红的,可是他一张脸其余的地方儿,分明苍白得没有血色。 靳佩弦扭头看向车窗外,“张小山说,想退伍。我的意思当然是由你来决定。” 封百里便是狠狠一怔,方才还说得热闹,这一下子如噎着一般,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答应?”靳佩弦幽幽转回头来,静静盯着封百里。 封百里便尴尬地冷笑一声,“逃兵,他想当个逃兵!有任务完不成,丢了我的脸不说,还不敢承担责任,一心就想着当逃兵!” “这么说,就是你不同意喽?”靳佩弦语气平和,脸上的神色也看不出喜怒来。 封百里深吸口气,“老大,那小子他首先是个兵!当兵就有当兵的纪律,部队军纪如山,岂能叫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靳佩弦点点头,“那你想怎么处置他?” 封百里深吸一口气,“首先,他没完成任务,就得先处罚他。至少关他禁闭,如果后头查出来他若给少夫人惹出更大的篓子来,那就更将他军法处置!” “至于他想当逃兵,还不是就想逃避军纪惩罚么?老大,那就不能叫他如意!” 山路盘旋,细若羊肠,九曲十八弯。车子像是一粒儿冰蛋儿,从长留山上顺溜地滑了下来。 车到山下,融入人间的扰攘,靳佩弦才轻笑一声,向封百里凑近,“我说,我好像很久没看见你这么正经了……啧啧,就为了一个张小山,竟然叫你发这么大一通脾气。” “原来不是早就不想要他么?还跟我打报告来着,让我把他军装扒了,别叫他留在咱们旅里了……今天我还以为你能顺坡下驴,正好把他给撵走呢。怎么着,转性了?” “还是……”靳佩弦故意放缓了语调,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封百里的神色,“忽然觉着这小子挺重要的,一时都舍不得放手了?” 封百里吓得一个激灵,“老大,您又磋磨我!我,我怎么可能觉着他重要,我,我当然恨不得早早把他给撵走,别叫他在我跟前碍眼,更兼给我丢人去!” “至于今天……”封百里咽了口唾沫,“至于我说今天不能叫他如意,也是因为我要顾着军纪,部队哪儿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就算想退伍,行,那也得先回来接受完军法惩处,被判撵出去才行!” “军队又不是他们家的,哪儿容得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封百里说得激动,两拳攥得登紧,像是如果张小山真在面前,他能冲上去将张小山给暴打一顿。 “唉……”靳佩弦却抬手抚了抚眉毛,“只可惜,军队是我们家的……我有这个身份,要是不做点出格儿的事儿,倒好像有点白瞎了哈?” 封百里呆住,转头盯住靳佩弦。 “老大,你这是……?” 靳佩弦尴尬笑笑,“通知你个事儿,就你那个废物点心的兵——张小山,今早上刚成为我小舅子了。你说我要是看着我小舅子挨打,我要是不给我小舅子网开这一面的话,我好像也没法向你少夫人交待不是??” 封百里狠狠愣住,望住靳佩弦,眼睛有好一会儿是空白的,仿佛都不知该摆出何样的心绪来。 半晌才道,“少、少夫人竟然认了那小子当弟弟?这、这怎么能行呢。那小子他、他哪儿配啊!” 车子已经开到了大帅府西门口,靳佩弦拍拍封百里的肩头,“行了,就这么定了。我就告诉张小山,说你答应了。” 封百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靳佩弦深深盯封百里一眼,“就当你给我个面儿了,乖~~” 靳佩弦说完,自己先下车,迈着方步进他那坐落在西门外的“体育学校筹备处”去了,留着封百里自己一个人傻坐在汽车里,好半天都认不清楚自己心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离过年越来越近了,梅州城的空气中都开始浮荡起浓郁的年味儿来。 家家户户扫尘土的,挂祖宗画像的,置办年货的,个个都喜气洋洋。 相比之下,纯耳的情形就太过凄惨了。 因为张小山的事,靳佩弦索性派人将他所住的院套都给封了,将他给圈禁在里头。就算他这时候想带着云扶给的几百块银元回家过年,他都出不去这个院套了。 荣行被阉了,更是连续多日如在冰里活里似的熬着。那刀伤本就凶险,稍不小心就能要了人命去,纯耳就更不敢这时候移动荣行,便只得在院套里呆着。 也幸亏他们家是皇亲国戚,家里是有太监伺候的,故此还能拨电话回去问经验,纯耳便摸着石头过河,亲自照看着荣行。 若荣行再这个时候死了,他就更有罪过了。说不定会被那位靳少帅借题发挥,给他安上个人命官司去。 ——更何况,人家青橙班的班主这两天还正上门要人呢。 说是要人,自然其实是要钱。他还欠着人家青橙班的两封包银,一直没给呢。他不给银子,人家青橙班的班主自然要先要人。 他哪儿交得出啊?他都不知道五月鲜和香满庭这两个小下三滥的,跑哪儿去了,是死还是活。 他当初从青橙班包人的时候,自是跟人家青橙班立着字据的。他得确保五月鲜和香满庭两个在他这院套里好好地呆着,若人死了、病了,甚或跑了,他就都得担负包赔人家青橙班损失的责任的。 这样一来,纯耳只觉焦头烂额。 他别的倒还罢了,唯独一样儿,大过年的,总不能真的就不回家了啊。那么一大家子人,还都指望着他呢。 他困在院套里思来想去,想要托人,却也想不到个合适的人去。 最后,还是想到了云扶去。 他犹豫了一个下午,最后在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缕余光的时候儿,他还是给云扶拨了个电话过去。 宫里雁亲自将纯耳押着上长留山。 纯耳这次再进云扶的办公室,再也不是从前的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 他甚至膝盖都有些软,为了能过年回家,他甚至是很想过可以行个大礼之类的。 云扶坐在沙发上,都未起身,抱着膀子静静盯着纯耳。 纯耳想了想,最后还是摘下瓜皮帽,向云扶躬了躬身,“沈公子,多谢你肯见我。那小孩儿的事……我自知理亏。” 纯耳的态度还叫云扶满意,云扶便抬手让了让,“我这温庐是开门做生意的,不是公堂,那便来的都是客。纯贝勒请坐吧,坐下说话。” 纯耳这次便连坐下都不敢坐实,而是欠了一半的身子,颇为小心谨慎。 云扶轻叹口气,“纯贝勒在电话里将来意也都说了,我心里也有数了。纯贝勒相信我们手里没有协议,不是所谓的故意赖账就好。” 云扶从靠背里坐直起来,身子微微向前,“那咱们之间,就反倒多了更多种可能,就还有更多的可以谈。” 纯耳听出弦外之音来,心下不由得激跳起来。 在他来说,他知道温庐这笔账已经死了。可是听着沈公子的这个话茬儿,却仿佛他还能存着一丝指望去。 云扶眼帘轻垂,指尖在茶几上轻轻划着,“倒不知道纯贝勒如今,是靠着什么营生啊?” 纯耳尴尬地笑笑,“还能靠什么呢?跟所有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一样,我们家现在也是靠着变卖家产,就等着坐吃山空呢。” 云扶点头,“大多数的黄带子皇亲国戚们,是因为除了架笼遛鸟、声色犬马之外什么都不会。没了朝廷的钱粮,可不就只能靠典当度日了么?” 云扶顿了顿,“不过你们这些人里头,却也有颇有志气,愿意甩掉王公贵胄的娇气,自食其力的。” 云扶拿过一份报纸来,指着报纸上头一张相片儿,“您看看。” 纯耳伸头过去一看那文章的题目,也是皱眉。因为那新闻的题目叫做《拉洋车》。 新闻里说的是前清的克勤郡王,名晏森的,祖上是大清太祖皇帝次子代善的后代。他们家的爵位“克勤郡王”是,世袭罔替,不需要每一代承袭的时候都要降低一等。 这样的,没有在大清的几百年中降等,却在大清灭亡之后终究变得一文不值。晏森继承王位的时候是14岁,15岁时清朝末代皇帝溥仪退位。也就是说,正儿八经的王爷只做了一年,大清国就亡了……晏森自小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清朝灭亡后,原本高高在上的王爷一下被打入凡间,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15岁的晏森能想到的便是变卖家产,当时许多王公贵族也是依靠变卖家产度日,而年轻气盛的晏森一口气就把自己的祖宅买了,而且买主就是民国的总理熊希龄。 但变卖祖宅的钱很快就被挥霍一空,不到一年时间,他又将祖坟变卖,其后多年间将家产、田地也变卖的一干二净得以勉强度日。最后无奈之下竟在北京城做起了拉车的营生。 云扶盯着纯耳的眼睛,“尚且可以如此,我倒要问问纯贝勒你,是否肯拉下这张脸来?” 一卷250、准备好话 纯耳愣住,有些不敢随意随论自己所听见的。 “沈公子,您的意思是……” 云扶向后靠,叠起二郎腿,妙眸轻眯。猫儿样打量着对面的纯耳。 “温庐是纯贝勒家从前的别墅,纯贝勒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感情上,都放不下。要不纯贝勒也不至于在需要钱的时候儿,不到其他处宅子、庄子上设法,却还是回到温庐来想分一杯羹。” 纯耳面色一变,苍白如尸的脸上涌起一片激动的潮红来。 云扶都明白,抬手在虚空里摁了摁,“您甭着急,我不是揶揄您呢,我只是客观地来形容一下这件事儿。用词是难听了些,不过我倒是觉着蛮恰当的。” 纯耳终是忍不住,“我那不是来分一杯羹,我是来拿回我该得的花红!” 云扶抬眸望天,“那您找席尔瓦去啊~问题又回到原点了,您究竟还想不想谈啊?不想谈的话,您上山来干什么,仿佛我沈云海的时间,没那么不值钱。” 纯耳只得吞回一口气去,“沈公子您别介意,我也只是心中郁闷。当然,这郁闷是对席尔瓦那杂毛儿老驴,不是对您。” 云扶点点头,“我这‘分一杯羹’着实不是坏话,因为我是正正经经地考虑过,想要给您分一杯羹的……” 纯耳紧张得有点不敢呼吸,“沈公子您的意思,该不会就是我想的意思吧?” 云扶轻笑一声,“我是想给您分一杯羹的,可是却不能如您之前所想的,来了就白白地拿走;我啊能给您分,不过您得用您自己个儿的东西来换。譬如劳力,譬如才智……我倒要问问您,您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纯耳的脸,再度潮红起来。 “沈公子,您跟我具体说说看,倒叫我这心里有个谱儿。” 云扶翘着二郎腿,悠然垂下眼帘,“您想拿走一半儿,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您能将这个格儿往下降降,咱们就还有谈的余地。” 纯耳深吸一口气,身子前倾,紧紧盯住云扶,“您再说仔细点儿,愿闻其详。” 云扶轻笑一声,“这么说吧,这温庐终究是您家的宅子,里头的陈设、一砖一瓦,没人比您更清楚。如果您在这儿,将这宅子的故事跟客人们讲了,那相信咱们这温庐,就会更是客如云来。” 云扶说着在指头上一转那文明棍儿,“至于我呢,终究是在西洋呆了多年,对这些咱们中国传统的物件儿,了解得就不那么多了。更何况是贝勒爷您家这样的皇亲国戚家的东西,就更是说不出个子丑卯酉来。所以我早想着将温庐的生意一分为二,一半是中国传统的生意,经营古董、字画、金银玉器;一半是西洋的生意。雪茄室、滑冰场等。” “西洋的生意我自己经手;而中国这一半,我想不管我能聘来什么样的专业人士,却都比不上您这位旧日主人吧。” 云扶停下文明棍儿,眸光突前,凝住纯耳。 “我给您一成干股,只是给您旧日主人的身份的;干股之外,您还可以每月拿一份薪水,这是给聘用经理人的。您看,这个机会您稀罕要不?” 纯耳有些挣扎。 云扶也不意外,淡淡一笑,“没错,一成干股而已,跟您想要的一半花红比起来,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要是换了我,我也得犹豫。要是气性大些的,还可能拍案而起,拂袖而去,或者举着我是故意在羞辱您呢,也说不定。” “所以如果您心下不满意,您也不必隐瞒着,您就直说就行了,咱们都别耽误对方的工夫。” 云扶说着又将文明棍儿在掌心上转了个圈儿,“中国生意那一半儿,我想聘个经理也不难。我已经从燕京琉璃厂打听好了人儿了,那也都是文物字画界的老行家,说起这些生意来,算盘打得比您精到。而且我只给人家薪水就完了,还不用给干股呢。” 纯耳脸涨得通红,盯住云扶,“那如果换了您是我,您会怎么选?” 云扶轻轻一笑,凝住纯耳,“如果我是您,我看的不是‘一成’这个数目字儿,我看的是总量,是温庐真实的生意情形。” “倘若生意好,每年的红利总额大,那即便一成,也不会是个小数目;反言之,如果生意不好的,就算给你‘一半’,那又能实际得几个钱?您说呢?” 纯耳眯起眼来。 自从他回到梅州来,温庐也上来不是一回两回了;在三堂子住的时候儿,也早明里暗里在周遭打听过不少回,那些在三堂子里出没的富贵客人,谁不说温庐是个洋气的销金窟去? 这么算起来,沈公子说的的确不错。便是一成,也不会少了。 纯耳凝着云扶,终是道“君子曰‘从善如流,宜哉~’” 云扶轻轻一哂,“是贝勒从善如流~” 纯耳长眸一眯,“沈公子是说,我不是君子?” 云扶耸耸肩,“纯贝勒所引用这句话,里头的‘君子’二字,原本是先秦时所指诸侯、卿士的吧?贝勒爷可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又如何是诸侯卿士可比?纯贝勒自比为君子,可是自降身份了。” 纯耳盯住云扶半晌,最终无奈地摇头,却是勾唇而笑。 “沈公子刻薄,却聪明;精明却凡事都懂得留余地……这样的沈公子,倒是我所喜欢的。如果温庐的经营者不是沈公子,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今天我都是不会点头的。” 云扶却并不在意这恭维,只浅浅笑了笑,“这么说,纯贝勒是接受我的邀请了。” 云扶起身向纯耳伸出手去,“欢迎纯贝勒。” 纯耳慢了两拍,缓缓站起身来,伸手出去握云扶的手。 云扶却已经早收回去了。她伸手,不过是做做样子,可没想给纯耳机会,攥住她的手去。 她转身走到电话机旁,“纯贝勒肯纡尊降贵,那么我也得再表示一点我的诚意——在方才的条件上,我再给纯贝勒增加一条,纯贝勒的家眷,吃住生活费,也从温庐里开销吧。” 纯耳一怔。 云扶已经指着电话机,“纯贝勒来拨个电话吧。叫你家人们放心,自有人将他们都给接回梅州来。梅州本就是贝勒爷的家,他们也算回家了。” 纯耳的面色又变了变,“沈公子这是要将我家人都置于控制之下?” 云扶耸耸肩,“我是在帮纯贝勒养家。如果纯贝勒不稀罕,觉着自己有本事养家糊口的话,那就算了。” 云扶满身的不在乎,说完从电话机旁就转了开去。 纯耳盯着电话机良久,终是沉一口气,去拨了电话,“……我猜,家里已经有人带着车子等着了吧?嗯,别担心,跟着来吧。是回家,回梅州。” “嗯,我都安顿好了。回梅州来过年。” 云扶满意抬眸,“尽管温庐不能住了,可是梅山这么大,长留山只是五瓣之一。我在鹿吴山上给预备了个小院子,没有温庐大,却也干净。” 宫里雁带着纯耳回去归置去了,云扶走进里间,望着张小山。 “都听见了吧?你要想留在温庐跟我学做生意,就得先学会面对纯耳去。你要是受不了,就先改了这主意,还是先回你们营长身边儿去~~” 云扶凝眸打量着张小山。纯耳和封百里,这孩子更不能面对哪一个呢? 张小山身子仿佛有些发冷,可是他还是坚定地抬起了眼,笃定地望住云扶,“姐,我要留下,在温庐,跟你学做生意。” “那纯耳呢,你确定你能面对得了?”云扶紧紧凝住张小山的眼睛。 张小山用力点头,“我能!” “好,”云扶伸手握了握张小山的肩头,歪头问,“你可埋怨姐,不明白姐为何将他收进温庐里来?” 张小山点头,又摇头,“我是一时没想明白。但是我相信,姐决定的一定是对的,我相信姐。” 云扶轻叹一声,伸手揽住了张小山的肩膀。 “好弟弟……做生意不容易,有时候为了能做成一笔生意,不能不面对自己的仇人,甚至要跟自己的仇人合作。在商言商,那‘商’就是大过天的,心里就只能有生意,不能再存着小我的恩怨。” 云扶转眸去看张小山的眼睛,“再说,他也没对你怎样,对不对?他只是抓了你,关了你一个晚上,仅此而已……” 张小山用力吸一口气,使劲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云扶拍拍他肩头,“他是租住在三堂子的,三堂子不是私宅,是人来人往开门做生意的地方,那天的事必定另外有人知道。所以越是藏着掖着越叫人怀疑,不如咱们反倒跟纯耳合作起来,这才更叫人相信,那天不过是个误会,实则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小山一怔,眼睛已经有些润了,“姐其实还是为了保护我……温庐一成的干股,不是小数目。” 云扶含笑摇头,“傻小子,别胡思乱想。你姐我又不是观音菩萨,我可没想做赔本的买卖。我啊,还是要借他的身份赚钱的。你想啊,这要是十几年前,还是前清的时候儿,上哪儿抓个活的王爷来给咱们挣钱啊?” “还是世道变了,咱们才有这样的机会。就连北京城那个拉洋车的王爷,都有无数人因为好奇而去坐他的车;咱们这温庐本就是贝勒家的产业,叫他再来当个经理,就得更多好奇的人纷至沓来……他这身份,是咱们任何外聘来的经理人所都比不上的。所以这买卖,咱们是稳赚不赔的。” 交待张小山跟着老骆驼先去看库房的账本了,云扶松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 凯瑟琳走进来,帮云扶按摩着膀子,“这些天波士你的脑袋和身子都没休息过。这事儿安排好了,你好歹歇歇吧。” 云扶点点头,“……总有一天咱们会离开。这温庐的生意也不能白白就扔了。叫小山和纯耳两人撑着去,还是一笔固定的经济来源。” 凯瑟琳深吸一口气,望住云扶的眼睛。 刚刚说要离开,可是波士的眼睛里却已经涌起了不舍。只是波士自己还没察觉到吧? 这温庐的生意,波士用的心越多,那等到将来真的要离开的时候,波士会越舍不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将来真的还会有要离开的一天么? 云扶见凯瑟琳半天没说话,抬头看向她,“怎么了?你也没想到我将纯耳给圈进来?” 凯瑟琳笑了,摇摇头,“我能大致猜到波士你的用意去。说到底,小山弟弟的秘密,就算能瞒过天下人,却也终究瞒不过纯耳和他手下。可是咱们又不能将纯耳和他的手下都给宰喽,终究好几条人命呢……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给留在梅州,圈在长留山上。” “况且波士还多留了一手,哟将纯耳的家眷也全都给接过来。有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当背书,我就不信纯耳和他那几个手下还敢出去胡说八道了。” 云扶欣慰地闭上眼睛,握了握凯瑟琳的手。 过年的时候,温庐里再怎么忙碌,云扶也总得回大帅府支应支应。 倒不用她帮什么忙,邱梅香、钟秀芬等几位太太自是抢着做主呢。 叶小鸾的学校里也放假了,她帮着三太太在四合院里忙里忙外,远远看去,真像个贤妻良母。 “云姐姐,你回来了?”叶小鸾敏感地察觉了云扶在盯着她看,她忙停了手,小燕子似的飞奔出来,“云姐姐这阵子在温庐一忙就这么多天,都没回来,我都想念云姐姐了。” 云扶点头笑笑,“三太太呢?我来给她老人家请安的。” 叶小鸾笑道,“我姑妈没在,是去帮二太太商议过年的事儿去了。” “那正好。”云扶一挽叶小鸾的手肘,“我倒有两句体己话,要跟你说。” 叶小鸾赶忙道,“我这贴窗花呢,两手都是浆糊。云姐姐你先进屋坐,我去洗个手,回头就进来。” 云扶径直进内去了,叶小鸾叫杏儿给倒水洗手,眼神却是阴了阴。 杏儿忙道,“小姐这是……?” 叶小鸾轻哼,“她又单独找我,准没什么好话!” 一卷251、美人画皮难画骨 “那鸾小姐你就别去呗,就说三太太回头找您还有事儿呢。”杏儿心里自是向着叶小鸾去。 叶小鸾哼了一声儿,“我倒是想不搭理她,可是我又何尝不知道,她找我说的虽说不是好事儿,却也必定是有事儿。我要不跟她当面锣对面鼓地听清楚,那说不定她后头还有什么阴招呢。” “那不阴不阳的东西,手里的招儿就是比旁人多!”叶小鸾拧一把热手巾想擦擦脸,一想到这儿就连擦脸的兴致都没了,将手巾扔回脸盆里,坐着生了几口闷气去。 她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也可以甘愿做小——但是前提是,她有信心自己能拿伏住那当正室的去。就算没有当正室的名分,她也能实际上凌驾于那正室之上。 可是她却没想到,这商云扶却是这样一个比她心眼儿还多,还没底线的、不阴不阳的家伙! 叶小鸾磨蹭了一会子,却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云扶。 云扶看了叶小鸾一眼,便笑,“咱们姐妹,你还用特地洗个脸再来见我么?那都生分了……将来还得共侍一夫呢。男人都能共用一个,还分什么你我啊?” 叶小鸾被迎头第一句话就给噎住,瞪了云扶半晌,都不知该怎么答。 不过好在叶小鸾就是叶小鸾,从小在各种夹缝里生存惯了,这便巧笑道,“云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呢?我刚刚忙着贴窗花,忙得一头一脸的灰尘暴土的。云姐姐来找我,那我自然应该整饬整饬再来见过云姐姐。” “再说,”叶小鸾走到云扶眼前儿来,笑容更亲近,“云姐姐才是少帅夫人,我其实就是云姐姐的奴婢。” 叶小鸾这样的委曲求全,若是换了别人,也就该软下来了。可是云扶不是别人,云扶只清淡地哼了一声,“小叶你太自谦了。再说,你又忘了,我都不是靳佩弦的未婚妻了;更何况,这个我不稀罕的位子啊,除了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抢着呢。” 叶小鸾也不傻,垂下头来,扭了扭手指头,“云姐姐是说潘大小姐~” 云扶轻笑一声,“我从小就认识她,也从小就跟她是死对头。我知道人家那名儿取的,就是带着指腹为婚的意头来的。可是她后来也出洋了,我还以为她在西洋乐不思蜀,那这边就没她什么事儿了。却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的,把她又给勾回来了~~” 云扶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是幽幽瞟着叶小鸾的。 “这潘金莲儿一回来,不但坏了我的好事,怕也要将小叶你的如意算盘给拨浪了个稀烂!” 叶小鸾低低垂着头,避开了云扶的目光,“是啊,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呢。”从云扶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得见她的发顶,却看不见她的脸去。 叶小鸾的反应,云扶倒也不意外。她骂完了,径自盯着叶小鸾的发顶去。 真是个美人儿,那头顶当真是青丝茎茎,下头露出的头皮莹白如玉。美人儿就该是这样,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无一处不精致的。 只是这却也更应了那一句“美人画皮难画骨”,谁知道这样精致的皮囊下头,终究会养出一颗什么样的心来呢。 云扶在炕上主位坐着,翘起二郎腿,瞟着坐在地下椅子上的叶小鸾——炕是主座,尤其是在这样的冬日里;那地下的椅子便是客座、次座了。 “那吃饱了撑的人啊,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是却还是叫我给瞧出了端倪来呢~~” 叶小鸾这才倏地抬头望过来,“云姐姐,你发现了什么?” 云扶反倒松弛下来,悠然从媳妇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柄小小指甲锉。指甲锉是精钢打造,可是那手柄儿却是个精巧的葫芦形,葫芦的弧线正好方便握在指尖。 云扶一边悠然自得地锉着指甲,不是还“噗”地一声吹口气,将指甲上的碎屑吹开,叫那碎屑如微尘一般,在阳光里曼妙却诡谲地飘散而开。 像是孙悟空拔起一根毫毛,变出无数个分身小猴子,个个儿都一样是古灵精怪。 “……咱们之所以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干的,自是因为那人自己故意隐藏着啊。那人知道自己干的这事儿龌龊,见不得人,所以才故意藏着掖着不叫人知道是ta干的哈~” “那人自以为隐藏得够深,别人应该挖不出ta来,说不定就眼前这个时候儿,那人还躲着自己偷着乐呢。”云扶说着,将自己修好了的一只手竖起来,心满意足地欣赏着。 “可是那人却不知道,自己早露出马脚来,就像猴子的股,早都叫别人看清楚了。” “云姐姐发现了什么,快叫我也听听。”云扶的悠然自得,叫叶小鸾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云扶还是不慌不忙,将其中两根手指又继续精益求精地锉了锉之后,才缓缓道,“……因为那人忘了,姐姐我也是西洋回来的啊。就算别人不清楚,姐姐我却是最知道,那人想要通知潘金莲儿回来,那就得必须首先得会洋文,还得会写洋人的新封。” 云扶说着歪头瞟了叶小鸾一眼,“更要紧的是,她得知道我请郑小雪和你那几位同学喝咖啡的事儿,才能用这事儿勾着潘金莲儿回来——可是这世上,知道潘金莲儿对郑小雪有意思的,又有几人呢?统共不过都在咱们大帅府里罢了,就连潘家人自己都未必知道。” “可是这大帅府里,所有的女人加在一块儿,会洋文的一共也不超过两个去。既知道喝咖啡的事儿,又懂洋文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吧~~” “小叶,你说,我分析的对么?” 叶小鸾面色一变,血色倏然抽去。 她抬起头来,无辜地望住云扶,眼眶里已是溢满了泪水,“云姐姐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却原来是怀疑我了,是么?” 云扶仰头一笑,“小叶啊,那你告诉我,这大帅府里既知道喝咖啡的事儿,又会洋文的,除了我跟你之外,还有别人么?” 叶小鸾也不含糊,“那云姐姐带回来的凯瑟琳小姐难道就不会么?她本就是西洋人,就算喝咖啡那日没在大帅府,可是就凭云姐姐跟凯瑟琳小姐的关系,云姐姐会不说给她听么?” 云扶耸耸肩,“真是伶牙俐齿……你说的没错,凯瑟琳看似也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可是你怎么忘了,人家凯瑟琳哪儿知道有潘金莲儿这人的存在,又哪里能有潘金莲儿的地址呢?” “再说凯瑟琳可是我的人,她会设法叫我的对头回来,让我不痛快去么?” 叶小鸾的泪珠儿滚落了下来,“云姐姐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我是不想叫你怀疑,我方才就口不择言,说到凯瑟琳小姐那去了。” “既然一定不是凯瑟琳小姐,那这大帅府里自然还有旁人的呀,”叶小鸾抽噎着,真真儿是梨花带雨,“其实也、也还有一个人的呀。就算不是咱们这一辈的,可是终究人心隔肚皮呢,云姐姐你说是不是?” “你说谁?”云扶眯眼吊着叶小鸾,“说明白了,叫我也参详参详。” 叶小鸾仿佛很是犹豫,“云姐姐,我……我其实不应该说。” 云扶轻哂一声,“你要是不说,那我就认定是你干的!” 叶小鸾委屈得浑身簌簌发抖,哭得鼻尖儿都红了,“云姐姐……” 云扶冷笑着盯着叶小鸾,“赶紧说吧,别那么多垫场的了。” 叶小鸾又忸怩了好一会子,甚至站起来冲窗外某个方向鞠了个躬,“小鸾对不住太太您了……” 鼓捣完这些,叶小鸾这才如赴法场一般地霍地抬起头来,泪也不流了,“云姐姐难道没想过四太太么?四太太虽说是长辈,可是四太太却是上过教会学校的,跟洋人老师学过洋文!云姐姐看直到现在,四太太还爱穿骑马装呢,跟云姐姐与潘大小姐如出一辙啊!” 云扶笑了,静静凝视着叶小鸾,“对呀,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以为就咱们小辈儿之间争风吃醋的,太太们随着大帅的过世,本该已经心如止水了才对。” 叶小鸾叹一口气,“云姐姐多年不在国内,是不知道大帅府里的情形了。云姐姐切不可小看四太太……不瞒云姐姐,因为四太太是顾明德妹子的身份,大帅在世的时候儿的确是不待见四太太。可是如今大帅不在了,四太太自不用继续忍气吞声,她想要折腾起什么来,又或者她想要配合她哥哥顾明德做什么,咱们都不可知啊。” “再说,二太太有三少爷,我姑妈是抚养七哥的,四太太在府里仅次于二太太和我姑妈,她又怎么能甘心手里什么牌都没有呢?我姑妈是最最看重大帅的遗愿,是最想叫云姐姐跟七哥早日完婚的——那四太太自然要反其道而行之啊。” “如果她将潘大小姐叫回来,让潘大小姐成了七哥的少夫人,那四太太就等于同时拥有了潘家的支持,又将七哥从我姑妈身边给抢走了去!” “到时候,这大帅府里啊,还不成了她的天下去?!” 云扶笑了,无声地笑着。 半晌才点点头,“好个小叶,你可真聪明,真帮我看清了不少人和事儿去。” 叶小鸾的眼泪早停了,这会子因为云扶的夸奖,脸上露出红晕来。 “我跟云姐姐是姐妹同心,我自然一颗心都向着云姐姐去。” 云扶点头,“说的太对了,就像三太太将靳佩弦视若己出,凡事都为了靳佩弦着想,是一样一样的。” 叶小鸾便也点头,“正是如此。我跟我姑妈,应该都是‘助人型人格’,都只愿意敢当绿叶,从不想争什么抢什么……”叶小鸾说到此处,双颊绯红,看着真是动人。 云扶拊掌大笑,“哟?小叶你连‘助人型人格’都懂了啊?” 叶小鸾面颊越发地红,“就因为崇拜云姐姐,平素从来不碰西洋书籍的我,现在也在学校里借阅西洋的书看。从那些书里,看到西洋人原来早对人格有过这样的分析,这才懂了还有‘助人型人格’这样的说法。” 这样奉到眼前来的恭维,云扶却还是淡淡垂眸避了开去,并未照单全收。 “小叶啊,既然你说不是你勾潘金莲儿回来的,那咱们就还是姐妹,还是一个壕沟里的战友,是不是?” 叶小鸾立时道,“我虽不敢与云姐姐相提并论,不过我心中始终敬云姐姐为大姐……我的心,始终是向着云姐姐去的。” 云扶点点头,“好妹子。” 云扶说着从炕上跳下来,走到叶小鸾眼前来,两手攥住叶小鸾的手去。 “我呢,终究还有温庐的生意要忙。你也瞧见了,我最近一忙起来,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那潘金莲儿能在府里作什么妖,我就都不知道了。小叶我想叫你帮我在府里盯着点儿潘金莲去,她要是使出什么幺蛾子来,你第一时间或者遣人,或者拨个电话来给我,你看好不好?” 叶小鸾有些怔住,半晌嗫嚅着说,“潘大小姐是那么个盛气凌人的大小姐,云姐姐你看我,我能行么?” 云扶叹了口气,“小叶啊,我这人原本是多年受西洋思想的影响,原本是绝不能同意靳佩弦纳妾的……可是呢,我回来遇见了你,我却觉着你是那么与众不同,我跟你投缘,我也喜欢你,所以我才改了自己的初衷去。” 云扶亲热地拍着叶小鸾的手去,“我是为了你才改的初衷哦——这辈子靳佩弦若纳妾,我只准他纳一个人,那就是你啊小叶。” “所以这样的事儿呢,小叶你说我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去啊?你是我唯一看中的人,就也自然是我唯一能放心托付的人去啊……”云扶说着眸光轻转,眼底的光凉了凉,“难不成,因为小叶你的推脱,我还得另外再给靳佩弦寻个人选去不成?” 叶小鸾一颤,慌乱地抬眸,“别!云姐姐,我……我试试。” 云扶这才满意地笑了,“小叶,我相信你,一定行。就每天都帮我做个简报吧,只要她来大帅府,言行举止都帮我记下来,什么都别漏了。” 一卷252、心思玲珑却说笨 云扶从四合院出来,便是忍不住迈一步就要冷笑一声的。 小翠儿有些不放心,赶紧跟上来,与云扶并排走着,小心盯着云扶的脸色,“……你这是怎么了啊?我刚刚看你不是得手了么,这都让叶小姐去盯着潘大小姐去啦!” 云扶叹口气,停步一把将小翠儿给扯住了。 这傻丫头,净顾着跟她并排走,看她的神色,这便马上就要撞假山上了都不知道。 便由此,云扶也知道,这丫头如今已然彻底是归心于自己的了。 云扶便叹了口气,“看一个人呢,不是要看她眼前会为我做什么,得看她的心在哪里。” “她现在是被我使招儿,不得不答应帮我去盯着潘金莲儿——其实我的意思是叫她们俩互相盯着,叫她们俩狗咬狗就是了,倒能省我一头心下来。” “可是眼前你瞧着叶小鸾是答应帮我了,可是她的心啊,自然还不在我这儿。我倒担心她更愿意归心给潘金莲儿……” “怎么这么说呢?”小翠儿忙问。 云扶摇摇头,“虽然她否认,可是就因为她的否认,我才更确定——将潘金莲儿从西洋勾回来的,还是她!” “她将潘金莲儿勾回来,目的是什么呀,还不是她以为可以借着潘金莲儿的手,将我给挤走么?她自己身份所限,不敢对我怎么样,她就找个比我更大小姐脾气、更能颐指气使的回来,跟我抗衡的呀。” 小翠儿听了,也是气得一跺脚,“想争就当面锣对面鼓的来,这算什么呢?回头还要当面儿装好人,又是掉眼泪,又是挖心掏肝的,自己不觉着累得慌么?” 云扶垂下头去,“还有个好玩儿的当年我跟潘金莲儿顶牛的时候儿,叶小鸾还没到大帅府里来呢,她应该不知道我们当年的事儿才对。” 云扶说着瞟了小翠儿一眼,“你猜,是谁将这些事儿告诉叶小鸾的?” “哎哟!”小翠儿也叫,“那岂不是等于给叶小鸾出主意,教她怎么跟你斗呢么?” 云扶一手掐腰,一手扶着文明棍儿乐,“对啊,要不我怎么说这事儿好玩儿呢?” 小翠儿盯住云扶,半晌缓缓说,“……那必定是三太太!” 云扶便笑了,“我啊,真不愿意想到她头上去。毕竟这么多年来,她将靳佩弦视若己出,靳佩弦也把她当成亲妈。更何况,几位太太里头,性子最温柔,最是知书达理的,也是她。” 小翠儿歪歪头,“可是兴许我没念过多少书的缘故吧,我反倒不喜欢三太太那样的。柔柔弱弱,一天到晚清高自傲的,叫人都亲近不起来……相比而言,我倒是觉着二太太那样的好相处。便是激烈起来薅头发打骂的,总归不用猜心眼儿。” 云扶便也笑了,“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小翠儿哼了一声,“反正我当初在二太太跟前的时候,我也没吃了亏去。她骂我,我就骂她;她要是敢打我,我也偷摸儿地掐她几把去!” 云扶大笑,“你呀,真是个晒干了的小红辣椒儿!” 云扶歪头盯着小翠儿,“那我呢?在你眼里,我又是个什么样儿?” 小翠儿想了想,“你呢,正好是二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给捏在一块儿的感觉。要说文论理的,你的书袋子不比三太太小;要论撒泼耍臭无赖,你比二太太还厉害呢;至于说那些洋墨水呀、骑马打仗啊的本事,你就又像是四太太了……” 云扶笑得弯腰,“滚,说谁撒泼耍臭无赖呢?小心我抽啊!” 小翠儿立马指住云扶,“你自己听听,听听,就这样式儿的,哪儿像个大家闺秀,更哪儿像少帅夫人啊?” 云扶冲她做了个鬼脸,“所以我既不是大家闺秀,我也不是你们少帅夫人啊!” 云扶自负地仰头看天,“我是沈云海,吃喝iao赌、坑绷拐骗,来者不拒的沈大公子~~” 小翠儿翻了个白眼儿,“你先吃喝iao赌个给我看看再说!” 两个女孩子笑笑闹闹地一起跑回旧雨楼去,云扶心头的阴翳倒也散去了不少。 因为过年的缘故,云扶在大帅府里多住了几宿。 这天吃早饭的时候,难得众人齐聚。先给大帅和靳家先祖上了香,这才各自归座。 唯有四太太顾若依来晚了一步,进来赶紧跟二太太、三太太道歉。 二太太冷言冷语道,“大过年的也往外跑,整的我还以为你娘家在梅州呢。要不是记着你哥哥叛逃去了穆军,我自己个儿都给当真了。” 邱梅香一向如此,张嘴就没好话,连云扶都忍不住瞪她一眼。 郑雪怀忙打圆场,“四妈,从饭菜端上来,我妈就在念叨您。怕您来晚了,饭菜都凉了,这便还特地吩咐厨房给您拨出来留了一份儿。” 三太太钟秀芬则直接站起来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住顾若依的手臂,“瞧,一身的寒气。先别急着吃饭,仔细胃里窝了凉气去。” 钟秀芬吩咐,“杳儿,先给你四太太打一盆热热的水去,叫你四太太洗洗手。” 顾若依自是瞪了邱梅香一眼,跟着钟秀芬一起过来坐下,“多谢三姐。” 杳儿跟杏儿都是三太太房里的丫头。两人的名儿看着可相似了,问杳儿得名的缘故,三太太都说“我笨嘛,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来,就索性在杏儿的名字里多加一横儿就是了。” 等着杳儿打水来的当儿,钟秀芬拢着顾若依问,“四妹啊,这大过年的,你在忙什么呢?看你这样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顾若依收起对着邱梅香的棱角去,垂首温顺地笑笑道,“……如今大帅不在了,咱们还能忙什么呢?自然是该帮大帅顾着这些孩子们吧。如今姑娘们都出嫁了,不在家,能在咱们跟前,叫咱们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佩弦了。” “这不,佩弦正在筹备体育学校,我帮他张罗张罗。明年开春儿,这学校就要正式开学了,一切都是从头开始,我便总是不放心,总要一笔一笔理清楚才行。” 云扶静静抬头,瞟着靳佩弦。 靳佩弦瞧见了,便向钟秀芬撒娇地一笑,“我拜托四妈帮我管着筹备处的后勤呢。” 钟秀芬微微有些惊讶,“佩弦啊,你那体育学校将来都是男学生吧,你怎么好央着你四妈过去啊?那得叫你四妈一个人多不自在啊!” 倒是顾若依自己笑道,“三姐你别担心,我啊从小也是个男孩儿的性格,我不觉着不自在,我倒挺开心的。” 钟秀芬没说话,那边厢的邱梅香可听见了,立时尖声地笑,“你当然不会觉着不自在。万绿丛中一点红,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顾若依拍案而起,“二姐,这也是你当二太太的,应该说的话么?我是去帮佩弦,我是冲着佩弦的面子罢了,我不是为了旁的谁才去的!” 邱梅香抱起胳膊来,“说得好听~~四妹,我知道你年轻。大帅走得早,叫你守着,难为你了。” “妈……”郑雪怀赶紧扯住邱梅香,起身向顾若依鞠躬,代替邱梅香致歉。 顾若依反倒笑了,对郑雪怀道,“雪怀啊,你不用这么难为。我跟你妈这么多年的相处,她什么人我不知道么?倒叫孩子你夹在中间,左右作难,倒是不容易。” 顾若依今年也不过四十挂零的年岁,比郑雪怀大不了多少。可是一句“孩子”,还是叫得云扶都微微点了点头。 靳佩弦看见了,从桌子底下伸腿过来,轻轻踩了踩云扶的脚尖儿。 云扶赶紧抽开脚,瞪回去。心说,“你个事件中心的家伙,不起来替四太太说话,反倒坐这儿看戏,还分神调皮,什么人啊这是!” 靳佩弦笑笑,冲云扶眨眨眼睛。 顾若依也不客气,冷冷瞟着邱梅香,“二姐说的,也不全都是无稽之谈。二姐至少有一点说对了我还年轻,大帅走了,我是有点儿不适应……倒不如二姐,便是大帅还在,也已经习惯了独自守着了~~” 顾若依的话音落地,整个饭厅里的气氛登时变了。 云扶想起来那天郭子林说过的话——大帅后期都是到顾若依的屋子里去的。 邱梅香身为二太太,看似可以执行正室的权力,可事实上大帅或许早就不进她的屋子了——或者从西洋的心理学角度来解释,也是有道理的,女人尖酸刻薄,往往就是缺少男人的疼爱的。 “啪嚓!”邱梅香站起来,一个茶碗就朝顾若依扔了过去。顾若依好歹也是将门出身,轻易避开,那茶碗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顾若依,你个小sao蹄子,你不要脸,你说什么呢?”邱梅香破口大骂。 顾若依盯着邱梅香冷笑,“从你张嘴骂我第一个脏字儿起,你就得想到自己早晚都得受回去!二姐,千万记着,不管大帅在世还是不在了,你永远都是‘二姐’,不是‘大姐’,更不是‘夫人’!” 邱梅香一声尖叫,便要冲上来撕扯顾若依,被几个人给拉住。 云扶一边起来拉偏架,一边冲靳佩弦使眼色。 这个时候儿,就连郑雪怀都不方便说什么,真正能压得住场面的,唯有靳佩弦这正经的少帅啊。 靳佩弦却还不着急,继续坐着装傻,冲云扶使眼色,意思是“你说啥?” 云扶指望不上他了,也只能深吸一口气,脱下一只皮鞋来,在桌上猛地一敲,“这饭还吃不吃啊?!” 众人倏地停下来,都盯着云扶手上的皮鞋。 云扶也是暗暗叹口气。 她不是粗鲁,她是知道唯有使出些惊世骇俗的手段来,才能吸引住在这些吵得不亦乐乎的太太们。 见大家都暂时停了争吵,都转头过来盯着她,她才不慌不忙坐下,将皮鞋又穿回去了。 “过年呢,更何况大帅和靳家的祖先们都在看着呢。有什么话等吃完了饭再吵也不迟,别在这儿吵。好歹过年的饭,还有个‘团圆饭’的名头呢。大帅可不希望看见他刚走,家里过年就没个过年的样儿了。” 众人都是一怔,钟秀芬先掉下泪来,“对,还是云姑娘说得对啊。不愧是大帅选给佩弦的媳妇儿,观念时刻看得就是清楚。” 钟秀芬说着将顾若依先摁下坐着,“四妹,你先消消火。便是不看别人,也看看佩弦,看看云姑娘,再说还有大帅呢……” 顾若依长长闭眼,沉默坐下。 钟秀芬又走到邱梅香面前,向邱梅香躬了躬身,“二姐,我跟四妹是当妹妹的,不管二姐是大姐还是二姐,您总归都是大的,我们这些当妹妹的就都应当敬重您。四妹今儿必定是忙着体育学校的事儿,累了,二姐你多担待,我在这替四妹给您道个歉。” 这般一锤定音的是云扶,但是转圜捭阖的却是三太太钟秀芬。 云扶听见一旁的佣人们都嘀咕,“还是咱们三太太脾气好,识大体,不愧出身书香门第。” 云扶又瞟了靳佩弦一眼。 靳佩弦凑过来嘀咕,“不是我不管,是家里规矩一向都严啊。我爸总说,大人说话呢,小孩儿一边呆着去。这是几位妈说话呢,轮不到我啊。” 云扶一瞪眼,“那我还属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呗?” 靳佩弦忙讨好地笑,“你是少夫人,家里没有老夫人,当然是少夫人当家。你没看见,刚刚你一嗓子,她们都被震慑住了。” 他笑得嘿嘿地,“有你在,用不着我。再说这是后宅的家事,原本就该女人们管着,我们爷们儿也不懂。” 他们俩嘀咕的当儿,钟秀芬一已经回到了顾若依身边来,拢着顾若依说,“今儿的误会,就都在四妹你独个儿去帮着佩弦筹备体育学校上。四妹你帮着佩弦,这当然是最正确不过的事儿,这事儿本身没什么指摘的。” “可是特殊呢,就是特殊在这体育学校,无论是筹备人员,还是将来的学生、教员们都是男的。四妹你自己一个人儿在里头忙活,的确是有些难为你了。”钟秀芬说着看邱梅香一眼,“二姐的话说得虽有些重,不过意思倒是合理的,终究也是为了你的名誉着想不是?” 一卷253、委曲求全 “可是三姐……”顾若依腾地站起来,“我行得正、坐得端,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有什么怕人指摘的?” “再说,就算想指摘我,也请等到我真的出了什么事儿的。到时候我任凭二姐怎么处置我都行,是把我拉到大帅牌位前枪毙,还是开祠堂将我沉塘,或者给我脖子上挂一圈儿的破鞋,我顾若依都认!“ “可是凭什么,在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时候,就凭空编排我去!” 邱梅香也不让份儿,冷笑着道,“等你出了事儿再指摘你?哟,我就怕到时候儿都晚了。如果你真的出了事儿,你败坏的又不止是你自己顾家的名声,你是坏了大帅府的名声,坏了大帅身后的清誉去!” 邱梅香说着一哂,“……也是,反正你顾家的声誉,也都叫你哥那么个叛徒给败坏没了,也不剩下什么了,所以你倒是没什么可顾忌的。” 顾若依再也听不下去,抬手指着邱梅香,“就你好么?你别忘了你前头那个男人又是谁!” 钟秀芬急忙一把捂住了顾若依的嘴,“四妹,四妹!别说了……”钟秀芬说着抬眸瞟一眼郑雪怀,“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也得顾着雪怀的颜面去不是,雪怀还在这儿呢,他如今可是咱们获鹿省的督办。” 顾若依紧咬牙关,生生忍了。 那边厢郑雪怀一脸的苍白,转过眸子来迅速在云扶面上扫过一眼去。 邱梅香则已经要挣脱开众人的阻拦,非要扑过来一般,“顾若依,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你就当着大帅和大家伙的面儿,说啊!看是不是大帅当年瞎了眼睛,偏要让我进门来,还叫我当了二太太!” 云扶微微蹙眉,抬眸瞟了靳佩弦一眼。 从前年纪小,她还当真没太留意过邱梅香前头的那个男人,也就是郑雪怀的生父是个什么身份去。 以前只是隐约记着,好像也是个带兵的吧,不过很早以前就死了,不然邱梅香也不能在郑雪怀年幼的时候儿,就带着郑雪怀嫁进大帅府来了。 这会子听起四太太的口风来,这里头仿佛还有些故事似的。 靳佩弦耸耸肩,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爸还是那套说辞,总归是大人的事儿不叫小孩儿掺和,所以二妈以前的过往他也不告诉我~~” 云扶白他一眼,挪开视线去。 风暴核心,钟秀芬一边软语劝着邱梅香,一边抱着顾若依,成为这一场风暴最重要的隔离带。 “二姐,四妹,我求求你们,都少说一句吧。火气自是越说越旺,到最终只有你们两个都伤心的去不是?再说这席面上这么多人呢,还有孩子们,咱们总不能叫孩子们看着咱们这样的模样去。” 钟秀芬说着已是垂泪,“夫人走得早,如今大帅也去了,大帅和夫人将佩弦托付给咱们,咱们自当尽心尽力将佩弦拉拔起来才是。” 钟秀芬说着回眸望一眼靳佩弦,满眼的怜爱和慈祥,“如今佩弦的处境,咱们大家心里都有数儿……大帅的位子,不能叫佩弦来坐,如今他虽说有了个少将的军衔,却只能被分配去筹备那么个体育学校。若大帅还在,看见这一幕,你们说大帅会不会怪咱们这些当妈的,没照顾好孩子去?” 云扶静静抬眸,看向郑雪怀去。 倒是邱梅香先不干了,“老三,你也不能这么说吧!咱们七仙女儿是大帅的一脉单传不假,可是他过了这个年才虚岁二十。你叫这么个孩子去扛大帅的担子?是江北没人了么,还是咱们七仙女儿有什么天纵之才,江北才能选出这么个大帅来啊?” “就连大帅自己,当年荣升江北巡阅使的时候,也都一把年纪了好吧。你难道想让儿子超过老子那么多去?你是想说大帅无能啊,还是说你给培养出一个超能儿来啊?” 钟秀芬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二姐您先别急,我便是那个意思。可是咱们中国不都是这样重视血脉,父亲的位子都会传给儿子的么?” 邱梅香白了钟秀芬一眼,“都什么年代了,现在是共和了!你看现在那些大总统啊、国务总理啊,哪个不是选举出来的,哪个又是什么父亲传给儿子的?” 钟秀芬哀哀一笑,“二姐真是摩登,现在都进步到共和了。我还不行,我守旧,我就认咱们佩弦是大帅的单子独苗!” 邱梅香翻了个白眼儿,“可是你别忘了,咱们大帅当初那个海陆大元帅,也是选举出来的。你这么不待见共和,那就是连大帅当初最引以为豪的事儿,一同不待见了去?” 钟秀芬委屈得也终是掉下泪来,走回到靳佩弦身边来,拢住靳佩弦的肩,将头埋在靳佩弦身后,哽咽出声。 靳佩弦忙起身拥住钟秀芬,“三妈,别哭,别哭啊~~” 这会子云扶懒得说话,只抬眸打量站在周遭的靳家佣人们的神情。 他们多多少少都露出了对邱梅香的一点不满去。 也是,这是大帅府,是靳家。靳佩弦才是正根儿的小主子,这些靳家老仆人的心自是都向着靳佩弦的。 钟秀芬替靳佩弦说话,邱梅香却显然有些回护她自己的儿子郑雪怀,这自是叫靳家的老仆人不愿意了去。 云扶垂下眼帘,只看了看自己新修好的指甲。 得了靳佩弦的抚慰,钟秀芬终于破涕为笑,慈祥地望住靳佩弦,“好,三妈不哭了。在维护孩子的事儿上,当妈之人永远要勇敢坚强。” 钟秀芬说着吸着鼻子,走回到之前的位置去,又向邱梅香鞠了一躬,“二姐,是我方才说话说着急了,可能忘了顾及二姐和雪怀的感受……毕竟,跟我和四妹以及其他几位年轻的妹妹比起来,二姐最有福分,二姐还有亲生的雪怀。” 钟秀芬歉意地向郑雪怀也笑了笑,“在佩弦和雪怀之间,二姐必定是要倾向雪怀一点的,若我是二姐,我也会这样。所以方才听见我只说佩弦,二姐这便多心了……” 郑雪怀长眉轻皱,走过来扶住钟秀芬,“三妈,您多心了。爸爸将我视若己出,我也早将爸爸比亲生还要尊敬,爸爸在世时也曾无数次亲口说过,我和佩弦都是爸爸的儿子……同样,三妈,我对您的尊敬之心,跟佩弦对您是一样的。” 钟秀芬笑笑,“对,还是雪怀说得对。咱们这些当长辈的,都比不上孩子们更有见识啊。” 钟秀芬在郑雪怀的搀扶之下,深深吸了几口气,将泪意都压回去。眼圈儿还带着红肿,鼻子还是堵着,她已是恬淡地笑,“我将之前的那些话都收回,咱们先不提什么江北巡阅使的位子,也不说父子传承了。既然军政会议决议了叫咱们佩弦去办体育学校,那咱们就只商议怎么帮佩弦将这个体育学校办好。” “这看似是个闲差,但是也终究是佩弦的差事不是?咱们佩弦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好,不让旁人再挑出毛病来……这样佩弦才能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回少帅该走的正途来。” 钟秀芬这话说得倒是没毛病,邱梅香虽说听着还是有些逆耳,却也没再说话,只剜了钟秀芬一眼,便转开头去只跟小红说话去。 钟秀芬又道,“咱们还继续之前的话题哈,不是说到四妹到佩弦的体育学校筹办处去帮衬着么?既然二姐对此不放心,二姐的担心也是为大帅府和大帅身后的声誉着想;况且二姐在咱们姐妹里为大,咱们都该敬重二姐,二姐的话咱们不能不听……” 钟秀芬回头又看向顾若依,“可是四妹呢,她做的事也是自然有天大的道理,她是帮衬着咱们佩弦,而且是咱们佩弦邀请四妹去的。在咱们靳家,只要是佩弦要求的事,咱们这些当长辈的就都必须重视,能给的必须要给,就算暂时不能给的,也一定要尽力促成才是,众位说呢?” 在场众人自是都纷纷点头。 钟秀芬这便轻叹一口气,“可是大家瞧,二姐跟四妹两人的意见都摆在这儿,咱们两头哪头都不能不顾了。那既然不能二者取一,就得想办法将两者往一起融和融和。咱们之间自然没有什么势不两立的冲突去,那便没有什么不能融和的。” 钟秀芬又叹口气,“说来也是巧,我呢是第三个进大帅府的门的,正好在二姐和四妹当间儿。这就好像是大帅早就有先见之明,就是叫我来融和二姐和四妹的。” 钟秀芬说着又朝大帅的牌位拜了拜,“大帅,您放心吧,只要有我在,我必定不叫二姐和四妹伤了和气去。我们姐妹同心,全家协力,一定将佩弦给照看好了。” 云扶静静听着,并未抬头。身旁几个三太太房里的下人,已是听得声音都哽咽了。云扶隐约听见杳儿在旁跟人低声说,“看,要是大帅府里没有我们太太在,二太太和四太太之间就更没人能融和二太太和四太太了。那咱们大帅府,可就没有宁日了。” 云扶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钟秀芬脸上。 钟秀芬也是敏锐,立时察觉到了,转头向云扶歉然一笑,“云姑娘,按说你回来了,咱们大帅府后宅的事儿就都该由你当家。只是一来你始终坚持不肯跟佩弦完婚,倒叫我不好意思将这一滩事儿都推给你去;再者,二太太和四太太都是你长辈,你个当小辈的也不好说话不是?” 云扶淡然勾了勾唇角,点头道,“三太太说得对,刚刚靳佩弦他也是这么说的。” “况且既然三太太已经心有成竹,那我只需洗耳恭听就是了。”云扶拿出一个年轻女孩儿该有的模样,外头俏皮地眨了眨眼,“三太太,赶紧请说您的主意吧,我听出来了,您早就想好了主意了——叫我们这些年轻的晚辈也学学,如何来融和二太太和四太太两方的利益去。” 钟秀芬登时脸红起来,双手向云扶摇摆,“云姑娘可太抬举我了,我哪儿那么快就想好主意了啊?我若有那般急智,方才也不至于急得直哭,倒要叫佩弦安慰我来着。” “若不是为了佩弦,若不是为了大帅和夫人对我的托付,凭着我自己的性子,我怕是只想坐下低着头……可是现在大帅和夫人都不在了,佩弦还年轻,还没成婚,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暂时替他撑着罢了。” 钟秀芬说着又是无奈地道,“云姑娘,说到这儿我就又想提起来了,我真是太盼望你赶紧跟佩弦完婚了……” 钟秀芬说着回头又歉意地看了看郑雪怀,“虽说雪怀已经说了,大帅曾经留下遗言,放云姑娘你自由之身。可是我这私心里啊,却还是那么喜欢云姑娘你,还是希望你来当佩弦的媳妇儿啊。有你管着佩弦、护着佩弦,那我就真可以放下这颗心,只安安心心每日早晚为大帅和夫人在天上诵经祈福就是了。” 云扶笑了,摇摇头,“别介,三太太还是您管他吧。您管得挺好的,我可做不到您这么好。” 钟秀芬又叹口气,“也是,云姑娘终究还是年纪小。况且当媳妇儿和当妈,终归心上还是有所不同的。” 云扶没再说话,闭上嘴耸耸肩而已,双手托起来冲向钟秀芬,意思是“您说,都您说”吧。 钟秀芬歉然笑笑,又看向邱梅香和顾若依去,“我的意思呢,还是由我来做个折中——就让我跟四妹一起去帮佩弦忙活吧。” “这样一来多个人帮衬着佩弦,二来也能叫四妹不必自己一个人孤单;三来呢,自然也是免了二姐的担心——有我跟四妹互相陪伴、形影不离的,便也没人再能说三道四去。” “况且佩弦从小就是我抚养的,我去帮佩弦,那就是在姐妹当中最为名正言顺的。到时候外人也只以为四妹是陪着我去的,倒不必给四妹自己的清誉带来什么麻烦了。” 钟秀芬说完,泪痕已干,眼神清亮而笃定。 她淡淡笑着环顾四周,“佩弦、二姐、四妹,你们看,我这个主意,可还使得?” 一卷254、像个盼望春天的公猫 这顿饭吃的这个不消化,等二太太第一个起身离席之后,她就也赶紧揉着胃口,跟着赶紧遁了。 都快走回旧雨楼了,她才想起还有事儿没跟靳佩弦说呢,这便在院墙夹道里站了站,叫小翠儿去迎着靳佩弦,把他带到这边来。 隔了一会子,靳佩弦迈着长腿,两手叉在军裤口袋里,抖着双肩,扭着窄腰,就这么拧哒过来了。 云扶只能冲天又翻了个白眼儿,“……你是行走的麻花儿么?” 这么一扭三道弯儿,除了麻花儿,真不知道还怎么形容他了。 他也不以为忤,含笑使劲点头,“要不你说我花卷儿也行。” 云扶挑眉,“可是花卷儿拧完了,是一坨……” 靳佩弦大笑,“哎呀,你就不能想到那种长条儿形的花卷儿啊,干嘛非一坨不可?” 云扶耸肩,“我吃过的花卷儿就都是一坨的,跟那个什么似的……” 小翠儿在一边都乐得“噗嗤”一声。 靳佩弦佯怒,冲她就要使飞脚,“你非赶在这时候儿‘噗嗤’一声,怎么着呀,配音呢啊?” 云扶便也笑了,瞪他一眼,不搭理他。 小翠儿呆了,歪着头看靳佩弦,“七少爷,什么叫配音啊?” 他还认真给答,“你看没看过电影儿呢?” 小翠儿点头,“看过呀。就那年大帅当选陆海大元帅的时候儿,咱们大帅府里就支起大白布,请了人来放电影儿啊。” 他耸耸肩,“那你还不懂?” 小翠儿还是摇头,“可是那电影儿都没声儿呀,都是自己看下头的字儿。” 靳佩弦得意地大笑,“那是你没看过~~现在已经有带声儿的电影儿了,等我以后把他们从美利坚给弄来,也在咱们大帅府里再给你放一场带声儿的电影儿,啊!” 小翠儿登时欢喜了,也顾不上他之前揶揄她了,“太好了!七少爷,你快点把他们从那个什么坚给弄来啊!” 靳佩弦转头望向云扶来,一双黑瞳里都是细细闪闪的小星星,“没问题!我都能把你家少夫人给弄回来,一个电影儿算什么呀!” 云扶一听他要泄露她从美利坚回来的底,赶紧上前掐他一把,“说什么呢?” 他不躲不闪,却是夸张地叫。 却不是痛呼,而是某种——呃,跟公猫要过春天了似的。 “你!”云扶气得要踢他,“有你这么叫的么?” 他却涎着脸凑过来,“那你喜欢我怎么叫呀?你教我,我换~” 云扶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尴尬地赶紧看一眼小翠儿。 人家小翠儿还是个无瑕的小姑娘儿呢,犯不着在这听他这些浑话。 小翠儿也机灵,赶紧道,“你们俩说话吧,我给你俩到外面放风儿去。”说着一甩大辫子就蹦蹦跶跶地走了。 云扶冲他脚踝就给了他一脚,“你找死啊?” 他一副天真无邪,凑过来近距离盯着云扶,“我怎么了呀,你怎么生气了呢?你掐我,我还得咬牙忍着,都不能叫啊~~” 云扶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跟他在一起,总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他也真是个兵,不过却不该是少将,应该是个兵痞才是。 云扶叹口气,“别胡说八道了,跟你说件正经事。” 他又笑了,伸手轻轻捅了捅她的胳肢窝,“……你也承认,你刚才也不正经了呀?” “还能不能说话了?!”云扶直跺脚,真是拿他没办法。 他靠墙而笑,“好好好,媳妇儿我错了。你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云扶只能再送他个白眼儿,“你还听我的?少扯了。我看你最听的还是你妈。你不该叫‘三妈’,你直接该叫‘亲妈’才对。” 方才钟秀芬说要跟着四太太一起去体育学校筹备处,大家都看着靳佩弦,结果人家靳佩弦连个“奔儿”都不打,立马起身笑眯眯地就答应了。 看云扶终是忍不住了抱怨出来,靳佩弦笑眯眯地盯着她,“咋啦,生气了啊?” 他用胳膊肘捅捅她,“要不,你赶紧嫁给我呀!我有媳妇儿了,那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到时候我就只听我媳妇儿的,哪个妈我都不管了~~” “呸!”云扶只能叹气。他什么都在这儿等着她,总是软硬兼施,对她威逼利诱的,“你爱听哪个妈就听,我才不管呢!” 他歪着头看她的神色,“那你怎么还这么不高兴呀?” 云扶叹口气,想撇清一下,“你们家的事儿,我犯不着管。谁想去谁去,你爱让谁去那也是你的自由……我就是,我就是觉着当初是我跟你推荐四太太,叫你请四太太去帮忙的。我可没推荐过三太太,三太太偏要在这事儿上横来一杠,我总归觉着有些闹心。” 靳佩弦点头,伸臂将云扶给拢住,“好啦,好啦,大过年的嘛~~别气了。” 云扶眯起眼来凝着他,“这么说,你是因为过年,才没好意思拒绝她喽?” 靳佩弦却耸耸肩,“一方面是这样,另外一方面也觉着——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三妈嘛。三妈说的也有道理,的确是她若能过来陪四妈的话,这也是方便了四妈,也将来有人再生事。” 靳佩弦说着,伸手过来,修长的指尖拨开云扶眉上被风吹散的发丝,“……二妈其实有二妈的好处,有她在家里这么直截了当地指出来,倒叫咱们能提前防范,总比叫外人将来利用此事兴风作浪去好。你说呢?” 这正月里的风,真是挺冷的。虽说这大帅府的宫墙夹道里,因为不宽,也就一个人通行的宽度,故此倒是叫两道墙将风给隔住了去。 除了云扶的发丝被风给吹乱了之外,两个人腻乎在一起,倒并不觉着冷。 云扶先前真是冷眼看着三太太钟秀芬的一番唱念做打,当时气头儿上只想将靳佩弦拎过来踹几脚才解恨。可是这会子冷静下来些,叫他这么一说,她的心便也缓缓落回了原处去。 四太太顾若依,因为她兄长顾明德的事儿,处境实则微妙。若当真将来有人借此兴风作浪的,倒当真不容易平息下去。这样想来,靳佩弦的话不无道理。 云扶便哼了一声,将他给推开,“随便你吧。反正妈是你的妈,学校也是你的学校,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她真不能继续凡事都替他悬着心了,再继续这样下去——将来又如何还能抽身而退? 他这才笑了,“那你得给我个定心丸儿,说你不生气了才行。要不,什么妈呀、体育学校的,我统统都不要了!” 他手肘抵在墙壁上,向她俯下了头来,“……我只要你。她们都比不上你重要。” 他的唇本来已在近处,这么俯下头来,几乎就要贴在她的唇上…… 云扶犹豫了一秒钟,还是侧头避开。 “怎么了?”他像个没吃着糖的孩子,一个劲儿地追讨,“过年呢,你就当给我个压岁钱呗~” 云扶瞪他,从兜儿里当真掏出一个大子儿来,扔他脖领子里去,“喏,压着。” 那冰凉的小铜子儿滑入脖领子里去,他又是一顿叫,“哎呀,你怎么往这儿扔啊?” 云扶笑起来。想起小时候儿,她没少了团一捧雪,给塞他脖领子里去。跟那比起来,这回还心慈手软多了呢。 “就一个铜子儿,你就受不了了?你这么大个儿,还经不住那么一丁点儿凉?可别说你是当兵的,还是什么士官学校念过书的,还是什么少将……” 他噘嘴,“哼,才不是那个意思呢!我是说……你猜它一路往下,滑到哪儿去了?” 他的眼神忽然邪了起来,那邪气儿飘忽氤氲,缠着她不放。 云扶其实一开始还真没想到它滑哪儿去了,可是他偏偏给详细地做了一个提示,叫“一路往下”……云扶就想猜不着,好像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了。 云扶恼得一跺脚,赶紧背转过身去,面朝墙壁,“你赶紧给我滚!” 他大笑,非但不滚,反倒还故意凑过来——唇落在她后颈上,偷了一下儿香去。 云扶只能跺着脚又转过来,“你怎么这样儿呢?哪儿都不放过?” 他认真点头,深深凝住她,眼神渐渐灼热,直至如火,“……你的全身,上下左右,不管哪儿,我都想亲。” “我早晚把你那两片嘴唇给你片下来,汆汤!”云扶双颊被他的目光给点燃了似的,只能说更发狠的话去。 他大笑,“……我哪儿都是你的。任你处置~” 云扶终究是个女孩儿家,说这样的荤段子,跟外人还行,反正也不走心;可是跟他,却总是她要先败下阵来。 她又羞又恼,跺脚转身就走。 他也不拦着,就在后头踢踢踏踏地跟着。 那马靴跟青石地面撞击的声音,倒像是来自美利坚的踢踏舞。云扶的酒馆外头,街巷里,就时常有黑皮肤的男孩儿们跳。 云扶又叹口气,扭头盯住他。 没说话,只用眼神。 他便又笑了,“是,就跟你酒馆外头那小子学的。反正进酒馆你也不搭理我,我有时候儿就只好站在街上,隔着窗户看你,然后也总不能跟个傻呵呵的树桩子似的就那么站在窗外啊,要不人家还以为我有病,或者想洗劫你的店呢,所以我得干点儿什么——我就去跟那几个黑皮肤的小孩儿去学跳这个去了。” 云扶扭头,眯眼盯着他,“有声电影儿,是在美利坚最先出现的,你说你都看过了……又学了跳舞……小子,你在美利坚呆得挺用心啊。” 他就又笑了,笃定地点头,“我都想好了,反正我爸也不在了。要是你执意留在那边不回来,那我就也跟你一起留下,也不回来了~” 云扶听见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知道大帅一出事,他就从东洋跑了,漂洋过海到美利坚去找她。 可是她始终以为,他的目的是将她给找回来,一起回中国来;毕竟这边还有这样大一个家,更有两位父亲的仇恨…… 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动过要扔下中国的基业,为了她就留在美利坚了! 他是靳佩弦啊,他是大帅靳千秋的儿子,曾经被外国记者称为“中国共和时代的皇太子”,他竟然肯为她放弃这一切去? 此时想起来,怪不得在美利坚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什么叫她回中国的话——后来是她自己决定要回来,他才跟着上了“秦安号”,一路归来的。 这样看来,他不是在说笑,他曾经是认真的。 云扶忽然有些无法看着他,这便赶紧回过头来,将四目相对的中间那根弦,剪断。 “是么?原来你想留在美利坚啊~~可是你想得太幼稚了,到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叱骂你,说你逃避矛盾,不给大帅报仇,不尽人子之份。” 他淡淡一笑,“我知道啊,可是我不在乎。报仇对我来说,不算难;可是最难的,却是挽回你的心。” 他仗着腿长,两步就赶上来,抢到她前头,却转过身来,倒走着,只为了面朝向她去。 “……我知道因为小时候的事,你都烦死我了。我要是只想着报仇,至少三年五载的会被这事儿缠死在国内,那我就可能会失去了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你了。” 云扶的心,要不得地颤了又颤。 她害怕,不是害怕他,是害怕自己最近以来,这心上越来越控制不住的轻颤。 便如他的名——弦,只需微风,甚至不需有风,就总能微微而颤。 又如“心弦”二字,只要想来,便是颤颤难平。 “行了,今天的话就说到这儿吧。”她有急急想逃的渴望,也浑说不清具体害怕什么,可就是心绪不宁,“我先走了,你也忙你自己的去吧。三太太怕是这会子就要跟着四太太到筹备处去交接,你不在眼前儿的话,哪儿还像个你三妈的孝顺儿子了?” “呸!”他轻啐,伸手捏了捏她面颊,“还为这事儿损我呢?” 云扶趁机几步走到夹道尽头,前头出了瘦腰水瓶形的小门儿,就是敞开的西院了。 “对了我通知你一声哈,我要回梨树沟过元宵去~” 一卷255、双双出城 他倒是有点儿意外,“啊?你怎么忽然要回梨树沟去了?” 云扶的家在梨树沟,她过年回家去看看,自然是天经地义。只是云扶却从她母亲和小弟遇难之后,再也没回过梨树沟……说到底,终究还是怕睹物思人、睹物伤情。 这么多年都没回去了,今年是她从国外回来的第一个春节,她自己也是犹豫过,是否该回去。 最后她还是决定,虽然不愿意面对当年的惨祸,但是她还是应该回去看看。终究那里才是真正的故乡,这几年在国外,没有一天不魂牵梦萦。便在美利坚的酒馆后院,她也还是移植了一棵西洋梨树过去。总是在每年梨花开遍的时候,坐在树下,看花瓣随风轻落,然后想起那个生她之地。 ……多年之后,曾经再惨烈的记忆,也终究会逐渐被记忆里的美好所代替。就像花瓣随风飘落,花瓣明明那么小,连脚尖之地都盖不住;可是只要给它一些时日,那些小小的花瓣终究会覆盖满整片大地。 又或者,她终究是长大了,已经到了能够重新直面童年里创伤的年纪,她有了足够的勇气和承受力。 那么便该为了母亲和小弟,再回那里去看看。睹物虽然伤情,却也还是能从那些旧物之上,朦朦胧胧之间恍若重能见到家人的旧影——那便也仿佛昔日重来,也仿佛是旧日留给今日的一份馈赠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是月圆人圆。虽然妈、小弟、爸都相继不在了,可是只要她回去,梨树沟的山水、草木,便也一定会将他们的魂魄带到她面前来。 是不是? 云扶按住心事,不想在这大过年的说起这些——当年母亲和小弟是为大帅而死,如今她爸又是陪大帅一起赴死,她最最不愿当面提起的人,何尝不就是他啊。 一想到这个,她对整个靳家的疏离感就又回来了。 算了,不说了。 云扶便白他一眼,“今年我头一年回来过年,我三十儿、初一、初二都在你们家过了。怎么着啊,我连过十五都不能回去看看了?” 他呲牙笑,“当然行啊!老百姓的规矩,三十儿和初一在婆家过,怎么初二也得让人家回娘家不是?你连初二都没走,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呀?” 云扶无奈地瞪他,“我是不是不应该再搭理你了?” 他赶忙笑着讨饶,“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么?” 他说着话,趁机走上来,伸手撩开她的发丝,“哪天走?我陪你去啊?” 云扶摇摇头,“不用,我嫌你闹腾。我想自己一个人回去,耳根子也清静清静。” 他终究是靳大帅的儿子,她还不能确认,妈和小弟是否愿意见他。终究他们从未欠过靳家什么,凭什么为靳家而死——更何况,是那样惨烈的死法儿。 “再说你那体育学校也已经筹备这么长时间了,过完了年就总没理由继续筹备下去了。要不,人家还不得以为又要再筹备一年啊,那叫磨洋工,可不是你一个少壮的将领该干的事儿。赶紧开工吧,破五过完,各行各业都开市了,你也回去办事吧,别跟脚了。” 她垂下头去,避开眼神,不想叫他看见。可是靳佩弦心下又何尝不明白? 他便又只没心没肺地笑,“没事儿,就让我过完二月二再说呗?” 云扶无奈地叹口气,“你可拉倒吧~~你好像还不是龙,就别等着龙抬头了。” 他却也不生气,立即道,“我是锦鲤呀!” 云扶只能无奈地摇头,“行,那我等着你跳龙门哈……不过可得小心,那龙门可高,不小心掉下来,龙没变成,却先回摔断了脖子去。” 说到锦鲤,云扶更是不能不想到锦鲤跟东洋的渊源。他也是在东洋念过士官学校的,他本人与东洋恩怨皆有,命运线紧紧纠缠。 这么想来,便也不想多说了,云扶转身就走。 “那你准备哪天走?”他在后头问。 云扶想想,“破五那天复兴东和温庐都是年后开市第一天。我去给他们狮子点了眼睛,给伙计们发了红包,大约中午前后就走了。我不回来了,直接从店里走,先跟你打个招呼。” “那哪天回来啊?”他又紧着问。 云扶想想,“梨树沟偏僻,坐马车得走个三四天。这么算起来,我得初八左右才能回到梨树沟;等过完十五,又得正月十八左右才能到梅州。” 他扬眉,“干嘛要走三四天?” 她白他一眼,“梨树沟是山沟沟嘛,又不通火车。”要不从前能匪盗猖獗,叫大帅都带兵去围剿嘛~ “不通火车,你坐汽车回去呀!”他一脸的无害。 云扶又白他一眼,“你是不是傻呀,想帮我变成肉票?这汽车是稀罕物,一辆要几千上万的大洋,你让我坐这么辆招摇的东西回去,那不擎等着人家来劫道来呢?” 这一路她只想安安静静回梨树沟去一回,去看看家宅的模样,到妈和小弟坟前去培一把土。并不想招摇,也更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身份去。 她就想扮成普通的行路之人,一切全都最低调方且稳妥。 靳佩弦垂首想了想,“你不坐汽车,我同意;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带小疯子一起回去。” 云扶眯起眼来想了想,便也点了头。 一来有封百里在身边,安全有所保障;二来多一个男子在身边,也方便她乔装成普通的小男孩儿,能帮他打个掩护去。 破五说话就到了,云扶将温庐交给凯瑟琳,也难免不放心多嘱咐两句。 毕竟温庐如今还多了纯耳和张小山两个,凯瑟琳除了要顾着那么大的生意,总还得抽些心思来看着他们俩。 相对而言,云扶还不那么太担心纯耳,终究纯耳一家老小都在鹿吴山上呢;而荣行等人都是纯耳家的世仆,家小也一样在那边,谅他们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也不敢做什么去。 云扶是担心张小山。 那孩子是生生将痛苦给忍下来了,不想叫人知道。可是一旦云扶不在,云扶担心这孩子会因为要眼睁睁看着纯耳他们在眼前进进出出的,这便按捺不住了。 所以云扶原本是想将封百里留下来,不想带着封百里一起走的——她总觉着,封百里终究曾是张小山最为在意的长官,若有封百里在院墙外头镇着,张小山或许还能保持冷静。 不过后来想想,还是决定带封百里一起去。一来靳佩弦的担心有道理,他不可能放她自己一个人走的,封百里又一直都是她的隐形贴身保镖,这也算封百里的职司; 二来,因为张小山忽然决定要退伍了,且忽然就有了靳佩弦小舅子的身份,所以这孩子再遇见封百里,反倒有些莫名其妙地别别扭扭起来了。 封百里竟然也是类似,每次见了张小山,都像两人是世仇、是前世的冤家的神情。明明看见了,却装没看见;明明可以光明正大打个招呼的,结果却扭头就走…… 这倒叫云扶看着都跟着为难了。 两人之前是这样的情形,那若即使是留下封百里,怕是到关键时刻也未必能震慑得住张小山,而且说不定反倒会将他们两个之间的那种别扭也给加了进去,倒给局面雪上添霜了。 这般两相权衡之下,云扶最终还是决定带封百里一起走。 终究也不是要走过千山万水去,就是梅州城与梨树沟的距离,前后加一起十天八天也就回来了。 破五忙完了复兴东和温庐两边的开市大吉,云扶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 她这个收拾,不是有多少东西要带,而是要乔装改扮。 她先叫张小山到厨房里,弄一小酱油碟儿的锅底灰回来。 张小山不愧是曾经行走江湖的小油条,一听就乐了,“姐,你放心,我给你弄的一定是最好的锅底灰。那得先用小竹片儿把锅底表层的灰给刮下去,那层不能用。因为最挨近火,且下头还沾了煤灰,那层灰粗糙割脸不说,还不容易挂住,出点汗儿啊就给冲掉了。” “得把表层的锅底灰给刮下去两三层去,露出最里头那层。那层因为隔着火,也挨不着煤灰,才最细粉儿,匀在脸上就跟颜粉似的,细腻贴合,不容易被冲掉,还不割脸~~” 云扶“扑哧儿”就乐了,“行了,你个小油条,一听你就没少了往脸上抹灰是不?” 虽然经历那场噩梦还没多久,可是张小山表现出了极强的自愈能力来,到如今已是能言笑自如,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去。 “姐是为了装男人,我跟姐不一样,我自己就是大老爷们儿,自然不用妆扮。我啊,其实是为了扮惨的。有时候儿上街‘刷街’去,结果一天什么都没到手,那回去就得挨揍啊,这时候就得往脸上抹灰了,灰头土脸回去,跟师父们说,我这是连滚带爬地尽力了……” 云扶轻叹口气,伸手揽了揽张小山肩膀,“都过去了,你以后再不用那样了。听我说,你可乖乖的啊,好好帮凯瑟琳看着生意,没事儿多跟老骆驼学学管库的本事,我将来还得指望你给我当大掌柜呢~~” 张小山垂下头去,没因为大掌柜的前景而欢喜,反倒幽幽地道,“姐,让我陪你去呗?梨树沟那边地界不太平,我总不放心。” 云扶便笑了,“傻小子,哪儿那么多不太平啊?”她自是要叫张小山放心,“从前梨树沟周边儿是都占山为王的,可是后来不是都叫大帅给剿灭了嘛。大帅统一江北,那些土匪死的死、散的散,早不敢在江北立足了。” 张小山点头,“听说当年最狠的那,是跑到漠北去了。我们营长说……”张小山说到这儿一下愣住。 他还是不自觉又提到他们营长了。 云扶含笑鼓励,“说啊,怎么了?” 张小山唇角动了动,只能继续说,“呃,是听说那家伙被大帅的军队一直给赶到荒漠去了。那荒漠可大了,寸草不生,三天三夜都走不出去。他们多说那家伙被赶紧去,肯定活不了了。” “大帅的军队就在荒漠边儿上驻扎了五天,等着那家伙再没动静了,必定是饿死冻死在里头,这才回兵的。” 云扶点头,“嗯,所以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是?” 张小山愣了愣,又缠磨,“姐,带我去吧……我好歹现在是你弟弟了,我也想去给老太太行个礼啊。” 云扶点头,“我会带你去的。但是不是这回。” 张小山面上有些黯然,“姐,为啥呀?” 云扶无奈地笑,“因为你们少帅派你们营长陪我一起去……喏,如果你可以跟着,那你就跟着吧。” 这个理由果然好使,张小山立马拨浪脑袋,“不,我不去了!姐,你快去快回!” 云扶无奈地笑,“那你也快去快回,还不赶紧到厨房给我弄锅底灰去?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却这么半天还没动地方儿!” 张小山尴尬地红了红脸,赶紧颠儿颠儿地下楼去了。 云扶深吸口气,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如此扮成男孩儿回去,妈还能认得出来吧? 过了晌午,云扶跟封百里悄然出了城。 两人扮成兄弟两个,身上都穿油渍麻花的破棉袄,头上戴大补丁落小补丁的破毡帽。两人还都背着破褡裢,里头还放了些针头线脑儿、拨浪鼓、小纸人之类的。 这么具有底层生活自然气息的衣裳,都是云扶从“福星居”那位孙师傅那弄来的。现在闻上去,全身乡下还一股子炸灌肠儿的味儿呢。 云扶抿了抿肥大的棉裤腰,将脸上的锅底灰又往皮肤纹理里头摁了摁,务求看起来那灰都是融进皮肤里的感觉去。 两人这么一路找到梅州城外最近的一间大车店,雇了一辆车。 马车是“雇不起”啊,就跟人搭伙,一起租了一辆驴车。 驴子的脚程有限,小驴车颠簸了三天,还没走出去多远。 封百里都有些急了,那车老板儿一个劲儿解释,说因为过年,脚程好的牲口都早就雇出去了,就剩这样刚开始拉车不久的小毛驴,也实在是没办法,请他们多担待。 一卷256、夜半来人 虽说这样走耽误了日程,云扶心下也有些着急,可是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云扶便也不想计较,这便含笑冲封百里点点头。 封百里这便也按捺了下去,点头道,“也是的,这大过年的,你们这车马店的生意自然是要好。只是我们兄弟两个是想赶在正月十五梨树沟的大庙会前赶过去,不是还得在庙会上摆摊儿呢么,这要是耽误了日子,这一趟就白去了,连车马钱都挣不出来了。” “不会,不会,”那车老板赶忙道,“二位客官出来得早,初五就出来了,这么算距离十五还有十天呢,咱们这毛驴儿就变成蚂蚁了,十天也够爬过去了。” 云扶和封百里便也都只得按捺下性子来,跟同车的两个男子一路闲聊罢了。 那两人也是一起的,长相也算斯文白净,说是到梨树沟走亲戚的。 云扶看着两个人面生,记忆里并无这样相貌的人。她有心想问问他们是串谁家的——梨树沟不大,虽说住户也不少,但是好歹都是知根知底的。 可是云扶想想还是作罢了。一来她不想叫这两个陌生人知道她是梨树沟人,毕竟她跟封百里是扮成外头过去在庙会上摆摊儿的;二来终究她也离开梨树沟也快十年了,说不定这十年里搬来不少人家,她不知道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就这般在小驴车上逛荡到了初十,终于已经距离梨树沟不远了。 按照小毛驴这速度,云扶算着再有两三天的光景,怎么也回到梨树沟去了。 日程既然不耽误,十五前能到梨树沟就行;她现在唯一挂心的,也就是她出来耽误这些天里,梅州的情形怎样。 比如复兴东和温庐的生意可好,张小山与纯耳是否会打起来,以及——靳佩弦那边正式开学的事,又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天晚上到山口处一间大车店投宿。 这间大车店就在山口,再往前去就进了山沟。山沟的最里边就是梨树沟了。 因为距离家越来越近,云扶的心是兴奋的,可是封百里却神色有些严肃起来。 云扶当晚叫店家给少了热水,烫了烫脚,就准备要歇下了,却听见封百里那屋的门一响,他竟披衣出去了。 云扶担心,这便也赶紧披上棉衣,穿好棉鞋,端着水盆出去,借口是要将脏水泼了。 “你这是怎么了?睡不着么?” 云扶笑着逗封百里,“难道说你那屋有跳蚤?我那屋倒没有。跳蚤也聪明啊嘿,知道挑血气方刚的去咬。” 云扶这样逗封百里的缘故,是因为云扶自己原来选的封百里那屋来着。因为那屋是最靠边儿的,难得清静。可是封百里坚持要跟云扶换。 云扶知道这是封百里警觉,他既然这么说了,她知道必定有道理,她这才乖乖抱着被窝卷儿换过来的。 立在这山口的夜色里,风呼啸着从两面山壁吹过来,被石砬子拦阻了,便发出怪兽一般的尖啸声。在这周遭没有人烟光亮之地,听起来格外叫人毛骨悚然。 封百里皱皱眉,“这大车店的选址,犯了兵家大忌。” 云扶听见便也笑了,“瞧你,职业病犯了。” 这样两山夹一沟的地方,从兵法上来说,的确是不适合安营扎寨的。因为一旦两头一堵,那就是瓮中捉鳖;又或者是从两边山上放水,或者投掷石块、火把,那店里的人想躲都没个地方躲。 “这里不是兵营啊,是大车店罢了。能把店安在这儿,不是按照兵法来的,是按照经商的方便来的。你想呢,一般人走到这儿,都会不往前去了,总得找个店住下来,等第二天的天亮了再往山里去。” “况且现在也不是打仗的时候了,这些兵法的大忌,在这儿也用不上不是?”云扶在渐圆的月下,含笑瞟封百里,“你啊,是不是想梅州了,想你的营房了?” 封百里叹口气,“说到底,还是走得有点慢,我这心下总是有些不妥帖。” 云扶拍拍封百里的肩膀,“没事的,你放心吧。即使出事,我也知道该如何自保。”云扶拍拍衣袋,“我这里有一把小撸子,能藏在手心儿里的!” 两人回屋睡下,云扶开始是有点睡不着,不过却也慢慢迷糊过去了。 那小驴车坐得,好几天晃荡晃荡的,就算不是困倦,也都没摇晃迷糊了。 正在迷迷糊糊的,她隐约听见隔壁传来极轻极轻的敲门声。 那屋里住着的是封百里啊,这大半夜的,能是谁找封百里呢? 云扶不放心,赶紧下地,耳朵贴着门缝,透过夜晚的山风,听见了隔壁传来的低低语声。 云扶便悄悄打开了门,手按在口袋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那屋的门忽然无声地开了,云扶自以为小心翼翼,其实封百里早听见了。 屋里的人见云扶来,赶紧给云扶打了个立正。屋里没点灯,月光也都被墙壁给隔住,云扶看不清那人的脸。 “是咱们的人,您别担心。”还是封百里解释说,“是原本来找您的,以为您住在这屋,这才直接敲了这屋的门。” “怎么了?”云扶的心下有些不安,“发生什么事儿了?” 那人赶忙拽了云扶一把,将房门掩上,才压低声音说,“少夫人,是温庐……” 云扶的心便咯噔一声,“温庐怎么了?” 那人轻叹口气,“不是温庐的生意有事,是……呃,张小山他跟人打起来了。” 云扶眼前一黑——尽管这样的夜色里,眼前本来就是黑的。 她走之前担心的的就是张小山无法面对纯耳,尤其是那荣行。果然还是出事了。 原本是指望有靳佩弦在,纯耳和张小山应该都不能怎样。可是说不行靳佩弦是忙着体育学校,暂时无暇分身也是说不定的。 云扶看一眼封百里,又看一眼那人,心下已是有数了。 “封营长,你赶紧回去吧。现在就走,回去将张小山给控制住了,叫他老老实实的,等我回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回去再说。” 如果不是张小山出事,相信靳佩弦不会派人追上来;或者也许那边的情形不妙,靳佩弦也知道关键时刻唯有封百里能控制得住张小山去。 山里的夜本就幽暗,房间里更是被隔住了一半的月光去,云扶只能看见封百里一张抿紧的嘴,以及那棱角忽然一下子就清晰如刻起来的下巴。 他担心,她看得出来。 可是封百里却断然拒绝,“不,我不能回去。老大给我的命令,是叫我保护您。您还没到梨树沟呢,我便要寸步不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云扶叹口气,指了指那人,“既然是自己人,就叫他暂时留下陪我就是了。反正前面就是梨树沟了,小驴脚程再慢,再两三天也到了。” “你回去看稳了张小山,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到时候再快马加鞭,或者叫汽车把你送过来就是。那么走就快了,不耽误什么的。” 云扶说还叫封百里赶回来,自也是安慰封百里,叫封百里不用觉着他自己是没能完成靳佩弦的命令。 云扶指指那人,“他既然能来,显然也是你们老大派来的。你老大选的人,你还至于不放心么?” 封百里深吸一口气,便也点头,“也是。” 那人低声道,“快马就拴在前方小树林儿里。你从店门往西走大约二百米,就能看见。你先骑马,等出了这片大山,上了大路,就有汽车接你。” 云扶便也道,“事不宜迟,你快回去吧。” 封百里却还是有些迟疑,眯眼看那人一样,“窝窝头,你怎么会忽然回来了?老大还叫你来通知这事儿?” 云扶一挑眉,心说“这怎么又出来个窝窝头啊?” 那人无奈地笑,赶紧跟云扶自我介绍,“卑职名叫窝果台,是蒙古人。” 又是一个带外号的,云扶会意,垂首而笑。 封百里有些心神不宁,却也还是给云扶介绍,“……老大把他派到北漠那边去了。当年盘踞在梨树沟的那股没剿干净的悍匪就是跑到荒漠那边去的。” “你是——当间谍的?” 云扶张了张嘴,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从进屋开始,到现在都还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原来这也是那人的职业习惯使然吧,永远不轻易叫人看清自己的长相,所以那人在屋子里是在躲闪着月光的。 窝果台嘿嘿地笑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算是吧。不过我自己愿意叫自己是牧羊犬——帮老大放牧北边荒漠里那群羊呢。” 云扶便也点头,“嗯,不听话的羊。” 云扶说着幽幽转眸,看了封百里一眼,“封营长方才问得对,你的差事这么要紧,怎么忽然回来了?你们老大也是的,找个传令兵还难么,为何要你大老远的跑一趟过来。” 窝果台沉静道,“其实老大召我回来,是有事。老大是担心少夫人回梨树沟来,不安全,这才召我回来,问问那一群羊的情况。” 云扶便也松了口气,心下释然。这便推一把封百里,“你赶紧的,这就走吧。待会儿天亮了,该叫人看见了。” 一卷257、出事 封百里走了,这样的深夜里,云扶也不便与窝果台细聊什么。况且终究是第一次见面,直到这会子云扶还没能看清窝果台的面相呢,这便总有些小小的尴尬。 她便简单告别,回到自己的屋里,合衣躺下。 也许是快近十五,窗外的月色太亮,刺着她的眼睛,这剩下的几个小时,已是不能成眠。 她脑子里便停不下来,各种思绪纷至沓来明日天亮起来,封百里不见了,换了另外一个人,总免不得要引起车老板和同行那二位的询问。总还要费一番口舌,将话给说圆才行。 却也又因为窝果台的身份,以及他的突然回来,叫云扶忍不住去想当年的那群悍匪——大帅曾派兵去剿灭了,都说那匪首被郑雪怀一枪打中眉心之后,其余几个头领带着余孽跑进荒漠去了。 既然跑进寸草不生、几天几夜都走不出来的荒漠去,那应该早已经断了性命去,不是么?怎么靳佩弦还叫他的人悄悄儿潜伏过去?——难道说,那群人的命竟然那样大,竟然没有断命在荒漠里不成? 这般想来,她便又在这样的夜色里,沉浸入当年的记忆里去——当年大帅恨极,便派人去剿灭那伙害了她妈和弟弟的土匪,当时带兵之人,就是大帅最相信的潘少谷。 而郑雪怀也跟去了,后来就是潘少谷将郑雪怀一枪定在那匪首眉心的事,讲给她听,告诉她,“从此往后,雪怀就是你的恩人了”…… 从小她曾经笃信不移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她的心下却不由自主地生起一抹疑惑。 郑雪怀,包括潘少谷,此时此刻在她心上,都已经要画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般迷迷糊糊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冷不丁只听见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扰攘。 仿佛还有人在哭,哭声惨厉。 云扶一下子就被吓醒,从炕上直坐了起来。 眼前暗夜分明未尽,可是眼前却莫名光亮了起来。云扶一甩头,连忙看向窗外,只见窗外已是火光冲天! 云扶深吸口气,揣好了小手枪,悄然下地。 门上有人敲响,“少夫人?少夫人?” 是窝果台。 云扶忙起身去开门。 窝果台上上下下打量云扶,“您没事吧?” 云扶点头,“我没事。究竟怎么回事?” 她的话音未落,只见院内一个女人正在哭号着奔了过来。 云扶认得,那也是一个住客。昨天刚住进来的时候,她还打过招呼来着。 只见那女人惨叫着大哭,一边跑,衣衫已乱,头发已是散了,边跑还边看向身后。 云扶一摸口袋里的小手枪,便要上前去迎住那女人。 窝果台却伸手拦住了云扶,低声道,“您别管她了,快跟我来!” 云扶一怔,抬眸望向窝果台。就在这个当儿,那个女人已经被从后面奔来的一个人,一把揪住了头发,狠狠给拖了回去! 借着火光看过去,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穿蒙古的长袍,光着半边膀子,一脸的狰狞! 饶是云扶,这一刻也已经喘不上气来,心被恐惧登时湮没。 窝果台一把抓住云扶的手臂,低声道,“顾不得旁人了,少夫人,咱们快跑!” 不等云扶答话,窝果台已是扯住云扶的手腕,迅速奔向外去。 这般被拽着,云扶只能机械地跟着窝果台跑,脑子已是来不及想些什么。 就这么一口气跑出去老远,云扶边跑边回头看向那间大车店——已经全都被火光吞噬。 人们的惨叫声,哭声,比这寒冷的夜风吹过山壁的声音还要瘆人。 云扶实在跑不动了,一扯窝果台的手,站下来,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 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她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窝果台也是跑得气喘吁吁,不过显然他身高力强,要比云扶好了许多。 他立在小山坡上,回头望着火光吞噬的大车店,“……那群羊来了。” 云扶的心便是狠狠一沉! “那群羊”,岂不就是当年杀害她妈和小弟的那一群悍匪? “他们怎么没死在荒漠里么?”她的声音已是颤了。不是恐惧,而是恼怒。 窝果台摇摇头,“怎么会死呢?他们是蒙古人,本来就是草原里生、草原里长的。就算那是荒漠,却也是草原深处的荒漠,别人进去会被困死、饿死、渴死,他们却能凭着蒙古人的本能去找到水和能吃的野草。” 远处的火光太烈,又或者是天上近正月十五的月色太明,云扶只觉窝果台的神色里有些不寻常——似乎有一股冷冷的笑意。 不是恐惧和愤怒,反倒是高兴! “那你,怎么会回来?”云扶心中那块怀疑的阴云终于呼啸着长大,“你既然潜伏在那群羊之中,那你的身份就是不能暴露的。你们老大又怎么会叫你亲自回来问话?你们老大难道就不担心你暴露了?” 窝果台一怔,盯着云扶,却也缓缓地勾起唇角来。 “少夫人,早就听说你聪明,一点儿都不逊色于你爸商稀元。我原本还不信,觉着一个小丫头片子,又有多少阅历和经验?可是好像我真的小看你了——我之前那番话,连封百里都被骗过了,他都乖乖地走了;可是看样子,你好像从一开始就有怀疑啊~~” “是你带他们来的?!”云扶的心已经颤抖了起来,在这正月里的天寒地冻之中,便连牙关都是跟着磕撞在一起的。 窝果台笑了,“是啊,就是我带他们回来的。如果没有我带着,他们怎么会知道哪位才是靳大帅的儿媳妇、商稀元家的大小姐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背叛你老大,背叛大帅的靳军?你又为什么要来抓我?”云扶的手紧紧按住口袋,计算着里头子弹的数量和射程。 窝果台笑了,眯眼盯着云扶,“……那片荒漠,你知道有多苦么?当初为了混进去,我又被他们考验了多久,遭了多少的罪?!” 云扶点头,“我知道,我也能想象得到。可是你该知道你们老大的为人,你为了完成他的命令而受的苦,他一定会十倍帮你找回来!” “是么?”窝果台笑了,“老大的性子或许是那样的,可是现在江北的情势不一样了啊。大帅死了,靳军和整个江北却已经不是老大的!他现在自身都难保,还提什么帮我找回来……” “还有你爸,商爷,我在荒漠那么苦,就想着借商爷一点光,在北边倒腾倒腾皮货和山货、药材的生意。那边恰克图,当年前清的时候儿,就是跟鄂罗斯通商的大商埠,只要商爷答应分我一杯羹,匀给我点儿皮子和山货,那我好歹还能有个念想。” “可是呢,商爷抠啊!他自己霸着北边的皮货、山货的生意,一口都不想余给我!” 云扶心也是跟着一沉,“原来是这样,真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就为了这么点子皮货生意,就恨了我爸,这就带人来抓我!” 窝果台倒真是想歪了,商家的买卖因为是从干果起家的,故此皮货并不是主要的生意。便是后来她爸也叫伙计往北边去做生意,泰半也是为了大帅。 大帅要从鄂罗斯那边购买军火,那必要的通商,就也是与鄂罗斯沟通的桥梁。 既然是大帅的生意,每一笔账都是靳军的,那她爸当然不会答应窝果台那样的请求。 窝果台盯着云扶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怎么了?那叫天经地义!你们在梅州城里,锦衣美食,要什么有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荒漠里,受尽了苦楚。我难道就不能多得一份儿补偿么?” 云扶已是懒得解释,只是静静抬眸,“你既然是为了钱,那你抓我当真没必要。你回来啊,回梅州来,我们家复兴东的总号就在梅州,此外还有我自己新经营的温庐。都是好生意,赚钱,只要你愿意,我大可以分你一成干股,不比你在北边儿自己倒腾还省事?” 窝果台没说话。 云扶心下忽地明白过来,这便笑了,“所以你拽着我跑出来了,没把我扔给那群羊……行啊,窝窝头,你还是聪明的。” 云扶心里有了底,深吸一口气靠住一棵大松鼠,脑子里迅速旋转。 “……带我回梅州。我说到做到,两边生意都分你干股,而且今晚发生的事我保证不说出去。” 窝果台还是没说话。 云扶叹了口气,“那你自己说吧,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答应?你说出来我听听,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什么都答应你。” 云扶说着苦笑道,“我们做商人的,是跟钱过不去;但是却也从来都明白,命可比钱更重要。我可犯不着,为了保着钱,就把命给不要了。要是命没了,多少钱不都白挣了,又多少钱能买回条命来啊?” 窝果台这才哼了一声,“不愧是商家人,脑子果然灵光。不过你光这么说,我可不信。我要你现在就给我写一封亲笔信,给你们家在恰克图那边商号的……我不要你梅州的生意,我要你家北边的生意!” 一卷258、有内奸 “行,我这就写!”云扶竭力地叫自己平静,不要在这样的冬夜里颤动起来,“可是这儿没有纸和笔啊,就得麻烦窝窝头你帮我去弄一套纸和笔来。” 此时能拖延一刻是一刻,或者等天亮,或者等她冷静下来再想旁的脱身的法子。 可是窝果台却是一笑,“不用纸和笔了,该用的文书,我已经给你写好了。” 窝果台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两份写好的文书,托在云扶面前。 不但白字黑字已经写得清楚,窝果台自己的签名都已经签好了,只剩下空位给云扶。 云扶苦笑道,“签名不还是得用笔么?” 窝果台眯眼盯着云扶,“还有旁的法子。” 云扶的心便也一沉,“血手印?呵呵,亏你想得出来。” 窝果台挠挠后脑勺,“也是不得已,少夫人你多担待。再说那个手印就用那么一滴血而已,伤不了少夫人什么去。” 云扶深吸一口气,“行。” 云扶说着痛快地抬手就到嘴边去,作势要咬。 窝果台看了,也是赞赏一句,“都说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照我看着,少夫人就如这一身男装,行事根本就是个爷们儿。” 云扶一笑,没急着咬,却是目光一转,猫儿样凝住窝果台。 “签这个名儿不难,反正那也都是靳家的生意居多。再说我是从西洋回来的,我更喜欢温庐的生意,我爸那老一套我都看不上眼……可是窝窝头你也得让我签个明白,你身在漠北,是怎么知道我要回梨树沟,又是怎么计算到我的日程的?” 这里太多随机的因素,比如她说要回梨树沟,都是快初五了才跟靳佩弦说起;而路上的行程被那小毛驴一再耽误,她自己都没法计算哪天到哪儿,窝果台是怎么知道的? 窝果台又笑了一声,却没说话,只是大脸盘子上的细眼眯着盯着云扶。 云扶心下一动,“那小毛驴儿……也是早安排好的。那小毛驴儿故意在路上走得慢,就是为了给你们融空儿,叫你们能从漠北赶过来!” 窝果台也是激赏,“少夫人终于想明白了么?呵呵,您说对了,漠北距离梨树沟可不近,您要是三天就回到梨树沟了,我们怎么撵得上啊?” 云扶两耳尖锐地鸣叫了起来,像是这山间夜色里有凶猛的大鸟在尖叫。 “那你们必定还是有同伙的,要不你们远在北边荒漠,你们抽不出人手来,也没这个胆子到梅州城墙外的这间大车店来安排这些事……这就更坐实了这一遭你们是里应外合的。” 云扶虽说一时心乱如麻,可是面上反倒是笑着的,“你总得给我来个明白的,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这就咬手指头。” 窝果台乐了,“您甭想了,人家帮了我们的忙,我怎么能把人家给卖了呢?这么不仗义的事儿,我和那群羊都不会干。” 云扶便将手收回去了,掐腰而乐,“窝窝头你逗我呢吧!这就不仗义了,你连背叛你们老大的事儿都干出来了,还怕什么不仗义啊?” “再说了,你现在把我给带出来,躲开那群羊单独跟我谈条件,要生意做……我不信那群羊是知道的。你说,你这对他们来说,就算仗义了么?” 窝果台细眼眯成一条缝,“少夫人,请你注意你的用词!你这样说,会激怒我的!” 云扶轻哼一哂,“你要是想杀我,你早就不用带我跑这么远出来了。现在我活着,对你的价值才更大些;我要是死了,北边的生意,你可拿不去!” 窝果台冷笑一声,“你当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云扶冷笑道,“我知道你有什么法子你可以杀了我,趁热摁着我的手指头,得了我的血手印去;或者干脆把我这一根,甚至五根手指头都给剁下去,揣你自己兜儿里当成摁戳儿……” 云扶眉眼轻扬,“但是我告诉你,你想得太美了!我们商家经商这些年,我爸和各大掌柜,哪个没在道上被劫过几次?谁没预备过这样的可能?” 云扶举起大拇指来,“我现在就告诉你,就算你杀了我,或者剁了我的手指头去,在这文书上摁了血手印,你拿去也得不到我们家的生意!” 窝果台深深吸一口气,盯着云扶,眼神中有些懊恼。 云扶没说错,他打听过了,商家的生意就算指印,里头都是有密押的——也许是指头摁上去之后,左拧还是右拧,拧出什么特殊的指纹痕迹吧。总归是人家的活计一看就能认出来,旁人稍微一点错误,那这指印就是作废的。 云扶瞟着窝果台,下颌高抬,“况且,咱们这可不是一锤子的买卖。你想拿走我家的生意,你总是想以后继续经营的吧?你若不叫我满意,那等我回去之后,你们老大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能饶得了你么?” 云扶说着叹了口气,“说真的,就算外人不知道,难道你们还不知道么——你们老大绝不是那个表面的纨绔少帅。他其实内心里住着个冷血的家伙,要是得罪他的人,他有的是冷酷残忍的手段……” 从那场群架,再加上活埋五月鲜、生阉荣行的事儿上,云扶已经留意到了靳佩弦的手腕去。 “你今天这么对我,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们老大得知了,会怎么‘招待’你?” 云扶没猜错,窝果台果然微微一颤。显然靳佩弦这帮“三宫六院”们,怕是对他表面之下的特质更为了解。 “那我就不会让老大知道!你再磨蹭,那就对不住了,我会杀了你!也省得你回去,将这事情告诉给老大!” “你傻呀?!”云扶冷笑一声,“那大车店烧成灰烬,我又死了,你以为你们老大猜不到出事了么?况且那群羊的行事作风那么粗鲁,毫不小心,你当他们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去?” “只要你们老大发现了那蛛丝马迹,知道是那群羊来干的,你觉着你们老大会不明白你背叛了他去?到时候他把你炖了煮了都有可能!” “那我叫你活下来的话……你难道不会将这一切都告诉老大?”窝果台满眼的阴森。 云扶笑了,轻哼一声,“我都跟你说了,我是商人,商人永远都只会选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才会做。没有利润的,我不费那个力。北边的皮货生意,我不擅长,可是我又不好意思给关了,你若想拿去,倒也正好。就当我拿那生意买了我一条命下来,又兼知道梅州城里是谁在害我——用一盘生意买两个人的性命,这买卖我觉得值!” “再说了,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我就算活着回去了,难道不得防着你又回来找我复仇么?我没那么傻,这一次就够了,我已经吓破胆了,没必要再跟你争执不清去。” 窝果台耐心地盯着云扶,“那你会怎么跟老大说?” 云扶轻哂而笑,“我既然有这个提议,自是早就想好怎么说了——我会告诉你们老大,是那群羊忽然起意,要趁着梨树沟正月十五庙会的日子,再回梨树沟来抢一票。你无力阻拦,又还没找到机会通知他。就这么着,你们恰好遇见我了而已。” “我会说那群羊并不认识我,只是想将我给当成普通的肉票给绑了;可是你却睿智冷静,发现了我跟封百里在一起……你没办法一个人救两个,就设法先将封百里给支走,然后你趁着夜晚把我给救出来。” 云扶说着一指山坡下,“就跟眼前的情形一样,整个大车店都毁了,里头多少人遭难,可是我却被你给救出来了。我这个人呢,在商言商,知恩图报,这就把我爸在北边的生意作为报恩,交给你了。” 窝果台微微动容。 云扶抬头盯住他,“听见了么,我这套说辞多自然,多成全你?到时候你们老大非但不会恼恨了你,甚至还得谢你。那你就稳稳当当地既拿了我的生意,又得了在你们老大心里的好儿去,你这叫左右逢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窝果台终是缓缓吐了一口气,“少夫人,你果然能信守今天之言?” 云扶笑了,“瞧你,还怕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你大不了直接带我的文书回了北边,店也不要了,直接将店面上现有的现金啊、皮子啊,直接都带走就是了。到时候儿等我腿儿着走回梅州去,你们老大知道了,再派兵到漠北去……你早一溜烟跑到天涯海角,你们老大还能找得着你是怎的?” 窝果台终于笑了,缓缓点头,“少夫人的想法没错儿,我们在梅州城里的确是有内应。” 云扶半垂眼帘,“不止在梅州城里吧,还在大帅府里!” 她要回梨树沟的事儿,唯有在大帅府里提前说过。至于温庐和复兴东,都是她启程当天才说的。就算温庐和复兴东里也可能有吃里扒外的东西,却来不及当日就到城外的车马店去预备那样的毛驴。 至少得提前一天才行,那就唯有大帅府里的人了! 十卷259、仇人见面 其实男人跟女人在一起,若论伶牙俐齿,男人一般会不是女人的对手。 况且云扶是商稀元的女儿,身上流着商家人的血;她自己又有数年在商场上打拼的经验,这在语言上的急智和滴水不漏,窝果台一个当兵的,总归不及。 更何况,此时云扶身陷险境,更清楚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了保命,那脑筋转得自然就更快。 还有窝果台这些年跟那些悍匪在一处,素日粗鲁言行惯了,又是长久置身荒漠之中,思辨的能力难免减弱。 这一刻,窝果台竟无话反驳。 云扶便笑了,“成交~” 云扶说着毅然伸手进嘴里,毫不皱眉就将手指头咬破,血珠子洇成红红一颗,凝在指肚儿上。 “窝窝头,我都预备好了,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立马就摁手印儿,绝不反悔!那北边那么一大盘皮货和药材的生意,可就都是你的了。我保你家三辈子都吃不完~” 窝果台一双细眼盯住云扶,最后又犹豫一下,还是毅然走上前来伏在了云扶耳边。 就在云扶屏息细听的当儿,平空里忽然“叭”地响起一声枪! 就连树枝上的积雪都被枪声给震落了下来,那雪沫子扑簌簌直往人的眼睛里掉,更直往脖领子里钻。 云扶顾不上这些,本能地立即伏地躲避,寻找掩体,身子匍匐爬到树后躲避,却见窝果台一双细眼圆睁,像一座铁塔似的,“噗通”倒地。 他那一双细眼,也许一辈子都没睁这么圆过。 因为那叫死不瞑目。 孕妇还来不及去探知窝果台究竟是死是活,只听远方便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 接着几个汉子尖声的唿哨,让云扶刚刚升起的心,就直直堕了下去——这声音,应该是蒙古汉子,不是来救她的人…… 云扶尽己所能,迅速向树丛深处爬去——可是山林都不是她擅长之地,还没爬出多远,身后就传来笃笃的脚步声,接着她的后脖领子就被拎了起来! 云扶微微一闭眼,却命令自己不要尖叫,更不要颤抖。 即使再度被擒,即使也许要面对更艰难的处境,可是她也要冷静、自尊地面对这一切。 那将云扶拎起来的蒙古汉子,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将云扶拎在半空里,好奇地歪头看,“哟,还真是个有种的!她不是个假男人么,怎么倒是比某些真男人还冷静?” 云扶睁开眼,在这临近十五的渐圆的月色下,她看清了眼前高大的汉子——是蒙古人,身高比窝果台还要高大、魁梧。头皮刮得黢青,脖子上还盘着一条辫子。 ——这就是那群羊吧,那群害了她妈和小弟的悍匪! “是么?也难怪靳千秋那老狗会看上她,让她当儿媳妇。真别说,商稀元家虽是经商的,不过倒个个儿都是硬骨头。” 那人走到窝果台尸首前,冷笑一声,用脚踹了踹,“吃里扒外的东西!他真当自己所作所为天衣无缝,老子没有看透他去?平素倒也罢了,咱们也正可以利用他来麻痹靳家……如今他倒是敢单独劫走肉票,想要撇开咱们吃独食儿了!” 他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腰刀来。 即便是夜色里,可是映着月光,也能看见那腰刀寒芒一闪,显见其锋利。 那人不慌不忙地躬身,伸手一把拎住窝果台的辫子,继而猛然出手,用那腰刀在窝果台头皮上划过—— 几个蒙古汉子都在喃喃地念着什么,那人将腰刀举起来,向茫茫夜空,“长生天,我送敌人的灵魂敬献给您……” 云扶心下一个晃悠,紧咬牙关忍住。 那人念诵完了,只将腰刀随便在身上的皮袍上抹了抹,仿佛丝毫不在意什么,就直接揣回腰间。继而抬头,一双老鹰一般的眼,阴冷而残忍地盯住了云扶。 云扶深吸口气,也抬眸直直盯住了他。这人有了年纪了,从他走路的步态,以及微微弓起的肩背看起来,仿佛至少有半百了。 从年龄上来判断,都叫云扶无法不想到当年与大帅靳千秋为敌的那个悍匪首领—— 如果她没记错,那个匪首叫白音! 这是个蒙古名字,她之所以能记住,就是因为小时候就曾听说,这伙悍匪手段极其凶残,所过之地,白骨遍野,十里之内再无鸡犬之声……她就凭借这样的传说,生生记住了这人的名字去! 窝果台的死,死不足惜,她不至于还要为窝果台鞠一把伤心泪。她却是狠狠地听清楚了他的前一句话——“商稀元家个个儿都是硬骨头”,他说的是谁?他还见过的商家人,除了她,还有谁? ——必定是她妈和小弟! 云扶的心,宛若被狠狠掏出来一个大窟窿,血殷殷不停地流,怎么都止不住。 从眼前这人方才处置窝果台尸首的手段,她都不难想象他手段的残忍。他这么对窝果台的尸首,他是不是也同样对待了她妈小弟;甚或说,妈和小弟在死前,曾经历过更恐怖的刑罚? 妈倒也罢了,可是小弟那时候才多大啊…… 这一刻,她喝令自己停住思绪。因为她已经不敢去想象,在这一群悍匪手里,妈和小弟都曾经经历过什么…… 她真希望当时是她在,是她替妈和小弟经受了那一切去! 可是她已经回不到过去,她只能是在此时被他们擒住——那就要那为首之人,死在此时! 为妈和小弟,报了那血海深仇去! 云扶深吸一口气,悄然攥拳,忍住想去摸一摸小手枪的渴望——只可惜那只是一把小撸子,为了顾着体积,装弹量有限;如果是一把大一点的枪,她现在就跟他们拼了! 云扶心下虽然波澜起伏,可是面上却竭力镇定,不流露出神色来。 那个为首的老者走上前来,站在云扶面前,眯眼打量云扶,“嗯,是这个相貌。跟她妈长得倒是很像。” 一阵眩晕击中云扶,云扶真想就这么扑上去,咬住眼前这老混蛋的颈动脉去! 可是她告诉自己平静,竭力平静。 唯有多保持一会儿冷静,才能有机会更靠近眼前这人去—— 云扶深吸一口气,“你是谁?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姓,更趁着这夜色遮拦,都不敢让我看清你的相貌……怎么,原来你更怕我么?怕我将来找你报仇么?” “臭娘们儿,你胡说什么呢?”那个拎着云扶的汉子,一拳就朝云扶胃部打了过来。 云扶急忙竭力收缩身子,尽力将他的力道卸掉,保护自己少受伤害。 倒是在拳头就要打到云扶身上时,被那为首的老东西给伸手拦住,“嘘,嘘……别这样,咱们也得怜香惜玉。” 这话虽然叫云扶恶心,可是云扶心下也迅速捋出一个概念来——他们不想让她死,至少不是立即就死。 不管接下来是不是有更残酷的处境,她也会咬着牙活下来,就为了,要了眼前这老东西的命去! 云扶直直看着他,“不愧是当头领的,就是更有见识些。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们要我的命当然易如反掌,可是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反倒是如果我活下来,我还可以坐下来跟你们谈谈生意,我相信你们让我活着,比让我死了,所得的利益更多。” 商家的名头果然不是虚的,便是那老东西也眯起眼,显然颇为动心。 “点灯,就让她瞧瞧我的脸。” 松油火把“刷拉”点燃,云扶看清了那一张狰狞的脸——本来一张圆盘似的脸,在额头的位置却有一道深沟。 其实狰狞的脸,云扶早见过,比如三娘子,三娘子那张脸已经可以媲美鬼魅一般,可是云扶却不怕;而眼前的人,他脸上的狰狞其实不是来自那条疤痕,而是来自他眉眼之间天生的残忍! “至于我的名字?嗯,我也从来就不怕别人知道。因为多一个人知道我的名字,不管阴阳两界,我的名声便也叫得更响,不是么?” 那老东西冷笑着盯住云扶,“我叫白音。不过有点可惜,你太年轻,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妈和你弟弟,就是落在我的手里……怎么样,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么?” “而你今天,也落在了我手里。我要你记住,永远记住,我叫白音。” 云扶笑了,笑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窜出愤恨和寒气来! 果然是他,正好是他! 此时正是一个良机,他们自以为擒住她了,她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而白音又恰好与她的距离够近…… 她一边咬牙道,“那你又想怎么对我啊?我方才提的买卖,你可有兴趣?” 白音好奇地眨眨眼,“我都说了,你妈和你弟弟当年就是落在我的手里,怎么你不想报仇,反倒还想继续与我谈生意么?” 云扶竭力平静,大声笑道,“你难道没听说过么,‘商人重利轻离别’,更可以为了生意而六亲不认!我妈和我弟弟死在你手里……那是另外一笔账。眼前我只知道我不想步我妈和小弟的后尘,我可不想也死在你手里头!” 一卷260、他也被抓住了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群披着羊皮的狼最开始走上那条亡命之路之时,怕当中也有不少是为了生存吧?故此用钱买命,是云扶目下唯一有效的手段,她也相信应该是可行的。 云扶说着冲窝果台的尸首抬抬下颌,“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都想单独跟我谈生意,怎么,你难道还没有他聪明么?” 白音眼中果然闪过贪婪去。 可是那抹光芒只一闪,便碎了灭了。 云扶心底便是一惊! 凭她爸的名气,凭她商家的财力,她相信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毫无所动。 她一条命太轻,跟她所能交换的财物比起来,完全没办法相提并论才是。任何人都会选财物,而不至于非要她这一条小命才是。 可是这白音却为何明明“食指大动”,却忽然几乎立即就改了主意去了? ——除非,这白音是非想要她的命。 可是为何呀?她与这白音之间,虽然有她妈和小弟的血海深仇,可是白音难道还怕她来日找他报仇雪恨,所以要先下手为强,非要先拿了她性命去? 说不通啊。 云扶命令自己冷静,唯有冷静才能让大脑理性地思维,而不陷入慌乱的狂想里去。 冷静下来的云扶心下忽然一动,想起了那个内奸。 难道说是那个内奸与白音联手的条件就是,一定要她死? 故此就算白音自己贪婪她家的财物,可是却不能违抗那内奸的要求去? 这样想来,逻辑便能理顺,前头白音的反应就也能说得过去了。 只是,一个疑问刚刚找到答案,接下来另一个疑问便又接踵而来,浮上心头。 ——她不是没将自己在大帅府里的仇家挨个儿在脑海里过一遍电影儿,从潘佩瑶,到叶小鸾,甚至还要饶上邱梅香、钟秀芬去。只是这些人终究都是女人,她们谁有本事控制得住白音这样的悍匪去? 看白音的神色,分明是不得已而控制贪婪的模样,那么这种震慑力就绝不简单——大帅府里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去? 终究不能不想到郑雪怀了。 可是她却也有些矛盾——郑雪怀又为何要借白音的手置她于死地? 这逻辑便打了结,走进了死胡同,暂时怎么都解释不清楚了。 就在云扶绞尽脑汁之时,山坡下又是一片马蹄声,随即就是一片杂沓之声。 山下有人粗声粗气地喊,“大头领,那个逃跑的小子,给咱们逮回来了!” 云扶思绪登时被截断,霍地抬头,“谁?” 见云扶终于难得地现出了慌乱之色,白音得意地大笑,“小丫头,原来你也还知道害怕!我还以为你里头真是个爷们儿,生死都不放在眼里呢!” 白音扭头往山坡下看了看,得意地笑道,“还能是谁,就是之前跟你在一起那个保镖……” 白音说着又蹬了地上的窝果台尸首一脚,“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说带我们来抓你,可是他却还是自作主张,先放走了那个小子!——是因为他们从前都在讲武堂念书,一起长大,一起摸爬滚打,算是兄弟吧,哈?” “我早就防着他墙头草两边倒,所以早就在外头布置了人。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偷偷把他自己的马拴在小树林儿里,准备给那小子用,放那小子一条性命之外,未必就没有还指望那小子带人再回来的心思!” “可是他千算万算,自然算不过我。我早派人埋伏在小树林儿里了……只要有人奔那匹马去,自然就是天罗地网,没逃的可能!” 云扶的心咯噔一声,彻底跌落了下去。 原本还庆幸封百里没受牵连,她还指望着封百里回去能发现异常,带人来救她。 如今封百里竟然也被擒住,纵然封百里一身的本事,可是恶虎难敌群狼啊!——她没本事救自己,也将封百里给连累了。 如果封百里也跟着她一起出事,那,张小山那臭小子可该怎么办啊? 云扶之前强自的镇定,这一刻终是有些乱了。若只是自己一条命还好办,此时再加上封百里的一条,她的顾虑便要加倍,再也不能如之前与白音谈买卖那么洒脱。 云扶再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垂首看一眼自己的口袋。 那把小撸子,此时已是她唯一的希望。方才她已经决定了看准时机就一枪打出去要了白音的命——可是这一刻,她却不能鲁莽。因为一旦白音死,她自己死了无所谓,封百里就也跟着一起没命了。 她拼命压抑自己想此时就豁出去的冲动,深深吸气,抬眸盯住白音,“说吧,既然买卖也谈不成,你究竟想拿我怎么样?要杀要剐,你倒是说个明白的。” 白音笑了,眯眼盯着云扶,“小丫头,有胆量。我也不妨告诉你句实话——我没想要你的命,你最好也把你所有的狠劲儿给我收回去,嚼碎了,咽回肚子里去!” 白音说着冷不丁伸手,一把扯住云扶的口袋。 不等云扶回过神来,他凭力大,竟将云扶的棉袄口袋生生拽脱了线,成为他手里攥着的一块破布。 小撸子自然也同时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攥着手枪,冷冷而笑,“小丫头,你还嫩了点儿!是够冷静,也够狠,可是你还不是老江湖!” 这一刻,云扶彻底木了。 她只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全都冻结,四肢僵硬如冰如铁,脑子与身子一并都不能动了。 这该怎么办…… 俗话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原来都是骗人的。 她这些年也遇见过不少事,她也总是每一次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是老天的玩笑终于开够了,这一刻终于将面孔对她板了起来。 她抬头望向那漆黑的夜空,此时此刻只觉冰冷又绝望。 天,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救她么? “一起押回去!” 白音一声令下,一群人各自上马,那拎着云扶的汉子,像夹着一个包袱,将她直接携在肋下,就这样纵马而去。 夜色深幽,云扶几乎都分辨不清他们要往哪里去。 不过就算看不清路,她却也能从那刺骨的寒风来判断,他们是往北去。 也是,他们本来就是从北边的荒漠而来,那么此时必定是朝北边去。他们若能出了张家口,那就又是蒙古的地界了。 云扶不知道他们所骑的蒙古骏马这一晚能跑多远,她只是在裹挟之下,还努力抬头,想去看看封百里那边的情形。 只可惜,马奔驰得太快,她根本看不清封百里,只能看见他是身子僵硬地横在另外一匹马背上,分明是被捆着的模样。 云扶黯然垂下眼帘。 不知接下来等着她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这一晚,云扶连惊带吓,外加精疲力尽,再加上马匹的颠簸,以及她被横着裹挟着的姿势,都叫她在极度不舒服之下,一度昏厥了过去。 直到天亮,马匹停了,她被扔在地上,这才勉强睁开眼来。 却依旧还是在山里,从积雪的厚度和风的温度上可知已经向北走了不短的距离。 依旧是在山里,也依旧又停在一间大车店前面。 那群披着羊皮的狼全都下了马,看样子是要在次间歇息。 不得不承认他们真是谨慎,天亮反倒住店,怕是要等到夜幕降临再上路,以此来避开任何可能的追踪。 店里有店家迎出门来,看样子与白音却是熟络,不像是生人相见的情形。 云扶的心便也又是一沉——看来此间不是普通的大车店,甚有可能是与白音他们相熟的,甚至有可能就是一间白音手下所开设的黑店。 那她想要在此求救的心思怕也是要落空。 “起来,走了!” 那裹挟了她一路的蒙古汉子,将她给拎起来,向门的方向推搡着她。 云扶麻木地走着,眯眼看那大车店前挂着的“箩筐幌”,还有大门左右贴着的对联“孟尝君子店,千里客来投”,心下便是苦笑。 就这样一间黑白难辨的大车店,还好意思打着“孟尝君”的旗号? “看什么看,快走!”那负责看管云扶的蒙古汉子猛地又搡了云扶一把,嗓音阴沉地警告,“再东看西看,把你眼睛蒙上!到时候你在马上就更得迷糊死!” 云扶深吸一口气,回头向那人,温驯而讨好地笑,“大哥你真是好人,我知道你就面恶嘴冷,其实你还是心善的人。长生天必定保佑大哥长寿……” 那汉子一怔,颧骨上涌上两团红来。 不过他还是一瞪眼,“你少跟我来这套,我才不上你的当!你们这些商人,个个都是奸猾之徒!” 云扶笑了,也不争辩,反倒更认真地望住他,“大哥,你叫什么名儿啊?你们大头领都叫我记住他的名字,那你的名儿爷告诉我呗?我这个人有仇必报,可是有恩也同样必报。” 那汉子咬牙切齿,“赶紧进去,别胡说八道了!” 门槛就在前头,其余几个蒙古汉子都向他们俩这边望过来。云扶便也闭上了嘴,低下头,乖顺地跨过门槛去。 借着进门的当儿,她再用力回头望向封百里那边。 只是那群披着羊皮的狼显然是要故意将他俩给分开,故此封百里被远远地拖在队伍最后。云扶只能隐约看见他也被绑着,脚步有些迟缓,低低垂着头。 云扶的心有些揪着起来——封百里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大车店是最便宜的客店,普通的房间就是大通铺,南北两面都是炕。 两铺炕中间摆两张八仙桌,八仙桌旁散放着几条板凳。屋子里头放着一排脸盆架,上头已是备好了热水,放着手巾和最便宜的猪胰子。 蒙古汉子们日子过得也粗糙,或者各自上炕或坐或卧,或者走到洗脸盆前先去就着热水洗脸。 云扶则是整个身子都紧张得开始哆嗦起来。 自从被抓到现在,她这一刻比起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更加紧张——眼前就是这样的大通铺,白音难道是要她跟这样一群狼躺在一铺炕上?! 白音看了云扶一眼,咧咧嘴,“别这么一脸吓着的模样,怎么着,原来你除了担心那小子之外,也还知道为你自己担心啊?” 云扶轻啐了一声,“他们是爷们儿,我在我自己心里也同样是个爷们儿!我倒不是害怕,我就是觉着恶心……” 白音也眯了眯眼,“你还真当自己是爷们儿?真不知道靳千秋那老狗要是活着,听见了,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云扶眯眼盯着白音,“我付你钱,你给我开个单间儿,我商家人绝不欠账,我以后一定加倍奉还。” 白音哼了声,“你放心,就算你不付钱,我也一样准备把你给单独关起来。叫你睡这大通铺上,我还怕你趁机跑了呢!” 云扶还是被单独关进一件房里来,虽说大车店的条件跟高档的客店没法儿比,主要是三教九流、平民百姓住的地儿,不过好歹是个单间儿。 那看守她的汉子,还当啷一声往里扔进个尿盆儿来,倒叫云扶直皱眉。 这是摆明了连解手的机会都不给她,可是叫她如何能受得了在屋里就这么着…… 一个尿盆儿成功地吸引了云扶的注意力,倒叫她暂时忘了自身的安危。 就在云扶心中跟那尿盆过不起的当儿,门上忽然一响,一个人被生生推了进来! 云扶惊得赶紧站起来,看那人应该是封百里——可是当第一次这样近地再看过去,云扶的心便是咯噔一声! 封百里倒在地上,白音跟着进来,一双细眼打量着云扶。 “怎么啊,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他不是你的保镖么,我还以为我叫你见见他,你是高兴的。” 云扶忙收摄心神,哼了一声,“我自然是高兴了。只是可惜,他这个保镖啊,却是不称职的。他没能保护住我,反倒还受了窝果台的骗,结果没能护着我,他自己也没跑成,倒叫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云扶瞪那人一眼,“我现在膈应他,你们能把他给弄走么?你们反正要抓的是我,带着他干什么?” 云扶深吸口气,“不如,我买他一条命。只要你们当我的面儿放他跑出去,一个小时之内没人追,我给你们两万大洋。” 一卷261、他值多少钱 白音听了竟笑了,“你肯为他出两万大洋?为什么是这个数儿,说来给我听听。” 云扶心下微微一颤。 “我倒不明白大头领你为何要这么问?这个价码儿,有什么不妥么?您是嫌多了,还是嫌少了?” 原本以为这悍匪是个粗鲁的绿林之人,想问题也许没那么精细。可是眼前看起来,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不是空有四肢的,脑袋也一样好用。 白音抬眼盯着云扶,“我不会告诉你,我嫌多还是嫌少,我只是觉着你提出这个数目字儿,挺有趣儿。” “按说,两万大洋是个相当大的数目了,可是与你们商家的财产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是呢,要用两万大洋来买一个保镖的命,又似乎有些太大方了。” 云扶心下也不能不给个称赞。 云扶深吸一口气,先是歪头带一缕调皮一笑,“因为两万大洋,够买一辆最新款的、从国外进口的小汽车了。现在的名门望族、富商巨贾,最新鲜的玩意儿都是小汽车。大头领你也有资格拥有一辆。” 云扶冲窗外努努嘴,“比你骑马可舒服多了,不怕风吹雨打,而且长途算起来,比你的马还能跑更远的路程。” 白音眯起眼来,“就因为这个?” 趴在地下的封百里,像个大虫子似的,在这一刻微微地蠕动了蠕动。仿佛冬眠了太久,或者已经死过去了,这一刻终于缓过一口阳气来。 “跟您说笑呢!”云扶这便笑了,亮声道,“我肯出这个价码儿的缘故,自然是因为他比普通的保镖要更贵、更重要。大头领你该知道,他可是靳军的一位营长,不仅仅是我的保镖那么简单。所以我有义务尽量买下他的命来,别让他受我连累。” “可是话又说回来,再重要的保镖,再是靳军的营长,可是对于我一个商人来说,依旧还只是一个保镖。我能为一个保镖出到的最大的价码儿也就这些了。我对得起他,也对得起我自己的家产~” 身在商界,出价儿是个学问,是个技巧,有时候儿更是关系着生死存亡的抉择。 她能给眼前这个家伙出什么价儿,可能就会干系到他的安危去。 出少了,当然吸引不了白音这样悍匪的胃口。他们也许更喜欢宰了他,享受那一刻的痛快呢。 可是如果出多了呢……那其实反倒更危险。 一个被保护的女主人,肯为一个保镖倾家荡产么?如果肯,那么这个保镖的身份,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所以云扶掂量之下,给了这么个价码儿。 也果然白音这个人着实不简单。想想也是,能纵横江北这么多年,跟大帅靳千秋多年为敌,凭的绝不只是孔武有力。 白音手里托着一把盒子枪,用枪口摩挲着他肥大的鼻翼,“要不再加一口给我听听。如果我觉着合适,说不定就放了他。” 云扶眯眼盯着白音手里那把盒子枪。这是德意志生产的,她十二岁那年就见过。那年随着爸去德意志,亲眼见爸与德商签订合同,内文载“七密里六三自来得毛瑟手枪二百杆,连有木匣手把,每杆连子弹五百粒,价计京公砝足银五十八两。共计京公砝足银一万一千六百两。在天津码头交货。关税在外。” 脑海中思绪流转,云扶却也半点没含糊,慵懒一笑,耸耸肩,“不加了。我都说了,他就值这个价儿。我要是加多了,对不起我爸留给我的家产。我还得留着那些钱,跟大头领您买我自己个儿的命呢,哪儿都能糟践在他身上啊?” 地上那人仿佛被绑得有些难受了,又蠕动了蠕动。 白音冷笑一声,“那你是不想管他的死活喽?你只需再加一口,只要加到我满意了,我就饶了他一条命去罢了。” 云扶不急着答话,倒是反问,“大头领真的肯?那难道不怕他回梅州去搬救兵呀?” 白音自负地哼了一声,“反正现在咱们离梅州也远了,就算他能自己走回梅州去,靳家再派人来追,也已经撵不上咱们了!” “哦,是这样儿啊。”云扶认真点了点头。 白音眯眼紧盯云扶的神情,“那你还不赶紧再加一口?只要让我满意,那我就给你这个情面去。” 云扶不慌不忙抬头,凝注白音,俏皮一笑。继而坚定地摇头,“不好意思大头领,我们商人从来就不做赔本的买卖。两万大洋买他的命,是我的底线,再多一个大子儿我都不给。” “商人就是商人,就算要看着您现在就枪崩了他,我也不——加~” 白音便是一挑眉,那地上的人又是一阵蠕动。 白音叹了口气,“唉,你听见了么,这就是你们家少夫人,这就是你用性命去保护的人……啧啧,可真抠,真是脑袋都钻进钱眼儿里去了。为了那钱眼儿,连掉脑袋都不怕了!” 地上如死一样的沉寂。 白音叹了口气,“想是也不好受。” 白音抬头望一眼负责看守云扶的那汉子,“沃力恒,去,看看那炖萝卜做好了没。给他们两个端一盆过来。要死,也让他们当个饱死鬼,别到阎王面前说咱们不仗义!~” 云扶便是一挑眉,没在意白音那“饱死鬼”的话,倒是先扭头盯了那沃力恒一眼。 沃力恒?呃,沃力恒…… 那汉子冷冷瞪她一眼,上去就给她小腿一脚,“臭娘们儿,看什么看!” 说罢气哼哼地出门去了。 白音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云扶再小心盯一眼地上,封百里也还是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具体情形如何,有没有受伤。 过不了多一会儿,门外飘来一串香味儿。随之,沃力恒端着一大盆炖菜走进来。 云扶看了一眼,悄然叹口气。那盆,就是之前那帮披着羊皮的狼们洗脸的盆。 这样装菜的做法,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家里养猪所预备的猪食。可是这会子却也顾不上那些,反倒心神都被那香味给牵动了。 这样的冬日,她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没吃过一口东西,更别说是热乎的了。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饥饿,也没有想为了所谓的尊严拒绝这样的饭食。她坦率地高高仰起头,将自己的神情都摆在白音眼前。 白音满意地笑了,“很好,我知道你饿了。其实我也饿了,咱们一起吃吧。” 白音吃的,当然不是云扶这一盆菜,而是另外有手下送来烤热了的肉干,还有滚热的奶茶。 云扶大方地盯着白音面前的,“我想跟你买点你的那些。价码儿你提。” 白音眯起眼来,“三万大洋……” 云扶毫不犹豫,“成交!你快给我,我回去就给你汇钱!” 白音冷笑,“瞧瞧,就这么两块肉、一碗奶茶,你都肯付三万大洋;那一个人的性命,你却不肯。怎么,在你眼里,他的性命还比不上这些吃喝?” 云扶耸耸肩,“这些吃喝是为了给我自己的,在我自己家产的能力范围之内,我花多少钱都值得。可是他,他就值这个价儿,我肯出两万,已是够仗义了。” 地上那人仿佛颤抖起来,兴许是气的吧。 白音眯了眯眼,丢过来一块肉。 并不新鲜的肉干,也没有什么佐料,可是云扶还是接过来就大口地啃。 白音笑了,点头道,“你果然与众不同,这么能吃肉,而且还不忌讳。” 云扶哼了声,“跟那萝卜比起来,当然是肉更香。就像跟他的性命比起来,我坚持自己更重要。” 白音点头,拍拍手将手上的碎屑拍掉,冲沃力恒点点头,“既然她有肉吃了,看不上那萝卜汤。那你就端过去给他吃。” 云扶悄然提一口气,赶紧大口大口咬着干硬的肉块。 白音满意地道,“好样儿的,吃吧,大口地吃,好好儿恢复体力。” 云扶的心便又是一沉——他本该不希望她快速恢复体力的吧?她越虚弱,岂不是越没有逃跑的力气,能更好地受他控制?怎么他反倒还希望她恢复体力? 这白音,究竟安的什么心! 那边厢,伏在地上的封百里也唏哩呼噜地将盆里的萝卜给大口地嚼了咽了。 小小的室内,萝卜与肉的香气交响在一处,仿佛也终于叫这囚笼多了一丝人间的烟火味。 云扶吃完了,用手背抹一把嘴,“噎着了,还想要点儿喝的。” 白音冲沃力恒努努嘴,沃力恒将那菜盆又端过来,送到云扶眼前。 云扶却摇头,“我不爱喝萝卜汤,味儿太冲。你那奶茶挺好的,给我喝一口。剩下的也行,我不嫌弃。” 白音又再度眯眼打量云扶,将自己碗里剩下的那点儿残羹递过去。 云扶喝了,目光从杯沿飘过去,盯着地上的封百里。 “好了,饭也吃完了,茶也吃过了,咱们该办正经事了。” 白音说着指指外头,“天儿阴了,看来还要有一场雪。这个天色,白日跟黑夜没什么区别,就上炕吧,歇了。” 云扶有些猜不透白音忽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故此只是小心坐着,并没有什么反应。 白音便笑了,“我看你不是挺聪明么,怎么还不动弹?上炕啊。” 云扶的心终于惊跳成了一团——白音什么意思,他难道是想对她,图谋不轨? 地上的封百里也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只是他抬头的速度太慢,倒叫云扶一时还看不见他的眼睛。 不过白音随即就是得意地大笑,“终于知道害怕了?嗯,不错,我倒是愿意看你这副模样。” 云扶眯起眼来,“你要是敢碰我,非但我买你吃喝的钱,你拿不到了;而且我发誓我绝不会这么死了的,我一定会活下来,用尽我商家所有的家产,或者买雇佣兵,或者买最好的杀手,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白音哼了一声,“小丫头,原来你还是不够聪明。我提醒你,在这样的时候儿,你的威胁对我来说一点分量都没有。我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连靳千秋和那帮军阀都不怕,我能怕你?” 云扶闭了闭眼,却也还是坦率地点头,“你说得没错,我方才是露怯了。那就随便你吧,反正我现在落在你手上!我只是要你头顶的长生天看着你——总有一天,你也会到长生天面前,接受他的审判!” 白音挑了挑眉,却是向后退开,“你是敬长生天,我也不怕将来被审判的那一天。小丫头,你记住了,我更不是怕你。” 白音说着冲沃力恒努了努嘴,“……剥了。” 沃力恒也一愣。不过却也随即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云扶穿在身上的那油渍麻花的男式棉衣棉裤给剥了。 整个过程里云扶并未反抗,只是冷冷坐着。 这时候若是尖叫、挣扎,只会叫这匹狼更得意不是? 那油渍麻花的棉衣棉裤一扯开,露出云扶玲珑的身形,以及如脂似玉的皮肤,白音都是微微一眯眼。 “哟,生成这样,竟然还装男人?这可真是糟践长生天的恩赐。” 云扶此时已经被愤怒和羞涩一起拉入漩涡,她只冷冷盯着白音,不肯露出半点的恐惧来。 白音却还不满意,亲自上前,一把扯开了云扶身上仅剩的衣物去—— 地上的封百里已是要窜起来,却被那沃力恒紧紧地压住。 云扶极力冷静,反倒抬眸冷笑道,“大头领您又将我当女人看,而且是当在中国长大的那种一露肉就要死要活的女人看了吧!我告诉您,我可不是那样的女人。且不说我打小儿就将自己当成个爷们儿看,哪个爷们儿脱个衣裳就要死要活的?” “再说了,我可是在西洋生活了那么些年,我告诉您,就算西洋的女人啊,穿衣裳也都是袒凶露背的。就连女人的心口,也一露就到一半儿!” 云扶咬着牙,狠命叫自己的话听起来冷静而又充满了对白音的轻蔑,仿佛再正常不过,毫无恐惧。 “不好意思大头领,您要是想用这个吓唬我,那您就只能失望了。” 白音不能不又眯起眼来。 不过随即便也冷笑一声,“……把那小子也剥了。” 一卷262、面对面绑在一起 一听白音这话,云扶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真想跳起来厉声喝止。 却最终还是坐回去,稳稳当当的,面上唯有淡淡的波动,连嗓音都也还是淡淡的,“大头领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个保镖而已,关心却不悬心才是。 听了她的淡定,地上的封百里在一瞬的挣扎过后,却也平静回去。 沃力恒手脚也麻利,三下五除二就跟剥粽子似的,将封百里也给扒了。 男人终究是男人,就算赤膊相见,也唯有一丝短暂的不自在罢了。而且男人看男人,当真也没什么稀奇的。 真正尴尬的也唯有云扶了。 她不想叫白音看出她害羞来,她还想维持自己之前说自己是爷们儿的那种洒脱来,故此她必须得面对眼前那一条银鱼,做到脸不红心不跳。 可是当真想做到这个,又谈何容易? 虽说她身在西洋多年,眼睛不是没吃过荤。可是别人是别人,终究跟眼前人是两回事。 云扶皱皱眉,垂首啐一声,“大头领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在我面前把他剥了,这算什么去?要是给我看个小美女还行,叫我看男人……真叫我觉着恶心!” 白音冷笑一声,“对不住了,此时不能全由着你去。” 白音说着又冲沃力恒努努嘴,“把他们捆一起去!” 云扶这才惊了,瞪着白音,脑子一时都是停的,眼前一片虚白。 那沃力恒身强力大,推搡着封百里过来,就将两人拧过去,背对背,上绳子要绑。、 “这个蠢东西,”白音在旁无奈地叹口气,“面对面绑!” 云扶惊得浑身都打起颤来,尖声叫,“你倒是给我找个小美女来,别弄个臭男人来!” 许是被云扶挣扎得,又或者是沃力恒一个人摆弄不好两个大活人,这便半天还没绑上。 白音有些不耐烦,亲自上前来伸手帮着沃力恒将云扶和封百里二人给面对面绑在了一起! 身子与身子相贴的那一刻的感受——着实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云扶只觉自己要尖叫,恐惧地尖叫;可是却又有一种起疑的光滑感与亲和力,将两人再自然不过地贴合在了一起。 那滋味,有一点点像是将十根手指都穿进小水磨给磨得细细的糯米面儿里,那糯米面儿从表面初看的时候儿,还是一团粉状,有点松散,可是一旦有物件儿穿入,那便内里就变了,变得又细腻,又丝滑紧致,能与那外来的物件儿纤毫不差地紧密贴合。 紧密得,就仿佛原本就是一体。两半终于找到了彼此,重而合一。 两人终究无奈地被绑在了一处,云扶彻底失声,只能瞪圆了眼望住眼前的人,而身子极力往后退,希望尽可能能退远一点点。 而眼前之人,却终究男子。男子的一切都是形于外,没办法做到女子的冷静与内敛。故此他的状态已经明晃晃,怎么都掩藏不住。 两人之间不过是在做最后的、却也是徒劳的挣扎罢了。那金风玉露一相逢,终究是迟早的必然之事。 白音终于满意地笑了,“行,咱们走吧。记住三天三夜都别放开他们,一切都稳妥了再说。” 沃力恒也瓮声瓮气地说,“对,三天三夜都不放开你们!” 白音出去了,沃力恒将他们两个推倒在炕上,又抓过一些木柴来填进炕洞里,叫火烧得更旺,起来还将窗帘给拉严,然后就一摔门也走了。 总之门外“哗啦”地响,显然是落了重锁。 外头本来就是阴云密布,要下雪了。叫沃力恒这么挡严实了窗帘,就更显得这小小的斗室内幽光氤氲。 炕洞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炕上的两人身上丝毫不冷,鼻尖儿上还都烙出了汗来。 云扶紧咬嘴唇,暂时也不敢说话,只能拼力扯开注意力,竖起耳朵去听外头的动静。 果然沃力恒出门之后,外头便传来几个汉子猥琐的低语声,“……嘿我说你怎么还把窗帘给拉严实了?你赶紧进去给打开点儿,我们还想看看解解馋呢。” 沃力恒尴尬地道,“是大哥吩咐的……大哥说,得赶紧让他们成事,大哥也好交待。要是知道有咱们偷看,他们两个迟迟不能成事,那就耽误了大哥的正事了。” 云扶一边拼力抵抗两人之间天成的磁力,竭力叫自己保持神智冷静,故此就任凭自己的心绪暂时随着沃力恒的话滑了开去…… 那白音是要用她跟封百里的“成事”,来办一件什么“正事”不成? 那难道说,这就是白音与大帅府的那内奸所交换的条件?! ——原来那人不是要她死,而是要她跟封百里成了事? 云扶想到这儿,心也跟着又是沉了一沉。 ——倘若此时跟她绑在一起,颤颤而动的人真的是封百里的话,那他们一旦真的成了事,那她最直接要面对的后果是,她就当真永远跟靳佩弦无缘了。 不管靳佩弦个人如何,靳家的脸面却还是摆在那儿的,到时候那个她本来就不稀罕的少夫人之位,必定要拱手让人了。 昏昏乱乱之间,云扶只来得及暂时捋出这样一条线索来——至少,这个人是不想叫她成为靳家少夫人的。 那问题就又回到原点潘金莲儿、叶小鸾都有可能。 云扶也只来得及想到这儿,心神就被身上的人给夺去了…… 他落下唇来,覆住了她的唇。 此时此刻,唇倒是无所谓啊,该死的,是其他的地方儿,其它的侵略! 他在寻找途径,他在不断地点击和刺探! 还有他们的心口处,他已然呼吸灼热地故意磨蹭——她只觉自己都要被他磨出火来了! “混蛋,你给我停下!”她紧咬牙关,低声地叱骂,“你再敢乱动,我非把你那玩意儿给剁了!” 他仿佛低低笑了,却只在她耳边。他嗓音沙哑地道,“不用压低声,尽管大声叫。” 敢这般对云扶,不怕被剁了的人,还能是谁呢?当然是人家正主儿——靳佩弦啊。 若当真是封百里被这样跟云扶绑在一起,以封百里的气性,自己先自尽了才是。 “滚你的!”云扶已经快被羞愤折磨死了,“你想得美,我就不叫!” 他轻轻咬住她耳珠,“……不叫的话,他们怎么能放心呢,嗯?” “再说……你若不叫,怎么能撑得住?何必要忍得那么辛苦,小傻猫儿……” 这般的呢喃,这般的密室相拥,都叫云扶不可遏制地想起曾经的船舱里。 彼时还有凯瑟琳在,他尚且克制,更何况两人还有衣物隔绝。 可此时……一切都成了无法拦阻的。 “我不准你碰我,该死的,你听见了没有?” 云扶只能徒劳地喊,两人这样的姿态,实在是成事容易,不成才难。 他大口地吸气,有些困难地蠕动着,“……我的理智是想答应你,可是,我的身子,还有我的心,却好像已经等得太久了。” 云扶哭了,泪沿着两边眼角滑下,“我告诉你,我还真的没做好准备。再说,我不想……我不想成为我不愿意成为的模样。” 如果真的跟他在一起了,那她还怎么履行自己曾经的坚决,说不当什么少帅夫人,更不管靳家的那些破事儿了? 他耐心又细致地亲她,将她的泪珠儿都给啜进,沙哑地道,“……可是你看啊,你这个心愿,老天爷都不容许啊。他要是真的答应你那么着,那就不会叫咱们俩遇见,更不会叫我再找见你,更别说如今咱们俩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管!我现在不管什么老天爷,我是说你!总之不准你再动了,一下都不准了!” 他却笑,在她耳边轻咬,“……你方才为什么没喝萝卜汤,而宁肯要白音那两块干肉,甚至是他喝剩下的奶茶。是因为你都闻出了萝卜汤里的味儿不对了,是不是?” “白音的吃喝是脏,可是你是亲眼看见他嚼了、喝了的,那就证明那些东西是安全的。你不想被药物控制,所以你宁肯要他那些……” 云扶紧咬牙关,不肯说话,只是竭力将自己的腿绞起来。 他故意往她耳窝里吹气,又烫又痒,“……可是我喝了呀,我顶不住了。媳妇儿,真不是我不肯听你的话,实在是,都是白音那老东西害我。” 云扶悲愤地闭住眼睛。 他真是敏锐,还是发现了她的用意,所以她都没办法否认那萝卜汤是有问题的。 “那你怎么还喝?你傻么?” 他委屈地撅起了嘴,“因为我饿呀,也冷了,被他们绑着跑了一晚上,是真的扛不住了。” 他又密密地亲她,“我要是不吃点喝点,哪里有体力,又怎么救咱们出去呢?” 他嘴上的话温柔,可是身子却凌厉了起来。像是宝剑出鞘,锋芒越发切肤入骨…… 他紧紧地贴着她,细细密密地亲她,“媳妇儿……我实在忍不住了……” 利刃切斩,狂蟒入洞—— 这一晚,因为天色昏暗,明明一切是从白天就开始了,可是就算夜晚来临,却也都分不清楚。 他们两个,便这样不断不断地做着这样的分分合合。 直到次日天亮,从窗帘上清清楚楚看见阳光生起,云扶才惊觉她竟然与他这样地——过了至少十几个小时去! 十几个小时,他们两个竟一直都在,这样地…… 她紧紧闭上眼,没脸见天光。 他却沙哑地呢喃,“药还没解呢……对不住了,媳妇儿,我还得又来~~” 云扶手脚都不得动,真想狠狠咬他一口! 他什么变的呀他,海狗么? 幸好门上有了响动,沃力恒和白音走了进来。窗帘拉开,两人都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白音终究是有年岁的人,凡事都有经验,只走过来掀了掀靳佩弦的腿,就满意地一笑,“……没少了忙活呀。封营长,果然武力惊人。” 云扶一脸羞愤,死死咬住嘴唇,扭开头去。 靳佩弦则也一脸悲愤的模样,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封百里的角色。 他知道,白音认不出他来。 这些年白音他们被他爸的大兵给困在荒漠里。什么是“荒漠”,那就是寸草不生之地,他们自己兴许有本事找到些吃喝,但是却别想得到外面的消息;再加上这几年靳佩弦自己也在东洋念士官学校,成年之后的模样,白音自然不知。 就算回到国内之后,因为他“人微言轻”,郑雪怀等人也有意打压他,连报章杂志上都看不见他的相片儿。他也乐得如此,凡事都爱躲在郑雪怀身后。就算给大帅治丧之时,报纸也只拍到他深深鞠躬的侧影。 至于北边的蛮荒之地,能传过来的报纸就更少了。 况且白音也是自负之人,是怎么都不会想到,跟了他媳妇儿一路的封百里,竟然会在大半夜里,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本人,靳佩弦,原本出事的那个白天,还在梅州城里处理体育学校的公务啊,除非插翅才能飞到北边山林里来。 ——没错,他就是飞过来的,才叫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动身了,而且那么快就到了。 一切似乎也应该感谢那小毛驴儿,他算着日子,他媳妇儿该到梨树沟了,故此他拨了电话给梨树沟那边,却都说压根儿就没见他媳妇儿的影子。 他放心不下,这才白天还在办公,晚上就打着了飞机,自己一个人偷摸儿地飞过来了,没想兴师动众。 说来也是老天帮忙,他将飞机用树枝和积雪掩盖好,就听见了远处树林里的动静。 他寻着过去,正是封百里。 他跟封百里交换了衣裳,最大的可惜是封百里不会开飞机。要不然这会儿封百里该早就赶回梅州城去,救兵也应该到了。 白音居高临下欣赏了欣赏两人如出一辙的羞愤之情,满意地点点头,“可以把照相的叫进来了,给他们照相。” 沃力恒自己出去,从别的同伙手里接过那吓得都堆在一起的照相的先生。 那同伙还探头探脑,本来想趁着送人进来,好看看炕上的风景儿,结果叫沃力恒一瞪眼,悻悻地退了回去。 照相先生进来一看炕上,吓得都跪在地上了。 一卷263、他说他有点虚 见那照相的那么胆小,白音也是皱眉,“从哪儿找的?” 沃力恒瓮声瓮气答,“就是从最近的镇上,开照相馆的。小地方,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白音弓腰,一把掐住那照相的肩膀,“找你来就是照相的,你要是不照相就不该找你来,更不应该叫你看见这一切。那我就只能宰了你了……你自己掂量,是当个有用的、能照相的人,还是个没用的、只能被宰的死人?” 云扶心下腾起希望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羞涩——况且他在她上头,已经用他的身子将她给遮了起来,她倒没露出什么关键的去。 照相的有照相行当的特殊,他现在照完,还得回去洗相片儿才行。这就确保了那照相的即便照完了相,也不会死在这里,他还有机会回他所在的镇上去。 一个有照相馆的小镇,那就够规模,也够摩登,就应该有电话,最不济也该有电报局。 那就够了,只要设法叫这照相的能回镇上去打个电话,或者发份电报,那他们就有机会逃生。 云扶打定主意,便歪头过去,大声道,“师傅你过来拍吧,你放心,非但大头领不会难为你,我们就算被你拍了,也不会记恨你去。” 只是靳佩弦太高,他肩头的骨骼又太有棱角,既是愣生生将云扶的视线都给隔断,叫云扶都看不见那照相的脸去。只能看见一截儿毡帽头儿,一个劲儿簌簌地发抖着呢。 白音听了倒是凛声而笑,“说的是!您听见了,连人家都说了不记恨你,你还害什么怕?我倒想不明白了,你有胆子违抗我的命令,却没胆子去照这张相?” 那照相的也不知道是被云扶那句给鼓舞着了,还是被白音前后的威胁给吓破胆了,总之就算还在簌簌发抖,头都不敢抬,却终究还是摆弄好了照相机。 “只是屋子里光照太暗,照不真楚,得用镁光灯。”那师傅还卖力地解释,“镁光灯会有点吓人,像是放大炮,先跟诸位道个歉,待会儿千万别吓着了。” “尤其是炕上的二位,万万别给惊动着,别挪动啊,要不这相就照不出来合适的角度了。” 白音听了也眯了眯眼,“我虽然没照过相,不过倒是当年也见过那些记者们用。的确挺吓人的,砰的一声,还有一阵白光闪过,就像要下雨了,电闪雷鸣的。” 那照相的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尽管那笑容牵强得有些难看,“对对对,您说的真对,就是那样的。” 照相的说完了,又客气地跟白音作揖,白音点点头,“赶紧着吧!!” 那照相的却还要又冲炕上的二人啰嗦一句,“我要照了哈。镁光灯得冲着您二位闪,您二位千万别吓着哈!” 云扶脑海中思绪纷转,正思考着待会儿该如何能与那照相的接上话,以便来求这照相的将消息给送出去——就猛然听着“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眼前就是一片刺眼的白光闪过! 强光晃着眼睛,短时间不但有致盲的危险,更有可能叫人一下子就失了神智去。云扶就险些给晃着了,幸亏靳佩弦在她身上,侧身将她的眼睛给适时挡住。 一瞬间的迷瞪过后,云扶就听见远处、近处竟然一片纷乱! 耳边是他低声、隐约有笑意的低语,“……来了。” 云扶只一震,便明白了他的话去。 抬眼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沃力恒和照相的已经两人一左一右冲上去,摁住了白音去。 沃力恒将枪口抵住白音的脑门儿,照相的则缓一口气,赶紧过来将云扶和靳佩弦两人的衣裳拿了过来,然后用小刀割开了绑着两人的绳子。 云扶既兴奋又紧张,这便想推开靳佩弦,穿衣裳。 倒是靳佩弦轻叹口气,伸手扳着她肩头,继续将她的身子给挡严实了。 云扶这才红了脸,意识到方才要是直接推开靳佩弦了,那自己就全都叫那照相的给看着了。 她赶紧三下五除二地穿衣裳,耳朵却是小心听着窗外的动静。 毕竟白音还有那么多手下呢,个个儿都是悍匪不说,他们手里还有枪啊! 这一听,才听见窗外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去,枪声、喊声不绝;甚至仿佛还有小炮的声音! 云扶只一个晃神,便也随即明白了过来——方才那声镁光灯的声音有点过于大了——虽说镁光灯闪光的时候,的确是声音不小,可是没有刚刚那么大的,真给放炮的似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镁光灯是经过改造的,故意在适当的时机制造出巨大的声响,作为给外头人的信号,宣布动手! 衣裳穿好,心下也想明白了,云扶便也顾不上靳佩弦,一把把他推开,赶紧去盯着那照相的看。 靳佩弦无奈地只苦笑,“……还有你这样的么,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 云扶给他一脚,便直盯住那照相的。 照相的却翻着白眼儿就不肯跟她对眼神儿,还一个劲儿地解释,“我瞎,我真瞎!我什么都没看见。” 云扶终于“扑哧儿”一声笑出了声,“好久不见~” 等外头都结束了战斗,宫里雁和封百里两个拎着枪冲进来的时候,云扶早穿戴整齐站在地上,而人家靳佩弦刚刚不慌不忙系上最后一个扣儿。 宫里雁和封百里对视一眼,一个上前问候靳佩弦,一个就赶紧来跟云扶请罪。 云扶摇摇头,一指白音,“你帮着窝里横看住了那老狗……别叫他跑了!” 那边厢,宫里雁也紧着问靳佩弦,“老大,您没事吧?” 靳佩弦却道,“……我有点儿虚。” 宫里雁和封百里还有些不知情况,那边厢沃力恒却一副要憋出内伤来的模样。 宫里雁和封百里情知有事,宫里雁忙冲沃力恒挤眉弄眼地问。沃力恒却不擅长这个,故此只能耿直地瞪回去,一副“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就是不说的”模样。 云扶绷着脸瞪过去,“心虚,是么?” 靳佩弦立即扭头乖巧地笑,“对对对,心虚。” 云扶狠狠剜他一眼,“赶紧办正事吧!” 当冬日的太阳升到正当空,暖暖招摇林子里这间大车店号称“孟尝君子店”的大车店时,整个世界都已经平静了下来。 一帮悍匪都已经陈尸在宫里雁和封百里带来的少帅卫队的手里,而屋子里,沃力恒亲自押着白音,跪在了地下。 云扶猜着了沃力恒的身份,后认出了瞎子,却是终究被大车店的老板给骗过了。 当看着那之前还跟白音勾肩搭背,此时却笑意吟吟走进来的“孟尝君子”,云扶也不禁有些挑眉。 那“孟尝君子”上前来正式给云扶行礼,当真是一揖到地,“……少夫人受惊了。” 云扶却“呸呸”两声,“少说这个,说别的!” 那“孟尝君子”怔了怔,靳佩弦倒是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 云扶回头又瞪他。 靳佩弦赶紧说,“对对对,你家少夫人说不想听你说这个,你倒是赶紧换一句说辞,说点别的呀!” 那“孟尝君子”也有点愣怔,不过倒是多年当这店老板的缘故,黑白皆通,跟三教九流都会打交道,这便立即随机应变道,“……卑职瞧见您昨儿刚进店的时候儿,盯着门上的对联儿看来着。您莫非已经认出了是老大的手笔?少夫人真是料事如神、真乃女神人也!” 云扶这才惊了,瞪圆了眼盯着“孟尝君子”,“你……说啥?” 老天爷啊,她是盯着那对联看来着,可是她哪儿瞧出来那是靳佩弦的手笔,她根本是盯着那用词儿冷笑着来的罢了。 ——话又说回来,那字儿给长虫爬出来的似的,哪里能看得出是谁的手笔呢?她还以为这样的黑店,这对联儿还指不定是哪位绿林好汉给写的,所以才那么“粗犷野生”的呢。 靳佩弦却已经大笑起来,“萌萌,快别瞎说了……那是我用脚趾头夹着笔写出来的,就算她是我媳妇儿,她也认不出来啊!” 一听见“萌萌”二字,云扶都忍不住浑身一个恶寒的激灵。这名儿好像比当初那“梅仁杏”还更让人受不了呢。 白音听罢也是恼怒大吼,“亏我将你当朋友看!原来你竟然也是靳家小娃儿埋下的‘暗桩’?!” “孟尝君子”慨然一笑,转头凝着白音,“你说对了,当年您能幸运逃脱,可是我们少帅就担心您命大,还没死……我们少帅未雨绸缪,早在去东洋念书之前,已经先嘱咐了我到这儿来开店来。” “此处不是什么繁华市镇,却是从梅州往北赴张家口的必经之路。少帅说过,只要您还没死,那我跟您就总会在我这个店里遇上。” 白音有些不可置信,抬头眯眼盯住靳佩弦,“……我不相信,你小小年纪,就能那么早做了准备!” 靳佩弦笑了,带着些傲慢,缓缓转动颈子,“对啊,小小年纪,不该有这么深沉的心思。我跟你想的一样,所以我也不相信当年有一个年轻人能凭那么年轻,就一枪打中了你的眉心。” “你说我年纪小,我今年好歹十九了;而那个人当年,才十八岁啊,比我还小呢。” 云扶的心便跟着猛然一颤。 她知道他说谁呢。 靳佩弦叹了口气,“我只是准备,却没作准。总归准备是没错儿的,孟尝他该开店开店,又不止是为了你一个人而开的。借着这个店,好歹能赚点小钱,他又喜欢这么怡情山林的,顺带还能认识些过路的英雄豪杰们,这实在没什么不好的,你说是不是?” 白音凄然狂笑,“好,好。我白音今天败在你一个半大孩子手里,那就当真是我自己的气数到了,我不怨天,也不尤人,我只认天命到了。” 白音说罢一闭眼,“你动手吧!” 靳佩弦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白音面前,蹲下眯眼盯着白音的眼睛,“说‘死’容易,可是死法不同,这内里的滋味也不尽相同。我给你两条道,一条是个痛快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按着绿林的规矩还好好儿地葬了你,给你立碑,叫后来人还能到你坟前来站站,说说你活着时候的短长;” “不过,你若想要这种死法儿,你就得先告诉我,梅州城里,谁是那个与你联手的人!” “如果你非要死到临头还嘴硬,那我就只能给你另外一种死法——不过当着这么多人呢,我可不想把大家都给吓着了。”靳佩弦说着忽然附到白音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饶是悍匪白音,这一刻面色也是狠狠一变。 由此,云扶也能想象到,靳佩弦必定说了一个可怕的死法。 可是白音终究还是白音,忽然朗声而笑,“小子,我可不是被吓大的!你老子当年为了对付我,用了不少手段,软硬兼施,我都什么全都没怕过!你小子今儿有胆你就来!” 靳佩弦点点头,面上并无半点遗憾。 “也好,我倒是也希望你继续这么‘光棍’,因为我真的不希望叫你死得那么舒服……” 靳佩弦说着站起了身,掌心却在白音光头顶上缓缓地摩挲着,“你那个内应是谁,我虽然想知道,却也不着急。因为我迟早会查清楚了,可是那个人是谁却根本比不上我能痛痛快快要你的命那么高兴……” 靳佩弦说着满意地叹了口气,“想要你的命,白音,我想了快十年了。十年的心愿终于得偿,你说,我得多高兴。” “我靳佩弦这辈子想杀的人不少,但是排名第一的,这十年来都始终是你。白音啊,你可以骄傲一下,你原来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我十年魂牵梦系。” 靳佩弦说着,缓缓抬眸,眸光锁住云扶。 云扶轻轻颤抖起来,指尖都发凉,她听见自己清亮地道,“……留着,我想自己来。” 白音是杀害她妈和小弟的罪魁祸首,她想亲自替妈和小弟报了这个仇去! 说来也是老天开眼,这次还没回到梨树沟呢,却如果先报了仇去,正好到妈和小弟的坟上,告慰他们。 一卷264、报仇雪恨 那白音却狂笑起来,“就凭你?小丫头,你敢么?” 云扶冷笑,“不是所有杀人的法子,都非得那么血腥。我杀你的法子多了……最不济,我弄一碗水银灌死你,要么直接用大棉被捂死那你就是!又有什么难的?” 那孟尝君都一挑眉,匪夷所思似地一呲牙。 女人杀人的方式果然时候跟他们男人不一样,有时候都是男人无法想象到的。 靳佩弦与孟尝君对了个眼神儿,起身朝云扶走过来。 人还没到云扶面前,先伸手蒙住了云扶的眼睛,然后推着她旋身,不用再看向白音去。 “……交给我吧。当然不是你不敢,只是那用水银或者棉被的法子,都太便宜他了。他不配好死,更不配得全尸。” 云扶终究还是一颤。那些零碎的死法,她终究是个女子,当真做不来。 她抬眸望他,“可是我想自己报仇。” 他笑,轻轻垂首,用额头与她相抵,“我动手,就是你动手。现在咱们两个,还用分你我么?” 云扶心下一慌,忙心虚地左右看一眼,低声不依道,“你胡说什么呢?” 他笑意更深,“还说我胡说?我哪儿胡说了呀?” 云扶一时语塞。 他便又用额头与她撞了下儿,故意撞出点动静,却还趁着那动静,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促狭地问,“要是我胡说,你干嘛受不了孟尝君说你‘受惊’呀?人家是好意,你那么受不了,是给听成什么词儿去了,嗯?” 众目睽睽,还当着仇人的面儿呢,云扶却终究还是被他这句话给臊得满脸通红。 又不好意思叫旁人看出来,更不能叫旁人听见这话,云扶又羞又恼,伸手一把推开他,扭头就往外去,“烦人!我去洗把脸!” 靳佩弦大笑,冲孟尝君递了个眼色,孟尝君赶紧跟上来,一路小跑着讨好,“少夫人,我伺候您。” 云扶拐出她那间小屋,径直走进大通铺那屋去,走到炉子旁边,也不用孟尝君伺候,自己动手舀水烧水,然后坐在条凳上等着水热。 孟尝君也只得束手在一旁站着。 可是两人也不能这么大眼瞪小眼,孟尝君便没话找话,“……少夫人真是火眼金睛,卑职倒好奇,少夫人是怎么知道沃力恒是老大的人?” “按说,前头已经有了窝窝头那么个背叛的家伙,卑职还担心少夫人想不到老大又派出第二个人来呢。” 云扶叹口气,“那也算不得我有什么火眼金睛,实在是你们老大取的那些名儿,想叫人不注意都不行。” 云扶说着也有点儿忍俊不已,抬眸瞟一眼孟尝君,“他叫‘窝里横’嘛,一听就是跟那一群披着羊皮的狼不是一伙的;虽说前头的‘窝窝头’也符合你们老大改名的规矩,可是‘窝窝头’听起来实在是太中规中矩了点儿,真没有‘窝里横’更地道。” 孟尝君也“扑哧儿”一声乐了,“您说的是。要不是您这么点拨,其实卑职也没想到,原来老大用这些改名儿的法子,倒是将窝果台和沃力恒两人就区分出了先后、轻重来。” 云扶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你的名儿正经些,孟尝君,怎么听还都没什么扎耳朵的。” 孟尝君笑笑,“可惜就因为太正经了,反倒叫您没给看出来呀。” 云扶眯了眯眼,“现在想想,我没猜到你,倒是好的。我若是早猜到了,刚进门时候,就可能会将你当成救命稻草,那神色之间难免露出破绽来,倒骗不过白音去了。” “也唯有叫你不被发现,才能在我们住下之后,由你去通风报信,才不引起那白音的半点怀疑了去。” 现在想想,原来最稳妥的报信之人就是大车店的老板孟尝君。如果不是孟尝君及时报信,王瞎子怎么扮成的照相的,宫里雁和封百里他们又怎么知道朝着这个方向来呢~ 云扶又是轻叹口气,“只是可惜……就算有你在,他们也还是晚来了一步。” 如果宫里雁和封百里他们能早到一天,那他跟靳佩弦之间的那件事儿,便原本可以不用发生来着。 孟尝君咳嗽了声,“终究这是正月严冬里的山林,况且这里距离梅州的路途也不近,汽车都开不进来,他们骑马过来,今天能到,已经是够不易的了。 云扶心下还是有些拗不过来,这便转头只望向另外一边。 却也知道不能埋怨人家孟尝君和沃力恒。就算他们两个是自己人,终究人少,总不能叫他们两个豁出性命去提前动手吧? 好在大铁壶适时叫唤了起来,是里面的水烧开了。孟尝君便赶忙亲自动手给云扶倒上热水,又舀好了凉水给兑温和了,才请云扶去洗脸。 整个过程里,外头倒是安静得有些诡异。 那诡异,有些叫人头皮发麻。 就在那间小屋里,靳佩弦目送云扶和孟尝君走远了,这才垂眸冷冷一笑,伸手从白音自己的腰里,抽出一把刀刃窄、刀尖利的小腰刀来。 那是一把剔骨小刀,是蒙古人用来吃肉剔骨用的,轻巧又锋利,掂在手里十分趁手。 他走回白音的面前,将凳子拖到白音面前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 靳佩弦盯着白音的眼睛,“听说你一点都不怕死,更不怕我这么个半大小子。所以我猜,你死在我手里,一定会一声都不吭吧?” 白音冷笑,“那是自然!你动手吧!” 靳佩弦点点头,“也是,你跟我爸都斗了那么多年,我爸都被你给骗过去了,结果我爸倒是死在你前头了……你落在我爸儿子——我的手里,如果要是叫一声,那就是害怕了我了;那便到头来,这些年装死都白装了,还是输给我,更是输给我爸了。” 白音紧咬牙关,“快动手啊,还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靳佩弦笑了,先将那刀刃吹了口气,“我废话,又不是为了你废的,你着什么急?我是为了我媳妇儿,我总不想叫我媳妇儿看见我亲手杀人……我得确保你乖乖的一声不吭,别把我媳妇儿给吓着了,那才行。” 白音紧咬牙关,“一对半大孩子罢了,我今日落在你们手里就也认栽了,我至于还大呼小叫的叫你们看不起去?” 靳佩弦这才笑着点了点头,伸舌头,舔了舔刀刃。 “……先不说十年前的旧账,单说眼前,你把我们绑在一处,我还得谢谢你。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亲眼看了我媳妇儿。” 靳佩弦伸手,近乎温柔地抚了抚白音的眼眶,“那你这对眼睛,就不该留着了。” 靳佩弦话音刚落,都不给白音准备的余地,他手上那窄窄的刀刃,便已经直接滑进了白音的眼眶! 饶是那悍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一刻也是疼得浑身一个激灵,张嘴就要惨叫。 靳佩弦左手如闪电般伸出,死死捂住了白音的嘴去。 ——而右手,灵活地转动着那窄窄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在白音眼眶里旋转滑动,却又绝不肯有一点加快! 他边坚定地转动刀柄,兼死死捂住白音的嘴,便悠然地仿佛与白音闲聊,“我说你们草原人,吃过海蛎子没?我说的是新鲜的那种,刚从海边儿礁石上敲下来,正是最鲜软滑嫩的时候儿。” “海蛎子啊,在西洋叫牡蛎,最好的吃法儿,就是活的生的,直接从壳儿里挖出来,送进嘴里,‘吸溜’一声就那么吃下去。” 靳佩弦都不用垂眸去看,手上就有准头儿,自如地将那刀刃沿着眼眶完美地滑走。 “……那挖海蛎子的刀法,就跟现在一模一样儿。而你的眼珠子,就跟壳儿里的新鲜海蛎子一样,又软又滑,还新鲜颤动。” 饶是白音,便是还能咬牙忍住那刀刃带来的疼,却也被靳佩弦这样一番话给激得寒颤不停,几乎要忍受不住。 只可惜,此时此刻,就算他还肯认输求饶,靳佩弦也绝不肯再给他哪怕一星半点逃生的机会了。 就在云扶与孟尝君说话的的当儿,靳佩弦已经稳稳当当将白音那一对眼珠子生生地给取了出来。 在云扶哗啦哗啦洗脸之时,靳佩弦那薄薄的刀刃也早已割断了白音的颈动脉,将他那一腔子血都控了出来。 靳佩弦拍拍手,“他的血是冷的,送到林子里去吧。” 他从容不迫地用白音的衣裳擦干净那把小刀,面无表情道,“在士官学校的时候,听东洋的老师说过,人的血在零下2摄氏度左右,可能会冰冻。当时许多同学对此都表示怀疑,可是却终究没人舍得用自己的血去亲自试一试。” “我也好奇,也始终没机会试验。那现在就用他的来当回试验品吧。” 封百里亲自动手,将血端了出去。 靳佩弦冷冷看一眼白音的尸首,“拖出去,喂狼吧。” 宫里雁和沃力恒两人一起上前使力将白音的尸首给拖了出去。 王瞎子抬眼看了靳佩弦一眼,也是幽幽忍住一声叹息。 怪不得少帅不想叫少夫人看见他这样的一幕——这时的少帅,再不是那个热血逗趣的少主,而是地狱里走出来的年轻阎罗王。 云扶下完了脸,又与孟尝君说了会儿话。 云扶问他,“方便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儿么?” 孟尝君笑,“卑职就叫孟尝。只不过孟尝是孟尝,不是孟尝君。” 云扶哑然失笑,“那这么说来,你们老大只给你添了个字儿呗?那倒是迄今为止,我听见的最仁慈的改名儿。” 孟尝嘴唇抽了抽,这才道,“您是不知道老大给我的昵称是什么——他管我叫萌萌。” 云扶这才想起来,方才还以为靳佩弦是随口一叫呢,却原来是固定的昵称了。 云扶含笑摇头,“他啊,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亏你们个个儿都由着他怎么瞎折腾。真不知道你们干嘛这么纵着他~~” 孟尝君静静抬眸,“今日老大是为了救少夫人,可是从前卑职们不管谁有事,老大也都会以这样的心力去安排和布置……卑职们对老大的感激之心,才融汇成了无上的忠诚。” 云扶这才收敛起了笑,静静抬眸。 从前她以为靳佩弦这些手下人,全都是讲武堂时候的同学。直到遇见王瞎子,乃至此时的孟尝君,他们两位的年纪远远不是封百里、宫里雁那样的年纪,所以绝不可能只是靳佩弦讲武堂的同学那么简单。 直到此时云扶才意识到,靳佩弦的“不争”表象之下,其实是他的早早布局。 他不争表面的一时短长,他培养的是暗棋。在表面的四面楚歌之中,他实则早已暗暗将棋局布好。 或许他手下的人不多,但是每一颗棋子放到合适的地方,一旦提起来,便都是一个绝妙的好局。 云扶便轻叹了一声,“这件事解决之后,你会回梅州去么?到时候来我的温庐吧。我那里也是一间大旅店,适合你这样的人才。” 云扶一直在暗暗寻找将来能将温庐托付给的人。纯耳和张小山是她暂时选定的人选,可是……他们两人自然还都比不上孟尝君的经验老到。 目下,孟尝君倒是她最称心的人选。 孟尝君却笑了,轻轻摇头,“少夫人小看少帅了。少帅将卑职安排在这里,并非只为了一个白音。” 云扶惊讶抬眸,“哦?” 孟尝君一笑,“此处为南北毕竟之途,而此时北边的威胁不仅仅来自一个悍匪。少夫人可知,北边儿早就不安宁。” 云扶的心便也一颤,想起纯耳曾经说过的话纯耳说此时的关外,前清的遗老遗少们各自寻找着新的靠山。有人与东洋人走得很近,也有的借由与蒙古的姻亲,开始与俄国等接近。 云扶静静垂眸,“嗯,我听说漠北那边不安宁,不是还要闹独立么。” 孟尝君笑了,含笑点头,“少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心中不止是小小的一个后宅。” “您说的不错,卑职要留下,还在这‘孟尝君子店’里,等着更要紧的任务去。” 一卷265、一疯起来就还是个半大孩子 云扶跟孟尝说完了话,洗完了脸,收拾停当回到那小屋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那白音。 地上有处理过的痕迹,有厚厚一层土被用刀刃等利器给刮掉了。 不止小屋里,其实门外头也重新扫了雪,扫出一条通向山林的路来。 云扶低低头,便也再没问起。 她只是算了算日子,抬眸瞟住靳佩弦,“我得赶紧回梨树沟了,要不十五晚上放灯儿就赶不上了。” 这一路被裹挟而来,她都不知道那一晚上白音他们是跑了多远,而她现在又在梨树沟的哪个方位上。 靳佩弦立即点头,“赶得上。咱们现在就走,正好能赶上十五晚上放灯儿。” “咱们?”云扶抬眸盯他一眼,“谁跟你‘咱们’?” 这话说来别说靳佩弦觉着耳熟,连云扶自己都微微皱了皱眉——在“秦安号”上,她就曾用过这样的话,与他划开楚河汉界。 彼时二人尚且没有揭开身份,怎么说都不为过;可是此时,两人已经有过了这样的肌fu之亲,这样的话再说起来,云扶自己心下又何尝还能底气十足? “我自己去,不用你去。”云扶硬起心肠来,转过身去,冲封百里说,“我的行李找回来了么?” 在场众人都以为接下来的戏码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却没想到少夫人忽然又冷了下来。几个人谁也不敢吱声,都小心翼翼打量靳佩弦的脸色。 封百里又被卷进风暴中心,都不敢抬眼看他老大,只得先回少夫人的话,“找来了。” 云扶伸手,“给我。我现在就得走。” 靳佩弦极力保持着“不生气”的状态,可是看云扶这就要走,还是忍不住跟了上来,“那我呢?” 云扶瞟他一眼,“你赶紧回去吧。” 她还特地又解释一句,“回梅州,现在就回去。” 仿佛从半天之高,叫自家媳妇儿给一脚给蹬了下来。 靳佩弦脑袋都有些发热,也顾不上周围一圈儿兄弟呢,伸手就掐住云扶的胳膊,“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十五放灯,我跟你一起去岳母和小舅子坟前行个礼,不行么?” 云扶深吸口气,抬眸盯着他,“谁你岳母,谁你小舅子啊?我不记得咱们结过婚了。” “可是咱们不是已经……?”靳佩弦急了,张口就要往外说。 云扶适时伸手,一把将他的嘴给捂住了。 她忍住脸红,冷冷盯着他,“你想多了吧?别忘了,我可是西洋回来的。” 靳佩弦真被气着了,一张脸气得发白。 终究年轻,脸色这样一发白,就将少年人的一种脆弱和执拗再也掩盖不住,一股脑地都显现了出来。 这时候儿的靳佩弦,可不是那个能气定神闲培养人脉、埋下棋子的少帅,他活脱脱就是一个被气坏了的少年。 “你!~你怎么还能这么说呢?” 云扶别开眼去,“那我还能怎么说呢?又或者,你希望我怎么说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凭什么按着你的希望去说,就不能说我自己想说的话啊?” 若论执拗,她一向比他还能。 “你!”靳佩弦气得直跺脚,当年从四岁到十岁、十二岁时候的心情又来了,他又想跟她打架! 她就总是这样对他,他才总忍不住要跟她打架的! 可是二十岁的人了,尽管是二十虚岁,却也终究不能再跟小时候似的。他深吸一口气,这回硬生生地忍了。 “反正,我就是不准你一个人回去!这还深山老林呢,距离梨树沟也不近!” 他的潜台词是明摆着的,“反正不准你一个人回去,你反正得带着我一起回去。” 孰料云扶可不是轻易就被他给套住的主儿,云扶率性一回头,便朗声道,“行啊,让封营长陪我回去。反正这回出来,就是他陪着我的,那就请他继续陪着我上路。” 封百里的脸色也变了,赶紧小心翼翼地看向靳佩弦去——这时候便是不敢看,也不行,必须赶紧看一眼了。 靳佩弦哪儿受得了这个,气得掐腰绕着云扶走了两圈儿,“行,我刚刚说话说急了,没想你的感受。我收回来,我重说——好,咱们还没结婚,我没资格到岳母和小舅子坟前去行礼;那我不去,行不行?” “你就让我陪着你一起回梨树沟,我到时候儿远远跟着你就行,我不着急去行礼,你看还不行么?” 云扶半垂眼帘,从封百里手里接过包袱,抬腿就往外走,“不行!” 屋子里几个人,纵是各有神通,这会子也都帮不上忙,心里都跟着着急,却也只能大眼瞪小眼。 宫里雁只得使出下策,冷不丁一个扫堂腿照着封百里就扫了过去,封百里没有防备,“哎哟”一声就摔倒在地。 宫里雁赶紧道,“报告少夫人,小封他脚脖子崴了!” 云扶都差点被气乐了,回头恨恨盯一眼封百里,心说“你们都三岁小孩儿么?” 不过再盯一眼他们的老大,心下便也懒得问了——他们的老大估计心理年龄还不满三岁呢,那他们也就更不用提了。 云扶叹口气,保持住冷漠的表情,“封营长要是伤了,那我就自己去。又或者……”云扶抬眸瞟了在场几人一眼,“沃力恒,你陪我走这一趟。” 沃力恒跟遭受雷击了似的,一副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的样儿。 还是王瞎子老道些,伸手按住了沃力恒的手腕,示意他稳住。 云扶扔完这颗炸弹,抹头就迈出门槛去了。 靳佩弦看了几人一眼,便也赶紧追了出来。 外头战马有序地拴好了,都在棚子下吃草料。其余卫队士兵们,没人敢在外头站着,除了远远几个哨兵之外,都在一旁大通铺那屋子里待命呢。 靳佩弦安心地追上来,又扯住云扶的手肘,“这是怎么了呢?怎么又生气了?” 云扶深吸一口气,霍地回头,“咱们俩就算已经那样了,可那不是我自愿的!也许你能适应这样的改变,可是我还没有啊!” “我更不觉得,因为发生了那一切,咱们俩之间的关系就该有改变。我说过,你爸做主定下的婚约,只代表你爸的意见,不能左右我的人生;而咱们俩之间的那些事,也都是咱们在非自愿的情形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我更不会为了那个,就改了我的初衷,就从此跟你又怎样了去!” 女子的身子重要么?重要。 但是她不会按着守旧的女子们的观念而作茧自缚。就算身子已经给了他,却不意味着她就得屈从于命运,非得改变自己的初衷了! 不行,她自己的命运,她得自己决定。 叫外头的冷风一吹,靳佩弦的脑袋冷静下来不少。 她的话,也叫他明白了她内心的惶恐和愤懑。 ——他自己是心愿得偿、喜不自胜的,他便也以为她也该是如此的。可是他忘了,她还没敞开心扉,彻底接受他、接受要拴在大帅府里的命运呢。 他忙深吸口气,叫自己先平静下来。 伸手拉住她,轻轻晃了晃,“好了,我明白了……是我心急,你别生气了。” 他竟这么乖,倒叫云扶心尖儿上颤了颤,有些不忍。 “算了,时辰不早了,我得赶紧动身了。你看你究竟叫封百里陪我去,还是叫沃力恒陪我去?是谁都行,只要能有个人陪着我,叫你放心就行。” 靳佩弦终于笑了,“……你还知道,我担心你啊?” 云扶的脸有些热,这便赶紧武装起来,瞪他一眼,“男人不都是沙文猪,都有控制欲么?” 他这才笑了起来,一双眼再没有之前的脆弱和执拗,又盛满了冬日的暖阳,温煦地照耀着她。 “那你得再给我个理由……反正我不爱听你那些什么我没资格啊、没跟我结婚啊的话。你也哄哄我呗,我刚刚都伤心了。” 云扶无奈地叹气,抬眸盯住他,“……这次的事,大帅府里有内奸。可我现在还确定不了是谁,所以我需要将事情暂时瞒住。就叫那人以为,ta的计策已经得逞。” 云扶说着顿了一下,抬眸盯一眼靳佩弦,“我想要让那人以为,我真的已经跟封百里那个了……我需要你和封百里配合我演一出好戏。” “等回到梅州,看到咱们之间的样子,那人一定会得意。得意就会忘形,我就有机会揪出这个人来!” 靳佩弦长眸圆睁,满眼的赞赏,却还是涌起了孩子气,“哎呀,那我可不愿意。我回去还得装作跟你生气了,还得跟你别别扭扭的……我可不想那样。” 他伸臂将云扶给抱进怀里,“我还想跟你这样呢~” 他怀中的暖,登时将冬日的寒与她隔绝开。在冬日里,谁都想贪恋片刻的暖意吧? 云扶心下暗叹一声,却还是跺了他脚尖一记,将他给推开。 “为了不露馅儿,你现在就给我回梅州,而且要吩咐宫里雁和你的卫队们守口如瓶。如果卫队调动的事儿被那人已经知晓了,那你就说是你带卫队到城外干嘛去了,总之寻个理由遮掩过去。” 云扶又轻叹一声,“你已经跟着我在这儿被耽搁了一个晚上,不能继续耽搁了,否则这个谎就圆不过来了。” 幸好有飞机,飞机能将她坐马车好几天的路程,在一两个小时里就赶上,这样只要飞机的事不被那人所知,这个谎话就能瞒得住那个人去。 也幸好飞机是太过新鲜的玩意儿,比汽车还要新鲜呢。普通的内宅女子,连汽车都想不明白,就更不明白飞机的奥妙了。 还有靳佩弦会开飞机的事儿,梅州城内恐怕也只有三娘子知道,其余人还未必知晓。毕竟大帅买的几架飞机在梅州当摆设已经当了很久,压根儿就没人开得起来;甚或也没人相信那放了有年头的飞机还真的能开得上天吧? “所以我不能让你跟我去梨树沟,我怀疑梨树沟怕是也有那人的眼线。那人必定得看见我带着封百里回去,才能相信我跟封百里真的已经如ta所愿,成了那事了。” 话说到这儿,靳佩弦已是放下了心来,他明白了。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噘嘴,“……非得用这个办法么?我不想跟你冷战,你再换个别的办法呗?” 正是刚刚得了亲昵的滋味去,怎么都没尝够,还想回梅州设法哄着她尽与他厮守去呢,哪舍得还要回去继续冷战呀? 云扶瞪他一眼,“你可以不答应!你想好了!” 靳佩弦委委屈屈地垂下头,用小手指头尖儿一下一下抠着云扶掌心的纹路,“……那我答应的话,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啊?咱们在外人面前装作冷战,可是如果没有外人的时候儿,你能不能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小心灵呢?” “啥?”云扶真是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只能冷冷地瞪他。 他咬着嘴唇,极其认真地解释,“要是没有这样的心灵安慰,我怕我没动力演戏嘛……你知道的,我也不是当演员的出身,本身没什么天赋,就得靠着用劲儿去演戏……用劲儿就得有动力的补充啊,要是没有点安慰,那劲儿一下子就用干净了,那也撑不住啊。” “到时候我一破功,坏了你的计划去,那我不影响了你的大事儿去么?是不,媳妇儿?” 云扶迅即转开头去,赶紧去看不相干的地方儿。 要不,她有点想笑。 “你啊,你就是满嘴的歪理,满脑子的歪心眼儿!” 他见她忍俊不住,便也立即笑得一脸的灿烂,趁机一把抓住云扶的小手摁在他心口上,“媳妇儿你整拧了,我的歪心眼儿在这儿呢,没在脑子里。脑子里是歪脑筋~” 云扶真是不想笑来着,如果对着他笑,就仿佛接受了他们之间那事儿似的。 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家伙,她可怎么办呢? 她咬着嘴唇,极力不笑太多,伸脚去踢他,“你这人,能不能有点正形啊?” 他歪头偏使劲盯着她的唇角,“乐了,你乐了!那就是你答应我了,是不是?” “哎呀我不管,反正你答应我了!” 一卷266、等着看你们各自表演 正月十五当日,云扶和封百里才赶回梨树沟。 不知是不是因为梨树沟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山沟,所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缘故,这梨树沟仿佛十年并未改变。 走在街上,依旧仿佛还能看见从前那些故人的脸。 可是她自己却长大了,再不是当年离开梨树沟时候那十岁的小女孩儿模样。 旧日街头,旧日风物,旧日故乡……可是她自己却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怎么都不进那魂牵梦萦的画卷。 感伤之情便这样猝不及防地袭来,都还没到妈和小弟的坟前。 云扶吸吸鼻子,瞟了封百里一眼,并不想让封百里看出她的感伤来。 这么一回眸,两人之间的尴尬自然就有了,倒不用刻意去营造。 到了妈和小弟的坟前——没有肃穆的墓碑、庄严的坟茔。 就是一座普通的土丘,土丘上一棵大梨树枝干伸展开,仿佛大大的怀抱,将那土丘拥在怀里。 虽然还是在正月里,梨树光秃,不见梨花。可是云扶却可以想象到,当梨花缀满枝头之时,这土丘之上落英如雪……随着风来,这并无围墙的周遭,便也都会落花翻转。 那该是一幅,美丽的图景。 原本凭她爸的财力,想要修成王爷坟的规模都不在话下,可是爸说,若修成那样,妈和小弟都不会快活。 所以爸就干脆将家中院子里最为粗壮的那棵大梨树给挪到妈和小弟的坟上来了。爸说梨树沟人嘛,最喜欢的花树,永远都是梨树。等到梨花开满的时候儿,妈就又可以抱着小弟,坐在那如伞盖一般的树下,给小弟讲故事…… 爸只是,将妈当年亲手植的一棵小梨树给砍了,斫木为碑。 爸说那棵小梨树因是妈种的,妈去后,那小梨树就也枯萎了。就仿佛它也想陪着妈一起去,自己给自己选好了永远陪在妈身边,铭刻上妈名姓的命运…… 还没等行礼,只是想到这里,云扶已然泪如雨下。 十年了,她这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妈和小弟。 从前对于妈和小弟坟前的一切,她记忆里的所有都是来自“爸说”…… 如今,爸爷不在了,再也没有爸给她描述妈和小弟坟前的模样。所以她一定要回来,一定要亲自来看他们。 那十年里啊,不是她不想妈和小弟,是她不敢回来,不敢面对这样已经默默躺在泥土之下的妈和小弟。 她落着泪,蹲下,将从梅州带回来的一瓶灰,也埋进那土丘里。 那是爸的……她带回来,让爸也陪伴在妈和小弟的身边。 只是可惜,那并不是爸的骨灰。 那场海难过后,爸的尸骸无存,她只能将爸留在梅州的最体己的衣物焚化了,装成一瓶灰带回来。 她自诩胆大,可是面对死亡,面对一家人的一个个惨死,她却像极了胆小鬼,不想面对…… 封百里在畔默默陪着,等云扶将那瓶灰埋好,他才上前将一个大大的包裹摆在坟前。 云扶转头瞅他。 那包袱是他们从梅州一路带过来的,原来装的都是那些用以掩人耳目的玩意儿,说是到梨树沟十五庙会上来摆摊儿的。 这会子封百里将这个包袱供在坟前,她也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抽了抽鼻子,她想到一个解释“……谢谢你。我想我小弟可能会喜欢这些面人儿之类的吧。” 封百里却歪头挑了挑眉,“不,这个不能给小舅爷。” “为什么?”云扶倒是纳闷儿了,心说那么点面人儿,封百里这会儿还上来小气劲儿了? 封百里却摇摇头,只道,“……小舅爷还小,这个就当是给商爷和商太太的。” 云扶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眼泪自然便停了。她起身走过来就想看,却被封百里给拦住。 “您也别看……”封百里掂对了下用词,“是老大叫带来告祭商太太和小舅爷的祭礼。” 云扶一眯眼,心下一动,便也明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 封百里跪下,替靳佩弦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小心拿出一个几层包裹的小瓶,倒进那包袱里去。 只听隐隐的“刺啦”声,隐约仿佛有白烟冒起,那包袱皮儿很快就腐蚀穿了。 云扶别开头去,只又默默垂下泪来。 封百里处理完了,谨慎道,“您放心,已经被王水化了皮肉,只剩下白骨,没人认得出来。” 云扶心中的疑问更是落在了实处,她点头,“难为你了。那王水霸道,亏你仔细,要是我自己带着,我怕我自己的手指头都先没了。” 虽有些血腥,可是一想到终于将那白音的头颅带来拜祭,相信妈和小弟在天之灵,也可放下这一世的怨恨了。 离开梨树沟回梅州时,云扶的心也已经放了下来,有一种仿佛重生的感觉。 过了正月十五,春天就要来了,所有的希望又可以生发的缘故吧? 待得回到梅州地界,她便再度小心翼翼敛起心绪,拾起与封百里之间的尴尬来。 ——这倒是不用太演的,封百里自从张小山出事之后,时常就是有些爱出神;再加上云扶在途中与靳佩弦发生了点什么,封百里想问又不敢问,两人之间已是自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别扭扭去。 不过为了确保稳妥,她还是在到梅州地界之前,先将这话与封百里说了。 封百里惊得一双眼珠子都仿佛要掉下来。 封百里这情形,倒叫云扶想起沃力恒来。那天她从“孟尝君子店”启程,沃力恒吭哧吭哧地跟上来,仿佛有万语千言。倒比靳佩弦还缠棉似的。 云扶心下也是明白沃力恒为何这样,这便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尴尬,叹了口气说,“多亏有你。你甚至是比靳佩弦功劳更大的救命恩人,我对你只有感谢,没有别的。” 那日要不是沃力恒一路亲自裹挟着她,若是将她放到别的悍匪手里去,那她那一路被占便宜都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沃力恒看似粗鲁,却是一路叫她连被别人碰到一片衣角的闪失都没有。 至于后来剥她衣裳,那也是在白音的命令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再跟你说一遍啊,从西洋回来的我,从上船的那一刻就是沈云海沈公子,是爷们儿,不是什么商家大小姐,更不是你家少夫人了。” 她可不想叫沃力恒再那么扭扭捏捏的放不开去了。明明壮实得跟个小牛似的汉子,这会子那副模样儿,看着叫云扶都替他不得劲儿。 可是沃力恒有些嘴笨,吭哧了半天,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王瞎子在后头看得有些看不过眼,咳嗽着上前来,拍着沃力恒的肩膀说,“哎,我瞎,我是真瞎。” 云扶岂能不知道王瞎子那是装瞎呢,这便也无奈地叹口气,“我倒是听说上海来了几位著名的西医,治眼睛很厉害的。等我忙过这阵子,将那几位大夫请来,给你看看啊?” 王瞎子赶紧摆手,“我自己就是大夫,我可不信他们!再说我是中医,我们中医是有骨气的,绝对不看西医!” 云扶叹了口气,又看向沃力恒,“……就别纠结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我都不怪别人,又怎么会怪你?你得跟别人学学,你啊就是太实诚了。” 王瞎子拍着沃力恒的肩膀大笑,继而却是满眼的认真,望住了云扶说,“不敢瞒着少夫人,我是装瞎。我这装瞎的本事,不是跟别人学的,就是跟沃力恒学的。” “所以啊,少夫人您放心,他虽然那时候儿是带着眼睛的,可是他却不该看的一定全都没看见。” 云扶眯眼盯着王瞎子,倒是罕见王瞎子这般认真凝重的态度。 云扶倒笑了,“王大夫你可拉倒吧……他可没您那本事。况且我早跟他说过了,不必他困扰。” 王瞎子却着急地指着自己的眼睛,“少夫人您先别着急,我方才真没跟少夫人您说笑!您看我这眼睛……您还记着您头一回见我的时候,我眼睛是什么样儿么?” 云扶哪儿会忘了呢,这便也点头,“嗯,你那时候是翻白眼儿呢。” 她没发现王瞎子真瞎,却是发现了王瞎子是翻白儿呢,那一对眼睛有点不像活人眼睛,倒像是死鱼眼珠儿。 王瞎子尴尬地笑笑,“少夫人说对我,我那时候就是翻白眼儿呢。用翻白眼儿来装瞎……这本事,就是跟这小子学的。所以我跟您保证,他在看您的时候儿,人是在那,可是一定是将眼珠子给翻过去了。” 云扶认真看了沃力恒一眼,“哦?” 王瞎子便笑,“您别小看这小子,他可是小‘呼毕勒罕’。要不白音怎么那么信任他,他也能那么顺利混到白音身边儿去。” “呼毕勒罕?”云扶没听明白,就又重复了一遍。 沃力恒这才终于说出话来,“就是——转世者。高僧圆寂后的转世重来。” 云扶这才张大了嘴,“就是转世的灵童啰?” 云扶多少听说过,在笃信黄教、红教之地,这些转世的灵童都会成为各寺院的活~佛,极受尊养。 云扶怎么都没法儿将沃力恒跟转世者给安到一块儿去。 “可是他怎么也会上讲武堂呢?”云扶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 王瞎子含笑摇头,“我没上过讲武堂,孟尝也没上过,所以没人说沃力恒上过讲武堂啊。倒是窝果台上过的……” 云扶凝注沃力恒,心里也是好奇,靳佩弦又是因了何样的机缘,才会与沃力恒相识的。 “所以少夫人更需放心,沃力恒即便在剥您衣裳那时候,心也是澄澈如镜的。他们的修行还有一种类似请神上自身的仪式,那翻眼睛就是其中一道法式……您自可放心吧。” 云扶原本就没那么放不开,这便更是释然而笑,向沃力恒单手合十,“那我倒是失敬了。” 沃力恒这一下子更是红了脸,低声道,“……我的寺院叫他们给毁了,信众也流离失所。我没本事借佛法保佑我的信众,多亏遇到少帅。” “他们?”云扶垂首想了想,“俄国人,还是东洋人?抑或是与他们勾结的你们本族人?” 沃力恒黯然闭了闭眼,“都有。” “我懂了。”云扶轻轻拍了拍沃力恒的手臂,“你所以你甘愿只身入地狱,到白音身边这么久……” 云扶这回是认认真真又给沃力恒鞠了一躬,“我是真心敬佩。那您心中无垢,就更别纠结了!” 人家沃力恒和王瞎子是“翻白眼儿”,眼前的封百里却是一双眼珠子要掉下来似的。这层次,难道便是呼毕勒罕跟凡夫俗子的差别? 云扶便也只能笑,“好歹也是侦察兵出身啊,封营长,别告诉我这点子本事都没有。你要是真的装不像,那我现在就跟你真的成事儿一回?” 封百里赶紧求饶,“少夫人……您可饶了我吧。我一定争取演好!” 到了梅州地界儿,云扶也没急着进梅州城,她在路上特地又耽搁了几天,原本十八前后就能进城,她非磨蹭到了二十二才进城。 一方面是要演给那个人看,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是真的有些不想太早回去——终究跟靳佩弦之间的关系,因为添了这一笔,就更加算不清、说不明了。 进大帅府那天,是三太太钟秀芬亲自带着叶小鸾迎出来的。 钟秀芬一见云扶,便上前抱住云扶,关切地上上下下地看,“云姑娘,你可回来了呀!不就是回一趟梨树沟么,原本也就一个礼拜的事儿,怎么里外里竟然走了小一个月去?” “还有,云姑娘你怎么瘦了,看着还憔悴了不少啊?是不是路上累着了?”钟秀芬说着将自己的大羊毛披肩褪下来,披在云扶身上,“快,快回府,好好儿歇歇、养养,啊!” 云扶轻轻向后退了步,将披肩取下来,“我这身衣裳油渍麻花的,又脏又酸臭,别将您的这金贵的开司米羊毛披肩给染了。” 三太太忙道,“云姑娘,瞧您说的!这便见外了。什么披肩,比得上你金贵去?” 一卷267、引蛇出洞(1) 面对三太太这般的殷勤,云扶用力吸了一口气儿,叫这还在正月里的寒风一下子冲进鼻腔,直接贯到了脑门儿上去。 她得设想一下,一个刚在途中失了身子,造成难言之隐的女孩儿家,这会子回到故地、见了故人,该是个什么样的神情。 至少,需要几滴眼泪吧? 就算眼泪不掉出来,也需要在眼眶里打个转儿去。 云扶的法子好使,那突来的冷风一下子就打酸了她的鼻尖儿,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盈满了眼眶去。 她还故意掩饰,忙别开头去。 只是动作的节拍拿捏到位,必定要叫三太太“手疾眼快”给看见去。 三太太登时就愣了,忙拥住云扶,“云姑娘……这是怎么了,啊?你可受了委屈不成,你快与我说说。” 云扶使劲摇头,极力不叫眼泪掉下来——好容易积攒起来的,掉下来就没了,还得另外攒劲儿。 “没事。没事……我只是,只是又想起我妈和小弟了,没别的。” 钟秀芬便也叹口气,点点头,“唉,说的也是。今年都是因为要帮衬着佩弦忙那体育学校筹备的事儿,也走不开,要不我都应该陪云姑娘你一起去梨树沟,也到商太太和小少爷坟前去行个礼……” “如今大帅不在了,佩弦好歹是跟着我长大的,我便该替佩弦尽这份儿心。” 三太太说着又叹口气,“他也是忙,要不,真应该他陪你去的。” 云扶立即跟烫着了似的说,“不用了!我也不需要他去行什么礼,再说我现在跟他也没有婚约了!” 三太太望住云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便叹口气,“好,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快进去歇着吧。” 走进大帅府,要过四合院那边去了,云扶才回眸又望一眼西门外那体育学校筹备处的方向,犹豫了一下问,“……靳佩弦那体育学校筹备得怎么样了?有三太太和四太太帮衬着他,想来应该有点眉目了吧?” 三太太便赶忙笑,“是,这一个月来这一顿忙活,好歹是有点眉目了。我刚去的那会子啊,唉,我都担心他三月里没法儿如期开学,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 云扶故作迟疑地问,“那,这些天来,靳佩弦一直都在筹备处里忙着体育学校的事儿吧?” 三太太笑道,“他自然是凡事亲力亲为的!不瞒云姑娘你说啊,我带大他这么些年来,还是头一回看他做事这么认真。” 三太太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唉,看样子是因为大帅不在了,佩弦他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嗯。”云扶垂下眼帘去,“他这些年,就没干过一件像样的事儿么?” 三太太尴尬笑笑,“也不能那么说,但凡佩弦干的事儿,一定都是有道理的。只是啊,他从前年纪小嘛,就是缺那么一点点长性,许多事干不了几天就放在一边了。” “这回我瞧着他办体育学校的事儿,他是卯足了劲儿要办的,一定能办得成,更能办得长远!” “那我倒不信了。”云扶眸光轻转,“凭他那性子,这一个月来都一直在上班,没偷过懒?” 三太太略有一点点尴尬,笑笑道,“哎,哪儿能叫他每天都上班呢?公署里所有人每个礼拜还有一天休息的,他也就休息了那么一天半天的。” 云扶放下心来,在三太太看不见的角度,微微勾了勾唇角。 前边就是四合院的垂花门了,那是内宅的二门,男人不宜进。 云扶停步回身,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封百里一眼—— 从回到大帅府门口,再到三太太迎出门来,整个过程里,云扶都保持了极度的克制,没有回头去看封百里一眼。 即便封百里见了三太太,给三太太立正行军礼;三太太也说“小封你陪云姑娘走这一路,辛苦你了”的时候儿,云扶也是刻意梗着脖子不肯回头,可是却又明明还蛮在意封百里那边举动似的。 大帅府从来就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大舞台。权力的竞争、欲~望的表演,每个裹挟其中的人都是粉墨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场。她从走进梅州地界那一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好好儿地演这一出“引蛇出洞”的戏。 “你先回去吧,不用跟着我了。这一个月来你也辛苦了,我回头跟靳佩弦说,放你的假。” 云扶说着咬了咬唇,“以后也不用你跟着我了,我又不是当兵的,用不着副官。那车子有个司机就够了。” 她说得冷然又坚决,可是却分明还总是下意识咬着嘴唇的。 封百里听了前面一句话,神色还是如常,恭恭敬敬行礼;可是听罢后头一句话,却是霍地抬起头来,暂时忘了三太太就在身边似的,用力看了一眼云扶。 可是随即就赶紧又低下头去,“可是少帅命令,叫我保护您。” “我用不着!”云扶音量有些提高,“这是在梅州城里,我在城里还能遇见什么危险么?我用不着你保护,我也用不着靳佩弦给你下的命令!” 封百里一张脸黢青,站在原地不方便顶撞,却又不肯就这么离去。 三太太在畔看着,迟疑地走上前来挽住云扶的手肘,“云姑娘啊,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小封为人一向忠实可靠,是佩弦最能放心的部下。他……怎么得罪你了不成?” 云扶眼圈儿又红了,使劲摇头,“没有!他怎么敢得罪我!我就是,就是不愿意叫他跟着!” “他是靳佩弦的部下,他天天跟着我,他们拿我当什么啊,天天押送犯人啊?” 云扶说着一甩头,逃也似的先奔进垂花门去,疾步就朝里走。 三太太亲自叫人张罗着烧热水,又将她自己用的红漆木澡盆让出来,叫云扶泡澡。 云扶有些迟疑。 三太太却笑,“我呢虽然没留过洋,不过好歹也还念过几年书。我知道西洋人有自己的卫生观念,不习惯用旁人的体己东西,尤其是澡盆这样的。” “我也知道,旧雨楼你的房间里有西洋的那个什么‘浴缸’。是洋人的玩意儿,有自来水,一拧开水龙头就可以洗澡,不用我这个还得抬水过来,方便。“ “可是你那个终究是瓷的呀,这大冷天的坐里边儿冰凉。还是这木澡盆好,先被水给泡热了,你靠着都是温的。要不泡澡的时候儿,寒毛孔都是开的,若是受了寒,那就直接顺着毛孔进身子里去了,会坐病的。” 云扶又吞了一口气,眼圈儿便又红了,“好,谢谢您三太太。” 她想了想又说,“怨不得大帅把靳佩弦交给您抚养,靳佩弦也把您当亲妈一样的爱戴。” 三太太一怔,忙拢住了云扶的肩膀去,“瞧你说的……云姑娘,你怎么又难受了?” 云扶吸吸鼻子,“您叫我也想起我妈来了。我小时候儿,我妈也唠叨过这样的话,都说女孩儿家最怕受凉,坐了病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云扶说话的时候,小心瞟着一旁的叶小鸾。 三太太的话太密,从她一进大帅府的门,叶小鸾也就只来得及跟她打个招呼,剩下的就都是三太太自己一个人在说,叶小鸾就跟着杳儿在一起,跟另外一个丫鬟似的在后头跟着。 这会子抬水倒水,叶小鸾也跟着杳儿一起忙活着。 虽说叶小鸾一副贤惠模样,任劳任怨的,不过云扶也没错过叶小鸾面上的一抹冷淡。 兑好了水,三太太怕云扶不好意思,这便退出去,却特地嘱咐叶小鸾留下来陪着云扶。 云扶还是不肯脱衣裳。 叶小鸾便也叹了口气,自己去搬了一架竹屏风来,挡在了浴盆旁边儿。 “云姐姐你洗吧,我在屏风这边坐着,什么都看不见,还能陪你说说话,也省得你自己泡澡闷得慌,回头再睡着了。” 云扶故意背对着那屏风脱衣裳。 屏风是一种奇妙的陈设,看似能隔开两个空间,可事实上这种竹编的屏风,即便手艺再好、编得再细,也还是能透光的。 她自己身上哪儿留有痕迹,她自己事先都小心观察好了。 那些绳子印儿,乃至手掐住来的痕迹,以及——那事儿才会留下的一些特殊部位的痕迹,她都小心又“粗心”地若隐若现露出来些。 想来那设计之人也要“验货”吧? 她这也算“货真价实”,那就大方给人家看,也好叫人家更加放心。 所幸封百里和靳佩弦的身量相似,每一个痕迹留下的比例、高度、大小,都合理。 云扶极快地褪下衣衫,极快地该露的地方露一下,再就是极快地踩入澡盆里去。 没忘了踩得水花四溅,险些要跌倒似的慌张。 叶小鸾立即问,“云姐姐,你没事吧!” 云扶窝进澡盆里去,忙说,“没,没事……我就是头一回用这样的澡盆,有点滑。” 当着叶小鸾,云扶自不能如面对三太太时一般,她在极力往回找从前的感觉。 泡了有一会子,她清了清嗓子,主动挑刺儿,“小叶,我发现我从回来到现在,你一直面沉似水啊。怎么着呀,看见三太太对我嘘寒问暖的,你吃醋啦?” 云扶说着拨拉拨拉水,“我还以为,就靳佩弦对我好的的时候儿,你吃醋呢;却原来三太太对我好点儿,你也不愿意呀?” 叶小鸾立时就恼了,隔着屏风道,“你这人,你又说什么呢!我哪儿脸沉似水了?你一回来就看着疲惫,又委屈似的,我不知道你遇见了什么事儿,我自然不敢随便说话,更难道还要跟你嬉皮笑脸去不成么?” 云扶静静听着叶小鸾所说的每一个字,仔细思忖叶小鸾在屏风那边说这话时候的态度。 “既然不是因为三太太与我那么说话而吃醋,那难道不是因为生气我竟然回来了?我这一走这么长时间,你没以为我一走就再不回来了呀?” 叶小鸾又轻啐一声,“可是凯瑟琳不是还在呢么!我想就算你走,你也不会把她一个人留下吧?再说你还有温庐那么大一爿生意呢,那么赚钱,我不信你舍得就那么扔下不要了。” 云扶也不客气地啐回去,“呸!你说凯瑟琳倒也罢了,又要说温庐的生意,倒说的我像个守财奴似的。你别忘了我家还有复兴东呢,那生意只比温庐更赚钱,不会比不上温庐,我说扔着就扔着,我什么时候被生意绑着腿,哪儿都走不得了?” 叶小鸾反唇相讥,“复兴东自有你们家那么些年的老掌柜、老伙计撑着呢,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去,复兴东一样能照常运转,你从哪儿都能提出钱去。可是温庐不一样,温庐的生意刚上轨道,且那生意杂得很,非得你自己亲自在眼前儿盯着不可。” 云扶笑了一声,轻轻眯了眯眼。 看来叶小鸾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外加只关注靳佩弦的哈。 也是,三太太不是也帮靳佩弦顾着体育学校的筹备处么,那叶小鸾关心一下她的温庐,仿佛也正是一脉相承。 洗完了澡,叶小鸾亲自帮云扶穿衣。云扶特地小心翼翼遮掩了身上的淤青去。 回到旧雨楼,凯瑟琳得了信儿,早从温庐奔回来。 进来一把抱住云扶,“波士,你可回来了!我都要上报馆登《寻人启事》了。” 云扶轻笑,“靳佩弦回来没给你透个口风啊?” 凯瑟琳开门小心看看周遭,回来才压低声音道,“他有啊。但是也没详说,就说你想家了,想在梨树沟多住两天。这理由当然充分啊,所以大帅府啊、温庐啊,大家都没怀疑。” “可是……我毕竟跟你这么久了,我就觉着这里头有旁的缘故。”凯瑟琳把着云扶的手臂,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云扶,“波士你别瞒着我,你告诉我,你真的都好吧?” 云扶心下掂对了下,还是避重就轻,将在途中被劫的事儿说了。 与靳佩弦的事,她暂且没想好怎么说。 只是被劫的一件事,已经够凯瑟琳惊叫出来,“……他们没伤害你吧?” 一卷268、引蛇出洞(2) 云扶摇头,垂首倒是淡淡勾勾唇角,“他们要是真的敢伤害我,我就不是这么回来的了。” 她会跟他们拼了的,至少也要先弄死为首的白音。所以或者干脆就回不来了;又或者,回来也得是带着伤的。 不过当然都比不上现在的这种最好啊——毫发无伤,而且…… 而且就算失了身子,也还算没失给她不愿给的人。 当这个念头冷不丁自己跳出来,云扶自己也是忍不住皱眉。 ——自己这是想哪儿去了? 看她皱眉,凯瑟琳紧张地忙又问,“波士,你这是怎么了?” 云扶叹口气,拂了拂额边碎发,“没事儿,就是想起不该想的来了。” 她说着,也不知怎地,竟像凯瑟琳展颜一笑。自己笑罢却反倒不好意思,赶紧别开头去,将笑给憋回去。 凯瑟琳就愣了,上上下下打量云扶,“所以,还是少帅去救了你吧?又所以……你刚刚笑,是想到少帅英雄救美了吧?” 云扶呲了呲牙,“我可不是‘美’,他更不是‘英雄’~” 凯瑟琳松了口气,“既然是他去的,那我就放下心了。我要寻个机会谢谢他去。” 云扶瞟她一眼,“谢什么呀?我在‘秦安号’上又不是没救过他,这定多算一还一报,我们两个扯平。” 凯瑟琳便也笑,“……真要这么明算账么?那,在美利坚的时候,那个独眼龙的命,又该怎么算呀?” 云扶咬着嘴唇有些说不出话来。 不过她脑筋快,随即便又是不在意地轻嗤一声,“那我还替他还车钱呢!” 虽说救命这事儿,因为眼前这回,她好像是输给他了;可是她不是还给他挣钱呢么? 凯瑟琳倒露出一种近乎老母亲的笑,“嗯,行~~反正你们俩啊,你欠我,我又欠你,总归是这些账越算越多,越算越算不清楚了。” 凯瑟琳的话叫云扶有些无法反驳,可是却又不肯认输,这便伸手点了凯瑟琳脑门儿一记,“喂,你变心了!现在你怎么有点儿要向着他的意思去啦?” 凯瑟琳无奈地笑,“我还用分得那么清楚么?” 云扶觉着不好玩儿了,总觉自己虽说还瞒得登紧的,可是凯瑟琳却仿佛发现了什么——终究凯瑟琳是洋妞,在那事儿上的经验比她早,也比她丰富。她很担心,凯瑟琳是给看出来了。 她小时候也曾听梨树沟里的老太太们说过,大姑娘家变成小媳妇儿了的话,从走路的背影和姿势就能瞧出来。 她有些心慌,赶紧钻卧室去,“我累了,要睡觉。” 云扶吩咐了不见客,谁也不见。小翠儿来报过,说靳佩弦来过,郑雪怀也来过,还有大帅府其他几位太太也都派人来致意,云扶只管告诉统统不见。 终于从那大车店又馊又油的被窝里躺回自己的床,云扶舒服地叹了口气。 是很疲惫了,却一时也睡不着。 一闭眼,眼前都是这一个月来的经历在眼前过电影儿似的。 当然这其中最深刻的——就是与靳佩弦在一起的那一天一宿。 可是她自然是最不愿想起这一段儿,这便用思绪的大剪子,“咔嚓”一声将这一段儿给铰了,续上后头的胶片——她极力地慢放、回想今天三太太和叶小鸾的种种。 她们两个的样子,都符合演戏的模样。只是在三太太和叶小鸾之间,她更怀疑的终究还是三太太。 毕竟叶小鸾是寄人篱下,她在大帅府里能调动的资源实在是太微乎其微;更何况她年纪小,进大帅府也晚,当年白音的事儿叶小鸾都未必知道,那她又如何可能跟白音搭上呢? 反观三太太钟秀芬,无论年纪和资历,自然都十分有了可能去…… 云扶在思绪的棋盘上,暂时将叶小鸾撤下。 在所有的怀疑之人中,叶小鸾是应该排在最后一名的。 第二天一大早云扶就起身要去温庐。 她得“避免”跟靳佩弦碰面,应该早早就逃出大帅府去才行。 正月尾了,空气中已经隐约有了早春的气息,天儿虽说亮得还没见早,但是同样的钟点儿,那夜色的浓淡却还是有了细致的区别。 汽车停在旧雨楼前,云扶特地做贼似的,出门先左右看看,然后疾步就走向汽车。 刚打开车门,封百里就跟幽灵似的出现了,伸手按住车门。 真别说,把云扶都给吓了一跳。这个桥段还真不是她事先跟封百里安排好的。 她绷起脸来,抬头眯眼冷冷望住封百里,“你这是做什么?” 封百里黑瞳幽深,“……我说了,我得在你身边保护你。你今早上要这么早出门,为什么不通知我?” 云扶扶着车门,要与封百里抢车门的控制权一样,却是趁着这个角力的过程,小心地眼珠儿四处兜了一圈儿。 车子停在大门和旧雨楼中间的甬道上,正好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支棱着耳朵听的话,听不太真楚;可是又因为是早上,大帅府的院子里又拢音,所以若是加大一点音量,还是能听个大概的。 这个音场效应,云扶倒是很满意。 她便冷冷道,“我也说过了,从今往后都不用你跟着了!不仅今天早上,你以后也不用跟着我了。你不是当营长的么,好好儿回去带你的兵就是了,我可用不着!” 封百里一脸的受伤,只管紧紧地拽着车门,就是不准云扶上车,“你怎么能这么说?尤其是,尤其是……” 封百里适时停住,不继续往下说。 云扶心下暗赞一声,心说,将来要不她也开个电影公司,或者至少也是个话剧社,捧封百里当现成的男主角呀? 这么真实自然的演技,只当个大兵,真是白瞎了。 有这么好的对手配戏,云扶警告自己也得认真点儿,别给露馅儿了。 云扶低低垂首,使劲看着自己那黑白三接头加刻花儿的皮鞋尖儿,就是不迎住封百里的目光,“我都说了,你如果还将我当成你们家少帅夫人的话,那你就得听我的。我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做。” “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不把我当你们家少帅夫人了,那我又凭什么还要你跟着啊?你不是奉你们家少帅的命令来保护我的么?” 封百里怔住,仿佛噎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云扶只管使劲一扯车门,自己随即溜上去坐好,将车门砰地关严。 那边厢凯瑟琳也是望着封百里叹口气,然后也赶紧上另外一边,也关好了车门。 汽车就这么带着一丝绝情,轰然穿破还没亮的晨光而去,封百里在原地呆立了半晌,这才黯然地甩甩头离去。 云扶刚进办公室,张小山、纯耳等人刚跟进来想问候,电话机就响了。 云扶接起来听,是大帅府机要室“……南街一号线,要温庐一号线。” “南街”是隐秘的说法,指的就是大帅府内线。那么“一号线”,自然就是指从前的大帅靳千秋的专线,而此时被靳佩弦给占据了。 云扶冲众人做了个手势,凯瑟琳哄着大家先出去了,云扶深吸口气接起来。 因为此时的电话还有接线员接转,如果机要室那边有人偷听,电话里是没有秘密的,所以云扶还故意吼了一声,“这么早找我,什么事?” 刻意用冷漠的语调,仿佛要掩盖下内心的虚弱去。 那边却笑了,缓缓道,“今天的接线员呢,耳朵还是要的。况且……如果有接线员偷听,信号会减弱,你静下心来仔细辨别一下,就也知道了。” 云扶轻啐一声,“我可没你耳朵那么灵~~” 说着便想起大帅办公室小套间,藏在衣柜里那最原始的“窃听器”来。想来,他的耳朵能连电话机信号的减弱都能给分辨出来的话,怕就是从那“窃听器”锻炼出来的。 于是云扶手指头绕着电话线,又补上一句,“我也没经过什么专业的训练~” 靳佩弦一听云扶这语气,便笑了。 “可真狠啊,刚回来就卯着劲儿地损我~~昨晚不见我,今早上还骂我,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呢?” 云扶哼了一声,“这世上多的是温柔乡啊,你倒是找去,别来扰我。我大早晨的进办公室,还一堆事儿呢,你电话就响了,我爱听才怪。” 他那边又无声地笑起来。 也怪,云扶都说了自己的耳朵没那么灵,听不出接线员偷听的信号减弱,可是她偏偏就是能听见他在笑。 云扶心下又生起了那股子莫名的懊恼,便狠叨叨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啊?没事儿别闲聊,行吗?你没事儿,我这还一堆事儿呢!” “我有事儿,真有事儿。”靳佩弦赶紧应声。 “那你说。”云扶将电话线在手指头上又多绕了一圈儿。 电话是个稀罕玩意儿,小时候她家还没安,她就在大帅府里看见。她那时候一是最好奇那个摇动发电的摇把子,二是好奇那手指头伸进去哗啦啦一圈一圈的拨号盘,三就是好奇这卷儿卷儿的电话线了。 就跟烫出来的头发似的,小时候的她还以为这电话机是从外国来的,所以连电话线也都跟洋人的头发似的,天生就是带卷儿的呢。 现在虽然明白了,自己也有电话了,可还是喜欢用手指头绕着这电话线玩儿。 一圈一圈儿的,就跟女孩子家自己的心事似的。总有没完没了的弯弯绕,一圈一圈的全都是百转千回。 “那你就赶紧着说。”可是语气上还是不肯客气的,“我警告你呀,长话短说,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听。” 他又无声地笑,然后半天没动静。 直到云扶急了,催着他,“你赶紧的啊!” 他那边才传来“叭”的一声,却还是没有言语。 云扶却听懂了,脸颊腾地就发起烧来了。 “你要死啊!怎么还不说话?是不是掉线了?是不是人家接线员都烦你了,机要室那边把你的线头给直接拔了?” 她这样煞有介事,不过是装作懵懂罢了。 他那边又笑起来,终于又说话了,“我呢,就是——想你了。是要死了,想得都要死了……” 云扶只觉自己耳根子都一起发烧了,不能再听,索性将电话机啪地就给扣死了。 真是的,就知道他一大早就没正经的,还不如不听他啰唣了,倒恼得这会子心里慌乱成一团,又要好半天才能收心办正事。 跟张小山、老骆驼、纯耳他们解释就容易多了,她没费多少口舌,只是说在梨树沟多住了些日子,大家伙看她毫发无损地回来,就也不追问了。 云扶赶紧投入地处理温庐的公事,快啊到中午的时候,终于告一段落。 她手肘撑着桌子,想着要不要叫张小山进来,说说封百里的事儿。 封百里这一下跟她走了将一个月,她瞧出张小山之前欲言又止的模样,怕就是想问封百里呢。可是张小山最后也没问出来,她也没想好该怎么跟张小山说,这便暂时搁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就又响了。都不用先听接线员的话,云扶就知道是郑雪怀了。 电话接起来,郑雪怀在那边依旧是嗓音温煦,如早春的阳光。 “……这个时间打给你,不耽误你吧?” 云扶明白,郑雪怀这是在含蓄地提起昨晚的被拒,以及——今早上他怕是也打过来了,只可惜她这条线长久地被占着。 云扶忙道,“正好要午休了,该忙的都忙完了。” 郑雪怀柔声道,“小云,这次回梨树沟,可曾叫你异常一偿思乡之情?在那边停留了这么久,再回来,心已经能宁静下来了吧?” 云扶没急着回答,在心里将郑雪怀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又回味一遍。 “……如果可能,我自然是宁愿留在梨树沟,也不再回梅州来的。”云扶缓缓道,“要不是梅州城里还有复兴东和温庐,我不能丢下不管;还有我爸的仇……我或许就不回来了。” 郑雪怀的呼吸微微一紧,“那我真高兴你还是回来了。小云,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云扶淡淡道,“挂印辞官而去吗?别忘了,你现在可是获鹿的督军,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269、引蛇出洞(3) 电话线那端,郑雪怀幽幽地叹息一声。 “小云,从你回来,就丝毫不掩饰对我成为获鹿省督办的不满。” 云扶挑挑眉,幸而隔着电话线。 电话那段又沉默了片刻,“小云你的不满,是为了佩弦,是么?你是不是觉得,爸爸不在了,那至少获鹿省的这个督办之位,应该是由佩弦来坐?” 云扶无声地叹了口气,旋即化作一声不在乎的轻笑,“瞧你说的,我为什么觉着非要他来坐?我什么时候对他那么看好了?他还年轻,可没那个本事。” “那你……”郑雪怀轻摁眉心,“小云你听我说,获鹿省的督办之职,原本是潘四叔的。就算这个位子现在由我来坐,一来这是爸爸临终的安排,二来我也不是抢佩弦的。” 云扶隔着电话摇摇头,“你恰好将我的意思给整拧了。我对你不满,不是因为替靳佩弦打抱不平;我对你的不满,恰恰是来自这个位子原本就是潘家的……你坐潘四爷的位子,自然需要潘家旧部的支持,那你就势必得跟那潘金莲儿讨好。“ “我有多烦潘金莲儿,你忘了么?” 这时候云扶倒是感谢还有潘佩瑶这么大一面挡箭牌的,随时需要,随时就可以明晃晃地给立起来,应时不爽,叫她每一次都能理由充分。 郑雪怀终于无奈地笑了,“小云,这样的你叫我真是没办法……不过我却也喜欢的你。这样的你,依旧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敢想敢说,直率泼辣。” 云扶没吱声。 郑雪怀又道,“可是这本不该成为你的困扰。我当着你和佩瑶的面也都说得明白过在她和你之间,小云,我永远选你。” “所以如果你真的就这么离开梅州,不想再回来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可以放下这个督办之位,离开梅州去找你。” 云扶也不想在这个假设的问题上多做纠缠,便笑了笑,“好呀。那等我走了那天,再试试你是不是真心的。” 郑雪怀的呼吸微微一急,“你要走?什么时候?” 云扶笑起来,“随时啊。至于具体什么时候,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们,然后给你们机会围追堵截么?” 郑雪怀说不出话来。 云扶绕着手指头尖儿绕着电话线,缓缓道,“听说我不在的这一个月,潘金莲儿跟你们母子的关系,一日千里啊?” 郑雪怀眉心的皱结又深了,“小云……这个月刚过完年,一年之计在于春,我的公事每天从早排到晚。” “哦~”云扶眼珠儿清亮一转,“就算你没工夫搭理她,可是看样子,二太太却是很喜欢搭理她啊。听说她不是陪着二太太回娘家去了么?” 云扶与二太太邱梅香同住旧雨楼,云扶从四合院三太太那边回来就先打听二太太的动向。 小翠儿说,云扶起身走了不久,二太太也张罗要回娘家。潘佩瑶上赶着来黏糊,就一起陪着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得知这个消息时,云扶立在假山的影子里好半晌。 ——这倒是个绝佳的借口,至少从表面上二太太和潘金莲儿都能从云扶遇劫这事儿上摘得干净。 不过反过来说,越是这样,她反倒对二太太的潘佩瑶的疑心越重。 怎么就那么巧,她说回梨树沟去,二太太就也要回娘家了呢?她回梨树沟是临时起意,可是在她决定之前,同样也没听说二太太也要回娘家了啊。 这样看来,二太太说不定也是临时起意——就根据云扶的这个决定,她才想出金蝉脱壳之计去也说不定。 况且回头细算,二太太和潘佩瑶也都符合不想要她的命、却想毁了她跟靳佩弦之间所有姻缘的特征。 对于邱梅香来说,只要靳佩弦没结婚,那靳家的后宅就依旧还是她这个二太太说了算。少帅夫人越晚出现,越合邱梅香的意。 而对于潘佩瑶来说——虽然潘佩瑶心底里惦记的是郑雪怀,可是潘佩瑶自己也说过,她自小原本该成为少帅夫人的;她自己没得到的,她也不愿意叫宿敌云扶得到。 还有白音和当年的事,邱梅香自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至于潘佩瑶——虽说潘佩瑶自己未必有这个本事,可是当年却的确是她爸潘少谷去追的白音,而白音偏偏还活着,那么潘家就一定还有当年的手下,完全能再跟白音拉得上联系。 或许,就为了当年潘少谷饶他一命,所以白音才宁肯不要云扶的钱,而甘愿只为潘家效力呢! 这样想来,二太太、潘金莲儿与三太太一起,在云扶心上的疑点越浓一笔。也反衬得叶小鸾也弱了一层去。 听云扶提到这个,郑雪怀也是无奈地轻叹一声,“没错,她是陪我妈回娘家去了。小云,如果你肯暂时放下对她们的成见,你就能更理解我的立场——我倒是觉得佩瑶陪我妈走这一趟,是一件不错的事。” “一来我妈要回娘家,我这个当儿子的不能随行,我是不放心的。一路有佩瑶陪着她,能有人说说话,这自是好的;再说,你方才也表露出来,并不喜欢佩瑶总是黏着我不是?她既然主动要求远离,我自然乐见其成,小云你说呢?” 云扶又眯了眯眼。 若说这样讲话,她自知还不是郑雪怀的对手。从小到大,一向都是不管她怎么凌厉的话锋,都能被郑雪怀温柔地化解了去,全都包容起来,叫她无话可说,怨气便也散了。 如今她虽然不再是小时候,思辨能力更强了,不过这一刻她倒也真是再度无言以对。 她便哼了一声,“算你有理,你们都有理,就我没理,就我挑刺儿……我这样说,可叫你满意了去?” 郑雪怀在电话那边无奈却又温柔地笑,“小云,又使小孩子脾气了。与我说说,这次怎么这么大的怨气,嗯?是我妈和佩瑶又有哪里得罪了你,叫你走了这一个月,都还不能释怀,嗯?” 云扶闭上眼睛,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才道,“我就是纳闷儿,二太太怎么忽然也要回娘家啊?怎么我不说回梨树沟,她也不说回娘家;偏我一说要回梨树沟,二太太她也要回娘家……哈,怎么这么巧呢?” “再说了,你小舅可就在我温庐里当乐队领班呢,你姥姥、姥爷也都过世了吧,二太太这么巧要回娘家去,她又看谁去呀?” 总归,邱梅香也这么巧回娘家,云扶才不会相信是个巧合。 郑雪怀又是无奈地叹口气,不过听得出来,他还是温煦地笑。 对云扶充满了体谅,甚至是宠溺。 “……你说的没错,我姥姥和姥爷都已经作古,小舅本身就在梅州。可是小云你想,故乡又岂止是父母双亲?那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便是没有了父母双亲,却也还有旧时的天地。” “况且,虽说邱家不算什么大户人家,但是谁家还没几门穷亲戚呢?我妈她好歹还有几门远亲,想要回去看看的。” 郑雪怀说着,也是幽幽叹了口气,“她往年是不张罗回去,是因为爸爸在。她要全心全意陪在爸爸身边,操持着大帅府里过年的迎来送往。可是今年,爸爸不在了,她是个要尖儿的人,表面上不肯表露出来什么,可是内里,她是需要寻找一点情感慰藉的。” “所以她才想家了,她想回去看看。小云,我以为你也许是这时候最了解我妈心情的人才是——你回梨树沟去,其实何尝不是完全相同的心境?” 云扶的心也是一颤。 也是,梨树沟早已没有了她爸妈和小弟,可是她还是想回去了,想去看看。 故乡难忘,当长大懂事之后,“故乡”二字早已凝成了一个综合体去,想念故乡不只是想念家人,也未必是想念那个地方,其实是综合了亲情、回忆、寻根等等太多太多的情感在一处的。 云扶暗暗叹一口气。 真的,她再度败下阵来,是真的说不过郑雪怀去。郑雪怀的柔情款款、温文尔雅,有时候反倒是她刺不穿的盾牌。 反观靳佩弦倒还简单点儿,她直接该吵吵,该闹闹了,不用总有这般哑口无言的时候。 “好吧,”云扶捏了捏眉心,“方才是我心情不好,当我没说过吧。” 郑雪怀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小云啊……能不能对我打开心扉,告诉我,你究竟是不高兴什么呢?我听得出,这次回来,你心事重重。” 云扶闭上眼,将思绪转了好几个圈儿。 最后还是都咽回去,“我是有事。只是,我现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包括佩弦么?今早上他打给你,你也没告诉他么?” 云扶“嗯”了一声,“我说了,‘任何人’。” 郑雪怀又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云扶说想挂断电话去忙公事了,郑雪怀才又道,“小云……越是你不想告诉人的事,我才越是放心不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让我能帮你分担。” “我……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扛着。我舍不得。” 云扶的泪一下子涌出来,都不需要演技。她却随即用手背狠狠抹了去。 “好,那我就告诉你我遭劫了。我在回梨树沟的途中遭劫了!小雪,我就是遭了当年被你一枪定在眉心的那个悍匪头子、杀人不眨眼的白音的劫!” “你说什么?” 云扶听见,电话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可以想见是郑雪怀震惊之下猛地站起来,将办公桌上的物品碰落在地。 “怎么可能?” 云扶笑了,吸着鼻子冷笑,“你说什么不可能?是说我遭劫不可能?你是说,我在跟你撒谎喽?” “不是……”郑雪怀的鼻音倏地重了,“我是说,白音不可能出现。” 他随即问,“小云!告诉我,你可有事?” 云扶笑了,避开郑雪怀的问题,执着地反问,“你说白音不可能出现,可是他是怎么出现在我面前的?我也没想过他能出现,我十年前就相信你已经替我杀了他了!” “小雪姐姐,十年来,你原来一直在骗我?” 郑雪怀的呼吸声变得急促,“小云,你留在原地不要动,我现在就过去。我们当面说。” “可是我不想见你!”云扶激动地低喊,“你见面又能跟我说什么?想说那个白音是假的,是别人假扮出来的?如果你想用这个来敷衍我,那你就不用来了,我现在不想见你,以后也永远都不想再见你!” “我没有!”郑雪怀在电话里罕见地失却了冷静,“我当年真的亲手打死了白音,是潘四叔将那尸首带到我眼前给我看的!我那时……拼了命,什么都不顾,只一心想着要替你报仇去。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我就是不能看你那么难过……” “小云,你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十岁,我甚至对你还不敢产生什么感情,我那时只是想保护你,只是舍不得看你难过——我又为什么那时候要欺骗你?” 云扶轻轻闭上眼睛,“我现在心都乱了,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知道该去向谁报仇。小雪姐姐……告诉我,我还可以继续相信你,继续如同小时候那样依赖着你么?” “你当然可以!”郑雪怀的嗓音铿锵如金玉脆响,“你放心,我立即安排人进山剿匪。若是十年前没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今天,我一定会亲自盯着这件事,我会将他们的首级送到你眼前来!” 他又缓了一口气,“小云,我只是要知道,你……真的没事么?他们,有没有伤害到你?” 云扶的眼酸了,吸了吸鼻子,“多亏有封百里拼命相救,再加上我有钱啊,我软硬兼施,才保下我一条命来。我这不是已经活着回来了么,你倒是可以放心。” 失了身子的事儿,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郑雪怀这才松了一口气去,“多亏你机智,我要奖赏封百里!你等我,我现在去接你,我现在就像看见你。” “小云……你知道么,就在刚刚那一刻,我几乎已经死了。” 270、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云扶终究也不肯答应郑雪怀过来。 她现在还在试探的阶段,要对每一个让她怀疑的人都做最初步的试探,先试探一圈儿得一个总体的印象,再往下继续去分析。 那对每一个人,就还都没必要深谈。 况且她还没做好准备要面对面地在郑雪怀眼前拼演技。 终究郑雪怀比她年长八岁,况且郑雪怀从小就登台唱戏,无论从年纪还是演技,都远远在她之上。她可怕被郑雪怀一眼就给识破了。 她的态度,逼得郑雪怀赌咒发誓,当即就派兵进山剿匪。 云扶淡淡放下了电话。 这样也好,既然白音那一伙人都已经被靳佩弦的人给剿灭了,她倒要看看这郑雪怀的人又能带回个什么结果来。是发现匪徒已经不见了,还是当真还能又弄出一匹尸首来。 她放下电话,垂首又将这事儿想了想,忽然一个主意跳出来,叫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坏笑。 她犹豫一下,还是又拨电话给大帅府,要“南街一号线”。 就算是大帅府的机要室,也不敢说都是安全的,终究那么些接线员,她可还没时间来一个一个地摸清底细。可是大帅府的机要室分成内外两个,“外机要室”是服务于整个“江北巡阅使公署”,所有公务往来都走“外机要室”。 而“内机要室”则就是为靳家自己服务的,涉及的都是靳家自己的私事,所以内里的人都是当年靳千秋亲自挑选出来的。每个机要秘书,都曾经是靳千秋当年的心腹。 这“内机要室”里的“南街一号线”就更是重中之重,曾经是大帅靳千秋的私人专线。这条线上的接线员,来源必定一汪水似的清楚。如今靳佩弦将这条线给占下来,想来还是能放心的。 更何况靳佩弦之前说了,那条线上的接线员,“耳朵还要呢”。 她虽然没亲眼看见靳佩弦是怎么处置白音的,可是后来在妈和小弟的坟前,她却是看见了封百里带着的那“大包袱”的,最终要用王水化去…… 再加上那“五月鲜”的活埋,她现在对靳佩弦那冷血的一面,也已是心下有数。 靳佩弦既然说那接线员的耳朵还要呢,那就真是那接线员是明白自己的耳朵可能的下场的。 也就因此,云扶这时候是放心敢去要“南街一号线”的。 靳佩弦是隔了有一会子才接的电话。 他原是在体育学校筹备处呢,得了内机要室的通禀,这才从筹备处回大帅府来接这个专线的电话。 接起电话来,靳佩弦的声音就已经飘了,“这么快就又给我打回来……嗯,是也想我了么?” 云扶才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问,“怎么能联系得上沃力恒?” “哎,你怎么这样呢?”靳佩弦恼得直叫唤,“你打我电话不找我,反倒是找沃力恒的?我这南街一号线,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专线;我靳佩弦,什么时候成了他的机要秘书了?” 云扶手指头尖儿绕着电话线冷笑,“他不是叫‘窝里横’么?这样的事儿,就是一个窝里横应该干得出来的事儿。” 靳佩弦被噎住了。 谁让这名儿还是他给取的呢! 靳佩弦无奈地乐,“行,我给你联系他。不过,你先跟我聊一会儿呗?也算给我个跑腿儿费。” 云扶眼帘轻垂,“五分钟。成交么?” 靳佩弦忙抗议,“再加个零,不行么?” “行啊,”云扶倒是好说话,“那就是05小时了呗。” 彼时小数已经传入中国,商务印书馆已经出版过《算术——整数与小数》。云扶与靳佩弦也都是留过洋的,这便能信手拈来。 靳佩弦都被气乐了,“谁让你往前边儿加了?!” 云扶轻哼一声,“那你到底是要5分钟,还是那加了‘0’的啊?”语气已是再没商量的余地。 靳佩弦无奈地投降,“5分钟,当然还要5分钟。” 云扶却也没打算让这5分钟由他来主宰,要不他又该说些有的没的了。 这便噙着一抹笑问,“欸,你想不想知道,我找沃力恒干嘛呀?” 一听她这带着“小钩儿”的问话,靳佩弦就已经叹气了。 他就仿佛看见她,伸出小猫爪子来,探一下,挠在他心尖儿上。有点儿痒,却也钩进肉里去,挺疼的。 他懊恼地咬咬牙,“我才不想知道呢!” 反正以后也自然就知道了。 她却不慌不忙地说,“……王瞎子是瞎,可是沃力恒可不瞎哟。说什么灵台清静,我回来可打听了,我听说他们那派的和尚是可以娶媳妇儿的。” 靳佩弦说不出话来了。 虽说心里知道那小猫儿这是使什么坏招儿引他上钩呢,可是……他就是该死地抗拒不了不是? 他犹豫了一会儿,无奈地叹口气,“好吧,你告诉我吧。” 可是电话那边却是云扶一串银铃的笑声,“……不好意思,五分钟已经结束了!” 为了达到效果,她还特地将她的怀表贴近话筒,叫他听着那滴答的走音。 “哎你这个……”他真是又恼得牙根痒痒,又无奈地笑,“你怎么那么赖皮呢?说话不算话~” “我怎么不算话了?”云扶手指头尖儿将电话线又多绕了一圈儿,心下有些愉快起来,“我说陪你说五分钟的话,我难道现在不是还说呢?我哪儿有放下电话了?” 他无奈啊地哼,“那现在就算我想问你,你找沃力恒干什么,你也是不会说的咯?” 云扶想了想,“那你还真说错了。我终究还得指着你去联络沃力恒呢,我要是什么都不告诉你,那我岂不成了自绝后路了?” “不过呢,既然是你自己磨磨蹭蹭,白白消耗掉了那五分钟,我要是全告诉你呢,那就对不起我自己了……所以呢,我会告诉你一半儿,不过前提是你得跟我保证,得顺顺当当地去给我找沃力恒去。” 靳佩弦不自觉地又笑了,桌面上有玻璃砖的面板,反射光线,照见他乐得一脸的傻样儿。 “行,你肯告诉我什么,那我就听什么。就算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却也还会乖乖给你找沃力恒去~~”他一边说,一边自己心里都直叹气。他啊,这个惧内的命啊。 小时候在她面前那点子蛮横,长大了全都报应回来了,而且还得是加了好几倍的。 云扶不自觉地又笑了,听着他那认命又无奈的语气,心底下藏不住小小的得意,忍不住隔着电话线摇头晃脑。 “……她不能白劫我一回,也不能白看我一回。” 靳佩弦有些呛着。 她总在他面前非提什么沃力恒看过她的事儿,她这是故意的! “嗯,我也觉得他得为此付出代价!”他原本顺着她说得玩笑话,出口的那一刻还是藏不住了有些狠叨叨去。 正中云扶下怀。 云扶挑起唇角,头微微歪着扬起,“所以,我得叫他替我干件事儿,这才能叫一还一报了。而且就得干他对我干的、一模一样的事儿……” 靳佩弦有些噎住,长眉陡然高扬。 “你……这是算计谁呢?” 她傲然地笑,“对不住了,刚刚那段才是我能告诉你的那一半,接下来你想问的,是我不准备告诉你的那一半儿了。愿赌服输,你现在就可放下电话,去找沃力恒了。” 云扶想了想,“不方便直接见面,我叫人带一封信去给他吧。” 靳佩弦立即说,“那也不安全啊!要是送信的人,中途给偷看了呢?还是你都告诉我吧,我当活的传话筒。” 云扶无奈地轻啐一声,“你就为了知道那下一半儿呗?我还就偏用不着你呢!” 靳佩弦只得噘着嘴放弃,“那好吧……不如这样,你现在就写信,我回头亲自给带过去,这总行了吧?” 云扶这才欢欢喜喜地挂断了电话,赶紧坐下写信。 商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密码”,各商号之间都有独家的密押手段,云扶从小是看着这些长大的,故此就算写信,也都是绕着弯子地说。 她虽然不确定沃力恒这个蒙古人能看得懂,但是她相信孟尝君是能看懂的——孟尝君也是商人,商界解读密押的法子,总归万变不离其宗。只需她写得不那么隐晦,用正常的法子能解读就是了。 写完了信,装进新封,用火漆封上,她自不能用温庐或者她自己的章子,她想了想,便掏出她那小雪茄盒来,在火漆上头摁了个印儿。 ——那小雪茄盒,就是沃力恒给她拿回来的,相信沃力恒能明白。 安排好了这个活儿,她叫了张小山来,让张小山给送回大帅府去。 张小山走后,她忍不住有些眉飞色舞起来,这便叫凯瑟琳给发现了。 一大早晨那么阴郁着出门,下午就变成这样了,凯瑟琳不问才怪。 云扶悄悄笑着道,“我从小到大,只要一想招儿去折腾潘金莲儿,我的心情就可好了。不管之前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只要把心思挪到这事儿上来,我就什么不高兴都忘了。” 凯瑟琳听了也笑,“你们两个啊,可真是冤家。” 云扶点头,“所以她也才会千方百计地算计我……不让我死,却让我生不如死,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到时候她好在一旁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拍手叫好啊。” 凯瑟琳也严肃了起来,“所以波士你是打算……” 云扶笑容不减,眼角却勾起一丝冷冽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找一群草原汉子,把她给劫了!” 这些年凯瑟琳与云扶同甘共苦,两人在美利坚为了维持那间小酒馆,什么主意没一起出过? 可是凯瑟琳还是被云扶给吓了一大跳,“啊?” 云扶黠然而笑,“这个主意也是自己突然蹦出来的,说起来还得感谢二太太要回娘家呢……既然是她自己要回娘家,也是潘金莲儿要陪着她一起去的,那就怪不得我。” 云扶轻轻垂下眼帘,“我回一趟梨树沟都能遭劫,凭什么她们就不能同样遭劫?都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我跟她们二位也应该‘大同’一下儿~~” 凯瑟琳也只能摇头而笑,“波士你刚把郑公子给挤对得不得不去剿匪,回头你釜底抽薪,把他老妈和他这个位子的旧主给劫了……” 云扶点点头,“别叫我试出来就是二太太和潘金莲算计我!要不,我可不管她们是谁的老妈,又是谁的旧主,我一个都不会饶了~~” 自己这次的经历,终究没吃什么大亏去,还好商量。可是那白音的生死之谜,却是跟她妈和小弟的惨案紧密连在一起的。如果叫她顺藤摸瓜,证实今日算计她的人,就是当日纵了白音逃命去的人,那可就成了她的仇人,今生今世都不共戴天了去! 凯瑟琳小心地道,“波士,这个法子能掏出二太太和潘大小姐的实话么?” 云扶点点头,“二太太兴许难对付些,不过那潘金莲儿却是个怕死的。让她被劫,又有人吓唬着她,说要夺了她的清白……她会招的。” 二月二那天,二太太邱梅香跟潘佩瑶终于一起回了梅州。 郑雪怀派去剿匪的部下,也发回了消息来。 郑雪怀这边的消息,自是不叫云扶意外——那帮人都已经死了,郑雪怀说暂时没在那片山林里发现他们的踪影,这自然是十足的大实话。 云扶特地早一点从温庐下班,还带了邱梅风一同回大帅府,罕见地主动去给二太太请安去。 一进二太太的屋子,云扶就冷眼盯着,发现了二太太的面色有些不对劲。 她自不着急上前,也不着急亲自说话,自有邱梅风那压不住深沉的人先上前了,“姐……你这是怎么了,气色有些不对啊?” 不止云扶来,各房的太太都亲自过来,包括叶小鸾她们也都过来了。 云扶自站在最末尾,听别人先说话。 叫邱梅风这一说,众人不管之前发没发现二太太神色不对头的,便也都挂起一脸的关心,上前把住二太太的手臂嘘寒问暖起来。 二太太被这样众星捧月着,没见志得意满,反倒有些尴尬,“你们都想哪儿去了?我能有什么事?我好着呢,什么事都没有!” 271、果然是她 瞧二太太这样儿,云扶就更不着急靠前儿了。 她手心里攥着两个核桃玩儿,歪头只问叶小鸾,“诶?我听说不是潘金莲儿陪着二太太去的么?怎么二太太回来了,潘金莲儿却没跟着来啊?” 叶小鸾是三太太的娘家侄女儿,凭二太太跟三太太的心结,叶小鸾自也是从来就不受二太太的待见的。这会子来给二太太请安,叶小鸾就也自觉地站在人群最后,倒跟云扶成了个肩并肩。 叶小鸾一副不敢开罪二太太的样儿,紧紧低着头,听见云扶问,这才悄悄儿半歪了头,偷偷去瞟了二太太一眼,“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潘大小姐先回自己家了呗。这一走的日子也不短,人家自然得先回自己的家。” 叶小鸾眯眼打量云扶,“又或者……二太太在路上也没叫她好过,她好容易受够了,回梅州来可得赶紧躲回自己家清静两天去……” 云扶“扑哧儿”笑了,赞许地凝着叶小鸾,“你最后这句,我才爱听。” 众人一层层地往前去,挨个儿给二太太问完了安,或者转头到椅子上坐下,或者就直接告辞而去。 云扶和叶小鸾虽然都在最后,可也还是这么一层一层地被推到了前头去。 叶小鸾自觉后退一步,将自己排在云扶之后。 云扶便也扬头,走到二太太跟前,只淡淡弯了弯脖子,算是鞠躬吧,“二太太您一路可安好,晚辈给您接风请安了。” 二太太眯眼盯着云扶,“嘿,真新鲜啊,这大白天的你不在你那温庐做生意,怎么守在大帅府里,好模样儿地来给我接风请安?我可受不起!” 云扶听了不恼,反倒想乐。 二太太其实挺有趣儿的,眼睛够毒,嘴也够损,不过说的倒也都还是那么回事儿。 ——她就是宁肯暂时撂下了温庐的生意,就守在大帅府里,等着看二太太和潘金莲儿回来是个什么模样儿啊! 云扶抬眸凝视二太太,“瞧您说的,就算您受不起,我也不能不来啊。谁让我是当小辈儿的呢,要是不来请个安,那就是我礼数不到了~~所以我必定要来的,我的礼数尽到了,您肯不肯受,那您自己个儿随意就好,我就不介意了。” 二太太气得一翻白眼儿,“我倒要问你,前些天你又怂恿着雪怀做什么去了?他为什么没在梅州,我打电话也找不着他?” 云扶心下偷偷一笑。 她知道二太太出了事,第一时间必定找郑雪怀。可是郑雪怀那会子不是亲自带人剿匪去了嘛,自然不在梅州,更不在办公室里。所以二太太和潘金莲儿才能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稳稳妥妥地被沃力恒他们给劫了。 不过说实在的,她早嘱咐过沃力恒他们,就是吓唬她们两个一下而已,并不会真的做什么伤害她们的事儿去。 与她自己碰见白音,一是杀母仇人,一又是真的将她给剥了的……她对二太太和潘金莲儿,已然是仁至义尽。 想到这儿,心不由得又冷了下去,云扶勾着嘴唇冷然而笑,“您知道是我怂恿他出门儿的啦?那太好了,我算是没白怂恿一回~~” 干气猴儿呗,谁不擅长似的~ “你是故意的!”二太太冲上来便要扯住云扶的手臂。 倒是叶小鸾抢上前来,将云扶跟二太太给隔开。 二太太一看是叶小鸾,也不客气,手都不往回收,一把就抓在了叶小鸾耳侧。将叶小鸾的耳垂都给抓红了,鬓边的头发也都散了。 邱梅风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现在却是在温庐,吃人家的嘴软,这便也上前假门假式地拉开了二太太去,做给云扶看。 云扶伸手将叶小鸾给转了开去,抬眸迎住二太太愠怒的眼,“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干什么了惹着您了?您这刚从娘家回来,我跟郑督办干什么事儿会妨碍着您了?” 二太太哪里还按捺得住,跳着脚地大喊,“要不是你怂恿雪怀出城了,我跟佩瑶在路上还至于遭劫?” 二太太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了。 在一片纷乱里,云扶静静扬眸,“哦?二太太和潘金莲儿遭劫了?” 二太太瞪着云扶,“对,我们是遭劫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听着挺高兴啊,是不是?” 云扶冷笑着摇摇头,“我不是高兴,我是找到答案了——不瞒您说,我回梨树沟的路上,也遭劫了。” “怎么会这样?”三太太和四太太恰好一起从外头走进来,听见云扶说这话,都吃惊地上前来望住云扶。 三太太解释,“我们两个帮衬着佩弦忙那体育学校筹备处的事儿,晚来一步。” 倒是四太太上下打量云扶,伸手捏了捏云扶的手肘,“云丫头,你没事吧?” 这一声“云丫头”,倒叫得云扶心里暖暖的。她这还是第一回听四太太这么称呼她,她倒是觉着这“云丫头”比三太太那“云姑娘”还好听些。 “我没事。”云扶深吸口气,努力地笑,“您瞧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嘛,没缺胳膊也没缺腿。” 云扶说着转头回去又盯住了二太太去,“我说郑小雪他亲自带人出城去剿匪,怎么没找着那群匪徒的影儿,原来他们早换了路线,不在梨树沟那条道上‘做买卖’了,转到二太太您娘家那条道儿上去了,正好将您跟潘金莲儿给劫了啊~” “哎哟,这应该怎么叫呢,该说咱们是‘同病相怜’呢,还是‘一样地幸运’呢?” 二太太有些惊讶,盯着云扶,“你说真的?你……真的被劫了?” 二太太的反应,叫云扶眯起了眼。 二太太是真的不知道么,还是,掩饰得太好? 原本以二太太的性子,云扶如此当面激将,二太太早应该压抑不住了,脱口而出才对。 “我为什么要骗您呢?”云扶盯住二太太的眼睛,“那您现在还觉着郑小雪不应该带人出城去剿匪么?至于您说什么我怂恿他,我想您自可收回去了——除非您还想叫那群匪徒在外头肆意横行,或者您不介意再被劫一回。” 二太太说不出话来,只瞪着云扶。 倒是三太太走上前来,左看看二太太,又看看云扶,却是叹一口气落下泪来,“这是怎么说的,啊?怎么大帅刚一不在,这帮匪徒就猖獗到敢以咱们大帅府为目标,而且还连着劫了两回啊!” “要是大帅还在,他们谁敢?”她说着扭头盯住二太太,“二姐,如今雪怀是获鹿省的督办,获鹿一方的平安还都要雪怀多多用心才行啊!” “那群匪徒敢劫了您去,焉知不是向雪怀示威?终究云姑娘回梨树沟还是更换了衣裳的,可是您呢,您可是明火执仗地回去的,他们是明知道您的身份,却没有半点忌惮啊!” “你想说什么?”二太太眼中一冷,“钟秀芬,你要是敢利用这事儿指摘雪怀半点不是,那我就得怀疑这事儿就是与你有关!” “哎哟,哎哟……”三太太委屈得捂脸掉下泪来,“我钟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可从小也是诗书传家,我们家若论诗书尚且还能自傲些许;可是说起这些什么武力啊,什么劫道啊,又哪里是我们钟家人擅长的?” “二姐你心情不好,我理解。可是二姐怎么都不该这么乱扣帽子不是?”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二太太有些恼羞成怒。 三太太又抹了抹眼睛,“我就是想说啊,方才二姐您和云姑娘方才也说到雪怀带人出城剿匪,却叫您联系不上。您瞧,雪怀就算再能干,终究也是分身乏术。故此这获鹿省的治安啊,只凭雪怀一个人当真是有些难为了。终究雪怀也还是个孩子……” “我觉着不如叫佩弦帮帮雪怀啊。一来佩弦是少帅,是大帅唯一的继承人;再来,佩弦跟雪怀也从小就是一起长大、手足扶持的不是?在雪怀忙不过来的时候,理应让佩弦来一起合作才是啊。” 三太太说着扭回身来,伸手把住云扶的手臂,“况且听你们二位方才的意思,仿佛是都说这两次的事儿是同一伙匪徒干的……那云姑娘是谁呢,云姑娘可是大帅为佩弦选定的媳妇儿,虽说婚约现在不算数了,可是那伙匪徒却不知道大帅的遗言啊,故此说不定他们还是就冲着云姑娘是佩弦未婚妻的身份来的……” 三太太说着小心翼翼看着二太太,就像风暴来临之前的小兽,明明知道即将被风暴席卷,却也还是要做最脆弱的坚持,“……雪怀自是要为了二姐您去剿匪报仇,那也总得给佩弦一个机会,叫佩弦也能去为了云姑娘,剿匪、报仇啊!” 三太太说着伸手一把抓住四太太的手,“若依,你说是不是?” 三太太这般一切为了靳佩弦着想的慈母模样,云扶却有些懒得看下去了。 原本激将二太太的计划,全被三太太给搅了。 她转头看门外,终于等来小翠儿探头探脑。 她便冲叶小鸾努了努嘴,“我先走了~” 叶小鸾也低声道,“我姑妈会替你拦住二太太的,你快避避风头吧。” 云扶耸耸肩,不置可否,只顾着先走了。 走出门外,拢着小翠儿低声问,“可是有动静了?” 小翠儿眼睛亮晶晶地点头,“我把今天的马会报纸买回来了!” 说是买报纸,普通的报纸也不安全;唯有买后宅女人们都不感兴趣,或者大多看不懂的马会报纸,才方便夹带些消息进来。 云扶一把抓过报纸,急匆匆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看。 是沃力恒拍回来的电报。 就因为不想叫任何人知道她跟沃力恒这事儿的牵连,所以电报不能发到温庐,也不能发到复兴东,更不能发到大帅府里来。是绕了个弯子,发到与大帅府毫不相干的地方去,再由小翠儿去买报纸给夹带回来。 云扶看罢,就将报纸狠狠摔在桌子上。 ——果然是潘金莲儿! 沃力恒说,潘金莲儿已经招了。他们将二太太和潘金莲儿劫了,分别关在两个屋子里。单独一吓唬,二太太那边倒是个老辣椒,身为泼辣,什么都没说;潘金莲儿却怕被那一群孔武有力的蒙古汉子给轮了,这便什么都招了。 潘金莲儿说,她在大帅府里听说了云扶要回梨树沟,她之前刚被云扶给整了,大晚上的给丢在长留山上,她怀恨在心。再加上从小的那些恩怨,叫她早就想狠狠报复云扶一下。 这一次,她觉着机会来了。 那白音当年是她爸带人去追缴的,她爸手下有当年参与这事儿的军官。她就去叫她爸的手下去联系那白音,这边又安排好那小毛驴去耽误行程——直到将白音他们给等来。 她说她没想让云扶死,她就是想让云扶从此既跟靳佩弦无缘,也跟郑雪怀无缘了——那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云扶跟别的男人在一块儿了,那靳佩弦和郑雪怀就都会死了心了。 云扶气得浑身直抖。 虽说她早想到过潘金莲儿,可是当潘金莲儿自己招供了,她还是被这残酷的现实给泼了一盆冷水去。 从小是跟潘金莲恩怨不断,不过当真没想到潘金莲儿竟能怨毒至此! 她咬牙,狠狠想了想——她是不是该找几个白俄,再将潘金莲儿给劫一回,叫潘金莲儿也尝尝白俄男人的滋味! 答案已然水落石出,怪不得潘金莲儿回到梅州后,没敢回大帅府来,避而不见。 云扶抹一把眼睛,进盥洗间去用冷水洗了把脸。 洗完了,她重新换了一套簇新的西装。 过年了嘛,得穿新衣裳。她过年前做好的,过完年都还没机会穿呢。今儿是个好机会,她得穿上出去逛逛。 小翠儿按云扶的吩咐,送来配套的礼帽和文明棍儿,小心地问,“……你,这又要上哪去呀?要不要告诉七少爷一声,或者叫着封营长,让他们陪你去呗?要不,打电话叫洋妞回来呀?” 云扶轻啐了一声,“我不叫他们不行么?你就不敢陪我走这一趟啊?” 272、看我怎么整你 小翠也不客气,瞪回云扶一眼去。 “我看你去了就是没想干好事儿的。” 云扶扶着文明棍儿乐,“怎么着,你是不想跟我狼狈为奸呗?” 小翠又白她一眼,“就像那潘大小姐是什么好东西似的!你跟坏人使坏心眼儿,那叫应当应分,我怎么就成了狼狈为奸了?你不能说是并肩子上,替天行道啊?” 小翠儿没念过什么书,她那点子人生观和价值观,许多都是从戏本子、说书先生那来的,这什么“并肩子上”啊之类的,都是那么学来的。 云扶就笑了,“既然如此,你干嘛不陪我去,偏让我去找这个、找那个的啊?” 小翠儿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语重心长道,“还不是因为那潘大小姐也不是个好惹的?你是安着故意去招惹她的心才去的,你俩要是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又是在她家地盘上,我一个人护不住你怎么办啊?” 云扶的心一暖,便彻底软得拎不起来了。 走上前去拢住小翠儿的肩头,“你甭担心,我既然敢带着你去,就一定有全身而退的法子。要不,我又怎么能带你去涉险?我自己一个人儿闯过去就是了。” 坐上车子的时候,小翠儿还在不确定地盯着云扶。 “你为什么要这时候去惹她呀?她现在正不好受,你又哪里是那样落井下石的人?再说你自己也遭了劫,你自己心底下也不好受不是?为什么非要这个节骨眼儿上跟她过不去?” 小翠儿就跟个小翠鸟似的,尽管没有翅膀,没法儿跟翠鸟似的那么快地扇动翅膀去,可是她说起话来,就仿佛嘴上生出一双小翅膀来了。 云扶爱听她这么爆豆儿似的说话,眯眼凝着她,耐心等她说完,才歪了歪头,“你说呢?” 这世上所有的不合理,反过来追问一下,就能找到最合理的答案了。 小翠儿便一口气哽住,眼睛睁圆了。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你遭劫,跟她有关?所以她也遭劫了,你才要去看热闹,痛打落水狗?” 云扶大笑,伸手拍拍小翠儿的手。 “你就瞧好儿吧。” 车子开进潘公馆。 尽管潘公馆门上的不知道云扶的身份,可是一看那汽车的车牌子,就知道是大帅府的,这便没敢拦着。 汽车长驱直入,一直开到主楼前停下。 管家先跑出来迎接,也不太敢认云扶,这便扎撒着手,只赶紧往里请。 云扶不客气地拾级而上,登堂入室。 “太太们都在府上么?”云扶明知故问,“我是晚辈,理应先给长辈们请个安。” 管家尴尬地笑笑,“自从老爷出事,太太们直到现在还都缓不过劲来,在梅州城里难免睹物思人,这便都回老家去了。梅州城里的这宅子里,目下也就是大小姐一人住着。” 云扶点点头,径直走进客厅,四面环顾。 潘家的这座楼也是西洋风格,虽说规模没有大帅府的西洋楼大,可是内里的装修,从木材到玻璃、瓷砖,无不跟大帅府的西洋楼一样,也全是从西洋订购而来。有些细节之处,用料甚至比大帅府的西洋楼还要精致。 就算规模小些,可是此时的云扶以商人的眼光打量一圈儿,心下却也有数——潘家这小楼的装修造价,甚至不比大帅府的西洋楼低。 只是潘少谷很小心,决不让自己宅子里的楼超过大帅府去。可是他却在小处用心,处处没想真的落于下风。 想到这儿,云扶便也忍不住眯了眯眼。 小时候她不是没来过潘家,只是那时候终究年纪小,竟没看懂这些。如今终于看懂了,可是许多事却都已经成了定局,再来不及更改了。 比如,大帅和潘少谷已经一起死在了海上;又比如,她爸也一同罹难。 就仿佛上一代人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已经随着那声爆炸而定格在了海上,再难重新追溯。 管家吩咐女佣去给沏茶,口中还是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称呼。费了半天的劲,还是稳妥地说了个“商大小姐”。 云扶亮声一乐,“得了,别什么大小姐了。叫我‘商大先生’吧。” 那管家愣着,不过又看了看穿西装、梳大背头、云扶手执纸扇,嘴叼雪茄的模样,便也恭顺地叫了一声“商大先生”,接着这便叫女佣去备茶了。 云扶咬着雪茄,径自在沙发上坐下,“我不是来喝茶的,是来见你们家大小姐的。劳烦你,请你们家大小姐来。” 管家面露难色,不过还是走到一旁去吩咐仆妇。 不过云扶也不意外,那仆妇过了一会子出来,扭扭捏捏地只说“真是不巧,大小姐不在,半个小时前出门去了。” 云扶乐了,也不着急,只是偏头盯着楼上。 “那也无妨,便有几句话,管家你帮我转两句话给你们家大小姐就行——听闻她这次遭劫,我好歹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也真是义愤填膺,满心的怜惜。” “请你家大小姐放心,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商家旁的本事没有,好歹手上的现钱还活动些。我准备登报悬赏,捉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咱们潘大小姐的那伙匪徒!” 别说潘家的管家,就是小翠儿听着都有些直眼。 云扶咬着雪茄,不慌不忙抽出怀表来看,“我跟报馆约了时间,半个小时后跟他们会面。我原本是想来先跟你们大小姐打个招呼,再跟报馆会面。不过既然不巧,她没在家,那我就直接去见报馆的人了。” 云扶说着将怀表金盖儿“啪”地扣上,便昂然起身要往外去。 楼上传来一声娇喝,“你给我站住!” 云扶手叉洋服马甲的兜儿,不慌不忙扭头,斜瞟楼上,“……哟,潘金莲儿你怎么在家啊?飞回来的吧,所以没用走门儿,直接落房檐上了,是吧?” 潘家的管家和仆妇脸上都红一阵白一阵的。 不过潘佩瑶的脸皮可没那么薄,她直接气冲冲地从楼上冲下来,像是一阵龙卷风似的刮到了云扶面前来。 “商云扶,你什么意思?我遭劫,用得着你登报替我悬赏么?我跟你什么时候这么姐妹情深了?” 潘佩瑶的眼睛是红肿的,显然是哭过,而且哭得挺凄惨的。还有她的神情十分的萎靡,就算这会子还跟个斗鸡似的,可是那斗鸡之下却还是透露出脆弱和疲惫。 ——也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遇见那事儿都将是一场梦魇,会很长时间走不出那个阴影来。 潘佩瑶再是什么大小姐,也终究还是个女人。 云扶咬着雪茄,眯眼盯着潘佩瑶,“那你觉着我是为了什么?” “我看你是没安好心!”潘佩瑶恨恨瞪着云扶。 云扶将文明棍儿吊在手肘上,空出两只手来,举到半空里,就凑到潘佩瑶鼻子尖儿前,认真地拍了拍掌。 “潘金莲儿,恭喜呀恭喜,真没想到你遭劫一场回来,竟然还变聪明了。” 潘佩瑶猛地挥手,想将云扶的手给挥开。可是云扶早就先一步收回了手去,又将胳膊肘上挂着的文明棍儿拿下来,拄着而立。 “你说对了,我就是没安好心……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同样,也得对什么人安什么心,潘金莲儿你说是不是?” 潘佩瑶恼得咬牙切齿,“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云扶耸耸肩,“不瞒你说,我也遭劫了啊。劫我的人啊,不光劫了我,还想给我拍相片儿呢……我就想了,既然劫我的人都这么摩登了,那说不定,劫你的那伙人也能一样摩登啊~” 云扶没退,反倒更是上前一步,逼近了潘佩瑶的眼睛。 “我猜,他们说不定也会给你拍相片儿呢……拍了相片儿要干嘛呀?除了可能他们自己留着看之外,更可能就是为了待价而沽了吧?” 潘佩瑶咬牙切齿,狠狠盯着云扶。 别说云扶早就知道,因为就是她吩咐沃力恒他们这么去做的;就算不是沃力恒他们,此时单凭潘佩瑶这神情,就也足够叫人猜到,是有了这回事了。 云扶扬头亮声一乐,“我呢,恰好有钱~~我们当商人的,都有一个信条,‘钱得花在刀刃儿上’!我觉着眼前这事儿就值得我花钱,去悬赏你那几张‘玉照’!” 云扶黑瞳荧荧,紧盯住潘佩瑶,“不管出多少钱,我都肯。潘金莲儿,我一定要私人收藏你那珍贵的相片儿~” 云扶从不是忍气吞声之人,此次遭劫的仇,必定要报。 只是报仇总归要分怎么来报。 潘佩瑶不止是从小跟她打到大的对头潘金莲儿,潘佩瑶也更是潘少谷的女儿,是靳军重要将领的女儿,是大帅拜把兄弟的女儿…… 潘少谷更是陪大帅死在了海上,此时那谜底尚未水落石出,她若这个时候要与潘佩瑶闹开,那丢的是靳军的脸,更是靳家的脸。 本就风雨飘摇的江北,只会更乱。 所以云扶现在能用的报仇的法子,只能是私下里这般痛快痛快罢了。她不会真的公开去登报——她也用不着登报。沃力恒自然会将相片送到她手里来。 她说要登报悬赏,不过是为这几张相片儿寻来一个合理的解释。 手里掐着这几张相片儿,就如同掐着潘佩瑶的七寸一样,等江北风平浪静下来,她有的是工夫用这几张相片儿逼潘佩瑶就范。 云扶冷笑着盯着潘佩瑶,“还有,我方才说要半个小时后去跟报馆的人见面,我不过是说给你听,勾着你现身的——其实我在来之前,早已经见过了报馆的人。钱就是好使,我相信现在这条悬赏启事,早已经在加班排版送印厂的路上了。” “最晚明天一早,潘大小姐遭劫,且被匪徒拍下不堪入目的相片儿的消息,就会传遍大江南北……潘大小姐,你坐等着红透半边天吧。那些电影明星,都没你红的!” “你!”潘佩瑶的眼睛登时便红了,紧紧盯住云扶,就要冲过来卡云扶的脖子,“你敢!” 小翠儿和潘家的管家见状不妙,赶紧上前来给隔着。 云扶自己手上也还有文明棍儿呢,也足够再给自己一重保障。 云扶冷笑着盯住潘佩瑶,“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不但敢,而且我早已经这么办了~!潘金莲儿,就等着明早上看报,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的大明星吧!” 潘佩瑶被气得迸出了眼泪来,“商云扶,你欺人太甚!” 云扶淡淡垂下眼帘,“是~~么?潘金莲儿,我就怕这句话这世上谁都有资格说我,就你没有。” 潘佩瑶一口气噎住,半晌不服气地也报以冷笑,“你自以为你有钱,我们潘家难道没钱么?你花多少钱去叫报馆给你登那悬赏启事,我就能再花多少钱把你那条启事给买回来,不叫他们登报!” 云扶笑了,笑得弯了腰。 “潘金莲儿你说得也太软弱了,其实你哪儿用得着花钱啊?我之所以用钱,是因为我们商家也就只有钱了,可是你们潘家不用啊,你们潘家有兵啊!只要你们潘家部下往报馆里一冲,谁不被你们吓着了?” “这才是正格的秀才遇见兵呢~~” 云扶虽说了这么一大篇话,可是她嘴上那优质的雪茄也不是盖的,依旧还能冒烟,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朝天吐了个大大的烟圈儿,“所以我压根儿找的就不是梅州本地的报馆,甚至不是江北的,甚或——都不止是咱们中国人的报馆。我得找那些你们潘家鞭长莫及的,不受你们潘家胁迫的才行。” “商云扶,你够狠!” 隔着小翠儿和潘家的管家,潘佩瑶跳起来想抓挠云扶去,“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要是叫那些报馆刊登这样的悬赏启事,那就全国人,甚至全世界人,都知道我被劫了,而且还拍了那样的相片儿去!你还叫我怎么活?你这是想活活的逼死我啊你!” 云扶淡淡垂下眼帘。 “不想这样,是么?其实我也不想。咱们再牙尖嘴利,终究都是女孩儿家,谁也不想出这样的丑去。可是谁知道呢,你说咱们两个怎么就偏偏都遇见了这样的事儿呢?” “你说这终究是天意,还是人为,嗯?” 273、顺藤摸瓜 云扶这个问题,潘佩瑶自然心里有数儿,所以她只能气哼哼地瞪着云扶,却说不出话来。 看潘佩瑶将她自己当日所受的惊吓全都同样承受了去,甚至只比她更多,不比她少半点。云扶这心下倒释怀了不少。 终究——还是因为有靳佩弦在,她所经历的并非是无法承受的。 终究还是上天并未太薄待她去。 云扶便叹了口气,“我遭劫的时候儿,心里就一个念头,回来一定要查清楚是谁害我!” “潘金莲儿,不瞒你说,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谁让咱们俩个是从小到大的对头呢,我身边这些人里,但凡有人要害我,你准保是排名第一的。” “我回来还想薅着你头发,好好儿地跟你掰扯一回呢~~啧啧,却没想到啊,老天爷自然天眼瞪圆,竟然叫你也遭了相同的事儿去!这叫什么呢,‘报应不爽’是不是?” 潘佩瑶咬牙切齿,却无言以对。 云扶淡淡垂下眼帘,“我这人呢,自问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是我这人做事还是喜欢心怀磊落——所以我今儿登门到你眼前来了,我明白告诉你,我要掐着你的相片儿……现在你知道了,我也说完了,咱们俩之间的账慢慢儿算,你给我乖乖等着。” 云扶转身,拄着文明棍儿,摇着小折扇,迈着四方步,优哉游哉走到了楼门口儿。 “商云扶,你少给我得意!”潘佩瑶悲愤地在背后喊,那寒声像是寒潮,偷袭脊背。 云扶缓缓转身,盯住潘佩瑶。 这般激将,就知道凭潘佩瑶的性子,绝对难以做到守口如瓶。 果然,潘佩瑶咬牙切齿地喊,“你别忘了,你跟封百里已经……哈,你还敢用相片要挟我,你还敢笑话我?!” 云扶含笑垂首,“终于露出尾巴来了么?” 云扶说的可是“yiba”,适用于诸如“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狐狸尾巴藏不住”之类,强调非人类的地方儿。 潘佩瑶冷笑,“你当我怕叫你知道?要是怕的话,我就直接叫他们弄死你了,还留着你的命做什么?我就是要让你活着,我就是要看你失了身子给封百里,看你还怎么面对靳佩弦和郑雪怀!” 云扶点头,旋即转身就拎下墙上的电话机,寒声吩咐,“给我接郑督办的办公室!” “你想干什么?”潘佩瑶这一刻才紧张起来,扑过来就要抢电话。 云扶咬牙冷笑,“潘金莲儿,你脑袋是不是叫驴给踢了?你就算现在抢电话,我难道等回大帅府之后,就不会当面跟小雪说?” “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不敢叫他知道,你又怎么敢陷害我?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的脑子,真猜不到是你么?” 潘佩瑶也懊恼地一闭眼。 ——她是没想到这谜底一下子这么快就掀开了! 她原本就想玩儿“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码,就是想叫云扶怀疑是她,却找不到真凭实据! 她哪儿能想到,她紧接着竟然也遭了劫去! 云扶盯着潘佩瑶,不掩冷酷地笑,“潘金莲儿,你说,明明是给你办事的匪徒,怎么会一转身儿又劫了你去啊?真是一个大嘴巴转手就甩回在你脸上!” 同样的蒙古汉子,云扶相信潘佩瑶才分不出来谁是谁呢。况且沃力恒本就曾是白音的同伙,他们骑的马更是白音他们曾经的那些蒙古大马,穿的衣裳都是那群人身上剥下来的,用的武器甚至也还是那群人的——说是同一群人马,事实上也当真几乎就是了。 潘佩瑶咬牙冷笑,“那又怎样?我就算丢了这么点面子,我至少没跟别的男人厮混了去!你跟封百里做了什么,可比我精彩多了!” 云扶抬眸静静盯着潘佩瑶那一张被得意、愤怒给扭曲了的脸。 云扶忽然松开手,电话从半空落下去。 潘佩瑶赶紧伸手去接电话,就仿佛还能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云扶趁机一个巴掌糊在了潘佩瑶的脸颊上,“就是这滋味儿,对不对?潘金莲,我问你,疼不疼,啊?我都替你觉着疼……” 潘佩瑶两手攥着电话,却没想到顾此失彼,竟然被云扶下套儿给打了这么大一个嘴巴去! 潘佩瑶再也顾不得电话,撇开去,冲上来就想跟云扶撕搏。 云扶冷冷一笑,将折扇丢给小翠儿,随即“仓啷”一声,左右手一分,竟然从文明棍儿上抽下一根套子去,里头露出来的,讶然是一柄开了刃的西洋剑! 潘家的下人都是尖叫,上前纷纷拦住潘佩瑶。 那西洋剑的寒光照着潘佩瑶的眼睛,她也惊得忙向后退。 云扶冷笑,“要跟我拼命么?那就来呀~~潘金莲儿,我不介意现在就手刃了你去!” 潘佩瑶愣了愣,下意识转头就去看墙上一幅油画。 那是一幅意境过于朦胧的油画,带有印象派的风格,只是因为那意境的过于朦胧,一看上去就叫人有点儿犯晕。所以就算云扶这样从西洋回来,还学过西洋美术的人,都不会多看那幅画几眼。 那来潘家的其余宾客,相信也就顶多看一眼,不会多留意那幅画去。 这样一幅画挂在客厅里,仿佛是故意为了遮人眼目,而又让人不多留意的…… 云扶便笑了,“枪是要比刀快,不过,那都是你拿到手之后的!如果你现在往那边动一动,我可不能保证我先削掉你什么去!” 潘佩瑶梗着脖子,一双眼恼恨得仿佛要瞪出眼眶来,却也无计可施。 她知道,从小到大,云扶一向说到就敢做到,从不止是吓吓她做样子的。 云扶见她终于不动了,这才点点头,“咱们俩这回的事儿,已经闹得够大了。这笔账要是仔细算起来,已是谁都难免要伤筋动骨的!如果你嫌这样还不算事儿大,你还想挑起更大的风波来,潘金莲儿我告诉你,我不怕事儿大,我随时等着你!” “我反倒是替你担心——我担心你到时候扛不起!” 潘佩瑶说不出话来,也只管咬牙切齿瞪着云扶罢了。 潘佩瑶这副模样,云扶再熟悉不过。。 云扶便也淡淡垂下眼帘,将那西洋剑收回刀鞘里去,看上去又是一支普通的文明棍儿了。 “要是不想明早看报纸呢……那就乖乖按着我画的道儿来告诉我,白音为什么还没死?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告诉你的那个人又是怎么说的?” 潘佩瑶眸光倏然流转,内里闪着冷硬的芒尖儿。 云扶冷冷一笑,“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就肯就范。随你~~” 云扶说着转身往外走,“总归明天早上见报就是了。我也不急,反正看你在报纸上丢丑,红遍全国,我也乐见其成。” 云扶说着又扭回头来,冲着潘佩瑶,嫣然一笑,“对了,红了之后可千万别忘了,是我把你给捧红的!这可比你在那些报馆记者面前,穿什么红斗篷一圈圈儿地在马场上跑都更管用。” 云扶说完,转身就走。 她懒得再这么跟潘佩瑶耗时间,她等着潘佩瑶自己选择。 就算潘佩瑶这一次不肯就范,那报上登了潘佩瑶的相片儿,叫潘佩瑶丢一个大丑去,她又有什么不能喜闻乐见的? 话又说回来,就算潘佩瑶这一次不肯吐露底细,她难道还没有旁的法子去找到答案了不成? 这世上的事儿,没有什么自古华山一条道的,只要你用心,总归都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第二天一早,云扶的车子驶过街口的报刊亭,云扶眼角瞟了一眼,唇角微微扬起。 有人行色匆匆地前来翻看报纸,且不是只看固定的一份两份,而是将所有的报纸都翻看一遍。 都给翻乱了还不买,那报刊亭的小贩毫不客气地一顿骂。 云扶将小羊皮手套摘下来,挨着根地按摩自己的手指。 凯瑟琳也从后车窗收回视线来,“……那是潘家派出来买报纸的?” 云扶冷笑着点头,“让潘家人撒下一张大网吧。我倒不信,他们家有本事将人派到全国各地去。” “他们家要是撒不出去那么多人呢,就自然得叫各地的交好之人帮他们搜罗报纸……那到时候就也能知道他们家在各地都跟谁交好了。” 真是不好意思,潘家人未必能人手遍布全国,可是云扶她家的生意却的确已经做到了全国各地去。各大主要的城市里,都有他们家生意的分号。每个分号里的掌柜、伙计都不少,且都是精明之人,想要盯几个报馆、报刊亭的,没什么太大的难度。 “尤其是云中、燕都,沪上和香江四地。” 云中有郭子林,且位于江北的西方,靠近穆军,与顾明德也能扯得上干系。 燕都则是京畿之地,所有最为紧要的军政之事,都是从燕都传来。且此时燕军正把持着燕都。 至于沪上和香江,则是洋人云集之地。按着此时的国情,每一派军阀的背后,都有洋人的利益,洋人的触角已经与国内的情势紧密地缠绕在了一处去。 只需在这些地方找到潘家的人脉,就可顺藤摸瓜,大致掌握潘少谷生前的动向去。 潘少谷一人的死,不仅牵连到白音的生死之事,由此与她妈和小弟的遇难直接相连;还有,潘少谷是与她爸商稀元一同殒命,只要摸清潘少谷生前的路数,说不定她爸的死因便也迎刃而解了。 此时闹这一回,她又岂是只为自己遭劫这一件小事?她需要从中挖出更大、更要紧的秘密来。 连续几天,梅州本地出售的报纸都可谓风平浪静,并未登载云扶所说的悬赏启事,乃至相片儿。 潘佩瑶便忍不住有些得意,只以为云扶那日终究只是吓她罢了。 二月二龙抬头的那天,潘佩瑶终于按捺不住,来大帅府登堂入室了。 云扶咬着一根纤长的白玉烟嘴儿,烟嘴儿里是一根极细的女士雪茄,故意走到二太太的一楼,站在门口盯着潘佩瑶看。 白玉的烟嘴儿,陪着咖啡色的雪茄皮,就是要那种透出一股古怪的模样。 云扶故意装作两人还没见过面似的,咬着烟嘴儿乐,“潘金莲儿,你不是陪着二太太一起回娘家去的么?怎么二太太都回来这么些天了,你才出现啊?你躲着不敢见人么?你遇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不成?” 潘佩瑶原本还端坐在那螺钿紫檀的椅子上,竭力装作淑女的模样,不想搭理云扶呢。叫云扶这样一番话,便怎么都坐不住了,霍地起身走上前来,却还是压低了声音,“你到底又想怎么样?咱们闹也闹完了,你既然不敢真的登报悬赏,你还来招惹我干什么?” 云扶就乐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不敢’登报悬赏?” “你还嘴硬!”潘佩瑶瞪眼,“都这么多天过去了,哪里有什么报纸搭理你!” 云扶笑了,伸手拍拍潘佩瑶的肩膀,“傻女,我都告诉你了,又不是咱们梅州本地的报纸。我啊,是投给了燕都、沪上和香江的洋人报馆了。他们那边的报纸印出来,也总得需要些日子才能运到咱们梅州来。” “我答应捧红你的,就决不食言。那消息的确第二天就见报了,不过是远在那些地方呢,你这才没看见。” “不过没关系,就算你自己还没看见,可是你在那些大城市里,早已经蹿红了~~” “你!” 潘佩瑶竭力维持的冷静,瞬间土崩瓦解。 “商云扶,这是你逼我的!” 潘佩瑶说着扭头望向二太太,“您这回可不用担心了,她再不会缠着雪哥了!她啊,她心里可看不上雪哥,她甚至都看不上佩弦的,她啊,她是跟佩弦的手下成了好事了!” 邱梅香听得也是一愣,“什么?” 潘佩瑶得意地笑,“没错,就是她,她看似这个不嫁,那个不理的,可是她其实私下里跟靳佩弦的手下,就是那个封百里,已经勾打成奸了!” 潘佩瑶正说得热闹呢,外头传来一声清逸的笑声,“哟,二妈房里又在教人唱戏么?这嗓子吊得挺高的,不过却一点儿都不好听啊。” 274、报纸上的精彩(1) 潘佩瑶便是一震。 转头来,先盯住云扶,下意识想先看云扶的反应。 云扶只是淡淡垂下头去。 她在思量,这会子要不要将实情先揭开——原本想要装作跟封百里有事儿,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找出大帅府里的内奸来的。 谁想到刚回来就得了二太太带潘佩瑶回娘家的消息,倒叫她随机应变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更没想到,潘佩瑶能这么没用,这么快就招了。 既然已经知道了是潘佩瑶,那她还要在靳佩弦面前装作有嫌隙,倒是用不着了。 只是——这个游戏这么好玩,刚刚开始玩儿,就要这么快结束了么? 她倒是有些舍不得。 她的目标永远不只是一个傻了吧唧的潘金莲儿,她想要掏出来的是大帅命案的真相,是当年的实情,是潘少谷这个过早退出舞台之人的真面目。 她抬手抿了抿鬓角,还是决定继续玩儿下去。 云扶这便站起来,仿佛心虚似的垂着头,“他来了,我就走了。” “唉你别走啊!” 潘佩瑶立即就来劲了,上前一把扯住云扶,一脸兴冲冲地朝着门口,“佩弦你来的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靳佩弦迈着长腿,却是不慌不忙、一步三摇地走进来。 到了潘佩瑶近前,高高挑了眉毛,仔细打量潘佩瑶一眼。 “哟,原来刚刚是你在那吊嗓子啊?我倒没听出来。” 靳佩弦说着叉着裤袋,绕着潘佩瑶走了一圈儿,“怎么你陪二妈回娘家走了一趟,回来嗓子都变动静了?喊哑了么?怎么破了嗓儿了?” 潘佩瑶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道,“不过是外头干燥,人在路上又容易上火,偏茶水不及时,更没什么水果可吃,这才伤了嗓子去。” “没什么大碍,回来养几天,自然就好了。” 靳佩弦耸耸肩,先走到一边去给邱梅香问安。 邱梅香剜了靳佩弦一眼,“我说七仙女儿,我早跟你说过,你再在大帅府里说我教人唱戏,我就抽你去!我这话都警告了你十多年了,你怎么十多年还不长记性?” 邱梅香是唱戏的,虽说也曾红遍大江南北,但是毕竟梨园行的饭不容易吃。 她好容易从良上岸、金盆洗手,又觊觎着当大帅府的大太太,故此早想跟过去能撇多清就撇多清去。 所以她在大帅府里,甭管什么场合,也甭管多少人鼓掌起哄,她自己从来就没上过台,甚至一向都不肯开嗓儿。 若说也有唱过的时候儿,那也都是私下里跟大帅在一起的时候儿,就唱给大帅一个人听罢了。 可是靳佩弦从小就淘,非故意往她这个痛处上戳,只要她这屋里有点什么高声大嗓的时候,靳佩弦就满世界的嚷嚷,说她教人唱戏呢。 她为这个,好几回拎着鸡毛掸子追着靳佩弦去。 ——只是终究没敢打,却还是要坚持做出吓唬靳佩弦的样子来,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就也因为不敢真打,他们这官司就也十多年没个结果,她照样生气,靳佩弦却也照样没完没了地说。 靳佩弦一呲牙,“瞧二妈说的,就好像没教过三哥唱戏似的~” 就因为邱梅香再也不肯开嗓,而靳千秋那些把兄弟,以及其他各派的军阀都知道邱梅香当年名声的,每到大帅贺寿、过年等场合,还总是撺掇着想听二太太唱。 她自己不肯再损身份,又不好意思折了那些重量级人物的面子,这便总是扯个谎,或者说嗓子倒了,又或者说早忘了词儿了,只叫郑雪怀上台去代替她唱。 终究郑雪怀是她亲生儿子,身份够;且郑雪怀年少的时候,身段风流,扮相又极为俊美,这便也堵得上那一班人的嘴去了。 “谁说雪怀是我在大帅府里教的?他跟着我进大帅府,就也是你爸爸的儿子,我怎会还叫他在大帅府里学戏?” 邱梅香又是恼得瞪眼,“雪怀是打小就会的,甚至不是我教的,是他天资聪颖,自己看着就学会了!” 这要搁在往常,靳佩弦一定没个完,两人之间又是一桩无头的公案去。 可是今儿,特殊。 靳佩弦竟难得地居然举手投降,“二妈,二妈……好了二妈,今儿算我说错了,行不行?” 邱梅香也没想到靳佩弦今天忽然能这样,不由得挑高了眉毛上下打量靳佩弦,“七仙女儿,你今儿不对劲儿啊。” 潘佩瑶立时接过话茬儿来,“对,佩弦今儿就应该不对劲儿!我瞧着,佩弦这是早有直觉呐~” 邱梅香眯眼盯着潘佩瑶。 靳佩弦扭头,目光与云扶在半空中撞了下儿。 云扶垂下眼帘,避开靳佩弦的目光,却像是有意无意地摇了摇头。 靳佩弦收到暗示,深吸口气,斜眼儿瞟着潘佩瑶,“你这话说的是什么呢?我何时变成了先知,可是我偏偏就在这事儿上,又不自知了?” 靳佩弦说着抬眼望着二太太笑。 “她就陪您回一趟娘家,听您说路上遭劫了……怎么,她吓傻了么?” 邱梅香脸色有些不好看。 可是靳佩弦却没打算客气,“那这责任要归到您头上了吧?二妈,四叔陪我爸才走没多久,她就因为陪您回一趟娘家给吓傻了……唉,二妈哟,您看您这是怎么弄的?” “七仙女,你这话不能这么说!佩瑶她是陪我回娘家的路上碰见这档子事儿,可那也不是我愿意发生的啊!再说……”邱梅香叹口气,“当初也是佩瑶非要陪我去,我拦着都没拦住。” 靳佩弦摇摇头,“我三哥此时是获鹿的督办,那获鹿一省的治安,三哥便得负责。你们这次遭劫,是在三哥的地盘上,那总归是叫三哥面上不好看……” “二妈呀,这事儿要不是您负责,就得是三哥负责了。总归是您跟三哥母子两个面上不好看不是?” 邱梅香面色又是一变,“你少又牵连雪怀!” 靳佩弦摇摇头,“不是我牵连,而是整个江北,乃至全国上下,都得这么想。” 靳佩弦回头瞟一眼潘佩瑶,“毕竟获鹿督办的位子,从前是四叔坐的。如今是三哥坐,那难免有人觉着是三哥想霸住了这个位子,排除潘家的影响力……这才故意叫盼盼遭了这次劫去啊。” “外人自会认定您是三哥的妈,您便有天大的理由帮着三哥一起做扣儿去。您说是不是?” “我怎么会!”邱梅香恼得咬牙,“七仙女,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靳佩弦耸耸肩,“这不是我说的啊,是报纸上写的。” 他不慌不忙伸手进军装的左边口袋,掏出一张叠得板板正正的报纸——整得跟军被似的豆腐块儿。 他不急不忙地一折一折打开,递到邱梅香眼前去,“您瞧,这是沪上洋人办的报纸《震旦日报》。” 因东方属震,是日出之方,所以古印度人称中国为“震旦”。 邱梅香抓过报纸看过去,脸色就更加好看了。 “怎么会这样?这帮洋鬼子,他们怎么瞎写啊!” 靳佩弦耸耸肩,“您瞧,是吧?可不是我瞎说。” 邱梅香两手颤抖着,将那报纸又翻了翻,忽地怔住,仔细看了几眼,才抬眼朝潘佩瑶望过去。 潘佩瑶直觉不妙,动作有些僵,赶紧走过来问,“怎么了?您在报纸上头,看见什么了?” 邱梅香没说话,只将报纸给了潘佩瑶去。 潘佩瑶接过报纸的刹那,没先看报纸,而是倏地转头过来瞪住云扶。 云扶心下也是晃荡了下儿—— 潘佩瑶接过报纸来看,却是先松了一口气去。 报纸上那个版块没有相片儿,只是一大篇字儿。 云扶心下晃荡了那么下,也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利用了沪上,打算顺藤摸瓜,寻潘家的交接之人,可是她没投《震旦日报》。 潘佩瑶的心却也只放下一半儿,虽说报纸上没有刊登相片儿,可是那一大篇字儿,潘佩瑶还看不懂——因为不是汉字,也不是英文,而是蒙古字儿。 云扶不着痕迹地溜过来,远远地也瞧见了是蒙古字儿,便是一眯眼。 看二太太之前的那神情,仿佛二太太是能看懂似的。 ——就算不能确定二太太是否能读懂那内容,至少二太太知道是蒙古字儿。 不过既然二太太看见那一篇字儿,随即就抬头望向潘佩瑶去,那由此可见,二太太至少还是能看懂一些的。 云扶便忍不住抬眼用力盯了二太太一眼。 倒是潘佩瑶有些慌神,举着报纸问,“这……这写的都是什么?难道,跟我有关系么?” 靳佩弦耸耸肩,表示置身事外,还特地也跟着追问了一句,“什么?上头也有盼盼的消息?我还以为只刊登了二妈您和三哥有关的猜测呢。” 靳佩弦还特地走过来,陪着潘佩瑶,认真盯着那篇蒙古字儿看了半天,“……这又是说的什么呢?难道是说,盼盼是陪着二妈回娘家才路上遭劫,吓傻了,那二妈自然要为盼盼一辈子负责。” “该怎么负责呢?可能就得让三哥娶盼盼了。” 潘佩瑶的脸腾地就红了,抬眼又惊又喜地盯住靳佩弦。 云扶心下也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潘佩瑶从小就是觊觎郑雪怀的,要是因为这事儿,误打误撞将责任都扣在二太太和郑雪怀头上去,倒是可以叫潘佩瑶利用来达到目的的。 二太太却是惊呼一声,“七仙女,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我再说一遍,这事儿是意外,与我和雪怀都无关!” 云扶望向窗外。 之前趁着乱,她已经悄悄儿捅小翠儿,叫小翠儿出去放风儿去了。 四合院跟旧雨楼这边隔着还有点儿远,她们那边许是还没听见动静。 这样的场合,三太太和叶小鸾竟然没来,那多可惜。 小翠儿出去有一会儿了,这会子也该有动静了。 终于,窗外人影晃动,是三太太带着叶小鸾,并其他几位太太都脚步匆匆地赶来。 云扶垂下头去,藏住自己的微笑。 眸光流转,靳佩弦悄然留意着云扶那边的动静。见云扶看窗外,他这边将二太太她们的注意力都往他自己身上引。 “二妈这话……难道是说,二妈并不想叫三哥娶佩瑶?” 靳佩弦直扼腕,“三哥坐的是四叔当年的位子,我还以为二妈必定觉着三哥跟盼盼是天作之合呢!怎么二妈竟然是不愿意的么?” 正说着话,三太太已是在门口一声招呼,算是告进,这便已经走进来了。 “这是怎么了?”三太太小心地打量着二太太和靳佩弦、潘佩瑶等几人,“我刚从佩弦体育学校筹备处那边回来,经过旧雨楼,正听见里头动静不对……二姐,这是怎么了?” “怎么哪儿都有你啊?”邱梅香却不愿意看见三太太,“这是在我屋里,又不是在你的四合院里,我又没请你来!” 三太太登时委屈地垂下头来,转身走到靳佩弦身边,把住靳佩弦的手臂。 “二姐您说得对,家里以您为大,您没叫我来,我是不该来。”三太太说着抬头看一眼靳佩弦,“可是佩弦不是在这儿么?但凡佩弦的事,我怎么能不亲眼来顾着些儿呢?” “要不,我又怎么对得起夫人和大帅去?” 二太太冲天翻了个白眼儿,“瞧你说的,就像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过完了年了,他算是二十了,早就是当爹的年岁了!” “可是他不是还没成婚呢么?”三太太柔弱道,“只要他一天还没成婚,我的责任就一天还没了结。二姐您对这孩子有什么不满的,便该先与我说,总不该直接叫他过来教训~~” 二太太抱着手肘忍不住地冷笑,“钟秀芬,你说什么哪?我哪有把他叫过来教训?我犯不着!” “你自己问问他,是不是他自己过来的?” 三太太赶紧又看靳佩弦,“佩弦啊……这又是怎么回事?” 靳佩弦耸耸肩,可怜兮兮地看向云扶,“……二妈和盼盼一起说我媳妇儿呢。您说,我能听见不管么?” 云扶忍住一声叹息,白他一眼,“说错了重说,谁是你媳妇儿?你少在这么多长辈面前,还跟这儿胡搅蛮缠。” 275、他觉着自己好像掉坑儿里了 云扶又撇清关系,这要是搁在往常,靳佩弦必定又是一场不依不饶。 可是今儿靳佩弦没太纠缠,只简单对付了几句,就将战场让给潘佩瑶了。 潘佩瑶是今儿当仁不让的女主角,况且又听到靳佩弦管云扶叫媳妇儿这样的话茬儿上,那心内必定万语千言,滔滔而出不可。 果然不出靳佩弦所料,潘佩瑶果然等不及靳佩弦收住话茬儿,已是笑得弯了腰去。 “媳妇儿?佩弦,亏你一口一声地叫得这么亲昵!” 云扶又转头向窗外看去。 潘佩瑶的核心台词都已经出口了,郑雪怀怎么还没来呢? 就算不是她,想来潘佩瑶也应该叫郑雪怀来啊。毕竟,潘佩瑶是想让郑雪怀也知道她失了身子给封百里去,也想断绝了郑雪怀对她的念想去不是? 或者就算暂时抛却潘佩瑶的表现不管,郑雪怀今儿也有点奇怪。 若是按着往日的情形,一家子人在二太太这屋里吵翻了天,郑雪怀不可能不循声而来才是——不可能没人告诉郑雪怀去。 那边厢靳佩弦已经稳稳接住了潘佩瑶的话茬儿去,“那依着你说,我不叫‘媳妇儿’,又该叫什么呢?” 潘佩瑶冷笑一声,“就怕你还把她当媳妇儿看,可是她却已经根本不配了!” 靳佩弦歪头凝着潘佩瑶,“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从她回来,就只有她吵着要跟我解除婚约的,怎么可能是她配不上我了?” 靳佩弦说着,还瞟了二太太一眼,那么嫣然一笑,“说的我好像真跟天仙似的,我都真要忍不住飞起来了~” 云扶好悬没乐了。 可不是嘛,名副其实的“七仙女儿”嘛。 她忍着笑,眼角余光却还是盯着窗外的。 不过真是可惜,外头还是半点都没有郑雪怀的影子。 她真想出去看看去,小翠儿到底有没有将消息透到西洋楼那边去啊?小翠儿就算自己不方便过去,哪怕去找找田醉君也行啊。 “……那是因为她被劫的时候,已经跟封百里被绑在一起,她被封百里给破了身子了!” 终究事与愿违,还没等来郑雪怀,潘佩瑶就按捺不住,将她的底牌给掀开了。 “你说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三太太等人都立时转眸朝云扶看了过来。 做戏做全套,云扶不看旁人,只幽幽抬眸,凝住靳佩弦去。 外人眼里看来,她是心虚;实则她是在考验靳佩弦的演技。 客观来说,靳佩弦的演技她还是放心的。他都在美利坚她那小酒馆扮演多久的陌生人了,还有在“秦安号”上,她都差点真的相信他是革命党人了。 靳佩弦收到云扶的讯息,这便静静立在原地,本就是玉面的少年,这一刻那脸就更是清白如萤石。 惟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暗夜降临一般,紧紧凝住潘佩瑶。 别人的惊讶,别人扭头去看云扶,可是他都没有,他就那么站着,他就那么死死盯着潘佩瑶。 潘佩瑶一见靳佩弦这样的神色,便笑了,“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说她配不上你了吧?佩弦,你是江北少帅,你想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有多少的名门闺秀等着嫁给你呢!你决不能娶她这样被别人破了身子的,尤其那个还是你的手下!” 大帅府一众女眷,神色各异。 云扶也懒得细看,只管撑住一副要强的神色罢了。 “是又怎样?潘佩瑶,我嫁不嫁的出去,轮得到你高兴么?” 云扶说着转头,冷冷瞥一眼靳佩弦,“你也用不着这样,一副被天打雷劈了似的样儿。我说过要嫁给你了么?正好相反,我是早就跟你说得明白,别说大帅已经留下遗言毁了那婚约;就算退一万步说,大帅没说过这样的话,按我不是也都走了这么些年?” “我啊,从来就没想过要嫁给你。我就是跟谁在一起睡过,被谁破了身子,也不关你的事。” 云扶说罢,视线极快从靳佩弦面上移开,转头继续盯着潘佩瑶冷笑,“再说我也早跟你说过了,我现在不想当什么商云扶,我想当的是我现在这个模样!沈云海,沈公子……只有我喜欢女人的份儿,我可没把我自己当成什么女人!” “那就算身子破了,又能怎么样呢?对于你们女人来说,那层东西有意义;对我来说,呸,什么都不是!” 潘佩瑶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却还是尖声地大笑,“佩弦你听见了吧?她承认了,她这就是承认了!” 靳佩弦一双黑眸紧紧凝住云扶,似乎有千言万语,却都隐忍不发。 他眼睛盯着云扶,却问潘佩瑶,“你这么说,有证据么?” 潘佩瑶有些扼腕。 按照她的原计划,白音是该拍下相片儿来的,到时候她掐着相片儿,就不怕云扶不承认。 可是那白音说也奇怪,商云扶的相片儿还没给她呢,结果回头就又把她给劫了! 还都如法炮制,把她也给剥了,还给她拍了相片儿! 她当时又惊又怒又怕,却又不解。 可是不管她扯破了喉咙,怎么跟那帮蒙古汉子解释,那帮蒙古汉子就是不肯听她说的,也不叫她见白音! 她连个当面对质,跟白音问个明白的机会都没得着! 不过扼腕归扼腕,这会子再想那些已是来不及。 “靳佩弦,你给我醒醒吧!你还跟我要什么证据?你方才没听见她自己都承认了么?” 靳佩弦站得笔直,眼瞳越发幽深了。 “不,她说的那些话,当不得真。” 他就像个执拗的孩子——他好像一直以来,在这件事儿上就没有不执拗过,更从来没有不像个长不大的大孩子似的——就是站得笔直,静静摇头,心跟笔直的身姿一样,不肯弯折和屈服。 “她从回来的那一天,就一直都说这样的话。她甚至把凯瑟琳都带回来了,两个人都共居一室这么久了……可是我还是不信。我觉得她就是演戏给我看的,不能当真。要是当真了,就是中了她的套儿了。” 他歪歪头,目光却固执地僵直着,不肯看向任何人。 “所以我觉着,她刚刚那番话,必定也是故意说的。她想离开大帅府,她不想嫁给我……所以她才这么说,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就更不能当什么证据了。” 潘佩瑶笑了,冷笑。 “佩弦!我真没想到,原来你还对她这么真心!你还真的就认准她了,不论她怎么对你,你还都一心想让她回心转意,啊?” 靳佩弦静静垂眸,面上一片笃定,“是。” 潘佩瑶咬牙冷笑,“好,那就姑且不用她的话来当证据。佩弦,你把封百里叫来,叫他们两个当面对质,自然什么都真相大白了!” 云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窗外。 郑雪怀还是没来。 连点影儿都没有。 云扶心下暗暗叹息一声,上前一步横在潘佩瑶面前,“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用不着找这个找那个的,只问我一个就是了。只要你敢对天发誓,所说的话句句属实,那我就也没什么不敢跟你对着说的。” 潘佩瑶又是冷笑,“商云扶,不得不说,你当真有几分手腕,从小到大我倒好像是小看你了。你还真有本事将佩弦给玩弄于股掌之间啊,他还真的是肯信你,肯等着你回心转意哈!” 云扶耸耸肩,“越得不到的就越觉着好,这就是男人的贱骨头,跟什么情啊爱啊压根儿就没关系。我都懒得信,亏你还说我有什么手腕儿。潘金莲儿,你累不累啊?” “你听见了?”潘佩瑶冷笑着扭头盯住靳佩弦,“你一片真心,她就是这么当成驴肝肺的。” 云扶翻了个白眼儿,“你做卤煮哪?再加点火烧……我都饿了。” 潘佩瑶伸手砰地一把抓住云扶的手腕,“你就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吧,也省得佩弦再这么傻下去!” “只要你承认了,佩弦也就死了心了;就算大帅不在了,还有这么多位太太在呢,大帅府绝不会再娶你这么个破了身子的进门儿当少帅夫人……那你就彻底自由了。” 潘佩瑶紧紧盯着云扶的眼睛,“说啊~” 云扶深吸口气,眸光一转之际,眼底终于也漾起一丝水色来。 她仿佛极力避免去看靳佩弦,只强硬地高高抬起下颌,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来,“各位太太,我回梨树沟的时候,遭劫了。是一群蒙古人劫的我,为首之人说出当年血洗梨树沟之事,叫我确认那就是白音——那个应该死在十年前的仇人!” “有我妈和小弟的血海深仇在,我以为又落入他手里,是必死无疑。谁知道他不想要我的命,他只是想毁了我的清白——封营长是为了救我而已。一切都我一个人来承当,你们谁都不用责怪封营长。如果没有封营长,我回不来,就算白音不杀我,我说不定也跟他们同归于尽了。” 潘佩瑶得意地笑了。 三太太惊愣地走上前来,把住云扶的手臂,“……这么说来,云姑娘啊,这是真的?” 云扶耸耸肩,“潘金莲儿逼着我承认,我也跟你们承认好几遍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再一遍一遍地跟我追问?” 云扶说着,终于鼓足了勇气一般地转头盯着靳佩弦,“可以结束了么?我可以离开大帅府了么?靳佩弦,你赶紧娶一个配得上你的少夫人,别让我再耽误你了!” 云扶又扭头恨恨盯住潘佩瑶,“这回算你赢了,你满意了?不过你也别太得意,我跟你说过的那话,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潘金莲儿,我今日这么狼狈,你就也别想得好儿!” 靳佩弦忽地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云扶的手腕,将她拖向门外。 云扶不想走啊,她也没想到他干嘛往外拖她啊。她还没观察够潘佩瑶和二太太,以及三太太和叶小鸾的神色呢。 她接下来还想建议靳佩弦娶叶小鸾,以此来看看二太太、三太太等人的反应呢~ 可是靳佩弦却是不由得她,一双手真的用了劲儿的,愣是将她给拖出二太太门外,然后直接拽上楼去。 靳佩弦的表现,显然是吓着了在场的众人,他们俩上楼去,旁人都没人敢追上来。 也唯有三太太跟在后头一个劲儿地叫,“佩弦,佩弦啊,你可千万别胡来!” 靳佩弦将云扶给一直拖进云扶的房间去。 门关上,靳佩弦松了手,云扶揉着被掐疼了的手腕,急得伸脚踹他,“你这是干什么?戏过头了啊~” 靳佩弦却一双眼依旧如暗夜降临那么黑,“是我的戏过头了,还是我又被你算计了,跟他们一样,一起又掉你设计的坑儿里去了?” 云扶有些心虚,扭头转了身去。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不是咱们俩合作,挖坑让他们跳呢么?” “不对劲儿,”靳佩弦立在她背后,直盯着她的脊背,“如果真是咱们俩联手的话,其实今天这段儿都不用演了,我直接揭开秘密就是了,又何苦还叫你背上这样的名声去?” “如果只是演戏,你背了这样的名声,那以后都没法再洗干净了。就为了挖这么个坑儿,却叫你自己背这么大的委屈,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忽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扯住云扶的手臂,将云扶给拧回来,强迫她面对他。 “你是故意的吧?那个故意要把戏演过头的,是你吧?你就是将错就错,借着潘佩瑶的嘴,将你自己的名声给毁了!你觉着只要你的名声已经这样了,我就真的得顾着外头的风评,就不敢娶你了。” 他有些咬牙切齿,“说到底,你的终极目的还是要走,还是想离开我!” 他闭了闭眼,“也是我笨,还真听你的,继续陪你演下来了……中间才觉得不对劲儿,可现在都来不及捂你的嘴了!” 云扶心思转了转,忽地主动踮起脚尖儿来,吻住了他的唇。 他一怔,万语千言就都融化在四瓣相贴的唇里了。 她却极快地退开,没容他加深。 她退后两步,狡黠地笑,“还说来不及捂我的嘴?喏,这不都捂过了?你啊,想多了,我诳的是他们,我没诳你啊~” 276、报纸上的精彩(2) 靳佩弦没亲够,直舔嘴唇。 仿佛想将上头留下的她的香,都给划拉进唇里去,再回味一番。 云扶高扬下颌,猫儿似的睨着他,“你啊,现在要是再跟我说这个,那你不是掉我的坑儿里,你是掉潘金莲儿的坑儿里了。” “你得给我记住喽,现在咱们俩是盟友,咱们俩得一起对着她,你可别跟着她的步调给带跑了。” 靳佩弦又舔了几下嘴唇,迈开长腿跨到云扶面前去。 垂眸,居高临下,带着压迫地看住她。 “是么?那得让我再确认一下。” 他捉住她的小手,反剪到她背后,迫使她高高仰起头来。 他这才看似好整以暇,实则迫不及待地落下唇去亲她。 云扶其实想拒绝来着。 只是权衡眼前的利弊得失,还是让他糊涂下来为佳。 所以她不仅忍了,还主动用了劲儿迎上去,甚至——咬住了他的舌尖。 他就疯了……那感觉,让他回想起那个晚上的感受来。 她也是咬着他的。 那么小小的嘴儿,一下又一下的,把他的魂儿都给咬飞了。 明明那是一天一宿,将近二十四小时了,可是他却怎么都没够。直到白音他们进来,将他们的事儿给打断了,他才意识到都那么长时间了。 她是个小妖精。 是个小野猫。 他早知道,却还是一尝就想连命都不要了。全都任她予取予求去。 思维脱了缰,开始撒野地驰骋,他的理智已是什么都管不了了。 他加深了这个吻,就势一把抱起她来。 就在她房里呢,哪儿都可以化作战场。 他一抱起她来,她的纤直的腿就下意识自己就圈上了他的腰。 他闷哼,托住她的两只手,掌心便已控制不住地加力捻压起来。 直到云扶反抗,他才赶紧哄着,“……就一下儿。馋死了,让我碰一下还不行?” 云扶居高临下,盯着他翻红的眼和脸。 他想要,她看得出来。 可是…… 云扶深深吸口气,“滚,你这是挖坑儿让我跳呢。我要是随便答应你,你这混蛋要是让我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那一天一晚,她都吓死了。途中经过医馆,特地进去看过医生。 彼时国内还是崇尚多子多福的观念,况且城外的小乡村的医馆里,就更买不到能供口服的药物。 ——不仅中国农村,其实就是在美利坚,彼时避孕竟然也还是非法的。美利坚有法令,将所有避孕的药物、用具都宣布为y秽的,禁止邮政局和州际贸易进行买卖。 许多倡导避孕的女性,在美利坚甚至因为违反相关法令,而受到起诉和警察的逮捕。 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她也只能买到了一些药回去泡澡、清洗。 她也不知道那法子管不管用,她现在心还悬着呢。 所以不行,她不能再跟靳佩弦做那个事儿了……否则一旦有了孩子,那她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干不出来为了自己的自由,就将孩子给撇下的事儿来。 而如果为了孩子而留下来……那她就还是要成为那些她不想成为的女人一样,一辈子不停地生孩子,所有的时光就耗在这事儿上了。 她喜欢孩子,她如果成为母亲,她肯为了孩子而付出自己的一切——可是孩子只需两三个就好了。 她不想如这时中国所有的女人一样,一辈子不停地生,不停地生,只要男人想要,就得让出自己的肚子去,在这事儿上半点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就像靳佩弦的母亲木夫人似的。就为了给大帅传宗接代,生了六个闺女还不行,还要戳出性命去生下靳佩弦来。 结果,还是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去。 她神色之间的疑虑流转,靳佩弦全都看进了眼里去。 他懂。 就算这世上其他的男人未必懂,未必肯理会,可是他都明白。 因为他自己的母亲。 曾经有多少年,他最怕听见有人说他母亲是因为生下他,才死去的。小时候他淘,大姐有时候气急了会点着他的脑门子骂他,“为什么是你活下来?你把妈还给我们!为什么因为你,我们就要没了妈啊……” 从小到大,不光别人,他自己其实也曾经把自己看成是杀母凶手。 女人生育的痛苦,他虽然是男子,他却同样感同身受。 他咽下痛苦的记忆,只哄着她,“……我保证小心。行不行?” 他痛恨失去母亲的痛苦,他可以体谅女子们对这事儿的抗拒——只是,他却也抗拒不了那过程的美妙。 尤其是她带给他的那种美妙。 “那也不行!”云扶还是没习惯去讨论这样的事儿。 她红了脸,别开头去,“反正就是不行!” 那事儿……也是食髓知味的。虽说她初经人事,可是,禁不住那一回的经历时间太长,后头又有这么多天去回味。 她不能否认,虽说遭劫是一次不快的记忆;可是她与他之间的那一切……却跟遭劫的整体感受不是一回事。 那就像是一个漩涡,温暖甜美的漩涡,她不可以被卷进去。 否则,就更难抽身而退了啊。 她用力推他一把,“你放我下来!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她的身子冷硬了下来,他能感受到。 他这个懊恼。 忍不住再凑上去亲她,想用他的柔情和耐心,将她再度给软化下来。 她却急了,伸手左右开弓,将他的头发都给薅在手里。 “快放,要不我把你给薅成秃瓢儿!” 那种疼不是盖的,任凭什么渴望都能被那种疼给破坏殆尽。 他无奈,只能苦笑地松了手,“你给我等着!我还治不了你了呢还……” 云扶终于可以得意而笑,瞟他一眼,“那《震旦日报》怎么回事儿啊?听名儿,像是印度阿三办的。我可不投他们办的报纸。” 他扬眉,“为什么呀?在沪上《震旦日报》的发行量挺大的,尤其是在租界区。” 沪上租界区的巡捕房里多雇佣印度籍的巡捕,镇日警棍挥舞,张牙舞爪,引得沪上百姓厌恶。故此沪上百姓时常将“印度阿sir”蔑称为“印度阿三”……虽不招人喜欢,可却也客观上说明印度人在沪上还是蛮有势力的。 云扶耸耸肩,“我怕闻见咖喱味儿,回头再把报纸当成抛饼了~” 靳佩弦无奈地笑。 好嘛,这一笑继续破功,身子里的那种热度不得不点点降下来了。 他抱起手肘,眯眼凝着她,“这么不喜欢阿三们啊~那你就不会选在传统英租界的地界儿,刊登你那悬赏启事了。” 云扶没回应。 靳佩弦锲而不舍,“你还是想选传统美租界的报纸吧?不过英美两块租界早就合并了,现在是公共租界,阿三们还是占据着巡捕房的职位。” 云扶啐了一声,“谁说我就非找租界区的洋人报纸刊登那启事?我告诉你,你还真猜错了。” 靳佩弦笑了,上前用肩膀撞了云扶肩膀一记,“那你登哪儿了?告诉我呗?” 云扶白他一眼,“那你先告诉我,那篇蒙古字儿写的到底是什么呀?” 靳佩弦故意绷着不肯说。 云扶轻啐一声,“这是江北,会蒙古字儿的人可有的是。你当这是南方呢?”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明儿就去问纯贝勒去。他是前清的贝勒,小时候儿是上过宗学的,宗学的课程里,蒙古文是必学的一门课。” 要不是现在纯耳还没“养熟”呢,云扶不想叫纯耳太早知道她和靳家的秘密,要不然她都不用问靳佩弦,直接拿去叫纯耳念就是了。 靳佩弦抱着手臂凝着她,看她那桀骜的小模样儿,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了掐她面颊,“这一转眼,你那温庐里也攒了不少人了哈。现在也算翅膀硬了,这便得意了,是不是?” 云扶哼了一声,摆头甩开他的手去,“就行你有什么三宫六院,不行我找几个帮手?我那么大的生意,要没几个掌柜和经理人,你想把我自己一个人给累死啊?” 他只是笑,却不做声。 云扶反倒明白了——他是暗示她,她手下人里可有好几个原本是他的人。被她挖了墙角,如今倒成了她的人了。 封百里就是第一个,其余张小山也算。他们一个真真假假地与她有了那“不可告人的关系”,一个成了她的弟弟。这么说起来,他们与她的关系,是要超过他们与靳佩弦原本的上下级关系去了。 云扶便耸耸肩,“这天下的英才,有德者得之。” 她瞟他一眼,“没看过《三国演义》么?各派文才武将都是不断分化组合,再分化再重组。要不怎么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呢?” 他笑起来,“我可没不愿意。” 他垂首,深深凝视她的眼,“我巴不得呢!我的,就是你的,咱们两个早就该不分彼此了。” “呸!”云扶只得又啐一声,转开身去不理他罢了。 他又像是偷得了腥的猫儿一样,走上前来,冷不丁伸手,将她给圈进怀里。 “你滚开!”云扶扭着身子反抗。 他却圈得更紧,将下颌抵在她肩上,“你不是问我那蒙古字儿么?我这么给你说呗,你好好儿听着啊。” 为了得到答案,云扶便也忍了,任他圈着。 “还不快说?”她直觉,那段蒙古字儿里一定有什么奥妙。 见她不挣扎了,他软玉温香抱满怀,这才得意地哼唧,“……这还差不错。猫儿,你以后就总这么乖,那我就什么都招了。” “呸~”云扶又啐一声,“赶紧说正题!” 靳佩弦笑,将下颌抵在她肩上,偏首淘气地看她,“……我也登了个启事呗。” “你也登启事?”云扶真是意外,“你登什么启事?又为什么要用蒙古字儿去登?” 他歪头凝着她,故意道,“怎地,就只许你登启事,我就不许么?” 云扶恼得瞪他,“怎么着,难道说你登的也是《悬赏启事》?我说靳佩弦,我悬赏,我拿得出钱来;你现如今又那什么去当赏金?” 云扶心下有不祥的预感,“你该不会是,还等着我再给你掏赏金吧?” 靳佩弦大笑,赶紧摇头,“哪儿能啊?我用自己媳妇儿的钱,跟自己媳妇儿别苗头?那我可真是丢人丢到自己家来了。” 云扶白他一眼,刻意避开他的暗示,“那你倒是说明白了,你又登的什么启事?” 他故意卖个关子,笑嘻嘻道,“这世上能登在报纸上的启事,还能有什么去啊?” 云扶眯眼盯着他,“那可多了,什么寻人启事、开业启事、喜报讣告的,都可以啊。” 他坏笑起来,“算是喜报吧~~我登的呀,是征婚启事。” “你说什么?”云扶也是大出意料,“征婚启事?你给谁征婚?” 云扶上下打量靳佩弦,“怎么着,想开了,准备给自己在沪上公共租界征婚了?还选的是阿三开的报馆……原来你想找个印度妞?” 靳佩弦大笑,“美得你!那不正中你下怀了?” 云扶抱起手臂来,“还不赶紧明白说?我的耐心可有限,况且楼下八成早等着急了。” 靳佩弦冲她眨眨眼,“我要是想找个印度姑娘,我用的什么蒙古字儿啊?” “我用这蒙古字儿啊,是代表蒙古汉子征婚呢!” 云扶听得也是直眯眼,回想之前二太太看了报纸之后,就瞄向潘佩瑶的一幕去。 云扶心下一动,“你代表蒙古汉子征婚……怎么,你难道是在向潘金莲儿求婚?” 靳佩弦大笑,轻轻捏了云扶鼻梁一记,“说什么呢,怎么又变成我向她求婚了?不是我,是蒙古汉子!” 云扶不由瞠目,“你的意思是,你是模拟蒙古汉子的口吻——也就是劫过她的蒙古汉子,向她求婚?” “对呀~”靳佩弦终于神气了,摇头晃脑,笑得像是个蒸开花儿了的包子。 “那启事里是说亲爱的密斯,还记得山林里的偶遇么?我对你一见倾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是后来再难相见,我期盼着能与你再度相聚。我愿意为那一晚负起责任,请你嫁给我吧……” 云扶也是惊得哑然失笑,“你这人,你这是胡闹什么呢?” 277、衣冠不整 云扶叹口气,“就算你要登,为何要往沪上租界去登啊?白音可是远在漠北,你这也太过南辕北辙了。” 靳佩弦幽幽凝视着她。 “……别忘了,白音不见了。” 云扶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郑雪怀亲自带人去追缴过了,如果郑雪怀或者潘家的手下是真的认识白音的,他们就会知道白音不见了。 而潘佩瑶,如果当初她也有份亲自与白音联络的话,就也可能是见过白音的。那她就自然知道,劫她的人里头,没有白音。 云扶一把抓住靳佩弦的衣襟,将他给拽到眼前来。 “你的意思是……造成白音已经南下,逃到了上海公共租界的假相?” 靳佩弦耸耸肩,“要我是他,我也跑啊。敢劫了我靳佩弦的媳妇儿,又去劫了潘家的大小姐,以及郑督办的亲妈,那他在江北就不用想活了。” 云扶忍不住勾起唇角,松开手,将他又给推回原地去。 “猴儿精……” 云扶借着走开去,将笑容掩住。 不想叫他看见,再以为她夸他了呢。 “可是你这样也不对,”云扶忽地转回身来,一双眼黑白分明地凝住他,“白音是蒙古人,如果是他要投启事,又怎么会投英美租界的印度人报的报纸去?这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嘛。” 他含笑点头,“就要这样儿的驴唇不对马嘴呢~” “哦?” 云扶眯了眼,一时也猜不透他那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之前知道他原来也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或者干脆是依样画葫芦跟她学的才也用了启事的法子,她小小的心眼儿里还不免有些得意来着。 可是这一会儿,那点得意却也都飞走了——因她发现自己却竟猜不透他的心思去。 靳佩弦扬眉而笑,“那依着你看,白音如果南下逃到沪上去,更应该藏身在哪个租界里,更要在什么报纸上发启事才对劲儿?” 云扶不由得收起笑容,眯起了眼。 她想起纯耳和孟尝说过的那些话,此时北边不安宁,蒙古人里有不少跟东洋人过从甚密。 “那该是虹口那边儿吧?” 沪上没有日本租界,但是虹口那边因为东洋移民的人数众多,渐渐形成了“东洋人居住地带”以及“东洋人商店街”。 再者公共租界工部局里也有了东洋人的董事席位,虹口地界更是成立了东洋人的训部股,倒叫虹口周边变成了事实上的日本租界一般。 只是即便是在前清,清廷容了英美租界、容了法租界,可就是不肯容东洋人拥有租界。前清都坚持不允的事儿,便是此时共和了,上海县便也依旧坚辞不允。 虽说国家正处于乱世,但是对东洋人的这股子骨气,云扶还是喜欢的。 “东洋人会蒙古话的也不少,他想寻个东洋报馆登这启事,才是顺理成章的事。” 靳佩弦轻轻眯眼,点头笑笑,“说得没错。可是白音可不是普通的蒙古人,那也好歹是江北当年一股悍匪,纵横江北这么多年,办事岂能那么直来直去的?” 云扶便又是挑眉。 “你是说,你是故意拐了个弯儿……” 靳佩弦眨眼笑笑,“不光做给潘家人看,也是做给东洋人看。你懂的,东洋人在沪上人数再多,也只能屈居在英美租界里,并没有独立的日本租界;他们想在咱们中国多咬上一口,却还是不能不看英美两国的眼色。” 云扶心下一跳,“所以你也故意要造成白音投奔了英美的假相,也做给东洋人看?——如果东洋人也跟白音有过联络的话。” “这样无论对于潘家人来说,还是对于东洋人来说,白音躲得不见踪影,反倒是可以解释的了。” 靳佩弦走上前来,忽然伸出长臂,将云扶圈进怀里,两手托住她面颊,在她嘴儿上又对了一个。 “怎么恁聪明呢?真是活该当我媳妇儿。” “呸呸呸!”云扶赶忙扒拉开他的爪子,从他怀里掏出来,恨不能在地上画圈儿吐唾沫,“怎么你什么事儿都能往这上联系?你还能更无聊点儿么?” 靳佩弦也任凭她去了,将两只手叉回裤袋里去,靠着桌沿儿,笑呵呵地看着她。 却没有嘲弄,反倒透着一股毫不遮掩的宠溺。 云扶有些不自在,赶紧又扭过身儿去,不看向他。 “既然你早放了窝果台和沃力恒在白音身边儿,那你是不是早就确认白音跟东洋人是有过勾连的?所以你才故意这么做?” “是。”面对着媳妇儿,他毫不迟疑,坦率作答。 云扶不由得转回身来,用力盯住他,“东洋人想干什么?” 靳佩弦耸耸肩,“凭他跟我爸的仇,凭他曾经横行江北的势力,至少可以寄希望于他能跟我爸再掰掰手腕吧~” “可是显然他没成气候儿。”要不白音也不至于依旧是一副悍匪的调调。 靳佩弦点头,“因为他身边有人啊……” 云扶只能又白他一眼。 再说下去,他又该自夸了。 云扶索性打住了,不再问。白音死了,一切已成过去。 “你说因为咱们这两则启事,沪上会不会掀起一场风波啊?” 沪上是魔都,是十里洋场,白音乃至潘佩瑶这颗石子都算不得什么,不敢说会掀起风云来,小小的风波倒总还是能的吧~ 靳佩弦垂眸笑笑,“想让它掀起来,就能;若不想的话,压下去也简单。” 云扶静静想了想,“那就掀起来吧。” 靳佩弦却没那么快搭茬儿,反倒眯起眼来玩味地瞄着云扶。 “不行,我得先研究研究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该不会,你又打算离开梅州,跑到沪上去了吧?” 云扶大声地笑起来,“瞧你,刚才还挺聪明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至于就这么杯弓蛇影的么?” 他又凑上前来,伸手捏起她的下巴来,“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掀起风波来?” 云扶耸耸肩,“因为就算我不想,也都晚了,我已经在沪上投了《悬赏启事》啊。那已经卖出去的报纸,可收不回来了。” “二来么~”云扶眨眼一笑,“你忘了我在沪上还有生意呢么?只有掀起波澜来,才会出现商机,才有生意可做啊。” 靳佩弦倒是哑然失笑,“哟,你那‘澄顺洋行’还经营着呢?还卖那批海上酿造完成的果子酒呢吧?” 云扶瞪他,“对啊,就卖那个呢。怎么着,不行么?那才是纯正的‘舶来品’,自然发酵,真材实料,绝无掺假。” “可是掀起这波澜来,跟你那果子酒的生意,仿佛也不挨边儿啊~”他这回学尖了,十分地防备着她。 云扶清笑一声,“要是真成就一桩好事,办个婚礼伍的,不得买点儿洋酒啊?蒙古人还都好酒量,一买就得一大批不是?” “呸!”靳佩弦都忍不住大笑,学着她娇嗔的模样啐了她一声,“亏你想得出来!” 云扶却没笑,歪着头凝着他,“……我不是为了生意,是为了我妈和我小弟。我要知道当初是谁帮白音活下来的!白音虽然已经死了,可是那幕后之人却兴许还活着呢。我得把他们都给挖出来,我得亲自去报这个仇去!” 靳佩弦定定凝视着云扶,“也交给我不行么?我跟你发誓,血债血偿。” 云扶的视野有些模糊。 她相信他能做到,就像他对白音那样。可是,她还是摇头。 “不行,我得给自己留着点儿。我还没杀过人呢,用仇人来练手最好。” 靳佩弦听得都直咧嘴,仿佛那个活埋、割头皮的不是他似的。 “你练这个手做什么?别好奇这个。手上沾了血,就再也洗不净。” 云扶瞥他一眼,“我不怕。这世上总归有那么多该死的人。” 当年那个独眼龙,她就是还没本事亲手给宰了。如果她那时候能再狠点儿,就不会受那个屈辱了。 他又伸手过来,将她给拽进去,“嘘……好了。别用这么凶狠的语气说话,不适合你。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做。” 听他如哄着孩子一般“嘘”的时候,云扶的心有那么一刻的柔软。 终究是女子,杀人从不是好玩的事儿。 她小心地将头向他的心口去贴了贴。尝试着,去感受一下依赖人的滋味。 从小就好强,这些年在海外更是凡事都靠自己。这样依赖人的感觉,除了对爸的亲情维系之外,对她而言还是有些陌生的。 只是,她也还有一点不敢确认,这个家伙,这个在她面前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的家伙,承当不承当得起她的这份依赖。 如果他没这个本事的话,那她托付的依赖,对他反倒成了负担。 那她就不要了。 ——其实,原本她是笃定的,完全相反的一种笃定,是笃定他根本承当不起的。 只是近来的几件事接连不断地发生,倒叫她从中隐隐窥到他的另外面目。 从张小山的事,尤其是这次到白音的事,虽说主要都是他的那“三宫六院”的帮衬,可是也叫她隐约察觉了他的统率之才。 这样的他,或许,是可以叫她依赖一会儿的吧? 他笑了,感知到她第一次主动的依偎。 这种满足比之前他占便宜抢了她多少个嘴儿,甚至那一天一宿都更叫他快乐。 他真想将她给摁在心口上,就叫她永远这样小鸟依人下去。 可是……他终究没敢。 他怕,莽撞的擅动反倒吓跑了她去。 她是她,与这天下所有的女孩儿家都不一样。她可以有片刻的软弱,可是她绝不会永远依赖在男人身上。 她甚至,是习惯了反过来,用男人的思维,去保护身边其他人的。 是他该依赖她。 他一辈子的依赖,才能叫她留下来,一辈子。 想到这儿,他便含着笑,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任凭她自己主动依偎过来,又极快地片刻便退身而去。 云扶意识到了些什么,不由得心虚地抬眸望他,“你干嘛呢?” 他笑,得意又淘气还有点儿无辜地摇头,“我没干嘛呀。我就是……想再亲你一下儿,结果被你发现了,你这不是都跑了嘛。” 云扶这才放松下来,白他一眼,“你呀~” 门上有人敲响。 云扶瞟了靳佩弦一眼,伸手抓过一个茶杯来,就摔在地上。 敲门声更急了些。 云扶亲自走到门口去,带着些气急败坏问,“谁呀?” 云扶一边说,一边给靳佩弦使眼色。 她原本是叫靳佩弦也摔点什么,可是没想到靳佩弦却解开了军装的扣子,连皮带扣都打开了! 云扶惊得直瞪眼,可是门外传来的却是三太太的声音,云扶只得咬牙忍了,只是不停剜他。 “云姑娘,佩弦……你们两个,有话好好儿说,千万别吵闹了。” 云扶恨恨道,“不用您管!暂时还没出人命!” 三太太拍门声更紧,“云姑娘啊,你开开门儿,算我求求你了,行么?” 云扶还在举棋未定,那边厢靳佩弦竟然将军装都脱完了,这会子正在解里面的衬衫扣子! 云扶真是头都要大了,靳佩弦却无视她的警告,径直走了过来,喘着粗气冲着门外道,“三妈,我没事。” 三太太一听靳佩弦的声音,已是要哭了,用哭腔喊,“佩弦啊,你没事吧?你们两个都乖啊,快把门打开,叫我看一眼你们,我才能安心啊。” “这么半天了,你们两个单独在里面,我真是担心死了。” 所幸大帅府里的建筑,全都做工扎实、真材实料,隔音都是不错的。 云扶用眼睛问靳佩弦的意见。 原本是应该直接开门的,可是靳佩弦这样儿,倒叫她不好直接开门了。 靳佩弦却趁着她不留神,直接就将门给打开了—— 三太太一看靳佩弦这衣衫不整的样子,便是一声惊呼,“佩弦,你这……” 靳佩弦用门板将云扶给挡住,喘着粗气道,“您甭担心了,我没事。” 云扶心思电转,随机应变,这便忽然就喊起来,“你验够了,满意了?靳佩弦,你真叫我恶心!” “我再说一遍,不管我跟谁在一起了,我也绝不跟你在一起!” 278、冷冷的雪 “照你这么说……是真的喽?” 靳佩弦的眼里闪出森冷而又破碎的光芒来,紧紧凝住云扶,“你真的跟……” 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举到半空。 像是要砸云扶,却也好像只是一个徒劳的宣泄。 三太太却惊得上前一把紧紧地抱住了靳佩弦,“佩弦,使不得啊!” 云扶却没躲,扬头冷笑,“想打我?你也得想想你凭什么!靳佩弦,我不是你的谁,别说你没资格动我一根手指头,我更是你高攀不起的!” “我现在真是庆幸我没屈从于你们家定的那个婚约,没嫁给你去!要不然,我今天还指不定落到什么下场!” 三太太回身望住云扶,“云姑娘!我请你少说一句吧!你跟小封的事,你是可以不在乎,可是佩弦他终究没你那么洒脱!” 云扶便笑了,退后一步,斜坐在沙发扶手上。 “三太太您这是什么意思?是暗指我水性杨花,又或者是不守妇道么?” 三太太闭了闭眼,“对不住,我方才有些着急了。云姑娘,我只是说,你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我呢,终究是老派儿的人,对你们的那些自由啊、平等啊、开放啊……我是真的接受不了。” 云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三太太只推着靳佩弦,“佩弦啊,先穿好衣裳。咱们先下楼去,算我求你了。” 靳佩弦仗着身高,视线掠过三太太头顶飘向云扶来。 云扶没与他视线相撞,却也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见好就收了。 靳佩弦被三太太哭着连求带哄地给劝走了。 云扶静下来,躲在窗帘后,看潘佩瑶自己先灰溜溜地离去。 又看三太太带着众人,前呼后拥地陪着靳佩弦离开。三太太和叶小鸾一左一右扶着靳佩弦的手臂。 云扶将窗帘拉严,转身回去躺下。 今天这口气算是出了一半,等这两天沪上那边将报纸送到梅州来,到时候再给潘佩瑶伤口上撒一把盐就是了。 她心上唯一的不妥当,是来自郑雪怀。 郑雪怀为什么没有出现? 事先没听说郑雪怀出大帅府去了,那么他坐得如此稳当,又是为何? 第二天一大早,云扶需要继续保持“心虚”,且因昨儿在大帅府大闹了这一场,本也不想留在这儿,这便叫车,早早就要去温庐。 车子开过来,却只见司机,没看见封百里。 这虽说符合云扶之前对封百里的“冷淡”。 但是,问题是,云扶没说这戏已经演完了呀。 按着戏码的推进,昨儿她跟封百里的事儿才被揭开,靳佩弦跟她大闹了那么一场,那么今早上封百里是应该牵心挂肚地出现,隐忍地想知道她昨天过得好不好的。 封百里怎么这么快就主动退场了呢? 云扶在车边儿还故意磨蹭了一会儿,以为封百里能来。可是半晌,却还是一点影子都没有。 云扶只好放弃等待,上车。 上车坐好,云扶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儿见封营长了么?” 素常这车子都是封百里管理着,该保养的、该修理、该安检的,都是封百里带着司机一起办的。 司机摇头,“没啊,没见着封营长。往常封营长早上都陪我一起启动车子,他要亲自检查车子情况,确定万无一失,才准我开出来接少帅和您。可是今早上却没见他……我打电话到他营房去请示可否出车,却没人接。” 云扶心下一跳,“那昨天呢?昨天你见着他没有?” 司机想了想,“昨天上午还远远看见个影儿,到中午以后就再没见着过了。” 云扶猛地一拍司机的后座,“停车!” 汽车刚要驶出大帅府的大门,司机闻言冷不丁一脚急刹车踩下去,汽车都打了个大大的趔趄。 司机忙问,“少夫人,怎么了?” 云扶顾不上回答司机,推门下车,“先回车库吧,等我电话。” 云扶下了车就直奔西洋楼。 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断在脑海中盘旋,凝聚。 郑雪怀的办公室果然亮着灯。 这个时间还不到上班的钟点。 云扶直奔楼上,冷冷盯住夏之时,用目光将夏之时逼退,她上前用力砸郑雪怀的办公室门。 郑雪怀这边早已向秘书室里其他的秘书使眼色,郑雪怀已经得了信儿。 于是云扶刚去砸门,那门就开了,郑雪怀披着军装外衣,拄着手杖,立在门口。 他是背光而立,云扶有些看不清他五官神情的细节。 只是觉得,好阴郁。 “小云……”他的嗓音十分沙哑,像是沙漠里行走了长途的旅人。 云扶深吸一口气,“封百里呢?” 郑雪怀没出声。 云扶的心反倒更是咯噔一跳,顾不得许多,伸手就用力推了郑雪怀一把,“我要见他,现在就见!” 牢房里森冷,回声尤其地大。 云扶已是小心翼翼地走路,可是皮鞋敲击台阶,发出的声音还是叫她觉着有些震耳欲聋。 她跟着夏之时一路走进审讯室。 封百里被绑在木桩上,满身的血痕! 可是封百里却并没有晕厥,他依旧清醒着。听见声音,困难地抬起头,向着云扶虚弱地一笑。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云扶的心都抖成了一团。 夏之时目光有些阴冷,“……他对您做的事,理应军法处置!督办已是手下留情,不然您现在见到的,应该是一具死尸。” 云扶紧咬牙关,先上前去扶住封百里,“告诉我,你可有事?别瞒着我!” 封百里依旧努力地笑,却仿佛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云扶咬牙,抽出自己文明棍儿里的开刃西洋剑,退后一步,狠命地砍向绑着封百里的麻绳。 那些绳子可真粗,云扶用尽了力气,那剑刃更是锋利,却还是一下子都砍不断。云扶发了狠,不停不停地砍下去,终于将麻绳砍断。 封百里身子失去麻绳的支撑,向前软软摔倒。云扶扑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撑住封百里。 终究她是女子,险些一下子没撑住。 她却不肯服输,紧咬牙关,死死撑住。 夏之时上前来,想要帮忙。 “你给我滚开!”云扶厉声喝止,“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告诉郑雪怀,我先把他送回去,回头就去找他算账!” 夏之时深吸一口气,尽管让开,却还是保持着坚持的态度,“商小姐,卑职只是奉命行事,想帮您分担而已。” “至于封营长所受的惩处,都是依照军法行事,是他应得的。督办是整肃军纪,更是为了给商小姐您讨一个公道。” “好,好。”云扶吞一口气,先撑住了封百里,回头就冲夏之时一脚蹬出去,“你给我赶紧滚!能滚多远就滚多远,要不我回头连你一起算账!” 夏之时嘴角抖动,是还想反驳。却看云扶急怒攻心,这便生生忍住。 “……卑职先去安排车。商小姐你慢点儿,如果撑不动了,就别强撑,卑职随时待命。” 云扶坚持自己将封百里撑到汽车上。 坐下的一刻,云扶不仅汗透了衣裳,更是整个人几乎已经虚脱。 封百里想要自己撑着坐直,却怎么都做不到,只能半斜躺在座位上,满眼对她露出愧疚之色。 云扶甩甩头,将自己虚脱的模样尽数按住,竭力坐的笔直,还向封百里微笑,“咱们这就回去,没事了。” 夏之时想上车来,云扶冷冷呵斥,“别上我的车!夏副官,你有你自己的车!” 夏之时欲言又止,行了个礼,这便退了开去。 云扶想了想,还是没叫车子直接回大帅府。 云扶将封百里带到了复兴东后街的一处小院。 那是她爸商稀元当年为了方便处理复兴东的生意,在后街置下的一个住处。 不大,但是胜在清幽、干净。 云扶嘱咐复兴东的伙计,赶紧去请王瞎子来。 王瞎子看过之后,她才敢去请别的大夫。 云扶没让夏之时跟着来,可是她知道,夏之时不会那么听话。 她现在顾不上这个,她得先知道封百里伤成什么样儿。 王瞎子不多时就赶到了,进来一看,也是狠狠吓了一跳。 “是鞭伤。”王瞎子看了云扶一眼,便赶紧上前替封百里查看,确认是否有伤筋动骨之处。 云扶一听是鞭伤,眼泪差点掉下来。 “是郑雪怀,他用鞭子抽你,是不是?” 封百里静静躺在炕上,只平和地望着她,却不说话。 云扶点头,“就算你不肯说,我也知道了。” 看着封百里身上的伤痕累累,云扶几乎可以想象到郑雪怀手中鞭子一下一下凛冽地抽在封百里皮肉上的情景。 那样的郑雪怀,对于云扶来说是陌生的,却才刚好与他的名字相符。 不知怎地,云扶虽说从小看到的都是郑雪怀对他的温柔和包容,可是她却从他当年那个唱戏少年的阴柔气质里,从那眼角眉梢间,看见他的一丝冷意。 那冷意,仿佛是对这个世间,是对上台唱戏的命运,是对台下那些看客的嘴脸…… 对于待遇的不公,他不做激烈反抗,但是他却将那份厌憎藏进了心底,终究酝酿成了眼角眉梢流露出的那一抹冷意。 今时今日,终究叫她亲眼目睹到了郑雪怀那满怀冷意的爆裂。 只是她当年如何能想到,他的冷意爆裂,竟然是爆裂在这件事上。 竟然是——因为她,叫封百里受到如此的伤害。 她宁愿遭罪的,是她自己。 “封百里,我要你记住我商云扶,这一次,欠你半条命!” 她咬着牙,努力忍住眼中的酸涩,却是倔强地展颜一笑,“你等着,我将来一定还给你。” 封百里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摇头。 王瞎子也抬起头来看云扶一眼,不便说什么,却也是不忍。他便只赶紧用笔写下几个名字和地址来,交给云扶,“还好,小封还没骨断筋折。这几个地址,有最好的金疮药和专治疮痈的大夫,他们都比我更适合医治小封,烦劳您去请请吧。” 云扶点头,“我这就去。” 走到门口,云扶又扭头道,“王大夫你在这儿替我陪陪他,我温庐还有事儿,我得离开一会儿,下午再来。” 王瞎子忙站起身来,“少夫人……凡事,还请您跟少帅商量。” 云扶转身走向外,“不用你们管了。好好歇着吧。” 云扶先去给凯瑟琳打了个电话,交待温庐的生意,另外告诉凯瑟琳,今天不用等她了。 她有事,今天不过去。 凯瑟琳听出云扶语气不对,忙问,“波士,究竟发生什么事?你在哪儿,我现在就回去。” 云扶笑了一声,“不用!你好好儿顾着生意吧。” 凯瑟琳急道,“那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怎么了呀!” 云扶想了想,先问,“张小山呢?没在你身边儿吧?” 云扶心下也是挫败。 封百里和张小山,竟然在他手里前后脚地出了事儿,且都是受了这样大的伤。 她真是没用……从靳佩弦手里撬来的两个人,竟都在她手里遭了这么大的罪。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从靳佩弦手里往外撬人。 亏她还曾经那么看不上靳佩弦——可是人家靳佩弦却将自己的人都护得好好儿的,没人出事;可是到了她的手里,她却都给伤了。 出了院门,立在胡同里,她还是忍不住抬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要是她自己受伤,或者遭了罪,她没什么忍不住的,不准自己掉眼泪;可是她却最受不了有人因为她而受到伤害,偏她自己还是好好的。 抹完了眼睛,她狠狠吸了吸鼻子。 平静下来,这便叫司机开车回大帅府。 这回她直接进了西洋楼,笑呵呵先去敲夏之时的门,“夏副官,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是,想见督办大人,需要预约时间。那就帮我也登记个,我想见郑督办。” 云扶说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请转告郑督办,什么时间都行,我有的是耐心,我等得起。” 夏之时脸色反倒一变,忙站起打了个立正,“商小姐,您千万别这么说。督办已经空出今天的时间,就在里面等候您。您现在就可以进去。” 279、咱们走着瞧 “是么?” 云扶将文明棍儿在手里掂了掂,“那我现在就进去~” 夏之时方才亲眼看见过云扶将那文明棍儿里抽出了开刃的西洋剑来,发狠地劈砍捆着封百里的麻绳,夏之时此时看着云扶手里的文明棍儿就有些担心。 云扶起身走向郑雪怀的办公室门,夏之时却赶紧上前来,横身又拦住。 “商小姐,这根手杖,卑职可否替商小姐保存?” 云扶乐了,抬眸睨着夏之时,“夏副官,你又怕什么?就算我这里的机关被你看透了,可是就凭你和郑督办的身手,又有这么些全副武装的卫兵,你们还怕我这一根棍子不成?” 夏之时也有些灰头土脸。 可是他还是不敢疏忽。 原因很简单,他知道这位商小姐在他长官心中的分量。别人是没机会带着利刃靠近他长官,可是这位商小姐除外。 甚至——他亲眼看到的景况是,他长官对这位商小姐带着一股近乎殉道士的执着。那是一种夏之时无法了解的执念。 夏之时都担心,因为封百里这件事,他的长官为了能让这位商小姐出气,不但不会躲开商小姐的利刃,甚至甘愿主动挺身而就的…… “商小姐说笑了,这不是怕,是规矩。再说着规矩也不是郑督办定的,是大帅当年就定下的——所有人进西洋楼,都不准带武器的。您这棍子里头藏的是利刃,也在被禁之列。” 云扶“嘁”的一声笑开,眼角夹着夏之时,“夏副官,真是好样的。眼力好,更是懂规矩。你们郑督办有你这样的副官,真是三生有幸。” 夏之时知道这是云扶故意讽刺他呢,他也只有忍了,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云扶轻笑一声,竟也没坚持,就松了手。 文明棍儿落进夏之时的掌中,云扶戴着小羊皮手套的手,故意在他掌心里挠了挠,“夏副官,我这宝贝儿就交给你了,你可得替我看好喽。” 云扶这猫儿样的眼神,夏之时之前领教过。这样的场合又被云扶这么盯着,夏之时直觉想往后退。 云扶却不搭理他了,亮笑一声收回手,径直朝郑雪怀的办公室去了。 直到目送云扶的身影没入办公室的门,夏之时才松一口气。 垂眸看掌中的文明棍儿。 他回忆着之前云扶使用它的模样,两手左右用力,想将那文明棍儿给分开,从中抽出利刃来。 孰料,他这错手一分,竟然纹丝未动! 他有些不敢置信,又加足了力气试了试。 他以为,那商小姐终究是个女子,手上就算有把子力气,又能又多大呢?他这般使了十成的气力,必定应该能抽得开了。 ——却还是失算了,那文明棍儿依旧纹丝未动。 夏之时心下咯噔一声,急忙将那文明棍儿带到窗口,借着光线明亮处,再定睛仔细地去看…… 看罢,他懊恼地将文明棍儿放了下来,在半空里甩了一记。 他上当了! 文明棍儿是文明棍儿,却压根儿就不是云扶之前用过、能抽出利刃来的那一根!眼前这根,就是棍儿,实打实的、实心的棍儿。 怪不得她没坚持,就那么笑笑地盯着他,然后松了手呢! 她的眼里,全都是对他的嘲笑啊! 夏之时哪里知道,云扶身上是有武器。可是云扶的武器,何时只是只依靠这一根棍儿了? 云扶推门走进郑雪怀的办公室,继而用自己的身子将门给靠回去。 直到听见门锁“哒”的一声响。 郑雪怀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脸的谨肃。 眼前的男子,真的是像雪一样的人物啊。 雪很柔,从不像是冰那么硬。而且雪花从天而降之时,姿态曼妙,是真的很美啊。 可是——这也从不能更改了雪本身的属性。 它是冷的,足以冻凝了血液,冻死人的冷啊! 云扶眯眼凝着郑雪怀,“难得你今儿会为了我,停了所有的公事和会见。小雪,从我回来到现在,你肯这样对我,还是第一次啊。” 云扶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摇曳腰身,姿态曼妙地走过去。 一直走到办公桌前,与郑雪怀就隔着一张桌子。 “小雪你告诉我,今天为什么那么特别?难道是从前你都对我不够好,就今儿才想要对我特别地好?” 从小一起长大,郑雪怀年长八岁,他自恃是从小就能看透云扶一举一动的。 在靳佩弦那个傻小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她当面冲突,吵完了打,打完了又吵的,他却知道如何接得住她的脾气。 他知道该怎么化解她的怒气,他知道如何哄她笑。 所以他更知道,她今儿这样含笑而来,不是气消了;正相反,她对他的怒气,已是到了极致!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抬眸紧紧凝住云扶。 从齿缝里冷冷挤出几个字,“……封百里敢玷辱你,他就该死!” 这样的郑雪怀,云扶也是觉得陌生的。 她习惯了他的温文尔雅,他的巧舌如簧。 云扶做好了准备,听他对她温情款款的倾诉。 可是他这次,却没有。 他几乎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他阴冷的本相。 云扶深吸一口气,不能说不意外。 云扶掠开意外,抱着手臂笑了起来,“他碰的是我,所以他是不是该死,唯一有发言权的是我吧?” “如果我是不愿意的,那可以认定他伤害了我,从法理上他就应该受到惩处;可如果……”云扶妙眸一转,露出猫儿一样的妩媚和狡黠,“要是我愿意的呢?” “那就变成了他情我愿,关别人什么事儿啊?”云扶猛地将郑雪怀桌上的一篮子文件掀翻,“就算你是获鹿省督办,又关你什么事儿?” 掀翻的文件,洋洋洒洒在半空中,如巨大的白色的蝶,一片一片,缓缓地,翩然落地。 就像云朵从半空跌落,化作了雪片子,跌落尘埃。 那些巨大的白色蝶,却半点都未惊扰了两个人的四目胶着。 云扶是被怒火支撑,而郑雪怀则是震惊中夹着阴冷的狂怒。 “小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愿意的?” 云扶叹了口气,冷笑着点头,“对啊,我就是自己愿意的。我被劫了,命都快没了,被剥光了跟封百里绑在一起……他们要的,就是我跟封百里成了好事儿。我要是敢不从,你以为他们不会亲身上阵么?” “既然如此,与其我是要被他们占了清白去,我为什么不更主动选择封百里去?” 云扶面上笑意未改,眼底却拢上怆痛来,冷笑着凝注郑雪怀。 “口口声声曾经说过为了我肯做一切的人,在我出了事之后,只知道去给帮我的人动刑,却事实上一捉不到绑匪,二对那设计陷害我的人无能为力!” 郑雪怀狠狠一震。 云扶面上却是笑意更深,“便是你这样儿的,又凭什么还有资格说什么是为了我而对封百里军法从事?” “郑督办,你是我的谁?我又是你的谁?你这一顿鞭子算是彻底抽断了我对你的希望,以及咱们两个这些年的情分去!” 云扶说着,从衣兜里挑出一方帕子。 那帕子是戏台上用的,淡绿的,绣着大红花儿。那俗艳的颜色,却曾经浓墨重彩地在云扶的记忆里留下一个珍贵的片段。 那是她初进大帅府,被靳佩弦摇下枣儿来砸肿了额头,兼之被尺蠖给爬过之后,正遇见刚从戏台上下来的郑雪怀……是郑雪怀将手里攥着的那方唱戏用的帕子,替她擦了脸,裹了额头去。 对于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来说,大帅府里全都是陌生人,个个儿都是不好相与的。只有他,与众不同。 所以她将那帕子收起来了,一直留到现在。 她走的时候就留在复兴东后街,她爸的那个小院儿里。 这回送封百里过去养伤,她便又翻出来了。 见她拿出那方帕子,郑雪怀的眼中近乎疯狂似的一闪。 可是云扶却不给那光芒太多的时间,她两手一用力,便将那帕子给扯开,成了两半。 “古人有割袍断义,小雪,咱们两个这些年的情分,便到这一刻,全都断了。” “小云!”郑雪怀一向温煦如暖阳的眼中,登时卷过风暴去,“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 云扶静静垂下眼帘去,“劫我的人是白音,十年前就被你打死的白音;设计陷害我的人是潘佩瑶,就是你如今这个位子,曾经旧主的女儿。” 云扶说完,将两半的帕子向郑雪怀桌上丢过去,那两片薄薄的丝绸,轻飘飘毫无重量地委顿在了一片狼藉里。 就仿佛,那历经了十年的情分,也不过如此轻得不值得珍惜。 郑雪怀的眼盯着那两片破碎的帕子,已然红了。 云扶却向后退开去,“我也难受,也不想就这样把你从记忆里抹去。小雪姐姐,你曾经是我那些年在大帅府里,最珍贵的纪念。” 郑雪怀霍地抬眸,紧紧凝住云扶。 他眼中,有万语千言,也有太多云扶读不懂、也不想懂的痛楚。 云扶索性转身,“夏副官说,你虐打封百里,是为了我……郑督办,如果真心是为了我的话,那就帮我找出白音依旧活着的原因;以及……别放过潘佩瑶!” 云扶说完已是走到了门口,停步,却不回头,“别打着我的名义,说是为我好,却实际只是为你自己谋利。” “小云!”郑雪怀沙哑地低吼,“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云扶叹了口气,“封百里好歹是靳佩弦的人。你虽然是获鹿省督办,整个获鹿省军队受你辖制;但是你敢说你在根本不告知靳佩弦的情形下,私自虐打他的手下,你是没有半点私心的么?” 郑雪怀笑了,捶胸大笑。 尽管那笑声里,都是疼痛。 “小云!听听,原来你为的不是封百里,却还是佩弦!你怪我,不是怪我对封百里军法从事,你是怪我责罚了佩弦的部下!” 云扶原本没想转身,可是这一刻,她终是忍不住缓缓转回身来。 “小雪,你凭什么?不过是凭你此时这个从潘家手里得来的督办之位!别再跟我说什么大帅的遗命,如果没有潘家部下的支持,你这个位子坐不稳当!” “潘佩瑶回国之后,我多少次观察过你们,也刺探过你的心思,你以为我当真看不出来你对她的忍让?小雪,你已经再不是那个小时候为了护着我,可以毫不留情将潘佩瑶给挡开的小雪姐姐了!” “现在的郑督办,可以为了这个得来不易的督办之位,就算我告诉你是潘佩瑶害我,你也只敢鞭打无辜的封百里,却对那个主谋者什么都不敢做!” “小云,你太小看我!”郑雪怀额角两根青筋在抖。 这样的细节,云扶仿佛同样是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 云扶摇头冷笑,“因为你是获鹿省的督办大人,你就有理由鞭打封百里……郑督办,就拜你所赐,我已经欠了封百里半条命去。我得还给他。” 云扶静静抬眸,“我是个女子,又只是个商人之女,仿佛对你这个督办之位没有半点影响力的,哦?郑督办你说是不是?” 云扶定定凝着郑雪怀,“郑督办,告辞了。” 云扶这回扭头就走,径直打开门,头也不回。 云扶将门摔上,夏之时正候在门口。 夏之时手里还拎着那根文明棍儿,有些尴尬地望住云扶。 一看他的神色,云扶就明白了。 轻蔑笑笑,“夏副官,你既然这么喜欢这根拐棍儿,那我就送给你了。” 云扶说着伸手向后,指了指郑雪怀的办公室,“正好郑督办手里不是也拄着根手杖么?你是他的副官,你自应向你的长官看齐。” 夏之时不由得皱眉,“商小姐,卑职不敢。” 云扶笑着摇头,“别不敢啊,是必要……夏副官,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们郑督办那么谨慎小心的人,都伤了腿,需要用手杖支撑走路;你呢,说不定哪天也一样伤了腿去,那这根拐棍儿你就用得着了!” 夏之时一怔。 云扶冷笑,“这礼我提前送了,夏副官,咱们走着瞧。” 280、燕都莺啼(1) 云扶克制着悲愤,按着王瞎子给的名单,挨个儿将大夫们都给请来。 回到那小院儿的时候儿,天都大黑了。 早春二月的风寒依旧料峭刺骨,这样的夜晚又刚经历过那样的一场心寒,云扶原本周身的肌肉都在紧缩,只是竭力控制着,才没有因为冷而发抖。 可是当走进院门,窗子里透出黄暖的灯光来,抬眼看见那个坐在一团灯影当中的人……她的心下蓦然涌起一团暖意。 她却站住了,不肯走近,只叫司机引着几位大夫先往里走。 她自己转头回顾这个小院儿——走进来就觉得暖,终究还是因为爸吧?就算爸已经不在了,可是这里一砖一瓦,都还留着爸的印迹,是亲情温暖了她才是。 肩上搭上一只手,她心下惊跳,急忙退开去。 门敞开着,那团黄暖的光便更多地露了出来,他依旧站在光里。身姿颀长,眉眼如画。 云扶忙瞪了他一眼,“好端端的干嘛突然跑出来?” 靳佩弦笑,“屋子小,大夫们又来了这么多,没我地方儿了。” 云扶转开头去,“……你怎么来了呢?现在咱们应该是处于冷战时期。” 靳佩弦耸了耸肩,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毕竟是假的不是吗?再说,好歹小疯子是我的人,伤了,我总得来看看。” 云扶咬着嘴唇,抬眼瞟他,“那你也还是不该来啊……现在,他不是应该跟你是仇人么?” 靳佩弦歪头,淘气地挤了挤眼睛,“那也正好——我就是来看他死了没有嘛~~” 云扶无奈,垂首而笑,不叫他看见。 原本身上和心上的寒冷,都被这一笑给活泛了去,都不那么僵硬了。 靳佩弦趁机伸手就攥住了她的手去,想将她往怀里带,却也知道房门没关,这便忍住了。 两人立在当院的暗影里,他背光而立,她被他的身影遮住。 两只小手偷偷地在一起缠了缠。 还是云扶先抽开,面颊有些热,心有些跳。 “他怎么样?我看得出来,先前王瞎子是想故意支走我。该不会是封营长他……有什么不好吧?” 从找到封百里,他就一直是说不出话来的。 靳佩弦的笑还在,却是收了一半回去的。 云扶的心便一紧,“你快告诉我啊。不告诉我,我才是承受不住的。” 靳佩弦深吸一口气,“嗯,王瞎子趁着你不在的时候查过。不过他只是用手摸的,比不得医院的仪器精准,明天我再带他到西医的医院里去瞧瞧。” “你先跟我说说!”云扶等不及。 靳佩弦抬手,轻轻从她鬓角掠开发丝去。 她这一天又急又怒,头发乱了都不知道。 其实她都不适合留男人的短发,因为她的头发一旦长了一点儿,发尾就是卷曲起来的。这么伸手拨一下,那发尾就会自动缠住他的指尖。 她平素要么剪得极短,要么要用打量的发蜡才能将头发固定成男人的大背头去。今儿忙,就没顾上。 “是脏器有点伤了,还有头估计也是受过重击……现在可能的原因是脏器受伤导致喉咙不敢发声;又或者是头那伤到了语言中枢。” 他伸手又握住她的手,“具体的,还得等送医院照照仪器才能确定。” 云扶的视野一下子就模糊了,“这个该死的!” 封百里身上的皮肉伤她看见了,可是她没想到,原来封百里还有脏器和头颅的伤,这便是内伤了。 靳佩弦赶紧又紧握住她小手。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他是小疯子,是讲武堂的出身,又是从侦察兵训练起家的。他的神经比任何人都坚韧,所以就算暂时说不出话来,他却保持着清醒。这样看问题就不大,只需要时间,就能调养好。” 云扶眼中的模糊却还是消散不去,她只有赶紧闭上眼遮挡住。 ——唯有讲武堂出身、从年少时就经历侦察兵训练的人才能保持神智的清醒。这要是普通人,就不仅仅是说不出话来那么简单了,是不是? 由此便也可以隐约猜测到,封百里是经受了何等的残酷对待! 他的外表,只能看出鞭痕;那么其余那些脏器的伤,头颅的伤,就算看不出痕迹来,是不是那手法更隐蔽,却也更为阴毒?! 这笔账,她得算! 不能因为封百里还侥幸活下来,还侥幸能保持清醒,她就这么拉倒了! “别让张小山知道。”云扶抽了抽鼻子,“我看好温庐的人,你也盯住你那边的人……记着,千万别让谁说走嘴了。” 不然就凭张小山的性子,他肯定得去找郑雪怀拼命! 张小山啊,终究还是个孩子,他其实还没本事保护好他自己呢……他哪里是郑雪怀的对手呢? 她本来已经没能护住封百里了,她要是让张小山因为这事儿再受一次伤害……那她都真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她垂首想了想,“……过两天,我想带张小山出门一趟。哦,还是尽快吧,把张小山给尽快带走最好。” “你干什么去?”他神情之中不由得漾起谨慎。 云扶使劲地笑了笑,“你想什么呢?我把凯瑟琳押给你,行不行?” 云扶偏开头去,“既然我回来了,我爸这边的生意,我就也得都扛起来了。我不能只顾着梅州城里的总号,其余各地的分号,我也好歹得去走走,也叫掌柜、伙计,以及各地的合作伙伴们放心不是?” 靳佩弦点点头,“你这一次打算去哪儿?” 云扶想了想,“京津吧。从重要的开始走起,那就得从首都开始不是?” 靳佩弦有一会子的沉默不语。 云扶也是赧然,“我知道你想什么呢……我一走就出事儿,这刚出完事儿,我就又要走了。” 其实云扶心里也明白,靳佩弦这一次担心更重,是因为京津地区是燕军的地盘儿。 燕军一直与靳军为敌,以她的身份,到了燕军的地界去,危险只会更多,危险的级别更得以百倍来计算。 “……可是你知道么?在我们商人这个行当,生意大过天。有商号在那开着,有生意在那放着,当东家的怎么能治将掌柜和伙计扔在那不管?为了生意,为了铺子,就算明知刀山火海油锅,我们也得去。” 云扶冲他眨眨眼,“再说燕军又不是土匪,终究凡事都还有谈的余地。再说你这么个著名的‘扶不起的阿斗’,他们至于要为了挟制你,还要软禁了我去么?” “呸!”靳佩弦无奈地一笑。 可不嘛,他现在可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名声贯耳的“扶不起的阿斗”啊。 云扶妙眸轻转,“再说我其实就这个节骨眼儿去,才安全呢~” 她话没说尽,在这儿适当那么一顿。 靳佩弦心思跟着转动,随即便也笑了。 ——可不嘛,现在她正好是跟他处于冷战的当儿。既然都已经失了身子给他的部下了,那她和他的关系就几乎注定已经走到冰点去了,那现在的她去燕军的地盘儿,才反倒是相对最安全的时候儿。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各派军阀之间的情报战打得也是激烈,每一派兴许身边就有其他几派的人;况且他们两个还分别在沪上登了报纸,这样的消息落入情报分析人员的眼中,再隐晦的表达,也都会被分析出背后的实情来。 所以云扶敢肯定,燕军那边儿早已经知道了此事。 所以她就赶在这个时候儿去,叫燕军那方看起来,是她去避风头,甚至,是两人注定要仳离了。 靳佩弦本就“没用”,她在失去了少夫人的名分,又失了身子之后,身份的价值就更是大为降低。所以她敢在这个时候儿去,倒不用太担心。 况且——她不怕燕军啊。她选在这个时候儿过去,就是要主动去联络燕军。 她还要跟燕军目下所把持的总理府,好好儿地谈一笔生意呢。 靳佩弦想了想,末了只说,“你去也好……不过去得别太久;还有,回来再帮我带点儿小珍珠儿栗子回来呗~~” 趁着在大帅府里刚闹完,跟靳佩弦吵,跟潘佩瑶吵,也跟郑雪怀吵完,云扶赶早不赶晚,第二天就带着张小山、小翠儿两个出门了。 这回身边没封百里跟着,只有两个伙计帮着拿行李。 伙计是真伙计,当兵的可装不像。 只是云扶也知道,同坐一列火车厢的其他旅客里,就有靳佩弦暗中安排的人。 那是一种直觉,却并不面熟。 ——她若面熟的,郑雪怀岂不更熟? 况且就算没有靳佩弦的人悄悄保护着,她实则也不怕。 开往燕都的火车人是真多,云扶不想耍特权,就没能买着卧铺包厢的票,只能跟着一起挤硬座。 这样坐火车难免有些尴尬,云扶便叫小翠儿去买报纸来。 小翠儿挤下车去买好报纸,回来的时候儿火车已经响笛儿了。小翠儿将报纸给云扶,视线有些用力。 云扶心下明白,不动声色展开报纸—— 一看报头,她就明白了。 是《魔都万花筒》,沪上有名的花边儿小报。她投的启事就是在这份儿报纸上。 这样的报纸有一个特点不怕事儿大,而且就喜欢各种花花事儿。 敢在沪上办这样的报纸,政商各界、社会名流,甚至连军界和洋人全都不怕得罪的,在沪上唯有一个背景——那就是东家必定有青红帮的撑场。 甚或那东家自己,就有青红帮的辈分。 选这样的报纸登出去,潘佩瑶的事儿才会受众面广,且能被各种添油加醋;而且这样的报纸上的消息,也总有鱼龙混杂、真假难辨的性质,故此容易起到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效果去。 云扶静静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大作去——潘佩瑶的相片儿登出来了,只是云扶还是给潘佩瑶留了一线颜面,也是为靳军整个的颜面,所以没有放上潘大美女的脸去。 只有腰线一环,窈窕有有肉。 腰是女子身上比较特别的地方儿。客观来说,露出腰来算不得太要紧,不算私隐之处;尤其在西洋呆过多年的女孩子,露着腰的衣裳见得多了去了。 但是腰呢,偏是居中间儿的特别地段儿——向上和向下,都有叫人浮想联翩的地方儿去。 就好像一个美人儿,全身都包得严严实实,可是只露出莲足小小一个尖儿,就足以引发各种遐思去了一样。 能在人家面前露出这样一段来,且能被拍下来印成相片儿的,在此时的中国,已经足够定了男女的关系去了。 云扶选择露出她腰的另外一个缘故,就是因为潘佩瑶的腰上有一个非常清楚的胎记。 胎记是青蓝色,就在腰侧。形状有一点像蜜蜂儿。 云扶小时候就因为这个,总管她叫“招蜂引蝶”来着。 总归这张相片儿,不知就里的人就什么都不知道;而了解潘家和潘佩瑶的人,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到了燕都,云扶下车,特地站在月台上看了一圈儿。 看看燕军会不会派荷枪实弹的大兵来“恭候”她啊? 不过真可惜,来接她的,只有她家复兴东分号的掌柜卢兴彤和伙计罢了。 卢兴彤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作为京城分号的大掌柜,实则这个年纪是有些年轻了的。不过卢兴彤的名儿好,又是“兴旺”,又是“红彤彤”的,听着就觉着喜庆。 云扶含笑点头,“卢掌柜,咱们还是头一回见。” 云扶出洋这一走就是七八年,燕都分号的老掌柜早就作古了。眼前的卢兴彤是原来老掌柜的儿子。 也算子一辈父一辈都替商家经营,情谊自比普通的雇佣关系要深厚去。 卢兴彤看着云扶也有些傻眼。 应该是大小姐啊,结果是来了位大公子。 不过幸好总号的大掌柜早私下里给打过电话了,叫他不至于当场直眉楞眼的。只是卢兴彤却还是知道自己直眉楞眼了——女扮男装不是没见过,不过他可没想到大小姐穿的不是长衫短褂,而是洋服。 云扶笑笑,主动伸手过去跟卢兴彤握手。卢掌柜硬是没敢握。 281、燕都莺啼(2) 在燕都分号,云扶盘腿坐在炕上看了两天的账本,腿都快木成棒槌了。 生意竟比云扶预想的好。账面上的盈余,甚至是超过梅州总号数倍去的。 京城就是京城,人口之广,地理之便,是作为山城的梅州怎么都比不上的。 “如此说来,我爸出事之后,燕军竟然没有为难你们?” 彼时大帅撤出燕都,燕军又一向都与靳军交恶,云扶原本担心燕都的生意必定被燕军给收缴了。 卢兴彤搓着手笑笑,“老东家跟靳大帅一起遇难的消息传出来,京畿各地便也都传说,是燕军动的手。毕竟燕军与靳军多年为敌,而且天津港就在燕军控制之下,燕军的嫌疑自然最大。” “可是当时这件事令中外哗然,燕军显然是也不想背这个锅,一方面澄清,另一方面对咱们的铺子非但没有半点刁难,咱们反倒还有些‘因祸得福’,燕军的许多军需采购的生意竟然也都交给了咱们。” “哦?”云扶笑了,“我倒意外。这么说来,燕军不但是有些操守的军旅,更也是有些生意头脑的啊。” 卢兴彤点点头,“至少他们从咱们的铺子走,采办的东西如果是需要从江北过的话,便会一路畅通。” 云扶将账本合上,抬眸望着卢兴彤笑笑,“我当年出洋走得早,令尊接替燕都分号大掌柜的时候儿,我就已经在异国他乡了。所以我与卢老掌柜缘悭一面,跟卢掌柜你,也是初次见面。” 卢兴彤忙道,“是啊,是啊,大小姐彼时身在西洋,不过家父和小的还是听说过大小姐不少故事的。东家也曾将大小姐从西洋寄回来的新鲜玩意儿分送给我们。不瞒大小姐,小的家里还镶着一块大小姐寄回来的玻璃烫画儿呢!” 云扶倒也意外,不过垂首细想她爸的用意,心下却也是暖的。 云扶点头,“听卢掌柜的口音,仿佛是山东人士?” 卢兴彤含笑点头,“大小姐说对了。其实小的是在燕都出生和长大的,可终究是乡音难改吧,这便口音里还有那么一点痕迹,竟没瞒过大小姐去,大小姐当真耳力惊人。” 云扶含笑垂下眼帘去。 卢兴彤不知道,美利坚西海岸的那个小镇上,几乎融和了世界各地的人,口音五花八门。云扶做那样私酒的生意,不能不时时小心。故此用耳朵来分辨客人的各种口音,是她每日都必须要做的。 “卢掌柜姓卢,又是山东人,倒叫我不由得想起另外一位出自山东的卢姓名人来~” 卢兴彤一听就明白,赧然道,“小的明白,大小姐说的是苏皖宣抚使、陆军上将卢长吉。” 云扶含笑点头,“正是。如果我没记错,令尊卢老掌柜名讳里也是‘长’字辈,而卢长吉的儿子名叫卢兴嘉——又与卢掌柜你是一个字辈了不是?” 卢兴彤轻轻叹息一声,“不瞒大小姐,我们原本是本家儿。隔了一个房头的堂亲。” 云扶淡淡垂下眼帘,“卢宣抚使是北洋老人儿,系出皖军。如今总理府,正是皖军一脉执掌……” 云扶静静抬眸,“卢掌柜,我希望你能帮我搭个桥,我想去拜见国务总理大人。” 卢兴彤吓了一大跳,“大小姐,您要见国务总理做什么?” 云扶终究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还是个姑娘。 云扶含笑点头,“要不这样,我退一步,不见总理大人本尊。我想见靳云鹤也行。” 这便又是一个拐弯儿的关系。靳云鹤与现任总理潘郁、卢长吉、卢掌柜都是同乡,且靳云鹤与潘郁当年一起合资开过工厂,私交莫逆。 还有一层靳云鹤从前也是当过总理的,此时赋闲在天津当寓公。 卢兴彤额头有些汗下,原本以为大小姐就是来查账,没想到大小姐的心没在账面上。 云扶见卢兴彤有些为难,这便难得地露出女孩家的娇憨来,“……虽说咱们是生意人,可是京里的分号可不仅仅是做生意所用。像我爸生意做得这么大,全国哪儿有风吹草动也受不了啊。所以京里的消息特别重要,那就都得靠京里分号的掌柜和伙计们呢。” “所以啊就算我才回国来接过生意不久,可我也知道,咱们复兴东燕都分号了不起,绝不仅仅是个什么铺子!就算您谦虚,说燕军不敢动咱们铺子,是怕粘上大帅命案的嫌疑;可是我心里更明白,那其实还是您有本事。您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儿,能将咱们这铺子给稳定下来,护着铺子里的生意,还有咱们好几十号的伙计,半点纰漏都没出。” 云扶说着片腿儿下炕,正正经经给卢兴彤鞠了个大躬,“您是个人物,我替我爸谢谢您。我自己个儿心里,也宾服您!” 卢兴彤惶恐得赶紧起身,又是摆手,又是给云扶回礼的,口中连连喃喃地说,“哎哟,大小姐,您这是,您这是为了谁呀……” 云扶自己也想了想,随即还是坚持道,“我当然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咱们的生意。” 卢兴彤半晌叹了口气,“我是头一回见大小姐您,您又是头一回吩咐我办事儿,我要是不办——那我对不起老东家。” “不过无论是现任总理大人,还是前任总理大人,总归都是政要,不是咱们说见就能见的,您总归得给我容个空儿,叫我先安排安排。” 云扶含笑点头,“不用那么麻烦,我上天津去就行。靳云鹤不是在天津当寓公么?他那私宅的门,总归比京里总理府的大门要好进些。” “可是……”卢兴彤还是有些犹豫。 云扶静静垂眸,“想要敲人家的门,自然需要敲门砖……卢掌柜,拿账上的盈余,先去铸一块金砖来。” 云扶的法子颇有些简单粗暴,可是简单粗暴的却往往更有效。 靳云鹤再闭门谢客,可是却也有些没舍得拒绝了这么大一块敲门砖。 云扶走进天津的这幢小洋楼,四面看看,便已含笑收回视线。 这小洋楼是蛮气派,相信初来乍到的人,一定都会眼睛直一阵子的。 可是云扶是在西洋生活过多年的人,这些洋派东西对她来说没那么新鲜;况且大帅府里的西洋楼比这个规制还高,云扶都懒得多看一眼的。 靳云鹤看见云扶这般的淡然从容,也不由得微微意外,赶紧调整了一下对云扶的评价去。 云扶直接掏出雪茄来,递给靳云鹤,“世叔您尝尝这个。” 靳云鹤又是微微一怔。 旁人来都是鞠躬作揖,“总理大人”长,“总理大人”短的,这位小姑娘却是来了就直接喊“世叔”。 靳云鹤笑笑,“不瞒你说,这雪茄我家里也有些好的。” 云扶轻笑一声,“您别忙了,比不上我这个的。世叔别介意,我现在也做雪茄的生意,所以国内现有的这些雪茄是从哪儿来,是什么品类的,我比您清楚。” 靳云鹤望着眼前的男装丽人,看着她面上显而易见的年轻,甚或有些青涩的年轻,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本人是大商人,又当过国务总理,本人还是皖军一员,一人横跨政、商、军三界,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呢? 故此虽说叫云扶用大金砖敲开了门,他本人还是有些端着的。一副见云扶一面,就仿佛赏给云扶脸面似的。 ——他没想到,结果两人说了三句话不到,就被云扶这么一字一声地都给驳回来了。 原本这样穿男士洋服的女孩儿,他就极少见过;而这样完全不被他的威名影响,甚至都有点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小孩儿,他更没见过。 “是么?那我尝尝你这个。” 靳云鹤说着接过云扶递过去的雪茄,就要直接点燃。 云扶却将雪茄抽回来了,摇摇头,“算了,您怕是抽不惯这个。这样顶级的雪茄,如果放在抽不惯的人手里,倒糟践了。我不给您这个了,回头我叫人给您送两箱最好的山东旱烟来。” 靳云鹤不由得大笑,“你啊你,我抽雪茄也有几年了,我自认为也像模像样的了,就连那些跟我一起抽雪茄的都没瞧出来我其实不爱抽那个!” 云扶淡淡笑笑。 也不奇怪,就像现在时兴喝洋酒、吃西餐一样,她在温庐里可是看了太多洋酒成瓶饮,一天三顿都非得西餐伺候的——可是说实话,他们那不过是摆谱儿,根本喝不出洋酒的味道来,也不喜欢吃西餐。 可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吧,大家都想洋派儿一下。 “世叔姓靳,靳大帅也姓靳。”云扶懒得再扯闲篇儿,这便直接进了正题,“一笔写不出两个靳字来,更何况世叔跟靳大帅还好悬成了亲家。” 云扶这说的是靳家的五小姐靳安恬。 当年大帅在燕都为大元帅的时候儿,靳安恬也跟着在燕都,这便与靳云鹤的儿子渐生情愫。 原本一段佳缘,可惜因为靳千秋姓靳,靳云鹤也姓靳,听起来就像一家子人之间互相嫁娶似的,有些好说不好听。 大帅靳千秋是行伍之人,性格豪爽,况且是嫁女儿,这便大手一挥说不要紧;可是靳云鹤的顾虑要更多一些——也许他是山东人的缘故,思想上是要比靳千秋更保守些,这便硬生生将这一宗可算是门当户对的婚事给隔住了。 靳安恬受了绝大的打击,险些没削发为尼去。 说到此事,靳云鹤也是颇有些黯然,有些不想提起。 云扶却特地往他痛处上戳,“……大帅主政燕都的时候儿,是本想推举世叔出来组阁,再度出任国务总理的。大帅那样做,图的一是世叔的经验,二怕就是世叔也同样姓靳,三来么,就是那桩姻亲。” 靳云鹤叹了口气,垂首道,“我知道,因为这件事我是欠了大帅一份人情去。所以组阁之事,我也实在是无颜接受……” 云扶陷坐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右臂撑在沙发扶手上,指尖抵着额角。 云扶用这样的姿势,看着傲气已经一点一点被她快挤干净了的靳云鹤。 傲气挤没了,剩下的就是真实的人性了。 虽说靳云鹤此时退在天津小洋楼里当寓公,看似与政坛再无瓜葛了,可是云扶却知道,靳云鹤不过是以退为进,始终还在等机会东山再起。 这与人的家世出身所造就的性格有关系靳云鹤幼时家贫,父亲早早病逝,家里全靠他母亲卖煎饼、当奶妈,赚来的钱才养活大了他们。 他之所以跟潘郁的关系那样好,就是因为他母亲曾经给潘郁当过奶妈——他与潘郁就属于“奶兄弟”了,潘郁对他自然提携。 这样的人虽然后来功成名就,只是内心却必定是复杂和微妙的——就像郑雪怀。 他虽然曾经与潘郁平起平坐,一起办工厂,一起念武备学堂,一起加入皖军,又都当过国务总理——可是他的根底却永远要比潘郁低那么一层,他永远抹不去自己母亲给潘郁当奶妈才赢得潘郁对他提携的历史去。 所以此时那国务总理位子上的人,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偏偏是潘郁。 他与潘郁亲如手足,可是他却也是最想东山再起,再度取而代之的那个人。 这般望着靳云鹤,云扶静静开口“世叔当年没能组阁,真是太可惜了。总理之位,有德者居之,大帅相信您,其实全国百姓又何尝不都是相信您的?若此时您还为国务总理,相信此时的国家,必更稳定昌盛。” 自从共和,这燕都的政坛就纷争不宁。总统与总理,双方争权,各出自不同的派系,造成多年的府院之争。 两位国家的掌舵人如此争斗,国又怎么会有宁日? 靳云鹤眼中放出光芒来,“唉,瞧你说的。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已经退居津门,再无心从政了啊!” 云扶摇头,“都是因为靳大帅忽然遇难了,要不,在靳大帅和靳家的支持之下,总理之位又舍您其谁?” 云扶眸光轻转,“可是靳大帅虽然不在了,靳家对您的支持之心,却从未改。” 手机站: 282、他们是何居心? 离了靳云鹤的小洋楼,云扶就带张小山逛街去了。 黄包车一路从五大道里穿行而过,张小山的眼睛都直了。 这五大道地界儿,是天津的英租界区,里头满是各种各样的小洋楼,每一幢都各具特色,美轮美奂。 梅州城里可没租界,故此就算有洋人,却没有这么集中的洋楼区。张小山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 “姐,怎么都这么好看呀?它们的主人家,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儿?” 云扶叹口气,“从总统、总理、总长,到督军……各色名流在此处都有洋楼。就我所知,这几条街上就有两任大总统、六任总理的房子。” “至于前清的王公们就更多了……大清亡了,那些王爷贝勒们不愿往关外去的,就都在天津当寓公呢。” 张小山咂咂舌,“都说沪上最洋气,原来这津门也这么洋派儿啊。” 云扶含笑凝着张小山,“那我赶明儿带你去沪上看看去啊?你跟我去不?” 张小山小心地看云扶一眼,“姐……你还想走呐?” “嗤……”云扶别开头去,“我什么时候有说过不走了么?” 张小山有点小紧张,“姐如果要走的话,只是去沪上?” 云扶想了想,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也还没定将来要去哪里。也许在沪上,也许,坐船出洋。” 津门商业发达,街上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卖的。 云扶带着张小山还正赶上天津劝业场刚刚开幕营业,两人可进去好好儿地看了个西洋景儿。 云扶给张小山从上到下买了一身儿新的,其余吃食零嘴儿不算。两人抱着大包小包地出来,云扶站在门口扭头回望劝业场的大楼,服气地道,“等我赶明儿,也得在梅州盖个这样的大铺子!” 张小山忍不住促狭道,“姐刚刚儿还说要离开梅州呢,却原来还想在梅州盖个这样的大铺子啊?” 云扶瞪了他一眼,“谁说我在梅州盖大铺子,就非我自己经管啊?复兴东有现成的掌柜和伙计,再说我还有你呢……等我把你们给带成了手儿,到时候叫你们去经管就是了。我啊,就想当坐吃纯利的甩手东家。” 云扶又特地带张小山去将狗不理的包子、耳朵眼儿炸糕、十八街的大麻花儿都给吃了个遍,最后还顺带脚带张小山去泥人张去捏了个像。 张小山乐得跟过年似的,说打小儿长这么大,就没这么乐呵过。 云扶静静看着张小山,心里默念只要今儿的高兴能叫你忘了曾经的伤痛,那咱们就没白来。 最后云扶才带着张小山拐进了“益德成鼻烟”,去挑了几瓶上等的鼻烟,还选了水晶的鼻烟壶儿、红珊瑚的壶盖儿,包好了叫店里的伙计送到五大道靳云鹤府上去。 张小山有点发愣,“姐……你不是说给他淘弄点山东的旱烟么?” 云扶笑了,伸手点了张小山脑门儿一记,“你呀,还真信啊。他那样的人,就算再念旧,终究身份都已经不同了。真给他山东的旱烟,还不得把他肺子就呛穿喽!”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今日的靳云鹤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山东的穷小子。他可以用这精致奢华的鼻烟,却不可能再卷大烟叶子抽了。 这道理就像曾经当过总理的他,如今赋闲在津门关进小楼成一统,表面看着安静,内心却绝不可能放弃东山再起的念头一样儿。 张小山看着柜台上那精致玲珑的小瓶儿,“他就在天津住呢,能认不出这天津本地的鼻烟来么?姐你答应给他山东烟啊,他不得觉着咱们是唬弄他呢?” 云扶笑,轻哼一声,“傻弟弟,学着点儿这益德成鼻烟,选的就是山东临沂的大叶子烟的中间四片,晒干制成烟坯,加入辛夷、麝香、冰片、石菖蒲、薄荷、白芷、乌药等数种天然药材制成的。最根基的,就还正是山东的烟叶子~~” 张小山咧嘴乐了,“那这不正好!既是山东的烟叶子,又比烟叶子精致高明了千万倍去;既能满足他思乡的心愿,又称得起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去~” 云扶含笑掏钱付账,“对……这是送礼的门道,却其实也是生意经。你学着点儿,回去自己心里琢磨琢磨,琢磨透了,对你将来做生意必定有好处去。” 张小山却上来搂住云扶的胳膊,“我就跟着姐就行了,不用我自己学。这里头的门道可真多,我学不会,我就跟着姐,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就是。” 云扶一边在卡片上写字,一边有意无意地道,“你要是不学……那我可只好将生意都交给纯耳去了。他原本就会吃会玩儿,脑筋也精;若你不勤着点儿,就更被他给落得没影儿了。” 张小山登时面上的笑容就是一僵。 云扶将自来水笔收好,将卡片递给鼻烟铺的伙计,偏首淡淡瞟了张小山一眼,“不服气是不是?不服气,那你就超过他;你甭指望我不用他。从生意的角度来看,他是个极佳的掌柜人选。” 张小山闷声不说话了,回想起最先去逛的劝业场。 那个大铺子,那个让云扶都掐着腰既服气又羡慕的大铺子,内里的二股东就是前清的庆亲王。 用前清王爷来参股,一方面要的是王公们的银元,另外一方面也是用了王公们会吃会玩儿会享受的经验不是? 这道理放在纯耳身上,是一模一样的。张小山就算再恨纯耳,可是他却也不能不承认,纯耳回温庐管东方那一块的生意之后,那一块的经营收入翻着翻地上涨,叫凯瑟琳都感受到了压力,私下里都跟张小山嘀咕过,说担心她自己主要管理的西洋生意这一块都要被比下去了。 张小山沉默不语,云扶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儿,“要是没自信呢,就提前跟我说一声儿,我就也不指望叫你帮我管着温庐了。反正温庐原本就是人家纯耳的家,还是交给他一人儿吧。” “姐,你激我!”张小山又惭愧,又是懊恼。 云扶便笑,伸手掐了他腮帮子一记,“听,多聪明的孩儿!连我激你,都听得出来!” 云扶伸胳膊揽住张小山的肩膀,两人就这么勾肩搭背地在大街上横晃,“我就是在激你啊……我说小三儿,你不能再那么梦游似的了。还有那么多东西需要你学,你想赶上纯耳还得需要多少年呢,更别说要超过他去!” “你要是还继续那么梦游着,那你就一辈子都撵不上人家了。” 自从那件事之后,张小山虽说在温庐强颜欢笑,也看似在拼命打起精神来似的,可是云扶却知道,他的心思一直游离着,就跟梦游似的。 她得给他剥开那层迷蒙的壳儿,给他找个方向去。 纯耳是她看好的掌柜人选,可是另一方面云扶故意将纯耳摆在温庐里,就叫张小山看着,这也是叫张小山赶紧清醒过来。 两人又逛了几天,云扶带着张小山将他好奇的那些小洋楼都走了个遍。 租界区好看的小洋楼上千幢呢,天津卫好吃好玩儿的又何止千种,两人这么连吃带喝逛着街,日子过得就哗哗地快。 一晃,半个月都过去了。 这半个月里,云扶白天带张小山散心,连跟人家天津卫的商人学门道;晚上她要偷偷跟靳佩弦联系,询问封百里的治疗情况。 唯有等封百里那边没事了,她才能放心地带张小山回去。 只是彼时国内的长途电话线路只有京津两地的,她从天津都没法儿直接打电话回去梅州。也只能叫伙计以电报两地串连。 云扶一来是放心不下封百里的病情,二来是放心不下梅州的医院——因为封百里说不出话来,是担心他内脏和神经受了创伤。 而在这内里的探伤方面,中医的手段有所欠缺,需要借助西医的仪器。 而梅州此时设备最先进的西医的医院,却是东洋人开办的。 要带封百里去东洋人的医院去检查,云扶的心下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所幸一切都只是她白担心一场,半个月后,靳佩弦那边给了消息,说封百里已经能说话了;其余皮肉的外伤,已经在逐步的恢复之中。以王瞎子的专业意见,封百里已经没有大碍了。 接到这封电报,云扶当场就掉了眼泪。只是小心藏着,没叫张小山看见。 两人这才商议着,该回梅州了。 回梅州,有卢兴彤帮衬着,买到了卧铺包厢的票。 云扶带着张小山和小翠儿上车坐好,云扶不由得有片刻的失神——她回想起当年与封百里的第一次见面来了。 彼时的封百里,当真是威风八面,一个人就将一整列火车都给震慑住了。 可是想到封百里从跟着她之后,那威风也扫地了,后来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云扶心下就特别的不是滋味儿。 “公子,你看——”小翠儿忽然用胳膊肘捅她肋条骨。 云扶顺着小翠儿的手看去,月台上卢兴彤忽然在下头连蹦带跳地示意。 云扶知道有事,不便从车窗说。 “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 云扶下车到了月台上,趋近卢兴彤,“……可是总理府那边有动静了?” 总理府的门,他们不方便直接走进去,可是有靳云鹤在,凭靳云鹤与现任国务总理潘郁的私交,她几乎有十成的把握,她拜托给靳云鹤的事必定能成功。 只是毕竟中间是拐了弯儿的,所以心急不得,需要等。 卢兴彤摇摇头,“靳云鹤这些天还在天津,没动身往燕都去。不过京津两地之间有长途电话线,所以就算他还没动身,可是说不定早已经与潘郁那边取得了联系。只是潘郁那边也还要捭阖各方势力吧……大公子,咱们急不得。” 云扶点头,“我明白。潘郁在皖军内部需要平衡关系,在总统府那边还要与燕军各方交涉……此事不容易,我给他时间。” 反正靳佩弦的体育学校三月才开学,那件事也不用太早,赶在靳佩弦的体育学校上了正轨去再说不迟。 云扶抬头打量卢兴彤,“那卢掌柜你这是……?” 卢兴彤回头四面看看,低声道,“方才伙计送来个信儿,说有人往咱们铺子里送了两麻袋珍珠栗……伙计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我倒是之前听大小姐您提过那珍珠栗,所以我想必定是有人给大小姐送的。” 云扶也给吓了一跳,“可是我的栗子都带上了啊!” 邑境就在天津管辖的地界儿,云扶在天津该置办的都置办了,已是交给同行的伙计带上了……那谁还给她送栗子啊? “不过就算有人送,也无妨。你回去打点些银钱,按着市价给人家就是。” 云扶想,又或者是她去买栗子,对方商家后头打听到她是复兴东的人,这便卖复兴东的面子,追着送过来些栗子吧? 可是云扶看卢兴彤的神色,仿佛还是有些不对劲儿。 “卢掌柜,你有话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兴彤叹口气,“我方才不说,是不想叫大小姐路上不放心——不瞒大小姐,来送邑境珍珠栗的人,是燕军的人。” “你说什么?”云扶也是一个激灵,“燕军的人?他们穿军装来的?” 从来到燕都,再到津门,云扶就小心地等着燕军呢。可是燕军的人,早没出现,晚没出现,偏偏等在她要启程返回梅州的时候出现;而且又偏送上些珍珠栗,这才叫云扶觉得后怕! 就仿佛,人家虽然没有露面,可是事实上云扶这些日子在燕都和津门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视线之内! 燕军若想对她动手,她一百条命已经没了。 可是燕军非但不对她动手,反倒在她临走之时送来这么些邑境珍珠栗……燕军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卢掌柜,你是怎么发现是燕军的人?难不成他们公然开了军车、穿了军装来的?” “自然不是。”卢兴彤笑笑道,“大小姐忘了,我跟大小姐报告过的,燕军为了洗清大帅之死的嫌疑,还曾用过咱们铺子采买军需。他们不便直接出面,中间便找了买办跟咱们联系。来送栗子的,就是买办的手下。” 手机站: 283、东风压倒西风 “既然是叫买办的伙计来的,那估计买办那头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过是听人之名,跑腿儿送东西罢了。” 云扶心下有数,情知这背后的真相,绝不是那么容易就打听着的。 要不燕军也不会隐藏得这么深,她当初刚到燕都,火车站上就该出现了。 “卢掌柜,交待伙计好好儿招待人家送货的人就是了。栗子你随后跟着咱们家的货一起,给我送回梅州来就行。” 卢兴彤点头,“大小姐放心。” 火车鸣笛儿了,来不及多嘱咐,云扶只拣简洁的说“卢掌柜,你们在燕都这边儿,无论是皖军还是燕军,你们两边儿都别得罪,好好儿结交着。” 卢兴彤忙道,“您放心。便是只为了生意,咱们也得左右逢源才行。” 云扶回到火车上,坐下来细想前后种种,有些走神。 偏张小山也好像有心事,跟云扶对面坐着,两姐弟一齐望着窗外,都不说话。 可苦了包厢里就剩下独一人儿的小翠儿。 小翠儿是闲不下来的性子,这么在封闭的包厢里对着两个闷葫芦,她可真是如坐针毡。 她便打开了行礼,拿出两捧临行之前刚用糖炒好的栗子,摆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公子、三少爷,你们额两个倒是嗑栗子啊~” 两人都被小翠儿成功地拉回神来,还是张小山先不好意思了。 从前小翠儿可不待见他,每每见他都瞪他,都不准他进云扶的房门,怕他把地毯给踩脏了。 是后来云扶认了他当弟弟,还跟所有人都说了,小翠儿这才改口叫他些好听的。 只不过小翠儿也是个直性子,她心里别扭,所以她叫他的好听的,还经过了一个过程——开始叫“小三爷”,后来叫“三爷”,直到现在掂对成了“三少爷”。 “小三爷”是不好听,“三爷”给喊老了,“三少爷”勉强还是那么回事儿吧。 可是小翠儿却是管云扶叫“公子”,管他叫“少爷”,这还是有点对不上茬儿。 张小山就故意逗小翠儿,“嗑什么嗑呀,你当嗑瓜子儿哪?栗子这么大一个,能毁多少个瓜子儿了,用牙嗑多不雅啊!” 有他们两个这么拌嘴,云扶笑了。这边帮一句,那边帮一腔的,这一路上倒也不嫌寂寞了。 入夜,三人躺下准备休息。小翠儿最心无挂碍,不久就睡着了。 云扶睡不着,睁眼看对面,却又撞上张小山一双瞪得溜圆的眼。 云扶叹口气,轻声道,“我瞧出来了,你憋一天了,说吧。” 往常两人也不用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面对着面,故此许多话是可以躲避开来的。可是今儿从上了火车,云扶就知道怕是要避不开了。 张小山轻声问,“姐……你为什么要带着我来京津这么一趟?好像我这一路都帮不上姐任何的忙。姐内有小翠儿,外有随行的伙计们,还有分号能干的掌柜。只有我是个大闲人。” “姐难道是专程带我来散心么?可是姐,都过了那么久了,我其实已经好了。” 云扶笑了声,“那我来带你看看劝业场,学学津门的生意经,就不行么?我将来还要盖个跟劝业场似的大铺子呢,原本还指望交给你来经营呢。” 张小山这次却没情绪的波澜,依旧静静地望着云扶,“姐,告诉我原因吧。” 云扶罕见地挠挠头,缓缓道,“……是有点事。封营长吧,不是陪我回了一趟梨树沟么?他受了点小伤,回来养伤呢。我怕你知道了担心,这就没告诉你。” 云扶看得清楚,张小山眼底涌起汹涌的波涛。可是他却掩盖住了,垂下眼帘去遮住。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半个月来他已经养好了。等咱们回去,就又是什么事儿都没有的封营长了。” 云扶这么解释完,心下还是有些不妥帖的,不知道张小山会不会还是担心。 可是张小山却是翻了个身,背过了脸去,“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姐担心这个做什么?我已经不是他的兵了,他的事已经与我无关了。我现在只担心姐,没工夫再去担心别人。” 云扶的心反倒揪了起来。 回到梅州,云扶下火车,月台上却是两拨人一起涌过来。 云扶站在梯子上,挑眉冲两方望过去。 一方是宫里雁带的人,一方是夏之时。 云扶心下叹口气。 好在那二位还没好意思自己来,要不在这火车站可就等着出洋相吧。 云扶却谁也不理,自顾叫着随行的伙计,从两伙人中间走过去。 宫里雁和夏之时都迎上来,云扶左右各瞪一眼,“你们干什么?我犯法了么,要二位军爷来逮我不成?我是依法经营的商人,我跟二位军爷没话说,我要回自己的铺子!” 宫里雁还好说,终究他没得罪过云扶,夏之时那边就有些尴尬。 不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宫里雁跟他老大学的,脸皮要比夏之时更厚些。 所以还是宫里雁跟上来,笑嘻嘻地道,“少夫人,可是大帅府的车,却还是您的不是?您还是坐自己的车方便。” 云扶回眸一笑,“宫卫队长,你觉着那车挺好的,是不是?” 宫里雁立马脚后跟碰了个立正答,“没错儿,好着呢,是卑职见过的最好的车!” 云扶小手一扬,“……送你了。” “少、少夫人……”宫里雁吓得都结巴了,“卑职可不敢!” 云扶冷笑,“你不是说那车好么?都是你见过的最好的车了。就看在你特地来接我的份儿上,也不好叫你白跑一趟,我的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你就收下吧。” “要是不收,就是你不给我面子,看不起我!” 宫里雁脸都白了,赶紧低声恳求,“少夫人……您饶了卑职吧。要不回头,老大还不剐了我去?” 云扶面上依旧绷得滴水不漏,只有目光不着痕迹朝夏之时那边飘过去一缕。 宫里雁一怔的工夫,便也懂了。 云扶扬长而去,宫里雁站在月台上一副灌了一肚子窝囊气的模样。 夏之时带人走过去,淡淡瞟了宫里雁一眼,面无表情。 云扶先回了温庐,是将张小山给送回去——尽管她本意是要先直奔复兴东去看封百里的。 纯耳和老骆驼他们都来迎接,纯耳不多话,但是云扶却觉着纯耳那双爱新觉罗家特有的细长眼睛里,仿佛闪烁着什么去。 云扶便故意打趣他,“天津五大道的小洋楼里,倒有一半儿都是被你们家族人给包圆儿了吧?你呢,没打算也挪过去买一栋?” 纯耳也没客气,“我在梅州有现成的别墅,沈公子在鹿吴山上给我置的那个小院儿多清幽啊,景色好,空气更好,可不是津门那小洋楼比得起的。” 纯耳说着故意使了个眼色,“我可听说了,五大道那个地角儿从前都是没人稀罕住的。也就是洋人来了,才盖房子发展起来的——公子不明白为什么先前咱们中国人就没人住么?” 云扶故意打哈哈,“贝勒爷你说,是因为什么啊?” 纯耳耸耸肩,“风水不好呗。从前是低洼存水的地方儿,哪儿比得上我那高山透风的啊。” 安顿好了张小山,云扶这才下山去看封百里去。 却扑了个空,伙计说封百里在云扶走了之后就搬进医院去住院去了,现如今病好了,已是出院,住回营房去了。 云扶有心想直接到营房去看看,可是碍着现在她跟封百里那“不可说”的关系,这才忍住了。 伙计主动跟云扶报告“少帅的体育学校已经开学了,报纸上都拍了相片儿,可像样儿了!” 虽说阴历还是二月,可是从阳历算,已经过了三月了。三月开学,这是早就定好的。 伙计送上报纸,相片儿里,主席台上靳佩弦身穿少将礼服,颀长而立。肩上麦穗状的绶带流苏,还有肩头大大的菊花纹肩章,全都那么隆重又华丽。 在这样华丽的映衬之下,靳佩弦的那一张脸儿啊,绷得黢青,要多严肃有多严肃。 云扶有些想笑,却还是忍下来,反倒认真去多看了他的脸两眼。 ——尽管那少将礼服高高的帽子太大,将他的脸泰半都遮在了阴影里,可是她还是能看见他紧抿的薄唇,以及绷紧的下颌线条。 别说,还挺有点儿少年将军、严肃英武的模样。 也难怪云扶看着新鲜,终究从小到大认识这么多年来,云扶还没什么机会看见他这样一脸正经的时候儿。 他啊,太习惯当“少帅”,也就是那个“大帅的儿子”,整个江北的二世祖了。 云扶又在复兴东里转了一圈儿,这才回了大帅府。 回到旧雨楼的时候儿,天已经擦黑了,西边的天际还留着一片晚霞的印迹,叫这天幕上不是黑色,而是一种神秘的紫灰色。 云扶立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子。 小翠儿悄悄凑上来,嘿嘿地笑,“你猜我回来听见什么了?” 云扶送张小山回温庐,就也放了小翠儿先回大帅府来了。 云扶眯眼看她,“什么呀?” 小翠儿捂住嘴笑,“潘大小姐这阵子可成了梅州城的抢手货了!听说上门去提亲的,都要踩断门槛了。” 云扶挑眉,“哦?怎么说?” 小翠儿竭力忍着,“……都是些老鳏夫啊,平均都四十多岁的老头子去的!” 云扶也没想到,这便也是笑开。 “我妈都说,潘大小姐以前是高高在上,就算有人想提亲的,也不敢高攀啊。可是她现在烂了,好人家儿是必定不会要了,也只有鳏夫肯娶回家当填房了!”小翠儿一脸的坏笑。 云扶拈着怀表的链子,“这么说,咱们走的这半个月,她的消息终于在梅州都传开了?” “可不嘛!”小翠儿使劲地点头,“现在街谈巷议的,潘大小姐可出了大名去!我妈说,亏她还有脸继续在梅州城里呆下去,要换了旁人啊,早卷铺盖卷儿逃走了!” “二太太和郑雪怀呢?”云扶问。 小翠儿又笑眯眯道,“我到门房那边去转了一圈儿,还有小红她们不用问自己就跟我嘀咕了,都说这半个月来,潘大小姐还想来看二太太,结果二太太干脆就不准她登门!” “至于郑督办嘛……”小翠儿小心地瞄了云扶一眼。 “你说。”云扶坐下来,手里随便掂着怀表玩儿。 “他们都说,郑督办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这半个月来,脾气可大了。” 云扶心里也是叹息一声,静静垂眸。 “脾气大点儿好。我宁肯对着一头发怒的狮子,也不想对着一只笑面虎。” 小翠儿又盯着云扶看。 云扶叹口气,“还有什么,一起说不行么?” 小翠儿说,“我妈他们在外头都听见人传说,少帅为情所伤,励精图治,终于肯煞下心来干正事儿了——都说少帅那体育学校办得太像样了!” 云扶有点哑然失笑。 报纸上夸赞靳佩弦体育学校办得井井有条,她看见了;可是她没想到原来民间又传出这么个“为情所伤才励精图治”的话。 云扶轻轻“呸”了一声,“要真如此,他真的肯收心好好儿忙他的军政要务,我反倒要谢天谢地去了。” “而郑督办那边,风评却开始走下坡路了……”小翠儿眨眨眼,“都说郑督办下了狠心要在获鹿全境剿匪,调动军队,动作颇大,可是从过年后就一直在剿,却也没听说剿出个什么大匪首来。” “最花花儿的是,听说从窑子里抓了几个窑姐儿出来,给扣上了女匪首的帽子,都给枪毙了!——不管那窑姐儿当没当过土匪,可是终究都是女人。郑督办抓不着男人,却拿女人开刀,倒叫不少人不齿了去……” 云扶淡淡垂下眼帘。 这就是所谓的“东风压倒西风”吧?靳佩弦和郑雪怀就是大帅府里的两股力量,从前是靳佩弦不中用,便叫人总觉得郑雪怀各种的年少有为;而一旦靳佩弦“励精图治”,开始正经干事业了,自然有人开始看着郑雪怀不顺眼了。 说到底,靳佩弦才是大帅独子,江北真正的少主。 手机站: 284、捉了个尖 大帅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江北的人心却还是在靳家这边的。 更何况古往今来的传统,谁不希望是靳家的嫡子正朔承袭江北大位,却反要指望一个继子去呢? 所以只要靳佩弦有点正形,办点正事儿,他能获得民心认同的速度和数量,就是郑雪怀那边所无法抗衡的。 ——更何况,现在的郑雪怀也在剿匪这件事上出现了不少的纰漏。 云扶淡淡垂首,“借着靳佩弦体育学校开学的春风,也是时候该给咱们郑督办的剿匪大业再添一把火了。” 小翠儿完全没听懂,瞪大眼睛盯着云扶。 云扶淘气地眨眼,“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云扶拉过小翠儿的手,“把你衣裳借我一套穿穿,我想去看封百里去……得这样儿,才符合剧情不是?” 小翠儿给云扶找了一身衣裳。 别的还好说,大帅府里丫头们的穿着都是一样的;难为的是头发。 云扶这一头短发,怎么也没法儿跟小翠儿似的编成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不是? 云扶便是想这时候出去买个假头套去,都来不及了。 云扶直嘀咕,“要不我上温庐,把纯耳那根给剪下来,然后用头卡给别到我头发上,你说行不?” 小翠儿也乐了,乐完了还是将云扶的美梦给敲碎了 “不行!” 末了小翠儿还是给云扶换了衣裳,不能穿丫头的,换成了仆妇的。 仆妇的,就可以用一块帕子包着头了。 有大帅府内丫头和仆妇的通用装束,红房子军营那边就也没拦着,她们两个直接进了营房区去,找到了封百里的住处去。 小翠儿在外头给放风,云扶直接推门就走进去。 眼前的情形叫云扶也是微微一怔。 传统的营房是大通铺,封百里是营长,故此有单独的营房。 旁的军官的单独营房里是单独一张床,可是封百里的房间内却是个上下铺。 而且这上下铺一看还不是原装的,应是后来才加了上边的一层。 云扶开门进来的时候,封百里就站在上下铺旁,却是抬手搭着上铺的床沿儿。 以封百里的谨慎,竟然事先都没发现门外有人。直到听见云扶推门进来的声音,这才紧忙收手回身。 封百里挑眉望望那上铺,“……那个从前是张小山睡的吧?” 封百里极为尴尬,赶忙上前端过凳子来,“少夫人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现在咱们两个这么见面,方便么?” 云扶坐下,抬头望住封百里,“一听见你说话,我这颗心就完全落回肚子里了。看来你这个病已经治好了,那你身上的伤呢,养得如何了?” 封百里道“身上的皮肉伤都不碍事,只不过还得些日子才敢使力气就是。倒是能说话这个才是大事,能说话就好了。” 云扶歪歪头,“……还真是那东洋的医院给你治好的?” 封百里点头,“不能不承认,东洋人在西医这方面,的确是要领先咱们不少。” 云扶叹口气,“我原来还不放心来着。我就怕他们趁着给你治病的机会,再给你使什么坏去。” 终究靳佩弦跟他们打了那么多架了,要是知道封百里是靳佩弦手下干将,他们不趁机使坏才怪。 封百里笑了,“虽说东洋人鬼道,可是东洋人跟东洋人也还是有区别的。这位医院的院长是一位正直的东洋医生,他并无军方背景。他在神经学方面的造诣,在整个东亚都是首屈一指的……再说……” 封百里说到这儿,忽然不继续说了。 云扶不由得皱眉,“哎?怎么不继续说了?” 封百里摇摇头,“我也是不想替东洋人多说什么好话。点到即止就够了。” 云扶便笑了,“那倒是。” 不管怎么说,封百里都好了,那就够了。 云扶不便多留,这便起身,“那就帮我办件事吧——不用你跑腿儿,动嘴就行。设法联系沃力恒,叫他拿出他真实的身份来,发表通电!” 封百里听得也是挑眉,“少夫人这步棋……是早就想好了?” 云扶耸耸肩,“所有的经历都别白经历一回,你说是不?” 云扶跟小翠儿,两人低着头,灰溜溜地往外走。 刚出了红房子军营的大门,就被堵住了。 是一匹马跨哒跨哒地沿着门口的大马路直奔过来,然后又“跨哒”一声在她面前急停下。 云扶想从一边绕过去,被马上的人用马鞭给格住了。 云扶抬眸望去,正是春风得意的少将大人,一身戎装,高坐马背上。 马鞭那么长,连鞭子的穗子都是牛皮条儿,柔韧而有力。他用那些牛皮条儿故意在她身上,肩上打了好几个转。 云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上冷不丁打了一连串的冷战。 那牛皮条儿兜一圈儿,她就是一个冷战。 靳佩弦仿佛这才看得满意了,用马鞭把儿忽地硬邦邦地将她的下颌给抬起来。 “……哟,穿成这样儿,是干什么来了?” 云扶心里涌过对他的千万句咒骂,面上却只能呈现出惊惶之色来,“……我爱来干什么就干什么,妨碍少帅你了么?” “妨碍了啊。” 他不慌不忙地下马,走过来立在她面前,眸光有些阴森,“你方才都妨碍我的马了,马受惊的话就可能摔着我去……你说你妨碍没妨碍着我啊?” 云扶小心地眸光四处转了一圈儿。 拜托,她现在很想揍他啊! 只是这儿终究是红房子军营的大门前,隔不远就是岗哨,她只能忍了。 “是么?那我道歉。” 她却冷不丁绕开他去,走到他的坐骑面前,“对不住你了哈。我不该挡了你的道儿。” 靳佩弦气得直翻白眼儿,还得忍着笑去。 “别告诉我,你是来看封百里的!”他高高扬起下颌,一副事业得意,却情场失意的模样。 云扶扭头盯住他,“我来看谁,有与你何关?我又不是你的谁,我爱来看谁就看谁!” “那你穿成这样?” 靳佩弦又一副气冒烟儿的模样,上前攫住云扶的手肘,盯着云扶这一身仆妇的装扮。 云扶翻了个白眼儿,“你太自作多情了。我这副打扮,可不是为了防着你,我是防着——郑小雪呢。跟你有关系么?” 靳佩弦盯着她,真是噎着了。 “你,你防着他,都不防着我?凭什么呀?” “对呀,”云扶高高扬起头,“因为现在郑督办身系获鹿一省军政大局,他情绪不好,会耽误大事。可是靳校长你,不过只顾着一间体育学校,就算发脾气,定多罚学生们多跑几圈儿,算不得什么大事。” 一声“校长”噎得靳佩弦好悬打嗝儿。 再听完后头的话,他冲她直瞪眼。 这妮子,有了眼前这个演戏的需求之后,怼他更怼得信手拈来了哈! 靳佩弦一恼,忽地伸手掐住云扶的腰,将她拖近了她。 然后,就吻住了她。 云扶是真的挣扎,低声在他唇里细碎地呐喊,“你这是干什么呀?该露馅儿了!” 他也压低了声音,从外头看似两人在争执一般,“你再当着我的面儿夸他一个?那我可不陪你演了……” 云扶心下叹气,暗道这个笨蛋! “你干什么来呀你?你净来耽误我正事儿。咱们俩应该避开不见才是。”云扶低声抱怨。 他却轻哼,“你都到营房来了,按着正常逻辑,我不是得来捉~奸么?” 云扶瞪他一眼,“那你这么一来,咱们俩之间又怎么收场?” “那就不收场呗,”他只在眼底浮起一缕笑,“叫我索性亲个够。” 云扶低声警告,“你给我滚……要不又得多花多少心思往回圆!” 靳佩弦尽管后头收敛了,可还是结结实实给亲了一大口,这才喘着粗气松开。 云扶咬着嘴唇,忽地邪气儿地笑,“不瞒你说,我觉着你的工夫呢……跟封百里比起来,还差得远。” 靳佩弦是真的要跳脚啊。 云扶便也见好就收,眸光冷冷转开,“靳校长请你自重!别忘了报纸上好容易说靳少帅开始学好了,办正经事了!若我这件小事儿传扬出去,靳少帅你的功夫就全都白费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儿,眸光轻转。 靳佩弦顺着她的眼神儿望过去,便也哼了一声,仿佛当真挺怕自己好容易树起来的名声又倒了似的。 “你给我等着,”靳佩弦回身上马,“咱们之间的那笔帐,回头再好好儿算!” 他骑着马跨哒跨哒地跑远了,云扶冲他骄傲的背影吐了口吐沫,“呸!” 当晚云扶又“赌气”离开大帅府,奔了温庐。 小翠儿这回也跟着,在汽车上忍不住道,“……小红她们都说了,二太太早指桑骂槐过,说你既然都已经被破了身子了,怎么好意思还厚脸皮在大帅府里住着?” 云扶便笑了,“就算没这事儿的时候,我也知道她早就这么想了。她巴不得我早搬出去,她好没有我这颗眼中钉。要不我见天儿在她住的旧雨楼里晃悠,还替老夫人管着那些遗物,就像老夫人的守墓人似的,她就怎么看我都烦。” 云扶高高扬起下颌,“我啊,就偏留下来,还就偏非住在旧雨楼里头,就是给她长‘针眼’的!她也不想想,那旧雨楼是大帅给老夫人修的,名儿里头说得明明白白,跟她二太太可是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小翠儿便也耸肩,“要不她怎么管郑督办叫‘雪怀’呢,你说她是不是就为了凑上这个‘雨’字儿?” 云扶叹了口气,“就是可惜郑小雪长得怎么都不像大帅,要不,她说不定还能红口白牙地非说郑小雪是大帅的亲生儿子了呢。” 说什么“滴血认亲”的法子呀?那都是扯淡。如果真的非要用那法子,相信二太太和郑小雪都有法子弄出真相融的来。 小翠儿托了下巴想,“那你说郑督办长得像谁呢?是有点像二太太,不过也太好看了吧?我倒不觉着二太太有多好看,就算她当年曾经是江北名伶,我也没觉得她好看——不过郑督办长得是真好看,一看就是个贵公子的模样。” “那就应该是长得像二太太前头那个死男人呗?可是二太太前头那个死男人,不也是个带兵的大老粗么?别说没郑督办现在的性子,更没有郑督办这样好看的相貌啊!” 云扶心中一动,抬眸凝注小翠儿,“那,依着你看,郑小雪的爹,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翠儿托着腮帮傻乐,“就跟那戏台上的一样,白面书生、贵家公子,高冠玉带,忒煞多情……” 云扶忙拍小翠儿一把,“喂,醒醒,醒醒。” 小翠儿嘿嘿地傻笑,“真的,我看过三少爷当年在戏台上的相片儿,他就活脱脱是那戏台上的翩翩佳公子啊。” 云扶眼帘垂下去,“嗯,你说得对。” 车子无声地盘山,云扶的思绪也跌入云里雾里。她想起在美利坚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她剪断长发,穿上男装,对镜自照的刹那。 为了确保自己像一个男人,她在心里曾经告诫过自己要去选一个榜样,能叫她照着去学。 她生活中的东方男性角色不多,自家就是爸和掌柜、伙计们;再者就是靳家的那些人。可是他们总归好像都跟她自己的气质不和。 她的脑海中不知不觉就浮起郑雪怀的模样。 当年她离开中国,踏上远洋邮轮之时,郑雪怀也已经二十岁,正好是她此时的年纪。 郑雪怀的温文尔雅,郑雪怀的恬静内敛,都是东方年轻男子特有的品质。所以她不自觉地是将郑雪怀的样子挑起来,浮在脑海中的最上层。 她之后的一举一动,作为沈云海,她都是竭力在模仿郑雪怀的。 只是彼时她尚且没想到那么多,没想过郑雪怀的那种气质是从哪儿来。她曾经理所当然认为,郑雪怀的气质一是来自戏台,毕竟他从小就唱戏;二也可能是在大帅府里隐忍造成。 可是这一刻,小翠儿却也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或许,她曾经一直想当然以为正确的,却都是错了。 手机站: 285、若月姑娘 云扶揣着这心事,到了山上就先找纯耳。 纯耳是云扶遇见的第二个那种阴柔薄凉气质的人。 云扶将纯耳叫到办公室来,是拿他当替身,透过观察纯耳来琢磨郑雪怀这个人。 纯耳身上的阴柔薄凉的气质,云扶相信是来自前清的“皇朝末日”的惆怅,也来自前清遗老遗少们在共和背景下的颠沛与失落,甚至还有逃命的悲凉。 可以说纯耳的这气质来自于遗传,来自于大环境,是属于共性——前清遗老遗少们,许多身上都带着这样的味道。 可是郑雪怀呢? 至少从她目下的了解来看,她还看不到遗传的影子,也看不见共性的任何基础去。 她需要回头再去查查二太太前头那个死了的男人去,看看那个家族里头有没有这样的遗传的影子——就算那个男人本人本有,如果那男人家族里另外也出过这样的人,倒也还都说得过去。 云扶是盯着纯耳看,却实则看见的不是纯耳;可是纯耳却被云扶这么着给盯毛了。 纯耳也有些心虚,终究还是小心地问,“……沈公子,你难道,都知道了?” 云扶都被纯耳给说得一愣,“瞧贝勒爷你这话说的,我有什么不该知道的,又或者——是你怕我知道的?” 纯耳嗫嚅着,不说话了。 云扶收回思绪来,盯着纯耳,不由得眯起了眼,“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回来的时候儿刚见你,就觉着你有些话里有话。可是我那会子还没寻思过味儿来,现在越发觉得你是有话要说,却还是瞒着我,不肯说。” 云扶原本是拿天津劝业场的事儿跟纯耳开玩笑,提那前清庆亲王当劝业场第二大股东的事儿,这便以为是她的揶揄叫纯耳不得劲儿了呢。 可是此时回想起来,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纯耳还是犹豫。 云扶便“嗤”地一声笑,“你又想瞒着我了,是么,贝勒爷?我这人这辈子最烦有人帮我给蒙在鼓里,我迟早给你挑破了,到时候儿——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纯耳领教过云扶的脾气,这便叹了口气,“你先别急,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这终究是少帅跟你的事儿,我想总归是少帅自己跟你说比较好,我要是抢先说了,倒不合适。” 云扶心下也是一个翻涌,“什么事儿啊?” 她没想明白,她跟靳佩弦之间又有什么说不得的话了。 难道是封百里的伤没好,靳佩弦是故意瞒着她呢?可若是这个,也不应该是纯耳知道了啊。 纯耳叹了口气,“……是若月。” 云扶一挑眉,“什么,若月?纯贝勒,你要吟诗么?” 纯耳唇角紧抿,一双细长的眼睛定定望住云扶。 云扶心下莫名一个晃悠,竟然想到了——“东洋的姓氏?” 说来也像一场巨大的讽刺,东洋人的姓氏里,许多表面看上去是汉字,而且是字面极为优美的汉字,优美到咱们中国人自己都一时想不到那么好听的来——可事实上,人家用的却并不是汉字的发音和涵义。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矛盾,反倒叫云扶对东洋的姓氏颇为留意,而且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偏就记住了一些。 譬如,她在“秦安号”上遇见的樱井御影啊。那四个字从汉字的字面上真的好美…… 纯耳短促地点头。 云扶便眯起了眼,“若月是谁?” 为什么纯耳不想告诉她? 而且仿佛还是与靳佩弦有关的? 一个念头就像受惊了的鲤鱼,忽然从记忆的水底便跃了上来,哗啦一声,水花如银。 “东洋少女?!” 许久以前了,还是大帅府里的那些女人们有意无意地说起什么有个与靳佩弦颇有些瓜葛的东洋少女的。 云扶静静垂眸,“怎么说?难道这个若月,来中国了?” 纯耳不好说话,便又是点了个头。 “哈哈,哈……”云扶不知怎地,反倒大笑出来,仿佛遇见了什么不笑都不行的事儿,“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来了就来了呗,那是好事儿啊,你们瞒着我干什么呀?” 纯耳不便说什么,只是默默站着,垂下眼帘去。 云扶笑了一阵子,忽然觉着这样笑挺没意思的,云扶便收了笑,转过身走到远处的沙发上坐下。 叠起二郎腿,远远地瞄着纯耳,“我倒好奇,贝勒爷,这若月姑娘跟靳佩弦的事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倒从前没听说,你跟靳佩弦还有什么私人的交往~” 纯耳轻叹一声,“公子说得对,我跟靳少帅哪儿来那么多交往。若谈及父辈的恩怨,我对他避之尚且不及,又何至于要打听他这些私事。” 云扶点点头,“所以呢?” 纯耳眸光轻抬,静静挂住云扶,“所以,实则与我有私交的,是若月。” 云扶眯起眼来,“你跟这位若月姑娘有私交?怎么,你也东渡过扶桑?” 纯耳半垂下眼帘去,“不是我东渡扶桑,是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曾经漂洋过海而去。” 云扶微微一怔,旋即便也明白了。 “这么说,若月姑娘还是位格格儿不成?” 纯耳又叹口气,“不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跟蒙古王公所出的格格嫁给了东洋人,然后生下她来。从她额娘那论,跟我算是有些表亲。” “从前我们家也不认他们,一向没走动。可是这回她来梅州,也许中国对她来说还是异国他乡,她头一回来,人生地不熟的,这便拿着她额娘的亲笔信,上长留山上来找我。” “她额娘并不知道温庐已经不是我家的别墅了,她只当这儿还是我家,这才直接投奔过来的。说来也巧,我现在还恰好在这儿,要不若是早几个月,她还遇不见我呢。” 云扶笑了,歪着头瞟着他,“怎么说,她当这儿是你家,还想住这儿不成?” “我哪儿敢留呢?”纯耳也是尴尬地笑笑,“别说这儿,就连我在鹿吴山上住的那个小院儿,也是拜公子您所赐,我也不好意思留她不是?” 云扶眼帘半垂,十根手指头尖儿轻轻相抵,“那她跟靳佩弦的关系,是她自己告诉你的喽?” 纯耳便又叹口气,“正是。她是初次来中国,也知道大帅府的门槛高,不是任何人都能直接进去的。她这便将她与靳少帅的关系讲与我听,求我从中间牵个线、搭个桥。” 云扶又笑了,再度是忍俊不已,都笑出声儿来了。 “所以贝勒爷你就如若月姑娘所期,牵了个线,又打了个桥喽?” 纯耳连忙摆手,“没没没,我哪儿敢!” 云扶翘着二郎腿,晃荡着脚尖儿乐,“那有什么不敢的呀?既然是来投奔你的远亲,不过举手之劳,玉成一件好事儿,难道不是皆大欢喜?” 纯耳再度叹气,“……我啊,虽说跟沈公子你从前也斗过,可是现如今我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我这点里外拐还是分得清的。” 云扶微微偏首,视线无意识地飘向壁炉去,“她自己怎么描述的呀?——我是说,她跟靳佩弦的关系。” 纯耳有些尴尬,“公子也知道,共和前后,许多革命党人都是在东洋居留过。上自孙文,中至各派军阀将领、文人墨客,乃至普通的留学生,许多人都在东洋邂逅温柔佳人,留下许多佳话去。” “佳话?”云扶冷然而笑,“是孽债吧!” 纯耳顿了顿,避开云扶的怒气儿,才又缓缓道,“靳少帅在东洋念士官学校,她有位堂兄也是士官学校的学生。她继父甚至就是士官学校的老师,十分照顾靳少帅……” “继父?” 云扶是因了想着郑雪怀父亲的事儿,这便对这个字眼尤其的留意,“她跟她继父住在一起?那她生身父亲呢?” 纯耳点头,“就连若月这个姓氏,都是她继父的。她的亲生父亲,在她母亲生下她之前,就离开了。” 云扶忽地再度忍俊不已,笑着摇头,“这说什么呢?她母亲不是你们爱新觉罗家的格格跟蒙古王公的女儿么?这样的女儿家嫁到东洋去,怎么还能怀着孩子,就被那丈夫给抛弃了?那他们东洋人也太不拿你们爱新觉罗家和蒙古王公家当回事儿了吧?” 纯耳凝着云扶,不吱声了。 云扶忍住一声叹息,还是幽幽道,“对不住,算我说走嘴了。我无意诋毁你们那高贵的血统,我只是就事论事。” 纯耳这才缓缓续道,“……我说‘继父’,其实是不妥当的。因为若月就是她额娘所嫁给的合法丈夫。反倒是她的生父,才是上不得台面的。是她的额娘,呃,移情别恋。” 云扶这才惊讶地张了张嘴。 怪不得那若月姑娘,冠的还是养父的姓氏。原来养父才是合理合法的“父亲”,只不过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那个人,怎么能容得这样的事发生?以及若月姑娘的存在?” 纯耳深吸口气,“他容了……因为若月的额娘当年并不是心甘情愿远嫁东洋的。是两个家族利益交换的结果,所以若月她额娘到了东洋去之后,在最初的一年里都不肯与若月的养父在一起。她思乡情重,病了,若月她养父请了他世交、医生世家的朋友来给若月的额娘诊治,怎知……” 云扶不由得睁大了眼,“这么说,若月姑娘她母亲,是移情别恋给那医生?” 纯耳又是叹气,“是这么回事。最初若月的额娘也是出于报复吧,故意与那医生在一起,就是因为知道那医生的家族跟若月家族本是世家,那医生本人与若月的养父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如手足一般的好朋友。” 云扶没想到自己本是带着一点子隐秘的敌意去探听的消息,结果内里却是这样精彩的一个故事。 “……这么说来,若月姑娘的生父就是因为惭愧,在得知若月姑娘的母亲有了孩子之后,这才逃走了?” 纯耳点头,“据说那个人并非不想带走若月的母亲,但是若月的母亲一来要顾着母家的颜面,两个家族的联姻不能断了;二来也是被若月的养父给打动——若月的养父知道她移情别恋的事之后,非但没有恨她怨她,反倒在她病榻之前忏悔,说是他和他家族的错,才叫她不肯将感情赐予他。” “他恳请她留下来,说一定会将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骨肉,给那孩子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若月的母亲原本与医生也并非真情,多是为了报复,这便留下来。那医生只能自己一个人,放弃了家族的身份和荣耀,只身离开了东洋,远走异国他乡……” “什么?” 云扶的心又是莫名地一动,“若月姑娘的生父,离开了东洋,去了异国他乡?” 对于东洋来说,最常去的“异国他乡”又是哪里呢? 云扶便又笑了,“那逃跑的医生,该不会就是跑到中国来了吧?” 纯耳静静凝视着云扶,“对。他放弃了家族身份,来到中国后隐姓埋名,最后凭借医术,一点一点白手起家。最后创立了自己的医院……” 云扶柳眉陡然高扬。 “什么医院?” 纯耳道“他改了姓。或许是因为对若月母女的牵挂,所以他用了‘观月’为姓。” 云扶再度大笑起来,这次都使劲拍了巴掌。 “观月医院?哎哟,真是太有缘分了!” 封百里前去就诊的那间医院,那间在半个月内就治好了封百里神经中枢毛病的医院,就是观月医院。那位连封百里都忍不住夸赞的医生,原来就是若月姑娘的生父啊! 这个世界可真小呢,兜兜转转,原来身边的人全都是有缘人啊。 只不过这缘,也分善缘和孽缘的吧。 这么回想起来,怪不得之前觉着封百里好像也有些欲言又止。她当时追问,封百里只说不愿多夸东洋医生,便给遮掩过去了。 云扶含笑斜睨着纯耳,“若月姑娘来中国,到梅州,难道也是想跟她生父相认吧?” 纯耳点头,“正是。” 云扶眯起眼来,“既然父女要相认,观月院长在梅州又早已落地生根,那若月姑娘是要长住的喽?” 手机站: 286、是时候拉出来溜溜了 纯耳瞄着云扶的神色,谨慎地回道“此事,我就不好说了……虽是多少有些亲,可我毕竟也头一回见她不是?许多话她若不说,我也不便问。” 云扶摆摆手,“贝勒爷你去忙吧。” 纯耳出去,凯瑟琳后脚就跟着赶紧进来了。 “波士,你刚刚跟纯贝勒……又吵起来了?” 凯瑟琳小心地凑过来,细看云扶的神色。 云扶倒一笑,“你想什么呢?纯贝勒是个聪明人,现在他一家老小可都在鹿吴山上呢,他凡事都不想得罪我。” “那波士你这是……?” 云扶好奇地起身起来瞅穿衣镜,“我怎么了啊?我没事啊。你怎么会觉得我怎么了呢?” 凯瑟琳坐下摇头,“不对,你不高兴了。” 云扶尴尬地瞪她一眼,赶紧起身避开,“真烦人,看来真是不能跟熟人共事太久,要不自己简直就跟个透明人儿似的了。” 凯瑟琳也笑,“……还不是因为我觉着稀罕么?波士你什么事儿没见过啊,我认识你这好几年,也没见你几回这么的。” 云扶叹口气,将那若月的事儿告诉给凯瑟琳。 凯瑟琳也张大了嘴,“这少帅!他这是还有多少烂桃花啊?” 云扶掰着自来水笔,冷笑一声,“鸭头春水浓如染,水面桃花弄春脸”~~ “昂?”凯瑟琳对古诗词这一块真还理解不上来。 云扶轻笑一声,“哎呀,就一片绿,又一片红呗。” 她自己说完,自己也乐了。 古往今来吟咏桃花的多少呢,她怎么就偏张嘴就吟出这一句来。弄的好像一有桃花,就必定哪片脑瓜顶就见了浓绿似的。 再说了,人家苏东坡老先生说的可是“鸭头那么绿”,没人爱当鸭,那就更轮不到谁自己要那片绿去了。 “得了,你也甭胡思乱想了。我啊不是觉着这若月姑娘怎么着,我就是觉着这两件事儿赶得有点巧,还都赶在咱们不在梅州的时候儿一起发生的,叫我心里膈应。” 凯瑟琳也叹了口气,“谁让咱们是江北呢,我听说东洋人的势力在江北的渗透最广;倒不像江南那些地界,起码还有英格兰和美利坚互相制衡着。梅州设备最先进的西医医院就观月医院一家,也是没办法的事。” 云扶点头,“也是。封百里受了那么重的伤,不管若月存不存在,她来不来中国,封百里也都得去观月医院治疗。所以这些巧合,其实后头自有其必然。” 云扶抬手抚了抚额发。 又长长了,该铰了。 “兴许,是我想多了。” 四月初来的时候,报纸上登出了沃力恒为首的数位呼毕勒罕,以及蒙古王公、梅林们的联名通电。 此时的沃力恒不是沃力恒,他可是蒙古草原上的“转世者”,是个即将正位的佛爷。 沃力恒他们通电内容是说“……获鹿省督办郑雪怀,派兵深入蒙古大漠剿匪。可是所剿之匪,竟是十年前已然命丧黄泉的悍匪白音!” 一群小佛爷和蒙古王公、梅林们忍无可忍,通电质问郑督办“十年前已经死的人,督办大人还要去追剿。请问督办大人这是真的要剿匪,还是只不过是以剿匪为名,对蒙古各部任意滋扰?” 冬尽春来,梅州四月已然漫山遍野红梅盛放,而北方的蒙古大漠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牧民日子苦,怨气就大,郑雪怀赶在这时候没给北方赈济,却反倒还要剿匪,蒙古贵族和牧民们的怨气稍微一勾,这就如野火燎原了。 通电里还不客气地请问郑督办,问他是不相信十年前潘少谷督军已经亲自带人剿灭了白音一伙,还是郑督办根本就是在借剿匪为名,不叫蒙古百姓活下去了?! 看完通电,云扶唇角缓缓勾起。 这一壶,够郑雪怀喝的了。 ——此时蒙古的形势十分复杂,漠北蒙古已经在大佛爷哲布尊丹巴的带领之下,宣告独立,而且正在极力拉拢漠南蒙古各部,叫他们也都独立,脱离中国而去。 此时沃力恒虽说还是小佛爷,可终究呼毕勒罕就是呼毕勒罕,在草原上,在蒙古王公与牧民的心中还是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沃力恒等人这一番通电,上自燕都的国府,下至获鹿省,没人敢不重视。 几乎就在通电见报的当日,燕都方面已是立即发来急电,责成郑雪怀立即做出解释。 郑雪怀来旧雨楼瞧云扶的门时,面上满是霜雪,“小云,我再问你一句,你确定,劫你的人真的是白音?” 云扶笑起来,扶着门把手,笑得弯下了腰去,“郑督办,既然你不信,那就当我没说过。哎哟,我压根儿就没被劫,我也什么事儿都没遇见过——我跟封营长的经历,都是我说故事给你听呢。至于潘大小姐,更是无辜得跟白雪公主似的!” 郑雪怀也闭上了眼。 途中被劫之事,不止云扶遇见,他自己的亲妈和潘佩瑶同样遇见了! 此时郑雪怀便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若要向燕都方面和蒙古方面力证他剿匪有理,那就必须要强调白音是真的活着;而若要坚持白音活着,他就一来需要找到白音,二来也还得冒着对潘少谷不敬的风险。 郑雪怀此时的处境,云扶跟他一样清楚。 甚或——郑雪怀此时所陷入的困境,就是云扶亲手为他制造出来的。 哦,或许说完全是云扶制造出来的,却也真是委屈了云扶——云扶是在遭劫之后,将这经历本身当成了条件,因势利导才挖下这个坑来的。 云扶转过身去,幽幽道,“我在想,你说白音会不会跑到沪上去了?那报上的启事,会不会是他登的?” 郑雪怀睁开眼,无声盯住云扶。 云扶耸耸肩,“要不然你怎么在江北追剿他两个月了,依旧遍寻不惑呢?郑督办,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发誓要办的事,我相信你必定除恶务尽——可既然两个月了还无功而返,那说不定就是因为白音已经不在江北了。” “他再是悍匪,也不敢正面与咱们正规军掰手腕不是?更何况他要面对的,可不是当年的潘少谷,而是郑督办你啊!所以他闻风而逃,才仿佛是最合理的解释。” 云扶说完就将房门当着郑雪怀的面儿给关严了,毫不留情。 ——因为封百里的事儿,她还记恨他呢。 不出所料,郑雪怀虽特地发电报给燕都做出解释,却终究解释不出什么关键的来。 没过几天,燕都方面便发来斥责的电报,限令郑雪怀,或者在一个月之内,捉到白音,以此向发通电的蒙古各方做出解释;要不就立即停止所谓的剿匪活动,亲自向全国上下登报解释,并且向蒙古各方道歉、赔偿损失。 郑雪怀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停止剿匪,然后承认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所有一切都是错了,而且还要为这两个月当中作为土匪给杀了的人负责呢? 他更不肯亲自向蒙古各方认错以及赔偿损失。 所以云扶毫不意外,郑雪怀选了前一个——他还真想在一个月之内抓到白音! 云扶得了信儿,都忍不住替郑雪怀深深叹了口气。 画地为牢,自己将自己给囚禁了,又是何必呢? 骄傲虽可贵,可是这时候却成了自己绑住自己的绳子。 云扶知道,她该继续推动这件事儿进行到下一步了。 她将小翠儿和张小山都瞄了一圈儿,最后还是说,“三儿啊,走,陪姐去看看体育学校去呀?” 她原本不想再勾起张小山对部队的记忆,可是——若带着小翠儿去,小翠儿实在是跟体育学校还牵不上关系。 倒是张小山能成为她的挡箭牌——就说张小山怀念部队了呗,想去看看体育学校,她是陪着张小山去的。 张小山知道云扶有打算,这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地方是现成的,按着当初的约定,体育学校是要借温庐的跑马场来上骑术课的。云扶只需带着张小山下楼,绕到跑马场边去看就是了。 张小山往场边一站,云扶就发现张小山眼睛亮了。 ——张小山说他不想当兵了,可是他看着这操练的现场,他分明是兴奋的、怀念的。 云扶轻叹一口气,“三儿,我没当过兵,你比我懂。你帮我掌掌眼,看眼前这帮学生兵,能拉出来溜溜不?” 张小山微微一惊,转头望住云扶,“姐……你有打算?” 云扶便也点头,“嗯,没拉出去溜过的就永远只是体育生,可不是兵。” 张小山的眼底更亮了些,“原来姐是为了这个!” 云扶看着张小山,欣慰地点头。 人有过经历,才会迅速成熟。代价虽是疼痛,可是那疼痛却也会在岁月里层层淬炼、积淀,成为另外一种收获。 若是曾经的张小山,未必能看懂体育学校的意义去;可是今时今日的张小山,长大了。 张小山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而是仔细盯着跑马场上操练的学生们。 那些人里,许多张面孔他看着是眼熟的——那一场少帅带着学生们跟东洋学生打的群架里,他见过。 张小山连着看了好几场操练项目,心里渐次有了眉目。 张小山转头望住云扶,“姐是担心,他们原本就是普通的学生,从三月开学才开始‘体育训练’,这刚一个月,还不可能有什么成效?” 云扶点头,“可不是嘛。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们厉害的是脑袋,可是四肢终究吃亏些。文弱之外,又刚进行一个月的体育训练,应该是一切还都只是起步的水平吧?” 张小山却乐了,“书生总体来说是文弱,可是姐忘了,但凡学生里也必定都有‘调皮捣蛋’的。但凡‘调皮捣蛋’的学生啊,四肢可一点都不文弱。就更何况,还有些原本就爱打架,而且打过很多场群架了!” 云扶秀眉高挑,“你是说……?” 张小山笑着笃定点头,“没错,他们里头不少都是当初那场群架的骨干!虽说手脚不能跟正规军人相比,不过却也不是普通的文弱书生!” “那……”云扶眯眼再看场内,“他们可以拉出来溜一溜喽?” 张小山点头,“如果只是动四肢的,他们行了。只要不是现在就要拿枪弄炮——我看他们还没上兵器课呢。” 云扶便也笑,“暂时用不上现代战争。只需要他们能拉出来,暂且‘滥竽充数’一下就行。” 真需要拿枪动炮的话,她手里有现成的白俄。只是她不想这么早就暴露了这支秘密部队,她需要学生们来打掩护。 张小山指着场地里,“姐,不过就一个人我看着不顺眼。” 云扶瞧过去,认得。 正是那位学生领袖章国安。 章国安的动作不标准,而且还要反过来纠正身边其他同学的。 云扶轻哼一声,点了点头,“也可以理解。他是当学生领袖的,平素最擅长的是动嘴和动笔杆子,真要伸胳膊撂腿的,他实则吃亏。” “至于纠正同学们呢——或许不是有意,而是‘职业病’使然吧。” 张小山摇摇头,“真正牛掰的长官,若要是觉着部下的动作不好,不用动嘴,直接自己上去做示范。身教胜于言传。” 云扶眯眼望着张小山,“你说谁?肯定不是靳佩弦……靳佩弦那人我还不知道么,他自己动作还做不规范呢,还能去给你们做示范?” 云扶的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不挑破,而是拉着靳佩弦下来溜溜。 若论不着调的长官,眼巴前儿没有人能“胜过”靳佩弦去的。 张小山的脸也红了,咬紧嘴唇不肯说话。 云扶便也不为难他,拍拍他肩膀,“走吧,咱回去。” 两人各怀心事,静静走上楼梯。 前头生意的喧哗吵闹,与楼梯间的宁静形成鲜明的反差对比。 云扶忽地站住,“三儿,替我传个话去,叫靳佩弦主动请缨,率部协助郑督办,出兵剿匪!” 张小山也是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姐,真行么?” 云扶轻笑,“嗯,行。要是他不行,就没人行了。” 手机站: 287、白骨骷髅头 得了张小山的传话儿,靳佩弦直咬嘴唇。 梅仁杏瞟了他一眼,“老大,气着了?也是,少夫人太为难你了,这刚训练了一个月的学生,走个正步还顺拐呢,跟着剿什么匪呀。” “也总不能是坐地下掉书袋,跟唐僧给孙猴子念紧箍咒似的,活活就让土匪们自己受不了了,缴械投降吧?” “滚——”靳佩弦气得直乐。 梅仁杏是最擅长一本正经说反话来讽刺的,连他都经常被气着~~要不他怎么非坚持给他改名“梅仁杏”呢。 靳佩弦将长腿翘起来,搭在办公桌上,“帮我发两封电报,同样内容,请缨参加剿匪。” 梅仁杏回头瞅瞅,“佩弦将军,我替您叫您的机要秘书去呀?” 靳佩弦从办公桌上抓起一张废纸来,团了,照梅仁杏面门丢过去,“说你呐,装什么傻呀?再说了,我没机要秘书不行么?” “怎么着啊,就让你客串下我的机要秘书,还委屈你了是不?” 梅仁杏扭了扭脖子,端正坐直,“我就是觉着,您现在好歹也是少将校长了,该给自己配个机要秘书了。你看人家郑督办,不光有个能干的副官夏之时,夏之时下头更管着那么大一个机要秘书室呢。” 靳佩弦想想,便也呲牙乐了,“也是啊。从军衔上来说,我跟他都是少将啊。他能有的,我也该有了。” 梅仁杏静静垂眸,“既然选秘书呢,就应该选个好看的、安静的、温柔的、懂事的。依我看,若月姑娘就不错。” 靳佩弦呛着了。 梅仁杏就是没人性,专挑这样的时候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靳佩弦咳嗽够了,惆怅地抬手撩了撩前额的头发,“……你说她今儿不亲自来跟我说,还让张小山来给我传话儿来了,她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事儿啊?她这是转弯抹角跟我表达,她不愿意了吧?” 梅仁杏依旧坐的笔直,一脸的矜持,“她?老大您说谁呐?” 这回靳佩弦将整个一个大本儿都照梅仁杏扔过来了。 梅仁杏依旧发丝不乱,轻咳了声说,“我觉着不能。依着少夫人的个性,她哪儿在乎您这事儿啊。” “正好相反,少夫人应该比任何人都喜闻乐见才是。她巴不得您今晚就能跟若月姑娘入洞房,那她明早天不亮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梅仁杏说完自己又摇头,“不对……少夫人会不介意亲自灌醉你们两个,亲手将你们两个推进鸳鸯帐,然后亲自拍相片儿,等你醒过来,跟你笑眯眯告别一声再走。” 靳佩弦将电话机都举起来了,作势要砸。 梅仁杏这才赶忙投降,“别,唉,老大你别介!我跟你这些年了,还没见你这么狗急跳墙过呢。矜持,矜持……” 靳佩弦又是气又是乐,最后抓起自来水笔来,“不行,我现在就找警察厅,给你户籍改名儿——不叫‘梅仁杏’了,我给你改‘卜世仁’!” 两人笑闹一阵,梅仁杏这才偏首看着窗外的梅花,幽幽道,“老大……我觉着你现在最聪明的法子,是按着少夫人的吩咐行事。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如果你足够听话,将事儿办得足够好,相信少夫人兴许将这个坎儿就也迈过去了。” “少夫人既然没当面跟你提起来,我觉着那就还是给老大你留着一线生机去呢。要是她亲自来了,你俩当面吵起来,那才麻烦了。” 靳佩弦无奈地乐,“还用你嘱咐我?你看我有不听她话的意思么?我可听她话了,不用你教,那是我的本能……” 梅仁杏含笑收声,起身拿着两份拟好的电文出门。 就在他跟他老大斗嘴的当儿,他也没耽误正事,早见缝插针将两份电文都拟好了。 “两份电文,都是发给哪里?”梅仁杏走到门口问。 靳佩弦便也收了笑谑,一双黑瞳幽深难测,却也同时还含着一股子淘气的笑意,“一封发给燕都国府,一封嘛,自然是要发给郑督办的办公室。” “啊?”梅仁杏都吃了一惊,“先不说燕都那边儿,就郑督办的办公室,咱们直线距离也就一百米,还要煞有介事发电报过去?” “发呀。”靳佩弦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公文往来嘛。这是公事,又不是我跟他之间的私事。” 梅仁杏便也点头,“好,那咱们兜回来说燕都那边——老大你确定,咱们发给那边,能有人回应么?” 大帅靳千秋放弃燕都,便是将那军政府都给放弃了。燕军一脉攫取大总统宝座,皖军一脉得到了总理的位子,两派都说是自己成功“驱离”靳千秋的。 靳佩弦轻垂眼帘,“他们会的。这还是我头一次正式向他们行文,他们应该明白,那是我给他们颜面,向他们主动抛出的橄榄枝。甭管什么狗国府,大总统还是国务总理,如果得不到咱们江北的响应,尤其是我们靳家的承认,它就永远是个自己赚吆喝的空壳。” 梅仁杏听得也是叹息。 因为大帅不在了,所以如今世人都敢尽情奚落了去。便如大帅放弃燕都的缘故,各派军阀都说是因为靳军与燕军多年大战,失了元气,又怕后院起火——可是梅仁杏却曾经亲眼看过一叠靳大帅与燕军的老帅吴佛老之间的私人电报。 那封电报里,两位老帅都提及了一件事——东洋在山东泉城的大屠杀。 两位老帅都是痛心疾首,深觉自己两派在国内之战不该再继续下去。吴佛老自己就是山东人,那一封电报里几乎字字泣血。 靳千秋也主动提出,退出燕都,重回江北,将那一场战争结束。 吴佛老还曾问靳千秋“若靳兄退出燕都,外人都会说是靳兄败了。” 靳千秋回“败给谁?败给你么?……既然你心里最知真相,我又在乎外人嘴里嚼什么舌头!” 一场靳军和燕军之间多年的大战,竟然就在两位老帅这样豪情的默契之下,结束了。 ——只是可惜,吴佛老后来却也失去了燕军的决策权,被别人抢去了大总统之位,才使得燕军与靳军之间没能真正的化干戈为玉帛,两军之间的局部战争,在大帅去世后还曾爆发。 不过燕军和靳军之间,却也的确是在相当的程度上,不能摆在明面儿上地,有所缓和了。 燕都虽远,郑督办的办公室虽然近,可是郑雪怀的决定却还没有燕都那边出得快。 郑雪怀这日午后亲自找靳佩弦谈话。 靳佩弦却没急着应召而去,而是正正经经站完自己的岗,等体育学校放学,他亲自做完了晚训话,这才回到大帅府去见郑雪怀。 这些时间的耽搁,已经足够燕都那边做出反应了。 所以在郑雪怀还在追问靳佩弦的用意之时,机要秘书已经是将燕都那边的电报放在了郑雪怀的办公桌上。 郑雪怀瞄了一眼,一双长眸便是倏然一紧。 “佩弦,你也发了同样的电报去燕都?” 靳佩弦含笑点头,“没错啊。三哥,我又岂能只发电报给你,让你一个人来决定,这么叫你为难呢?” 靳佩弦说着指了指领花,“毕竟咱们两个现在军衔都是少将,也不算直属的上下级——谁让我管的是个体育学校,而不是讲武堂呢。所以我向三哥打个报告,这是我尊敬三哥之意,可是我知道三哥却不好意思来做决定的。” “至于其他几位叔叔,他们也都是各省督军罢了,又管不了咱们获鹿的事儿。再说叔叔们都怜惜我这个侄儿,他们也不好意思直接统率我不是?” “我思来想去,还是直接发电报给燕都吧。毕竟人家才是正式的、合法的、民选的国府不是?” 靳佩弦说着转头看墙上靳千秋的巨大半身大元帅服的画像,“再说,爸爸无论是从前清时候儿的管带,将军;还是共和之后的江北巡阅使,全都是朝廷和国府任命的不是?虽说是个形式,可是这个形式也还得走,才能名正言顺不是?” “而如今,咱们老爷子走后,咱们江北虽有军政会议,不过却只是八省督军的联席会议而已。江北巡阅使的位子,燕都国府那边可还都一直没有下正式的任命呢……那我就没有直接的上级啊,你说我不给燕都发电报请示,我难道能上咱们老爷子的灵位前去跟爸爸请示不成?”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垂眸又看一眼国府那边的电报,“好,既然国府回电,说支持你参与剿匪。可是佩弦,我却不能不提醒你,你的混编旅只是曾经的非常之举,就是为了跟燕军作战才组建的。你不能指望现在我会再将那个混编旅给你召集回来。” “那时是战时,可以有非常之举;可现在是剿匪,没理由再编成混编旅。况且——从前你混编旅里的人,来自各省、各军。那时候各省各军还可统一调动,可是现在我只管获鹿一省,我已经帮不了你。” 靳佩弦笑起来,“三哥,别为难。我说了,我主动要求参战,可不是来给你添乱来的——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你要我那混编旅了。再说旅长是校官,我现在都少将了,我哪儿还有自降身价的呀,你说是不?” 郑雪怀眯眼盯住靳佩弦,细细打量靳佩弦的神色。 “佩弦,那你打算怎么参与剿匪?将我的人交给你带?” 靳佩弦笑着赶忙摆手,“君子岂能夺人所爱?三哥你放心吧,潘家的旧部,我现在可不稀罕带!我不用正规军,我啊,就带我体育学校的学生去就行。” 郑雪怀哑然失笑,“你确定?” 体育学校的训练是公开摆在那的。郑雪怀早听说了,学生们这个月主要是练双杠。 靳佩弦还亲自示范,双臂悠开,身子跃上双杠,然后片腿儿到一边杠上侧身坐,然后还要高高抬手做一个体操里面的示意动作,然后才下杠。 挺优美,挺阴柔的。 靳佩弦不以为忤,认真地点头,“对啊,我体育学校的学生怎么啦?就算不会舞枪弄棒的,可是好歹跑步什么的还有点底子,撒进林子里去寻人,还是能用得上的。” 郑雪怀只能摇头叹息,“既然你坚持,而且国府那边也已经发来了回电,那我也不好坚持。好吧,佩弦你自己决定哪天启程。决定好了,给我个信儿,我也好准备些给养给你。” 这晚云扶悄悄儿与封百里“幽会”。 说真的,这样的春天,梅州漫山遍野的红梅开放,当真是太适合幽会了。 云扶将封百里约到长留山来,就在梅林里说话。 这样美好的夜晚,封百里却被云扶说的话给吓了一跳,“……您还要那东西做什么?” 云扶竟然跟他要白音的脑袋骷髅。 云扶靠在梅树上,手上绕着怀表的链子玩儿,“王水只能化皮肉,却化不了骨头吧?那白音那白骨骷髅头应该还在吧?” 云扶也被自己的用词给都笑了,“……他就是男版的白骨精!” 封百里眯眼盯着云扶,“少夫人是想用那骷髅头做什么?” 云扶嫣然而笑,“你傻呀?你们家少帅都自动请缨去参与剿匪了,那么那颗白骨骷髅头可就值钱了。现在它可不是一块骨头,它啊,是一块金子。” 封百里的眼也是一亮,“少夫人的意思是,可以拿那白骨骷髅头来请功?” 云扶唇角轻勾,“郑督办抓不到的人,你家少帅抓着了;郑督办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悍匪,你家少帅给弄出骷髅头来了。” 封百里忍不住微笑,心下对云扶的佩服,又浓了不知多少分去。 前些日子少夫人忽然叫他联络沃力恒,叫沃力恒公开呼毕勒罕的身份发表通电,他就给惊着一下——毕竟那段遭劫的经历,放到别人身上都是不愿重提的,而少夫人不但重提了,而且还转化成为她所用的资本去了! 这样的心性儿,不是这天下任何人都有的,更何况是个女人。 如今又将那已成白骨的骷髅头也派上用场了,那白音真的就没白在这世上活一回——虽说害了少夫人的母亲和弟弟,却成全了少帅。 少夫人的心,又有谁人能比得? 手机站: 288、得去看看病 云扶跟封百里安排完,封百里旋即下山回去准备。 那个骷髅头,封百里当日是在陪云扶回梨树沟拜祭云扶母亲和弟弟的时候儿,在坟前给化了,之后就埋在地下了。 现在既然要用,封百里需要再回一趟梨树沟。 ——此事唯有他与云扶两人单独知道,云扶又不便此时再回梨树沟一趟,所以只能由封百里单独秘密行事去。 两人商量好,理由倒也是现成的现在云扶跟封百里的关系不是已经“不同从前”了嘛,封百里是应该挣扎在情感和理智之间的,所以他会有单独到云扶一家人坟前去看看的想法儿。 事不宜迟,云扶也没用封百里送她。要不若是回到温庐,再撞见张小山去,倒不好玩儿了。、 封百里此行意义重大,云扶便开玩笑,冲他扬手给了个飞吻去,以示鼓励。 封百里也难得豪爽地笑出满面的灿烂。 云扶自己往回走。 这夜晚的长留山,满山的梅花儿,真是幽美。 春风都被花香染醉,云扶情不自禁放慢脚步,深深吸入那花香。 纵然名为梅州,这山上的梅花儿却也花期有限。等四月过完,梅花就也该落了。 复兴东最早的生意就是做梅子,等梅花落了之后,复兴东一年的生意就又要开始忙碌了。 从前复兴东的生意从来都不用云扶管,去年是她刚回来,也没心情。可是从今年开始,这对于她来说全然陌生的生意,她也得接过来了。 不过好在有之前“澄顺洋行”那单“中美四时鲜果批发”的生意,虽说原本只是个幌子,不过倒也叫她对干鲜果品这条线有了些兴趣。 她琢磨着,原本复兴东做的梅子酿酒都是东方的酿造方法,她完全可以借鉴在美利坚时候处理那些“浓缩葡萄汁”的做法,将梅子们按照西方的方法,做成梅子洋酒去。 安排完了靳佩弦的“生意”,又想着自己的生意,云扶略有些走神。这便当一阵晚风掠过梅林去,摇落梅花落了她满头,她才冷不丁打了个冷战,回神望向梅林深处。 “谁在那?” 这山上的夜色太浓,她又只拿了个小小的手电筒,那光柱完全没办法穿透遥远的夜幕去,所以云扶压根儿就什么都看不见。 除了梅树随着夜风摇曳。 云扶手里已是攥住了小雪茄盒儿。 她心里倒没有太过担心——因为这梅山上因为有温庐和纯耳他们那一家子住的鹿吴山小院,所以无论是靳佩弦还是郑雪怀,私下里都是有驻兵保护的。 况且温庐里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如果没有合适的安保,那丢的也是整个获鹿省的脸。 梅林深处再没有了动静,没有人走出来,也没有了声音。 云扶皱了皱眉,心说或许是山上的小动物?她倒是见过野兔、野鸡之类的。 云扶又想了想,试探着轻声问,“脑袋后头长尾巴的猴子……是你么?” 如果当真有人要在夜色里窥伺她,最有可能的也是靳佩弦。或许是他发觉了她没直接跟他谈主动请缨的事儿,而是叫小翠儿去的,所以他自己觉景儿了? ——可还是没有动静。 云扶攥着雪茄盒走向那边去,用手电筒又四处照照查看了下,的确没有人。 云扶这才松了口气,转身走回温庐去了。 她走了很久,梅林深处山石背后的落叶堆里,才缓缓站起一抹瘦小的身影。 那身影在夜色里站了好一会子,两拳在身侧攥紧,不知在倔强或者执拗何事。 良久,才有些僵直地离开了。 燕都方面给郑雪怀的限时是一个月,再加上靳佩弦的主动请缨,郑雪怀的紧迫感就更重。 这些日子,郑雪怀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扑在剿匪之事上,倒将旁的事都给放松了去。 利用这样的空当,云扶得以从容不迫地将温庐里的白俄男子都组织起来,化整为零,利用复兴东进货、出货的机会,分成许多批,给一点一点地送出城去。 他们需要在城外集结,才能不惹人注目。 白音虽说已经死了,白音的手下自然有沃力恒他们控制着呢,可是既然是这样大张旗鼓地剿匪,单用那么一颗白骨骷髅头也不够。 况且也是时候利用这次剿匪的机会,叫白俄部队以及靳佩弦体育学校的学生们搞一次实际演习——训练是训练,实战是实战,云扶就算自己没上过战场,却也知道训练跟实战永远是两回事。 靳佩弦将体育学校的学生集合好了,出城之前那天,还特地搞了个誓师大会。 煞有介事地~~ 选的地点就是在大帅府前的空场上,那里有点将台,有旗杆,当年大帅在世的时候,每次要从梅州开拔,都在这处点将台誓师。 虽说云扶觉着靳佩弦是有些忒煞有介事了,可是当她绕了个远,从角门绕过去偷看的时候儿……看见那点将台上戎装笔挺、肩上金色绶带耀人眼目的靳佩弦时,看见他抽出腰间佩剑高高指向苍天的一刻,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子有些酸了。 她不敢多留,看看就走。 回到复兴东,也正好接到燕都分号掌柜卢兴彤专门派伙计给带回来的账本。信封套里裹着靳云鹤的亲笔信“一切顺利。只待佩弦贤侄旗开得胜,燕都一切便可正式启动。” 卢兴彤也写来亲笔信,说道,“总理府方面的反应比预期还要更快。靳云鹤从天津回京,赴总理府当日,没谈多久,就已经给小的来了知会——小的还以为总理府需要跟总统府方面交涉良久。” “按照府院之争的宿怨,总理府要想说服总统府,让燕军一系点头,恐怕至少都要数月之久。可是这一次,竟然仿佛并未受到阻碍。” 云扶看到这儿,也不由得扬了扬眉。 她也有些意外。 她以为这早春时节播下的种子,能到秋分之后收获都算早的了。 云扶继续往下看,卢兴彤也猜测道“小的想,或许是靳大帅当日主动退出燕都之举,给足了燕军颜面。燕军上下对此心照不宣,这便投桃报李了吧。” 云扶歪头想想,卢兴彤的猜测有理。 只是……不期然,靳佩弦带来的那些栗子又浮上心头。 云扶咬着白玉烟嘴儿想了想,决定等靳佩弦回来,得逮着个机会,将这事儿好好拷问他一番去。 ——只是越来越觉得,那家伙越发已经不是她曾经以为的模样。他隐藏起来的东西太多,有些非但是她不知道的,甚至都是想象不到的。 他的纨绔,他的吊儿郎当,反倒成了他最好的伪装。 云扶想到这儿不由得眯了眯眼。 那这小子到底哪个样儿才是他的真实模样?究竟是她从小就认为的那个猴儿成精似的他,还是如今那个深不可测的他? 又或者说,会不会她这些年自以为认识的他,根本只是他的一张假脸——那她岂不是等于从来就没有认识他? 那她……还要继续为他筹划么?为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云扶莫名掉入这思维的怪圈里去,寻不到出口,心下莫名地烦了起来。 靳佩弦带队出城剿匪的日子里,云扶开始格外留意纯耳。 随着靳佩弦的离开,梅山五座山上的梅花儿们,也渐次地都落了。 站在长留山上,隔着山谷,远远就又能看见鹿吴山了。 云扶拿了个单筒的西洋望远镜,从自己的办公室窗口,就能看见纯耳一家子在鹿吴山上的那座小院了。 云扶对纯耳的关注,以及时常给纯耳放假的行为,就连张小山都有些不满了。 云扶知道张小山心下那个坎儿还没过去,她自是理解。她便只逗着张小山,“他不来,你也眼不见心不烦不是?” 张小山嘟囔着嘴道,“可是他不来的话,他那摊生意我就得扛着!总不能指望凯瑟琳去做那些古董、字画的生意吧?” 云扶便笑,“瞧你,我白带你去一趟津门了。你忘了人家那劝业场,以及那街上那么多老字号里头是怎么经营的?你得学,更得有机会施展,既然纯耳不在,你正好可以多多尝试。” 张小山垂下头去,盯着地面,“……姐,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云扶想了想,走上前拍了张小山肩膀一下,“我就你们营长受伤的事儿瞒着你了,那个是我刻意不想叫你知道的。至于别的事,我没什么好瞒着你的。” 云扶又掂对了下,“我知道除了你们营长之外,你还对纯耳的事儿十分介怀。我呢,现在是在观察他,可这事儿不告诉你,也不是要瞒着你,因为是真的与你没什么瓜葛。” 张小山叹口气,“好吧。姐……我就想着,我现在是你弟弟了。姐把我当亲弟弟看,我也将姐当做我最亲最亲的人。从前姐还是少夫人的时候,我知道少夫人的事我不能问;可是姐现在是姐了,所以我就纵想知道姐是不是有什么事。” “如果有事,我希望能替姐分担。我不希望姐自己一个人扛……我想真真正正当姐的弟弟。” 云扶鼻尖儿一酸,赶紧伸臂抱住了张小山。 “好弟弟,姐都知道了。姐以后会挑着合适的事儿交给你去,让你帮姐分担,啊!” 张小山这才乐了,向云扶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云扶便也笑着伸手与他击掌,“好……决不食言!” 其实云扶观察纯耳,不是为了看纯耳本身,云扶为的是自己心里的一段心事。 那位“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若月姑娘啊,她还一直没机会见呢。 她想见若月,可是她又不能明白说出来;而若月又不是潘佩瑶,若月也不能随便进大帅府…… 云扶要是想见这个若月,还当真得颇费一番思量。 至少眼巴前儿,纯耳是个媒介。云扶想着,要是这若月又到纯耳住处去拜访呢,那她就可以寻个机会过去,这不就撞见了么。 相请不如偶遇,那才说得过去嘛。 可是这若月啊,就像跟她当真不对盘,或者又是人如其名——跟个月亮似的,当她这个太阳回来之后,那月亮就怎么都不肯露头儿了。 云扶破费思量,总想趁着靳佩弦不在的时候,将这个事儿给办了。 既然若月不肯主动出现,那她就不等了。她自己找去。 想要找到若月,就得到东洋街那边去。可是那边的地段,就连当年云扶她爸商稀元都不肯轻易涉足——只因为东洋街那边几乎是东洋人自己的国中国,虽然不是租界,可是却胜似租界。 一切的店铺、街道都是东洋人式样之外,就连治安都是东洋人自己的警察。一遇见不顺眼的中国人,就是各种狠辣的手段。 当年东洋人是借着修铁路的名义,跟前清签订了条约,这才耀武扬威地开辟了东洋街的。大帅靳千秋早就想给铲除了,可是因为靳千秋自己也曾经是前清官员的出身,那条约在共和之后又经过了燕都国府的承认,所以靳千秋都一时拿他们没办法。 云扶照着镜子,对着镜子里的人说,“若月小姐,你啊,面子好大。那个地方我从不去,可今日为了你,我去了。” 云扶终究不能只身过去,一切都不熟,这便没的挑,还是只能叫上张小山。 张小山曾经是小毛贼的出身,对梅州每一条胡同都熟不说,当初打群架的时候,张小山更是亲自到过现场。 张小山一听云扶要去东洋街,当时都惊呆了,“姐你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姐我跟你说,那班东洋警察蛮横不讲理,有时候就是看你走道不顺眼,都上来就用警棍打!” 云扶垂下头去,“我知道。只是,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张小山没说话,就盯着云扶,分明是等着答案呢。 云扶咳嗽了声,“……我有病,得去看病。” 云扶抬眸看一眼张小山,“听说他们那边的东洋医院挺有名的,我得去一趟。” 张小山直挑眉,“姐你有什么病,非得去那看?” 手机站: 289、小爱 云扶又咳嗽了声,下意识垂眸看了看自己心口。 她自己赶紧给打住——哪儿能直说呢? 可是她一时也拿不出旁的说辞来。 咳,也都赖她太强韧,平日生意也太忙,都没个工夫头疼脑热、生个病啥的。 她要是现在东施捧心一下儿,张小山也不可能信。 云扶只好咳嗽了一声,“那个什么,我——痛经。” 反正张小山是男孩子,打死他也不可能明白女人这事儿。可是好歹张小山也是在世道上混过的,只要知道女人在每个月那几天会腹痛就够了。 张小山果然傻了,一脸通红,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云扶。 “姐……你,你没事儿吧?” 云扶揉揉肚子,“疼……都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直要命;那这个疼,比牙疼还疼好几倍,得要了好几条命去。” “那内里的疼法儿,中医只能往玄乎里说,只有上人家西医那照照机器才能看着里头啥样不是?”云扶竭力给自己找合理的说辞。 张小山立马上来就要背着云扶,“姐,我背你!你忍忍,咱们现在就去照机器去!” 两人没用靳佩弦那辆黑头大轿车,省得那车子和车牌被人给认出来。 两人到山下叫了辆黄包车,就这么过去东洋街了。 黄包车夫一听云扶他们要去东洋街,也是善意地提醒,“……上回我们车行的兄弟,拉活儿去那边,什么事儿都没做,就被东洋的警察狗子给打了好几警棍。二位你们到那边去,可多加小心。” 云扶眸光放冷,“他们当真猖狂到这个地步了?不是这世上最会鞠躬的种族么,怎么现在撕破了脸皮去,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讲了。” 车夫也是一波浪脑袋,“我就是觉着,他们现在就好像故意在找茬儿,等着挑事儿似的。” 云扶不由得点头,赞赏道,“这位老兄你说的对,他们现在应该就是在故意制造冲突。” 如今江北大局未定,那几位叔伯辈的各自为政,人人都以为能坐上大帅的位子去;而年轻一辈里,靳佩弦跟郑雪怀又是这样地明争暗斗。 这时候的江北,就像一块摆上砧板的肥肉,等人宰割。 这时候只需要一点小火星儿,东洋人就能挑起一场战火来。他们的胃口,何尝只是一个关东、蒙古?他们想要的,是整个江北! 云扶带着张小山走进若月医院,都不能不被这医院的精致给惊到。 若不是早知道这里是医院,又或者不是因为大门口挂着的牌子的话,你不会以为你是走进一间医院来,而是走进一间私家庄园来。 洁白的院墙,前院是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树木。这些修剪的方法来自西洋园林的手法。 庄园中央是一大几小、高低错落的几座洋楼,无一例外全都是圆顶白色的。 云扶朝后院看了一眼,那边又是全然东方的情调了——斗拱飞檐、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看来这位观月院长还是个风雅之人。”云扶低低与张小山说。 完全不似想象中那种穿着白大褂、手上握着冰凉的手术刀、目光都被挡在眼镜片后头的冰冷、森然的形象。 这便更怪不得那位集合爱新觉罗家与黄金家族两大帝王家族血统的格格儿,会将情放在这位医生的身上了。 张小山耸耸肩,“反正不管怎样,既然是东洋人开的医院,我总觉得有些阴森森的。” 张小山虽如此说,可是他分明极为留神,一双眼不停地四处看着,仿佛心下有许多的好奇。 云扶是“病人”,这便“尽职”地进门就坐下休息,由张小山去挂号。 就连挂号的大厅,也全然不像普通医院似的那么冷冰冰、忙碌碌。倒像个餐厅,里头摆着鲜花和小食,甚至还有咖啡与茶等各种饮品,叫人一进来就觉着放松下来不少。 挂号也不是在掏小洞的窗口,而是一个开放的大工作台,里头坐了几位白衣护士模样的女子,个个眉眼细致而温柔,说起话来也都是轻袅细语。 云扶瞧出来了,张小山都有些局促,半天才说明白。 一位在工作台外负责接待模样的白衣护士,这便赶忙跟着张小山一起过来了,在云扶面前深蹲下。 不是普通的蹲下,而是那种近似于跪倒一般的深蹲,用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谦恭与云扶轻柔地说话。 “您别担心,有小爱在,您一定会没事的。请您尽管将您担心的事都交给小爱,让小爱代替您担心吧。” 那女孩儿抬起脸来,一张脸温柔婉约得叫云扶想起了中国传统的水墨画去——不是那种浓墨重彩,是那种湿漉漉的微云、水烟,缥缈绰约,流动的朦胧的,一直到芦花深处、水之中央去。 云扶从小在西洋游历,见惯各种浓艳、丰满的,对眼前这样的女子,却反倒只有“震惊”二字。 眼前女孩儿的那种温柔到骨子里的气质,甚或连叶小鸾、三太太那样的传统中国女性都比不了——就仿佛她们天生就是水,任凭你弯折与搅动,她们只会顺着你的意思来,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反抗。 这样的女孩儿,就连云扶自己这样同为女子的,都不觉有些心跳怦然。 “你叫,小爱?”云扶咳嗽了一声,才能正常地说话。 那女孩儿垂颈而笑,“您记住了我的名字是么?太荣幸了,请您要一直都称呼我的名字,叫我小爱哟。” 张小山却赶紧一摩挲手臂外侧。 云扶抬眸看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原来对这样的温柔并不感冒似的,反倒有些要起鸡皮疙瘩一般。 云扶含笑点头,“小爱,我从未来过贵院,甚至极少看西医,这还是第一次。我不认得任何一位医生,我也只好愚蠢地认定了,我要看你们医院最厉害的那个人——我想请院长来替我诊治,好么?” 那叫小爱的女孩儿露出一点惊讶,随即又是甜美温柔地笑了,“客人想见院长大人呢。您的心思小爱都明白,您一定是疼得厉害了,才会希望寻得最厉害的院长大人的诊治……可是客人哟,院长大人只有一个人哦,如果每一位客人都要请院长大人亲自看诊的话,您说,院长大人是不是自己都要累得病倒了呢?” 云扶淡淡勾了勾唇,“诊疗资费多少都没关系,我是个固执的人,狂且看的是那样私人的病呢,我不想叫别人碰触……如果是院长大人的话,应该是值得尊敬的大人,我才能放心,也才敢相信。” 那女孩儿又有所犹豫。 云扶拿出一根“小黄鱼”来,从女孩儿柔软的虎口处,按入女孩儿的掌心,“这个来当诊疗费,你看可以么?” 等了大约一个小时,云扶终于在张小山的搀扶之下,随着小爱走进了院长的诊疗室。 触目所及,眼前的中年男子果然没辜负这庄园的景致,的确是颀长儒雅,可以想象年轻的时候也曾何等的玉树临风。 观月院长看见云扶就笑了,“不瞒客人,我还是头一次看见男装丽人前来诊治痛经。” 云扶也有点不好意思,撩了撩鬓边的碎发,“上天给生错了呢,如果我自己能选择,我才不要这副身子,就也没这么多麻烦事儿了。” 她倒大意了,这样男装行走习惯了,今儿也是临时起意要来,竟忘了换一身女装来,还是惹了眼。 不过惹眼就惹眼吧,东洋人已经在明晃晃地挑事儿了,她在中国人自己的地界上,又有什么不敢惹眼的? 观月院长只温厚笑笑,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正式向云扶问诊。 比如她的行经周期,以及她疼痛从哪一天起,哪一天最严重等等常规的问题。 云扶小心地答着。 好在女孩儿家哪个没有或多或少地有些痛经呢?她虽说没有严重到要看医生的地步,不过顺着回答,还是能答出来些的。 只是脑海里莫名跳出小时候儿听妈说家里丫头的话,“……等嫁了人就好了,自然就不疼了。” 她脸颊忽然有些发烧。 她现在想,自然不是说嫁人这种形式,而是说一旦有了男女之事,那痛就自然解了吧? 那她自己现在呢——算不算已经解了那个去了? 观月院长静静打量云扶,温煦道,“我是医生,小姐不必害羞。” 云扶赶紧咳嗽声,将思绪给收回来,抬眸瞟观月院长,“您连妇人科都能看……您是全科医生吧?” 观月院长笑了,“是因为在东方,西医还不算普及,医务人员也有限,所以医院里的分工还没有那么细。” 门上轻轻响,是那小爱又脚步轻袅地走进来,在云扶面前又深深蹲下,将一个小布袋放在云扶膝上,“客人,这是粗盐的袋子,我方才给暖热了,您放在腹上试试看。” 云扶不由得扬眉。 小爱红了脸儿道,“不瞒您,我自己也有那个毛病的。这个小布袋就是小爱用的哟,很有效的,您也试试看,好么?” 云扶抬眸望观月院长。 观月院长也是含笑点头,“小爱说的没错,您可试用看看吧。” 观月院长说着还起身先避到了一边去,以方便云扶尝试那粗盐的布袋。 云扶虽扭捏了一会子,却终是推脱不得,终是将小布袋贴在了肚腹之上。 小爱一双黑葡萄似的眼,忽闪忽闪地眨动,“舒服了些了?” 不管有没有痛经,作为女子来说,肚腹之上有这么一点温热,也自然都是舒服的。 云扶便点了点头。 小爱含笑道,“粗盐还有一点好处,它热了却不会烫伤人去,且温度是徐缓散发而出,与人的体温接近。” 云扶叹了口气,“真是好法子。是你们东洋的传统么?” 早就听说东洋的女孩子们仿佛特别的不怕冷,冬天穿得少不说,更有可赤身下海捕鱼的。想来她们也许有更特别、更有效的保暖的法子吧,才能将身子及时暖和过来,不至于坐下病去。 小爱却笑了,又是眨眼,“这是我妈妈教给我的。说起来,这其实应该是中国本土的法子呢。” 云扶心下便是一惊,竭力按捺,这才没直接站起来。 “哦?你母亲是中国人?你难道不是东洋的女孩儿么?” 那女孩儿又笑,“我是东洋人,可只有爸爸是东洋人,我妈妈其实是中国人。说起来我算是一半的中国人呢,所以我喜欢中国,也喜欢中国人。” 云扶的心砰砰地跳。 “我好像,觉着舒服些了。”云扶将那小布袋拿下来,还给小爱。 小爱歪头可爱地笑,“它果然帮到了您,是不是?那真是太好了。看来您的体质也与我相近呢。” “您看您是否方便留下地址,我回头再为您缝制一个新的,给您送过去,好不好?” 云扶有些愕然。 小爱点头而笑,“您体质与我相近,我便觉得与您投缘呢。我本来真是想就把这个送给您,叫您一直这样暖着,就算走出医院去,也不会再发作了。” “只是真是不好意思,这是我用过的,而且旧了,我不能对您这样地不尊敬。所以我想再亲手为您缝制一个新的。” 小爱说着又可爱地眨了眨眼,“……不收费的哟。反正手工十分简单,粗盐又十分便宜,根本不用您挂怀的。” 观月院长这会子才走回来,看着云扶也是微笑,“看,小爱的法子真是有效,是不是?这世上其实每个人都是医生,对于自己所了解的体质,就有最好的医疗方法,而且也会最有效。” “真的不用任何的病症都要来看医院院长的,您说是不是?” 云扶心下叹口气,起身便也微笑,看在对方年纪和身份的面上,点了点头,“您说得对,受教了。” 小爱也向观月院长笑,躬了躬身,就像是在请求一个什么答案。 观月院长点头。 小爱随即将那根“小黄鱼”同样悄悄地塞回了云扶的掌心去,像是两人共享一个什么秘密似的眨眨眼,“……院长大人没有开处方哟,也没有抓药,所以这个是没有必要的,请您收回吧。” 云扶有一点灰头土脸地往外走,小爱送到大门口。 云扶站定,“能知道你全名么?” 手机站: 290、抓着土匪了 小爱笑弯了一双眼去,可爱地歪歪头,“爱生……” 云扶又吸了口气,“嗯,那姓氏呢?” 小爱道“晋,秦晋之好的晋……” 云扶心下咯噔一声,眯眼盯住小爱,“晋?你们东洋的姓氏么?” “不,是中国的姓氏。”小爱颊边有些羞红,抬起手来轻轻抚了抚面颊,“是我给自己取的中国的姓氏。” 小爱静静地笑,“来中国,我也想入乡随俗,所以在中国始终都用中国的姓氏。而且小爱是真的一半的中国人啊,所以也应该有一个中国人的姓呢。” 云扶点点头,“方便知道,你为什么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姓氏么?可以客观地说,晋这个姓氏在中国也不算很常见,你该不会是想当春秋五霸——晋文公什么的吧。” 小爱登时笑了,已是躬了腰去,“您太风趣了,您看我这样的性格,能当晋文公那样的霸主么?” 云扶眼帘轻垂,“那我都想不到,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字,要用这个字来给自己当姓氏了呢。” 小爱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抬眸望向寂寂高天,“因为我喜欢中文里‘秦晋之好’这个词吧?生为一个女孩儿,这一生最要紧的梦想,就是希望结一段秦晋之好,您说是么?” 云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终究这世上不是所有女子都跟她似的,更何况东洋的女孩子天生就宛如心甘情愿依附着男人生活的菟丝花似的,她们有这样的人身理想,简直太名正言顺了。 云扶咳嗽了声,“反正我没把自己当成女人看,所以我没这样的想法儿。” 小爱含笑点头,羡慕地又看看云扶这一身男式洋装的打扮,“小爱好羡慕您,巾帼不让须眉。小爱从小也看许多中国女英雄的故事,花木兰、穆桂英,小爱心里也全都佩服得紧。” “小爱,又有客人需要你帮忙了哟……”大堂内传出同样温柔的呼唤来。 云扶笑笑,“多谢你。请留步吧。” 小爱立在台阶上深深向云扶鞠躬,“您慢走……如果您方便了,请再来医院找我,我一定给您备好盐袋。” 到底,云扶也没把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告诉她。 走出医院,幸好门口就有黄包车,云扶上车坐好,便抿紧了嘴唇。 张小山不肯坐后面的车,干脆跟着步行在畔。 他瞧出他姐不高兴来了。 “姐……究竟是怎么了?你又有事不叫我知道么?” 云扶叹了口气,“不是不告诉你,而是说来话长。” “晋之好”这个名儿只是存在于那艘从美利坚来的邮轮上,有“秦安号”,才有“晋之好”。云扶要是真将这些事都跟张小山说一遍,当真是个太长的故事了。 更何况,还有在船上的那些经历,还不是叫张小山一个小孩知道的时候。 “哦,那好吧。”张小山闷闷地垂下头去,“只是,姐,我想帮你分担。你刚才是因为什么事不高兴了?是不是也被那个什么小爱给烦着了?” “嗯?”云扶这倒有些意外,歪头去看张小山,“……你,烦她?” 张小山一说起小爱,又用手搓了搓手臂外侧,“嗯!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一看她那模样,一听她说话,我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云扶也是哑然失笑,“喂,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啊!你们爷们儿,不是都喜欢这种又温柔,又听话,还好看的女孩儿么?” 张小山的脸腾地就红了,转头迅速望一眼云扶,就又垂下眼帘去了,“哎呀姐!你说什么呐?” “哎呀~~还害臊了。”云扶倒叫张小山这模样给逗乐了。 也是,十六的半大小子,说小不小了,可是说大呢,毕竟还不大不是。 云扶不由得悄然想一回——或许,是该给张小山说一门亲事了。 张小山的年纪,若是在民间,即便还没结婚的,也是该定亲的了。如果能给张小山找一个合适的女孩儿,是不是张小山他——也能对封百里的别扭,淡一点子了? 张小山与封百里之间的不对劲,云扶有意无意地已经撞见过太多回了。云扶想,也许都是因为两人的处境特殊吧? 封百里呢,终究是当兵的,在兵营里也没什么机会见着女孩儿——所以张小山这样的牛皮糖,也会叫封百里迷惑那么一下子。 而张小山呢,他是小孩儿,情窦刚初开,还不太分男女不是——又或者,也是受了上次那事儿的影响去。 这是云扶最不愿提及,甚至都不愿想起的一节。云扶最担心的就是纯耳和五月鲜他们那股子阴柔的东西影响了张小山去。 这时候如果想将张小山给“调整”回来,给他说个媳妇儿,至少也寻个合适的女孩儿,恐怕才是最方便的。 ——一想起这事儿来,云扶自己也是愁得一脑门儿的包。 她自己毕竟也才二十岁,在男女之情这事儿上也没什么经验可谈。只能是凭着直觉,摸石头过河吧。还没管好自己,可是不能再放任张小山不管,她既然当了他姐,这事儿上她就总得想法子才是。 “三儿啊,姐其实想说……小爱这样的女孩儿其实真挺好的。” 小爱那样的女孩儿,才适合娶回家里去当媳妇儿啊。云扶自己都知道,其实她这样的性子,是不大适合给人家当媳妇儿的。 “姐你怎么还夸起来她了?”张小山满脸的不解,“难道刚才你不是因为那个小爱才不高兴的么?” 云扶叹了口气,自己想了想,还是摇头。 “没,其实不是生气,更不是对人家……也许这就是一种,嗯,自惭形秽吧。” 如果是她对她自己,她是绝对不会这么承认的。可是眼前是为了张小山,她愿意放下骄傲,自己这么剖析自己一回。 “同样都是女孩儿,看人家那温柔细致的模样。可是我自己呢,还是更适合当个男人。” 张小山却立时摇头,“不,我觉得姐好!我倒看不惯那样的,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就是浑身不得劲儿。” 云扶只能笑了,伸手过去在张小山嘴巴子上掐了一把,“行了,我就当你是安慰我了。好,你这心意我收下了。我啊,现在好了。你呢也别跟着跑了,赶紧叫辆车,回头再把鞋底子磨穿喽~~” “抓着了,抓着了!” 靳佩弦带兵走的五天后,小翠儿就举着报纸兴奋地跑进来。 云扶回头瞟她,“抓着什么啦?你抓着耗子了?” 小翠儿白她一眼,“说什么呢!我是说七少爷啊,抓着土匪啦!” 云扶也赶忙起来,“真的还是假的啊?” “真土匪”沃力恒他们,靳佩弦自然不能去抓的;而靳佩弦也干不出来如郑雪怀那种从什么窑子里往外抓“假土匪”的不是? 云扶就算心里也希望靳佩弦好歹抓着几个其他“绺子”的真土匪,可是云扶却也没指望他这么快就有结果——毕竟那些匪徒隐藏在深山老林里,不是那么好找的。 “真抓着了!报纸上都印了相片儿了!”小翠儿将报纸递给云扶,指着头版的大相片儿,“你看!” 云扶用小翠儿当丫头,倒不用小翠儿真的伺候她穿衣叠被的,云扶主要交给小翠儿的活儿就是买报纸。 现如今小翠儿的活儿干得越来越熟练,自己就会出去买报纸,且能在各种纷杂的报纸中,过滤和拣选出对她最有用的报纸出来。 云扶知道,虽说小翠儿几乎没念过什么书,但是这丫头将来却有给她当秘书的潜质。 云扶定睛细看,只见那本就是黑白两色的相片儿上,更是大面积的黑白两色——看样子是在北边的深山老林里,那边的积雪还没化干净呢。 两个男子被穿卸去肩章、领章的军装的体育学校的学生扭着,身上脸上都是黑乎乎的,兴许是脏,兴许是神情紧张这便黑了脸去。 云扶细看那报纸里的报道,文字不多,主要是说这两个人在深山老林里形迹可疑,而且是随地搭窝棚居住。之所以确定他们是土匪而不是普通的老百姓,是因为从他们身上还搜出了地图、望远镜,甚至还有手枪和子弹。 云扶点点头,“好啊,先拔头筹。咱们郑督办那边需要加把劲儿了。” 小翠儿欢喜道,“咱们七少爷最会藏猫猫了!他干别的不一定行,可是让他进林子去抓人,那就没谁比得上他!” 云扶想想也是,只是她的心思更在别的点上。 云扶略微沉吟,问小翠儿,“你把这报纸赶上没事儿的时候,拿给田醉君看看去。叫他看完了,如果有话想跟我说,就由你转告给我。” 小翠儿便是一愣,“……你打什么哑谜呢?你要叫他说什么呀?” 云扶摇头,“其实我自己也说不准。谁叫我不懂军事呢。田醉君毕竟是当兵的,我想他兴许能从那相片儿里看出更多的东西来。如果真有的话,就叫他告诉我呗。” 小翠儿退后一步,防备地打量云扶。 云扶便笑了,“真是我求他办事儿。如果封营长,宫卫队长在的话,那我就不问小田儿了。” 封百里到梨树沟取那白骨骷髅头去了,宫里雁和体育学校的人都随着靳佩弦出城剿匪去了,云扶扒拉扒拉大帅府里现有的人,田醉君还是个可用的。 小翠儿想了半天,然后才翻了个白眼儿,“好吧,不过你可别着急。等哪天我得闲了,闲着没事儿了,说不定晃荡过去。要是碰见他了,就把报纸给他看看。要是碰不见呢,你可别指望叫我特地找他去!” 云扶含笑点头,“成~~您老人家想起来替我办了就成。” 云扶和小翠儿虽都是这么说的,好像谁都不当回事儿似的。可是第二天小翠儿就带回来田醉君的话了。 “……那个傻子说,相片儿里虽然看不清楚,可是那地图有问题!” 云扶垂首,满意地一笑,“有什么问题啊?” 实则报纸上那相片儿拍得已经十分模糊,若不是看了文字,那相片儿里其实都会忽略掉地图的存在。如果不是极为有心的人,别说看不见地图,就更不可能看出地图上有什么问题来了。 云扶自己不懂军事,拿来问问当兵的田醉君,一来是请教,确认一下自己心下的怀疑;二来,也算是考考田醉君的眼力吧。 小翠儿咬咬嘴唇,“他说,那地图上头的字儿,其实非常模糊,所以一般人看过去也不会觉着奇怪——可是他瞧出来了,那字儿根本就不是中国字儿,是东洋的字儿!” 云扶霍地抬眼,唇角不觉漾起微笑。 是这么回事儿。 “可是我怎么没看出来呀?”小翠儿有些不服气田醉君似的,将那报纸又举起来,正过来、倒过去、斜回来地仔细打量。甚或还举到窗前去,对着太阳照照,“这不就是中国字儿么?还是毛笔字儿?怎么成了东洋字儿呢?” 小翠儿说着扭头盯着云扶,“他一定说错了,他就是个大傻子,不懂装懂!你千万别听他的!” 云扶含笑摇头,“这回还真是你错了。人家小田田啊,说对了。” “啊?”小翠儿一声尖叫,重新举起报纸又赶紧仔细看去了。 云扶面上的笑却点点地收了起来。 东洋的字,其实从根源看起来,又何尝不是中国字儿?只是他们用的汉字,在语句的搭配上,却跟中国的语言是大不同的。 ——能拿着东洋字儿的地图的,总归不会是中国的土匪。 在中国的绿林道,好像还没那么“摩登”到都能看得懂东洋字儿的地图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几个被靳佩弦抓住的土匪,其实都是东洋人。 东洋人打扮成中国人的模样,在中国的山林里爬冰卧雪睡窝棚,还拿都是中国字儿的地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只是他们自己也许都忘了,那地图上的字是中国字儿,也能给他们起到一定的伪装,可惜只要细细看那文句,就泄了他们的底了。 “小田儿就说这么一句么?还说什么了没?”云扶又问。 小翠儿叹了口气,“他还说,那地图应该是军用的。” 手机站: 291、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 自这一日开始,报纸上隔三差五就要报道一番靳佩弦剿匪的“累累硕果”。 反观郑雪怀那边,更加的沉寂。 这日云扶正看着报纸无奈地笑呢,三太太的贴身丫头杳儿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说,“商姑娘请去坐坐,三太太有事请您商量。” 刚进四合院,还没等到三太太的房前呢,云扶就听见里面一阵尖声大气的吵闹声。 “那七仙女儿分明抓的就是一伙人吧?他故意给拆分开,今天报纸上报道抓着两个,明天又报道抓着三个,其实里外里都是那一伙人!” “如果那一伙人不过就几十号的‘小绺子’,可是叫他这么零揪着,也能连着上两三个月的报纸去啊?他这是故意给他自己造势,偏叫雪怀不好看,是不是?” 原来靳佩弦和郑雪怀两个都不在梅州城内,邱梅香忍不住了,便去四合院那边,找三太太钟秀芬吵。 云扶便皱了皱眉,不想往里迈步。 倒是杳儿站在廊下就一声喊,“回三太太,商姑娘来看您来啦!” 门帘挑开,叶小鸾先出来,上前赶忙把住云扶的手臂,“云姐姐快请里头坐。” 云扶叹了口气,这便也只好迈门槛进去。 见云扶来,邱梅香勾着手臂就冷笑,“哎哟,这是千里眼啊还是顺风耳啊?听见我说七仙女儿,你这大老远的都过来了。真是牵心挂肺啊,那你当初还装什么清高,这个不想嫁,那个看不上的?” “你更为什么要跟封百里出那么档子事儿,啊?现在你说什么都晚了,我告诉你,你这样的残枝败叶,大帅府是绝对不能要你这样的儿媳妇的!” 三太太则是红着眼圈儿在二太太眼前站着,看见云扶进来,赶紧亲自安排杏儿她们去端椅子。 云扶坐下,叹了口气,翘起二郎腿凝着二太太。 “二太太要非说我牵心挂肺的,那我也是牵心挂肺您。我今儿过来不为了旁人,是为了您啊。” 邱梅香眯起眼来盯着云扶,“你肚子里又酿什么坏水儿呢?想说什么,直接说!” 云扶就笑了,“您倒是了解我。既然了解我,怎么还非要惹我说话不可呢?那我可就不敬了——是您非要我把肚子里的坏水儿吐出来的。” 邱梅香紧咬牙关,“我倒看你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去?” 她说着指着三太太、叶小鸾和云扶,“你们,再加上那七仙女儿,没一个好饼!” 三太太满脸的哀伤,“二姐,你怎么说我和小鸾就也罢了……你好歹将商姑娘也给……” 云扶轻垂眼帘,“闷得慌了呢,咱们中国还没那么多的电影儿可看。我就想着或许该学学老辈儿人,上戏园子去看看戏啊。” “不过呢,我这人也有些内向,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嫌吵,也嫌各种烟熏汗臭的味儿;我要是听戏呢,就将人家角儿请回家里来,唱堂会。“ “我就跟人家打听了,咱们梅州城里最有名的角儿是谁啊,我好请去啊。人家都告诉我说啊,何必从外头请呢,大帅府里现成的就有一位名角儿啊。要问名头,那自是梅州城里头一份儿,只要这位还能亮嗓儿,那就没有别人张嘴的资格。” “我一个当晚辈的,自不好意思当真请您来给我唱啊。我啊就得等着您自己个儿亮嗓儿的时候,我才好意思主动来听呢。瞧,今儿您这嗓门儿亮得够响亮的,我这不就循着声儿就过来了嘛。” “你!你个小兔崽子,你把嘴给我洗干净了!” 邱梅香如何听不懂云扶话中的嘲讽,气得柳眉倒竖,左手掐腰,右手恨不能直接戳到云扶脑门子上来。 云扶不慌不忙抬起文明棍儿来,将邱梅香那根手指头给拨拉开。 “您是长辈,您一言一行都是晚辈的表率。晚辈父母双亡,现在正是口无遮拦的时候儿。二太太,您现在怎么说话,我就跟着您怎么说。您要是觉着我的话不好听,也拜托您跟我说话的时候儿,先别那么多刺儿!” 三太太和叶小鸾全都感激地看向云扶来。 云扶却甩了甩头,她可没为了她们。 她在门外听得真楚,要二太太只是跟三太太吵她们自己之间的官司,她连这个门儿都不带迈进来的,任凭叶小鸾去把着她胳膊,她也一样转身就走。 三太太也委屈道,“可不是么。二姐,雪怀是你的儿子,可是难道佩弦就不是你的孩子了么?你是大帅的二太太,从咱们进大帅府门槛的那一天起,佩弦才是咱们的嫡子吧?您怎么都不该在背后这么指摘佩弦不是?” “那孩子这回好容易立下雄心壮志去干一番大事业,有他跟雪怀一起剿匪,难道不是为了保江北的平安,难道不是给二姐你出气,又难道不是给靳家和大帅府争脸么?” 邱梅香拿云扶没办法,回头却是盯着三太太冷笑,“你当然希望那七仙女儿超过雪怀去!到时候,你自然都说是你的功劳,你自然会叫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压过我一头去了!” 云扶眼帘悠然轻垂,“二太太,您这么不满,没用。您要是真想帮衬郑督办,您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譬如利用您的身份啊——就像我方才说的,戏园子里头最是人多嘴杂、三教九流汇集之地。就连土匪,也是爱听戏,进城了也爱进戏园子的。” “倘若用心,我相信不难从戏园子里得来土匪的消息。您若那么着帮郑督办,比您在这儿这么高声大嗓的,有用多了。” 邱梅香冷冷盯住云扶。 “你说得好听!你难道不知道,我邱梅香自打跟了大帅那天起,就已经跟梨园行断了来往了么?我邱梅香现在是大帅府的二太太,我不再是个唱戏的!” 云扶当然明白,金盆洗手的人,绝不想再下海去。 “反正话我是撂这儿了,您自己掂量着办。在您自己个儿儿子跟您自己个儿的自尊心中间儿,孰轻孰重,只有您自己心里才能摆好那块秤砣。别人帮不了您,更左右不了您。” 云扶说完站起身来,将裤线重又扥直,“对不住了二位太太,我还有事儿。你们老姐俩儿慢聊,我先告辞了。” 三太太有些尴尬,但还是嘱咐,“小鸾,快去送送云姑娘。” 叶小鸾陪着云扶出来。 经过了遭劫之事,云扶和叶小鸾之间想回到从前那种表面上的相安无事都不容易了。 云扶歪头看天边流云。 春光明媚,可真好。倒不似这人间的压抑。 倒是叶小鸾先说话“……刚刚,谢谢你。要不是你来,我跟我姑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二太太。” 云扶“扑哧儿”一笑,“小叶,你太过自谦了。别忘了你跟我斗嘴,都并不吃亏。你自己完全有本事将二太太给怼回去,用不着等我来。” 不光叶小鸾,还有三太太自己呢。 三太太那几回利用旁人搭台,三太太上去“唱戏”,不是也将二太太都逼得好几回都哑口无言了么。 叶小鸾咬了咬嘴唇,“可我不过寄人篱下,她终究还是大帅的二太太,更有郑雪怀那么个儿子。他们母子要是坚持赶我出门,你觉着我姑妈又怎么好意思拦着么?” “我跟你不一样,你有当初大帅亲定的婚约,又有你父亲辅佐大帅的功劳在。可是我呢,我有什么啊。” 云扶倒也一笑,“所以你才要千方百计留下来。能给靳佩弦当妾,就是你最好的方法。” 叶小鸾也高高抬眸望向天空,“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在大帅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我回不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了,我也更看不上旁人家的门第。” 叶小鸾歪头瞟云扶一眼,“人各有志,每个人自己的生活情形也不相同。你要是想笑话我,那就免了吧。你不是我,你也没过过我的日子,你更不明白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说句实话,从你回来,我就看够了你的高高在上。你是洒脱,你进有大帅的婚约;退有你爸留给你的万贯家财。你想走,就能漂洋过海;你想留,这全国哪儿都有你们家的铺子。” “可是我不行,我什么都没有,我现在能倚仗的唯有我姑妈,还有我的年轻。” “咱们两个之间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就更没有什么可比性。况且现在你跟封百里已经有了那样的事儿,你也已经不再是我七哥的未婚妻。所以咱们两个之间就更应该井水不犯河水,就也不劳你再看不起我了。” 云扶笑起来,点点头,“好,小叶,你终于说出了你想说的话。” 云扶眯眼想了想,“其实我倒愿意听你这么说话,比你以前那么在我面前假惺惺的样子,叫我舒服多了。” 叶小鸾冷笑一声,“没人愿意跟别人低声下气地说话。有时候不得不那样做,不过是迫不得已。首先是为了自保,其次是为了坚持自己的目标。” “哦?”云扶眼前不由得摇晃过小爱的神情。 原本,云扶是真的觉着小爱拥有她自己所没有的女性温柔,她没觉着讨厌,只是觉着有些自惭形秽。倒是后来张小山的话,叫她心里不由得多想一层。 云扶心下一动,忽地问,“对了,二太太不是说过,当初靳佩弦刚到东洋念书的时候儿,不是掉出来过一张东洋少女的相片儿?二太太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呀?该不会又是二太太故意在大帅面前抹黑靳佩弦的吧?” 云扶记着,当初她们还说过,大帅因为那张相片还发了好大一场火,说靳家绝不可能要一个东洋的女孩儿进门子。 叶小鸾哼了一声,“我虽没亲眼见过,不过听我姑妈倒是也说过的。不过我觉着不管七哥怎么着,他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或者在异国他乡寂寞了而已,只有二太太那样恨不得能一棍子把七哥打死的,才能揪着那么张相片不放。” “你没见过呀?”云扶心下滑过一缕遗憾,“我还以为你必定看着那相片了呢。” 叶小鸾有点脸红,“我倒是想看啊。可是我的身份你也知道,我在大帅府里算是个什么呢,七哥带回来的相片儿,轮得到谁看,也轮不到我看啊。” 云扶眯眼打量她,“……当年大帅还在世的时候,你都不敢表露出想嫁给靳佩弦的心思来?你,怕他?” 叶小鸾深吸口气,重重点了点头,之后便不肯再提了。 这晚凯瑟琳回大帅府来。两人一起躺着,云扶轻声道,“……你知道么,我见着那个东洋少女了。” “真的?”凯瑟琳一惊,坐了起来,“可是波士,你能确定么?” 云扶点头,“我原本不能啊,所以我还等着在纯耳那边见她一面呢。可是看来纯耳跟她的确是不太亲,所以那女孩儿竟然也没再来过。所以我就好奇,索性到观月医院去看看。” 凯瑟琳有些呛着,“波士,你,那你是特地去那东洋医院,看那个女孩儿?” 云扶狠劲摇了摇头,“我不是只为了瞧她!我当然也是想瞧瞧那间医院啊!封百里的伤就是在那治的,能那么快就将封百里的神经中枢的毛病给看好的医院,我总得去亲眼瞧瞧什么样儿啊。” 凯瑟琳便笑了,“我还不知道波士原来还是爱好医学的哈!” 云扶掐她一把,有些心虚地翻了个身,避开凯瑟琳的目光。 “……我也没想到,那女孩儿没时间到纯耳家去,原来是留在医院里开始工作了。” 凯瑟琳重又躺下来,轻声问,“那她告诉你她的身份了?不然你怎么知道是她的?” 云扶摇摇头,“没,她没告诉我她的身份。她的东洋姓氏原本是若月嘛,可是她没告诉我她的东洋姓氏,她反倒告诉我一个汉姓。” “可是反倒就因为这个汉姓,我就确认了,那个人就是她。” 一个东洋的女孩儿,来到中国之后选了一个有些少见的“晋”为姓氏,这后头必定有着极深的心意。 而那么巧,靳佩弦也曾经是“晋之好”。云扶不信这世上有这样的巧合。 手机站: 292、重头戏来了 在靳佩弦那边继续捷报频传的背景下,云扶还是决定了要公开自己的身份。 对小爱。 又或者应该叫她——若月爱生。 云扶站在温庐的办公室窗前,捉起电话来要观月医院的线路,眼睛则是透过窗子望向纯耳家小所住的鹿吴山的方向。 原本还不确定是否要让若月爱生知道她的身份——尽管不确定若月爱生是否知道靳佩弦曾有她这么个“未婚妻”的存在。 只是…… 云扶的直觉告诉她,若月爱生来温庐找纯耳,这是一个巧合,可又或者并不是一个巧合。 再说就算若月爱生现在不知道,可是她既然已经来了中国,既然已经在梅州扎下根来,那就迟早都会知道。 与其还要掩耳盗铃地拖延那么几天,还不如就自己先掀开了面纱,主动出击,将主动权都攥在自己手里吧。 ——不过她先前不愿意向若月爱生透露自己的身份,可跟靳佩弦无关。她只是,总归还是要走嘛,这潭浑水便懒得蹚,也没必要认识若月爱生不是? 只是没想到,刚进医院就撞见护士小爱。而小爱,应该就是若月爱生呢。 电话终于接通了,比往常等待的时间都长。 因为她这边的线路特殊,所以接线员那边也十分客气,先行解释说,“……您要的观月医院是在东洋街。虽说都是梅州城内,可是东洋街那边跟咱们这边的电话网线路之间还是设置‘关卡’的,我们不能直接要那边的线路,也得通过他们那边的电话局才能接转。” 云扶自不意外,反过来安慰接线员“辛苦你了。” 电话不久接通,云扶直接找小爱。 小爱接起电话来倒是快,与她上回接待云扶时候的周到、殷勤如出一辙。 隔着电话线,以及中日双方之间还有些障碍的电话线路,在小爱并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前提下,小爱竟然从云扶张口就已经分辨出了云扶的声音来。 “……是您!我的盐袋已经缝好了,正想着该怎么给您送去呢。可巧,您就打电话过来了!”小爱的声音里满是兴奋。 云扶习惯性地手指头尖儿绕着电话线,“……电话线路没那么清晰哎,小爱,你是怎么一下子认出是我的?” 小爱笑,“因为您的嗓音里,跟其他的女子就是不一样。您的声音里有一种磁性,或许跟您习惯了说英语有关吧——我是看您穿一身的洋服,猜测您必定是有过在海外多年的生活经历的。” “也就因为您嗓音里的磁性啊,您穿男装才更好看,也更像位洋人先生……” 云扶笑了,“小爱,你的汉话说得可真好。” 小爱含羞地笑,“……这也是我应该的。我也是一半的中国人啊。” 可是小爱的嗓音里却还是留着浓浓的东洋腔儿,不影响汉话的分辨,反倒格外叫人觉着那说话声软糯好听,更符合东洋女孩儿的脾性。 “我想你那盐袋了。”云扶直接道,“上回走得匆忙,连地址都忘了给你留。麻烦你送邮局给我邮过来,或者找个人给我送到温庐来吧——邮费和跑腿费,到我这儿,我来付。” 小爱那边果然一声惊呼,“温庐?请问您是在温庐里工作么?” 云扶“嗯”了一声,“没错。东西送到温庐来,我在不在都没关系,都能送到我手上来。” 小爱那边仿佛在迟疑,有一会儿才缓缓道,“您该不会就是——那位温庐的总经理,沈大公子吧?” 云扶笑了,“是我。小爱,你怎么知道的?”云扶故意装傻。 小爱满意地叹了口气,“沈公子,咱们可真是有缘啊!不瞒您说,温庐是我表兄家里原来的产业……”小爱又自己将她与纯耳的关系又复述了一遍。 云扶仔细听着,确定小爱的描述与纯耳所说的,没什么大的出入。除了,小爱没说她生父的事儿,也没说她来中国的原因。 这般判断,纯耳倒是慢慢越发可信起来了。 云扶很满意,这便约好“就这么定了,麻烦你将盐袋送过来。等你闲了,到山上来玩儿,我带你在温庐好好儿玩几天。” 又过了几日,报纸上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靳佩弦是出去剿匪,那都是往深山老林里去,电报和电话基本没有。所以就连云扶都没办法事先知道他那边的情况,一切的进展还得都从报纸上得来。 不能不说,记者真的是一个神奇的职业,仿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一天,报纸上终于刊登出了白骨骷髅头的相片儿来! 报馆也不吝版面,用了巨大加粗的字号来印刷标题——少帅继承大帅衣钵,擒获江北巨匪! 还有一个颇有小说味道的副标题——“父子联袂,两世恩仇”。这点明的是当年白音就是大帅的追剿目标,如今终于确定死在少帅的手上了。 云扶看罢报纸,终于满意地叹了口气。 功德圆满了。 她立即叫自家铺子发电报给卢兴彤那边,叫卢兴彤催促靳云鹤。 这刚出炉的功劳,得趁热打铁,凉了就失去价值了。 两日后,燕都总理府那边如期发出嘉奖通电,说靳佩弦“擒获罪魁,江北剿匪之事已大获全胜”。还不吝笔墨地夸奖靳佩弦,“少年英雄,青锐之志,果有乃父之风”。 云扶放下报纸,唇角终于勾起微笑来。 不过她也知道,郑雪怀那边必然不肯如此甘落下风。就像二太太一样,二太太恼了还要去找三太太闹呢。 果然次日报纸上就开始打起对台来,有一份《求真》就直接指出“既然相片里展示的不过一颗白骨,又如何证明那就是巨匪白音?” 《求真》的东家报馆与刊登靳佩弦消息的报纸《梅州早报》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只不过《梅州早报》是梅州当地的报纸,而《求真》是外地的,《求真》在梅州城内不是《梅州早报》的对手,两家的梁子已然不是一日之寒。 有这样的宿怨在,就算不一定是郑雪怀指使,《求真》也一定会卯足了力气,追着《梅州早报》关于靳佩弦的消息不放的。 “不能不说,咱们郑督办就是有谋略。”云扶将报纸交给张小山,也是忍不住勾着手臂笑。 张小山急速地扫过报纸,目光停留在某处,没说话。 云扶瞟他一眼,“我叫你去请的那位泥人张的师傅,你可已经安排好了?” 张小山忙回神,“姐,我都办好了!” 云扶点头,“嗯,请他做事吧。” 三日后,《梅州早报》便又登出文章来,还有相片儿。相片儿里是那位泥人张的师傅被送到山林里去,用那白骨骷髅头,以重塑泥胎的方式来复原面容。 泥人张的手艺天下闻名,这复原的泥胎,自然就是活生生的白音。 《梅州早报》将那复原后的泥胎,与多年前白音还年轻时候的相片儿放在一起比对,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云扶拍拍张小山的肩膀,“干得好。” 张小山则红了脸,“……我怎么都没想到,姐就带我上津门玩儿了一圈,却原来也能预备下这样的后手来。” “我现在才明白,姐从来都不敢没用的事儿!但凡姐办的事儿,一定都是后头能用得上的!” 云扶倒笑,“我哪儿有那么先知先觉去?我啊,不过是出于一个商人的信条,不管干什么事儿都多想想这里头是否又可用得上的——原本真只是为了带你去散心去,兼之跟人家这样的老字号学学生意经。” “都是回来之后,因为这个事儿,才临时回头想起来的。” 张小山却笑,“姐就谦虚吧。姐要是真没这个先知先觉,怎么能回来之后,还叫我跟人家泥人张的师傅们还常联络,将咱们梅州的土特产隔三差五地往津门送去?” 云扶淡淡而笑,却还是有点微微走了走神。 其实那白骨骷髅头的确是有点儿可惜的,只有白骨,是没法儿叫一般的老百姓都能看出面容来。其实单有个泥人张都不够,最好还能到那西医的医院,用那些先进的医疗仪器给照照,然后再出一份证明书的话,会比泥人张复原的一个泥胎更有信服力。 只是……这么一来,梅州城内排位第一的选择,就又是观月医院了。 云扶抬眸望了张小山一眼,却还是换了个人,回头跟小翠儿说,“等咱们回大帅府,你找找田醉君去,叫他替你们七少爷办件事儿——让田醉君去跟封营长说,既然封营长在西医的医院看过病呢,不妨再拿那白骨骷髅头到西医的医院里去照照仪器……” 连小翠儿都不由得抬眸看张小山一眼。 张小山忙垂下头去,转身向外去,“姐,照你的吩咐,我给泥人张那师傅家里送钱去。” 小翠儿都盯着张小山的背影发愣,问云扶,“他……他怎么回事儿啊?” 云扶摇摇头,“翠儿啊,我想给他说个媳妇儿。你等赶明儿回家的时候,跟你妈她们说说,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介绍介绍呗?” 小翠儿想想,“行吧!虽然他以前不行,不过现在都是你弟弟了嘛,那说个媳妇儿什么的应该不难。” 云扶便打趣,“真可惜,你啊,早被田醉君给盯上了。要不……我真想把你说给小三儿去的,那你不就成我弟媳妇儿,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嘛!” 小翠儿登时急得跺脚,“你,你净胡说!什么田醉君盯上我了?再说……就算张小山是你弟弟了,我也不稀罕嫁给他!” 有了泥人张师傅的帮忙,《求真》那边安寂了两天,第三天就又出了打对台的文章。 这一次《求真》竟然揪出了沪上那份《求婚启事》来。 《求真》的文章里质问“沪上报界同仁都传说这份启事就是出自悍匪白音之手。那么就是说白音依旧活着,本人就在沪上租界区。试问少帅这颗骷髅头却又是什么时候的?少帅如何在江北的深山老林里,除掉了一个身在沪上租界的巨匪的?” 云扶看罢《求真》便笑了,下楼到二太太屋里,将报纸拍在二太太桌上,“……那天说这事儿的时候,只有咱们大帅府里的人在。二太太,您可真是为了帮您儿子,连人家潘大小姐的名声也不顾了?” “这样的事儿都能捅到报馆去,《求真》连沪上报纸的底细都能挖出来,难道还不明白求婚启事里涉及的人,就是潘大小姐么?” 邱梅香就火了,“你凭什么认定是我说的?那天在我屋里说这事儿的时候,人可多了!你也在,你凭什么不说是你说出去的?” 云扶耸耸肩,“我是犯不上帮靳佩弦,可是我也同样犯不上帮郑督办啊……可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卖消息给《求真》的人,就是想帮郑督办呢。” 邱梅香挑唇冷笑,“这大帅府里,想帮我们雪怀的人可多着!你不知道而已,那就别在我面前自作聪明来!” “是么?”云扶脑海之中再静静将那天的画面重放了一回,将当天在场的众人都想了一遍去。 云扶嫣然一笑,“不管是不是您说的,不过这都是对您和郑督办有利。我恭喜二位了。” 云扶说完转身就走,直接去找叶小鸾。 “……人家是母子两个齐心协力,可是你七哥惨啊。我这个人呢,又跟他已经没什么瓜葛了,我反正是不准备帮他。如果三太太和你再不帮他,那他这阵子来剿匪的成绩,也许就会被郑小雪给一点一点都给打压没了。” 叶小鸾眯眼盯住云扶,“……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云扶叹了口气,“说到底,郑小雪有今日的职位,都是潘家的旧班底撑着。如果潘家人倒戈了,你说郑小雪是不是就坐在刀尖儿上了?” 叶小鸾也是眼睛一亮,“……报纸上这消息传出来,潘大小姐自是最不愿意的!只要叫她知道,这消息可能是二太太和郑督办母子两个为了自保而放出去的,那她一定气急了!” 云扶却摇头,“如果我是你,我才不直接告诉潘金莲儿去。我会设法传给潘家手下听。” 手机站: 293、一步一步安排好 叶小鸾眯眼盯住云扶一会子,便也“嗤”地一声笑开。 “你说得对,与其告诉给潘大小姐去,不如告诉潘家部下。谁让这世上总有痴心的女人,她对三少爷一片情痴,就算知道了,也未必就不肯原谅三少爷。” “况且她现在的处境也是尴尬,那求婚启事登的,二太太现在还怀疑她跟你一样,都失了身子给土匪呢……她想跟三少爷好,她自然还得上赶着呢,哪儿还敢跟三少爷追究什么去了。” “可是潘家的部下却不一样。潘四爷死了,潘家的部下们不管真的假的,也得替老长官照顾好大小姐。他们一旦知道三少爷不领他们大小姐的情,反倒还将他们大小姐给卖了……那他们必定反了。” “潘家的部下是郑督办执政获鹿的根基,如果他们动荡了,那郑督办怎么还能坐得稳这张椅子呢?” 云扶含笑瞟一眼叶小鸾,“小叶,你自从不用在我面前再那么小心翼翼,我发现你的脑袋活了,越来越聪明。” 叶小鸾又盯一眼云扶,轻笑一声,“我不是变聪明了……” 云扶点头,“嗯,你是一直都很聪明。” 叶小鸾叹口气,“聪明又怎样?以我在大帅府的身份,再聪明,看懂了什么却都只有装傻的份儿。因为,轮不到我张嘴说话。” 云扶晃晃脑袋,“现在机会来了,你好好帮衬着靳佩弦赢了这场仗,到时候无论是靳佩弦,还是整个大帅府,就谁都不能轻视你去了。到时候你再提跟靳佩弦的婚事,那岂不就顺理成章了?” 叶小鸾静静望住云扶,半晌道,“你说得对。” 云扶点头,“虽说你当然不是郑小雪的对手,更不是郑小雪跟二太太,以及那些大佬们联起手来的对手……不过,你对付起潘金莲儿来,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叶小鸾轻哼一声,“那自然是的。” 云扶垂下头去,有些失神,“原本,我也从来都没将潘金莲儿放在眼里的。可是这一回却没想到,竟然着了她的道儿去!” 叶小鸾静静凝着云扶,“……所以这一次,你跟我说这些,也是报复她?” 叶小鸾眼睛一亮,“你想借着郑雪怀的手,干脆叫潘家也两败俱伤?!” 云扶耸耸肩,“没有了潘家的旧部,潘金莲儿算个什么呢?” “你有什么打算?”叶小鸾紧盯住云扶。 云扶垂下眼帘,“清洗潘家旧部,将那支队伍里的‘潘’字洗掉。队伍拿过来,交给——” “我七哥?”叶小鸾眸光闪烁。 云扶笑了,“当然不是!我想交给——封百里。” 叶小鸾不由得高高挑眉。 云扶叹口气,背过身去,“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我难道现在还要扶持靳佩弦,不扶持他去么?” 叶小鸾笑起来,难得亲昵地上前揽住云扶的肩膀,“好,就这么定了。封营长有带兵的本事和经验,再说封营长原本也是七哥麾下最能打仗的。将获鹿省这支卫戍部队交给封营长去,七哥必定放心!” 云扶轻轻推开叶小鸾的手,“那就这么办吧。我先走一步了。” 云扶走出几步去,叶小鸾在后头问,“……你,难道是真想跟封百里了?如果队伍给了封百里,你会嫁给封百里么?” 云扶停步想了想,便是亮声一笑,转头凝住叶小鸾,“靳佩弦都没本事留住我,封百里就能了?我只是——好歹封百里现在也算是我男人了。跟我有过关系的男人,我好歹也得给他留点甜头再走。” 叶小鸾摇头而笑,“不能不说,你这方面的洒脱,倒真像个男人。或许这跟你从西洋回来有关吧?听说西洋的女人,在这事儿上就是没咱们东方女人这么死心眼儿。” 云扶耸耸肩,“对我来说,男人如衣服。扔了之前,既然还要穿在身上,就洗干净了,烫平整了,该绣花绣花,捯饬好看了才行。” “因为说到根底,衣服是为了我服务的。” 叶小鸾悄然松一口气,“好,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云扶当晚回去就发电报给沪上那边,叫将潘佩瑶其余的相片儿送到《震旦日报》去,花钱继续刊登当初靳佩弦给弄的那则《征婚启事》。 上回靳佩弦叫人刊登的只是文字版,还没有相片儿。这回云扶亲自相片儿,叫那征婚启事文图兼备了去。 上回她叫登在《魔都万花筒》上的相片儿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余的相片儿她没叫发,她是等着更有用的时候儿。 如今是时候了,为了激起潘家部下的不满,那些相片儿便该派上用场去了。 ——感谢《求真》,感谢《求真》背后的人,让那些相片儿终于有机会重见天日,没有被埋没。 可是谁让郑雪怀破坏了报业的规矩呢。 人家《梅州早报》报道少帅剿匪功劳的新闻,报道得好好儿的,非有个同行的《求真》跳出来打对台。 而《求真》接下来更是用了人家沪上报纸曾经登过的求婚启事——这叫外人看起来,就是《求真》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这是生生踩着两家同行的肩膀往上爬啊! 别说沪上那印度阿三的《震旦日报》势必不会咽下这口气,会乐不得收下那相片地将剩余的相片儿继续刊出;就连《梅州早报》势必也私下里会同《震旦日报》合作了。 利用一间报馆,却得罪了两间报馆。一张嘴怎么敌得过两张嘴呢?里外里,是赔了的。 凯瑟琳知道了也是摇头苦笑,“波士,郑督办好歹对你还一往情深。你收拾起他来,可一点儿都手下不留情啊。” 云扶轻轻垂下眼帘去,“凯,我爸莫名其妙陪大帅死在海上;我妈当年的大仇,实则未报——在这两件大仇面前,谁对我一往情深,也抵偿不了去。” 凯瑟琳也是黯然垂下眼帘,“是啊……这两件事,好像都隐隐跟郑督办脱不开干系。” 云扶将怀表的盖子弹开又阖上,阖上再弹开,“再说,我还没至于要他的命……我只是,要让他回到他原本该站着的位置,我想要他一无所有。” 如果对权力的贪婪,会让人蒙蔽了双眼。那她就从郑雪怀手里,将他不计一切代价都想得到的那权柄,生生抽离! 这也许,是比要他的命,更好的复仇法子吧? 沪上报纸上的相片儿,开始陆续见报。 云扶联络三娘子。 三娘子在电话里笑,“你个丫头,听说你一把火烧了梅州城里几乎所有的烟土,你又从哪儿给我弄来这么些?” 云扶叹口气,“当初我也留了点儿私心——我的私心啊,就是您老。烟土旁人动不得,可是您老是唯一有资格动的。” 旁人动烟土,是健康人为了麻痹神经;可是三娘子不同,三娘子是真的需要烟土的麻醉来止痛。 便是在西洋,有些镇痛药物明知会上瘾,可是医生还是被获准开给病患。 只因为在生命和那药物的成瘾性之间,生命更重要。 三娘子哼了声,“那天一群铺子里的伙计来给我送货,我还寻思呢,你这丫头给我送什么干果来啊?我也不爱吃那个!” 云扶是打着干果的幌子,叫琴川的分号送了烟土过去。 “说吧,又想找我什么事儿?”三娘子爽朗地轻啐,“我可知道你们老商家人,果然是商都商到骨子里去。给我送这好砖来啊,必定有事儿。” 云扶便也笑,“我们老商家人这点子脾气,瞒得过谁,也瞒不过您老的火眼金睛去不是?——我啊,是想跟您借点人用用。” 那边三娘子便笑了,“我的鬼军,早就说要给佩弦了,可是那臭小子偏不要!报纸我也看了,我知道他现在带着一群学生在外头剿匪呢——我就说,这不是扯淡么?” “不过他也结结实实给了我一个意外,他竟然能带着一群学生,就今儿抓两个,明儿抓三个的,折腾得还挺热闹!我竟是小看了他,更猜不透他是怎么办到的!” 云扶但笑不语。 别说三娘子她老人家猜不透,试问这天下,几个人能猜透呢? 外人眼里,靳佩弦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被人家郑雪怀一步一步逼到了悬崖边儿上,还好意思厚着脸皮扛着个少将的军衔,去办个体育学校去。 真真儿是丢尽了他老子的脸去。 “或许是大帅在天之灵也看不过去他那个窝囊样儿了吧,这才显灵保佑他,叫他这回好歹长点儿脸去。”云扶含着笑,轻声道。 三娘子便也叹了口气,“对,你这话说得对。一定是大帅都看不过去了——这江北还得是靳家的不是,这江北更不能总是一盘散沙的不是?” 三娘子话音一转,“可是啊,我看着那小子还是有点儿不行——我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他抓的那几个人。虽说表面看起来都像是土匪,可是我瞧着啊,那几个人脸上还挺斯文的。我担心那些都不是老匪,不过是些刚入道的,都是新人,小喽啰,就算抓着了,也没什么大用。” 云扶也不由得眯起眼来。 姜还是老的辣,三娘子虽多年被烟土麻醉,可是这双眼果然还是比旁人更毒的。 三娘子又道,“难得佩弦现在想干一番事业了,只是可惜他当初不肯听我的话。他要是早就肯来琴川,肯接手我的鬼军,那他现在带着鬼军去剿匪的话,何至于抓的都是些小喽啰!” 云扶笑了,“嗯,您说得对。您老得骂他,下回逮着他就骂他,骂得他回心转意,跟着您上琴川去。” 三娘子咳嗽了两声,“……我那鬼军啊,早就说过了,就是留着给他用的。你找我要的人,就是这个吧?拿去,拿去给他用去。” 云扶一声欢呼,“谢谢您老!——不瞒您老,我已经叫封百里往您那边去了。他曾是靳佩弦混编旅里的营长,会带兵,您老尽管放心将人交给他带。” 云扶不需要鬼军参与剿匪,因为靳佩弦剿匪的话,手下已经有了那支更隐秘,更适合北边儿作战的白俄雇佣军——云扶需要鬼军,是来镇着梅州的。 一旦潘家部下动荡起来,再加上郑雪怀剿匪的不利,以郑雪怀的智商,不会想不到背后有人在谋划。 她得提防着郑雪怀恼羞成怒之下,对靳佩弦突下黑手。 毕竟靳佩弦手底下的白俄部队人数有限,而那些体育学校的学生还不成气候。一旦郑雪怀指挥队伍杀回来,靳佩弦无力抵抗。 在《梅州早报》将白骨骷髅头送观月医院用现代仪器扫描之后,观月医院如期做出了利于靳佩弦的判断——从头骨比例、牙齿等独有生理特征上,可以相信那白骨骷髅头就是横行江北多年的巨匪的白音的头颅。 《梅州早报》立即开辟一个专版,将此事详加报道。 一时间全国各地报纸争相转载。 《梅州早报》方面更将鉴定结果送交燕都,给国府备案。 云扶终于等来了燕都方面给靳佩弦的正式嘉奖通电。 在等到这嘉奖通电的当日,云扶打电话邀请若月上山到温庐来玩儿。 两个人单独坐着自然没意思,云扶还特地请了叶小鸾来。 叶小鸾是先到的。 叶小鸾一路坐车上山来,进了门还是隐藏不住一脸的惊羡慕去。 “我还是第一次到你的温庐来。” 云扶笑笑点头,“是我不敢请你来。三太太和你可是出自书香门第,我这都是些西洋景儿,你们必定当成是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入不得法眼的。” “那倒是的。”叶小鸾自然受了,却还是忍不住四处地去打量,“不过你这儿也有咱们传统的玩意儿啊。这儿不是原来贝勒爷家的产业么,我一路进来,也见了不少古董字画。” 云扶含笑点头,“那你喜欢这儿么?” 叶小鸾立时道,“这儿虽然还行,挺洋派的,不过跟大帅府可比不了。若论洋派,大帅府里也有西洋楼啊,虽说没你这儿布置得这么纸醉金迷的,但是只比你这儿更气派,没有比不上你这儿的。” 云扶拍手道,“那就好。要不,我还担心等你成了少帅夫人,得把我这温庐也抢走了,叫我再无立锥之地呢。” 手机站: 294、温柔的碰撞 “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叶小鸾妙目圆睁,气恼地盯着云扶,“我为何要‘抢’你的温庐?瞧你这字眼用的,颇有一种欲加之罪的戾气去啊!” 云扶拊掌而笑,将折扇在掌心里轻轻一敲,“真哒?那你得给我立个字据去。” “你还认真了?”叶小鸾颇有些震惊,上下打量云扶。 云扶走到办公桌前,就捧过两份文件来,摆在叶小鸾面前。 “我当然认真啦!因为我认定,将来能常伴在靳佩弦身边的人,必定是你。” 云扶抬眸,静静盯住叶小鸾的眼睛,“我跟靳佩弦是彻底没有可能了,至于靳佩弦以后聘哪家的小姐为正房,这中间都会牵涉到江北各派的利益,所以他想娶谁也不容易。不过,不管他将来娶谁,你都是那个注定要先一步陪在他身边的人。” “也就是说,即便将来另外有少帅夫人,可是真正的权柄,也还是在你手里。” 叶小鸾听得这话,便终是耸肩而笑,“那我倒要借你吉言。不过,你这么认真要我立字据,我倒看不懂了。” “我如果真的能有幸常伴在七哥身边,那大帅府和整个江北都是我的,我又要你这个温庐做什么?” 云扶摇摇头,“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小叶,咱们相处了这一年去,我的脾气秉性,相信你也都了解了。我早就说过,梅州留不住我,大帅府更留不住我。我会走的。” “可是温庐终究是我在梅州亲自一手一脚打拼起来的生意,我花了不少心血,更花了不少钱……”孕妇猫眸一转,“我是商人,我可不想赔钱,所以我必须得在走之前,把这生意给摁住喽。” “再说,我这温庐里还养着那么多人呢,要是我走了,却把这生意给扔了的话,他们又该怎么办?我爸说过,生意可以散,伙计不能散,所以就算是为了那么多伙计,我也得将这爿生意给留下来。” 叶小鸾便笑了,“说实话,我真爱看你用个商人的模样,跟我在抠钱眼儿,一分不让的样儿。” 云扶耸耸肩,“我们商人就这样。跟你比不得,你是书香门第的姑娘,你身上不沾铜臭。” 叶小鸾满意地点点头,“好,那我签。只是我可不敢保准,就算我签了,你这温庐就能保得下来。如果将来别人想动呢?” 云扶没着急,等叶小鸾签完了名儿,才一把抓到手里,“那你得帮我。谁要动我的温庐,你得为了今儿这个签名,也得帮我护着温庐去。要不——你叶小鸾的签字,可就要打折扣了哟。” 叶小鸾起身想往回抓,晚了。她无奈地勾着手臂盯着云扶乐,“瞧你,还跟真事儿似的。可要是我将来没福分常伴在七哥身边,那我可也就没什么本事帮你护着温庐了。” 云扶摇头,回眸一笑,“不,你一定行。我今儿跟你立的这张字据,一定会值钱!” 两人跟过家家似的签完了字据,至少叶小鸾是看不见将来,所以这一刻倒也没觉着有什么去。 纯耳亲自敲门进来,说若月爱生到了。 云扶含笑点头,“先带她回你的鹿吴山去,给你们家人打个招呼吧。不管什么时候,亲人总是最要紧的,我这儿不急,就是喝咖啡聊聊天,我等她。” “谁?”叶小鸾是敏锐的,一听东洋的名儿,便先问。 云扶心下幽幽而笑。瞧,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单凭一个名儿,已经叫叶小鸾坐不住了。 云扶眨眼,“从我温庐这儿论,她是我经理人的表妹。可若是从靳佩弦那论嘛——她是张相片儿。” 叶小鸾惊得都站起来,“她来中国了?” 云扶点头,“你别紧张,不是靳佩弦,也不是我把她给招来的。要说有人给招来,那也是郑督办。” “这是什么意思?”叶小鸾脸上的紧张都藏不住了。 云扶淡淡垂眸,“因为我的事,郑雪怀把封百里给打伤了。他不敢找我来泄愤,便将愤恨都发泄在了封百里身上。” “身上的伤好治,可是郑雪怀却伤了封百里的头部,导致神经受损,竟然说不出话来。那样的毛病中医没有仪器,没办法;只能求助于西医。” “梅州城里的情形你也知道,最好的西医医院、最好的医疗仪器,都在东洋街。为了救封百里,我跟靳佩弦只能硬着头皮将他送到东洋的医院去——你说怎么那么巧,就在那医院里‘偶遇’,或者对靳佩弦来说,是‘重逢’了这位若月姑娘呢。” 云扶抬起眸子来,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光潋滟。 “这不怪人家若月,人家来中国,可没来找过靳佩弦;也不怪靳佩弦吧,靳佩弦好像也没再跟东洋那边有过联络。如果不是郑雪怀打伤封百里,叫咱们不得不求医而去,那说不定,靳佩弦跟若月之间,就是咫尺天涯,也许就没机会见呢。” 叶小鸾倒是一声冷笑,“你倒善良!你当真相信那东洋丫头来中国,不是奔着我七哥来的;而我七哥也没私下里跟她联络过?” 云扶耸耸肩,“我干嘛不信?反正我又没想嫁给靳佩弦——要不,我那早有现成的婚约啊。” “我既然没想跟他在一起,那他跟谁联络不联络,又干我事呢。我乐得当个善良的人,小叶,你说是不?” 叶小鸾瞪云扶一眼,“你倒超脱。我现在怎么觉着,你说这话给我听,有种落井下石的感觉?” 云扶手摇纸扇,眼角流光,“那你倒是也解脱了啊,如我一样,跟靳佩弦断得干干净净。” 叶小鸾叹口气,“我才不想。” 说着话,门上传来知礼而克制的敲门声。 云扶手中纸扇一停,扬眸而起,回头冲叶小鸾说,“瞧,人家连敲门的声儿,都这么‘娟秀’。果真是咱们比不上的。” 云扶说罢,自己亲自去开门。 背对叶小鸾,云扶不由得勾起一丝笑。 可以想象,在她背转身的刹那,叶小鸾脸上该有何等的精彩。 门开处,若月爱生安静柔美得,就像一朵月下的水莲。 云扶伸手一把拉进来,“小爱,叫我好想你!可来了,快进来。” 若月爱生脸儿已是红透,却依旧甜美地微微鞠躬,“纯耳哥哥说,就叫您‘沈公子’就好。他说,您在温庐只准大家这样称呼。” 云扶点头,“我本来就是沈云海啊。这是我自己选的名儿,也是我自己给我自己定的身份。其余的,都不是我自己选的,只能代表父母长辈们的意见,却跟我自己无关。” “如今我父母,还有那些能决定我命运的长辈都已经身故,那我就更乐得自由了,谁都别想再决定我是谁——除了我自己。” 若月爱生又是甜甜而笑,“真羡慕沈公子的洒脱。我早先说沈公子是‘巾帼不让须眉’,这会子想来竟都错了呀,沈公子分明是远超须眉去!” 云扶一副受用的模样,亲热地拉住若月爱生的小手,转身向沙发的方向引。 这一转身,自露出了后头沙发上的叶小鸾来。 云扶趁势介绍,“小爱,给你介绍一位小姐——叶小鸾。” 云扶说着,偏首向叶小鸾一笑,“她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好姐妹。” 叶小鸾也没想到云扶会这么介绍她,她冲云扶挑了挑眉,云扶冲她眨了眨眼。 如今在云扶眼前再不用低声下气的叶小鸾,果然是可以尽情展现聪明的。她旋即懂了,这便也冲若月爱生点点头,“你好。” ——云扶先不自己挑开大帅府这层关系,那就不能先介绍叶小鸾是三太太的娘家侄女。云扶是要将主动提到这层关系的球,踢到若月爱生的脚下呢。 若月爱生忙又鞠躬,“叶小姐,初次见面,请您多多关照。” 叶小鸾淡淡一笑,“照顾谈不上,你快请坐吧。” 若月爱生走过来坐下,还不忘继续夸奖叶小鸾,“……终于是亲眼看见中国传统仕女画里的丹青美人儿的模样了。叶小姐,你真的好美。” 叶小鸾面颊红了红,“也比不上若月小姐的温柔似水。” 倒是云扶大方地笑,两手一边扶了一人一把,“你们两个都美,都温柔,各具特色,不相伯仲。” 云扶叼着雪茄,左右每人都给了一个媚眼儿去,“我都喜欢!” 两人都被云扶弄得满面通红,各自坐下,都矜持着没主动开口。 倒是云扶先说话“多谢观月医院,给靳佩弦少帅所的帮助。小爱,要不是我怕请不动观月院长,要不我今儿也应该请他同来的。多亏有你们,要不,靳佩弦少帅也得不来燕都国府的嘉奖通电。” 云扶眨眨眼,“你们也许不知道,这份嘉奖通电对于靳佩弦少帅来说,有多重要——这可能是他军政生涯之中,第一份由国府发出的嘉奖通电,会成为他一生都刻骨铭心的一次记忆。” 叶小鸾听着,脸色就变了。 倒是若月爱生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定定望住云扶,“沈公子,您怎么会替少帅来感谢我们院长大人和观月医院?沈公子,难道您也是认识少帅的么?” 云扶也是满眼的天真,认真回望若月爱生去。 倒是叶小鸾先忍不住了冷笑一声,“若月姑娘,你既然来梅州的日子也不短了,难道你不知道沈公子是女人,而且就是少帅的前未婚妻么?” “是么?!” 若月爱生受到惊吓一般,连忙又向云扶九十度地鞠躬,“不知道原来竟然是您!是我失敬了,小爱向您道歉!” “别介。”云扶赶忙伸手给扶住,“这又是做什么呢?小叶都说了,我是前未婚妻而已,我跟靳佩弦的婚约早已经作废了。再说,我现在可是沈云海哦,你忘啦?” 若月爱生一脸的惭愧,被云扶给拦着,无法再继续九十度地鞠躬,这便还是坚持小幅度地鞠躬。 云扶拉着若月爱生坐下,含笑缓缓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是谁了。因为有你表哥在嘛,我与他提到了医院里的小爱,你表哥才说原来你就是若月。” 若月爱生红了脸,低垂粉颈,“沈公子……我并不是来打扰少帅,更不是要来打扰您的。我只是来……” 云扶含笑点头,“我知道的。你在医院里也说过了,你是半个中国人嘛。” 云扶指指叶小鸾,“既然咱们这个都说开了,那我也应该向你重新介绍小叶。她啊,是大帅府三太太的娘家侄女儿。靳佩弦就是从小由三太太抚养长大,两人母子情深。” 若月又赶紧起身向叶小鸾鞠了个躬。 叶小鸾深吸口气,却是坐得笔直,并未起身回礼,知会微微僵硬着身子向若月转过来,“我们校长也跟许多著名的人士一样,曾经在东洋求学、居住过一些年。听说我们校长在东洋,也曾有过一个住在一起的东洋女孩儿。“ “那女孩儿也是温柔似水,对我们校长百依百顺。我们校长也是多情之人,为那个女孩儿写了许多情诗,也画了许多幅小像……” “可是后来,我们校长回国了。那些情诗一首都没带回来,小像也都留在东洋了。而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孩儿,也永远地抛弃在了记忆里。他回来,又继续跟他那个农村长大的、裹着小脚、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太太一起相伴朝夕了。” 若月微微一震,却也还是点头,“是。中国的确有许多名人,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 云扶听着也是勾起唇角来。 何止是“很多”,应该说是“极少没有过”。上自孙大总统,以及南军那位总司令,下至太多位将领、文人,几乎是但凡去过东洋留学和居住的人,背后都曾闪动过那样一抹温柔又静静无声的身影去。 故事的结尾,也是何其相似。带的回来的,能相守终老的,寥若晨星。 叶小鸾定定凝住若月爱生,“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来?我不妨告知你当初因为看见你的相片儿,大帅曾经大发雷霆,说靳家绝不会接受一个东洋女人。” 云扶不失时机替若月解释,“小爱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她不是纯的东洋人呀~” 手机站: 295、大功告成 “沈公子!” 叶小鸾听见云扶在这儿“和稀泥儿”,恼得冲云扶一瞪眼。 云扶无辜地摊摊手,“是真的。小爱不仅是半个中国人,人家的母亲还是格格儿呢。” 云扶扭头问小爱,“你外祖父是蒙古的什么王公来着?” 若月红着脸道,“是世袭札萨克郡王,具体的旗属就不说了吧。沈公子和叶小姐估计听着也耳生。” 云扶立时点头,“也是。我就上回被劫的时候儿,听过那帮劫匪说过一次什么前旗、后旗、左旗、右旗的……我一听就晕了。更何况还有前头那些什么这个部,那个部的。” 叶小鸾却不肯接受,坐直了盯着若月爱生乐,“也就是说,即便若月你是半个中国人,可那一半的中国血统里,却又是蒙古人,又是满人的……” “若月,我们中国已经共和了,你该知道吧?孙大总统说过,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若月脸色便是一变。 云扶垂首笑,“孙先生虽说是伟人,那话也说得狭隘了。孙先生这话虽说在缔造共和之时是旗帜,可是现在如果再说,只会造成我中华四分五裂。甚至,连中原地区都留不全的~” 云扶说这话的时候儿,目光从若月面上滑过。 因为这“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甚至是东洋人先提出来的。 在《开诚忠告十八省之豪杰》一文中,东洋人宗方小太郎开篇写道“满清氏元塞外之一蛮族,既非受命之德,又无功于中国,乘朱明之衰运,暴力劫夺,伪定一时,机变百出,巧操天下。当时豪杰武力不敌,吞恨抱愤以至今日。” 接下来,宗方小太郎历数清政之失,“人主暗弱,乘帘弄权,官吏鬻职,军国渎货,治道衰颓,纲纪不振。” 不过,写到后面,宗方小太郎渐渐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在檄文中,东洋人给“十八省之豪杰”打了个包票,说“我国之所惩伐在满清朝廷,不在贵国人民也;所愿爱新觉罗氏,不及耸从士卒也。”挑拨离间的意味,昭然若揭。 另外,东洋自诩和中国“同文同种”,号召中国民众集结义军,“逐满清氏于境外”、“复三代帝王之治”,还搬出明太祖朱元璋,俨然以华夏文明的继承人自居,口口声声说要帮中国人恢复华夏。 “孙先生自己也意识到了这口号的狭隘,所以后来更改了。到《临时约法》之时,已是改为‘五族共和’。就连那国旗,就是明证不是?” 云扶的话实际上是针对着东洋人来说的,只可惜叶小鸾之听见了表面,仿佛是云扶反驳她似的。 她又盯云扶一眼,“可是不管怎么着,若月这样的血统,大帅一样不会接受的!就像,我们校长和那些大人物们,回国之后就立即断了跟那些东洋女人们的关系一样!” 若月低低垂下头,手指绞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云扶看看两人,轻笑一声,“瞧我,真是太失礼了,光跟你们二位说话,都忘了要亲手给你们煮咖啡的。” 云扶准备好了煮咖啡的用具,纯银雕花的咖啡壶,看得若月都忍不住轻声称赞,“美食美器,沈公子真是有格调之人。” 云扶含笑眨眼,“给美人儿们喝咖啡用的,自然不能不美不是?若是我自己,直接大茶壶架在壁炉里就煮了。” 若月这才笑开,“沈公子真是豪爽,一点都没有小女子的拘泥。” 一杯咖啡落腹,若月爱生便起身告别。说医院里还有事,她不能离开太久。 云扶自然明白,这是若月爱生当着叶小鸾的面儿,着实不自在。 云扶含笑亲自送出门去,两人在门口依依惜别,云扶邀请若月经常来玩儿。 刚回到办公室,叶小鸾就绷着脸走过来,“你怎么话里话外都是帮她的?怎么,你倒仿佛更喜欢她似的?” 云扶笑着摇头,“以我现在的身份,我喜欢不喜欢谁,哪儿有什么要紧呀?我可不是靳佩弦的正房了,你们两个也不是侍妾,不用在意我的意见。” “再说呢,我一来是要感谢人家帮了靳佩弦,拿出那份鉴定报告来,才最终堵上了报纸的嘴,并且为靳佩弦最后迎来了燕都国府的嘉奖通电不是?” “二来么,”云扶转头盯着叶小鸾,“人家好歹原来是客,再说人家礼数周全,小叶你可有点儿不够大方了啊。” “别忘了,你可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云扶说着拍了拍叶小鸾的肚子,“得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说呢?” 叶小鸾叹口气,“可谁叫她是东洋人呢?还有他们东洋人那种一说话一鞠躬的样儿,我看着就觉着假惺惺的!” “别告诉我,你忘了《马关条约》、《二十一条》!” “怎么会呢~~”云扶眼帘倏然轻垂,“还有不久前刚刚发生的济南之事。” “那就好。”叶小鸾盯着云扶,“你得帮我!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云扶便笑了,淘气地冲叶小鸾一眨眼,“谁说我帮她,就是胳膊肘往外拐了?纯贝勒可是她表哥,纯贝勒还帮我挣钱呢……我这么贪财,我可只认钱不认人。” “小叶,你觉着对于我来说,你比钱还重要么?” 叶小鸾恼得直咬牙,“可是你别忘了咱们两个刚刚立完的字据!将来你这温庐有事,不是还得我替你看着么?到时候如果整个温庐都没了,那纯贝勒还替你挣的什么钱啊?” 云扶终是大笑,“好好好,小叶,你别急啊!我当然帮你了。要么,我今儿为何要搭这么个台子,叫你们俩正式见面呢?” 云扶眯眼冲叶小鸾眨了眨,“就是因为我现在已经跟靳佩弦没关系了,可是我既然知道了若月的身份,我就总得告诉你不是?也唯有在我这儿,你们两个见面才是最方便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不能白白帮你。所以你刚进我这门儿,我就得先跟你立个字据。你要是当时拒绝了,不肯帮我,那我就也不让你见若月了。” “原来你还有这一手?!”叶小鸾也是惊呼,“你这人,肚子里怎么那么多弯弯绕呢?” 云扶耸肩,“都告诉你了,我们当商人的,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再说了,就凭咱们俩当初的关系,我凭什么帮你啊?” 叶小鸾直瞪眼,“……那你,刚刚也没帮我啊!你分明是一句话一句话都帮着她说呢,你是往回怼我呢!” 云扶叹口气,将她反驳“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缘故与叶小鸾讲说了。 叶小鸾便也一怔,“……可是我们学校里,不是这么讲的,老师们没说过东洋人有那样的文章啊!” 云扶点点头,“要不怎么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呢。如今是乱世,想要看懂眼前的形势,甚至哪怕只是一句话,都得跳脱出去,高一点、远一些来看。” 叶小鸾深吸一口气,“你在西洋多年,这些东西你都是从西洋那边得来的,难怪了。” 云扶点头,“总之一句话,防备东洋人是没错的。” 叶小鸾眯眼盯住云扶,“你,话里有话。” 云扶含笑点头,“我可不是让你只防着若月一人。你们两个之间的争斗,只是小事儿。” “我更想叫你帮靳佩弦,看着点儿大帅府里……” 叶小鸾吓了一跳,“你难道是说,大帅府里已经有东洋人了?” 云扶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窗外高天,“东洋人无孔不入。大帅身故,大帅府和江北都出现了权力真空,东洋人不可能放弃这样的良机。” “现在大帅府里有没有东洋人,我不好说;但是我却敢肯定,东洋人的触角却一定已经伸进去了。小叶,大帅府里这样多人,这样多的利益纷争,说不准谁私下里已经被东洋人收买,或者与东洋人合作了。” “你要是真的想帮你七哥,那你就得寻常帮他留意着。你不仅要防着若月一个人,你更得防着整个东洋要伸过来的触角。” 叶小鸾凝着云扶,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从前哪里想过这些? 她家是旧式家庭,她外祖父那位老秀才在家里奉行的依旧是三纲五常那些东西。虽说共和之后,风气大开,准她出去念书。可是回到家里,依旧还要遵循过去那些古礼。 她的同学里,太多人已经剪短了头发,有的还烫了卷儿,穿起了高跟鞋……可是她的大辫子却半点都不许改。 她穿的,依旧还是最规规矩矩的校服,一条直筒下来的长长旗袍,不敢有一点腰身和花饰。 故此她的眼界,也只有后宅那么四四方方一块那么大。她想要争,依旧还是旧式女子们后宅里争宠的那些戏码。 她没想到,她若想陪在七哥身旁,竟然还要懂这么多,做这么些。 以她一个小女子,却要防范那么大一个东洋么? 她听见自己心里在打退堂鼓。 天啊,她该怎么做?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到。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少帅夫人的身份,哪怕是侧室夫人也好。只要在大帅府里拥有自己的地位就够了……为什么,她竟然还要做那么多? 当年大帅还在世的时候,大帅府里那么多位太太,大帅也没用任何一位太太来办这些事啊! 大帅还强调,叫那些位太太都安分守己,谁都别给他添乱——就算二太太邱梅香那么个跋扈的人,可是她能跋扈的天地,也就后宅那么大点儿,邱梅香绝不敢插手大帅的军政事务。 而她姨妈呢,从前大帅在世的时候,就更是几十年的不声不响,只一颗心全都扑在抚养七哥的事上。也只是在大帅故去之后,这才一改从前忍气吞声的脾气去,适当地该说的话说、该办的事要办了。 她在大帅府里这些年,看着的就是这样的情形。所以她从来就没想过,却原来竟然有一天,她还要扛起这样的担子来。 叶小鸾的沉默不语,云扶心下倒不惊讶。 看看三太太的今天,就仿佛能看得见叶小鸾的将来。 ——内斗是一把好手,可是对外却未必有本事撑起一片天来。 在这方面,她们姑侄两个,都比不上四太太。 “小叶,其实……你念过书,书念得也好。你的见识和经历,理应都远远超过太太们去。毕竟你生在共和的年代,思想已经开化,你就算是没留过洋,可是你的视野理应比上一代人更广阔。” 云扶静静望住叶小鸾,“只要你有这个心,你一定能做到。” 叶小鸾尴尬地苦笑一声,“你不会又与我使什么攻心战的手段吧?今儿,是我头一回有一点犹豫,我是否还真的要继续跟七哥在一起……” 云扶耸耸肩,“是啊,我就是在跟你打攻心战。你现在是否已经准备放弃了呢?” 叶小鸾仔细凝视云扶半晌,“你这人,从来说话不真不假的,叫我从来就不敢相信你!” 云扶大笑,“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当什么商人啊?那我就得跟你一样,素素静静地,回学堂念书去了!教员们教什么,我就信什么,哪儿会多问一句呢……” 叶小鸾恼得跺脚,“你只要逮着机会,你就总是挤对我!” 云扶傲然一笑,“那你就别惹我,躲我躲得远远地。” 叶小鸾拿云扶实在没辙,只得叹口气,“好了,你别闹了。反正你得答应我,你得帮我,不能帮着那个东洋的丫头!” 当这个春天悄然接近尾声的时候,靳佩弦那边终于传来好消息——获鹿省的匪患,那些能叫得上名来的,基本已经被荡平。 靳佩弦叫人回来送信,说不日就将回师。 大帅府里登时热闹了起来,三太太为首,张罗着在为靳佩弦接风洗尘。里里外外大清扫不说,还要张灯结彩,厨房就更是忙成了一团。 二太太因为郑雪怀那边没什么好消息,看不惯三太太的喜气盈天,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镇日端着手臂,由打开的窗户朝外,冷冷斜睨着。 云扶每次上下楼看见了,都要格外打个招呼,难得热情地说一声,“二太太好。” 手机站: 296、闹,不要停 靳佩弦带着队伍回城的那一天,整个梅州城都轰动了。 不用组织,各行各业就自发都到城门口迎接去了。 最为出钱的,自然是商人们。 匪患猖獗,尤其主要抢劫的就是商旅,所以经常要出门行商的商人们受害最深。匪患荡平,是他们最为欢喜之事。 而最为出力、欢呼声和掌声最烈的,是学生们。 此次靳佩弦出城剿匪,明面上带着的主力军就是体育学校的学生们。这些学生们原本就都是各个院校的普通学生。学生们能在少帅的带领下,剿匪立功,梅州城里所有的学生们自都觉得面上有光。 有了商界的钱,学生们的奔走相告,这一场欢迎仪式盛大而热烈。 靳佩弦在梅州的人望,头一次达到这样的高度。 “你不去么?” 温庐里,云扶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悠然喝着咖啡。 小翠儿急得直翻白眼儿,“七少爷都已经进城了,你现在赶紧起身,马上坐车下山,还来得及在帅府门口赶上……” 云扶一边咂着咖啡,一边悠哉摇头,“我才不去。我为什么去?” 小翠儿直叹气,“这是七少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干成大事儿,第一次这么风光啊!” 小翠儿小心看云扶一眼,小声说,“就算你现在跟七少爷还在生气呢……可是今儿,好歹是他的大日子不是?” 小翠儿是小心翼翼地,不敢直接提到云扶跟封百里那段“不可告人的事”。 云扶抬眸望着小翠儿微笑。心说傻丫头。 小翠儿是不知道,靳佩弦有今日这一刻的风光,后头哪一件事不是云扶暗中的绸缪。 靳佩弦有这样的一刻,旁人都会惊喜,会鼓掌,云扶可早已是风雨之后的云淡风轻了。 就这么着,静静地自己品一杯咖啡,回忆一下这些日子来的波诡云谲,享受一下风暴之后的平静,才最是美好。 “你想去,那你就去吧。”云扶垂下眼帘,只翻新到的外国杂志,“跟小三儿一起去吧。我瞧着他也偷摸儿地到我办公室门前来瞅好几回了。” 小翠儿瞪着云扶直叹气,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云扶不怀好意地提醒,“都这个钟点了,再不去,这热闹你可赶不上了。” 小翠儿无奈地一跺脚,大辫子一甩一甩地赶紧跑了。 云扶望着小翠儿的背影笑,看小翠儿的背影不见了,才轻轻摇摇头,放下咖啡杯,起身走到窗边去。 回中国来一年了,去年春天回来,到今年春天。 她给自己的限期就是一年。 她肯留在梅州一年,她要用这一年来查清爸的生死之谜,她也要用这一年——反正是顺手,能帮靳佩弦一把,就帮他一把。 到今日,她安排的一切,一件一件渐渐都在收网,她的一年之约已经到期。 就等最后这一切算个总账,之后,她就该走了。 这一年来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内,除了一件——她还是跟靳佩弦在身子上,有了那样的接触。 这是不应该的,是会打乱她通盘打算的。 所以后来许多回,她知道靳佩弦对她的渴望,可是她绝不能再心软。 那样身子的接触,那一次就够了,更何况还是在被迫的情况下,她还能与自己解释的通。 她与他的牵绊,只能到此处,她还来得及抽身而退。 是时候了。 这样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她估摸着,怎么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完。 她推开心中杂绪,专心看杂志。 杂志上介绍国外的无线电广播,利用广播来直播总统大选的实况。 云扶便又有些走神——若现在梅州也有大功率的广播电台,那说不定今天靳佩弦这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就能从“电匣子”里听见了。 梅州需要发展的,真的还太多了。 ——只是,这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房门一响,云扶还以为是小翠儿他们回来了,没抬眼只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说,难道欢迎仪式这么快就结束了,压根儿就没多少人去欢迎他,是吧?” 门口传来轻轻一“嗤”。 云扶心下一惊,急忙抬头望去。 戎装的年轻男子,青葱玉立,英气夺目。 他应是纵马疾驰而来,周身上下裹满了灼热之气,那热气氤氲进他眼底,润泽了他漆黑的瞳仁,叫他的眼越发耀世夺目。 云扶心下莫名一慌,急忙站起。 想问他怎么来了,可还没等她的话出口,他已经疾步奔跑过来,还隔着办公桌呢,就将她一把揽住,蛮横地从桌上拖着向他去。 四片唇,已经在半空中贴在了一起。 云扶相信,一定是她被他这样蛮横地拎起、拖拽,就是叫她瞬间缺氧了,才会让她只觉四瓣唇相贴的刹那,她大脑一片空白,却又在那纯净的白里,一朵一朵炸开炫彩的焰火。 ——她觉着自己都要晕过去了。 那种窒息一般的快乐感觉,叫她都觉得害怕,身子忍不住地轻颤。 他身上的热气都传到她身上来,身子像是燃烧起来,全身的骨头和理智,都被这热度融化。 ——她竟然,回吻了他。 云扶意识到的时候,急忙狠命一把推开他。 她自己盘腿坐在办公桌上,大力吸气,伸手向他的方向,表示阻止,不准他过来。 不行,她需要自我反省一下。 一定是因为担心他了,他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去,她终究还是担心他,怕他剿匪的过程中遇见什么危险。 就因为这样的悬心了,所以看见他毫发无伤地回来,她才激动了,脱轨了。 竟在方才那一刻,险些沉醉在他怀抱里,不想清醒过来。 “靳佩弦,你这样不对。”她在面前高高竖起自己的手,像是想要竖起一道隔绝的墙,“别忘了咱们俩之间的关系,现在还隔着封百里呢。” “今天是那么多人欢迎你进城,你丢下那么多人,直接跑来了,这又成什么了?你不能再做事这么不负责任,你得顾及我和封百里的感受。” 靳佩弦润泽而灼亮,发丝因为汗和热度而潮~湿如水草。 他紧紧凝着她,“……可是我想你。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云扶在办公桌上换了个姿势,将一条腿撇向一边。 两手撑在身侧,总归别开头去,不肯看他。 “你说这个没用。这样任性的话,是现在最没有意义的。靳佩弦,你该明白,从你剿匪的声名创下,后又得了燕都的嘉奖通电之后,再回城来的你,身份已经不同了。” “你接下来只能用更加倍的谨慎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形势。我最不想听见的,就是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任性的、孩子气的话。” 信念让云扶冷静和坚定了下来。 她终于重又静静抬眸,眸子黑白透亮。 “你得长大了。不管你从前的样子,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你都得从这一刻变成长大的样子!” “如果你再顽劣不驯,你在世人面前依旧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一点改变的话,那这一番剿匪、立名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在最初的兴奋和激动过后,如果江北父老看见的仍然是从前那个纨绔任性的你,那他们对你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就会从一刻开始土崩瓦解。” “你眼前这点子政治资本,不消几天就会全都散尽了。” 靳佩弦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云扶,却缓缓笑了,“……所以,我还是又掉进你画好的圈儿里了,是吧?” 他归来之后就要长大,变得成熟稳重,那么从前那些用孩子气的耍赖留住她的手段,至少在外人面前是不能再使了。 云扶眼帘半垂,不看他的眼睛,“谁让你生为靳家少帅、江北少主……那你就不能只为你自己一个人活。” “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你都必须有个长大的样子了。” “靳佩弦,你父亲已经身故一年了。这一年来,不但他的大仇未报,江北也如一团散沙。就连你家里,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哪里还像是一个家了?” 云扶说到这些都觉着累,甩甩头,转眸看他,“这些都是你的责任啊。一年了,你不能再坐视不管。” “况且这一年来,我也知道你不是坐视不管的人。你在暗中布局,你在等待着时机……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了;况且已经过了一年,都容不得你再延误下去了。” “要不,父仇不报、肩头的责任不扛起来,你在百姓心中就永远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再拖一年,人家就会对靳家失去信心。那么这个江北,就不止是要改朝换代,而是要彻底改姓——成为别人的了!” 云扶紧咬贝齿,抬眸冷笑,“换姓郑,好不好?或者姓郭?还是直接改个东洋的姓儿?” 靳佩弦面上的情朝褪去,眸光渐凝,露出寒芒来。 “你说得对。” 云扶深吸一口气,一伸腿从桌上跳下来,走过来伸手拍了一把靳佩弦的肩头,“好样的,明白了就好。” 靳佩弦顺势攥住了她的手,紧紧凝视住她,“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云扶眯眼凝住他,“还装?如果说一年前刚回来的我,还能相信你毫无准备;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城府颇深的小子。” 靳佩弦摇头,“可是这一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听你的话。现在没有你的发号施令,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扶的额角有些跳。 “你少给我挖坑,我可不往下跳。” “堂堂少帅,你军政上有太多的事儿是我涉及不到的,我可不可能事事都给你下令。要不然,这个少帅给我当算了,江北改姓商!” 这一刻他的面上眼底,冷峻未消,却也还是轻轻地笑了,“好啊,我也这么希望。” 云扶猛一用劲,将手给抽回来。 “又来了。刚刚不是都说了,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你得跟郑小雪学学,至少儒雅稳重,不能叫人觉着办事不牢。” 靳佩弦保持着原来攥着她手的姿势,尽管掌心已空,眯眼着迷地凝视着她。 “行,军政的事儿,我会自己看着办。那眼前呢,眼前的事儿你总不能不管。” 云扶知道他说的是他一回城就丢下那些欢迎的人们,直接奔上长留山来找她。 云扶回身抓了一个咖啡杯递到他手里,“还是老法子——砸吧。” “啊?”靳佩弦长眉高挑,望着手里精美的骨瓷。 这是那套英格兰小玫瑰,曾为英格兰皇家供瓷的,云扶可是用了不少门路,才从沪上那边弄来一套,平时稀罕得不行。 云扶点头,“你没听错,砸,就砸它。” 靳佩弦赶紧回头四处打量,“要不,咱们换个别的砸。反正就是听个响儿呗,找点便宜的。” 云扶叹口气,“那就假了!” 他刚剿匪回来,正是人生巅峰呢,这就直接奔她而来。如果两人打起来了,只是随便摔个不值钱的,那也不等值啊。 看靳佩弦还犹豫,云扶干脆自己将那咖啡具里最大个儿的咖啡壶给举起来,微微一咬牙,还是直接给摔在地上了。 她那爱进骨子里的波斯地毯,也瞬间就被染脏了。 靳佩弦看着都跟着肉疼。 她骨子里是喜欢华丽的物件儿的,所以这一年来当温庐的生意越来越好之后,她亲手一样一样地装饰起她这间办公室来。这里头的陈设、用具,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更都是她的心思。 就这么一下子费了两件,真是叫他下不去手。 云扶叹口气,“壶我都砸了,你还举着个空杯子犹豫什么?分不清楚轻重么?” 云扶说着,自己又将一个杯子给砸了。 眼前壶已不存,杯也不成套了,靳佩弦也只好咬咬牙,将手里那杯子给砸了。 这一顿瓷器破碎的声音,终是引来了人。 凯瑟琳和张小山先冲进来,一看这一地的狼藉,凯瑟琳还好,心里知道她波士的为人;张小山可吓坏了,一张脸都苍白了下来,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有些慌乱地看向两人。 “这是怎么了?”凯瑟琳走过来,先小心地试探。 云扶抱着手臂冷笑,“凯,这咖啡杯你难道忘了谁用过?” 凯瑟琳皱眉,“……那位东洋姑娘?” 手机站: 297、惊喜 靳佩弦一听云扶跟凯瑟琳这又开始唱双簧了,他就右眼皮开始跳个不停。 ——他哪儿知道若月来过温庐了,还用这杯子喝过咖啡了啊? 他知道,从这句话开始,他就又掉云扶挖好的坑儿里去了,凯瑟琳还在坑边儿跟着一起敲边鼓。 不过他也不意外。 趁着他带人出城剿匪,她媳妇儿请若月赴个鸿门宴啥的,这当真是太正常不过了。 他绝对能想到,宴席之上,他媳妇儿杯个弓、蛇个影,风个声、鹤个唳什么的来当背影音乐,那都已经是心慈手软,他都得替若月来庆幸了。 他向云扶挑眉,揣着明白说糊涂“……你果然趁着我不在,将小爱给叫到这儿来!沈公子,我倒要问问你,你想要干什么?” “明人不做暗事,你想见小爱,你倒是赶着我在梅州城里的时候再见。你何必要趁着我出城剿匪的空当,将人家约到你这儿来?” 云扶捧腹而笑,“小爱?哎哟,听听,叫得可真亲密。” 靳佩弦耸耸肩,“你管得着么?你是我的谁,我爱叫谁什么,与你有关么?沈公子,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是什么身份……” 不能不承认,靳佩弦凉薄起来,真的是叫人的心如堕寒潭。 他仿佛天生带着那种冷酷的气质,只不过这种冷酷是一直藏在骨子里的,是被他表面的纨绔给盖住的。 一旦掀开,总是叫人寒彻心扉。 云扶自有准备,凯瑟琳也是心知肚明,可是其余的人却还是被冻着了。 尤其张小山。 张小山望住云扶和靳佩弦二人,面色已是有些发白。想上前劝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云扶有些不忍,悄然向凯瑟琳使个眼色。 凯瑟琳忙上前低声与张小山说,“叫他们两个这么吵下去也不是办法……张郎,你去找维克多来吧。” 都赖小翠儿,见天儿给凯瑟琳科普中国的戏曲,凯瑟琳见戏本子里都管那些男主角小生叫什么什么“郎”的,她就管张小山叫“张郎”。往日张小山听一次急一次,可是今天也顾不上了。 张小山怔了下,“维克多?维克多不是请假出门探亲了么?” 维克多平日是温庐的马场经理,事实上也是“大洋马部队”的总指挥,这次自是跟着靳佩弦出城去了。 凯瑟琳也是一拍脑门儿,“哎哟,我怎么给忘了。那就找瓦连京大叔他们过来吧。” 瓦连京等几个老年男子,是负责办公楼内的秩序的。虽说没有那么青壮了,但是白俄人胜在体格高大,好歹能拉架。 张小山便也点头,“好,我去。” 办公室外的人越聚越多。 温庐自家的员工自是不敢来看沈公子的热闹,可是挡不住客人们啊。况且今儿是少帅凯旋归来,结果就跑温庐吵架来了,这怎么都是今儿最大的热闹,不看多可惜。 云扶心里有数,冲靳佩弦使了个眼色。 观众这么捧场,他们两个得卖力点儿。 两个合力,吵热了一场大戏。次日一早果然如期登上了报纸——自是记仇的《求真》拿这事儿大做文章。 云扶看罢小翠儿买回来的报纸,淡淡一笑。 好歹,算是将靳佩弦凯旋回城就直奔温庐的缘故给搪塞过去了。 ——靳佩弦是护着“心上人”嘛,这才等不及了,要先上温庐去跟云扶兴师问罪。 云扶用指尖撑着额角想了想,她现在越发有理由抽身而退了。 靳佩弦有了“心上人”,她又已经在大帅府里安排好了叶小鸾来监视着若月;况且她自己跟封百里已经有了不可告人之事……如果她哪一天突然离开梅州,已经是顺理成章。 她拍拍手,鼓舞自己商云扶,你做到了。 封百里回来晚了几天,封百里回来当晚就赶到长留山上跟云扶“幽会”。 此次靳佩弦能功成名就,也要记封百里一大功。 首先且不说白音的骷髅头是封百里亲自去梨树沟给挖出来的,单就封百里暗中接过三娘子的鬼军,率领鬼军秘密在外围与靳佩弦里应外合,防范着郑雪怀或者郭子林他们,以及可能的燕军、穆军等的偷袭,这就是首功一件。 “……老大先回城,我带鬼军沿途监视了两天,确定郑雪怀和二郭那边没有动静,我才能放心回来。少夫人,让您等急吧?”封百里这一趟回来,黑了,也瘦了,更显一双眼夺人地亮。 云扶也乐于看见封百里这样。 客观说,第一次见封百里的时候儿,封百里官威十里,好看又威风,可是云扶却担心这年轻的军官,有些华而不实的。 在她的蓝图里,封百里应该成为靳佩弦手下最能打的将官,至少也是先锋官。那就需要封百里将身上那股子华而不实的东西给磨掉,更显将领的棱角才行。 如今的封百里,虽说经历了那些沉痛之事,可是气质上已经更加沉静了下来。云扶知道,她期待已经成真。 云扶欣慰地点头,“鬼军不宜进梅州,不然郑雪怀会认出来。他们还是得交给你,你带着他们,驻防在城外。” 云扶说着也是摇头一笑,“理由是现成的,靳佩弦会因为咱们两个的关系,给你‘穿小鞋’,将你给撵出梅州城,派到周围小县城去当驻防……你将鬼军给我藏好喽。” “梅州没事便罢,一旦梅州有事,你手里的鬼军可就派上大用场了。整个梅州的安危,还有你老大的性命,就都在你手上呢!” 封百里听罢便是一震。 “少夫人……您该参军!您,有帅才。” 云扶大笑,“你可拉倒吧,我这也就是纸上谈兵。我当不了军人,我也不爱当。那种苦行僧似的日子,我过不了。” 云扶抬手指指山上的温庐,“我爱这人间繁华,我喜欢钱,喜欢钱能换来的一切。” 封百里小心凝视着云扶,“可是少夫人如此为少帅谋划……这却是与钱无关。” 云扶高高仰头,桀骜而笑,“那是你笨。是你不知道,我要用这笔交易,来换取什么。” 封百里眯眼凝视云扶,不能不承认他心头是迷惘的。 云扶摆摆手,转身走,“回去吧,你也累了。好好歇几天,你老大给你的‘小鞋’随后就到。” 封百里也许永远都想不到,她用这些跟靳佩弦能换来的——是自由。 自由才是无价之宝,不是么? 封百里在后头追问,“……可是,老大怎么能给我下命令?他现在只是体育学校的校长,能给我下命令的,是获鹿省的督军。” 所以郑雪怀才能那么“理直气壮”地鞭打他啊。 云扶微微立住,在夜色里眯了眯眼,霍地扭头看封百里,狡黠而笑,“要打赌么?我说了,他给你的‘小鞋’随后就到……如果不到,我认赌服输;如果到了,你认赌服输。” “如果我赢了,你答应我,让我当回红娘,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如果你赢了呢……条件你开。只要你敢开,我就没什么不敢应的。” 即便隔着夜色,云扶也能感觉到封百里仿佛微微一震。 云扶心下的云雾便更重。 “怎么不吱声了?不敢玩儿啊?这么大点儿的胆量,还怎么带兵打仗啊?” 封百里忽地道,“如果我赢了……你答应我,别再动给我当红娘的念头。我这辈子……至少不想由你给我介绍女朋友。” 云扶想了想,“行,我说了,咱们都愿赌服输。就这么定了。” 云扶调皮地抬手指天,“就看他,帮你还是帮我了。” 云扶跟封百里各自转身,一个上山,一个下山。 就在两人分别的中间地点,一个小小的身影又是孤绝而立,两手握拳,紧紧攥在身侧。 封百里回来的次日,郑雪怀终于也带人回来了。 云扶早已不意外。 封百里说得明白,封百里之所以比靳佩弦晚回来,就是在城外监视郑雪怀呢。封百里既然已经放心回来,那就是郑雪怀也已经回来了,已经到了城外。 郑雪怀特地晚两天回来,一是不甘心看靳佩弦被梅州各界夹道欢迎;二来……自也是不甘心啊。 仿佛想着便在城外多留几天,也能再多捕获几个悍匪,不至于被靳佩弦落下太远不是? ——这一次的剿匪,靳佩弦几乎荡平了获鹿省境内所有能叫得上名号的绺子,而郑雪怀,颗粒无收。 与郑雪怀同日抵达梅州的,还有燕都的一纸“任命状” “任命靳佩弦为江北巡阅使。” 任命状送达大帅府,郑雪怀接到任命,登时如五雷轰顶。 “巡阅使”是在此乱世,各派军阀割据之时,国府任命给手中握有两个省以上的军阀的高级官职。 也就是说巡阅使是高于一省督军,介于督军与国府之间,一般都是相当于个派系军阀的首领的职位。 上一任的江北巡阅使,还是大帅靳千秋。 在靳千秋后来干脆坐殿燕都,成为陆海大元帅,乃是实际上的国家元首之后,这个“江北巡阅使”的职衔便也自动不存在了。 如今燕都再度祭出这个官名,而且是跳过了郑雪怀,直接委任给了靳佩弦! 国府在委任状之外,也给出了官方的解释。 因为靳千秋当年在江北起家,就是以剿匪立功,一点一点由前清的管带,升为统领、将军,在共和之后成为获鹿的督军,乃至江北八省巡阅使,以及国家元首的。 而此番,靳佩弦也是在剿匪之事上,功勋卓著,荡平江北大小数十伙匪患之外,更是亲毙了横行江北数十年、当年即便大帅靳千秋都苦无良策的悍匪白音! 尤其是燕都方面已经得到情报,说白音正在参与古董内蒙古各旗叛离国府的阴谋! 那靳佩弦亲毙白音,就不仅仅是剿平匪患,还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也不仅仅是子承父业,老子英雄儿好汉;更是维护了共和,拱卫了中华的统一! ——那这功劳就大了。 燕都方面因此达成一致,国务会议超过半票通过,推举靳佩弦为江北巡阅使。 国务会议的这一推举送交总统府,竟然也一反常态,没有遭遇总统府的阻挠,极为顺利地取得府院两方的一致赞同。 这就是说,在任命靳佩弦执掌江北这件事上,燕军、皖军等各派,竟然神奇地达成了同时。 国府这个委任来得绝大多数人来说,真的是个全然的意外。 三太太当场就哭了出来,还有靳家的不少老部下,都含着泪要集体去大帅墓前跪陵。 靳佩弦接过委任状,恭恭敬敬向燕都的方向敬礼。 然后才转眸望向郑雪怀,“三哥,真是不好意思。从此咱们又要回到一起共事,凡事三哥都要支持我才好。” 郑雪怀满面微笑,却是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佩弦,好手段!明知我剿匪在外,你釜底抽薪,竟然给了我这样大一个惊喜!” 靳佩弦清傲摇头,“三哥去剿匪,难道我留在梅州坐享其成么?三哥别忘了,此次剿匪,我是冲锋在前。” 郑雪怀一声冷笑,“真是笑话!你带着一帮学生去剿匪,竟然剿出了什么荡平匪寇、甚或拱卫共和的大功来了!佩弦,就算燕都方面好意思这么说,你也当真好意思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么?” 靳佩弦一改从前的嬉皮笑脸,这一刻只是平静抬眸,“三哥这是什么意思,不满国府的任命?国府代表我全国,国府乃国人之国府,三哥想自立于外么?” 郑雪怀眸光漾起清寒,“佩弦,你难道不明白,所谓国府,不过是燕军、皖军他们几派操控的木偶?他们给你一张任命状,不过是一个虚名。他们给不了你实际统辖江北的权力,更给不了你坐镇江北八省的分量!” “他们不过是看你年轻、又办事不牢,所以他们更宁愿扶这样一个你上位,将这个位子交给你……这样,江北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江北,靳家就再也没人能如爸爸一样,与他们逐鹿中原,夺走燕都和国府去了!” 靳佩弦淡淡耸肩,“三哥又不是国府,更不是燕军和皖军,三哥如何知道他们怎么想的?难道,三哥与他们早有往来?” 手机站: 298、其实你可以没有我 当晚,云扶的车子下山,就被郑雪怀的车子给堵在了半路。 夏之时亲自过来打开云扶的车门,行军礼,“沈公子,请您挪动一步。” 云扶看着前方,郑雪怀坐在他的军用吉普车里。 云扶自不意外,淡淡一笑,“夏副官,去告诉你们郑督办,我的车子比他的舒服。他的腿不好,还是过来坐我这个车更舒服。” 夏之时面无表情,“奉郑督办钧令,请沈公子挪动。” 云扶点点头,转身下车,“好,他是督军大人,是获鹿省军政长官。我不过一介布衣,自不敢不遵郑督办的——钧令。” 坐进郑雪怀的车子。 “小雪,这还是头一次,你稳坐钓鱼台,等着我这条鱼儿主动上钩。” 云扶说罢摇头而笑,“不,你不是等着我上钩,你是命令我上钩。郑督办的军威,我领教了。” 从前每次,若是他来找她,永远都是他下车,走到她的车子旁,站在门外等着她。 无论是一年前,在火车站被他截回;还是后来的每一次…… 而今日,他只用这样一个变化,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将他与她的距离终究推远。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她也就敛起心绪,放下遗憾去。 心下便也只剩下两个字——也好。 郑雪怀面色阴沉,被夜色笼罩,“小云,你方才话里的讽刺,我已如数收到。你曾经对我说的话,我也一样都没忘了——那天你接走封百里,就曾对我反讽过,说你是个女子,又只是个商人之女,仿佛对我这个督办之位没有半点影响力的么?” “小云,你这句话,到今日,我终于明白了。” 云扶亮声而笑,“是么?小雪,谢谢你这么抬举我,不过我说句实话,你还是抬举我了!” “真正能影响到燕都总统府和总理府双方达成共识,这可不是我小小的商人能办得到的。我家就算有些活动的钱,可是也不够买得一向水火不容的府院之争为了我而平息!” 云扶妙眸轻转,“你怎么还不明白,真正拥有影响力的,还是‘靳家’二字。燕都看中的是靳家的声名,是大帅的余威,是整个江北依旧对靳家的忠诚!” “小雪,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到此时你应该明白,江北依旧是靳家的江北。能够继承大帅尊位的,也唯有靳家的后代……这不是我一人之见,这是整个江北,乃至全国共同之见。” “在大帅遇难一年之后,他的独子继承了大帅曾经的江北巡阅使之位,这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郑督办,你难道看不明白这情势么?” 当初云扶能说服靳云鹤,又哪里只是那一块金砖的功劳? 金砖是能敲开门,可是金砖的分量还不足以叫曾任国府总理的靳云鹤就范。 靳云鹤不仅仅当过总理,靳云鹤自己也有家财万贯,虽说不介意多一块金砖来锦上添花,可是人家没必要为了一块金砖,就去办自己不愿意办的事。 靳云鹤肯亲自出马,从津门赴燕都,说服现任国务总理潘郁,再设法与燕军控制的总统府达成妥协,说到底,为的还是靳家。 ——他需要靳家的支持,他也感念当年大帅对他的旧谊。 云扶知道,她自己不过只是当了个穿针引线的人而已。真正能将靳佩弦推上巡阅使之位的,依旧是靳家在江北独一无二的影响力。 云扶抬眸,一双眸子在夜色里熠熠如星,“小雪,若你还是小雪的话,听我一句——别争了。” 郑雪怀的面色,已是苍白。 便宛如他的名字一样,这一刻霜雪满面。 云扶转开眸子,不去看他的脸,只看窗外夜色。 “你不姓靳,你终究只是大帅的继子,无论你如何口口声声强调‘爸爸’二字,也不论你多少次重复强调你曾从爆炸的船舱里将大帅背出来,都无法改变你不姓靳、身子里没有靳家血脉的事实。” “江北的大位,就怎么都不该是你的。你若能如你从前所说的,尽心辅佐靳佩弦,那么这个获鹿省督军之位,自然依旧是你的。他不会抢你的位子,因为他是靳家的独子,是江北少帅,他的位置在整个江北八省。” 郑雪怀闭上了眼,“小云,你好冷酷。” 云扶点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喜欢再绕弯子。” 云扶幽幽抬眸,“甚或,我因为恨你当初那样对封百里,我都不应该再叫你一声‘小雪’,我也不应该再跟你说这番话。” 郑雪怀倏然抬眸,眸光如寒冷的电光,“那你为什么要帮佩弦?你既然,已经忍了封百里,你为什么还要趁我不在,为了帮佩弦,却在我背后捅刀子?” 云扶轻垂眼帘,“……为了自由啊。” “我早说过,梅州留不住我,大帅府更不能。我得给靳佩弦找个千斤坠儿,将他给坠住,叫他无力再追踪我,那我才能顺顺当当地离开,走得安心。” 靳佩弦已经登上了江北巡阅使的高位,江北八省的事,每天无数件,会化作层层蛛网,将他给缠得死死的。想挣脱,都挣脱不开。 郑雪怀眯紧了眼,“真的?” 云扶耸耸肩,“要打赌么,郑督办?” “赌什么?”郑雪怀紧紧盯住云扶。 “赌我离开,而且就在几个月内。我若走了,你认赌服输,就也从此放下夺位的野心,做到你曾经所说的,与靳佩弦兄弟齐心。你辅佐他,自少不了你一个副帅的身份,终究会比一个获鹿省督军要高。” 郑雪怀摇头而笑,“那如果你输了呢?你肯给我什么?” 云扶认真托腮想了想,“我不是输不起,我是自己都找不到还有什么能吸引你的。权位对你而说的重要,我又能拿什么来做等值的比较呢?” “你自己!”郑雪怀的眼忽然灼热起来,“如果你输了,你把你自己给我!你让我输了权位,可是终究赢得了你!” 云扶眯眼凝视郑雪怀,“何必呢?你忘了,我已是残花败柳。” 郑雪怀摇头,“我看重你的,不止是你的身子。要是想要一个完璧之身的女子,这世上多的是!可是,那个叫小云的女孩儿,却是这天下,仅此一个。” 云扶霍地垂下眼帘,眼里有灼热和刺痛的东西。 可是她面上却是漾起挑衅的笑容,“……那,现在就立字据啊?如果你现在敢立字据,我现在还敢答应。” “我可不肯定,若是今晚睡醒一觉,或者是一个小时候冷静下来,我会不会就毁了这个念头了。” 云扶缓缓睁开眼,眸光如水,浸住郑雪怀,“你该明白,你这样的话已经说过多次,可我从未答应过。眼前,是第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郑雪怀忽地扬声,“夏之时,拟稿!” 夏之时不愧是机要秘书的出身,速记本事强,在郑雪怀口述完毕之后,他已经将稿子写完,两手恭恭敬敬递过来。 郑雪怀接过来,亲自紧张地核对。 整个过程里,云扶却仿佛事不关己,转头望着窗外的夜色,一脸的悠闲。 甚至,哼起了一首英文小调来。 郑雪怀也是一目十行,快速将稿件审核完毕,抬眸看一眼云扶。 云扶这才悠闲地转头过来,向他微笑,“弄完了?” 郑雪怀点头。 云扶伸手要自来水笔。 郑雪怀没忘了提醒,“……你是商云扶,不是沈云海。” 云扶笑起来,“对对对,你要的是女的。我当女的,得叫商云扶。要不然岂不成了男的嫁给男的了,也没人给发结婚证不是?” “嫁给”、“结婚证”几个字眼,又将郑雪怀眼中的火花催得更盛。 那边厢夏之时也是下笔不停,又抄写好了另外一份。 两份字据,一式两份,两人签字,各存一份。 回到大帅府的云扶,反倒一身的轻松。 她跑到水边看莲花—— 还不到莲花盛开的季节,她寻的是小荷叶。 不知怎地,她对荷叶的期盼,甚至是超过莲花本身去的。 花就是花,开花的过程总归相似,不过是展开花瓣,一层一层罢了。 可是荷叶却不一样,开始那么指甲盖大,然后越长越大,最后如大圆盘一般铺满水面。 小小的圆满,长成大大的圆满,总归叫人心下满足成欢喜。 “找什么哪?”背后传来笑谑之声,靳佩弦走过来,在石凳上坐下,“你钱包掉水里啦?” 云扶只能翻白眼。 不过他说的也有那么点道理——她爱财嘛,也唯有钱包掉水里去了,才能引得她这么用神地找才是。 嗯,合情合理。 她转身去瞪他。 升任江北巡阅使,今日的他,已经换穿了元帅服。 ——尽管,燕都的“晋升上将”命令还没到。 可是谁让元帅并不事军衔中正式存在的,那都是各派的下属对于一派军阀首领的尊称。除了国家元首兼任的“陆海军大元帅”之外,其余军阶里是没有元帅一职的。 而此时靳佩弦已是江北巡阅使,那么就已经成为靳军新的领袖,穿这元帅服,本是应当应分。 云扶眯眼细细打量穿着元帅服的靳佩弦。 几个月前,他刚穿上少将的礼服时,她已然惊艳。只不过极力压抑着,不肯叫他看出来。 而眼前,蓝色呢子制,用金线绣嘉禾金花;军帽亦垂下金色帽缨……隐忍冷静的蓝,配如此耀眼恣肆的金,将两种矛盾的配色融和成这天下至尊的规制。 云扶含笑点头,这一次不掩藏赞赏了。 “嗯,这衣裳挺好看的。” 靳佩弦笑了,抬手轻抚肩上金绣的垂穗嘉禾,“我爸为我取名‘佩弦’,是要我‘佩弦以自急’。今日这身衣裳穿上,倒已是有形的弓弦了,让我想再慢性子,都做不到了。” 云扶点头,“你瞧你肩上扛着的,可不仅仅是金制的肩章,那是江北八省的重担,是你靳家几十年来的威名。” 靳佩弦点头,却还是轻哼一声,“我怎么有点后悔了呢?你说,我现在把这衣裳脱了,肩章摘了,送还给燕都去,行不行?” 云扶耸肩,“燕都国府虽说实际上是个摆设,可那也终究还是国府。就像后期的周天子,你若敢抗命不遵,自然有人跳出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早与靳军有嫌隙的燕军、穆军等就都会名正言顺地讨伐你。” “不仅外头,就连内部,如郑小雪、郭子林等人,都可以竖起‘义旗’,名正言顺地倒戈而击。” 靳佩弦叹口气,“真不好玩儿。” 云扶轻笑一声,扭头瞟他,“不好玩儿么?那你早弄那么些栗子干什么?” 靳佩弦有些语结。 云扶摇摇头,“这次的顺利,其实出乎我意外。我能说得动靳云鹤,是因为靳云鹤自己野心不死,还想重新当上总理,那他是需要你们靳家的支持的。” “我惊讶的是总统府那边。总统府是燕军控制的,凭他们跟你家的旧怨,他们理应从中作梗才是。至少,他们在知道我去燕都和津门,也会给我制造麻烦才是。” “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顺顺当当地就容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儿去。最后我走的时候,还不忘了给我再送些栗子。” 云扶眯起眼来,“那栗子提醒了我,其实是你自己早就与燕军达成了某种妥协……所以燕军才既没为难我,更顺水推舟就同意了总理府那边的意见。” 云扶叹口气,“最初,被郑雪怀联合几位大佬将你撵出军政会议,你看似不急不慌,依旧纨绔不羁,其实是你以退为进,已是将心思用在了燕都那边。” “你不在乎军政会议的席位,因为军政会议只能决定一生的督军;你的心思在燕都那边,因为唯有他们才有资格直接任命江北八省的巡阅使!” 这样想来,他跟她的计划路线,其实是相同的走向的。 只不过,他甚至比她动手更早,埋线更深、更远。 云扶甩甩头,仰头而笑,“就算没有我,你一样会得到今天的位置,一样能凭自己,叫郑小雪和那几个大佬好看!” 手机站: 299、动手 春天的夜晚,风里带着濡暖。 可是老话儿都说,哪个春天里没有倒春寒呢? 靳佩弦眯眼凝视着云扶,“你……又给我挖坑儿。” 云扶耸肩而笑,“瞧你说的,就像我都说错了似的。可是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没说错,也没白白抬举你。” 靳佩弦左右看看,忍不住摇头苦笑,“我现在真是后悔了……当初我就不应该答应你演戏。现在我都习惯性地神经了,不敢走近你,倒怕叫人给看见。” 云扶猫眸一转,“现在后悔可晚了……就算你现在否认,也没人信了。” 大家都会认定,是靳佩弦刚荣升江北巡阅使,为了颜面,想将头顶上那顶绿油油的帽子给抹掉。 靳佩弦抱住手臂,玩味地凝视着云扶,“你又想干什么,嗯?” 云扶摇头,却错开了话题去“你的军政会议,开得怎么样了?” 既然是荣升江北巡阅使,靳佩弦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召开军政会议。 这一次他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孤儿,他是高高凌驾在军政会议之上的江北新主。 军政会议是要向他报告的。 “挺好的~”他转了转颈子,可是眼睛却是明显转开的。 云扶眯眼盯着他,“二郭都来了?” 靳佩弦也同样眯起了眼,像一头雄性的大猫,回望住云扶,“你猜到,他们两个不来齐了?” 云扶深吸口气,“换作是我,我也不来齐啊。要是两人一齐都来了,还不被你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给第一把火就烧成灰了?” 靳佩弦晃晃脑袋,“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没听懂?” 云扶故意踩上假山的台阶,往外看一眼。 当了江北巡阅使果然不一样了,靳佩弦如今在大帅府里,身边都带着侍从——假山外,宫里雁带着两个卫兵把守着呢。 云扶放下心来,便转回头去凝着他,“军人立威,得见血!古来出征,哪一次祭旗,不是用血!” 靳佩弦不置可否,只目光灼灼,凝视着她。 云扶垂下头去,“郭子林该死。” “相对来说,郭老二至少看着还是挺敦厚的,我现在也还没抓着他什么把柄。” 靳佩弦笑了笑,“所以这次,来的是不该死的郭老二;该死的郭老三却没来。” “他们觉景儿了?!”云扶也是霍地抬眸,紧紧盯住靳佩弦,“……郭老二来梅州开会,当面试探你的虚实;郭老三就在后头做好了预备!” 靳佩弦点头,“没错,他们必定就是这么打算的。” 云扶垂下头去。 “你千万稳住郭老二。” 靳佩弦笑了,晃晃头,“我准备叫他们几个换防……云中,换给郭老二。” 云扶心下也是惊跳,“你这是一招险棋!” 靳佩弦点头,“虽说险,不过却是将郭老二和郭老三摘开的好办法。” 郭老二的虎威在北边儿,现在北边正是外蒙古和鄂罗斯都不稳当的时候,郭老二的地盘随时都可能变成作战前线。 而郭子林的云中,虽说也是靠近穆军地盘,但是云中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道,四通八达,经济繁荣;更要紧的是,云中有大煤矿,守着云中,就如同守着一座金山。 以前郭老二和郭老三曾经为了各自驻地的事儿有些矛盾。郭老二想要云中,不想要虎威。 当年的大帅靳千秋为了将矛盾暂时压下去,答应过以后如果有机会再给几位把兄弟换防。有肉大家吃,不叫一家吃独食儿。 可是这话大帅就是说说,也没真的实行。毕竟一旦换防,动作太大,耗费不起。 更可能因为大换防而造成各省的防守空当,倒给老冤家燕军、穆军他们可乘之机。 大帅都没敢轻举妄动的事,靳佩弦今日要办。 云扶深吸口气,“你说得对,趁着郭子林没来,你单方面决定叫他们两个换防。郭子林天生就是多疑、小器之人,他必定以为是郭老二在梅州,单独跟你达成了什么共识去。” “没错。”靳佩弦淘气一笑,“挑拨离间什么的,自古以来都管用。” “只是,”云扶微微蹙眉,“一旦这样做,你便要做好准备了。郭子林必定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靳佩弦淡淡扬眉,“闹起来也好。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也需要在江北立威了。” 云扶心跳得十分快。 “我不懂军事,我就是不放心一事——如果真的打起来,三娘子的鬼军,究竟是不是郭子林的对手?” 靳佩弦笑了,“已经许多年没打过了。谁也不知道呢。” “那你行不行?”云扶忙仰头盯紧了他的眼,“你会不会……” 靳佩弦谨慎道,“……打仗,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仗,该打的必定要打。” 云扶轻轻垂下眼帘,“这些事我总归不懂,也帮不上你什么,你看着办吧。” 靳佩弦又小心地左右看看,倏地伸手,借着假山的遮掩,攥住了云扶的手。 他只恨,这水边的假山不够大,而且假山还是湖石堆叠的,中间还有透光的孔,故此遮挡不全。 他便也只能攥攥云扶的手,旁的都不方便做。 “……猫儿,打仗的事不用你担心。你好好儿做你的生意,还有,乖乖儿留在大帅府或者温庐,等我回来。” 云扶没说话,只是仰头盯着他笑。 “老大,郭老二打电话过来,想要见您,面谈。”宫里雁在假山外禀报。 靳佩弦有些不耐烦。 云扶一笑,推着他往外去,“赶紧去吧。这场仗既然该打,早点打,就能早点打完。” 这个晚上云扶怎么都睡不着,翻过来调过去,眼前都是枪林弹雨。 她忍不住索性拥被坐起来。 她想起她去年刚回到梅州来的时候,也就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吧,靳佩弦就在带兵打仗,跟燕军打。 云扶心下一动……或许就是那个时候,靳佩弦跟燕军取得了联系。 双方也许就在战场上,火线达成了什么妥协,是不是? 而靳佩弦跟燕军的关系,现在对于郭子林来说还是个秘密。 过去郭子林不担心靳佩弦,一来靳佩弦对于他来说是个黄口小儿;二来郭子林的云中在西边,一旦靳佩弦要往西边用兵,必定要担心燕军从东边偷袭,所以靳佩弦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郭子林不知道,此时此刻,靳佩弦来自东边的威胁已经解了。 不止燕军,靳佩弦偷偷埋设好的隐线,还有好几条呢。 比如说云中就处于平原与草原的交界地带,若有蒙古人从北边来,形成犄角之势,会让郭子林好好喝一壶的。 而郭子林又哪里会知道,就在北边儿,在白音被消灭之后,沃力恒带着的人,已经成为了一支奇兵呢? 这样想来,云扶的心便稳当多了。 若论带兵打仗的经验,靳佩弦是比不上郭子林。但是,靳佩弦善用奇兵。 若以快奇袭,未必没有胜算。 云扶躺下,心下的那个念头也越发坚定。 是时候了,该下决心了。 次日,军政会议又开了一天。 靳佩弦高调在会议上宣布,委任郭老二——郭敦尔,为江北巡阅副使。 这便相当于江北副帅了。 靳佩弦在军政会议上含泪道,“老爷子身故之后,叔伯之中自当以二叔为首。这个江北巡阅使,着实不该由我来当。只是此次剿匪之事来得意外,而剿匪微建小功,也拜几间报馆所赐,忽然就让我名扬天下,真是令我愧不敢当。” 靳佩弦说到这儿,刻意一顿,目光滑过郑雪怀去。 郑雪怀面上毫无所动,可是捏着自来水笔的手,却是一紧。 靳佩弦视线旋即转开,继续道,“更令我想不到的是,燕都国府方面,竟然也因为那一点微末小功,将江北巡阅使的担子,压在了我肩上。” “更为叔伯自是明白,燕都方面看的自不是我的那点不足挂齿的小功劳,而是看在我们老爷子的面儿上。终究江北姓靳,这江北巡阅使的位子曾经就只属于我们老爷子的。” 说到大帅靳千秋,大家便也都点头。 “可是我知道我的年纪还小,更没有经验,我还需要各位叔叔辅佐。”靳佩弦含笑看向郭敦尔,“我们家老爷子不在了,二叔为大,那我就请二叔来当这个江北巡阅副使,相信无论是燕都,还是在座各位叔叔,都不会反对吧?” 郭敦尔是老二,自是合情合理,在座众人便也都鼓了掌。 靳佩弦一不做二不休,紧接着又宣布,委任大帅拜把兄弟里的老八靳昊祖为西北经略使。 “经略使”的职衔在巡阅使之下,却也还是在一省督军之上。经略使多是临时性的,但是再临时的,也是可以凌驾于一省督军之上。 靳佩弦解释道,“人家当巡阅使的,大多只负责二、三省的事务;便如前大总统曹锟,最多也就是川粤湘赣四省的巡阅使……而咱们江北,广有八省。我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当真担心自己顾此失彼。” 靳佩弦说着向郭老二和靳昊祖鞠躬而笑,“我这边虽说凡事都有二叔帮衬着,可是我也还是担心我与二叔两个人的力量也顾不周全。这便还要请八叔在西北那边多费点心。” 之后靳佩弦又以各种虚衔委任给了来开会的几位大佬。 总归,他自己这个当侄儿的当了巡阅使,他便也都给几位叔叔都进了进位置。不管是虚衔还是实衔,至少大家是都得了一杯羹去。 这当中,靳佩弦只是完美地将郑雪怀给落下了。 靳佩弦还特地含笑解说,“三哥,咱们是兄弟,这次我是先给长辈们尽一点孝心。碍着辈分,我这次不好给三哥同一批挪动。“ “三哥体谅我,三哥也更孝顺几位叔叔,所以三哥这次必定不会跟我计较。” 靳佩弦说着冲郑雪怀眨眼而笑,“我在几位叔叔跟前保证,下次一定单独给三哥挪动。” 郑雪怀尴尬笑笑,“佩弦,瞧你说的。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说的?” “这些年来,我对几位叔叔的孝敬之心,几位叔叔也最是明白。我岂会急着跟几位叔叔比肩了呢?就算佩弦你肯,我都不肯的。” 靳佩弦带头鼓掌,整个会议厅里掌声渐次响成了一片去。 郑雪怀尴尬起身,向众人行了个礼。 安排完了在座的众人,靳佩弦话音一转。 “今儿我还落下了一个人——就是三叔。不是我想怠慢三叔,而实在是因为三叔缺席了军政会议啊。” 靳佩弦说着,笑容渐渐淡下去,“蒙各位叔叔疼惜,燕都国府抬爱,将江北巡阅使的重任交给我。我接任第一件大事就是立即召集叔叔们开会,共商江北军政大事。” “我在发给叔叔们的公函里,已经强调过,希望叔叔们都能给侄儿一个脸面,这次务必都前来开会。” “可是我也不知道,三叔为什么没来……是否三叔觉得我不胜任,又或者三叔对我有什么意见了?” 郭敦尔连忙道,“佩弦,你误会了。你三叔是真的家里有事。” 靳佩弦点头笑笑,“也好。二叔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不信谁,也必定要信二叔。那我就等等三叔。” “等三叔过两天得空了,来梅州,我再当面将给三叔预留好的重担交给三叔去。” 靳佩弦说这些话的时候,郑雪怀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藏好了?” 温庐,云扶晃着手中的酒杯,凝视维克多。 维克多哼了一声,“您放心就是。就是一个女人,虽说嘴上挺厉害,开始也挣扎了几下,不过都是徒劳。” 云扶点头,回头跟凯瑟琳说,“给邱梅风的月钱里,每个月加五块钱。” 凯瑟琳叹口气,“波士,用弟弟将姐姐给引出来……也就是波士你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来。” 云扶耸耸肩,“要不,我花了一年的冤枉钱,养活那么个废物又做什么用?不过就是留着今天,叫他干这个事儿罢了。” 云扶利用邱梅风,将二太太邱梅香引出了大帅府,叫维克多带人将邱梅香给“劫”了。 劫完了之后,直接偷运出城,藏起来。 手机站: 300、群攻 不出所料,郭子林反了。 郭子林反了的第一步,就是派人去抓靳安盼。 可惜他晚了一步,靳安盼早上出门陪婆婆林英喝茶,就再没回来。 郭子林出师不利,有些气急败坏。 他本指望自己老婆林英能稳住靳安盼,两人一同出门,林英能看住靳安盼。 结果——中午有人送来字条,上头是靳安盼的笔迹。 “……儿媳孝顺,原本想奉婆母一同离开。后还是转念一想,婆婆必定舍不得公公,我也不能当这几年婆媳情谊全不存在。这才放归婆婆。” 靳安盼说的明白,其实她是可以将林英一起带走的。 那样一来,别说郭子林没法将她扣为人质,她反倒还能多扣林英一张牌在她手里。 只是,她不能入郭子林那么不仁义,念在这几年婆媳一场的份儿上,她最终还是改了主意,将林英放归了。 靳安盼这一张小纸条,等于是甩了郭子林一个大嘴巴——他自以为行事周密,可事实上连靳安盼都知道他的狼子野心了! 更何况,靳安盼原本只是个性子柔软,任凭他们家拿捏的小媳妇儿,却原来就连这样的都已经猜透他的心思——那么靳家其余人呢?靳佩弦呢?会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郭子林造反第一天,就这样走背字儿,令他暴跳如雷。 用兵之始,主帅便暴躁狂怒,这已是兵家大忌。 郭子林自恃带兵多年,身经百战,而靳佩弦不过是黄口小儿,就算念过讲武堂和士官学校,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就算曾经带兵跟燕军短兵相接过,不过那样的战斗级别在郭子林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 所以郭子林用兵急进,希望能用暴风攻势,将靳佩弦尽快拿下,以摧枯拉朽的手段,直捣梅州。 在他心中,靳佩弦个小娃娃,一定会被这样猛烈的攻势,这样的大兵压境吓到。 光是应付,都是靳佩弦顾不过来的,更别说还有余暇反击了。 可是郭子林错了,他没想到,他刚将大兵向东南的梅州派出去,他的北边就出现了一支蒙古骑兵。 虽说是现代战争的年代了,蒙古骑兵荡平欧亚大陆的神话已经不再,但是骑兵依旧有灵活机动、推进速度快的优势。 这支骑兵又都配备了枪支,骑马的人不再挥舞砍刀,而是用枪弹来作战。 这样的打法令郭子林的守军十分被动。 当然更重要的是,郭子林压根儿就没想到北边会出现这样的一支队伍! 他不得不暂时打乱原定的方针,将已经派出去的队伍调回一个师来,加强云中的守卫。 就在他刚想松一口气时,更叫他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在他西边,顾明德竟然杀来! 顾明德本是靳军叛将,投靠给了穆军,驻地就在云中西边,跟郭子林的地盘相接。 这些年因为郭子林做烟土的生意,烟土最大的来源就是西边的顾明德,故此两人已经结成了狼狈之友。 郭子林原本还私下里与顾明德商量,两人合兵一处共同攻打梅州。事成之后,两人再瓜分江北。 可是他哪里想到,顾明德的队伍是到了云中城下,却不是来与他共谋梅州的,而是来攻打他的云中! 郭子林完全没有防备,只刚一交火,云中西边便丢了三个县城! 郭子林气得暴跳如雷,要顾明德的电话,大骂顾明德忘恩负义。 顾明德在电话里冷笑,“忘恩负义?郭老三,你给过我什么恩,什么义?” 郭子林骂道,“当年你投靠穆军,老大叫我灭了你。是我手下留情,非但没将你赶尽杀绝,我还给你的烟土生意让路,要不然你那些烟土,就都得烂在地里,根本就运不出来,你一分钱都挣不着!” 当年顾明德投奔穆军,穆军可不给顾明德军饷。一切的粮草军饷,全得靠顾明德自己筹措。 顾明德暂栖的地盘在云中以西的荒凉地带,鸟不拉屎,土里刨不出粮食来,地面以下也没有什么矿产,顾明德唯有烟土一条活路。 要不,若没有军饷,他手下那些兵没几个月就得全跑没了。 那个年代,当兵的谁不为了军饷才卖命? 如果没有了军饷,队伍就散了,那他就是个光杆儿司令,他就什么都没了! 顾明德的地盘西边就是大沙漠,几千里的无人地带,他的烟土根本就不敢往那边运。 再说西边自己也种那东西,就算他能派人豁出命去运过去,那边也没人要,甭想卖个好价钱。 所以顾明德的烟土只能往东南运,云中地界就成为了他唯一能走的路。 当年郭子林对大帅靳千秋阳奉阴违,准许顾明德的烟土运出来。 郭子林自认,这是对顾明德的救命之恩。 他怎么都想不到,顾明德不报恩,这回反倒在他后腰眼儿上给他捅了一刀! 听到郭子林以再造恩人自居,口气里还全都是倨傲,顾明德就是大笑。 “郭老三,别说得自己跟观音菩萨似的。我是借你的道了,可是你别忘了你可是雁过拔毛!我那些从你地盘上过的烟土,你借收税、收过路费,又是什么道桥使用费、押运费的……一趟买卖下来,赚得最多的倒是你!” “我这边费劲地种出来的烟土,却原来成了你的来钱之路,我白白辛苦一年又一年的,都成了替你挣钱了!” “至于咱们俩的合作,呵呵,郭老三,那也不是因为你帮我,是因为你自己贪婪,你要挣钱!你云中地底下有那么大的煤矿,你坐拥金山还不知足,还要在烟土生意上掺和一脚,你那又哪里是帮我?!” 郭子林头有些晕,他站在原地冷静了好几分钟,抬手摁着额角。 “现在还说这些,也都没意思了。顾明德,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趁着这时候在背后向我捅刀子?别说只是因为你对我不满……” “你告诉我,是不是靳佩弦那黄口小儿私下里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若还是个军人,你给我说清楚!” 顾明德攥着电话,淡淡一笑,却没回答郭子林,而是轻轻将电话挂回去了。 他转头吩咐,“开炮——” 炮声响起时,郭子林大喊,“给我接郑雪怀!我要郑雪怀趁着这个机会,将靳佩弦置于死地!” 郭子林哪里知道,从靳佩弦开始筹备体育学校,几个月间,他与四太太顾若依朝夕相处,母子的感情更甚从前。 大帅身故之后,顾若依因为她兄长顾明德曾经的背叛,原本应该会是大帅府众位太太里头处境最为尴尬的,可是因为靳佩弦的信任和敬重,四太太反倒是在大帅死后过得最充实、最快乐的一个。 聪明的人,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多说什么。 靳佩弦从来就没有要求过四太太顾若依什么,可是顾若依却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她早已经私下里与兄长重又取得了联系,将她在大帅府如今的情形讲述给兄长听。 顾明德十分意外。 原本顾明德还担心妹子在大帅府受欺负,就如这些年来一直都受二太太明面的欺压、三太太暗地里的挤对一样,他绝没想到靳佩弦回国之后会对他妹子如此之好。 过年前,四太太顾若依与他商量四太太自己没有所出,可是大帅已经不在了,四太太自己随着年岁渐长,越发想要领养一个孩子。 四太太说,“对我来说,这天下谁家的孩子,也比不上哥你的孩子。我的亲侄儿,跟我自己亲生的儿子,几乎毫无分别。” 四太太也不隐瞒,告诉兄长,大帅在晚年最爱到她的房里去,所以私下里给她的钱财、地产、股票,加在一起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 四太太又尤其说“佩弦是个好孩子,他也敬重我,更感谢我帮衬他的事业,所以他也说,若我领养了孩子,他自然当做自家兄弟相待。江北八省,他会给我的儿子留一个省,任命那孩子为一省督军。” 四太太在家书中恳切地问顾明德“江北八省,哥你说哪一个省最好?不如就云中吧?” “云中与你离得近,将来侄儿也还在你身旁。他是我的儿子,却也仍然是你的骨血。” 顾明德也是统领一方的人物,如何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所在? 因为他顾明德是靳家的叛将,这样的身份自古以来都是大逆不道,所以靳佩弦不能跟他明面上坐下来谈,不能跟他摆明了合作。 可是靳佩弦事实上是肯将云中给他的。 不过不是直接给他,而是给他顾明德的儿子——以顾明德儿子给四太太做养子的名义,叫云中依旧是靳家的,却事实上归给顾明德管辖。 这便“面子”、“里子”都有了。 四太太在信里问他“哥,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一辈子的缺德的烟土买卖?哥,我知道你做那买卖,也是情势所迫。” “回云中就好了,云中有煤矿,有四通八达的交通。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的侄儿们想。” 靳佩弦与郭子林的部队激战正酣,郑雪怀却怎么都找不见了他妈邱梅香。 这晚,他上了长留山,来到温庐。 云扶早知道他会来,已是煮好了咖啡等着他。 郑雪怀走进来,眉眼阴云笼罩。 云扶含笑让道“小雪,坐。” 郑雪怀坐下,两手撑住手杖。 “小云,我在等着你给我一个明白的答复!” 二太太房里人都说,二太太是跟她亲弟弟邱梅风走的,所以没人起半点疑心。就算当晚没回来,他们也以为二太太回娘家去了,没多想。 郑雪怀便是因为这个,知道是云扶动了手脚。 云扶笑笑,“你别担心,二太太一切都好。如果你想见她,我随时可以带你去见她啊。” 郑雪怀点头,“好,我们现在就去。” 云扶却笑了,瞟着郑雪怀的身边,“那……你行李准备好了么?” 郑雪怀都惊得站了起来,“小云,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扶含笑摇头,“小雪啊小雪,你说,我这个人办事,能只是将二太太藏在梅州城里,或者是获鹿省内么?” “我是谁啊,一个小小商人而已;你却是获鹿省的督办大人。在梅州或者获鹿省想找一个人,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郑雪怀的心都提了起来,“所以,你将我妈送走了?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云扶含笑扬首,“你忘了,我是从哪儿回来的?” 郑雪怀都是一个踉跄,“难道,你送我妈出洋了?” 云扶含笑点头,“我送二太太和你四舅两个,出洋玩儿去了。小雪你别担心,我会好吃的、好住的供着他们二位。叫他们在外边不吃半点苦头,一定能玩儿尽兴。” “而且只要你想见她,我也答应你,我会立即陪你动身……小雪,你还要现在就去么?如果你想,我的行李现在就在办公室,咱们现在就走。” 郑雪怀立在当场,身前是灯光柔暖,背后是窗外的夜色长长。 郑雪怀深深吸气,两手在身侧握紧,“小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要报复我,为了封百里,还是靳佩弦?!” 云扶摇头,“为了我爸,还不够么?” 郑雪怀微微一晃。 云扶便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提到这事儿,你总是忘了我爸。你宁愿先提到靳佩弦,或者封百里。” 她眸光渐渐冷了下来,“你是故意在逃避,是不是?你也不愿意想起,我爸也同样死在了船上……” 郑雪怀闭上眼,“小云……你一直都在怀疑,那件事是我做的!所以你回来一年了,你从来就没对我放下防备之心,是不是?” 云扶轻叹一声,“一年前,我也没想到白音还活着啊。小雪姐姐,这世界就是这么奇妙,是么?” 郑雪怀深吸口气,抬眸望住云扶,“所以,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摆在云扶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她最想的,当然是问郑雪怀,当年那海上的爆炸,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与他有没有关联! 手机站: 301、了不起的女人,都是狠角色 可是云扶却还是笑笑,自己对自己摇了摇头。 郑雪怀不会说的。 如果这么轻易就能问出来,那眼前的人就不是郑雪怀了。 明知问不出来,却要浪费这个主动的提问机会……这样看不见利润的买卖,她是不屑做的。 于是她选了另外一个。 “小雪……还记得咱们的赌约么?” 郑雪怀眯起眼来,“自然记得。怎么,你要毁约?用我妈来做要挟?” “说什么哪?” 云扶笑着上前,扬手拍了郑雪怀肩头一下,“商人无信不立,可都是最重视契约精神的。”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凝着云扶,“那你想怎样?” 云扶静静垂眸,“我跟你立的字据,我自己当然不可能认输。所以——眼前机会来了,我要走了。” 云扶霍地抬眸,静静看着他,“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二太太。” “你要走?” 郑雪怀心潮不由得汹涌起来,一指窗外,“在这样的时候,你要走了?” 窗外远远地,仿佛滚过春雷。云扶猜,那或许应该是炮火声。 郭子林没有那么厉害,没能直接攻到梅州城下来。况且他腹背受敌,能派出来的人,远远少于他手下原本能调动的人。 靳佩弦率领鬼军,以及靳昊祖他们的军队,是远在获鹿省外与郭子林两军相遇的,距离梅州远着呢。 可是梅州还是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或许就因为这是梅州已经安静了许多年,在大帅靳千秋执政的这几十年来,梅州都没打过仗。 更何况此时的主帅已经不再是从前横扫江北的大帅靳千秋,而换成了嘴上无毛的靳佩弦,所以才更叫人不敢过多指望,才叫整个梅州的气氛这样紧张吧? 云扶便笑了,摇摇头,“对,我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候走。” 云扶妙眸轻转,“要不是在这样的时候,我还走不成了呢。”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现在佩弦在打仗……你,也舍得在这个时候离开?” 云扶便又笑了,“小雪,你把我当成‘女人’看了。女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男人放弃自己,可惜我不是。” “你别忘了,我是沈云海,是个男人,更是个商人。我只做对我有利的事、我想做的事。”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如衣服,没什么放不下的。那对我来说,无论是靳佩弦——包括你,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只要我想走,我就会走;而且,我也有本事走!” 云扶走得更近一步,挑衅地抬眸盯住郑雪怀,“就算你们两个想拦着我,可我也还是会找到机会。譬如现在,我说要走,你们两个谁还能拦得住我?” 郑雪怀额角微跳。 “那封百里呢?你肯为了封百里与我翻脸,你现在怎么肯将封百里也扔下?” 云扶轻哼一声,抬眸盯住郑雪怀。 “你又错了。我因为他而跟你翻脸,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他好歹是我的人了,你却背着我将他带走,说给用刑就用刑了,你那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至于我跟封百里私下里嘛……他是挺好的,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可是——封百里在你和靳佩弦面前,终究是个抬不起头来的小角色,不是么?我连你和靳佩弦都不稀罕要,我至于要把着一个封百里一辈子么?” 云扶摇头走开几步,“说句实在的,靳佩弦我尝过了,封百里我也睡过了。他们两个对于我来说,已经都不新鲜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郑雪怀藏不住震惊,盯住云扶,轻轻摇头,“小云,你,撒谎。” 云扶银铃一般笑出声来,“瞧你啊,真是男人们改不了的自大!我是不是撒谎,你跟我走一趟,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要是真撒谎呢,我必定舍不得离开。你跟我走一趟啊,你看我舍不舍得走……” 云扶抬手,在郑雪怀下颌线条上滑过,“我看现在不是我舍不得走,是你舍不得吧?是谁曾经口口声声在我面前说,肯为了我,放弃一切?” “小雪,现在机会来了,我已经主动向你发出了邀请。况且,还有你妈……你现在却不肯跟我走了么?” 郑雪怀说不出话来。 云扶眸光倏然一冷,“算了,当我没说过!你留你的,我走我的。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云扶摔门走出办公室,竟是立即下楼。 凯瑟琳提着行李跟上来,两人直接上车离开。 车子半点都没停留,竟是直接出了梅州城。 城外又换乘另外一辆车子。 车内,是刚从云中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六小姐靳安盼。 靳安盼叹口气,“太过分了,你还真的在这个时候走啊?佩弦他……回来都晚了。关键你还让我送你走!” 经过了这几次与她婆家的决裂之后,靳安盼更的气质更加独立、勇敢。隐隐然已经颇有几分靳家大小姐的风采去。 云扶笑笑,“我都帮你逃了,你还不帮我一回?就算背叛你弟弟一次,可你也总不能总欠着我的人情吧?” 靳安盼说不出话来。 倒是云扶含笑道,“等你回了梅州,就登报跟郭家离婚吧。正式登报,你就自由了,回头趁着年轻,你尽可以嫁给你喜欢的人。” 云扶轻哼,“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要说一年前,我那是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倒也罢了。” “如今都过了一年了,我可好些事儿都看出来了。” 靳安盼瞪云扶一眼,“你看出什么来了?” 云扶摇摇头,“我啊,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个活蹦乱跳的大男人,好好儿的什么不当,非愿意当公公呐……” “我原来还以为他机能不行;后来啊我才想到,一个男人也只有已经永远失去了喜欢的人儿,才会宁愿将自己都叫做公公了吧……” “哎呀,你!”靳安盼捂住脸,已是说不出话来。 云扶含笑偏首,望向车窗外。 大帅靳千秋是一代枭雄,却也是个粗心的父亲。他多年带兵在外征战,也许从来就没细细关心过女儿们的心事。 在他看来,给女儿们安排的亲事,最好的就是门当户对。寻一个能配得上靳家的人家,将女儿配给一个他能放心的人,这样就能叫女儿一辈子衣食无忧,过着跟在大帅府几乎一样的生活,不必担心什么吧。 可是粗心的大帅,却不知道女儿其实心中早已有了人。 ——也或者大帅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大帅不能接受那个年轻人。 毕竟那个年轻人出身贫寒,军阶低微,还基本上没立过什么战功。 更要紧的是,那年轻人是从小跟着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股后头,甘为驱驰的。 这样的年轻人,会叫大帅跟对自己那个儿子一样不放心的吧? 一路心事,车子便显得快。 不就便抵达了梅州火车线的下一站。 是梅州辖下的一个小县城,虽说比不上梅州城里繁华,但是胜在什么都不缺。 云扶在事先赁下的小院子住下。 “我住不了几天,顶多三天吧,我就要走了。六小姐,烦劳你交待个人,到时候来帮我收拾收拾,房子也退了吧。” “至于押金,就赏给人家当辛苦费了。” 靳安盼紧紧盯住云扶,“你就……真的这么狠心?” 云扶便笑了,“瞧你说的?我要是不狠心,难道甘心作茧自缚,让我自己也跟你似的,体验一把包办婚姻,然后在你们家那后宅里混吃等死啊?” 云扶进京垂眸,自负一笑,“我对得起你弟弟了,我们商家也没什么对不起你们靳家的。我现在走,你们谁也拦不住。” 靳佩弦被怼得说不出话来,一提旗袍坐在炕上,已是要掉眼泪。 “我自知拦不住你,我又有什么脸说什么你对不起我们家呢?我只是,只是替老七遗憾……他可真笨,这辈子竟没福分拥有你。” 云扶摇摇头,“不……也不能说是靳佩弦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两个的观念不同罢了。” “他是你们家人,你们家的老传统、后宅那些太太们,不是他能改变的。而我呢,我确定地知道,我绝不要那样的生活。”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是道不同罢了。”云扶歪歪头,“你们家更适合迎娶旧式的女孩儿,现成的就有叶小鸾啊,还有那个东洋女孩儿啊……她们都比我更适合成为你们靳家的媳妇。” 云扶抬眸望住靳安盼。 “六小姐你知道么,孙文大总统有个姐姐,曾经最是爱说爱笑爱唱歌儿的。孙大总统小时候最喜欢听他这位姐姐唱歌儿了。” “……可是后来,她被迫缠了足,就从此再也没有唱过歌儿了。” 靳安盼也是一震。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谁没在缠足的威慑之下颤抖过呢? 云扶笑笑,“我不知道这是否会影响到孙先生后来矢志不渝缔造共和,进而借助共和的东风扫荡了不少陈规陋习……我却知道,我自己就是在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自己一把就扯掉了裹脚布。” “尽管,那一年我才四岁。” “跟那条裹脚布一起,被我自己从心上扯掉的,还有那个就在那时候到我家去的婚约,以及,随着婚约而去的你弟弟这个人……他们统统都是我不要的,是我四岁起已经选择了丢掉的东西。” 云扶努力一笑。 “六小姐,你说,我怎么可能会不离开?怎么会自己毁了自己的前言,再亲手将那条裹脚布给我自己缠回去?” “在当初的心愿与自由面前,什么都是可以舍弃的。我商云扶啊,一向都绝不做赔本的买卖。” 靳安盼被云扶这一番剖心的话震慑住。 良久,也是叹了口气。 终究是女人家最了解女人家,那种对旧传统旧思想束缚的委屈,那种对于自由的向往,靳安盼只比云扶更为感同身受。 “既然你如此说,那我也真的不好意思再拦着你。我虽然替老七遗憾,可是谁让他没本事留住你呢……” 靳安盼走过来,拉住云扶的手。 “你不是普通的女人,你的确不该过我们曾经那样的生活。你走吧,我不拦你,我也暂时替你瞒着。” “谢谢你。”云扶伸手抱住了靳安盼,“……也预祝你和某人,幸福。” 这个晚上,云扶和凯瑟琳都睡不着。 两人并肩躺着,听得见对方咚咚的心跳。 “波士……郑雪怀真的会来么?” “嗯。”云扶笃定地道,“他会来。三天之内,他一定会来。” 凯瑟琳叹了口气,“波士,咱们走就走,你还要带走一个郑雪怀……说到底,你还是为了少帅啊。” “现在少帅带人在外与郭子林作战,最怕郑雪怀这时候里应外合。你把郑雪怀带走,其实还是帮少帅解围。” 云扶便笑了,“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走,本就是我的原计划;郑雪怀,不过是我捎带着手儿帮靳佩弦解的最后一个围罢了。” 凯瑟琳闭了闭眼,“可是,波士啊,郑雪怀真的肯为了二太太,而放弃他的权位和野心么?” 云扶也缓缓摇了摇头,“所以,要不我说,我跟他之间是一场赌约呢……” 凯瑟琳摇头,“我担心郑雪怀不会那么在乎他母亲。” 云扶轻哼一声,“那就帮他一把,叫他知道,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昙花一现。” 次日,燕都向江北发出命令,责成江北免去郑雪怀获鹿省督办之职。 原因是,有之前被擒获的土匪交待,当年郑雪怀根本就没有亲手击毙匪首白音! 可是他为了邀功,要挟当年的潘少谷帮他打掩护,向大帅靳佩弦谎称他击毙了白音。 ——堂堂潘少谷能受一个当年才十八岁的少年的要挟,听起来不可思议。 可是潘家下属却披露出了内情——那就是他的宝贝女儿潘佩瑶,从小就情系郑雪怀。 潘少谷无子,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这个孩子自然成了潘少谷最大的软肋。 而潘家部下肯在这个时候将这个内情披露出来,都是因为潘大小姐遭劫之事后,郑雪怀的表现实在是让他们心寒。 手机站: 302、你可以试试留下的后果 凌晨的火车站月台上,虽然已是春天,却莫名地,竟有一种春寒料峭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没人吧。 整个月台那么长,却那么空,除了云扶跟凯瑟琳之外,就剩两个雇来扛行李的伙计了。 风从月台两头,呈浩荡之势,往这几个人这边倒灌而来,将各人的衣裳都给东拉西扯着,别有一种凛冽和萧杀的意味。 凯瑟琳都有些不安。 也就是云扶吧,还能悠闲地坐在行李箱上,眯着眼睛抽雪茄。 凯瑟琳紧张地左张右望,“波士……你确定,郑雪怀会来?” 云扶轻哼一声,点着这冷清得跟坟地似的火车站,“他已经来了。要不,这月台上怎么除了咱们,一个旁人都没有啊?” 就算这儿不是梅州城里,可也好歹是一个县城。 一个县城的火车站,就算是后半夜,却也不至于除了云扶他们之外,一个赶火车的都没有了。 可既然这冷清得跟坟地似的,就一个解释,有人还是戒严了车站,不准闲杂人等进来。 远处,火车头顶白烟,尖啸着奔驰过来。 凯瑟琳左右张望,“火车来了,可是,他并没有来。” 云扶笑笑,伸手握住凯瑟琳的手,“别担心,咱们上车。” 或许是因为车站月台上并无旁人,所以火车也并不打算等客。云扶几人上车,火车就拉响笛子,开车了。 有列车员走过来,引着云扶等人往车厢里走。 火车上跟火车站一样,也没旁人,都是空的。 凯瑟琳有些紧张。 云扶回眸向她眨眼笑笑,“我不是跟你说,郑督办已经来了么。” 凯瑟琳心下一跳,“他在车上?” 云扶点头,“对于普通人来说,火车是个不能操控的大家伙。一旦火车关门开车,一切就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可是对于郑督办那样的大人物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他想什么时候上来,就能上来;他想什么时候停车,也自然可以随时下车。” 凯瑟琳轻叹口气,“是啊,我想起来,当初封营长不是也这么拦停过火车嘛。郑督办自然要比封营长,有更大的官威。” 云扶点头,握握凯瑟琳的手,“你跟他们现在这边坐着歇着,我想郑督办应该会希望能单独与我谈谈。” 凯瑟琳不放心,“波士……” 云扶点点头,“放心。” 这火车虽说不是专列,可是后头还是加挂了一节豪华车厢。 整节车厢就是一间套房,里头有会客室,也有卧室。 云扶走进去,郑雪怀坐在猩红金丝绒的沙发座上,正在泡茶。 看见她到了,招招手,“来喝茶,刚刚泡好。” 云扶坐下来品了一口,抬眸望郑雪怀,“嗯,不错的铁观音。喝这功夫茶最费工夫,到国外就不容易了,国外虽说也能喝到茶,不过多是红茶,还得加糖加奶。趁着现在还有的喝,你也多喝几口。” 郑雪怀轻轻咬牙,“你还是笃定了,非要带我一起走?” 云扶耸肩,“带你走,是对你好。郑小雪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宁肯留下来身败名裂,而不随我出洋潇洒快活呢?”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如果,我不想走呢?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儿,离开母亲就活不了。你带我妈出洋去玩玩儿也好,我相信你不会伤害她。我就不去了。” 云扶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报纸,抹平了,搁在郑雪怀面前。 郑雪怀一看便眯起了眼睛。 是一份取消远洋油轮上头等舱位的电报,也就是说不打算再交钱了。 “不瞒你说,我给二太太买的舱位,是按段付费的。我只给买了国内航线一段的头等舱位。接下来的,是要再续费的。” 郑雪怀摇摇头,有些不解其意。 云扶便笑,“远洋邮轮呢,从中国到欧罗巴,要走三个月。这还得说是风平浪静的情形下。” “二太太是头一回坐这样长途的轮船吧,她老人家刚上船不久就晕船了。如果没有接下来的舒服舱位,让她老人家三个月在海上颠簸……” “小雪姐姐,反正我是忍心的。如果你也忍心,那这份电报现在就应该已经生效了。” 郑雪怀面色一变,“小云,你怎能做如此折腾老人家的事?” 云扶摊摊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对么?不好意思,我既是女子,也注定是小人了,我没想要什么高大光明的手段,只要好使就行。” 郑雪怀恼怒,又无法发泄,只能盯住云扶,“……你要明白,我也可能是无情无义之人。如果我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我,那我可以完全不顾我妈。” “又或者我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现在就扣押了你去;或者,你所关心的人,例如张小山,例如你家铺子里的老掌柜和伙计!” 云扶笑了,“我相信你能做到。小雪姐姐,你的狠心,何止如此呢?你连我爸、我妈、我弟弟的命都能直接间接地给要了去,那其余那些人,无论是张小山、还是掌柜与伙计,又算得了什么啊?” 郑雪怀被触及痛处,深深吸气,“……尽管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是,我却不能不承认,的确在这两件事上,我对你有亏欠。” 云扶轻叹口气,转头望向窗外。 所以她敢赌,郑雪怀不会同样也绑了张小山和掌柜、伙计们来同样要挟她。 所以她知道,郑雪怀一定会来。 只是,郑雪怀此时虽然在火车上,却是一列别无旁人的火车,也就是说郑雪怀还没下定了决心要跟他走。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停车,或者搬开道岔,让火车调头回去。 所以她需要更有效的方法,让他不得不走。 车窗外田野山川,已然是春季里生机最盎然的模样,云扶却还是收回了目光,不做无谓的留恋。 “二太太已经被我请出洋去,小雪,你坚持留下来,又打算做什么呢?”云扶眯眼凝住郑雪怀,“你的职务也已经被燕都免了,燕都方面甚至要追究你与土匪的关联。你留下来,打算接受审判?” 郑雪怀冷冷一笑,眸光满是凉意,“从前爸爸在世的时候,我江北的一省督军,什么时候轮到燕都来任免?!” 郑雪怀说得不错。 要么现在怎么是军阀混战的年代呢?各派军阀都拥有在自己地盘内的绝对权力。 便如靳佩弦此时的江北巡阅使,这样的职位是要燕都给委任状的;可是江北八省之内,一省督军只用巡阅使自己来决定就好了。 顶多,再需要军政会议开个会,表个决,走个形式。 “因为如今,形势变了。大帅已经不在了。如今的江北,少帅主政。” 云扶也不客气,神色之间报以同样的清冷,“一朝君子一朝臣,不管大帅从前怎么做,现在也已经不再是大帅的时代。现在由少帅主政的江北,已经承认燕都国府的权威。” 因为一年前大帅遇难之前,靳千秋还是陆海大元帅。这个军衔只是设立给国家元首的。 既然靳千秋还是国家元首,那么燕都的总统府和总理府就存在得颇为尴尬。 至少,燕都的国府,在江北和靳家人面前是空的,得不到承认。 所以一年前的江北,根本就不服从燕都的任何指令。燕都由燕军控制的总统府、皖军控制的总理府,也都不好意思向江北发出任何的指令来。 可是时至今日,一切都变了。 云扶代表靳家表示对总理府的支持,而靳佩弦更是早早就与燕军方面达成了默契。 燕都那处境尴尬的国府,最需要得到的靳家和江北的承认,此时他们终于等到了。 当然交换的代价是,将江北巡阅使的身份交给靳佩弦。也只能交给靳佩弦。 “少帅就职典礼那天说得明白,江北是中国之江北,不是割据一方之江北。”云扶歪头凝着郑雪怀,“所以燕都有任免江北职官的权力,那郑督办——哦不,你已经被解除一切职务,你现在又是从前的小雪姐姐,你再也不是郑督办了。” “我知道你也许还指望军政会议,”云扶摇了摇头,“你从前在军政会议里,的确是能呼风唤雨。因为有郭子林啊。” “可是现在郭子林正在与少帅交战,公开反叛了靳家……小雪姐姐,你说军政会议里的大佬们,谁还能选在这个时候儿,站在你一边了?” “更何况获鹿省的督办职位啊,啧啧,多少人等着呢。他们巴不得你就此让出这个位置来,他们要取而代之。” 郑雪怀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形势的确如此,他的地位一向也是需要“里应外合”。曾经的顺利,是因为有郭子林的支持。如今郭子林正在与靳佩弦交战,而靳佩弦不但是大帅亲子,更是燕都方面正式委任的江北巡阅使。 跟靳佩弦比起来,郭子林的确只能是叛将身份,出师无名。 那在军政会议里,大佬们都会顺风而倒,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选择支持郭子林,那就也不会有人继续支持他了。 更何况——燕都方面还捏着他“通匪”的话柄,要江北方面解送他进京去解释。 郑雪怀知道,一旦他进京,也许真的就要面临被审判的局面。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小云,咱们是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佩弦不是池中之物,可是他自己一个人做不来这么多。” “是你在帮他。你狠了心,将我置于如此境地!” 云扶也没否认,轻哼一声点点头,“我至少还没要你的命,也还留着二太太和你四舅的命呢。如果我想把事做绝,小雪姐姐,你别以为我狠不下这个心来。” 云扶又静静伸手进随身的小小公文箱,取出一叠东西,摆在了郑雪怀面前。 郑雪怀先时神态尚自轻松,但是等打开那摞东西细细看下来,已是满面的震惊! “你从哪儿得来的?”郑雪怀眼中多了一丝——或者是绝望,或者是阴狠。 云扶不意外。 任何人在这样被掀开老底之时,都会如此的啊。就像身上最后的一条小裤裤,都已经被剪断了腰上的系带儿。 “你别管我从哪儿得来的。总之,你已经有一项通匪的嫌疑,可能要面临身畔。如果再叫人知道,你其实不应该姓郑,更不是二太太从前的男人郑天麟的骨血——而是那个去年在济南制造了血案的东洋人的血脉……” “小雪姐姐,我倒要问你一句,你觉着你还有什么本事在梅州立足?” “你难道忘了,去年大帅为什么会跟燕军临时停战,宁可退出燕都,放弃国家元首的地位——那就是因为济南那件血案!” “还有……说来也巧呢,如今燕都的大总统和国务总理,可全都是山东人呢。他们身为山东人,居庙堂之高位,如果解决不了济南那件血案,那他们会无颜见山东父老。这无能更会成为他们在政坛上最大的软肋和把柄——所以,小雪姐姐你明白的,他们一定会拼了命找一个法子,将这事儿解决掉。” “可是如今国势如此,你叫燕都真的与东洋人公开撕破面皮么?一年了,他们恨不能掘地三尺找一个折中的法子。” 云扶清冷一笑,“喏,你现在出现了。如果我将这一叠东西送到燕都去……小雪姐姐,你说他们得多高兴?他们必定要借助那一场‘通匪’的审判,要了你的命去!” 郑雪怀长眸圆睁,紧紧盯住云扶。 尽管不甘心,却如何不明白,云扶说的都是实话! 留下来,他是还有一些剩余的资源,尚可勉力拼争一番。 但是,如今的大形势已然如此,他再拼争,却怕也只是昙花一现,支撑不了多久的。 大势已去…… 他疲惫地闭上眼,“可是我现在可以将这一叠东西毁了。” 云扶叹口气,“你刚刚已经看出来了,它们都不是原件。我带着这东西来给你看,我怎么会给你看原件,嗯?” “告诉我……至少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得到这些的?”郑雪怀面上如霜雪降临。 手机站: 303、他们母子想不到的事 云扶施然一笑,转头望向车窗外。 天色已蒙蒙似乎要亮了。 晨雾似霜,笼盖住山川草木,乃至整个大地。 这样影绰绰看出去,像是天里,又下了一场雪。 “小雪,你知道是谁送我出梅州,到那个小县城的么” 郑雪怀轻轻咬了咬牙,“我后来知道了,是安盼。” 云扶跟他谈崩,转出门,继而竟然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全然出乎郑雪怀的意料。 郑雪怀寻找云扶,将整个梅州城里曾经跟云扶有过交往的人都给问了个遍,也没有云扶的踪迹。 云扶留给他的这三天,他都是在忙着这个事儿。 郑雪怀不习惯失败,也不喜欢有事不在掌握。他想不到云扶跟谁在一起,这便如触发了强迫症一般地非要追查到底。 郑雪怀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云扶竟然是被一个原来不在梅州的人给带走了他后来是看到靳安盼回到了大帅府,才猛地想到。 靳安盼按着云扶的安排,在郑雪怀没发现之前,那就不告诉他;等郑雪怀自己发现了,那再把云扶的行踪告诉他。 从靳安盼那得了云扶的下落,郑雪怀这才赶来。 云扶调皮轻笑,“你管潘金莲儿叫盼盼,是因为六小姐反正也不在梅州,叫不混;那现在可糟了,六小姐从云中回来了,你要是留在梅州,见天儿地见她,我看你还怎么叫啊” 郑雪怀沉一口气,“小云,这些都不是重点。安盼和潘佩瑶,谁是盼盼,都无所谓,我都不在乎。” 云扶舒一口气,收回目光来,“可是眼前,我倒觉着六小姐是个重点。” “小雪你说,郭子林反叛,他最大的失算是什么” 郑雪怀眯了眯眼,“你想说是佩弦用兵得当,郭子林没想到佩弦能这么冷静沉着地排兵布阵” 云扶摇头,“看,你们男人啊,重点永远只落在你们男人自己上可惜我跟你不一样,我的重点,永远都不是你们这帮臭男人” 云扶说罢慧黠地笑,撇清一句,“当然,我说这话的时候儿,是商云扶,不是沈云海。” 郑雪怀无奈地摇摇头。 她就是这样儿。从小就这样儿。 永远慧黠剔透,叫你又又恨,总是无法如对旁的女孩儿一般掌控住。 郑雪怀轻叹一声,“好,那你说郭子林最大的失算,是什么” 云扶晃晃头,“当然是六小姐喽他从前必定以为,不管他怎么着,靳家也不敢轻易动他。因为他手里有六小姐啊,靳家自会投鼠忌器。” “可是他没想到吧,他刚一有动作,六小姐已是先就造了他的反了。” 云扶抬眸,黑瞳如璃,盯住郑雪怀,“就如六小姐这样儿的,一向被认为最是子柔弱,也许本该最是逆来顺受的,却反倒关键时刻而出,转就走这就是靳家的女儿,虽说是女孩儿,却也都是靳家的血脉,所以个个儿都了不起。” “六小姐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大小姐了。你跟大小姐相处的年头比我可多,相信你比我更明白。” 云扶喝了杯茶。 “小姐们尚且如此,那木夫人更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应该就不用猜了要不,大帅为何对木夫人念念不忘旧雨楼,依旧还是用旧人的名儿啊。” 云扶是在故意捅郑雪怀的痛处因为旧雨楼这个名儿,是二太太邱梅香的痛处。 木夫人虽说已经不在多年了,虽然旧雨楼后来成为了二太太的住处,二太太成了新主。可是旧雨楼依旧还是旧雨楼,名儿是为了旧人,记取的依旧是旧的分。 “大帅更狠的,是即便纳了那么多房太太,却一个都没有生养的,大帅所有的血脉,都只是木夫人一人所出。” 这话就更叫郑雪怀肋骨直疼。 因为他再怎么叫“爸爸”,他也终究无法改变他不是大帅亲生的事实。他妈就算是二太太,却也不是那个唯一能为大帅生养的正室夫人。 不过郑雪怀就是郑雪怀,虽说被连击两次痛处,却也还是听出了重点来。 “小云,你有弦外之音你的重点该不会是大小姐,或者更直接说是老夫人吧” 云扶慷慨地抬手鼓掌。 “你不是问我,是从哪儿得来你那些资料的么我告诉你,这些资料我得来竟然不费什么工夫我就是从去年大小姐托付给我的那些,木夫人生前的遗物里,找见的。” “你说什么”郑雪怀罕见地惊立了起来。 云扶点点头,“你从未想到过吧你和二太太用尽心思想要隐藏的秘密,其实就在二太太的楼上,准确的说,就是在二太太的头顶上。” “不过也难怪你们想不到啊,因为那些东西距离你们真是太近了,你们能想到天涯之远,却想不到头顶之近;你们更想不到,木夫人这样一位已经不在人间这么多年的人了,手里竟然掐着这样要紧的东西。” 郑雪怀眯眼盯住云扶,“所以你让我如何信你” 云扶耸耸肩,“你可以不信啊。现在事的关键是,这些东西本;而不是它是从哪儿来的。” “因为不论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却都会直接影响到你的命运。甚至在中国如今的势之下,能直接毁了你去” 郑雪怀跌坐回猩红的金丝绒沙发里去,“好,我信。可是小云,我要你帮我解释,为什么会这样” 云扶轻叹一声,“那就是女人的思维喽也难怪你不懂女人的心。” 郑雪怀抬眸,“你帮我解说。” 云扶点点头,“女人们,尤其是后宅的女人们,谁跟谁心下没存着争风吃醋的心去呢便是木夫人,正室夫人,也难以免俗啊。” “我再说句不客气的,你母亲、二太太那脾气,你当儿子的应该知道。她当年年轻漂亮,又是唱红大江南北的江北名伶,大帅纳了她进门,她一切都自高调。” “甚至,无论面子还是里子,都敢拿木夫人不当回事吧” 郑雪怀蹙眉,他无法否认。 云扶耸耸肩,“所以喽,木夫人也需要自保,更需要保护她的孩子们,所以她需要在手里握住一张王牌能够在关键时刻震慑住你们母子的王牌。” “这张牌必须要够硬,硬到一旦掷出来,足以毁了你们母子去” 云扶说着叹了口气,“可是木夫人就是木夫人,她即便到生命的最后终结,也没有使用这张牌。她依旧善待你们母子,只要你们母子不伤害她的孩子,她可以对二太太忍让三分去。” 若换了旁的女人,可能这张牌拿到手就甩出去了,趁早将邱梅香这样的扫地出门,以绝后患。 说到底,木夫人终究是一位善良、大度的夫人。 也果然有正室的风度。 可是云扶扪心自问,她可不行。 所以她要走,怎么都要走。 她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木夫人,她当不了大帅府的女主人。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木夫人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的” 在郑雪怀的记忆里,木夫人是一个慈祥、温柔的女人。 而且那几年,木夫人最大的任务就是生、生、生。 木夫人都和大帅为了子嗣之事烦恼,木夫人那几年大半的心力都用在拜佛上香求子,以及生孩子、坐月子上了。 从郑雪怀的视角,他想不到木夫人是怎么能得到这些的。 云扶略微一顿,妙眸轻转,“你不会不知道,木夫人最亲密的手帕交是谁吧” 郑雪怀便眯了眼。 木夫人是大帅靳千秋当年还是个小小管带时候成的亲,是小地方的女子。家中虽说也是一方的财主,却终究眼界有限。 待得后来进了梅州,木夫人就更是足不出户,是一个合格的当家夫人,不喜抛头露面。 所以大帅在外头应酬的事儿,都是带着二太太邱梅香去的。邱梅香是名伶,本也擅长这些场面的功夫,倒叫邱梅香那些年占尽了风光。 便也有人说,其实大帅纳邱梅香,甚至不在乎邱梅香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也带进来一起跟亲生似的养着,就是因为大帅边需要邱梅香这样一个能陪他应酬的人。 那样的木夫人,不可能有本事凭她自己,得来这些绝等机密去。 除非,有人帮她。 “木夫人的手帕交我倒不知道。”郑雪怀道,“老夫人自己也不是梅州人,她老家的乡亲也不敢随便进大帅府来。” 云扶笑了,“我没说她老家的,是梅州城里的小雪,你怎么忘了木夫人连生孩子都要跟一个人一起生,连生下的孩子取名都要连在一起娶;甚至,人家老夫人心目中都要跟人家结亲啊。” “这样的人,自是亲如姐妹,可不是最贴心的手帕交么” 郑雪怀再度惊得险些站起来。 “你是说” 云扶悠闲地,却又不掩残酷地点点头,“没错啊,就是潘少谷夫人,潘金莲儿的娘啊” 郑雪怀盯住云扶,半天说不出话来。 云扶轻轻摇头,“木夫人已经不在人世,可是人家潘老夫人可还活着呢。活着,当潘少谷的未亡人,上同样背负着潘少谷的大仇” “而她的女儿,她这辈子唯一的女儿,从小就对你根深种,如今却因为你而受到了伤害” 云扶抬手掠了掠额角的头发,“所以你说,潘老夫人会不会恨你她人虽然没在梅州,她是伤心绝,退回乡下去了。可是她却随时可以回到梅州来,以大活人的份,来亲自掀开你的份之谜啊。” 云扶说到这儿顿了顿,都不用去看郑雪怀的神色。 “哦,对了。其实潘金莲儿从小就喜欢你,潘老夫人这当娘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一个当娘的,谁不心疼自己唯一的女儿呢如果可能,为何不干脆成全了女儿的心意呢干嘛非要将女儿送出洋去呢,难道她不想念么” 云扶幽幽抬眸,眸光清冷。 “你比我更明白这背后的缘故吧除了你表现出来的拒绝之外,更主要也还是潘老夫人并不希望将潘金莲儿嫁给你,是不是” “潘老夫人甚至宁肯将潘金莲儿送出洋去,几年才能见一面,是不是也是想要借由距离来斩断潘金莲儿对你的丝” 云扶叹了口气,“我从前也是年纪小,不懂事,只以为潘夫人或许是嫌弃二太太唱戏的份,又或者是不喜欢你父亲郑天麟” 云扶说到这儿,抬眸望郑雪怀一眼,“哦,现在不该那么说了,得改。郑天麟只是你名义上的父亲,你虽然冠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骨哈。” 郑雪怀闭上眼睛,“小云,你不用那么残忍,非要向我解释。” 云扶耸耸肩,“我还以为,我说的事实,我是就事论事。好了,如果你觉着不顺耳,那我收回。” 云扶继续道,“我现在才明白,或许潘夫人当年就是因为知道你的份她不是不容女儿嫁给名伶的儿子,她是不容女儿跟一个东洋人的后代在一起。” 云扶说着也是叹了口气,“这就是中国人心中的一条底限吧你看上自孙大总统、南军总司令姜先生,下至叶小鸾他们校长虽然都在东洋居住期间,边出现过东洋美人相陪,可是他们却都不肯叫东洋女人怀上他们的孩子。”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也不能接受我的血统。我也宁肯我是郑天麟的儿子,抑或是,这街上任何一个贩夫走卒的儿子” 云扶心下也是叹息,还是伸手过去,轻轻按了按郑雪怀的手臂,“我懂。人不能选择自己的血统,可是血统会带来的后果和伤害,却又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小雪,现在的势是明摆着曾经潘老夫人容得你坐上潘少谷的位子,一来是因为你有大帅的遗命,潘少谷的位子也不是潘家世袭的,终究还是大帅来任命的;” “二来,你还有军政会议为你撑腰。军政会议也是可以任命一省督军的。” “说到底,潘老夫人终究还是因为靳家,才没有揭穿你去。可是如果你在这时候与郭子林沆瀣一气,反叛靳家你觉着潘老夫人还会不管么” 手机站: 305、再见,小雪姐姐 这一趟航程,邮轮在海上走了三个月之久。 船在海上航行,大多时候与世隔绝,便也不知梅州那边的形。 这便像是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修行,也像是对自己的定的一种考验。 这也就是云扶选择坐船赴欧罗巴,而不是选择更方便的火车西伯利亚线一样。 虽然西伯利亚线的火车票更贵,一般的学生是坐不起,可是这对于他们来说,不是难题。 云扶要的,便是切断郑雪怀与外界的一切可能的联系,三个月的与世隔绝下来,才最适合让心一点点的安静下来。 这三个月来,云扶每天都跟郑雪怀在一处。她却极少主动交谈,只埋首看书。 偶尔当邮轮到达途经的港口,也能买报纸上来。只是都已经是国外的港口,报纸上基本看不见源于中国的消息,而且那些语言,也多是郑雪怀看不懂的。 后来的相处形,也只能是云扶看书看报,郑雪怀只看着她。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好几天,郑雪怀心下原本也是有气的吧,便也一直不肯跟云扶说话。直到这样盯着看她看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了,便无奈地摇头笑了声,“是不是如果我也想看你的书籍和报纸的话,我得先跟你学这些洋文” 云扶放下书本,静静抬眸,终是淡淡而笑,“说得没错。到了西洋,你每都在这样的环境里,你不学洋文,你就张不开嘴,也什么都看不懂。” 郑雪怀只能叹息。 她是笃定了,死死将他拉入那样陌生的天地。 “那你呢,这些种洋文,竟然都看得懂” 他知道她在欧罗巴生活过多年,欧罗巴的主流语言,比如英文、法文、德文,她应当有所了解,这不意外;他意外的是,这轮船途经的这些途中效果,各国语言都迥异,云扶竟然也能将他们的报纸看得津津有味。 云扶暗暗叹口气。 那是因为郑雪怀不知道美利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那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便是在那个西海岸的小镇上,也能听得见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 她即便不是每样都懂,但是至少每样也不算陌生。 其实相较于欧罗巴和美利坚来说,她还是更想回美利坚去。 可是这一趟旅行,她必须要先将郑雪怀送到欧罗巴去。 这个谜底,是三个月后,他们抵达了欧罗巴之后,云扶才向郑雪怀揭开。 云扶是将郑雪怀带到了德意志,直奔中国驻德意志的使馆。 郑雪怀终究没出过洋,对这些在国外的规矩和程序都不了解,便也只依着云扶所说,得先到使馆去办理相关的证件。 待得进门,看见那含笑在门口等候的人,郑雪怀便是微微扬眉,侧眸望住云扶去。 等着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小姐的丈夫、驻外公使薛涵光。 云扶知道郑雪怀瞅她,她只是淡淡垂眸,一副置事外的模样。 薛涵光与郑雪怀是老相识,他倒是对云扶更好奇些,看郑雪怀一眼,倒要看云扶四五眼去。 郑雪怀本是被设计来的人,可是这一刻却还是要居中当个介绍人,“大姐夫,这位就是商云扶,商爷的千金。如今自己行商,在外也称沈云海沈公子。” 薛涵光长长叹了口气,“真是替佩弦遗憾。商小姐,我真难以想象你一个女孩子,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在云扶他们到达之前,大小姐那边儿已经是将该说的事儿,都提前拍了电报告知了薛涵光去。薛涵光父亲也曾经当过国府的大总统,薛涵光的见识自是有的,不过也没想到云扶竟然能办成这样一件大事去。 云扶耸了耸肩,“这就是薛大公使的不对了。你在西洋出使节也有些年了,按说你的观念好歹该受些西洋的影响,怎么薛大公使你还觉得女人就应该还乖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呢” 云扶心下对薛涵光还有些不待见,是为了大小姐。 薛涵光出使欧罗巴,却不能带大小姐同行。因为按着中国传统孝道,儿子出远门,当正妻的是要留下来伺候公婆,打理家中的。 可是薛涵光在外也不能没人照顾,所以薛涵光竟然借口为了公事方便,还是纳了妾,带了来欧罗巴。 因西洋人不知薛家形,便只将薛涵光这位小妾当成了正室一般,在外都称那位小妾为“薛夫人”。大小姐在家里知道,也是气得不行不行的。 云扶虽未明说,可是薛涵光知道云扶与大小姐的关系,心下也并非不明白,这便尴尬笑笑,“是,是我忘了此地已是西洋。只是,可惜,即便西洋,女子也尚未获得与男子同样的平权不是” 这一点,云扶倒是不能否认,她便也点头,“所以,薛公使只是叫我沈公子吧,别再说什么商姑娘。” 看这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话,倒将郑雪怀给闪在了一旁。 还是云扶适时收回心神,看了郑雪怀一眼,幽幽道,“薛大公使,还请你办正事吧。” 薛涵光是多年的外交官,自是更八面玲珑,这便一笑点头,“对。此次回国去,与安怡之间的诸多误会,我会当面与她解说。” 这才轮到郑雪怀一怔,“大姐夫要回国了么” 薛涵光点头而笑,“是,终于要回去了。在这便任期一期便是五年,想家了。” 云扶淡淡垂首,“薛大公使是要高升了,回国之后履新外交部次长。” 郑雪怀便也是扬眉,“原来是这样,恭喜大姐夫。” 薛涵光笑笑,伸手拍拍郑雪怀的肩膀,“所以,这里需要等着你来啊。你不来,我还不能走。” 郑雪怀便是一惊,“大姐夫这话是” 薛涵光向云扶点头一笑,展开一份文书,“委任郑雪怀为驻德意志使馆临时代办。” 郑雪怀这才是大惊,回头看云扶,又看向薛涵光,一时回不过神来。 他以为,他已经被国府免去获鹿省督办之职,他的政治生涯已经暂告结束。哪里想到这大洋彼岸,竟然还有一份公差在等着他。 薛涵光笑道,“现在只能给你的一个临时代办的差事,是委屈了雪怀你的。可是你毕竟是头一次办外交,还是新人,给你太高的职衔,也不便于你后与同事们相处。先干着,等明年,我设法给你加一个公使衔。” “代办”由一国外交部长派驻他国的常驻外交代表。级别次于大使、公使;外交特权及豁免与大使、公使级官员同。 这是燕都国府发过来的正式任命,由不得郑雪怀拒绝。 郑雪怀无奈地望住云扶,薛涵光则笑呵呵去办手续去了。 门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问,“这是为什么你原本可以,让我从此再没有出头的机会。” 云扶淡淡垂眸,摇了摇头,“你的血统,不是你能选择的。我虽然利用了你的血统,可是我知道你至少在生父亲是谁这事儿上,你是无辜的。可既然你的血统,让你已经不可能在国内立足,那出洋自然是你最好的选择。” 云扶静静抬眸,“可是谁也不能否认,郑代办你是个人才,而且是个大才。若叫你就此埋没,我也觉可惜。我想异国他乡若还有你施展才华的政治舞台的话,那就是外交官的岗位了。“ “也正好,我到燕都办事的时候,听说薛公使已经任期将满,即将回国履新。我就想,薛公使原本是在法兰西,还是今年新到德意志这边来,他离去之前,还是有机会能帮你安排一个职位的。” “你生父在东亚腥风血雨,好在你人在西洋,这距离可够远了,他那事儿就也牵连不到你。还有二太太和你四舅,现在也已经到了德意志,有薛公使照应着,你尽管放心。” “今天办好这一切,你就是外交部的人了,你在德意志期间,二太太和你四舅陪着你,你就不会孤单,一定会很幸福的。” “这边的任期是五年,你或者干一任,或者干两任,五年十年过去,也许你会发现你的兴趣在办理外交这边更大,你也可能成为一个代表中国在国际上纵横捭阖的大人物呢。那成就感,我想不亚于在国内统领一方吧” 郑雪怀倏地闭上眼,良久没能睁开,缓缓摇头。 “小云,小云你该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原本,我想恨你怨你的,可是你又这样,你让我该怎么办” 他是说着她,却又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他自己的自言自语,“也是,这才是你,从小一直到大的你啊。永远让我又又恨,无法掌握,却又移不开眼睛,永远牵肠挂肚。” 云扶“嘿”地一声笑了,“千万别,我可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我是商人,做任何事,只为了让自己有利可图。” 郑雪怀幽幽抬眸,“好,我想听听,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个人利益在里头。” 云扶静静抬眸。 “把你从国内带出来,我又该如何安置你难道还跟在船上似的,我每天都跟你腻在一起么那不现实,也没有实效。” “我知道我之所以能将你给带出来,还是用了出其不意的法子。这样的法子适合打奇袭战,却不适合持久作战。我如果只依靠自己这么一双眼睛盯着你,我迟早累死,而事实上我也不敢奢望就能看得住你。” “小雪姐姐,你是如何聪明之人,我心里可清楚着。所以我知道我不能靠自己单打独斗,我得想别的法子,寻求外部力量。” 云扶说着,终于缓缓一笑,“如今你是国家外交人员了,那你的一言一行、举止行踪,就都有公家的人监督着。” “而且不仅是中国使馆的监督,还有来自德意志本国的监视”云扶眨眨眼,“许多外交人员,事实上也是本国的间谍人员,你说对吧” 郑雪怀微微皱眉,知道云扶指的又是他的生父福田。 “所以将你给放在这个外交官的位置上,我就是将你关进了一个无形的牢笼。用两个国家机器的能力看着你,自然比我一个人两只眼睛有效多了。” 郑雪怀又闭上了眼,“没错,小云,我都不得不夸奖你,这一步棋走得十分高明。” 说到此处,薛涵光含笑走过来,“手续已经办好了,雪怀,走,我带你去见见同事们。” 郑雪怀怅然起,云扶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看着她掸了掸衣襟,像是要掸掉轻尘,却也仿佛要将他一并掸掉了似的。 郑雪怀的心下便是狠狠一紧,“我去见同事,你也要一起来么” 云扶便笑了,“我我又不是外交官,国府的委任状上又没有我的名字。” “那你做什么去”郑雪怀紧紧盯着云扶,“为什么我起,你也要站起来” 云扶不由得笑起来,“瞧你说的把你安排完了,我干嘛还呆在这儿啊我当然得走了。” “再说人家这使馆的地界儿,也不是我一个外人随便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啊,要不然泄密了怎么办” 郑雪怀只觉自己的心一下子在这一刻停止了挑动,呼吸也停了。 “你刚才说,我妈和我四舅会在这边陪着我,我就觉得不对劲小云,我以为随你一起出洋来,我和你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郑雪怀的眼中涌起痛楚和迷惘来,“你该知道,尽管你给我下了那么大的一盘棋,我也并非是全然没有退路了。可是我放弃了,我宁肯随你一起漂洋出海,就是因为你说我是跟你走,那就是咱们会永远在一起了。” “怎么,却原来,你只是将我送到这儿来当个外交官,而你却要走了” 云扶笑起来,轻叹一声,拍了拍郑雪怀的肩头。 “小雪姐姐,怎么直到这个时候,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子呢从来就都不是你或者靳佩弦想不想跟我在一起,而是我,想不想跟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你希望我留下,可是对不住,小雪姐姐,我啊,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云扶说着含笑转,“再见了郑代办,我会想你的,给你写信哈” 手机站: 307、要走,就走个干净 行走在游历的路上,最大的妙处就是每天都可以遇见新鲜的人、事、物,领略不同的风景,将耳朵、眼睛和心全都用不同的东西给填满。 无暇回顾。 这种感觉便延续了在海上航行那三个月时“封闭城堡”一般的感觉。孤立于世,与外隔绝,两耳不闻窗外事。 云扶做事喜欢干净利落,既然走了,就走得干干净净,不作无谓的藕断丝连。 要不,何必还要走呢 她带着凯瑟琳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欧罗巴游历了几个月,从夏天到达欧罗巴,一直到冬雪飘落。 这几个月留在欧罗巴,一方面是旅行,一方面这样的决定也方便她办两件事其一是就近获知郑雪怀的动静,其二是方便照顾她家的生意。 欧罗巴与美利坚不同,当年她爸在世的时候,为了帮大帅购买军械,也曾游历遍了大半个欧罗巴。德意志、意大利和法兰西等国的军械织制造商,都曾经成为过靳军枪械的供应商。 英格兰的舰船、法兰西的大炮、捷克的枪械、挪威的炸弹、比利时的手枪、瑞典的探灯 也许是商人的本使然,也许是为了方便款项的汇入汇出,所以她爸随着旅欧的脚步,人到哪儿,生意便也开到哪儿了。 如今在欧罗巴的主要国家,都还有她商家的商业网络。她透过这些网络,还可以照顾到国内的生意。 她与靳家不想再藕断丝连,可是她对自己家的生意却还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爸不在了,生意不能倒,掌柜和伙计们的生计更不能断,这是她在梨树沟家人坟前,对家人许下的誓言。 至于对郑雪怀这边,她一直这么不远不近的“小火温着”。 她想知道那场海难的真相,而这真相目下可能唯有从郑雪怀这才能知晓。 可是郑雪怀就是郑雪怀,bi问是没用的,软语相求也不是她的风格,她就得留一个空当,这么不远不近地守着。 她自对他仁至义尽,他若还有半点良心,他应该知道怎么办。 这几个月来,虽然她再不现,但是对于邱梅香、邱梅风的吃穿用度,她还是定期叫自己家的铺子照应着。金钱和物质上,都叫他们不因异国他乡而短缺了。 甚至公务方面,也有她请托薛涵光的照应。就算薛涵光回国履新,也自有薛涵光的同事们继续关照着。 直到要彻底离开德意志那天,偶遇旧识鲍尔先生。 鲍尔是德意志最大的军械织造商克虏伯的枢密参谋,从前商稀元代表靳千秋来德意志秘密购买军械,就是与这位鲍尔先生接洽。 抛开生意的利益,鲍尔也与商稀元成为了私交莫逆的朋友。当年云扶十二岁决意留在欧罗巴,还曾经在鲍尔先生的家里借住过小半年去。 所以鲍尔先生对于云扶的形貌极为熟悉,云扶便是穿了男装,竟然也还是被鲍尔先生给认出来了。 当年有恩,云扶不能回避,她还是盛难却,去了鲍尔家里吃饭。 饭桌上鲍尔终究还是提起了中国此时的形。 稍后继续 手机站: 309、靳家不行了 以“韵目代”法,十二可用如下韵目文、侵、吻、震、锡来代替。 “文”为标目,使用得最多,但是各地也有为避讳等用意而改用另外几个字的。 故此十二电,可称为“文电”,到了梅州电报局这边,译码之后,直接就在落款上写成了个“云,吻”。 这本是落款“沈云海,十二”的意思,在电报的惜字如金原则下,就剩下“云,吻”二字了。 无辜的电报纸被转了一圈儿,最终送进了大帅府,摆在桌上。 原本一张脸绷得滴水不漏的靳佩弦,看了电报最后二字便一口茶都喷了出来。 “那译电员是谁呀” 新任的江北邮传局长梅仁杏尴尬地赶紧查编号。 边查边嘀咕,“这谁呀,放着好好儿的文字不用,吻什么吻啊” “是他要吻谁,还是谁要吻啊”梅仁杏一边抱怨地嘀咕,一边悄悄抬眸瞟着靳佩弦的反应。 靳佩弦却笑,“调进帅府机要室来吧,这是个人才。” 门上敲响,有人走进来打了立正,“报告少帅,前线急电” 靳佩弦正色,抬眸点头,“夏副官,讲。” 虽然有电报,可因为隔着大洋的阻隔,且商务电报还需要译码,中间还是隔了几天,云扶才拿到了回电。 梅州的形果然如凯瑟琳所说,郭子林竟然没有被靳佩弦打垮,一直负隅顽抗至今。 云扶都紧张得咬住了手指关节。 凯瑟琳小心问,“怎么了” 云扶这个小动作,是紧张到极点的时候才会不自觉使出来的。若只是一般的小危机,她不会这样。 云扶深吸一口气,“郭子林自己手下的王牌师枭鹰已经被打垮了,郭子林凭什么还能跟靳佩弦顽抗至今铺子里给我的回电都说不是燕军变卦,也不是穆军参战” 云扶盯住凯瑟琳,“我最担心,是外国人参战,从背后支持郭子林。要不靳佩弦也不会着急要买德意志克虏伯的生产线显然是国内自己军工厂的军械已经不行了,郭子林方面必定是有了更先进的武器。” “那会是哪国在背后支持”凯瑟琳也是惊呼。 云扶又咬了咬手指关节,“各国都有可能。不过以郭子林的地盘的方位,我最担心的是东洋和鄂罗斯。” “那可麻烦了。”凯瑟琳也紧张起来,“少帅毕竟刚执政江北,要是跟一个地方军阀打还行,这要是上来就跟一个国家打他可真是要够呛。” 云扶抬眸瞟她一眼,“你连够呛都会说了” 凯瑟琳红了红脸,“都是小翠儿,她总在我面前这么说,我就学会了。” 因为这事儿,云扶的行程又耽搁了下来,没有立即离开德意志。 这鲍尔又邀请云扶到他家做客,这回鲍尔改了口,“上回我跟你说过的那事儿云扶你不用再帮我想法子了。” 云扶有些意外,“鲍尔大叔,怎么说” 鲍尔叹了口气,摇摇头,“靳家真的已经不是过去的靳家了,大帅不在了,少帅是撑不起来的。”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云扶淡淡垂下眼帘,看上去倒事不关己的模样。 上午继续哈 手机站: 311、真的是,迫不得已的~ 一宵静坐,云扶已然捋请了思绪。 她本是利落之人,既然想好了,起便去做。 尽管,那“做”之一字,背后还有那么多的取舍,还有那么多的代价。 可是既然想要了要做,那些取舍和代价,就都可抛却一旁。 待得看明白了云扶在做什么,凯瑟琳也是惊呼,“波士,你这是在变卖你家在欧罗巴的所有铺子” 云扶淡淡点头,“嗯。” 凯瑟琳手里还捧的一大摞文契,一下子就手怯了,都落回桌上。 “波士这是为什么呀这朵可惜啊你要为少帅筹钱,是不是” 云扶抬眸盯凯瑟琳一眼,“我不是为他,你别多想了。我只是越来越觉得,我爸当年在欧罗巴开这么多铺子,其实还都是为了方便给靳家运输军械用的。做生意都是掩人耳目用的,并非真的用心在做生意。那这样的铺子,我也不想留了,该卖就卖。” “总之,我将来也不想再替靳家运输什么军械,他们更不用指望再用我们家的铺子来周转账目所以我现在卖了铺子,可不是为了给他筹钱,我是想更彻底跟他们家断了牵绊。” 凯瑟琳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问,“难道,不是因为这次靳家没钱了,不够钱买克虏伯的生产线了” 云扶霍地抬头,凝注凯瑟琳。 “还记得二太太他们指桑骂槐,曾经的意有所指么都说我爸当年替大帅办洋务,我们家的钱跟大帅的钱都是混在一起的,他们认为我爸侵吞过大帅的钱。” “从前我自是要堵上她们的嘴去,可这次来欧罗巴,我才发现,或许她们说的不算完全错了因为这些铺子都是用来给靳家运输和转账用的,我爸兴许真的是用靳家的钱建了这些铺子,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名义上打的还是我们家铺子的旗号罢了。” “既然如此,那就索都卖了,本来就是靳家的钱,就留着给靳家自己用吧。” 凯瑟琳又o形了嘴,像个浮上水面张嘴呼吸的金鱼,盯着云扶,不说话。 云扶却避开她的目光,“我认真的” “哦。”凯瑟琳乖巧地不说话,只埋首继续帮云扶整理那些文契。 那么多铺子,又散布在欧罗巴各国,想要立即脱手都不容易,况且着急的话卖不到一个好价钱。 云扶这一刻才要慨叹,生活在欧罗巴的华人是不少,可是有雄厚的财力能够买铺子的,却不多。 云扶原本是想首选将铺子卖给华人,不想卖给洋人。 虽然暂时还没能脱手,可是经过中间的掮客,云扶对大体可能获得的资金额有了大体的预估。 她借着又一次聚会的机会,将这话委婉地过给了鲍尔,“既然克虏伯公司还没将生产线出手,那鲍尔大叔您看靳家如果能再加上这样一笔钱,是否还能从中转圜” 鲍尔尴尬地笑了,又搓搓手,“云扶侄女,你知道克虏伯公司这次选择买家的入场券金额么那至少得六十万大洋啊你这点么” 云扶尴尬得连忙苦笑,“我这点钱,连入场券金额减掉一个零去都不够真是杯水车薪,叫鲍尔大叔您见笑了。” 鲍尔也尴尬得直搓手,半天才说,“从前,靳家可是从来没缺过钱的。大帅在世时,出手也一向是最大方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呢为什么大帅才过世两年,靳家就这么捉襟见肘了唉,我真怀念大帅在世的时候,还有商爷替大帅掌管财政那才真叫珠联璧合,天下无双。” 云扶也说不出话来。 鲍尔说的没错,凭借江北八省的广大地域和资源,大帅在世之时,江北的经济是东亚第一,经济总量远远超过中国其他地区。 依靠江北资源的丰富,江北拥有几乎完整的工业体系,江北还有整个中国最为先进的军工厂、炼钢厂和造船厂粮食产量更是达到整个东亚的70之多 凭借这样的工业和农业,江北的百姓,虽不敢说有多富足,但是基本上没有挨饿的,都能温饱。 可是现在,靳佩弦刚刚上位一年,自己立足尚未稳定,仗还没打完;就更没有人帮着他整理江北的财政。 如果她爸还活着 那靳佩弦一定不会是今天的形。 这话其实在过去的两年里,多少人在她面前或明或暗地提起。其实她自己心下,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呀 如果她爸还活着;又或者,她小弟有机会长大成人,继承她爸的衣钵 或许靳家就不会成为今鲍尔口中“已经不行了”、“没有钱”了的形。 云扶又抽起烟来,望向窗外。 她还是高估了自家,本以为将整个欧罗巴的铺子都卖了,好歹能筹齐一大笔钱。却原来,填窟窿都不够。 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没能找到她爸当年的印鉴和暗押密码靳家不是完全没钱了,靳家的钱是存在了海外取不出来了。 而当年cāo作这些的,就是她爸商稀元。 当然大帅也一定知道吧,可惜这两人却都丧生在那场海难。 靳家沦落到今天的境地,她不敢说自家一点责任都没有。 雪茄变成雪,落在地面,像是一个小小的、洁白的坟丘。 云扶知道,那燃烧成灰的是什么;而她方才,又亲手埋葬了什么。 她将烟蒂摁死在水晶烟灰缸里,拍拍上的轻灰,站起来,“凯,我们走吧。” “走”凯瑟琳愣住,“去哪儿继续在欧洲玩儿,还是回美利坚呀” 云扶黯然摇头,垂首去盯住自己的手杖柄,“都不是回中国。” “啊”凯瑟琳都愣在当场,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 云扶不去看凯瑟琳的神,只是叹息着说,“凯,如果你想美利坚了,你可以回去看看的还有,中国如果你不想去了,也没关系,你看欧罗巴这边,还有美利坚那边,这两头的生意你喜欢哪边,我留给你。” “我自己回去。” “波士你说什么哪”凯瑟琳笑起来,奔上前来抱住云扶的手臂,“我说过,这辈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手机站: 312、一道考验 又是三个月海上的漂泊,当邮轮在香江停靠之时,又是春天了。 就仿佛,她的行止总是跟春天有关。 凯瑟琳兴冲冲道,“上次少帅就是从香江下船的,咱们在船舷旁目送他;这一回,咱们也从香江下船了!” 云扶按下心中的叹息,摇摇头,“不过是巧合罢了。这世上的远洋港口一共才有多少个呢,更何况是中国一个国家啊……” 凯瑟琳便笑,“那除了香江之外,不是也还有沪上和天津么?波士你为何不到沪上或者天津下船,而反倒要在香江就下船呢?” 云扶抬手掠了掠额上短发,“咱们走的时候,就是从天津啊。我可没想‘独宠’天津的港口。” 其实当初从天津港离开的时候,她还心下颇多感慨,甚至还特地对郑雪怀说,“……还记得这港口么,当初大帅和我爸,还有潘少谷、闫王,就都是从这里上船的。” “上船之前还有那么盛大的欢送仪式,我真好奇,欢送仪式里,有多少人知道,那一场欢送是真的送大帅走上不归的路?” 那一刻郑雪怀的面色凄白如纸。 她便笑,“小雪,你说咱们今儿从这个港口离开,大帅和我爸的魂灵会不会就在港口外的天上?他们会不会,将你或者我,也拉下海去?” 郑雪怀那一刻银面黑瞳,在青天碧海之中凝视着她,“小云,你是故意要带我从这个港口离开,让我体会这样一趟心路,是么?” 云扶轻笑,“没错。”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郑雪怀也许永远都不会甘心亲口告诉她的答案。 所以她需要设置情境,检验郑雪怀,来得出她自己的结论。 ——如果郑雪怀真的与大帅和她爸的死有关,如果他真的是那个幕后凶手,那他必定不敢从那个港口上船出海…… 又或者,退一万步说,郑雪怀心理够强大,可以不信鬼神和报应,可是他却也不可能在上船之前半点抗拒都没有。 那是云扶给郑雪怀设置下的一道考验,郑雪怀如果能通过考验,才有后来那个外交官的职位;如果郑雪怀没能通过考验……那么云扶会设法叫他死在海上。 就如大帅和她爸的情形一样,从天津港口出海,就此殒命海天之间,再没机会上岸。 最终,郑雪怀虽说面色如雪,却竟然还是毅然随她从天津港口上了船。 那一刻,他没有犹豫,面上也印着坚定。 所以云扶才带他去了德意志,给他的仕途,留下最后的一线希望。 她相信郑雪怀与大帅和她爸的死,以及她妈和小弟的命案,都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是或许,真的也只是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未必当真都是郑雪怀干的。 她倒是也希望,记忆里那个白衣胜雪,眉眼之间印满悒郁和高傲的小雪姐姐,不要在她心里,全部地死掉。 尽管已经回了中国来,但是显然云扶并不急着北上。她们两个留在香江,凯瑟琳迟迟猜不透云扶的心思。 这天她实在憋不住了,问,“波士,我去看看梅州的火车票吧?” 云扶静静抬眸,“谁说我要回梅州了?” 手机站: 313、人在魔都自成魔 凯瑟琳也是大出意外。 “波士……你,竟不回梅州?那我们去哪里啊?” 云扶眼帘轻垂,“我们去魔都。” 凯瑟琳望住云扶,“去魔都?” 应该说奇怪么?好像也不是全然的奇怪。 上次她随波士回中国,就也是去过魔都,还停留过两天的。 只是……“咱们的船也到上海港的,那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坐到上海再下船,却要提前从香港就下船了呢?”凯瑟琳不解。 云扶淡淡道,“因为虽然回了中国来,我却不想让人知道我回来了。我的行踪,应该到香港就截止。” 云扶说着静静抬眸,望住凯瑟琳,“凯,你是我的人,我希望你也能帮我,守口如瓶。” 凯瑟琳双颊发热,赶紧点头,“我知道了。” 一路北上,两人不断变换交通方式。坐一段船,又换乘火车;下了火车,又转乘租来的马车。 辗转多日才到达了上海。 立在外滩,望向江中川流不息的船只,凯瑟琳不由得问,“为什么是上海?” 云扶抬眸掠向江畔的万国建筑,“凯,你看见了么?就凭这些,就足以证明上海可能是全中国最难被某一派势力独掌之地。这里,各国势力、各派势力,纵横交错,所以才会被称为‘魔都’。” 云扶的话说到这儿就打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就因为如此,上海虽然是在国内,却是靳佩弦鞭长莫及之地。 江北是靳家的,可是上海却不是。 倘若靳佩弦真的想控制住上海,那他就可以统一全中国了——可是此时的情形,有哪一个人、哪一派势力敢说,自己有本事统一全国呢? 所以她留在上海,是最稳妥,最自由的。 “划江而治”,靳佩弦在他的江北,她在上海,两人同在国内,却互不干扰,这便是最好的。 云扶在公共租界区,租住了一户犹太人的房子。 这样做的好处是,这房子周边的社区相对封闭,外人也不易打听这里居民的信息。 云扶还自嘲道,“犹太人擅长做生意,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我也一样。跟他们住在一起,别人不自在,我却是如鱼得水。” 回到上海的云扶,也不再是商云扶,甚至不再是沈云海。 她在回国之前,又买了另外一个身份,依旧还是商人,犹太人与华人的后代,庾风眠。 虽然回到国内,她也一样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 这世上,便是咫尺,也有天涯。 为了切断她本人与上海的关联,在回国之前,她将澄顺洋行也已经卖了。 带着在欧罗巴卖掉铺子,以及卖掉澄顺洋行的钱,她已经准备好,在上海重起炉灶。 心思已定,她带着凯瑟琳出门逛街。 如今的上海,尤其是租界区,行走远近,仿佛还是在西洋。 云扶远远看见一个小商亭,不由得停住。 那一串英文她自是熟悉,只是中文却改了。 两年前她回来,那英文下头的中文字还是“蝌蝌啃蜡”。 那名字叫得云扶浑身像是无数个小蝌蚪在啃,别提多难受。这回终于改了,却又是改成了个——“口渴口蜡”。 手机站: 314、赚大钱的机会来了 饶是云扶,待得看清“口可口蜡”四个字,脸也都绿了。 “我的天啊,刚好不容易逃脱了浑身被蝌蚪啃的滋味,这又换成口渴之时却满口嚼蜡的感觉了!”云扶都有些想揪头发。 她们二人在美利坚的时候可是开小酒馆的,在美利坚严厉的禁酒令之下,小酒馆里也因地制宜弄过不少各种可以逃脱过警方的检查,同时还能带来酒类享受的——浓缩葡萄汁一类的饮料。 所以她们两个实在是太了解,饮料这个行业的名字该有多么重要——便如“浓缩葡萄汁”,这个名字就可以通过禁酒纠察大队的检查,同时还能给喜欢喝葡萄酒的人们一个暗示。 而这蝌蝌啃蜡、口渴口蜡的名字——这哪儿是要卖饮料啊,这分明是在自杀! “这公司难道是在自杀么?”也许都是来自美利坚的缘故,凯瑟琳更觉不可思议,十分的怒其不争。 云扶倒含笑摇头,“不是公司的事,是中国代理商的问题。中国代理商不用心,随便按着音译,给寻了个中文的名字就放上去了。” “难道代理商就不想赚钱么?”凯瑟琳不解地望着周遭,“你看他们还专门建了售卖亭,还有火车站上那么巨大的广告牌——这些投入是多大一笔钱啊!” 云扶也是无奈地摇头。 身为商人,云扶也是最看不得这生意叫这代理商给做的——明明投入巨大,却偏偏在取名这事儿上简直儿戏到近乎自杀;你有那么大广告投入的钱,就不能好好取个名儿么? 云扶垂眸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商品可能在上海还是主要选择在租界区售卖,主要的目标顾客依旧还是洋人,所以看的更主要的还是外文名,而不那么在乎中文的译名了。” 凯瑟琳点头,“对,应该就是这样。要不然真的是没办法理解了,我只能说他们疯了……” “不过……这么做生意,也终究还是不明智。”云扶挑眸望向远方,“上海的租界,地方儿是不小,人也不少。可是再大的租界也不过只是上海地界的一部分;上海更只是中国的那么小的一丁点儿。” “人口就更是这样,租界居民再多,又怎么跟全体上海市民的数量相比呢?就更别说是四万万的中国人了。” 凯瑟琳也是点头,“洋玩意儿既然运输进中国来,就应该要的是整个中国的市场,那就得入乡随俗,更多照顾到中国本土的需要才行。” “你说得对。”云扶扬眉,眼角眉梢已是挂了笑意,“走,咱们找他们谈谈去。” 在谈之前,云扶需要先掌握上海本地饮料市场的实际情况,以及,“口渴口蜡”在上海的实际行销成绩。 她们包了一辆黄包车,长租。 坐着黄包车沿着上海的大街小巷穿行而过,魔都种种,尽入眼帘。 上海被称为“魔都”,这说法在民间的流传要更早些。取各国各派势力错综复杂,有“群魔乱舞”之意;又有这上海滩汇集了全世界各种稀奇玩意儿,宛若魔幻花园一般的意象。 不过“魔都”正式出现在书面上,还是数年前的民国十二年、十三年,由东洋作家村松梢风正式提出,他在民国十二年写过一本上海的作品,名字就叫《魔都》。 上海被称为魔都,云扶倒是欣赏这个别称;可是它却是由东洋人正式落在笔头上的,叫云扶颇不喜欢。 ——东洋人对上海,乃至对于整个中国的贪婪,已经是越发掩饰不住了。 云扶锲而不舍之下,终于找到了口渴口蜡在中国经销商——华森上海大药房。 华森上海大药房的母公司,就是“香港大药房”。 这间以老板名字“华森”命名的药房,就是后来著名的屈臣氏。 ——没错,就跟中药在海外通常被看作饮料类似,口可口蜡这样的“气泡水”,最初也是在药房里经销的。 口可口蜡之所以将代理权交给华森药房,不仅仅是因为气泡水需要在药店里销售;也因为华森药房自己也建立了汽水厂——许是药店里出售的不只是口渴口蜡一种气泡水,还有其他品类的,所以眼光独到的华森药房,索性就也建厂生产自己的气泡水吧。 总之,华森药房带着自家的汽水厂,从香港开始,迅速向全国扩张。 这华森的“香港大药房”的名头,云扶从香港经过,倒也听闻过的。 ——这间药房成为了香港总督和爱丁堡公爵的御用药房。 挟着这样的名头,华森药房和汽水厂扩张的脚步迈得很大。 可是这样有实力的经销商,却也会犯所有实力雄厚经销商都会犯的老毛病——眼高过顶,对于自己的市场判断和经验太过自负,不肯屈就去做实际的市场调查,只一味大手笔洒银子办傻事。 便如此时口渴口蜡这么几个感人的中文译名,以及在中国的销售窘境。 口渴口蜡是1927年进上海市场的,就在云扶第一次回国的前一年。当听说1927年当年,当时还叫“蝌蝌啃蜡”的这种饮料在整个中国市场只卖出去二十五瓶的数据后……云扶也实在没忍住,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来。 拜托,她好歹也是在美利坚生活过的,身在美利坚之时如何敢想象,这饮料来了中国,只能卖二十五瓶出去。 不过却也不意外吧,看看那两个感人的中文译名。 说实在的,就凭那两个名字,能卖出去二十五瓶,都得说那二十五位买家是真的英雄好汉! 有了第一手的资料,云扶带着凯瑟琳回去,路上也是忍不住莞尔。 “凯,赚大钱的机会来了。” 凯瑟琳也是精神一振,“波士,你想做公司的生意?” 云扶点头,“再叫华森药房这么将生意做下去,这饮料就会死在中国了……相信公司也绝不情愿。这时候如果有人愿意帮他们,甚至先承诺一个销量,他们没有不愿意的。” 凯瑟琳也一拍掌,却还是小心道,“波士……这是新生意,咱们行么?” 手机站: 315、殊途同归(1) 云扶却神秘一笑,“谁说这是新生意,我们从前没做过的?” 凯瑟琳微微一怔,“……波士,你不是说咱们从前的酒馆里,也卖过浓缩葡萄汁的事儿吧?” 当初她们不仅酒馆里卖,最后回中国之前,波士还送给少帅一桶。 那桶浓缩葡萄汁后来竟然还跟着他们一起踏上了回到中国的远洋邮轮,一路颠簸,跟着回到了中国来。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该说阴差阳错,还是机缘未到,那桶浓缩葡萄汁竟然一直还没开封。 这种感觉还别说,真的有点儿像波士跟少帅之间的关系——虽说其实已经深浓,却终究还不到火候,缺了那么点儿酝酿的时间,需要再耐心去守候一段。 不过这也好,好的葡萄酒总归都需要时间的酝酿,否则它就只能是浅浅发酵的葡萄汁儿,而成不了醉人的葡萄酒去。 云扶含笑点头,“嗯,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葡萄汁是葡萄汁,跟这口渴口蜡是两回事啊。”凯瑟琳不解。 虽说都是喝进嘴里的,可是酒跟饮料,它们怎么也不能混同不是? 云扶又笑,轻轻拍了凯瑟琳一记,“傻凯,它们啊,其实真的是一回事。你听我说,这口渴口蜡最早刚被配制出来的时候儿,你知道它叫什么吗?又是干什么用的?” 凯瑟琳想了想,终究也是美利坚人,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是当药用的,所以才放在药房里出售;发明它的人,本身也是药剂师。” 云扶点头,“没错,发明它的人叫约翰,自己是一名药剂师。可是你知道约翰是怎么成为药剂师,又是怎么发明这饮料的么?” 凯瑟琳被问住了,摇了摇头。 云扶浅笑垂首,娓娓道来“1865年4月,美国南北内战接近尾声。来自俄亥俄州的北方军正在剿灭南部军队最后的反抗力量。战事出人意料的激烈,一名叫约翰·潘伯顿的军人在一次进攻中受伤,两颗子弹击中了约翰的腰部,巨大的疼痛让他昏了过去。” “为抢救约翰·潘伯顿的生命,军医在手术中给他打了大量的吗啡。和许多在南北战场上负伤的军人一样,约翰迷恋上了吗啡,成了哥伦布市的一名瘾君子。” 卡瑟琳也是意外,微微惊呼,“啊!” 云扶点点头,“正是因为这样,约翰对自己沉溺毒品的行为深感自责,他每周都要前往教堂忏悔。为了能够戒掉毒瘾,约翰开始学习药剂配方。” “你知道的,这饮料中的ca,实则就是古柯。古柯生长于南美洲安第斯山区,由古柯科植物的叶子提炼而成。古柯可以入药,主要成分为多种生物碱,有提神醒脑、补肾助阳、镇痛的药效。所以他用这成分特点,调制了一杯成色深黑的液体……” 凯瑟琳呆住了,“这句是口渴口蜡的由来?” 云扶点头,“它最初的名字更有趣,叫‘法国古柯红酒’……因为这种名叫‘红酒’的配方里其实并没有酒精成分,所以美利坚禁酒令的颁布,给了它巨大的商机。” 手机站: 316、殊途同归(2) “所以”凯瑟琳笑了,她心中已经隐隐明白了。 云扶轻哼一声,淡淡垂眸,“所以殊途同归咱们的酒馆就是在酒令的夹缝里偷着活下来的,咱们可不经营酒精类饮料,咱们经营的是浓缩葡萄汁、仅供饮料用的麦芽和啤酒花” “以及凯你最擅长的,将果汁、茶、调料、软饮与符合酒令限制的、不超过百分之五的酒精调配在一起的鸡尾酒”云扶冲凯瑟琳俏皮地眨眨眼。 凯瑟琳也笑着接道,“咱们经营的饮料,跟口渴口蜡真的是越说越像了譬如,咱们的不少饮料也是送到药房销售的哦” 美利坚的酒令却不限制祭祀用酒和药用酒,所以药房的医师们可以凭处方,在药店里出售药用酒。这跟药房里卖气泡水,且是由药剂师们创造出来的气泡水,越发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咱们的酒馆儿,跟口渴口蜡一样,都是酒令之下获得的商机。它跟咱们卖过的浓缩葡萄汁,其实是一回事。咱们能将浓缩葡萄汁卖的那么好,那这口渴口蜡也一样。” 云扶自信地笑,那笑容在上海的阳光下,熠熠闪光。 云扶确定了念头,便将她在欧罗巴卖铺子的钱全都拿了出来,与华森大药房谈口渴口蜡的代理权转租。 云扶手里没有那么大的资本量,不能直接拿到公司的代理权;再说云扶也不想自己冒出来,她宁愿在华森药房的名头之下,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就好。 口渴口蜡对于华森药房来说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明明知道在欧美国家卖的极好,是一个金矿,可是在华的销售就是让华森公司如鲠在喉。为了维持脸面,每年撒出去的广告费用不少,可是收效甚微。 有人来谈在华的报销权,每年负责将全部产品销售出去,不用华森药房再承担全部的广告费用,还能让华森药房坐享红利,华森药房自是愿意。 况且云扶提出的一个条件,更是叫他们保全了颜面这是一个保密的附加协议,双方约定谁都不向外透露这份包销协议去,然外界无从知晓华森药房是将口渴口蜡的经营权给了云扶。 云扶既让华森药房保证每年的高额收入,又能为他们保全颜面,这次合作对于华森药房来说,的确是只有利而无害。云扶用这样几乎完全站在对方立场上,替对方着想的方式,顺利谈成了这笔生意。 揣着合同满意离开,黄包车跑回提篮桥。 上海犹太人的居住区在提篮桥,云扶就住在这片区域里。 提篮桥区域虽说是美租界,可是因为虹口周边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东洋人居住区,且提篮桥又建有租界的监狱,再加上犹太人的涌入,提篮桥周边更成为复杂莫测之地。 “停停。”云扶踩着铜铃,唤车夫停车。 黄包车停在提篮桥的一间水厂前这是一间英商创建的水厂,名为“泌乐水厂”,生产各种汽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篮桥附近的环境越发复杂,这件水厂在1923年搬迁了。这里空余下旧厂房,已近荒废。 还有 手机站: 317、不能叫他知道? 自从住进提篮桥区域以来,每次出出进进从这间水厂旧址门前经过的时候儿,云扶总要多看几眼。 彼时只是下意识的,许是出于商人的本能,对这水厂的前世今生自然而然做以想象。 直到此时,云扶才笑了原来冥冥之中,仿佛早有注定。 注定她住进提篮桥来,在提篮桥遇见这间汽水厂,然后又做了口渴口蜡的生意。 凯瑟琳心思没跟上,这便赶忙问,“波士,你怎么了” 她家波士站在一片工厂废墟前,笑了一脸的阳光灿烂呃,任谁看了都有点觉着吓人吧 仿佛为了配合气氛,废墟里还扑棱棱飞起几只黑色的大鸟来。不知道是不是乌鸦,不过那黑色的羽毛看起来也怪有感觉的。 “看,都是被波士你给吓的吧” 云扶更是大笑,把着凯瑟琳的手臂道,“哎哟,你说我怎么想起来枯藤老树昏鸦来了不过啊,这儿可没有什么断肠人在天涯。” 只有志得意满,满腹理想的人呀 反正已经到了提篮桥地界,距离住处也不远了,两人索叫车夫先走。 黄包车是长包的,也不用每回给现钱,按月跟车行结算就行。 车夫也乐得放了自由,趁着天光大亮,还能干点私活儿去。 黄包车先跑了,车上铜铃叮叮当当的响声欢快地响了一路去,老远才听不见了。 云扶这才道,“还记得咱们酒馆儿里的浓缩葡萄汁,先前都是咱们去收的,后来咱们索自己做了。” 酒令之下,不许公开贩售酒类,可是却还是许居民们家里私酿一定数量的酒。于是各家各户就都忙活起来了,有的干脆用自家的浴缸来蒸馏酒 那些浓缩葡萄汁、苹果汁,就是这么来的。 云扶与凯瑟琳就挨家挨户地收购这些,只是这样做的成本相对较高,于是二人索就自己开了小作坊,雇佣了女工来自己制作这些。 自己来制作,成本降低了一半还多,而且可以自己来把控质量,更可以根据酒馆里实际顾客的反馈来在加工的工艺上进行调整,这成为云扶经营酒馆的一大成功经验。 凯瑟琳便也心下一动,“所以波士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云扶大笑点头,“没错,咱们自己本地生产、本地灌瓶。省钱不说,还能保证最新鲜的口感” 云扶拍拍口袋,“幸好之前把澄顺洋行卖了的钱,还没用上。走,咱们找英国人去买这废墟去” 说来也仿佛上天暗助,这“泌乐水厂”的东家广和洋行,东家们也起过内讧,正闹着纠纷。 1864年,英商史密斯看准中国劳力廉价、市场广阔,在当时的上海英租界内创办“广和洋行”,主营洋酒和汽水业务。1882年,其同胞考尔伯克和麦克利格加盟。 结果不久,史密斯“单飞”,在九江路另创“老广和洋行”。考、麦二人则将原洋行更名为“正广和洋行”以示区分。“正广和”三字,取意“正本清源、广泛流通、和颜悦色”。 所谓“老广和”和“正广和”,从这两个名字就能看出双方的火药味儿来,都是标榜自己才是原来那个正宗的“广和洋行”。 在这样的形之下,双方之间就有嫌隙,叫云扶轻易就找到了空子。 此外,泌乐水厂后来迁址之后改名的“正广和汽水厂”,人家自己原本也有诸多畅销的饮料,比如乌梅汽水、盐汽水全都更符合国人的口味,销量一直都十分好,所以人家也并不将此时一年就能卖25瓶的舶来品口渴口蜡放在眼里。 况且,提篮桥这边的厂子,是一座旧厂址,几乎已经是荒废了的,能换回钱来,对广和洋行来说不是坏事。 云扶依样画葫芦,还是与之前跟华森药房谈经销权的合同一样,依旧还是要打着“正广和汽水厂”的名号,来与华森药房合作,自己来生产和罐装口渴口蜡。 从母公司拿到糖浆之后,回到上海本地来进行兑水、起泡和灌瓶,这成本比之从前要从美利坚原装舶来的成本,降低了一半还多。 几个月的忙碌,终于将口渴口蜡的生产和装瓶系统落地,借“正广和汽水厂”的名头生产,以华森药房的渠道进行经销。 可这虽然降低了成本,却也还不能带来云扶所预期的收入;况且这一系列购买经营权和汽水厂,也花光了云扶手头现有的钱。 她需要拓展销路,需要口渴口蜡为她迅速带来收入。 摆在眼前的,就是宣传和推广工作了。 几个月脚打后脑勺一般的忙碌,最大的好处就是分不出心神来去听外头的消息。 虽然在国内,却因为住在租界区,再加上是相对闭塞的犹太人聚居区;又因为忙,竟然也多少达到了对外界闭目塞听的效果去。 “波士,不如你来译名吧”凯瑟琳知道现在的工作都卡在中文译名上,不由得怂恿云扶。 这样的事儿,云扶干过许多次了。 在她们的酒馆儿,因为有不少华人光顾,而华人大多还不大会英文,所以所有的商品名称都需要用一个中文的译名来代替。 比如酒馆里必备的冰淇淋,服务员们直接用英文翻译,放在中文里就成了“冰油”了,华人一听就没了兴趣。 因为冰淇淋是酒馆里仅次于各种饮品的第二大商品,所以云扶必须自己来取一个更好听的名儿。 云扶后来给取了“冰结涟”的名儿,果然大受欢迎。 涟,清水也,如“濯清涟而不妖”;且涟字便会自然联想到“涟漪”二字,与冰淇淋上波纹何其相似。 此外“清水结成冰”的字面意思,也与冰淇淋的本义直接相对。 因为这个名儿,叫凯瑟琳对云扶译口渴口蜡极为有信心。 可是云扶却摇了头,“不,不能由我来译。” “为什么呢”凯瑟琳不解,小心地观察云扶神色,“难道,波士你是怕,被少帅给认出来,知道你在上海” 手机站: 318、齐人之福 云扶一看凯瑟琳将这事儿又给扯到靳佩弦那去了,可不依了。 “你说什么哪?怎么什么都跟他有联系?他在江北当他的少帅,我在上海做我的生意,我这井水可没想犯他的河水。” 凯瑟琳心下微微一颤。 波士这话茬儿不对头,难道——波士虽说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还是“不小心”瞥见街头小报了? 自她们回中国来,波士虽不听不问,可是凯瑟琳还是忍不住继承了从前小翠儿的工作——上街搜集各种报纸去。 她有时候不敢自己明面儿地去,波士都已经委婉地警告过她了,她就偷摸儿地给黄包车夫塞钱,让他借着拉洋车跑大街的机会,替她搜罗报纸来,然后趁着波士不注意偷摸儿地塞给她。 ——报纸上,开始有“民国皇太子”、“江北少帅”的各种花边新闻了。 许是少帅的身份,又许是少帅还太年轻,再加上他还未正式娶亲,所以往他身上编排各种花边新闻什么的,都特别合理,特别像真的,每一条都写得有鼻子有眼儿,有的更是配上“江北大帅府内仆人透露”等加重砝码的字样。 其余人暂且不说,叶小鸾和若月爱生都已经堂而皇之地登上报纸了。 报纸上是将叶小鸾称为“如夫人”、“少帅小妻”;而将若月爱生称为“红颜知己”、“东洋女友”了。 都说少帅虽然尚未正式娶亲,可是却从不寂寞,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这二位还一个中、一个洋,尽让少帅享尽艳福。 ……反正这些消息,凯瑟琳是不敢让波士知道啊。不过眼前这情形看着,会不会波士已然知道了呢? 原本她还庆幸着,波士这几个月来忙活生意的事儿,应该没留神过呢。 凯瑟琳心下虽然打鼓,可是脸上还得陪着笑,“……波士说错了,波士现在的可不是井水,波士的啊,是汽水儿!” “波士应该说,你的汽水儿不犯少帅的河水!” 云扶都给气乐了,抱着手臂打量着凯瑟琳,“咱们好歹也到欧罗巴转悠了一年了,可是我发现你学的那点子中文,非但没忘了,反倒还有点儿要精益求精的意思了呢?” 最可怕的是小翠儿曾经见天儿拽着凯瑟琳,好心好意地教授凯瑟琳说中文,那家伙那点儿土味儿的国语学的呀,再跟凯瑟琳自己的洋腔掺和在一起,每次说起来,别提叫云扶这耳朵根子多酸爽了。 凯瑟琳见波士终于笑了,她自然更使劲地跟着笑,只是笑着笑着还是垂下头去,“……波士,我有点想小翠儿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干嘛呢,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云扶伸手掐了凯瑟琳一把,“你犯规了!” 凯瑟琳叹口气,“那改名的事儿呢?波士,你想怎么办?” 云扶妙眸一转,“如果只是随便改个名儿,那又有什么意思?我啊,要改名就轰轰烈烈的改,将改名这事儿就变成一场大广告去!” “我要登报悬赏,从全上海、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悬赏征集中文名儿去!” 手机站: 319、得防着有人来搅局 云扶说到这儿,自己却停下。 谨慎地想了想,便又摇头,“中国境内,只在江南征集就是了。其余欧美各国,都发一份征集。” 凯瑟琳有些不解。 没等凯瑟琳问出口,云扶自己抢先解释,“生活在西洋的华人,对英文与中文之间的转换,理解和体会更深,他们的视野和思路有时候比国内更广,更容易想到合适的好名字。” “至于国内……咱们是立足上海,这就更需要体现的是江南的文化……所以只在江南征集就是了。” 凯瑟琳又张了张嘴,“……可是波士你告诉我的,口渴口蜡登陆中国,最早是在天津出现的;然后在1927年才来到上海。” “天津是江北,所以我觉得,如果要发展口渴口蜡在全中国的经销,也不能落下天津不是?” 云扶深吸口气,“天津不是卖得不好么?咱们现在刚起步,也做不到两边一同兼顾。先可着上海和江南的市场来吧,等这边做出些眉目来,再往北发展就是。” 云扶说完就转身出门,忙碌去了。 凯瑟琳从窗口望着云扶的背影,也是叹了口气。 她能明白波士是什么意思——若是这《征名启事》在江北也发出去,便必定难免引来爱改名的人…… “唉……”凯瑟琳也忍不住叹口气。 眼见着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可就都是卡在他们两人自己的理想和骄傲上,她看着也真是着急。 悬赏征名的广告好写,可是这悬赏的金额却不好定。 回国来数月间,云扶身在上海,又切实领略了一番国内金融的动荡。 金融是国内战事的直接晴雨表。此时不但江北,靳佩弦与郭子林的仗还没打完,趁着江北大乱,南军也终于发起了向北的攻势。 各派军阀都有自己的地盘、自己的打算,在不断变换的领地里,都各自有自己的经济政策,发行自己的纸笔。 就连共和以来还相对比较稳定的银元,此时都因为南军要废除银元的政策而变得价值动荡不定。 而上海因为是全国金融汇集之地,当银元贬值动荡之后,就更是全国的银元都往上海涌入。上海本地用银元来兑换白银的比价,更是一路高低动荡,极为不稳。 这样的情形之下,云扶便是想用银元来设置悬赏金额,都不稳妥。 云扶无奈,也只得国内国外全都用英镑来悬赏。 “300英镑。”云扶最后定下了悬赏的金额。 “300英镑?”凯瑟琳都吓着了,“这么大一笔钱?” 按照当时的比价,一英镑大约是486美元,一美元大约24个银元,也就是说一英镑大约是1166银元。 这样算下来,三百英镑就是三千五百块银元了! 这个价钱,相当于鲁迅等顶级学者教授们一年的工资了。 凯瑟琳小声问云扶,“咱们……不是在欧罗巴和上海卖铺子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么?就改个名儿而已,真的值得要花这么多钱么?” 在凯瑟琳看来,明明波士自己都能随便取一个的名儿,却要花这么大一笔钱,,实在是亏本的买卖呀! 波士不是从不做赔本的买卖的么? 手机站: 320、飞星暗度 云扶一听就笑了,“赔本的买卖……嗯,如果用三百英镑只是去征集一个中文译名,看上去的确是有点不值得了哦~~” “那波士你就自己取一个吧,不用花这个钱了。” 云扶伸手戳了凯瑟琳额头一记,“傻凯……我花三百英镑登报悬赏,我要的哪儿只是一个名儿啊?如果这样做只是为了一个名儿,我早自己取了,还省钱,又更能符合咱们自己的心意。” “可是我这次要的啊,其实是一个宣传的机会。征名其实只是一个幌子,我要的是轰动效应,是人们争相关注这产品的的市场效果。” 云扶静静垂眸,脑海中不知怎么就一个一个又跳起了“梅仁杏”、“沃力恒”等几个名字来。 虽说这些名儿透着儿戏,可是却不能不承认,如果不是这样的名儿,她可能对“梅仁杏”、“沃力恒”这两个人没那么快就记住,更没那么容易就相处共事。 所以一个名儿能够引发多大的好奇心和轰动效应,她早已从那几人身上领略到了。 “既然是悬赏,若钱数少了,没什么水花儿,不引人关注。就算登报,你却也知道的,那报纸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字儿——所以登报的启事光靠文案不够。就算文案能下笔锦绣,可是你却不敢保证当天的报纸上,就没有比你写得更花花儿的。” “如果文案被淹没在那些字海里了,登报的钱就白花了。所以比文案更实在的,永远是白花花的真金白银。300英镑,足够引起人们的注意了;况且这样一笔钱,还不至于掏空我的钱包……” 云扶慧黠一笑,“生活在海外的华人文人都清苦,这样一笔相当于他们一年薪水的悬赏,够让他们放下面子,热热闹闹地参与进来了。到时候咱们再将得来的征名分了名次,在报纸上来一轮评论和票选,叫这名儿引发国内国外的相同热度,那这口渴口蜡想不红火都不行了。” 云扶歪头看向窗外,“比华森药房之前在火车站楼上打大广告牌,以及在街头建那么多售卖亭都有有效多了。而且比他们那法子更省钱……” 凯瑟琳仔细想想,便也笑了,“我明白了。三百英镑买一个中文译名,是有些不值得;可是如果三百英镑换来的是一次引发所有人关注的社会热点,那就是太值得了。” 凯瑟琳叹口气,”我家波士啊,你想叫她赔一次本,那才叫不可能呐!“ 云扶大笑,推着凯瑟琳,“快去帮我写英文广告吧,还碎嘴……” 凯瑟琳笑着去忙了,云扶自己窝在沙发里,却一点一点地收了笑。 继而,尴尬地摇了摇托。 她怎么没赔过本呢?她曾经做过一桩最大的赔本的生意,而且直到现在,也依旧在做啊。 回想报纸上那“齐人之福”的报道,她越发觉得自己这桩赔本的买卖赔大了,根本是折本了,血本无归,而且——做得毫无意义。 可是……她却已经停不下手来。 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动力,支撑她在这桩巨大的赔本买卖上越走越远,想停都停不下来。 她对不起自己的经商天赋,对不起商家这个姓氏。 用自己的本事,去填这个巨大的无底洞,真是给祖宗和商界的祖师爷都丢脸啊。 兴许是受了这一刻心绪的影响,也是因为登报征名的事安排好了,她终于能松一口气。 偷得浮生半日闲,奖励自己,出去散散。 有意无意地,她今儿没带着凯瑟琳,自己出去遛跶。 反正黄包车是长包的,车夫范大哥人也妥帖,她就任由他拉着,满上海滩地转悠,没有什么特定的去处。 范大哥累了,她就下来,两人或者路边马路牙子上坐坐;或者她带着范大哥去吃馆子,让范大哥也体会下用刀叉来吃饭的滋味。 范大哥是个伴儿,不止是个车夫。她也愿意听范大哥讲的那些市井的笑话,讲普通百姓生活的不易——尽管黄包车夫算是高收入人群了,只是卖力气,辛苦。 她为了避免范大哥用刀叉吃饭的尴尬,便给范大哥讲那位铁~帽儿王爷也拉洋车的事儿,还说,“你有什么拘谨的呀,说不定在外人心里都嘀咕呢,怕还不得将你当成前清哪位王爷去……” 范大哥就乐了,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一直逛游到华灯初上,两人才往回走。 鬼使神差的,又或者是巧合,范大哥的车子竟然走到了“飞星汽车公司”门口。 因这间车行是美国商人创办的,代理的主要就是美国厂商的汽车。云扶当初刚从美利坚回来的时候,倒也曾留意过。 云扶叫范大哥停车,皱着眉头问,“飞星车行?它们不是开在南京路么?” 范大哥便呲牙一笑,“他们赚钱了,而且赚大了。您说的南京路上的铺面,是总店。如今他们家开了十家分行,号称日夜服务,可了不得。” 云扶想了想,还是点头,“您先颠儿了吧,让我自己逛逛。” 范大哥却不走,指指门外马路牙子,“庾大先生您客气了。您逛,我在外头等您。方才那西洋的饭吃得有点多,正好不消化,我在这儿消化消化食儿。” 云扶笑,知道是人家范大哥承了方才那顿饭的情。 云扶便也每天推辞,推门走进去。 也亏得飞星车行号称日夜服务,要不然这个钟点儿,旁的车行早打烊了,她也没机会进去。 因为是美国商人开的车行,又是主要代理美国厂商的汽车,所以一进去,云扶就看着了别克车。 为首的更是一辆aster,更过分的是车头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相片儿——一看就是从报纸上转印下来的,放大放得都失焦了,让人一眼看过去都觉着自己得了老花眼。 可饶是如此,云扶又如何不是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靳佩弦的车,而车畔站着的更是身着元帅服、英挺逼人的江北少主呢? ——不,她不是认人,她认车牌就够了。 再说……那车可是她花钱供出来的,她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怎么能认不出自己口袋里掏出去的钱呢? 手机站: 321、你们给他广告钱了么? 许是云扶在那辆别克车前站的时间有些久,又或者是她眼睛里泄露了些什么光芒出来,一位做销售的小伙子跟踩了电门似的,扔下他正在攀谈的一位顾客,噌地一下冲了过来。 “这位先生,您看车?您的眼光可太好了,看中了我们店内这款明星车型!” 云扶瞟他一眼,看见他深邃立体的五官,可却偏嘴里地道的上海本地腔。 还有他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也是偏中国的。 云扶心里有了数儿,这应该是一位中美混血。 云扶轻轻咳嗽了声儿,心说,她自己现在不也是中国跟犹太“混血”呢么? “没有,我就是随便看看。”云扶淡淡回应,“我的眼光也更普通,没什么好的。” 看人都能看走眼,看车什么的,就更谈不上“识车善认”了。 可是身为专业的销售人员,这位销售哪儿能舍得叫一位潜在客户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走了呀?他赶紧指着那大相片儿,“您瞧见了没?您知道这位是谁么?” 云扶摇头,嘴角轻轻撇了撇,“不认得。谁呀?拍电影儿的呀?” 那销售的混血小子急得一咂嘴,“啧,您怎么连这位都不认得呀?我告诉您啊,他就是江北少帅,半个中国的少主,被称为中国共和时代的皇太子啊!” 云扶还是斩钉截铁摇头,“我管他是谁呢?跟我有关系么?我不认识不行么,犯法啊?” 混血小子被云扶给问愣了。 他要不就是中文储备还是有点不够,要不就是还头一回遇见对江北少帅半点不感冒的主儿。 他将那深眼窝里的眼皮翻了翻,这才又道,“……就是那位天天上报纸,被全中国名媛包围着,都想嫁给他的那个?” 云扶淡淡垂眸,“我不看报纸的。怎么啦,不看报纸不行么?也犯法啊?” 混血小子彻底没词儿了,盯着云扶,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云扶满意地叹口气,这就准备打道回府。 那小子估计是不愿意了,还在后头道,“您买不起,没事儿,您也能先开走!我们车行可以分期付款,车您先开着,车钱您按月慢慢付就行!” “就跟租车的道理类似,只不过租车的话您交完钱了,车还是我们车行的;可您分期付款买车的话,等钱交完了,车是您的。您合适!” 汽车太贵,所以这些汽车行在出售汽车的业务之外,也有租汽车的业务。 可是一般人同样还是租不起。 便如鲁迅、胡适等大教授,每个月拿着三四百大洋的高薪,却也都只敢长包一辆人力车出入罢了。 云扶便再自然不过地摇头,“不用了,我租不起。” 本是顺嘴一说,那混血小子却可找着了注脚,这便诡秘地嘿嘿一乐,“……我就知道您买不起。” 云扶将这话回味了两遍,不由得抬眸盯住他。 “你怎么知道我买不起啊?” 混血的小子又乐,“您刚刚盯着我们那辆别克车,死盯着看,眼睛里都放光了……” 云扶便是一挑眉,“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混血的小子不知道云扶紧张什么呢,只嘿嘿笑着,自顾自地说,“您那表情,这分明就是想买,可是就是因为实在买不起,连租也租不起,所以才等我刚一过来,您就扭头就走啊。” 云扶暗恼,狠咬一下后槽牙。 她不知道是不是干销售的都多少有点儿嘴欠,不过眼前这混血的小子是真的让她有点暗搓搓地窝火了。 这辆别克车两年前是最新款的时候,价钱大约是2700大洋——别问云扶为啥那么清楚,她从自己兜儿里掏出去的钱,能记得不清楚么? 2700大洋是真的挺贵的,不过她刚刚为了一个名儿才掏出去3500大洋。 虽然算不得什么大钱,可她当真还不至于被2700大洋给吓着。 更何况,她已经都买过一辆啦……两年前是最新款的时候她都买了,如今是两年后,这车子实则该贬值些的,她何至于就看不得了? ……只不过,她犯不着要跟这混血的小子磨牙,她只哼了一声,“算了,你说我买不起,那我就买不起吧。我买不起也租不起,行了么?那我走我的阳关道去,你别在这儿挡道儿了,行吗?” 可是那混血的小子却还是自顾自地笑得一脸的阳光,“没事儿,别说您买不起,其实就是那位江北少帅也买不起!” 他兴高采烈地回手一指那大相片儿,“这辆车,就是江北少帅分期付款买的!让他一次性掏兜儿买,他也买不起呀!” 混血小子这话说完,云扶也有一分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客观来说,人家混血小子的话没错啊。靳佩弦当初就是买不起,才分期付款,还叫她给钱嘛! 只是——不知道这混血的小子是不是才从美利坚来中国,他该不会真的以为,中国的江北少帅、半个中国的少主人,是真的买不起他们店里的一辆车吧? 云扶心里掂对了一下儿,抬手指着车上的那张大相片儿,“……不好意思我打听一下儿,你们车行能请得起江北少帅这位尊神给你们打广告,是不是白送给他一台汽车。就相片里这张吧,他根本不用花钱了,是不是?” 那混血小子倒是愣了,想了想,摇头否认,“没有啊。靳家少帅是真的付了钱的。尽管是付的分期,可是也把车钱给付完了。” 云扶便笑了,掐着腰道,“既然人家一毛钱车钱都没少你们的,那你们用人家的肖像给你们当活招牌,你们给人家广告钱了么?” 那混血小子乐了,连忙摆手,“人家是江北少帅,哪儿缺这几块钱啊?就算我们车行想给他钱,他也不好意思要不是?” “怎么不好意思啊?”云扶都气乐了,“你刚刚还说他没钱,一次性买不起你们的汽车,还得分期付款呢,这不正是他缺钱的意思吗?” 那混血小子乐了,连忙摆手,“人家是江北少帅,哪儿缺这几块钱啊?就算我们车行想给他钱,他也不好意思要不是?” 322、当年买车的人 “怎么不好意思啊?”云扶都气乐了,“你刚刚还说他没钱,一次性买不起你们的汽车,还得分期付款呢,这不正是他缺钱的意思吗?” “你不信,我现在就找人给你们这拍个相片儿,给他寄过去。你看他冲不冲你们要钱!” 请个明星做广告还得花不少钱呢,云扶这两天就在琢磨这事儿,想给口渴口蜡请个明星拍广告呢。结果价钱都不菲,她暂时把钱都花在征名那儿了,都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话又说回来,就算靳佩弦不在意这笔广告费——那她在意啊! 她至少可以替靳佩弦将车钱给要回来,将广告费跟车钱两抵。就算靳佩弦不要这笔钱,她还需要呢! 混血的小子又眼珠儿转了转,又是笑道,“给,我们车行哪儿敢得罪江北少帅啊?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也得是这位少帅能亲自来上海不是——可他现在来不了啊!” 靳家的地盘儿,现在主要还是在江北。上海是别人的地界,出于安全考虑,靳佩弦无论从公还是从私,都不会轻易踏足上海地界。 尤其是这样由洋人掌权的租界地方。 看来这美利坚商人开的车行,就是看准了这个,才敢这么大张旗鼓用靳佩弦的肖像,而不用给钱的啊。 云扶想想,还是出门去跟范大哥交待了一句,范大哥拉起洋车就跑了。 云扶在后头瞅着也是摇头——果然是当车夫的当惯了,不用他拉活儿,就跑腿儿办个事,范大哥还非得拉着空车子一起跑。 云扶自己扭头回了车行,继续跟混血的小子聊天儿。 “……你们飞星车行主要都是代理美利坚厂商的车子,我看你们店里最多的还是福特和雪佛莱。别克也不是你们店里的主销品牌吧?” 那混血的小子看云扶走了又回来,自以为云扶还是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说动了,要买车或者租车呢。 生意来了,他自更殷勤,有问必答。 “要不说您的眼光好呢,连这都能叫您给瞧出来!没错儿,我们这美国人办的车行里,最畅销的美国品牌汽车,还是福特和雪佛莱。别克的确不是主销车型,一年也就来不了几辆……” 福特汽车的销售情况最好,这作为商人的云扶是早就知道的。也不用她自己费心打听,实在是报纸上刊登的此类消息是真正不少。 譬如贵州省主席周西成买了一辆汽车,是福特公司1928年停产的福特t型敞篷车; 1928年北京大学日刊登出彩票销售广告,四块钱买一张彩票,头奖是一部福特a型车; 更有甚者,民国十七年,贵州省政府铸造的汽车银元,上面的汽车图案就是一辆福特车。 “既然如此,我倒忍不住好奇,那位江北少帅购买这辆别克车的时候……全上海,才有几辆啊?” 那么巧,前年她刚从美利坚回来,所以在美利坚的时候儿,刚刚看到别克这款aster的广告。那一年,这款车还是别克的最新款。 最新款的别克车要漂洋过海来中国,且还不是美商车行最畅销的品牌,可以想见当年能运到上海的也没几辆才是。 ——其实云扶一直以来都好奇,靳佩弦为什么会忽然买了辆汽车回去。 大帅府不缺汽车,就算这辆别克aster当时是最新款,是拉风,可是好像理由也不是很充分才是。云扶直觉,靳佩弦当年买下这车子,还是在没钱的情况下买的,内里一定另有缘故。 混血销售不知内里情由,倒是坦率,“是是是……其实这款车刚运到中国来的时候儿,别说全上海,就是全中国也就一辆。” “哦?”云扶心下一动,“彼时全中国就一辆的别克新款车,碰巧就是那位少帅一个人买么?” 那混血小子就乐了,还孩子气地用手堵住了嘴,“您还真问对人了。当年我就在南京路总店那边,所以也见识了这事儿。” 云扶淡淡一笑,“如此说来,里头必定有故事。还是个特别精彩的故事,对吧?” “没错……”那混血的小子点头而笑,“其实靳少帅并不是那辆车子的第一位客人。不瞒您说,那辆最新款的别克车,原本还不会那么早运到中国来卖,事实上是有一位客人订购,所以车子才运过来的。” 云扶眯起眼来。 “如此说来,那订购汽车的人,一定不是后来买了那辆车的江北少帅吧?” 混血的销售便笑了,“正是如此……订购那辆别克车的,另有其人。是少帅来了看见那车觉着好,要买;也恰好那位订购的客人逾期未来付尾款,我们车行有理由担心那位客人变卦,所以既然少帅有兴趣,那就自然卖给少帅了。” 云扶叹了口气。 果然。 “那我能知道,原本订购那辆车的客人是谁么?” 上海滩就这么大,有能力购买汽车,尤其是还能跟美利坚的厂商订购最新款汽车的,必定是上海滩有名有姓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在上海滩,也是有数儿的。不出那某个圈子。 混血销售也是颇神秘地眨眨眼,“具体是什么身份,我也不知道。客户资料是车行保密的……不过,我却知道那是个东洋人……” “不是我故意刺探客户的资料,而是东洋人的做派,先生您也懂的,那一进门的态度,一看就知道是东洋人了。” 云扶心下忽地跳了起来,“东洋人?” “而且,订购了最新款的别克,从美利坚运回来……这么大阵仗,却在约好了付余款提车的时候儿,失约没来——倒叫那位江北少帅钻了空子?”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混血销售笑得开了一脸的花儿。 云扶心下冷笑,这混血销售能这么说,自然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靳佩弦的性子。 以靳佩弦的性子,这事儿怎么可能这么巧啊? “我跟你订购一辆汽车,”云扶霍地盯住混血销售的眼睛,“不过我可不要这辆老款。就算是少帅给做广告的也不要……我要最新款,比少帅的那辆还新的。” “只是,你要告诉我,订购那辆车的东洋人是谁。你给我那人的身份,我现在就跟你签合同。” 323、鬼影 那混血的小子犹豫的当儿,范大哥已是带了人来。 是报馆的德籍记者文森,因云扶投放口渴口蜡的广告而相识。 文森进来跟云扶对了个眼神,毫不客气就掏出照相机来照相。 镁光灯闪过,一片白粉飘落,飞星车行用靳佩弦大幅肖像做活广告的事,已经落下了证据去。 混血的销售惊了,上前忙伸手拦阻,“哎,别拍别拍,你们这是做什么?” 云扶不慌不忙道,“这相片儿可以成为一个纪念,也可以成为一个把柄。它究竟会成为纪念还是把柄,决定权在你这儿。” 云扶动了点小心思,记者好找,但是要找敢拍美商车行相片的才行。 况且周边是曾经的美租界,现在虽并入了公共租界,也还是以美利坚的势力为首的。一般的记者,还真不敢得罪美商去。 可是在伤害的汽车经销界,一直是欧罗巴的厂商和美利坚的厂商竞争,所以来美商的车行拍照的事儿,欧洲的记者是能干得出来的。 况且文森还是个德意志人,脾气使然,倒是不将美商放在眼里。 那混血的小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您还是想知道那位东洋客户的身份,是吧?您等等,我需要跟南京路总部那边联络,具体的资料都在总行那边。” 云扶点头,“别泄露我想要,就说你卖车,需要提几个重要的客户。” 混血的销售已经笑不出来,紧绷着一张脸赶紧去摇电话。 云扶趁机叫文森先走。 等混血的销售摇完电话回来,文森已经走得没影了。 销售认栽,叹了口气道,“……那位客户留下的名字是樱井御影。” 云扶坐在范大哥的车上,吩咐范大哥走慢点儿。 脑子里的乱绪,她需要捋捋。 提篮桥地界在虹口,而虹口又是租界区里的东洋人聚居区。 十九世纪中期上海开埠以后,经济开始发展,城市面貌发生了很大的改观,上海便逐渐成为东洋人向往的移居地。早期来沪的东洋人大多居住在虹口吴淞路、武昌路一带,以开钟表店、服装店、照相馆等小本生意为生。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东洋纺织业开始大规模投资上海,在虹口、杨浦开设了很多纱厂、纺织厂,与生产经营相关的人员源源不断踏上上海这片土地。 1923年上海到长崎的定期航线开通,“长崎丸”和“上海丸”两艘轮船往返于两地之间,更方便了东洋人向上海的迁移,因此日本侨民在沪人数持续增加。 到此时,定居在上海的东洋人,已经有两万人左右,占上海外国侨民人数将近一半。 随着侨民的增多,这些区域内建起了不少为东洋侨民服务的住宅、学校、医院、菜场、剧场、寺院等设施,使当年的虹口处处呈现浓浓的东洋风貌,有了“小东京”的称谓。 虽然上海从来就没有正式的东洋租界,可是因为虹口东洋人的聚居,使得太多人都以为虹口就是东洋的租界。 324、一个人 虽然上海从来就没有正式的东洋租界,可是因为虹口东洋人的聚居,使得太多人都以为虹口就是东洋的租界。 这虹口地界,原本是美租界,后来合并为了公共租界。东洋人也极力向租界管理方——工部局渗透,谋取权力。 1915年以后,工部局董事会中已为东洋籍董事留有了席位。 1916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专门设立日捕股,由30名日本巡捕接管了虹口地区所有的的公共治安事务。在中国国内多次战乱中,日本均借口保障日侨利益,在虹口组织所谓的自卫组织,派驻海军陆战队,建立军事机构,将虹口划入日军的防区。 所以云扶租住的地界虽然是犹太人的聚居区,但却是整个被笼罩在东洋人巨大的阴影之下。 只需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的东洋人的房屋、商铺、医院、学校——乃至,整个宛若小东京一般的街区。 东洋人,好像始终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鬼影,从她踏上“秦安号”回国,乃至在梅州,再到如今,都未曾稍离。 只不过好在还是在英美为主导的公共租界,云扶做生意,代理美国出产的汽水儿,跟东洋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因为樱井御影的再度被提起,那东洋的阴影便再度悄然袭来。 樱井御影,她相信就是当年“秦安号”上遇见的樱谷御影。 因为东洋文化与中华文化的一衣带水的关系,所以两个名字从汉字上来说,只相差一个字,反倒容易猜到那本是一个人。但是在英语里,美商车行当然不认字面上的汉字,他们是将东洋名字音译的。 那么樱井与樱谷,听起来就是两回事了。 那混血销售给云扶的,依旧是音译的字——是什么“撒库拉一米咖哥……” 从这东洋文译成英语,再译成中文的拐弯抹角,这要是换了一般人真不好猜是同一个人。 也幸好云扶在美生活过,也多亏那销售是个混血。 他们两个人都是能站在不同文化夹缝里,将这几种语言平衡好的,要不然,一句“撒库拉”都能想到“撒哈拉沙漠”去,完全没有樱花儿这样美丽的意境去了。 云扶是捉着那混血销售的手臂,两人一起合力将那“撒库拉一米咖哥”的又按照汉字的字面给扭过来的,这才确定是“樱井御影”四个字。 当确定是这四个汉字,想到那个船上的人时,云扶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颤。 他原来叫樱井御影么? 她想起彼时在船上,当她用激将法一定要拿到那人的名字时,那人原本捏了自来水笔就要写名字,可那人的手下忙低声拦阻……可是眼见着他已经写下了一个“樱”字,这便才顺手写了另外一个带有“樱”字的姓氏去。 只是在名上,那人还是坚持用本名“御影”,这也充分体现了那人对自己的名字的重视和坚持,甚或那人骨子里的自傲。 这也更能证实了云扶对那人身份的怀疑——那人的言行举止,以及那人的手下对那人的态度,都能证明那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325、不打了 也唯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在上海租界区里,向美商车行订购一辆最新款的、原本不是车行自己经销主打品牌的汽车,而且可以不远万里地从美利坚运回来。 这样想来,那么靳佩弦当年为什么会忽然买了辆汽车,烧包地非要从上海开回梅州去,便有了解释。 她能从飞星车行打听到樱井御影的名字,而且能将两个名字合并在一个人身上,同样在东洋读书的靳佩弦,只会比她想到得更快吧? 至于樱井御影为何会在付尾款提车的日子,没能按期出现,而让靳佩弦钻了个空子——云扶猜想,这也绝不是个巧合。 以靳佩弦在梅州还带着学生们去东洋街打群架的习惯,如果说樱井御影提车的日子恰好“病倒了”,那就是情理之中了。 云扶最后还是在飞星车行,向那混血的小子订了一辆汽车。 云扶最后的这个决定,不再是与那混血的销售交换什么,她是欣赏了那小子的说辞,也感谢那混血的小子帮了这样大的一个忙。 彼时想明白了樱井御影的名字,云扶问他,“当初你们不把车子卖给那东洋人,却转卖给江北少帅,难道是你们看中了江北少帅的身份,就是打算日后拿他的身份给你们打广告呢?” 那混血的小子笑,“其实刚开始,我们哪儿知道那买车的人就是江北少帅呢?还是后来报纸上刊登出江北少帅的相片儿和这辆车子。我们就算不认识人,也总归认识车啊,这车就是从我们这儿卖出去的毕竟……” 云扶点头,“既然你们原来并不知道买车的人就是江北少帅,那你们怎么就把车卖给他了呢?你们不担心那东洋的买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回头来跟你们算账么?” 那混血的小子就笑了,“东洋人,有身份的人?哈……或许你们亚洲是会有人将东洋所谓有身份的人当回事吧。可惜在我们美利坚人的眼里,从来就没将他们当回事过。” 云扶便笑了,便为了这句话决定了要跟这混血的小子订一辆车。 末了,她还特地看那混血的小子在合同上的签名——他还有个中文名,叫“纪贤”。 其实名字的字面意义很好,只是云扶也不知怎地,竟不自觉给给人家想歪了。 纪贤忙问,“庾大先生,有什么不妥么?” 云扶含笑摇头,“没有啊,一切都很妥当。” 她这一刻坐在黄包车上,方淡淡而笑。 纪贤,只要不妒能就好了。 回到住处,云扶将那藏着小手枪的雪茄盒取出来,指尖小心从那花纹上滑过。 彼时在“秦安号”上,她承诺了将这小烟盒送给那东洋人。 不过自然,那只是一个托辞。 到此时,她欠了人家一个雪茄烟盒,而靳佩弦欠了人家一辆车。 都不算大事,可是若在自视甚高的人眼里,这会被当做是一种挑衅。 而且是两份挑衅。 原本以为樱井御影在上海的地址也只是临时居留的罢了,樱井御影不会在上海长久停留,她本人也不会。 只是没想到,原来那樱井御影还是在上海长住的;而她自己,兜兜转转,竟然也到上海来了。而且因为刚刚开始的汽水儿生意,容不得她现在就离去,她也必定要在上海长住相当一段时间。 她自己隐约有一个预感,她跟这位樱井御影,迟早还会撞上。 “不打了,打累了。” 又到了大帅的周年忌日,靳佩弦风尘仆仆从外回到梅州,进大帅府坐下,先说了这么一句话。 两年多的岁月和征尘,在他面上留下痕迹。他双颊被时光捋出线条,当年十九岁少年的婴儿肥已然悄然而去。 他的眼更亮,灼灼如天际寒星。 “不打了?”听靳佩弦这样说,封百里、宫里雁和夏之时都面面相觑,“老大……什么叫不打了?是说为了大帅忌日,暂时休战,是吧?” 靳佩弦斜躺在转椅上,将穿着马靴的两脚高高举在办公桌上。 “不……就是不打了,休战。” 宫里雁和夏之时暂且没说话,封百里却有些按捺不住,忙上前问,“老大……为什么?” 靳佩弦疲惫地闭上眼睛,“还用问为什么吗?打了两年了,要是能打赢,就早已经结束了。可是已经拖了两年下来,劳民伤财不说,我也累了,打不动了。” “那难道是老大你……想认输了,想向郭子林示弱?” 靳佩弦眯了眯眼,“……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我什么年岁,他又什么年岁?他带兵打仗多少年,我才多少年?就算我打输了,也不丢人。更何况咱们还没输呢,只是我打累了,不想打了。” “老大……”封百里颇为不甘。 靳佩弦拧着眉心,摆摆手,“别说了,就这么定了……” 封百里欲言又止,只得闭紧了嘴退下,只是两手在身侧握成了拳。 “夏副官,拟电邀请我郭三叔来梅州,一起为我们家老爷子办忌日。我知道他当叔叔的,只是不满我这个当侄儿的表现。可是他跟我们家老爷子的兄弟情,却从未改变。” 夏之时也是略有些犹豫。 靳佩弦又深深叹了口气,“……落款加‘愚侄拜上’。” “老大!”封百里再度压抑不住,痛声呼了出来。 “够了!”靳佩弦不耐地一敲桌子,“我都说了,这事儿我已经定了,你们不用再说了。究竟你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 封百里按捺不住,终是摔门而出。 宫里雁追了出来。 走廊幽长,只有两边尽头才有窗。阳光透进来,却照不亮那样长长的幽暗。 宫里雁追上封百里,低声地劝说,“……你也知道的,打仗说到底,打的是钱。咱们没钱了。从少夫人离开,咱们的军费就更捉襟见肘。老大原本以为这一仗最多两个月就打完了,所以准备的弹药都只够两个月的,谁知道——这一打就是两年。” “就连咱们派去欧洲补充军械的钱都没有了,连合作多年的克虏伯都不肯再卖给咱们军械。没有了军械,这仗还怎么打啊?老大也是为难,可是不得不如此啊。” 326、北战南商 宫里雁的劝说,封百里却还是有些拗不过弯来。 “……话虽如此,可是咱们两年这不是也熬过来了?再给我两个月,我一定能把郭子林给拿下来!” 宫里雁是跟在靳佩弦身边,封百里才是带着打仗的主力,所以封百里显然情绪更大些。 封百里挑眸看一眼宫里雁,“该不会是老大自己的雄心壮志又湮灭了吧?” 宫里雁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也知道,老大他毕竟是头一次带兵打这样大的仗,而且打了这么久……别说他打厌了,我都打烦了……疯子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上了战场就跟疯了一样……” 两人一直走到走廊尽头,转向楼梯下楼去了。 走廊这边,夏之时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立在门口,目不斜视,只将自己上洗手间时挽高的袖口放下来,妥帖地系好袖扣。 由夏之时拟就的电报发到了郭子林的手里,靳佩弦也公开登报,表示愿意与三叔解析误会,重修旧好。 在报纸的访问里,靳佩弦凡事不离大帅。 靳佩弦说,当年大帅甘愿放弃国家元首的地位,离开燕都,不再与燕军作战,就是因为那一年的济南惨案。 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大帅愿意暂且放弃靳军的利益。他是大帅唯一的儿子,承继衣钵之人,所以他也愿意用大帅当年的办法来解决与郭子林之间的问题。 “更何况我与三叔的矛盾,都是自家人闹的意气罢了。”靳佩弦直言,“……是我年轻气盛,不喜欢听长辈的意见。这才一意孤行,就因为三叔没来参加军政会议,我便以为是三叔故意为难我,我这才一时孩子气,下令叫三叔调防。” “云中是三叔多年的驻防地,全家老小都在那边,感情深厚,自然恼了。三叔不是反叛靳家,三叔是带兵来给我个教训。只要我知错了,三叔自然就会撤兵。” “三叔依旧是我靳佩弦的三叔,我爸的三弟。不管我们之间这两年闹成什么样,只要是我爸的祭日,三叔一定会放下与我的矛盾,来拜祭我爸。” 电报发出去了,报纸也登出去了,全国上下都议论纷纷。 都说,还是靳佩弦认输了。 年轻气盛,终究不是老谋深算的对手。 上海与江北虽隔江而立,租界区又像是国中之国、世外桃源,但是这个消息还是没办法不流入耳中——实在是街谈巷议,避之不及。 云扶不想关注,可是心还是跟着有些乱了起来。 以她对靳佩弦的了解,她知道,一切绝非看起来这样简单。 只是此时云扶自己也忙,悬赏征名的举动,也同样引来了巨大的关注。这一项商业活动在报纸上所占的篇幅,以及引发的热度,竟然不比江北的那件战事小。 倒不是她故意跟靳佩弦争风头,而是一切就是这么巧,全都撞在了一块儿。 北战南商,她不经意之间,还是做到了与他分庭抗礼。 经过数轮的淘汰,经过报纸上举办的投票选举,一轮一轮地筛选下来,虽然还并没有令云扶百分之一百满意的中文译名,但是宣传的目的已经尽数达到。 327、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三百英镑想要买到的广告效应,早已经选超所值。是时候选定一个候选人,然后将这笔钱给出去了。 云扶最后选定了中文译名为“可口可乐”。 获奖者,云扶选一个刚到英格兰留学、姓蒋的年轻人,作为获奖者,将名字登在了报纸上。 这位蒋同学因为是自费留学英伦,此时在英伦的生活颇有些窘迫,正需要这笔钱。 当云扶这样决定下来,凯瑟琳都惊呼,“波士,你怎么这样选?他又并不是……” 云扶含笑捂住凯瑟琳的嘴,“我说了,我花这三百英镑,要的不是一个译名。这三百英镑想要的效果都已经达到,那这钱定给谁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所有的候选人里,这个年轻人最需要这笔钱。他刚到英伦,生活拮据。英人吃猪肉不吃猪脚,将猪脚扔掉……他们将猪脚捡回来,用白水煮了吃,他每日就是吃这个……这笔钱给他,最有价值。” 凯瑟琳便也叹口气,“也是。” 只是这位年轻人也甚有骨气,领取奖金时,并未将三百英镑全部取走。 他只取了六英镑,只是全部奖金的五十分之一,合七十块大洋,大约符合一个学者在国内的平均月薪。 云扶手下汽水厂的经理人将剩下的奖金带回交给云扶,云扶也是感叹一声,“这位蒋同学是个有志气的人。将来,他的前途必定无量。” 原本的三千五百大洋,只取走七十块,剩余的三千四百多块,正好还够买一辆好车。 云扶也是叹气而笑,“原本跟纪贤订购汽车,都是随口一说,我还尚且没准备好这笔钱。可是哪儿想到,钱就这么来了。看来这辆汽车也算与我有缘,想不买都不行了。” 凯瑟琳含笑道,“你买汽车,我是举双手赞成的!只要你不是把这笔钱也汇回梅州去就行!” 云扶静静抬眸。 凯瑟琳忙捂住嘴,“……我的意思是,三千多块大洋虽说也不少,但是分干什么。若是打仗用,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还不如留下买一辆好汽车呢。” 云扶甩甩头,“我原本也没想把这三千多块大洋给他。车都订了,哪儿能不交钱呢。不然,我还不跟他一样了。” 仿佛半点都不受江北消息的影响,云扶在上海继续推进自己的生意。 既然可口可乐的名字已经定下,接下来她就要开始用这个名字来大举攻占市场。 她要找明星来代言。 范大哥拉着云扶跑了两天大街小巷,云扶亲眼到各处去看明星代言产品的广告牌和招贴画。 休息的时候,范大哥都笑着问云扶,“庾大先生,您是不是也是上回看飞星车行那大相片儿了,才也想找个明星打广告的?” “范大哥,您说什么哪?”云扶一指大街小巷的墙壁,“看,上海滩找明星代言的产品可多了,我凭什么是受那个启发啊。再说,那卖汽车的大相片儿里,也不是明星啊。” 328、惊魂枪响 云扶最终选定了大明星阮玲玉,作为可口可乐改名以后,在中国的第一位代言人。 阮玲玉手托高脚杯,里面盛满红色可口可乐的广告画,被印在报纸上,又做成月历牌,送给购买可口可乐的消费者。 此时的阮玲玉还不满二十岁,正是青春妙龄,又最是红透半边天之时,为了得到她的小像,便是原本对可口可乐抱有怀疑态度的人,也都不吝掏钱购买。 连身在报馆,见惯了报纸上形形色色美女广告的文森,都笑着夸赞云扶。 “庾大先生这款广告最特别之处,就是将阮玲玉的‘悲’与可口可乐的‘喜’,融和一处,相得益彰。” 阮玲玉的气质里,最特别的就是她骨子里渗出的那么一股子悲伤的气质,而在广告画中,阮玲玉置身于一片红软的光影里,手托红色的可口可乐,笑容满面。 就仿佛,阮玲玉这样天生悲伤的人儿,遇到可口可乐之后,都能暂时忘记悲伤,重获喜乐。 这样的反差,正将“可口可乐”四个字无论从字面,还是字义,全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云扶的一系列努力之下,可口可乐在云扶接手之后,当年的业绩就已经盈利。 万事开头难,自己事业最大的一个难关已经迈了过去,一切只等着收获……暂时的清闲,让云扶没办法不去关注江北的消息。 她隐约知道,江北不但没有停战,甚至一场更为波兰汹涌的战事,就在眼前。 大帅忌日那天,云扶也推掉了所有的公事,只带着凯瑟琳,静静上山。 大帅的忌日,也是她爸的忌日。 她身在上海,不能回梨树沟去,她便登上山顶,遥望江北,遥为祭奠。 傍晚下山,她发现山下的报童都已经跑疯了。所有人都是抱着大摞大摞的号外加刊,亢奋地沿街高喊,“……江北突发,少帅拔枪!” 心都惊跳了开来,她忙叫住一个报童,抓过一份报纸过来展开就看,都忘了要给钱。 还是凯瑟琳赶紧给了铜板。 云扶的心跳得乱了节奏——她悬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借着大帅忌日,靳佩弦高调登报道歉,又提郭子林与大帅之间的情谊。这便将郭子林架上,在大帅的忌日不得不来梅州。 郭子林刚到大帅府,靳佩弦亲自引郭子林到大帅灵位前行礼。 大帅的灵位是供在大帅府的关帝庙里,关帝庙不在西洋楼中,在院子一角,单独的一个小院儿。 郭子林不无犹豫,于是靳佩弦叫所有人不准跟随。 靳佩弦笑对郭子林,“三叔,现在只有咱们两个。怎么,单独跟侄儿一个人进去,三叔也不放心么?” “三叔难道担心,侄儿这么个毛头小子,还有本事对三叔怎么样不成?” 郭子林原本还有犹豫,不过被靳佩弦这样的话一激,便也冷笑,“瞧你这话说的。当着你爸的灵位,还有关二爷的神位,佩弦你又敢做什么不成?” “就是这句话,”靳佩弦躬身伸手,“三叔,您请。” 只有他们两个,单独进了关帝庙小院儿,到了大帅灵位前去。 靳佩弦现在大帅灵位前跪下,“老爷子,今儿我跟三叔聚齐了,来拜您……之前我跟三叔闹意气,您老在天上,必定爷都看见了。” 见靳佩弦开门见山就提这事儿,郭子林皱皱眉,便也上前拈香,“大哥……此事我也想向您解释。” 郭子林的话还没说完,靳佩弦已然悄然提枪在手,从他跪着的位置,一声枪响! 郭子林头的血液和脑浆,溅到了大帅的灵牌上—— 郭子林的尸首噗通倒地,外头也听见了枪响,登时乱了起来。 靳佩弦自己则静静站起,伸手捧过大帅的灵牌,用自己的手,将上面的血和脑浆擦净。 “老爷子,您的仇,今儿算报了一半儿。” 背后有奔跑的脚步声,已是有人奔了进来。 靳佩弦没回头,坚持先将大帅的灵位摆放好。 背后,枪声响了…… “两败俱伤”!——报纸上打出的竟然是这样的标题。 报纸里写,郭子林毙命在靳佩弦的枪下,而靳佩弦也中枪倒地。 虽然不知道靳佩弦现在是死是活,但是报纸上写的是“近距离枪击,生死难卜”。 云扶手里的报纸滑下,眼前便什么都没有了。 耳边是凯瑟琳的惊叫,“波士,波士……” 云扶回到住处躺下,凯瑟琳便开始着急地打电话,嘱咐人去电报局给梅州拍电报。 云扶阖上眼帘,“告诉纯贝勒和张小山,看温庐还有多少利润,全都拿去给大帅府。告诉他们治,请多贵的大夫、用多贵的药,都治。” 凯瑟琳点头,赶紧去安排。 云扶静静躺着,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望窗外的天空。 明明阳光那么耀眼,可是这一刻,她却都不觉着刺眼。 半晌,凯瑟琳回来,小心地问,“波士,咱们……回梅州么?我已经问好了列车时刻表,今晚还有一趟车。要是现在买票,还来得及。” 云扶闭上眼睛,良久才说,“不回了,给钱吧。” “波士……” 云扶摇摇头,“咱们又不是大夫,回去无济于事。现在唯有钱才能帮得上他。” 在等待的时光里,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报纸上连续三日,都还只是回放那一日的惊魂枪响。对于靳佩弦伤情的报道,依旧还是“生死未卜”四个字。 云扶虽然明白,这一定有大帅府封锁消息的缘故;但是却也不能不想到——也许真的是伤情太重,是真的生死未卜。 三天里,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看向自己的行李箱。 就在第四天,凯瑟琳举着一份报纸进来给云扶看。云扶以为上面有了靳佩弦的最新消息,忙打开看—— 却竟然是她的一幅相片儿。 不过不是商云扶,也不是庾风眠,而是沈云海。 那是一则《寻人启事》,有人在寻找她。 云扶一看落款,也是微微吸了一口气——是张小山。 张小山措辞也是谨慎,只是说“生意遇见困局,极盼见东家一面。” 329、再躲也没意思 “波士,见么” 凯瑟琳克制地问,小心观察了观察云扶的神色,这才又换了点语气,“波士,见吧他千里迢迢地来,一定是为了少帅伤势的事儿。” 云扶叹了口气,“他都已经知道我在上海,那就是至少已经知道我一半的行踪了。我现在就是再躲着不见,也没意思。” 凯瑟琳感激道,“对对对,还是应该见见。毕竟是张小山,是咱们温庐的人,又是波士认下的弟弟,并不是少帅的人” 云扶抬眸幽幽看了一眼凯瑟琳,“我倒好奇,他是怎么知道我在上海的” 凯瑟琳的脸腾地就红了,“波士,真不是我说的” 云扶叹口气,“靳佩弦刚出事那天,我吩咐你叫温庐给靳佩弦拿钱。你去给温庐拍电报,是不是直接从上海发出去的” 从前云扶行事小心,便是要拍电报,也从上海转到欧洲去,再叫伙计给转发回来反正电报快,明码的民用电报的话,当天就能跨越大洋。 凯瑟琳做恍然大悟状,“啊”的一声,“好像是的那天我太着急了,一听说少帅受枪击,我整个脑子都是乱的,办事就也想不起来那么多细节这就” 凯瑟琳小心看一眼云扶,“波士,不好意思啊。” 云扶轻叹一声,垂下眼帘去,“安排跟张小山见面吧。” 凯瑟琳办事的效率高,一个小时后,张小山已经冲进云扶在汽水厂的办公室,一把抱住了云扶。 “姐”眼泪就下来了。 云扶无奈地抬头望住凯瑟琳,用眼睛无声地控诉“谁让你把张小山直接领汽水厂来了啊” 张小山直接来了汽水厂,她做可口可乐生意的事儿,便也无可遁形了。 偏这生意牵扯广,投资巨大,她以后要是想抽再走都不容易。 凯瑟琳无辜地迎着云扶的目光,眨眨眼,表示“波士,不是你说让我安排你跟张小山见面么” 事已至此,云扶知道再多说什么已经无益,只能叹了口气也抱抱张小山,“怎么两年了也没长点个儿啊还这么高你这两年的粮食都吃哪儿去了啊” 张小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听了云扶的话,便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乐了。 “姐一走两年,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哪还有心吃粮食啊每天光是温庐的生意,已经都把我给忙死了其余吃的那点粮食,也都只用来想念姐了。” 云扶也被说得心酸,拍他肩膀一下,“傻瓜,我不是偶尔也从欧罗巴拍电报给温庐么那你们就该知道,我好好儿的呢。” “可是我想姐啊”张小山的眼泪又涌出来了,“没有姐在,我们全都没有主心骨。” 云扶却摇头,“不,其实没有我的这两年,温庐的生意依旧很好。我其实是你们的拐棍儿,有我在你们都指望我,我不在了,你们自己的本事反倒都显出来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温庐的话,张小山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说到了靳佩弦那。 “姐说的没错,郭子林之所以没被打败,是因为东洋人支持。” 手机站: 330、年轻气盛 云扶虽说心下早有预感——譬如当年孟尝君要固守那通往北方的山路上的大车店,不肯随他们回梅州。孟尝君彼时就说过,北边不太平,少帅的心不止在防备白音他们。 可是一听说东洋人果然支持郭子林,云扶的心下还是有些颤抖。 “难道东洋人直接参战了?”云扶盯住张小山。 张小山摇头,“他们还没敢公然撕破脸。他们是给郭子林武器弹药,还派军事顾问。” “虽说东阳人没有直接参战,可是郭子林的队伍战斗力突然增强,我们都觉着是东洋人派人化装成了郭子林的手下,也算直接参战了。” 云扶点头,“怪不得。” 靳佩弦是在东洋念的士官学校,东洋人在战争中的打法,便是能瞒过世人,却也一定瞒不过靳佩弦的眼睛。 “所以靳佩弦才改变了策略,不再正面战场上与郭子林继续缠斗下去;而是用了策略,借大帅忌日,将郭子林引到梅州来,在大帅灵前要了郭子林的命……“ 张小山点头,“少帅说,要是再继续打下去,伤亡都是靳军的子弟兵,受苦的是江北的百姓。” 张小山看了云扶一眼,特别结实道,”这两年少帅跟郭子林的战斗,除了刚开始剿灭‘枭鹰’师,是为了歼灭郭子林自己的王牌部队之外,这两年里少帅但凡出兵去打的,其实都是有东洋人混进去的那些部队。“ “少帅说,靳军自然不打自己人,但是既然有小鬼子混进去,那就格杀勿论……” 云扶点头,“这是借着郭子林这张皮,靳佩弦跟东洋人直接动手了,而且打了两年去。” 张小山深吸口气,“少帅说,至少在江北,咱们跟东洋人迟早都有一战。借着这次的机会,先摸摸东洋人的底,总归不是坏事。” “可是他把自己的钱都打没了吧?还有靳军自己的老底,又何尝不是也露出去了?” 此时中国的国情是军阀混战,没有能够实现真正的统一——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古往今来都难免的旧路,一个大一统朝代结束之后,势必有多年的割据混战局面。大清刚亡十几年,共和也才十几年,各地人心不齐,难以攥成一个拳头,一致对外。 这也是大帅靳千秋一直不肯与东洋人正面开战的缘故。 不是大帅怕东洋人,大帅其实怕的是自己人。一旦靳军将自己全部的军火、财力都用来与东洋开战,那大帅后头,其余各派的军阀一定会趁机在大帅背后捅上一刀。 身在夹缝之间,为了避免腹背受敌,靳军才隐忍至今。 可是如今,大帅不肯做的事,靳佩弦都做了;大帅隐忍几十年,靳佩弦两年都没忍过…… 虽是快意恩仇,倒比大帅的隐忍叫人舒畅,可是云扶还是担心,靳佩弦失于年轻气盛。 这两年间靳佩弦将靳军的家底都快打光了,靳军的虚实也叫其余各派军阀得知,那么一旦此时再有老对手穆军、燕军等的趁势攻击,将对江北局势极为不利。 更何况,此时南方,南军北伐的攻势也正势不可挡。 331、关心则乱 见云扶一直是在战事上打转,不肯往靳佩弦个人身上去,张小山便也明白云扶的心思。 他就也没敢太往靳佩弦的私事上来说。 当云扶因为担心江北形势而陷入沉思时,张小山才小心地说,“姐……其实这次打伤少帅的,也是东洋人。” 云扶这才一惊,从思绪里清醒过来,盯住张小山,“你说什么?!” 云扶听见,自己耳边一阵尖利的鸣叫,像是夜枭在暗夜里的声音。 张小山叹口气,“因为东洋人支持郭子林,所以不仅郭子林的部队里混入了乔装改扮的东洋人,就连郭子林的贴身随从里也混进了东洋人。” “少帅跟郭子林在关帝庙里枪响之后,其实宫卫队长和……我们营长,”张小山说到封百里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地停顿了下,抬眼望了云扶一眼,才能继续说,“……已经带人将郭子林的卫队都干掉了。” “只是先前给郭子林开车的车夫,因为去停车,没在郭子林身边;而且就是一个开车的,相貌憨厚,没引起足够的注意……结果这个人就是东洋人,他趁着帅府里枪战乱成一团,他借机偷溜进关帝庙,向少帅扣动了扳机。” 云扶按住心口,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又不想让张小山看出来,这便竭力地深呼吸。 虽然已经知道靳佩弦遭遇枪击,知道他现在还生死未卜,但是却没想到是东洋人开的枪。 ——回想秦安号上的樱井御影,原来这些年,东洋人一直都想除掉靳佩弦?! 也是啊,大帅靳千秋一世英明,怎奈子孙不旺,千顷地一根苗,就靳佩弦这么一个儿子。 以东方人的观念来看,只要除掉了靳佩弦,靳家就绝了根儿——没有靳家统率的靳军,以及整个江北,注定就此成为散沙一盘。 散沙一盘,就更方便东洋人宰割,到时候整个江北,就都会被他们收入囊中。 越这样想,云扶的窒息感毓便越严重。 那么他当年在东京念士官学校,又该是经历过什么样的险境?虽说他因为就在东洋念书,东洋人反倒不敢公开对他怎样,但是那明枪暗箭却也一定不会少了。 “……靳佩弦他,现在如何了?” 那股子窒息感推动着云扶,终究还是冲口问出。 说也奇怪,这句话问出来,她的气息便如同突然冲破了阻碍,她能重新呼吸了。 张小山抬眸望着云扶,还是泪眼朦胧,“……少帅他,还没醒呢。” “还没醒?” 云扶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指甲抠着掌心的皮肉,却感知不到疼。 “……他们没请好大夫来么?到底是什么原因?” 张小山垂下头,眼泪掉下来,落在光滑的地板上。 地板刚打完蜡,便叫那滴眼泪不能消散,滴溜溜一颗明晃晃地。 “因为,子弹是从脸颊打进去的,大夫都说是伤了脑神经。虽然是不计成本地抢救,但是大夫们能做的也只是维持下少帅的生命,却没办法唤醒他。” 张小山深吸一口气,“姐……回梅州吧?我们大家都知道,少帅一直都在等着姐回去。姐如果回去,少帅一定会醒过来的!” 云扶的鼻尖狠狠地酸,每吸一口气,那酸楚的气息都要在眼眶里凝集起来跌落而下。 她甩甩头,努力地乐,“这算什么?他是睡美人么?可惜我又不是王子,我可没有唤醒他的魔力。” “姐……”张小山已是泪如雨下,“姐你就回去吧,你别对少帅这么狠心。” 张小山也累了,云扶请凯瑟琳和管家帮忙,收拾好空闲的房间,让张小山就在家里住下。 凯瑟琳回来,小心打量着云扶,轻声问,“……波士,你为什么不肯回去?虽然我也不相信睡美人的故事,可是我相信心电感应,我相信如果你回去,少帅一定能感知到,他一定会醒来的。” 云扶大口大口吸烟,烟雾在她面前笼成一层纱幕,将她隐藏在里头。 她觉着安全。 在这烟幕里,她还是晃了晃头,“心电感应学说,是上个世纪英伦‘灵力研究协会’提出来的……‘灵力’,喏,你也听见了,你还真的信以为真啊?” 凯瑟琳想想,还是点头,“我觉得有道理。” 云扶笑,眼角眉梢却是苦涩,“你相信灵力研究协会的学说,我啊,倒是更相信我跟靳佩弦这么多年来的交集——你知道么,他是个猴子,成了精的猢狲。他有的是办法达到他的目的。” 凯瑟琳张大了嘴,“波士你的意思是——你担心他是故意用计,骗你回去?” 云扶点头,“没错。这符合他的性子,也是他一向的套路。” 凯瑟琳轻轻咬咬嘴唇,“可是……你看张小山都哭成那个样子,而且又是东洋人干的……波士,你就不担心,这次是真的?” 云扶指尖撑在额角,想了想,“……我现在脑子也是有些乱。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任何决定都是不智的。” “所以,我想再等等看。至少知道他现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等我确定了这次不是他使诈再说。反正他现在还没有生命危险,我早一天回去,还是晚一天回去,都不要紧。” 凯瑟琳怔怔看了云扶一眼。 虽说波士还是嘴硬,依旧不肯回去,可是……离开这两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听波士自己亲口承认,她现在”脑子有些乱”。 就像那句中文说的呀,“关心则乱”,一个“乱”字便已经透露了太多太多。 波士承认“乱”,那就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承认她对少帅的关心了啊! 虽然只这样一点点的心意泄露,可是对于波士这样性子强势的人,已经有多不容易了…… 凯瑟琳不知怎地,她的鼻子也酸了。 她忙吸吸鼻子,起身点头,“好,我明白了。波士,你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好好吃过饭呢。我去给你准备,你等着。我做小蛋卷好不好?” 张小山在上海苦等云扶多日,却还是没能等来云扶的点头。 一个星期后,报纸上登出爆炸性消息——穆军趁靳佩弦昏迷,向靳军发动了攻势。 332、就说他是个骗子 大帅靳千秋多年隐忍所要避免的情形,终于还是在靳佩弦这儿出现了。 趁着他昏迷,趁着他与东洋人的仗打光了他的金钱和弹药,守在暗处的自家人这便跳出来,在他背上狠狠捅上一刀! 江北情势陡转,所有报纸都预测——这次靳佩弦和靳家,要完了。 “收拾行李。” 云扶开了一个通宵的会,将可口可乐在南方的生意交待给手下,天亮之际,回到家中,吩咐凯瑟琳和张小山。 晨光幽蓝,这一刻凯瑟琳和张小山都有一刻的恍惚,有点不敢确认云扶刚刚是不是真的说过了那句话。 ——太久的等待和盼望,当真事儿到来之时,都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一刻的犹豫之后,凯瑟琳和张小山都砰地站起来,欢喜得险些抱在一起。 “波士,真的?” “姐,你终于肯回梅州了?” 看着凯瑟琳和张小山这情形,云扶更觉疲惫。 “快收拾吧,在我收回这句话之前……我先去睡会儿。” 可口可乐这边的事情,因为摊子铺的大,又是刚刚起步,原本是千头万绪,云扶不自己盯着都不放心。 可是江北情势如此,她却不能不放下这边。 这一走,便难免要做长久的打算——终究不知道靳佩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而这场穆军乘虚而入的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得完。 云扶说要回去睡一会儿,实则回了房间,还是取出账本来,自己一笔一笔细细地核算。 靳佩弦还没醒,靳军的军费却已经打光了。想要在这样的情形下与穆军对战,靳军急需一大笔枪支弹药,而且要更先进的才行。 当初鲍尔给出的克虏伯所要的那个数字,这么久以来一直都还在云扶的脑海里刻着。 她小心地一笔一笔计算“复兴东”在全国各地的分店所值几何——情势急迫,她现在手头又没有那么多钱,唯一的法子,就只能是变卖她商家的铺子。 要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不容易。终究这些不是她自己创下的基业,是她爸一生的心血,她其实没权力说给卖就卖了。 ——她还曾经在爸妈的坟前发过誓的,一定不会让自家的铺子倒了,绝对要顾着掌柜和伙计们的生计去。 言犹在耳,那誓言却没能持续两年,她就要食言了。 因为不知道这一次回梅州要待多久,凯瑟琳显然是做了长久的打算,所以行礼整理起来,数量便有些惊人。 这般整理了三天,终于大致见了模样。 正联系运输的事儿,云扶忽然听见街上的报童用几乎破音的嗓子喊着,“——号外号外,大战在即,江北少帅应声醒来!” 云扶一怔,忙踩下铜铃,范大哥一个急停,车子停住。 凯瑟琳和张小山坐的黄包车也从后头跟上来,张小山先跳下车去,买了报纸送过来。 云扶叹一口气,凝着张小山,“所以你瞧——我就说他是个成了精的猢狲,他没有伤重到醒不来,他是挖坑等我回去。” “穆军一进攻,他就知道不能再装下去了,这才‘醒了’。” 张小山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云扶摇摇头,“咱们回去吧,拆行李,不走了。 333、差点儿上你的当 凯瑟琳和张小山一听见云扶这么说,皆惊愣住。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是张小山着急地说,“姐……少帅只是才刚醒来,可还不一定就能康复啊。姐回去,也能让少帅赶紧康复过来不是?” 云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摆弄着指甲尖儿,斜睨着张小山,“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原本就是想趁着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儿去瞅他一眼还行,他要是醒着,我才不管他多重的伤,我都不回去。” “再说穆军大军压境,这压力足够变成他康复的动力了。用不着我了,我也懒得动弹,再说上海这边还这么多事儿呢,我可不想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了我的生意。” 云扶说着盯凯瑟琳一眼,“既然入了经商这一行啊,那就是生意大如天。‘商人重利轻离别’,这是自古以来祖师爷们就流传下来的规矩。” 凯瑟琳不好意思,冲张小山吐了吐舌头。 张小山便也明白,凯瑟琳也已经倒回他姐那边儿了。 张小山都要哭了,上前抱住云扶的手臂使劲摇晃,“姐……姐啊,你不能因为少帅醒了,你就不管他了。” 云扶哼了一声,“你不用在我眼前儿哭这个,我还不至于那么样儿。我不在乎他,可是我也还是在乎我爸跟大帅的情分的——所以还是之前那个原则,人不去,但是我给钱。” 张小山急了,“姐,你可以不给钱,你人去就行!” 云扶眸光渐冷,抬眸盯住张小山,“亏你已经是我商家的子弟,亏我带你去津门长见识,亏我将温庐交给你经营了两年——你这孩子,现在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靳佩弦跟郭子林、东洋人的两年,打光了靳军所有的家底!这时候穆军大军压境,就算靳佩弦醒了,你让他拿什么御敌?现在我一个人回去能干什么,难道站在城门楼子上帮他烧香祈祷,他就能不用枪炮就能打赢敌人了?” 张小山说不出话来。 云扶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眼下这个时候,钱永远比人重要。” 云扶吩咐范大哥倒车回去,眸光坚定如闪钻。 这几天云扶之所以任由凯瑟琳收拾行李,她不帮忙,也不阻止,是因为云扶自己忙着卖铺子,以及将款项电汇给鲍尔,请克虏伯及时发货。 云扶回国这一年来,因可口可乐的相关业务,尤其是灌瓶设备的引进,叫云扶结识了不少拥有远洋实力的船公司——云扶已经选定了一家挪威的公司,由挪威的公司来秘密运输克虏伯公司的军械和生产线来中国,以避人耳目。 这几天她终于忙完了这些事,而靳佩弦也醒了。虽说这些跟原来的打算有所出入——不过,就因为靳佩弦醒了,那也全都变成了最好的结果不是? 云扶含笑将自己手里抽完的雪茄猛地撇向路边的果皮箱,忍不住向青天含笑。 ——混蛋,就知道你是骗我的。险些就上了你的当。 我啊,就知道你没事。成了精的猢狲,命硬着呢! 334、不速之客 少帅醒了,张小山只好回去了。 去送张小山的那天,还是坐着黄包车。 张小山忍不住问,“姐,听范大哥说你不是订了一辆汽车么?钱都交了,怎么还没坐上呢?” 云扶故意翻了翻眼睛,不肯说。 凯瑟琳则是笑弯了腰,“那是你不知道你姐是个怎么样的妖精——她那天是找人办事儿,根本就没想真的订车。更何况当时也的确囊中羞涩,没钱啊。” “所以啊,你姐就开出了十分苛刻的条件,人家好好儿一家美商的车行,你姐非让人家给订一台欧洲厂商的车;还不仅如此,那车子还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得到的——你姐是给人家车行扔了一个大的烫手山芋去。我看车行啊,别说眼前弄不来那台车,估计年都弄不来。” 张小山张了张嘴。 云扶笑道,“好了,可算叫你们两个抓住我一宗糗事儿。我当时的确是故意刁难人家来着,可是我后来可是将那三千多块大洋都送过去了啊,还不够弥补我的诚意么?” “至于他们拿了钱却弄不来车,可怪不得我了。” 张小山知道从云扶那得不来内情,这便悄悄拉凯瑟琳的衣角,低声问,“什么车呀?” 张小山回江北了,欧洲那边拉着克虏伯军械的轮船也已经起航向东方来。 云扶连续多日的悬心,终于露出了些笑模样儿来。 趁着云扶心情好,凯瑟琳还是忍不住问,“……波士,你真的不回梅州去看看啊?” 云扶摇头,“为什么要回去?如果要回去,我当初又何必要走?” “至于说要回去,也只是担心靳佩弦昏迷……既然证明都是他下的道儿,那我就更不回去了。” 云扶叹了口气飞,放下修剪花木的剪刀,“我依旧是我,不管是庾风眠,还是沈云海,依旧都还是当年那个不想嫁给他的那个商云扶……” 凯瑟琳皱眉,“真的——不嫁?这辈子,都不嫁?” 云扶“嘿”地一声笑开,“当然,这还用怀疑么?” 凯瑟琳咬咬嘴唇,“……可是我分明觉着,波士你还是早就对少帅动心了。” 云扶手一颤,险些被花刺给扎了指尖去。 她摇摇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否认……可是就算是这样,却也还不至于叫我改变了初衷去——我不想成为任何男人后宅里的怨妇,任何人都不行,即便是他也不行。” 凯瑟琳的心被一种悲喜交加的情绪给紧紧攫住——高兴的是,波士终于可以坦率承认对少帅的感情,可是难过的是眼前这样的困局。 波士不愿改变自己对整个人生的态度,可是靳家偏又是那样一个人家。 波士和少帅,终究都没办法变成另外一个人,那眼前的困局看上去,就几乎无解。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之时,院门口,围墙外,却忽然传来拍掌声。 两人都是一惊,凯瑟琳赶紧亲自走到门口去看。 云扶也跟着望过去,却见凯瑟琳是倒退着回来的。凯瑟琳全部的注意力,都是放在她面前的一个人身上。 一个男子,年轻男子。身材瘦削,身姿颀长。 云扶的心也跳了起来,不过她倒不意外,因为知道迟早有这样的一天。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东洋人樱井御影。 樱井御影一边稀稀落落地鼓掌,一边含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怎么都没想到,让我找了几年的沈公子,原来就住在与我几个街区之隔的犹太人聚居区。” “虹口不大,提篮桥更是弹丸之地,我竟然错过了沈公子这么久,今天才有缘重逢。” 云扶“呵”地一声笑开,“樱谷先生,别来无恙。”云扶还故意叫着“樱谷”的姓氏,如他在秦安号上告诉她的一样。 云扶说着,并不惊慌,倒是伸手请樱井御影坐下。 “只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其实是您贵人多忘事吧?您忘了,咱们在船上相遇的时候儿,我的身份都是公开的,我就是澄顺洋行的少东家——澄顺洋行就在上海本地,您说我不在上海,我还能在哪儿呢?” 樱井御影在花架下坐下,眯眼盯着云扶,“我去澄顺洋行找过,可是洋行的工作人员都说,他们的少东家又出洋了。等今年再去,澄顺洋行干脆关门了。” 既然是洋行,云扶的澄顺洋行里便也请了不少英美籍的员工。樱井御影去,也问不出什么来。 云扶淡淡而笑,“做洋行的生意嘛,自然要经常国内国外几头跑。叫您扑了个空,真是不好意思。” “况且商场每一天都有风险,昨儿还好好的生意,今儿可能就开不下去了……您去的时机,当真不巧呢。” 樱井御影点点头,“可是沈公子现在怎么变成庾风眠了?站在我面前的你,究竟是沈公子云海,还是庾大先生风眠?” 云扶笑起来,知道自己已经无可逃避。 方才她与凯瑟琳说话的时候,提到自己的几个身份,樱井御影怕是都听见了。 ——甚至,就连她与靳佩弦的关系,也可能没有办法保守秘密了。 云扶便只是淡淡一笑,“其实名字不过都是代号,方便做生意用的。就像作家们在报上的文章都用笔名,不用真名一样;我们做洋行生意的,也时常多给自己预备几个身份。” “所谓狡兔三窟,樱谷先生应该知道商人都是多给自己留几条路的。” 樱井御影点点头,“是啊,谁能想到,做澄顺洋行生意的沈公子,摇身一变,又成了在上海滩搅动汽水生意的庾大先生呢?” 云扶小心地吸一口气,“樱谷先生可真是灵通,连我做汽水生意的事儿,都逃不过您的耳目。” 樱井御影摇头而笑,“不是我要故意探听,是沈公子自己将动静搞得甚大。整个上海滩,街谈巷议的,几个月来全都是可口可乐更名,以及阮玲玉的那幅月历牌小像。” “我也是好奇之人,只需稍微用一点心,就能知道后头这位高人是谁了。” 335、贪心不足 云扶笑,哪里会意外呢? 她都能透过飞星车行来得知樱井御影的身份,那么这位贵为公共租界工部局东洋董事的樱井先生,自然更能轻而易举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虹口地界原本是美租界,后来美租界与英租界合并而成公共租界,将法租界划出去。公共租界是自治的,权力机构就是工部局。 工部局里原本自然都是英国人和美国人,以及华人董事。后来因为虹口地区的东洋移民越来越多,工部局里便给东洋人留了董事的席位。 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东洋董事,便可以说是上海的日本移民的领袖了。 1916年以来,因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专门设立日捕股,由30名日本巡捕接管了虹口地区所有的的公共治安事务。在中国国内多次战乱中,日本均借口保障日侨利益,在虹口组织所谓的自卫组织,派驻海军陆战队,建立军事机构,将虹口划入日军的防区。 这样一来,能够代表东洋人,坐工部局那个董事席位的,一般事实上都已经有东洋军界和政界的背景——尽管樱井御影现在对外公开的身份为几间大的纱厂、纺织厂的老板,但是云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那还要樱谷先生帮我保密,别叫我沈公子了,还是也叫我庾大先生吧。” 樱井御影笑起来,瘦削的脸上,显得那笑都浮在表皮上,渗不进纹理里去,“好啊。” 云扶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笨,没办法先知先觉,不知道您今天会忽然从天上掉到我眼前来——我要是能预知到啊,那就早把那小烟盒预备好了。” “今儿实在是不巧,烟盒儿没在我身上,应该是落在欧洲的住处了。等回头我叫人给我寄过来,等到了,我一定给您送到办公室去。” “不急。”樱井御影笑笑,“我三年都等了,便是从欧洲坐船运过来,三个月也够了。” 云扶开心地笑,“您真好雅量。” 樱井御影静静凝着云扶的眼睛,“……我说烟盒不急,是因为我眼前想的是另一回事——庾大先生,汽水的生意,咱们一同做吧?我投资给你,你来运营。” 凯瑟琳在一旁都紧张得攥紧了园林剪刀。 云扶却非但没有什么不愿意,反倒大笑出声,“哎哟,樱谷大哥,瞧您说的。您怎么还跟在秦安号上似的那么客气啊?” “当初您就说啊,要花钱买我那小烟盒,我说了,我那烟盒是无价之宝,不卖——但是可以送给人。” 云扶说着还亲切地拍了樱井御影的肩膀一记,“樱谷大哥,不要你投资,我送你一成干股!” “哦?”樱井御影眯起眼来,“庾大先生这么大方?可是,我能知道,庾大先生这么做,是为什么吗?” 云扶笑了起来,“上海滩是魔都,各种势力纷繁复杂。不做生意不知道,唯有做了生意的人才懂得做生意的每一天,其实都是举步维艰。” “就算在咱们公共租界内部,英国人、美国人、犹太人,甚至包括你们东洋人……这些关系也都不好摆布。” 云扶静静抬眸,“樱谷大哥,你帮我保驾护航就行。” 336、我有我的打算 凯瑟琳送樱井御影出门的,回来就冲云扶咧了咧嘴,“波士,你又送干股……在温庐给纯贝勒送一成干股,在上海又给这个东洋人送一成干股……” 云扶点点头,淡淡答,“嗯。” 凯瑟琳也叹口气。其实她目睹她波士这么干,也不止这两次了——譬如从前在美利坚的小酒馆,为了能够得到稳定的私酒货源,她波士也曾经送干股给那些私酒贩子,使她们的小酒馆能在禁酒令那么严厉的盘查之下,依旧保证充足而稳定的货源供应。 如果说第一次第二次,她还有些不理解的话,那到了这次,她已是能完全明白波士的苦心了。 “波士……还是要用这一成干股暂时稳住这个东洋人?” 凯瑟琳只是有点肉疼,毕竟可口可乐这汽水儿的生意的前景,是从前的小酒馆,甚至温庐都比不上的。一成干股会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白白送出去,又是送进一个东洋人手里,总归叫她心有不甘。 云扶坐在花架下,又剪开一根雪茄,缓缓吞吐。 “……如果舍不得这一成干股,他原本会要得更多。他是想全盘插手我的生意,远不止一成干股这么简单。” 凯瑟琳也是微微一震,旋即转头望向门外,“对啊,现在的虹口和提篮桥,虽说还是从前的美租界,是现在的公共租界,可是这外头终究已经快成了东洋人的地盘儿。” “就算咱们这儿还是封闭的犹太人聚居区呢,可是人家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啊,是掌权人,所以即便咱们都住到这儿来了,人家还是能大摇大摆地,想来就来,说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云扶点头,“就算咱们能搬走,可是汽水厂就在提篮桥,搬不走。” 云扶的全部身家,几乎都投在了汽水厂上。汽水厂又刚刚投产,远远还不可能立即收回投资,自然就不可能搬走。 凯瑟琳点头,“行,就算为了咱们的汽水厂,给他一成干股就给吧!” 云扶缓缓吐一口烟,“好在工部局里,说了算的依旧还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咱们手里的汽水儿是美国货,而与咱们合作的华森药房是英国商人开的,他们药房还是英国贵族的御用药房……所以就算樱井御影想插手,他轻易还不敢太放肆。” 云扶缓缓站起来,“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可口可乐的生意做大,回收成本,夺取利润。到时候咱们才有可能再建分厂,将风险摊薄——就算到时候东洋人想对咱们的汽水厂动手脚,咱们也还有其他的分厂,伤不到根基。” 凯瑟琳的心都揪紧起来,“可是这么大的生意,谁敢说究竟要多少年才能回本、获利啊?” 云扶抬眸静静望住凯瑟琳,“我敢。我估算过,三年,只需给我三年,我就可以另建分厂了。” 凯瑟琳张了张嘴,半晌才说,“……所以波士你才不肯回梅州?这三年内,你必须要守着生意才行?” 云扶轻笑,“瞧你,又来了。跟生意无关。四岁就定的志向,一辈子都不会成为任何男人背后的女人,永远不会。” 337、管他死活 不出云扶所料,靳佩弦“康复”神速,没有一个礼拜,已经带兵出征,迎战穆军。 穆军多年与靳军宿怨,之前又因为曾经投奔穆军的顾明德,再度被靳佩弦感化,重投靳家麾下,更令穆军对靳佩弦积怨加深。 这次穆军更是瞅准了靳佩弦之前与郭子林内讧,元气大伤,靳佩弦枪毙了郭子林之后,郭子林手下仍有旧部在与靳佩弦顽抗;而且靳佩弦如今昏迷,穆军自认为是天赐良机,集合所部精锐,大举进攻,意图一举击溃靳军,夺取江北八省的地盘。 穆军来势汹汹,靳佩弦西有穆军,东又有东洋人虎视眈眈,处境堪忧。 云扶身在上海,却也小心关注着江北的消息。 上海虽说与江北划江相隔,但是因为上海本地各种势力的犬牙交错,反倒叫上海本地的报纸上能披露出一些更准确、更有前瞻性的报道来。 张小山那边,也借由温庐生意的财报,用商业电报的暗码方式向云扶传送消息。 云扶不动声色,只暗地里,借由自己一切手段,为江北筹钱——打仗打的是金钱,唯有金钱的保障,才能为战争赢下胜算。 在云扶的暗中绸缪之下,欧洲各械借助商船的掩护,纷纷驶向东方来。丹麦、捷克、英国、法国、德国……不一而足。 饶是如此,云扶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她无法改变的是欧罗巴与中国之间遥远的航程。就算同时多国采购,一国的不到还有另外一国的,可是终究运输的航程要两三月之久,而战争的形势瞬息万变,她也不知道在军械到达中国之前,战争的形势可会发生了改变。 江北在打仗,身在上海的云扶心中,何尝不已经是一场混战。 其实作为一个商人,她知道此时最便捷的,不是从欧洲购买军械,而是直接就近从东洋购买。 可是想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是太难——回想东洋人在中国所做的一切,更何况之前东洋人刚刚出兵协助郭子林与靳佩弦一战……这样的决定,对于云扶来说,实在是太难。 就在云扶为了这场战争殚精竭虑之时,江北的动静却开始跳脱出了云扶的预判。 ——刚刚“醒来”的靳佩弦,在靳军尚有内讧的情形之下,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羸弱。 穆军大军压境,也没能取得他们所希望的速胜、大胜。 云扶开始觉得不对劲,连续多晚,眼皮跳个不停。 果然次日一早,收到张小山的电报。 张小山在电报里说,靳佩弦之所以能这么快“醒来”,终究还是去了观月医院,得了观月院长的帮忙…… 就像当初封百里受伤说不出话来一样,靳佩弦因为是受到近距离的枪击,所以伤到的也是脑补神经。 因为有了封百里那次的成功经验,在靳佩弦昏迷不醒的情形下,人们自然回想到了上次的成功经验。 而且开枪的是东洋人,使用的也是东洋所出的枪械和弹药——子弹里枪药散开的路线,以及手枪的触发情形,东洋医生显然比西洋医生更有发言权。 在此情形之下,最后由大帅府里几位太太和大小姐、六小姐一起商议决定,还是送靳佩弦去了观月医院医治。 张小山也说,原本大帅府上下都十分犹豫,毕竟之前与郭子林一战,就是在与东洋人间接动手,是担心东洋医生暗地里动手脚的。 只是后来,因为有若月爱生的存在,倒叫几位太太和大小姐、六小姐放下了心来——因为若月爱生说,她可做人质,留在大帅府里。如果少帅在观月医院里有任何的不妥,大帅府可以用她的命来做抵偿。 张小山还说,经此一事,倒是证明“医者父母心”的说法。观月院长虽然是东洋人,但是他自己也说,他首先是个医生。医生应该抛开国别之见,以救死扶伤为第一天职。 张小山还说,其实就是在医治前后,东洋方面不是没有向观月院长施压过。不说别人,就说梅州东洋街那边的东洋人,尤其是曾经与靳佩弦结果仇的麻生父子,都带人在医院外抗议数日;在观月院长不理会之下,麻生父子竟然带人开始打砸观月医院,乃至观月院长的住宅…… 为了能医治靳佩弦,观月院长甚至不得不暂时中止他在观月医院里的工作,他本人离开了观月医院,住进大帅府里,来为靳佩弦诊治。 云扶看完电报,将张小山这些日子来有关此事的电报纸,一张一张叠好,装进一个紫檀螺钿的小木盒里锁好。 凯瑟琳走进来,悄然看着云扶。 云扶静静抬眸,“有事?” 凯瑟琳点头,“……那个东洋人撒库拉又来了。” 云扶含笑拍拍凯瑟琳的肩,“该来的总会来。走,去会会他。” 凯瑟琳小心望着云扶,“波士……你难道不担心,那东洋院长治好了少帅的病,那东洋女孩儿就会在大帅府里有地位了。” 云扶含笑摇头,“担心那个做什么?大帅府里有大帅府里的风水,我不喜欢大帅府,也是因为那潭风水……” “再说,”云扶抬眸望住凯瑟琳,“如果靳佩弦真的昏迷过,那他的命就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有人能治好他,那就都是好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可口可乐是美国货的缘故,樱井御影倒不喜欢去汽水厂见云扶,更喜欢来云扶的住处。 也或者是因为这民宅更好控制,他来去更为自由。 “庾大先生……靳少帅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他会输的,而且会输得很惨。”樱井御影开门见山,“庾大先生你应该劝劝靳少帅,接受我国的援助。只要他点头,我们能立即从本土,或者从上海,调拨最先进的军械给他,补充他弹药的不足。” 云扶听罢点头,淡淡坐下,“可是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懂军事,也看不出输赢,更不关心靳家的死活。” “可是你在秦安号上,却是豁出一切去救他的性命。”樱井御影盯紧云扶。 338、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樱井御影依旧还是不叫云扶失望地咄咄逼人。 云扶便笑了,“想必您已经将我的底细打听的明明白白了——您怎么忘了,我父亲是靳家的幕僚,在大帅身边那么多年,岂有我见了少帅遇险,却见死不救的道理?这是人之常情,不救他,那还是人么?” 在是人不是人这问题上,云扶特地眼珠儿在樱井御影面上一转而过。 “再说我父亲是跟大帅一起遇难的,到如今仇还没报。我自知自己一共有几分本事,我知道我怕是查不出真相了。所以我还指望着靳佩弦能将此事调查清楚,好叫我也得知内情,给我父亲报仇雪恨呢。” 樱井御影歪头想了想,随即点点头,“倒也有理。” 云扶摆弄着怀表链子,盯着樱井御影笑,“我倒是奇怪,你们东洋人到底是个什么立场啊?” 云扶说着,从背后的书架上取出一份报纸来,放在樱井御影面前的桌上,“您瞧,这份美国人办的报纸上新近才披露,说郭子林之所以在手下的王牌师‘枭鹰’被靳军歼灭之后,郭子林本来已经没什么牌了;郭子林之所以还能跟靳佩弦缠斗长达两年之久,就是因为郭子林得到了你们东洋人的帮助。“ “你们东洋人不但给郭子林军械,你们甚至还给郭子林派军事顾问,甚至直接派人穿上郭子林手下的衣裳参战——可是你们怎么忽然调头回来,又想对靳佩弦如法炮制了?” 云扶小心,是用美国人的报纸来说这事儿。 樱井御影拿起报纸,耐心地仔细看完,淡淡一笑,“跟你们中国一样,我们国家也分许多派系,各派系的利益诉求都不一样。如果美国人不是又在夸大其词,姑且认为他们说的是真的,那究竟是哪个派系支持了郭子林,我倒不得而知。” “不过不管那个派系支持郭子林是什么用意,都不影响我对靳少帅的支持。” “哈……”云扶含笑摇头,“可是在‘秦安号’上,你曾经想捉拿他!” 樱井御影想了想,“其实这当中有误会。我不知道当时那个年轻人就是靳少帅;庾大先生,我看你当时的模样,仿佛也不知道吧?——我只是听到报告,说士官学校有中国学生逃跑,可能带走重要的军事情报,所以我才带人在船上捉拿的。” 樱井御影耸耸肩,“你别忘了,秦安号虽说是从美利坚驶向中国,但是中间也在我国港口停靠过,所以那样的事极有可能发生。” 云扶又笑了,点点头,“对呀,您也只是从贵国坐船返回上海,顺便抓捕罢了。” 樱井御影修长的手指叠放在膝头——他的手极瘦,有些苍白。 “没错,不存在我特地去抓捕谁的说法。” 云扶将报纸抽回来,随意撇在一边,“那你就不怕你想要支持靳佩弦的做法,跟你们国内的其他派系自相矛盾了?然后这场仗却变成了你们东洋人之间的自相残杀?” 樱井御影笑了,自信地摇头,“不会的。我们东洋人,一向只崇拜强者,支持强者。” “虽然在我国的支持之下,郭子林跟靳少帅缠斗了两年之久,可是——最终的结局呢?还不是郭子林死了,靳少帅用计调虎离山,要了郭子林的命去。” “胜负已定,强者是靳少帅,这就证明我国人原来的判断是错的。既然知错,他们一定会改,转而支持强者!” 云扶眯起眼来,“这么说……原本在郭子林和靳佩弦之间,你们的同样人是认为郭子林才是那个强者喽?” 樱井御影点头轻笑,“毕竟靳少帅从前韬光养晦,呈现给世人的从来都是纨绔子弟的模样。就算在士官学校学习期间,所有的成绩也都是垫底的……反观郭子林,毕竟是一方枭雄,阅历和经验都是靳少帅曾经无法相比的。” 云扶眼帘轻垂,“那如今在穆军和靳佩弦之间,你们却选了靳佩弦为那个强者?你们这回会不会又武断了?” “你们总该知道,穆军与靳军积怨多年,就算当年大帅在世,也没能灭了穆军啊。穆军的整体,也许是比郭子林更加强大。” 樱井御影却摇头,“不,我们这一次相信靳少帅。”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云扶盯住樱井御影的眼睛。 樱井御影笑了,“因为——靳少帅是与我队打了两年!而且客观来评价,靳军在军械并不占优的情形之下,并没有输给我队。这样的人,又是带着我事思想的人,更能够得到我们的尊重和支持。” 云扶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子才停下。 俯身在桌面上,云扶像一只猫儿似的盯住樱井御影。 “我不懂军事,我不大明白你这提议意味着什么。可我是商人,我却知道这天下的商人做生意,都是要有利可图的。所谓无利不起早,没有出力不为讨好的。” “樱谷大哥,你也是商人,我好奇你代表你的国家来与我谈这笔买卖,图的又是什么呢?” 樱井御影深吸口气,“庾大先生,你是商人,更是明白人。别看你年轻,可是就凭你做了可口可乐的生意,这全世界就没几个你这个年纪的人,能在做生意这事儿上比得过你去。” “所以我想庾大先生你一定不仅懂做生意,也懂如今中国的形势。” 云扶眯起眼来,“愿闻其详。” 樱井御影伸手进茶水,在桌上画了一道横线,“就如中国象棋,现在中国的形势也适合在南北之间划一道楚河汉界。靳家原本就据有江北八省,他理应再进一步,将全中国的长江以北,全都统一。” 云扶“哈”地一笑,“你是说,叫靳佩弦统一北方,然后与南军划江而治?” 樱井御影耸耸肩,“中国历史上,也多次出现这样南北朝的情形。如今中国也是乱世,暂时还没有谁有能力统一全国。那与其军阀混战,不如先顾一半,南北分治。” 云扶莞尔,眸光幽幽一转,从眼角处斜睨着樱井御影,“如果靳佩弦真的做到了,那你们东洋人想与靳佩弦共掌北方权力,是不是?” 339、金钱与时间,看谁跑得快 樱井御影的来意,或者说整个东洋国的用意,云扶心下已经有了谱儿。 眼前之计,自是一个“拖”字诀。 云扶便笑,理由自是信手拈来,“樱谷大哥和贵国如此‘好意’,只是你们怎么来找我啊?你们找错人了。” “我跟靳佩弦之间,是从小订的那么个娃娃亲。可是你懂的,娃娃亲嘛,说白了都是欺负小孩不懂事,只代表父母长辈的意愿罢了,跟我们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是极力反对的,所以才这么多年都在西洋生活。回来之后正好赶上大帅出事,于是那张婚约就也自然作废了。” 云扶眸光瞟着樱井御影,“凭樱谷大哥和贵国的耳目灵通,不至于连这个都没听说吧?” 云扶此言,亦是意在刺探。 樱井御影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云扶便哼了一声,“婚约不存在了,我跟他个人的关系,更是从小就不睦。我们俩一见面就打,早已是打得仇仇的了。我的话,他一定不听。” “况且我离开梅州,这一晃又快三年了,这三年当中我们俩也没什么联系,我对他的影响力就更是有限。” 云扶说着耸耸肩,“樱谷大哥和贵国,还是应该另选贤明,挑对他有影响力的人才好。” 樱井御影也是狡猾,不慌不忙抬眸盯住云扶的眼睛,“例如……?庾大先生给我们推荐个人选,能比庾大先生您对少帅更有影响力的人。” 此时此刻,云扶越发庆幸自己早将郑雪怀给带走了,而且是给放在了东洋人鞭长莫及的欧罗巴,尤其是放在了东洋人得罪不起的德意志使馆里。 要不,此时此刻说到这样的话题时,她还免不得要担心郑雪怀去。 如果郑雪怀此时还在梅州,说不定郑雪怀会成为东洋人的另外一个人选——他们或者会用郑雪怀来说服靳佩弦; 又或者,干脆除掉靳佩弦,将郑雪怀推上正位。 毕竟郑雪怀是东洋人的种啊。 况且就算郑雪怀不肯就范,还有邱梅香和邱梅风姐弟俩呢。难保这二位到时候不会顺风倒了去。 ——这也是为何,当初云扶那般小心筹划,必须要带走郑雪怀母子、舅甥的缘故。 按下心绪,云扶淡淡一笑,“其实贵国自然还有更好的选择啊——比如说,靳佩弦曾经在你们国家的士官学校念过书,自然有不少老师和同学,加在一起几百个呢,从中怎么也能筛选出几个来。” “况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贵国人,那自然是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樱井御影眯起眼来,望着云扶半晌。 云扶拍手而笑,“我是不是一不小心帮樱谷大哥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法子啊?樱谷大哥你不妨试试,我觉着,这个法子一定能奏效。” 樱井御影去了,凯瑟琳送出去的。 凯瑟琳回来望住云扶,有些担心,“……波士,我担心他们会缠上你的。这群东洋人,最是如跗骨之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 云扶耸耸肩,“所以我给他们想了个好主意啊。东洋士官学校那么多人呢,叫他们一个一个地去挑选,怎么不得几个月啊?” “再说了,也是托他的吉言,是他自己亲口告诉我,他们东洋人其实心不齐——他们国内也分好些个派别的,各个派别的利益诉求不一样。我猜那士官学校里,几百个老师和学生,必定也是各个派别的人都有……“ 凯瑟琳会意,便也笑了,“人心不齐,那就得耽误工夫。他们要是真照着这个路数走下去,还不得好几个月嘛。” 云扶垂下眼帘,“嗯。我要的就是这个融空儿。只要再给我几个月时间,今年可口可乐的收益就能到账。” 云扶抬眸望住凯瑟琳,难掩眼底的兴奋,“生意不错,是一笔不小的进账。” 这世上最赚钱的生意,还有什么比得上卖水呢? 做房地产要有地皮,要有建材和人工的耗费;做她爸那种鲜货的生意,需要有货源,有仓储,还得开遍铺面来连缀成销售网络——哪个的初期投资都不小。 卖水就不一样了,当初期的投资收回之后,那几乎就是接过水龙头就是钱了。 汽水儿就更是比酒更简单,都用不着发酵和窖藏…… 凯瑟琳点头,“可是波士……咱们汽水的生意,毕竟是要时间越长越赚钱,可是咱们怎么能拖得了东洋人那么久去?” “所以需要动脑筋,”云扶指尖撑住额角,“我会在他们筛选完士官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之前,替他们选好下一波人选,挖连环的坑儿,等着他们挨个跳。” 凯瑟琳便也扑哧儿笑了,“波士,真的行么?” 云扶缓缓摇头,“……暂时行,却不是长远之计。一切都要看东洋人自己的野心。” “他们从《马关条约》开始,到今年,已经等了三十年了。我不确定他们肯不肯再等一个三十年,又或者是十三年,还是三年……不过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让我把钱赚出来!” 凯瑟琳咬了咬嘴唇,“波士……那你下一拨人选,又会是谁?该不会是……?” 云扶轻哼一声,“自然有若月爱生的份儿。谁让她是东洋人呢。” 云扶在南方,抓紧一切时间,推动汽水的销售。 为了扩大销售,她各种新鲜的手段层出不穷。 譬如云扶将可口可乐推向了各大西餐厅,以“女士红酒”的名义来给许多既要洋派,又其实根本喝不惯红酒的女士们。 一瓶汽水,却在特殊的需要之下,可以用红酒的价格来销售,西餐厅们自然乐于代销。反正人家可口可乐最初发明者的定名,就是“法兰西红酒”嘛。 当这一年的报表送到手上,云扶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悄声与凯瑟琳说,“……看着吧,照着势头,我有信心在第三年就将咱们中国的可口可乐销量,推成全世界仅次于美国本土的,最大的汽水厂!” 凯瑟琳也是惊呆,“三年之内?波士,仅需要三年?” 谁能想到,第一年只卖过25瓶的汽水儿,就有她波士这样的人,敢发出三年就成为美国本土之外的世界最大汽水厂? 340、他会选谁 云扶在上海的生意一切顺利,靳佩弦在江北的战事,竟也势如破竹。 倒叫云扶有些意外。 打仗,没有钱,没有军械,怎么打?就算将帅有天纵之资,可终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又或者……我想,波士你寄回去的钱,还是用在刀刃儿上了。”凯瑟琳小心翼翼地说。 云扶摇摇头,“我是寄给他不少钱了,可是你知道么,一次正面战场上的交战就需要多少钱么?每一发子弹、炮弹全都是钱。我那些钱不够他打多少次冲锋的。” 报纸上都登了,双方战火猛烈,都是一副要搏命、决战的态度。 “要不……说不定大小姐她们开始变卖大帅的家底了?毕竟靳家执掌江北这么多年,大帅府的家底也是富可敌国的。” 云扶摇头,“虽然理论上可以解释,但是事实上的操作性不大。你想靳家的产业,就算想卖,又是随便就能脱手的么?他们家有的是大房子、大田庄……有几个人有这个实力,说买就买的?” “再说凭靳家的地位,江北哪处宅子和田庄是他们家的,江北的富人们有几个是不清楚的?他们敢趁着靳家用钱的节骨眼儿,压价买下来么?他难道不怕等仗打完了,当兵的耍了蛮,拿了钱却不肯交货的?” 凯瑟琳也为了难,跌坐下来,“那……少帅是怎么打的仗呢?” 疑问几日后就解开了。 就在新年,上海的多家报纸上都刊登了靳佩弦的新年训话的照片。 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是一个温柔的身影。 不再是叶小鸾,而是变成了若月爱生。 几家报纸都不约而同地猜测,叶小鸾只配为妾侍,而这位东洋温柔的可人儿,即将成为少帅的妻子。 报纸上还都为若月爱生做了一通解释,说她虽然是东洋人,但是她不是纯纯的东洋种。她是中日混血的,母系还是中国的格格儿。 更有一份报纸更进一步,说就在几个月前,少帅还没醒来的时候,这位若月姑娘就到庙里去“舍名儿”了。 这是一种宗教上的寄托,是人将自己名儿舍给神佛,来向神佛祈求一件事。为了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她将自己的名儿舍给神佛——便是将自己的命都交给神佛了。 只要神佛能够满足她的心意,她连自己的命都肯献给神佛的。 不消说,她所祈求的,就是少帅靳佩弦能够早日醒来。 仿佛也是上天感应,就在她做了这事儿的三天后,少帅就醒来了。 她也因此向神佛还愿,依旧将自己的那个名儿所代表的命数押给神佛,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儿——从此只叫‘晋爱生’,而将那个东洋的姓氏彻底改掉了。 报纸上的解读是,她为了少帅放弃了她自己那一半东洋血统,而只想当一个中国人,当少帅的妻子。 “净胡说好吧?”凯瑟琳看完报纸就急了,望着看完报纸之后面无表情的云扶,“……报纸是不知道若月院长才是她亲生父亲。所以少帅醒来什么的,根本不是她诚心感动神佛,只是她亲生父亲帮了她而已!” 云扶抬眸静静瞟一眼凯瑟琳。 “就算不是神佛,而是她亲生父亲,又有什么区别么?” 凯瑟琳咬住嘴唇,说不出话来。 ——亲生父亲,自然是比神佛还要亲近的。所以人家若月爱生有功,是怎么都抹杀不了的。 她看看云扶,赶紧走过来坐在云扶身边,“波士……你,难过了?” 云扶“嘿”地一声,“我难过什么呢?我只是遗憾,我给樱井御影选好的第二波人选,倒叫这事儿给折腾没了。” 凯瑟琳郁闷道,“看样子她还真是一副为了少帅,肯将自己的东洋人身份都放弃的架势。” 云扶点头,“不光她如此,她生父观月院长不也先已经如此做了么?观月院长说,医生没有国界、民族之偏见,他肯在靳佩弦跟东洋人动手的时候,不顾东洋街的示威、反对,坚持救治靳佩弦……” “这样看来,他们父女还真是血脉相连,行事如出一辙。” “哎呀波士,你怎么还夸他们啊?”凯瑟琳都苦了脸,“若月爱生,已经要将少帅给抢走了……” 云扶笑了笑,抬起手来,咬了咬指节。 “由得她抢去!” 她转眸望向窗外,“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不是这件。” 凯瑟琳小心觑着云扶,“这事儿都这样了,波士你都并不是最关心的……难道还有什么是比这件事更要紧么?” 云扶点头,“打仗。我要知道靳佩弦从哪儿得来了军械。” 凯瑟琳心下也是一跳,“波士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担心少帅已经跟东洋人合作了吧?” 云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气氛唰地压抑了下来,比之前说到若月爱生的还要压抑。 云扶垂下头去,两手攥紧,“……拍电报去问纯耳,别问张小山。张小山是靳佩弦带出来的兵,他总是下意识替他说好话。纯耳能中立,且跟靳佩弦几乎有杀父之仇,所以纯耳说的话能听。” “问纯耳,靳佩弦是不是跟东洋人合作了。让他说实话。” 凯瑟琳有些喘不上气来,她好紧张。 “波士,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少帅真的跟东洋人合作,拿了东洋人的军械……你,会怎么做?” 云扶轻轻闭上眼,“我一个人,怎么跟一个国抗衡?我便是拼了性命去赚的钱,买来的军械也没人加东洋人的多——那我就别费那事了。” “如果证明他已经跟东洋人合作,那咱们这边所有汇给克虏伯以及欧罗巴其他军工厂的分期款,全都停。货船还在路上,随便他们都拉回去。” “还有往梅州汇钱的事,也都停了吧。” 凯瑟琳闭了闭眼,“波士,是在你和东洋之间,少帅只能选一边,对么?” 云扶想了想,却摇头,“不是在我和东洋之间选一个。是在他对权力的渴望和我之间,选一个。” 如果他真的跟东洋人合作了,那就意味着整个北方的半壁江山,那将是巨大的权力。 军人的骨子里,都渴望逐鹿天下,手握重权,对么? 341、这世上最柔软的小东西 猜测没延续多久,几天后,纯耳发来的电报,给了云扶答案。 云扶看罢电报,就将电报纸倒扣着拍在了桌上。 “啪”的一声。 凯瑟琳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来,拿起那电报纸看。 看罢,凯瑟琳也呆住,定定抬眸,有些荒凉地望着云扶。 ——纯贝勒说,靳佩弦的确是接受了东洋人的枪支弹药。 纯耳还特地解释,他自己因为是局外人,并不敢随便下断言,生怕是给弄错了——结果为了接受东洋军火之事,靳佩弦跟封百里都吵起来了。 原本因为封百里在与郭子林之战中的军功,封百里已经被升为第27师的师长;结果就因为这次的争吵,靳佩弦连续多次给封百里降职,到如今已经降到排长了。 堂堂曾经前线指挥作战的先锋,如今都要自己亲自冲锋作战了。 封百里那边出事,张小山的反应是最灵敏的,纯耳天天在温庐与张小山相处,这便也越发确认,那一切并非传言了。 “……少帅他,怎么会?”凯瑟琳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会。怎么不会?”云扶摇摇头,“咱们从欧洲给买的军械,因为遇到了冬季,航行困难,现在还在海上,紧赶慢赶还是比预定的日期晚了。现在对于他来讲,除了更近的东洋,他无处获得这些先进的武器。” “那,波士你……”凯瑟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虽然是美利坚的国籍,但是来中国这几年,东洋人在中国领土上制造的那些惨案,她也都听说了——就连她这样一半华人血统的都接受不了。 云扶深吸一口气,抓起电话来,“……欧洲来的商船,改变原定路线。不去天津港了,改到上海港收货。” “波士,那些军械,你真的不给少帅了?” 云扶眯了眯眼,“他既然有了东洋的武器,就用不着这些西洋的了。人家也用不着双份儿,我也就不浪费这个钱了。” “可是那么多的军械……波士,你在上海接了船,可又要怎么处置?” 军械不同于其他的货物,哪儿是说能弄好几船的来呢? 云扶皱眉,“到时候再说。” 云扶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冬夜的萧瑟,“……我总感觉,到时候那些东西会派上用场的。” 云扶次日出门,忽然见范大哥没如往常似的在洋车上坐着等她,而是站在十几米外,好像跟谁说话呢。 云扶不由得好奇,顺着方向看过去,心便是一跳。 ——站在范大哥对面的男子,竟然是封百里! 封百里怀里好像抱着个什么,范大哥跟封百里说话也是针对他怀里的东西。远远看过去,两个大男人竟然都是满脸的温柔。 云扶拄着文明棍儿,先扭开头去,深吸口气,才咳嗽了两声。 两个大男人都转过头来,范大哥更是抢先跑过来,用脖子上的白毛巾来掸洋车座位上的轻尘,“哎哟,大先生您出来啦。” 封百里有一刻的尴尬。 云扶斜睨着他,等他先反应。 范大哥不明就里,见云扶一直看着封百里那边,便赶忙解释,“那位先生是好心人,方才路边不知谁丢掉了一只小猫儿,饿得嗷嗷直叫,而且险些被洋人的汽车给压死……是那位先生给逼停了那汽车,将小猫儿给救下来。” 一听小猫儿,云扶倒顾不得什么了,疾步小跑上去,赶紧从封百里手上接过小猫儿来,“……没事吧?” 是只小狸猫,白肚皮儿,四只小白蹄儿;脸上有完美的八字面具,双眼有又浓又长的眼线,一直绵延到它两个小耳朵下去。 小东西看样子甚至都没有满月,又软又慌乱地在云扶掌心扭动,叫云扶一颗心都跟着颤颤了。 她也顾不得是封百里先捡到的小猫,自顾将小猫揣进为了外套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暖着那小生物。 封百里有些尴尬地脸红,赶紧说,“没事。就是有些饿了,一个劲儿在找母猫,我不知该怎么喂它……我买了个包子,将里头的肉馅儿喂给它吃,它也不吃。” 云扶叹口气,“笨。交给我吧。” 她不在乎粗呢西装粘了猫毛,摘下手套来,轻轻用指腹扶着小猫儿的头顶,“别怕啊,咱们现在就回家,吃饭饭去。” 范大哥忍不住问,“庾大先生……咱们不去公司了啊?” 云扶点头,“嗯,现在先不去了。范大哥您先拉活儿去吧,中午十一点再来接我。” 范大哥就笑了,“哎哟,我拉您也一年了去,倒头一回见您为了个小猫儿,连工作都放下啦。” 云扶摇头,“它是个性命,这就是最要紧的。” 范大哥拉着洋车转身走,还向封百里摆摆手,“回见了您呐。” 范大哥跑没影儿了,云扶立在门口回头,“听见了没,范大哥还说要跟你‘回见’,连他都一派笃定我会让你进门儿的。” “那还犹豫什么呢?快请进吧。大老远来的,我便是不看僧面,也得看猫面不是?” 怀里有猫,云扶整个人的神情都柔软了下来,便是这样带刺儿的话,也比从前那些更温柔了些似的。 封百里赶紧一个健步冲上前,刚想喊“少夫人”,却还是及时刹住车,捂着嘴小心问,“我方才听着那拉车的大哥管您叫‘云大先生’?” 云扶翻了翻眼皮,“我有那么傻么,还在自己称呼里加个‘云’?不是‘云大先生’,是‘庾大先生’。” 封百里挠挠后脑勺,“听起来还是差不多啊……” 云扶叹口气,“大老远来的,我本想请你进门。我看你现在是不想进门了,是不是?” 封百里赶紧笑了,“没,没。庾大先生,谢谢您让我进门。” 进了门,云扶赶忙倒了牛奶,用指头肚儿蘸了牛奶,喂进小猫儿的嘴里去,让它吮着。 小猫登时发疯了似的使劲吃,边吃还边哽叽,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终于得了满足。 封百里露出一副叹为观止的模样,“……原来还能这么吃啊?” 云扶瞪他一眼,“要不说你们这帮当兵的爷们儿,都是糙人呢。这是小奶猫,得这么吃,就算你喂给它肉吃,它也还不会吃啊。” 342、他变了…… 云扶耐心地喂食小猫儿,仿佛这才是天下最要紧的事。 喂猫的过程里,云扶什么话都没跟封百里问起。 幸好小奶猫还小,胃口就那么指甲盖儿大,吃了一会儿就饱了。 云扶托着它小小的身子,用手挠挠它头顶、后颈,又轻轻摩挲了摩挲它的小肚皮,帮它往下顺着奶嗝儿。 这样的云扶,叫封百里都看傻了。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温柔,这么女性化的少夫人。 他也隐约地有了一点儿心得——千万不能跟少夫人使横的,因为少夫人刚硬起来,那就是男人,甚至比男人还要了不得;想要让她心软,就得跟这小奶猫儿似的,自己什么都不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她手里去,放下所有的防备,甚至自尊…… 想到这儿,他心下一动,仿佛隐约又明白了点儿什么去。 小猫儿不久就睡熟了,在云扶怀里完全放弃了防备,整个儿就是个四脚朝天,将猫儿们原本最不该露出来的肚皮,全都向云扶大敞四开。 让封百里最不能忍的是,那两只小前爪整个是直直地举起向头顶去,就跟举手投降似的。 封百里都忍不住笑了,“它现在已经完全被您给征服了。我猜,它现在开始,会将您当成母亲了吧?” 云扶噘嘴,“你说我是母猫呗?” 封百里大笑,连忙否认道,“母亲不分物种,都令人尊敬。” 云扶未置可否,只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将小猫儿放在沙发上,还用她自己的一条羊毛围巾给盖上。 既温暖,又有她的味道,能叫嗅觉灵敏的小东西睡得安稳些。 云扶将小奶猫照顾完,这才幽幽抬眸,“我大致能猜到你是怎么找到我这儿来的——张小山说的吧?” “这样说来,你们两个倒是和好了,不再别别扭扭了,也是好事。” 云扶故意从这个点上开始发问,封百里颇为狼狈,心下只能再暗叹一声少夫人真不好惹。 云扶却不用他回话,只淡淡扬眸,目光掠向窗外,都不在他脸上停留。 “只是,现在江北的仗不是还没打完呢么,你怎么出现在这儿了?别以为上海跟江北隔着远,你不知道上海被称为魔都么,上海的各国报馆都是妖魔鬼怪,手腕极为了得,什么消息都能爆的出来。” “眼下,还没听说穆军已经败了,你这个该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怎么会大材小用到,到上海马路边儿上救猫来了啊?” 封百里自然听得懂云扶话里的刺儿,尴尬道,“……我当然不是临阵脱逃,我是,我是叫老大给一撸到底。” 云扶歪歪头,“也没那么严重吧?听说只是从师长给撸到排长,不能再作战指挥部里纸上谈兵了,必须亲自带人上战场白刃战了而已。” 封百里叹口气,“您这消息还是滞后了几天——几天前,我已经不再是排长,甚至已经被老大给开除了军籍……” “不再是军人了,就算我还想留在前线拼命,老大却已经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云扶也意外,不由得收回目光来,凝视住封百里。 “他开除了你的军籍?你……做什么了?” 封百里闭了闭眼睛,“因为东洋军械的事,我跟老大之间始终存在分歧。我多少次试图说服老大,可是老大都不肯听。就因为这些次争吵,老大将我从师长一级一级降为排长。” “我变成了个小排长,就更拦不住老大……我也一气之下,不准我的手下使用东洋军械……” “结果,那场仗败了,阵地丢了,也伤亡了不少弟兄……”说到此处,封百里黯然地深深垂下头去,两手攥紧沙发扶手,显出几度的痛苦来。 云扶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明白,此事的确难以取舍。” 封百里深吸口气,“战败后,老大追责,说本来要把我送军事法庭的,只是记着这些年的情分,这才只开除了我的军籍……” 云扶垂下眼帘,“那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封百里深吸口气,“我人微言轻,已经不可能对老大再有半点的影响力。可是少夫人,您可以!拜托您劝说老大,让他别再错的路上一去不回头了!” 云扶又别开头去,“真是奇怪,我明明与他已经摘开关系,走得这么远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还总要来找我,以为我对他依旧有影响力?” “他昏迷的时候,张小山来找我;现在他醒了,你又来找我……你们去找叶小鸾,或者若月爱生,不是更合适么?又或者还有三太太啊,大小姐啊,她们都是他的至亲,说话都比我有用。” 封百里轻轻闭上了眼睛,“……您说的有理,只是这些方法,我们何尝没用过?除了叶小姐和若月小姐两位,我们不便相请之外,三太太、大小姐都已经劝过了。只是,都不奏效。” “哦?”云扶也不觉有些意外,“就连大小姐说话,靳佩弦都敢不听了?” 三太太还罢了,可是大小姐说话,靳佩弦一向都是不敢不听的。 封百里深深叹口气,“那是因为……您不知道,老大醒来得有些仓促,观月院长说,他其实还需要时间来休养;只是穆军突然来袭,不能不用非常一点的手段,让少帅早些醒来。” 云扶听着这话茬儿就不对,便眯了眼盯住了封百里,“……所以呢?” 封百里叹口气,“所以,现在老大的性子有些变化。有时候看着他,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前的老大是一定肯听三太太和大小姐的话,可是眼下的这位性情大变的老大……却是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去。” “不只是三太太和大小姐,其实公公、小梅,甚至君子都试图劝说过老大,可是——却都被老大给撵了出去。” 封百里两手攥紧,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勉强道,“……我们所有人一起想办法,思来想去就只剩下少夫人您了。我们都相信,少夫人倘若肯骂醒老大,说不定还是可行的。” 云扶眯起眼睛来,“你说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那他变成什么样了?” 343、变成冷酷无情的模样 封百里闭上眼。 “老大他变得——冷酷无情。” 云扶的手抬在半空里,却忘了抬起手来本来是要做什么,尴尬地只好收了回去。 “怎么个冷酷无情法儿?你是说,他将你一撸到底?” 封百里摇头,“若老大只是对我这一件事上,凭我与老大这些年的情分,我不会在乎这些什么职衔,什么委屈;可惜,老大另在旁的事上也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例如?”云扶眸光静静定在封百里面上。 封百里垂下头去,“老大用东洋的军械,大小姐也不赞成。我们几人都劝过老大,可是都没用。无奈之下,只得一起去请大小姐出来说话。却没想到——大小姐去找老大,也被老大卷了面子去。” “老大出口伤人,说大小姐‘已经是嫁出门的女儿,便再是靳家长女,也终究已经是泼出门的水,没资格再管靳家的事了’。还说什么,‘靳家还有男丁在呢,那就还轮不到当姑娘出来说话。” 云扶终是一皱眉。 封百里又道,“……老大对大小姐尚且如此,六小姐的处境就更为尴尬。老大叱责六小姐,说当初大帅将六小姐嫁给郭子林的儿子,何尝不是在郭家安一条内线。可是六小姐非但没能将郭家的内情及时送回靳家来,反倒叫郭子林养虎为患、尾大不掉,造成后来的这一场大战。” “还有……”封百里说到这里,却停住了。 云扶深吸一口气,“还有什么,你说。” 封百里的头垂得更深,“还有……因为公公与我一起,试图说服老大。结果老大迁怒,将六小姐的事与公公的事合并在一处,说公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算六小姐已经离开郭家回了娘家,但是也轮不到公公惦记。” “老大说,当年大帅活着的时候儿,都没把六小姐许给公公,那他就更不会忤逆大帅的决定——所以他会再给六小姐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叫公公死了这条心。” 云扶闭上眼睛,“他真是,太过分了……” 封百里深吸口气,“要不是我已经被老大开除了军籍,老大身边没有别人了,要不公公也要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少夫人您知道,公公跟我还不一样,我不过是前线冲锋陷阵的,距离老大还远着;可公公一向是老大身边人,是老大亲卫队的队长,如果公公走了,或者对老大心生怨恨,那老大的处境就——不妙了。” 云扶点头,“如果不是六小姐还在大帅府,公公真是该走了。” 云扶犹豫了下才问,“那么……你走了,如果公公也走了的话,他身边还有谁?” 封百里想了想,“除了常规作战部队的手下之外……夏之时算一个。” 云扶眯起眼来,“夏之时回去当了靳佩弦的副官?” 封百里点头,“原本是老大想用夏之时,觉着他是个人才。另外也想从夏之时那,更多知道当年郑督办的事情……” 云扶叹口气,“其实,我早先就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我觉得靳佩弦本来就是冷酷的人,反倒是他的不羁和情况是装出来的,撑在表面的假面具。” “所以,兴许不能说他是变了,或许在连年大战的压力之下,他只是恢复本性了。” 当年靳佩弦活埋小戏子、活割纯耳的手下,以及剥白音的头皮……这些都曾让云扶隐觉震惊,直觉他的表象之下,藏着另外一个嗜血冷酷的人。 ——原本她没多想,只觉得终究是军人,哪个军人的骨子里没有嗜血的一面呢? 封百里却摇头,“……可是我的直觉,却与少夫人有所不同。少夫人觉得老大的冷酷来自骨子里的本性复苏,可我担心,是外人动了手脚。” “什么意思?”云扶霍地抬头,“你说清楚。” 封百里叹口气,“少夫人您忘了,我自己就是最活生生的例子。当年被郑雪怀虐打,头部受了伤说不出话来。最后无奈,被送进观月医院,由观月院长亲为诊治……” 云扶点头,“是你的神经被伤到了,管说话的那处神经出了问题。” 封百里点头,“明明是自己的身子,可是自己却支配不了,想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可是我自己的身子落到观月院长手里,却可以听凭人家支配,观月院长叫它说话,我就能说话了。” “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当时的感受,就觉得我自己全身的神经,就像一根一根的线,都凭人家观月院长提着,想动哪根就动哪根,我完全不能自主,都只能随着他的指令来动。” 云扶闭上眼,“我明白,那种感觉就像是提线木偶……” 同样的例子,还有那些瘾君子。 本来是好好的人,受了烟土的麻痹,神经就乱了,吸足了烟前后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封百里叹口气,“这样巧,这次老大昏迷之后,也是在观月院长手下醒来的……我就总觉得,是观月院长动了手脚,让老大那根控制着冷酷无情的神经醒来,而不是真正的老大醒来……” 云扶心下也是一惊。 封百里叹口气道,“虽说观月院长救过我,也为了老大而跟他们东洋人起过冲突,更是若月小姐的亲生父亲——可是我总觉得放心不下。” “谁让他终究是个东洋人呢?那他之前所做出的那些事,又会不会是做戏而已?” 云扶凝住封百里,只觉也跟他当初似的,竟已是说不出话来。 “少夫人,东洋人一向是最为狡猾的物种……最善于使小绊子,动歪脑筋。所以我真是担心,老大是不是事实上被他们给害了……老大自己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他,可是老大事实上还在沉睡着,他自己没办法醒过来。” 封百里深吸口气,抬眸凝注云扶。 “老大需要有人给唤醒……少夫人,我们所有的办法几乎都使遍了,大小姐、六小姐,乃至几位太太都说话不管用……目下,也就剩下您了。” 云扶轻咬贝齿,“你们怎么就不能给他个大嘴巴,看看能不能把他给扇醒?” 344、修罗场 “又有谁敢呢?”封百里黯然摇头,“老大从小就没了娘,那就唯有大帅一人敢扇他。如今大帅也不在了……就更没人敢扇他了。” “原本还能指望大小姐,可是这一回老大性情大变,就连大小姐也不敢动手。少夫人,现在若说还有人敢打醒老大,也就只有您一人了。” 云扶扑哧儿笑了,“是么?那我倒还有个好法子。只是,需要你配合我。” 封百里眼中一亮,“少夫人您说!” 云扶耸耸肩,妙眸轻转,“我看,不如咱俩结婚吧。” 封百里惊得腾地站起,“少夫人!这,这可使不得?” “当初只是权宜之计,当初的事既然已经了结,这一篇儿自然该翻过去了……就更不敢再,再进一步了。” 云扶叹口气,“好啦,别紧张。跟你说着玩儿呢。” “再说,就算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云扶说着站身而起,“既然你已经离开了江北,到我这儿来了,那你就别再跟我提什么江北的事儿。你自己已经离开了,我也不愿意听。” “听着,你要是想走,我现在给你买火车票,再送你些路费;你要是不想走,想在我这儿留下谋个差事,那你就从现在闭上嘴,别再跟我说什么江北,说什么你们老大。” 封百里呆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扶走到窗边,遥望远方,“你听着,半个月后,陆续会有几艘船从欧罗巴来,里面载满了军械。” 封百里一惊,“军械?这是少夫人您给江北订购的吧?” 云扶一摆手,“别说那些没用的……总之,这批军械现在要在上海港卸货,原地封存。” “我本人不懂军事,也正好你来了,这些东西就交给你。” “我家铺子原来在四行仓库一带有仓库,原本是存放干果等货物的,地方虽然够大,但是我想如果用来存放军械的话,条件尚且不够。你明天就奔四行仓库那边去,实地查看,看需要如何加固和改建,明天晚上给我一个方案和预算。” “争取这半个月内先大致弄出个样儿来,等候那几艘船陆续到岸。” 封百里眼中的光芒淡了下去,“……也就是说,少夫人不准备将这批军械送到江北了。” 云扶瞪他一眼,“这个差事你想不想干?不想干就早说,我又不是没有别的人选了。” 封百里黯然垂首,“……少夫人,您就真的不管老大了么?” 云扶扶着窗台,看天上流云飞渡,却没说话。 过春节的时候,在上海卸船的军械都已经安顿好了。 不得不说,因为封百里的到来,这个难题解决起来倒是容易了许多。 春节之时北方也又传来了消息——穆军的给养和军械被切断,没了粮草和棉衣的穆军,在冰天雪地里任人宰割。 报纸上刊发了一张战场的相片儿一片荒野上,白雪残颓,一片狼藉。原本应该寂静洁白的雪,却全都被血染红……寂静的田野里,躺满了尸体,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修罗场。 345、炮声隆隆 报道是外国报馆刊发的,他们手眼通天,有本事,也有胆量直接点出背后的原因——是是东洋人直接派兵,协助靳佩弦,截断了穆军的后路。 穆军全无准备,所以损失惨重。 那横尸卧野的,虽然是穆军的官兵,却也都是中国人。 东洋人虽说表面上是帮靳佩弦打败了穆军,可说到根里,是东洋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对中国的军人大开杀戒! 这次第,跟当年的日俄战争何其相似?本是两个异国的战争,却在中国的土地上打响,打死打伤最多的是中国的百姓,而胜负的赌注是中国的领土! 云扶只看一遍报纸,都不肯再看,直接丢进了壁炉去,化作火焰,瞬间成灰。 从这一场大战之后,穆军元气大伤,靳军与穆军之间的这场大战结局已定。 欧美各国都认定,这场大战不但是靳军和穆军之间大战的转折点,也更是一个标志,宣告靳佩弦已经彻底投靠了东洋人。 后续的战事已经没有了悬念,局面必定是东洋人与靳军并肩而战,将穆军以及江北其余的零散武装各个击破,让靳佩弦风风光光地统一江北。 ——这甚至都是大帅靳千秋没能完成的功业。 这样一来,靳佩弦不但在军政舞台上牢牢站稳了脚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北方半壁江山的主人;甚至,他这个当儿子的,竟然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已经超过了老子的功业去。 这些对于一个年轻男子,想要急于建功立业、超过老子的儿子来说,真的是太有吸引力了。 只要他点头,东洋人已经将这一切摆在了他面前,他不用唾手,就已经可得。 云扶不动声色,等着他的取舍,也更等着中国北方的命运。 过年了。 大年初一靳佩弦在江北为大败穆军庆功兼团年会上,正式宣布,将与若月爱生订婚。订婚日期就选在若月爱生在四月里的生日。 报纸上还特地写“因梅州地处北方,春时姗姗来迟,每年四月方为真正春日。少帅此举,必定是以四月春日比拟身边佳人。” 消息在上海传开,街谈巷议,凯瑟琳和封百里都紧张得一整天都不敢随便乱说话。 唯有小猫儿“白手套先生”,依旧敢饿了叫、想玩儿了叫、没事儿打个呵欠还在叫。 多日相伴,小猫儿是真将云扶当成了母猫。 云扶也对白手套先生倾注了真情,这一日不与凯瑟琳和封百里说话,却依旧如故地照顾着小猫儿。 她仿佛全部心神只在小猫儿这儿,完全不对靳佩弦那边的动静有半点的反应。 只是,都过年了,她从飞星车行订购的那辆汽车竟然还没运来。 纪贤说,绝不是他们车行拿了钱不办事,实在是云扶订购的那辆车子不容易打造。 云扶倒也没恼,只依旧平静地坐范大哥的人力车就是。 此时的中国,春尚未来,风云涌动,谁也不知道中国的命运下一步会走向何方。 云扶只管闷声赚大钱,可是英美法等国却沉不住气了。 而且南军北伐的隆隆炮声,也已经到了上海城下。 346、一意孤行 无论是江北的统一之战,还是南军的北伐,说到底都是中国的内战。 可是在洋人势力盘踞的上海,这场战争的局势就更要复杂了——因为洋人要顾及租界的利益,所以他们对于南北两方的局势都极为担心。 他们既担心南军攻入上海的话,会攻入租界区;他们同样担心靳军在统一北方之后,也是要南下,那么也一定要攻占上海,还是会攻入租界区…… 因为租界区里,本就有虹口地界已经事实上成为东洋人的势力范围,英美法等国人相对而言更担心靳军会南下,到时候租界区里的东洋人里应外合,则租界就不会再属于他们西洋各国了。 在此情形之下,英、美、法、意、比、荷等国纷纷派遣了军队赶往上海,以“保护侨民”为名,各队集结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两万人;再加上各租界原本的军事力量,一个上海,竟然已经云集了四万人的洋人部队。 ——而整个北伐的南军,实际上的兵力也不过十万左右。更何况洋人军队的军械要比南军更先进,黄浦江上更是停了军舰…… 倘若两方大战在上海打响,伤亡将不敢预测。 本是过年,整个上海却一片人心惶惶,便连年味儿都披覆上了绝望的味道,叫人总担心这是自己在人间过的最后一个年。 百姓如此,其实西洋各国何尝不也是如此?他们虽调兵遣将而至,可是一旦打起来,谁能预测战果? 故此借着过年,英美法各国想出了主意,请南北双方代表前来上海会商。 云扶静静听着外面的消息,私下里吩咐封百里,“……一旦上海打起来,仓库里那些东西,就别留着等上锈长毛了。” 封百里眯眼凝视云扶,“咱们……帮谁?” 云扶啐了一声,“你以为我要帮谁?他们或者是军阀,或者是洋人,我帮他们做什么?” “帮老百姓……一旦打起来,他们的处境最为艰难,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咱们的钢就得用在刀刃儿上。” 这几个月来,云扶将当初在温庐招募白俄部队的成功经验用到了上海来。 上海的白俄人更多,许多成为租界的雇佣军,或者当巡捕,或者当兵。 云扶用这样的方法也组织起一支“保安队”来,明面上自是为自己的汽水厂和经销通路作保障。关键时刻,将那些军械使出来,那这些白俄人,就会成为一支战斗力不亚于任何一方的小型部队来。 她自知无力改变历史风云,可是却还能护卫百姓一时。 英美法等西洋各国的邀请发出去,南军已经近在咫尺,却暂时并未见到回应。 令人意外的是,倒是江北的靳佩弦先做出了响应。 他发表通电,说愿意为了避免中国南北分裂,同时也是继承大帅遗志,他愿意付上海参加会商。 靳佩弦发出通电,先不说上海,江北先是一片大哗! 大帅府里,三太太、四太太、大小姐和六小姐,以及叶小鸾、若月爱生等人全都急了。 ——因为靳佩弦要发这通电,没有告知他们任何人,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 347、想想就很好玩 咳咳,就等着新年见面呢~~谢谢亲们一年来的支持和陪伴,2019,爱你依旧。 几位太太和小姐担心的,自然是靳佩弦的安全问题。 “上海是皖军的地盘儿,就算咱们靳军跟皖军的矛盾没有跟穆军和燕军的宿怨那么深,可是皖军却也同样居心叵测,你若去了他们的地盘儿,他们趁机将你软禁又该怎么办?” 此时中国,各派军阀林立,各有势力范围。哪一派的主帅,会轻易踏足他人地盘去? ——那都是送死。 反观大帅靳千秋,若不是曾经入主燕都,离开了自己的传统地盘,否则又怎么会从天津港上船之后,就出了事?终究天津港不是靳家的传统势力范围,船和人都不是自家能完全控制得明白的。 大帅尚且殒命,靳佩弦此时正逢江北内乱之时,周边的情势更是凶险。 这也是即便已经知道云扶就在上海,可是靳佩弦却不可能亲赴上海的缘故。 而封百里之所以能到上海来,也实在是之前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有关他与靳佩弦之间的那些争吵,以及被一撸到底。最后干脆失去了军人的身份,这才能顺利成行。 靳佩弦看着泫然欲泣的三太太,以及急得头发都要立起来的大小姐,只是阴冷一笑,“你们都是什么意思啊?是想说我无能,我去了就得死在那,是不是?” 三太太只顾掉泪,大小姐却已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靳佩弦道,“你这人,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你这个脑袋真是不能要了,现在怎么说话办事都变成这样气人了?” 靳佩弦耸耸肩,“嫌在我这儿生气,大姐不妨回夫家啊,大姐夫不是回国履职了吗,你自可回去夫妻团聚。” 大小姐嘴唇紧抿,说不出话来。 靳佩弦却是清冷而哂,“哦,对了,大姐夫回来了,人家那在西洋当了多年‘公使夫人’的小妾就也跟着回来了。西洋都只知道人家才是公使夫人,却不知道还有大姐这个人……那人家回来了,大姐是要让位呢,还是该继续让夫呢?” “所以只好在娘家继续呆下去……可大姐别忘了,现在靳家由我做主。大姐既然要留下来,就不要再说让我逆耳的话。” 又一次,大小姐被气得扭身摔门而去。 屋里静静的,叶小鸾沉默得像一盆绿植。 等所有人都走了,她才小心上前,“七哥,你……是不是要去找云姐姐?” 靳佩弦眯起眼来,上下打量叶小鸾,“她?……对啊,她也在上海。既然去上海,如果有机会见一面倒也好。” 叶小鸾紧张起来,“七哥你想将云姐姐接回来么?可是你又为何要宣布与若月订婚?” 靳佩弦笑起来,眉眼阴凉,“……从前都是她口口声声说什么不肯嫁我,也是时候我到她面前,对她说‘是我不要你’了!” 靳佩弦唇角挑起,充满兴味,“这个游戏,想想就很好玩儿呢。” 叶小鸾还想说什么,门上有人敲响。 就凭这个节制守礼的敲门声,靳佩弦和叶小鸾就都知道,门外的人是若月爱生。 靳佩弦也不着急,挑眸望着叶小鸾,仿佛等叶小鸾自己做决定。 348、不要去 亲们新年快乐,“猪”事如意! 叶小鸾自有不甘,但是怔了怔,还是委屈地扁了嘴,黯然转身,去打开了门。 若月爱生急切地走了进来,却也没忘了与叶小鸾礼貌地躬身道谢,“谢谢你,叶小姐。” 叶小鸾尴尬地回头望望靳佩弦。 靳佩弦耸耸肩,学着若月爱生的口吻说,“叶小姐,麻烦给我们两个倒杯茶来。” “七哥!”叶小鸾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你怎么也叫我叶小姐?” 靳佩弦清冷而笑,“我为什么就不能叫你叶小姐?你只是我三妈的侄女或者外甥女,跟我又没血缘。你当你叫我‘七哥’,你就真有资格真的成了我表妹啊?” “对我来说,你就是个隔着血缘的陌生人,平素在三妈眼前儿你叫一声也就叫了,权当我哄着三妈高兴。可现在三妈又不在这儿,咱们两个之间,就不用再那么演了。” 叶小鸾宛若心口被捣了一拳,连退三步,望着靳佩弦,一双眼已是泪水盈盈。 “七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从前的你,从不会这样与我说话。” 靳佩弦哂笑一声,“你活在过去,我可是要活在现在和未来的。不过也难怪,你是钟家人,钟家老爷子是食古不化的老秀才,难免叫你从小也沾染上满脑子的守旧去。” 叶小鸾委屈得说不出话来,却又不甘就这么离去,便执拗立在原地,两手紧紧绞在一处。 若月爱生静静看着,含笑上前轻抚住叶小鸾手臂,“叶小姐,你别难过,靳君此时忧心国家大事,心不在此。叶小姐就也别计较小节了,好么?” 叶小鸾轻咬嘴唇,“好,你们聊。” 她转身忍住泪,走出门去。 若月爱生亲自送到门口,这才转身,目光温柔,落在靳佩弦面上,“……靳君,为何忽然决定要赴上海?所有人都预先毫不知情,真是被你吓了一跳。” 靳佩弦长眸斜瞟,“靳家和江北,乃至中国北方,现在不都是我的么?我什么时候要需要做事之前,还要征求那么多人的意见了?” 靳佩弦说着,唇角勾起一抹笑,极有兴味地凑近凝着若月爱生,“小生你说的‘所有人’,又是谁呀?难道你自己不止是代表你自己一个人,而是代表那么多人么?” 若月爱生微微尴尬,一双桃颊已是羞红,“哎呀靳君……是我口误,你又笑我……我自然自己一个人的担心已经那么天大地大了,我哪里还能去关注旁人去?” 若月爱生绕过办公桌,上前撒娇地抱住靳佩弦的手臂,“靳君,你不要去上海,小爱实在是放心不下。现在上海局势不明,皖军、南军,还有英美法那些西洋国家,他们都对你虎视眈眈……” “他们谁控制了你,就能将中国北方的江山唾手可得,他们可不都希望你离开江北,到上海去呢……” 若月爱生的眼圈儿都红了,“英国佬、美国佬他们最坏了,他们说要调停,可实际上就是想裹挟你去。靳君你千万不要去,不要理那些西洋人。” 349、我是为了你 靳佩弦对着若月爱生温柔一笑,“好,小生说不理西洋人,我就不理他们。” 如今靳佩弦在整个大帅府,乃至整个江北,唯一能够如此温柔相对的人,只剩下若月爱生一人。 若月爱生本就天然生就东洋女孩儿的那张温柔和细致,现在靳佩弦也变得这样地温柔细致,两人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儿,便生出一种别样的缱绻情深的模样来,与靳佩弦对旁人的态度形成益发悬殊的反差。 ——仿佛这地球上,就只剩下一个若月爱生值得温柔相待一样。 若月爱生欢喜得两眼晶璨,“靳君是答应我了,不去上海了是不是?靳君你真的太好了!” 她几乎要跳起来,在靳佩弦腮上吻去,靳佩弦却正好转头去看门口,恰好错过。 原来果然是门把手轻轻转动。 靳佩弦眯眼喝问,“谁?” 是叶小鸾又走进来,满面隐忍,端了茶盘走过来,“少帅,你要的茶。” 靳佩弦哼了一声,“放这儿吧。” 又转眸对着若月爱生,“上海还是要去的~~小生说不理西洋人,我就不理他们嘛。反正我去上海,又不是为了西洋人才去的。” 若月爱生怔住,一缕失望掩盖不住,倏然涌出,挂满眼角眉梢,“……那靳君你为何还要去上海?” 靳佩弦温柔而笑,伸手揽了揽若月爱生的腰,“我是为了小生你啊。” 叶小鸾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在门口时,听见这句话,身子便微微一僵。 若月爱生也满眼无辜地问,“为了我?靳君为何这样说?” 靳佩弦耸耸肩,“小生怎么忘了?是小生自己与我说过,你有一个姐姐,现在就在上海。她不是嫁了人么,一家都在上海,正好我带你去看看他们。” “反正咱们就要订婚了,你父母家人——呃,我是说你法律上的父亲家人都不在中国,中国就是你那位姐姐和姐夫,我在与你正式订婚之前,也理应到你姐姐姐夫面前去打个招呼的。” 若月爱生有些梗住,“不,其实不必的!她并不是我亲生的姐姐,她只是我法律上的父亲跟侍女所生育的孩子。与我异父、异母,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而且也从小就没什么太多的感情……” “靳君您千万不用为了她,而特地去上海一趟。” 靳佩弦好脾气地笑着眨眨眼,“也不全是为了她,我自然全都是为了你——看她是顺道,而为你办婚礼的采买才是我此行的目的。” 靳佩弦说着轻轻拦住若月爱生小腰,“你要成为我的未婚妻了,我要你穿最好看的衣裳,用最好的香水,用最时髦的一切。” “而这些,在全中国,没有哪儿比上海滩更全。咱们正好去采买一番,等四月订婚时,你等着吧,你会让所有中国女人羡慕,甚至包括你们东洋女人都羡慕你的。” 若月爱生目光闪动,不无感动,“……靳君,您真的是对我太好了。可是,我总觉得,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都比不上您的安全要紧。” 350、人去楼空(1更) “安全?”靳佩弦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说法,“我去上海,小生你也用担心我的安全么?上海不比别处,上海有那么大的租界区不说,我听说公共租界里也有大片地方是你们东洋人聚居和说了算的。” 靳佩弦拍拍若月爱生的手,“那我还担心什么?更何况有你陪着我,我就快成为东洋女婿了,我到上海去陪你置办咱们结婚的东西,难道你的东洋同胞们,还不保护我啦?” “再说,他们就是不看我的颜面,也是要看小生你嘛……终究,你从户籍上还是若月家族的大小姐,若月家族可是东洋的公卿大家族,上海的东洋人岂会对你不在意?” 若月爱生还想说什么,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靳佩弦大笑,轻拍若月肩头,“好啦,小生,就这么定了。” 当晚,靳佩弦带着若月爱生,亲赴观月院长家赴家宴,兼向观月院长辞行。家宴持续很久,观月院长也有许多话嘱咐。 待得家宴散去,已是凌晨时分。 此时大帅府,旧雨楼里已经人走楼空——大小姐走了。 趁着靳佩弦不备,大小姐靳安怡不但带走了六小姐靳安盼,甚至将木老夫人留下的那一屋子的遗物,再度打包给带走了。 ——当初大小姐就是准备两辆汽车给一遭儿拉走的,后来留给了云扶。 这回,终于还是拉走了。 靳佩弦闻讯赶来,站在那间已经搬空了的屋子前,气得脸色有些发青,额角青筋直跳。 三太太又是掉眼泪,“……佩弦,你最近这是怎么了,啊?你看你大姐都被你给气走了。大小姐原本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性子,你若肯说些软和话,听听她的,她也不至于走了。” 靳佩弦清冷抬眸,“三妈,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大姐本就该走,改回薛家了。她一个嫁出门的女儿,也没离婚,总在娘家呆着,这又算怎么回事儿?” “便是从前,大姐夫不在国内,她回娘家来还算说得过去。那现在人家薛涵光都回来多久了,她还在娘家不回去,咱们靳家又成什么了?” “只是老夫人留下的那些东西……”三太太抹眼泪,“都被大小姐带走了,真是太可惜了。夫人是靳家的女主人,那些东西自是应该都留给你的。等将来你有了孩子,也好讲给孩子们听。” 靳佩弦哼了一声,“当年老爷子丧礼过后,她本就想带走的,叫我给拦下来了。如今她又趁着我不备,给带走了。” “三妈说得对,那是靳家的,是我妈留给我的,不该叫她一个嫁出门的给带走。三妈别急,等我从上海回来,我会亲自带人到薛家去讨。” 若月爱生在旁看着,小心翼翼上前来挽住靳佩弦的手臂道,“靳君……既然家里还有这么多事,不如咱们推迟去上海吧?先将这些事处理完再说。” 靳佩弦扬声大笑,伸手拍了拍她发顶,“傻小生,现在这个时候,什么人、什么事能比得上你和咱们的婚事要紧?” 351、大帅府留给你一个人(2更) 看着靳佩弦如此,一大家子人面前依旧只肯与若月爱生亲昵,之前一直站在三太太身后看着不说话的四太太顾若依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与靳佩弦说,“佩弦,既然你要去上海了,日之内必定回不来。我也想回我哥那看看……好歹我侄儿过继给我的事儿,我也得回去亲自办办。” 靳佩弦便笑了,那笑声里裹着清冷,“四妈这事儿怎么还拖着没办呢?难不成真如传闻所言,是四妈给你侄儿要一个正式的名分,还非等着我邀请族里老辈儿,开了祠堂,正式设宴收四妈的侄儿为靳家的子孙不成?” 四太太有些讶住,目光里流露出失望,“……佩弦,难道不应该如此么?我的侄儿归我养,那也应该应名儿是大帅的养子不是?” “我终究是大帅的四太太,我养的儿子,总归不能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不是?” 靳佩弦仰头望了望天,“四妈,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这世上谁人不知道,咱们家老爷子只有我一个儿子呢?” “不说别人,郑雪怀又怎样?他们母子两个经营那么些年,使尽了法子哄着老爷子,可是老爷子虽说嘴上见天儿夸郑雪怀,不是也终究都不肯给郑雪怀改姓靳?“ “四妈的侄儿又如何啊?四妈觉着你侄儿比郑雪怀还出色,还是四妈觉着自己比邱梅香还更有分量?” “佩弦,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四太太也是气得红了眼圈儿,“我哪里有那样的意思?再说,这是你自己当年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风风光光办个仪式,叫我侄儿来当我的儿子,入靳家的宗谱!” “佩弦啊,你自己说过的话,你难道竟都忘了么?如果没有你这句承诺,我哥当年何至于出兵助你夹击郭子林?” 靳佩弦翻了翻眼睛,“四妈,亏你还提起这件事。如果我是你的话,我都不提了。” “顾明德出兵助我夹击郭子林?呵呵,四妈,那我倒要问你,我后来是怎么除掉郭子林的啊?是你哥哥顾明德帮我的么?——如果你的记性也不好了,我不介意提醒你,是我靳佩弦自己用计除掉的郭子林,而且为了除掉郭子林,我还好悬丢了性命去!” 四太太面色一白,倒是无法否认。 靳佩弦继续冷笑道,“至于你哥哥顾明德,他不过是一根墙头草。当年他就是我靳家的叛将,对于这样不忠不义的东西,我还能让他的儿子进我靳家的宗谱?” 四太太气得眼泪都跌落下来,“是你自己亲口说,既往不咎!佩弦,你如今怎么能变成这样!——好,好,算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走,我顾家人不配染了你们靳家的门楣,行了吧?” 三太太一直垂首听着,见四太太愤而要走,这才赶忙上前捉住四太太的手臂,“若依啊,你别跟佩弦生气……佩弦这孩子脾气是直了些,可是他没有别的坏心眼儿。” “再说……他也没说错什么,不是?” 四太太笑了,低头凝视着三太太,“三姐,好,三姐。二姐已经走了,我也不呆了,这大帅府以后就留给你一个人,好了么?” 352、上海和猫窝一起欢迎尔(3更) 一直等到二月底,南军也是权衡再三,终于同意了英美法各国的调停建议,准备派人参加南北会谈。 三月,靳佩弦带着若月爱生,南下魔都。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靳佩弦虽不是去扬州,可一路的景致和心情却也如出一辙。 “烟花三月”不仅有柳色如烟的东南形胜,也更有烟锁重楼、雾迷津渡,叫人看不清前方路、未来时。 不管怎样,听闻南北双方终肯一议和,上海各界自是欢声雷动。 既然肯议和,这场迫在眉睫的南北大战就有偃旗息鼓的可能,老百姓就又能喘口气了。 不管什么仗,打起来最受苦的终究是老百姓,能不打就别打。 故此靳佩弦的专列到达上海火车站时,前去迎接的上海市民竟是人山人海。 原本以为北方人到南方会“水土不服”,却没想到,他竟然如英雄凯旋般被如此欢迎。 上海各界市民也纷纷打出条幅“欢迎少帅莅临上海,共促和平。” 还有“少年英雄,审时度势,造福黎庶,名扬沪上”…… 各家报馆的镁光灯更是闪成了一片,随着靳佩弦踏下火车的每一步,都是一片闪光伴随,真是威仪赫赫,荣光无限。 靳佩弦虽不至于受宠若惊,可也显然是颇为受用,他脸上的笑是真实的,沿着笑纹一直渗进了水晶石墨镜底下去。 他频频挥手,向人山人海示意。 他家老爷子大帅靳千秋都没能来过的十里洋场上海滩,他来了;而且受到如此大阵仗的欢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如今对中国形势的影响力甚至要超过他老子去的。 大帅靳千秋曾经的身份,只是江北之主,是众多军阀中的比较大的一个;而此时的少帅靳佩弦,已经成为南北会谈里的北方之主——从派系林立的军阀中的一个,直接进化为了能左右天下大势的两人之一。 各家报馆也从不同的角度,不约而同记录下了这样的历史瞬间。 所以尽管云扶没想刻意留神,可是第二天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巨大的这样的相片儿,叫云扶都有些避之不及。 当商人的,不能一日与社会脱节,故此必定不能一日不看报。这一日云扶将看过的报纸丢开,便成了无数张靳佩弦的大相片儿或横或竖地塞满了铺满了她的办公室,强塞进她的视野。 云扶按铃叫凯瑟琳,“都收走,卖废纸去。” 凯瑟琳知道她波士这两天心情不好,便也不敢说什么在,只沉默地收拾报纸就是。 倒是云扶忽然道,“哎,倒不用卖废纸了,留着给‘白手套先生”垫猫窝吧。” 白手套先生有个特别的爱好,它不爱用沙土来埋便溺——云扶分析,它可能是刚来的时候太小,还没怎么被母猫教会怎么埋便溺;而且它爪子小,踩着沙粒会觉着疼——总之也怪云扶自己宠着它,最开始是用报纸剪碎了垫在盆子里,小家伙觉着这东西又软又吸水吸味儿的,这便爱上了。 后来慢慢长大了,可也不肯改了这个爱好,依旧不肯用沙土。 353、乐不思蜀(4更) 凯瑟琳也是怔住,“……剪碎了,给猫垫着?” 云扶“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径直走回办公桌前去看账本。 越是到了局势紧张之时,她越要顾着自己的生意。因为这生意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儿就不属于她了。 虽然她当初小心地将汽水厂选址在了租界区,可是谁知道呢,如果真的一旦打起来,租界也未必是世外桃源。 电话偏赶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凯瑟琳暂时放下报纸过来听,捂住话筒通知云扶,“……是飞星车行,那个叫‘嫉贤妒能’的人。” 云扶叹口气,“是纪贤,还没妒能。” 凯瑟琳这才笑,“哦是的,我又给记错了——是纪贤,他说波士你订购的那辆汽车到货了。” 云扶便是一皱眉,“怎么早不到货,晚不到货,偏偏这个时候到货?” 此时时局之乱,已经到了不敢预测之时。现在租界里就有不少洋人的银行和商号已经开始悄悄转移资产。 有人以银元兑换白银,造成上海地界的银元日日贬值。 这个时候汽车到货,她都担心她没机会开去。 凯瑟琳也是叹口气,“波士,那咱们今天要不要去提货?” 云扶摇头,“不着急提了,还是钱放在咱们自己口袋里妥帖。” 相比于靳佩弦到达上海时所受到的人山人海的欢迎,反倒是南军司令郑振坤进上海城时,却受到了伤害本地市民的冷遇。 原因不外是因为郑振坤已经陈兵在上海城外,上海市内的人心惶惶就是从这个起的。普通百姓不明白北伐有什么意义,在他们看来不过又是一派军阀去打另外一派军阀。 而靳佩弦因多年来远在江北,从未给上海带来过兵戎之患。 就连报纸拍下的郑振坤进城的相片儿,也在拍摄角度上显示出了好恶——相片拍出来,人家南军总司令的高头大马,在相片儿里却成了广西小矮马,又小又瘦,衬托得郑总司令威风全无,甚至有点儿像小侏儒一般。 郑振坤当晚就气得只住进驿馆,谁也不见,什么宴请都不参加,任何报馆的专访都不理会。 而人家靳佩弦,终究是年轻,还留过洋,眼界开阔,会吃会玩儿,当晚就接受了上海本地富豪的宴请,搂着上海滩最红的女电影明星,跳了一晚上的舞。 见少帅如此开面儿,自是上海滩但凡有头有脸的都递了名帖,安排设宴为少帅洗尘。 这些人里有富豪大亨,也有洋人权贵,更有青红帮主…… 甚至因为靳佩弦随行的队伍里,还有他体育学校里的骨干,如秦国安等。秦国安显然是与上海学生界也颇有联络,故此连上海的学界、学生联合会也都来邀请靳佩弦。 靳佩弦显见兴致颇高,故此来者不拒,所有名帖全都照单全收。 这样一来,靳佩弦就光这“接风洗尘宴”的日程安排,就从眼下一直排到三个多月以后去了。 就连报纸上都咋舌,说“少帅这是准备要在上海呆多久啊?” 也有说,“果然是年少得志,最禁不住魔都这样的引惑,什么江北烽火,全都不敌南国风与月”。 354、另嫁他人(1更) 云扶是在靳佩弦抵达上海三天后才赴飞星车行提车的。 一进车行,还没看见自己的车,先看见里面有些变化——原来挂在那别克车上的相片儿换了。 倒不是在云扶的“威胁”之下给换成别人的了,依旧相片儿里的主角依旧还是靳佩弦,只是那相片儿变成彩色的了! 纪贤笑得像是一朵花儿,“您看,这新相片儿好看吧?跟阮玲玉给可口可乐做的那月历牌的颜色,选的一样的! 云扶哑然失笑,“你们还特地找底版给上色了?” 底版上色就上色,还真按着阮玲玉给可口可乐做广告的相片儿里,那么大片红软的背景。 可是可口可乐本身是红色的,且阮玲玉是女人,配上红软的底色那叫相得益彰。可是眼前这相片儿里,人是军装男子,物是黑头大汽车,跟那红软的背景半点不搭不是? 云扶忍不住笑,“哎哟,这么看上去,倒好像迎亲的车了似的。” 不过云扶倒也理解飞星车行这么干的用意——这两天整个上海滩最热的新闻人物就是靳佩弦,飞星车行反正也免费用靳佩弦打广告这么长时间了,自然要趁机“搭车宣传”。 用了红软的底色,也可以理解为是欢迎之意。 云扶收回目光,向周遭打量,“我的车呢?还在库里么?” 纪贤却一脸的为难之色,挠着后脑勺低声道,“……不好意思啊庾大先生,您违约了。” 云扶心下咯噔一声,扭头盯着纪贤,“你这是什么意思?” 纪贤脸上涨得通红,“就是,就是我三天前给您打过电话,通知您来提货啊。从商务契约上来说,您没有在告知当日来提货,也没有给我们准确的提货时间,那我们就有理由认为您是不想来提货了……” “您也知道的,那汽车那么金贵,我们总不能干等着您不来,还将那么一大笔钱压在手里。” 云扶深吸一口气,“所以呢?你们是将车给原路退回了,还是‘另嫁他人’了?” “瞧您说的,”纪贤尴尬地笑,“漂洋过海好容易运进来的,哪儿是说退就能退的啊?” “现在各队为了保护租界,又用军舰封锁着港口呢,我们就是想退回去,也运不出去了……” 云扶“嘿”地笑,“那你是想告诉我,我提不到货,还得承担违约责任,替你们负责运费呗?” 纪贤连忙摆手,“不是不是……那费用是小意思,不用庾大先生来承担。” “还有,我们还会将订金退还给您的。” 云扶想想,倒也点头,“飞星车行真不错,会做生意,那我就接受了。” “反正她当初订车也不是真心的,能把那笔钱拿回来也好。 云扶只是好奇,“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们把车‘另嫁’给谁了?” 那车子是中国还没有的,是云扶自己订购,那便加了云扶自己的不少要求去。按说这样的车子不一定能满足其他人的审美,况且很贵,云扶到没想到竟然还有人给买了。 纪贤尴尬笑了笑,“呃,是,呃……” 355、他 一见纪贤如此,云扶的心下就已经是乱雷滚过。 不是没有直觉,只是总希望这直觉不会成真。 可是事到眼前,说什么都晚了。 云扶深吸口气,“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果然有些人就爱抢先买车的习惯是改不了的。” 其实云扶想说另外一句更赶劲儿的俗语来着,只是忖了忖,还是作罢。 “算了,咱们都是商人,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了结合同,退了款去吧。旁的话,我也就不说二句了。” 纪贤赶紧点头哈腰,“对对对,您请随我来,咱们到财务室办结。” 在财务室里,两人先将合同终止,各自签下名字。 云扶便一挑眉,“你写错名了。” 结识几个月来,纪贤一直是“纪贤”,可是今儿,合同上签下的却是——“纪弦。” 纪贤愣了愣,一拍脑袋,“啊,对对对……我中文不大好,不好意思啊庾大先生。” 云扶也是扶额,“其实你可以签你的英文名,不用非坚持你并不擅长的中文。” 纪贤倒是坚定不移,“因为这是在中国,我应该入乡随俗。” 云扶也只好点头,况且纪贤还是个混血,能有这个情怀,她自然是支持的。 “好,你改吧。” ——结果纪贤又写成了“继弦”。 云扶本来想笑,指着名字说,“不能这么写!你难道不知道中文里有‘续弦’这个词儿么?再娶之妻为续弦,民间又叫‘填房’。” 云扶心道忍着不逗你说“嫉贤妒能”就是了,你自己还弄出个“续弦”来。 只是说着说着,云扶忽地起身,转身就走,已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可是已经晚了,一出门就看见那立在门口的男子。 颀长而阴冷。 一双黑瞳,紧紧锁住了她。 这飞星车行虽说是美商的车行,但是房屋的格局也还是借鉴了中式风格,不仅大门口搭着个斗拱飞檐的中式门楼,就连里头的架构都是大堂挑空,中间儿从二楼往上都是中式的栏杆,天井四周围挂着中式的垂穗子宫灯。 靳佩弦就倚着栏杆站着,背后天井里阳光流转,头顶宫灯的穗子微微摇荡。 饶是云扶,心中已经有了预感,面上也竭力冷静,可是心还是跳得乱成了一团。 他与相片儿里的他,有所不同。 相片儿里的他,更像是一个被高高搭起来的神像,英姿勃发,举止雍容; 他甚至跟当年的他本人,也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更高更瘦,周身的气势更加料峭逼人。 ——他也黑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此时目光如隼,面颊上棱角分明。 如果说从前的他,还是个大男孩儿,调皮捣蛋,纨绔不羁;而眼前的他,已经是成熟的男子,威严慑人。 尤其是他通身的这股阴冷的气息,竟然将车行里所布置起的人间繁华,瞬间击退。 不管周遭如何热闹,在他周身两米的范围内,万物萧杀。 云扶想,该怎么来形容他这模样——或许该是那四个字“生人勿近”。 356、想逃 “生人”二字,可以解释为“活人”,也可以解释为“陌生人”。 所以云扶转身就走,没有走近他两米萧杀之内。 因为她还要继续当活人,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也因为——她自己现在宁愿将自己定位为“他的陌生人”。 云扶几乎用跑的,就是怕被他捉住。 他却仿佛根本就不在乎她走掉,甚至向她相反的方向,幽幽转过了头去。 他的眼,只望着财务室门口呆立着的纪贤。 “……这位就是原车主么?我们之间还有一份文书应该签署。” 纪贤愣了下,赶紧追上来,“庾大先生……对不住,还,还有份文书,得您亲自签名儿。” 云扶这一刻浑身都是冷的,想打寒颤,极力忍着,便不耐纪贤,“还有什么必要?” “纪贤”也就罢了,若成了“纪弦”,或者“继弦”,那就连眼前这个混血的小子就都是没有必要搭理的了! 也是她粗心了,竟只想着“嫉贤妒能”,就没往深里想,没想过眼前这么个大活人来提醒她“记住某弦”,或者又要“继上某根弦”去! 纪贤小心翼翼道,“……您的心情我都理解,只是这是美商的车行。庾大先生您久与美商共事,您该知道美商最重合约。这文书上的事儿一日不了结,那这桩买卖就一日还不能存档去。” 云扶努力呼吸,竭力平静,目光掠向靳佩弦去,“那你说,还有什么文书要签?” 纪贤小心道,“因为汽车毕竟是您订购的,厂商那边留下的资料也是您的,所以您需要做个过户、切结……虽然不涉及金钱,不过也要涉及到一个身份的变更。” 云扶自己是商人,纪贤这话倒也有理。 她再深吸一口气,“好。文书拿来,我在这儿签。” 纪贤赶紧扭头看靳佩弦。 靳佩弦冷冷问,“怎么了?” 纪贤尴尬地道,“……不知道您二位今天能一遭儿都来了,所以那文书还、还没备好呢。” “原本还想着,到时候要分头送去给二位签字呢……可巧二位的缘分就是深,还是不约而同一起来了。” 云扶蹙眉,“有解释的时间,不如快去准备。一份文书打字列印出来,又不费多少时候。” 纪贤赶紧点头,“您说得对……庾大先生就是行家里手,我们这些都瞒不过庾大先生的眼睛去。” 纪贤伸脖子往办公室里看看,“只是不好意思叫二位这么干等着……虽然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不过终究也是工夫。” 靳佩弦立在云扶身后,目光静静绕着云扶的身周流转,“……既然是原主人,还是按着自己的喜好订购的车子,那一眼还没看就签字放弃,我都觉着有些不近人情了。” “倒不如这样,请这位原车主去看一眼汽车吧。这也算是我,仁至义尽。” “不用了!”云扶扭身瞪他一眼,“汽车既然归了您,那就您才是主人。我既然签字放弃,就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今日没穿军装,只是一身西装。 从头黑到脚,连内里的内搭都是黑色的衬衫。 359、战抖 从小一见面就打,不互相拆台到让对方掉下去摔个狗啃泥都不肯罢休的那种感觉又该死地回来了…… 反正,就是不能看着对方在“台上”洋洋得意去就是了。 云扶紧咬牙关,没想到竟然被他掀了老底——原来他也知道这些内情了! “了不得啊少帅大人,北方硝烟战火里,原来您还有闲情逸致探听着这些!” 靳佩弦眸光冷淡抬起,不看她,只看库房顶棚,“……再硝烟战火,但是有关你的事,我没有一件事曾错过。” 云扶的心又是该死地一颤。 只是抬眸,撞见他的目光,依旧那么冰冷刺骨。 说着那样的话,却该死地配着这样的眼神! 她咬紧牙关转开头去,“是么,少帅大人是想告诉我,你手眼通天,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是么?” 他阴冷之中,终于还是挑了挑眉。 “……你不一向说我是猢狲么?怎么,你现在也承认自己是母猢狲了?” 云扶几乎惊跳起来,“我没有!我那就是一种——打比方罢了!” 或许是眼花,她仿佛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只是他眼中阴冷太盛,盛得叫那丝笑意太浅、太不真实。 云扶莫名觉得狼狈,便转头向外走,“车我看够了,我要走了!纪大销售,你的文书也该预备……” 话还没等说完,云扶才发现之前立在门口暗影里的纪贤已经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她头皮有些发炸,下意识赶紧去看车库门—— 该死的,果然被关严了。 都不用上前去推,她也能猜到那门必定被锁死了! 她惊慌起来,可是却不影响那阴冷的男子,已然迈开长腿向她走了过来。 他明明眼神那么阴冷,仿佛不带半点情感,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坚定地向她走过来? ——这么冷,不是应该一拍两散,各奔东西才更合适? “你别过来,咱们有话好好说!”她是商人,她凡事都要先给自己争取谈判的机会。 可是她说话的当儿,他已经大步欺到了她面前。 军人,一向只行动,不废话——也许这就是军人与商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吧? “我在跟你说话——”她徒劳地闪躲着,他却已经深受攫住了她的脖子。 没错,他卡着她的脖子! 生平第一次,她觉着自己的脖子这么细,竟然能被他一手就这么攥住…… 她要窒息了,无法抵抗他的唇覆下来。 她拼命不肯松开关防,他就手上用力,迫使她为了呼吸不得不张开了嘴—— 他的强悍,攻城略地。 她被他挤在了墙壁上,迷乱之中耳畔只听见他森然地宣告“军人……到了该战斗的时候,绝不和谈。” 他碾轧她的时候,该死的,他还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她呼吸! ——又或者是,不准她阖上嘴,不准她有半点的力气反抗。 她只能,任凭他,予取予求。 心底生起莫名的恐惧来,云扶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颤抖。 娘的,她什么时候在他面前颤抖过,她不能这样! 可是这一刻,她也才发现,仿佛——那强制掠取的人,也在颤抖。 361、最恨庾风眠(4更) “是么?” 他眉眼之间骤然涌起一股阴冷的狰狞,“……既然你不说,那咱们就一个一个来。” 云扶宛若头顶一个惊雷! “你,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一刻没停,肆意逡巡,可是他的眼却漆黑坚定。 “……你听得懂。趁着还来得及,我准你选一个次序。” 那惊雷干脆从头顶直接炸在了眼前,炸得云扶七荤八素,眼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焦土一般荒芜的白。其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说啊。” 纽扣已经全不济事,他已嘬然而来。 云扶抵抗不了,身子紧颤,大喊一声,“我,我是庾风眠!” 庾风眠是男人,庾风眠不该有这些软弱之地,所以庾风眠不适合被他用这样的姿态相对。 靳佩弦长眉高挑,“庾风眠?你果然还是选了先当庾风眠!” 不管怎样,他终于停了口,兴致大减的模样,将她的衬衫的衣摆也丢开了,坐直回去,双眼阴森地盯着她。 “……我最恨的,就是庾风眠!” 云扶紧张地闭上了眼。 他恨庾风眠,她懂。 因为庾风眠是她逃离他之后的身份,是他掌控不了的人,是在上海如鱼得水的可口可乐经销商…… 庾风眠与梅州,山水相隔,并无关联。 她心下笃定,便也豁出去,“对,我就是庾风眠。我只是庾风眠!” 他眼底,又有寒风袭来,吹动迷雾,暗沉滚动。 他霍地用力,将她的身子拧了个个儿,叫她面向前,而背对他! 那混乱的瞬间,她猛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 “混蛋,你敢?!” 回答她的,不是他的话语,而是粗浊至极的呼吸声,以及——布料的破碎声。 野蛮的少帅。 野蛮的——大兵。 野蛮的,男人! 两人走出车库,已是一个小时之后。 纪贤打开门,立在门口,目光还是忍不住溜过来,在二人身上滑过。 云扶将西装领子立起来,所有扣子扣严。饶是如此,却还是担心纪贤的视线太贼。 纪贤低声对靳佩弦说,“……您是大人物,不宜从前门走。请您从后门走吧,唐突您了。” 靳佩弦则说了一句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话。 “车子不错,我很喜欢。” 纪贤愣了愣,忙道,“那是自然,自然。从1906年劳斯莱斯汽车公司成立,他们的总经理约翰逊为公司树立的品牌形象就是‘制造世界上最好的汽车,没有之一’。” “现如今,它不但是中国土地上跑得最快的汽车,也是唯一的一辆劳斯莱斯……除了少帅您这样的尊贵身份能订购到这样至尊的黑色,别人不管是谁,也没有这个颜色。” 靳佩弦笑了,转头望向云扶。 云扶赶紧别开视线,不肯与他对视。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他的目光放柔,缓缓绵长。 “那么,回见了,庾大先生。” 他说罢就走了,竟似毫无留恋。 云扶故意不看他背影,直到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引擎声,云扶才猛地想起来,“……那文书呢,还没签呢!” 纪贤小心地看着云扶,“其实从来就没有过那份文书。少帅说,这辆车子,就算他买下来,也依旧是给庾大先生你的。” “中国独此一辆,再无第二。” 363、谁也不服谁(2更) 陷入“磨棋”,真真儿是看得人心急,每当棋局到了这个地步,考验人的甚至不是棋艺本身,而是耐心了。 云扶抱着猫儿,瞟着范大哥那抓耳挠腮的猴急样也是笑。 她也知道,每当棋局到了这一步之后,范大哥不管前头曾经还有几步的优势来着,后头的结果却都是一水儿的——落败。 因为范大哥跟那老头比起来,一来年轻,有些沉不住气;二来毕竟还要每天拉洋车啊,就算云扶不折腾他,他自己还得拉扯挣钱去呢,所以他没办法始终耐下心来,守着棋局,专心一志地研究。 可是人家老头就不是了,人家有的是时间。就算棋局胶着在这,好几天都解不开,人家也不着急,反正每天都认真研究就是了。 范大哥也私下里跟云扶嘀咕过,“庾大先生您做生意那么厉害,脑子最好使。您帮我出个主意……” 云扶抚着猫儿的脊背,淡淡一笑,“要我啊,我就最好的一招儿,直接将棋盘掀了就是。” 范大哥一听也笑,却还是摇头,“那前边不就白玩儿了么?” 云扶轻哼一声,“嗯,你舍不得前边儿已经获得的,更要奢望后头可能的胜算,既要瞻前,又要顾后,所以你放不下,就合该继续将自己困在这里头。” 云扶说着,自己也是叹了口气。 其实她自己,或者这天下人何尝不都是这样,各自困在自己的棋局里,不得解脱。 小猫仿佛有些不耐烦了,淘气地咬咬云扶的手,想让她带它离开。 云扶轻轻拍拍小猫的头,“如果还没一把掀了棋盘去的勇气,又没能力短时间内分出个胜负来,那就不能不说,眼前这么磨着,也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静待转机吧,说不定磨到哪天,能出现个什么时机,就柳暗花明了呢。” 云扶抱着小猫儿回去,指尖儿贪恋小猫皮毛的光滑。 她虽然有了汽车,可还是用着范大哥的洋车呢。谁让她自己不会开车呢? 封百里是会开,可是封百里看了她那辆中国唯一的劳斯莱斯之后,显然也怯了,不敢开…… 得,花好几百英镑,买个摆设,还没地方儿放。总归舍不得放在露天地儿里日晒风吹,只得暂时还寄放在飞星车行的车库里。 好在飞星车行欠靳佩弦一笔代言费,所以也没好意思跟云扶要车库钱。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趁着此时和谈扯皮,南北战争尚未打响之机,赶紧将自己的汽水儿生意安排好。 一旦战火起,什么汽水儿就也都只能化成水蒸气了。 云扶是这么想的,租界里的各国更何尝不也这样想呢? 云扶是商人,在战火的夹缝里想要保住自己的生意;租界里的各国,同样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商人,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多年经营,在下一盘更大的棋,他们的生意盘子更大,他们需要博弈的东西就更多。 所以在和谈的间隙,他们也是用尽一切心思,想要讨好和撮合双方。 这晚,工部局的英美两国董事设宴,请云扶也出席。 364、他还穿着那天的衣裳 云扶自然不想去,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她的汽水厂,产品是美国的,合作的药房是英国的,她必须顾着英美两方的情面。这样的大的生意,若只托辞生病了不给面子,这实在不是一个大商人应该干的事儿。 最要紧的是,今晚的晚宴举行的地点,是在她投资的——暖坞举行,她就怎么着都逃不掉了,好歹得出来露面。 梅州“温庐”,上海“暖坞”,隐隐然里都透露着她对一个温暖小窝的渴望。 当晚她挽着凯瑟琳,盛装出席。 她穿了新做好的洋服,唇上还粘了两撇小胡子。 ——这得感谢因为聘请阮玲玉为可口可乐第一位中国明星代言人,云扶其后因此也结交了不少电影界人士。她这胡子,就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化妆师的帮忙。 她是庾风眠,上海滩的庾风眠。 今晚这样的场合,她又已经是这样地位的商人,她怎么也不好意思坐人力车去。 她还是租了一辆车来。 作为暖坞之主,她是提前到的。本想着租来的车子不至于被人留意,却不成想还是被几位早到的商人给撞见了。 大华面粉厂的老板扶风华、嘉信棉纱厂的少动袁鑫都惊讶地看着她笑,“庾大先生,怎么这么节俭,还租车出门?” 车行出租的车子,牌照有所不同,一看便知。 这二位虽然是华人,因为主要做的也是英国人和美国人的生意,公司里有英美商人的股份,商品也主要行销欧美,所以今晚也在受邀之列。 云扶笑笑,“做生意不容易,不该花的钱我一向不花。” 两人对视而笑。 倒也是,这位庾大先生的确听说是挺抠儿的。在上海这几年了,一向深居简出,几乎什么社交都不参加,听说就是舍不得花钱。 几次短暂的碰面,也都是因为工部局召集商家开会,实在避免不开的场合之下,这才有了点头之交。 凯瑟琳端出女主人的架势,上前亲自招呼那两人入内,转头过来也是叹口气,“波士要将那辆新车开出来,还不吓掉了他们的眼珠子!” 云扶摆摆手,“不惹事。” 那车子本身已经够惹眼了,更何况是那个颜色——不说旁人,就算今晚做东的那两位英籍、美籍的工部局董事,都是订不到这个颜色的。 要是开那车子出来,一定会引起太大的轰动。 ——毕竟全世界元首级别的人,也没几个。此时在中国有这样身份的,就更是扒拉扒拉都门儿清的了。 立在楼上,俯望跳舞厅里沙发座上的众人,云扶问凯瑟琳,“确认了,没见东洋人来吧?” 凯瑟琳点头,“今晚是英美董事做东,显然是不带东洋人玩儿。” “虽说大家可以在公共租界里共事,可是说到根本,英美两国的国家利益,跟东洋的国家利益,终究是两回事。” 云扶点头,“英美两国对靳佩弦用心,自然是不想让靳佩弦倒向东洋的怀抱,损害了英美两国在北方的利益。” 凯瑟琳哼了一声,“所以今儿啊,东洋人必定是一个都进不来。英董和美董,绝不会给东洋人发请柬的。” 凯瑟琳指指外头,“从一早上起,这街上就多了印度巡捕,就是英国人做着防备呢。” 夜色阑珊,灯火辉煌。 夜晚的上海,更衬“魔都”二字。 终于,楼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用看都知道,必定是今晚的两位东道——英籍董事简森和美籍董事罗布二人,陪同今晚的主客靳佩弦进场了。 云扶叹了口气,捏捏凯瑟琳的手,“你是老板,先去寒暄吧。我回头跟两位东道打个招呼也就是了。” 还是有点不想面对靳佩弦。 凯瑟琳小心地勾勾云扶的手,“……好歹,他给你买了辆车。” 云扶听了就忍不住“呸”一声,“是我先给他买车的!就算这辆更贵,可是订金那三百英镑也还是我花的……” 凯瑟琳叹口气,“可是这辆车,中国仅此一辆;而且是最为尊贵的黑色,是国家元首和王室级别的……没法比的。” 云扶转开头去,“那又有什么用,反正也开不出来,只能当个摆设儿。” 凯瑟琳眼珠儿一转,“如果是少帅亲自开的话,那就名正言顺了!” 云扶暗叹一口气,“你是说,我应该跟他谈谈,聘用他当我的司机?” 凯瑟琳也只好无奈地笑了。 云扶故意在凯瑟琳翘上拍了一下,“还不快去,掌声都快蔫儿了。” 凯瑟琳咯咯笑着下楼去。 门关上,云扶的笑便也收了回去。 她小心起身,走到窗边,借墙壁掩住自己身形。 靳佩弦如众星捧月一般走了进来,云扶一见便是皱眉。 ——他今日,竟然依旧穿那一身黑。极有可能,依旧是那日的同一套西装。 云扶看一眼自己,秀眉便是拧紧。 糟了,她自己也穿了一身黑。 原本她以为,今晚这样的场合,少帅驾临,应该穿那光芒耀眼的军装才是。 那军装本身的光芒,是西装怎么都代替不了的。唯有穿着那元帅服出场,才配得起今晚这样的场合不是?再说照出相片儿来,也才好看。 孰料她猜错了,倒显得自己这一身衣裳蹩脚头顶。 她赶紧按铃,有侍者走进来。 今晚的侍者,一色的三件套黑色燕尾服,里头配立领白衬衫,白衬衫外还有西装马甲。 云扶要一件侍者的白衬衫,再配西装马甲。 侍者有些为难,低声说,“……好像没有合适您的衣码。” 云扶叹口气,“没事,拿来吧。” 大码就大码,她就当欧洲宫廷装了。 少顷衣裳拿来,云扶将侍者推出去,赶紧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 白衬衫肥大,她就肥大着穿,衣摆塞进裤腰里去,反倒有种飘逸的感觉。袖子都成泡泡袖了。 只是最大的问题,出在女子的特征部位。 原本有西装外套在外遮掩着,且西装外套普遍选用笔挺的衣料,能用直线条压住曲线去。 可此时这柔软飘逸的白衬衫,却有些将那曲线反倒给凸出了出来。 365、他故意与她过不去 这样借着换衣裳,已是尽量向后拖延时间。 心下计算着,那边厢应该欢迎仪式也结束了,这才掖好了衬衫,小心挪到窗口往下眺望—— 却还是撞进楼下那漆黑的凝视里去。 云扶心下一晃荡,没想到靳佩弦依旧还在门口的方向站着,并未入座——那个方向,恰好正对着她隐身的窗口。 云扶叹口气,她能看懂靳佩弦的潜台词。 就算没有凯瑟琳现身,英美两位董事也一样会戳穿她跟“暖坞”的关系。 毕竟,“暖坞”是公共租界里经营的生意,所有股东名单都在工部局里备着案呢,今晚的两位东道——简森和罗布,他们自己在“暖坞”也有股份。 云扶又如当年在美利坚开小酒馆一样,还是将利益人全都拉入自己的生意里来——毕竟这儿是公共租界,想要避免东洋人的为难,必须得结交英籍和美籍的董事才行。 有人敲门,是凯瑟琳亲自上楼来,神色略有不稳。 云扶认命地点头,“我明白,他是不会放过我的。走吧,我下去就是。” 穿着宽松白衬衫、黑色小马甲的云扶出现在靳佩弦面前。 她看见,他的左边长眉倏然一挑。 简森和罗布还在卖力地为两人介绍 “这位就是江北少帅,靳佩弦靳少帅;这位是暖坞股东、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传奇商人庾风眠。” 云扶淡淡勾了勾嘴唇,实在是笑不出来,做个样子罢了,“万万不敢当。我说到底,不过是个买办,做点中间生意罢了,都靠合作伙伴赏口饭吃,无法跟今晚莅临的各位大老板、少东家的做比。” 她只是经销商,极力将资本和精力投放在流通上,尽量压缩不动产的比例——汽水厂已经回本,暖坞也只是租来的房子。 她要随时为下一次离开,做好随时可以拎包就走的准备。 她说话的时候,是面朝两位西洋董事,目光尽量避免与靳佩弦交织。 可是靳佩弦那漆黑的视线,却始终专注地落在她面上,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云扶竭力平静,更不想叫旁人看出端倪来,这便笑,“……看样子,少帅大人也是听说我的汽水儿生意了,看着我就像看着个行走的汽水儿瓶,是吧?” 简森和罗布也都大笑,都说,“何止少帅,我们也想喝汽水了。庾大先生,今晚的汽水必定无限量供应,是吧?” 云扶也眨眼而笑,“只要各位拧开我暖坞的自来水龙头,流出来的就都不是自来水,而是可口可乐。” 众人都是大笑,自然都知道云扶是在说笑。 众人的俯仰大笑之间,只有靳佩弦一个格格不入地冷脸听着,一双眼依旧专注而认真。 等云扶说完了,他还认真地问,“……是么?我倒要见识见识。庾大先生,你得带我去瞧瞧。” 众人又是大笑,私下里不无窃窃私语。 因为在那个年代的上海人眼里,这江北少帅也是一只土豹子。 他的认真,倒叫云扶也跟着笑不出来了。 他哪儿是土豹子,他是跟她顶牛、较真儿呢。 366、泼酒 云扶哪儿是对他认输的人? 况且,眼前这么多人呢。 虽说他提出的要求挺过分的,不过真难不住云扶。 可口可乐分销方式灵活,除了灌装成瓶,也可零散销售——反正糖浆是现成的,只需按比例勾兑好就是。 云扶抬手召唤伙计,低声吩咐去汽水厂取一大缸来就是,大不了到时候给他安根水管子。 他却一脸无辜地两手揣兜看着,忽地旁边一个侍者端酒走过,他碰巧往后退两步,结果一下子与侍者撞在了一起。 侍者手中银盘上的五杯红酒全都撒在了他身上。 他可是今晚的主客,更是整个上海滩的贵客。 登时众人就是一片惊呼,云扶也赶紧望向他。 他倒淡然,冲众人笑笑,“没事,别扫大家的兴。” 他抬眸凝住云扶,“庾大先生,烦劳带我去洗手间。” 云扶叹口气——谁让她是“暖坞”的主人呢,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尽地主之谊。 云扶尴尬地向旁边伸手,“少帅请。” 简森和罗布要亲自陪着,靳佩弦伸手拦住二人,“……二位留步,我去洗洗手就来,不打紧。” 那二位终究是西洋绅士,不习惯一帮人一股脑地冲进洗手间,这便都对云扶说,“有劳庾大先生。” 云扶笑笑,“应该的。” 离开跳舞厅,转进走廊,便仿佛远离俗世喧嚣。 云扶终于松了口气,将面部肌肉垮下来。 她赔笑半天了,脸都有些僵。 直接走过一楼的客用公共洗手间,云扶还是带他上楼,一直到了三楼的贵宾区。 到了洗手间门口,云扶伸手向里请,“……进去吧。恰好侍者的身量与你相似,如果你不嫌弃,暂时换上侍者的外套。” “你的衣服换下来,我现在安排人去洗。” 他却没急着进内,立在门口左右看看,满脸的谨慎,“……是公用的?” 云扶叹口气,“三楼是贵宾区,洗手间都是贵宾专用。一旦有人用,就会红灯亮起,其他人自然会去另外的洗手间。” 云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左右,“……安全你不用担心。” 靳佩弦这才微微勾起唇角,“要是被暗杀在洗手间里,那就死相太狼狈了。我不介意死在这儿,却不愿意死在里边儿。” 她皱眉,这话听得她不舒服。 “少帅大人尽管放心。你不会死在洗手间里,更不会死在这门口儿。今晚的警戒……各方都很用心。” 除了英方和美方安排的几道巡捕的防线之外,她自己也另外安排了防卫。 她自己这方面,自然是叫封百里亲自带人布防的。 别人她信不过,可是有封百里在,她是可以松半口气去的。 靳佩弦这才轻哼一声,抬步向内去,却歪头瞄她一眼,“……这么说,还要烦劳庾大先生帮我看门儿喽?” 云扶知道他又想说她“看门狗”。 只是此时此刻也懒得搭理他,云扶淡淡瞥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转开了目光去,不搭理他就是。 转头的松懈之间,却没防备,被他冷不丁伸手,攫住了手肘,生生一同扯进了门里去! 367、逃妻 “你这是要做什么?” 云扶被他拖进洗手间去,门关上,她还是控制不住无法言说的恐惧,低声叫了出来。 他松开手,将她按在门板上,眯眼打量她。 眸子依旧漆黑,视线也还是阴冷的。 “庾大先生这是怎么了,不是该进地主之谊么?你不进来,我的衣裳难道扔地上?” 靳佩弦神情阴鸷,可是目光却带着一股子悠闲,环视周遭。 贵宾的洗手间,说是洗手间,压根儿就不像个洗手间。 像是过大旅店的套间,进内另外还有个小门儿,小门儿里头才是厕间;而整个外间完全不像是洗手间,内里铺猩红地毯,墙板也是红柚木的,再配上柔暖的灯光,以及角落里两把猩红天鹅绒覆面的沙发椅…… 空气里,还散发着法国香水的幽然。 ——这儿哪里是洗手间呢,完全是“暖坞”的直接阐释版本。 这也是云扶自己曾经的坚持,她说想要做暖坞这样的生意,必须让洗手间都得体现出“暖坞”二字的本质来,完全改变国人对厕所的旧有印象,叫所有的客人即便就是来上个洗手间,也觉物超所值,流连忘返。 可是这一刻,该死的,她忽然有些后悔。 如果这还是又脏又臭的厕所——她的处境反倒能好些。 她紧贴在门板上,小心地按着门锁,希望能趁着他不注意,赶紧开门逃开。 只是他手上力道大,将门板紧紧按着,她能打得开门锁,却也暂时拉不开门。 她深吸一口气,只得暂时虚与委蛇。 她冲那两把大红天鹅绒的沙发椅努努嘴,“你放那儿不就得了?” 不能不承认,靳佩弦也有一刻的失算。 他也没想到这洗手间里还配了沙发椅的。 他自己好歹也是在西洋和东洋都转悠过几圈的人,知道西洋人对洗手间的概念与国人的有所不同,他能想象到这里干净整洁之外,却没想到竟然能红暖成这样儿。 他黑瞳里便也印入了周遭那猩红色去,说不上暖和软,不过却好歹有些色彩来中和那里头的幽暗了。 “……呃。” 云扶闭了闭眼,“既然有地方给你放衣裳,那我就得出去给你叫人洗衣裳去了。” 他却将门板按得更紧,“可是,就算我有地方儿放衣裳;可是——谁帮我宽衣呢?” 云扶额角突突地跳,眼前有些发黑。 她是气的。 “那也简单,我暖坞里的侍者不少,这一点简单的服务,我们还是可以的。” 他却哼了一声,“可惜,我没兴趣叫你的那些侍者看我的身子……” 他冲她垂下头来,“我要你,替我宽……” 云扶整个人已经只剩下门板上这一点空间,她恼了,霍地回头瞪住他,“少帅大人,你何必如此?” 靳佩弦挑挑眉毛,“对于军人来说,最讨厌的就是逃兵……” “而对于我靳佩弦来说,最为不能原谅的,自然也是逃妻……” “捉回逃兵,是我们带兵的本分;而捉拿逃妻,也同样是我这个男人,最起码的自尊!” 368、你今天是谁? “滚你的自尊!” 云扶又惊又气,浑身又是轻轻颤抖起来,“我就是最看不惯你们男人这副嘴脸!——凭什么,谁说我们女人就是你们的私人财产?” “至于逃妻……那就更是可笑!我是逃了,可惜我不是你的妻!” “这个世上有的是人等着当你的妻,可惜,这当中没有我商云扶!” 他没反驳,却眯眼凝住她几乎要冒火的容颜。 他的目光,有些不能自主地落在她的两撇小胡子上。 那小胡子,尾端还是有点卷曲上翘的,放在她的唇上,更添一分——欠揍。 自然是好看的,也更俏皮,可是他却没办法用另外的词汇来形容他自己此时的心情。 ——就是欠揍,他现在就想揍她。 一这样想,他自己的呼吸就急了。 他伸手捏住她下颌,黑瞳里又是一片暗涛汹涌。 “我管你是我的什么?你是我的什么都没关系,重点是——都不准你逃!” 云扶心中的恐惧又如毒藤般缠绕过来,箍住了她的心。 “……可是我已经逃了!” 她已经逃了这么久,他该明白,她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人! 绝不是一点子父一辈子一辈的情谊,也绝不是两人之间那点子朦胧的情愫,甚至更不是——她跟他身子有过的纠葛,就能将她拴住的! 她只是她自己,不是其他任何女人。 她是宁肯不当商云扶,也要当沈云海,甚至庾风眠的她! “而且,就算你这次找到我了,我也还会逃!我更有本事,逃得更远!” 也怪她自己,还没彻底从商云扶进化成庾风眠,一听说靳家有事、江北有事,她还是忍不住回了中国来。 结果事实证明,果然是又上了他的当;是他挖好的坑,等着她回来跳。 那下一次,她再不心软就是! 他盯着她,冷冷地等着她将话说完。 他忽地笑了,冷笑。 “……那么今天的问题是你是谁?” “今天的你,选择当商云扶、沈云海,还是庾风眠,嗯?” 又来了,他又来了! 云扶眼前再度发黑。 那天在车里的那一幕,又在眼前颠荡。 ——不,不是眼前的黑暗在颠荡,是那辆黑色的大车子在颠荡。 那么大的汽车,竟然被他驱策得,像是暗夜里颠荡在疾风狂雨之中的一叶小舟。 她都担心,那么贵的劳斯莱斯,都要散了骨架了。 ——她不想去细想那一刻的她自己。 车子的情形已经那般,她一个大活人又如何是钢筋铁骨? 结束后的这些天,她觉着自己的身子还是离骨儿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还没能各自归位,依旧还是散碎零落着的。 所以,今天绝不能再来一次了! 要不,她会活生生被他推碾零碎的! “你管我是谁?”她绝不回答他! 他深深吸气,低低凝视她,“……怎么,怕我了?” 云扶紧咬嘴唇,颤抖得已是控制不住。 他叹口气,“疼了,是不是?” 他伸手沿着她面颊滑下,“……谁让你跑这么远,这么久。都攒一块儿了,能不疼么?” 369、玩儿够了么(1更) 他的指腹沿着她的面颊滑下,她的也好悬被他给说出来。 她面上却只淡漠冷笑,“够了,这些话少帅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这几年我走得很快活,做自己想做的事,赚自己痛快的钱,在这上海滩纵横商场,也不负这一辈子生为我爸的女儿;” “至于少帅你,也自有你自己的精彩。靳家是军人,军人的命运自然是在战场上……” “咱们都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履行着自己从出生那一天就该扛起的责任,这不是都很好么?” 云扶用力推他,想要将他推开,“我不喜欢怨天尤人的论调,我更不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地说什么‘疼’啊、‘痛’啊的。” 他长眉扬了扬。 她趁机站直,高高扬起下颌,眸光如星。 “我既然活着,就每一天都为了快乐而活。难道少帅你不是么?” 靳佩弦不由眯了眯眼。 无法不承认,他爱看这样的她。 他也最怕那些传统的女子,坐在一起就是掉眼泪和抱怨。 他喜欢能活得如此恣意而张扬的她——尽管,这代价是他不得不放手,让她在上海滩这么久。 他深吸一口气,眯眼凝视她的眼睛,“玩儿够了么?跟我回梅州吧。” 云扶“咯”地一声,“跟你回梅州?少帅大人,你想什么呢?” “我如果要跟你回梅州去,我为什么还要离开?” 靳佩弦听见自己的心底又是一声叹息。 意外么?其实不。 靳佩弦有些懊恼,松开手走向洗手台。 五杯红酒已经渗尽了他的衣料,有一点像粘稠的血,紧紧糊着身子。 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烦躁地自己将衬衫领口扯开。 “给我宽衣,庾——大先生。” 云扶闭了闭眼,“我说了我可以给你另外找……” 他霍地转头望过来,“如果不想我今天再把你弄疼,你最好现在就给我闭嘴,走过来!” 云扶被吓了一跳。 这么多年来,他好像还是头一次这样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这样蛮横地与她说话。 只可惜云扶只是被吓了一跳,却不是真的怕他。 云扶立在原地,没有立即过去,甚至还想过干脆趁机转身开门就逃。 ……只是,今天这样的场合,若是闹成那样,就一切都不是秘密了。 云扶深吸口气,还是冷静下来,走到他面前,抬手替他继续解开衬衫的扣子。 不知怎地忽然又想起小时候,他那时候才四岁,到她家梨树沟去提亲,别的没学会,倒是满山沟去跟当地的山村小孩儿学当地的土话。 比如解开扣子,山村小孩儿的土话爱说“改开”。他回了她家,就一天到晚地“改开”、“改开”。 作为土生土长的梨树沟人,她都受不了了他,她直接拎起家里扫院子的大扫帚往外撵他。 他笑,一个健步就上了她们家院墙,坐在墙头上冲她做鬼脸——因为院墙下头码着一剁高高的劈柴,四岁的他那天已经充分展现出猢狲本色。 心里揣着个思绪,就不用顾着眼前的现实。她想着想着,手上的扣子就已经解完了。 370、吹吹就不疼了(2更) 扣子解完,云扶便抽回手去。 他冲她露出凶残之色,“……庾大先生,你就是这么替你的客人宽衣的?” 云扶反唇相讥,“我没替我的客人宽衣过!” 他也意识到他自己的话有问题,神色反而放柔缓了不少。 垂首片刻,叹口气道,“你现在在替我宽衣,你现在只是解扣儿……” 云扶懊恼地咬了咬牙。 虽说是女孩子,可是从她四岁自己抽掉那条裹脚布之后,她就没按着传统女性的路子来——爸将她当男孩儿养,她自己也从来没对那些琴棋书画、针织女红的感兴趣过。 所以伺候人什么的,对不住,一向只有别人伺候她的,她没兴趣,也从来就没想过要伺候别人。 她深吸口气,“我没做过!再说,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你自己不会宽么?” 他咬牙切齿,忽地一把将她拎到眼前,垂首在她耳畔,“……在我面前,好歹像个女人!” 这反倒叫云扶火了,“那你就更甭想。” 靳佩弦大怒,猛地伸手将她扭到身前,又将她推向前,让她的脸朝向镜子,而脊背朝着他…… “是你自己选择当男人的……我说过,不论你是男是女,我都不会饶了你。” 云扶心下涌满绝望,挣扎不过。 两手只能徒劳地扶住洗手台,闭上眼,不肯看镜子里的自己。 ——好歹,这一次布料没有被扯碎,是完整地被扯下。 她不肯帮他宽衣,他却非要这样主动为她效劳。 她全身都绷得紧了起来,像一张弓。 而他的名,该死的,恰好是“弦”。 若弦不得释放,弓便只能被迫地紧绷着…… 云扶心惊胆战等着他的那一下儿—— 却没有。 她只感知到那曾经疼痛之处,蓦地贴敷而来的温暖。 她脑袋迟钝片刻,霍地垂首,果然见——他竟是单膝跪在了她膝后。 不知怎地,就因为这软与硬的交换位置,她却反倒鼻尖儿一酸。 她不怕任何强迫和疼痛,那会让她的心更坚定;她有些无力招架的,反倒是这种…… 他轻轻吻着,那样温柔。 一股奇妙的力道,像是柔韧的丝,穿进她的身子,绕住她的心。 ——柔韧的丝,便是弦吧? 如弓弦一般顽强,又如琴弦一般曼妙。 他一下一下儿,她的双膝一软再软…… 她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抽泣。 他听见她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站起身来拥住她,将她转过来面对他。 她的腿还是软的,就这样自然地依偎进了他的怀抱。 他叹口气,指腹轻轻摩挲她额角。 “……我知道你疼了。吹吹,就不疼了。” 云扶心中大震。 她认识的靳佩弦……不是这样的。 又或者说,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靳佩弦。 只是她现在还是有些腿软,支撑不起脑子里的思维,所以她竟一时没想好说什么。 就怎么任由他拥着,不知时光几多流逝。 直到,门被人敲响。 “波士……波士你在么?” 是凯瑟琳的声音,有些慌乱。 云扶急忙回神,霍地站直,一把推开靳佩弦。 371、该来的总会来(3更) 军人的反应更快,靳佩弦迅速将衣扣系好,拿出半夜紧急集合来的速度。 云扶打开门时,靳佩弦那边已经大致恢复常态。 好在凯瑟琳没心情太细看,只捉住云扶的手,“……那个撒库拉来了。” 云扶眯了眯眼,“他怎么会来?英国人和美国人竟然都没能拦住么?” 凯瑟琳这才小心看了靳佩弦一眼,低声说,“封百里打电话过来了……可是,他不知道洗手间的电话号码,所以没能直拨过来。” 云扶尴尬地咳嗽了声,叫凯瑟琳这一段儿可以不用说了。 靳佩弦走过来,立在云扶身畔。 那颀长的身姿,即便只是无声而立,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撑——就像那句话说的,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他就是来替她顶起那片天的。 云扶心下莫名地微微松了口气,瞪他一眼,“都是他惹来的。” 英国人和美国人隔开东洋人,单独宴请靳佩弦,这在东洋人眼里,自然是不能容忍之事了吧? 只是原本以为东洋人不敢跟西洋人公开撕破脸,可是显然,以目下的情形,倒是低估他们了。 “慌什么?他们不是一向最擅长不请自来么?今儿又不请自来,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云扶深吸口气,抬眸瞟一眼靳佩弦,却对凯瑟琳说,“他们既然来了,就下去会会吧。总归今儿的东道又不是咱们,简森和罗布两个不会丢了这个面子去。” “再说,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人顶着呢。” 隐约,云扶仿佛看见靳佩弦眼底笑意一闪。 下楼没走安静的走廊尽头的楼梯,而是走下白色大理石的正面楼梯。 樱井御影正与简森和罗布两人对峙着,三人脸上虽然都保持着克制的礼貌,可是显然隐隐然都是剑拔弩张。 云扶原本准备看戏,却不成想樱井见了云扶便含笑招呼,“庾大先生,多谢你今晚邀请我前来……我如约前来。” 云扶都是一挑眉。 这混蛋,竟然将祸水引到她身上来了,够狠! 简森和罗布也都惊讶向云扶望过来。 云扶深吸一口气,含笑道,“樱井先生是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在公共租界,工部局代表的是整个租界,所以我对樱井董事还是心存客套的。” “暖坞拿到执照,正式开门迎客,自然要在工部局备案。樱井董事自是清楚。所以我就也说过,欢迎樱井董事随时来暖坞做客。” 云扶含笑仰头望住樱井,眸光流转,“只是我没想到,樱井董事早不来,晚不来,将我这句话用到今儿了。那就不得不说,樱井董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 云扶四两拨千斤,先接了这个球,却轻巧打开。 ——终究她在樱井御影手里有把柄。 樱井御影知道她是谁,更知道她与靳佩弦的关系。这些东西,她原本极力隐瞒。 樱井御影便也笑了,“庾大先生说邀请我得空来做客,真是巧,我今儿正好得空。” 樱井御影眯眼望向简森和罗布,“二位老兄,有庾大先生的邀请,二位不介意我来吧?” 373、迷醉陶陶(1更) 靳佩弦这话说完,在场众人面上又是神色各异。 ——不过,却都将之前对云扶那种神色,尽数收了回去。 靳佩弦淡淡垂首,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只向前一步,主动伸手与樱井御影相握,“姐夫是我的内亲,往大里说,整个东洋国就都是我的内亲。姐夫想要‘监视’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樱井御影面色更是大变,连忙尴尬否认,“监视?哈哈,怎么会呢?这里是上海滩,有谁敢监视少帅您啊?” 靳佩弦耸耸肩,“别人别国是不敢,可是姐夫和东洋国除外——谁让你们不是外人呢,你们是我的内亲,监视都是理所当然的。” 樱井御影的灰头土脸,让云扶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她回眸而笑,“哦?樱井大哥您竟然是少帅的内亲?我与你认识这么久了,我怎么竟然都不知道?” 樱井御影满脸尴尬,“不是我有意相瞒,而是,而是这终究是内子娘家的家事,我们当男人的,也不便随意挂在嘴上来谈论。” 云扶含笑点头,“您说得对,‘我们男人’的确是该办爷们儿该干的事儿。” 樱井御影狼狈之下,方才的得意被一扫而光,此时倒要小心看着简森和罗布等欧美人物的脸色。 云扶轻勾嘴唇,“跳舞场已经为大家预备好了。大家可以边吃边玩儿,总比干站在这儿自在多了。” 简森和罗布等人便也都顺台阶下,随声附和,“对,对,少帅请,我们今晚尽兴。” 简森和罗布,包括樱井御影等人,前呼后拥靳佩弦往跳舞场去,云扶松了口气,她终于可以功成身退。 躲回楼上,云扶的身子实则还在悸动不已。 他仿佛……还在那。 云扶现在特别想念浴缸,她想泡个澡。 其实暖坞里当然不缺浴缸,可是她现在却还没有那个抽身而退的命。 她叹了口气,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还是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的气氛正热。 她的跳舞场是用了最新科技的,跳舞场地板下安了支撑的钢板,踏步在上头会有弹性,仿佛地板下头安了弹簧一般。叫在其上相拥而舞的客人们更添动感,摇摇若醉。 大舞池旁还设计若干小舞池,只供两人舞动那么大,而且周遭的灯光都是特别设计,极为幽暗私密——可以给贵客幽会用。 当然,暖坞里也跟温庐一样,有秘密武器——高挑艳丽的白俄姑娘们热情伴舞。 现在所有的客人几乎都下场了,在舞池里陶醉不已,云扶不动声色凝着人群之中的靳佩弦。 他倒淡定,独坐沙发上,好几位年轻漂亮的白俄姑娘去邀请过他了,他还是不动。 那几位可都是她手下的王牌,个个儿都是舞池皇后啊。 凯瑟琳知道自己是穿针引线的人物,在下面忙活了一会儿便上楼来。 云扶眸光微转,“他怎么不跳舞啊?是不给英国人和美国人面子,还是觉着咱们的舞池不够好?” 他到底能找到什么借口去? 凯瑟琳便笑,“他说他头上中过枪,怕摇晃,一摇晃就晕。” 374、是不是你告密?(2更) 云扶也只能望天,“理由还真多。” 既是好理由,又在英国人和美国人面前刻意强调这个伤。 云扶从窗口转回来,“……外头应该打起来过吧?” 英国人和美国人既然在外头早就安排了印度巡捕,樱井御影还得进的来,绝不可能没有冲突。 凯瑟琳哼了一声,“东洋人的老伎俩,先用东洋少壮学生,再用浪人。” “开始先派个东洋女学生故意往这边来,被印度巡捕给挡住,推推搡搡之间,他们非说印度巡捕们对那女学生动了手脚……一帮男学生顺理成章过来打群架,然后巡捕对学生用了警棍,他们就说巡捕欺负手无寸铁的学生,所以挎着倭刀的浪人就出现了……” 凯瑟琳也是叹口气,“不得不说,他们还真挺能打的,印度巡捕还真不是对手,所以樱井御影就这么大摇大摆进来了。” “因为他们找的理由冠冕堂皇啊,印度巡捕们只能吃个哑巴亏。” 云扶有些走神,忽然有点想念当年在梅州,有人率领中国学生打群架的那一幕。 虽然中国学生也吃亏,但是他们只是在体力上吃亏,可从来没中过东洋人的道儿,而且搏击之间,中国学生的血性叫人振奋。 而如今,当年那群后来入体育学校训练过的学生们,现在都已经成了军人吧? 若再重新拉出来与东洋人对峙,必定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电话响了,凯瑟琳过去接,不由得紧张地看了云扶一眼。 云扶知道有事,“说吧。” 凯瑟琳小心道,“……是封百里。他说,若月爱生来了,已经到了门外。” 云扶笑起来,“樱井御影已经来了,若月爱生怎么可能还远呢?” 在一楼一间偏厅,云扶咬着雪茄,拄着文明棍儿,散披着大大的西服外套,迈着方步,一步一步含笑走到了若月爱生面前。 若月爱生惊讶得上下打量云扶,“我的天,庾大先生真、真的是您么?” 若月爱生真是有礼貌,向云扶90°地大鞠躬。 云扶忙给扶住,“咱们兜兜转转都快成了亲戚了,你怎么还怎么客气?” 若月爱生有些尴尬,张了张嘴。 云扶“噗”地一笑,“怎么,大帅府里没人告诉给你,我跟靳佩弦的婚约解除,大帅遗言,认我当女儿么?我可算作是大帅府的七小姐呐。” 云扶向若月爱生吐了个烟圈儿,“我也才知道,樱井大哥原来是你的姐夫——哎哟,你瞧,咱们这可真是亲戚套亲戚,怎么都不开一个‘亲’字了。” 若月爱生尴尬地笑笑。 云扶眸光幽转,“……我跟樱井大哥认识多年,在上海滩也当了不短时间的生意伙伴了。我的身份对别人是秘密,可对樱井大哥却不是。” “樱井大哥必定早就将我在上海的事儿,告诉给你了。” 云扶故意亲热地捅了捅若月爱生的胳膊肘,“小爱,一定是你把我的下落卖给靳佩弦的,是不是?要不他怎么找上门来的?天知道,我可是想躲着他的。” 376、乱上加乱(1更) 云扶的手揽着若月爱生的肩,拍着哄着,手腕却顺势一转—— 从若月爱生背后的格子架上,抓过一个西洋大花瓶,照着若月爱生的后脑勺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若月爱生正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满身满脸的柔弱无辜,没半点防备,话还没说完呢,就直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这一番操作,看得凯瑟琳都目瞪口呆。 云扶的劲儿用得太大,那瓷瓶碎渣儿都跑到她手里了。她拍了拍手,将瓷粉拍掉了,轻啐一声,“一看这西洋瓷瓶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瞧瞧,碎了都这么整齐,果然是低温烧的,也敢叫瓷。” 中国瓷器之贵,西洋也早就开始了仿造。就连著名的青花,西洋也敢出西洋图案的了。随着洋人来华,这租界里便也常见了这西洋出的瓷器。 还号称更细更白更华丽,一副全然代替乃至超过了中国瓷器的架势。美其名曰——“洋瓷”,便是想说中国瓷器是“土瓷”了,用一个说法来拉开了档次去。 殊不知,釉料看着像是瓷,可是根本达不到那么高的烧制温度。 “在我这儿,它连陶器都不如。” 凯瑟琳凭多年与她波士的心意相通,这便也会意,含笑点头,“对对对,假的真不了。那个什么低温瓷,可比不上真正的高温瓷有骨骼儿。” 云扶这才缓缓将雪茄扔了,坚定迈步直接从若月爱生身上跨过去。 “绑了!” 封百里亲训出来的几个护院,进来麻利儿地将若月爱生绑了。 若论绑人,封百里训练出来的人,云扶是最放心的。 云扶亲自拣了块新手绢儿给塞若月爱生嘴里,也算不委屈她。 只是人好绑,绑了之后又该如何呢? 凯瑟琳和几个护院都抬头盯着云扶。 “波士……总不能留暖坞里。樱井御影还在这儿呢,况且虹口地界的治安都是东洋人在管,他们若进来搜查,咱们拦不住。” 云扶轻垂眼帘,“方才不是拉进来一缸汽水儿么?那口缸正好够大。这就拉走。” 凯瑟琳点头,却也还是不放心,“……汽水厂也在提篮桥地界,也不是长久之计。” 云扶轻轻垂下眼帘去,伸手扯过凯瑟琳来,”……你听我说,叫给送那去。“ 凯瑟琳一惊,“啊?那行么?” 云扶淡然别开头去,“叫你去,你就去吧。” 凯瑟琳与封百里联络,叫封百里亲自送了若月爱生走了。 凯瑟琳惊魂未定,“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樱井御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再说这儿还有这么多东洋人呢……” 云扶眸光轻转,“你忘了,今晚是谁做东?还有,樱井御影不请自来,是坏了谁的好事?” 云扶轻轻拍了拍凯瑟琳肩头,“……是咱们么?” 凯瑟琳恍然大悟,“是英国人和美国人!” “东洋人今晚这么不识相,摆明了不给英国人和美国人面子,东洋学生和浪人都跟巡捕动起了手来——英国人和美国人又岂是好惹的,自然要以牙还牙!” 377、一不做,二不休 云扶淡淡一笑,“最妙的,就是刚刚靳佩弦刚当着他们的面儿,说了樱井御影和若月爱生的关系。” 凯瑟琳也忍不住乐了,一拍手,“对,这就像是立即展开的报复!” 当晚的晚宴又是一派笙歌燕舞,到了凌晨才散。 云扶客套着,跟着众人一起送到门口。 靳佩弦是主客,今晚喝了酒,自然是作为东道的简森和罗布他们两个亲自送回。在这公共租界,由他们去送,云扶是放心的。 靳佩弦微微摇晃,走过来也与云扶握手道别,醉意朦胧道,“……庾大先生洗手间里的汽水儿,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真是——既可口,又可乐——令我快乐。” 云扶心下其实已经做了防备,可是却也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忙清清嗓子忍住。 要不是今晚还有大戏呢,要不,她非要跟他掰扯掰扯。 他见她竟什么都没说,不由长眉高挑,那挑起的速度却慢,便叫那神情不是惊讶,只是得意——悠然而去。 樱井御影自然也跟着一起走,临走也故作亲热地与云扶耳语,“庾大先生,多谢你今晚合作。只要咱们合作,未来一定都是咱们的。” 云扶眨眼而笑,“樱井大哥,等下次有机会,再把那雪茄盒儿送给你吧。眼前,又来不及了。” 樱井御影没能会意,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只是笑了笑,“啊,没事,没事。” 他们都走了,云扶目送他们走远。 夜色里,灯影如雾,五光十色,照得周遭高楼森然幢幢。 魔都,入夜,不是鬼影重重,而是都应该进化成为魔。 云扶眸光幽转,望住凯瑟琳,“可以打电话了,让封百里动手。” 凯瑟琳张大嘴,指着远处车影,“波士你是说……把樱井御影也给……?” 云扶坚定点头,“一不做,二不休。” 走回办公室,云扶开金柜,拿出一包金条放进凯瑟琳手里,“凯,交给维克多,叫他去联络暗杀大王。今晚,将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东洋浪人,一个不留……” 凯瑟琳再吃了一惊,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激烈。 她深吸口气,坚定接过金条,“我明白了,波士的意思是,今晚索性一网打尽!” 云扶点头,“在上海租界里,能压服住东洋人的,只有英国人和美国人。只要他们双方闹起来,东洋人在工部局里的董事席位就会被架空,到时候公共租界里,东洋人就失了势。” 云扶目光放远,透过窗玻璃,看这魔都上空斑斓阴森的夜空。 “剪断他们的翅膀,扼住他们的喉咙,先下手为强!” 凯瑟琳点头,转身去办事。 凯瑟琳走后,云扶才不慌不忙出门回住处去。 她另外叫了一个白俄舞女,给她穿上凯瑟琳的风衣。 西洋女子身量、侧影,甚至头发和步伐都相似,在深沉的夜色里,东方人很难能分得清楚。云扶回到住处,特地打开了灯,她本人就坐在窗口,端一杯酒,慢慢细品。 窗内远处,那白俄舞女远远走动。 一切如常,喝完了就去睡了。平静得,仿佛今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378、卧谈会 这个夜晚,凌晨时分,天将明不明之时。 南军总司令郑振坤刚睡实,便冷不丁从梦中惊醒过来。 耳朵没听见声音,眼睛也没看见什么,完全是凭借一种军人与生俱来的直觉,就像是睡梦中的狼,会凭直觉狼毛竖起一样,察觉到危险的到来。 他醒来的同时,便伸手去抓枕头下的佩枪。 “嗤啦——” 夜色幽暗里,亮起一点光亮如萤火。 是一根火柴划亮。 郑振坤眼也是尖,立时就凭那么一点星火,看清了黑暗里的不速之客。 “怎么是你?!” 饶是郑振坤,堂堂南军司令官,也在这一刻惊得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 他一方面是惊讶这个人怎么进来的,二来是这个人今晚本应出席英国人和美国人的晚宴——他自己之前辗转反侧睡不着,也是因为此事。 ——郑振坤眼前之人,正是江北少帅靳佩弦。 “嘘……” 靳佩弦将火柴拈在唇前,轻轻吹灭。 房间内本就有遮光的窗帘,这一刻就更加全部陷入深黑之中。 靳佩弦却大方,竟走过来,一迈腿,也上了床。 任谁也想不到,若即若离、难以谈和,而且大战迫在眉睫、随时可能打响的南北两派的主帅,在这样的凌晨夜色里,竟然能肩并肩坐在一张床上,甚至拥着同一条被子,纯纯地坐在黑暗里谈心。 天亮的时候,劳动人民纷纷起身,开始忙碌的揾食的一天。 可是魔都这个巨大的怪兽,却偏偏才梦入正酣。“魔都”,仿佛是活在夜晚,潜行在夜色里的。 劳动人民苏醒,魔都沉睡——仿佛注定,魔都与劳动人民,虽为一体,却从来都是两回事。 云扶这样的大生意人,如她自己所说的大买办,也跟着“魔都”这头怪兽统一步调。 她迟迟起床,先不更衣洗漱,非要坐在窗前懒洋洋先喝咖啡、看报纸。 报纸都是犹太房东先用熨斗将油墨熨干,叠得方方正正,才送到云扶手上的。 犹太房东最大的好处是他只认生意,只在意金钱收入。只要你给他生意做,在金钱上从无一秒钟的迟晚,那他就永远不会成为你的敌人,出卖你任何一星半点的内情。 云扶悠闲展开报纸,面上也是一片惊讶,连手上的咖啡都撒了。 一晚之间,所有报纸上都在写,多名东洋人神秘失踪! 尤其,里面还有一名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东洋籍董事! 还有一位——是少帅靳佩弦的东洋籍未婚妻! 这两位是失踪的,换句话说是生死未卜,或许还算幸运;其余上了报纸的,就都是血淋淋——不是身首异处,就是被用东洋武士剖腹自杀的模仿手法刺腹而死! 有家欧洲报纸的配图最牛,他们将东洋的膏药国旗做了个加工,将那猩红一点,处理出了渗出纤维里的血线——变成滴在了白布上的一滴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是谁这么大胆子?” “是谁跟东洋人这么大的仇恨?” 所有的报纸,所有街谈巷议的人们,都是这样同样的一个主题。 “哎哟,好可怕呀。”云扶吓得都跌坐在椅子上,赶紧吩咐人打电话给樱井御影家里致电慰问。 379、别演了 上海乱了。 这乱子是从英美与东洋之间的矛盾起的,从公共租界向外蔓延。 英美两国自然不肯承认是自己绑了、杀了东洋人;可是东洋人却也有理由相信这事儿就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干的。 英国人和美国人百口莫辩,权宜之计就是祸水外引,于是又开始传扬起,是法国人绑了杀了东洋人,嫁祸给英国人和美国人,以此来挑拨公共租界大乱。 上海的租界,其实是两大租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 公共租界由原来的英租界和美租界合并而成,内里又有虹口地带的东洋人居住区;而原来的法租界,原本也与英租界联合,最初的公共租界工部局里也有法国人的席位。 只是法国后来退出了。 或许是因为英国与美国天然的关系所致,总之法租界单独分了出去,与公共租界形成并立。 便由此事,就可见法国在华的利益,原本就与英国和美国不同,甚至有所冲突。 所以此次由英国和美国挑头,来调停南北之战,并且高调邀请南军司令与北军少帅前来上海和谈,这又何尝不会触动了法国的神经? 综上种种,搅乱公共租界,挑拨英美两国与东洋的关系,阻滞和谈——法国人的嫌疑便最大。 况且上海帮派人士本就多存在与法租界地界,此次暗杀的行动,更像帮派所为,这便又成了法国人主导的一大佐证了去。 租界之外,上海本地的学生和工人也趁机揭竿而起。 他们的诉求又与租界里有所不同。他们是要打倒军阀,反对洋人势力影响中国命运,还要收回租界…… 当听到学生也起来的消息之后,云扶叫了封百里来。 云扶抱着“白手套先生”,头也没抬,幽幽道,“别演戏了。别忘了,你的演技还是我给训练出来的。虽然你演得很好,可是在我面前,你跟光着股没什么区别。” 封百里“噗”的一声,“大先生……我,我没光……” 云扶摇摇头,“打比方罢了,你不用非强调这个,转移话题。” 封百里还想再强撑,“我真不是……” 云扶静静抬眸,拍了拍“白手套先生”的头,“就凭这只猫,你就露馅儿了。你抱着猫来,我就知道,是靳佩弦派你来的。” “你虽然与靳佩弦亲近,可是你未必知道,他在私下里管我叫‘猫儿’……你抱着猫来,绝不是巧合,是他叫你带来的。” 封百里也是张了张嘴。 云扶叹口气,“他知道我从小喜欢猫儿,却不敢养。我怕这样柔软的小东西,我怕我养不活;我也更担心,等我走的那一天,我没法带走它……这些柔软的、容易牵绊住我的东西,我能不碰就不碰。” “这些年无论我在哪儿,都不肯养猫。可是偏偏你给我送到门口来,我防备都来不及,就这么接过来抱在怀里了。所以自然舍不得再松手,就这么叫你们得了逞。” 云扶叹口气,抬头瞟封百里一眼,“他就是摸准了,我就是因为这猫儿,也狠不下心将你拒之门外。” 380、是真还是假 “还有这回,这么巧外头学生就跟着同步闹起来了。我也不能不想起章国安来……” 云扶轻叹口气,转头望向窗外,“还有那支白俄队伍。” “虽然上海租界里的白俄人数更多,是梅州白俄人数的十倍有余去;且几乎全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们早就在各租界巡捕房里给各国当打手、雇佣军,所以都不用你训练,招募来了就能直接用。” “可是这次的事,却也叫我看出来,那些人里头为首的,都不是现招募来的人——如果都是现招募来的,还没归心的,别说你不敢放手叫他们去办事,其实我也不敢用。” “那里头有些人,一见着我就躲着走——我也认不全,可我就凭他们躲着我的那模样,我就知道一定是有梅州那边的人过来了。” 封百里说不出话来。 也是用不着他说话了,人家云扶压根儿就没问他,而是自己就将这些话都直接说出来了。 亏他还以为他这些日子来表现得挺好的,尤其是刚来的那一幕,演技高超到都能骗过少夫人的眼睛了…… 却哪儿知道,原来就凭一只猫儿,人家少夫人早就看穿他了。 怪不得只要跟他说话,少夫人都要抱着猫儿,都便怎么看他,只看猫儿。 人家少夫人是看破不说破,心里头早就揣着一盏明镜呢。 云扶说完这些,也沉默了一会儿。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对着,谁也不说话。 封百里是不知道说什么——少夫人不开口,他也摸不准路数啊。 云扶摸猫摸了好一会儿,这才幽幽抬眸,“我就问你一件事你说观月院长给他治疗之后,他性情大变,究竟有几分是他演出来的;又有几分是真的?” 封百里一惊,心砰砰地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云扶见他沉默不语,叹了口气,“我既然知道你是在演戏,我也自然能想到,靳佩弦有演戏的可能。” 云扶苦笑了一声,“我与他斗法也斗了这么多年了,他多少次挖坑等着我跳,我何至于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他在江北跟叶小鸾公开露面,又要与若月爱生订婚这些,我从来就没上过他的当。” “只是……”云扶皱了皱眉,“只是我可以熟他的脾气秉性,可是我对东洋人终究做不得准。我不知道他受枪击、昏迷,乃至被观月院长医治的话是真是假,所以我一直半信半疑。” “直到这次——亲眼看见了他鬓角的枪疤。” 云扶摇摇头,“那不是假的,那样位置就算想作假的,也危险太大了——所以我现在相信他是真的受过枪击,也是真的昏迷过,乃至后来被观月院长医治过。” 封百里点头,“……这件事,我怎么也不敢哄骗您。” “再说,少帅就是再跟您斗法、挖坑,他也不会用这样凶险的事来让您着急上火……” 云扶抚着“白手套先生的”虎斑脑门儿,幽幽挑眸瞟了封百里一眼。 封百里尴尬地笑笑,“少夫人……” 云扶又看他,他只好认命地改口,“大先生……我是说,老大不会用性命来开玩笑。” 381、止痛 云扶的手在“白手套先生”的脑门儿上便是停住。 “……我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 若是这样,靳佩弦有没有被东洋人动手脚,又动了几分手脚,这便没法知道了。 即便靳佩弦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知道那层皮儿下头的还是原来的那个瓤儿——可是,真的,不容否认,她还是不敢确保靳佩弦是不是真的已经受了那枪伤和医治的影响。 “毕竟,我当年也是亲眼见着过你被那东洋人医治的,那东洋人是亲自给咱们展示了他有改动你神经的本事。” 封百里点头,“我跟您一样,都是最担心这个。” 他说着就垂下头去,半晌都没说话。 云扶眯起眼来,“你有事瞒着我。” 封百里深吸口气,抬起头来,坚毅的军官这一刻眼中也涌起了迷茫。 “老大虽然醒来,可是那伤还会让老大觉得疼。观月院长说,那不是真正的身子在疼,而是神经的习惯记忆。” 听得这个,云扶便是一惊。 “你该不会是想说——靳佩弦为了抵抗那种疼痛,使用了神经类的止疼药物吧?!” 封百里没有立即回答。 云扶“砰”地站起来,“……他真的用了?!” 云扶在西洋生活多年,知道诸多止疼药物本身就具有上瘾性——可口可乐的发明人,当年之所以创造了可口可乐,何尝不也是这个缘故? 至于并非物理性真实的疼痛,而只是神经类的止疼药,上瘾的可能就更大啊!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对那药物的依赖! 封百里黯然垂眸,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一向无所畏惧的云扶,这一刻,还在封百里面前,已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回眸,猛地将架上陈列的一排可口可乐全都扫落在地上! 巨大的声响,将“白手套先生”都惊得尖叫一声跳下沙发去,尾巴变粗,慌乱地逃跑了开去。 凯瑟琳听见声音也进来,一看打碎了满地的可口可乐,也惊得不敢说话。 云扶摇头,再摇头。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有点后悔去做可口可乐的生意——不是汽水儿本身的错,而是那可口可乐发明人也曾经依赖止痛药物的故事! 那故事,仿佛一个诅咒,或者是一句谶语,她选择了这个生意,仿佛就遥遥预示着靳佩弦会遇见这样如出一辙的事! 若能重新选择,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她宁愿撇了这生意去,她不赚这个钱就是!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退不回去,退不回去了! 汽水可以打烂,生意可以不做,可是他用药的事实,已经回不去了啊…… 云扶跌坐下来,两手捂住了脸。 她不想在旁人面前落泪,尤其是封百里……可是这一刻,她无法控制自己。 “波士,波士这是怎么了?” 凯瑟琳也顾不得一地的玻璃碴子,跑过来抱住了云扶的肩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云扶竭力控制自己,将脸颊在掌心抹干。 她静静抬眸看向封百里,“……是不是靳佩弦已经离不开观月院长的药物?他可以来上海,可是他必须得回江北去,是不是?” 382、再绑一个! 封百里依旧是说不出话来。 只是这,本身已经是答案。 云扶笑起来,“我知道了……怪不得东洋人敢松开手,叫他到上海来。” 原本以为,是因为上海也有东洋人的聚居区,也有东洋的军政力量来控制着…… 可是上海着“魔都”之名可不是浪得虚名,上海的多种势力犬牙交错,东洋终究还不是英、美、法等西洋国家的对手。 可是东洋人还是敢让靳佩弦来,原来他们是已经有了这个秘密武器! 这就像风筝,只要攥一条线在手里,就不怕风筝飞得远了回不来。 云扶反倒冷静下来。 已经知道最坏的结果,那么眼前的局势就不会更糟糕了。 山穷水尽之后,便该是柳暗花明。 云扶深吸口气,将手放下,静静望向封百里。 “……这几天绑人绑得过瘾么?” 封百里有些错愕,不知道云扶怎么会忽然岔开话题。 云扶的眼,从之前的震惊、痛楚和绝望里点点恢复了过来。 光芒重现。 “那就再绑一个人吧。” 封百里惊问,“谁?” 云扶静静望住他,眸光如深潭。 “……你老大,靳佩弦。” “啊?!”饶是封百里都是惊呼,“少……啊大先生,你要绑、绑了老大?” “惊讶什么?”云扶淡淡别开目光,仿佛说着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又不是没绑过。” 封百里也是瞬间明白,少夫人这是又想起了梨树沟那一场被绑。 “只不过,那次是他自己绑自己;这次换我绑他。” 云扶掏出手帕来,一点一点将自己手上沾着的、已经粘稠了的可口可乐残迹擦干。 “再说现在东洋人被绑的绑、死的死,叫你们家少帅也失踪不见,这场大戏才更好玩儿。” 见云扶已经冷静下来,凯瑟琳也终于跟着松了口气。她忙拿过笤帚和墩布,小心收拾地下的一片狼藉。 凯瑟琳边扫,边道,“现在如果少帅也失踪了,就会更加认定是法国人干的……总归没人敢想,是咱们自己人绑了自己人。” 封百里的心在震惊之后,也跟着重新转动了起来。 他猛地一拍手,“让老大在上海失踪……这样就能从东洋人控制里逃出来了!东洋人轻易还不敢直接跟西洋列强公然当面要人!” 云扶点头,“只是,我要问你,现在江北情形怎样?如果靳佩弦暂时回不去,东洋人会不会伤害大帅府的人?” 封百里这才幽幽笑了,“……不瞒大先生,大帅府已经快要空了。四太太、大小姐和六小姐都被老大给气走了。四太太带走了其他几位小太太;大小姐和六小姐将靳家的老仆人给连带着带走了……” “就连木老夫人的遗物,都被大小姐一气之下,一遭儿打包带走了。” “哦?”云扶不由得眯紧了眼,“你的意思是……?” 封百里也有一点恢复了兴奋,“老大是在气走了四太太、大小姐、六小姐她们之后,才从梅州启程向上海来的!” 云扶的心也激动得跳了起来,“这么说来,他也是想好了这一步棋,是不是?” 383、妒氏夫妇 正当英、美、日与法,几国利益在这场乱子里彼此冲突之时,一艘挪威商船静静驶出上海港,向德意志的方向去了。 因为在这场多国利益的角逐里,压根儿没人家挪威什么事儿;且这艘货船还受雇于德意志,德意志此时在欧洲与东洋人心里,都极有分量,所以这艘挪威商船没受到租界各方的任何拦阻,顺利装船。 还有租界之外的学生和工人运动,原本他们反对洋人和租界,对于洋人船只还要进行相当程度的拦阻——但是也许是因为挪威在中国没租界,也没跟中国签订过什么条约的缘故吧,这便也顺利放行。 船驶入海,船上的云扶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抱了猫儿走到船舷,看海面上鸥鸟追着邮轮起降盘旋。 封百里走过来,立在云扶身边,“有少夫人安排如此周详,咱们能顺利离开,是意料中事。” 云扶轻啐一声,“刚上了船你就嘴痒……你当我不会在香港下船么?” 封百里笑起来,侧眸望向云扶,“您今天的穿着……您让卑职还叫您沈公子,或者庾大先生么?” 云扶垂首看一眼,便也轻啐一声,“呸,叫你得意一回。” ——为了掩人耳目,云扶离开的时候穿女装。而且不是普通的女装,是一位已婚太太的模样。戴厚重的发髻头套,画浓重的妆。 有电影公司那些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化妆师的帮忙,她自己都没认出来镜子里的人是她自己。 她特地跟化妆师潜心学习,又结合自己当年在西洋学过的雕塑,即便在船上都可以自己来掩饰自己的五官特征。 云扶索性伸手过来挽住封百里的手臂,“夫君真坏,又笑话人家~” 封百里成功地呛到,小心地嘟着嘴咳嗽,眼睛更是要左右小心地环顾。 不怕外人,他怕自己老大。 ——此次上船,为了掩盖老大的身份,是他扮成少夫人的丈夫。他家老大只扮成扛着行礼的随从,一路肩上扛着大行李箱,十分的不惹眼。 现在他跟少夫人的身份是“杜氏夫妇”。 自从上回梨树沟那一绑,他跟少夫人的关系就算拎不清了。从前在大帅府要扮演“暗通款曲”,现在好嘛,直接成夫妻了。 这个差事他心里苦呀,却只能硬扛下来。他相信他老大明白少夫人一片苦心,更能理解他的一片赤胆忠心。 ……他老大还真没表示什么不满,不过老大亲自给他取了化名——杜子腾。 少夫人听见那天,也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少夫人私下与他说,“委屈你了。不过我还行,好歹‘杜夫人’听着没那么难听。” 可是少夫人自己刚说完,就忽地抿起了嘴唇,满脸浮起怒意。 他忙问缘由。 少夫人冷哼一声,“飞星车行那‘纪贤’,我建议改名‘杜能’了。” 他脑筋使劲转了一下,才将这个弯儿给转过来。杜能,妒能也。 所以……杜夫人,咳咳,“妒夫人”吧? 知道他紧张,云扶故意就不松手,让封百里更紧张。 “……我把温庐留给纯耳了,就一个条件,叫他送张小山出来。等咱们到德意志,张小山应该已经在那等咱们。” 384、都别再错过…… 杜夫人这一句话,成功地让杜子腾先生的咳嗽止住了。 云扶心下都忍不住轻叹一声。 唯有分开心神才能让一个被呛着的人平静下来,那这个前提必须是那个叫他分神的事儿比引发他咳嗽的事儿,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封百里没什么家人了,所以对于封百里来说,原本最重要的人就是他老大。 可是他是为了他老大咳嗽,却可以为了张小山而分神…… 两者轻重,或许封百里自己不知道,可是这一路走来,云扶早看明白了。 缘分这事儿,可能来错;或者是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身份——譬如宫里雁和六小姐,曾经生生错过; 所以她想,来错的,也总比不来的好;更好过生生错过。 至于封百里和张小山之间这份缘,它将来会通往何方,又能走多远,她不做预测,也不去烦恼——就交给他们两个自己吧。 总归,就算不是为了他们两个之间这缘分,她也同样已经认了张小山当弟弟,所以这次再赴欧洲,她还是会将张小山给接出来。 所以她不是为了他们两个而这么干,她是为了她自己。 只是她想,如果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咳咳,那也是封百里自找的。 谁让他当初管人家宫里雁叫“公公”来着? 明明知道宫里雁心有所属,还故意管人家叫“公公”,所以……上天就故意闭上了一只眼去。 看将来宫里雁跟六小姐鸳梦重温之时,眼前这位“兵封百里”的又该如何吧? 这样想来,云扶便不由得勾起唇角来。 ——人间有情就暖。 云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一会子没吱声,终于叫封百里松快下来不少。 封百里静静凝望云扶,“只是,少夫人这一走,损失巨大。” 就像靳佩弦失踪,外界暂时可以猜测东洋人、法国人,甚至是上海帮派人士,乃至正在群情激奋的学生和工人,却绝想不到是他自己人“绑走”的一样;云扶的身份,就算可能有樱井御影和若月爱生之外的东洋人知道,可是因为云扶在上海有这么大一盘生意,以常理忖度,都不会有人敢想,云扶竟能丢了生意,就这么走了。 那可是可口可乐的生意,那可是在两年内已经翻了不知道多少倍利润的生意啊! 所以云扶走得稳稳当当,没人起疑。 更何况,这几年少夫人身在上海,不仅仅是这么丢了可口可乐一爿生意——在这几年里,为了筹集为靳军购买军械的钱,她将商家的生意,也已经能卖的都卖得差不多了。 ——为了少帅,为了靳家,为了江北,少夫人除了不愿奉上她的自由,其余的,她已经全都给了老大。 云扶自己倒只是淡淡耸耸肩,“我的损失巨大么?可是没有某人大。” 云扶抱紧小猫儿,深深吸一口带着咸味儿的海风。 “他放弃的可是半壁江山,可是‘共和皇太子’的身份,是手可通天的权势——跟那些比起来,我不过是换个生意做罢了,有什么放不下呢?” 385、胆大包天的男仆人 “啧啧……你终于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了么?哎哟,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背后,不期然响起云扶最不想在此时听见的嗓音。 云扶几乎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扭头惊望住身后的人,“你,你怎么跑上来了?” 就算是商船,也有舱位等级的区分的。他一个扛行李的随从,在下头甲板晃荡就是了,怎么能随便跑到顶层甲板上来? ——就是笃定他不能随便上来,她才敢在甲板上就说这个呀! 这就叫“风大闪了舌头”么? “你怎么上来了?”云扶清清嗓子,面上竭力平静,“下面的船员就没人拦着你么?他们怎么干的工作?” 他笑,眯眼凝视故意穿金丝绒旗袍,看起来老了十岁的人儿,“谁让杜先生和杜太太是船上的贵客,连带着我这个当随从的也受人优待。” 云扶翻了个白眼,“又忘了早就说好的,在船上你尽量深居简出,越少被人看见越好!” 他垂首,仿佛局促似的,脚尖儿碾了碾地面,“……我头疼了。” 他这句话比什么都好使,云扶登时忘了计较,立即上前扶住他手臂,“啊?怎么又疼了?不是才给你吃过药?” 云扶最怕的不是他真的疼,是怕他犯了对从前那些药物的瘾——她如今给他用的,自然不是东洋人开的药物,而是西洋的替代药物。 他抬眸,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是太过坚强冷静的女子,极难突破她心防,所以此时她满眼满脸的焦急和关切……这样的一幕,有多么的难得啊。 就为了她这样的神情,叫他献出性命去,他都愿意。 更何况那些什么权势啊、地位啊……如果没有她,他就算拥有整个天下,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凝视太过专注,叫那目光都有了沉甸甸的重量。云扶心下一颤,忙收起关切,露出懊恼来。 “你给我滚……你又是来唬我的!” 这个猴儿精,她真不敢对他有一丝半点的放松心防,不然他一准儿挖好了坑儿在那等着她呢。 她退后,扭身就想走,他赶紧上前一步横过身子,拦住她的去路。 “……我没唬你,我真头疼了!” 云扶抬眸瞪着他,“是么?那就疼着吧!反正我有药,不怕你疼;等再过几个小时,时间到了,自然给你吃药。” 他笑起来,在这碧蓝的海天之间露出整齐的牙齿,一颗一颗仿佛都是小珍珠,那样的灿烂又好看。 “……你怎么不问我,我头是为了什么疼的啊?” 云扶脸颊有些红,赶紧推他,“我管你为什么疼的?说不定你自己用头撞墙呢,撞疼的!” “哈哈——”他在忍不住,朗笑出声。 云扶趁机赶紧跑了。 他在后头目送她的背影,含笑道,“我是真不撞南墙不回头!” 封百里知道自己碍事,可是为了老大的安全,还得杵在一边儿当摆设。 少夫人走了,他才敢低声提醒道,“那个什么,男主人还在这儿呢,就公然挑戏女主人……好像不太合适吧? 386、 听见封百里这么说,靳佩弦登时笑了。 他拢起指头来,照着封百里的脑门儿就给弹了一记,“反弹~” 两人相视而笑。 因为真实的情况是,封百里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男仆人,而人家靳佩弦才是正格的男主人啊。 封百里却也不甘示弱,抬手揉了揉脑门儿,“哎哟,我的头也疼了……” 他眯眼凝着靳佩弦笑,“我的头疼,是被老大你给弹的;可是老大你刚刚的头疼——又是因为什么来的呀?” “依我看,一定不是因为枪伤;要不,少夫人怎么一听见老大你说头疼,她起身就走呢?” 封百里说着故意用肩膀头撞了靳佩弦一下,“老大……难不成,你刚刚的头疼,是因为少夫人而起的啊?” 靳佩弦便也笑了,抬眸冲着阳光,明晃晃、不背人地乐,“嗯,是啊,我就想说我头疼是因为想她想的呀……你管得着吗?” 封百里终是热不住,按住栏杆大笑。 真好,终于可以逃离那些纷纷攘攘,虽然不知道能走开多久,又有什么在前面路上等着他们……可是至少,此时在海上,可以这样心无芥蒂地大笑。 “笑够了么?” 靳佩弦恼得呲牙,“虽说这是商船,不过商船上也有不少人呢……你得注意点影响啊,杜先生~~” 封百里轻哼一声,“他们就算看见了,也只会好奇,杜先生怎么跟他男仆在一起的时候,笑得比跟他太太在一起的时候,更畅快?” 靳佩弦啐了一声,“就算你愿意叫他们这么猜,我还不愿意呢!” 靳佩弦说着就要走,还是封百里收起了笑,伸手拉住靳佩弦。 “老大……咱们这么走了,虽说眼前还可以作为一个失踪之谜,可是江北不能这么扔下了,还有咱们的下一步,又应该怎么走?” 靳佩弦点头,“等咱们的船安全到了欧罗巴,自有通电全国——” 虽然已成事实,可是封百里还是忍不住心下颤了颤,“老大,您真的想好了要通电下野?” 靳佩弦点头,“中国为什么会乱?就是因为大清亡了,各地揭竿而起,分裂成各派军阀。” “学生们那句话说得对,想要中国统一、富强、文明,必须要打倒军阀。虽然我自己也是军阀,可是我同意他们的意见。” “这个国家,自从共和以来,始终处于分裂。只要分裂,各派之间的利益便有裂缝,列强便有机会趁虚而入。” “苍蝇不叮无缝蛋,蛋壳先裂开了,自身不硬,自有苍蝇飞来——所以才有济南惨案,才有全国各地大种烟土,才有上海租界这样肆无忌惮的国中之国……” 靳佩弦闭了闭眼,“所以,中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泱泱华夏,现在连东洋小鬼子都敢欺负,就是因为咱们不能齐心协力。所以,中国必须统一。” 靳佩弦深吸口气,扬眉而笑,“我已经与郑振坤达成协议——我通电下野,请他接收江北。从此,中国再无南北之争。” “和谈,因此成功。” 387、柔软的猫牙 靳佩弦跟封百里斗完了嘴,忽然故意向封百里一鞠躬,“是,主人,我这就去。” 封百里翻了翻白眼,却也会意。 他高高扬起头,端起男主人的架子,“嗯,去吧。顺便问问,太太今晚想吃什么。” 靳佩弦勾唇轻笑,轻手利脚的走向船舱去。 他敲门,凯瑟琳开的门。 他进来先冲凯瑟琳眨眨眼。 云扶头也不回,只轻哼问,“你不回你的下层甲板,到我这儿干嘛来了?” 靳佩弦立在门口,真跟个男仆人似的,竟然还能好脾气地恭恭敬敬地笑,“我是来找猫儿的。” 凯瑟琳下意识瞟向云扶怀里的“白手套先生”,云扶自己心下却叹了口气。 “你好端端来找什么猫啊,猫既没丢,也不用你照顾。” 他抬手摁着额头,“可是我头疼……不来瞧瞧,就松快不下来。” 凯瑟琳这才缓缓回神,知道靳佩弦说的“猫”是谁了。 凯瑟琳笑笑,“我去餐厅看看,今晚餐单上有什么好吃的。” 凯瑟琳出门去了,靳佩弦赶紧走过来,挨着云扶坐下。 云扶不搭理他,只看怀中的小猫儿。他也不急,索性也跟着歪头,与云扶肩并肩一同看着。 ——那情景,若不仔细看云扶怀里抱着的是个带毛儿的,还会以为是两口子肩并肩一起看着怀中襁褓中的小婴孩儿呢。 尽管人在画面中,没有第三视角,但是云扶自己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实在是,这一刻的气氛有些过于微妙了。 云扶忙抬手掩住嘴,抱着猫儿起身,跨开好几步,与他拉远了距离。 “你看什么?” 靳佩弦眨眨眼,脸上是过于温暖的笑,“喂,我说你别刚摸完猫儿,就去摸嘴,不行么?” 云扶愣了愣,她方才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听他一说,这才下意识看了自己的手一眼。 忙放下“白手套先生”,走到洗手池前去洗手,又小心用香皂洗了嘴唇。 靳佩弦回眸,静静凝视着她。 她的小心翼翼,没能瞒过他的眼睛。 而且她在洗手池前抬眸看向镜子的姿态,太过娴熟——这毕竟不是家里,是一艘她头一回乘坐的商船,按理来说她应当对这洗手池和镜子没那么熟悉才对。 除非,她近几日经常做这样的动作,经常到洗手池前,洗手洗嘴。 想到这儿,他便笑了,笑得异常欢喜。 他高兴到伸手将白手套先生给拽过来,摁在自己怀里,也如她方才一般,像是抱着个小小的婴孩儿。 只是白手套先生却不服他,不肯叫他抱,更不适应他那生硬的摁在怀里的动作。甚或,因为猫儿的鼻子灵,它对不熟悉的气味更是不能接受,所以——白手套先生不但没有再乖乖的扮演小婴孩儿,反倒干脆直接扭头就给了靳佩弦的手一口。 就算猫儿还算幼猫,可是犬齿却也已经足够风里,人皮没那么厚,扛不住,这便登时渗出血丝来。 他登时血淋起来,大叫,“完了完了,我被猫咬了。哎呀好疼啊……“ 388、翻江倒海的滋味 云扶果然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查看。 可是他哪儿会等到她冲过来才反应呢,早已是计算好了距离,站起身来提前张开了手臂—— 云扶奔过来的时候,便是看见了他的姿势,也已经来不及改变。 于是,变成了直接冲进了他的怀里…… 他收紧手臂,在她背上满意又欣慰地拍拍,“我的小野猫儿,终于学会了主动投怀送抱……也不枉我苦等这么多年。” 云扶挣扎不开,他两条手臂像是两道铁箍。 更何况,云扶自己也不敢太使力挣扎…… 实在挣脱不开,云扶索性就当个小野猫——学着方才白手套先生的做法,照着靳佩弦的手臂就咬了下去! 当然,是另外一支手臂。 既然是两只猫儿,那么两个伤口就也应该不偏不坠,一边一个。 他大笑,任凭她咬,半点不动。 只是“善意”提醒道,“我住下层甲板的,你明白的,那边洗澡没你们上层甲板这么方便——所以,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 “保守估计,这手臂上的汗出过五层,再加上灰尘和皮屑的话么……” 云扶登时受不了了,松开了嘴。 忍了忍,却再受不了,转身就跑进盥洗室去。 靳佩弦自是立即跟上去,小心扶住她。 扶着洗手盆,云扶吐得地覆天翻。 靳佩弦小心翼翼藏住自己的喜悦,只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 云扶自己打开水龙头冲走秽物,恨恨地抬眸瞪他,“还不都赖你!你说的那些,太,太恶心了!” 她一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些,就又是一顿翻江倒海。 靳佩弦又怜又笑,伸手帮云扶拍着后背。 云扶吐到此时已经都快站不住了,却还是将他往外推,“你走,走……” 骄傲如她,这样狼狈的一面不想叫任何人看见,尤其是他。 靳佩弦眸光放柔,“就算我说得有点恶心,可是也不至于吐成这样吧,你说呢?” 云扶心下咯噔一声,扭头恨恨瞪他。 仇恨来了,就忘了要吐,心下反倒重又平静坚定起来。 云扶甚至都能站直了,瞪着他道,“……我晕船了。晕船不行么?” 货船本就不比客船,各方面的条件都要差一点;更何况这一次的离开,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离开的速度要快,中间不敢有半日的停留。 这样长时间地呆在海上,随船颠簸,谁能受得了呢? 靳佩弦但笑不语,只走过来放水,帮她将洗手池清理干净之后,又用清水和香皂,帮她将唇角的痕迹清理干净。 整个过程,温柔得令人心悸。 云扶有些受不了了,再往外撵人,“我累了……我想躺会儿,你出去。” 他还想说什么,云扶便瞪了眼,“你一个男仆人,单独在女主人船舱里呆了这么久……合适么?” “更别说,你家‘男主人’就在门外甲板上。” 云扶硬气起来,肠胃里的翻江倒海便也跟着停了。 她轻轻拍拍肚子,心下也是悄然叹息——“还是跟他吵架最舒服了。” 还是又被云扶给推出船舱门外,封百里早在外头等着他呢,还看了看腕表,“嗯,半个小时,老时间。” 389、不是卑鄙,是…… 靳佩弦啐了一声,倒也笑了。 封百里倒没说错,他每次进云扶的船舱,云扶都顶多只让他停留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一定被推出来了。 他抬手扶额,“那又怎样?反正……反正我心里有底!” 因为他知道,已经有一部分的他,留在了云扶那儿。 不仅在船舱里,而且在——与她最近的地方。 封百里轻叹口气,“老大今天又是因为什么被撵出来的?” 每天半小时的戏码,封百里跟凯瑟琳天天在外头等着看,在这寂寞枯燥的海上,可解闷儿了。 每天的那半个小时里,封百里和凯瑟琳时常还打个赌,猜当日靳佩弦是因为什么缘由被撵出来的。 因为花样渐多,每日都不重样儿,两人玩儿得也乐此不疲起来。 靳佩弦瞪封百里一眼,封百里眼中那点子贼兮兮的闪光可瞒不了他,她便哼了一声,拽了拽衣角,“你管得着么?” 见少帅如此,凯瑟琳便一抿嘴,倒也没再论输赢,而是小快步赶紧回船舱去了。 靳佩弦看着凯瑟琳疾步而去的背影,十分欣慰地笑。 封百里歪歪头,“……凯瑟琳总不放心叫少夫人单独在船舱里。也不知因为什么~” 靳佩弦瞪他一眼。 心照不宣的游戏很好玩儿,但如果自己是那心照不宣里头被戏弄的目标,那就不好玩儿了。 靳佩弦轻啐一声,“我只问你她这两天吐得厉害么?” 封百里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笑起来。 这样的人生大喜事,怎么笑都是应该的。 靳佩弦自己也终是忍不住眉开眼笑,却还故意问封百里,“你乐什么呀?” 封百里叹口气,“老大你真坏……生米煮成熟饭不说,还故意算计好了,让少夫人在海上这两三个月去,就算少夫人还想跑,想拿掉这个孩子,都办不到……” 靳佩弦登时恼了,要不是这是外头,不方便,不然早上去踹封百里了。 “你个疯子……你说什么呢你?小心我把你扔海里去!” 封百里大笑,赶忙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少夫人怎么会拿掉孩子呢?” “而少夫人有了孩子,又怎么还会跑啊?” 封百里故意向靳佩弦拱拱手,“老大英明神武,终于找着了最好的法子,能将少夫人给拴在身边儿,走不了啦!” 靳佩弦笑得五官挪移,凑成一朵五瓣儿的花。 “……去,别说了!听你那口气,好像我挺卑鄙似的。” 封百里又大笑,“不是卑鄙,是——baby……” 这日靳佩弦与封百里好好喝了两盅。 男仆人陪着男主人喝酒,自是再正常不过。 靳佩弦离开上层甲板,回自己的甲板时,夜色已深。 他迈着醉步,哼着小曲儿,走回自己的船舱。 他不慌不忙,从床底下将那大行李箱给拽出来。 因为带着这个大行李箱,他虽然是个男仆的模样,却也要了个有些昂贵的双人间,只有他和“杜家”另一个男仆一起住,就说是为了存放这个大箱子方便。 轻轻拍拍,柔声地说话,“……这一路海上颠簸,真是委屈你了。想想你原本是个多温柔的人儿啊,竟要遭这样的洋罪。” 390、行李箱里的秘密 大行李箱依旧是大行李箱,一动不动。 可是靳佩弦却依旧轻拍着那大行李箱,柔声地说话“你是不是会后悔来中国?” “又或者,你也会后悔当年认识了我。” 在畔的另外一个“男仆”伸手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对靳佩弦点了点头。 靳佩弦笑,将那大行李箱上的锁打开,掀开一条缝。 大行李箱像是因为透了气,便有了生命一般,隐隐约约,仿佛有了一丝丝异动。 旁边那男仆已经准备好了糊状的吃食,要往一个大针筒里头灌。 靳佩弦却拦住,“……今天,不用了。” 那男仆一怔,却也显示出军人的服从命令,立即放下食物。 又转身,拿出另外一个小针筒,以及一支药水来。 靳佩弦摇头一笑,“也不用了。” 那男仆虽说执行命令的动作依旧坚决果断,可是眼中还是流露出不解。 靳佩弦眨眼一笑,“你这蝗虫……” 这人叫黄崇,靳佩弦身边的中校副官,贴身军医。 当年靳佩弦小时候上讲武堂年代,就认识黄崇了。只不过黄崇不像封百里、宫里雁他们似的早就跟着少帅从小跑疯,他从性格上其实跟靳佩弦他们并不是一路人。 他就是个学医的,将来就准备当个军医。他的性子天生沉默寡语,不爱社交,更不爱疯跑。 是靳佩弦去招惹他的。 他还记着当年才过十岁的少帅,脑袋后头翘着个小尾巴,伸头缩脖儿地趴在他们教室的窗口往里看他。 彼时,他正拿着针往自己手背上扎。 他吓得针尖一歪歪,把自己的血管都给划破了。 他还是傻傻看着窗口的少帅——讲武堂里,谁不知道那个脑袋后头翘尾巴的淘小子,就是少帅呢? ——他找不准血管,这一课迟迟都不能合格。先生说,他下次要是再扎错了,就劝他改个行当,回家吧,别学这个了。 他就发了狠,拿自己当靶子,一针一针往自己身上扎。 手因为是露在外头的,不好意思叫别人知道,所以手还是最后被扎的。 既然已经是在扎手了,那就是全身上下都已经被自己扎遍了。他觉着自己就像是个长反了的刺猬——正常的刺猬是毫尖儿朝外,扎别人的;他却是针都向里,自己扎自己。 他知道他笨,不机灵,跟他不爱说话的毛病一样,显得整个人越发沉闷和被动。 这样的学法儿,不像是在学习,倒像是在自己折磨自己。 同学都觉着他古怪,都不大愿意跟他说话——反正就算跟他说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样的他,原本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得到少帅的注意的。 可少帅就是趴在窗口看着他。 他想,或许少帅也听说了他们卫生班有个他这样的人,所以少帅来当西洋景儿看,俗称来看大傻子的吧? 少帅淘气、顽劣,他平日都是看在眼里的。 所以…… 他闭了闭眼,等着少帅说出奚落他的话来。 他等了一会儿,少帅说话了,“你傻呀……” 他反倒放下心来。 瞧,少帅果然说他傻。 可是他没想到,少帅接下来却从窗口跳了进来,跑过来一把按住了他流血的手,抓过绷带来帮他扎上。 他的手,被少帅给过裹成了个粽子。 391、被他发现了 其实说少帅给他包扎那个是“粽子”,已经是出于对少帅的尊重,他所作出的溢美之词了。 ——其实少帅给他包的那个,还不如粽子呢。一点都不整齐,有的地方绷带压根儿露着缝儿,有的则又叠加得小山高。 不过那一刻,他还哪儿能在乎这些呢? 他只傻傻地看着少帅。 少帅说他傻,他也是真傻了。 少帅包完了,才叹了口气,眼对眼盯着他说,“你自己扎自己,傻;出血了还不留神,那就是傻上加傻!” 他小心收回手,说“谢谢”。 至于少帅为什么忽然主动招惹上他来,他猜,如果不是因为听说他这个傻子,那八成就是因为他的名字。 谁让他叫黄崇呢。 他也早听说,少帅最爱给人改名。那些跟在少帅后头跑的“少爷兵”们,已经挨个都被少帅起遍了外号。 他见过那些被取外号的,个个不但不生气,反倒少帅一喊就乐。 甚至少帅有时候觉得那外号不新鲜了,还能再给换一个,那些人也一点都不计较。 他后来想明白了,或许这就像《水浒传》里的似的,那些将来注定当军官带兵打仗的,都跟水泊梁山那些好汉的性子,不但不讨厌诨号,反倒还挺喜欢的。 更要紧的是,那些外号反倒体现出了他们的义气;那是他们与少帅的情谊。 没有深情厚谊的,少帅也根本不屑搭理吧? 可是他这名儿,可不是少帅给别人取的那种;他这是自己的名儿。 当初祖父给取这个名儿,原本在意的是“崇”字的本义,却没留神两个字放在意的发音…… 所以如果少帅是因为他名字的原因来与他结识,甚或也想将他纳入麾下的话,他反倒要逃避。 他不想让自己的本名变成外号,他更不想就因为这么一个名字才被少帅注意。 否则在外人眼里,还不成了他用自己的名字来邀宠;又或者,干脆以为他的名字也是少帅给改的了。 他虽然笨,又闷,可是就像“崇”字本义之中的“高贵”之意,他的心依旧是高贵的,像泰山那般。 所以他就冷下脸来,疏离道,“少帅请回吧。我在练习,不喜欢被人打扰。” “刚刚流血,也都是因为少帅的打扰……不然,我还不至于将自己给扎出血了。” 偌大讲武堂里,以至整个靳军,乃至整个江北,有谁跟他似的,敢这么跟少帅说话? 那真是笨到家、傻透腔了。 可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说完了也不后悔。 他就等着这位天之骄子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可是,少帅没有。 少帅反而乐了,抱起膝盖来。 少帅那猴儿似的眼珠子,反倒仔细打量起他的手来。 那只已经裹得跟粽子似的手,少帅是通过他自己那不高明的手法而留下的缝隙往里瞅的。 瞅着瞅着,少帅忽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你看你都把自己那手扎得像个筛子似的了,却没见着几个出血点。” 他心下这才一惊。 就算卫生班里其他同学都是学这个专业的,其实也没几个人注意。 392、撵他走 就算有人注意到,也反倒只会嘲笑他,“看你,还真是笨到连血管都找不到啊。要不然怎么把自己扎了这么多窟窿,却没有出血点呢?” 对于这样的话,他永远都是低下头,一声不发,以沉默作答。 不懂的人,永远不必回应。 因为没有共鸣,甚至不值得。 可是少帅却没嘲笑他,反倒认真地眯起眼来,“……你原本是学过中医针灸的,是不是?” 少帅随即又改变了说法,“不,不是你原本是学中医针灸的,而是你家里本就是中医世家;而且你家里最擅长的,就是针灸,对不对?” 他呆住,定定望住少帅。 若是成年人发现,或许不稀奇;可是这时候儿的少帅,毕竟也还只是个小孩儿。 见他傻了,少帅就乐了,跟孙猴子似的交叉着两手,得意地拍巴掌,“你不是笨,也不是找不着血管,你是从小学的中医针灸,习惯了只是去找经脉扎针;现在换成西医,打针都得找血管,你这才不习惯了!” “也怪不得你给自己手上扎满了眼儿,却不带出血的!因为中医针灸扎的不是血管,所以才不出血!” 少帅笑着拍他的肩膀,“你才不是卫生班里的大傻子,等你从这两种不同的医疗阵营里超脱出来,那你就是大天才!——中医针灸、西医扎针,就都是你的拿手活,谁都比不上你!” 少帅说对了,而且是第一个说对的。 因为讲武堂的卫生班里,学的都是西医的方法,就连聘请的老师都是洋人大夫——而洋人大夫又一直不大承认中医这套方法。 所以他刻意隐瞒了自己的家学渊源,宁肯自己挣扎在中医针灸和西医静脉注射的矛盾里,独自沉浮。 就在那挣扎的黑暗里,却又一个人揭开了天盖子,让一束光冲进来,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是不甘被少帅收服的,更因为自己的名字,不想叫人误会了去。 可是,他却从那一日,那一刻,还是被少帅收服了。 就是因为那束光,因为少帅那句话。 还有,少帅年少之时,就隐藏在顽劣之下的锐利眼光和睿智的头脑。 他知道,这辈子跟着这样的人走,就永远不会走进黑暗去。 所以,他还是认了命,成了少帅的“蝗虫”。 十五岁那年,少帅拍着他肩膀说,“不行了,你留不下了,你得离开讲武堂了。” 他吓坏了,望着少帅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因为他笨嘴拙腮么? 少帅看他的模样,竟是捧腹大笑,“你个大傻子!我又不是要撵你走,我是说讲武堂的卫生班已经没什么能再教给你的了——你再留下,那就耽误了!” “你收拾收拾,我要送你出国念书,去学更厉害的本事去!” 一个月后,他东渡扶桑。 少帅让他选,去西洋还是去东洋,他选了东洋。 在他看来,西洋医术虽说先进,可是西洋人体质终究与中国人不同。所以西洋的医学未必尽数适合中国。 东洋则与中国人体质相似,从东洋也许能学到更适合中国的、中西医结合的医法。 393、藏 针 在东洋,他隐姓埋名,全心求学。 ——其实他本身也没什么名儿,自然也没人留意他。 这世上并不是任何人,都有一双少帅那样独的眼睛。 他安安心心地学,用尽全身力气,将能学到的都如海绵吸水一般用力吸收。 每当实在疲惫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码头上,少帅拍着他的肩说,“……你小时候就知道把自己扎一身窟窿;现在是时候,把针扎别人身上,扎他们一身窟窿的时候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少帅给他看的一叠相片儿——那是旅顺大屠杀的相片。 甲午战争,东洋人在登陆旅顺,对城内进行了四天三夜的大屠杀,死难者至少数千,可能逾万! 偌大旅顺,据称只有三十几人逃生。 除了那些相片,还有少帅给他看的西洋记者所写的现场目睹惨状的文章…… 他当场颤抖落泪,不肯登船。 少帅却笑着,拍他的肩膀,“不光你去,我也会去。你先去,我随后就也去了。” 少帅拍拍那些相片儿和报纸,“就为了这些,便非但不能逃避,还得去学习去。” 那五年里,他竭尽所能,遍拜东洋国内的医学权威。 只是那五年里,少帅从未与他联系,尽管少帅自己也身在东洋。 少帅也说过,不准他主动与少帅联系。 他们两个就像两颗没有交集的流星,各自在自己的夜空滑过,从不朝对方的方向偏移分寸去。 在大帅出事之前的济南惨案发生之后,他收到一封“家书”。 “家人”殷殷嘱托“回家吧,是时候扎别人一身窟窿了。” 他笑,静静收起自己两套针具一套中医针灸的针具,一套西洋针管。 都是从大到小,序列齐整。 一根一根,银光锃亮,就像一序列等待出征的士兵。 可是当他回到国内,少帅却迟迟不用他。甚至把他藏了起来,藏进了部队里,真的只让他当一个小连队的卫生院。 少帅认真地跟他说,“你得一级一级熬上来。” 他在战场上跟着摸爬滚打,将医学院高材生一身的细皮软肉、连同内里的一副傲骨都给磨没了、打粗了。镜子里渐渐出现的,是一个跟普通连队里的卫生院没什么两样的男子——沉默、爱低着头,满脸的粗粝,满眼的风霜。 都是因为在战场上亲眼看见过太多的死亡,也体验过不管曾经是怎样的医学院高材生也救不回几条人命的绝望…… 在少帅正式执掌江北,他也终于能够爬到少帅身边那个中校副官的位置上的时候,他自己其实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然后……少帅就被枪击了。 再然后,少帅的伤势太重,无人敢医,只能送进观月医院去,由脑神经权威的观月院长亲自施救。 因为若月爱生的缘故,所有人都相信,这是岳父给女婿治疗,自然是万无一失,极尽心力。 只是他知道,少帅陷入昏迷前的那一刻,伸手攥住他的手,捏了捏。 他静静地等待。 表面静静,其实心下是心惊肉跳。 果然,少帅被观月院长施救,醒来之后,性情大变。 394、蚕虫与蝗虫 少帅性情大变之后,做出许多令人震惊,乃至心痛之事。 靳军上下,乃至整个江北,都开始对少帅产生了动摇。 人们都担心,少帅对权力的贪慕,会蒙蔽了少帅的眼睛,乃至良心,叫少帅心甘情愿投入东洋人怀抱,忘了自己的祖宗,成为东洋人的傀儡。 这样的例子已经出现了,就在北方的草原上,东洋人已经秘密扶持几个王公,正在图谋重建所谓的大蒙古帝国。 还有关外东北,末帝溥仪已经即将披挂登基——溥仪还曾派人来邀请过纯贝勒,纯贝勒却将这消息及时报告给了少帅。 纯贝勒最终没跟着溥仪去,纯贝勒的回话是说,他多年抽烟,早已经是一个废物。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安安稳稳守着他的温庐,在醉生梦死里终老。 整个江北,北方和东北方已经都被东洋人利用各种势力,生生撕扯了开去。 那条蚕虫,终于开始撕扯着吞噬中国这片桑叶。 无疑,汉人地区,东洋人指望的就是少帅。 若东洋人的计划成功,江北将四分五裂,却事实上都落入了东洋人的兜囊。 而江北,原本也是四分五裂。就算大帅曾经只手擎天,却也只有八省,占据江北大半而已。 曾经的江北,西有穆军,东有燕军,北有沙俄……连年混战之下,即便是势力最强的靳家,家底也几乎已经被掏空,若单独对东洋一战,不敢称有胜算。 况且此时整个中国还都是一盘散沙,不用怀疑,只要靳军单独与东洋作战,背后必定有其余军阀趁机背上,在靳军背后狠狠咬上一口、刺上一刀。 就像靳军与郭子林部队里混入的东洋人血战之时,穆军所干的一样。 所以少帅如东洋人所期望的那样,真的性情大变了。 ——东洋人对少帅可谓软硬兼施,情感拉拢的同时,一样会有毫不犹豫的枪击 直到这一切都稳稳当当地借由医术来实现。 性情大变的少帅,已经如愿变成了东洋人的一颗可以放心捏在指尖的棋子。 每次观月院长来,黄崇他都能远远看见观月院长眼角藏不住的一丝得意的笑。 “远远地看见”、“眼角藏不住的笑”,这仿佛是矛盾的。 可是对于黄崇来说,却不矛盾。 他之所以能够站得远远地,却还能“看见”这样细微的神情,是因为他不是用肉眼去看的。 他用的是经验,是身在东洋数年耳濡目染的累积。 身在东洋,他师从最久、用心最多的一位老师,真是巧,虽然不姓观月,却是观月院长的祖父呢…… 因为观月院长根本就不姓观月啊,他是因为与若月家的中国儿媳妇有了私情,令家族蒙羞,被逐出家门,躲到中国之后,为了纪念那段情而自己另取的姓氏啊。 那位老人家,身为东洋脑神经医学的泰斗,因为孙子已经被逐出家门,再无指望,反倒极为珍惜黄崇这样天赋极佳的学生。 老人家年迈之时,极为希望衣钵有托,所以是将自己的一身所学,都传授给了黄崇。 395、少帅的算盘 观月院长一身所学,自然都是来自家学。 黄崇师从观月院长的祖父,这么说起来,黄崇与观月院长的学术有一部分是同源而来。 只是观月院长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家族赶出门外,不得已来了中国,自建姓氏。 而黄崇不过是五年前才东渡扶桑。 两人一来一去之间,相差了十五年。所以观月院长从未见过黄崇,也不知道黄崇是他祖父的关门弟子,更是尽得了他祖父的真传。 当观月院长使用他们家族的医术,他那还没学全的医术在中国自称脑神经权威时,比他更尽得真传的黄崇却只隐姓埋名,做一个世人几乎都不知道的小人物。 黄崇可以放弃自己的名声、形象,却要保留一双眼。 从旁静静观察着观月院长。 当年少帅用一双眼发现了他,他这辈子就也自然该用一双眼来回报给少帅。 在少帅最需要的时候;在少帅失去神智的时候。 当封百里之事出现,观月院长创造了“奇迹”,叫一个自己说不出话来的人能说出话来时,少帅就对他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老祖宗们说最快意的恩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若想用从观月院长的家族那学到的医术,来破解观月院长的医术,这本身也是这天下最难的事吧? 少帅就将这样的最难的事交给了他。 幸好,他不负多年所学,也不负少帅当年的那双眼。 他帮少帅小心地调理,不动声色地治疗。 那个过程很痛苦,很漫长,甚至不知道终究能不能抵达那个彼岸。 少帅从原本的自己,变成另外一个自己;再变回原来的自己——便如硬生生将一个人撕成两半,然后再捏合回去。 那痛苦,可想而知。 ——可是少帅都熬过来了。用他惊人的毅力。 最痛苦之时,少帅甚至只需要他在他耳边说一个地名……少帅就无论多痛苦,都能清醒过来。 学神经科的人都知道,病人只要心中还有一线所系,那这个人就一定还治得回来。 那一线所系,像是一根弦——如少帅之名,也像是他手里的一根针。 尽管细若游丝,却坚韧不断,注定非同凡响。 终于,他用他手中的针,借助少帅心中的那根弦,也仰仗少帅的“佩弦以自紧”的毅力,将观月院长的图谋瓦解。 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少帅拍着他的手臂笑,“我这叫‘以虫治虫’。” 他知道少帅是说,用他这只蝗虫,来克制观月院长那条蚕虫。 认识这么多年,他那天终于暗笑轻嗤了声,“蝗虫可会飞,蚕虫只会蠕动……” 算是这么多年来,他头一回跟少帅贫嘴。 当那日报纸上刊登出田野里尸横遍野的图片,尸体都穿着穆军的衣裳之时,少帅勾唇一笑,“蝗虫,我要走了。” 他想都没想,立即说,“我去打行李包。” 所以他也跟着少帅一路南下,到上海,又登上了这远洋的货船。 只是此时他又没明白少帅说的两句“今天不用”,又是何意。 如果不给吃的,那箱子里的人怎么维生;而若不继续打药,怎么保证箱子里的人能继续沉睡? 396、女鬼 黄崇的疑问,靳佩弦都明白。 之所以他敢大摇大摆将这箱子里的人给扛上船来,一起带着上路,就是因为身边有黄崇在。 他的两套针,无论是中医银针,还是西医的针筒,都能将箱子里的人治得服服帖帖,不用担心途中在海上的几个月里,会出什么幺蛾子。 靳佩弦抬头冲黄崇微微一笑,“到时候了。” 黄崇没听懂,不知道少帅是说什么到时候了。 他只能呆呆看着少帅打开了大行李箱的盖子—— 大行李箱里,侧身蜷缩着一个人。 也所幸那人原本就个头矮、四肢柔软,这便看起来情况还不是太糟。 若是换成另外一个高大一点的,光是这样连续多日地蜷着,压迫血管和神经,都有可能残废了。 已经到时候了,医药控制手段的效果已过,行李箱中的人正在幽幽醒来。 她如一条虫般蠕动,想要突破这行李箱的圈束;精神上仿佛也想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片痴心恋慕少帅”,并且已经被靳佩弦曾经公开为即将的未婚妻的若月爱生! 这样一条蚕虫似的在行李箱内蠕动的若月爱生,若是往日,靳佩弦通常会欣赏一下她在苏醒之前缓缓蠕动的模样。 可是今天,靳佩弦已经失去了耐性。 他直接一盆冷水浇下去,叫若月爱生快速苏醒过来。 若月爱生张开嘴,仿佛想喊,可是她经过多日的禁锢,她的身子已经十分虚弱,便是有力气张开嘴,却也都没力气喊出声来了。 ——该每日给予她多少营养的补充,能让她留一口气在,却没力气挣扎,这些都是由黄崇亲自定下来的。 可是若月爱生就是若月爱生,就算没力气挣扎,四肢也使不出力量,可是她依旧还能找到其它的武器——她太懂得善用她自己的身子。 她一双眼,秋波盈盈,含着泪,含着凄楚,含着哀求,也依旧还含着——无比的崇拜和爱恋。 这样的一双眼,一般男人都会觉得楚楚动人,心都硬不起来。 可是靳佩弦反倒笑了,笑得更加冷酷。 靳佩弦俯身,在行李箱前蹲下,伸手轻轻拍了拍若月爱生的面颊。 “你知道我最厌恶你的,是什么吗?就是你这装柔弱的模样。若月爱生,你难道忘了这世上有个说法,叫做‘披着羊皮的狼’么?” 若月爱生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靳佩弦笑了,“啊,我说错了,我对不狼,也对不起羊。我不该用它们来形容你,因为——你连成为它们,都不配。” 靳佩弦歪头想了想,“我想到了,应该用‘画皮’来形容你——披着美女皮的鬼……” 靳佩弦说着捧着腮帮乐,侧首对黄崇调皮道,“我真好奇,就凭她,怎么有胆量相信,当年就凭见过那么几面,就把我给迷住了呢?” “蝗虫你说,我至于是那种什么女人都没见过,一见她就神魂颠倒的人么?” 黄崇便也笑笑,一来嘴笨,二来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靳佩弦轻叹口气,伸手卡住了若月爱生的脖子。 397、或许也曾有心 若月爱生的眼睛都惊讶得凸了出来。 不,不是简单的惊讶,而是惊恐。 最初一晃而过的惊讶,不过是她依旧对自己有自信,以为靳佩弦能将她带上这轮船来,费这样的周折都不肯要了她的命,便是说不定对她还有留恋。 可是当她这一刻忽然明白,原来从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自以为是,靳佩弦根本就没有被她迷惑之时,她终于知道,靳佩弦是会要了她的命的。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如果靳佩弦想要杀她,又为何要将她装进大行李箱带上船来,费这样大的周折? 她的问题还太多,只是她却已经没机会问出口了。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她颈子上越收越紧…… 那双手,是她曾经梦想能够握住,却——终究从来没有机会的啊。 她曾以为,只要她能握住了这双手,她就能改变了私生女的身份,就能拥有比母亲原本的身份更尊贵的地位去…… 她是真的,真的曾经将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他身上的啊。 她是真的,喜欢过他的。 只是可惜,可惜,他从未给予她半分的希望,所以她不得不改变办法,不得不接受了军部的训练,承担起特别的任务,接近他,在东京的时候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再然后,带着特别的使命,回到中国,回到梅州来。 更可惜,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说一个字,告诉他,她对他是真心的啊…… 在气息被掐断的那同一个刹那,有一滴泪,从她眼角倏地滑下。 随之,她的头也在他掌中歪倒在了一旁。 结束了若月爱生的性命,靳佩弦起身去洗手。 黄崇赶忙递上酒精,轻声道,“……少帅其实可以不必亲自动手,交给我处理就好。” 他都不必那么麻烦,一根银针就能解决问题。 靳佩弦便笑了,接过酒精洗手,从镜子里瞟着黄崇,“你担心什么呢?我知道你们当医生的,见过的生死是多;可是你忘了,我可是军人。” “军人见过的生死,可能比你们当大夫的还要多。” 一场大战下来,哪一次不是尸横遍野? 他也曾亲自抬着手下的尸首,堆在沟壑里,亲手挥锹掩埋。 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枯啊…… 黄崇也是动容,忙道,“可是少帅也同样让敌人尸横遍野!——那场与穆军的决战,是我亲自去死人堆里翻过的,我是想寻找还有生命迹象的同袍,可是我发现,那些尸体堆只有表面一层是穆军,下头的其实都是东洋人!” 黄崇说到这个就激动起来。 因为这个秘密是绝顶机密,也唯有他这样亲自去翻看过尸体堆的军医官才会发现。 ——穆军是西北人,西北人的骨架和面容,有着几千年独特的遗传密码;所以西北人和短小的东洋人,他就算不用什么专业知识,也能凭肉眼分辨出来啊! 就在天下都在唾骂少帅投靠东洋人,屠杀穆军,杀我同胞之时,却无人知道,少帅其实密令部队杀死的都是东洋人! 靳佩弦看他激动起来,笑着竖起手指,“嘘……秘密,不必别人知道。” 398、现在最重要的 当晚,海上月夜,上下银光,粼粼而动。 “噗通”一声,一个大行李箱跌入海中,溅起一朵大大的水花。 只是那水花再大,与巨型的远洋轮船比起来,仍旧只算得上一个涟漪罢了。 靳佩弦拍拍手,“终于不用再扛了。” 封百里倚在一旁,眯眼而笑,伸手递过一根烟给靳佩弦。 今夜此时没有美酒,不宜碰杯,便用共同抽一根烟来代替吧。 回到船舱中,两人眼中的淘气还未散去。 封百里问,“都扛了一路了,老大怎么忽然不想扛着了?” 靳佩弦啐他一声,“你管得着么?” 封百里耸耸肩,“咱们用她,已经逼得观月院长自尽。她就也还是值些钱的。” 黄崇微微不适地扭了扭脖子。 想起上船前那两天,老大那阴森的眼神。 老大毫无怜香惜玉,叫他先切了若月爱生的脚趾头,派人坐飞机回梅州去,送给观月院长。 当然,观月院长并不知道是谁抓走了若月爱生,而且老大派去的人还是白俄。 观月院长开始还不肯就范,可是当若月爱生身上的零碎儿被一次又一次地送了去——观月院长终于崩溃了。 虎毒不食子,那个披着白袍的魔鬼竟是个不错的父亲。 而且,他还不能对当年那段感情忘怀——也许是也有不甘,总之是刻骨铭心了,所以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那段感情的结晶的被活割。 观月院长最后用他们东洋人视为最崇高的死法,自己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那一刻的黄崇其实还是有些不得劲儿的。 毕竟那是活切那么样的人儿。 还是少帅寒了一双眼,告诉他说,“那是你不知道,他和他父亲在那间优美如画的医院里,曾经活切了多少中国人!” 他彼时就是一个激灵。 后来听封百里说,东洋人将江北许多抗日人士秘密送进观月医院,名为治疗,实则是被观月院长用医疗酷刑的手段折磨致死…… 观月院长与东洋军方达成这样的合作,目的是为了拥有更多的样本,来提高他的医学造诣——因为他本人被赶出家门,没能从祖父那里得到完整的传授。 他恨,他发誓一定要超越祖父,他不用凭借家学渊源也能成为一代医学泰斗。 一旦走火,必定入魔。 少帅彼时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算是替你师父清理门户……他老人家虽然也是东洋人,却一定不愿意用自己的家学医术,成了杀人的武器。” 如果那位老人存了偏见,就不会收下中国小孩儿黄崇为关门弟子,还倾囊传授一生所学。 所以同样都是东洋人,是血脉直系的祖孙,可是一根藤上,却因居心不同,结出不同的瓜。 面对封百里和黄崇,靳佩弦终于清了清嗓子,傲娇一乐。 “原本留着她的性命,还能派上些别的用场。可是现在,你们家大先生什么情况了,你们忘了?” “那我现在就不想再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隐患在她身边……现在什么都比不上她要紧。那些不相干的,掐死干净。” 399、又是在船上 妒夫人的船舱里。 凯瑟琳服侍云扶躺下,便也出去回她自己的船舱去休息了。 云扶合衣躺下,依旧还是有些睡不着。 她现在既然是杜夫人,在船上就自然要跟杜先生同住在一个船舱里才合理。封百里自然不敢造次,每晚都是睡在沙发上的。 每晚到了入寝的时间,封百里都自觉先躲出去,等云扶睡着了再回来,省得少夫人不自在。 云扶明白封百里的心意,所以每个晚上都早早就寝,使劲赶紧睡着,以免影响封百里休息。 可是今晚上,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 ——因为靳佩弦亲眼看见她吐了。 船行海上,就算是大船,已是非常平稳了,可是终究这一走就要数月,她本来不怎么反胃的,这一下却坚持不住了。 她现在心下十分打鼓,不知道靳佩弦究竟发现了真相没有。 ——可是就凭靳佩弦那个猴儿精的劲儿,她难道还真敢相信他没猜到是怎的? 这样一想,她就犯愁得睡不着叫了,伸手抱住头,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摆在她面前,着实是个巨大的考验。 孩子竟然就这么来了,来得叫她都措手不及。 如果不是临上船前的情势那般紧张,紧张得叫人都喘不过气来,更容不出空儿来仔细回想那次事儿的后果,她也不至于粗心到上了船,发现自己开始反胃呕吐,才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后果。 她全无防备。 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还是上了那猴儿精的当。 因为重逢之后,他碰她,一共就那么一次——就是在新车上那次。 尽管,那一场并不是就一个回合…… 可是之后毕竟没有过啊,所以她就以为,不会有事。 就好像梨树沟被劫那次,她也是被他折腾了一晚上,却也没有……孩子嘛! 以她仅有这么两次的经验,她便以为,就算不是一个回合,只要只是一次,就不会有事的…… 终究是她大意了,如今上船了,孩子也已经有了,她再想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若说孩子来之前,她还可以做些措施;可是孩子既然已经来了,那她,就绝不可能再痛下杀手了。 所以她有点觉悟,仿佛还是着了他的道儿去。 有了孩子,她还怎么走?就算她能远走高飞,可是她又凭什么不让孩子在父亲身边长大? 这样一想她便又犯了愁,举手捂住脸去。 她知道她怕是又被栓牢了。 船舱门轻轻一响,她听见外头有人在打招呼,“杜先生晚安。” 云扶忙用被子捂住了脸。 别让封百里发现她还没睡,倒叫封百里也不好意思睡了。 可是说也奇怪,封百里的脚步声却没在沙发就停下。 而是,径直,走到她的床边来。 一种福至心灵,宛若电光,瞬间击中她的记忆。 她一惊,掀开被子刚想说话。 嘴,却被捂住了。 窗外,海天粼粼,水光如银。 就好像天上千千万万颗星星,一股脑都落下凡尘,融入这一方小小的世界。 只为他们而闪亮。 “嘘……” 她抬眼,撞进他的眼,那里头也是一汪海天,也各自闪烁着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