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妻良医》 公告 遇内容重复请刷新,最近疯狂存稿g,常出现脑子不够用的贴错章节情况,见谅 关于一些亲们表示的开头不合理的公告 最近有一些亲们表示,这个开头太不合理了,女主为什么不打死那个丫鬟,为什么大着肚子逃跑,还不回娘家,为什么路上没遇到坏人,等等~ 对此问题,雪表示,亲们,请耐心往下看,这些都是雪刨的坑,后面会因为这些,牵扯出重要情节,以及一些影响到情节发展和变化的存在,不是脑残造成,亲们可以放心~ 此致,么么哒~ 第二章 幸有夫君知怜惜 目送自称翠儿的女子,端着药碗,紧张的连路都走不利索的出了房门,柳轻心便重新在榻上坐起了身,继续打量起四周的情景来。 古色古香的一切,锦衣华服的自己,天然植物制成的熏香,这些东西,明显不是她现代人会使用的…… 一种不久之前,才从一个患了臆想症的病人那里听来的词儿,蓦地,侵入脑海。 穿越。 没错儿,是这个词儿。 当时,那个被父母强行带来,看样子只有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就是一边哭着,一边跟柳轻心解释,她是个格格,出生在大清朝简亲王家的三格格,跟她同来的这两个人不是她爹娘,是想绑了她卖钱的坏人。 初次给那个小丫头诊脉的时候,那小丫头情绪很是不稳定,见自己是给她把脉,而不是用些西医的手段给她瞧病这事儿,顿时便欣喜的瞪大了眼睛,因为那小丫头的脉象完全正常,半点儿不妥的地方也没有,柳轻心没有给她抓药,而只是告诉了跟她同来的父母,她没有生病,会这样胡言乱语,极有可能,是一些闲书看多了,或者,受了什么人教唆,劝他们多多与小丫头相处,让她感觉到,他们对她的善意和在乎。 再后来,那个小丫头又被父母带来了两次,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离开前,小丫头踮起脚,抱住了她的颈子,悄悄的跟她说,虽然,这两个跟她同来的人,不是她爹娘,但是,她很喜欢他们,她会在以后,用“他们的女儿”这个新身份生活下去,对他们,可尽孝道,侍奉终老。 也不知,那小丫头,现如今,过的怎么样了,或许,她真的就是从清朝穿越去了现代的一个格格,不是因为看了什么能蛊惑人心的闲书,或者,受了什么人的教唆。 柳轻心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当时顶住了压力,没有给那个小丫头盲目施药,没有让她承受不必要的痛苦。 那小丫头是生在现代,说自己是穿越去的,至多被以为是得了臆想症,可……在这明显该是古代的地方,她如果敢说,自己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人,恐怕,就得有被当成妖怪烧死的危险了! 生于一时,安于一世。 这句话,是昔日里,她十几岁的时候,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偶然听来的。 那时,她正在医学界崭露头角,对一些黑心大夫坑瞒病患钱财的行为不满于心,每每指出谴责,却不料,那些被坑瞒的病患,非但不思感激,反怨她行医失职,不使用“先进科技”彻查病因,就妄下论断。 那时的她,是孤独的,却心甘情愿的安于孤独,以致于,前来求诊的人越来越少,与所愿背道而驰。 先立业,后扬名,只有待你名满天下,旁人才会信你,你所愿的悬壶济世,才能如愿以偿,师父是这样告诉她的,可惜,待她披荆斩棘,成了那个立于古医巅峰,人人将她的话引为至理名言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早赴极乐。 想到师父的亡故,柳轻心的眼角,便忍不住又湿润了。 “轻心?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么?!” 许是柳轻心太过专注于回忆,亦可能,是进门来的这个男子真是鬼一般的走路不出声响,以致于,一声关切的问候,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竟是吓得她险些从榻上蹦起来。 “你……” 入眼,是一个清瘦男子,很高,用现代的尺寸衡量,大概要有一米九左右,面色苍白,蓄着络腮胡子,眸子里,是实实在在的紧张和歉意。 这个男子,该是跟她这身份关系亲近的人,只是不知……他是她是夫君,还是兄长?反正,肯定不会是爹爹,就是了! 不变应万变。 柳轻心决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装成个发呆的样子,等这被胡子挡了大半张脸,几乎看不出原先模样儿的男子,自己在说话时,把身份给暴露出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蓄胡子,我这不是刚从边境回来,想见你想的厉害,没顾得上么!” 见柳轻心只盯着自己发呆,一句话也不说,男子微微一愣,本能的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络腮胡子,尴尬的笑着跟她致起歉来,“你有着身子呢,不能生气,一会儿我就去剃掉,好不好?” “之前摔了一跤,磕得头有些犯晕,翠儿去寻了大夫来给我瞧过了,说是要保胎。” 俗话都说,医者难自医,但,这句话放在柳轻心的身上,却是全不奏效,刚刚她四下里观察的档儿,已经“顺便”检查了一番自己的情况,并确定下来,这身体的腿和后脑勺儿上,各有一块新磕出来的瘀伤,看位置,应该是被什么给绊了,然后仰面倒地造成的,用来搪塞自己“记不起”一些事情,最是妥当,“也不知那大夫是个什么三脚猫的玩意儿,开的那药汤,难闻不说,还辣眼睛,熏得我现在瞧人还瞧不真切……夫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就说,你盯着我发的什么呆,原来,是看不清楚啊……” 柳轻心的话,一下子就打消了男子的疑惑,又冲着她笑了笑,伸手,从自己的衣袖里摸出了条帕子来,就要帮她擦脸上的眼泪,“一会儿,我去剃干净了胡子,就带人去砸了那江湖骗子的医馆去!瞧瞧给我家娘子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我都不舍得让哭的人,他敢……” “夫君且行行好,饶了那大夫罢,再没多久,孩子就该出生了,咱们这为人父母的,也该给他多积些德才好的,不是么?” 事情还未查明,就砸了医馆,会掐断线索,让想害她的人逍遥法外不说,以后,也会让那想害她的人更加谨慎,更加防不胜防……这种局面,是柳轻心不希望见到的,必须避免,“你出门在外这么些日子,该是累坏了罢?先去洗个澡,剃个胡子,换身儿衣裳回来,咱们再慢慢说话,可好?” 第三章 机缘偶得珍稀草 男子很是痛快的答应了一声,细心的帮柳轻心又塞了下被角儿,才转身离去,明显的,是对她突然给了自己这么好的态度这事儿,有些意外和惊喜。 这身体以前的主人,跟这个是她夫君的男子,相处并不融洽,但是,这个男子,却是很喜欢她,很能宠溺着她。 目送着男子离开,柳轻心微微凝眉,在心里,默默的做出了一个这样的猜测。 这样也好。 至少,以后不管她用什么样“不正常”的态度对待他,都不会引得他怀疑,当自己是个侵占了他爱妻身体的妖怪。 想到这里,柳轻心又放心了一些,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转身下榻。 不管她现在是个什么身份,都已经是既成的事实了,她想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就得弄清楚一切有必要她知道的东西,然后,尽量不惹人怀疑的,慢慢适应这一切。 从三岁时候,被师父自孤儿院领养至今,柳轻心已经研究了二十多年的古医典籍,对各类医典的兴盛年代,研究的尤其精湛,换句话说,她只需要找到市面儿上最常见的医书,就可以大约知晓,她这是活在了哪个年代。 放在榻前的鞋子,是双非常精美的金丝绣鞋,料子跟她身上穿的衣裳一样,艺术品般得好看,让她只是看着都有些不忍心把脚放进去。 “这么精美的一双鞋子,在现代,怕是得在博物馆的玻璃罩子底下,才能有幸一见了,哪有人舍得穿在脚上。” 笑着叹了口气,柳轻心小心翼翼的扶了床榻边儿上的一把椅子,侧身提上了鞋跟,当心加仔细的站了起来,顺手儿,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从位置来看,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该是要临盆了,可姿势,却是非常不好的头朝上,在这个怎么都不像是能具备条件剖腹产的年代,如果不能在孩子入盆之前,给他把身子调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坐生。 即便有幸不大出血,对她这身子的损害,也将是难以估量的。 孩子,亦容易窒息夭折。 对这个莫名出现在她肚子里的孩子,柳轻心的确是没什么感情不假,但,出于一个医者的良心,她还是决定,要让这个孩子,安然降生。 “以后,我就是你娘了,孩子。” 柳轻心浅浅一笑,颇有些无奈的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跟这个即将临盆的小家伙,交代了这么一句。 胎儿六七个月大的时候,就会有听觉,更何况,是她现在这般的,将要临盆时候? 肚子里的小家伙,像是能听懂柳轻心的话一般,稍稍动了动,一个小拳头的凸起,也随之在了柳轻心的肚皮上呈现了出来。 这种跟“自己”孩子交流的感觉,有些让柳轻心觉得怪异,在现代的时候,她因为苦研医学而错过了女子最该享受的那些年华,之后,扬名于世,亦是让许多人觉得,她可望而不可及……换句话说,她不但没有过结婚生子的经历,连与人谈情说爱,都是没尝试过的! “你说,我该给你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是好听呢?” 柳轻心稍稍滞愣了一下,然后,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直知道,胎儿是会有听觉,懂得跟母亲交流的……却不知道,这交流,竟是会这么令人喜悦,“柳小宝,怎么样?” “儿子该跟我姓才对的,轻心。” 柳轻心正自言自语的档儿,之前那个男子的声音,便又在她背后不远处,响了起来,“应该叫哱小宝。” “八小宝?还九小宝,十小宝呢!你这走路都不出声音的,是想吓死我们娘俩么?!” 男子这走路没声儿的状态,让柳轻心顿觉头疼,如果说,刚刚是她在想事儿,没注意到,这会儿,可不能再是了罢?这家伙,真就是走路没声音,跟猫一样的! “瞧你这小脾气火爆的!我还当,几天没见着我面儿,你能跟刚才似的,多温柔一会儿呢!啧啧,看来,还真是我想多了!” 面对柳轻心的“恶劣”态度,男子只是勾唇一笑,剃干净了络腮胡子的他,在透过敞开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竟也颇显俊朗,“猜猜,我这回去南边儿,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回来,猜对了,另有重赏!” “重赏?连你都是我的,你还跟我提重赏?你拿什么赏我?拿我的东西赏我么?” 知男子是在跟自己说俏皮话儿,柳轻心也不跟他客气,只是……他说的这个姓“八”这个事儿,也有些太奇怪了罢?没听说,这百家姓里,还有“八”这个姓啊! “我可真是喜欢死了你这伶牙俐齿!” 对柳轻心说“他都是她的”这事儿,男子露出了明显的欢喜,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就把背在了自己身后的那只手给伸来了前面,冲着她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一只白瓷小瓶儿,“上回,郡主跟你说的那个花!喇叭花!我这次去,恰好就见着开的了,五颜六色,像一只只小铜喇叭似的!听当地的人说,是跟船队出去做生意的一个后生,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稀罕的很呢!” “喇叭花?!快拿来!给我瞧瞧!” 依着医典记载,喇叭花又叫牵牛花,筋角拉子,勤娘子,是一种明朝时候,才自南美洲被移植到亚洲的药用植物,种子有黑色和米黄色两种,又称“黑丑”和“白丑”,其中的“黑丑”是中医里的常用中药,有泄水利尿的功效,对医治一些诸如水肿腹胀,二便不通,颇有奇效。 以前时候,她给一个雀斑长得满脸都是的小姑娘医治时,还曾试过把“黑丑”研成粉末,加上蛋清,给她在睡前敷,次日早起洗掉的法子,结果,才只用了三天,就明显的见着她脸上的雀斑变浅了……至她将脸上花费重金,却依旧久治不愈的雀斑彻底消除,重拾自信时候,总共,也只用了半个月,药费,不足百元。 也就是自那次开始,她的“良医”之名,才开始远播,诸多病患,争相上门! 第四章 望以学识换生机 “瞧你急的!我这当夫君的,都没这些花种子得你喜欢!” 笑着摇了摇头,男子嘴上说着自己吃花种子的醋了,却并不当真懊恼,被柳轻心给“冷落”了的这事儿,“挺着个大肚子,也不嫌累得慌,来,坐下看!”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扶住了柳轻心,用脚勾了一只圆凳子过来,放在她旁边,示意她坐,“我特意跟当地人问了这花的栽培法子,他们说,这花好养的很,随便弄点儿土,浇点水就能活,不过现在已经快冷了,不能栽了,等明年开春的时候,再……唉,轻心,你这是干嘛!这是花种子,不是芝麻,不能吃的!” “瞧你紧张的!我就是咬一下儿,看看是不是跟郡主那里的一样,怕你个全不懂栽培花草的人,被人给骗了!” 柳轻心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已是认定,这些种子,的确是明朝时候,才被引进来亚洲的牵牛花没错,这可是好东西,得好好保存着,留到明年种才行! 听男子说的意思,这牵牛花在她所在的这处地方,还只是个供达官贵人们臭显摆的观赏植物,没有被作为药用,造福百姓,她是医者,自然是要充分发挥它的价值,才是正途。 “你也太瞧不起你夫君我了,轻心!我哱承恩好歹也是哱家的嫡长子,威震一方的将军来的!哪就至于,被一群市井小民给骗了?” 看柳轻心把手心里的花种子倒回白瓷瓶子里,塞好木塞之后,小心的装进了衣袖里面,哱承恩便知道,这些种子不可能是假的了,“等明年春天,季节到了,咱们就把这些花种子都种进花圃里面,等这些花的花骨朵开始往外冒的时候,咱们的孩子,也就该会爬了,我让人从宁夏那边儿运几张上好的厚毛羊皮来,做成个大毯子,给他随便爬着玩儿!” “你可真敢想!春天里,地都还是凉的呢!才会爬的孩子,你就敢让他在院子里面瞎胡玩儿?着凉了怎么办!” 牵牛花已经不好种的季节,应该是到了秋末,到第二年春天,牵牛花能开始冒花骨朵儿的时候,也就是阴历的四五月份,如果按照她肚子里的孩子,现在的情况,到那个时候,刚刚好有六七个月,可不就是刚刚会爬的年纪? 只是……这哱承恩也太不拿孩子当孩子了,才六七个月的孩子,就让他在还没暖透的地面儿上爬着玩儿,这要是冻坏了骨头,成了残疾,还不得让她这当年的难受一辈子? 许是骨血情深的关系,柳轻心已经本能的把肚子里的这个“包子”当成了自己的宝贝,不舍得让他受半点儿委屈的那种! “我哱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娇弱的!想当年,我还这么大点儿的时候,就跟着我爹上战场了!” 听柳轻心不舍得孩子,怕孩子冻坏,哱承恩不禁一笑,拿手比了比自己膝盖那么高的地方,给她解释“虎父无犬子”的道理,“龙生龙,凤生凤,咱俩的孩子,一准儿得是跟哱家人一样,个顶个的老虎崽子,真英雄!” “你瞧史籍里记载的那些个英雄,有几个得了好报的?我才不想让这孩子当什么英雄!我只盼着,他能当个好人,安然长大,然后,顺顺畅畅的过这一生,便是足足够了!” 古人的英雄情结,向来执拗,柳轻心这为研究医典起源,而熟读史传的人,自然不可能跟哱承恩一般“目光短浅”,她首先是这孩子的娘,然后,才是其他,如果连这孩子都保护不好,还谈什么其他事情? 她可以教这个孩子学医,然后,当个名满天下,为百姓谋福的好大夫,也是一样可以建功立业……算了,也别建功立业了,这是古代,伴君如伴虎的时候,还是让这孩子安安稳稳的当个平头百姓,开间医馆,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好些…… “你别开玩笑,咱好好儿的啊,轻心。” 听柳轻心竟是说,要让他们的孩子当个不求功名的普通人,哱承恩不禁一愣,继而,便笑着伸手出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哱家从老到小,就没一个人是不吃皇家饭的,你肚子里的这个,又是哱家的嫡长孙,将来,一准儿是要继承家里爵位的孩子,怎么可能像你说的,什么都不管的,只当个好人?从他注定了要投胎到咱们家开始,命,就已经改不了了!” “夫君的意思是……他只有给皇帝当贤臣这一条路可走?” 世袭爵位,不是身份高到了一定的程度,是没有资格的,柳轻心只是不了解她所处时代和家庭,并不是痴傻愚昧,听哱承恩这么一说,便是忍不住有些失落了起来,伴君如伴虎,这话,可不是只说说玩儿的! 既然这身份爵位已经注定改不了,那……就让她的孩子变成个皇帝信任仰仗的好人! 反正,纵观历史,不管是哪个朝代的哪个皇帝,身边儿里,也都少不了亲信的! “贤臣?他朱载垕也配!” 听柳轻心说,要让他们的儿子给皇帝当贤臣,哱承恩的反应,顿时便比之前时候,她说要让孩子当个寻常的普通人,更加激动了起来,“咱们的儿子,将来一准儿得是一方霸主,他朱载垕只敢恭敬仰望,不敢招惹的人物才行!哼,要不是祖上的那些老东西们胆小怕事,咱们哱家,就是当不了皇帝,也得是一方封王,哪至于跟现在般得,一个破将军的名号,就全打发了!” 朱载垕,明穆宗,这么说,现在她正处的这个时代,是在明朝的隆庆年。 柳轻心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突然,跟“哱”这个姓氏有关的一个人,就在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哱拜,宁夏之役,万历三大征之一,始于万历二十年二月十八,结束于同年九月十八,历时七个月,以哱家谋反失败告终,战败之后,整个家族,四百二十七口,皆在亡于刽子手刀下! 明穆宗一共在位七年,之后,就是万历年,现在,也不知是隆庆几年了……换句话说,如果,她想要活,想要孩子活,想要她夫君的家族得以保全,就得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改变哱家人想要谋反的心思,或者,让哱家拥有足够抗衡皇帝讨伐的能力! 第六章 巾帼女子是昨夕 见柳轻心被自己这亲昵举动给吓得变了脸色,哱承恩忙不迭的停下来,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回了地上,怕她被自己转的头晕,站不稳身子,还特意用手臂把她圈紧在了怀里,给她时间回神儿。 初下地面,难免站立不稳,柳轻心正紧张着,怕自己摔倒,伤了孩子,便感觉有一双温暖的大手,穿过自己的腋下,把自己稳当当的扶住了。 “你这坏人!可吓死我了!” 面对这样一个温柔待她的男子,说不感动,那才真是假的,虽然……之前没有过什么感情,但,在这古代,能得以遇上,也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了! 感情可以培养,良人却是难得。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想当年,咱们刚成亲的时候,被我爹爹说是汉人无能,一怒之下,策马扬鞭,夺得那达慕大会赛马魁首的那个巾帼女子,哪里去了?” 听柳轻心嗔怪自己,哱承恩不禁勾唇一笑,伸手,半开玩笑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挤兑”她道,“我可是清楚的记得,你夺了魁首,骑马举着银腰带绕场三圈炫耀,气得我爹爹脸都绿了的模样呢!真是痛快!” 在古代,中原汉民里会骑马的,肯定不是平头百姓,依着哱承恩说的,她不但会骑马,还马术精湛这一条,柳轻心便能隐约的猜测出来,她以前的出身,该是不俗,性子……定然也是泼辣的很! “瞧你这一脸坏笑的得意样子!我变成这么胆小了,还不是被你给害的!” 心里有了大概的推测,柳轻心便是有了应对哱承恩的“策略”,一翘唇角,就要佯装懊恼的把他从自己的身边儿推开,“要不是担心你儿子会没了,你看我怕不怕你的!等这小狼崽子生出来了,明年那达慕,瞧我还去拔那达慕大会赛马的头筹去!” 草原上的民族,大都有图腾崇拜,其中,成群出现,时刻有可能威胁羊群的狼,便是之一,这一点,柳轻心曾在一本闲书上读到过,但到底是因为什么,却未想过要深究。 用一下,总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还好,我这从小跟着师父在山里学医,进出只能乘骑马匹,练了一手儿不错的马术,不然,将来若是……可真就要丢人现眼外加露馅了! 柳轻心在心里暗想了这么一句,便重新收回了心思,直视向了哱承恩,挺起肚子,跟他“示威”。 “说得好!小狼崽子!咱俩生的儿子,可不就该是小狼崽子!将来长大了,就是狼王!草原之王!” 这“狼崽子”的说法,极大的取悦了哱承恩,他痛快的大笑出声,径直把自己面前的柳轻心,重又横抱了起来,“轻心,我可真高兴!一个月,这整整一个月,今儿,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轻心,能娶了你为妻,真是我哱承恩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只要有你,有我们的孩子,那狗皇帝的刁难,家里的找茬儿,算个屁!” “有人给你为难的么,夫君?” 听这话,柳轻心便是明白,自己所不知的这一段时间,哱承恩经历的事情,并不似他现如今表现出来的一般轻松惬意,他怨恨大明朝的皇帝,想要称霸一方,极有可能,也是有许多的无奈。 将来,他就是她的夫君,要跟她一生相守的人了,这身体之前的原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管不了,但,从今以后,她柳轻心却是可以辅佐他,帮衬他,跟他同进共退! 她知道历史,知道“曾经”的哱家是怎么输了宁夏之役,自然,也就可以帮他避免那失策! 医治瘟疫,可是她柳轻心的专长! 没有那一年夏末的瘟疫横行,没有瘟疫横行后的人马荒缺,哱家,极有可能,就会跟大明朝,以长城为界,分邦而治,极有可能……哱家,就可以不用满门抄斩,不用大小几百口人,无一生还! “还不是那狗皇帝,非要增加赋税!” 小心的把柳轻心抱到窗边小榻上,哱承恩苦笑着摇了摇头,侧身在她的旁边坐下,把自己的腿,给她当枕头,“之前,那个嘉靖皇帝,越老越糊涂,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非要去信什么歪门邪道,想着吃什么仙丹,来求长生……尤其是到了最后的那几年,更是把一些江湖骗子请进了皇宫里面去住,天天把个皇宫,都折腾得乌烟瘴气,炼什么‘仙丹’!” “炼那个什么‘仙丹’,就得花大把的银子,一天砸进丹炉里的钱,每个十万,也得八万,几年工夫儿,就把国库花了个底朝天,军费都拿不出了。” 哱承恩稍稍顿了顿,抓起了旁边榻桌上的一把茶壶,对着自己的嘴,就咕嘟咕嘟的灌进去了大半壶,一路快马加鞭的着急往后赶,大半天,一口水都没顾上喝,回来之后,又着急跟柳轻心腻在一起……连刮胡子洗澡,都是用了急行军的速度!喝水?哪里有那闲功夫儿! “都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现如今,这刚即位上来的隆庆皇帝,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使劲儿喝了个过瘾,哱承恩便把自己手里的茶壶往桌子上面随手一丢,一边儿叹气,一边儿跟柳轻心这妇道人家说起了“国事”,“登位不到三个月,就下旨要全国增税,他就不看看,经过了之前他爹的瞎折腾,当今的大明朝,已经成了什么熊样儿?不说中原这边儿,连草原上,都有许多人家,开始养不起孩子了!他还增税,增税,增税!他怎么不说让老百姓都去喝风过活,把所有收成,一颗粮食都不留的全交给他挥霍!咱宁夏那边儿,都欠了八年的军费了,爹爹去跟他讨要,他不给也就罢了,还冲着爹爹发火儿,让爹爹自己想办法,牧区那边儿,今年的税赋增加两成!他怎么不去抢的!” “军费不给了,还要增两成的税?!” 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自然不可能记录这种会有污皇帝名声的事情,柳轻心原本以为,宁夏叛乱是因为哱家人有了谋反之心,现在,听哱承恩这么一说……便该是,被逼无奈,更多一些了! 第七章 吃食有异巧推辞 “是啊!两成!增整整两成!到过年之前,要再交上一百万两银子的税赋给国库!还有不到三个月,如果交不上……咱哱家就得获罪!” 说到这里,哱承恩轻轻的叹了口气,伸手,从自己的衣袖里掏了一只小盒子出来,放到了柳轻心凸起的肚子上面,“我想了很久,轻心,这一个月,也是竭尽所能的去忙碌了,我不敢保证,到约定的时候,能不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给隆庆皇帝缴纳……” “这盒子里面,有一纸休书,一枚虎符,一万两银票,将来,哱家如果获罪,有人找上门来,要把你也……你就拿里面的休书出来,给来的人看!” 说到盒子里的休书,哱承恩的身子稍稍紧了紧,但只是一瞬,就被他轻描淡写的掖过了去,“这里面的休书,可以保你和咱们儿子的性命,虎符,你好好儿的藏起来,不要给别人见到,连翠儿也不要告诉,将来,等咱们的儿子出生了,你就带上他,去草原找哱家军,他们认识这枚虎符,会保护你们娘俩,会辅佐咱们的儿子,东山再起,银子……” “我会陪着你,我们的儿子也会陪着你。” 没给哱承恩把话说完的机会,柳轻心径直在小榻上坐了起来,打开他放在自己肚子上的那只小盒子,把里面的虎符和银票塞回了他的手里,把休书,撕成了粉碎,“我是你妻子,他是你的儿子,便该跟你同进退,共患难!哱承恩,今天你说给我听的这话,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不然……” “轻心,你这……” 柳轻心的坚决,让哱承恩已经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深吸口气,冲着她颇有些无奈的笑了一声儿,“好罢,咱们同进退,共患难!”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柳轻心便觉得自己有些饿了,怀孕的女人,尤其是到了胎儿将要临盆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饿的。 咕噜一一 不及柳轻心说话,她的肚子就极不给面子的先一步出声儿,告诉了哱承恩这个事情,跟他提醒,他家娘子饿了,须得要吃东西了。 翠儿已经被以前的柳轻心做主抬了身份,成了哱承恩的妾室,于理,这伺候两人吃用的人,便该是别的丫鬟,但真正的情况,却不是如此,那据说是给柳轻心当陪嫁来的翠儿,自始至终,都是对柳轻心的衣食住用,诸事躬亲,连煮饭洗衣这种粗活儿,该是下等丫鬟干的事儿,都亲力亲为! 柳轻心没有这身体原主的记忆,自然想不明白,这个翠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为了不惹得哱承恩怀疑,只得由了她去。 等着吃饭的档儿,柳轻心便让哱承恩帮自己取了纸笔过来,勾画起了让他们头疼的症结所在。 隆庆皇帝要的是银子,不是粮食,也不是牛羊马匹。 哱家所在的地方是牧区,本身没有银矿不说,交通也不方便,想要换银子,就只能等着中原的商人带银票过去,购买牛羊马匹,或者动物皮毛。 但在这隆庆皇帝下诏,全国增税,商人们头疼发愁的时候……牛羊马匹,动物皮毛的生意,只可能比以前时候,更加难做! 要怎么才能弄来银子? 或者说,也如何,才能把这难做的生意,活络起来? 哪怕能让皇帝给推迟一下儿上缴税赋的日子,也是好的! 可当前……明显的,这些愿望,都极难实现! 哱承恩的爹,也就是哱拜,去跟新皇帝要军费,把新皇帝要恼了,所以,才故意丢下这么一个刁难来给哱家,确切的说,极有可能,这三个月内,让哱家必须把增加的税赋上缴的这事儿,就是一个由头,为了将来能“出师有名”,把哱家给灭了,把哱家军给收了,把之前亏欠下的八年军费,都名正言顺的不给了的由头! 忤逆皇帝的意愿,可不是小事儿,只要不是想倒霉,哪家商人,也不会去讨这人嫌! “你不是饿了么?还有力气瞎胡画,恩?” 看不懂柳轻心在纸上画得符号,哱承恩只当她是心血来潮了,又在自娱自乐,伸手,抢了她手里的毛笔,连她面前的纸一起,放到了一边儿,唤门外的丫鬟端水进来,给她洗手,“来,先把手洗了,一会儿,翠儿把吃得端来,就能吃了!” 果然,一如哱承恩所说的,她才刚刚在丫鬟端进来的银盆子里洗好手,翠儿就端着一只摆了七八道点心和小菜的托盘,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 “奴婢算着,小姐也该饿了。” 进门,翠儿只态度恭敬的朝着哱承恩行了个礼,就径直端着托盘,往柳轻心面前走来,柳轻心特意留心观察了一下儿,她竟是,看都未多看哱承恩这一家之主,于理,该也是她夫君的人一眼,“小姐今晨起身时候说想吃的,除了芙蓉蒸糕还在锅里蒸着,旁的,都是在这里了,小姐看……想先吃哪个?” “你也坐下罢,我自己盛。” 托盘上可以算是琳琅满目的小菜和点心,都是孕妇不该吃的“危险品”,即便不掺毒进去,长期食用,也会造成滑胎,当然,这一点,柳轻心暂不能在如今这个翠儿敌友不明的时候盲目提出,打草惊蛇,“啧!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想着的时候,转转眼珠子都觉得能流口水,这真到了眼前了,反倒是半口都不想吃了!” “好歹先吃一点,顶顶饿,再想要什么了,让翠儿去给你做。” 听柳轻心这么说话,哱承恩不禁一笑,宠溺的拍了拍她的手,劝她别委屈了自己,“这一准儿是你肚子里的小狼崽子捣的鬼,你甭惯着他!” “奴,奴婢知错了,小姐,小姐莫要生气!奴婢,奴婢这就去给小姐做旁的吃得来!” 一听柳轻心跟自己客气,翠儿顿时便吓得苍白了脸色,“扑通”一声儿跪倒在了她的面前,就要给她磕头求饶,“奴婢没用!奴婢没用!奴婢请小姐责罚!奴婢……” “瞧你吓得,就像我是只母老虎,能吃了你似的!” 虽然不明白翠儿为什么要这么怕自己,柳轻心的本能还是告诉她,让翠儿用这样惶恐的态度跟自己说话,很不妥当,“起来,起来,这都入了秋了,地上凉得不行,冻坏膝盖怎么办!” 第八章 吩咐翠儿退下,去重新准备几道适合孕妇吃的菜肴,柳轻心便把小榻上的所有小菜和点心,都赏给了别的下人。 这些东西,只是不适合孕妇吃,又不是有毒,丢掉了太过可惜,赏赐给下人们,还能赚点儿人情,柳轻心强忍着肚子饿,这么自我安慰的想到。 之前的事情,她不清楚,瞧不出这翠儿的好坏,但以后,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哼哼,要是再让她发现,这个翠儿有意害她和孩子,她保证,这个翠儿,一准儿就该倒大霉了!她是好人,却不是烂好人,对想要害她的人,她可是绝对,一定,百分之一万的,下得去狠手! 许是以前时候,这身子的原主就任性惯了,见柳轻心这一会儿喊饿,一会儿又对端到了眼前的吃食一口也不尝的赏赐下人,哱承恩也不意外或者不悦,只无奈的摇了摇头,就把她揽回了怀里,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把手掌大小的玉梳子,揪了她头上的金簪子,给她梳起了头发来。 发丝如瀑。 这样的情景,以前时候,柳轻心只在电视里的广告上见过,这一会儿,突然见着自己的头发,也是能一揪掉簪子,就滑下来成了绝美景观,让柳轻心不禁一愣。 “轻心,你这头发,可真是好看,梳一千遍,一万遍,都不会厌呢……” 没发现柳轻心反应异常的哱承恩,手里的动作依旧不停,就好像,她的这三千青丝,就是他最大的珍宝一般,“朝廷那边,我会再想法子,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等咱们的儿子出生,就是足够了……成亲,我掀你盖头的时候,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夫君,你一生的依靠,哪怕是天塌下来了,也有我给你扛着……” 哱承恩的话,无疑是令人感动的,柳轻心也是凡人,受其影响,也是理所当然。 在这样一个未知多于已知的陌生年代,一个苦寒百姓没有人权的残酷世道,能活在富贵人家,还得夫君倾心爱慕,奉若珍宝,真的,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夫君,你喜欢翠儿么?” 沉默半晌,柳轻心突然想起了自己刚才的打算,小心翼翼的翻了下身,仰面朝上,看向了正在给她梳头的哱承恩,跟他问了这么一句。 “这话,你已经问了很多遍了,轻心。” 哱承恩脸色都没变化一下的继续给她梳着头发,就好像,她这无理取闹,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一般,“你就是再问我一百遍,一千遍,我也只能告诉你,我只喜欢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喜欢你,不管是什么翠儿,红儿,猫儿,狗儿,都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你就是自己做了主,给我抬成了妾室,我也不会承认,同房,你更是想都不要想!别的事儿,我都可以依着你,惯着你,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 “好!你厉害!我拗不过你这臭脾气!我的陪嫁丫头,又不是丑得没人要,非死赖着你不行了!改天,我就找个好人家,给她风风光光的嫁了去!不在这院子里,遭你这瞧不上!” 就着哱承恩的这话儿,柳轻心便把自己的打算提上了日程,既然,哱承恩都说了,翠儿被抬成了他的侧室这事儿,是她自己做主的,跟他全没关系……那,她就再任性一把,把她给寻个旁人嫁了,自己独占哱承恩这情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跟他厮守,不是极好? “我的好娘子!你可算是想明白了!来人!快!快拿文房四宝来,让夫人立文契画押!省得她反悔!” 一听柳轻心说,要不让翠儿给他当妾室了,要给翠儿重新找人家嫁了,哱承恩先是一愣,继而,便喜笑颜开的跟在旁伺候的两个小丫鬟吩咐了起来,“今儿,你们几个可都在这里,证人,你们也是要当的!将来,夫人若是耍赖,撕了今天立的契约,你们几个,还得给我作证才行!” 家里的丫鬟们像是早就习惯了两人的“闹腾”,各自掩嘴偷笑,却都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好似,哱承恩不是她们的主子,他说的话,她们完全都可以不听一般! 看这情景,柳轻心便是对这身子的原主在这家里的地位,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哱承恩这“一家之主”对她的娇惯和宠溺,也是又多明了了几分。 在这个家里,她有话语权。 这,很好。 “都在那儿杵着作甚!没听吩咐你们去做事儿的么?!” 柳轻心本就是像借着机会,把翠儿给踢离开哱承恩的身边,为将来,自己跟哱承恩在一起,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日子扫开障碍,哱承恩要让她签得这份“契约”,她可是求之不得的! 听柳轻心竟是一反常态,不再“威逼利誘”,非让哱承恩答应收了翠儿不说,还当真吩咐她们去取文房四宝回来,要“立契约”去了翠儿妾室的身份,给她重新找人家,众丫鬟不禁一愣……互相交换了一下儿眼神儿,确准儿了不是自己听错,便忙不迭的答应了一声,拧身往门外跑去! 翠儿是柳轻心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一直都是柳轻心身边儿的红人儿,寻常里,也是做事低调,跟宅子里的其他人相处融洽,柳轻心会给她抬身份,让她给哱承恩当妾室,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只是……对这件事,哱承恩一直很抵触,压根儿就没同意过,是柳轻心一直在执拗着,不肯松口儿…… 现如今…… 在这完全没有热闹的小宅子里,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瞬间就成了“大新闻”,两个小丫头一路跑去取文房四宝,一路上,就已经把这事儿,说给了不下十个人知道! 锵啷一一 正在厨房里重新烧菜的翠儿,在听了人传这消息之后,拿在手里的锅铲,瞬间落地。 不甘。 怨恨。 愤怒…… 一下子,就让她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讨好柳轻心,才为自己挣来的这一点点未来……就这么,就这么一下子就……又全没了! 这,可让她如何能甘心! 第十章 “十年了啊……这日子,可真是过得快呢!” 柳轻心长长的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又跟翠儿提了一句,“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么?”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起这个,翠儿先是一愣,继而,便忙不迭的“回忆”起她对自己的“大恩大德”来,当然,这其中,也不乏讨好和应付。 从翠儿的话里,柳轻心大约的听明白了自己跟翠儿的纠葛,也稍稍猜测到了一些,自己这个身体原主的身份。 柳轻心是江南柳家的嫡出小姐,母亲是周庄沈家的闺秀,两家人,都是富庶商贾。 因柳轻心的母亲,是沈家唯一的姑娘,上数三个兄长,下数四个弟弟,都对她极好,连带着柳轻心这外甥女儿,也一并都被爱屋及乌了。 再加上,柳轻心天生貌美,识礼多才,像极了沈家老爷子已故的爱妻…… 说白了,柳轻心的童年,就是三成在柳家,三成在沈家,四成在往返于两家的路上的! 翠儿,是沈家使三两银子买回来的下等丫头,没在柳轻心身边伺候的时候,是在沈家的西院,帮几个婆子做洗衣缝被的粗活儿,因为年纪小,在沈家后院儿里没根没底,而备受欺负,常常是饭都吃不饱,饿得半夜里跑去院子里,啃树皮果腹。 两人的相遇,是在一个刚刚下过了雪的傍晚。 刚刚练完了琴,从没见过下雪的柳轻心,一个人跑到了院子里面玩耍,玩着,玩着,就走到了西院,碰上了一边哭,一边抓了雪往自己嘴里塞的翠儿。 那一天,翠儿刚巧因为没在下雪前收好晾在院子里的衣裳,而被几个婆子收拾了一顿,罚了一天不准吃饭。 好心的柳轻心,遇上了跟自己年龄相仿,脸颊红肿,哭得可怜兮兮,还在拼命往嘴里塞雪充饥的翠儿,毫无意外的,就收留了她……带她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分给她自己的点心吃,分给她自己的衣裳穿,帮她找来了消肿的药膏,抹在了红肿的脸上……然后,还特意跑去跟沈老爷子,也就是她的外公,讨要了翠儿这个一无所长的小丫头,给自己当贴身丫鬟…… 从西院的洗衣房,到柳轻心的闺中,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翠儿这昔日里,受尽旁人欺负的小丫头,摇身一变,成了柳轻心这只“小凤凰”身边儿的黄鹂鸟,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就过起了人人巴结的好日子! 柳轻心一个在两边儿家里都得宠爱的嫡出小姐,从小就是那些庶出姑娘不敢亲近的金贵人儿,自然没享受过什么姐妹亲情,一下子有了翠儿这么个跟自己年龄相仿,又听话温顺的人同住屋檐下,本能的,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小妹妹,好吃的跟她分,好穿的跟她分,连睡觉,都要跟她在一个榻上,直到成亲之前。 哱家是蒙古部族,嘉靖皇帝的时候投降明朝,在宁夏一代,有极大势力,柳家世代经营牛马丝帛声音,从祖上,就跟哱家关系交好,到柳轻心父亲的时候,更是跟哱家的族长,哱拜,成了歃血为盟的拜把子兄弟。 到后来,沈家小姐,也就是柳轻心的娘嫁给柳家的二少爷柳存志,柳轻心的爹,两人成亲的时候,哱家族长,哱拜,还特意亲自送来了良驹百匹,作为贺礼。 也正是那一日,柳存志跟哱拜两人喝的天昏地暗,醉得连洞房都是爬进去的“良辰美景”,两人立了一个约定,待两人的正妻诞育子嗣,哱家的第一个儿子,将来,会承袭哱家爵位的那个嫡长子,一定,要娶柳家的第一个嫡出的姑娘,为妻。 第二年,哱家的正妻果然生了一个儿子,被哱拜很是开心的赐名为哱承恩,取意承天恩德,又过了两年,柳家的正妻,也就是沈家小姐,柳轻心的娘,也生下了第一胎,也就是柳轻心,柳存志盼星星,盼月亮,才终得偿所愿的女儿。 两人的娃娃亲,至此,也就是彻底的敲定了。 柳轻心长到十四岁,就已是名满天下的美人,州县的长官为讨皇帝欢心,而把她列入了秀女初选的籍册,打算等第二年开春时候,把她跟其他秀女一起,送去帝都,参加再试。 为免夜长梦多,柳家便跟哱家商议,提前两个孩子的婚事,哱拜这生性豪爽的蒙古汉子,本就厌恨中原官吏的没有血性,一听自己未来的儿媳,竟是被人归入了秀女初选的籍册,那还得了? 当下,就答应了柳存志的要求,使人千里红毯,风风光光的把柳轻心这还没过十四岁生辰的“儿媳”,给迎亲回了宁夏! 柳轻心出嫁,柳沈两家的长辈都重视异常。 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两家各出了三波儿,合计七百六十八抬! 于礼法,只有公主出嫁的时候,才能有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柳沈两家都是商人,自然不敢让自家出嫁的姑娘,比公主还风光,于是,沈家老爷子就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只选其中十八抬最值钱的,送去宁夏,剩下的,全部归入一个新建的大仓库,把仓库的钥匙,交给柳轻心保管…… 当然,翠儿这从小儿就在柳轻心身边伺候的丫鬟,也毫无疑问的,就成了她的陪嫁丫鬟。 从江南到宁夏,又从宁夏回到江南。 柳轻心用她的胆识和聪慧,征服了哱家的所有人,得到了大半个部族的尊重,哪怕,她如今身处江南小镇,哪怕……因为她的存在,哱承恩,这哱家的嫡长子指天立誓,不纳妾室,不收奴婢! “看来,以前的事儿,你都还记得,没有忘。” 翠儿所陈述的这些过往,让柳轻心对她的所作所为,本能的,更加愤恨了起来。 她不是那种给人滴水之恩,就想让人涌泉相报,给人一饭之恩,就想让人为她刀山火海的人,但,翠儿的这种恩将仇报,却是她绝不能容忍。 孩儿他娘,你不会冤死,这狼心狗肺,害死了你的贱婢,我,来替你,让她付出代价! 柳轻心勾唇一笑,面上不动声色的,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便感觉到她肚子里的小家伙儿,用小拳头,在同样的位置上,给了她回应。 第十一章 奉哱承恩之命,出去买银筷子的侍卫,很快就回返了来,恭敬的朝着哱承恩和柳轻心各行了一礼,就捧上了新买回来的银筷子,恭请柳轻心用饭。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柳轻心,仔细的观察了一番侍卫递上来的银筷子,确认上面没有红花的味道之后,才客气的回了他一个笑容,接过筷子,狼吞虎咽的吃起了面前已经有些冷了的蛋羹来。 好吃。 这蛋羹,绝对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一碗。 俗话说的,饥时吃糠甜如蜜,饱时吃蜜蜜不甜,大抵,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一大碗蛋羹,不大会儿工夫,就被柳轻心吃了个底朝天,瞧她吃的开心,坐在她身旁的哱承恩,也是忍不住露出笑容,故意伸手,弹了一下儿她凸起的肚子,逗她道,“这小狼崽子,一准儿是个身强力壮的,瞧这饭量,啧,这才是草原上的汉子,该有的样子嘛!” “只要没人加害,一准儿能没病没灾的长大成人,夭折什么的,怎得也不可能发生在咱们儿子的身上!” 睨了一眼跪在离自己五步远处的翠儿,柳轻心若有所指的说了这么一句出来,果然,意料之中的又瞧见了她的肩膀,本能的颤抖了一下,她在心虚,没错儿的,这种由心而发的畏惧,不是明面儿上掩饰一番,就能搪塞的过去的,当然,若是以前的柳轻心,这身子的原主,可能也发现不了,但可惜,她,如今的柳轻心,是个跟她没有半点情分,可以冷静的看待事情的局外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道理,在什么地方,也都讲得通。 “小……小姐……” 许是压力太大,原本一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翠儿,突然张口唤了柳轻心一句,像是想要跟她说什么,却是犹豫了一番后,选择了闭嘴,把原本想说的,又咽了回去。 害死这原主的人,八成儿,不是只翠儿一个。 换句话说,就是还有同谋。 柳轻心这么想着,便唇角带笑的,又眯起了眼睛。 这古代,可真是有趣呢,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宅斗? “轻心?” 见柳轻心突然盯着跪在地上的翠儿愣起了神儿来,哱承恩颇有些不解的唤了她一声,“你没事儿罢?” “瞧你说的!我能有什么事儿?!这满屋子的人,都是拿我当主子的,又没人敢琢磨着害我,你说是吧,翠儿?” 柳轻心勾唇一笑,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边意有所指的,跟翠儿问了这么一句,但,问完这一句之后,她却不等翠儿做出回答,就扭头看向了坐在她身边儿的哱承恩,半开玩笑的,给哱承恩提了另一个问题出来,“哎,对了,夫君,你有没有听人说过,这世上,最毒的东西,是什么啊?” “最毒的东西?应该……是蝎子,或者毒蛇罢?” 被柳轻心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哱承恩不禁有些懵,他生于草原,长于草原,虽然读得书少,却是没少经历事情,尤其是,柳轻心问的这个,关于毒物的问题,更是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会开始经历的……反复斟酌,思量再三之后,哱承恩才是依着自己的经验,认真的回答了柳轻心的这个问题。 “毒蛇口中信,蝎子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夫君,你错了。” 柳轻心笑着跟哱承恩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回答,然后,缓缓扭头,又看向了跪在地上的翠儿,“毒蛇生于山林,你不招它,它不会咬你,蝎子生于岩缝,你不惹它,它不会蛰你,人却是不同……你待人好,人未必知恩图报,你对人善,人未必……” “要我说,对那些恩将仇报的人,直接就不要客气,乱棍打死,就是最好了!” 哱承恩虽然是武将,也没什么学问,但,常年带兵,却养成了他察言观色的本事,起先,只当柳轻心是跟自己闲聊,没往细里去想,这会儿,听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起这种她平常里,从不会提的事儿,哪还能不琢磨?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她是一直在盯着翠儿看的,哱承恩的心里,也是差不多有了些猜测。 翠儿是柳轻心的陪嫁丫鬟,出于对柳轻心的尊重,哱承恩决定,等她把话都说出来,自己再发表意见,她是将要生产的孕妇,难保……不会像部落里的老人们说得那样,疑神疑鬼,因为闲得厉害了,而整天瞎胡想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反正就是个丫鬟,打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柳轻心高兴,怎么都行! “我倒是觉得,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是会有报应的,杀人需要手染血,晦气的很。” 考虑到翠儿的背后,极有可能还有旁的同谋,柳轻心决定,暂时留她性命,继续观察,以便把所有想害她的人,一并连根拔起。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这眼见着就该要生了,可禁不起翻来覆去的折腾,孩子,也是一样! 听柳轻心没有说要人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翠儿一直悬着的心,才是稍稍放下了一些,之前担心的,以为是柳轻心知道了自己出手害她的想法,也随之抛之脑后。 柳轻心不是有仇不报的人。 确切的说,是心里有事儿,就会睡不着的人。 之前在沈家的时候,就曾有过不止一次,下人扫雪弄脏了她的新衣裳,被她使人拖下去,乱棍打死的事情。 翠儿想的是,她跟在柳轻心的身边,伺候了她十年,对她的做事习惯最是了解,她没有收拾自己,便是等于,她没发现,更甚至,是连怀疑,都不曾有的。 但翠儿不知道的是,此柳轻心,非彼柳轻心。 这也注定了将来,她的悲剧收场! “翠儿,你怎还跪在那里?地上不凉么?” 发现了翠儿脸色变化的柳轻心,露出了一个让人看不出半点“闪失”的浅笑,然后,便像是刚刚发现翠儿还是跪在地上的一般,“讶异”的问了她两句,“厨房里,有准备菜么?承恩一路风尘的回来,该是累坏了,今晚,多做几个菜来!” 第十二章 柳轻心这从未跟男子亲近的人,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跟哱承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夫君同床共枕。 所以,吃过晚饭之后,她就编纂出了个“习俗”,骗了哱承恩答应,跟她分床而息。 这个“习俗”是这么说的,将要临产的女子,身上阴气极重,若与夫君亲近,会害夫君招惹霉运,牵累家族。 对柳轻心这不知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习俗”,哱承恩虽是将信将疑,但,考虑到这会儿正是“紧要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是咬了咬牙,答应下来……不管是远在宁夏的他的部族,还是近在眼前的柳轻心和她肚子里的,他将要出生的儿子,任何一个,都是他不愿“牵累”,也“牵累”不起的! 哱承恩只有柳轻心这么一个正妻,对旁的女子,直接就是瞧都不瞧一眼,可……他终究是个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事情,即便是他想要避免,也是不可能…… 照顾着柳轻心在榻上躺下,看着她美若天仙的绝色容颜,哱承恩本能的咽了口唾沫,身体也跟着起了反应。 哱承恩终究是个为将多年的人,自控能力极好,一发现自己有了“异常”的反应,忙不迭的选择了逃离,八个月都忍过来了,这眼见着,柳轻心就要生了,他只要……只要再坚持两个月,不,一个半月,就能……咳,不用再遭罪了! “我去冲个澡。” 哱承恩一边往外跑,一边跟柳轻心说了这么一句,孩子气的反应,让柳轻心忍不住心疼,“你先睡,今晚,我睡隔壁!” 皎白色的月光下,哱承恩赤着身子,站在已然起霜的院子正中,手里的一桶冰凉井水,径直倒上了头顶。 他需要冷静。 需要把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念头,强行压制下去,他要对柳轻心,他的妻子,他的挚爱,尽一个丈夫的忠诚。 回廊的转角,穿着一袭及地袄裙的翠儿,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来。 看着哱承恩肌肉坚实的后背,翠儿轻轻的咽了口唾沫,像是在心里做了一个什么决定,然后,慢慢的,把脑袋又缩了回去,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回廊,直奔厨房而去。 哱承恩信守承诺的睡在了柳轻心的隔壁,他不识很多字,从小儿就是一读书就犯困,所以,他打算在今晚,也使用以前百试不爽的法子,来让自己入睡……看兵法,对,就是看兵法!这本被他爹爹哱拜赞叹,据说是可以开卷有益,让为将之人用兵如神的书,他已经看了十年,但……咳,却是总共,也才只看了十页都不到! “这么厚的一本儿,八成儿,在我有生之年,是没什么希望看完了。” 哱承恩还没翻开书页,只看了一眼书的封皮,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自嘲的说了自己这么一句之后,就躺倒在了小榻上边儿,打开了他上次看到困得不行,随手折了一个书角的那页,使手比着上面的行数,找寻起了段落,“等以后,那小狼崽子懂事了,老子可得趁着还没老糊涂,告诉给他知道,将来,老子要是还没看完这本书,就寿终正寝了,让他把这本儿书,给老子陪葬进棺材里去……哈欠……” 叩叩叩一一 门外,突然想起了极轻的敲击声,从来人走路几不出声的脚步判断,该是个女子。 “什么事?” 索性是在自己家里,来人无外乎家里的丫鬟或者小厮,哱承恩也不多寻思,只继续打着哈欠看书的同时,随口问了一句。 “小姐怕将军在这屋睡着冷,让奴婢给将军送条厚实被子。” 说话的人是翠儿,声音又细又小,像是刻意压低了的,怕吵到隔壁已经熄灯入睡的柳轻心,“还有一点儿暖身的宵夜,将军刚才刚刚冲过了凉水澡,不把寒气驱了,明晨,怕是要不舒服的,小姐说,将军现如今,可是她跟孩子的天,将军若是病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可就没了主心骨儿了。” “送进来罢。” 这“来自柳轻心”的嘘寒问暖,让哱承恩很是欢喜,之前还颇有些不高兴的,她不知从什么人那里道听途说的破“习俗”,不肯跟自己同榻而眠……而引起的失落情绪,这一下子,就消弭了干净,满心里,都是愉悦和畅快了,“正好我看书看得累了,就先吃点儿宵夜,歇息一会儿好了!” 哱承恩自不会跟旁人说,他这“看书看得累了”的人,其实才只看了三行字都不到,翠儿这有自己打算的人,当然也不会不识时务的提。 宵夜是一碗冬瓜肉丸汤,极好的驱寒汤膳,从香味儿来看,汤底至少是用文火炖了一个时辰以上的鸡汤,简单,却又色香味俱全。 “恩!香!” 哱承恩不是什么斯文人,对喝汤这种不该是爷们儿做的事儿,本是没什么兴趣的,但考虑到,这是柳轻心对他的体贴,便就满心欢喜的接受了下来,捧起碗,吹都不吹一下儿,跟喝酒似的,仰头,一饮而尽,“好汤!” 哱承恩这跟喝酒一个姿势的喝汤方式,让翠儿先是一愣,继而,便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这也太容易了! 容易的,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让哱承恩……她还何苦的,费之前那许多的工夫,讨好柳轻心,让她给自己身份? “将军真是太豪爽了,连喝汤,都跟旁人不一样!” 掺在汤里的媚药需要时间发挥作用,翠儿一边儿抖着自己手里的棉被,帮哱承恩往小榻上放,一边儿故意没话找话的跟他闲扯了起来,“小姐眼见着就要生了,这她将要临产的几日,怕是,都得委屈将军在这里凑合了……前些时日,翠儿去镇子上找了几个,从里面挑了一个口碑最好的出来,明儿白天,就使人去把她唤来,给将军看一看……” “多找几个,咱不差那几钱银子,要紧的是,一定得保轻心和孩子无恙。” 哱承恩对翠儿并无兴趣,随口答应了她一声儿,就向后倚在了软垫上面,觉得有些热,就用手指稍稍扯开了一点儿领口,“明天,你去把镇子上所有的稳婆都找来,我要亲自跟她们谈!” 第十四章 最后的意识里,柳轻心使了全身仅剩的力气,按了自己身上,触手可及的几个保胎大穴,然后,在哱承恩的惊叫声中,向后倒去。 孩子,你一定要没事,一定要,没事。 柳轻心在心里,默默的念叨了这么一句,然后,便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漫无边际的黑暗,像是能笼罩天地。 柳轻心只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叶孤舟,飘摇在了一个永远都没有尽头的河里,时浮时沉。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像是过了一万年,她才慢慢的又积蓄了力气,费力的撑开了眼皮。 入眼,是狭窄的箱子,直直的看去,便是挂了白色绫幔的房梁。 柳轻心本能的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在,她肚子的小家伙儿,还生命力旺盛的活着……一种喜悦,顷刻间,便弥漫了她的周身!还好!她的孩子还在!这个还出世的可爱小家伙,没有遭翠儿的毒手所害! 可是,这……是哪里呢? 这么狭窄的一个箱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突然,一个念头,猛得进入了她的脑海,然后,惹得她身体微微一僵。 古代的人,都是土葬的,而土葬……就要使用棺材……这狭窄的箱子,会不会就是……棺材? 还好她醒来的早,不然,还不得被人抬出去活埋了?! 要是真的钉了棺材盖儿,入了土……她跟她肚子里的孩子,可就真是一尸两命,再无“生还”可能了! 这是什么地方找来的庸医,竟是把她这么个大活人,当成是个死人,让哱承恩收敛入棺了……真是该作死了! 想到这里,柳轻心决定,先坐起身来,离开这晦气的棺材去,再说去找哱承恩告状,让他收拾翠儿那贱婢和那给她误诊,把她们娘俩儿当成是死人,收敛入棺的庸医!当然了,理气滋补的汤,也得来一点儿,她肚子里的这小家伙儿,遭了翠儿那贱婢的害,可得好好儿的补一补才行! 就在柳轻心打算伸手扶了棺材的两边儿,坐起身来的这档儿,外边,突然响起了哱承恩跟翠儿说话的声音。 “轻心,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一时糊涂,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才惹了你生气,不治身亡,成了……成了现今的样子,我……我……” 哱承恩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随便什么人听,都能感觉的到,他是真的在感觉后悔和痛苦,“这一定是老天惩罚我,所以,所以才把你和孩子都带走了……我……我该死!我该死!该死!该死!” 哭腔之后,便是一顿毫不客气的,劈里啪啦的耳光。 但,这耳光声,并没有引起柳轻心的注意,相反,前面哱承恩所说的那一段话,却是一下子,就让她听进了耳去。 哱承恩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儿。 而且,这事儿,还会惹她生很大的气。 稍稍想了想,柳轻心打算,暂不起身,先安静的在这棺材里躺一会儿,看能不能再听出什么门道来,如果,这哱承恩,真的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会严重到害死她的程度,那,她就得考虑一下,要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没死的了。 “将军,将军,你别打了,别,别这样为难自己了!一切,一切都是小姐自己安排的!大夫都说了,小姐的死,是因为先天不全造成的孕期落脏,跟生不生气,没有半点儿关系的!” 接着哱承恩的自责和耳光之后,是翠儿的劝慰,她的声音里,带着故意装出来的哽咽,实际上,该是半滴眼泪都没掉的那种,“小姐从小儿就身体不好,这,将军你也是知道的!当时,她有了身子,大夫就劝她,不能要这个孩子,不然,极有可能就会让她跟孩子一起没命了,她偏不听,非要保这个孩子……将军,小姐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始终还是倾慕你的,你们成亲这许久了,一直都没有孩子,她也知道,你跟宁夏那边,说不过去……所以……所以……她非让翠儿跟了将军,也是怕自己这一遭,就……没有以后了,怕将军以后,没人照顾,前天,前天晚上,她把将军赶到隔壁房间歇息,也是……是……只是,小姐八成儿也是没想到,她会来不及生下孩子,就跟孩子一起……走了……” “终究,还是我害了她。” 安静的听完翠儿的话,哱承恩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突然站起了身来,快步往柳轻心的棺材边儿上走来。 哱承恩的这一举动,吓得柳轻心赶紧闭了眼,装死。 心下里,却是隐约的明白了,之前发生的,她不知道的事情。 翠儿这该死的贱奴,竟然打着他的旗号,这般“光明正大”的勾搭她的夫君,而哱承恩这个不长脑子的笨蛋,还就相信了! 晕倒之前,她就猜到,哱承恩是跟翠儿已经有了“那事儿”,却是不料,这其中,还有这么一个弯弯绕! 她这身体,根本就没什么毛病,之前虚弱,只是因为吃得饭食里面,被掺了危害她和孩子身体的有害药粉,现在,听着翠儿说的这些话,她已经可以大概的猜测到,害她的人,都包括了什么人……翠儿那贱奴是主使,一个庸医是从犯,当然,还有一个没有露头的稳婆,该是最后给她补刀儿的,换句话说,要是她吃了十个月的,还没能跟孩子一尸两命的话,在生产的时候,也会因为“难产”,死在被翠儿收买了的稳婆手里! 这一步步,一招招,可真是够狠,够稳,够精心打算的。 这身体的原主,真是可怜,心善的救了一只披了羊皮的狼,倒头来,却要被这只自己救了的狼,反咬一口,死得不明不白! “你可以留在府里,我也可以给你姨娘的身份,但,从我这里,你不可能得到更多了。” 突然,一声嗟叹,从哱承恩的嘴里吐了出来,像是精疲力尽的人,已然放弃了继续挣扎,“我只有轻心一个妻子,这一点,永远都不可能变。” 第十五章 (昨天停电,今天补) 哱承恩的话,让躺在棺材里的柳轻心忍不住动容,错在翠儿那个贱婢,哱承恩也是被蒙蔽的受害者来的…… 不若,就饶了他的这次无心之失,只收拾了翠儿那贱婢? 柳轻心从小就是孤儿,被师父收养之前,一直都生活在孤儿院里,没有亲人的痛苦,她最是清楚,挨了欺负,没处诉苦,遭了冤枉,没人撑腰,连受了委屈,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而且,那时是未来,还有孤儿院这种东西,现如今在这古代,可是没有! 她不是不想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这孩子,而是,在这男尊女卑的明朝……除了医术,一无所长的她,压根儿就想不出来半点儿,能用来养大一个孩子的营生! 就算是开药铺,也得有本钱的,而且,她……一个女子,怎么坐堂问诊? 她愿意,病患,也未必能愿意啊! 换句话说,这孩子,还是得有一个爹爹的,恩,哪怕是成了皇家眼中钉,肉中刺的,也好过没有! 就在柳轻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服自己,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原谅哱承恩,只收拾了翠儿那贱婢……从此既往不咎的好好儿跟他过日子的档儿,翠儿接下来的一席话,让她又放弃了从棺材里面坐起来的念头! 翠儿说,将军何必执拗,你这般“忠心于”我家小姐,除了因为她的美色之外,不就是为了柳沈两家的钱财么?现如今,小姐已经死了,她的嫁妆,可都是在我这里保管着,我自小就跟在小姐身边伺候,经营铺面之类的,我也是精通的很,虽说,养不活你宁夏一部落人的吃喝拉撒,但半部落,却是迎刃有余,而且,为了稳妥起见,咱们还可以去外边买一个孩子回来养着,有我这个从小儿就跟在小姐身边儿伺候的丫鬟证明,那孩子是小姐生的时候难产,拿命换来的,将来,跟柳家和沈家那边说话,也会容易的多,毕竟,我家小姐是那两家的心肝宝贝,她拿命换来的孩子,于那两家而言,也是宝贝的很的! 翠儿的话说完,哱承恩没有马上出言拒绝,相反,是长得近乎让人绝望的沉默。 柳轻心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的从山尖落到谷底,直听到哱承恩用极低极低的声音,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个“好”字,就彻底的落了地,摔得粉碎。 这两个狗男女! 一个忘恩负义,为了抢她的夫君不择手段。 一个卑鄙无耻,为了惦记她家的钱财…… 柳轻心决定,先跟她肚子里的这孩子一起,继续躺在这棺材里装死,然后,寻个合适的机会,逃出宅子,给她娘家写信,告诉他们,这一对狗男女的恶心嘴脸,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自己,就带上她的嫁妆,远走高飞,寻一处没人能找到的小镇子,男扮女装的开间医馆,过她的悠闲小日子去。 开医馆需要钱,但听翠儿那贱婢说的话,她的嫁妆里,肯定是有大把的钱和宝贝,这一点,不用担心,至于身份……费点劲儿,把胸束紧点,外边穿件宽松些的衣裳,应该也是不难! 而她肚子里的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有“爹”,有娘,也就不会让人欺负了。 如此甚好。 就这么定了! 外边儿已经完全恢复了寂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哱承恩仍然像个好夫君般得,悲痛绝望的帮她守灵,翠儿,也像个尽职尽责,忠心于她这个主子的丫鬟一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继续往泥盆里添纸钱,但躺在棺材里的柳轻心却是因为听了他们之前的对话,而得不着半点儿平静,心思用到极致,只为给她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谋一条活路。 柳轻心知道,以翠儿的狠心,如果她这时候“活过来”,一准儿,会撺掇哱承恩灭口,而哱承恩,肯定也怕她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坏了他的财路,而跟翠儿串通一气,对她落井下石……她一个有身孕的女人,比论辩,翠儿那贱婢占了“先机”,她扳不回来,比身手,哱承恩这一方武将,要捏死她,还不就跟摔死一只兔子似的轻松加愉快? 要想活命,就得先下手为强,让两人都失了行动能力,昏迷过去或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发不出一句声儿来。 她需要一点契机,比如,两人都困倦了,打瞌睡的几分钟,让她能从棺材里爬出来,给他们的身上扎一针“睡穴”,让他们昏睡过去,那样,她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带上所有属于自己,又方便携带的嫁妆,远走高飞。 曼陀罗花。 就是它了! 传言在黄泉路上,路的两侧都是赤色的曼陀罗花,所以,古人都会在已死的人棺材里,伴葬上这种花,作接引之意,说的通俗点儿,就是能让死者认路,不要再回返了人界来,变成孤魂野鬼。 但,却是极少有人知道,曼陀罗花,还是一种麻药,焚烧之后产生的烟雾,会让人浑身麻软,思维缓慢,失去痛觉,闻得多了,还会产生幻觉和昏睡……古方之中,华佗所制的麻沸散,里面就有这曼陀罗花的成份,只不过是往一斤炮制好了的曼陀罗花里,又加了生草乌,香白芷,当归,川穹各四钱和天南星一钱,来起到不留后患的作用,可真正里面起麻醉作用的,却只有曼陀罗花一种。 只用曼陀罗花来使人麻醉,会容易留下头疼的后遗症,医者多不采用,但对哱承恩和翠儿这两个狗男女,柳轻心恨不能他们整天都疼得死去活来才好,避免后遗症?开什么玩笑!让他们多留点后遗症才好呢! 想好了法子之后,剩下的,就是耐心的等待机会到来。 这时的柳轻心,就像是一只潜伏在草丛里的豹子,周身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只为了等待,她需要的那个机会,来给她和孩子,争一条生路出来。 机会只有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第十六章 满身紧绷,内心压抑紧张的人,总难犯困,相反,屋里的那两个狗男女,就大不一样了。 约莫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天色将明,外边最是昏暗,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翠儿这贱婢先是犯了困,停下了往泥盆里添纸的动作,站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纸钱不多了,我去后厢里抱一点儿来,顺带着把小姐的账本儿也取着,瞧一瞧账上,有多少铺子,是近期该回钱的。” “去罢。” 哱承恩的声音里,也带着明显的倦意,像是刚刚翠儿没说话之前,他就已经在打瞌睡了,只是被翠儿这么一唤,才又有了点儿精神,“顺便做点儿宵夜来,我饿了。” 肚子饿得,肯定不止哱承恩一个,柳轻心这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吃货的人,早就潜心贴后背了,只不过,为了活命,她忍得住也得忍,忍不住,也得忍罢了。 这会儿,听哱承恩说了这么一句,让翠儿去帮他准备宵夜的话,柳轻心顿时便觉得,更饿了。 “儿子,咱忍一忍,一会儿,咱们把这两个狗男女收拾了,吃下边儿摆着的贡品去。”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柳轻心只张嘴不出声儿的跟她肚子里的小家伙儿说了这么一句,说话的同时,手里已经攥紧了作为陪葬品,放在她棺材里的曼陀罗花,只等着翠儿离开,哱承恩走神儿的时候,就把它丢进燃着的火盆里去,把两个狗男女一前一后的迷晕,自己好继续后面的打算! 咯吱一一 门发出了一声轻响之后,便有极轻的女子脚步,渐行渐远。 又过了不久,哱承恩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是时候了。 不成功,便成仁! 柳轻心咽了口唾沫,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平稳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起身,把已经掰成了一小截一小截的曼陀罗花,丢进了烧纸的泥盆里面。 陪葬用的曼陀罗花是晒干的,落在纸灰里,压根儿就看不出来,再加上火盆里在燃的纸已经没了,时有时无的火星子,一时半会儿也点不着干花,散不出味儿……隐蔽起来,就更是容易! 把曼陀罗花丢进泥盆,又躺回棺材里面,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工夫。 柳轻心才听到门外,传来了翠儿的脚步声。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明显的,是拿了比较多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里面,还有什么是怕洒的,需要格外仔细脚底下。 “将军该是等急了罢?翠儿亲自下厨,给将军做的云吞面,将军尝尝……” 面对明显是在迷迷糊糊的睡着的哱承恩,翠儿“指鹿为马”的本事,发挥的那叫一个淋漓尽致,“翠儿把小姐的账本也拿来了,一会儿就察看一番,看够不够收钱回来,帮宁夏那边,度过这次的难关!” 哱承恩睡梦中遭人吵醒,本是心情极不好的,但听翠儿说,一会儿就要看账,想法子凑钱出来,帮他家族度过难关,便是有火,这一下子,也被噎得发不出来了。 有求于人。 没办法,谁让他有求于人来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是柳轻心以前教他的,可惜现在……却是话犹在耳,佳人已逝了! 他是打心眼里喜欢柳轻心的,但是,现如今,她已经死了,为了宁夏,为了他的家族,他只能忍痛放下,向翠儿这个丫鬟低头,用一个侧室的身份,换他需要的钱财,代百姓缴纳增加的赋税。 以前,柳轻心还健在的时候,这种事情,压根都不需要他来提,她就能帮他打算周全的,哪用得着跟现在般得,低三下四,丢人现眼? 轻心,我想你了,你活过来,好不好? 我愿意用我十年的寿命,换你五年的安好,如果彼时我还没有死,我还换。 哱承恩在心里默默的念叨了这么一句,脸上却未变半点儿颜色的冲着翠儿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她说的,就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云吞面,埋头猛吃起来,“纸烧没了,再添一些进去,他们孤儿寡母的,在那边,难免遭人刁难,多烧些,也好付买路钱!” “将军说的是,翠儿这就给小姐和小少爷多烧些。” 翠儿想要的,是哱承恩妾室的身份,将来,还打算觊觎他正妻的位置,自然要表现的对他言听计从,温顺乖巧一些,来让他对自己产生好感,“小姐那么心善的一个人,什么事儿都为将军着想的……这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怎就让她,这么早就走了,连个孩子都没能留下……” 翠儿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又从衣袖里拿出了帕子,装模作样的擦起了眼泪来,当然,她没有忘了哱承恩的吩咐,伸手从一旁拖了一大包纸钱到身边儿,从里面抓出一大把,就塞进了泥盆里面。 明面儿上的顺从,不等于心里的老实,翠儿一边佯装难过,一边在心里就骂起了柳轻心来,怎么难听怎么骂,怎么恶心怎么骂,怎么……反正就是,柳轻心压根儿就连她一根小脚趾头都比不上的女人,要不是命好,哪有这幸运,能跟哱承恩两人配成双,能当他的正房正妻。 原本正在吃面的哱承恩,在听了翠儿说的这一句话之后,手稍稍顿了一下,然后,便做没事人般的,继续埋头狠吃了起来,就好像,翠儿说得那话,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一般。 没有人发现,埋头吃面的哱承恩,在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眼里滴下了泪珠子来。 那泪珠子掺进了面里,苦得让他觉得,难以下咽。 为了宁夏。 为了哱家部落里的所有百姓。 轻心,今日我哱承恩忍辱负重,不敢与你共死,来日,宁夏脱困,我便卸了这一身袍泽,至你坟边,与你相守,倾尽一生,还我今日对你的亏欠。 哱承恩在心里,默默的这样许诺,但躺在棺材里的柳轻心,却听不见。 泥盆里的火又烧了起来,被柳轻心掰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干曼陀罗花,也开始被点燃,烟气随着烧纸的味道弥散,半点儿都没被察觉。 第十八章 因为马上就要临产,柳轻心没着急收拾她未来的医馆,而是把时间都用在了给肚子里的小家伙调整胎位上。 当然,这期间,她也没轻饶了哱承恩和翠儿那对狗男女。 她家里姓柳,外公家姓沈,两家都是厉害的大商人,其中,她外公家还在周庄那本就不大的小镇……随便寻人打听了一番,柳轻心就找到了她外公家,周庄沈家大宅的具体所在和跟她外公家有生意来往的商铺! 柳轻心给沈家写了一封亲笔信,当然,为免字迹不像这身子的原主,她特意还在信里写明了,这封信是由“旁人”代笔,期间的内容也是简单,无外乎就是如实的告知了那边儿,翠儿那个贱婢想要害她,想要李代桃僵,却被她侥幸逃过的前后经过,当然,也没便宜了哱承恩那个没良心的混蛋,他在她刚死,还躺尸在灵堂里的时候,就跟翠儿合谋,要侵吞她嫁妆的事儿,也一并在信里,说了个清楚明白。 不过,写信告状归写信告状,柳轻心却是没打算要再回柳家或者沈家去。 一来,她一个穿越过来,取而代之的人,并不了解这身体原主的习惯,回去了疼宠她的家人身边,十成十要露馅,二来,她也不敢保证,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疼宠她的家人们,会不会因为她是个嫁出去的姑娘,就把她当成了泼出去的水,不但不同情可怜收留她,反去偏袒旁人,硬逼着她再回去哱家,继续给哱承恩当媳妇儿。 世事难料,求人,不如求己。 柳轻心这样想着,便把写好的书信交给了驿馆,付了银子,让驿馆寻过往的客商,把信给她捎去远在周庄的沈家。 沈家的生意,贯通南北,任何一个商贾,不管是做什么生意的,都要给沈家老爷子几分薄面,所以,这信件,也就格外的安全,半点儿都不需要担心会被人在路上遗失。 孤儿寡母易遭欺,这一点,柳轻心早就想到,但,却是没曾料到,这一天,会来得比她预料的还快。 “妹子是别地儿来的罢?家里夫君,没跟着一起?” 不请自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刚进门里,就开始四下里打量寻找,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啧啧,瞧瞧这肚子,该是快要生了罢?” “夫君还在收拾旧宅,等过两天把旧宅卖了,就会找过来,大嫂是哪家铺子的?” 应付这种妇人,柳轻心倒是半点儿都不心慌,只勾唇一笑,就面色不变的迎了上去,跟她寒暄起来,“等夫君过来了,我们要开间医馆,介时,怕是得要打些柜子之类的,叨扰邻里,妹妹我先在这里跟大嫂道歉了。” 见柳轻心说话这么有底气,不像是家里没有男人撑腰的,妇人便本能的收敛了一些,颇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回了她一句,“好说,好说,都是邻里邻居的,将来,少不得互相帮衬……哦,我是你家隔壁的隔壁,家里做绸缎庄的,以后,妹妹你可得多多照顾我家生意啊!” “大嫂家是做绸缎庄的啊?!那可真是太好了!前些日子,我只顾忙活着给孩子准备衣裳铺盖……这眼见着就要过年了,我家夫君的新衣还没准备呢!” 索性以后也是要男扮女装的,男子的衣裳,也是不能少,柳轻心干脆就趁着这妇人来探她底的档儿,连准备衣裳带立名声儿,一起办了,“大嫂家可有什么新来的好料子,适合给男子做冬衣的?” “有,多得是!妹妹若是方便,这就可以跟了我去挑选!保准你满载而归!” 听柳轻心说,要去自己家买布料,给她夫君做衣裳,妇人顿时便眉开眼笑了起来,这趟,她可真没白来,就算打听不着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儿,能卖出家里的货去,也是值了,“妹妹也说了,这眼见着,就该要过年了,妹妹就不打算……给自己也做两身儿新衣裳?” “大嫂可真爱开玩笑,你瞧我这挺着个大肚子,眼见就快该生了的人,这衣裳……是该怎么做才好的呢?” 说着自己家里的那位莫须有的“冤家”,柳轻心的演技,放在现代,就是去拿个奥斯卡的小金人儿,都是轻松加愉快,“比着肚子做罢,过不多久,孩子一生,衣裳就肥了,不比着肚子做罢,这生了以后,肚子能缩回去多少,又不知道……唉,我家那冤家,可真是会打算,挑这么个时候让我生孩子,这一下子,又等于是让他白捡了四五百两的料子钱!” “妹妹不妨先去看看料子,若是有称心的,大可先买了回来放着,等生完了孩子,再做也不迟嘛!” 听柳轻心说,只是她过年的衣裳,就能花四五百两银子,妇人顿时就兴奋的瞪大了眼珠子,她铺子里最好的衣料,一匹,也就是十两银子,四五百两银子,那可就是四五十匹布!再加上她夫君的,孩子的……妇人仿佛已经瞧见了,有无数的银子,在朝着她飞过来,“秋天的时候,我铺子里还进了些质地极好的棉布回来,用来给孩子做被褥,最是合适了!” “有质地好的棉布?!那可真是太好了!大嫂稍等,我收拾下东西,这就跟了你去看……”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就忙活着转身回屋,但临到了门口儿,又停下了步子,转身看着妇人,垮下了脸来,“哎呀,大嫂,你瞧我这脑子,我这挺着个大肚子呢,怎么做得了针线啊!这,这眼瞧着孩子就要生了,哪里缝得完呢!” “没事儿的,妹妹,你只管跟了我去挑料子!只要有你瞧着称心的,我有熟悉的好裁缝,让她来帮你做,保准儿,能做的又快又好!” 妇人这会儿想的,都是要怎么才能让柳轻心买自己家的布料,哪里有闲心思,去琢磨旁的?一听她说,挺着个肚子,怕是没法儿做衣裳了,忙不迭的就给她推荐起了自己知道的裁缝来,“咱镇子上的许多有钱人家的小姐,都是找她做衣裳的,那手艺,绝对没的说!” 第十九章 柳轻心本就是打算要破财消灾的,这会儿,听妇人说,能找到好裁缝,来帮自己这除了针灸用的银针,什么针都不会拿得人缝衣缝被,她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她是迷晕了哱承恩和翠儿,偷跑出来的,自然是东西都挑值钱的,轻快的拿,衣裳都只才带了一身儿,小孩子用的被褥,又哪里可能提前备下?! 原本她是想着,距离这孩子出生,还得有个把月,等再过几天,她熟悉熟悉这小镇里的环境,再去寻裁缝来做也不迟,不想,今儿偏就让这隔壁的隔壁家妇人来给撞了个巧儿,能省了她自己找的麻烦了! “大嫂认识这样的妥当人,那敢情是好!干脆一会儿去了你家铺子里,我就多挑几块料子,连我家那冤家的衣裳,也一并让那裁缝给做了!” 有所求的人,只要满足了他的所求或者拎得住他的所求,就没什么可怕,柳轻心一边跟妇人说着话儿,一边就偷眼打量起了她来,不高,胖,一脸的痦子,随便给什么人瞧,也没法儿喜欢的起来,这样的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很凶,很能掐得住家里的男人,十成十,是要被冷落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身穿好布料做得衣裳,头插十几根金簪子,金项链,金镯子,金丝腰带……一身明晃晃,把自己打扮的乱七八糟的妇人,明显的,也是这爱美人中的一个! 爱美,可是个好事儿,尤其对现在的柳轻心而言。 只要能把这个妇人,从现在的肥硕丑陋样子,收拾成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她将来,就会变成她柳轻心的活招牌! 她这铺子的生意,也就差不了! “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走啊!” 妇人当然不知柳轻心是在想的什么,在她现在看来,柳轻心就是个金闪闪的大元宝,只要能好好供着,好好交往,日后,随便抖一抖,撒点金沫子下来,都够她高兴的,“我跟你说啊,妹妹,我这铺子里的料子,可是咱这镇子里,最新最全的!你要是在我家铺子里,都看不下称心的,到别的地儿,可就更是没指望了!” 随手锁了院门,柳轻心便一边儿跟妇人闲聊着,一边儿往她家的铺子方向而去,这时代,这镇子,于她,都是个陌生的很,将来,她要在这里生活,就必须得慢慢了解,慢慢熟悉,然后,把自己变成这个时代,这个镇子里的人,才行。 因刚才就观察过了妇人,以前又是没少跟病患接触交流,柳轻心起头,跟妇人说起家长里短的时候,顺带着,就把话题引到了女子的样貌上面。 “妹妹啊,你可得当心些,这男人呢,是一有钱就变坏,整天那眼神儿,都会往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儿的腰身上瞅,一个你不当心,他就得弄回来个小贱人,让你受气,还有的,更是干脆就在外边置办个宅子,把小贱人养在那里面,等个十年八年,直接就领一群小兔崽子回来,给你丢眼前里,让你糟心!” 闲聊到了妇人家的绸缎庄,妇人就已经被柳轻心给“打动”了,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她家男人,一边故意说着风凉话给她家男人听,一边带着柳轻心到了自家铺子里,料子最好的那一块儿地方,“所以啊,要我说,不让男人有花花肠子的最好法子,就是让他们没钱,他们手上没钱,也就玩儿不了外边的那些骚狐狸精了!” “大嫂说的有理,以后,妹妹一准儿就把银子都掐在自己手里,不给那冤家机会,出去胡搞瞎搞!” 柳轻心假意顺着妇人的话说了一句,便把话题引到了她的样貌上面,“不过大嫂啊,你这也该多少的收拾自己一下了,瞧瞧你这脸上的皮肤干的,再不当心,可就该冻伤啦!妹妹知道你贤惠,整天为了家操心忙活,可是,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亏待了自己啊!人就活一辈子,你自己不体贴自己,照顾自己,将来,累趴下了,管不了家了,你家男人,还不得……你想想啊,你勤俭持家半辈子,到头来,却让那些骚狐狸精们吃你赚得,喝你赚的,穿你赚的,用你赚的,霸占你夫君,鸠占鹊巢的打你家孩子……可得多不划算啊?!” 听柳轻心这么一说,妇人本能的滞愣了一下,滞愣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 柳轻心说的很对,对得她半个字儿的反驳都说不出来。 “妹妹,你家里夫君是大夫,对罢?他那里有没有什么好方子,是能帮我调理进补的?” 沉默之后,妇人便是蓦地想了起来,柳轻心说她家以后是要开药铺的,“我这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得指望着我照顾呢,可不能……可不能……” “大嫂莫急,待我家夫君来了,我去跟他说,让他给你把个脉,好好儿瞧瞧!” 柳轻心等得就是妇人的这句话,见她慌乱害怕的脸都白了,便忙开口,许诺了她,“你这么好,这么热情的一个人,又是来探望我,又是费劲儿帮我找裁缝的……我啊,在这儿就当了他的家,做了他的主了,帮你诊看,帮你调理的钱,都从我的零花儿里面出!” 妇人本是抱着打听事儿的心去的,想的是如果柳轻心家里没有男人,日后,她就可以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占他们的便宜,不曾想,自己的这为恶想法,这会儿,竟是被柳轻心说成了好心,还要不要诊费,不要药钱的帮她调理身子……这一反一正,一下子,就让妇人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连抬头起来看柳轻心,都不敢了。 见妇人还有廉耻之心,不是全不要脸的无可救药,柳轻心只是浅浅一笑,在心里暗道,这人,还是有救的,缺的只是教训,将来,她好好儿跟她相处,一点一滴的给她渗透,终有一天,她是会变好的。 有的人,只是因为自卑,才故意让自己变得穷凶极恶,谁都不敢招惹,这,何尝不是一种可怜? 第二十章 在绸缎庄里买了十几匹布,又在妇人的介绍下,找到了镇子里最好的裁缝,短短一下午的工夫,柳轻心便把孩子出生后需要的穿用和她以后男扮女装的行头,都准备了个完好。 听柳轻心跟人说“她家夫君”衣裳的尺寸,说得又快又胸有成竹,旁观的人,便是想要怀疑她家里是没男人的,都是不可能的了。 “妹妹的记性真好!我家那老东西的衣裳尺寸,我都记不上心,都是每回要做衣裳了,才临时比了尺子量!” 经过一下午的闲聊,妇人已经跟柳轻心成了熟人,关系亲密的,让一早儿就跟她认识的裁缝,都是吓了一跳,“还是年轻好啊!想当年,我跟妹妹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咱这小镇上的一枝花儿呢……倒霉就倒霉在给我家那死鬼生孩子上!自从生完了第一个小兔崽子,就开始浑身上下,没个不长肉的地儿,你瞧我这一脸的痦子,也是坐月子的时候长得,不知用了多少法子,不见好不说,还就越长越多了!” “张嫂不用担心,我见过我家夫君,给许多跟大嫂一样的人医治的,还没见着哪个,是没治好的呢!” 闲聊中,柳轻心知道了这妇人娘家姓张,单名一个喜字,夫家姓许,是这小镇里,最早经营绸缎生意的一户人家,至今,已是开了二十多年的绸缎庄了,“等我家夫君过来了,就让他给你瞧,等你这身子调理好了,就又是美人儿一个啦!” “我也不敢想,便会以前那样儿,依着我想啊,只要是能把这一脸的痦子都消了,别再长,身上的这些肥肉往下掉一掉,也就知足了……” 天下女子皆爱美,即便这张嫂,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快四十岁的妇人,也不例外,“哎,对了,瞧我这记性,还没问妹妹你姓什么呢?” 柳不是大姓,寻常里不甚常见,再加上,这里地处南方,属于柳轻心娘家名声响亮的地方,她又是从哱承恩置办的宅子里逃跑出来的……如果自报家门姓柳,定会招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现在的她,恰恰又是最招惹不起麻烦,能少一事,就不要多一事为好的时候。 心思急转,柳轻心眨了几下眼的工夫,就想通透了这些,然后,随口给自己和“她家夫君”编了两个姓氏和身份出来,告诉给了张嫂知道。 “我姓王,家里是做豆腐生意的,夫家姓郑,祖上八代行医,据说,祖上的一位,还曾在宫里当过御医,后来告老还乡了,才在家乡开了间医馆,悬壶济世。” 柳轻心冲着张嫂温婉一笑,就好像,对她而言,只是提起她家里的那位有本事的夫君,都是一种很开心的事情一般,“我夫君说,我们之前住的那城,太过吵闹了,不适合他钻研医药典籍,也不适合我养胎坐月子……咱们现在这小镇,可是他找了大半个月,才定下来的,我们的新居住,这不,刚刚才定下来,就非让我先来养胎了,他把之前的宅子铺子卖给了旁人去,就会过来……” “妹妹你可真是好命,有这么心疼你,又有本事的夫君,哪像我家的那个死鬼,整天除了数铺子赚的那几个小银子,就什么都不再管了!” 听柳轻心的夫君,对她这般体贴,这般善待,张嫂不禁垮下了脸来,对自家的夫君,横加指责了起来,“想当年,老娘不嫌弃他没本事,下嫁给他的时候,他还就是个穷鬼,使了老娘的嫁妆当本钱,才慢慢起了家,那时候,对老娘的态度,啧,不是跟你吹的,妹妹,老娘叫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就不敢撵鸡,哪里像现在,使唤他干点儿什么,都推三阻四的,正眼都不爱多瞧老娘一眼!” 你都肥成这样,丑成这样了,你家夫君肯看你才怪! 柳轻心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脸上却不露半点儿的破绽,就好像,张嫂说的这些话,很是能引起她的兴趣一般,“我就说啊,张嫂,女人就得对自己好一点儿的,你瞧瞧你,为了他,洗衣做饭生孩子,赔钱赔人赔工夫儿,忙里忙外……就把自己给累坏了,忙老了!他们男人,四五十岁了,也一样不显,一样纳小妾,养外室,咱们女人,若是不知心疼自己……别说是等四五十岁,三十岁,就该脸上不好看,成了黄脸婆了!你只道是防,防,防,咱能防得了三年五年,能防得住十年八年,二十年,三十年么?!” “妹妹说得有理,以后,张嫂就都听你的,先把身子调理好了,不亏待了自己!” 原本逢人就要沾便宜,雁过都想拔毛儿的张嫂,竟只是在短短一个时辰里,就被柳轻心“教育”成了个“大方人”,莫说是认识了她许多年的裁缝不信,就是她家的夫君,都忍不住讶异的瞪大了眼珠子,“等老娘再漂亮回去,哼,就不信那死鬼,还能放着老娘这好看的不看,偏就要去看那些,不如老娘的!” 见完了裁缝,付了一半儿的手工钱出去,柳轻心又被“突然就变热心”了的张嫂带着,去见了镇子里的几个稳婆,柳轻心本就是学古医的人,自然也对生产不是外行,佯装无意的跟那些稳婆攀谈,三言两语,就探出了她们的底子,末了,挑了一个最趁她心意,价钱又是合适的,交了定钱。 柳轻心知道,对女人而言,坐月子,是个大事儿,一个不当心,不仔细,就要落下月子病,糟心半辈子。 虽然,一些古籍里面也常见有,“月子病,月子治”的说法,但……她离开了哱承恩,打算准了要一个人抚养她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儿,就等于是,几乎再没了可能,与旁人再结连理。 尤其是现在,她还打算要女扮男装,又给这孩子当娘,又给这孩子当爹的打算下。 第二十二章 柳轻心走到张嫂家绸缎庄的时候,张嫂已是手里拎了一个篮子,在那里等着她了。 见她只空着手出门来,连个装东西的物件都没带,不禁一笑,快步迎了上来。 “你这一看,就是寻常里在家被夫君娇惯,没自己出力干过活儿的。” 经过前一天的交往,张嫂已是把柳轻心当成了自己的知心人儿,跟她说起话来,自然也就多了几分亲近,“昨儿,不是你自己说,要去完了人市,再去赶个早市么?你这篮子都不拎一个,一会儿买了菜啊,肉啊什么的,怎么带回来呢?” “瞧你说的,张嫂,我这不是刚刚才搬过来么,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置办呢么!” 柳轻心的做事习惯,还是没能从一个现代人扭转过来,在她想来,出门去买东西,只消等买好了,让店家给装个袋子就好了,带篮子什么的……当然,在张嫂的面前,她是不能这么说的,不然,不被当成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才怪,“我寻思着,今儿去人市,除了要给孩子雇个奶娘之外,还要再给家里雇个厨娘,不用住家,每天来给做三顿饭就成,管吃,柴米油盐都算我的,一个月,得多少银子?” “我寻思着,至多三两银子一个月,也就不得了了!我家雇得这个厨娘,每天做三顿饭,一顿点心,住家,才四两银子!” 想想柳轻心的确是才刚搬来小镇里,的确是还没得着空儿出去置办东西,张嫂不禁一笑,又调侃了她一句道,“你家夫君也是,放你一个眼见就要生了的女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镇子里,好歹,也该先买几个丫鬟回来,对你有些照应才对!” 在张嫂想来,买几个丫鬟在家里干活儿,是很划算的,跟人牙子买到手里,十两二十两的事儿,买回来之后,只需要管吃管住管穿,心情好了,丢几个铜子儿的零花儿,心情不好了,一文钱都可以不用给,招惹了自己不高兴,打死了官府也不会追究,当然,最最主要的是,随便使唤,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可以什么时候使唤,不用跟雇来的下人般得,这事儿,那事儿的麻烦! 张嫂的话,让柳轻心稍稍沉默了一下。 她何尝不想去给自己买几个丫鬟来使唤? 可是,有翠儿的前车之鉴……她不敢,确切的说,现如今的她,输不起。 “妹妹?” 往前走了几步,见柳轻心没跟上来,张嫂不禁一愣,扭头,看向了她去,不解的跟她问了一句,“你没事儿罢?脸色怎这么差的?” “没事,张嫂,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儿,不自觉的就站下了。” 被张嫂这么一唤,柳轻心便回过了神儿,见她正站在远处,满眼好奇的盯着自己看,忙编了一个不能全算是谎话的理由出来,否了张嫂的这个“建议”,“丫鬟我是不打算买的,以前,我有一个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从小儿就跟在我身边儿长,我一直拿她当自己姐妹的,结果……她竟是想要趁着我有身子的时候,勾搭我夫君,还给我下堕胎药,想害死了我和孩子,她能鸠占鹊巢……张嫂,不是妹妹我多心,不肯信人,而实在是这丫鬟啊……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当姨娘享福,不想嫁给下人,过一辈子苦日子的多……” “天呐!这世上,怎竟有这么不要脸的奴才!你怎么处置她的?这要是我,不使人乱棍打死了,才是见鬼了!” 张嫂是家里的正房正妻,她夫君又是凭着她的嫁妆起的家,自然,她就要比旁人,更深恶痛绝妾室的多,反正,满镇子的人都知道,她是个不好招惹的“母老虎”,她不让他夫君纳妾,也就是“理所应当”的很了,“要我说,这世上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见了女人,就拔不动驴蹄子,不抽鞭子,不老实!” “我家夫君还好,没上当,直接唤了人来,把那贱婢给拎出去,卖红楼了。” 柳轻心以后是要一人扮两人的,自然不能跟张嫂说,她夫君就是个混蛋,上了那贱婢的当不说,还惦记着要跟那贱婢合伙,贪墨她的嫁妆,虽然心里对哱承恩恨得不行,但脸面上,还是要不能改色,强颜欢笑出一副幸福的模样,“那种贱婢,直接打死,都叫便宜她了!就把她卖去红楼,她不是喜欢勾搭男人么?就让她一辈子都勾搭男人,勾搭个够!” “说得对!打死都是便宜了!” 想起自己家里的那几个丫鬟,再想想柳轻心说的,那个被她夫君“卖去了红楼”的贱婢,一种不安,本能的就涌上了心头,她家的那个死鬼,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虽然,平日里,都是她掐着钱,但……那死鬼会不会,对家里的丫鬟们下手? 她从生完了孩子,变胖,变丑了之后,她家那死鬼就不怎么爱跟她亲近了,那死鬼……会不会背着自己,偷食儿? 不行。 她得找个机会,偷偷的观察一下那些丫鬟们,看她们有没有跟她家死鬼打情骂俏,动手动脚,若是让她发现……一准儿,也都给她们卖到了去! 看还有没有敢勾搭她家的那死鬼! 两人一路闲聊着,就到了人市,花几文钱贴了两个告示,很快,就有一群人围了上来,看过柳轻心开出的优厚待遇之后,立刻就开始跟管人市的人牙子讨起了柳轻心的住处来,准备尽早儿的去应招,看能不能称了主人家的心意,拿下这份好差事。 索性跟人牙子说好了,要到辰时末家里才会有人,柳轻心便跟张嫂一起,慢悠悠的往早市的方向走去,刚才,她只吃了几只鸡蛋顶饿,这会儿,已是又觉得肚子里空落落了起来。 有早市的地方,一准儿就有各式花样儿的早点卖,柳轻心打算,就打着这逛早市的幌子,在外边儿吃些早点,顺带着,去买个提篮,捎带点儿自己想吃的蔬菜回去……不用等到中午,就能有厨娘去应招了,等她选好了称心的,就直接让她把自己想吃的菜给做了! 第二十三章 在早市上请张嫂一起吃了一碗小馄饨,几张烙得焦黄的鸡蛋饼,柳轻心顿时便觉得,自己从刚才就饿得倒悬的心,落到了实处。 见柳轻心吃东西吃得香,就好像是好几天都没吃过了一般,张嫂不禁失笑,使手臂捅了捅她,压低了声音跟她问道,肚子里的这个,是不是个小子,怎就能把她这么一个瘦得竹竿儿似的人,给榨干的吃起饭来,都成了“母老虎”。 知张嫂是故意逗自己的,柳轻心也不跟她恼,只装模作样的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着回了她一句,“可不就是个小子么,像个小狼崽子似的,整天就知道砸吧我,闹得我一天吃四五顿,中间还觉得饿!” 说起“小狼崽子”,柳轻心本能的就想起了哱承恩,想起哱承恩,这恨意,本能的就涌了上来,恨不能下一刻,就把他那个负心人撕个稀巴烂,再使脚狠狠的踩上几脚去,方才解恨。 说实话,她真是为这身子的原主不值,这般貌美如花的一个女子,死心塌地的嫁给那么一个蛮子,还心甘情愿的帮他养活一个封地的人,为他担惊受怕,给他生孩子,到头来……那哱承恩,就是个畜生都不如的混账玩意儿! 要不是她没本事,一准儿得叫他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依着史书记载,现在是隆庆年,再过几年,就是万历年,到万历二十年,就该是宁夏之战,哱家被万历皇帝一窝端平,满门抄斩的时候。 如果,她不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在这之前找哱承恩报仇,到那个时候,也有万历皇帝来帮她雪恨……说白了,她只要好好儿活着,活得比哱承恩还要久,就足足能在有生之年,看着他人头落地,暴尸荒野,然后,拿上一巴刀子,给他碎尸万段了! “瞧你这吃相,肚子里就像个小子!想当年,我怀我家老大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一顿饭吃得饱饱的,过不一个时辰,就又饿得心急火燎的!” 说起家里的孩子,张嫂的脸上本能的就露出了慈爱的笑意,就好像她在说的,是于她而言,无可比拟的珍宝一般,“许是我带着我家老大的时候,吃得太多太好,生得时候,可没少遭罪,你是不知道,从前一天晚上半夜,破了羊水,一直到第二天过了晌午,都愣没下来半根儿头发!当时,给我接生的那稳婆急的啊,就怕我一个挺不住,昏死过去,就该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你想啊,我是那种自己有福不享,让旁的女人来住我的房,花我的钱,使唤我买的丫鬟的人么?狠狠的一使劲儿,就把娃的头给下来了……你猜猜,我家老大生下来的时候多重?九斤六两!这么大个儿!稳婆都说,她接生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生下这么大个儿的孩子来的!” “九斤多的孩子?!我的乖乖!你这是得遭了多少罪,才生下来的啊,张嫂!这孩子,要是长大了以后,敢不孝顺你,真是该天打五雷轰的!” 古代不比现代,孩子太大了,可以剖腹产,虽然,古医书上也有讲破腹取子的,但,那是万不得已之下,才会用的法子……麻醉,可以用麻沸散和银针,但手术中不能输血,手术之后,实现不了无菌环境,无疑就等于,让那产子的孕妇,再过一回鬼门关! 有身子好的,发几天烧,能挺过去,有身子不好的,直接就会死在产床上面! 说白了,在古代,给人做外科手术,就是跟谋害人的性命,没什么两样! “我家的三个孩子,就属我家老大最孝顺,今年过了年,就八岁了,天天晚上帮我端洗脚水,给我捶肩,比我家那死鬼,贴心得多了。” 说起自己家里大儿子的孝顺,张嫂顿时便笑成了一朵花儿,端起自己面前的馄饨碗,又喝一口汤润嗓子,才继续又跟柳轻心说道,“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有这么个儿子,我啊,是什么都不怕了!” “希望我家的这个小崽子,也能跟你家儿子似的孝顺,我啊,也不求他给我养老,就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长大以后,还能把我这个当娘的放在心上,也就足足够了。” 养儿防老,这样的思想,只属于古代人,像柳轻心这样,从未来过来的人,当然不可能有,在她想来,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只要能顺利长大,当个好人,就足够了……当然,若他能对医药感兴趣,愿意跟自己学这门手艺,秉承她的夙愿,悬壶济世,她就是将来死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的长眠了! 吃过早饭,买了竹篮和一堆瓜果蔬菜,柳轻心便跟张嫂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辰时末,会有奶娘和厨娘来应招,她得回去等着,稍稍准备一下,才好跟人谈……尤其是,得好好的想一想,怎么能瞒住她家里没有夫君这事儿! 月银许得高,又多给了人牙子好处,柳轻心这里的选人事宜,自然就被安排的比大户人家还大户人家。 看着在自己面前站成了一溜儿,衣着得体,态度谦恭的奶娘,柳轻心顿时便觉得,她这奶娘选的,都快赶上书里写的,给皇子龙孙挑奶娘的架势了。 “我需要一个奶水足,带过孩子,嘴严的人给我儿子当奶娘。” 打量了一遍来应招的奶娘,柳轻心只用看的,就足足够发现,哪几个人的奶水足,伸手,点了她看着奶水会足的几个人,让她们到自己近前,才又继续往下说道,“在我家当奶娘,只需要喂奶,不用做其他杂事,但有一点,必须要能做到……只准在偏院和前院里活动,不准进我家的后院,尤其不准进我跟我夫君的卧房……” “夫人放心,小的给夫人带来的这些,都是小的挑过了一遍的,个个身家清白,识礼懂事儿!” 听柳轻心这么说,人牙子忙不迭的凑上了前来,跟她讨好,言外之意,他为了满足柳轻心的希望,可是额外做了不少事儿的,她之前赏给他的银子,绝对不白花。 第二十四章 “那就先留个看起来喜相的罢,以后若是用着不合适了,我再寻你换人。” 柳轻心又看了一遍挑出来的六个奶娘,伸手指了其中一个带着自然笑的,确定了下来,顺手又从自己的衣袖里摸出了一块足有二两重的碎银子,丢给了人牙子,“其他的,就先遣散了罢,若是以后,我儿子能吃,需要再雇人回来,你就把我第一次挑出来的这几个给我带来。” “谢夫人赏!” 人牙子许是从没遇上柳轻心这么大方的东家,雇个奶娘、厨娘,都是一赏再赏,听她这么说完,忙不迭的抬头看了一眼她第一回挑出来的那六个奶娘里剩下的五个,记上了心,才又笑着应了柳轻心的话,“这些人,小的都记下了,夫人随时用,随时传唤小的,小的一准儿都给夫人把事儿做得妥当当的,漂亮亮的!” 奶娘选完,接下来,便是挑选厨娘,人牙子遣散了一众落选的奶娘,就把他带来的二十几个厨娘一起唤了过来,让她们在距离柳轻心五步开外的地方站成了两排,自己上前介绍,自己的做菜本事。 “菜是用锅做出来的,不是用嘴吹出来的,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未必就能把菜炒得合我口味。” 第一个厨娘刚刚上前,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柳轻心伸手阻止了下来,“厨房在那边,柴米油盐,需要什么,就出去买什么,回来了,我给你们结银子,每个人做一道自己最拿手的菜来,我吃着喜欢,就把人留下,若是你们所有人做的菜,都称我的心,我就把你们都留下!” 一个厨娘,四两银子一月,一年,就是四十八两,雇上十个,也不到五百两。 而柳轻心带出来的嫁妆,连银票金票加现银,外带转手了出去的那四十多家铺子,总共到手里的钱,是白银八十多万两,黄金两万多万两,其中有三千两,是被她用来买了现在住的这个前铺后院的地方,和打点这一路走到了这里来的车马住宿花费。 换句话说,她手里现在有的这些金银,就是她什么都不做,买上一群下人,每天带着她儿子吃喝玩乐,也足够他们花二百年,都用不完,而明显的,她不可能活二百年,也不打算,什么都不做的,就一直混吃等死。 听柳轻心说,只要菜能做的称她心意,就可以留下做事,一群厨娘顿时都兴奋的瞪大了眼珠子。 对自己的手艺,她们可都是极有信心的,不然,也不敢跑出来应这种差事,而四两银子的月银……啧,可是比许多做苦力的男人,都赚得多了! 煮个饭,做个菜,还不用住家,这样不累又不脏的活儿,赚这许多,哪里寻这样的好差事去?! 不用柳轻心再说第二遍,厨娘们便一窝蜂的涌进了厨房,环视了一圈锅碗瓢盆之后,就又一窝蜂的冲出了门,往集市上采购自己需要的东西去了。 如果说,之前选奶娘的时候,人牙子是在欣喜,遇上了柳轻心这么一个大方的东家,那么这会儿,就只能说是,欢喜若狂了! 这样一个不差钱儿的夫人,将来,一准儿少不了从他的手里要人,买丫鬟,买小厮,买管家……这么一个大生意,啧啧,他只是想一想,就忍不住要笑出声儿来呢! 很快,厨娘们就陆陆续续的带着自己需要的材料,回来了院子里,就地搭了案板,当着柳轻心的面儿,忙活了起来。 香酥的点心,美味的菜肴,喷香的主食,很快,就一样样的端到了柳轻心的面前。 柳轻心拈着一双筷子,每道菜尝上一口,喜欢的,就直接告诉厨娘留下,不喜欢的,就直接丢一两银子给那人,让那人离开。 做一道菜,就给一两银子的赏钱,即便是没被选上,这些厨娘们,也是开心的不行,接了银子,千恩万谢的给柳轻心行了礼,便高高兴兴的出了门去……末了,被柳轻心留了下来的,共有六人,加在一起,煎炒烹炸,主食点心,都做得可口至极,比许多馆子里的大厨,犹有过之。 “暂时就先要这些人罢,过几天我夫君过来了,若是还有需要,我再去人市寻你。” 尝了二十几人做的菜肴,柳轻心也尝饱了,伸手自衣袖里摸出了十两银子来,交给六个厨娘里的一个,让她算着给其他人把刚才采购食材的钱算了,剩下的,就去买成柴米油盐,放在厨房里存着,若还有剩,就算是给她们几人的赏钱,月银到满了一个月再付,“午饭我是吃不下了,你们商议着做些茶点,备着我下午饿的时候吃罢。” 厨娘们领命而去,人牙子懂事的留了下来,见柳轻心扶了椅子扶手,准备起身,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夫人真能开玩笑!唤小的来,哪用得着夫人亲自去人市里寻!随便街边哪个乞丐,夫人跟他说上一声儿,最多半刻钟,小的就能来府上,听夫人的吩咐!” “听起来不错,以后我要寻你来,就使这法子了。” 摸了一块碎银子给人牙子当赏钱,算是谢她出手帮了自己起身,柳轻心便答应一声儿,打算回后院里去歇息,“时候也不早了,你回罢。” “夫人不打算再要个丫鬟什么的,在身边儿伺候?” 人牙子扶着柳轻心又往前走了两步,见她还是没有要跟自己提,想买丫鬟回来伺候的意思,便佯装突然想起了似的,跟她问了一句,“瞧夫人这身段,该是也快要生了,没个贴身伺候的,唤个稳婆什么的,也不方便不是?” “我来这儿之前啊,刚把个勾搭我夫君未遂,想要谋害我的贱婢卖去红楼了,这会儿,瞧着那些个小丫头,就烦的不行。” 人牙子说的没错儿,她这眼见着,就快该要生了,若是恰不凑巧,羊水破在个晚上,身边儿没人的时候,她和孩子,可就都要危险了,但……她又不想要丫鬟,“你那里要是有懂事的婆子,倒是可以给我送来几个,年纪四五十岁,做事麻利的就行,二两银子一月。” 第二十六章 听这婆子说自己的身世,柳轻心便是大约猜到了她会被家里夫人卖给人当填房的因由。 在书房里做事,还跟家里的老爷学了识字,只要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就能明白,她定是跟那个什么员外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家里的夫人把她当成了眼中钉,沾她便宜,跟她不清不楚的那个什么员外,还不想保她,不想留下她当妾室或者通房丫鬟,这才让她成了现如今的这般,给人当了填房,养着人家的孩子,养着自己的孩子,还要出来做事,赚钱帮着夫君一起养家的境况…… 这样“聪明”不成,反被聪明误的女人,柳轻心不想用,也不敢用,虽然她家里没有夫君,让她勾搭,但却是难保,她不会为了跟外人讨好处,把凭着小聪明猜测到的事情,出去瞎说,给自己招惹麻烦。 “继续,都说完了,我比一比再决定。” 柳轻心脸上神色不变,伸手端起了桌子上面,厨娘帮她新盛好的莲子粥,一边轻轻的吹着,一边看向了第二个来应招的婆子,“把你的事儿说给我听听。” “回夫人的话,奴婢家里原本是在这镇子里开铺子的,也算有些产业,只是前年时候,夫君跟人做生意的时候,遭了坑骗,败光了家业,只得出来做事,帮忙他养家。” 第二个妇人可以算是这十几个妇人里最会收拾自己的,虽然身上的衣裳有些旧了,但却是可以看出来,是精心缝改过的,而且,手艺不差,“以前家里还好的时候,有帮过夫君理帐,不能算是精通,但简单的收支小账,还是勉强能做的……我想在夫人这里做事,赚点养家钱,也好让我家里的夫君能不要有后顾之忧,能再放心大胆的出去闯荡,能……东山再起!” 说这话时,妇人本能的露出了希冀神色,明显的,她并不想就安于现如今这样的苦日子,她想要自己的男人能渡过眼前的这难关,再在这镇子里出人头地,能带他们一家人,再过上以前那样的,衣食无忧的美好生活。 听她这么说,人牙子的脸上稍稍一暗,颇有些不悦的瞪了她一眼,像是对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很是不满。 对此,柳轻心只是勾唇一笑,没有做半句评论,就看向了第三个妇人。 人人都想过好日子,不想吃苦受罪,这妇人的想法,并没什么不对,但在人牙子看来,就是有些砸她的生意,坏她的买卖了……这里是古代,没有哪个当主子的人愿意,给自己做事的人,是有野心的,换句话说,这第二个妇人,若是在旁的东家面前说这话,定然,是要连这带她来应招的人牙子,也要牵连上,不讨东家喜的。 “回夫人的话,奴婢家里就是寻常人家,十六岁嫁给了现在的夫君,二十年了,也算相敬如宾,寻常里帮人做些缝补洗衣的营生,跟夫君一起维持家里生计,不识字,家里有三个孩子,都是自己生养的,最小的一个,今年十一,是个女孩。” 第三个妇人是所有人里面,穿戴最普通的,几个巴掌大的补丁,不规则的分布在右肩,左肘和两个膝盖上,原本该是靛青色的料子,因为洗了太多次,而有些褪色泛白,却是非常干净,有风吹过的时候,隐隐的传来皂荚的香味儿,“两个儿子眼看就要大了,快该娶媳妇儿了,姑娘也快该嫁人……奴婢想攒下点儿钱,给他们置办亲事……” 听第三个妇人说,是自己生养了三个孩子,柳轻心的目光便本能的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妇人出身一般,却是很能吃苦耐劳,听她说的年纪,该是还不到四十,这个年纪,没寻思着再要一个孩子,出来做乳娘这样的轻快活儿,也是奇怪的很。 “给人当过乳娘么?” 打量完了这第三个妇人,柳轻心便似随口的跟她问了一句,这个人,她颇有些看好,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问问清楚才好。 “回夫人的话,奴婢没当过乳娘,家里夫君不允。”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话,第三个妇人忙小心应对,虽然,她也想不明白,柳轻心为什么这样跟她问询,但出于对柳轻心的尊重,还是态度诚恳认真的,给了她回答,“奴婢家夫君说,能雇得起奶娘的人,大都是富贵人家,但凡是富贵人家,就难免有嫡庶之争,奴婢家里只是小门小户,不敢有攀龙附凤的打算,一来折腾不起,二来,也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凭自己力气吃饭,踏实……” “你家夫君,如今在何处做事?” 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人,能有这样的眼界,可以说是非常不易的,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自己手里的粥碗,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第三个妇人的身上。 “回夫人的话,奴婢家的夫君,是在镇上的得意居做马夫,今年春天的时候,才刚刚去的。”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起了自己的夫君,第三个妇人先是一愣,颇有些不解的抬头起来,看向了她,“车马都是得意居的,每月往返隔壁城五六趟送货,一个来回完了,就能回家来歇息个一两天,掌柜的有需要送的货了,会使人来喊他,走一趟,给一两银子的辛苦钱。” “回去告诉你家夫君,我这里也需要一个马夫,养马,套车,偶尔出远门,一个月十两银子,他若是愿意来,就明天跟你一起过来,他的工钱,我可以先预支一个月的。” 柳轻心想了,等以后,她肚子里的这个小祖宗生出来了,她坐完了月子,也就差不多该打理经营这个医馆了。 出诊,采药,都会需要一个做事稳妥,不多说话,又老实勤快的车夫,而这妇人的夫君,恰好,就能满足她的这所有要求,所以,即便是多出一些银子,她也是希望,能让这个人,为她做事。 第二十七章 躬亲感谢般兰若亲的打赏,么么哒~ “这事儿奴婢做不了主,得回去跟夫君商议才行。” 面对十两银子一月的“高薪”,妇人露出了明显的讶异神色,她在这小镇里住了三十多年了,街坊四邻,出来做事的人也不在少数,花这么多钱,雇一个马夫的事儿……她还真是听都没听说过! 不过,钱多归钱多,她夫君那里,她可做不了主,所以,也就不敢一口应下柳轻心的这个招揽,虽然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自己的这一个拒绝,就让柳轻心讨厌她了,不雇她了,却是没有半点儿别的法子,只能实话实说。 “你回去跟他商议罢,他若是不愿意,明儿一早儿,你就自己过来。” 柳轻心不是小气的人,当然,这不小气,也分跟谁,分什么事儿,像对翠儿那种贱婢,她是从来,也永远,都不会大方的,“我没生过孩子,也不知生孩子都需要准备些什么,你生养过三个,该是个有经验的,我瞧你针线活儿不错,正好可以来帮我给孩子缝缝被子褥子,裁剪一下尿布肚兜什么的。” 一个宅子里能用几个下人,都是有数儿的,像柳轻心现在买下的这个前面是铺子,后面是三进院子这样的宅子,往多里说,也就能雇十二三个人,就不得了了,而这会儿,柳轻心已经留下了六个厨娘,一个奶娘,两个做杂事的婆子,还打算要一个车夫……扣掉了这十个人去,也就还只剩下三个人,是能在她这里寻到差事了! 好差事谁不想要? 眼见着这余下的位置越来越少,剩下还没被选中的婆子们,顿时便都着急了起来! 一个月,二两银子,这可是在旁的地方,干四个月活儿,才能拿到手里的好处,要是能被选上……不论对她们自己,还是对家里面,都是极大的没事! “接着说罢。” 看了一眼明显已经心急了的婆子们,柳轻心只是勾唇一笑,示意她们继续。 还要再雇三个人,才能收拾的过来她住得这宅子,而要从剩下的十几个婆子里,再挑两个人出来,该是不难的才对,所以,她不着急。 婆子们一个个的讲述自己的经历,柳轻心安静的听着,偶尔问上两句,也不再像跟之前般得,直接敲定了哪一个人,厨娘们见她喝好了粥,就懂事的收拾下去了碗碟,又端了两碟蜜饯上来,给她当零嘴儿。 待十几个婆子一一说完了自己的事情,日头也偏西了。 柳轻心喝了一口厨娘端上来的,让她润嗓子的米汤,便扶着椅子扶手,慢慢的站起了身来,伸手指了其中两个婆子,让她们留下。 丢给了人牙子十两银子的好处,吩咐被挑中的几个婆子,一会儿去旁边张嫂家开的绸缎庄,量身做两件像样的棉布袄袍,帐记她这儿,明天一早过来领了衣裳,就可以来听自己安排的做事了。 除要了那个家里生意失败,想要帮忙夫君打理家里,让夫君有望东山再起的,柳轻心之后又留下的这两个婆子,一个是家里公婆生了重病,为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变卖了家中田产,还欠了外债需要还,夫君发愁弃她和两个孩子而去的,另一个,是曾在镇上的江员外家帮忙收理账册,江员外家生意失败后,就失了生路的。 对这个曾在江员外家帮忙收理账册的婆子,柳轻心格外的满意,因为,她跟这婆子问询,江员外家原来好的时候,一天能有多少的进账,这婆子回她,那是江员外的家事,她得了人家钱财,帮人家做事,不合适出来瞎说。 能管住自己嘴的婆子,莫说是在这古代,就是在柳轻心曾经生活的现代,也是极难找寻的。 俗话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也是与此有关。 雇着了自己想要的人,柳轻心顿时便觉得,悬着的心,松快了一大半儿,倒不是说,她没人伺候,就过不了日子,而是……孩子临产的时候越来越近,她又没生过孩子,身边儿没个人照料,真的不行,毕竟,她那所谓的“夫君”,并不是真有其人的。 得了好差事的婆子们欢天喜地的走了,得了赏钱的人牙子,也高高兴兴的跟柳轻心问安完了之后,带了没被选中的其他婆子离开,人去院子空,刚刚还热闹的不行的前院,一下子就又只剩了她这个主子和六个厨娘。 “晚上做点儿清淡的,一会儿,你们也去旁边的绸缎庄,让张嫂给你们量三身袄袍,这大冬天的,你们在厨房里忙活,容易弄脏,总得有个换的。” 跟厨娘们吩咐了一声儿,柳轻心便一边儿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儿在院子里溜达了起来,胎位已经比之前时候正了一些,但离完全正常,还是有些差距,她得趁早给这小祖宗调整好了,免得到了生的时候,自己多挨折腾,“忙你们的去罢,今天天气不错,我在院子里走走,从明儿开始,就把奶娘的吃食,按照伺候月子的规矩做,那可是我儿子以后的饭碗,一定得照顾好了!” “夫人你就放一百个心罢,咱们都不是不会做事的人!一准儿把奶娘伺候的好好儿的,奶水足足的,给小少爷备好了饭碗!” 比别处高的月银,还给做三身儿崭新的棉布袄袍,这样的好东家,在这些厨娘们想来,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未必能找来的,给这样体贴人,又大方的东家做事,哪有不好好干的道理? 再说了,给奶娘依着月子饭的规制准备吃的,那奶娘一个人,也吃不了全部,厨房里不成文的规矩,主子和奶娘吃剩下来的,就都可以归他们这些下人们享用,啧,这样的好日子,以前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寻常人家,都是只有坐月子的人,才能享受吃月子饭这样的好日子,受雇于人,给人喂孩子的奶娘,能拣点主人家吃剩的,就已是极大恩典了。 专门做月子饭给奶娘吃? 开什么玩笑! 第二十八章 躬亲感谢hang20030714亲的打赏,么么哒~ 考虑到柳轻心这个好东家正有着身子,极有可能晚上就会被饿起来,六个厨娘商议了一下,定下了每人值夜一天,六天一轮这样的“规矩”。 柳轻心给她们的月银,可是比许多人家雇全天候的厨娘,还要高的高的,她们都想要保住这份差事,自然,也就要按照伺候好了柳轻心,让她觉得钱花得舒坦,花得值当,这样的打算来做事。 对六个厨娘的做法,柳轻心很是满意,满意之余,就又把她们唤到了面前,给她们每人加了一两银子的月银,并指了一间厢房给她们留下值夜的人居住。 对柳轻心这般照顾她家生意的做法,张嫂很是欢喜,回家去教训了一顿后院里的丫鬟,让她们知道,不守本分的下场,就是被卖去红楼,看着她们一个个吓得脸色铁青,便哼着小曲儿,心情愉悦的端着一盘子新出锅的煮栗子,出了院门,直奔柳轻心家而去。 有柳轻心这么个照顾生意的大户,三天不到,连主人家的衣裳被褥,加下人的袄袍,就在她家里买了上千两银子的布料……她跟她家那死鬼叫板,都是更有底气了! “轻心妹妹在么?” 张嫂带着愉悦的心情,一步三颠的走进了柳轻心的家门,见她正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溜达,忙小跑了过去,伸手扶住了她,“你怎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瞎走呢!不是雇了婆子回来伺候么?!你说你,这还没多少时候,就该要生了,怎就这么大的胆子,敢不用人扶,就自己……” “孩子还没入盆呢,不要紧的。” 人在异乡为异客,在这不知名的小镇里,能有张嫂这么一个,会给自己温暖和关心的人,柳轻心还是觉得很开心的,求财也好,求利也罢,不管是为了什么,都无所谓,“我跟那些婆子们说了,明一早儿,去你那儿取了新袄袍穿上,再来伺候……我不喜欢脏乱的东西,总觉得,东西也好,人也罢,都是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才招人待见……” “那也小心些!你毕竟是第一胎,月份也大了!” 张嫂笑着扶柳轻心在院子里铺了厚垫子的石凳上坐了,把端在手里的一盘栗子,放到了她的面前,“给你瞧点儿稀罕东西!我一个远房的表侄儿,从北边儿带过来的,可甜呢!” “这是板栗?个头儿怎这么大!” 让古人觉得稀罕的东西,在柳轻心这未来人看,却没什么不得了,只是,张嫂送来的这板栗,个头之大,让她颇有些讶异,“跟刚出生娃娃的拳头似的!” “妹妹就是见多识广!连咱这边儿少见的稀罕玩意儿,都能叫出名字!” 柳轻心认识板栗的这事儿,让张嫂微微一愣,但又一想,她这大城镇里来的人,见识宽泛,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便抿嘴笑着夸起了她来,“我远房的表侄儿刚给我送来的时候,可给我为难坏了,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浑身是刺儿的东西,要怎么下嘴,后来,他瞧出来了我的为难,告诉我外边带刺的硬壳是要敲掉的,里面的这些才能煮着吃,才是让我尝了这鲜!” “咱们南方的甘蔗,送去了北方,也是一样有许多人不认得的,毕竟,还是为生计忙活的平头百姓占了多数。” 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颗栗子,柳轻心很是灵活的就给它剥了皮,送进了自己嘴里,“这板栗啊,可是个好东西,我夫君说,别看它就这么一丁点儿,健脾,益气,补肾,止血,消肿,样样儿都是好把式!要是家里有什么人,因为肾虚而腰膝酸软,腿脚不利,脾胃虚寒导致慢性腹泻的,拿它当零嘴儿吃,半个月都不用,就能好个利索!” “我的个乖乖!这么点儿的个小东西,这么大的好处?!待会儿回了家里,我就去给我那远房表侄儿写信,让他多送些过来,咱俩一起当零嘴儿吃!” 听柳轻心说,这板栗竟是有如此不得了的用处,张嫂顿时便吃惊的瞪大了眼珠子,怪不得她这些时日腰腿酸疼的少了,没想到,竟是这小东西,帮她少遭了罪!要不是柳轻心告诉她……啧,她可真是要误了人情了! “生完孩子的女人,不好好调养,都容易脾胃失和,肾亏气虚,就像你,张嫂,以前刚生完孩子的时候,该是稍稍累着点儿,就该腰酸背痛腿抽筋儿了罢?”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又剥了一颗板栗,送进了自己的嘴里,对现在的她来说,这板栗,可是金子都不换的好东西,药补不如食补……她决定,就吃几颗解馋,剩下的,全都让厨娘拿去厨房,给她掰碎了煮进粥里去! “啧啧,都道是,嫁什么人,学什么本事,妹妹你这都快要跟你家夫君,学成个神医了!” 见柳轻心脉都不用给自己把,就能知道,自己以前遭得那罪,心里本能的,就对她更加佩服了起来,“刚生完我家老二,坐月子的那阵子……全身的筋骨,就像是被人揪长了,又捋直了似的,可真是比生的时候,还要命!我家那死鬼,还以为我是装病的,整天对我大呼小叫,说我……唉!不提了,都过去的事儿了!” “现在该是好多了罢?” 古医分面诊,手诊,脉诊,柳轻心这精研若干年的人,自然是样样儿都能用的溜到,但当着张嫂的面儿,她不能说自己是看出来的,免得惹了她怀疑,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瞧你走起路来,像是没什么腰酸腿疼的样子了……” “不阴天下雨,就没什么要紧,现在是冬天,保暖好了,就不怎么遭罪,但要是到了春天,梅雨季节……” 说起梅雨季节,张嫂本能的打了个哆嗦,明显是对那个会让她遭罪难受的时候,心有余悸,“要不家和产业都在这里,我可真想搬去北边儿住!我那远房表侄儿说,北方干燥的很,完全都没有梅雨时候的!” 网,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原创! 第三十章 在柳轻心的调理下,胎儿终于在入盆前正了胎位。 几个婆子也被柳轻心分派了各自的活计,那个对以前主人的事儿,守口如瓶的婆子,被柳轻心留在了后院伺候,只做些端茶倒水,收拾被褥的轻快活计。 前铺后院,总共也没多大的院子,能有多少事情可做? 恰逢冬天,万物凋零的时候,院子里连树叶,都没几片可扫的! 几个婆子生怕自己闲着,会让柳轻心觉得多余,辞退归家,便各展身手,做起了一些自己擅长的事情。 针线好的,缝尿布,做衣裳,几天的工夫儿,就给柳轻心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做了一大摞尿布和七八身儿衣裳,有劲儿的,收拾厢房,劈柴火,给奶娘把炕提前烧热,晒被褥,之前带过三个孩子,柳轻心想让她夫君来当车夫的,更是提前帮柳轻心准备好了一切有可能用到坐月子物件,存在了厢房的大箱子里面备用。 那个“懂事”的车夫,在考虑了几天之后,也来见了柳轻心一面儿,告诉了她,自己可以来给她做事,但需要稍等几日,让原本的掌柜找下新的车夫,以免耽误人家的生意。 对这车夫的处世方式,柳轻心很是满意,痛快的答应了他的话,便要支银子给他预付工钱,但面对柳轻心的好意,车夫没有接受,用他的话说,我事儿做好了,夫人在跟我谈钱的事儿,夫人不是亏待下人的人,我也不是不要脸的财迷,事儿还没做,就先吵吵着要钱。 活总有做完的时候,一群婆子忙活了十几天,便把这院子里所有能干的杂活儿,都干完了,除了每三天要给柳轻心洗一回衣裳,每天早晚,需要扫几下儿院子,就再也没了别的事做……这可是急坏了几个婆子,整天在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见到一点儿事,都要抢着去干,不想看着旁人干活,自己闲着。 这样的情景,柳轻心看在了眼里,稍加思量之后,就琢磨出了让她们安心的法子。 这天清早,柳轻心用过了早饭,就把几个婆子都唤到了自己面前,指了院子里的几处花圃,跟她们吩咐了起来,“趁着冬天,没什么事做,你们几个帮我把这花圃里花儿,都挖出来丢了罢,明年春天,我想在里面种上药材,以后药铺子开张了,都能用上。” 听柳轻心给她们安排了事情做,几个婆子顿时便心生欢喜起来,不及她再说什么,就各自分了差事,跑去侧院的柴房拿工具去了。 江南的冬天本就不算很冷,几个婆子们忙得热火朝天,不到一天的工夫儿,就把几个花坛里的花儿全挖了出来,拣干净了花坛里的碎石,重新加好了缺少的新土。 柳轻心原本以为,这么大的“工程”,怎么也够几个婆子忙活上天,介时,她也就该生了,有了孩子,她们想不忙活都难……不曾想,她们的效率竟是如此之高,一天不到,就都做完了! “先就这么放着罢,等明年春天,新鲜的草药挖回来了,再移栽进去。” 看了一眼汗流浃背的婆子们,柳轻心顿时觉得,还是古代的人做事实在,有十分力,绝对不用八分,不像……她曾生活过的未来似的,整天想着偷奸耍滑,“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去换换衣裳,收拾一番,然后,就该吃晚饭了,今天忙活脏了的衣裳,就留着明天白天的时候再洗罢,烧些热水,别把手给冰坏了,不然,等上了年纪,可就该要遭罪了。” 厨娘可以不住家,婆子们,却是都要住家的,柳轻心跟厨房特意交代过了,她们的饭食,也不能糊弄,一餐饭,至少要有荤有素,两菜一汤,米面管饱。 这样的好伙食,在这小镇里,都是没有过的。 民以食为天,所以,在连同厨娘在内的,这院子里的所有婆子看来,柳轻心,她们的主子,简直就是个活菩萨下凡的大善人。 柳轻心是大夫,一些随口的关照,其实是属于本能,但在这些婆子们看来,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柳轻心不是他们伺候的第一个主子,但像柳轻心这样的,待人和气,体恤下人的主人,却是她们第一次遇上。 原本摸着自己肚子,还该有四五天才生的柳轻心,这天半夜,突然睡着觉,就被疼醒了起来,身下的湿润感告诉她,羊水破了,孩子马上就要降临人间。 “姜嫂!姜嫂!快去帮我喊稳婆来!” 大夫出身的柳轻心,有着这个时代,寻常女子没有的淡定从容,她一边呼唤自己安排在后院里伺候的婆子来帮忙,一边从旁边拖了备用的被子过来,垫在了自己的后背上,“我羊水破了!” 睡在外间的姜嫂,听到柳轻心喊自己,忙不迭的从榻上爬了起来,一边匆匆忙忙的套上外袍,一边推门进了她的房间,帮她点上了蜡烛,“夫人……哎呦,这还真是羊水破了!夫人坚持一下儿,奴婢这就去喊稳婆过来!这才刚破羊水,没事儿的!孙嫂!孙嫂!你赶紧过来,陪着夫人,听她吩咐,我去喊稳婆来去!” 姜嫂一边儿安抚着柳轻心,让她不要惊慌,自己则快速转身,小跑着往门外而去,因为怕柳轻心没生过孩子,破了羊水,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会害怕紧张,便顺道儿喊了那个自己生养过三个孩子的婆子,先进后院里伺候。 半夜里突然破羊水,是很多产妇都会遭遇的尴尬,尤其是在古代,这临要生了,才匆忙的跑去喊稳婆来接生的时候。 接生的稳婆,柳轻心一早儿就雇好了,这几天算着日子,柳轻心这出手大方的东家快该生了,便一直都只穿着衣裳睡觉,生怕那边儿突然就来了消息,自己会忙活不急。 所以,这会儿姜嫂一快跑着上了门儿来唤,这稳婆,就一个鲤鱼打挺儿,从自己的榻上蹦了下来,随手捞了一件斗篷,就小跑着出了门儿,跟她直奔柳轻心的住处而去。 第三十一章 生产进行的异常顺利。 柳轻心这淡定的令人发指的女人,竟是在稳婆到家之前,就安排了手下的婆子们,烧好了足够多的热水,准备好了布巾,剪子,参茶等所有妇人生产时候,有可能会用到的东西,愣是把稳婆给震惊的僵在了她的榻前,喘了好几口气儿,才勉强回过了神儿来。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之后,一声响亮的啼哭,震动了整条巷子,是个男孩,白白净净,发及耳尖,漂亮的不似初生。 “夫,夫人,是个小少爷,很……很俊朗,至少得有八斤重……” 从没遇上这么顺利的接生,稳婆颇有些紧张的做完了所有自己该做的事情之后,就小心翼翼的,把洗干净了的孩子,抱到了柳轻心面前,给她察看,“瞧这丹唇凤眼的,一准儿,就是个有福之人!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把孩子接到自己怀里的,掀开斗篷察看的下一刻,柳轻心便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她柳轻心,到底是造了多大的孽! 这孩子……这孩子不像她,也不像哱承恩,这孩子,这孩子完全就是跟那个她从小疼爱到大,一直当成是亲人,却没能走上正途,末了,一同坠落悬崖的小师弟,张旭,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这小冤家,我可真是被你给赖上了!” 无声的叹了口气,柳轻心苦笑着伸手,戳了戳小娃儿的眉心,在心里暗道一句,“上辈子太惯着你,没把你教训好,让你成了祸国殃民的混蛋,这辈子,我可绝对不会,再犯一样的错儿了!” 长得跟张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娃儿,跟正常的孩子没什么不同,全不像是个有前世记忆的,吧嗒了几下小嘴儿,就闭眼睡了起来。 大部分胎儿,在出生之后,都会因为不适应突然改变的环境,而呈现出贪睡的状态,这没什么值得奇怪,柳轻心这本就是大夫出身的人,自然,也就更是习以为常。 吩咐姜嫂给了稳婆“喜钱”,柳轻心便让奶娘把刚生下来的孩子抱了出去,自己倦累的重新躺了下来。 生孩子,没有不疼的,柳轻心不喊不叫,不等于她不会疼,大夫出身的她只是比谁都清楚,无谓的喊叫,只会虚耗力气,于生产不利罢了。 “姜嫂和孙嫂留下照顾我,其他人,都回去歇着罢。” 虽然已经换过了新的被褥,但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还是重得有些呛人,柳轻心知道,自己刚刚生完了孩子,不能见风,所以,不可以在这冬天里,让人敞开窗户走味儿,只得支走众人,希望能用降低屋里人密度的法子,让这血腥味儿,能快快的散去,“刚才弄脏了的被子,也等天亮了再洗,姜嫂,你去告诉一声儿值守的厨娘,明天清早儿,煮上一大锅鸡蛋,点上红,给四邻都送一送,图个喜庆吉利。” 婆子们应声离去,姜嫂和孙嫂两个,也安静的埋头收拾起了屋里的一应物件,沾了血的东西,越放的久,味道就越难闻,为了不让柳轻心这个坐月子的人遭罪,她们两个决定,先把这屋子里的血腥味儿,尽可能的减少。 俗话说,有来无往非礼也,在礼尚往来方面,古人,做得远比现代人要好。 清早儿,姜嫂遵从柳轻心的吩咐,让厨娘煮了一大铁锅鸡蛋,把整条街上的铺子,都送了个遍,到晌午时候,这条街上,收了鸡蛋的人家,就都使人送来了回礼,有吃的,有用的,还有的,索性就给了半吊铜钱的看喜钱。 柳轻心让姜嫂找了本账册,把这些街坊邻居送来的钱物都逐条记了下来,一来,是为了记下这些人情,以后人家家里有了红白喜事,好随份子钱,二来,也是为了看一看,姜嫂这曾在前一个主人家里,在账房里做事的人,究竟在整理账务方面,能做到什么程度。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其间,隔壁绸缎庄的张嫂来了几回,每回来,都会给柳轻心带些零嘴儿,说些镇子上的趣事儿,柳轻心也乐得有人帮她解闷,每回张嫂过来,都让厨娘做上许多滋补的茶点,跟她一起品尝。 “妹妹啊,你这孩子都快满月了,你夫君……怎还没过来啊?” 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让张嫂跟柳轻心熟悉的,像是要成了自家姐妹,这会儿,两人吃着东西,张嫂也就不避讳的跟柳轻心说起了自己的担心,“你说,会不会……那没良心的把你自己丢在这里,在那边儿,又找了个小的,乐不思蜀了?” “嫂子尽爱开玩笑!他想要找小的,也得有那银子啊!我家里,可是我在掌家的,所有的田产铺契,都在我手里呢!” 知张嫂是在为自己担心,而非试探,柳轻心勾唇一笑,一句俏皮话儿,就打消了她的“多虑”,“我可是他三媒六聘娶进门里的正房正妻,他就是当真有那贼心,敢在外边儿找小的,也休想领进我家的门儿里来!他儿子,还在我手上呢!” “你啊,就是嘴硬,他要是当真在外边找了个小的,挺着个大肚子领回来你门口儿,你还能拎个扫帚,打出去?” 笑着嗔了柳轻心一句,张嫂也不再多想,就只当柳轻心是真的有法子治家里夫君,只是夫妻间的有些私密事儿,不好意思跟自己说,“依着我说啊,凡事儿都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男人呐,就没一个好东西!” “前几天来信,说铺子房产都跟人议好了价儿啦,那想买铺子的人,手上现银不够,想先付九成儿,他觉得麻烦,这么远的路,不值当跑回去再拿一趟,就让那人去凑钱了,估计,再有几天,就该差不多了。” 心里知道,自己是个时候,找个“替身夫君”出来,掩人耳目了,柳轻心面不改色的编了一个她“夫君”就快该来了的谎,就给张嫂搪塞了过去,“等那坏人来了,我可得好好儿的收拾他一顿,我给他生儿子,因为他遭罪呢,竟敢不来陪着我,在门儿口乖乖等着!” 第三十二章 出了月子,柳轻心便打着家乡规矩,孩子满月的时候,要抱着回娘家一趟,探望外祖父母的幌子,让车夫套好了车子,载上她,孩子和奶娘三人,离开小镇,径直往与小镇相隔两城的另一处小镇而去。 柳轻心打算,等到了那镇子之后,就把车夫和奶娘安排在客栈里住下,自己“回家去看看”,然后,跟奶娘和车夫说,家里爹娘许久未见自己,舍不得让自己离开,自己要在娘家住些时日,让他们先带孩子回来……这样来一出金蝉脱壳之后,再女扮男装,雇辆马车回来,扮成是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爹爹,顺理成章的经营药铺,实现身份的“合理化”! “或许,我该让柳轻心再得个什么不治之症,永远都回不来了,彻底的省去所有麻烦,才是一劳永逸。” 临上马车,柳轻心不自觉的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许是觉得这么咒自己,有些不那么好,便又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主意,“这也不好,如果家里没了女人,又有产业,一准儿是要有许多媒人上门儿来烦的,唉,还得想个更妥当,更能让我不受人打搅的法子才行。” “夫人?” 见柳轻心从后院里走出来,一直到上了马车,都在眉头紧锁,像是在思量什么,奶娘便有些忍不住了,这一路,可得走小半天呢,柳轻心要是总这样板着个脸,到了娘家,给她爹娘问起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了,跟自己问询,自己可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夫人许是在生气,生了一场孩子,月子都坐完了,老爷还没回来家门儿罢? 要是真这么说了,丢了夫人的面子,夫人不赶了自己滚蛋才怪! “嗯,什么事,京娘?” 听京娘唤自己,柳轻心才是回过了神儿来,扭头看她,见她正一脸惶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看向自己,便是明白,刚才,自己是走神失态了,忙不迭的提了一个“发愁的事儿”出来,跟京娘问了起来,“你说,这次回去家里,我该给我爹和我娘,带些什么礼物才好呢?带的少了,轻了,怕他们担心我没过好,带的多了,重了,又怕家里的哥哥嫂嫂惦记家里如今的产业,哎呀,可真是难为死我了!” “我当时多大的事儿,给夫人难为成这样!” 听柳轻心这么一说“为难”,京娘顿时便把心咽回了肚子里,呵呵一笑,帮她出起了主意来,“要我说,夫人就直接买些咱城里特产的点心,然后,等见了二老,趁着兄嫂不在的时候,偷偷儿的塞一张银票上去,这样一来,二老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不想买了,还可以存起来,二老那边,见着夫人出手阔绰,也就能知道,夫人在这边儿过的不错,不会担心了……” “这主意好!就这么办了!” 柳轻心本就没有什么爹娘要看望,真要说有,也是这身子原主的爹娘,江南巨贾柳家的家主和家主的正妻郑氏……她现在,没法儿去看,也不能去看,以防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又落入哱承恩之手,身陷囫囵,“咱城里,哪家的点心做的特色美味?快,给我指指,咱们买去!” 去城里的点心铺拎了三提点心,两提给“二老”带上,一提柳轻心直接打开了来吃,一行四人,就直奔南城门,出了小镇,往目的地而去。 孙嫂的夫君,的确是个赶车的好把式,马匹一路小跑儿的走,也没让马车里面的人,受着半点儿颠簸。 刚满月的小娃儿本就贪睡,吃饱了奶娘的奶之后,就吃着自己的手指,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奶娘怕马车会有颠簸,就一直把他抱在怀里,瞧她那耐心仔细的样子,怕是,比对她自己的孩子,都要当回事儿的多。 马车终究是马车,即便没有颠簸,前行起来,也是摇摇晃晃的。 柳轻心跟奶娘两人不敢说话,怕吵醒了孩子起来哭闹,就一直大眼瞪小眼的坐着,时间长了,就本能的都泛起了困。 咯吱一一 突然,马车一个急停,让柳轻心险些磕在车厢里的小桌上,手臂上传来的痛感,一下子,就让她清醒了过来! 第一本能,看向奶娘怀里抱着的孩子,见孩子还好好儿被奶娘抱着,没哭没闹没伤着,柳轻心才是吁了口气,放下了紧张。 “怎突然停车下来了,王大哥?” 柳轻心不是那种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人,对雇回家里来做事的人,也都是用“什么大哥”“什么嫂”这样的称呼,即便是这会儿,她因为这车夫的突然停下,而磕得手臂起了青紫,也依然是言语和气,没有因为自己伤着了,就不分青红皂白的迁怒于人,“是有什么挡了路么?” “树丛里,突然爬出来了个人,可吓死我了,差点儿就让马一脚踩过去!夫人,你没事儿罢?有没有磕着哪儿?” 大多数时候,尊重总是可以换来尊重,柳轻心待下人们好,下人们,也都心存感激,真心实意的拿她当主子伺候,见柳轻心掀了车门帘,探头出来跟自己问,车夫忙跳下车椽,指着横在路中间的一个浑身是血,衣裳脏破得跟乞丐似的人,跟柳轻心禀报了起来,“夫人稍等,我去把他移到路边儿,咱就继续赶路!” “他伤的这么重,若是不管,会死的。” 柳轻心是个有医德的大夫,有受伤的人出现在面前,哪可能狠得下心来置之不理,让其自生自灭? 可她是个女子,在这封建的明朝,又是极讲究男女授受不亲……沉吟片刻之后,柳轻心决定,撇了规矩不顾,先救人要紧! “王大哥,劳烦你费点劲儿,把那受伤的人搬来马车上面,咱们就近找个城镇歇下,找间药铺,抓药给他医治!” 抬头看了车夫一眼,柳轻心的决定,顿时就让同行的两人钦佩了起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天既是让咱们遇上了受伤的他,就是摆明了,要我给孩子积德的!京娘,你往旁边点儿坐,我把车厢里的小桌拖出来,腾地方给他躺!” 第三十四章 (躬亲感谢霜降我心亲的打赏,么么哒~) 医者仁心,看男子被伤痛折磨,眉头紧拧的跟自己“讨价”,希望能得到自己的信任,柳轻心不禁一笑。 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拒绝一个受伤之人的求救,在柳轻心想来,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大不了就是她再卷了钱,带上儿子跑路,跟对这个置之不理,眼睁睁的看着他死了,一辈子良心难安相比,还是“冒个险”,救他一下,来得合算。 “暂且算你有理,我答应救你了!” 柳轻心不是古代人,自然也就没有这个时代,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面对这个遍体鳞伤,需要她施救的男子,也是半点儿都不避讳,“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公平?我觉得呢,出于对大夫的尊重,你应该先来个自报家门,才能显得诚意十足!” “名唤翎均,家在燕京,后宅姨娘众多,兄弟也是不少,父辈手里有些权势,却只想择一人继承产业,像我这样,母亲出身低微,外祖家无力帮衬的,难免就要多些遭排挤和坑害。” 说到这里,男子稍稍停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我说了很多次,我不想要,不想跟他们争抢,他们……却怎么都不肯听,非要对我除之而后快……我就不明白,本都是同根而生的,为何就非要手足相残,非要……咳咳……” 因情绪过于激动,男子突然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身上的一些,原本已经结痂了的伤口,也因此又裂了开来,流出了红白相间的血水。 伤口发炎成这个样子,疼痛可想而知,看了一眼男子苍白的脸色,柳轻心便在心里,本能的敬佩起了他来。 这男人,是条汉子! 这男人,值得她冒险施救! “伤成这样,还有心思跟我个妇道人家聊家长里短,你说你这男人,心咋就那么大呢!” 伸手,按了一下男子胸口的几个穴位,帮他止住了咳嗽,柳轻心笑着调侃了他一句之后,便自车厢旁边的小柜里,取了装人参切片的布袋子出来,摸出一片拇指大的,塞进了他的嘴里,“含着别咽,再唠叨,给你丢下马车自生自灭去!” 男子识相的闭了嘴,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只是不时的偷看向柳轻心所在的地方,遇上她不解的目光看过来,就佯装无事的冲着她笑一笑,把原本应该产生的尴尬,化解的一干二净。 车夫老王把自称翎均的男子当自家的男主子,男主子重伤,需要救治,自然这要紧的程度,也就要比救外人,要上紧儿的多。 一路策马疾奔,绕开一切有可能的颠簸,来时走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路,回返去,竟是只用了半个时辰都不到! 咯吱一一 马车停下,虽是已极尽缓和,却依然免不了前冲力造成的细微颠簸,翎均因为伤口被揪扯到,而轻轻的拧了下眉,发出了一声闷哼。 “我还当你是铁打的筋骨皮肉,什么样儿的疼都感觉不着呢!” 趁机挤兑了翎均一句,柳轻心先一步掀开门帘,扶着姜嫂递过来的手,跳下了马车,“姜嫂,使人去多烧些开水来,再准备文房四宝,我写方子下来,你去镇子里的药商那里,让他先给我抓一副回来,告诉他,我要看药材的,药材好,以后咱家铺子,就都从他那里进货药材了!” “呦,我的个天,夫人,你这是从哪里捡回来的,这么个脏成了泥球儿的男人呐!” 抬眼看了一眼车厢里面,姜嫂本事打算,要瞧瞧里面有没有什么柳轻心大意落下的东西,结果却是,没瞧着东西,目光遇上了躺在里面,因为流血过多,而起身来力气都没了的翎均,当下一愣,就吃惊的叫出了声儿来,“这,这男女授受不亲的,要是……要是……” “瞎说什么!里面的,那是咱家老爷!” 不等柳轻心说话,车夫老王就一句话给她把没来得及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老爷回来路上遇了歹人,老天开眼的让我们跟夫人在路上遇着了,还不赶紧依着夫人的吩咐去准备,老爷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的起么!” 听车夫老王说,车里的这个“泥球”是自家老爷,姜嫂顿时便吃惊的瞪大了眼珠,轻咽一口唾沫,忙不迭的跟他致歉了一声儿,就小跑着往后院里奔去,一边跑,一边喊其他婆子来给自己帮忙,什么烧水,准备布巾,烧炭盆,铺被子,取文房四宝……样样儿都分配给了有名有姓的人,那效率,真是比许多的大店铺里的管事,都来得利索! 家里只有一个男下人,柳轻心这当“娘子”的,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所以,这搬抬翎均下车的重任,就依然是落在了车夫老王的身上。 得知这男子的身份,是他们家老爷了,那这搬抬的法子,自然也就不能再跟刚才似的,直接抓着腰带拎起来,丢肩膀上扛着。 老王深吸了口气,挽了衣袖,爬上马车,猫着腰儿进了车厢里面,腰身使上全力,才把翎均径直抱起,快步走了出来,“夫人搭把手儿,扶一下,奴才把老爷放到车椽上,才好用背的,送老爷进屋里去歇息。” “放你的,这儿有我呢!” 白了一眼瞧着自己笑的翎均,柳轻心没好气的“威胁”了他一句,“这可是我夫君,我还能自己不当回事儿嘛!” 翎均是修武的人,瞧起来精干,背起来,却是不轻。 车夫老王歇了三回,才把他背进了后院的正房里,放到了柳轻心指的床边软榻上。 接下来,一切就都顺畅了起来,几个婆子轮流看着炉灶烧热水,干净的布巾被一块块的递进帐子,姜嫂这曾跟镇上药商打过交道的人,依着柳轻心写给她的方子,去从药商手里抓了药,顺带着转告给了药商,柳轻心的原话儿。 柳轻心是大夫,面对病患,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相反,翎均这大男人,却是在被柳轻心拿剪子裁开了满是血污的衣裳之后,不好意思的红了双颊。 第三十五章 见翎均红着脸的别过了头去,不敢看自己,柳轻心先是一愣,继而,便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你,你这人,可真是有趣的很!我一个妇道人家,瞧着你这白条鸡,都没脸红,你个大男人,反倒还不好意思起来了!瞧你这肌肉结实,也该是个习武的,你总不会告诉我,你练武的时候,也把自己包成个粽子,不让人看罢?!” “你,你这女人,说话怎这么粗鲁!我……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柳轻心的话,让原本就不好意思翎均,脸色更是难看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还是个伤患,不能得罪大夫,就顶了她一句,“上回见你,我还当你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没想到……你,你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些!” “你试试遭人坑害,几次险些殒命,再试试让至信之人装进棺材,差点儿被活埋,唔,或者,连身怀六甲,半夜出逃,举目无亲,四顾无靠也一并试试……哎呀,你瞧我这记性,忘了你是个男人,没法儿身怀六甲了!” 柳轻心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忘了翎均是个男人,但她这么一说,将翎均的注意力引开,也就可以让她自己编的这个狗屁不通的理由,显得稍稍合理一些了,毕竟,翎均刚才说,他上次见她的时候,她不是这个样子,单只从这一句话,她就可以猜测到,这个翎均,是认识以前的她的,更甚至,是一个熟悉她,她却不熟悉的人,“俗话说的好,病久自然成良医,以前的我,见了你这浑身是伤的样子,不下晕过去才怪,救你?还不定是谁救谁呢罢!” “那哱承恩……真的是像柳家说的那样,想害你性命,然后,霸占你的嫁妆,用来给宁夏那边儿解困?” 原本,翎均因自己身上没有衣裳,不好意思看向柳轻心,这时,突然听柳轻心这么说了一句,本能的便睁开了眼睛,扭头,看向了她的脸,跟她求证,“你外祖家坚持要开棺验尸的那事儿,是不是也是你这女人,提前通风报信了去的?!” “怎么?你是觉得,我这么做,有些太心狠手辣,卑鄙无耻了?” 古人都是讲究“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的,这一点,柳轻心也是清楚,但倘若当真是要依着这个道理计算,她跟哱承恩这当了一年有余夫妻的人,还不得有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么深的恩重如山? 可结果呢? 她这为了哱承恩,为了哱承恩的家族,苦心经营,百般打算的人,得着好了么? 没有! 非但没得着好,还险些连命,都给搭上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哧一一你,你下手轻点儿啊!疼!疼!” 翎均当然不会觉得柳轻心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在他想来,像哱承恩那种,宠妾灭妻的男人,就是活该要倒霉,活该要丢人现眼的。 只是,他这表态,有些稍稍慢了点儿,惹了柳轻心心情不爽,给他擦拭伤口的力道,也不自觉的重了那么“一点儿”…… “我这人,说大方,也算大方,旁人跟我君子的时候,我肯定也跟那人君子,但若要是……有人要跟我玩儿心计,做小人……” 剩下的话,柳轻心没说,但从她眉眼里的不屑和微扬的唇角,有些意思,就已经足够不言自明,“俗话说的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啧,后边儿那句怎么说的来着?是不是,嗯……我一准儿收拾死那人?” “我可没跟你玩儿心计,也没打算,跟你做小人,你,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好好儿的给我擦洗伤口,别跟我做了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要伺机报复似的行不?” 单是从柳轻心给自己擦洗伤口的手法,翎均便知道,她一准儿是个好大夫,但知道归知道,该“服软”,还是得“服软”,该表明态度,还是得表明态度才行,“我早就说,那个哱承恩,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爹爹非执迷不悟,瞧瞧你,这才两年都不到的工夫儿,都给你逼成什么样儿了!你……跟他去了宁夏之后,受了不少苦罢?” “受没受苦,我也没法儿说,反正,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回,磕着了头,很多以前的事儿,都记不得了。” 听翎均的意思,是跟这身体原主的爹爹,有些相熟的,这样一来,她若是说错话,可就该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了,所以……唯今之计,也就是因为受伤,而“失了记忆”的这种借口,最是妥当,“你跟我爹爹很熟?我怎记不起来,我爹爹还有你这么个忘年交来着?” “也算不得熟,只几年前,遵从家里爹爹的吩咐,去过你家一趟,劝说你爹爹,不要跟哱家联姻,不要把你嫁去哱家当媳妇儿,可惜,你爹爹没应。” 说起这昔年旧事,翎均也没过多陈述,只抬起头来,又看了柳轻心一眼,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再一次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因没能把这事儿办好,我回去家里之后,还被我爹爹臭骂了一顿,没吃没喝的罚跪了三天祠堂。” “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或许,这就是我的命罢。” 柳轻心笑着自嘲了一句,把手里沾满了血的布巾丢进水盆里面,一边仔细的冲洗着,一边跟翎均闲聊了起来,“不过,我倒是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一个人,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被我拖累,而且……就算我什么都不做,手里的余钱,也够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你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家里没个男人,总难免要遭人欺负的。” 柳轻心的话,让翎均微微一愣,继而,便拧紧了眉头,扭头,看向了她,“你就不打算……再找个归宿?初嫁从父,再嫁由己,你何必因为哱承恩那个杂碎,亏待自己呢!” “我是从棺材里爬出来偷跑的,他没给我休书,如今这样……我还能自己站出去,提出来,跟他和离?” 说着话的档儿,柳轻心已经洗好了布巾,拧得半干,给翎均继续擦拭起了伤口来,“而且你想,就算是我自己站出去,提出跟他和离,他这正手里缺银子补朝廷增税的窟窿时候,能肯答应?” 第三十六章 “这倒是。” 翎均稍稍想了一下,沉默片刻,才又抬起了头来,看向了柳轻心,“现如今,朝廷正催各地补税呢,宁夏那边儿,本就没什么特产,哱家这几年,又在不停的募兵增饷,别说是三百万两,就是三十万两,要拿出来,也得变卖些马匹和家当才行,而哱拜那嗜兵如命的人,呵,卖他的马匹家当,不给他心疼疯了才怪!” “就让他慢慢疯着罢,反正,我的嫁妆,值钱的,都搬来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那点儿,就当是给他全家当随葬的礼钱了。” 给翎均把身上的脏污血污擦洗的差不多了,柳轻心便丢开了布巾,打开一旁的银针袋子,取了一根手掌长的银针出来,点了小几上的火烛,烤起针尖来,“补不上税,自然有朝廷收拾他,我一个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又没什么厉害后台的,也就能找个安生地方,等着瞧热闹了。” 银针是姜嫂刚才去药商那里拿药的时候,顺道儿给柳轻心捎回来的,是没用过的新针,但不是纯银的,只针尖的那两三寸,镀了一层薄薄的银皮,能凑合着用一用,却用不长久,待针尖上的那层薄银皮退了,露出里面的铁芯儿来,就只能丢掉了。 “你这伤,该是已经有四五天了罢?真不早些找人求救呢?” 柳轻心一边打算着,等一会儿得了空,让姜嫂去唤镇上银匠来,帮她打一副上好的银针,一边把在火尖上烧过了的那一根,扎上了翎均肩膀上的一个穴位,让他的整条手臂,都暂时的失去知觉,“这好多的伤口,都已经发了炎症了,得切开来,把脓水放出,才能敷药诊治,你可得比刚受伤的时候,多遭几天罪了……” “我倒是想早些跟人求救来着,可我那大哥,一门心思的盼着我死,使人偷袭,没能一举得手,就遣他的那些手下们搜山,想要再给我补上一刀要命的。” 听柳轻心跟自己说起伤口有了炎症,翎均只是无奈的笑了一下,跟她表示,这事儿,他也是无奈的很,但凡是有一点儿法子,也不至于,就把自己给折腾成这样,“要不是我运气好,找了个树洞藏起来,啃树皮,喝泥水撑过了三天,让他们以为我是早就逃走了,匆忙的往错的方向追去……这会儿,我就该已经到了阎罗殿里边儿,跟判官喝茶了!” “豪门是非多,你啊,也是个命不济的。” 翎均的话,让柳轻心本能的就心软了起来,给他处理伤口的手法,也就更加轻缓了一些,“索性这回,你大哥也该当你是死了,你干脆就跟我一样,在这没有是非的小镇上住下来,过安稳日子得了!” “你以为我不想么?要是能,那该有多好!” 听柳轻心这么说,翎均先是一愣,继而,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了她自己的为难,“你是女子,家里又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哱家一个身处宁夏的,几近穷途末路的蒙古家族,自然不能把你家里怎么样,尤其是现在,你家里,你外公家里,又是抓了哱承恩想要谋害你未成,你死了踪迹的理,让他们百口莫辩……” “我呢?我娘,原本只是一个在我奶奶身边儿伺候的丫鬟,我爹酒后胡闹,就把我娘给临幸了,然后,便有了我……我的降生,让我爷爷很是不喜,为此,还险些害得我爹爹失了继承家业的资格……” 见柳轻心听得认真,微微蹙眉的样子,竟是要比她之前时候,更多了一份美好,翎均本能的顿了顿,颇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把脸侧过去了旁边,不敢再看,“虽然现在,我爹已是得偿所愿的成了一家之主,我这……不招他待见的儿子,在家里,还是一样的地位尴尬,举步维艰,我娘……出生卑微,不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虽在我奶奶的强烈要求下,被我爹扶成了侧室,但活在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姨娘们之中,还是……” “你啊,也是个死心眼儿!要是换了我,一准儿就把我娘接出来住,不跟那些压根儿就斗不过的人一起待了!” 小心的拆下翎均手臂上的一块儿硬痂,把里面米黄色的浓汁放出来,即便是柳轻心这做了许多年大夫的人,也是险些被那浓汁散发出来腐臭气味,给顶得吐出来,“呕……你这,你这哪里还是伤口啊,你这都,这都快烂了!” “高门大院,那就像你想的那样,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 手臂被封了知觉,完全感觉不到痛的翎均,也是被自己手臂的这景象,这气味儿,惹得有些恶心,他不是个娇气的人,从小打到,受过的伤,没有百次,也有八十,但……像这种程度的,这,也还是第一次,“你从哱家出来的时候,不也是用逃的?逃出来了之后,不也是费尽心思,才找了这么一处栖身之所,惶恐度日,就怕有朝一日,被哱承恩找见了,再抓回去?” 这是个女子没有人权的年代,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在这样的一个年代,要一个女子走出背夫弃子,离家出走这样的决定,毫无疑问,是难如登天的。 她柳轻心会离开哱家,一是为了求生,二……是因为,她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没有受这时代的教训荼毒,而且,身怀一技之长,自信有能力,能依靠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和将要临世的儿子! 如果,是别的女子……一无所长的那种,她们,敢么? “我尽量不让你留下伤疤,但你这些伤,有一些,是烂到了骨头,需要刮骨的,不敢保准儿。” 柳轻心没有直接回答翎均的问话,只是用转换话题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他所说的同意,“还有就是,我需要提前告诉给你知道的,刮骨疗伤,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情,如果发了炎症,极有可能,你就会变成残疾,最严重的情况,可能是没命。” 第三十八章 外科手术,最怕的就是术后发生炎症,好在这会儿是冬天,伤口发炎的可能性比较小,但饶是这样,柳轻心还是万分仔细的使了姜嫂去镇上的酒庄买了烈酒回来,用墩布沾了,把整个房间的地都擦了一遍,把所有刀子,针,准备用来接脓血的盆子,浸泡了小半个时辰。 施针,封住痛觉和血脉,减缓翎均血液流淌的速度,柳轻心万般小心的割开了他手臂上的第一处因为积脓过久,而沤烂了肌肉的地方,避开他筋,把那些已经坏死变黑了的肉,一点点的切了下来,丢进了一旁的盆子里面。 虽然感觉不到痛楚,但……这种看着自己的皮肉被切开,又从自己看不见的内里,拿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烂肉的感觉,却是很让人觉得恐怖和恶心的…… 纵使翎均这见惯了血腥,遭受过几百上千次受伤的人,也是一样。 “你这女人,到底得是……得是有多狠多硬的心肠啊……我都看得想吐了,你……都不会觉得不舒服么?!” 几次张口,翎均终于忍不住,跟柳轻心问了这么一句,这个女人,跟他上次一撇所见的样子,真是差的太多了,要不是……他对她印象深刻,她又实在是美得堪称国色,世上难寻第二个出来……他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一前一后,是同一个人的! 在哱家,她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什么样的薄待? 是什么样委屈和薄待,会让一个温柔娴雅,连笑容,都干净的像樱花一样的女子,成了现如今这样? 虽然,现在的她,依然很美。 但这种美,却是完全变了一种方式……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花儿来形容现在的她,那,也就只有梅花,是最最合适的了! 寒梅傲雪。 对,就是像寒梅一样的那种,没有人能让她低下头来的那种骄傲,仿佛,已沁入了她的骨髓,成了一种她的习惯。 想到这里,翎均便是突然觉得,有些心疼起了她来,连带着看向她的目光,也是本能的温柔了一些。 “还好罢,除了味道有些难闻。” 抬头看了一眼翎均,见他正像看怪物似的看着自己,柳轻心也不意外,只是勾唇一笑,便重又埋头下去,继续帮他处理起了坏死腐烂的肌肉,“见多不怪,习惯就好……人呐,就是这么一种琢磨不透的玩意儿,越是怕死,越是活得仔细的,就越是这病那病,要死要活的,偏偏是那些,凡事都不当回事儿,不拿自己太金贵的人,反倒要更长命一些……这里好了,我给你敷上些药,就把止疼的银针给你拔了,药起效之前,会疼一阵子,你有些准备……” “要实在是疼得厉害,你就喊出来,要是喊出来,还觉得不够,就哭几下儿,放心,我不笑话你!” 柳轻心嘴上说着不会笑话翎均,但唇角,却已是本能的上扬起来。 人的身体,是很诚实的。 说得通俗点儿,就是……有些疼,不是内心坚强,或者“身经百战”,就能克制和忍耐,而翎均一会儿要经历这种疼,便是如此。 柳轻心仿佛已经看到了翎均因为剧痛,而大声哀嚎的模样,而且,莫名其妙的,就有了一种,要看热闹的心思。 “我尽量忍住不叫,不给你这个‘娘子’丢人。” 看柳轻心的表情,翎均便是想到了,一会儿,自己需要经历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但,出于男人的骄傲,他还是决定,要挑战极限一回,争取,没错儿,只是争取,不要在柳轻心面前,丢丑,“你拔针罢!” 封住痛感的银针被取下,翎均顿时便觉得,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蔓延了整条手臂,张嘴想要喊叫,却是在刚要张口的那一瞬间,瞥到柳轻心的浅笑,一横心,一咬牙,愣是把这种想要喊叫的念头,给强行压了下来,侧脸,一口咬住枕头,发狠的使劲儿起来。 起先的痛感,逐渐淡去,不知是因为身体适应了,还是敷在伤口处的药起了作用,被疼得一身是汗的翎均慢慢的松开了自己咬着的枕头,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大有一种,如获新生的错觉。 “不错嘛!我还以为,你得叫全镇人没有不知道的呢!” 对翎均的忍痛能力,柳轻心可以说是佩服至极,本能的,也就对他这“硬汉”,更多了几分好感……而以柳轻心的性子,对一个人有好感,或者交往的来,便会不自觉的生出些戏耍的心思,翎均,显然也难逃“此劫”,“那个……啊,对了,翎均,你有点儿心理准备啊,一会儿,你的两条腿上,还得来这么两回!” 听柳轻心说,刚才那样撕心裂肺的剧痛,还要经历两次,翎均的脸色,顿时便垮了下来,那一回,都快要了他半条命了,要是再来两回……那还不得…… “女人,你能把我打晕么?再来两回刚才那样的,我非得疼死过去不可!” 面对柳轻心的坏笑,翎均哪还抗得住“惊吓”?脸色一变,就服软的跟她求饶起来,“轻心,我的好‘娘子’,你就行行好,给我个……” “我逗你呢!” 不知为何,听翎均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唤她“娘子”,跟她求饶,柳轻心竟是生不出半点儿的不悦来,就仿佛,他这么称呼自己,天经地义的一般,“手臂上的离心脉太近,不敢封住穴位太久,这才让你疼了这么一回,两条腿上的,离心脉远着呢,大可多封一会儿,等药起了效,止疼了,再拔下来!瞧你吓的,真是白费我刚才夸你的了!” “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娘子’。” 听柳轻心说,是吓唬自己的,不会再跟之前那么疼了,翎均本能的伸了自己没伤得很重,能自如活动的手,摸了一把自己头上的汗珠子,“我可是伤患来着,医者仁心,你这么欺负我,于心何忍呢你……” 第三十九章 柳轻心当然知道,刚才的痛对翎钧而言,是有多么的撕心裂肺,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依然是想多逗翎钧一下,“你这人,也太经不起吓了,我就是那么一说,当然,你若是还想试试刚才那疼……我也是可以满足你的嘛!管不了不疼,还管不了疼了?”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微微一愣,继而,忙不迭的跟她求饶起来,“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老人家可别收拾我了,我命薄的很,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啊?” “知道经不起,就消停儿的,老实点,不然……”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微微扬起的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美得不可方物。 翎钧只觉得自己心,像是漏跳了几拍,再一次觉得,柳轻心这样的一个女子,根本就是一个稀世珍宝,若能有幸留在身边,定然是一辈子都不会无聊的……那哱承恩,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傻子,有这样的宝贝,都不知珍惜,真是死都活该的很! 柳轻心麻利的把翎钧腿上的两处伤,也一一治完好,敷了药,待看着药效差不多发挥作用了,帮他把止疼的银针摘下。 原本翎钧还觉得,并不会当真跟柳轻心说的一般好效果,做好了心理准备要遭罪,却不想,银针拔下之后,竟真是半点都不痛的,顿时,便忍不住啧啧惊奇了起来。 “嘿,女人,你给我用的这是什么神仙药?这破皮割肉的,都感觉不到疼……” 翎钧往旁边柳轻心放药的盒子里看了看,发现那药,只是些褐色的粉末,完全看不出配方来,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奇异香味,“方便把药方写一份给我么?以后,我出门在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我管这药叫金疮药,我师父也管它叫‘贼药’,刀伤剑伤,摔伤,脓肿,用它都有效。” 对这药的效用,柳轻心并不掩饰或者私藏,笑着从旁边拿过洗净烤干的棉布来,一边给翎钧包扎伤口,一边跟她说起了这药的起源,“最早时候,这要是飞贼们的私藏,至于到底是什么人研制出来的,就不得而知了,我听我师父说,有飞贼入屋抢劫,遭主人家围打致伤,不得逃窜的,便会找一个无人的地方躲藏起来,将这种药敷于伤口,至多盏茶时间,就可消痛止血,在复之前时候行走如飞本事,你若是需要,我便给你配几副带着,不是我小气,不肯给你方子,而是这药里面,有许多药材用量严苛,调配起来也是复杂,一个不当心,用了不合适的药材,或者调配不匀了,非但不能起效,还会对身体有害!” “贼药?这名倒是有趣!你师父……还跟飞贼有交往呢?” 翎钧只是觉得这药好用,想要自己随身带上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料,竟还从柳轻心这里,听到了跟这药的趣闻,“不过说真的,这么好用的东西,若是能配给军队,打起仗来,可得少死好多人呢!” “倒也谈不上有交往,只是我师父脾气颇为古怪,在她的眼里,所有的生灵,都只有病人和不是病人之分,善恶好坏之类,她从不深究……时日久了,便是什么人都认识了一些,许多得她妙手相救的,就都跟她成了朋友,有什么偶然得到的奇特药方,都会送来给她,讨她个欢喜。 想起自己的师父,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便转移了话题,“若是打仗,这药的确是能救不少人性命的,但因配置起来太过复杂,许多随军的大夫,都没这本事,与其让兵将们冒风险。倒不如……” “如果有一天,我要去战场了,你愿跟我同行吗?” 出生贵族世家,看惯了明争暗斗,翎钧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识人辨人的好手,他抬头看了一眼柳轻心,便是知道她所言非虚,并不是心疼配方,不肯告知他人,才故意这般说话,“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你在,我就可以安心,可以度过一切灾难痛苦,可以……女人,你说,你会不会就是帝都城外山上道观里的老道士所说的,我这辈子的福星?” “是不是你的福星,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只要熬过今晚,你没死,你的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给翎钧把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敷了药,几处严重的,使干净的棉布包了,柳轻心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翎钧闲聊起来,“不是我打击你,就你受的这伤,没个年半载的修养,别说是上战场,就是跟人比划拳脚玩儿,都得输得跟孙子似的!消停儿的养着罢你!要是真有朝一日,朝廷打算讨伐宁夏,收拾哱承恩了……不用你叫,我就是女扮男装,也得去当随军大夫去!” “你可别!” 听柳轻心说,要女扮男装的混进军营,参加讨伐宁夏的战役,翎钧本能便感觉到自己心里,被什么给揪了一下儿,想都不想,就一口拒绝道,“你个女人,跑去男人堆儿里,凑什么热闹!就不怕让人发现真实身份,吃了大亏去!你要真是想在朝廷讨伐宁夏的时候,参与其中,介时……就给我写一封信,我给你弄个合适又安全的身份,带你同去!” 虽然不知道翎钧是个出身什么厉害家族的身份,但只凭他的言辞谈吐,柳轻心就能大约判断出来,他家里的地位,该是要比哱承恩家里的那种,据守一方的“土皇帝”,要高的多的,嗯,当然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翎钧的家里,对宁夏哱家的敌意……说是不共戴天,都怕是犹有不及的,“那就先多谢了!到时候,我一准儿不给你丢脸,一准儿,让你多多立功!” 晚上,翎钧吃了一些柳轻心让厨娘特意给他煮得米粥,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翎钧在山上多日,全靠啃树皮,喝泥水充饥,肠胃伤得厉害,再饿,也不敢吃多,这一点,他懂……柳轻心觉得他可怜,没好意思在他面前吃美食,就陪着他一起,喝了一碗粥,吃了些腌菜,就算是把这一顿,给搪塞过去了。 网,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原创! 第四十章 到半夜的时候,翎均突然发起了烧来,全身滚烫,额头都热得能当暖炉用了。 一直没敢睡,守在他旁边观察情况的柳轻心,只觉得自己的心微微一沉,便忙不迭的把早就准备在一旁的,晚饭之后才调制出来的藿香正气水,使棉花沾了,给他塞进了肚脐里面。 术后发烧,是人身体自保的消炎反应,当真论起来,应该算是好事,但事无绝对,过犹不及,发烧发得厉害了,也会把人的脑子烧坏,让人变成傻子……柳轻心当然不希望翎均这个自己的病人变成傻子,不然,就算她是救下了他性命,让他活了,也是没甚意义了…… “我顶着恶臭,费劲儿巴拉的的给你把烂肉都切掉,好不容易才把你给收拾成个快正常的人了,你可别变成个傻子啊,不然,我可白忙活了!” 柳轻心一边唠叨着,一边去旁边,倒了半碗烈酒过来,沾湿了手里的棉花,就给翎均往手心擦了起来,“我可还盼着以后,你能好起来,带兵去讨伐哱承恩家老窝的时候,能带上我一起去呢!” 唔一一 昏睡中的翎均,不知是因为难受,还是旁的,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吟,像是要回答柳轻心的说话一般凑巧。 柳轻心勾唇一笑,手底下更加力忙活了起来。 她突然觉得,这个自称翎均的男子,有些小小的可爱,就好像……很久之前,自己施救过的一个得了绝症的孩子,明明希望那么渺茫,却依旧不弃希望,而那孩子的坚持,到最后,也的确是换来了康复,换来了新生,希望……翎均,也可以这样…… 一夜无眠。 翎均虽然一直在发烧,但这烧发的温度,却被柳轻心控制的很好,刚刚高于人的体温,可以起到杀菌消炎的作用,又不至于,把他的脑子烧坏。 清晨,随着第一缕阳光升起,翎均也悠悠醒转过来,睁眼,目光遇上因为熬夜,而脸色有些不好,生出了淡淡一抹黑眼圈的柳轻心,微微一滞。 “你……守了我一夜?” 片刻沉默之后,翎均便是回过了神儿来,唇瓣微启,顾不得口渴,就用自己嘶哑的声音,跟柳轻心问了这么一句。 “你是我的病人,作为大夫,对自己的病人负责,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么?” 见翎均醒过来了,柳轻心不禁心中一喜,起身,去旁边的小桌,到了一杯白水,端到了他的面前,伸手,腰身使力,扶着他半坐了起来,“来,喝点儿水,发了一夜的烧,先润润嗓子再说话,我可不想,治好了你的外伤,又治你的嗓子!” “谢谢。” 柳轻心的体贴,让翎均觉得心里一暖,险些就沉迷在了她的美好里,但下一刻,她扶他起身的时候,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奶香,却是刹那间,就把他又拉回了现实。 她是哱承恩明媒正娶的妻子。 虽然现在,她已经从哱承恩的家里,偷逃出来。 却依然是改变不了……她已嫁作人妇,还生了一个孩子的事实。 他不该想得太多,确切的说,是不该想入非非…… 她是个大夫,她出手救自己性命,也只因为她是个大夫,狠不下心,对一个伤患置之不理,他……不该多想…… 真是可惜。 如果当时,他再强硬一些,坚持一些,不择手段的毁了她跟哱承恩的婚事,现在……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如今,他未娶,她……却是已经嫁了……就算他可以说服自己,不介意她是有过婚配,有了孩子的人,他的家里,却是注定不会同意,让他迎娶一个……她这样的女子的…… 虽然,她依旧美好,虽然…… 恨未逢君未嫁时。 “嘿!想什么呢你?!” 见翎均喝完了水之后,就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发起了呆来,柳轻心颇有些不解的拧了拧眉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没再发烧,这家伙不是烧坏了脑子,只是纯粹的在发呆而已,还好。 “没,没事儿,就是突然觉得,让你为了我做这许多……有些太过意不去了……” 被柳轻心这么一唤,翎均便是回过了神儿来,脸上微微一红,忙别过了头去,看向了闭合着的窗户,“那个……能开下窗户么?这屋子里,有些热呢……” “你只是刚起身来,才觉得热,忍一会儿,散了热气,就会好了。” 给翎均往背后垫了一个软枕,柳轻心便端着已经空了的水杯,跳下了软榻,“你歇着罢,我去让厨娘做些好吃的早饭来……你昨儿晚上已经喝了一顿粥,肠胃也差不多养过来些了,今天,就可以少吃一些面食,嗯,阳春面,你喜欢吃不?” “阳春面……是什么面?” 对饿久了的人而言,吃东西,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为了果腹的本能。 俗话说的,越饿越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用医学的角度来看,人饿的越久,饿的越厉害,身体缺失的营养就会越多,身体缺失的营养越多,就会越对能那些营养的东西,渴求越大,说的通俗点儿,就是越馋。 “没吃过?” 见翎均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儿里,都带了“馋”光,柳轻心不禁一笑,反问了他一句,“你家里,不是地位颇高的官宦人家么?真竟连阳春面这么普通的饭食,都没吃过?” “没吃过!我跟老天保证!听都没听过!” 翎均一边说着,一边本能的吸了吸口水,那嘴馋的可爱样子,一下子就把柳轻心给逗乐了,“女人,你,你真还在这里站着啊?!你,你不是说,要去让厨娘,给我做阳春面么?你倒是去啊!” 很快,一碗在柳轻心指导下的阳春面,就在几个厨娘的忙活下出了锅。 这时,柳轻心才是知道,这在她想来,再简单不过的一道面食,在这里,真的是没有的,刚才,翎均说他没吃过,也没听过的话,不是哄她开心的。 “没想到,我这煮鸡蛋都会煮破的人,也能假冒一回好厨子!” 柳轻心自嘲的笑了一下,从厨娘的手里接过了放面碗的木制托盘,转身,径直往后院里走去。 第四十二章 s推荐好友的文《贵女谋》,书号3093718,文荒不够看的亲们,可以去看哦~ 柳轻心刚刚把手里药碗交给了迎上来的厨娘,便见姜嫂从外边儿一路小跑着进来,身后,跟了那个她昨天才见过的药商,周老二。 “药抓回来了?” 看了一眼已经到了自己面前,跟自己行礼的姜嫂,听她应了,柳轻心才颇有些不解的,抬头看向了跟着她一起进来的周老二,勾唇一笑,态度和气的跟他问道,“周掌柜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儿,要跟奴家商议么?” “回夫人的话,药都抓好了,周掌柜那里的碾药器具坏了,新的还没做回来,奴婢怕耽误了老爷用,就先抱了回来,顺路定了一套器具,打算自己磨碾,算着时候,该是不多会儿,就能给送来了。” 姜嫂是个做事细致的人,所以,柳轻心给了她一定的采购东西权限,每个月五十两银子的杂用,买什么东西,哪里支出了,都记下账来,月底核算,多退少补,“奴婢特意跟人打听过了,这卖药具的掌柜,是常年给各大药坊都供应器具的,所有器具,都是依着规矩做的,工艺精良,货真价实,唯一不好,就是出货太慢。” “刚才,也是凑巧儿了,有家医坊不开了,去退之前订购,还没有取货的一套工具,让奴婢给遇上了……奴婢跟那掌柜的讲了下价儿,那掌柜的听说。咱们要新开的医坊,以后少不得从他那里定器具的,便把那套做给旁人的新器具折了下价儿,五折卖给了奴婢。” 说到这里,姜嫂稍稍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才又继续往下说道。“原价是二十三两银子,折完价之后是十一两半,奴婢又让他给抹了个零头,十一两整……因这东西给得便宜,那掌柜的说不给送货,一会儿,奴婢放下了抓好的药。就带上两个婆子一起。去他铺子里把器具都搬回来!” “你瞧着办罢,晌午时候,需要给老爷换药,别耽误了就行。” 柳轻心随口应对了姜嫂一句,便把目光重新转向了已经走到自己近前,约莫有五步远处的周老二身上,“周掌柜?” “周某是来给夫人致歉的,器具损坏。没备用的,给夫人造成麻烦了。” 周老二先是跟柳轻心行了个礼致歉,然后,不及她答复,便自己站直起了身来,说起了自己的另一个来意,“夫人昨日吩咐的各类药材,周某已经都备好了,不知夫人何时有空。去查验一番?” “我家夫君受了点儿伤,这几天怕是不适合去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虽懂些药材医理。这刚刚生了孩子,才出月子,也是不甚合适去……” 稍稍停顿了一下,柳轻心佯装无意的,拿眼神的余光,打量了一下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周老二,见他一直低垂着头,的确是一副有事说事的模样,没有眼神乱瞟,打着说事儿的机会,探听自己家里的事情,才是稍稍放心了些下来,跟他说起了正事,“不若这样,周掌柜你先核算下价钱,我把货品九成儿的钱款先付给你,占你仓库几天,等我这边儿使人打得药柜好了,我夫君也能下地行走了,再去你那里验货取货?” “钱倒是小事儿!周某只是担心误了夫人使用!昨儿……你家婆子跑去周某那里抓药,药方,可是把周某给吓了一跳呢!” 说到这里,周老二稍稍停顿了一下,往旁边儿看了下两个忙活着打扫院子的婆子,有些欲言又止的看向了柳轻心,“周某也算是略懂药理的,夫人昨儿使人抓得那副药……让周某颇有些看不懂了呢……不知,可方便请教?” “医药之理,向来少不得精研推敲,周掌柜即是感兴趣,咱们谈谈也无妨,屋里请。” 柳轻心知道,自己开的那个方子,会让大部分的大夫看不明白,却是没曾料到,药商周老二,会是第一个跟自己来请教的,“王嫂,去沏点儿好茶来,我和老爷,要跟周掌柜探讨医理。” 翎均明显不是懂得医理的人,但柳轻心却是相信,他一准儿能“装”好自己博学多才的夫君,帮自己撑起门面,虽然……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来,为什么会这么没有理由的相信翎均,但,事到临头了,她还是本能的决定,就顺着自己的心意走下去了! 进门,一股浓烈的酒味儿,让周老二微微一愣,抬头,见柳轻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强压下了疑惑,继续跟着她往里屋走去。 疑惑这种东西,从来都像是弹簧,越压得厉害,就会反弹起来的越高,而且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适用的很,这会儿,当然也不例外。 进到里屋,见到仰躺在窗边软榻上,几乎被包裹成了粽子的翎均,周老二心里的疑惑,顿时,便更多更大了起来,“这位就是……” “这是我夫君,翎均。” 浅笑着给周老二介绍一下躺在床上的“自己的夫君”,柳轻心便紧一步到了翎均所躺的软榻旁边,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样,然后,接着说道,“夫君,给咱家医坊供药的周掌柜来了,我扶你起身来,打个招呼,如何?” “好的,娘子。” 听柳轻心唤自己“夫君”,翎均顿时便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得像是要飞到天上去,踩着云彩翻几个跟头才能表达,这心情一好,自然而然的,演技也就好了起来,“我这会儿的这难看样子,于理,是不该见客的,唉,真是要让以后的生意伙伴笑话了……” 在柳轻心的搀扶下,翎均由之前躺坐的姿势,换成了几乎坐直起来,扭头,看了看周老二,客气的冲着他笑了一下,温文尔雅的跟他打起了招呼来,“周掌柜好,昨日还听我家娘子提起过你,不曾想,今日就有幸,跟你见上了!我们这初来乍到的,以后,还少不了烦你多帮衬呢!” “翎掌柜实在是太客气了!周某也是自幼研习医理药理之人,昨日,有幸得见了夫人使下人去抓得一副药的药方,想了许多时候,也没能想懂,翻书查找,一直闹腾到半宿,也没弄明白了……” 说到这里,周老二稍稍停顿了一下,抬头,偷眼瞧了一下翎均,见他颜色不变,依旧是笑呵呵的,才是继续又往下说道,“周某天赋一般,却是天生了一副倔强骨头,遇上自己想不明白,看不明白的东西,就会睡不着觉……原本想昨儿半夜就来请教,走出了家门儿,便是感觉了不妥,回去之后辗转反侧,一直到现在,都没能合半下儿眼,这不,今儿一早,夫人使了家中下人又去抓药,周某就……” “勤勉好学是好事,但因为这个,而损害自己身体,就是不美了。” 得了柳轻心的眼神儿,翎均便是明白,对这个周老二,自己是该怎么应对,冲着他客气的点了点头,便把目光,转移到了柳轻心的身上,把这自己不是“专业”的事儿,交给了她来解释,“娘子,你昨儿让家里下人去周掌柜那里抓了什么药?真竟让周掌柜这般……” “我就抓了一点儿给你敷伤口的金疮药呐……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子罢?” 对翎均的表现非常满意的柳轻心,在周老二看不到的角度,不自觉的给了翎均一个夸张的笑容,然后,慢慢的站直起了身子来,扭头,看向了周老二,“周掌柜,我昨儿写方子使人去抓的那副药,你是哪个地方看不懂了?” “夫人使人去抓的那副药,一共是十六味,其中,雄土鳖四钱,胆南星五钱,血竭五钱,没药八钱,微炒的马钱子九个,龙骨三钱,南红花五钱,川羌活三钱,螃蟹骨三钱,当归三钱,净乳香一两,口防风五钱,白芷五钱,升麻五钱,菖蒲三钱,川穹四钱,这……没错儿罢?” 见四下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周老二便是放松了一些,往翎均躺着的软榻旁边走近了一步,便继续跟他问道,“这十六味药里面,哪一样都不像是药引子啊,这……这不合常理啊!” “药引子是黄酒,或者人的口水,前者适合广泛使用,后者嘛,疗效较之前者更好,只是……大量使用的话,怕是随便什么人,也都没法儿做到的才是……” 扭头,看了一眼正用讶异眼神儿看着自己的周老二,柳轻心不禁一笑,半点儿都不私藏的,把这药方里,他理解不了的事情,“解释”给了他听,“我夫君是在从外边儿回来的路上,遭了山匪抢劫,身上受了诸多刀伤箭伤,骨头也裂了两根,我在路上遇了他时,他已受这重伤有些时候了,考虑到他失血颇多,再不尽快止血,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我就一边儿给他擦洗伤口,一边儿让家里下人去你那里,抓了这副药回来,给他使用……因前些日子,我生产的时候,让人备了些黄酒家里,就没再让人去额外购买,害周掌柜一夜未眠,真是罪过……”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s躬亲感谢安梦语亲,秦珞亲,笑容不是亲,蚊香升起亲的打赏,么么哒~ “药引子是黄酒或人的口水?” 柳轻心的答复,让周老二微微一愣,继而,便双目圆整,兴奋的险些蹦高起来,“我的个天呐!我怎就没想到呢!妙方!果真是妙方!我周老二活了三十多岁,有生之年,能听闻此妙方,真是,真是下一刻送了性命,也值当的了!” 学医之人,尤其是好大夫,都是非常较真儿的,不过,像周老二这么较真儿的,也是少数中的少数。 柳轻心自己就是个较真儿的人,所以,这会儿见着了一个比自己还爱较真儿的,而且也是学医的人,本能的,就对他言语和气了起来,“周掌柜真爱开玩笑,不过就是一个药方罢了,哪就至于严重的,能让人‘朝闻道,夕死可矣’了?听周掌柜这说话,该也是对医药颇多见解的,若是不嫌弃,日后,就常来家里喝茶,咱们一起多多讨论医理药理……” 听柳轻心邀请周老二常来家里玩耍,翎均这名义上是她夫君,实际上却是只能对她心生暗慕的人,哪里受得了? 当下,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对她的这般行为,表示了自己的抗议! 柳轻心是大夫,翎均的病,又是她亲自经手医治的,心里自然清楚,他的心肺没有受伤,这会儿,也没有灌着凉气。更没喝水,于理,不可能突然就咳嗽的这么厉害起来,扭头,见他正在偷偷儿的给自己使眼神儿,顿时便明白,他这是要让自己注意说话,一会儿。他要有事情交待自己,让自己尽快把这个周老二打发滚蛋。 虽然不知翎均是打得什么主意,但出于对他的本能信任,柳轻心还是选择了遵照他的意思,脸上神色一变,佯装尴尬的回头看了周老二一眼,便客气的对他下了逐客令。“既然周掌柜已经弄明白了自己想知道。奴家就先不留你下来喝茶了,我家夫君的这情景,你也见了……不若,待我家夫君身子康复了,咱们改日再聚?” 柳轻心的这逐客令下得颇不客气,却是言辞有理,让听得人半点儿都生不出厌烦来,再加上翎均在一旁装得有模有样……两人一唱一和。竟就让这在场的周老二,忍不住心底羡慕起来,直叹自己家里的婆娘是个只会花钱的败家货,跟人家家里的娘子一比,完完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使下人送周老二出门去,柳轻心便折返屋里,跟翎均问起了,刚才他阻止自己邀请周老二常来家里作客的事儿。“那人一看就是喜医好药,对医理药理颇多见解的。你干嘛不让我请他常来家里探讨啊,翎均?” “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这事儿,你也是知道的。” 翎均知道,自己不希望这个周老二来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自己在吃醋,不希望柳轻心跟除了自己之外的男子,交往过密,但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半点儿异样,以防让柳轻心发现了自己的想法,不肯搭理自己了,“换句话说,以后,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镇子里的时候居多,我就算是能偶尔在办事的时候经过,也不可能久留……你就不想想,你一个妇道人家,经常约周老二那么个大男人来自己家里作客,会不会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口舌是非?你就算不给自己想,也该……给那个还只会吃奶的小家伙想想罢?难不成……” 后面的话,翎均没说,但偏就是这样的欲言又止,效果,远比他直接说出来,要好上万倍,而且,还不会破坏他跟柳轻心之间的亲密。 听翎均把因由说完,柳轻心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翎均说的没错,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妇道人家,“夫君”又不经常在家,如果……总是邀请男子进门,不管是因为什么,时日长了,都难免要招惹口舌。 这是这个时代的思想决定的,不是她一人之力,可以扭转。 既然无力改变,那就努力适应,活着,好好儿的活着,未来,才有希望。 这句话,是她已故的师父说的,她一直铭记于心。 “我记下了,翎均,谢谢你,刚才,是我太糊涂,太意气用事了。” 由衷的跟翎均致谢一句,柳轻心浅笑着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看向了他的眼睛,“你刚才说……以后,也会偶尔过来,是不是真的?” “我可是你‘夫君’,不经常出现一下的话,不是太假了么?而且……我也的确是经常被家里遣来南方办事的,偶尔顺路经过一下,来给你撑撑门面,蹭你几顿饭吃,不也是……” 被柳轻心这么一盯,翎均这向来做事冷静的人,也是忍不住紧张了起来,忙不迭的清了清嗓子,把自己的脸侧过旁边儿去,躲闪起了柳轻心的眸光,“你都唤我‘夫君’了,我这当‘夫君’的,还能不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照应你一下儿?” “那……我可以让小宝叫你爹爹么?” 柳轻心想了一个月,也没能给刚出生的小娃儿,想个能让自己喜欢的名字出来,索性总得有个称呼唤他,便先给小娃儿起了个小名,凑合着叫着,这“小宝”,就是那小娃儿的小名了。 “小宝?哦,你是说那个小娃儿罢?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虽然这孩子没有他的血脉,却因有幸,是柳轻心所生的……而让翎均爱屋及乌的觉得,他也不是非常的不讨人喜欢,尤其是这会儿,柳轻心又说,想让他给这小娃儿当爹爹……这种一下子就光明正大的沾了柳轻心便宜的好事儿,顿时就让翎均心情畅快了起来。“你是我‘娘子’嘛!你生的小娃儿,当然该叫我爹爹!” “你肯答应,这可真是太好了!” 听翎均想都不想,就答应下了自己的请求,柳轻心一直压在心里的一块儿大石头,瞬间,便落了地,“原本我还担心。小宝长大些以后,会因为没有爹爹,而遭人欺负,你肯当他的爹爹……可真是……可真是……” “你还没给孩子取名?昨儿,我听奶娘说,孩子是不是都一个多月了?!” 不及柳轻心把后边儿的话再说出来,翎均便开口打断了她。转移了话题。 他不想听到哱承恩这个名字。尤其不想,从柳轻心的嘴里听说。 当然,若是有朝一日,讨伐诏书上面写着,取哱承恩项上人头,以安国家社稷什么的,他还是很乐意看到,并亲自去执行的。 “没呢……我想了好久。一直没能想出来个叫着妥当,自己又听着顺耳的,这不,就先取了个小名儿,叫小宝了……” 柳轻心自己也知道,她这个当娘的,是有多么的不称职,孩子一个多月了,还连名字都没取。整天使个随便想出来的小名叫来叫去,可……知道归知道。真让她取,她还真就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要不……你这个当爹的,发挥下聪明才智,赐他个名儿?” “依着我说,就叫常洛!天格木,地格木,人格木,三才皆为木,取个温厚平顺,如何?” 翎均稍稍想了一下,自己掰着手指数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了头来,跟柳轻心建议道,“人生在世,所求不过一个平安喜乐,岁月静好,你也是看过大家世族腌臜事情的人,想必,也不想让他再入泥泞,过些崎岖难行的求名夺利的日子了……” “呦,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不出,你还博学多才的,懂些命相之术呢?” 翎均给小宝取的这个名字,颇合柳轻心的心意,虽然,她并不懂什么生辰命相之术,但听翎均说,取义是“温厚平顺”,便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不过嘛,这名儿听起来倒是不错呢,得了,就叫这个名儿了!” “那可不!以后,我要是遭我爹嫌弃了,被赶出家门来,就来这小镇里投奔你,没事儿的时候,去你药铺门口摆个测字的摊子,当个江湖骗子去!” 听柳轻心又趁机找茬儿挤兑自己,翎均也不跟她恼,只笑着回了她一句玩笑话,便放松了身子,哼着小曲儿,舒服的眯起眼睛,享受起这难得的,与柳轻心共处的悠闲日子来,于他而言,能拥有这样的生活,便是一种莫大的奢侈……所喜之人在侧,不用担心姨娘和兄弟们的陷害和阴谋,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 “就你这样的,还能当得了江湖骗子?不是我挤兑你,江湖骗子,那可不是一般人就能当的!” 笑着调侃了翎均一句,柳轻心便又站起了身来,帮他掩了一下被子,就准备往门外走去,“中午想吃点儿什么?我让厨娘准备菜去……嗯,你可得多吃点儿,下午给你换药,有可能会疼,没劲儿的话,可吃不住……” 听柳轻心说,下午给自己换药,“有可能”会疼,翎均之前还惬意的脸色,霎时间大变,忙不迭的睁眼,看向她去,想跟她求证,却发现……她正在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己,明显是一早儿就算准了,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 上当了! 确切的说,是又上当了! 这可恶的女人,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才不过是跟他相识了两天都不到,她是怎么做到,对他这么了解,这么准确无误的,掐住他的软肋的?! 噗嗤一一 翎均的反应,让柳轻心一下子便忍不住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美得国色天香。 “你啊!真是我的……我可说你什么才好!” 看着柳轻心笑得花枝乱颤,开心的不行,翎均也是瞧着她没了脾气,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选择了“认命”,“你想吃什么,就让厨娘做些什么罢,我不挑食,酸甜苦辣都能吃,倒是你,昨儿熬了一夜,得吃些滋补调理的才行,可别我的伤好了,却把你给了累趴下了……” “不会,我可是大夫来着,要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那还不得被你给笑话死!” 柳轻心笑着又看了翎钧一眼,便转身快步走出了门去,待绕过了墙角,才背倚墙垛儿,手抚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起来。 不知是得了什么魔怔,刚才她扭头看翎钧的时候,竟突然心跳加速起来,而且,莫名其妙的就觉的翎钧是她认识的所有人里面,最好看,最养眼的一个。 而实际上,翎钧这个要个头没个头,要模样没模样,单眼皮,塌鼻梁,皮肤偏黑的男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算是个英俊的人……不但算不得英俊,连一般,都只是勉勉强强才能卡上标准的! 恢复了一下心情,等自己的心跳稍稍缓了一些,柳轻心才站直起身子来,移步出了后院,直奔厨房而去。 午饭有三个肉菜,两个素菜,一个汤,外加几样点心。 厨娘们知道自己家老爷回来了,又是身上受伤,需要吃些滋补调养的东西,便是各显身手,把自己最拿手的菜,每人都做了一道出来,用来讨自己家老爷和夫人欢喜,奶娘的饭食,依旧是照着柳轻心吩咐的,月子饭的规制做的,炖肘子,鲜鱼汤,样样不少。 刚出生才一个多月的小宝,哦,当然,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名字,常洛,饭量比一般这么大小的孩子,要大的多,奶水足量,为寻常人家孩子两个都是有余的奶娘,在这里住着,喂他一个,都时常觉得,有些捉襟见肘。 这事儿,奶娘于氏跟柳轻心禀报过了一回,柳轻心也通情达理的让人牙子又领来了几个奶娘,供自己儿子挑选,却是不料,除了最初柳轻心选定的那个奶娘,小宝一个其他的奶娘都不接受,别说是吃奶了,抱都不肯让人抱,更有甚者,到后来被折腾的烦了,一泡尿,湿了那伸手想接他的奶娘一身。 无奈之下,柳轻心只得把这再选奶娘的事情作罢,让厨娘时常熬些米汤备着,如果奶娘的奶不够他吃,就给他加喂些米汤顶饱。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s躬亲感谢媚眼空空亲,刀把师太亲,糗人sk范亲,野洲之恋亲,且听风云叹亲,傲世疯少爷亲的打赏,么么哒~ 翎均有伤,被包得像个粽子,吃个面,还能勉强凑合着,吃米和菜……可就有些强他所难了…… 看着被放在了他面前小桌上的饭菜和一大碗米饭,翎均本能的,便拧紧起了眉头,可怜兮兮的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柳轻心……这,该不会又是这可恶女人,要用来收拾他的罢?这……这也…… “怎么,不合你口味?” 柳轻心并没想太多,端起自己的碗,一边往自己碗里夹菜,一边不解的看向了只盯着她看,不动手拿筷子的翎均,“你这人,真是难伺候!跟你问想吃什么,你就说,不挑食,什么都吃,这会儿,饭菜做好了,端上来了,你这只看不吃,又是几个意思?!想吃什么,你就只管说嘛,我再使厨娘去给你做,就是……” “你有没有试过,把自己包成我这样的粽子,然后看着一桌子美食,却下不了手的糟心?” 看了柳轻心一眼,翎均便是知道,她只是忽略了自己没法儿吃这事儿,而不是故意收拾自己,脸色一塌,伸出了自己受伤比较轻,却也包了好几道棉布条在上面的手,在柳轻心的面前晃了晃,故作委屈的跟她问了一句,“面可以放在桌子上,用筷子卷起来送到嘴里。筷子拿不好,也能卷的起来,这米和菜……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吃呗?” 经翎均这么一说,柳轻心才是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到离谱的错误。 早晨时候,翎均能不用人帮忙,就自己把早饭吃了。那是因为……早饭,她让人做的是阳春面! 使筷子一卷,就能送到嘴里去的! 而这午饭……米饭,炸茄丁,松子玉米,肉沫碎粉……厨娘们怕翎均这病人不能活动,需要卧榻修养。早晨积食。就把所有的菜,都尽可能的往小往碎里做…… 也难怪翎均只看不吃,这么小,这么碎的东西,就是手没受伤的正常人,都得筷子使得好的,才能夹得起来,他这……咳。可不就是,只能看,不能…… “这可不是我吩咐厨娘做的!我只说,让她们做些自己拿手儿的菜来,没想到……” 想到了这个问题的柳轻心,忙不迭的出声辩解,不希望翎均误会了,觉得是她在故意使坏,收拾他这个不能自理的人。“我以自己的人格起誓!我……” “我没说你是故意的。” 看着柳轻心一紧张,就红了脸的可爱样子。翎均顿时便觉得,自己也不是非常的饿了。暗叹一句,所谓的秀色可餐,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了,脸上的“可怜”样子不变,心里完全彻底的打定了主意,要用这事儿赖上柳轻心,让她对自己“负责”,“‘娘子’……我饿……” 柳轻心本就心软,觉得是自己失误了,才让翎均吃不着饭,这会儿,又听了他可怜兮兮的跟自己喊饿,顿时便觉得,更加愧疚了起来。 让厨娘再做,少说也得半柱香的工夫。 可翎均这里,哪里像是还能忍得住那么长时间饿的? “要不……我喂你吃?” 柳轻心看了看桌子上的饭菜,又看了看一脸委屈的翎均,一番犹豫之后,突然,一个既能不浪费这桌菜肴,又能让翎均不饿肚子的,两全其美的法子,就在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这……好罢!” 心里暗爽,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让柳轻心觉得自己轻浮,翎均像是“犹豫”了一下,最终,“没能扛得住”美食的誘惑,“被逼无奈”的点头答应了下来,“事急从权!厨娘不知我伤势,把饭做成这样……麻烦‘娘子’你一下儿,总比把我饿死了,白费‘娘子’救我这条命回来的忙活好!” 翎均的这话,说得不可谓不艺术。 首先,把自己肚子饿得不行这“无奈”抛出去,不让柳轻心当自己是个登徒子,对自己留下坏印象。 然后,又把没法儿自己吃饭的这事,归于厨娘不知自己受伤的程度上,不然柳轻心自责,或者对厨娘们不满。 再然后,还把柳轻心喂自己吃饭这事儿,说成是“事急从权”,而非旁的,不然她对此心生抵触。 最后,当然也是最重要的,还“不经意”的感激了柳轻心对他的救命之恩,让柳轻心听到,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值得她信任! 是人都爱听好话,只不过,这各自爱听的好话,种类不同而已。 柳轻心,自然也不能免俗。 翎均这么一句看似随意的话说出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如他所愿的起到了想要的效果,哄得了柳轻心高兴,欢欢喜喜的拾起他面前的碗筷,就开始给他喂起了饭来,一口饭,一口菜,细心至极的看着他细嚼慢咽的把嘴里东西咽下去了,才再继续给他喂,看他吃的太着急,有些噎着了,还会给他盛汤…… 这样的生活太美好,来得又太快,让翎均一下子就不适应起来,嘴里吃着东西,心里谋划着要怎么做,才能让这种幸福,一直延续下去,这辈子都能时时享受,以致于……三心两用,常常就一个不当心,就噎着了自己,或者咬到了舌头……一顿饭吃完,竟是噎住了不下五次,咬到舌头,不下七次! “想吃肉,你就直说嘛!晚饭,我让厨娘给多做点儿!” 柳轻心是大夫,以前的时候,也是经常会给自己不能行动的病人喂饭,所以,并不觉得,自己给翎均喂饭这事儿,是有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更不会往旁的地方去想……见他不是噎着,就是咬到舌头,本能的,就想要逗他一逗,看他被自己挤兑之后,糟心又拿自己没法子的样子,“要不……咱晚饭加道清炒口条?” 翎均的反应速度极快,不然,也不可能在母亲家里没权没势,父亲又不加青眼的情况下,安然活到现在,被柳轻心这么一挤兑,半个呼吸都不到的工夫儿,就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佯装愠怒的给她顶了回去,“我不当心,咬两下舌头,你都要挤兑我两句,你说你这女人,真就这么狠心,连我这么个重伤在身的人,都不肯放过呢!你才是猪呢!” “哎,我就欺负你受伤不能动啊,啧,对了,就是这眼神儿,我怎就这么喜欢看,你这想要捏死我,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呢?” 朱翎均的糟心样子,一下子就取悦了柳轻心,她勾唇一笑,侧身在跟他一张小桌之隔的地方坐了下来,端起自己的碗,一边儿继续挤兑翎均,一边儿心情极好的吃起了饭来,“你瞧瞧你,受伤了,动不了罢?哎呀,可真是可怜呢,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我神医妙手,不用你在这榻上窝那么久,就你这伤,没个十天半月,你也别想爬起来……啧啧,是不是很糟心?看着我就恨得牙痒?别这样吹胡子瞪眼的嘛,你还能咬我啊?” “不行,我是回民。” 翎均虽然是男子,但常年跟家里姨娘和兄弟们勾心斗角,也是不自觉的就练出了一副伶牙俐齿,这会儿,让柳轻心挤兑的厉害了,本能的,就回了她一嘴,有深意,却又没直白的把话说明白了,需要人推敲的来。 听翎均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柳轻心不禁一愣,往自己的嘴里又送了一口米,嚼了两下儿,才是蓦地明白了,他这里面的意思! 自己挤兑他,说他还能有本事咬她了不成,他说,他是回民……回民不吃猪肉,这不就等于是在说,她是猪?! 这个混蛋! “你!你给我等着!” 柳轻心从来都不是个肯吃亏的人,这一下子被翎均给挤兑了,哪里能答应?当下,就威胁起了他来! 她是个有医德的大夫,不会那病人的性命儿戏,却不等于……她就会大方的轻饶了翎均这个给她“下套”,还真就把他给套住了的人! 听柳轻心在自己这里“吃了亏”,表示要收拾自己,刚刚还在得意的翎均,顿时便跨下了脸来,他是病人,柳轻心是大夫,她要是想收拾自己……那可真是太轻松加愉快了!自己这……是不是就叫,乐极生悲? “哎,翎均,你知道么,我家乡那边,有句话说的特别适合形容现在的你。” 见自己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把翎均给吓着了,柳轻心的心情,顿时便好了起来,往自己的嘴里又送了一筷子米,就笑着逗起了他来。 “什么话?” 这时翎均想的是,认怂,肯定是不行的,砍头不过碗大个疤,就算是挨收拾,疼得撞墙,也绝对不能让柳轻心看不起自己…… 恩,当然了,她说什么,自己都顺着她,把她哄高兴了,让她不记恨自己,饶了自己,不能算是认怂。 对,就是这样! 翎均这样说服着自己,并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最明智不过的方式,一来,可以把柳轻心哄高兴,让她不记恨自己,不给自己小鞋穿,二来,也能维持住自己的面子,让自己能在柳轻心面前,以后都能抬起头来。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光嫁妆好有什么用?总也得遇到的人,的的确是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才能是后半辈子,真真的有着落……要我说,富贵人家是非多,官宦世家未必和,与其总想着,要让自家姑娘少吃苦,多享福,倒不如就教会她一门能安身立命的本事,将来,在夫家受了欺负,至少也能有个自保。” 想起已经死透了的,这个身体的原主,柳轻心不禁唏嘘,她娘家,外公家,倒是给配了不少嫁妆来着,结果,又如何呢?要不是自己恰巧来了这里,恐怕,死的就不只是她一个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生于世间,父母相陪走过前半生,夫君子嗣,相伴度过后半生,林林总总的算起来,除了自己,没人能陪伴走得完整,要我说就是,求人,不如求己。” 说完这番话,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继而,请笑着抬起了头来,看向翎钧,“这世道,说公平也不公平,说不公平,也分对谁,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你虽是男子,这话也是同样适用的。”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本能的便认真思考了起来,许久,才缓缓的抬起头,与她对视,而这时,他看向她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之前,一种由心而发的欣赏和敬佩,溢于言表。 “我可真是没想到,你一个商贾世家出身的女子,竟是能通晓这般……许多读书人,都未必能明白的道理。轻心,不是我讨好夸赞,若你为男子,恐怕……外安邦,内定国,都是不在话下的!”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伸了自己受伤不重的那只手起来,用食指沾了一点洒在外边的水。在桌子上面,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出来,然后,抬头看向了柳轻心,“让家里下人,去找镇上最好的银匠来,给常洛打一把有这个纹样的长命锁。让他一直随身带着。如果将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遇上什么危险或者为难,就凭着这把锁子,最近的去找城守和城守以上的人……只要不是大到了谋反,都可以得到帮助……我得到消息之后,也会尽快赶来……” 有些事,不需要问的太清楚。尤其是对无权无势,又没能力自保的人而言,知道的越多,往往死的越快,柳轻心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她知道,翎钧不直言告诉自己其中因由,定然是有他的道理,至于。这道理到底是什么,他不说。自己也没有必要问,如果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知道了,自然会明说出来,而非像现在这样,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好好的记下翎钧所绘的图样,柳轻心便缓缓地站起了身来,把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米送进嘴里,便用手抹了他蘸了水画在桌子上的东西,收拾碗筷,端起木质托盘,向门外走去,“你且休息一会儿,待我去跟下人安排好了你说的事情,就来帮你换药,这几天,常洛是越来越能吃了,一个奶娘,完全喂不饱他……之前,我使人牙子又领来了几个,他也没一个喜欢的,说是过了今儿晌午,还会再领几个过来,也不知道,他能相中的……这才一个多月,就这么能吃,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要我说,你就去找他现在的奶娘,问问那奶娘家里,有没有旁的姐妹或者亲戚,也是干这行当的,如果有,就让她把人领来,说不准,就能挑到合适的。” 听柳轻心为常洛能吃,奶娘的奶不够发愁,翎钧便帮他出了一个主意出来,“我家里也曾有弟弟是跟他一样嘴叼的,找了一百来号奶娘,都没能挑下人,后来,他之前的那个奶娘便出主意说,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也是在做这行的,不若就让她来试试,结果不曾想,她的那个妹妹来了之后,还真就一下子得了我那弟弟的欢喜,两个人一起,费劲儿扒拉的,才总算是给我那弟弟喂到了一岁零七个月,断奶。”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会儿,我便去找那奶娘,跟她问问这事儿。” 稍稍想了一下翎钧所说的这种可能,柳轻心不禁恍然大悟,每个人的奶水,味道都是不同的,小孩子的嘴刁,尝的出来,遇到自己不熟悉的,难免排斥,而如果,第二个奶娘跟他原本的奶娘姐妹或者亲戚,体质相近,年幼时所处的环境又是类似,极有可能就会出现,两人所产的奶水,也颇相似,甚至相同。 她以前,怎就没想到这个! 真是白费……她还是个大夫! 自己发愁的事情,极有可能马上就能解决,只让柳轻心的心情,一下子就锦上添花起来,扭头,冲着翎钧浅浅一笑,以示感激,“下午喝茶的时候,吃什么点心?我让厨娘去准备。” “都好,要你喜欢吃的就行,我不挑食。” 回眸一笑百媚生,这是这一刻,翎钧再看了柳轻心回头对自己笑时的感慨,一个愣神儿,待在恢复神志,屋子里,哪还有柳轻心的身影? 自嘲一笑,轻轻地摇了几下头,闭眼,向后倚在了软枕上,轻叹道,“道长说,我此行是福不是祸,看来,是又应验了……女人,这辈子能遇上你,我也算是不白活了!” 柳轻心把装碗筷的木制托盘随手交给了迎上来的婆子王嫂,便径直往位于前院的铺子里走去。 刚才,姜嫂来禀报,已经带人去把工具搬回来了,准备要磨药,跟她问询需要注意些什么,她告诉姜嫂,先去把抓回来的草药都用铡刀切碎成半指长的小段备用,待自己跟翎钧一起用过了午饭,再来指点他们继续,让她们也不要着急忙活,该吃饭就吃饭,活儿只要想干,就没有干完的时候。 正常来说,她使姜嫂去抓的那副药,全都切成小段儿,用不了多少时候,决不会耽误她们三人吃饭,待她自己吃完了,再来指点她们研磨药粉,也是足足够时间调制药粉,给翎钧换药的。 只是,有个意料之外,便是翎钧自己拿不了筷子吃饭,她先喂了他,又自己吃,耽误了些许。 “夫人。” 见柳轻心来了,三个婆子忙站起身来,给她行礼。 因所有工具都是新搬回来的,需要刷洗,三人怕耽误了柳轻心使用,便各自分工,交替吃饭,把工具洗刷干净之后,又使布子擦干了,在通风的地方晾着,柳轻心来的这会儿,她们刚刚好把药材依着柳轻心吩咐的,切成了半指长的小段儿,堆放在了一张干净的毛草纸上,还没来的及准备其他。 进门,看了一眼被洗刷的干干净净,放在通风地方晾着的各式工具,柳轻心便是知道,连姜嫂在内的,这三个婆子,一准儿是没能好好吃饭,光顾着忙和他吩咐的事儿了。 心里略有愧疚,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只勾唇一笑,跟她们三个说了一句,“你们三个,办事儿也是仔细,以后,就在铺子里帮忙收拾药材,不用回后院去做杂事了,月俸我先每人给你们涨二两银子,待以后,你们能认全所有药材了,就给你们涨到每人二十两。” 一个月,赚二十两银子,这可是许多男人出去做苦力,都未必能赚到的数量,说句不好听的,一些小本生意,在街头巷尾摆摊子卖零碎玩意儿和吃食的,毛利能一个月赚二十两银子的,都是少数中的少数。 像她们这样的婆子,除了会伺候人,便再没了什么技艺在身的,这样高的月俸,就更是想都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梦的。 “谢夫人,奴婢一定好好做事,力求达到夫人满意,尽早识遍所有草药。” 三个人里,姜嫂的反应最快,在听了柳轻心的这句许诺之后,便忙不迭的跪地跟她谢恩起来。 另外两个婆子见她行礼,才是回过神来,也忙学着她的样子,匍匐在地,跟柳轻心感恩许诺了一样的话出来。 “都起来吧。” 柳轻心并不喜欢有人跟她这样行大礼,虽然,她已经在这里有些时候了,但……二十多年的习惯,却是难改,“我这就教着你们研磨药粉,你们都好好的记下来步骤,以后,在前面铺子里帮忙,是要经常用到的。” 因翎钧马上就要用到这些药研磨调配的药粉,不能耽搁,这一次制作,柳轻心就全凭了自己动手,没让三个婆子帮忙。 三个婆子都想做一个月赚二十两银子的活计,在旁观摩,自然也就格外用心,柳轻心这完整的一遍做下来,她们已是都记了个七七八八,稍候再自己动手尝试一下,就差不多能独立完成了。 “这样,就完全做好了,我去给老爷换药,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一下,用过的器具,需要重新冲洗干净,用布巾擦一下,放到通风的地方晾干。” 柳轻心把研磨好的药粉装进旁边的小盒子里,盖上盖子,便站起了身来,扭头,往来时的方向而去,“姜嫂,收拾好了这里之后,你来一趟后院,我有别的事情要使你去做。”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s推荐朋友柚子的书《宠女》,书号3279153,亲们可以去戳戳哦~ 经过半天一夜的恢复,翎均的伤口,已经在柳轻心说配的金疮药效用下,完全止住了出血,开始生长新的皮肉。 心里暗自感慨了一句“身体好,才是真的好”之后,柳轻心便从一旁里拈起了银针,在蜡烛的火苗儿上烤了,扎上了给翎均止痛的穴位,用烧开后又放到温凉的水,帮他擦洗起伤口来。 要让新药起效,就得把伤口周边的血渍和旧药擦去,这清理,也是一门大学问,重了,会扯裂伤口,让前一天的恢复全都白费,轻了,擦洗不净,新涂洒上去的药,效用发挥不到极致,还有可能让已经干了的血渍长进肉里,留下难看的血疤和斑点。 而这种事情,对柳轻心这样的一个,可以算是在行医方面,有严重强迫症的人而言,是绝对不能忍受的! 翎均身上的伤口颇多,其中,大腿和小腹上的几道比较浅的,已经完全愈合,可以不用再上药了,清洗出来,等结痂自然退下即可……柳轻心这当大夫习惯了的人,只顾着埋头做事,完全没有注意,此时,半躺在软榻上的翎均,已经全身紧绷,脸红如血…… 昨日,被柳轻心捡回来的时候,他伤势严重,随时有可能伤重不治的“撒手人寰”,再加上,柳轻心给他擦洗施治的时候,又不能完全。也没有必要止住他所有地方的痛感,他没心情,也没力气来得及对柳轻心萌生情愫…… 心无杂念,自然不会臆想其他,而现在,他身上痛得轻了,又是对柳轻心有了“意思”……还怎么可能,不往歪里去想。不…… “恢复的不错!再养几天,你就可以下榻出门儿,去院子里溜达了!” 对所发生事情全不知情的柳轻心,在给翎均换完最后一处伤口的药之后,便面带笑意的站直起了身来,抬头,见他满脸通红。顿时一愣。以为他是又发烧了,便忙不迭的伸手,摸上了他的额头,“脸怎红成这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者冷得不行?!咦……也不烫啊……你这……” “我,我要小解!” 生怕被柳轻心发现,自己是身体有了“不良”反应的翎均,忙不迭的出声回答。试图引开她的注意,把这让他尴尬至极的事情掖过,“你,你去使下人,帮我拿个夜壶来!” “啧,我当多大个事儿呢,给你紧张的脸红心跳成这样。” 吃喝拉撒睡,是个活人,就避免不了。对柳轻心这当了许多年大夫的人而言,就更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笑着瞧了一眼翎均,便笑着转身。出了门去,“等会儿啊你,我给你拿来。” 夜壶拿到软榻边儿上,柳轻心这早就习惯了照顾病人的好大夫,便准备要给翎均这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帮忙,哪能料,她的这个举动,霎时间就把翎均给吓着了,忙不迭的伸手一挡,就抱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向后退了足有半步远去。 “怎么了?不是你自己说,要小解的么?!躲什么啊!” 对男女之事,完全就没有概念的柳轻心,见翎均突然神经兮兮的向后躲了起来,不禁一愣,抬头,看向了他的眼睛,“我又不是满身刺儿的刺猬,还能扎着你了啊?!” “你,你背过身去,我,这事儿,我,我自己来就行!” 听了柳轻心的这句话之后,翎均的脸色,顿时更红得厉害了起来,尴尬至极的咳嗽了两声儿,就寻了个托辞,让她转身去,给自己留个下台,“我……我……你这么瞧着我,我,我小解不出来!” “哧,矫情不矫情的,昨儿本姑娘给你擦洗身子的时候,怎不见你这么容易害羞的?昨儿,你倒是跟本姑娘说,你要自己擦洗啊!” 不屑的白了翎均一眼,柳轻心便遂了他的心愿,丢下他自己在屋里,自己转身出了门去,“我去瞧瞧常洛,你自己慢慢折腾,不用着急,恩,要是尿床了,记得在我回来之前,自己唤婆子进来,把被褥床单换了!” 柳轻心给翎均换药的这段时候,连姜嫂在内的三个婆子,已经把前面铺子里的,所有加工药材的器具都刷洗了干净,擦干晾上了之后,就又商议着分了工,开始忙活着打扫这处三层高的门面。 柳轻心到来的时候,姜嫂负责打扫的最顶上一层,已经完全收拾妥当,正在忙着冲洗抹地的布巾,打算洗干净,晾晒了之后,就去后院寻柳轻心,听她的吩咐。 其实,姜嫂原本计算的时间,是该刚刚好的,只是事有意外,翎均突然闹了那么一出儿,把柳轻心提前“赶”出来了,这才使得这其间,有了这么一丁点儿的小误差。 “哎呀,夫人,你怎自己跑过来了,奴婢这正打算着,洗完了手上的这块抹布,就去后院儿里听夫人吩咐呢!这么冷的天,出门儿过风口,怎也不记得穿个斗篷,这要是染了风寒,奴婢可怎么担待的起!” 见柳轻心只穿着一件小袄,就从后院儿里出门儿,穿了好几道风口来这前边的铺子里寻自己,姜嫂顿觉心里“咯噔”一下儿,忙不迭的迎上前去,用自己的身子帮她挡着风,招呼她进了铺子里面,顺手儿,把燃着木炭的火盆,往她的面前推了推,“夫人一会儿交待完了事儿,就先在这儿烤着火等一会儿,奴婢去给夫人取斗篷过来穿上,再出门儿也不迟的!” 柳轻心自不能说,自己是被翎均那想要小解,又不好意思当着自己面儿解决的人撵出来的,毕竟,在旁人看来,那是他夫君,她这个当“娘子”的,照顾重伤在身的夫君,乃是合情合理……不照顾,才是奇怪的很! 她跟翎均不是真正的夫妻,却是得给旁人营造出一种,他们恩爱非常的错觉,所以……在柳轻心这后知后觉的人,佯装,仍然是一种很费心力的事情,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都得万分小心,以防出错,招人怀疑。 “老爷的脾气急,你该也是能瞧出来的,他那人啊,想起个什么事儿来,就得立刻给他办了,不然呐……唉,咱先不说这事儿了,姜嫂,咱这镇子上,有没有什么靠谱儿的银铺,或者手艺好的银匠啊?老爷说,想给小宝打个像样的长命锁……”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顿了顿,瞧姜嫂的反应,知道是一准儿有的了,才又继续说道,“老爷是见过市面的人,做工不精良的东西,一准儿是入不了他的眼的,你去寻工匠或者银铺的时候,一定要十分仔细,手工钱贵点儿不要紧,要是做得不好,把老爷给惹恼了,直接给摔了……可就不值当的了,明白么?” “夫人尽管放心,奴婢在这镇子上活了小半辈子了,哪家铺子手艺精湛,哪家铺子东西物美价廉,都是了若指掌,给小少爷打长命锁,这可是个大事儿,奴婢晓得轻重的。” 听柳轻心这么一嘱咐,姜嫂便是明白,接下来的事情,自己该怎么做了,索性,现在这铺子还没开门营业,东家信得过自己,什么事儿都吩咐自己去做,对自己来说,也是个好事儿,只要自己用心,能把东家吩咐的事儿都办妥当了,自己的这饭碗,也就等于是保住了! “奴婢记得,夫人前几天说,等寻着工夫儿,要使银匠打一副纯银的针出来使用……” 用最快的速度,洗好了自己手里的抹布,晾好,姜嫂起身擦干手,小跑儿着去给柳轻心取回了斗篷来,临要出门儿去寻银匠了,又停下了步子,回转身来,跟柳轻心问了一句,“夫人看,是这次一并让银匠打了,还是等下回再说?” “你找好了银匠,就带他过来,详细事宜,我亲自跟他交代,银针早晚都要打得,就一起了罢。” 翎均都不详细说明的事情,定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虽然,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柳轻心已经大约观察明白了姜嫂口风严密,做事严谨,但,多一事,终究不如少一事,“你去的时候,顺道儿去趟钱庄,兑些新银子回来,咱不用银铺的旧银子,这人手过那人手的,脏得不行。” 姜嫂领命而去,算着时候,该是很快就能回来,柳轻心懒得前前后后的跑,也不愿意让外人进她住的后院里面,干脆就继续在姜嫂给她搬得椅子上坐着,一边烤火,一边让人去西院,唤了她儿子的奶娘过来。 柳轻心虽然没给人当过娘,但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不少猪跑的,所以,在养育小宝这个儿子方面,还是相对于旁的第一次当娘的人而言,更称职不少,比如,之前还没救翎均回来的时候,每天,她都会拿出至少一个时辰来,跟他玩耍,说话。 照顾小宝的,除了奶娘之外,柳轻心还安排了两个婆子,主要就是帮奶娘带小宝之类的事情,但小宝那孩子不喜欢亲近人,除了他的奶娘之外,就只肯让柳轻心这个亲娘抱,旁人一沾身,就会嚎啕大哭,以致于……那两个婆子,除了洗刷打扫的杂事,就再也做不了旁的。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因小宝这孩子喜欢粘自己喜欢的人,奶娘去趟茅房的工夫,他醒了,找不见奶娘或者柳轻心了,都得嚎啕大哭,震得屋梁上都往下掉灰,所以,就养成了奶娘走到哪里,都会抱着他的习惯,上茅房,只挑他睡着的时候,急急忙忙的去,然后急急忙忙的再回来。 这会儿,奶娘来见柳轻心,自然也是不敢放下小宝,只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给他抱着,生怕他吹了冷风着凉,小宝也不闹腾,被包成了茧子似的,也依旧乖乖的让奶娘抱着,进了屋门,像是闻到了柳轻心身上的香味儿了,才是蓦地瞪大了眼睛,扭着身子,挣扎出了两只小手儿,闹腾了起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别瞎闹呐,夫人在旁边儿呢,你抓伤了她,她可该不喜欢你,不抱你了!” 跟小宝相处的久了,奶娘也是摸着了他的“软肋”,虽然,他还是个只会吐泡泡的孩子,寻常里,也不跟柳轻心这个娘相处很久,但……对柳轻心,他却是粘得厉害,自己吃喝拉撒睡的伺候着,也只能勉强排在柳轻心之后,而这第一和第二的差距,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大。 听奶娘说,自己再闹,柳轻心就该不喜欢自己了,小宝顿时就消停儿了下来,收回胳膊,瞪大了眼珠子,嘴里吐着泡泡,四下里找寻起她的身影来,俨然就是一副十成十的好宝宝模样。 柳轻心就在旁边,听到了。也看到了小宝的反应,忍俊不禁的勾唇一笑,就紧一步上前,把小宝从奶娘的怀里接了过来,“来,乖儿子,给娘抱抱……娘看看,一天都没见我家小宝了。小宝长大点儿没了?” 当然,柳轻心说这些话,并没指望小宝这才刚满月子的孩子能听明白,她只是看了他之后,就忍不住欣喜,就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罢了。 被柳轻心接到了怀里的小宝,嚣张至极的朝着奶娘吐了个打泡泡。就好像。是要跟她示威,告诉她,他娘,柳轻心,一准儿不可能像她说的一般,不喜欢自己,不抱自己了一般……这幼稚可爱的举动,也是惹得柳轻心一乐。越发就看着他顺眼起来,抱在怀里,亲一下,再亲一下,总也喜欢不够一般。 “夫人,今天早晨时候,小少爷天还没亮就饿醒了,奴婢给他喂了一次奶,没饱。就又为了半碗米汤,然后才是睡了……夫人待奴婢。一直都是极好的,奴婢也很是感激。可……可小少爷这才一个多月呢,就这么能吃了,奴婢怕……只凭着奴婢一人之力,没法儿喂小少爷到断奶呐……” 瞧柳轻心正逗小宝玩得开心,奶娘不禁犹豫再三,末了,终是忍不住,壮着胆子,把自己的诉求说了出来,“人牙子那边儿……还是没有消息么,夫人?” “我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事儿的,只是,啧,一见着了小宝,就全给忘到脑后了。” 听奶娘这么一说,柳轻心才是蓦地想起,自己唤她来,是为了跟她问询,家里有没有姐妹或者亲戚,也是做奶娘这行的,如果有,就让她把人找来,给小宝试试,而非……把小宝抱来,跟她玩耍,“你家里,有没有亲戚也是做奶娘的?刚才,老爷跟我说,旁人家有跟小宝这么嘴刁的孩子,是这么找着妥当的人的,我打算,也试上一试……大不了就是他不依,成不了事罢了,若是能行,不就是赚着了么……” “奴婢家里,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姐姐已经回去了月事,做不了这活儿了,两个妹妹里,倒是有一个,上个月才生了孩子的,夫人若是觉得可行,奴婢就去问问她,想不想赚这银子。” 奶娘在这里好吃好喝,除了哄小宝之外,就再不用做旁的事儿,月俸高,住得舒服,穿得还好,在她想来,这样的好差事,简直就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她那妹妹,只要不是个傻子,就没道理拒绝的才是……但想归这么想,替人做决定这种事儿,她还是不能做,所以,跟柳轻心说的时候,她也只能表示,去跟她那妹妹商议一番,让她来试试,如果成,自然是皆大欢喜,她也能又舒服不少,如果小宝挑不中,那便是等于,她那妹妹没福分,享不了这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怨不得她这个当姐姐的不提携。 “你酌情的去办罢,待遇跟你现在享的一眼,如果小宝能挑中她,就直接让她留下,跟你睡一个屋子就得了。” 听奶娘说,她家里有一个妹妹,是上个月生得孩子,柳轻心不禁一喜,一边儿跟奶娘应答着,一边儿伸手,戳了戳小宝的脑门儿,跟他教训道,“你这臭小子,瞧瞧你,给我惹多少麻烦,让我多操多少心,嗯?我跟你说,就你这么不听话,挑嘴,懒得像头小猪的吃货……也就是运气好,遇上了我这么个好脾气的娘,换了别人,一准儿早就给你扔了!” 对柳轻心说的,要扔了自己的这事儿,小宝完全就是一副“打死我都不信”的样子,那有趣的神色,让什么人看了,也想象不出,他只是个才刚刚满月的孩子。 “对了,老爷刚才给小宝取了名字,叫常洛,以后唤他,就尽量这么叫,让他自己多多习惯,别等哪一天,老爷心血来潮的的唤他一声儿,他都不知要答应,可就不好看了。” 伸手,又戳了戳小宝的脑门儿,柳轻心便抱着他站起了身来,将他交还给了奶娘手里,自己活动着腰身,在屋子里随意走动了起来,“这小子,长得可真快,这才一个多月呢,就能这么一小会儿,给我把手臂压麻了,要是一直这么个长法,再长上几个……我哪里还抱得动!” 柳轻心想着独自待在屋子里的翎均,怕他有伤在身,没法儿“照顾”好自己,想回去问询下他的情况,又怕姜嫂找好了银匠,很快就会回来,自己又要再跑来一趟。 大冬天,西北风跟后娘扇耳光似的啪啪的吹,像她这身体这样,刚刚出了月子,身子里的寒气还没驱散干净的,自然,就更是怕冷的很,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猫在屋里,不要出门儿才好的……自然是…… 正在柳轻心犹豫,是先回去看看翎均,还是再等一会儿,待姜嫂把银匠找了来,自己跟银匠交代完了,再回去后院儿的档儿,一声极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发呆。 来人,是之前给她引见奶娘和婆子的人牙子,引着人牙子进来的,是负责前院扫洒的婆子杨嫂。 “王婶儿又带了几个奶娘过来,给小少爷挑选,人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夫人。” 杨嫂态度恭敬的朝着柳轻心行了个礼,才跟她禀明了事情。 杨嫂比其他人来的都晚,是柳轻心指了两个婆子去给奶娘帮忙之后,发现人手不够用,又让人牙子送人来给自己挑的,人长得比较壮实,说话的嗓门儿也大,柳轻心选中她,就是看上了她有力气,等明年开春,天暖和了,她在自家院子里种上草药,有她,也能方便搬搬抬抬的。 “这么冷的天呢,让她们先都进来屋里罢,小宝太小了,不敢出去,呛了风,染着风寒,可就麻烦了。” 柳轻心这当娘的,第一想到的,就是自己儿子还小,不能出去吹了冷风凉着,在其次,才是到了自己,“再说,我这刚出月子,也怕风着呢……王嫂,你往炭盆里再多加几块儿炭,这风也太厉害了,开个门的工夫儿,都能带进凉来……真不知今年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一个江南,都快冷得赶上北方了!” 杨嫂应声而去,被柳轻心安排,以后都在铺子里做事的王嫂,也忙小跑着去取了几块木炭回来,投到了火盆里面,拿火钳拨了,给屋子里增温。 柳轻心拎着自己的椅子,往一边儿让了让,顺手拖了另一把椅子到炭火盆旁边,冲着奶娘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跟自己一起,到炭火盆旁边坐下,“这天儿天冷了,你把小宝也抱过来烤烤火,一会儿进来的人,身上肯定都带着凉气,可别给他冰坏了。” 小宝比一般这么大的孩子重,柳轻心抱上一会儿,就会压得手臂酸麻,奶娘虽是要比柳轻心有力气的多,但也是架不住抱得时间久了。 这会儿,听柳轻心说,让她抱了小宝做到炭火盆旁边烤火,便急忙忙的答应了一声儿,快步上前,毫不犹豫的,就坐了下来,趁机,用自己的双腿撑住小宝的份量,歇息起自己已经有些酸了的两条手臂来。 奶娘抱着小宝,在炭火盆旁边坐下没多久,通往外边儿的门就被重新打了开来。 人牙子带着七八个脸冻得通红的奶娘,鱼贯而入,见了柳轻心和被奶娘抱着,在炭火盆旁边取暖着的小宝,忙态度恭敬的,跟他们两个行礼问安起来,“夫人好!小少爷好!”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两个银匠离开的时候,一个兴奋的摩拳擦掌,一个发愁的郁郁寡欢,不过,这不是柳轻心需要担心的事情,她此时的心思,光是用在奶不够吃的小宝和后院里养伤的翎钧身上,都嫌不够,哪还有那闲情逸致,去操心这两个银匠想些什么。 人牙子带来的奶娘,小宝没有一个相中,剩下的,最有希望成功的,就是他现在的奶娘把家里才生产不久的妹妹找来,柳轻心盘算了一下,再加上一个奶娘,也不会增加太多支出,月子饭嘛,一个人吃也是吃,两个人吃也是吃,索性不过就是多加一个人的月俸罢了,几两银子,不多。 反正小宝的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躺在后院里的那个身负重伤,还倔强的像头牛的家伙,却是不能不理,柳轻心一边想着,就手扶椅子的扶手,缓缓的站起了身来,披了斗篷,快步出门。 柳轻心敲门进屋的时候,翎钧已经解决完了“事情”,仰面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像是在想些什么,他的旁边,放着用完了夜壶,才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眼。 “翎大少爷把事儿处理完了?要不要再倔强一点,自己去倒掉?” 柳轻心的得理不饶人,明显是只会在面对翎钧的时候,才被激发出来,柳眉一扬,调侃之意,显而易见。 当然,柳轻心一直以为,翎钧就是姓翎名钧的,而不觉得。这其实只是他的名字,所以,这会儿逗他的时候,也就直接称呼他为,“翎大少爷”了。 “你这女人,真是有理不饶人,没理也要争三分,我这不是觉得自己是个男子。不想给你添麻烦,让你途增尴尬么!你……” 说到这里,翎钧的脸兀自红了红,别扭的把脸转向了跟柳轻心相反的方向,一语双关的又补充了一句,“你又不是当真嫁给我了,你要真是我的娘子。你瞧我还撵不撵你出去!” “你这人啊。就是想得太多!” 柳轻心只是觉得翎均这人有趣,并未往男女之事方面去琢磨,自然,也就听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你是病人,我是大夫,从我的角度而言,照顾你。就是一种份内之事,并无其他的……说的不好听一点儿,在我看来,你就是脱光了,也就跟只拔光了毛儿的白条鸡没什么区别,你说,瞧着一只白条鸡,你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么?” 柳轻心的这“大白话”,顿时就让翎均懊恼了起来。 这可恶的女人! 竟然。竟然说……是把他当拔光了毛儿的白条鸡! 这,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是枉他对她一片心意,她竟然。竟然不领情不说,还……还这样膈应他! “你!你跟旁人,也是这样么?!” 恼羞成怒,外加醋火中烧的翎均,一下子就青筋暴涨了起来,连看向柳轻心的目光里,都带出了灼热的火光,“你……你……” 经翎均这么一说,柳轻心才是蓦地想起,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女子,是要讲究贞操贞洁的,如果,一个女子,敢冒天下大不韪的,把瞧一个男子的身子,当成是无所谓的事情……就算是为了诊病,为了救那人的性命……也一样是大逆不道,该被浸猪笼,或者绑起来游街,遭人打死的! 想到这里,柳轻心只觉得自己的心微微一沉,心思急转,半个呼吸都不到的工夫,就想出了应对翎均这问话的法子来,“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么?!你以为……你以为在我这里,你跟旁人,都是一样的?你混蛋!” 不管有用没用,也不管翎均现在作何感想,柳轻心当机立断的,扭头就走。 反正,成败在此一举,拖泥带水,哭哭啼啼,反倒不及这样“生气”来的有效! 这年头,可真是好人难当,救个人,还得谨小慎微,当心仔细的跟病人斗智斗勇,一个应对不好,就有可能…… 常言道,利令智昏,喜使人愚。 翎均喜欢柳轻心,自然,在思考事情方面,就会不可避免的智商不够,把所有自以为好的事情,都往自己的身上按。 而刚刚,柳轻心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思,跟他说的那句,也就被他理解成了,只有自己,是在柳轻心看来,与众不同的,说的通俗一点儿,就是柳轻心也已经对他生了情愫,所以才……咳,对,一定是这样的,不然,她之前时候,干嘛要问他,愿不愿意当她儿子的爹?! 自己可真是笨,不对,是傻! 她一个女人,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还后知后觉,啧,真是脑子不够使到头儿了! 想到这里,翎均真是抽自己一耳刮子的心都有。 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把柳轻心给气走了……这得怎么哄,才能让她原谅了自己呢? 要是……要是她真被自己刚才说得那番话,给惹得伤了心…… 世上,有许多种伤,皮肉之伤,伤得再重,也不过是留下疤痕,打眼看去,可怖一些,筋骨之伤,伤得再狠,也不过落下残疾,下雨阴天,难受一点,唯独这心伤……不见疤痕,不落残疾,却是比前面的这两种,都要后患无穷,药石罔效! 下午来送茶点的,是婆子王嫂,翎均装腔作势的跟她问询,夫人去了哪里,却只自王嫂的嘴里,听到了一个让他更加难受的消息。 柳轻心让人把院子里的东院收拾了出来,搬进去了铺盖和火盆,然后,自己一个人跑去刚收拾出来的东院睡觉了…… 这女人,也太倔强了! 就一点儿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么?! 这……这可如何是好! “跑去东院睡觉?刚收拾出来的屋子,一股子霉味不说,又潮得要死,怎么睡?!这不知死活的混蛋女人,她不知道,她刚刚才坐完了月子,身上的潮气,本就厉害么!” 翎均想的是,柳轻心这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以后都不理自己了,心中一急,就想要从软榻上爬起来,去抓住了她,跟她把话说个清楚明白! 他喜欢她! 对,他也喜欢她! 他想要跟她在一起,想要跟她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他可以不介意她已经成亲过了,也可以不介意,她还带着哱承恩的儿子,他愿意娶她,三媒六聘,让她做他的正房正妻!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在现在这个,他自身都难保的时候,他不能再拖下她水,让她跟他一起面临危险,让她……成为他的软肋,成为旁人的下手对象! 这话,该怎么说? “回老爷的话,夫人昨儿晚上一宿没睡,身子本就虚着呢,刚才,又忘了穿斗篷,就趟风口,跑去了前面的铺子……刚做完月子的人,身子比一般人要弱,老爷是大夫,定比奴婢这当下人的明白……” 说到这里,婆子王嫂稍稍顿了顿,见翎均眉头紧拧的盯着自己,一副让自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态度,忙不迭的咽下去了自己还想要旁敲侧击一番,不敢直说出来的猜测,硬着头皮,一股脑儿的把自己从旁的下人那里听来的话,悉数告诉给了翎均,“厨娘说,夫人使姜嫂去买了,准备一会儿煮碗姜汤驱寒气,奴婢还要去给夫人送呢!老爷莫要生气,夫人搬去东院住,一准儿是怕把自己的寒气过给老爷,绝对不会是因为旁的因由的!” “这女人!就是自作聪明!我身子好着呢!哪就那么容易给她过上寒气了!” 翎均只是在感情方面,容易“间歇性”的脑子不拐弯,却并不等于,他在别的方面,也是这样。 昨晚,柳轻心一夜未眠的守着他,这,他是知道的。 刚才,他想要缓解尴尬,打着要小解的名号,把柳轻心从房间里赶了出去,之后,婆子姜嫂又跑来给她取斗篷。 这会儿,婆子王嫂又说,她吩咐人煮姜汤驱寒…… 翎均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揪扯了般得,一阵阵的泛起了疼来。 而那个让他觉得心疼的人,就是柳轻心,那个让他一见倾心,再见钟情的女子。 “你去告诉夫人,东厢刚收拾出来,潮气太重,对她的身子不好,让她回来正屋住,我又不是个娘们儿,没她想得那么娇弱!” 沉吟片刻,翎均决定,发挥一下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威严,先把柳轻心“召唤”来了他的身边儿,再跟她“低声下气”的道歉……他不是没诚意,不想去东院里跟她求和,这不是……这不是他身上真有着伤,下不去榻么,“你告诉她!她要是不过来陪着我,我就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了!” 翎均想的是,柳轻心也心仪自己,定不舍得自己不吃不喝,不然,她也不用自己跑去了东院待着,还让家里的下人给他送茶点了。 立场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立场,也就不同。 好比柳轻心,她在听了婆子王嫂来给她传得这几句,翎均的“疯话”之后,想的就是,翎均这家伙,果然比她想事情想的缜密,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她这样突然搬到东院里面,不跟他一起住在后院,一准儿会招人议论,若是传出去……让人怀疑了她跟翎均的关系,那,她之前忙活的一切,可就都白费了!未完待续~~ s推荐好友依赖的蚊蚊《凡女修仙记》,书号3264591,喜欢仙侠的亲们,可以去戳戳哦~ 第五十一章 考虑到翎均重伤未愈,免疫能力定不及常人,感觉自己有些着凉了的柳轻心,为不把病气过给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使婆子王嫂,先去了隔壁的绸缎庄,从张嫂家里,买了一匹棉布回来,裁成刚好够遮挡住口鼻的宽度,缝成了口罩,给自己带上。 院子里的几个婆子,瞧着稀奇,便纷纷凑过来跟柳轻心打听,这被她称为“口罩”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柳轻心也不私藏,浅浅一笑,就把口罩的好处,告诉给了她们知道,“这口罩啊,可是个好东西,寻常人带着,能防寒气侵入口鼻,避免着凉,染了风寒的人带着,可以避免把自己的寒气过给旁人,打扫屋舍的时候带着,能避免吸入灰尘,伤及心肺,烧火做饭的时候带着,还能防止柴烟呛人……我家乡那里,很多人家都会在起雾的时候,戴这个东西,这样一来,雾里的脏东西,就不会顺着气管进入身体,伤着人了!” 当然,柳轻心说的家乡,不是江南柳家,也不是周庄沈家,她说的是……她曾经生活的未来,那个工业文明高度发达,人们却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幸福,越来越活得缺心少肺,越来越只认钱,不讲仁义礼智信,越来越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凌驾于旁人的痛苦之上的地方…… “这么小,这么好做的东西,竟是有这么厉害!” 柳轻心对口罩的讲解,让围上来的婆子们顿时瞪大了眼珠子。讶异的嘴都合不上了。 她们都是做粗活的人,平常里,出门进门,打扫屋舍,烧火做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营生,虽然,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让她们都体格强壮,但……她们也是人,也是肉长的,天寒地冻的时候也会染风寒,扫洒屋舍的时候,也会被灰尘呛得咳嗽,熏得难受…… 如果。这东西真是像夫人说得这般好使。那……她们也给自己做一个出来戴上,以后做事,是不是就可以…… “我让王嫂买了一整匹的棉布回来,就用了这么一小条,还剩了很多,你们若是觉得合用,就给自己也做几个。” 柳轻心从来都不是个小气的人,尤其是。在对忠心于她的人身上,看几个婆子都被自己先制造了一个出来的口罩吸引,她不禁一笑,伸手,指了指还放在桌子上的,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棉布,跟她们说道,“这口罩啊,只能用棉布做。绸缎太薄,不适用。你们做的时候,记得帮我也再多做一个。倒换着用,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洗了,放到火盆旁边,第二天一准儿能干透。” 柳轻心对下人的大方,这些婆子们早已领教,所以,这会儿听了她说这话,也是半点儿都不意外,纷纷行礼谢过之后,就由其中的两个针线最好的出来,取了针线剪刀,比着每个人的口鼻宽度,忙活了起来。 当然,分到每个人该做的事情,是不能撂下的,这两个针线好的婆子,忙活着给所有人缝制口罩,该她们做的活儿,其他的几个婆子,就接替了过去,柳轻心只管把需要做的事情分配给每个人,并不强制要求,就一定要那个被分配到的人做,用她的话说,只要做好了,我就不会过问,但若是被我瞧见,做得不如我意了,我可是不会轻饶被分配了做这个事情的人。 想着后院的正屋里,翎均还在绝食着等自己过去,柳轻心也就不再耽搁,跟几个婆子说了一声儿,就紧了斗篷,出了东院厢房的屋门。 听翎均这意思,是不想要再追究自己“不守妇道”这事儿了,嗯,只要她再稍稍抻一抻,应该,就可以彻底“收服”他了才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打算,也用潜移默化,不紧不慢的方式,一点点儿的把翎均给“教训”好,“教训”的听话,“教训”的善解人意了去! …… 推门而入,柳轻心的诡异打扮,让躺在软榻上,早就急得不行的翎均微微一愣。 在翎均的概念里,用布巾蒙面的人,都是为非作歹,不敢以真正面目示人的,多与夜行衣之类的装束同用,像柳轻心这样……莫不成,她是真生自己的气,气得厉害了,所以,不乐意让自己看了? 这般想着,翎均就本能的紧张了,想要起身下床,到她身边儿去,却是浑身没劲儿,起了三回,都是毫无例外的,又跌回去,“轻心,我……” “我还以为,你这武林高手,这都能爬得起来呢,啧,如今看来,跟寻常人,也没什么太多不同嘛!” 调侃了一句翎均,柳轻心便不再继续站在花格旁边看热闹,上前,递手上去,递到半道儿,稍稍想了想,又缩回来,抹下了自己的衣袖,盖住手,才又重新递上,“需要人帮忙,就明说嘛,这样胡蹦瞎跳的,撕裂开伤口,算谁的?” “那肯定是算我的!你不是说了么,旁的事儿,别人都能代替,唯独这疼,谁也替不了!” 以为柳轻心是生自己气了的翎钧,这会儿,可是十成十的“听话”,要不是他身有重伤,下不了床榻,定然得是……柳轻心让他往东,他不敢向西,让他撵狗,他不敢打鸡的,“轻心,刚才是我不好,话说重了,也没顾虑你的感受……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了我,好不好?” 瞧这柳轻心伸过来给自己,还特意垫上了一层袖子的手,翎钧顿时觉的,心里不是个滋味起来。 他还是喜欢之前那样子的柳轻心,英姿飒爽,端倪天下,宛然一切尽在掌握,不卑不亢的让人只是看着,就觉得心中欢喜和安心。 “轻心,你别这样,我……知道错了,我跟你道歉,你想怎么罚我,就只管凭着心意罚,我绝不还手,行么?” 轻轻地抿了抿唇瓣,思量再三,翎钧还是决定,放弃一切花哨,直接跟柳轻心认错,争取她能对自己宽大处理,“我还是喜欢之前那样的你,我……轻心,你,你的心意我明白,我对你……也是,也是颇多喜欢的,所以……我希望,希望你能多给我一些时间,慢慢的,慢慢的适应跟你相处,适应……当好常洛的爹爹!” 翎钧说这话,完全就是要跟柳轻心诉衷肠的,放在这个时代,随便哪个女子听了,也都不会理解错误,可惜……柳轻心偏偏不巧,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在她的理解里,翎钧所说的这种喜欢,就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而非他想表达的爱慕。 至于,他所说的,会适应跟她相处,适应当好小宝的爹爹这事儿,在柳轻心想来,就等于是,扮演好她夫君这个角色,扮演好小宝的爹爹,这第二个角色。 “你有你的立场,你所受的教育,你的习惯,你的为难,这些,我都可以理解。” 完全误解了翎钧意思的柳轻心,回答其他的话来,自然也就是用了自己以为合适的方式,虽然,这个她以为合适的方式,让翎钧的误会,更加严重了起来,她这后知后觉的人,也全未发觉,“但是,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商贾出身和官宦世家出生的人,终究是有不同,就好像我,从小,我爹娘教我的,都是经营之道和处事之法,家里的兄姊弟妹,也都是一团和气,兄友弟恭,相敬相爱……这与你所处的,勾心斗角之地,谨言慎行之道,定然是不会相同的……” “我知道!刚才你走了之后,我就认真仔细的想过了,轻心,是我误会你,是我……太虑事不周了!” 在翎钧想来,柳轻心说的这一席话,就是在跟他解释,为什么她跟那些他所了解的大家闺秀不同,为什么她会是敢爱敢恨,一旦对人倾心,便可全不计较,奋不顾身,“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对你,对小宝的未来,我都是有一个筹划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告诉你……你一定要让小宝好好收着,我让你去给他打得那只长命锁,不要给旁人看到,也不要遗失,你……轻心,等我的伤好起来了,你带上小宝,跟我一起回帝都去,好不好?” “我觉得这里挺好,安宁祥和,与世无争。” 面对翎钧想一出是一出的反应,柳轻心不禁勾唇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提醒他道,“待你的伤好了,回去帝都,该是还要有一番血腥风雨的才是,我们娘儿俩,一无足能自保的武技在身,二无名正言顺的身份,跟你去做甚?拖你的后腿,挡你的路,害死了你之后,再给你陪葬?翎钧,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是降生商贾之家,不是出身名门权贵,我得生活,你不懂,你得生活,我也同样插不进脚去,立足不下。”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觉得很有道理。 她一个出身商贾家族的女子,可能,非常会经营商铺生意,但,跻身于官宦世家的勾心斗角,跟那些吃人都能不吐骨头的“名门闺秀”们相争,恐怕,是要连她们的一根小手指,都执拗不过的。 她很有自知之明,确切的说,是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在哪里,才是最安全,最合适。 虽然,老话有讲,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但在帝都那种完全没有可以藏身之处的地方,什么隐,都是无稽之谈。 现在,她还是哱承恩不曾和离的正妻,尽管之前时候,哱承恩已经想要将她当成是个死人埋了,给柳家和沈家一个交代,但收到了柳轻心信的沈家老爷子偏就执拗,不惜跟哱家撕破脸皮,硬生生在“下葬”之前,带了一群家丁小厮赶到,砸了空空如也的棺材,拆了棺材板子,把哱承恩打了个鼻青脸肿,半月不能下床。 在他父亲的怂恿下,这事儿,如今已经传遍大明朝的大小城池,连宁夏那边,也因为哱承恩做了着等丢人现眼的事,而宣布将他逐出家门,扬言,哱承恩一日找不回柳轻心这儿媳,便一日不准他回返。 但也正因为这样,柳轻心跟哱承恩的夫妻关系,至今还在存续,哱承恩也在满天下里的寻找柳轻心和他们的儿子…… 换句话说,即便现在柳轻心出现于大庭广众之下。提出跟哱承恩和离,他也是一准儿不会答应的。 帝都,有各种各样,隶属于不同家族、势力的探子。 一旦柳轻心出现在帝都,不管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不出三日,定就会有哱家人,找上家门。 “好罢。你就先跟小宝一起,委屈些,住在这里,待将来,我在帝都立住了根基,能帮你从哱承恩的手里名正言顺的解脱出来,再接你们过去。” 翎钧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少顷。又抬眼看向了柳轻心,轻叹一声,“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把信看完,丢到炭盆里烧掉之后,再用同样的方式,给我回信过来,有什么想要的。小宝用的着的,只管跟我说,我在帝都那边买了,就使可信的人给你送来……记住,凡是我送来给你的东西,一准儿会在包裹那东西的布匹右下角,最不显眼的位置,加上一个蜡印,蜡印上的纹样。就跟我之前给你画的那个,让你给小宝打到锁子上的印记相同……” “着急说这么远的事情干嘛?现如今。当务之急,是你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待能下的了床了,让我瞧瞧,留没留下什么不好的暗伤,若是有,可还得调理一阵子呢!” 在柳轻心想来,翎钧这是在关心她这个恩人,想要寻机报恩的表现,通过努力,让她不再受哱家,哱承恩的纠缠,但她却不是个施恩求报的人,她不想给翎钧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小宝还小,朝廷那边……该是也不会再忍宁夏太久了,我想,等再过几年,朝廷再积攒些实力,屯起了兵粮,也就差不多要对宁夏动手了……等哱承恩死了,我也就自由了,也就不用再跟小宝两个,东躲西藏了……” “朝廷若是讨伐宁夏,哱家,一准儿会是满门抄斩,你如不能在此之前,跟哱承恩和离,诛连九族之时,你和小宝,定也难逃牵连。” 听柳轻心竟是把事情想的如此简单,翎钧不禁摇头苦笑,“你这女人,说聪明也聪明,可笨起来……也是让人头疼的很!你何时见过,朝廷要把那个家族毁亡的时候,还让那个家族留下活人,给自己无穷后患?斩草除根,斩草除根,若不除根,待明年,就又是只繁叶茂,与未斩草何异?” “这么说,不管哱家亡是不亡,我跟小宝,以后都只有隐姓埋名,不现于大庭广众之下,才是安全的了?” 柳轻心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在她想来,在这与世无争的小镇里安度余生,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她是这样,却不能保证儿子小宝也能这样,如果,等小宝长大了,想要出去闯荡,偏巧又跟哱承恩长的有几分相像,被人认了出来,可如何是好? 生为女子,有孩子之前和有孩子之后,性子,反应,做事时会有的打算,都是会有所不同的,给人当了娘亲的,通常,会更多的为孩子考虑,而非给自己思量。 “不会。” 未及柳轻心发愁拧眉,翎钧的一句话,便让她僵在了原地,“你只消记住,跟任何人说起,甚至包括你家中外公、爹娘、姐妹兄弟,都要坚持住,小宝是你跟我生的孩子,哱承恩远去宁夏巡视的时候,咱俩日久生情了,犯下的错误……明白么?” “这……不好罢?” 翎钧的说法,让柳轻心很是感动,但感动是一回事,想到自己这么说,会拖累了他,毁坏了他的名声儿,她便是张不开这口了。 她是救了他性命不假,可,就算她是救了他的性命,也不能让他拿自己的名声儿,来给她祸害啊! 古人不是都极重声誉,跟人打仗输了被俘,都要大喊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么? 她这样坏他的名声,跟再杀他一次,有何不同! “没什么不好!你就只管听我的!” 见柳轻心为自己考虑,胜过了关心小宝的前程,翎钧顿时便心情更愉悦了起来,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拍胸脯,就想跟她打包票,却不想,一个不当心,拍到了自己的伤口上,顿时就疼得弓起了腰,泪珠子都本能的在眼眶里打起了转来! “你,你这人,是傻的么!往自己伤口上拍!” 眼睁睁的看着这件事情发生,想要阻止,却晚了一步的柳轻心,看着翎钧疼得在软榻上弯成了虾米,就差满床打滚儿了,顿时便拧紧了眉头,忙不迭的动手,把他按成平躺,扯开他的衣裳,帮他检查起伤口来,“受了伤,不疼一疼,就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不像个病人了是不?!” 翎钧胸口上的伤,是刀剑横劈造成,不算很深,却因靠近心肺,而不乏危险。 小心翼翼的拆开给翎钧包裹胸口裂伤的棉布,仔细的检查了一番之后,柳轻心才是舒了一口气,侧身在他所躺的软榻旁边做了下来,“还好,没把伤口给捶裂开,你说说你……明知自己有伤在身,还这么冒失!有话说话就是,动手干嘛!你可吓死我了!” “这么担心我?” 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翎钧的脸色有些泛着苍白,但看到柳轻心如此关心自己,他的心情,却是好的厉害,“轻心,我突然觉得……” “废话!你可是我的病人来得!你要是因为跟我拍胸脯保证事情死了,我,我……” 面对翎钧如炬的目光,柳轻心突然就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如坐针毡的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就站起了身来,拧身往屋子的外间走去,“我去拿干净的棉布,给你把这伤口重新包裹起来,你不要乱动,好好儿的躺好了等着!” …… 在柳轻心的悉心照料下,翎钧的各处伤口,很快就长好了起来,一些比较轻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其间,柳轻心让奶娘把小宝抱来了屋子里几次,不想,向来认生的小家伙见到翎钧之后,却一反常态,不但不哭不闹,还挥舞着两只小手,想要跟他抱,想要跟他亲近…… 奶娘不知柳轻心跟翎钧不是真正夫妻,想着要拍自家夫人和老爷的马屁,便笑着奉承说,这叫骨血情深,不管是多大的孩子,哪怕是走路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的,见了自己的爹娘,也都会不会认生害怕,也都会想要被疼爱。 对此,翎钧未露出半点儿的异样神色,他笑着从奶娘的手里接过了伸着两只小手,想要跟他来抱的小宝儿,跟他亲昵玩耍,就好像……小宝真是他的亲儿子,真是跟他有血脉的骨肉一般! “换了今天的这次药,明天,你应该就可以下地了,翎钧。” 柳轻心一边帮翎钧拆下身上所剩不多的,包裹伤口的棉布,一边跟他说了这么一句,“你躺了这大半个月,刚下床榻,定会觉得腿脚使不上力……这是很正常的,没什么大不了,你不要紧张,慢慢来,而且,我也会在一旁扶着你……” “人趟的久了,就会全身乏力,我知道的。” 翎钧并不是没受过伤的人,虽然,以前的那些次,都不像这次的这么严重,但躺个十天半月的,却是不少,“轻心,等我腿脚有力些了,咱们去趟镇子上,好不好?我想买匹好些的马,从咱们住的这镇子,到帝都去,没有匹好马,是绝对不能行的……” 翎钧也想在这小镇上多停留些时日,但想归想,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他尽快的回去帝都处理,比如,那个想致他于死地的兄长,再比如,他爹交给他查办,他掌握在手了的,那几名盐运贪官的证据。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柳轻心的“威胁”,一下子就让翎均“老实”了下来,确切的说,是除了老实之外,还有点儿紧张。 翎均小心翼翼的咽了口唾沫,见柳轻心只是在盯着自己“威胁”,而不是生气,刚刚本能产生的紧张,也是稍稍缓了缓,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故意拉着长音的,跟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同意的前提下!我翎均再怎么不济,也比哱承恩那个忘恩负义,宠妾灭妻的混蛋好罢?你被我掳走,至少,我……我还会对你好,能陪着你,保护你,哄你开心罢!” “啧,听你这意思,你干这掳人的勾当,还是正人君子的表现呢?” 柳轻心承认,翎均说的这些,都是符实,但承认是一回事,不跟他“计较”,就是另一回事了,“还好你没有山寨,不是个土匪头子,不然,我被给掳走,还不得成了朝廷通缉的土匪婆了!” “这想法不错!要不,我就真想个法子,占山为王去,你给我当土匪婆?” 翎均的反应,在某些方面,是相当的快,用“迅如雷,快如电”来形容,都嫌不够,尤其是在跟柳轻心说话的时候,这种快,就更是表现的淋漓尽致,“这样一来,就谁都管不着咱们了,以后,小宝长大了……” “去你的!鬼才要给你当土匪婆!我儿子乖着呢,才不要被给你拐带坏了,去当什么土匪!” 知翎均是在逗自己的。柳轻心也不当真,狠狠的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就埋头继续帮他包裹起了仅剩不多的几处尚未痊愈的伤口来,“我跟你好好儿说话呢,你就没个正经!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你要骑马去帝都这事儿……我个人是不甚赞成的……一来,天气太冷。二来,你身子也还没全好……要不,我让老王用马车送你去罢?慢是慢点儿,却好在……” “你个傻女人!” 柳轻心的话,让翎均既觉得温暖,又觉得无奈,浅浅一笑。就伸了手出来。又戳了戳她的眉心,“劝我之前,先动动你的小脑子,恩?从这里到帝都,千里之遥,乘马车,就算是快马加鞭的,也得十天半月。哪里赶得及?再说了,你说的那个车夫,老王,你就那么保准儿,他是可以让你信得过的么?” “我此番回去,要面对的,可是一场血雨腥风,极有可能,就是要带了人。跟我那兄长,兵刃相见的!” 说到这里。翎均稍稍停顿了一下,见柳轻心颇有些紧张的绷紧了身子。忙又改口道,“我有确切的证据在手,我爹爹那边儿,一准儿是会偏颇我的,就算是血雨腥风,兵刃相见,也只会是我赢他输,我刚才跟你说那话的意思是,那个姓王的车夫,只是个没有自保本事的市井小民,若是让他跟了我去帝都,卷进了这场争斗里面,只会让我遭遇不必要的危险……你想,他一个没有半点儿自保本事的人,若是不慎让我那兄长抓走,会怎么样?若是他吃不住酷刑,把你住在这小镇的事儿招认了出来,我那兄长遣了人来,要抓你和小宝,拿你们的安危来威胁我,我该怎么办?” “这……我倒是真没想过……” 翎均的话,说的不无道理,但想到他之前受得那些重伤,柳轻心又哪里放心的下,让他乘骑马匹,顶着冷风直奔帝都? 一番思量,想了又想,柳轻心只觉得,自己绞尽了脑汁,也寻思不出一个既稳妥,又能让翎均少遭罪的法子来,不禁暗叹,这破古代,可真是不好,这要是在未来……随便一辆什么车,都能轻松搞定! “你要是真心疼我,就让婆子们去帮我做几身暖和的衣裳,然后,再陪我去马市上,挑匹能日行千里的好马。” 见柳轻心拧眉发愁,翎均顿时便觉得自己的心里,更温暖了起来,生于名门,从小儿,经历的都是明争暗斗,连他的亲生母亲,也只是把他当成是个争宠和谋取富贵的工具,像柳轻心这样的……只是冲着他这个人,而单纯的关心着他的人,还真是第一个! “好,我去让婆子们去准备。” 知道自己能为翎均做的,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柳轻心不禁心中唏嘘,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未来,也勉强可以算是个“女强人”来得,却是不料,回到了这古代,也依然是跟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甚至于……跟那些生于名门的闺秀们相比,完全就是个屁都不是的废物,半点儿能拿得出手来本事,都没有! “轻心,你不要多想些有的没的,你很好,比我以前认识的,交往过的所有人,都要好。” 翎均并不知道柳轻心是在想些什么,但看她低头拧眉,眼珠子都泛起了红来,便是大约明白了,自己该跟她说些什么,“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不是,我不是,哪怕是当今的圣上,也不可能是……所以,你没必要苛求自己,非强迫自己比所有的人都好,我觉得你好,小宝觉得你好,就足够了,不是么?” “你这人,就爱瞎胡臭美!我让我儿子觉得我好就够了!谁需要你觉得好啊!”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觉得心里一暖,但下一刻,就害羞的红了脸,嗔了他一句,加快了自己手里的动作,“一会儿我给你包扎好了,下床的时候,自己小心点儿,今天就别出门了,在屋子里,好歹还有东西扶着,就算是摔,也不会摔的太过严重!” 人躺的久了,腿脚就会失力,尤其是像翎钧这样,两条腿上还都受了重伤的。 柳轻心给他包裹好了伤口,在一旁小心的扶着他,他用已经全好了伤的那条手臂撑着软榻,也还是险些在起身的那一刻跪倒在地上。 “当心!” 见翎钧就要摔在地上,柳轻心紧张的叫了一声,同时,岔开一步,扶住了他另外那半边身子,用自己腰身和肩膀的力量,硬生生的把他给撑了起来。 软玉温香拥入怀,翎钧只觉得,用全身力气撑起自己来的柳轻心,就像是一团软软的棉花,舒服的令他不想,也不舍得放手。 而与之相反,用自己全身力气撑住翎钧,不让他摔倒下去的柳轻心,此时的感觉却是,这家伙,看起来瘦瘦的,还真是够重的!这要是再过几年,他再窜窜个头儿,自己还真就得被他给压趴下了! 但柳轻心没有想清楚的是……为什么她会想,几年之后,自己还要像这样,来扶翎钧! “翎钧?” 见翎钧一直趴在自己身上,动都不动一下,柳轻心本能的就紧张起来,怕是自己扶得没够及时,给他磕到了头,把他给磕晕了,“你没事罢?” “没事,就是躺的太久了,身子有点不听使唤。” 翎钧当然不能说,自己这是贪恋趴在她身上的感觉,忙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跟寻常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你再坚持一下,轻心,我正在试着调动力气,让自己身子能活动起来,应该……很快就可以了!” 虽然很是不舍,但考虑到柳轻心这又瘦又小的人,在撑着自己几乎所有的重量,翎钧还是选择了心疼她,暂时放弃这种难得的亲昵,调动自己的力气到手臂,扶住床边,慢慢的,慢慢的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把她解放了出来。 手臂使力,撑着自己沿着软榻的边儿挪步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翎钧便觉得,自己的腿脚开始渐渐恢复力气了,扭头,看向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的张开着手臂,随时准备扶住自己,以防自己突然手臂和腿脚都失了力气摔倒的柳轻心,一种甜,顷刻间在心底弥漫了开来。 “咱们歇会儿罢,我手臂有些酸了。” 看着柳轻心因为紧张,而大冬天里出了一额头的细汗,翎钧便是有些心疼起她来了,站住脚步,向后依到了软榻上,佯装有些累了的跟她说道,“以前也不是没受过伤,但像这回般的……还真是第一次!轻心,你也歇会儿罢,瞧你这一额头的汗,快擦擦,再染了寒气进身子里去,可就不好了……” “那就歇会儿罢,凡是都讲究个循序渐进,你一下子走的太久,过犹不及,可就不值当了。”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丝帕,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细汗,“你躺了一个多月,第一回下来走,能走成这样,已是很不容易了……来,我扶你,先在床边儿坐会儿,我给你倒杯水来喝!” 柳轻心虽然没使力气,但一直精神紧张,无时无刻不调动着全身机能,准备随时能接住栽倒的翎钧,耗费也是颇大,这一放松下来,顿时就觉得,浑身泛酸了起来,刚走了两步路,就膝盖发软的向前一扑,要不是反应够快,一把扶住了自己旁边的花格,一准儿得磕个实落!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柳轻心的“威胁”,一下子就让翎均“老实”了下来,确切的说,是除了老实之外,还有点儿紧张。 翎均小心翼翼的咽了口唾沫,见柳轻心只是在盯着自己“威胁”,而不是生气,刚刚本能产生的紧张,也是稍稍缓了缓,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故意拉着长音的,跟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同意的前提下!我翎均再怎么不济,也比哱承恩那个忘恩负义,宠妾灭妻的混蛋好罢?你被我掳走,至少,我……我还会对你好,能陪着你,保护你,哄你开心罢!” “啧,听你这意思,你干这掳人的勾当,还是正人君子的表现呢?” 柳轻心承认,翎均说的这些,都是符实,但承认是一回事,不跟他“计较”,就是另一回事了,“还好你没有山寨,不是个土匪头子,不然,我被给掳走,还不得成了朝廷通缉的土匪婆了!” “这想法不错!要不,我就真想个法子,占山为王去,你给我当土匪婆?” 翎均的反应,在某些方面,是相当的快,用“迅如雷,快如电”来形容,都嫌不够,尤其是在跟柳轻心说话的时候,这种快,就更是表现的淋漓尽致,“这样一来,就谁都管不着咱们了,以后,小宝长大了……” “去你的!鬼才要给你当土匪婆!我儿子乖着呢,才不要被给你拐带坏了,去当什么土匪!” 知翎均是在逗自己的。柳轻心也不当真,狠狠的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就埋头继续帮他包裹起了仅剩不多的几处尚未痊愈的伤口来,“我跟你好好儿说话呢,你就没个正经!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你要骑马去帝都这事儿……我个人是不甚赞成的……一来,天气太冷。二来,你身子也还没全好……要不,我让老王用马车送你去罢?慢是慢点儿,却好在……” “你个傻女人!” 柳轻心的话,让翎均既觉得温暖,又觉得无奈,浅浅一笑。就伸了手出来。又戳了戳她的眉心,“劝我之前,先动动你的小脑子,恩?从这里到帝都,千里之遥,乘马车,就算是快马加鞭的,也得十天半月。哪里赶得及?再说了,你说的那个车夫,老王,你就那么保准儿,他是可以让你信得过的么?” “我此番回去,要面对的,可是一场血雨腥风,极有可能,就是要带了人。跟我那兄长,兵刃相见的!” 说到这里。翎均稍稍停顿了一下,见柳轻心颇有些紧张的绷紧了身子。忙又改口道,“我有确切的证据在手,我爹爹那边儿,一准儿是会偏颇我的,就算是血雨腥风,兵刃相见,也只会是我赢他输,我刚才跟你说那话的意思是,那个姓王的车夫,只是个没有自保本事的市井小民,若是让他跟了我去帝都,卷进了这场争斗里面,只会让我遭遇不必要的危险……你想,他一个没有半点儿自保本事的人,若是不慎让我那兄长抓走,会怎么样?若是他吃不住酷刑,把你住在这小镇的事儿招认了出来,我那兄长遣了人来,要抓你和小宝,拿你们的安危来威胁我,我该怎么办?” “这……我倒是真没想过……” 翎均的话,说的不无道理,但想到他之前受得那些重伤,柳轻心又哪里放心的下,让他乘骑马匹,顶着冷风直奔帝都? 一番思量,想了又想,柳轻心只觉得,自己绞尽了脑汁,也寻思不出一个既稳妥,又能让翎均少遭罪的法子来,不禁暗叹,这破古代,可真是不好,这要是在未来……随便一辆什么车,都能轻松搞定! “你要是真心疼我,就让婆子们去帮我做几身暖和的衣裳,然后,再陪我去马市上,挑匹能日行千里的好马。” 见柳轻心拧眉发愁,翎均顿时便觉得自己的心里,更温暖了起来,生于名门,从小儿,经历的都是明争暗斗,连他的亲生母亲,也只是把他当成是个争宠和谋取富贵的工具,像柳轻心这样的……只是冲着他这个人,而单纯的关心着他的人,还真是第一个! “好,我去让婆子们去准备。” 知道自己能为翎均做的,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柳轻心不禁心中唏嘘,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未来,也勉强可以算是个“女强人”来得,却是不料,回到了这古代,也依然是跟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甚至于……跟那些生于名门的闺秀们相比,完全就是个屁都不是的废物,半点儿能拿得出手来本事,都没有! “轻心,你不要多想些有的没的,你很好,比我以前认识的,交往过的所有人,都要好。” 翎均并不知道柳轻心是在想些什么,但看她低头拧眉,眼珠子都泛起了红来,便是大约明白了,自己该跟她说些什么,“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不是,我不是,哪怕是当今的圣上,也不可能是……所以,你没必要苛求自己,非强迫自己比所有的人都好,我觉得你好,小宝觉得你好,就足够了,不是么?” “你这人,就爱瞎胡臭美!我让我儿子觉得我好就够了!谁需要你觉得好啊!”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觉得心里一暖,但下一刻,就害羞的红了脸,嗔了他一句,加快了自己手里的动作,“一会儿我给你包扎好了,下床的时候,自己小心点儿,今天就别出门了,在屋子里,好歹还有东西扶着,就算是摔,也不会摔的太过严重!” 人躺的久了,腿脚就会失力,尤其是像翎钧这样,两条腿上还都受了重伤的。 柳轻心给他包裹好了伤口,在一旁小心的扶着他,他用已经全好了伤的那条手臂撑着软榻,也还是险些在起身的那一刻跪倒在地上。 “当心!” 见翎钧就要摔在地上,柳轻心紧张的叫了一声,同时,岔开一步,扶住了他另外那半边身子,用自己腰身和肩膀的力量,硬生生的把他给撑了起来。 软玉温香拥入怀,翎钧只觉得,用全身力气撑起自己来的柳轻心,就像是一团软软的棉花,舒服的令他不想,也不舍得放手。 而与之相反,用自己全身力气撑住翎钧,不让他摔倒下去的柳轻心,此时的感觉却是,这家伙,看起来瘦瘦的,还真是够重的!这要是再过几年,他再窜窜个头儿,自己还真就得被他给压趴下了! 但柳轻心没有想清楚的是……为什么她会想,几年之后,自己还要像这样,来扶翎钧! “翎钧?” 见翎钧一直趴在自己身上,动都不动一下,柳轻心本能的就紧张起来,怕是自己扶得没够及时,给他磕到了头,把他给磕晕了,“你没事罢?” “没事,就是躺的太久了,身子有点不听使唤。” 翎钧当然不能说,自己这是贪恋趴在她身上的感觉,忙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跟寻常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你再坚持一下,轻心,我正在试着调动力气,让自己身子能活动起来,应该……很快就可以了!” 虽然很是不舍,但考虑到柳轻心这又瘦又小的人,在撑着自己几乎所有的重量,翎钧还是选择了心疼她,暂时放弃这种难得的亲昵,调动自己的力气到手臂,扶住床边,慢慢的,慢慢的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把她解放了出来。 手臂使力,撑着自己沿着软榻的边儿挪步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翎钧便觉得,自己的腿脚开始渐渐恢复力气了,扭头,看向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的张开着手臂,随时准备扶住自己,以防自己突然手臂和腿脚都失了力气摔倒的柳轻心,一种甜,顷刻间在心底弥漫了开来。 “咱们歇会儿罢,我手臂有些酸了。” 看着柳轻心因为紧张,而大冬天里出了一额头的细汗,翎钧便是有些心疼起她来了,站住脚步,向后依到了软榻上,佯装有些累了的跟她说道,“以前也不是没受过伤,但像这回般的……还真是第一次!轻心,你也歇会儿罢,瞧你这一额头的汗,快擦擦,再染了寒气进身子里去,可就不好了……” “那就歇会儿罢,凡是都讲究个循序渐进,你一下子走的太久,过犹不及,可就不值当了。”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丝帕,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细汗,“你躺了一个多月,第一回下来走,能走成这样,已是很不容易了……来,我扶你,先在床边儿坐会儿,我给你倒杯水来喝!” 柳轻心虽然没使力气,但一直精神紧张,无时无刻不调动着全身机能,准备随时能接住栽倒的翎钧,耗费也是颇大,这一放松下来,顿时就觉得,浑身泛酸了起来,刚走了两步路,就膝盖发软的向前一扑,要不是反应够快,一把扶住了自己旁边的花格,一准儿得磕个实落!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眼见着柳轻心就要摔在地上,刚刚在软榻上坐下的翎钧只觉心里一紧,本能的想要纵身而起,去接住她,却是遭了自己还没能痊愈的身子拖累,刚刚离开软榻,就“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摔倒在地的翎钧,最先想的,不是自己有么有磕疼,而是距离他十步之远的柳轻心,有没有受伤,“轻心,你要不要紧?!有没有磕伤哪里!” “自己都摔了,还寻思我呢!我没事儿!” 甩了甩自己因为突然发力,而被花格磨疼了的手,柳轻心小心的站稳了身子,扭头,看向摔在了地上,还满眼紧张的跟自己问询要不要紧的翎钧,顿时觉得自己手上的这一点点疼,完全都不算什么了。 快步上前,扶起摔在地上的翎钧,柳轻心半是嗔怪,半是心疼的把他按在软榻上,一言不发的,就检查起他身上的那几处,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伤了的伤口来,“明知道自己有伤,还尽爱逞能,你说你这人,可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你要不要紧?手有没有伤到?” 完全不考虑自己是不是摔疼了的翎钧,直接无视柳轻心的教训,抓起她刚才揪住花格的手,就细细的看了起来,“我娘说了,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你要是因为我,把手弄伤了,我还不得心疼难受一辈子!” “你这人,就是不识好歹,我紧张你的伤。跟你正经说话呢,你倒是好,非要给我岔开话题!” 有人心疼的感觉当然好,但对此时的柳轻心而言。翎钧的伤势,才是她更加在意的事,“刚才摔倒的时候。有没有蹭哪里的伤口?或者说,现在。有么有觉得拿出伤口疼?!哎呀,你这磨磨蹭蹭的。可真是急死人了!躺下,我自己瞧!” “我没事儿,哪儿都不疼,你就别紧张了。” 笑着捉住柳轻心的手,翎钧突然手臂使力,就把她整个人都抱紧在了怀里。然后,认真至极的。极慢极慢的凑近了她的脸。蜻蜓点水般的,在她的额头上啄了一下儿,再然后,脸色爆红,“轻心,我,我会对你负责的。我……我……待我在帝都立稳了根基,一准儿。一准儿来明媒正娶你!” 翎钧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柳轻心刹那间僵愣原地。 她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翎钧,这个一直让她觉得,自己高攀不起的男子,竟是,竟是……对她…… 他说,他会来明媒正娶她。 换言之,他不但是要来娶她,还是要……要让她给他当正房嫡妻的! 她不讨厌他。确切的说。是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很开心。 她也曾想过。如果。他真是她的夫君,她儿子的爹爹。自己是不是会很幸福。 答案当然是肯定,只是……待她细想,便又悉数推翻,觉得这全不可能实现,她还是该别想的太多,还是该安安稳稳的,过她的日子! 可现在…… “翎钧,你不是刚才摔了那一下儿,被摔糊涂了罢?” 伸手,轻轻的摸了摸翎钧的额头,翎钧因为不好意思,而发烫的温度,让柳轻心本能的拧紧了眉头,“你……这是发烧了?刚才……在软榻上躺着的时候,不还好好儿的么……” “你,你这笨女人!” 柳轻心的慌乱和口不择言,让翎钧是又爱又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发疯了般的,跟她“证明”起了自己的决心,“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你听明白了么!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你听没听见!听没听见!” 柳轻心一个来自未来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碧玉型女子,但即便是这样,面对翎钧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她这从未谈过恋爱的人……反应,也绝不可能比这个时代的闺秀,更“大方”许多。 须臾滞愣之后,终于回过神儿来了的柳轻心突然脸色爆红,紧张至极的推开了翎钧,就转身落荒而逃了去! 瞧着柳轻心落荒而逃的背影,翎钧也是一愣,随后,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可真没想到,柳轻心,这个他以为泼辣到了极致的小女人,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看来,他的这表白,是成功了! …… 翎钧再见到柳轻心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她抱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锦盒,红着脸,从门外走了进来。 见他还在手扶着床边儿练习走路,先是一愣,继而,便抱着那锦盒,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扶了他一把,示意他先坐下,自己有正经事情要跟他讲。 “什么事儿,轻心?” 在人前里,翎钧都会趁机占便宜的唤轻心为“娘子”,但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就是除了个别时候的“开玩笑”,都只称呼名字了,“这么一本正经的……可有些不像你的风格呢……” “刚才,我去做了一些药,想着你此番回去帝都,没准儿是会用得上的,怕你认不清楚,就又都贴上了签子。”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手里的锦盒放到了两人的中间,打开了盖子,把里面的十几只小瓶子,一股脑儿的都拿了出来,抱在自己怀里,然后,一瓶瓶的往翎钧的手里塞了起来,“这是紫云油,消热解毒,去腐生肌,用于水火烫伤,疗效是极好的,你带在身上,用的时候,先把伤口用放冷了的开水洗净,涂抹之后,包上棉布,两盏茶的工夫就可以止疼,至多一天,就能让皮肤开始重新生长,介时,可能会有些痒,记得不要乱挠……这是灯心草粉,你这卧床休养一个多月,又来不及好好调养,身子定会有不给你面儿的时候,遇上有腿脚抽筋,就用火把这个点了烧成灰,加上热水,就着热吹着喝了,保管你两个月之内,都不会再犯……还有这个……” “轻心,能遇上你,真是我翎钧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听着柳轻心一样样的把那些贴了签子的小瓶给自己解释清楚用途,翎钧已是感动的话都说不利索。 他还以为,她刚才害羞的偷跑了以后,是会去吩咐婆子们给她准备衣裳首饰,待自己履约前来迎娶她的时候使用,却不料,她竟是……竟是跑去给自己配制了这许多种,几乎涵盖了所有可能,足令自己能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临危不乱,都可以坦然应对的,各种药品! “还有这个。” 稍稍沉默了一下,柳轻心才面露难色的,从自己衣袖里取出了一只跟其他瓶子截然不同的,褐色的瓶子,很是有些犹豫的,递到了他的面前,“这是用曼陀罗花研磨出来的药粉,焚烧产生的烟雾,有致幻的作用,大量吸入,也可以让人晕厥,失去行动能力……这是害人的东西,于理,我这当大夫的,是不该给你的……但想着你回去了帝都,要面对的人,定也是会不择手段的对你,所以……你好好收着,如有必要,就……” “不到万不得已,我一定不用它。” 知柳轻心是医者仁心,不忍伤害无辜,肯拿这种东西出来给自己,定是经过了极大的心里挣扎,翎钧欢喜的一笑,伸手接了她递过来的那最后一只,跟其他瓶子都不相同的褐色小瓶,小心翼翼的攥紧在了手里,“轻心,你一个人在这边,也要记得保重,我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一月,如果顺利的话……过完年节,我会寻机会来看你和小宝,压岁的红包和礼物,也会一并带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到了晚饭时候,婆子王嫂端了六菜一汤,在门外轻敲了几下门,听到他们答应,便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在了软榻旁边的小桌上摆开,就低眉顺目的退了下去。 许是确定了“关系”,这一餐,两人都觉得格外香甜,柳轻心知道翎钧喜欢吃什么,时不时的帮他夹菜,翎钧也知道柳轻心喜欢吃什么,她给他夹一筷子,他就给她还一筷子,一来二去,两个人就都吃撑了! “以后可不敢这么吃了。” 摸着自己被撑圆了的肚皮,柳轻心方才发觉,这顿该是只能吃八分饱的晚饭,竟是被她给吃了个十二分,要站起身来,都有些费劲儿了,“早饭要吃好,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要是这么个吃法儿,估计,用不了几个月,咱俩就都得吃成……” 柳轻心没说“吃成”两个字后面的词儿,只是伸手,戳着翎钧的鼻子,给她往上顶出了个小猪的样子,然后,便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也吃撑了。” 见柳轻心笑得开心,翎钧也不因她戳着自己的鼻子,暗指自己是猪而生气,只伸手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瞧了瞧她的,突然勾起了唇角,“轻心,我瞧你这肚子鼓鼓的样子……可真像是……咳,小宝的弟弟,快三个月大了呢!” “小宝的……”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微微一愣,待回过了神儿来,脸色顿时一红,狠狠的给了他一个白眼儿,对他“嗤之以鼻”起来,“瞎说!色胚!坏东西!没正经!”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眼见着柳轻心就要摔在地上,刚刚在软榻上坐下的翎钧只觉心里一紧,本能的想要纵身而起,去接住她,却是遭了自己还没能痊愈的身子拖累,刚刚离开软榻,就“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摔倒在地的翎钧,最先想的,不是自己有么有磕疼,而是距离他十步之远的柳轻心,有没有受伤,“轻心,你要不要紧?!有没有磕伤哪里!” “自己都摔了,还寻思我呢!我没事儿!” 甩了甩自己因为突然发力,而被花格磨疼了的手,柳轻心小心的站稳了身子,扭头,看向摔在了地上,还满眼紧张的跟自己问询要不要紧的翎钧,顿时觉得自己手上的这一点点疼,完全都不算什么了。 快步上前,扶起摔在地上的翎钧,柳轻心半是嗔怪,半是心疼的把他按在软榻上,一言不发的,就检查起他身上的那几处,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伤了的伤口来,“明知道自己有伤,还尽爱逞能,你说你这人,可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你要不要紧?手有没有伤到?” 完全不考虑自己是不是摔疼了的翎钧,直接无视柳轻心的教训,抓起她刚才揪住花格的手,就细细的看了起来,“我娘说了,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你要是因为我,把手弄伤了,我还不得心疼难受一辈子!” “你这人,就是不识好歹,我紧张你的伤。跟你正经说话呢,你倒是好,非要给我岔开话题!” 有人心疼的感觉当然好,但对此时的柳轻心而言。翎钧的伤势,才是她更加在意的事,“刚才摔倒的时候。有没有蹭哪里的伤口?或者说,现在。有么有觉得拿出伤口疼?!哎呀,你这磨磨蹭蹭的。可真是急死人了!躺下,我自己瞧!” “我没事儿,哪儿都不疼,你就别紧张了。” 笑着捉住柳轻心的手,翎钧突然手臂使力,就把她整个人都抱紧在了怀里。然后,认真至极的。极慢极慢的凑近了她的脸。蜻蜓点水般的,在她的额头上啄了一下儿,再然后,脸色爆红,“轻心,我,我会对你负责的。我……我……待我在帝都立稳了根基,一准儿。一准儿来明媒正娶你!” 翎钧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柳轻心刹那间僵愣原地。 她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翎钧,这个一直让她觉得,自己高攀不起的男子,竟是,竟是……对她…… 他说,他会来明媒正娶她。 换言之,他不但是要来娶她,还是要……要让她给他当正房嫡妻的! 她不讨厌他。确切的说。是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很开心。 她也曾想过。如果。他真是她的夫君,她儿子的爹爹。自己是不是会很幸福。 答案当然是肯定,只是……待她细想,便又悉数推翻,觉得这全不可能实现,她还是该别想的太多,还是该安安稳稳的,过她的日子! 可现在…… “翎钧,你不是刚才摔了那一下儿,被摔糊涂了罢?” 伸手,轻轻的摸了摸翎钧的额头,翎钧因为不好意思,而发烫的温度,让柳轻心本能的拧紧了眉头,“你……这是发烧了?刚才……在软榻上躺着的时候,不还好好儿的么……” “你,你这笨女人!” 柳轻心的慌乱和口不择言,让翎钧是又爱又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发疯了般的,跟她“证明”起了自己的决心,“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你听明白了么!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你听没听见!听没听见!” 柳轻心一个来自未来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碧玉型女子,但即便是这样,面对翎钧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她这从未谈过恋爱的人……反应,也绝不可能比这个时代的闺秀,更“大方”许多。 须臾滞愣之后,终于回过神儿来了的柳轻心突然脸色爆红,紧张至极的推开了翎钧,就转身落荒而逃了去! 瞧着柳轻心落荒而逃的背影,翎钧也是一愣,随后,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可真没想到,柳轻心,这个他以为泼辣到了极致的小女人,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看来,他的这表白,是成功了! …… 翎钧再见到柳轻心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她抱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锦盒,红着脸,从门外走了进来。 见他还在手扶着床边儿练习走路,先是一愣,继而,便抱着那锦盒,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扶了他一把,示意他先坐下,自己有正经事情要跟他讲。 “什么事儿,轻心?” 在人前里,翎钧都会趁机占便宜的唤轻心为“娘子”,但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就是除了个别时候的“开玩笑”,都只称呼名字了,“这么一本正经的……可有些不像你的风格呢……” “刚才,我去做了一些药,想着你此番回去帝都,没准儿是会用得上的,怕你认不清楚,就又都贴上了签子。”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手里的锦盒放到了两人的中间,打开了盖子,把里面的十几只小瓶子,一股脑儿的都拿了出来,抱在自己怀里,然后,一瓶瓶的往翎钧的手里塞了起来,“这是紫云油,消热解毒,去腐生肌,用于水火烫伤,疗效是极好的,你带在身上,用的时候,先把伤口用放冷了的开水洗净,涂抹之后,包上棉布,两盏茶的工夫就可以止疼,至多一天,就能让皮肤开始重新生长,介时,可能会有些痒,记得不要乱挠……这是灯心草粉,你这卧床休养一个多月,又来不及好好调养,身子定会有不给你面儿的时候,遇上有腿脚抽筋,就用火把这个点了烧成灰,加上热水,就着热吹着喝了,保管你两个月之内,都不会再犯……还有这个……” “轻心,能遇上你,真是我翎钧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听着柳轻心一样样的把那些贴了签子的小瓶给自己解释清楚用途,翎钧已是感动的话都说不利索。 他还以为,她刚才害羞的偷跑了以后,是会去吩咐婆子们给她准备衣裳首饰,待自己履约前来迎娶她的时候使用,却不料,她竟是……竟是跑去给自己配制了这许多种,几乎涵盖了所有可能,足令自己能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临危不乱,都可以坦然应对的,各种药品! “还有这个。” 稍稍沉默了一下,柳轻心才面露难色的,从自己衣袖里取出了一只跟其他瓶子截然不同的,褐色的瓶子,很是有些犹豫的,递到了他的面前,“这是用曼陀罗花研磨出来的药粉,焚烧产生的烟雾,有致幻的作用,大量吸入,也可以让人晕厥,失去行动能力……这是害人的东西,于理,我这当大夫的,是不该给你的……但想着你回去了帝都,要面对的人,定也是会不择手段的对你,所以……你好好收着,如有必要,就……” “不到万不得已,我一定不用它。” 知柳轻心是医者仁心,不忍伤害无辜,肯拿这种东西出来给自己,定是经过了极大的心里挣扎,翎钧欢喜的一笑,伸手接了她递过来的那最后一只,跟其他瓶子都不相同的褐色小瓶,小心翼翼的攥紧在了手里,“轻心,你一个人在这边,也要记得保重,我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一月,如果顺利的话……过完年节,我会寻机会来看你和小宝,压岁的红包和礼物,也会一并带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到了晚饭时候,婆子王嫂端了六菜一汤,在门外轻敲了几下门,听到他们答应,便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在了软榻旁边的小桌上摆开,就低眉顺目的退了下去。 许是确定了“关系”,这一餐,两人都觉得格外香甜,柳轻心知道翎钧喜欢吃什么,时不时的帮他夹菜,翎钧也知道柳轻心喜欢吃什么,她给他夹一筷子,他就给她还一筷子,一来二去,两个人就都吃撑了! “以后可不敢这么吃了。” 摸着自己被撑圆了的肚皮,柳轻心方才发觉,这顿该是只能吃八分饱的晚饭,竟是被她给吃了个十二分,要站起身来,都有些费劲儿了,“早饭要吃好,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要是这么个吃法儿,估计,用不了几个月,咱俩就都得吃成……” 柳轻心没说“吃成”两个字后面的词儿,只是伸手,戳着翎钧的鼻子,给她往上顶出了个小猪的样子,然后,便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也吃撑了。” 见柳轻心笑得开心,翎钧也不因她戳着自己的鼻子,暗指自己是猪而生气,只伸手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瞧了瞧她的,突然勾起了唇角,“轻心,我瞧你这肚子鼓鼓的样子……可真像是……咳,小宝的弟弟,快三个月大了呢!” “小宝的……”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微微一愣,待回过了神儿来,脸色顿时一红,狠狠的给了他一个白眼儿,对他“嗤之以鼻”起来,“瞎说!色胚!坏东西!没正经!”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翎均在屋子里扶着东西走了两天,行动能力便恢复的差不多了,柳轻心使人给他做的,特意加厚的冬衣和棉鞋,也做好了。 冬衣外边的料子,是用的贡缎,掐银丝的浮纹,衬着竹叶打底的暗花,天青色,穿在翎均这皮肤有些带着小麦色的人身上,让他这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不少,他自己绾了头发,用了柳轻心买给他的一只玉簪子在头顶固定好,走出后院的时候,让所有在院子做事的婆子,都讶异的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他们家老爷? 一个多月之前,被车夫老王背回来的,像个泥球的……老爷?! 我的个天! 这眉目如画,气宇轩昂,只是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就能让人心跳加快,张口结舌的美男子,竟然,竟然是那个被他们当是……当是白瞎了她们家夫人那美人儿的…… 这,这完全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的嘛! 般配! 对! 就是般配! 柳轻心跟在翎均的身后出门,听刚才还热闹的院子里,突然就鸦雀无声了,不禁一愣,抬头,便见到了一众婆子,个个儿目瞪口呆的,僵立原地的盯着翎均,不知自己是该做什么了…… 扭头,看看翎均,正常啊,脸上没什么脏东西,衣裳也齐齐整整的,没闹什么笑话……这些婆子们。这是要闹哪样?难不成是…… 回想起自己刚把受伤的翎均搬回来那阵儿,他一声脏污,跟个泥球儿似的,让人完全看不出来样子,之后,又卧榻养伤,一直躺着,没法儿收拾……虽然每天都有擦洗身子。三四天就会清洗头发,但……终究也是不似现在这般,彻底的在木桶里泡了澡,梳理好了头发,换上新衣新鞋般得爽利的…… 也难怪这些婆子们认不出来,她跟他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刚才。他换好了衣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她也不也是觉得眼前一亮的么! 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人呐,打扮和不打扮,就是不可能一样! “都傻站着干嘛?” 想明白了婆子们发呆的因由,柳轻心不禁一笑,紧一步上前,站在了翎均的身边。就跟几个滞愣发呆的婆子们招呼了一声儿,“还不来见过老爷!” 被柳轻心这么一招呼,婆子们便是回过了神儿来,忙不迭的放下了各自手里的东西,聚集到了院子中间,跟他们两人相隔有七八步远的地方,态度恭敬的,给两人行了个礼,“奴婢们见过老爷。” “都各忙各的去罢。” 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柳轻心,翎均幸福的扬起了唇角。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亲昵的跟她说道,“时候不早,咱们这就尽早出门儿去罢,不然,马市可就该没人了……” “嗯,那这就走罢。” 柳轻心一边答应着,一边动手帮翎均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带子,怕他冷,就又唤来王嫂,去取了一个暖手炉来,装进手捂子里,一并塞给了他,“你这才刚好呢,禁不得凉气的,来,把这个抱上。” 面对柳轻心的体贴,翎均满心欢喜的选择了接受,他是修过武的人,身子比寻常人要强壮的多,就算是刚刚大病初愈,也是一样。 说句不客气的,南方的这点儿冷,于他这在北方长大,常常因为得不到可信之人的照料,而大冬天里都穿着单衣的人而言,压根儿就不算什么,令他欢喜的,只是被柳轻心关心体贴的这种感觉,这种被所爱之人放在心上的愉悦。 因为是冬天,马市距离他们所在的这地方隔得又远,只有乘坐马车前往,才是最合适的方式,所以,刚才给翎均送新做好的衣裳进门前,柳轻心就特意让人去唤了车夫老王,让他套好了马车,去门外等着。 两人走出后院大门时,车夫老王已经在等着了,两匹一身杂花儿的马,安静的站在风里,身后的车厢上,有老王特意更换了上去的厚门帘子,比马车门略宽,两侧各有一个布扣,可以用来挂住车厢旁边的木柱子,不让风寻隙钻进车厢里面。 见到穿过打扮过了的翎均,车夫老王的目光也是稍稍凝了凝,但只是一瞬,一个呼吸都不到的工夫,就又恢复了寻常,态度恭谨的给两人行了礼,便从车椽上搬了上马凳下来,放在了合适的地方,“老爷夫人万安,车厢里的炭炉已经烧了一阵子,已经暖了,可以出发了。” 客气的跟车夫老王答应了一声儿,柳轻心便在翎均的搀扶下,小心的上了车椽,翎均脸上不动声色,却是一边爬上马车,一边细细的打量一番低眉顺目,完全就是一副谦恭下人模样的老王,待看到他双手上的一处茧子时,眉头微微一拧。 这人,是习过武的,常用的兵器,该是棍棒或者长枪。 不懂武技的人,通常会分辨不清常年抓握马匹缰绳,和长期使用棍棒类兵器磨出来的茧子有何不同,但翎均,却明显不在此列。 上了马车,在软垫上坐好,翎均便伸手把柳轻心揽来了自己的身边,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跟她问询起了车夫老王的情况,“轻心,这车夫,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个,扛了我回来的老王?” “是啊,咱家就一个车夫呐,不是他,还能是谁?” 看翎均突然神色就凝重了起来,柳轻心不禁一愣,眉头微拧,就跟他问道,“怎么了?你是觉得……他这个人,有什么问题么?” “你是怎么找来他这个人的?以前,他是做什么的,给哪家铺子做事?” 习武的人多的去了,未必就全是不轨之人,但,习武之人,大都有自己的骄傲,哪怕是去有钱人家做武师,当打手,赚一月三十四两银子的月银,也鲜有愿意低三下气的伺候人,赚一月五六十两银子的,“你一个月,给他多少银子的月俸?你……见识过他的身手么?” “身手?你的意思是说……他……他是会武技的?!” 翎均的话,一下子就让柳轻心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险些喊叫出来,若不是自己的反应够快,迅速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消声,八成儿,车厢外的老王,这会儿就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知道自己想要隐藏的东西,已经暴露了。 轻轻的咽了口唾沫,柳轻心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缓了些下来,转眼看向翎均,见他正一脸笑意的盯着自己看,不禁一恼,伸手就往他的身上捶了起来,“你个坏人!故意吓唬我,坑骗我的,是不?!瞧我这回能饶了你的!” “我没吓唬你。” 笑着抓住柳轻心张牙舞爪的朝着自己“攻击”过来,其实却并没有多大威力的两只小拳头,送到自己的嘴边,温柔的啄了一下儿,“我说的是真的,我笑,只是因为觉得你刚才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太有趣儿了,让人只是看着,就忍不住想要抱在怀里疼爱一番才好,没能忍住罢了……” “我一月,才只给他二十两银子,嗯,就这,也才是上个月时,他帮我把你给救了回来之后,才长高了的,以前时候,都是十五两银子一个月的呢……” 雇佣护院打手的价钱,通常要比一般的下人高三到五倍,这事儿,柳轻心是曾从人牙子那里,偶然听说过的,只是一直没打算找,所以,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听翎均说起,车夫老王是个会武技的人,顿时,就忍不住讶异了起来。 当时,还没有翎均在这里,人牙子建议柳轻心在家里养几个打手看护庭院,也好避免家里夫君常年不在,给一些不轨之人有机可乘……柳轻心那时打算的是,等自己生完了孩子,就女扮男装,自己变成那个“虚化”出来夫君,带着儿子小宝,在这里“安享晚年”,所以,就一口回绝了……不曾料,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翎均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就破坏了她所有的计划,直至现在,也没把早就该打理的药铺,给开张营业起来! “我走之前,得探探这人的底子,不然,留他这么个人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得知柳轻心压根儿就不知车夫老王是个会武技的,一个月,也才只给他二十两银子的月俸,翎均本就拧着的眉头,一下子就拧得更紧了起来,这个老王……一准儿是个有问题的,虽然,他还不清楚,这问题到底是什么,但,让柳轻心,他心喜的人身边儿,留这么一个未知的存在,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那……你就跟他问问罢……别说得太过分了,好歹,人家也帮忙救了你一命来得……” 听翎均这么一说,柳轻心也忍不住心里打鼓起来,虽然,她觉得车夫老王并不是什么恶人,但,哪个坏人的脑门儿上,也不可能写个“坏”字,为了她和儿子小宝的安全,多问几句,总也是不会有害的。未完待续~~ s推荐好友远远新书,《不死法医之九龙冰室》,书号3349481,远大人出品,必属精品,亲们别放过他咩~ 第五十七章 许是柳轻心所绘的图样太过复杂,亦或是,姓金的银匠从未遇上这么让他心情澎湃的创意,小宝的长命锁,到如今,已是做了小一个月,也没听金银匠使人来送信儿说,什么日子可以给送来。 眼瞧着还有一个月不到,就该是小宝“百岁”的日子,柳轻心急在心里,每隔个两三天,就会使婆子去催上一催,加上前天的那一次,整整好是十次。 “咱们先去马市,瞧瞧有没有能入得了你眼的良驹,等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一趟金家银铺,看看小宝的锁子打好了没有。” 决定好了由翎钧跟车夫老王问询身份之后,柳轻心便岔开了话题,不在纠结这个胡思乱想也不会有答案的事儿上,跟他聊起了那块儿给小宝打了近一个月,还没人看上样子的长命锁来,“不知那银匠是怎么想的,手工钱不曾少了他的,我画的那样式,他也说是喜欢的不行,一定要亲手打造,竭尽全力,可这都……一会儿去了,见了他面儿,你可得帮我好好儿说下他,这要是耽误了小宝过‘百岁’的时候用,但是多不吉利呢!” “在这种小镇上,要找能入得了我眼的良驹,可真是太难了,我想着,就随便找一匹能日行千里的,凑合着骑到帝都,也就得了。” 听柳轻心说,小宝的长命锁,银匠给做了这么久,还没完成,翎钧便有些紧张的拧起了眉头,“那银匠……是这个小镇上的人。还是从旁的地方搬来的?你是人去催的时候,他都是怎么回的?” “听姜嫂说,锁子他确实是在亲手雕着,明花暗纹也都精美得让人称赞,每回去,都能看到进展,就是这速度,实在是让人头疼!” 起先。柳轻心也是担心,会不会是翎钧画给自己的那个符号,有什么不得了的意义,被那银匠给看出来了,告密给了旁人,故意拖延时间。 后来,她寻了机会。连续换了另外两个婆子去那银匠的铺子里查看情况。那另外两个婆子回来时,也一样是跟她夸赞说,那锁子如何如何精美,等做出来了,绝对衬得上当传家宝贝,多等些时日,也绝不委屈! 这,她才是不得不信了。那银匠只是做事墨迹,想要精益求精,而不是另有所图。 “离小宝‘百岁’,还有小一个月呢,那银匠在如何墨迹,也一准儿赶的上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没见到东西,翎钧也不敢妄下决断的说那银匠的手艺如何,或是有没有旁的企图。“等会儿,咱们买完了马。去亲自看一看,不就得了?那些婆子。见过几分世面,但凡是金子银子打的,哪个她们看了不觉得美轮美奂,精湛的没法儿形容?” 要知道,说是好的匠人,做事就越仔细,想几年之前……他爹特意使大明朝最好的匠人,给他打制佩剑,那匠人,不还用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才完成的么……如果,那姓金的匠人,真是个精益求精的老师傅,莫说只是一个月,就是花上个个月,也是寻常的很! “也是,人传人,还隔张嘴呢,旁人看的,总也比不上自己亲眼所瞧。” 听翎钧答应了自己,一会儿看完了马匹回来,同去那金姓银匠的铺子里,瞧小宝的银锁子,柳轻心便是忍不住欢喜了起来,小宝是她跟哱承恩所生的孩子,他……不但不嫌弃自己是个嫁过了人的,还对小宝,这跟他半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的孩子,视如己出,这就是放在未来,怕也是没几个人,能做到的,“跟小宝这长命锁一起打的,还有一套我的银针,是让一个姓顾的银匠打的,算的时候,也该差不多能好了,咱们也顺道儿去取一下罢。” “好,等会儿买完了马,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想买什么,咱们就去买什么。” 在翎钧想来,只要是能陪着柳轻心一起,做什么都无所谓,看着她欢喜,看着她的笑,他就会觉得温暖,觉得满足,“也不知这小镇上,有没有夜市什么的,要是有,咱们倒可以去逛逛……算了,这天太冷了,把你给冻着,可就不值当了,还是等来年暖和的时候,咱们再一起逛罢,到那时候,小宝也该能咿呀呀的叫人了,带上他一起出来,才够热闹!” 小镇有没有夜市,柳轻心从未跟人打听过,一来,她本就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二来,以前时候,也没人能陪着她逛。 不过现在嘛…… 柳轻心打算,等会儿买完了东西回家,就唤姜嫂来问问,这小镇上,有没有夜市,要是没有,最近的城池,哪里会有。 马车一路向西,过了人市之后,就到了马市。 因为天冷,又过了晌午,马市上的商家,就是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几处,而就是这剩下的零散几处,也是都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见有马车前来,原本正在收拾东西的商家们,纷纷停下了自己手里的事儿,扭头,看向了这极有可能再成就他们一单生意的马车,不及柳轻心和翎钧下车,就都已是脸上堆笑,准备迎上来了。 柳轻心和翎钧走出车厢的时候,之前就把目光停驻在了车厢门帘上的马商们皆是一愣,本能的,就暗自赞叹起了他们这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妙人来,连自己刚才已经准备好了的,要夸奖自家马匹好的话儿,都给忘了个干净! 看两人的打扮,马商们就能猜测出,他们非富既贵,而像他们这样的人,跑来马市,十成十,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哪家的少爷小姐,图热闹的来瞧稀罕,要么就是想要自己挑选好马,当成打猎游玩的座驾……看两人的亲昵,明显不像是兄妹,想来……九成九是为了后者了…… “谁家有能日行千里的好马,烦劳拉出来看看,品相不较,脚程好便可!” 翎钧环视了一圈儿众马商,突然自己出声儿,喊了这么一句,然后,便不等车夫老王放下脚凳,就自己从车椽上跳了下去,伸手抱了柳轻心,把她也从车椽上接了下来,“来,我教你认马,你学会了,以后也好教给小宝。” 对动物,柳轻心还是颇多喜欢的,只可惜,以前都在忙着研究医药,从未闲下来饲养,这会儿到了这里,能得着闲了……她打算,等小宝再长大点儿了,就在家里养一只猫啊,狗啊的,陪着他长大,跟他玩耍。 只不过,这事儿,她还没来得及跟翎钧商议。 听翎钧说,只是要一匹脚程好的马,不计较品相,马商们顿时便欢喜了起来,他们这些做马匹生意的,哪个手里,没几匹拿得出手来的好马?只是可惜,那些能买得起这些好马的,大都是些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富贵人家少爷小姐,挑马时,都只在意那马长得好看不好看,根骨,性子,脚程这些要紧的事儿,反倒成了其次。 很快,马商们便牵出各自家里的,脚程最好的几匹马,驱着站成了一排,让翎钧这买家能有个比较。 一溜儿二十几匹,都是根骨不错的郦马,虽然外观的品相差了些,却至少有一半儿的,是当军马都体质足足够了的,这情况,让翎钧不禁有些意外,但意外之后,就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此番,他的帝都之行,定是能够轻松了! “这些马,都是你们自己家里养的?” 翎钧一匹匹马的看过去,在他看中了的,每一匹马的鼻子上面,都轻轻的拍了拍,像是极其随意的,跟马商们搭话起来,“什么价儿?” “二十五两。” “二十二两。” “二十两。” “十九两。” 听翎钧问询价钱,还不是单独问哪一匹的,马商们便忙不迭的,纷纷跟他报价起来……这可是临收市了的一单生意,哪个马商也都想博个彩头,图个吉利! 一言不发的走过了所有马匹,翎钧不紧不慢的停下了脚步,回头,冲着柳轻心笑了笑,然后,又看向了马商们,“刚才,我拍过鼻子的马,帮我牵出来,我都要了。” 二十多两银子,在这小镇上,可是个不小的数目,翎钧半点儿都不还价的,一下子要了十几匹,也就是价值二三百两银子的马,在般大的手笔,还真就是这小镇上,从来没有过的大手笔! 二三百两银子,在寻常百姓看来,可能是要忙活好几年,都未必能有的积蓄,但在柳轻心看来,却也就是她现如今住的那院子里,一个月的支出,或者几身儿衣裳钱,压根儿就算不得什么。 “这十几匹马,你想都要了?” 柳轻心并不心疼银子,让她觉得头疼的是,他们现在的那个院子里,没有足够大的马厩,装不上这么多的马匹,“那可得等匠人回去,赶着紧儿的搭两间马厩出来才行……咱家已经有两匹马了,现有的马厩里,至多,也就还能塞进去个五六匹了……”未完待续~~ s6号的还欠一章,7号补给亲们,出了趟门,耽误了,实在赶不出来了…… 第五十九章 听翎均跟他们问询,有没有“乌云盖雪”这种,一匹能值上千两的名马,马商们顿时便都兴奋了起来,瞧他的眼神儿,都像是带出了金光闪闪,完完全,就是把他当成是摇钱树了一般。 “乌云盖雪”,顾名思义,这种马,周身都是天青色或者纯黑色,只有四只马蹄子上面,有极小的一溜儿白毛,因为长得好看,又身材匀称,脚程好,而就成了诸多富贵人家少爷小姐,争抢购买的对象。 遇上年份不好,这种马产的小驹子少的时候,在帝都里,甚至可以卖到一千五百两的高价儿,对马商们而言,那可是实实在的“一匹良驹出手去,半生富贵信手来”的营生……只是,这镇子小,他们就算是得了这样的好马,也卖不出那样的价钱,通常是七八两银子一匹的价钱买回马驹子来,放在手里养几天,就加价到二三百两,转手卖给那些在帝都里有生意的大马商,自己赚个“开运”钱…… “有啊!怎么没有!一年几百上千匹的马驹子,怎么也有个十几二十匹了呐!” 见翎均是真懂马,还有钱买得起好马的,众马商黎明,年纪最长的一个,就代表众马商的站了出来,跟他探讨起来这“乌云盖雪”的问题,“不知……老爷是想要什么样儿的?青云,还是黑云?” “如果有黑云,那自然是要黑云的!若是没有……青云,也行!” “乌云盖雪”向来是军中极为珍贵的资源。除了斥候和精兵营,就只有将领一级的人,才会配给,偌大的一个江南大营,一年里,也未必能生下七八十匹小驹子,补给每年折损退役的,都不能够。很多时候,还需要从外边购置,而这些马商们竟是说,光是他们的手里,一年,就能弄到十几二十匹,这……可绝对不是个小事儿! 就算。撇去了这十几二十匹的“乌云盖雪”不说。一年,几百上千匹的马驹外落,成了江南大营里不知什么人的“私房”,追究起来,恐怕……江南大营,是归他爹的续弦嫡妻陈氏娘家的兄长管理,半年前,他离开帝都。到江南密查盐务的时候,陈氏就已经由御医把脉,说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子,若是没有什么意外,这会儿,该是已经大腹便便,马上就该备产了! 如果,陈氏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还是个儿子的话。他本就尴尬为难的身份,无疑会更雪上加霜…… 江南大营私卖军马的这事儿。于他而言,极有可能会是一个好机会。一个能让他扳倒陈氏和她家里的,极好的机会! “这眼见着,就要过年了,等过了年,开春,母马要生小驹子的时候,老爷就来寻咱们罢!多了不敢说,十匹小马驹子,黑云青云随便老爷你挑,三百两银子一匹,咱们就赚个‘开运’钱,使给马贩子的价儿,给老爷你!” 大马商跟这些马商们买“乌云盖雪”,一般都要跟他们压价,说是二三百两一匹,但实际到最后真正能给到这些马商们手里的,也就是二百两银子出头儿,马驹子,还得给管着送到城里去。 换句话说,这老马商跟翎均“许这愿”,其实,也是别了一个心眼儿,想要藉由把马卖给他,自己多赚几十两银子到手,而翎均这买家,也能因此而得着实惠,以后,说不准,就还能给他再介绍生意过来,对谁,也都没什么损害损失。 “好,那咱们就说定了,明年开春,我来找你们买‘乌云盖雪’的马驹子。” 翎均探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对买马这事儿,也就没了什么兴趣,脸上神色不变的随口应承了马商们一句,便扭头看向了不远处,已经兑好了散碎银子,扛了一只朱漆已经有些剥落了的银箱,在往回走了的车夫老王。 车夫老王走得很轻松。 就好像那些讶异的盯着他看,窃窃私语议论的人们,压根儿就不存在一般。 跟大部分练武的人一样,他走路的时候,是脚跟先落地,然后,才到脚心和脚掌,每一步的大小,都差不许多,稳稳当当,随随意意,放佛那个被他扛在肩上银箱,完全就没什么份量一般。 这人,不禁会武技,而且,还该是个高手。 对车夫老王,翎均重又下了一次定论,只是这样一来,他心里的忧虑,也是更加的沉重了。 “老爷,夫人,银子兑回来了,我怕银袋子不结实,半路上坠坏了,就跟钱庄里的伙计,借了个银箱子,告诉他,等咱用完了,就给他送回去。” 车夫老王一边说着,一边把扛在自己肩上的箱子放下了地,地上的浅薄尘土,在箱子落下的那一刻,快速的往旁边被掀开,足见,这箱子的份量,一准儿是不可能像他扛在肩上的时候,看起来那么轻便的,“嘿,你们,都过来结银子了!我家老爷和夫人还有要紧事情去办呢,没闲工夫跟你们瞎耗呢!” 小镇只有这么大,在这小镇里谋生的人们,也都只能是拘泥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没得离开。 也正是因为这样,在这小镇里做生意的商家,都只敢勤勤恳恳的经营,赚自己该赚的那一份钱,不敢瞎胡折腾的给人短斤少两,或者以次充好……以防砸了自己的饭碗,以后都没了生路…… 马商,也是如此。 车夫老王给马商们都结算完了银子之后,就给他们留下了家里的地址,让他们直接把马送去家里,自己则是眼明手快的把剩下的银子,连箱子一起拎上了马车车椽的里侧,搬了脚凳放在了车椽之前,平移一步,拉住了两匹马的缰绳,等候翎均和柳轻心两人上车。 虽然,车夫老王的身手,让翎均和柳轻心两人,都讶异非常,但,该去的地方,还是得先去过了,才能归家。 “去金家银铺。” 柳轻心扶了翎均递过来的手,小心的爬上车椽,进车厢之前,扭头,跟车夫老王吩咐了一句,“咱们去看看小宝的长命锁,打好了没有。” 以车夫老王刚才展现出的听力,她跟翎均两人在车中的对话,一准儿是瞒不过他耳朵去的才是,但,有些事儿,知道归知道,明说出来,可就有些不好看了。 翎均说的没错,有些事儿,还是得问明白了,才能安心。 柳轻心打算,如果翎均跟车夫老王问话之后,得出他只是有武技在身未说,而不是有旁的图谋的…… 车夫老王这个人,她还是打算继续用着的,只是,得重新定一下,以什么样的报酬,来付给他月钱罢了。 听柳轻心跟车夫老王说话的方式,翎均便是明白了她的打算,不过,经过刚才的那一番做事,他对车夫老王的印象,也是本能的好了起来……这个人,很会做事,至少,他非常明白,如何当好一个车夫,亦或是,下人。 只要他不是另有图谋的,就可以继续使用,而且,月钱,也该给他加上一加。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了金家银铺的门口,看到有马车到了自家铺子门口停下了,立刻便有一个七八岁,小学徒模样的少年,小跑着迎了出来。 “贵客来得不巧,我家师父特别交待了,近半个月,不能接生意。” 迎出来的小学徒一张口,说的话就让刚刚跳下了马车,准备伸手去抱柳轻心下车的翎均愣在了那里,但接下来,他又往下说的,便是让翎均本能的露出了笑容,继续起了动作,“一月之前,我家师父刚刚接了一个大生意,现如今,正在夜以继日的忙活呢,两位贵客……” “你师父正在忙着打造的,就是我儿子常洛的长命锁,之前,我吩咐了几个婆子来看,那些婆子回去了,也说不清楚个所以然,今儿我恰巧路过,就跟我家娘子一起,进来看个究竟。” 小心的把柳轻心抱下了地,翎均便回转身,看向了因为紧张,而不知该怎么说服他们才好的银铺小学徒,“你去跟你师父禀报一声,告诉他一声儿,常洛的爹娘过来了,要看一看他打造的长命锁,到什么程度了。” 小学徒整天跟在金银匠身边儿帮忙,自然清楚,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家师父都在忙活什么,这会儿,一听翎均说,他们是常洛的爹娘,是来看银锁子打造的程度,顿时便对他们态度恭敬了起来,尤其是对柳轻心,这个他自从自己师父嘴里听说过的,随随便便,就能画出精美图案来,让他师父这做了几十年银匠,都忍不住啧啧称奇的女子。 好美,美得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这是小学徒对柳轻心的第一印象,短暂的滞愣之后,小学徒便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一路小跑着,就往铺子的最里面跑去,一边跑,一边冲着里面喊道,“师父!师父!你考我的,我想通了!想通了!”未完待续~~ s继续码~变身触手怪g~ 第六十章 被小学徒称为师父,在里间工坊里忙活的金姓银匠,没对小学徒的这种欢喜,做出半点儿的回应,就好像,这偌大的一间银匠铺子里面,其实就只有小学徒这么一个活人,在自言自语一般,阴森的让人后背泛凉。 柳轻心是大夫,以前时候,更是没少在死人堆儿里待,只是这样的“阴森”,哪里吓得住她? 眉头都不拧,脸色都不变一下的,就顺着小学徒跑去的方向,顺着有些窄的廊道,往铺子的里面走去……再看翎钧,原本打算要男子气概一把,给害怕的全身发抖的柳轻心一个温暖安全可供依赖的怀抱,让她小鸟依人一把,结果却是没能得逞,只得尴尬的笑了笑,快步跟上她的脚步,“自觉”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 跟上柳轻心的步子,抬头,看向前面拐角处,从门里泛出来的微黄灯光,一个小孩子的影子,在地面上手舞足蹈,翎钧本能的拧了下眉头,听着那屋子里面,一刻不停的传出,刚才那个小学徒兴奋的说话,却没什么人给他回答,步子,本能的慢了一些下来,揪得快步前行的柳轻心一个后仰,险些就被他给拖倒在地。 “哎呀!你走路,就好好走嘛!扯我做什么!险些给你揪倒了就!” 被翎钧这么一扯,完全不觉得这银铺里有什么可怖的柳轻心,顿时就不干了,扭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跟他抗议起来,“你说你个大男人,走起路来,怎就比我这个女人还慢了呢!真是的!” “轻心,当大夫的人,是不是胆子都特别的大啊?” 被柳轻心这么一抗议,翎钧顿时便觉得,这屋子原本的诡异阴森气氛。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不及柳轻心回话,就兀自冲着铺子里面,喊了一声儿出来。“金大师在么?鄙人携娘子前来拜访。敢问,我家儿子常洛的长命锁,可做得有些眉目了?” 翎钧问话之后,那之前小跑着进去了屋子里面之后,就一直在唠唠叨叨的讲自己心得的小学徒,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他们的存在,稍稍一顿,忙不迭的本里边的什么人禀报道。“师父,徒儿刚才只顾着高兴自己顿悟所得,望了告诉你老人家,外边,那个你说的,极厉害,极不得了的夫人和她夫君一起来了!说是想看看,你老人家给他们儿子做的长命锁,做到什么程度了!” “你这小兔崽子。贵客来了不告诉我,尽在这里说些我没空儿听的废话。真是该打!” 屋里,想起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声音。继而,便听得一阵各种各样工具,被放进金属器皿的声音,须臾之后,金姓银匠便一边用自己身上的围裙擦着手,一边大步流星的,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尴尬至极的告罪着,走进了两人的身前,“老爷和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家那徒儿,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小疯子,半点礼数也不懂,还望两位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才好……” “举目这世上,哪个好匠人不是专精手艺,对旁的全不在乎的?依在下看,将来,金大师的这小徒弟,一准儿会是个有出息的,说不好,就能到什么传世之宝出来,名垂青史!” 翎钧并不是个小气计较的人,尤其在听了小学徒说,金姓匠人已经为小宝的长命锁,拒绝了其他所有的客人,专心忙活了一月有余,心里,便是本能地对他生了几分敬意出来,暗自打算着,等回去了家里,跟柳轻心商量一番,取货之时,多给着金姓匠人一点儿手工钱,不能让人家因为细心做事,而做了赔本生意。 “谢老爷你吉言!要是这小子,以后当真有了出息,我一准儿让他亲手打造一套最走心的首饰,送给夫人当谢礼!” 金姓银匠虽是嘴上嫌弃那小学徒不懂事儿,但当真听翎钧夸赞他,又忍不住自己欢喜了起来,一把扯过站在自己身后的他,就按着他的脖子,让他给翎钧和柳轻心两人行礼起来,“快,小冥,赶紧过来给老爷和夫人行礼,谢谢他们看重你这块儿小榆木疙瘩!” 被金姓银匠拖到人前行礼,小冥显得有些不那么心甘情愿,拜过之后,抬起头,目光遇上了柳轻心,才是脸上又有了笑意,“夫人,小冥可以求你个事儿么?” “你这孩子!怎越来越不知礼数了?!夫人可是咱们铺子里的贵客,也是你能随便求的!” 听小冥这向来木讷的孩子,张口就跟柳轻心提请求,金姓匠人也是忍不住一愣,滞愣过后,就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领,把他扯到了自己的跟前,就要给他一记耳光,让他长记性。 手扬起,落下,学徒小冥吓得本能闭眼,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怯怯睁眼,瞧着距离自己,只一拳都不到的大手和抓住了那大手的手腕,阻止了他把这耳光给自己打到脸上的翎钧的手,小冥颇有些不解的,看向了站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正在温婉的冲他微笑的柳轻心,顿觉,心中温暖一片,如沐春风。 “他还只是个孩子,金大是何必跟他计较。” 见翎钧顺利的“救”下了小冥,柳轻心也是心情愉悦,缓步走近他的跟前,半蹲下身子,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浅笑着跟他问道,“你有什么事求我啊?说罢,只要不是我力不能及的,我一准儿答应你……” “小冥想,想能时常去夫人家里玩耍,不知怎得……小冥就是觉得,瞧着夫人,心里就能有无数的美好想法,好多好多的奇妙花纹图样,就像是水一般的,就涌出来了!” 柳轻心的温柔,很快便让小冥从刚才的恐惧中回过了神儿来,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了因为换牙,而少了两颗门牙的粉红牙床,满心欢喜的,跟她说起了自己的请求,“就刚才,看到夫人的那一小会儿,小冥就觉得,自己至少,对,至少,能描绘出十种,师父以前从没教过小冥的纹样来呢!” “可以啊,只要你师父同意,你随时都可以来我家里玩的。” 正常来说,小孩子会在六七岁的时候换牙,瞧小冥这少了两颗门牙的样子,柳轻心便可以猜测,他大约的年纪了……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贪玩儿时候,而他,确实因为生于平民家庭,而不得不小小年纪,就被送来工坊学艺,只为将来能有一门本事,养家糊口,“我家里有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小弟弟,你若是去,我便引他给你认识,你们相处一阵子,一准就会成为朋友了。” 得了柳轻心的应允,小冥的心情好的不行,扭头,瞧了一眼金姓银匠,见他也是一脸对自己无可奈何的苦笑,便是知道,这事儿,成了! 在金姓银匠的带领下,柳轻心和翎钧一起,去工坊里看过了那只,让金姓匠人忙活了整整一个月,还没有完成的长命锁……一个固定银锭用的架子上,一只已经雕出了大半明花暗纹银锁子,安静的躺在那里,每一条纹理,都如诗似画般的灵动,仿佛有风吹来,就能随风而舞一般! 这长命锁,竟是金姓银匠,直接在银锭子上面凭空雕刻出来的,不像旁的银匠铸造银锁时候般的,制造模具,然后用模具灌铸烧融化了的银水,一次成型! 怪不得,工期用了这么久,还没能完成,怪不得……他从接了这活儿之后,就吩咐小徒弟,把旁的活儿,都给推掉了! “怪不得来看的婆子,回去都说,这长命锁打得美轮美奂,没法儿用言语形容,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对这个还只是半成品的长命锁,柳轻心可以说是非常的满意,想到将来,它会是挂在她的小宝脖子上的,心情,便更是好上加好了起来,“金大师只管精益求精的做,不用担心工时和工费,奴家不是个小气的人,绝不会让你吃亏!” “是呢!能得着这样的好东西,多耐下心来等待,多花费些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翎钧虽是见多识广,但对金姓银匠所制的这长命锁,也是十二分的满意,只恨不能把这银匠就直接整个人的买断下来,用他将来全部的时间,给柳轻心打造各式的首饰才好,“金大师这般的好手艺,可有想过,要去什么富贵官宦人家,当那家人的专用匠人?” “老爷过奖了,金某之所以能打制出这般精美银锁,可得全归功于夫人才行。” 金姓匠人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从一旁捧起了一张,因多次拿取尺量,而有些显得破旧和泛黄了的宣纸,送到了翎钧的面前,“若不是有夫人亲手绘制的这张精妙原图,金某就是绞尽了脑汁,也未必就能把一个锁子,给做成了这样美好的宝贝!”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听金姓银匠说,这张精美的图纸,是出自柳轻心之手,翎钧不禁讶异的瞪大了眼睛,扭头,看了她一眼,轻咽了口唾沫,才总算是把到了嗓子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因为这个,他看柳轻心的目光,比之先前,更加不同了。 女人,你到底还要给我多少的惊喜? 像你这样一个宝贝,可让我如何能舍得,不捧在手心儿里,好好珍惜! 翎钧这样想着,心中更是打定了主意,这次回去,待他在那边站稳了脚跟,就去跟他爹诉求,哪怕是扯谎瞎编,搬小宝出来当“生米煮成了熟饭”的证据,也一准儿要求到他爹同意,让他迎娶柳轻心,为妻! 对,就是为妻! 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只有做他明媒正娶的正房正妻,才能算是不委屈的! 从金家银铺出来,两人就又顺道儿去了顾家银铺,用翎钧的话说,所幸都是一趟,隔得又不很远,看完了小宝的长命锁,顺带着瞧一眼定制的银针,也费不多少工夫。 许是姓顾的银匠,回家后跟家里人说了什么,见到柳轻心和翎钧在自家的铺子门口下了马车,顾家的一家老小,就都匆忙忙的,小跑着迎了出来,分列在铺子门口的两侧,站成齐整整的两排,恭迎他们两人进门。 顾家人的这夸张阵势,让翎钧微微一愣,拧眉,看了一眼顾家年纪最大的一个,瞧样子少说也有古稀之年了的老银匠。便是从他满是震惊的眼神儿里,读懂了意思……顾家人,猜到了他的身份,确切的说,是大约的猜到了,他爹是谁……这不能算是好事,却……也未必就是坏事! 至少,有这顾家人的忌惮。以后,他不在的时候,柳轻心和小宝两人,能在这小镇里,不遭本地人的挤兑和欺负! “有些事儿,知道了,未必要说出来给旁人知道。聪明人。才能活的更加长久。” 翎钧压低声音,若有所指的说了这么一句,看似随意的伸手,轻轻的拍了拍那年纪最大的老头儿的肩膀,便继续追着走在了前面的柳轻心,往铺子里面走去,“轻心,你走慢点儿。我都跟不上你了!” 翎钧的话,让老头儿倾刻间出了一身冷汗,细细的琢磨了一下,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点清咽一口唾沫,冲着自己的儿孙们,小心翼翼地使了个眼神儿,告诉他们,该干嘛干嘛去。不要杵在这里碍事,今天来的这两位“贵人”。不是他们能随便搭话或者招惹的,猫有九条命。人的命,却只有一条。 走在前面的柳轻心,并没听到翎钧在后面,压低声音,告诫顾家老头儿的那句话,她只是来看,她一个多月之前订购的那套银针,是不是已经做好…… 好的银针,需要用拉银丝的特殊工艺拉制出来,然后,再用细软磨纸,全凭手工的慢慢打磨,不算制作医者手持部分的工夫,一根银针,就需要耗费一名熟练工匠,一整天的光阴,若有不慎失手,造成银针弯曲或者折断,这一天的忙活,可就等于全白费了。 柳轻心定制的,是一整套的银针,若只由一个工匠打造,一个月,只是堪够他做完针尖的部分,手柄部分,该是还来不及做的。 “顾大师在么?我一个多月前定制的银针,如今,可有做好?” 环视了一圈,也没能在铺子里找到,自己之前嘱咐顾姓银匠打制的那套银针,柳轻心不禁有些失望,但想到,这顾家银铺的生意,如此热闹红火,她定制的那套银针,被放在里屋的架子上什么的,也不无可能,便缓缓转身,跟那个遣散了家里众人,自己跟随了上来的顾家老头儿问道,“老人家,顾大师他……” “老朽只是一介工匠,哪敢被夫人称呼为老人家!夫人若看得上,称呼老朽一声‘老顾’,便是得了!” 听柳轻心称呼自己老人家,顾姓老头儿先是一愣,继而,便忙不迭地矢口否认起来,“人的命,天注定,像夫人这么尊贵的人,可不敢跟老朽这样的平民客气,不然,老朽仅剩不多的这点儿小命,也该被折个干净啦!” 虽然不明白这顾姓老头儿,为什么要这么客气的跟她说话,还把他自己贬低的一无是处,柳轻心这没少见过大世面的人……沉默片刻之后,决定,依从这顾姓老头儿的意思,不跟他问询争辩,人上了年纪,哪个不糊涂执拗?她只是来拿她定制的银针的,没必要非跟他争个我对你错,平白浪费口舌! “好罢,老顾,我一个月之前,跟你家里的……不知是儿子还是孙子,订购的银针,有做好么?” 稍稍想了下措辞,柳轻心便面对着顾姓老头儿,问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我想知道,我大约什么时候可以使人来取……” “老朽家孙子,只是个学艺不精的,不敢让他我帮夫人打造东西。” 听柳轻心问起一个多月之前定制的银针,顾姓老头儿忙不迭的往她近前里又走了一步,谄媚的笑着,伸手邀请她和翎钧去铺子后面的房间详谈,“老朽三十多载前离开帝都,至今,已是过了古稀之年,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亲手打制银针了……直至一个多月之前,家里孙儿跑来膝前央求,说明了夫人的要求,才是让老朽又生出了再拿工器,做一套收山之作出来的想法……不瞒夫人说,这套银针,绝对可以算得上,老朽毕生所制银针中,最为精妙的一套,若能得夫人欢喜……也算是不妄老朽的尽心竭虑了……” 说罢,顾姓老头儿亲自走到了那间屋子的最里面位置,小心翼翼的扭动了书架上的一处花瓶,然后,便听得一阵铁皮摩擦的声音,一个暗格,随之出现。 暗格里面,摆放着一只红色的小匣子,成年男子的巴掌般大小,只是高度,要有五六寸之多。 面对这只小匣子,顾姓老头儿深吸了口气,然后,才像端一碟易碎的玉石珠宝般的,轻手轻脚的捧起,小心加小心的,放到了柳轻心面前的桌子上面,示意她可以打开来看,“老朽做这副针的时候,常常痴迷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时分,所以,就擅自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做‘望曦’,夫人若是觉得不妥,就自己再改改。” 铸剑的名家,多喜欢给自己所铸的,最能代表自己此生最高成就的刀剑取名,言外之意,就是把这刀剑,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一般宝贝,但……像顾姓老头儿这样,给自己铸造的银针取名的,莫说是翎钧这几乎可以算是不懂什么医术的,就是柳轻心,这从极小时候,就开始跟着师父学艺,到现在,可以算是两世为人的,也是从没听说这样……诡异的事情! 盒子打开,里面的银针,便呈现在了三人的面前。 好细。 这是这些银针,给柳轻心的第一感觉。 巧夺天工! 这是这些银针,给翎钧的第一感觉。 像这样工艺精湛的银针,就是在柳轻心曾经生活的未来,也是没有的,更何况,是在这个时代! 得了“宝贝”在手的柳轻心,由衷的对顾姓老头儿,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和敬意,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盒子闭合了起来,捧在了手心,“轻心觉得,顾老先生给这副银针取得名字,十分贴切,所以,就决定,以后都给它延用了……多谢顾老先生赐针,以后,轻心一定会好好善用它,用它行医济世,造福相邻……” 这一次,顾姓老头儿没有拒绝柳轻心的客气,他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她许诺的话,就对着他们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让他们离开这处房间,跟他一同去往铺子的前堂,不要在这里逗留。 在铺子的前堂里,柳轻心见到了一个多月之前,被姜嫂唤去了家里的顾姓银匠,客气的冲他点了点头,想跟他打个招呼,却是见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爬了好几下儿,都没能顺利的起来身……未及柳轻心上前询问,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顾姓老头儿便冲铺子里的另外几个年轻人挥了挥手,那些年轻人看后纷纷上前,把那顾姓银匠搀扶了起来,冲着柳轻心和翎钧行了个礼之后,就半拖半抬的把那顾姓银匠给带去了铺子后面,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柳轻心还不是什么官? 见顾家人没有要让自己这个大夫,帮那顾姓银匠查看的意思,柳轻心也便作罢了这想法,追上翎钧,跟他一起出了门去。 回到家里,一进家门,柳轻心便看到了小半院子的马匹,没有缰绳和鞍具,散养般的,正在院子里到处溜达,见到翎钧,那些马匹皆是眸子一亮,孩子般的,欢喜雀跃的小跑儿着朝他围了过来!未完待续~~ s触手怪状态解除!累死了……亲们,晚安…… 第六十三章 “现如今,老将军身居何处?” 听翎钧对老将军颇多赞誉,柳轻心也就对他心生好感起来,一边儿给那两匹冲着她撒娇的马顺毛儿,一边跟翎钧问起了老将军的情况,“身子,可还康健?” “常年待在军营里的人,到了年老时候,哪个没点儿这里那里的毛病?!”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起老将军的情况,翎钧先是拧了拧眉头,紧接着,便有些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的抱怨了一句,“听我娘说,三年前,那老头儿就因为膝盖长了骨刺,走不了路,回老家去了,再加上年轻时候,戍守边疆,冷得厉害了,就爱喝几口烈酒取暖……痛风啊,暗伤啊什么的,一准儿都是家常便饭,我不用打听都能知道,那倔强老头儿,一准儿是到了阴雨和寒冷的天气,就得难受的死去活来的!” “你跟那老将军熟识么?” 听翎钧猜测老将军的近况,柳轻心先是稍稍沉默了一下,略加考量之后,才是扭头看向了翎钧,跟他问了一句,“如果能有法子,让老将军免于痛苦,你会愿意去做么?” “当然!老将军可是大明的功臣!” 翎钧想都不想的应了一句,待话说出了口,才是蓦地反应了过来,柳轻心刚才跟他说的话,是有更值得他开心的意思的,“轻心,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能,治得了老将军的病的意思?” 骨刺,痛风。没有处置好的暗伤,这哪怕是在未来,也是让许多人困扰的病症,但这些病症,于柳轻心这古医大家而言,却是压根儿就不算什么事儿,只要她想治,那就是轻轻松松。就能手到擒来的! 想了想还没过百岁,离不了人照顾的小宝,又看了看目光殷切,恨不能在下一刻就把自己横抱起来,抛高了庆贺的翎钧,柳轻心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轻轻的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有条件”的答复。“可以治,是可以治,但……我不能去他老家!小宝太小,这么冷的天,不能带出门去,放他自己在家里,让奶娘和一群们婆子们照料,我不放心!” “轻心!我的好娘子!有你。可真是太好太好了!”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复,翎钧顿时便欢喜的把柳轻心横抱起来,就地转了三圈儿,“老将军就是江南人士,他老家,离咱们这小镇半点儿都不远的!等我回去帝都,对,等我一回去了帝都,就去寻他儿子。告诉他儿子,通知家人。带他来这小镇,寻你就医!” …… 车夫老王放下两人之后。就卸了坐人的马车车厢,往车椽上挂了板车,直奔小镇东南的木料市场而去,购置搭建马厩的一应材料去了,跟他通往的,还有之前从人市上找的木匠,这木匠,明显是车夫老王的旧识,两人一路走着,就随口攀谈了起来。 “王大哥,近些日子,过得怎么样你?” 木匠侧身坐在车夫老王的旁边,看他眉头紧拧,便关切的跟他问道,“这新东家……人怎么样?” “夫人很大方,对下人也很好,前些日子立冬,还特意给所有人发了三两银子和半天假,说是让都轮换着回家去,给家里老人和孩子,做顿好吃的,再添置点儿木炭什么的取暖。” 听木匠跟自己问话,车夫老王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从后腰上抽出了烟杆,自烟袋里挖了些烟叶,拿拇指压实了,点上火儿,吧嗒吧嗒的狠抽了两口,“老爷人也不错,就是疑心重了点儿,今天,想要试探我一下儿来着,我也没跟他客气私藏……我想呐,反正,我就凭自个儿本事吃饭的,又没出什么错儿,有夫人那明理的人在呢,怎得也不至于,就把我给辞了……” “你在人前露身手了?!你……哎呀,你可真是,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听车夫老王说,在翎钧的面前露了身手,木匠先是一愣,继而,便是被他气得连吸了好几口冷气,之后,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咳,咳,你,你可真是我的活祖宗,咳,咳咳,你说你,你……你这在人前里露了身手,这不是,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找麻烦么!你家老爷夫人就不想?你一个会武技的人,干嘛不去给人当打手护院呐?哪怕是就当个教习,也比当车夫赚得多罢……你,唉,可真是愁死我了你!” “没事儿,话不说不明,我想了,老爷夫人若是找我问话,我就把因有,原原本本的都讲给他们听!” 车夫老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就对柳轻心和翎钧,这么有信任……之前时候,来他们家里做事之前,他明明就跟他们素昧相识来得,“他们都不是浑人,一准儿会听我说的!要是……连他们都不能体谅收容我,那……我也想不出来,这大明国,哪里还能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哎呀!瞧你说的!大明国这么大呢,哪就至于,还没咱兄弟吃饭的地儿了!” 听车夫老王这般说话,木匠的脸色不禁一变,忙不迭的就开口安慰起了他来,“要是你现如今的东家不能容你,你又找不下活计……兄弟我管你吃饭!有兄弟我一口吃的,就有王大哥你一口吃的,有兄弟我家里娃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家里的那几个娃!” “好兄弟!” 木匠的话,让车夫老王感动的手抖了一下,伸手出来,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他说了自己的许诺,“今儿,就冲你这句话,你王大哥也把话儿撂这里!兄弟,以后,不管是有个啥事儿,你尽管吱声儿!你王大哥要是推辞半句,天打五雷轰的!” 小镇一共就只那么点儿,镇子东南的木料市场,说是个市场,其实,也就是些做木材和炭火生意的人,自发形成的一个聚集之地,因存在的时候久了,做这行的人越聚越多,知道的人多了,为了方便称呼,才给取了个名字,叫东市。 小镇里的住民都知道,在这东市,可以买到所有跟木头有关的东西,大到盖房子用的柱梁,小到烧火使得木炭,织布机用的木梭子,担水用的扁担,都是一应俱全,质量好不说,价钱,也是低廉,比在别处集市上,图方便就近买的,要少三成不止。 东市就是卖木头的地方,自然有不少商家,是跟老王车上的这木匠熟悉的,见他们两人长着板车过来,顿时就明白,是生意上门了。 “嘿,王大哥,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不是听人说,你前些日子交了好运,寻了个好东家,给人当车夫么?!” 说话的这人,明显是跟车夫老王颇熟悉的,见他前来,忙不迭的就从他坐着的那块儿石头上跳了下来,上前两步,帮他扯住了马匹缰绳,方便他下车,“张木匠,不会又是你这小子想要偷懒,死缠烂打的抓王大哥来给你帮忙罢?现如今,王大哥可是有了好东家的人,可别因为你,又害得人家丢了差事!” “瞎说!尽会诬赖我!今儿个,可是我陪王大哥来的!” 听人调侃自己,张木匠只是尴尬的笑了笑,也跟着车夫老王跳下了车椽,就上前去,跟这逗自己的人戏耍玩闹了起来,“王大哥的新东家,男主人是个喜欢马匹的,这不,去了一趟马市之后,拉不住拦不住的,就买了十几匹马回来,家里马厩不够用了,得加盖两间上去……王大哥照顾我这兄弟,又把我给喊上了!” “加盖马厩啊?这可是个大买卖呢!” 听张木匠说,接了个加盖马厩的活儿,之前逗他的这个人,顿时便羡慕的感叹起来,“这大冬天,眼见就快过年了的时候,可真是少见还有人舍得拿钱出来,在这个时候砌这盖那的呢!来,来,快跟兄弟我说说,要盖多大一间马厩,需用多少材料,我这就给你准备去!” “我去瞧了一眼,原来有的马厩,大概能放六匹马,他家里本来就有两匹拉车的,这会儿,一下子买回来了十几匹,怎得也得多盖出两间正房那么大的来,才是能够使得,不然,等过了年去,这些才长了大半年的小马驹子一蹿个儿,可就又该不够用了!” 之前,张木匠已经跟着车夫老王去宅子里瞧了一眼,凭着他多年做木匠活儿的经验,这马厩该加盖多少,需要用多少木料,轻轻松松就能算的出来,一点儿多余的料不剩,这样的大话不敢说,但……保准儿不会给东家多买回来剩用不上的整料,他确实能够保证,“碗口粗的立柱来六根,儿臂粗的细料来八个根,搭棚子的干树枝子,来三捆儿就行!赶紧的收拾好了,就立马的往板车上装,王大哥的东家,已经让马商把马匹都送回去家里了,这会儿,可都在院子里散着呢!” 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卖木料的几人就开始忙活了起来,不多会儿工夫,就把张木匠要的料子,都搬抬上了板车,捆扎了个利索。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车夫老王和张木匠满载着材料,回到良医坊后院门口的时候,一推门,恰巧,就瞧见了翎钧正把柳轻心横抱了起来,想要把她抛个高,吓得她死命抱住了他的颈子,两人亲昵至极的画面。 这种事情,在现代,可能是没什么的,但在古代,又让人瞧见了,可就是有些伤风败俗了,尽管,两人是在自家的院子里面。 “张老弟,这都过了晌午了,你赶个工,天黑之前,该是能都盖起来的罢?” 车夫老王是个聪明人,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看到了,也要当做没看到,心里那叫一个门儿清,而在这样的时候,要怎么引开张木匠的注意,还给自家东家提醒,自然就成了个“艺术”活儿,“这天呐,是眼瞧着就冷了……我觉得呐,我家东家买回来的那些马驹子,可都是二十多两银子一匹的金贵宝贝,冻坏了一匹,我这一个月的月俸,都未必够赔的……” “兄弟我办事儿,王大哥你还不放心么!我就算是不吃晚上饭了,天黑之前,也一准儿先给你东家把这马厩给盖起来!” 张木匠只顾着埋头计算,要怎么才能把所有材料物尽其用,把新马厩和旧马厩连在一起,又不影响从外边看的美观,压根儿就没注意门里的情景,而这会儿,又被车夫老王一叫,本能地就看向了他去,给了院子里的翎钧和柳轻心足够的时间恢复仪容举止……待再回头,要跟翎钧说话时。哪还瞧得见什么? 在车夫老王的“提醒”下,翎钧瞬间就发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忙不迭的放下了柳轻心,顺手帮她整理了衣裳,就一本正经的轻咳一声,摆正了神色,“买回材料来了?就一个人,盖两间马厩。来得及么?” 车夫老王的应对速度,让翎钧对他又高看了一眼,心里,对他的身份,也瞬时就更感兴趣了起来。 这不是一个寻常百姓会有的快速反应,确切的说,是没有受到特别训练的人。不可能会有的快速反应! 这人。该是从军过的,而且,极有可能,还在军中担任过斥候之类的位置! 会不会……是哪里派来的细作? 不,不可能,如果是细作,呆在这么个既不是边防要塞,又不是军备重镇的地方。有什么用? 就算,退一万步讲,他的确就是对这小镇里有什么特殊目的,在良医坊当个车夫,几天里都出不了一趟门去,做这营生,还有什么意义?! “来得及的,东家,我即刻就开工。一准儿不会让你的这些宝贝马驹子,今晚没地方睡!” 一年里。都未必能有几个这样的大生意,张木匠哪能舍得。把这眼瞧着就要到了他手里的工钱,分给旁人去?忙不迭的应承了翎钧一句,就跳下车椽来,动手解起了捆绑木料的绳子来,“王大哥,你忙活自己的去罢,这里,我自己就招呼的过来!” “那就拜托你了,这些马驹子,可都是我一眼就瞧上的宝贝,冻坏了哪一匹,也都得跟割我的心头肉似的了……轻心,让厨娘给张木匠煮点茶来,这大冬天的干活儿,没点儿暖和的茶喝着,可该没劲儿了!” 象征性的跟张木匠交代了一句,翎钧便把目光,重新投到了车夫老王身上,片刻观察之后,才冲着他点了点头,笑着说了一句,“老王,你跟我来一趟书房,我有点儿事要交代给你。” 瞧翎钧说话的神色,车夫老王便是知道,他这是要张口跟自己问,自己身份的事儿,点头应承了一声儿,三下五除二的卸下了两匹马拉着的板车,又一路小跑儿的,跟着翎钧往后院的书房而去。 去,还是留,在此一举。 这事儿,车夫老王想的很明白,他打算,孤注一掷,给自己,拼一个以后。 书房,是按照柳轻心的习惯摆放布置的,在此之前,翎钧还从未踏足过。 所以,在进入书房,环视了一圈儿四周之后,翎钧心中的讶异,可以说是半点都不比车夫老王少的。 讶异是一回事儿,正事儿,还是得办。 “老王,你在我家做事,也有一阵子了,我觉得你这个人不错,该聪明的时候,知道要聪明,该装傻的时候,也很会装傻,不多话,人也勤快,做事张弛有度,谦恭有礼。”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行了书案后面的圈椅坐了,抬头,看向了车夫老王,“但是,我这个人有一点不好……就是对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人,总想着要弄清底细,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方不方便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有武技在身,却放着打守护怨这样更赚钱的活计不做,跑来我家里,当个车夫?” “老爷既然这样问了,老王再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 从刚才,翎钧说有事要跟他交待,车夫老王就知道,他这一准是要跟自己问身世和身手的事儿,只是不曾料,他就是问的这么直截了当,半点都不拐弯抹角,“老爷也是习武的人,有些事儿,一眼就能瞧的明白……老王也是习武的人,以前时候,用的兵器是矛枪……” 说完这句,车夫老王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向前齐平伸出,告诉他,自己所言非虚。 车夫老王的手心,有三处厚厚的硬茧,这是长期使用江南大营里特制营枪,才会造成。 翎钧上下打量了一番车夫老王,猜测他的年纪,该是只有三四十岁,还不应到退伍的年纪,本能的,眉头就拧紧了起来,“你曾在江南大营里服役过?” “十六入伍,当过三年斥侯,后得老将军青眼,就成了他老人家的副官,一直到……三年前,老将军旧疾发作,归家颐养天年……” 听翎钧直接跟自己问,是不是在江南大营里服役过,车夫老王便知道,跟他,还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来的妥当,“老爷即使知道江南大营里的事,那……也就该跟那里现在的将军,有些……” “你是老将军的人,以那王八犊子的小气,一准儿是不容不下你的。” 听车夫老王说完身世,翎钧便是大约猜到了,他为什么不够年纪,就退伍还乡,以及……明明有武技在身,却不肯去给富贵人家当护院打手了,“那王八犊子把你撵出江南大营,是用了什么样的借口?跟你一起被撵出来的,可还有旁人?” “老爷你……认识老将军?” 翎钧的话,让车夫老王微微一愣,继而,便满脸难以置信的看向了他的脸上,“老爷……” “老将军曾救我一命,而且,还是我的恩师。” 知道车夫老王是自己恩师的手下,翎钧对他的态度,便一下子好了起来,忙不迭的起身,走到他近前,就扯了他的衣袖,拉着他一同到屋里圆桌的旁边,坐了下来,“这几年,我一直在为恩师的名誉奔走,就在不久之前,刚刚有了些进展,不曾想,竟是这么巧,能在我自己的家门里,又遇上了恩师的手下!” “老将军一世为国,戎马半生,谁知道,竟是老了,老了,在一个佞臣的手里跌了跟头。” 说起老将军,车夫老王不禁红了眼眶,伸出右手,使衣袖,沾了沾几乎要滑落出来了的泪珠子,“不瞒老爷说,上上个月,还没来这儿做事之前……我还曾去过老将军在家乡的旧居……他病得很厉害,几乎下不了床榻,老夫人在照顾他,家里清贫的连个丫鬟都没有……老夫人说,江南大营里的那个王八犊子,已经好几个月未给老将军开支了,老将军倔强,又不允她给帝都里的两位少爷写信……怕他们对陛下心生怨怼,不肯好好做事……” “跟我一起被赶出来的,还有三个老将军以前的侍卫,在咱家院子里修建马厩的张木匠,也是其中之一。” 想到老将军的处境,车夫老王这七尺高的汉子,也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我们四个商议了一下,每人每月拿出五两银子来,补贴给老将军家里,老夫人不肯收,就都换成米面果蔬和肉禽蛋类,给她堆到门口……现如今,冬天到了,这暖和的冬衣棉被,却是怎么都凑不出来了……” “刚才,我已经跟夫人商议过了,她也答应了我,亲自为老将军医病。” 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车和老王的肩膀,对他这个有情有义的汉子,除了崇敬,翎钧便再也想不出旁的词来形容,“原本,我是打算,等回去了帝都,就让老将军的大儿子告个假,回去老将军的故里,接了他送来家里医治……如今,有了你这么个跟老将军保持了联系的,这来往的折腾,也就可以省了!明天一早,你就喊上你说的那三个人一起,驾上家里的马车,去一趟老将军故里,把他和夫人两个,都接来这边!”未完待续~~ s!犯二贴错了,已改正,亲们看着内容不对的,多刷新几遍,天亮责编大人上班了,就让责编大人帮忙改章节名…… 第六十五章 翎均和车夫老王,都是红着眼珠子,从书房里走出来的,面对这种情景,便是以柳轻心的冷静,也是忍不住讶异了起来。 这是,怎么个事儿? 难不成,是车夫老王的境遇太悲惨了,把翎均给说哭了? 这……咳,翎均,可不像是个那么心软的人呐! “轻心,你来一下,我有要紧事情,要跟你告诉。” 让车夫老王去给张木匠帮忙,翎均便快步走到了柳轻心的面前,扯了她的衣袖,引着她往后院里走去,“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事儿,现在,有了些变动,咱们回屋里说罢,这事儿复杂的很……一句半句的,也说不明白!” 虽然不知翎均这般神神秘秘的,是想要干什么,但出于对他的信任,柳轻心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扭头,又瞧了一眼车夫老王的背影,才回转身,跟着他往院子里面走去。 之前,翎均总共就跟她说过两件事,一是他要准备回去帝都,就一件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复命,二是他回去帝都之后,要通知那个他很是崇敬的老家军的儿子,让那老将军的儿子回乡一趟,带上老将军,来良医坊就医。 柳轻心不知道,他说要有变动的事儿,是指的哪一件,但没有疑问的是,这变动,一准儿是跟车夫老王会武技这事儿有关的。 进到里屋,关上窗门,翎均很是谨慎的绕着屋子里转了一圈儿,确准是没有人能偷听到他们说话的了。才是又快步走到了柳轻心的身边,扯着她的衣袖,让她跟自己一起,在圆桌的旁边坐了下来。 “轻心,我刚才跟老王谈话过后,才是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 说完这句,翎均稍稍顿了顿,让自己有些过于兴奋的心情。略微平静了一些下来,咽了口唾沫,才又继续往下说道,“他以前,竟是老将军身边的副官,因老将军身子不好了,不得不离开军营。归家去修养。才被江南大营里,现在的将军挤兑,不足退役的年龄,就遣出了军营来!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三个老将军以前的侍卫,外边儿,给咱们家加盖马厩的张木匠,也是其中之一!”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道理,也同样适用于军营,柳轻心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无知女子,对这种事情,不说比翎均看得还要通透,也是差不了许多。 “听你这意思……我这现在,这是都赶上以前老将军的待遇了?” 笑着调侃了翎均一句,柳轻心便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也大约的猜测出了,他要跟她说有变更的。是个什么事儿,“啧啧。这可真是不错!要我说呐,你也别费劲儿让老将军的儿子再跑一趟了,就让王大哥去一下老将军故里,把他接来良医坊,我一边儿帮他医治着,小宝儿也有了能陪伴长大,顺带着教习武技的爷爷了!” “我的好娘子!你可真是,可真是……” 柳轻心的善解人意,一下子就让翎均准备好了要用来说服她的话,被生生堵回了肚子里面,张了几次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直接动手,把她横抱了起来,就地转了三圈儿,来表达自己的欢喜,“此生,翎均得妻如你,还有什么可并不满足的!轻心,我的轻心,我,我可真是……真是……” “瞧你这傻样子!快,快别闹了!放我下来!” 被翎均转得头晕,柳轻心本能的抱住了他的颈子,明明怕得厉害,还不想被下人听见了笑话,“哎呀,你,你放我下来啊!我头都被你给转晕了……” 抱着柳轻心转了一阵,发现她是真的头晕又害怕,不是跟自己撒娇的,翎均便忙把她放了下来,瞧她因为头晕,站都站不稳当,勾唇一笑,又横抱起她来,径直往软榻旁边走去。 “你是真晕呐?我还当你是……来,躺这儿,先缓一缓……” 小心的把柳轻心放到了软榻上面,瞧着她因为头晕,而眼神儿飘忽,憨态可掬的样子,翎均这很久都没贪玩过的人,一下子就贪玩了起来,嘿嘿一笑,伸了自己的一根食指出来,在她的面前,轻轻的晃了晃,“还晕么?瞧瞧这是个几?” “一只猪蹄。” 眼前的景象还是花的,柳轻心只见着翎均伸了手出来,不知是比出了几根手指的逗自己,看不清,又不想服软,灵机一动,便索性就反逗了他一句,“而且,还是清蒸的!” 两人戏耍闹腾了一番之后,便正经的坐了下来说事,内容,当然还是跟那位老将军有关,无外乎,就是些安排他们老两口怎么住,饮食用度和着什么人伺候,在良医坊久住的这段日子,以什么样的身份。 柳轻心是个聪明的女人,以前时候,又是常在外边“闯荡”,跟若干人交往应对的,自然明白一些,寻常女子不会明白的道理……而这些见解和打算说出来,便是霎时间,又引了翎均的啧啧称奇。 “老将军是因不得先皇信任,才落得如今这般田地的,现如今,那江南大营里的将军,敢这般毫无顾忌的断他粮饷,定也是有恃无恐。”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抬头,见翎均正看怪物似的瞧着自己,便是回给了他一个极浅的笑意,继续往下说道,“我虽不懂大明律法,但军制一项,却是历朝历代,都不会相差太多,那江南大营里的将军,能把老将军的昔日部下,这般轻易的扫地出营,想必,在兵部里面,也是颇有些关系的,不知,我猜的对是不对?” “娘子真乃神人也!” 如果说,以前时候,翎均还只是把柳轻心当成是自己喜欢的女子,觉得她是值得自己一辈子宝贝的……那这会儿,在他的心里,柳轻心的地位,可就是又进一步,成了他可以信赖和仰仗的,军师一级的人物,“那王八犊子的妻舅,就是现在兵部的督给事中,所有兵将人员的资料,都得从他手里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老王他们四个的兵籍资料,一准儿,就是被那王八犊子找了他妻舅的门路,给偷摸儿的销毁了!” “大明律里,对逃兵,是如何做罚的?” 柳轻心不是专门研究史学的人,自然,也就不明白翎均说的这个什么“督给事中”,是个什么样的职位,在她的印象里,明朝是实行了“三公六部”加“督察院”制度的,听翎均的说法,这“督给事中”,至少,也得是个身在兵部,手握权印的才对。 “临战脱逃,诛九族,非战时脱逃,诛三族。” 不明白柳轻心是要表达什么意思的翎均,面对她的问询,也只有原原本本的老实作答,“将领脱逃,诛十二族,脱逃者,碎骨凌迟。” “失职徇私,漏报兵籍,是个什么罪?” 见翎均只是盯着自己发呆,一副完全没有弄明白自己意思的样子,柳轻心不禁一笑,又“提醒”了他一句,“或者……假公济私……” 柳轻心的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翎均若是还不明白,那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片刻滞愣之后,翎均顿时就兴奋了起来,瞪大眼睛,猛得抱住了柳轻心,就欢喜的提前庆祝了起来,“轻心!你可真是太聪明了!我怎就没想明白这个呢!对!就得这么办!等这回,我回去了帝都,就把这事儿奏明朝廷,一查到底,让那王八犊子和他的亲戚们,全都,全都……” “晚些时候,我就借着招工的名义,让王大哥去把另外的那三人寻来,在家里,给他们都安排下差事。” 见翎均欢喜,柳轻心也是跟着开心,任由他紧紧的抱着,也不做反抗,言语冷静的跟他继续说道,“医病这种事儿,向来都是宜早不宜迟的,我打算,明儿一清早,就让王大哥出发,架马车到老将军故乡去,把他跟老夫人接过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去往帝都?” “明儿清早,我跟老王一起出发,一起往西走,到了道路岔口,就往北去,直往帝都,他走跟我相反的方向,往南,去老将军故里。” 有些事儿,一旦有了解决之法,就要尽快的去实行,翎均不是个喜欢拖拉的人,虽然……他还是很有些不舍跟柳轻心分开,但为了以后的来日方长,他还是觉得,先办好了眼前的大事,再谋划男女私情,“这边儿,你就多担待些罢,我回去帝都之后,会想法子跟你联系,你……若是想我了,就写信给我,写好了以后,就找个盒子收着,等我遣的信使来了,你再一并交给了他,让他个我带回去……” “帝都那边水深,我该是也没什么能帮得上你的,你自己在那边儿,要多加小心。” 柳轻心不是个喜欢夸海口的人,她清楚,以她的这点儿小本事,小身板儿,跟帝都里的那些牛鬼蛇神们斗,八成儿是给人家塞牙缝儿都不够,她如今能做的,除了留在这个小镇里面,帮翎均解决些后顾之忧,照顾些能够照顾的人,便再也做不了其他,“凡事三思后行,遇危沉着冷静……我在这里等你……”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柳轻心的反应,让魁梧男子颇有些讶异,微微拧眉,见她就那么自顾自的往里面走去了,半点儿要等自己的意思也没有,脸色不禁一黑,用牵马缰绳的那只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便抬步跟上她,进了院子。 心底暗想,这女人,果然跟三爷说的一样难对付,这才第一面见自己,就给了自己一个这样不冷不热的下马威。 院子里的马厩已经搭好,车夫老王离开的时候,路上遇到了张木匠,便顺带着把柳轻心的意思,说给了他听,张木匠回家去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事儿靠谱儿,当天下午就收拾了东西,来了良医坊“供职”,那时,柳轻心正在发愁车夫老王去接人了,家里的这二十几匹马没人照料,听说张木匠来了,便忙迎出了门来,跟他商议着,暂时的把这照料马匹的活儿,交给了他来做。 张木匠行伍出身,也是个喜欢马的人,听柳轻心说,家里的二十多匹马,因为车夫老王去接老将军和老夫人而没人照顾,立刻就欢欢喜喜的应承下了这份差事,在马厩所在的那个偏院里面,车夫老王曾住的那间屋里,安顿了下来。 “夫人,听说……家里有客人来了?” 原本在侧院里喂马的张木匠,在听几个婆子议论说,门外来了个不像是善类的官爷,说是来找夫人的,心里一惊,生怕是他和车夫老王在这里做事,给引来的麻烦。忙不迭的丢下手里草料,就快步冲了出来,迎面遇上柳轻心没事儿人似的往里院子里走,身后跟了个牵着马,满脸横肉的兵士,当下就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说话才好了。 “老爷遣来送信的,没什么大事儿。忙你的去罢。” 柳轻心眼尖,刚才跟这魁梧男子一个照面儿的工夫,就瞧见了他搭在肩上的搭子右下角,有一个用炭笔描画出来的符号,而那符号,恰巧也是跟之前时候,翎钧画给她。让她去给小宝打到锁子上的那个。如出一辙,当下,便确定了他的身份,的的确是翎钧派遣来的无疑,“昨儿,我已经让王嫂把东厢给收拾出来了,一会儿,你喂完了马。就去瞧瞧罢,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置办的,可不能让老将军和老夫人来了之后,觉得是咱们怠慢了。” “是,夫人。” 抬头,又看了一眼那魁梧男子,确定他不会是个对柳轻心有害的,张木匠才是放下了心来,答应一声。就一边挽着袖子,一边上前去。接了那魁梧男子手里的马匹缰绳,“属下喂好了马。就去查看打点!” 张木匠虽是称呼柳轻心为“夫人”,但在自称上,确实用了“属下”二字,而非奴才,这并不是说他有多么的骄傲自满,而是……一种单纯的习惯,一种跟在老将军身边日久,本能养成的习惯…… 换句话说,张木匠肯在柳轻心的面前自称属下,也是出于一种对她的尊重。 听张木匠跟柳轻心自称“属下”,魁梧男子的眉头,顿时便拧得更紧了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三遍,额头上的青筋,稍稍鼓了鼓,“你以前……是江南大营里的兵士?” “现在也是,只是被个卑鄙小人使了手段,抹掉了军籍。” 对魁梧男子的打量,张木匠没显出半分的慌张,就好像,刚刚被他接过了缰绳的马匹,比这魁梧男子,更让他感兴趣一般,“惊云,老伙计,真没想到……我这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着你!之前,你跟少将军一起去帝都的时候,还是个不到两岁的小马驹子呢,这会儿,该是有四五岁,自己也当爹爹了罢?” “你认识惊云?!你真的是老江进昔日手下!” 张木匠跟马匹的说话,霎时间,就让魁梧男子讶异的瞪大了眼睛,一个箭步到了他跟前,就又细细的打量起他来,“你……是张福云!我认识你!原来我还在江南大营的时候,你是老将军的侍卫!” “现在,我也是老将军的侍卫,我张福云这辈子,都是老将近的侍卫。” 应了魁梧男子一句,张木匠便不在搭理他,三下五除二地卸掉马匹的笼头和鞍子,就一边亲昵的跟它说着话儿,一边跟它“勾肩搭背”的去了有马厩的侧院,“惊云,我可跟你说呐,别瞧咱这院子小,可一样是有一匹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呢!老爷给它取了名字,叫踏月,来,来,我介绍给你认识认识……现在,你还跟以前一样嘴馋,喜欢跑到厨房里偷嘴么?” 完全被张木匠无视了的魁梧男子,尴尬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轻轻的咳嗽了一下,想装作全不在乎的回转身子,继续板起脸来跟柳轻心说话,却是不料,没留意到自己脚下,被一块儿微微高低地面的青石板绊了一跤,重心不稳,径直就朝自己的正前方摔去! 彭一一哗一一 魁梧男子费劲儿挣扎,竭力想要找回平衡,结果,却没能如愿,正面朝墙,就撞上了前院和后院只见的隔墙,硬生生的把那由各种卵石堆砌起来的隔墙,给撞了个大洞出来! 而原本站在魁梧男子肩膀上的鹰,遭了这么一惊吓,顿时就失了淡定,又是拍打翅膀,又是挥舞脚爪,一下子,就让摔倒在地,原本就已经非常狼狈的魁梧男子,更加狼狈尴尬了起来! “姜嫂,让张大哥去外边找个石匠回来,把院墙重新砌好。” 回头,看了一眼趴到在地,正在被鹰“攻击”着的,尴尬至极的魁梧男子和被他撞了一个大洞出来的院墙,柳轻心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招呼了院子里的婆子过来,解救他出“囫囵”,“这只鹰八成儿是饿了,让人去给它弄点新鲜的肉来,让它消停儿点儿,别把老爷新弄回来的那些宝贝马驹子给吓着了。” 在婆子们的帮助下,魁梧男子终于摆脱了鹰的抓咬,爬起了身来,只是……脸上被鹰爪撕开了几道口子,有点儿破了相,身上的铠甲,也蹭上了灰尘,不想来时的那么铮亮了…… “谢夫人赐药。” 接过柳轻心递过的金疮药,魁梧男子的脸稍稍红了一下,对“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她,也是不自觉的变了称呼,“属下……是奉了三爷的命令,来给夫人送东西的,那个……刚才的那只鹰,也是其中之一……” “那鹰……也是给我的?!我要它这么个猛禽作甚!” 听魁梧男子说,那只凶猛的鹰,是翎钧让他带来送给自己的,柳轻心的脸色,不禁僵硬了一下,她不讨厌动物,可是……这么凶的鸟类,还是不要养了罢?小宝可还小着呢,这要是等以后,他会满院子跑了,不懂事儿的招惹了这鹰,被它给抓了…… 想到这里,柳轻心本能抬头,看了看魁梧男子脸上,被鹰抓出来的那几根还在出血的痕迹,顿时就觉得,自己的后背都泛起了凉来。 不行! 这种事情,她决不允许发生! “那是只信鹰,可以给三爷和夫人往来送信的,刚才……只是被我吓到了,才会那么凶猛,平常里,是很温顺的!” 听柳轻心说,不想养他带来的那只鹰,魁梧男子忙不迭的出言解释,生怕她当真拒绝了,他回去帝都,没法儿跟翎钧交待,“当然了,一些不是很重的东西,小瓶的药粉药油什么的,它也能带!属下曾试验过,它可以携带三斤重的东西,从帝都飞到边关,又快又稳当,半天就能到不说,在高空里还没有天敌,保准儿能把东西送的稳妥!” 魁梧男子的话,尤其是这鹰还可以携带轻量的东西这事儿,让柳轻心忍不住有些动心。 翎钧远在帝都,难保就没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官宦人家,争斗厉害,谁知道哪个大夫,有没有被他的对手买通? 而她……又在这小镇里面,不能去往帝都…… “你确定,这鹰……真的很温顺?只要不受惊吓,就不会伤人?” 为了保准起见,柳轻心又跟魁梧男子问了一句,“它平常里,都睡在什么地方?会不会攻击弱小动物或者……不懂事的小孩子?” “绝对不会!” 见事有转机,魁梧男子忙不迭的出言保证,这一激动,自然而然的,就揪扯到了脸上的伤口,一下子就疼得他眼眶里面,本能的涌出了泪珠子来,“嘶一一” “得啦!你也别跟我许诺这你自己都保证不了的事儿啦!赶紧先把你的伤口清洗干净了,涂上药粉罢!” 看着魁梧男子的态度,柳轻心便是明白了,在他看来,翎钧的吩咐,是有多么的要紧,多么的“不容有失”,轻叹口气,答应了他把那鹰留下来,“鹰我留下了!等老将军和老夫人被接过来……教给王大哥去慢慢驯养就是!翎钧他……除了这鹰,还让你带什么来了?” “这些,都是三爷让带来的,具体里面有装什么,属下未敢拆看。” 听柳轻心答应了留下信鹰,魁梧男子顿时便舒了口气,忙不迭的借下自己身上的搭子,就整个儿的推给了柳轻心面前,“临出门儿时候,三爷特别交待了,这里面的东西,务必要亲手交给夫人!”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s躬亲感谢吴家有鱼亲的打赏,么么哒~ 柳轻心并不是个财迷的人,所以,也就不甚在意,翎均是不是给她带来了什么金贵玩意儿,她想要的,是翎均的信,确切的说,是翎均在帝都那边儿的消息。 不过,瞧他能有闲暇,使人给她送东西,送鹰来看,应该,是在那边儿过得不错,至少,也是相对安逸,没有遇上什么不得了的麻烦才是。 魁梧兵士交给柳轻心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搭子”,像许多出门儿做生意的小商贾总会挂在自己肩上的一样,粗麻料,未漂染颜色,拿在手里,稍稍有些坚硬扎手,唯独不同的就是,这“搭子”前边儿的一层,在右下角处,用炭笔,描了一个女子尾指指甲般大小的符号,不知是因为一路上的磨蹭还是故意处置,而有些稍显模糊。 这东西,肯定是翎均送来的,这跟他们之前商议好的,会做的标记一样。 柳轻心想的是,翎均没告诉这魁梧男子,搭子里装的是什么,那就一准儿,是不希望他知道的,而这人……既是能得翎均信任,被遣来给自己送东西,至少,也得是个不会跟人乱说话的才是! 连得翎均信任的,都不得看,那,其他人,还用多说? “姜嫂,你去让厨娘做些吃的罢,这位……一路劳顿的赶来,八成儿也该饿了!” 收下魁梧男子递上来的“搭子”,抬头。又看了他一样,柳轻心抱着“搭子”沉吟片刻之后,便扭头跟站在她旁边端茶奉水的婆子姜嫂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帝都到咱们这儿,可是不近的一段儿路呢。你去跟厨娘说一声儿,多做些好吃顺口儿的,可别慢待了老爷的这位爱将,等将来,遭他的埋怨!” 柳轻心知道,翎均跟江南大营的老将军关系密切,也猜测的到。他一准儿跟许多兵营的将官们颇多交往。却是没料到,他遣来给自己送消息的人,竟直接就是个……不太像个将领,暂且,就先算个兵士好了! 这样张扬……虽然也不能说是不对,但……她之前跟旁人说的,她夫君是个大夫这话儿,可就得想法子来改一改了……唔。要不,就说是被征召了,去了哪个大营里当军医? 也只能这样了! 有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穿着铠甲,往人群里一站,就是个“鹤立鸡群”的人来送东西,旁人就算是傻子,也不可能还把她的“夫君”,当成是个寻常大夫了呐! “好嘞。夫人,奴婢这就去着人准备!” 姜嫂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儿。拈了茶壶,给柳轻心又续上一盏茶。恭敬的朝着她行了个礼之后,便引着魁梧男子出了门去,抬头,瞧见了被魁梧男子撞出来的那个打洞,便一边儿走,一边儿又顺嘴的跟魁梧男子“提点”了一句,“不是我说你的,也就是咱家夫人这么好脾气,不跟你计较,就刚才,你的那一闹腾,搞的鸡飞狗跳的,换了旁人,就得跟你生气急眼,不告去老爷那里,让老爷收拾你,都是轻的!” 原本,柳轻心是打算让姜嫂在前面的铺子帮手的,可又一想,觉得自己身边儿,还是得有一个嘴风严的人伺候,便又把她给唤了回来,依旧在后院里伺候,只是把月银,给她长到了二十两银子一月,除了些日常杂物之外,还让她担起了寻常采买东西,相当于半个管家的职责。 在前面铺子里帮忙的婆子,要记背东西,把药材名字全都通顺了,才能拿二十两银子一月的月银,她却是依旧做原来的事儿,当月就能拿到这数儿,这姜嫂,哪能不欢喜? 再说了,采买东西,本身就是个肥差,尤其是有柳轻心这样好说话的夫人! 除了衣料被面,所用的东西都不指定铺子,只要东西好,不高于市价,就不会介意,这其中的好处…… 又哪里是一月两银子的小数儿! 对姜嫂而言,柳轻心这好说话的夫人,就是她这辈子交上的最大好运,自然也就对她格外的听命,格外的细心,生怕她有点儿什么闪失,自己就又要回去过以前那种累死累活,还有可能养不起家的苦日子。 “姜嫂说的是,刚才,的确是我大意疏忽,走路没看好脚下了。” 魁梧男子只是长得高大,并不就是脑子里的神经也大条,听姜嫂这么一说,忙尴尬的笑了笑,出声儿附和了她一句,“以后……不,绝对没有以后的了!” 在主子身边儿伺候的奴才,通常就是主子的口舌,有些主子不能说,不方便说的话,就得她们来用“自己的想法”,告知给那些需要提点的人,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不能做,对什么人,该有什么样的态度,对什么事儿,该心存感激。 当然,这会儿姜嫂说的这话,并不是受柳轻心授意,而是她自己的由衷感叹,而她之所以会这么说,当然,也是对这魁梧男子,对他们家夫人的“态度恶劣”,侧面的表示了一下自己的不满。 混迹军中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傻的,不然,怕是不用等到打仗,也足足够被自己的“同僚”们排挤欺负死了,这魁梧男子,能得着翎均信任,当然也不可能是个傻的。 姜嫂带了魁梧男子去吃饭,柳轻心自己在屋子里,关好了门窗之后,就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那个做工只能用粗糙来形容的“搭子”,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一打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票面,一封挺厚的信,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少说,也得有二十张纸,一只香樟木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一支雕工精美的金簪,三只白玉小瓶,里面是空的,不知是要做什么用处。 打开那封厚沉甸甸的信,柳轻心便看到了翎均给她写的信,字很好看,龙飞凤舞的,有些像行楷,却又不是,笔力强劲霸道,却又不惹人讨厌,跟她练了二十多年的字……说是不相上下,也不为过。 这家伙,今年才十五呢! 这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才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 啧,还不只是字练的好呢,他的武技……好像,也是不错的…… 都道是,武技三分靠天份,笔力八分靠勤勉,他……这到底得是有多勤快,才能这般的……嗯,就算是文武双全好了! “都道是,古代才子佳人多,啧,又有几人能知道,他们是遭着什么样儿的罪长大的?” 轻叹一句,柳轻心便埋头看起了翎均给她写来的信来,厚厚的一打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让她很是觉得有安全感。 在信上,翎均其实总共就说了三件事。 一是他很想念她,在帝都才待了三天,没见上她面儿,就有些寝食难安的了,这刚刚忙完了手上事情,就给她写信了,只不过,路途太远,等这信到了她的手里,八成儿是还要晚一天的。 二是他在帝都那边儿,所有的事情都还算顺利,有些忙,过年之前怕是都没法儿来看她了,他的伤也恢复的很好,硬痂已经开始脱落,只是她之前给他配制的那药油用完了,他去找御医照着方子配置,御医们照方抓药,却是调制了半天,也没能把药油调制成跟她配置的那样的,相同颜色,他怕有不妥,便没敢用,让她再调制一些出来,装到那几只白玉小瓶里,交给送信的人,给他带回去。 三是那一打儿银票的事儿,那一打儿银票,总共是六万三千两,依着她之前跟他“算账”的,六天,他该是“欠”了她六万四千两,他先给她“付上”利息,剩下一千两,就留着继续滚利息。 “倔驴!就一千两银子,还真跟我杠上了!” 柳轻心知道,是人给自己送来了这价值六万多两银子的银票,这是翎均的“自尊心”作祟,但这作祟……还真就是有些小小的可爱,他少加了一千两银子,还告诉她,要留着继续滚利息的,说得简单点儿,他不是就手里缺了这一千两银子,而是,他压根儿就不想跟她“清账”,想就这样,继续跟她纠缠下去,永永远远的都还不利索干净,“大男子主义!” 掰着手指算了算,翎均的药油还能再用一天,柳轻心便忙收起了信、银票和那支工艺精美的簪子,抓了那几只白玉小瓶在手,揪了斗篷披在身上,出门往前院里的铺子走去。 铺子里的药材物件,都已经配置齐全,剩下的,只是挑个好日子开张,柳轻心打算,等车夫老王,把翎均的恩师和师娘接来,安顿好了他们,给小宝过了“百岁”,再开张良医坊,以防铺子里要坐诊,二老那里需要张罗,小宝过“百岁”,也一堆的事儿,需要打点,街坊邻里,以后都是要交往的,哪个怠慢了,也都不不妥。 “王嫂,帮我药碾子什么的取来,老爷那边儿药油不够了,我得给他再多调配些带回去。” 走进前院还没开张的铺子,柳轻心便一边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一边跟迎上来的婆子王嫂吩咐了一句,“让姜嫂去镇子上买一斤新轧的香油回来,我要调药油用,越快越好!”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药油很快被调制了出来,被翎均派遣来的那个魁梧男子,在姜嫂的安排下,吃饱了饭之后,就跟着姜嫂一起,到了铺子里面,来跟柳轻心问询,是否还有什么吩咐或者要捎带回去给他家“三爷”的东西。 “这是金疮药,给你的,你回去了之后,早晚涂抹,至多五六天工夫,脸上的伤就能全好了,其间,伤口不要沾水,不然,以后落下了疤痕,可就该不好找媳妇儿了。” 笑着逗了魁梧男子一句,柳轻心把顺手给他配置的金疮药装进了一只巴掌大的瓷瓶,放到了他的面前,然后,又让姜嫂去后院里取了那只粗布“搭子”,当着魁梧男子的面儿,把几只装满了药油的白玉小瓶装了进去,交给了他的手里,“这是你主子跟我要的,你带好了,回去之后,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他若是跟你问,我有没有带口信儿给他,你就告诉她,我说,这里一切都好,让他先忙自己手里的事情,之前给他配药油不成的那几个大夫,要格外当心,详情,我过后告知给他。” “多谢夫人。” 魁梧男子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之前用那么不好的态度对柳轻心,她都能这样大方的跟自己“以德报怨”,心里感动,本能的,便是对她多了几分认同,觉得……也就是她这样貌美又识大体的女子,才是能跟他家主子般配上的,虽然……有些美中不足的出身卑微了些,但……不做正妻。只当个妾室的话,也不是不能将就,“属下一准儿不辜托付,亲手把这些东西,交给三爷!” “姜嫂,你去厨房里,再给他拿上些干粮,让张大哥带他去马厩里挑匹马。他原来的那匹,一路狂奔的跑来,不歇息几天,怕是也跑不了远路了,我算着,老爷那里的药油,该是就能用今天一天了。明儿早晨之前。不把新的药油给他送回去,可就该没用的了。” 对柳轻心而言,这魁梧男子从帝都长途奔波过来,一路劳顿,虽也是有些可怜,但,跟翎均的伤没了药用比起来,还是颇有那么些微不足道。毕竟,他回去之后,可以多多的歇息几天弥补,翎均的伤,若是没有药油使用,却就不是歇息几天,就能弥补的事儿了,“之前时候,老爷非吵着要买那些马的时候。我还觉得他是……现在看来,还是他更有先见之明了!” 柳轻心知道。其实,当时翎均买那些马匹的时候。真的就是单纯的见猎心喜,瞧见了好马就不舍得走了的孩子气,只不过……在这会儿,歪打正着了罢了! 但,即便是知道,在家里的这些婆子们面前,她也不能直言说出来,毕竟,这可是会影响到,他在这个家里的威信的。 “那可不是,老爷那多英明的一个人呐,做事儿,一准儿是有分寸,有打算的!” 顺着柳轻心的话儿,夸赞了翎均一句,姜嫂便态度恭敬的朝着她行了个礼,往门口走去,走了两步,感觉魁梧男子没跟上来,便又站住,回头瞧了一眼还站在原地,拎着“搭子”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的他,颇有些嫌弃的叹了口气,快步走到他的近前,伸手出来推了他一把,“我说你,你发的什么呆呐!没听夫人说,让给你带上干粮,领你去马厩里挑马么!你在这里杵着,马还能自己跑来给你挑了呀!” 发觉自己失态,魁梧男子的脸上微微一红,颇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儿,跟柳轻心告了下退,便大步小量的往门外走去,那速度,可比姜嫂这熟门熟路的,都快了三分不止,他到了门外,下了台阶,姜嫂这小跑儿着往外追他的,才只堪堪到了门口。 柳轻心只给翎均带了药油,让魁梧男子捎了口信,这当然不是因为她不想给翎均写信。 她算得很清楚,依着翎均给她写信的内容来看,这魁梧男子是昨儿晌午过后,拿到了翎均给他的“搭子”和鹰,乘骑快马,从帝都的南门出发的,他来时骑的那匹马,听张木匠话的意思,是名唤惊云,曾归老将军的儿子使用,是名马风驰的后代……既然是张木匠这昔日里给老将军当侍卫的人都能记住的,有名字的名马后代,脚程,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的才是,就算是因为带了一只信鹰,速度需要有所顾忌…… 反正,就算是撇了一切的可能因素,现在出发,一路快马加鞭,天黑关城门之前能赶回去,也是难得了! 而翎均的药油……只够用到今天晚上,明天清早儿的,便是不能够了! 信什么时候写都行,翎均的药,却是刻不容缓! “不行,我还得再去嘱咐他一句,让他路上不敢瞎绕,就径直回去帝都,最好能在今天晚上把药交给老爷,最晚,也不能慢过了明天早晨!” 站在屋子里又想了想,柳轻心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干脆捞了自己的斗篷起来,随便的套在了身上,就快步出了门去,“姜嫂!姜嫂!你去把咱后院里,我前几天让你买回来的烧酒,灌一牛皮口袋给他戴上!以防他回去的晚了,进不了城门,在城门外熬着,把身子给冻坏了!” 魁梧男子并不愚笨,远远的听了柳轻心这么说话之后,便是明白,她交给自己的这几瓶药,最晚,也要在明天一清早儿的时候,交给翎均手里……不得已的咬了咬唇瓣,放弃了自己瞧上了的那匹,明明是惊云的弟弟,却血统比惊云还要好了不知多少倍,因为年纪尚小,而脚程没能达到最快的马,挑了一匹已经完全成年,血统一般,却是这马厩里面,脚程最快的一匹。 …… 送走了魁梧男子,柳轻心便又有了短暂的闲暇,想起自己还欠了翎均一封回信,让姜嫂准备了文房四宝来,刚研完了墨,便是又觉不妥起来。 翎均现在的处境,明显是不像他在信里说的那样轻松的,她这一封信写过去,若是落在了旁人手里……会不会,就给他惹来麻烦? 官宦之家是非多,她可不能只图一时的痛快,就让翎钧险些没了性命,才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优势境地,再变为劣势! 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瞧我这脑子,只顾着撵那人回去给老爷送药,都忘了问他,这信鹰要怎么个使用法儿了!不写了,不写了,写了也送不去给老爷,我还写出来作甚!” 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不能这样说,柳轻心佯装懊恼的丢了自己手里还没沾上墨迹的毛笔,就兀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思考起了以后,自己要如何跟翎钧通信联系的事儿。 总不写回信给翎钧,明显是不行的,以他那驴脾气……估计,用不了太多,三回,至多三回,他写了信来,她不给他回,他就该弃了帝都那边儿的事情不顾,暴怒的跑过来,跟她抗议质问了……就算,就算他能忍得住,或者被事情拖累的没法儿跑来,这边儿,老将军和老夫人眼见就快该要来了,一些事情和消息,也总是要跟他告诉的…… 尤其是,江南大营那边儿,现任的将军,一准儿是还盯着老将军夫妇的,若是得知,他们二老不在故里居住了,遍布各处的搜查,恐怕,也就该开始了! 虽然,她现在住的这个镇子很小,除了一些马商会在春末的时候跑来收马,连一些大商贩都懒得来做生意,但,事有万一,难保就不会有人走漏风声,把老将军夫妇在良医坊居住医病的这事儿,给传出去! “这眼见着,还一个时辰,就该晌午了,午饭的粥……夫人想喝点儿什么花样儿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姜嫂已经大约的摸透了柳轻心的饮食喜好,知她喜欢喝粥,便每顿饭之前,都跟她征询一下意思,然后,吩咐厨娘去提早儿准备,粥嘛,总是越熬越好喝,文火慢煮,才能香甜软糯的让人胃口大开。 “粥?” 姜嫂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偏巧就恰到好处的提醒了柳轻心,心思一活动,就记起以前时候,听她师父说过的一个世人鲜闻的秘闻来。 昔日,华佗为曹操诊病,提出要帮他开颅放血,医治头疼,曹操听信手下谗言,以为是华佗被刘备收买,想要借机害死他,大怒之下,就命人把华佗抓捕了起来,关进了死牢,准备秋后问斩。 彼时,华佗尚无传人,悲伤自己空有一身好医术,却只能带进坟墓,不得流传后世,造福病患,就在死牢之中日夜哭泣,吵得牢头都不得休息,烦躁的不行,又不敢动手教训他这个在百姓之中颇有声望的名医,只得给他削减饭菜,每餐只给他一碗米粥充饥,打算让他既不会饿死,又无力哭闹,不曾想……偏就是牢头的这个无心之举,让华佗的诸多医药秘方,被传承了下来,成了后世医者的引路明灯!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昨儿晌午,就都买回来了,夫人。”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起年货和红纸的事儿,姜嫂忙跟她禀报了起来,“米面各准备了五袋,都是今年的新麦新谷,奴婢怕磨坊掺假,特意让王嫂在那里看着他们磨的,磨完就装车拉回来了,肉备了五十斤,奴婢亲眼见着屠夫新宰的猪,依着夫人吩咐的,要了脊肉和后肘,鸡蛋没多买,大冬天的,怕不禁放,不过,奴婢已经跟买鸡蛋的孙婆子说了,以后,每天都给咱送一打儿新生的过来……” “等吃过了午饭,就把写对子的红纸拿来给我罢,今年过年,老爷怕是回不来跟咱们一起过了。” 柳轻心没兴趣听姜嫂跟她说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便打了个哈欠,打断了她的说话,“这眼见着,还不到一个月,就到年关了,我先把对子和福字写出来,也好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对了,王大哥出门儿去接那两位老人家,走了几天了?” “到今天,就是六天整了,夫人。” 老将军夫妇的身份敏感,为避免麻烦,柳轻心就跟院子里下人们告诉说,他们是翎钧的师父和师娘,在这个“师恩如父”的年代,姜嫂他们这些下人,对翎钧的师父和师娘,自然,也就本能的像是对待翎钧家里的长辈般恭敬了,“听老王家媳妇儿说,那地儿,他家那口子以前常去,来回,也就是四五天的样子。我寻思着,八成儿是老王载了老老爷和老夫人,怕颠簸的厉害了,让他们不舒服,才故意减慢的行程,不过,到今儿晚上,可就是六天半了。再怎么慢,也差不多该到了才是。” “那是该差不多回来了,一会儿,你再去看看东厢,核实一下,还有没有什么欠缺的了,要是有。就赶紧使人补上。” 对这个年代的。马车行驶的速度,柳轻心是没什么概念不假,但姜嫂这个土生土长的人,却是该熟悉了解的很,连她都说,应该是快到了,那便该是大差不差了。 柳轻心这么想着,就又跟姜嫂吩咐了一句。“还有就是,摸一摸被褥,看有没有潮湿,我前天让王嫂晒的,之后,就光顾着查点铺子里的药材了,忘了询问,二老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般得耐冷。屋子里的火盆,记得多放两个。照顾他们二老的事儿……就让王大哥家的媳妇儿去罢!” “还是夫人细心!奴婢这就再去瞧一瞧,跟院子里的婆子下人们。都再交代一遍去!” 从柳轻心的言辞,婆子姜嫂便是再一次确认了将来二老在这家里面的地位,忙不迭的应承了她一声儿,就顺手收拾了屋里需要洗刷和丢弃的文房四宝,谨慎的退了出去。 午饭吃过之后,柳轻心小憩了一会儿,正迷迷糊糊的,就听到外边院子里,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院子里的婆子,都不是不懂事儿的人,这些日子的伺候,也都知道她有午睡的习惯,于理……难不成,是车夫老王,把老将军夫妇给接回来了? 想到这里,原本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柳轻心,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一边儿起身,一边儿就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儿,“姜嫂?外边儿是怎么回事儿呐?怎这么吵的?!” 听到柳轻心呼唤,不多会儿,姜嫂便小跑着的进了屋来,恭敬的冲她行了一礼,就跟她禀报起了外边的事情来,“回夫人的话,是老老爷和老夫人来了,听老王的意思,老老爷在那边儿的家里冻着了,腰以下都活动不得,这会儿,老王正跟老张两个,在背老将军下车,背他去东厢里呢!” “腰以下,都动不了?!你们可真是胡闹!都这样了,还不喊我起来,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责怪下来,我可看你们怎么交待!” 姜嫂的话,让柳轻心先是一愣,然后,便忙不迭的跳下软榻,一把抓起了自己的斗篷套上,就快步往门外走去,“王嫂!王嫂!去前面铺子,把我诊脉用的垫子取来,前几天我让你们缝的沙袋子,也多搬来几个!” “是老夫人听老王说,夫人有午休的习惯,才吩咐了我们,不要吵夫人起身的。” 听柳轻心训斥自己,心里一紧张,本能的就把给自己吩咐的将军夫人供了出来……从她来了这宅子里做事至今,还从没见过柳轻心这好脾气的夫人发火儿呢,这……一下子发火起来,还连自家老爷都搬出来,她哪能不惧? “老夫人上了年纪,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么!觉那天不能睡,病,也是哪天都能医的么!” 从姜嫂的说话里,柳轻心便是大约的摸索到了这位,自己还未见过面的老夫人的脾气,这是个不愿意给旁人惹麻烦的人,这种性子,在为人处世方面,可以算是极好的,但在有病人需要医治的这个前提,却就是截然不同了。 老将军是翎均的恩师,师恩如父,说白了,她对待老将军和老夫人的态度,就该是当媳妇儿的伺候公公婆婆一般的,这要是传出去,她因为贪睡,耽误了给老将军医病,旁人可不会管,是不是因为老夫人体恤她,才造成了不好的结果…… 以老将军从戎这么多年的名望,到时候,就算翎均能懂她,理解她,旁人的唾沫星子,都够淹死她的了! 早晨时候,被魁梧男子撞了一个大洞的院墙,还没来得及修复完整,柳轻心一出了屋门,便透过这大洞,瞧见了两位几乎可以算是衣衫褴褛的老人,头发花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青衣的一个老头儿,正被车夫老王背着往东厢里走,张木匠一脸紧张的在旁边跟着,嘴里不停的在提醒车夫老王,注意脚下,慢点儿行走,跟在张木匠身后的一个老太太,穿着灰色布袄的,像是身体虚弱的厉害,一边儿佝偻着身子,往前跟着走,一边儿剧烈的咳嗽。 “姜嫂,你这就去一趟隔壁的绸缎庄,让他家的张嫂,快快的扯几匹能压风的好布料来!还有,棉花,我不管你是去哪里买,天黑之前,务必给我买回来能做六身棉袄棉裤的棉花来!” 看着两位老人的穿戴,柳轻心这从不会骂人的,也顿时压不住了心里火气,对现在江南大营里的那个什么将军,恨得咬牙切齿起来,还将军呢,连这样的两个老人,都容不下,我呸,什么混蛋玩意儿! 这老将军,老夫人,怎么看,也是有古稀之年了罢? 戎马半生,劳苦功高,你说你,你怎么就下得了这个狠心,让他们两个老人,在这样的风烛残年,还遭这样的罪……就算是政敌,对手,他总没杀了你全家,让你生不如死罢?你这样对待他们,就不怕留下千古骂名,遭万人所指么! “哎,是,夫人!奴婢这就去!” 见柳轻心看着二老的身影,就不自觉的红了眼眶,姜嫂先是一愣,继而,便忙不迭的答应了一声,快步往门外跑去。 柳轻心并不像这时代里的许多小家碧玉般的,见了陌生人,就不知该怎么说话,相反,面对老将军和老夫人这样的,一看就是病人的,她好医生的本性,便就毫无意外的显露无遗了出来。 一挽衣袖,快步上前,柳轻心这在旁人看来,怎么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一刻,竟是显露出了,让车夫老王和张木匠这两个大男人……都讶异的“彪悍”! “腰放低!身子直起来一些!你这样子,使多少力气,也背不好人呐!”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上了前去,自己动手扶了走在后面的老夫人,就又对在旁跟着想要帮忙,却无从下手的张木匠说道,“你去左边儿扶着,张大哥!没见王大哥左腿有旧伤,走起路来格外费劲儿呐!” 许是柳轻心的出现,有些太过突然,被车夫老王背着的老将军,和跟在后面吃力行走的老夫人,皆是一愣,待回过了神儿来,才由老夫人出声儿,小心翼翼的跟柳轻心问话了起来,“你是……翎均那小子的……” “我是他娘子,老夫人,你可以叫我轻心。” 之前时候,翎均特意跟柳轻心交代过的,不管跟谁,哪怕是她的爹娘和外公,也都要说,她是他的人,小宝是他们两人的孩子。 这会儿,面对翎均的恩师和师母,当然,也是不能例外的。 柳轻心这样想着,便毫不犹豫的告诉了他们,她的“身份”,“之前,翎均要准备回去帝都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了轻心,务必要把你们二老,当成是自己家里爹娘般的善待照料,今儿晌午,我还跟家里婆子说,你们二老怎还没来呢,不曾想,这才刚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你们就到了!” “你是……那小子的正妻?!” 柳轻心的话,一下子就让将军夫人吃惊的瞪大了眼珠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三遍,才又有些难以置信的,跟她追问了一句,“他……家里答应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老夫人可真爱开玩笑,我可是好人家的姑娘!” 柳轻心是个反应迅速的人,怎可能被老将军夫人的这么一句话,就给问住了?面不改色冲着她一笑,就当她是逗自己似的,回应了她道,“他不拿三媒六聘来求亲,我爹娘,怎可能把我嫁给他?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的把我接回家里,我不是他的正妻,还能是妾了不成?!” “不是,丫头,老身不是跟你说……你是不是好人家姑娘的事儿!老身是问你,你……见过那小子的爹娘了?” 出身武将家庭,又跟老将军携手共度了五六十年,多年的耳濡目染,使得这老将军夫人,也是在说话做事上,颇有了几分男子的飒爽,当然,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对柳轻心这一看就是说话痛快,做事也爽利的女子,本能的,就喜欢了起来,“你……” “他爹娘?!” 听老将军夫人的意思,是认识翎钧家里爹娘的,但,只是这么点儿小“意外”,要难住柳轻心,还是不太可能的,嗯,反正翎钧也说了,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她就索性把所有的事儿,都推给他身上去好了,至于,他要怎么来把这话给说圆满了,那就是他的事儿了,“我可没听他说过……家里还有爹娘的呐……这,这坏人,真真是可恶,这样的大事儿,都瞒着我,不告诉给我知道!早知……早知他家里是有爹娘的,我家小宝的名字。怎么也得是先问了家里长辈有没有需要避讳的字儿,才能取呐……这,这可如何是好……” 见柳轻心一听自己说的这话,就急的“红了眼眶”,老将军夫人顿时便有些不忍心了起来,尤其是在听了她说,他们两人还有了孩子,已经到了嘴边儿的。关于翎钧身份的话,霎时间,便又咽了回去,换了一句劝慰她的话来,跟她说道,“那小子,做事向来都有分寸的。绝不会没有理由的瞎胡闹。要老身说呐,丫头,你也别瞎想些这的那的,母以子贵,你连儿子都给他生了,这事儿,就算是说到了他爹娘面前去,也是你站得住脚。挨教训,也是他挨教训的才是!哪家……有身份的人,也是喜欢子孙兴旺,香火鼎盛的!” “老夫人可得帮轻心做主,那,那浑人……今儿要不是听了老夫人讲,我怕是,怕是还不知得让他蒙骗多久呢……” 在柳轻心想来,既然翎钧家里。是能让老将军给翎钧当教授武技的师父,那就定然得是两家的关系密切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开得了这口,既然。老将军夫妇是跟翎钧家里相熟的,那,帮她说情的这事儿,自然是由他们二老来“助纣为虐”,最为合适。 一边儿说着,柳轻心一边儿佯装委屈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扭头,跟站在她身后,帮忙拎着东西的婆子吩咐了一句,“宋嫂,你去下西侧院儿,让奶娘把小宝抱来,给二老瞧瞧,王嫂,你去让厨娘做些吃的,给二老端来,这一路舟车劳顿,二老一准儿是没能好好儿吃上热乎东西的,这大冷的天儿,若是把肠胃给闹腾坏了,以后,可少不了遭罪呢……” 柳轻心本就是个貌美的女子,而貌美的女子……往往是不管做什么事儿,都能赏心悦目的,笑,那叫芙蓉含春,哭,那叫梨花带雨,即便是现在这样的,“委屈”的红了眼珠子,给人瞧着,也是好看的紧。 “丫头,不哭,不哭啊,老身给你做主,老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准儿给你做了这主!那臭小子,要是敢不给你好好儿把名分正起来,瞧老身不一拐棍儿,打断了他的腿去!” 瞧柳轻心这给自己一瞧,就觉得顺眼,觉得喜欢的丫头,一下子就不开心了,老将军夫人这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人,自然是毫不意外的就心疼了起来,反手抓住了她的腕子,一边儿跟她安慰,一边儿跟她打起了包票来,“你俩的娃,有多大了呐?叫什么名字,说来给老身听听,老身帮你想想,有没有犯了他家里长辈的讳!” “大名儿是翎钧取的,叫常洛,小名儿是那阵子,他没回来家里,我寻思着,也不能总不给孩子个称呼,就随口取了个,叫小宝。” 听老将军夫人说,会帮自己说好话,让翎钧对自己负责,柳轻心便知道,有些话,不需要再继续往下说了,过犹不及,与其再装可怜,跟二老博取同情,倒不如就换种方式,通过帮他们医治伤痛,让他们不再遭受病患折磨,来跟他们的关系更近一步,为自己跟翎钧的将来,奠定足够好的基础,“咱们进屋里去在说话罢,老夫人,这大冬天的,外边儿寒气太重,你跟老老爷这本就身子不爽利的,可不敢在雪上加霜了。”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烧越好,有些话,有不一定可靠的人在的时候,能不说就不说,柳轻心抿了抿唇瓣,冲着老将军夫人“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来,便继续扶着她,往早就使人收拾好了的东厢房里面走去。 安置好了老将军在屋里的软榻上躺下,使人把自己屋里烧得正旺的炭盆端来,给二老取着暖,不及车夫老王说话,之前得了柳轻心吩咐,去前面铺子里取东西的婆子王嫂,便抱着她吩咐的一大堆东西,进了门来。 “老老爷好,老夫人好,夫人好。” 进门,抱着一堆东西的婆子王嫂,先是态度恭敬的跟老将军夫妇和柳轻心分别见了礼,才是继续往下说话了起来,“夫人,你刚才让奴婢去前面铺子里拿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你看……这是要先放在哪里合适?” 早就听柳轻心灌输思想,要来的这两位,是他们家老爷的恩师和师娘,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即便是这时,一众婆子都见了他们衣衫褴褛,比街上的许多乞丐还要不如,也是没有一个,敢对他们表现出半点儿的不敬来。 而这一点,在许久没能得着旁人尊重对待,这会儿,又瞧着柳轻心哪儿都是顺眼的老将军夫人看来,就是成了治家有方和谨慎有礼,配给翎钧那做事毛躁的小子,最是合适,最是能帮着他安稳心性,后顾无忧。 “沙袋先放到那边儿的桌子上,垫子拿来软榻这边儿,我要给老老爷诊脉。” 眼角的余光,瞧见了老夫人对自己的满意,柳轻心脸上神色不变,依旧如之前时候一样态度的,按部就班的跟婆子王嫂继续吩咐了一句,“去只应一声厨房,让他们快些把饭菜准备好了端过来,然后,就尽快的给老老爷和老夫人烧洗澡用的水,还有火盆,也加紧点儿烧着。” 柳轻心寻常里做事,就是这个样子有条不紊,所以这会儿,即便是面对着老将军夫妇这两个陌生人,婆子王嫂遵从起她的吩咐来,也是一样的半点儿不显慌乱,恭敬的答应了一声儿,把柳轻心要的东西送上,给三人又行礼之后,就退出了房间去。 姜嫂对这小镇可谓是熟悉的了若指掌,又因刚才时候,事情做的没能让柳轻心满意,心有惊惧,生怕就让她对自己失了信任……这会儿做起事来,自然就是更本能的要力求完美,以期将功补过,换柳轻心一个既往不咎了…… 依着柳轻心吩咐的,去隔壁绸缎庄,寻老板娘张嫂挑了几匹质地上佳,适合做棉衣的布料,刚走出门儿去,就想起被车夫老王载来的这两个老人都是衣衫褴褛的,一准儿,里面穿的衣裳也该破旧了才是,便又回头,让老板娘张嫂帮她扯了几身儿做里衣的绸缎细料。 “你家夫人,这是要给谁做衣裳呐,姜嫂?” 张嫂本就是个喜欢打听事儿的人,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哪怕是只有半点儿的风吹草动,她也得竖起耳朵来,听上半天的热闹才罢休,见婆子姜嫂一下子来自家铺子里扯了足够做五六身棉衣的料子,便是又好奇心旺盛的,凑近了她身边儿,跟她打听起来,“是给你家老爷,还是……” “老爷的恩师和师娘来家里做客,夫人老家里有规矩,头一回见的,老爷家的亲戚,都得给做几身儿衣裳当见面礼,才能显得她这给人当媳妇儿的贤惠,这大冬天的人家来了,不做冬衣送人家,还能送单衣呐!” 知道张嫂是个心里埋不住话儿的,婆子姜嫂自然也不能跟她说太多的真话,且不说,车夫老王去接回来的这两位,是不是身份上有不能告人的事儿的,单是他们落魄的连件像样衣裳都没有这事儿,传出去给旁人知道了,也得给她家老爷和夫人丢脸,这种不好事儿,她哪能它允许发生,“张嫂你也可以算是跟我家夫人关系不错的了,你瞧着我家夫人,像是那么小气不爽利的人么?”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家里开门做生意,又跟柳轻心颇有些交情的张嫂,自然不能说她这个大客户是个小气或者不爽利的,给姜嫂这个如今可以算是半个管家的人制造机会,回去跟柳轻心卖乖,坏了她跟柳轻心的交情和他家以后的生意,忙装听不懂明白的打浑了一句道,“你听哪个长舌头的说的这话?我轻心妹妹,多大方的一个人呐,说她小气,啧,说这话的人,可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呢!依着我猜呐,这八成就是那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做不成我轻心妹妹生意,自己心里气的慌得闲人,故意编出来恶心人的!” “那可不是说嘛!这世上呐,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这些老实人,可真是不得不防!” 笑着支应了张嫂一句,婆子姜嫂便出门儿告辞,“得啦!等改天有闲暇了,咱们再慢慢聊,我还得去那边的祥瑞庄买棉花呢!可不敢误了我家夫人的事儿,招惹她生气!” 以最快的速度,买好了柳轻心吩咐自己采买的一应物品,准备要往回返了,姜嫂便又想起来,那二老穿的鞋子,也不是棉的,经过张嫂家的绸缎庄的时候,就又顺带着,让她帮拿了一匹绒布,打算拿回去了,帮二老再做几双棉鞋。 这一回,家里开绸缎庄的张嫂识相的选择了闭嘴,乖乖的给她拿了一匹最好的绒布,收了她付的银子之后,又给她送了几个鞋样,说是自己的一点儿心意。 婆子姜嫂进门的时候。正遇上柳轻心从东厢的院子里出来,见她拧着眉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边走边念叨着什么,差不几步就要撞到院子里的一个花圃上,便忙快步上了前去,用身子给她挡了一下儿,顺带着唤了她一声,“夫人。你没事儿罢?” “走了下神儿。” 被婆子姜嫂这么一唤,柳轻心顿时便回过了神儿来,抬头,见是她为自己挡了一下,自己才没撞在花圃上面,免了一下儿疼,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把她的好给记了下来。“东西都买回来了?” “回夫人的话,做棉衣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奴婢想着,二老大老远的过来,八成儿是不会带太多里衣、袜子之类的小东西占包裹的,所以,就擅作主张了一下,又多扯了几匹软缎子回来。打算给他们也做点儿,好方便更换,毕竟,这大冬天的,洗涮的衣裳,也是不容易干的。” 姜嫂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说,是自己瞧着二老衣衫褴褛,一准儿不能有什么合用的里衣。才去买回来的。 是人都讲究个面子,这二老。可是她们家老爷的恩师和师娘,跟爹娘地位不相上下的人。她说的不好听了,便等于是打了她们家老爷的脸,而这要是……打了她们家老爷的脸,她们家夫人这里,还能给她好看了不成! “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这整天做甩手掌柜,不动烟火不动针线的,再如何细心,也终究不及你们,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儿都能理顺的清楚。” 抬头瞧了一眼姜嫂怀里抱着的一大堆东西,柳轻心满意的点了点头,跟她又吩咐了一句,便转身往前面的铺子里走去,“让针线好的几个婆子,先一起分配下活儿,先赶做两身儿里衣棉衣,棉鞋也先做两双出来,好歹让二老先有个穿的,天冷,冻坏了他们,咱们可没法儿跟老爷交代。” 等姜嫂作答,柳轻心便移步往前面的铺子里走去,满心忧虑。 刚才,她给老将军和老夫人都把了脉,脉相……可以说是很让她难受,很让她为难的…… 因长期卧床和施治不离,老将军双腿上的血脉,已经堵塞住了一大半,即便由她来医治,彻底治愈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换句话说,极有可能……老将军的余生,都要在床榻上度过,没人照料,就不能自理。 但,这还不是最坏。 情况更糟糕的,是老夫人。 长期的食不果腹,已经彻底的拖垮了老夫人的身体,之前,又因为天气寒冷,没及时置办棉衣,而沾染上了肺病。 肺病本不是什么难医的病,但老夫人那几乎可以算是被掏空了的身子,却是禁不起半点儿的“猛药”,而用温和的法子医治,又极有可能,让她熬不过今年的这个寒冬去,等不到春天来到,就撒手人寰。 这事儿,有必要先跟翎钧交待一声儿,老将军夫妇是有儿子的,要怎么给他们施治,他们作为家人,有资格,也有必要知道。 被翎钧遣来送信的那个魁梧男子,今天上午才回返帝都去,想必,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再过来了,翎钧送来的那信鹰,她又不会使用,送不出信去…… “于嫂,你去一趟东厢,帮我把张大哥喊来,跟他说,我有要紧事儿,跟他商议。” 一边儿发愁,一边儿前行,待走到了铺子的后门门口,柳轻心才是突然想出来了一个,不能算是法子的法子……小宝的那块长命锁!若实在是没有更好的法子联系上翎钧,那,也就只能用它了!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 见柳轻心一脸愁容,婆子于嫂便是明白,她要跟车夫老王商议的,不会是个小事儿,忙不迭的答应了一声儿,就小跑着往院子的东厢而去。 听婆子于嫂说,柳轻心有要紧事跟自己商议,正在帮老将军翻身的车夫老王,也是微微一愣,忙不迭的给老将军翻完了身,告罪一声儿,就快步出了屋门,直奔前边儿的铺子而去。 车夫老王知道,柳轻心不是个不懂分寸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是在照顾老将军,若不是实在要紧的事儿,一准儿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唤自己离开……一种不安,极快的蔓延了车夫老王的全身,待走到前面的铺子里,他已是觉得,自己周身,都像是如置冰窟了一般。 “夫人找我来,是不是……要说关于老将军的事儿?” 车夫老王有些紧张的咬了下唇瓣,不及柳轻心说话,就已紧张的肩膀都颤抖了起来,“老将军他……” “老将军的情况很不好,夫人的也是,若不能及时施治,极有可能,连今年的年节都过不去。”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顿了一下,抬头,认真的看向了车夫老王,“今天早晨的时候,翎钧曾使人来送了信和东西过来,我得知他药将用完,便立刻配好了药,让那人赶回去送药了,不曾想……老将军和老夫人会在下午的时候到来,身子的情况,又是这么的不好……” “夫人的意思是说,需要我快马加鞭的去一趟帝都,找到老爷,跟他把这边儿的事情告诉了,让他回来一趟,做个决断?” 车夫老王并不是个愚笨的人,听柳轻心说了老将军和老夫人的情况之后,便是明白了她说这话的大约意思,“他们的病……是因为……” “长期的缺衣少食和生病后未能及时就医。” 跟车夫老王,柳轻心即是没隐瞒老将军夫妇的情况,自然,也就没打算要不告诉他,他们两人的病因,翎钧跟她说过,车夫老王是值得她信的,自己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儿,都可以寻他商议。 对翎钧,柳轻心当然是不会心存半点儿怀疑的,“翎钧遣来的人,给咱们带了一只信鹰过来,但我着急让来人去给他送药回去,忘了跟那人问询,这信鹰,要如何使用……如果,王大哥你也不会使用的话……不瞒王大哥说,我也不知道翎钧在帝都的什么地方,翎钧他……整天神神秘秘的,我个妇道人家,也不想跟他过多问询,让他不喜……不过,他上回在家的时候,倒是让我给小宝打了把锁子,说是着实遇上了为难的事情,需要找他了……就带上那块锁子,使可信的人,去帝都……” “先给我看看那只鹰罢,夫人。” 听柳轻心说,她也不知道翎钧的所在,只手上有一块他留下应急时才能使用的信物,车夫老王也是身子本能的一僵,帝都何其大,能只凭着一块锁子上的花纹,就找寻到的人家,不说屈指可数,也绝不会超过二十家,这是翎钧给他们母子留下的,说是傍身都不为过的东西,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还是不希望动用,“在军营里的时候,我也是有见过旁人使用信鹰的,虽没亲自尝试,但想来……该也不会太过费劲儿的才是!” “鹰在西院儿,我怕它太过凶蛮,伤了家里的人,就让张大哥在马厩旁边儿给它立了根树枝子,我带你去!” 听车夫老王说,以前见过旁人使用信鹰,柳轻心便觉得,使用信鹰传信这事儿,或许也不是没有转机,毕竟,用翎钧的话说,他给她画了的,让她去给小宝打制到银锁子上的那个符号,是要留到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以拿出来保命用的,但凡是还有一点儿办法,就一定要先用其他的。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家里开门做生意,又跟柳轻心颇有些交情的张嫂,自然不能说她这个大客户是个小气或者不爽利的,给姜嫂这个如今可以算是半个管家的人制造机会,回去跟柳轻心卖乖,坏了她跟柳轻心的交情和他家以后的生意,忙装听不懂明白的打浑了一句道,“你听哪个长舌头的说的这话?我轻心妹妹,多大方的一个人呐,说她小气,啧,说这话的人,可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呢!依着我猜呐,这八成就是那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做不成我轻心妹妹生意,自己心里气的慌得闲人,故意编出来恶心人的!” “那可不是说嘛!这世上呐,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这些老实人,可真是不得不防!” 笑着支应了张嫂一句,婆子姜嫂便出门儿告辞,“得啦!等改天有闲暇了,咱们再慢慢聊,我还得去那边的祥瑞庄买棉花呢!可不敢误了我家夫人的事儿,招惹她生气!” 以最快的速度,买好了柳轻心吩咐自己采买的一应物品,准备要往回返了,姜嫂便又想起来,那二老穿的鞋子,也不是棉的,经过张嫂家的绸缎庄的时候,就又顺带着,让她帮拿了一匹绒布,打算拿回去了,帮二老再做几双棉鞋。 这一回,家里开绸缎庄的张嫂识相的选择了闭嘴,乖乖的给她拿了一匹最好的绒布,收了她付的银子之后,又给她送了几个鞋样,说是自己的一点儿心意。 婆子姜嫂进门的时候。正遇上柳轻心从东厢的院子里出来,见她拧着眉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边走边念叨着什么,差不几步就要撞到院子里的一个花圃上,便忙快步上了前去,用身子给她挡了一下儿,顺带着唤了她一声,“夫人。你没事儿罢?” “走了下神儿。” 被婆子姜嫂这么一唤,柳轻心顿时便回过了神儿来,抬头,见是她为自己挡了一下,自己才没撞在花圃上面,免了一下儿疼,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把她的好给记了下来。“东西都买回来了?” “回夫人的话,做棉衣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奴婢想着,二老大老远的过来,八成儿是不会带太多里衣、袜子之类的小东西占包裹的,所以,就擅作主张了一下,又多扯了几匹软缎子回来。打算给他们也做点儿,好方便更换,毕竟,这大冬天的,洗涮的衣裳,也是不容易干的。” 姜嫂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说,是自己瞧着二老衣衫褴褛,一准儿不能有什么合用的里衣。才去买回来的。 是人都讲究个面子,这二老。可是她们家老爷的恩师和师娘,跟爹娘地位不相上下的人。她说的不好听了,便等于是打了她们家老爷的脸,而这要是……打了她们家老爷的脸,她们家夫人这里,还能给她好看了不成! “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这整天做甩手掌柜,不动烟火不动针线的,再如何细心,也终究不及你们,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儿都能理顺的清楚。” 抬头瞧了一眼姜嫂怀里抱着的一大堆东西,柳轻心满意的点了点头,跟她又吩咐了一句,便转身往前面的铺子里走去,“让针线好的几个婆子,先一起分配下活儿,先赶做两身儿里衣棉衣,棉鞋也先做两双出来,好歹让二老先有个穿的,天冷,冻坏了他们,咱们可没法儿跟老爷交代。” 等姜嫂作答,柳轻心便移步往前面的铺子里走去,满心忧虑。 刚才,她给老将军和老夫人都把了脉,脉相……可以说是很让她难受,很让她为难的…… 因长期卧床和施治不离,老将军双腿上的血脉,已经堵塞住了一大半,即便由她来医治,彻底治愈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换句话说,极有可能……老将军的余生,都要在床榻上度过,没人照料,就不能自理。 但,这还不是最坏。 情况更糟糕的,是老夫人。 长期的食不果腹,已经彻底的拖垮了老夫人的身体,之前,又因为天气寒冷,没及时置办棉衣,而沾染上了肺病。 肺病本不是什么难医的病,但老夫人那几乎可以算是被掏空了的身子,却是禁不起半点儿的“猛药”,而用温和的法子医治,又极有可能,让她熬不过今年的这个寒冬去,等不到春天来到,就撒手人寰。 这事儿,有必要先跟翎钧交待一声儿,老将军夫妇是有儿子的,要怎么给他们施治,他们作为家人,有资格,也有必要知道。 被翎钧遣来送信的那个魁梧男子,今天上午才回返帝都去,想必,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再过来了,翎钧送来的那信鹰,她又不会使用,送不出信去…… “于嫂,你去一趟东厢,帮我把张大哥喊来,跟他说,我有要紧事儿,跟他商议。” 一边儿发愁,一边儿前行,待走到了铺子的后门门口,柳轻心才是突然想出来了一个,不能算是法子的法子……小宝的那块长命锁!若实在是没有更好的法子联系上翎钧,那,也就只能用它了!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 见柳轻心一脸愁容,婆子于嫂便是明白,她要跟车夫老王商议的,不会是个小事儿,忙不迭的答应了一声儿,就小跑着往院子的东厢而去。 听婆子于嫂说,柳轻心有要紧事跟自己商议,正在帮老将军翻身的车夫老王,也是微微一愣,忙不迭的给老将军翻完了身,告罪一声儿,就快步出了屋门,直奔前边儿的铺子而去。 车夫老王知道,柳轻心不是个不懂分寸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是在照顾老将军,若不是实在要紧的事儿,一准儿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唤自己离开……一种不安,极快的蔓延了车夫老王的全身,待走到前面的铺子里,他已是觉得,自己周身,都像是如置冰窟了一般。 “夫人找我来,是不是……要说关于老将军的事儿?” 车夫老王有些紧张的咬了下唇瓣,不及柳轻心说话,就已紧张的肩膀都颤抖了起来,“老将军他……” “老将军的情况很不好,夫人的也是,若不能及时施治,极有可能,连今年的年节都过不去。”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顿了一下,抬头,认真的看向了车夫老王,“今天早晨的时候,翎钧曾使人来送了信和东西过来,我得知他药将用完,便立刻配好了药,让那人赶回去送药了,不曾想……老将军和老夫人会在下午的时候到来,身子的情况,又是这么的不好……” “夫人的意思是说,需要我快马加鞭的去一趟帝都,找到老爷,跟他把这边儿的事情告诉了,让他回来一趟,做个决断?” 车夫老王并不是个愚笨的人,听柳轻心说了老将军和老夫人的情况之后,便是明白了她说这话的大约意思,“他们的病……是因为……” “长期的缺衣少食和生病后未能及时就医。” 跟车夫老王,柳轻心即是没隐瞒老将军夫妇的情况,自然,也就没打算要不告诉他,他们两人的病因,翎钧跟她说过,车夫老王是值得她信的,自己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儿,都可以寻他商议。 对翎钧,柳轻心当然是不会心存半点儿怀疑的,“翎钧遣来的人,给咱们带了一只信鹰过来,但我着急让来人去给他送药回去,忘了跟那人问询,这信鹰,要如何使用……如果,王大哥你也不会使用的话……不瞒王大哥说,我也不知道翎钧在帝都的什么地方,翎钧他……整天神神秘秘的,我个妇道人家,也不想跟他过多问询,让他不喜……不过,他上回在家的时候,倒是让我给小宝打了把锁子,说是着实遇上了为难的事情,需要找他了……就带上那块锁子,使可信的人,去帝都……” “先给我看看那只鹰罢,夫人。” 听柳轻心说,她也不知道翎钧的所在,只手上有一块他留下应急时才能使用的信物,车夫老王也是身子本能的一僵,帝都何其大,能只凭着一块锁子上的花纹,就找寻到的人家,不说屈指可数,也绝不会超过二十家,这是翎钧给他们母子留下的,说是傍身都不为过的东西,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还是不希望动用,“在军营里的时候,我也是有见过旁人使用信鹰的,虽没亲自尝试,但想来……该也不会太过费劲儿的才是!” “鹰在西院儿,我怕它太过凶蛮,伤了家里的人,就让张大哥在马厩旁边儿给它立了根树枝子,我带你去!” 听车夫老王说,以前见过旁人使用信鹰,柳轻心便觉得,使用信鹰传信这事儿,或许也不是没有转机,毕竟,用翎钧的话说,他给她画了的,让她去给小宝打制到银锁子上的那个符号,是要留到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以拿出来保命用的,但凡是还有一点儿办法,就一定要先用其他的。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信鹰并不是什么难调理的动物,车夫老王拿着肉逗了它一会儿,就跟它混熟了,用张木匠的话说,车夫老王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就没什么掰正不了的动物,像风驰和电掣那样烈性子的马,像军营里用来带着巡营,防备外人闯入的猎犬,像……咳,昔日在老夫人身边儿伺候的丫头…… 听张木匠这样调侃车夫老王,车夫老王又是只听不回,半点儿都不跟他争执,柳轻心便是明白,他说的,一准儿是真的了,只是……车夫老王的家里,该是只有一个正妻,没有妾室的,难不成…… “夫人猜的没错儿,我家的那婆娘,就是老张说的那个,被我给勾搭了的,以前在老夫人身边儿伺候的丫头。” 给信鹰又喂了一块生肉,车夫老王头也没回,就笑着跟柳轻心解释了疑惑,“我们成亲以后,老夫人便遣她回了我老家这边,替我为爹娘尽孝,后来,我爹娘走了,家里又有了两个孩子,便没让她再回去,再后来,老将军遭了先皇责罚,削了职位,病重归乡,她便跟我一起出来做事,帮忙赚钱养家,帮忙奉养老将军和老夫人了。” 听了车夫老王的话,柳轻心顿时便明白了,他家女人为什么会口风那么严丝合缝。 以前,在军营里做事,由将军夫人亲自调理出来的人,怎可能是会跟人瞎说主家的事情的? 军务无小事,泄露一点儿。就是有可能要被知罪的,如果不够谨慎,怕是早就被以军法论处了,哪里还活得到现在! 要不是需要那老王家的婆子照顾老将军和老夫人,她还真是想给她多委派点儿管家的事儿做呢…… “她以前是在老夫人身边儿伺候的?你可真是太好了!” 柳轻心本就打算,尽可能少的让人知道老将军和老夫人的身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会儿。有了这么个口风紧,有本就对他们身份知情,还能伺候的了他们的人,可不就是正好方便! 能当管家的,可比她这么个合用的人容易找多了! “张大哥,你麻烦一趟,去帮我把姜嫂喊来。我跟她来说一说这事儿。” 想到以后就要把姜嫂派去老将军夫妇旁边伺候。自己身边儿就要少一个做事得力的人了,柳轻心不禁叹了口气,颇有些发愁的寻思起了,以后……要再挑哪个婆子在自己身边儿做事,才是妥当来,“王大哥,你看……这信鹰,什么时候能用调理到能送信的程度?” “再给我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差不多!” 听柳轻心说,要让自家婆子去东厢照顾老将军和老夫人,车夫老王顿时便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他不是在意钱财的人,不然,也不会自己家里吃紧,还跟另外三人一起,每月拿银子出来给老将军和老夫人花用,在他想来。就算他家婆娘,也就是姜嫂。一点儿银子都不赚,能伺候照顾好了那二老。也是极为合算的,“夫人若是要给老爷写信,这会儿,就可以去了!” 柳轻心回了后院的正屋里没多会儿,就听到姜嫂踩着小碎步赶了过来,脚步很急,跟平常时候,颇有些不同。 柳轻心原本以为,姜嫂会很乐意去东厢伺候老将军和老夫人,却是不料,不及她说话,姜嫂就“扑通”一声儿跪倒在了她的面前,眼珠子都红了起来。 “姜嫂,你这是……” 有些看不明白姜嫂意思的柳轻心,先是一愣,然后,便忙不迭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前去扶了她起身,递了一条丝帕给她,“怎么个事儿?来,先起来,跪又结局不了什么事儿,有话,咱们好好儿说……” “夫人开恩,别让奴婢去照顾老将军和老夫人,奴婢……奴婢再苦再累也愿意,奴婢的月钱,全都拿出来孝敬他们二老,也,也愿意……” 说到这里,姜嫂便忍不住掉起了眼泪来,悲悲戚戚,哪里还有半点儿她平常时候般得大方,“他们二老对奴婢有恩,奴婢,奴婢愿意跟他们报恩,愿意奉养他们,但是……但是求夫人答应……别让奴婢去服侍他们,奴婢……” “你不愿意去服侍他们二老?王大哥不是说,你以前时候……就是在他们二老身边儿伺候的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柳轻心能够理解,但,像姜嫂这样说话的,又对二老感恩,又愿意奉养二老,却不愿自己去照料……却就有些让她想不明白了,“你……可方便告诉我,这是什么因由么……” 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柳轻心,姜嫂稍稍沉默了一下,许久,才又慢慢张口,跟柳轻心问了一句,“奴婢把这事儿的始末告诉夫人,夫人……可愿帮奴婢守密?” “你肯告诉我,那便是你信任我的表现,我虽没什么通天本事,但,这信手诺言一样,却是可以做到,你说罢。” 柳轻心并不是个喜欢打听旁人事情的,但此事极有可能关系到老将军夫妇的安危,她就不得不谨慎小心,打破沙锅问到底了,“如果理由的确妥当,我便应了你的所求,你夫君那里,我也会想法子,帮你支应过去!” “这事儿,奴婢也是听家里娘亲……临终遗言时说的,并不敢全信,但……奴婢想着,有些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来得妥当……” 姜嫂轻轻的咬了下唇瓣,低头,很有些为难的又咽了口唾沫,末了,索性一闭眼,就把那让她为难的事情,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告诉给了柳轻心知道! 姜嫂的亲娘,曾是老将军家的童养媳,从记事开始,就被养在老将军的母亲身边儿,有老将军的母亲悉心调理,原本,是打算要跟老将军配成双的,两人一起长大,一起识字念书,虽说不上两小无猜,却也颇有些感情。 当时的老将军家里,并不算是什么富贵人家,家里有些田产,也只勉强能够一家人温饱,再供养他这么个又读书,又习武的人花用……姜嫂她娘虽是被买回去的,嫁给他,也并不能算是高攀…… 姜嫂她娘比老将军小了四岁,老将军十四,准备去帝都参加武试的时候,姜嫂她娘才十岁,老将军的娘亲觉得,她年纪还太小,不好跟老将军成亲,就没着急给他们办喜事,只让他们换了个信物,算是把这事儿定下,就让老将军去帝都赴考了。 然不曾料……老将军在武试中一举夺魁,得了当时的皇帝陛下青眼,授衔指婚,身不由己的,就迎娶了当时的张家庶女,也就是现如今的老夫人为妻,让家里等他回来迎娶的姜嫂她娘,彻底的没了指望。 老将军的娘,是个很通情达理的妇人,并没因为自己儿子有了出息,就嫌弃张嫂她娘这个一直陪伴老将军长大,帮她忙里忙外,操持家务的卑微女子,她跟老将军说,让他纳姜嫂她娘为妾,好歹给她个名份,别辜负了她对他的情义,做人,要有良心。 当时的老将军,也是有这份心思的,却无奈战事乍起,还不等跟家中正妻,也就是现如今的老夫人提这事儿,他就被当时的皇帝陛下派遣出征,去了边境,而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 边境战事迭起,老将军带着手下兵将建功立业,浴血杀敌,为陛下守卫疆土,一年都未必能回返中原一次,亲娘都没工夫探望,哪还能有闲心,去记起姜嫂她娘这么个连亲眷都不能算的闲人? 而姜嫂她娘,却是个执拗女子,她不顾旁人劝告,日复一日的在老家照料老将军的亲娘,日复一日的苦等……待老将军功成名就之时,她已过了适婚年纪,成了个地地道道的老姑娘! 老将军衣锦还乡,街坊四邻都跟他夸赞姜嫂她娘温顺大方,是个不能辜负的好女人,老将军也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该是时候,给她一个名份,哪怕只是个妾,让她能在剩下的时光里,跟着自己享福,也总算是对她有所补偿了。 于是,在老将军娘亲的做主下,老将军就在回乡探亲期间,跟姜嫂她娘挑了个好日子,摆了宴席,圆了房。 纳妾,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哪个官宦人家的男子,没个三妻四妾? 可就是这种,连老将军的正妻,也就是现在的老夫人,都没懊恼半点儿的事,却是在老将军政敌的添油加醋之下,成了“藐视皇权”的重罪,让老将军被关进了天牢,成了命在旦夕的死囚。 人,肯定是要救的,但怎么救,怎么才能让当时的皇帝陛下平息怒火,却成了个大问题。 就在一家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谁都想不出来法子的时候,姜嫂的亲娘,半夜离家,没跟任何人商议的,走上了面圣……这条鲜有人能还活着回来的险路! 帝王至尊,哪是人人能见的威仪? 虽然,大明朝从一立国,就定下了平民有资格面圣的律法,却是自这条律法定下至彼时,近二百年,都没有哪个平民,当真去尝试过!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书友140705200828934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七十五章 大明刑律有规,平民面圣,需穿囚服,剃光头,赤足跪于钉板子上,由刑部的专门人员,只皇宫的南门,四人各执木轿一柄,抬至大殿门前,彼时,若那面圣平民未死,则可得皇帝赐见,听闻冤屈。 从大明皇宫南门,至上朝的大殿,不负重的大臣们急步行进,都需一刻钟的工夫,负重的四人搬抬木轿行走,还要当心平衡,不能让上面跪着的人掉下来……不花上一个时辰,怎可能到达? 跪于钉板,让人搬抬,莫说是一个时辰,就是一刻钟,也都不是凡人能忍受的!一个时辰,且不说这面圣的人,有多么坚定的意志,多么大的决心,单是这一路上流血,八成儿的人,也得昏死过去,中断行程! 然而,这姜嫂的亲娘,却是真就凭着自己的意志和聪明,完成了这一壮举,成功的见到了当时的皇帝,并说服了皇帝,赦免了老将军的罪过。 当时,姜嫂的亲娘是这样跟皇帝求告的,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老将军为国戍边,十载抗敌,不曾为家中慈母尽过半点孝道,此番归乡,是逢慈母落泪恳求,他才不得已而为之,并无半点不念君恩之意,而她跟老将军成亲的那事儿,也完全就是为了成全家中老人的心愿,才假作了一个戏,并非属实,因此,有人弹劾老将军,说他藐视君威云云,纯粹就是查证不实,诬蔑栋梁。 面对姜嫂她亲娘这样的一个勇敢女子。当时的皇帝,也是颇多赞叹,当即,就下了赦免老将军的命令,只以“愚钝不辩”这样压根儿就不能算是罪的小过,罚了他一年俸禄,归家闭门思过一月,思过月满之后。就官复原职。 老将军得救,姜嫂她娘也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她不想让老将军愧疚,就在离开皇宫之后,央人把她送去了帝都城外的尼姑庵,打算打着出家的幌子。在那里等死。却不料,那尼姑庵里的老师太,出家前竟是个堪比圣手的厉害大夫,给她吃了几碗汤药之后,就把她救活了过来,她觉得天意让她不死,也就当真在那尼姑庵里出了家,跟着老师太吃斋念佛起来。 然后。好运并不是总会伴随着一个人,姜嫂她娘在尼姑庵里住了两个月,都没见着自己来葵水,起先,还觉得许是自己之前出血太多缘故,但到了后来……突然有一天开始恶心呕吐了,以为自己害了怪病,让老师太帮她把脉才是得知,自己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 之前面圣。她才跟皇帝说,自己跟老将军是假成亲。这会儿,她就有了孩子。算日子,还正好是他们成亲的那时候有上的……这事儿若是传出去,让旁人知道了,告去皇帝那里,可就是欺君的大罪! 她去面圣的时候,本就是抱着拼上自己性命去的,现在侥幸活了,也是捡了一条性命,再死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是……连累了老将军和老将军的娘亲…… 就在姜嫂她娘一愁莫展,不知该怎么办了的时候,从旁人处打听到,她在这山上出家的老将军的亲娘……打着拜佛的名义,来探望她了! 两人见面,先是抱头痛哭了一场,然后,她便悄悄的告诉了老将军的亲娘,自己有了老将军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这事儿若是给旁人知道,一准儿就得是灭门的罪过,所以,她打算对不起老将军一回,将这个孩子偷偷打掉,希望老将军的亲娘回家以后,给这未能来到世上,就已夭折的孩子,取一个名字,在家里祠堂,摆放一个灵位供奉,好歹,也别让他成了孤魂野鬼,不得往生。 老将军的娘亲是个极重情谊的人,之前,姜嫂她娘冒死面圣,救了老将军性命,已是让她感动的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现在,又怎么可能答应,让她伤害自己和还没出生的孩子? 两人各持己见,争执许久,却是谁都没能说服谁,末了,尼姑庵的老师太敲门走了进来,给她们出了个相对折中的法子,才是把这事儿给解决了下来。 姜嫂她娘留下孩子,安心的在尼姑庵里养着,老将军她娘在山下建一处念佛堂,以为皇帝颂德的理由住下,待孩子生了,姜嫂她娘就找一只小篮子,把孩子送去山下的念佛堂交给老将军他娘,让老将军她娘以认干亲为由,把孩子抱回家去抚养,当然,为了避免麻烦,这孩子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之后,老将军的娘就如老尼姑说的一般,在山下建起了一处念佛堂,在里面住了下来,日日吃斋念佛,等候姜嫂她娘生产。 七个月之后,姜嫂她娘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老师太便把两个孩子用篮子装起来送去了山下,交给了老将军的娘。 老将军的娘给尼姑庵捐了几千两银子的香火钱之后,就抱着两个孩子,回了老家,跟所有人,包括老将军都说,这两个孩子,是她在外边捡的,觉得合眼缘,想认成干孙子和干孙女儿的。 老将军并不知姜嫂她娘还活着,自然不可能多做他想,只觉得是他娘上了年纪,想要安享天伦,他跟妻子,又是没诞育子嗣,便一口答应了下来,顺着他娘的意思,认这两个孩子当了义子义女。 那男孩,姜嫂的哥哥,现如今已是代替了老将军,去了西北戍边,那女孩,也就是姜嫂,在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又知晓小了自己一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看上了自己,自己全不知情的爹爹和嫡母想要把她跟弟弟配成双的情况下,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幸福,继续隐瞒这个秘密下去的……主动提出,下嫁给了自己爹爹的副官,也就是车夫老王,断了她同父异母弟弟的念想! 当然,也正是如此,原本疼爱她的老将军和老夫人,都生了她的气,觉得她是不识好歹,不懂知恩图报,她有苦难言,又不想违背已故奶奶的遗愿,索性继续留在军营里面,也是徒惹她爹爹和嫡母生气,就干脆自请离营,回了车夫老王家乡的这个小镇,替他照料爹娘,孕育子嗣,时常与他通信,打听老将军,也就是自己爹爹和嫡母的消息,知道他们过得好,就会觉得很开心。 咣当一一 门外,一声铁器落地的声音,顿时让屋里正在说话的柳轻心和姜嫂滞愣在了原地。 柳轻心治家颇严,对院子里的婆子们,也是早有交待,未经她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随便进入后院。 于理…… 这门外,是不该有人的才是! “谁?” 心里微微一惊,柳轻心本能的伸手,按住了姜嫂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慌张,先探明了情况,再做打算。 “轻心丫头,妮子,是老身,是……你们,给老身把门儿开开……” 门外,传来了老将军夫人带着沙哑的嗓音,明显的,是在竭力忍住抽泣,“老身……有话要跟妮子说……你们……” 纸终究包不住火,姜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已经瞒了大半辈子,想要带进自己坟墓里去的秘密,竟会到了现在,又晚节不保。 她颇有些无措的看了看柳轻心,想要跟她求个解决的法子,却是见到,她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劝她不要再过多执拗。 “去罢,给老夫人开门。” 柳轻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冲着门口方向,轻轻的努了努嘴,示意姜嫂不要再做无谓挣扎,“外边太冷,先把门去打开,让老夫人进来了屋里再说,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再冷到了,更严重了,可就更麻烦了。” 屋门打开,身形佝偻的老将军夫人双眼含泪的站在那里,盯着姜嫂看了足足有三个呼吸的工夫,才突然张开双臂,将她抱紧在了怀里,放生大哭起来,“妮子,是干娘……不,是大娘对不起你,是大娘冤枉你这个好姑娘,是大娘对不起你……” “老夫人,老夫人休要这样说,老夫人,老夫人一直都是待妮子极好的!” 见老将军夫人哭得一塌糊涂,姜嫂忙不迭的反手抱住了她,一边儿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儿劝慰起她来,“妮子长这么大,就见过亲娘一回,还是去给她老人家送终的时候,妮子长这么大,都是老夫人和奶奶照料的,没有老夫人的教训,妮子,妮子哪就能有,能有……” “误会解开了,这不是好事儿的么!” 见两人抱在一起哭开了,担心老夫人身子的柳轻心忙不迭的凑了上去,一边开口劝慰痛哭流涕的老夫人,一边用手指在姜嫂的背上写字,告诉她,老夫人身子不好,不能让她哭得厉害,“姜嫂也没违背当时答应奶奶的事情,老夫人这边儿,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么皆大欢喜的事儿,笑还来不及呢,哭的个什么劲儿呢!来,来,快都把眼泪擦擦,你们娘俩都好几年没见了,赶紧坐下,好好儿说说话儿呐!”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老将军夫人跟姜嫂拉着手闲聊一些时候,眼泪才是慢慢的止了下来,扭头,看了一眼安静的站在她们旁边,一言不发的看书,全没有要偷听她们说话意思的柳轻心,本能的,就在心里对她更加喜欢了起来。 若不是有柳轻心这个存在,她定是要误会姜嫂一辈子,一直都当她是个白眼儿狼,是个没良心的混蛋……她已经亏欠了姜嫂她娘很多,若是还……等到了闭眼那天,去了那边儿,见上了老老太太,也就是老将军她娘,可如何有脸面对那老人家! 可是……柳轻心自称是翎钧的媳妇儿,也就是…… 让她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们家而言,到底是喜,还是忧呢…… “轻心不是个碎嘴的人,老夫人多虑了。” 柳轻心是个聪明人,她当然明白,老将军夫人这一脸忧虑的瞧着她,是个什么意思,姜嫂她娘犯下的,可是足够株连九族的欺君之罪,若是传扬出去,就算是先皇时候发生的事情,现如今的隆庆皇帝,也一准儿不会绕过他们,老将军夫人不了解她,有这样的忧虑,不足为怪,“姜嫂从小儿就是跟在老夫人身边儿长大的,受得何样教训,老夫人该是比轻心清楚的多,她肯信我,把这些连老夫人都不愿告诉的事情,告诉给轻心知道……” 话不需要说的太满,不然,反倒容易让人不信,柳轻心把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冲着老将军夫人勾唇一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老夫人是名门出身,这道理,定比轻心这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懂得,我家翎钧感念二老恩情。在二老这般为难的时候,为二老奔走,使人接二老过来医病奉养,总也不可能是心存歹念的,不是么?” “轻心丫头,你这张嘴呐,可真是颇有老身年轻时候的风范呢!” 得了柳轻心的许诺。老将军夫人也是稍稍放心了一些下来。再看她安静若素,的确不像是个喜欢热闹,爱打听搅和事情的人,心下里,也是本能的对她多了一分信任,“只是……你的这个性子,以后跟翎钧那小子在一起,怕是要吃不少苦头呢!官宦人家。门深四海,你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女子,若是当真成了嫡妻……他的那些妾室们,家里都比你有底子的,恐怕……要少不得给你为难的……” 不用老将军夫人提醒,柳轻心也能知道,翎钧的家族,一准儿是个在帝都里排得上名号的,也早就跟他说明白了。她这人的“小气”和“不容”,她已经告诉过了他。她能接受的,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海枯石烂。他若是想享“齐人之福”,还是尽早儿的另寻别家为好,而他,当时也是有好好儿的答应了她的。 “老夫人有所不知,我这人呐,别的方面,都还勉强能说得过去,唯独就是这小气的毛病,长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改成的了。” 笑着跟老将军夫人说明了一句,柳轻心用她那特有的甜美笑容和与这笑容完全不符的说话内容,让屋子里的另外两人,直接僵愣在了原地,“人吃五谷杂粮,难免就会有些什么头疼脑热,稀奇古怪的毛病,我娘从小儿就跟我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生了我这么个命硬的丫头,哪个男人要是敢娶我……啧,家里一准儿是什么平妻小妾通房丫头,都难养活的了的!” 柳轻心这话说的,不可谓不精妙。 让老将军夫人这出身名门,见惯了富贵人家后院儿里血腥的人,也是禁不住打了哆嗦。 她没说她会出手害人。 她只是说……她命硬…… 可……这克爹娘,克夫君,克子孙的,都是听人说过,这……克自家夫君的妾室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的是,柳轻心,这个看起来温柔的女子,内心里的坚硬,恐怕,是帝都那边许多的官宦人家的嫡女,都没能相比的可怖! “轻心丫头,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若将来,翎钧那小子当真给了你正妻的名分,你一定要好好儿的坚持你今日的坚决和强硬。” 老将军夫人稍稍沉默了一下,少顷,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起身,缓步走到了柳轻心身边,伸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半是劝说,半是告诫的跟她说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若不能第一个照面儿,就让那些官宦人家的女子们知道你的厉害,将来,老身想都不需要想的就能知道,你……一准儿会被她们啃得皮毛骨头都不剩下!” “老夫人放心,轻心长了一身铜筋铁骨,所有想咬轻心的阿猫阿狗,一准儿得连自己的牙齿,都给轻心留下了当首饰。” 老将军夫人说的是肺腑之言,这一点,柳轻心看得明白,面对她的这好意,她也是回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浅笑,“姜嫂,你先扶老夫人回去屋里歇息罢,回来的时候,帮我把文房四宝捎回来,哦,对了,再端一碗米汤,我有些饿了。” 因为是第一次写信给翎钧,柳轻心担心他明白不了自己写给他的这信件,该怎么个看法,怕遭人偷瞧,又不敢明说,一番思量之后,便索性给他画了一副简笔的小画出来,画上,一个小女娃娃在伏案疾书,跟她远隔重山的小男娃娃手里正掐着一封没有字的信,在拧眉发愁,男娃娃的脚下,有一个燃烧的火盆,火盆里面的一张小纸片上,密密麻麻的像是不知写了什么。 “这样……应该就能明白了罢?” 满意的看着自己画的简笔画,柳轻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之后,轻轻的揉了揉自己颈子,她从小跟师父学医,毛笔字是有在师父的教诲下,好好儿的练习过,但这画儿嘛……说她是勉强能算知道个皮毛,都是在夸赞她了,“好了!就这样儿了!通俗易懂,言简意赅!” 毫不客气的夸赞了自己一句,柳轻心便把这副跟翎钧传达意思的画,放到了旁边的凳子上晾了起来,然后,又抽了一张宣纸到自己面前铺平,调转过来毛笔,用笔杆蘸着米汤,在上面写起了信来。 柳轻心是个讲信用的人,之前已经答应过了老将军夫人,会帮她和姜嫂保守秘密,自然就不会再跟翎钧提起这事儿,只在信上告诉了他,老将军和老夫人的病情,让他尽快考虑,早做定夺,最好,能让老将军和老夫人的儿子回来一趟,跟她商议一番,再做最后决定。 …… “王大哥,信鹰调理好了没有?” 把自己蘸着米汤写了信的宣纸做成封皮,将开始画的那副简笔画塞进去了里面当信的内容,柳轻心便手掐着要准备给翎钧发出去的信件,再一次来到了有马厩的院子,跟完全与信鹰混熟了的车夫老王问了一句,“可以用来送信了么?” “可以了,夫人,这小家伙儿听话的很,一准儿是由厉害的驯鹰人教训出来的,你瞧,我这样跟它逗,都不会生气的!” 车夫老王一直在这里跟信鹰“厮混”,自然不可能知道刚才在后院里面,发生的诸多事情,见柳轻心手里掐着一封信走来了,便忙把信鹰从木头架子上抓了起来,丢到了自己的肩上让它站稳,快步上前,迎去了正着急的冲他走来柳轻心面前,“夫人的信,都写好了么?写好了的话,装进它腿上的这个竹筒里面,我就可以放它飞啦!” 车夫老王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伸手抓住了信鹰带了竹筒的那条腿,打开了竹筒的盖子,给她看里面的空间大小,“夫人得把信卷起来,才能放得进去,这竹筒,虽是比寻常信鹰携带的竹筒要大一些,但……这么大的一封信,还是没法儿平铺着往里放的……” “哦,好的。” 抬头看了一眼跟之前时候截然不同,变得比猫儿还温顺的信鹰,柳轻心不禁对车夫老王的驯兽本事有了些小小的崇拜,极快的把自己手里的信卷成一个纸筒,就大着胆子,往信鹰腿上的纸筒里放去。 信鹰没有反抗,也没有露出半点儿的不悦情绪,跟车夫老王说的一样,的确是被训练的极好。 车夫老王给信鹰又喂了一块儿鲜肉之后,才把它径直丢了出去。 信鹰得了自由,毫不犹豫的就展翅高飞了起来,顷刻间,直上云霄。 瞧着飞上天的信鹰,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女子尾指指甲大小的黑点儿,盘旋两圈儿之后,直往北方而去,柳轻心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有些羡慕起了它来,但这羡慕,也只是一小会儿而已,很快,她就又回过了神儿来,变回了寻常时候的,冷静沉稳,从容大度的柳轻心。 “训练这么一只信鹰出来,大概得用多久呐,王大哥?” 恢复了“正常”的柳轻心,低下头来,便径直跟站在离自己仅两步之遥的车夫老王问了这么一句,顺势后退,跟他保持开了五步以上的距离,“这信鹰,是从还是小鹰的时候,就抓回来养着,还是直接捕捉成年的?”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应该都是有的罢,这东西,我没自己养过,也不甚清楚。” 被柳轻心这么一问,车夫老王顿时便回过了神儿来,忙不迭的往后退了两步,尴尬至极的回转身去,收拾打扫起了信鹰站立用的木架子来,“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倒是听人说起过驯养这些东西的起源,具体的,我已经记不真切了,夫人不妨问问老张,他记性好。” “你这老王!可真是有仇必报呐你!我不过就是挤兑你两句,又不疼不痒的,你,你还在夫人眼前里,埋汰起我来了!” 张木匠正忙活着给马匹加燕麦,压根儿就没回头瞧车夫老王在干嘛,只听着他把给柳轻心解释信鹰来源的事儿,一口推给了自己,便是不满的跟他抗议了起来,“寻常里,都是你这当副官的,跟那几个管信鹰的人交往密切,我们这些当侍卫的,记性再好,还能长出千里眼,顺风耳,读心术来,把你跟人家闲唠的事儿,都扒拉到自己脑子里呐?夫人跟你问,是瞧得起你,你不老老实实作答,还拿捏起来了你!” 本想转移一下柳轻心的注意力到张木匠身上,却是被张木匠这不开眼的,又给自己推了回来,车夫老王尴尬更甚,趁着有凉风吹过来的档儿,又使劲儿咳嗽了两声儿,才继续开口,跟柳轻心说起了自己知道的事情来。 十几年前,中原这边儿,还是用鸽子送信的。军营里面,通常都会养上几十只信鸽,每次送信出去,都是用几只鸽子同时递送,以防遇上什么万一,耽误了军情送达。 后来,大明朝跟西北的草原部族开战,心细的老将军便是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但凡是大明朝的信件,不管是求救还是喜报,也不管是每次放出多少只信鸽来……都是无一例外的,石沉大海了一般! 为避免上报迟后,老将军便一边改换了给朝廷送信的方式,将信鸽换为快马,一边特意安排的人手。放不带信件的鸽子出去。暗地观察鸽子的去向。 经过十几天的观察,丢出去了三十四只鸽子,终于,负责暗中观察的斥候,发现了信鸽总离奇失踪的因由! 鹰。 每回,他们把信鸽放飞出去,对面的营地里,都会有几只到几十只不等的鹰飞出来。跟着信鸽飞行一段儿之后,就开始围堵信鸽,实施捕猎。 信鸽遇鹰围堵,肯定是要惊恐的仓皇逃窜,这一逃,就会四散开来,全然忘了可以回来营地躲避,然后……自然就会一只不落的,被那些鹰们逐只擒获! 那时。老将军还没猜测出来,那围堵信鸽的鹰。其实是可以用来送信的,便从营地里面。挑选了几个弓法好的射手,让他们来射那些鹰下来,一只信鸽出去,运气不好时,能射下来两三只,运气好时,能射下来五六只。 就那样,连续射了七八天,丢出去了二十多只信鸽之后,对边儿的将领终于忍不住暴怒,对大明军队这边儿,发起了攻击。 当然,那草原部族的夜袭,并没能得到他们希冀的胜利,相反,在老将军的先见之明下,只落得了个铩羽而归,兵马折损大半的下场,也真是因为那次失败的夜袭,那草原部族实力大损,不得不在第二年春天,粮尽人疲,补给尽断的时候,放下骄傲,选择了归顺。 也是机缘巧合,逢那草原部族的将领又是个较真儿的人,不服落败的他,在缴械投降,见到了老将军的时候,想都不想的跟老将军问出了一句你的军师是哪个?他是如何想出射死我方信鹰的法子,来切断我方求援和补给的! 老将军何其聪明的一人,面对那将领的问询,又岂会损大明国威的跟他承认,己方射死他们的信鹰,是歪打正着了的结果? 即刻面不改色的搬出来了一大堆自己幼时所学的兵法道理,把那全凭实战积累经验,才当上了统帅的彼方将领,给说了个五体投地,自叹不如,主动提出,要跟他学习带兵之道。 随着一些草原部族的兵将加入,信鹰,这远比信鸽实用的通讯手段,也在大明朝的各大军营里,被普及了开来,只是,那些草原部族的兵将,大都跟中原这边儿的兵将言语不通,即便会说几句汉语,也仅够日常交流使用,所以,这驯养信鹰的法子,也就一直都掌握在那些草原兵将们的手里,汉族兵将,压根儿就无从知晓。 “我只知,那驯养信鹰的技艺,是西北草原上的部族,隔代相传的技艺。” 说到这里,车夫老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弯腰,把给信鹰站立的架子底下又加固了一番,才继续说道,“草原不似中原,他们等级森严,平民家里的孩子,是没有资格识字读书的……所以,像驯马,驯鹰这样的技艺,也就只能是由家里长辈口手相传……夫人若是真对如何驯养信鹰感兴趣,不妨跟老爷问问看,他在帝都里认识的人多,又见多识广,说不好,就能认识汉话说的好的草原人,能给夫人解释的明白这事儿……” “我只是觉得有趣儿,随口问一句罢了,我个妇道人家,就算当真能知道了怎么驯的,还能亲自去驯不成。” 柳轻心笑着答应了一句,便不再执拗纠结此事,丢下“装忙”的车夫老王和真忙的张木匠,转身往院子外边儿走去,“我先去瞧老将军和老夫人了,你们两个也别只顾着忙这些牲畜的事儿,多陪二老所说话儿,保持心情的愉悦,可是对他们的病情,有极大好处的。” …… 信鹰带着柳轻心写给翎均的信远赴帝都,到第二天清晨时分,便由一个身材中等,国字脸的男子,放在肩上,又送了回来。 那男子跟老将军长得有几分相像,四十岁上下,敲响良医坊后院的大门,见到了给他开门的姜嫂之后,整个身子,都本能的紧了一紧。 国字脸的男子张了张嘴,想唤姜嫂的名字,却只是喉咙动了动,终没能叫出口来,颇有些尴尬的冲着她笑了笑,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得,跟她打了个招呼,“姐姐,你也在这儿。” “老爷……我是说,这家的男主人,遣你来的?” 男子的出现,让姜嫂颇有些吃惊,抬头,瞧了瞧站在他肩上的那只信鹰,确准了它的确还是昨天那只,本能的,便咽了一口唾沫。 虽然,她一直都没把翎均当成是个简单人物,但……却是做梦都没料到,他竟是能跟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老将军跟老夫人所生的这个,姜家的二少爷,也是熟识的! 姜家二少爷,姜如松,十四岁稚年,便拔得武举头筹,成了大明朝历史上,继她爹爹之后的第二个,未及成年,在朝廷里有了四品官衔的……不是贵族出身的将军,现如今,又是在大明皇宫里,担任御前侍卫一职,皇帝面前的红人儿……翎均得是个什么厉害的背景,才能让跟他有上交往? “这家的男主人?” 姜嫂的话,让姜如松微微一愣,探头往院子里面看了看,拧眉,给了姜嫂一个否定的答复,“我不认识这家的男主人,是三爷找上我,让我来这里看完爹娘的,说是……爹娘病了,还挺严重的,需要我这个当儿子过来,决定些什么,大哥在边境,路途遥远,不便联系,这你也是知道的……” “三爷?哪家的三爷?” 听姜如松说,不是这家的男主人让他来的,姜嫂悬着的心,才是稍稍松缓了一些,往旁边站了站,给他让出了门口来,“能见上你这御前侍卫头领,还跟你说的了话,想来,也不能是一般人了!” “姐姐可不敢瞎说!” 姜嫂的问话,让姜如松的脸色微微一僵,紧一步走进院子里面,一边动手帮她关门,一边小心翼翼的,使自己的拇指,比了比天空的方向,“要不是跟咱家爹爹有些老交往在,三爷那般身份尊贵的人,哪屑于跟我这样的人搭腔……朝廷里的事儿,你个妇道人家,千万不敢胡乱打听!对了,你刚才,称呼这家的男主人……老爷?” “我在这家里帮佣,这家里的夫人,是个心地极好的大夫,就是她,在帮咱家爹娘医病。” 稍稍想了一下,确切的说,是犹豫再三,姜嫂还是站住下了脚步,伸手,扯了扯姜如松的衣袖,让他先停下步子来,自己有话跟他说,“有些事儿,爹娘本是不让跟你说的,既然,你现在来了……我便就提前告诉了你罢,以防等会儿你见了爹娘,被他们如今的情形,给吓着了……” “什么事儿?爹娘……他们怎么了?” 姜嫂的话,让姜如松一下子就讶异的瞪大了眼睛起来,脸色微变,大有她再不好好儿的告诉自己知道,下一刻,就要自己冲进去老将军和老将军夫人的住处,一看究竟的意思,“你,你倒是快说呐!”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之前时候,爹爹因旧疾复发,跟陛下恳请归故里去颐养天年的这事儿,你也是知道的。” 见姜如松只是听自己说,有关于老将军夫妇的事儿要交待,就紧张激动的不行,姜嫂的忧虑,顿时便又增了几分,“你……你先应承我,不管一会儿听到了我说什么,都不会冲动愤怒,不然,不然我就不告诉给你知道了!爹娘的脾气,你知道的,他们既是要在之前时候就不告诉给你知道,这会儿,你也一准儿是掰不开他们二老的嘴的!” 盯着张嫂看了半天,张如松沉吟片刻,末了,见她的确是不可能被说服的,才不得不服了软,点头答应下了她的要求,“好!我应承你!不管听到什么,都不冲动愤怒,都保持冷静,不给你招惹麻烦!” 张嫂了解张如松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知道他是个要么不应承,只要应承了,就一准儿会言出必行的人,伸手,从他的手里接了马匹缰绳,一边引着他往有马厩的院子里走,一边跟他说起了老将军和老夫人不准告知给张如松的事情。 从老将军在军营里“意外”摔倒,到军医们“束手无策”,再到老将军无奈之下,给皇帝写信求归故里“颐养天年”,回到故里之后不足三月,就被如今江南大营的将军断了俸禄,原本在老将军身边,对老将军忠心的她夫君和三个侍卫也被以“查无军籍”为由,赶出了军营……直到数日之前。这家男主人跟她夫君老王谈话,得知二老处境之后,才匆忙差遣她夫君前往老家,把二老迎接过来。 “昨儿过了晌午,爹娘才到了这里。” 提起柳轻心,姜嫂的脸上,本能的就露出了感激的神色,扭头。冲着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又接着往下说道,“这家里的夫人姓王,男主人总唤她轻心,我一个在人家里帮佣的,自然不好跟人家询问,这是本名还是小名。她待爹娘很好。一会儿,我带你去拜见她一下……你不要觉得,你是个有身份的将军,就拉不下面子来跟人家客气,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要不是有她给我和老王事情做,爹娘之前那几个月的用度……” “姐姐尽能瞎操心!弟弟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是分对谁的!” 老将军夫妇之前的经历。让姜如松怒火中烧,但,考虑到刚刚答应过了自己姐姐的,他也不得不把冲顶的火气强行压迫住了,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和起来,“好歹,那夫人也是咱们家的恩人来得,如松一准儿会对她恭敬和气,谦逊有礼的!爹和娘……” “我没学过医。听不明白夫人说的,但……依着我想来。以夫人的沉稳性子,用得着跟老爷商议之后。还寻人托关系的,去把你这当儿子的唤来……恐怕……” 说到这里,姜嫂稍稍停顿了一下,她不是个蠢人,从昨天买东西回来,遇上柳轻心,见着了她为了老将军夫妇的病情,拧眉发愁的样子,便能大约猜到那二老的情景,一准儿是不怎么好的,只是,到底有多么不好,严重到了需要唤远在帝都的姜如松特意过来,她就不敢妄猜了,“一会儿见了夫人,你自己跟她问罢,你好歹也在帝都待了十几年,见多识广的……” “着实不行,我就带上爹娘,一同回去帝都,跟陛下讨个人情,让他顾念一下爹爹这么多年为国尽忠的苦劳,遣几个太医,帮爹和娘……” 姜如松是个武将,确切的说,是个勇多谋少的武将,在他的概念里,只要他一心一意的为皇帝尽忠,皇帝就一准儿会厚待他,厚待他的家人,而全没想明白,他爹,为皇帝效忠了大半辈子,也还是一样,落得了今天这般田地!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傻的让人听着都生气!” 姜如松的话,一下子就把姜嫂给气笑了出来,伸手,踮脚,朝着他的后脑勺儿上,就拍了一巴掌,“你说你,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帝都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嗯?” “我就是傻!就是没你聪明!我想娶你,让你照顾我一辈子,你不是不肯的么!” 被姜嫂这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儿上,姜如松顿时便懊恼不干了起来,剑眉一横,就冲着她嗷嗷的叫了起来,“我这些年,在帝都里怎么活的?你在乎过么!在乎过么!你又不肯要我,你管我怎么活的作甚!” “尽说胡话!我是你姐姐!” 瞧着姜如松又开始犯浑了起来,姜嫂顿时便觉得,自己的心里被堵得难受了起来,他……很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很聪明,很乖巧,一本书拿在手里,翻一遍过去,就能背下来,他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纯粹,就是被她这个当姐姐的给惯得! 俗话说,自己酿得苦酒,需要自己喝。 这会儿,姜嫂便是越发的觉得,她之前用十几年的光阴,娇惯坏了的弟弟……是她这一辈子,都偿还不尽的债,若是自己比他先死,都难放心瞑目的那种…… “你又不是我亲姐姐!” 许是心有执念,面对姜嫂这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亲,因为长期操劳家事,已经完全没了半点儿昔日花容月貌的妇人,姜如松的执拗,依旧不改从前,“当年,连娘都说了,你是可以嫁给我当媳妇儿的!” “现在,她已经是别人的媳妇儿了!” 就在姜如松想要继续胡搅蛮缠下去,跟姜嫂发泄更多自己心里不满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了起来,震得他整个身子微微一僵,“你也是时候收收心,娶个合适自己的媳妇儿,给我这还不知能活几年的老太婆,引点儿喜气回来了!” 对老将军夫人,姜如松明显是有极大的惧意的,就像现在,这样他原本是要胡闹折腾,连姜嫂都劝不住的时候……在老将军夫人的一句呵斥之后,立刻,就由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老虎”,变成了乖顺听话的“小猫咪”! 几年未见,对自己娘亲的威严和恐怖,姜如松依旧是心有余悸,听到她呵斥自己,顿时便连双腿都打起了颤来,而这种情况,在他身上,是连面对需要以命相博的刺客时候,都没有出现过的。 换句话说就是,他娘所能让他产生的畏惧,远比死,要更多得多。 “娘……” 姜如松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的回转身,却是在目光遇上了老将军夫人的那一霎那,满脸都露出了震惊来,“你,你怎成了这个样子!” 刚才,姜嫂是有跟他讲过,之前有一段时候,江南大营里的那个龟孙儿断了他爹爹的俸禄,可……可在他的印象里,就算是那龟孙儿断了他爹的俸禄,他家里,也该是还有余钱和余粮,足够他爹娘花用一阵子的才是……反正,怎也不至于,就让他娘…… “你以为,我刚才是在诓你的?” 见姜如松一脸讶异,难以置信的反应,姜嫂本能的拧了拧眉头,扭头,看了看老将军夫人,见她正在姜如松注意不到的地方,跟自己轻轻的摆了摆手,示意让自己不要跟他劝说,给他时间自己适应这变故……虽是担心,怕姜如松受不了这打击,也不得不点头答应了下来,“你先跟娘说会儿话罢,我去禀告夫人一声儿,告诉她你来了,把信鹰,也一并给带回来了。” 知儿莫若母,姜嫂知道,老将军夫人远比自己更清楚姜如松的性子,也比自己更有办法,让他接受事实,安静消停儿下来,这时候她能做的,就只有退避开来,给他和老夫人两人时间。 快步走进有马厩的侧院,给正在和张木匠一起,给马匹的食槽里添燕麦的车夫老王,告诉了一声儿姜如松来了,把昨儿才放飞出去的,家里的信鹰也一并捎回来了,姜嫂便回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柳轻心嗜睡,每天不睡到太阳升起,是不会起身的,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她也不着急去吵醒柳轻心,跟她禀报姜如松来了的这事儿,惹得她烦。 见姜嫂就这么丢下自己面对老将军夫人,自顾自的走了,姜如松便是知道,剩下的事儿,真的是需要自己想法子解决,没人可供他撒娇了。 “娘……你,你瘦得都快没人形了……爹……爹他……还没起身?” 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老将军夫人,姜如松轻轻的咽了口唾沫,然后,缓步上前,态度恭敬的,跟她行了个礼,“刚才,姐姐说……爹爹之前受了伤……现在,可有好些了?” 在姜如松对老将军,也就是他爹的所有记忆里,都只有“勤勉”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哪怕是到了暮年,几年前他趁着年假,自帝都回来江南小住的时候,他爹也都是会每日鸡叫起身,把十八般兵器都耍上一边,再用冷水在院子里冲个澡,才会去吃早饭和做旁的事的,而今……这都已经要出太阳了,还没见着他老人家出门……实在是他长了这么大,都没见识过的!未完待续~~ s今天智商有点小不够,把上一章的名字写错了,已经在联系责编大人帮忙改了,等候g~嗯,听说双蛋票能提升智商,那个,咳,要不,亲们把手里免费的双蛋作品票,投给我试试? 第八十章 柳轻心的突然出现,明显是有些出乎了姜如松的意料,他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她这个,应该算是平民的妇人面前,这般丢人现眼。 老将军夫人余威尚在,姜如松这当儿子的自然不敢忤逆她的意思,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起先以为,他娘会稍稍顾虑一点儿他的面子,在柳轻心这个外人面前,暂时的饶过了他,让他起身来,却是不料,他娘见了柳轻心以后,竟是直接就把他给忘到了脑后,满心欢喜的扯着她的手聊天,正眼都懒得瞧他一下儿了! 这女人,到底得多讨人喜,竟是能让他家挑剔的娘亲都这样…… 这般想着,姜如松便是满心好奇,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头来,偷眼瞧向了跟老将军夫人一起,站在软榻旁边说话的柳轻心。 而……也就是这一眼看了上去,就注定了,他一生的孤独! 雪。 像雪一样干净美好的女子。 那种让他这个生在江南,站在江南的人,于北方帝都里,头一回见上,讶异的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儿的美好存在。 那种想让人捧于掌心,却又怕自己的手太暖,会把它融化掉了的心疼和惶恐,那种……一眼望去,便能烙印心底,一生不忘的…… 姜如松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的女子,还能有像雪一样美好,一样干净,一样让人过目不忘的存在。 这种突然自心底里爆发的倾慕,跟他执拗了十几年。对姜嫂,也就是他姐姐的那种,是全不一样的。 他想娶他姐姐,是因为他觉得,他只有跟他姐姐成亲,才能是幸福的,他姐姐会护着他,会对他好。会一直都把他当成宝贝般的疼着,他在外边,不管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和不好,回了家,都能够有人倾诉。 而此时,他对柳轻心的这种一见倾心,却是因为一种。不明出处的疼惜。想倾尽自己的所有,给她保护,为她遮风挡雨! “娘,这位是……” 姜如松跪在地上,之前的偷看,这会儿,已经变成了光明正大的仰视。 “哎呀,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介绍了!” 被姜如松这么一问。老将军夫人才是记起了,还有他这么一个跪在地上的存在来,忙笑着走去了他的身边,拎着他的手臂,让他站起身来,就跟柳轻心介绍了起来,“轻心丫头,这小子,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了!如松。快,给轻心夫人问好!” 老将军成是教翎均学武的老师。翎均使车夫老王去接他们二老的时候,也让他告诉二老。是他让去接的,虽然没有直言姓氏,但以老将军夫人的聪明,又哪里会猜测不出? 换句话说,老将军夫人“知道”柳轻心是翎均的女人,只不过,并不是很相信,她会是他的嫡妻罢了……翎均那样的身份的人,婚配本就不是能够自己做主的,与其要那位分,当个花瓶一样的摆设,还不如就要他的疼惜和许诺,再有个儿子傍身…… 寻常人家,大多还要讲究个嫡庶,但到了他那样的身份,嫡庶的差别,也就只是句话儿的事儿了! 生个长子出来,可是远比旁的,都要金贵的多的! 若能跟柳轻心这翎均长子的亲娘关系亲近了,日后,还何愁家里子孙,会遭遇什么不公对待! 她跟老将军,就只生了姜如松这么一个儿子,就算有姜嫂和她大哥给他帮衬,也未必就能让他这孩子心性的人……她再怎么不待见姜如松这个儿子,再怎么觉得他不顺眼,也终究还是他亲娘,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为自己的儿子谋划未来,这是每一个当娘的人,都会做的事情,她,自然也不例外。 “轻心……夫人?!” 老将军夫人的话,让原本还满心欢喜的想要跟柳轻心多多走动,多多亲近,顺便跟他娘提一嘴,寻个合适的时候,着人帮他跟人家家里的爹娘提亲的姜如松,霎时间,僵硬原地! 被称为“夫人”的人,一般,都是嫁了人的。 而“轻心”这个名字,他今晨时候,还曾在在姜嫂,也就是他姐姐的那里,听到提起过! 她是这宅子的女主人! 她……她这般好的一个女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是已经成了亲的! 见姜如松听了老将军夫人对自己的介绍之后,突然就浑身僵硬了一下,脸色也变得奇怪了起来,柳轻心顿觉心中一沉,连缩在衣袖里面的手,也本能紧张的攥紧了起来。 这个姜如松,是常年在帝都里待的,家里爹爹,以前又是在西北戍守多年,难保……就不会跟宁夏的哱家,有些什么联系,他……突然就露出了这样的反应来,会不会是因为……他已经怀疑了她的身份,甚至,根本就是已经认出了她了?! 如果,他真是已经认出了她的话,那……她是不是应该,做点儿什么,来给她和小宝消灾?比如……让他变成个傻子或者哑巴之类的?不行,就算让他变成了傻子或者哑巴,也不是就一定保险!只有死人,是能完全安静,绝不会跟人瞎说话的……可,老将军和老夫人,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她就这么把他给弄死了,让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是,也有些太残忍了? 啧! 这也不妥,那也不行,可真正是烦死人了! 她到底是该……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这孩子,怎越大越不知礼数了!我让你跟轻心夫人问好,你,你这叫个什么态度!” 听姜如松这打招呼的口气,老将军夫人的气,顿时就不打一处来了,再使眼角的余光,不自觉的瞥了一眼柳轻心,见她也是眉头紧锁,面露不虞,这心里,自然就更是恼自己儿子,恼得厉害了,想都不想的扬起手来,就朝着他身上捶了几下儿来解气,“她可以在你爹娘落难的时候,雪中送炭的贵人!你不磕头感激,就够丢人现眼的了,这还,还无礼起来了!看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收拾你!” 被老将军夫人这么一揍,刚刚还在因为懊恼,而难以置信的盯着柳轻心发呆起来姜如松,才是稍稍回了些事儿,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儿,也不躲避他娘的拳头,就那么站在原地里,态度恭敬,中规中矩的朝着柳轻心,行了个拜礼。 “夫人国色天香,气质非凡,让如松这孤陋寡闻的人一见,就讶异的全忘了行礼,多有唐突,还望莫怪。” 回过神儿来了的姜如松,像是一下子就把柳轻心是成过亲的这事儿忘去了脑后,一如他姐姐姜嫂嫁了人后,也没能完全断了他对她的念想一样,“在下姜如松,祖籍辽东铁岭,祖父亡故后,父随祖母迁居江南,后中武举魁首,领将军职,曾为国戍守东北、西北两地,如松幸得父传,得习武艺,今领职御前,为神机营首,官至四品。” 柳轻心倒是真没想到,姜如松的自我介绍,竟是详细到了他祖父那辈儿,只是,他这明显是带了炫耀成份的表达方式,却是让她很是不喜……嗯,就好像换成了现代的说法,逢着个陌生人,就得瑟的来一句“我爸是李刚”和“我是公职人员,前途无量”这么个讨人嫌法儿了…… 抬头,不屑的睨了一眼姜如松,柳轻心再次觉得,这个家伙,实在是太不讨人喜欢了,想老将军夫妇,多么低调的两人,怎就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来丢人现眼,也难怪他们宁可在家乡里受苦遭罪,也不愿把情形告知他知道,啧,要是她有这么个不讨人喜欢的儿子,一准儿,也得是一样! “原来是神机营的头领大人。” 这般想着,柳轻心便是故意的说了一句不冷不热的嘲讽话儿出来,然后,唇角微扬,故意拖长了音调,放慢了速度,冲着他所在的方向,就要行礼下去,“小女子才疏学浅,见了头领大人,都不知要行礼,真是罪过,还望头领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姜如松只当柳轻心是个寻常百姓,故意跟她显摆自己的身份,也是为了给自己撑个门面,缓解一下刚才她进门时,瞧着自己被老将军夫人收拾,在屋里跪着挨揍的尴尬,并不是想讨她的厌,见她在听了自己的话之后,反不冷不热起来,连瞧自己的眼神儿里,都带了嫌弃,顿时,便有些懵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老将军夫人“知道”柳轻心身份,听姜如松跟她显摆身份尊贵,当下便觉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捞起地上剩得一只老将军的鞋子,就恨铁不成钢的朝着他的脑袋狠摔了过去,“你这说的,都叫些什么屁话!老身让你给人家行礼,你,你……老身教你的谦恭,教你的识礼,你,你都拿去喂狗了么!她可是你爹娘的恩人,你就这么跟你爹娘的恩人说话么!你,你,你给我跪下!好好儿拜谢人家对你爹娘的恩情!混蛋玩意儿!”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姜如松虽是从小儿没少挨他娘揍,但,像这回这样的,当着人的面儿,直接拿鞋子丢脸,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心下一愣,本能的便拧眉起来。 他娘是脾气差了点儿,却并不是个不讲理的浑人,今日,她当着柳轻心的面儿,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自己难堪,是几个意思? “娘,你……” 在自己一眼就瞧上了的女子面前,姜如松当然是会稍稍在意一下面子,不解的看向他娘,讨好的跟她眨了眨眼,跟她求告,在这里先不跪,等柳轻心走了,屋里没了人的时候,她怎么收拾他都行,结果却是……只遇上了她娘不容忤逆的坚决目光,得知求告无望,只得悻悻然的就地跪了下来,顺着他娘的意思,跟柳轻心致歉道,“言语失当,多有得罪,还望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如松一般见识。” “姜将军无需客气,悬壶济世,是我医者本分,就算需要施救之人,不是你爹娘这样的厉害人物,而是寻常百姓,我也一样会不遗余力。” 柳轻心不是个小气的人,但,也分对什么人,什么事儿,像现如今姜如松这样的,觉得自己有些本事,就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病患家属,她就半点儿都不会客气,“姜将军若是觉得,让我这么个女子,给老将军和老夫人瞧病,有失你神机营头领的身份,大可去跟陛下求告恩典,让陛下派遣御医。来给他们调养诊治!” 有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可以冠冕堂皇,但,让人听去了耳朵里面,却就是刺耳难听了,而柳轻心现如今跟姜如松说的这句,就是如此。 “这孩子。从小被我家老头子给惯坏了,你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原本想让姜如松跟柳轻心建立点儿良好关系,为以后铺路,却不料,竟是被他的“不懂事儿”给搅和黄了,老将军夫人心里恼着。脸上却不敢妄动神色。拧眉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滚远点儿”,就转而跟柳轻心两个,继续拉着手说起了好话来,“都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跟老头子两个。这要是放了以前,可真是做梦都不能想到,自己会有今天这般的境地,这般的……也就是轻心丫头你好心,不嫌弃我们这两个晦气的,肯为我们准备吃喝用度,还给我们治病……老人们常说的,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僻壤有远亲。可真是,真是半点儿都不哄人呐!” “老夫人言重。” 跟什么人。说什么话,跟老将军夫人这言辞客气的人。柳轻心便是瞧着姜如松有火儿,也不能就冲着她老人家发泄,“你们是翎钧的恩师和师母,他不能亲力亲为的照顾你们,已是极大不对了,我这做她娘子的,若还不能代替他对你们尽些孝心,可就更是罪过了。” 翎钧。 这个名字,只要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又在帝都里走动过的,可谓无人不知。 但……敢这么直言称呼他名讳的,说是屈指可数,也是绝不为过! 通常而言,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恭敬的称呼他一声“三爷”,而那些不认识他的,则是……连这声“三爷”,都不敢瞎提的! 姜如松在帝都里摸爬滚打了十年有余,自然不可能不知道翎钧的名号,听自己寻常里仰慕至极的那人的名字,竟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从柳轻心嘴里被说了出来,那震惊,可真是用难以置信,都不足以形容的。 “你……你刚才说,你,你是……三爷的娘子?” 姜如松轻轻的咽了口唾沫,脸色霎时间就变得苍白了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如果,当然只是如果,如果柳轻心当真是翎钧的娘子的话,那,他刚才的一切所作所为,可就真是,真是太过失礼,太罪不可恕了! 对“三爷”的女人动念头。 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能够砍的呐! “你们都喜欢叫他‘三爷’呐?昨儿来的那人也是跟你这么称呼他的,嗯,如果你说的‘三爷’,是指的翎钧的话,那,就是没错儿了!” 翎钧在帝都那边儿的名声,竟是有这般响亮,响亮的让姜如松这神机营的头领,都这般忌惮,这,可真是柳轻心没有想到的,不过……呃,以他那搁别人身上,早不知死多少回了的,身中数刀,还能躲避逃生,就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 都道是,吃得了什么苦,享得了什么福。 像他那么个敢拼命,又有胆识的人,家里头还有些本事,能让他在帝都里有所依仗的……要还不能混出点儿名堂来,那也就真是老天都该看不过眼去了! “如松不知是夫人尊驾,多有得罪,乞请降罪!” 从柳轻心的嘴里确实了,她的确是翎钧的女人,这一刻,姜如松真是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扑通”一声儿跪在地上,半点儿都不觉得丢人的,就把头一磕到底,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来了,“此事错误,皆在如松一人,还望夫人大人大量,只降罪如松一人,不要累及如松家中爹娘兄姊!” 在柳轻心想来,翎钧就是有再怎么天大的本事,能让姜如松这种要身份有身份,要名望有名望的人……跟自己认个错儿,也就不得了了…… 不曾料,他竟是这么一下子就匍匐跪地,吓得全身都哆嗦了不说,还跟她恳求,只惩罚他自己,不要牵累老将军夫妇和他的哥哥姐姐! 这……翎钧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凶蛮”之辈,才能给这么好好儿的一个,大小也是个将军的人,吓成这样儿? 这是不是有些……咳,太过夸张了? “不知者不罪,大冬天的,地上凉的很,姜将军还是快快起身罢。” 柳轻心心中满是疑惑,脸上却不能随意的表现出来,以防因老将军夫妇怀疑自己身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让翎钧将来也难帮她阻挡搪塞……轻咳一声,故作镇定的冲着姜如松一个远远的虚扶,就大方的“饶恕”了他的不敬罪过,“我让翎钧通知你来,是为告知二老病情,并非图你的跪拜,再者,恩师如父,老将军是教过翎钧本事的老师,你跟我们,也该算是平辈的,太过客气,反倒不妥。” 听柳轻心表示,不跟自己计较了,匍匐在地的姜如松,才是稍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从地上爬起来,又态度恭敬的朝着她,再行了一个拜礼,只是……下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抬起来了! 索性柳轻心也不是很愿意让翎钧以外的男子盯着自己瞧,也就遂了姜如松的所愿,让他继续低着头听着,跟他由病因到严重程度,把老将军夫妇的身体状况,原原本本的够讲给了他知晓,当然,老夫人会有性命之忧这事儿,她没有当着二老的面儿说。 对病人而言,死亡的恐怖,远比病痛要来得难耐,在不能保证,病人有足够心理承受能力的前提下,不可以告知病人死亡将至,这是所有有经验的大夫,都知道的事情,柳轻心当然也不例外。 “那王八蛋!” 听闻自己爹娘的疾病,皆是由如今江南答应的主事将军迫害造成,姜如松便是对柳轻心这“翎钧的娘子”心有畏惧,也是忍不住的,出言骂了那人一声儿,“以前时候,我爹待他也是不薄的,他竟然……竟然……真是该死!” “事已至此,愤怒和懊恼,解决不了半点儿问题,姜将军,事情咱们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烦劳你跟我去一趟良医坊的前堂,瞧几眼要给二老使用的药材罢。” 老夫人病情的严重性,柳轻心是一定要告诉给姜如松知道的,不然,他来这一趟,也就没了任何意义,只是,这事儿,不能让老夫人知晓,不然……万一她一个承受不住,没被病给害死,反被她的话给吓死了,那可就是太划不来了,“这镇子小,药材不是非常齐全,有几味给老夫人医病的购买不到,稍后,我写一张单子给你,你回去了帝都以后,就各家医坊药铺里跑跑,买到之后,就让翎钧使人送来,医病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你虽不是学医的,这道理,也该是能明白的才是。” “如松的爹娘这边儿,就全烦劳夫人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如松知道,如松定不惜一切法子的去弄来!” 姜如松不疑有他,当下便一口答应下了柳轻心说的这话,在他看来,这镇子的确是有些太小,缺乏名贵药材,也没什么值得奇怪,“‘三爷’公务繁忙,捎送东西的这事儿,哪里敢烦劳他做,夫人……” “他就是再忙,也总是要回来看儿子的,顺道的事儿,没什么要紧。” 柳轻心的这话,本是想说给老将军夫妇听的,给他们灌输上,小宝的确就是她跟翎钧的孩子这概念,只是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话,就被姜如松,给一耳朵听进了心里!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柳轻心说,翎钧总是要回来看儿子的。 这句话,让姜如松的身子微微一僵。 而后,再看向她的目光,已是比之前时候,又多了几分恭敬。 她跟翎钧有一个儿子,而之前时候,至少,他还是从没听什么人说过,翎钧是已经有子嗣的! 这个孩子,极有可能,就是翎钧的长子,当今陛下的长孙! “来得仓促,未给小少爷准备见面礼物,盼夫人莫怪。” 想到这里,姜如松刚刚消了的冷汗,就又冒了出来,忙不迭的跟她行了一礼,就告罪了起来,“下回,下回如松来送药材给爹娘使用的时候,一定,一定给小少爷带个讨喜的彩头!” “小孩子家,哪来那许多讲究!” 柳轻心不是个财迷的人,手里又不缺银子花用,自然,也就对姜如松说的,要送小宝东西的这事儿,没有半点儿的兴趣,在她的概念里,翎钧能回来,才是值得她开心和期待的事情,“对了,话没说到这里,我还忘了跟你问,翎钧告诉你,让你来这里的时候,有没有让你捎带什么信件之类的?” “‘三爷’没说让如松捎带东西,信件之类……也没听闻……”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起,翎钧有没有让捎带东西,姜如松忙细细回想起了当时情景来。 没有。 当时,他正在跟几个人商议操演事宜,翎钧突然就亲自拎着一只信鹰。在距离他们二十多步远的地方,喊了他的名字,让他过去他身边。 他早就仰慕翎钧,却一直未能得着机会跟翎钧说话,虽曾听人说,翎钧年纪小的时候,有过一段师从他爹学武的经历,但……套近乎这种事情。他却是极做不来,有过几回接近了翎钧的机会,想跟他说,也都没能寻着足够的勇气,开这个口。 翎钧知道他名字,还唤他近前说事儿,这……可以说是。让他极为兴奋的!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翎钧直接把信鹰交给了他,然后,告诉他来这个小镇的良医坊,寻他爹娘,他爹娘病了,大夫有要紧事情,须同他告诉。让他顺路把信鹰带到良医坊,交给下人照顾即可。 然后,不等他说话,就转身离开了。 听说自己爹娘病了,他自然心急如焚,当即去跟陛下告了一天假期,就策马疾奔而来,到了小镇之后,打听了一个人。就找到了…… 没错儿,这就是全部的过程了。除了那只信鹰,翎钧的确是没让他再捎带任何东西! 叩叩叩一一 正在柳轻心拧眉琢磨。翎钧为什么没给她回信的时候,门外,一声车夫老王的禀报,给了她答案。 “夫人,刚才属下给信鹰喂食的时候,见它怎么都不肯吃,只一个劲儿的咬啄自己腿上的信筒,以为它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打开了信筒察看。” 说完这句,车夫老王稍稍顿了顿,听柳轻心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才又继续往下说道,“属下在信筒里,发现了一叠空白的宣纸,夫人……要不要察看一下这些……” “我这就来。” 听车夫老王说,信鹰的信筒里面,有一叠空白的宣纸,柳轻心便是知道,翎钧是研究明白了她告诉他的,撰写密信的法子,忙答应了一声儿,转身跟老将军夫妇告罪一句,就移步出了门去,待走到门口,想起还要跟姜如松告诉老夫人的病情,便又回头,低声唤了他一句,“姜将军,你也跟着我一起来罢,咱们顺道儿就去一趟前边铺子,我把需要你回去帝都寻找的草药写给你,你收好起来。” 从车夫老王的手里,收了那一打儿空白宣纸,柳轻心没着急察看,而是继续带着姜如松,往前面的铺子而去。 戏要做足。 不然,就会没了半点儿意义。 有老将军夫人那样的聪明人在,她若是只出了屋门来,就开始跟姜如松陈述老将军夫人的真正病情,那这事儿,一准儿就会瞒不住了。 为了老将军夫人好,也为了姜如松有足够的时间反应回神儿,柳轻心决定,这事儿,还是等到了前面铺子里,她直接跟姜如松“笔谈”,来得妥当。 …… 得知自己娘亲真正病情的姜如松,直接僵硬在了原地,片刻之后,泪水奔涌而出。 柳轻心说,他娘极有可能就会熬不过这冬天去了。 他……他还没得及孝敬她老人家,还没来得及让她老人家抱上孙子呢,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就…… “姜将军,我只是说一种可能,并不是觉得,你且冷静些,听我把话说完,再哭也不迟的。” 见姜如松这个大男人,竟是这么扛不住事儿,才刚听她说,他娘的病情严重,极有可能就会熬不过这个冬天去,就这么痛哭流涕,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柳轻心顿觉头大如斗了起来。 他这性子,可真是如老将军夫人说的一般,完全就是被娇惯坏了! “夫,夫人,你,你接着说,我,如松在听。” 听柳轻心说,他娘也不是一准儿就会死,姜如松才是哭得稍稍轻了一些,一边儿使自己的衣袖擦了一把眼泪,一边儿抽搭着鼻子,可怜兮兮的看向了她,“我娘她……她的病要……要怎么治,才,才能不,不死呢……” “你娘能不能好,这事儿不是全由我说了算,我只能告诉你,怎么做,才是能最大可能的让她熬过这个冬天,只要能熬过这个冬天,给她把身子调养过来,她的这肺病,也就好治了。” 柳轻心最见不得男人掉眼泪,在她的概念里,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担当,在过了三岁以后,通晓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之后,就不该再动不动掉眼泪了。 哭,永远都解决不了问题,与其抱头痛哭,任由事情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拼上自己本事,竭力改变这不好的事情,不是比什么都不做,一味的等待不好的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要有意义的多么?! 看着遇事自会哭天抹泪的姜如松,柳轻心顿时便在心里,暗自做了个决定,以后,教育她的小宝的时候,一定,绝对,要把能担当事情这条,先入为主的灌输进他的脑子里面去,不然,以她的这脾气……要是看着自己儿子这个大个人了,遇事儿还不能冷静,还满口大牙的哭,还不得被气背过气儿去? “那,那夫人告诉,告诉如松,要,要怎么做,或者要,要给我娘买些什么东西回来使用,才能,才能最大可能让她,让她老人家熬过这个,这个冬天去?” 柳轻心的话,让姜如松顿时就觉得,是找到了救她娘性命的稻草,忙不迭的又擦了擦眼泪,一边儿抽搭着鼻子,一边儿跟她询问了起来,“是要吃什么金贵的东西,还是要用什么金贵的……夫人,夫人告诉如松,如松一准儿想法子,想法子去把需要的东西弄来!” “让她保持极好的心情,最好,能有个盼头儿,能让她在受苦遭罪的时候,说服得了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要去看那个结果的那种。” 姜如松是个孝顺的人,至少,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竭尽自己所能的,去给他娘谋求生机,这一点,让原本瞧着他有些烦的柳轻心,对他的印象,稍稍好了几分,“我不了解你娘,也不知道她最想要发生或者亲见的事儿是什么,你是她儿子,总不会也跟我一样,对这个,全不知道罢?” “我知道。” 听柳轻心跟自己说这个,姜如松稍稍沉默了一下,抬头,又偷偷的瞧了她一眼,才一咬唇瓣,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的,给她说了一个并不值得意外的结果出来,“我三年都没回来家里了,这……并不是说,我就不想他爹娘他们……而是……而是因为……他们一直都想要逼我成亲!以前时候,我每次归家来,要面对的,总是几乎能踩坏了门槛儿那么多的媒婆,到上次,也就是大前年的时候……他们更是干脆……干脆就买了两个丫鬟回来,全不顾我反对的,就塞进了我的屋子里面!我……刚才夫人进门去的时候,也是瞧见了的,我娘刚才罚我跪,还拿鞋底揍我,就是因为气我大前年时候的不辞而别,所以……我想……” “他们也都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也是时候,享一享天伦之乐了。” 听姜如松这么一说,柳轻心便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扭头,又看了一眼他,便颇有些认同老将军夫妇意思的点了点头,“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这么不找媳妇儿,他们怎能不操心?依着我说,稍后你回了帝都去,就老老实实的给自己寻一门亲事去,就算一时半会儿,生不出个一子半女来,哄二老开心,至少,也能让他们有个盼头的,不是么?” “我心仪的人,都已经嫁人了,我……” 姜如松一边说着,一边轻咬了下唇瓣,抬头起来,与柳轻心对视一眼,便忙又别开了头,往旁边地上的火盆看去,“等回了帝都,我会去跟陛下禀报,让陛下赐我门亲事,来让我爹娘……能先安心下来,有盼头的养病的!”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虚心的人,总是不会太讨人嫌,即便是像姜如松这样,满身孩子气的中年人,也是一样。 瞧了一眼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的姜如松,柳轻心笑着轻叹了口气,起身,往药柜旁边而去,一边走,一边跟姜如松说了一句,“我帮你调制一颗药丸,装进精美的盒子里面,给你带回去皇宫里面,献给当今陛下,可令他一夜驰骋,不觉天明……咳,不过,你得答应我,不管陛下怎么跟你问询,都……” 隆庆皇帝虽然只才当了不到六年皇帝,却已是年过四十五岁,将要“知天命”的半老头子,加之勤勉政务,终日操劳,年轻时候,又妻妾如云……眼见着到了这个年纪,锦衣玉食,日日进补,也是难再展雄风了。 对男人而言,这是一件极其尴尬的事儿,尤其是后宫里面,还有那许多争宠的妃子,如狼似虎的美人。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能有人让皇帝…… “我发誓!发誓,发誓绝不会出卖夫人,若有背叛,天打雷劈!” 姜如松本就是孩子心性,对柳轻心这是“三爷”娘子,又让他心仪的人,哪会有什么不信?谁想还陛下,“三爷”也不会想害陛下,这,这药丸……只要他拿着这药丸,去献给了陛下,那……别说只是万一,稍稍晚一点儿回去,就是他晚回去个十天八天,陛下也一准儿觉得,他这事儿。真是做的太对太对了的! “你把这药丸献给陛下之后,要告诉他,良药不可多得,你也是费尽了心思,千求万求,才把这一年才能配制出十颗来的药,跟大夫讨到手了一颗。” 柳轻心嘴上说着药品难得,脸上却半点儿都未露心疼神色。拿了一只木盘子,很是随意的从药柜的几个抽屉里,抓出来了各类药材之后,就一股脑儿的倒进了药捣子里面,不紧不慢的捶打了起来,“就寝前一盏茶,加黄酒调服……他若是用过了之后。还想再寻。你就告诉他,给你药的大夫,是个隐居世外的医道高手,听人说,一年里,才只下山一回的,若还想再讨,该是要等来年了……” “夫人。这么好的药,为什么不多做些出来呢?陛下若能……一准儿会更喜欢你,更喜欢‘三爷’的呐!” 听柳轻心说,这药,只给他一颗进献皇帝,皇帝在想要,就只能等到明年,姜如松便是有些不懂了起来,微微拧眉。小心翼翼的凑近了台面,下巴未抬的朝药捣子里面看去。“若是因缺乏材料,才不能多做的话。那,直接禀明陛下,不是更好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松觉得,这世上,该是不会有什么药材,是陛下找不到的才是!” 柳轻心做着药丸用的材料,当然不是什么珍惜至极的玩意儿,她这般跟姜如松说,也只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入了隆庆皇帝的视野。 见柳轻心只安心捣药,压根儿就不回答自己的话,姜如松便又往她的近前里凑了凑,使右手的食指,轻轻的抠了抠桌面儿,好奇宝宝般的,又小心翼翼的唤了她一句,“夫人?” “人上了年纪,一些事儿,总也是难免的,偶尔一次服药,不会对身子造成什么负担,但长期服用……日积月累,有些事儿,可就保不准了……” 见姜如松一脸不“打破沙锅问到底”,就不肯罢休的神色,柳轻心也是有些无奈,深吸口气,一边儿加重了捣药的力度,一边儿半是搪塞的回了他一句,“是药便有三分毒性,他只吃一颗的话,之后好好歇息,饮食得到,几日之后,便能把毒性排除干净,若是吃多……身子只忙着向外排出毒性,而不得恢复,哪里吃得消?你个不学医术,不懂医理的人,就不要瞎问这么多了,只管依着我说的去做便是!” “好罢。” 见柳轻心已是有些烦自己了,姜如松忙乖乖的闭上了嘴,点头答应了一声儿,安静下来。 当然,姜如松这安静,并没有持续的太久,他拧着眉头,细细的想了一番之后,便又壮起胆子,跟柳轻心问询起了自己的新猜测,“夫人,你刚才说,这药丸,只需用几天的时间,就能把毒性排净……为什么还让我跟陛下说,一年,才只能做出来十颗呢?我瞧着……你刚才抓的那些药,也不像是非常金贵的呐……” “再唠叨,信不信我不给你了?” 饶柳轻心是再好的脾气,遇上姜如松这么个一根筋的人,也是没法儿再忍了,一拍案台,就杏眼圆睁,佯装生气的冲着他拧紧起了眉来,当然,威胁,也是绝不能少,“问来问去,问来问去,你自己不觉得烦么?你当这世上,人人都是你爹你娘你姐你哥,谁都该惯着你的么!” 见柳轻心是动了“真怒”,姜如松顿时便哑火了下来,忙不迭的往后退了一步,收了自己脸上的八卦神色,老老实实的讨好起她来,“好夫人,如松知道错了,跟你赔不是,还不行么?如松……如松不跟你问,不烦你了,还不行么……你,你可别生如松的气呐,气坏了你身子,如松……呃,要不,你捶如松几下,解解气?” 瞧着姜如松认真紧张的神色,柳轻心又给他甩了一会儿脸子,直待见着他眼珠子又红了起来,下一刻就要掉眼泪珠子了,才忙缓了下神色,给了他个下台,“真知错了?” “知错了!以后……不,绝对没有以后了!” 原本已经打算要哭的姜如松,见柳轻心同意不生他气了,顿时便又欢喜了起来,老人们常说的那句,六月的天,娃娃的脸,拿来形容他,也真是半点儿都不为过,“等回去了帝都,见上陛下,如松一准儿,一准儿全都依着夫人教的说!绝不更改半个字儿的!” …… 做好药丸,装入锦盒之中,交与姜如松手里,让他收好,柳轻心才唤了姜嫂过来,让她去准备了席面,邀上老将军夫妇和车夫老王,指了地方,让他们一家五口,吃个团圆饭,自己则是继续留在了良医坊的前堂里,一边儿吃着点心,一边儿指挥着几个婆子,收拾洗刷起了刚才她用过了的器具。 刚才,她配制出来,交给姜如松带去帝都,进献给隆庆皇帝的药丸,并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所用药材,全部都加起来,也使不了一两银子,但效果嘛…… 此药名唤西施受宠丹,是一个很老的方子,据说,是由她师父的一个旧友,祖上是摸金校尉出身的人,在盗掘古墓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因欠了她师父一份人情,又知她师父是喜欢收集古方的,便从那古墓里面,一道儿给顺了出来,赠给了她师父当生辰礼物。 药方里的药只有极少的几味,在市面上,就能极容易寻到,她师父拿到手里,推敲研究了一番之后,便是明白了用途,归入了收藏之中。 丁香,附子,良美,官桂,蛤蚧各一钱,白帆,山茱萸,硫磺各七分,黄酒调服,可得人世至乐,至死难忘,谓之百世奇方,亦不为过。 那本由摸金校尉从古墓里顺出来的书上,是这么写的,柳轻心清楚的记得,她师父研究明白了这药方的用途之后,满脸通红,又满心欢喜的奇怪表情。 “师父,我想你了。” 柳轻心自言自语的念叨了一句,便就近寻了一把椅子,随意的坐了下来,长叹一声,伏在了旁边的桌面儿上,“师父,我意外的来了这个时代,在将来……会不会有可能,我留下来给自己当葬品的药方,就成了你意外所得的惊喜?如果会的话,我可真想,多写些方子,编辑成书,留在棺材里……你如果得到了手里,一本在扉页上写了,师父亲启,徒儿轻心敬上的医书,会不会被吓着,或者,以为是年幼的我调皮所致?” 索性无事,喜欢安静的柳轻心,又不想去打搅老将军一家人的团聚,百无聊赖之下,便就决定了,依着自己刚才所想的,给她师父,编纂出一个惊喜出来! 人总是要死的,她也不会例外,而人只要是死了,棺材里又有些陪葬的,日后,就总难免要被摸金校尉之类的人盗掘,即便……她留下的手记,不能落到她师父的手里,也可以防备,一些珍贵的药方失传。 想到就做! “宋嫂,你去一趟后院,让王嫂把文房四宝给我送来,再告诉一声儿厨房,把我的晚饭,直接送来这里,我不回后院去吃了。” 厨房只有那么大,帮老将军家五口准备席面,自然就不可能还忙得过来别的,柳轻心下午时吃了不少点心,不怎么饿,就告诉了厨娘,先把席面做出来送去东厢,之后,再给她准备晚饭,她晚饭要吃些清淡的,所有菜肴里面,都不要使香菜之类的“发物”。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古医里有讲究,冬病夏治,夏病冬治,这低血糖,恰恰就是在冬天里医治,疗效极好的病症之一。 明天就是冬至,以她这身子的情景,估计,治到过年,也就差不多能好利索了,这样一来,等过年的时候,她就能不用忌口的畅享美食了,嗯,尤其是……如果翎钧能回得来的话,她还可以让厨娘做些药膳出来,帮他调养一番,他好歹也是受过那般严重伤的人,只用了一个月养伤,就又跑去帝都里闹腾,身子哪受得了? 不好好调养一番,将来,等到老了,可是要遭罪的! 她才不要照顾个病秧子呢,嗯,当然了,她不是嫌弃他的意思,她是说……说要帮他把身子调养好了,让他不变成个病秧子,呃,啧,这种事情,真是麻烦死了,反正就是,有她在,就一准儿不会让他因为身体的原因,平白受罪就是了! 很快,婆子王嫂就给柳轻心送来了文房四宝,听她说,是想要编书的,便忙挽了衣袖,帮她裁切起了纸来。 分类,备注,只是把要编的条目都收整好,就废了柳轻心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儿,就在她满意的瞧着王嫂帮她裁切好了的一尺高的宣纸,准备装订成册的时候,给她送晚饭来的厨娘,敲响了屋门,“夫人,晚饭备好了,你看是就在这边儿吃,还是回去后院里?” 原本想就在这铺子的前堂里吃饭,吃完之后。就继续忙活她的“编书大计”,但往四下里一看,便是分分钟就改变了主意,这屋子里面,所有的桌子椅子,除了她身后这个刚才坐的,都被摆满了她之前写好的东西,连地上。都平铺了不少,哪里来的地方,放饭食和碗筷? 这些东西,可是她费了半天劲儿,才写好出来的,要是弄脏弄皱了,就得重新写了。她才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种重复无用的事情上面。不算她之前时候,跟翎钧在一起探讨医理药理时的顿悟,单是她能死记硬背下来的方子,就得有七八千之多。 多了不敢说,一天写十条出来,都得用去两年有余,这要是加上她日后的收集和整理,顿悟和实践……再增上个一两千条。是准准儿没问题的…… 还要跟翎钧成亲,跟他生几个孩子,照顾和教训小宝,说不准还得…… 这般想来,她这辈子,一准儿是会过得非常充实,绝不会无聊的了! “夫人?” 见柳轻心突然就发起了呆来,在旁帮她裁切纸张的王嫂不禁一愣,低声唤了她一句。代替候在门外的厨娘,跟她又问了一句。“夫人是打算,在这里用晚饭。还是去后院儿?” “去后院儿罢,这里满满当当的,哪有地方放的下。” 被婆子王嫂这么一唤,柳轻心便是回过了神儿来,扭头,看了看她,目光才慢慢的恢复了焦距,“这里就先放着罢,明天,让姜嫂买些订书的粗线绳和青皮面子回来,把这些纸页装订起来,也就好存放和规整了。” 老将军一家五口,好好儿的吃了一顿团圆饭,席间,姜如松这不讨他娘喜欢的,自然是没少挨嫌弃,不过好在,吃饭的这时候,有他姐姐姜嫂在一边儿帮腔,他也没遭太多的教训,只被他娘骂了几句不懂礼数,丢他们姜家的脸……乖乖的认了几句错儿,这事儿,也就算是过去了。 前一日,魁梧男子来的时候,乘骑的是姜如松大哥昔日的爱马“惊云”,被车夫老王照顾了这一天有余,也差不多恢复了脚力,考虑到姜如松来时乘骑的那马儿,被他折腾的累坏了,没法儿再跑的快速,姜嫂便去了后院里面,跟柳轻心禀报,借“惊云”给她弟弟姜如松使用的事情。 “让他骑去罢,等到了帝都,使用完了,给翎钧送回去,也就得了。” 想到翎钧那爱马成痴的德行,柳轻心便是明白,拿他的马匹送人,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可是她未来的夫君来得,为了匹马,就招惹他不高兴,跟自己置气,实在是不划算的很,“他来时骑的那匹,就先让王大哥给照料着,待翎钧下回遣人来送东西的时候,帮他骑回去,也能省他一趟麻烦。” “多谢夫人,奴婢一定嘱咐他,回去帝都之后,把马匹给老爷送去。” 老将军夫妇和姜如松,都没有主动提起柳轻心夫君的身份,姜嫂自然也就不可能会知道,整天被他们家夫人挂在嘴边的翎钧,是个多么不得了的人物,只是念着翎钧和柳轻心这一对夫妇,是对他们家里有恩的,而使着自己的感激心思,对他们表示恭敬和尊重,“外边风凉,夫人刚刚用过晚饭,身上发了汗,就别出来了,不然,过了凉气,老夫人可又该责备奴婢做事儿不考虑周全了……” “那就烦劳你,替我去送一送你弟弟罢,给他带壶酒身上,这一路到帝都,大冬天的,晚上可怕是要冷得厉害呢。” 对姜如松,柳轻心并没有什么喜欢的心思,确切的说,是还有嫌他烦,听姜嫂这意思,自己全没必要去送他,当下,便痛快的答应了下来,“如果老夫人要去送,你记得给她多穿个斗篷,她身子不好,尽量少沾些凉气。” “多谢夫人体恤,奴婢这就去。” 姜嫂是知道姜如松请了多久的假的,原本,她还在担心,他这般拖拖拉拉的不走,会不会误了回去的行程,惹怒皇帝,给他招来祸患,只是当着老将军夫妇的面儿,不敢多嘴。 就刚刚,他们一家人吃完了团圆饭,老夫人因横竖就瞧着姜如松这不听话的儿子恼火,不肯出门儿去送他,让她来代劳,她送他出门儿的时候,“随口”跟他问了一句,才是知道,柳轻心已经帮他筹划好了回去之后的事情,只是,这筹划,到底是个什么,姜如松却是打死都不肯告诉。 在姜嫂的所有记忆里,姜如松这个弟弟,是从来都对她百依百顺的,别说是像现在这样,问而不答……就是寻常里,他遇上了什么事儿,自己不想问,不想知道,他也是一定要缠着她,跟她说说清楚,让她帮忙出主意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这“妖”在哪里,姜嫂却是不得而知。 当然,以她从小自老夫人那里所受的仁义教训,定然是想破了头,也一准儿不敢信,她弟弟是瞧上了柳轻心这他们全家的恩人。 在屋子里又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身上消了汗,柳轻心便从旁取了一件斗篷,将自己裹了起来,推门出屋,直往良医坊前面的铺子而去。 旁人的事情解决完了,她自己的事情,还没有下手……她要趁着季节妥当,赶紧的开始收拾她这全是毛病,全是拖累的破身子,不然等以后再严重,可就该更不好治了! …… 姜如松怀揣着柳轻心给的药丸,一路快马加鞭,到帝都,已是天色将明了。 瞧着还没开启的城门,又瞧了瞧城门口排了两排,等待进城门去的百姓和商贩,姜如松稍稍犹豫了一下。 如果排队等待,瞧这样子,没一个时辰,他是绝对进不去,虽然,他手里有柳轻心所赠的,足足够讨皇帝欢喜的药丸,但……有些事儿,总是避免夜长梦多为好,谁知道这些等着进城的人里,有没有哪个是扒手?他不怕丢失银子,也不怕被顺走旁的,唯独这柳轻心所赠的药丸,是他扭下了脑袋来,也给皇帝赔偿不起的东西! 想想柳轻心当时那执拗的神色,咬死了口儿,只此一颗,再想要,就等到明年,而且,这明年……还没个确准时候…… 算了,就使用一回他神机营头领的特权,不遵排顺序的,先插队去前面,径直进城去好了! 反正,这点小事儿,对神机营的人而言,也算不得什么,至多,充其量,也就是遭人检举,被罚抄两遍规矩而已,而且……收买好了皇帝这棵大树,谁还真敢跟他较这个真儿了不成! “我是神机营首姜如松。” 这般想着,姜如松便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能代表他身份的令牌,上前,给已经自城墙上使用悬索下来城门,准备提先给入城百姓们登记的兵士,出示了一下,“身负要物进献陛下,开门!” 帝都每日进出的人多,尤其是早晨,所以,为避免拥堵,让百姓能够尽早的顺畅入城,又保证帝都安全,隆庆皇帝登基之后,便下了一道手谕晨起开东、南、西三门,城门开启前半个时辰,驻守兵士以悬索出城,将待入百姓登记在册,使便利。 当然,心系百姓之人,定被百姓心系,隆庆皇帝登基之初所下的这道手谕,也实实在在的为他换得了不少民心,至今日,已是将近六年了,仍时常能听闻,百姓们在茶余饭后,酒肆茶馆之中,对他所下的这口谕,交口称赞。 即便是他已经三涨赋税,也没就引起百姓们的厌弃和不满,百姓们都是觉得,他这样的一个,为百姓着想的好皇帝,若非逼不得已,一准儿,是不会让他们帮忙分担的!未完待续~~ s推荐轻心的文《嫡妆》,书号3320469,本周上架,亲们多多支持~ 第八十六章 比入城百姓先一步进城,就避免了姜如松遭受每日清晨都会有的街市拥堵,他驱着马匹,一路小跑儿的到了皇宫门口,跟侍卫打了声儿招呼,就从西门,径直进去了皇宫西边儿的马监,将“惊云”交给了管理马厩的杂役。 “惊云”曾是姜如松大哥的爱马,后来,他远去西北戍守,这马也跟了去,因水土不服,险些死了,幸得当时,翎钧领了他爹的吩咐,押运粮草去西北赈灾,顺道儿去了一趟他大哥所在的军营,见这马已是奄奄一息,就跟姜如松他大哥商议了一下,由他先将马匹带回帝都,着人诊治,待将来姜如松他大哥归朝,在还给他。 翎钧带“惊云”回到帝都之后,几乎请遍了所有,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夫,也没能把它治好,就在所有大夫都说,它的情形,已是只能等死了的时候,翎钧已经没有放弃。 他把“惊云”带回了他的住处,让它跟自己一起,睡在房间里面,每天给它饲喂最上等的燕麦,陪它说话,给它理顺鬃毛,直弄得他自己的身上,都全是马粪的味道,他娘亲劝说哭泣,也不肯停止…… 许是天可怜见,原本被所有大夫都判断,不可能活过十天去的“惊云”,竟是活过了一个又一个十天,到第二年春草萌发的时候,更是彻底的恢复了健康,可以出门短程奔跑了! 马是一种感情非常丰富的东西,翎钧待它好。照顾它,救它性命,它便感激翎钧,喜欢翎钧,以致后来,姜如松的大哥归来帝都述职,“惊云”都是只跟他亲近,打死不肯再跟了他走了! 起先。姜如松他大哥还有些恼火“惊云”的忘恩负义,后来,听旁人说起,当时归来帝都后,“惊云”的不好情况和翎钧对它衣不解带的照料,随机释然,亲自登门翎钧住处。对他表达了自己感激。并将“惊云”赠送给了他所有。 “喂最上等的燕麦,等陛下罢了朝,我来领它。” 伸手,拍了拍“惊云”的脖子,姜如松便转身离开,一路小跑儿的往朝堂的后门而去,距离皇帝下朝,还有一刻钟。他尽快换了衣裳赶过去,完全赶得及,“它性子烈,不能跟旁的马放一个马厩,你记得给它找个单独的地方出来。” 皇帝下朝,从大殿的后门里走出来,便见着了等在那里的,眼睛有些泛红,脸色也不能算很好的姜如松。眉头微微一拧,就伸手召唤了他近前来。 “连夜赶路回来的?” 隆庆皇帝是个颇有洁癖的人。平日里最看不得的,就是在他身边儿伺候的人衣衫脏污凌乱。当然,这姜如松……是个例外,“你爹娘病情如何?用不用朕遣个御医去,帮他们医治?” “多谢陛下体恤,如松爹娘那里,义姐的夫君帮找了一位隐世的神医来,那神医说了,只需好好调养些时候,就能痊愈了。” 前一日出门时候,他姐姐姜嫂怕他言辞有误,特意教了他怎么跟皇帝应答,所以,这会儿,面对隆庆皇帝的突然问询,他也能半点儿不露紧张和慌乱,“如松记得,陛下那些时日常说,身子总不爽利,诸多事情,颇有些力不从心之感,见那神医厉害,便缠着追问了一番,终缠得他不胜其烦,送了如松一颗,据说是一年里,才只能做出来十颗的神药,能让陛下的身子得些助益……所以,便回来的有些晚了,还望陛下不要怪罪才好……” 说到这里,赶了一整夜路的姜如松,不能自控的打了个哈欠,伸手,从自己的衣襟里面,摸了柳轻心给他的那小盒子出来,双手捧到了隆庆皇帝面前。 世间男子,皆希望自己能威武长存,尤其像隆庆皇帝这样,身边儿还美女如云的。 听姜如松说,是为了帮自己求得“神药”,才晚回来了的,隆庆皇帝的心下里,顿时便对他又多了几分喜欢起来,伸手,从他那里接了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就又闭合起来,揣进了衣袖,清了清嗓子,很是“随口”的又多问了一句,“我说……如松啊,这个‘神药’,你说的那个神医,有没有跟你交待,该怎么使用呐?” 姜如松终究是跟在隆庆皇帝跟前,伺候了不少时日的人,虽有些孩子气,却也是能极好分辨,他什么时候是高兴,什么时候是不悦的,见他眉眼弯弯,连跟自己说话的口气,都变得温和了,怎还能不知,他此时正是开怀? “神医说,寝前以黄酒调服。” 姜如松细细回想了一下儿,柳轻心当时跟他交待的用法,确准了是没有错的,才又继续跟隆庆皇帝禀报了起来,“神医还说,此药效力极快,一盏茶光景,就能……” “若当真神效,朕定好好嘉奖于你!” 对姜如松这满身孩子气,又跟在他身边伺候了多年的人,隆庆皇帝可以说是非常的信任的,半点儿都不怀疑这颗散发着清淡香味儿的药丸出处不说,还对晚上才能尝试的“效果”,满心期待了起来。 当然,这种盲从的信任,也是与隆庆皇帝足有两年有余的“力不从心”不无关系,在他想来,他一国之君的身份……若在那种事儿上,都不能……实在是丢人的很的! 再说,这给他送药的姜如松,这般当着众多侍卫的面儿,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把这药进献给了自己,自己若有恙,她一家九族,不,十二族,还不都得被治罪?像他这般,得自己信任,给什么人看,都是前程似锦的人,完全就没必要,做这谋害他的这等蠢事才是! …… 同一众侍卫一起,护送隆庆皇帝回了御书房批阅奏章,姜如松便得了“特赦”,令其再休假一天,回去好好睡觉。 这等好事儿,正困得要命又孩子气十足,完全不擅与人交往的姜如松,哪会拒绝? 满心欢喜的跟隆庆皇帝谢过之后,就欢欢喜喜的往马厩的方向跑去,准备瞧一瞧“惊云”是不是吃饱了饲料,如果已经吃饱,就径直牵上它,给翎钧送去府上,顺便,再跟他致谢一番。 翎钧回到帝都,跟隆庆皇帝禀报了自己在江南盐务上发现的“问题”之后,便被暗中委派了钦差之职,负责彻查此事……因他之前受伤过重,调养不及,此事涉案之人,又是颇多颇杂,所以,这一阵子,就都只在帝都范围之内暗中探查,搜集一些官员参入的证据,并没有着急离京,带兵前往江南抓人。 都道是,白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但对那些做过了亏心的人,这话,可就不是这样说了,比如,翎钧的大哥,翊釴,自他从江南回来之后,就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慌乱畏惧的,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翊釴不是喜欢坐以待毙的人,他对权力的渴望,远比他对他的兄弟姊妹的亲情,要看重的多,自翎钧归来帝都之后,短短八天,他就已经谋划了三次对他的刺杀,当然,结果皆是以失败告终,平白陨了十一个手下不说,连隆庆皇帝那里,也是在翎钧她娘的枕边风撺掇之下,对他颇有些微词了。 姜如松牵着“惊云”到翎钧宅子里拜访的时候,翎钧就正在审问翊釴遣来刺杀他,却没能得手的两个刺客,听人禀报说姜如松来了,忙把这审问的事儿吩咐给了自己手下,快步迎出了门去。 “你爹娘那边,一切可好?” 翎钧客气的跟姜如松问了一句,看向他的背后,便是发现,他带来的,是他之前使人去给柳轻心送信鹰和东西的时候,乘骑过去,被柳轻心留下了修养的“惊云”。 “夫人跟如松说过了爹娘情况,如松……也大约有了主意,等明日,陛下晨起心情好时,就打算跟陛下提……让陛下给如松赐婚的事情……” 提起柳轻心的时候,姜如松小心翼翼的偷眼瞧了一下翎钧,见他听得一脸笑意,便是明白,柳轻心自称是他娘子的这事儿,定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如松久不见爹娘,跟爹娘一说话儿,就忘了归期,若非夫人慈悲,赐了如松一颗‘神药’回来进献陛下,这会儿……八成儿如松还是在刑房里吃板子,没法儿来给‘三爷’归还‘惊云’呢……” “神药?” 姜如松的话,很容易便让翎钧抓住了要点,眉头微扬,佯作不解的,跟他问了一句,“做什么用的?父皇这几天……是有什么身子不爽利的么?” “也不能算是不爽利,夫人说,就是……操劳国事日久,又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当男人,有些事儿……本就难免……” 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翎钧,姜如松的脸色,稍稍有些泛红,且不论,柳轻心是不是知道,她的夫君就是翎钧,这大明朝的三皇子殿下,单是……为了他的安慰,由她来出手,给她未来的公爹配制……咳,那种效用的药,就是有点儿……不那么好听……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紫轩天空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八十八章 听到门外有了声响,刚刚挣脱束缚出来的刺客,心里顿时一惊,想他们身有重伤,又是手无寸铁,要跟个有兵器在身的健康人拼斗,怎么想,也是不可能占到便宜的,眉头微拧,看向了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刺客,“大哥……你受的伤轻些,一会儿,我死命的拖住他,你能跑过快跑多快,不管发生什么事儿,都别回头来,主子的大事要紧!” “五弟,你……好!等我逃脱出去,帮主子避过此次灾祸,得到陛下封赐权力,定跟他求,让他来救你出囫囵!” 原本想要推辞的,年纪稍大些的刺客,在看向了唤他大哥的那个刺客之后,便是坚定的点头答应了下来,自己的伤,的确是要比他轻了不少,既然是要去报信,那自然是得先保证逃得出去才行,这会儿,可不是谦让的时候,“你拖住来人,我就拼了命的逃走出去!” 翎钧的那个侍卫,掐着两人商议好的点儿进了刑室,见他俩“竟是”都脱离了束缚,本能的一“愣”,继而,便抽出腰间佩剑,一边朝两人扑上去,一边冲着外边儿大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刺客要跑了!刺客要跑了!” 见侍卫竟是一边儿扑上来,一边儿大喊,决定要留下来拖住他的那刺客,便忙朝着他扑了上去,几次要阻止他说话不成,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径直用自己的肚子,迎上了他的佩剑。把他扑倒在了地上! 佩剑刺入刺客的肚腹,深至没柄,让持剑的人,完全就使不出力气来,那刺客抱着以死相搏的心思,全就是用的豁出去了的法子,半点儿都不在意疼痛的,用自己的全身重量压住了侍卫。然后,用沾满了血的手,拼力捂上他的口鼻。 知自己的同伙已经不可能活着离开,年纪稍大些的刺客,顿时便红了眼珠,一咬唇瓣,朝着他深鞠一躬。就撇下他继续阻拦侍卫。拼尽全力的逃跑了出去,直奔人多密集的集市而去。 这逃跑的刺客想得可谓周全,人多的地方,虽然跑起来会慢一些,却不便追兵策马,相对于跑人稀的大道,更有机会逃脱……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翎钧手里的一颗棋子,准备用来“将死”他自己家里的主子,翊釴。 目送着刺客跳墙逃出府去,翎钧便伸手扳了一下墙上的一只花瓶,踱着四方步,从打开的暗墙后面,慢悠悠的走了出来,在那自以为死得值当,还在拼死制住侍卫的刺客难以置信的惊异目光里。站定在了他的身旁。 “小武,用我搭把手儿。救你一下儿不?” 翎钧笑得邪气,让绝望至极的刺客顷刻间浑身僵硬。想要大声呼喊,让他的同伙不要上当,已是全来不及了。 “不用!你休想再用这种事儿,打我月银的主意!” 被翎钧称为小武的侍卫,明显是猜到了他的坏主意,腰身一使劲儿,便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刺客掀翻了开去,一边儿拍打着自己身上灰土,一边儿站起了身来,弯腰,一脚踩上那个刺客的胸口,毫不费力的,就把自己的佩剑,从他的小腹上抽了出来,瞧着剑身上沾了血迹,又满脸嫌恶的久了那刺客身上的残破衣裳,把剑身上的血迹擦了个干净,“主子,属下虽是笨了点儿,傻了点儿,好歹也是从小儿就让你坑大了!你这招儿,都用了五六年了,都不会腻的么?” “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小气抠门儿,专坑自己属下的主子么?” 在小武毫不犹豫的点头下,翎钧笑得更是灿烂了起来,伸手,推了一把他的脑袋,就又给他下了新的命令,“把这人的脑袋割下来,用绳子系了,挂到翊釴的府门口儿去,带上几个人,打着追捕刺客的名义,在帝都里象征性的转上几圈,必要时候,就去翊釴的几个府门口守着,一定要造成,咱们非常惊慌的样子来!这事儿做漂亮了,下个月给你长二两俸禄,滚罢!” 在翎钧的这一番谋划下,翊釴,毫不犹豫的钻进了瓮里,成了被他戏耍的土鳖。 拼命逃窜回去翊釴那里通风报信的刺客,在“躲”过了若干“追兵”之后,翻墙入府,终于见上翊釴这个主子,然后,便一股脑儿的把自己之前在翎钧那里的听闻,悉数传告给了翊釴知道。 起先,翊釴还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不敢尽信,但等了一会儿之后,听他遣出去打听消息的管家和小厮们都说,翎钧的人在打着追捕刺客的名义,满帝都里找人,有几个,甚至到他的府门口,虽不敢上前造次,但,从那些人的神色却是能够看出,他们都是有些慌乱紧张的。 这事儿,一准儿是假不了了。 翊釴这样想着,便忍不住欢喜的笑了出来。 他早就想抓个翎钧的小辫儿,让他不得翻身了,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之前费了那么多劲儿,都没能置于死地的翎钧,这会儿,竟是自己把项上人头,给送上了门儿来! “既然,你这般诚心实意的送来自己的人头,那,我可就却之不恭的收下了!” 得意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翊釴,痛快的仰天长啸一声儿,就跟自己的手下吩咐了起来,“来人!来人!给本殿下备马!本殿下要去面见父皇,检举意图谋害他的歹人!” 翊釴乘车入宫,路上自少不了翎钧特意安排的诸多阻挡和刁难,但,也正是如此,让翊釴更是坚信了,逃窜回来给自己报信儿的刺客,说的都是实情,今日,就是翎钧的死日,明日的今天,就是他的祭日。 帝王至尊,最最忌惮的,就是子嗣争权,尤其是像隆庆皇帝这么小气的一个人,若是让他知道,他的儿子想要谋害他,想要谋朝篡位……一刀把翎钧砍了,都是他大发慈悲的了! 翊釴见到隆庆皇帝的时候,隆庆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 本就受了翎钧他娘枕边风影响,觉得翊釴是个不懂兄友弟恭之人的隆庆皇帝,在听了他说,翎钧联合了姜如松,想要用使人意志不清的药来坑害自己之后,本能就对他说的这话,怀疑不信了起来。 在隆庆皇帝想来,他这个皇帝,怎么也比翎钧个当皇子的金贵,姜如松再傻,再孩子气,也不至于分不清楚,亲近他好,还是亲近翎钧好! “你说这话,可有根据?” 丢下手里看了一半儿的奏折,隆庆皇帝颇有些不耐烦的拧眉看向了翊釴,“你说你三弟和如松想要害朕……这么有板有眼的,你又是怎么知道?” “儿臣……儿臣是……是听旁人说的!” 被隆庆皇帝这么一问,翊釴顿时便卡壳了,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从自翎钧家里逃跑出来的,自己遣去行刺他未成,反被他所捉的刺客口里得知,“父皇,父皇要相信儿臣!儿臣,儿臣用自己的封号担保!” 在大明朝,成年的皇子,才会得到封号,得到封号的皇子,才能出宫立府,享受国库拨付的俸禄,将来,也才有可能得到封地。 换句话说,封号,对一个皇子而言,是非常紧要的,没了封号,便是等于,不再拥有身为皇子的特权,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所以说,翊釴说用自己的封号担保,这态度,是非常坚决,非常有说服力的,也正是如此,原本半点儿都不相信他说话的隆庆皇帝,也是不得不对他说的话,有了那么一点儿心思移动,“这种事情,不要瞎说,你是朕的长子,说话做事,要多有分寸才好。” “儿臣也是担心父皇安危,见父皇不肯信任儿臣,才这般激动失言的,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见隆庆皇帝动了相信自己的心思,翊釴不禁一喜,忙不迭的跪倒在了他的书案之前,就匍伏在地的跟他继续求告起来,“儿臣恳请父皇,明眼辨忠奸,严惩邪恶无耻之辈,不要让恶人逍遥法外,得意欢笑!” 想到今晨时候,姜如松突然给自己送来的那颗,据说是“神药”的药丸,隆庆皇帝本能的拧了拧眉头,对这有可能让自己再展雄风,也有可能让自己没命的东西,不自觉的就生出了一种两难,吃罢,怕真像是翊釴说着这样,是个毒药,不吃罢,万一……那不是很可惜? “来人!去把翎钧和姜如松两人,都带来见我!” 反复斟酌之后,隆庆皇帝决定,先把翊釴所说的“涉案之人”都叫来,再做定夺,在他的印象里,姜如松一直都只在他的身边儿伺候,压根儿就没跟翎钧有过交集的才是,翊釴说的合谋,若是真的…… 很快,睡得迷迷糊糊的姜如松便被人“抓”来了御书房,他懵懂的揉了揉眼睛,不解的看向隆庆皇帝,见他正一脸不悦的盯着自己看,本能的,便面露不解了起来,“陛下……怎么在这里?臣这是做梦,都梦到陛下了么……”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看着姜如松睡眼惺忪,一脸呆傻有趣儿样子的跟自己问,是不是做梦都见着了自己,隆庆皇帝刚刚才被翎煽动起来的一丁点儿怒火,便顿时就又被扑灭了个彻底。 隆庆皇帝不信,一个像姜如松这样,完全就还是个孩子心性的人,会做出与人合谋,意图伤他性命的恶举,还有翎均,这个前几天才带了南边盐务的消息回来,得了他暗中封赏的儿子,也…… 两人又略等了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侍卫的通禀,紧接着,太监总管便端了装盛“神药”的木质托盘,从御书房的边侧小门,急步走了进来,恭敬的朝着隆庆皇帝行了拜礼,就安静的立在他的身侧,“陛下,三皇子殿下已经到了,瞧样子,是有些焦虑。” 这太监总管,原本是隆庆皇帝的母妃杜康妃一手教训出来的人,因做事张弛有度,又懂得谨言慎行,而被隆庆皇帝要来了身边儿伺候。 后来,隆庆皇帝被封裕王,这太监总管便随他去了封地,在家里担起了管家的职责,直到后来,嘉靖皇帝驾崩,隆庆皇帝回朝即位,才又把他带回来了皇宫,仼太监总管一职。 多年相伴,忠心不离,使隆庆皇帝这不易信人的,也对他颇多依仗,所以,这时听了他说,翎均在外面,显得有些紧张惶恐,心下里,本能的就紧绷了起来,对翊釴所言,更多了几分偏信来。 听太监总管这般说话,翊釴心里也是本能一喜。抬头看他一眼,想跟他表示,自己记了他这人情,却不料,这太监总管竟只低头顺目的盯着自己的靴子尖儿,全没发现他存在一般。 被一个下人无视的屈辱感,一下子就让翊釴这反复无常的人懊恼起来,之前的感激顷刻间荡然无存不说。还多生了许多怨恨出来,满心里想的,都是要等自己得势以后,怎么让他这个阉人不得好死的事儿了。 “让他进来!” 多疑是一回事,不分青红皂白的治罪于人,却是隆庆皇帝绝不会做出来的蠢事,“联倒要听听。他对这事儿是怎么个辩白法儿!” 太监总管答应了一声儿。微微抬头,面不改色的冲着门外,用那种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传唤了一句,“陛下宣三皇子殿下晋见一一” 早就等在了门外的翎钧,在听了太监总管的这一声传唤之后,唇角顿时便微扬起了一抹浅笑来,只是。这浅笑极快,刹那间就又消失于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完全与之前时候无异的焦虑和愁容。 进到了御书房的门里,翎均先是扭头,瞧了一眼跪在他旁边的翊釴和姜如松,像是颇有些意外的拧了下眉,才依旧如常的跪地,给隆庆皇帝行了个中规中矩的大礼。“儿臣翎钧,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有你这么个总盼着我死的好儿子。我活个长命百岁,怕都是奢望了!万岁?那还不得让你着急死了!” 隆庆皇帝的这话,说得可谓艺术,凡人作恶,九成九心虚,若翎均当真心里有想谋害他的想法儿,一准儿就得被他给诈出慌乱来。 可惜,这事儿本就是由翎均一手谋划,要用来坑翊釴,让他更失隆庆皇帝心意的,哪可能让隆庆皇帝,把他自己给套进去! “儿臣盼父皇早死?” 早有准备的翎均闻言,先是佯装一愣,继而,便满面怒容的扭头,直瞪上了跪在他旁边的翎,咬牙切齿的反问了隆庆皇帝一句,“儿臣一不为嫡,二不为长,母家又无根基兵权,儿臣不孝,敢问父皇一句,父皇驾崩,于儿臣这全无凭仗的人,有何好处!” 翎钧的话,说很是有理,连隆庆皇帝这极难信人的,也是本能的轻点了下头,的确,如果他这时就死了,即位的人,一准儿是翊釴这个嫡长子,翎钧……联想自己之前听闻的,翊釴想在翎钧去查办江南盐务的时候害他性命未成,翎钧受伤藏匿山林,得了上山采药的大夫援手,才幸免于难…… 隆庆皇帝的脸色,又稍稍沉了一下,双眼微眯,就露出了让翊釴不安的怒意来,意图谋害翎钧的那事儿,没有确凿证据,但今天的这事儿,可就不是了!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父皇,父皇一定要相信儿臣,儿臣……儿臣的消息,是自己手下,亲耳从翎钧嘴里听闻的!儿臣可以让那手下,前来作证!” 眼见着隆庆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差,看向自己的目光,也越来越冷,被逼急了的翊釴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一咬牙,把自己的消息来源,跟隆庆皇帝说了出来,“父皇一定不要相信他的狡辩之词,儿臣刚才也跟父皇说过了的,他,他勾结姜如松,进献给父皇的那颗药丸,是要控制父皇心智,让父皇变成听命于他的傀儡,并不是,并不是要用来直接害死父皇的!跟他的身份低贱,压根儿就没有半点儿影响!” 翊釴的话,让隆庆皇帝又拧了拧眉,这几天听翎钧他娘吹枕边风听来的,翎钧回京不足十天,府中就遭了三波刺客的这事儿,一下子就明晰的跃然眼前了来,“你说,是你的手下,亲耳从翎钧嘴里听闻的,是什么时候?” “今天!就在刚才!儿臣一听说了这事儿,就立刻来告诉父皇了!父皇明鉴!” 翊釴不知翎钧他娘早就给隆庆皇帝吹了枕边风,只因没有确凿证据是他对翎钧手足相残,才未做计较,这会儿,听隆庆皇帝跟他问询这话,自然,也就未作他想,“儿臣对父皇的忠心,苍天可表!求父皇……” “今天?” 翊釴的话,像是让翎钧微微一滞,继而,便蓦地瞪大了眼睛,像是以为讶异过度,而本能失言了般的念叨了一句,“今天……从我哪里逃走的那个刺客,果真是……你的人?” 见翎钧因为讶异,而露出了“马脚”,翊釴怎可能不趁机将他逼上绝路? “没错儿!那就是我遣去的人!要不是我遣了那人去刺杀你,又怎么可能发现,你这个乱臣贼子的不良居心!” 手足相残,至多,也就是被隆庆皇帝教训一顿,挨些惩罚,但若能因此而救下隆庆皇帝性命……那去去惩罚,又算得了什么! 当然,翊釴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孝顺隆庆皇帝,而是他知道,除了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之外,对任何人而言,自己的性命安危,都比旁人的要紧,只要他能救了隆庆皇帝,遣人去刺杀翎钧的事儿,就不能算是事儿,隆庆皇帝,也会因为他的“功劳”,而对这事既往不咎! 但很遗憾的是,翊釴错了。 在这个翎钧信手拈来的“局”里,他就是个从一开始,就被设计了进去的棋子,怎么挣扎,也脱不了被断送的命数。 “你果然是……果然是……你这个逆子!” 听翊釴亲口承认,是他遣了人去行刺翎钧的,隆庆皇帝顿时便气得满脸通红了起来,抄起书案上的镇纸,就朝着他摔了过去,“手足相残,还说得这般不羞不耻,你娘那么温柔贤淑的一个人,怎就,怎就生了你这么个混蛋玩意儿!” “他翎钧谋害父皇,都能这样理直气壮,在这里跟儿臣对峙,儿臣为国除祸,为父皇分忧,有什么可觉得羞耻的!” 翊釴信心满满的觉得,自己是有依有据,有翎钧的“小辫子”在手,半点儿都不需要顾忌“手足相残”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过错的,自然,这会儿跟隆庆皇帝说话起来,也就信心满满,底气十足,对他掷向自己的东西,更是躲都不躲,任由自己的额头被打破,依旧腰身挺直,半寸不退,“儿臣早知道他是个图谋不轨,想要以他都人所生的卑贱身份,搅乱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数次跟父皇觐见,父皇也不肯信,还一次比一次的重用他,儿臣这般作为,也是无奈之举,父皇若要责罚,那就只管罚罢!” 都人,就是宫女,翊釴搬了翎钧母亲的出身出来,无异于往本就对他满心怨怼的翎钧心口里,又撒了一把恨意。 说不句好听的,以前,翎钧还只是想把他给挤兑下去,让隆庆皇帝不喜欢他,疏远他,这会儿……却是就只因他的这一句话,而跟他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翎钧虽是生于皇家,却因他母亲身份的关系,而没少遭人欺辱刁难,为此,年幼时的他,也曾跟他母亲置气过几回,他母亲怯弱,不敢跟他争执,便只躲避角落伤心落泪,他出门在外时,也不敢跟他走得太近。 后来,他长大了,懂事了,才是慢慢懂了他娘亲的不易,虽还是对自己的这身份厌恨的不行,但对他娘的态度,却是好了不少,在人前里不敢有所表示,没人的时候,也会常常给她捎带些吃用和财物,跟她说话的时候,更是比以前,要多了十倍不止。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父皇英明,定能断是非曲直,翎钧母妃虽为都人,父皇,却依然是父皇的,皇兄所言儿臣身份卑微一说,儿臣以为,实属造谣生事,不可采信。” 面对翊釴的刁难,翎钧兵来将挡,因已在心里定了翊釴的死罪,所以,在言辞的使用上,也就是更狠,更不留情面了起来,“为证清白,儿臣恳请父皇,召御医前来,对儿臣滴血认亲!” 长期生活在旁人挤兑和刁难中的翎钧,在与人应对和偷换概念方面,有着翊釴难望项背的敏锐,听翊釴一说完对他的诋毁,立刻便“气得浑身发抖”的朝着隆庆皇帝,匍伏在地的恳求起来。 翊釴只是想说他母亲身份低微,他一个都人所生的皇子,身份自然也就高贵不去哪里,跟他这隆庆皇帝的嫡妻所生的长子相比,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借此,来让自己说的话更值得隆庆皇帝信服,而翎钧,却是就着翊釴的话,把这概念偷换成了他质疑自己不是隆庆皇帝亲生的儿子,自己的母亲身份虽然低微,但不可改变的是,他的父亲,是隆庆皇帝,母以子贵,而非子以母贵,他的身份高贵还是卑微,取决于他的生父,也就是隆庆皇帝,而不是他都人出身的母亲。 便是凡俗男子,也难有人能接受自己被带“绿帽子”的,更何况,这被翎钧偷换翊釴所言概念,“被指”带了“绿帽子”的人,还是隆庆皇帝? 面对翊釴这越让他看。越觉得不招待见的儿子,隆庆皇帝心里的火儿,“忽”得一下儿就窜了起来,捞起书案上的另一块镇纸,就朝着他砸了过去,连说话,都忍不住带出了脏字儿,“放屁!翎钧是不是朕的儿子。朕会不知道?!你先生教你的礼义廉耻,尊卑之道,都让狗吃了么!滚!” 被翎钧又用言语坑了一把,翊釴心里的恨,自然是毫无疑问的也高涨起来,听隆庆皇帝叫他滚,也不挪动。只使劲儿的盯着太监总管托在木盘里的装药丸小瓶。态度坚决的,一定要让隆庆皇帝相信,这东西是翎钧准备的毒药,目的,就是要害隆庆皇帝的,“儿臣恳请父皇,使下人试药!待试药过后,再定儿臣与翎钧。谁是谁非,谁对谁错!” 翊釴这般做,也是被逼无奈的孤注一掷之举,隆庆皇帝已经被翎钧“挑唆”的讨厌了他,若不能趁着这个时候,扳赢这一局,将来,不管隆庆皇帝用还是不用这药,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翎钧知道是他翊釴要杀他的。自然不会再给他爬起来的机会,尤其是……隆庆皇帝若是服药。诸事都只能听翎钧吩咐了……他的死,恐怕就只成了一个时间问题! 见翊釴这般坚持。大有不惜代价,也要让自己不能吃这药丸的意思,隆庆皇帝自然而然的,也就对这药丸的效用,产生了些许怀疑。 药只有一颗,给旁人试了,就没了。 如果,这药真是像姜如松说的一般,是隐世的神医,一年里才能制造出十颗的稀罕玩意儿……再要讨到,怕是就难了…… 罢了。 命比药值钱。 大不了,他就错过这一次机会,让姜如松再想法子帮自己去寻那隐世的神医,再找这“神药”出来……旁人求那神医,那神医还能凭借着傍身的医术拒绝一番,他就不信,他,大明朝的皇帝,也是那什么神医,敢出言拒绝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逼一个大夫为自己效力,还能算事儿? 说姜如松跟翎钧有勾结,想要谋害自己,只是翊釴的一面之词,在查实之前,隆庆皇帝并不想怀疑翎钧。 “如松,这药是你献给朕的,朕说让你试药,你可敢答应?” 不管翎钧是否同谋,这药是姜如松献上来的,却是真切,隆庆皇帝稍稍想了想,便把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仍有些没弄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的姜如松,试探性的跟他问了一句。 “这药是臣好不容易才为陛下求来的。” 姜如松对柳轻心的信任,是源于倾慕,对人动心的人,通常,都会对那令自己动心的人全无防备和怀疑,听隆庆皇帝说,要让自己试这药丸,姜如松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么好的药,给他来吃,未免太可惜了些,“陛下若是想赐给臣品试,臣自是没什么不敢的,只是觉得……此药珍贵,给臣这么个侍卫吃了,有些可惜……” “你只管试!” 见从不会跟自己打商量的姜如松对吃药这事儿心存犹豫,隆庆皇帝自然是更不敢吃这药了,大手一挥,就让立于他旁边的太监总管,把那小盒给他端去近前,“若此药当真神效,将来,朕自有法子,让那神医再奉其他的九颗神药来!” “神医说,此药要用黄酒调服,陛下。” 听隆庆皇帝坚持,要让自己试用药丸,姜如松再如何心疼这药,也只得把药接在手里,“还有就是……神医说,此药效力发生极快……” “你去一趟明泽宫,让蓬莱公主来见朕。” 看了一眼翊釴,隆庆皇帝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的挑了挑眉,扭头,跟已经退回到他身边的太监总管,又吩咐了一句。 蓬莱公主,是翊釴一母所生的妹妹,是隆庆皇帝的结发妻子,裕王妃李氏所生的第二个孩子,因裕王妃李氏早逝,一直都对翊釴这个哥哥颇多依赖,而翊釴,也是对蓬莱公主这个唯一的同母胞妹,极为在意。 在听姜如松说,所献药物效力极快之后,隆庆皇帝就吩咐太监总管去唤蓬莱公主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便是个傻子,也是能听得出来……三媒六聘是为嫁,未婚先寝只为妾,隆庆皇帝这是在试翊釴,看他是不是真的就确定,这药,是有问题的。 隆庆皇帝的吩咐,让翊釴稍稍滞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态度坚定了起来,他相信,这药一准儿是能让人意识恍惚的毒药,待姜如松服下之后,隆庆皇帝就会明白自己是对的,所以,他妹妹蓬莱公主来与不来,并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见翊釴态度坚决,对自己召他最是在意的妹妹来,都不畏惧,隆庆皇帝稍稍拧了下眉,又看了一眼高如松,扭头,跟立在他旁边,等他继续吩咐的太监总管又说了一句,“让人送黄酒过来。” 太监总管领命而去,很快,便有一个小太监,捧了一壶黄酒上来。 “吃罢。” 隆庆皇帝朝着跪在地上的姜如松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小太监,把黄酒交给他的手里,“朕相信你的忠诚,但……” “陛下舍得‘神药’让如松品试,如松谢陛下赏!” 姜如松活到了快三十岁,虽未娶妻,却并不等于是没碰过女人,听隆庆皇帝的意思,是要把蓬莱公主赐给自己,当下,便觉得受宠若惊了起来,忙不迭的打开黄酒瓶子,就把自己手里的那颗药丸就着酒吃了下去。 之前时候,柳轻心就跟他说,让他想法子找个媳妇儿,不管是嫡是侧,好歹也给他娘个能抱孙子的念想,他本是想着,等隆庆皇帝用了这药,心情好的时候,自己再跟他提,让他给自己指门亲的这事儿,不曾想,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竟是让他……可以有幸迎娶到隆庆皇帝的大女儿,蓬莱公主! 药随着黄酒下肚,很快,姜如松便觉得一股暖流,从胃,直奔下身而去,知是药丸如柳轻心所说般的起了效用,脸色霎时间便红了个透。 “陛,陛下,如松……” 身体有了反应,意识却未觉半点儿恍惚,姜如松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隆庆皇帝,对自己现在急需一名女子这事儿,有些羞于启齿,“如松……” 隆庆皇帝也是男人,看姜如松这般反应,那还会不明白,他是想要什么? 满心不悦的瞪了一眼跪在地上,已经有些被眼前发生的事情震傻了的翊釴,从门外唤了两个侍卫进来,让他们带姜如松去御书房侧厢的小院歇息,顺便,给他再塞进屋里去两个宫女。 御书房的侧厢,本是给等待职守的侍卫用的,床被桌椅,皆是齐全,姜如松意识很是情形的没用人搀扶,就自己走出来屋子,跟着两个侍卫一起,走去了侧厢……这反应,顿时就让隆庆皇帝对翊釴更加恼火起来! 当然,更让隆庆皇帝恼火的事情还在后边,让翎钧偷笑的,也在后面。 因为身体原因,久未对妃嫔们布施雨露的隆庆皇帝,听着只一墙之隔的侧厢屋里,很快便发出了宫女求饶的叫声……心里的怒火,说是在蹭蹭的上涨,也是半点儿都不为过! 隆庆皇帝的怒火,涨了约莫有两盏茶的工夫,太监总管便引着蓬莱公主到了御书房的门口,火上浇油的,跟他通禀了一声,“启禀陛下,蓬莱公主奉诏前来,请问陛下……”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竟还有这样事情!” 翎钧拧眉听隆庆皇帝把话说完,像是刚刚得知般的,神色凝重起来,“听父皇这意思……老将军是对咱裕王府有恩,还曾因接济待产的嫡母而受罚的,大哥他……他怎可这么忘恩负议,只因其不肯赠马,就怂恿旁人这般对他!如此作为,若遭人传言出去……” “不肯赠马?” 隆庆皇帝是个记恩的人,尤其对老将军那样,曾给他雪中送炭的,就更是在意非常,听翎均说,令他受屈,还险些殒命了的人,是翊釴那个刚刚还惹了他生气的“逆子”,心里的火,顿时便更旺了起来,“混蛋玩意儿!要不是老将军相助,他那条命,都得孕在他娘的肚子里!这要是……要是……” 隆庆皇帝并不是个易怒的人,身为皇子时的尴尬境地,令他的愤怒,常常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话说半句,想起翎均跟翊釴两人是有怨的,而且,就在刚刚,翊釴还曾诬陷于他,想让他遭自己惩罚……是人便有喜怒,翎均虽从小儿就乖巧懂事,颇得他喜欢,却也难免会因怨生恨,寻着机会,就报复翊釴。 翊釴固然不好,但,要如何惩罚,那是他的事儿,用不着旁人来谗言使坏。 即便,说话的人是翎均,这深受其害的人,也是一样! “翊釴好歹也是朕的皇子来的,只是想要一匹好马的话。该是也没什么难的才是罢?” 重获冷静的隆庆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翎均一眼,明显的露出了,对他说的话,并不完全相信的神色,“你说的这话,可有依据?” “据儿臣探查所知,原本。江南大营的主将,还是对老将军颇多尊敬的,直到后来,那主将迎娶了李氏的嫡女为妻,才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对老将军横眉冷对,态度恶劣了起来。而那被迎娶的女子。正是翊釴的堂妹,现如今兵部给事中李长义的嫡出长女。” 说完这句,翎均稍稍顿了顿,见隆庆皇帝一副让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才又张口,把自己跟车夫老王打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都说了出来,“在此之前。翊釴奉了父皇诏令,前往江南大营巡视,曾跟老将军提出,索要名马‘电掣’,‘电掣’,父皇也是知道的,昔日,皇爷爷就是因老将军在御花园里被‘电掣’阻拦,未能及时参加宫宴。而削了他西北大营的主将之职……这‘电掣’,是后来皇爷爷抚慰老将军。不让西北军恼恨,才御赐的东西。于情于理于法,老将军都是没有资格随意支配,随意赠送旁人的……” “朕以为,钧儿你说的这两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这事儿虽是有些蹊跷和疑点,但也不是不可能巧合,隆庆皇帝稍稍想了一下,才又拧眉起来,拿了自己面前的筷子,夹了一块儿翎钧他娘李氏给自己布菜到蝶子里的肉,放到了自己碗里,深吸口气,慢慢的给了他一句回话,“此事关系重大,若无确凿证据,不可妄言。” “翊釴巡视江南大营,是父皇即位的第二年春,四月时候。” 翎钧知道,隆庆皇帝并不是容易被说服的人,所以,在跟他提这事儿之前,便特意准备了足够的证据,区别只是,原本,他只想把翊釴扳倒,自己以后都不用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这会儿,在听了他说自己是都人所出的贱种之后,却是已然决定,要让他以死报偿,“江南大营主将与李氏嫡女成亲,是同年的五月初七,也就是翊釴归来帝都之后,不足半月的时候,儿臣特意使人跟媒婆张氏问话,据媒婆张氏所言,李氏嫡女的出嫁事宜,是由她一手操办的,当时,对方家里连聘礼都没下……那李广义就突然跟那嫡女定过娃娃亲的张校尉家里毁了婚,使着原本已经准备好了的,他女儿的嫁妆,就把女儿‘嫁’去了宋家,成亲当日,翊釴亲自送嫁,接亲的宋家,是由其亲弟代接,礼过三日,那李家嫡女回完了门儿,便径直被送去了江南大营里面!” “寻常百姓家里,要嫁姑娘的,都得准备个月,媒聘齐全了,才允出门,李广义身为国舅,竟把嫡长女嫁的如此随便,父皇觉得,这事儿……合情合理么?” 说完了李家女儿出嫁的事情,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许久,才又慢慢吐了出来,“而且,据老将军昔日副官所言,老将军受伤,是因‘电掣’突然发狂,不受控制的奔跑挣扎所致,老将军归家颐养之后,他和三个忠心于老将军的侍卫,亦都被江南大营的主将,以查无军籍的理由,给轰出了江南大营……父皇试想,四个从军二十载的人,怎就会突然没了军籍?若无军籍,之前的饷银,又是如何得来?” “四个从军二十载的人,突然就没了军籍?” 军队防务,从来都是历朝历代皇帝最为关注的事情,此时,听翎钧这么一说,隆庆皇帝顿时便吃惊的瞪大起了眼珠子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足够勤勉的皇帝,登基五年有余,一直兢兢业业,唯恐在自己这里,毁了祖宗基业,明明已是年近五十岁的人了,为稳持政局,还要谎称未至不惑之年,正年富力强时候…… 翎钧说的这个,从老将军昔日属下口中得知的消息,无疑等于是,给自以为勤政,虽不敢说事必躬亲,但也勉强算得上尽职的他,往脸上,狠狠的抽了一个大嘴巴子! 而这抽他大嘴巴子的人,还是翊釴,他一直想要培养成为储君的嫡长子! “老将军的副官,翎钧得神医所救,在彼处养伤的时候,是见过的,他家中娘子,就是老将军收养的义女,姜如柏的同胞妹妹。” 翎钧没继续跟隆庆皇帝讨论军务事宜,只用自己的经历,跟他陈述了事情的真实可能,“据那副官说,他们被赶出来之后,便四处寻找差事谋生,因老将军夫妇倔强,不愿给父皇增添麻烦,又不得俸禄……他们几人,便月月凑钱出来,买上米面用度,给老将军夫妇送去门口……至儿臣听闻之时,已是过了两年有余!” “两年……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如松,也是三年多不曾回家了……” 隆庆皇帝沉默半晌,缓缓的放下了自己手里的筷子,抬头,看向了翎钧,“此事,朕也有不是,若每年都让如松归家探亲,又哪至于……就让老将军遭这许多的罪!钧儿,这事儿,你最初是从何得知的消息?” 除了愧疚,隆庆皇帝怕的,是这事已经在民间传开,他是一国之君,如果,这事儿让太多的百姓知晓,会遭指责的,只会是他。 “也是偶然。” 翎钧知道隆庆皇帝是在担心什么,对自己知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也不做隐瞒,当然,除了他跟柳轻心的约定这事儿,“彼时,儿臣伤愈,准备回返帝都,来跟父皇禀报所知,神医仁德,答应赠予钧儿一匹良马作为脚力,钧儿跟神医家中的车夫去往马市,想要购买马匹的时候,竟意外发现,那些平民马商拿出来的马匹,都是堪比咱大明朝军营里俪马,随口跟他们问询一句,便是得知,他们的这些马匹,是自区区几两银子的价格,从江南大营里买下的小马驹子,养大了来卖的!一番查探之后……就知道了后边儿的这些……” “坑害忠臣!擅改军籍!贩卖军马!这江南大营的主将,可真是厉害!” 翎钧所说的每一条,都足足够让江南大营的主将人头落地,全都叠加起来,株连十二族,都是半点儿不为过,隆庆皇帝,怎可能不愤怒,怎可能不惊惧,“此事,务必严查!一个有罪的,都不能放过!这么大的胆量,这要是再给他几年,他是不是就要一脚蹬开了朕,自立为王去了!” “儿臣以为,此事,儿臣应当避嫌。” 翎钧没有自愿请缨,相反,未及隆庆皇帝说话,他就一口把这事儿给推拒了出去,“大哥之前……对翎钧有所误会,所以……翎钧以为,此事若由翎钧来查,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可避免的,要遭人指点怀疑,翎钧年少轻狂,亦不敢跟父皇保证,查办之时,就能对大哥做到以德报怨,公正严明……” “若翊釴能有你一半儿的懂事,朕也就能死也瞑目了!” 翎钧这以退为进的话,让隆庆皇帝微微一愣,继而,便对他这个儿子,更加满意了起来,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关系军务,知道的人越少,越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父皇原本还觉得,你兄长翊釴是个值得信任的,不曾想……说来,不怕你笑话,父皇,如今也是不知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了……” “儿臣以为,吏部尚书张居正,堪当此事。” 张居正是隆庆皇帝的亲信,出身民间,是全凭自己本事,考中了进士,之后平步青云,一直被隆庆皇帝重用。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402621投的评价票和粉红票,么么哒~另,雪已与编辑联系,得知之前总是出现发布章节重复,是因为同时上传存稿,设定发布时间相近造成,以后会分开发布的,之前给亲们造成困扰,万分抱歉~ 第九十三章 翎钧与张居正几无交往,却是有暗中使人查探过他,得知他现如今,仍未成为哪个皇子的幕中之宾,他想,趁着这个极好机会,卖张居正一个人情,争取能让他为自己所用。 听翎钧跟自己推荐张居正这个做事严谨仔细,口风严,又不归属于任何一派的人来为自己探查此事,隆庆皇帝对他的喜欢,顿时便更多了起来,对他所说的,这些事情的清醒,也是更多信了几分。 “钧儿说的这人,朕也觉得妥当的很!” 隆庆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难得的慈父笑容,未再与任何人商议,就把此事给敲定了下来,“待用完了午膳,钧儿就随朕回去御书房,朕使人去把张居正唤来,钧儿把已经探知的事情,跟他交待一二,也方便他探查起来,可以有处下手……老将军那里,你也使几个信得着的人去,保护照料一番,若给老将军治病,需要用什么名贵药材,只管让小英子去大库里帮你取……小英子,这事儿,你记一下,万不可误了给老将军诊病!” 在隆庆皇帝身边儿伺候的太监总管,姓罗,单名一个英字,虽已有四十有余,却因十几岁时候,就跟着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远去封地,而一直都被隆庆皇帝称呼为小英子,一叫二十多年,也都没再改过。 小英子是跟着隆庆皇帝在昔日的裕王府受过罪的,老将军对裕王府的帮衬。他也是感同身受,听翎钧意思,极有可能是翊釴这最该感激老将军保命之恩的人,对他老人家……一种本能的气愤,便是在心里默默凝聚了起来…… 人,要懂得知恩,虽然施恩的人,未必就是要图报的。但,那被施恩的人,若是以怨报德,可就是太不应该了。 小英子这样想着,脸上不动声色的答应了隆庆皇帝一句,微微抬头,看了坐在隆庆皇帝旁边。正被他拉着手说话的翎钧。眸光微微一闪,他了解隆庆皇帝,确切的说,是了解他的习惯,他是个有洁癖的人,极少跟人有肢体的接触,在小英子的印象里,能得隆庆皇帝这样亲近的说话的男子。仅有三人,老将军,姜如松,现在,又加上了一个翎钧。 有李氏的服侍,隆庆皇帝的这顿饭,吃得非常舒服,父子俩吃完了午膳之后,就又往御书房而去。因之前事情,本该中午之间就批完的奏折还剩了不好。隆庆皇帝掐算着,姜如松那里也该差不多了。自己去了御书房之后,正好,也可以顺便把嫁蓬莱公主给他做妾的这事儿,跟他说道说道。 然后,世事常难尽如人意。 隆庆皇帝跟翎钧一起,刚刚走进了御书房的小院,就听到西侧院里,仍在传出女子的告饶之声,而且,这出声儿的人,还是蓬莱公主,她对姜如松的说话,也不再是之前时候的高人一等的傲气,而是,带着讨好的撒娇。 蓬莱公主,还是未出阁的公主,对男女之事,理应不懂多少,但听她这…… 隆庆皇帝的老脸有点儿挂不住,翎钧的脸色,也有些微微泛红。 父子俩对视一眼,一言不发的双双转身,又出了御书房的院门去,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朕觉得,今儿这天气不错,没风,不冷,要不……咱们就去御花园的亭子里去,让人点上火盆,唤张居正来,一边说事儿,一边观景?” 大明律有写,后宫不得干政,他们不能去任何一个妃子或者皇子的寝殿,而现在,又不是上朝时候,去空荡荡的大殿里,也是不妥,隆庆皇帝颇有些尴尬的清咳了一下儿,跟翎钧提出了这么一个不能算是办法的办法。 “儿臣听父皇的。” 没想到柳轻心给姜如松,让他进献隆庆皇帝的这药丸竟是如此神效,翎钧颇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这事儿,可一定不能让隆庆皇帝知道,不然……以后他迎娶柳轻心,可就该又多一层麻烦了…… 这可恶女人,尽给他出难题,她真当他这夫君,是无所不能的是不! 冬天的凉亭,即便没风,即便风和日丽,也一样是冷的。 隆庆皇帝让人在凉亭里烧了四个火盆,石凳上铺了厚厚的棉垫子,也依然是阻挡不了寒气从脚底下往上冒,坐了没多大一会儿,未及张居正领命前来,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父皇,瞧这天气,像是要起风了。” 翎钧眼尖,一眼便见着了隆庆皇帝冷得发抖的双腿,唇角微微一抿,心思急转,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好法子来,“儿臣记得,皇祖母最是喜欢冬天的,现如今,她都驾鹤两年有余了,也不知……她老人家的寝宫,现如今,下人们可还有好好打扫……” “是啊,这日子,可真是过得快,转眼,母妃这都走了两年了……” 听翎钧这么一说,隆庆皇帝顿时便想起,还有已故的杜康妃寝宫可以使用,杜康妃是他的母妃,亡故后,他特意亲笔拟了旨意,封她为太后,责令原来伺候她的宫女们,依旧在那里值守做事,并让李氏,也就是翎钧他娘,负责监察此事,“咱们去那里看看罢,小英子,使人去告诉张居正,直接去香慈宫!” 香慈宫里,整洁如初,连杜康妃以前种植的几棵盆景,都像是跟她健在时候的一样,不乏打理。 隆庆皇帝领着翎钧一进门里,便感觉一阵暖风拂面而来,舒服的让人忍不住闭眼享受。 杜康妃年轻时,曾因遭旁的妃子陷害,而不慎坠水,之后虽是保住了性命,却因此而染上了腿疾,天气一冷,就不敢再出门,这对喜欢冬天,喜欢下雪的她而言,无异于最大痛苦,所以,隆庆皇帝便在登基之后,孝顺的为她在原本的宫殿基础上,改建了香慈宫这座,坐在屋里也能观看到雪景的宫殿。 只可惜……杜康妃没有享福的命,在这香慈宫里住了不到三年,就撒手人寰…… 宫殿之中,隔着屏风的里间里,一个看不清样子,穿着白色坎肩的女子在打扫屋子,一如隆庆皇帝年轻时候进他娘的住处,时常会看到的情景。 “彩凤?” 那个屏风之后的身影,让隆庆皇帝本能的就想起了翎钧的生母李氏,薄唇微启,就唤了他一声名字。 屏风之后的身影,在听到了隆庆皇帝的这一声呼唤后,本能的僵愣了一下,继而,便忙不迭的放下了手中物件,快步走出,态度恭敬的朝着跪地行礼了起来,“臣妾刚刚在给太后娘娘擦拭妆台,未闻陛下驾到,有失远迎,乞请陛下……” “你还是穿这身衣裳好看。” 隆庆皇帝笑着走到李氏面前,伸手,把她扶了起来,顺手,给她理了理额角因为劳作,而有些凌乱了的头发,“就像朕还是个皇子的时候,每次来母亲这里时的一样。” 李氏曾是杜康妃身边伺候的丫鬟,姓李,名彩凤,嘉靖年间,因家乡灾荒,而跟着做泥瓦匠的爹爹来到大明朝的帝都,后逢当泥瓦匠的爹爹重病,急需用钱,便把自己卖了十两银子,进皇宫里当了一名最下等的宫女。 时杜康妃失宠,被嘉靖皇帝降了位分,送到了皇宫西边儿的一处废旧宫殿居住,这李氏,就是当时唯一的一个,没有因为主子落魄,而“转投明主”的宫女。 隆庆皇帝记得很清楚,那时,他还没有被封王,也没成亲,每次来杜康妃住处探望,都能看到他穿着一身素衣,在一个人忙里往外,他不懂的跟她问询,为何她宁可跟着他母妃在这废旧宫殿里吃糠咽菜,也不像旁的宫女太监们一样,去别的妃子那里讨生活。 李氏回答他说,买她进皇宫里的人,是杜康妃,她卖身所得的十两银子,救了他爹一条性命,她欠杜康妃的,是她爹的一条性命,即便是陪着她苦一辈子,也不足以报答,而且,这里还算不错,能遮风,能挡雨,她闲暇时候做点儿针线活儿,让小英子带出皇宫去卖了,便足足够她跟杜康妃吃用了,并不想他想的一般,吃糠咽菜。 那时的小英子,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没有伺候主子,寻常里,就跟着采买太监出入宫门,做些拎提重物的粗活儿,有遇上宫里的宫女们,想要把自己做的针线带出去换钱的,就好心的帮忙带上,东西卖了,也不沾人家便宜,得多少,就给人家多少,很多小宫女都跟他关系不错。 “臣妾每次来太后这里打扫,都会换上这身衣裳,这样……就好像太后她老人家,还在这屋子里一样,臣妾……” 说到这里,李氏便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四下里又看了一看,更是连眼泪珠子都掉了下来,声音哽咽,让隆庆皇帝一听,便是有些心疼了起来,“臣妾想太后娘娘了,臣妾……宁可自己还是在她老人家身边儿伺候的宫女,换她老人家……能够安好……”未完待续~~ s推荐好友柚子的书《宠女》,书号3279153,极品宠文,值得收藏~ 第九十四章 “现如今,像你这么重情重义的女子……彩凤,能遇上你,真是我的福气!” 感动至极的隆庆皇帝,半点都不顾忌还有翎钧这个儿子在场,就一把将李氏揽进了怀里,伸手,轻轻的拍打起了她的后背来,“不哭,不哭了,母亲那么喜欢你,若在天上见了你为她哭泣,可又该难受了……” “嗯,臣妾听陛下的,不哭。” 听隆庆皇帝这么说,李氏忙伸手出来,小心的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一边儿点头,一边儿反跟他劝慰起来,“陛下把照料太后娘娘寝居的重任交给臣妾,臣妾真是欢喜,每日前来扫洒,就像是,又回到了过去时候一般,哦,对了,还忘了告诉陛下,太后娘娘最喜欢的那棵海棠花,今晨萌了骨朵,瞧样子,是今年能开了……都道是草木无情,臣妾却是觉得,这草木,可远比许多人都重情义的多呢,就像这棵海棠花,太后娘娘走的时候,盛开的一朵好花,就在第二天清晨时候,没受半点儿伤害的坠落下了枝子,两年都没再有半个骨朵,今年这要开……八成儿,也是为了要祭奠太后娘娘的第三个祭日的……” “还有这事儿?” 李氏的话,顿时就让隆庆皇帝讶异的瞪大了眼睛,“那花在哪里呢?快!带朕去看看!” 海棠花,是一种富贵人家女子喜欢的金贵花种,尤其是被培育成盆栽的那些。可以搬进屋子里面,在冬天里开放的。 古籍有载,海棠丧主,三年不放,放则家有大喜,亡则族有衰亡。 隆庆皇帝是一国之君,整个大明朝的天下,都是他的家。这杜康妃昔日所养的海棠花,在即将到来的,她亡故的第三年时候,长出了花骨朵……不就是要预示,大明朝,要有大喜,要兴盛? 听隆庆皇帝要看花。李氏忙答应了一声。小心的退后一步,红着脸从他的怀里出来,就引着他往后面的屋子里走去,“陛下来得可真是凑巧,要是早来一天,都还没有呢!” 目送着自己父皇跟母妃去了里面的房间,翎钧心情很好的往四下里环视了一圈,这是个收拾的极好的宫殿。看样子,他娘寻常里,的确是没少在这里下工夫。 不过,这工夫没有白下,至少,隆庆皇帝在今日里来到这里时的所见,是又对她多了几分旧情的……皇宫这么大,一个男人,数不清的女人。像她母妃这样,身份低微。又眼见着就要年老色衰了的女人,若不能得皇帝的疼惜。后果,就只有一种,死,确切的说,是死无葬身之地。 隆庆皇帝跟李氏去里间看完了吐了花苞的海棠花,再出来外间,脸上也是满满的笑意,抬头,见到翎钧,才是记起,他来这里是为了避寒,跟张居正说事的,不能有后宫之人在场,扭头,半点不顾自己的皇帝身份,径直冲着还在里间的李氏,就喊了一句,“彩凤,朕一会儿要跟张尚书在这里议事,你且回去自己的住处,避一避嫌罢!” 李氏乖顺的听命离开,留下隆庆皇帝和翎钧两人在屋子里,寻了一处桌子旁边儿,隔着桌子的坐了下来。 因以前在这宫殿里伺候的太监宫女,杜康妃亡故之后,仍被隆庆皇帝下令,留在了这宫殿里做事,所以,两人刚刚坐下不久,就有两个小太监态度恭顺的给他们端上了茶来。 茶是上好的碧螺春,杜康妃生前最爱喝的品种,茶汁映着在已经开了片的汝窑瓷器上,好看的像一副画。 “钧儿,你之前跟朕说,你在从江南往后回返的时候,遭了人行刺,受了重伤,那救了你回去施治的人,跟如松说的那位神医,可是同一人?” 想到还在御书房侧厢里“忙活”的姜如松,隆庆皇帝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从他之前带了翎钧离开,到刚才,他们用完了午膳回去,这期间,至少也有两个时辰了,而听那厢房里面……咳,这药,果然是如姜如松说的,神医所赐的神药啊! “回父皇的话,给儿臣施治的,是神医的弟子,如松跟父皇说……是神医送他的药,还是神医的弟子?” 翎钧自然不能让柳轻心“变成”这个给隆庆皇帝赠药的人,不然,以后……他可不想在他准备好之前,就让柳轻心跟隆庆皇帝见上,给他们日后的相守,平白增加麻烦,“若是神医的弟子,那就是给儿臣施治的那位,若是神医……那就是那位翎钧也只见过一次的隐世高人了……” “你当时,受了多重的伤?对那位你见过一面的神医,又是个什么印象?” 隆庆皇帝想的,当然是要招揽那位能制造“神药”的隐世神医,他是当真受够了现如今的这种美人在怀,他却只能“坐怀不乱”的感觉了,要是能让他……那真是给那神医付多少的俸禄,他都是乐意至极的,“你说的那位,神医的弟子,会不会制造如松带回来的神药?” “回父皇的话,当时儿臣是周身上下,三十余处伤口,七处腐烂,五处淤脓,再晚两天,怕就该殒命了的情景,那位神医的弟子救了儿臣回去之后,当日便给儿臣刮骨疗伤,收拾了所有伤口,至第二日天明时候,儿臣便退了高烧,伤口也开始愈合了。” 对柳轻心的医术,翎钧并不打算隐瞒,毕竟,纸里总也是包不住火的,如果将来,隆庆皇帝心血来潮的要去探望老将军夫妇,他说的不符实了,反倒容易遭他不喜,“那位神医,在儿臣于彼处养伤的第三日时候,去过一次,跟那位救了儿臣性命的,他的弟子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离开了,若要说印象的话……看样貌,该是有六七十岁,但头发,却不见半根花白,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比许多年轻人都利索……至于,神医的弟子会不会配制如松带回来的这种药丸,儿臣也不知晓……” “竟是……这般重的伤口!那混蛋玩意儿,可真下得去这狠手!你可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听翎钧说,昔日在归来帝都路上,竟是受了那么严重,几近丧命的伤,隆庆皇帝顿时便拧紧了眉头,他这辈子,最是讨厌的,就是不顾手足轻易的互相倾轧,不曾想,他还是皇子的时候需要经历,现如今,他成了皇帝,又还要看着自己的儿子们,继续折腾,“可真是多亏那神医的弟子,待……待过去年,折腾完了盐务和江南大营的事儿,朕定亲自颁旨,封赏于他!” “儿臣病愈之时,曾跟那位神医的弟子恳请,让他跟儿臣回京,到御医院里供职。” 帝都可是是非之地,柳轻心一个全无官宦背景的女子,还带着个孩子,若是来了帝都,哪还能有活路,且不说,哱承恩那家伙一准儿会找见了她,逼迫她归家,就是翊釴这样的“牛鬼蛇神”,都是足足够她死上一百回了,他想保护她,所以,在他积蓄够实力之前,一定是不能让她来帝都的,“他没有同意,说是神医的年纪大了,很快就该要人照顾了,他这做人弟子的,于情于理,都该侍奉身侧……儿臣觉得他所言有理,就没再强求……” “首孝悌,次见闻,这人,能不为名利所动,安心行孝,倒也是个值得称赞的。” 隆庆皇帝自己就是个孝顺的人,所以,对其他懂得孝顺的人,也就格外看重,随口夸赞了翎钧所说的这个“神医的弟子”一句,就不再多言,只伸手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碗来,浅浅的啜饮了一口,“这茶……还是你娘泡得好喝,朕记得,以前到你皇祖母这里的时候,总能喝到她亲手泡制的,跟这味道相比,全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正说着话的档儿,便听到门外,传来了太监总管小英子的唱喏。 “吏部尚书,张居正,张大人到一一” 小英子话音落下,又过了约莫七八个呼吸的工夫,便见身着红袍的张居正,一路小跑的进了大殿里面来。 见隆庆皇帝正在和翎钧一起喝茶,忙匍伏在地,态度恭敬的跟两人行礼起来,“臣张居正,拜见陛下,拜见三皇子殿下。” “爱卿平身。” 索性这茶泡的也不合自己胃口,隆庆皇帝便索性丢下了茶盏,不再喝了。 当然,隆庆皇帝并没想到,他的这个随意之举,可吓坏了跪在地上的张居正,让他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儿,惹来隆庆皇帝不悦,这会儿唤了他来,是准备要问他的罪的……于是,几个呼吸也不到的工夫儿,这汗珠子,就忽忽的开始往外冒了! “张尚书一瞧就是着急忙活的跑来,这一头汗珠子的,要是吹上风,可该染上头风病了。” 将张居正突然就出了一头的汗,翎钧便是知道,隆庆皇帝刚才的举动,是吓到了他了,忙笑着站起了身来,上前,递了一条自己的帕子给他,“来,快擦擦干净,你可是得父皇信任的良臣,若是染上了头风病,可得让父皇多操心呐!”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别动!” 冥月终究还是个不大的孩子,只知蝎子是种不好的东西,却不明白它的危险,心下一紧,本能的就扬手起来,一巴掌把它从斗篷上扫了下去。 冬眠里被惊醒的蝎子,脾气难免暴躁,被冥月这么使手一扫,半点儿都不犹豫的,就用自己尾巴上的针,狠狠的扎进了他的手里,这场面众人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几个婆子,顿时就被吓哭了出来! 俗语有言,蛇儿口中信,蝎子尾后针,两者中一物,手摸阎王门。 很快,小学徒冥月的手,便像是被吹了起来般得,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渐行鼓涨起来,原本白皙的手,也自被蝎子尾针扎了的地方开始,开始变青,变黑。 “你,你这孩子,真是疯了呐,你,你这是不要命了啊!” 看着自己徒弟直接拿手去拍蝎子,金银匠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看着他的手,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黑透,顿时便急的红了眼珠子,“你,你这可让我跟你死了的爹娘交代呐,你,你……” “姜嫂,去拿碱和木盆来,快!” 柳轻心是大夫,没少见过蝎子,但,像这么厉害,一针扎下去,几个呼吸的工夫,就能让人的整只手都青肿起来,还在不停的往手臂上蔓延的,她还真是没见过。 索性不过是中毒,像治疗蛇毒一样,把毒给遏制住。逼迫出来,就该不会再有什么事儿了,反正,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不做的等着,也于事无补,冥月是为了保护小宝,才遇了这危险。她这当娘的,怎么也得对人家倾尽全力的救治才是。 冥月长得又瘦又小,手臂细得用一条丝帕就能捆住,这给柳轻心了极大的便利,取出自己的帕子来,三下五除二的给他捆绑住还没蔓延过去的手臂上端,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支簪子。穿进丝帕里。就开始快速的拧转加紧起来。 捆绑住冥月手臂的丝帕被拧紧,遏止住了血液流通,原本在不断往上蔓延的蝎毒,在到达了这捆绑之处后,便停止了下来。 见蝎毒已经不再向上前行,柳轻心才是稍稍松了口气,让站在她身边儿的王嫂帮忙扶着簪子,自己则快步去往了药柜旁边。飞快的抓起了药来。 蝎子属火,毒是火毒,要解毒,通常都是用解火毒症的五味消毒饮来医治,柳轻心刚才给冥月绑手帕的时候,特意看过了他的情形,很是确定,他中的这是火毒无疑。 二钱金银花,一钱野菊花。一钱蒲公英,一钱紫花地丁。一钱紫背天蔡子,柳轻心把这五味药一股脑儿的丢进药捣子里。就塞给了王嫂手里,自己接手扶住簪子,就跟她吩咐道,“全捣碎,越快越好!” 很快,姜嫂就抱着一只木盆和一瓦罐碱跑了进来,见柳轻心已经在等着了,便忙把东西摆到了她面前的桌子上,打开了装碱瓦罐的盖子。 “加水!” 柳轻心伸手进了瓦罐,捞出一把碱来,丢进盆里,便冲着站在旁边,已经完全吓傻了的婆子宋嫂喊了一声儿,见她只愣愣的瞧着自己,掉了魂儿似的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心下一恼,伸手从她的手里抢了水壶在手,就往木盆里咕嘟咕嘟的倒了起来,“姜嫂,去取双筷子来,把地上的那只蝎子捉了,别让它再伤了别人!” 调好碱水,柳轻心便让冥月把手浸了进去止疼,然后,转身去了身后的柜子里,取了自己的银针,点上蜡烛烤了,就给他针灸起来。 在银针的刺激下,黑红色的血水开始一点点的从伤口排出,很快,就把一木盆的水染变了色,黑里泛红,红里掺紫,总之就是,怎么看,都自然人觉得阴森可怖就是了,而这时,冥月也是觉得,自己刚刚还疼得钻心的手臂,开始又恢复了正常,慢慢的有了除疼以外的知觉,尤其是伤口位置,还有些痒痒的,麻麻的,宛然是有许多只蚂蚁,在那么慢慢的爬着一样。 就这样,又换了四五盆水,冥月的伤口,便不再往外流出黑红色的血了,看着血色成了正常的颜色,冥月的手臂也已经开始慢慢消肿,柳轻心才是舒了一口气,伸手出来,摸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子,帮他解开了手臂上绑着的丝帕。 这样,冥月就等于是不会再有什么事儿了,剩下的,就是让他再吃几副五味消毒饮,来把仅剩不多的余毒,也一并消除干净。 见冥月的手臂恢复了原来颜色,金银匠也是稍稍松了口气,冥月是他故友夫妇临死时托孤给他的,他老婆死的早,又没有孩子,就一直拿着他当自己孩子养着,打算将来,就把自己的手艺和银器铺子都传给他,让他给自己养老送终。 “你个混蛋孩子!什么都敢用手拍!活腻了么!这要不是夫人医术高明,你就死了,死了知道么!” 看到冥月没事儿了,一直紧绷着的金银匠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一巴掌就拍在了冥月的后脑勺儿上,又是生气,又是后怕的训斥起了他来,“你说你,啊,你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怎么跟你死了的爹娘交待?!混蛋孩子!” “小月也是好心,金大师,你就别教训他了,经过这次,以后,他该是也不敢再瞎用手拍东西了。” 见冥月被金银匠教训,又怕又疼的红了眼珠子,柳轻心顿时便自责了,忙不迭的把他揽到了自己的身后,就挡护起来,“他还是个孩子呢,哪个孩子也不是打一生出来,就能懂事儿的不是?你就卖我个面子,别再教训他,刚才,他也是吓得不轻呢……” 被柳轻心揽到身后的冥月,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便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身,“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伤心的念叨道,“夫人,夫人,小月终于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第一回见你,就,就觉得你亲切了,你像我娘,我娘还活着的时候,从身后看,就,就跟你一模一样……” 冥月的举动,让柳轻心稍稍滞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回过神儿来,便伸手把他揽回了身前,蹲下身子,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也是刚刚从金银匠刚才的说话里才知道,冥月,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她也曾是个孤儿来的,她能体谅,同为孤儿的冥月的心情。 “小月,我做你干娘好不好?” 伸手,揉了揉冥月的脑袋,柳轻心一如当年,她师父去孤儿院里领养她似的,对冥月这个孤儿,伸出了亲情之手,“以后,你就叫我娘,叫小宝弟弟,怎么样?” “小月这样称呼夫人,老爷怕是要不乐意的,而街面上……碎嘴的人又多,总难免要给夫人惹麻烦的……” 柳轻心的话,让冥月先是一愣,继而,便有些期待,又有些惶恐的“两难”起来,“可夫人不嫌弃小月,想要让小月给夫人当干儿子,小月也喜欢夫人,愿意……” “那你就叫我干娘罢。” 人言可畏,对柳轻心这个从外边儿搬来的人,就更是如此,柳轻心稍稍想了想,觉得冥月说的不无道理,便轻轻的点了下头,给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出来给他,“我家老爷不是个小气的人,待他从帝都回来,我来跟他提这事儿,他一准儿答应的!” “干娘!” 听柳轻心这么跟自己保证,冥月顿时便喜笑颜开了起来,不及她再说什么,就高高兴兴,痛痛快快的喊了她一声儿,然后,喊完了她,又笑嘻嘻的踮起脚来,看了看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宝,脆生生的唤了他一句,“小宝弟弟!” 金银匠虽然再三推辞,但在柳轻心的坚持下,还是没能说服的了她,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收下了她给的,价值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就留下冥月在柳轻心这里继续玩耍,托辞铺子里还有其他生意要忙活,离开了。 金银匠不是个财迷的人,不然,也不可能把冥月这昔日好友的孩子养在身边,倾尽心力的教导,更不会对柳轻心甘心奉上的一千两手工钱再三推拒,他说是铺子里有生意要忙,其实,真正打算的,是要把他自认为,不该他得的,多出来的那一部分银子,去钱庄里兑成现银,然后,等冥月在柳轻心那里玩耍回来了,就教着他用这些银子,打制一副上好的首饰出来,以“干儿子”的名义,送给柳轻心当礼物。 留冥月在家里玩耍了一会儿,喝了让王嫂去给他煎好的五味解毒饮,听他说,金银匠家里就只他一个光棍儿人,以前的老婆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娘俩一尸两命的没了,柳轻心便是对这金银匠有了些同情起来。 “冥月,等会儿干娘让厨娘给你做些好吃,你带上回去给你师父罢。” 看着冥月狼吞虎咽的吃饭夹菜,还一个劲儿的夸赞好吃,柳轻心便是大约明白,他寻常跟金银匠在铺子里,是过的什么日子了,“他教你手艺,又养活你,说是你的再生父母都不为过的,你该感恩,该孝顺他的,知道么?”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冥月被金银匠留在身边学艺,已两年有余,当时,他是家里遭难,被爹娘使家里下人偷送出来,“寄养”在了这连名字都没有,几近与世隔绝的小镇上的,金银匠一直待他很好,把他当自己孩子般的照料,但……却终究是个没当过爹的粗人,大多时候,都只是觉得,能让他吃饱穿暖,学到将来能够谋生的手艺,就是足足够了,极少关心他心里的想法,像柳轻心这样的,跟他亲近,陪他说话的时候,就更是少之又少。 “谢谢干娘!” 听柳轻心跟自己提起金银匠,冥月的脸色蓦地一红,这才是想起,自己留在了这里吃饭,金银匠在铺子里,一准儿还是在饿着肚子的,“冥月回去了,一定跟师父告诉干娘待冥月的好!” “吃罢,多吃点儿。” 经过几天的调养,柳轻心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由低血糖引起的头晕情况,也比以前少了许多,她笑着揉了揉冥月的头,动手帮他又夹了些菜到碗里,就把目光移向了那只装了奇怪蝎子的竹筒。 蝎子是冬眠的动物,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习性方面,也是喜欢岩石缝隙这样的处所,而良医坊的铺面,却是十成十的榫卯结构木建筑,这蝎子,是从何而来,又是怎么到了小宝的斗篷上的? 而且,像这样的一只,毒性厉害的堪比毒蛇的蝎子,又是怎么做到,在良医坊里藏身。而未被婆子们发现的? 这般想着,柳轻心便不自觉的仰起了头来,看向了自己头顶上的木制楼板。 没有缝隙。 也没有破损。 可看这蝎子落下在小宝的斗篷上的位置,却分明是从上面坠落的。 这事儿,有些诡异和蹊跷,柳轻心打算,把这事儿,写信告诉翎钧。跟他打听一下,他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冥月吃完了饭,又带上了柳轻心让厨娘帮他准备的食盒,就欢欢喜喜的出了门,直奔金家银铺的方向而去,给他的师父,金银匠。送吃食回去了。 良医坊的屋顶上。一个干瘦的像是只剩了皮包骨头的男子,盯着冥月远去的身影,眸子里,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光彩,这孩子没死……这孩子被他饲养的毒蝎给蛰了,竟然没死,这……这可是他活了二十年,当了十五年的杀手。还从来没遇上过的! 是这个孩子与众不同,还是……屋子里的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叫什么的女人,医术太厉害? 男子突然觉得,自己对那买主给付的三千两银子没兴趣了。 他打算在这不知名的小镇里,买间屋子住下来,观察一下那个被他的蝎子蛰了,还能活下来的孩子,还有……住在这间良医坊里的。那个让他生了兴趣的女人,不得不承认。那女人,的确是漂亮的让人惊艳。不然,他也不会一招失手,没把自己养的毒蝎丢准到她的身上! 几日后,良医坊东边隔壁的车马铺子突然易主,一个长得干瘦的少年盘下了那间铺子之后,贴出了告示,转行,贱价售卖车马。 姜嫂出门采买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家换了新邻居,还打算换品类经营,便是习惯性的进里去打了个招呼。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跟四邻搞好了关系,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互相有个帮衬,这一点,再亲的远亲也比拟不了,姜嫂感念柳轻心的恩德,自然就会想着法儿的帮她打点完美这些事儿。 “我是隔壁良医坊家的下人,瞧着咱这儿像是新搬来的,不知……咱这以后,是打算做点儿什么营生呐?” 姜嫂笑着走进折价出售车马的隔壁铺子,见正在吩咐人搬挪东西的新掌柜是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外乡人,忙客气的冲着他点了点头,同他说起了话来,“阁下是掌柜,还是掌柜家里的……” “我就是掌柜。” 干瘦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阴森,让寻常人听着,本能的就会觉得毛骨悚然。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姜嫂,脸上的表情像是僵硬着般的动都没动一下,见姜嫂竟是一如既往的冲着他笑,而不是跟寻常人般的露出畏惧和惊恐来,本能的拧了下眉,明知故问的又试探了她一句,“你是隔壁家的下人?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掌柜的真是年轻有为,跟我家老爷一样的少年得志呢!” 姜嫂是跟在老将军夫人身边长大的人,从小儿长在西北,铁血戎马,刀劈活人都见过的主儿,怎可能被这只是瞧起来阴森的男子吓到? 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也只是不动声色的勾唇一笑,又客气的回了他一句,“我家老爷和夫人是开医坊的,做的是治病救人的积德事情。” “听你这意思,你家老爷和夫人,都是大夫。” 虽之前就已经从旁人那里打听到,柳轻心是个刚生过了孩子的妇人,但几日前的惊鸿一瞥,却是让干瘦男子觉得,这事儿,有些不那么值得当真,如今,听姜嫂说,他们家里还是有一个老爷的,一种不由自主,确切的说,是自己也未发觉的嫉妒,便是在心里弥漫了开来,“我是做皮料生意的,偶尔,手里也会有些从猎户们那里买来的稀有草药,你们家……是开医坊的,以后,说不准还能跟我这里,有些生意的往来。” “那敢情好,一会儿我回去了家里,就跟夫人报这喜去!” 已经搭上了话,大约知道了人家是要做什么生意的,姜嫂这只是下人身份的,也就等于是完成了自己的本分了,笑着又跟干瘦男子问了一句,就准备回去跟柳轻心告诉,“掌柜的打算,咱这铺子,什么时候开张呐?” “得一阵子,不急,你家铺子不是也还没开张么。” 干瘦男子说起话来,完全没有音调,平铺直叙的让人只是听着,就觉得压抑,他大抵是也发现了这样不好,稍稍拧了下眉,费力的想在自己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给姜嫂,表示一下客气,却是费了半天工夫,也没能成功,只得悻然作罢,“我这里,也还得不少时候,以前的东西,得处理贱卖掉,货物,也得去采购才行。” 出来了干瘦男子的铺子,姜嫂本能的跺了跺脚,这大冷天的,跟这么一个比冰块儿还冷的人说话,真是要命,啧,那么空荡荡的一间屋子,连个火盆都不点,那人……是使冰雕出来的,完全都不会觉得冷么! 目送走了姜嫂,干瘦男子便拧着眉头回转了身来,看向了已经停下了手里营生,正在看着他的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怎么都停下了?” 几个少年互相换了下眼神,确定彼此所想,都是一样,才推出他们之中的,年纪相对大些的一个少年出来,让他来跟干瘦男子说话。 “启,启禀尊上,刚才……刚才尊上的样子有,有些奇怪……” 这被众人推出来的少年,明显是跟其他人一样,都对这干瘦男子畏惧满满,见他用毫无光彩的目光看着自己,当时就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匍伏着身子,全身发抖的应答起了他的话来,“我,我们几个是担,担心尊上的,的身体情,情况是,是不是有,有什么不好了……” “我很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睨了一眼全身发抖的少年,干瘦男子稍稍拧了下眉,便转身往后院的方向走去,“以后,在人前的时候,要叫我掌柜,没人的时候,再叫尊上。” 目送着干瘦男子的背影消失在了通往后院的木门之后,几个少年都傻了眼般的看了看下彼此,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吞咽了一口唾沫……他们的尊上,在来了这座小镇之后,就变得有些奇怪了……推掉了事主给的生意不说,还突然说要开间铺子,当然,这开铺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重点是,对,重点是,他还变得喜欢跟人说话了! 以前时候,他可是从来都不屑于回答他们问题,即便是回答,也都从来不会超过五个字的! 这……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从前面铺子,走回后边院子的干瘦男子,在院子里慢慢的停下了脚步,微微转头,看往了隔壁家的良医坊方向。 两家院子之间,有一道三米高的院墙,站在院子里的地面上,是看不到那边情况的,但,视野可以被东西阻隔,声音,却是不能,他听到隔壁院子里,柳轻心跟姜嫂说话的声音,银铃般的美妙,仿佛,比二十年陈酿的美酒,还要醇香。 “夫人,咱家隔壁的车马铺子盘出去了,新来的掌柜想换旁的生意做,打算把原来铺子里的那些车马,都折价卖掉,你看,咱需不需要趁着价钱便宜,买一辆回来?” 姜嫂一边从柳轻心的手里接过了药捣子,一边跟她说起了外边的事儿来,“奴婢瞧着,那些马车里面,有好些,都还是九成新的呢,合适的很!”未完待续~~ s还昨天欠的一章债,继续码字去了~ 第九十八章 “也行,反正家里也是能用得上的,人家想出货转行,咱们买一辆回来,也算是给人家帮忙了。” 认真听完姜嫂说的,柳轻心便半点儿都不犹豫的应承了下来,转身打算往东厢里去看望老将军夫妇,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扭头跟姜嫂嘱咐了一句,“这药可千万要捣细了呐,今儿是最后一副药了,小月吃完,就能全好利索,还有那天,我让你用筷子抓起来了的那只蝎子,也别忘了给它喂肉,啧,我以前,只见过吃木粉的蝎子,这吃肉的,可真是听都没听过呢,可得等它生了小蝎子出来,好好研究一番才行!” 寻常女子,见到虫蚁蛇蝎,早就吓得魂儿都没了,怎可能还像柳轻心这样,兴奋的想要研究? 姜嫂本能的打了个哆嗦,一万个想不明白,她家夫人怎就比她以前在军营里认识的那些铁血汉子,还铁血汉子,旁人见到恨不能一脚踩死的毒物,她家夫人倒好,非但不踩死,反倒要养起来,说是等到下了小的,用来搞什么科研,对,就是这个词儿,科研,反正,她是听不明白这些个,她家夫人嘴里时常冒出来的稀罕词儿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家夫人讲得是老家方言,还是因为她学问不够。 “回夫人的话,夫人吩咐让好好养着的那蝎子,今天早晨就喂过了,吃了足足有一两肉呢,吃完了就睡,跟个孩子似的。” 姜嫂本能的就把那习性贪睡的蝎子。形容成了婴儿,话说完了,便是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了她用一个小襁褓包了一只孩子那么大的蝎子,满脸笑容的抱给柳轻心的情景,顿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不迭的摇了摇头,把这可怕的想法儿。给摇晃了出去,“总之,夫人就只管放心罢,那只蝎子,现如今,好着的呢!” “嗯,一天三时的喂。要是长得大了。木筒放不下了,就给它换一只大的。” 蝎毒是一味用途很大的中药,在古代,通常都只能通过捕蝎人捕捉回来,晾晒干了,供给中药铺子使用,柳轻心也只是知道,蝎子是可以饲养的。但到底是要怎么养,她却是全无头绪。 因蝎子在古代里,是被冠以“毒物”恶名的,有形容品性恶劣凶狠女子的,大都说是蛇蝎心肠,所以……古代人不养蝎,家里有女儿的,更是连捕蝎的营生都不会做,不然。待将来女儿大了,要寻婆家。都是个麻烦…… 柳轻心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自然就不会有这许多的顾忌。她对这只毒性厉害,又不需要冬眠的蝎子,很是感兴趣,她觉得,若能把这蝎子养活了,再生出来小蝎子,以后再需要蝎毒来入药的时候,就不用头疼发愁了,毕竟,以老将军现如今下半身都不能活动了的情景,将来要用到蝎毒的时候,十成十不在少数。 良医坊的隔壁,干瘦男子在听到柳轻心跟姜嫂闲聊的话,说是把他之前丢过去,想要害死她,却失手了的蝎子,给养了起来,还打算用来下小的……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便不自觉的唇角上扬,从不会有任何表情变化,脸皮都像是僵硬了一样的脸上,这一刻,竟是也有了些微松动,宛若冰山初融。 “你这女人,可真是个奇葩,看来,我的决定很对,留你活着,比让你就莫名其妙的死了,有趣的多。” 干瘦男子自言自语的这么说了一句,听到隔壁院子里没了柳轻心与人说话的声音再传过来,便不再停留在院子里面,移步往后院方向走去,“能救活……我蝎子蛰过的人,你说,我若是把这事儿烧给我师父,他会不会被气得,从棺材里面,直接坐起来?” 没人给干瘦男子回答,他好像,也不需要什么人给他回答,他是杀手,从他四岁时候,被师父领入门中,就一直在被人教训,他注定一生寂寞,直到三年前,他接到了他师父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杀死他师父,取走象征门主身份的铁指环,成为新的门主,也就是那些少年们称呼他的,尊上。 他下手了,毫不犹豫,没觉得有半分为难,这是他们这一门人的传统和规矩,因为从很久之前,他师父让他磕头拜师的时候,就告诉了他,他,他的师父,所有人口中的“尊上”,是在为自己寻一条死路,他在这个只有双手染血的世上活得太久,厌倦却又不得解脱,他,是他的希望,是他归于黄土,再历轮回,开始新的生活的希望,愿,能得成全。 “或许,这人世,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坏,师父。” 干瘦男子轻轻的抿了一下唇瓣,回头,看向了自己这边跟良医坊之间的隔墙,就好像,能把那墙看透一般,“至少现在,我发现了她,就感觉……自己有了杀人之外的,另一个乐子一般……希望这乐子,不会消失太快……” 与干瘦男子住得只一墙之隔的柳轻心,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列为了“乐子”的位置,她甚至不知道,就在几天之前,她才刚刚与死擦肩,她很忙,在忙着调理自己的身子和照顾老将军夫妇,虽不用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但,只是研究和规划帮老夫人医病,就足足够耗费掉她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 这个冬天很要紧,成,则老夫人恢复健康,败,则姜如松从此失去娘亲。 她想象不出,一个像姜如松那样,在心性上还完全是个孩子的人,要是没了娘,会嚎啕大哭成什么样子,也不想亲见。 小宝的“百岁”转瞬即至,翎钧虽没能抽身回来,却使了人,给她和小宝都送来了玩意儿,小宝的,一条雪蚕丝织造的小毯子,用手摸起来,滑得像是在摸最上等的丝绸,给她的,是一对满翠的镯子。 柳轻心知道,在这个时代,这些东西的价值,都不是用“不菲”两字就能形容,收了之后,雪蚕丝制造的小毯子给小宝用了,满翠的一对镯子却没敢用,只小心的收进了她床头位置,压在枕头底下的一处暗格里面,打算留到以后,他来迎娶她的时候,再带到腕子上面,让他看个欢喜。 “三爷最近很忙,实在赶不回来看望夫人和小少爷,属下来的时候,他特意吩咐属下,让问问夫人这边,过年的时候,需不需要置办什么,如果有需要置办,这里又买不下的,他让人从帝都那里买了,给夫人送过来。” 被翎钧遣来送信的,还是那个魁梧的侍卫,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穿着铠甲,乘骑的马,是上次他回去时候,乘骑走的那一匹,脸上被信鹰使爪子挠的伤口,已基本恢复,除了在颜色上还比别处皮肤略浅,几乎看不出什么凹陷痕迹,可以说,是恢复的极好的,“三爷让转告夫人,姜如松已经得了陛下赐婚,得娶蓬莱公主为妾,陛下仁德,还赏了他四个宫女做通房丫头,估计再过几天,就该来跟他爹娘报喜了,让夫人在应对方面,全依他信中所嘱,万不可凭由心性,心善妄为。” “赐了公主给他当妾?还附赠四个宫女当通房丫头?” 魁梧侍卫的禀报,让柳轻心不由一愣,本能的咽了口唾沫,跟他反问了一句,以确定,自己是没有听错的。 这古代皇家的公主,不都是皇帝手里,用来拉拢重要臣子的砝码么? 就算这姜如松,也勉强能算是个重要臣子了,这……把公主赐给他当妾,又是几个意思? 莫说他家里是还没娶妻的,就是已经娶了正妻的,不也是该给个平妻的位分么?! 这隆庆皇帝,这……是要闹那般! “回夫人的话,的确是这样没错的,具体详情因由,属下也不知晓。” 许是被翎钧故意教训过了,亦可能是上次来时,在柳轻心这里丢了面子,没法儿再“硬气”的起来,这魁梧侍卫跟柳轻心说话的态度,已是变了个一百八十度,其间的恭敬之意,就是院子里没什么见识和学问的婆子们,都能看的出来,“君心向来不可妄测,陛下这么做,定是有他的道理。” “也是,君心难测,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求个平安喜乐,国泰民安,也就该知足了。” 柳轻心笑着答应了一声,便不再多问,翎钧做事,向来有他的分寸,什么事该告诉给她知道的,她不用问,他也会说,相反,她就是跟他哭,跟他闹,跟他满地打滚儿的撒着娇折腾,他也一准儿牙关紧锁,绝不吐露半字,当然,以她的脾气,也是绝不可能这么哭闹撒娇的,“哎,对了,今年是隆庆几年了?” “过了年,就是正正好的第六个年头了,夫人。” 身材魁梧的侍卫,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抽,对柳轻心自称“平头百姓”这事儿,颇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如果连她……三皇子翎钧的“娘子”,都能算是平头百姓的话,那,这大明的天下里,还有几个人,是能不算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瞧你也是个喜欢孩子的,怎不娶个媳妇儿,多生养几个呢?” 柳轻心不是个小气的娘,在她看来,旁人能喜欢小宝,那就是小宝的福气,没必要太过紧张,再说,初一也是翎钧的心腹,把小宝当“小祖宗”供着,尤嫌不够,哪还可能,会加害于他? “怎不想生!正妻一个,侧室两个,可这都整整两年了……唉!我这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怎就……” 抱着小宝又玩耍了一会儿,听奶娘跟柳轻心禀报,该给小宝喂奶了,初一便忙小心翼翼的把他归还了去,自己意犹未尽的又使劲儿瞧了一眼,直看着他被奶娘抱着,影子都消失在了西侧院的小门之后,才有些悻悻然的把目光收了回来,看向了柳轻心,“三爷常说夫人医术高明,改天……若是能得着运气,可好烦劳夫人,帮初一家里的三个婆娘……” “小宝还小,帝都,我是去不了的。” 知道初一是真喜欢孩子,想要孩子想的要命,柳轻心也是有些不忍了起来,稍加思考之后,便想出了一个两全的法子来,告诉给了初一,“你可以从帝都里请个大夫,帮她们都把下脉,然后,把脉相写下来,下回来时拿给我看,我看了脉相,大概就是能知道,是什么因有了。” “多谢夫人!” 听柳轻心应承自己,帮自己家里的那三个婆娘“瞧病”,初一顿时便觉得。他抱上自己孩子玩耍的愿望,不会太远了,不及柳轻心再说什么,就满心欢喜的跟她致谢起来,“不管是哪个!哪怕只能一个呢!哪个能怀上都行!是男是女,都行!” “瞧你急的,这么想当爹,怎不早找人瞧呢!” 柳轻心并不知道。皇宫里的那些御医都是些草包样的人物,在她想来,能入得了御医院的,怎么也得是高手里的高手才是……连同上次,翎钧跟她说,所有的御医试遍,也没一个能调制出跟她调制的油膏一样颜色的来。她也只当是那些御医。都被翎钧家里的兄长收买拉拢,想要致他于死地,而没往他们都是医术不精方面去想。 “那些草包!给人瞧个风寒,都能给人拖延成肺病,害人死命,让他们诊病?啧,那我八成儿得连三个媳妇儿都没了!” 对宫里御医的水平,初一可谓是半点儿嘴德都不留。杜康妃是个好人,虽然没能在先皇在的时候,留住先皇的心,让被封裕王的隆庆皇帝过上好日子,也没本事保护下翎钧,让他的童年,委屈的在西北的风沙里度过,但,却改变不了。她是个好人这事实。 在初一的概念里,好人。就该有好报,像杜康妃那样善良的好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好不容易等到的苦尽甘来里,在一群庸医的儿戏中断送性命。 “宫里的御医……医术都很差么?” 听初一这么评论宫里的御医,柳轻心也是一愣,愣过了之后,便是本能的想起了之前时候,翎钧跟她告诉的,所有御医,都没能配制出跟她配制的,颜色一样的药油来这事儿,“他们……” “听说,大明国刚有的时候,宫里御医的水平,都是挺高的,太祖皇帝怕这些御医们的秘方外传,就立下了规矩,让御医的职位,都是由子承父业的辈辈传承,不再广选。” 初一终究是跟在翎钧身边日久的人,对这些皇宫里的事情,多多少少的,也都知道一些,考虑到柳轻心是翎钧长子的亲娘,将来,早晚都是要去往帝都,经历这些事情的,便索性一股脑儿的都告诉给了她知道,以防等她去了,什么都不清楚,因为图省事儿,而在那些御医们的手里吃亏,害了小宝性命,“这样一来,那些御医们便都没了威胁,一辈辈子承父业的进宫做官,不精修医术,专学那些宫女太监们拍主子马屁,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时日长了,那些稍稍还点儿本事,却不会拍主子马屁的,也都被挤兑了出去,可不就成了全是草包?” “不精修医术,只学拍马屁?这样的大夫,不是谁敢用,就能害谁命的么!” 初一的话,让柳轻心当时就僵愣在了原地,难以置信的看了看他,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的,才是不自觉的,轻咽了一口唾沫,“那翎钧……自己在帝都那边,不是很危险么?” “三爷很少生病的,就是生病,也都至少外边医坊里的大夫瞧,而且,从不专用一个人,也从不让那给他瞧病的人知道他是谁。” 对翎钧的机智,初一的佩服,说是五体投地都不为过,他嘿嘿一笑,故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柳轻心能听到的声音,跟她交待了一句,让她放心,“帝都里的那些大医坊,整天给寻常百姓瞧病的,一点儿简单的头疼脑热,还是可以治好的,夫人不用担心,再说,现在还有了夫人……” “好罢,初一,我给你交待个事儿。” 柳轻心稍稍想了想,又看了初一一眼,便是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决定,“这是我跟你交待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你必须得答应我。” “夫人请讲。” 没想到柳轻心会突然这么跟自己说,初一颇有些不解拧起了眉头,在他想来,主子吩咐下人做事,从来都是不需要跟下人讲什么条件的,像柳轻心这样,跟他这么客气的,还真是让他颇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应答才好,“三爷说了,夫人的吩咐,就是他的吩咐,只要是夫人吩咐的,初一就要像听从他吩咐的一样,全心全力的去完成。” “以后,翎钧身上发生的危险,凡事让他受过伤的,不管是大伤小伤,都一定要告诉给我知道。” 柳轻心认真的跟初一说了这么一句,见他的脸上一下子就露出了为难来,忙又跟他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他的伤情,不是事情,不管他受了多重或者多轻的伤,你都告诉给我知道……我知道他受伤,我能治,我不担心,但若是……” “这事儿,初一可以答应夫人。” 柳轻心提的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她只是要知道翎钧受伤的消息,并不是让他受伤的事情本身,这事儿,于翎钧而言,可以说是件好事,就算翎钧不肯答应,他,初一,为了翎钧的安全,哪怕是招惹了他怒,也是一定要做的! “谢谢你,初一,有你的这个应承,我便能放心他了。” 听初一跟自己答应了请求,柳轻心也是高兴,她知道,翎钧不是出身寻常人家,虽然,他还没有主动的跟她说,他家里的情景,但……她在意的,压根儿就不是这个! 她只要他能安好,哪怕是让他跟她一起,在这名字都没有的小镇里面,安度余生,不慕富贵,不贪荣华,也是觉得甘之如饴的,她阻止不了他的心意,也不打算阻止,人各有志,她会一直在这里等他,他归来或不归来,她,都在这里,一如往昔。 “这是初一应该做的,夫人毋须致谢。” 初一颇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退开到旁边,没敢受柳轻心的那一下致谢之礼,“时候不早了,夫人,初一再不起程,明晨三爷出门儿之前,就该赶不回去了。” 初一离开的时候,骑了姜如松来时骑的那匹马,比不上“惊云”和“望月”,却也不至于差得太远,他估计了一下,这一路的跑回去,估计能差出半个时辰的脚程,总也不至于耽误了他明晨进城,护卫翎钧去上早朝的。 没有人发现,隔壁房子的屋顶上,干瘦男子坐在屋脊,半点儿不落的看完了他们说话的整个过程,在柳轻心把小宝塞给了初一抱着,小宝又呵呵笑着伸手去摸初一胡子和抓他的喉结的时候,那干瘦男子,也像是本能一般的,伸手,摸了摸自己完全没有胡子的下巴和有些突出的厉害的喉结。 小宝这个小家伙儿,也让他有了兴趣,他打算,等到了晚上的时候,使一点儿迷香,把小宝的奶娘给迷晕过去,他也偷偷的去把小宝给抱起来,像初一那样的,戳一戳,跟他玩耍一番,看看……他是不是见了自己,也一样不会哭! 遇上他,还没有哭的孩子,他是遇上过一个的,那孩子叫小月,是他几年前接的一单生意里的,那家要被灭门人家的孩子,那时,那孩子只有五岁,见到拿了刀子走近的他,既不畏惧的哭闹,也不跟他求饶,那孩子说,我知道你是坏人,你杀了我爹娘,我不怕你,你今天若不杀了我,来日,我有了本事,一定让你血债血偿。 正是这句话,让他放过了那孩子的性命,当时,他想的是,的确是该有这么一个人,在有朝一日,像他结束了他师父的寂寞那样,来给他致命的一刀,让他得意解脱,归于尘土,再不痛苦和无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改变 月黑风高,一个细细的人影灵巧的越过院墙,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到了良医坊的院子里面,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闲庭信步般得,慢悠悠的往西侧院的方向走去,途经院子正中,见院子里的几个花圃都空荡荡的,不禁微微一愣,在其中一个花圃的前面,站定了下来,伸手,抓了一把里面的泥土。 这花圃,是不久之前才刨过的,新土被翻上来,还没来得及干燥,就被冻住,成了拳头大的一块块土坷垃。 通常而言,翻刨花圃,都会选在土壤松软的时候,秋天或者春天,一来省事儿,二来,也方便施用底肥,像这样……难不成,是下面埋了什么东西? 杀手出身的人,大都讲究个“千里不留行”,好奇心重的人,往往等不到变成一个好杀手,就已经身首异处……这干瘦男子,明显是个好杀手,但,却是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遇到了柳轻心这个本该死于他手下的女人之后,突然就好奇心泛滥了起来,变得想要探知所有跟她有关的人,有关的事。 “明晚带上工具,再来探个究竟罢。” 干瘦男子自言自语了一句,把拿在自己手里的那块土坷垃丢回花坛里面,拍打了几下手,就继续往西侧院走去。 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是打算要干什么,就一定会先把那打算完成或放弃了,才再做旁的。今晚,他是来研究小宝那个不怕人的小娃儿的,看看他会不会在见了他之后,也像今天白天,被那个长得像狗熊一样粗壮的男人抱着那样,半点儿都不哭闹。 西侧院的厢房里,两个奶娘已经熟睡,小宝睡在他的小木床上。木床的左侧边木柱,紧贴着两个奶娘睡着的床榻,这样,若是他半夜醒来,饿了要吃奶,或者拉了尿了,哭声也能极快的被两个奶娘听见。尽早的起来。帮他收拾打点。 干瘦男子脚步极轻的进了厢房,从腰上摸出一根成年人拇指长纸筒,拔掉纸筒一端的纸帽,摒住呼吸的吹了两口气,就见那纸筒上冒出了红色,同时,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将这散发着清香的纸筒,在靠近两个熟睡奶娘鼻子的位置晃了晃。确保她们两人都吸入了足够的烟气,干瘦男子就收回了纸筒,把纸帽盖了回去,收回了腰间的一处暗兜里,去蜡烛旁边摸到了火石,打了一下,点亮了蜡烛。 蜡烛燃起,整个屋子里便都有了光亮,干瘦男子满意的走进小宝的木床。满心好奇的伸手,戳了戳正在熟睡的。他的小脸。 软。 像他极小时候,在庙会上吃过的。戳起来很是有趣。 戳。 再戳。 熟睡的小宝,终于被干瘦男子的好奇心打断了酣睡,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目光遇上自己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脸,小宝没像大部分孩子般得,害怕的嚎啕大哭,相反,他对这突然出现的,不是他奶娘的人,很有些兴趣。 “啊!” 小宝兴奋的叫了一声,伸开两只小手,就冲着干瘦男子所在的方向虚抓了起来,可怜,他们的距离有些远,他的手臂又不够长,他压根儿就碰不到干瘦男子半点儿。 “你不怕我?” 小宝的反应,让干瘦男子颇有些讶异,伸手,把他从木床上抱了起来,就感兴趣的跟他逗闹了起来,“一点儿都不怕?” 摸到了自己想要摸的,干瘦男子的脸,小宝顿时就跟兴奋了起来,两只乌黑的眼睛,也在这一刻,发出了明亮的光彩,“啊!” “你这小家伙儿,倒是有趣。” 从不喜被人近身的干瘦男子发觉,面对小宝的亲近,他竟是生不出半点儿的厌烦或者不悦来,就好像,能像这样……跟这个小家伙玩耍,远比他已经习惯了的寂寞,要有趣成千上万倍一般,“我抱你走,你给我当儿子,怎么样?” “啊!” 小宝才只是刚满百天的孩子,虽然,在不怕人这方面,已经完全可以达到两三岁孩子的程度了,但在心智方面,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就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能注意力集中的奶娃娃。 好比现在,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就是干瘦男子没有胡子的下巴和像是刀削出来般得,因为太瘦,而凸起的有些突兀的喉结。 “算了,还是等你再长大些罢,屁都不懂,就只会玩儿的小混蛋。” 自己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这要是以前,干瘦男子一准儿就会把这对他不敬的人给一刀砍成两截,但面对小宝,这个抱在怀里软绵绵,又对他满是好奇的小家伙,他却是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下不去手的,“来,叫爹。” “啊!” 什么都不懂的小宝,才懒得理会干瘦男子的要求,只挥舞着自己胖嘟嘟的小手,继续研究让他兴趣满满的,干瘦男子的下巴和脖子,大有不研究个清楚明白,就坚决不会答应放他离开一般。 “你这么笨,怎么给我当儿子,恩?” 让干瘦男子自己都觉得讶异的是,他从不会有音调,从不会表现喜怒哀乐的声音,竟是在跟小宝逗闹玩耍的这个时候,蓦地有了变化! 虽然,这变化很少,少得近乎微不足道,却是让干瘦男子忍不住大惊失色了起来,忙不迭的把小宝放回木床上面,吹熄蜡烛,就从屋子的窗户,落荒而逃…… 待纵身翻上屋顶,想要再移步前行,突然记起自己刚才走得太急,忘了关闭窗户,会让小宝染上风寒,就又咽了口唾沫,内心忐忑的回返去了靠近屋檐的位置,掰了屋檐上的一块冰凌,准准的砸上了窗户,把窗户砸得闭合了起来,才是放心的舒了口气,转身回去了他买下来的,良医坊隔壁的那处宅子。 杀手无情。 有了感情的杀手,要么归隐,金盆洗手的当个凡人,要么……死于妇人之仁,亡无葬身之地。 这是他师父领他回门里时,教给他的第一句话,他一直铭记于心。 只是,他做梦都没能想到,他当真会遇到这样,让他难以置信的可能,而引起这种可能的,还只是一个,才刚刚满了半天的孩子! 快步走进自己的屋子,干瘦男子一把抓起桌上的水壶,就嘴对着壶嘴的,咕嘟咕嘟的大口喝水起来。 他需要冷静。 需要好好的想想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段让他这人称“杀神”的人,难以启齿的诡异经历,真是让他全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妥当了! 叩叩叩一一 听到他归来的,是他手下的少年们,在一番商议之后,用抓阄的方式,抽出了一个人来跟他问询情况。 基于对干瘦男子的畏惧,这个“倒霉”的被抓阄出来的少年,话还未来得及问,就已被吓得浑身发抖了起来。 “说。” 放下自己手里,已经没了多少水的水壶,干瘦男子心情极其不爽,阴沉着声音,冲着门外应了一句。 干瘦男子的这一句问出,门外的十几个少年,顿时便都被吓得没了魂儿,扑通扑通,霎时间,就跪满了大半院子,匍伏在地上,浑身都抖得像是在筛糠的斗笠一般了,哪还敢吱声找死? 听到门外在自己的问话之后,一下子就没了动静儿,干瘦男子稍稍拧了下眉,拧身,缓步走到门前,一把揪开了门扇,朝着外边看了出去。 “都跪着作甚。” 没有小宝在身边玩闹,干瘦男子的语气也恢复寻常时候的冰冷,他环视了一圈儿跪在院子里的十几个少年,又拧了拧眉,“都不去练功,在这里跪着,是想讨打么。” 听口气,少年们便能确保,站在门里跟他们说话的这个,的确是他们的尊主不假,这才是稍稍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跟他拜过之后,逃也似的跑了。 练功。 他们都是杀手,要练的,自然是杀人越货的本事。 而要练习这些本事,最最关键的,就是眼力,毫无疑问,晚上,是练习眼力的最好时候。 目送着十几个少年,都消失在了夜色里,干瘦男子才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屋,或许,他是真的不适合再当杀手了……他来这里之前,遇上的那个老道士说的,可能,真的是对的罢…… 祥瑞现世,国将大兴,区区暮行之人,又岂能摘其首级,可笑,可笑。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老道士在看了他一眼之后,便自顾自的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出来,那时,他没有当真,只当是那老道士发了癫疯所致,现在看来…… 只是不知,那老道士所说的“祥瑞”,到底是指的谁,那个美得像是仙子临世的女人,还是那个……让人只是看了,就忍不住心生欢喜的孩子? 那孩子叫小宝,他听那女人,就是这么称呼那孩子的。 干瘦男子一边想着,一边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低头,看了看套在自己左手拇指上的铁指环,微微拧了下眉。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羽衣甘绯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一百零二章 消息 干瘦男子在桌子旁边,盯着他左手上的铁指环坐了整整一夜,仿佛整个人,都变成一尊雕像。 如果,他不在当杀手了,那,也就该给这个铁指环,重新找个主人,但……看他现如今手下的这些孩子,暂时,还真就找不出一个,能合适担当这重任的,当然,还有一点,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他还不想死。 确切的说,是他在见上了隔壁的那个女人和名唤小宝的孩子之后,就突然觉得,这世上,还有太多他不曾发现和经历的事情,还有许多他全不知晓的新鲜和乐子,在等着他去探寻,死,为时过早。 可是,门内规矩,杀死门主的人,才能从门主手里继承这铁指环,顺理成章的成为新的门主,直到下一个能杀死他的弟子出现。 这规矩,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从未被人质疑。 叩叩叩一一 门外,响起了极轻的敲门声,听得出,这敲门的人,是对他满怀畏惧的。 “说。” 干瘦男子深深的吸了口气,手扶桌面,慢慢的站起了身来,缓步去了屋门口,向里拉开了屋门,看向态度恭敬的跪在他门口,等着跟他答话的少年,“以后行恭礼就好,不要跪拜,这让旁人看了,会生疑。” “谨遵尊上吩咐。” 干瘦男子的话,对这些他手下的少年而言,像是比皇帝的圣旨,还要有威严许多。听他说,让自己更换礼仪,原本跪地的少年便忙不迭的爬起了身来,双手叠于胸前,态度恭敬的跟他行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恭礼,“启禀尊上,昨日来铺子里看热闹的那个隔壁家的婆子,又上门来了。说是奉了她家主子的吩咐,要来挑一辆咱们折价出售的马车回去,但如何应对,请尊主示下。” “告诉她,十两银子一辆,随便挑。” 干瘦男子稍稍想了一下,对这种小生意。生不出半点儿讨价还价的兴趣。索性那以前铺子的掌柜给他留下的这些车马,也都是白送,看着还碍眼,倒不如就痛快的处理出去,图个干净清闲,“她若是打算全要,就都按照八两一辆给她,总共二十辆。可以给她送去院子里面,帮忙摆放。” 一辆十成新的马车,市价通常在三十到五十两银子之间,九成的,也极少会低于二十五两,这一点,干瘦男子是大约知道的,只是在他想来,就算全把这些马车。都按照三十两一辆的卖了,也才不过六百两。他随便接单生意,杀个人。少说也能得一千两,而于他而言,杀个人,明显要比把这些废旧马车一辆辆的出手出去,要容易的多了。 对干瘦男子的话,来禀报的少年丝毫未生出半点儿疑惑,他跟在干瘦男子身边日久,对金银财帛的概念,也难免就跟他相类。 试想,一个月过手的零花儿,都不少于一万两银子的人,又怎可能会对区区几百两银子,斤斤计较! 少年领命而去,去前堂见了姜嫂,把干瘦男子的话,一字不差的都转达给了她听,见她先是讶异,又是惊喜,便本能的在心里庆幸,这些让他们头疼的马车,总算是能都有了下家! “这事儿,我回去跟夫人商议一下,听听夫人的意思!” 如此低廉的价格,让姜嫂想不心动都难,忙不迭的跟少年招呼了一声儿,就转身小跑着回了良医坊,“夫……” 刚打算要张口喊柳轻心,告诉这好消息给她知道,姜嫂便蓦地想起,柳轻心嗜睡晚起的习惯,忙不迭的使手捂住自己的嘴,没让后一个音儿,从她的嘴里蹦出来,把自己的整张脸,都一下子憋了个通红。 刚刚喂完马,从马厩的院子推了马粪出来,打算出去丢弃的车夫老王,一出院门,就一眼瞧见了自家婆娘双手捂嘴,憋的满脸通红的模样,微微一愣,忙不迭的放下推车,快步到了她的身边儿,紧张的跟她问了起来,“你没事儿罢,妮儿,哪里不舒服呢,还是……你,你该不会是有了罢?!” 想到不久之前,他们才行过房事,再见姜嫂,双手捂嘴,一脸通红,车夫老王顿时便兴奋的瞪大了眼睛! 他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了,姜嫂,也是差两岁四十,这要是……又能有一个小娃儿出来,他也可以算是半个晚年得子的大喜了! “尽瞎胡说!我这是把话硬憋了回去,堵得!我这眼瞧着,都要快四十的人,哪还能给你生的出娃来!” 狠狠的白了一眼自家没羞没臊的夫君,姜嫂嗔怪的使手推了他胸口一把,让他离自己远点儿,“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就往我身上粘,也不怕给人瞧见了笑话!远点儿!哎,我说你呢,你还往我身上蹭!” “怕什么呢,你是我老婆,我离你近点儿,有啥的了!” 车夫老王又往姜嫂身边儿凑了凑,见她懒得再推自己了,便得逞的腻在了她的身边儿,瞧她一副想要去跟柳轻心禀报,又怕误了她睡觉的发愁样子,便唇角微微一扬,笑嘻嘻的跟她问道,“你要找夫人干嘛的?瞧你这着急的样子!来,先给我说说!” “倒也不能算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隔壁家新盘下铺子来的掌柜,想要折价出手原本的马车,我瞧了一眼,都是八成新,九成新,说是若能全要了,只要八两银子一辆,总共二十辆,可以给送来家里。” 说到这里,姜嫂稍稍顿了顿,抬头,看向了车夫老王,“我是想着……咱爹娘来了这儿,都一直在吃夫人的,喝夫人的,用夫人的……就算咱爹是曾对老爷有恩的,咱也不能这么没脸没皮的心安理得享受,我想……留一辆最好的下来,给家里使用,其他那些马车,都送去马市,寻个好价钱卖了,兑些银子回来,交给夫人手里,也算是咱的一些心意……” “就这么点事儿,你也值当的去麻烦夫人!” 听姜嫂是在为这么点儿小事犹豫叫不叫醒柳轻心,车夫老王忍不住便笑了出来,伸出一根食指,朝着她的脑门儿上一戳,就告诉了她,接下来,该怎么办法儿,“去,把那些马车都买下来,一会儿,我直接就都送去马市,全都给你卖了去!等夫人醒了,你直接把银子交给她就得了!” 听自家夫君这么笃定,姜嫂也不再多想,忙点了点头,就又回转身,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跟车夫老王嘱咐了一句,“那你可快点儿把手上的事儿办完!隔壁家掌柜,是个爽利人儿,这么点儿小生意,一准儿很快就能买卖完!” 车夫老王答应了一声,麻利的回去又推起了车子,加快步伐,往门外走去。 这小镇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每天清晨,都有人沿街挨巷的收牲畜粪便,给家里田地积攒肥料,车夫老王跟那收粪的人熟悉,告诉他每三天可以上门来收一次,今天,正就是那人来收粪的日子。 收牲畜粪便的人姓杨,家里有三十多亩庄稼地,一年里,只是自己产的粮食,就足够让家里衣食无忧,还能略有结余。 当然,若这姓杨的,就是这样了,也没什么值得车夫老王客气的,重要的是,车夫老王从他的嘴里,总能打听的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嘿!老王!这儿呢!这儿呢!” 看到车夫老王推着车子从院子里出来,收粪的老杨忙摇晃着手,跟他招呼了起来,一边儿招呼,一边儿又揪了一把拉车毛驴的嚼子,让驴车跟他一起,往车夫老王的身边儿凑近了过去,“你家这是养了多少马呐!三天就是一大车!” “我家老爷是个稀罕马的,上回去了一趟马市,就招呼回十几匹来,怕我忙不过来,委屈了他的马,就把木匠老张也雇了来,老张那人勤快,有他给我帮忙,也还算清闲。” 车夫老王笑着跟收粪老杨答应了一声儿,就把推车在他的驴车前面停了下来,捞起了自己放在车边儿的铲子,就帮他往驴车上铲起了粪来,“你最近都忙活些什么呢?江南大营那边儿,还就你一个人去收粪?” “这种下三滥的活儿,旁人谁干呐!” 收粪老杨答了车夫老王一句,就从自己的驴车上捞起了铲子,也开始往驴车上铲粪起来,“你不说江南大营,我还想不起自己腰疼来,你这一说呐,唉……可真真是要人命的很呐!” “腰疼?怎还腰疼了呢?人家都得老寒腿,你这看着不过瘾,还给自己折腾上了个老寒腰玩玩儿?!” 低头,看了一眼收粪老杨的腰,见不像是受过伤的,车夫老王便故意用调侃的口气,跟他“打趣”了一句。 “哪儿呢!你这老东西,尽会咒我!我这是前阵子,累他娘死了的!” 收粪老杨一边说着,一边踢了踢自己的腿,让自己因为天冷,而稍稍有些僵硬了的腿,恢复了些许灵便,“前阵子,也不知江南大营里闹了什么幺蛾子,马一下子死了十几匹,我去拉粪,硬是被那马监给抓了壮丁,帮他们在军营外边,刨了三个大坑,才把那些死马,都给埋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脑瘤疗法 杜康妃,隆庆皇帝的生母,嘉靖皇帝的妃子之一,因为人正直,不善宫廷争斗,而失宠于嘉靖皇帝,生下隆庆皇帝之后的第三年,就被嘉靖皇帝打入冷宫,至嘉靖三十三年的时候,更是被谣传病重不治而亡,以“荣淑康妃”的谥号,被葬于金山,大臣请奏,求嘉靖皇帝准许隆庆皇帝为生母服丧三年,都没得允许。 当然,真正的情形,却并不是如此。 嘉靖三十三年,杜康妃的确是在冷宫里染了重病,眼见着就要不行了,于理,作为他夫君的嘉靖皇帝,该顾念一下昔日情分,遣一个御医前往,帮她瞧病。 但彼时情景却是,嘉靖皇帝的另一个妃子,闫妃,刚被诊出了有孕,嘉靖皇帝大喜过望,把所有的御医都唤去了闫妃那里会诊,并全不顾及杜康妃的性命垂危,责人火速将她遣送出宫,送往金山,以防,给他爱妃闫氏肚子里的孩子,带来晦气。 金山,是众所周知的埋葬不能与皇帝同葬的妃嫔处所。 嘉靖皇帝让人把杜康妃送去金山,无疑是等于宣布,让她在那里等死。 然而,人各有命,富贵在天。 在冷宫里病得一塌糊涂,眼看就要死了的杜康妃,到了金山之后,竟是在全无大夫诊治的情况下,突然就好转了起来,因皇帝已当她是个死人的,草草的封了谥号,无法再回返宫里的她,就索性在金山脚下的一处茅草小屋里。安于平淡的居住了下来,这一住,就一直住到嘉靖皇帝驾崩,隆庆皇帝即位。 隆庆皇帝虽然孝敬杜康妃这个生母,却迫于谏官压力,不敢打破她“已死”的“事实”,只得先封了她一个孝恪太后的名分,偷偷的将她接回了皇宫。安置在了一处离自己寝宫接近的宫殿暂住,然后,一边儿使人在她昔日住过的宫殿基础上建设新的宫殿,一边儿着手说服一众谏官,为她未死的这事正名。 然而,杜康妃,也就是孝恪太后并没有得她儿子正名这样的福气。在新落成的宫殿里住了没多久。就突然得了风寒,并从此,一病不起,直至后来,撒手人寰。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但却没有哪个史官,敢提笔修正旧志。隆庆皇帝闹腾了一会儿,没说服得了谏官们,也只得作罢。 如今,这隆庆皇帝当年为给孝恪太后装饰新宫殿而打造的金树叶子突然现世……若是传到了隆庆皇帝耳朵里…… 这事儿,不能不报。 报了,怕又将是一片血流成河。 老将军犹豫了半天,末了,深深的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了门口方向,“此事。关系重大,妮儿。你去把夫人请来,老夫跟她问问,她对此事,是怎么个看法。” “可这会儿……夫人该是还没起身的呢……夫人她……” 老将军的吩咐,让姜嫂颇有些为难,她了解柳轻心的习惯,知她睡不够就起身,一准儿会心情不好,还一整天都没精神,可这事儿……又是个大事,说的晚了,耽误了,又不是她能担待的起,“要不……” “要不什么要不!让你去叫,就赶紧去叫!这可是关系到了陛下,关系到了孝恪太后的大事儿!要是耽误了,给咱们每人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听姜嫂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着会不会耽误了柳轻心睡觉,老将军顿时便拧紧起了眉头,冲着她大喝一句,就要发火,“现如今,收留咱们的可是轻心丫头,你这妮子,是想连累的她,也跟着咱们倒霉么!” 被老将军这么一吼,姜嫂先是一愣,继而,便忙不迭的小跑着出了门去,往柳轻心住的后院正屋方向跑去。 柳轻心可是对他们一家雪中送炭的大恩人,若是有什么闪失,她就是一巴掌一巴掌的抽死了自己,也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去! 很快,睡得迷迷瞪瞪的柳轻心便被姜嫂给吵醒了起来,拧眉,看向她的圆脸,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是给眼睛对上了焦距,看清楚了是她。 姜嫂是个懂事的人,这一点,柳轻心再清楚不过,她知道,姜嫂若不是当真有着急的事情,一准儿不会在这大清早儿的,来打搅自己休息,这会儿,她既然是来了,那就绝对是,需要自己必须要起身来的要紧事情。 “什么事呐,姜嫂?” 柳轻心一边跟姜嫂问着,一边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让自己能稍稍有精神一些,这些时日的调理,已经让她的低血糖好了不少,早晨起床,已经不再跟以前似的,那么艰难,那么容易动气了,“这是……什么时辰了?” “老将军说,这事儿很大,需要尽快跟夫人商议,来不及等到夫人睡醒起身,奴婢嘴笨,知晓的事情也不多,说不明白。” 姜嫂一边答应着,一边伸手出来,扶了柳轻心一把,见她坐稳当了,又忙从旁边拎了衣裳过来,给她披在了身上,“听老将军的意思,像是跟几年前的一起劫持官府金贵物品有关,那金贵物品,是当今陛下,要送给已故的太后娘娘,为她老人家妆点寝宫用的,因被匪徒劫了,没能及时奉上,为此,可没少动用人力物力搜寻抓捕,彼时……说是闹的大明朝上下鸡飞狗跳,都不为过的……” “那金贵物品,是找到了?” 听姜嫂这么一说,柳轻心便是明白了这事情的要紧,顿时睡意全无,忙不迭的穿衣下榻起来,“该不会,是在咱家里找到的罢?!” 一切跟皇家牵扯上关系的事情,都不会是小事,尤其是,像隆庆皇帝这样,要用来给自己母亲尽孝的玩意儿。 她曾在一本古医典籍上看到过,关于隆庆皇帝母亲的记载,说是她并没像正史记载的那样,在嘉靖三十三年的春天亡故。 医典记载,当时,因心情长期抑郁,脑子里长了瘤子的杜康妃,被嘉靖皇帝打着“晦气沾身,易使嗣夭”的旗号,火速送往金山等死……却是恰巧就遇上,在金山脚下“照看陵寝”的小太监,是曾得过她关照,又记了她恩情的,没像对待其他被送往金山等死的妃子一样,直接将没死的她钉进棺材里活埋,而是留了她一条生路,打算等她寿终正寝了,再为她收尸…… 杜康妃病得很重,几乎已经到了过了今天,就未必会有明天的程度,金山脚下,又是只有一处给“送尸人”暂住的小屋,那小太监酌量一番,就把她安置在了那小屋里的床榻之上,见没有枕的,又顺手从旁边捧了一堆之前来的人吃完乱丢的干橘子皮到床榻上码放起来,上面盖了一条帕子,给她当枕头使用。 可令小太监讶异的是,看起来奄奄一息的杜康妃,非但没死,还就那么一天天残喘,一天天熬着的活了过来! 在床榻上枕着橘子皮,盖着破棉被,吃糠咽菜的过了三个月的杜康妃,非但不像刚来时似的痛苦难受,而且,还慢慢的褪去了脸上的苍白,到末了,更是能下地走路,恢复如常了! 那时,嘉靖皇帝已经封了杜康妃谥号,在名义上,她已经是个死人,自然不可能再回皇宫里去,而她,也是对嘉靖皇帝死了心,全不想再见到嘉庆皇帝那薄情之人了。 金山脚下的小茅屋,杜康妃一住就是许多年,那曾得恩于她,还歪打正着的“救”了她性命的小太监,也没敢把她又活了的这事儿禀告旁人,直到后来,隆庆皇帝登基,御驾亲至金山为杜康妃祭奠,才是知道,他以为早死了许多年的娘亲,其实,还在金山脚下,好好儿的活着! 有“奇迹”发生的地方,就少不了医者的脚步,一些听闻了这稀奇事情的医者,便成群的集聚到了金山脚下的这处小屋,一番研究探讨之后,就寻着医理得出了结论……杜康妃的脑瘤得以治愈,全该归功于那些,被用来给她当枕头的干橘子皮! 也正是从那以后,通过枕用陈皮,来医治脑瘤的疗法,才开始在诸多行医家族之中流传开来,在后世的一些医者的尝试之下,更是发现,这枕用陈皮的疗法,非但可以用来医治脑瘤,对脑内梗塞,也有令人欣喜的效果! 说着话的档儿,柳轻心已经穿好衣裳,披上了姜嫂为她拿来的斗篷,准备出门。 听姜嫂说,那东西,是车夫老王觉得可疑,使了三十两银子,从外人那里交换回来的,柳轻心先是拧了下眉,然后,便加快了出门的步伐。 车夫老王不是个胡闹的人,不会莫名其妙的,就突然跟人换东西回来,这事儿,八成儿是跟江南大营有关,或者,跟老将军夫妇有关的! 柳轻心走进东厢的时候,老将军夫妇和车夫老王已在焦急等待,见她来了,忙伸手招呼她,快快的到近前里说话,从三人凝重的表情来看,该是大约对这所得之物的来源,有些几分推断。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辈分名讳 老将军夫妇和车夫老王的猜测,颇有些出乎了柳轻心的意料,他们认为,几年前,劫持了皇家车队,把隆庆皇帝特意使人打造,要用来给杜康妃妆点新寝宫的金树叶子给“劫持”了的人,压根儿就是监守自盗,主事之人,不是大皇子朱翊釴,就是大皇子朱翊釴的娘舅,当时的押运官,李行风! 老将军的话,让柳轻心微微一愣,朱翊釴,大皇子……古代人都讲究个辈分,生为男子,是个什么辈分,就要在自己名字里加这个字进去,大皇子叫朱翊釴,是个“翎”字辈,那翎钧,又是什么人? 古代人不都讲究个避讳么? 翎钧他……难道不需要? 他到底是姓翎名钧,还是……就跟这大皇子,跟大明朝的皇家,有那么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需要跟着这些这些个皇子皇孙们,一起排列辈分? 柳轻心觉得,自己的心情颇有些沉重,尤其是对后一种的猜测,更是让她有了些紧张和惶恐,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翎钧其实是姓朱,名唤翎钧的话,那……他对她所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 若是旁人,柳轻心定是不会介意这许多的,可这人是翎钧,她也倾心于他,想要跟他白头到老的那人,可就有些…… “轻心丫头?你想什么呢?吓坏了?” 见柳轻心突然就盯着自己发起了呆来,老将军不禁一愣。伸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唤她回神儿,“你没事儿罢?” “没,没事儿,老将军,就是听你老人家说这事儿,听得悬乎。有些懵懵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被老将军这么一唤,柳轻心顿时便回过了神儿来,忙不迭的答应了他一声,就跟他又回复了起来,“这东西……的确是当今陛下当年使人做的那批么?该不会……只是样子相似,其实……” “你瞧这金树叶的叶柄。看到上面刻了什么罢?孝恪。这可是已故太后娘娘的谥号!除了当今圣上,谁有胆子瞎刻!” 见柳轻心不信自己说了,老将军忙指着金树叶子的叶柄位置,给她解释了起来,“这是要用来给孝恪太后妆点新居用的,总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拟挂于各殿檐角,待风来之时。就能发出悦耳声响的!而且,这雕工,也是十成十出自江南翁家的压金秘技,旁人,绝不可能仿造的出来的!” “老将军这般笃定……那,可有打算,要如何把这事儿,禀报陛下知晓?” 寻着老将军所指的方向看去,柳轻心果然在那金叶子的叶柄位置。发现了微微凸起的“孝恪”二字,心下。顿时就更七上八下了起来。 皇家无小事。 在古代,但凡是牵扯上了皇家的。就都只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轻则风声鹤唳,重则血流成河。 但若是知情不报…… 罪过就是更大! “你给翎钧写封信去罢,跟他说说这事儿,看他怎么个想法,他毕竟……更见多识广些!” 见柳轻心并不似自己所想的一般,满是欢喜的就提出,把这事儿告诉给翎钧知晓,老将军的眉头稍稍紧了紧,对她的认可,也是比之前时候,更高了不少。 这女人很聪明。 跟翎钧那小子,还真是般配。 老将军这样想着,便又张了嘴,跟柳轻心“提点”了这么一句,“如果,那批东西,的确是像老夫猜测的那样,是落在了大皇子朱翊釴手里,翎钧那小子还不知情的话,就该很是危险了!” “好,我这就去给他写信,信鹰在家里,该是能很快送到的。” 听老将军说,翎钧可能会有危险,柳轻心顿时便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给揪扯了一把似的难受了起来,顾不上再多想他的身份,就快步转身,出了门去。 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首先,他是她的翎钧,她家小宝……名义上的爹爹! 她得先保证了他的安全,然后,再慢慢儿跟他问询他身份的事情,她还是愿意相信他,那个跟她笑,跟她闹,跟她许诺,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小宝的“亲爹”,都是会给她未来,给她明媒正娶,跟她一生相伴的人! 因为着急,柳轻心的字写得有些歪扭,让车夫老王放走了信鹰之后,她更是看着,已经全没了信鹰踪迹的天空,茫然发呆了起来。 有些事,她只能跟翎钧问询,有些疑惑,只有翎钧,能帮她解开,而如今,她能做的,就只剩了等。 …… 远在帝都,正忙的一塌糊涂的翎钧,突然听手下禀报,说有信鹰给他送来了信件,便忙把手里的事情交给了侍卫十五,自己快步去了鹰舍。 翎钧的府邸,是帝都之中,除了皇家之外,唯一有鹰舍的一处,这些信鹰,也大都是由他自己捕获,自己驯养而成,负责照看的鹰舍的人,只负责打扫和饲喂,驯养一事,全不敢插手半点儿。 当然,也正是因为这样,翎钧的信件,鲜少能被人拆阅,那些信鹰,除了他使初一给柳轻心送去了的那只之外,旁人,都难近身。 打开信鹰腿上的竹筒,拿出里面的几张白纸,翎钧的脸上,本能的溢出了一丝笑意,就好像,这几张什么都没写的白纸,便是他在这里终日操劳之后……唯一能得的一分欢喜,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替代。 翎钧治府甚严,身边下人都坚信不疑,凡事他做的事情,一准儿是有道理的,即便现在,他在掐着几张没字的白纸傻笑,也是一样,为敢做半点儿怀疑。 “初一,你去一趟城西,到三食斋买些甜味的点心回来,越快越好。” 在柳轻心那里住了一月有余,翎钧也喜欢上了吃甜食,尤其是在看柳轻心给他写来的信件时候,就更是觉得,一边儿吃甜食,一边儿细读,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多买些,分成两包,一会儿给夫人送一包去尝尝。” 翎钧想的是,自己读完了信,就给柳轻心回信,让初一给她送去。 那家名唤三食斋的铺子,点心做的很是可口,他上回吃过一回,就觉得,该带些去给她也尝尝,只可惜,那日他是写完了信,才遣人去买的,那点心铺子生意太好,所有的点心都卖了个干净,没法儿捎带了。 这回,他自然就长了记性,一气儿让人多买下,一会儿让初一去送回信的时候,就一并给她带上。 这一次,柳轻心是着急跟翎钧陈述事情梗概,没把信写得很长,但翎钧在认真的看完了她所写的信之后,却是蓦地黑下了脸来。 她已经从老将军夫妇那里得知了朱翊釴这个存在,那么,以她的聪明,定然就会猜到,他也是跟朱翊釴平辈的皇子或者世子,看她写信给他的这口气,完全就是一副公事公办,全没半点儿“私情”的你侬我侬,翎钧顿时便觉得……他跟柳轻心隐瞒了身份的这事儿,要不好跟她解释了! 她不是个小气的女人,但,也得分跟谁,他可不希望,他就成了那个,让她变得“小气”的人! “十五!十五!” 想到这里,翎钧顿时便紧张了,忙不迭的唤了冲着门外唤了一声,把信丢进了火盆里烧掉,就开始忙活着给自己穿戴起来,“给我备马!我要出门去!你去找父皇身边的小英子,让他转告父皇,老将军那边发现了不得了的大事,我要先行前往,去一探究竟,稍后,就给他回信来!” 骑了“惊云”出门,翎钧策马扬鞭,便直奔帝都南门而去。 老将军夫妇发现多年前被劫的金树叶子,固然是个要紧的大事,但,于现在的他而言,柳轻心的想法和心情,可是远比这“案子”,更加不得了! “案子”有了线索,什么时候探查,都没什么要紧,但媳妇儿,若是惹恼了,不要他了,他可再去哪里找寻? 他知道,柳轻心就是那种想要藏匿,他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寻到的女人,稍有不慎,他……就极有可能,再也见不上了她这未过门的娘子! 初一买了点心回来,却听十五跟他说,翎钧在看了信之后,就满脸惊恐的出了门去,吩咐他回来之后,尽快带上信鹰,乘骑快马,往那边儿去追赶他,先是一懵,紧接着,回过了神儿来,便忙应承一声,一手拎着两包点心,就直奔鹰舍和马厩的方向而去。 能让翎钧紧张成这样,那边儿,一准儿是出了大事儿,只是……他还不敢确定,这出了事儿的,到底是柳轻心那“夫人”,还是小宝那“小少爷”! 反正,不管是哪个,他都是不希望出事的,就对了! 侍卫十五并不知道有柳轻心和小宝的存在,只看着他家“三爷”风风火火的出了门去不说,连初一这个向来做事沉稳的家伙,也露出了讶异惊恐神色,心下一滞,忙不迭的收好了自己手里没做完的事情,也去往马厩,套马进宫而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到达 翎钧的马术明显要比初一好了很多,再加上“惊云”跟他也是亲近,知他着急,就尽可能的快跑,帮他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他从帝都到小镇,竟是比初一乘骑“惊云”的时候,要快了一个多时辰。 亥时末,晚饭都没吃,一身疲惫的到了良医坊院门口的翎钧,见里面还亮着灯火,才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门上的铜环。 “谁呐?” 大半夜的听人拍门,总不是什么喜庆事儿,刚刚伺候了老将军夫妇歇息,从东厢里走了出来的姜嫂,在听到铜环响起的时候,本能的,便有些对来人嫌弃了起来,“这大半夜的……” “我。”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感觉不到饿和累,这会儿,得知柳轻心还好好儿的在这里,没有丢下他逃跑,翎钧也是松了一口儿,而这一口气松了,自然,也就感觉到了体力不支,连声音里,都带出了沙哑。 他终究是大病初愈的人,身子未来得及恢复完整,这一路的紧张加劳累,怎还能吃得住劲儿? 这一句应完,当下便膝盖一软,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听到门外是翎钧的声音,姜嫂先是一愣,继而,便忙不迭的跑去了门口,给他打开了门来,见他一手抓着“惊云”的缰绳,脸色苍白的坐倒在地上,本能的,便紧张了起来,转身,就冲着院子里面,大喊了一句。“老王!老王!你赶紧来的!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听姜嫂的声音里满是紧张,正在给马匹加夜料的车夫老王,丢下手里的簸箕,一个蹦儿的就从马厩所在的那个院子里冲了出来,见翎钧正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忙不迭的上前去,把他给扶了起来。“老爷,你,你没事罢?脸色怎差成这样的?” 车夫老王扶着翎钧往院子里走,扭头,看了一眼姜嫂,见她还傻愣愣的没回过神儿来,只顾着要去牵马进门来。气得一拧眉。就冲着大吼了起来,“你这不长眼的婆娘!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马作甚!没见老爷身子不好着呢么!还不赶紧去唤夫人!” “哦,哦,我,我这就去!” 被车夫老王这么一吼,原本正忙着牵“惊云”进门来的姜嫂,便回过了神儿来,急急的答应了一声儿。关上大门,就朝着柳轻心所在的后院里跑去,“夫人!夫人!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你快来看看呐,老爷,老爷他像是又身子不舒服了!” 刚刚换了衣裳躺下,准备要吹蜡烛睡觉的柳轻心,听到姜嫂跟她喊,翎钧回来了,还身子不舒服了。一个激灵,就没了睡意。忙不迭的起身,一边儿往自己身上套衣裳。一边儿往门口走去。 虽然这时代的衣裳穿起来麻烦,但对她这会找省事儿办法的,却是半点儿都不为难,脱得时候只解领扣的抹下来,等到穿了,直接从头套上,再系上领扣,就是完事儿,人走到门口,衣裳也穿了个差不多,鞋子虽还没来得及提上后跟儿,却已是没什么伤大雅的了。 “快!快!把他扶进来,放到软榻上去!” 远远的见着翎钧脸色苍白,柳轻心便是觉得,心里微微一疼,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就忙回转了身,快步去了软榻旁边,把软榻上来不及收拾的一应东西,全都用手臂扫到了地上,给他腾出了地方,“姜嫂,你去趟厨房,让厨娘先煮些参茶来!” 车夫老王费劲巴拉的把翎钧放到了软榻上面,帮柳轻心一起,给他盖上了被子,就识相的退了出去,把地方让给了他们“夫妻”俩。 “手伸出来!” 给了翎钧这全不知珍惜自己的人一个大白眼,柳轻心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的冲他“怒吼”了一句,“嫌自己的命太长了,活得腻歪是罢?回去之前,我怎么嘱咐你的?说没说让你好好照顾自己?你就把自己给照顾成这样儿?!盯着我干嘛!还不赶紧告诉我,你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了!” “饿了。” 被柳轻心这么一吼,翎钧非但没生气,反倒是开心的笑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趁着她没留神儿,就把她拖进了自己的怀里,紧紧的箍了起来,“轻心,你可吓死我了,我可真害怕,怕自己赶来的晚了,你就不见了,丢下我,不要我了……你在这里,真好,真好……” “饿……了?” 被翎钧这么偷袭,柳轻心瞬间就懵了,听他这紧张不行的跟自己说话,又是怕自己走了,又是怕自己不要他了的,联系着他开头说的……最初的一会儿滞愣之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全部意思,“你,你的意思是说,怕来得晚了,我就走了,所以,这一路赶过来,都没吃东西的意思?!” “恩,没吃,你摸摸,肚子还咕咕响呢。” 见柳轻心只是心疼的责备自己,而不是先跟自己追究,自己跟她隐瞒了身份的这事儿,翎钧便是松了口气,抓了她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就跟她装起了可怜来,“我瞧你这秀色可餐的,要不,先让我咬一口,缓解一下?” “色胚!登徒子!都成这样了,还有心思跟我没正形!” 挣扎着从翎钧的怀里出来,摸了他的脉,确准了他是没什么大碍,只是饿坏了,才这样脸色苍白的,柳轻心便是松了口气,转身下了软榻,就直往门口而去,“王嫂!王嫂!去告诉一声儿厨房,尽快的给老爷做些吃的来,他赶了大半天的路,饭都没吃,饿着了!” 跟婆子王嫂交待过了以后,柳轻心便回转身,又到了翎钧躺着的软榻旁边,侧身,在软榻的沿儿上坐了,就冲着他扬了扬眉,示意他有什么要跟自己“交待”的,就尽快“交待”,不然……等她跟他问出来,可就不是只挨顿收拾的事儿了! 见柳轻心给自己“坦白从宽”的机会,而不是直接就跟自己闹,翎钧刚才还在半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松快了不少,忙不迭的拉住她的手,想让她近前一点儿来,自己再跟她告诉,见她不依,只得自己妥协,扭着身子往她旁边里凑了凑。 跟柳轻心,翎钧如实的交待了自己大明朝三皇子的身份,当然,之前他跟她说的那些,除了没告知身份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十成十的真事儿,绝没跟她说半句谎的这“优点”,也有适时的跟她告诉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跟你说……我曾去过你家里,劝你爹娘给你悔婚这事儿,你会猜到是我,没想到……你竟是之前从马上摔了下来的那次,会让你连这个都忘了……” 说到这里,翎钧小心翼翼的又瞧了柳轻心一眼,见她只是眉梢微扬,兴趣盎然的还盯着自己看,让自己接着说,别停下,只得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跟她继续坦白交待了起来,“我承认,开始的时候,我是在怀疑……怀疑你其实是记得我是谁,只是故意装作忘了,给自己避免麻烦的,但……但到了后来,我发现,你是真的完全记不得我了,真的跟以前时候的你,全不一样了,再……再想跟你交待的时候,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了的……你,你记得我画给你的那个符号罢?那是大明朝皇族的徽记,只有大明朝的皇族子弟,才有资格在长命锁上刻的,我……” “说重点。” 柳轻心装得一副什么都知晓,就等着翎钧“坦白从宽”,再决定要不要“饶了他”的模样,其实,心里面,却是半点儿的底气都没有的。 翎钧的身份,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 她原本以为,他至多也就是个什么王爷家的世子,祖上有皇室血脉,才顺着皇族辈分叫的……却是做梦都没料到,他,他竟是隆庆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如今大明朝的三皇子! 等等。 三皇子。 史料上是不是说……隆庆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在他死后,继承了大明朝的皇位,成为了明朝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的一个皇帝? 这家伙,这家伙竟是……竟是以后的万历皇帝?! 这…… 想到这里,柳轻心本能的咽了一口唾沫,抬头,又打量了一番,半躺在她面前,一副死皮赖脸模样的翎钧,毫不犹豫的就信了,如果是这混蛋当皇帝的话,几十年不上朝什么的,绝对不能算是值当稀奇的事儿! 史书评价,明亡于万历。 依着她看来,如果,真是这怎么看都不着调的家伙当了皇帝,这大明朝没直接就亡在了他手里,那都是他老朱家的祖宗积了德了! “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打算娶你的,轻心。” 全不知柳轻心还想知道什么翎钧,瞧着她“高深莫测”的脸色,顿时就更慌了起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揪了揪她的衣袖,跟她求告讨饶了起来,“轻心,我的好娘子,我是真的把所有事儿都告诉你了,轻心,半点儿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你想知道,我还没说的了……要不,要不你还是直接跟我问罢,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准儿,一准儿都告诉你知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计“谋”? 听翎钧说,手因为一路骑马过来,还冷得僵硬,柳轻心顿时便紧张了起来,全忘了刚才时候,他跟自己十指相扣的时候,手是暖的这事儿,忙不迭的上前,抓起他的手,就帮他按揉了起来。 手长期处于僵冷状态,可是会造成坏死的,翎钧都进来这么久了,手还没暖过来,这,这若是留下什么不好的后遗症,以后,她,她可怎么…… 见柳轻心一脸紧张的又回到了自己身边来,还一边给自己按揉手指,一边紧张的瞧自己表情,翎钧顿时便开心了起来,伸了另一只手,再一次把“自投罗网”的她抱紧在了怀里,就嘿嘿坏笑着,伸了自己的手,在她面前抓握了起来。 “我哄你呢!瞧你紧张的!” 见柳轻心只盯着自己的手发愣,全不知挣扎反抗自己的偷袭,翎钧才是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是真的吓到她了,忙轻轻的摇了摇她,唤她回神儿,“轻心?你没事儿罢?我这是……” “你这是咸猪手。” 伸手,拍了一下儿翎钧在自己面前抓握的手,柳轻心只觉得,自己跟他这时而正经,时而又孩子气的人,真心是生不起半点儿的气来,“再敢吓我,当心我给把你这咸猪手剁掉,扔进锅里去清蒸了!” “我这皮糙肉厚的,哪能好吃啊?要吃,也得吃你这细皮嫩肉,秀色可餐的!” 翎钧笑着勾了下唇角,趁着柳轻心跟自己说话。全没留神儿的档儿,抓起她的手来,送到自己唇边,就狠狠的亲了一口,发出了一声儿响亮的响动,“啧,果然是可口的很,吃多少回。都不会厌的!” 婆子王嫂奉了柳轻心的吩咐,去厨房给翎钧拿吃的来充饥,敲门进入,恰巧,就看见了这一幕足以“晃瞎人眼”的情景,尴尬的脸色一红,忙不迭的咳嗽一声儿。提醒他们两人。有了她这个外人在场,有些事儿……是不是该适当收敛…… 翎钧是习武的人,于理,王嫂这种全不会武技的下人进来,早该能听到脚步声儿,可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柳轻心身上,哪还有多余的。来关注其他? 这会儿,突然听了婆子王嫂咳嗽,才是蓦地发现,这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个人来! 当然,面对王嫂的存在,翎钧表现的相当淡定。 最显而易见的表现就是,他压根儿就不打算要放开被他抱紧在怀里了的柳轻心。 “先放在桌子上罢。我还不是很饿,一会儿再吃。” 翎钧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冲着婆子王嫂答应了一声儿。全不顾被他抱紧在怀里的柳轻心,这会儿。已被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根地缝儿钻进去才好,“还有什么事儿么?” “回老爷的话,没什么事儿了。” 婆子王嫂能被柳轻心留在后院里伺候,自不可能是个没眼神儿的,在第一眼不慎看到了两人的情景之后,下一刻,就毫不犹豫的低垂下了头去,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了起来,“老老爷和老夫人已经睡下,不知……老爷需不需要奴婢去跟他们二老,通传一声回来的消息?” “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也不晚,他们二老都年纪大了,可禁不起这大半夜的折腾。” 翎钧稍稍想了一下,对比了一下金树叶子一事跟自己现在美人在怀的状态,半点儿都不为难的决定,把那几年前就丢失了的东西,再推后半天研究,现在,还是继续跟柳轻心“谈心”,更加重要。 反正,那东西就在老将军手里呢,长不了腿儿跑,也长不出翅儿飞,好几年都过了,多等半天,还就能没了不成? 而被他抱紧在了怀里柳轻心嘛……可是他好不容易才“骗”过来的! 在他想好下一次,要怎么把她骗过来身边,再这般享受美人在怀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是,谨遵老爷吩咐。” 婆子王嫂懂事儿的答应了一声,就把手里的木制托盘放到了自己旁边不远的桌子上面,头也不抬的跟两人又行了个礼,转身快步出了门去。 非礼勿视。 她还想在这院子里继续做事呢,才不会不长眼色的做那不该出声儿“铜铃铛”! 目送走了婆子王嫂离开,翎钧便一脸坏笑的又看向了被他箍紧在了怀里,刚才挣扎了半天,也没能逃脱出去的柳轻心,故意使坏的跟她逗道,“娘子,刚才可有外人呢,你那般瞎动,被人误会了咱们在……咳,可如何是好呢!恩,还好我反应够快,把你给抱紧了,不然……” “放屁!你刚才要是把我放开,我,我……” 柳轻心当然知道,翎钧说的这“误会”,是指了什么,伸手挠了一下儿他的痒,趁着他本能松劲儿的时候,就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退到了跟他软榻足有三步远的地方,才站定了下来,“信不信我,我……” “轻心,娘子,我饿了……” 就在柳轻心因为害羞而“满腔怒火”的时候,翎钧的一句装可怜的话,瞬间,就把她的所有愤怒,都浇熄了个干净,“早晨懒床起晚了,赶着上朝去,没吃早饭……午饭和晚饭……也都因为赶路,而耽误了,我……” “饿了三顿,还这么大力气!明儿要是给我发现,我手臂被你给闹起青淤来了,看我不收拾死你!” 余怒未消的瞪了翎钧一眼,柳轻心便认命的回转了身,一边“威胁”他,一边往桌子的旁边走去,“就你这之前才受过重伤的破身子,还敢连着三顿饭都不吃!你这么不珍惜自己,你娘知道么!” “这种事儿……应该不至于会有人去跟我娘高密罢……” 翎钧并不知道,柳轻心跟他说的这话,其实只是个在未来世界,非常被人常用的一句“俗语”,所以,在应对起她的这“问话”的时候,也就是显得颇有了那么几分过度“认真”的可爱,“再说,我现在可是有媳妇儿的人了,就算是有人要告状,也该是来跟你说的嘛,对不对……” 面对翎钧这个总能让自己“消气”的人,柳轻心只是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勾唇一笑,端起了桌子上用来装盛饭菜的木制托盘,就朝着他所在的软榻走去,“好呢,等下回,初一来了,我就吩咐他,让他帮我好好儿的看着你,如果有发现,你不好好儿吃饭,不好好儿睡觉的瞎折腾自己,就都找纸笔记录下来日期时辰,拿来我这里告状,换赏银!” 不知是因“饥时吃糠甜如蜜”,还是厨娘做的这饭菜的确可口,翎钧一顿胡吃海喝,愣是把三碟子菜,两碗米,都吃了个底儿朝天,才停了下来。 “娘子,我还要。” 吃完自己面前除了碗筷之外的所有东西,翎钧可怜兮兮的把手里的空碗,举到柳轻心的面前,“没吃饱。” 之前,翎钧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月有余,除了最开始的几天,他因为伤势关系,没什么胃口,吃的比较少,之后,尤其是伤口开始愈合了,饭量,便是彻底恢复了正常,一顿饭,两碗米,跟柳轻心两个人,吃四个菜还有得剩。 换句话说,本身就是个好大夫的柳轻心,完全是记得,他这“病人”,到底是有多大饭量,吃多少东西,就该是饱了的! “你这是饿极了,不知饥饱,不能再吃了,再吃,可就该把肠胃撑坏了。” 顺势收了翎钧递过来的碗,柳轻心半点儿都不惯着他的“如实告知”,还想吃,也不能再给了的道理,“你好好儿的歇一会儿,等肠胃反应过来,你就该知道,吃这些,也是足够让你撑的坐起来都难了!” “哦,好罢,听娘子的,有饭吃。” 听柳轻心这么一说,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剩下的一只空碗和三只装菜的盘子,翎钧便是知道,这事儿,十成十得是跟她说的一样的,“听话”的点头答应了一声儿,就借着把木制托盘推开的劲儿,自己往被窝里滑了滑,让自己由之前的坐着,换成了不挤压肠胃的仰躺,“娘子,你过来我这边儿坐呗?咱们好久都没见上了,恩,好好儿的说说话儿,怎么样?” 戒备的看了翎钧一眼,见他已是仰躺了下来,没了“偷袭”自己的可能,柳轻心才是轻轻的点了下头,收了木制托盘,放到了之前的桌子上,侧身在他的身边儿又坐了下来,等着听他跟自己说话。 这一次,翎钧识相的选择了“老实”的躺着,虽然,也从被窝里伸了左手出来,缠上了柳轻心的右手,但跟他之前的行为相比,这种程度的腻歪,柳轻心已是觉得,完全可以接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见柳轻心全没拒绝自己的“所作所为”,翎钧在她没看到的角度,满意的偷笑了一下,这就是他的要结果,这样一来,他就等于是彻底的解决掉,柳轻心因为害羞,不肯让他拉着手聊天的困扰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推断 翎钧睡在软榻,柳轻心睡在床上,两人“相敬如宾”的和衣而卧,跟以前时候一样的,在同一个屋子里凑合着睡了半宿,到天亮时候,就听到了姜嫂满是愧疚的叫门。 在姜嫂想来,翎钧和柳轻心这小两口儿,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她这般跑来“搅局”,实在是可恨又可恶的不行,若不是“被逼无奈”的没了“退路”,一准儿是打死了,都不能答应的。 逼姜嫂来拍门,唤两人起床的,当然是罢那金树叶子的事儿,想的严重到了关系大明朝江山社稷,关系到了隆庆皇帝威严的姜老将军。 即便到了晚年,即便在不久之前,还险些因为隆庆皇帝的“不察”而险些因病丧命,倔强了大半辈子的姜老将军,还是坚定不移的遵循着他担任将领时的坚持一一国事为重,重过一切“琐事”。 翎钧毕竟身怀武技,即便前一天,刚刚策马从帝都出发,一路疾驰的来了小镇,倦累之下睡得正香,也是要比柳轻心这不会武技的女子,要惊醒的多。 一听姜嫂拍门,唤他和柳轻心两人起身,就一个鲤鱼打挺的从软榻上爬了起来,靴子都来不及穿上,就直奔门口而去,一巴掌按住了屋门,不给姜嫂机会推门进来,然后,故意压低了声音,跟门外的姜嫂“吩咐”了一句,“听到了,别吵,轻心昨儿累坏了,让她再歇一会儿!” 翎钧说的“轻心累坏了”,当然跟姜嫂理解不同。他是觉得,昨儿晚上,柳轻心跟他逗闹折腾,又睡的晚,还一直没睡踏实的在做梦,一准儿是还没歇息好,还在累着的,而这话……让姜嫂这“过来人”听到。可就不是这么个事儿了! 把事情想歪了的姜嫂,脸上本能的红了一下,对自己这“不厚道”的扰人“小别重聚”,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分明就“知道”,人家年纪轻轻,干柴烈火的,怎么就……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偏要多听姜老将军的那一声吩咐。来吵人家起身呢! 这,这可真是羞死人了! 一边儿整理自己因为没脱,而多了些褶皱的衣裳,翎钧一边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柳轻心的床榻旁边,看着她终于不再做梦,睡了踏实,不禁勾唇一笑,伸手。帮她又掩了掩被子,无声的跟她说了句“好梦”,才又站直起了身子,一边儿把靴子穿好,一边儿往屋门的方向走去。 见到姜老将军的时候,翎钧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所有“仪表”,除衣裳上还有几条实在抹平不了的细微褶皱,实在是让人再也看不出是刚刚起身来的,当然。就在他来之前的时候,姜嫂已经先他一步到达。把她受了姜老将军“逼迫”,去打搅了人家夫妻恩爱的事儿。跟姜老将军狠狠的抱怨了一番。 但让姜嫂无奈的是,姜老将军在听了她的这抱怨之后,非但没觉得歉意,还突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还自言自语的说,可算是抓到了这小子的丢人事情,待会儿,等这小子来了,一准儿不能就饶了他便宜。 “老将军近来可好?” 对此事全不知情,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就引了姜嫂误会的翎钧,在见到了姜老将军之后,看着他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很是有些纳闷儿的拧了拧眉头,“老将军……是哪里不舒服么?憋气?还是……姜嫂,老将军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对柳轻心的医术,翎钧是信任十足的,回想当时,他身中几十处重伤,完全就是一个没多大希望能活的人,在她的妙手之下,都能得回天之力,更何况是姜老将军这……只是受了些风寒,腿病发作不能起身的人? 他记得很清楚,柳轻心在给他的信上有写,老将军只是有可能以后都下不了床榻,没有生命危险,老将军夫人,才是有生命危险,有可能熬不过去今年冬天的那个……可现如今看来,好像,姜老将军的这情况也…… “回老爷的话,老将军变成这个样子,连一盏茶的工夫都不到。” 看了一眼因为忍着笑,而把脸都憋得通红了的姜老将军,姜嫂脸上的表情,那可真叫是一个精彩,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嗔怪了他一个白眼,就跟满脸焦急的翎钧,说了实情,“老将军是听说,他的胡闹,打搅了老爷和夫人的小别重聚,才……刚才,老爷还没来的时候,他都已经笑了好一会儿了……这,这是听到了老爷敲门,不好意思一直笑,才憋出来的!” 说完这句,姜嫂瞬间脸色爆红,低垂下头,便逃也似的朝着门口而去,“老爷先跟老将军慢聊,奴婢,奴婢去准备些茶点来!” 哈哈哈一一 看着姜嫂跑了,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的姜老将军,便索性往后一仰,倚在了靠枕上,就当着翎钧的面儿大笑起来,因笑得太过厉害,连眼泪珠子,都顺着眼角的鱼尾纹滑落进了耳廓里面,“沿路”留下了一条亮晶晶的水迹。 翎钧出生的时候,不得嘉靖皇帝喜欢,被下令赐死,是得了隆庆皇帝的一个旧友吉言,才侥幸活下来的,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给自己全家招惹灭顶之灾,那时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便把他送去姜老将军戍守的西北大营,跟姜老将军托了人情,当成是姜老将军家“义子”,姜如柏的儿子,寄养在了西北大营里面,除了一个奶娘,半个人都没再送去陪伴。 换句话说,翎钧一直长到七岁,都是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对姜老将军,也一直都是以“爷爷”来称呼,而姜老将军,也因膝下没有孙子,而对他很是喜欢,一老一小,闲暇时候,就会骑马出去打猎,打到了猎物,就会积攒起来,等稍稍多些的时候,就套上一辆马车,送去裕王府里,给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一家吃用。 在知道自己身份之前,翎钧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自己长得不像姜老将军这“爷爷”,也不像姜如柏那极少露面的“爹爹”,反倒是跟裕王殿下,颇有几分相像,也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他每次跟“爷爷”一起,去裕王府送积攒起来的猎物,裕王殿下都非要抱抱他,跟他问许多日常琐事。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七岁,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突然出现在了西北大营门口,唤了他出门去,径直待他回了裕王府,给他讲了之前的所有事情。 “翎钧小子!哈哈哈,翎钧小子,你,你可算是长大了啊!知道,知道跟媳妇儿,哈哈,哈哈哈,我还当,还当你,哈哈,你……” 虽多年未与翎钧见面,但整整七年的相处,已经让姜老将军习惯了跟他亲近和玩笑,一边伸手,唤他进前说话,一边用另一只手,掏了掏滑进自己耳廓里的眼泪珠子,“你,你小子可真是,真是出息啊,来,快来,告诉告诉我听听,你是怎么骗了个那么俊的姑娘,给你当媳妇儿的?” 没见翎钧之前,姜老将军还能跟自己掰扯明白,翎钧是皇子,是君,他是将领,是臣,等见了他以后,一定要对他有足够的恭敬,谦逊有礼,但当真见了他,本能的又想起了他小时候的诸多趣事……还有这刚刚发生的,咳,更有意思的事情……姜老将军便是再也忍不住了! “老将军,你可真是越来越像个老小孩儿了,我不知道跟媳妇儿做那事儿,小宝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知道老将军把事情想歪了,翎钧非但不跟他解释,反倒是“火上浇油”的又跟他“强调”了一番,自己早就长大,现如今,都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爹”了的这事儿,“我跟轻心,可是两情相悦的,怎么能叫骗回来的媳妇儿呢!” “你个混小子,都不告诉人家你身份,就给人家三媒六聘的娶了,这要都不叫骗,那还有什么事儿,是能叫骗的?” 姜老将军很喜欢柳轻心这个性子明快的女子,觉得她很有几分武将世家出身的霸气,由她跟翎钧两人配成双,实在是般配的很,“现如今,娃儿都过了百天了,你还没告诉给你爹娘,以后,她跟孩子两个,怎么上玉牒?” “有什么不能上的,我个被皇爷爷赐死的人,还不是一样上了玉牒,现如今,也活的好好儿的?” 对嘉靖皇帝,翎钧始终是放不下怨恨的,用他的话说,他只是隆庆皇帝的儿子,杜康妃的孙儿,跟嘉靖皇帝,没有半分瓜葛,那个嘉靖皇帝的孙子,早在出生之时,就已经被他赐了死,再也不可能生还了,“得啦,老将军你这大清早儿的把我招呼起来,肯定也不是为了叙旧的,咱们说正事儿……轻心说,你想到了几年之前,父皇为祖母打制的那批,用来装点寝殿,却不甚半路被盗的金树叶子的……什么推断?”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失宠因由 “只是个推断,还没什么证据,不过这东西,却是一准儿没错的。” 听翎钧主动提出了要跟自己说“正事儿”,姜老将军忙收了脸上的玩闹神色,伸手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了前一日时候,车夫老王用三十两银子换回来的金树叶子,送到了翎钧面前,让他查看,“当年,押送原料和图样的时候,陛下是让我去的,给金匠看图样的时候,我就在身边,我记得很清楚,那上面的备注,是陛下亲笔写下的,说是每片叶子上的纹理都不能相同,但在每片叶子的叶柄处,都要浮雕出孝恪太后的封号来,你瞧,就在这里。” 姜老将军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小心翼翼的指了下金树叶子的叶柄位置,让翎均注意察看上面,需要迎着阳光仔细端详,才能发现存在的两个浮雕小字。 几年前,隆庆皇帝下旨,为原杜康妃,也就是孝恪太后重修寝殿,花费重金妆点的时候,他才十岁左右,但饶是这样,他也能清楚的记得,当时,隆庆皇帝为了坚持这个决定,是跟几十个谏官争吵到了近乎翻脸的程度。 那些打着“先皇威严,不可轻慢”的幌子,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一地,让隆庆皇帝门都走不出来的谏官们,想要用近乎逼宫的手段,强迫隆庆皇帝答应收回成命,却是在他的几句话之后,悉数灰溜溜的离开。 当时,他跟那些大臣们问。大明朝太祖皇帝训示,子孙后代,当以何治天下? 大臣们答,以孝以义治天下。 然后,他又问,太祖皇帝是大明开国贤君,可有人心怀质疑? 大臣们答,无人敢疑。 接着。他再问,慈母年高,需人近伺,若不侍奉,可敢言孝? 大臣们顿时哑声。 最后,他见大臣们都不作答,就继续问。父皇欲遵太祖皇帝训示。行孝慈母,各位大人却处处刁难,是何道理,莫不成,是要逼迫父皇,做个不仁不慈不善不孝的昏君? 大臣们片刻滞愣之后,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便各自托辞家中有事。纷纷拔腿“逃窜”离开,让隆庆皇帝得以离开御书房,吃上了这事隔一天一夜后的,第一顿饭!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隆庆皇帝才是当真对他这个都人所生的庶子,有了几分关注,让他在跟只是生为嫡子,却夺了他长子名号的翊釴,在内院争斗上。有了几分势均力敌的意思。 “祖母是个好人,让她没能在有生之年。收到父皇礼物的人,的确该死。” 因翎均的生母。曾是在杜康妃身边伺候,在她落难之时,也不曾离弃的李氏,所以,对翎均,这个自己知心人儿所生的孙儿,杜康妃也是颇多欢喜和关照,每逢有翊釴欺侮他,或者隆庆皇帝续弦的皇后陈氏想要害他的时候,她都会适时出手,把翎均这母亲家里没有什么背景的人,庇护下来……说句不客气,那一日,隆庆皇帝被众谏官围堵的时候,他翎均出面出言,展露锋芒,帮隆庆皇帝解围,在很大意义上,也是为了孝敬杜康妃这个祖母! “何止该死!就是被五马分尸,都是罪有应得!” 对翎钧的话,姜老将军很是认同,对他自己猜测到的那人的愤怒,更是溢于言表,“君子施恩,可以不求回报,但那得了人施恩,还要恩将仇报的人,就该遭天雷加身,天火灼烧,死不得超生才好!” 杜康妃是个众所周知的好人,在整个大明国,跟百姓们提起来,都是口碑上佳。 她出身不差,文采修养也是极好,初被嘉靖皇帝选入宫里的时候,其实是颇得宠爱的,之后,之所以突然就失了嘉靖皇帝的喜欢,其实,也是为了百姓。 彼时,蝗灾突发,诸多百姓因为蝗灾,而粮食无收。 灾害发生的城池城主,却因畏惧嘉靖皇帝的暴怒,而瞒报灾情,粉饰太平,依旧如往年般的,要求本就颗粒无收的百姓们缴纳赋税,以此,来换取自己的前程。 前一年丰收,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余粮,若是不缴纳赋税,还能勉强撑过一年,但若是缴纳赋税,可就该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了。 那时的杜康妃正是得嘉靖皇帝欢喜时候,得了皇帝的特赦,归家省亲,在路上,就恰巧遇上了百姓拦截车辆,求她将城主瞒报蝗灾疫情,让百姓们要活不下去了的这事儿……给上达天听的诉求。 做事谨慎,又为人善良正直的杜康妃,在听闻了此事之后,毫不犹豫的就让车夫将马车调转方向,跟随百姓,直往他们所指的遇灾农田而去,在看到地里庄稼,的确是被蝗虫吃的秸秆都所剩无几,当下,便亲手采集了秸秆,捕捉了几只蝗虫,命车队回返帝都,向嘉靖皇帝禀报此事。 起先,嘉靖皇帝从杜康妃口中得知此事之后,还对她颇多称赞,命人连夜赶往蝗灾发生之地探查之后,就对几个瞒报此事的城主官员进行了惩罚。 奈何,此举一下子就为杜康妃树立下了许多仇敌,几经参奏和使坏之后,嘉靖皇帝便三人成虎的对杜康妃“以女子之身,干预朝廷政事,有悖祖训”的行为,有了厌恨,并因此,而对她逐渐疏远了起来。 杜康妃知道,她若想再得嘉靖皇帝宠爱,就得拼力争斗,至少,也要把那些对她诬赖诋毁的人“杀一儆百”,但生性善良的她,却是不想做这样伤害旁人的事情,只盼着,能用自己的德行,换来嘉靖皇帝的认同…… 结果,却是意料之外的失望。 在旁人的使坏挤兑下,嘉靖皇帝越来越不喜欢她,越来越疏远她,到末了,甚至避之若疫的,将她打入了冷宫,不允她所生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隆庆皇帝,跟在她身边长大,即便是要与她相见,也要有人陪同,每月,还只限定一次。 “轻心只告诉翎钧,老将军对做这事儿的人有了推断,却并没说,老将军推断的这人是谁。” 翎钧稍稍拧了下眉,看向姜老将军的目光,在这一刻,又沉下了几分,“老将军可方便……现在告知于我?” 他跟在姜老将军身边长了七年,虽然,彼时还是个孩子,却是因生性激灵,又善于观察,而对他颇多了几分旁人不能有的了解,尤其是,在会引起他愤怒的事情方面。 最恨不忠,再恨不义,三恨不孝。 “这金树叶子,是王副官花了三十两银子,从一个收粪人那里换来的,据那收粪人所说,是他去江南大营拉牲畜粪便,帮管理马厩的兵士掩埋了二十几匹军马尸体,而被那人打赏得来的。” 姜老将军没有直接跟翎钧说自己的推测,而是只说了一件事情出来,给他知道,“据我所知,那管理马厩的兵士,乃是江南大营如今主将的亲信,王副官也去跟人打听过了,马商们‘赌马’,都是在他交易……” “老将军的意思是,那批丢失的金树叶子,极有可能,是被如今的……江南大营主将,给劫走的?!” 姜老将军给出的推断,太过“刺激”,饶是翎钧这样,遇事冷静的人,也是忍不住惊叫出了声儿来,“老将军,你,你这么说,可有依据?!” “要是有依据,我早就告知陛下,让陛下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了,还用跟你小子在这里浪费唾沫!” 姜老将军恨恨的白了翎钧一眼,像是对他会说出这种没脑子的话,很是有些失望,“当年,送黄金去的人是我,去取货之前,我突然旧伤发作,起了高烧,陛下跟我问,可有妥当的人派遣前往,我就指了他……只是不曾想,他押运物品回来的路上,就被人截了道儿,一同前往的三百兵将,总共,就只活了三个……” “那……老将军当时,为什么不曾怀疑他?” 翎钧并不知道当时隆庆皇帝是遣了什么人去押运东西回京的,只知道东西被劫持的消息传来,让隆庆皇帝气得连桌子都掀了。 “当时,他们三人都受了重伤,险些连命都没保住,连陛下都因他们的尽责,而免了他们护卫不利的罪过,我……怎可能,比陛下还睿智,还明察秋毫!” 提起往日,姜老将军顿时便被气了个青筋暴起,右手的拳头,砸在软榻上,震的床板都发出了“砰砰”的声响,“我当时觉得,他是个恪尽职守的人,还因此,而重用了他,哪里想到……想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见姜老将军也是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翎钧忙出言安慰了他一句,“就像老将军说的,我父皇那么英明的一个人,都没能发现他们的可疑之处,老将军一个耿直之人,又哪能想到,他们一群受伤厉害,怎么看都是无辜的人,会是监守自盗,不惜拿自己性命,去换富贵光鲜的人呢!” “我家老头子,就是傻!有多少事儿,就是发生在眼前里,也发现不了,分辨不清的!他但凡是会识人辨人一点儿,我们这两个老东西,又哪里用得上,烦劳轻心丫头费这许多的心医治!” 站在旁边的老将军夫人,在听了翎钧的这句话之后,也是忍不住一声嗟叹,扭头再看向他,便像是随口的,跟他又问了一句,“小宝那孩子,你可给取了名字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探底 忙不迭的抢了柳轻心从衣袖里拿出来的丝帕,使劲儿的擦了擦手,翎钧才一把抓起自己面前的茶碗,咕嘟咕嘟的往肚子里灌起了茶水来,直喝的肚子都被撑圆了起来,没了恶心的感觉,才松了口气,向后倚到了墙上。 姜老将军明显没有想到,翎钧会是这么个反应,颇有些滞愣的盯着他看了半天,眨了眨眼睛,想明白了是怎么个事儿,才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翎钧小子,哈哈哈,你,你这喜欢干净的性子可,可真是像你父皇,哈哈,哈哈哈,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哈哈哈哈……” 隆庆皇帝有洁癖,这是所有跟他熟识的人,都知晓的事儿。 姜老将军这跟他有近三十年交情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即便是现如今,听人说起隆庆皇帝,姜老将军也还是会本能的记起,当年,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因家里缺少粮食,而骑马前往他所在的西北大营时的情景。 一袭青衫,因洗了太多次,而有些发了灰白,头发用一根簪子束在头顶,从头到脚,利索的让人挑不出半点儿瑕疵,干净的令人发指,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连他乘骑的马匹,也是如此,一路风尘的策马而至,他牵马走进营门的时候,那马身上,竟是连半毫灰尘,都找寻不见! 事后,他好奇的跟手下人问询,才是知道。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竟是洁癖严重的,在马背上的牛皮口袋里装了掸子,侍卫进营禀报的时候,他就掏了掸子出来,把马身上一路沾染的灰尘,全部清扫了干净,连马蹄子。都未放过! “我像我父皇,有什么不对!我要是不像我父皇,那才叫奇怪罢!” 听姜老将军调侃自己,翎钧的脸色不禁一黑,他从还吃奶的时候,就跟在姜老将军身边儿,之后的七年。更是未离开过他三十步远……若是有旁人。敢这么笑话他,他一准儿得翻脸,可这会儿……这么挤兑他的人,是姜老将军,他哪还好意思,跟他老人家恼? “我倒是觉得,爱干净,不是什么坏事儿。” 见翎钧遭了姜老将军挤兑。脸都红成了猪肝色,柳轻心便是有些心疼起了他来,忙不迭的出声儿,帮他打起了圆场,“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家夫君喜欢干净,至少,还能免了病从口入不是?” “对!还是我家轻心了解我!” 听柳轻心帮自己说话。翎钧顿时便觉得,在面对姜将军这“长辈”的时候。有了底气,“你个糟老头儿。除了会挤兑我,还能做点儿什么正经营生不了!” “好罢,那咱们接着说,那些金树叶子,被藏在尸体里面,埋在地下躲过了陛下遣人搜查的这事儿。” 姜是老的辣,姜老将军这年逾古稀的人,怎可能会在言语上,败给翎钧这个“小孩子家家”?当即勾唇一笑,就“接着”他们刚才说的,“旧事重提”了起来,“轻心丫头,你说的这个猜测,很有可能,但现如今,这金树叶子已经被人取了出来……咱们没法儿再用这个当作证据,来跟陛下……” “谁说的?” 柳轻心明显是早就料到,姜老将军会这样跟她说,眉眼弯弯的一笑,就又说了一个,更让姜老将军和翎钧讶异的“推测”来,“我倒是觉得,这会儿来查,正是绝好时候,绝对可以一举功成,让主谋和从犯,在陛下的面前,都无可辩驳!” “此话……怎讲?” 原本以为引线中断,没法儿再对作恶之人彻查下去的姜老将军,正满心懊恼的感叹,没法儿给隆庆皇帝一个交代,在听了柳轻心说“真是好时候”之后,不自觉的,就瞪大起了眼睛来,看向了她的脸,“那人即是能在几年之前,就聪明的做出瞒过陛下的这事儿,如今……” “老将军觉得,被打造成了这样的金子,有人敢拿出去花用?” 柳轻心笑着挑了挑眉,拎着金树叶子的叶柄,把它拈了起来,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搓着它,慢慢的转了几圈儿,“这世上,聪明的人多了去了,可老将军……你也是活了这么多年岁的人了,你见过很多人仗着自己的小聪明,飞黄腾达,富贵盈门么?” “这……的确是没有……” 柳轻心的话,很容易就引起了姜老将军的深思,他回想了一大圈儿自己认识交往的人,才是发现,越是那些过得好的人,就越是脚踏实地,越是那些喜欢耍小聪明的人,却鲜有几人过得很好,当然,如今的江南大营主将,是个例外。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易误唧唧性命,只有无知的人,才会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是能瞒过一切人去的厉害人物,相反,那些越见多识广的人,却越容易明白,山外有青山,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 借机把话说给翎钧听完,柳轻心便不再卖关子的,把自己的猜想说给两人听了起来,“王大哥说,那去江南大营拉粪的人,曾帮掌管马厩的兵士,使车拉了几十匹马的尸体出去掩埋,这金树叶子,也是那兵士作为赏钱给他的……所以,我怀疑,那些被拉出去的死马,其实,只是个幌子,那江南大营主将,真正想要拉运出去掩埋的,其实,是那些死马肚子里的东西!距离金树叶被劫一案,已经过了好几年,现如今,只要没人提起,连当今陛下,都不会想再使人调查,姜老将军,你不觉得,现如今,正是时机达到,可以把金树叶子融成普通金子的最佳时候么?” “对!那些死马!我怎就没想到!” 翎钧并不是个笨人,这会儿,被柳轻心这么一提醒,顿时便想通透之前时候,让他觉得不解的事情,一拍自己大腿,就站起身来,准备要出门去,让车夫老王请来那拉粪的人,跟他问询,那批死马的埋葬之处,“我就说,这大冬天的,又不是马匹生产时候,怎就会突然死了那么多马!原来,那些马,压根儿就是被人杀死,要用来给见不得天日的金子当口袋用的!” “稍安勿躁。” 伸手,按住激动的翎钧,柳轻心便跟他又提出了建议来,“翎钧,这事儿,还只是我的猜测,并不敢说十拿九稳,你若盲目动作,将对方打草惊蛇,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直接抓人?” 在翎钧想来,直接把这事儿禀报隆庆皇帝,让他遣绝对效忠的神机营来拿人回去,慢慢审问即可,却不料,软榻还未跳下,就被柳轻心按住手臂,遭了阻止。 “抓贼抓脏,你只抓住赃物,没瞧着贼伸手儿……那贼明知承认了要死,死咬住牙不肯承认是自己做的,陛下问询下来,你怎么交待?” 柳轻心终究是个见多了市面的人,尤其是在恶人比这古代更多的未来,所以,在对待和考量这些问题方面,也就比翎钧,要更周到细心了许多,“那江南大营的主将,好歹也是个一品的武将来得,你口说无凭的指人家有罪,就不怕引起兵变来?还有,你不也是知道的么,他娶了翊釴娘舅家的堂妹为妻,是属于翊釴一派的人……你一个母亲家里没有背景的人,要与他相争,没有万无一失的准备……” “这……我倒真是没想这么多……” 柳轻心说的很有道理,翎钧虽是坚信,自己一准儿能用刑具撬开那人嘴,让他老老实实的招认出所有来,但……想到柳轻心说的,翊釴有可能会保他,便是信心下跌的一大截儿。 没错儿,这人手握兵权,想要继承皇位的翊釴,没道理不保他。 如果他出手不够狠,不够重,不能一下子把这人打趴下,翊釴,一准儿会蹦出来,给他刁难和麻烦,介时…… “轻心,你有什么好法子……帮我解决这事儿么?” 犹豫为难半晌,翎钧也没能想出个妥当的法子来,颇有些为难的拧了下眉,就看向了柳轻心去,虽然,他并不觉得,柳轻心会对这事儿有解决之法,但出于本能和对她的信任,他还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我的这法子……能不能成,得看你有没有我需要的,这么大的本事……” 柳轻心心里是有办法的,之前时候,她之所以不说,是为了给翎钧时间思考,让他不要养成什么都跟自己求告的恶习,现如今,翎钧跟她问了,她还是用这样的说法,给他提一个前提出来,自然是为了给他留出足够的面子,让他不要在姜老将军面前丢了面子。 “你说,我听着,若是可行……” 翎钧并不是个鲁莽的人,尤其是在得了柳轻心特意提醒,此事“关系重大”之后,“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父皇出手,一定不能让那墨贪祖母生辰礼物,让父皇丢进了面子的人,逍遥法外!”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托“梦” 躬亲感谢玉清宸、刀把师太亲的打赏,么么哒~ “把未经分析的事情,原封不动的告知陛下,再告诉陛下,你在得知此事后的当天晚上,梦到了已故的太后娘娘。” 古人多在意鬼神之说,托梦这种事儿,更是容易被当成已故先人对自己的嘱托,柳轻心读过的诸多医药典籍里面,都有提起这个,她虽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却是聪明的想到了,把这旁人深信不疑的东西搬出来,为她所用,“你告诉陛下,梦里的太后娘娘一脸愁容,说是有尘世心愿的人,即便得了入土,也一样不得安宁,不得往生,她本想托梦告诉陛下知晓,却奈何陛下贵为降世真龙,又居于龙庭之中,令她想要亲近,也是不能。”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见姜老将军和翎均两人,都在满脸讶异的看着她,一副听傻了的样子,便是勾唇一笑,又继续往下说道,“今凑巧,在她漂泊之处,遇上了你这孙儿,就索性把那恶人的埋金之处,告诉给了你知道,只是,太后娘娘文采斐然,学富五车,所出谜题艰难异常……让你这孙儿想尽孝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求助陛下,盼陛下能早日解开谜题,为已故的太后娘娘,了了这桩心愿!” 沉默。 许久的沉默。 终于,翎均比姜老将军更早的回过了神儿来,轻咽了口唾沫。直勾勾的看向了柳轻心,仰慕之情,顷刻尽显。 聪明! 天衣无缝! 这女人,竟是如此的……善于把握人心,把令他挠头的问题,只用几句简单言语,就解决了个利索! 得妻如她,他翎均。夫复何求! “这事儿,就咱们三个知道,今日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屋里只有三人,翎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之后,扭头。看向了姜老将军。跟他嘱咐了这么一句,“老将军……” “刚才,老夫有些耳鸣了,你们……都说什么了?” 姜老将军虽然耿直,却终究是为官多年的人,再加上,他本就跟翎均亲近,希望他以后能好……自然而然的。在这种他知道不知道,都不会有碍的事情上,也就“懂事”的选择了“间歇性失聪”,“翎均小子,昨儿晚上做了个梦?梦到谁了?” “梦到了祖母,孝恪太后。” 翎均明白,姜老将军这么说,便是等于跟他提醒,以后更任何旁人说起这事儿。都要咬紧了牙关说,是他当真梦到的事儿。万不敢跟在场三人之外的人,提起半句今日之言。忙点头回应了他一声儿,跟他表示,自己一定铭记于心,“早饭也吃好了,老将军且休息一会儿,翎均还有几句私密话儿,要去跟轻心交代,暂不奉陪了。” 带着柳轻心一起,到了后院房间之中,翎均脸上的正经神色,便蓦地消失了个干净,坏坏一笑,突然伸手,就把她给横抱了起来,就地转了十好几个圈儿,直吓得她抱着他颈子哇哇大叫,才是满意的停了下来,径直抱着她,往软榻旁边走去。 被翎均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回过神儿来的柳轻心,便“记仇”的伸手捶起了他的肩膀来,见他半点儿都不觉得疼的,依旧是一脸坏笑的盯着她瞧,又不解气的伸手,揪住了他的两只耳朵。 “使劲儿揪,揪成跟猪那样大的,将来给人看了,好笑话你这小泼妇,欺负自己夫君老实。” 翎均半点儿都不跟柳轻心恼,只故意使坏的松了松手臂,作势要让她把全部重量,都挂在他的两只耳朵上,见她怕揪疼了她的慌忙松手,便笑得更加畅快了起来,“轻心,你怎么可以这么招人喜欢呢?这样,可是会让我半刻都不舍得离开你,一眼瞧不见你,都要寝食难安的,知道么?” “好像是瘦了点儿。” 女子哪有不爱听自己心仪之人,说好话来哄自己的? 柳轻心虽比旁人要强不少,但在这方面,也一样是不能免俗,听翎均说,会想她想得都吃不好睡不好了,便忙伸了一只手出来,捏了捏他的脸,然后,被心理作用驱使的点了点头,就好像,她是当真能摸到他是真瘦了的一般。 “何止是一点儿!之前,你帮我养上的那点儿肉,这几天没见,可是都掉了一大半儿了!” 翎均笑着把柳轻心放到了软榻上面,自己也侧身坐了下来,伸手,揪了揪自己的脸,跟她装起了可怜,“你瞧我这脸,之前时候,捏一捏,都是有肉的,这会儿,就瘦得只剩下皮了!” “只剩下皮?那你这脸皮,可是有点儿厚呐!” 虽在心理作用之下,柳轻心的确是觉得翎均要比之前时候瘦了不少,但见他捏着明明还有不少肉的脸,跟自己说只剩下了皮,便是忍不住的,出言调侃了他一句,“我寻思着……要是能找把尺子来量上一量,至少,也能割出八双鞋底,还得余着二指来!”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伸了自己的手出手,把双手的食指指尖相对了起来,故意比给了翎均看,“哝,你看,还得是这样的二指,竖着拼的二指!” “你才脸皮厚的割八双鞋底儿,还余两竖指呢!混蛋女人!瞧我不收拾你!让你尝尝‘家法’的厉害!” 翎均微微一愣,愣过了之后,才是明白了柳轻心的意思,脸上微微一红,就朝着柳轻心“攻击”了过去,他不舍得弄疼她,但……呵她的痒痒,还是没半点儿问题的,而且,柳轻心怕痒,这事儿,他在之前时候,也已经早就“实践”过了! 一个挠,一个躲,柳轻心逃脱不过翎均的魔爪,便索性踢掉鞋子,退上了软榻,站起来逃跑。 翎均哪会给她这“逃窜”的机会? 干脆也蹦上软榻,直接把她先抱紧在了怀里,再对她“动用家法”! “哎呦,哎,哎呦,我,呵呵,我认,认输,不,不跟你闹了,呵呵呵,别,别呵我痒了,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柳轻心一个弱女子,哪就能是翎均这修过武的大男人对手? 挣扎反抗了一会儿之后,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求饶认输了起来! 听到柳轻心求饶,翎均这“坏人”也是得到了极大满足,撤了自己正呵她痒的“魔爪”,就拉着她的手,就势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剑眉微扬,得意洋洋的跟她笑了起来,“这下儿,知道我这一家之主的厉害?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挤兑我了?” “敢。” 知翎均只是跟她逗闹,并不就真是要在她面前“立规矩”,柳轻心也顺势在他的身边儿坐了下来,冲着他凤眼一瞪,就又跟他“凶悍”了起来,“有本事你就别生病,别受伤的,不然……哼哼,我可是有一万种法子,让你……” “我八成儿是真得了病了……” 翎均最喜欢的,就是柳轻心这瞧起来凶悍野蛮,其实却是十打十的温柔似水样子,听她这般“威胁”自己,干脆顺势一躺,枕着她的腿,就“装起了病”来,“我怎就觉得,你这像个小泼妇的样子,可爱的不行,惹人欢喜的不行呢……完了,完了,我这八成儿是真得了不治之症了……” “不治之症,就不治之症罢,没事儿,我不嫌弃你。” 听着翎均的甜言蜜语,柳轻心的笑容,不自觉的就弥漫了整张娇美脸庞,伸手,推了他无赖的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一把,就跟他说起了正事儿,“你这孩子心性,可如何得了!先别闹了咱们,来,你先把你所知的,你祖母的事情,都说给我听听,我好给你编撰出个‘难解’的谜题来,让你父皇去慢慢琢磨!” 对孝恪太后这祖母,翎均并不知道太多,一来,是他压根儿就没跟她相处几年,二来,也是她生前先是不得嘉靖皇帝宠爱,被禁足于冷宫,后又被“未死封谥”的送去了金山,诸多内廷册录妃嫔生平的人,也没能对她留下太多的记载……即便是后来,隆庆皇帝登基,将她接回了后宫侍奉,也是被谏官极力抵触,不同意将她的事情录入宫志,以防毁了嘉靖皇帝的英明。 翎均只知道,他祖母孝恪太后是大兴人,二十岁入宫,二十一岁被嘉靖皇帝册封为“九嫔”最末的康嫔,二十七岁生了隆庆皇帝。 时逢盛宠,还是杜康妃的孝恪太后蒙嘉靖皇帝降恩,得以归家省亲,路遇灾民拦车求告,就连夜回返了帝都,将此事告知给了皇帝,弃了个人荣辱,救下了三万余受灾百姓的性命,也因此而遭了旁人记恨,失了嘉靖皇帝宠爱,至次年秋天,被打入冷宫,一直在冷宫里住到了嘉靖三十三年正月,才被嘉靖皇帝以“患病不详”的“罪过”,连夜送去了金山等死。 直到后来,隆庆皇帝登基,将她自金山接回,又在皇宫里生活了近三年,才因风寒医治不利,染上了肺病,而不治升天。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谜题 认真听翎均说完孝恪太后为数不多的旧事,柳轻心顿时便对这心怀天下的女子,有了本能的敬仰之情,连带着与翎均说话,提起她时的称呼,也不再是“你祖母”,而是改成“太后娘娘”这样的恭敬用词。 在柳轻心看来,一个像孝恪太后这样的女子,是值得被人尊重的,即便,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善终,但至少,在她撒手人寰之时,该是平静和无悔的,该是有许多人真心实意的,为她的离开,而悲伤哭泣的…… 人生于世间,会有很多人陪着你笑,但肯陪着你哭,为了你哭的人,又有几个? 若能如此,此生不负。 “太后娘娘是个好人,那些惦记她该得之物的家伙,的确该死。” 在听翎均告诉,给孝恪太后打造金树叶子的金子,乃是大明国百姓自发捐赠来的,负责打造这些金树叶子的金匠世家,也是举家出力,不肯要隆庆皇帝支付的半分工钱,柳轻心顿时便对那使用卑鄙手段,把这些金子占为己有的人,更厌恨了几分,“我们来为太后娘娘讨回公道,然后,把这些该属于她的金树叶子……送去给她当做葬品,可好?” “好。” 翎均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只是给柳轻心说了孝恪太后的故事,就让她突然变得这么认真了起来,不过,这样的她,他很喜欢,“我们一起努力,彻查此事。一定不让一个为恶之人逃脱,一定……要给百姓们对祖母的敬爱,一个交代!” 让姜嫂准备了文房四宝,在软榻上的小桌上铺好,柳轻心便把几个孝恪太后故事都用极简单的字,写在了纸上。 出给隆庆皇帝的这个谜题,一定不能太简单,不然。他一眼就看出来,会显得翎均不够聪明,让这事儿,显得太过虚假,当然,也不能太难,如果难得很久都解不出来。给了那个恶人足够时间。把这些金树叶子给融化成了金水,重新铸造,就更是麻烦。 柳轻心毕竟不是古人,虽也略懂些平仄,但当真要让她写一个中规中矩的诗啊,词啊的出来,还真是有些为难她了,所以。她选了不用太过讲究的灯谜,有个押韵,念起来顺口,再有些拼字的内层含义的……就把这谜题,给编纂了出来! 时至秋日乡思多,父兄不知身在何,天干物燥当谨慎,家中六畜莫弃舍。 “好了!你就把我写的这个抄上一遍,给你父皇送回去交差。就可以回去自己府里,该干什么干什么的。等着你父皇来寻你了!” 把写好谜题的宣纸往翎均手里一放,柳轻心便满意的伸了个懒腰。向后倚靠在了软垫上,信心满满的筹划起了之后一段时间,她和翎均该分开来做的事儿,“我呢,好歹也是个大夫,也该活动活动筋骨,去山脚附近,找找经常在那里活动的采药人,跟他们聊一聊,明年春天的收药事宜了!” “今年的天……实在是太冷了,你还是……” 翎均知道,良医坊的所有药材,都是从药商的手里直接购买,柳轻心压根儿就不需要亲自跑去山脚,找什么采药人,她之所以……这么跟他交代,无疑是为了让他不要心有愧疚,为了让他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她跑去山脚,帮他打探消息的这举动,“轻心,你还是别去了,做贼心虚,那人既是在那里掩埋了东西,就定然……” “放心,我不一个人去,不会有危险的。” 知自己的心思被翎均看穿,柳轻心也不露半点尴尬,只是浅浅一笑,就跟他解释好了自己这么做的必要,“越是心虚的人,就越不敢轻举妄动,我多带些人去那附近转悠,找寻草药,不给那混蛋带人挖掘马匹尸体的机会,他就只能满心不安,还不得不老老实实的等着,介时,等你父皇猜出了谜题,带人暗中到了附近埋伏的时候,我就带上采药人,以探查别处草药的名义,离开那里,给那早就等急了的人机会,趁机挖掘,这样一来,你父皇亲眼所见的贼赃俱全……那混蛋便是一下子生出一千张嘴来,也是没法儿说的明白了,不是么?” “会有很多人?你确定?” 冬天本就不是采药的季节,现如今,又是接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年货的时候,翎均怎么都想不明白柳轻心说的,会有很多的采药人,跟着她一起去那埋藏马尸的山下,找寻明年春天才能采集的草药这事儿,要怎么才能实现,“这大冬天的,采药人怎么可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银子花的到位,别说只是现在,就是到了大年三十儿晚上,也一样有人从家里跑出来,帮咱卖命!” 笑着调侃了翎均一句,柳轻心便坐直起了身子,伸手出来,手掌朝上的递到了翎均的面前,轻轻的动了动手指,“花用的银子,我先给你记到小账上,到时候,你可别忘了,跟你父皇讨要回来……” “你这财迷女人,可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知柳轻心只是逗自己玩儿的,并不是当真就要跟自己要银子,翎均不禁一笑,一把抓住了她递到他面前的手,朝着她的手心里,就是一声儿带响的亲吻,抬头,见她被自己的这下偷袭给羞红了脸,顿时,就跟得意的眉眼弯弯了起来,“呐,这是定钱,若是有亏欠的,不够的,等事儿办完了,我再给你补!” “登徒子!尽会,尽会沾我便宜!没脸没皮了你呐!” 被翎均偷袭得手,柳轻心哪里肯依?想抽回自己的手来,又没他力气大,只得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对他声讨了起来,“你,你还不放手,信不信,信不信我咬你呐!” “刚才你不还说我,脸皮厚的能裁八双鞋底儿,还能余着两竖指么?这才多会儿,就又成了没脸没皮了?” 翎均乐得跟柳轻心玩闹,顺势往她身上一蹭,放下另一只手里写了字的宣纸,就把那手送到了她嘴边去,“来,咬罢,你咬我,也是我沾便宜,我就当你是嘴里没数儿,亲得太狠了!” 柳轻心就是再对翎均恨得“咬牙切齿”,再想咬他几口“报仇”,在听了他的这句话之后,也是下不去这嘴了,这混蛋,真是太精了,每每总能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就刨了坑儿出来,一等着她跳进了坑里去,就搬出她挤兑过他的话,来再给她挤兑回来,让她拿他……半点儿法子也没有! 两人又闹了一会儿,就都玩儿累了,翎均顺势倚靠在了软榻的软垫上,把也累得气喘吁吁的柳轻心揽进了怀里,两人一言不发的相偎着,安静了下来。 许久,久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突然,翎钧伸了手出来,小心翼翼的,用食指戳了戳柳轻心的额头。 “我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来,你写的那个谜题,是个什么意思,轻心。” 感觉倚在怀里的佳人给了自己反应,翎钧才稍稍活动了被她压麻了的手臂,换了个能给自己手臂舒解酸麻的姿势,“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么?恩……我弄明白了,等回去了帝都,父皇一直想不通的话,我也好在旁给他提醒一番……” “秋日思乡,常含悲情之意,而太后娘娘这早已驾鹤去往西方极乐的人,所谓的思乡,不就是指思念东土,而现在,早已入了冬天,太后娘娘给你‘托梦’又怎么可能说上个季节的事情?” 柳轻心并不意外,翎钧想不明白她出的这个谜题,勾唇一笑,就细细的给他解释了起来,“‘东’托个通假,就是个‘冻’字,冻土,指明那些金树叶子的所在,在冬日里,只有无人常往居住,又有地下水系的地方,才能产生冻土,而这样的地方,通常都在山脚附近的位置,当然,像那人埋了马匹尸体,造成了土质疏松的地方,所产生的冻土,肯定是要跟寻常地方不同的,就像院子里的那几个花圃,我在前些时候让人在冷的天气里翻了土,那些从地下被泛出来的土,就被冻成了一个一个土疙瘩,上面,都还有一层与泥土冻紧在了一起的白霜,不遇热,就是丢到地上摔碎了,也都沾着,绝不会被震得掉下来。” “第一句是指明,金树叶被藏在有冻土的地方,我是在这里做梦,梦见了祖母的,这地方,自然就不会离这里太远,这小镇周围,就只有那一处山,介时,我直接引着父皇去那处山脚,也不会显得突兀和奇怪。” 听了柳轻心的解释,翎钧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对她的聪明,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忍不住叹服起来,“等到了山脚,前后左右的找一圈儿,一准儿就能‘找’到那处跟别的地方不同的埋物之处,我们带人埋伏起来,就可以坐等那混蛋带人来挖,介时,一准儿就是人赃俱获!哎……对了,轻心,这第一句都写好了地点了,后面那三句,又是怎么个意思呢?”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秦珞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外人 支走了两个奶娘之后,柳轻心的第一反应,就是快步走到了初一的面前,伸手,往上掰了小宝的眼皮,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 没红。 也没有血丝。 这迷魂香,并没被小宝吸入。 柳轻心稍稍松了口气,扭头,看向了小宝的小床。 小宝的褥子上,一个不算清晰的灰土色手印,赫然正中。 小宝被奶娘之外的人抱过,而且,这抱过他的人,还是个男子,抱小宝之前,是曾翻过墙或者爬过树的。 “初一,你对翎均的武技,有多了解?” 走到小宝的小床前面,拧眉观察了一下里面的所有被褥,除了那褥子上的一个灰土色手印之外,柳轻心又发现了几块有污迹的地方,都不大,约莫有她指尖般大小,不知是怎么造成,“昨儿晚上,他睡在后院的正屋里,以你对他的料及,若这里有动静儿,他……能听见不能?” “三爷可是个文武双全的人,夫人。” 听柳轻心这么跟自己问话,初一便是明白,她想知道什么了,翎均是个偶尔胡闹的人不假,但,也仅限于跟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寻常做事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细致的……他可以保证,这事儿,绝不是翎均闹出来逗柳轻心玩儿的,而且,那进入这屋子,还碰过小宝的人,如果是昨晚前来,他当时没察觉,今晨起身来才知晓的话……他跟他吩咐的时候。口气,绝不可能像刚才那样,“能当着他在的时候,这样亲近小少爷的人,就是神机营里,也挑不出十个来!” “神机营……姜如松那种?” 听初一提起神机营,柳轻心本能就想起了姜如松那孩子气,动不动就会哇哇大哭的人。本能的,就把它归类成了三脚猫功夫集散地,完全靠不住的存在。 “姜统领的本事,在神机营里,可以稳稳的排到前三,这几年的神机营比武,更是年年拔得头筹。” 初一跟姜如松不熟。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传闻,这会儿,听柳轻心跟他问起,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就把自己的全部所知,说给了她听,“三爷跟他交手,若不尽全力。怕是要惨败的。” 原本,初一害怕柳轻心这弱女子,对武技这类的事情没有概念,这会儿,听了她主动提出一个人来,可供自己比较,他这心里,顿时就有了谱,觉得能把事情说的清楚明白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柳轻心的概念里。姜如松,这原本武技极好。放眼大明朝,都没几个能出其右的人,完全就是个不靠谱的“怂货”,随随便便拎出个人来,都能把他给打哭了的品种……这么一比,非但不能让她对翎均的本事有所了解,反倒是,让她有了“误会”,把原本心目中的,翎均该是很厉害的本事,也给往下落了好几个档次! 索性,翎均的武技是“靠不住”了。 柳轻心打算,靠自己的本事,来保护她的小宝。 两个奶娘的领口,有迷魂香的味道,小宝的身上没有,摇篮里也没有,而且,瞧小宝这既没有中毒,也没有精神不好的样子,那进来屋子里的人,该是没做什么伤害他的事儿才对,可是……那进来的人,费劲儿巴拉的跑进来,总不可能,只是来寻小宝玩儿的罢? 就算退一万步讲,那人是个贼,是来偷东西的,恰巧了,瞧见小宝好玩儿,心血来潮的抱了他玩耍一会儿,才离开的……这屋子里,也没见丢什么东西呐? 再说了,这得是多笨的一个贼,入户偷盗不进主人房间,跑来下人房里…… 想到这里,柳轻心稍稍拧了下眉,快步走回初一面前,伸手,摸了摸小宝脖子上的银锁子。 还在。 小宝的银锁子也没丢。 这事儿……可就有些太奇怪了! 那人费劲儿巴拉的翻墙进来,跑来这屋子里,迷晕了奶娘,竟然,竟然什么都没偷,也没做害人的事,就只跟小宝玩了会儿……然后,就走了? 这,这不是神经病么! “夫人?” 见柳轻心眉头紧锁,一脸若有所思模样,初一颇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跟她唤了一声儿,“小少爷他……没什么事儿罢?” 在初一的理解里,小宝可是他家三爷的长子,当今陛下的长孙,且不论是嫡是庶,单是这一个“长”字,就让他的这身份,金贵的容不下半点儿差池! “你瞧他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像是个有事儿的么?” 柳轻心是个做事谨慎的人,事情没有想明白之前,绝不会只凭猜测和臆断,就跟人胡说八道,即便这跟她问话的,是翎均的手下,得他信任的人,也是一样,“这事儿,你先不要对外声张,跟翎均,也不要提,他现在是要有要紧事情去办的,切不可心有杂念,乱了分寸……你先陪小宝玩会儿罢,等那两个奶娘回来,你让她们把小宝的被褥换了,喂好了奶,再抱去东厢,‘交待’他们一声儿,她们是带孩子的人,以后没事儿的时候,别瞎往前面铺子里跑……” 前面铺子里,只有药材,没有配置好了存放的药,尤其是迷魂香这类会害人的东西,更不可能会有,这一点,柳轻心比谁都清楚。 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不让两个奶娘畏惧惶恐,耽误了喂小宝吃奶,她还是决定,把这事儿,暂时的压下来,待以后,彻查清楚了,再做打算。 如果,那不知什么时候潜入进来,也不知是什么目的的人,以后都不来了,那当然是最好,可如果……那人以后还要来,甚至是常来的话,那,她可就必须得弄明白,他的目的和动机…… 小宝可是她拼了命才护了周全,才生下来的宝贝儿子,谁敢对他不轨,对他有不好的心思,那可就怪不着她,不择手段了! 初一跟柳轻心认识不久,也没很多交集,但长期跟在翎均身边伺候的他,耳濡目染的久了,不自觉的,就被翎均熏陶出了善于辨人的本事,虽然,现在的他,还不敢大言不惭的说,能对柳轻心了解了十之八九,但对她很有主见这点,却是清楚至极。 …… 柳轻心一边琢磨小宝住的房间进了外人的这事儿,一边走出了西侧院,到了有花圃的正院,她的目光突然就被其中的一个花圃给吸引了过去…这花圃里的土,被人动过! 前些时日,她还没生小宝的那会儿,院子里的婆子们都没了事做,闲得一天扫七八遍院子,她瞧在眼里,知她们是真急得不行,就给她们指了整理花圃的营生做。 冬天冷,带着潮气的泥土被翻上来,当天晚上就被冻成了泥疙瘩,表面凝着白色的霜,连结在了一起,硬成了一整块儿,没力气的女子,像她这样的,使上全力,都掰不动。 而现在,却是有一块儿拳头那么大的被掰了下来,丢弃在了花圃旁的青石上面! “王嫂,今儿是谁扫得院子呐?怎有块土疙瘩,没归拢进花圃去呢?!这要是被谁一个不仔细,踩到脚上,还不得踩得一院子泥啊!” 在不能确定这泥土是被进来院子的外人动过之前,柳轻心聪明的选择了把这事儿“归为”下人失职造成,一来,可以避人耳目,如果那私自进入院子,去了小宝屋子里的人,是在院子里有“内应”的话,可以将其麻痹,以观后效,二来,也可以把这事儿“闹大”,给那极可能还躲藏在附近的人一些警惕,让他在短期之内,不敢再随便进入院子,从而,保证小宝的安全。 翎钧这段日子都会很忙,她需要把所有事,都依靠自己的本事来摆平,不能给他制造不必要的麻烦,让他分心。 当然,对柳轻心这在未来,都是女强人的人而言,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还是不足以让她发愁为难的! 功夫再高,也怕狗咬。 柳轻心决定,要在院子里,养几条看门狗出来,代替本事不够的下人们值夜。 听柳轻心叫她,婆子王嫂忙不迭的小跑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着了那块被丢在了花圃外边,上面还有几个手指印的泥疙瘩,当下就懊恼的骂了起来,“这是哪个手贱欠剁的讨厌鬼,掰下来乱扔的呐,大前天我打扫院子的时候,还都冻得梆梆硬呢!夫人息怒,奴婢这就去拿扫帚和簸箕来,把这给打扫干净!” “跟其他人都交待一声儿,打扫院子的时候,多多仔细着点儿,老爷喜欢干净,瞧着有碍眼的腌臜东西,可该不高兴了。” 翎钧有洁癖,这是柳轻心刚刚才发现的事情……想起刚才时候,翎钧得知那枚金树叶子,是曾跟死人埋在一起的……那种满脸嫌恶的样子,柳轻心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去趟有马厩的那个院子,让王大哥来一趟东厢,我有点儿事,要劳烦他去做,哦,对了,今天下午的点心,我在东厢,跟老老爷和老夫人一起用,你让厨娘做好之后,就直接给我们送来。”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茗末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盼头 到了东厢以后,柳轻心先帮老将军夫妇诊了脉,发现他们二人的身体情况,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许多。 想到之前时候,翎钧跟她说的,隆庆皇帝赐了蓬莱公主给姜如松为妾,还附赠了四个宫女给他当通房丫头,过几天就该来报喜了的这事儿,柳轻心便忍不住笑的,跟他们二老提前“通风报信”了起来,“老将军,老夫人,如松可有给你们二老报喜过来?” “报喜?什么喜?” 翎钧一被老将军唤来,就开始说那金树叶子的事儿,之后,又跟了柳轻心回去了后院的主屋,“商议”详细事宜,没闲工夫,也没闲心给二老告诉姜如松的“喜事”,所以,这会儿,老夫人听了柳轻心跟她说,姜如松有喜事,自然就不解讶异了起来,“如松那小子……” 老将军夫妇早就盼着姜如松能娶亲生子,可现如今,都是年逾古稀的人了,还是没能等着他娶亲……劲儿没少使,工夫没少下,却是想给他在屋里塞个通房丫鬟,都没能“得逞”不说,还给他吓得躲在了帝都三年,过年都不敢回家来陪他们二老“守岁”了! 凡人都有个惯性,一件事期许的久了,怎么都不成,也就本能的不会往那里琢磨了,现如今的老将军夫妇,便是如此。 “还能是什么喜呐!不就是上回他来的时候,跟老将军和老夫人答应了的那事儿!” 见老将军夫妇只傻傻的盯着自己看。半点儿要高兴的意思都没有,柳轻心只得把他们猜不着的喜事,跟他们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出来,“昨儿晚上,翎钧跟我说,陛下把蓬莱公主赐给如松做妾,还赏了他四个宫女当通房丫头……这事儿,他忘了告诉你们知道?” “你说什么?!” “什么!” 柳轻心的话。像是一石激起了千层浪,一下子,就让老将军夫妇讶异的瞪大了眼珠子,难以置信到了极点的,叫出了声儿来。 吃惊至极的叫了出来之后,发觉自己失态的老将军,颇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端正了自己的神色,朝着还在吃惊的闭不拢嘴的老将军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来张这个口,跟柳轻心问询详情。 老将军夫人只沉浸在自己终于有了儿媳妇,马上就要有孙子孙女的欢喜里,哪顾得上扭头瞧老将军给她使的眼色? 嘴上不说。心里已是在满溢欢喜的,给自己还没有影儿的孙子孙女,提前取起了名字来! “那个……恩,轻心丫头呐,你说的这事儿,是翎钧那小子,亲口跟你说的么?” 见老夫人全不理会自己,老将军不得不自己开口,跟柳轻心问询起了关系他未来孙儿的这大事儿。“翎钧跟没跟你说……这婚事,陛下的意思。是要打算什么时候给如松那小子办的?” “这倒是没说,只道是再过几天。如松就该来给二老报喜了,我寻思着,君无戏言,这事儿,总也不可能耽搁的太久了才是。” 柳轻心知道,对老将军夫妇而言,一个有吸引力的“盼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支持他们活下去,熬过这个冬天,人力有穷时,她虽是个好大夫,也总不可能对什么病患,都能药到病除,很多时候,还是得有病患的配合才行,“我想呐,一个妾,四个通房丫头,如松再怎么公务繁忙,明年的这个时候,也该能让二老抱上孙子了才是,二老何不趁着现在养病的无聊时候,给未来孙儿孙女,取取名字?” “取名字这种事儿,有什么好急的,至少……至少也得等着他的哪个女人,把孩子生了……” 老夫人已经把将姜如柏和姜嫂,这一直被当成义子义女抚养的二人,其实是老将军昔日想要迎娶的妾室,一直让老将军以为是已经死在了进宫面圣之后的王氏,出家之后得人所救,生下的一对他的儿女……的这事儿,悄悄告诉给了老将军知道。 姜如柏早已娶妻生子,如今儿子已经八岁,是跟着他在西北的军营里长大。 西北边境不稳,姜如柏已有九年不曾回来,这八岁大的孙儿,老将军自然是从未得见。 虽然,知道自己后继有人,总好过整天提心吊胆,怕对不起列祖列宗,但……跟姜如松这嫡子有后相比,姜如柏跟妻妾在西北生的那个孙子,在老将军这思想正统的人想来,还是有那么点儿不够分量。 “老将军可真爱说笑,如松这一回,可是一下子有了五个女人呐!万一,他的那五个女人,同时都有了孩子,再有哪个是怀了两个的……临时才取名字,可哪来得及呢!” 柳轻心告诉老将军夫妇,姜如松有了媳妇这事儿,就是为了让他们二老能有“盼头”,这会儿,又哪会给老将军机会,一句话就把这“盼头”,给打发干净了?当下一笑,就对二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起来,“就算那些通房丫头生的,可以不用着急取,蓬莱公主……总不好也不当回事儿罢?陛下赐婚给如松,那就是看重他,敬重二老的表现,二老若是不能好好感恩陛下,早早儿的为如松跟蓬莱公主的孩子背下稳妥的名字,岂不是……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蓬莱公主是隆庆皇帝原配嫡妻李氏所生的女儿,是隆庆皇帝诸多女儿之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至今年,才刚刚十六,到了适婚年纪,之前时候,可是一大堆官宦子弟,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很多人托了人情去跟隆庆皇帝求亲,都没能得他老人家同意的。 而现在…… 却是被隆庆皇帝许给了姜如松,而且,还是妾室的身份! 这种结果,莫说是老将军夫妇,就是放眼大明朝的整个天下,怕也是没几个人,能想的到的! “对!还是轻心丫头明白事理!你这糟老头子,就是老糊涂了!” 听柳轻心这么一说,老夫人顿时便回过了神儿来,伸手推了一把老将军,就跟他“教训”了一句,“陛下把蓬莱公主许给如松那臭小子,那是瞧得起咱们这两个老东西!你可别老糊涂了,给脸不要脸!” “咳,恩,那个……轻心丫头说的,的确有理!” 被老夫人“教训”了这么一句,老将军便是想明白了,这事儿的轻重,忙答应了一声儿出来,给了自己一个下台,“这人呐,上了年纪,脑子就容易不灵光了,老婆子,晚些时候,咱就让王副官去一趟咱们老宅,把家里族谱搬过来罢……这取名字,总也要避过祖先们的名讳才好的……” 给老将军夫妇找着了“闲事”来做,柳轻心便彻底的放下了心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应答着,就继续琢磨起了那个,不知为了什么目的,跑来她家宅子里面,却什么恶事都没做,什么东西都没偷的怪人来。 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是做什么事儿,都要有一个目的在,那人既是跑来了她家的院子里,还停留好一会儿,就一准儿是,有什么要做的事儿的,她没想到,并不等于没有。 叩叩叩一一 柳轻心正想着事儿的档儿,初一抱着已经吃饱了奶的小宝,进了东厢的屋门,见柳轻心正在拧眉思索,便没敢打搅她,只态度恭敬的跟她行了个礼,就安静的把挥舞着两只小手,要跟老夫人求抱的小宝,小心翼翼的送到了二老面前。 “这娃儿,可真是俊!简直就跟轻心丫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宝已经过了百天,开始渐渐长出俊俏模样来,皮肤白里透红,眼睛黑得像是一汪深泉,让随便人什么看了,都要忍不住喜欢,更何况,还是老夫人这盼孙子盼了几十年,都没能得偿所愿的人? “儿子像娘!如松那小子,不也像你的很么!” 翎钧是老将军亲自带大到七岁的,两人的感情,可以说是比寻常人家的爷孙,还要爷孙,也正是这个原因,老将军对小宝这“翎钧长子”的态度,也是好的无以复加,一眼瞧过去,这满身的威武霸气,就顷刻间都化了个干净,“来,来,给我抱抱,给我抱抱,小宝,来,来我这儿,来……” “小宝,咱不去那糟老头子那儿,他有胡子,扎人。” 老夫人正抱着小宝玩儿的高兴,哪舍得把他“拱手让人”?当下一句不给老将军面子的话,就“合情合理”的,把小宝留在了自己怀里,“来,笑一个,啧,啧,笑,哎,笑了,笑了!” 看着小宝的可爱样子,老夫人便本能的联想到了,一年之后,她抱着姜如松的孩子,像这样哄逗玩耍的情景,这本就欢喜满满的心里,一下子,就比蜜还甜了起来! 知老将军夫妇是真的喜欢小宝,柳轻心也乐得让他们二老跟他亲近,翎钧说过,老将军夫妇,对他有保命之恩,教诲之恩,抚养之恩,这恩,他倾尽一生,也不能报偿。 她是他的娘子,自然,要跟他一起报二老的这恩情。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小小歌子亲的粉红票,么么哒~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杀心 干瘦男子坐在自家铺子屋顶的角落里,目睹了柳轻心“训斥”婆子的全部过程,听她跟婆子提起“老爷”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眉头,本能的拧了一拧。 他喜欢看柳轻心欢喜开怀的样子,却不喜欢她嘴里提着别的男人时,露出来的笑容,他觉得,这很刺眼,很让他不高兴。 “女人,你的笑,该是属于我的,旁人,没资格拥有。” 干瘦男子薄唇微启,不自觉的说出来这么一句,待语句出口,他才是稍稍一愣,脸上露出了惶恐和讶异的神色来。 这样莫名奇妙的话,竟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这可是他以前时候,做梦都想不到的。 “尊上。” 一个少年,影子般的出现在了干瘦男子的身旁,态度恭敬的单膝跪地,朝着他行了个不知是什么规矩的礼。 “说。” 干瘦男子没有回头看少年,他的目光,全部都凝聚在了良医坊空荡荡的院子正中,刚刚,柳轻心站过的那个地方,就好像,她依然还是站在那里的一般。 “前些日子给咱们生意的那人,又来信了。” 许是干瘦男子的威严太过厉害,前来跟他禀报事情的少年,全不敢质疑他正在做的,这怎么看,都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事儿,“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咱们答应他的委托,只要尊主答应,再加银子,他也是愿意的。” “之前。我告诉过你,那单生意,我不想做了。” 干瘦男子所说的“那单生意”,就是得人委托,要将良医坊里的主人家全部杀光的“生意”,三千两银子,买两大一小三条人命……对他们这行而言,其实。是笔很不错的生意的,只是,因他如今心意变化,不想让柳轻心和小宝死了,才给人家推拒了而已,“告诉那人,他再来烦。我就杀了他。” 干瘦男子的语调。平静像是一潭死水,却是让人听了,本能的,就会生出畏惧来。 少年的身子微微一僵,颇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往后,稍稍缩了下身子。 “还有事?” 见少年只是跪得离他远了一些,并不离开。干瘦男子不悦的拧了下眉头,扭头,看向了他的脸,语气依然平静,却是,更让人觉得寒冷刺骨了。 “那人说,愿意出到……出到一万两,买,买一个人头……” 面对干瘦男子的“冷”。少年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抬头。迎上了他死水一般的目光,鼓足了勇气。跟他又说了一句,“尊上……” “杀了那人。” 一万两银子一个人头的高价,半点儿都没打动干瘦男子,他稍稍拧了下眉,对那三番五次来打搅他的金主,彻底的没了耐心,“以后,所有要杀隔壁女人和孩子的生意,都不接。” “可是,这,这么做,是坏了咱们门上规矩的啊!” 听干瘦男子说,要杀了金主,还要拒接生意,少年先是一愣,继而,便满脸诧异的,瞪大了眼珠子,“尊上,这……” “那就改掉。” 干瘦男子稍稍想了一下,权衡了一番柳轻心和门规的轻重,然后,缓缓扭头,把目光,又落回了良医坊空荡荡的院子里面,“去罢,以后,不要拿这种小事来吵我。” 门规,是每一个进入摄天门的人,第一样要熟记在心的事,从第一任门主建立摄天门至今,九百年,还从未被修订更改过。 而如今…… 干瘦男子竟是只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更改门规,并且,还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 少年眼带恨意的看了一眼良医坊的院子,对“迷惑”了他们尊上的柳轻心,说是恨得咬牙切齿,都不为过。 他要杀了那个女人! 即便会惹了尊上不悦,他也要寻机杀了那个女人! 只要那女人死了,他们的尊上,就会恢复心智,再变回以前时候的冷静睿智,英明神武! 少年在心里,默默的做出了一个这样的决定,刚想转身离开,突然觉得自己的颈子上,微微一凉。 “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定让你,尝尽阎罗之刑。” 干瘦男子的手里,掐着一把形状怪异的弯刀,弯刀的刀口,准准的卡在对柳轻心生了杀心的少年的颈子上,是一个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让他人头落地的角度,“总有一天,她会是我的东西,一切想觊觎和破坏我的东西的人……你该是很清楚下场的才是……” “属,属下知错,请,请尊上恕罪!” 阎罗之刑代表的意义,是每一个摄天门的杀手,都知道恐怖,听干瘦男子竟是说,若他敢对柳轻心有伤,就要动用阎罗之刑才惩罚自己,少年顿时便软了膝盖,“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干瘦男子面前。 每个摄天门的门主,都有十次机会动用阎罗之刑,每次使用阎罗之刑的代价,是那门主的一根手指,作为一个杀手,没了十根手指,毫无疑问,也就到了末路时候……换句话说,能让摄天门门主不惜动用阎罗之刑的人,至少,也是要在他看来,罪大恶极,死都不足以报偿罪过的那种! 干瘦男子的意思非常清楚,有朝一日,他要把柳轻心变成他的私有之物,只不过……这私有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却是少年无法猜测。 活的,还是死的? 或者说,是…… 摄天门的历代门主,都有收集美丽女尸的癖好,通过用特殊的香料浸泡,让那些女尸变成不会腐朽变坏的玩物。 如果……只是从美丽来说,柳轻心这个女人。完全是符合标准的…… 原来,门主只是看上了这个女人的样貌,想要跟历代门主们一样,找个最合适的时候,再把她杀掉,做成玩物。 少年这样想着,紧绷着的心,才是稍稍松了些下来。 他们的尊上没变。还好,还好。 “滚。” 感觉到少年对柳轻心没了杀意,干瘦男子便收了自己的弯刀,那弯刀在他的手心里转了两圈之后,就蓦地消逝了不见。 …… 柳轻心不会武技,并不等于感受不到杀意。 她从老将军夫妇居住的东厢里走出来的时候,本能的。就感觉到了自己背后。有一股冰冷的气息传来,扭头四顾,却是什么都没能发现。 “奇怪。” 完全没发现隔壁屋顶角落里的干瘦男子和少年,柳轻心自言自语了一句,就继续往院子的正中走去,到了今晨她停留过的那个花圃旁边,才又站定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花圃里面,带了冰渣子的泥土,“这里的土都冻得这么硬了,那山边的土,该是已经硬得刨都刨不动了才对。” “夫人!那土可是凉得很,万万碰不得的!” 从前面铺子里走出来的姜嫂,一出门儿,就瞧见了柳轻心在用手摸花圃里的冰冷泥土,忙出声阻止了她一句。就小跑着来了她的面前。 小心翼翼的捧起柳轻心的手,姜嫂上下左右看了又看。确准了是当真没受伤的,才是松了口气。一边拧眉,一边跟她“教训”了起来,“夫人,你可吓死奴婢了!这冻上了冰渣子的泥土,可是很危险的东西,上面沾到皮肤,下面跟底下冻住了,一个不知情,不留神,手一抬,就得粘掉一层皮去!夫人的手这么好看,若是因为这么点儿的不留神,就落下疤痕,可如何是好!” “嗯,以后,我会记住的。” 面对姜嫂的好心,柳轻心自不能不识好歹,温婉一笑,就点头应承下了她的嘱咐,然后,把自己的双手,抄进了衣袖里面,“咱这院子里,也太安静了,姜嫂,咱这小镇上,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卖猫狗的啊?我想养几只狗,以后,等翎钧闲暇了,我们还能骑上马,带上狗,抱上小宝一起,去山上打点儿野味……” “卖狗的是有,但大都是些土狗,看家护院还能凑合着用用,带出去打猎,怕是够呛的很。” 听柳轻心说,想养几条狗,以后带出去打猎用,姜嫂稍稍犹豫了一下……这镇子太小,能买到好马,是因为靠近江南大营,江南大营里照看马匹的人,得了上面授意,私卖军马,来给上面建“小金库”,但这狗……确切的说,是猎犬……可就有些难弄到手了…… 这里也有富贵人家,但,这里的富贵人家,都还没富到可以让自家子孙溜鸡斗狗,都能衣食不愁的程度,所以,猎犬这种东西,在这里,并不好卖,不好卖的东西,当然,也就很少会有人倒腾。 “无妨,你收拾一下,让王大哥套辆马车,咱们一起去那卖猫狗的地方,瞧上一瞧再说。” 柳轻心本就是想买几只狗回来看护宅院,防止外人进入,而非她刚才跟姜嫂说的,要用来打猎,“养猫养狗,全凭缘分,若是有那缘分,哪怕只是土狗,也是一样可以驯养好的,你瞧那些常年上山打猎的,有几个,还真是带着猎犬去的?我要真只是想要品种好的猎犬,早就让翎钧帮我从帝都带一群过来养了,哪还用在咱这小镇里买?” 知柳轻心是铁了心要养狗,姜嫂也不好再说什么,点头答应了她一声,便快步去了有马厩的那个院子,唤车夫老王准备车马去了。 前两天时候,他们以极低的价钱,买下了隔壁铺子出货的马车,车夫老王对马市熟悉,把马车送去了马市上,一个时辰都不到,就以二十到四十两银子不等的价格,全都出手了个干净。 他们把所得的几百两银子拿回来良医坊,想交给柳轻心手里,却是被她一口拒绝,无奈之下,只得交给老将军夫妇手里,让他们酌量,怎么寻个合适的时候,把这些银子交给柳轻心。或者,花在她和小宝的身上。 正在给马刷毛的车夫老王,听姜嫂来唤自己,让自己准备车马,跟柳轻心一起出门,便忙把手里没做完的活儿,交给了张木匠,顺手从马厩里牵了两匹马出来。就给它们套上了马车。 马车出门,一路南行,不多会儿,就到了小镇最南边儿的牲畜市场。 牲畜粪便的臭味儿,夹杂着商家宰杀牲畜的血腥味道,让柳轻心本能的拧了拧眉头。 姜嫂说的没错,在这种地方。八成儿是只能找到土狗的。 柳轻心这么想了一句。刚打算放弃,让车夫老王调转车头,回去良医坊,便突然听到了一声完全不似狗叫的低哑长嚎。 狼。 这样的念头,蓦地滑过柳轻心的脑海,莫名的兴奋,顷刻间,便让她按捺不住的推开马车前面的布帘。跟车夫老王吩咐了起来,“王大哥,寻着这叫声找!我就要这只叫的狗!” “好嘞!” 车夫老王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就驱赶着马车,往自己听力所指的方向,快速行去,“夫人扶好了!” 车夫老王当过斥候,寻常里,也极喜欢各种动物。但对狼这种,让所有人都敬而远之的群居动物。他还是没太多的了解。 在他想来,刚才那发出奇怪叫声。让柳轻心生了兴趣的狗,一准儿是只与众不同的奇怪品种,这样的一只狗,养起来,一准儿能给他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马车七弯八拐,很快,就在一个卖狗肉的摊子前面停住,车夫老王忙不迭的跳下马车,就瞪大了眼珠子,在一群待宰的狗中间,细细的找寻了起来。 肯定就在这里! 他可是当过斥候的人,对这种分辨声音源头的事情,最是擅长! “嘿,老王,你找什么呢?!” 肉铺老板长得又黑又壮,明显是跟车夫老王早就认识的,见他一跳下马车,就不发一言的在自家准备宰了卖肉的狗笼子间转来转去的找寻,本能的,就心生疑惑了起来,“你要找啥,跟我说嘛!我家的铺子,你还能比我更熟悉呐?” “刚才叫的那条狗,嗷嗷叫的那只,听声音,应该还是个小崽子的,在哪儿?” 听肉铺老板这么说,车夫老王便是停下了挨个笼子察看的动作,直起身子来,看向了他的圆脸,跟他说起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来。 “你找它啊?啧,我还当,你是要买只大点儿的,宰了拎回去吃肉呢!” 听了车夫老王的话,肉铺老板的脸上,顿时便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伸手,从案板底下拎了一只一尺见方的铁笼子出来,就放到了他的面前,“五文钱,拎走!我刚才出了趟门儿,家里那败家孩子,见人来卖,也不试试能有几两肉,就给买下来了!十文钱买的,半价卖你!” 看了一眼锁在笼子角落,蔫蔫儿的没有精神的灰色小狗,车夫老王也对它没了信心起来,好狗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活泼的,这只……算了,柳轻心想要买它回去养着,他个当下人的,也不该多嘴,大不了,就让她当个玩物呗,这狗……好歹还算毛色不赖,长大了,也不能变成个土狗的难看颜色! 给肉铺老板付了钱,车夫老王便拎着狗笼子回到了马车旁边,伸手,瞧了瞧马车前面的立柱,跟柳轻心禀报了一声儿,“夫人,这狗……有些没精神,不知是不是有病的,你看咱还要不要……再挑一只备着了?” 听车夫老王说,把“狗”买回来了,柳轻心忙推开了马车前面的帘子,往他手里的笼子里看去。 灰色,大约有两个巴掌大,听到自己推开马车帘子发出的声响,本能的睁开了一只眼睛,朝着她看了过来。 金黑色的眼珠,虽然没什么精神,野性,却是清楚的显而易见。 这小家伙是狼。 一如她所猜的那样! “就它罢。” 伸手,把笼子拖进马车里面,柳轻心满心欢喜的抿起了唇角,对自己此行的收获,满意至极,“它这么没精神,八成儿是饿了或者吓着了。不像有病的,咱们先回家去,给它喂上点儿吃的再说……就算它是有病的,不是还有我这个大夫在么!” 听柳轻心没有嫌弃自己,小“狗”颇有些意外的抬起了头来,瞪着金黑色的眼珠子,细细的打量起了她来。 这个人类身上,有它喜欢的味道。而且,她说话的声音,也不招它讨厌。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类的决定,让它不用再在那个肉铺里住着,随时都有没命的危险了。这。很好。 见小“狗”抬起了脑袋来打量自己,柳轻心也冲着它笑了笑。 柳轻心记得,她还小的时候,她师父就曾教训过她……动物都是能感觉到人的感情的,人对动物善意,动物对人,也就会少去许多戒备和凶恶,即便。这被关在笼子里的,是豺狼虎豹那样的猛兽,也是一样。 “你很漂亮,我很喜欢你,一会儿,咱们回了家去,我让人给你拿肉吃。” 弯腰,跟笼子里的小“狗”四目相对,柳轻心的温柔话语。让小“狗”顿时就更喜欢起了她来,“当然。我还得给你取个名字,这样。我以后叫你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在叫你,而不是在叫别人了。” 嗷呜。 小“狗”听不懂柳轻心的话,却能清楚的感受到她的善意,活动着软绵绵的小身子,小心翼翼的往柳轻心所在的位置挪了挪,见她没有要露出凶相或者伤害它的意思,就又往前,少少的凑了凑。 “这个名字不错,以后,你就叫嗷呜罢。” 柳轻心并不是个善于取名的人,虽然,比翎钧那动辄就拿日子给人取名的……要好了那么一点儿,但,也仅仅是“一点儿”而已,“嗷呜,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嗯,当然,我还有夫君和孩子,他们也是你的主人,也会对你好,你呢,也要习惯跟他们相处。” 柳轻心当然不会指望,这只至多只有一个月大的小狼崽子,能听明白她的意思,但作为跟它“交流感情”的开始,说一些它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她的善意的话,还是很有必要的,“家里还有很多别的人,他们也会待你不错……” 一路絮絮叨叨的跟小狼崽子说了许多话,马车到达良医坊门口的时候,柳轻心已经跟小狼崽子彻底的熟悉了起来,原本只蜷缩在笼子一角的小狼崽子,这会儿,也蹲坐了起来,两只小耳朵虽然还是挺立不起来,却是比之前时候,要有精神的多了! 帮柳轻心搬铁笼子下马车的车夫老王,在看到了跟之前时候,“判若两狗”的小狼崽子,本能的就啧啧称奇了起来,对柳轻心的“医术”,也是更加崇拜了不少! 一只病恹恹的小家伙,半点儿药都不用吃,就只跟她一起,坐上一路的马车,到下车时候,就,就……总之是,就跟之前时候的那副养不活似的模样,完全不沾边儿了! 进了院子里面,柳轻心便让车夫老王解开了铁笼子,把小狼崽子“嗷呜”放了出来,然后,又让姜嫂去厨房里给它拿了小半盆剁碎的肉糜和一整盆水来,放到了它的面前。 小狼崽子“嗷呜”明显是饿的不轻,一看肉糜,顿时就两眼泛光,什么都不顾的扑了上去,两只前爪按住盘子的边儿,就把自己的整只脑袋,都“埋”了进去,狂吃起来。 “别急,嗷呜,厨房里还有很多,这些你要是吃了不够,我再让人给你准备。” 蹲下身子,心情颇好的看着小狼崽子“嗷呜”吃饭,柳轻心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它长大了以后,能凶猛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保护她和小宝的样子,她本来只盼着能养一只厉害些的狗的,不曾想,竟是去了一趟牲畜集市,就得了它这么“意外之喜”,“王大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嗷呜’,以后,就让它在院子里自由溜达,别用笼子关,也别用绳子拴,不用按顿喂,瞧它什么时候饿了,就什么时候去厨房里,给它拿肉来吃,它吃饱了,自己就会停下来,不用担心撑到,还有饮水,也一定不能缺了它的,现在是冬天,晚上时候,就让它先睡在我的房间里罢!”未完待续~~ s逗逼了……想贴三千字的……贴成六千了……我的存稿啊……555555 第一百二十章 扎营 所有搭建营地的材料,都由良医坊准备,因为有张木匠这个内行在,十几个人一起忙活,很快,就把一个足够十个人住的营地准备了个妥当,众人歇息用的帐篷,在柳轻心的授意下,正正好儿,就把那埋马匹尸体的一整块地方,全都覆盖遮挡了起来,不走进营帐,任什么人,都刨不动半点儿土去。 车夫老王和张木匠,都曾在江南大营里待过,一个是给老将军当副官,一个是给老将军当侍卫,位置扎眼,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柳轻心为了谨慎起见,只让他们两人帮忙建好了营地,就收拾东西,准备回返。 小狼崽子嗷呜这些天疯吃疯喝,长了不少肉,却无奈良医坊的院子太小,来来回回的跑,就只那么大点儿的地方,而且,它还喜欢粘着柳轻心,从不因为贪玩瞎跑,就让柳轻心脱离它的视线……这会儿被她抱出来了开阔地方,自然是毫不意外的,就玩儿疯了起来,一会儿忽忽的往这边跑,一会儿又忽忽的往那边跑,末了,竟是干脆逮了一只野兔回来,连拖待叼的跑到柳轻心面前,把已经死透了的兔子让她面前一放,就仰首挺胸的蹲坐好了,跟她邀功起来。 “真厉害,等会儿回了家,我让厨娘做给你吃。” 柳轻心倒是真没想到,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嗷呜,这就能打猎了,暗叹一声天性使然,便伸了手。一边夸奖它,一边观察起了这只被它咬死了拖回来的兔子。 正中喉管。 一口毙命。 嗷呜非常灵巧的从侧面咬断了兔子的喉管,让兔子因为窒息和失血过多,而死在了痛苦挣扎之中,而它,却是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咬了兔子一口之外,就都只安静的待着。不紧不慢的等着兔子死了,再坐享其成的拖回来,就是完事儿,连自己身上的毛儿,都没弄脏半点! 这小家伙,可以说是非常的聪明。 如果…… 只是如果,它没有落入人类手里。而是继续待在狼群之中。将来…… 八成儿是极有希望,成为狼群之王的! 张木匠虽然手脚利索,很快就把营帐搭建好了,却架不住冬天日短,刚刚酉时,就开始变暗了的天色。 大冬天的在野外宿营,若无取暖的篝火,一准儿是要冻死人的。 十几个人趁着天色还没完全黑下。又去附近拾了许多的柴火,稍稍理顺,计算着足够烧到天明了,才放心大胆的把三个篝火点燃了起来。 “今天,我们就先回去镇子里了,明晨清早,天一亮,我安排好了铺子里的事情,就过来这边寻你们。” 让车夫老王从马车上卸下米面肉菜和锅碗瓢盆。柳轻心便唤回嗷呜,抱起它放上马车。拎了它趁着其他人忙活,跑出去瞎玩。顺带着咬死拖回来的三只野兔,交给了张木匠替它“保管”,然后,又跟要留下来住在营地里的人们嘱咐了一句,才转身,踩着车夫老王早就帮她放下来的脚凳,爬上了马车,“野外天冷,诸位一定要放开了肚皮使劲儿吃饭,吃饱了,才能身体暖和,才不会觉得夜里冷的难熬。” 小镇太小,城门和城墙都不值当修建,这也给柳轻心他们这些晚归的人,制造了便利。 马车驶进良医坊后院的时候,姜嫂已经急得在院子里翘首以待,见他们三人平安回来了,才舒了一口气,快步上前,去扶柳轻心下马车。 柳轻心自己下了马车之后,又转身回去,把嗷呜从车椽上抱了下来,揉了它的脑袋一把,让张木匠把它猎回来的那三只肥兔子送去厨房,交给厨娘剥皮洗净,剃干净骨头之后剁碎,给它装进盆里送来当晚饭。 经过好几天的喂养,原本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嗷呜,现在已经比一只肥野兔大了一些,柳轻心估摸着,把一只野兔收拾好了喂给它,八成儿还未必够它吃一顿的。 柳轻心以前也没养过狼,但根据这几天嗷呜的吃饭规律,也差不多总结出了一点儿它的习性,一天四顿正餐加两顿零嘴儿,晚上睡觉之前,还得缀上一顿宵夜,才能安安生生的睡一晚上……说句不客气的,这要是家里没钱的,还真招架不起它这么个小吃货,天天这么个吃肉法儿! “让厨房把这几只兔子都收拾出来罢,它在外边疯玩了一个下午,一准儿要比平时吃的多些的,一顿晚饭,一顿宵夜,八成儿也剩不下什么了。” 看了一眼嗷呜这只小吃货,柳轻心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宠物养得,可比她这个正主儿都能吃,这么吃法儿,等再大一点儿,干脆就直接让车夫老王去牲畜市场买整头的牛回来得了,不然,这一天一趟的跑去买肉,可让人怎受得了,“老老爷和老夫人用过晚饭了么?” “回夫人的话,刚刚用过,这会儿,正在东厢里陪小少爷玩耍。” 听柳轻心问起老将军夫妇,姜嫂忙上前来给她应答,提起小宝,她的脸上,本能的便溢出来了满满的欢喜,“老爷的那个侍卫,像是很得小少爷的喜欢,小少爷跟他腻在一起玩了大半天,不是吃奶的时候,都不肯让奶娘抱了……” “索性这几天他也不走,小宝乐意跟他玩耍,就让他带着罢,告诉奶娘,该喂奶的时候喂奶,寻常时候,她们整天哄着小宝也怪累的,就趁着这几天,好好歇息一番罢。” 初一会武技,虽然,能到什么程度,柳轻心也不知晓,但聊胜于无,至不济,也比两个半点儿武技也不会的奶娘强得多。 柳轻心这么想着,便打算借着这茬儿,直接把小宝交给初一照顾,反正他也是个喜欢小孩子的……在现在这种,暂不知那潜进院子里来的人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能多一点保护,也总是好的,毕竟,嗷呜还有些小,凶是够凶了,但当真要依靠它来对敌或者保护什么人,还是有些不太现实。 正从东厢里走出来,要去西侧院拿尿布给小宝更换的初一,刚出门儿,就听到柳轻心说,这几天,要把小宝交给他来带着,当下,便高兴的眉开眼笑了起来。 他早就想跟柳轻心提这事儿了,要不是一直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样……怕是不妥罢,夫人……” 听柳轻心要把小宝交给初一带着,姜嫂便本能的拧紧起了眉头来,“旁的倒还好说,这要是半夜里,小少爷饿了,要吃奶了,可如何是好呢?总不能让初一那大男人,抱着小少爷跑去奶娘的住处,让她们给小少爷喂奶罢?” 正想上前来跟柳轻心应承的初一,未及开口,就听姜嫂说了这么一句,已经到了嘴边儿的话,瞬时间就被噎了回去,原本黝黑的脸,虽看不出红来,但脸上的尴尬表情,却是显而易见,姜嫂说的没错儿,他能帮小宝换尿布,洗澡,陪他玩耍,可这喂奶…… “没事儿,让奶娘提前把奶挤出来,找个瓶子装起来,那小子要是半夜饿了起来,要吃东西,就让初一用热水给他烫成温的,使勺子喂。” 相对于别的,柳轻心更在意的,还是小宝的安全,而且,瞧小宝这么喜欢跟初一玩耍的样子,八成儿,也是不会抵触初一用勺子给他喂奶的才是,再说,小宝已经三个多月,正常而言,也是快该准备加喂辅食的时候了,让他开始慢慢适应用勺子吃东西,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古代人只给小孩子吃奶,一口气吃到两三岁断奶,断奶之前,都不加喂辅食,这其实是对孩子很不好的一种做法,柳轻心是大夫,知道这些,当然不可能也依着古人的通常做法,也跟着糊弄过去。 原本还在懊恼,自己没了哄小宝的机会,这一听柳轻心说的,初一先是一愣,继而,便忙不迭的答应了起来,“夫人说的对得很呢!我可以用勺子喂小少爷吃东西啊!就刚才,小少爷还在老夫人吃饭的时候,扳着她的勺子,舔了好几口粥呢!我保证,用勺子喂,绝对没问题的!” “那就这么定了。” 听初一说,小宝已经开始嘴馋,自己扳着勺子尝过了粥的味道,柳轻心不禁一喜,俯身,又揉了揉嗷呜的脑袋,就把这事儿,一口敲定了下来,“一会儿,你就去把我的这决定,告诉那两个奶娘,让她们早作准备。” 一般的小孩子,都会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对勺子有抵触和不喜,需要很费一番工夫,才能令其适应和习惯,而小宝……竟是自己对勺子感了兴趣,自主的把嘴凑去了勺子上面尝东西,这可是,一百个孩子里,都未必能挑出来一个的情况! 姜嫂知柳轻心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她决定的事儿,莫说是她这么个下人,就是翎钧那一家之主在这里,也未必就能让她改变心意,心疼着小宝,颇有些无奈的点头答应了一声儿,就告退下去,去西侧院跟奶娘吩咐告知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意外发现 初一真的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小宝第一天跟了他一起睡,就把小宝照顾的很好,喂奶喂水,换尿布,半夜里爬起来陪睡够了闹幺蛾子的小宝玩耍……总之是,若是放在现代,一准儿能被评上五好老公的品种! 因前一日与周老二等人约定,会在清晨时候去往营地,教他们辨识明春需要采摘的草药,柳轻心难得的起了个大早儿,稍稍梳洗收拾了一番,吃了点儿早饭之后,就拎上还没睡够的嗷呜一起,带了姜嫂,乘坐车夫老王驾驭着的马车,直奔小镇外边的山脚而去。 知道是柳轻心这个主人拎了自己出门,嗷呜这没睡醒的家伙,也是半点儿都不反抗,即便这会儿,它睡着的地方,已经由屋子里的毯子,改换到了马车上的垫子,也依旧是呼呼大睡,全不把四周的变化,放在心上。 呜。 嗷呜眼睛都不睁一下的翻了个身,伸了爪子出来,往旁边够了够,没碰到柳轻心这个主人,才是有些懊恼的睁了一只眼睛,往四下里看了看,找准了柳轻心的所在,就地打了个滚儿,蹭到了她的腿边,把小脑袋往她的腿上一搁,闭眼,不一会儿工夫,便打起了呼噜来。 “小东西,可真是爱撒娇。” 笑着揉了揉嗷呜的脑袋,比人类略高的体温,让柳轻心觉得在这大冬天里,摸起来很是舒服,“刚买时候,王大哥还担心养不活呢。瞧瞧,这才几天呐,就长大了好几圈儿了……我估摸着,等到过年时候,得比现在,还大出一倍来呢!” “这小东西,比一般人家的壮劳力吃的都好,不长个儿。那才真是怪了呢!” 柳轻心对嗷呜的宠溺,在良医坊做事的下人,没一个不知道的,但……她到底为什么要对这么一只瞧不出品种的小狗,好到这样的程度,却是没一个人能够想的明白,“瞧瞧这毛儿。锃亮锃亮的。要是整天瞧着它满院子溜达,奴婢可真不敢信,它这油光水滑,比人头发还要好的毛儿,是自己长出来的,没擦油的!” 当然,不明白也就不明白了,做下人的本分他们懂。主子,尤其是像柳轻心这样的一个有主见的主子,他们就是问了,她也未必就会告诉……柳轻心给他们的月俸很高,待遇也很好,平日需要他们做的营生,也比受雇于旁人家时,要轻松的多……好奇害死九命猫,他们才不会傻的只为了一时的好奇。就让自己的这份好差事丢了呢! 尤其是,还有姜嫂这个懂事的顶半个管家的婆子。再旁旁敲侧击“教训”的情况下! “吃得好,才能长的壮实。长得壮实了,才能好好儿的看家护院。” 柳轻心对嗷呜的定位,就是它长大以后,能好好的帮她看护庭院,不让外人随便进入她家,做伤害小宝和她的恶事,至于……它其实是狼,不是狗这事儿,她倒是不甚在意,是狼更好,咬坏人能下得去死口,不像狗,见到对方厉害或者气势,就有可能被吓怂了,吓退缩了! 呜。 正睡着的嗷呜不知是听懂了柳轻心的话,还是就睡迷糊了,不及姜嫂答话,就先一步出声儿,“答应”了柳轻心一句,顿时,就惹得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小东西,抢话倒是抢得够利索的,我们说个话,你睡着觉呢,都能插的上嘴!” 马车一路东去,不多时候,就到了山脚。 连周老二和他家下人在内的十几个人已经起身,正在忙活着收拾前一天晚上烧剩的炭火,把一些还有火星的木头浇上水熄灭,以防引燃山林。 柳轻心特意让良医坊的厨娘赶早起来,给这些人准备了丰盛的早饭,这会儿,她抱了嗷呜下车之后,就由姜嫂,一食盒一食盒的往下搬了起来。 肉,蛋,菜,米,汤,样样俱全。 十几食盒的美食摆出来,一下子就把在场的一众采药人震得僵愣在了原地。 这么多的好吃的,他们这些寻常人家,就是家里过年的,也未必就舍得准备这么多的,这……这才只是一个寻常的早饭,柳轻心就让人给他们准备的如此丰盛!银子给的多,饭食又好,这,这可让他们,如何好意思,不好好给她做事?! “来,都来吃,吃饱了,咱们就该准备出发了!” 见一众人都只干站着,不上前来吃,柳轻心便是明白了他们拘束的因有,忙招呼他们一声,就自己寻了个托辞,抱着嗷呜走了开来,“我这大清早儿的赶着出来,还没领狗活动呢,你们先吃着,我带它去周围走走,让它清醒清醒去!” 嗷呜终究是只本性里有野气的狼崽子,刚才在马车上面,还睡得迷迷糊糊,这一到了野外,立刻就来了精神,不用柳轻心唤,就瞪大两只眼珠子,兴奋的到处吓跑起来。 昨儿晚上,厨娘把它抓的野兔给它收拾了吃了,它吃得兴高采烈,意犹未尽,所以,它打算……在今天,再发挥本事,多抓几只回去,吃个痛快! 索性那些采药人们吃饭还要费一阵子,柳轻心便干脆跟着嗷呜一起,往山脚的草丛里走去。 时候是冬天,蛇都已经冬眠,即便不用拿棍子敲打荒草,也不用担心遇上危险,柳轻心走在距离嗷呜五六步远的地方,看着它突然就竖起耳朵,放慢了脚步,忙自觉的站住脚步,放缓呼吸,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力求不坏它好事,不妨碍它“打猎”起来。 忽一一 突然,草丛里一个灰色的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朝着跟嗷呜相反的方向,就飞奔逃去,速度之快,让柳轻心看清它是个什么动物,都是不能。 然而,这动物奔跑的速度,并没打击到嗷呜的捕猎的兴致,只见它眼中灵光一闪,非但不去追赶那只逃窜走了的动物,反倒是竖着鼻子,一边闻着,一边往它刚刚窜出来的那个地方,找寻了过去。 随着嗷呜离那草窝越来越近,之前奔跑出去的那只动物,突然又飞跑了回来,全不顾自己危险的,朝着嗷呜就猛撞了过来! 闪。 呲牙。 咬。 血光闪过。 待柳轻心回过神儿来,看向那只速度飞快的动物时候,哪还能瞧见它的身影? 若不是有四周枯草叶子上沾染的点点殷红,定不会有人相信,就在刚刚,还有一只动物,在这里一闪而过,跟还是只幼崽的嗷呜,经历一场殊死之搏。 不知是嗷呜的胆量太大,还是它对自己太有自信,经过了刚才的一番“碰撞”之后,它非但没有对那草窝望而却步,反倒是,更显亢奋的,想要一探究竟了起来! 跑的飞快的动物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在嗷呜嘴里受过了伤的它,明显已不似刚才般的迅捷和有力,柳轻心看清楚了它,那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又肥又壮,比嗷呜还要大了一圈儿,腿脚有力,只是……脖子上面,像是受了不轻的伤,这会儿,正在向外汩汩的出血! 那是刚才时候,被嗷呜咬伤的。 即便它速度快的惊人,也依旧没能逃脱嗷呜的利齿! 兔子再次撞向嗷呜,嗷呜也有一次闪避躲开,并在它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又一次咬伤了它的脖子。 本就在往外出血的伤口,在经历了这一下“补刀”后,整个儿的被撕开了一个豁口,血奔涌而出,顷刻间,就把旁边的枯草,都染上了一片血色! 兔子遭了嗷呜两次攻击,第一次重伤,第二次致命,又由着惯性往前冲出去了一小截儿,就“扑通”一声儿,栽倒在了地上,蹬腿挣扎了几下之后,就断了气。 呜。 面对这种情景,嗷呜很是心情愉悦的叫了一声儿,然后,理都不理那只已经死了的兔子,继续一边竖着小鼻子闻味儿,一边往刚才那兔子窜出来的草窝方向,当心谨慎的靠近了过去。 看着嗷呜的反应,柳轻心稍稍滞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死透了的野兔,一种猜测,顷刻间涌上了心头! 那草窝里,有小兔子! 虽然,现在这时候,不是野兔生崽的时候,但……也不能排除,就有这样的例外! 能让一只兔子,死都不怕的跟狼搏斗,除了是为保护自己的幼崽,还能是因为什么? 嗷呜再小,也是只狼,兔子再大,也只是兔子! “嗷呜,别伤害那洞里的小兔子!” 柳轻心也是为人母的,她能体谅那只已死的兔子,想要保护自己孩子的心情,虽然,物竞天择,兔子死于狼口,没什么可值得垂泪悲痛的,但,出于对那只勇敢的母兔子的尊重,她还是决定,要阻止嗷呜伤害塞牙缝儿都不够的小兔子,“我用一整条牛腿跟你换!” 嗷呜是个十足的吃货,对所有食物的名字,都能“过耳不忘”,一听柳轻心说,要用牛腿跟它交换这草窝里的东西,立刻就毫不犹豫的停下了脚步,转向她,露出了一个“成交”的贱样儿。 柳轻心快步走近草窝,拨开外边的枯草,果然,就在那不算深的小窝里,发现了七八只女子拳头大的小兔子,而更让她吃惊讶异的是,在那些小兔子的背后,一株男子巴掌大的灵芝,被横着摆放在了那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邻居拜访 灵芝是喜欢阴凉和潮湿的菌类,在气温十五到三十五摄氏度之间,都能生长,共分赤芝,黑芝,青芝,白芝,黄芝,紫芝六种,虽对症不同,但每种,都是非常珍贵的药材,且皆有令人延年轻身的功效。 野生的灵芝,通常生于悬崖峭壁或腐朽老树之上,因采摘困难,即便是最最常见的紫芝,完整的一株,市价也要值七八百两银子,但饶是这样的高价,也依然是,有价无市。 柳轻心不缺钱,但这有价无市的灵芝,却是她舍得银子,也弄不到手的东西! 欢喜的伸手,揉了揉嗷呜的脑袋,柳轻心小心的跪在地上,先把里面的小兔子一只只的掏出来,放到自己脱下来,铺平在地上的斗篷里,然后,才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近乎是把整条手臂都伸进了兔子洞里去,才把那看起来足男子手掌大的灵芝抓到了一个边儿,小心翼翼的拖了出来。 刚才在兔子洞里,光线昏暗,让这灵芝既不显大,又没法儿辨认品类,这会儿,到了外边的阳光下面,柳轻心才是彻底看清楚了它的全貌。 这是一株白芝,芝冠有碗口那么大,通体米黄,一看就是有些年份的宝贝,非寻常紫芝可比。 用丝帕将灵芝包裹起来,塞进衣袖,柳轻心打算,不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当然,这个任何人,不包括翎均。 摸了摸被自己藏好在了衣袖里的灵芝,柳轻心本能的就想起了。以前时候,曾听她的一个病患,好奇的跟她问询的一件事情,那病患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因得了小儿麻痹症,双腿肌肉萎缩,而不能下地行走。 那孩子有一张婴儿肥的圆脸,眼睛明亮的。像是天上的星,他跟她问,“神医姐姐,我看书上说,千年的灵芝和万年的人参,连死人都能救活,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也能得到那么一株神草,是不是……也能恢复健康,跟别人家的小孩子一样,下地走路?” 当时,她真的很想说一次谎,骗骗那个坚强的让人心疼的孩子,告诉他,的确是有那么一种神草。可以让他不用忍受任何痛苦的站立起来,让他有坚持下去,不要放弃治疗的勇气。 但,她还没来得及编出谎言,那个孩子的话,就又把她惹了个热泪盈眶…… 那孩子说,神医姐姐,你可千万别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爸爸,为了给我治病。他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做好多份工作。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出门去工作,半夜了才回来。我已经好久好久,都没见过他了,我家穷,你可不可以,怎么便宜,怎么给我治?我不怕疼,真的,完全不怕疼的! “小五,你现在,该是已经上大学了罢?” 想起那名唤小五的孩子康复离开时,回头看着她幸福微笑的样子,柳轻心便忍不住唇角微扬,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用自己双腿,在操场上奔跑,是不是很开心?” 给那名唤小五的孩子医病,柳轻心是没要半分钱诊费的,确切的说,是连药费,都未讨一分,她清楚的记得,小五病愈后离开半年有余的那个除夕,她收到了一张,完全是用手画出来的贺卡,贺卡上说,神仙姐姐,这辈子,小五要报答爸爸妈妈的生养恩情,不能陪伴在你身旁,如有来世,小五一定早早的去寻你,保护你一辈子。 轻轻的叹了口气,柳轻心收回飘远的心思,俯身,拎起了那些蜷缩在她斗篷上的小兔子,一个偶然,与蹲在她脚边,已经把死透了的肥兔子硬拖来了的嗷唔四目相对,“小五?” 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想,目受其惑的关系,这一眼看去,柳轻心竟是觉得,嗷唔那双亮得像星星般得眼睛,跟她记忆里的那个孩子,相似的如出一辙。 嗷唔只是只小狼崽子,对“吃”“喝”“睡”“玩”这样简单的词语,还勉强能理解过来,面对柳轻心的这声拧眉低唤,又哪里能明白? 不解的歪头,打量柳轻心这主人一番,嗷唔试探性的松开嘴里咬着的,肥兔子的耳朵,跟刚才般的蹲坐下来,想要藉此,来换她的开心和欢喜。 看着嗷唔的表现,柳轻心苦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暗叹一句,果然是她想的太多,神经质的看什么都像是跟以前有关联的了,就俯身下来,拎着肥兔子的耳朵,唤上嗷唔,往树林外边走去。 树林外的营地里,周老二和一众采药人已经都吃好了早饭,连采药和做标记的工具,都已经准备妥当,见柳轻心一手拎着一只肥兔子,一手拎着斗篷的从树林里出来,忙快步迎了上来。 “嗷唔咬死一只野兔,我见那母兔子死了,小兔子没了依靠,就把它们都捡了回来,打算养在院子里面,等长大些,再送来野外放掉。” 柳轻心并不是个喜欢用假慈悲,来为自己换美名的人,她从嗷唔的嘴里救下这些小兔子,也不是因为“不忍”,她只是觉得,那母兔子那么拼命的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颇有些值得尊重,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些小兔子,都才只有巴掌大,去了毛和骨头,剩下的那点儿肉,给嗷唔塞牙缝儿都不够,与其赶尽杀绝,倒不如带回家去养大些了,再丢回山里来,给嗷唔再打猎着玩儿,来得合适。 竭泽而渔,终将无鱼,何苦来得? 听了柳轻心说的,姜嫂忙快步迎了上来,从她的手里接了兔子和斗篷,送到了马车上面,怕她着凉,就把自己身上斗篷解了,给她披在了身上,一边帮她系斗篷上的带子,一边跟她“说教”了起来,“我的夫人呐!不过就是几只兔崽子,冻又冻不死的!这大冷的天,你把斗篷给了它们,给自己冷坏了,老爷回来,可让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怎么交待呐!就算老爷大度,不计较这些,小少爷也还小着呐,你这跟他一亲进,把凉气病气过给了他身上,可怎么得了呐!” “还好,没觉得很冷。” 经过这一阵子的调理,柳轻心已经把自己的身子给收拾个了七七八八,虽然,还不及寻常人般得强壮,但与之前时候相比,却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你把斗篷给了我穿,就别跟着了,跟王大哥一起,留在这里看着马车罢。” 领着周老二和几个采药人在山边转了一圈儿,指了几处明年春天会长出虫草来的地方,教了他们辨认之法后,柳轻心便唤上疯玩累了的嗷唔,拎上它猎来的几只野兔,回了马车的所在。 虫草本该是生长在高山草甸里的东西,但不知为何,在这江南小镇外的矮山上,也繁衍生息的出来,这可以说是柳轻心今日出门来的第二个意外之喜,要知道,原本时候,她是只打算教着这些采药人,搜集和标记白花蛇草的! “你今天发现了两样好东西,有功的很,嗷唔。” 上了马车的柳轻心,心情极好的揉了揉嗷唔的脑袋,对在它的引路下,令自己先是捡到了珍贵的白芝,又是发现了不该在这里生长的虫草,表达了由衷的欢喜,她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嗷唔这小家伙认得这些珍贵药材,但……即便是误打误撞,那也得是有那误打误撞的运气的不是! 嗷唔疯玩累了,上了马车就开始睡觉,感觉到柳轻心这主人在心情极好的揉它的脑袋,便舒服的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儿,蹭到了她的身边,继续打起了呼噜来,大有一副,随便她摸个够的意思。 《神农百草经》有载,白芝,又名玉芝,味辛平,主咳逆上气,益肺气,通利口鼻,强志意,安魄,是一种对患了肺病的人,极好的滋补药材。 因这白芝实在珍贵少见,即便是柳轻心这精通医术,救人万千的人,也是一样,未能有幸亲见,只在书中,略窥过它的几分功用。 柳轻心打算,等回去良医坊之后,要把这白芝炮制成药粉,然后,依着自己曾在书中所见的,给老将军夫人使用……如今的老将军夫人,已经有了对孙子的“盼头”,若能再得这白芝的神效,想必,该是全不需要等到明年春天,就能恢复彻底了才是! 药材再怎么珍贵,也是用来治病救人的。 柳轻心揣着白芝,满心里想着的,都是要怎么将它用到老将军夫人这病人的身上,而非私藏起来,以备将来,用给自己身上,起驻颜养身之效。 马车一路小跑,午饭之前,就载着几人回到了良医坊,行至院门,未及进入,便被在隔壁买下了铺子的干瘦男子,给拦住了下来。 车夫老王曾低价从隔壁铺子里买过许多辆马车,见过干瘦男子一回,听铺子里的“伙计”介绍,是他们家掌柜,便顺势客气的跟他打了个招呼,虽然,干瘦男子当时没有给他回答,但,这次见了面,冲着将来两家要做邻居的面子,车夫老王也不好就不给他下台,“先生有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圣驾到 “落辰。” 顾落辰执拗的跟柳轻心强调,要叫他的名字,而非“顾掌柜”这个让他觉得不喜欢的称呼,就好像,她称呼她夫君的时候,也是叫他翎钧,而不是“三皇子殿下”一样,“以后,你儿子,小宝,就叫我干爹。” 知道了顾落辰身份的柳轻心,对称呼他的这事儿,本能的,就有了为难。 他是杀手,喜怒无常,做事不寻常理,连旁人委托到了手里的生意,也能因为自己的喜恶,而全不在意的推掉。 现如今,是他觉得他们娘俩有趣,才不对他们痛下杀手,如果……她违背了他的意思,会不会就让他恼羞成怒,一下子就对他们娘俩没兴趣了? 就她这半点儿武技都不会,小宝那连逃跑是什么意思都不懂的……这顾落辰要取他们性命,还不就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的事儿? 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且低头。 柳轻心这么想着,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被逼无奈的,答应了顾落辰的执拗,赤唇微启,使了自己全身力气般的,才声若蚊蝇的,依着他的意思,唤了他名字一声,“落辰。” “很好,以后,都这么叫。” 柳轻心的称呼,让顾落辰心情颇好,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伸手,拿了自己面前,已经完全冷透了的茶水起来,仰头,一饮而尽,“你应该很想知道,要买凶杀你全家的人是谁。很遗憾,这个我也不知道,没法儿给你回答……我只知道,那人是因为你让人去接回来了那对老夫妇,才想要你死的,委托的信函,我可以给你留下,你慢慢看。” 顾落辰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衣袖里,摸出来了一张米黄色的纸,纸上,用赤色的朱砂写了大半页的字,字字如豆,字迹瑟缩的让人只是看了,就忍不住生厌。 “多谢……落辰。” 有些事。第一次做的时候。会非常的让人为难,但有了第一次之后,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以后的若干次,就都会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半点儿都不让人觉得不舒服了,让柳轻心称呼顾落辰为“落辰”这事儿。也是如此,“这些日子,我会尽量当心些的。” 听顾落辰说,要买凶杀自己的人,是因为自己让车夫老王去接了老将军夫妇回来,才生的恨意和杀心,柳轻心便能大约的猜出,那人,是个什么身份了。 那人不想让老将军夫妇获救。确切的说,是就打算要让老将军夫妇因为饥寒交迫。死在那处老宅里,之所以想杀她全家……该是因为。她坏了那人的好事! 有了这么个线索在,要查出是什么人买凶,可就容易的多了! “你不离开五十米开外,我能保护你周全,如果,你是非出门去不可,就带上孩子,带上我。” 顾落辰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是刺客,一击致命,远扬千里的人,不是护卫,更不是打手,“这只狼不错,但还太小,遇上敌人的话,能拼的,也就只是一条命了,没用。” “这……这可怎么好意思呢……这……” 柳轻心真是做梦都没想到,顾落辰这杀手,竟是会……非但不杀她和小宝,还主动提出,要给他们娘俩儿,庇护,微微一愣,想要拒绝,又有些不舍了起来,“这……” 她的身边儿,是有不少人不假,可……即便是初一,那个还会些武技的,也只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三脚猫工夫,指望不上…… 当然,初一虽不及顾落辰的本事厉害,却也并不当真就是如柳轻心所想的这样,只会一点儿不入流的三脚猫工夫,想他三年前,曾拿到过内庭比武第一的人,当时,也是曾被隆庆皇帝亲口夸赞过的……他之所以被柳轻心归入了不靠谱这个类别,还是因为,他跟姜如松那个孩子气的人沾了光,被柳轻心当成是连个只会瞎哭的绣花枕头都打不过的孬种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是他干爹。” 顾落辰的声音不轻不重,确切的说,是没有什么音调和感情,但就是这没有音调和感情的一句话,顷刻间,就让柳轻心安心了下来,“想杀顾落辰的干儿子,那些敢接生意的人,得先权衡一下,他自己的项上人头,还能保到几时。” 事情“商议”好了之后,柳轻心便留了顾落辰下来吃午饭,小宝这“当事人”,自然也要来陪着。 原本,柳轻心还满心紧张,生怕小宝那臭脾气的孩子,会在见了顾落辰这个干爹之后,不给面子的哇哇大哭,不曾料,初一抱着他走进屋子里来之后,他竟是……非但不怕顾落辰,还欢喜至极的,想要从初一的怀里挣脱出来,立刻就扑进顾落辰的怀里去了! “啊!” 因为被初一阻碍了动作,小宝很有些不高兴的大叫了一声儿,然后,便挥舞着两条小胳膊,一边笑着,一边跟顾落辰撒起了娇,“啊!” “你这小东西,几天不见,倒是重了不少。” 从初一怀里接过小宝,顾落辰拧着眉头掂了掂他的份量,一直僵硬的没有半点儿表情的脸,在这一刻,也稍稍有了些要“冰川融化”的征兆,“以后,我就是你干爹了,在学会叫爹之前,要先学会叫我,明白么?” 爹和干爹,只差了一个字,而且,还是后者比前者多了一个,任什么人想,都不可能是先会叫后面的,还不会叫前面的才是。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是另一回事,看着小宝跟顾落辰一起玩得高兴,一个念头,突然就涌上了柳轻心的心里! 那个半夜里前来,碰过了她家院子花圃里的泥土,又用迷魂香放倒了两个奶娘的人,该不会……就是这顾落辰罢? 听他跟小宝说话的这意思,他以前,是知道他有多重的,而要知道一个孩子有多重,最简单,也是最寻常的,就是抱起来试试……于理,这顾落辰,该是不可能会有机会抱到小宝的才是,换句话说…… 他之前时候,半夜里潜入进院子来,该不会……就是来找小宝玩耍的罢?! 虽然觉得有些不太可能,但考虑到,顾落辰的的确确就有可能是这么个怪人,柳轻心为“以防万一”,还是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跟他问了出来,“那个……落辰,前些日子,半夜里潜进我家里来的人,该不会,就是你罢?” “是我。” 对曾半夜潜入良医坊这事儿,顾落辰竟是半点都不避讳,一边用手里的铁戒指逗小宝玩耍,一边随口跟柳轻心应答了起来,“那天跟他玩了一会儿,觉得有些身体不适,就回去了,别乱啃,容易伤到。” 前半句,顾落辰是跟柳轻心说的,后半句,当然是对小宝这什么都不懂,瞧着感兴趣的东西,就会双手抱着去啃着玩儿的小屁孩。 “啊!” 还没稀罕够那枚铁戒指,顾落辰就把它给带回了左手拇指上面,小宝这正是天不怕地不怕时候的小家伙,哪里肯依? 一边叫着,就一边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过去顾落辰的左手,伸手,准备对那枚铁戒指,用抢的。 “等你长大些,懂事了,若是还这样喜欢,干爹就把它送你。” 见小宝喜欢自己的铁戒指,顾落辰也由着他胡闹,把他抱正了,就又摘下了那枚铁戒指,交给他手里,让他慢慢耍玩起来,“记得,要先学会叫干爹。” 知道那一日是顾落辰潜入自家院子,目的,还只是来找小宝玩耍的,柳轻心便放下了心来,虽然,还是有些别扭,有些对他这杀手……心存畏惧,但相处的时日长了,见他天天跑来院子里,跟小宝玩耍,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他这么个存在。 日子一天天过,周老二领着那些采药人们围着山转,给柳轻心教他们的,被称为虫草的东西,做下一个个的记号,准备明年春天,万物开始生长的时候,好好儿的见识一番,这传说里,冬天是一只虫子,到了春天,就会长成一棵草的神奇玩意儿……转眼,十几天过去,眼见着,还只七八天工夫,就是除夕了! 清晨,柳轻心一如往日的起身,让姜嫂抱上小宝,唤上嗷呜,就准备出门,去往山脚。 嗷呜长得很快,已经小二十斤,柳轻心抱着它会耽误走路,就让它跟着自己跑,跑了几天之后,它就习惯了,也不再缠着柳轻心抱,而是改为了……柳轻心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柳轻心停下来,它就往她脚上一趴,帮她暖脚。 当然,这不包括在野外的时候。 一开院门,柳轻心便被站在门外的人下了一跳,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嗷呜护主,一个箭步上前,把柳轻心挡在身后,就对来人呲起了牙来。 “属下十五,是奉了三爷命令,来给夫人送口信的。” 来人正是十五,见到嗷呜的凶猛样子,本能的,就往后退了半步,为避免被咬,忙不迭的就跟柳轻心告知了自己的身份,“三爷说,至多晌午,那位……就会跟他一起,到达咱这小镇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刨坑 隆庆皇帝会在下午时候到达,便就意味着,周老二和那一众采药人,可以在今天时候,准备离开了。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柳轻心发现了对方的惊慌。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这些天,开始借口讨教草药的事儿,一天比一天勤快的往营地里跑了,有一次,这男子甚至还跟众人说,在南边山脚发现了虫草将生的痕迹,想藉此引开众人,往旁处去扎营,正巧遇上了柳轻心去,唠叨了一番未成,只得满心懊恼的作罢。 通过闲聊,柳轻心便看出了这男子在医药方面的一窍不通,一准儿是个来打探消息的,与他应答,也不慌张露怯,只像是对他全无顾忌的表示,他们的这寻药队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过年的时候,也有人留守,极有可能就一直等到明年春天,把草药采摘完了,再考虑撤走。 从那男子第一次到营地问询至今,已经过了七八天。 起先,还只是在不定什么时候,到营地里走一走,两三天后,“意外”的见着了柳轻心让人给营地送去的许多,需要挖地窖储藏的萝卜白菜,才是彻底的慌了神儿,尤其是近几天,更是一早儿不等营地里的人们起身就去了,天黑人家要准备歇息了,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 周老二是个聪明人,看出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因不知他们这营地下面到底埋了什么,而一直都没跟他探到底儿。怕他是要惦记营地里的财物,出于谨慎,就跟柳轻心说了这事儿,柳轻心自不能跟他交底,只笑了笑,告诉他,那就每天出去寻药的时候,多留一个人下来照看营地。但凡是贼,就没有不心虚的,有人照看的地儿,他就不敢伸手。 “王大哥,你去让张大哥再套辆马车,一会儿去追咱们罢,鱼儿进的差不多。该收网子起来了。” 柳轻心笑着看了车夫老王一样。若有所指的跟他交待了一句之后,就扶着姜嫂递过来给她的手,踩着脚凳,爬上了马车,“帮我把嗷呜抱上来,小宝也给我,姜嫂,你去敲一敲隔壁顾掌柜家的门。瞧瞧他准备好了没有,好了,咱这就出发。” 一辆马车一匹马,四大一小五个人。 几人一如寻常时候般得到达山脚营地后,果真又毫无意外的瞧见了那个,他们已经见了好几次面儿的年轻男子。 “你可真是勤奋!每天这么大清早儿,就跑来营地,等着学习本事!这般长此以往的坚持下去,以后。一准儿能变成个极好的采药人的!” 柳轻心佯装不知这年轻男子所想的说了这么一句,提起衣摆。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昨天时候。我发现了一处草药极多的地方,今儿这就打算要把营地挪过去那边了,你明日再来的话,可别走错了地方……” “夫人打算换地方?” 柳轻心的这句“随口”说出来的话,让年轻男子稍稍有些激动兴奋,待话说出口,发觉了自己反应的不对,忙轻咳一声,收敛了些脸上颜色,半是解释的又跟柳轻心追问了一句,“这片儿的草药,都标记好了?” “哪就那么快呢!我这是发现了别处有一大片跟稀罕的草药,要带了人去扎营标记一番,方便明年春天采集,至多三天,还要再回来的!” 笑着跟年轻男子解释了一句,柳轻心把之前时候就编好了的“套子”,又拉紧了一些绳索,给这男子约定了一个时限,让他不得不尽快动手,“要不是辨识那些草药,需得在日出之前,我才懒得让人把这营地,搬来搬去的……这次去那边儿标记完了草药,再回来,就打算要让这些做事的伙计们,一直在这里住到明年春天,采草药的时候了,我跟周掌柜都商议好了,大年三十晚上,愿意在这里看着营地的,每人,多给十两银子的辛苦钱……我听他们那意思,像是都挺乐意的……” 顾落辰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跟柳轻心说话的时候,有些喜欢较真儿之外,与旁人,都是爱答不理,旁人跟他说十句,他都未必能答应一声“恩”的类型。 抬头,看了一眼年轻男子,知他是已经上了柳轻心的当,也不掺言,只稍稍拧了下眉头,就回转身去,从姜嫂的手里,接过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小宝,蹲伏下身子,跟蹲在柳轻心脚边儿,仰着脑袋等她跟人说完话,就好缠着她一起,去林子里玩耍的嗷呜,四目相对了起来。 嗷呜这只小狼崽子,很让顾落辰喜欢,尤其是它眼睛里的凶煞之气,让他只是看着,就感觉是找到了亲人一般,因他常在良医坊里走动,嗷呜也就跟他混熟了起来,遇上个别时候,他拎着肉来喂它,也是半点儿都不抵触的,张嘴就吃。 对小宝这个小主子,嗷呜还不是非常熟悉,当然,这也跟小宝始终都有人抱着,让它想看,都是不能有关,而这会儿,顾落辰抱着小宝蹲下了身子,让它能瞧见小宝,让刚刚迷糊糊的醒来的小宝,也看见了它……这事儿,就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发现嗷呜这个有趣存在的小宝,顿时就把所有睡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瞪大眼睛,满脸兴奋的就要把两条小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去抓嗷呜,而嗷呜,在经历了最开始的“示威”和“露凶”,皆以失败告终之后,就对小宝,也萌生出了极大兴趣。 小心翼翼的伸爪,碰了碰小宝的斗篷,见他还是半点儿都不怕自己,还对自己满是兴趣和善意,嗷呜便又往抱着小宝的顾落辰面前蹭了蹭,伸出舌头来,轻轻的舔了舔小宝的斗篷。 在还不是非常懂事的嗷呜想来,这斗篷,就该是小宝的皮毛,就好像,它身上长得这个一样,只是……他跟它的品种不同,所以,皮毛也就不完全相同了,唔,反正,他是柳轻心的孩子,也就等于,是它的“兄弟”了! 低头,看了一眼正被顾落辰抱着的小宝,和对小宝兴趣满满,没有半点儿恶意的嗷呜,柳轻心不禁扬唇浅笑。 顾落辰的本事很好,跟初一那自诩厉害的人比试,都可以三招之内,将其制住,而且,据初一说,他所用的招数,都是夺命的狠招,让人全无躲避可能,即便能侥幸躲过前一招去,紧接而来的后一招,也是一样,会让人再落险境,无力招架。 所以,有顾落辰来抱着小宝,即便是面对着嗷呜这只极容易喜怒无常的狼崽子,柳轻心也是非常放心的。 听柳轻心说,这采药队伍只离开两三天,就还要再回来,被遣来打探消息的年轻男子稍稍拧了下眉,抬头,看向她,见她完全就是一副无所谓的神色,连目光,都关注去了被顾落辰抱着的小宝和那只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狗”身上,不像是说谎的……略加思考之后,还是决定,继续跟着他们,确定他们的确是在别处扎下营了,再去跟自己背后的那人禀报。 他家将军可是说的很清楚的,这事儿成了,他们都可以有一辈子都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搞砸了,可就都是……“喀嚓”一声儿,抹脖子蹬腿儿的下场! 为了他的荣华富贵,这被遣来打探消息的年轻男子,可以说是谨慎加谨慎,但饶是这样,在柳轻心的有心算无心之下,他也还是只有败得一塌涂地这唯一下场,当然,这是后话。 跟着营地里的一众人蹭了早饭,又勤快至极的帮他们拆卸营地,把东西捆绑收拾完备,受柳轻心之命的张木匠,就驾着拉货的马车来了。 马车装了搭营地的东西,就已经差不多满了,再坐上去几个采药人,就没法儿再“加塞”,柳轻心佯装无意的睨了来打探消息的年轻男子,给姜嫂使了个眼神儿,就回转身去,往山脚的树林里,去找跑进荒草枯树里疯玩的嗷呜了。 顾落辰眼神何等犀利? 一眼瞧见柳轻心是故意要离开这里,让姜嫂“主事”的,也不说话,只径直抱上了小宝,就跟上去了她的步子。 他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对柳轻心,这个让他下不去手杀死的女人,却总是想要探究明白,就好像,她会是他生命里的光一般,可以让他,不用再沉默在黑暗里,挣扎迷茫。 经过几天的“狩猎”,嗷呜已经极好掌握了捕捉野兔的技巧,柳轻心来营地走这么一圈儿,停留个把时辰,它就能捕捉回来五六只野兔,叼出林子外边来,在柳轻心的面前摆成个一字型,跟她邀功,当然,它的邀功,也是每次都能得逞,柳轻心这大方的主人,每次,都会象征性的奖励它点儿什么,至少,也是要摸摸它的脑袋,夸奖它一番。 “嗷呜一一你在哪儿呢一一快些回来,咱们该走了一一” 柳轻心一边往树林里走,一边唤嗷呜的名字,一来,是唤它归来,二来,也是让外边的那年轻男子听见,她的确是在这树林里面,找寻她的宠物的。未完待续~~ s推荐朋友宠文,书名《逗比修仙启示录》,作者卫荌,书号3335536,新书,亲们给她点支持,么么哒~ 第一百二十六章 骂人 瞧柳轻心是真的走开了,走远了,年轻男子才是把目光转移到了,正在给众人分酒的姜嫂身上。 冬天寒冷,在外宿营需要准备暖身的饮食,而烈酒,无疑是一种既方便携带,又价钱合适的好东西。 大部分的采药人,有事没事都爱喝上几口,哪怕不是冬天,出门在外,也是宁可不带干粮,也不能不带酒壶……用周老二的话说,酒壮人胆,采药人上山采药,饿了可以吃野果野菜,渴了可以喝山泉溪水,身上带了酒,在遇上猛兽的时候,才能有胆量与其周旋,以图保命! 稍稍观察了一番周遭,见所有人都在忙着,没空儿注意自己,年轻男子便一边做着个捻手指的动作,一边朝着姜嫂凑了过去,佯装随意的,跟她打听起了消息来,“大嫂,你家夫人有没有说,咱这次搬营,是要搬去哪里呐?我这想跟着学点儿手艺养家……可不舍得,就这么半途而废呐!” “不舍得你就跟着呗!我家夫人,那么大方的一个人,只要你是当真诚心要学的,还能不教你了不成!” 在来时路上,柳轻心已经特意交代了姜嫂,一会儿,若那个来打探消息的人跟她问话,她该如何作答,这会儿,这事儿不过是当真到眼前罢了,哪就至于,让她这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慌乱? “唉,瞧你这大嫂说的,我何时说过你家夫人小气了!我就是想跟你问问,你们下一阵子要去哪里。好方便计算从家里出门的时辰,你这……这样跟我凶神恶煞的,是何道理!” 年轻男子明显是接受过专门的训练,用车夫老王的话说,就他这与人应对的快速反应和游刃有余的程度,绝对是在斥候里,也堪称拔萃的,“我……我不就是蹭了你家几顿饭么。你,你家夫人都没嫌我,你,你反倒这样……这样……大不了以后,我自己带上干粮来,跟着你们一起找寻找和辨识草药,还不行么!” “整天来蹭吃蹭喝。还有理了你!我家夫人大方。不跟你计较,可不等于我也不跟你计较!你个大男人,屁都不会,跑来跟人学徒的,不行拜师礼,也就罢了,还恬不知耻的来跟着吃,跟着喝。人家叫花子得了主人家赏的饭菜,还知说声好听的呢,你跟我家夫人,道过一句的谢么?” 骂人,是大部分乡野夫人都会的事儿,而像姜嫂这样,在军营里长大,跟一众当兵的老少爷们儿插科打诨惯了,就更是骂起人来。厉害的不行,“除了撕了左边儿脸皮贴到右边脸皮上。顶着张一边没脸皮,一边脸皮厚的脸跑来问这问那的讨人嫌。你还干过什么正经营生了?我说你怎么了?我还没骂你呢!再跟老娘这里烦,瞧老娘我不给你拦腰掰折了!” 原本躺在马车的车椽上面打瞌睡的车夫老王,突然听自家婆娘这样不客气的骂人,先是一愣,继而,便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骂得漂亮”,勾唇浅笑了起来。 这才是他家的那只母老虎嘛! 前些日子,光瞧着她低眉顺眼的跟柳轻心恭敬,可真是难受死他,别扭死他了! 被姜嫂这么一骂,年轻男子顿时便无地自容的满脸通红起来,这一次,他可不是假装的,他是真……真被姜嫂给骂怂了! 这世上,怎竟有这么铁齿铜牙的女人,这,这可比营里的将军,他的顶头上司,骂人骂得狠多了! “看什么看!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老娘我可没闲工夫,跟你这小白脸儿废话!滚!” 姜嫂不耐烦的扭头瞪了年轻男子一眼,作势要拿自己手里的酒提子打他,被他灵巧的一躲,没能命中,也便作了罢,回转身,继续给那些采药人的酒壶里面,装起了烈酒来,“夫人也真是好心的过了头,什么玩意儿都好心施舍,这得多大的个家业,才够她祸害,等老爷回来了,我可得跟老爷去好好说道说道!” 年轻男子并不能算是个小白脸样的人,虽然,比不上车夫老王或者初一那样的高大身材,但走在人群里,也不能算是个矮小的了,听姜嫂竟是这般不客气的,用“小白脸”三个字说自己,这脸上本就不怎么好的颜色,顿时,便更加“五彩斑斓”了起来。 要不是怕耽误了将军的大事,老子一准儿弄死你这个臭婆娘! 为了让自己表现的像个寻常百姓家出身的人,年轻男子强抑住心里的怒火,使劲儿的咬了一下唇瓣,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跟姜嫂计较的时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他还用不着等十年那么久? 他只要忍过了这一时去,帮他家将军把大事办了,介时,他升官发财,还不是想怎么收拾这么泼妇,就怎么收拾?! 到时候,看他不把她踩在脚下,拿鞋底子,可劲儿的碾她的这张蠢脸才怪! 早就感觉到年轻男子心怀不轨的周老二和几个没能坐上马车走的采药人,在听了姜嫂骂人的话之后,也忍俊不禁了起来,他们早就瞧着这人不爽了,要不是冲着柳轻心没撵他走的面子,早就开口喷他了,哪还用等到如今,姜嫂开口! 他们受雇于柳轻心,来帮她找寻明年春天需要采摘的草药,她待他们客气,每天清晨带人来给他们送早饭,那是她的仁德,那小子,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凑得什么热闹?美食可口,他们又不是吃不完,他跑来分一杯羹不说,还要死缠烂打的,让他们教着他辨认药材,他们又不欠着他的,凭啥就要听他墨迹絮叨的烦人? 活该! 对,就是活该! 那姜嫂,可真是骂得漂亮! 众人这么想着,便都齐齐的拿自己不屑的眼神儿,看向了年轻男子,鄙视之意,清楚的让人不用寻思,就能看得明白! 遭姜嫂一个人挤兑谩骂,年轻男子都是在勉强压着一口火儿的,这会儿,更是让一群人都使不好的眼神儿看了,他哪还忍受的了? 当下,气得面红耳赤,狠狠的一跺脚,就拧身直往他来时的方向,江南大营的所在,狂跑离去! 山脚树林里,柳轻心已经唤回了跑出去狩猎的嗷唔,这一次,嗷唔的嘴里,没有叼野兔,身上,也难得的露出了狼狈,一只让人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被它咬住了尾巴,走三步,歇一歇的拖了回来。 “瞧你这邋遢样子!一会儿回了家里,可得给你洗个澡了!” 收养嗷唔也算有些时候,除了抱它回去的那天之外,柳轻心还真就没见过,它什么时候,又像现在这样脏兮兮的,快步上前,把它从地上抱了起来,一边儿给它检查,有没有受伤,一边儿教训起了它来,“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你贪玩,抓只野兔耍耍,也就得了,这……这费劲儿巴拉的弄了这么只什么玩儿回来,瞧,把毛儿都弄脏了罢?这要是伤着了哪里,以后那块儿都长不出毛儿来了,还不得难看死你呐!” 顾落辰明显不似柳轻心般得,对嗷唔这只狼崽子,宠溺过度,他浅浅的睨了嗷唔一眼,见它不像是个受了不得了重伤的,就抱着小宝,移步去了它拖回来的那只野兽旁边,慢慢的蹲下身子,查看起来,“这是一只没成年的野猪,应该是跟猪群走散了的,嗷唔,是只很不错的狼。” 向来没有夸人习惯的顾落辰,在确认了嗷唔猎回来的野物品种后,也是不自觉的对它称赞了一句。 野猪,这比豺狼虎豹,更令猎户头疼的动物,因有箭矢都难刺入的硬厚的皮甲,而让人不得不对它望而却步……嗷唔还是只奶牙都没退完的狼崽子,于理,该是没本事捕获到这种花费一个狼群倾力合作的劲儿,才仅仅是有可能捕获到的厉害野兽才是…… “野猪?” 对野猪的厉害,柳轻心也是有些耳闻,快步走到那已经死透了野兽旁边,细细端详,确认了它的确是野猪,不是城中百姓家走失的家猪,才是本能的咽了口唾沫,看向还被她抱在怀里,只是显得有些狼狈,并没当真受伤的嗷唔,“嗷唔,这只野猪……是你自己猎的?” 嗷唔是只小狼崽子,不可能回答柳轻心的话,但,它不会说,顾落辰这个大活人,却是会解释,他翻了翻野猪的尸体,拧眉察看了野猪脖子底下的致命伤口,才缓缓抬头起来,朝着柳轻心,郑重的点了点头,“喉管被咬破,死于窒息,獠牙折断了一根,应该是在痛苦挣扎的时候乱跑,撞到了什么地方。” 听顾落辰这么说,柳轻心才是蓦地想起,之前时候,她曾亲眼目睹的,嗷唔跟肥野兔的“殊死搏斗”,当时,它也是只朝着肥野兔的喉咙动口,速度之快,说是让她瞧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都不为过。 这次,又是咬得喉管。 虽然一个是兔子,一个是野猪,但……嗷唔的这种狩猎本事,又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总不可能,是无师自通的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变脸 隆庆皇帝和神机营的出现,让前来挖掘“宝贝”的十几人,当场就僵硬在了原地,待回过神儿来,已是被制住了行动,想挣扎也不能了。 挨了一脚,又遭了一顿破口大骂,翊鈛才彻底认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怒火中烧的人,是他父皇,隆庆皇帝朱载垕! “父,父皇?” 在看清来人是隆庆皇帝之后,翎鈛原本还带着恼怒的脸色,下一刻,就变成了惊恐,“父,父皇你……你老人家怎么在这儿?!” “朕不是你父皇!朕没有你这样混蛋无耻,薄情寡义的儿子!” 隆庆皇帝刚才就险些被气背过气去,这会儿,看着翎鈛的反应,就更是忍不住恨起了他来,想他朱载垕,向来珍惜羽毛的一个人,自以为这辈子,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住良心,哪曾料,这老了,老了,却反倒是,被朱翎鈛这个嫡子,给败坏了名声! 这个败家子,干什么不好,干什么赚不到银钱花用,他怎么就……就能做得出来这种,卑鄙事情来! 这些金树叶子,可都是大明朝百姓,给孝恪太后的供奉和崇敬,都是他朱载垕身为一国之君,对他母亲的尊重和敬仰,这逆子,逆子! 翎鈛从小跟在隆庆皇帝身边长大,因生母早亡,而一直倍受疼爱,他了解隆庆皇帝,确切的说……是了解隆庆皇帝的骄傲和执拗,龙有逆鳞。触着必死,而现如今的他,偏偏把隆庆皇帝仅有的两片逆鳞,都敲打了个难看……就算他是隆庆皇帝的嫡子,就算……隆庆皇帝一直对他疼爱有加,颇多容忍……也同样,改变不了他这一次所处的,必死之局! 原本。他是不用出来的,就像他正妃所说,跟这些身份低贱的人们一起,做这种挖掘牲畜尸体的事情,实在是有辱他大明朝大皇子的身份,当然,他自己。也是这样觉得。若不是受了他的那个手下蛊惑,怕这些家伙私吞了,他也不可能……等等! 那个手下! 他的那个手下! 他若不是受那人的蛊惑,也不可能快马加鞭,大老远的从帝都赶来这种兔子不拉屎的该死地方,更不可能……被隆庆皇帝抓了个现形,避无可避,连狡辩都不能! 那家伙。有问题! 他一定是……是受了旁人收买,故意要坑害他的! 这般想着,翎鈛便是本能的四下找寻起了那个坑害他的手下来,如果,如果能找到那人,他或许,或许还有一点点可能,跟隆庆皇帝狡辩一番,就说。就说是他受人蛊惑,跑来这里寻宝的。对,就是这样。索性不过是一张藏宝图的事儿,要绘制出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么! 而只要,只要他能把这件事推脱出去,让自己能干干净净的置之事外,以后,他就还有东山再起之时! 隆庆皇帝已经快五十岁了,并非外界传言的那样,才刚三十五六,他已经老了,心力体力都不行了……他朱翎鈛要斗的人,不是他隆庆皇帝,而是,他的那三个兄弟,尤其是,那个贱婢所生的家伙,朱翎…… 未及翎鈛琢磨完,一个既熟悉,又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朱翎均。 那个让他一直都当成是最大敌人,都人所生,却占着一个长子名号的下贱玩意儿! 虽然,朱翎均一直都称呼他大哥,以比实际年龄小了五岁的生辰八字过活,但朱翎鈛却是知道,他,才是隆庆皇帝真正的长子,尽管,不是嫡出。 大明宫规,帝子无嫡庶,立长立贤。 朱翎均这个不敢承认自己真正生辰的人,从来,都是他朱翎鈛最大的敌人和对手,一直……说句不客气的,朱翎鈛伙同他人劫掠这些金树叶子,并不是因为他手里缺了银子花用,而是因为,他对孝恪太后,他的皇祖母,恨得刻骨! 要不是那个该死不死的老太婆,他早不知有多少回,可以把朱翎均这个贱种置之死地,要不是……他就是要劫掠那老太婆的东西,让她生气,愤怒,气死了才是最好! “朱翎钧!是你!是你害我!” 即便是到了这样的时候,翎鈛也并不懂得从自己身上找错儿,在他想来,怂恿他来的那个手下,一准儿就是翎钧安插在他身边,故意要用来坑害他的,他之所以有今日今时,全都得怪翎钧,而不是因为,他不该有伙同他人,动心思劫掠孝恪太后的寿辰贺礼! 突然被翎鈛指为陷害之人,翎钧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他无意在这里害翎鈛。 确切的说,是他觉得,在这里让他浮出水面,有些太便宜了翎鈛。 翎鈛曾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是个下贱之人,他最最厌恨的,就是被人这样指点……他想让翎鈛死,死得惨不忍睹的同时,对向来与翎鈛亲近的,二皇子翎铃,也起到一定的威慑,而……如果只是这样的一个,伙同他人,劫掠孝恪太后寿辰贺礼的罪过…… 旁人,肯定难逃一死,他朱翎鈛,却不至于。 以隆庆皇帝那怕丢人的性子,至多,也就是给他安插个旁的罪名,罢了身份,贬黜去偏远之地“安度余生”……在朱翎钧想来,这样的一个惩罚,对朱翎鈛这个骂过他,劫掠过孝恪太后寿辰贺礼的人,实在是,太轻太轻了! 啪一一 一个响亮的耳光,由隆庆皇帝的手里扇出,下一刻,翎鈛的左半边脸,便像蒸熟了的馒头般得,肿胀了起来。 “逆子!做了这般丢人现眼的事情,还要诬赖你弟弟!也就是翎钧大方,不跟你计较,这要是换了旁人,不一脚踹死了你,才是见了鬼了!” 翎钧的无奈苦笑,隆庆皇帝看在了眼里,当下,就对翎鈛更加厌恨了起来,一个耳光扇过去,犹不解恨,想要再动手揍他,却是觉得自己脑子一阵空白,紧接着,就头重脚轻的,向后倒了下去。 在晕厥前的最后一刻,隆庆皇帝本能的伸手抓握,站在他身后旁侧的翎钧正巧抬头看他,忙紧一步上前,将已然失去了意识的他扶住,没使他摔倒在冰冷地上。 翎钧知道,隆庆皇帝的这次晕倒,是气急攻心所致,若不能既是施救,后果,定不堪设想,刚才,他已经给隆庆皇帝闻过了柳轻心给的药,止住了他的翻白眼,这次……哪还有药,再给隆庆皇帝使用? 虽然,他还没好足够的准备,把柳轻心引给隆庆皇帝见……但现如今,事急从权,为了隆庆皇帝的安危,他也只好,赌这一把了! 在良医坊养伤的时候,柳轻心曾给翎钧讲过,有许多的病症,不能随便将病人移动,不然,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而气急攻心这一条,也明显的,就在其中。 “十五!你火速去往良医坊!让夫人立刻骑马过来,给父皇医治!” 扯下自己的斗篷,铺平在地上,翎钧一边跟十五吩咐,去良医坊喊柳轻心来帮忙,一边小心加小心的,把隆庆皇帝放倒在了地上,“告诉夫人,父皇是因动了火气,才晕厥过去的,约莫两盏茶之前,他已经头昏将晕过一次,我用她给我的药粉,帮他止住了,现如今,药粉已经没了!” 与他和隆庆皇帝三步之隔的地方,被神机营兵将制住的翎鈛放声大笑。 隆庆皇帝被气晕过去了。 在这荒郊野外,大半夜里,到哪里去寻大夫? 距离这里最近的城,也得要一个时辰的马程,这一来一往,就是两个时辰。 在这大冬天里,最冷的黎明时候,冻上两个时辰,莫说只是隆庆皇帝这把老骨头,就是个二三十岁的壮年人,也得被冻成个废人!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隆庆皇帝能侥幸不死,也一准儿得变成个手不能写,口不能言的废人,介时,以他朱翎鈛跟江南大营主将姻亲的关系,要起兵造反,逼宫登基,还不就是轻而易举,水到渠成的事儿? 翎钧,这家里没有背景,手里没有兵权,还不敢承认他长子身份的人,拿什么跟他斗? 介时,还不是他想让翎钧活,翎钧就能活,他想让翎钧死,他就得死的大好局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愁! 翎鈛这般想着,便笑得更快活了起来,只是,他并不知道,在距离这里仅一盏茶马程的地方,就有一处小镇,在那小镇上,就有一个等着翎钧消息,没有歇息的神医,更不知道,此时晕着的隆庆皇帝,其实是可以听到和感觉到外边情况的……对他和翎钧两人的反应,这一刻,也是有了刻骨铭心的深刻! 之后,又过了若干年之后,翎钧在跟柳轻心午后闲聊时说道,老天从不薄待任何人,只是,那整日喊着被老天薄待了的人,从不反省自身,俗语有云,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意同如此。 当然,这是后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奔马 正在良医坊中焦急等待消息的柳轻心,忽然听到外边有人一边拍门,一边唤她,先是一愣,扭头,往楼下门外看了一眼,见来人只有一个,身形还有些眼熟,便忙喊了已经下去院子里面,准备唤厨娘们起身做早饭的姜嫂,赶紧去帮忙开门。 十五已经来过一次良医坊,这一路,虽是摸黑,却也算得上是轻车熟路,此时,见来开门的人是姜嫂,知她是跟老将军的义女,堪得上翎钧信任,便忙压低了声音,把那边发生的事情,转告给了她知晓,“你快去寻夫人来,陛下因气急攻心,晕厥过去了,三爷交代,让夫人赶紧骑马过去救治,几盏茶前,用过了夫人给的药粉,现如今,已是全没东西再使了!” 一听出了事儿的人隆庆皇帝,姜嫂顿时脸色一变,忙不迭的点头应承了十五一声,就小跑着往柳轻心所在的良医坊铺子而去。 此事,非同小可。 确切的说,若是隆庆皇帝真出了什么事儿,救不过来,翎钧这带了他出来的人,就算不被问个谋害之罪,也少不了遭一顿皮肉之苦。 尤其是,他还有一个,对他虎视眈眈,恨不能让他死了才好的大哥,翎鈛! 柳轻心早晨时候才见过十五一次,这会儿,虽是天黑,但听着他说话声音,稍稍想过之后,便知是他了。 提着衣摆快速下楼,刚到了铺子连通院子的后门。就遇上了小跑着过来的姜嫂,听她说了事情梗概之后,当下,就拧紧起了眉头,对翎钧的处境,更加担心了起来。 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确切的说,是她压根儿就没想到。翎鈛,这个据说是跟翎钧斗了许多年,都没能分出胜负的人,也会脑子不够的跟着跑来挖掘马匹尸体……不过,现在情况紧急,容不得她想这不合常理的事情,她得先想法子保住隆庆皇帝的性命。让他不要成了个废人。才能保下翎钧的性命,保下她自己跟小宝的安好! 提了药箱,拿了银针,临出门,又小跑去了厨房里,拎了一皮囊烈酒。 走出门,看到等在那里的,是一匹套好了鞍具缰绳的马。而不是马车,柳轻心顿时便拧眉发愁了起来! 她是喜欢动物,跟院子里的马匹们关系都不差,可这并不意味,她就会骑啊! 翎钧那边儿,已经紧张的有如箭在弦上,她这里总不能……算了!就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罢!不就是匹马么!她就不信,她把缰绳抓得紧紧的。它还能有本事,把她给摔到地上了! 不会骑马的柳轻心并不知道。把马的缰绳揪得太紧,只会让她。面临更加可怕的危险! 在姜嫂的帮忙下,柳轻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马背,然后,满心惶恐的把缰绳接在了手里,一点点,一点点的收紧起来。 依着自己记忆里,别人骑马时的样子,紧张过度的柳轻心完全没有发现,被她骑在身下的马,已经被她勒得出现了不舒服的反应。 她只是想,要尽快的去往翊钧的所在,救隆庆皇帝脱离危险。 “驾?” 柳轻心小心翼翼的抖了一下缰绳,试探性的跟她乘骑的马,“商量”了这么一句,然后,便突然感觉自己下盘不稳的身子向后一扬,本能的,就更揪紧了缰绳。 马匹吃痛,撒蹄狂奔,正忙着把药箱等物往自己的马上装的十五微微一愣,拧头,看了一眼已经骑着马,跑得七歪八扭的柳轻心,稍稍蹙了下眉,本能的跟站立在她旁边的姜嫂,低声问了一句,“姜嫂,夫人以前骑马,也这样东冲西撞的么?” “以前?这我哪里知道!我来时,夫人都挺着一个大肚子,眼见就要生了,生完小少爷,一直到现在,又都是乘坐马车……” 说到这里,姜嫂微微一滞,既而,便猛得瞪大了眼睛,惊恐的叫喊了出来,“遭了!夫人不会骑马!” “不……不会骑马!” 片刻懵懂之后,十五瞬间便吓得惨白了脸色,忙不迭的纵身上马,朝着前面歪歪扭扭,还越跑越快的柳轻心追去,“你,咱们这可是惹了大祸了!” 柳轻心乘骑的,是有“风驰”和“电掣”血统的好马,即便是在“慢慢溜达”,也不是十五坐骑能追得上的。 当然,若不是这马有如此优良的血统,天生比旁的马更能吃痛,寻常又与柳轻心“关系不错”,这会儿,早就该人立而起,把柳轻心从他的背上摔下来了,哪还能由着她这样紧紧的揪着缰绳,忍着痛,一边揣摩她心思愿望,一边歪扭着往前跑! 不会骑马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查觉,自己骑着的马,是跑没跑正当的,此时的柳轻心,便是如此。 她只想着,要尽可能快的到达翎钧的所在,帮他救好隆庆皇帝,以及这马……其实也不全像旁人说的那般,没骑过的人,就无法驾驭…… 策马追来的十五,并没遇到过柳轻心这种,明明不会骑马,还胆子大的敢催着马跑的,要动手施救,又顾虑着她是他家三爷的女人,他的半个主子,男女授受不亲…… 凡是好马,都有自己的傲气,怎可能允许十五乘骑的那种“下等马”,追上它的步伐? 不知所措的十五越追,它跑的越快,到了末了,连柳轻心这个不会骑马的,都感觉到了不对,慌乱畏惧之下,想都不想的,就俯身抱住了马脖子,吓得紧闭起了眼来,脸色都苍白了起来! 好马有灵性,即便没有人控制驾驭,也知避开障碍危险,“踏月”一边儿竖着耳朵听后面,十五乘骑的那匹马的啼声,一边儿挑衅的就保持在它之前几十米的地方快跑,后面的快,它就快,后面的再快,它更快! “踏月”这个名字,是柳轻心闲暇时给它取的,用她的话说,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才称得上它是“惊云”的弟弟,这厉害身份。 它很喜欢这个名字,柳轻心每次去看它,给它带上它娘也喜欢吃的松子儿糖,它都会打着响鼻,使脖子往她的脸上蹭……也正是它习惯了用自己的脖子蹭柳轻心的脸,柳轻心也笑着跟它玩闹,这会儿,柳轻心丢了缰绳,抱住了它的脖子,吓得浑身都发抖了的情景,也依然是被它当成了,这是她在跟它亲近,在跟它玩闹的! 得了“鼓励”,“踏月”跑得更快,在晨曦之中,像是一抹红白相间的云霞,优雅的让人忍不住驻足,当然,前提是……如果它的背上,没有驮着一个,已经吓得像是魂不守舍的人的话…… 知自己是追不上柳轻心乘骑的马了,急中生智的十五决定,把“踏月”赶到翎均他们在的地方去,翎均的武技厉害,至不济,还有一匹“惊云”在那里,值得他追人和降服“踏月”去! 从山脚到良医坊,就是寻常马匹,快马加鞭,也只需要一盏茶的工夫。 更何况,“踏月”这还是两匹名马的后裔? 眼见着不远处能瞧着一众神机营的兵将了,十五便扯着嗓子,跟一准儿还在那里的翎均,大声呼喊了起来,“三爷!三爷!揽住夫人的马!夫人不会骑马!马停不下了!” 翎均不知柳轻心不会骑马,正在照顾隆庆皇帝的他,一听远处传来的,十五的呼喊,本能的,就全身紧绷了起来,将隆庆皇帝交给了姜如松照顾着,就站起了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踏月”并不是因为受惊,才飞快奔跑,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惊马难驯。 在它想来,这就是一场比试,它赢了十五乘骑的那匹马,先一步驮着柳轻心到达了目的地,是该得着翎均的称赞才是。 减速,减速,稳稳的停在了翎均这让它欢喜的主人面前,“踏月”快活的打着响鼻,伸了舌头出来,舔了一口他因为紧张和不悦,而阴沉了下来的脸,发出一声邀功的嘶鸣。 “轻心,你要不要紧?有没有伤到?” “踏月”没有错,错的只是那些不问清楚柳轻心会不会骑马,就让她上了马背的下人,当然,他朱翎钧也是不对,半点儿都不了解自己的心仪之人……就给下人下了命令,让她遭遇这般危险! 还好,“踏月”是匹聪明温顺的马,她也够机灵,知道要抱住马脖子,不然……这要是半路从飞奔的马上摔下来,可如何是好! 狠狠的瞪了一眼随后而来的十五,翎钧紧张的把已经吓得手脚僵硬,只会盯着他愣神儿,却怎么都聚焦不起目光的柳轻心抱下了马背,全不顾在场还有许多旁人看着,就将她揽进了怀里,轻轻的拍打起了她的后背来,“轻心,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别怕,别怕……” 听着翎钧的安慰,被吓傻了的柳轻心,才是慢慢的回过了神儿来,抬头,看了看他的脸,确认了是他,才“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呼延哈哈亲,野洲之恋亲的粉红票,么么哒~ 第一百三十章 套话 柳轻心是个坚强的女人,但,这并不等于,她就不会害怕。 哭,尤其是跟自己信任的人哭,从来都是生为女子,天赋的权力。 以前,是没人可以依靠,她哭也无用,现如今,显已不同。 “不怕,轻心,没事了。” 虽然着急隆庆皇帝的情况,但面对被吓得失魂哭泣的柳轻心,翎钧却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说,让她先不要哭,给隆庆皇帝诊治要紧,直到被神机营的兵将押在一旁的翊釴幸灾乐祸的大笑,才是让他不自觉的紧绷起了身子来,半是商议的跟柳轻心试探了一句,“轻心,你……现在……” 从刚才十五奉命离开,去良医坊请柳轻心过来开始,翊釴就在喋喋不休的跟一众神机营兵将说服,跟他们说,隆庆皇帝已经不行了,待隆庆皇帝死后,他朱翊釴这嫡长子,就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大明朝新君,让他们松开对他的束缚来,尽早讨好于他,也省得将来,他登基为帝,一怒之下,把他们所有人,都以大不敬的罪过,满门抄斩了报复。 起先,当然是没有人搭理他的。 但架不住他说的多了,听的人里有心存畏惧,摇摆不定的。 就在刚才,已经有两个神机营的兵士跟姜如松这首领提出,天命所归,当顺势而为,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被姜如松想都不想的拔剑砍掉了脑袋之后,其他人。才是又消停安稳了下来。 翎钧知道,这种强压下来的消停和安稳,不可能维持的很久,就算姜如松武技了得,他武技不俗,面对几千人,也一样是好汉架不住人多,当真打起来。还要护着昏厥了过去的隆庆皇帝……八成,不,十成十,是不可能占到上风的! 大明宫律,神机营只效忠于皇帝,从太祖皇帝立国时,就定下了这样的规矩。 换句话说。不管谁是皇帝。也不管那皇帝是怎么登位,昏聩还是贤明……只要那人是大明朝的皇帝,他们,就得效忠,即便……是杀父夺位的,也是一样! 如果,只是如果,隆庆皇帝死在了这里。翊釴这“嫡长子”,大明新君的正统传人,不论是之前犯了什么样的过错,都会得到赦免,都会登基为帝,介时…… 听到旁边有人笑得奸诈恶心,感觉到翎钧本能紧绷的手臂,因过度害怕而哭泣着的柳轻心,才是想起来。她这匆匆忙忙的出来,是要来给隆庆皇帝治病的。 “我。我先给陛下治病。” 想到这里,柳轻心忙推开翎钧。用自己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珠子,“你,你让陛下躺在哪里歇息了?” 人是美人,就会无论哭笑都是美的,哭得叫梨花带雨,笑得叫面若桃花,而柳轻心,就是这样的一个美人,即便,看到她的那人是翊釴,翎钧的对手,对一切与翎钧有关的人和东西,都恨得咬牙切齿的一个人……在看到抬起了头来的她时,那一刻,也是忍不住讶异的瞪大了眼睛! 好美。 这样的一个美人,怎就会让翎钧这贱种,给骗到了手里。 待将来……等他把翎钧那贱种宰了,再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要把她占为己有,好好的抱在怀里疼爱一番,再说旁的! “美人,我叫朱翊釴,大明朝嫡出的皇长子,将来的新君,你弃了翎钧这贱种,跟我,如何?” 以为隆庆皇帝一准儿是不行了的翊釴,半点都不避讳的调戏了柳轻心一句,一来,他是当真看上了柳轻心,想把她据为己有,二来,也是为了给翎钧一个难堪,气他一气,“他能给你的,我都可以十倍百倍的给你,他能……” 啪一一 未及翊釴把话说完,也未及翎钧做出反应,柳轻心便扬起手来,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让他那没被隆庆皇帝扇的那半边脸,也肿了起来。 “太祖皇帝训示,大明子民,当以孝先,当以悌重,你身为皇子,非但不以身作则,在陛下重病之时侍奉左右,还这般恬不知耻的调戏弟媳,就不怕被传扬出去,遭人耻笑!” 索性翊釴被神机营的兵将抓着,不可能对她还手,本就对他迫害翎钧心怀怨恨柳轻心,怎可能不趁着这个机会,给他些“教训”,“莫说我已是翎钧的妻子,他儿子的娘亲,我就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未婚女子,也绝不可能看上你这种狗都不如的腌臜混蛋!我呸!大明朝可是有律法的,像你这样的无才、无德、无耻、无义之人,只要谏官们不都是傻子,就不可能让你这种害死陛下的卑劣玩意儿,继承大统,败坏大明朝的万世基业!” 一个耳光之后,又是一口唾沫,看着翊釴再次阴沉下来了的脸色,柳轻心顿时觉得,自己刚才因为害怕,而不太好的心情,瞬间就明朗了起来。 刚才,她转身的时候,已经偷眼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隆庆皇帝,见他脸色尚好,便是知道,他只是被气坏了,身体不能受自己控制的“假晕”了过去,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而且,他这样的状态,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也是能够感知的。 换句话说,她现在正在做的这事儿,就是为了激怒翊釴,让他在暴怒的情绪下,说出寻常时候,总也不可能瞎说的“大不敬”的话来!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竟敢吐我口水!信不信等我父皇死了,我当了皇帝,杀完翎钧,就让人把你丢进帝都的红楼里去!敢吐我!” 翊釴从小都被隆庆皇帝当宝贝般的捧着,母亲家里,又是望族名门,对他这裕王府嫡出的外孙,颇多期许,哪里受过今日这般的羞辱? 片刻滞愣之后,待回过了神儿来,就恼怒异常的乱蹦挣扎了起来,可惜,他再怎么挣扎,也只是一个只会点儿花拳绣腿的人,抓紧着他的两个神机营兵士,可是实打实经过真刀实枪,一路打拼进神机营的,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挣脱! 虽然,刚才已经有几个神机营的兵将,被翊釴说的动了心,想要“识时务”的投靠他这个未来新君,但,先是被姜如松的强硬态度给吓缩了回去,又是被柳轻心刚才对翊釴的一顿臭骂给唤了清醒,这时,哪还可能,再对他心慈手软? 大明朝的谏官体制,较之历代官制,都要完备许多,其中有一条,就是皇储不贤不孝,谏官可联名弹劾,乞请皇帝三思再议。 而如果,当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当政的君主,便是再如何宠爱那皇储,也是要好好考量一番的。 太祖皇帝时候,懿文太子朱标早逝,太祖皇帝宠爱嫡长孙朱允炆,不顾谏官弹劾,弃昌德贤明不立,立下遗诏传位,后朱允炆登基,年号建文,听信宦官谗言,大肆残杀昔日对其弹劾之人,使大明,直接就由太祖时候的盛世太平,成了民不聊生……直至彼时的燕王朱棣,曾备受推崇的太祖皇帝四子,起兵讨伐,清君侧,才让那段人人自危的浩劫,若裂帛一声,戛然而止。 后成祖朱棣称帝,颁下的第一条圣诏就是,皇储不贤不孝,谏官可联名弹劾,帝务三思而后决。 目的达成,柳轻心也懒得再跟翊釴浪费口水,扭头,看了翎钧一眼,便像是回答他话似的,又说了一句,“哎呀,我就骂这个不孝不贤的人一句,你这么瞪着我作甚!你把他当兄长般得恭敬,他有把你当兄弟了么!上回,要不是老天保佑,让我发现的及时,你还不暴尸荒野啊!你说你这人,怎就那么单纯好骗呢?你父皇,他的亲爹,他都能不顾死活,你一个只是他同父异母的,算个屁啊!” 翎钧虽只跟柳轻心相处了一个多月,但却是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从不会说多余无用的话,她既是这么跟他“提醒”了,那就一定是有她的目的,当下,佯装愠怒的一拧眉头,就“呵斥”起了她来,“让你来,是让你给父皇诊病的!他再不济,也是我大哥!我们兄弟的事儿,用不着你个妇道人家来碎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给父皇诊病去!” 见翎钧应变的这般机灵,柳轻心不禁在心里一笑,拧眉,佯怒的又白了他一眼,就回转身,快步往隆庆皇帝的身边走去,一边走,一边碎碎念的唠叨道,“不就是被气晕了过去嘛!陛下这么洪福齐天的一个人,还能就这么被气一下,就怎么样了呐!也就是你这种半点医术都不懂的人,才会紧张成这个样子!大清早儿的使人跑去院子里喊,把常洛都吓哭了,我走的时候,奶娘还没哄好呢!” 隆庆皇帝的情况并不严重,柳轻心银针都没用,就用手给他掐了几下人中穴,就让他清醒了过来。 醒来的隆庆皇帝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蹲在他旁边,将他救醒过来的柳轻心,稍稍拧了下眉,才又扭头,看向了已经因他的醒来,而吓得脸色惨白,六神无主的翊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条件 神机营奉命押解翊釴先一步去往西北苦寒之地,至重犯会聚之地,开采矿石供给军用,太监总管小英子得诏归京颁旨,剩下的隆庆皇帝一行,连贴身护卫算上,总共是二十人,就跟着柳轻心去往小镇,到良医坊中歇息。 西北苦寒之地的矿坑,与如今的西北大营驻地相隔不远,被打发去了那里的人,皆是犯了不可恕的重罪之人,需要在那里辛劳终老的,所受之苦,非常人可忍,通常,一个被送去了那里的犯人,活不过五年,有许多体质差的,甚至连头三个月都熬不过。 垂死之人,多有挣扎求生之辈,对那些想要逃窜的犯人,那里的看守也不多加干涉,只开了牢狱大门,任其离开。 牢狱之外,便是千里无人的隔壁,没有食物能够果腹,也没有饮水可供止渴,没有任何牲畜乘骑的服刑之人,平常里,又都只得八分饱……戈壁荒芜单调,连个能标记路线的东西都没有,去往送水送粮的车队,每天一趟,走上十几年,没有骆驼带路,都一样会迷路,更何况只在去时走过一趟的犯人? 也正是如此,这处牢狱,每年的新年之时,都会宰杀一头有崽的母骆驼犒劳牢守,然后,接下来的这一整年,送水送粮的兵将,就都由这只小骆驼带路,借由“骆驼悼母”的天性,来为其指引前程。 翊釴听隆庆皇帝下令,先是拟旨天下。宣告自己已死,又下令军机营兵将,遣送自己去西北……便是明白,自己完了,这辈子,怕都是要终结在那里,不得半分转寰余地了! 现在就死,还是到了那边去之后。求死不能,翊釴犹豫再三,最终,一咬牙,狠下了心来决定,拼上一拼,先活命下来。到了那边之后。再图出路,人死灯灭,一切终了,他,怎能甘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先活下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就算旁人都弃了他不顾。他外公家的那几个娘舅,也不会不关照他,要知道,如今,他母亲已死,他这外甥的成败荣辱,便是他们李家的成败荣辱,他好好儿的,他们李家。也才能好好儿的,他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李家。也不可能会有好日子过! 翊釴其实并不能算是个蠢人,至少。在与人交往方面,更是颇多精湛,他之所以会有今日,也并不全都是他的过错,没有一个好的谋士和长久以来无往不利的骄傲……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翎钧略胜他一筹的聪明和运气使然…… 如果翊釴不要听从手下谗言,亲来挖掘“宝贝”,如果不是翊釴猖狂,坚信隆庆皇帝不可能再活,如果不是翊釴不知,昏厥过去的隆庆皇帝,其实是能听到外界声音的,如果不是……翎钧有一个柳轻心这样睿智又通晓医理的婚约之人,翊釴,都不会有此时这般的结局,虽然这结局,还并不是最后的终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意如此。 隆庆皇帝来时,是与神机营的兵将们一起,乘骑的马匹,此时身有不适,自然不便再骑在马上,十五奉命又去了一趟良医坊,让车夫老王套了马车过来,给隆庆皇帝“凑合”上一路,待歇息后,再由神机营去往临近州府,调用官辇回来。 柳轻心选住的这处小镇很小,小的连镇长,都是由几个大姓宗族推举出来的德高望重之人,三年一次更迭,别说是隆庆皇帝这么大的人物,就是州府长官,都是没几个人见过……迎驾?除了会跪会拜会五体投地的全身发抖,还真就不再会旁的事儿了! 睨了一眼率全镇百姓,来给自己跪拜行礼的镇长,满心着急着要见孙子的隆庆皇帝,也懒得跟他支应,随便的挥了挥手,令其平身,就放下马车帘子,让姜如松继续赶车前行。 身边只二十余神机营护卫,让隆庆皇帝这向来没什么安全感的人颇多慌恐,为保万无一失,就使人去了江南大营,使令牌调用了一支上千人的兵将出来开路。 那江南大营的主将,本也是参与了劫掠金树叶一案的谋事之人,因前一日时候翻看黄历,查着不宜出行,不易破土,而没跟随其他人同往,因此,还被另外几人嘲笑了一番……这时,唯独他没事儿,也是大大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暗叹虚惊一场。 这江南大营的主将姓王,本名三九,后改为报国,是个全无背景,全靠自己摸爬滚打,与人交往着混起来的人,几年前,陪同姜老将军前往帝都参加宫宴的时候,跟翊釴搭上了关系,受翊釴唆使,做了这笔劫掠金树叶子的“大买卖”之后,也是整日提心吊胆,时时受制于翊釴,后悔不迭。 这王报国本质不能算坏,只是有些贪图权力,对翊釴逼他做的,迫害姜老将军夫妇之事,始终心有不安,说是惶惶不可终日,也不为过,几次跟翊釴劝谏,得饶人处且饶人,至少,也给他们发些饷银,聊以度日,亦皆以遭骂告终。 今日,翊釴出事,隆庆皇帝只使了人来让他出两千兵将护驾,而未提要将他也一并收拾了,让他也是大喘了一口气出来,只差不能当场叩天谢地的感激他祖上保佑了。 王报国知道,那些已经被隆庆皇帝抓了的人,是不会出卖他的,他们还盼着他这个在外边的人能帮他们周旋,救他们出囫囵,至少,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也是好的,但……他却没打算这么做,相反,他还打算要给隆庆皇帝添油加醋一番,力求让隆庆皇帝大怒,把那些人及其九族,都一并砍了! 只有死人,才是不会说话的。 只有除了他之外的,所有知情人和可能知情的人都死了,他才能彻底安全,后顾无忧。 当然,让老将军夫妇受屈受辱这事儿,也得全推到翊釴的身上去,不然,以姜老将军跟隆庆皇帝的交情……他就是不丢了这条性命,也得被军营扫地出门,变回以前的那个一名不文的穷酸去! 王报国不知道的是,他手里倒腾的腌臜事情,此时,已经在张居正手里秘密查办,隆庆皇帝之所以让他出兵护卫,除了保证安全之外,更有一层要与他“为善”,麻痹他注意,给张居正查案开路的目的在。 俗话说,贵客驾临,蓬荜生辉。 今日的良医坊,也因隆庆皇帝的到来,而在这小镇里,彻底的风光了一把。 隆庆皇帝没与外人说,自己是来看孙子的,毕竟,身为皇子的翎钧,在旁人看来,年龄才只有十岁,“小小年纪”就在帝都之外,豢养外室,终究也是有些不好听。 隆庆皇帝觉得柳轻心这丫头不错,聪明懂礼,又精湛医术,尤其是,还给翎钧生了个儿子,让皇族血脉,有了承续……而且,翎钧这小子又对她颇多欣喜,得她救过性命,恩,虽然身份是低微了点儿,又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种事情,于皇家而言,有算得了什么呢? 她母亲杜康妃失宠,他不是一样当皇帝么! 大不了,他就赐这丫头的家里些身份地位,再补她一个符合规制的明媒正娶,把他孙儿的年龄往后延上一年,不就得了? 索性不过是听那些言官谏臣们唠叨几句,再答应他们几个可有可无的“条件”的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就不信,他一国之君的身份,还就至于连给自己儿子娶个心仪的女子成亲都不行,连要个自己看着顺眼的儿媳,都不能了! 进入院子,姜老将军夫妇已经在几个婆子的搀扶下,出门来给隆庆皇帝行礼,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姜老将军已经可以下地,虽还不能全凭腿力行走,但,在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已是可以缓慢挪步,此时,见了隆庆皇帝,一时欢喜之下,想要快步上前跪拜,却是刚一大步迈出,就觉腿抽了一筋,当下,就在原地身子往下沉了起来。 搀扶他的婆子只是寻常百姓家里出身,哪里懂面圣的规矩,感觉姜老将军身子往下沉,以为他是要跪拜,就忙跟着他一起,就地跪下,五体投地了。 “老将军这般大礼,是要作甚!朕不是早就许了你,可以见朕不跪不拜的么!” 看着旧未得见的姜老将军夫妇,竟是瘦成了皮包骨头,跟自己昔日印象里的,全没了相同,隆庆皇帝顿觉鼻子一酸,快步走到了他俩跟前,就伸手扶住了姜老将军的腋下,想要扶他起身,“你们,你们怎都瘦成了这般样子!你们……你们这两个老糊涂!遭了旁人刁难,怎不知写信给朕,让朕给你们主持公道呢!” “陛下日理万机,终日忧心国计民生,老臣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又哪好再烦劳陛下,让陛下分心。” 姜老将军跟隆庆皇帝是老熟人,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对他们夫妇态度和善,顿觉心里一暖,费劲儿的起了三起,都没能让腿脚吃住劲儿,脸上尴尬的一红,忙给他致歉起来,“老臣老了,这腿脚……就有些不那么灵便了,陛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归城 “老将军前些时日,因腿脚受寒,而床榻都下不了了,被翎钧使人接来之后,在这里调养了些日子,就这两三天,才刚刚能得人搀扶着下榻行走,腿脚还不慎灵便,使不上太多力气,劳陛下稍稍退后两步,让伺候老将军的婆子扶他起身来,可好?” 柳轻心是姜老将军的“主治大夫”,当然是对他的情况了解至极,见他起了面红耳赤的使了两回力气,都没能凭自己本事站起身来,便是知道,他今日是不可能凭着自己本事站起来了,忙紧一步上前,把他的病情简要的跟隆庆皇帝说了,为他打起了圆场来,“以老将军原本的情况,少说也得到明年春天,才能凭自己的力气站起身来……但今日,逢陛下御驾亲临,为老将军带了洪福庇佑,轻心相信,至多再有个三两日,他老人家就能恢复昔日风姿,雷厉风行,健步如飞了!” 柳轻心说的这些,并不能算是故意编纂出来,哄隆庆皇帝欢喜的奉承话儿,若是换成了医理角度,也是可以讲得通的,只是,有些太过繁杂,没有医学常识的人很难听懂罢了。 姜老将军不能下地行走,从医学角度讲,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是他常年戎马戍守,久居军营操练,不够注重身体保养,轻伤忍着,重伤也缺乏医术高明的大夫医治,以致让脚踝和膝盖都长了骨刺出来。 人上了年纪,长骨刺没什么奇怪。十个人里长九个,那都是往保守里说的,但,并不是长了骨刺,就一定要疼痛难忍,骨刺本身,并不会让人产生任何不适,会让人感觉疼痛的。是遭骨刺压迫,而令血脉不得通畅,在骨刺周围,产生了淤积,造成的肿胀。 骨刺是因关节磨损,身体自发修复,而生长凸起的骨质。几乎不可能通过吃药来消解下去。但使用醋敷的方式,却可以让其得到抑制,有情况较轻的,甚至可以令其恢复如常,只是在治疗时间上,相对漫长。 而只是单纯止痛,却就要容易的多,醋敷加适当的敲打侧边。就可以极好的帮助血脉流通起来,淤积没了,肿胀消了,血脉通了,自然就会通则不痛了。 有许多信仰虔诚,喜欢求神拜佛的人,常常会在遭受这般疼痛的时候,去寺庙或者佛堂里跪着念上一段经文祈愿保佑,连续几天后。也能感觉疼痛减少或消弭,腿脚灵便。也是因为如此……人跪着,大腿上的筋肉就会本能的被拉长伸直开来。使血脉绷直,容易通畅,再加上跪得久了,累了,就难免要动一动膝盖来缓解,跪垫松软,既可保护长了骨刺的膝盖和脚踝不会被磨得疼痛,又可以起到按摩的作用,帮助有了淤积的地方疏解……这一来二去,自然就让人觉得病好了,不疼了,对自己跪拜祈求的神佛,更信得虔诚了! 第二,是姜老将军之前时候坠马,摔伤了腿,一直没得到好的医治。 车夫老王把姜老将军夫妇接来以后,柳轻心已经给他仔细的检查过了伤情,腿骨三处骨裂,其中有一处,已经长成了畸形,不过还好,那处畸形并不在会影响他站立行走的位置上,只是会让他在剩下的光阴里,每逢雨雪天气,就不敢出门,遇上潮寒之气,就要遭罪。 若在未来,动个手术把骨头重新敲断接好,也就得了,但在这古代,没有任何消毒措施的地方,给姜老将军这么个大年纪,有身体不济的人做这种手术,风险,却不是一般的大,一个弄不好,就会让他因伤口感染,搭上性命。 柳轻心考量一番之后,选择了保守的治疗方式,一边给那两处还没怎么长的骨裂掰正了位置,敷药之后,固定起来,一边对那处已经长成了畸形的骨伤进行了最大可能的矫正,力求减少姜老将军以后需要承受的痛苦,努力给他控制在,使用少量止痛药品,就能忍受的程度。 到如今,大半个月过去,可以说是效果显著,就在前天,已经撤掉了固定用的夹板,连药,也不用再敷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之前时候,姜老将军因被断了俸禄,缺衣少食的让腿脚受了寒冻,一些筋肉出现了衰竭和萎缩,造成了他腿脚的无法着力。 筋肉萎缩,即便是在未来,也是一种极难医治的病症,不过好在,柳轻心之前时候,有过给患小儿麻痹症的小五医治筋肉萎缩的先例和经验,此时,在给姜老将军施治的时候,自然就更得心应手,虽然,姜老将军年纪大了,不比小孩子般得机能运转快速,恢复效果显著,却好在他年轻时候练过功夫,身体强健,虽说不上是老当益壮,却也要比许多中年人好的多,再加上他本就是个耐不住寂寞,想要下地行走的人,对柳轻心这大夫的嘱咐颇多注意和谨慎,恢复起来,也算颇快。 而今日,隆庆皇帝的突然驾到,毫无疑问的就让姜老将军心情激动了起来,心情一激动,自然就会心跳加速,血脉运行变快,再加上刚才跪倒在地,他想要凭自己的本事起身,连使了好几次全力,让腿上的筋肉全都绷紧了起来,对清除淤积和恢复筋肉弹性都起到了极好的作用,弥补了之前时候,他因为疼痛,而不是往腿上使力的不足。 柳轻心没跟隆庆皇帝谎报半点情况,依着原本情况,姜老将军的确是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恢复行走能力,依着现在情况,至多再过三天,他就能健步如飞……连她恭维隆庆皇帝所说的,受他洪福庇佑,也是没差……如果不是他这皇帝到来,姜老将军也不会这么“拼命”的想要以自己的力量站起身来,当然,也就不可能加快恢复的进程,事有广义狭义,重点是要看,想的人,怎么个想法。 探望完了姜老将军夫妇,隆庆皇帝便使自己的目光往四下里找寻了起来,他的孙子,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他的……恩,对,是叫常洛,朱常洛,他的皇长孙…… 见隆庆皇帝四下张望找寻,柳轻心便是知道,他在找什么了,忙唤了一声姜嫂,让她快快的去唤奶娘,把小宝抱来。 隆庆皇帝这一国之君驾到,一个城池的人,都该俯首恭迎的,更遑论是这院子里的,一个看护孩子的小小奶娘? 负责照顾小宝的两个奶娘,都是识礼懂事的人,于理,是不该犯这样严重过错的,柳轻心微微拧眉,看向西侧院的目光,稍稍有了些深沉,如果,当真是那两个奶娘的不对,那,待此事终结之后,她就该考量一下她们的去留了。 小宝已经过了百天,即便不吃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与其被两个不识礼数的奶娘带坏,还不如就直接交给心细懂礼的姜嫂看护,来得妥当。 姜嫂小跑着去了西侧院之后不多会儿,就抱着还在哇哇大哭的小宝快步走了出来,到了隆庆皇帝和柳轻心面前,态度恭敬谨慎的给隆庆皇帝行了一礼,便禀报起了刚才的差池,给两人听了起来,“启禀陛下,今日清晨时候,有人来拍门喊叫,让夫人去接陛下御驾,向来乖巧的小少爷,也不知因由的哭闹了起来,两个奶娘哄到了现在,也不见好,怕惊扰陛下御驾,便没敢将其抱出……” “一直哭个不停?该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了罢?!” 一听自己千盼万等的皇长孙,突然出现了与寻常时候不同的反应,隆庆皇帝顿觉心头一紧,忙不迭的就从姜嫂的怀里,把小宝抢到了怀里,就准备递给柳轻心察看,“快!快!轻心丫头,你是大夫,你来给他瞧……” 未及隆庆皇帝把话说完,刚才还在啼哭不止的小宝,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瞪大乌黑溜圆的眼珠子,对抱着他的隆庆皇帝看了又看,突然一咧嘴,就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挣扎着从襁褓里往外伸手,就想要去抓隆庆皇帝的脸。 “爷!爷!” 不到四个月大的孩子,依照寻常道理,是不可能会说话的,但小宝,这全无人教训的小家伙,在挣扎伸出了一条小胳膊之后,竟是出人意料的,冲着隆庆皇帝发出了这么两个音,虽然声线模糊,虽然有些大舌头,但,这意思,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明白! 这小家伙,在叫隆庆皇帝爷爷! 这,这真是太,太出人意料,太让人费解……连柳轻心这个学医的人,都想不明白了! “唉!我的好孙儿!乖!真乖!” 此时,听了小宝的这声叫唤之后,最高兴的人,当然是隆庆皇帝,原本还带着些苍白的脸色,在这巨大的欢喜之下,竟是一下子就恢复了大半,一把抓起了小宝伸出来的那只手,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人喜欢孩子般得,送到了嘴边,轻轻的啃了啃,寻常事后的洁癖,在这一会儿,顷刻间荡然无存,“爷爷今儿就带你回帝都去,回去了就给你想封号,来,再给爷爷叫一个,叫一个!”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身份 小宝这完全不怕人的孩子,确切的说,是一见上隆庆皇帝,就乐意跟他亲近的小家伙,一下子就得了他老人家的喜欢,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老人家活了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千等万盼的孙子,能让他这一支血脉“有所承续”。 用隆庆皇帝的话说,看这孩子,天庭饱满,龙眉凤目,给什么人瞧着,也该是大明朝皇家的血脉……对此,柳轻心在一个没人能见的角度,颇有些尴尬的抿了抿唇角,对隆庆皇帝这盼孙子盼得,瞧谁都像是他孙子的态度,全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了…… 她比谁都清楚,小宝,不可能会是翎钧的儿子,当初,她得了翎钧许诺,跟旁人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小宝有一个能现于人前的身份,却不料……他翎钧竟是大明朝的三皇子,小宝,也因此而成了大明朝的皇长孙! 这样的结果,在旁人看,一准儿是要欢喜至极的,但,在柳轻心想来,却是骑虎难下的尴尬和为难。 小宝终究不是翎钧的儿子,而如果是依着大明朝的律法,若将来,翎钧当了皇帝,他这长子,就是天经地义的皇储,只要没有失贤背德,就几乎不可能被废黜……而翎钧,这历史上记载的在任时间最久的万历皇帝,很多她在这里所见,与史册记载不符的事情,也在一一呈现原貌,与她所知的历史吻合…… 比如,杜康妃。也就是孝恪太后的生卒,比如,大皇子朱翎鈛的…… 等等! 常洛! 朱常洛! 这不是,这不是那个只当了三十天皇帝,就被毒死了的明光宗的名字么! 小宝不是翎钧亲子,现在,翎钧无后,又不是皇帝。自然不会介意这些,但……以后呢?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也不可能会希望自己的江山,被传承给一个与自己全不相干,半点血缘也没有的人呐! 生为人母,柳轻心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早早的亡故。由她这白发人,去送他那黑发人,所以……这事儿,她一定要想方设法的扭转过来,绝不让它延续着史册载录的一般进行下去!她要保护小宝,保护她的儿子,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跟翎钧。分道扬镳! 血脉情深,终不是爱慕之心能比,柳轻心自信,只要她足够坚决,就一定可以……放下对翎钧的“一时心喜”,可以…… 想到这里,柳轻心本能的红了眼珠。 她喜欢翎钧,喜欢他一切的一切,虽不是一见钟情。却…… 放下,谈何容易? 但与小宝的生死相比。她,又没得选择! “轻心?” 只要有柳轻心在的时候。翎钧的目光,就总是要留在她身上一些的,此时,见她眼珠泛红,便缓步靠近了她,唤了她名字一声,“你没事罢?” “没,没事,被沙子迷了下眼睛。” 见翎钧发现了自己的异样,柳轻心忙笑着跟他应对,伸手,装模作样的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一会儿就没事了……” “什么人的眼里,都是容不下沙子的。” 翎钧是个极善察言观色的人,稍稍一想,便明白了柳轻心的顾虑,扬唇浅笑一下,就抬手起来,拿开了她的手,一边俯身帮她吹“眼里的沙子”,一边小声的跟她许诺了一句,“但,于我而言,小宝不是沙子,我爱你,对他,自然也是爱屋及乌的。” “可你是皇子,极有可能,将来是要……”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微微一愣,知自己在这方面瞒不了他,便慢慢的垂下了脑袋,“我……我之前也跟你说过的,我……不喜欢……” “你说,你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倾心相许,我也答应了你,会如你所愿的实现,轻心,你该相信我,至少,我之前答应过了你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不是么?” 翎钧明白柳轻心担心的是什么,但这会儿,有隆庆皇帝在旁边,他却是不方便跟她告诉的,尽管,给什么人看,隆庆皇帝现在都是在满心欢喜的跟小宝玩耍,可君心难测,谁又知道,隆庆皇帝是不是还留了一份心思,在他们二人身上?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翎钧知道,即便那“虎”是他的父皇,也是一样。 翎鈛,不也是隆庆皇帝的儿子,昔日还颇得他宠爱的人么? 结果如何? “好,我信你。” 柳轻心能感觉到翎钧的诚恳,也明白,现在,不是他们二人叙话的时候,只得轻轻的点了点头,回了他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但你若是不能履约,结果,你懂的。” 隆庆皇帝虽喜欢小宝这“皇长孙”的不行,却并不是个胡闹的皇帝,他知道,若是他就这样把柳轻心和小宝带回去帝都……八成儿,连十天都不用,他就该没了他这宝贝孙子了! 翎鈛已经被他发配,翎铃和翎戮还在,虽然翎戮跟翎钧是同母所生,一向关系交好,却难保不会因年纪太少,受人唆使的做出不可弥补的错事来。 为了小宝这来之不易的“皇家血脉”安全,隆庆皇帝决定,让他先跟柳轻心暂住在这里,让翎钧遣可靠的人来保护,他先行回宫,安排好了一切,再让人来,接她们娘俩过去居住……这所谓的安排,当然就是要给翎钧一个选妃的诏书,然后,给柳轻心安排一个可以入选的条件,再让他俩名正言顺的这亲成了,以及,立刻就让柳轻心“有喜”,假扮上十个月的孕妇,把小宝,他的皇长孙,风风光光的给“生”下来! 隆庆皇帝很看好柳轻心这儿媳,觉得她是个上的了厅堂,治的了府院的聪明女子,虽然身份低微了些,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再高,还能高过了皇家去?那家把女儿嫁给了皇帝皇子的人,不是高攀?反正都是高攀,高攀了多少,有什么不同么? “轻心丫头,你就先在这里委屈一段日子,等父皇我回去帝都,把那边儿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就让翎钧带人来,使三十二抬的轿子,抬你回帝都去。” 临行,接受了柳轻心所赠滋补药品的隆庆皇帝,又抱着小宝逗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交还给了她的怀里,给她许诺了这么一句,“你在这里好好照顾常洛,安心等着,不要担心些有的没的,朕是好歹也是一国之君,给自己儿子迎娶个称意的媳妇儿,给自己孙子谋划个好出身,还是没什么难的。” “轻心恭送陛下。” 柳轻心思量许久,终于决定,信翎钧这一回,诚如他所说的,之前他答应她的事情,都已经做到,这一次,她也该给他这个机会才是,“轻心一定遵照圣意,好生照料姜老将军和老夫人,悉心教训常洛的,不负陛下教诲。” 隆庆皇帝的到来,让小宝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了人前,为了保护柳轻心和小宝的安全,翎钧把初一和十五都留在了良医坊,让他们负责护卫,并嘱咐了姜嫂,一定要好好教训院子里的下人们,让他们严把口风,万不可把这事儿,再传去了外边,给更多人知晓。 为了小宝这“皇长孙”的安好,隆庆皇帝这好面子的皇帝,也不惜陪着翎钧说起谎来,对外宣称,他这是听闻柳轻心是神医弟子,特地前来瞧病的,如今已经药到病除,准备打道回宫,并御笔亲赐了一副匾额,上书“德惠泽民”四字,算作“谢礼”。 开始时候,姜嫂只当翎钧是帝都里的官宦子弟,并没敢想,他是出身皇家,后来,老将军夫妇到来,提起他时,也是言语亲近,半点没有畏惧惶恐之意,本能的,就让她更不会多想了,直至今日……见了翎钧跟着隆庆皇帝一起过来,还称呼隆庆皇帝为“父皇”,才是让她一下子绷紧了身子起来,全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才好了,对他的吩咐,亦是除了原本时候的恭敬,更不自觉的多出了许多惶恐! 柳轻心,是三皇子殿下的女人,小宝,是当今大明朝……皇帝陛下的长孙…… 而且,听陛下这意思,还是要让三皇子殿下补给柳轻心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妃之礼,让他风风光光的把她迎娶回去帝都……这样一来,小宝,就不仅仅是三皇子殿下的长子,更是嫡子,其身份之尊贵,可想而知! 咕嘟。 送隆庆皇帝和翎钧的仪仗离开后,姜嫂本能的咽了一口唾沫,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召唤了所有的下人进入院子,关闭院门,将他们悉数集合在了院子正中,依着翎钧的吩咐,态度严苛的一一告诫起来。 事关小宝这皇长孙的安全,非同小可,稍有差池,这一院子人都搭上性命陪葬,那都是隆庆皇帝开恩的……而翎钧,那坊间传闻里的,极不得了的三皇子殿下……就以他粘腻他们家夫人的样子,喜欢小宝的反应,不褪了他们几层皮去,让他们九族都跟着倒霉,那才真是奇了怪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顾落辰的许诺 “他若负你,我便灭他满门。” 顾落辰的话说的不急不缓,就好像,在他的眼里,大明朝的整个皇族,都是轻而易举就能捏死的蝼蚁一般,“你若想当万人之上,我就打下江山来给你,你若想安静度日,我也可为你开一片青山奉上,女人,我顾落辰从不给人许诺,但今日,在这里,我以我的所有骄傲当做筹码,跟你许一句……你心所愿,我必成全!” 柳轻心只知顾落辰是个杀手,所处的门派,也是个非常厉害的,但……到底是有多厉害,却是全不知情……但饶是如此,这时听了他跟她许诺的话,这其中感动,也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说明白…… 柳轻心并不了解杀手,却是知道,顾落辰,一定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给她的许诺,说是比金银珠宝都珍贵,都是不为过的! “谢谢。” 大恩不言谢,但这个时候,柳轻心却是觉得,除了这两个字,再也没了旁的什么词语,能表达她心中感动。 好友亲朋,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利益使然,出卖和欺骗人,一个素昧平生,确切的说,是在此之前,还险些失手杀了她的人…… 顾落辰从不说谎,柳轻心跟他问事情,他从来都是能说的,就告诉她,不能说的,就告诉她不可说,所以,柳轻心也就知道了那只剧毒蝎子的事,当然,宽容如她。并没因此而对他心怀敌意,相反,倒是跟他更亲近了几分,闲暇时候,还会跟他讨论一些他感兴趣的问题,比如,怎么养蝎子,怎么给武器卒毒。用什么样的药,可以在最快的情况下,让重伤的人能暂时的恢复行动能力,逃脱危险。 当然,柳轻心跟顾落辰“闲聊”的这些,并不是她随随便便,拍个脑门儿就想出来的。而是件件都有依据。很多,还是她从她老师的旧友,那个她称呼为“顾伯伯”的人嘴里听来,只是彼时,她还小,对这些事情都只是随便听来当故事的,直到后来,“顾伯伯”寿终正寝。留下了一本书册给她当做遗物,她翻看那书籍后才知道……他曾跟她说的一切,皆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只是她的坚持和执拗,让他的心愿,未得成全! “我是小宝的干爹,你是他娘,我为你们娘俩打算,理所应当。” 顾落辰没有回应柳轻心的感激。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伸手。戳了戳小宝肉乎乎的小脸,就把他又交还给了她的怀里。一个闪身,凭空消失了般得,不见了踪影。 叩叩叩一一 正在柳轻心纳闷儿顾落辰的突然离去时候,门口方向,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 “什么事儿?” 听到有人敲门,柳轻心便是明白了顾落辰突然离去的因由,这里是后院正房,她和翎钧的歇息处所,于理,闲杂人等,尤其是翎钧之外的男人,都不该涉足的地方。 不得不承认,顾落辰是个很细心的人,为她考虑的,绝不是“周到”两字可以形容。 “回夫人的话,院子里的下人,奴婢都教训好了,请夫人示下,后边儿,还有没有什么要安排的。” 来人是姜嫂,她刚刚教训完了院子里的下人们,跟她们叮咛嘱咐完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事情之后,就来跟柳轻心禀报,“还有,时候也不早了,夫人的晚饭,可有想着要吃些什么的?” 原本时候,姜嫂对柳轻心,还只是感恩和由感恩而发的恭敬,但今日,得知她夫君翎钧,乃是当今大明朝的三皇子,她所生的小宝,更是隆庆皇帝的长孙…… 姜嫂是跟着老将军夫人身边儿长大的,对待与皇家有关的人,什么人,该是什么礼仪,都有好好的被教训,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现在的她非常的矛盾,对柳轻心使用对待皇子妃的礼,怕招人耳目,给她们娘俩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使用以前时候的礼……又觉得不合规矩,是对她不够恭敬! “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罢,姜嫂,非常时候,非常对待。” 打开屋门,见姜嫂一脸纠结,全不知该跟自己怎么行礼,柳轻心便是明白了她的郁闷之处,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笑着给她“解了围”,“陛下也吩咐了,这些时日,咱们还就跟以前一样,一切以掩人耳目,不要张扬当做准则,规矩都是人定的,小宝的安全,可比规矩什么的,要紧的多。” “是,夫人,奴婢记下了。” 应承下柳轻心的吩咐,姜嫂也是稍稍松了口气,恭敬的朝着她行了个以前时候的礼,就站直起身来,看向了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宝,“小少爷……这是还没睡呢?跟陛下玩儿了大半天,奴婢还寻思着,该累得沾襁褓就睡了呢……” “还没兴奋过劲儿呢,等过了这这会儿,再吃几口奶,就该睁不开眼了。” 柳轻心笑着应了姜嫂一声儿,就把小宝交给了她的怀里,这小家伙,真是长得够快,这才四个月不到,重得她抱一小会儿,就能压麻了手臂,“你把他交给两个奶娘去罢,喂饱了,就送去给初一照看着,小宝跟他也亲,有他看着,我也能放心不少。” 初一是翎钧的手下,而且,据初一自己说,他是很小的时候,家里落难,被翎钧捡回去的,翎钧对他,可以算是有救命之恩,而且,翎钧使人来给她送东西,第一回,就遣了他来,可见,对他也是极其信任的,由他这会些武技,又懂得宫院之事的人来照看小宝,明显要比那两个平民出身的奶娘,更加靠谱。 “是,夫人。” 小心的接过小宝,把他严严实实的包裹了起来,再拿自己的斗篷裹上,姜嫂才敢抱了他离开屋子,这可是当今陛下的长孙,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别说是她的脑袋不够赔的,就是拖累上了老将军和老夫人,都未必就能息了陛下的怒去! 目送着姜嫂把小宝抱出去了院子,柳轻心便反手关闭了屋门,走回了房间里面,深吸口气,在桌子的旁边坐了下来。 顾落辰已经回去了。 但具体,他是怎么离开的这关门堵窗的屋子,柳轻心却是半点都想不明白,而这种事情,她又不好摆明了出来跟顾落辰问询……不过好在,她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只要不是跟医学有关的事儿,她都可以随手就放置一旁,不过多考量。 翎钧跟着隆庆皇帝回帝都去了,接下来,他一准儿还要有许多的事情忙活。 不过说真的,朱翎鈛这家伙,为什么就会突然想着,要跑来这里,跟那些人一起挖掘金子呢? 他母亲家里,是大明朝数一数二的望族,四舍五入的算,十万片金叶子,都融成了金水,变成了金锭子,也就是不到一万两黄金的事儿……一万两黄金,对寻常人家出身的人而言,许是个不得了的天文数儿,但于他而言,却是全不应该……更遑论,那一万两金子,还不可能全都是他一个人的…… 这事儿,有些蹊跷。 确切的说,还不是有一点点的蹊跷! 听翎钧的口气,这事儿,不是他安排的,换句话说……操作这事儿的人,该是另有其人的! 那……这个人,是谁? 是敌?还是友? 柳轻心觉得,这其中,一准儿是有一个不得了的阴谋在,但这阴谋到底是什么,要有什么目的在,却让她想不清楚…… 如果说,谋划这事儿的人,是翎钧的对头,他让翎鈛陷入这样的困境,让翎钧立了一功不说,还多得了隆庆皇帝的欢喜,可若说谋划这事儿的人,是翎钧的朋友或者支持者……把事情谋划的这般出人意料,险象迭出,又是几个意思? 若她不是大夫,或者说,隆庆皇帝的身子再差一点,就当场被生生的气死了……那结果,自然就要与如今的情景,截然相反! 沉吟良久,末了,柳轻心把这件事的“症结”,全都归到一处,这一处就是,使这谋划诡计的人,到底了不了解隆庆皇帝的身体情况,以及,是不是知晓,他遇上这样的情况,会是个什么反应,会不会…… 这事儿,她需要找个合适的时候,跟翎钧说道说道,让他在心里有个谱儿,以防使计谋的那人是他的敌人对手,让他在不得了的地方,也跟翎鈛般得,掉进了别人提先刨好了坑里去,连爬上来的机会,都来不及想! “如果,这个谋划此事的人,的确是算准了一切的事情,才让这事儿发生的,那……这个人,就有些太可怕了……” 柳轻心深吸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在她面前的圆桌上趴了下来,开始把她来到了这里之后,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开始一一回想起来,因前一夜没睡,这一天又从早晨忙活到了现在这个快该吃晚饭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过去,进入了梦乡……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亲近 坐在房梁上的顾落辰,原本以为柳轻心回来以后,还会跟他说话,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她出声,便侧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在桌子旁边坐了的她……见她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睡了,不禁微拧了下眉头,纵身跃下,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起,送去了软榻躺了,又盖上被子。 可恶女人,也太不懂得照顾和爱护自己了,真不知她这一副好皮囊,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要是换了旁人,不变成个黄脸阿婆才怪! 这般想着,顾落辰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又细细的看了一眼她的睡容之后,便纵身跃上了房梁,闭眼浅寐了起来。 柳轻心一夜未眠的等那边事情发生,他,又何尝不是? 她只是在等,他却是要全神贯注的,时刻提防危险发生,这其中差别,可想而知。 姜嫂把小宝交给了两个奶娘喂奶,又跟初一转告了柳轻心的吩咐,便快步往厨房走去,打点柳轻心的晚饭。 隆庆皇帝清晨到来,在这里用了早、午两顿饭,几个厨娘为不给柳轻心这主子丢人,也是“各显神通”,愣是真做出了一百零八道各式菜品来,给他享用。 吃惯了皇宫里御厨烹制菜肴的隆庆皇帝,哪里尝过这种江南小镇里的风味美食? 两顿饭吃下来,也是觉得新鲜可口的不行,对柳轻心的“治家有道”,更是夸赞个不停了起来! 当然。凡事有利就有弊。 丰富的菜肴,让隆庆皇帝吃了个高兴,余下的,就都由他大方的赏给了跟着他来的二百余名神机营侍卫……就算隆庆皇帝和翎均吃的都不多,一百多道菜,也不可能够二百多人分着吃的,于是,六个厨娘就又忙活着给他们做大锅菜。蒸白米饭,烧开水……总算伺候着这群“大爷”们把早饭吃好了,就又到了该给隆庆皇帝准备午饭的时候…… 早饭丰盛,午饭自然不能比午饭差,六个厨娘忙得脚不沾地,菜都顾不上亲自去买,才总算是把这午饭准点儿奉上。没让隆庆皇帝这玩孙子的“闲人”。饿着了肚子! 六个厨娘虽都是下人出身,能吃苦,能耐劳的人,却也架不住这样连轴转,供应二百多号人的伙食,要不是柳轻心发话,让婆子王嫂去就近的几个酒楼,给那两千人隆庆皇帝从江南大营里借来的兵将订购伙食…… 姜嫂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她看的出来,就刚刚,她给院子里的下人们训话的时候,那六个婆子,都已是累得筋疲力尽,要站直身子起来,都是不能了! 可即便是这样,这院子里的人吃的晚饭,也还得让她们来做。柳轻心身份金贵,小宝的身份更金贵。吃用外边儿买回来的东西,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就不是咬一咬牙。就能解决的事儿了! 几个婆子累得不行,回了厨房之后,就都一屁股坐下在了能抓到手里的凳子上面,杯盘碗碟,都没劲儿洗了。 不过,能给隆庆皇帝准备膳食,还得了他老人家亲口称赞这事儿,让几人都很是欢喜,暗自打算着,这会儿,不能把这出去瞎说,等以后,她们老了,一定要让人把她们做给隆庆皇帝吃过,还得了他称赞的这几道菜,给细细的记录下来,当成是传家的本事,教给家里的儿子和闺女学会。 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六个正在坐着闲聊,各自说起自己所做菜肴配方的厨娘,忙收声侧头看去,见是姜嫂来了,忙纷纷起身,跟她打招呼。 有了今天的这档子事儿,姜嫂在这家里的管家地位,就算是敲定下来了,虽然她也是个女人,但……柳轻心那当主子的,都没觉得不好,她们,又何苦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是第一回给有钱人家做事的六个厨娘,自然清楚,跟管家的人搞好了关系,没什么害处,这会儿,姜嫂一进了门儿来,就忙拖了凳子过来,客气的让她坐下,就要准备去烧水,给她泡茶。 “你这前后忙活,都累了一整天了,快,快坐下歇歇!” 年纪最大的一个厨娘,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忙活,已经在这厨房里有了些许权威,有她来说话,其他五个人,自然也懂得消停儿,“喝点儿什么茶?武夷山的大红袍,还是前些日子,刚刚让茶庄送来的正山小种?” “别忙活了,我不待久,跟你们交代几句晚饭的事儿,就要走的。” 姜嫂不是个手里有了点儿权力,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那些茶叶,都是称着份量买回来的好茶,寻常里,给柳轻心泡着喝的,她一个下人,哪敢瞎尝,就算柳轻心大方,不在意这点儿小东西,也绝不能开这个先例,“那些,是老王特意托人买回来,给老爷和夫人喝的好茶,咱们这些下人,哪敢随便乱尝?你们去瞧瞧,看家里还是什么菜,需要添置些什么,我让老王出去买回来,你们忙活了一天,也都累了,一会儿给夫人准备好了晚饭,就赶紧歇着罢,碗筷什么的,我让旁人来洗刷!” “瞧你这说的,姜嫂,能为陛下准备膳食,可是我们这些寻常人的福分呐,高兴全身都是劲儿还差不多,哪就能觉得累呢!” 厨房里的一摊子事儿,从买菜到洗刷,都是这些厨娘的事儿,于理,是不该让旁人插手的,不然,万一……只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她们几个,可就都说不清楚明白,也搭不起那责任了,尤其是现在,柳轻心和小宝的身份,又这么金贵……就是因为吃的不好,跑肚拉稀一下儿,她们也都是担待不起的,更遑论…… “好罢,既然,你们都不觉得累,那你们就自己准备罢。” 瞧了几个婆子一眼,姜嫂便是明白了她们的顾虑,稍稍想了一下儿,觉得她们能这样想,这样尽责,也是个好事,就没再跟她们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应承下了她们的坚持,“夫人一宿没睡,今儿又忙活了照应了陛下大半天,我刚才瞧着,就已经是累得紧了,你们几个商议一下,给她做些清淡的饭食,她吃过了,也就该歇息了。” “好嘞!我们这就准备!” 柳轻心嗜睡,是这院子里所有下人都知道的事儿,这六个厨娘,自然也不例外,想到她一宿没睡,又从清早儿折腾到了现在,不用想,也能明白,她现在该是有多想睡觉,而不是惦记吃饭…… 但以她那刚刚才生完了头胎,休养了还不到半年的身子骨儿,又哪里敢不吃东西,就去睡觉? 说句不好听的,她若是这会儿不吃东西,就跑去睡了,八成儿,不,九成儿,得等不到她睡醒,就得又被饿晕过去! 跟几个厨娘交待完柳轻心的晚饭,姜嫂便走出了厨房,往西侧院小宝的住处走去,掐着时间算,小宝该是已经吃好奶了,初一一个大男人,肯定不好意思进门去抱他,那两个奶娘,知道了小宝的身份之后,自然也想跟他多多亲近,给她们的将来好好儿铺路,不舍得一喂完了,就抱出门来交给初一,也是正常…… 为了小宝的安全,姜嫂决定,这个“恶人”,该由她来当。 走到西院,绕过着急的在门口等待的初一,姜嫂推门就进了房间里面,果然,就见到两个奶娘已经喂好了小宝,正在开心的逗他玩耍。 “把衣裳整理好,我就让初一进来,你们想陪小少爷玩耍,是个好事儿,但若是误了他的安全,莫说只你们两个,就是咱这院子里面,所有人的九族都搭上,也未必就能够平息陛下的雷霆之怒的!” 跟两个奶娘教训了一句,姜嫂也不过多苛责她们,她们想要跟小宝亲近,借着跟他亲近,而给她们的未来谋出路,这没什么不对,也没什么不妥,反正,小宝跟谁亲近,也不可能跟柳轻心这个亲娘疏远了,倒不如就由了她们,给她们个念想,也省得将来,她们被旁人收买,不分亲疏远近的做出伤害小宝的蠢事来,“小少爷是吃你们的奶长大的,跟谁玩耍,也不可能忘了你们的恩情,也不可能跟你们不亲……现如今,陛下刚刚来过,难保就没有那些不轨之人,想要对他这个全无反抗能力的孩子动心思,你们懂点事儿,尽可能多的让初一多陪着些,照料着些,等以后,夫人跟小少爷被接去帝都,到王府里居住,不还是得你们这两个称心人儿,照顾着他么!初一终究是老爷的侍卫,不是个带孩子的婆娘!” 两个奶娘都不是傻的,被姜嫂这么一教训,便纷纷红了脸,忙不迭的从床榻上爬起来,各自整理起了衣裳来。 姜嫂说的没错儿,初一跟小宝亲近,只是一时,她们是小宝的奶娘,她们跟小宝的亲近,那可是一辈子……日后,跟他培养感情的时候多着呢,再说了,让初一进门来陪小宝玩耍,也不等于是,就不让她们跟小宝玩了不是!未完待续~~ s推荐好友小时的书《重生屌丝女配》,书号3258176,简介穿越到总裁文中的许月琳,终于完成了自己成为白富美的心愿,并且还有一眼识宝的外挂技能,正准备大展拳脚一番,却发现,男主男二竟然背着她这个作者大人一起搞基去了……有趣的书,值得一看~ 第一百三十八章 言官堵路 翎均跟着隆庆皇帝回了帝都,刚进宫门,就遇上了一群言官谏臣们挡道儿,唠叨的事儿,也无非就是些他们在路上就料到了的,关于翊釴的处置问题。 君无戏言,言官谏臣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隆庆皇帝把已经下了的诏书收回来,但,对要把翊釴放逐去西北苦寒之地,让他受发配之苦的这事儿,这些言官谏臣们,却不打算让隆庆皇帝就这么如意。 “彼人虽为大皇子殿下昔日小厮,却于大皇子夭亡后,一直尽孝于陛下左右,又助陛下安稳大业有益,臣以为,其功虽微,苦劳却是不少,故恳请陛下,贬其回归故里为庶民,勿罚至西北之地为杂役,方显陛下仁德。” 跪于御辇跟前,跟隆庆皇帝恳求的这人,是跟翊釴母家有姻亲关系的兵部尚书程向前,众所皆知的拥护翊釴一派,隆庆皇帝不用想也能知道,今日跑来这宫门口,拦他御辇的这一群人,一准儿都是他招揽过来的错不了! “陛下仁德,不应如此对待昔日有益安稳社稷之人,若将彼人罚至西北,定惹天下猜嫌,望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陛下……” 在程向前的带领下,二三十号言官谏臣,在御辇之前,呼啦啦跪成了一片,绛紫色和赤红色的官袍,明亮的让隆庆皇帝觉得刺眼。 “钧儿,你觉得。此事朕该如何应对才好?” 隆庆皇帝稍稍拧了下眉,本就疲惫的他,对这群言官谏臣的到来,顿觉烦恶的不行,想当年,他刚刚登基时候,想要把杜康妃接回皇宫里居住,对她老人家尽孝。也是这些家伙,茅厕里的蛆虫一样烦人的堵住了他的去路,不肯让他出门……当时,是翎钧的出现,帮他解了围的,这一次…… “庶民之身,得享皇子奉养。犹不知涕零感激。伙同旁人,做出劫掠已故孝恪太后寿辰贺礼之事,残杀押送贺礼兵将数百人,凶残卑劣,无耻之尤,若非念其有功于社稷,定处剥皮车裂之刑,今父皇只以贬黜苦寒之地为罚。已是仁至义尽,天下百姓只会觉得是父皇过于仁厚,而非刻薄。” 隆庆皇帝已经老了,尤其,在面对这样群臣刁难的时候,翎钧觉得心里微微一酸,脑海里本能的就记起当时,姜老将军送他会裕王府时的情景。 那时,自己七岁。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才刚刚三十五,正当壮年时候……他满脸欢喜的把自己举过头顶。微微抛起,又稳稳的接住。他说,“翎钧,我的儿子,我远远的看了你这么多年,从今以后,我终于可以,再听你唤我爹爹,而不是裕王爷了!” “如此甚好。” 对翊釴,隆庆皇帝是真的伤了心,冷了意,绝了心思,不直接下令,让人取了他的项上人头,也只是因为,他不想“虎毒食子”的污了自己的一世英名,而非不舍,所以,此时听翎钧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顿时,便觉得甚合他意了,“你去把这事儿告诉他们罢,朕累了,想歇息一下,不乐意瞧他们那一张张比鞋底还黑的脸。” 翎钧领命而去,很快便把一众言官谏臣说得哑口无言,懊恼又无奈的四散退去。 翎钧知道,这事儿,并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完了,那些被他“说服”并离去的人,尤其是程向前为首的翎鈛一派,之所以会这么做,说句不客气的,也只是以退为进,不想一下子把隆庆皇帝给得罪透了,以后不好说话而已。 这些老家伙们很聪明,确切的说,是在上一次逼迫隆庆皇帝,不让他推翻嘉靖皇帝的诏令,说杜康妃压根儿就没死,完全就是因为护佑百姓,才遭了嘉靖皇帝薄待这事儿时,攒下了对付隆庆皇帝的经验。 隆庆皇帝是个把面子看得很重的人,而且,还很容易心软,这会儿,他正在气头上,当然态度坚决,但等过后一些时候,他火气下去了,这些大臣们再来跟他劝……结果极有可能,就会跟现在,截然不同了! 打蛇不死,必有后患,更何况,还是翎鈛这条母亲家里与三大军营中的两个,都关系密切的“百足虫”? 江南大营的主将,已经因为姻亲的关系,而倒向了翎鈛一派,东北大营更是翎鈛母亲家的嫡系,在东北戍守了好几辈儿人的李氏一族! 翎鈛的手里,有东北和江南两个大营的支持,他的手里,却只有姜老将军“义子”姜如柏这一张底牌,现如今,姜如松又被隆庆皇帝赐了蓬莱公主这门亲事……虽然,瞧现在,姜如松还是一心向着隆庆皇帝,不肯与翎鈛同流合污的,却难保以后,也是如此! 天知道他这么一个孩子气的人,会不会在成亲之后,被蓬莱公主的花言巧语迷了心窍,也成了翎鈛的党羽之一! 姜如柏再怎么跟他翎钧亲,也是君子交淡如水,再怎么跟姜如松不亲,那也是跟他一同长大的弟弟,如何取舍,显而易见……即便现在,有翎鈛与江南大营主将勾结,意图谋害姜老将军夫妇的这事儿,即便现在,有柳轻心给二老医病的这事儿…… 姜老将军已是古稀垂暮,姜如松,却是正当壮年,若有朝一日,姜老将军和老夫人撒手人寰……谁敢保证,那时的姜如松和姜如柏,还不会对他倒戈相向? 这世上,最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翎均这般想着,又深深了吸了口气,这一次,翎鈛已经彻底的跟他撕破了脸皮,如果不能一下子把翎鈛“打死”,将来,翎鈛再挣扎着爬起来的那一日,就是他朱翎钧的死日了! 东北和江南两个大营,正与燕京成犄角之势。 燕京的城卫军有三万,神机营有两万,总共加起来,老弱病残都缀上,也不足六万人,江南大营有小二十万人,东北大营更是近三十万人,如果战争打起,燕京直接就是腹背受敌,根本等不及姜如柏从西北带了兵马来支援,就得被攻破城池! “钧儿,父皇眼见着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很多事儿,都有些力不从心……你也不小了,总该帮父皇分担一些才是……” 轻轻的拍了拍翎均的肩膀,隆庆皇帝疲惫的向后倚在了御辇的软垫上,年纪,果然是不饶人了,他原本以为,他还能跟年轻时候一样,策马三千里,一日到封城,现在看来……真是想不服老,都不能了,“老祖宗们说的没错儿,人老了,就该做些老人该做的事情,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什么的……” “父皇休要自贬,四十多岁,还正是壮年的呢!” 翎钧知道,隆庆皇帝真的是老了,但,却不能就这么顺着他的话来说。 从那一年,孝恪太后亡故,群臣堵门,不让隆庆皇帝为孝恪太后发丧守孝的那事儿之后,隆庆皇帝就一下子老了,一夜之间,青黑的头发白了一半儿不说,连走路,都不像以前时候般得硬朗了。 隆庆皇帝是个孝子,却被一群大臣们逼迫的,不能对生母尽孝,这样的打击,于他而言,真是无异于灭顶之灾的。 这些,翎均都知道,只是彼时,他也无能为力罢了。 “我一直想着,要把翎鈛培养成个有益于大明朝江山社稷的接任者,毕竟,我还是个王爷的时候,被你皇爷爷遣去苦寒之地,他娘那大家闺秀出身的,也一直没嫌弃过我,一直陪着我在那边受苦。” 提起已故的裕王妃李氏,隆庆皇帝的脸上也是不自觉的露出了丝丝歉意,他困苦时,她不顾家族反对的嫁给了他做皇子妃,他失意时,她伴了他去往艰难险地,与他一起忍饥挨饿的艰难度日……可就在他情境渐好,地位将升,眼见着就要能回返帝都的时候,一场大病,夺了她的性命! 她陪他吃了十几年苦,却没能跟他享上一天福,这,是隆庆皇帝一直都觉得满心愧疚的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朱翎鈛和蓬莱公主两人,才会比对他的其他子女,更多了许多的宠溺和放纵! “陪父皇吃苦的人,不是只有裕王妃。” 听隆庆皇帝这么说,翎钧便是本能的心里不悦了起来,他母亲李氏虽然身份卑微,却是先陪了孝恪太后居住冷宫,又陪了他隆庆皇帝远赴封地的,真要比起吃苦,他母亲李氏所吃的苦,可别裕王妃要多的多! 裕王妃再怎么吃苦,也终究是主子,充其量,也就是吃的比在帝都差些,他母亲李氏,却是要又做针线活给那连俸禄都拿不到齐全的破旧王府换粮食糊口,又不舍得自己吃用,积攒口粮出来,匀给隆庆皇帝这夫君…… 到后来,更是因为生了他这个八字不好的儿子,而不得不去尼姑庵里“出家”,粮食没法儿省了,就努力做事,每月初一十五,背上厚厚的一打儿针线活儿下山来,卖去裁缝铺子里面换钱,然后,再打着“化缘”的名义,把得到的银子,送去裕王府里去,交给当是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花用! 真说吃苦,谁还能比他母亲李氏更苦!未完待续~~ s推荐好友小远的新书《记事本》,书号3385135,小远出品,必属精品,亲们支持起来~ 第一百四十章 封口 立夏领命而去,翎戮听自己哥哥当真答应了要给自己三盒杏仁酥当“封口费”,心情自然也就比刚才时候,更好了几分,放开桌边儿,蹭到了他身边儿去,一边得逞的笑着,一边使自己的肩膀,蹭了蹭翎钧的腿。 “哥,给你写信的这个人,是不是你喜欢的人呐?” 翎戮虽从小被李氏教训着读书识字,却终究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信上字儿都能看懂,意思,却未必全能领会,尤其是柳轻心跟翎钧写信,又不像寻常女子给自家夫君写信般得,尽是些你侬我侬,能酸倒了人牙齿的蜜语甜言……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她还会在信尾跟翎钧交代一句“天寒加衣”,八成儿,翎戮这不懂“男女情事”的小孩子,都瞧不出来,她是个跟翎钧关系亲近的女人! “这是你嫂嫂,几个月前,刚给你生了个小侄儿,如今,你也是当叔叔的人了,长了辈分,以后,可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瞎闹了。” 对翎戮,翎钧并没打算隐瞒,虽然,他刚刚已经许诺了他,给他三盒杏仁酥当“封口费”,但,以他的性子,这“封口”十成十是不可能的,当然,他也不会去跟什么人都瞎说,会知道这件事儿的人,只有他们的母妃,李氏。 从小生活在军营里的翎钧,虽然也有想要对李氏尽孝的想法,但性格的原因,让他每回看到李氏那逆来顺受的样子,都忍不住要生气。气着气着,就难免要跟她争执吵闹起来,然后,就又要惹得她哭……而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女人掉眼泪! 当然,也跟姜老将军对他的教训不无关系,整天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当惯了铁血爷们儿的汉子们,从来都只会把惹得女人哭泣这种事情,当做是奇耻大辱,他们宁可自己疼,自己苦,也绝不愿意见到,翎钧。也是一样。 翎钧知道。李氏一直以来的忧心,就是隆庆皇帝为保他活命,给他隐瞒了五岁年龄,以及与此相关的,他已经十五,还没娶亲,还没有子嗣的这事儿,也常令她寝食难安。他如今,借翎戮的嘴,去把这事儿告诉给李氏知道,也是为了让她安心。 “小侄儿?!哪儿呢!” 听翎钧说,自己当了叔叔,翎戮顿时便兴奋的瞪大了眼珠子,双手高举,抱住翎钧的手臂,就在他的胳膊上荡起了秋千来。“快!快让人抱来给我瞧瞧!我要看!我要看!我要看!” “没在这里。” 说着话的档儿,翎钧已经把被翎戮弄皱了的纸页理了平整。小心的夹回了案子上的一本书里,“你若是听话。我下回去看他们的时候,就带上你一起,你若是不听话……” “我听话!我保证,绝对不出卖你!” 翎戮本就是个小孩子心性,这会儿,听了翎钧的威胁,立刻就真被威胁到了,忙不迭的松开他的手臂,乖乖站好,使自己的双手捂住了嘴,跟他表起了忠心来,“骗人是王八犊子!” “瞎说!” 翎戮的话,让翎钧先是一愣,继而,便抬手起来,朝着他的脑门儿,就抽了一巴掌,“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么,就跟人瞎学!以后再敢说,看我能饶了你!” “犊子不就是小崽儿么!王八,不就是……” 从小被娇惯得厉害的翎戮,哪里受得了翎钧的这一巴掌?当下,眼圈子就红了起来,伸手出来,跟他比了比个王八爬的样子,“这个么……” “你是这个的小崽儿,父皇是什么!” 见翎戮完全没反应过来意思,翎钧不禁眉头一拧,扭头,看向了已经红了眼圈儿的他,半蹲下身子,伸手,揉了揉他脑袋上刚才被自己抽了一巴掌的地方,跟他问了起来,“这句话,你是跟什么人学的?” “是……” 说的时候不多想,这会儿,听了翎钧跟自己问,细想起来,翎戮才是被自己刚才说的话给吓的苍白了脸色,忙不迭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唾沫下去,“是我去御花园里玩儿,碰到了一个小宫女教我的,她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要算数,说话不算数,就是……就是那个!” “那小宫女长得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品级的?” 听翎戮说,教他说这话的,是皇宫里的宫女,翎钧本能的便拧紧了眉头,那小宫女肯定不会不知道翎戮的身份,既然知道他的身份,也就不可能不知道,这句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换句话说,那小宫女,教这句话给翎戮,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害他在隆庆皇帝面前失去宠爱,“你还记得她的样子么?若是见了,能不能记得起来?” “当然记得!她长了一张圆脸,眼睛很大,十七八岁样子,穿着粉色衣裳……” 翎戮稍稍想了想,抿着唇瓣,小心翼翼的跟翎钧“有保留”的告诉了起来,“应该……应该是在御厨房里做事的!” “翎戮,我是你哥哥,我不会害你!” 见翎戮一脸心虚的样子,翎钧便是知道,他一准儿是没说实话的,至少,至少是没全说实话,“你知不知道,那人这样教着你说话,让父皇听了去,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我,我不就是想吃点心嘛,我,我……她答应了我,下回,下回会从御厨房里带点心来给我吃的,我觉得,我觉得她不是坏人的……” 被翎钧这么一教训,翎戮顿时便大哭了起来,他喜欢吃甜食,李氏却对他管教很严,除了一日三餐,都不准他吃零食,一日三餐里,也只得一道甜品,他又年幼,手里没有零钱花用,不能跟御厨房里购买,除了每月三回的来翎钧这里,能随他心意的随便大吃特吃之外,就再也没了痛快的吃甜食的机会,“哥哥,你别让人抓她,就算,就算是要让人抓她,也,也等她把点心从御厨房里给我带出来了之后啊……呜呜呜……” “点心我给你买,不哭,不哭了。” 只李氏对翎戮管教的严格,却并不知道,翎戮这堂堂皇子出身的人,竟是能被她给逼到了为吃几块儿点心,宁可把坏人当好人的程度,心下一疼,就把他揽进了自己怀里,耐心至极的安抚起来,“回头,我就去给母妃说,让你来我这里住几个月,你在我这里随便吃点心,吃到饱,吃的吃不下,好不好?” “你,你说这话当,当真么?” 翎戮终究是个孩子,听到翎钧说,可以让他来府里久住,还能让他随便吃点心,顿时就被“收买”了,一边抽打着鼻子,一边跟他又追问了一句,生怕他翻悔,“点心,点心真的可以吃的饱么,是么?”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应承你的事儿,何时不算过了?” 翎钧笑着伸手出来,刮了一下翎戮的鼻子,“等以后,我把你嫂嫂接来帝都,你就可以打着看望你小侄儿的名号,天天都来玩耍了,哦,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儿,你嫂嫂,也喜欢吃甜食,她教训出来的厨娘,个个儿都做的一手好甜食!” “唉?这么厉害?!那,那你倒是赶紧把嫂嫂和小侄儿接来帝都啊你!” 听翎钧说,他未来的嫂嫂也是个喜欢吃甜食的,而且,手下还有很会做甜食的厨娘,翎戮便不禁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对他未来的嫂嫂是没什么概念不假,但,但他对甜食有概念啊! 他可以保证,对,可以保证,不管他嫂嫂让厨娘做什么口味的甜食出来,他绝对,肯定,一准儿,都能吃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不剩! 恩,他母妃李氏常常教训他的,一定要把旁人做给他品尝的东西,吃得干净彻底,才是能表达出自己对人家的尊重,才是有礼貌,他这么有礼貌的一个人,他未来嫂嫂没可能不喜欢他的,不是么? “这事儿,我已经禀报给了父皇,父皇见过你小侄儿之后,也是满心欢喜。” 翎均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尤其是对小宝这样招人疼的,就更是愿意亲近的不行,当然,比起小宝要来帝都的这事儿,他更念想柳轻心,只恨不能她早早的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娘子,能每日醒来,睁开的第一眼,都能看到她才好,“他老人家答应了我,过些时候,就让我把你嫂嫂接来,补人家个大婚,然后,再过一年,就把你小侄儿也接来。” “还要再过一年?那,那我不是还要再多等一年,才能天天都来吃点心?!不行,不行,你得再去跟父皇劝一劝,让他答应,立刻马上的,就把小侄儿接来,跟嫂嫂一起接来!” 还是孩子翎戮,对柳轻心这个素未谋面的嫂嫂,当然没对甜食亲近,一听翎均说,要晚一年才能接他的小侄儿过来,当下就不干了,“哥,你想想办法啊,你不是最有办法的么,你,你想啊,若是先把嫂嫂接过来,把小侄儿自己放在目力不及的地方,小侄儿没了爹娘照顾保护,多危险呐!万一,万一被坏人给盯上了,可怎么办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提醒 翎钧承认,翎戮这年少无忌的话,很是有些道理,且不说翊釴这“百足虫”还没得着该有的下场,就算,就算翊釴是当真被隆庆皇帝送去西北的沙城了……只要他一日不是,他手下的那些党羽,也是一样要闹幺蛾子的,谋害下他的儿子,隆庆皇帝的长孙,真真是再正常不过! 这事儿,他还得尽快的想法子出来解决才好,先让翊釴被彻底的踩到地底,无法翻身,再把他的党羽们,一一剪除羽翼,让他们翻不出来浪花,折腾不出麻烦……若有兵变,燕京定当不保,若燕京不保…… 翎钧头疼至极的拧了下眉,伸了右手起来,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之前,他答应了柳轻心的事儿,一定不能背信,当然,还得是能保证她的安全的做到才行! “哥?” 不知翎钧是在头疼发愁什么的翎戮,以为是自己的话,招惹了他不高兴,心下一虚,忙不迭的就又扯了扯他的衣袖,跟他“商议”了起来,“你是不是被为难到了?要不……要不你给嫂嫂写封信去,让她也帮你想想法子?” 小没良心的翎戮,当然不会因为翎钧为难,就放弃自己将要到口的甜食,在他想来,他哥这么一个无所不能的厉害人,真的,也不可能连这么点小事儿都搞不定的才是,这会儿,他这么给他一用“激将法”,挑衅他一句不如女人。他一准儿就会大发雷霆一番,然后,快快的把这事儿给办漂亮了! 但翎戮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用的不利索的“激将法”,非但没能“激将”了翎钧,反倒是,给他指出了一条解决这麻烦的明路! “臭小子!敢挤兑我!瞧我扣你的杏仁酥!” 翎钧知道,对翎戮这臭小子。什么样的威胁最好使,眉眼一弯,唇角一扬,几句话说出来,就毫无意外的把翎戮给“打回了原型”,“刚才,让立夏去买了三盒是罢。得了。都扣下,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给你!” “我错了!” 在吃货面前,原则和志气,永远都是一种只有概念,不可能实际存在的东西,一听翎钧说,要扣自己的杏仁酥。翎戮先是一懵,继而,便忙不迭的抱住他的腿,一边儿蹭,一边儿撒娇的认错起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哥。你,你可不能扣我的杏仁酥啊。我,我从现在开始。到过年,日子可全都指望着它们熬呐,我,我……”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翎钧本就只是逗翎戮玩儿的,不是真就打算要扣他的零嘴儿,这会儿,听了他这么说,顿时就觉得,更是心疼起了他来,“看在你认错诚恳的份儿上,那三盒点心就奖励给你在我这里的时候吃了,等你要回宫去的时候,我再让立夏去给你买上十盒带着。” 不是翎钧小气,不肯给翎戮多带,而是点心这东西,都有个存放时限,虽然,现在是冬天,东西不易损坏,但翎戮的住处,却是烧着火盆的暖和地方,也没法儿把东西保存很久,再加上李氏对翎戮管教的近乎严苛,他只敢把点心之类的零嘴儿藏起来偷吃…… 看来,是该找个时候,由他出面,去跟李氏交涉一番翎戮的教训问题了,再这样下去,翎戮早晚都得被她给教成个废人,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像翎戮这样,像个小丫头似的喜欢撒娇,连个小宫女,都能给他骗了的皇子,将来,如何能有出路!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哥!” 听翎钧说,可以给他带十盒点心回去皇宫里吃,翎戮顿时便喜笑颜开了起来,他的房间……恩,对,他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才能把这十盒点心,好好儿的藏起来,不被他母妃李氏发现,“等,等我回宫去的时候,你送我,好不好?然后,等到了殿里,你就去跟母妃说话,分散她注意,我好趁机把点心拎回去我的房间,全都藏起来!” “以后,你都不用藏点心了,母妃那里,我去跟她说,她要是不允,我就把你领回来我府里居住。” 对翎戮这个弟弟,翎钧还是很喜欢的,虽然,在很多时候,他都像个小丫头似的黏人,但因他是唯一跟翎钧一母所出,能同心的兄弟,又与翎钧颇多亲近,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小缺点,也就显得不那么要紧了,“介时,你就什么话都别说,乖乖的站着就行,我跟母妃发火儿,你也别哭闹劝阻,不然……” “好!我一定不哭!一定不闹!为了我的点心,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翎戮对点心的“渴望”,明显是已经严重到了,给点心就能把自己都卖了的程度,听翎钧说,能说服他们的母妃,让他以后都能随便吃点心,忙不迭的,就小鸡啄米似的,快快的点起了头来,“哥,你真的,能说服母妃答应呐?你……你有几分把握?” “十分。” 揉了翎戮的脑袋一把,翎钧笑着应承了他一句,对他这孩子气的样子,真是觉得好笑又无奈,“好了,不说这些了,近些日子,你字练的怎么样了?” “也就那样儿,母妃整天让我抄经,无聊死了都!” 听翎钧跟自己问起练字的事儿,翎戮不禁撇了下唇角,明显是不乐意提,“前些日子,我跟小卓子去库房里取宣纸,发现了厚厚的一摞书卷,跟他一问才知道,那都是母妃让我抄得经文……比我都高了,这么高!” 翎戮一边说着,一边踮起脚来,比了比他印象里的,那书卷的高度,比完了之后,就整个的神色都垮了下来,露出了满脸的委屈。 “画养智,字养心,古人常说字如其人,这都是有道理的。” 翎钧在军营里长到七岁,都没人能教他识字,直回到了裕王府之后,才在隆庆皇帝的指点下,开始读书,虽然在后来,是有非常勤奋的练字的,但,也终究不如从小就练字的那些人般得,容易保持心境平和,所以,对李氏管教翎戮练字这事儿,他还是颇多赞成的,“你也看过你嫂嫂写来的信了,是不是觉得,她的字,比我要好看的多?” “好看有什么用!再好看,她也是个女人!” 李氏教养孩子的方式,受她出身的影响很大,以致于,翎戮这才只有六岁的孩子,对女子的不屑,就明显的像是许多百姓家里“重男轻女”的小老头儿一样了,“父皇的字,也不怎么好看,还不是一样能当皇帝!” “父皇的字,可比你写的好看多了。” 隆庆皇帝的字,的确不是非常好,但,翎钧这个当儿子的,却不能这么跟翎戮教训,“你不觉得父皇的字好看,是因为你还没法静下心来,悟不到他老人家的境界,待你长大一些,懂得事儿多一些,就能看的明白了……还有,以后不准瞧不起女子,先祖皇帝没当皇帝的时候,还是吃百家饭的呢,要是没有孝慈高皇后与他患难与共,哪里来得咱大明江山!” “哦……知道了……” 翎戮向来对翎钧这个哥哥崇拜的厉害,听他说话,不管是什么,都会毫不犹豫的遵从,尤其是有许多教训,他在亲身经历之后,的确证明了是真切的之后,这种近乎于狂热的“盲从”,就更是愈演愈烈了起来,“翎戮记下了,以后,都不会再瞧不起女子了……” 说着话的档儿,立夏便骑马去了城西,依着翎钧吩咐的,给翎戮把杏仁酥买了回来。 刚出锅的杏仁酥甜香四溢,还未及他敲门禀报,就被翎戮这吃货闻见,开门,抢进了手里,就小跑的去了软榻旁边,七手八脚的拆了开来。 “唔,香,呼呼,好吃。” 刚出锅的杏仁酥还有些烫,翎戮一边吃,一边吹着散热,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还是点心好吃,呼,比米好吃多了。” “慢点儿吃,不急,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笑着跟翎戮说了一句,翎钧便把目光转回了自己的书案,从旁边拈了一张宣纸过来,铺平在了自己的面前,“立夏,你去帮我端一碗米汤过来,再去支应一声谷雨,让他收拾下手里的营生,晚些时候,我需要他去给我送一封信。” 刚才听翎戮说话,让翎钧得到了启发,他决定,把自己眼前的这些为难,跟柳轻心说上一说。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从之前时候,她帮他想出,用梦境来做指引,让隆庆皇帝去亲自目睹和捕获昔日劫持金树叶子的歹人这主意,就能看得出来……或许,在他如今面对的不利情形上,她也能给他些许可用的建议,也未可知…… 反正都是箭在弦上,弓都开了,哪里还有让箭回头的可能? 与其等死,倒不如就死马当活马医罢! 立夏应声而去,很快,就给翎钧端来了一碗米汤,这不是翎钧第一让他准备这东西,所以,也可以算是“轻车熟路”。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送信 趁着翎戮与点心拼的“你死我活”的档儿,翎钧就用米汤写好了给柳轻心的信,收整折叠之后,稍稍想了一下儿,考虑到是非常时候,以防万一,就又把毛笔倒转过来,研了墨,在一张新纸上默了一边金刚经上去,单独折叠起来,装进纸封里,加盖了个蜡印上去。 将用米汤写字的宣纸晾干,夹到了一叠干净没用的宣纸中间,翎钧才唤了早就等在门外的谷雨进门,跟他嘱咐了,把“信”装进衣襟里,将那叠宣纸塞进马鞍旁边的口袋,路上若遇人劫他,索要携带信件,就佯装护住衣襟里的信,让对方夺走,到达小镇之后,要将那一叠没字的宣纸,交给柳轻心手上。 谷雨是裕王府车夫的家生子,翎钧从军营里被送回裕王府后,隆庆皇帝怕他不熟悉环境和礼仪,就把谷雨指给了他当小厮,他觉得谷雨原本的名字不好,就随手翻了一页黄历,给他取了这么个名,之后,无聊的时候,也会教他些拳脚工夫,谷雨肯学,以致现在,在整个王府里,除了翎钧,就是他的武技最好了。 若是寻常时候,翎钧定不舍得大材小用的让他去帮自己送信,但此时不同以往,极有可能,柳轻心的一个好主意,就可以让他摆脱困境为难,让他们一家人,都能过上一劳永逸的日子。 “是,三爷,小的一定倾尽全力的把这事儿办好。” 从小跟在翎钧身边的谷雨,对翎钧的忠心。本就不是常人能比,再加上他爹,原来裕王府的车夫,现如今帮隆庆皇帝掌管着御马监的小管事,是个记恩的人,对翎钧的母妃李氏那能吃苦耐劳的女子颇多敬佩,对他的教训,也都是要照料好翎钧这个主子。万不可对不起李氏那养活了裕王府一大家子人的……堪称巾帼的女子,这谷雨,自然而然的,也就对翎钧这主子,更多了几分伺候上的谨慎。 “去罢,早去早回。” 看着谷雨把东西收好,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才又出言,嘱咐了他一句,“若遇危险,切记注意自保,只要能躲过敌人,找到夫人的医坊,她就一定可以救你性命,切记……万不可与人拼杀。于我而言,你的性命,远比一时之气,更加要紧!” 谷雨应承着退出了书房,翎钧便把目光重又转向了半点儿形象也无的蹲在凳子上面,使手抓着点心往嘴里塞个没完的翎戮身上,轻叹口气,移步去了他的身边。 “慢点儿吃,别吃撑了。一会儿,我带你下馆子去。” 李氏因为身份问题。在皇宫里备受隆庆皇帝的其他妃嫔欺压,以致于她和翎戮每天的吃用。都与他们的身份不甚相称,隆庆皇帝勤于政务,鲜少到妃子的宫殿用膳,自然,也就不可能发现李氏和翎戮的难处。 李氏是个严厉的母亲,在对翎戮的管教方面,虽然严苛,但在照顾他起居方面,却也可以算是慈祥,一日三餐的膳食,都是把所有的饭菜先照顾给翎戮吃饱,待翎戮吃好了,去了车厢练字,她才打扫些剩菜剩饭果腹,境遇比许多的宫女太监,都有不如。 翎钧有一吃去李氏住处探望翎戮,偶然见了她吃的饭食,满心懊恼的想要去砸了御厨房解气,却被她一边哭着,一边拦了下来,她说,这已经比以前在封地时好了很多了,人生于世,山珍海味也是一日三餐,家宅千顷,也只睡得了一席之地,隆庆皇帝已经日日操劳国事,她不希望她这吃闲饭的人,还给他添堵。 翎钧最见不得女人哭泣,见李氏揪着他哭得昏天黑地,几次都险些晕厥过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了她的请求,之后,常常使人送吃用和银子去给李氏贴补,她也是只肯收下吃用,用在翎戮身上,银子,却是说什么都不肯接受。 她说,你已经在外立府,到处都是需要花银子的地方,我这个当娘的,祖上没什么家业能给你支持,已是极大愧疚,又哪里好使用你的俸禄奢侈,我在这里很好,能吃饱,能穿暖,我已知足。 “下馆子?真的?!” 于理,皇宫御厨房里做出来的膳食,该是比市面上的美味许多,可翎戮,这跟着李氏受苦的皇子,吃的却都是些旁的妃子遣下人去挑完,甚至是上一顿剩下的饭菜,哪里还有什么美味可言? 所以,对他来说,每月三回能从皇宫里出来,到翎钧这里来玩耍的几天,都是极大的相守,吃,用,玩,乐,皆是如此! “真的。” 听立夏的意思,翎戮该是已经在他府上待了两天,加今天,就是第三天了,他对翎戮的好,他府上的人都知道,寻常待他,也都拿着当小祖宗供着,于理,该不会亏待他饮食的才是,可翎戮今日的这反应……为什么倒像是这两天,都没吃好? “那,那我先不吃了!留着下午吃!” 得了肯定的答复,翎戮忙不迭的放下了自己手里的那块儿吃了一半儿的点心,从凳子上蹦了下来,“哥,不是我说你,你真该早些把嫂嫂带回家来了,你府里的厨子,做饭可真真是太难吃了!难吃的跟皇宫里面的御厨做的,差不多味道!” “立夏。” 翎钧见过翎戮在皇宫里吃的什么样饭菜,虽然,只得一回,却是足够他终身难忘,这会儿,听翎戮说,他府里的厨子,做的饭菜跟他在皇宫里吃的一样,又哪能不恼,当下一拧眉头,就冲着门外,怒喊了一声儿,“让府里的厨子,都来见我!” 立夏常年在翎钧身边儿伺候,自然知道他的脾气,一听他的声音里带了火气,心里顿时一惊,忙不迭的答应了他一声儿,就小跑着去厨房里喊厨子来见,四爷可是他家三爷难得在意的几人之一,遭了四爷告状,这几个厨子,八成儿是要倒大霉了。 府里的几个厨子,听到翎钧传唤,便忙放下了各自手里的活儿,跟着立夏出了厨房,能在翎钧府里做事的人,一准儿不可能是没眼神的,瞧立夏的表情,他们又怎可能猜不出来,翎钧唤他们去,不是好事儿? “立夏,你知不知道……三爷唤咱们去,是要做什么啊?” 几个厨子不知自己是做了什么让翎钧这主子不爽的事儿,心中惊惧,又知不能逃脱,只得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儿,推了其中的一个出来,跟立夏打听情况,也好做到心里有底,到时能够应对。 “你们也太看的起我了,我个看门的侍卫,哪知道三爷是怎么个想法,你们怎么招惹了三爷怒,自己不知道么?” 立夏向来嘴严,就算是当真知道翎钧恼的因由,也不可能随随便便的就说出来给旁人听,更何况,还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的,“我听三爷那声儿,该是很生气的才是,你们几个赶紧想想,有什么做的不对不好的,一会儿就赶紧跟三爷认了错儿罢,可别等得他再怒得厉害了,认错讨饶都来不及!” 原本就满心惶恐的厨子们,听立夏这么一说,顿时便跟吓破了胆,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儿,见旁人也都是一脸茫然,全不知晓是犯了什么错儿的样子,只得各自咽了一口唾沫,打算等到了翎钧面前,听他问题事情来,再如实回答,听天由命。 翎钧虽然生气,却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见了几个厨子之后,也没直接就出言惩罚他们,而是先压着火气,跟他们几个人问,这两天,都给翎戮做了什么吃食。 “豆腐!各种豆腐!吃的我现在见了豆腐,都犯恶心了!” 不及几个厨子说话,翎戮就满脸懊恼的站到了凳子上面,对他们几人声讨了起来,“你们再敢给我吃豆腐,看我不把厨房都给你们砸了!” “豆腐?” 翎戮的话,让翎钧微微一愣,他府上,极少吃豆腐的,除了前些时候,他听柳轻心在信里嘱咐的,让厨子去买了几块豆腐来做着吃之外……这些厨子们,没道理就突然给翎戮做了两天的豆腐吃呐! “回三爷的话,就三爷走的前一天,姜统领使人送了许多过来的,小的们不是跟三爷禀报过了,当天晚上,还做给三爷尝过的么……” 听翎戮说,是因为他们做了两天的豆腐给他吃,才不乐意了,几个厨子顿时便叫苦不迭起来,这小祖宗,这,这不是要害死他们么,这,这可一定得更翎钧解释清楚了,不然,他们以后的日子,可真是要没法儿过了,“三爷尝过之后,说很是美味,小的们就记下了,然后,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再给三爷做,三爷就出远门儿了,四爷就来了……小的们想着,四爷想来跟三爷能吃的到一起,三爷喜欢吃的,他也一准儿喜欢吃,所以,所以就给他做了呐……四爷不喜欢吃,也,也没告诉给小的们知道呐……”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程向前 从几个假扮山匪的兵士手里得着“密信”的程向前,心急的拆开封纸后发现,信里面装的竟是他看不懂的梵文,当下,就懊恼的拧紧起了眉头。 在不能确定,是写的什么之前,这信,自然是不能外传的,可……他信得着的人里,又没人认识梵文…… 好不容易冒险弄到手的信,竟是看不懂内容,又在这样一个,他急需要抓到翎钧把柄,趁机将翎釴自为难里解救出来的时候……这种让他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面,抓心挠肝的讨厌烦闷感觉,真是他平生未遇! 显然,翎钧也是对他有提防的,不然,也不可能用梵文来写信,而在他的印象里,翎钧,并不应该是个精通梵文的人……也就是说,这封信,于他而言,非常重要,至少,在时间上,是非常紧迫的……他需要这封信被安全的送达,即便是落到了敌对之人手里,也不能极快的被译制出来,以此,来保证他正在做着,或者将要做的某件事的安全无虞! “那个送信的人,你们怎么处置了?” 信的内容,是一定要译制出来的,现在,就是拼抢时间的紧要关头,程向前这般想着,便抬头看向了站在他桌案之前的那十几个兵将。 “杀了。” 说话的人,是那个捆绑谷雨的兵士,他向来沉默寡言,胆子还有些小,所以,这话由他来说,最是容易让人信服。“那人反抗的厉害,我们几个未免后患,就把他给砍了,随便找了个山脚树坑给埋了。” 兵士的话,引得其他人也是一愣,当下,便忙不迭的点头“同意”起了他的说法来。 刚才,他们看程向前的表情。便是有些后悔,当时没把谷雨给杀了,这事儿,事关重大,若是那人侥幸逃脱,坏了程向前的大事,程向前这手段狠辣的人。一准儿不会轻饶他们。原本想着,等程向前打发他们走之后,就再去一趟刚才捆绑谷雨那里,给他补上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就算将来被翎钧抓到了,发现了,要收拾他们,那也是以后的事儿。晚死,总比现在就死好! 当然,若非他们心有惊惧和迟疑,刚才程向前跟他们问话的时候,为首的那人,也不会因为滞愣,而没答复出来,让那个胆小的侍卫先一步说了话,而也就是这阴差阳错。给程向前指了一条死路,让他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让他最终,一败涂地。 抬眼。看了一眼那个给自己答复的兵士,程向前轻轻的点了下头,低头,一边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边继续看起了那封他完全看不懂的梵文信来,送信的人是死了,不是跑了,那就意味着,他还能有些时间来研究这封信的内容,现在,在这燕京之中,他所能把持和交好的势力,远比翎钧这个没有什么身家背景的皇子,要多得多。 不敢说是胜券在握,但,保证不输,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你们几个,可以下去领赏了。” 程向前满意的点了点头,冲着几个兵将挥了挥手,便继续琢磨寻思起了他拿到手里的这封信来。 梵文,修行佛法的僧人,大都会研习一二,有许多得道高僧,更是堪称精湛。 救翎釴,是件刻不容缓的急迫事情,他没有那许多时间,沉下心来,去跟僧人学习梵文,但让僧人直接帮他译制,他又不甚放心,怕他们把信的内容传出去,或者让旁人知晓了,翎钧所写的这封信,在他的手里。 这事儿,可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 “来人!去虎声寺,把德济和尚请来!” 稍稍想了一下之后,程向前的脑海里面,突然就现出了一个人影来,这人,出家之前,曾欠了他一个极大的人情,想现如今,这人已经出家七八年了,日日参悟佛法,总该也能认识一些梵文了才是,让他到府里来,给他把这信译制了,然后“喀嚓”……死人,总也是不会说话的! 程向前的心,不可谓不狠毒,用他的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德济和尚欠他的“人情”,其实压根儿就不是他做的,只是德济和尚误会了,他也就顺水推舟的当了个“好人”罢了。 当时他想的是,多得一个人情,他又不损失什么,说不准以后,就还能用得上。 现在,果然就用上了! 下人领命而去,程向前便掐着信,在书房的太师椅里坐了下来。 与其说他是翎釴的后台,倒不如说,翎釴是他未来荣华富贵的保证,他与翎釴的母家,是有姻亲关系的,自然而然的,就要被划在翎釴的这一派里,根本就没有自己选择阵营的权力。 想起翎釴那个不务正业的主子,程向前顿时便又觉得头大如斗起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整天就知道花天酒地不说,还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瞧什么人,都觉得不顺眼,看什么人,都觉得不如他。 若不是他程向前没得选择,会投在他翎釴的阵营里才怪! 但说归说,道归道,事情已经到了这样地步,他早已是没得回头了,唯今之计,就只有继续前行下去,哪怕是道路再崎岖,哪怕是需要他跪下去,用膝盖走,他也得拼尽全力的走完,不然…… 路是他自己选的,当年,为了走那步捷径,幸得榜眼的他抛弃了老家陪他寒窗十载的妻子,迎娶了李家的小姐,也因为这层姻亲的关系,得到了李家的扶持,数年时间,爬到了尚书的位置。 程向前犹记得当年,他老家的妻子携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找来燕京,被他一纸休书撵出府门的情景,犹记得月余之后,他办案之时,在燕京外的护城河里,看到已死去多时的,他原配妻子和三个孩子几乎瞧不出样貌的尸体时的愧疚。 只是,比起他的前程,这些,都被他当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很快忘去了脑后,糟糠之妻,他本就不想再要,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可惜了……那三个孩子……但,孩子没了,也可以再生,就像他现在府里,不是又有了三个么!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程向前收回对过往的回忆,转而把目光,继续投向了手里的那纸梵文书信。 这封信很重要,不然,以翎钧的狡猾,也不可能非在这风口浪尖上,使人将这封信送出,这一定是他的要紧筹码,一定是他逼不得已的一步险棋。 对,一定就是这样! 虎声寺位于重庆府,距离燕京几千里远,骑快马往返,也需要四天有余。 程向前让人去虎声寺找德济和尚回来,并不是因为他愿意舍近求远,而是……这遥远的距离,也被他考量在了计算之内…… 这些年,翎钧的声望已经越来越高,尤其是在帝都附近,在许多的寺庙道观里,更是如此,他没法判定,帝都附近的那座寺院里的哪个人,就是被他收买通了的,所以……在程向前想来,在重庆府,那样崇山峻岭之外的地方,该是翎钧无论如何,也触手难及的才对! 还有就是,他让人大老远的把德济和尚找来,译制完了书信之后,就可以把他给灭口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灭口的事儿,就可以在他回去的路上动手……介时,即便是虎声寺的主持见他出门日久未归,使人找过来,他也能推的一干二净,不让自己身上,沾惹上半点儿的脏! 逃脱束缚的谷雨,一路策马狂奔,终于在入夜时候,到达了良医坊所在的那处无名小镇,依着翎钧跟他描述的走法儿,找到了良医坊的院门。 下马,敲门,不多会儿工夫,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十五的问询。 “我,谷雨,给我开门,十五,三爷让我来给夫人送信的。” 都是在一个府里做事,谷雨自然是轻而易举的,就能听出来人是十五,压低声音的跟他说了自己的身份,就不再出声儿。 “三爷怎么把你给派来了!” 听来人是谷雨,十五便动手打开了院门,见他一脸风尘,明显是顾不上吃喝赶来的,心下一惊,忙把自己的脑袋探了出去,往左右里又瞧了瞧,“你身后,没跟来什么尾巴罢?” “我绕着镇子里的街道转了两圈儿,没见到有人跟着。” 谷雨扯着惊云的缰绳进门,声音里带着沙哑,“夫人歇下了么?三爷说,这事儿,非常紧……” 邦一一 未及谷雨把话说完,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掉在了他的面前,顾落辰面无表情的站在院墙上,一言不发,意思,却是显而易见。 他不喜欢麻烦,但,与让柳轻心和小宝遭遇危险相比,处理麻烦,反倒让他能够接受了起来,就像这个不知是受什么人派遣来的,勉强能算是有点儿三脚猫工夫的刺客,就是如此。 敢在摄天门头上动土,敢对他顾落辰散出消息去,不准动手人的有所觊觎,死,只能是唯一的下场。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olha亲,书友150107191937070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干爹 血淋淋的人头和顾落辰的突然出现,让谷雨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轻轻的咽了口唾沫,看向了站在墙头的他去。 不高,瘦,面无表情,死不瞑目的人般得,眼睛里没有半分光彩。 这样的一个人,只是让人看着,就会忍不住毛骨悚然,尤其,还是在月朗星稀的夜里。 “这位是……” 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的出来,顾落辰是跟良医坊站在一边的,能得翎钧信任的谷雨,自然不会是个傻子,他轻轻的咽了下唾沫,扭头,看向了站在他旁边,表情尴尬的不亚于他的十五。 “这位是夫人给小少爷认得干爹,顾掌柜。” 十五只听初一说,顾落辰的本事厉害,却并没亲眼见过,今日这一见,顿觉果然是闻名不若亲见,亲见更胜闻名! 这么利落的杀人手段……他们家夫人,这到底是,是他们家小少爷,认了个什么样的干爹啊! 这,这便是……便是传说中的,摄天门的杀手,也未必能及的罢?! 当然,十五并不知道,顾落辰其实就是摄天门出身的,而且,还正就是摄天门的门主尊上! “你是朱翎钧遣来的?” 顾落辰浅浅的看了一眼谷雨,见他满脸讶异,该不是跟这“尾巴”有什么串通的,才是难得的开了尊口,跟他问了一句。 “是,谷雨是三爷派来。给夫人送信的。” 听顾落辰竟是直呼翎钧的全名,谷雨顿时便更猜不明白他的来头了,犹豫再三,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得暂时学着十五对他的称呼,用尊敬的口气,跟他说起了话来,“多谢顾掌柜出手。斩了这尾巴,不然……待回去燕京,谷雨可就真没法儿跟三爷交代了!” “以后仔细些。”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种事情,在顾落辰的身上,永远不存在可能,冷冷的睨了谷雨一眼,用跟告诫自己手下一样的口气。同他说了一句之后。顾落辰便跃下院墙,进了良医坊的院子里,顺道儿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踢到了谷雨面前,就没事儿人般得,直往西厢小宝所在的房间而去,“脏东西收拾一下,别吓着了你家夫人。” 许是顾落辰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太过瘆人,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西侧院拱门之后。谷雨和十五两人,才是本能的打了个哆嗦,出了一后背冷汗来。 这个人的武技,在翎钧之上。 确切的说,是还高了不止一筹。 这样的一个人…… 便是放眼大明朝,连神机营里还健在的那几位督学都加上,是有三个往上,能出其右的? 他才这么年轻,看样子。至多也就是跟他们家三爷差不多少年纪,将来。加以时日,待他再积淀下些……大明朝第一高手的桂冠。怕也是轻而易举,就能到手的才是! 他们家夫人,到底是怎么个奇特身份,竟能跟这样的一个人搭上关系? 好奇,又不敢问,这……这可真是憋死人了! “主子的事儿,不是咱们这些下人们能推敲的,三爷让你来送的信呢?” 十五毕竟已经在良医坊里待了些日子,见惯了顾落辰的“死鱼脸”,这会儿反应起来,当然也就比谷雨这个第一次来的人,要更快了不少,“一会儿,你先去跟夫人禀报,等她回复,我……去把这‘脏东西’,找个合适的地方处理掉!此处不同燕京,死人……可不是小事儿!” 听到院子里有陌生人说话,姜嫂忙批了件斗篷,就从东厢里小跑了出来,见来人正手里牵着一匹马,在跟十五说着什么,便知一准儿是得了翎钧吩咐,从燕京过来给柳轻心送信的了。 “老爷让你来的?” 上下打量了一番谷雨,目光遇上他脚前血淋淋的人头,姜嫂脸上的表情稍稍僵了一下,继而,便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来,“这种麻烦的东西,怎还带进门里来了呢!打哪儿砍的,就地丢了不就得了么!啧,又得洗地了,这大冷的天,结冰还容易打滑,真是讨厌!” 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姜嫂,见惯了这种血腥场面,害怕,肯定是不能,但……在她想来,他们家夫人,柳轻心,那可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来的,哪能见过这种恐怖情景?若是把她给吓出个好歹,啧,就算老爷能饶了他们这些下人,他们自己,也得过意不去一辈子! 并不知姜嫂出身的谷雨,被她的这“与众不同”的反应惹得一愣,本能的,就对柳轻心这他还没见过的“夫人”,更加好奇了起来。 这得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交往上顾落辰那样的高手,又得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教训出姜嫂这样的下人? 啧,瞧他这没眼界的样子! 若只是寻常女子的话,他家三爷,能看得上么! “这是顾掌柜刚才丢的,不知是什么人遣来,一路跟着谷雨到了镇子里,谷雨都没发现。” 几天相处,十五也知道了姜嫂是老将军夫妇“义女”,姜如柏龙凤胎妹妹的身份,对她,自然也就不自觉的多了不少尊重,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们家夫人,是怎么做到让她心甘情愿的在家里做管家,当下人的,但……瞧她对他们家夫人的敬重和恭顺,便是能够猜测,她留在家里做事,完全是心甘情愿的! “顾先生也真是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往家里乱丢!不就是个该死的杂碎么,杀了也就杀了,这还带回来……给家里徒增些营生作甚!” 知顾落辰从来都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但所做事情,却是皆有道理,姜嫂也就不再在这事儿上纠结,抬头,看了十五一眼,就把这事儿安排给了他打点,“你把这玩意儿弄走埋掉去罢,搞个以后能找到的记号在附近,这镇子小,死人,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儿,没必要给家里招些不必要的麻烦回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夫人和小少爷,可都是身份金贵的人,哪个伺候不好了,也不是咱们这些下人能担待的起的……” 柳轻心没有早睡的习惯,这时,正在用炭笔列药方的目录,听到姜嫂敲门,便放下了手里的炭笔,抬头看向了门口,回应了她一句。 “我没睡呢,姜嫂。”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在软榻上坐直起了身来,“有什么事儿,进来说罢,外边儿冷着呢……” “老爷让人从帝都送信来了,夫人。” 后院正房是柳轻心和翎钧歇息的地方,自然不能让谷雨这个大男人随便进入,但谷雨奉了翎钧的命令,坚持一定要亲手把那一打儿“空白”宣纸交给柳轻心手上,她又执拗不过,只得让他在后院的门口等着,自己进去禀报,“老爷遣来的人说,这信非常要紧,一定要亲自交到夫人手上……” “你带他进来说话罢,我这里正给方子分类呢,没解衣裳。” 翎钧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若非当真要紧的事情,一准儿不会跟手下这么吩咐,柳轻心虽跟他相处时日不长,却很是了解他做事的习惯,听姜嫂这么说话,忙一边答应着,一边跳下软榻,穿好鞋子,往花格外边的小堂屋里走去,“跟厨房吩咐一声儿,给他准备些吃得,这一路赶来,一准儿是没来得及吃东西的。” 谷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已觉得柳轻心一准儿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可当真目睹了她的真容之后,顿时便又觉得,只用“倾国倾城”四个字来形容她,实在是太有辱她的美貌了! 天宫里的仙子,月宫里的嫦娥,大抵,也就是她这样子了才是! “夫人万安。” 谷雨对柳轻心的打量,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看过了之后,便是明白,他们家三爷的眼光和运气,果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谁都比拟不了的那种,“属下谷雨,是从小跟着三爷长大的小厮,今儿特奉了三爷命令,来给夫人送要紧信函的,请夫人验看。” 柳轻心并不像许多闺中女子般得,怕遭男子直视,此时,见谷雨紧盯着她看了又看,也不躲避,只浅浅一笑,冲着他点了点头。 谷雨递上来的,是一小摞空白宣纸,像是刚刚裁好不久,只随意的折了两下,看样子,是为了方便塞进什么地方。 “老爷让你来的时候,都做了什么,跟你交代了什么?” 接过谷雨递上的这一摞宣纸,柳轻心不禁拧了下眉头,这一摞,不可能都是翎钧写给她的信,八成儿……那家伙是怕路上出什么变故,为掩人耳目,才把信夹进了这一摞宣纸里面,据她猜测,这里面,至多只有两三张,是他写的信,甚至,只有一张,或者半张,“你在来时的路上,还遇到了什么,也告诉给我知道!” 见柳轻心只看着自己递上了一摞宣纸,就像是得了神示似的,说出了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谷雨不禁一愣,本能的咽了口唾沫,就一股脑儿的把她问的事儿,原原本本的都说给她听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指点 听谷雨说,翎钧先是写了一封“信”给他,用来被人抢走,只是那信上写的是梵文,具体什么意思,他也不明白,柳轻心便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然,她笑着的时候,手也没闲着,随手捻起那一张张的宣纸,就往火盆里丢了起来,这么要紧的事儿,翎钧都放心交付的人,一准儿是能跟他贴心的,让他知道,翎钧写给她的信,是要怎么个看法,也没什么要紧,至于姜嫂,那就更不用说了。 “哎,夫人,你,你别烧啊,这里面,这里面真的是有三爷写的信呐!属下,属下亲眼见着,他把什么夹进去了的!” 见柳轻心只像是听自己说故事似的,一边听,一边笑,还一张张的把那些宣纸往火盆里丢,谷雨顿时就急了,想上前对她加以阻拦,又觉男女授受不亲,不敢靠前,那脸上的表情,真是要多精彩,就有多精彩,“夫人,夫人呐,哎呀,你,你这……” 宣纸是三尺长宽的,比火盆大了许多,落到火盆上,也会被盆沿儿架住,不会马上就烧着起来,待烧着了,才会开始打卷儿,把边儿上在火盆外边的,给抽进去一起燃了。 突然,一张柳轻心丢大火盆上的宣纸里显出了字来,不多,就二三十个的样子,一眼足够看完,上面写道,翎釴党羽手握江南,东北两地重兵,待救其出后必反,娘子可有破解之法? “《后汉书皇甫规传》注引《孔子家语》。” 一眼看完纸上的字,柳轻心依旧不紧不慢的把自己手里的宣纸往火盆里丢。一边丢,一边佯装无意的跟谷雨说了几句先贤语录出来,“孔子曰,‘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柳轻心突然说出来的这话,让谷雨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拧眉抬头,看着她把最后一张宣纸,也丢进了火盆里烧了干净,却不再继续往下说什么,便是忍不住。跟她追问了一句。“夫人……可有主意了?” “你回去燕京,把我刚才说的这句话,转告给翎钧。” 柳轻心没有给谷雨解释自己的意思,只浅浅一笑,便转身走去了正屋的内间,取了她刚才使用的炭笔和一页宣纸出来,随手撕下一块儿,在上面写下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八个字之后,就揉成了一团,交给了姜嫂手里,“你把这个交给王大哥,让他使信鹰送往帝都。” “夫人……没有什么手信,要给三爷的?” 谷雨承认,他是有些看不懂他们家的这位夫人,可……就算他是没什么学问,圣人书。他还是跟着翎钧读过几年的呐!夫人就给了这么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打发他回去燕京给他们家三爷交差。这……这是不是也太儿戏了些? “你吃些东西,今晚就出发回去帝都罢。翎钧使的计谋,可没给你准备在外瞎晃的工夫儿。” 柳轻心知道,翎钧一定是那个可以跟她“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有些话,点到即可,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安全,“你回去的路上,应该是不会遇上那伙山匪了,但是,为防万一,你还是只骑马到离帝都最近的城池之后,就停下来,找一个商队,给那商队头领些银子,让他应允你假扮成他商队里的侍卫,随他商队一起入城。” “你随商队到了帝都门口,有可能会遇上翎釴那方势力的人寻衅,要把你连同那商队里的人一起关押起来,如果遇上,你不要着急慌张,亮出王府的牌子来,如果对方还要抓你,你就跑,到了王府,他们就不敢为所欲为了。” 稍稍想了一下,怕谷雨在回去路上遇到危险,柳轻心就又跟他嘱咐了一句,“别怕给翎钧惹麻烦,他是你主子,你为他出力,他护你周全,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也别不舍得银子,命,总比银子要紧的多。” “是,谷雨记下了。” 听柳轻心跟自己说话的口气,跟翎钧几乎是如出一辙般得相似,谷雨先是一愣,继而,便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信任,自心底满溢而出,“谷雨一定遵从夫人指点的去做,请夫人放心。” 在厨房里吃了些东西饱腹之后,谷雨便趁着车夫老王帮他准备马匹的档儿,跑去了西厢,初一暂住的屋子,瞧了几眼小宝。 见到谷雨这个陌生人出现,小宝本能的拧了拧小眉头,许是嫌弃他长得丑,吧嗒了几下小嘴儿,就毫不犹豫的扭头,钻回了顾落辰的怀里,把自己的整张脸,都往顾落辰的颈子上狠蹭了起来。 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顾落辰,在面对小宝的时候,显然是个例外,任由他怎么往自己身上蹭,怎么跟自己玩闹,都不觉厌烦,这会儿,见他不喜欢看谷雨,自然是毫不例外的,就冲着兴致勃勃的想要跟小宝这“小主子”亲近的谷雨摆起了冷脸来,不允他靠近。 谷雨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人,对顾落辰这个让他完全猜测不到真正本事的,也只能选择妥协和退让,反正……来日方长,待以后,夫人和小主子回了帝都,住进了王府里面,他还不多的是机会,跟小主子亲近? 没必要急在这一时,更没必要招惹了顾落辰这个高手不悦,还吓着了他们家小主子! 谷雨从帝都来的时候,是乘骑的惊云,一路疾奔的走了一千多里,回去的时候,自然是不能还骑它了。 但让谷雨没想到的是,惊云“相中”的那匹母马,踏月,也是“相中”了惊云,这会儿,见了惊云来了,竟是索性往地上一躺,打死不肯跟惊云分开了! “你,你这混蛋马!瞧等我有工夫儿了,好好儿收拾你俩的!” 无奈的从车夫老王手里接了另一批马的缰绳,谷雨狠狠的瞪了一眼马厩里面,躺在地上打滚儿,冲着他一脸“示威”样子的惊云和踏月,对它们的不像话行为,说是恨得咬牙切齿,都不为过,“要不是有着急事情办,看我不……” “这马脚程不比踏月,我劝你还是早早儿出发,别耽误了老爷的大事为上。” 车夫老王是喜欢动物的人,哪里能让旁人对他饲养的马匹指手画脚?不及谷雨把威胁说完,便一句“提醒”给他把嘴堵了,打发他赶紧出门滚蛋,“酒在马背上的袋子里,你若是路上觉得冷了,就自己取出来喝,马我已经喂好,足足够载着你回到帝都去的,路上不用停下来饲喂!” 听车夫老王这么不客气的逐客令都下了,谷雨哪还好意思再赖着不走,教训两匹不像话的马? 脸上一红,答应了一声儿,就自车夫老王的手里接过了缰绳,往院门方向走去,“追云就拜托王大哥了,在下告辞。” 谷雨一路回返帝都,听了柳轻心的话,在将要到达帝都的上一座城池里停了下来。 因乘骑的马匹脚程比不上追云,他到达那城池外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拂晓,在门口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那城就开了城门,一波波车队,就从里面涌了出来。 打听过几个车队之后,谷雨就找到了一个要往帝都走,准备在今天进城去,足足有上百辆马车的队伍,递了十两银子给那带队的人之后,那人便问都不问他因由,就一口答应下了他跟随的请求。 车队虽长,走得却不算慢,用了约莫两个时辰,临近晌午的时候,就一路无事的到了燕京南门。 “站住!” 守门的侍卫头领,是个谷雨没见过的生面孔,一眼瞧见谷雨,看都不看车队是运什么的,就抬手让车队停了下来,“我怀疑这车队里携带有违禁物品!来人,把这车队里的,连人带车,都先压去查看审问!待查清之后,再对是否允起入城一事,加以定夺!” 果然。 谷雨在心里暗赞了一句柳轻心的先见之明,便从衣袖里摸出了自己的腰牌,驱马从车队里走了出来,“我是顺路跟他们一起走的,三爷府上的人,放我通行。” “你是三爷府上的人?” 见谷雨机智,不给自己把他带去暗处的机会,那侍卫头领不禁眉头一拧,就又想了坏招出来阻拦他,“三爷府上的人,何时还需要跟着商队行走了!这腰牌是归你所有的么!该不会是从哪里偷盗来的罢!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去内务府核实!” 一听这侍卫头领的话,谷雨便是明白,他再不像柳轻心告诉的那样逃跑,可就真是要跑不了的。 内务府,说的好听点儿,叫内务府……说难听些,那就是刑部的私堂! 进去了里面,还能活着出来的人,十个里面,也未必就能有一个!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三爷,小的可是依着夫人交代的,给你惹得麻烦,你可多担待! 心里念叨一句,谷雨便在几个侍卫奉命围上来抓捕他之前,扬起鞭子,朝着马屁股上狠狠的抽了一下儿。 马匹吃痛,毫不犹豫的撞翻了那几个没有防备的侍卫,就冲进了燕京城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求谋 翎钧把翎戮送回了李氏那里之后,就出了门,直奔朝堂的后门而去。 他虽然是皇子,却并非皇储人选,记录在册的年纪,又未成年,所以,并没资格像翎釴那样,跟着隆庆皇帝去朝堂上听政。 换句话说,在这个时候,他想要最快的见到隆庆皇帝,就只能在这朝堂的后门等着,等他下朝出门来。 见到翎钧前来,带人候在那里的姜如松先是一愣,继而,便快步走上前来,跟他客套起来,“三爷,你怎么来了?等陛下?” “恩,有点着急事情,需要跟父皇禀报,距离父皇下朝,还有多久?” 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确认都是神机营的没差,翎钧才冲着姜如松点了点头,轻轻的叹了口气,“想必……等今日父皇下朝出来,也该能发现,有些事儿,是有些太过蹊跷了才是……” “蹊跷的事?跟……那个人有关?” 姜如松只是孩子气,并不是痴傻,听翎钧这么说话,哪还会不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微一拧,本能的就想起前一晚,蓬莱公主跟他撒娇个不停,非让他应允她事情,却被他嫌烦的“就地正法”的事儿来,“那人……” “恐怕是跟你想的一样的。” 看姜如松的反应,翎钧便是明白,就这一两天里,蓬莱公主一准儿是尝试过给他吹枕边风了,只是,这枕边风儿没能得逞。或者说,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他驳了回去,“就这两天,帝都里有不少人都在频繁活动,我担心……他们是要因为那人,而生出不轨的念头了,所以……” “谁敢!谁敢心生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我姜如松,定斩他于马前!” 姜如松的忠君之心,是自幼得姜老将军教训来的,尤其对隆庆皇帝,这个与他家走的亲近,又待他极好的,就更是坚定的厉害。 此时。一听翎钧说的。已经有人在图谋不轨了,当下,就横起了眉来,大有一副,要与之拼个你死我活的意思,“像陛下这样的明君,也是他们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可以不知天高地厚的觊觎的!” “说得好!” 姜如松的话音刚刚落下。便听到他背后不远处,传来了隆庆皇帝的叫好声,紧接着,一脸恼怒神色的隆庆皇帝,便在太监总管的搀扶下,自朝堂的后门,走了出来,“那些拿着朕的俸禄,却不跟朕一心的混蛋玩意儿!真当朕是老虎不发威。就比不上只病猫了!瞧这次,朕把他们都一并收拾掉。让他们瞧瞧,什么叫雷霆之怒!” “父皇。” 听到隆庆皇帝声音。翎钧忙回转身,快步上前,单膝跪地,给他行了一礼。 “起来罢,钧儿,跟父皇去御书房说话。” 深深的看了翎钧一眼,本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眼见着就该到“知天命”年纪的隆庆皇帝,这一刻,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皇帝,受群臣拥戴的好皇帝,但今天,在朝堂之上,面对那一群文官武将的参奏,他竟是突然就生出了一种身单影只的感觉来……以前时候,他总也想不明白,为何历朝历代的帝王,都要用寡人自称,现在想来,他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有多少人,能同甘,不能共苦,又有多少人,能够共苦,却在苦尽甘来之时,走上了与他背道而驰的路? 或许,他真的老了。 像那些言官谏臣们说的那样,该寻个合适的时候,退位让贤了。 但……就算是退位让贤,那贤,也绝不是那些人嘴里的翎釴,那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结党营私,罔顾大明朝江山社稷的混账! 这是他的坚持。 如果,他还能够坚持的话。 他希望,可以把大明国的江山,交给现如今,站在他眼前的这个,有文韬,有武略,唯一美中不足……就不是嫡子的庶长子,翎钧。 一行三十几人,连宫女,加太监,还有十几个神机营的侍卫,跟着隆庆皇帝到了御书房之后,就各自散开,各司其职去了。 翎钧跟着隆庆皇帝进了御书房里之后,就低垂下头,一言不发的等他先张口起来。 “刚才在朝堂上面,那些文臣武将们,劝朕退位让贤。” 隆庆皇帝在椅子上坐了半天,许久,才慢慢的吐了一口气出来,缓缓抬头,看向了站在书案之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等着他先开口说话的翎钧,“钧儿,此事,你怎么个看法儿?” “儿臣以为,那些目无尊长,不忠不义的佞臣,都该满门抄斩。” 翎钧本以为,他已经把事情想得足够坏,却不料,刚才,隆庆皇帝在朝堂之上经历的,竟是一众文臣武将这样不像话的“劝告”,“食君之禄,却不为君分忧,还伙同奸佞,图谋玺印之权,这样的臣子,留他们性命何用!” “朕也觉得他们该死,可是,现在的朕,却拿他们半点儿法子都没有。” 听完翎钧的话,隆庆皇帝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冲着他招了招,示意他到自己的近前里来,“朕可真是后悔啊……后悔当时,朕不该把兵权都外放出去,后悔不该……相信那些曾有功于朕,扶持朕登上了皇位的人……不然,也不至于今日……钧儿,你听父皇一句,将来……待你继承了皇位之后,一定,千万,绝对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把兵权都拿回手里来,除了你自己,谁都不要相信……明白么?” “父皇正当壮年,大明朝的社稷,也正鼎盛,现在说继承事宜,未免太早了些。” 翎钧知道,今天发生的事,让隆庆皇帝受了很大的刺激,但即便是这样,隆庆皇帝,也依然是现如今,大明朝的皇帝,伴君如伴虎,尤其……这虎,还是正处于受伤,想要自保的时候,一个不当心,就有可能会咬向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儿臣以为,父皇不该受那些佞臣们的蛊惑撺掇,就这么置大明江山于不顾,父皇乃是真龙天子,大明朝百姓心目中,能给他们庇佑的人,这一点,是那些贼子们,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翎钧的话,恰如其分的给隆庆皇帝提了个醒儿,他稍稍沉默了一下,抬头,眉头紧拧的看向了已经听命走来了他面前的翎钧,许久,才缓缓的吐了一口气出来,跟他说起了话来,“钧儿,你这么大清早儿的赶来皇宫见朕,是不是在外边,听到了什么风声?” “昨夜,儿臣闲来收整书房,突然翻出了一张大明堪舆图,过目一看,顿觉心惊不已,本想连夜进宫面见父皇,又恐耽误了父皇歇息。” 翎钧先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又慢慢的点了点头,伸手,从自己的衣袖里,摸出了一张羊皮纸,呈给了隆庆皇帝面前,“儿臣发现,东北大营和江南大营,与燕京正呈掎角之势,而这两处大营,又都是翎釴背后势力……今日,大臣们又跟父皇……那种态度,会不会是……” “没什么不可能,那没良心的玩意儿,什么不要脸的事儿做不出来!” 隆庆皇帝一把接过翎钧手里的羊皮卷轴,随手就丢在了一旁。 大明堪舆图,他从还没登基就开始看,哪个地方有什么,早就烂熟于心,想当年,他让他原配王妃李氏的父兄去东北大营做官,让姜老将军去江南大营为将,就是为了让南北彼此牵制,都能援护燕京,却不料……现如今,姜老将军受人迫害,江南大营和东北大营都归了翎釴一派,让他这一国之君,一下子就处境尴尬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西北大营,距离燕京最远的一个大营,如今受姜老将军的“义子”,姜如柏管辖的一处力量,虽然还是忠心于他的……却是鞭长莫及,还要隔着一个宁夏! “钧儿,你可有什么妙计,是能解咱们如今困境的?” 隆庆皇帝知道,翎钧是有主意的人,这一点,从几年之前,他用几句简单言语,就为他解了围,得以将杜康妃,也就是孝恪太后接回皇宫里来奉养,就能看出,“事急从权,你也别学那些人似的,跟我虚与委蛇,有话直说!” 隆庆皇帝只有在真心与人交谈的时候,才会用“我”来自称。 这一点,翎钧一早儿就知道。 所以这会儿,听隆庆皇帝这么跟自己说话了,他便知道,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把自己从柳轻心那里得了启发,想到的主意说出来给他知道了。 “法子,儿臣倒是想了一个,只是……颇有些狠毒不仁了,怕父皇听了不喜……” 丑话,一定要说在前面,这样一来,才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翎钧面露难色咬了咬唇瓣,沉默的低下头去,等起了隆庆皇帝不做追究的“许诺”,“儿臣……” “人如刀俎,我为鱼肉,有能解围的法子就好,还寻思什么狠不狠毒,仁不仁慈!” 听翎钧的确是有办法的,隆庆皇帝不禁脸上一喜,忙不迭的扯起了他的衣袖,就跟他问询了起来,“快!快把你的好法子,说来给父皇听听!”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偏袒 伏笔埋好,时机也是合适,再掐着话不说,就是有意卖弄了。 翎钧又抿了下唇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面露难色的跟隆庆皇帝说出了自己想出来的“计策”,“儿臣以为,父皇之前已经下诏,说翎釴并非皇子,只是小厮假扮,而对一个小厮的身份而言,伙同他人,杀人劫掠百姓供奉给皇祖母的寿辰贺礼,就已是罪大恶极,应当游街示众了……”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隆庆皇帝,见他的脸上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才又继续往下说道,“圣人言,君为舟,民为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将翎钧一路游街示众出京,直至西北沙城……不管那个大营里的兵将,未入伍之前,都是布衣百姓,即便现在,身在行伍之中,家中也都是有父母妻儿的,父皇让翎釴先彻底的失了民心,那两个与翎釴亲近的大营,自然也就失了军心,纵那些在军中为将的人把话说得天花乱坠了,也不可能让那些兵将们听命了……介时,燕京之危得解,父皇再慢慢的把翎釴的党羽剪除羽翼,不就是……” “上至三皇五帝,下到先皇今朝,放眼天下看这史书载录,大抵,也就只有我这么一个皇帝,是丢人现眼的要在当位之时,做两次扫除障碍奸佞,稳固皇位的了才是!” 翎钧的话,让隆庆皇帝先是脸上一喜,但很快。就又沮丧了起来,“我总想着,要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英明帝王,却不料……世事竟这般的,难如人意,这般的……罢了,罢了,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我这眼见着,就要‘知天命’的人了,还挣扎的什么,不服的什么呢!” “儿臣以为,父皇即将进行的这场清洗。并不能算是扫除障碍奸佞。” 隆庆皇帝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这点。翎钧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在应对起来,也就有的放矢,不至于说错了话,引得两人都尴尬难堪,“大明律有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父皇打算处置的这些人,虽只是些朝中官员,但,只要罪证确凿,百姓们听了,也是一样会赞叹父皇英明的……不是儿臣瞎说,就放眼咱朝中的这些个大臣们,哪个家里。还没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腌臜事情?” “就算当真自己一身清廉的。家中亲戚,也能没有?就算他们自己能一身清廉。家中亲戚也是干干净净,家里的婆娘,家里婆娘的亲戚,家里的下人,家里下人的亲戚,也都能保证如此么?” 说到这里,翎钧不禁勾唇苦笑一下,然后,才又接着往下说道,“儿臣倒是一身干净的呢,还不是有个图谋不轨,不忠不孝的异母弟弟,总想要把儿臣置于死地的?” “翎釴的品行,让朕也很是失望。” 翎釴已经自己承认,曾遣人谋害翎钧,却未能得逞的事儿,所以,隆庆皇帝这会儿有听翎钧嗟叹起这事来,也是很有愧疚和尴尬。 毕竟,那事儿是他这当父亲的有失公允,翎釴妄图谋害“庶弟”,于大明律法,该是发配充军的大罪……因着他的私心偏袒,只罚了翎釴以个面壁三月,罚俸一年这样,几乎构不成半点儿不适的小…… 而现如今,他疼惜偏袒的儿子,想要夺他皇位,置他于死地,遭他薄待,不得他庇护的儿子,却坚定至极与他站在一起,帮他出谋划策,为他排忧解难! 一反一正,何其不同。 一正一反,何其不同! “我原本以为,翎釴还小,不懂事,待他长大些,一切都会好起来……” 隆庆皇帝知道,时至今日,他若还为翎釴说话,未免太过伤害翎钧这忠心于他的儿子,一句话说出,沉默良久之后,才干脆铁了心的闭起眼来,给翎釴,定下了最后的结局,“我真是千猜不到,万想不着,他母妃李氏,那么大度宽容,温柔娴雅的一个女子,怎就会生养出他这么个大逆不道,死有余辜的孽障!我……朕虽恨他切齿,却终究……虎毒不食子……就将他放逐西北沙城,了度余生,钧儿,你觉如何?” 隆庆皇帝用“朕”自称,无疑等于说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再无转圜余地。 虽然,在句尾,他用了一个跟翎钧征询意见的口气…… 翎钧知道,隆庆皇帝说是跟他“问询”,其实,也就只是客气一下而已,就算他不答应,这事儿也还是会这么个办法,与他答应下来会有不同的,只是隆庆皇帝对他的看法,是不是要有偏颇罢了。 “父皇圣明。” 虽然心里对隆庆皇帝这般袒护翎釴的做法恨得刻骨,脸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儿的不喜或者不悦,翎钧面色不变的点头应允了一声儿,就不再说话的低垂下了头来,对隆庆皇帝对翎釴的“处置”结果,不再过多纠缠了,“圣人言,明君以德以仁治天下,父皇宽宏,可为后世典范。” 人们总觉得,当权之人,就该对什么人都一碗水端平,就该对什么人都公平公正,却不想,那当权之人,也是人,也有感情,在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总不可避免的,就要掺杂自己的感情进去,影响最终的决断。 隆庆皇帝是如此,翎钧,这总觉得隆庆皇帝偏袒翎釴的人,也是如此。 当然,也正是有了如此多的如此,才引发出了后来的一些“故事”。 …… 跟隆庆皇帝说完了所有打算,翎钧便告辞离宫,直奔自己的王府而去。 他一直都觉得隆庆皇帝在对待他和翎釴的时候有失公允,但今日,却是他体会的最“深刻”,最清晰的一次。 人在求而不得的时候,会有恨,在觉得自己该得到,却没能得到的时候,会有怨。 现在,在翎钧的心里,对隆庆皇帝,便是毫无疑问的怨恨满溢。 “待来日,我为帝王,君临天下之时,便是你惦记了一辈子的名垂青史,‘粉身碎骨’之日!” 恨恨的发下一个誓言,翎钧又扭头看了一眼皇宫的正门,便扬鞭策马,直奔自己的王府方向而去。 他没有翎釴的母族显赫,也没有翎釴的备受宠爱,更没有翎釴“嫡长子”的身份,但他是翎钧,从小儿长在军营,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学会了拿剑的翎钧……昔日,他能以六岁稚龄,自狼群的围困中逃脱,如今,他也一样可以,从那些敌视他,想要将他处之而后快的人手里,生还! 再险不过狼口,再难不过饥寒。 这两样都经历过了的他,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更何况,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的孤军奋战,他有了柳轻心,那个让他倾心思慕的女子,哪怕是为了她,他也要活出个人样,活出个精彩来,绝不让她,跟着他吃半分的苦! 行至王府门口,翎钧便看到那十几个被管家下令,捆绑成了粽子的兵士。 眉头微微一拧,本就不好的心情,顿时,就更加不爽了起来。 “怎么回事?” 门口被堵住,满地都是身穿铠甲,却被捆绑了起来的兵士,翎钧剑眉一扬,就忍不住要发怒起来,“这般挡路,是不想我回来了么!” “三,三爷!” 听到翎钧不悦的声音,正在对那挤兑过他的兵士施加报复的管家,才是蓦地回过了神儿来,忙不迭的转身,小跑着上前,帮他扯住了马匹缰绳,跟他禀报了起来,“回三爷的话,这些人说谷雨冒充府上侍卫,意图行骗,一直从城门口追来了这里,还扬言,要到咱府上抄家……老奴实在气愤不过,就喊人把他们都绑了,打算待三爷回来,交由三爷亲自审问,看看他们这些自称咱府上人‘有眼不识泰山’的‘泰山’,到底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泰山?好大的口气!” 听管家这么一说,翎钧便是大约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头,眉头微微一拧,就快步上前,一人一脚的踢上哑穴,封了他们开口说话的可能,“拖进府去,绑起来,让谷雨好好审问,务必要问出来,他们的幕后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翎钧一句话说完,就兀自拧身,进了府里,他脸上神色不变,心里,却是忍不住震惊非常起来……城卫军里,也有人被翎釴一派拉拢了,虽然还不知是有多少,但这种事情,一旦有了开头,后面,就会极难遏制…… 必须尽快想办法出来,查明城卫军里的,已经有多少人被翎釴一派拉拢,不然,不久之后的“游街”,极有可能就会变成翎釴的“逃脱大戏”,介时,翎釴被其党羽救出,隆庆皇帝被迫让位,就成了无法逆转的事情,而他,翎钧,这个让翎釴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就会只剩下两个结局。 死。 或者生不如死。 这两个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好好活着。 他跟柳轻心的美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德平伯 听谷雨讲了柳轻心的交代,和他一路去往小镇和回来时的境遇之后,翎钧先是一愣,继而,便一边摇头,一边苦笑了起来。 柳轻心比他想的更细心,也更聪明,她可以只根据他做事的方法和谷雨遭遇的事情,就推测出燕京这边的形势,并给谷雨指点出最妥当,最安全的应对之策,连给他提点这事儿,都是做的滴水不漏,信鹰和口信,双重的保障。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翎钧偷乐的扬起了唇角,喃喃自语了一句,之前时候,因为隆庆皇帝偏袒翎釴而生的怨恨和不悦,在这一刻,一下子就一扫而光了,“那几个人,你跟立夏两个,一定要好好儿的‘审问’,务必要让他们招认出来,他们背后的那人才行!父皇那里还在犹豫不决,有他们的供词,才能让他彻底的下定决心!” “是,三爷。” 谷雨只是个下人,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揣度的出翎钧和柳轻心这两个心有灵犀的主子,是在谋划些什么,索性问也不可能问出结果来,所以,干脆就识相的选择了闭嘴,只安心的听命办事,慢慢的等着看以后发生的热闹,“属下这就去办!” 立夏和冬至也是一早儿出门,到这会儿,眼见着就要晌午,他都从皇宫里回来了,他们还没见影儿……这让翎钧本能就有些心里犯堵,担心起了他们两人的安危来。 谷雨是得了柳轻心交代,才能安然回到府里。还给他引来了几只用来钓大鱼的虾米,但立夏和冬至两人……他却是没能顾得上嘱咐的! 是他对燕京这边儿的形势预估不足,才让他们两人毫无准备的就去做事了的……这要是,他们两人因此而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可让他的心里,怎么能过的去!怎么对得起他们对他的信任和忠诚! 想了又想,翎钧终于忍不住,快步走出了自己的书房去。 他打算亲自去一趟五军营和三千营,找两个营的总兵探探口风。顺便,再找一找立夏和冬至的所在,把他们两人带回府里来。 三千营寻常时候是皇帝仪仗不假,却因其组成多为蒙古青壮,而颇具战斗力,而五军营,则是因为由五军都督府改编而成。直属于皇帝。而不可能被旁人所控……至于神机营那边儿,他今晨进宫的时候,已经给姜如松有了几句交代,看姜如松的表现,也不像是被人收买了的,至少目前为止,还可以信赖…… 燕京三大营,如果能全部收拢。全心全意的为隆庆皇帝的话,依柳轻心提点他的计谋,打垮翎釴,可以说轻而易举,但若是……有其中一个,是有了异心的,这事儿,可就有些悬乎了! “三爷回来了么?!” 未及翎钧走出门去,院子里。便传来了立夏着急的问询声。 “那边儿情况如何!” 立夏是被翎钧派去五军营的,这会儿。听到了他说话,翎钧悬着的心。顿时便放下了一半儿。 那边儿能让立夏平安回来,自然就是还没有被翎釴拉拢的,就算往坏里说,不肯听他的规劝,至少,也还是能效忠隆庆皇帝的……现在这样的情景,他已经不敢奢望,五军营和三千营,能听他说服,只要他们不叛变,不改投翎釴麾下,就成! “五军营的王总兵应承,会在傍晚时候,来府上拜访。” 立夏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子,这大冬天里,能出汗成他这个样子,一准儿得是出了极大力气,才能有可能的,“王总兵说,他那边儿,除了公事之外,还有些私事,要跟三爷商议。” “有求就好!就怕他没什么想要的!” 听立夏这么说,翎钧顿时便舒了一口气,抬手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夸奖了一句,“这事儿办的漂亮!对了,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是在路上遇着麻烦了么?” “去的路上是太平的很,只是回来的时候,遇了点儿麻烦。” 得了翎钧夸奖,立夏也是不自觉的笑了笑,伸手,从自己的腰带里摸了一个玉制的小牌子出来,就送到了他的面前,跟他邀功起来,“回来路上,我遇了三个拦路狗,非说要让我跟他们走一趟,被我几下子全撂倒了不说,还从其中一人的身上,发现了这个!” 玉制的牌子,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佩戴,就燕京而言,能有此殊荣的,也就只几个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府里的直隶下人而已,而这牌子,到底是属于哪个府上的……却是可以通过看上面雕刻的纹路,就能确定! 从立夏手里接了玉制牌子,翎钧便拧眉往上面细细观察了起来。 玉制牌子的正面最上,雕了一支长矛,是武官的标志,长矛下面,五谷各堆了一捆,是正一品的官衔的意思,在五谷旁侧,还有一只枭兽,这证明,手持这玉牌的人,家中主子是手握实权,并非虚职……而玉制牌子的背面,大大的御赐两字,更是让手持玉牌这人背后的主子,彻底的浮出水面! 德平伯李铭。 已故孝懿皇后李氏的父亲,翎釴的外公! 李铭会跳出来,帮翎釴这个外孙,是翎钧早就料到的事情,只是一直没能得着证据,才无法跟隆庆皇帝提,让隆庆皇帝把李铭这奸佞同党关进宗人府里审查,现如今,有了立夏发现了的这玉制牌子,虽也未必就能让隆庆皇帝下这决心,但,再打击他一番,让他对这李铭多些疏远,对翎釴多些厌恨,还是足足够的。 “这事儿办的漂亮!”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把立夏交给他的玉制牌子收了起来,这是宫里匠人才能打制出来的工艺,每个府里,只发十枚,绝不可能是什么人伪造出来的,交给隆庆皇帝手里,他也不可能说的出偏袒李铭的话来,可以说,是个十成十的“好东西”,“你先去歇会儿,吃点儿东西,然后,去跟谷雨一起,审问那些家伙,天黑之前,务必撬开他们的嘴,让他们招认幕后之人!” 有了立夏交上的这牌子在手,翎钧已经可以大概猜测,此时被关在刑室里的那几个,正在被谷雨审问着的兵士,应该也是受了李铭的指派。 这样,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城卫军会允许这些人掺和到城门官兵里面,跟原本的城卫军一起核查入城之人了! 掌管兵部的,可以李铭的儿子,翎釴的亲舅舅! 调几个人进城卫营里把手城门出入,这,还能叫个事儿?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李铭,果然不是个寻常老头儿! 立夏应声退下,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出门去的翎钧,这一会儿,反倒犹豫了起来。 李铭这样紧张的让人四处拦截他的手下,毫无疑问,是心中没底儿的表现,而能让李铭心里没底的事儿,除了燕京三大营的拒绝之外,还能有什么? 这事儿,还是得从长计议,容他细细酌量了之后,再做决定才好! “三爷!三爷救我!” 府门外,突然响起了冬至的大喊,有些急迫,还有些虚弱。 翎钧闻声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府门口冲去,一边跑,一边跟府里的下人们,下了命令,“抄家伙!迎敌!” 翎钧府上的下人,除了极个别,像是立夏他们这样,被他以各种原因领回府里来的之外,都是西北大营出身的铁血汉子,虽有些已经上了些年纪,有四五十岁了,却都是跟着西北军打了不下二十年仗的好手,对“敌”起来,个个能以一敌十的老兵。 这会儿,整个院子里的人,一听翎钧用下军令的口气召唤他们,顿时便热血沸腾了起来,随手抄起离自己最近,能被当做兵器的物件,就从各处院落里,一涌而出,直追他的脚步,往府门口冲去。 对敌。 这是他们唯一擅长的事情,从跟着翎钧到燕京至今,他们可是有好一阵儿,都没跟人动过手了,连心,都要忍不住痒了! 府里“呼啦啦”涌出去了几十人,当下,就把策马朝着冬至追来的那七八个兵士吓愣在了原地,本能的一揪马匹缰绳,疼的马匹人立而起,就半点儿准备也无的,坠落马背,跌在了地上,再想爬起来,跳上马背回身逃跑,已是来不及了! “活捉!” 翎钧一声令下,就自己先飞身而上,擒住了离众人最近的一个兵士,一个手刀下去,就把那兵士给砍晕在了地上,“我倒要看看,是他德平伯手上的下人多,还是我翎钧抓人抓的快!” “是!” 响声震天。 一群早就想跟人动手,却一直强压着的老兵们一拥而上,仿佛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把所有追来的人制服了下来,有些觉得不过瘾的,还趁着其他人捆绑的档儿,偷手给了那被制服的兵士们几拳,算是给自己“打牙祭”。 翎钧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随手将自己制服的那个丢给了管家,就快步往冬至的身边走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蛇打七寸 “过些时候,她会来燕京,介时,翎钧一定帮孙军医引见。” 虽然现在,他还在跟翎釴拼你死我活,但翎钧相信,这场会牵扯到隆庆皇帝“名垂千古”的争斗,一定会以他的胜利告终。 隆庆皇帝是个自私的人,在他的心里,永远都是他最重要,其次,才是旁人,即便那个旁人,是他一直宠溺的翎釴,也是一样。 这一点,翎钧很有信心。 他需要做的,只是布局,保证隆庆皇帝还能得人心,保证翎釴名声扫地之前,不会被他的党羽救出去,保证东北和江南两个大营,还要继续因为缺乏理由,而无法起兵。 或许,在翎釴去往西北的路上,设计一出他遭山匪劫杀的戏码,也是不错,然后,祸水东引,让隆庆皇帝以为是宁夏哱家干的,一怒之下起兵,把宁夏哱家给推平了……也能算是给他家娘子,报了仇了! 当然,翎钧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真让他这么做,他还真就不屑。 他不敢说自己是个十足光明磊落的人,但,单是就这么做,会让他觉得欠了隆庆皇帝人情这一点,就是他无法接受。 人和人之间,最怕的,就是算账,再怎么亲近的关系,一旦牵扯到了这个,时日长了,都难免生疏,就像现在的翎钧跟隆庆皇帝之间一样,隆庆皇帝觉得对不起翎釴的母亲,便想竭尽自己所能的弥补他,宠溺他。翎钧觉得,他从小就被薄待了,还一直跟着姜老将军狩猎,把自己都不舍得吃的猎物,送去给裕王府享用,比起翎釴那个好吃懒做,比谁日子都过得好的“嫡长子”,更该得到隆庆皇帝善待……再加上他母妃李氏懦弱造成的。她和翎戮在皇宫里生活,遭遇的种种为难…… 自幼生活在军营里的翎钧,本就跟隆庆皇帝少了旁的孩子般得亲近,虽然后来,他被送回裕王府,是有跟隆庆皇帝一个屋檐下的生活了些时日,但完全不习惯有他这么一个儿子的隆庆皇帝对他的照料。也是全凭一时心喜。更多时候,还是要对翎釴和翎铃,更多亲近,对他,颇多苛责。 世间之事,皆有因果,这林林总总的“账”,自然就养成了翎钧今日这般。凡事皆靠自己,跟谁都保持距离,与谁,都极少交心。 当然,这个“谁”里,不包含柳轻心,那个对他一无所知,却依旧无求施救,真心相待的女子。 当然。翎钧心中的这种不甘和怨恨,隆庆皇帝也是不知晓的。 在隆庆皇帝的所有印象里。翎钧,他的这个儿子。都是个恭顺有礼,文成武就,哪哪儿都没得挑剔的孝子,哪怕是他睡觉时梦到,都会忍不住笑醒的那种,跟翎釴和翎铃那两个“孩子”,完全没法比拟的成年人,所以,也就本能的,对他少了许多父亲之于儿子的亲切和亲近。 “那敢情好!” 听翎钧说,那个能配制出这绝妙药粉的人,不久之后就会到燕京来,孙军医顿时便兴奋的瞪大了眼珠子,“介时,三爷可千万别忘了使人去告诉老夫啊!” “她会在燕京常住,若无意外,以后,都不会离开燕京了。” 翎钧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就告诉孙军医知道,配制这药粉出来的人是柳轻心,他很快就要迎娶进门的王妃,一来是为了她和小宝的安全和名声,二来,也是出于本性的,不想与旁人走得太过亲近,“孙军医只管放心便是。” 孙军医帮冬至包扎好了伤口之后,跟翎钧讨了一颗解毒药丸和一点止血药粉,又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三回头的盯着翎钧的那只,用来装柳轻心给他的各类药丸药油药粉药膏的匣子看了又看,开口跟他提了三回,自己是个喜欢研究药方的人,都没见他跟往常时候般得,大方的开口让他看好什么拿什么,才不得不“认命”的选择了先行离开,待研究明白了手上已经得了的这两样,改日,再来继续跟他磨。 翎钧不是个在财物上小气的人,但,这匣子里的药,都是柳轻心亲手给他配制的,意义非凡不说……现在,他的处境又是正逢举步维艰,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暗箭放来的紧要关头,这些药,极有可能,就会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再大方的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命随手送给旁人,所以,面对孙军医的“求告”,翎钧只能“小气”的选择了听而不闻。 有了谷雨,立夏和冬至的前车之鉴,翎钧再使人出门去做事,就心里有数了,李铭想拦截他跟旁人的联系,尽可能的削弱和毁灭他手里已经掌握了的力量,那……他就让他好好儿尝尝,这由他自己酿出来的苦果! “王伯,准备三辆马车,每辆车里,挤上七八个人,带好家伙,从三个城门分别出城去,要能拿的了人头的好手。” 翎钧知道,自己府里捉了德平伯李铭的两波手下,杀了一波,还拿了能证明那些人身份的玉牌,一准儿是要让他变成热锅上的蚂蚁,满心惊惧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的,他现在动手坑他,正是好时候,“有人劫道儿,你们就动手把那些‘劫道’的人砍了,然后,用板车运进城里来,交给城里的府衙,告诉府衙,你们奉我的命令,外出办事,遇上了山匪,就顺手把山匪给宰了,让府衙依着今年夏天时候张贴出来的,清剿山匪的悬赏,给你们兑现银子,他们不现场给钱,你们就只管大声嚷嚷,嚷嚷的百姓们都来看热闹,才是最好。” 翎钧知道,这会儿,不管他干什么,让什么人去什么地方,李铭都得提心吊胆着遣人跟随窥视,甚至,杀人夺物……这样一来,他遣出去的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把李铭的人当成劫道儿的山匪砍了,介时,李铭这儿子掌管兵部的人,非但说不出什么来,还得窝着心,给他派出去的人发放清剿山匪的犒赏,给那些被杀了的“山匪”们家里,发放抚恤。 夏天时候,李铭的儿子为了向大库申请开销,而张贴剿匪的告示出来,告示上说,杀一个山匪,可以凭那山匪的尸首和武器,到府衙领取一百两银子的犒赏,隆庆皇帝觉得这事儿有利百姓和乐,便应承了他,还预先拨付了三万两银子给他,到如今半年过去,也没听说有抓到什么山匪。 翎钧可以肯定,隆庆皇帝拨付的那三万两银子,一准儿该被李铭那贪吃好喝的儿子给挥霍干净了,他藉由此事,让李铭的儿子吐出来的“犒赏”,十成十,是得从李府的大库里,由李铭来往外掏的! 李铭虽然有隆庆皇帝赐的爵位,却没有封地,家里的几间铺子,也被他用这几年的工夫儿,给挤得半死不活了,别说是三万两银子,就是一万两,都得让他们全家人,勒紧了腰带,难受上两三个月! 而在现在这样一个,他们想要民心所向的时候……这钱,更是绝不能,不拿出来兑现…… 打蛇打七寸,对现在的德平伯府而言,钱,就是他们的七寸! “得嘞!这事儿,三爷你就瞧好儿罢!” 在府里当下人的,都是西北大营里身经百战的兵将,因为上了些年纪或者家里的原因,而不能再留在军营里面戍守,回到帝都后,除了打仗,就再没了什么一技之长的他们无处谋生,便都投在了翎钧府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翎钧不差银子,又跟他们有些交情,也乐得收留他们。 却不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会儿,他们,还真就派上了大用场! 这些老兵老将,别的本事,许要比旁人欠缺不少,但论起杀人……那可就只有一个词儿,能够用来轻容! 轻车熟路。 对,就是轻车熟路! 一群许久没活动过“手脚”的老兵们,争先恐后,兴致勃勃的钻进了老管家使人准备的马车,只留了一个人在外边当车夫,就放下帘子,直往翎钧说的城外而去。 可算是能松散下筋骨了,对常年待在西北,养成了自由性子的他们来说,待在燕京这连个战场都没有地方,可真是要把他们都憋疯了! “唉!年轻真好!” 目送着三辆马车往不同的城门而去,老管家由衷的感叹了一句,他已经年过花甲,想跟着那群三四十岁的“小伙子”们一起的活动拳脚,翎钧也不能答应,再说,他还是这王府里的管家,他若是跑出去干这种畅快事儿,这府里的大小事务,又要交给谁去搭理呢,“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啧,怎得也得跟着他们一起,去比个输赢多少的!” “二十年前,王伯你还在西北横刀立马呢,哪有闲心,陪他们去玩儿这。” 听到老管家嗟叹,跟着他一起出门儿来的翎钧也是一笑,伸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就跟他半开玩笑的劝慰了起来,“我可是至今都记得,姜老将军评论你的话呢!想当年,那可是给你老人家一条鞭子,你就能横扫千军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仁德?英明? “那都是老将军谬赞的,三爷可不敢瞎信!老奴最不得了的时候,也至多就能以一敌百,还是在易守难攻的山口上,哪就至于,能以一敌千那么厉害!” 是人都爱听好话,让翎钧这么一称赞,刚刚还在失落的老管家,顿时便眉开眼笑了起来,想当年,他也是西北大营里的传奇人物来着,上阵杀敌,除了姜老将军,就没什么人是能拿人头比过他的,要不是……要不是他出身庶民,又是被家里亲戚连累了充军的,这会儿,怎么也得混个八九品的营官来当了! “王伯尽爱谦虚!老将军都跟我说了,但是,他带了一千人去往支援的时候,王伯你还在山口杀的酣畅淋漓呢,身前的那上百具尸体,都快要把山口给堵起来了!要不是还有要紧事儿得去办,他可真想让其他人都别动手,就瞧你一个人,能不能把对边儿的那两千来号人,都杀个干净呢!” 世间男子,多崇尚英雄,翎钧这从小长在军营,听铁血汉子们传奇故事长大的人,自然更不例外,他记得,他还小的时候,又一次生辰,姜老将军给他庆生,问他可有什么愿望没有,他就是回答的姜老将军,待将来,他要成为王伯一样厉害的大英雄。 如今,话犹在耳,王伯已经头发花白,他,也几不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王伯那样以一敌百,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现在的他。就像是被绑缚住了羽翼的鹰,想要飞起,却怎么都不能。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翎钧便移步去了刑室,打算去一边察看谷雨和立夏的审讯成果,一边等外边传来“好消息”。 谷雨跟他禀报的时候说,他去往良医坊的时候,遭了杀手跟踪。那杀手武技极好,连他都没能发现,是他进了良医坊的院子之后,一位姓顾的先生,据说是柳轻心给小宝认的干爹的人,出手取了那杀手的脑袋,才没给院子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这事儿。他刚才担心立夏和冬至还没回来的事儿。就随便听了一耳朵,没来得及琢磨,这会儿,仔细想了起来,才是突然意识到……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柳轻心还给小宝认了一个干爹这事儿! 而且,若当真如谷雨所说的一般,他连踪迹都未能发现的刺客。那……那刺客的身手,起码,也该是在他朱翎钧之上的,而要轻轻松松,大气都不喘一下儿的杀掉那刺客……那姓顾的,至少得是能有高那刺客三层以上的功力和本事…… 有这么一个人保护良医坊,固然是个好事,可……他对这人完全没有了解,可不怎么让他欢喜。他是个谨慎的人,不喜欢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存在于他在意的人附近,柳轻心是他心喜的人。他怎么可能允许,有那个姓顾的,那么一个未知的存在? 这事儿,得彻查! 而且,还不能让柳轻心知道。 不然,万一让柳轻心觉得,是他不信任她,可就太伤感情了。 对,就是这样! 刑室里,几个被审问的人,都已经承受不住折磨,把自己背后的主子供了出来,在他们背后吩咐的那人,果然就是像翎钧猜测的一样,正是德平伯李铭。 “让他们画押。”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翎钧满意的扬起了唇角,冲着谷雨使了个眼色,就自顾自的走向了那几个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兵士跟前去,跟他们“策反”了起来,“不是我说你们,你们……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怎做事情,都不长脑子呢?” “我朱翎钧再怎么不济,也是我父皇的儿子,那李铭再怎么位高权重,也只能是个女儿已经死了许多年的外戚。”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顿了顿,一边观察几人脸上的表情,一边很是替他们“惋惜”的叹了口气,“我父皇敬他,他是德平伯,是一品大员,我父皇对他厌烦,他就一名不文,屁都不如,这事儿……你们总能想的明白罢?” 被翎钧这么一“教训”,几个本就受了重刑,对他满心畏惧的兵士,顿时,就更慌,跟后悔莫及了起来,眼神飘忽,浑身发抖,瞧样子,真是恨不能立刻就晕厥过去,不用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才好了。 “你们……想不想将功补过?” 几个兵士的反应,让翎钧颇有些意外,但即便是如此,他也还是继续往下跟他们问询了起来。 于理,被派出来做这种不光彩事情的人,都该是家中死士,被人捉了,也能咬紧牙关,打死都不招认的那种,就像……之前时候,翎釴前来刺杀他的那些,被审问上十几天,都能不招的…… 虽然,那些人是翎釴,这些人是李铭,不可能完全一样,但……这么轻而易举,就招认了自己的东家,是不是有些太诡异了? 那李铭,好歹也是带过兵的人,手下兵士,怎会这么怂? “想,想的,请,请三爷给,给指条明路!” “请三爷明示!” “想!想!” 听翎钧说,可以让他们将功补过,几个受审的兵士便忙七嘴八舌的跟他应承了起来,翎钧相信,要是不是他们都还被绑在架子上,这会儿,一准儿朝着他扑过来,舔他靴子的可能都有! “谷雨,你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翎钧最不喜欢的,就是没有骨气的人,瞧这一群兵士,个个怂的惹人烦,他本能的就不想再多看他们了,扭头,跟谷雨吩咐了一句,就顺手拎了他们画完了押的供词,出了刑室大门。 看着翎钧给他呈上的供词,隆庆皇帝本能的,便拧紧起了眉头。 德平伯,李铭。 他原配嫡妻的父亲。 得他恩典封了爵位的,当朝一品大员。 这耳光,真是扇得响亮! “这事儿,朕知道了,那些人,你看着处置罢。” 隆庆皇帝沉默许久,然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把那供词团成了一个纸球,丢进了手边的火盆里面,半点儿要对那些人审问的意思也无的跟翎钧说了一句,“德平伯再多不对,也是你昔日嫡母的生父,他已经上了年纪,难免糊涂,待这次事情终了,朕会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告老还乡去的。” “父皇仁德!” 翎钧再好的脾气,面对隆庆皇帝这样的态度,也忍不住声音里带出了恼怒情绪。 李铭这耳刮子,都朝着他的脸上扇了,在隆庆皇帝看来,这还只是“上了年纪,难免糊涂”,是不是以后,李铭带人谋反砍了他翎钧的脑袋,他这当父皇的,也还能说出,他既往不咎了? 在隆庆皇帝面前,翎钧向来都是个百依百顺的好儿子,这一下子闹起了情绪来,自然是毫无意外的,就让隆庆皇帝懵住了。 “钧儿,你刚才……说什么?” 隆庆皇帝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看向翎钧,紧拧的眉头,让他的整张脸,都显得有些扭曲,“你刚才……” “儿臣说,父皇仁德!” 翎钧是动了真怒,所以,对隆庆皇帝的态度,自然也就颇多不耐,“江山是父皇的江山,父皇乐意送给谁,那是父皇的事情,翎钧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有什么资格对父皇的英明决断指手划脚!” 平日里不常说话的人,突然说了什么出来,更容易让人当回事儿,平日里从不发火的人,突然恼怒生气起来,也跟容易引起旁人的重视,这是大部分人都会有的本能,隆庆皇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翎钧从未跟隆庆皇帝发过火,所以,他这一时的恼怒,自然是毫无意外的就引起了隆庆皇帝的在意,一番细细思量之后,当然就琢磨出了不对味儿的地方。 翎钧是他的儿子,有他血脉传承的人,德平伯李铭是他的臣子,受他恩德,才能在燕京立足的人……是谁给了他李铭如此大的权力,这样对待翎钧的?! 李铭,仗着得自己的厚待,就这样对待翎钧,这……真的只是老糊涂了? 这根本,根本就是在打他朱载垕的脸,根本就是没把他朱载垕放在眼里! 想明白了这一点的隆庆皇帝,当然不可能再对李铭这“国丈”继续容忍下去,他是皇帝,一国之君,一切敢不给他面子,敢不把他放在眼里,敢妨碍他名垂青史的人,都得付出代价,而李铭之前对翎钧做的那事儿,却恰恰好,就符合了这三样的全部! “你这孩子,怎这么没耐性,我话还没说完呢,就恼起来了!” 隆庆皇帝是个好面儿的人,自然不可能在翎钧这儿子面前,承认自己错了,考虑的不周详了,佯装生气的“教训”了翎钧一句,就又接着往下说,把自己的话给圆了起来,“我跟你说的,只是明面儿上,让人说不出来咱们不是的做法!真正要怎么收拾那老不死的,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父皇英明!” 隆庆皇帝的突然改口,让翎钧稍稍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因由,忙不迭的应承了他一声,喜上眉梢起来。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青青依旧亲投的粉红票,么么哒~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玄机 当杀手的人,总能比寻常人多不少消息来源,顾落辰这摄天门的门主,可以算是“杀手之王”的,能掌握到的消息,自然,也就比旁人要多得多。 见柳轻心整天跟没魂儿似的,连给药方列个分类,都能错的改上七八遍,顾落辰这向来淡定的人,也是坐不住了。 “女人,你在担心朱翎钧了,是不是?” 依旧是那几乎没有什么欺负的语调,但,其中关切,却是清晰的让柳轻心这后知后觉的人,都听得出来。 “嗯,燕京那边风起云涌,我却半点儿忙都帮不上他,只能在这里干等。” 许是有顾落辰的坦诚在先,柳轻心跟他说话,也就省了拐弯抹角,听他跟自己问,是不是在担心翎钧,也就半点儿都不掩饰的,点头跟他承认,“落辰,燕京那边儿,你有没有熟悉的人,能打听到消息的那种呐?能不能托个人情,帮我打听下那边儿的局势如何了?” “有。” 很简单的回答,但柳轻心知道,顾落辰的这回答之后,便等于是,一定不会让她失望,“一个消息,一百两,一个人头,一千两,不还价。” 摄天门有摄天门的规矩,虽然,为了柳轻心,顾落辰已经破坏了不知多少次这个规矩,但在这种可以用钱解决问题的时候,他还是本能的选择了跟她“明码标价”的说事儿。 顾落辰知道,柳轻心不缺银子花用。但若是没有价码,只是自己无偿的给她“帮忙”的话,她一准儿会很多事儿都不好意思跟自己开口诉求,倒不如这样,她觉得没有压力,他也能帮她做事,做的理所应当。 “成交!” 柳轻心虽然不了解摄天门,但。寻常里顾落辰吩咐手下去做什么事的时候,也不避着她,她听的多了,也多多少少的能猜测了解到一些,所以,这会儿听顾落辰跟她说出了这个并不算贵,也没有刻意压低的价儿来。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转身便去床榻旁边的小盒子里取了三张一万两面子的银票来,塞给了他的手里,“这是定金,多了算我请你手下们吃饭的,少了,我再给你补!” 三万两银子,就是兑成人头,按照顾落辰刚才说的价钱。也能兑成三十个,要是消息……那就更是数量庞大的离谱! 顾落辰看了一眼柳轻心塞给他手里的银票,稍稍滞愣了一下,然后,便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手和银票一并缩回了衣袖里面。 男女授受不亲。 虽然,他一直都不觉得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值得区分的,都是一刀就能毙命的事儿,但,在面对柳轻心的时候。他却做不到这样没有顾忌。 他觉得她好。 所以,便本能的想要尊重她。 除非有一天。她不要朱翎钧了,想要跟他在一起。这事儿,再另当别论。 只要她是朱翎钧的女人一天,是喜欢朱翎钧一天,他,就只会安静的守护在她身侧,当她的蓝颜知己,哪怕,是一辈子。 “你想知道谁的消息?朱翎钧的?” 顾落辰脸上僵硬的表情,稍稍松动了一点儿,苍白的像死人的皮肤,这一刻,也泛出了些许浅红来,“还是……心里已经有了想法,想让我帮你杀了谁?” “我想知道翎钧的消息,翎釴及其党羽的消息,还有,之前遣了杀手跟着谷雨前来的那人,是个什么身份,这些,可以打听么?” 柳轻心并不怀疑顾落辰的本事,她只是不清楚杀手的规矩,怕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是违背了人家规矩的,让顾落辰觉得为难,“要是有什么犯了你们规矩的,你可要告诉我啊,我们可是朋友来着,千万别因为我的一时疑惑,而让你惹了众怒什么的!” “惹众怒?” 柳轻心的话,让顾落辰微微一愣,他像是反应慢了半拍儿似的稍稍拧了下眉,想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抬起了头来,看向了柳轻心的眼睛,“摄天门……好像是所有杀手门派仰视的存在,我师父说,摄天令出,万门俯首,但……我接受摄天门之后的这些年,这据说是很厉害的摄天令,我还从来没能得着机会使用过……” 说罢,顾落辰从自己的腰带里,摸出了一块儿拇指大的黑色令牌,放到了柳轻心手里,以方便她能够看的仔细。 令牌是用上好的曜石雕琢出来的,入手微凉,细看去,像是有暗光浮动其中,精美的让人叹为观止,纹路是一直老虎,张嘴呲牙,一脚踩在巨石上,像是准备上山,它脚下所踩的那块巨石上,有一个指甲大小的赤色“令”字,那“令”并不像任何一种字体,弯弯勾勾,宛若一只能摄人心魄的眼睛,让人只是盯着看,就要被它给吸进去一般! 柳轻心盯着这小令牌看了又看,觉得有趣儿,就又伸手摸了摸那石头上面,像是眼睛的红点,感觉那红点是凸起的,跟这小令牌不是一体的,就好奇的瞪大了眼睛,凑近,细细的观察了起来。 的确不是一体的。 小令牌的主要构成部分,是黑曜石,而这一个红色小点,却是红玛瑙,两者之所以能契合,乃是因为,这红玛瑙是先被嵌入了这黑曜石里,跟它形成了一体,才由工匠动手,开始雕琢的! “落辰,这地方好像能拔出来,你要不要试试?” 东西是顾落辰的,柳轻心这只是拿到手里来玩儿的人,自然不能自作主张的替他拆解开来。 “你拆罢,我师父说了,能把这东西拆解开的人,就是它的主人,我研究过一阵子,没发现哪里是能拆下来的,它跟我无缘。” 听柳轻心说,能拆开摄天令,顾落辰本能的滞愣了一下,继而,便把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移去了她的手上,“你拆罢,看看这东西拆开时候,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看来,我运气不错,自己没本事拆开它,却能有幸,遇上一个能拆开它的你。” “这怎么行呢!这么珍贵的东西,万一,万一我不小心给它弄坏了呢?!不行,不行,还,还给你,我,我不拆!” 之前时候,顾落辰已经说了,这摄天令一出,所有的杀手门派,都只有俯首的份儿,可见这东西的金贵之处……她一个既不是摄天门人,又没对摄天门做出过什么贡献,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擅长奇门之术的匠人,压根儿就没把握,能完好无损的把这东西给拆开! “这东西,上一个拥有的人,总也不会把其中的秘密告诉下一个得到的人,如果,当真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坏,八成儿,早不知坏过多少回了。” 顾落辰从来都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对这小令牌的态度,却明显是个例外,他没有伸手接柳轻心递到他面前的小令牌,见她一副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的样子,更是干脆的往桌子上一趴,就隔着桌子,跟她大眼瞪小眼了起来,“你就放心的拆罢,你要真过意不去,等从里面拆出好东西来,分我一半儿,不就得了?你不拆开它,任里面有什么好东西,我也得不到手里不是?” “那……我可拆了啊?” 想了想顾落辰说的,觉得他说的很是有理,柳轻心便收了自己的坚决,把目光重又转向了那小令牌上面,“里面的东西我不要,你是小宝的干爹,你得了好处,就等于是小宝得了好处,也就等于是我得了好处了!” 知柳轻心不会答应要自己的东西,顾落辰稍稍想了一下,便有了打算。 柳轻心说的没错儿,小宝,是他的干儿子,他得了好处,就等于是小宝得了好处,也就等于她这个当娘的,也得到了好处,不管这里面藏的是什么,他都传给小宝,不就得了? “好,你拆罢。” 想到这里,顾落辰便能坦然接受柳轻心的这说法儿了,点头答应了一声,示意她可以开始动手了,“东西都归我。” 知道两个部分不是一体,拆解起来,就容易的多。 柳轻心用手按住那块红玛瑙旋转了几圈之后,便突然觉得那块红玛瑙向上凸起了一点儿来,抬起手来看去,便见着那红玛瑙和黑曜石之间,已经有了指甲那么厚的缝隙。 柳轻心要时常倒腾药材,所以不喜欢留指甲,试了几下儿,都没能用她那短的与指尖齐平的指甲勾住裂缝,心里一恼,伸手就拔下了自己几根儿头发,往那已经凸出的一个小蘑菇形状的“伞盖儿”下边缠了几道,就开始借着巧劲儿,把它往外拉扯了起来。 见柳轻心拔她自己的头发,顾落辰不禁有些不舒服的拧了下眉头,但紧接着,瞧见了她用这种有趣儿的方式,拆那红玛瑙下来,便又忍不住感兴趣的把注意力移回了她的手上去,津津有味儿的继续看了起来。 小令牌上的红玛瑙被拔下来,一个卷成了小卷,被塞在那红玛瑙中心的纸卷,就呈现在了两人的眼前。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坑蒙拐……骗? 顾落辰的弯刀,本就已经划破了杀手颈子上的皮肉,这会儿,杀手又这么本能的一摇头,自然是毫无意外的,就把原本只滚落血珠的伤口,给划破的更多了起来。 殷红的血,顺着杀手的颈子流淌滑落,在这月朗星稀的夜色里,格外的让人毛骨悚然。 整天做刀口舔血营生的杀手,没有一个是怕疼的,但不怕疼,却并不意味着,也不怕其他。 “这么好的血,浪费掉就太可惜了。” 顾落辰也饲养宠物,只不过,他现在饲养的这只宠物,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罢了,蝎子,之前他打算用来杀死柳轻心用的蝎子,这会儿,已经被柳轻心喂养的更“膘肥体壮”,也更具有毒性,“这么冷的天,总得吃点儿暖和的东西,才能不被冻坏,去罢,吃个痛快,这可是上好的喉头血。” 顾落辰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蝎子放到了杀手身上,跟它表示,可以去以杀手脖子上的鲜血为食。 蝎子通人性的活动了一下身子,便听话的直奔杀手流血的脖子而去,兴奋至极的对他脖子上滑落下来的血,大肆朵颐起来。 自己受制于人,出血的伤口又被一只,一看就是剧毒的蝎子盘踞,这种恐怖,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形容的……杀手硬挺了几个呼吸的工夫,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后的顾落辰有进一步的表现,便是心里更加没底。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顾,顾门主,我们,我们能不能谈谈?” 深呼吸了一口冷气进胸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了一些的杀手决定,直接跟顾落辰把话说开,不再这么没有尽头的等待下去,让他脖子上的这只蝎子。把他当成口粮,一点点的吸干血液致死。 “能不能谈谈?你觉得呢?” 顾落辰神色不变,说话的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铺直叙,没有丁点儿调子,“我扇你几个耳光,再跟你说声抱歉。你会大方的原谅我么?或者……我把你一家老小都结果了。再跟你解释一句,这是杀错了人,误会所致,你会半点儿都不责怪我么?你要是能够做到,我倒也不是不能饶了你这一回……” 顾落辰的话,说的非常呛人,却通俗易懂的一下子就让杀手浑身颤抖了起来。 他当然不敢跟顾落辰说,他能做到顾落辰刚才说的这两点。不然,以摄天门的本事……十成十,这后一条,是会当真“实现”的! 他担不起这个风险! 他想要金盆洗手的主要原因,就是想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从此不用再跟着自己过提心吊胆日子,他可不希望,他的女人跟孩子,会因为他。而……命丧黄泉! “听不懂?” 见杀手不回自己的话,顾落辰便是有些不悦。手中弯刀微微一收,就把杀手脖子上的口子又加深了一些。到了距离血脉,仅剩一分的程度。 血脉若被割破,人就会开始大量出血,如无妙手神医相救,定无力回天,这是所有杀手都知道的事情,但,割破喉管容易,在血流致死之前,找到一名能回天的神医,还愿意给自己医治的,何其之难? “听,听得懂,顾,顾门主,接这单生意,纯粹是小人一时见钱眼开所致,跟,跟旁人,毫无半点干系,请,请顾门主开恩,只,只让小的一人偿命,不要连累他人!”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杀手也不敢再想其他,如果,只用他的死,就能换门派无虞,换妻子安好,他也算是可以瞑目了。 昔日,他入门派的时候,他家门主就教过他,做这一行,一定不能对人动情,他没有听,一定不要贪得无厌,接自己力不能及的生意,他没有听,一定不要跟摄天门为忤,他还是没有听…… 落得今日下场,也算是他不听他家门主告诫的报应了! “想让我息怒,并不算难。” 顾落辰是冷血杀手,却并不是没有脑子的,虽然,他已经大约猜到了,雇佣这杀手的人是谁,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靠猜,还是要证据确凿才行。 可当杀手,有当杀手的规矩,要撬开这人的嘴,让他把有悖杀手训示的事情供认出来,很难……除非他是打算从今以后,金盆洗手,再也不迈进杀手这行的门槛儿了,才有可能。 “顾门主请说!只要小的能做到,一定竭尽所能!” 听顾落辰说,可以饶恕自己的所作所为,杀手忙出言应承,在他想来,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让他所在的门派得保,让他家妻子儿女无伤……哪怕是让他去行刺当今圣上,他也是敢做的! “程向前让你来捉这女人回去,许了你多少好处?” 顾落辰这话问的,不可谓不巧妙,他没有问杀手,是不是程向前遣你来的,而是直接问,程向前许的好处多寡。 寻常人都会有一个惯性,就是容易关注不同的焦点,而把自己以为的,对方想要知道的信息本能核对,把自己不认为的,对方想要知道的信息,视为对方已经知晓,只有遇上不符的时候,才会加以辩驳,就像顾落辰问的这句话,如果,收买这杀手的人不是程向前,他答话的时候,本能的反应就是,他来这里,不是程向前指派的,而如果…… “黄金,五千两。” 被顾落辰刀架在脖子上的杀手,自然没有多余的脑子,去冷静思考他这问话的深意,本能的咽了一口唾沫,就如实的把自己认为的,顾落辰想要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了出来,“掳良医坊的女主人和小少爷回燕京,送到城外的一处荒庙交,交货。” 杀手准则里有规矩,不能出卖雇佣者的名姓身份,却并没说,不能告诉旁人单值,这杀手在恐惧之下,由着本能的给了顾落辰应对,也是情理之中。 “女人,你的身价可是看长呢!” 通常来说,买一个人的脑袋,只要一千两到三千两银子不等,而价钱到了三千,往往这被买人头的人,就得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了。 昔日,有人跟摄天门买柳轻心的人头,出价到了三千两,顾落辰一时兴起,亲自来瞧……是个什么样不得了的人,脑袋能值三千两银子,结果,就一眼沉沦的失了手,从那以后,心甘情愿的当起了人家不要钱的护卫! 现在,这女人竟是长到了生擒黄金五千两的离谱高价,这可真是翻遍悬赏,也难寻到几个的数儿了! 听到顾落辰前来,在门外一边儿倒的跟人问话,柳轻心便是知道,他一准儿是已经把来人制服了,心里稍稍安稳一些,却并不敢出门去,一来,是怕自己不会武技,出去给顾落辰添乱,二来,当然也是怕自己贸然出去,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惹了顾落辰不悦。 杀手,嗯,很是神秘的一种人来的,据多年之前,她从她师父的旧友,那个让她称呼“顾伯伯”的人那里听说来的,不知是真的,还是故事里说,杀手的武器,是不能给旁人瞧见的,瞧见的人,都得为这好奇心毙命,因为……杀手的武器,那就是杀手保命的根本,若走漏消息出去,极有可能,那杀手下一次出手之时,便是命丧之日! “我可以出去么,落尘?” 虽然有顾落辰跟她说话,但出于礼貌,柳轻心还是张口跟他问了一句,以防“顾伯伯”说的那事儿是真的,也好给顾落辰一个收起武器,不然她看到的时间。 “出来罢,无妨。” 顾落辰没把柳轻心当成外人,自然,也就不忌讳让她看到自己的武器,“人家本来也没打算杀你这生擒能值五千两黄金的大人物!” “五千两黄金?我还这么值钱呢?” 顾落辰不是个会说笑话的人,偶尔说几句他以为是俏皮话的言语出来逗柳轻心高兴,也是半点儿都不好笑,不过,柳轻心这当了许多年大夫,对心理学也有涉猎的人,却是明白……这于他而言,已是极限! 他想让她开心的这心思本身,就让柳轻心感动不已,他一个杀手,从不需要琢磨旁人想法的人,为了她,能做到这般,她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推门而出,柳轻心便在夜色里看到了顾落辰武器的寒光,那是一种炫目的近乎妖艳的白,比月光还要亮了几分,这会儿,正卡在来人的颈子上,血滑过,不留半分痕迹。 好刀。 如果它的确能算是一把刀的话。 柳轻心这般想着,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向了那个脸色已经苍白的杀手,扬唇浅笑。 “落辰,你也太凶残了,人家又不是要来取我性命的,你何苦这般给人为难呢?” 柳轻心并不是个小气的人,但这“不小气”,也分对谁,像这杀手这样,想要对她和小宝不利的人,她是绝对不会客气的,“咱们别这么血腥,好不好?我这里有砒霜,鹤顶红和孔雀胆,都是能兵不血刃,就能让人痛苦致死的好东西,你看,你喜欢哪一种?”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妙红9246亲的粉红票,安梦语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何其有幸 “你喜欢就好。” 顾落辰了解柳轻心,知道她只是个大夫,并不是什么用毒害人的高手,这会儿,她说这话出来,也一准儿是有她目的,而非当真要杀了被他控制了的这人的,“毒烈一点,死了之后,可以用来给我的蝎子当粮食,就不用费劲儿掩埋了。” “上回毒死的那个,你蝎子都吃完了?” 见顾落辰这么上套路的跟自己唱双簧,柳轻心哪还能有什么顾忌?当下,勾唇一笑,就凑近了被他控制的那杀手近前,盯着他,细细的“观察”起来,“这是第几个了?我数数啊,一,二,三……七个,还少三个!程向前那老家伙,还真是说到做到,够意思的很呢!” “还好。” 顾落辰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让他很容易就能配合的了柳轻心,虽然,现在的他,是完全不知道柳轻心想要做什么,但……他相信,既然是她想要做的,那就一定是有她的道理在,“这种小事,都是你来记的,我哪里想的清楚。” “哎,对了,你问没问他一下,这次,程向前是花了多少银子,把他骗来的?” 刚才在屋里,柳轻心已经听到了顾落辰跟来人问,程向前是花了多少银子雇佣的他,也听他答了,是五千两黄金,她不知道程向前是谁,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个杀手坑蒙拐骗的套话儿和给这个想抓她的程向前扣屎盆子,“上回那个。好像是几千两银子?” 顾落辰以前的生活,都是死水一般无聊的,他从不说假话,或者说,根本就是极少说话,遇到柳轻心之后,他在这短短月余光阴里说的话,可以说。比他之前十几年说话总和的十倍,还要多了许多,虽然,还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平铺直叙,虽然,他还是不会笑,不会有正常人的表情。但……这时的他。已经有了简单的喜怒,至少,在柳轻心这善于观察的人看来,是这个样子。 “五千两,黄金。” 顾落辰“配合”的应对了柳轻心一句,便不再说话,他知道,接下来。有热闹看了。 他不喜欢热闹,但若这热闹是跟柳轻心有关的,他倒是不介意看上一看。 “哎呀,这老东西,真是太不低调了!一下子出到这么离谱的价钱,下回,哪里还找的下旁人啊!” 柳轻心“懊恼”的抱怨了一声,便从自己的衣袖里面,摸了一只白色的小瓷瓶出来。颇有些不悦的拧了下眉头,“这回。就先喂孔雀胆罢,我可真担心。那程向前,会没法儿如约的骗来下一个人给咱们喂蝎子了,杀平民容易惹得官府调查,若非得以,还是能不用就不用的好,你说呢?” 听柳轻心这么说话,顾落辰也是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骗,把这个程向前遣来的杀手骗的晕头转向,然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他给放了,这样一来,程向前那老货,可就该自食其果了。 恶意坑害自己雇佣的杀手,可不是个小事儿,且不说这杀手会怎么打击报复,就是那杀手所在的门派得知了,也一准儿是不会轻易做罢的! “听你的。” 想到柳轻心的机智,顾落辰也是不自觉的眉角微扬了一下儿,对程向前即将面临的倒霉情境,也随之期待颇多了起来。 这是一个借刀杀人的好计策。 确切的说,是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程向前焦头烂额,还不得不应对的好计策。 有点儿意思。 不,应该说,是很有意思! “先把他绑起来,灌上药,关进柴房里罢,总得让毒药多发挥下作用,才好给蝎子吃的不是?”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手里的小瓶子丢给了顾落辰,从院外唤来姜嫂,让她去取绳子回来,“姜嫂,又来了一个人彘,你唤两个人,把柴房腾出个地儿来,我给他喂了药,就能关了!” “好嘞!” 姜嫂多有眼色的一个人? 听柳轻心这么跟她一说话,顿时就眉开眼笑的跟他应承了起来,“奴婢这就去!啧,我原本还担心,存货要不够了,该不该跟夫人说呢,这来的,可真是及时!” 原本就满心惊惧的杀手,在听柳轻心说话的时候,还颇有些不敢置信,觉得长的像她这么美的一个人,不该是个心肠如此歹毒的才是,这会儿,又听姜嫂这婆子说的如此驾轻就熟,哪里还能不信? 想到自己不久之后,就要沦为一群蝎子的食粮,杀手的身子,本能的紧缩了一下,一个失神儿的工夫,就被顾落辰把刚才时候,柳轻心丢给他的那白瓷瓶子里的东西,悉数灌进了嘴里! 苦。 比黄莲还苦。 这是杀手的第一反应。 柳轻心说,这瓶子里装的,是孔雀胆,胆……当然得是苦的,杀手这样想着,便觉得自己全身的气血,都开始沸腾了起来,就好像是这毒一入腹中,就已经生效了一般,腿脚也随之脱力起来。 感觉被自己制住的人真的出现了身体瘫软的中毒症状,顾落辰不禁一愣,颇有些不解的看向柳轻心,见她正是一脸笑意,全无半点儿吃惊的意思,便是明白,这人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是在她谋划之中的了。 “姜嫂,这人已经没反抗能力了,你去唤两个人来,把他拖去柴房罢。” 柳轻心巧笑嫣然,对这杀手会出现这样惊恐的表情,很是有些满意,刚对她和小宝动心思,她柳轻心,是那么好招惹的人么?就算,今天是不要你的命,放你回去收拾程向前那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的家伙,也得先吓你个半死,让你知道一下,老娘是不好惹的! 姜嫂领命而去,很快,便把车夫老王和张木匠带了过来,在路上,也跟他们随口交待了两句,待会儿,见到了被顾落辰抓住了的那个人,一定要显得凶神恶煞一些,那人,好像是个杀手,想要来对夫人和小少爷不利的,只是不知,夫人是有什么打算,要怎么处置那人。 车夫老王和张木匠都是得柳轻心施恩的人,当然对想要加害她和小宝的人深恶痛绝,一听姜嫂说,那人是来对她们娘俩不利,当下,就不用伪装,也满面怒容,凶神恶煞了起来。 目送着车夫老王和张木匠,拖死猪似的把那杀手给拖了下去,顾落辰便把目光重新转回了柳轻心身上,眉梢微扬,无声的对她发出了问询。 “只是一点儿三黄散,败火用的,他变成那样儿,全是被自己给吓得。” 柳轻心知顾落辰是想问什么,也不跟他隐瞒,勾唇一笑,便朝他伸出了手去,“瓶子还我,清洗干净了,还能用呢!” “你这女人!” 就算是顾落辰这样不拘言笑的一个人,也是被柳轻心的的表现给惹得唇角上扬了起来,扭头,又看了一眼那杀手被拖走的方向,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你打算……怎么收拾他?” “吓个半死,放走就得了,真弄成个废人,还怎么指望他去给那个程向前找茬去!” 说完这一句,柳轻心突然想起,她对这个程向前,还是半点儿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眉眼一弯,笑嘻嘻的看向了顾落辰去,跟他求解释,“哎,对了,落辰,你知道这个程向前,是个什么人的罢?你跟我说说他的事儿呗?” “刑部尚书,二品文官,数年前以寒门学子之身,考中榜眼,抛妻弃子的入赘德平伯府,取了德平伯的幺女为妻,从此平步青云。” 说完这句,顾落辰稍稍停顿了一下,眸子里,一抹让人猜不透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糟糠之妻携儿带女的从老家寻来,被他一纸休书赶出府门,饥寒交迫的死在了燕京城外,他奉命查案而去,半点儿情义也无的使人只用几张草席子把人卷了,丢去乱坟岗上,连口薄皮棺材,都未舍得给。” “也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人!” 柳轻心平生最恨的,便是自己有了出息,就对不起跟他共苦的妻子的男人,当然,这跟她未来这里之前,亲眼所见的她师父的遭遇有关,也跟她来了这里之后,自己也遇上了一个跟下人勾搭成奸,不顾她死活的夫君,脱不了干系,“不过……话说那女人,也真是傻啊,人家都不要她了,干嘛还赖在燕京不走呢?回去老家,有儿有女,怎得,日子也能凑合着过了呐!哎,还有,她在燕京,没有个活计做么?就算是去给人家里当婆子,也不至于……” “这世上,没你想的那许多好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 顾落辰深深的看了柳轻心一眼,先一步往她的屋子里面走去,“你以为,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大着个肚子,身携巨款的逃家,还没被坏人坑骗谋害?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如愿,有两个人……顶着被你外公赶出家门的风险,无怨无悔的为你奔波操劳,到末了,跟丢了你,至今还在懊恼的寻找?柳轻心,你何其有幸!”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糊涂的原主 顾落辰唤她柳轻心,而不是女人! 他,他竟是知道她的本名! 那…… 是不是说,他也知道,她这身子原本的身份,知道……小宝的身份? 想到这里,柳轻心忙快步跟上了顾落辰的步子,往屋子里面走去,她要跟他问个清楚,他刚才说的话,是个什么意思,什么叫有两个人为了成全她的心意,不惜顶着被她外公赶出家门的风险,为她奔波,什么叫她何其有幸,当然,最最重要的是,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如今,又身在何方! 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她从哱承恩家里逃出来,会逃得那么顺利,为什么这一路上,都没遇上歹人,为什么几十间铺子出手去,都没人关注她,都没人盯上她,还能让她在这不知名的小镇里,过这样与世无争的安生日子! 原来,不是她幸运,也不是这古代里民风古朴,而是……有人在暗中为她操劳一切,她却全不知情! 柳轻心突然觉得自己很天真,天真的可恨又可恶。 她要找到顾落辰说的那两个,为了她奔走辛劳的人,为了她甘冒风险的人,然后,给他们该有的谢意和感激……她不是个忘恩的人,从来都不是…… “落辰,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真正身份的?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两个人,又是谁?以前的事儿,我全都不记得了……” 走进屋里,关上房门。面对已经自顾自坐在圆桌旁边喝茶的顾落辰,柳轻心沉吟片刻之后,见他还没有要主动张口的意思,只得自己问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他们现在是身在何方的?” “那两个人?” 对柳轻心会跟他问出这话来,顾落辰像是并不觉得奇怪,他浅浅的抿了一口茶。感觉茶已经凉了,本能的拧了拧眉头,翻手把茶碗里的茶叶倒进了火盆里面,又给自己续上了新的,又喝了一口,才又继续跟柳轻心反问了一句,“你就只想问这么一点儿?难道不想问问。为什么你突然会忘了一切事情。为什么你一个备受柳家和沈家在意的嫡小姐,带了那许多嫁妆的嫁给了哱承恩之后,身边儿,会就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哦,对了,还有你跟那个哱承恩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你都知道?!” 顾落辰的话,让柳轻心一下子就全身紧绷了起来。她一直都知道,顾落辰不是个一般的杀手,摄天门,也是个很厉害的门派,却是不知,他能掌握到手里的消息,竟是这样详细,详细到了让她震惊的程度! 见柳轻心就站在那里,也不到桌子旁边。也不跟自己靠近,顾落辰不禁唇角微微一扬。说出了一句让她更加不能淡定的话来,“我还知道。你从小学的都是诗书礼仪,针线女红,从未跟任何人学过医术,之前时候,被你的那个贴身丫鬟坑害,也毫不知情,直到有一次,你突然晕厥过去,再醒转过来以后,才突然就精通了医药之道,做起事来,也不再像以前般得的莽撞大意,对你之前信赖至极的那个丫鬟,也怀疑疏远了起来……” “顾落辰,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这人,真的很神通广大。” 听顾落辰把自己的事情说的如此详尽,柳轻心反倒彻底的放心下来,缓步走到他的近处,在与他隔着一个凳子的位置坐了下来,“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也是偶然。” 见柳轻心肯坐下来跟自己“细聊”了,顾落辰也不再跟她卖关子,反客为主的拿了一只杯子起来,送到她面前,为她倒了大半杯茶,“约莫十几天之前,门里接了一个生意,是让帮忙寻人的,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岁的妇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说是要找他们家走失了的小姐和小少爷,出价五千两银子,还给了一张画像。” “那画像上是我,你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种事情,柳轻心不需要跟顾落辰问,也能猜到,索性他已经都知道了自己的事,装傻充愣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说,反而容易显得她没诚意,倒不如就实实在在的说话,也能省掉被他揭发的尴尬,“然后,你就着人去调查我的事情了,应该,就是刚才你回去隔壁的时候,才听手下的人跟你禀报了这事儿,对是不对?” 听柳轻心只是听自己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能把自己使人去调查的事儿,给猜测的这样一般无二,顾落辰嘴上不说,心里,却对她更是称赞起来,“我当时,是担心有人要对你不利,才使人去调查的,只是不曾想……这结果,竟是这样让我意外……” “这世上,让人意外的事情,远比这多得多,我们谁都不是无所不知的神明,谁都不可能知道,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见顾落辰没有要跟自己计较的意思,柳轻心也是一笑,拈起他推来自己面前的杯子,仰头,喝酒般的一饮而尽,“说说你让人去打听来的事儿罢,我挺想知道的,你……算了,你也不是那碎嘴的人,我跟你嘱咐也是多费口舌!” 顾落辰很享受柳轻心这种没来由的信任,听她说,想知道他打听来的事情,也就不再跟她拿捏莫及,直接就原原本本,事无巨细的把他使人打听来的所有详情,都一一给她讲了起来。 柳轻心从柳家出嫁的时候,柳家和沈家给她搭了九十九间铺子,怕她一个人打理不来,累坏了身子,就每间铺子里,都搭了一个掌柜和一个账房,有掌柜和账房已经成亲了的,便就连那掌柜和账房家里的婆娘和孩子,也都让带上了,林林总总,加上她的那贴身丫鬟,一共是二百六十八人,其中,车夫六个,丫鬟八个,婆子十六个,还有两个世代都在沈家为奴的奶娘,祖上四辈儿都是卖身给了沈家的可信之人。 这一行人跟着柳轻心远嫁宁夏,自然是对她处处护佑,处处保护,但她也不知是被那名唤翠儿的丫鬟喂了什么迷魂药,对这些人,非但不加以信任,反倒是处处提防,事事小心,到后来,更是突然就跟失心疯了般得,那那一群婆子丫鬟奶娘统统丢在了宁夏,只带了那个翠儿,跑到了江南,让哱承恩买了一处寻常富足百姓家都买的起的三进小院,新买了几个婆子丫鬟,随随便便的住了下来。 那些丫鬟和婆子们,都是由翠儿跟人牙子手里挑的,寻常里,又是从那翠儿手里领月银,自然也就跟翠儿走的更近一些,虽然明面儿上,对她这个主子还都是恭恭敬敬的,但实际上,却也就是那么回事儿,真正听起吩咐,做起事儿来,还是要先去跟翠儿打声儿招呼,听听她的意思。 后来,柳轻心的表兄来江南探望她,看那些丫鬟们都是一副不像话的样子,就使人把那群丫鬟婆子们该打的打,该骂的骂,都好好儿教训了一顿,那些丫鬟婆子们挨了教训,想明白了谁才是她们真正的主子,自然,也就对那翠儿,少了许多恭敬和亲近,转而对柳轻心这正主儿效忠起来。 她表哥怕她再被翠儿这丫鬟蛊惑,就使人去把那些被她丢在了宁夏的丫鬟婆子们都召了回来,谁知,她前一天还答应的好好儿的,到第二天,就又不知被那翠儿说了什么话蒙骗,打死都不肯让那些丫鬟婆子们伺候了不说,还对她表哥也不那么亲近了,她表哥无奈之下,只得将那些丫鬟和婆子们都分派去了柳沈两家给她当嫁妆的那九十九间铺子里面做事,并嘱咐她们,除非是柳轻心亲自来查账和支银子,旁人,尤其是那个翠儿,账本都不准让看,一文银子都不准给,买卖铺子,更是绝对不行,见到沈家给柳轻心陪嫁的仓库银钥匙,也绝对不行。 之后,又过了没多久,柳轻心就有了身子,哱承恩听闻之后,也欢喜的常住在了那处江南小院里,而不是再跟以前般得,一个月,才只过去小住两三天,其他时候,都在宁夏和西南边境间瞎跑。 她一个有了身子的女人,当然是不能再跟哱承恩同寝了的,于是,又过了没多久之后,她就突然莫名其妙的跟哱承恩提出,要把翠儿指给他做妾,让他挑个好日子,就跟翠儿把房圆了,给翠儿个身份。 对此,哱承恩当然是严词拒绝,其中缘由,现在也无法说清,顾落辰的手下从那小院里捉了一个婆子出来审问,据那婆子交待,是因为哱承恩本就不喜欢中原女子的娇弱,会迎娶柳轻心,还待她百般疼惜,也是因为她实在是长得太美,说话做事,也是颇有草原人的豪爽。 两人各有各的执拗,自然就让那翠儿夹在了中间,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又不得哱承恩的青眼,一来二去,就拖到了柳轻心将要临产的时候,其间,为了让哱承恩能对自己多有关注,那翠儿共计给柳轻心的饭食里下了十几次红花之类的药物,又自己佯装眼尖的发现了出来,并用这样的法子,趁机撵走了宅子里的几个厨娘,卖掉了几个丫鬟,跟柳轻心更加关系亲密了起来。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ay112515投的粉红票,么么哒~ 第一百六十章 沈家态度 到处找寻柳轻心的沈鸿雪,在找遍了与她失散的那城池四周,大小十几座城池,仍未得着她半点儿消息之时,周庄沈家那边,也收到了柳轻心托人送去的信函。 哱承恩放任丫鬟翠儿谋害柳轻心的这事儿,顷刻间,就传遍了沈家和柳家,所有人的耳朵,沈家老爷子更是一怒之下,带人直往柳轻心住过的那个江南小镇,硬生生的使人把已经埋了半截土的棺材从坑里拖了出来,开棺验尸。 柳轻心早就逃了,棺材里哪里来的尸体? 哱承恩心惊的拒绝开棺,说是怕惊扰了柳轻心的安眠,打算用亲情攻势,孤注一掷的保住自己面子,结果,被怒火中烧的沈家老爷子使人一顿暴揍不说,还当众劈开了那口空棺材,响亮亮的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宁夏哱家还指望着沈家和柳家帮他们出钱,填补税赋窟窿,自然不敢对哱承恩这不肖子孙出言袒护,身为家主的哱拜一纸信函写来,就把哱家跟哱承恩之间,撇清的一干二净,道是将哱承恩这逆子逐出家门,何时寻回他原配妻子柳轻心,何时才认他这个儿子,他哱拜永远只认柳轻心那一个儿媳,其他女子,休想进他哱家大门。 沈家老爷子做了几十年生意,商战的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什么事儿没见过,如何精明的一个人,怎可能被哱拜的这断臂求生之计蒙骗? 当下,一封商界布告公诸天下。哱承恩宠妾灭妻,妄图谋害沈家嫡出外孙女柳轻心,事虽未遂,其心可诛,自即日起,沈家所有商铺,不再做宁夏哱家生意,不再有车队途经宁夏。不再接待任何哱家之人,不再给哱家任何帮扶资助。 世人常说,有钱能叫鬼推磨。 一个从太祖皇帝登位之前,就在叱咤商界,手中还掌握着江北盐米运输生意的家族,发出这样一份布告,对宁夏哱家的影响。可以说是半点儿都不比隆庆皇帝发兵讨伐少半点儿的。 只不过。发兵征讨,是明刀明枪的腥风血雨,这样的一份布告,是让宁夏哱家有苦难言的暗度陈仓,前者,尚可一战,后者,直接就是灭族之危! 没有食盐。马跑不动,人没力气,牛羊生的小崽儿也会体质孱弱,不易存活,没有米粮,不已农耕为主,却又在这些年吃惯了中原粮食,放弃种植青稞的当地百姓,便会顷刻陷入口粮危机。动摇哱家统治。 沈家老爷子的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但跟柳家相比。这还是轻的。 听闻女儿被害,一直把柳轻心当做是掌上明珠的柳家家主也是勃然大怒。当下撕毁了与哱拜的结义文书不说,还通告全族,所有柳家商铺,不得再与宁夏哱家有任何生意往来,已在递送路上,尚未到达的车队,闻信后立刻回返,原作为陪嫁,给了柳轻心的铺子田庄,也悉数收回,所属金银商铺,对尾端刻有“心”字标记的首饰,不予收购。 当然,倒霉的人不是只有哱承恩,也不是只有哱家,沈鸿雪,这明知柳轻心逃家,却没把她安然带回沈家,放任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走失的,也挨了沈家老爷子的家法,沈家老爷子有言你不给老子把宝贝外孙女儿找回来,老子就跟你没完,三个月一次家法伺候,直到找到为止,三年之内找不回来,你也给我滚出沈家去,老子不要你这孙子了! 被沈家老爷子赶出家门来找寻柳轻心的沈鸿雪,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又找了一遍与柳轻心失散的那座城池周围,连占山为王的山匪,也托人打上了交道,入山寨去挨个儿找了一圈儿,末了,实在是没了法子,才不得不在旁人的介绍下,找到了摄天门,以重金相许,求摄天门倾力相帮,找到柳轻心,并将她完好无损的送于面前。 沈柳两家对她这般在意,为了她,不惜弃了大生意不做,与手中掌握兵权的哱家翻脸,这是柳轻心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在她的印象中,商人都是以利为重,尤其是在古代这种女子地位低下,动辄就会被当成是筹码嫁人的年代……更该是如此的才是! 当然,她也不是没想过,于柳家和沈家而言,她会不会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不然,柳沈两家,也不可能给她那许多田庄铺子,经营好了,足够养活一座城的嫁妆,但结果却是,她不敢赌,她怕跟故事里的那些在夫家受了委屈,就跑回娘家去告状,结果,却又被娘家送回去夫家的女人们一样,再想逃家,也没了可能。 “落辰,你能联系上我的那位表兄么?” 知道为了自己,她那位名唤沈鸿雪的表哥,竟是做了这么多事情,柳轻心不禁对他心生愧疚了起来,虽然,他只是这身子原主的亲戚,但……现在,她已经接管了这个身子,受了人家施恩的,也是她,“我想见见他,跟他说些话,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良医坊里。” “你还是不想回家?” 柳轻心的话,让顾落辰微微一愣,继而,便眉头微拧的又看向了她,“以前,你不知他们会在钱财和你之间,选择哪个,才不敢回去,现在,你已经知道沈家和柳家的态度了,为什么还不肯回去?” “你已经知道,我不是以前的柳轻心了,难道就不觉得,我跟沈鸿雪回去之后,是会露馅的么?” 抬头,看了看顾落辰,柳轻心也是满脸的无奈,她不是不想替她这身体回去家里尽孝,而是……对过去几乎可以算是一无所知的她,跟着沈鸿雪回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比现在更加糟糕,更加麻烦,“还有小宝,我要怎么跟沈家和柳家解释,他为什么是翎钧的孩子?现如今,陛下都已经拿他当孙子了,我再改口,说他……你说,沈家和柳家能承担的了陛下的雷霆之怒,还是我去背着一个偷人的名声儿,被浸猪笼?” 柳轻心突然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有点儿糟心,一个谎编出来,后面,就需要再编十个谎来圆,然后,圆来圆去,把自己绕了进去,到头来,想要反悔了,已来不及。 “谁敢!” 从小在摄天门里长大的顾落辰,并没有受这个时代俗世的影响,在他看来,喜欢的就是喜欢,喜欢的就要保护,就好比柳轻心,他瞧着喜欢,觉得有趣儿,就一定不会让她遭受半点委屈,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她是谁的人,只要她是她,是他认识的柳轻心,就足够,“谁敢伤你,我就让谁满门上下,鸡犬也不留!” “瞧你凶的,就差张嘴咬人了!哎,我刚才跟你问的话呢,我那表兄,你倒是能找到不能啊?!” 笑着跟顾落辰调侃了一句,柳轻心本能的就想起她养的那只小狼崽子来了,“啊,对了,还有,还有,嗷呜什么时候能回来啊?你不是说,就让人带它回去一趟摄天门,打造副护具么?这都三天了!” “明天就回来了。” 在顾落辰的概念里,狼,是比大部分人都要值钱的,当然,这人也分三六九等,像柳轻心和他自己,就是那种比狼值钱的,沈鸿雪那种,就是没有嗷呜值钱的,“你想见那个沈鸿雪的话,我就使人去联络他,介时,你跟我去一趟摄天门接单的铺子,见一见他,也就得了。” “行,就依着你安排的办罢,明儿赶紧把嗷呜给我抱回来,我一时见不着它,就心里不舒服的慌。” 是人都有个依赖心理,柳轻心当然也不例外,虽然,嗷呜才只是个奶牙都还没换完的小狼崽子,但有它那会呲牙的小家伙儿在,她就会本能的觉得安心,“还有,以前的事儿啊,我都不记得了,等见了沈鸿雪,他要是跟我提起来,我该怎么应对才好?” “我师父说,人在受了严重的打击之后,会忘掉许多以前的事情,你被自己信任的丫鬟背叛,险些没命,受的打击,该也不小的才是。” 抬头,看了一眼柳轻心,顾落辰话里有话的给她提点了一句,“反正,柳轻心是如假包换的柳轻心,那沈鸿雪想要比对手印,都比不出差别的,你怕的什么?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不想回家去让沈柳两家的老人担心,不是比任何理由,都更妥当,都更有说服力么?” “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柳轻心并不是个笨的,听顾落辰这么一提醒,自然就想明白了他的意思,高兴之余,本能的双手抓住了他放在了桌子上的手臂,“顾落辰,你可真是聪明!” 在古代,是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的。 就算顾落辰没有这样的观念,柳轻心也会本能想到。 发现自己行为不妥,柳轻心顿时就脸色爆红了起来,忙不迭的收回自己的手,轻咳一声,连自己的臂弯以下,都藏到了桌子底下,“咳,那个,我,我是说,你,你可真是聪明,这样的好办法,都能想的出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面见沈鸿雪 在顾落辰的安排下,三天后,柳轻心便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位,为了庇护她,成全她,让她高兴,不惜冒了被沈家赶出家门风险的表哥,沈鸿雪,地点,是在一处让谁看都不像是会跟“杀手”这个词儿扯上关系的茶楼。 柳轻心跟着顾落辰走进房间的时候,沈鸿雪正背对着房门,听到声响,便忙不迭的回转身,往进门来的他们两人看了过去。 待看清跟在顾落辰身后进来的女子,的确是柳轻心,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表妹,平静如水的脸上,才像是泛起了涟漪的水潭,蓦的有了表情。 “轻心!真的是你!你,你可吓死我了!” 沈鸿雪一个箭步上前,到了柳轻心的近处,见她只是有些懵懵的盯着自己看,没有半点儿要跟自己亲近的意思,才是微微一愣,不自觉的拧紧了眉头,跟她唤了一句,“轻心?” “这是你表哥,女人,为了找你,他可是下了极大的工夫,花了不少银子。” 顾落辰了解柳轻心,知道她只一言不发的站着,是在等自己开口,便轻轻的叹了口气,替她“引见”了起来,“你还记得起他来么?” 见顾落辰这么给面儿的帮她圆场,柳轻心当然要趁机装糊涂,满脸无辜的眨了几下眼睛,盯着沈鸿雪又看了看,才懊恼的抿起了唇角来,无奈又可怜的摇了摇头。 柳轻心的陌生态度,让沈鸿雪的心稍稍紧绷了一下。心疼的神色,顷刻间,便满溢了脸上,他不知此时的柳轻心,已非彼时的柳轻心,在他的概念里,她会变成这样,一准儿是因为他跟她走失。没能对她保护好,才造成的不良后果! “顾门主,我表妹这是……” 沈鸿雪轻轻的咬了下唇瓣,扭头,看向了站在柳轻心旁边的顾落辰,跟他问询起了柳轻心变成这样的因由,“还有。她的孩子……”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样了,我告诉她,你在找她,她也不记得有你这人,具体情况,你还是自己跟她问罢。” 顾落辰不喜欢说谎,但为了柳轻心,他已是破戒了不知多少回。现如今,面对沈鸿雪,委托摄天门生意的事主,再继续编谎话,就有些不太合适,也不太像话了,他决定,把这谎话,留给柳轻心自己去编。毕竟,这是她的家事。还是得她自己来处理,更加妥当。他……终究是个外人,就算寻常里,跟她足够亲近,也不行,“我先出去一会儿,安排下面人做事,你们慢慢叙旧罢。” 说罢,顾落辰便转身出了门去。 他知道,沈鸿雪不是会伤害柳轻心的人,确切的说,是宁可自己受伤,也绝不忍心让柳轻心受半点儿委屈的人。 跟转身出门的顾落辰致谢一声,沈鸿雪便扭头看向了从进门,就一直站在了门旁边,“不敢”上前的柳轻心,因为心疼,而眉头拧得更紧了起来,尽量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的跟她说话起来,生怕下着了她,让她丢下他,落荒而逃,又找不着了。 “轻心,我叫沈鸿雪,是你表哥,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来,过来,咱们先坐下来,再慢慢说话,好不好?” 沈鸿雪比顾落辰高,柳轻心站直身子,头皮也该是刚刚能到他的肩膀,许是出身沈家,从小都没吃过什么苦,他的皮肤,不像大部分北方人般得带着麦子样的浅黄,而是更像生于江南的那种,让人看着就养眼的白。 他给人的感受,就如他的名字一般,翩若惊鸿,肤白若雪,让人只是看着,就忍不住要生出喜欢来,想要跟他多多亲近才好。 柳轻心自诩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但见到沈鸿雪之后,也是忍不住稍稍惊愣了一下,对偶然自古书典籍里见到描写的那些,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美男子,也本能的信了起来。 原来,书里写的,也不全是骗人的,至少,沈鸿雪,的确是让她看到了古代美男子的“冰山一角”。 “好。” 柳轻心轻轻的点了下头,缓步走到了桌子旁边,跟沈鸿雪隔着一张桌子,慢慢的坐了下来,“顾先生说,你是我表哥,一直在寻找我……可是,我不认识你,确切的说,是不记得你……我只认识救了我性命,还教我本事的师父,还有……还有小宝的爹爹,我偶然出手救治,却巧合了就是与我失散了的夫君的那人……” 故事梗概是柳轻心想了好几天,才勉强编了出来的,与她现在情景,颇有几分“关联”的样子,早晨出门的时候,她已经跟顾落辰说了一遍,顾落辰听过之后,又帮她提议改了几处,其中一处,就是把她记得哱承恩这事儿,改成不记得,把翎钧,直接就编纂成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你说什么?!你还巧合的救了哱承恩那个混蛋!你,你傻么你!你怎么不让他死!” 错以为柳轻心是对哱承恩出手相救的沈鸿雪,当下便一拍桌子,眉头紧拧,满脸恼怒的站起了身来,“那畜生在哪里?!你告诉我,瞧我打死他那险些害死了你,还能恬不知耻的跑来让救的混蛋去!” “哱承恩是谁?” 沈鸿雪的反应,没有超出柳轻心的预料,看着他恼怒,她只觉得自己心里,微微一暖,虽然还是在装傻,但对沈鸿雪的态度,却是本能的,亲近了几分,“我夫君……不叫这个名字啊?我夫君叫朱翎钧,家里是帝都的望族,我见过他爹爹,很好很和蔼的一个老人……他说,等过些时候,就要来迎我和小宝回去帝都居住了的……你是不是……” 朱翎钧。 这名字对沈鸿雪来说,绝对可以算是如雷贯耳。 当今陛下的三子,商业奇才,一个没有母家庇护,却垄断了西北物质供给的,可以算是传奇的人。 商界之中,人们都会称呼他一声“三爷”,他自己,也是对这个称呼喜欢至极。 早在几年之前,他表妹将要出嫁的时候,刚刚崭露头角的朱翎钧曾找到过他,跟他提议,让他想法子毁了这门亲事,不要让柳家和沈家与宁夏哱家成了姻亲,好处是,他朱翎钧给柳沈两家争取一个食盐专营的特权下来,让他们可以经营官盐。 当时,跟柳轻心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沈鸿雪,也是不想她外嫁,便一口答应下了朱翎钧的提议,回家去跟沈家老爷子,也就是他的爷爷,商量起了这事儿。 结果…… 当然是没能成功。 沈家老爷子非但没有同意他的说服,反倒是暴揍了他一顿,罚他跪了整整一个月的祠堂。 沈家老爷子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粗暴,让沈鸿雪挨了揍,挨了罚,还不能说出半个字儿的不服来,沈家老爷子说,今日,你能把你妹妹的终身幸福当作筹码,换一个劳什子的官盐经营特权,将来,你也能对不起祖宗先辈,把沈家的家业,当成筹码,去赌旁的乱七八糟,滚,跪一个月祠堂。 沈鸿雪知道,沈家老爷子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真正的原因,却不是如此,他喜欢柳轻心的这个长得像他亡妻的外孙女儿,远胜过对沈家后院里的,任何一个子孙晚辈! 当时,沈鸿雪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没用柳轻心的幸福,来跟沈家老爷子说服,却用了这最最不好,最最没用的理由,但……已经来不及了,等他从祠堂里被放出来,柳轻心已经远嫁宁夏了…… 沈鸿雪清楚的记得,他走出祠堂之后,听在他院子里伺候的丫鬟,跟他说的那句话表小姐已经嫁人了,少爷,她出嫁那天,让车队在经过周庄郊外的时候,停了整整一个时辰,表小姐让奴婢传话跟少爷说,只要少爷敢去劫她的婚车,她就敢弃了一切,跟少爷你浪迹天涯。 丫鬟的话,让沈鸿雪当场晕厥,失去意识整整五天后,才在几个大夫的全力施救下醒转了过来,之后,他又在床榻上躺了三个月,直到有一天,听下人们议论说,柳轻心把所有丫鬟婆子都丢在了宁夏,自己带着翠儿回了江南,买了一处极小的宅子居住,才让他又彻底的“活”了过来! “哱承恩是个坏人。” 面对柳轻心的问询,沈鸿雪稍稍迟疑了一下,她已经不记得哱承恩了,那也就是说,也该不记得那段不好的,痛苦的经历了才是,这样也好,至少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因为那段经历而觉得痛苦了,只是……只是朱翎钧欺骗她说,是她的夫君,她儿子的父亲,又是几个意思呢? 他堂堂大明朝皇子,怎得也没必要给柳轻心生的孩子,做这种便宜爹爹的道理啊! 难不成…… 想到这里,沈鸿雪只觉得自己的心又抽痛了一下,轻轻的咬了下唇瓣,暗自决定,要去一趟燕京,以拜见旧识的名义,见一见朱翎钧,跟他……把这事儿,好好的问个清楚明白!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niuniudog亲的粉红票~躬亲感谢爱慧慧真是太好了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往情深 跟完全不记得以前事情的柳轻心说了一会儿话,沈鸿雪便跟她提起了,让她跟他回去沈家的事情,当然,他没跟她提沈家老爷子给他下的“任务”,他只是告诉她,沈家老爷子,也就是她外公,很想念她,希望她能回去家里,不管柳家如何打算,沈家,一定会庇佑她,不惜一切代价。 柳轻心知道沈鸿雪为她做了多少事,也知道他如果不能将她带回沈家去,会遭受多少沈家老爷子的“收拾”,更知道,沈家为了她,可以做到什么不惜一切的程度,却并不知道,她之前时候,跟沈鸿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却并不知道,之前她未嫁时候,翎钧去找过沈鸿雪,还跟他许诺过,以官盐专营,来换她不嫁的这事儿。 “我现在这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样子,回去,也只会让家里的长辈们担心,而且,小宝还小,也不适合长途跋涉。” 柳轻心轻轻的抿了下唇角,佯装为难的看向了沈鸿雪,稍稍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跟他说道,“你可不可以给我些时间,让我跟翎钧商议一番,他好歹也是我的夫君,我儿子的爹爹,我……要是跟他半句商量也无的回去,恐怕,是有不妥的……” “好,一切都听你的,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面对跟自己陌生,不肯答应跟自己走的柳轻心,沈鸿雪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在流血了起来,曾几何时。她跟他说,她可以什么都不顾的跟他相守天涯,他错过了时间,今日,他愿意为了她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在乎了的时候,她……却已记不起他…… 他们在对的时间遇上,却在错的时候别离。现如今,历尽千难万险的又相逢了,却是一切已非昨昔。 “谢谢。” 柳轻心知道,沈鸿雪云淡风轻的答应了她这一句,于他而言,是意味了什么,她不是个狠心的人。也对此种可能。早有了准备,“我准备了一样东西,烦你帮我带回去,交给外公,告诉他,我现在过的还好,只是孩子还小,离不了人照顾。待过些时候,我会回去看望他老人家。” 一边说着,柳轻心一边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了自她在这里有意识开始,就一直都在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把小小的银钥匙,推到了沈鸿雪的面前。 她并不知道这银钥匙的由来,也并不知道它是有什么用处的,但……以得她信任的翠儿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这事儿来看,该是对她而言,很有几分价值。足足够代表她身份的才是……只要让沈鸿雪带上这把银钥匙回去沈家,交给沈家老爷子。应该…… 银钥匙的出现,一下子就让沈鸿雪红了眼眶。 他认识这把银钥匙。 确切的说。是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把银钥匙的由来。 这是他送给柳轻心十三岁生辰的礼物,与这银钥匙一起的,还有一只巴掌大的银匣子,只有这把银钥匙才能打得开。 他没想到,在柳轻心“失去了记忆”的现在,还会把它随身带着,还会把它当成是能证明她身份的重要存在! “这东西……你还是带着罢……爷爷那里,我去跟他说一声,就可以了……他老人家是个非常宽容大度的人,一定可以理解你的为难的……”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沈鸿雪竭力遏制住自己手上的颤抖,按住那么银钥匙,把它又推回了柳轻心面前,“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手里可还有银子花用?若是不够,我……” “师父把所有的手艺和产业都交给了我,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缺银子花用。” 从顾落辰那里得知,自己手里的那些银子,都是沈鸿雪冒着被沈家老爷子收拾的风险,去自家钱庄里支出来的,柳轻心哪还好意思再从他手里拿银子使用? 虽然,伸手跟沈鸿雪要银子花用,能让她的“失忆”显得更逼真一些,之前时候,她也的确是决定,要接受他的“好意”,但面对此时这满身都弥漫着悲伤气息的沈鸿雪,她还真就张不开这个口了! “师父?” 听柳轻心又一次提起了这个人,沈鸿雪才是蓦地想起,刚才她说,这个被她称为“师父”的人,是还救过她性命的,“轻心,你说的这位,是个什么人?可方便为我引见一番,让我代表沈家,好好儿的谢谢他?” “师父是个很厉害的大夫,人们都唤他神医。” 沈鸿雪会跟她问起那莫须有的师父,这也是柳轻心早就想到过的,所以,这会儿应对起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为难,在来的路上,顾落辰已经告诉过她了,最好的让人闭嘴的方式,就是让那人死掉,所以,如果她不想让什么人成为她将来的负累的话,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 对此,柳轻心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在跟沈鸿雪应答有关她“师父”的这事儿上,也就采用了这一并不能算是骗人的招数,她师父的确是已经亡故了的,只不过,是在她来这里之前,可以算是……她的前世。 “不过,他老人家已经在前不久驾鹤了,不然,也不可能答应,让我这么个笨拙,还才只跟他学了不多久手艺的人,接他老人家的衣钵。”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顿了顿,因本能的想起了她前世的师父,而忍不住红了眼眶,这被沈鸿雪看在了眼里,自然就误会成了是他提起了她的伤心事,让她难过了,不自觉的咬了下唇瓣,生起了他自己的气来。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自这世上走一遭,有些事,是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的,并不是凭着我们的喜恶,就能决定。” 沈鸿雪这话与其说是劝柳轻心的,倒不如说是给他自己听的,曾几何时,他不就是因为一个自以为是的错误,错过了她么? 若一切可以重来,他…… 罢了,这都是命,他逃不过的命,就像他们还小的时候,那个算命的老瞎子说的,你不是她命里的良人,孩子,你配不起她这注定尊贵,注定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当时,他不肯信,到之前,她嫁给了哱承恩,他也不肯信,但……今时今日,他却是不得不信了! 如果,朱翎钧真的是她的夫君,确切的说,她生下的那个孩子,真的是朱翎钧的儿子,隆庆皇帝的皇长孙…… 前些时候,隆庆皇帝才刚刚下了旨意,通告天下,说朱翎釴不是亲生,只是为抚民心,让一个小厮假扮的,二皇子朱翎铃又是个没什么主见,只会跟在朱翎釴后面拍马屁的“小跟班”,给谁看,都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这样一来,朱翎钧这原本完全没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人,可就成了毫无意外的储君! 那老瞎子说的对,他配不上她,他一个错过了一次她的真心,又与她走失了一次,让她遭遇上了危险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师父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觉得她老人家说的很对。” 虽不知沈鸿雪是因为遇上了什么事,才有了这样自暴自弃的态度,但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却是让柳轻心莫名的心里揪紧起来,觉得一定要跟他劝上一劝,才能安心,“我一个小女子,遇上危险困难,都知不能轻言放弃,努力活下去,才能有以后,你一个大男人,怎反倒想不开了呢?我不知你遇上的是什么为难事情,但你连试都不想去试一下的话,不是连可能和希望都没了么?” “好,我听你的。” 瞧了一眼柳轻心认真的神色,沈鸿雪不禁莞尔一笑,佯装认真的答应下了她,心里却并不觉得,他是真的有什么希望和可能的,她已经不记得他了,就算,以后她还能记起他来,面对辜负了她,又让她遭遇危险的他,她还能……原谅他,还愿意跟着他远走高飞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算带着她远走天涯,朱翎钧,甚至是当今陛下,能答应么? 他有信心能躲得过沈家,凭自己的本事,让她不受半点委屈,但……面对皇家的威严和权力,他也能么? 如果,需要让他在她的安好和他的幸福之间选择其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 他可以孤独终老,可以无欲无求的守护着她倾尽一生,却不能接受,她再有半点闪失,哪怕是少一根头发,也不行!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顾落辰便敲门走了进来,跟柳轻心告诉,已经到了晌午时候,距离她之前跟家里人约定的,要回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了半个时辰。 “那咱们就回去家里说话罢,表哥,让家里下人们担心我安全,可就不好了。” 通过跟沈鸿雪的交谈,柳轻心已经彻底确认,他是个值得她信任的人,不会对她和小宝造成半点危险,可以带他回去良医坊,让他知道她的住处,“正好,你也可以看看小宝,你的小外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急往燕京 沈鸿雪在良医坊坐了一小会儿,跟柳轻心问了些近况,又跟小宝玩耍了一阵,便起身告辞。 小宝虽是个男孩,但人小,跟柳轻心第一次到沈家时的年纪相近,模样也像极了柳轻心,看着他,沈鸿雪便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柳轻心,尤其是抱着小宝玩耍的时候,更是让他想起了那时,他正七八岁年纪,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冬日的第一场雪刚刚停住,她姑姑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挽着他姑丈的手臂,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 那襁褓是红色的,好看的像是他院子里新开的腊梅,他姑姑说,那襁褓里的,是他表妹,名唤柳轻心,上个月的中旬,才刚刚过了百天。 七八岁的小孩子正是淘气时候,好奇心也旺盛的离谱,身为他这一辈儿里,唯一的一个宗家嫡出孩子,沈鸿雪毫无意外的,就对柳轻心这妹妹产生了兴趣,陪她玩耍,跟她说话,为了她,把那些旁支庶出的哥哥弟弟们,打的满地找牙。 往昔如昨,一切都还清晰的宛若眼前,可惜…… “你且好好照顾自己,我先回周庄去,跟爷爷禀报了你的事情,就去燕京。” 沈鸿雪稍稍想了一下,伸手揪下自己腰间的玉佩,塞进了柳轻心的手里,“这玉佩,你好好收着,若有要用到钱的地方,就带上它,到任意一家沈记钱庄里去支,若那钱庄里的金票银票不够。你就让那钱庄掌柜给周庄那边写信,至多三日,我就想法儿给你送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千万别委屈了自己,知道么?” “我在这里挺好,没什么特别大的花用,师父给我留了些产业。好好经营,日常开销是足足够了。” 柳轻心知道,沈鸿雪塞给他的这块玉佩,她是不可能推辞掉的,便索性省了口舌,将那玉佩收进了腰间的荷包里,算是应下了他的这个馈赠。“你去燕京做什么?是家里有生意。要在那边做的么?” “我去找朱翎钧。” 心里有气,沈鸿雪对翎钧的称呼,也是本能的省了敬辞,他们本就相识,之前时候,朱翎钧还曾找上他,跟他说服,不要让柳轻心外嫁。现如今……他倒是好!半句商议也没的,就成了他妹夫!他得去找朱翎钧,同朱翎钧好好的问个清楚,小宝,到底是不是他朱翎钧跟柳轻心的孩子,还有,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他宝贝妹妹的! “表哥认识翎钧?” 沈鸿雪的话,让柳轻心毫无意外的讶异起来。这事儿,朱翎钧可没告诉她知道。如果,只是如果。朱翎钧当真看中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沈柳两家的产业,那……后面的事,柳轻心不想再想,他不信朱翎钧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会做出这般龌龊下作的事情,这一定是个巧合! “算不上认识,确切地说,是只有过几面之缘,不是很熟悉。” 沈鸿雪抬头看了一眼柳轻心,知她一定是多想了,便忙跟她又解释了一句,把这话给圆了过去,“一点生意上的事,以前就在谈着,这回去,打算把契约好好的定了,他既是你的夫君,也就是咱自己人了,以前针锋相对的争红求利,现在,也就没了必要,差不多能成,不会让家里赔钱,也就得了。” 听沈鸿雪说是家里生意上的事,柳轻心便不再多问,只轻轻地点了下头,跟他表示,自己知道了。 …… 沈鸿雪离开良医坊后,没像他所说的一般,去往江北周庄老家,而是在离开镇子之后,打了个弯,直奔燕京方向而去。 有些事,虽然只是传闻,但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如果,朱翎钧真的是他表妹柳轻心的夫君,小宝的爹爹,那……他便该做出些行动了…… 他是商人,沈家世世代代,也都是商人,无兵无权不假,但,财可通神的道理,他却是比谁都深谙! 坊间传闻,朱翎釴的党羽,正在图谋造反,于东北、江南两地大肆征募兵将,之前时候,他只是抱着求财的念头,使家中商铺的掌柜们暗中打听,看有没有什么地方,突然就粮食被疯抢起来,却不料,这消息还没回来,他的立场就发生了变化。 如果,朱翎钧真的是柳轻心的夫君,小宝的爹爹,他就只能站队,毫无意外的与朱翎钧结成同盟,倾尽全力的帮他打击朱翎釴一派,而且还是,只能成,不能败! 这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让沈鸿雪很是不爽,但就算是不爽,他也是没了别的选择。 马蹄北去,直往燕京。 沈鸿雪的马,是上好的乌云盖雪,郦马里极品中极品,比良医坊里,朱翎钧亲自挑选的那几匹,还要优秀的多,脚程,自然也就非寻常马匹可比。 晌午出发,赶在天黑关城门之前,沈鸿雪便入了燕京,入城之后,便径直去了朱翎钧的住处,三皇子府。 翎钧府上的老管家,是在西北军中见过大市面的,对沈鸿雪,这与他们家“三爷”并称江北商界两大传奇的人,也是略有耳闻,见他突然孤身一人的跑来府上拜访,脸上还带着几分怒意……心中疑惑,明面上却并未失礼,“沈少爷怎么来了?稀客,稀客!” “你家主子在不在?” 沈鸿雪也是自幼习武的人,一眼看见了管家的身架,就知道他也是会功夫的,下马上前,半点都不怕落了身份的朝着管家行了个抱拳礼,才张口继续跟他说道,“我有要事同他商议!” “我家‘三爷’刚刚出门去,沈少爷且进屋里来等罢,我这就使人去告知给他。” 老管家虽未见过沈鸿雪几回,却是早就听闻过他的名声,知身份到了他这程度的人,早已没了必要通过扯谎,来巴结什么人,有钱能叫鬼推磨,出得起银子,当今陛下,也是想见就能见得的,“近些时候,燕京里稍有些乱,这府里的刺客,也是来了一波又一波,这不,抓的太多,刑室都放不下了,我家三爷也是没了法子,才不得不去找神机营的人来,帮他把这些刺客给挪个地方关押审问……” 多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老管家不乱说话的习惯。 像他跟沈鸿雪说的,这怎么听都像是抱怨的话里,就是深意重重。 第一,燕京最近闹的刺客,都是冲着朱翎钧来的,却没一个能奈何的了他。 第二,刺客很多,被关了满满一刑室。 第三,朱翎钧跟神机营关系交好,告诫突然跑来的沈鸿雪,做事三思,不要轻举妄动,以防造成什么“不必要”的损失。 “要我说,就直接把那些刺客剥皮抽筋,送去游街最好,杀一儆百,总好过整天被他们骚扰。” 沈鸿雪一个驰骋商场多年的人,自然能听得懂老管家的这话外之音,勾唇一笑,也跟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跟朱翎钧,是友非敌,“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家三爷就是心肠太好,才会这般被歹人牵着鼻子走,吃了亏,都不知要以牙还牙的!” “谁说不是呢!唉,一会儿见了我家三爷,沈少爷可得好好劝劝她才好,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是劝不进去了!” 沈鸿雪的表态,让老管家顷刻便眉开眼笑了起来,一边让他进屋,一边唤了旁边的小厮过来,让他骑快马去神机营,告知朱翎钧,家里来了沈家大少爷这么一个“稀客”,“你快去快回,别让沈少爷等急了,来,沈少爷,正堂里请,前些日子,我家三爷刚逢陛下赏赐,得了些贡品的正山小种回来,老奴这就亲自去取了,泡给沈少爷你这做茶马生意的大人物尝尝!” 沈家最早时候,是只做盐米运输和钱庄生意的,到了沈鸿雪,才开始涉足茶叶和马匹,从他十四岁时,开始做第一单茶叶生意至今,十年不到,就已经做到了秦岭淮河以南,十座茶山里,至少得有六家,是只给他们沈家供货,东北和西北草场的牧民们,只卖牛羊马匹跟沈家换盐粮布匹的程度。 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沈鸿雪商界传奇的名声,也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老管家说,要亲自去取贡品的正山小种给沈鸿雪品尝,也等于是捧了一个恭维给他,代替朱翎钧,他们家三爷,跟他示了个好。 “多谢。” 沈鸿雪明白老管家的意思,便笑着跟他点了点头,随口应承下了他说的这话,一边跟在他后面,往正堂里走,一边往四下里观察起来,这宅子收拾的不错,简单里不失细致,将来,让柳轻心住在这里,也不至于委屈,只是……那样一来,他再要来探望她,就不那么方便了,不行,等回去了周庄,他得跟沈家老爷子商议一番,说什么都得让那倔老头儿答应,在帝都里,置办些产业才行,只有那样……他才能时常名正言顺的来帝都,才能“顺路”的,来探望柳轻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甘心 翎钧刚从神机营里出来,就遇上了被老管家遣来寻他的小厮。 听小厮说,府里来了沈鸿雪那么一个寻常里几不走动的稀客,翎钧本能的就拧紧起了眉头。 上回,他受隆庆皇帝吩咐,去找沈鸿雪,想以江北官盐专营的好处,换沈柳两家不要与宁夏哱家联姻,沈鸿雪答应了他尝试,却未能成,听说,还因为这事儿,而遭了沈家老爷子的惩罚,卧榻修养了大半年……病愈之后,连经营生意的手段,都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变得雷厉风行了…… 翎钧当时找上沈鸿雪的时候,没想到沈家老爷子会为了一个外孙女,拒绝这样天大的好处,更没想到,沈鸿雪堂堂嫡长孙,在整个大明朝,都可以算得上传奇的人物,在沈家老爷子的眼里,竟是,还不如柳轻心这么一个外姓人! 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翎钧才会在后来时候,亲自去了江南柳家,才会在江南柳家的院子里偶然瞧见了坐在池塘旁边,盯着池塘里荷叶发呆的柳轻心,才会对她一见倾心,从江南,一路追到了宁夏。 虽然,如今的她,已经全不记得过去的事情。 虽然,如今的她,只把他当成是那次偶遇之后,才熟悉了的人。 虽然…… 不过,他朱翎钧不在乎,确切的说,是非常欢喜。 他更喜欢现在的她,更喜欢现在。心里已经没了旁人,只剩下了他的她。 “他有说是什么来意么?” 翎钧稍稍收了下心思,一边上马,一边跟来寻他的小厮问了一句。 翎钧知道,沈鸿雪是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出生于沈家那么一个永远不会与哪一个派系结盟家族的他,断没有理由,在这样一个他与翎釴一派闹得刀光剑影的时候。突然跳出来,跟他这之前都没什么交情的人亲近! 难道…… 不可能。 翎钧使劲儿的摇了摇头,毫不犹豫的把自己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那个念头,给掐灭在了雏形之中,沈鸿雪不可能知道,对,绝不可能。 “回三爷的话。小的不知道。” 小厮只是被老管家遣来找翎钧的。没来得及听到老管家跟沈鸿雪问明来意,这会儿,听翎钧跟自己问,只得尴尬的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冲他笑了笑,如实的跟他说了自己知道的事情,“在门口,管家大叔好像跟他说了些什么。引他进门的时候,满脸笑容的,还说要去亲自给他泡陛下御赐给三爷的红茶品尝,想来,能让管家大叔这般客气对待的人,应该不是咱们府上的敌人才是!” “你小子,倒是越学越机灵了!” 老管家做事,向来很有分寸,这个。翎钧还是很信得过的,听小厮说。老管家对沈鸿雪用了府里最高的礼遇,他便知道。他这次与沈鸿雪的见面,不会是刀风剑雨,唇枪舌矛的不好情景了,“走罢!回府里去!瞧瞧沈家少爷,是来找我干嘛的!” 神机营离翎钧的府邸不远,策马小跑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翎钧就和小厮一起,到了府门口。 沈鸿雪来时乘骑的乌云盖雪立在门外,光滑的毛皮,亮的像是能照出人影儿来,惹得翎钧这喜欢马匹的人,又情不自禁的站住了下来,摸了摸它,从腰间的口袋里抓了一把燕麦出来,看着它不紧不慢的吃完了,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府门。 在燕京,尤其是富贵人的圈儿里男子,为携带金贵东西方便,都会让裁缝额外做一个方形的厚布口袋,串在腰带上面,翎钧也不例外,只不过,旁人都是用那口袋装银子铜钱之类的东西,他却是只会用那口袋装上好的燕麦,随时见到好马,就要上前去,给那马儿喂点吃的,套套近乎。 正堂里,老管家刚刚给沈鸿雪端上了一盏用御赐茶叶冲泡出来的红茶,茶香袅袅,宛若轻歌慢舞的窈窕女子,让人只是闻着,就能心醉。 但此时的沈鸿雪,却没有品评这好茶的雅兴,满心里想着的,都是翎钧何时才能归来,他何时才能跟翎钧……把自己心里的疑惑,跟他问个清楚明白! 这很重要。 重要到他,沈家,可能还有柳家,对以后许多事情的态度,是求财,还是…… “鸿雪,你怎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突然跑来了?!早知你要来,我说什么也不能挑这个时候出去啊!” 翎钧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失礼,当然,这个“任何人”里,不包括柳轻心,虽然,他还不知道沈鸿雪的来意,但,是友非敌,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来,坐,快坐,王伯,你去吩咐一下厨房,让厨子们多准备几个菜,今晚,我要跟鸿雪好好儿的喝个痛快!” “都这会儿了,你还用名字来称呼我?” 沈鸿雪当然不能让翎钧以为,自己还不确定柳轻心跟他的关系,给他推脱的机会,刚才,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反反复复的想了很多遍,怎么想,都觉得翎钧是小宝的爹爹这事儿,绝对不可能是假的。 据他所知,隆庆皇帝是亲往过良医坊,还在那里待了大半天的,虽然,明面上还是跟旁人说,是去问诊的,但……皇宫里那许多的御医,就算那些御医都是吃干饭,不做事的,隆庆皇帝那堂堂帝王之尊,也没必要,跑去那么一个穷乡僻壤,找柳轻心那么个“半路出家”的大夫瞧病的罢? 一道圣旨发下,什么样的大夫,不得屁颠屁颠的跑来燕京,满心惶恐的帮他请脉诊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柳轻心的那个师父,是个什么隐世的高人,堪比华佗在世的厉害大夫,也得对隆庆皇帝这帝王恭敬俯首,跪地称臣的不是? 这其中,定有玄机,而这玄机,八成儿……就是在小宝身上! 隆庆皇帝去“看病”,看的根本就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而是他这眼见不惑之年就要到了,身下还没有孙子的“心病”! 有孙子,这病,当然就“药到病除”,只不过,朱翎钧还没选妃,还没成亲,就养了外室,当了爹的这事儿,有些好说不好听,有些让隆庆皇帝又欢喜,又怕失了颜面! 沈鸿雪的话,让翎钧微微一愣,继而便明白,他是知道了什么,颇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抬头给老管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屋里的所有人都带走,关闭房门,没有他的召唤,不要使人进屋。 目送着所有人都离开了堂屋,窗门关闭,翎钧才是把脸重新转回了沈鸿雪所在的方向,跟他说起了自己的为难。 “这……话是这么说,只是,在成事之前,为了轻心他们娘俩的安全,还是……” 明人不说暗话,翎钧知道,有些事,还是老老实实的跟沈鸿雪坦白了,对他更有益处,虽然,有之前沈鸿雪因为柳轻心的嫁娶问题,而挨了沈家老爷子“收拾”的事情,但看他如今跟自己说话的态度,翎钧便能猜出,他的大约态度,“现在的轻心,不比以前,她……受了些伤,忘了许多事情,我跟她提过,要接她来燕京生活,给她和小宝该有的身份,只是,被她一口拒绝了下来……她说,就她跟小宝如今这样没有根基的样子,来了燕京,一准儿得让那些名门闺秀们给生吞活剥了,她不来……” “那你这意思,是要让我妹妹,就这样一辈子委屈着,给你当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翎钧的回答,让沈鸿雪很不满意,虽然,他表妹柳轻心是嫁过人的,可那孩子,却是他翎钧的种,这混蛋若是敢不给柳轻心名分,不给那孩子该得的一切,休怪他沈鸿雪跟他不客气,直接带走柳轻心,把她和孩子都藏匿起来,让他一辈子都休想找到! 朱翎钧若不想负责,他沈鸿雪,倒是不介意,白捡小宝这么个儿子,当他的爹爹! “那肯定是不能!” 翎钧本就已经跟隆庆皇帝商议好了,要怎么一步步的让柳轻心变成他正房正妻的“法子”,这回,见沈鸿雪对他的“诚意”有了不信,哪还敢对他有所隐瞒? 未失去记忆之前的柳轻心,可是对这沈鸿雪有意思的,虽然,之后因为沈鸿雪的没能赴约,而对沈鸿雪失了望,跟他有了几分“日久生情”,这会儿,又失了对以前的记忆,但沈鸿雪这个“危险之人”,他还是得时时提防,刻刻小心,绝不能给他半点机会,让他把柳轻心,他家亲亲娘子拐走! 在沈鸿雪的“全神贯注”下,翎钧原原本本的把自己跟隆庆皇帝商议的打算,告诉给了他知道,当然,隆庆皇帝不知道柳轻心真实身份这点,他也说给了沈鸿雪听。 大明皇族规矩,皇族成员,不得迎娶再嫁之人,以保证皇族血统纯正无污,这不是什么秘密,沈鸿雪这博学的商人,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在听了翎钧说,他不惜冒着欺君之罪,也要给柳轻心一个名正言顺的正妻身份,沈鸿雪心里的天平,便不自觉的发生了偏斜。 有他这么一个知寒知暖,又能为了柳轻心不惜代价的人疼着,柳轻心,他的表妹,该是会幸福一生的才是。 他沈鸿雪,甘心退避,甘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两份威胁 在没有外人的正堂里,沈鸿雪和翎钧促膝长谈了很久,到夜幕降临之时,才达成了最后的共识。 “你如果敢对不起我妹妹,我就是拼上身家性命,也绝不与你罢休!” 沈鸿雪端起他面前的那盏,已经凉透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又苦又涩。 凉透了的茶水,苦涩的让沈鸿雪的舌头都麻木了起来,但这种把自己的宝贝托付给了旁人的感觉,却远比这苦涩更甚几分。 君子当成人之美。 他给不了柳轻心的幸福,这个坐在他旁边的男人,却可以做到完美。 为了她的幸福和安好,他心甘情愿的……将他的所有,押注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 成,他输掉心爱之人,败,他输掉整个家族,无论翎钧是成是败,他,都是输的一败涂地。 但……他愿意! “我为皇子,她是我的正妃,我为帝王,她便是我的皇后,我是明君,她伴我名垂千古,我若是昏君,她也得陪我遗臭万年。” 翎钧笑着跟沈鸿雪说了这么一句带着些俏皮的许诺,心中欢喜,却像是要忍不住满溢出来,他赢了,至少,在跟沈鸿雪的交锋里,他是大胜特胜了,沈鸿雪放弃了对柳轻心的执着,改为了对他们的支持,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头,至少,在沈家,是这个样子,“时候不早,舅兄也别着急走了,咱们就在府里。凑合着吃些酒菜,好好儿商议一番,对以后的打算,如何?” “准备酒。” 沈鸿雪没跟翎钧推辞,虽然,翎钧称呼他的这一句“舅兄”,有些刺耳的让他觉得,耳朵里面都疼了起来。他也依旧是跟他应承了下来,竭力让自己尽快适应这种会让他心里滴血的恭敬,“这称呼,在没人的时候……叫两回,也就罢了,以后,等你三媒六聘的娶了轻心进门。给了她你许诺的正妻之位。再唤不迟!” 这一夜,沈鸿雪喝的酩酊大醉,滑到桌子底下,抱着桌子腿儿哭得谁都拉不开。 末了,翎钧实在是没了法子,不得不动手敲晕了他,让几个下人把他抬去了厢房歇下。 …… 次日清晨,宿醉醒来的沈鸿雪。脚步虚浮的走出房间,抬头,就看见了翎钧在院子里练剑的身影,想上去跟他过两招,却发现,自己腿脚乏力的连跳进院中都不能。 无奈,轻叹一声。 翎钧一个幼时在西北军中度过的人,洞察力何等敏锐,即便是在练剑。也无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刚刚,沈鸿雪从屋里走出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只是,沈鸿雪不说话,他也不好开口,以防损了人家的骄傲。 毕竟,他已经夺了人家的所爱,若是再连人家的骄傲,也一并踩在脚底,未免太过残忍。 “起的这么早?” 翎钧本想继续称呼沈鸿雪为“舅兄”,但考虑到前一天时候,沈鸿雪已经承受了太大的打击,而且,这院子又不密闭,容易被旁人听去,泄露柳轻心的身世,便临时改口,继续用名字对沈鸿雪称呼起来,“鸿雪,你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罢?若是有,我……” “我很好。” 沈鸿雪没给翎钧继续问下去的机会,轻咳一声,便绕过回廊的转角,走进了院子里面,“你这剑耍的不错,练了有些年份了罢?” “三岁开始,直到如今。” 翎钧知沈鸿雪是没话找话,也索性由了他,就着他问的话题,往下接起了话来,“我瞧你,应该也是自幼习武的罢?咱俩若是较量,我怕是还要输一筹的……” “就算我能赢得了天下人,又有何用?” 沈鸿雪自嘲的笑了一下,轻叹一声,仰头,看向了密布阴云的天去,输了她,他便等于是输了所有,他这一生再赢多少,再胜多少,又有什么意义! 翎钧的话,让沈鸿雪本能的就想起他年幼时候,他跟武师的对话。 那时,他很勤勉,鸡叫头遍就起身,一直练到天光亮起,才跑去厨房,看着厨子给他表妹柳轻心准备早饭,然后,一整天都陪在她身边,直到吃过晚饭,送柳轻心回了住处,才又跑回自己的院子里面,练上一个时辰的武,上榻歇息,周而复始。 起先,武师还觉得他只是一时兴起,就由了他的性子,不曾想,这样日子竟一直延续了下去,成了他的习惯。 一次偶然,武师跟他问,为什么要这样像个疯子似的练武。 他回答武师,不修武,何以护要紧之人周全……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说的这“要紧之人”,是指的他爹娘,却只有他自己明白,于他而言,这“要紧之人”,从来都只有柳轻心这表妹一个…… 昔日两小无猜时,问君意,妆成可愿成我妻,不曾想,有缘无份,旧时落花随水去。 在府里用过早饭,恢复了些精神沈鸿雪便跟翎钧提出了告辞。 事情他已经都清楚了,剩下的,便是回去周庄,跟沈家老爷子,他爷爷,把原委告知。 沈鸿雪不敢确定,他爷爷对柳轻心的宠溺,能不能严重到……明知她嫁去了哱家当媳妇,却在大婚之夜就砸晕酒醉的夫君,跟旁人成了鸳鸯,还不生气计较,不对她失望疏远,他已经想了清楚,如果沈家老爷子,不打算原谅柳轻心,不答应以沈家之力,对她施以援手,他就自己想办法! 他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傻的跟沈家老爷子较劲,再错过保护她周全的机会。 这一次,他会明面上听从沈家老爷子的意思,然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钱,马,粮,盐,他能指挥调遣的战时物质,一样不少……马要吃草,人要吃饭,只要掐断了这些东西的供给,翎釴一派就是再怎么想闹腾,这仗,也打不起来! 诚如翎钧所言,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只要能把东北和江南两处大营的起兵,拖延到翎釴被押解出京,民心尽失之时,他们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你想法子把那人出京的日子往后拖延一下,至多三天,我就能让人把消息散布坊间,介时,那人再被押解游街,便可事半功倍。” 沈鸿雪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上了他来时乘骑的马匹,跟翎钧交待一句,便拨转马头,直往燕京西门而去,这一路,注定不会太平,他要趁还未被翎釴一派人“通缉”,尽快进入沈家的势力范围,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轻心那里,你多费点心,若手下还有盈余,就再派几个人过去保护,我这边……在说服爷爷接受之前,还不合适让旁人知道,她的所在……” “轻心那边,我来想办法,你一路小心。” 沈鸿雪能找到柳轻心,不管是用的什么法子,都意味着,柳轻心停留的那个小镇,不再安全,这事,昨晚时候,翎钧已经想过,只是应对之法,他还没能琢磨出来,“着实不行,我就从西北军借人回来,如柏那里,跟我的关系还算不错。” …… 周庄,沈家。 沈鸿雪的归来,让沈家老爷子本就不平静的心,更加波澜起伏起来。 柳轻心,他的宝贝外孙女找到了,他的曾外孙也找到了,可是……那孩子,却不是哱家的,不是哱家的,也就罢了,大不了他沈家多出些银子,给她寻一处安静地方,建个大宅子,让她安安生生的在那里享福,也就罢了,要命的是,那孩子,是三皇子朱翎钧的,皇族血脉,隆庆皇帝的长孙……更要命的,是隆庆皇帝,还知道了那孩子的存在! 这个孩子,注定是要在以后走到天下百姓之前,不可能一生平淡的。 所以,他们沈家,也注定要被归为翎钧一派,他……也注定,要违背祖训里交待的,沈家子孙,不得与皇家派系结盟! 他,没得选择! “咱们得给轻心丫头安排一个新身份,一个能让她光明正大的嫁给三皇子的新身份,不能让哱家挑出理来,更不能让她成了万夫所指的……失节之人……” 沈家老爷子想了许久,手里盘玩的那对文玩核桃,都被他捏碰的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那核桃,是他玩了十几年的宝贝,从得到手里,都不舍得让外人碰的,更遑论,是这样折腾。 沈鸿雪把这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动声色,他不会表态,至少,在沈家老爷子表态之前,绝不会再跟以前时候般“痴傻”的说出自己的想法,“全凭爷爷决断。” “那是你表妹!从小跟你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 沈鸿雪的态度,让沈家老爷子有些不乐意,声音略沉的斥了他一句,就继续气鼓鼓的兀自想起了办法来,“你这样薄情寡义,若你祖母还在世上,一准儿得狠狠的揍你一顿,才能解气!” “纵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不是一样要被你们这些‘守信’之人棒打鸳鸯!” 沈鸿雪带着怨气的跟沈家老爷子顶了一句嘴,顺带着,跟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轻心会变成现在这样,完全就是你们这些沈家、柳家的老顽固们害的!要是当时,听了我一句,使人装成劫匪,去劫了婚车,不让她嫁给哱承恩那个蛮子,哪就至于有这今日之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厢情愿 “要我说,咱们就老老实实的,不要去瞎寻思帮谁,尤其是那个如今已经失了势,连当今陛下都不承认的朱翎釴!” 见李铭听进去了自己说的,李望不禁心中一喜,忙不迭的从自己衣襟里面,掏出了一页草拟的诏书,递给了他的面前,“父亲请看,这是儿子前些时日,一个偶然时候,从礼部尚书那里顺来的,内容写的是……当今陛下,想要给三皇子殿下选亲……” “你的意思是……” 从李望手里接过草拟的诏书,打开,细细的看了几遍,李铭脸上的忧虑,稍稍浅了一些,一个与李望不谋而合的念头,也随之涌入脑海。 不过就是一个家里的闺秀,昔日,他能把女儿嫁给隆庆皇帝当裕王妃,今天,也就可以再嫁一个孙女给朱翎钧当正妻,在这朱翎釴已经没了利用价值的时候,他再当一回好人,做一回顺水推舟的“好事”,就可以跟……如今最得隆庆皇帝喜欢的皇子扯上关系,化干戈为玉帛,这怎么算,都是一件合算至极的事情! 只是,像朱翎钧那么一个精明的人,嫁去给他的姑娘,也一定得是足够聪明才行,不然,这枕边风吹不好,在朱翎钧后院里站不稳脚跟,可就不美了…… 见自己的提议,引起了李铭的脸色变化,李望便是知道,他爹想的,是跟他一样了,只是,知道归知道,这话。还是得让李铭自己说出来才好,不然,让李铭的嫡长子,也就是翎釴的亲舅舅抓了理,他费得这一番工夫,可就得不偿失了,“父亲?” “我儿这可是给我李家,立了一大功啊!” 虽然还没想好。要把自己家里的哪个孙女送去给朱翎钧当皇子妃,但这事儿,却已经在李铭的心里敲定了下来,“陛下都说了,那被下狱的人,不是真的,咱们又何苦执拗。非扶他上位不可呢!来人!把家里的未出阁的姑娘们都叫来。要孙辈儿的,所有的,快!” 事宜早,不宜迟。 东北大营里已经出现了大规模的逃兵,据查,理由还都是怕跟朱翎釴牵扯上关系,被隆庆皇帝降罪……唯今之计,只有快刀斩乱麻的。跟朱翎釴划清界限,才是稳定军心,为他们李家避祸的上上之策! 李铭这样想着,心里盘算的却是要怎么去跟隆庆皇帝提这事儿,毕竟,他之前时候,已经把事情做了出来,让隆庆皇帝看在了眼里,也落了面子。 态度。是一定要有的,挨罚。也不可避免,只是。要怎么做,才能把损失减到最低,才是当前他最需要考量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铭本能的想到了李望这个在平日里,就极有主意的庶子,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半点都不着急,像是早就胸有成竹,只等自己开口问询的样子,不禁心中大定,也顾不上屋里还有好几个嫡子在场,就张口跟他问询了起来,“望儿,对这件事,你可还有什么看法?” “儿子以为,选妃,是三皇子的事,于他而言,选谁做正妃,都只是个过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这句,李望稍稍顿了顿,见李铭不解的拧眉盯着自己,示意自己继续往下说,才又嘿嘿一笑,说出了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下半句出来,“他一个母族没有什么势力的人,需要的,当然是手握重权之人的支持,而咱们家,拥兵东北,又与江南关系密切,毫无疑问,是最好,也最有利于他未来竞逐大位的上上之选……父亲早些年就知道,雪中送炭的妙处,为何今日,反倒看不清了呢?若父亲今日‘重蹈覆辙’,定会让当今陛下记起当年父亲支持之举,据儿子所知,当今陛下,可是个非常念旧,非常记恩的人,只要父亲态度明朗诚恳,陛下对父亲之前作为既往不咎什么的,该也是水到渠成才是……” 当年,李铭把自家嫡女嫁给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当正妃,其实是孤注一掷之举,并非李望所言,有一双看清楚雪中送炭妙处的“慧眼”。 彼时,李铭还只是个在东北大营里做偏将的武将,在燕京之中,没有半点儿势力可言,之所以会把自家嫡长女嫁给当时无权无势又不得嘉靖皇帝宠爱的裕王,也就是现在的隆庆皇帝当正妃,完全是因为,她家的嫡长女到了适婚年纪,被列入了选妃的名录……其他有权有势的皇子各自挑了自己称心的女子回去当正妻,当妾室,就剩了包括他女儿在内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是没人相中的! 进入选妃名录的女子,只有两种命运,要么嫁给皇子,做正妃或者当侧妃,甚至身份更次一等的婢妾,得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要么被皇帝指婚给臣子或臣子的儿子孙子,从此埋没后院,再无出头之日。 所以,面对自家嫡女没被有权势的皇子选中这事实,李铭一番苦思冥想,狠心挣扎之后,最终决定,去跟当时人人避之若疫的裕王会面,跟他提出,愿把自家嫡女嫁给他为妃,愿给他自己力所能及的支持。 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李铭的这一番孤注一掷之举,偏巧就真在朱载垕那里种瓜得瓜的埋下了人情,在后来,朱载垕得势继位后,给李家带来了无上荣耀和满堂福贵! 而今时今日,翎钧所处的情景,虽不至跟当时朱载垕面临的相同,但对手无兵权的他而言,若能“有幸”迎娶到李家的姑娘,并因此而得到东北、江南两处大营的支持……再加上一直跟他关系交好的西北大营……继隆庆皇帝之后的下一任帝王,定非他莫属! 这样唾手可得的好处,朱翎钧没道理拒绝。 李铭这样想着,看向李望的目光,便更多了几分喜爱。 此子,是个有大智慧的,虽不是嫡子,却一准儿要比他这些榆木疙瘩一样的嫡子们,要有出息的多! 或许,他该考虑一下,提一提李望他娘的身份,让李望也能变成有资格继承家业的嫡子,他嫡妻还在,又没犯七处之罪,贬黜肯定不行,但……把李望他娘提半个位分,让她当个平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对,这事儿,就这么办了! 正琢磨着把李望他娘提位份的事,管家便把家里孙辈的姑娘们都引来正堂,大的,十三四岁,正是适婚年纪,小的,七八岁左右,还是不怎么懂的男女之事的孩子。 生在李家这种地方,即便还是孩子,也是深谙宅院之事的,说的不好听点儿,讨好夫君,讨好长辈,挤兑旁人,阴谋诡计之类,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当然,这个旁人,也包括跟她们一样,同样生在这个院子里的其他姐妹兄弟。 “祖父万安。” “外公万安。” 十几个小丫头,个个花枝招展,低眉顺目的站成两排齐声问安,也算得上是一道不错的景致,只是这时的李铭,完全没有欣赏的兴致罢了。 他需要一个堪用的孙女或者外孙女,至少,也得是能入得了翎钧眼,还能缠得住他,得他长久恩泽的聪明女子,不然,以翎钧那精明的就差生出三头六臂的人,一准儿,得把那他遣去的人问的无所遁形! 没有用的人,还不如没有,这个道理,李铭很是清楚。 挥手,示意一众小丫头起身,李铭便从最前面开始,一个个的盯着他的这些孙女和外孙女们看了起来,样貌都还算上等,只是不知……哪个是更合适的…… 翎钧虽然不是嫡出,却终究是个皇子,嫁去给他当正妃的人,也一定得是嫡出的才合适,不过,这没什么要紧,只要人合适,提一下那姑娘娘亲或者祖母的位份,还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成不了嫡妻,还可以是平妻,平妻生的孩子,也一样算是嫡出,实在不行,直接让他哪个嫡出的儿子,把那姑娘过继到名下养着,也就得了! 想到这里,李铭的目光稍稍沉了一下,收回自己的目光,跟十几个小丫头问起了话来,“陛下有意为三皇子殿下选妃,你们这些孩子,可有哪个势在必得的?” 李家是大皇子翎釴的外戚,这是整个李家,连刚会走的孩子,都清楚明白的事,所以这会儿,突然听李铭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在场的十几个小丫头,有半数,都被问懵的僵愣在了原地,难以置信的抬头,失礼的看向了他的脸去。 “你们几个就不用去了,就算去了,被挑上,也只有羊入虎口,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份儿!” 睨了一眼几个因为讶异,而露出失态的小丫头,李铭失望的摇了摇头,唤了管家上前,让把她们都带走下去,“遇事连这点镇定都没有,怎么当我李家的闺秀!管家,传我的话,把她们的教养婆子都换掉,重新找些堪用的来,务必要让她们在出阁之前,都能独挡一面,在未来夫君的后院里,撑起一片我李家的天来!”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呼延哈哈亲的粉红票,么么哒~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李家外孙女 管家依着李铭的吩咐,带走了五个遇事不够冷静的小丫头,剩下的九个,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暗喜起来。 对这些生为女子,尤其是生在李家后院里,从还在吃奶开始,就不得不学会宅斗才能活下去的姑娘们而言,嫁得好,才是她们从今以后,彻底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是嫁给皇子,有希望成为皇子妃,甚至是将来的三宫六院之人,还是嫁给文臣,留在帝都里当一辈子的贵夫人,或者是被许给大老粗一般,全不懂怜香惜玉的武将,不得不跟着去往边境或者战场……其间差别,说是天壤,也是半点都不夸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她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想活下去,确切的说,是能活下去,是她们必须,且首要得考虑的问题。 李家不允许有没用的人存在,就算是嫁出去的姑娘,如果不能为家族谋福谋利,也一样没有活下去的价值,虽然,她们也不知晓,她们的爹爹,祖父或是外公,用什么样的法子做到了这点,但……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叛逆”闺秀的死,却是足足够给她们所有人告诫,别挣扎,别反抗,越挣扎,越反抗,死的就越快! 但凡能有一点儿活下去的可能,就没人愿意求死,与其跟家里悖逆,倒不如把自己夫君收拾的服服帖帖,为家里所用,若是将来,还能再生几个儿子出来,等老了。也就能有所依靠的享着富贵,安度余生了。 “你们几个丫头,谁是到了十岁往上的?往前走一步!” 李铭扫了一眼剩下的几个小丫头,眉头稍稍拧了一下,剩下的这几个,样貌都只能算是上佳,跟昔日嫁给隆庆皇帝的李氏不相上下,若中规中矩的参加选秀。八成是没什么希望给朱翎钧当正妃的,可只是当个侧室的话,他的目的又无法达到…… 看来,这事儿还是得他先去硬着头皮找一找隆庆皇帝,再跟朱翎钧“促膝长谈”一番才行。 听到李铭吩咐,九个小丫头里的三个,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半步。态度恭敬的又朝着他行了一礼。从左到右的跟他告诉起了自己的情况来。 “孙女媛儿,是长房嫡出三女,今年十三,还有两个月,就是及笄之年。” “孙女暖儿,是三房庶出长女,今年十二,上个月。才刚刚过了生辰。” “外孙女静儿,是老夫人膝下幺女所出,从三岁起,就跟在老夫人身边学规矩,至今日,刚好十年。” 听完三人的回话,李铭眼前一亮的把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个小丫头身上,目光里,也不自觉的带出了几分满意。 这小丫头。虽然只是个不姓李的外孙女,但机灵程度。却是远在另外两人之上。 她很会表现自己的过人之处,又是他嫡女所生。在身份上,也不会配不上朱翎钧这是皇族的庶子,而且,这丫头的亲娘,跟隆庆皇帝已故的原配嫡妻,是同母的姐妹,以致于这丫头在长相方面,也与其有几分神似。 若他让这丫头穿上跟昔日他嫡女第一次见隆庆皇帝时相似的衣裳,领她到隆庆皇帝面前拜见,一准儿就会让隆庆皇帝记起旧事,对他的“糊涂”既往不咎,还欢喜下这门亲事! “静儿,来,过来,到外公身边来。” 想到“毫无疑问”会圆满的结果,李铭不禁扬起了唇角,朝着自称静儿的小丫头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近前来,“告诉外公,跟在你外祖母身边,你都学到了些什么?” 见李铭对自己的表现满意,小丫头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乐开了花,她娘一直跟她教训,她爹是个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若只凭他,一准儿也得把她嫁给个蛮子去,但在这李家,她若能讨好了她外公和外婆,却是能给她自己求个富贵半生的好归宿的,只是,她做梦都没想到,她这才刚刚十三岁,还未到嫁人年纪,这好归宿,就送上门来了! 放眼瞧这燕京情形,大皇子朱翎釴,也就是她堂哥,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二皇子朱翎铃,又是个出了名的软骨头,半点背景后台也没有,只会跟在大皇子朱翎釴的屁股后面转悠,四皇子朱翎戮才六岁,虽说自古便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可她一比他大了六岁的姑娘,又怎可能等到他长大了再嫁?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以前,她的愿望是嫁给他大堂哥朱翎釴,跟他亲上加亲的当他的皇子妃,现在……朱翎钧,虽只是个都人所出的卑贱庶子,却无疑成了她求嫁的最好对象! “回外祖父的话,静儿不才,这些年跟在外祖母身边,就只学了些行孝之道和打点后院事务的本事,识文断字,只堪堪到能写家书的程度。” 静儿是个聪明的小丫头,她清楚的知道,李铭,她的外公,跟她问这句话的真正意图,颇有些“羞怯”的一笑,就跟他表起了忠心来,“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静儿觉得,那些个国家大事,忠君亲贤道理,都是男子的事情,静儿区区女子,上不得战场,亦没资格过问政事,此生能做的,无非孝敬长辈,帮扶夫君,教养子嗣,只学这些,应该是足够使用的了。” 李铭要的就是一个态度,静儿,也恰恰是聪明的回给了他一个态度,而且,这话说的委婉好听,就算是传去了外边,给旁人听着,也绝不会给李家招惹麻烦。 不错。 静儿的表现,让李铭非常满意,他轻轻的点了点头,又朝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再靠前来一些说话。 “你今年十三,算着年纪,也该是嫁人年龄了,外公给你端详门好亲事,让你嫁去三皇子府里当正妃,你可愿意?” 李铭一边说着,脸上便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来,这小丫头,是个聪明又堪用的,嫁去给朱翎钧,真真是最妥当的选择,有她在朱翎钧的后院里给李家这边传递消息,他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就是将来,朱翎钧真有幸当了大明朝的下一位帝王,李家,也依然会是一个屹立不倒,手握重兵的家族! 面对李铭的问询,静儿并没着急回答,她安静的停步在距离李铭还有三步远的守礼位置,满脸不解的慢慢抬起了头来,眉头微拧的看向他,她的外祖父,跟他问了一句,“外公是在跟静儿说话?” 静儿的反应让李铭先是一愣,下一刻便想明白过来,脸上又露出了笑,这小丫头,可真是个出乎了他意料的宝贝,不光识实务,还是个装傻充愣的好苗子,加以时日,将来,朱翎钧就是成了皇帝,让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坐上皇后宝座,那些后宫佳丽们,也只有让她统辖收拾的份儿,想从她手里讨到好?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是的。” 想到这里,李铭便忍不住想再试探静儿小丫头一下了,唇角微扬,故意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打算趁机观察一下她的应变能力,“静儿可真是淘气!跟外公应答都敢走神!该打!” 从对李铭正妻称呼“老夫人”,到对李铭夫妇称呼“外祖父”“外祖母”,再到现在的“外公”,短短数息工夫,静儿小丫头在李家的地位便急速飙长起来,到了许多嫡出孙子、孙女都只能望其项背的程度,连李铭这一家之主跟她说话的态度,也"身不由己"的多了几分亲近,这让在场的所有李家嫡子、庶子,都忍不住在心里打了哆嗦,暗自庆幸,还好她是个丫头,不然,他们在李家的地位怕是…… “外公这可真冤枉死静儿了!” 见李铭考她,静儿小丫头也见招拆招的应对,脸上刚刚还带着浅笑的表情一变,当下便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来,“静儿从小在外婆身边儿接受的教训都是,都是女子婚嫁,当遵长辈之命,媒妁之言,没,没听说过,还有要让女子发言说话的啊……这,这不是成了恬不知耻,失德失谨了么,这……这……” 小丫头静儿的演技极好,一边说着话的工夫,眼珠子就红了起来,紧接着,眼眶里便满溢了泪珠子,大有下一刻,就能掉落下来的意思。 李铭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的欢喜更甚,笑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出言安慰起了她来,“你这丫头,性子也真是够烈的,外公不过是跟你问问想法,愿不愿意嫁进皇家去,又没说旁的,你说你,哪就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呢?再说了,咱这屋子里面的,都是自己家人,自家人聊个家长里短,谁还能给你把事情出去瞎传不成!” “要依着静儿,静儿这辈子都不嫁了。” 听李铭跟她表了态,还趁机威胁了在场的众人,静儿便知道,没必要再继续装哭下去了,伸手,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子,“破涕为笑”了起来,“就留在咱李府,侍奉外公外婆一辈子,报外公外婆的养育之恩!”未完待续~~ s推荐沐gs的《打工千金》,书号3374557,有书荒不够看的亲,可以去关注一下,么么哒~ 第一百七十章 李铭阴谋 手里有了静儿这么一张“好牌”,李铭这李家家主,自然也就不像之前乍听闻自家势力范围所在的东北大营,兵将大肆逃离,短短几天时间,就已经失了近一成人马时候般得紧张惶恐了。 使人唤了静儿的母亲,也就是他跟他嫡妻所生的那个幺女来到前堂,跟她告诉一句,自己给他女儿寻了门好亲事,让她尽快给她女儿准备嫁妆,就算是把这事儿,给彻底的定了下来。 前前后后,李瑞娘,也就是静儿她娘,连自己女儿要嫁给什么人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的答应下了李铭的吩咐,并满心欢喜的领着静儿离开,依李铭所言的,给她筹备嫁妆去了。 能被李铭称作是好亲事的,不是皇族,就是那几个一品大员家的公子,不管是哪个,以后,她在娘家,都能抬得起头来,不用再被她的那些哥哥嫂嫂们戳脊梁骨,说什么肚子不争气,嫁人十几年,都没能生出一个“带把儿”的来继承家业,连夫君纳回来的妾,都没脸教训收拾管教,就会给李家丢脸! 静儿她娘这样想着,走路的速度也不自觉的更快起来,她要赶紧把她悉心教训的这丫头嫁出去,给她撑起来门面! …… 再怎么好的牌,也得打出去,起了作用,才能被称为好牌。 深谙这个道理的李铭,在让李瑞娘领走静儿之后,便遣散了正堂里的众人。只带上李望,出了李府大门。 他要先去一趟皇宫,拜见隆庆皇帝,把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忤逆事情,都推个一干二净,然后,再跟隆庆皇帝哭诉,让隆庆皇帝给“已死”的朱翎釴赐号修坟。给他外孙……一个嫡出长子应得的一切,以告他女儿早死的香魂…… 李铭想的这招数,不可谓不妙。 隆庆皇帝是个念旧又重情的人,这一点,众人皆知。 李铭像这样把话说出来,如果,只是如果。经过这一阵子的冷静。隆庆皇帝对朱翎釴消了火气,那,在对已故李氏的愧疚之下,就会饶了朱翎釴性命,给朱翎釴指一块封地,让他去封地自生自灭。 而有了这块封地,天高皇帝远,朱翎釴要再怎么经营发展。怎么屯兵储粮,那就不是隆庆皇帝能触手可及的了,将来,待时机成熟,一个“亲庶薄嫡,虎毒食子”的恶名,就能让隆庆皇帝被万夫所指的抬不起头来…… 介时,他再用自己手里的东北、江南两处大营,对朱翎釴加以辅佐。下一个登基为帝的人,就是非朱翎釴莫属! 当然。李铭这样竭力的想要扶朱翎釴登上皇位,并非是他对朱翎釴忠心所致。而是因为,朱翎釴一直都是个不务正业,吃喝赌博逛红楼,样样儿都占着,却唯独对读书和权谋朝政吃不进去半个字儿的纨绔…… 李铭想的是,如果朱翎釴继承皇位,一准儿会是个昏聩无能的皇帝,但以朱翎釴的心胸狭窄,又不可能会对那些谏臣言官报以信任,那样一来,他们李家,作为他的外戚和可信之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入大明朝的后堂,帮他处理政务,从而得到,比现在大不知多少倍的权力在手! 彼时的李家,即便不能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差不许多了! 当然,如果隆庆皇帝还没有消气,不肯念着已故李氏的好,而饶了朱翎釴,他便可以打出已经准备好了的牌,也就是静儿,跟隆庆皇帝乞求,让朱翎钧迎娶静儿为妃,即便是侧妃,也不打紧。 李铭了解隆庆皇帝,知道以隆庆皇帝的多疑,一准儿是要跟他问询因由的,这不要紧,确切的说,正是他希望的。 李铭想的是,待隆庆皇帝跟他问询的时候,他便跟隆庆皇帝哭诉,自己这十好几年,一直都把那个“假的”朱翎釴当成亲生的外孙,跟他颇多走动,这一点,一准儿会惹得朱翎钧对李家的嫌恶,觉得他们李家是跟那个“假的”朱翎釴一伙儿…… 如今,他把正是出阁年纪的外孙女许配给朱翎钧,一来,可以跟他表明心意,打消他的疑虑,让他不要听信旁人谗言,对他们李家有所误会,二来,也可以让外边那些自以为是,蠢蠢欲动的邪恶势力有所收敛,没法儿再打着那个“假的”朱翎釴和李家的名号上蹿下跳,招摇撞骗,对稳定如今的时局,也有极大好处。 隆庆皇帝是个从很早以前,就想成为一代明君,青史留名的人。 这一点,从他登基之后做的诸多事情,就能看出。 但现如今……第六年还未过去,就发生了东北,江南两处大营骚动,政局不稳的难看局面,如果这仗打起来,史官就一准儿要将其记入史册,介时,隆庆皇帝留名青史的愿望,也就只剩了破灭一途! 换句话说,但凡是有一点可能,能让这场“叛乱”不要打起来,隆庆皇帝都会竭力的去促成,这可是关系后辈评论他是明君还是昏君的重要一笔,一旦写下,就再无回转余地! 李铭坚信,他这一招用出,定会让隆庆皇帝对他重拾好感和信任,将李家的“大义”,再次明记于心。 如果有的选,李铭当然希望结果是前者,但如果实在不能行,后者,他也能接受。 等朱翎釴即位,他们李家顺理成章的得势,还是等朱翎钧即位,他们李家拥戴静儿所生的儿子成为皇储,其实也就是差个一两年的事,充其量,不过就是多使些银子,让朱翎钧在留下子嗣之后,“意外”的英年早逝罢了啊,控制一个不理朝政的纨绔和控制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的么? 听太监总管禀报,说李铭前来拜见,正在拧眉批阅奏折的隆庆皇帝不禁一愣。 前些日子,他召见李铭前来,李铭都称病告罪,这会儿,他不召见了,李铭怎还自己跑来了? 这事儿,可有些蹊跷啊! “陛下?” 太监总管跟隆庆皇帝禀报完事情之后,便见他眉头紧缩的发起了呆来,连蘸满墨汁的毛笔滴了墨迹在衣袖上,都没能发觉,而对隆庆皇帝这样一个有洁癖的人而言,在寻常时候,这种邋遢,是绝不可能容忍的,“要不……老奴去回那李铭,跟他说,陛下正歇着,让他在外边等着?” “告诉他,朕正睡了一半儿,让他在门口等着!” 被太监总管这么一唤,隆庆皇帝便回过了神儿来,低头,发现自己的衣袖上落下了一点墨迹,顿时便嫌恶的拧紧起了眉头,丢下毛笔,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就往御书房后面的小室走去,“跟他交待完了,你就赶紧回来,帮朕更衣!” 隆庆皇帝是个小气的人,本就因为之前时候,李铭托病,不肯来见他的事儿,而在心里恼着李铭,这会儿,又因他的到来,弄脏了衣袖,顿时便火不打一处来的,把所有的不好情绪,都迁怒去了他的身上,跟太监总管吩咐,责令李铭在御书房院外等候。 隆庆皇帝是君,李铭是臣,臣子见君,即便那臣子是君主的老丈人,也一样是要跪着等候召见的。 换句话说,隆庆皇帝的这一句让李铭在御书房外等着,就等同于是在罚他的跪,还让任何人都说不出他半个字儿的难听话来! “是,老奴这就去。” 太监总管跟着隆庆皇帝伺候多年,最是了解他抠门小气,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会儿,听他说要让李铭在御书房的院子外边等着,顿时便明白,他是还在恼着李铭的了,忙不迭的应承一声儿,就小跑着往门外而去。 太监总管是个聪明人,自始至终,他都只听隆庆皇帝一个人的吩咐,不与任何一个皇子或者大臣有半点私交,所以,隆庆皇帝信任他,对他说的话,也会在心情很好或很不好的时候,偶尔听进去几句,遇上有头疼的事情,不知该如何决断的事情,也会跟他念叨几句,或者用打比方的方式,跟他问询想法。 这一次,明显也是如此。 太监总管急忙忙的出了御书房所在的院子,跟跪在地上,等待传唤的李铭转达了一句隆庆皇帝的吩咐,便又转身回头,小跑着往隆庆皇帝所在的御书房正房而去。 隆庆皇帝有洁癖,穿着袖口沾了墨点的衣裳,一准儿要心情不爽,他得尽快回去,帮他更衣才行。 太监总管走进御书房后面小室的时候,洁癖严重的隆庆皇帝已经等不及在自己揪扯腰带,但他从小都没亲自穿和脱过衣裳,哪里能应付的来? 揪扯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成不说,还因为心急和膈应,额头上也溢出了汗! “老奴来迟,这就为陛下更衣。” 见隆庆皇帝已经着急的不行,太监总管忙紧一步上前,半跪下身子,就忙活着帮他解起了腰带来,“陛下莫急,莫急,急了容易把未干的莫急沾到身上……” 太监总管的这一句话,立刻就发挥了作用。 原本还在着急乱动的隆庆皇帝,在听了他的这句话之后,立刻就僵在了原地,生怕真像太监总管说的一样,让未干的墨迹沾到他的身上,抬举起来的手臂都不敢放,动都不敢乱动半下了!未完待续~~ s推荐好友花猫的书《相统天下》,书号3400188,亲们给点支持,么么哒~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封号 看着李铭呲牙咧嘴,隆庆皇帝心情不错。 不管这老东西是不是装的,单是这样子,就让他忍不住满心欢喜。 甚好。 高兴是一回事,既往不咎,是另一回事,隆庆皇帝也不着急开口跟李铭说话,一如刚才李铭进门时的那样,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在那里坐着,打算看看接下来,李铭是想要做些什么。 听隆庆皇帝一句话问出,就没了下文,李铭本就紧绷着的心,顿时便更加没底了起来,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隆庆皇帝的脸,见他不喜不怒,就那么盯着自己看,不由自主的,就心里生出了发毛的感觉来,忙不迭的匍伏在地,不敢开口了。 好牌,也得用对时机,用对地方,才叫好牌。 就隆庆皇帝现在这阴阳怪气,让人猜不出半点想法的样子,李铭,还真就没了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了。 一盏茶。 两盏茶。 一刻钟都过去了,隆庆皇帝也没发话。 李铭原本酸麻的腿,进门的时候走了几步,得以疏解消痛之后,这会儿,也又酸麻了起来。 但李铭不敢说话,确切的说,是他怕自己多说多错,今天,就直接被隆庆皇帝留在这皇宫里,回不去李府了。 居高临下的看着李铭遭罪,隆庆皇帝心里的火气稍稍消解了一些,觉得这事儿也差不多了,在现在。这还不合适跟李铭撕破脸皮的时候,这种程度的“收拾”他,就已经可以,再多,只怕会过犹不及,让他狗急跳墙了。 佯装自己刚刚是睡着了的打了个哈欠,隆庆皇帝语带愧疚的跟跪在书案前面,已经有些跪不住了的李铭问了一句。“德平伯……来见朕,是有什么要事的?这两天,朕操劳国事,有些累着了,不曾想,竟是能一边说着话,就睡着了……啧。怎不给德平伯搬椅子坐呢!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地上凉着呢,哪能让他这么跪着!” 皇帝永远都是对的。 在皇帝身边当差,就得有时刻替皇帝背黑锅,打马虎眼的觉悟。 太监总管从隆庆皇帝还是裕王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伺候,这会儿,听了他突然这么说,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奴糊涂!老奴见陛下睡着了。没敢打搅,老奴这就去为德平伯搬椅子来!” 太监总管面无表情的跟隆庆皇帝告罪一声,就快步往一边去搬椅子给李铭,“老奴上了年纪,老糊涂了,德平伯恕罪!” “谁还没个老的时候呢……” 李铭又不是个傻子,怎可能听不出来,隆庆皇帝和太监总管两人,是在演的双簧?心里没底。不敢叫板,自然只能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强压着心里的火气,装得一脸大方的跟太监总管表示。自己半点都不介意。 “人老了,就该做些老人该做的事。” 见李铭服软,隆庆皇帝也跟着叹了口气,李铭说的没错,谁还没老的时候呢,光阴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李铭老了,他,又何尝不是老了呢? “臣今日拜见陛下,是来辞官的。” 隆庆皇帝话里的警告,清楚的傻子都能听得出来,李铭心思急转,当即决定,以退为进,先抱住了自己性命,再图后事,“臣老了,耳聋眼花,脑子也不灵光了,前些时日生病卧床,时常梦到妙儿幼时,揪着臣的衣摆,恳求臣在家里多住几日,不要着急去军营的情景,想来……也该是大限将至了……” 隆庆皇帝的原配嫡妻名唤李妙儿,也就是李铭说的“妙儿”。 李妙儿年幼时候,李铭还是东北军中的一名偏将,大明律有规定,将帅妻儿必须留居燕京,主将可带一妾随军,偏将可带一婢随军,随军妾婢不得生子,所以,李铭说的,他要离开燕京,去往军中时候,李妙儿扯着他的衣摆恳求他别走的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 听李铭提起已故的李氏,隆庆皇帝的心不禁软了几分。 她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永远的愧疚,从她亡故至今,这么多年了,这痛和愧疚,也不曾消减半分,他本以为,他给李家多些优待,多些照拂,便能让心里多得些安慰和宁静,却不想……安慰和宁静没能得着,麻烦,却是给自己留下了一堆! “德平伯休要胡说,朕瞧你这身体还硬朗着呢,哪至于大限将至那么严重!” 隆庆皇帝知道,李铭这是在跟他讨饶,跟他求不死的许诺,心里不禁一笑,脸上的面无表情,也随之土崩瓦解,“朕年幼时候,多少也学过些玄学,依朕看,德平伯若能安稳处事,少些急躁和功利,活到死没什么问题!” 活到死。 哪个人不是活到死的! 隆庆皇帝的这话说的,可以算是许诺,也可以算是没说,关键在于,是说给什么人听,以及……那听的人,是不是有心! “多谢陛下!臣回去以后,定修身养性,安稳处事,不负陛下指点之功!” 听隆庆皇帝这么说,李铭便是知道,他今天是没事了,忙不迭的从刚刚坐下,还没暖和过来的椅子上站起来,就朝着隆庆皇帝又跪拜谢恩下去。 有人说,人大都是天生贱骨的,得到的越多,期望的就会越多,一旦那施恩的人给不出恩泽了,就会觉得自己是遭了亏欠,对那施恩之人生出怨恨来。 李铭,明显也是属于此类。 知道隆庆皇帝不会在刚刚说完不让自己死的话之后,就出尔反尔的降罪自己,李铭的胆子也是又大了起来,原本,他来皇宫拜见隆庆皇帝的目的,在这一刻,也是又涌上了心头,打算付诸实施了。 “德平伯还有事?” 见李铭谢恩之后,就跪在地上不起来了,隆庆皇帝不禁一愣,拧眉,看向他的脸,张口跟他问询了一句。 “回陛下的话,老臣是还有一件小事,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铭装的一副谦卑恭谨的样子,小心翼翼的抬头,与隆庆皇帝四目相对,“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能算小……” “若是给那假皇子求情,就不用说了!” 看李铭的表情,隆庆皇帝便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是要跟翎釴有关,心下一恼,当即便脸色不虞起来,“那假皇子得朕厚待而不知报恩,先是与人勾结,假扮歹人抢夺孝恪太后寿辰贺礼,谋害押送贺礼官兵几百人,后又撺掇神机营兵将,欲策反谋害于朕,赦他不死,已是朕极大宽容,你休要再劝!” “陛下误会,臣今日前来,是要跟陛下恳求跟大皇子有关的事,但臣要恳求的事情,是关系真正的大皇子,与那个假的大皇子,没有半分关系。” 听隆庆皇帝说话的意思,李铭便是明白,翎釴将要被发配西北的这事儿,是不可能有转寰的余地了,当即话锋一转,就依着他之前在路上想好的话,跟隆庆皇帝恳求起来,“陛下诏书里说,大皇子殿下早已于五岁之时,亡于天花不治……民间旧例,未至成年,便因病夭折之人,不得立冢,可大皇子殿下终究是陛下的嫡长子,妙儿唯一的儿子……时隔多年,大皇子殿下的尸骨,怕是已极难找到了,所以,臣恳请陛下应允,让老臣为他在妙儿坟边,立一座不落名的衣冠冢,将来祭拜时候,也好有处地方,为大皇子殿下摆一处碗筷,烧几张纸钱,尽一尽臣这当外公的心意……逢年过节,哪家长辈不给孩子包个红包贺岁呢,臣……” “准了!” 李铭的话,说的感人肺腑,隆庆皇帝听在耳中,本能的,便红了眼眶。 子不教,父之过,朱翎釴不忠不孝,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教训好,怪不着早死的李妙儿半点儿,他因一己之怒,就让她成了世人眼中的无后之人,这,很不对,确切的说,是很残忍。 大明律有规定,无后的妃子,不可与皇帝同葬,就算李妙儿是他的原配嫡妻,他的皇后,也不能坏了规矩。 李铭只是让他应允,在李妙儿的坟边为翎釴立一个不落名的衣冠冢,算是对她的陪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来人,传朕旨意,封已故大皇子朱翎釴为裕世子,立衣冠冢于孝懿庄皇后李氏坟侧,享太庙供奉!” 于理,早夭的皇子,是不可以有封号的,因为,一旦有了封号,便就等于,他是要玉牒留名,享太庙供奉的,相应的,生他的妃子,也就不能算是无后……但,却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册给他的这个封号,要是他父亲当皇子的时候的封字,隆庆皇帝是裕王,封下的这个字,就要是个“裕”字…… 通常来说,皇帝都比较忌讳把自己曾用过的封字赏给一个死人使用,一来,是避讳一个“死”字,二来,也容易显得这皇帝溺爱子嗣,给史官手里留下“把柄”。 像隆庆皇帝这么一个爱惜羽毛的人,这无疑是一种极难做出的决定,但为了能跟李妙儿同葬,他也是顾不了那许多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态度 李铭原本以为,隆庆皇帝只会有两种态度,要么饶了朱翎釴,让他去一处偏远封地养老等死,要么随口应承下自己为朱翎釴立衣冠冢的恳求,让自己酌情去办,且不要过于声张。 却不料,隆庆皇帝竟是先选了第二种,又突然降下了恩泽,让朱翎釴在玉牒留名,让李妙儿又变成了个有后的妃子,可以在将来,他百年之后,跟他一同入葬皇陵,一同享太庙供奉…… 李铭觉得,他有些看不明白隆庆皇帝的心思了。 这先扇他一耳光,又给他个枣儿吃的做法,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想隆庆皇帝,一国之君,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怎么也不可能,到了现在,还对李妙儿那长得不美,又早死了若干年的女人,还恋恋不舍的才是…… 像李铭这样一个,只会把家中女子当筹码和赌注的人,总也是不可能想明白,这世上,是有一种感情,是叫“宁以死不负,不以叛相随”的,昔日,他理解不了李妙儿为什么宁服砒霜求死,也不泄露隆庆皇帝手中金银的来源,今日,他当然也就理解不了,隆庆皇帝为什么宁可冒被史官口诛笔伐的风险,也要让李妙儿“有后”,要在将来,与李妙儿同葬! “臣代妙儿谢陛下隆恩!” 因为隆庆皇帝不按常理出牌,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李铭决定,先把为静儿求嫁朱翎钧的事。再往后推迟几日。 不管隆庆皇帝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突然下了这样让人摸不到头脑的旨意,以不变应万变,总是不会有错的。 “你退下罢,朕累了。” 想起李妙儿临死前的那温婉一笑,隆庆皇帝不禁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的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向后倚进太师椅里,朝李铭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李妙儿跟他说的话。 她说,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今日我别你而去。你也莫多惦念。剩下的时日,你只身一人前行,定要多加小心,饭食茶水,再急也要待人试毒之后才用,听人言语,再亲也要先自己在心中思量几分,若人死后还能由己。我便在往生路的这端等你,若是不能,我便在手腕咬一个印子,来生,你且记得找寻。 往事多如烟尘般散尽,唯独这事,历久弥新。 使太监总管送李铭离开,隆庆皇帝便不自觉的提笔,在面前的宣纸上。画起了他记忆中的李妙儿来。 她不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甚至。跟翎钧他娘相比,都要逊色不止三分。但……她却是倾了他的心! 送走李铭归来的太监总管,一眼就看到了隆庆皇帝正在做的事,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忍不住嗟叹起来。 李氏死后,这样的事,他已经看了不下百次,每次,隆庆皇帝画完她的肖像,都会一夜无眠的看着那画发呆,就好像,他只要这么看着,画中的女子就能走下来一般,人,也会因此而消瘦上一大圈,几个月都调养不回来。 他不是没劝过,但每次劝,都会让隆庆皇帝伤心的更加厉害,他劝了几次,也就不劝了,只由着他自己去回忆,由着他将痛苦埋进夜晚的黑里,换一时的安宁。 …… 翎钧经营生意多年,自然有他获得消息的来源,这会儿,看到下面人写信来报,东北大营已经开始出现大规模的兵将叛逃,江南大营也有了些人心不稳,心下里,顿时便对沈鸿雪佩服的五体投地起来。 一介商人,不费一兵一卒,只凭散布些没有根据的消息和限制贸易,就能让一个大营瘫痪,一个大营人心惶惶,这样善于把握人心的本事,别说是他朱翎钧,恐怕,就是隆庆皇帝这大明朝的一国之君,也是做不到的。 “三爷,沈少爷来了!” 翎钧正在书房里琢磨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冬至的禀报。 “快请!” 听沈鸿雪来了,翎钧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到了书房门口,亲手打开了房门,“人在哪儿呢?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旁人?” “回三爷的话,沈少爷是一个人来的,已经在前堂了,他拎了些点心,说是夫人让捎来的。” 冬至虽然没见过柳轻心,但对她这救过他们家三爷性命,还给他们家三爷生了长子出来的女子,却是满心敬重,当然,现在又加上她还有沈鸿雪这么一个能给他们家三爷帮衬的表哥……就算是商贾人家出身的女子,身份差了些,但他们家三爷都没嫌弃,没觉得辱没了身份,他们这些下人,又有什么好看不上人家的? 人家再不济,也是主子,怎么也比他们尊贵! “轻心让带了点心来?” 听冬至说,沈鸿雪帮他从柳轻心那里捎来了东西,翎钧原本就满是欢喜的脸上,顿时便更眉开眼笑的灿烂了起来,忙不迭的走出书房,等不及跟冬至交待,就直奔前院而去,“让人备茶!备最好的茶送去正堂!再拿几个盘子!我要吃夫人送来的点心!” 原来时候,翎钧是不嗜甜的,有时瞧见冬至和立夏他们吃,还会笑话他们跟娘们儿似的嘴馋,但在良医坊养病的那一阵,天天陪着柳轻心一起吃点心,喝茶,下棋,探讨医理,让他也习惯了吃甜食,即便是现在,回了燕京,也喜欢在处理事情或者账务的时候,手边放一碟点心,一边看,一边吃。 面对翎钧的这个变化,冬至和立夏也是讶异,但讶异归讶异,用他以前挤兑他们的话,再跟他挤兑回来,他们是不敢的。 翎钧是他们的主子,主子永远是对的,这一点,是老管家一直跟他们教训的。 翎钧到达前堂的时候,沈鸿雪已经在偏座上坐着喝茶,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提用油纸包着的点心,闻味道,应该是杏仁酥。 “什么时候来燕京的,鸿雪?” 知道沈鸿雪不喜欢听自己称呼他“舅兄”,翎钧自然也不会故意去讨他的厌,毕竟,他现在还需要沈鸿雪的大力帮衬,做这样得不着好处,又没什么意义的事,毫无价值,“去过……小镇那边了?” 多一分小心,总比多一分莽撞好,虽然,他一直都在挠头,是不是该给柳轻心换个住的地方,以保证她和小宝的安全,但在想出来合适的去处之前……即便是在他自己的府里,他也还是只用小镇那边,来形容柳轻心的所在。 “顺路去了一趟,看了看小宝,小家伙长得很快,比上次更壮实了。” 沈鸿雪没说,他所谓的顺路,并不是说的良医坊,而是指的江南大营,“算到今天,江南大营那边,应该还能剩了十天的粮食,我已经跟那边的铺子都打过招呼了,不得我的手信,不准随意卖粮。” “轻心怎么样?” 翎钧一边跟沈鸿雪说着话,一边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那提油纸包着的点心,就准备邀他一起享用,“有没有让你给我捎什么口信?” 第一个油纸包被拆开,里面难看至极的点心便露了出来,闻味道像是杏仁酥,却带着些棕褐色,而且,皮子上也没有半颗杏仁。 眼前的所见,让有洁癖的翎钧微微一愣,本能的往后缩了缩手,待确认,这些棕褐色的东西,的确是点心,不是什么奇怪的脏东西之后,他才是本能的拧了下眉头,轻轻的咽了口唾沫,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 “这是……轻心让你带来的?交给你之前,就是这个样子?” 看着这些味道像是不错,模样却难看至极的点心,翎钧顿时便觉得,这些点心,一定是在沈鸿雪捎过来的路上,受过了非正常的“折磨”,不说旁的,单是作为杏仁酥,该在外边的粘着的杏仁不翼而飞这事儿…… 难道,这些点心是被沈鸿雪在路上偷偷拆开,偷吃完了杏仁之后,又包起来的? 想象着沈鸿雪从柳轻心那里拿了又香又好看的点心出门,离开小镇后偷偷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停下马,拆开本该是属于他的点心,抠掉上面的杏仁,要包起来之前,还一脸坏笑的从旁边地上抓了一把脏兮兮的黄土撒在上面,摇晃均匀,让好看的点心变成了现在这样的难看状态…… 翎钧本能的打了个哆嗦,用力的摇了摇头,努力把挤进了他脑海的这个臆想,给摇晃了出去,并一个劲儿的跟自己说服,沈鸿雪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不可能是! “这些……还算是比较漂亮的……” 见翎钧看到这些点心的反应,半点都不比自己当时好,沈鸿雪便忍不住心情大好了起来,伸手,抓了最上面的一个,送到自己的面前,当着翎钧的面,狠狠的咬了一大口,“这是轻心亲手做的,难看是难看了点儿,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我去她那里的时候,她正在跟一群婆子忙活,说是从一个番邦商人那里刚刚买回来了珍贵的食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的点心 使用了从番邦商人那里买来的珍贵食材? 那还能做成这个样子! 看着沈鸿雪津津有味的吃“本该属于他的点心”,翎钧竟是半点儿都生不出跟他生气的念头。 这么难看的点心,这…… 他是听柳轻心说过,她不善厨艺来着,但……把点心做成这个样子,真的是用简单的“不善厨艺”四个字,就能形容的么? 这些点心,没毒罢? “鸿雪,你确定,这些点心……轻心是说,要你带给我吃的?” 看着已经被沈鸿雪拿走了一个,只剩下了四个的第一包点心,翎钧颇有些犹豫的,又跟他问了一句,“不是要掰碎了,给什么人下毒的?” “没听说还能用来下毒。” 沈鸿雪一口吃掉手里剩下的点心,便半点儿都不客气的又抓起了第二个,“轻心说,那种从番邦商人手里买来的珍贵食材叫咖啡豆,用那咖啡豆加料烹制出来的东西叫巧克力,在番邦,是一种非常神圣的东西,一般,都是未嫁的女子,在某个特别的日子,送给自己心爱男子的礼物,你瞧,就是这一层看起来脏脏的玩意儿……不过说真的,这番邦的礼数,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呢,这要是在咱大明朝,敢有女子这么恬不知耻的跟男子私相授受,还不得被家里打死啊……哎!朱翎钧!你干嘛抢我吃了一半儿的点心啊!桌子上不是还有么!” 在听到沈鸿雪说,这点心上的。棕褐色的东西,是一种在番邦里,女子跟心仪男子示爱的玩意儿,朱翎钧额头上的青筋,顿时便鼓了三鼓。 这是他家娘子给他的点心,换句话说,这是他家轻心,跟他示爱的意思! 他家轻心跟他示爱的美食。怎么可以让沈鸿雪这个他的情敌来吃! 想到这里,向来有洁癖的翎钧,便毫不犹豫的动手开抢了,半点儿形象也不要的从沈鸿雪的手里抢过还剩了一半的那块点心,就当着他的面,伸出舌头来,在那层棕褐色的。有特殊意义的食材上面。狠狠的舔了一口! “这是我家轻心给我的,我得留着慢慢吃,我请你吃别的。” 小气巴拉的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把剩下的点心都揽到了自己的面前,嘴里大嚼几下,就把他从沈鸿雪那里抢来的半块点心给咽了下去,“来人!上点心!” 从没吃过巧克力的翎钧觉得。那点心刚入嘴的时候,是有点苦苦的,可嚼了几下之后,就又香又甜了起来,这种感觉……有些像他想柳轻心,却被事务缠身,不能去看她时的感觉,有些苦涩,但更多的。还是甜蜜。 番邦的人可真是会琢磨,这东西味道。可不就是想念一个人时的感觉! 在翎钧府里做事的人,都知道他是有洁癖的。所以,没听到他跟沈鸿雪说话的什么,只远远的瞧见了他从人家嘴里抢点心的冬至,顿时便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给震惊的僵愣在了原地。 冬至本能的咽了一口唾沫,抬手起来,用手背蹭了蹭双眼,扭头,看向了站在他旁边的立夏,见立夏也是跟他同样的反应,便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的,跟他问了一句,“我刚才看到三爷,从沈少爷的嘴里抢了半块点心,立夏,你……看到了没?” “看,看到了。” 听冬至说看到的东西,跟他自己看到一样,立夏才是稍稍安心了一点儿,“这……这是真的啊?我还以为,还以为我眼睛出了问题呢……”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知!我平常日,怎么教训你们的!怎么教训你们的!我让你们不长脑子!不长脑子!不长脑子!” 老管家正拎着一壶茶水进门,听到立夏和冬至两人在小声议论翎钧这主子,剑眉一拧,顺手从旁边的柳树上折了一截干巴柳条下来,就朝着他们两个屁股和大腿上肉多的地方狠抽了起来,“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不长记性!还敢不敢不长脑子!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王伯!不,不敢了!绝对!绝对不敢了!” “王伯饶命!饶命!饶命!我们不敢了!以后都不敢了!” 王伯年轻时候,可是玩鞭子的高手,虽然现在,是上了些年纪,手里拿着的,也只是一根干枯柳条,但……这完全不影响他的发挥,一下子抽上去,疼得钻心不说,还怎么蹦,怎么闪,都躲避不开! 立夏和冬至被抽得又蹦又跳,对他们“施刑”的王伯,却是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掐着柳条,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若是给不懂行的人看了,一准儿会以为这是立夏和冬至在装疼的跟他玩闹,但若是给懂行的人看……却是能一眼就瞧明白,这位王伯,不是个寻常人物,是位玩鞭子的高手,不,是高手里的高手! “今天有客人在,且饶了你们,再敢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教训了一顿立夏和冬至,王伯便把柳条往被揍得哀嚎蹦跳的他们面前一扔,给了他们一句警告之后,转身,往正堂里走去,“去拿把扫帚,把地扫干净,弄得一地树叶,给旁人看了,可该笑话三爷治下不严了!” 人没本事矮三分。 面对他们完全不是对手的王伯,立夏和冬至识相的选择了认怂和听话。 老老实实的答应一声,就各自分工,忍着疼的去寻扫把去了。 “王伯,让厨房准备些点心送来,这些点心是夫人亲手做给我的,不太合适跟沈少爷分享。” 翎钧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跟老管家交待了一句,就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撂下沈鸿雪自己,直往后院的书房而去,“鸿雪,你先自己坐一会儿啊!我把点心送回去,就回来继续陪你说话!” 看着突然就变“小气”了的翎钧,沈鸿雪只是浅浅一笑,轻轻的点了点头,示意他只管去,不用在意他。 沈鸿雪是爱过的人,他清楚的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人可以有多么自私。 从翎钧的反应,他可以看出,翎钧是真的爱着柳轻心的,认真的不肯与任何人分享一丝一毫,这是柳轻心的幸运,也是柳轻心应得的幸福。 他爱柳轻心,却给不了她这样掺不进半粒沙子的在意,他可以为了她终身不娶,也可以为了她不惜一切,却给不了她……这样干净的不杂一丝旁物,连面子里子都可以不要了的执拗和认真…… 很快,翎钧便“藏好”了柳轻心亲手给他做的“爱心点心”,小跑着回来了正堂,他的脸上沾了一点巧克力,明显是在送点心回去的时候,又偷吃了一些,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结果。 “你脸上有没擦干净的巧克力。” 沈鸿雪笑着提醒了翎钧一句,便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慢慢的喝起了里面的红茶来,是上好的正山小种,比他上次来时,老管家给他冲泡的那贡茶,还要好了一成,“这几天,燕京这边可还安稳?” “那些上蹿下跳的人,还在蹦跶个没完,李家,反倒是收敛了不少。” 伸手,摸到了自己脸上沾着的巧克力,向来有洁癖的翎钧,竟是毫不犹豫的当着沈鸿雪的面儿,把那一小块儿巧克力扣下来,丢进了嘴里,“我已经跟帝都三大营都联系上了,三大营的头领也都答应了我,会在翎釴被押解出京的那一天,尽可能多的排布力量,不让翎釴的党羽们得逞。” “我倒是觉得,朱翎釴被押解出京的那天,不会有人来救他。” 沈鸿雪轻轻的摇了摇头,对翎钧的说法,露出了明显的不认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朱翎釴的那些党羽们又不是傻子,李家都不出面,对朱翎釴施以援手,他们……” “不管他们出不出手,这防备都得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听沈鸿雪说,翎釴被押解出京那天,不会有人来营救他,翎钧不禁一愣,虽然……这几天,李家是消停了不少,但其他的那些人,却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尤其是程向前那老东西,最近……” “你不说我还忘了,程向前,对,就是这个老东西。” 听翎钧提起程向前,沈鸿雪本能的便想起,他在柳轻心那里的时候,曾偶然的听她说起,之前时候,程向前曾遣了杀手去绑她和小宝的票,被她联合顾落辰给坑了一把事情来,当然,让他在意的,并不是柳轻心坑那杀手的事儿,而是程向前已经知道了柳轻心和小宝的存在这事,“我之前去轻心那里的时候,曾听她提起,这个程向前在约莫半月之前,遣了一个杀手去小镇那边,想要绑走她和小宝,若不是有顾先生在,这会儿恐怕……” “什么?!” 沈鸿雪的话,顿时便让翎钧浑身紧绷了起来。 程向前知道柳轻心和小宝,而且,而且还知道他们娘俩的所在! 那可是他的敌人! 不行,他得赶紧想法子,给柳轻心和小宝换个地方住,小镇已经不安全了良医坊也已经不安全了,他不能再抱着侥幸之心的冒险了…… 不管是柳轻心,还是小宝,他都不想失去,都损失不起!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蘑菇爱喝汤亲,玉清宸亲的打赏,么么哒~ 第一百七十六章 立夏 合伙这种事情,讲究的就是参与合伙的人,要有共同一致的目标。 翎钧跟沈鸿雪两人,都是怀揣着对程向前意图绑架柳轻心和小宝的恨意,当然,就毫无意外的一拍即合了。 两人秘密的商议了一下,由翎钧出谋划,由沈鸿雪出人,先从程向前的嫡妻,也就是李家的嫡出小姐下手,折腾一出她与下人私通被抓的戏码出来,娱人娱己的把翎釴一派人的阵脚打得再乱一些,当然,主要目的,还是报复程向前,为柳轻心“报仇”。 关于程向前,翎钧的了解可谓不少,平民出身,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三甲,被德平伯李铭相中拉拢,许配了个家里嫡出小姐给他当妻子,之后,结发妻子带着一双儿子从老家寻来,却被他一纸休书,赶出了府门……李铭对他的这态度非常满意,便对他多有提拔,这使得他从此平步青云,由一介贫寒书生,一路无阻的到了如今的尚书位置…… “立夏。” 想到程向前的事,翎钧稍稍沉默了一下,伸手,端起了桌子上的茶碗,慢慢的,慢慢的喝了一小口茶,抬头,看向门口,冲着正在外边打扫落叶的冬至,唤了一声,“你进来,我有事跟你说。” “好嘞!” 听到翎钧唤自己,立夏不禁脸上一喜,把手里的扫把往立夏手里一塞,便拧身小跑着进了屋里,到了翎钧的面前,“三爷,有啥吩咐?” “立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你该是十三了。对罢?”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自己手里的茶碗,缓缓抬头,看向了立夏比旁的侍卫都俊俏了几分的脸,“哦,对了,还有。前些日子,冬至受的伤,可好利索了?” “还,还好,已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三爷。” 被翎钧盯着看,立夏的脸不自觉的红了一下,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连说话,都有些磕绊了起来,“三爷……怎……怎还突然跟立夏问起冬至的事儿来了……他,他不是在哪儿么……” “你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恢复女儿身了,我看的出来,你对冬至有意思,冬至对你。也是颇多好感,只是忌讳着你是个男子,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门口方向,正在小心翼翼的往里偷瞄冬至,轻轻的努了努嘴,跟站在他面前。被他这么一说,脸红的更加厉害的立夏,接着说道。“当年,我跟随母亲去城外的青云观上香。在回来的路上,捡到了你……那时,你只穿了一身单衣,浑身发抖的哭着跑来拦我的马车,跟我说,你娘和你弟弟要冻死了,愿意为我做牛做马一辈子,换我救他们性命……” “立夏记得。” 听翎钧突然跟自己提起旧事,立夏不禁红了眼眶,低垂下头,忍不住抽起了鼻子,“三爷有什么需要立夏做的,只管吩咐立夏,立夏说过,为了三爷,愿意刀山火海,肝脑涂地,此话,绝不反悔!” “我不用你为我刀山火海,也不用你肝脑涂地,我没能来得及救下你母亲性命,也没找到你弟弟下落,你不欠我什么。” 翎钧轻轻的摇了摇头,跟立夏表示,自己不是要跟她索求报答,今日今时,把她唤来面前,是有别的事情跟她交待,“程向前是你生父,这一点,我早就知道,现如今,因他意图谋害我娘子和儿子,我要对他以牙还牙的报复,所以,就先把你唤来面前,跟你告知一声,以防你以后突然听闻,心里没有准备的受到刺激。” “三爷对立夏有救命之恩,立夏可是欠了三爷一条命的,怎就能叫不欠呢!” 听翎钧说,要对程向前出手报复,立夏非但没有露出半点悲伤神色,反倒是,脸上霎时间,就露出了笑来,“程向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欲对夫人和小少爷有所图谋,这本就是该死至极的事,三爷对其报复,又何须跟立夏支应!立夏跟程向前没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程浅夏早在几年之前,就被程向前赶出府门,冻死在寒冬里了!如今,只有立夏,三皇子府的侍卫立夏!” 原本,沈鸿雪还纳闷儿,翎钧为什么会突然把在院子里打扫的侍卫唤进门来,冒出了这么一席跟程向前完全不搭边儿的话,但他没有着急问询,就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听翎钧跟立夏对话,慢慢的,便明白了立夏的真正身份! 坊间传闻,程向前忘恩负义,为享富贵,抛弃糟糠之妻和一对儿女,使三人冻死城外不说,听人告知妻儿三人身死城外后,也不顾念半分旧情的将三人安葬,只吩咐了两个下人,使一张破草席子卷了三人尸体,丢到了乱坟岗去,就打道回府。 却不想,那传说中已经死了的,程向前跟原配嫡妻所生的一双儿女,并没像传说里的那样,小小年纪,就死于非命,只是一个被翎钧救回,女扮男装的当了三皇子府里的侍卫,一个莫名走失,至今不知去向罢了! “他终究是你的父亲,给你性命的生父,立夏,你不用这样的。” 听立夏态度坚决,对程向前的恨意半点不减当年,翎钧也是不知该如何跟她说的,轻叹了口气。 程向前是他的政敌,意图谋害柳轻心和小宝的恶人,于情于理,都不该由他来给他说情,让立夏原谅他昔日所犯的抛妻弃子大错,但……他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就算是要对程向前报复,也绝不会用挑拨的方式,用对自己忠心的人,“我刚才,也跟你说过了,你已经十三了,该是嫁人的年纪了……这几日,你就准备一下,跟冬至一起,去一下小镇那边罢,我给夫人写封信,让她给你们置办场体面的婚事,你们成了亲,就留在小镇那边,好好伺候夫人,把初一和十五换回来,让他们回来燕京这边,在我身边做事……” 立夏从几年前,就一直男扮女装的在三皇子府里做事,翎钧知她是女子身份,在安排住处的时候,就特意指了西侧院里一间最小的屋子,让她以照料雏鹰的理由,自己在里面居住,不跟冬至他们住通铺的大屋。 她虽然也有跟府里的武师学习武技,无奈入门太晚,又受过寒冬之伤,不能像冬至他们般的进步神速,翎钧见她力气不足,却形体柔软,便使人去找了一套软拳软剑来给她修习,不想,她还真就学到了其中精髓,这些年,也颇有些堪比冬至的境界了。 翎钧幼时长在西北,母家又不是什么有钱有权的望族,在这燕京之中,根基说是浅,都是颇有些辱没了“浅”这个字,虽然,他这些年经商,也多少积累了些人脉,但立夏知道,他身边真正堪用堪信的人,其实,还是屈指可数!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为了不让她为难,而把她和冬至两人遣去他们家夫人身边伺候,换回武技远不及他们两人的初一和十五……旁的不说,单是他的这份体谅,也值得她立夏,为他刀山火海,粉身碎骨的忠心! “立夏会好好照顾夫人,保护小少爷的。” 翎钧从来都不是个好商量的人,他决定的事情,就是隆庆皇帝,他的父皇,也极难掰转,立夏知道,他们家三爷决定的事情,就等同于不可更改的“旨意”,所以,只得轻轻的点了点头,跟他答应了下来。 当然,事情总也不可能没有例外,至少,在柳轻心面前,翎钧还是个很好脾气的夫君,很听娘子话的夫君的,但这事儿,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不多”的人,也不敢往外随便乱传。 “你去收拾东西罢,把冬至叫进来。” 翎钧端起手边的茶碗,抿了一小口里面已经凉了的红茶,顺手,从自己的衣袖里摸出了一打儿银票,递到了立夏的面前,“这些银票,你带去交给夫人,告诉她,她做的那点心很好吃,让她多跟番邦的商人买些食材存着,等我把燕京这边的事忙完了,就回去小镇,陪她一起做点心。” 翎钧说这话,不无跟沈鸿雪宣告柳轻心“主权”的意思,但他说的,要去良医坊,跟柳轻心一起做点心的这事儿,却不是随便说说,在他想来,既然这名唤巧克力的东西,是番邦的人跟心仪之人表达爱慕,那,这被爱慕的人收了礼物,也得给人家回礼才是,有来无往非礼也,就算是在番邦,这道理,也该是通用的。 “是,三爷,立夏这就去准备。” 从翎钧的手里接下那一打儿银票,立夏便小跑着出了屋门,跑过冬至身边的时候,脸色微微一红,用最快的速度跟他说了一句“三爷让你进去”,就头也不回的继续跑了。 冬至被立夏的奇怪反应,给闹了个一头雾水,扭头,看着她跑到了院门口,转过折角,不见了背影,顿时便觉得心里空落落了起来,他一定是得了病了,得了脑子不好的病了,听说,他们家夫人医术了得,等有了机会,一定得烦劳她一下儿,让她帮他看看……这病,还有没有的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李氏 冬至迷迷糊糊的进了正堂,听了翎钧对立夏身世和性别的解释,和对他们以后的安排之后,便一脸傻笑的出了正堂的门,手舞足蹈的往西厢,他住的地方而去。 立夏是个娘们儿,不是男人,他可以娶她当媳妇儿,而且,他们家三爷还说了,要让他们家夫人帮忙操办,把他们俩的婚事,办的的风风光光的……啧,这可真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他就说,他怎么会看着个大男人俊俏,想要跟个大男人成亲呢,原来,她根本就不是男人,呵呵,呵呵呵…… 来给翎钧和沈鸿雪添水的老管家,一进院门,就碰上了一脸傻笑,正准备出门的冬至,微微一愣,便不解的拧起了眉头,唤了他一声,“冬至?傻笑什么呢你?” “我要跟立夏成亲了,三爷特准的。” 冬至心里高兴,自然想要跟所有他见到的人,分享这喜悦,听老管家跟自己问,忙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嘿嘿傻笑着跟他告诉,“回头,回头我给你送喜糖,王伯。” “你们两个大男人,成个屁的亲!失心疯了罢你!” 老管家并不知道立夏是女子的这事儿,听冬至这么一说,当即便脸上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使劲儿的把自己手臂,从冬至的双手里挣脱出来,就教训起了他来,“我看你挺正常的一小子,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是个……是个……你说你,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不好么,怎么就非得……非得干这种让你爹娘断子绝孙的营生!” “立夏就是女人啊!咱们都让三爷给蒙啦!” 要是寻常,被老管家这么说。冬至一准儿得恼了,但现在,他正沉浸在夙愿得偿的喜悦里,哪还顾得上旁的? 当即嘿嘿一笑,就不无显摆之意的,又揪上了老管家的衣袖,跟他絮叨起来。“你说说,我年纪小,看不明白,也就罢了,你老人家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也跟我一样。就被三爷蒙过去了呢!这么多年,我们几个都是在院子里头洗澡,就她自己是在屋子里洗,我们几个都是睡大屋的通铺,就她是自己住一个单独的小屋子!啧,我以前,怎就没发现呢!真是……真是……要是早知道。我用得着抓心挠肝这么久么!” “得啦,得啦,要发疯,自己发疯去!我还要去给屋里添水呢!一会儿该凉啦!” 虽心里也是讶异。但看着冬至他们这些“孩子”长大的老管家,还是希望,他能得着幸福,立夏是男是女,对他这个“长辈”而言,并没什么区别,只要他们能过得好。就足足够了,“三爷既然说了,要成全你们两个。你还在这里傻着作甚!还不赶紧忙活准备你们的婚事去!” 冬至欢喜的跟老管家答应了一句,便一溜小跑的没了影儿。老管家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提着水壶移步往正堂里而去。 …… 冬至和立夏两人,各自收拾好了东西,便来跟翎钧拜别,立夏还是穿的男装,只是脸上,带了几分女子的娇羞。 他们要去小镇那边,在他们家夫人的筹备下成亲了,这于紧张了整整一个月,时刻想着要当心仔细应对明枪暗箭的他们而言,无异于无尽冬夜里的一团温暖篝火,只是想着,就会本能觉得心中喜悦。 “在那边,凡事多当心留意,以防有些人狗急跳墙,对夫人和小宝不轨。” 翎钧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觉得他们两个还算般配,当然,前提是立夏换上一身女装,再打扮一番的话,“之前时候,已经有过歹人要对他们娘俩下手的事,难保以后不会再有,立夏,你是女子,跟夫人走的亲近些,也不会招人编纂碎语闲言,若遇有紧急危险时候,你就近出手,也能更多稳妥。” “是,三爷,立夏记下了。” 立夏一边说这话,一边偷眼瞧了一下冬至,见他也正偷眼看向自己,脸上不禁一红,“冬至,你,你跟三爷说。” “三爷,我们打算稍后就起程,这样,可以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夫人那边,初一和十五他们尽快出发,明天清早儿,就能赶在开城门的时候回来,不耽误做事。” 听立夏让自己说,冬至顿时便觉得,自己该像个有担当的大男人般得,给她撑好面子才行,一改往日说话腼腆的样子,不卑不亢的跟翎钧禀报起了他们之前商议的结果,“现在,燕京这边正是多事之秋,三爷身边堪用的人也少,王伯他们虽然忠心,却终究是上了年纪,很多事,都已力不从心了。” “早听我娘说,好女人就是个好先生,能把自己夫君的一切坏毛病,都统统掰正,当时,听她跟我念叨,我还不信,这会儿,啧,还真就见着活的了!” 见向来腼腆的冬至,竟是突然就“大方”了起来,翎钧不禁一愣,继而,便忍不住笑了出来,“立夏,你可真不愧是在我府里长大的人,这还没成亲呢,就把冬至给收拾的有模有样了,这要是等成了亲……” “三爷尽能调侃立夏,立夏,立夏算什么好女人。” 翎钧的话,顿时便让立夏脸色羞红了起来,不自觉的往冬至的身后躲了躲,“冬至这是自己长了出息的,是三爷教训的好……” “我能教训的了他?我要能教训的了他,早些年,就给他教训好了,还用等到今天!” 翎钧笑着看了一眼冬至,见他抬头挺胸,半点没了以前时候的瑟缩,心里也不自觉的高兴起来,“得啦,我也不逗你们两个了,你们这就走罢,早些走,早些到夫人那里去,也好早些把婚事办了!这眼见着,也快要过年了你们趁着年前,把婚事办了,也能算是给咱府上,讨个明年的好彩头了!” …… 送走了冬至和立夏,翎钧便继续跟沈鸿雪“详谈”起了收拾程向前的事来。 第一个目标,程向前的嫡妻,让他因此而借着李家的势,从此平步青云的女人。 “对这李氏,你知道多少?” 沈家在燕京几乎没什么生意,所以,消息的来源,也就不那么宽泛,听翎钧说,要先拿这跟李家有关的女人开刀,沈鸿雪本能的就拧紧起了眉头,“你确定……能闹出她与人私通被抓的事儿来?” “说熟也熟,说不熟,也不能算熟。” 翎钧唇角微扬,明显是对这事很有几分把握,“以前,为了帮立夏找弟弟,我曾使人跟了她一段时间,怕是她把立夏的弟弟给藏起来在什么地方了,才使得我找遍了燕京在内,周边八个城池,都没寻到那孩子的踪迹,要知道……那时,那孩子还小,比立夏小了三岁,才刚刚四岁……一个四岁的孩子,只凭两条腿,能走多远?” “四岁的孩子,别说是走去附近的城池,就是要从城外走到城里,没个把时辰,也不可能。” 沈鸿雪稍稍想了想,大约的估了个差不多的时间,然后,轻轻的抿了下唇角,拧起了眉头,“立夏离开他们的所在,去跟人求救的时候,他应该是还在的,你跟着立夏回去,他就已经不见了,找遍周围,也没寻到人,于理……应该是被人抱走了才对!你使人去跟着李氏,可曾发现什么?有立夏她弟弟的消息?” “立夏她弟弟的下落没寻到,丑事,倒是见着了一桩。” 翎钧先是摇了摇头,然后,便是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屑笑意,“她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跑去城外的一处寺庙拜佛上香,身边只带一个贴身丫鬟,每次拜完佛之后,还会去跟庙里的住持谈法,起先,被我派去的手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就未多留意,不想后来……偶然的一次机会,我手下口渴难耐,进去那秃子的房间找水喝,竟是在那秃子的床铺上面,瞟见了一个粉色的女子肚兜!” “你的意思是……” 翎均的话,让沈鸿雪蓦地瞪大了眼睛,一个呼之欲出的“可能”,让他顿时便僵愣在了原地,“这……不会真是跟我想的那样罢……这……” “后来,我手下就对那李氏多加留意了起来,然后就发现,李氏跟那秃子之间,果然是有那事儿……” 说到这里,翎钧脸上的笑意,便更多了几分不屑,他对和尚没有半分好感,当然,这也跟昔日嘉靖皇帝听信和尚瞎说,觉得他是个灾星,让隆庆皇帝把刚出生的他和他娘就地处死有关,“后来,我使人又四处打听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那住持……是跟那李氏有旧情的?” 沈鸿雪并不想把李氏想的太坏,就算她真的是个更和尚有私的人……在沈鸿雪想来,若那李氏跟和尚是真心倾慕彼此,并因此而做出了这样不伦的事情来,也是有情可原,也不至于就是罪不可恕。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放眼看这世上,当真能为了爱慕彼此,而不惜一切的人,又有几个?未完待续~~ s刚从小黑屋里出来……这章是昨天的……今天的一会儿发…… 第一百七十八章 底牌预支 “若那李氏当真是个痴情人,因为与那秃子有情,才做这般……我还真就敬她三分,对她下不去手了!” 沈鸿雪的话,让翎钧脸上的不屑笑意,更浓重了几分,而他接下来吐出的言辞,则更是让坐在他旁边的沈鸿雪震惊的口不能言,“我让人去查了一下那秃子庙,便从一个去拜佛的妇人那里打听到了那庙的名号,送子庙……凡是想要孩子,却一直不得的女子,给庙里捐上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就可以在庙里借住禅房,白日跟着庙里的和尚礼佛诵经,运气好的,晚上便能梦到金刚下凡送子,只要不是有病的,至多一月,就能怀上孩子……” “你的意思是……” 沈鸿雪本能的咽了一口唾沫,对自己从翎钧嘴里听到的话和他不自觉想到的事,一下子就觉得,后背泛冷了起来。 佛门净地,竟是,就是会有这样可恨可恶的腌臜事情,这样的佛,还是不拜也罢! “就跟你想的一样,那些下凡送子的‘金刚’,根本就是那秃子庙里的秃子们假扮的,那些‘有幸’得偿所愿的女子们,完全就是在自己全不知情的虔诚下,给自己夫君戴了绿帽子。” 翎钧早就知道这事,所以,这会儿随口说了出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人在做,天在看,人生于世间,再怎么精明,孽做得多了,夜路走的多了,也总会有碰上鬼的时候,绝无意外,“我早就瞧那秃子庙不顺眼,想把它掀了,却无奈。与那秃子庙有纠葛的大家世族女眷太多,动了它,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整个燕京都乱成一锅粥,不利安稳,但现在嘛……在咱们需要燕京乱,乱成一池子浑水。好让咱们浑水摸鱼的时候……” “少把话说的这么好听!就好像你真是个正人君子,只是对这事儿无能无力一样!” 沈鸿雪一边说话,一边不客气的白了坐在他旁边,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翎钧,“那秃子庙的事儿,是你给自己留的最后一张底牌。打算用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这那一群女人的小辫子,让她们帮你保命使的罢!这回,若不是……” 话没有说完,沈鸿雪便想明白了,翎钧要这么做的因由。 柳轻心。 若不是为了给柳轻心报仇,若不是为了让那些名门世族的夫人小姐们都掂量下“嘴巴舒坦”和“活得舒坦”孰轻孰重。为柳轻心日后进京铺路,这张底牌,翎钧没必要打出来,确切的说。在这种时候,就用这种“价值连城”的底牌……翎钧这家伙,完全就是不爱江山爱红颜的“败家子”! 但,这样的“败家子”,沈鸿雪非常喜欢。 因为沈鸿雪知道,柳轻心,他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的宝贝表妹,跟翎钧这个“败家子”一起生活,将来。一定会非常幸福。 果然,翎钧对柳轻心的爱慕。不是他沈鸿雪可比,输给翎钧,他沈鸿雪不冤! “好牌要能多用,才叫好牌。” 翎钧半点都不奇怪,沈鸿雪能看明白他手里掐着的这张牌的价值,想他一个只用了几年时间,就让沈家经营了几百年的产业,收益连番几倍的人,有这种眼光,又有什么可值得奇怪? 手里掐着一两银子,想要变成十两,很难,手里掐着一万万两银子,想要变成十万万两,更难! 只有不懂经商的人,才会觉得,越是有钱人,越容易赚到钱,其实不然。 “别管什么好牌差牌了!说你的谋划!” 面对这样一个,可以为了柳轻心不顾一切的人,沈鸿雪除了汗颜,便是羞愧,如果当年,他也能像翎钧一样,不顾沈家的拒绝,只身前往宁夏去劫她的婚车,现在的结果,是不是就会不是这样了? 错过了过往,回不去曾经,梅开枝头的时候,他没有珍惜,如今,梅花被旁人折去,养在了旁人家里的瓶中,他除了能偶尔去人家家里看看,称赞上几句之外,还能做什么? 从未过晌午,谈到华灯初上,饿了就吃几块点心,渴了就喝几口茶水。 终于,用来收拾程向前嫡妻李氏的完整方案,被彻底的敲定了下来。 “王伯,王伯,让厨房做些吃的,再温些酒来,我和鸿雪都饿了!” 翎钧摸了摸自己饿的有些发疼的肚子,看了一眼已经只剩了点心渣儿的碟子,扶着椅子扶手,慢慢的站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让人把上回鸿雪来时住的那间屋子收拾一下,多点几个火盆,把屋子烤热一些,今晚,他走不了了!” “哎,好嘞,老奴这就去办!” 王伯已经知道,沈鸿雪是他们家夫人的表哥,所以,对他这也勉强能算是跟他们家三爷沾亲带故了的人,也就本能的更多了几分恭敬,“三爷且跟沈少爷聊着,饭菜稍候便好!” 因第二天还有“要紧”事情办,这一餐过了时辰的晚饭,两人都只喝了一点点酒解乏,就各自扣了杯子。 原本,沈鸿雪还想趁着吃饭的时候,跟翎钧再谋划一番程向前女儿跟人私奔的事,却被他一口拒绝,说那事儿,得等到李氏的事被闹得沸沸扬扬了,看了形势,再做决定。 “时候不早,你尽早歇着罢,我去给轻心写封信,就睡。” 放下碗筷,翎钧便唤来了老管家,跟他交代一句,又跟沈鸿雪拜了声别,就径直出了正堂的门,直往自己的书房而去。 他已经习惯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写一封信给柳轻心,虽然,这信写了,也不会当真使人送给她去看,但他还是会写,一日也不间断,写完之后,就夹进一册极厚的书里存着,打算等他们都老了的时候,再拿出来,慢慢与她分享,这一时,他对她的所有爱慕。 …… 小镇,良医坊。 立夏和冬至的突然到来,让三个人惊愣原地。 “冬至?你怎么来了?哎?立夏?!你怎么也来了!燕京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正抱着小宝,拎着一个花灯,在院子里逗嗷唔玩耍的初一,见到冬至和立夏竟是突然一起跑来,当下,便浑身紧绷了起来,丢下花灯,就快步走到他们两人的面前,“三爷他没事儿罢?!” “冬至?啧!臭小子!几年不见,你可又长壮实了啊!” 张木匠是姜老将军的侍卫,从还在西北大营的时候,就跟着姜老将军,隆庆皇帝被嘉靖皇帝召回燕京的时候,裕王府被保留了下来,冬至他爹,原本裕王府里的下人,也因为在西北找的婆娘,又上了些年纪,禁不起长途奔波,而留在了裕王府里。 张木匠时常受姜老将军吩咐,去给留下在裕王府里没走的下人们送吃用,就跟谷雨他爹熟识了起来,其间,谷雨得翎钧吩咐,跟随车队往西北大营里送物资,顺便看望爹娘,就跟张木匠也认识了。 “没事儿!三爷好着呢!三爷让我跟立夏过来这边保护夫人和小少爷,换你和十五回去!张叔?你怎么在这儿啊?!” 上次,谷雨奉翎钧命令,来良医坊送信的时候,张木匠刚巧回家去了,两人没能见上,这会儿,旧识相见,自然分外亲近,本能的一拉立夏的手,就跟立夏引见起来,“来,立夏,这是张叔,我爹的老相识,那些年,我跟在三爷身边儿伺候,极少有工夫回去西北,全靠他帮忙照顾我爹和我娘的!” 冬至已知立夏是女子身份,又得了翎钧给他们两人“赐婚”,自然,在言语和动作方面,就跟她已经是“亲密至极”的了,但……他知道立夏是女的,别人却不知道,尤其是初一和闻声赶来的十五,看了他跟立夏的“亲密”之后,本能的,便脸色不好了起来…… 他们担心的事儿,到底还是发生了,冬至这小子,到底没能忍住自己的心魔,对立夏下手了,这……这可真是太丢三皇子府的人了,这要是传出去,他们这些在三皇子府里做事的人,以后出门儿,还怎么见人? 他们家三爷,还不得被人指着鼻子骂? “冬至!你多少注意些!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跟立夏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初一是个很讲究规矩的人,当下眉头一拧,就出言斥责起冬至的“不当举动”来,“你们关系好,是你们的事儿,在人前里……” “立夏是我媳妇儿!三爷准了的!我们来这边,就是为了筹备婚事的!” 冬至还没从他可以迎娶立夏的欢喜里回过神儿来,跟初一解释,自然也就忘了先告诉他知道,立夏其实是个女人,不是爷们儿的这事,“三爷说了,让夫人帮我们筹备,要把婚事办的风风光光的,赶年前就办了,也算是给来年,先讨个好彩头了!” 为了赶路方便,立夏穿的是寻常时候穿的男装,当然,就算不为了赶路,许多年都没穿过女装的她,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换上走路都迈不开步子的女装,这毫无疑问的,就惹了这院子里的,除柳轻心之外人的误会和讶异,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顷刻间,便在院子里此起彼伏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姐弟 送走初一和十五,让人给立夏和冬至安排了住处,柳轻心便打算从奶娘的怀里,把因为初一离开,而心情极其不好的小宝接过来,好好的哄一哄,让他不要胡闹,不要给奶娘添麻烦,不料,手才刚刚伸出去,手指还没碰到小宝,小宝便影子一闪,凭空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小宝的突然消失,让柳轻心本能一愣,待回过了神儿来,便听到自己旁边,响起了小宝开心的笑声。 “落辰,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神出鬼没的吓唬人?” 回过神儿来的柳轻心无奈的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了正在拿自己铁戒指逗小宝玩耍的顾落辰,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第无数次的跟他抗议,他的过分举动,“我的……” “你的心就这么点儿,吓破了,吓坏了就没了,所以,我以后有事没事都提前给你打个招呼,别吓你,你禁不起吓,恩,我记住了,下次一定提醒你。” 顾落辰“滚瓜烂熟”的背了一遍柳轻心教训他的话,然后,半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转头看向她,跟她露出了跟她差不多的,像笑,又不像笑的表情,“这是你第三十一次想说这话了,我都背过了。” “背过……背过有什么用!你记住了么?记住,记住了么?!” 面对顾落辰的这“死不悔改”,柳轻心只觉得,自己心里的火,“蹭”得一下就冒了起来,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一边左左右右的晃,一边跟他教训道。“亏你还好意思说,我这是第三十一次想说了,你,你……” 若是换了旁人,敢这么对顾落辰不敬,这会儿,一准儿已经人头落地。血溅三尺了,可柳轻心,偏就是那与旁人不同的那个,任凭她怎么跟顾落辰,怎么“欺负”他,怎么跟他发火生气抱怨。顾落辰都只觉得温暖幸福,半点儿都不会生气。 柳轻心揪着他耳朵乱晃,他就让自己脑袋跟着她的手晃,让她半点都使不上力气,也不会觉得手累,晃上一阵,火气消了。也就“天下太平”了。 “顾落辰!” 想要打击报复,却没处着力,白忙活了一阵儿,却没能达到目的的柳轻心。顿时便被顾落辰给气笑了出来,松开他的耳朵,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算作警告,就一如既往的,对这事儿既往不咎了,“你这跟蛇似的工夫,跟什么人学的?怎跟没骨头似的?” “夫人……刚才唤他什么?” 未及顾落辰说话。正准备跟上姜嫂,去她房间安歇的立夏,便蓦地僵在了那里。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回头,难以置信的,看向了站在柳轻心身边,正在逗小宝玩耍的顾落辰,“你……你叫……” “顾落辰。” 听立夏跟他问话,顾落辰便显得有的不耐烦了,抬头,拧眉看向了她去,目光突然一凝,“你叫立夏?” “小辰?” 细细端详了顾落辰一番,立夏的目光,突然便停留在了他的脖子侧面的一颗黑痣上,然后,眼圈慢慢变红,变红,眼底里,也聚集起了水光来,末了,腿上突然发力,小跑着扑向了顾落辰,抱住他,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使手拼命的往他后背敲打起来,“小辰,我的小辰!我找到你了!姐姐可找到你了!你这个小混蛋!谁让你瞎跑的!我不是说,不是说让你在那里等着我,不要乱动的么!你为什么不听话!不听话!不听话!害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这个小混蛋!小混蛋!” 立夏的亲昵,没让顾落辰感到半点抵触,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确切的说,是从小在摄天门里长大,几乎就没怎么接触过与旁人沟通感情的情况。 顾落辰呆立原地,没有推开立夏,也没有对她出言安慰,他学着立夏的样子,慢慢的伸出一只,不用来抱着小宝的手,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拍打了两下她的后背,“娘死了,我饿晕了,醒来时,就已经在师父的马车上,我也在找你,一直。” “我拦了三爷的马车,他好心收留了我,我带他去接你和娘,只在河边发现了娘的尸体,你不见了。” 多年找寻,没得半点音信,却不料,就在这她已经放弃的时候,小辰,她的弟弟,竟以这样巧合到近乎离奇的方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俗语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只记得自己叫落辰,娘亲姓顾,有个姐姐,叫浅夏,爹爹叫程向前,是个卑鄙无耻的负心人,我不知,你改了名字。” 平常时候的顾落辰,是很少说话的,当然,跟柳轻心在一起的时候除外,此时见了立夏,虽说不上跟她有多么亲近,但在与她说话的时候,倒是跟他与下面人说话时的简短,也有几分不同,“我想,你要是没死,一定也会想要找我,但我又不想跟姓程的有瓜葛,便跟了娘姓顾,叫顾落辰。” 顾落辰的话,让站在他们姐弟身边的柳轻心,一下子就不淡定了起来。 他,顾落辰,竟然,竟然是程向前的儿子! 就在之前不久时候,还跟她一起“合谋”,用坑蒙拐骗的法子,给程向前遣来的杀手使离间计的……他,他怎么会,不,怎么可能是,是程向前的儿子! 这…… “我跟程向前没半文钱关系,若非要说有的话,也是有仇。” 顾落辰用眼角余光瞥见了柳轻心讶异的表情,便伸手推开了还在抱住他哭的立夏,转身,跟柳轻心解释了起来,“之前,我也跟你说过了,他为了富贵,抛妻弃子,让原配妻子冻死城外,一双儿女……也算是死了罢,反正,我姓顾,她姓立,也都不姓程了……” “那负心汉,混蛋,我早晚要让他血债血偿,赔我娘的命来!” 对程向前,立夏也是仇恨慢慢,听顾落辰跟柳轻心解释,也忙站直了身子,一边用手背擦自己脸上的泪珠子,一边跟她补充道,“这事儿,三爷也应承过立夏的,只是,一直没得着合适时机,三爷他……出身不好,母亲家没什么势力,也就这些年,才堪堪有些起色了,所以……” “你家的事,我不太了解,也不好多说什么,但你们姐弟失散多年,又能巧遇重逢,也是幸事一桩,想必,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也是有许多话要说的。” 柳轻心对程向前的了解,仅限于从那想要掳走她和小宝的杀手嘴里探听的,和顾落辰随口提起的那么几句,她是个谨慎的人,自己不知道所有详情的时候,极少轻易表态,当然,翎钧,这个破坏了她许多习惯的家伙,是个例外。 伸手,从顾落辰怀里接过还在兴致勃勃的用双手抠着他铁戒指玩耍的小宝,柳轻心“识相”的选择了退避,给他们姐弟时间和处所,让他们慢慢叙旧,“你们先聊着,我抱小宝去西侧院,哄他睡觉,若是觉得冷,就去前面铺子里,烤着火盆坐着说,饿了,就让厨娘给你们做点心和宵夜。” 一边说着,一边从小宝手里抠下顾落辰的铁戒指,递给他面前,柳轻心这从没哄过小宝睡觉的人,决定在今天晚上,顺便“尝个鲜”。 见柳轻心把铁戒指抠了,小宝也没不乐意的撇嘴,顾落辰便轻轻的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接过那铁戒指,套上了自己的拇指,“好,稍候我去寻你。” 有些事,看别人做的简单,到自己做的时候,便会觉得难如登天了。 哄小宝睡觉这事儿,明显就在此类。 柳轻心在哼过十几首小曲儿,侧躺在床榻上拍打了小宝几百下,自己都忍不住眼皮打架的状态下,发现小宝这混蛋孩子还在兴奋的瞪着两只大眼睛,盯着她的脸看个没够,顿时就抓狂了起来。 “不行!这孩子我哄不睡了!奶娘!奶娘!赶紧来哄这小兔崽子睡觉!打晕都成!” 抓狂状态的柳轻心一边哀嚎着跳下床榻,一边冲着门外大喊起来,她受不了了,一分钟,一秒钟都受不了了,旁人家的小孩子,不都是听听歌,拍一拍,就会睡着的么?为什么换了她,换了她儿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呢!这小兔崽子,明明就是越听她哼歌越清醒,越被她拍,越清醒的好不好! 听到柳轻心带着懊恼的唤自己,两个奶娘不禁无奈的相视一笑,她们家夫人,真不是个适合哄孩子的,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把他们家小少爷哄睡,这……这要是在寻常人家,不被夫君骂死才怪! 都道是,富贵人有富贵命,啥好都不如命好。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两个奶娘应声而入,接替了抓狂的柳轻心,来哄小宝睡觉,小宝见去了旁边,不陪他了,改由两个奶娘到他身边来,顿时一拧眉头,然后,想都不想的把脑袋往里面一歪,看都不看她们的脸一眼,就呼呼大睡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左右为难 把小宝交给奶娘看护,柳轻心便糟心至极的离开了西院,小兔崽子,她哄半天也不睡,奶娘一进门儿,哄都不用哄,就打起呼噜来,真是……真是欠收拾的很! 今儿看在他已经睡了的份儿上,就先饶了他,等以后,以后他醒着的时候,非收拾他不可! 当然,对给人当娘的人而言,说的咬牙切齿是一回事,真正动手“收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可是十月怀胎,拼了命不要生下来的,又不是做了什么错到离谱的事,那就至于,说打就打,说收拾就收拾? 柳轻心走出西院的月亮门,便见到了还站在院子里说话的顾落辰和立夏。 顾落辰的脸上,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僵硬,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立夏站在更他一步之隔的地方,已经在用手背擦脸上的泪痕。 “多谢夫人成全我们姐弟重逢。” 见柳轻心从西侧院里走出,立夏忙上前一步,态度恭敬的冲着她行了一礼,“我们姐弟八年未见,彼此找寻,都屡屡错过,若不是夫人……” “缘分只有天定,哪是我这么一个俗人能改,你的这谢,我可担当不起。” 柳轻心笑着往旁边让了让,避过了立夏的这一礼,伸手扶了她的手臂,让她起身,“原本我还觉得,你要成亲了,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不知该怎么给你安排才好,现在,你找见了弟弟,送嫁的人,我也就不用替你寻了。” 掐着日子算了算时候,柳轻心才是知道,翎钧给她安排的这为立夏和冬至从北婚事的活儿。是有多么紧张,“明儿就是腊八,离新年也没几天了,你既已经跟冬至商议好,要把婚事赶在年前,那这日子,就该赶紧定一定才行。三媒六聘什么的,往少里说,也得费去十天,你成亲用的衣裳,头面和嫁妆,也得尽快准备……不如这样。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隔壁的绸缎庄,把你和冬至的喜服定了,然后,我带你一起去打首饰,让姜嫂去请媒人。商议完了提亲之类的事,然后带上冬至一起,去把其他零七八碎的东西,你们成亲要用到的东西。都一并买齐备了!” “立夏没成过亲,也没见过旁人成亲,不知这些事情,该如何准备,才叫妥当,立夏……立夏听夫人的……” 牵扯到成亲这种事情,再泼辣的女子。也会不自觉的娇羞,听柳轻心提起自己跟冬至的婚事,脸上顿时一红。忙不迭的低下了头去,“夫人说怎么办好。就……就怎么办……” “立夏是我姐姐,她的嫁妆,该我来出。” 未及柳轻心答话,顾落辰便说出了这么一句,不给任何人反驳余地的话,“女人,你让人帮那小子准备彩礼罢,立夏这边的事,我使人打理。” 顾落辰是立夏的弟弟,家人,由他来给立夏准备嫁妆,也是合情合理,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下来,反正,顾落辰这赚钱比吃饭还容易的土豪,也不会差给立夏添箱的这点银子,他愿意出现跟立夏这个许多年没见的姐姐多些亲近,也是个好事。 听顾落辰要给自己准备嫁妆,立夏先是一愣,继而,便又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来,一边哭,一边满是愧疚的跟他说道,“姐姐,姐姐怎么能用你的钱呢,小辰,八年前,就是,就是我没照顾好你,让才只有四岁的你,被旁人抱走了,我,我……” “八年前?四岁?顾落辰,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今年十四么?!” 柳轻心可是记得顾落辰的年龄,听了立夏的话,顿时便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珠子,看向了他的脸上,这混蛋,这混蛋竟然敢骗她,混蛋,但她是好欺负的么,信不信她……信不信她给他茶里下巴豆,让他一天跑十八趟茅房,收拾死他! “立夏说的十二,是实岁,我说的十四,是虚岁。” 顾落辰面不改色的回了柳轻心一句,看她表情“精彩”,原本冰山样的脸上,也不自觉的有了些微变化,而这变化,是他在跟立夏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的,“你敢说,你十六,不是虚岁?” “我……” 她这身体的原主到底是多大,柳轻心也不知道,所以,面对顾落辰的这“挑衅”,她还真就不敢硬气的跟他顶嘴,说自己的的确就说的是实岁,不是虚岁。 在古代,女子成亲早,有跟人定娃娃亲的,就会更早,十一二岁嫁人,十三四岁当娘的,十个里面,没有八个,也有六个,就算是富贵人家,皇亲贵戚,姑娘到了十四,还没许配人家的,都是少之又少,而到了十八九岁,或者过了二十……就是嫡出的姑娘,想要寻个略差一等的人家当正妻,也只勉强能当个续弦,可就是当续弦,也还得看人家夫家,是不是愿意高攀这门亲事…… “你三年前成亲的时候,是还差一个月十二,虚了两岁,说是已经及笄,现在,距离你生辰还半年有余,你好意思跟我说,你说你十六,不是虚岁?” 顾落辰手里最不缺的,就是消息,尤其是,他还已经知道了柳轻心家世的前提下,“凭什么只准你虚两岁,不准我虚两岁?做人,是要讲道理的好不好!” “还好你是姓顾,不是姓常,不然,你真就可以改名叫常有理了!” 白了顾落辰一样,对他揭发自己的这事儿,颇有些不以为然,算年龄,真要算年龄,按照来这里之前的,她还三十多岁了呢,小屁孩,要不是看你知道老娘的“来路”,老娘非跟你挣个你错我对不可! “你要是觉得,加上上辈子,你能赚便宜的话,可就真错了。” 顾落辰看出了柳轻心心中所想,不禁唇角一扬,学着沈鸿雪的口气和声音,一口气撂了一长串话出来逗她,“我师父说了,好人不长寿,祸害害万年,像我这样整天做杀人越货勾当的祸害,怎得也得活个万八千年,才能算是不赔,我寻思着,我这人坏呐,肯定是天生的,不然,我也没个像处啊,所以,八成儿我上辈子,也得是个跟现在差不多的混蛋才行,得了,我也不跟你讨价还价了,就算上辈子,我是活了个零头儿,算八千岁好了!” 顾落辰有学人说话的本事,不管是什么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只要声音被他听过一遍,就一准儿能模仿出来,连说话的语气,都能做到如出一辙。 听顾落辰学沈鸿雪说话,柳轻心不禁一愣,继而,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他拿话挤兑她的这事儿,也不自觉的既往不咎了,“你这浑人!又学旁人说话!要脸不要了!” “别拿我没有的东西跟我说事儿,这很伤人的,知道么?” 这一回,顾落辰是模仿了翎钧说话,只见他脸色半点不变,两片唇瓣一动,就把翎钧那“恬不知耻”的语气,给模仿了个彻底,然后,语气一变,恢复了他自己的声音,眉梢微扬的问柳轻心问道,“是不是比来比去,还是我的声音更耐听点?” “你就是个,是个,是个……” 柳轻心发现,面对这样的顾落辰,她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的,无奈的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不跟他一般见识了,“我懒得跟你浪费口水!” “流氓,混蛋,无耻败类!” 一段时间的相处,顾落辰已经发现了许多柳轻心的弱点,比如,她不善跟人争辩,几乎不怎么会骂人,即便被逼无奈的骂人,也就那么几个单调到极点的词儿,而且,从来都不会换一换的,“是不是想说这三个词儿?” 所以这会儿,他跟柳轻心说话,便是模仿了她的语气,前半段用了她之前时候被他惹毛了,用来声讨他的话,后半段,又恢复了自己的声音。 “算你有自知之明!” 知顾落辰是故意逗她的,柳轻心反倒不生气了,难得他那木头一样的人,有这样想逗人的念头,她若是着了他的道儿,以后,还不得被他给挤兑死? 这种事,坚决不能发生! 眼见着柳轻心跟顾落辰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顾落辰对柳轻心的态度,比跟面对自己的时候,还要亲近了不知多少倍,宁夏不禁为难的拧了拧眉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是经历过对人心生爱慕的,所以……顾落辰现在的情景,她懂! 一边是对她有救命之恩的翎钧,一边是与她失散多年,好不容易才又重逢了的弟弟,而柳轻心,这本该是她家女主人的人,又是对翎钧,她家三爷,一往情深,对她弟弟顾落辰,只有“知己”之意,没有男欢女爱之心的…… 宁夏为难了。 她想不出,面对这样的情景,她该怎么办才好。 有些事情,就像一层窗纸,捅破了,局中人也能看得明白,但……当真捅破了,结果,却没人能够预料! 如果,只是如果,顾落辰不肯死心,强行掳走了柳轻心,怎么办? 人要知恩,记恩,她不能对不起翎钧这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人,可……伤害顾落辰,八年前,她就没尽到义务保护的弟弟,她就能忍心了么?未完待续~~ s躬亲感谢小白亲画的柳轻心和顾落辰的人设,非常精美,么么哒~人物已贴至作品角色栏,感兴趣的亲们可以去参观~群么么~ 第二章 “甜”不知耻 “我就立夏这么一个姐姐,没有下次。” 对“单线程”的顾落辰而言,把立夏这姐姐嫁出去,他这辈子,就再也没了什么亲人需要记挂了,所以,会严重到影响柳轻心睡懒觉的情况,定是只此一回,再无下遭,“那个叫冬至的小子,若是敢对她不好,我就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我觉得,这话你该今天就先跟冬至说了去,若是他害怕了,不敢娶你姐姐了,咱们也就可以省心许多,不用准备了。” 面对顾落辰这动辄就要把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言语恶习,柳轻心不禁拧眉,伸手,朝着他的脑袋上戳了一下,半是打趣的跟他调侃了一句,“娶个媳妇儿,还要冒着生死危险,我寻思,这搁谁身上,谁也不能乐意啊!” “好,我这就跟他问去,要是他不乐意,咱们也能省事儿了。” 顾落辰本就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这会儿,当然也就不可能听明白柳轻心话里的弦外之音,爽快的应承了一句,就准备离开柳轻心的卧房,去寻冬至问询,“一个连命都不能为立夏舍得的人,怎么配让立夏下嫁!” “哎,哎,顾落辰,你,你还真去问啊你!” 柳轻心本是打算跟顾落辰开个玩笑,逗他一下的,却不料,他竟是当真的立刻就跑去跟人家问询,速度之快,让她连伸手阻止都没能来得及,“你,你这浑人!做事,做事这么冲动,怎么能当了这么多年杀手,还没死的你!” “二师父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凡事早下手为强,自然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避免许多的灭顶之灾,干娘。” 就在柳轻心糟心至极,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小的脑袋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与她四目相对起来,“大师父说,今天银铺那边,没有需要冥月学习的功课,所以。冥月可以在良医坊待一整天,跟二师父学一整天的武技本事。” 就在不久之前,冥月被顾落辰看中资质,收成了徒弟。 冥月自知身负满门被灭的仇恨,想要给家中亲人昭雪,跟顾落辰学起武技来,也就格外用心。每天鸡叫头遍就起身,天黑不能继续钻研打造银器的本事了,就跑去院子里继续练武,不到月上中天不歇。 都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虽是入门比寻常修武之人晚了几年,但一个多月下来,也是略有了些小成,至少,在柳轻心这干娘面前,偶尔显摆几招。是游刃有余了。 “你这不学好的熊孩子,你二师父那许多的优点,你学什么不好。偏学他这登门入室不打招呼的恶习!” 被突然脑袋朝下,倒吊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冥月吓了一跳。待回过神儿来,柳轻心便佯装恼火的给了冥月的脑袋上一个“暴栗”,“你可吓死我了!要不是刚才,我把芥末粉坑你二师父用了,这会儿,你八成儿就得直接掉到地上,抱着脑袋嗷嗷哭了!” 冥月先拜了金银匠当师父,学习打制银器的本事,后来,这又被顾落辰看中天赋,跟随他学习武技……冥月不是个忘本的人,知道金银匠身下没有子嗣,就指望着自己习得他打制银器的好手艺,以后给他养老送终,所以,在跟顾落辰学习武技的时候,也没就把学习打制银器这边撂下,在对金银匠和顾落辰两人的称呼方面,也在柳轻心的建议下,改为了“大师父”和“二师父”。 冥月是在顾落辰离开之后,才偷溜进来的,不然,只凭他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哪还能有机会,等到他自己现身出来,吓柳轻心这一大跳? 来得晚,之前发生的事情,就都不可能知道,但听柳轻心说,她坑到了顾落辰,冥月的眼珠子,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他干娘果然厉害! 连他二师父这么厉害的一个人,都能坑到! 果然,果然就像他大师父说的一般,他干娘,八成儿是个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不然,怎么当今陛下,都会不远千里的,跑来他们这兔子不拉屎,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小镇,跟她求医? 皇宫里面,御医院里面,多少厉害的大夫? 什么病看不了? 就算,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当真是那些御医们医治不得的病,陛下一纸诏书,把她召进宫里去问诊,不是更方便,更妥当么? 移驾…… “想什么呢?眼珠子都直了!” 见冥月一边跟自己说着话,就愣起了神儿来,没了下文,柳轻心不禁一愣,伸手出来,又朝着他的脑门儿上敲了敲,“头朝下待久了,把脑壳儿里进去水了?” 正在发呆愣神儿的冥月被柳轻心这么一唤,一走神儿,脚没勾住挂在房梁上的悬索,直接就头朝下的往下坠了起来,若不是他足够勤奋苦练,反应也够快的凭空来了个鲤鱼打挺,给自己换了个下坠的姿势,一准儿得脑袋直接撞到地上,摔出个好歹来! 当然,改变了摔的姿势,并不等于,就不会疼。 随着“嘭”得一声,冥月屁股着地的摔在了柳轻心面前,疼得眉头都险些挤成了一个球儿。 “疼,疼,疼……” 挨了摔的冥月,一边揉着屁股喊疼,一边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柳轻心的目光,那可真叫一个委屈,“干娘,你这,你这不动刀,不动枪,也能坑人的本事,也,也太狠了……” “尽瞎说,冤枉我这好人,明明是你自己发呆,我好心的唤你回神儿,怎就成了我坑你了?” 瞧着冥月可怜兮兮的样子,柳轻心不禁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从自己的衣袖里,摸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瓷瓶子给他,“我让厨娘做的糖豆儿,给,分你一瓶,别说我这当干娘的,不心疼,不照顾你这干儿子!” “谢谢干娘!” 冥月终究是个孩子,而对孩子而言,糖果,永远都是能消除一切伤痛,让心情美好起来的法宝,不管是古代,还是未来。 欢喜的从柳轻心手里接过瓷瓶,小心的倒出一颗糖豆来在手里,但就在冥月眉眼弯弯的重新盖好木塞,准备把手心里的糖豆丢进嘴里去品尝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闪过,紧接着,他便吃了个空! “味道不错,也给我一瓶。” 说话的人是顾落辰,看着他那一边嚼着从冥月手里抢来的糖豆,一边摊开手来,全无“抢小孩子糖果”的羞耻感的跟自己讨要跟冥月相同的待遇,柳轻心顿时觉得,你的后脑勺儿上出现了三根黑线。 抢自己徒弟的糖吃。 还抢的这么理所应当,全无半点不好意思。 估计,也就只有他,是能做出来的罢? “二师父!你,你抢我糖!” 兴高采烈的把糖丢起来,满心欢喜的用嘴去接,却不料,糖在半空里被顾落辰“劫了道儿”,让他扑了个空,冥月终究是个孩子,面对自己将要到口的糖果,被顾落辰给抢了去,吃的津津有味,哪能不郁闷? 当下,就看向站在一旁的柳轻心,一边声讨顾落辰,一边跟她装起了可怜来,“干娘……” “没良心的小混蛋,一颗破糖都不舍得孝敬给你师父,就不怕你师父恼了你,以后都不肯好好教你本事了?” 面对冥月的声讨,顾落辰没品至极的学着柳轻心的声音,“教训”起了他来,“寻常时候,我就教训你,要尊师,要尊师,要尊师,你,你可真是气死我了!我要是你,瞧着你师父看得上你手里的糖,早满心欢喜的把整瓶都双手奉上了,还告状,丢人不丢人你!” 冥月正低头看自己手里的装糖瓶子,没发现这话是顾落辰模仿柳轻心说的,不是柳轻心自己说的,一番犹豫之后,虽然心疼至极,还是乖乖的把眼一闭,一歪头,将那装糖的瓶子送到了顾落辰的面前,近似是咬牙切齿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来,“干娘教训的是,冥月,冥月孝敬二师父……” “顾落辰!骗小孩子糖,你,你还要脸不要了!” 面对顾落辰的恶行和冥月抑郁的样子,柳轻心哪里还忍得住不发火儿? 当下伸手,一把拨回了冥月的手,就跟顾落辰数落教训了起来,“你想吃糖,我使厨娘给你做就是了,你,你这样,这样对自己徒弟坑蒙拐骗,你,你这一门之主,你,你,你多大的人了你!” “十二。” 顾落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冥月手里的糖瓶子,急速向后滑了两步,打开木塞,把里面的糖果,一股脑儿的都倒进了自己嘴里,然后,一边不紧不慢的嚼着,一边把空瓶子放到了圆桌上面,“让厨娘多做点,瓶子,也买大些的,这样吃,太不过瘾。” “你不是十四么!怎么又十二了!” 面对顾落辰的厚颜无耻,柳轻心真是被他气得不轻,狠狠的使白眼珠子剜了他一眼,就伸手摸了摸因为上当,而懊恼的掉起了泪珠子的冥月的脑袋,跟他斥责起来。 “那是虚岁。” 面对柳轻心的“暴怒”,顾落辰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不自觉的露出了一点小小的得意,唇角微扬,跟冥月“教训”了一句,“什么时候,你能保护好了你的糖,不让我抢走骗走了,你就可以出师了!”未完待续~~ 第三章 借力 面对顾落辰“别出心裁”的教育方式,柳轻心虽觉得冥月可怜,却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这是他们师徒间的事情,她这当“家长”的说的太多,也不合适。 顾落辰跑去威胁了冬至,威胁的结果就是,冬至半点都未犹豫的告诉他,如果他娶了立夏之后,待她不好,随便他这小舅子收拾,五马分尸也好,碎骨凌迟也好,尽管来,那叫自作孽,不可活,他要怎么对付他,他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虽然,顾落辰并不是个容易轻信人的,但有了冬至的这句许诺,他却是本能的对立夏的未来放心起来。 不是所有人,都敢这么信誓旦旦的保证,如果我不能如何如何,愿以命来偿……不管他日后能做到何种程度,有他这句话在,至少可以证明,现在,在这会儿,他是有这个心,要跟立夏好好过日子的! 未来事,未来谈,看住本心,安守当下。 这是他师父临终时跟他说的话,他一直铭记于心。 “那个冬至说了,会对立夏好,咱们可以商议,给立夏准备婚事了。” 打发了冥月出去练剑,顾落辰便一屁股坐在了圆桌旁边,抬头,看向了柳轻心,“给我的是芥末粉,给那小子的是糖,女人,你几个意思?” “啧,你这耽误我睡懒觉,抢小孩子糖的人,还有理了?” 听顾落辰跟自己抗议,柳轻心不禁一愣,继而,便干脆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跟他讲起了“理”来,“听你这意思,我还该给你发糖。嘉奖你大清早儿的就来叫我起床?” “给我的东西,可以不给他,但给他的东西,必须有我一份。” 顾落辰这话说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大有一种你不给我,我就跟你没完的意思。话说完,稍稍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的那份,要比他的多,比他的大。我年龄比他长,得的东西,自然也该比他好。” 顾落辰的歪理,顿时便把柳轻心给惹笑了出来,看着他那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她顿时便觉得,其实。他也就是个才刚刚十二的孩子,在未来,还需要爹娘庇护照顾的,只是在这里。过早的经历了许多变故和事情,让他受了磨练,外表看起来,像个大人罢了。 柳轻心知道,顾落辰表面的坚强厉害,并不能泯灭他骨子里的,希望被人疼惜和照顾的感受。他也想有一个人待他好,也希望能跟一个人撒娇,胡闹。蛮不讲理,无话不谈。只是,自幼便跟亲人分别的他,身边并没有一个这样合适的人而已。 或许,我便是适合成为他希望的这个人的。 想到这里,柳轻心不禁浅笑一下,看向顾落辰的目光,也不自觉的多出了几分温软,“好,以后,凡事有给冥月准备的,我也都给你准备一份,你若是招惹了我,我也会像收拾冥月一样的收拾你,你看如何?” 冥月一直都是个听话温顺的孩子,虽偶有调皮,却从不做会当真惹了柳轻心生气的事,所以,也就不存在柳轻心说的,招惹了她,要挨得“收拾”。 当然,这也就让顾落辰没了“参照”的标准,稍稍想了一下,觉得是没什么风险的,便点头答应了下来,“一言为定。” 不是生于这个年代的柳轻心,对大明朝婚仪的了解,说是丝毫不比顾落辰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多,也半点不为过,但她不懂,不等同于她办不了事儿,略加思量之后,她就把姜嫂喊了过来,全权交给了她去准备。 “姜嫂,我这寻常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你也是知道的。” 柳轻心言语和气的扯了姜嫂的衣袖,让她在自己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当着坐在房梁上的顾落辰的面儿,跟她交待起了立夏和冬至的婚事来,“老爷特意交待,要好好给他们置办,说是要给来年讨个好彩头的,你看……咱该怎么准备,才是妥当?” “于理,这种事情,男方是不需要准备太多东西的,三媒六聘,有媒婆去打点,一些成亲时用的物件,在集市上都能买到,至于彩礼,不是富贵人家,也没那许多讲究,条件好的,兑些新银子,条件孬的,换些新铜钱,使大红纸包起来,也就得了。” 说到这里,姜嫂稍稍顿了顿,见柳轻心还是一副让她往下说的神色,便轻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说道,“原本,立夏是咱们府里的人,这些媒聘礼仪,都可以省了的,只需要费些工夫,给她和冬至做几身新衣,再给他们赏赐些额外的银子,拜礼行不行都无所谓的,但现在,立夏找到了顾掌柜这么一位亲人,这事儿,就不能这么……” “就算立夏没找到顾掌柜这么一位亲人,他们俩的婚事,也不能草率的办,这可是老爷特别交待要好好办,会关系咱们府上来年运势的事儿!” 柳轻心不同意的摇了摇头,借着翎钧的势,把姜嫂这想要随便糊弄一下,就算完了的心思压了下来,用古代人都相信的运势一说,为立夏和冬至的婚事,圈上了一层意义特殊的光环,让任何人,都不敢随意指摘。 柳轻心知道,姜嫂想要随意糊弄立夏和冬至的婚事,并非对他们有什么意见,或者故意要给他们难堪,而是生于这个年代的人,大都喜欢讲什么“本份”,尤其是一些家教颇严的人,更是觉得,自己身世是个什么样子,就该一辈子都寻着自己的这身份,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不可以有逾越的妄想。 姜嫂,就是这类人的清晰代表……她觉得立夏是下人,就该依着下人的规矩,来办理婚事,不该奢侈逾越,讲什么阔绰排场。 “夫人教训的是,是奴婢糊涂,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听柳轻心这么一说,姜嫂便是明白了她想要给立夏和冬至两人好好备办婚事的想法和必要,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一声,就要跪伏在地,跟她请罪,“奴婢愚钝,险些误了老爷的大事,请夫人,请夫人责罚!” “事未形成,亦没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哪就至于,严重要说罚不罚的事呢,来,快起来,咱们接着说要准备的事儿,离过年,已经剩不几天,可不敢再耽误了!” 柳轻心本就没有要惩罚姜嫂的意思,唤她过来,也是为了让她帮忙准备,立夏和冬至的成亲事宜,这会儿,看她突然就诚惶诚恐的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伸手扶她起身,“顾掌柜说要帮立夏准备嫁妆,但我想,他也是个没成亲,家里又没长辈帮衬的,怕他把事情给办砸了,连累的咱府上,也坏了来年运势,所以……姜嫂,你看,我去跟顾掌柜支应一声儿,你也抽空去他那里几趟,帮他把要准备的事情都理顺了,可好?” “全听夫人的。” 事关府上运势,姜嫂自然不敢怠慢,也不敢多想,这样是不是于礼不合,就忙不迭的点头应承了下来。 老将军说了,就现如今的形势来看,他们家三爷,那是极有可能,就要成为大明国储君的人物,要是坏了他的运势……别说是她一个下人担待不起,就是整个整个将军府,连远在西北的姜如柏都搭上,也得都跟着倒霉! 他们早就已经明明白白的,被划归了朱翎钧一派,这一切,早在朱翎钧还在襁褓之中,被还是裕王的隆庆皇帝送到西北大营之时,就已注定! 只是……翎钧是个低调的人,自回了裕王府之后,就极少再大张旗鼓的跟西北大营联络,以致于如今,很少有人知晓,西北大营,是他的背后力量罢了…… 姜嫂不认识翎钧,也不无这方面原因。 事情有了解决的途经,柳轻心也不再纠结,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张面值千两的银票,就把她打发去置办立夏和冬至两人成亲用的所需,用品,喜服,首饰头面,彩礼一律按照家里有些小产业的富户,给儿子娶媳妇儿的规矩套路来,立夏成亲当日要穿的凤冠霞帔,也悉数吩咐了她去筹办准备。 “女人,我突然发现,娶你这么个媳妇儿,能省好多心呢。” 姜嫂离开之后,顾落辰才一个翻身,从房梁上跳下了地来,缓步走到了柳轻心的身边,“朱翎钧那家伙,真是捡了大便宜了。” “省心?我?” 笑着给顾落辰倒了一杯茶水,柳轻心的笑意里,带着些许的滑黠,“你确定,你说的那人,是我?” “是。” 顾落辰极少与女子共处,在他说有的记忆里,女人无非三种。 第一种,像她娘那样,什么都不会,遇到事只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 第二种,像他姐姐那样,什么都不会,遇事不会平白等死,想要挣扎求生的。 第三种,像他面前的柳轻心这样,知道的很多,会做的事情也多,即便偶有不通晓的,也能凭着聪明才智,借助旁人的力量,把事情做到完美的。 他喜欢第三种,也就是柳轻心这样的女子,或者说,他喜欢柳轻心。未完待续~~ 第四章 诺言 三媒六聘,一番准备之后,立夏和冬至成亲的日子,便被定在了腊月二十七。 柳轻心不是个喜欢铺张的人,但对立夏和冬至两人的婚事,却格外的重视,所有规矩,悉数按照小富人家的办不说,还特意请了厨子,在良医坊门口的街上,提前摆了三天的流水席。 认识的,不认识的,哪怕是乞丐前来,只要是来给立夏和冬至两人送上祝福的,都一视同仁的接待,好酒好肉,吃舒服为止,有个别街坊喝醉了,走不了路的,她还会使人送回去,附赠上一粒解酒药丸,吃撑肠胃不舒服的,她也给人家健胃消食的药丸食用。 见柳轻心对他们的婚事这般出手大方,立夏和冬至不禁感动的眼珠子都红了起来,虽然,虽然之前时候,他们听朱翎钧说,要让柳轻心给他们好好筹备婚事,要给他们一个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大婚,但……却是做梦都没敢想,这风光热闹,竟是,竟是这么的…… 冬至的爹娘在西北,来不及参加他和立夏的婚礼,顾落辰又是个比立夏小的,不适合给他们两人证婚,于是,这“证婚人”的差事,自然而然的就落到了柳轻心身上,老将军老夫,跟冬至他爹娘算是熟识的两人,也就临时的担当起了他们两人的“高堂”。 放鞭炮,踢轿门,过马鞍,走火盆,冬至和立夏两人行完了三拜之礼,便携手走到了柳轻心这“证婚人”的面前,给她奉茶。 “你们的婚事,我可是全照着小富人家娶亲的规矩来的,冬至。” 柳轻心从还蒙着盖头的立夏手里接过茶盏,慢慢的喝了一小口,然后。才浅笑着看向了站在立夏旁边,颇有些激动和紧张的冬至,“从今往后,立夏可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了,你要待她好,知道么?” “知,知道。之前时候,冬至已经跟顾……顾掌柜答应过了,若对立夏不好,随便他收拾!” 大喜日子,冬至自然不能说,他是许诺了顾落辰“若背约。让他只管把他五马分尸,碎骨凌迟”处置,一来,有碍喜庆,二来,也是怕吓坏了来给他们贺喜的客人们,“夫人给冬至见证。诸位来客给冬至见证,冬至起誓,此生,是娶立夏一人。只心仪立夏一人,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冬至的话,让站在一旁送嫁的顾落辰听的心情极好,立夏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只要她能有个好归宿。以后,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瞎想,一心一意的跟在柳轻心身边。看着她,护着她。陪着她,而不用再有什么未了心愿,后顾之忧了。 如此,甚好。 在这个男子三妻四妾再平常也不过的年代,冬至的这一句许诺,无异于平地惊雷,让在场除了柳轻心之外的人,都忍不住讶异的惊叫出了声来。 女子不准夫君纳妾,那叫不容,是反了七出之罪,可以休弃的,但……若是男子指天立誓,说自己以后不娶小,以后,做妻子的再让他兑现诺言,便不能算是有错了……相反的,若那男子后悔,不肯履行当时誓言,非纳妾娶小不可,遭人传扬出去,便是极大难堪丢人事情,以后与人交往,也会被当成是言而无信的人,一辈子都翻不得身! 所以,一般来说,一个男子,再如何心仪爱慕一个女子,也绝不会在成亲之时,当着众人的面儿,许诺这样的事情。 事情是靠做的,不是靠说的,而且,事有万一,万一那女子没有生育或者早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为男子,要给家里挑起大梁来的人,岂能这样自私,这样虑事不顾后果,这样……不负责任! “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冬至。” 听到站在自己旁边的冬至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蒙着盖头的立夏不禁一愣,忙不迭的就要对他出言阻止,她喜欢冬至,也希望他能一生一世都只对她一个人好,但……她不能这么自私,不能让他为了她,这样当众许下誓言! 身为女人,很多事都不由己,老人们常说,女人每生一个孩子,便等于是摸一回阎王鼻子,走一回鬼门关……将来,她是一定要给冬至生孩子的,天知道,她能不能顺利的从那“鬼门关”里安然归来?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死了,冬至就要为他今日的这句誓言,单身一人,孤独终老。 倘若,她的那一回鬼门关之行,能给他留下一个孩子,能帮他养老,还算是好,倘若……连孩子,也跟她一起回不来了,等他老了,需要人照料了,可怎么办?! “我没有乱说,立夏。” 冬至笑着抓住了立夏的手,神色坦然,仿佛,他早就料到了,今天他当众说了这话以后,会让所有人讶异,会让立夏反对,“那天,我去给三爷送茶水,听到他说了一句,让我觉得很是有理的话,他说,俗语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但我却是自私,与其放你离开,让你变成旁人的鱼,我情愿与你一起死,一起来生……立夏,我嘴笨,不会说三爷那样诗情画意的句子,但我希望你知道,你若死,我一人独活也同行尸走肉无异,倒不如就一起随了你去……父母之恩,我可以来世当牛做马报答,可即便是转世成牛马,我也希望,你是站在我旁边的那头那匹……” 冬至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跟立夏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偶尔没话找话的跟她闲聊几句,但像今天这样,一股脑儿说出这么多话来的情况,还真就是立夏打自认识他以来的第一次! 人群里,已经隐隐传出了许多来看热闹,来给他们两人贺喜的女子的抽泣。 虽然,在这成亲的大喜日子里,这显得有些不那么吉利…… 但……没有人想到,该阻止她们哭泣,确切的说,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冬至说出来的这些话,让人不自觉的眼角湿润,想要…… 原本人声鼎沸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冬至紧紧的抓着立夏的手,脸上的坚决,宛若铜墙铁壁。 “说得好!” 从冬至嘴里,偶然听到翎钧想说给自己听的话,柳轻心也是忍不住眼角湿润,但很快,她就回过了神儿来,在被其他人发现异样之前,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冬至和立夏身上,“有他这样在意你,是你的福气,立夏,还不赶紧答应人家,以后,你都会陪着人家一起白头到老,好好儿的跟人家过日子!” 很多事,就是这样。 有人起头,就会有人跟着起哄。 柳轻心先起了个头,紧接着,便有姜嫂等一众下人跟着,跟立夏喊,让她赶紧答应,再然后,便是越传越多,越传声音越响,末了,竟是成了整个院子,大半条街,都响起整齐划一“答应他”“答应他”的呐喊! “立夏,答应我,好不好?” 冬至安静的站在立夏身边,一如他寻常时候,经常做的那般,“我跟你保证,我……” “我答应!” 生怕冬至再一时激动,说出更加惹麻烦的话,立夏忙开口跟他答应了下来,“不过,我要你再答应我一条,当做是我应承你这事儿的条件才行!” “你说。” 冬至觉得自己已经占了先机,不管立夏再跟他提什么条件,都没法改变他已经造成的这个既成事实,所以,也不怕她提条件,只轻轻的点了点头,就答应下了她。 “你先答应。” 立夏稍稍想了一下,又跟冬至补充了一句,像她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自然不会给冬至机会和余地反悔。 “我答应。” 冬至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戒心自然放低,听立夏跟他要求,让他先答应,只是浅浅一下,朝着压根儿就看不见他,还蒙着盖头的立夏点了点头。 “如果我先死,你要好好活着,赡养爹娘,抚养孩子,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如果你先死,我也是一样。” 听冬至想都不想的跟自己答应了下来,立夏便知道,她的“谋划”成了,“如果你背约,就算你去寻了我,我也不会与你同行,你从来都没我跑的快,这你也是知道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轮回一日,人间也是一年,若我……” 剩下的话,立夏没说,但她要表达的意思,却是清楚的傻子都听得明白。 她在威胁冬至。 而威胁的目的,是让他不得不答应,若她早死,他不可轻生! 这样一个聪明又重情的女子…… 怪不得,这名唤冬至的小子,要对她这样倾心! “这事儿,我给你们作证!” 柳轻心意味深长的看的立夏一眼,对她的评价,也是不自觉的又高了几分,这丫头,真不愧是翎钧放心遣来她身边,替换初一和十五回去的可信之人,且不说身手如何,单是这反应……也是足足够在她身边,担当“重任”的了!未完待续~~ 第六章 有求必应 柳轻心知道,顾落辰也就这么说说而已,并非当真跟她生气,不然,以他那小气的性子,又怎么可能,还肯从她手里接糖过去吃? 但知道是一回事,该装傻,还是得装傻,否则……且不说,顾落辰恼了,她哄不了,就算她能哄得好,也伤感情的不是?! 关系越走越近,人情越用越薄,只为一时嘴上痛快,就把人情用掉了,实在是不划算的很。 “我就知道,你这么大方的一个人,是不会跟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的!来,吃糖,喝茶!” 柳轻心“狗腿”的拎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水,推送到顾落辰面前,见他“大方”的接了,才冲着他笑了笑,继续跟他说起了话来,“哎,落辰,我跟你问个事儿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落辰嘴上说着不客气的话,表现的,却并不像他嘴上说的一般,伸手,端了柳轻心推来他面前的茶盏起来,想佯装不在意的不紧不慢的喝上一口,怎奈眼神不肯由己,自始至终,都没能从她脸上移开半分,以致于……反正就是,装得不像至极,就是了! “你可真看得起我,就你说的这两样,啧,我还真就都没本事做来。” 从最初相识时的少言寡语,到现在的时不时蹦出几个成语和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话,柳轻心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他变化的全过程,这不足半年的时间里,他陪在她身边的时候,比小宝都多,他们两人说的话,比她跟翎钧说的话,写的信加起来。字数还多,虽然,这些话里的大部分,都是相同到令人发指程度的“早”“起床”“该睡了”“我走了”,但这种有他在身边时的温暖和安心,却是只除了翎钧之外,再也无人能出其右。“不过,我觉得呢……有另外一句话,该是能更适合用在我身上……” “哪句?” 顾落辰很喜欢跟柳轻心说话,确切的说,是很喜欢听柳轻心说话,从小生活在摄天门里的他。极少接触外边的事物,所以,柳轻心跟他闲聊时,给他说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总能让他觉得有趣至极,甚至,有利于他的修行。 “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柳轻心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半点儿都不把这句是说人不好的话,当成是对自己的贬低,“所以,我劝你啊。最好多让着我些,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不然,可该被人笑话了。” “你这女人,除了生的一张伶牙俐嘴,还能剩点儿什么!” 被柳轻心这么一逗,顾落辰不禁本能的扬起了唇角。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又喝了一小口茶进嘴“压惊”,“说罢。到底是有什么事儿,想要让我帮你做的。我答应你就是了!” …… 顾落辰的手下晌午出门,骑马到达燕京,已是几座城门都关闭的天黑时候。 若是换了旁人,一准儿得在城外熬上一夜,等到天亮开城门,但对摄天门的杀手们而言,这种程度的障碍,完全就不值一提。 把马解了缰绳“放养”,看样子只有七八岁的少年神不知鬼不觉的贴着城墙根儿溜达了几十步,然后,飞爪上墙,拉了拉连接在飞爪下端的绳子,感觉飞爪是勾稳当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缚绳而上,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因为翎釴的党羽们闹腾和隆庆皇帝的“严防死守”,这眼见就要过年的燕京,竟是安静的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年味儿,顾落辰的手下顺着各家宅院的屋顶上走了一路,到翎钧府门口,也没瞧见传说里的“人声鼎沸的夜市”和“成群的出来逛夜市的仪态万千的姑娘们”,夜巡的兵将们,倒是碰上了十几波。 “门主,你就是逼死了我,我也给你买不回去轻心姑娘想吃的杏仁酥啊!” 少年糟心至极的挠了几下自己的头皮,发愁的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小包袱,打算先挑容易的事情做,把不好解决的“麻烦”事情,留到最后再琢磨,“算了,先送东西去罢!” 在翎钧府里伺候的人,虽都是上了年纪的居多,做不了什么灵巧劳累的活计,但常年的军旅生涯,却是养成了他们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彼此间的暗号和交流,更是不需要约定,就能贯通。 被顾落辰遣来送信的这少年,就是吃了这亏,原本打算直接找到翎钧的所在,给他个下马威,扬一扬他们门主的气势,却不料,事与愿违,刚刚才进了翎钧的府门,前行了没几步,就被一张硕大的网子,从墙上抹了下来,翻盖乌龟似的缚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少年被网子缚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下一刻,七八个四五十岁的壮汉,便从各处院子里疾跑而出,手持棍棒,刀枪,齐刷刷的对准了他身上的各处足以致命的大穴。 “我,我是夫人遣来送信的!” 打算的美,被抓的难看,少年面临着身在屋檐下的窘境,哪里还敢不低头,不乖乖认怂? 他家门主说了,这包袱里装的,可是轻心夫人让转交给朱翎钧的重要物品,若有半点差池,坏了,脏了半点,他就不用回去了…… 瞧,瞧这群人的架势,个个凶神恶煞的,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这要是一个不小心,弄坏了包袱里的东西,他可如何交待! “你是夫人遣来的?” 翎钧府里的人,都知道有柳轻心这么个夫人,虽然,她身在何处,是哪方人士,他们都不知晓,但,她给翎钧,他们家三爷生了个儿子这事儿,却是人尽皆知。 所以,听被网缚住的少年突然说,他是“夫人”遣来的,众人皆是犹豫了一下。 初一和十五从小镇回来之后,跟他们说了许多柳轻心的事情,尤其是她神医妙手,让遭了江南大营如今主将薄待,已近油尽灯枯的老将军夫妇,又恢复了健康的这事儿。 一众人皆是军旅出身,在西北大营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人,跟老将军的感情,说是比对自己爹娘都亲,也不为过,之前听翎钧说,他们处境不济,现在正被他安置在了安静之处调养,还一直悬着一颗心,不知怎么着落,待初一和十五回来,说老将军夫妇都已经好了个大概,能由人搀扶着,下床慢慢行走了,哪能不喜? 当然,毫无意外的,对柳轻心这位夫人的认同和尊敬,也就是不自觉的又多了几分。 母凭子贵,她为他们家三爷生了长子。 然后,还有这样厉害的医术,先是救了他们家三爷性命,又是帮老将军夫妇恢复了健康…… 这样的一个女子,可不就该是他们家三爷,理所应当的夫人! “去,叫初一和十五过来,让他们辨认一下,认不认识这人!” 老管家稍稍想了一下,跟站在他右手边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说了一句,手里的鞭子,依旧是谨慎的处于随时可以攻击的警戒状态,不曾放松半点,目光,更是一直紧盯少年,生怕他趁机使“阴招”弄裂开了网子,逃出生天。 习武之人,皆有辨别对手的本能,老管家知道,单以武技比拼,他们绑在一起,都不是这少年的对手,若非有心算无心,这少年,怎得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被他们使网子罩在地上,落了下风。 所以,在确定他身份之前,这网子不能撤,不能让他手脚得了自由! 壮汉应声而去,很快,就把初一和十五喊来了前院,两人听说柳轻心遣了人来给翎钧送东西,还不是冬至或者立夏中的一个,也是微微滞愣了一下,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之后,一路小跑,就往前院而去。 “初一!让他们放开我!我带着轻心夫人给你家三爷的东西呢!弄坏了,咱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少年跟初一,可以说是有几面之缘的,除了寻常时候,他在良医坊隔壁的那间铺子里做事,时常能跟初一遇上之外,之前时候,顾落辰带了柳轻心去见沈鸿雪,怕小宝自己在家不安全,还遣了他和另外两个少年一起,进到了良医坊里,保护小宝安全。 并不是所有摄天门里的人,都像顾落辰一样“冷若冰山”,以这少年为代表的,许多才七八岁的“低等”杀手,武技是算不错的了,但性子方面,还是不够安稳,寻常里忙着练武,没人说话,难得遇上有顾落辰说,可以说些“不关紧要”的话的人,自然是…… “十六?!你怎么来了!” 摄天门里的人,只有代号,没有名字,这少年,就是代号十六的那个,因他的这名字跟十五就差了一个数儿,还曾被初一笑着打趣过,是不是十五失散多年的兄弟来着。 “我家掌柜,让我代轻心夫人,来给你家三爷送东西的啊!” 十六一边说着,一边委屈的朝着自己手里包袱的方向努了努嘴,跟他又重复了下自己的来意,“你,你还站着干嘛啊!赶紧,赶紧让他们把我放开啊!东西弄坏了,我家掌柜还不得褪了我的皮,你家三爷,还不得打击报复死你啊!”未完待续~~ s生病了,猫床上用平板码的,有点慢,亲们见谅 第七章 包袱 初一在记人样貌方面,本就比寻常人略胜一筹,更遑论,是在他好不容易把小宝那“小祖宗”给哄睡了的时候,突然跑进门来,把小宝吵醒,惹得他手忙脚乱的混蛋? “快,快把他放开!我认识他,认识他,他是夫人隔壁的伙计!” 初一并不知道良医坊隔壁,顾落辰开的那间说是山货店,里面却没有半样山货卖的铺子,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但从对顾落辰对柳轻心的态度,对小宝的态度,他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感觉到,他跟自家主子,至少,对他们家夫人,是只有善意,没有歹念的,再加上,那顾掌柜还是他们家小主子的干爹……十六又是顾掌柜的手下…… 想到这里,初一不自觉的瞧了一眼十六手里的那个,他被网缚在地上,还在最后时候拼力护在了怀里的小包裹,顿时,后背上的冷汗就出来了! 他们家三爷,对他们家夫人的仔细和宝贝,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比,一块儿自己尝着美味的点心,都能不远千里的使他们骑快马去送,收一封他们家夫人写来的信,都能一整天心情美好,这要是……有谁一个不担心,弄坏了他们家夫人托人送来的,给他们家三爷的礼物……估计,这还剩不两天就要来的年,他们也都可以甭过了! 当然,这个“他们”,并不包括王伯这些西北军里的老人们,说白了,就是他,十五,谷雨等等的这些“小一辈”的,因为各种原因,从小跟着朱翎钧一起长大的侍卫们! 听初一说认识来人。还一脸紧张的让他们赶紧放人,老管家等人哪还敢怠慢? 翎钧敬重他们,拿他们当长辈看,那是翎钧客气,他们若是不识敬,给脸不要脸的不把自己当下人,那就太不懂事。太不像话了…… “你没事儿罢,十六?” 招呼着老管家等人解开网子,把十六放出来,初一便忙不迭的上前去,伸手扶了她起来,“你说你……好好的大门不走。偏翻墙进来!你这样,你这样很危险的,知道不?!万一……” 万一后面的话,初一没说,但十六又不是个傻子,怎可能听不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但知道是一回事,照做。却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他是杀手,刀口上舔血求生路的人,若是个怕死的。恐怕,早就没命了! “是我家掌柜的吩咐,交待十六要瞧瞧的来,不要让外人发现。” 十六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几十口人,空闲的手中寒光突现,只一个呼吸都不到的工夫。就已经做好了与人拼命一搏的架势,“这些知道我来了的下人……需不需要灭口?” “别,别闹!这些。这些都是三爷的心腹,忠心耿耿的人!” 初一见过顾落辰出手。寒光闪过,就是一个人头落地,他相信,十六,顾落辰的手下,一准儿也是跟顾落辰一样的性子,他犹豫或者慢上半点儿,就会让他见着血光的角色! “心腹?这么多?” 十六稍稍拧了下眉,又环视了一圈众人,扭头,看向初一,见他一脸的认真,没有要哄骗他的意思,才微拧了下眉,收了手里的那柄,模样奇怪的兵器,“你们家三爷,可真是够得人心的!他人呢?” “你跟我来。” 从小跟着翎钧一起长大,对翎钧佩服至极的初一,当然不愿意听旁人说对翎钧不敬的话,但十六是顾落辰的手下,顾落辰又是他们家小主子的干爹,这……算了,他惹不起,还是就当没听见好了! 带着十六走过三进院子,到了翎钧的书房院外,见屋里灯光还在亮着,初一便跟十六交待了一句,让他留在原地等着,就自己上前去跟屋里的翎钧禀报,“三爷,夫人使人送东西来了。” 将近年关,正在打算给柳轻心和小宝准备礼物的翎钧,乍一听到初一说的话,先是本能的愣了一下,继而,便忙放下了手里的毛笔,兴高采烈的迎出了门来,“在哪儿呢?使什么人回来送的?总不会是立夏或者冬……这是谁?” 话未及说完,翎钧便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十六,见他怀里仔细的抱着一个小包袱,明明站在那里,却拉着一副随时要跑的架子,眉头不禁一拧。 这人的武技,可能在他之上。 于理,柳轻心的身边,不应该有这样武技高强的人才是! 难不成…… 想到这里,翎钧又刻意的把目光往小包袱上定了一下,确认里面的东西是松软的,不是什么他害怕看到的东西,才神色稍缓,带着戒心的走上前去,“是轻心使你来给我送东西的?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是我家掌柜吩咐,让十六代夫人前来送物,并未交代,里面装着的,是个什么物件。” 许是天性使然,面对翎钧这身份尊贵的皇子,十六说话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东西我已经送来,你查收下,我家掌柜说了,如果你有要让我捎回去的东西,须按市价支付银子,若是没有,我这就要走了。” 十六的态度,让翎钧不禁对他产生了兴趣,伸手,从他的手里接包袱的档儿,已是把他又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遍。 “你家掌柜没告诉过你……我的身份?” 翎钧并不认为,他的真实身份能瞒得过顾落辰,且不说顾落辰是个什么来头,单是他之前带隆庆皇帝去小镇上的良医坊歇息那次,顾落辰半点儿脸色也不变的坐在屋脊上,像看热闹似的看着他们在院子里闹腾,脸色淡然,大半天都没变换过一个姿势的表现,就足足够让他明白,顾落辰的不一般。 “十六只知道,三爷是小宝小少爷的亲爹。” 十六脸色不变,面对翎钧的问询,像是丝毫不为所动,“我家掌柜的说过,身份之类,不过是世人说来凑热闹的玩意儿,人也好,兽也好,死了,都是烂肉一块,区别,只是大小形状而已。” 十六的话,一下子就把翎钧说愣在了原地。 他想过很多种,十六有可能给他的回答,却做梦都没料想到,是十六应对的这样! 这人,不,确切的说,是顾落辰,那家伙,完全就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那家伙…… 咕嘟。 心中呼之欲出的猜测,让翎钧本能的咽了一口唾沫。 姓顾,冷血,做事不寻常理的怪人。 难道是…… 如果,顾落辰当真是他猜测的那个身份,那,小宝,他儿子,可真是抱了一棵足够粗的大树呢! “三爷若没什么需要十六捎回去的,十六这就告辞了。” 见翎钧看自己的眼神一变再变,纵如十六般淡定,也是有些不自觉的绷紧了身子,手摸上武器,做出了防御准备。 “你代我给轻心捎个话,告诉他,我参加完了宫宴,就赶去跟他们娘俩团聚。” 在沈鸿雪的帮助下,翎钧已经基本掌控了燕京的局势,虽然,这眼见就要过年的燕京,还是有不少人在上蹿下跳的想找他麻烦,但,有了德平伯李铭的退出和示好在前,那些小臭虫,已是完全不值一提,半点儿都耽搁不了他回返小镇了。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顿了一下,伸手,从自己的腰带里摸了一张折叠成四方形,不知是什么面子的银票来,递给了十六面前,“我不知托人捎口信的市价是多少,这银票,你带回去,交给你家掌柜,如果不够,待我回去小镇,再给你家掌柜补齐。” 看了一眼翎钧递过来的银票,十六不禁微拧了下眉头,东西他过,也知道市价,可这口信……算了,反正,先把这银票收下,带回去,就能跟他们家门主交差了,就像翎钧说的,如果不够,等他去小镇的时候,再让他家门主跟他讨要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翎钧不回去,想赖账,不是还有轻心夫人和小宝小少爷在么,轻心夫人那么大方的一个人,还能赖他家门主的帐? “想通”了的十六,便冲着翎钧轻点了一下头,伸手,从他的手里接了银票,看也未打开看的塞进了衣襟里面,招呼也不打,拜别礼也不行的翻身跃上院墙,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目送着十六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翎钧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低头看向了自己怀里的小包袱。 很软,应该是布匹之类的东西。 “时候不早了,初一,你也回去歇息罢。” 翎钧显然不想与人分享,他刚刚到手的这件来自于柳轻心的礼物,随口跟站在原地没走,想要对包袱里的东西一探究竟的初一吩咐了一声,便径直转身,往书房的门口方向走去,“明天清早,我约了如松见面,你别忘了来喊我起身。” “三爷,今儿……你睡书……” 是人皆有好奇之心,就算是初一,这好奇心不像旁人那么重的,对柳轻心不远千里使人送来的这小包袱,也是忍不住好奇,抬头,垫脚,打算趁着跟翎钧说话的工夫,对立面的东西一探究竟,却未及把话说完,就被“嘭”得一声轻响,干脆利索的关在书房门外!未完待续~~ s恢复正常状态,开始更新,之前断更,对不起亲们了,谢谢亲们一如既往的支持,么么哒~ 第八章 进宫 平静的日子最不禁混,翎钧觉得,仿佛他就才只喘了口气的工夫儿,连给柳轻心和小宝的新年礼物都没来得及备好,三十这天,就来到了。 身为皇子,翎钧寻常穿着出门儿的衣裳,都是有规制的,但新年这天清晨,他起身之后,却是“失心疯”了般得穿上了柳轻心使人给他送来的那身,完全不合规制,只有寻常富家子弟才会穿戴的衣裳。 候在后院门口,等着扶翎钧上马的初一,一眼瞧见他的这般穿戴,顿觉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的迎上前去,挡住了他的去路,“提醒”他,穿错了出门的衣裳,“三爷,今天,咱这是准备去参加宫宴的,你这衣裳……” “你觉得我傻是不傻?” 翎钧没直接回答初一,而是唇角向上微微一扬,突然跟初一问了一句莫名其妙,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三爷向来英明!怎么可能会傻!” 从小在西北军营里长大的初一,并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但,他对翎钧的崇敬之情,却足足够让他本能的回答翎钧突然问出来的这句奇怪的话。 “你既然知道我不傻,那……这么挡我去路,又是几个意思?” 翎钧不用想也能猜到初一的回答,伸手,珍惜至极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新衣,然后,才缓缓的抬起头来,冲着初一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浅笑,“或者,你是觉得……夫人是傻的,所以,才特意使人给我送来了这么一件不合我身份的新衣?” “不,不敢!夫人那么聪明睿智的一个女子,怎。怎可能是傻的!” 初一只在良医坊里待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而且,还整天都被小宝缠着,上趟茅房,都得一路小跑的去,再一路小跑的回,哪里有闲工夫。去了解柳轻心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一个连他们家三爷都能“征服”的女人,怎的,也不可能会是个蠢人的不是?还有,还有上回,他受了他们家三爷的吩咐,去往小镇。回来时…… 算了,就算他们家夫人真是个傻子,蠢人,当着他们家三爷的面儿,他也不敢说啊,不然……啧,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他还年轻,还没活够呢…… 看了一眼初一脸上的诡异表情,翎钧不禁在心里暗笑一声。这小子,明显是还没打心底里服了柳轻心,哼哼,以后的某个日子里,他八成儿得有热闹看了! “三爷打算……就穿着这身儿衣裳,去往宫宴?” 初一相信他们家三爷是个聪明人,但。面对现在这正处于“情令智昏”的他,却是有些不那么心里有底,怕他犯糊涂。确切的说,是怕他一时冲动。把不必要的麻烦,招惹上身,“属下听说,陛下是个非常在意规矩的人……” “我也这么听说的。”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将要亮透的天色,唇角微扬的跟初一回了一句,“尤其对那些不守时的人,其严厉程度,啧啧,哎,你看这天是不是要亮了?” 听翎钧这么一说,初一的身子蓦地一僵,本能的抬头,便见着远处的山巅,已经有浅薄的光亮开始泛出了,“遭,遭了!要晚了!要晚了!三爷,三爷赶紧,赶紧上马,赶紧……” “瞧你这点儿出息!” 翎钧笑着拨开挡住了他去路,还在催他赶紧上马出门的初一,冲着不远处的惊云打了个呼哨,便一个箭步上前,借着踩地的力道,翻身跃上了马背,“我先走了,你自己想法子跟上来!” 新年的燕京,比寻常时候更加热闹,天还未亮透,便有许多提前一天进城来的商贩,肩挑背驮着各式货物,开始在街市的两边道路上摆起了摊子,筹备起了这一整天的生意。 骑马路过的翎钧稍稍留意了一下,见商贩们摆出的都是些正在煮着的肉食和各色糖果,唇角不禁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大年三十,家家都要吃些好的饭食,这些商贩们都是常年经商的精明人,摆出来卖的东西,大都会在天黑之前买完,就算有剩,也不会太多,带回家去,自己家人多多少少的吃一点,就能“打扫”干净,他们卖熟的肉食,就意味着,燕京城里的老百姓们,大都是能在过年这天吃上肉的,这说明,今年,百姓们过的日子,比去年时候,要好了不少。 视己为百姓父母,乃明君之始。 这是他还小的时候,老将军教给他的,当时,全不知自己身世的他,还有些不解,这与他有什么干系,直待后来,老将军把他送回裕王府与裕王爷,也就是如今的隆庆皇帝相认,他才明白,老将军的一片苦心。 “三爷!” “三爷早!” “三爷这是要进宫去呐?” “三爷近来可好?” 在燕京百姓们的眼里,翎钧向来都是个平易近人的王爷,见他一路走来,有跟他认识的小商贩,都不吝跟他打个招呼,问声安好,翎钧听了人跟他问好,也浅笑着回应,近的,问问生意如何,远的,就挥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原本出门就晚,这一路,又遇了比寻常多的商贩们问好,想准点到达皇宫,谈何容易? 走过集市街之后,翎钧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知道自己是晚到定了,便干脆不着急往皇宫里赶了,反正,他带了柳轻心托人送来给他的“宝贝”,介时,隆庆皇帝若要怪罪,他只消把这“宝贝”拿出来给隆庆皇帝看一看,把自己晚到的因由归到等人送来这东西,保管隆庆皇帝喜笑颜开,全不介意他晚到了的事儿! “轻心,得妻如你,我翎钧到底是积了多少辈子的大德。” 想到柳轻心,翎钧便本能的露出了一抹笑意,幼时听先生说,古诗里有讲思念之情的,用思君之意,一日不见,若三秋之久来形容,他还笑故人矫情,现在想来,把那说法用在他对那小女人的思念上,可不就是刚好? 果然是不临其境,不解其意。 因为是过年,皇宫里也是从宫门门口就开始,就挂起了红色的灯笼,灯笼都是崭新的,让人只是看着,就觉得喜庆,这与隆庆皇帝的一贯简朴,颇有些不符。 翎钧骑着惊云“一路小跑”的到了皇宫门口,就看到了整齐的停了几溜儿的马车,马车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上,是武官们的马匹,拴马桩的旁边,跟随自家主人前来的小厮们,正根据各自家主人的“派别”,围成了几个小圈子,开着或大或小的赌局。 小厮们耳尖,一听到马蹄声,就忙抬起了头来,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见晚来的人是朱翎钧,脸上的反应也是各有不同,有不解的,有嘲讽的,有幸灾乐祸的,当然,还有假装没看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呦,三爷!今儿倒是来的晚呐!” 说话的,是家里主人跟翎钧走的比较近一个小厮,往翎钧身后的远处看看,不见初一跟着,便忙不迭的上前,伸手帮他扯住了惊云的缰绳,“是初一起身晚,耽误了叫醒三爷罢?赶紧,赶紧,今儿宫门开的晚,大人们也才刚进去一盏茶的工夫儿,三爷紧走两步,该还能赶上!” 小厮这样说话,也是一片好心,把罪过归到初一身上,至多,也就是让初一因为失职,挨上一顿板子,不至于让翎钧这当主子的因为不守时,而挨隆庆皇帝责罚,在他想来,当奴才的,为自己主子担当罪过,那完全就是理所应当的,莫说才只是挨几下板子,就是砍脑袋,弃足保车,那也是没的说的事儿。 翎钧从来都不是个害怕承担责任的人,莫说他现在手里有能哄隆庆皇帝高兴的东西,就是没有,他也绝不会让初一,来代替他受过。 皮肉之苦也是苦,下人也是人,谁挨上一顿打,不会觉得疼? 他虽然是初一的主子不假,但,却并不觉得自己有让初一代自己受过的资格。 “初一很早就唤了我起身,我来晚,不是他的过错。” 翎钧没有自恃身份的用“本殿”自称,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是我等城门开启,耽误了些工夫。” 当然,以前时候,也不是没人借着他的这个习惯,在隆庆皇帝的面前诋毁和贬低他,三人成虎,隆庆皇帝听的多了,也难免受些影响,不过,这“影响”并没持续很久,那些在隆庆皇帝面前诋毁和贬低他的人,也在随后的不到一年时间里,被陆续“派遣”出京,去了不同的偏远之地做官。 也正是从那之后,朱翎釴才对他生了戒心,时时与他为难,处处对他提防,生怕他得了隆庆皇帝的喜欢,从此动摇了自己储君的位置,明里暗里的暗杀,更是多得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胜者王侯败者寇,那时的他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保命,哪里敢寻思……像今天这样的得势时候? “帮我把马拴了,初一稍候就到。” 翎钧客气的冲着帮他牵马的小厮笑了一下,把惊云的缰绳递给他的同时,也顺手丢了一两银子给他做打赏,“我先进去了。”未完待续~~ 第十章 盒中之物 太监总管在隆庆皇帝的授意下,一路小跑的穿过大殿,到了翎钧的面前。 这太监总管跟了隆庆皇帝许多年,做事向来谨慎,见过的“市面”也多,所以,在从翎钧的手里接了那只小包袱,临要转身回返之时,又故意停下脚步来,扭头,往他的脸上多看了一眼。 他这辈子,只对两个人忠心,一个,是已死的杜康妃,也就是孝恪太后,他以前的主子,另一个,便是隆庆皇帝,他如今的主子,至于其他,隆庆皇帝的妃子也好,得宠的皇子公主也罢,哪怕是他未入宫前的爹娘兄弟,亦不在他的服从认可之列。 待确认翎钧脸上的神色没有不妥,这包袱里装的东西,该是对隆庆皇帝没什么危险的之后,太监总管才双手捧着包袱,转身往隆庆皇帝所在的龙椅方向径直回返而去。 包袱里装的,是一只算不上精美,成年男子拳头大的木制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装了大半盒的黝黑泥土。 “钧儿这是何意?” 隆庆皇帝凝目往盒子里看了又看,未觉这泥土与寻常的泥土有什么不同,不得不抬起头来,朝着还站在大殿之外的翎钧看去,“这泥土……” “这些泥土,取自江南,我大明国的重要粮食产区,父皇若使人翻看,便可见其中,掺杂了一些米黄色的细长颗粒。”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顿了一下,见隆庆皇帝把盒子交给了站在他旁边的太监总管,让其代为查看,便知是隆庆皇帝的洁癖又赢过了他的好奇,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道。“钧儿一时好奇,便取了些许泥土,跟一些上了年纪的农户打听,不料,这些农户们在见了这些带了米黄色颗粒的泥土之后,皆是一脸的大惊失色……那些农户们说,这些米黄色的颗粒。是蝗虫卵,待明年春天,便会孵化出来,介时……” 蝗灾。 在以农业为生计的时代,无论是君主,还是百姓。最最害怕的,就是遇到自然灾害,而在所有自然灾害之中,最可怕的,这是蝗灾,尤其,还是在主要产粮区的蝗灾! 水火再怎么无情。也总有水退下去的时候,火熄灭的时候,唯独这蝗灾……是就算结束了,危害。也仍在继续的! 隆庆皇帝的脸色一变再变,想象着即将在江南产粮区发生的蝗灾,想象着百姓们流离失所的逃荒,饿殍遍野的情景……豆大的汗珠子,便冒了出来! 这会让他在史册上留下污点,而且,是很大的一个污点! 不行! 绝对不行! “钧儿。你进来说话。” 翎钧向来是个做事稳妥周到的人,这一点,隆庆皇帝也非常清楚。隆庆皇帝知道,既然。翎钧会这样不紧不慢的跟自己禀报这样不得了的事,那……便意味着,他是已经胸有成竹,想好了解决的方法! 翎钧要的,是他的态度,或者说,是要他给出一个明确的,要何时何地,用何种方法,来处置翎釴的决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日,他若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儿,把话说出来……那便意味着,将来,他也不能再反悔了! 隆庆皇帝从没见过这样的翎钧,这个一直让他放心,让他觉得无可指摘的儿子,这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 恨。 毫不掩饰的恨。 仿佛眼珠子里,都要冒出火来。 或许,他真的该腾出些时间,着人去探听和询问一下,翎钧跟翎釴之间,到底是有什么样不同戴天的仇怨了,对,就是不共戴天,除了这个词,他再也寻不出更为贴切的话来形容。 明明是兄弟,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 明明……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缓步走进大殿,穿着不合规制衣裳的翎钧,一如既往的给人一种需要仰视的感觉,即便是他大殿正中,面朝隆庆皇帝,单膝跪下的时候,也是如此,沉着,干练,不卑不亢。 “免礼。” 隆庆皇帝不自觉的抿了抿唇角,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琉璃盏,将里面的大半杯梅花酒一饮而尽,伸手,指了指那个被朱翎铃腾出来的坐席,示意他就坐,“你深入民间,体察百姓疾苦,朕甚欣慰,但……事有先来后到,这事儿,你稍后再说,待朕把已经着人拟好了的诏书说完了,你再说……” “儿臣遵旨。” 隆庆皇帝的反应,有些出乎翎钧的意外,虽然,他的确是希望尽早解决掉朱翎釴,但,却并没料到,会只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让隆庆皇帝选择了低头。 他想过许多种,隆庆皇帝遭他逼迫,不得不下旨处置朱翎釴的情况,却唯独……不包括这一种! “你,告诉大家朕的决定。” 隆庆皇帝早就想好了对朱翎釴的处置,也跟太监总管问起过,他这样决定,是不是有些显得太过无情了,结果当然是否定。 隆庆皇帝并不傻,之前时候,燕京里的紧张情形,他也是亲身经历,只不过,他原本是打算,等出了正月,再遣人把朱翎釴押解出京,送去西北,让朱翎釴在燕京再过一个年,再吃喝上几天好的,将来,待他去了西北……他是大明朝的皇帝不假,但这并不能否定他还是一个父亲的事实! 朱翎釴再怎么不忠不孝,也是他的儿子,他亲眼看着,从一个小小的“肉团子”,长大成了如今这般……英姿飒爽的少年,他想为朱翎釴再做最后一件事,哪怕在旁人看来,于他这一国帝王而言,万般的微不足道…… 罢了,罢了,清闲道长说的没错,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善报也好,恶报也罢,从来都不会多,也不会少,从来都不会早,也不会迟。 太监总管早就得了隆庆皇帝的吩咐,这会儿听了隆庆皇帝吩咐,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忙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一脸正经的跟满朝文武“宣读”起了隆庆皇帝的“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陛下为稳民心所收义子朱翎釴,行刺陛下于前,伙同贼臣谋反于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万死不足以偿所犯之罪,陛下恩德,令免其死罪,发配西北苦寒之地,生不得回返中原,死不得厚葬,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罢隆庆皇帝下的诏书,在场的文武百官,连同翎钧和朱翎铃在内的所有人,齐齐跪地称颂,但,与翎钧的好心情相比,在场的众人之中,却是有不下三分之一的人,要觉得这餐宫宴味同嚼蜡,惶惶不可终日了。 当然,这觉得内心惶恐的人里,不包括德平伯李铭。 就在前些时日,德平伯李铭的“识时务”,已经得到了隆庆皇帝的谅解,虽然,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但比起现如今这些人的提心吊胆来,还真就不算什么……只是,李铭想了好几天,让人查了好几天,也没能查清楚,隆庆皇帝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藏下了他不知情的势力,这被隆庆皇帝隐藏起来了的势力,到底,是有多大…… “如松,彻查与朱翎釴有勾结的贼臣一事,就交给你督办,望你能秉公处置,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过一个恶徒。” 隆庆皇帝自以为是的觉得,今天若不能给翎钧一个满意的结果,翎钧就不会告诉他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蝗灾,所以,在对“与朱翎釴有勾结的人员”上,也不得不狠心下了大手笔,“这事儿,你跟三皇子商议着办,朕信任你,不要让朕失望。” “如松定不负陛下所托!” 听隆庆皇帝把这么要紧的事情交给自己,姜如松不禁微微一怔,忙不迭的又朝着隆庆皇帝单膝跪下,对他的信任表示谢意,“请陛下放心!” 隆庆皇帝出的这一招,不可谓不巧妙,让翎钧查处“贼人”,一来,可以对翎钧起到安抚的作用,二来,还可以借翎钧的手,把前些时候的一些有反心的臣子揪出来“依法”处置,三来,还能表现出自己全不把那些“上蹿下跳”的人放在眼里,故弄玄虚的让给他卖命的文臣武将们摸不清他的真正底细,不敢再有不该有的想法,而让姜如松督办,则可以掣肘翎钧,让翎钧不能全凭自己喜好和亲疏的处置他的臣子,不能把他的权力架空。 “父皇英明!” 翎钧了解隆庆皇帝,自然,也就更容易想明白他的打算,在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中规中矩的朝着隆庆皇帝一跪,点头应承下了他的“吩咐”,“儿臣定秉公行事,不负父皇信任!” 能混到参加宫宴级别的文臣武将,都不会是傻子或者莽夫,听隆庆皇帝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委托给翎钧,哪还能不明白,此时的翎钧,已非彼时的那个母家无权无势,压根儿不值得结交的庶出皇子? 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的朱翎钧已不像以前般得“置身雪中”,哪里还看得上他们捧上来的炭火?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意外之人 做完了“该做”的事,眼角的余光见翎钧的唇角扬起了笑意,隆庆皇帝才是稍稍松了口气,说来,也是他这当父亲的失职,他并不了解翎钧,至少,是不了解八岁以前和十岁以后的翎钧。 隆庆皇帝自己也知道,翎钧是他所有孩子当中,跟他最为相像的一个,以致于他每次看到翎钧,都本能觉得,是在看他自己年幼时,镜子里的虚像,但,偏偏就是这种感觉,让他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心情,对翎钧这他明知亏欠最多的孩子,表现出半分的疼惜,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想关心,只是,做不到。 或许,这就是命罢,就如他父皇临终时所说的,孩子,莫怪我,我首先是大明朝的皇帝,然后,才是你的父亲,江山为重,社稷为先。 隆庆皇帝轻叹了口气,冲着翎钧浅浅一笑,端起自己面前的琉璃盏,把太监总管给他斟满的酒再一次的仰天饮尽,然后,才缓缓张口,跟翎钧说了一句,“你可以说你想说的了,钧儿,面对这即将到来的蝗灾,你有何见解和打算?” 隆庆皇帝终究不是正当壮年,未吃一口菜肴,就连饮了两盏酒下肚,一下子,就让他的脸上泛出了红云来,翎钧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变半点颜色,就仿佛此时酒意微醺的隆庆皇帝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跟他全不相干的外人。 “儿臣跟一位神医求得妙方,只需将此方熬制汤水,放凉后泼洒进农田之中,便可将未孵化出来的蝗虫悉数杀死,将蝗灾扼杀于未发之时。”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顿了顿,见隆庆皇帝的脸上露出了讶异。才不紧不慢的把自己之前就想好的“小阴谋”继续说了出来,“神医有言,此方不传外人,欲得此方,需儿臣明媒正娶其膝下之女为妻,儿臣救百姓疾苦心切,未向父皇禀明。便私自应允,盼父皇恕罪。” 原本,隆庆皇帝已经应允翎钧,会寻个合适的时候,让他迎娶柳轻心为妻,翎钧是不想。也没打算要像现在这般“胡闹”的,但,就在前些时候,德平伯李铭的上门“求见”,却是让翎钧一下子就头大如斗起来。 李铭说,要将家中的嫡出孙女许配于他为妻,欲与他结盟修好。而且,这事儿,也已经跟隆庆皇帝禀报过了,隆庆皇帝没有拒绝。 虽然。翎钧并不全信德平伯李铭的话,但,他却是非常了解隆庆皇帝的! 隆庆皇帝跟大部分出身大家世族的人一样,打一出生开始,就坚信不疑的觉得,任何人家里的女子,都是用来与人结交的最好筹码。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德平伯李铭真的找上隆庆皇帝。告诉隆庆皇帝说,他李铭不打算再支持朱翎釴。想要痛改前非的跟隆庆皇帝修好,并打算把家中嫡出孙女嫁给他朱翎钧这庶子为妻,以表诚意的话……毫无疑问,隆庆皇帝是会应承的! 如果,隆庆皇帝当真把德平伯李铭的嫡孙女许配给他为妻,那,他家小女人就至多只能是平妻,而不是嫡妻,虽然这样一来,小宝也还算是嫡出,但,以他家小女人的脾气……咳,之前时候,他家小女人可是有跟他约法三章的,并威胁他说,只要他错了其中一条,就要带上小宝远扬千里,让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才不要为了隆庆皇帝的私欲,就毁了他跟他家小女人的未来! “你……你这也是为民之举,朕称赞你都来不及,又哪里会责备于你!” 听翎钧这么一说,隆庆皇帝便明白,他之前打算的,要把德平伯李铭的孙女指婚给翎钧的打算,是彻底泡汤了,指婚,指婚,他堂堂皇帝至尊,要指的,当然得是嫡妻,翎钧这一句已经应允了娶一个平民为妻,他还怎么再给他指婚? 让堂堂德平伯府的嫡孙女,去给翎钧做平妻,做妾,屈居一个平民之下? 那不是往德平伯李铭的脸上扇耳刮子,当众给李铭难堪么! 李铭再怎么不济,再怎么糊涂,也终究是他原配的亲爹,他的老丈人,他落李铭的面子,不也是落他自己的面子么! “父皇英明。” 看隆庆皇帝的表情,翎钧便明白,还好他先下手为强了,心里暗笑一下,骂了隆庆皇帝一句“不守信义的小人”,便继续起了他自己的谋划,“儿臣以为,江南良田万亩,要悉数施药,定非一日之功,为防时间仓促,耽误灭蝗,当由父皇下旨,令儿臣尽早与那神医之女完婚,以求得药方,尽早筹备灭蝗事宜。” “准!” 心情不爽的隆庆皇帝,当然不可能给翎钧好脸色,但,为了大明国免受蝗灾侵扰,他也只得忍气吞声,打落了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 隆庆皇帝见过柳轻心,也跟她有过攀谈,虽时间不长,但通过她的举止和谈吐,以及治家本事,却能大约知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隆庆皇帝知道,今天翎钧说的这“逼婚”之事,一准儿是翎钧凭空杜撰出来,防备自己给他指婚的,跟柳轻心那丫头,丁点儿关系也没有! 想起柳轻心,隆庆皇帝便不自觉的想起了小宝,想起了小宝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喊他爷爷,然后,就整颗心都化了般得柔软起来。 这样也好。 这样一来,柳轻心那丫头也能早些到燕京来,小宝,他的乖孙儿,也能早些到燕京来。 罢了,看在他乖孙儿的面儿上,他就大人有大量的不跟翎钧这招他生气的臭小子一般见识了! “你这就准备,晌午前出发,尽早去那神医所在,把这事儿跟人家交代圆满了去!” 说完这句,隆庆皇帝便发觉了自己的措辞跟寻常时候有些不同,忙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打着官腔跟翎钧“交代”起来,“咳,江山为重,社稷为先,你今日舍弃身份,为百姓谋福,将来,朕定不会亏待于你,之前着你亲办的处置贼臣一事,可暂且搁置,待灭蝗事宜结束后,再办不迟。” 翎钧真是做梦都没想到,隆庆皇帝会这么应承下了他跟柳轻心的婚事,而且,还让他尽快去,尽早办,连收拾那些前阵子上蹿下跳的给他老人家为难的家伙这么要紧的事儿,都可以暂时搁置,容后再议。 不过,吃惊归吃惊,讶异归讶异,这么好的机会,翎钧还是知道该好好把握的,忙不迭的应承一声,就准备离开大殿,去使人准备给柳轻心的三媒六聘事宜。 “站住!” 然而,未及翎钧转身,隆庆皇帝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其中威严,让翎钧也是忍不住微微一滞。 隆庆皇帝是那种极要面子的人,说出口的话,哪怕是错了,后悔了,也绝不可能拉下面子来更改,这一点,翎钧非常清楚,所以,这会儿听隆庆皇帝喊他站住,他也不十分紧张,只顺从的把将要抬起的脚落回地面,低下头,安静听隆庆皇帝继续吩咐。 “吃了饭再走,那么远的路,饿着肚子怎么行?” 隆庆皇帝只是跟翎钧生气,气他耍心机将了自己一军,并非当真恼了他,这会儿,见他心愿得逞,又变回了之前时候的乖顺儿子,心里也就舒服了下来,懒得再吓唬他,扭头,跟站在身侧的太监总管吩咐了一声,算是为翎钧宽心,“你去着人安排一下钧儿的婚事,对方虽是平民出身,但钧儿,却是朕的儿子,大明朝的皇子……当有的礼数,一样也不能少,三媒六聘,半个也不能缺,既然是要当正妻迎娶回来,那便该有迎娶正妻的样子,不然,以后进了门里,可该无法服众,无法治理内院事务了……” “老奴遵旨。” 太监总管应承了一声,便躬身退了下去,直奔皇宫内院而去。 之前,隆庆皇帝带了神机营,跟翎钧一同去江南那次,太监总管没能跟着,隆庆皇帝回来之后,碍于面子,又对柳轻心和小宝这两个存在绝口未提,偶有闲暇,掐笔画上一副小宝的画像,太监总管也只当他是上了年纪,想要孙儿了,才随手画了玩儿的,未敢当真。 陛下的态度,可真是奇怪,这若是寻常,那敢跟皇家提威胁条件的刁民,不被他下旨斩了才怪,今日怎么…… 太监总管一边暗自念叨着,一边又加快了脚步,隆庆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在翎钧吃完这顿饭之前,他就得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准备妥当,不能耽误翎钧的行程,时间很紧,分毫都不敢耽误。 嘭一一 然而,很多事情,总难如人愿,越是着急,一些事情,就偏偏爱来凑热闹,若是寻常,太监总管这隆庆皇帝身边儿的“红人”走到那里,看到的人,定要忙不迭的给他让路,连隆庆皇帝的妃子们,也总要对他百般讨好,而今日,偏巧这皇宫的内院里面,就突然冒出来了一个低头走路,不长眼神儿的,硬生生的跟他撞了个正着! “哎呦!你这死宦官!走路不长眼睛啊!” 说话的是个小姑娘,被撞翻在地,摔了四脚朝天,又羞又恼的从地上爬起来,就指着太监总管破口大骂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么!撞坏了我,你赔得起么!”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静儿 被人恭敬对待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遭人随意谩骂,而且,还是骂得自己疮疤? 太监总管微微一愣,抬起头来,便见到了他对面,跟他一样摔倒在地的女子。 女子长得不错,明显是被家人娇惯坏了的未出阁之人,但,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盛气凌人和自以为是,却是让人本能的生不出喜欢的心思来。 这女子,不是常在皇宫里走动的,不然,断不可能在看清了他的样貌之后,还这样朝着他瞪眼怒骂。 想到这里,太监总管稍稍拧了下眉,未搭理女子的谩骂,不紧不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样的女子,自然有宫里的主子们收拾,他还要去办隆庆皇帝吩咐他的事儿,没闲暇跟她争吵斗气。 “哎!你这臭阉人要去哪里!撞倒了本小姐,不知该下跪赔罪的么!” 见太监总管要走,女子顿时便不干了,急忙忙的从地上爬起来,就冲上了前去,推搡了太监总管一下,阻挡他离开,“信不信我告诉给我姑父知道,让他打死你的!” 太监总管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被女子这么一推搡,险些就又摔倒在地上,往后倒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心里的火气,却是“蹭”得一下,就冒了出来。 且不说这皇宫里面,没人敢这么对他撒野,就是出去了外边,那些达官贵人们,哪个不得对他恭恭敬敬的? “不知小姐的姑父是何方神圣,如今身居何位?” 索性被女子阻挡着,无法离开,太监总管便干脆跟她问询起了家世来,一个在皇宫里面,都敢这样狂妄欺人的女子,在外边。跟寻常百姓,还不得……还好这事儿是让他给遇上了,不然,便不知还要有多少人,得遭受她的刁难和欺辱! “说出来吓死你!” 听太监总管跟她问询身世,女子不禁兴奋的眉梢都上扬了起来,就好像她说的那位“姑父”。不是她姑父,而是铁定能给他撑腰的爹爹一般,“我姑父,可是当今的皇帝陛下!我姑姑,乃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原配!” 听女子说,她是已故裕王妃孝懿庄皇后李氏的侄女。太监总管又是一愣。 他从隆庆皇帝还是裕王的时候,就跟在隆庆皇帝身边了,对李氏这裕王府最初的掌家人,并不算陌生。 在太监总管的印象里,李氏一直是个待人和善,温柔娴雅的人,对待下人。从不盛气凌人,跟眼前的这个,自称是她侄女的女子,全无半分相像。 “吓傻了罢?哼!就知道你们这些贱奴。除了狗仗人势,就没别的本事了!” 见太监总管只盯着她看,半个字儿也不说,女子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来,伸手,又推搡了太监总管一下,想把他推倒在地。不想,一个不小心,手滑了一下。没能推倒太监总管不说,还险些把自己摔了。顿时恼羞成怒,抬脚就朝着太监总管的膝盖上踢了过去,“贱奴!还敢躲!我踢死你!” “姐姐这是作甚!” 就在女子一脚踢上了太监总管的膝盖,将他推得摔倒在地,打算继续上去拳打脚踢之际,一个温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这下人怎么得罪了你,值当你下这样的狠手!” “别叫我姐姐!我才不是你姐姐!我想要做什么,用得着你这赖在我家里蹭吃蹭喝的外姓人来多嘴!” 女子明显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劝服她的女子不甚喜欢,一句话丢出去,就没有半个字儿的好口气,“要不是外公说,让我带你来皇宫里见见世面,瞧我愿意跟你这下贱胚子走在一起不的!” 被盛气凌人的女子一嫌弃,后来的女子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少顷,才有鼓足了勇气般得上前了几步,小心翼翼的跟那盛气凌人的女子劝说起来,“妹妹是外姓,是身份卑微不假,可姐姐……这么身份尊贵的人,又哪好跟个卑贱的下人一般见识呢……这位公公已经上了年纪,眼花耳聋再所难免,想必……他不小心挡了姐姐去路,也是……” 啪一一 未及后来的女子把话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声,就又清又脆的响彻了整个小院,再看那后来的女子,一个鲜艳的五指印子,已经印上了她的右脸,让原本就颇有几分姿色的她,看起来更楚楚可怜起来。 “姐姐莫要生气,气大伤身。” 挨了打,却不敢哭,太监总管清楚的看到,那温婉女子的右半边脸,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她却没有伸手去扶上半下,只安静的低垂着头,像是挨打的那人,根本就不是她一般,好言好语的对盛气凌人女子“好言相劝”,“贵妃娘娘还在等着姐姐去呢,时候不早,不敢耽误了……” “我姨妈才不介意等我呢!我懒得跟你废话!” 盛气凌人女人嘴上说着不怕迟到,实际的行动却是与她说的截然相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时候真的是已经不早,便急忙忙的朝着西北方向,一路小跑而去,“你这下贱胚子别瞎跑!冲撞了贵人,你可担待不起!” 目送着盛气凌人女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温婉女子才小心翼翼的走到了还坐在地上的太监总管近前,伸了一只手给他,示意他可以借着自己手臂的力气起身,“公公没事罢?我家姐姐……自幼被家里娇惯坏了,有些,有些……公公可有觉得哪里疼?我有个远房的表叔,是在御医院里做事的,公公若不嫌弃……” “你这丫头,倒是比刚才那个小泼妇,更像个大家闺秀!” 太监总管没推拒温婉女子的好意,轻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往那盛气凌人女子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叹了口气,暗自嘟囔了一句,“想当年,裕王妃不也是李府嫡出的小姐么……也没见,有被娇惯成这个样子,让人只是看着就生不出喜欢的心思呢!” “姨母那样贤良淑德的好女子,放眼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呢?” 听了太监总管的说话,温婉女子不禁一笑,像是全未过心的对已故的孝懿庄皇后评说了一句,“世人皆言姨母是个幸运女子,死都是死在姨丈那她深爱了一生的男人怀里的,死后,都是一直被姨丈挂念着的,静儿却觉得,她死的不值,死的委屈,死后去了地府,也是要后悔懊恼的……” “哦?何以见得?” 太监总管常年陪伴在隆庆皇帝身边,自孝懿庄皇后辞世至今,好些年了,也没听人说过半个字的不好,这会儿,乍一听到这自称静儿的小丫头说她死的委屈不值,自然而然的,就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她一死百了,所生嫡子无人教训,从一个资质颇好的少年,长成了如今的纨绔,不忠不孝,给自己惹来覆灭祸端,夫君垂泪难眠,无人照料,日夜消瘦,不惑之年就已青丝半白,这于一个女子而言,难道不该是最最后悔懊恼的事么?” 说到这里,静儿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忙不迭的使双手捂住了自己的樱桃小嘴,因为太过用力,碰到了刚才被盛气凌人女子打肿了的脸颊,顿时就疼的眼泪珠子都溢了出来,任凭什么人看着,都要忍不住心疼一番,“我,不是,静儿没有要说姨母不好的意思,静儿只是觉得,觉得……若能再给姨母一个机会,让她能自己选择生死,她一定会选择好好活着,好好陪伴她倾尽一生所爱的姨丈……” “你这小丫头,倒是颇有意思。” 太监总管浅笑了一下,对静儿,不自觉的就生出了好感来,“我还有要紧事情去办,就不在这里多陪你说话了,皇宫大,你别乱跑,若冲撞了你姐姐说的什么贵人,你可真担待不起。” 想着还有隆庆皇帝吩咐自己的事情要办,太监总管不得不跟静儿这有趣儿的小丫头道别。 人上了年纪,总不比年轻时候,太监总管刚才被撞摔倒了一次,又被推搡摔倒了一次,虽然有歇息了一会儿,但腿上被那盛气凌人女子踢的地方,也还是在火辣辣的疼着,让他挪步都有些艰难,往前才走了几步,便往旁边一摔,跌在了路边还未返青的草皮上面。 “公公!” 见太监总管才往前走了几步,就又摔倒了,静儿上快步上前,扶了他一把,“你,你没事儿罢?你这……要不,还是先跟我去趟御医院,让我那远房的表叔给你看看?你这样走几步就摔一摔的,也做不了事呐……” “不行,来不及,我这要去办的事情,是陛下亲自吩咐的,耽误不起!” 太监总管一边说着,一边费劲儿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就要继续往自己的目的地去,“丫头,你要是有闲暇,就辛苦一下,扶我走这一趟过去,待事情办完了,我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陛,陛下吩咐的事儿?那,那可不敢耽误!” 一听太监总管说,要去办的事情,是隆庆皇帝吩咐的,静儿顿时便被“吓”得花容失色了起来,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就应承下了太监总管的请求,“我没事儿!我扶公公去!”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小斗 太监总管一瘸一拐的回到大殿时,宫宴已经进行到了一多半,几个样貌姣好的女子,正在大殿正中跳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霓裳羽衣舞,技艺精妙的让在座的文武百官们都忍不住叫好,当然,隆庆皇帝和朱翎铃,翎钧,并不在此列。 翎钧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太监总管是瘸着腿进来的,他微微拧了下眉,跟正在看向他的隆庆皇帝使了个颜色,没有说话。 太监总管虽有些上了年纪,却并不至于老迈到出去指派人做事,都能不中用的受伤的程度,翎钧自幼跟着姜老将军习武,很清楚太监总管这样一瘸一拐的走路,是伤到了小腿的中段,而这个位置,是摔进了的土坑里,也不可能伤到的地方! “摔了?” 翎钧习过武,知道太监总管不可能是摔伤,隆庆皇帝却没有,他得了翎钧的眼色,扭头朝太监总管看去,见他站在自己身边,并未像寻常时候般得双腿笔直,右侧的肩膀也比左边要略低一些,明显是右腿有些吃不住劲儿,不敢使力,不禁眉头微拧,压低声音,跟他问了一句,“要不要紧?用不用让御医来给你瞧瞧?” 隆庆皇帝是个时而粗心,时而仔细的人,在对待自己熟悉的人,信任的人时,就会不像对外人般得谨慎提防,更不会过问太多,对太监总管,便是如此。 “一点小伤,歇会儿就好,陛下无需多虑。” 太监总管跟了隆庆皇帝多年,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会儿,听他跟自己问询伤情,便忍不住感动起来。“三媒六聘事宜,老奴已经都吩咐下去了,依着咱们大明朝的规矩,三皇子殿下今日需要带走的东西,已在装车了,稍后便可出发,陛下看。是让三皇子殿下府上的人押送,还是由陛下另遣旁人?” “就让钧儿府上的人押送罢,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亲事,就让他自己一个人处置到底。” 隆庆皇帝从来都是个“无目的,不做事”的人,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佯装无意的看了翎钧一眼,未发一言的跟他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尽早,尽快的把我宝贝孙子弄回来”,就收回了目光,没事儿人般得喝起酒来,“告诉御膳房。今儿的菜品不错,给各宫的娘娘都送一份,再备些点心,让三皇子带走。给神医送去。” “遵旨。” 隆庆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太监总管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圣意不是他能妄自揣度的,忙应承了一声,就转身出门。准备去御膳房传隆庆皇帝的口谕,“老奴这就去。” “传完朕的话,你就去歇息罢。使人喊个御医,给你瞧瞧腿伤。” 扭头。看了一眼太监总管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隆庆皇帝不禁拧了下眉头,抿了下唇角,给他又补充了一句吩咐,“朕这里有如松伺候着,不用放不下心,人老了,就得服老,若不仔细些,留下暗伤,以后还怎么跟在朕身边儿做事!” 隆庆皇帝的话,让太监总管微微一愣,继而,便忍不住红了眼珠,小心翼翼的转身,跟隆庆皇帝道了声谢,就匆匆忙忙的瘸着腿离开了,今儿是大年三十,哭,是很不吉利的,他怕他忍不住,让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子掉出来,坏了隆庆皇帝,他伺候了大半辈子的主子的运气。 翎钧难得完整的陪着隆庆皇帝吃完了宫宴,这让隆庆皇帝的心情颇好,想了想朱翎釴那想要谋害自己性命的逆子,又想了想小宝那嘟着小嘴,伸着双手唤他“爷爷”,要跟他抱的可爱样子,隆庆皇帝觉得,还是翎钧这个真正的长子,更能让他宽心,当然,之前他使小计谋,让自己不得不应允他迎娶柳轻心那丫头的事儿除外。 都道是,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 翎钧这小子,咬定了非柳轻心那丫头不娶,大抵,也是他的命罢! 想到这里,隆庆皇帝不禁叹了口气。 朱翎釴被发配西北,朱翎铃又是个不爱出头的,他原本想,立翎钧当太子,让他来当储君,可现在看来……李家手握东北和江南两处兵权,如今已经成了国之毒瘤,但即便是这样,现在,也不是适合动李家的时候…… 要收拾李家,就要将其连根拔起,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不然,那活口逃回东北,接下来,就将是一番连年征战,民不聊生! 只能联姻。 用联姻的方式,暂时的稳住李家,让李家放松下警惕来,争取时间,积蓄力量,然后……都怪他当时糊涂,养虎为患,不然,哪就至于像今天般的,安危荣辱,尽在旁人掌握! 想到这里,隆庆皇帝不禁拧了下眉,把目光落在了坐在翎钧旁边的朱翎戮和朱翎铃身上。 翎戮才六岁,太小。 朱翎铃虽不爱出头,却好歹是个成年了的,既然翎钧不肯把正妻的位置留给李家人,那就只好…… “父皇有事吩咐儿臣?” 感觉到隆庆皇帝的目光,朱翎铃满脸不解的抬起了头来,看向了隆庆皇帝,态度恭谨的跟他问了一句。 “宫宴之后,到御书房来。” 逼自己儿子迎娶大臣家孙女,这样有碍颜面的事儿,隆庆皇帝自不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说,万一……万一朱翎铃这看似老实的小子,也跟翎钧一样长着反骨,给他一个誓死不从,他岂不是要丢人丢到人众皆知了去? 反正,他已经答应了德平伯李铭,给他的外孙女找个“像翎钧那样”的好归宿,一言九鼎,他就是用手段,用计谋,也一定得把这事儿给办成了! 隆庆皇帝的话,让朱翎铃颇有些受宠若惊,待跪拜之后,从地上爬起来,又扭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翎钧的反应,见他没事儿人似的,全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才又露出了浅浅的笑来,就好像,没惹翎钧不快,是一件很值得他高兴的事一般。 “二哥看我作甚?” 只有长期生活在危险里的人,才会有躲避危险的本能,而翎钧,偏巧就是这样的人,见朱翎铃突然把目光转向他,头脑未及思考,嘴里就已经吐出了跟他划清界限的话,“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没有。” 朱翎铃原本想营造出一种他畏惧翎钧的感觉,给隆庆皇帝埋下忌惮翎钧的种子,却不料,事情才只做到一半儿,就被翎钧给化解了个干净,没法儿再继续下去了,只得话锋一转,再次把自己伪装成了好人,“我是想,想三弟这就要去神医家提亲了,我这当哥哥的,也没准备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这会不会让人家觉得,我是个不懂礼数的人,所,所以,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哥也太客气了!” 皇家是个染缸,再干净的人,掉进了染缸里面,也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这个道理,翎钧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并不相信朱翎铃所说的因由,反因为他的反应,而对他戒心更强了起来,“二哥母家,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手里经营的几分产业,够支撑府上花用,已是不易,翎钧这当弟弟的,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能跟二哥伸这个手,让二哥为难呐……依翎钧看,咱们兄弟两个,就两免了罢!” 朱翎铃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挤兑到翎钧不说,还被他给挤兑了回来,哪能不气? 但生气是一回事,报复,却是另一回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能佯装什么都不记得的,在朱翎釴身边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为他娘报仇,忍翎钧的这么几句挤兑,又算得了什么! “也好,也好,咱俩年纪相仿,又都是快该成亲的人了,两免了贺礼,也能省了累腾。” 朱翎铃笑得温和,像是全没听出翎钧话里有话,“说起来……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咱们从西北回来燕京的时候,还没有翎戮呢,这仿佛才眨了几下眼的工夫,他都有这么高了……” 朱翎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比了比翎戮的身高,眉眼里的柔软,像是能把铁都融化掉,“说不定,等咱们再眨一眨眼,翎戮也该到了咱们的年纪,该跟心仪的女子谈婚论嫁了呢!” “我要娶,就娶个像我娘那样,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会心疼人,又安分守己的女子,省得整天耳根都被吵得生疼!” 翎戮虽然年幼,却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审时度势的道理,翎钧这当哥哥的,也没少教他,这会儿,听朱翎铃突然提起还看不着边儿的他的婚事,便干脆借着他的话,“童言无忌”的当着隆庆皇帝面儿,夸了她娘李氏一通,“哥,你有没有见过我未来嫂子的面儿啊?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吵不吵?长得好看不?” “尽说浑话!我还没娶人家进门儿呢,怎么知道你问的这些!” 翎钧笑着接住朝他扑了过来的翎戮,顺手,朝着他的脑袋上推了一把,跟他教训道,“你今儿的字,练完了么?”想知道《娇妻良医》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ang”,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book2002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天星棋王盘 翎钧的话,让翎戮一下子就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懊恼至极的耷拉下了脑袋,后悔死了自己闲着没事儿,非要多那么一句嘴,招惹他哥不爽,惹祸上身的让他哥在这大过年时候,当着他父皇的面儿,提起他练字的这事儿。 要是翎钧不跟他问这一句,隆庆皇帝,也就是他父皇,也肯定不会想起,要跟他问询练字的事,他今天,兴许能逃过一天,可现在…… “还没。” 翎戮怨怼的瞧了翎钧一眼,眼角的余光瞧见隆庆皇帝也在看他,不禁暗叹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撇着嘴低下头去。 翎戮虽还是个小孩子,但长期跟李氏一起生活的他,早已习惯了看人脸色,他比任何跟他同龄的孩子都清楚,跟什么人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无忧玩耍,跟什么人在一起的,需要谦虚谨慎,懂事安静。 “今天过年,就先不练了罢!翎戮还是个孩子,过年,就该好好玩耍才对!” 隆庆皇帝并不是娇惯孩子的父亲,相反,他在对自己孩子的要求上,比大明朝的历代帝王都要严苛的多,但饶是如此,朱翎釴依旧成了纨绔,朱翎铃也是没能成才,翎钧照样不听他管教,翎戮……现在,他的儿子里面,就剩了一个年仅六岁翎戮,是还能有希望,成为他想要的人了! 经过一番思量,隆庆皇帝决定,换一种方式来教训翎戮,毕竟,待他百年之后,大明朝,还是需要一个能靠得住的继任者。而这个继任者,明显不能怯弱无能,没有主见,也不能昏聩胡闹,一意孤行。 太子可以先立,真正的继位者,却未必就是太子。 想到这里。隆庆皇帝又想到了小宝,或者……如果他活的够久,直接把皇位让给他的宝贝孙子,也没什么不行,祖让孙位这样的事情,在大明朝又不是没有过先例。太祖皇帝不就是直接把皇位让给了惠宗? 虽然后来,成祖皇帝打着“靖君侧”的名义入京,自己当了皇帝,但今时不同往日,放眼看他眼前的这三个儿子,朱翎铃肯定是没这胆子的,翎戮一个母家没势力。又自幼长在皇宫里的人,手里也不可能会有什么不得了的势力,将来,只要自己不要给他封地和兵权。他就只能在燕京里当个闲散王爷,唯一有可能手握重权,还对他孙儿构成威胁的,就是翎钧,而翎钧……虎毒不食子,翎钧再怎么混蛋狠心,也不可能对自己儿子下手。大不了就是当几天摄政之人,早晚,还是得还政给他孙子! 如此。甚好! 听隆庆皇帝竟然说,自己可以在今天随便玩耍。不用练字,翎戮不禁一愣,抬头,小心翼翼的看向自己父皇,见他的确是没有要反悔的意思,顿时便高兴的眉开眼笑起来。 “父皇,父皇,我今天不用练字的话,你教我下棋好不好?” 翎戮是个很会利用自己年幼身份的孩子,一小会儿的欢喜过后,便想起了要把隆庆皇帝往自己母妃的寝宫里拉,“儿臣母妃说,父皇的棋艺非常厉害,昔日与西北第一棋手对弈,都令其自叹不如,甘心情愿的交出天星棋王盘呢!” “天星棋王盘……” 隆庆皇帝的确是个下棋的高手,年轻时候,也酷爱与人对弈,翎戮说的这个“天星棋王盘”是他曾凭一己之力赢回来的荣誉,也是他遗憾至今的痛。 他与西北棋王赢了那棋盘,满心欢喜的将那“天星棋王盘”抱回府里,却是没等捂热乎,就被下人禀报的,他嫡妻,也就是翎釴他娘要生了的消息给拖去了后院,再后来,李氏难产,需要金贵的参片续命,当时“家徒四壁”的他,不得不将刚到手的“天星棋王盘”抱去当铺典当换钱,再再后来,等他省吃俭用,积攒够了钱,要去当铺赎回“天星棋王盘”的时候,当票已经过了期,“天星棋王盘”也被旁人买走,音信全无。 不能在隆庆皇帝面前提“天星棋王盘”,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翎戮也不例外,但他明知如此,还…… 翎钧有些想不通,确切的说,是有些难以置信,翎戮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更不是个喜欢招惹麻烦的孩子,于理…… “父皇?你陪儿臣下棋好不好?父皇赢了的话,儿臣也有东西输给父皇哦!” 将隆庆皇帝突然沉默下来,翎戮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小心翼翼的往他的身边蹭了蹭,意有所指的跟他提醒了一句,“说不定……恩,父皇赢了儿臣,儿臣也会输一个‘天星棋王盘’给父皇呢……” 翎戮的话,让隆庆皇帝的身子微微一僵,继而,便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了正在仰着头看他的翎戮。 翎戮不会说谎,他比谁都清楚。 “翎戮,你刚才……说什么?” 隆庆皇帝对“天星棋王盘”的在意,可以说,已经达到了魔怔的程度,皇宫之中,奇珍异宝无数,哪一样也没不曾得过他的青眼,唯独这“天星棋王盘”,由一块雷劈木雕刻而成的围棋棋盘,让他自十几年前,惦念至今,“你是不是说,‘天星棋王盘’,此时,在你手中?” “儿臣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翎戮终究还是个孩子,被隆庆皇帝这么疑问,顿时就有些不敢确定了起来,抿了抿唇角,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翎钧,见翎钧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才又鼓足了勇气,跟隆庆皇帝告诉了他所说的这“天星棋王盘”的来路,“前些时候,儿臣出宫去找哥哥玩耍,路上遇了有人摆设擂台,获胜的奖品,是一块灰不溜秋的棋盘……那人口气很狂,说是能赢他的汉人,还没生出来,儿臣听不过去,就让车夫停下马车,去跟那人比试了一番……” “然后呢?” 隆庆皇帝关心翎戮说的那块棋盘,是不是他若干年前失之交臂的“天星棋王盘”,自然,这说话的口气,也就多了不少急切,半蹲下身子,双手抓住了翎戮的双肩,“你赢了?” “赢了,不过,颇费了一些力气。” 难得被自己父皇这样关注着,翎戮颇有些不适应,紧张兮兮的点了点,末了,许是觉得答应的不够准确,就又补充了一句,“那胡人招数奇怪的很,儿臣跟他下了两个多时辰,才算是完事儿,数完子,刚好赢了他半子。” “走!带父皇瞧瞧你赢回来的棋盘去!” 隆庆皇帝清楚的记得,十几年前,他带了银子去当铺赎“天星棋王盘”,那当铺的伙计就是跟他说,早在一个月之前,“天星棋王盘”刚刚被一个胡人买走,他们家掌柜得了一千两银子,一连高兴了好几天,所以,这会儿听翎戮说,手里的棋盘长得灰不溜秋,还是从一个胡人手里赢来的,他才会这样忍不住兴奋,“若当真是父皇当年丢失‘天星棋王盘’,父皇便许你,许你……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翎钧要着急出发,赶在天黑前到达柳轻心所在的江南小镇,跟她一起吃年夜饭,自然没有心情陪着隆庆皇帝去看翎戮从胡人手里赢来的棋盘,知隆庆皇帝此时的心思一准儿都是在那不知是不是“天星棋王盘”的玩意儿上,没空唠叨自己,便干脆趁着这个档儿,跟他提出了告辞,“儿臣还要赶往江南,就不陪父皇去母妃那里了。” “去罢,去罢,一路上,恩,小心一些,人到了那边,使人送个信儿回来。” 隆庆皇帝的心思,一如翎钧所想的那样,早已飞去了李氏的寝殿,哪还顾得上多跟翎均闲聊?听他说要走,也没挽留,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声,便一弯腰,抱起因为年纪小,走路太慢的翎戮,便直往李氏的寝殿而去。 李氏出身不济,年轻时候,又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苦累营生,如今上了年纪,姿色自不能跟那些家世好,后被送进皇宫里来的世家小姐们比,隆庆皇帝虽然记她的好,时不时的,也会去她那里走动一圈,但留宿,却是自翎戮出生之后,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回了。 一来,是李氏太过安静,不会撒娇,常让他觉得,自己抱在怀里的是块木头,二来……是自她生了翎戮之后,下身松垮的若老妇,与她同房,全无半分畅快欢愉之感,几次之后,便让他在面对她的时候,丁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了! 自己没有背景,隆庆皇帝又不常去,李氏自然就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起先,还只是些宫里的管事欺负她,不给她足量的布帛膳食,到后来,连她自己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也被旁的妃子买通,开始对她处处刁难,无奈之下,李氏只得遣散了一众下人,只留了两个从西北带回来的婆子,里里外外帮她忙活,连教训翎戮读书识字,都不敢假手旁人了。 她不说自己遭人欺负,隆庆皇帝也没往处想,只当她是不舍得花费银子在下人身上,就索性由了她高兴,日复一日,就成了如今这样。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归程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娇妻良医》更多支持!隆庆皇帝跟着翎戮去往李氏寝殿,翎钧则径直往宫门口而去。 他才不稀罕隆庆皇帝给他准备的聘礼,他要的,只是隆庆皇帝应承,让柳轻心给他当嫡妻的这事儿! 在外边着急等候的初一,一见翎钧一路小跑的出了皇宫大门,便忙快步迎了上去,见自家主子的嘴角是挂着笑的,才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三爷,陛下……没责怪罢?” “父皇给我赐了婚,让我去送聘礼,今天就起程。” 翎钧心情颇好的应了初一一句,便从他的手里接过了缰绳,翻身上了马背,“麦子公公说,装盛聘礼的车驾都已经备好了,稍后便使人送出来,你在这里等一等,带他们回府,让咱们的人押运,我先走了。” 翎钧归心似箭,未及初一完全反应过来,就拨转马头,驱马直奔燕京南门而去,许久未见,他可真是半刻都不想多等! 从燕京到柳轻心所在的江南小镇,快马需要大半天,而这会儿,已经过了晌午,全程快马加鞭,也得到半夜才能到达,可翎钧想回去跟柳轻心一起吃年夜饭,想回去给小宝第一份压岁钱……就不能这么磨蹭…… “惊云,想不想回去跟你那小相好儿一起过年?” 翎钧是个爱马,也懂马的人,出了燕京南门,他便驱着惊云跑到了人少的地方,俯身跟它问了一句,“我这里,可是准备足够你们两个一起吃的。一大盒松子糖呢!” 嘶一一 翎钧的话,毫无意外的让惊云兴奋了起来,爽利的打了一个响鼻,便迫不及待的用自己的右前蹄抛起了地上的土来。 “走!” 见惊云的积极性被自己调动起来了,翎钧不禁一笑,坐直身子,拉紧缰绳。给它下了命令,“出发!” 一骑扬尘,直往江南,一人一马的归心似箭,让看到他们的人,都不自觉的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们不认识翎钧是谁,但却是能感觉的到,这“孩子”,是在着急回家…… 家,总是一个让人匆忙向往的地方,从来都是。 …… 江南小镇,良医坊门前。 柳轻心让人从前一天清晨开始。就在良医坊门前设了饺子棚,给所有前来的人发饺子,不论老幼,也不计贫富。只要来了,就会被碰上满满的一大碗冒着热气,香喷喷的饺子。 起先,还只是一些乞丐凑过来,到后来,一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也忍不住来讨上一碗吃。最后,更是有一些家境一般或者算得上富足的,也跑来凑热闹。只是,最后来的这些人并不腆着脸白吃。他们会带一些面粉、青菜和肉过来,放到棚子里面,算是尽自己的心意,许多妇人,原本就喜欢吃斋念佛做善事,更是亲力亲为,不要好处的在饺子棚里帮忙做事起来……以致于现在,刚刚才一天半的工夫,柳轻心使人支设的饺子棚就不得不扩大了三倍,将门前的路,都占据了一大半儿…… “夫人,乡亲们送来的东西太多了,棚子里放不下了。” 说话的是姜嫂,架设饺子棚的时候,她被柳轻心遣去外边记账,她原本觉得这么轻省的事情,大可交给其他人顺带着做的,只是因为顾虑着柳轻心的面子,才没好说出来,不曾想,镇子里的其他富贵人家也参与进了给穷人施舍饺子的这事儿,攀比着的往他们开的饺子棚里送东西,一天半下来,搬出去的东西非但没见着少,还多出来了好几棚子,今儿早晨才搭起来的一个新棚子,到现在,这才刚刚过了晌午,就又满了,光是记今天的这些进项,就足足记了大半本册子! “那就再搭一个棚子。” 安静的听姜嫂把话说完,柳轻心便忍不住唇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告诉冬至,继续依着我之前吩咐的做,另外,准备一张大些的红纸,抬头写上‘善人榜’三个字,然后,把那些送东西来的人写上去,名字后面加他们捐赠的物品,多留些空位置,以便人家再送别的来,好往上补写。” “是,夫人。” 姜嫂并不知柳轻心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近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让她习惯了按部就班的遵从柳轻心的吩咐,虽然,柳轻心的大多数吩咐,都有些奇怪,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结果……却是无一例外,令人吃惊的好! 这次开饺子棚接济穷人的这事儿,也是如此。 “啊!啊!” 家里下人都忙着,照顾小宝的事儿,自然就落到了帮不上忙的老将军夫妇和柳轻心身上,小家伙已经四个多月,到了躺不住的时候,一没人抱,就叫嚷个不停,虽不会说话叫人,但叫起来,却是声音洪亮,让人隔了两道墙,都能听的清楚。 “再吵,再吵就不给你看嗷呜了!” 因为顾落辰的“引见”,小宝跟狼崽子嗷呜成了关系极好的“朋友”,所以现在,柳轻心只要一说,不让他看嗷呜,他立刻就会变成个十成十的乖孩子,让不吵就不吵,让不闹就不闹,甚至是让他自己一个人待着,只要不是时间太久,也没半点儿问题! 柳轻心话音未及落下,便听到小宝的哼唧声戛然而止,扭头看去,便见到了他鼓着小嘴,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一脸讨好的乖巧样子。 与小宝对视数秒,柳轻心便忍不住笑了出来,缓步上前,将他从暖炕上抱了起来,自言自语的念叨了起来,“我这到底是欠了你什么债了,小混蛋?上辈子,你是我师弟,我拿你没办法,这辈子,你不是我师弟,又成了我儿子,你说我……” “自古严父出孝子,严师出高徒,你若为他好,便该对他严厉一些,免得他将来惹下什么我也收拾不了的麻烦,枉送性命。” 话音未落,便有一只手绕过柳轻心,抓向了小宝,连人带襁褓一起提到半空,直愣愣的收了回去,“小兔崽子,给干爹笑一个,笑得好,干爹待你去跟嗷呜玩儿。” 顾落辰的神出鬼没,已经成了柳轻心的家常便饭,他没什么恶意,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影响她的正常生活,当然,除了害得她只能穿着衣服睡觉这条之外,所以,在突然听到自己背后或者脑袋正上方传来顾落辰的声音时,柳轻心的第一反应通常是……得救了,儿子有人抱了,她终于可以歇歇脑子,活动下筋骨了! 呵呵。 小宝很配合的冲着顾落辰笑了两声,见他没有要抱着自己往门外走的意思,不禁拧了下小眉头,试探性的又笑了两声,只不过,这后来的笑里,带着些许的疑问味道,就好像是在跟顾落辰问,那样笑,你觉得不好,那,这样呢? “人小鬼大。” 小宝的表现,明显的取悦了顾落辰,他唇角微微上扬半分,便抱着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走,干爹带你去找嗷唔。” “外边儿冷!” 数九寒天,把连爬都不会的孩子不包襁褓的抱去屋外玩耍,这样没常识的事情,大抵也只有顾落辰这样的人,才可能做得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柳轻心这当娘的,本能的一个箭步上前,就在顾落辰开门之前,一把将房门按了个瓷实,“顾落辰!” “怎么了?” 顾落辰从来没见过柳轻心有这么敏捷的身手,能速度快的比他这个杀手之王都不逊色,所以,这乍一看到,不禁微微一愣,拧紧起了眉头。 若不是他确切的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的的确是柳轻心,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这会儿,他的第一反应,一准儿是拔出他的弯刀,卡在她的脖子上问询,她把真的柳轻心绑票去了哪里。 “这么冷的天,你襁褓都不包一个,就带他出门儿去吹风,是想让他染上寒气么!” 母亲的本能,让柳轻心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超出了寻常的举动,是有多么的令人不可思议,她满心里想的,都是正被顾落辰抱在怀里的,她的小宝,“想带他跟嗷唔玩,你可以,你可以把嗷唔喊进屋里来嘛!” “人,没你想的那么娇贵。” 顾落辰稍稍拧了下眉,低头,看了一眼满脸兴奋,跃跃欲试的小宝,又抬头看了看一脸坚持的柳轻心,末了,选择了妥协,“这次,就先让嗷唔进来,等他再大一点,你就别再拦着了。” 说到这里,顾落辰停顿了一下,见柳轻心在听,才又继续说道,“他是男人,将来,要顶天立地的,你不能把他当姑娘一样护着,你不能当他的天,不然,等有朝一日,你死了,他的天,就塌了。” 没有任何的语调起伏,一如以前时候般的,清淡的宛若一潭死水,但,就是这样的一席话,却是让柳轻心觉得心里起了惊天骇浪。 顾落辰说的没错。 她护得了小宝的前半生,却陪不了他的后半生,过多的庇护,只会害了小宝,她可以是他的墙,累了倦了的时候,给他依靠,却不能是他的天,不能让他不曾站直,就弯了脊梁!我的小说《娇妻良医》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饺子 翎钧快马加鞭的到达良医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上,许多从良医坊领到红包的孩子,正在快活的嬉闹,提着灯笼,燃放鞭炮贺岁。 对良医坊的标记,翎钧记得清楚,见到那些孩子们手里的红包上,都清楚的画着那标记,不禁一愣。 他家小女人,这是给多少人,发了贺岁红包? 不是他小气,不舍得让她拿这钱出来,而是……树大招风,她这样钱财外露,若是让居心不轨的人看在了眼里,惦记在了心里…… 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大多数的歹人大都如此,只要能到手钱财,才不会管你这人是个善人,还是恶人,万一…… 轻叹口气,翎钧勒进缰绳,催促惊云加快前行,以前时候,他只觉得,让他家小女人开心就好,多给她些钱财花用,却不曾料,她竟是用这样的法子,来花他给她的这钱! 积德行善,接济穷人,固然是个好事,但,现如今的她,乃是一介平民,试想,她一介平民,做的事比官府还多,比官府还得人心,官府里的那些“大人”们,还怎么能坐得住,怎么跟上面邀功请赏,加官进爵? 小镇虽小,官府规制,却并不与别的地方不同。 如果下有贪财歹人,妄图谋害他家小女人,抢夺钱财,上有嫉恨她的官员,包庇纵容,视若不见,那岂不是…… 看来,是个时候,由他这夫君出面,好好教训一下他家这“不懂事”的小女人了! 良医坊里灯火通明,铺门大敞。门口,摆着一张搭了红布的桌子,柳轻心站在桌子后面,正在给围拢在桌旁的几十个孩子们派发红包,姜嫂站在一旁,抱着又长大了好几圈的小宝,每个领到红包的孩子。都会欢喜的掐了桌子上的毛笔,跑去墙旁边的红布边上,歪歪扭扭的写下“某某为陛下颂德”的字样。 他家小女人,还真是花样无数。 翎钧感叹一句,脑海里,已经可以隐约浮现出。隆庆皇帝那视美名如命的人,在见到这份“厚礼”时,会露出的表情。 一个孩子,给五个铜子儿的红包,这整个小镇里面,所有孩子加起来,充其量。也就是四五百个,花不了三千个铜子儿,折不到三两银子,加上那一匹红布。再多二两……可就是这五两银子都用不了的新年贺礼,送去给隆庆皇帝面前,却准准儿的是能让他龙颜大悦,比五十万两银子置办的贺礼,还觉得称心的存在! “夫人,三爷回来了!” 姜嫂眼尖,远远的就瞧见了骑马而来的翎钧。脸上一喜,忙不迭的伸手,揪了揪柳轻心的衣袖。跟她“提醒”,“夫人快看!巷口那边儿呢!” 虽然之前时候。就从顾落辰的手下那里听说,翎钧要回来陪她和小宝过年,但想到翎钧的身份,想到燕京那边紧张的局势,这种不合常理,不可能会是翎钧这谨慎之人做的许诺,她并没往心里去,也未有过丝毫当真。 所以,这会儿,听姜嫂说,翎钧回来了,柳轻心不禁一愣,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着了翎钧的时候,一种惊喜的感觉,顷刻间便弥漫了心头。 他竟然,竟然真的跑回来跟她一起过年了! 不是随便说说! 见柳轻心只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自己,完全忽视了那些正在伸手跟她要压岁钱的孩子们不说,还神色复杂,眼中似有水光闪烁,翎钧不禁一笑,跳下马背,径直朝着她走了过去,接下她手里未发完的那些红包塞给姜嫂,接了小宝在怀里,“怎么这种表情?你不是特意站在这里,等我回来的?” “谁特意等你啊!登徒子!” 心里高兴的难以言表,嘴上,却并不肯输给翎钧半分,柳轻心狠狠的白了翎钧一样,便自顾自的拧身,往良医坊里面而去,“这么晚回来,还有理了呢?吃过晚饭没?” “怕耽误赶路,午饭都没敢吃饱,娘子,你让人给我做阳春面吃,好不好?” 翎钧知柳轻心只是嘴硬,并不是真埋怨自己回来晚了,笑着往她身边儿蹭了蹭,讨好的从自己衣襟里摸了一只小盒子出来,递到了她的面前,“给你的新年礼物,我特意使人打制的,瞧瞧,喜欢不喜欢?” 喜欢礼物和惊喜,是女人的天性,柳轻心也是女人,自然也不例外。 扭头,看了一眼翎钧,见他一脸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柳轻心不禁叹了口气,嘴里不肯承认,心里,却已经明白,这一回合,她输了,输的毫无还手之力。 “算还礼?”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接下翎钧递到她面前的小盒子,在手心里掂了掂。 “不算。” 翎钧抱着小宝又往柳轻心身边蹭了蹭,伸了一根手指出来,指了指那只小盒子,示意柳轻心打开,“这礼物,是我一早就准备好了,要送你当新年礼物的,你让人给我送去的那些东西,回礼还在来的路上,最快,也得后天才能到。” “谁稀罕你的回礼!” 柳轻心没急着打开翎钧送的那只小盒子,只嗔了他一句,就把小盒子装进挂在腰间的荷包里,伸手,从他怀里接过了小宝,“大过年的,吃什么阳春面,我让厨娘先给你端点吃的上来垫垫肚子,过会儿,就该吃饺子了!” “饺子?这边儿……也吃饺子?” 翎钧在军营里长到七岁,吃的喝的,都跟军中兵将无异,偶有一回,老将军夫人得闲,让下人包了一回饺子给染了风寒的老将军吃。 那时的翎钧,还不知自己的真正身份,一直把老将军当爷爷的他,自然不能不守孝道的跟老将军个病人讨要美味,也正是因为那回的那事儿,让年幼的他心里留下了“魔怔”,对饺子这种再平凡不过的食物,没了抵抗能力。 只要是饺子,不管什么馅儿的,他都爱吃,都能吃到饱,不,确切的说,是吃到撑。 当然,翎钧的这嗜好,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旁人知道的。 “不喜欢吃?” 翎钧的问话,让柳轻心不自觉的停了下来,扭头,看向了他的脸,“你想吃什么?年糕?还是……” “饺子!” 翎钧这么爱吃饺子的人,怎可能让到了嘴边儿的饺子,莫名其妙的飞走?不及柳轻心再继续往下说,就忙“喊”出了自己的愿望,“白菜猪肉馅的,或者萝卜猪肉馅的,有么?” 翎钧这孩子气的反应,一下子就把柳轻心给逗乐了,看着他的这表现,她不自觉的,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上辈子时候,她师父刚刚把她从孤儿院领回家时的情景。 满满一大盘饺子,足足四十个,年纪五岁的她,愣是想都没想,就把那盘子给吃了个底朝天,若不是她师父怕她吃多了,活活撑死自己,说不准,旁边盘子里剩的那半盘,她也能吃个干干净净! “你也喜欢吃饺子?” 同样的爱好,总容易让人产生不自觉的亲近,听翎钧说,也喜欢吃饺子,柳轻心不禁一愣,在她想来,想翎钧这样出身皇家,至不济时候,也是被养在姜老将军门下的人,理应是想吃什么有什么,总也不至于委屈到想吃某样东西而不得的程度才是,“皇宫里……的厨子不会做么?” “喜欢还需要什么道理!” 翎钧自然不好意思告诉柳轻心,自己这是小时候留下的“魔怔”,不自然的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把这事掖过,“就好像,恩……就好像我喜欢你,这需要理由么?” “登徒子!” 柳轻心被翎钧的这一句逗,羞红了脸,嗔了他一句,便抱着小宝,加快步子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跟在铺子里做事的王嫂吩咐了一句,“王嫂,让厨房煮些饺子来,老爷着急赶路回来,还没吃晚饭。” 民间的新年,不像皇宫里那样呆板无趣,手艺人为了赚钱养家,总能做出些新玩意儿来,卖给忙活了一整年,想要歇息,还想热闹的人们,比如,鞭炮。 小宝是个胆子大的离谱的孩子,非但不像别人家孩子般得,听到鞭炮声就吓得浑身哆嗦,反倒是……一听到鞭炮声,一看到别人点鞭炮,就兴奋的手舞足蹈,依依呀呀的想要,不给买,就哭,还不给买,就闹,仍然不给买,就不吃奶…… 柳轻心跟他“斗争”了一阵儿,见这小子就是脾气拧,坚决不服软,怕他当真饿出个好歹来,只得自己服软,让姜嫂去买了许多不会响的烟花回来,放给小宝看热闹,小宝“心愿得偿”,也就不再闹腾,看完放烟花就好好吃奶,看完饭烟花,就乖乖睡觉。 翎钧不知道这事儿,自然是,对院子里贴墙放了一大堆烟花这事儿,忍不住讶异奇怪的不行,“轻心,怎买了这么多烟花啊?今天晚上放的么?” “哄小宝吃饭睡觉用的,我怕天干物燥,放在柴房里不安全,就让张大哥堆放在院子里,搭上了油纸防潮。” 柳轻心已经对小宝的癖好见怪不怪,听翎钧问起,便随口回了他一句,“先进屋来罢,你空着肚子,没火力,大过年的,病了可就不值当了。”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屋顶风景 听翎钧因为赶路,到这个时候了,还没能吃上晚饭,几个厨娘忙不迭的为他煮了饺子,然后,趁着饺子煮着的档儿,又炒了几道小菜,温了一壶老酒。 菜肴被端上桌的时候,翎钧已经在屋里烤着火盆,让全身都暖和了过来,柳轻心把小宝放在软榻上,随他咿咿呀呀的挥舞着小手,跟翎钧这许久不见的“爹爹”玩耍,被剪了背毛的嗷呜伏在地上,听厨娘走进院子,就警惕的抬起头,看向了门口。 叩叩叩一一 都道是,小别胜新婚,被其他人推来送菜肴的厨娘,也生怕自己的冒失,坏了他们家老爷和夫人的“好事”,丢了生计,所以,这几下敲门,可以说是,硬着头皮上前的。 “门没关,进来就行。” 嗷呜的反应,早已给柳轻心通风报信,再加上,她跟翎钧一起在屋里,原本也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儿,以致于,她的这声回答,竟是比厨娘的第三声敲门声响,还快了半个呼吸的档儿,吓了门外的厨娘一跳,“你的饭来了,翎钧,去洗个手罢,刚才摸过嗷呜,嗷呜被我用热水烫了,今天没洗澡,脏得不行。” 柳轻心没有大多数学医之人的洁癖,但在一些翎钧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却常常让他这有些许洁癖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执拗,比如,吃饭之前,不管手干不干净,都必须洗手,比如,跟动物玩耍过之后,必须要洗了澡才能上床歇息,再比如,不准喝生水。不能吃隔夜饭…… “也不差这一会儿了,你跟我一起吃罢。” 闻着香喷喷的饺子,翎钧顿时便觉得,规矩什么的,完全不是个事儿了,痛快的答应一声,就起身快步往脸盆旁边走去。“这么香的饺子,我吃着,你看着,我成什么人了……” “饥时吃糠甜如蜜,饱时吃蜜蜜不甜,你啊。是饿的厉害了。” 柳轻心笑着应了翎钧一声,把小宝平放到炕上,就跟着翎钧下了软榻,跟他一起走到脸盆旁边,拎起放在地上的铜壶,给他往手上淋起了水来,“我一个时辰之前。才刚吃了晚饭,这会儿,哪能吃的下?从旁边小碗里沾点盐巴,正面反面。都洗干净点儿,这儿,手腕这儿没洗着呢!” “你这洁癖,可不比我父皇轻。” 索性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翎钧也就不像在人前般得正儿八经,孩子气的冲着柳轻心做了个鬼脸,就使坏的用自己手上的水珠子朝着她弹了起来。“来,我帮你也洗洗脸,帮你使劲儿干净干净……哎。娘子,我错了。错了,饶命,饶命!” 未及得意太久,翎钧就发现了自己的大错特错,只见站在他旁边的柳轻心笑着扬了扬眉,不紧不慢的拎平了水壶,揭开了水壶上面的盖子,一手抓住壶柄,一手抓住了壶嘴,朝着他做出了准备泼水的样子。 他弹的是水珠,柳轻心手里的,可是大半壶水,其间高下,不言自明。 识时务者为俊杰。 翎钧在心里暗念一句,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认怂,双手举起,跟柳轻心告饶起来。 “算你识相。” 柳轻心本也只打算吓唬翎钧一下,没当真要把整壶水都泼给他身上,见他服软,自己的目的达到,也就收了手,俯身把水壶放到地上,转身往软榻旁边走去,“来吃饭罢,饺子凉了,可该不好吃了。” 刚刚往前走了三四步,柳轻心便觉自己脚下一轻,待回过神儿来,已是整个人都被翎均横抱在了怀里,脸色爆红,想要反抗也不能了,“你,你这小人!竟然偷袭我,你……” “先生说了,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是女人,我是小人,刚好凑成一对儿。” 翎钧并不厌恶柳轻心说他是小人,不怒反笑,大步向前,就带着她一起到了软榻旁边,踢掉靴子,纵身一跃,上了软榻,“娘子,我以前怎不知……你是这么有远见之明的人儿呢?来,香一个,庆贺一下!” “你这登徒子!” 被翎钧突如其来的“不轨”吓了一跳,柳轻心本能的把他往外一推,就顺势挣脱出来,穿着鞋子跑去了软榻的另一边,抓起炕桌上的筷子,准备自卫,“你,你想干什么!” “轻心……你这……这也太冲动了,我……我就是逗逗你……” 柳轻心不会武技,但这会儿一时紧张下的本能表现,却是让翎钧忍不住大吃一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三遍,确准她的确是柳轻心本人没假,才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跟她搭话起来,“轻心,你……什么时候学了武技?” “学你个大头鬼!” 狠狠的白了翎钧一眼,柳轻心才是意识到,翎钧这是在逗她的,跳下软榻,嫌恶的看了一眼被她踩脏了的垫子,拧身往门口走去,“赶紧吃你的饭!我去唤人来,把这脏垫子给换了!” …… 这一年的小镇,酒足饭饱的人们,上到垂垂老者,下到呀呀稚童,包括乞丐在内,都是脸上挂着笑容在守夜的。 柳轻心抱着小宝,跟翎钧坐在屋顶上看星星,听外边的鞭炮喧嚣。 她骨子里就不是个小鸟依人的闺秀,上辈子翻墙爬树,虽没翎钧带她“飞来飞去”这么有效率,但胆子,却是早就练了出来,半点儿都不会害怕这种比家常便饭还要家常便饭的“小事儿”了。 为了多沾便宜,明明可以一下子就飞上去的屋顶,偏左右腾挪,故弄玄虚了好几下,才抱着柳轻心和小宝上了屋顶的翎钧,原本以为,柳轻心会因为害怕,而死命抓住他的衣襟,小鸟依人的缩进他的怀里,却不料……柳轻心竟是半点儿都不害怕不说,上了房顶之后,还兴奋的站了起来,指着远处的烟花让他瞧…… 这可吓坏了翎钧,生怕他家小娘子一个不小心,从屋顶上滑下去摔了,还有,还有他宝贝儿子,小宝,这会儿,也是在她手上的! “娘子,咱们,咱们坐下看,好不好?” 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半个字儿也不敢提的翎钧,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全身紧绷的做好救人的准备,才小声开口,跟柳轻心建议了起来,“这里够高了,坐下,坐下来,也是能看得清楚的,晚上风大,恩,别,别让小宝着凉了……” “哦,好!” 听翎钧这么一说,柳轻心才意识到,她的怀里,还抱着小宝,忙在屋顶上坐了下来,用自己的斗篷,给小宝裹上了一层,“我早就想来这屋顶上看看了!啧,果然感觉不错!” “你这疯婆娘,让我说你什么好。” 柳轻心的反应,让翎钧不禁失笑,伸手,从她怀里接过小宝,抱在了自己怀里,轻轻的摇了摇头。 从第一眼初见惊艳,到后来的好奇相随,再到后来的日久生情,柳轻心,这个性子像极了野马的小女人,总在不停的给他制造各式各样的惊喜,在军营里长大的他,不喜欢那些说话酸溜溜,来阵风都能吹倒的小女人,但……会喜欢上柳轻心这样一个,完全不会撒娇的女子,也是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说什么好?什么都不说,最好!” 对翎钧,柳轻心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记忆里,前世时候,总有人愿意用生死相随这样的话来形容爱情,可……于现在她而言,却是做不到为了翎钧,连性命都不顾,当然,跟他患难与共,她还是很愿意的,“我师父说过,我啊,就是阴差阳错的投胎成了个女子,要是能生为男子……” “要是身为男子,我就该没媳妇儿了,这事儿,我跟阎王商量过了,不能行。” 翎钧没当过爹,寻常时候,没什么机会接触婴儿,当年,他胞弟翎戮出生的时候,他被隆庆皇帝遣去了西北,帮信任将军的姜如柏稳固军心,待两年后,他回到皇宫之时,翎戮已接近两岁,算不上是个婴儿了,所以……这会儿,柳轻心把小宝塞给了他怀里,在这三层小楼的屋顶上面……他还真是有点儿,心里发毛,紧张的厉害,“轻心,要不,要不咱先把小宝送回屋里去罢?天这么冷,这里又高……怪危险的……” “我儿子,可不能是个胆小懦夫,才这点高,算什么事儿啊!你这大男人,怎婆婆妈妈的!” 柳轻心一门心思要把小宝教成个接得了她衣钵的名医,而要成为一个好大夫,必不可少的本事,就是要能自己山上去采药,说句不好听的,绳索工具用的熟练,悬崖峭壁都去得,这才三层高的小楼,哪能算是个事儿? 当然,这一点,翎钧不知道,确切的说,是即便知道了,也不可能想的明白。 “这不还小呢么,等他再长大点儿……” 翎钧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柳轻心带着不屑的目光下,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话,给生生憋了回去,“好罢,就依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清晨 翎钧在小镇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儿,便被巨大的爆竹声吵醒了起来。 他虽是跟柳轻心睡在同一个房间里面里,却并未同床,但他清楚的记着,睡觉之前,自己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睡在花格另一边床榻上的柳轻心的。 “轻心?” 睁眼,见花格另一边的床铺上已经没了人,翎钧不禁微拧了下眉头,他之前跟柳轻心同住一个屋檐下一月有余,向来知道她有喜欢懒床的“毛病”,而且,还起床气严重的……话说,这一大清早儿的,她人哪里去了?该不会是…… 想到这里,翎钧一骨碌从软榻上下了地来,三步并作两步的直奔门口而去,他睡觉向来警醒,没可能她这么一个半点儿武技也不会的人走出了屋子去,也没听到动静的才是! 该死! 他以为到了这偏远的江南小镇,就不用时刻神经紧绷了,看来…… “大清早儿的,大惊小叫的干啥?” 一开屋门,翎钧就瞧见了在院子里给嗷呜剪毛儿的柳轻心,微微一愣,目光也不自觉的停留在了嗷呜被剪掉了毛儿的后背上。 “你这是在……干啥?” 翎钧小时候在西北军营里长大,又常跟着姜老将军出去打猎,认识狼,但……认识归认识,像嗷呜这么听话,这么没脾气的狼,他还真就没见过,“你把它的毛儿剪成这样,是打算要……” “昨儿,我不小心用热茶水烫着它了,给它剪了一块儿毛儿去,涂了药。” 柳轻心一边跟翎钧说话,手里的剪刀却未停下,“今天早晨我给它把药洗掉。见之前烫伤的地方已经全好了,它这么秃着一块不规则的毛儿,也不好看,就琢磨了一下,打算给它修成个‘福’字,大过年的,也喜庆不是?” “嗷呜。跟着这么个不着调的主人,你受苦了。” 看了一眼趴伏在地上,没有半点儿不乐意的嗷呜,又看了看它背上的那块儿,已经有了‘福’字雏形的背毛,翎钧不禁一笑。半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顺带着,跟柳轻心打趣了一句,“女人,你这是使了什么厉害手段,把一头狼玩儿的这么没脾气的?” 嗷呜不敌视翎钧。只是因为他是柳轻心的“夫君”,小宝的爹,这会儿,听了他拿自己跟柳轻心打趣。哪里肯依? 当即就呲牙咧嘴,怒目圆睁的站了起来,准备听柳轻心一句令下,就扑倒翎钧,对他这个不尊敬它主人的家伙,施以报复。 “别乱动!剪不好可就难看了!” 对嗷呜的反应,柳轻心非常满意。笑着拍了一下它的小脑袋,微抬起头,给了翎钧一个示威的坏笑。“你别没事找事儿!狼哪有没脾气的!我可是费了好半天劲儿,才说服了它。乖乖趴地上让我剪的!” 原本以为嗷呜是只被玩儿没了脾气的呆狼,这会儿,见它一个眨眼的工夫都不到,就对自己摆出了攻击姿势,翎钧本能的往后倒退了一步,再看柳轻心一句话落下,它又恢复了没脾气的“呆狼”状态,心中讶异,不禁更甚起来。 狗易训,狼难养,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翎钧虽没亲自养过狼,却在西北军营里,见旁人养过,那被咬得浑身是伤的样子……说是惨不忍睹,都不为过! 如果,能把一群狼都养成嗷呜这样听话又不失野性的,那上了战场,可就是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怖力量! “轻心,这狼,啊不,嗷呜,你是怎么驯养的?” 想到这里,翎钧看向嗷呜的目光,不自觉的深沉了几分,现在的大明朝,看似一片四海升平,但实际上,波涛暗流,却是比大明朝初建的时候,还要汹涌的多得多,百姓们不知,他,又怎可能不知? 西北大营是他在大明朝立足的根本,现如今,却被盘踞宁夏,早有造反心思的哱家阻挡,对燕京这边鞭长莫及,如果,只是如果,将来,隆庆皇帝再犯了糊涂,要把朱翎釴从西北接回来,或者,把皇位让给朱翎铃,他的处境,可就不是一个“难”字能形容的了! 换做以前,他可以跑,一人一马,怎么也能逃到西北去,可现在……有了柳轻心和小宝,他一个人跑了,岂不是把他们母子二人,丢进龙潭虎穴,让他们九死一生? 如果,有一群听话又勇猛的狼,可就不一样了。 马怕狼群,是天性使然,再名贵的马,遇上狼群,也会腿软,也会不敢紧追,介时……若当真逢上这样最最不好的可能,他带上柳轻心和小宝,带上狼群西区,也能多不少把握,当然,如果可能,他还是希望,这样逃难的情况,不要发生才好…… 他清楚的记得,那年他逢隆庆皇帝之命,去阻止柳家跟哱家联姻前,在香山道观里求的那根奇怪签子,以及,解签的道长当时所说的话——此番前往,一念为吉,一念为凶,殿下遇事,务三思而后行。 然后,他就三思而后行的去找了沈鸿雪,再然后,他就见到了让他一眼窥见,惊为天人的柳轻心,再再然后,没能阻止柳家和哱家联姻的他,就失心疯了似的跟着柳轻心的车队走了一路,就一念之差的在她和哱承恩的新婚之夜,敲晕了哱承恩,跟她成了鸳鸯…… 想起自己躲在房梁上,看哱承恩每天清晨起身,光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以为是睡觉不老实,半夜滚下床来的那满脸尴尬样子,翎钧便忍不住唇角扬起了一丝浅笑,小女人是他的,一直都是,从来都是,儿子也是他的,一直都是,从来都是,只是,这种欢喜,他只能藏在心里,总也不敢明说出来,哪怕,现在的柳轻心,已经跟以前时候有了很多不同,也是一样。 “你傻笑什么呢?” 柳轻心一直把嗷呜当宠物狗养,哪有什么“驯养”之说?听翎钧跟她问,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加快了手速,给嗷呜把背上的毛儿彻底的修成一个“福”字,才回转头,看向了他,结果这一看,就恰恰好看到了他在盯着她笑,笑得她浑身发毛。 “翎钧?你没事儿罢?” 柳轻心一边问,一边伸手在翎钧的面前晃了晃,唤他回神儿。 “没,没事儿啊!我,我等你回我跟你问的话儿呢!” 被柳轻心这么一唤,翎钧就回过了神儿来,忙不迭轻咳一声,收起了脸上的傻笑,跟她叉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驯养嗷呜的呢……这样小家伙儿,要是能养上一群,跑起来,可该有多壮观呢!” “一只都要吃穷我了,还一群,养一群,你出钱啊?!” 柳轻心只是嘴上说说,并不是真的心疼喂嗷呜吃肉,在她想来,宠物这种东西,养一只,就足足够了,养太多,对宠物也不公平,“你知道它一天要吃多少肉么?知道天天给它洗澡,是有多费劲儿么?知道……” “连我的人都是你的,我的东西,那样儿不归你?” 看着柳轻心把嗷呜放回地上,嗷呜背着“福”字颠颠儿的跑出了院子去,翎钧不禁一笑,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一边从衣袖里掏出一只小盒子塞给她的手里,一边跟她说出了前一天没来得及说的,隆庆皇帝给他们两个赐婚的事儿来,“我父皇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允了咱俩的婚事了,我从燕京出发的时候,聘礼正在装车,至多明天,就该到了,给,这是印信,以后,府里的事儿,就都归你决定了!” “你说……什么?” 翎钧说的云淡风轻,柳轻心听得随意,待反应过来他是说了什么,才是蓦地瞪大了眼珠子,难以置信看向了他的眼睛,“翎钧,你刚才……说话了?” “我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得对我好,不能欺负我。” 柳轻心的反应,一下子就让翎钧心情大好起来,唇角微微一扬,冲着已经被她拿在了手里的盒子使了个眼色,“家里的财权我都给你交了,还不够有诚意么?” “可是,可是,这……这……” 跟所有“遭遇”心上人求婚的未婚女子一样,面对翎钧这突如其来的“诚意”,柳轻心一下子就懵在了原地,寻常里伶牙俐齿的她,这会儿,完全就成了个笨嘴拙舌的傻丫头,完全不知该怎么跟翎钧应对才好了,“这个……这个……”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罢?这事儿,你只管放心!沈鸿雪,也就是你表哥那里,我已经提前跟他打好招呼了,这些时日,他正在跟你外公一起筹划,看怎么能给你安排个合适的身份,至多到出了正月,就能有个结果了!” 翎钧不知柳轻心只是紧张,才不知该怎么说话了,以为她是担心身份暴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便忙不迭的把他之前跟沈鸿雪商议的法子,说出来给她听,“到时候,就算哱家闹到朝堂上去,你一口咬定,根本就没听说过哱家,也从未认识过姓哱的,哱家,也没法儿奈何咱们!”未完待续~~ s开始恢复更新 第二十二章 镇子 新年,总有一种不分地域的热闹,不管是京城,还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偏远小镇。 受之前开饺子棚,给小孩子派压岁红包影响,柳轻心这本小有名气的“厉害大夫”,在小镇里的声望,直接就高到了能跟镇长平起平坐的程度。 若是换了旁人,镇长当然不会乐意,但面对柳轻心这治好了他老娘几十年不愈的头疼症,还曾给隆庆皇帝“医过病”的人,这不乐意的念头,他却是说什么都不可能生出来的。 古人讲究孝道,这被众人推举出来的镇长,自然,也是个重孝念恩之人。 用这镇长的话说,愈母之疾,恩同再造,莫说是对柳轻心这恩人保有恭敬之心,便是让他对她见面即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也是使得的。 “王大夫在么?” 大年初一清早,跟自己的母亲行过拜礼之后,镇长便带了两个小厮,拎上礼物,来了良医坊门口,给柳轻心拜年,因之前时候,柳轻心为了隐瞒身份,跟别人说自己姓王,所以这会儿,大家也都只管她叫王大夫。 婆子姜嫂耳尖,一听就知道来人是镇长,忙使了人给还在后院里跟翎钧一起用早饭的柳轻心报信,自己则快步往门口去迎,“在呢,在呢,我家夫人在呢,镇长大人,你可真够早的,我家老爷刚才还跟夫人问起镇长大人家老夫人的情况呢,这话音儿还没落下,镇长大人你就来了!请进,快请进!” “清晨给家母敬茶,家母特意叮嘱,务必先来良医坊,给王大夫拜年。” 镇长客气的朝着婆子姜嫂行了个拱手礼。示意两个随行的小厮把备好的礼物送上,“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王大夫笑纳。” “呦,这,镇长大人你这也太客气了!” 婆子姜嫂忙不迭的往一边闪开,躲过镇长的拱手礼。看了两个小厮递上来的礼物一眼,面露为难,“这礼物……镇长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夫人不让收礼的,这……” “王大夫的规矩,本镇长哪能不知?” 见婆子姜嫂推拒。镇长也未露出半分意外,柳轻心不收礼这事儿,镇子里无人不晓,他今天受母亲所托,也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盒子里装的,只是些家慈亲手做的点心。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她老人家心意坚决,我这当儿子的,自然不敢在这大年初一的喜庆日子里悖逆。若是……若是……” “老夫人一番心意,悖逆也是不妥。” 柳轻心穿了一件大红贡缎掐银丝绣花小袄,同色及脚踝贡缎长裙,飞云髻上,斜斜的插了一支简单的桃木簪子,未施粉脂,却美得令人心旷神怡。若非她的身侧还有一个翎钧跟着,定会让人情不自禁的心疑,觉得她不该是这俗世里该有的人物。而是自九天降临的仙女,“姜嫂。把点心收下,一会儿分给来拜年的孩子们吃。” “多谢王大夫体恤!” 听柳轻心肯收礼物,镇长脸上的笑容,不禁更浓了几分,客气的冲着她行了个拱手礼,便把目光转向了站在她旁边的,翎钧的脸上,“这位是……” “轻心是我娘子。” 翎钧极爱跟人强调他与柳轻心间的关系,面对镇长这只看了他娘子一眼,就识趣的转移目光的人,他还是颇有几分满意的,当然,这是一种本能,“我时常在外奔波,鲜少在家停留,镇长大人不认识我,也是情理之中,来,镇长大人屋里请,姜嫂,备茶点。” 翎钧对大部分男子都有敌意,这事儿,婆子姜嫂是比谁都清楚的,可这会儿,却是见他对镇长如此客气……亲自请人进屋不说,还让自己准备茶点…… 别人不知道翎钧的皇子身份,婆子姜嫂可是一清二楚,小心翼翼的抬头,往翎钧的脸上看了一眼,确认他是真的要请镇长进屋,不是要有什么别的意思,才忙不迭的答应了一声,拎了两盒礼物,转身往厨房方向跑去。 柳轻心是“夫君不常在家中”的女子,为了避嫌,不招惹麻烦,从不请男子进入后院停留,寻常问诊,更是不分男女老幼,都在前面的良医坊铺子里面,连车夫老王和张木匠,活动的范围,也是只在第一进的前院和侧院里,没柳轻心吩咐,连第二进的院子,都不能进。 所以,翎钧请镇长到位于第二进院子里的堂屋中喝茶,这可以说是,自柳轻心搬来这小镇上住以来的第二遭,第一遭是隆庆皇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呃,当然,翎钧这一被“搬”回来,就有幸睡到了柳轻心“闺房”里的家伙除外。 “恭敬不如从命。” 翎钧的邀请,让镇长也是有些意外,微微一愣,便笑着应承了下来,移步跟着他往第二进院子里走去,“能成为第二个进入良医坊第二进院子的外人,真是荣幸之至。” “我在家的时候少,我家娘子为了避嫌,不可免的就要跟客人疏于客气,失礼之处,还望镇长大人海涵。” 听镇长说,翎钧才是知道,良医坊后院的第二进院子,寻常里,柳轻心是不让外人进的,心下后悔,脸上却掩饰的极好,一边走,一边说笑,完全就跟没事儿人一般,“之前听我家娘子说,镇长大人家的老夫人有很严重的头风症,很多年了也不见好,一疼起来就……咳,现在,情景如何了?” “多亏有王大夫给的灵药,不然,家慈还不知要再被那头疼症折磨多少年岁呢!” 听翎钧问起自己母亲的情况,镇长不禁欢喜,为了给他母亲医治这病,他花掉的银子数以千计,走过的路,也有几千里之远,结果……到了柳轻心这里,却是只给了几个铜板的药,带回家卷进纸筒,点火,一闻烟,好了! “当大夫的,本就该悬壶济世,她学的一身本事,想要为百姓谋福,我也是欣慰欢喜的很。” 听镇长夸赞柳轻心医术,翎钧不禁一笑,心里想着,那是,我家娘子,那是一般寻常人能比的么,想当初,我差点儿就死了,不也是她给救回来的么,呃……不过,话说……她这医术,是什么时候学的呢? 两年前,从柳家出门,嫁去宁夏哱家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几乎没什么常识,离了他暗中照顾,就会活不下去的小丫头呢不是?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一个…… 算了,不想这些了,反正,相比以前的那个可怜兮兮,总离不了人照顾的小丫头,他更喜欢现在这样的她,就是了! “先生真是太客气了!王大夫医术好,医德也是高尚,远了不敢说,就咱这小镇周遭,十里八乡,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镇长听出翎钧是在跟自己客气,忙笑着跟他解释,这般夸赞柳轻心医术和好心的,不是只他一人,“就拿这几天,王大夫给穷人们施舍饺子的这事儿来说罢……说出来,不怕先生笑话,我这一镇之长,在这位置上坐了也有十几年了,就从来没想过,要做这样的,为贫苦百姓们谋福的好事,实在是惭愧,惭愧的很呐!呃,失礼忘了问先生怎么称呼?” “叫我翎钧便好。” 说着话的工夫,两人已经走到了第二进院子里的堂屋门前,翎钧先行一步进了屋里,让镇长到尊贵客人的位置上落座,“镇长大人是这镇子的主心骨,哪能做这等小事?依在下想来,这种施舍贫苦百姓的事,交由经商之人足矣,镇长大人……还是多想些为百姓们谋福的大事,诸如,怎么让百姓们富裕起来,能自己吃的起丰盛的年夜饭,能给旁人帮扶,才是正当紧儿应该……” “先生教训的是,本镇长一定把先生的这话抄写下来,悬于书房正中,日日自勉!” 上回,隆庆皇帝来小镇的时候,是翎钧陪同着的,这事儿,镇长记忆犹新,这会儿,又听他说话这般官腔十足,哪里还敢造次,对他随便称呼? 翎钧说他叫翎钧,却没说是姓翎名钧,还是姓其他的,名翎钧,他若盲目称呼,叫错了,岂不徒增尴尬? 毕竟,他跟翎钧才只有两面之缘,又无深交,直呼名字……罢了,还是叫先生合适些,不失礼,也不嫌媚俗…… “镇长大人也太客气了,在下不过随口一说,那就至于,值当镇长大人抄写下来,日日自勉了。” 听镇长这么说,翎钧才是发觉,自己又本能的用了教训人的口气,忙浅笑一下,换了话题,“镇长大人是在这镇子上生人的?” “据家谱记载,是三百多年前,祖上为避战祸,带了三十几口人,从北方迁徙来此的,那时,这小镇还只是一个仅有百户人家的小村落。” 翎钧转换话题,镇长也乐得跟他多套近乎,听他跟自己问身世,便忙不迭的把祖宗迁移的事儿都说了出来给他听,“后来,咱们大明朝兴盛,在东边儿二十几里地的地方建了江南大营,这村子便慢慢的多了人气,逐渐成了镇子。”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一线三鱼 “这么说来,倒是江南大营,成就了咱们这镇子。” 听镇长提起江南大营,翎钧不禁多了几分兴趣,笑着应了一句,便继续跟他套起了话儿来,“镇长大人跟江南大营里人,可有熟络的,能说上话儿的?” “熟络谈不上,能说上话儿的,还真有!” 之前受柳轻心妙手,解了折磨他母亲多年的宿疾,镇长一直都想找机会报答,无奈,柳轻心这里什么都不缺,压根儿就没什么需要他出手帮忙的地方,这会儿,突然听翎钧跟自己问起来,“江南大营里有没有熟人”这种能让他有所表现的事儿,他哪还有不赶紧表态的道理?! “不知……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见自己表了态,翎钧久久没有说话,镇长不禁一愣,稍稍想了一下,歪着身子,凑近了他旁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跟他问了一句,“先生该不会是……想要江南大营里的兵器罢?” “镇长大人多想了,在下只是喜欢好马,听人说,那江南大营里面,有许多上好的俪马,想问问镇长大人,有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帮忙弄几匹出来,价钱好说。” 镇长的话,翎钧听得明白,他问自己,是不是想要兵器,虽说话的时候,神色紧张神秘,但……却足以证明,这事儿,他是做的到的! 私卖兵戈,这可是比偷卖军马更罪加一等的严重事情! 如果……翎钧不敢想,这样的事儿,江南大营里的人,已经做了多久,把拨放配发的兵戈,倒卖出去了多少! “先生只是想要几匹马啊!我当多大的事儿呢!好说!好说!” 听翎钧想要的是马匹,不是兵器。镇长不禁露出了轻松神色,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跟他保证,这事儿,包在自己身上,“等过了十五,我带先生直接进江南大营里面去。除了孙将军的爱驹,随先生挑选,看中哪匹牵哪匹,看中几匹牵几匹!” “那就多谢镇长大人了,介时,我去挑几匹喜欢的。哦,对了,马匹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 翎钧原本以为,刚刚抓了一个主将。江南大营里的其他将领会识相的老实下来,却不料,那些人……竟是,竟是还如此胆大妄为! 看来。真是像姜老将军说的那样,如今的江南大营,已是连骨子里都腐朽坏透了,只抓一两个将领出来,并不足以给所有人震慑,想要收拾干净,就得大刀阔斧。把所有在其中得利的人一起问罪,不讲半分人情,该发配发配。该砍头砍头,该诛九族诛九族。方能还江南大营一片晴天! “不谢,不谢,我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跟大营里的人熟识了,马匹这种小生意,我是不做的。” 听翎钧这么说,镇长不禁笑了出来,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随口说出了自己家里的大生意,“我做粮盐生意,咱们这四里八乡的粮食和食盐,八成儿都是由我来供货,江南大营那边,有粮食盈余或短缺的时候,也会来找我,一般是每季的第三天……咳,你瞧我,有事儿没事儿的,跟先生瞎白活什么呢!反正,反正先生只管放心,只是要几匹马这样的小事,他们一准儿会卖我这个面子,也不值当跟我要钱的!” “听镇长大人的意思,江南大营那边儿,每季还能有盈余的粮食卖?” 翎钧自认已经把江南大营的情势想的够不堪,却不料,一根鱼线丢出去,竟是能一下子钓上来三条大鱼! 私卖军马,偷售兵器,倒卖军粮…… 随便哪一条拎出来,都是少则几百个人头,多则…… 查,还是不查? 是毫不留情,还是法不责众? 这,是一个他得仔细考量,才敢做出决定事情! 江南大营的兵力,只登记在册的,就有二十多万,要是再加上烧火做饭担水喂马这样的杂工,更是要有二十五万之多,要是再加上这些人的家里人……百万之数,恐怕也是不在话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当真有百万之数的百姓,需要被一并治罪,那真正坐不住的人,大概,该是他父皇,隆庆皇帝才是! 翎钧相信,若他“先下手为强”,依律治罪江南大营里的兵将,引起兵变或民变,以他父皇的处世习惯,到最后,倒霉的人只可能会是他,用他一人性命,换大明朝安稳,这种“英明”决定,隆庆皇帝一准儿连眼皮都不需要眨一下,就能答应…… “先生?” 见翎钧突然就目视前方的发起了呆来,镇长不禁一愣,拧眉唤了他一声,跟他表示出了关切,“先生没事儿罢?” “恩?” 被镇长这么一唤,翎钧才是从沉思里挣脱了出来,两眼无神的看了他一眼,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咳,你瞧我,怎说着话儿,就发起呆来了!失礼,失礼!” “你这马痴!一听有好马得,就又成了这般模样,可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柳轻心正抱了小宝进门,打算让小宝跟镇长拜个年,示好一番,将来方便套话,却不料,人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镇长唤翎钧回神儿和翎钧的致歉,忙快走了几步,借着打趣翎钧的“恶癖”,转移了镇长的注意,“要是以后儿子像了你,整天琢磨着往家里买马,咱家这医馆也甭开了,就全改成马厩得了!” “我儿子,当然得像我!” 见到穿了一身红袄红裤的小宝,翎钧先是一愣,继而,便忍不住露出了笑来,跟坐在他旁边的镇长告饶一句,就站起身,张开双臂朝着抱着小宝的柳轻心迎了上去,“来,儿子,来爹爹这里!爹爹抱!你娘个妇道人家,哪能懂咱男人们的欢喜!” “啊!” 小宝向来是个活泼的孩子,对翎钧,自然也不例外,见翎钧朝他伸出了手,顿时便笑呵呵的挥舞着小手向他的所在倾斜过去了身子,求抱。 “去,去,去,你这小没良心的,寻常里,真是白疼你了!” 柳轻心一直以为,小宝是她跟哱承恩生的,不知道翎钧才是她家儿子的正牌儿爹爹,所以,虽心里也觉奇怪,为啥她家宝贝儿子越长越像翎钧,却并没当真往这种可能上琢磨,“你个浑人,休教我宝贝儿子学坏!我宝贝儿子将来……将来是要跟我学医术,继承我师父衣钵的!” “喜欢马跟学医术,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儿,怎就成了我把儿子教坏呢!” 面对柳轻心的嗔怒,翎钧抿嘴一笑,背对着镇长,朝柳轻心做出了一个“亲个嘴儿”的姿势,便成功的“解决”了她的不满,“这可是我儿子!得文武兼修,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才行!” 对柳轻心“摔伤了头”,“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不记得”他们俩的亲密关系这事儿,翎钧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从未打算,要跟她解释或者帮助她想起什么,当然,这跟他想彻底排除掉沈红雪这最大情敌,跟柳轻心重新开始的小私心不无关系,至于……可怜的小宝,这明明是他嫡嫡亲的儿子,咳,他还真就没往多里考虑…… 道长说了,他会是大明朝最长寿,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恩,所以嘛,离他死的日子还远着呢,这种“小事”,只要在他跟他家娘子“百年”之前交代清楚就好了,用不着着急! “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你说的倒是轻巧!” 没明白翎钧真正意图的柳轻心,不自觉的就误会了他说这话的意思,眉头微微一拧,颇有些不放心的看向了被他抱在怀里,高兴的呵呵笑个不停的小宝,“我只盼着……盼着他能一生平顺,安安稳稳的在这小镇里当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到老时,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也就……” “未来如何,是孩子自己的事,我们虽身为父母,却终不合适替他决定。” 当着镇长的面儿,翎钧自不合适跟柳轻心过多解释,但只看着她拧眉,什么都不说,心里又不是个滋味儿,只得干咳一声,强行换了个话题,“轻心,昨儿你跟我说,有好多镇子上的富户使人送来了面粉和肉,足够摆一个月的流水席给家中拮据的人们享用了,是有这么回事罢?” “姜嫂仔细算过了,一个月,只多不少。” 不知翎钧为什么突然跟自己问这话,柳轻心不禁一懵,拧眉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见他眸子明亮,便是猜到,他一准儿是要有什么旁的打算了,忙应承一句,跟他“追问”了上去,“怎么?有什么不妥?” “没!我只是突然想到,江南大营那边的兵将们,因为操练和戍守,年都没能回家去过,别说是跟家里人团聚,就是饺子……怕都是没机会能吃上一口的,有点儿……” 翎钧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用手背蹭了一下儿压根儿就没什么眼泪的眼窝,轻叹了口气,“要是……要是……要是能给他们送一些饺子去,该是能纾解不少他们的思乡情绪的才是……”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舍身为计 对从军之人,柳轻心从不介意表达善意。 在她想来,那些抛家舍业,只为护一国安稳的汉子,才是真正该被推崇和敬仰的存在,与派系无关,与辖制无碍。 所以,听翎钧说,希望能让那些连过年也无法归家,无法与亲人们团圆的汉子们,吃上一顿饺子,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饺子,我可以着姜嫂安排。” “但若是要挪用富户们的捐赠,我认为不妥。”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本线钉小册,翻到了中间的某页,给翎钧看上面记录的数字,“这些捐赠,是富户们捐来开流水席的,也可以说,是他们在外闯荡,归家来,给相邻们的心意。” “固然,江南大营里,不乏他们的亲朋,他们也未必在乎,咱们挪用他们的捐赠。” “但是,翎钧,你可曾想过,于他们这些手无权势的平民而言,这样做,是否会对他们有伤?”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稍稍沉默了一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早就打算,趁着这个,由沈鸿雪苦心经营出来的,缺衣少粮的新年,收服江南大营的军心,彻底斩断朱翎釴的最后生机。 借用富户们的捐赠,仅是一时兴起,或者说,想图个便利。 但现在,听柳轻心跟他问起,这样做是否真的妥当,是否会对平民有伤,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么做,确是有些思虑不周。 平民无辜,不该被牵扯进皇族争斗,他若当真动用这些捐赠,去收服江南大营的军心……这些平民,将毫无疑问的,被打上他“三皇子”的烙印,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就他现在所掌握的力量而言,自保,尤需如履薄冰,处处谨慎,哪有闲暇,去庇佑如此多的无关之人? “娘子说的有理。” “是我思虑不周,罔顾旁人处境了。” 在柳轻心面前,翎钧从不为自己的错误狡辩,她不是外人,他也勿需为了面子强撑。 小镇僻静,却并不偏远,若使车夫快马加鞭,往返最近的城池运粮回来,也不过耽误一天光阴。 翎钧细心盘算了一下,最终决定,遣车夫老王,驾车前往城镇,持沈鸿雪给他的印信,自沈家商铺购粮后,雇车队送回小镇。 早晚不过相差一日。 就他准备做的这件事而言,早一日与晚一日,并无太大差别。 “现在是年节,商铺大都歇业,你便是遣王大哥去城里,沈家,也未必有那许多人手,帮你扛运粮食。” “而且,小镇不似燕京,磨坊小,牲口和磨盘都是有数的,你纵有本事,把粮食运回来,咱们也赶不及在十五之前,把它们悉数磨成面粉。” 知翎钧有意收服江南大营军心,柳轻心自然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她盼着他好。 纵使将来,她未必选择伴他终老,她也依然希望,他能赢得这场王权之争,而非殒命于他的兄弟们之手。 “这里是江南,在军中服役的北方人,只占少数。” “咱家仓库里,还有些存粮。” “管饱的话,大概够百人吃。” “咱们用这些存粮,包些饺子出来,去江南大营门口,支个棚子,有想吃的,自然会出来讨要,至于其他,没有习俗在年节这天吃饺子的,咱们循着南方人的习惯,着人做些米饼分给他们,也是一样的。” 原本,柳轻心打算自己出钱,给镇子上的穷苦人施肉和饺子,让姜嫂提前备下了不少,因有镇子上的富户们跟着掺和,她让姜嫂提前备下的这些面粉和肉,自然就剩了下来。 南方的习俗,她之前曾听隔壁绸缎庄的妇人说起过。 而就米饼而言,无论是材料的准备,还是烹饪需要耗费的人工,都比准备饺子,要容易的多。 “还好你细心!” “我怎就没想到,江南大营里,不会有那许多人,是习惯年节这天吃饺子的呢!” 柳轻心的提点,顿时让翎钧从材料不足,无法让他达成所愿的纠结中解脱了出来。 他开心扑向柳轻心,全不顾她反抗的,把她横抱起来,就地转了好几圈,直待她惊恐的抱紧他的颈子,才得意的停下,低头,小心翼翼的,在她的额头上啄了一下。 “你瞧,我就说,我离不了你的罢,娘子。”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忍不住心里泛酸。 他不想与她离别,她,又何尝舍得! 若她只身一人,全无牵挂,自不惧伴他刀山火海闯天涯,可现在……她却不是只身一人…… 她有个儿子。 她不想舍弃小宝,变成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亦不愿让小宝因她的自私,不得不面对自燕京而来的血雨腥风,尔虞我诈。 待一切平顺,就离开这里罢。 柳轻心面色未变,心里,却已有决断。 天下之大,总会有个地方,是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处的。 翎钧,这一世,我欠你的情,来世,我再还你…… …… 在柳轻心的安排下,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饺子和米饼的出现,让整个江南大营,都沸腾了起来。 将领私卖军造成的,兵士无法吃饱的抑郁,凝聚上恰逢年节,无法归家的思乡愁绪,兵士们成群结队的涌向临时搭起的草棚,连将领的怒吼,都无法遏止他们的疯狂。 在崇尚“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时代,一群又高又壮的汉子,一边捧着碗吃,一边抹眼泪的情景,可以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但在柳轻心着人搭起的这个草棚里,这种情景,却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你包的这饺子,跟我娘包的一个味儿,姜姐姐!” “姜姐姐,我还要一碗!” “我要米饼,还要一碗粥,姜姐姐!” 兵士们并不知道,搭建这草棚的人是谁,但姜嫂,这个姜老将军的“义女”,却是许多人兵士都认识的。 虽然,姜嫂早已嫁了人,早已青春不再,但对这些最底层的兵士而言,她,永远都是他们的“姜姐姐”,永远都是在他们挨罚后,给他们送药的善良女子,永远都是他们的梦里人。 突然,一个长了络腮胡子的兵士,盯着姜嫂递给他的肉粥,嚎啕大哭起来。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整个草棚里的兵士,不知不觉的,就哭成了一片…… “姜姐姐,我们想老将军了……” “姜姐姐,我们想如柏少爷了……” “姜姐姐,我们想如松少爷了……” “姜姐姐……” 姜老将军掌管江南大营时,从无人敢贪墨军需,这些在营中服役的汉子们,自然也无需如今日般,饱尝苛待之苦。 “义父老了,纵是有心,也无力再照料你们周全了。” 听兵士们提起姜老将军,姜嫂的神色,本能的暗沉了几分。 她父亲一生戎马,为大明朝立下的功劳,一双手都数不清,可待他年迈,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呢? 若不是天可怜见,让她恰巧遇上了柳轻心,遇上三皇子,此时的姜老将军,怕是早已因为冻饿,而不在人世了! “你们,也不是刚入军营时的毛头小子了。” “是非曲直,我相信,你们心里,也绝不会是一团糊涂。” 深深的吸了口气,姜嫂原封不动的,把柳轻心告诉她的话,转述给了在座的兵士们。 “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从不来得晚。” “做姐姐的,从不盼你们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我只愿,你们不要犯糊涂,不要为了点儿蝇头小利,就弃了自己的良心,走上谁也救不了,再也回不了头的路,就像……” 像谁,姜嫂没说出来。 但在座的兵士,又有哪个不知,她是在说谁? 啪啪啪—— 带着讽刺的掌声,自围坐的兵士们背后传来。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矮胖子,缓步踱过本能分开的人群,站定在了手拿木勺的姜嫂面前,面带讥诮的扬起了唇角。 “我当是谁,在这里扰乱军心。” “姜妮儿,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么?” 矮胖子一边说着,一边用他堆满了肉的手,轻轻的敲了敲姜嫂面前的桌子,“昔日,你辱骂将军,将军本欲以军法处置你,是我念旧情,劝他放过你性命,你,就是如今日这般,来报答我的么?” “是我扰乱军心,还是有些人大逆不道,世人自有公论。” 面对矮胖子,姜嫂不卑不亢。 她举起自己手里,还在滴着肉粥的木勺,毫不客气的指向了矮胖子那走起路来,都会有肉在颤抖的肥脸,“你做没做孽,做过什么孽,自己心里清楚!就算你瞒的过人眼,也瞒不过老天!” “姜妮儿!你不要得寸进尺!” “须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话儿,可是自老辈儿,就传下来的!” 听姜嫂欲揭他昔日恶行,矮胖子顿时便黑下了脸。 有些事儿,猜测,是一回事儿,在私下里议论,是一回事儿,但若是真搬到了台面上,说到了众人的面前,可就绝不可能,还是同样的一回事儿了! 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了今天位置,这种会有碍他继续往上爬的说辞,他绝不允发生! …… “哪里来的野狗,在我家地方疯咬?” “姜嫂,我不是跟你交代过,不准野狗进草棚的么?” 人未至,声先达。 半旧的马车,在停稳时,不由控制的发出了一声车椽碰撞的轻响。 负责驾车的立夏快速跳下车椽,放下脚凳,态度恭敬的,为柳轻心掀开了挡风布帘。 “一条野狗而已,打死,也就罢了。” “夫人何必与条将死的畜生置气。” 立夏是个机灵姑娘,知素与人和气的柳轻心,突然这般盛气凌人,必有她的道理。 便索性顺着她的意思,装起了“恶仆”。 此番出门,柳轻心特意跟家里婆子借了件式样和料子都普通的半旧小袄,因由,却是连翎钧都未告诉。 “你不要出门,该你出现的时候,我自会使人唤你。” 临出门,柳轻心特意跟翎钧这么交待了一句。 对她有何打算,翎钧并不追问,他信她不是个胡闹的女人,所以,毫不介意给她自由,当然,即便她胡闹,当真给他惹下祸患,他也会心甘情愿的,帮她料理妥当。 平日里,在江南大营里蛮横惯了的矮胖子,哪受得了这般辱骂? 他恶狠狠的瞪了柳轻心一眼,见来人只是个穿着平凡衣料的女子,心中那因遭受辱骂而生的,仅有的几分胆怯,瞬间,便消弭不见。 “哪里来的恶婆娘!” “好大的口气!” “你家地方?我呸!也不睁大了眼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 愤怒的矮胖子一把推开挡了他路的兵士,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柳轻心面前,扬手,半点儿力气也不收敛的,给了她一个耳光。 啪—— 清脆而响亮。 站在柳轻心身边的立夏,做梦都没想到,一个行伍出身的男人,会因几句孬话,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动手,藏身在不远处树上,手中寒光已现的顾落尘,也因得了柳轻心的示意,强压下了杀招。 猖狂的人,总以为自己拥有足令自己猖狂的资本。 这矮胖子,便是如此。 昔日,他因某个“等价交换”,自江南大营的现任统领那里,捞到了自己希冀已久的权力。 然后,开始在现任统领的授意下,私自倒卖军粮。 他以为,他已经用给现任统领“上供”结余下来的银子,一层又一层的打通了诸多关节,结交了若干朝中权贵。 却未料,这个故意激怒他,并生生挨了他一耳光的“普通女人”,会是那个,会夺了他性命的煞星。 “夫人!” “夫人!” 柳轻心的“遭遇”,让立夏和姜嫂本能的惊叫出声。 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肿起的左脸,白皙皮肤上,清晰可见的指印,及唇角处,不由自主滴落的殷红,让藏身在不远处树上的顾落尘,不自觉的捏紧了拳头。 他要那个矮胖子死! 而且,要在他死之前,活剥他一百层皮! 不,一百层太少,得剥二百层,才能解得了他心头之恨! 第二十五章 国法军规 “拿下。” “姜嫂,去请老爷。” 柳轻心只是个不会武技的弱女子,哪里禁得住这么一下子? 趁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她果断的席地而坐,然后,毫不拖泥带水的,给立夏和姜嫂下了命令。 其实,这个矮胖子的心性,她早已着人打听过。 确切的说,这一耳光,是她故意来讨的。 只是,她未曾料到,这矮胖子,会下手这么狠辣,抡圆了膀子,来对付自己。 对立夏这种精修武技的人而言,矮胖子的蛮力,根本不值一提。 招上去,便将其撂倒在地,封了周身大穴。 “夫人,您没事罢?” 见柳轻心坐倒在地,姜嫂忙小跑着上来搀扶。 她从未这么害怕过。 从未。 “去请老爷。” 柳轻心觉得自己像飘在云上,双眼模糊的,只能看清身边人的大概虚影。 这是脑震荡的表现,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能算轻。 “你们这群废物!” “混蛋!” “就这么看着你们的上司,这样遭贱民欺辱么!” “拿下她们!” “拿下她们!” 被制服的矮胖子,显然并不服气。 许是自以为本事了得,关系通天,几个村妇,断无可能与他相抗,此时被制,也毫无求饶态度。 只见他一边像蛆虫一样蠕动,一边恶狠狠的,对仍站在远处草棚里的兵士们,辱骂了起来。 于法,面对自己上司被辱,这些兵士都应上前帮忙制敌。 但于情,他们却是断不会选择帮他这个,克扣他们粮饷的混蛋,对付姜嫂这个,他们一直视为长姊的女人。 一边是军规,若违背,定被重罚,一边是情谊,若不顾,定终身难安。 进退两难。 藏身在不远处树上的顾落尘,终是被惹怒了。 他飞身而下,将颇有些无措的立夏一把推开,俯身,将柳轻心横抱起来,小心翼翼的放进了马车。 “你,去找朱翎钧。” 顾落尘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冰寒。 他很生气。 生气的想把在场的所有人碎尸万段,但他知道,此时,不可。 立夏早知顾落尘本事了得,却未料,他寻常时的阴冷,仅是冰山一角。 他知她家三爷身份。 但饶是知道,也依然毫不避讳的,对其直呼其名。 此人,恐怕绝不仅仅是,一个山货店掌柜,一个隐姓埋名,归隐僻壤的武林高手那么简单! “是,是,顾掌柜。” 知以顾落尘身手,她家夫人至不济,也可全身而退。 立夏忙应承一声,从马车上解下一匹良驹,直奔良医坊而去。 军令如山。 她务必要在江南大营里的统领被惊动,对兵士们下达军令之前,把她家三爷请来。 单以她家夫人如今所受委屈,此事,就已难善了。 若是…… 纵是顾掌柜能护得了她家夫人万全,一场血雨腥风,也将不可避免的,席卷这本就摇摇欲坠的江南大营。 如果可以,她更希望这江南大营,变成她家三爷的刀剑,而非磨刀石。 …… 在良医坊等待的翎钧,总觉心神不宁。 他相信柳轻心,知她不是个不知分寸的胡闹妇人。 但…… 小宝,他家一向爱笑的儿子,却自清晨,柳轻心出门之后,一直哭闹不止。 嗷呜,他家一向淡定的狼崽子,也焦虑的一直在院子里踱步,食盆里的肉,一口也未动。 “轻心丫头该不会出啥事吧,翎钧小子?” “我怎么……从刚才,就有些心慌的厉害啊……” 数日相处,姜老将军早已把柳轻心当成了自家人。 虽然,寻常里,她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今时,终不同于往日。 未及姜老将军话音落下,立夏便冲进了门来。 她着急将时态告知翎钧,未及马匹停稳,就先一步跃下,在院子里做事的婆子们见她着急,自不敢拦她。 “三爷!” “不好了,三爷!” “夫人被一个江南大营里的将官打了!” 立夏的禀报,宛若在一锅热油里,浇进了一瓢凉水。 片刻死寂之后,翎钧的怒火,便似不可遏止的火山般,冲天而起。 细数整个江南大营,身手在立夏之上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之所以敢放心的让柳轻心独自出门,便是因为坚信,立夏,可以保她周全。 敢打他朱翎钧的女人,那动手的人,真是活腻了! 转身,出门。 翎钧知自己怒到极致,言语和行为皆会不受控制,他不想伤及无辜,尤其,不想伤到姜老将军和老夫人。 驱马疾奔。 在路上,立夏尽可能快的向翎钧道明了事发始末。 所谓知己,便是全不需解释,就能知对方所想。 听立夏说完,柳轻心是如何惹怒对方,又如何挨了耳光,及顾落尘的姗姗来迟,翎钧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然而,明白归明白,能不能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傻女人!” 恨恨的念叨了一声,翎钧心疼的咬紧了唇瓣。 说到底,还是他实力不够,若他手握大权,万事皆可随心所欲,不需理由和借口,又何须…… 她太聪明,也太了解他脾性。 知若与他同行或商议,他定不会允这种事情发生。 “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你休想再在这种事上,自作主张!” …… 江南大营外,数十个赤手空拳的兵士,已把马车团团围住。 在他们的对面,十倍于他们的兵士,手执刀剑矛戈,与他们对峙。 谁都没有率先动手。 确切的说,谁,都不想率先动手。 “军令如山。” “姜姐姐,别怪我们……” 一个手执长矛的兵士,愧疚的看了姜嫂一眼,唇瓣噏动。 “休与这刁妇废话!” 下令的,是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将领,三十多岁,满脸横肉。 他是德平伯李铭家的庶子,新自东北大营调来江南大营“镀金”,若无意外,三年后,再回东北大营之时,就是他荣升之日。 “李校尉救我!” “这群刁民,这群刁民想造反!” “他们说,说这江南大营,是她家地方!” 矮胖子被封了周身大穴,只能如蛆虫般在地上蠕动,嘴,却半刻也不肯闲下。 他不怕。 或者说,有恃无恐。 “谁道巾帼无英雄!” 被矮胖子称为李校尉的男人,显然对其并无好感,相反,对毫无惧意的站在“两阵”之间的姜嫂,却满怀敬意。 他翻身下马,将手中长剑丢与随从,缓步,走到了距她五步远的位置。 双手抱拳,对其躬身一礼。 “在下李素,自幼便听家中长辈,讲姜家女将杀敌传奇。” “仰慕已久,却无缘亲见英姿。” “今日得见,果名不虚传。” 礼毕,李素站直身子,满眼不屑的,睨了趴在地上的矮胖子一眼。 “此人卑劣,李素早有耳闻。” “但在其卸任之前,处置事宜,当属江南大营军务。” “请姜姐姐将其交还李素,带回江南大营为盼。” 对姜嫂的称呼,李素学用了兵士们使用的“姜姐姐”,谦恭的态度,与他粗犷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是我不给你这个面子,李家少爷。” 对李素,姜嫂并没以职位相称。 她不喜欢李家人。 确切的说,是在李家人身上,她已吃过一回暗亏,同样的错,她不打算犯两次。 “若他打的是别人,这事儿,或许可以是江南大营的军务。” “可他打的,是我家夫人!” “能被姜姐姐称为夫人的,身份想必不低。” “但李素希望,姜姐姐莫要一时糊涂,触犯大明律法。” 说到这里,李素稍稍停顿了一下,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满脸无奈的摇了摇头,像是对姜嫂的“一时糊涂”感到惋惜。 “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你还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未及李素话音落下,一声怒吼,便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骑过隙。 翎钧飞身下马,稳稳的落在了姜嫂的身边。 隆庆皇帝膝下,有四个儿子。 长子翎釴是个草包,次子翎铃是个怂货,三子翎钧是个煞星,四子翎戮,是个混世魔王。 但凡官宦世家出身的男子,在燕京居住过的,哪个,不认识朱翎钧? “三殿下。” 李素微微一滞。 待看清,站在他面前的,的确是翎钧,忙态度恭敬的,向其行礼。 知翎釴已无翻身可能,德平伯李铭特意于数日前,给李家子弟悉数传信,责令他们各自收敛。 信中,李铭特意交待,要尽一切可能的,不与三皇子朱翎钧发生冲突,若有人,能与其结交,则另有重赏。 身为庶子,李素自不敢违背家主训示,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他一个被外放出京的不得宠庶子,会在新年伊始,在这江南僻壤,与翎钧这煞星遭遇。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或许,是个能让他平步青云或在李家抬头挺胸做人的机会,也未可知呢? 李素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过早表态。 至少,他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仍有回转余地。 “听说,有人打了本殿未过门的正妃?” 翎钧从未与李素打过交道。 但没打过交道,未必等于没听说过。 为帮他成事,柳轻心特意让顾落尘调查了整个江南大营,凡是身有官职,或世家出身的,都一一将其秉性和爱好记录下来,描了画像。 这李素,德平伯家出身的人,自然,也在此列。 狡猾,势利,善变。 顾落尘的手下,用这三个词,对李素做出了描述。 “三殿下的正妃?” “这里?” “这,这断无可能!” 江南大营地处僻壤,消息相对闭塞。 岁末戒严,德平伯李铭使人送往江南大营的信函,尚未送至李素手中。 可这丝毫不影响李素发挥所长。 “父皇的诏书已在路上。” “聘礼,也已着内务准备,不日即达。” 从顾落尘送来的资料来看,这个李素,无疑是最合适他从内部瓦解江南大营军心,并将其收归己用的道具。 政斗,从不存在巧合。 而这个李素,会在这一刻,站在这里,显然,也是他家女人的谋划。 “三爷,夫人晕过去了,顾先生在看护她。” 姜嫂深知,于翎钧而言,柳轻心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存在。 此时,她没有如寻常般的,称呼他老爷,而是沿用了立夏等人对他的称呼。 她需要一个立场。 至少,在李素面前,她需要被认为是翎钧的拥戴者。 她姓姜,西北大营主帅和神机营统领,都可算作她的后盾。 姜老将军,她的生父,曾暗地里告诉过她,若有必要,可表明立场,以支持翎钧。 她认为,现在,已然是姜老将军所说的,必要之时。 “伤她的人,宰了么?” 听柳轻心晕倒,翎钧本能的拧紧了眉头。 柳轻心做事,向来很有分寸,所以,在他想来,此时的她,该只是在假装,给自己以借口,而不是真的晕过去了。 顾落尘…… 罢了,堂堂摄天门门主,他家儿子的干爹,总不至于是个趁人之危的货色,有他照料他家女人,他应可以放心的一展拳脚才是。 “本打算绑了,交三爷处置,奈何李家少爷蛮不讲理,非要将其带回大营,以军法论处。” 姜嫂是个聪明人。 而聪明人,向来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说辞,将他们不喜的人,逼上绝路。 “哦?” “李家少爷,竟是这么不通情理的人么?” 顺着姜嫂的所指看去,便瞧见了被立夏放倒在地的矮胖子。 此时,矮胖子已因过度惊恐,而便溺失禁,身上的棉衣,业已被他的便溺之物,浸湿大半。 “立夏。” 像隆庆皇帝一样,翎钧,有很严重的洁癖。 矮胖子的恶心模样,让他本能的挪开一步,与其保持了更远的距离。 “你也是在军中待过的。” “给我讲讲,按照军规,打了皇子正妃的人,该以何罪论处,包庇者,该治以何罪!” 听翎钧跟自己问询,立夏忙跳下马背,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双手抱拳,向他行了一礼。 “回三爷话,大明律,国法,重于军规。” “依国法,此人,藐视皇权,以下犯上,当处碎骨凌迟之刑。” “包庇者,同罪。” 第二十七章 应对 立夏的回答,让李素冷汗直冒。 包庇者,同罪。 虽然,他没有明言,要包庇矮胖子,但若是……若是翎钧非要与他为难,定他“同罪”,李家,是断不会在如今,翎釴失势时候,为了他这么个不得宠的庶子,去得罪翎钧这煞星的…… 他不想死。 他不甘,自己谨小慎微,不惜尊严,用膝盖跪行至今,眼见着就能到手的硕果,就这样付诸流水。 他必须表明态度。 必须,在翎钧给他定罪之前,向他表明自己的坚决,以及,与这该死的胖子,划清界限! “素庶子出身。” “身份低微,且自幼不得家主青眼。” 心思急转,狡猾如李素,自然不难想到,以身份博同情的伎俩。 想到翎钧是都人所生,幼年也颇不得隆庆皇帝照拂,于情于理,都该能“体谅”他的可怜,便忙搬出了自己李家庶子的身份,向他哭诉起了昔日境遇。 “说来,不怕三殿下笑话。” “初从军时,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书写,至今日,也不过堪堪能读懂军情急报。” “钻研律法这等高深存在,实非素力所能及。” 李素一边说着,一边红了眼珠,就仿佛,这些致歉,让他忆起了痛苦的,极不愿提起的过往。 只是,身为男人,身为军人,他不能落泪,才极力强忍。 “素平生所知之法,唯有军法。” “若三殿下以为,素之言行,乃包庇恶徒之举,素,甘愿受惩!”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李素,终究是李铭的儿子,擅长营钻的李家后人。 一招以退为进,便将自己与矮胖子,彻底的撇了个干净。 “我就说,德平伯那般聪明的一个人,断不可能,生养出不识大体的后辈。” “原来,竟是我误会了李家少爷么?” 翎钧以“我”自称,而非之前的“本殿”,于寻常人听来,似乎只是一个称呼的变化,无甚差别。 但于官宦世家出身的李素而言,却非如此。 一个是人,一个是身份。 以身份来自称,意味着皇权尊贵,不可逾越,但若以人,则是大有不同…… “素虽出身世家,却深知民间疾苦。” “常日三醒己身,唯恐言行有伤于百姓。” “前虽不知夫人尊贵,却未曾对此恶徒,生过分毫包庇之心,本欲将其押解回营惩治,防其再生事端,徒增民怨,岂料竟惹三殿下盛怒,误会素之所为。” “盼三殿下明鉴。” 李素知道,翎钧这是在给他机会。 或者说,在给他生路。 若他不懂把握,不尽快表明立场,这机会,必将转瞬即逝。 能活,谁舍得死? 世人所谓的梦想,尊严,荣耀之类,不过是为了能更舒坦的活着,纵有人当真为了这些赴死,也定是逼不得已而为之。 死寂。 让李素如坐针毡的死寂。 翎钧像是在认真思考他说的话,在考虑,要不要接受他的示好,其他人,也适时的,选择了闭嘴。 李素从未觉得,江南的冬天,是如此寒冷。 比积雪厚达尺余的东北大营,还寒冷数倍,仿佛,要把他的骨头冻碎,吹成一地尘埃。 时间,如北方的寒风般呼啸而过。 终于,翎钧像是突然想通了般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好罢。” “不知者不怪。” “此事,念在你不懂律法,又是初犯,就此掖过。” 翎钧“大方”的表示,不再怪罪李素。 他了解李家,更深谙德平伯李铭的做事手段。 固然,他李家没有篡位的胆量,但其野心,却不仅仅只是一个,没有半寸封地的干瘪爵位。 减除李家羽翼,是他早已列入规划之事,他今时今日的“放任”,只是为了能在将来,把李家,铲除的更加彻底。 “谢三殿下宽宏!” 知自己已无性命之忧,李素忙满脸堆笑的向翎钧致谢。 “此恶徒,三殿下只管带走,主事那边,李素自会将事情原委,告知详尽!” 狠狠的瞪了矮胖子一眼,李素半点故交情分也不讲的,将矮胖子“卖”给了翎钧。 对这个矮胖子,他也是恨得切齿。 不过是喝过他几顿酒,就险些因为这几顿酒,搭上性命。 这种买卖,实在是不划算的厉害。 “原本,我只以为,李家少爷是不懂国法。” “如今,听你这般说话,才是知道,你竟是连军法,也未参悟详尽。” 翎钧希望的,是江南大营内部,分成多个互相牵制的派系,方便他个个击破,逐个收拢,而不仅仅是一条可有可无的臭虫的项上人头。 这李素,虽只是个校尉,主将议事,都没资格近前的人物,可他的背后,却是德平伯府。 固然,德平伯府人丁兴旺,不得重视的庶子们,随时可被舍弃。 但若他略加谋划,让这李素,变成与他朱翎钧交好之人…… 利令智昏。 他不信,对权力和地位有着近乎病态执着的德平伯李铭,会在翎釴失势的如今,放过与他交好的可能! 翎钧的话,让李素有点摸不着头脑。 之前,他明明已经表示,不会追究自己了,而且,从他现在口气来看,也没有要反悔的意思。 他…… “告诉李家公子,我为何说他未把军法参悟详尽。” 睨了一眼蛆虫般蠕动的矮胖子,翎钧嫌恶的往相反与他的位置,又挪了两步。 他怕自己忍不住恶心,一刀砍了这个龌龊东西。 “治下不严,当以严惩。” “纵容手下为恶,伤及百姓者,降三级,有辱皇权者,贬为庶民。” 在西北大营里长大的立夏,对军法,可谓倒背如流。 听翎钧跟自己问询,忙上前一步,一字不差的,把翎钧希望听到的那条军令背了出来。 敢伤她家夫人,这江南大营里的主事,也是好日子过到头儿了! “去告诉营中主事之人。” “日落之前,我需要看到他的态度,否则……” 否则会怎样,翎钧没有明言。 但只要江南大营的主事之人,不是个傻子,就不会不明白,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营钻上位的人,终不及世家出身的人做事稳重。” “若是你,定不会犯这般错误才是。” 翎钧嗟叹一声,走近李素,伸出右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所指的说道。 …… “这草棚,就此关了罢。” “我责她心善,不该多此一事,她偏不肯听。” “现如今,好心换了恶报,真是何苦来的!” 临行,翎钧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草棚,脚步稍停,像是对柳轻心的“多事”,颇感不悦。 “可是……” 若是寻常,姜嫂定会支持翎钧的决定。 但就在刚才,柳轻心晕过去之前,特意跟她做了交代。 “可是什么?” 姜嫂的反应,让翎钧微微一滞。 她是姜老将军的义女,毫无疑问的“自己人”,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在这种时候,不给自己面子才是。 难道,是柳轻心,私下给了她什么授意? “回三爷的话。” “夫人晕倒之前,特意嘱咐属下,不论三爷怎样态度,这草棚,至少要开到正月十五,才准撤掉。” 跟在老夫人身边长大的姜嫂,自然不至蠢到,事到如今,仍想不懂柳轻心吩咐的目的。 她只是不喜与人相争,并非痴傻愚钝,不晓世故。 “夫人说,将帅失德,非兵卒之过。” “这些护我社稷安稳的虎贲之士,连年节都不能归家,与父母妻儿团聚,着实可叹。” “我等不过是近些绵薄之力,赠些饺子和米饼给他们,寥解其思乡之苦。” “若连此,都要因畏惧恶徒挑衅撤去,日后,还有谁愿入行伍,还有谁,愿为我大明基业,奔走效力呢?” 彼时,柳轻心头晕的厉害,哪有闲情,跟姜嫂嘱咐这许多煽情话语? 她只是趁自己还清醒,跟姜嫂交待,草棚要开到正月十五之后,翎钧,需要江南大营人心所向。 姜嫂的话,让在场的诸多兵士红了眼珠。 时逢年节,处处团圆,他们,怎么可能不想家? 三皇子的准王妃,心慈德仁,体恤他们疾苦,特意着手下,为他们准备家乡吃食,慰藉他们的思乡之情,却…… 愤怒。 仿佛在这一刻,如溃堤洪流般,奔涌直下。 之前极力压抑的,对现任主事的不满,也在此时,一股脑儿的爆发了出来。 “严惩恶徒,给三皇子妃一个交代!” 一个站在李素背后的兵士,突然丢掉了自己手里的长矛,怒吼出声。 “恶徒不除,不执兵刃!” 另一个兵士,也丢掉了自己手里的长矛,用自己汗毛浓密的手背,用力的蹭了蹭眼角。 从小,父亲就教训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想哭,至少,不想在这里,让他的同僚们,看到他落泪。 “恶徒不除,不执兵刃!” “恶徒不除,不执兵刃!” ……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 原本手握刀剑矛戈的兵士,纷纷丢下自己的武器,振臂疾呼。 洪钟般响亮的声音,慢慢汇聚,最终,汇聚在了一起。 江南大营,被惊动了。 不解情形的兵将们,陆续涌出,其中,有不少,都是曾在草棚里,吃过饺子和米饼,对柳轻心这个素未谋面的“神秘女人”,心怀感激的。 听闻她无故挨了耳光,受伤昏迷,仍交待下人,要把草棚为他们开下去,一直开过正月十五。 许多人,都愤怒的攥紧了拳头。 他们都是有血性,知恩图报的汉子。 对那伤害有恩于他们的人的恶徒,他们,如何能忍! 越来越多的人,丢弃兵器,加入了诉求严惩恶徒的行列。 一些未来得及前往草棚,受赠饺子和米饼的兵士,亦受到感染,态度坚定的,站到了诉求严惩恶徒行列的一边。 江南大营,有二十三万兵将编制。 不得归家过年的,有近二十万。 除去一些将领的死忠和胆小怕事之辈,规模多达十余万人的诉求,莫说是江南大营主事,便是远在燕京的隆庆皇帝,也断不敢束之高阁。 劝诫。 威胁。 拉拢。 使麾下死忠手段用尽,仍无法平息事态的江南大营主事,终于坐不住了。 “来人!” “准备荆条!” “我,我去向三皇子殿下,负荆请罪!” 说这话时,江南大营主事的声音,是颤抖的。 他靠着攀附德平伯府,得以平步青云,胆识和谋略,皆无傲人之处。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场不难收拾的闹剧,他如寻常般的,威胁或许诺些好处给带头之人,便可令事态平息,却未料,遣出去十人,只回来一个,回来的那个,还没给他带来好消息! 皇族,他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莫说皇族,就是德平伯府,他也没胆量得罪! 若因治下不力,遭了德平伯府嫌弃…… 此时,他已恨透了那个给他招惹麻烦的矮胖子。 只恨不能,把那矮胖子碎尸万段才好。 “将军,此事恐难善了。” “那胖子知道的事儿,可样样都是……” 说话的,是主事的堂弟,因脸上有一道贯穿了额头的横疤,而得了个“疤脸”的绰号。 此人与主事一起离家,同年入伍,可以说,是他最推心置腹的死忠。 疤脸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我会找个机会,让他彻底闭嘴。” 主事颇有些懊恼的叹了口气,解开腰带,脱掉上衣,示意疤脸帮他把荆条绑到背上。 江南的冬天,虽不似北方般寒风刺骨,但带着潮湿的冷,却比刺骨寒风,更让人不自在。 门帘抖动,冷风趁虚而入,袒胸露背的主事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 荆条上的尖刺,扎进他的皮肉,疼得他发出了一声闷哼。 “只有死人,才会彻底闭嘴。” 疤脸抿了下唇瓣,低声嘟囔了一句。 “那就让他变成死人!” 被刺痛的后背,让主事本就不美的心情,更雪上加霜。 他缓缓拧眉,抬头,瞪了疤脸一眼,“一会儿,我出了门,你就带上金票,从后门出去。” “镇子上,有家牌匾上画了三足乌的山货铺,是摄天门的商号,记住,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不要还价,务必在天黑之前,把那头肥猪宰了!” 第二十七章 戏要做足 头部遭受重击,柳轻心当机立断的给自己服下了一枚紫色药丸。 这药丸,是她于数日前配好,本打算赠与隆庆皇帝的,新年的贺礼之一。 上次,她为隆庆皇帝请脉,发现其身体隐患颇重,便自药商那里购买了药材,细心调配除了包括这枚紫色药丸在内的,七种保命药丸。 隆庆皇帝,年已过天命。 常年积郁。 常年闭不出户。 血脉不畅,壁垒单薄,且脑部,已形成了细小斑结,若不及时施治,必会形成栓塞,轻则瘫痪,重则殒命。 这枚紫色药丸的效用,是坚固血管壁膜,避免隆庆皇帝在施用其他药丸,疏通血脉之时,引发出血。 此药,用在颅脑遭受震荡的人身上,亦有奇效。 见柳轻心吃了药,就一言不发的平躺下来,顾落尘那鲜有表情的脸上,也是闪过了一丝异样。 恐惧。 这种在许久之前,就已离他远去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他不希望柳轻心死。 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女人,紧张到这般程度。 他娘死时,他仍是幼童,对饥饿的慌乱,远胜对死亡的迷茫。 他的狼死时,他还是孩子,失去依靠的愤怒,远胜对死亡的抑郁。 他师父死时,他初为少年,看着他师父于弥留之际,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微笑,他竟是觉得,死,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可她…… “我知道你能听见,女人。” “我不准你死。” 顾落尘并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 他纠结抑郁了半天,最终,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威胁柳轻心,不允许她死的理由。 “你若敢死。” “我就把你制成干尸,放到师父的干尸旁边,给房间当摆设。” 像历任摄天门门主一样,顾落尘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师父后,继承象征至高权力的铁戒指的。 按照摄天门的说法,这样,将有助于他斩断最后情感,并让老门主,有尊严的死去。 每个新任门主,都会将自己的师父制成干尸,摆放在卧榻旁边,并将自己师父的师父,送去摄天门地窖封存。 这是一种传统。 或者说,一种贯穿于摄天门历史的执着。 尽管,大部分摄天门门主,都有收藏尸体的癖好,但并不是所有尸体,都有资格,被摆放在门主的卧房里,除了……被门主认为是,可以被尊称为他的对手的人和他最喜欢的藏品…… 柳轻心只是在闭眼调息,等待药物生效,并不是当真晕了过去。 此时,突然听顾落尘“威胁”自己,若敢死,就把自己制成干尸,不禁莞尔一笑,出言制止了他的自言自语。 对顾落尘,她说不上了解。 但在没来这里之前,身为古医大家的她,却没少接触,不善表达的孩子。 “死不了。” “我可不想跟个糟老头摆在一起。”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睁开眼,看向了眉头紧拧,紧盯着她的顾落尘。 “还好我不是块儿冰,不然,让你这么个盯法,还不给盯化了!” 调侃了顾落尘一句,柳轻心扶着马车的窗楞,缓缓的坐起身来,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 马车外,已聚集了数千兵士,几个偏将打扮的人,被绑成了粽子,丢在翎钧面前。 她的谋划成了。 只是,这规模,大的让她有些无措。 “胖子,归我。” 盯着柳轻心肿起的脸颊看了半天,顾落尘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话说完,像是怕她不肯答应,又特意强调了一句。 “不答应,我抢。” “那人,得由翎钧处置。” 柳轻心放下窗帘,笑着回头,看向顾落尘,见他紧盯着自己的肿起的那半脸看,怎还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有军籍。” “处理不当,会给咱们徒增麻烦。” “我不怕麻烦!” 顾落尘非常坚决。 当然,身为摄天门门主的他,的确,也是有这个,不怕麻烦的本事。 “我知你心中抑郁,想收拾了他,给我报仇。” 对这胖子的处置,柳轻心早有打算。 人,总要尽其用。 即便,这胖子,只是丛一无所长的草包,也得让他变成一丛,能引得起火来的草包,才不枉她今天的这一桩谋划,不枉她今天挨得这一耳光。 “但像我这么记仇的人,又哪是只让他一人付出代价,就不计前嫌了的?”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了两只瓷瓶,哄小孩子般的,在顾落尘的面前晃了晃。 “我用两瓶糖,跟你换他的贱命,可好?” “不换。” 顾落尘稍稍犹豫了一下,收回了自己本能伸出去,打算跟柳轻心抢夺糖果的左手。 “三瓶。” “不能再多了。” “他的命贱,三瓶,都是我吃了亏了。” 见顾落尘已有动摇,柳轻心忙从腰间荷包里,又摸出了一只瓷瓶,并毒舌的评价了一句胖子的身价。 柳轻心的话,极大的取悦了顾落尘。 他抿了抿唇瓣,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柳轻心手里的三只瓷瓶。 “黑色的饼。” “我要吃。” 之前,柳轻心巧合的遇到了藩邦商人,并从藩邦商人那里,采购了几种滞销的异域特产,其中,就包含用来制作巧克力的可可粉。 虽然,她并不擅长烹饪,但自未来而至的她,却是“见过猪跑”的。 在她的“指导”下,良医坊的厨娘们,“研制”出了中原版巧克力甜甜圈,而顾落尘,就是众多“试吃螃蟹的人”中的一个。 顾落尘称厨娘们研制出来这种美食为“黑色的饼”,并对其钟爱至极。 他觉得,这种带着些许苦味和甜味的食物,有些像他于月黑风高时,于某处屋脊独处,伺机而动时的寂寞,有些像许多年前,他师父每次下山,他都站在悬崖边眺望的期盼。 “我可以请你吃。” “但要事先说好,那饼,不是用来换他的贱命。” 柳轻心知道,顾落尘从不应承,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既是肯跟自己讲条件,便是等于,自己的要求,他答应了。 …… 翎钧在等江南大营的主事出来。 他知道,事已至此,江南大营的主事,就是爬,也得在日落之前,从自己的营帐里,爬出来。 一个出身低微,失了军心的主事。 一个野心勃勃,渴望执掌权力和命运的李家庶子。 一群想自这次骚乱中,分一杯好处,搭上他这个皇子,从此平步青云的副将偏将。 今年的年节,还真是热闹颇多。 “江南大营,是有特加的军法规定,请罪者,都要脱掉上衣,背负荆条么?” 睨了一眼,在自己面前跪成一溜儿,争先恐后的跑来请罪的副将偏将,翎钧毫不客气的讥讽出声。 在他看来,生为男儿,就该有男儿的硬骨头。 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天地君亲师,除此五样,世上再无何物,是该值得男儿双膝触地的了才是。 “回三殿下话。” “江南大营,并没有这样的军法。” 李素没有跪。 生为庶子,母亲不被生父所喜,外公又无权势,能顺利长大,还不全赖一双善于察辨形势的眼睛? 下跪的人太多。 听口气,翎钧对这些下跪者的态度,嫌恶明显多于满意。 与其随大流,让翎钧觉得自己是跟这些“软骨头”一样的货色,倒不如把他们都“卖”了,博一个翎钧的见猎心喜,说不定,还有机会得他青眼相加。 “没有?” “那这些……” 翎钧故意没把话说完。 但于在场的所有人听来,他的态度,已然明了。 “许是他们当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除这般请罪,再无他法……可赎己过……” 落井下石,从不需要付出太多力气。 李素仿佛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就已将其他人踩入泥泞,再难翻身。 在他看来,这世上,总有人是要成为人上人的,也总有人,是要被人上人践踏于脚底,固然,那些当不了人上人的,大都是因为,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但那些真正成为人上人的,却未必,就真的需要吃得苦中苦。 “谦恭虽令人心喜。” “但毫无诚意的谦恭,却会令人作呕。” 翎钧环视了一下四周,并不接李素的话。 于理,江南大营的主事,也该出来认罪求罚了。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也会像这些副将偏将般,毫无新意…… …… 自江南大营门口,走出了一个并不算魁梧的男人。 赤着上身,背负荆条。 他很白,全不像日日操练,遭烈日暴晒的人。 他将仪容整理的很干练,胡子,只留了下巴处的一小撮儿。 待看清,在翎钧面前跪着的一溜儿人,皆是与自己差不多打扮的将官,男人本能的滞愣了一下。 紧接着,怒火,便自他的眸子里奔涌而出。 这些家伙,他昔日里当成心腹,从未薄待过的人,竟这般争先恐后的跑来讨好,断自己生路! 若无这些人的造作,自己许可凭谦恭态度,得翎钧宽恕,可现在……他们先一步到来,还个个儿都这般打扮,便让他的谦恭请罪,成了十足的笑话! 真是该死! “呦,这不是主事大人么!” “趁用的荆条都被手下抢先拿走了,自己临时去山脚砍了些新的回来?” 对江南大营主事,这个以怨报德,为自己前程,坑害姜老将军,监守自盗孝恪太后寿礼,却因谨慎,侥幸逃过“捕猎”陷阱的人,翎钧从未打算客气。 德平伯有很多女儿,但翎钧相信,比起女儿这种,随时有可能“因为爱情”,胳膊肘往外拐的存在,李铭必然更希望,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真正的江南大营主事,即便,那儿子,只是个从未得过他关注的庶子。 已故的隆庆皇帝嫡妻,李妙儿,不就是这样一个,响亮的耳光么? 李妙儿死于有毒的食物。 她用自己的死,换了自己深爱之人的生,同时,也让隆庆皇帝,对自己曾深信不疑的德平伯,有了应有的提防。 若无李妙儿的死,此时的大明朝,该已是德平伯摄政,朱翎釴醉生梦死的当着傀儡的乱世了罢? 想到这里,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 大明朝自开国,便确立了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 于彼时,这制度的确有利于稳定政局,督促农耕。 可现在,数百年过去,士族早已堕落分化成了争名夺利之辈和荒诞纨绔之流,若不尽早惩治,大明朝的基业,终将毁于这些毒瘤之手。 “臣治下不严,前来请罪。” 江南大营主事像是没听到翎钧调侃,也未看到已经跪成了一溜儿的副将偏将。 他快步走到翎钧面前,单膝跪地。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知道,在他走出江南大营正门,被翎钧看到的那一刻,所有退路,就已经被斩断了。 挣扎,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放弃,则意味着,必然的万劫不复。 这样的困境,他不是没经历过,但以往,他都幸运的冲了出来。 他只盼,这一次,仍能有以往的幸运…… “请罪的话,本殿已经听腻了。”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扫了一眼,其他跪地求罚的将官,口气里,满是不奈。 “你既已经来了,还知道自己错了,那就干脆的,跟本殿说说,这事儿,你打算怎么了结罢!” “父皇的赐婚诏书,已在到来路上。” 提起诏书,翎钧像是有些懊恼。 仿佛是怕诏书来的太快,让自己不及应对。 “你一句治下不严,就能是给本殿交代了?” “你可曾想过,若接旨之时,准王妃的脸是肿着的……” “说!” “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故意设计这么一出戏码,打算害本殿,遭天下人耻笑!” 翎钧的演技,可谓出神入化。 他将一个内心自卑,看重面子的皇子,扮演的毫无瑕疵。 “就是给臣一百个胆子,臣也不敢藐视皇家威仪啊,殿下!” “臣,臣冤枉!” “请殿下,请殿下明鉴!” 江南大营主事,特意将翎钧称为殿下,而非三殿下。 目的,当然是为了讨他欢喜。 想之前时候,隆庆皇帝已昭告天下,说大皇子翎釴,是为稳定政局,而李代桃僵的书童,真正的大皇子,早已于幼年夭折…… 若以皇族惯例,夭折的皇子公主不入玉碟,那……如今的三皇子,朱翎钧,便该被称为二皇子,而非三皇子! 第二十八章 莫非王土 江南大营主事的称呼,让站在旁边的李素,不自觉的右肩一颤。 想起自己之前,仍是用“三殿下”这样的称呼,来跟翎钧说话,本能的,便汗流浃背了起来。 如果没有主事的“多事”,自己的称呼,当毫无指摘。 可…… 要知道,从大明朝立国至今,朱姓皇族,可从没出过一个不睚眦必报之人! 他好不容易,才给翎钧留下颇好印象,这眼见着,就能关系更进一步,竟就要这么,被他给搅黄了! 这主事,着实该死! 李素脸上不动声色,在心里,却已是把主事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并暗自打算,待眼前之事过去,就修书德平伯府,添油加醋的,告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一状,让他尽早滚蛋,或者,干脆就一了百了。 纵观如今的江南大营,地位在他之上的,一共有十一个。 而这十一个,现在,都齐刷刷的,跪在翎钧面前请罪。 若他能与翎钧交好,趁机撺掇翎钧,把这些人都定个治下不严的罪过,他,自然就会成为,江南大营最热门的主事候选。 介时,再着德平伯府于朝中使力,他的升迁之路,必毫无阻力,一片光明! 如果能在江南大营立足,他还才不打算,回东北大营去! 从帅至将,东北大营里,随便挑出一个人物来,哪个不比他出身好,不比他在德平伯府有地位? 去跟他们争抢前程? 开什么玩笑! 只有在江南大营混不下去了,东北大营,才是他的退路,但凡还有希望往上爬,他才不愿意,回东北大营去混个虚职,浑浑噩噩终老! “皇家威仪,怎可轻慢!” “此事,关系殿下脸面,也关系我大明朝荣辱!” 狠狠的瞪了主事一眼,李素上前一步,顺着翎钧的话,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 “臣听闻,不远处的小镇上,有一处医坊,名唤良医坊,坊中,有一位医术了得的女大夫,善治各类疑难。” “臣的妻侄,与小镇的执掌,颇有几分交情,若使执掌出面,定可劝说那位女大夫,设法为殿下解忧。” 李素来时,柳轻心已上了马车。 不过,即便他赶来时,柳轻心尚在车外,他也未必认得。 毕竟,闻名终究是闻名,怎也不及见面。 李素的讨好,惹翎钧莞尔一笑。 看来,这江南大营,的确消息闭塞,或者说,神机营,确实把保密事宜,做到了极致。 “不用。” “你说的那女大夫,我也认得。” 翎钧并不打算,平白送李素一个人情。 他打算给李素错觉,让他觉得自己是对他有些好感的,但这种错觉,却不能太早给出。 在燕京,他煞星的名声,早已远播。 这么轻易的,就对人产生好感,未免太过虚假。 如能与他交好,这李素,是定然会修书燕京,跟德平伯李铭报喜的,介时,若让李铭那老狐狸觉得,自己的所为不合常理,现在的一切谋划,都将付诸流水。 “只是……这人,是你们江南大营里的人打的……” “你们这些将官也都承认,自己有治下不严的过失。” 说完这句,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看向了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江南大营主事。 “受痛遭罪,是她不听我劝告,自讨苦吃,旁人替她不得。” “可这治疗和调养……” “事由江南大营将官而起。” “王妃的一切治疗和调养费用,自然该由江南大营的账房,悉数负责开支!” 听翎钧提起费用,江南大营主将忙开口应承,生怕自己答应的慢了,让翎钧误会,自己是心有不甘。 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翎钧,可是隆庆皇帝面前的红人,保不准,以后还会被立为储君,他一个没有背景的将官,阿谀奉承还来不及,哪里敢得罪? 德平伯虽然把一个女儿嫁给了他,但……德平伯府的做事风格,谁人不知? 李妙儿,德平伯李铭嫡嫡亲的女儿,即将登上后位的存在,还不是…… 他不想死。 不想死,就得不惹麻烦,就得有用! 对主事的回答,翎钧显然并不满意。 他扬了扬眉,仿佛,是对主事的回答,颇感意外。 这被李素看在了眼里,也纡回在了心里。 很快,李素就想明白了,翎钧不满的因由。 “主事大人真是好算计!” 李素眉头紧拧,故作愤怒的瞪了主事一眼。 “主事大人莫不是忘了,江南大营,是大明朝的江南大营的,而非主事大人的江南大营!” 是时候,弃卒保车了。 李素这般想着,一脚将单膝跪地的主事踹倒在地,然后,冷哼一声,抬头,环视了一圈在场的诸多兵士。 “陛下拨军费下来,是用以维持江南大营的日常开销,给弃家保国的将士们衣食银饷的,不是用来给你挥霍,给你中饱私囊的!” “你用陛下的银子,补偿你自己犯下的过错,是何居心?!” “你当在座的兄弟们都是傻子,当殿下是不分是非黑白的么!” 李素的骂,不可谓不狠毒。 原本,主事明面所犯的,仅是治下不严的小过错,挨一顿鞭子,罚年半载俸禄的事儿,可经由他这么一骂,罪过,可就严重了。 轻则,治个墨贪营私,贬为庶民,发配西北矿山。 重则,治个结党作乱,诛灭九族,于律法,也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刻薄。 在主事想来,李素,这德平伯府出身的人,该跟他算是自己人,就算不刻意帮他,也断不该坑他毁他。 岂料,这“自己人”,远比旁人来的狠毒,蜻蜓点水的几句话,就已将他逼上绝路! 索性已是死局。 怒不可遏的主事,打算趁着自己还有命在,对李素破口大骂,将他也拖进这摊浑水。 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使力,喉咙里,都挤不出半个字儿的声响来。 主事的身体,微微一僵。 是李素。 是李素这混蛋,看似无意的那一脚,借由荆条上的尖刺,封了自己的声音! 想到这里,主事疯了般的挣扎起来。 他可以死,但死前,一定要拖上李素,给他陪葬! 如果没有绳索和荆条,主事这般拼命,许是可以得逞的。 奈何他为了讨好翎钧,特意着自己的堂弟,把自己绑了个结实,此时,莫说是拖李素同死,便是重伤他,也断无可能。 “殿下当心!” 面对主事的挣扎,李素“急中生智”的挡在了翎钧的身前,“结结实实”的挨了主事一记头槌。 “抓住他!” “快抓住这狼子野心的混蛋!” “他已恼羞成怒,想行刺殿下!” 要么忍气吞声,不要对人露出利齿。 一旦露出利齿,就一定要把那看到你利齿的人,咬断喉咙。 这话,是德平伯李铭,对他极少的几句教训之一,一直铭记于心,并屡次因此受益。 李素龇牙咧嘴的捂住小腹,像是在强忍剧痛。 但这“剧痛”,显然没影响他将主事“绳之以法”。 一直跟在李素身边的两个兵士闻声而动。 箭步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主事脸朝下的按在了地上。 他们是李素的亲信,德平伯府的家生子,从小,便被派给李素身边伺候,与他,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翎钧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李素演戏。 隆庆皇帝,是个疑心颇重的人。 在旁人看来,他翎钧,是性格与隆庆皇帝最相似的儿子。 演戏,谁不会呢? 他不仅会演,还会演的,让李铭那只老狐狸,都深信不疑。 将主事彻底制服之后,李素才“费力”的站直了身子,转身,看向了翎钧。 “这混蛋,没伤到您吧,殿下?” 言辞恳切,感人肺腑。 若换了寻常人在此,定会被李素的演技折服,对他百般感激。 “如此穷凶极恶之徒,竟能成一营主事,也不知,吏部那边是得了多大好处。” 翎钧依旧没接李素问候。 他眉头微拧,向后退了半步,满脸嫌弃的,看了一眼,沾满了黄褐色尘土的衣摆,像是恨不能在下一刻,就将外套脱下丢弃。 “千里之堤,常毁于蚁穴。” “父皇日夜操劳,为的,不过是社稷稳固,百姓乐业。” “乌鸦禽鸟,尚知反哺。” “雏羊嗜乳,尚知跪地。” “我等臣子,若不能为君分忧,岂不是连禽畜都不如?” 深深了吸了口气,翎钧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的,把目光落到了李素身上。 “此人,暂交你看管。” “晚些时候,我会致信父皇,向他告知此处情景。” “我想,以你之能,在父皇遣人来提审他之前,该是可以保证,他不会被同伙救走或灭口才是。” 翎钧故意把丑话说在了前面。 这样一来,纵是给李素一百个胆子,他也绝不敢随随便便的,把这主事灭口。 他要逼李素,逼他给德平伯李铭写信,要逼李铭,蝮螫解腕,用一些人的命和前程,换跟他朱翎钧的交好。 铁杵磨针,总是需要磨杵人有足够耐心。 一圈圈打磨。 一层层剔除。 用力过猛,只会弄伤自己的手,于所求结果无益。 针,固然锋利。 但当真打起仗来,针,总也不及铁杵趁手。 “殿下放心,素定竭尽所能。” 被翎钧的话堵了退路,李素的心里,可谓七上八下。 他不能让这个主事说话,不然,他的手段定会败露。 而且,据他所知,这些年,这主事没少给德平伯府“上供”,若是…… “既然,夫人交待,让你们把草棚开过正月十五,就按她的意思办。” 回头,看了姜嫂一眼,翎钧的声音里,满是不悦。 “今日,天色已晚,夫人又有伤在身,你且着人,早早的收了摊子,回去听她吩咐。” “老将军那里,你自己想,怎么向他交待吧!” 翎钧故意提到姜老将军。 这话,自然是说给李素听的。 李素听到了,就意味着,德平伯李铭也会“听”到。 德平伯李铭“听”到,则意味着,他会在思考,如何善了今日之事上,把参与过坑害姜老将军的人,悉数治罪或灭口。 这,可是条长线,抛出去,必然能钓到大鱼! “谨遵三爷吩咐。” 姜嫂知道,翎钧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 但想到不久之后,需要面对姜老将军和夫人的责备,她便忍不住塌下了唇角。 柳轻心挨打,她和立夏,责任各半。 翎钧不与她计较,是翎钧大度,可向来重恩的姜老将军和老夫人那边,她却没那么容易交待。 …… 日色西沉,暮雾渐起。 翎钧纠结了半天,终决定,骑来时的马,回良医坊去。 顾落尘没大杀四方,也未催促立夏回返,说明柳轻心的伤,应无大碍。 如随他心意,他定什么都不顾的,钻进马车,查看她伤势 但现在,整个江南大营都知道,柳轻心是他未过门的正妃,为了她的名声,他这个未来夫君,是无论如何,都不该与她同车而行的。 忍住。 索性不过一炷香的路程。 为了他们的未来,他便是心如蚁噬,也必须忍住。 翎钧这样告诫自己,可身体,却不由他,拉扯缰绳的手,本能的便紧了起来。 知自家主子着急回返,立夏这有过之人,哪里敢惹他?忙轻抖缰绳,催促马匹,加快了速度。 “你们这些凡俗之人,真是矫情!” 顾落尘并不喜欢翎钧。 虽然,之前时候,他做过翎钧的“生意”。 “你欠我黑色的饼。” “莫忘了。” 跟柳轻心又强调了一遍,顾落尘便掀开马车的窗帘,蓦地消失了踪影。 他身法素来诡异,仿佛没有什么,能挡住他脚步。 他不喜走门,不喜与人亲近攀谈。 当然,柳轻心是个例外。 “明日未时,自己来。” 柳轻心知道,顾落尘总能听到自己说话。 虽然,开始时,她会有种被人窥视的不自在,但时日长了,知他没有坏心,便释然的由了他去。 “我使人给你做黑色的饼和松露糕。” “莫来晚了。” “来晚了,我可就吃光了。” 第二十九章 货出不换 在翎钧想来,以柳轻心的聪明,怎也不至于让人打个正着,立夏所言,恐是过于紧张,才夸大了程度。 所以,当他跳下马背,掀开马车前的帘门,看到的,是脸颊高高肿起的柳轻心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若知她伤的如此厉害,他定早带她回来歇息医治,哪还会耗费那许多时间废话? 权力固然重要,但怎能与他家娘子的安危相比! “伤成这样,怎不使人告诉我!” “你这傻女人!” 嘴上说着狠话,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却出卖了他。 跃上车椽,钻进车厢,翎钧全不顾还有外人在场,便一把将柳轻心抱紧在了怀里。 他双眼赤红,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像是恨不能把那伤她的人,骨头都嚼碎了才好。 “告诉你作甚?” “让你冲冠一怒为红颜,失了理智,误了大事?” 翎钧的反应,让柳轻心觉得很暖。 她笑着推开他,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的戳了戳他的额头。 “那我这打,不是白挨了?” “我不管!” “你这自作聪明的女人!” “以后,以后休想再让我这般信你,这般给你机会,由着性子胡闹!” 翎钧的“煞星”恶名,早已远播。 只是在柳轻心这里,他的蛮横,从来都未得偿所愿过。 就如现在。 他明明是打算,好好儿的威胁一下她,让她知道自己做法欠妥,可话出了口,却就生生的把“狠戾”变成了体贴和心疼。 “我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儿,怎能让他们欺负!” “收拾他们的理由,我喝口茶的工夫,就能想出来一百种,哪用得着,用的着让你遭这委屈!” “把你的那一百种理由加起来,也未必有我这一个法子,来的好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劳民伤财的事儿,还是少做为好。” 将心比心。 知翎钧是真心不舍自己受罪,柳轻心自然也不介意,为他吃这点小苦。 “本以为,你需要从那胖子嘴里,套些消息出来。” “落尘跟我讨他,我也没应承。” “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说罢,柳轻心笑着睨了翎钧一眼。 然后,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模样的,跟他挤兑了一句,“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真是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可怕家伙,我若是落到你们手里,怕是不死,也得褪几层皮去。” “谁敢褪你的皮,我就使人把他家的祖坟刨了,连他祖宗十八代的皮,一并褪了!” 知柳轻心是在揶揄自己,翎钧也不跟她恼。 只是,对柳轻心用名字来称呼顾落尘这事儿,颇有几分不悦。 “立夏跟我说,顾掌柜在照顾你。” “他人呢?” “啧,什么东西坏了,酸味儿都冒出来了?” 翎钧的口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醋意。 柳轻心纵是反应迟钝,也断无可能,体察不出。 她笑着伸长脖子,快速的往四下里闻了几下,末了,把目光定在了翎钧身上,其意,不言而喻。 “我。” 对自己吃醋这事儿,翎钧毫不避讳。 他就那么“有恃无恐”的坐着,放佛,他吃顾落尘的醋这事儿,半点儿都不丢人。 听闻主子归家,冬至忙出门迎接。 但眼前情景,却让他不自觉的揉了揉眼睛。 他跟在翎钧身边十年,可以说,是跟翎钧一起长大的。 这整整十年光阴里。 他从未见过这么孩子气的翎钧。 若不是一早听初一提起,他家主子变化巨大,他一准儿会以为,在他面前的这个翎钧,是旁人假扮的。 咳。 非礼勿视。 非礼勿听。 冬至用力的咳嗽了一下,佯装未见的,把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脚面。 都道是,男人是剑,女人是鞘,好鞘能让剑不露锋芒,不伤无辜,好女人,能让男人立命安身,不似浮萍。 他家夫人,该就是那柄,能让他家主子不再锋芒毕露的好剑鞘了才是。 “把那头猪关进柴房,好生看管。” 睨了冬至一眼,翎钧半点儿羞意也无的抱起柳轻心,走下了马车。 车在院中,除了冬至和立夏,就只剩了几个负责扫撒的婆子。 但饶是这样,翎钧的“恶行”,还是让柳轻心不自觉的红了双颊。 这登徒子,自己不要脸皮,也就罢了,还要拖上她一起,真是羞死人了! “此人,需要审问么,三爷?” 翎钧骂人是猪,是翎钧的事。 但身为随从,冬至却不能用跟他相同的说辞。 睨了一眼,被拖在马后,已经没了半条命的矮胖子,冬至颇有些嫌恶的,抿了下唇角。 立夏说,就是这腌臜家伙,打了他家夫人。 便是不为了从他的嘴里,问些什么出来,用鞭子,生生的抽上他几百下解气,也是极好的。 “问罢。” “拖都拖回来了,不问,不是白费了马匹脚力。” 相处多年,翎钧怎会不明白,冬至是在想些什么? 索性,这人只是个饵,现如今,鱼儿已经上钩,他也没什么用了,倒不如,就让冬至打他几顿,也算是替他家娘子报仇了。 要不,把他送给顾落尘? 若他当真如他猜测的,是摄天门的门主…… 听说,摄天门审问犯人,可是特有一套,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手段。 “女人,给我三千两银子。” 未及翎钧再想,顾落尘那带着森寒之气的声音,就从墙头传了下来。 翎钧微微一愣,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的顾落尘,心思急转直下。 他猜得没错。 这顾落尘,真的是大名鼎鼎的摄天门门主,人称“顾阎罗”的那位。 “买啥?” 见顾落尘出现在墙上,柳轻心羞意更甚,忙挣扎着,从翎钧的怀里下了地。 数月相处,她对顾落尘,也有了不少了解。 他并不是个跟人乱开价码的人。 他既是说,跟自己要银子,那自然是,有他要的因由。 “有人出三千两,买他的脑袋。” “我没应。” 顾落尘一边说着,一边从墙上跳了下来,不紧不慢的,走到了距柳轻心三步远的位置。 摄天门,有摄天门的规矩。 虽然,这些规矩,已被顾落尘改了不少,但有一个原则,却不能变。 他们,是用人头换钱的,且从不亏本。 “钱,我出双倍。” “人,你替我审。” 翎钧知道,跟摄天门为敌,没什么好下场。 而且,以摄天门的做事风格,或者说,以顾落尘的做事风格,对他家娘子心生不轨的这种事,是万不可能存在的。 只要不是惦记他家娘子,诸事好商量! 一切能用银子解决问题,都不是问题。 “那江南大营的主事,到底是有多怕自己劣行暴露!” 无论生意成交与否,如无雇主特许,杀手万不可暴露雇主身份。 这是业内规矩,摄天门,也不能免俗。 柳轻心与他相处日久,见多了他跟人套话,自然,也就“偷学”了一些不会让他为难的“套话”本事。 “三千两银子,这得是想藏多大的秘密?” “秘密的价,分对谁来说。” 顾落尘没有否认柳轻心的说法,这便是等于,他承认了她的猜测。 “你想用一个秘密,换十个人的命,这秘密,值一万两,换一百人的命,就值十万两。” “当然,也有人觉得,消息比秘密值钱,活人,比死人高价。” 说罢,顾落尘缓缓的抬起头来,看向了翎钧,像是若有所指的,跟他问了一句,“有的人,只是下落,就值十万两银子,对么?” “顾掌柜言之有理。” 翎钧知道,顾落尘是在说,许久之前,自己使十万两银子,让摄天门帮忙需找柳轻心下落的事。 只是,那个时候,柳轻心还是哱承恩的妻,还未因“受伤”,忘记前尘旧事。 “有的人,值得用天下来换。” “有的人,只值一张草席。” 柳轻心记不得从前,记不得她与他表哥,沈鸿雪的情分,这是翎钧求之不得的事。 纵然,他家女人前后变化巨大,但这变化,却无一处不令他欣喜。 若非必要,他不希望,柳轻心记起过往,给他徒增情敌。 所以,他选择了撂下面子,跟顾落尘提交情。 “你若不说,我还忘了,你欠我一张草席。” 昔日,翎钧遭人毒手,被卷进草席,丢到乱坟岗等死。 恰巧遇到,前来寻找新鲜尸体,给蝎子做饵食的顾落尘,便跟他许价求生。 彼时,顾落尘跟他开价,一张草席,只是,这草席,需卷过一个,名字叫程向前的人的尸体。 于为官之人而言,草席卷尸,意味着重罪加身,被发配远地,辛劳至死,或砍头示众,抛尸乱坟岗。 翎钧不知,顾落尘与这程向前,有什么深仇大恨,需让他身败名裂后,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与人“交易”,更是只问结果。 索性,他本也要为立夏报仇,便毫不犹豫的跟顾落尘应承了下来。 不该的问,不问,这样,方能活得长久。 这话,是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姜老将军告诫他的,他一直铭记于心。 “若无意外,近几日,便能还你。” 翎钧不喜欠账。 只是,苦于之前时候,一直没寻到合适机会。 程向前,是德平伯府的附庸,又身居尚书之职。 以他既有实力,唯有让德平伯李铭,将程向前视为弃子,方能成事。 而今日之局,恰好,就有这样的功用。 “利息呢?” 听翎钧说,近些时候,就能让他得偿所愿,心情不禁大好。 此事,他已盼望数年,为的,只是给他枉死的母亲,出一口恶气。 立夏已嫁。 夕仇得报。 顾落尘想的是,待此事终了,他便可孑然一身,对世间诸事,再无牵挂,安心的,当他的杀手之王。 将来,只消再培养一个能杀了他,接他衣钵的弟子,自他手中夺走铁戒指,便也算对他师父,对摄天门的列祖列宗,有了交待。 当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毕竟,世事难料。 “利息……” 但凡欠贷,总难免要有利息。 这债,他已欠了顾落尘多年,顾落尘索要利息,于情于理,都不能算过分。 想到这里,翎钧稍稍沉默了一下,在心中,飞快的计算起来。 贪腐受贿,结党营私。 陷害忠良,擅改军籍。 瞒报婚配,嗯,这往重里说,还可以按个欺君之罪。 “诛九族,有些难办。” “三族如何?” 依照大明律,把一切可能计算稳妥,翎钧才抬起头,看向了顾落尘。 他是个谨慎的人,从不把话说的过满。 此时,他告知顾落尘的,是他能实现的,最糟糕的可能。 “若侥幸能有多余,算我送你的!” “可以。” 翎钧的许诺,早已超过顾落尘预期。 若当真能如翎钧所言,他放出去的这笔“借贷”,也算收益颇丰。 “这个人,我带走。” “摄天门的规矩,不能坏。” 转头,睨了一眼趴在地上,已经没了半条命的胖子,顾落尘不紧不慢的伸出了左手,“银子,你付,还是女人付?” “这世上,哪有男人尚在,却让自己女人花钱的道理?” “自然是我付。” 虽心中认定,顾落尘不会对柳轻心有不轨之心,翎钧还是毫不客气的,跟他宣誓主权。 “这胖子,肉多膘厚,该是极好的饵食。” “留下右手,风干了还我,其他的,都归你处置。” 这胖子,是用右手打了他家娘子。 把右手砍了,风干后摆放到前堂里,该是个不错摆设。 待他与柳轻心成亲,家里有了女主人,自然要新进些下人。 所有新进家的下人,都该让他们每日清晨,看一遍这摆设,再去做事,以儆效尤。 “十日后,自己来取。” 自翎钧手里接过银票,顾落尘便吹了个口哨,召来了一个手下,示意他把人带走。 “常客,多送你个手腕。” 许是做惯了杀人生意。 说这话时,顾落尘竟像是个屠夫,在跟翎钧告诉“买猪脚,送肘子”般自然。 “干货,畏水怕潮,货出不换。” 第三十章 小账 回到江南大营,李素遣了两个心腹看管主事,便飞快的钻进自己的营帐,给德平伯李铭,写起信来。 因之前言行,他在兵士们那里,得了颇高声望,但也同样因之前言行,一些地位比他高的将领,都对他有了微词。 有德平伯府的威势,那些比他地位高的将领,想必不敢对他有什么动作,但翎钧那不明朗的态度,却让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 若说和善,自然是有的,不然,他也不会公然表示,如由他来做江南大营的主事,一切都将不同,但这和善里,又仿佛带着深刻的提防和排斥,将主事交他看管,并明言,自己应能保他不死,便是证据。 李素觉得,事情的症结,应该在德平伯府。 翎钧希望得到的,应是某样,他父亲拿出的诚意。 只是翎钧不说的明确,他也无从问起,不能问起,这事儿,就变得复杂了起来,唯有报呈德平伯李铭,让他老人家分析决断。 之前,翎釴刚被下狱时候,李素不是没想过,手里掐着东北、江南大营兵权的李家,有可能起兵造反,直接把隆庆皇帝掀下皇位,自立为王。 但德平伯李铭,却将他臭骂一顿,并告诫他,那座位,是众矢之的,坐上去的人,终会被煎烫至死。 权臣,就是权臣。 造反的心思,不要有,也不能有。 而后,隆庆皇帝颁布诏书,彻底斩断了翎釴的所有回转余地,东北大营和江南大营也在之后的极短时间里,遭遇了粮食采购危机,出现军心涣散,甚至整营脱逃。 若说之前时候,他尚觉得自己的父亲,缺乏胆略,不足与之为谋,那之后…… 就像德平伯李铭曾训诫他的那样。 皇族,终究是皇族。 做臣子的,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的手里,还剩下多少张底牌,以及,哪一张底牌,能置你于死地。 …… 遭顾落尘拒绝,懊恼回营的“疤脸”,在大营后门,被李素安排在那里的人,抓了个正着。 知己方大势已去,“疤脸”毫不犹豫的,拔剑自裁。 可狡猾如李素,既知道安排人堵他,又怎会想不到,他会求死? 三下五除二的将“疤脸”制服,绑实,嘴里塞上抹布,丢进关押主事的柴房,负责围堵的人,便小跑着,直往李素的营帐而去。 从“疤脸”身上搜出来的银票,价值不菲。 只是,这是还未来得及用的,还是用剩下的,以及,是准备做什么用的,却让他们无法估测,唯有禀报李素,让他推敲斟酌。 “从方向看,这厮该是从镇上回来的,少爷。” 说话的人,名唤李七,是德平伯府的家生子,因在这一辈的家生子里,排行第七,便被管家随口起了这么个名字。 他自幼便被德平伯李铭,安排在李素身边做事,因心思细腻,做事稳妥,而颇得李素信任。 德平伯府的下人们,瞧不起李素这庶子,对他,自也毫无尊重,私下里,他们戏称他为“李七尾”,笑话他像是李素的尾巴,没有他,李素就会变成一条没有尾巴的落水狗,任谁都能欺负折辱几下。 “听负责巡逻的兵士说,他先他那废物堂兄一步离开,走得很是匆忙。” “刚才,我与十九制服他时,他竟打算自裁。” 李七一边说着,一边那衣袖里,拿出了自“疤脸”身上搜出的银票,递到了李素面前。 “这些,都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不论是准备花的,还是花剩下的,带这么大数量的银票出门,所求,必然不是小事。” 接过银票,李素本能的拧紧了眉头。 一千两的票面。 十五张。 一万五千两银子,整个江南大营,十天的伙食。 “据你所知,镇子上,有什么东西,是需要花这么大价钱的么?” 沉吟半晌,李素缓缓抬头,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李七。 其实,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猜测。 只是,他希望,让李七把自己的猜测也说出来,与他印证。 “能花这么大价钱的东西,无外三种。” “权力,女人,人命。” 知李素心中已有答案,只是想听自己分析一二,以印证所想,李七也不推拒。 “镇上没有青楼。” “而且,以‘疤脸’的身份,也没胆子挪用这么多银子,去花给女人。” 李七一边说,一边从衣袖里,摸出了一个小册子,舔了舔自己的右手食指,捻到了那小册子的其中一页。 “再说权力。” “那‘疤脸’,是在殿下治罪他堂兄之前,就出门去的。” “彼时,少爷还不曾与他们划清界限。” “他不可能撇了咱府上的关系不顾,去求别人,救他堂兄性命,况且,他也未必知道,殿下会这般下手果断,全不给他堂兄活路。” 说罢,李七将手里的小册子,递到了李素面前,示意他看上面记录的内容。 “这册子,是我从那胖子的房间里搜出来的。” “从条目看,该是个账本。” “请少爷过目。” 李素已在江南大营待了不少时日。 对那胖子经手的一些腌臜事情,也算略有耳闻。 只是,彼时,以他的立场,没必要对这些让德平伯府得益的事儿,过于深究,因此,也就自始至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他们折腾。 而现在,听李七说,那胖子的手上,竟存着一本账本…… 还好,这账本,是让李七先一步弄到了手里,不然,后果恐不堪设想! “着稳妥之人,把账本送回德平伯府,父亲大人手上。” 加急送出的信函,已占了一个可信之人,眼前,又正是用人之际。 李素突然觉得,自己身边,有些人手匮乏。 “廿七已经去送信了。” “这样,你告诉十九,让他快马加鞭的往燕京赶,若能追上廿七,就将账本,交廿七一并带回,若追不上,就亲手送交父亲大人!” 账本上记录的,“德平伯府”四字,让李素的五脏六腑,都颤了三颤。 若让这账本,被送到隆庆皇帝面前,便是如德平伯李铭般能言善辩,怕是,也难逃…… “那胖子,得尽快灭口。” “跟咱们一样想法的,怕是不在少数。” 李七一边说着,一边朝李素手里的账本,努了努嘴唇。 “关在柴房里的那两个傻子,该也是其中之一。” “我听说,镇子上,开了间摄天门的商号?” 合上账册,李素稍稍犹豫了一下。 然后,缓缓的抬起头,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李七。 “依市价,那胖子的脑袋,该值三千两。” 李七轻轻的摇了摇头,跟李素说明了自己的态度,及自己有这种态度的因由。 “能想到,请摄天门了事的,必然不是只少爷一个。” “若摄天门答应,此事必成定局,勿须再加筹码。” “若不答应……想必,再加筹码,也没什么益处……” “依小人之见,少爷与其在此纠结,途耗光阴猜测,倒不如,速将此事报与府里,交老爷定夺。” “这本册子上的记录,关系的,可不是一两条人命。” 对自己的父亲,德平伯李铭,李素并没有太多亲情。 于他而言,李铭只是一个背景,一个能让他前行路上少些曲折,却随时都能将他舍弃,换取利益的存在。 就在刚才,李七的话点醒了他。 “这账本。” “你抄一份下来。” “把抄本,给父亲大人送去。” 这本册子,牵扯了很多人的脑袋和前程。 德平伯府,仅仅是其中之一。 将这本册子据为己有,是不是就能控制某些,他一直希望得到的力量了? 在李家,他只是个庶子。 以德平伯李铭的心性,总不可能,让他逾越了嫡出的兄姊,继承家业。 既然,继承无望,他何不自食其力,自己打一片天下出来! 跟在李素身边,伺候了他数年的之久的李七,怎会不明白,自己的主子的希冀和野心? 此时,听李素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泼他冷水! “是,少爷,奴才这就去准备!” 李七眉飞色舞的答应了一声。 他是李素的亲信。 李素过好了,他自能跟着沾光,得享荣华富贵。 李素若失势,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比起与德平伯府亲近暧昧,他更希望,李素能出人头地,甚至,有朝一日,光芒盖过了德平伯府去才好。 …… 一骑纵横,绝尘而去。 一骑驰骋,翩然而来。 出现在小镇入口的沈鸿雪,穿了一件天青色贡缎长袍。 他的身后,跟着两架由四匹马拉着,犹行进缓慢的马车。 向沈家老爷子禀告过,柳轻心的境况后,他成功争取到了,沈家老爷子的支持。 之前,掐断东北和江南大营粮食补给,帮翎钧度过难关的做法,也是沈家老爷子的主意。 按照沈家旧例,整个正月,家中子孙都要守在家里,不得外出。 但今年,沈家老爷子担心,柳轻心这“受伤失忆”的丫头,会因身份未得皇家承认,而不得不一个人守岁,无人照料,便在大年初二的五更时候,把沈鸿雪从被窝里拖将出来,赶出了家门。 跟在沈鸿雪身后的这两架马车里,位置靠前的那架,是沈家老爷子,特意给柳轻心准备的“压岁钱”,后面那架,则是沈家其他人的“心意”。 “表妹嗜睡。” “我这么早到,不会耽误她睡懒觉罢?” 抬头,看了一眼已爬到头顶的太阳,沈鸿雪低声念叨了一句。 在他的概念里,柳轻心,他的表妹,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好的。 连奸懒馋滑,都是可爱至极的。 “雪少爷?” 之前,沈鸿雪已来小镇探望过柳轻心数次,每次,都会带许多礼物来送给柳轻心,对下人们,也颇大方。 在良医坊里做事的下人,都喜欢极了他这金主。 今日,姜嫂被派去江南大营外的草棚,继续给兵将们烹制年节美食,这孙姓婆子便暂替了她,往返镇外仓库,提送供给流水席所需的一应材料。 因年前时候,沈鸿雪特意交待,按沈家规矩,他需出了正月,才能再来。 所以,此时,这孙姓婆子在镇子入口见了他,才会如此惊讶。 “嗯,是我,孙嫂。” 沈鸿雪的笑,自带一种赏心悦目的温和,仿佛,他是那开在寒风里的腊梅,与所有人对视,都会令那人如沐春风。 出身商贾世家的沈鸿雪,自幼便被教训,礼貌待人的重要。 他熟记在良医坊做事的,每个下人的姓氏,与她们说话,从不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祖父遣我来,给表妹送压岁钱。” “她这些时日,过得可还好?” “说不上好。” 若与别人,孙姓婆子定不会泄露柳轻心近况。 但来人是沈鸿雪,她哪用得着隐瞒? 这人,可是他家夫人的表哥,至亲的亲人,若对此人,都需要说谎,那还有什么人,是值得说真话的? “说不上好?” “什么意思?” 听柳轻心有可能过得不好,沈鸿雪本能的,拧紧了眉头。 “夫人心慈,着人在江南大营外,搭了个草棚,给营中不得归家过年节的将士们,做饺子和米饼。” “昨天,约莫晌午刚过时候,夫人带了人去草棚,打算跟姜嫂问询,是不是还需要添置些什么。” “不想,竟就在草棚前面,遇了个坏胚,遭了打。” 提起柳轻心,孙姓婆子便忍不住红了眼珠。 她家夫人是个好人,从不苛待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对镇子上的穷人,也颇多照拂。。 奈何,老天就是不开眼,偏就欺负她这好人,不给她好报。 “昨儿傍晚,我们都瞧见,是老爷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的,那脸肿的啊,我们瞧了都心疼。” “我们家夫人,向来是个温和懂礼的人,这你也是知道的,雪少爷。” “若非伤得厉害,走不成路,那就至于,要老爷抱她下车呢?” “连我家夫人这样的善人,都下得去手,那坏胚,怎不被雷劈死呢!” 第三十一章 索求 听闻柳轻心受伤,翎钧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混蛋。 他表妹心慈,去给他们送年节美食,他们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动手打她! 看来,他之前,缩减江南大营粮食供给这事儿,做的还是过于心慈手软了,他就该,不顾沈老爷子交待,彻底截断供给,活活饿死那群畜生! 还有翎钧。 也是个欠收拾的不靠谱家伙。 人不在,还勉强可以说,是力不能及,人在,怎还能让这种事发生! “雪少爷?” 见向来和善的沈鸿雪,突然阴霾了脸色,孙兴婆子不禁一愣。 平时,她并不是个多话的人。 今日,见了沈鸿雪,这般聒噪,也仅仅是因为,气郁于心,为她家夫人的遭遇不平。 “那伤了我表妹的人,你家老爷,怎么处置的?” 听孙姓婆子唤自己,沈鸿雪才知自己失态。 忙安稳了下心神,重又对她露出了笑容。 朱翎钧,你可是亲口跟我许诺,竭你平生之力,绝不让我表妹委屈分毫,今日,若让我知道,你对欺辱了我表妹的人,下手不够狠辣,就休怪我,对你也不客气了! 沈鸿雪这般想着,抓握缰绳的手,不自觉的紧了一些。 “说来奇怪。” “以我家老爷,平日里待夫人的仔细,怎也该把那厮,剁碎了喂狗才是。” 孙姓婆子知翎钧身份,自然不觉得,于他而言,一条人命,是多么不得了的东西。 “可你猜怎么着,雪少爷?” 提起翎钧对那胖子的处置,孙姓婆子显然有些难以接受。 或者说,在她看来,翎钧的做法,全不够补偿她家夫人所遭的委屈。 “我家老爷,竟倒贴钱,把那厮送给了隔壁的顾掌柜!” “你说说,那顾掌柜,一个开山货铺的,能把那厮怎样?” “让人带去山里,给狼群和熊瞎子当诱饵么?!” 孙姓婆子不知顾落尘身份,不等于,沈鸿雪也不知道。 听孙兴婆子说,翎钧是倒贴钱,把那打了柳轻心的恶徒,送给了顾落尘,沈鸿雪的心情,顿时,便自阴转晴了。 官家手段,至多不过把人碎骨凌迟,再狠,必落人话柄。 但摄天门…… 想起坐落于天门山山顶的,摄天门圣堂,沈鸿雪的鸡皮疙瘩,就蓦地鼓了起来。 人皮地毯。 头骨烛台。 腿骨乐器。 以及,脊骨茶盏。 那是他仅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虽然,他在那里,赚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你家老爷,许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只要你家夫人不觉得委屈,便由了他去罢。” 他就说,这翎钧,该是个做事有分寸,知轻重的,纵是对他表妹厌倦了,也断不该,在如今,沈柳两家,还能给他帮衬的时候,置她于不顾。 还好,他没怒火攻心的,直接跑去找翎钧算账。 沈老爷子说的没错。 他的性子,还是需要诸多磨砺。 何时,能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了,方才够资格,被承认为称职商人。 需知世道无常,商贾身份低微却拥有大量财富,总难免,会惹许多谋财之人惦记。 越多不舍,越容易让人扼住咽喉。 越多在意,越容易让在意之人,遭暗箭所伤。 孙姓婆子并不是个蠢人。 倘她当真蠢极,柳轻心也不可能留她下来。 若说之前时候,她只是为她家夫人的遭遇不平,才失了冷静,此时,听了沈鸿雪提点,她怎可能还不明白,错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是奴婢糊涂,枉测主子心思了。” 聪明人总能懂得,错了,就该诚恳认错,悉心改正,而非胡搅蛮缠,强调自己立场。 “谢雪少爷提点。” 孙姓婆子轻抿了下唇瓣,朝骑在马上的沈鸿雪,谦恭的行了一礼。 不论她家老爷,以何种方式手段,处置那伤了她家夫人的恶徒,只要她家夫人不恼,她家老爷不怒,她家夫人的娘家人,没表示不妥,这事儿,就必然有被那般处置的道理。 她只是个下人。 下人,自不可能有主子的眼界。 既然,没有主子的眼界,又如何能明白,主子的用心? 与其自寻烦恼,长吁短叹,不如好好做事,为她家夫人分忧,来的实在! …… 沈鸿雪进门时,柳轻心正蹲在院子里,拎着半根牛腿骨,逗嗷呜转圈。 绛色的斗篷,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衬托得更加水润晶莹。 若无那微微肿起的脸颊和站在她旁边,一脸宠溺笑意的翎钧,这定是一副极好的美人冬趣图。 沈鸿雪这般想着,故意轻咳了一声。 抬头。 目光遇上突然出现的沈鸿雪。 柳轻心稍稍滞愣了一下。 趁她滞愣,嗷呜一个急转,侧身跃起,抢走了她拎在手里的骨头,然后,兴高采烈的,钻进了旁边的柴堆。 柳轻心没想到,沈鸿雪会这么早来。 因为,腊月二十八那天,他刚告诉过她,沈家的过年规矩,是正月结束之前,不准家中男丁出门。 今天,才正月初二罢? 柳轻心眨了眨眼,确定来人,当真是沈鸿雪,才忙站起身,对他露出了浅笑。 用药之后,她肿起的脸颊,已消了大半。 可……这尚未消掉的小半…… 沈鸿雪是个好人。 至少,对她,是十成十的好。 沈家老爷子,她的外公,也是个好人。 虽然,她一次都没见过,但……从他对哱家的态度来看,对她,该也是十成十好的…… 她不想让沈鸿雪误会翎钧,更不想,让沈家老爷子为自己的境况担忧。 可……有些事,若当真告诉他们真相……他们,怕是要更担心的才是…… “祖父让我来给你送压岁钱。” 沈鸿雪没问,柳轻心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只是抿了下唇瓣,佯装未见她脸颊微肿的,向她说明了来意。 他看得出,她心有为难。 他不舍她为难,所以,她不说,他便不问。 “她一嫁了人的,要什么压岁钱!” “要给,也该是我给才是,怎好意思,让老人家破费!” 沈鸿雪的出现,让翎钧也深感意外。 想到自己之前,曾向沈鸿雪保证,决不让柳轻心遭半点儿委屈,如今,言犹在耳,就让她肿了脸颊,这……实在是尴尬的很! “本打算,出了正月,携轻心和常洛,去给老人家请安。” “老人家这般客气,可让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多惶恐呢!” 对沈鸿雪,翎钧未打算隐瞒。 一来,他的的确是待柳轻心极好,不将实情告他,他定会辗转反侧。 二来,他口风极好。 三来,自己与柳轻心的事儿,还需赖他向沈家老爷子美言,隐瞒,并非诚意之举。 “三爷打算,以什么样的身份,进沈家老宅?” 听翎钧说,要带柳轻心和小宝前往沈家。 沈鸿雪稍稍拧了下眉。 沈家的门,永远都为柳轻心开着,她何时想回去,都会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儿里。 可翎钧和小宝…… 一个,是坏了他表妹名节,让他表妹身份尴尬的混蛋。 一个,是让他表妹遭了罪的小混蛋。 若不是怕他表妹心疼,他真是恨不得,每天把这两个混蛋,都打上一顿才好! “聘礼和诏书,已在路上。” “不日即达沈家老宅。” 翎钧知道,在柳轻心的问题上,沈家,远比柳家好说话的多。 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不因怒争。 既然,有好说话,还做得了主的人存在,他何苦去招惹讨好,那不好对付的? “沈家有女轻心,贤良淑德,恭孝仁善,聘为三皇子正妃,特以此诏。” 翎钧是个处事谨慎的人。 像这种,会影响他和他家娘子未来的东西,他必然,要亲自盯着内务府起草完毕,封装,才能安心的遣自己的心腹,一路跟着押送。 “出了正月,恰好是轻心嫁给我满半个月,于皇家规矩,回门谢亲的日子。” 经翎钧“指点”的这份诏书,措辞非常微妙。 它将柳轻心,定义为沈家之女,而非柳家之女,这样一来,柳家对此事横加阻拦的可能,就彻底不存在了,而且,没有柳家的介入,柳轻心嫁过人的这事儿,也可以被彻底洗白。 沈家不会抗旨。 柳家不敢吭声。 纵使哱家找事儿,说柳轻心是哱家儿媳,他也可以用“此轻心非彼轻心”为由,让哱家无话可说。 帝王,总不希望封臣拥有过多兵力,之前,没能阻止柳家与哱家联姻,让哱家拥有了扩军财力,已让隆庆皇帝寝食难安了许久,如今,他在哱家和柳家决裂之时,“成功”说服沈家,把家中女儿嫁给自己为妻,隆庆皇帝,自不会给哱家机会,对此事,横插一脚。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而现在,这“东风”,就站在他面前,等他表态。 “常洛年幼,自然要与我们同行。” “昨日,我与轻心商议,让他暂以义子身份出现。” “待明年,李代桃僵,将他年龄向下虚一岁,只道他是比寻常孩子长得快,也就罢了。” 翎钧的态度,让沈鸿雪非常满意。 但满意的同时,又忍不住满心失落。 他能感觉,翎钧,是真心爱惜他表妹,真心盼着她好的。 翎钧愿给她的,是翎钧能给的,最好的,所有的力所能及。 若为她好,他该成全。 “士农工商,沈家,只列末等。” “轻心以商贾之女身份,入主王府,将来,可会遭人欺负?” 沈鸿雪知道,他是时候放手了。 可情已嗜心,放手,谈何容易? “王府只她这一个主子。” “欺负她?” “谁敢?” 翎钧知道,沈鸿雪答应了。 从柳轻心失了幼年记忆,只将沈鸿雪当亲人的那一刻,他便已稳操胜券,只是,这一刻,他才真正可以放心品尝,这只属于他的胜利果实。 “昨日,我跟隔壁的顾掌柜,定了个新物件。” “将来,就将这物件,放到正堂里,让府里下人轮班擦拭,以便他们能通晓事理,明白自己的身份。” 对翎钧定制的“新物件”,沈鸿雪没有半点儿兴趣。 但翎钧为柳轻心立威的心思,却让他自叹不如。 “沈家会出嫁妆。” “但这些嫁妆,只由我表妹一人掌管,旁人不得插手。” 在这个推崇一夫多妻的时代,嫁妆,是女人的最大倚仗。 嫁妆越丰厚,女人越容易在夫家立足,越容易,在后院之争中,占据有利地位。 “仆妇下人,平妻侧室,有对她不敬者,需交她处置,死伤无怨。” 想起那差点害死了他表妹的丫鬟,翠儿,沈鸿雪缩在衣袖里的手,本能的捏成了硬拳。 那恩将仇报的女人,活该被做成人彘,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表哥真会开玩笑!” “主子处置下人,大可随心所欲,敬与不敬,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翎钧笑着往沈鸿雪的身边凑了凑,并趁机,更换了自己对他的称呼。 东风已到,不用,才是傻子。 “之前,翎钧也说了。” “王府里,只她这一个主子。” “你说的这平妻侧室,她便是掘地三尺,也断不可能挖得出一个来的。” 翎钧对自己的称呼,让沈鸿雪觉得异常刺耳。 他不喜欢,当然会选择拒绝。 “你贵为皇子,对我这么个商贾,如此称呼,岂不惹人笑话!” “以后,你还是直呼我名字就好!” 说罢,沈鸿雪稍稍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了站在距他几步远处的柳轻心。 “现在,你心仪于她,自然对她百般娇宠,事事纵容。” “但再貌美如花的女人,也终会有年老色衰之时。” “我不奢望,你一直将她视若珍宝,捧于掌心。” “我只盼,待将来,她荣华不再,你仍能不偏信旁听小人毁伤,予她公平,许她善终。” 皇家自古多事端。 争宠夺嫡样样全。 若无七巧玲珑心。 纵有财帛善终难。 这话,是临出门时,沈家老爷子,让他转告柳轻心的。 意在叮嘱她,不要恃宠而骄,不要过分相信,皇家人的许诺。 但现在,他决定,将这些叮嘱封存起来,让它们,永不见天日。 柳轻心,他的表妹,只要开心幸福就好,剩下的事,就由他这“恶人”来做! 第三十二章 李铭的新算计 任谁听来,沈鸿雪的要求,都不能算过分。 但于皇家人而言,要实现,却难如登天。 皇位竞逐,攀附联合,掣肘平衡。 莫说有朝一日,翎钧有望荣登大宝,柳轻心这商贾出身的皇后,会成为他的拖累。 纵只做个闲散王爷,这后院之争,恐也非她一人之力,能料理妥善。 权力,永远伴随诸多诱惑。 再多的坚定和眷顾,也终会被花样繁多的阴谋淹没。 “这世上,从不乏赌咒发誓之人。” “心若不在,誓言,又有何用?” 翎钧没用凿凿言辞,对沈鸿雪保证,自己定不负柳轻心。 他只是唇角微扬,深深的吸了口气,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轻心,我不会用好听的誓言,诓你,骗你。” “山盟海誓,至死不渝,从来都是承诺的人多,兑现的人寥寥无几。” “权力,地位,财富,这些胜时有,败时无的东西,我许给你,你怕是也瞧不上。”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了柳轻心面前,抬起双手,重重的压在了她的肩上,与她四目相对。 “这世上,全归我一人所有左右的东西,只有我的命,现在,我把它交你保管,你说留,我就活,你说弃,我便死。” “我不求,你做那条,与我相濡以沫的鱼。” “我只盼,我死之日,你仍立于我身侧,待我死后,你再转身离去,忘我于江湖。” “那怎么行?” 面对这样的表白,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柳轻心唇瓣轻抿,本能的红了眼眶。 “跟一个大夫说,让她眼睁睁的瞧着你死。” “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太自以为是了么?” 总有人说,爱情这东西,来时疾风骤雨,去时毫无声息。 其实不然。 在与翎钧相遇之前,柳轻心从未经历爱情,也从不相信爱情。 在与翎钧相遇之后,她才真正明白,是怎样一种让人不可推拒的力量,支撑着她的恩师,孤独的过完了半生。 若有朝一日,翎钧当真离她远去,她该也会如她老师般,微笑着给他祝福,安静的抱着记忆里的美好,安守余生的罢? 就像她老师说的那样。 爱一个人,便是盼着他好。 他笑,你便开心。 他哭,你便难过。 他爱不爱你,与你爱不爱他,本就全无干系,他要留,是你们缘当如此,他要走,你凭什么,不予成全? 放过他,何尝不是放过自己呢…… 潮湿的风,夹杂着新年的寒冷和烟火燃尽后的尘末,在院子的正中,打了一个小卷儿。 沈鸿雪突然觉得,此时此景,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 他放不下柳轻心。 但他必须放下,只能放下。 …… 燕京,德平伯府。 得知外孙女儿静儿,竟巧合的搭上了麦子公公这条“大船”,德平伯李铭的心,便如狂风中的海面般,波涛汹涌了起来。 原本,他打算把静儿嫁给三皇子朱翎钧,用联姻,为德平伯府,再找一堵坚实的墙。 怎料,朱翎钧根本不买他的帐,毫不客气的推拒了他的示好不说,还在宫宴上,弄了一出“为江山社稷献身,被迫迎娶平民女子”的戏码,让他颜面尽失。 宫宴结束后,不死心的他,找上了二皇子朱翎铃。 不想,朱翎铃竟以孝悌有度,婚配当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由,把绣球踢给了隆庆皇帝。 德平伯李铭,一向精明。 若说三皇子朱翎钧,是因大皇子朱翎釴的昔日恶举,对德平伯府恨之入骨,不肯接受联姻,倒也罢了。 这二皇子朱翎铃,整日跟在朱翎釴身边溜须拍马的人,为什么要拒绝呢? 答案,显而易见。 朱翎釴的“叛乱”,使德平伯府处境尴尬。 之后,一些晚辈的胡闹,更让这尴尬处境雪上加霜,让隆庆皇帝对德平伯府,有了芥蒂。 二皇子朱翎铃,这向来没什么骨气的墙头草,不想“以身犯险”! “来,跟外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德平伯李铭坐在榻上,微笑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坐。 他鲜少对家中晚辈亲切,连嫡出的子女,都不例外。 “麦子公公的牌子,是怎么到了你手上的,静儿丫头?” 此时的李铭,更像是个和蔼的老人,而非令家中晚辈胆寒的一家之主。 “静儿跟着姐姐,在花园里赏花。” “麦子公公走得着急,不小心撞到了姐姐。” 静儿的话,说得很委婉。 至少,在旁人听来,她绝无给什么人使坏的心思。 “姐姐很生气,踢了麦子公公一脚。” “静儿觉得他可怜,就跟姐姐劝阻,姐姐宽宏,没再与他计较,只一个人,去寻娘娘叙旧了。” 宽宏。 这个像是称赞的词儿,用在不同的地方,效果,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若前日被踢的,只是个普通小太监,德平伯李铭,定不会追究这词儿的内涵。 但不巧,被踢的,是麦子公公。 隆庆皇帝身边,最能左右其心情的人。 “这牌子,是麦子公公给你的谢礼?” 德平伯李铭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伸手,拈起自己的茶杯,送到了静儿的手里,示意她喝些茶水润喉。 距离软榻约莫十步远处,之前那嚣张跋扈的女孩,正在瑟瑟发抖。 她是李铭次子平妻所生的三女,名唤雪雁,她的母亲,是兵部尚书程向前的妹妹,她的姨母,是隆庆皇帝的贵人,年前,刚被确诊有孕。 “姐姐怕静儿没见过市面,言辞有失,惹娘娘不快。” “留静儿在花园等候。” 德平伯李铭的举动,让静儿有些受宠若惊。 她小心翼翼的接了茶杯,低头,浅浅的啜了一小口。 “麦子公公觉得,天寒地冻,让静儿在花园里杵着,易招人闲话。” “奈何事务繁忙,无暇寻地方安置静儿,只得将自己的牌子,暂借静儿使用,让静儿得以出宫回府。” “这牌子,是需要还的,外公。” “麦子公公说,待静儿回了府里,只消将这牌子,交给能在宫里行走的兄长叔伯,他们,自会帮静儿完璧归赵。” 静儿没有说谎。 她知道,在德平伯李铭的眼里,她的那点儿,没见过几分市面的小机灵,根本不够看。 面子这种东西,一不好吃,二不能穿,要来何用? 静儿这毫不掺假的话,让德平伯李铭,稍稍滞愣了一下。 在隆庆皇帝身边做了几十年事的麦子公公,从不与人结怨,也从不帮人立威。 但他今日之举,却是…… 论样貌,静儿这丫头,像李妙儿一样,毫无出彩之处。 等等。 李妙儿。 德平伯李铭跳下软榻,眯起眼睛,缓缓后退。 他那带着些许灼热的目光,让僵在软榻上,不知该做什么的静儿,如坐针毡。 像。 真像。 这丫头,简直就是一个,就是一个翻版的,出阁前的李妙儿! 还好,朱翎钧和朱翎铃,都拒绝了他。 不然,他岂不是要浪费了,这样的绝世好牌! “静儿丫头,你见过陛下么?” 深深的吸了口气,德平伯李铭的脸上,重新凝聚了笑容。 他走近静儿,伸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以示亲昵。 德平伯李铭的态度,让静儿的心蓦地一沉。 她还年轻。 她的未来,该与年纪相仿的皇子或官家公子系在一起,执手偕老,举案齐眉,而不是……而不是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每天提心吊胆,寝食难安,生怕哪一天,他突然寿终正寝,自己就从此失了依靠! 但是,她不敢说。 确切的说,是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力。 “陛下乃天命所托之体,岂是静儿这般身份的人能见的。” 静儿轻轻的抿了下唇瓣,试图用比较含蓄的方式,推拒李铭的谋划。 “而且……” “从今天开始,你的小名儿,就叫妙儿。” “你母亲与你姨母,自幼关系交好,自她死后,就搬回了德平伯府居住,日日为她念经超度。” “生你那日,你母亲梦到了你姨母。” “醒来后,就生下了你。” 李铭决定的事,从不会给人机会拒绝。 他像是全没听到静儿的推拒,微笑着,给她编造了新的身世。 “你与你姨母一样倔强,任稳婆怎么拍打,都不肯哭。” “你母亲突发奇想,喊了你一声妙儿,你便突然哭了起来。” “你父亲迂腐,不肯让你冲撞你姨母的名讳,便给你取名端木静,小字妙儿。” 隆庆皇帝,是个念旧的人。 李妙儿,是他永远都无法弃之不顾的软肋,没有之一。 德平伯李铭打算,找个机会,让静儿与隆庆皇帝巧遇。 当然,巧遇之前,她必须学会,李妙儿擅长的一切,以及,如何恰如其分的,扮演李妙儿。 “妙儿谨遵外公安排。” 在德平伯府,不听话的人,只有两种下场。 死。 生不如死。 静儿不想要这两种下场中的任意一样,所以,她选择了听话。 虽然,她极不愿成为德平伯李铭的筹码,但比起成为筹码,她更畏惧死亡。 “好孩子。” 见静儿选择认命,德平伯李铭满意的点了点头。 “晚些时候,我会让人给你安排教习。” “宫里的规矩,你不需要学。” “但琴和棋,必须研习通透。” 跟静儿交待完,德平伯李铭缓缓抬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已吓得手足无措的雪雁。 “你,回去收拾下细软。” “明天,我着人送你出京。” 府中女子,皆被李铭视为筹码。 这雪雁,得罪了麦子公公,再留在燕京,显然是不合适的。 但不留在燕京,并不等于全无价值。 年前时候,他曾答应江南大营主事,嫁一个外孙女儿,给他弟弟做嫡妻。 原本,他打算用静儿,来实现这笔联姻交易。 可现在,静儿有了更大价值…… 用一个嫡出的孙女儿,换一个外孙女儿,这种明显能与德平伯府关系更进一步的交易,那江南大营的主事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拒绝! …… “急报!” “老爷,南边儿来的急报!” 未及李铭唤下人进门,德平伯府的管家,就一路小跑的,冲进了他的书房。 他的手里,掐着一封用墨汁涂黑了封皮,蜡封严密的信函。 在德平伯府,这种信函,相当于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任何人不得阻拦。 黑色信函的出现,让李铭不悦的拧紧了眉头。 近些时候,他烦死了这种黑色封皮的信函。 不论是东北大营来的,还是江南大营来的,总也没什么好消息! “你们两个,先下去罢!” 李铭从不在女眷在的时候,读这种机密信件。 他一直将女子视为工具,拉拢人心,窃取消息,挑拨离间,自然,不会给别人机会,把这些手段,用在他自己身上。 “谁送来的?” 待两个丫头离开,脚步渐远,李铭才缓缓抬头,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管家。 “廿七。” 管家是个忠心而不多话的人。 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十几年,仍活得如此波澜不惊。 “廿七?” 在德平伯李铭的印象里,李素,这个极少得他关注的庶子,并不是个会招惹麻烦的存在。 之前,将他自东北大营,调往江南大营,也是因为,他极适合成为眼线。 以李素的性子……若非事情严重到了非自己决断不可,是绝无可能,让贴身跟班,给自己送这么一封信来的…… “是廿七,老爷。” 管家没有抬头。 主子不吩咐让看的东西,不看。 主子问询的事情,用最简洁明了的答案回复。 “让他来书房。” 李铭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案上捡起一把匕首,裁开封皮,从里面抽出了信函。 希望,不要是坏消息。 就算是坏消息,也要是在静儿得隆庆皇帝宠幸之前,能硬拖死扛的坏消息。 他不想输。 他不想,自己辛苦码放数年,才建造起来的权力之墙,只因一着不慎的落子,而坍塌殆尽。 烂泥,终究是烂泥,勉力扶上墙去,也只会害人害己。 想到这里,李铭用力的嗬了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到了被他铺在地上做蹭泥布的,翎釴画像上。 第三十三章 讨价还价 接到李铭召唤时,李廿七正叼着半张饼,给马匹拆解鞍具。 知事态紧急,他一路疾驰回京,怕如厕耽搁时间,便一路水米未进。 他乘骑的这匹,据说是有名驹血统的军马,也被累得够呛,刚才,险些一头栽进花坛里。 李素在等回复。 他这手下,自不敢怠慢。 “廿七,老爷召你去书房。” 管家小跑着到了廿七身边,伸手,扯掉他叼在嘴里的饼,顺手拎走了,他刚解开绑带的鞍具。 “这马已经不能跑了。” “我着人给你安排新的。” 德平伯府,从不缺军马。 有东北大营和江南大营供给,纵是累死个几十匹,只要物有所值,李铭也从不心疼。 “这马,是少爷的坐骑。” “着急送信,才借我使,可不敢养死了!” 李素爱马。 德平伯府,无人不知。 现在这匹,险些累死的,是李素自东北大营,调往江南大营之前,用三个月俸禄,跟东北大营主事换来的。 说句不客气的,这匹马,吃的比许多德平伯府的下人都好。 洗涮梳毛儿,亦由李素亲办,绝不假手他人。 “知道了。” 管家并不喜欢李素,而且,丝毫不加掩饰。 一来,李素呆板木讷,不善讨好家主,在德平伯府毫无地位。 二来,他的儿子,原本该是前途无量的李七,被安排在了李素身边做事,按德平伯府规矩,李素不死,李七便不得易主,当然,也就没什么机会出人头地。 “管家大叔,也是见过市面的人。” “说话做事,自当明白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 知管家瞧不起他家少爷,李廿七颇有些不悦的,嘟囔了一句。 江南大营那边的事儿,他是亲见了的。 瞧那三皇子态度,哼,保不准,他家少爷,立时就能变成老爷眼里的红人。 介时,看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还敢不敢对他家少爷,这般无礼! 李廿七的话,让管家微微一愣。 他在德平伯,做了十几年管家。 虽鲜少责罚其他人,却也算有些积威。 以李廿七的胆量,若无八成以上把握,定不敢这般对他说话。 想到这里,管家稍稍犹豫了一下,末了,终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饶”过了李素的爱马。 “你,把马牵去后院马厩,喂些燕麦和水。” 伸手,招了一个负责扫撒的小厮过来,管家佯装无意的,将掐在手里的缰绳,丢给了他,“素少爷爱马成痴,伤了他的马,当心他跟你拼命。” 傻子,是无法在德平伯府活下去的。 听管家跟自己如此交待,这小厮,怎还会不明白,该善待这匹马? “是。” 小厮忙不迭的答应一句,捧起缰绳,引着马,往后院马厩而去。 像他们这些没有固定主子的下人,固然要比那些有固定主子的下人,要稳妥安全。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 如果没什么意外,他们会一辈子都是下人,连厨娘奶娘家的闺女,都瞧不上他们。 运气好的,娶个丑丫鬟当媳妇儿,运气不好的,就得孤独终老。 不像那些有固定主子的下人。 主子混得好,他们能跟着“鸡犬升天”。 主子混得不好,死了,他们也会被安排给新主子,重头再来。 至不济,就是个死,掉个脑袋碗大个疤,十几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总好过现在这样,从早忙到晚,也没个出头之日。 小厮暗自思衬,要怎么做,才能得李素青眼,为自己博个前程。 要知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时,他得了先机,先别人一步示好,希望,总要比晚一步下手的人要大得多! …… 李廿七到时,李铭书房所在的小院,已被彻底清场。 道路整洁。 红梅含苞。 仿佛,一切都早有安排。 管家走至院门,便不再前行,只朝着书房方向,轻轻的努了努嘴,示意李廿七快些进去,不要让李铭久等。 “薛姨娘,你在天有灵,可要保佑少爷啊!” 李廿七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才迈开步子,往书房走去。 叩叩叩—— 恭敬有序的敲门。 李廿七觉得,自己的心,都比寻常时,跳得快了几分。 “进来罢。” 李铭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愉悦。 李素送来的这封信,让他终能自前些时日的抑郁中跳脱,得以喘息。 他需要时间。 也需要一个,愿与德平伯府交好,且随时能一脚踢开的皇子。 隆庆皇帝,终究年事已高。 若将来,端木静沐泽圣恩,有幸生下一个龙子,他便帮那孩子夺嫡,寻机会除掉那摆设皇子。 若端木静福薄,怀不上龙子,他便像之前,让李妙儿怀孕那样,使一个死士,去帮她有孕! 勤播广种,总有收获。 一个不是,两个不是,十个,二十个,还能一个都不是? 就算总也不是,不还有个法子,叫“狸猫换太子”么! “老爷。” 面对李铭,李廿七的恐惧,是不可遏止的。 这一点,与德平伯府里的所有人相似。 他小心的低下头,竭力放轻脚步,以免制造出嘈杂声响,惹李铭不喜。 “素儿在信上说,与三皇子殿下,有了些微薄交情。” 李铭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信,丢进了脚边的火盆。 草纸遇火即燃,只几个呼吸的工夫,便烧了个干净彻底,只余下黑色的灰。 “你一直在素儿身边伺候。” “对他,也算颇多了解。” 说到这里,李铭稍稍停顿了一下。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才又深深的吸了口气,继续说到,“你觉得,三皇子殿下,是个什么态度?” “回老爷的话。” “廿七只是个下人,看不懂主子们想法。” 跟在李素身边十几年。 李廿七第一次,听李铭用“素儿”这个称呼,唤他家少爷。 他知道,这是件好事。 “但在廿七想来,三皇子殿下将江南大营主事,交少爷看管,应是有些额外打算。” “这事儿,素儿在信上,跟我提过了。” 李铭笑着应了一句,便不再出声,显然,是打算听李廿七,还会说些什么。 “三皇子殿下,向与府里不睦。” “廿七想不通,素少爷为何要接这麻烦营生。” “身在军营,不是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 李廿七没有对李素出言褒扬。 相反,他用不满的口气,向李铭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德平伯府,不要比主子更聪明的下人。 这件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被已故的老管家,教育过多次。 “论眼界,你确是比李七差了一筹。” 李铭并不讨厌虑事单一的下人。 在他看来,下人,只要不傻,不出卖主子,就没有不堪用的说法。 用的对不对,好不好,妥不妥当,考校的是主子的辨人、用人之能,而非下人有没有本事,有多大本事。 “你这就出发,天亮之前,回到江南大营。” 李铭捻了捻自己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是他思考问题时,总会不经意表现出来的习惯动作,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转告素儿,明日晌午,亲往三殿下住处,给三殿下和准王妃问安。” “礼物,我会着管家准备。” “明日晌午之前,定可送达。” 此时,李铭的心里,已经有了谋划。 既然,那个经由隆庆皇帝赐婚,即将嫁给朱翎钧的女子,是个女大夫,他何不与她“药谈”一番,顺便,考校一下她的心智和价值? 朱翎钧本就出身不好。 如今,又要娶一个平民为妻。 现在的他,若有夺嫡打算,定要与手握兵权和财权的人交好…… 若那女大夫懂事,他倒不是不可以,帮她在朱翎钧的府里站稳脚跟。 只是,凡事皆需代价,她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该明白,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 “是,老爷。” “廿七这就出发。” 李铭的态度,决定德平伯府的态度。 李廿七知道,从今往后,他家少爷终能苦尽甘来了。 作为李素的亲信,李素好了,他,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 江南,小镇。 顾落尘如约而至,毫不客气的坐在柳轻心身边,与翎钧和沈鸿雪抢夺点心。 他武技精湛,下手狠辣,常常一人独占所有,连渣儿都不给另外两人剩。 为与他相抗,翎钧和沈鸿雪结成短暂同盟,三十六计用尽,也没胜过“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条至理。 “饼。” “没了。” 咬了一口,在筷子上串了一打儿的巧克力甜甜圈,顾落尘意犹未尽的,把目光转向了柳轻心。 他本就不爱说话。 此时,有翎钧和沈鸿雪这两个“外人”在场,他的话,就更是稀少到了,能用一个字说明的时候,绝不用两个字。 “你已经吃了十八个了。” “落尘,你……不觉得撑么?” 柳轻心并不是个小气的人。 她是真的担心,顾落尘忍不住嘴馋,把自己给撑坏了。 “不。” “昨晚,今晨,晌午,没吃。” 顾落尘一边说着,一边示威般的,舔了舔粘在筷子尖儿上的巧克力粉。 “今晚,不吃。” 顾落尘的回答,让柳轻心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馋鬼,竟是为了能多吃些甜点,三顿饭没吃,还打算,吃撑到晚上不需要吃! “点心,再如何好吃,也只是点心。” “你这么吃,肚子怎受得了?” 笑过之后,柳轻心故作严肃的看向顾落尘,对他伸出了右手的食指。 “吃到不饿,我让人给你再做两碟,带回去做宵夜。” “不可以吃撑,明白么?” “三碟。” 对顾落尘而言,与柳轻心讨价还价,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或者说,有人与他争执,让他觉得很好玩。 当然,这个与他争执的人,仅限柳轻心一人。 “两碟。” “吃不完,隔夜就不好吃了。” “明日,我让人给你做新鲜的。” 柳轻心从不惯着顾落尘,也鲜少给顾落尘机会,让他在与自己的讨价还价中获胜。 她并不知道,除了她,敢这样与顾落尘说话的人,都已深埋黄土,更不知道,顾落尘的手下们,对她,佩服的有多五体投地。 “糖。” 面对柳轻心的拒绝,顾落尘并不死心。 他稍稍想了一下,低头,从自己的腰间口袋里,摸出了十几只白瓷小瓶,摆到了柳轻心的面前。 这些白瓷小瓶,都是柳轻心给他的。 给他的时候,每只都装满了好吃的糖果。 在他想来。 现在,他把瓷瓶里的糖果吃完了,柳轻心这“事主”,自然该无偿的,帮他把这些瓷瓶重新装满。 “你这糖虫!” “吃这么多,不怕坏牙么!” 柳轻心从未计算,自己给过顾落尘多少糖果。 也做梦都没料到,他会在吃完了瓷瓶里的糖果之后,拿空的瓷瓶来,跟自己换新的! 顾落尘最喜欢看得,就是柳轻心对他张牙舞爪。 在他的概念里,把柳轻心惹毛,也是一种意义非凡的胜利。 “洗。” “不坏。” 顾落尘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嘴,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牙齿。 “娘子,我也要这么多糖。” “表妹,我也要这么多糖。” 见顾落尘近水楼台先得月,竟是趁着他们不在,跟柳轻心讨了这么多糖去,翎钧和沈鸿雪,近乎同时的,拧紧了眉头。 听坐在自己旁边的家伙,跟自己说了类似的话,翎钧和沈鸿雪同时转头,瞪向了对方,又彼此嫌弃的同时回头,把目光落到了柳轻心身上。 “娘子,我要吃黑色的饼。” “表妹,我要吃黑色的饼。” 又是异口同声。 彼此嫌弃的两人,同时转头,下一刻,已各持兵刃在手。 睨了一眼针锋相对的两人。 顾落尘像是极看不上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的撇了撇嘴,起身,一手掐着串满了甜甜圈的筷子,一手拎着柳轻心的衣领,倒飞上了屋顶,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这里看。” 咬了一口甜甜圈,嚼了两口。 顾落尘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把茶壶也拎上来。 打算飞下去拿,又怕把柳轻心自己留在屋顶上,会让她遭遇危险。 便索性从自己的腰带里,抽出了一根半透明的丝线,向下一抛,一提,把茶壶“钓”了上来。 第三十四章 求胜 两人身手相当,又都颇多顾忌,即便当真比划,也没人敢尽全力。 而现在,被顾落尘这么一闹,更是连比划,也省下了。 收起武器,飞上屋顶,翎钧毫不犹豫的抱住柳轻心,把她带回了地面。 屋顶危险,顾落尘,更危险。 他才不会冒险,让他家娘子,与别的男人关系密切,纵使……纵使这顾落尘,只是个喜欢尸体和毒虫的怪物,也绝不可以! “这就不打了?” “我还寻思,大过年的,戏台子搭不起,在屋顶上,吃着点心喝着茶,看你俩打个你死我活,也算热闹呢!” 对翎钧,柳轻心毫不掩饰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再怎么着,沈鸿雪也是她娘家人。 人家放着好好儿的年不过,长途跋涉的来给她送“压岁钱”,于情于理,翎钧这当妹夫的,都该对他有些尊重。 就算不大摆筵席,与人不醉不归,言辞举止上,对人家多些包容和客气,总是要有的吧? “怎么会呢,娘子!” “我再怎么不讲道理,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对吧?” “我刚才,刚才……”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紧张的绷紧了后背。 他家娘子,从来都是个大方的人来着,对他,更是颇多纵容,今日怎么…… 他不过是拔了佩剑,跟沈鸿雪对峙了一下,又不是真的打起来…… “要不,我让人去请个戏班子回来?” 找不出理由掩饰过错,就趁早转移话题。 翎钧心思急转,借着柳轻心的话,拉了戏班子这词儿来挡枪,“上阵杀敌,我会,这演戏,我可……” “还有你!” 一个巴掌拍不响,凡是动手,总也不可能是一个人的过错。 教训完了翎钧,柳轻心转身回头,看向了正幸灾乐祸的沈鸿雪。 “大过年的,动刀动枪,你能不能有点儿给人当兄长的样子了!” “跟他打一架,就显你能耐了?” “你怎不干脆把他打死了,让你妹妹守寡!”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见沈鸿雪的得意表情,霎时凝固脸上,心下里,便顿时涌出了一种名为“解气”的痛快。 翎钧是她夫君。 尽管,他还没当真娶她进门。 但他喜欢她的心,是真的,她喜欢他的心,也毫不作假。 他是她的人。 她的人,哪能随随便便,让旁人欺负! “然后,外边就会传啦,说你妹妹是个扫把星,刚收了人家聘礼,就把夫家克死。” “还不知勾搭了什么人,恬不知耻的生了个小崽儿。” “夫家嫌弃,将你妹妹拒之门外。” “柳家不敢接,怕招惹麻烦上身。” “沈家怕被戳脊梁骨,耽误家里其他姑娘嫁人,也……” 论拿捏人心。 柳轻心并不擅长。 但生于人心腌臜的未来,装可怜这种小事儿,却难不倒她。 往惨里说。 或者说,怎么说,能让沈鸿雪觉得她可怜,觉得她委屈,她就怎么说。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抽出手帕,佯装落泪的蹭了蹭眼角,并趁机,挡住了自己险些憋不住笑意的唇角。 “我错了!” “我错了还不行么!” “别哭,你别哭啊,轻心!” “这大过年的,抹眼泪,是要,是要坏时运的!” 沈鸿雪最见不得的,就是柳轻心受委屈。 见她抽出手帕来擦眼泪,顿时,就慌了神儿。 箭步上前,想从她的手里抢过手帕,帮她擦拭眼泪,一如他们年幼时那样。 但手至脸侧,却戛然而止,然后,颇有些尴尬的,缩回了衣袖。 如今的她,已是别人之妻。 他这么做,会毁了她名节,让翎钧以为,她是个轻浮的女人。 自古,皇家是非多。 今日,翎钧视她为珍宝,许可对这视若未见,但明日,后日,五年,十年之后呢? 她终有年老色衰,终有,不再被翎钧视为珍宝的时候。 他不能,为她的将来,埋下祸患。 沈鸿雪的紧张和犹豫,让柳轻心微微一滞。 原本,她只是使坏,想戏耍他一下,为翎钧“讨个公道”,哪料,他竟这般…… 心,像是遭了毒蜂钉刺般的,蓦地疼了起来。 眼泪,也突然不受控制的,顺着脸颊,奔流而下。 她知道,这痛,是源自这身体的本能,或者说,这身体原主人的执念,与她这灵魂无关。 “罢了。” “既然,你已知错,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擦干眼泪,柳轻心故作大方的,嚷了沈鸿雪一句。 她不知道,这身体的原主,与沈鸿雪,到底有什么渊源。 她只知,现在,这身体归她所有,便该舍了过往,悉数听她安排。 爱情,是一种会让人变小气的恶疾,一旦染上,便无药可医。 她已病入膏肓,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 翎钧,又何尝不是呢?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心情大好。 他本就心怀惶恐,生怕有朝一日,柳轻心忆起过往,与沈鸿雪再续“前缘”,将他抛去九霄云外。 可观今日情形…… “我,我也知错了。” 与沈鸿雪兵刃相向,本就源于吃醋。 现在,没醋可吃了,翎钧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上前一步,移开柳轻心的手,顺势取走了她攥在手里的帕子。 “娘子,我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鸿雪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狡猾如翎钧,自不会让自己在言辞上吃亏。 纵使,如今的沈鸿雪,已除了表哥这一层身份,与他家娘子再无关系了,他,也断不会让自己落了下风。 一句话,就把两人械斗,变成了他不讲道理的欺辱他人。 在旁人听来,这的确是足够诚恳的认错态度了。 但别人不了解翎钧,柳轻心,还能不了解? 狠狠的给了他一个白眼,柳轻心轻哼一声,抢回了自己的手帕。 翎钧贵为皇子,面子,总是要讲的。 但他这种,扯别人被子,盖自己腿的做法,却让柳轻心颇感不屑。 看来,他家夫君,还是得好好教训才行。 刚娶媳妇儿的男人,都是半成品,成不成才,长不长本事,全看当媳妇儿的,是不是引导教训的好。 古人诚不欺我。 柳轻心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 江南大营。 得了李铭口信的李素,有些坐立不安。 从小到大,他从未自他父亲李铭那里,得到过这种程度的关注。 众所周知,数次使人刺杀三皇子朱翎钧未遂的大皇子朱翎釴,早已与三皇子朱翎钧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而德平伯府,这曾对大皇子朱翎釴鼎力支持的家族,自然,也无法与其保持,任何形式的和睦。 若非上一次,德平伯府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和声望,在与隆庆皇帝的博弈中,先机尽失,一败涂地,两方的关系,或许,还不至于如今日般剑拔弩张…… 罢了,哪有这么多的若非! 名利场的血腥,从不输战场。 每个政客,都在倾尽所能,竭力不让自己成为失败的一方。 人们疯狂的叫嚣着,胜者王,败者将。 但每个人都清楚,这种结果,并非不需前提。 若不能与胜者,保证最起码的,面子上的漂亮,被灭族,将只是早晚的事儿。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不希望德平伯府,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那被倾覆的雁巢。 亦不想,成为一只,失去了所有倚仗,只能依附于别家雁群的孤雁。 “账本抄好了,少爷。” 李七推门而入,他的左手里,掐着一只做工粗糙的细杆毛笔,右手,拈着一本墨迹未干的青皮小册。 李铭的亲信,会在今日晌午达到。 介时,他需将这本青皮小册,交予那人。 “不知……父亲会遣什么人来……” 听有人进门,李素本能的站起身来迎接。 见是李七,便自嘲的笑了笑,重新坐回了小榻。 他太紧张了。 紧张的,听到一丁点儿声音,都会整个人弹起来。 生怕,会因为自己的不慎,唐突了李铭遣来的亲信,招其在李铭面前恶言相向。 “能得老爷信任的,无外乎那几个老家伙。” 因李素身份低微,自幼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李七,没少遭人刁难和嘲笑。 他是管家的儿子。 于情于理,都该像他弟弟一样,被分在嫡出少爷的身边做事。 但凡事皆有凑巧。 给他分派主子那天,李铭恰好被李素的娘亲哄了个高兴,就顺水推舟的,拿他的前程,送了个人情。 多年相伴,李七从未嫌弃过自家少爷。 但不嫌弃是一回事,甘心认命,却是另一回事。 他日夜祈求,只盼有朝一日,他家少爷能出人头地,介时,他便能端睨众人,一雪前耻。 “那些老家伙……” 提起能被李七称为老家伙的那几人,李素本能的哆嗦了一下。 凡是能被李铭视为亲信的,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 李铭,从不养闲人。 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抗,鸡皮鹤发,吃饭都需要人伺候,却仍未被他舍弃的老家伙…… 其手段和能力,可想而知。 “畏惧,并不能令人讨喜,少爷。” 李七的父亲,德平伯府的现任管家,就是那群,颇得李铭信任的老家伙中的一个。 所以,在应对方面,李七这下人,反倒比李素这当主子的,要冷静淡定的多。 “您只需照常做事,谨言慎行,当自己身边,压根儿就没有他们便好。” 李七知道,若李铭当真遣那些“老家伙”中的某个前来,向翎钧示好这件事,就成了顺便的事儿,或者说,障眼法。 考校李素,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但是,李七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李素。 不然,以李素现在的心性,定然心生忌惮,事事推敲,并因过于谨慎,而错漏百出。 “这……怕是不妥罢?” 恐惧,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 李素自幼便遭多方冷眼,对这些深得他父亲信任,连嫡出子女都需殷勤对待的“下人”,自然不敢像德平伯李铭般的,真把他们当成下人。 常言道,良言百句难入耳,恶语半句能伤人。 他不想因一时疏忽,断送了自己这得来不易的,往上爬的机会。 “没什么不妥。” “少爷只管如先前般谨言慎行,与三皇子殿下应对。” “来人那边,我会致信父亲,为少爷多多美言。” 李七知道,对自己,李管家还是颇多愧疚的。 但愧疚,未必等于,他会应承自己的恳求。 对包括他父亲在内的,那群“老家伙”而言,亲情,远也不及他们对德平伯府的忠诚的万分之一要紧。 “如此,自然是要稳妥许多的。” 很多时候,人都宁愿自欺欺人的相信,自己会在身处困境时,遭遇某种意外之喜,或老天会给自己某种公平,甚至偏爱。 李素也不例外。 “管家那边,就交你费心了,小七。” 郑重的点了点头。 李素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李七的许诺。 血浓于水。 是的,血浓于水。 即便是李铭,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也断不会,将他们这些不得宠的儿子,毫无意义的断送的,不是么? 除非,他们的死,能为德平伯府换来更大的利益或避免更多的损失,不然…… 就像李妙儿。 那个趁早死掉,远比成为隆庆皇帝的皇后,更有价值的女人,就死的恰到好处,意义十足。 而就管家而言,他李素的飞黄腾达,是对其百利而无一害的。 李七,这个从小得他重用和信任,从书童做到了侍卫,又从侍卫变成了参谋的亲信,一准儿会在他“得道”后,跟着他一起“鸡犬升天”。 说句不敬的话,若有朝一日,他李素成为爵位继承人,甚至,德平伯府的当权者,那将意味着……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手段,李七可半点儿都不比他用的生涩。 没什么可操心的。 这么多年相处,李七,从未让他失望过,不是么? “看时辰,人,也差不多该到了。” 李七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看了一下太阳的位置。 机遇,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之前,被分派主子的时候,是他没做好完全准备,让旁人夺了机遇,不得不以不利形势开局。 但这一次,早已计算好所有可能,谋划好各种应对的他,又怎么会放任,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溜走? 此役必胜! 第三十五章 亲信 李铭派来的亲信,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年纪,该是比德平伯府的管家,李七的父亲,还要年长了十岁有余。 见到李素,他先是恭敬谦卑的,对他行了一礼,继而,便用既客气,又疏远的口气,跟李素转述起了他唯一的主子,德平伯李铭的态度。 “作为翎釴殿下的母族,立场,自翎釴殿下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 “妙儿小姐福薄,未临后位,便香消玉殒。” “老爷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只盼有朝一日,翎釴殿下能被立为储君,了却妙儿小姐心愿。” “奈何天不遂人愿。” 说到这里,老者轻轻的叹了口气,仿佛对那段往事,颇多遗憾。 “素少爷虽在江南大营,距燕京千里之遥,但一些政令诏书,想必,也是知晓的。” 老者稍稍停顿了一下。 仿佛,是在等李素表明态度。 许久,见李素没有要接话的意思,才又深深的吸了口气,继续说到。 “前些日子,陛下发下诏书。” “世人方才知晓,那一直被老爷捧在手心儿里,怎么教训,都不肯长进的翎釴殿下,是个书童假扮的。” “都道是,龙生龙,凤生凤,纵是老鼠生的孩子,也该天生会打洞才是。” “这些年,老爷时常感叹,妙儿小姐与陛下所生的嫡子,为何会像摊烂泥,怎么使力,也扶不上墙。” “如今看来,那厮……” “唉!” “真是白费了老爷数年苦心!” 说罢,老者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条半旧的布帕,不紧不慢的,揩了揩眼角那不知何时满溢出来的泪珠子。 少顷,上前半步,伸出自己的右手,在李素的肩上,轻轻的拍了两下。 “老爷年事已高。” “若家中子嗣,皆如素少爷这般,懂得体恤,知晓感恩,老爷可该多高兴呢!” “先生过奖了。” “为父分忧,本就是为人子女者,当尽之责。” 对老者,李素始终不拘言笑。 但言辞间的亲切,却令闻者舒适喜悦。 “素虽为庶出,不及兄姊般聪慧,却自幼被母亲教训,勤能补拙之理。” 提起李铭的原配嫡妻,李素的脸上,突然溢出了崇拜神色,就仿佛,那个从未以正眼看过他的女人,是他的信仰一般。 “薛姨娘学识浅薄,不识礼数。” “素有今日德行,全赖母亲不弃。” 自古嫡庶有别。 在德平伯府这种“人吃人”的地方,这种观念,就更加深入人心。 为了能活的更好,更少的遭兄弟姐妹敌视排挤。 李素鲜少与自己的生母,也就是他所说的薛姨娘过多亲近。 遇到她被人欺负,也只是绕道而行,着实无法避让的,也从不出言劝诫或偏袒制止。 除了她被人虐待至死,他一刀砍了那虐待她的丫鬟,可以说,他再也为对薛姨娘,尽过半分“为人子”当有的孝道了。 但对李铭的嫡妻,他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晨昏定省。 节礼贺寿。 对她的偏爱之物,更是时时挂心,每逢外出,必节衣缩食,归家时,将节余悉数采购成会令她心喜的各式物件和美食,亲手捧到她的面前。 他称她“母亲”,人前人后,从未有变。 她称他“素儿”,人前叹惋,人后疏远。 “人老了,就总容易忘事。” “少爷不提,老奴竟险些忘了,临出门时,夫人的交代。” 老者微微一滞,仿佛真是突然记起,自己遗忘了要紧事情。 “这册书,是夫人亲手抄的。” “说是源自某位先贤的心得,许会对素少爷有益。”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腰间的布口袋,从里面,取了一本半指厚的青皮小册来,递到了李素面前。 “劳母亲记挂,素着实惶恐。” 双手接过青皮小册,李素宝贝般的,将其揣进衣襟。 就好像,它不是一本普通的手抄书,而是可值万金的稀世珍宝。 李素知道,李铭的正妻,被他称为“母亲”的那个女人,是绝不会亲手抄写典籍,更不会将他记挂在心上的。 但他不介意。 或者说,宁可当个“傻子”,也绝不会将她的谎话揭穿。 矛能杀人,并非因其出自名门。 身处战场,浴血征伐之地,亦不会因为,哪支矛,是名匠所制,持矛之人,就能多几分生还希望。 只要,它是支矛。 只要,持矛之人,懂得怎样用矛…… “母亲擅长治家。” “对账务,更是特有一套手段。” “奈何素天生愚钝,怎般勤奋,也未能自母亲处学来皮毛。” 收起青皮小册,李素颇有些为难的,抿了下唇瓣,像是对什么事,欲言又止。 “素少爷,是有什么为难?” 李素的反应,显然是早有准备。 但有道是,千年的狐狸,何惧精怪翻江河。 老者微微一笑,便用一句关切,顺着他的话,问出了他希望的“药引子”。 “为人子女,本该为父母分忧。” “可素却……” 话说到这儿,李素蓦地红了眼珠,连说话的声音,都带出了哽咽。 “少爷,别难过了。” “人力,终究有穷时。” 李七知道,他是时候出场了。 这些年朝暮相处,他早已习惯了,当李素的喉舌。 “你自幼不善理帐,夫人,定能体谅的。” 李七恰到好处的表演,为李素制造了更好的发挥可能。 他抬起右臂,用手背,用力的揩了揩眼角的晶莹。 “可这样一来,就又要劳累母亲了。” “这账本,如此杂乱……” 李素一边说着,一边自旁边的书案上,拿起了那本,李七刚刚送进来的,用时一夜,才勉强抄完的暗帐,拧紧了眉头。 “这本被江南大营主事细心藏匿的账册上,多有提及德平伯府。” “虽咱们府上,断无可能,接受他这点儿孝敬。” “可须知,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若此事,传至陛下耳中,老爷在朝中,可该如何自处?” 李七用力的咬了下唇瓣,像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白了李素一眼。 一把,自他的手里,把账册抢了过来。 “夫为妻纲!” “为老爷解忧,本就是夫人的义务和权力!” “少爷怎能因为心疼夫人,而让她错失应尽之责呢!” 李七的演技,可谓炉火纯青。 莫说来人,只是李铭的亲信。 便是李铭本人亲来,也断不能,从他的身上找出破绽来,对他横加指责。 “请先生,将账册,亲手交与老爷,劳夫人翻阅计数。” “万不敢轻信旁人,为府上埋下祸根。” 说罢,李七微微躬身,将小册捧到了老者面前,客气的叮嘱他,务必谨慎对待。 “夫人出身名门,德行兼备,向以为老爷分忧为己任。” “素少爷孝心可嘉,夫人定能理解。” 一本记录了行贿受贿的暗帐。 而且,听李七的说法,这上面记录的,不是仅有德平伯府一处。 老者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子,稍稍凝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 于别人而言,这种东西,许是烫手的山芋。 但对德平伯府来说,这,可是稀世珍宝! 若运用得当,德平伯府在朝中的地位,必将更加稳固,对一些人的控制,也将更得心应手。 纵是撇来与翎钧交善不谈……单是将这本小册弄到手一事,李素,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若无意外,此子,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德平伯李铭的“新宠”。 其言谈举止,虽尚显稚嫩,但于他身侧服侍亲信的李七,却足令其增色三分有余。 或许,将来的“夺嫡之战”,会有他一席之地,也未可知。 老者暗叹一句,小心的自李七手里,接过小册,揣进了衣襟。 此物金贵,万不敢有丝毫差池。 …… 小镇,良医坊。 摆平了三个“熊孩子”的柳轻心,颇有些疲惫的坐在了秋千上。 前些日子,她觉得石凳太凉,特意使人支了这么一个玩物。 没风的午后,坐在这秋千上,读读书,晒晒太阳,总会令她心情愉悦。 吃饱喝足的顾落尘,在用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骨头,逗嗷呜玩耍,每次,总能巧妙的,在嗷呜跃离地面之时,夺走它即将入口的美食。 嗷呜气恼,心思用尽的与他斗智斗勇,却毫无意外的,均以失败告终。 “你这傻货!” “咬他手腕啊!” “咬了他手腕,他不就松手了!” 翎钧当然知道,以嗷呜现有的本事,是不可能伤到顾落尘的。 但出于对顾落尘先前挤兑他的报复,他还是孩子气的,对嗷呜了这样的“技术指导”。 嗷呜停下了动作。 站在原地,盯着顾落尘看了又看,仿佛,是在思考,翎钧的建议是否可行。 就在翎钧幸灾乐祸的以为,它真要做出尝试了的时候,嗷呜突然扭转脑袋,给了他一个像是鄙视的白眼。 权衡强弱,是狼与生俱来的本事。 顾落尘,这个将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可怕家伙,岂是它能对付的? 这怂恿它咬顾落尘的人类,别不是个傻子罢? 嗷呜这样想着,把目光转向了坐在秋千上的柳轻心,它的“正经”主人。 院子里的人都说,这个人类,是小宝的爹爹,可是,它家聪明的小主人,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傻的爹爹? “别理他。” 嗷呜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狼。 这一点,柳轻心早已体会多次。 她狠狠的白了翎钧一句,抗议他不教嗷呜学好。 “人类,是一种很麻烦的东西,他们说的话,未必都值得信。” “当然,我是个例外。” 沈鸿雪当然不介意落井下石。 他笑着走近顾落尘,蹲下,从腰间的布口袋里,摸出了一块烘制的牛肉干,递到了嗷呜的面前。 然后,意有所指的说到。 “我说,会给你的,就一定会给你。” “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与天下人为敌,也决不食言。” “我说不给的,你要也无用,纵是用抢的,用骗的,得了手,也未必留得住。” 嗷呜还只是小崽。 即便聪明,也断不可能理解,沈鸿雪所说的这些,掺杂了许诺和威胁的言辞。 但它毫不介意。 只要肉干确确实是归它所有的,别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又关它什么事儿呢? 张嘴。 咬住肉干。 嗷呜发现,沈鸿雪是真的毫不挣扎的,松开了捏住肉干的手,全无拿它取乐的意思,心下里,顿时便对他有了好感。 “若你能,对所有你许诺放手的东西,都如你放开这肉干般痛快,我倒是真不介意,当一回狼崽子。” 翎钧知道,沈鸿雪的这些话,是对自己说的。 也毫不介意,他将自己比作嗷呜。 面子? 面子是什么? 饿了能当饭,还是冷了能御寒? 若只是弃了面子,就能换他家小女人的终身所有权,他求之尤恐不得,哪会介意,还有别人,亲自送上门来!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吃的时候容易,吐,却难如登天。” 沈鸿雪深深的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了距离他仅五步之遥的翎钧。 “鱼儿皆知饵食美味。” “但须得明白,打窝子的饵食,吃了许能白吃,连着钩子的饵食,却未必如此。” 说罢,沈鸿雪慢慢的站起身来,给了翎钧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家妹妹,是个没有倒刺的直钩。” “若你待她不好,让她遭了委屈,变成带了倒刺的弯钩……” “那我就做那条,被她扎破喉咙,也毫无怨言的鱼儿。” 沈鸿雪的话,满含警告和威胁。 但翎钧毫无惧意。 在他想来,他爱她,便该给她最好的,保护她不受任何人欺负。 若当真让她如沈鸿雪说的那般,遭受委屈,变成能伤人的倒刺弯钩,他,以死相偿,又何妨? 死,从来都不是什么可怖事情。 失去珍爱之人,心喜之物,信仰之事,哪样,不比死可怖? “这生意,我接了。” 未及沈鸿雪说话,蹲在地上的顾落尘,突然站了起来,冒出了这么一句。 “人头,一千两银子一颗,概不还价。” 令一人生,他许难成全。 让一人死,于他,却易如反掌。 既然,翎钧自己愿意,用性命做注,许柳轻心一个不离不弃,便由他来做这个见证人,给他成全。 “成交。” “成交。” 翎钧和沈鸿雪,近乎同时的,从衣袖里拿出了银票,见对方也如自己一般做法,不禁莞尔一笑,各自将银票,塞进了顾落尘的手里。 第三十六章 铁匠和制器师 江南的冬天,不似北方般寒风刺骨。 但这种独属于江南的湿冷,却让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尝尽了苦头,尤其是那些,家境贫寒,需要靠出卖力气过活的寻常百姓。 李二刀是个铁匠。 年轻时,也曾有过自己的铺面,日子虽说不上富足,却也不难维持。 奈何二十年前,荆江溃坝,连他居住的村子在内,十几个村子,都成了汪洋,他的妻儿,也于那时,失了音信。 为了寻找妻儿,他开始了漫长的跋涉。 走到一个地方,钱花光了,就停下来,找个铁匠铺子做事,待盘缠存够,就又继续上路。 很多人劝他,别找了,这么多年过去,纵是那两人还健在,怕也早物是人非,倒不如趁着年轻,找个铁匠铺稳妥做事,待存够了钱,再娶个续弦。 他只是憨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待盘缠存够,就会跟掌柜辞行。 今天,是李二刀准备出发的日子。 虽然,正直年节,鲜有人愿意在外奔波,但用他的话说,妻儿不在身边,漂在哪里,不是个漂呢? 临行前,李二刀特意到良医坊告辞,并带来了他自良医坊接的,最后一批订单,五十副螺纹蹄铁。 “孙嫂,夫人在么?” 李二刀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挑在肩上的蹄铁,笑着跟正在门口粥棚里忙活的孙姓婆子,打了个招呼。 “唉,李师傅?” “这大过年的,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去哪里啊?” 良医坊中马匹众多,对蹄铁的消耗,自然不是小数。 这孙姓婆子,常被派去铁匠铺订购蹄铁,一来二去,就跟这李二刀熟识了。 “我盘缠够了,准备今天出发。” 对自己的过往,李二刀从不避讳。 听姜姓婆子跟自己问起去处,只憨厚的笑了笑,就毫不遮掩的说了出来。 “蒙夫人妙手,我腿上的旧伤,今冬就发作了一回。” “眼见着,就准备走了,下回再来,也不知什么时候。” “这不,正赶着年节时候,铺子里没啥生意,我就偷着闲,捡了点儿边角废料,给小少爷做了几个玩物。” 李二刀是个老实人。 一不会昧掌柜材料,供自己使用,二不会撒谎夸大,把本不值钱的玩意儿,说得天花乱坠讨别人感激,但他手艺不差,连燕京也没几人会打造的螺纹蹄铁,也能只凭一个废蹄铁做样子,仿制的一模一样。 说罢,李二刀把手伸进了挂在肩上的搭子,从里面摸出了几个仔细打磨过的铁制小鸟儿,递到了姜姓婆子面前。 “这玩意儿,可真是精巧!” “李师傅稍等,我这就去禀告夫人!” 小镇很小。 若不是近些年,常有马贩子跑来采购马驹,许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一辈子,都未必会与外人打交道,更别说,见识这种精巧又不实用,只能用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孙姓婆子接了李二刀递来的铁制小鸟儿,眉开眼笑的跑进了院子。 近些日子,她家小少爷,总喜欢抓拿东西,可他年纪小,手没多少力气,往往刚把东西抓起来,就滑脱落地。 为此,家里的杯盘碗碟,补了一批又一批。 她家夫人大方,从不因为这事儿责备小少爷,瞧得她这个当下人的,都觉得心疼。 若是早有这么几个不怕摔的小玩意儿…… 见孙姓婆子进去禀报了,李二刀便索性在粥棚里坐了下来,跟掌灶的厨娘,要了一碗饺子。 他需要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镇子。 这,该是他在这镇子上,吃的最后一顿饺子了。 这饺子的味儿很好,总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他妻儿尚在身边时,一家人围坐在桌边,一边吃晚饭,一边闲话家常时的温暖。 想到这里,李二刀的眼圈便红了。 他今年四十有三,二十年,说是半辈子,也不为过。 他不知道,他还能找多久。 或许,到某一天,他再也拿不动铁锤,再也没人愿意雇他,他就不得不停下了。 如果,真到了那天,他会回老家去,在老宅子的旧址上,盖上两间草房,用余生等她。 她不来,他就等到死。 “等我,燕娘。” 李二刀呢喃一句,抬起手,用力的揉了揉双颊,为自己鼓劲儿。 这些年,他一路行来,打听到不少,燕娘的消息,他知道,她没死,他们的儿子,也还好好活着,他坚信,只要他不放弃,一定会感动老天爷,把妻儿还他。 一碗饺子端上,李二刀未及吃完,姜姓婆子便一路小跑的,从院子里出来了。 “李师傅,你媳妇儿,是不是叫燕娘?” 疾跑,让孙姓婆子略有些气喘。 她站在李二刀面前,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按住了桌子的台面。 她听过李二刀的故事,对他这个重情义的男人,也算是颇有几分敬重。 如果力所能及,她是不介意,帮他一把的。 “你,你听说过燕娘下落?!” 李二刀鲜少在寻人时,告诉别人,他妻儿的名字,一来,是避免给同名的人带来困扰,二来,也是为了能更好的保护他妻儿的名声儿。 都道是,灾年无贞洁。 有些事,他早已想明白了。 若有朝一日,他找到燕娘,燕娘因生活所迫,改嫁了旁人,他也断不会与她为难。 她愿跟他走,他就带她走,不惜一切代价。 她不愿,他就自己走,绝不打扰她过平静日子。 “刚才,我把你做的那几个玩意儿,送去给我家夫人看。” “雪少爷说,他曾在他家厨娘那里,见过跟这差不多的小玩意儿。” “那厨娘,名唤燕娘,带着儿子,在沈家做了许多年工了,做的一手好面食。” 孙姓婆子一边说着,一边跟在旁边忙活的厨娘,要了一碗饺子汤解渴。 “她,她,她现在,还在,还在沈家做工么?” 因为激动,李二刀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这些小玩意儿,他曾在无聊时候,给儿子做过几个。 而且,而且那女人,也叫燕娘,也一个人带着儿子,也,也做得一手好面食! 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个在沈家做事,名唤燕娘的女人,就是他娘子无疑。 只是,“近乡情更怯”,他不敢确定,已经在大户人家做了许多年事的,他的娘子,此时,还需不需要他了…… “听雪少爷说,她一直在做白工,只求两人的吃喝住用。” “但每回有沈家商队要出发了,她都会去跟人家求,让人家帮忙打听,一个绰号叫‘碎九刀’的铁匠。” “后来,她儿子大了,就跟着商队走商,现在,也算是个小管事了。” 孙姓婆子的话,让李二刀僵在了原地。 二十多年前,他初开铁匠铺的时候,曾倾尽所能,为一个官家人,打造了一柄长刀,那长刀锋利坚韧,那官家人试刀时,一刀砍碎了九把寻常长刀,他也因此得了个“碎九刀”的绰号。 这绰号,自他于那次水灾中,没能砍断拴马桩,没能救下燕娘和儿子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了。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找他。 早知……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了! 老天爷,你老人家,终于开眼了! …… 擦干眼泪,整理好衣裳,李二刀拘谨的跟着孙姓婆子,进了良医坊后院。 这家夫人,是个远近闻名的女大夫,医术高绝,且从不嫌贫爱富。 她为男人诊脉,会使人用几根丝线,缠住那人的手腕,听去过燕京的商贾说,那叫悬丝诊脉,是一门御医都未必会的绝技。 他从不敢与这家夫人对视,一来,怕唐突了人家,给一些多事的人落下话柄,二来,这家夫人着实长得好看,他怕自己对人家生了爱慕之心,对不起他家燕娘。 “李二刀见过夫人,见过各位爷。” 李二刀弯腰行礼,目光自进了后院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自己脚面。 他只知道,在场的这些人里,有一位,是这家的男主人,但到底哪位是,他却并不清楚。 为了不徒生尴尬,便干脆用了笼统的称呼。 “你是‘碎九刀’?” 二十多年前,“碎九刀”这个绰号,说是剑器界的传说,都不为过。 即便到了现在,剑柄上落款有“碎九刀”的兵器,都在被许多官宦人家视为珍宝。 翎钧无缘见识“碎九刀”本人,但他最趁手的兵器,却是一把落了“碎九刀”款的细剑。 “正是小人。” 李二刀不知道,跟自己问话的,是不是孙姓婆子说的那位,被称为“雪少爷”的人。 但在他想来,纵然这人不是那位“雪少爷”,在场的这些人里,总有一位是,总能听到他回答的才是。 “这把剑,是你做的么?” 将一把剑柄上刻了“碎九刀”的仿制长剑,递到李二刀面前,翎钧打算,考一考这个自称“碎九刀”的人。 在他想来,一位声名远播的制器大师,就算不是一个“人精”,也总不可能是这么一个,拘谨里带着三分傻气的人才是,虽然,他打制的蹄铁确实耐用,但……蹄铁和制器,难度,终究还是犹如云泥的…… 李二刀一声不吭的,自翎钧手里,接过了那把仿制长剑,闭上眼,往剑柄上,不紧不慢的摸了三遍。 “不是。” “这是仿制的。” “成器至多三年。” “我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打制兵器了。” 李二刀回答的斩钉截铁。 语气里,带着抑郁和愤怒。 此时的他,仿佛与之前那个,说话都不敢抬头的拘谨小人物,判若两人。 “这把呢?” 对这把仿制剑,翎钧是很清楚渊源的。 见李二刀竟是把成剑年份,都说的毫无差错,顿时,便对他有了兴趣。 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递到了他的面前。 接剑。 李二刀突然滞愣了一下。 继而,便抬起头,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翎钧。 少顷,双膝跪地,对他行了一个拜礼。 “草民唐突,殿下恕罪。” “你怎知我身份?” 李二刀的反应,让翎钧懵了一下。 上前半步,眉头紧拧的,把李二刀从地上扶了起来。 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把剑,就已是他的佩剑了,他一直以为,这把剑,是姜老将军送他的,但现在看来,或许…… “二十多年前,当今陛下,亲往江南,督查盐务。” “彼时,小人刚得了‘碎九刀’这绰号,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提起隆庆皇帝,李二刀脸上的肌肉,稍稍抽搐了一下,像是对那段过往,颇有些不愿提及。 “陛下责小人为其铸剑。” “小人觉得他身形纤细,定是个,会令良器蒙尘的纨绔,便开出三千两银子的天价,想令其自愧退却。” “却不料,次日,他竟真带来了足额的银票,还跟小人细细交待,定要将这把剑铸好,他打算,将这把剑,留以传家。” “事后,小人听说,陛下为了凑足银子,贱卖了先皇赐他的良驹,还因此,挨了鞭笞之刑。” 说到这里,李二刀稍稍停顿了一下,抿了下唇瓣。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沉默半晌,见翎钧没有要挪动的意思,李二刀犹豫了一下,末了,终缓缓的吐了口气,上前半步,低头,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镶嵌在剑柄上一块翡翠。 嗡—— 剑未出鞘,却突然响了一下。 紧接着,剑柄尾端弹开,露出了一方翎钧从未发现的暗格,暗格里,有一张仔细折叠的泛黄字条。 “这暗格,便是这柄剑不假的最好证据。” “‘碎九刀’之号,果然名不虚传。” 翎钧笑着称赞了一句,佯装未见暗格里的字条,笑着把剑柄上那弹起的尾端按了回去。 虽然,他很想立刻知道,那张泛黄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但于荆棘中砥行多年的他,更清楚,好奇,害死九命猫的道理。 有些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待这些“外人”都不在了,他与他家娘子,猫在房间里,慢慢拆解查看便好,反正,他们两人间,又不需要有什么保留,更没必要存在秘密! 第三十七章 南墙 对军队来说,制器大师,并不是什么不得了人物。 他们铸造的兵器固然锋利耐用,却需耗费太长工时,工费也高的离谱,相较于廉价又便于获得的寻常兵刃,他们更惯于使用后者。 纵有将官,对兵器有特殊嗜好的,也鲜有人舍得,将制器大师所造的兵器,用于战场拼杀。 但于杀手而言,却截然相反。 他们得钱容易,又不乏耐心,更重要的是,许多时候,一把趁手的好兵器,真的能帮他们杀出重围,逃出升天。 顾落尘出生时,李二刀早已“金盆洗手”,但没见过,并不等于,没听过。 “我师父,曾用一个承诺,跟你换了一把弯刀。” “要寻人,为何不用那承诺?” 盯着李二刀的右手看了半天,确认他一准儿是师父提起过的那个,天生六指,却因与人赌技落败,自断一指的巧手铁匠,一直站在旁边,未发一言的顾落尘,突然跟他问了一句。 在顾落尘想来,若一个人,肯花费二十年光阴,找寻另一个人,这世上,便不可能还有什么,是他不舍得了才是。 摄天门的承诺固然金贵,但与二十年光阴相比,还是略有逊色。 “水灾凶猛,绝仙人所赠令牌,未能存留。” 弯刀,并不是中原人惯用的兵器。 李二刀制器几十年,也只做过一单弯刀生意。 天寒刀。 摄天门门主的成名之器,曾于十几年前,助其于千军万马的围堵中,取了主将首级。 摄天门自此声名鹊起,成为杀手界,人人仰望的存在。 顾落尘的师父,也因此,得了个“绝仙人”的称号。 皇子,摄天门人,巨贾沈家,还有一个,让这三人,本能护在身后,让他根本不敢猜测身份的妙手神医。 李二刀觉得,自己,许是知道的太多了。 他有些怕,怕自己像父亲一样,因为知道了太多不该自己知道的事,而死于非命。 制器师,是一种高危行业。 尤其,是手艺了得,曾为一些大人物,秘制过兵器的制器师。 他不想死。 他想找到妻儿,从此,跟她们过平静日子,安稳终老。 “‘碎九刀’已于二十年前,死于水灾。” “其妻燕娘,与沈家铁匠李二刀日久生情,于隆庆九年成婚。” 观察能力,是好商人的必备能力。 一直站在旁边,未发一眼的沈鸿雪突然出声,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了在场所有人的为难。 对翎钧来说,有沈家“监管”,李二刀必然会安守本分,不敢对外宣扬佩剑的秘密。 于顾落尘而言,有沈家“关照”,李二刀定然不会行踪不定,秘制和修补武器,都变得简单易行。 在李二刀想来,有沈家“保护”,作为其盟友的皇子和摄天门,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会与李二刀为难,他与妻儿的生命安全,都可以得到保障。 当然,最大的得益者,是沈家。 养李二刀这么个声名在外,却需要低调行事的制器师,沈家完全不用担心,他会被别人拉拢。 在这一把正品“碎九刀”兵器,千金也难换的年代,不说多,就算,他一个月,只能铸一把兵器,一年里,也至少能为沈家,带来近万两黄金的稳定收益! 龙生龙,凤生凤,狐狸的崽子会刨坑! 古人诚不欺我! 睨了一眼,一脸和煦笑容的沈鸿雪,柳轻心不禁在心里,这般默念了一句。 还好沈家是她的后台,不是对手,不然,以她的这点儿小脑瓜儿,岂不是要被人剥皮抽筋割肉卖了,还在感恩戴德的,帮人数钱? “李二刀谢雪少爷成全!” 院子里只有三个男人。 一个是皇子,一个是摄天门人,剩下的那个,肯定就是孙姓婆子说的那位,被称为“雪少爷”的沈家少爷了。 李二刀态度恭敬的上前一步,朝沈鸿雪,行了一个拜礼。 灾年,人命比粮贱。 莫说是带孩子的仆妇,便是年轻漂亮的姑娘,也鲜有人愿意收留。 沈家收留他妻儿,还教他儿子走商,在李二刀看来,单是这份恩情,便足够他为沈家,一辈子当牛做马。 现在,沈家少爷,更是为了保全他性命,主动向盟友表明沈家态度,他…… “今晚,你去西院,跟老王挤一挤。” “咱们明早出发,回沈家。” 为避免夜长梦多,沈鸿雪决定,先回一趟沈家。 待安置好了李二刀,他再骑快马翻回来,然后,在良医坊,一直待到出了正月。 索性,沈家有家规,家中子弟,须出了正月,才能随商队外出行走,他又得了祖父特赦,可以腻在这里,陪柳轻心“过年”。 就算他把李二刀送回去,安置好,再出门,想必,也没人敢拦他。 “燕娘等了你二十年。” “也找了你二十年。” “人生在世,六十花甲,七十古稀,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个二十年罢了。” “她爱你至深,你爱她亦深,我舍上几天,早送你回去,跟她团圆,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感觉到柳轻心的目光,沈鸿雪本能回头,便看见了,她略带戏谑的坏笑。 谁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偏就喜欢,柳轻心这般,才华与德行并重,可爱里,又带着些许小狡猾的姑娘! 他做事,她能明因由。 她说话,他能辨真伪。 谁都不需努力迁就,谁都不需委屈。 这样的相处,该是有多幸福自在? 翎钧,你这混蛋,何其有幸! …… 着下人带李二刀去了西院歇息,柳轻心便坐回了秋千上面。 依翎钧计算,李素该在今天晌午之前,带上“薄礼”,来表达德平伯府的友善态度,介时,她这个主角儿,可不能“失了礼数”。 当然,翎钧所谓的礼数,跟寻常人说的礼数,有些不那么一样。 救人,她手到擒来。 害人,她不是不能,只是,有些下不去手。 罢了,索性只是吓唬下来人,让对方觉得,她不是团能任人揉圆搓扁的软泥,又不是致人死地,总也不违背,她向师门发下的誓言的不是? 为了翎钧,为了他们以后的生活,能平静安顺,值了! 突然,一道黑影,自墙头落下。 沈鸿雪先一步拔剑,翎钧也本能的,将柳轻心护在了身后。 顾落尘没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掌柜。” 来人,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眉心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痣,色红如血。 他显然对称呼顾落尘“掌柜”这事儿,还有些不适,唇瓣噏动数次,才费力的把这个词儿挤了出来。 “说。” 顾落尘头也未抬,继续蹲在地上,拿骨肉逗嗷呜转圈。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远不及正在跟他玩耍的狼崽子要紧。 “那头猪,招认了一些有用消息。” 没有在拜见顾落尘时,单膝跪地的行礼,本就让少年浑身不适。 此时,这种他脖颈所处,高于顾落尘,最方便被弯刀割喉的危险角度,更是让他紧张的浑身紧绷。 豆大的汗粒,自少年的额头溢出,顺着脸颊,奔流直下,在带着潮气的冷风里,凝成了一道泛着珠光白的晶莹。 “说。” 顾落尘不愿与人废话。 除与柳轻心斗嘴,他只会用最精简的字句,跟旁人交流。 柳轻心常笑着打趣他,当自己的言语,是一字千金,他只是笑笑,告诉她,一字,许不值千金,但一诺,却远胜千金。 少年犹豫了一下。 小心翼翼的环顾了一下在场的其他人。 他不敢违背顾落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在必要时候,将不该知情的人灭口。 “事主面前,无需隐瞒。” 身为摄天门门主,顾落尘又怎会不知,他的手下,是怎么个想法? 他抬了下眸子,给了少年一个,让其毛骨悚然的冷淡目光。 他不许有人威胁柳轻心性命,亦不能接受,有人做出,令她伤心之事,所以,他看了少年一眼,让少年明白自己的态度,以及,他该有怎样的立场。 依摄天门规矩,审问出来的秘密,归事主和摄天门共享。 而前一日,翎钧刚刚替柳轻心,支付了他报酬。 柳轻心是事主,在场诸人,皆与她关系密切,她既没有念头,要回避什么人,顾落尘自然没必要,也不愿意,当那招她不喜的恶人。 “那头猪表示,他手里,有一本贿赂朝中官员的暗帐。” “希望能用那本暗帐,跟掌柜换个痛快。” 对胖子,少年显然全无好感。 若不是怕耽误生意,惹自家门主不悦,他定不会给胖子这个,与顾落尘讨价还价的机会。 “三千两。” 顾落尘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骨头,丢给了已经跟他周旋了半天的嗷呜,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把目光,落到了翎钧身上。 “黄金。” 稍稍犹豫了一下,顾落尘缓缓的吐出了这次交易的计量单位。 “之前内容,不变。” “成交。” 用三千两黄金,买诸多朝中大员的把柄,纵是傻子,也能算出,这是个包赚不赔的生意。 翎钧毫不犹豫的应下顾落尘的开价,扭头,看向了站在他旁边的沈鸿雪。 “我着急过来,没带这么多,借我一千两,五天内还你。” 翎钧的家底,并不比沈家浅薄太多。 区别只是,他只做西北生意,趟趟暴利,沈家,却是来着不拒,什么生意都有涉猎。 “日利三分,利上添利,或账本抄我一份。” 翎钧要的,是对朝中势力的威吓。 沈鸿雪所求的,却是可供收买的,朝中势力名单,及所需价码。 便是诸天神佛,收了凡人香火,都会对一些事,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是早已对别人伸过手,吃馋了嘴的人? 于沈家,这账册,可争取更多官营授权和采买,于柳轻心,这账册,可为她争取到更多,本不敢奢望的支持和拥护…… 不论翎钧怎么言辞恳切,怎么信誓旦旦,沈鸿雪始终,更相信自己,或者说,更相信,财可通神的祖训。 “你想要,抄去便是。” 谁的钱,也不知大风吹来的。 翎钧的收益,固然多为暴利,但风险,也同样异于寻常。 他大方,仅仅只对柳轻心一人,因为,他觉得,她,值得。 “但丑话说在前头。” “有碍国计民生的生意,不可伸手。” 翎钧觉得,自己没必要把暗帐独占。 以沈家的精明和对柳轻心的在意,那本即将到手的暗帐,极有可能,为他家娘子在燕京,立下无人能撼动的坚墙。 人力有穷时。 他再怎么谨慎周密,也成不了三头六臂的神佛,纵能拼尽全力,不惜遍体鳞伤的为她当下四面明枪,也无力为她防备,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八方暗箭。 但沈家能。 或者说,沈家的手段,能。 “钱是好东西。” “但也得有命赚,有命花才好。” “沈家从商几百年,这个道理,还是懂得。” 沈鸿雪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张价值千金的交子,递给了翎钧,“欠条就不用了,索性你使人送去沈家的彩礼,也不止一千两黄金,至多,就是我让爷爷把彩礼扣下,妹子不嫁了。” 对翎钧,沈鸿雪总是本能的带出敌意。 只不过,这种敌意在大多时候,都只是过过嘴瘾,并不会真的跟翎钧刀剑相向。 他希望柳轻心幸福,而翎钧,恰好能给她这种幸福。 所以,他宁可自己委屈抑郁,也绝不会做出,伤害翎钧,给柳轻心的未来,买下祸根的蠢事。 “别闹!” “儿子她都给我生了,沈家说不嫁,就能不嫁了?” “若沈家老爷子恼我,觉得我先斩后奏,没给他老人家面子,我上门请罪便是,哪有长辈,会不讲道理的,压着人家妻儿不给的!” 翎钧笑着抽走沈鸿雪递来的交子,又从自己衣袖里摸了两张出来,一并交到了顾落尘手上。 人老精,鬼老灵。 沈家老爷子,“人精”般的存在。 若当真被人挑拨成南墙,他还不得撞得头破血流? 这种又硬又冷的南墙,他才不会傻到,自己作死的撞上去! 第三十八章 变计 辰时三刻,李素带了李七和李铭遣来观察他的老者,捧了十几样礼物,出现在了小镇的入口。 负责照看草棚的姜嫂,正满脸嫌弃的,走在他们前面。 德平伯府的一窝子狐狸,真就是没一个不讨人嫌的。 想找到翎钧和柳轻心,却不肯老老实实地开口打听,只怂恿了一群兵将来,把草棚里的吃食,胡吃海塞了个干净,硬逼着她提前回镇子里支取食材,而他们,就那么没事儿人似的,不近不远的跟着! 要不是早得了翎钧吩咐,知他们定会来这么一出儿损招,她一准儿,得把李素那狐狸崽子,给骂个狗血喷头! 出身将帅世家的姜嫂,虽不像她兄弟般,有令人惊艳的武技傍身,但体力,却是半点儿都不比寻常男子差。 她两手空空,带着大包小包在手的李素等人,在镇子里兜了三圈儿,直待他们气喘如牛,汗湿了里衣,才笑着拐进了通往良医坊的巷子,去跟翎钧复命。 无论是哪里的冬天,冷,都是不可忤逆的。 想着因疾走,而汗流浃背的李素等人,很快就要站在良医坊的过堂风里瑟瑟发抖,姜嫂的笑容,便本能的更灿烂了几分。 活该。 待她换上干爽衣裳,瞧他们抖成筛子,还得硬着头皮示好,那情景,真是只想一想,就解气得紧! …… 依着翎钧吩咐,算自己娘子早该回来,却迟迟不见人影。 实在急不住的车夫老王,索性出了院门。 他打算再等半刻。 若半刻钟后,姜嫂还没回来,他就抄上家伙,去草棚那边儿找寻。 若让他瞧见,那姓李的崽子,敢给他家娘子为难,他便是拼上这条命不要,也得掐下他的头来,给他家娘子出气! 他不是权势傍身的翎钧。 不是武技超群的顾落尘。 更不是财可通神的沈鸿雪。 但他是她的夫,是为了她,可以连性命都不要的“王疯子”! “夫人遣你办事儿?” 拐进巷子,穿过热闹的流水席,姜嫂一眼便瞧见了,蹲在良医坊门口,时不时抬头远望的车夫老王。 抬头,看了下已近正中的日头,姜嫂本能的,拧紧了眉头。 眼见着,就该晌午了,这货,不在西院儿待着,给马匹准备午料,跑来门口蹲着作甚? 难不成,是计划有变? “没事儿。” “刚给马添完料,显得慌,出来活动下筋骨。” 车夫老王,并不是个喜欢把情爱和关心挂在嘴上的人。 见姜嫂平安无事,他笑着起身,顺势活动了腿脚。 有些操心,告诉给姜嫂知道,也并不会稀薄半分,与其让姜嫂陪着他提心吊胆,他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背着。 在他想来,男人,本就该顶天立地,做那个,为珍爱之人,遮风挡雨的斗笠。 虽然,他只是个没有财帛权势的寻常人,但做他的女人,就该仰起头,只瞧见晴空万里,侧过耳,只听闻春风和煦,半点儿,都不遭闲言碎语,寸毫,都不受折辱委屈。 “鸟儿喂了么?” 姜嫂从不把信鹰称呼为鹰。 在她的概念里,所有被驯化,不再自由的翱翔天际的鹰,都不能再被称其为鹰。 它们只是另一种样式的鸽子,只不过,比鸽子,多了尖锐的喙和锋利的爪,仅此而已。 “没。” 车夫老王往姜嫂身边凑了凑,伸手,帮她把额角的碎发,抹到了耳后。 “顾掌柜觉得好玩儿,跟三爷借去耍几天。” “这几天,都不用咱们操心。” 抬头,见李素一行,已跟过拐弯,正拧眉犹豫,该怎么不引人注意的穿过流水席,车夫老王不禁露出了了然的笑来。 “调皮。” 伸手,往姜嫂的鼻子上,轻刮一下。 车夫老王的语气里,带着满满的宠溺,宛然,他们尚处竹马青梅年纪,两小无猜般,幼稚里暗藏倾慕心喜。 “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动手动脚。” “不害臊。” 被车夫老王的亲昵举动羞了个满脸通红,姜嫂嗔怪的埋怨了他一句,伸手,往他的肩上轻捶了一下。 没人时,这般闹腾也就罢了。 这当着上百号人的面儿呢,这冤家,以后,可让她如何做人! …… 跟车夫老王交待好,该给草棚那边补给多少食材,姜嫂便转身进了后院。 鱼儿已经来了。 她这负责打窝子的人,自然该跟翎钧支应一声儿,让他准备收网。 对李家,这设计坑害姜老将军夫妇的主谋,姜嫂是深恶痛绝的。 在她想来,幼时曾跟在姜老将军身边,得姜家护佑荫庇的翎钧,也该跟她相同想法。 虽然,彼时,她身居江南,照料患病的姜老夫人和年幼的姜如松,没机会与翎钧产生过多交集,但她相信,人心总是肉长的,翎钧纵是有隆庆皇帝的血脉,天生便传承了帝王的冷血和绝情,却也分,对什么人来说。 至少,从目前来看,翎钧对姜老将军夫妇,还是颇念旧情的。 “人来了,三爷。” 按规矩,姜嫂是柳轻心雇来的下人,该称呼翎钧一声老爷。 但前一日,翎钧特意交待,让她以“三爷”这个称呼来唤他。 一来,这么称呼,不存在高她一等的意思,不会让身为她父亲的姜老将军尴尬。 二来,这么称呼,可以表明她的立场,让某些图谋不轨的人以为,姜家人受他荫庇,从而不敢再与姜老将军和老夫人为难。 姜如柏坐镇西北大营。 姜如松统领神机营。 于理,两子各执重权,两老的安全,该不成问题。 可那两人,终究是,一个过于耿直,一个仍是孩子心性,而且,鞭长莫及。 翎钧轻轻的点了点头,算了应了姜嫂,右拳紧握,目光,却始终未离开,他和柳轻心对弈的棋盘。 论心性,姜嫂虽比姜如松略好,但比起她的同胞哥哥,姜如柏,还是颇多不足。 他使她去给李素“引路”,她却挟私报复,自作主张的,带了人在镇子里瞎转。 这件事,终究会传到德平伯李铭耳中去。 以德平伯李铭的谨慎,定不会把她的这般做法,归结为他的授意,而非姜嫂的任性而为…… 若李铭因她的这番胡闹,对他产生了疑虑,甚至猜忌,他之前的所有谋划努力和柳轻心的所有隐忍委屈,都将付之东流!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机关算计,处处谨慎,半点儿把柄也未落在敌人手里,如今,却要冒着,被自己人断送的风险!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若不是姜老将军的女儿,此时,定已人头落地!” 在心中暗骂两句,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 如今,纵是谋划已经有了瑕疵,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索性我只是个乡野出身的刁蛮女人。” “你当你的好人与伯乐。” “恶人我来。” 知翎钧心中忧虑何事,却不肯说出来,让自己担心。 柳轻心顿感暖意盎然。 她笑着落下手中黑子,封死了位于棋盘一角的,翎钧将成的“大龙”,然后,眉眼弯弯的伸手,不紧不慢的,捡走了翎钧被吃掉的数枚白子。 “这李铭,向来做事恶毒。” “我不想你与他结怨。” 柳轻心的围棋,是翎钧教的。 这眼见着,她就要有“青出于蓝”的迹象,翎钧非但不恼,反开心的勾起了唇角。 棋通百事。 若柳轻心能将棋艺练得精湛,自其中得益,可不仅仅是她心心念念的医术。 要知道,想当年,姜老将军,可是仅就着一副围棋,教会了他用兵之术,他的父皇,隆庆皇帝,更是只用了一副围棋,教会了他诸多谋略,让他得以在人心似墨的宫闱之中得以保命! 细想来,他一直心存嫌隙的父皇,似乎,是教过他不少东西的。 只是…… 罢了,眼下谋划要紧,想这些无聊旧事作甚! “我何时说过,要与德平伯结怨?” 不紧不慢的捡完白子,柳轻心微笑着抬起头来,看向了翎钧。 “若你是李铭。” “你是希望翎钧身边的女人,是个极难揣摩心意的‘人精’,还是个,只要给些好处,就有望拉拢收买的愚蠢村妇?” 寻常人,鲜有愿被评价为蠢笨之徒的。 但真正聪明的人,却大都喜欢扮猪吃虎。 柳轻心才不在意,德平伯李铭会在背地里,怎么讥笑她,她要的,只是翎钧心愿得偿,她和小宝,能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可又有几人细想过,那些死于算计的,有几个,不是“聪明人”? “好罢。” “你想怎么做?” 翎钧知道,柳轻心是对的。 由她来替姜嫂的胡闹背锅,是当下里,最简洁易行,被识破风险最低的办法。 让他家万般好的娘子,去扮成“傻子”,固然会让他心有不甘,可在这箭在弦上的要紧时刻,他,还有别的选择么? 他只有妥协。 只能低头。 只可记住今日之耻,待来日,将德平伯府连根拔起之时,为他家娘子正名! “计划这种东西,哪里赶得上变化迅速。” “你只消记得,过会儿,我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怎么闹,都是假装的,就足足够了。”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棋盘努了努嘴,示意翎钧,该他落子了。 “至于姜嫂。” “你不需担心。” “她只是太感情用事,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 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把目光,落到了翎钧的脸上。 “很久以前,曾有一位伯伯,这样教导过我。”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 “知人善用,是一门非常了不起的学问。” 柳轻心的话,让颇有些急躁懊恼的翎钧,蓦地沉默了下来。 少顷,他也深深的吸了口气,抬起头,与柳轻心四目相对。 “你说的这位伯伯,是柳家人么?” “可否帮我引见?” 一个能有这样见解的人,定不是平凡之辈。 时逢用人之际,翎钧自然希望,能把这样的人,招揽到自己身边。 没有人,能单打独斗的,胜过盘根错节的士族利益集团。 连他即将算计的德平伯府,这已然让他如鲠在喉数年的存在,也不过是,这庞然大物上的一个细小铁环。 要撼动,甚至瓦解整个集团,莫说是他,便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他的父皇,怕也不敢妄下海口。 长此以往,大明朝,将不再是朱家的大明朝,而是各种跳梁小丑的皮影戏台。 因此,他需要一个可靠的军师,来帮他谋划,帮他走出整团迷雾。 “那位伯伯,已仙逝多年了。” 原本,柳轻心只是打算,借用一下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顾伯伯的话,教训一下翎钧。 却不料,他竟半点儿都不客气的,跟自己问起了,说这话的人的下落。 莫说她压根儿就不知道,那位顾伯伯,到底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就算知道,她也不可能,夸越千年,回到未来,去把那位顾伯伯,给他拖来大明朝啊! “自古英才遭天妒。” “可惜。” “可惜。” 听已无可能找到那位贤士,翎钧不禁遗憾的叹了口气。 逝者已矣,他不是那种遇到困难,就轻言放弃的人。 既然,没有外力可以倚仗,那便奋力向前,自己踩一条路出来。 这般想着,翎钧不自觉的,用力的点了点头。 …… 闲茶无味。 落子有声。 棋局中的一方天地,降龙伏虎,竟渐渐的,帮翎钧重新安稳了心神。 “夫人,外边有三个当兵的,求见老爷。” 前来通报的,是负责今日前堂值守的婆子。 见她家老爷正在与夫人下棋,不敢叨扰,又恐误事,便索性,硬着头皮,靠近柳轻心,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跟她通禀了一声。 “嗯,让他们进来,一边儿候着罢。” “有什么事儿,等老爷陪我下完了这局棋,再说不迟。” 柳轻心头也未抬,像是压根儿就不欢迎,这突然到来,影响了她玩耍的客人。 “大过年的,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跑来别人家拜访,这些人,可真是讨厌的紧!” “等等!” “我要悔棋!” “刚才那个子儿,我放错了地方,才被你吃了这一大片!” “不算!” “不算!” 第三十九章 授人以柄 见自家娘子,竟是分分钟就入了戏,翎钧不禁一愣。 他知柳轻心是个聪慧女子,却未料,于应变上,她竟也是如此的高才疾足。 “哎!你这女人!” “你怎么能,怎么能悔棋呢!” “落子无悔真君子知道么!” 见婆子已应声而去,算“客人”很快就会进门的翎钧,不禁唇角微扬,佯装愠怒的大喊了一声,心情愉悦的,陪柳轻心演起了戏来。 论演技,他这没有半存后台,却能在后宫倾轧中幸存,还多多少少的,混出了些许名堂来的人,怎会落她下风? 今日,就让他们,给远在燕京的德平伯李铭,演一场能让他无怨无悔的,蹦进陷阱去作死的好戏! “我不管!” “我不管!” “我就要悔棋!” “就要!” 见翎钧跟自己配合的天衣无缝,毫无做作痕迹,柳轻心也故意拉开了嗓门。 戏要做足。 既然,要扮演乡野村妇,那就得,让“看戏”的人,真把她当成是个乡野村妇才行。 “你若不让我悔棋,我就告诉师父!” “说你,说你欺负我!” “让他不给你治蝗虫的药了!” “你!” 柳轻心的“威胁”,明显的“激怒”了翎钧,他“懊恼”的站起身,扬起右手,像是打算给她一记耳光。 “你敢!” 柳轻心也不示弱。 她猛地站起身,与翎钧怒目相对,挺胸,仰头,一副恨不能,用下巴瞧他的有恃无恐模样。 “你,你,你这泼妇!” 翎钧停留在半空中的右手,稍稍颤抖了一下,唇瓣噏动,仿佛,对她的忍耐,已达到了极限。 两人对峙片刻。 听李素等人的脚步声,到了院门口,翎钧才佯装出一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隐忍模样,狠狠的把自己的手,甩向了一边。 “你师父,那般明理通达的一个人,怎就,怎就教出了你这么一个刁蛮任性的徒弟!” 说罢,翎钧无奈的叹了口气,像是打算别过头去,对柳轻心“眼不见,心不烦”,却“意外”的,与定在原地,不知该进门,还是退出去的李素四目相对。 咳—— 翎钧面色微红,轻轻的咳嗽了一下,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柳轻心“闻声”扭头,却是在目光与李素相遇的那一刻,蓦地瞪大了眼睛。 “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 沉默。 诧异。 难以置信。 “是谁!” “是谁带你来的!” 柳轻心像是对李素会出现在自家庭院这事儿,充满了意外。 她颇有些焦虑的从石凳上站起来,左顾右盼了许久,突然跑到墙边,抓起一根下人放在那里的,用来敲打晾晒被褥用的枯枝,快步跑到了翎钧的面前,用枯枝的树杈,指向了李素。 “我,我警告你!” “不要,不要乱来!” “我,我可是跟着师父,练,练过武技,很,很厉害的!” 柳轻心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牙齿打架的轻响,举起枯枝的手臂,也不停的打着颤。 她在强抑恐惧。 或者说,在别人看来,她是在极力逞强,试图以“气势”,逼迫强敌退去。 “你这是干什么!” “放下!” 被柳轻心挡在身后的翎钧,先是滞愣了一下。 继而,脸色大变,上前半步,自柳轻心的手里,夺下了枯枝。 “他们是我的客人。” “你这般失礼待人,是想让天下人都来笑我,恩?” 说这话时,翎钧的口气里,蓦地带出了些许宠溺。 就仿佛,他突然就对她的刁蛮任性全不介意了,满心只想着,忍让她,迁就她,能让她就这么待在他身边,就好。 被夺了枯枝的柳轻心,“委屈”的抿了抿唇瓣,像是对翎钧的是非不分,颇有些怨怼。 “他们是坏人!” 回头,认真的盯着李素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错的柳轻心,把目光重新落到了翎钧的脸上,一字一顿的跟他强调道。 “李家人。” “跟你哥哥一伙儿的。” “之前,差点儿害死了你的那个。” “要不是师父带我去山上采药,恰好发现你,现在,你早成了一堆白骨啦!” 说罢,柳轻心就要伸手,去夺翎钧掐在手里枯枝,打算用那枯枝“保护”翎钧,让他免受李素等人伤害。 “休要听下人们胡说!” “龙生九子,尚各有不同,更何况是人呢!”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躲过了柳轻心的抢夺,顺势伸手,往她的脑袋上,亲昵的揉了一把。 “以后,你会是我的正妃。” “执掌王府后院,一切权力的存在。” “万不可,被那些下人撺掇,乱了主张,明白么?” 翎钧的说法,让柳轻心本能的缩了缩脖子。 她像是有些犹豫,有些不知,是不是该听他劝告,或者说,在更像是在琢磨,到底是她旁听盲信了,还是翎钧太过单纯,遭了李素等人蒙蔽。 末了,她宛如做出了什么巨大决定般的,用力的点了点头,仰起头,看向了翎钧。 “我且信你。” “但若是,有朝一日,被我发现,他们图谋不轨,想要害你或害我,这事儿,又该怎么处置?”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向了尴尬的站在那里,半点儿声响也不敢发出的李素等人。 她没有压低声音。 确切的说,她并未打算,对他们有所回避。 “对敌人,当然不用客气。” “你师父不是教了你数百种毒药么?” “你大可把那些毒药,一样样儿的,在我们的敌人身上试,试到你开心为止!” 翎钧是个煞星,更是个手段狠辣的疯子。 这一点,久居燕京的士族,可谓无人不晓。 没有人,愿意得罪他这样一个人。 当然,更客观的说法是,得罪不起,还不自量力试水的,都付出了这样那样的代价,得罪得起的,大都深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纵是得罪,也绝不会落下把柄,跟他彻底决裂,偶有被他抓住了“嘴巴”的,便毫不犹豫迟疑的,选择弃卒保车,跟那执行阴谋之人,划清界限,死道友不死贫道。 纵是德平伯府,这实力强横的翎釴党,亦守此理。 “殿下多虑。” “王妃贤德,此番,不过是因不解朝中情景,又心系殿下安危,才把我等当成了恶徒提防。” “不然,以王妃之睿智,那些个下等贱婢仆妇,又怎有本事,教唆的了她。” 逢人说话夸三分,自有琼枝遍地香。 庶子出身,又无母族帮衬的李素,可谓深谙此理。 他憨厚的笑了笑,像是对柳轻心的发难,毫不介意。 “待将来,入主王府,与京中闺秀走动些时日,了解朝中局势之后,王妃自会明白,哪些人,是殿下的敌人,哪些,是朋友。” 李素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半步,将自己手里的锦盒,递到了柳轻心的面前。 “先前,不知王妃就是那位,突然来小镇定居,远近闻名的女大夫。” “素特意使人,备了些滋补药材,快马加鞭的从燕京送来。” “现在看来,倒是素唐突了。” 锦盒里的东西,出发前,李素已特意拆看检查过,确认不是毒物。 不然,以他之谨慎,又怎敢说,是他特意使人准备的。 “无妨。” 这一刻,柳轻心可谓是把“翻脸比翻书还快”这说法儿,表现到了极致。 听李素给自己备了礼物,柳轻心原本还颇有“抵触”的表情,突然灿烂成了七月里的遍地夏花。 不及翎钧说话,她就快步上前,毫不客气的,自李素手里,接过了锦盒。 然后,当着李素的面儿,将礼盒拆解了开来。 礼物共有四样。 一根约莫有三两重的人参。 一柄比翎钧拳头略小的青色灵芝。 一盒足有百根的冬虫夏草。 一棵整株的铁皮石斛。 好大的手笔! 柳轻心不是没见过市面的人,但在打开锦盒,看清礼物的那一刻,她还是被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这李家,果然底蕴深厚。 短短一天时间,就准备出了里罗列的,九大仙草中的四样不说,还样样儿都是精品。 而且,这德平伯府,或者说,给她准备礼物的这人,想法,可不仅仅是送礼示好这么简单呐! 怪不得,翎钧对这对手如此忌惮。 想到这里,柳轻心浅浅的抿了下唇瓣。 抬头,用颇有些“希冀”的目光,看向了翎钧,像是在跟他恳求,允她把这些礼物收下。 “喜欢,就收下。” 翎钧知道,不管柳轻心决定如何,都定有其道理。 佯装毫不在意的扫了一眼,锦盒里的那些,他这个不懂医的人,都能轻松认出的四种珍贵药材,翎钧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满意”。 这次,德平伯府,可是下了大本钱。 不算这纯银打造,用来避免药材腐坏的锦盒,价值几许,单是这四样药材,就得值黄金万两。 “府里还有几朵,商队从西北带回来的天山雪莲。” “你这么喜欢药材,等回了燕京,也一并交你拿去玩耍好了。” 对柳轻心,翎钧从不吝啬。 只是,之前时候,他一直误以为,她纵是受伤失忆,喜好,总不会改变太多。 以前的她,喜欢收集珠花首饰,即便不戴,也要把所有的首饰匣子囤满,所以,他让人给她送来若干银票,以防她看上什么,闲钱不够支付。 现在看来…… 罢了,由她去罢! 管她喜欢什么,他又不是养不起她的喜欢! “真的么?!” 翎钧的许诺,让柳轻心“欣喜”的瞪大了眼睛。 把锦盒小心翼翼的放到石桌上,柳轻心全不顾在场的还有外人,就一个箭步上前,扑进了翎钧的怀里。 “我就知道,你是最好最好的人!” “我跟你保证,以后,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不惹你生气,不跟你耍赖悔棋了!” “嗯,我还要告诉师父,你待我极好,让他把长寿丹拿一粒出来给你,这样,你父皇今年的寿辰,你就可以礼压群雄,更讨他老人家……” 话未说完,柳轻心像是突然“意识”到,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 音如裂帛,戛然而止。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面露尴尬的李素,仰起头,看了一眼,脸色瞬间铁青,全力配合她演戏的翎钧。 “对,对不起。” “我,我太高兴了。” 柳轻心“委屈”的抿了抿唇瓣,怯生生的曾翎钧怀里蹭了蹭,用故意压低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跟他问了一句,“那个,嗯,这些人,需要灭口么?” 这种刻意压低声音的交流,于普通人,自然是听不清内容的。 但对习武多年的人而言,却并不难分辨。 李素出了一身冷汗。 他深知,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尤其是,这所知之事,还是有关旁人争宠的秘辛。 逃,肯定是逃不了的。 纵是他拼尽全力,逃出了这院子,躲回江南大营去,李铭,他的父亲,也一定会为了保持,与翎钧的“友谊”,将他送回来受死,或者,直接将他的项上人头,作为第二份礼物,赠与新王妃示好。 他不想死。 或者说,不舍得死。 想他弃了尊严,匍匐在地,任人践踏踢踹,才一寸寸,爬到如今位置。 这眼见着,就要出人头地,就要让那些,将视他如虫豸,随意凌辱的人付出代价了…… 他,怎能止步于此? 他,怎甘止步于此! 我命由我不由天! 李素于心中默念一句,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了站在他对面,脸色铁青,显然,已对他们动了杀心的翎钧。 “若生死簿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某人该有八百岁寿诞,想那黑白无常,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早一朝来勾那人魂魄。” “若生死簿上,清清楚楚的列着,某人花甲而终,那黑白无常,应也不会,因其服了什么灵丹妙药,而放过其魂魄不勾。” “世人皆知,命数天注定。” “陛下身份尊贵,却非跳出三界之仙人。” “王妃,何必逆天而为?” 这话,若是传到隆庆皇帝耳中,李素,甚至是整个德平伯府,都将被治罪问斩。 但今时不同寻常。 李素,于此时,说出这番话来,效果,却是恰恰相反。 赌咒发誓,不若授人以柄。 随便什么人,就该能算的明白,掐了他的这话柄在手,让德平伯府成为自己的死忠,远比现在就杀人灭口,要有意义的多。 翎钧不是傻子,当然,会选择前者。 第四十章 明理 柳轻心想要的,本就是德平伯府的把柄,而非李素性命。 此时,心愿得偿,自然也懒得再与他周旋折腾。 唇瓣轻抿,颇有些“委屈”的看向翎钧,像极了一条遭了委屈,想得到主人肯定的猫儿。 “你瞧,我就说,这李家人,不是好人罢!” “我着好心,盼你父皇长寿,他为人臣子,不思感恩戴德,反嫌我多事!” “让他们走!” “礼物,礼物也让他们带走!” “我不稀罕!” 说到礼物,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不舍,却又不得不割爱的神色。 她装疯卖傻,直言赶李素等人离开。 言外之意,却是在提醒翎钧,是时候结束这次会面了。 凡事当有度,莫要因为得意,反落了把柄给李家人。 “瞧你这脾气!” “一句不顺心的话,也听不得!” “浮世三千,言语十万。” “哪有人,因为一句话,就把别人当恶人,一棍子打死的!” 翎钧会意,笑着将柳轻心揽进怀里,低头,往她的额头上,轻啄一下。 “素将军出身行伍,不谙虚与委蛇。” “这本是他的可贵之处,怎在你听来,就成了不知感恩?” 说罢,翎钧抬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等着他回话的李素。 “素将军莫怪。” “王妃自幼随仙师研习药理,鲜与我等俗人为伍。” “对人情世故,自是了解的少些。” “待将来,她嫁入王府,我使人慢慢教她,以她之聪慧,不日,便可通达明理。” 翎钧的话,不可谓不委婉。 对柳轻心的维护,也言简意赅。 他没有明言,李素的话,是犯上忤逆的重罪,也没有承诺,柳轻心会不把这件事儿说出去。 他只是说,会着人教训柳轻心,让她明理。 至于这个明理,概念,可就宽泛了。 三从四德是明理,治家修身也是明理。 君为臣纲,柳轻心这做子民的,检举李家叛逆,是明理。 夫为妻纲,柳轻心这做妻子的,维护夫君,亦是明理。 换句话说,翎钧,丢了一个“包袱儿”给李素,使他去知会德平伯府,让李铭在诛九族和依附于他之间,做一个选择。 “主事待罪,军中杂事众多,素需尽早回去处置打点,就不在此叨扰殿下了。” 面对翎钧的“逐客令”,李素识相的选择了告辞。 临行之前,他小心翼翼的自李七和白发老者手里,取过了另外两个锦盒,态度恭敬的,捧到了柳轻心面前。 “王妃钟灵毓秀,蕙质兰心,研习礼法规矩,定易如反掌。” “素才疏学浅,词不达意的惹王妃不悦,实罪该万死。” “王妃宽宏,不与素计较,素又岂是那不知感恩的宵小之徒!” “皇天后土,素断发为誓,自今日起,素的这条贱命,便是王妃囊中之物,只消王妃吩咐,碧落黄泉,刀山火海,素若皱一下眉头,便得九天之雷诛之,永世不得超生!” 手起,刀落,一缕墨发缓落于地。 李素的话,说的慷慨激昂。 他只字未提的,向翎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愿意当条恪尽职守的好狗,只要翎钧给他足够吃饱的肉,他就心甘情愿的,将尖牙利齿,对准主人的所有敌人,哪怕,那敌人,是自己的至亲和昔日袍泽。 …… 出了良医坊,李素等人,便径直回了江南大营。 一路无话。 但李素可以清楚感觉到,白发老者对他,似比之前,多了几分亲近殷勤。 江南大营外的草棚里,冒出了白菜馅水饺的香味儿。 这让李素想起了他的生母,薛姨娘。 她是厨娘的女儿,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又做的一手好面食。 她烹制的河虾馅儿蒸饺,是李铭的最爱,而他,则更喜欢她包的水饺,一口咬下去,满口的浓香汤汁。 德平伯府,有几十个他这样的,身份低微的庶子。 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会选择,把微薄的月银“上供”给自己依附的嫡出子女或家中主母,李素,当然也不例外。 在德平伯府这种“吃人”的地方,没有银子的庶子,日子并不会比下人过得好太多。 像大多数平民家的孩子一样,水饺,是李素只有在过年时候,才能吃得上的美食。 咕嘟。 李素已经很多年,都没吃过水饺了。 这种掺杂了思念的味道,让他本能的口舌生津。 自他生母遭下人欺辱而死,他怒杀那下人,被送至东北大营“磨练心性”至今,他都没再吃过水饺。 这会让他想起薛姨娘,记起她临死,仍紧紧抱在怀里的那碗,沾满了殷红鲜血的水饺。 那是个除夕。 他正因得了李铭夸赞,而满心欢喜。 去薛姨娘那儿时,他怀里揣了一根桃木簪子。 那是他刻坏了数百根桃枝,折腾了一整年的“杰作”,他打算把那簪子送给薛姨娘,让她能像别的姨娘那样,挽起长发,有个当人娘亲的样子。 但令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他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给生母的礼物,没有插入薛姨娘的发髻,而是用来“伺候”了,一个在李铭平妻王氏院里服侍了多年的通房丫鬟。 薛姨娘死了。 遭人毒打致死。 原因,只是她想为自己的儿子,偷留下一份,价值三个铜子儿的水饺。 他挥刀砍向那丫鬟的脖颈,一击毙命,犹觉得不解恨,便亲手剜出了她的眼珠,用桃木簪子串在一起后,插进了薛姨娘面前的泥土里。 “姨娘,素儿一定会出人头地。” “素儿出人头地之日,便是为你报仇雪恨之时。” 这誓言,李素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连李七,这最得他信任的心腹,也从未听闻。 “晌午已过,营中,应已无膳食可用了,少爷。” 李七是个心细的人。 常年陪在李素身边的他,早已习惯,洞察自家少爷的一切神情举止。 白菜馅儿水饺。 李素昔日的最爱。 自薛姨娘辞世至今,李素再也没吃过一个。 虽然,他从不提起,那个卑微到尘土里的女人,但李七知道,在他的心里,她,还是占据了一席之地。 不然,以他之隐忍,又怎会不惜得罪李铭平妻王氏,也要手刃凶手 这些年,李素虽不能说,在军营里混得风生水起,但手上的闲钱,却是一年比一年丰腴。 李七猜测,他不吃水饺,应只是因为,迈不过薛姨娘的那道坎儿。 人这一辈子,总有许多,自以为迈不过去的坎儿。 有些坎儿,会成就你,而另一些,会毁了你。 会成就你的,是你竭尽所能,冲破桎梏,迈过去的那些。 会毁了你的,是你胆小怯弱,瑟缩不舍,不敢逾越的那些。 这教训,是李七的父亲,德平伯府的现任管家,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叮嘱他的,他,一直将其奉为至理。 所以,他想帮李素迈过所有,会耽误他前程的坎儿。 他是李素的亲信。 他们,一荣共荣,一损俱损。 “那就在这里吃些罢。” 抬头,看了一眼已过天中的日头。 李素深深的吸了口气,扭头,看向了跟在他身后的白发老者。 “这草棚,是王妃使人设的,对所有将士一视同仁。” “素虽未在这里吃过,却常听营中将士夸赞。” “说来,也算是颇有几分口碑了。” 今天,李素突然很想吃饺子。 白菜馅的那种。 许是觉得自己将夙愿得偿,为薛姨娘复仇有望,又许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焦虑。 年幼时,薛姨娘总会在他遭人欺负,嚎啕大哭时,给他唱一首歌,大概的意思,仿佛是百财童子,会给听话懂事的孩子庇护,而向百财童子许愿的办法,就是在过年时候,吃一碗白菜馅儿的饺子。 歌词,已因年代久远,沉寂于岁月。 可那首歌所表达的意思,却宛若跗骨之蛆,深埋于李素的识海。 他早已不是那个,单纯的捧着饺子碗,去跟百财童子许愿的孩子,但白菜馅儿的饺子,却像是成了他的某种寄托,甚至信仰。 薛姨娘死后,他没为她守孝,一来,以她下等人的身份,不被允许拥有这样的“福泽”,二来,被宰了通房丫鬟的王氏,觉得自己遭了侮辱,一直对他吹毛求疵,处处给他使绊子,找麻烦,三来,他需要讨好李铭的嫡妻,让她相信,他对薛姨娘毫无感情,一心只将她这个嫡母视为亲人,之前,不慎宰了王氏的通房丫鬟,仅仅是因为,她弄脏了自己的饺子。 或许,不吃饺子,是李素,用来祭奠薛姨娘的方式。 或许,不吃饺子,是李素,用来惩罚自己,不能为生母讨回公道的态度。 没有人知道,李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亦或者,连李素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起饺子,还是薛姨娘的手艺好。” 白发老者像是无意中提了这么一句。 他略带焦黄的眸子,宛若无波的古井,死寂的令人生畏。 “年前时候,老爷让打死了一个厨娘。” “说是,那厨娘的手艺太差,包的蒸饺,连薛姨娘的三成都不及。” 说罢,白发老者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前走了几步,抬头,看向了近在咫尺的草棚。 突然,停滞原地。 仿佛,眼前忙碌的众人,让他想起了什么过往。 李素突然觉得,这背影有些面熟。 多年前,似乎是有一个,跟这白发老者姿态相似的人,试图力排众议,为薛姨娘讨一口棺材,使她免遭草席卷身,被丢去乱坟岗喂狼的厄运。 当时,李铭问他,对此事作何想法。 他说,悉听父亲安排。 于是,李铭亲自带他去了乱坟岗,亲眼目睹,薛姨娘,如何成了野狼的口粮。 他没有落泪。 一滴都没。 对此,李铭满意至极,罚了王氏半年禁足,算是帮薛姨娘,讨了个公道。 而他,也在年节过后,被送去东北大营“磨砺心性”,远离了后院倾轧。 “人生于世,总要有些本事傍身,方能活得长久。” 李素没直接附和白发老者的感叹。 他是个谨慎的人,即便确定了对方是友非敌,也要对其提防三分,更何况,是这压根儿就看不出立场的人? 能李铭的亲信,哪个也不会是简单人物。 他不喜赌博,并非因为不想赢,而是源于,他输不起。 “本事,固然要紧。” 白发老者突然回头,死寂的眸子里,像是突然燃起了一团烈焰。 “人命有贵贱。” “自知命贱,还要去求那不符自己身份的东西,下场,怎么会好!” “若她肯听我劝告,不要自恃有几分姿色,去亲近不该她高攀之人,哪至于,有之后祸事!” 少顷,白发老者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回转身,走向了草棚。 他像是对自己之前的言行,颇有几分后悔。 但这后悔之情,宛若白驹过隙,未及李素分辨,就已消弭于无形。 此人,应与薛姨娘,有些纠葛。 这纠葛,可否为我们所用? 李素眉头微拧,看向了站在他旁边的李七,唇瓣噏动,无声的跟他问询道。 如今,我们已稳操胜券。 有风险的事,莫考量。 李七摇了摇头,态度坚决的否定了李素的取巧念头。 这未必不是一次新考验。 他们,没必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李铭,心思何其缜密的一个人? 他怎么可能,留一个与薛姨娘有旧的人,做自己的亲信? 纵使,那人本事了得,确有被留下来的价值,也大可遣其去做别的事,考校晚辈这种事,怎也没道理,用难保公正的人才是! 如果,这是个局。 李素跳之必死。 如果,这不是个局。 李素跳了,也未必能捞着好处。 既然是不是局,都于李素前程无益,那,还跳它作甚? “这味儿,闻着倒是不错!” 李七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楚,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他知道,此时,由他来打破这两人皆保持沉默的僵局,最是妥当。 “这天儿,可真冷啊!” “先给我们来三碗饺子汤,我们一边儿喝着,一边儿等饺子出锅!” 小跑着上前,找了个有位置的桌子,李七佯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般的,搬开凳子,跟掌锅的婆子,讨了三个空碗。 回头,见李素没跟上自己,忙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长凳的面儿,然后,才跟他招呼道。 “这里,少爷!” “白菜馅儿的饺子,香得很呢!” 第四十一章 医者 送走了李素等人之后,柳轻心一改之前的疯疯癫癫,瞬间变回了寻常时的冷静淡定模样。 见自家娘子变脸比翻书还快,还未享受够她跟自己撒娇的翎钧,意犹未尽的叹了口气。 虽然,他喜欢他家娘子的一切样子,但她之前那样的投怀送抱,还真是…… 唉! 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衣袖上残留的,她身上特有的药香,翎钧颇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 早知道,她变脸这么快,刚才,他就该多找些理由,跟那李素再闲扯几句,哪怕,啥也不能做,多享受一会儿软玉温香,也极好的不是! “瞧你那点儿出息!” 翎钧的幼稚举动,惹得柳轻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只知,翎钧跟她黏在一起的时候,会变成个孩子气的主儿,却未料,他竟是幼稚到了这份儿上。 “我倒是想,更多点儿出息,可现在,不还不是时候么!” 翎钧是个正常男人,想要的,自然不仅仅是他家娘子的投怀送抱。 只是现在,沈鸿雪那讨厌的家伙,防贼似的盯着他,他偷偷靠近他家娘子点儿,那家伙都要咳嗽两声使坏,更遑论…… 还有顾落尘。 那神出鬼没的麻烦家伙,他跟他家娘子说两句情话,都要小心提防,瞧他是不是在某处房梁上看热闹。 这日子,这日子还让不让人好好儿过了! 说罢,翎钧抿起了唇瓣,满脸委屈的,往柳轻心的身边凑了凑。 咳—— 来自于沈鸿雪的咳嗽声,毫无意外的响起。 紧接着,一抹亮白,便飘到了翎钧和柳轻心之间。 “大婚之前,殿下最好能老实点儿。” 说这话时,沈鸿雪的声音里,带着丝丝冰寒。 他称翎钧为殿下,而非翎钧。 “虽然,你们已有夫妻之实。” “但为了避免口舌之祸,大婚之前,还是收敛些为好。” 提起柳轻心和翎钧的夫妻之实,沈鸿雪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极不想承认,他们的“亲密关系”。 可小宝的存在,却在时刻提醒他,此事,已无法逆转。 “轻心出身民间,不懂你们皇家规矩,倒也罢了。” “身为皇子的你,也不懂么?” 对翎钧这宠妻狂魔而言,所有关系到柳轻心的事,都不是小事。 听沈鸿雪提起,皇家规矩,他不以为然的撇了下唇瓣,然后,毫不避讳的表示,那根本不会成为他腻着他家娘子的理由。 “规矩是人定的。” “那些不能让我家娘子高兴的规矩,改了就是。” “至于,那些敢胡说八道的,就干脆,找根针,把他们的嘴缝起来罢!” 翎钧的煞星恶名,在燕京可谓无人不知。 他说会做的事,大都会付诸实施,不是只说说而已。 在同龄人里,幼年生长于西北大营,又不爱收拾打扮自己的翎钧,并不算俊美,但他有别于帝都贵族的刚勇杀伐之气,却倾倒了若干名门闺秀。 “靖康之难”后,大明朝尚武之风日盛,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宦世子,也愈发不受闺秀们青睐。 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已越来越多的,成为“泰山”们的择婿标准。 若非,翎钧铭刻于玉碟的年纪,仍未成年。 若非,翎钧非嫡非长,母族无势,无望竞逐储君之位。 此时,他王府的门槛,怕都得被上门提亲的媒婆,踩坏几十根了! “我说过,我的王府里,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她不需要隐忍,亦不用委屈。” “若当真有你所谓的‘祸’,不知死活的凑上来,惹她不悦,我倒是不介意,让那‘祸’知道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场!” 翎钧知道,沈鸿雪跟自己提“规矩”,是想保护柳轻心,为她的未来埋下伏笔。 以保证将来,她入主王府,面对诸多燕京闺秀的觊觎和挑衅,无力周旋时,尚有机会,能全身而退。 但他,却不想给柳轻心留这个机会。 他的女人,自然是该跟他相伴一生,由他为她披荆斩棘的,凭什么,要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退避三舍? 他翎钧的女人,安容旁人指手画脚! 她们不配! “你们这些男人,怎都这么婆婆妈妈!” 柳轻心并不清楚,沈鸿雪所谓的皇家规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当然,即便知道,她也未必介意。 她只知,此时今日,她喜欢翎钧,翎钧也喜欢她,他们都满心希望,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若来日,她仍喜欢翎钧,翎钧也仍喜欢她,他们能相守白头,自然是此生幸甚,倘有一人负心,不愿在与另一人纠缠,无论那负心之人,是她,还是他,她,都会选择远走高飞,小隐于山林。 这世上,相爱的两人之间,从不存在什么“亏欠”。 若只因觉得“亏欠”,才勉强自己与某人相守,那,两人之间,又何来相爱之说? 就像她老师曾说的那样,放过别人,何尝,不是放过自己? “他若敢待我不好,我便拐了他儿子逃家。” “只要我想跑,哼,偌大的一个大明朝,还会没了我容身之地不成!” 柳轻心说的云淡风轻,让什么人听了,都只会觉得,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压根儿当不得真。 但翎钧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真的敢逃的。 而且,一旦逃走,就再也不会给他机会找到。 以她之骄傲,莫说是,他待她不好,她会逃,恐怕……只要,她觉得自己未能履约,或履约的不如她所愿,她都会跑! 他不会允这种事情发生。 绝不! “若你要逃,我定不拦你。” “只是,你需记得,把府里银票,地契,金银首饰,儿子,还有我,都一起卷了带走。” “不然,你一个女人家,在外漂泊,缺衣少食,乏人照顾,可就不美了。” 翎钧的话,也用了半开玩笑的口气。 只是,因为有柳轻心之前的“随口一说”衬着,反倒有些像,两人在大秀恩爱了。 “油嘴滑舌。” 白了翎钧一眼,柳轻心回转身,径直往院里的石桌走去。 她的音调里,除了微怒,还略带了一丝娇嗔。 就仿佛,一个女人,在笑骂沾了自己“便宜”的心上人“登徒子”。 …… 石桌上,共有三只锦盒,其中一只,已被柳轻心打开。 那只锦盒,原本是由李素抱着的,里面,装了四种,价值万金的珍贵药材。 另外两只礼盒,有一只入手略重,柳轻心决定,先把它打开。 锦盒之中,只一只精雕的红色漆盒,打开漆盒,一打儿拇指大的珍珠,被均分成了两排,整齐的躺在漆盒里的锦缎上,颗颗饱满。 “若有一日,德平伯府被灭族抄家,药库,能都归我么?” 伸手,拈起其中一颗珍珠,柳轻心眯起眼睛,细细的观察起了上面的纹路。 上品南珠。 也有人,喜欢称它为鲛人泪。 在科技发达的未来,这玩意儿都价值不菲,更何况,是在采集能力低下的古代? 这么大个儿的南珠,通常会被达官贵人家女眷,做成用来撑门面的首饰,鲜有人舍得,将其研磨成粉,用作药材。 但柳轻心,却不这么想。 南珠成泪,表明药效已近极致,若研磨成粉,配制成药材,一颗,许能救活十条人命。 十条人命,怎也比一支只能用来炫富的珠花簪子,要有价值的多。 “那得看,是什么时候灭的。” 翎钧从不跟柳轻心夸口,也从不对她有丝毫敷衍。 他沉吟片刻,才缓缓抬头,看向了她因为欢喜,而容光焕发的双眸。 “不过,我可以去跟父皇讨要。” “他不给,咱们再使人去偷。” 翎钧从不吝将损招儿,用到不招他喜欢的人身上。 在他想来,既然,有方便易行的法子,能成他所愿,又何必,非得用那些麻烦的? 结果的正确,便是方法的正确。 旁人要怎么评说,是别人的事儿。 若当真,有人说得他不爱听了,就干脆,让那碎嘴的人,彻底的闭上臭嘴。 杀鸡儆猴,总比仁厚宽容,更容易服众。 当然,这句话,永远都不能搬到台面上说。 “偷?” “殿下可真是好气魄!” 翎钧的话,让沈鸿雪瞬间黑下了脸来,与他说话的口气,自然也就因着不满,略带了几分刻薄。 原本,他还当翎钧是个正人君子,是个能让柳轻心托付终身的家伙,可现在,听他这口气,怎竟是像,比草莽土匪,还更加不堪的鸡鸣狗盗之辈? 他,是不是该再考虑考虑,谨慎些决定,是否支持他俩在一起? “那只是没办法的办法。” “若非得以,我还是不想那么做的。” 对沈鸿雪,翎钧还是不想得罪的。 毕竟,在沈家,沈鸿雪这个嫡长孙,还颇有那么几分话语权。 如果,沈家执意不允,他也不是不能,拐了他家娘子远走燕京,只是,他更希望,她家娘子,不要因为他,失去疼惜她的亲人。 他的幼年,虽谈不上不幸,但与那些,能在自己父母陪伴下长大的孩子相比,还是有颇多遗憾。 亲人,终究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 那些叫嚣着,可以为了爱情,舍弃一切的疯子,大都……从本质上,就是绝情绝义之人…… 柳轻心不是。 他,也不希望她是。 所以,他选择服软,或者说,选择用沈鸿雪可以接受的方式,让话,变得有转圜余地。 “一边儿,是我家娘子的心头好。” “一边儿,是我父皇的小气抠门儿。” “我能怎么办?” “不用偷的,难不成,要为了一个药库,谋反篡位?” 谋反。 这个词儿,永远都是帝王的心头刺。 不论那谋反的人是谁,是否成功,都会成为帝王的污点,被载入史册。 隆庆皇帝,是个爱惜羽毛的人。 对“谋反”一词的忌惮,远胜历代帝王。 若非如此,身为皇储的翎釴,也不会被隆庆皇帝按上“假货”的名声,被彻底抹杀于史册。 后世,或许会有话本野史,讲述翎釴旧事,但毫无疑问的是,话题,只会围绕他未成年便夭折,“他的书童”代替他当了若干年的纨绔皇子,最终,因图谋不轨,而被隆庆皇帝正法。 圣贤说,百姓,是能载帝王之舟的水,是能容万物的水。 但圣贤没说,谎言,亦是万物之一。 “你可有点儿为人臣子的样儿罢!” “这种话,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你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柳轻心知道,翎钧只是贫嘴,并不是当真有不轨之心。 虽然,隆庆皇帝,从未以公正的态度待他,他对隆庆皇帝,也颇多怨言,但从根本上来说,他还是将隆庆皇帝视为父亲,视为不可逾越之人的。 翎钧对隆庆皇帝的不满,与其说,是针锋相对的决绝,倒不如说,是求而不得的撒娇和闹别扭。 “还有你,别总神出鬼没的!” “我胆子小,若是被你吓出个三长两短来,瞧外公怎么收拾你!” 将南珠放回红色漆盒,柳轻心缓缓转身,看向了仅距她一步之遥的沈鸿雪。 胆子小。 柳轻心的这句“胆子小”,让翎钧想起了不久之前,那个手拿银针和利刃,给自己切肉放脓,眼也未眨一下的“罗刹”,让沈鸿雪想起了那个孤身一人,挺着临产的肚子逃家,跟他派去的人讨价还价,卖了嫁妆铺子远遁的“疯子”,让坐在树杈上打盹的顾落尘想起了那个面对毒蝎毫不畏惧,面对杀手冷静沉着,坑蒙拐骗手段,更是信手就能拈来的“怪物”。 扑哧—— 三个立场全不相同的人,同时笑出了声儿来。 好个“胆子小”! 若柳轻心这样的女人,都能被称为胆子小,那这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找不出,“胆子大”的人来了才是! 三个人如此一致的反应,让柳轻心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老师说过,好医者,最要优先克服的东西,就是恐惧。 不然,面对病患伤者,一旦乱了阵脚,便有可能,耽误一条人命。 医者若无惧, 青莲方盛开。 妙手天下病, 仁心观自在。 这首小诗,是她拜入师门时,师父赠与她的,她一直,铭记于心。 第四十二章 薄礼 比起之前的两个锦盒,第三只锦盒里的东西,颇有些充数嫌疑。 水烛。 被整棵采集,晾晒干燥的水烛。 这是一种生于北方,非常廉价,也非常容易采集到的草药。 大部分湖泊、河流的浅滩处,都能看到它的身影。 北方人喜欢称它为蒲草。 穷人们,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采摘它的根茎食用,入伏后,收集它的绒花,留至秋后,制作枕褥。 富人们,会用它装点宅院,为水池造景。 之前时候,柳轻心曾用它制作活血化瘀的药膏,给镇子上的几个妇人治好了崩漏。 一个因贫血而骨瘦如柴,却仍不放弃,给自己儿子喂奶的母亲,也因此而得以保命。 对症之药,便是良药。 柳轻心始终坚信,药材有价格高下之分,却无价值贵贱之别,但是,此时今日,德平伯府将水烛作为礼物送来,却让她觉得,赠礼一事,定另有深意,绝非单纯的向翎钧示好这么简单。 “德平伯,对药理可有研究?” 拿起盒子里的水烛,柳轻心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翎钧。 她需要知道,德平伯李铭这只老狐狸,到底是有什么谋划,或者说,想表达什么意图。 “祖上曾为高皇帝征战西南,得士族之封,后人丁不旺,数代无人夺魁文试武举,渐趋没落。” “父皇为世子时,领都尉职,嫁嫡女李妙儿与父皇为妃。” “李妙儿早薨,父皇欲扶植李家,为翎釴立威,李铭才以隔了若干代的嫡孙身份,承袭了德平伯这爵位。” 对德平伯李铭和已死的李妙儿,翎钧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 他不喜欢李妙儿那披条着“善良”羊皮的矫情母狐狸。 尽管,据他调查,那母狐狸是因为爱上了自己的猎物,隆庆皇帝,才遭了德平伯李铭灭口。 尽管,她从未薄待过他这个庶子,亦从未额外厚待过她的亲子,翎釴。 “但是,据我所知,皇宫里至少有半数御医,是李铭的走狗。” 知柳轻心跟自己问询,定不是无的放矢,翎钧给她的回答,自然也竭尽所能的详尽。 他认识的药材不多,但蒲草,这种他年幼时的主要玩物,他又怎会不识? 示好,恐怕是李铭这条老狐狸,最浅显的一层图谋。 “我觉得,李铭遣人送来的这份‘厚礼’,像是要跟我表达什么,不便你知晓的意思。” “若有熟知药理之人,给他从旁解释,这意思,许该从药性上琢磨。” 柳轻心并不打算对翎钧隐瞒自己的猜测。 翎钧,是她的未来夫君。 她没道理,与一个素未谋面,且不知底细的人为伍,与自己的心上人为敌。 她不喜与人相争,亦不愿伤害他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答应,别人对她的“私有物”图谋不轨。 “你慢慢想。” “不急。” 缓步走到柳轻心身边,自她的手里,接过了水烛。 没错,是蒲草。 用它编制的蒲团,冬天坐着不凉,夏天坐着不起痱子。 可是,在这么一对昂贵的礼物里,加进这么一样儿廉价玩意儿,李铭那狐狸,到底,是想干嘛? “铁皮石斛,所载的九大仙草之首,味甘,性微寒,有生津养胃,滋阴清热,润肺益肾,明目强腰之效。” “常生于岩崖之上,阴阳调和之地,喜温湿。” 提起药材的生长环境和药性,柳轻心可谓信手拈来。 她唇瓣轻抿,打开了另外两个锦盒,把三个锦盒,按照李素递给她的顺序,摆放到了石桌上面。 “人参,味甘微寒,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可轻身延年。” “出沃土,阳气强盛之地,喜冷凉。” “此参已逾三两,应可以算是,于所载的九大仙草中,排名第三的至宝,妥当使用,许有起死回生之效。” 拎起躺在锦盒里的人参,用左手掂了下分量,柳轻心稍稍拧了下眉。 这人参,已隐约长出了人形,从份量看,至少要有百年以上的植龄。 这等宝物,应是皇宫里也不多见的才是,这李铭,到底知不知道,他用来“送礼”的这些东西,价值几何? 固然,翎钧如今的身价儿,早已非昔日可比。 但即便是,他如今的身价儿,也绝不值李铭,出手如此阔绰! “这个,青芝,于所载九大仙草中,排名第七。” “味酸平,主明目,补肝气,安精魂,仁恕,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僊。” “生山巅,阴气强盛之地,喜温湿。” 小心的把人参放归原位,柳轻心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的戳了戳躺在锦盒左上角的青色灵芝。 绒毛完整,伞身半干,采摘距今,应不会超过三个月。 “还有这个,排名第八的深海珍珠,安神定惊,清热滋阴,明目,解毒。” “排名第九的冬虫夏草,补肾益肺,止血化痰,可治产后体虚,生于……” “等等!” “我好像明白,李铭想表达什么意思了!” 突然,柳轻心惊叫出声。 拧眉,从头到尾,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李素送来的礼物。 铁皮石斛,人参,青芝,深海珍珠,冬虫夏草,以及,跟他们全不在一个层级的水烛! 呵,李铭这老狐狸,还真是不可小窥! “你想到了?” “他想干什么?” 翎钧本是猜测,李铭许会往这些药材里,填什么不好的东西,坑害他家娘子。 但现在,从柳轻心的反应看来,貌似,这李铭所为,甚至,比直接往药材里添加毒物,性质更为恶劣? “他在威胁我。”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让我选择,是否接受他的拉拢。”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唇角扬起了浅笑。 她很生气。 可怒气,却没有溢于言表,反像是凝成了实质,让整个院子,都被笼罩在了某种威压之中。 “他想告诉我,水烛可食可用,于人有万般好处,却因出身低微,登不得大雅之堂。” “奇珍固然神妙,但若无人采集挖掘,亦只能埋没与山林深海,不得现世。” “我若肯乖乖与他合作,他便助我成你府中水烛,让你府中一山一景,都离不了我装点。” “若不肯,便会如这本该是仙草之首的铁皮石斛,被其他‘仙草’踩在头上,却毫无办法。” 说罢,柳轻心伸出右手食指,颇带些挑衅的戳了戳那株,被横着摆在锦盒近人处,宛若被其他“仙草”踩在脚下的铁皮石斛。 威胁她。 她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威胁她! 这李铭,怕是用顺手了这些腌臜手段,且自其中得益惯了罢! 可惜,这次,他威胁的人是她 她,可不吃这套! “他有钱。” “有钱到可以拿钱砸死我,扶植最末等的‘仙草’上位。” “盒子盛物,向喜多多益善,才不会管,我被堆到了什么地方。” 大道有路你不走,偏巷难行你闯进来。 李铭,既然,你不惜重金,也要与我交恶,那,就休怪我这毒草,要了你这采药人性命! “有钱?” “呵,这李铭老儿,好大的口气!” “我倒要瞧瞧,这富可敌国的德平伯府,舍得拿多少钱出来,砸死我家轻心!” 柳轻心的解释,极尽浅显。 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听她解释的沈鸿雪,在听她说完了所有解释后,突然笑出了声儿来。 这笑,并不爽朗,甚至,还带了一丝阴郁,却让与他对面而立的柳轻心,蓦地感受到了温暖。 上一世,她是孤儿,被师父收养,才得到了“家”。 而这一世…… 看来,上天还是眷顾着她的! “嘿,盒子,这事儿,你怎么看?” 柳轻心笑着凑到翎钧身边,眉眼弯弯的,依着德平伯李铭的比喻,给他取了个绰号。 她看得出,翎钧已临盛怒。 他不是个喜欢夸口许诺的人,但他不说,不意味着,心里没有打算。 “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 翎钧显然并不喜欢,被柳轻心比作“盒子”。 他快步上前,三下五除二,便把除了铁皮石斛之外的“仙草”,都从盒子里“拔”了出来,随手丢到了地上。 “倒是这‘仙草’,如此令人百看不厌,还是单独装在盒子里,让人放心些。” “哎!” “你这败家盒子!” “这可都是贵的离谱的草药!” “怎能说丢就丢呢!” 草药只是晾晒干燥,并未切片,丢在地上,也不会散落的没法儿捡拾。 柳轻心知道,翎钧这“小气鬼”,只是想借此,表达自己的坚定态度,并不是,真就要把这些,已经属于她的草药,悉数当垃圾丢了。 “就算自己不用,送给别人,也是极好的呐!” “你不喜欢,别人,还指不定,等着用来活命呢!” 柳轻心本是打算,随口结束了这话题,趁势“回收”这些被翎钧丢到地上的草药。 可话刚出口,便见翎钧眯着眼睛,一副“你说得对”的表情盯着自己……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话,怕是有了什么,让翎钧误解的歧义。 “也对。” “我用不着的东西,别人,许还求之不得呢。” “不能浪费。” 翎钧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邪气。 这是他生了坏主意,打算坑人时的特有反应。 弯腰,替柳轻心,把散落在地的草药捡起来,翎钧不紧不慢的的,把目光转到了沈鸿雪的身上。 “鸿雪,依着市价,一个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能卖多少钱?” “瞧你怎么卖。” “卖法不同,品相不同,价格,自然也不可能相同。” 买卖人口,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但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除了家中父兄被降罪,贬卖为奴的,鲜少,有人敢明码标价。 然而,自古富贵险中求。 坊市之中,总不乏铤而走险,想“干几票大的”,就金盆洗手的人贩子。 “哦?” “还有这说法?” “快,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听沈鸿雪意思,这“生意”,不是不能做。 翎钧的笑,仿佛更邪气了一些。 将自地上捡起的草药,随手丢到石桌,便拉着沈鸿雪,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坐定,见柳轻心还站在旁边,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便伸出左手,把她拉到自己旁边就坐。 “最便宜的,自然是卖去烟花之地。” “按现在市价,一个精通琴棋书画,官宦人家出身,未出阁的庶出小姐,在燕京,大概值一百两银子,嫡出的,能稍微贵点,二百两银子,也就封顶了。” 沈鸿雪不做人口生意。 但不做,不代表,不懂行情。 “这种买卖,风险不大,红楼接了手,便等于是成了。” “纵是后来,那官宦人家知道了自家走失的小姐去处,也绝不会出手。” “心疼子女的,许能找个机会,使下人,去给那小姐赎身,送去乡下嫁人。” “但更多的,是会找机会,将那小姐灭口,以防落人话柄,伤了自家脸面。” 官宦人家,子女成群。 能被视若珍宝的,通常只有那些,能给家族带来巨大“收益”的一位或几位嫡出小姐。 其他小姐,不过是用以磨练她们计谋,使她们能更好在将来,成为“后院之主”的锉刀和垫脚石。 不能为家族带来“收益”的嫡出小姐,显然,只会比那些,她昔日的垫脚石,活得更加凄惨。 “其次,是嫁给身份略低的官宦子弟做妾。” “按照市价,一个父亲是三品大员的庶出小姐,嫁给同为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品级略低的人做妾,大概,能给家里带来,一千两银子的收益。” “燕京里,有些媒婆,喜欢做这种生意,说成一桩,大概能得二百两银子的好处,若有伶牙俐齿,能为那父辈品级略低的官宦子弟,讨到父辈品级高的,嫡出小姐为妻,所得好处,少说能翻一倍。” 说到这里,沈鸿雪稍稍停顿了一下。 见翎钧还意犹未尽的盯着自己,希望自己继续说下去,不禁撇了唇瓣,满足了他的愿望。 “还有种生意,是几乎不可能促成的。” “价格,更是悉由卖家开出。” “商人求娶官宦人家小姐,并藉此,改变后辈身份,使其不再处于士、农、工、商的最末一等。” “待将来,这后辈成年,便可藉由‘非商’身份,参加举试,若能得圣恩青眼,这商贾一家,便可‘鸡犬升天’,自此,不再受‘抑商令’所困。” 第四十三章 生意 沈鸿雪的话,让翎钧心情颇好的眯起了眼睛。 这种既能帮他处理掉麻烦,又能漫天要价的“暴利”生意,顿时,便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 “要多少,给多少?” “不还价?” 伸手,稍稍活动了下手指,翎钧那带着邪气的笑容,让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给人一种危险至极的感觉。 仿佛,他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拿来出手的“货物”,现在,只差沈鸿雪一句肯定答复。 “这……生意人,自然讲究个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若你把价格开的过于离谱,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他们,自然是会跟你商议下,可否赊欠一些,日后偿还的。” 沈鸿雪出身商贾,自然明白,这种联姻,对商贾来说,是有多大诱惑。 若非沈家,祖上曾助高皇帝夺天下,得了高皇帝御笔特赦,此时今日,也不可能如此做大,每代,皆有子弟入仕。 严格来说,沈家,应算是“官商”。 柳家与沈家结亲,是高攀了沈家,因此,对沈家老爷子的话,柳家断不敢心生忤逆。 之前柳轻心能以嫡妻身份,嫁入哱家,亦是因为,她的外祖家,沈家,并不是身份位列四等的商人。 需钱养兵,仅仅是哱家最末的一条需求。 若只为图财,平妻身份,已足令诸多商贾趋之若鹜,又何必,浪费与其他官宦联姻的机会? “我这里,许有几位二三品大员家的嫡小姐出手,不知,鸿雪那里,可有合适下家接盘?” 商贾,能求娶到官宦人家的庶出小姐,都会被视为“祖上积德”。 嫡小姐? 开什么玩笑! 若当真,有这等好事,那些富贾们,便是砸锅卖铁,休妻灭妾,也要为这种机会,挣个你死我活。 讨价还价? 不存在的! “这种货,自然不愁卖。” “只是,你确定,做这么大的‘生意’,不会给你自己惹麻烦?” 钱,是好东西。 但也得有命赚,还有命花才行。 沈鸿雪稍稍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向了翎钧。 如果,能当真把这“生意”,沈家在商界的地位,定能再上层楼。 可他不希望,为了一点儿身外之物,让翎钧惹麻烦上身,甚至,牵累到柳轻心。 “瞧你说的。” “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么!” 燕京里,有许多讨厌的家伙,为了与他搭上关系,甚至不惜亲自上门,许诺把嫡出女儿送来给他做妾,做通房。 之前,他已拿年龄说事,婉拒了十几人。 可待到几个月后,他与柳轻心的大婚尘埃落定,那些人,必然卷土重来。 介时,年龄,便无法再作为借口了。 为了日后清净,他必须得提前,为这些“苍蝇”准备好,适合她们的去处。 “我即使敢说,要把她们卖了,自然,就有法子,让她们心甘情愿,感恩戴德的应承,让她们的家里,毫无怨言。” “当然,为了让金主们觉得物超所值,我还可以稍稍牺牲一下,跟他们有些萍水交情。” “只是,我家娘子,痴迷珍稀药材。” “若他们来拜访时,未备好,能入我家娘子眼的药材,守门儿的侍卫,恐不会为他们禀报。” 说罢,翎钧眉眼弯弯的,看向了坐在他身边的柳轻心。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乐善好施之辈。 想从他这儿拿到好处,却不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 可能么? “好罢。” “既然,你有如此把握,我便信你所说。” “一个嫡小姐,你打算要价多少?” 沈鸿雪对翎钧的了解,仅限于他摆在明面上的皇子身份和远在西北的粮马生意。 他不想雇人调查翎钧。 虽然,这有助于他更多的了解他,规避与他合作的风险,但凡事,有利必有弊。 他不希望,为了一点未必会到来的风险,伤及他与柳轻心的感情。 不舍,为柳轻心的将来,埋下祸根。 “三品以上,嫡小姐,黄金一万两,庶小姐,白银一万两,三品以下,就各自折半罢。” “过门前,货款付清,没钱的,拿能入了我眼的好马来换也行。” 把官宦人家的小姐,嫁给商人做妻妾,这种在旁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事,从翎钧嘴里冒出来,却似打个瞌睡般简单。 他要的价,并不算高。 大部分经营有道,敢惦记这种事儿的人,都出得起这价儿。 “彩礼,由买家准备,嫁妆嘛,无论多寡,也都归买家所有。” “成交之前,我会使人寻机会,带买家看货,婚礼当日,我会使人送去贺贴。” “需我前往观礼的,可去王府送请帖。” “去不去,瞧我家娘子心情。” 翎钧稍稍想了一下。 许是觉得,自己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了,便把目光,转向了坐在他旁边的柳轻心。 “你们这些家伙,怎能把人当畜生贩卖!” 对柳轻心而言,贩卖人口,是一种非常野蛮的事。 她来自未来,对这种事,可谓深恶痛绝。 之前,她没有发声,只是因为,她以为,这只是翎钧和沈鸿雪,在信后胡说,瞎闹着玩儿的,而非,在谈生意! 可现在…… “娘子,这可就冤枉死我了!” “真正卖掉她们的,是她们的父兄,我,不过是借个势,给她们换个买家!” 见柳轻心面露不悦,翎钧忙跟她解释。 他不知道,为何柳轻心对人口生意,有这般大抵触,但不管原因是什么,他,都不想她不开心。 “官宦家族出身的女子,有几个,不是家族牟利工具的呢?” “轻心,你这么责备我们,着实有失公允!” 在沈鸿雪的概念里,柳轻心,他的表妹,一直都是那个,看到家里丫鬟犯错挨打,都会掉眼泪的善良姑娘。 在他想来,柳轻心会对人口生意这般厌恶,也该是因为,她觉得,那些被贩卖的女人可怜所致。 思虑再三,沈鸿雪最终决定,换一种,柳轻心能接受的方法,跟她解释,这买卖,其实,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可恶。 “翎钧说的这生意,虽归为买卖,其实,也不能算是买卖。” “嫁入贵门,固然能让她们收益些许风光,但风光之后呢?” “宅府之斗,后院之争,子嗣夺嫡,一着不慎,就会连性命都搭上!” “而嫁给商贾,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些花费重金,将她们娶进门的商贾,为了能让家族脱离商籍,定会对她们这些‘来之不易’的妻妾,百般疼惜,力求令她们多育子嗣,为家族多备‘希望’。” “纵是将来,她们年老色衰,夫君移情旁人,只要,她们家族不倒,或子嗣尚存,那家里,就总会有她们一席之地。” 说罢,沈鸿雪稍稍犹豫了下,最终,决定保持缄默。 他不知道,柳轻心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 也不知道,她对翎钧,这个令诸多燕京贵族爱恨参半的“煞星”,到底有多少了解。 但他知道,翎钧跟他提“人口生意”,实际上,是在跟他,跟沈家,表明一种态度,他,对柳轻心的态度。 没有人可以取代她。 连与她相争,令她委屈,都不行。 而他,作为沈家人,理应,或者说,必须,给翎钧一个,衬得上他诚意的回答。 “若这些女人,都是如你说的这般,逆来顺受,苟且度日之徒,被卖给谁,好像,还真就没什么太大区别。” 在柳轻心的概念里,女人,最应该具有的,就是自爱之心。 趟无自爱之心,自尊之气,别人,又有何能,对其施救? 这就好像是患病之人。 若这患病之人,自己都没了求生意志,一心盼死…… “罢了。” “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罢!” 想明白翎钧和沈鸿雪的话之后,柳轻心自嘲的笑了笑,仰起头,看向了颇有些灰暗的天空。 这里是古代。 生活在这里的女人们,大都被三从四德束缚,甘愿,甚至以成为对家族有用的人为荣。 她这样的“疯婆子”,怕是翻遍一座城,也寻不出几个的。 “我只盼,你们在做这生意的时候,别伤天害理。” “若有女子,有心意所向之人,那得其倾慕的人,亦愿与之相守……” “莫为三寸之利,毁人姻缘。” 人,总得为自己的喜欢,付出一些东西。 若一人,连对抗自己命运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当真喜欢? 爱极无惧。 恨极无畏。 喜极无怨。 怒极无智。 这是她自恩师手中接下,象征传承的玉牌时,恩师给予她的教诲。 …… 吃过饺子之后,白发老者就客气的跟李素告辞。 身为“地主”的李素,亲自帮他挑选了马匹,并将他送出了江南大营。 临行,他回头看向了李素。 见李素着实没有要挽留自己,或跟自己问询什么的意思,才长叹一声,扬尘而去。 见李素矗立原地,一副错事机会的遗憾模样,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李七,笑着摇了摇头。 急功易失,近利易损。 他家少爷,自幼便是个急性子。 为此,不知吃过多少亏。 虽他每每后悔,发誓赌咒,日后绝不再犯,可事到临头,他却总难自抑。 不过,他今日听从了自己的劝阻,没有画蛇添足的,去与那白发老头儿套近乎,倒是让他颇感意外和惊喜。 “咱们该回去,处理军务了,少爷。” 李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跟李素禀告了一句。 李素只是个小小校尉,虽暂时的,被翎钧授权看管江南大营主事,但地位在他之上,又早就被分派了主管事宜的将官们,却都还官在其职。 换句话说,真正轮得到李素处理的军务,并没比之前时候,多出太多。 跟在李素身边的李七,当然知道这个情况。 所以,他跟李素提醒,该回去处理的“军务”,显然,是指的他们刚刚得手的那本,记录了诸多人把柄的暗帐。 “知道了。” 李素答应了一声,回头,看向了站在他背后的李七。 他还是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与李铭的亲信结交的好机会。 在他想来,若那白发老者,只是为了考验他,临走,便没必要,再回头看他,更没必要,以一声长叹,代替与他辞别。 虽然,李铭有很多亲信,这白发老人,只是他众多亲信中的一个,不知何时,都可能死于非命。 但李素认为,人脉,总需要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能结交讨好一个,就总比,一个替他跟李铭说好话的人都没有,要强得多。 “我还是觉得,该寻个机会,跟这位先生,好好儿的喝杯茶。” “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可好?” 跟李七,李素永远只会用商量的口气。 他知道,李七,比他聪明的多,敏锐的多,冷静的多。 如果,李七对一件事,连续拒绝两次,那就意味着,这件事,绝不是他能觊觎。 当然,通常情况下,李素,不会做第二次的尝试。 “老爷最不喜的,就是家中晚辈,与他的亲信保持亲密。” “少爷可是忘了,旌德少爷,是怎么死的?” 李七永远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能在说服李素的同时,最大化的,帮他保留面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比李廿七更晚成为李素下人的他,才步步为营,先是成了李素的书童,之后,又得了“自由”之身,成了李素的“军师”。 李旌德,李素平妻王氏所生的次子,在德平伯府,排名第五的嫡少爷。 十年前,为帮他母亲王氏出气,试图以黄金千两,收买李铭的一个亲信,劝说其毒杀李素。 结果,那亲信非但没受其贿赂,反将黄金递呈到了李铭面前,详述了李旌德试图收买他的前后事宜,李旌德也因此,被李铭下令,于庭院正中,乱棍打死。 彼时,李素已到达东北大营,无缘目睹,李旌德被杀惨状。 但恰巧前往德平伯府,为李素取春衣和单鞋的李廿七,却将彼时之景,详细的讲给了李素和李七听。 皮开肉绽。 血溅三尺。 收尸时,除了头骨,已无一处骨头,不是碎的。 据说,李铭没让李旌德白死,他用这具破烂不堪的尸体,诬陷了一个,与他有隙的武将,那武将,被隆庆皇帝治罪,施以“檀香之刑”。 第四十四章 沈家有女 燕京,德平伯府。 白发老者的归来,让德平伯李铭颇有些意外。 在他想来,对李素的考校,至少,也需要持续两三天。 若再加上,等待翎钧表态,出正月之前,这白发老者,都该留在江南大营才对。 但是,李铭了解自己的亲信。 他深知,这向以行事谨慎和足智多谋得他称赞的白发老者,会只在江南大营待了一天就回返,定然,有他的道理。 要么,是李素撒谎,拿莫须有的事,骗了他浪费人力物力。 要么,是江南大营那边,有比考校李素,更紧急的情景发生。 当然,这两者,他更偏向于后者。 以他对李素的了解,李素没前者那么蠢,或者说,不敢那么蠢。 “那边……出了什么麻烦?” 李铭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在他的概念里,只要物超所值,赔上一个儿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就像多年以前,他用一个嫡子的粉身碎骨,换了一个与他为敌的神机营统领的命。 虽然,后续接任神机营统领的人,仍不是他希冀的那几个里的一个,但他在朝中的地位,却因那次“杀鸡儆猴”,得以节节攀升。 连嫡子性命,都能被他随意抛掷,李素,区区庶子,他又有什么可不舍的? “素少爷机敏过人,已为府里,圈得殿下信任。” 白发老者低眉垂目,仿佛,他正在说的这事儿,压根儿不值惊讶。 “这么快?!” “给我详述一下,当时情景,李青。” “我觉得,这事儿,恐没这么简单,莫不是……” 李铭没说“莫不是”之后的话,但他要表达的意思,却足令唯一在场的白发老者,明白了他的顾虑。 听李铭直呼自己名字,白发老者微微一滞。 李铭鲜少喊下人名字,并不是他不记得,而是,他觉得这样,过于麻烦。 他只在焦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呼喊他们这些下人的名字,试图确证在自己身边的人,的确都是自己人,以平复自己心境。 这是一种本能和习惯。 只跟在李铭身边多年的,少有的几个亲信知晓。 “素少爷机敏,颇有老爷当年风采。” 好下人,当然懂得,该怎么侍奉自己的主子。 李青上前一步,从衣襟里,取出了李素交他带回的暗帐小册,呈给了坐在书案旁的李铭,然后,将自己在江南大营与李素的所有交谈,将自己一行人,在去往良医坊的的路上的遭遇,及在良医坊的一切见闻,悉数告知了李铭,当然,他没有落下,自己在回返江南大营时,对李素所说的那些,关于薛姨娘的话和李素在听闻他的话后的反应。 听李青讲完所有经过,李铭双手交叠,撑住自己的下巴,沉默了,约莫有半盏茶的时间。 少顷,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的,抬起了头来。 “不愧,是我李铭的儿子!” 李铭鲜少有用这样的话,来称赞家中子孙。 对李素,这却是第二次。 上次,是在十年前,李素与他同去乱坟岗,亲眼目睹薛姨娘尸体被狼群分食,未流一滴眼泪的时候。 “恭喜老爷。” 李青嘴上说着恭喜,脸色却未变分毫,他的脸,依然僵硬,他的眼,依然死寂。 “人有七情六欲。” “最难迈过去的坎儿,便是生养之恩。” “素儿自幼怯弱,待人处事,总喜退让和气。” “可在这宦海浮沉之中,他的敌人,又怎可能,允他留下后路?” 李铭一边说着,一边坐直身子,伸手,摸了摸放置在书案边角处的,一尊拇指高的百财童子描金小像。 这小像,于多年之前,突然出现在李铭案头。 没人知道,它出自哪位名匠之手,或者,李铭自何人处得赠。 但所有进出李铭书房的下人,都会被管家特别告知,那小像,万不可碰,碰者,必死。 “十年前,我使你假扮好人,为他娘讨棺,便是为等今日,给他最后考校。” “既然,他已过了这最后考校,将来,前程自不可限量。” “你去一趟宗祠,告诉那几个老东西,我要给阿兰抬一格身份。” “让他们,把阿兰的名字,写至平妻位置,从今往后,素儿,也是我德平伯府嫡子。” 李素从不用名字,称呼他的妻妾。 哪怕提及他的正妻,他也只会说,段氏如何如何。 而已故的薛姨娘,薛兰,显然是个例外。 他从不称呼她的姓氏。 他只叫她,阿兰。 在她被下人打死之前,这称呼,曾无数次,为她招来旁人嘲笑,连李铭的正妻,都会在无聊的时候,拿这事儿,当乐子提及。 她们说,李铭只当她是个通房丫鬟,而非妾室,这称呼,自然不会按对家中其他妻妾的叫法。 她听了之后,只是笑笑,便低下头,继续做她的针线,仿佛,李铭当她是什么,并没什么重要,别人怎么取笑她,也与她无关。 “是。” 李青应声而去。 出门时,特意手臂使力,将门微微上提,避免其发出声响。 在李铭身边服侍多年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的李铭,需要绝对的安静。 待李青远去,李铭便拎起书案上的百财童子小像,向后,倚到了椅背上,眼眶,泛出了微红。 知道这小像出处的,只有李铭的两个亲信和制造它的工匠。 而那制造它的工匠,也在完工那天,被李铭雇佣的杀手,屠了全家。 至于那两个亲信…… 德平伯府前任管家,如今已被派往东北大营监军的李赤,是其中一个。 之前被李铭遣去考校李素的白发老者,李青,是另一个。 “我们的儿子,素儿,长大了,阿兰。” 李铭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的抚摸,那只巴掌大的描金小像,温柔的,像是在与挚爱之人,诉说情话。 “他讨了三皇子的喜。” “在如今这个,翎釴那小崽子遭贬黜,德平伯府急需攀附新主子的档儿。” “我借着这个机会,抬了你的身份。” 说到这里,李铭稍稍停顿了一下,低头,亲吻了一下,那百财童子的光亮脑门儿。 “这样一来,素儿就是德平伯府的嫡子了。” “而你,待我百年之后,也能光明正大的,葬入李家祖坟,咱俩,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说个话儿,还偷偷摸摸的了。” 市面上常见的描金小像,非瓷即泥。 而被李素捧在手里的这尊,却是由骨粉烧制,工艺之繁杂,远胜官窑秘制。 十年前,李铭带着李素,亲眼目睹野狼分食薛姨娘尸身,但骨头,却并没如李素所想的那样,被弃置荒野。 他们走后,李青奉命屠尽了狼群,然后,将薛姨娘的所有骨头,悉数收拢了回来。 李赤,德平伯府的前任管家,与李青一起,拼摆薛姨娘尸骸,确认不曾缺少骨头之后,便在李铭的授意下,“自愿”辞去管家一职,背上骨头,远赴江南。 江南,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骨匠。 擅以兽骨,烧制精美器皿。 他要去找这位骨匠,说服他,将薛姨娘的骸骨研磨成粉,烧至李铭希冀的百财童子小像。 然后,雇只开价码,不问因由的摄天门,将其一家灭口。 这骨匠,姓冥,幽冥地府的冥。 传说,其祖上,原本是做瓷器的,后突遭意外猝死,头七那天,却又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之后,性情大变,改了自己的姓氏不算,连之前家里的生意,也变了花样。 他开始做一种,市面上从未出现的器皿。 他管它们,叫骨器,称自己为,骨匠。 …… 周庄,沈家。 突然出现在沈家大宅门口的彩礼车队,让整个镇子,都炸了锅。 虽然,沈家祖上,曾有过助高皇帝夺天下的丰功伟绩,这些年来,也一直未受“抑商令”局限,时常有子嗣考取功名,前些年,更是有个外孙女儿,嫁给了宁夏哱家嫡子为妻。 但这皇家赐婚…… 已自沈鸿雪处得到消息的沈家老爷子,却并未像其他沈家人般欢欣雀跃。 相反,他此时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柳轻心,这个像极了他挚爱之人的外孙女儿,一直是他最疼宠的小辈儿。 原本他想,将她与自己的嫡孙,沈鸿雪,配成一双。 奈何,他那不成器的女婿,偏要为了一点儿虚名,将她嫁去宁夏哱家,害得他嫡孙大病一场,险些连命都没了。 后来,哱家的小混蛋,宠妾灭妻,险些断送了他宝贝外孙女儿的性命,他一怒之下,掐了哱家所有生意,不惜重金,着摄天门寻她下落。 本以为,初嫁从父,再嫁由己,沈鸿雪那性子像极了他的小子,亦不介意她曾嫁过人,天可怜见,两个小家伙儿终于能终成眷属,可谁知…… 皇恩浩荡。 皇命,几人敢违? 罢了。 这或许,就是命罢。 就像多年之前,他一次又一次的,与自己挚爱之人错过。 或许,多年之后,他的嫡孙,沈鸿雪,也会如他今日这般,嗟叹世事无常。 率一众子孙出门接旨。 已年逾古稀的沈老爷子,只觉得,这“篡改”了他嫡孙姻缘的圣旨,重的,仿佛能压折他手臂。 圣旨上说,沈家有女。 这分明是,要彻底掐断,她与柳家的关系,让她拥有一个,符合规制的,嫁入皇家的身份。 换句话说,他需要在大婚之日到来前,给柳轻心准备好一个全新的身份。 让她成为某个沈家嫡子的嫡女,而且,这嫡子,还得是身负功名,后院安稳,不会因妻妾相争,把柳轻心真实身份抖出去的那种。 “恭喜沈老爷子。” 来传旨的,是个面相和善的胖太监。 将圣旨交予沈老爷子之后,他言辞客气的,向沈老爷子贺喜。 圣旨上说的这位沈家小姐,可是隆庆皇帝御准,要嫁给三皇子做正妃的,说不准,就会在将来,成了母仪天下的主儿。 若这位沈家小姐,当真成了皇后,这沈家,可就…… 就算,退一万步讲,将来,三皇子成不了皇储,这位沈家小姐,成不了皇后,沈家,这财可通神的主儿,也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现在,他跟沈家人和气,万一将来,这沈家老爷子,闲来无聊,跟王妃提起他,王妃再跟三皇子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在皇宫里做事,没有立场和倾向,就等于跟所有人为敌,就等于,随时会被任何人,当做倾轧工具,置之死地。 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去亲近李氏,那位宫人出身,却因母凭子贵,被隆庆皇帝封为贵妃的幸运女人,并藉此,加入三皇子麾下。 奈何李氏生性淡薄,不喜与人相争,他多次示好,均被婉拒。 这次,一定要成功。 不然,待再过些时日,三皇子势力稳固了,他再加入,可就“不值钱”了。 “有劳公公。” 有道是,礼多人不怪。 算着诏书,该是这几天就到,沈家老爷子一早儿就使人准备好了谢礼。 这些押送彩礼来的,除了几个神机营的兵士,皆是在宫里伺候的太监和宫女,把他们打点好了,便等于,为柳轻心的将来铺路。 说起打点,无外乎金银。 沈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给小厮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将“谢礼”一一分发,沈家老爷子笑着将圣旨,交给了站在他旁边的长子,沈鸿雪的父亲,沈闻风。 “喜事天降,未及准备周全,还望公公见谅。” 沈家老爷子一边说着,一边走近胖太监,将一个荷包,悄悄的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家孙女儿,自幼跟仙师研习医道,不识礼法规矩,待将来,去了燕京,难免会遭一些闺秀不屑。” “若皇宫里,有哪位贵人,道听途说,对我家孙女儿心生误会的,还望公公帮忙打点。” 沈家老爷子,早就听沈鸿雪提起,柳轻心走失后,因受伤而失了记忆,却也因祸得福的,得了世外高人指点,成了妙手回春的神医。 对此,他虽有过疑惑,但考虑到,摄天门名声在外,绝不可能找错人,也就把这疑惑,抛之脑后了。 都道是,祸之福所依。 不曾想,这原本令他扼腕的祸事,现如今,竟成了他帮柳轻心捏造新身份的“典故”! 第四十五章 各有所求 胖太监知道,接下沈老爷子的荷包,便等于,他是跟新王妃一派的人,也就意味着,他,是三皇子的人了。 这种求之尤恐不得的好事,他怎可能拒绝? “王妃贤良淑德,自不是那些只知争斗的宵小之辈对手。” “杂家不才,虚活了三十多年,在宫里,跟一些主子们的亲信,也算有几分交情。” “沈老爷子放心,此番回去,杂家就去跟那些小家伙儿们交代,让他们切莫道听途说,瞎传谣言,沦为某些有心之人的矛刺。” 笑着自沈老爷子手里,接下荷包,胖太监眉眼弯弯的,跟沈老爷子许诺道。 三皇子“恶名”在外,莫说皇宫,便是整个燕京,又有几人,敢无故招惹? 如今,他收了沈老爷子荷包,入了三皇子麾下,至多能做的,不过是帮他通传宫里消息,使他能对一些麻烦,防患于未然。 至于说,他偏向王妃这点儿,他倒是觉得,比直接对三皇子宣誓效忠好。 一来,之前时候,他曾多次遭李贵妃婉拒,他若直接投奔三皇子,难保不会遭李贵妃烦弃。 虽然,世人皆知,三皇子与其母李氏关系生疏,鲜少走动,但血这种东西,终究,要浓于水。 那李贵妃瞧着是个安稳淡薄,不喜与人相争的性子,但能在后宫里活下来,还给隆庆皇帝生了两个儿子的女人,怎可能,会是个简单人物? 他不傻。 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能在三皇子心目中,有高过李贵妃的地位。 若有朝一日,李贵妃跟隆庆皇帝告状,说上他几句坏话,或跟三皇子哭诉,引三皇子对他心生怀疑…… 在皇宫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叫人命。 他,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二来,这位沈家出身的王妃,虽然比一些名门闺秀出身低了些,却终究是,隆庆皇帝下诏赐婚的正妃。 纵是将来,三皇子要迎娶平妻侧室,进了府门,也得乖乖的叫她一声“姐姐”。 正所谓,财可通神。 只要,有沈家这棵大树在,只要,这位三皇子妃想,成为各家闺秀的攀附对象,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再加上,有他在宫里周旋…… 众所周知,二皇子朱翎铃,是块儿扶不上墙的烂泥。 四皇子朱翎戮,年纪尚小,又与三皇子朱翎钧是同母兄弟。 如今,大皇子朱翎釴已被废弃,若无意外,这储君之位,定会成为三皇子朱翎钧的囊中之物。 待将来,三皇子得登大宝,麦子公公的今天,便是他的明天。 …… 沈家出手阔绰,为柳轻心赢下一众押送彩礼之人的好感,可谓轻而易举。 胖太监着急回燕京复命,跟沈家老爷子客套了几句,简单的用了一点儿午饭,就起身拜别。 来时,他需要跟车同行,车装得满,走不快。 回去时,他只消带上几个神机营的侍卫,快马加鞭即可。 按照惯例,那些随他同来的婆子,丫鬟和太监,需在沈家住到大婚之日,其间,教导准王妃诸多规矩,讲授京中形势派系,使其能在大婚后,尽快成为称职的皇子正妃。 但此时,柳轻心压根儿就不在沈家,这些人,就不可避免的,成了“闲人”。 沈家业大,自不心疼多几个闲人吃用。 着人将这些下人安置妥当,沈家老爷子,就带上三个嫡子,进了书房。 在书案后落座。 沈家老爷子环视了一圈儿,都有些按捺不住,试图一挣柳轻心“娘家归属”的三个嫡子,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长子,沈闻风,是块儿经商的好材料,却不善为官,昔年,曾于文举国试中,位列十七,被户部尚书看中,前程似锦,却因不喜官道倾轧,于三月后辞官返乡。 对他多番考校后,沈家老爷子,将沈家的钱庄生意,交给了他打理。 膝下,有两个嫡子,三个嫡女,庶子庶女若干。 长子沈鸿雪,如今,已是名动天下的“奇谋”商人,次子沈鸿冰,刚满七岁,立志成为安邦定国之臣。 三个嫡女,一个嫁给了盐帮陈家的嫡子陈茂陵为正妻,一个嫁给了西北大营校尉,燕京名门孙家庶子孙济舟为平妻,一个尚待字闺中。 次子,沈闻炎,武举入仕,现官居五品,南疆巡守。 膝下,有一个嫡子,两个嫡女,无庶出子女。 嫡子沈鸿墨,拟于年后入京备考武举,两个嫡女,年纪尚幼,寻常时,养在沈家老宅,识礼勤勉。 幺子,沈闻雷,文举入仕,现官居四品,拟于年后,调回燕京,入户部任职。 膝下,没有嫡子,嫡女早夭,现有一庶子,一庶女。 “轻心丫头,是你们看着长大的。” 片刻沉默之后,沈家老爷子摸出烟袋,给自己点了一锅儿。 “现在,柳家,她是定不想回,也定不能回的。” 说罢,沈老爷子咋了一口旱烟,缓缓抬头,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三个嫡子。 “燕京,你们都去过,有的,还在哪儿吃过亏。” “咱们沈家,虽有过祖上的辉煌,但祖宗,不可能庇护咱们到地老天荒。” 提起祖宗,沈老爷子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祖宗基业。 想当年,他们沈家,也曾是帝王最看重的臣子,一人一马,能聚天下财富的传奇。 可现在,“靖康之难”时,为救两位被俘的君主,为朝廷,捐出搬出半数家财的他们,得到了什么? 一纸嘉奖,仅此而已。 “咱们是商贾世家。” “但咱们的商,是官商,不是那些四等闲商。” 说到这里,沈老爷子闭上双眼,连着咋了三口旱烟。 许久,才又缓缓的吐了烟气,向后,倚进了椅子。 “现如今,轻心丫头得了赐婚,不日,将嫁入三皇子府。” “这,固然是咱沈家的机遇。” “可身为长辈,我却并不希望,这机遇,是用轻心丫头的幸福换来。” “今天,把你们三个招来书房,其实,只是为了要一个承诺。” “你们三个,谁,愿意当她的父亲,愿跟我许诺,尽平生之力,护她周全?” 说完这话,沈老爷子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一如多年以前,他所爱的那人,对他说出,她已心有所属,盼他成全时候。 “轻心丫头,自幼与鸿雪亲近。” “鸿雪的母亲,也一直拿她当自家女儿。” 沈闻风率先出声。 与他家的那三个低眉顺眼的嫡女相比,他更希望,有个像柳轻心一样,有些闹腾和任性的女儿。 之前,他像沈老爷子一样,盼有朝一日,柳轻心能跟沈鸿雪配成一双,这样,她就会像他的那三个嫡女一样,唤他父亲。 可现在……既然,不能让柳轻心变成他的儿媳,他便该彻底断了沈鸿雪的念想…… 若论断人念想,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是让一个女人,成为一个男人的“亲妹妹”,更切实有效的了才是! “观今日局势,三皇子,成为皇储,应只是早晚的事儿。” “西北大营,是他幼年生长之地,西北大营现在的统帅,姜如柏,与他关系颇近。” “姜如柏的弟弟,姜如松,现任神机营统领,也与他关系不错。” 安静的等沈闻风把话说完,沈闻炎才上前一步,跟沈老爷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常驻南疆,在南疆军中,也算有些威望。” “若轻心丫头认我为父,她嫁与三皇子,在旁人看来,便是三皇子与武将联姻,远比她认大哥和三弟为父,更加妥当。” “而且,燕京的不少世家子弟,在南疆这边儿镀过金时,都曾自我这里,或多或少的,得过关照。” “有我的这层关系,轻心丫头在燕京生活,应会更轻松些。” 沈闻炎并不是个贪慕权力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自请去南疆巡守。 他想认柳轻心做女儿,只是为了给他的两个嫡女抬下身价儿,待将来,她们到了出阁年纪,说出去,有个做王妃的姐姐,在择婿上,也能多些选择。 “父亲且听我一言,再做决断。” 沈闻雷声若洪钟。 他身高八尺,长鬓浓须,任什么人看去,也不像是个,文举出身的仕子。 见沈老爷子已心生动摇,他忙上前一步,阻止了他开口应允。 “昔年,我妻于我受困山贼营寨时,舍命相互,致嫡女坠崖,嫡子早产夭亡,她,也再难诞育子嗣。” “彼时,我便发誓,此生,只她一妻,白首不离。” 提起自己的妻子,沈闻雷那刚毅的脸上,蓦地溢出了,与他形象背道而驰的温柔。 他缓缓抬头,看向站在他旁边的沈闻风和沈闻炎,少顷,双手抱拳,郑重的,向他们半躬下了腰。 “我妻素与轻心丫头投缘。” “我希望,能将轻心丫头,算作她的女儿,让她不要在族谱上,被写成是无出之人,盼大哥和二哥成全。” 无出之妻,纵是不被休弃,也绝不可能有资格,被写入族谱。 固然,多年前,沈闻雷曾得沈老爷子特赦,允其将正妻段氏写上族谱,可谁也不敢保证,沈老爷子百年后,家里的那些老家伙们,不会对这件事反悔。 不登族谱,便不能于死后,葬入沈家祖坟。 沈闻雷不希望,让为了自己,沦落到今日境地的段氏,再受丁点委屈。 “我定将轻心丫头,视若己出。” “而且,过了年节,我就会调去燕京,入户部任职。” “父亲这身份,总比三叔,更适合替她奔走。” 听沈闻雷毫不掩饰的,说出了自己诉求的因由,沈闻风和沈闻炎,不禁尴尬的相视一笑。 他们,可不敢这般光明正大的,跟沈老爷子说出自己的打算。 不然,依沈老爷子的脾气,不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才是见了鬼了。 “老三家的,的确可怜。” “那坠崖的丫头,可是与轻心丫头同年?” 沈家老爷子沉吟片刻,抬起头,看向了仍在躬身行礼的沈闻雷。 索性,那坠崖的丫头,是不可能还活着了,倒不如,就让柳轻心以她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若有哱家人跑来纠缠质疑,他们沈家,也有“理”可辩,毕竟,那丫头坠崖的事,整个周庄,无人不晓。 倘将来,轻心丫头入主三皇子府,燕京闺秀必然要翻出浪花,排挤她这外来之人。 彼时,她这“失足坠崖遇仙人,习得妙手归故里”的故事,应能替她唬住些胆儿小的,让她们,不敢恣意妄为。 “那丫头,与轻心丫头同年同月,只比轻心丫头,虚长三日。” 听沈老爷子有意偏向自己,沈闻雷忙站直身子,为他解答疑惑。 之前,他没敢妄想,让柳轻心,以自己已故女儿的身份生活,但现在,听了沈老爷子的问询,他本能的,便对此事,有了希冀。 若此事当真能如他所愿,那些老家伙…… 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断不敢,再为难段氏了才是! “只差三日?” 沈闻雷的话,让沈老爷子不自觉的眉梢微扬。 因年岁久远,那丫头,他已是连名字,都记不真切了。 只隐约记得,她胆小怯弱,走路,喜欢贴着墙边儿,年节时候,跟长辈领压岁红包,都会吓得尿裤子。 他不喜欢那丫头,自然,也不会费神,记她是何时出生的。 “是的,父亲,两人的生辰,只差三日,那丫头,是卯时三刻生的,轻心丫头,是辰时一刻。” 沈闻雷郑重的点头,对沈老爷子的问话知无不言。 “回去告诉段氏,她有女儿了。” 不需跟任何人商议。 沈老爷子一锤定音。 “此事,关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文举入仕,编纂故事,应难不住你。” “这几日,你就把这事儿,编成故事,过几日,我寻几个靠谱儿的说书先生,将它散布出去。” 说罢,沈老爷子翻转烟袋,将烟锅里的残叶,磕到了地上。 解决了柳轻心的身份问题,让他放松不少。 接下来,他只需要安排沈家各房,进驻燕京商界,为柳轻心的入京,提前做好准备。 “闻风,轻心丫头的嫁妆,交你准备。” “陪嫁的丫头和婆子,务必筛选妥当,能用家生子的,就用家生子,不能用家生子的,一定要有拿捏的住的把柄或手段。” “翠儿那贱婢的事,绝不准发生第二次!” 第四十六章 亲人 沈老爷子的嘱咐,让沈闻风本能的打了个哆嗦。 虽然,翠儿那丫头,不是他遣去柳轻心身边做事的,但买她回来的,却是他的庶子。 之前,沈老爷子暴怒,下令将他的庶子打了个半死,他也遭连累,被罚了三个月月俸,抄了一百遍家规。 沈家规矩,所有主管生意的人,都可自生意收益里,得一成奖赏。 于他而言,三个月月俸,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收入,可抄家规…… 抄完一遍,站在正堂里念一遍。 从秋天到冬天,早一遍,晚一遍,整整五十天,他像个傻子似的,让家中子弟下人,观览了一百遍! 这么丢人的事儿,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父亲三思。” 沈闻风并不敢直言拒绝沈老爷子。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把这事儿,踢给沈闻雷的正妻。 “嫁女儿的,是三弟和弟妹。” “我这当大哥的,从旁帮衬准备,都显逾越,哪好喧宾夺主,连挑选丫鬟和仆妇这种事儿,都一手包揽?” “闻风以为……” “让你准备,你就准备!” “哪来那么多废话!” “当我老了,看不出你小子在想什么是不!” 未及沈闻风把话说完,沈老爷子便从书案上抄起一块镇尺,朝他丢了过去。 沈闻风没敢躲。 纯银打造的镇尺,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弧,“铛”的一声,砸在了沈闻风的面前。 “闻风,闻风不敢……” 沈闻风没想到,自己极尽谨慎的推拒,会惹来沈老爷子如此可怕的暴怒。 然而,言如覆水,覆水难收。 他此时纵有千万个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你是长子。” “总有一天,是要自我手里,接过沈家大权的。” “若因惧怕承担责任,而事事推拒,将来,如何担得起沈家家主重责?” 沈老爷子深深的吸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烟袋,缓缓起身,自书案后走了出来。 沈闻风,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对他,他倾注了毕生期待。 可是,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这个他倾注了毕生期待的儿子,却并未如他所愿般的,长成一个能让他放心交付沈家家业的男人。 “你已过不惑。” “我,也将入古稀。” “你还要我这个父亲,等你多久,你,才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沈家家主呢?” 缓步,走近沈闻风,沈老爷子摇了摇头,伸出左手,满脸无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手,很轻。 落在沈闻风的肩上,却让他觉得,有万钧之重。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得父亲器重,不被父亲看好的儿子。 却未料,是他,一直在辜负,父亲的期待。 “闻风,知错了。” 沈闻风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他的眼圈,也泛出淡淡的红。 但他没哭,或者说,在竭力遏制,没让眼泪,自眼眶滑落。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明日傍晚之前,将嫁妆明细送给我看。” 沈老爷子没有回头。 他不紧不慢的,踱到门口,拉开门,走出了书房。 …… 小镇,良医坊。 柳轻心把前一日到手的铁皮石斛,连夜做成了切片。 然后,又将切片装进油纸小包,把油纸小包塞进了一个半尺见方的绣花布袋,递给了即将出发的沈鸿雪。 “这个,交给外公。” 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将她视若珍宝的老人,柳轻心是愧疚的。 她只是个,占据了他外孙女儿身体的孤魂,却得他如此庇佑,如此不惜代价的成全。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以毕生所学,为他添寿。 “代茶饮,一日三片。” “可益寿延年。” 将这种珍稀药材拱手他人,柳轻心未露半点儿心疼神色。 她是个知恩的人,对待她亲善之人,从不吝啬。 柳轻心这突如其来的大方,让沈鸿雪稍稍滞愣了一下。 沈家从不掺手药材生意。 但不掺手,不代表,他不知道,这铁皮石斛的珍稀。 “这……不合适吧……” 他来时,为柳轻心带来了一马车的“压岁钱”,但那满车的绫罗绸缎,各式玩意儿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株铁皮石斛的价值。 “这可是,我凭自己本事,跟傻子讹来的!” “我拿自己讹来的东西,孝敬我自己的外公,有什么不合适的!” 柳轻心知道,沈鸿雪在想些什么。 唇角微扬,毫不避讳的用“傻子”,来称呼李家人。 她不希望沈鸿雪有压力,更不希望,沈老爷子,在使用这些药材的时候,心存负担。 “再说,有你跟翎钧商议的新生意铺底,说不好,过阵子,还要有一大群傻子来送礼。” “铁皮石斛这种舍得花银子,就能买到的东西,又不似那些千百年的人参灵芝般,需有机缘才碰的上。” “要是外公不肯听话服用,你就告诉他,他若不吃,以后,也不用再遣你来给我送压岁钱了,我也不收!” 这些日子,柳轻心的脑海里,陆续涌出了一些,这身体原主的记忆。 记忆里,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总喜把还是个孩子的她,高举过头顶,总会在远行归来时,给她带珠花和美食,总会在她趴在私塾的书案上睡着时,悄悄的把其他人撵走,脱下自己的外褂,给她盖上。 她喊那老头儿“外公”,那老头喊她“轻心丫头”。 跟那老头儿,她可以胡搅蛮缠,可以撒娇任性,可以用一句“我不愿意”,推拒所有请求,不论因由。 她想不通,一个这样娇惯她这身体原主的老头儿,为什么会舍得,将她远嫁宁夏。 她想弄清原委,可除了这老头儿之外的,这身体原主的记忆,却宛若一团迷雾,任她怎么探查,也无从得知。 所以,她决定暂不告诉任何人,她“记起”了某段过往。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审视,去分辨。 于沈家,她被置于何处? 以及,沈家,到底值得她,以何种态度相待! “好罢。” “我帮你带回去。” 沈鸿雪稍稍迟疑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柳轻心的脸上,辗转了许久,才缓缓移开。 于理,记不起以前事情的柳轻心,该没有这般底气,“要挟”沈老爷子的才是,可是,若她记起过往,对他,又怎会是这般态度? 虽然,在她远嫁宁夏这件事上,他的态度和做法,的确是令她失望了,可即便是…… 他宁愿她恨他,怨他,哪怕,她要将他剥皮抽筋,碎尸万段,也比现在这样,只将他视为亲人,要让他舒服的多。 “掐着日子,彩礼也差不多该到了。” “你回去问问沈老爷子,接亲的地点,是定在周庄,还是燕京。” 沈鸿雪的纠结,让翎钧心中暗爽。 他笑着上前,将柳轻心圈进怀里,示威般的,朝翎钧,扬了扬眉毛。 这是他家娘子,谁也别想跟他抢夺。 “若无意外,应是燕京。” “这条路,从未走过皇家车辇,道长多险,难保,没有觊觎之徒。” 翎钧的“放肆”,为他惹来了沈鸿雪的一记白眼。 但这一次,沈鸿雪没有明言,让他注意言行举止,在大婚之前,与柳轻心保持合乎礼法的距离。 沈家在燕京生意不多。 但以沈家财力,在燕京买栋宅子,给柳轻心备嫁,应不是难事。 依皇家规矩,正妃车辇,不得停歇。 他不舍让柳轻心受千里颠簸,从周庄沈家老宅乘车辇出门,一路不得歇息的远赴燕京。 亦怕自己会忍不住,什么都不顾的,半路抢亲。 “燕京最好,周庄,也无妨。” “只要沈老爷子有话儿,天涯海角,我也会去接我家娘子回家。” “山贼劫匪之流,不足为惧。” 对翎钧这宠妻狂魔来说,规矩,算个什么东西? 会让他家娘子受苦的规矩? 毁了便是! 反正,他早经“恶名”远播,再多几个人指点声讨,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柳家那边……” 对自己的正牌老丈人,翎钧并无好感。 且不说,他一意孤行,把柳轻心嫁去了宁夏。 单是他那对哱承恩宠妾灭妻,还险些把柳轻心害死了这事儿的态度,就足令翎钧将其划入“敌对”阵营。 若不是因为,柳轻心的母亲和弟弟,以死相逼,竭力阻止柳轻心的父亲,继续与哱家往来,以翎钧的脾气,此时的柳家,怕是早已灰飞烟灭了。 柳家,不似沈家。 于翎钧而言,覆灭一个,只被归为四等,没有士族庇护的寻常商贾家族,其难度,并不会比捏死一条小虫子,多出许多。 “沈家嫁女,与柳家何干!” 对柳存志,柳轻心的父亲,沈鸿雪亦心有不满。 当年,若不是柳存志一意孤行,非要履行那纸婚约,将柳轻心远嫁,此时,她怕是连第二个孩儿,都给他生出来了,哪里还会有翎钧什么事儿! 然事无如果。 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 表明完自己的态度,见翎钧依然没有要把缰绳交给他,送他离开的意思。 沈鸿雪稍稍滞愣了一下,思虑片刻,便明悟了,翎钧跟自己提起柳家的真正因由。 “若你希望,我可以跟祖父商议,接轻心的母亲和弟弟往燕京观礼。” “世人皆知,她遭哱承恩残害出逃。” “但知她被找到的,却只有沈家的正房嫡系三脉。” “她母亲是外嫁之女,之前,又未尽到劝导柳存志之责,外公还在生她的气,自不可能告诉她,轻心找到了。” 走近翎钧,沈鸿雪故意将声音压低到,只三人能听到的程度。 他无意隐瞒柳轻心,但这种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柳轻心的安全,越有保障。 有道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今日发誓赌咒效忠的下人,明天,会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卖了柳轻心这主子换钱? 之前,已经有过翠儿这么一出儿,沈鸿雪不希望,再给任何人机会,让柳轻心身临险境。 “我听说,轻心出事后,她母亲日日以泪洗面。” “她弟弟,更是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去南疆,投奔了你二叔,立誓从军,盼将来,能荡平宁夏。” “之前,我怕这是那柳存志撺掇,骗轻心回柳家去的阴谋,便未告诉轻心知道,只遣了人日夜监视。” “据我近几个月的观察,至少可以确定,她弟弟,是真心盼能为她报仇的。” 翎钧的消息网,虽不及摄天门宽广。 但对一些,他特别关注的人的动向,还算是了若指掌。 他微微颔首,看向柳轻心,言外之意,此事,他听她定夺。 母亲。 在柳轻心听来,这个词,遥远的像从未存在过。 上一世,她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这一世,亦从未承沐恩泽。 但是,她恩师曾说,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为另一人不惜一切的,那人,定是母亲。 她…… “我不知道。” 柳轻心抿了下唇瓣,抬头,看向了站在她旁边的翎钧。 从内心里,她是希望,能有自己的母亲的。 可是,她亦清楚,这位母亲,是这身体的母亲,而非她这缕孤魂的母亲。 她已经自沈老爷子那里,得了许多本不该她享受的宠爱,难道现在,还要连别人的母亲,也一并霸占么? 她不介意,替这身体的原主尽孝,可是,这原主的母亲,真的想要么? “我知道,你不记得她。” “于现在的你而言,她,只是个陌生人。” 翎钧笑着低头,往柳轻心的额头上轻啄一下,眼里,满是温柔。 “不要勉强自己。” “别人怎么想,有什么样的期盼,是别人的事。” “你,我的娘子,只需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待你好的,我自会十倍报偿,待你不好的,亦有我,百倍奉还。” 翎钧的话,说的霸气十足。 但这在旁人听来,毫不遮掩,闻之不爽的猖狂,却让柳轻心倍感安心。 “让她来吧。” “如果可以,让小弟也来。” 少顷,柳轻心轻轻的推开翎钧,抬起头,看向了面色纠结的沈鸿雪,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有翎钧在,她怕什么呢? 若那人,是真心待她,她便做她的便宜女儿,替这原主尽孝,反之,她也不过是,从“不曾有”到“不再有”罢了,亦无损失。 第四十七章 沈灵犀 柳轻心的决定,有些出乎沈鸿雪意料。 一如大半年前,得他二叔传书,说柳岳昭那小屁孩儿,孤身一人跑去了南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要参军,说是,要变成厉害的人,灭了哱家,给他姐姐报仇时般,令他难以置信。 柳轻心像她祖母,沈老爷子心心念念了几十年,仍无法放下的青梅之约。 她的童年,有一大半时间,是在沈家度过的。 而柳岳昭,这比她小了四岁的小崽子,却因长得太像他祖父,夺了沈老爷子挚爱的那人,而颇不得沈老爷子待见,一年里,也未必会在沈家住超过十天。 柳岳昭与柳轻心的关系,沈鸿雪并未留意太多。 他只记得,柳轻心远嫁宁夏,他被从院子里放出来时,柳岳昭将他扑倒在地,疯了似的捶他,咬他。 他说,你这畜生,枉我姐姐等你,你却在这里清闲,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杀了你,给她陪葬。 那时,柳岳昭十岁,还是个细皮嫩肉,立志文举夺魁,从未摸过刀剑的孩子。 但三个月前,他随商队往南疆收送货物,看到的,却是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举手投足,雷厉风行的少年。 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 两年,也可以改变一个人。 他变了,柳岳昭,也变了。 “我不知,你是不是还记得岳昭。” “那孩子,变了很多。” 沉默半晌,沈鸿雪终是决定,对柳轻心不做隐瞒。 “若你执意,要让他去燕京观礼,我需跟祖父商议,是不是先安排个时间,让你们见一面。” “至于,你母亲,以后,人前里,你怕是只能称她为姑姑了。” 说罢,沈鸿雪缓缓的吐了口气,抬头,看向了被翎钧圈在怀里的柳轻心。 聘礼已至,柳轻心嫁给翎钧这事儿,已成定局。 有些事,他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世。 既然阻不了一世,他又何苦…… “我记不得他。” “纵是见面,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 对柳岳昭,柳轻心没有任何概念。 她只知,他是她弟弟,小她四岁,现在,人在南疆。 “还有,我母亲。” 提起这原主的母亲,柳轻心稍稍迟疑了一下。 “你说,我以后,在人前里,只能唤她姑姑,这事儿,她能接受么?” “以我说,这选择,也是便宜她了!” 对柳轻心的母亲,自己的姑姑,沈灵犀,沈鸿雪是有怨气的。 柳存志与哱家指腹为婚时,她不拒绝,可以说,是为了自己孩儿打算,帮她谋一段好姻缘。 可后来,柳轻心与他暗生情愫,拒嫁宁夏,她沈灵犀,做了什么? 她拿了一根簪子,顶在自己的喉咙上,告诉柳轻心,若她不肯上接嫁的辇车,就死在她面前! 宁夏,穷山恶水,黄土连天,民风彪悍。 她可曾想过,将柳轻心嫁去宁夏,跟送她去死无异! 既然,昔日,她能为了成全自己丈夫的野心,舍自己女儿的性命不顾,那今时今日,又有什么资格,哭天抹泪,悔不当初! “昔日,她不顾祖父劝阻,迫你远嫁宁夏之时,便已不再有资格,听你唤她母亲了。” 沈鸿雪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马背上的皮口袋,将柳轻心递给他的药材包放了进去。 他不想提沈灵犀。 或者说,根本就不想承认,她,还可以被算作他的亲人。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无奈。” “她是轻心的母亲。” “又何尝不是,柳存志的妻?” 对沈灵犀,翎钧有自己的看法。 他松开柳轻心,上前,轻轻的拍了拍,沈鸿雪的左肩。 “嫁给柳存志之前,她也有心仪之人。” “可沈家,还不是一样,不顾她反抗拒绝的,逼她上了柳家接亲的辇车?”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顺者众,拒者稀,自古如是。” 说罢,翎钧笑着转身,看向了还站在原地的柳轻心,半开玩笑的,跟她说道。 “若将来,我们有女儿,我定不替她决断。” “待她到了适婚年纪,就给她一条绳子,看上谁,就把绳子的另一端给谁,若那人不答应,就把那人绑回来!” …… 送走沈鸿雪和李二刀后,翎钧便拉着柳轻心的手,进了卧房。 他不希望,柳轻心对她母亲心怀怨恨,所以,他决定,把一些沈鸿雪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的事,对她和盘托出。 关门,落座。 翎钧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着人打听到的一些事儿,整理顺畅,才抬起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柳轻心。 “有些事儿,并不像鸿雪说的那么恶劣。” “我着人调查过你母亲,在你远嫁宁夏这事儿上,她也曾为你奔走恳求,谋划计算。”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的那些谋划,都以失败告终罢了。” “若你尚有之前记忆,应是知道的。” 提起沈灵犀,翎钧轻轻的叹了口气。 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词,来概括沈灵犀的生平,那,恐只有“可悲”两字,勉强恰当。 被至爱之人背弃,被至亲之人迫嫁,被至信之人欺瞒,被至惜之人怨恨。 “人无完人,谁这一辈子,还不犯点儿错误呢!” “纵她之前所为,是有不对,如今,她也已为昔日之过,付出了代价。” 柳轻心并不想知道,沈灵犀,她的母亲,之前是如何待原主的。 世人皆有立场。 若以旁人立场评判某人,难免,会对其有失公允。 “只要,她日后所为,是一心为我好的,我便认她这母亲,便对她尽应尽之孝。” “你能这么想,自然极好。” 听柳轻心无意听自己提起过往,翎钧也乐得省心。 之前,他还犹豫,要如何掖过柳轻心与沈鸿雪的“旧情”,化解她和沈灵犀的心结,以防她记起过往,令他们的婚事再生变数。 现在,她主动表示不听,他,哪有拒绝之理? “暗帐。” “两讫。” 突然,一本小册,伴着顾落尘那略带阴郁的声调,自天而降。 翎钧本能伸手,便把那本封皮半旧的小册,掐在了手里。 “下来喝茶。” 早已习惯顾落尘神出鬼没的柳轻心,半点儿都不奇怪,他会以这种方式,给翎钧“交货”。 伸手,拿起一个空杯子,摆到了空凳子前方的桌面上。 对柳轻心的邀请,顾落尘从不拒绝。 他自梁上飞身而下,懒洋洋的,趴伏在了那只空茶杯正前。 “德平伯府和李素,各有一抄本。” “若需要,我可使人毁掉。” 比起茶,顾落尘更喜欢糖和点心。 他微微抬头,见柳轻心没有要使下人端点心进来的意思,便孩子气的,故意咳嗽了一声,以表抗议。 对顾落尘的出现,翎钧可谓又恨,又无奈。 他有求于他,而且,以后,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有求于他。 还有程向前的那笔“老账”,那“老账”清不了,他俩,就很难只谈生意,不提交情。 “不用毁。” “有些东西,成了孤本,反易惹麻烦。” 知德平伯李铭那里,有这暗帐的抄本,翎钧不禁喜上眉梢。 之前,他还在琢磨,怎么“合情合理”的,把这本账册,弄个抄本,给德平伯李铭送去,让他从上面挑几个差不多的人出来,跟自己表达“诚意”。 现如今…… “我瞧瞧,都有些什么,嫌自己脑袋太沉,想卖了换钱的货色。”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翻开小册,快速的浏览起来。 以德平伯李铭的谨慎,定不会把这么危险的东西,誊抄一本,交李素这种庶子保存。 也就是说,这账册,定是被李素或李素的手下先找到,然后,抄了一本,给德平伯府送去的。 由此可见,这李素,对德平伯府,可不仅仅是有所保留这么简单。 他的野心,怕是不输当年的李铭才是! 看来,他可以寻机会,与这李素多些走动,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在什么地方,若他像当年的李铭一样,毫无底线,那……这德平伯府,便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为他翎钧的囊中之物! “你取走这账册,李素知道么?” 翎钧终于翻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页。 记载了江南大营主事,给德平伯府“上供”的记录。 “知被取走。” “不知是谁。” 顾落尘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他端起面前的茶,仰头,一饮而尽,便把目光,重新落回了柳轻心身上。 片刻,见柳轻心只字不提,让下人去准备点心,顾落尘干脆的站起身,走到门口,模仿着柳轻心的声音,朝门吩咐了一声。 “孙嫂,去取些茶点来。” 说罢,顾落尘没事儿人似的,回到桌子旁边,在翎钧讶异的目光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无论是口气,还是音色,顾落尘都模仿的与柳轻心本人无异,纵是把“以假乱真”这词儿,用在他身上,都有污他本事之嫌。 “你刚才……” 翎钧刚才在低头看账本。 但声音的传来方向,却骗不了人。 他把目光凝在顾落尘那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停了许久,才疑惑的扭头,看向了坐在他旁边的柳轻心,无声的跟她问询,她是不是知道这事儿。 在未来,有种职业,叫配音演员。 柳轻心曾医治过一个,患了咽炎的病人,就是这方面的翘楚。 再加上,之前,听顾落尘模仿别人说话多次,早已失了新鲜感,此时,见翎钧竟这般讶异,柳轻心本能的,便生出了“戏耍”他的心思。 “你不知道啊?” 柳轻心故意装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反应。 “我还以为,小宝叫爷爷那事儿,是你一早儿跟他安排好的呢!” 顾落尘有没有受人“指使”,柳轻心怎会不知? 只是,之前时候,翎钧身在燕京,她不便以信函方式,将这种“小事儿”告他知道,他回来小镇,陪她过年,她又忙着帮他谋划,怎么请德平伯李铭入瓮,忘了提起。 但人情,总是要还的。 就算顾落尘大方,不跟她索要好处,她,也不能理所应当的,对此事只字不提。 “我哪知,他有这神妙本事!” 扭头,看了一眼,完全没拿他当回事儿,自顾自喝茶的顾落尘,翎钧颇有些抑郁的抬起右手,弓起食指,用关节,轻轻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顾落尘,假传圣旨,多少钱一次?” 少顷,翎钧突然抬起头,看向顾落尘,压低声音,跟他问了一句。 扑哧—— 顾落尘依然淡定。 柳轻心,却因为讶异,把刚喝进嘴里的茶,悉数喷了出来。 假传圣旨? 这家伙,还真是没不敢想的! 身为皇子,他难道不知,这是要砍脑袋的重罪么?! “一万两,黄金。” 顾落尘淡定依旧,就好像,翎钧跟他问的这事儿,只是像“一个人头多少钱”这样的“寻常”生意,没什么值得讶异。 “若于女人有害,不接。” 顾落尘从不唤柳轻心姓名。 他只叫她,女人。 在摄天门,这称呼,已经成了特指,只是,除了顾落尘,没人敢用罢了。 “她是我娘子。” “对她有害的事儿,莫说你不接,便是你想接,也一准儿不可能有。” 对顾落尘称呼柳轻心“女人”这事儿,翎钧已习以为常。 在他看来,顾落尘称柳轻心“女人”,总比称直呼她名字,更能让他接受。 “今天,我把话儿撂这儿。” “将来,若有人,雇你对她不利,我,出双倍价钱,买你剥那人一层人皮,挂到城门上,当风筝。” 燕京风波云诡,盘根错节的官宦集团,早已对他的正妃之位,垂涎三尺。 沈家有钱,定不会少她嫁妆。 但有钱和有出身,是两回事。 有钱,只是在燕京立足,必不可少的条件,并非万无一失的选项。 不用想,他也能猜到,待柳轻心嫁入王府,不出三日,就会有一些官家闺秀,被遣来打探虚实,拉拢她入伙。 而不管她加不加入,加入哪一方,都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若不出王府,他自敢拍胸脯保证,无人能害她伤他,可……她是他娘子,那能与他相扶相依,直入云霄,睨视一切的鹰,不是那些达官贵人,圈养在后院里,不定何时,就回被猫吃掉的金丝雀儿……他怎么可能苛求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杀鸡儆猴,总比仁德宽厚,更容易让人俯首称臣。 她心地善良,不愿害人性命,无妨,他来! 第四十八章 有利无害 天色将暮,一缕泛着浅金的斜阳余辉,落在了周庄入口处的一对石狮镇守上。 这两座石狮,一雌一雄,乃大明刚立国那会儿,高皇帝朱重八,为表彰沈家先祖,而特意使工匠雕琢的。 两只石狮,左为雄,其下基石,书有武官下马,背后,有十二根拴马桩,右为雌,其下基石,写有文官下轿,背后,有两只打滚嬉戏的幼狮,半隐于浅草,惟妙惟肖。 早些年,自这对石狮往里,连矮山在内,都是沈家之地,沈家人花费数代心血,修建河道堤岸,并将宅院,沿河修建了上百栋之多。 约莫二十年前,荆江溃坝,灾民流离失所,沈家,却倚仗“七冲三缓”的河道,未受丝毫损失。 彼时,各地官府为免灾后大疫,拒开城门,将灾民挡于城墙之外等死。 沈老爷子心慈,命人落下吊桥,放灾民三百七十八人,进入沈家地,使家中医者为其医治伤患,并在这些人伤愈后,为其了谋生之道。 这些人,有所长的,大都在沈老爷子的支持下,于沈家地中开设作坊,所出,皆交于沈家商队外出贩售,无所长的,大都被沈老爷安排到了各处作坊做帮佣小工,一些在水灾里,失了倚仗的仆妇稚子,无法在作坊里谋生的,则被安置在沈家,做些杂活。 那些有能开设作坊的人,在有了积蓄后,不想再离开沈家地,便跟沈老爷子恳求,在此建宅定居,沈老爷子也不拒绝,只规定,所建宅院,皆需按固有建制修造,不得拥堵河道,便指了位于庄中位于西北角的空地,给他们使用。 二十年,一代人。 那些同样遭水灾所害的人,大都重新组建家庭,有了自己的归处。 唯有燕娘,这拒绝了所有人示爱的女人,还在等,与她夫君重逢。 “二十年了,娘。” 说话的,是个体格纤细的男子,肤色苍白,仿佛大病初愈。 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宛然下一刻,就会死于窒息。 “就算他还活着,怕是也另寻新欢了。”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燕娘,眸子里,是惋惜和不值。 对父亲,他的概念仅限于,睡眼朦胧里的背影。 他早出时,他还未醒,晚归时,他已睡下,虽偶有些边角废料打制的小玩意儿,会出现在他的枕边,但短暂的欣喜之后,依旧是不得父亲陪伴的孤独和茫然。 “儿子已经长大了,能养活你。” “你已这般年纪,咱别继续赖在沈家做事了,行么?” 说到这里,男子稍稍停顿了一下,将桌子上一碟桂花糕,往燕娘的面前推了推。 “这是鸿墨少爷,使人给我送来的。” “你昨天晌午,给他做的点心。” “把盐当成了糖不说,还加了双份。” “鸿墨少爷大度,不跟咱们计较,也未与任何人说,可是,娘,沈家是咱们的恩人,咱们的主家,咱们,能这么做么!” “这个月,这都是第三回了啊!” 说罢,男子突然咳嗽了起来,他的胸口,像是被压了一方巨石,闷沉的让人寒毛倒竖。 像大部分在水灾中幸存的孩子一样,他成了这“慢病”的奴隶,稍做点儿力气活儿,或情绪激动,就咳嗽不止,受点儿阴寒湿气,就会病倒在床。 为沈家效命的郎中,在十里八乡,也算有些名气,奈何苦心钻研数年,也未能想出好法子,治愈包括他在内的,熬过水灾和饥饿,亦未被热病夺走性命的六个孩子。 “巧儿,娘跟你保证,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这种事儿了,好不好?” 男子全名李巧,但只两人在的时候,燕娘只会唤他乳名。 “娘这几天,这几天总梦到你爹。” “在梦里,他说,他一直在找咱们娘俩,马上,马上就能找到咱们了。” “你……” 提起自己的丈夫,燕娘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蓦地有了光彩。 就好像,只是想起那人,都会让她年轻起来。 “沈家有规矩,正月不出门。” “我想着,我想着趁这机会,跟几个商队的管事,多走动走动。” “这样,这样等出了正月,他们领了商队出门去,才会真心实意的,帮咱们打听你爹下落,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娘!” 燕娘的话,让李巧生气的抬高了音量。 “沈家的商队,大小管事,哪个没被你絮叨过?” “人家是出门做生意去的,不是帮你找人去的!” “那些被你絮叨了二十年的老管事,念咱们可怜,每到落脚地方,都帮咱们打听,可是,可是你就不想想,人家,也有人家的事做,跟着商队,行走了一整天,人家,不知歇着比上蹿下跳舒坦呐!” 因身体孱弱,李巧自幼被安排在沈老爷子身边,做些端茶倒水洗笔研墨的杂事。 后来,觉他勤奋好学,沈老爷子便将他遣去了嫡长子沈闻风院里,跟沈闻风学习经商之道。 再后来,沈家嫡孙,沈鸿雪出生,沈闻风忙于应酬,便将一些小账,交他处理。 待应酬结束,翻看小账,沈闻风觉得,他思路清晰,理帐严谨,是个可造之才,便将他送去了商队,做学徒。 他身体的底子差,跟着商队行走,常因水土不服,而呕吐腹泻,高烧不退。 好在收他做徒弟的老管事惜才,没因他耽误商队行程而将他退回给沈闻风,就这样,折腾了几年,他勉强习惯了商队行走路线上的水土,只是,人,比之前时候,更瘦了。 “前些日子,我听老管事说,市面上,有个叫摄天门的地方。” “只要给够他们银子,他们,就会帮忙找人。” 跟燕娘发了一顿牢骚,李巧那因沈鸿墨而起的愧疚之心,也算稍稍缓解了一些。 血,终浓于水。 虽然,对他爹,他没有太多记忆,但从心理上,他终究还是希望,能与他团圆。 “生见人,死见尸,若尸骨无存,亦可打听出,他生前,都经历过些什么事儿。” 心有所往,话出口,却是又变了一个意思。 李巧抿了抿唇瓣,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我打算,存些钱,雇他们帮忙寻人。” “若他还活着,还念着我们,自可团圆,若他……” 李巧稍稍停顿了一下。 不是他不愿相信人心,而是,灾年无请,当年,与他们一起逃难,活着进入周庄,在此地定居的人,都已改嫁的改嫁,续弦的续弦,各寻新欢了。 他娘傻,执意要等他爹,可他爹……是不是,也会像他娘一样傻? “他不会。” 燕娘的话,说的斩钉截铁。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像相信自己一样。 …… 沈鸿雪带了李二刀,一路疾行,直往周庄沈家。 两人虽各有心思,但就急于达到一点,却是一致。 因此,一路上,他们饭也未吃,每到沈家开设的商驿,就只是更换马匹,就继续上路,连盏茶工夫,都舍不得耽误。 “前面,就是沈家地了。” 勒马,在周庄外的石狮前停下,沈鸿雪翻身下马。 在外边,他是个“天地不怕”的人,但在沈家,他却不敢放肆。 “按规矩,进去之后,你只能在门口右边的那处宅子里等候,待我向祖父禀报,得他应允,才可放你深入。” 沈鸿雪一边说着,一边回转身,看向了激动的浑身颤抖李二刀,耐心的跟他解释,进了周庄之后,他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燕娘在沈家老宅做事,若祖父应允,我出来接你时,就可带她一并过来。” “按照惯例,今明两天,是沈家大小管事,跟我父亲报去年旧账和今年规划的日子。” “你儿子,李巧,这会儿,应也在沈家老宅。” 对李巧,沈鸿雪印象不错。 他虽身体孱弱,时常耽误商队行程,却生了一股子倔劲儿,往往能凭精打细算,弥补商队延误损失。 而且,就开拓新生意门类而言,他,是把好手。 沈鸿雪年幼时,常听沈闻风称赞李巧,待后来,他自己带领商队出行,亦得过李巧的,标注清晰,提醒周全的走商地形图。 “谢,谢沈少爷。” 知自己很快就能与失散二十年的家人团聚,李二刀已是紧张的,连说话,都带出了颤音。 他小心翼翼的,从马背上爬下来,朝沈鸿雪,深深一揖。 “客气什么!” “这也是你跟燕娘,真情动天所致!” 礼贤下士,是沈家,对所有子孙最初始的教导。 身为商人,若不能与人为善,不能任人唯贤,生意,总会有做死的一天。 须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在人最艰难的时候,与其结交,最不济,不过是那人一生潦倒,于己无益无伤,若那人,有能出头,那人出头之日,便是得益之时。 这世上,没良心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但有一点,却是……没有哪个傻子,会在于己有利的情况下,将自己的恩人,拒之门外! 都道是,商人重利。 可纵观历朝数代,当真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又有几个? 说罢,沈鸿雪走近石狮,摇响了雄狮脖子上的硕大铜铃。 听到铜铃声响,与石狮隔水相望的,一栋青瓦单层房子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探出了头来。 正月不行商。 正月不待客。 这是沈家延续了数代的规矩。 可就在昨日,刚有一队满载彩礼的车驾,进了周庄,震惊了庄子里的上千口人。 赐婚。 当今圣上下诏,让如今炙手可热的三皇子朱翎钧,迎娶沈家嫡小姐。 虽然,他这当下人的,尚不知,这位好福气的沈家小姐,到底是哪位,但身为沈家这代下人里,年纪最合适的几人,他,也可是有很大希望,被选上,给这位嫡小姐做陪嫁小厮的! 想被选中,自然要好好表现,不落把柄给人。 所以,从昨天开始,这小厮就格外惊醒,哪怕是半夜,听到铃铛响了,也会急忙穿衣起身,出来一探究竟。 “雪少爷?” 之前,沈鸿雪带了一车“压岁钱”出门,这小厮是知道的。 虽然,他想不懂,沈老爷子为何突然大正月的,遣沈鸿雪这嫡孙出门,但作为一个称职的下人,他毫不犹豫的,抹去了自己的好奇心。 主子希望下人知道的事,自然会告诉下人,主子不说的,当下人的,绝不能问。 这话,是他在沈家做园丁的父亲,很早之前告诉过他的。 见来人是沈鸿雪,小厮忙小跑着出门,为他降下了吊桥。 “沈家的规矩,雪少爷是知道的。” “还望雪少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当下人的。” 李二刀是生面孔。 即便带他来的,是沈鸿雪,小厮亦不敢犯规矩,不得准书,就放他深入周庄。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李二刀三遍,才向后退了半步,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态度恭敬的,对他发出了邀请。 “先生请这边歇息。” “待准书送来,自会有人为先生引路。” 在不知一人身份时,最好的称呼,就是先生。 小厮不知李二刀身份,又见沈鸿雪与他并肩而立,本能的,便对他多了几分恭敬。 “刀叔稍候,鸿雪这就去为刀叔索要准书。” 论年纪,沈鸿雪唤李二刀一声“刀叔”,并不为过。 但李二刀的娘子,燕娘,是沈家下人,李二刀的儿子,李巧,是沈家的小管事。 以身份而论,沈鸿雪这沈家嫡孙,身份自然要比李二刀高了不止一筹。 这会儿,沈鸿雪以“刀叔”这称呼,唤李二刀,显然,不是只为了跟他客气。 立威。 或者说,为李二刀,贴上一个“沈鸿雪友人”的标签,让其他沈家人,不敢与他为难,亦不敢琢磨,收买他,将他据为己用。 “有劳雪少爷。” 李二刀并不是个蠢人,怎会听不出,沈鸿雪用意何在? 他客气的俯身,朝沈鸿雪行了一礼,便不再做声。 沈家,是个大家族。 要在这里立足,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本事。 沈鸿雪是沈家的嫡长孙,与他为友,有利无害。 第四十九章 主家分家 这个正月,沈家因柳轻心得了皇族赐婚,变得格外忙碌。 沈家嫡出三子,沈闻雷和妻子段氏,因女儿的“失而复得”和“前程似锦”,而在沈家重新直起了腰杆。 一些之前数年,多次试图说服沈闻雷休妻再娶的“老古董”,纷纷上门致歉,并为柳轻心这未来王妃,送来了添妆事物。 沈闻雷的妻子段氏,出身书香门第,与沈闻雷相守,遭人挤兑的这些年,也算积累了不少,与这些“老古董”打交道的技巧和耐性。 她大方的与所有人应对,并隐晦的表示,只要日后,他们不再与自己为难,自己定既往不咎。 柳轻心不可能是她的女儿。 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纵是将来,她待柳轻心如己出,感动的柳轻心视自己为母,她们之间,也会隔着一个沈灵犀。 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今天,她不与这些“老古董”们为难,将来,柳轻心与她关系不近,惹了某些人怀疑,那些“老古董”们也会念在,她“更适合”当柳轻心的母亲份儿上,替她平了“谣言”。 “辛苦娘子了。” 送走这一天里的第五批“添妆”队伍,沈闻雷颇有些愧疚的,扶住了段氏,低头,往她的额角,落了一个轻吻。 作为一个,已年近四十的女人,段氏的脸上,几乎没留下多少岁月痕迹。 她的额角,有一道短疤,颜色很浅,若不迎着太阳,几乎看不出,与肤色有差。 这是多年前,她和沈闻雷被困土匪窝,为救他,磕在一棵老树上留下的。 她从不遮挡粉饰,就好像,它,不是什么难看的东西,而是,她引以为傲的,某种荣耀。 “只这种应对,算什么辛苦呢!” 段氏出身书香门第,虽已与沈闻雷成亲多年,还为他怀过两个孩子,但惯于受礼法规矩束缚的她,在面对他突如其来的亲昵时,还是会忍不住,红透脸颊。 这是沈闻雷最喜欢她的地方。 就好像,她还是那个,刚刚被他挑起盖头,入眼便是惊艳的惊喜。 “跟你这些年,为维护我,所遭受的那诸多刁难相比……” 说到这里,段氏稍稍停顿了一下,眼圈泛起了微红。 刁难。 是啊,刁难。 这些年,因她无法诞育子嗣,沈闻雷又不肯休妻,他们,都遭受了诸多刁难。 只是,沈闻雷经历的,是摆在明面上的威逼利诱,而她,却是在一力承担,那些潜藏在水面之下,不知何时便会跳起来,撕咬她一块血肉就离去的利齿恶鱼。 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并不似她猜想的那样,还有几十年光阴,需要慢熬。 “不提了。” “不提了。” “眼见,好日子就要来了,我还提这些作甚!” 抬手,用手背蹭了蹭眼角。 段氏缓缓低头,佯装无异的,整理起了自己的衣襟。 这是一件半旧的贡缎小袄,妃色,因洗了太多次,而有些泛白,领口和袖口,绣了梅花,衣襟上,是盘根错节的枝干。 沈闻雷待她不差,每年,都会为她做十几身新衣。 但这件半旧的贡缎小袄,却是她每年过年,都必须穿在身上的。 梅花。 没花。 所有生活在沈家老宅,没有为丈夫诞下子女,或子女早夭的人,都必须在年节时候,穿这么一身。 从嫁入家门或子女夭亡之后的次年算起。 且只此一身,再旧再破,也需穿在身上,若死时,仍未诞下子嗣,这身衣裳,便是那女人的寿衣。 沈闻雷的目光,随段氏一同落在了这件半旧的小袄上。 他是沈家嫡子,自然清楚,这小袄的含义。 “我们有女儿了,娘子。” “这身衣服,可以不用再穿了。” 沈闻雷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解开段氏的领扣,帮她把小袄脱下来。 他受够了这种歧视,段氏,又何尝不是? “光天化日的,你,你……” 沈闻雷的举动,让段氏霎时从额头,红到了颈子。 她本能抬手,抓住自己的衣领,阻止了沈闻雷。 “换衣服这种事,我,我自己来就好。” “只是,只是,我觉得,嗯,我觉得……该先跟西院说一声,等她们应允了,再,再……” 因为慌乱,段氏的声音里,带出了令沈闻雷心疼的颤抖。 沈家西院,是主管各项规矩,对人拟定惩罚的地方。 住在西院里的,是一群比“老古董”们还可怕的老妇人。 她们都是嫁进沈家的正妻平妻,丈夫身死,子女或夭折,或早逝。 她们当中,年纪大的,已逾古稀,年纪小的,跟段氏年纪相仿。 换句话说,在柳轻心这女儿出现之前,若沈闻雷比段氏早死,西院,便将是段氏这无后之人的最后归宿。 若那些“老古董”们,肯依从沈老爷子的特许,她死后,尚可葬入沈家祖坟,与沈闻雷合葬一穴,若相反,她,将会如这些生活在西院里的,子女没有成年,就已夭亡的女人们一样,被葬入祖坟旁侧的杂坟,逢年过节,连香纸供奉,也得不着分毫。 “我去找她们说!” “我倒要瞧瞧,她们敢不敢惹沈家嫡系的众怒!” 提起那群老妇人,沈闻雷也是一肚子火。 之前,她们“依规矩办事”,罚段氏抄家规,跪祖宗灵位,缩减她的补给用度,任他百般恳求,也不肯放过。 现在,他终能借着柳轻心的“势”,抬头挺胸了,又怎会,轻饶她们? “父亲说,过几天,轻心丫头会回沈家来,学习宫廷礼仪,了解燕京局势。” “若彼时,你还穿着这身儿,象征无出的袄袍,让她怎想?” “以后,她就是咱们的女儿了。” “你总不想,让她因别人之过,与咱们少了亲近罢?” 沈闻雷是文举入仕。 在雄辩方面,自无可能,输给段氏这妇人。 他认真的说着,缓步的上前。 突然,绷不住脸了般的一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段氏,圈进了自己怀里。 “我们已经熬过寒冬了,娘子。” “好日子,会很长很长。” “直到我们老去,鸡皮鹤发,无疾而终。” 沈闻雷的话,让段氏的身体,不自觉的僵硬了一下。 紧接着,泪水似决堤之水,奔流至下。 …… 沈家老宅主厅。 沈老爷子坐在主位上,神色淡定的喝茶。 堂下,一众商队主事,规矩的站成了一排,正在依序禀报,自己这一年来的成绩,及自己来年的打算。 沈家有十七支商队。 商路北达漠河,南至苗彝,东到沿海,西覆宁夏。 之前,有管事建议,再开一支商队,与翎钧磋商,共谋西北生意,却被沈老爷子用几句话,摁死在了萌芽。 沈老爷子说,钱,不是一家赚的,你若断别人活路,便要做好准备,别人断你生路。 沈家的根本,在江南。 若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舍本逐末,死期,便该不远了。 莫欺少年穷。 三皇子至不济,也是皇族,非我等平民可欺。 彼时,一些不敢在明面上发声的人,曾私下议论撺掇,说沈老爷子上了年纪,失了年轻时“开疆扩土”的霸气,沈家,是时候考虑,换位新族长了。 时不过三年,音犹在耳。 一直不被看好的翎钧,一飞冲天,成为皇储的热门人选,所有人削尖脑袋,也巴结不上的对象。 而沈家嫡系,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了一位,得了皇帝赐婚的,三皇子妃。 很多人,都懵了。 那些曾私下议论撺掇,想把沈老爷子赶下族长之位的人,更是僵愣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不知道,这是不是沈老爷子早就谋划好的一盘棋,亦不知,他们这些上蹿下跳,自以为是的人,是不是沈老爷子放在棋盘上的引棋,甚至,弃子。 “鸿雪少爷回来了,老爷子。” 一个小厮小跑着,从侧门进了正堂,到沈老爷子身边,压低声音,跟他禀报了一句。 “让他去后堂等我。” 沈老爷子稍稍拧了下眉。 他记得,他特意交待沈鸿雪,陪柳轻心过完正月,再回来沈家老宅的。 沈鸿雪不是胡闹的人,而且,以他现在的想法,该是恨不能时时待在柳轻心身边才是,怎会提早回来?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依沈家家规,族中子弟,正月,不可远行。 但为了柳轻心,沈老爷子打破这规矩,遣了沈鸿雪出门。 族中很多“老古董”,对此颇有微词,有几个,甚至跑去沈老爷子书房,跟沈老爷子理论。 沈老爷子知自己没理,便托病对他们避而不见,待赐婚圣旨到达,知沈家嫡系主支已不是他们这些分支能指点的了,才对这事儿,彻底作罢。 “鸿雪回来了?” “这一准儿是好事临门啊,族长!” “怎不让他直接上正堂来呢?” “这里,又没什么外人!” 每个家族,总有那么些不知死活的存在。 之前,赐婚圣旨的到达,扼住了沈寂山的喉咙,让他不敢造次。 此时,听闻沈鸿雪突然返家,对权力近乎病态的渴求,使他又本能的,生出了“火中取栗”的念头。 他出身分家,且沈家血脉稀薄,连辈分,都是自拟一列,没资格,跟沈家主支共通。 而且,近些年,他这一支,一个有经商天赋的孩子,都没出现。 若不能扼住沈老爷子的咽喉,推迟沈鸿雪成为商队主事的进程,他这一支,就将失去,沈家十七支商队中,最末一支的主导地位。 沈老爷子看了沈寂山一眼。 这粒老鼠屎的所作所为,他早有耳闻,只是,他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蹦出来“坏汤”。 “我怕鸿雪一路风尘,扰了年节喜气,才说,让他去后堂等我。” “寂山既然说,不介意这个,那便让他直入正堂来罢。” 对沈鸿雪,沈老爷子是很放心的。 不管他这次回来,因由为何,在这正堂之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他定有分寸。 沈寂山的那点儿小心思,不难懂。 原本,他念在血脉情分上,对他这一支,许久不曾出过“好苗子”的人,采取包容态度,对十七号商队,一年比一年下降的收益,佯装不见。 但既然,他今天有胆儿撞上来,找他晦气…… 那,就休怪他心狠手辣了! “是,老爷子。” 扭头,看了一脸得意的沈寂山一眼,小厮撇了撇嘴,应声而出。 他在沈家长大,在沈老爷子身边,做事五年。 他见惯了沈寂山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以及,他们惨不忍睹的结局。 沈老爷子任族长几十年。 看似和蔼可亲,却从无一人,能迫他低头。 怎可能,没有手段? 若无意外,这一系沈家分支,该会在正月之后,被遣出沈家族地,自生自灭。 介时,他们这些下人,便可“趁火打劫”,去抢了服侍那一系人的下人的衣被收藏。 啧,真是只想想,就觉得开心! 很快,小厮便引了沈鸿雪进正堂。 在路上,他已简单的,将自沈鸿雪走后,沈家发生的事和堂中人正在谋划的刁难,跟沈鸿雪交待了清楚。 沈鸿雪出身主家,又是他们这一辈人中,最有经商天赋的人。 若无意外,族长之位,定是他囊中之物。 与他为善,为友,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知道了。” 沈鸿雪稍稍拧了下眉。 沈寂山。 在他的印象里,这人,一直是个明哲保身的家伙,做事但求无过,不盼有功,今天,怎么…… 看来,是他这小半年来,太过于沉浸在,找到柳轻心的喜悦里,少了往日的雷厉风行,让某些人把他当成病猫了! 既然,你们不喜欢我的仁德宽厚,那,就试试杀鸡儆猴吧! 这般想着,沈鸿雪唇角微扬,露出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他正愁,在柳轻心那边儿“受的气”无处发泄,长此以往,恐误伤他人。 这会儿,就有不怕死的人,自顾自的跑来“孝敬”,给他当出气的活靶! 好! 甚好! 沈鸿雪身上爆发出的寒气,让走在前面的小厮,本能的打了个哆嗦。 鸿雪少爷,真是越来越像沈老爷子了。 看来,沈家再兴盛个几十年,代,不成问题! 第五十章 真心 沈家老宅正堂,是沈家老宅里,年代最久远的几栋建筑之一。 它建于洪武元年,由当时的沈家家主,沈富,率一众族人拆除旧宅基后新建。 后人为赞美沈富中兴家族之功,取沈富字,而将此命名为仲荣堂。 世人皆传,高皇帝忌惮沈富,认为其富可敌国,终成社稷之祸,而拟其“代天子饷军”之罪,将其满门抄斩。 实为马皇后听沈富忠言,劝诫高皇帝,巧借名目,使其家族淡出世俗。 如此做法,一来,可为帝王立威,使商人有所忌惮,不敢攀附士族以牟不义之利,二来,有利推行新法,鼓励农耕,助百姓休养生息。 高皇帝念沈富有心系天下之德,将其族地外延数里,将“庄”,拓升为“镇”,并赐其石狮镇守一对,御笔亲书正堂上联“取三江之利万里无三”。 “后来呢,奶娘?” “对联,不应该是一对的么?” 说话的,是两个包了额帕的小丫头,七八岁年纪,样貌相像的,像是由一个模具刻出来的。 只是,先说话的那个,较后说话的那个,更多了几分温婉娴淑。 “对联,当然应该是一对啊,二小姐。” 跟两个小丫头讲故事的,是个中年妇人,低眉顺眼,让人只是看着,就觉得该是个好下人。 “但是,二小姐想啊,高皇帝御赐的上联,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敢提笔应对的呐!” 高皇帝,朱重八,草莽出身,不认识的字,比认识的字怕是多了十倍都不止。 下面人恭维他,赞他字有“龙蛇之象”,但其实……所谓的“龙蛇之象”,并不比抓条草蛇,沾了墨,丢去纸上,爬出来的痕迹,容易辨认几分! 只是,没人敢说。 或者说,说的人,大都英年早逝,被遣去彼岸,研习“书道”去了。 “可是,我觉得,住在镇外小山上的那个,鼻子长这样儿的老道士,他画的符儿,跟高皇帝的字儿,长得不差多少啊!” 活泼些的小丫头稍稍想了想,突然,兴奋的瞪大了眼睛。 仿佛,她小脑袋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让她觉得很有道理。 “我们干嘛不告诉祖父,让他去找老道士,让老道士,嗯,写一副,衬得上高皇帝所写上联的,样子差不多的下联出来呢?” 小丫头的话,让妇人尴尬的僵硬在了石凳上。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或者说,如何回答,才能不被认为是,犯上作乱。 “落雁小姐,此言差矣。” 就在妇人被小丫头盯得浑身发毛,恨不能落荒而逃的档儿,一个清亮的声音,将她自“火海刀山”里,救了出来。 声至。 人达。 一抹天青,宛若一朵,浮在天边,慵懒至极的云,缓缓飘过院墙,落在了两个小丫头面前。 “云先生!” 男人的出现,让沈落雁兴奋的,自石凳上弹了起来,双眼,更是泛出了灿烂的“星光”。 他是年前时候,她们的父亲,沈闻炎,特意为她们的大哥,沈鸿墨,请来的先生。 据他说,他生于西北,长于燕京,姓绛,单名一个云字。 “云先生,您不是回燕京过年了么?” “何时回来的?” 沈落雁一边说话,一边小跑着,到了绛云面前,仰起头,看向了他。 她还是个孩子,不懂自己心里,这种懵懂的,想见一个人的念头,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与他交谈,她会心生欢喜。 “昨日傍晚。” 明朝注重礼法。 对女子的苛求,更为历代之最。 绛云后退半步,半蹲下身子,微笑着与沈落雁对视。 他是教沈鸿墨读书的先生,于理,不该与后院之人过多接触。 沈沉鱼和沈落雁这两姐妹,虽未及笄,但于礼法而言,他今日行为,已是逾越了。 “今年,我就八岁了,云先生。” 沈家亦官亦商,对家中女子的要求,并不似寻常官宦人家般严格。 加之,这对姐妹,是沈家次子所出,时常随其父沈闻炎旅居南疆,自幼所见,皆为营中之事…… 用其父沈闻炎的话说,这俩丫头,性子,可比许多男孩子还野,将来,嫁去夫家,那夫家的妾室丫鬟,怕都得让她们褪几层皮去。 沈落雁是个急性子。 见绛云只微笑着看她,全无要回她话的意思,顿时便心生恼意起来。 飞身而起,只一个呼吸的工夫,就到了绛云的面前,肉嘟嘟的小手,更是毫不客气的,攥住了他的领口。 “我说,我已经八岁了,云先生!” 沈落雁鼓着腮帮,像极了一只嚼食萝卜的小兔子。 “昨晚,我刚与你父亲见过,他说,让我出一千两黄金做聘礼,才与我谈。” 沈落雁这突如其来的冲撞,并未令绛云措手不及。 他纹丝不动的半蹲在那里,脸上的微笑,仿佛自始至终,都未有过变化。 “我正在筹措。” “待聘礼存够了,我便使人,去向你父亲提亲。” 文需巧思,武需砺志。 自古,文武难得两全。 但这绛云,却像是得了这两全之稀。 “只是,我家境不济,纵是能勉强筹措出这千金之礼,将来,怕也无能给你锦衣玉食,落雁姑娘,你当真愿意,放弃富贵荣华,与我樵居山野,过辛苦日子?” 说这话时,绛云的那宛若无波之水的眸子,不自觉的闪了一下。 他娘还活着的时候,曾半开玩笑的跟他说,世间无人不爱财,若有人,肯为你视钱财如粪土,那人,定爱你至深,莫负她。 他不相信,这对他死缠烂打,非让他去跟沈闻炎提亲的丫头,会是个例外。 “良田千顷,所食不过三亩可足,美宅百间,所栖不过一席之地。” “我娘说,纵是箪食瓢饮,能与所慕之人同享,也不失为人生乐事。” 听绛云说,沈闻炎跟他索要千金之礼为聘,沈落雁不禁拧了下眉头。 在她的概念里,她爹,并不是一个贪财的人。 可是…… 罢了,不过是一千两黄金,还是别与他计较了! 对绛云这种出身贫寒的人而言,千两黄金,许是要舍掉宅院,再“卖身”给某些人做幕僚几十年,才能偿清,但对她来说,却不过就是,当掉几根簪子首饰而已。 她不懂,自己这种,为了绛云,不惜卖掉自己“心头好”的念头,是从何而来。 她只知,若这样,便能让她一直留在绛云身边,她心甘情愿,毫无不舍。 沈沉鱼说,要与一人白首不离,唯一办法,便是嫁给那人。 她信。 “这簪子,是七岁时候,祖父送我的蓄发之礼。” “我娘说,打这簪子,花了好几百两金子。” “你把它拿去当了,嗯,旁人若问,你就说,就说,是我送你的!” 七岁蓄发,家人所赠之礼,皆归女子所有。 待将来,她出嫁之日,这些东西,都会跟随嫁妆,与她同往夫家。 若有女子,将蓄发之礼,赠与男子,那便等于,是与那男子约定终身。 如果,那男子负心,不肯娶那女子了,等待那女子的,将是孤独终老。 沈落雁态度坚决。 连站在她身边,伺候她和沈沉鱼起居的奶娘,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僵愣在了原地。 原本,在绛云想来,这沈落雁对他的纠缠,不过是见猎心喜的胡闹。 而此地,此情,此景…… 那种令他惶恐的感情,却突然炸裂开来,在他的心底,生了根。 “这信物,我收了。” 他是为求沈家支持而来。 费尽心机,才入了沈闻炎的眼,成了沈鸿墨的老师。 他不是没想过,勾搭个沈家小姐,给自己做妾室,会让他更易得沈家支持。 但此时,面对这样的沈落雁,他却生不出半点儿,利用她的心思。 她才八岁。 还要五年,才能出嫁。 而他……罢了,若需要他等的人,是她,多等五年,又何妨呢! “待我凑够聘礼,便使媒婆来你家提亲。” 绛云笑着摇了摇头,解开腰间荷包,从里面,摸出一块墨色的勾玉,塞进了沈落雁的掌心。 “这个,你收好。” “我母亲说,这东西,是我家婆媳相传的宝贝。” “母亲”这个词儿,让绛云的眸子不自觉的暗了一下。 母亲。 呵,那个传说中,杀了他生母,却将他视若己出的女人。 她已经死了。 可任他百般查探,也无从知晓,整件事的始末。 她有儿子,却对其恨之入骨。 她杀了自己的堂妹,却对堂妹的孩子百般呵护。 她死守嫁妆,连一块碎银子,都不舍得给自己儿子花用。 却将传家之物,都交给了堂妹的儿子,临死,更是留下遗言,名下商铺,皆赠与夫家,名下财帛,尽归堂妹之子所有。 若不知她是杀了自己生母的凶手,他定会对她恭敬相待,恪尽孝道,可…… 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要有那好奇心,打探这些陈年旧事。 然而,这世上,哪里会有“如果”? “我,我会收好的。” 绛云的话,让沈落雁脸颊微红。 攥在手心里那块,带着丝丝凉意的勾玉,此时,竟像是一团灼烧她手心的火,让她险些抓握不住。 虽然,她并不明白,成亲,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但本能,却让她心生羞怯。 “那个,嗯,你不会,不会对我始乱终弃罢?” “就像,就像哱承恩那个坏蛋,对,对轻心姐姐那样!” 沈落雁一边说着,一边将勾玉装进腰间荷包。 待系好荷包的带子,却觉得不够稳妥,忙又拿出来,攥紧在了手心里。 “我不知,你说的那个哱承恩,是个什么人,亦不知,他是怎么薄待你姐姐的。” “我只知,今日,你收了我信物,就是我的人了。” 在沈鸿雪的刻意宣扬下,哱承恩的恶行,燕京,已无人不晓。 对此,绛云这曾“助纣为虐”的人,又怎会不知? 只是,他不想提哱承恩这个人,尤其,不想在沈落雁面前提。 …… 小镇,良医坊。 为更好的制定接下来的计划,翎钧连夜将账册翻阅了一遍。 柳轻心习惯早睡早起,知不该劝他,便打算陪他一起熬夜,奈何到半夜,就忍不住困,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翎钧瞧着心疼,便把她横抱起来,送去了床上。 本打算返回外间,继续翻阅账册,起了身,又想到,她醒时,许会因见不到自己着急,便索性去外间拎了账册回来,坐在床边的小凳上,远远的借着烛光,读完了剩下的部分。 天蒙蒙亮。 柳轻心翻了个身,突然想到,自己之前,该是在陪翎钧翻看账册的,便本能的,自床上弹了起来。 “你看了一夜?” 入眼,是翎钧那因为熬夜,而略带了几分苍白的脸。 柳轻心抿了下唇瓣,扭头,看了一眼,已透出了灰白的窗纸。 翎钧受过重伤。 虽然,他身体的底子好,外在部分,已看不出什么,但损失的元气,却非一年半载能够补足。 “刚看完。” 翎钧笑着伸手,使坏般的,揉乱了柳轻心的额发。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希望能藉此,转移柳轻心注意,不惹她担心。 “你的这些幼稚招子,还是留给旁人用罢。” “我可是个大夫!” 柳轻心毫不客气的,给了翎钧一个白眼。 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子,就势给他把了个脉。 “瞧你说的。” “除了你,还有哪个,会真心实意的管我死活。” 知瞒不过柳轻心“法眼”,翎钧索性放弃了所有挣扎,任由她捏住自己手腕,撂白眼给自己看。 原本,他已习惯了,一个人,了无牵挂的过活。 直到遇到她。 初见惊艳,再见倾心。 “你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地,夺了翎钧手里的账册,将他扶上床榻。 “初一他们,哪个不是真心待你?” “姜老将军夫妇,哪个不是真心待你?” “你啊,总守着这世间的万般不好,执拗的认为,所有人都亏欠你,薄待你,算计你,又怎会发觉,其实真心待你之人,也是有的呢?” 将账册塞进枕边暗格,把被子,拉至翎钧胸口,柳轻心侧身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自古皇家多是非。 她知,他定是经历了太多背叛和痛苦,才会养成如今这般,对谁都心怀提防的性子。 夺嫡之战,这性子,的确有助于保他性命,但夺嫡之后呢? 她不希望,有朝一日,他坐上那冰冷的龙椅之时,真的变成,孤家寡人。 她要改变他。 至少,让他明白,这世上,并非处处严寒。 第五十一章 安身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少顷,他缓缓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这些话,我曾对失忆前的你说过。” “今天,在这里,我将它原封不动的,再说一遍给你听。” “这世上,有很多舍命而为,都是有前提和代价的。” “地位,财富,性命,前程,喜爱和厌恶。”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右手,将柳轻心额角的碎发,抹到她的耳后。 “前四种,我称之为‘势’,用‘势’换来的忠诚和善待,需要‘得势’这一前提,失势之时,便是一无所有之时。” “后两种,我称之为‘念’,用‘念’得来的忠诚和善待,则需维持‘念’的存在。” 说罢,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见柳轻心只微笑着看他,不发一言的等他继续说,不禁脸颊微红,不自觉的抿着唇瓣,低下了头去。 “若我并非皇子,而是一介平民,或姜老将军与我父皇不曾有故交,我这种‘不祥之人’,定会被弃于荒野,自生自灭。” “若我未被姜老将军收养至膝下,便无能将初一他们收入麾下,更无可能,与西北大营关系密切。” “若我没能凭着,与西北大营的关系,经营下如今产业,现今的燕京,也不会有我一席之地。” “祖母善待我,是因我生母得她欢喜,又于苦厄中,对我父皇不离不弃。” “父皇……” “出身天定,你这般纠结,又是何必呢?” 柳轻心没给翎钧机会,把话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因经历了过多苦难,翎钧,已将自己彻底禁锢,对所有人,都失了信任之心,虑事,全凭“权衡”二字。 若不能在现在这个,他还没彻底钻进牛角尖的时候,将他拉出来,他必然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个听不进一字谏言的执拗之徒。 “汉王出身草莽。” “孟德起势宦臣。” “咱大明朝的开国皇帝,不也是乞丐出身,得天应命,而君临天下的?”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捧住了翎钧的脸颊。 “皇族,有皇族的友谊。” “平民,有平民的友谊。” “当你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必然,会错过另一些事情。” “依我说,忠诚这东西,得了就是得了,没必要纠结如何得来,能维持多久。” “至于说,从别人处得来的善待。” “你可曾想过,若你不曾善待别人,别人,又该以何种理由,去善待你呢?” “人生于世,坠地啼哭之时,谁都不曾亏欠于谁。” “不是么?” 柳轻心并不喜欢给人讲道理。 她是个怕麻烦的人。 纵是前生,对那被她视为手足的小师弟,也不曾有过今日这般唠叨。 有人说,爱情,会让人变得唠叨,也会让人变得沉默。 柳轻心,显然属于前者。 “我说不过你。” 嘴硬,并不意味着,听不进人劝。 翎钧抿着唇瓣,捉住柳轻心的手,毫不客气的,在她手背上,印下吻痕。 他知道,柳轻心说的这些,是有道理的,只是,他需要时间,去对这些话,细细琢磨。 “你歇一会儿,我去让厨房,做些汤来给你。” 聪明的女人,绝不会在对方态度不明确的时候“据理力争”。 她们知道,这么做,虽能让她们赢下争执,却会让她们在感情上,失了“先机”。 很多时候,男人需要的,是冷静的思考,而非歇斯底里的说服。 柳轻心笑着抽回手,起身。 翎钧印在她手背的这两朵“桃花”,带着酥麻和酸痒的触感,像极了爱情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虚无飘渺味道。 她很喜欢这种,来自于翎钧的“烙印”。 就好像,这样,才能明确她的归属,让她不再似无处可依的浮萍。 “我想吃面。” “你之前做给我吃的那种。” 翎钧顺势起身,从后面抱住了柳轻心,跟她说完了自己的诉求之后,犹不忘低下头,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沾她三分便宜。 “让初一准备文房四宝。” “吃完东西,我需要写几封信,让他快马加鞭的,送到燕京去。” 在军营里度过童年,自幼体格健壮的翎钧,从未体验过现在这种,一夜不睡,就浑身乏力的无奈。 他颇有些懊恼的攥了攥拳头,低头,将额头,顶在了柳轻心的颈子上。 “我的身体,还能恢复到以前样子么,轻心?” 翎钧的声音很小。 但与他相处日久的柳轻心,却听得懂他的抑郁。 “当然能。” 柳轻心的回答,非常坚定。 她没有动,安静的站在那里,让翎钧倚靠。 “多久?” 柳轻心的回答,让翎钧本能的抬起头来。 对自己的身体,他本无信心。 并非他不信柳轻心妙手,而是,他见过太多,因伤致残的人,而那些人受的伤,哪个,不比他轻? 能保住性命,行动自如,他已知足,却未料,柳轻心竟告诉他,他,还能恢复如初! “听话,三年。” “不听话,三十年。” 柳轻心接触过太多,也照料过太多,翎钧这样,伤后恢复的病人。 虽然,那些人,没有哪个,像翎钧这样伤口溃烂了才来就医,但翎钧优良的身体素质和坚韧的性子,也非那些伤患可比。 让翎钧恢复彻底,她信心十足。 “等成了亲,我便一天十二个时辰,刻刻黏着你。” “吃喝住用,你说什么,我就着人准备什么。” 听柳轻心说,最快三年,自己就能恢复完全,翎钧不禁喜上眉梢。 三年。 只要三年。 太好了! 真真是,太好了! …… 用过早饭,翎钧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往燕京府邸,命管家即刻扩建仓库,修缮后院,并放出消息,他拟于二月初二,与隆庆皇帝亲诏赐婚的沈家嫡女,行大婚之礼。 第二封,往燕京最大酒楼,德水轩,命掌柜将一年一度的百花宴推迟四十天,改至三月初二,并放出消息,头筹之赏,为燕京商铺一栋。 第三封,往燕京城郊道观,给一位名唤清贤的道长,向其许诺,以黄金万两,修缮道观,换二月初一雪漫燕京,二月初二,艳阳高照。 柳轻心没有说话,只安静的坐在旁边,帮翎钧砚墨。 她了解翎钧,知他从不瞒自己什么,此时,他不说,定有他的理由。 “先送这封。” “告诉清贤道长,我等他回信。”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把第三封信折成方胜形状,塞进提前准备好的封套,递给了初一。 “清贤道长得信后,肯定会立即拆阅。” “你不要着急离开。” “若清贤道长回答,天道昭昭,非人力可控,你就进城,把另外两封信送达。” “若清贤道长说,好,你立刻拨转马头,往西北方向走,到第二个驿站,割一缕头发,给驿站掌事,他自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对翎钧的吩咐,初一毫不存疑。 迅速收好三封信,便回转身,大步流星的出了门去。 将房门从里面栓住,柳轻心便扶翎钧回了床榻。 她是个心细的人,对翎钧,她的心上人,更是观察的仔细。 见他从写第二封信开始,就手抖的厉害,他缩在衣袖里的那只手,便本能的攥紧了起来。 在燕京,与她分居两地的日子,他显然,并没得到应有的照料。 当然,造成这种情况的,不排除有他自己的执拗,但以她的猜测,有人从中作梗的概率,应占了八成以上。 这般伤及筋骨的重伤,最好的恢复时间,是术后三个月,在良医坊的一个月,他勉强可以算是,恢复了个七七八八,但在那之后的两个月,却是…… “燕京,鱼龙混杂,定比不得这里清净。” 脱掉靴子,在床上躺下,翎钧便微笑着,抓住了柳轻心的手。 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知道,自己怎么做,能安抚她。 “等咱们成了亲,你自会见到那些牛鬼蛇神。” “介时,咱们联手,让他们付出代价便是。” 说罢,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 见柳轻心拧紧的眉头,仍没有要纾解开的意思,便又跟她补充了一句,“我知你,医者仁心,不想害人,但须知,惩恶,亦是扬善。” “尺度,我会自己把握。” “若能说服感化,令人向善,我还是希望,不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柳轻心点了点头,在翎钧的身边坐了下来,把搓热的手,伸进被子,绕着肚脐,给他揉起了肚子。 他熬了一夜,不吃东西就入睡,必然会饿伤肠胃,吃了东西,不运动些时候就入睡,又会积食。 她这么做,全凭医者本能,并未想,与翎钧这般亲近,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你……想好了么?” 翎钧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沙哑,显然,是在强抑某种念头。 “想好什么?” 柳轻心微微一愣。 但很快,她就自翎钧的神色中,明白了,他的所指之事。 “你,你这登徒子!” 本能,让柳轻心自床边儿上弹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才心有余悸的站稳了身子。 “我们,我们不是马上,马上就要成亲了么?” “你就不能,不能等新婚之夜再,再……” 柳轻心并没有说出,“再”之后的内容。 她脸色爆红,恨不能在下一刻,就夺门而逃。 “我本是这么打算的。” “可刚才,你刚才……” 从柳轻心的反应,翎钧便明白,她是真的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意思。 于是,颇有些尴尬的咽了口唾沫,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了蚕蛹。 “我是怕你积食!” 经翎钧这么一说,柳轻心才想到,这时代的男女,都极为保守。 她未跟翎钧说明用意,就有刚才举动,让他心生误会,也属正常。 毕竟,他的年纪,正是容易冲动的年纪。 伤后体弱,固然会对那种念头,产生一定程度的抑制,但只要不是伤及“根本”,那些念头,还是会在特定时候,冲破理智。 “大婚之前,那事儿,你想都不要想!” 柳轻心并不是个过分保守的人。 但此时的她,正在调理身体,着实不宜与翎钧共赴云雨。 还有翎钧,他本就因伤,泄了元气,需调养补足,若对那事儿,过多贪恋,必会对身体造成更多折损,有碍痊愈。 “不想。” “我不想就是。” “我的好娘子,不生气,不生气了,恩?” 翎钧知道,“失忆”后的柳轻心,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将规矩礼法,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女子。 但不看重礼法,与不洁身自好,是两回事。 现在的她,有独属于她自己的,评判是非对错的标准。 他尊重她,所以,她说,不可以做的事,他,绝不会强求。 为向柳轻心证明,自己绝无可能对她做逾越之事,翎钧稍稍蠕动了一下,已把他裹成了蚕蛹的被卷儿,言外之意,你瞧,我现在动一下都困难,若当真,要对你做什么,你也来得及逃跑,不是么? 翎钧的幼稚举动,让柳轻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之前的尴尬气氛,也随着她的这一声笑,烟消云散。 “我在调理身子。”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坐回了床边儿。 “皇家重子嗣。” “我既决定了要嫁你,那便理应帮你诞育子嗣,开枝散叶。” “小宝……你待他如亲子,我自然高兴,但……”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 在她想来,小宝,是她的儿子,不是翎钧儿子,她再怎么任性,也不该让翎钧,来为小宝的存在“买单”。 现在,小宝还没年幼,样貌还没张开,会在一些人先入为主的念头里,被认为是,长得像翎钧,没什么值得奇怪。 但再厚的纸,也包不住火。 等小宝再长大些,显露出蒙族人特征,流言蜚语,必将铺天盖地般涌来。 她打算,在那之前,跟小宝讲明身世,将他送出燕京。 固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但她相信,只要翎钧愿意,大明这宽阔疆域里,总会有那么一块儿地方,可供她的小宝,立命安身。 s:书友们,我是天听雪,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第五十二章 杀手的正途 柳轻心的态度,让翎钧有些尴尬。 他不知,该怎么跟柳轻心说明,他曾酒后冲动,打晕哱承恩,于她和哱承恩的新婚之夜,与她成了鸳鸯,小宝,有九成以上概率,是他们的儿子。 亦不知,该如何跟柳轻心解释,对以前的她,他只有疼惜和一见倾心的冲动,对现在的她,他满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决心。 不知该怎么说,就不说。 说不定,等过些时日,柳轻心想起过往,他解释起来,也容易的多呢? “你想多生,这一点,我不会阻拦。” “但你需记住,常洛终有一天,会上皇家玉碟。” “上了玉碟,他就是皇家正统,就是我的嫡子,嫡长子。” “这一点,无人能改。” 解释可以省,态度,却不能没有。 翎钧费力的蠕动了几下,从被子里,抽出双臂,抓住了柳轻心的手腕。 “若我夺嫡,他,便是皇储。” “除非他自愿舍弃,否则,他的地位,无人可撼。” 翎钧说的认真,却遭被缠成“蚕蛹”的形象所累,让听他说话的柳轻心,除了笑,再也无法做出其他反应来,只得无奈作罢。 反正,小宝还是个未满周岁的孩子,跟柳轻心解释这事儿,没必要太过着急。 这般想着,翎钧便放弃解释,与柳轻心闲聊起了其他事情。 不过,闲聊归闲聊,翎钧的手,却并没闲着。 在他想来,经过刚才那一番误会,柳轻心定不敢再帮他按揉肚子了,既然,她这当大夫的已明言,积食不好,那他这病人,自然要遵从医嘱。 “正反两向,各三十圈。” “以肚脐为心。” 瞧翎钧挣扎着弄送被子,学她刚才的样子,按揉自己肚子,柳轻心不禁脸颊微红,别过头去,小声给了他指点。 “点火”这种乌龙,有一次,已经够丢人了,她才不会犯傻,再给翎钧机会臆想。 …… 按柳轻心指挥,揉过几轮之后,翎钧便觉得,自己饱胀的肚子,有了渐消的意思。 而后,困意袭来,他的眼皮在几次“打架”之后,终完全闭合,梦境,如草原奔马,疾驰而来。 “困成这样,还拼命死撑,真不知,是该说你傻,还是可爱。” 给翎钧掩好被子,柳轻心便站起身来,直往外间而去。 那里,还有翎钧用过的文房四宝,没来得及收拾。 她有大多数医者都有的“强迫症”,看到摆放杂乱的东西,就忍不住想动手收拾,早已成了这灵魂的本能。 “你没睡好,女人。” “真丑。” 顾落尘突然脑袋朝下,倒吊着,出现在了柳轻心面前。 薄唇所出,一如既往的不积口德。 “再丑,也总好过某些,眼圈儿都泛着青黑的家伙。” 跟顾落尘,柳轻心从不吝啬毒舌。 抬头,瞄了他一眼,便毫不客气的伸手,往他的脑门儿上戳了过去。 “闪开。” “别在我眼前堆着,碍手碍脚。” “没见我正忙着,嗯?” 顾落尘不喜与人有肢体接触,但柳轻心和小宝,却不在此列。 任由柳轻心的手指,戳上自己的脑门儿,顾落尘配合至极的,随着她手指伸来的方向,前后晃动了几下身体,见她笑了,才一个翻身,落回了地面。 他喜欢看柳轻心笑。 她的笑,会让他记起,每年春天,他坐在摄天门的后山崖壁上,向下看去,那一片象征春天到来的,淡黄色的迎春花。 “他写得那三封信,你不觉奇怪?” 在桌上趴伏半天,见柳轻心仍没有要跟自己问询的意思,顾落尘便忍不住,主动开口,跟她“提醒”了一句。 “好奇害死九命猫。” “我还没活够呢,打听那么多干嘛?” 说着话的工夫,柳轻心已收拾好了桌上的文房四宝,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这茶,是她特意使厨娘熬煮放置的,有清湿祛寒之效,冷热皆可饮用。 冬天的江南,湿寒之气繁盛,饮此茶,可护心肺。 柳轻心的回答,让顾落尘像是挥出一记重拳,却打到了一团软棉花上,那种不曾卸力,就失了主动的触感,顿时将他堵了个面红耳赤。 他本是为讨她欢喜,怀揣“秘辛”而来,奈何,她竟生性淡薄的,对这“秘辛”毫无兴趣! “你真不想知道?” 沉默片刻,因受了“打击”而瘫软在桌面儿上的顾落尘,小心翼翼的,往柳轻心身边凑了凑,宛若死水的眸子,与他那略带讨好的语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师父说过。 凡人,皆有好奇之心。 这女人,又不是自九天谪落下来的仙人,他不信,他当真能跳脱世俗,与凡人不同! “不想。” 柳轻心唇角微扬,答得斩钉截铁。 世人皆有好奇之心,她自不例外。 她之所以,能如此坚决的,拒绝顾落尘,仅仅是因为,她比旁人,更擅自律。 她爱翎钧,所以,尊重她,信任他。 不道听途说,不打探他的秘密,皆是她尊重和信任他的表现。 “你这女人,真是不可救药!” “你就不怕,不怕他把你卖了!” 扭头,瞟了一眼熟睡的翎钧,顾落尘颇有些懊恼的,给了柳轻心一记白眼。 这种来自于柳轻心,目标是翎钧的无条件信任,令他如坐针毡。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很不喜欢。 “不怕。” 柳轻心笑着拈起一只茶杯,倒了半杯凉茶,推到顾落尘面前。 没有惶恐,亦未生焦虑。 “买卖这种事儿,总得有人卖,还有人买才行。” “他若真想把我卖个高价,纵观这大明朝,应不会有比沈家,出价更高的了才是。” 柳轻心有着,令人切齿的冷静。 这一点,顾落尘早有体会。 但体会过,是一回事,习惯,却是另一回事。 顾落尘习惯不了柳轻心的这份冷静,在他想来,这种程度的冷静,应只属于刀锋舔血的杀手,才不算浪费。 “就算退一万步说,他犯了傻,折价把我卖给个出不起好价钱的,不还有你么!” “以你的本事,救我出囫囵,应不是什么难事罢?” 打一巴掌,总得给人个枣儿吃。 瞧顾落尘的脸一而再,再而三的扭曲,柳轻心知道,她这玩笑开的,差不多了。 “那是自然!” “我师父,尚能于千军万马中,取主将项上人头,我这取了他性命的,怎也不至于,比他不济了!” 在遇到柳轻心之前,顾落尘是个低调内敛的人,连与人说话,都自带三寸寒气。 当然,现在的他,在跟别人相处的时候,仍是那么一副死德性,只是……在只有他和柳轻心的时候,他的举止言行,都会退化到,他五岁以前…… “他若真敢卖你,我就屠他满门!” “还有,那买你的人,应也不是什么好人,也一并宰了清净!” 顾落尘很喜欢这种,被柳轻心依赖的感觉。 就好像,唯有这样,才能自她的毒舌里,寻回自己“遗失”许久的尊严。 “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嘛!” 柳轻心眉梢微扬,所谈之事,全不像与她有关。 “万一,买我的人,是个好人呢?” “比如你,比如沈家,再比如……” “我不会买。” 柳轻心的话,像是突然碰触到了顾落尘的某条神经。 他“腾”得一下,站起身来,眸子里,闪出了取人性命时才会有的寒光。 “师父说过,于杀手而言,想要的东西,凭本事去抢,才是正途。” “使钱财买来,是亵渎。” 话毕,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有可能吓到柳轻心,顾落尘小心翼翼的抬头,偷瞄了她一眼。 见柳轻心不但没有害怕,反一脸玩味坏笑的盯着他,顾落尘才算是把心揣回了肚子里。 这女人,每次露出这般表情,便一准儿是要打什么坏主意了。 不过,他不怕,至多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当杀手这么好?” “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凭抢的?” 柳轻心笑得眯起了眼睛,仿佛,此时的顾落尘,是一堆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 “让你说的,我都像当杀手了,啧——” “不行。” “你年纪太大。” “以你现在的情况,莫说身法,便是基本功,也鲜有适合你的。” “杀手这行当,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像顾落尘这样,几乎没什么情商的人,总也弄不明白,哪些话,是绝不能在女人面前提起的。 听柳轻心开玩笑的说,想入杀手这行。 他便本能的,就当了真,然后,依着自己的经验,给了她否定的答复,及……否定的因由…… 说罢,顾落尘便抬起头,看向了柳轻心,等听她表扬。 不久之前,她刚教过他,说话做事,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不可只凭戾气威慑。 在顾落尘想来,今天,他依着她的教训,尝试了一下她建议的说法方式,她应该,会很开心的表扬自己才是。 “你还是依着自己的说话习惯来罢。” “我觉得,我……是没能力教会你与人相处了……” 差点被顾落尘的话噎到窒息。 瞧着他一脸“求表扬”的得意,柳轻心颇有些无奈,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这家伙,真是个天生的杀手,连话说,都能把人气死的那种! 算了。 不挣扎了。 就让这家伙,放任自流去罢。 反正,以他的本事,也没人能伤他! “说的不对?” 想不懂柳轻心“绝望”的顾落尘,小心翼翼的,往她面前凑了凑。 他还以为,这女人,会用糖果或黑色的饼来奖她,可这会儿瞧着,好像,是有哪里不太对? “不能算错。”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摸出了一瓶糖果,塞进了像是有了一点儿“懊恼”表情的顾落尘手里,勉强自己,用尽可能温和的口气,跟他说道。 “不过,这种说法的方式,有些不适合你。” “你还是按以前的习惯说话罢。” 十六岁,就被说成是年纪大。 要是以她上一世的年纪,还不得被说成是老太婆? 良言足令三冬暖,恶语可使六月寒。 古人,诚不欺我。 柳轻心这般想着,抬头,看向了已开始拆解糖果瓶子的顾落尘。 “以后,不可以跟女人说,她‘年纪大了’之类的话,这很不礼貌,明白么?” “跟别人,我才懒得废话。” “左右不过要变成一具尸体,耗那口水作甚?” 顾落尘的回答,极有“顾氏”风格。 “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再提你年纪大的事儿,就是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糖果往嘴里塞,此时的顾落尘,完全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嗯,你记得就好。” 面对这样的顾落尘,柳轻心是完全生不起气来的。 她本能的以手为爪,凭空狠抓了几下,宽解自己,不要跟顾落尘这没情商的熊孩子置气。 他还小。 对,他还小。 “哎,女人,你为什么对那三封信,一点儿都不好奇呢?” 顾落尘吃着糖果,对翎钧写出去的那三封信旧事重提。 “你虽然蠢了点儿。” “但应不难想到,那三封信,是与你有关的吧?” 不到半盏茶,一瓶糖果就见了底。 因为有柳轻心免费,本就喜欢甜食的顾落尘,消耗糖果和点心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快。 若非有柳轻心逼着他漱口、喝茶,这大半年下来,他纵是不长满一口蛀牙,也得变成个胖子。 “他会告诉我的。” 说这话时,柳轻心没有回头。 她信任翎钧,就像,翎钧也信任她一样。 “他不告诉我,定因时机未到。” “有些时候,不把一些事告诉某人,未必是因为,想对其有所欺瞒。” “若一人重患难愈,我也会选择,将病情告知其亲属,而非悉数告知本人。” “需知,人皆有畏死之心,使一人知晓,自己将临死境,那人,势必会失去求生之志,只以一心等死,误了仅存生机。” 说罢,柳轻心深深的吸了口气,抬手,戳了戳顾落尘的脑门儿。 待手指离开,她突然僵滞了一下,紧接着,说出来的话,变了调子。 “你以为,谁都像摄天门主一样,神经病似的盼着,有朝一日,能养个好徒弟出来,赠自己一死?” 第五十三章 “你先能走稳当了,再惦记骑马的事儿也不迟!” 想到翎均很快就要离开,柳轻心顿时便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心里不舒坦,说起话,口气自然也就硬了起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躺了一个月,就想要出去胡蹦乱跳了?你这是嫌自己活得长了,还是嫌自己过得太舒坦,嗯?!” 一月有余的相处,已经让柳轻心习惯了自己的生活里,有翎均这么一个存在,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上的蓝颜。 翎均是个很聪明的人,起先,他还不方便活动的时候,柳轻心整天围着他转,常本能的跟他说起些药理,他一言不发的听,有听的不懂的,偶尔会跟柳轻心问。 后来,他的伤稍稍好些了,就让柳轻心使人去买了一副围棋回来,教着她下,有时,还会把之前时候,柳轻心随口说起的一些药理医理,融进围棋的路数里面,跟她提出些别出心裁的想法儿,其中,竟是有不少能给柳轻心启发的,让她欢喜莫名。 柳轻心发现,自己跟翎均待在一起,探讨棋艺和药理医理的这段时间,竟是比她之前,任何一段相等的时间,都要收获良多,许多她以前想了很久,都没能想出法子解决的奇怪病症,这会儿,也是有了新的突破。 她不想翎均走。 不仅仅是因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能有所得。 她……也想不太明白,自己的这种想法,是怎么一回事儿,反正就是,怎么都想不出来。如果自己的生活里没了翎均,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还有什么可做了! “有些事,我必须要去处理。若是晚了,极有可能就是会影响国计民生,让许多百姓,饭都吃不上了。” 听柳轻心舍不得自己走,翎均的心情那可真叫一个好,伸手出来,轻轻的戳了戳她的额头,温言细语的跟她解释道。“我四月时候离家,去苏杭办事,之前,从苏州出发,准备回去帝都的时候,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使飞鸽传书送去了,也不知,有没有被顺利送达……归途路上,我快马加鞭的走到第三天的时候。遭了伏击,这一受伤,连躲藏山林。加你救我回来医治,转眼,就又过了四十多天,半个字,都没敢再给家里送去……四十多天,不管鸽子有没有把那封信顺利送到,都有些太久了,这眼见着,就快到年关了。这事儿,晚一天解决。百姓们就……多一分可能,会过不上安稳的好年……轻心。你……” “我没说不让你走!我是说……是说你的身子,还没恢复好呢!骑马这种颠簸的行路方式,可不是你现在能承受得了的!” 被翎均的手碰到了额头,柳轻心本能的脸红了一下,稍稍向后退了退,“别瞎动!我给你换药呢!” 柳轻心早就发现了,近些时候,翎均这家伙,越来越喜欢跟自己动手动脚,虽然,都不是什么过份的举动,她也并不觉得讨厌…… 她有时会自己琢磨,她跟翎均之间的关系,到底该算是蓝颜知己,还是恋人,但又一想,他那神秘的不肯告人的,官宦家族的身份,自己又是个带着只小拖油瓶,身上还有没能了结的婚姻,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差距,便是让她本能的对后者,望而却步了起来。 出身官宦家族,又是文成武就,模样也还算……挺好看的,年龄也是不小,嗯,瞧他这说话做事的气度,就算官宦人家的孩子“早熟”,怎得,也得有十七八岁了罢? 说起来,她这身子的原主,不到十三岁,嫁给哱承恩,到如今,该是刚满了三年,换句话说……也就是,十六? 啧,这古人的年纪,真是没法儿计算,十六七的女子,在她所生活的未来,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呢! 嫁人? 成了孩子他娘? 开什么玩笑! “翎均,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今年,你几岁了,是不是?” 柳轻心不是个肚子里能存住话的人,尤其,是在翎均的面前,“我今年十六了,我大,还是你大?” “我十五,小你一岁。” 不知柳轻心为什么突然跟自己问起年龄,翎均先是一愣,继而,便又苦笑着低下了头去,“这是我的真正年龄,除了我爹和我娘,旁人都不敢提的……刚出生的时,我爷爷找了个道士算我的生辰,那道士,得了我兄长母亲的收买,就告诉我爷爷,我是个不祥之人,若不尽早铲除,早晚都会是大明朝的祸患……我爷爷本就不喜我娘身份低微,听了那妖道瞎说后,就更是恼怒,当即,就下令给我爹,让他杀了我和我娘,想要以绝后患……” 说到这里,翎均稍稍停顿了一下,见柳轻心看着他的目光里,尽是心疼,便有些欣慰的勾唇一笑,继续往下说道,“好在当时,我爹的一个挚友,在我家里作客,前一天夜里,梦见有一条金色蛟龙,落到了他所住的那个院子,东边的某一处地方,而到了黎明时候,我就降生了……据我娘说,我爹的那个朋友,是个颇有法力的修道之人,只是不知什么因由的,不肯真正出家,我爹寻常里,就是因为得了他指点,才能多番化险为夷,所以,对他,也就极为信任……” “这么说,是因为你爹的那个挚友,帮你说了好话,你才得以活下来的?” 古代人,很多都爱迷信星象命相,愿意用这个,来占卜凶吉,因此,许多官宦世家的后院里面,也就有了一些“聪明”的女人,开始拿着这个说事儿,买通些道士、和尚之流的,来家里妖言惑众,趁机,打击自己的对手和自己对手所生的孩子,给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扫清道路,为将来,能独占或多分家产做准备,“你爷爷也太好骗了!就凭着一个江湖骗子的瞎编乱造,就想草菅人命,连自己的孙子都不要了,真是,真是可笑至极!” “若非至信之人,我爹爹哪里敢信?我爷爷那可是……” 说到自己的爷爷,翎均稍稍停顿了一下,没再继续下去,须臾之后,轻叹一声,“为了留我这条性命,我奶娘的儿子死了,我娘,也被送去了尼姑庵出家……为此,我爹给了我奶娘一千两银子当抚恤,我也被我奶娘抱出了府门,带去了我家的外宅里养着,直到五岁时候……我爹才给我取了‘翎均’这个名字,八岁时,才跟我娘一起,重新归家……而我的奶娘,也在我归家后的第三天,突然就‘失足’掉进了水井里面,死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今年十五了,但在别人的眼里……你其实是才只有十岁的?” 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翎均,柳轻心顿时便觉得,那些半点儿都不怀疑翎均年龄的人,真是一群十成十的傻子! 这个高的个子,下巴上连软软的胡子都开始冒出来了,嗓子上的喉结,更是清楚的不行……这让谁看,也不可能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能有的特征啊! 要不是翎均自己说,他今年是十五了,让她猜……她可劲儿往少里说,也都得猜到十七八岁,啧,不过说真的,翎均这才只有十五岁的一个“小毛孩儿”,还真是能吃苦遭罪呢,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这要是…… “对啊,那些傻子们,都当我才十岁呢,就在去年,还有一个人在我‘生辰’的时候,跟我爹拍马屁说,我这大器早成的样子,就是得了我爹的真传,结果,惹得我爹想起了旧事,心情不爽,当场就使人抄了棍子,把那人给打出去了。” 对自己被夸小了的年龄,翎均也是无奈,抬头,又仔仔细细的看了柳轻心一眼,才轻叹口气,跟她说道,“你竟然有十六了,啧,我还以为,你该比我还小一两岁,不是十三,就是十四呢!” “你不是去过我家么?没跟人打听过我的年纪?” 但凡是女子,就都爱听旁人夸赞自己年轻漂亮,柳轻心当然也不例外……听翎均说,自己看样貌,该是只有十三、四岁的,心里顿时就欢喜起来,笑容不自觉的涌上了唇角,“难怪你没能说服我爹!知人知己,百战不殆,知道不?你只知己,不知人,这么可能赢得了?” “我哪知道,你爹是那么倔强的一个人啊!我带着我爹的亲笔手信去,让他改变心意,他都不肯答应……” 说到这里,翎均的脸色稍稍变了一下儿,再看向柳轻心时,已是一副委屈至极,后悔莫及的模样,“我当时也是糊涂!做事不牢靠!要是现在,遇上这样的事儿,我一准儿就直接掳了你走!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看你爹还怎么跟我耍心眼,趁我回去跟我爹禀报情况的时候,偷偷儿的把你嫁人!” “掳了我走?生米煮成熟饭?翎均,是我耳朵出问题了,还是……” 翎均这有些孩子气的话,并不让柳轻心觉得讨厌,但对他这口无遮拦的说法儿,她却是不能忍,杏眼一瞪,柳眉一扬,威胁的意思,便是毫无遮掩的显露了出来! s推荐好友的文,书号3201852,此妹纸很勤劳,亲们可尽情跳坑~ 第五十四章 “亲近”关系 李虎跃出了德平伯府,便命车夫,直奔燕京南门而去。 临出门,他跟家中食客问过,知接骨的最佳时机,是骨头断裂后的三天之内。 而从燕京,到江南大营,快马加鞭,昼夜不息,仅需车行两日。 他是文臣,惯以右手持笔。 李铭踩断的,却是于他前程无碍的,左手的三根手指。 换句话说,纵是那位准王妃,是个庸医,无法为他接好指骨,只要,他能藉此,与三皇子朱翎钧搭上关系,此行,就算稳赚不赔。 “我那弟弟,自幼,便运气好的离谱。” 若换做以前,李虎跃身为嫡子,对李素这种,没有什么倚仗的庶子,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更别说,用“弟弟”这词儿,给他以如此亲切称呼。 但就在刚刚,听贴身侍从说,李素已先他一步,与三皇子朱翎钧相识,他的态度,却突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给不知真相的人看来,他与李素的关系,怕是用如影随形来形容,都嫌生疏。 “跃少爷是夫人次子,谦恭温和。” “从不似其他嫡少爷般,欺辱府上的庶出少爷小姐。” 李三是管家的儿子。 他的弟弟,李七,是李素的亲信。 身为嫡子,李虎跃有诸多侍从,像李三这种,不能算是贴身侍从的下人,随手一抓,都能捞到一把。 若没有李七这一层关系,此时,他绝无资格,得李虎跃召唤,与其一起,坐在马车里。 “李三记得,素少爷年幼时,曾有一次,遭旌德少爷捉弄,于隆冬时节,坠入池塘。” “若非跃少爷厚德,命下人救他上来,他怕是早就……” 在德平伯府,被捉弄致死的庶出子女,不计其数。 受李铭态度影响,这些未成年就夭折的孩子,与府上死去的下人,待遇相差无几。 遇有姨娘舍得出钱的,管家会着人去城里的棺材铺子,给那死孩子打一口薄皮棺材,葬去山上,若姨娘家境不济,又不得李铭宠爱,出不起丧葬费用,管家便会着人,去弄一张破草席回来,将死孩子卷了,丢去乱坟岗喂狼。 李虎跃的母亲,是李铭嫡妻孙氏。 李旌德的母亲,是李铭平妻王氏。 两个女人的战争,延续到了李虎跃和李旌德身上…… 自然,也会蔓延至后院的其他孩子身上。 说句公道话。 昔日,李虎跃命人于隆冬之时,下水救李素性命,仅仅是为了令李旌德难看,而非与李素关系较好。 只是不曾想,昨日之善,今日成缘。 李素,这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庶子,现如今,反倒成了,能成全他的那个人! “素儿识礼,自幼懂得,与不谙礼数的姨娘疏远,与我母亲亲近。” “我瞧他打扮得体,举止有礼,比我那许多嫡出的弟弟妹妹,还讨人欢喜,自然,要对他多加照拂。” 李虎跃知道,自己对李素的这“救命之恩”,不过尽了个举手之劳,李素,也明白这一点。 但他熟谙李素心性,知他定不敢把这话挑明,与他这嫡子成仇。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只需维持表面上的好看。 就像现在,他需要李素“知恩图报”,为他引荐三皇子朱翎钧,他给李素私下承诺,会在德平伯府,做他的靠山。 至于,他不在的时候,李素怎么私下骂他,他毫不介意。 一如,等李素失了价值,他把李素一脚踢开,李素也拿他毫无办法一样。 他与李素的关系,只可能是互相利用。 亲如手足? 开什么玩笑! …… 江南大营。 李素坐在案前,眉头紧拧。 李七站在他对面,紧张的绷紧了后背。 前一日,于子时三刻,闯入营帐,抢走账册原本的人,已可确定,是摄天门杀手无疑,若非他早有预备,多抄了一份保存,李素关于日后的谋划,定会受极大影响。 那人,是受何人雇佣,来此抢夺账册的呢? 德平伯李铭? 不,绝不可能! 若受李铭雇佣,那杀手定会连他手中的抄本也不放过,然后,杀他灭口。 其他想借这账册,分一杯羹的人? 好像,也不太可能。 对这账册,他们极尽小心,连德平伯府那边,也不知道,他们手里,还有一本,更遑论…… “会不会,是三皇子殿下?” 突然,李素抬起头,看向了李七。 “那肥猪,在三皇子殿下手里。” “若他禁不住拷打,招认出这本账册的存在,邀功求恕……” 说到这里,李素稍稍迟疑了一下。 少顷,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了李七。 “你,去把这本账册,一字不落的再抄一份出来,连有关德平伯府的部分,也不要落下。” “事到如今,不管被遣来抢夺账册的人,是不是受了三皇子殿下雇佣,咱们,都必须要将一份完整的账册抄本,给他双手奉上。” “这样一来,咱们才能……” 李素缓步自书案后走出,行至李七面前,伸手,在他的左肩上,轻轻的拍了两下。 “如果是,咱们可以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打消他对咱们的怀疑。” “如果不是,咱们也能藉此忠心,与他关系更进一步。” “咱们必须占据先机。” “若三皇子殿下,遣人问上门来,咱们之前的一切努力,可就都付诸东流了!” 李素语速很快,仿佛生怕自己说的慢了,会延误时机。 他已在德平伯府,被压榨欺辱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人头地机会……他可不想,让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这般平白溜走! “是,少爷。” 账册原本被抢,于理,负责保管账册的李七,当受重罚。 虽然,在摄天门杀手面前,只会一点儿三脚猫功夫的他,与一坨肉并无太大区别,但就账册被夺,他却毫发无损而言…… 纵是治他个渎职之罪,乱棍打死,也没人,能对李素的做法,说出一个字儿的不是。 李素不罚他,是李素大度。 但他不傻。 至少,不会傻的以为,李素的不计较,是理所应当。 …… 账册抄了两遍,提笔,李七已是驾轻就熟。 一些比较大的帐,他甚至看都不用看一眼,就能准确无误的誊到新本上。 晌午。 李七甩了甩,因快速誊抄账册,而有些酸麻的右手,自书案后,站起身来。 两个时辰。 比上一次抄,快了近一倍。 “抄好了?” 见李七起身,坐在旁边榻上看书的李素,缓缓的抬起头来。 最近,他正在读,因幼年所学甚微,需时常停下,思索书中繁复用词,到今日,拾书半月有余,也不过才读完三页。 但他并不言弃,一有时间,就翻开书册,研读琢磨,连吃饭如厕,都在念叨推敲,著者原意。 “回少爷话,抄好了。” 李七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手指,拎了账册,小跑着,到了李素面前,将账册,递入他手。 “这本,墨迹未干。” “小的以为,应将那本旧的,送给三皇子殿下。” 理屈三分志短。 此番,跟李素说话,李七的语气,比寻常里,更多了几分讨好味道。 “不。” “把这本新抄好的,给三皇子殿下送去。” “就之前接触来看,三皇子殿下,应是个进退有度,奖惩有据的人。” “与他相交,阳谋,会得赏识。” “阴谋,反易遭不屑。” 李素将手中书册折了一角,放入枕下,翻开李七新誊好的账册,草草的看了几眼。 字迹工整。 行距均匀。 除墨迹未干透,这一点瑕疵,整本账册,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会告诉他,原本,已被摄天门抢走。” “我这里,还有一册,本打算捧与他观览的,因你不慎,折了页脚,才不得不又抄了这一份新的。” “为此,我罚了你十年薪俸。” “且每年正月,皆受五十军棍重罚,以令你平生不敢忘,今日渎职之过。” 李素的话,说的云淡风轻。 但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李七知道,李素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言外之意,若他从今往后,恪尽职守,忠心不二,这惩罚,便只是一句戏言,若相反…… 五十军棍,此刑,可轻可重。 轻者,就是走个过场,皮肉之苦,都不用遭受。 重者,伤筋断骨……江南大营,他尚未听闻,但东北大营那边儿,受此刑罚,丢了性命的人,却不下百人! 他不想死。 不想死,就得摆正位置,做个对李素有用的人。 “属下李七,谢主子宽宏。” 对李七这种,已在军中得了职位的人,德平伯府发下的薪俸,早已不是其主要收入。 撇去“打军棍”这事儿不提,只以这微不足道的收益,便能换李素心里痛快…… 李七觉得,这“买卖”,着实划算的很。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素心里明白,纵是真有下次,他也至多是,再给李七加些虚罚,不能当真把他给杖毙了。 一来,就算李七拼死,也断无可能,与摄天门的杀手相抗。 二来,李七的父亲,德平伯府的现任管家,对现在的他而言,还有很大用处。 美言百句,未必有效,恶语一出,势必伤人。 他得通过,与李七的“密切关系”和自己的“前途无量”,“说服”管家,让他,为自己所用。 …… 原本,晌午时分,去人家里拜访,是一种极失礼的做法。 遇有小气的主人,将客人拒之门外,亦不为过。 但怀揣账册抄本的李素却觉得,此时,是他登门的最佳时机。 暖阳融融。 酒足饭饱。 正是女人们的午乏时候。 他这个时候来,可恰如其分的,避过院中女眷,也就是,三皇子朱翎钧未过门的准王妃,那个颇有些疯癫的神医传人。 从上次登门来看,三皇子朱翎钧,是个虑事严谨周全的人,对那女人,虽有宠溺,却也不乏抵触。 以李素想来,这也是正常。 毕竟,翎钧出身皇族,虽幼年时,长于西北军中,但礼数规矩,却不曾少学,加之后来,回返浴王府,随当今圣上归朝,又被孝恪太后,留在了身边教训了几年。 虽然,燕京皆传,他是个谁都惹不起的“煞星”,但也仅仅是,做事剑走偏锋了些,并未传出,他不遵礼法的丑闻。 而那位准王妃…… 传闻她生于乡野,长于荒郊,自幼随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神仙”四海云游,性子野的,像只东北树林里的傻狍子。 莫说礼法规矩,连在三皇子朱翎钧,她未来夫君的面前,都站无站相,坐无坐相,时不时的刁蛮耍横,胡搅蛮缠…… 这种女人,注定会死于权谋。 或者说,娶她,本就是三皇子朱翎钧,为讨得防范蝗灾的药物,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待两人大婚礼毕,去了燕京居住。 至多一年,这女人,便是会被那些官家闺秀,撕啃的骨头都不剩! 以三皇子朱翎钧心性,定不希望,让这样一个女人,知晓他太多秘密。 比如,这本能左右若干人生死和态度的账本。 “李将军,怎这时来了?” 堵在门口的,是姜嫂。 她受翎钧吩咐,在这里对李素“守株待兔”。 李素只是校尉,她却以阴阳怪气口气,以“将军”称呼他,这,不失为一种,给人难堪的“下马威”。 “李素有急事,求见殿下。” “还请姜姐姐,给行个方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李素不知,姜嫂这原本在后院伺候的人,为何会跑来门房。 但为了不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态度和气的,跟她行了个礼。 “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 “你跟夫人告我恶状,说我故意绕路,刁难于你,害我被遣来门房做事,我哪敢,还不给你方便?” “若是再给你话柄,跟夫人说我是非,我还不得,被夫人赶出门去?” 姜嫂拖着长音,跟李素“婉转”的说明了自己处境。 当然,这些话,都是柳轻心教她说的。 实际上,她虽因上次的无心之过,遭了柳轻心责备,但自作主张,险些误了翎钧谋划这事,翎钧还是念在,她是姜老将军之女的份儿上,没多计较。 第五十五章 理同垂杆 姜老将军常年戍守西北,姜老夫人便将姜嫂带回了娘家抚养,受诗书世家影响,姜嫂,比大多数与她同龄的女人,聪明的多。 之前,她自作主张,本是操了好心,以为那样,会让戏演得真实一些。 事后,遭柳轻心责备,她懵懂的去跟姜老将军求解,被姜老夫人痛骂一顿,方知,自己虑事不周,险坏了恩人大事。 有了前车之鉴,姜嫂自不敢再擅改主家吩咐。 此时,她跟李素应对,一字一句,连口气,都是自柳轻心处学来,只求能助翎钧和柳轻心成事,以将功补过。 “李素,怎会是那背后论人是非的小人!” “姜姐姐慧眼如炬,切莫冤枉了李素!” 听姜嫂被罚,由后院调至门房做事,李素心中,不禁暗爽。 但心中畅快是一回事,脸上的遗憾和委屈,却不能不应景儿。 “李素今日前来,是真的有要事,跟殿下禀报。” “还请……” 向姜嫂深揖一礼,李素佯装无辜的抿了下唇角,欲言又止。 “等着!” 给了李素一记白眼,姜嫂依着柳轻心的指点,不紧不慢的回转身,往后院走去。 她需要将自己扮成一个,欺软怕硬,睚眦必报的恶仆,为翎钧的下一步棋,埋好伏笔。 “老王,看着点儿门!” “别让恶犬跑进来,咬伤了夫人养得狗子!” “好嘞!” 车夫老王应了一声,小跑着,从西院,跑到了门口。 他与姜嫂一起,得了柳轻心吩咐,应对之辞,早已烂熟于心。 他知道,他家婆娘,险些误了主家大事,心中愧疚,这几天,连做事,都极尽完美,满心想着,能替姜嫂,偿一些过错。 车夫老王,以副将身份,娶了姜老将军义女,这事儿,在整个江南大营,可谓无人不晓。 李素来得晚,对这桩婚事虽不曾亲见,却时常听人提起。 “听闻,王副将以照顾老将军起居为由,跟主事告假十年。” “李素仰慕已久,却无缘得见。” “今日一见,王副将风采,果更胜传闻。” “老将军近来可好?” 车夫老王,因身为姜老将军亲随,而遭江南大营主事排挤,消没军籍,赶出军营。 这事儿,发生在李素到江南大营之前。 狡黠如他,自不会往这根儿,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的硬杆子上撞。 佯装不知,车夫老王已被消没军籍。 李素客气的上前,向他行了个军礼。 他是校尉。 车夫老王是主帅麾下副将。 他向车夫老王行礼,既可以说是,下级对上级的态度,亦可以被认为是,他李素,对车夫老王不较前程,照料姜老将军的敬意。 “哦?” “营里是这么传的?” 李素的态度,应了柳轻心做出的五种猜测中的一种。 车夫老王心里暗自称奇,脸上,却不动声色。 “难道,那混蛋,给我看的那纸信函,是假造的?” 依着柳轻心的安排,车夫老王佯装无意的,提到了某张信函。 当然,这张信函,只是柳轻心和翎钧在商议之后,虚构出来的,并非当真存在。 “信函?” “什么信函?” 李素自诩聪明,想自车夫老王那里,“套”到更多消息,自然不吝装傻充愣。 “还能什么信函?” “那混蛋,跟程向前的私信!” “信里,程向前说,已将我军籍抹去!” 车夫老王装出一副懊恼模样,像是只提起江南大营主事,都嫌脏了自己的嘴。 “王副将莫开玩笑!” “军籍,乃朝廷重要案卷,哪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 “擅改卷宗,可是要诛七族的重罪!” 再厚的纸,也包不住火。 这个道理,李素早就明白。 他眉头微拧,佯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神色,向后,倒退了一步。 在他想来,这车夫老王,如今已在翎钧身边伺候,他口中的那封,记录了江南大营主事和程向前暗谋的信函,终有一天,会被翎钧知晓,然后,呈至隆庆皇帝案上。 看来,程向前这枚棋子,德平伯府,是必须要舍掉了。 待回去军营,他就得给他的父亲,德平伯李铭写信,告知他,程向前已是废子,德平伯府,务必在遭他拖累之前,将他妥善的“处理”掉,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许是人家有恃无恐罢!” 睨了一眼李素。 车夫老王佯装未看出,他的震惊,是假装出来的。 “前日,听三爷说,你是李家人里的异类,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初听这说法儿,我和几个兄弟,险笑得满地打滚儿。” “但今日看来……你好像,还真有些,与那些李家出身的少爷们,不那么一样!” 柳轻心说过。 套人,理同垂杆。 松弛有度,才能把鱼溜得用尽力气,满载而归,若只一味撕拉硬拽,拼斗蛮力,必然会绷断鱼线,一无所获。 这话,车夫老王想了整整三天。 待想明白了,这话里的真意,车夫老王便成了柳轻心“死忠”,从此对她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连说话做事的方式,也在其指点下,有了不同。 以这李素为例。 若换做从前,以车夫老王的脾气,定会先冲上去,给他两个大嘴巴子,堵上他这不着边际的满口胡言。 但现在,他却会稳下性子,与他慢慢撕磨应对,用好听的话,哄得他对自己有了信任,然后,咔嚓,给他个措手不及。 “李素是庶出。” “姨娘又身份低微。” “所谓的德平伯府出身,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虚名。” 李素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庶出身份,是这么有用。 只要他想,或者说,只要前程需要,他随时,都可以跟德平伯撇清关系,以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做翎钧的“可信之人”。 “多年前,我姨娘为给我留一碗饺子,被德平伯府中恶仆殴打致死。” “我这做儿子的,却连一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给她。”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管家用一张破草席,将她尸身卷了,丢去乱坟岗喂狼。” 说到这里,李素的眼珠红了。 七分有心,三分无意。 论博取同情,李素,的确有些本事。 “世家大族,哪处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险地。” 若未得柳轻心嘱咐,此时,车夫老王定为李素“身世”所惑,对他生出同情心思。 “没事儿,兄弟,日子嘛,总会慢慢过好起来的!” 依着柳轻心的猜测,车夫老王从她给的几条选项里,挑了一条,最应景儿的回答出来。 上前一步,亲昵的拍了拍李素的左肩。 “三爷是个明辨是非的人。” “像你这种,泥潭子里长出来的白莲花儿,一准儿能得他青眼!” 在这个时代,“白莲花儿”还不是个骂人的词儿。 人们喜欢用它形容,品质高洁,不为世俗所污的人。 柳轻心故意跟翎钧“科普”了这个词的,另一种含义,当然,她给翎钧“科普”的时候,也没忘,让车夫老王,在一旁听着。 …… 姜嫂进后院禀报的时候,翎钧刚刚起身。 听说李素在门口等着,车夫老王正在与他应对,翎钧不禁勾了勾唇角,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帮他拎着擦脸布巾的柳轻心。 将布巾塞给翎钧,柳轻心左移一步,推开窗户,往天上看去。 日居中天,正是晌午时候。 她赢了。 “你输我一千两银子。” 胜利的喜悦,让柳轻心变成了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只见她下巴微扬,眯起眼睛,朝翎钧伸出右手,勾了勾中间的三根手指,“快,愿赌服输,交出来。” “一会儿,我让初一拿给你。”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用布巾,擦干了脸上水渍,低头,整理起了身上的衣服。 “哪来的初一?” “初一不是被你遣去燕京送信了?” 柳轻心笑着从翎钧手里,接过半湿的布巾,随手,挂在了旁边的架子上。 “你这浑人,怕是睡迷糊了罢!” 扑哧—— 用了大半年时间,柳轻心总算学会了,衣服的“正确”穿法。 此时,见翎钧竟是像她一样,为图省事,直接把脑袋伸进没解带子的衣服,把衣服整件儿套上了身,再开始整理,她哪还忍得住,不笑出声来? “笑什么!” “铠甲就是这么穿的!” 翎钧年幼时,在西北大营长大,习惯上,自然更接近与他一起生活的兵将们。 虽然,后来,他被接回了裕王府,也慢慢习惯了,穿不是铠甲的衣服。 但习惯这种东西,最是难改。 即便到了如今,他也依然会在遇到急事,需尽快出门时,用这种穿铠甲的方式,为自己更衣。 “我就说,还是这么穿,最省时省力。” “姜嫂偏跟我说,这不合规矩。” “我好歹是,要当王妃的人了,恶习不改,会连累的你,也遭人耻笑。” 柳轻心笑着上前,帮翎钧整理衣襟。 “现如今,瞧你也跟我一样穿法儿,我就放心了。” “以后,有人敢说我不对,我便告诉他,我这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阳光,透过窗棱,在柳轻心那不施脂粉的脸上,落下了一道米黄色的暖光。 她笑靥如花,认真整理衣带的样子,让翎钧顿觉,心,都漏跳了一拍。 “随你。” 片刻恍惚。 待回过神儿来,翎钧不禁脸颊一红,轻咳一声,把头转向了一边。 现在是正月。 离他们大婚,还有大半个月工夫。 她这般甘甜如蜜,可让他如何,如何能撑过这大半个月去! “好了!” 帮翎钧系好腰带,挂好荷包,柳轻心拍了拍手,满意的站直了身子。 这应该,是她这几个月来,打的最漂亮第一个结,嗯,看来,打结这种事,还是得在人身上练才行! “快去吧!” “别让那自以为是的傻子,等太久了!” …… 为表态度,翎钧让姜嫂,将李素带到了书房门口。 十五和冬至,圈臂抱剑,在书房门两边儿站着,宛若两尊门神。 见侍卫在外,李素自不敢托大。 他看了李七一眼,李七便懂事的自怀里取出账册,递到了他面前。 每个府邸,都各有规矩。 李七不知此处规矩,环视一圈,也未见,有要跟他说规矩的人,便干脆,依着德平伯府的规矩,向后,退到院门口,安静的等着。 一等下人靠眼力,二等下人靠口舌,三等下人靠拳脚。 这话,是李七的父亲,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讲给他的。 他,也一直以成为一等下人为目标。 观察。 用自己的眼力,为主子,避祸,谋富,讨封,积累人脉,等等。 就在李七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想自目力所及,寻到对李素有用信息的时候。 一道灰影,突然从拐角处闪出,朝他飞奔而来。 狗? 不,不是狗,狗跑不了这么快! 本能告诉李七,这让他看不清样貌的动物,不是善类! 此刻,李七心思急转,仿佛,只用了几个呼吸的工夫,便把所有恶果,都计算了清楚。 拔剑抵挡? 不行! 李素只是刚跟三皇子朱翎钧搭上关系,德平伯府那边,虽然出了礼物,但态度,尚未明确。 若他于此时,在翎钧住处拔剑,必会引发误会,遭侍卫斩杀。 若将来,德平伯李铭决定,投靠三皇子朱翎钧,他的家人,也会受其所累,成为德平伯府,向新主子表达诚意的牺牲品。 大不了死我一个,绝不能拖累家人,耽误少爷大事! 想清楚,反抗必死,不反抗许有一线生机,李七索性把眼一闭,将后背,抵在了墙上。 一,二,三…… 李七在心中默数。 在他想来,至多到是,那不知是什么的动物,就会撕碎他的喉咙。 然而,直到他数到二十,那预想中的疼痛,也没有应验。 小心翼翼的睁眼。 一只穿着皮质铠甲的灰色狗型生物,蹲在据他三步远的位置,仿佛,正在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儿,不紧不慢的打量他。 细长的眼角。 粗壮的爪子。 锋利的牙齿。 刚硬的尾巴。 不,这不是狗! 这是,这是一条狼! 咕嘟。 李七轻轻的咽了口唾沫,身子不动,慢慢的,慢慢的,转了下头,往书房方向看去。 第五十六章 放消息 书房门口,初一和冬至,还在抱臂而立,像是全未发现他此刻窘境。 嗷呜。 见李七动了,原本蹲坐在地上,打着哈欠,不紧不慢打量他的狼崽,突然凶相毕露,龇着牙齿,做出了准备扑咬的姿势。 李素喜欢打猎。 在东北大营时,李七常跟着他,穿梭密林,猎活物回来打牙祭。 狼群,他们遭遇过几次。 除了最后一次,他们,都可以算是全身而退。 像嗷呜这样有表情的狼,这是他第二次见。 上一次,是他和李素,经历过的,最危险的一次与狼群相遇。 那次,他为了活命,不得不将坐骑舍弃,与李素同乘一骑,狼狈回营。 他因遗失战马,被罚了俸禄,李素,也因“治下不严”,被一直想挑其毛病的嫡兄,打了军棍。 在那之后不久,李素就被调离东北大营,来了江南。 他清楚的记得,那群狼里,有一只灰毛的。 见他们弃马而逃,那狼的眼里,满是不屑。 恐惧,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 受之前那次惊吓影响,李七对狼,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 尤其是,灰毛的。 感觉嗷呜那带着湿气和血腥的鼻息,有一下,没一下的,喷在自己膝盖上,李七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弯曲了起来。 李七的身体,顺着墙,慢慢的,慢慢的滑到了地上,由站,变成了跪。 他的裤子,已经湿透,连靴子里,也灌满了那令他尴尬的臊臭液体。 “狼,狼爷爷,我是随主子,来府上拜访的,不是,不是坏人。” 与嗷呜四目相对。 恐惧,让李七忍不住,涕泪横流,连声音,都不由自主的,变了调子。 他不知道,这只有表情的狼,是不是能听懂他说话,但有希望,总比等死强。 带着血腥味儿的舌头,在李七的脸上打了个卷儿。 嗷呜抖了抖毛儿,满脸嫌弃的打了个喷嚏,在李七面前,重新坐了下来。 “嗷呜——” “你在哪儿呢——” “嗷呜——” 远处,传来了柳轻心的柔声呼唤。 嗷呜的耳朵动了动,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瘫软在地的李七,焦虑的用爪子,跺了跺坚硬的青石地面。 嗷呜—— 突然,嗷呜挺直后背,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嚎叫。 它是条聪明的狼。 既然,有陌生人需要看管,不便离开,就呼唤主人,告诉主人,自己在哪里,不就好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端着小半盆肉的柳轻心,才缓步绕过檐角,出现在了回廊尽头。 “跟谁玩儿呢?叫吃饭也不来!” 远远的,见嗷呜蹲在一人面前,柳轻心颇有些不高兴的,低声责备了它一句。 “快来,你最爱吃的牛肩肉!”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缓步前行,“这方圆百里,已没有到了年纪,无力耕地的牛可宰了。” “吃完这头牛,再想吃,怕是要等到燕京才行了。” “哎?” “你是……” “你是谁家下人来着?” “我瞧着你,嗯,怎这么眼熟?” 走到嗷呜近前,柳轻心的目光,才从肉盆里移了开来。 然后,一副刚刚发现李七的讶异表情,“本能”的后退了一步。 嗷呜—— 听柳轻心说,会有一段时间,没牛肉可吃,嗷呜懊恼的用两只前爪,狠踩了几下地面。 “不行。” “不能吃人。” 柳轻心一副听懂了嗷呜意思的神色,眉头微拧,在它面前蹲了下来。 “你是条好狼崽,好狼崽,要听主人话,嗯?” 说罢,柳轻心把肉盆,放到了嗷呜的面前,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人太脏,吃了,会生病的。” 嗷呜—— 嗷呜嚎了一声,抖了抖脖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凑近盆子,低头,吃起了里面,还滴着血的牛肉来。 “回,回王妃的话。” 听柳轻心说,不允狼崽吃人的原因,是嫌人肉脏,李七刚刚才有些落下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因为紧张,他有些舌头打架。 “小的,小的是江南大营校尉,李素大人的亲卫。” 李七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给柳轻心,行了一个带着颤抖的拜礼。 经过在门口,与车夫老王的那一番攀谈,李七自不难明白,在德平伯府明确表态之前,他,应以什么身份自处。 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将自己摆到合适的位置。 这是所有德平伯府下人,最先要学会的事。 “李素。” “嗯,李素……” 柳轻心眉头微拧,似乎在努力回忆,李七口中的李素,到底是哪号人物。 少顷,她突然恍然大悟般的瞪大了眼睛,一边用自己的手拍后脑勺,一边大声说道。 “啊!” “我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 “那个送我草药的大叔!” 李素毛发浓密,肤色又黑,本就比同龄人易显老成。 加之,他不喜修饰,小小年纪,就学李铭样子,蓄起了络腮胡子…… 寻常时,出入集市,常听稚童唤他伯伯,他听人这般唤他,不但不恼,反沾沾自喜,道是沾了人家便宜,可现在……这三皇子朱翎钧的便宜,也是他能沾的? 隆庆皇帝念旧,称德平伯李铭一声国丈,唤李妙儿的兄长,李良玉一声舅兄,可李素,一个庶子出身的人,又怎有资格,跟皇家人论辈分! “王妃怕是记错了。” “我家主子,今年才二十有三,是年轻的那个。” “那须发皆白的,是跟李七一样的下人,只是,只是年纪大些。” 这是李七第二次见柳轻心。 之前,虽未与她有过交谈,却自以为观察细致,早已看透了她这个人。 他唇瓣微抿,向左平移了一步,跟正在欢快进食的嗷呜,多保持了一些距离,才慢慢的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自己脑门儿上的冷汗。 “有可能。” “最近,登门拜访的人,太多了。” 柳轻心表现出一副大大咧咧样子,想也不想,就跟李七回了一句。 “燕京那边的人,可真是热情。” “大过年的,还远远的跑来,给我家翎钧送贺礼。” “这离我俩成亲,还一个多月呢,再这么送下去,库房哪里装得下呢!” 嘴上说着抱怨,眉眼却是笑得弯了起来。 柳轻心像是个,恨不能把所有幸福都炫耀出去,把所有心事,都写在了脸上的蠢女人,对李七这外人,也毫不设防。 “殿下文韬武略,朝中大臣,哪个不对他褒赞有加!” “若非恰逢年节,许多人家,都要依着族规,不得远行,所收贺礼,又何止这点儿呢!” 论拍马屁,李七在江南大营里,纵是排不上前三,也绝对能进得了前五。 此时,见柳轻心这般欢喜的表示,收到了许多来自燕京的贺礼,他自不会放过,这般好的,跟她讨喜的机会。 然脸上讨好神色不变,李七的心里,却本能的“咯噔”一下。 燕京那边,已有许多官宦人家,知道这位准王妃的所在了。 这意味着,李素,需要尽快,与三皇子朱翎钧,成为莫逆之交。 若近水楼台,都不能先得月,待将来,朱翎钧回了燕京,李素,还有什么指望,能与他亲近? 李素是庶子,单只身份,就比那些官宦子弟低了一等。 趟不能早早的背靠大树,将来,还何谈有荫可凉! “我家翎钧,在燕京,很受欢迎么?” 现在,翎钧在燕京,是否受到礼遇,柳轻心没跟他问过。 但她知道,之前,燕京那边,可是曾有不少人,要取她夫君性命! 夜深人静时候,她不止一次想过,是不是要等天亮了,做些无色无味的毒药,替翎钧报仇。 然天色亮起,她站在药柜之前,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迈开步子。 她师父说过,世间之事,皆有因果。 习医之人,分两种。 这两种,都可以通过刻苦,了解人身体的每一处结构,知道在什么地方,只需拿手指轻轻一按,就能不着痕迹的夺人性命。 但有一种,他们永不会以己之所学,害人性命。 另一种,则恰恰相反。 前一种,人们称其为圣手,后一种,人们称其为魔头。 柳轻心不敢断言,她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因见多了血腥,而为翎钧成魔。 可她知道,现在,她本心尚存。 “听闻殿下将娶正妃,燕京那边,不知有多少小姐,哭断魂去呢!” 在李七想来,像柳轻心这样的女人,所求,不过就是个面子。 于是,听她跟自己问,翎钧是否在燕京受欢迎,他本能的,就将翎钧的“行情”夸大了十倍有余,以彰显,她的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嗯?” “燕京那边,竟有女人,敢觊觎我夫君?!” 让李七做梦都没想到的是,柳轻心不喜反怒,突然给他来了一声冷哼。 “那些女人,怕是活腻了罢!” 霸气外露。 毫不收敛。 此时的柳轻心,大有一种,要立刻跑去燕京,把所有惦记过翎钧的名门闺秀,都狠揍一顿的气势。 转身欲走,柳轻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转身来,看了一眼书房的大门,又看一眼李七。 “对那些女人,我家翎钧,是个什么态度?” 柳轻心的声音里,带着丝丝冷意。 仿佛,若李七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就要冲进书房,跟翎钧问个明白。 李七本是想着,跟柳轻心讨个好。 那知,柳轻心思考事情的角度,竟是跟寻常女人不同。 前一日,他刚犯了一回错儿,虽然,那错儿,是他力不能及所致,李素没责罚他。 可若是今日,他再因言语,给李素想要讨好的,三皇子朱翎钧在“后院”里惹下麻烦…… “王,王妃多虑!” “殿下怎可能看上那些庸脂俗粉!” 见尚有余地挽回,李七忙不迭的出言更正。 他不敢再称那些出身于各大家族的姑娘们为小姐,他怕,自己再有一句不慎,惹恼了柳轻心,使其将这院子闹得鸡飞狗跳,会……让他家少爷,李素,一气之下,拿刀活刮了他! “王妃貌美无双,又精通医理。” “便是把那些庸脂俗粉绑成一串儿,她们,也比不上王妃您的一根儿头发呐!” 世家大族都有规矩。 下人,不得直视府中女眷样貌。 在燕京,德平伯府,算得上是大家族,李七,这从德平伯府出来的下人,早已将这规矩,变成了习惯。 换句话说。 他压根儿,就没正视过柳轻心,更没端详过,那些名门闺秀。 但在他想来,称赞一个女人貌美,总也不会错的。 “也对。” “我家翎钧,怎会是那种,见异思迁之人。” 柳轻心抿了下唇瓣。 像是认真至极的,回想了一下,李七之前所说的话。 少顷,吐出了一段儿,表示自己愤怒的低语。 “那些女人。” “好歹也是出身大家族的。” “怎就能这般不要脸皮,惦记旁人夫君呢!” “就算是丑,也不该这般自暴自弃,只一心想着,去给人做妾啊!” 柳轻心的话,险些把李七憋出内伤。 他不敢反驳。 也压根儿,就没打算反驳。 名门闺秀,本就是各大家族,用来联姻结盟的工具。 她们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家族需要使然,能不能嫁给自己的心仪之人,全凭运气。 之前,燕京名门里,也不乏一些,想赌个偏门,押三皇子朱翎钧一注的人。 但李七敢打赌,这次年节之后,或者说,蝗灾被扼制之后,三皇子朱翎钧在燕京的行情,会飙涨数倍。 虽然,他已娶正妃。 但……一个像柳轻心这样,没什么脑子的正妃,压根儿,就不会被那些燕京名门放在眼里…… 在燕京,最不值钱的东西,叫人命。 只要三皇子朱翎钧默许,至多三天,这正妃位置,就会被腾出来,变成某位闺秀的囊中之物! 最终,这三皇子正妃的位置,会花落谁家? 是徐家,沐家,张家,还是李家? 想此时,得知德平伯府已先行一步,自己已落了下风的魏国公府,定国公府,成国公府,黔国公府和英国公府,都该已经坐不住了才是! 第五十七章 嫡孙应桢 燕京,成国公府。 朱希忠已五十六岁高龄,膝下子女,年长的,已过不惑,年幼的,尚处总角。 他是高皇帝远亲,自他被嘉靖皇帝赐封爵位至今,已过了三十七个年头。 高皇帝起势时,他祖上不顾家人反对,变卖家财,为其执旗。 后来,高皇帝稳坐江山,虽没忘了他先祖这有功之臣,却惧其武勋盖主,只给赏了封地,未赐爵位。 他祖上聪敏,跟高皇帝谢了恩典后,就告老还乡,从此种花养鸟,再也未碰过兵器。 高皇帝老暮念旧,召其祖入应天府小聚。 感怀昔日垂髻,今日鹤发,日月匆匆,青春不复。 他祖上初不饮酒,只孤坐发呆,后酩酊大醉,痛诉近年所受折辱,临行,更是与高皇帝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帝王之尊,可知错,不可认错。 事后,高皇帝对席间之事绝口不提,只在行将就木之时,留下密诏,责其孙朱允炆,择吉日,为其封赐爵位,以安社稷。 奈何,建文帝并不是个听话的孙子,登上皇位,就以除弊为由,开始了他的扶持文臣,打压武勋新政。 高皇帝留给他的密诏,也因此,被束之高阁。 起初,各武勋家族,看在高皇帝的面子上,没与建文帝这毛娃娃为难。 可谁知,娃不打,不知礼。 见各武勋家族,都未做出激烈回应的建文帝,竟得寸进尺的提出了削藩。 削藩。 也罢。 好歹给留个爵位,留些财产俸禄,也算好看。 可他不! 打定了主意,要把所有武勋家族,连同他四叔,燕王朱棣,一举灭了。 想那燕王,也是两次北征,为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物,当年,未与他争皇位,是看在高皇帝和其已死的兄长,建文帝的父亲,懿文太子朱标的份儿上。 可建文帝这小辈儿,蹬鼻子上脸,削藩不算,还监视人家,欲调走军队,架空人家…… 有道是,人情用尽,莫嫌命短。 燕王朱棣,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待朱棣以“清君侧”揭竿,起靖难之役,建文帝才想起来,要讨好那些,饱受他压榨的武勋家族。 然世间灵丹妙药甚众,唯后悔一味,无处可买。 应天城破,建文帝下落不明。 燕王得登大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出高皇帝密诏,于当年九月甲申,给在靖难之役里,夺北平九门,收降十万南军的朱能,封了个成国公。 已重病卧榻多年,死等高皇帝承诺履现的朱能祖父,也于当日,听闻诏书,长叹一声“陛下未负我”后,赫然长逝。 “都来了么?” 朱希忠环顾了一圈堂下,跪成了四排的晚辈,声音里,带了三分怒意。 时值年节,他本不想与孩子们生气。 可这些不成器的小家伙儿,一个,比一个更不让他省心。 “除在江南大营服役未归的雁回,都在了,父亲。” 回话的,是一个精壮汉子,眉眼间,与朱希忠有七八分相像。 他跪在最前,脸色不济,显然,已经知道,朱希忠此番,为何唤晚辈们齐聚。 “雁回那孩子,自小,便让人放心。” 听精壮汉子提起朱雁回,朱希忠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丝欣慰。 但很快,这丝欣慰,便烟消云散了去。 朱希忠睨了一眼精壮汉子,精壮汉子会意起身,转头,看向了跪在堂下的众人。 “说罢!” “是谁,偷了府中地契,送去外边贱卖!” 因为愤怒,精壮汉子的声音,震得屋梁上的尘土,都坠落了下来。 “自己招认!” “上前领罚!” 在几大武勋世家里,生活在成国公府里的晚辈,可以算是日子过得最舒服的。 虽近些年来,成国公府的封地产出,较前些年略有不济。 但一向护短的朱希忠,却从未因此,短了府中晚辈们花用。 只是,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他的“护短”,竟在家中晚辈里,养出了一只硕鼠! 精壮汉子的话,像一枚震天雷,霎时,就于跪在堂下的晚辈们中间,炸了开来。 私卖地契。 这可是犯了家规的大恶。 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我卖的!” 一个红衣少年,突然自人群里,站起身来,不卑不亢的,回应了精壮汉子的问话。 “但我没偷!” “也没有贱卖!” 肤白似雪。 唇红若梅。 细看去,这站起身来回话的少年,竟比堂下的诸多闺秀,还俊俏了几分! “应桢?” 待看清少年样貌,精壮汉子蓦地愣了一下。 在教训子女方面,他自诩严格。 可今日,竟偏偏是,最让他放心的嫡子,朱应桢,在这正堂里,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子不教,父之过!” “时泰教子不严,请父亲责罚!” 私卖地契,于成国公府家法,当受二百杖责。 二百杖责,纵是成年人,也至少得在床上,趴三个月。 朱应桢还是个孩子,二百杖责,会要了他的命! 朱时泰当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死。 但家法威严,总得有人,来受这家法,以儆效尤。 他是朱应桢的父亲,由他,来替朱应桢受罚,显然,是最合适的。 “祖父仁德,何不听应桢道清原委,再做定夺?” 朱应桢走出人群,态度坚决的,走向了坐在堂上的朱希忠。 “若彼时,祖父仍认为,应桢当受家法,应桢,绝无二话!” 说着话的工夫,朱应桢已走到了朱时泰的身边。 他停下脚步,朝自己的父亲,深揖一礼。 “父亲厚爱,应桢涕零。” “然今日之事,应桢自认无过。” “若家法不容,应桢,请自承之。” 朱应桢说的斩钉截铁,没有半分,与朱时泰商议的意思。 他只是在告诉朱时泰,自己的决定。 仅此而已。 朱应桢的表现,让朱希忠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他这个嫡孙,自幼,就是个有想法的孩子。 虽常有惊人之举,却总能带给他意外之喜。 “说罢。” “若有理,我不罚你。” 朱希忠一边说着,一边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慢慢的啜了一小口。 他没说,若于成国公府有大益,不但不罚,还会重重有赏,但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却足以说明一切。 “首先,这庄子,祖父已于去年,赐于应桢,做生辰贺礼,应桢处置自己的产业,不应算私卖府上地契。” 朱应桢上前一步,站定,抬头,与朱希忠对视。 “恩,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算你无过。” “你接着说。” 朱希忠稍稍想了一下,隐约记起,自己去年的确是奖了一处庄子,给朱应桢,以嘉奖他,武举府试夺魁。 只是,奖励的是不是这处庄子,就不得而知了。 “其次,应桢将庄子变卖,并非用于挥霍。” “且卖出时,已料想到,跟应桢买庄子的人,会为了构陷应桢,将庄子分文不取的,送回成国公府。” 说到这里,朱应桢停顿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回转身,看向了跪在边缘位置的朱时泽,然后,突然露出了一个,令其毛骨悚然的,灿烂的笑容。 “德平伯府,何等财大气粗。” “倘只出一处庄子,便能换成国公府,一个嫡子嫡孙性命,婶婶定舍得,从嫁妆里,拿半数田铺收益出来,给成国公府的嫡系子孙们,来个除恶务尽,只余您一脉,承袭爵位。” “七叔,您说,是也不是?” 朱应桢的话,字字诛心。 只几个呼吸的工夫,朱时泽便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朱时泽张了几次口,想就朱应桢的指责,做出些许辩解,奈何,朱应桢的指责,已将他抛上了风口浪尖。 堂下,所有人的怒火,都在指向他,他无从辩解,亦无路可逃。 “莫要说这么伤和气的话,应桢。” “你七叔寻常,是糊涂了些不假,却总也不至于分不清亲疏远近,亦不会,瞧不明白,哪里是他的倚仗,谁是只拿他当枪使得!” 朱希忠的话,说的记起微妙。 一句责备,看似,是在帮朱时泽说话。 但实际上,却是坐实了,朱时泽伙同德平伯府嫡女李氏,他的正妻,设计谋害成国公府嫡出子孙的罪名。 当然,身为父亲,朱希忠为朱时泽留了一条“路”。 只不过,这条“路”曲折蜿蜒,且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一旦朱时泽走上这条“路”,便意味着,他此生,与承袭爵位这事儿,再无瓜葛。 明知仅看似活路,尽头儿,一准儿是个悬崖,局中之人,仍不得不走上去。 这,便是阳谋。 “姜,还是老的辣,狐狸爷爷。” 朱应桢眨了眨眼,对自己的祖父朱希忠,比了个口型。 “你也不差,狐狸崽子。” 对朱应桢敢跟自己这么没大没小,朱希忠倒是颇有些意外。 他滞愣了一下,继而,便笑着摇了摇头,跟朱应桢回了一句。 这小崽子,还真是合他胃口! 以后,让他多跟在身边儿,想必,也能给自己,平添不少乐子! “都是,都是那女人,都是那女人一手策划的!” “儿子,儿子什么都不知道啊,父亲!” “父亲,父亲明鉴!” 路,仅剩一条。 朱时泽纵是千般不甘,万种不愿,也不得不乖乖的踩上去。 扑通—— 他想爬起来,扑到朱希忠面前求告,怎料,跪的时间太长,腿脚早已酸麻,还未来得及站直身子,就又摔回了地上。 “恩,你是个好孩子,我信你。” 朱希忠毫无诚意的应了朱时泽一句,就将他打发出了正堂。 “你已成人。” “有些事儿,我这当父亲的,也不方便替你决断。” “我知,你们成亲多年,总难免,会有些感情。” “但我这头子眼里,向来容不下沙子。” “这般狠毒的妇人,成国公府,是一准儿不能留的。” “你且回去想想,是要休妻再娶,还是跟上她一起,离开成国公府。” 说罢,朱希忠叹了口气,端起茶盏,又小啜了一口。 不管朱时泽如何打算,从今以后,他都不会,再拿他当儿子。 既然,不再拿他当儿子,这家族会议,他,也就没必要参加了。 “丑伯,送七少爷回西院。” 朱希忠没再看朱时泽一眼,只朝他挥了挥手,示意管家,送他离开。 …… 朱时泽被送走后,正堂里,除了朱希忠和朱应桢之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在想。 如果今日,被针对的,不是朱应桢这从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而是他们,他们,是不是会被朱时泽夫妇陷害的,死无葬身之地。 “你刚才说,你将庄子变卖,并不是为了挥霍。” 朱希忠又啜了一小口茶。 朱应桢这嫡孙,真是越瞧,越让他心生欢喜。 “想我成国公府,寻常时候,并未亏待过你们这些子孙花销。” “你于何处,需要这么大一笔开支?” 朱希忠知道,即使,他不问这话,朱应桢也会自己,把变卖庄子的因由告知众人。 但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朱希忠,还是把这话,给问了出来。 “应桢听闻,三皇子殿下,最喜良驹。” “又自父亲处得知,陛下于宫宴之上,为三皇子殿下赐下良缘。” 朱希忠的态度,让朱应桢颇感意外。 他缓缓抬头,对他的祖父,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虽婚期未明,但依大明惯例,应不会超过百天。” “应桢以为,以三皇子殿下如今威势,必有诸多欲借其势的人,向其敬献殷勤。” “正所谓,以礼谋人,当投其所好。” “介时,良驹,必会成为炙手可热之物。” “所以,应桢卖了庄子,将市面上所有的好马,都买了回来。” “军马有印记。” “幼驹,还要过几个月,才能出生。” “待训师,将那些马养一养,挑一匹最好的出来,由祖父以贺礼名义送去三皇子府。” “剩下的,着铺子高价出售,至少能赚两处庄子不说,咱成国公府,还能在贺礼上,压那些整天挤兑祖父的讨厌家伙们一头!” “好!” “不愧是我朱希忠的嫡孙!” 朱应桢的话,极大的取悦了朱希忠。 他开怀大笑,将房梁上的灰土,都震了许多下来。 五大国公的不睦,由来已久。 虽然,大家在明面上,还能勉强维持“和平”,但私底下的暗斗,却是日趋激烈。 想到自己能在给三皇子朱翎钧的贺礼上,压其他人一头,朱希忠怎能不觉痛快! 第五十八章 李渊茹 朱时泽离了成国公府正堂,被管家丑伯半押着回了西院。 这一路,他走的很慢。 他需要时间谋划,怎能在不得罪德平伯府的情况下,继续留在成国公府。 这一次,他谋划有误,着了朱应桢这小崽子的道儿,他认栽。 但下一次,下下一次,却未必,还是他输! 他院中客卿,曾在离京省亲前,给他留了一句话。 他说,人可以输,也可以一直输,但只要最后一次赢了,之前的诸多败局,就都会被一并抹去,不复被人提起。 朱时泽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名门世家,从来只讲成王败寇。 手段光明也好,阴损也罢,唯有最终胜者,才会被认为是正统。 换句话说,不管朱希忠现在以何种态度待他,只要最终,他能斗败其他兄弟,承袭爵位,朱应桢,这让他吃了诸多暗亏的小崽子,便不足为惧。 毕竟,自永乐年以后,孙承祖位这种事,就成了名门世家的禁忌。 虽然,律法并未明文规定,不允这种情况发生,但大家的心里都明白“行情”。 莫说只是成国公府这种,血脉疏远的同姓国公府,便是当今圣上的胞弟,也未必敢,把规矩当儿戏。 帝王,不怒便罢,怒,便是覆巢之祸! 行至院门口,朱时泽停下了步子,转身,客气的向管家丑伯行了一礼,感谢他送自己回来的同时,也谢绝了他继续跟随。 管家丑伯受命,将朱时泽送回院子。 “送回”这个词儿,看似简单,意思却可以有很多种。 送至院门,叫送回,送至房门,叫送回,送进屋里,也叫送回。 “老奴这就回去复命了,七少爷。” 丑伯能做到成国公府管家位置,自不会是个蠢人。 他客气的朝朱时泽作了个揖,就停下了脚步。 宅院之争,胜负难辨。 最聪明的人,未必,就会是最后胜者,开始输了的人,也未必,就没有东山再起机会。 他只是个管家,深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成国公风头正盛,年前时候,才代帝王巡郊,行祭祀之礼,他没必要过早站队,为了主子们的争端,断自己活路。 …… 朱时泽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 待想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才缓步进了内院。 像大多数名门望族一样,德平伯府,只将自家女儿,当做缔结联盟关系的工具。 之前,德平伯李铭肯答应,将嫡女李渊茹,嫁给他做正妻,是因为他是成国公府嫡子,有望继承爵位。 为了得到德平伯府的支持,他跟德平伯李铭许诺,若他能继承成国公府爵位,定立下文书,将他与李氏嫡女所生的儿子,确认为爵位继承人。 若他休妻再娶,他和李氏所生的儿子,便不能再被视为嫡子,也就不再具有,继承爵位的权力。 介时,德平伯府定会收回,对他的所有帮助,甚至,将他置之死地。 若他不肯休妻,他的父亲,朱希忠,则会将他逐出府门。 到那时,德平伯府自不可能,再在他这毫无价值的人身上,投入精力和财力。 如果没什么意外,德平伯李铭,会让他的正妻,李渊茹,与他和离,带上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回德平伯府去。 这两种结果,都是他不想接受,也不能接受的。 他不想失去所有。 办法,只有一个。 让他的正妻,李渊茹,在未被他休弃的情况下,死于“非命”。 依大明律,李渊茹于正妻之位亡故,其所生的子女,仍应被视为嫡出。 纵是三年之后,他再娶旁人为妻,那女人,也只能算是续弦,即便育有子女,继承权,也在他与李渊茹所生的,这两个儿子之后。 他知道,只要,他对德平伯府的许诺不变,李铭根本不会在意,是不是死了一个嫡女。 若他去对李铭说明情况时,李铭表示,对他的许诺放心不下,他也可以跟他约定,三年之后,他续弦的正妻,还交德平伯府安排。 “渊茹。” 缓步进门,朱时泽面色不变的,唤了李渊茹一声。 他们自成亲至今,一直相敬如宾。 但也仅仅是,相敬如宾而已。 他不曾心仪于她,连诞育子嗣,都是为了履行承诺,不得已而为之。 “今天的事儿,成了么?” 见朱时泽进门,李渊茹忙快步上前。 朱应桢是当下,他们最急需除掉的对手,若不是有他从中作梗,此时的成国公府里,与朱时泽同辈的嫡出子女,至少,得折去半数。 用李渊茹的话说,朱应桢不死,他们大事难成。 “成了。” 朱时泽已打算除掉李渊茹,自不可能告诉她实话,让他对自己有所提防。 “父亲很生气,已遣人去请家法。” 朱时泽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过李渊茹身边,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还没开始打?” 听朱时泽说,朱希忠只是遣人去请家法,并未执行,李渊茹本能的拧了下眉,之前满意于心的欢喜,也瞬间,消弭了干净。 世间之事,最不可防备的变数,叫人心。 只要家法不曾开始执行,确切的说,朱应桢还没被打死,他们的谋划,都算不得完成。 “我急着回来,告诉你消息,怎有闲心,留在那里干等。” 见李渊茹面露不虞,朱时泽忙陪着笑,哄了她一句。 “你帮我取文房四宝来,我给岳父大人写信报喜。” 李渊茹没动。 她死死的盯着朱时泽,仿佛,要把他看出几个窟窿来。 “你瞪我作甚!” “执行家法这种事,得齐招内院观摩,以儆效尤,我便是待在那里干等,也不可能,让家法执行的更快半刻,何不趁着这工夫儿,给岳父大人把喜报写了,也能省得待会儿,再跑一趟!” 说罢,见李渊茹仍站在原地,不肯移步,朱时泽不得不又编了一句瞎话骗她道,“你快些去把文房四宝取来,待写好信,咱们还得往前院去呢,若是晚了,惹父亲责备,岂不是给别人机会,挑咱们不是!” 李渊茹没转身出门。 相反,她缓步上前,在朱时泽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不用骗我了。” “那事儿没成。” 李渊茹说的坚定郑重。 就仿佛,对在正堂发生的事儿,她亲眼所见,而非只是猜测一般。 “你被朱应桢反咬一口,为求自保,便将罪过悉数推到了我身上。” “国公责你于我和留在成国公府间,做一选择。” “你不甘多年殷勤付诸流水,亦不敢赌,离开成国公府后,我父亲还会待你如初。” “所以,你打算以我之死,成全你当日对我父亲许诺。” 李渊茹没有哭闹,甚至,连脸色,都未改变分毫。 她非常平静。 仿佛,自己会有今日之果,早在她意料之中。 “我可以成全你。” “但你需答应我,为我做两件事。” 手握主动,便有话语权。 李渊茹以一种,听似商量,实则不可拒绝的口气,对朱时泽,提出了要求。 “你说。” 朱时泽没有选择。 名门世家,可不在乎子女生死,却不能不在乎,家族名声。 知谋划败露,他若不答应,李渊茹将事情闹大,他必会被德平伯府和成国公府同时视为眼中之钉,朱时泽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硬着头皮,跟李渊茹问起了要求的内容。 “我死后,将我尸身入棺,送去城外,我的嫁妆庄子。” “头七过后,再将我以嫡妻之礼入葬。” “那是我心喜之地,于人世最后光阴,我盼,能在那里安度。” 李渊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腰间荷包,从荷包里,取了一只瓷瓶出来,放到了朱时泽面前。 “我的嫁妆,交应尘打理,你续弦之妻与府中姨娘,不得擅动。” 李渊茹的目光,不自觉的自那瓷瓶上移开。 虽然,嘴上说着,愿自求死路,身体,却还是有些不听使唤。 听李渊茹要求,竟是这般简单,已做好准备,被她刁难的朱时泽,不禁一愣。 “只这两个?” 在世家后院里生活的久了,就会习惯,遭人刁难。 此时,听李渊茹,竟是以己之死,换这么两个微不足道的成全,朱时泽本能的拧紧了眉头。 直觉告诉他,这事儿,许没听起来这么简单。 “只这两个。” 李渊茹说的肯定,眸子里,水气渐凝。 “好罢。” 成亲多年,朱时泽从未见过李渊茹哭,此时突然见了,心下里,本能的,便生出了一丝愧疚。 对她的要求,也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在朱时泽的印象里,李渊茹是个对别人狠心,对自己绝情的女人。 像她这么一个,连自己初生的孩儿,都能毫不犹豫的舍弃,只为,将对手置之死地的女人,若非无奈,定不会在自己这逼她赴死的人面前,表露悲切。 “务记你今日许诺。” “若背誓,我纵化身厉鬼,也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李渊茹突然起身,情绪颇有些激动的,拿起桌上瓷瓶,拔开木塞,仰头,一饮而尽。 咚。 空了的瓷瓶,被李渊茹重重的放回了桌上。 药效甚烈。 此时的她,已面呈痛苦扭曲之状,唇角,也溢出猩红。 她试图扶住桌面,让自己能在死前,维持最起码的体面,但在药效的洗劫下,她的身体,已不再由己。 砰。 娇躯坠地,引屋中微尘乍起,于自纸窗射入的午后日光里,上演了一出铁血戎马,尔争我斗大戏。 朱时泽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 一种名为心痛的感觉,宛若决堤之水,奔涌而来。 他可以确定,他从未心仪于她。 她诬他挚爱之人,谋害嫡子,将其乱棍打死之时,他甚至想过,要让她偿命。 可现在,她死了,死的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他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你安心去吧。” “我应承你的,定言出必行。” 将瓷瓶捡起,把瓶底剩余的毒药,倒入茶壶,往他之前倒的半满的盏里,又添了些许茶水。 俯身,将已经气绝的李渊茹自地上抱起,朱时泽缓步走近床榻,将她小心翼翼的,放了上去。 他还有后半场的戏要演,无暇悲伤。 转身临行,朱时泽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了被他放在床榻上的李渊茹,觉得她这般躺着,有些不合常理,便又动手,拖过被子,帮她盖上。 咚。 因动作过猛,朱时泽的衣袖,将李渊茹腰间的荷包带了下来。 荷包坠地,发出一声轻响。 朱时泽拧了下眉。 弯腰,将李渊茹坠地的荷包,捡了起来。 于理,女子挂于腰间的荷包,不会装质地坚硬的东西,之前,她自其中取出装了毒药的瓷瓶,已让他讶异万分,此时,听其中,还有硬物,如何会不好奇? 我只是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不该存在的东西,莫让这死女人,给我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朱时泽这般跟自己说服了一句,便动手,将李渊茹的荷包,打了开来。 入眼,是一颗拇指大的珠子。 这珠子,让朱时泽觉得有些眼熟。 只是,为何会眼熟,他却想不出来。 许是太常见了罢。 朱时泽这般想着,手,却不自由自主的,将珠子取出,放进了自己的荷包。 将荷包系回李渊茹腰间,朱时泽又给她掩了下被子,确保看起来,没什么不妥的了,便转身出门。 “双雀儿。” 出门,站定,朱时泽深吸口气,调整好心情,朝下人房轻唤了一声。 “在呢,老爷。” 双雀儿应声而出,态度恭敬的,朝朱时泽行了个礼。 “夫人睡了多久了?” 拧眉,跟双雀儿问了一句,朱时泽像是对李渊茹“大白天睡觉”这事儿,颇有些不悦。 “回老爷的话,一刻钟前,奴婢去给夫人添茶的时候,她还醒着。” “想来,应刚睡下不久。” 双雀儿低眉顺目,对朱时泽问话,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你去将她唤醒,整理下仪容。” “告诉她,我有要事,需与她商议。” 朱时泽轻轻的点了点头,跟双雀儿吩咐了一句,便缓步移至院中,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第五十九章 双雀儿 双雀儿轻轻的点了点头,对朱时泽,恭敬的行了个礼,才快步进了卧房。 抬头,看了一眼双雀儿的背影,朱时泽不禁轻叹一声。 这名唤双雀儿的丫头,是李渊茹的陪嫁,虽相貌平平,却颇得李渊茹喜欢。 朱时泽喜听她唤自己“老爷”,而非与成国公府里的其他下人般,唤他“七爷”。 许是觉得,双雀儿这般唤自己,有盼自己继承爵位的喜气,对双雀儿这讨喜的丫头,朱时泽一直颇多赏赐。 若不是没有更好选择,今日,他定不舍让这双雀儿背罪。 双雀儿入屋片刻,便快步自其中走出。 没有像预想中的尖叫,相反,这快步行至他面前的双雀儿,冷静的让坐在石桌上的朱时泽,有些毛骨悚然。 “夫人死了。” 双雀儿行至朱时泽面前,慢慢跪下。 她声音很小,却满含悲伤。 自李渊茹嫁入成国公府,做了朱时泽正妻,双雀儿便改了口,不再唤她小姐。 对此,朱时泽曾好奇的跟她问过一次,她只笑着跟他回答,是夫人吩咐。 “夫人嫁入成国公府前,曾跟奴婢交待。” “若将来有一日,她死于中毒,让奴婢跟老爷商议,如何让她的死,对老爷有益。” 说到这里,双雀儿突然哭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但她的眼泪,却不是为自己而流。 她在为李渊茹哭。 为与她一起长大,苦厄时,将仅剩的一个馒头,分了一半儿给她的李渊茹落泪。 “她,这般对你说的?” 双雀儿的话,让朱时泽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之前,他只觉得,李渊茹死的太过痛快,太过决绝,像是对此早有准备。 此时,听双雀儿说,她竟是在嫁他之前,就有了这般打算,他,如何能不心惊! “奴婢与夫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如今,夫人已死,奴婢,也不想再活了。” 双雀儿轻轻的点了点头,解开腰间荷包,取出了一把钥匙,递到朱时泽面前。 “这是夫人的大库钥匙,老爷务必收好。” 说到这里,双雀儿稍稍停顿了一下。 因泪如泉涌,她的声音,有些断续不清。 “请老爷示下,奴婢需死咬何人,需如何做,方能为夫人保全体面。” 朱时泽缓缓伸手,自双雀儿手里接过钥匙。 他只觉,这钥匙,重似千钧,压得他手腕,都有些生疼。 “我会给你厚葬。” 朱时泽鲜少对人承诺。 对下人,这更是头一遭。 “稍后,你哭着跑去前院,让父亲做主。” “你就说,渊茹喝了老九平妻张氏差人送来的茶后,觉得身子不爽利,差你寻我不见,就先睡下了。” “刚才,你见我回来,怕我责她白日里衣冠不整,就先一步进屋报信,怎知,她已于梦中亡故。” 朱时泽深深的吸了口气,给自己算计出的,最合适给李渊茹陪死的人,编了个嫌疑。 现在的朱应桢,是他动不了的。 既然,动不了朱应桢,那就釜底抽薪,将英国公府出身的张氏拖下水。 李渊茹已死,若英国公府出身的张氏,也一并殒命,成国公府的他这一辈儿嫡子里,就只剩下朱时泰的正妻,朱应桢的生母,定国公府出身的徐氏,还是武勋望族出身。 介时,朱时泰那一脉嫡系,于成国公府一家独大,必遭其他嫡系联手打压。 唯有这样,才能为他扳回今日之局,让朱应桢那小崽子,变成众矢之的。 “依成国公府规矩,你,定遭刑讯。” “你可有准备,死咬牙关?” 提起成国公府的私刑,朱时泽本能的打了个哆嗦。 他亲见过,成国公府的侍卫,将私刑,加之于刺客身上,那刺客硬挺了一个时辰,便将幕后之人,悉数招供了出来。 目的,只是为了求死。 “我会招供。” “说夫人之前与那张氏关系甚密,前些日子,还曾与那张氏品茶,说是要自什么人手里,买下城外的一处庄子。” “见我去送点心,便突然闭口不谈了。” “我猜测,定是那张氏不满,夫人将庄子独占,才下此毒手。” 双雀儿是个聪明丫头。 李渊茹对她,也从不藏着掖着。 她知道,李渊茹会于今日中毒身亡,定与她请朱应桢“入瓮”的谋划有关,。 她家夫人败了,败给了那比狐狸还精的朱应桢。 她走的,是她仅剩的路。 或者说,是她,唯一能接受的结局。 “你去罢。” 双雀儿的话,让朱时泽忍不住露出了一抹苦笑。 不愧是李渊茹教训出来的丫头,连拖人下水的手段,都这般毫无瑕疵。 成国公府私刑虽重,却难免,有死忠的下人,拼了性命,为主子谋福。 若话说的太满,必遭怀疑。 倒是双雀儿这般,模棱两可的说辞,更易引人遐想。 前几天,李渊茹确曾邀张氏品茶。 至于,她们是不是在品茶时,说起过城外庄子的事,只要双雀儿不吐口,便无处可查。 今日,朱希忠只因朱应桢一句反问,就定了李渊茹有过。 待来日,便是为了堵德平伯府的嘴,他也得,让朱时彤把张氏,这疑似与李渊茹同谋的人给休了! “双雀儿走了。” “老爷保重。” 双雀儿缓缓起身,扭头,又看了一眼屋门。 临行,突然跟朱时泽说了一句。 “夫人荷包里,有一指大明珠,乃老爷昔日所赠,夫人视为珍宝,苦厄时,亦不舍拿来典当,盼老爷勿夺她所好,允那明珠,与她同葬。” 说罢,双雀儿疾奔出门,只留朱时泽滞愣院中,茫然无措。 他此生,只曾将明珠,赠与一人。 那人,是他今生挚爱,于理,已于多年前,惨遭李渊茹毒手。 …… 朱时泽的心思,仿佛被拖回了多年之前。 那时,他初入军营,年少轻狂,满心只想着,建功立业,名扬天下。 奈何人心险恶,他遭同袍出卖,虽拼死一搏,斩首了敌将,却终力竭坠马,因伤重,不得不返京。 朱希忠为他请来数名御医,可那些御医,都是些胆小货色,无一人,敢为他切开皮肉,接筋续骨,他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变成了只能乘坐椅车的废人。 壮志难酬。 他开始自暴自弃。 直待后来,一位美若天人的夫人,为他带来了新的希望。 他被送到燕京城外的一个庄子住下,一个老头儿,为他治好了双腿。 除了那老头儿,庄子里,还住着一个比他年纪略小的姑娘,据说,是那老头儿的外孙女儿。 他与那姑娘日日相处,渐生情愫,临要离开,便将夺自敌将冠冕上的明珠,赠给了她,做定情信物,并与她约定,待自己回返燕京,便娶她为妻。 而后,他重返南疆,手刃叛徒,夺敌军三城,得帝王嘉奖。 然,待他返京,欲赴执手之约,方知,那老头儿,因没能救活中毒的裕王妃,而遭当时还是裕王,如今已是九五至尊的隆庆皇帝报复,被举家流放到了西北。 他疯了般的直奔西北,找了大半年,才找到一个,带着那女孩玉簪,已被毁容的姑娘。 姑娘说,他外公已经死了。 她,不认识他。 他不顾父亲反对,将姑娘娶为平妻,一心盼着,以余生善待她,履昔日执手之约,纵她不能生育,也未嫌弃过她分毫。 本欲将嫡女嫁与他为妻的定国公府,责他未娶正妻,便迎平妻,怒将原本许给了他的徐氏,嫁给了他的大哥,朱时泰。 那徐氏进门后,处处与他平妻李氏为难,他的父亲,朱希忠,原就瞧不上他取了个平民做平妻,对他的抗议视而不见,他逼不得已,不得不另寻靠山。 而这时,向与他没有交情的德平伯府,对他表示了诚意。 德平伯李铭表示,愿将嫡女李渊茹,嫁与他为正妻,作为代价,他需承诺,若将来,他继承爵位,会在百年之后,把爵位,传给他与李渊茹所生的儿子。 当时他想,他平妻李氏,因伤不能生育,若他当真能继承爵位,待百年之后,将爵位传与谁,都没什么差别,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而后,李渊茹与他喜结连理,他也因此,在成国公府,重新有了些地位。 一年后,李渊茹为他生下一子,然未及满月,就被掐死在了襁褓里。 李渊茹说,是他平妻李氏所为,他本不肯信,奈何后来,所有矛头,都指向李氏。 他为保护李氏,以禁足待审之名,将李氏关进偏院,奈何三日之后,李氏留下血书,悬梁自尽。 血书上说,她嫉妒李渊茹得子,才对其痛下杀手,如今悔过,愿以命偿之。 字,是李氏的字,但血书上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再后来,他暗中查访,知李氏是被勒死后,悬于房梁。 他花费重金,雇摄天门抓获凶手,审问之后,方知买凶之人,乃朱时泰正妻,定国公府出身的徐氏,目的,是为了报他当年背弃婚约,先娶李氏为平妻的折辱之仇。 梁子自此结下。 本对爵位没太大兴趣的他,也因李氏之死,而变得渴慕权力。 他要报仇。 要让朱时泰的正妻徐氏,以及,徐氏所生的子女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是李渊茹站了出来,对他说,愿帮他成事。 虽然,徐氏买凶杀了李氏,是帮她的孩儿报了血仇,但惩治平妻侍妾,是她这嫡妻之权,那徐氏这般逾越,是折了德平伯府的面子,辱了他夫君之威,此事,她断不可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时泽缓缓的坐回桌边,眉头紧拧。 双雀儿的话,已在他心里激起涟漪,一些之前时候,被他强压下的疑惑,也在此时,缓缓浮出水面。 李氏不谙医理。 李渊茹却擅配各式药剂。 李氏说,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不记得他。 李渊茹却总会在阴寒时候,为他在屋里烧起火炭,四季不论。 为帮李氏恢复记忆,他曾问李氏,还记不记得,他曾送她的定情信物。 李氏说,西行路上,除了她头上的这个发簪,其他财物,皆被押送之人夺去。 而如今,双雀儿却告诉他,李渊茹一直将明珠视若珍宝,在苦厄之时,也未舍将其典当! “我叫李潭柔!” “深潭的潭!” “柔软的柔!” 他犹记得,那盛夏午后,那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从树枝里探出头来,将一只果子,丢进了他怀里。 他犹记得,那秋叶落处,那令他难舍难分的女子,从头上摘下一支玉簪,塞进他的手里,捧着他送她的明珠,泪眼婆娑。 渊者,深潭也。 茹者,柔也。 李渊茹,可不就是,不就是…… 想明白了一切的朱时泽,泪如雨下。 他缓缓起身,向卧房走去。 他的柔儿,他的挚爱,他愿为之与家族为忤,与所有燕京豪门为敌的那个人,竟是,竟是…… 天很阴。 今夜会有大雪。 他感觉双膝刺痛。 但与他心上的痛楚相比,这刺痛,却那般微不足道。 推门。 掺杂着甜味的炭香,奔涌而出。 李渊茹喜欢往炭火里,加晒干的桂树根。 她说,桂根可治筋骨疼痛,风湿麻木,对受过筋骨重伤的人,益处极大,他公务繁忙,无暇忌口服药,阴雨寒冷时候,像这样熏一下,会舒服些。 再前行,是桌子。 环绕桌子的一圈圆墩里,极不协调的,掺了一把有扶手的椅子。 那是他的专用。 她说,圆墩太矮,他坐着不便起身,放把有扶手的椅子给他,他起身时,纵是腿脚不听使唤,也可凭手臂力气,不至磕碰擦伤。 再前行,是一个架子。 架子上,放满了兵法书籍,每一本,都是李渊茹亲手所抄。 她不喜外出,但只要听闻,有什么人府上,存了珍稀的兵法书籍,她都会备上厚礼,登门借书,若人家舍不得她把书带走,她会回返成国公府,带上文房四宝,再往拜访,直待把书籍誊抄完全。 最厚的一本,她抄了整整三个月。 他责她多事,损了成国公府颜面。 她只是笑着说,颜面这东西,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哪比得上他安好,来得实在。 行至床前,朱时泽慢慢的,在李渊茹身边,坐了下来。 “柔儿。” 朱时泽唇瓣噏合,叫出了那个,让他铭心刻骨的名字。 然,佳人已逝,他满含懊悔的轻唤,无人答应。 第六十章 色令智昏 听闻朱时泽正妻,德平伯府嫡女,李渊茹中毒亡故,原本还充满欢快气氛的成国公府正堂,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时值正月,府中生丧,本就不吉。 更遑论,这死了的人,还是同为武勋家族的,德平伯府嫡女! 坐在主位的朱希忠拧了下眉,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的喝了一小口,抬眼,看向了跪于门口,已哭成了泪人的小丫鬟双雀儿。 以德平伯府李铭的脾性,这事儿,是一准儿会闹到隆庆皇帝那儿去的。 中毒身亡。 跟当年的裕王妃,一样死法。 隆庆皇帝,是个念旧的人。 若是由这事儿,联想到当年,同是死于正月,同是死于中毒的裕王妃李妙儿,成国公府怕是…… “进来说话。” 睨了一眼双雀儿,朱希忠缓缓起身,不怒自威。 他历事三朝,先后六十六次代皇帝出城祭天地,若无气势,岂能胜任? 双雀儿早有准备,面对这满堂恶意。 她一边哭,一边从地上爬起来,跨过门槛,走进了正堂,朝朱希忠盈盈一礼。 “见过国公。” 双雀儿是李渊茹的陪嫁,自她进了成国公府门儿的那一刻,就已归成国公府所有,与德平伯府,再无关系了。 于理,她该称朱希忠为“老爷”。 但此刻,她却没那么做。 她称朱希忠为“国公”,这是外人,才会使用的称呼。 双雀儿的称呼,让朱希忠微微一滞。 之前,他责朱时泽于李渊茹和成国公府之间,做出选择。 若李渊茹之死,是因朱时泽给她写了休书,她想不开才…… 想到这里,朱希忠顿觉,自己的后背,冷汗满溢。 这世上,怎会存在,这般痴傻的世家女子! 被丈夫休弃的世家嫡女,不是该乖乖回返娘家,等娘家给她们安排择婿改嫁么! “你家主母,何时没的?” 虽心里七上八下,朱希忠还是强抑懊恼,佯装冷静的,跟双雀儿问了一句。 主母。 未被休弃的女子,才有资格被成为一院的主母。 朱希忠这般跟双雀儿问,其实,有很大成分,是在盼着,她能给自己肯定答复。 “回国公的话,奴婢也不清楚详细时候。” 双雀儿在正堂正中,缓缓跪下,给朱希忠磕了个头,“请国公,为我家夫人做主。” “你们,先都退下吧。” 将双雀儿只是跪着抹眼泪,并不跟自己细说彼间情景,朱希忠便明白,她这是有话,不便在大庭广众下明说。 坐回主位,朱希忠深深的吸了口气,挥手,示意堂中子孙回避。 朱希忠这一家之主发话,自无人敢怠慢。 约莫半盏茶工夫,正堂里的百十号人,就都走了个干净。 “你既还称李氏夫人,便该称我老爷。” 抬头,看了一眼,从出现,就一直在哭个不听,眼圈都红肿了的双雀儿,朱希忠缓缓起身,走近她身边,俯身,递了一条手帕给她。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回国公话,奴婢名唤双雀儿,本是我家夫人的陪嫁。” “夫人仁德,年前时,刚撕了奴婢的卖身契约,允奴婢自择夫婿。” 双雀儿一边说着,一边本能伸手,接了朱希忠递给她的手帕。 没了卖身契,双雀儿便是自由身。 只要她不自成国公府领月银,她便不算是受雇于成国公府,亦不算,成国公府的下人。 这么说来,她称他“国公”,并无不妥。 “你刚才说,你家夫人中毒亡故,是什么时候的事?” 朱希忠老当益壮,年近花甲,仍喜广纳妾室。 双雀儿这丫头,长得也算灵巧,之前,只因一直跟在李渊茹身边伺候,从不到别的院闲逛,才能在成国公府居住数年,未引人多顾。 但今天,她自己跑来前院正堂,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古人喜用“梨花带雨”,形容美人垂泪。 朱希忠向对此嗤之以鼻。 在他想来,人哭时候,皆丑陋至极,何来美好可言。 然今日,他见了双雀儿,心里的某根弦,突然,就崩断了。 自幼跟在李渊茹身边,经过苦厄磨难,见惯人心险恶,双雀儿又怎会看不出,朱希忠,对她生了什么念头。 但对她而言,李渊茹的死,无异于天塌地陷,她此时心情,唯万念俱灰一词,可以形容。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会怕遭人觊觎? 就此时的双雀儿想来,若只拼上自己清白,便能让李渊茹得偿所愿,她,纵是献身于眼前的这老头儿,也没什么大不了! “夫人生性淡薄,从不与人结仇。” “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对夫人痛下杀手。” 双雀儿用朱希忠递给她的手帕,擦了擦脸上泪痕,哽咽着,诉说了早就跟朱时泽编排好的台词。 “就在刚才,奴婢去给夫人送茶的时候,她还好好儿的,还跟奴婢问,想嫁什么样的夫君。” 说到这里,双雀儿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了站在她面前的朱希忠,“奴婢说,想嫁个驰骋疆场的将军,听他讲铁血戎马……夫人笑奴婢痴心妄想……怎知,音犹在耳,她却就,却就……” 眼泪,再一次奔涌而出。 台词是假的,双雀儿的悲伤,却真的不能再真。 “渊茹,是个懂礼数的孩子。” “嫁给老七这几年,生了两个嫡子,也算,与成国公府有功。” 利令智昏。 色使人愚。 在双雀儿面前,朱希忠之前的坚定,渐有松动。 “之前,听应桢说,他受人指使,欲害府中子嗣,我讶异至极,责老七去跟她问询,不想……” 双雀儿已不是成国公府下人。 依大明律,纳自由平民为妾,需得其父母应允,下三礼为聘,无父母者,需得本人同意。 朱希忠不知,双雀儿有没有父母,但在他想来,即便她有父母在世,以自己身份,对方,也断无可能拒绝。 他需要的,只是双雀儿自己点头。 他不喜欢强抢来的姻缘,对双雀儿,这只看了一眼,就让他身陷的姑娘,更是如此。 所以,为了讨双雀儿欢喜,朱希忠刻意更改了,自己之前的说辞。 “七爷怕是没机会,跟夫人问清缘由了。” 双雀儿一边说着,一边用朱希忠递给他的手帕,擦了眼泪。 她的声音里,满是遗憾。 “你的意思是,老七,未曾与她见上?” 听话听音。 双雀儿的话,让朱希忠心头猛的一亮。 一种名为庆幸的心情,顷刻间,满溢于心。 “七爷不喜院里人,大白天睡觉。” “奴婢本在院子里,给石凳扫灰,远远的见七爷回来了,便去唤夫人起身,恐她遭七爷训斥。” “哪知……” 看朱希忠反应,双雀儿便明白,李渊茹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有武功在身,自己一介弱女子,纵是以命相搏,也断不可能,伤他分毫,更遑论,是取他性命。 她要等。 就像藏身在草丛里,觊觎牛犊的毒蛇。 不出手则已,出手,便要一击毙命,不给那牛犊,留丁点儿活命余地。 “你何时给她送的茶?” “那茶,是什么人送去的?” 听李渊茹的死,不是因朱时泽要休弃她,朱希忠终于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胸口里。 遭人投毒,至多,不过是追查不到凶手,强逼两个下人顶罪。 这样,他跟德平伯李铭,也好交待的多。 五大武勋国公府不睦和隆庆皇帝的可以扶持,是德平伯府,在近几年,迅速崛起。 如今,东北大营和江南大营,都可以算是,德平伯府地盘。 虽年前时候,隆庆皇帝因大皇子朱翎釴谋反,而对其略有微词,让德平伯李铭,在御书房前,跪了大半下午。 但在那之后,却并未见,隆庆皇帝,再对其,有更多动作。 想来,应是那德平伯李铭,已哄好了隆庆皇帝,让隆庆皇帝对他之前的“偏袒”,既往不咎了。 孙子辈儿里,他最喜欢庶孙朱雁回,其次,是嫡孙朱应桢。 这两个孙子,都出自长房。 唯有扶持朱时泰这一院,才有可能,让爵位,最终落到朱应桢头上。 他本是想着,寻个理由,迫朱时泽休掉李渊茹。 然后,亲往德平伯府,跟德平伯李铭,讨个人情,给朱时泰娶个李氏嫡女做平妻。 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即将被朱时泽休弃的李渊茹,竟是在这节骨眼儿上,遭了不知什么人毒手! “以现在时辰看,应是三刻钟前。” “茶是九爷正妻段氏的大丫鬟送来的,说是,刚自宫里得来的赏赐。” 双雀儿佯装懵懂。 柳眉微拧,“知无不言”的,将自己该说的台词,悉数告诉了朱希忠知道。 三刻钟前。 正是他坐镇正堂,为朱应桢主持公道的时候。 那时,朱时泽,还不曾离开正堂,自然,也就不可能有机会,毒杀李渊茹,嫁祸旁人。 张氏。 张含娇。 已故英国公张榕的嫡女,她的哥哥,张元功,是最有望继承爵位的嫡子,她的姐姐,张明眸,是隆庆皇帝的贵妃。 若说别人,敢在成国公府里,这般肆无忌惮的毒害他人,朱希忠定不肯信。 但若是……张含娇那个,目无尊长,胆大包天的泼妇…… “渊茹那丫头,跟张氏有隙?” 心中已有定论,脸上,却不动声色。 莫说世家豪门出身的人,做事需思虑家族立场,便是贩夫走卒,也没有人,会毫无理由的,做杀人害命勾当。 朱希忠希望,能从双雀儿这里,得到足够多的消息,以推断,张氏,到底受人蛊惑,被人当了枪使,还是自己一念所致,要取李渊茹性命。 若是前者,他需找出幕后黑手,与张氏一并,交德平伯府发落,德平伯府是不是要借着台阶,卖英国公一个人情,与他无关。 至于后者,他需尽快找来,他膝下,排名第九的嫡子,朱时彤,让他自行决定,是要与那张氏断绝关系,留在成国公府,还是与张氏一起离开,一如,他之前让朱时泽选择的那样。 “我家夫人,与她关系极好的啊!” 双雀儿不解的拧了下眉,否定了朱希忠的猜测。 “年前时候,我家夫人,还邀她去院里品茶,她们闲聊了一下午,开心的很呢!” 双雀儿抿了下唇瓣,像是努力的回忆了一下,李渊茹与张含娇的关系,然后,才认真的,跟朱希忠补充了一句。 “哦?” 双雀儿的回答,让朱希忠颇有些意外。 这于理不通。 若两人年前时候,还关系交好,怎也不可能,过了一个年节,就到了不死不休地步。 难道,是他猜错了,李渊茹,根本不是遭张含娇所害? “真的,国公!” “她们关系好的,双雀儿都看着嫉妒呢!” 似是想起当日之事,双雀儿的脸颊,泛起了略带恼意的红。 “她们悄悄商议,要在城外,买一处庄子。” “见双雀儿去送点心,就突然闭口不言了。” “想来,应是打算,瞒着各自夫君,当私房存下的。” 生活在名门的闺秀,哪个不存点儿私房? 嫁妆里的铺子和庄子收益,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做不得半点儿假。 若不存些私房,要用一些,不那么好看的手段,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时,就会陷入尴尬境地。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但没有人,会摆到明处说的事,不值得奇怪。 “城外的庄子?” “你可有听到,是在什么地方的,管事的,叫什么名字?” 寻常时候,朱希忠定不会对这种事,过多在意。 但就在刚才,朱应桢才揭出,李渊茹购买庄子,设计陷害他的事…… 张含娇,定是没脑子,设计这种阴谋的。 李渊茹,好歹是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女,纵是只跟李铭那老狐狸学些皮毛,应该,也不会做这种,有可能让自己处境尴尬的谋划。 难道,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 “回国公话,奴婢不知。” “德平伯府有规矩,不准当下人的,打听主子的事儿,不然,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对“帮不上”朱希忠这事儿,双雀儿面露遗憾。 她小心翼翼的,换了个跪的姿势,重新低下头去,“国公若想知道,可直接跟张氏问询,奴婢想来,想她身为儿媳,应不敢,跟国公撒谎才是。” 第六十一章 约茶 双雀儿的话,惹朱希忠勾唇一笑。 即便没有李渊茹死讯,朱时彤的正妻,英国公府出身的张氏,也不可能承认,曾与其谋划,购置城外庄子当私房的事儿。 且不说,私房这种事,本就不是什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事儿,单是有朱应桢刚才说的,那意图设计陷害成国公府子嗣一条,那张氏,就得为了她的娘家,英国公府的颜面,将此事,摁死在肚子里,半个字儿,也不能往外说。 难道,是那张氏得了消息,怕遭李渊茹供出,才杀她灭口? 这种可能,不但有,而且,不小。 想到这里,朱希忠缓缓抬头,看向正堂外边。 “玄五。” 突然,朱希忠轻叹一声,唤出了一个人名。 “属下在。” 一道黑色人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飞身到了朱希忠面前,单膝跪地,俯首听命。 成国公府的死士,被称为“玄兵”,从第二代爵位承袭者,平阴武愍王朱勇,就已开始筛选和培养,初选时,有四十九人,称号父子相承。 后第三代爵位继承者,成国公朱仪更改了其父朱勇定下的,一辈仅选一人的规矩,允子嗣众多者,凭武讨封,致“玄兵”延续至今,人数,已过百人。 “你去查一下,今日在前院伺候的,有没有跟老九有私交的。” “玄兵”会无条件服从,在位成国公的命令,不论被吩咐去做的事,是不是正确,是不是送死。 说句不客气的,即便现在,朱希忠对“玄兵”下令,命其进入皇宫,刺杀隆庆皇帝,他们,也会眼也不眨一下的去执行。 但诚如“玄兵”们,会无条件执行命令一样,他们效忠的,仅是成国公这个爵位,若他们的“主子”,遭帝王下旨罢黜,他们,也会放弃主子,以无主状态,等待新的成国公被册封。 “玄兵”,是个隐秘的存在。 只在成国公受封后,才在首领带领下,拜见新主,并对其宣誓效忠。 寻常时候,朱希忠绝不会在有第二人在时,召“玄兵”来自己身边。 但今天,在“单纯又讨喜”的双雀儿面前,他却破了这个先例。 他是真的看上这个,美丽却不艳俗,干净的像是雨后梨花般的姑娘了。 她的目光,会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戎马天涯,那个崇拜的想要靠近,却又害羞躲闪的女子。 若非为自己挡箭,死于非命,那女子,该是…… 想起故人,朱希忠本能的摇了摇头。 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想起她了。 若不是今日,遇到这双雀儿,他怕是,到寿终正寝,都不会再想起她了罢?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明明是,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却为了那劳什子的爱情,连死都不怕! 愚蠢! 愚蠢至极! 嘴里嘟囔着愚蠢,朱希忠的眼眶,却不由自主的红了。 他抬起右手,对玄五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你叫……” 把手递给双雀儿,示意她扶着自己的手起身。 “奴婢名唤双雀儿。” “父亲是德平伯府的下人,因惹了主子怒,被打死了。” “母亲觉得,父亲因犯错而死,我和弟弟,没资格再跟其他下人一样姓李,便让我们,跟了她的姓,姓双,成双入对的双。” 双雀儿是个机灵姑娘。 见朱希忠,毫不避讳她的,召成国公府的死士来吩咐,便明白,自己不会止于仅拖一个张氏下水。 只要依附上朱希忠这棵大树,她便有望,让那些薄待过她家小姐的人,坑害或想坑害她家小姐未遂的人,致她家小姐不能与所爱之人相守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 江南小镇,良医坊。 李素与翎钧在书房里“密谈”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满面春风的走了出来。 行至院门,看到被嗷呜吓尿了裤子的李七,他颇有些嫌恶的拧了下眉。 李七怕狼。 从那次遇险之后,就落下了癔症。 这事儿,他早就知道。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柳轻心会养了一条狼当玩物,更没想到,李七被被这条分明还是崽子的狼吓尿了裤子,在翎钧面前,给他丢人现眼。 “你怎把它放出来了!” “伤了客人怎办!” 抬头,睨了一眼尴尬的站在门边的李七,翎钧佯装不悦的,跟柳轻心“训斥”了一句。 “哎呀!” “你这人,怎这么自私呢!” “你的客人要紧,我的狼崽,就活该被欺负么!” “总把它关着,会闷出毛病的!” 听翎钧“责备”自己,柳轻心“不悦”的抿起了唇瓣。 “之前答应我,让陛下降旨,取消那条,禁止宰杀耕牛的律法。” “这都几天了?” “何时才能办好?” “刚才,下人们告诉我,这附近,方圆百里,已找不到老迈可宰的牛了,你让我的狼崽,吃什么,嗯?!” 柳轻心极尽撒泼之能事。 快步走到翎钧面前,双手叉腰,仰头,一股脑儿的跟他逼问,大有他今日不能给她个满意答复,就不允他再往前走半步了的意思。 “过几日,你就该回周庄,开始学皇家规矩了。” “那附近,应有不少老迈可宰的牛。” 面对她的“刁蛮”,翎钧像是半点儿也未生气,伸手,温柔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禁宰耕牛这事儿,是为鼓励农耕。” “你不要任性。” “待回了燕京,我上书给父皇,让他老人家开个特例,允你在城外庄子里养牛,用作狼崽饵食。” 翎钧故意在李素面前,提到了周庄。 柳轻心以沈家女的身份嫁他,这事儿,不可能瞒得住。 他提前把这消息“泄露”给李素,也是一早跟柳轻心商议好,有利于她们下一步谋划的。 算着日子,押送嫁妆的人,差不多该回到燕京了。 燕京那边儿,文臣世家,应会继续观望,但武勋世家,呵,该是都坐不住了才是! “能不回去么……” 听翎钧提起沈家,柳轻心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可怜兮兮的往他身边凑了凑,半是恳求的,跟他说道。 “你也知道。” “我跟着师父长大的,跟他们……” 沈家,她是一定要去一趟的。 之前,翎钧已跟她商量,她也答应,从周庄出门,乘辇入京,沿途,将治蝗药物无偿分发给百姓。 柳轻心知道,翎钧这是为了她好。 他想帮她立威,帮她得到百姓们的拥护和喜爱,以弥补她“身世”上,与名门世族出身的,那些定会将她视为眼中钉的嫡小姐们间的差距。 戏要做满。 为避免,她无法适应新身份,翎钧让她用未在沈家长大为由,掩盖她对沈家的陌生。 “纵是相处日短,他们也是你的亲人。” “须知,血浓于水。” 翎钧笑着将柳轻心揽进怀里,趁机占她便宜。 狡猾如他,非常清楚,当着外人的面儿,柳轻心会“给他面子”,不做反抗。 “你陪我同去么?” 柳轻心明知道,翎钧是在趁机占自己便宜,却拿他毫无办法。 她给了翎钧一个白眼,声音却平稳如初。 “鸿雪会来接你。” “沈家不是险地,我让冬至和立夏跟你同去,便足护你周全。” “婚期将至,我要回燕京准备。” 知李素看不到柳轻心表情,翎钧自不惧她这般无声威胁,他家娘子,又不是外人,他抱一下,有什么关系? 若有人敢不知死活的,去外边说三道四,他使人去把那乱传话儿的人眼珠扣了便是! 在燕京,翎钧跟沈家关系密切,早已不是秘密。 很多人在猜,也有很多人在打探,他为何会突然就跟沈鸿雪关系交好了,但他早有防范,一直未让那些人称心。 现在,他在这里,把这因由一并“卖给”李素,当然,也是为了让李素以为,他们,关系已足够密切。 “好罢。” 柳轻心用委屈至极的口气,应了翎钧一句,便趁机,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了开去。 “你此番回京,帮我把贺礼,也一并带回去。” “之前,姜如松那讨人嫌的死小孩成亲,我没来得及,给他准备贺礼。” “本想着,等开了春,再使人去送,不曾想,陛下竟会这么快,给咱俩赐婚。” “对了,还有这件铺子。” “索性,等咱们成了亲,这铺子,也开不成了。” “一应物件,都还是半新的呢,丢了,怪可惜的,不如,尽早找人,运去燕京,如何?” 柳轻心“旁若无人”的,跟翎钧讨论,自己的打算。 他家翎钧说了。 德平伯府,可是出了名的有钱。 有刀不宰冤大头,如何对得起德平伯李铭这曾参与坑害翎钧的混蛋? “休要胡闹!” “不过是些半旧的用具,搬去燕京作甚!” 见柳轻心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己,翎钧便明白,她这是打算,再宰德平伯李铭一刀。 无妨。 不过是些银钱花费。 德平伯府又不缺钱,让他们多吐点儿血,也能让他们更“心安”一些,于他们的谋划,有百利而无一害。 “且不说,路费比购置新用具还贵。” “搬过去,你打算把这些用具,存放到哪里?” “总不能,让我在王府里,特意建一处仓库给你,存这些,八成儿你后半辈子,都不会用上的东西罢!” “你这败家女人,也真是……” 翎钧被柳轻心气笑了。 他颇有些无奈,摸了摸柳轻心这“败家女人”的脑袋,目光里,满是宠溺。 任什么人也看得出,若此时,柳轻心跟翎钧说一句,我就要,他,一准儿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那,我跟表哥说,让他在燕京,给我买一栋商铺,开间新医坊?” 柳轻心是铁定了心,要把恩师的授业传承下去的。 以沈老爷子对她的宠溺,自不差,多送她一间铺子当嫁妆,但柳轻心,却并不想,跟他老人家开这口。 毕竟,沈家不差钱,德平伯府,也不差钱的不是? “不行!” 听柳轻心说,要让沈鸿雪送她铺子,翎钧顿时便情绪激动的,跟她大吼了一声。 “沈家业大,也不是让你这么胡闹的!” “你可想过,你本就与他们走的不近,这一回来,家里都没住上几天,就要这要那,会惹他们看轻了你?!” “你是有夫君的人。” “你夫君,又不是养不起你。” “不过是一间铺子,又不值什么钱。” “待咱们成了亲,我亲自带你去挑地方,看上哪里,咱们就买下哪里!” 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柳轻心,用来请李素入瓮的圈套,但即便是这样,沈鸿雪这“靶子”,依然让他万般不爽。 那小子,可是高危存在。 得让他离柳轻心远点。 不,越远越好!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李素佯装把目光,落在给他丢了人的李七身上,心下里,却已把柳轻心的这“诉求”,记了个清楚明白。 这位准王妃,单纯的恍若非人。 以她这心性,去了燕京,也不知,能在那些世家闺秀手里,活下多久。 不过,没关系。 他要讨好的,是三皇子朱翎钧。 纵是这位准王妃,在燕京活不过一月,只要三皇子朱翎钧,能与他成了密友,她,也算“死得其所”。 “营里,还有些军务。” “素这就先告辞了,殿下。” 李素知道,自己该走了。 非礼勿视。 而且,这些新听到的消息,他也需尽快,通报德平伯府,跟他父亲,换取更多支持。 “恩,去吧。” “我还会在这里住几日。” “若有闲暇,可来寻我喝茶。” 李素的告辞,像是将翎钧自某处拉了回来。 他颇有些尴尬的,跟李素笑了笑,仿佛,之前时候,全忘了,还有他在近前。 大明朝,自高皇帝开始,便对聚众饮茶一事,颇多打压。 数代至今,前朝盛行的斗茶,早已自名门世家匿迹销声,唯剩一些民间私坊,还在偷偷的,以此为局,招揽所谓“清雅之士”聚赌。 李素,虽只是庶子,却也出身武勋名门。 受此影响,他本能的,便把翎钧跟他说的,饮茶,理解成了,对某些事的详谈谋划。 三皇子殿下,已开始把我当自己人了。 甚好。 李素这般想着,忙开心的跟翎钧行了一礼,跟他应允,待处理完营中军务,就来陪他畅谈“茶事”。 第六十二章 顾忌 使人送李素出门,翎钧缓步走到柳轻心面前,面露认真之色。 “娘子,你的耳朵露出来了。” 翎钧眯起眼睛,伸手,摸了摸柳轻心除了一根簪子,什么也未妆点的脑袋。 这簪子,是他送的那根,恩,不错,素雅而不失大气。 待他回去燕京,便着人,重赏那匠人。 “夫君,你的尾巴也露出来了。” 柳轻心毫不相让,面露凝重的,跟翎钧回了一句。 敢说她是狐狸? 她若是狐狸,他这“老奸巨猾”的坏家伙,还能好过他去不成? 扑哧—— 扑哧—— 两人皆憋不住,笑出了声儿来。 在院子里生活了许久,又常听顾落尘跟它“闲聊”,嗷呜也多多少少的,能听懂一些人话。 只可惜,它终不是人类,对一些有暗喻意思的玩笑,还是理解不了。 听翎钧说,柳轻心耳朵露出来了,嗷呜忙抬起头,看向她的脑袋,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像顾落尘说的一般,本他族类,有跟它相似的毛绒耳朵,无果,正欲低头,继续吃盆里的牛肉,又听柳轻心说,翎钧的尾巴露出来了,它又忙抬头,小跑着,去了翎钧背后。 依然没有。 嗷呜懊恼的哼唧了一声,快步走回盆边,狼吞虎咽的把剩下的肉吃完,便叼起盆,往西院,小宝的住处去了。 一边走,一边心中暗衬,这两个家伙,藏的太快,没看成。 小宝又小,现在还光溜溜的。 不知,等小宝长大些,会是跟它一样的灰毛儿,还是跟别的狼般的,一身土黄毛儿? 算了,管他是什么毛儿呢! 什么毛儿,都是它弟弟,它不该嫌弃他,对,顾落尘,是这么跟它说的! “你养得狼,真是成精了!” 嗷呜的一举一动,都落进了翎钧眼里。 待它离开,翎钧唇角微扬,冲柳轻心露出了一个带着邪气的坏笑,然后,趁她愣神儿工夫,将她横抱了起来。 “之前,你把它算进谋划,我还担心,它会出状况。” “没想到,它竟能做的,跟你说的半分不差,啧,这可真是有趣儿的紧!” 抱着柳轻心,走过院门,见院门旁边,有一小滩淡黄色水迹,翎钧本能的拧了拧眉,往另一边,挪了半步。 “初一,着人把这里清洗干净。” 头也不回的,跟还站在书房门口的初一吩咐了一句,翎钧便迈开步子,往卧房而去。 柳轻心始终觉得,翎钧有洁癖。 很严重的洁癖。 而且,自这次,他于燕京归来后,像是,比之前,更严重了。 “我刚才摸过嗷呜。” 柳轻心笑着伸出双手,故意逗了他一句。 爱干净,不是坏事。 但过分爱干净,让别人捉住喜恶,并加以利用,就不好了。 她决定,给翎钧治一治这日趋严重的洁癖。 “嗷呜天天洗澡,不脏。” 从回来小镇,见到已经长成半大狼崽的嗷呜开始,翎钧便给冬至下了个死命令每天,给嗷呜洗澡。 起先,嗷呜自是不愿,拼命挣扎,但洗了几次,知凡是洗澡,事后,必有人给梳毛儿,给喂零嘴儿,可以进屋里睡觉,也就渐渐的习惯和喜欢上了洗澡这事儿,每天傍晚,巴巴儿的往初一门口一蹲,开始挠门,催他给自己洗澡顺毛喂宵夜,然后,颠颠儿的钻进柳轻心卧房的外间,趴在暖和的火盆旁边,安安稳稳的睡觉。 “我昨儿穿着外衣睡的,没洗澡。” 柳轻心并不放弃,给翎钧“治病”的决心。 “我也没洗。” 翎钧依旧笑的灿烂,就好像,无论柳轻心怎么膈应他,他都不会生气一般。 “你跟我说实话。”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洁癖,嗯?” 翎钧的反应,让柳轻心本能的拧了下眉。 依照她的经验,有洁癖的人,不该是这德行啊! 难道,翎钧……之前表现出的洁癖,都是假装的? “洁癖是什么?” 翎钧听不懂柳轻心说的,这出自未来的词儿。 他眨了眨眼睛,谦虚的跟她请教。 “就是,嗯,看到和碰到不干净的东西,就浑身不自在。” 柳轻心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翎钧解释这个词儿,才算妥当。 她稍稍想了一下,给他举了个例子。 “比如,你遇到一人,见他邋遢,便不想与他靠近,纵是知道,他可能学富五车,也宁可将之舍弃不用,换自己清爽。” “或者,若衣服上,不慎沾了污迹,你宁可将其弃了,只穿里衣,也绝不愿,再将其上身。” “唔,大概,就是类似的情绪罢。” 说罢,柳轻心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的,看向了翎钧的脸,等他给自己回答。 翎钧微微拧眉,似是在认真思考,柳轻心的话。 少顷,他唇瓣轻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碰到不干净的东西,是会有些不自在,但没你说的这么严重。” “前些年,我在西北大营居住,常见营中兵将,因无水洗澡,而身上生疮,心生畏惧,便日日骑马,去十里外的河塘洗身。” “后来,回了浴王府,翎釴厌恶我,觉我会夺他长子身份,便常用些龌龊手段捉弄我。” “有一次,他用不知取自何处的脏水泼我,致我全身生疹,发了三天高烧,险丢了性命。” “自那之后,我就对脏污之物,颇多厌恶,时时避之了。” 翎钧只将自己经历,说到年幼时候,并未提,他之前在燕京的经历。 他不想让柳轻心担心。 “这般说来,你这也算不得洁癖。” “只是遭人陷害的多了,身体本能的自保反应。” “不算坏事。” 翎钧不说,不代表没有发生。 但柳轻心知道,人心险恶,燕京那边,恐多得是,比当年还是个孩子的翎釴,脏污的手段。 若翎钧的厌恶,是因此而起,那她便没必要,给翎钧“医治”,这有利于他自保的本能。 …… 回到卧房,翎钧小心的将柳轻心放到榻上,然后,微笑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家娘子,真是好看,怎么看,都不会让人生厌。 “你看我作甚?” 柳轻心被翎钧看到发毛,眉头微拧,拈起茶盏,给他倒了半杯。 自沈鸿雪走后,翎钧便“猖獗”了起来。 整天像抱闺女似的,能抱着她走,就绝不让她脚沾地。 院子里的下人们,看多了,也不再觉得稀罕,连柳轻心自己,也在几次抗议无效之后,选择了认命。 “没话问我?”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伏在了,放置在他们两人中间的小桌上,以一种仰视的角度,盯着柳轻心。 “问什么?” 柳轻心扬了扬眉,险些被翎钧这幼稚样子气笑。 想说就说,何必非等着人问?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做事,就不能磊落些么! “那三封信。” “还有,我刚才在书房里,都跟那李素,说了些什么,你,不好奇么?” 见柳轻心不接话茬儿,翎钧只好自己把问题,抛了出来,满心盼着,她能顺坡下驴,给自己个台阶来下。 今晨,他就像跟柳轻心说那三封信的事来着,可惜,还未来得及,就被她“意外打断”了,他困得厉害,想着等睡醒了,再跟她细聊,哪知,那李素,又如她猜测的一般,大晌午的跑来打搅。 这会儿,可算是有闲暇了,她却……却…… “你想说,自然会说,不需我跟你问。” “你若不想说,我便是问你,你也不会跟我说实话,我何必,跟你讨那人嫌?” 柳轻心说的云淡风轻。 她信任翎钧,知他不会害自己。 所以,她根本不介意,他是不是有事,未告诉自己知道。 秘密这种事,之所以被称之为秘密,就是因为,事主不希望与之无关人知道。 若无与事主决裂打算,就不要心存打听念头。 很久之前,她的老师,曾这么告诫过她。 她一直,铭记于心。 “好罢。” “我想告诉你。” “不管你想不想知道,都必须乖乖听我说。” 翎钧知道,自己无法在“斗嘴”上,赢过柳轻心。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不想看她于失败后,露出懊恼模样,所以,即便他能于朝堂之上,舌辩群儒,于她面前,他,也只想做个,永远赢不了她的言拙之人。 “嗯,你说罢,我听着。” 柳轻心只是喜欢这种,被翎钧捧在手心里的喜悦,并非看不出,他是在让着自己。 她笑着学他样子,伏下身子,占据了剩下的半张小桌,与他四目相对。 “咳,那个,那我们,从第三封信开始说。” 柳轻心的突然靠近,让翎钧本能的心跳加速。 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顺势,坐直了身子。 “你还记得,那信的内容罢?” 为避免尴尬,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扯过了,放置在一旁的棋盘,摆在了他和柳轻心之间的小桌上。 “记得。” “你跟一位道长求雪。” 见翎钧搬了棋盘,柳轻心只得坐直起来,给他腾出桌子。 她不知道,翎钧为什么突然把棋盘搬来。 不过,无妨。 下棋,本就是一种闲聊方式,只是,比语言,要颇多深奥罢了。 “这是我父皇。” 翎钧抱起装了黑子的棋篮,从里面,抓出了一大把棋子。 然后,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棋子,摆到了棋盘上。 “这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 “这是德平伯府。” “这是魏国公府,定国公府,成国公府,黔国公府,英国公府。” “这是几个态度尚不明朗的文臣世家。” 摆完自己手里的黑子,翎钧又伸手,从柳轻心的棋篮里,抓出了一把白色棋子,继续在棋盘上摆了起来。 “这是几个,已经投靠我们的文臣世家。” “这是西北大营。” “这是沈家。” “这是我在燕京安插的几个眼线。” 言语中,翎钧用了“我们”,而非“我”。 他的这个说法,极大的取悦了柳轻心。 她低眸浅笑,目光,本能的在棋盘上留驻了下来。 金角,银边,草肚皮。 棋盘上,每个黑子,都占据了极好位置。 虽然,每个黑子旁边,都被翎钧放置了白子,但会下棋的人,只消一眼,便能看出,白棋虽多,却进不敢攻,退无可守,全无优势可言。 “德平伯府与兵部、户部和吏部,关系密切?” 盯着棋盘上黑子看了好一会儿,柳轻心才眉头微拧,跟翎钧问了一句。 她记忆力极好,要记下这些黑子代表的势力,本就不难,再加上,此事,关系他们二人日后处境,在听翎钧说时,她便不由自主的,更多了几分留意。 “李铭用两个嫡女,拉拢了兵部和吏部尚书。” “把一个庶女,嫁给了户部尚书他爹做妾。” “他的五个嫡子,被安排进了这三部。” “据我所知,他正妻孙氏所生的嫡子李虎跃和平妻王氏所生的嫡子李岚起,都还混的不错。” 翎钧并不着急,跟柳轻心详述燕京情形,他希望,能通过他的引导,让柳轻心对这些豺狼虎豹,有她自己的认识和理解,以及,适合她的,应对方式。 他会竭尽所能的,护她周全。 但燕京,终究是个变数多于计划的地方,他纵是耍浑,不顾礼数的,与她片刻不离,也无法保证,别人不会从暗处,给她使绊子。 他了解她。 知她绝不是个,甘愿蜷缩在他背后,任人踩践揉捏,仍逆来顺受的女人。 虽然,她很善良,虑事,皆以和气为先。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伤人,害人,也并不等同于,她不擅谋划计算,引人入瓮。 他希望,终有一天,她能跟他一样,变成个,在燕京里,活的游刃有余的人,这样,纵是将来,他夺嫡失败,死于非命,她,也不至于,余生太过凄惨。 朱翎釴已无望翻身。 朱翎戮年幼,又是他同母所生的弟弟。 他唯一的对手,便是他的二哥,朱翎铃。 有人说,对上朱翎铃,那个懦弱无能,一无是处的二皇子,他不可能会败。 但他知道,并非如此。 夺嫡,三分本事,七分运气,从无绝对。 他的胜算很大。 但,也仅仅是很大而已。 第六十三章 阴人 翎钧提起的两个名字,让柳轻心觉得非常耳熟。 于理,她从未去过燕京,已无可能,跟除李素外的,其他德平伯府人有任何瓜葛。 这,总不会是这身体原主的记忆吧? 就像,她的那个便宜外公,沈老爷子? 不对。 不是这身体原主的记忆。 这两个名字,是新近时候,才入过她眼的。 这两个…… 那本账册! 突然,柳轻心记起了,李虎跃和李岚起这两个名字的出处。 顾落尘使人抢回的那本,记录了诸多行贿内容的账册上面,出现过这两个名字! “账册给我看一下,翎钧。” “如果我没记错,这两人,应是从江南大营主事那里,得过几百万两银子的好处!” 蛇打七寸。 这个道理,柳轻心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她老师曾跟她教训,识人弱点,是学好古医十三科里,最难学好的一科,祝由,最先决的条件。 当时,她曾在这方面,花费了不少工夫,只可惜,她天赋有限,耗时三年,才堪堪追上,只学了两个月,便精通了祝由之术的小师弟。 张旭。 若当时,你天赋略差一等,在医学一途上,遭遇些许挫折,是否,就不会那么自以为是的走上歧途,任我百般劝说,也不肯回头? 想到自己前世的小师弟,那个跟自己一起坠崖,于性命终结之时,仍不肯认错的倔强少年,柳轻心颇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世事难料。 谁敢说,一些看似挫折的事,看似困难的事,未必不是,在成全一个人呢! “你记得没错。” 翎钧没去床头暗格里,取账册原本,而是自衣袖里,摸出了李素刚刚给他送来的账册抄本,递到了柳轻心面前。 账册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他小心的翻出与德平伯府有关的那页,递给了柳轻心。 “小心,别把手染上墨迹。” “军营里的墨,大都是未经细练的粗墨,染到手上,会伤了皮肤。” 事关柳轻心,翎钧瞬间就变得唠叨起来。 若此时,有任意一个,他的手下在场,一准儿会以为,他家主子,是被人李代桃僵了。 “各三百万两。” “这江南大营主事,倒是挺会做事。” 从一长串李姓名单里,找出李虎跃和李岚起这两个名字,柳轻心用自己的右手食指,轻轻的点了点,写在他们名字下面的几个数字,粗略的加了一下。 “这两位李家少爷,都是嫡子,却非一人所生。” “想来,寻常里,也是颇有些明争暗斗的。” “他这般,不偏不倚的‘孝敬’,纵是将来,送给其中一人的‘孝敬’,数目被捅到了另一人那里,他也不至于,被过分刁难。”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移向了棋盘上,摆放了代表德平伯府的棋子的位置,柳眉微颦。 “依大明律,受贿三百万两,当被定何罪?” 于寻常百姓而言,三百万两,是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但对达官贵人而言,三百万两,却不过是一个大些的家族,两三年的日常用度。 “若有人揪着不放,可定死罪。” 翎钧知道,柳轻心并不想让这两个李家人死。 他也不想。 死人,许会在一些时候,对一些人,起到威慑。 但若论“有用”,还得是活人。 尤其是,手里掐了权力,还曾享过被人置之死地的绝望的那些。 “从这李岚起收受贿赂的时间来看,姜老将军所遭的迫害,应与他脱不了干系。” 柳轻心用右手食指,轻轻的点了点,账册上的一条,一百五十万两白银的记录。 “于情,我们该让他以死谢罪。” 说完这句,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翎钧。 “但于你日后蓄积力量有益,我们又该留他狗命。” 柳轻心不喜用“权衡”的方式,决定怎么做事。 但从翎钧给她摆的这棋局来看,若不权衡做事,他们便无法突出重围,在燕京安稳立足。 “我记得,我养伤那阵儿,你跟我说过一句话。” “那话,很有道理。” 翎钧明白柳轻心的纠结。 这种纠结,他在许久之前,也曾经历。 “哪句?” 翎钧养伤其间,她跟他说过许多话,此时,突然听翎钧说起,她又怎么记得起,是哪一句? “生活不仅有现在的苟且,还有将来的苟且。” 见柳轻心一脸懵懂的看着自己,翎钧不禁一笑。 这话,本是他不能下床时,柳轻心用来挤兑他的。 当时,他又气,又无奈。 但后来,他于夜深人静时候,细想这句话,却蓦然醒悟,其中真意。 人,生于时间,总有诸多无奈。 若不能低调隐忍,必成众矢之的,一如之前,翎釴将他视为眼中钉,千百次欲置他于死地,却对朱翎铃,这同样有可能与他争位之人视若无睹。 虽然,在与翎釴的争斗中,他赢了。 但这胜利,只能算惨胜,并不能让他心生喜悦。 他陨了近百名手下,还搭上了两处花费重金,才建起来的暗哨。 而朱翎铃,一个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损失的人,却在跟他分享这胜利果实,且得到的,半点儿都不比他少。 倘他早明白这道理,“苟且”度日,暗中蓄积力量,朱翎釴,未必会比现在死得更晚,他的那些,从小一起长大,将他视为至亲的手下,也未必,会死得那么…… “你学得倒是快。” 白了翎钧一眼,柳轻心把目光,重新落回了棋盘上。 “依李素的性子,德平伯李铭那里,应也有一份,同样的账册。” 在认识翎钧之前,柳轻心并不会下棋。 她师父教过她古琴,因为恰当的琴声,可以调动人的情绪,辅助治疗,也敦促过她练字,因为练字,可以让手变得沉稳有力,让她在抓握银针和刀时,精细不抖,还教过她画画,因为画画,可帮她记录疗法,为后人留下珍贵资料。 唯独棋艺,她师父没教。 她师父说,古有先贤,曾自围棋中,悟出精妙医方,然,那位悟得精妙医方的先贤,却因此失了医者本心,整日沉迷于棋艺较量,终其一生,也未成圣手。 她年纪尚小,心性不稳,若如那先贤般走上歧途,便得不偿失了,不若先行医十载,待遇上瓶颈,再学棋也不晚。 然,她遵从师训,从医十载,堪堪遇上瓶颈,未及思索应对,就与张旭,那背弃医者仁心,死不悔改的小师弟一起,同坠悬崖。 用力的摇了摇头,把那段突然涌进脑海的过往,甩脱开去,柳轻心继续把注意力,聚集在了棋盘上。 “你比我更了解李铭。” “你觉得,他若得了这账本的抄本,会怎么做?” “使一人生。” “令一人死。” “在他看来,应唯有这样,方能给我一个交待,或者说,让他自己摆脱困局,不再受制于人。”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自柳轻心面前的棋篮里,摸出了一粒白子,堵住了一粒黑子最后的“气”,然后,自棋盘上,拈起了那枚黑子。 “若让他得偿所愿,我们就会陷入被动。” “就像这样。” “我不得不落这枚白子,不然,就会全盘皆输,而他,看似陨了一角势力,却盘活这整片疆域。” 顺着翎钧所指的区域看去,柳轻心看到了一片稳立局中,上接兵部“金角”,下逢户部“双眼”,左连吏部“行龙”,进可攻,退可守,不再受制于白棋的黑棋。 此局若成,他们将受极大限制,欲伸拳脚,只能端掉象征黔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的那一片黑棋,代价不菲。 “我去向姜老将军请罪,向他说明,我们所处之困境。” 柳轻心深深的吸了口气,欲起身出门,却未及下地,便被翎钧,按回了座位。 “姜老将军那里,我去说。” “棋局尚未结束,你就急着离开,是不是,有些太瞧不起这盘棋了,恩?” 翎钧的笑,带着三分邪气,却令柳轻心异常安心。 “西北大营尚未提及,你便跑去跟姜老将军致歉,是打算,等下完了这整盘棋,再去致歉一次么?” 提到西北大营,翎钧的唇角,本能的溢出了一丝浅笑。 那是他幼年生长之地。 在西北大营生活的那几年,也是他至今为止,最快乐无忧的日子。 西北大营,是他最不想动用的棋子。 或者说,他最不想,视为棋子的存在。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你打西北大营主意。” “那是你最后底牌。” “亦是你仅剩的快乐承载之地。” 柳轻心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抚开翎钧紧锁的眉头。 “若你败于燕京,我们去西北,策马听风,安度余生,可好?” “好。” 没有犹豫。 翎钧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终究放不下西北大营,终究成不了,他皇祖母说的那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人。 “西北地域广袤,物产虽说不上富足,却也不至于,让咱们过得清苦。” “纵是彼时,姜如柏那死脑筋不肯收留我们,我们寻一处有水源的山坳,也能过得自在。” 提起西北,翎钧是雀跃的。 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变成了那个,于隔壁策马,于绿洲酣眠,弯弓射雕兔土鼠的无忧少年。 你到底,是受了多少委屈,才强迫自己,变成了如今这样? 柳轻心没有说话。 但面对这样的翎钧,她心如刀绞,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都道是,皇家尊荣,可又有几人明白,那尊荣,需以何等昂贵代价交换! “嗯,若当真有那一天,咱们就养一群马,再养一群羊,晨观朝阳彩霞,暮看云卷云舒。” 柳轻心笑着答应。 她不知道,她的出现,会不会改变历史,但她全不在乎。 历史如何,与她何干? 她要的,不过是执一人之手,与一人白头。 他胜,她由衷欢喜。 他败,她伴他流离。 不过如此。 “丧气话,待我们败了,再说不迟。” 低头,见棋中残局,翎钧本能的滞愣了一下。 之后,便笑意消弭,重新认真了起来。 他不能输。 帝王自古多薄情,临朝初始,哪个不是先斩杀异己,立威于人前? 他若输了…… 纵是还有西北军,怕也断无可能,再有姜如柏了! “我觉得,将这枚黑子,换成白子,再让这枚黑子,孤立无援,这方疆域,便有望,被我们收归麾下。” 见翎钧重新认真了起来,柳轻心也收了遐想,把目光,落回了棋盘上。 她手小,不可能像翎钧一样,把两种棋子,同时攥许多在手里,便跪直身子,伸手,从翎钧棋篮里抓了一把黑子,堆到了自己面前。 “将一人送进兵部为官,并不容易。” “那李铭,应也不舍,平白断送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儿子。”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看向翎钧,“你说,李铭舍不舍得,用一间燕京的好铺子,换他这儿子性命?” “德平伯府家大业大。” “莫说一间。” “便是三间,只要物有所值,他也舍得。” 翎钧笑着伸手,勾起右手食指,轻轻的刮了一下柳轻心的鼻子。 “还好你这狐狸,是跟我一窝儿的,不然,我怕是得被你卖了,还在帮你数钱。” 他真是越来越喜欢,他家娘子了。 之前,清贤老道跟他说,他终有一天,会遇到值得他珍惜和守护的女子,介时,他便会明白,之前经历的一切不好,一切绝望,都是在成全他。 那时的他,正遭翎釴追杀,慌张躲避,只觉那老道所言,可笑至极。 但现在细想来,若无那次追杀,他便不会躲进那破旧道观,也就不会与清贤老道熟识。 若未与清贤老道熟识,他便不会得他指引,往南方来,督查盐务,找寻他的命定之人,也就不会,与柳轻心再遇。 “能卖钱的东西多了,你一张狐狸皮,才值几两银子?” 柳轻心弯下腰,隔着小桌,往翎钧的面前凑了凑,故意摆出一副认真神色,低声跟他问道,“夫君,咱们一起去把豺狼虎豹端了窝子,开间皮货铺子,可好?” 第六十四章 三甲之才 动若狡狐,静似琼枝。 此时,翎钧的脑海里,突然失了所有言语,只余下这么一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了解柳轻心的那人,她的一切美好,他都曾亲眼目睹。 然此时,他突然明白,自己之前的自负,是多么幼稚。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被人一眼看穿的女子。 如果,一定要用什么,来比喻她,那,就唯有美酒,最为合适。 初见惊艳。 再遇倾心。 且每次细品,都会发现,新的惊喜。 “娘子,你真好看。” 在赞美柳轻心的时候,翎钧从不在乎,自己说的,是不是文雅,够不够动听。 文雅和动听,一向是他用来搪塞别人的,哪能用在自家娘子身上? “三句话说不完,就开始贫嘴!” 白了翎钧一眼,柳轻心嘴上说着嫌弃,脸上的娇羞,却掺不了半点儿假。 女为悦己者容。 想这世间女子,又有哪个,是不想听自己心仪的那人,由衷赞美自己的呢! “这棋,你到底下不下了!” 见翎钧盯着自己的脸看,一副痴迷样子,柳轻心不禁羞意更甚,轻咳一声,伸出右手食指,往棋盘上,轻轻的敲了三下。 “下!” “当然下!” 见柳轻心面露羞红,翎钧心情更好,伸手,拈了四枚白子,放到了代表兵部,户部和吏部的黑子旁边。 “这四人,是去年的文举三甲和武举探花,因出身不济,又不肯依附朝中权贵,而遭了排挤,至今,也未得委任。” “年前时候,我使人取了文举三人的文章来看,觉他们,皆有安邦之才,便隐蔽身份,前去拜访。” “不曾想,天助我们,恰巧遇到两人,因无法支付租金,被客栈老板赶了出来。” 说到被赶出客栈的两人,翎钧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不由自主的,上扬了一个弧度。 “我帮他们清了房钱,安排他们了新的住处,又请他们,吃了些东西。” “你猜怎么着?” 见柳轻心一直安静的听自己讲,半个字儿也不搭话,翎钧故作神秘的俯身,往她面前凑了凑。 “他们跟你相谈甚欢,然后成了好朋友?” 柳轻心抬了抬眼皮,睨了翎钧一眼。 对翎钧,她的了解,仅限于对他们相处这段时间的观察,但仅是如此,便足够她推断,他是个善于说服别人,更善于取得别人信任的人。 比如,沈鸿雪。 “这自不用说!” “你能想象么,娘子,那两人,是亲兄弟,那武举探花,是他们的表兄,另一位入围文举三甲的人,是他们那表兄的挚友!” “他们四个,师出同门!” “于是,你就像捡白菜般的,把他们四个,都捡成了自己人?”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翎钧于这四人不得志时,对其伸出援手,以这时代寻常仕子的心性,定会在“受国士之礼”后,以国士之姿报之。 当然,在得知,这四人成了翎钧的人之后,一些名门世家,定会向他们再度伸出琼枝,以求与翎钧交好,介时,便是翎钧将那些名门,完整的圈入麾下的最好时机。 “你没顺便问问,他们四人,师承何处?” 常言道,名师出高徒。 一个能同时教出,四个杰出学生的老师,定不会是寻常人物。 想到这里,柳轻心不自觉的扬了扬眉,对这四人的老师,产生了些许兴趣。 “说来可笑。” “他们四人,竟无一人能说出来,自己到底算师承何人。”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食指,戳了戳那四枚白子,“他们没见过自己师父的真容,每次相见,那人或与几人隔一道竹帘,或以黑色布巾蒙面。”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那人身体不济,时常咳嗽,有几次严重的,更是直接背过了气去。” “那人身边,有一紫衣小童,年纪约七八岁光景,负责照料他们师父的日常起居。” 翎钧求贤若渴,自然对这些“贤者”,打听的异常细致。 他将自己的所知,悉数告知柳轻心,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些,招揽这位“贤者”的建议。 “你在燕京,也住了几年了,你可曾听说过,有平民出身的仕子,不接受权贵招揽的?” “高中不易,仕途多艰,寒窗多年终结硕果,若换了你,你会将自己的前程,如这般,视为儿戏?” 柳轻心稍稍沉默了一下。 少顷,柳眉微颦,把目光,落到了那四枚白子上。 “以我猜测,这四人,要么受人指点叮嘱,不得领权贵招揽,以谋梧桐高枝,要么,只是某个人,故意放出来,以吸引你注意的饵食。”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伸手,拈起一枚白子,轻轻的,于那四枚白子的其中一枚边儿上,下了一步“小飞”。 “那四人,是不是有跟你说。” “他们来燕京,考取功名,只是为不辱恩师教诲,主要目的,是为寻找医术高明之人,为他们的师父治病?”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瞬间僵愣原地。 诚如柳轻心所说,那四人,跟他说过同样的话,而且,一字不差! “如此说来,竟是我急于求成,中人别人的苦肉计?” 翎钧并不厌恶别人对他用计谋,只是,他现在中了的这计,远超了他对计谋的理解,让他对那用计之人,本能的心生了忌惮。 “可是,娘子,去年大考之时,咱们,还不曾遇上。” “那出此谋划的先生,难道是位,像清贤道长一样,能卜知未来的人?” 他年幼时,曾遭方士谗言所害,险些殒命于襁褓。 后来,他长于军营,见多了生离死别,便对这所谓玄学,更多了几分抵触。 若人命当真由天意注定,那为何,良善之人,多难得善报,反倒是那些极恶穷凶之人,往往能逃出生天? 他不服。 或者说,他打心底里,对“天意”这种东西,抱有抵触。 直到后来,他与清贤道长偶遇。 “或许,那人想见的,未必是你。” “亦或者,那人根本就没有,真正相见的人。” 柳轻心笑了。 这样的故事,历史上有很多。 可现如今,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翎钧还一脸懵懂。 看来,他这“以史为鉴”的能力,还有待提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娘子。” 不懂就问。 就这一点而言,翎钧远比他的兄弟们,要谦虚讨喜的多。 “你可听说过姜尚?” 柳轻心抿了下唇瓣,对翎钧循循善诱。 “自然听过。” “姜太公,识武王于式微,助其灭商兴周的大能之人。” 翎钧是个好学的人,跟在他皇祖母,孝恪太后身边的那几年,在她老人家的指点下,恶补了许多史典兵法。 若无那几年勤奋,想必,也无他今日的险胜之局。 “那你可听说过,公孙鞅?” 柳轻心并不着急给翎钧答复。 她低眉浅笑,跟翎钧,又问起了一位历史英杰。 “听过。” “商鞅,推陈赋新,以变法,使弱秦,变成强秦,乃至最后,一统华夏的国之坚石。” 翎钧知道,柳轻心跟自己问这些,定有其目的,只是,她的目的是什么,他暂不可知。 “孔明呢?” 柳轻心继续发问。 就像翎钧希望,她能通过自己思考,掌握燕京形势一样,她也希望,翎钧能自己想明白,那人的真正意图。 “卧龙先生,何人不知!” “他可是巧斡旋,施妙计,助刘玄德据蜀地之险,三分天下的传奇!” 翎钧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有了那么一点儿感悟,只是,这感悟,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我的好娘子,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与柳轻心对视半天,也没等到她跟自己说出答案,翎钧只得放下身段,讨好着跟她问询。 “你可曾想过,若当时,接走姜太公的不是周王,收留商鞅的不是秦王,招揽卧龙先生的,不是刘玄德,这天下,会是怎样?” 知翎钧对答案的渴望,已达到了忍无可忍程度,柳轻心只得放弃,继续逼他思考。 她笑着从自己面前的棋篮里,抓出五枚白子,将其以相同角度,摆到了棋盘上的一块空地上,然后,又掐了三枚黑子在手。 “你可曾想过,若当时,去接姜太公的人,不是文王,给商鞅容身之处的,不是秦王,对卧龙先生三顾茅庐的,不是刘玄德,他们,也会感恩戴德于别人的国士之礼相待,然后,以国士之姿报之?” 说罢,柳轻心将掐在手里的三枚黑子,缓缓的放在了那五枚白子旁边。 “如果不是你。” “朱翎釴可以。” “朱翎铃也可以。” “哪怕是乱臣贼子,只要,那人能‘以德服人’,能以国士之礼,待这些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之人,唯那人马首是瞻的这些白子,也会对其宣誓效忠。” 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柳轻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头,与翎钧四目相对。 “夫君,你可知,历史这东西,向来,都是由胜者书写的?” 柳轻心的话,直白的让翎钧心脏发紧。 但即便如此,他仍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对。 翎釴败了。 珍惜羽毛的隆庆皇帝,让他变成了“早夭之人”的书童,为安稳社稷,才不得不存在的“替身”。 若将来,他败了呢? 以隆庆皇帝的性子,应也会为他编排一个,英年早逝的理由才是…… “娘子高见。” 盯着位于棋盘空处的五个白子看了半天,翎钧缓缓抬头,由衷的,称赞了柳轻心一句,“以娘子之聪慧,若生为须眉,定会成震古烁今之良相。” “那我自今日起,着男装,结冠发,以须眉之姿,做你的良相如何?” 抬头,睨了翎钧一眼,柳轻心半开玩笑的,跟他问了一句。 在古代,女子,是没有社会地位的。 纵是出身名门,眼界才情不输男子,也无处施展抱负,只能安守本分,待出阁,待生子,然后,将自己的遗憾,寄托于儿子身上。 这一点,在受“程朱理学”影响深远的明代,表现尤为明显。 “不行。” 翎钧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说罢,他缓缓抬头,冲柳轻心露出了一个,略带邪气的笑容。 “且不说,若我夺嫡成功,后位不可空置。” “纵是我惯着你,让你女扮男装的去当丞相玩耍,将来,史官以‘断袖’来评价你,以“昏君”来评价我,怕是……” “你才断袖!” 狠狠的白了翎钧一眼,柳轻心气鼓鼓的低头,抓走了她之前放在“空地”上的八枚棋子。 “继续下棋!” 她本就无心入仕,之前,跟翎钧那样说,也不过是为了逗他一下。 哪知,翎钧那没正型儿的家伙,竟搬“断袖”这种词儿出来,跟她插科打诨。 虽然,就他表达的意思来说,是奔着“非她不娶”的方向去了,但……但…… 这家伙,真是,真是气死她了! “娘子,我发现,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你什么样子,都好看。” 翎钧“奸计”得逞,得意的往柳轻心的面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跟她讨了个好。 “过几天,你回了燕京,去见一见这些白子。” “告诉他们,我,你家王妃,可医他们恩师之疾。” 从棋局之中,柳轻心已然看出,翎钧一方,缺了能帮他出谋划策的智臣。 夺嫡,从来都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事。 纵是那以勇武著称,打着“清君侧”之名,夺了他侄儿江山的永乐皇帝,也绝不是一介莽夫。 能教出一个,入了文举三甲的弟子,都足令那“先生”,变成仕子们追捧的对象。 包揽文举三甲? 还取了武举探花? 这种事,便是写成传奇,编成戏文,怕也会,让人觉得虚假才是! 不过,她不介意。 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待她去为那位先生“诊病”,与他细谈一下他的“病情”,再决定,要不要让他成为翎钧的“国士”,也来得及,不是么? “还有,那本账册。” “你觉得,李铭那老狐狸,已将其攥在手里,捂了多久了?” 第六十五章 等价交换 天才!无广告! 翎钧稍稍想了一下。 他没直接回答柳轻心的问题,而是指着棋盘上的一枚黑子,跟她问了一句。 “你可记得,之前时候,有这么一单生意。” “那人,想花三千两银子,跟顾掌柜买那头猪的命,他没答应,转手,卖了咱们人情。” “记得。” 柳轻心沉吟片刻,缓缓抬头,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翎钧。 “那暗帐,是那头猪供人出来的。” “买凶之人,应是想灭他口,以防暗帐的事外传。” 之前,忙于谋划请李素入瓮,没留意这条线索,现在听翎钧提起,柳轻心的额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 按照杀手界的规矩,顾落尘不能泄露买家身份。 所以,她无从得知,那跟顾落尘买凶的人,到底是江南大营主事,还是李素。 “据落尘所说,他遣人去找那暗帐时,那暗帐,已不在那头猪所说的地方,而是在李素的那个亲信手里。” 对柳轻心和翎钧而言,德平伯李铭,于何时入手那本暗帐的抄本,以及,所得抄本是否完整,都会影响,他们之后的落子。 李素是个私心颇重的人,柳轻心猜测,对德平伯李铭,他,也会有所保留。 只不过,他到底保留了多少,保留在了何处,她,无从知晓。 “我们不防这样。” “把李素有可能得到账册的时间,做几种推断出来。” “然后,根据这些推断,做出相应的应对准备。” 翎钧缓缓伸手,用右手食指,轻轻的敲了敲,象征德平伯李铭的那枚黑子,跟柳轻心,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凡事,皆有先兆。” “我大概能猜测,李铭会在得到账册后,做些什么。” 说罢,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房梁。 “整天猫在房梁上偷听,也就罢了。” “你说你……能不能稍有些杀手之王的样子,别总把糖渣儿,往我身上掉?”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转身下地,一脸嫌恶的,将顾落尘掉在他衣服上的糖渣儿,抖落地面。 “待我成了杀手之王,再说。” 顾落尘自位于翎钧脑袋正上方的屋梁,翻身落地,头也不回的,朝餐桌方向,勾了下手指。 柳轻心需双臂使力的圆凳,像是受了什么牵引般的,“呼”的一下儿,飞了起来,然后,在顾落尘的身后,稳稳落地。 而下一秒,顾落尘,就坐了上去。 “帮我照顾一天师妹,我付你一条消息。” 不再搭理翎钧。 顾落尘把目光,落到了柳轻心身上。 他用了“帮”这个字。 “摄天门替人做事,不都是明码标价的么?” “你这么跟我应承条件,不会违背门规?” 柳轻心第一次从顾落尘嘴里,听到“帮”这个字。 她虽与他相识不久,但从他的那些手下,跟他说话的态度来看,他,应是个从不需要求人的人才是,今日怎么…… “不会。” 顾落尘那宛若死水的眸子,突然动了一下。 他沉思片刻,然后,对柳轻心表示了自己的诚意。 “吃喝用度,你出。” “她惹下的一切麻烦,我来摆平。” “我可以先付你五条消息。” “她后天到。” 顾落尘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摸出五封书信,在柳轻心面前,一一摆开。 蜡封完整。 从蜡封上的图案看,这些信,皆出自摄天门暗探之手。 按市价,应值五千两银子,甚至,更多。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位,语嫣姑娘?” 柳轻心一直坚信,这世上,没有哄不了的孩子,只有没用对的方式。 上午,翎钧睡觉的时候,顾落尘曾跟她说,要让这位语嫣姑娘,跟她致歉,她未向他细问,也没打算跟他细问,这位语嫣姑娘,到底是做了什么,对她不起的事。 但现在,他提出,让她帮忙照顾这位语嫣姑娘,她,就必须跟他,问个清楚了。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要与一个,连顾落尘都觉得头疼,需要请人帮忙照顾的姑娘相处,她,总得手里,有几张掐得住对方的底牌。 “是。” 提起语嫣,顾落尘那鲜有表情的脸,突然扭曲了一下。 显然,这位语嫣姑娘,可以被认为是,他的“克星”。 “她有什么喜好?” 柳轻心知道,这位语嫣姑娘,注定会被顾落尘转交给自己“照顾”。 就算她现在不同意,顾落尘也会想其他办法,让她不得不答应。 既然,结果没有什么不同,她何不开开心心的收下,他送出的“诚意”,然后,早做准备? “吃。” “玩。” “欺负人。” “捉人闲聊。” 顾落尘每说一个词,语气便不由自主的增加一分,到最后一个,竟像是发泄般的,低吼了出来。 对他来说,他的这位小师妹,语嫣,就像一场噩梦。 而对生活在摄天门的其他杀手而言,她,已经不仅仅是噩梦那么简单。 摄天门里,有一条上任门主,也就是顾落尘的师父,定下的惩罚。 惩罚的内容是,陪语嫣三天,无条件的服从她安排。 惩罚的因由是,没有完成事主委托的任务。 与陪伴语嫣三天,并列可选的惩罚,是砍掉一根手指。 “就这些?” 顾落尘的回答,让柳轻心微微一愣。 她想不明白,这些不管怎么看,都正常至极的喜好,为何,会让顾落尘如此发愁。 “我会跟她约法三章。” 顾落尘稍稍迟疑了一下,像是对什么事,欲言又止。 少顷,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决定对柳轻心,不再有所保留。 “我可以保证,她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但是,你需要记住,她是个非常危险的存在,连我师父,都对她避之若疫。” “临终弥留之际,他老人家曾跟我致歉。” “他说,他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把语嫣捡回了摄天门,让我不要恨他。” 柳轻心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一个人可怕的措辞。 她扬了扬眉,用一种戏谑的口气,逗了顾落尘一句。 “你知她可怕,还这般在她背后,说她坏话,就不怕,她报复于你?” 听话听音。 听顾落尘说,他可以跟语嫣约法三章,柳轻心便明白,这位语嫣姑娘,并不是那种油盐不进的熊孩子。 能听进去话的人,再可怕,能可怕到哪里去? 索性不过是,淘气了些,比别人难管教了些罢了! “我只是说了事实。” “在摄天门,这些事,人尽皆知。” 见柳轻心全不把自己的告诫放在心上,顾落尘不自觉的抿了下唇瓣。 在搬来柳琴心隔壁之前,他的脸上,从无表情,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死气沉沉,一成不变的调子。 虽然,现在的他,还是表情匮乏,说话鲜少含有情绪。 但用翎钧的话说,他与之前认识的那个顾落尘相比,已算得上,是有天壤之别了。 “是不是我照顾她一天,你就付我一条消息?” 给顾落尘丢了一个白眼。 柳轻心突然觉得,这位语嫣姑娘,颇有些可怜。 且不论,她心性如何,混世魔王到了何种程度…… 既然,顾落尘说,她是他师妹,那年纪,应比顾落尘小,嗯,充其量,不过是与他同年。 一个十一二岁,至多,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一个门派的人敬而远之,她,应该是很寂寞的吧? “任何你希望得到的消息。” “长期有效。” “摄天门,言出必行。” 听柳轻心有意“接手”语嫣,顾落尘忙向她表明态度。 他表明的,是整个摄天门的态度,而非,仅代表他自己。 “若她惹下麻烦,摄天门负责把麻烦灭口。” “你也可以选,不要消息,换人命,一天,按一千两银子记,依市价,等价交换。” 顾落尘不是个懂得转圜的人。 他能一股脑儿的,说出照顾语嫣的“定价”,显然,是在摄天门里,早有这样的条款存在,或者说,之前时候,已经有人尝试过这件事儿,只不过,没能坚持至今。 “她有害怕的事或东西么?” 柳轻心撇了撇嘴,扭头,抬头,看了一眼,重新坐回榻上的翎钧。 见他没有干涉或阻止自己的意思,柳轻心才又把目光,落回了顾落尘身上。 “关黑水牢,应该,算是一条。” 顾落尘认真的思考了半天,才终于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一句。 在摄天门,没人不害怕,被关黑水牢。 只不过,将语嫣关进黑水牢,除了是惩罚她以外,也等于是,在折磨其他人。 她会用移魂术,操纵看守到处乱窜,打开关押宗门要犯的监牢和锁镣,然后,看那些因为被关了太久,而呈疯癫状态,却又武功了得的人,到处捣乱,打架放火,以逼迫下令将她关进黑水牢的摄天门门主,放她出来,将那些“疯子”,关回牢房。 以前的摄天门门主,顾落尘的师父,想过无数种方法,避免语嫣得逞,但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语嫣的本事,也在与他老人家的“较量”中,日益精湛。 顾落尘接管摄天门以后,将地牢钥匙一分为三,使语嫣无法通过控制守卫,以释放要犯的方式,胁迫他放她出黑水牢,才算让“关黑水牢”这惩罚,对她有了些许威慑力。 只不过,常因犯错,被罚关黑水牢的语嫣,并没因此,而放弃折腾。 起先,她会挑在顾落尘住处值岗的杀手,释放移魂术,与顾落尘“促膝长谈”。 后来,发现自己“熬”不过顾落尘,就换了套路,尝试以移魂术控制顾落尘。 未果。 于是,她便放弃了跟顾落尘“正面作战”,想出了,控制其他杀手,害他们任务失败,让他们受罚,依上任摄天门门主订立的新规,陪自己玩耍。 然结果,并未如她所愿。 为了不被她折磨,九成九任务失败的杀手,都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放弃一根手指。 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折腾,也不会被顾落尘免除惩罚,摄天门里的其他杀手,也对自己日益疏远,语嫣终于服软,不敢再给顾落尘找麻烦,以保证,自己至少能在摄天门的山上,享有相对的自由。 她依然喜欢黏着顾落尘,喊他落尘哥哥。 只不过,会在他说出“如果怎样,就关黑水牢”这样的话之后,乖乖认怂,与“如果”之后的事,井水不犯河水。 “除了这条呢?” 柳轻心并不知道,顾落尘所说的,黑水牢,是个怎样的地方。 只不过,单从名字,这地方,就让她心生不喜。 她希望,能通过自己努力,把语嫣改造成一个,讨大家喜欢的姑娘。 而不是用威胁的手段,让她把自己,当成禁锢她的枷锁。 “没了。” 顾落尘答得痛快。 并非他有意敷衍柳轻心,而是,他是真的从未试过,也从未考虑尝试,以其他方法,威吓语嫣。 在他想来,方式,如同兵器,有一种趁手的,就足够了,准备太多,反易生变数和纰漏。 他是个杀手。 纯粹的杀手。 连考虑事情的方式,都如他手中的弯刀一般,锋利而简单。 “好罢。” “等语嫣姑娘来了,你就使她来找我罢。” “这五条消息,就当是定金。” 索性也不可能从顾落尘嘴里,打听到更多语嫣的情况,柳轻心干脆的选择了放弃。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伸手,捡起了桌子上的第一封信,撬开了蜡封。 这是一条,来自燕京的消息。 信上说,德平伯李铭,于一日前,找了嫡子李虎跃和李岚起进书房,所谈不详,但李虎跃已于当日,自燕京南门出发,乘马车,沿官道南行,其左手,似有三指,活动不便,李岚起离开李铭书房后,回了自己住处,跟他的正妻段氏,密谈了半个多时辰,然后,便离开了德平伯府,去了城外别院,他正妻段氏送他出门时,脸上,似有泪痕。 “李铭已经动手了。” “这李岚起,应就是那个,即将被他放弃,用来盘活棋局的嫡子。” “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这李岚起,没有直接去认罪伏诛,而是去了城外别院。” 读完第一封信函,柳轻心眉头微拧,转手,将其递给了,坐在她对面的翎钧。 第六十六章 李家旧事 听柳轻心发出这种疑问,翎钧便明白,她对司法归属,不是非常了解。 他勾唇一笑,自她手里,接过那纸信函,低头,仔细的将其中内容,又读了一遍。 待读完信函内容,翎钧松了口气般的,从面前捡了一枚白子,放到了代表刑部的那方黑子旁边。 “清吏司要出了正月,才正常运转。” “现在,只有轮值的人在。”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抓了一把黑子,在棋盘的空处,给柳轻心摆了一方,能用来说明大明朝司法制度的小图。 “三法司,你总听说过罢?” 上一世,柳轻心只是个大夫,虽对大明朝,有些许了解,那也仅限于,研习药材和药方的同时,顺便,瞟了那么几眼。 司法制度这种,跟医术几乎沾不上边儿的东西,她可以算是全无概念的。 “我一直以为,抓人这种事儿,归东厂管。” 柳轻心曾在一册古方杂谈上,偶然看到,明成祖朱棣,也就是永乐皇帝,设立东厂,以抗衡锦衣卫,其主要职责,是督查官吏,查审要案,虽然,他们的刑讯手段,颇有些残忍,但也正是他们对“人体结构学”的深入“了解”,推动了盎镞一科的进步,然柳轻心,却不以为然。 古医的十三科中,柳轻心并不喜欢盎镞这一科。 即便到了如今,她仍会坚持,除了清淤刮骨之外,尽可能不碰刀子。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险些将刚喝进嘴里的茶,喷到棋盘上。 “休听旁人瞎说。” “那些家伙,仅相当于暗卫,只能用来查探和处置一些,不能摆到明面上的脏事。” 用力的把嘴里的茶水,咽进肚子,翎钧抬起右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嘴角的水迹。 “主管司法的,是三法司。” “除了你知道的刑部,还有大理寺和都察院。” “刑部设尚书为长官,设左、右侍郎为副官,设十三清吏司之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为属官,主管天下刑名。” “我刚才跟你说,清吏司,就是按照各自所属区域,掌管那一地刑名的。” “李铭打算舍弃的那个嫡子,李岚起,曾在刑部供过职,后来,因关节无法打通,晋升无望,才在其同母哥哥,李旌德的奔走下,被调去了兵部。”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对自己的敌人,德平伯府,翎钧施以的关注,远胜其他武勋世家。 他曾多次,试图将自己的眼线,埋入德平伯府。 奈何,李铭那只老狐狸,谨慎远胜旁人,或送人,或陪嫁,或以家法打死,总之,每每总能把他送去的眼线,处理的干净利落。 “能通过奔走,安排了自己弟弟的前程。” “这么说,那李旌德,应该在燕京,混得不错。” 柳轻心稍稍拧了下眉,翻开暗帐抄本,将有关德平伯府的那几页,细细的看了一遍。 从江南大营主事手里,拿过好处的人里,没有一个叫李旌德的。 暗道一声“奇怪”,柳轻心缓缓抬头,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翎钧。 于理,这江南大营主事,连李岚起都贿赂了,为何,反没孝敬这个,理应比李岚起混得还风生水起的人呢? “李旌德已经死了很久了。” “世人皆传,他与上一任神机营统领有隙,因阻止其强抢民女,而被活活打死。” “入葬时,全身骨头,无一块完整。” 提起李旌德,翎钧不禁莞尔一笑。 不过是德平伯李铭的一枚弃子罢了,再好听的名声儿,也换不回命来。 只是,用一个儿子的粉身碎骨,却没换到自己想要的神机营统领位置,那李铭,当时怕是要气疯了罢…… “李旌德,是被李铭用家法打死的。” 顾落尘把最后一粒糖果,丢进嘴里,然后,理所应当的,将已经倒空的瓷瓶,放到了柳轻心面前。 “女人,吃完了。” 他已经习惯了,吃柳轻心免费给他的糖果和点心,许久都不曾使人,去燕京的点心作坊,去给他买各种糕点了。 对此,他手下的杀手们,都颇有些忧心。 但他,却全不在意。 “用家法打死?” “啧,这李铭,还真是个狠人!” “如此前途无量的儿子,他还真舍得,说不要,就不要了!” 柳轻心早已习惯,顾落尘拿自己不当外人。 她拎了空瓷瓶,顺手,丢进了榻边儿上的木盒。 那里,已经躺了十几只,跟这空瓷瓶一模一样的瓷瓶。 “李铭那老狐狸,为何要杀李旌德?” “不过是想拖个对手下水,没必要,花这么大代价罢?” 打开腰间的布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只新瓷瓶,放到顾落尘面前,柳轻心撇了撇嘴,跟他问了一句。 “这种老旧消息,你就别跟我要钱了罢?” “我帮你多照顾语嫣姑娘半天,如何?” “成交。” 拿起瓷瓶,打开。 顾落尘一边嚼着糖果,一边应承了柳轻心的提议。 “是因为李素。” “李旌德是李铭平妻王氏所生的儿子,他母亲的丫鬟,受他授意,以偷窃的罪名,在大年夜里,打死了李素的姨娘。” “李素一怒之下,砍了那丫鬟,给他姨娘报仇。” “那王氏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就把事儿,捅到了李铭那里。” 论消息来源,翎钧怎比得上摄天门宽泛? 顾落尘不紧不慢的低着头吃糖,任糖果的碎渣,落到他的衣摆上,也全不在意。 “李铭让李素亲睹了他姨娘被狼群吃掉之后,就送他去了东北大营。” “那李旌德不服,想收买李铭的亲信,半路截杀李素,被李铭逮了个正着,然后,李铭就请了家法,将其乱棍打死了。” 说这话的工夫,顾落尘已把新到手的糖,吃掉了小半瓶。 而他依然在吃,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打算。 “听你这意思,李铭,还蛮在乎,李素这个庶子的?” 翎钧没有足够多的消息来源。 所以,在他想来,李素,这个德平伯府出身的庶子,不过是个,可以被李铭随手舍弃的棋子,他需要赋予他足够的价值,才能让他在李铭那里,拥有话语权,从而,实现他请德平伯李铭入瓮的目的。 但现在,听顾落尘的意思,似乎,并非如此。 “李铭在娶妻之前,就纳了薛氏为妾。” “李铭于西北军中供职时,官至校尉,身边,只能带一个没有军衔的人服侍,他没带侍卫,带了薛氏。” “李铭给薛氏住的是新修的院子。” “李铭自薛氏死后,再未与任何妻妾同房。” “李铭带李素观看过,狼群分食薛氏尸身之后,使人屠了狼群,将薛氏的尸骨,一块不落的捡了回去,并送至江南,寻骨匠做成骨器后,再未离目所能及之地。” “李铭杖毙了预谋害死李素的嫡子李旌德。” “李铭花费重金,将遭嫡子排挤的李素,自东北大营,调至江南大营。” “李铭此次欲舍弃的儿子,是李旌德一母所出的弟弟李岚起,若他身死,打死薛氏的那个丫鬟的主子,王氏,膝下,将再无嫡子可倚仗,依李家族规,无子或子失贤德的妻,无权入族谱,葬祖坟,享后代香火供奉。” “李铭已拟族告,欲以李素与你交好,需有一个嫡子身份,方能安稳其心,为家族尽瘁为由,抬薛氏身份,使其升为平妻,以衣冠冢入李家祖坟。” 顾落尘像闲聊一般,一边吃糖,一边说出了一堆德平伯府秘辛。 他没说,他说的这些事儿,需要额外付钱,但翎钧知道,这些消息里的任意一条,放到市面上去买,都价值不菲。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消息,于现在,正需要做出决定谋划的他和柳轻心而言,意义非凡。 “这么说来,咱们需要稍稍改变一些计划。” 翎钧沉吟片刻,抬头,看向了柳轻心。 他没对顾落尘表示感谢。 他知道,这些及时雨般的,让他和柳轻心有捷径可走的消息,不是简单的“感谢”二字,可以报答。 顾落尘想要的,是程向前一家不得好死。 他唯一可用来回报顾落尘的,只有让程向前一家,该死的,死出花样儿,不该死的,生不如死。 “如此说来,的确是得做些改动。” 柳轻心点了点头,对翎钧的说法,表示同意。 “落尘,这几封消息里,可还有,关于德平伯府的?” 见顾落尘的糖快吃完了,柳轻心忙打开腰间荷包,把里面所有的瓷瓶都取出来,摆去了他面前。 顾落尘一言不发的打开自己腰间的皮口袋,将瓷瓶,一只只码放了进去,然后,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剩下的四封里的两封。 今天,他说了太多的话。 这对寡言少语的他而言,堪称奇迹。 现在,他只想休息,一个字儿,都不想再说。 见顾落尘不想说话,柳轻心也不逼他,只依着他的所指,优先打开了那两封,据说是与德平伯府有关的信函。 前一封,说了成国公府发生的事。 德平伯府嫡女,李渊茹,于被揭谋害成国公府子嗣后,自杀身亡。 他的丈夫,朱时泽,于她死后,串通她的陪嫁丫鬟双雀儿,将她的死,嫁祸给了朱时彤的正妻,英国公府出身的张氏。 成国公下令封闭府门,不准任何人出入成国公府,以彻查此事。 而就在当晚,李渊茹的陪嫁丫鬟,双雀儿,被朱希忠收了房,成了朱希忠的第十七房小妾。 后一封,说了李铭的嫡长子,东北大营主帅,李良玉的事。 听闻李素有望得宠,他一边暗派亲信,给名声仅次于摄天门的老牌杀手门派,断念楼,下了一个委托,请他们给李素制造麻烦,阻碍其与翎钧产生“过多友谊”。 另一边,遣亲信直奔宁夏,采购良驹,并声称,若有汗血,可代价不计。 “看来,咱们得考虑,把王府隔壁的院子,也买下来。” “不然,院子里,可该不剩人住的地儿了。” 翎钧喜良驹。 这在燕京,早已不是秘密。 但此时,柳轻心用马来“挤兑”他,目的,可不仅仅是提醒他,该扩建院子了。 “人,总得有些喜好,是吧?” “不然,怎能让别人觉得,我是有破绽的呢!” 知柳轻心是在怪自己不懂收敛,将真正喜好,轻易暴露人前。 翎钧颇有些心虚的,伸出右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他想狡辩。 但在目光遇上柳轻心双眸的那一刻,就干脆的放弃了抵抗。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知谁,有多少弯弯绕儿? 装神弄鬼,能糊弄的过去,还是装疯卖傻,能糊弄得过去? 做人,不能那么狠,狠得连自己都骗! “咳,那个……” “以后,我尽量收敛。” “尽量收敛。” 轻咳一声,掩饰自己被看穿的尴尬,翎钧讨好的往前凑了凑,“娘子,你瞧,事已至此,我想改,也来不及了,要不……” “让德平伯府,连扩建宅子的钱,也一并出了!” “反正,他家有钱!” 盯着翎钧可怜兮兮的模样看了半天,柳轻心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打一开始,就只打算提点翎钧,让他以后谨言慎行,对人多些提防,不要将真正喜好,轻易的示与他人,并没有要责备他的意思。 是他自己心虚,以为她动了真怒,需他以服软讨好来哄。 她乐得多瞧个热闹,自然要强忍着笑,不将这误会点破。 但热闹这东西,瞧一瞧,也就罢了,瞧过之后,日子,还是得好好的过。 该算计的,该谋划的,该琢磨的,一样儿,也不能少。 “瞧这李良玉的这做法,燕京那边,怕是已经有不少人,将要为抢购好马,打起来了。” “不如,咱们也套个现,把你存在府里的那几匹,没什么名气的好马,使没人认识手下,送去马市,圈他们一波儿钱?” 柳轻心转了下眼珠儿。 然后,一脸坏笑的看向了翎钧,跟他说出了,自己的“谋财”大计。 “索性他们买马,也是为了跟你讨好,到咱们大婚的日子定下,他们也就该争先恐后的,来给你送回来了。” “不若,成全一下他们的‘孝心’,让他们花费重金,把那几匹马请回去,当祖宗般的供上几天?” 第六十七章 底限 翎钧爱马成痴,良驹入手,自家下人,都不允擅动,更遑论外人? 进门来添茶的初一,乍一进门,就听见柳轻心说,要让翎钧找几个生面孔,把府里的几匹好马,拉去马市卖了,当下,便被她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跟随翎钧数年,还从没听说过,有谁敢打他府中良驹的主意,王妃殿下,莫不是疯了吧?! 初一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已做好了准备,要在翎钧暴跳如雷之时上前,替柳轻心求情。 他见过很多,觊觎他家主子的女人。 有出身名门的闺秀,也有戎马西北的土匪。 然唯有柳轻心,这个颇有几分古灵精怪的女子,会让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与他家主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她待人和善,却不软弱可欺。 聪明过人,亦不失谦虚诚恳。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对翎钧极好,好的令人生妒。 马再金贵,也是畜生。 万不能让他家主子,三皇子朱翎钧,为了几匹畜生,误了这天赐良缘。 初一这般想着,又往柳轻心的近前挪了下身子,以保证,纵使翎钧发了“失心疯”,要拎了东西砸人,他也能替柳轻心挨上一下,使她不至于因此而受伤。 然而,下一刻,初一便觉得,是自己疯了。 若是没疯,那就一准儿是耳朵出了毛病! 他家主子,那个爱马成痴的三皇子朱翎钧,竟没有因为,柳轻心说,要卖了他的马而生气。 不,不仅仅是没生气! 他还说,还说,好啊,而且,在说的同时,面露微笑,心情愉悦至极! “三爷,那李素,已经到江南大营了。” 初一轻轻的咽了口唾沫,不无试探的,跟翎钧禀报了一句。 坐在这里的这人,当真是他家主子罢? 莫不成,是旁人假扮的? “十五,走多久了?” 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茶,正将之前看完的三封信函,丢进火盆焚毁的翎钧,突然抬头,跟初一问了一句。 “卯时末出的门。” “若无意外,该走到一半儿了。” 初一临出门,被裂了口子的马镫,刮伤了大腿,不得不将翎钧吩咐的事儿,转交给了十五去办。 此时,听翎钧跟自己问起,脸顿时便红了个透。 他自诩做事严谨,多年来,从未出错,奈何这次,竟是丢人丢到了,王府未来的女主子面前! “你的腿,无碍了?” 翎钧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看了一眼,初一受伤的腿。 “添茶这种事,让冬至或立夏来做,也无妨的。” 听翎钧跟自己问起伤势,初一不禁脸色更红,尴尬的抿了下唇瓣,低下头去。 “只是一点皮肉伤,本就不碍什么事儿,主子。” “咱们在西北的时候,这种小伤,还不是家常便饭……” 初一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腿。 “夫人的药很厉害。” “涂上之后,几个呼吸的工夫就止了血,一直到现在,也都没再疼了。” 对柳轻心使人拿给他的那个,名唤金疮药的土色粉末,初一是很觉神奇的。 他从没见过,这么有效的止血药。 若有许多这种药,西北大营那边,每年,得少死多少人! “皮肉伤,也是伤。” “你只管安心养着,待好利索了,我还有重要的事,交你去办。” 扭头,看向柳轻心,翎钧的表情,像自带开关般的,自动切换成了微笑模式。 “娘子,你看,府里的那些,要送去马市圈钱的马,咱定什么价合适?” 翎钧觉得,柳轻心说的很有道理。 这种无本万利的生意,不但要做,而且,要多做,反正,燕京最不缺的,就是不差钱的傻子。 “当然是按之前的市价定起价,让傻子们竞价啊!” “这么好的机会,不用,岂不可惜?” “嗯,对了,再准备几个机灵点的生面孔,让他们混到人群里抬价儿,咱们也好趁机瞧瞧,那些有钱人们,大概的底线在哪里……” 柳轻心并不懂商业经营,但即便如此,她这个未来人,也比大明朝的这些“古董”商人们要眼界开阔的多。 “底线” “没有罢?” “那些家伙,怎么可能有底限!” 翎钧扬了扬眉,似是对柳轻心说的这种,明显是用来坑钱的交易方式,颇有几分兴趣。 在他的概念里,卖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然后等人来讲价。 从没想过,可以让人来叫价、加价! “没有底限?”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伸手,拈起了自己面前,剩下的两封信中的一封,不紧不慢的拆了开来。 “这世上,不存在没有底限的人的,夫君。” “很多时候,你觉得寻不到或看不清一个人的底限,仅仅是因为,你找错了方向,或他的底限,低得远超了你意料。” “就像李铭。” “在听落尘说起,他与李素姨娘的这些旧事之前,你也觉得,他是没有底限的一样,不是么?” 蜡封碎裂。 信封里,是一个已经拆解开了的封套。 打开里面的封套,便有一枚女子尾指指腹那么大的翡翠,滚了出来。 那翡翠绿的像一泓碧波,看形状,应是个戒面。 将翡翠放到一边,柳轻心满心疑惑的,抽出了封套里的信函。 那是一张草花笺,有钱人家的小姐,才用得起。 草花笺上,是几行非常清秀的小楷。 字里行间,皆是写这信的女子,在对自己的情郎诉说思念。 柳轻心扬了扬眉,抬头,看向了坐在旁边的顾落尘。 她没有说话。 但眸子里的疑惑,却不言自明。 她不明白,这封怎么看,都是情书的信,为何会被顾落尘说成是“消息”,而且,还价值千两。 “每句的第二个字。” 顾落尘头也不抬的继续吃糖,仿佛,他根本不需要看,就能知道,那封信,是什么人送来的,需要怎么观阅,才是正确。 “这是英国公府嫡子,最有望继承爵位的张元功,刚刚收到的。” “写信的人,是他的表妹,黔国公府四老爷,沐昌世的平妻王氏。” “且王氏给张元功写信,沐昌世是知情的。” 咽下嘴里的糖果,顾落尘抓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将里面的茶水,喝酒般的,一饮而尽。 重生到明朝,柳轻心第一次觉得,“贵圈”真乱。 不是说,古代人,对女子贞节的要求,高的离谱么? 这沐昌世,为何会眼见着自己女人,给别的男人写情书,还明知故纵? 难不成,这其中,是有什么比“绿帽子”更难看的事儿,需要掩藏,嗯,或者,这沐昌世,是被张元功,掐住了什么把柄? 带着疑问,柳轻心把目光,重新落回了草花笺上。 岁初思君胜昔年。 双九华年鹤发添。 枝动凝眸疑君至。 素手调羹掘笋尖。 每句的第二字。 依着顾落尘的指点,柳轻心把那几行情诗的第二个字,挑了出来。 初九动手。 动手? 动什么手? 抬头,看向坐在旁边,终于停下吃糖的顾落尘,柳轻心面露疑惑。 “你可以把这个消息,转手给黔国公府的沐睿,并藉此,对他存个救命之恩。” 顾落尘本不想说话。 但无奈,柳轻心一直盯着他看。 受杀手本能影响,她的目光,让他不自觉的全身紧绷。 “他是现在的黔国公,沐昌祚的嫡长子,却因不得沐昌祚喜欢,而连个辈分,都未被允使用。” “有传闻说,沐昌祚已经立下书函,交家族保管,内容是待他百年之后,由沐睿的弟弟,沐德丰接掌黔国公府。” 因吃了太多的糖,又一次性说了很多话,顾落尘的嗓子,比寻常时候,更添了几分沙哑。 他颇有些不舒服的拧了下眉,伸手,拎起初一刚添满了的茶壶,嘴对嘴,将里面的凉茶,一股脑儿喝了个干净。 “去换个茶壶来。” 顾落尘的做法,让翎钧本能的青筋凸起。 他佯装随意的跟初一吩咐了一句。 然纵是柳轻心这个,半点儿功夫也不会的人,也能看出,他抓握棋子儿的手,明显的,因为太过用力,皮肤都绷紧了起来。 虽然,他不肯跟柳轻心承认,自己是有洁癖的,但有些事儿,还真无法用假装的法子来掩盖…… 比如,他此时,对这把,被顾落尘“这样”使用过的茶壶,就有一种想把它摔碎丢弃的冲动。 初一领命而去,半个音儿,也不敢发出。 他跟随翎钧多年,对他的习惯,最是了解。 然今日,他却仿佛是,看到了一个,跟他认识的那个,完全不一样的,朱翎钧。 “拆最后一封。” 说这话时,翎钧的声音里,带着丝丝牙齿碾磨的轻响。 但柳轻心知道,他的这份“忍无可忍”,是针对顾落尘的,与她无碍。 “气大伤身。” “这眼见着,咱俩就该成亲了。” “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还不得,被人说成是扫把星呐?” 虽知翎钧的怒火,与自己无关,但心疼他身体的柳轻心,还是选择了,对他施放“美人计”。 她知道,这招儿,对翎钧一准儿好用,就像翎钧跟他装可怜,她明知可继续理争,仍会选择原谅他一样。 两个相互爱慕的人,没必要,把对错看的那么要紧。 就像她师父曾说的。 若输了你挚爱的那人,你纵是赢了天下,又有何意义? 醒掌天下权,终不如,醉后小酣,那人,将你圈于臂弯。 “恩,不生气。” “一把茶壶而已,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我还有你,需要照顾一辈子呢,可不能把身体气坏了。”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顷刻间怒意全无。 他向前挪了下垫子,眉眼弯弯的,与柳轻心对视。 “拆信吧。” “看看这最后一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见翎钧收了怒气,柳轻心也不自觉的,露出了温暖的笑来。 她点了点头,敲碎了最后一封信上的蜡封。 “呦,没想到,还有人跟我一样想法,打算从马匹上,赚一波儿快钱的!” 三两眼看完最后一封信。 柳轻心笑着信笺递给了坐在她对面的翎钧。 “这朱应桢,是个什么人?” “你远房亲戚么?” 帝王姓氏,被称为国姓,是需要避“讳”的。 寻常百姓,若与帝王姓氏相同,却无血缘关系,通常,需要对自己的姓氏,做出修改。 所以,柳轻心见这朱应桢姓朱,本能的,便当他跟翎钧,是有血缘关系的。 “他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嫡孙。” 信里,没提朱应桢是成国公府的人。 所以,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这朱应桢是什么人,翎钧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用柳轻心已经知道了的人,来给他定一个关系,以方便她识记。 “他父亲,朱时泰,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曾在南疆,凭着以多剩少,立过一些小功。” “他母亲,徐氏,是定国公府嫡女,曾被许给成国公府的朱时泽,后因朱时泽未娶正妻,就娶了平妻,而怒撕婚约,于同年,嫁给了朱时泽的大哥,也就是这朱应桢的父亲,朱时泰。” 于军中长大。 翎钧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凭着家族扶持,只敢用以多剩少的法子,积攒军功的世家少爷。 就成国公府的这些,与他平辈的人而言,比起朱时泰,他倒是对朱时泽,更多几分尊敬。 南疆战神。 百战无负。 比起朱时泰,大明朝明显更需要朱时泽这样的人。 虽然,对统治者而言,朱时泽,远比朱时泰要难控制的多。 “你不喜欢这朱应桢?” 直觉告诉柳轻心,翎钧对朱应桢的父母,有极强的厌恶。 相反,那个在之前信函中出现过一次,以嫡妻李氏之死,换院中另一人陪葬的朱时泽,倒不那么遭他排斥。 奇怪。 就算德平伯府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翎钧的偏颇,也不该这般严重才是。 难道,是这朱时泽,有什么过人之处? 柳轻心这般想着,抬头,跟翎钧问了一句。 “朱应桢只是个小辈,谈不上喜不喜欢。” “我只是不喜欢他爹娘。” 对柳轻心,翎钧并不打算隐瞒。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跟她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如果让我选。” “我希望下一任成国公,是朱时泽,而非朱时泰。” 第六十八章 援手 柳轻心是个爱恨分明的女人。 对伤害过翎钧的人,她从未打算手软。 虽然,对取人性命这种事,她始终打不开心结,但不会害人性命,不等于,不会伤人前程。 “你与那朱时泰,有深仇?” 柳轻心眨了眨眼,心下里,已大概的拟出了,让朱应桢吃亏,从而拖朱时泰夫妇“落水”的妙计。 商场,似战场,更胜战场。 在战场上,缺失消息,许会使军队陷入困境。 然战场上的困境,是活的。 精于治军的统帅,带领兵将逆袭,反败为胜的例子,在历史上,数见不鲜。 但商场,却大不一样。 缺失消息,必然丧失先机。 而丧失先机的结果,通常是,只勉强,能捞个不赔。 翎钧轻轻的摇了摇头,否认自己跟朱时泰有仇。 “朱时泽的能力,是成国公府里,最出众的。” “于社稷而言,让他继承爵位,远比让朱时泰那草包沾这便宜,要有意义的多。”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 从柳轻心的手里,拿过最后一封信,将其团成一个纸球,丢进了火盆。 “我曾与他有过几次交集。” “三胜两负。” “三胜两负?” “打架?”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顿觉无奈。 这胜负都出来了,还叫什么交集? 交火还差不多! “两次比武。” “三次军略。” 翎钧笑着摇了摇头,跟柳轻心解释,自己跟朱时泽的“交集”内容,“比武和军略,我各输他一次。” “听你口气,也是对他颇多认可。” “多次交手,各有胜负,依你的性子,该早就跟他成了朋友才是。” “怎的?” “人家瞧不上你?” 柳轻心本不懂兵法。 但总听翎钧与她下棋的时候,随口说起,兵法的巧用,时日长了,便不自觉的,知晓了一些,他于兵法上的造诣。 “之前,他是有心与我走动的。” “但他的嫡妻,是德平伯府出身。” “所以,我拒绝了。” 提起朱时泽与自己的关系,翎钧不禁莞尔。 这世上,有一种情感,叫惺惺相惜。 也同样有一种情感,叫忌惮。 彼时,他手中毫无底牌,自不敢用身家性命,赌朱时泽不是李家鹰犬。 而现在,从消息来看,他的嫡妻,李氏,已经死了。 李氏已死,陷害朱应桢的事,也不会再有人深究。 但不深究,不等同于,朱时泽可以置身事外。 人,最难撇去的东西,叫做看法。 有之前的那一档子事儿,成国公府的人,必然会先入为主的,将朱时泽认为是这件事的参与者,不管,他对这件事,是否当真知情。 污点这种东西,一旦存在,或者说,被人怀疑存在,就极难洗去,尤其,是在世家名门。 如果,没有一个外力,帮朱时泽一把,他,将会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遭受成国公府其他人的敌视和排挤。 以他对李铭的了解,李铭或许会借着这件事,对成国公府发难,但发难的目的,绝不会是为了,给他的嫡女报仇,或,为朱时泽主持公道。 “这次,我想保下朱时泽。”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翎钧决定,在朱时泽这“四面楚歌”的时候,对他施以援手。 然后,借着这个机会,将他收入麾下。 当然,这援手,要递的漂亮,还要让成国公府不觉得,他过于强势。 “只是保下朱时泽就好?” “还是要顺便踩朱时泰一脚?” 柳轻心扬了扬眉。 只是她第一次,从翎钧的嘴里听到,要保下什么人,而且,还未附加,对方“无过”为前提。 可见,对这个叫朱时泽的,他是真的非常看重。 “若能,当然是极好。” 听柳轻心说,能顺便踩朱时泰一脚,翎钧本能的抬起头来,看向了她。 在确认,她是认真的,不是只随便说说,才郑重的抬起双手,上身微躬的,对她做了个简易的揖礼。 “此人,我势在必得,还望娘子,多费些心思。” “王府账上,大概有二百万两现银,若不够,差多少,我再去想办法。” 翎钧的表现,让柳轻心微微一滞。 她从未见过,翎钧低头求人。 纵是他重伤时候,她为他医治时,他疼得脸色煞白,也未曾跟她说过半句服软的话。 “你的意思是,为保他,扶持他,可不惜代价?” 翎钧并不是个小气的人。 虽然,初一他们总说,翎钧的大方,只针对她一人。 但……纵是初一他们说的,只是用来哄她开心的,以翎钧的谨慎…… “不。” “仅限钱财和人脉。”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的郑重,翎钧自然在回答上,也务求严谨。 柳轻心本只是打算,用“生意”,压榨一下朱时泰,让他们狠狠的损失一笔,顺便,丢个人。 但现在,见翎钧如此郑重,她的态度,也本能的发生了改变。 她缓缓抬头,透过窗子,看向远处。 远山如黛,流云,宛若一条衣带,轻柔的缠在了山的腰间。 要保下一个人,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与他有关的脏事,变得无关。 那,要如何做,才能让李氏从这场陷害里,跳脱出去呢? 沉吟半晌。 突然,柳轻心的眸子亮了一下。 一个既能让朱时泽出囫囵,又能让朱时泰被坑进去的法子,仿佛一颗突然亮起来的星星,蓦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既然,朱时泽已经一身污泥。 那为何,不把水搅浑呢? 若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被朱时泰泼了一身脏水。 那朱时泽身上的“泥”,不就能顺理成章的,在其他人的抖落身上脏污的时候,一并掉下来了? “为了这朱时泽,你可舍得,让你的马,受些委屈?” 有了破解之法,柳轻心的心情,也一扫之前阴霾。 她笑着抬起头,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翎钧。 “舍得。” 之前,见柳轻心突然没了主意,翎钧便本能的低下头,自己琢磨起了办法。 此时,听她跟自己问,便是明白,她是有主意了。 慌忙抬头,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柳轻心,一脸笑意,翎钧的心,也本能的,有了些小激动。 他家娘子的小脑袋里,总会有许多,出乎他意料的奇妙谋划。 在他俩谋划,请李铭入瓮之前,他本还有些担心,她真会如她说的一般,到了燕京,遭那些世家大族的小姐们欺负,可现在…… 那些名门小姐们,若当真敢跟她斗智,呵,她们怕是,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才是! “这法子,稍有些阴损,却胜在,能在不花银子和人脉的情况,救朱时泽出囫囵,再让成国公府,欠下你一个大人情。” 柳轻心笑着抿了下唇瓣,把自己的办法,告诉给了翎钧知道。 “朱应桢买下了燕京周围,所有能买下的好马,打算让所有人,都从他那里购买马匹,以牟取暴利的同时,踩其他人一脚,讨成国公欢喜。” “你之前也说了,各公府都有钱,又都想压旁人一头。” “以他们这种想法而言,但凡是能有能别的办法,哪怕是多花些银子,也不会愿意,跟成国公府的人低头才是。” 说到这里,柳轻心拈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凉茶润喉。 “咱们把府里好马,以竞价方式,高价卖出去。” “那朱应桢的手里,便会积压下马匹。” “他想讨喜成国公喜,目的,无非是想帮自己父亲,在成国公那里加码。” “若使马匹积压,成国公府的其他嫡系,定会趁着这个机会,一边看着他的笑话,一边跟成国公那边落井下石。” 放下茶盏,柳轻心笑着伸手,从棋篮里,摸出了一粒白子,截断了代表成国公府的,那一小方黑棋的左侧退路。 “他必不想承担这种后果。” “便会不得不,将自己手里的马匹,无偿或折价卖给成国公府的其他人,以弃卒保车。” 见翎钧一言不发,低垂着脑袋,若有所悟,柳轻心稍稍停了一下。 “接着说。” “我在听。” 抬头,看向柳轻心,翎钧的眸子里,像是蓦地染了些许炽热。 但这炽热,从何而来,又让人想不通透。 “以你现在的风头,想跟你扯上关系,从而得成国公青眼,为自己争夺爵位铺路的嫡子,纵不是全部,应也不下半数。” “我想,就算是那些,无心与你走动的成国公府嫡子,也会在面子上,与你保持起码的亲睦。” “而面子嘛,咱们大婚,他们随礼,总是要的罢?” 伸手,抓过翎钧的手腕,简单的给他把了下脉,确定他身体无恙,柳轻心才舒了口气,继续跟他往下说道。 “你喜欢马。” “他们又能从朱应桢那里敲到竹杠,以极低价格,成全了这事儿,他们,何乐不为?” “待他们把马都给你送到府里,我给你配些,会让马吃了之后,拉肚子的药粉。” “症状嘛,就像是染了疫病。” “你就把你最喜欢的那几匹,跟朱应桢送你那匹关进一个马厩,其他的,准备让他们拉肚子的,都堆到一起去。” 听柳轻心说,要让马拉肚子,翎钧这爱马成痴的人,肩膀本能的抖了一下。 他心疼了。 内脏都要拧在一起的那种心疼。 但他没有拒绝。 因为,他知道,柳轻心给他想的这个,“阴损”的招子,的确能帮朱时泽彻底洗白,将朱时泰这一支,推上成国公府的风口浪尖。 “马,会死么?” 沉吟片刻,翎钧觉得,自己还应该,为那些马,跟柳轻心,稍稍争取一下。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它们殒命。 “死?” “为什么要死?!” “败家,也不是你这么败的啊!” 听翎钧跟自己争取,那些拉肚子的马的“生存权”,柳轻心微微一滞,继而,便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 “只是像染了疫病,又不是真染上疫病,怎么会死呢!” “你家娘子,可是个大夫!” “为了你这爱马成痴的人,几天不睡,悉心照料它们,连跟你洞房都耽误了,不是更能让成国公,心怀愧疚?” 柳轻心眉眼弯弯,故意掐着嗓子,学出一种,委屈小女人的声线,半开玩笑的,逗了翎钧一句。 “那还是让它们死罢!” “洞房不能耽误!” 听柳轻心说,要“耽误”他一直盼星星,盼月亮的洞房花烛夜,翎钧毫不犹豫的表示,那些马的命,可以直接放弃了。 “别呐!” “好多钱呢!” “耽误一盏茶工夫,把那些闹洞房的都撵走,咱们能省下多少酒菜啊!” “再说,你现在这身子,喝个交杯酒,也就罢了,哪禁得住他们灌酒呢!” 见翎钧有些恼了,柳轻心便不再逗他。 笑着伸手,往他的脑门儿上戳了一下,跟他把话挑明,“依着我说,这马发疫病的时候,就定在拜完天地,把我送进洞房的时候最好,你找个机灵点儿的,掐好了时候禀报,然后,就直接让人送客,让他们都滚蛋。” “反正,那药,就只会让你的宝贝马,‘病’上半个时辰,让管马厩的人,多受点儿累而已。” “你这女人,怎这么小气!” “好好儿的大婚,连口酒菜,都不舍得给客人吃!”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一下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嘴上说着责备的词儿,口气里,却是没有半点儿恼意,“罢了,就由了你罢,省下来酒菜花费,都归了你当零花儿!” “唉,你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啊!” “我都嫁给你了,你的,还不就都是我的呐!” “拿我的钱,给我当零花儿,当我傻得么!” 笑着又挤兑了翎钧几句,柳轻心才跟他一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只是不喜欢铺张浪费,并不是真的财迷。 但在燕京,她却有必要,给自己准备这么一个伪装。 虽然,翎钧之前说的,不无狡辩嫌疑,但内容,却值得她深思。 燕京,风起云涌,远不似江南这般平静。 人,总得有些癖好,有些小辫子,让人去揪才好,不然,那些费尽心机,想寻你错处的人,便会到处乱翻,弄出些,让你根本无法防备的麻烦来,使你措手不及。 第六十九章 信 将唯一没烧掉的信重新封装,翎钧便使初一唤来了冬至。 冬至新婚燕尔,他本不想遣他做事,奈何初一腿上有伤,身边又没了堪用的人。 “你去一趟燕京,骑最快的马,回来后,我还有别的事,嘱你去办。” “去黔国公府,亲手交给沐睿,告诉他,我自英国公府,偶得了这封信,瞧字迹,有些像王家嫡小姐的笔迹。” “他是黔国公府的嫡长子,颇受瞩目的爵位继承人之一,这等家丑,还是需尽快处理了才好。” 将重新封装的信交给冬至,翎钧稍稍想了一下。 然后,伸手,从棋篮里,摸出了两枚黑子,交给了冬至。 “告诉他,等回了燕京,我去寻他下棋。” “是,三爷。” 冬至将信揣进衣襟,又小心的收好棋子,才跟翎钧答应了一声儿,转身出门。 他知道,翎钧是希望,他能早些把信送到,就回返小镇,跟立夏相伴,并不是当真有,非他不可的事情吩咐。 但他没说。 或者说,不需要说。 目送着冬至出了屋门,柳轻心便把目光,转回了翎钧身上。 “你只这样跟那沐睿说,他能明白,这封信的真正意思么?” “还有,他会不会觉得,你知道了他家的丑事,而对你……” 这些天,听翎钧说了许多燕京名门的腌臜,柳轻心便本能的,对这些世家出身的少爷小姐们,有了抵触和忌惮。 虽然,顾落尘也说,可以让翎钧,将这信拿去送人情,可是,这人情,这么个送法儿,当真合适么? “沐睿不会下棋。” 翎钧笑着从棋篮里,又抓出了几枚黑子,在手里掂了掂。 “他虽是嫡长子,却因生母关系,一直不得他的父亲宠爱。” “而他的四叔,沐昌世,虽在这一辈里,排行老四,却因其外婆,是我父皇的姨母,而一直颇得我父皇看重,是沐昌祚不敢得罪的对象。” 将手里的一枚黑子,放入代表黔国公府的那一方位置里,翎钧缓缓抬头,看向了柳轻心。 这是一步烂棋。 因有这黑子的加入,黑棋本已具雏形的“气”被彻底截断,使其顷刻间,成了一潭死水。 “能活,谁也不会舍得死。” “沐睿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他的父亲,沐昌祚,一准儿会以“遮丑”为名,说服家中长老,杀他灭口,为他弟弟沐德丰扫清承袭爵位的障碍。” “所以,他一准儿会,让这件事,变成黔国公府遮不住的丑。” “然后,将沐昌世置之死地的同时,让他父亲,背上一个‘弑子未成’的丑闻,逼他收回之前立下的那纸,让沐德丰承袭爵位的信函,给自己争个‘可能’。” 抬头,看向柳轻心,翎钧的笑容,像是自带三分邪气,引得人不舍移开目光。 “为了不让‘丑闻’坐实,沐昌祚至少在三年内,不敢取沐睿性命。” “对一个世家子弟而言,三年,可是足够囤积许多力量的。” 见柳轻心自抬起头,就一直把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翎钧的心情,顿时便又好了几分。 伸手,从自己的面前,摸了两枚白子在手,放到了之前落下的,那枚黑子旁边。 “沐睿母族中落,亟需有人为他撑腰。” “我让冬至给他送两枚黑子,约他下棋,除是提醒他,看每句的第二个字之外,还是在跟他表明态度,告诉他,我这里,尚有根可供他栖下的树枝,他若答应,做我的暗子,以后,我会给他支撑,让他留在燕京这棋盘上,不被移除。” “你怎知,他一准儿会选你,而不是选朱翎铃呢?” 柳轻心拧了下眉。 对翎钧的安排,仍有些不甚放心。 事关一府立场,这沐睿,又似他说的这般,地位尴尬。 若沐睿这黑子,向左平移一步,落到了代表朱翎铃的那枚黑子,旁边的位置,他们将再也无法阻止,黔国公府这一方势力的扩张。 “冬至是我的人。” “我让他亲手把信,交给沐睿。” “从沐睿接下那封信开始,就注定了,他再也没了选朱翎铃的可能。” “就算他想选,朱翎铃,也不会要。” 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想喝些凉茶润喉,才发现,里面早已空了。 而初一,那伤了腿的家伙,之前奉了他命令,拎了之前的茶壶去丢弃,还未取新的回来。 见翎钧口渴,又没有凉茶可喝,柳轻心便笑着,将自己还剩了少半的茶盏,递给了他。 柳轻心的做法,让翎钧微微一愣,继而,便唇角上扬,开心的从她手里,把茶盏接了过去。 将茶盏翻转半圈,正对好柳轻心喝过的位置,意有所指的坏笑着,按上了自己的唇瓣。 “你这登徒子!” 翎钧的表现,让柳轻心顷刻间,脸颊爆红。 怒嗔一句,尴尬至极的,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了开去。 …… 燕京。 如翎钧吩咐的,去城外山上给老道送过信,听他叹了一句,人不可违天命之后,十五便急匆匆的下了山。 这老道,曾救过翎钧性命,往年,翎钧都会在年节时候,来给他送些花用,再跟他下一盘棋。 今年,为了能在年节时,去江南陪柳轻心,翎钧特意在年节之前,就来拜访了他。 他们俩,一如往年般的,下了一盘棋。 只不过,今年,他们下的这盘棋,十五没看懂。 “九叔,三爷让我给你送信来。” 从后门进了德水轩,十五轻车熟路的,进了掌柜的卧房。 被十五称为九叔的人,正一手拿书,一手掐笔,像是在写画些什么,听到十五的声音,忙把笔放到了笔山上,站起身来。 “何时回来的?” “三爷在那边儿,过得可还习惯?” 快步迎上十五,九叔一边跟他说着话儿,一边自他的手里,接过了信笺。 翎钧离开燕京前,曾特意跟他交待,会使人送信回来,告知他自己的安排。 他等了好几日,都未见着翎钧的信来,便不敢再等,开始如往年般的,自己动手,准备起了百花宴上要用的灯谜。 不曾想,他今天刚拟了一整天的灯谜,这天才黑下来,十五,就给他带了翎钧的信来。 “刚进城,还不曾回王府。” “今天开南门,我瞧着离你这边近,就先过来了。” 十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桌子旁边,从桌子上的盘子里,拎了一块儿点心,塞进了嘴里。 “三爷过得舒坦着呢,他跟王妃两个,简直就是……算了,不跟你说了,等你见上王妃,就明白了!” “信你赶紧看,然后给三爷回个话儿。” “我身上还有封信,得给府里送去,等府里也回了信,就往回赶。” 为了尽早把信送达,十五一路都没吃喝。 之前,在山上,他自不好意思,随手从老道的桌子上拿东西吃,但这会儿,到了德水轩,自家地盘,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大半盘点心,说这话儿的工夫,就都进了十五的肚子,因吞咽的太快,觉得有些噎得慌,便又捡起了九叔的茶盏,给自己灌了两杯半温的茶水。 九叔闻言点头,快步走到桌边,拆开信笺,把信的内容读了三遍,确准儿没有疏漏了,才拎起笔,给翎钧写了封回信。 “你告诉三爷,燕京这边儿,最近出了不少事儿。” “他若是能回来,还是尽早回来。” “江南那边儿,终究不是咱自己的地方,有很多事儿,都力不能及。” 九叔一边跟十五唠叨着,一边把信塞进了封套,按了蜡封。 “你何时见过,三爷听劝?” 听九叔说,让自己劝翎钧早日回燕京,十五颇有些无奈的,撇了下唇角。 翎钧是个非常执拗的人。 他决定的事,鲜有人能改变,连隆庆皇帝,都包括在内。 “上次就是吃了不听劝的亏,险些连命都没了!” “怎还这般……” 提起翎钧的执拗,九叔也毫无办法。 他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先忙吧,九叔,我还回府里去呢!” 收好回信,十五也不再费神听九叔唠叨,快步走到窗边儿,跳了出去。 他得尽快回江南去,那边儿的人手,本来就少,这会儿,初一又受了腿伤,只勉强,能当半个人用。 虽然,有那位,传说是他家小主子干爹的顾掌柜在,安全应该无虞,但缺人指派,终究容易误事。 离开德水轩后,十五骑马绕过了闹市街,从后门,进了三皇子府。 时值酉时,院子里的侍卫们,正在换岗。 见十五回来,正在换岗的两波儿人,便悉数涌来了他身边,跟他打听起了翎钧的情况。 所问内容,亦是与德水轩的掌柜,九叔,相差无几。 “我先送信,等会儿跟你们细聊。” 打着送信的幌子,十五落荒而逃。 这府里的侍卫,大都是自西北大营退役下来的老兵,看着翎钧长大的,叔叔辈儿的人。 若让他们抓住,一人问一遍翎钧的近况,他怕是明儿晌午,也休想走得出三皇子府的大门去。 听外边吵吵嚷嚷,正在给翎钧写信的管家忙放下手里的笔,随手把已经写好的信折了两折,揣进了怀里。 信上写的,是这两日,暗线搜集的,燕京各大家族里,刚刚发生的密辛,他本打算,等天一亮,就使人快马加鞭的给翎钧送去,让身处江南的他,能在对一些事做出决断的时候,不至因消息闭塞,而出了错误或纰漏。 这种东西,是一准儿不能落到旁人手里的,否则,会让翎钧被人猜度出谋划,从而身陷危局。 上次,翎钧于江南遭袭,险些殒命,就是因为,他的行踪,被人泄露给了朱翎釴。 “谁?” 管家也是西北军出身,虽算是半个文职,但西北军那种虎狼之师,武技不出众的人,又怎可能让人心甘情愿的,将文职的轻快营生,交与他手? 手往腰间一摸,长鞭已然在手。 “我,十五。” 知管家行事谨慎,出手又无情,十五自不敢像进德水轩掌柜卧房那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儿,就径直从窗子蹦进去。 他乖乖的走到管家的房门口,站定,跟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来意,“三爷让我送信回来。” 听来人是十五,奉翎钧命令,来送信给自己,管家忙收了手中鞭子,快步走去了门口。 “近两天,燕京这边儿出了不少事儿,我正寻思着,着人明儿一早儿出发,把消息给三爷送去。” 开门,把十五迎进卧房,管家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反手,把房门闭合了起来。 “三爷在那边,过得可还称心?” “你这次回来,是明儿就走,还是过几天才走?” 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把写好的信,从衣襟里拿了出来。 “你先看信。” 十五接了管家手里的信,揣进怀里,然后,打开腰间的皮口袋,把仅剩的一封信,交给了他。 “你看完信,给我个话儿。” “我打算今晚就走,用府里的令牌出城门。” “一路快走少停,明儿晌午,就能到。” “江南那边,堪用的人手本来就少,初一那傻子,又自己不当心,伤了腿。” 提起初一,十五本能的撇了下唇角。 想他平日里,做事也算是个细心的,怎就偏在这么个,翎钧身边人手不够的时候,闹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军旅出身的人,做事大都雷厉风行。 管家用最快的速度,拆看了翎钧的信之后,跟十五交待了一句,回去告诉三爷,说,自己知道了,便急急的,将他送出了卧房。 来管家住处之前,十五已着人准备回程的马匹。 待他自管家卧房出来,两匹套好了笼头,上妥了鞍子的马,已然在院子里,等着他了。 “一匹就够,这大半夜的,带两匹马出城,太过招摇。” 跟站在马旁边等着他的人说了一句,十五随手扯了一匹马的缰绳,从王府的后门,出了院子。 他讨厌年节。 张灯结彩的街道,会让他想起,被翎钧救下之前,他因饥寒交迫,死于大年初一夜里的爹娘。 那年,也像今年一样,是个丰收的好年。 但看上了他姐姐的成国公府嫡子,朱时彤,却因遭了她姐姐的拒绝,恼羞成怒的使人,在秋收时候,烧了他家的谷场。 那天,火烟滚滚。 他的姐姐,在愧疚的折磨下,冲进了火里。 他被爹娘抱在怀里,哭,都不敢出声儿。 第七十章 裳儿 用力的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十五翻身上马,直往燕京南门而去。 他家三爷,翎钧,是个严谨而守信的人。 翎钧收留他的时候,曾跟他许诺,待将来,他有了权势在手,定帮他报仇,让那个朱时彤,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彼时,翎钧势弱。 对此,他本未报太大希望。 但这些年来,翎钧一直在履行对他们的承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已大仇得偿,只欠余生,对翎钧效死以报。 尽管,翎钧从未要求过,让他们效死,但他们,却无一不是心甘情愿。 下一个,该是立夏了吧? 毕竟,那程向前,比成国公府,要势弱的多,好对付的多。 而且,初冬时候,那家伙,还不知天高地厚的,雇了杀手,想致他家王妃和小少爷于死地。 以他家三爷的脾气和对王妃的仔细,安能允那程向前,在他头上动土? 三皇子府的令牌,本就因翎钧的“恶名”,在燕京无往不利。 加之如今,没了朱翎釴这个对手,朱翎铃又闭门谢客,翎钧在燕京的声势,自然也不可避免的水涨长高起来。 之前,翎钧势弱时候,许多名门世家都不甚看好他,与他鲜有走动,如今,见他有望被立储,才想着要与他交好,又哪里能一时半会儿,就寻得着合适门路? 从十五离开三皇子府开始,就有各大世家王族的人,开始跟着他。 他在城里绕了一圈,甩掉了七八波,却发现,跟上来的人,远比被他甩掉的,要多得多。 无奈之下,他只得放弃在城里甩掉尾巴的打算,径直往燕京南门而去。 “爹,娘,三爷待我很好。” “你们在天上,一定要保佑他,得偿所愿。” 回头,看了一眼天上飞着的几盏,不知是哪家孩子放的孔明灯。 十五在心里念叨了一句,便拉紧缰绳,催马匹放开了速度。 他得尽快回江南去。 …… 冬至比十五晚走几个时辰。 因为要走一大半儿的夜路,近道儿难行,易伤了马匹,他只能沿着大路,直奔燕京。 走到半路,遇上急忙忙从燕京回返的十五,便忙拉住缰绳,跟他打了个招呼,嘱他尽快回去。 听冬至说,江南那边,只剩了初一和立夏,十五本能的拧了下眉头。 初一有腿伤,立夏的功夫,又偏向于阴柔,暗袭尚可,对敌的话,怕是以一敌三都难。 小镇旁边,就是江南大营。 在江南大营里历练的,除了德平伯府的庶子李素,还有成国公府的庶子朱雁回和魏国公府的嫡子徐维贤。 他走之前,德平伯府的李素,已与翎钧有过走动,但成国公府的朱雁回和魏国公府的徐维贤,却一直在按兵不动。 在如今这个,局势瞬息万变,诸多势力虎视眈眈的时候,他如何能放心,让翎钧那身子尚未恢复好的人,在这种,完全看不清套路的危局里“独处”! 想到这里,十五便本能的,扬起了鞭子,往马屁股上,狠抽了一下。 任十五急赶慢赶,燕京到江南,终究路途不近。 拂晓时候,跑了一夜的马,终于载着十五,到了小镇的入口。 小镇很小。 虽有不少做货商的,从外地赶回来守岁,但小镇的人口,仍未过千。 冬天,不需操持田里营生的人们,习惯睡个懒觉。 但觉少的孩子们,却耐不住寂寞,一早儿就掐了各自的焰火和年节时新得的小玩意儿出门儿,同自己的伙伴们玩耍。 孩子们中的一些,认识十五,知他是良医坊的人,便从镇子入口,就开始追着他,讨要糖果。 见小镇安静如昔,知他走的这一日,未曾发生什么事儿,十五便安心的舒了口气,跳下马背,一边儿跟孩子们玩闹,一边儿往良医坊缓行。 时候还早。 未到开院门时候。 他此时回去,必须拍门,喊醒门房,他家三爷浅眠,前天,又熬了一夜,他不想扰他清梦。 “十五,十五,你为什么叫十五啊?” 小孩子,总有数不尽的好奇心。 一个从十五手里讨到了糖果的孩子,一边剥开彩纸,把糖塞进嘴里,一边仰起头,跟十五问道,“是你娘生你的时候,正是十五么?” “不,我的名儿,是后改的。” “我姐被火烧死了。” “她死的那天,是十五。” 听孩子跟自己问起名字的来源,十五不禁低头苦笑。 为了时刻警醒,自己有大仇未报,他在翎钧给他取名的时候,跟他讨了“十五”这个名儿。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翎钧稍稍滞愣了一下,继而,便点了头,应承了他的恳求。 “我娘说,自古红颜多薄命,阎王爷爷,也喜欢长得漂亮的姑娘。” “你长得这么俊,你姐姐,一定也很漂亮。” “我猜,应是阎王爷爷相中了她,带她去那边儿享福了。” “就像我姑姑一样。” “我祖母说,她也是被火烧死的。” 说话的,是个尚未蓄发的小丫头,圆圆的脸上,有一双漂亮的眸子。 她年纪还小,对死这种事,全无概念。 但她看的到,十五说话时,脸上满溢而出的悲伤。 所以,她决定,用母亲和祖母哄她的话,来安慰十五,让他不要伤心。 “应该是罢。” “神仙们的事儿,咱们这些凡人,怎说得清呢……” 许是同病相怜,又或是,感激这小丫头的心地善良,十五微笑着扭头,又看了一眼这个,走在他旁边的小丫头。 “我叫裳儿,住在西边儿胡同。” 见十五看她,小丫头笑着扬起头,伸手,指了指东边儿,太阳将要出来的方向。 “你家夫人,是个好人。” “她救了我娘的命。” “我祖母说,要不是有她妙手,我娘和我弟弟,怕是要一尸两命的。” 这小镇,有几条还算宽敞的街道。 但这些街道的名字,都很匪夷所思。 所有第一次来这小镇的人,纵是跟人问了路,也难找见,自己想寻的地方。 就比如,小丫头说的这条,明明是在镇子最东边,却被称为“西边儿胡同”的小街。 “夫人心善。” “但凡是还有救的人,她都不会坐视不理。” 听小丫头称赞柳轻心,十五本能的,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虽然,他始终觉得,柳轻心这即将嫁给他家三爷的人,不该再抛头露面的给人治病,以防落人话柄。 但他家三爷,却像是全不在意,任由她闹腾。 罢了,主子们,自有主子们的想法,他这当下人的,只管竖起耳朵来,听主子吩咐,就足够了。 “夫人给我们治病,还给我们糖和压岁钱。” “她是我长了这么大,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了。” 嚼完了自己嘴里的糖,裳儿由衷的感叹了一句。 但接下来,她说出来的话,却让十五,直冒了一头冷汗。 “这几日,我们早起玩耍,总见有人,在你家院墙外鬼鬼祟祟的。” “我想着,那人,一准儿是坏人,便跟他们一起,把各自家里的老鼠夹子,都偷了出来,趁昨天夜里,摆到了你家院墙外边儿。” “这正准备着,跟他们一起去看,有没有夹住坏人呢!” 在这些孩子们想来,被老鼠夹子这种东西夹到,一准儿会疼得人哭出声儿来,且几天无法下地行走。 他们喜欢柳轻心,不希望她被坏人欺负,便不惜冒着被家人揍的风险,偷了老鼠夹子出来,用他们以为正确的方式,保护他们喜欢的人。 十五承认,他们的这种天真,的确令人感动,但感动之余,便是浓浓的担忧。 那鬼鬼祟祟的人,是何许人? 纵是翎钧的旧伤未能全好,身子还有些虚,却也不至于,听不见,墙外往返走动的脚步声才是。 还有那位顾掌柜。 他家三爷不是说,那位顾掌柜,身手可独步天下,纵是皇宫里的高手们,也未必是他一合之敌么? 他既是已经认了,他们家小少爷做干儿子,又为何要,放任那些在院外,鬼鬼祟祟,不知是有何打算谋划的人呢? 不行。 他得尽快,把这事儿,告诉给他家三爷知道,让他早做打算,以防变数来时,措手不及。 …… 良医坊后院卧房里,摆棋摆到半夜的翎钧和柳轻心还未起身。 他们尚未大婚,却因小宝的存在,不能对外说,他们不适合共处一室。 念着翎钧身体未恢复完好,睡在硬的地方会疼的难以入睡,柳轻心便让姜嫂多抱了几条被子来,给他把床铺软,自己,则改睡在了外间的小榻上。 叩叩叩—— 姜嫂知道,两人昨晚睡得不早,本不想打搅他们“缠绵恩爱”,打算让他们睡到自然醒了,再起身洗漱饮食,奈何十五一回来,就急急的跑来了后院,说是有急事跟翎钧禀报,让她唤两人起身。 “夫人,老爷起了么?” 硬着头皮上前,姜嫂颇有些怨怼的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背后,催她敲门的十五,深吸口气,抬手,敲响了房门,“十五从燕京回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情,需要跟老爷禀报……” 柳轻心睡的正香,听姜嫂唤她起身,颇有些不奈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的脑袋蒙了起来。 翎钧浅眠,虽睡在内间,却是在听到姜嫂的唤声后,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下来。 他了解十五,知他会说,有要紧事禀报,就一准儿是,有必须打搅他休息的理由。 “起了。” “稍等。” 压低声音,回了姜嫂一句,翎钧便低头,给自己套上了外衫。 在燕京,他习惯光着身子睡觉,但在这里,出于对柳轻心的尊重,他选择了委屈自己,和衣而卧。 快步走到外间,翎钧把柳轻心和被子一起,抱起在了怀里,然后,用只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跟她说了一句,“十五有要紧事跟我禀报,我抱你去里间睡,让他们知道,咱们是分床睡的,不好。” 翎钧的怀抱,让睡梦中的柳轻心顿觉安心。 她稍稍扭动了下身子,换了个让自己睡的更舒服些的姿势,发出了一声极低的,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梦呓,还是应承的“嗯”声,便继续睡了过去。 将柳轻心送进里屋,在床上安顿好,翎钧才快步,走出了卧房。 “我们在院子里说罢。” “昨儿睡的晚,轻心累着了,还未起身。” 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翎钧小心的关好屋门,快步,走到了十五的近前。 他没有说谎,但别人会不会误会他的意思……那就是别人的事儿了! 反正,在还不能当真跟他家娘子有肌肤之亲前,他也就能像这样,沾沾嘴上便宜了,不是么? 翎钧的话,顿时就让前来敲门的姜嫂,尴尬的脸红到了领口。 心里暗骂了十五一句“误人春闺的混蛋”,姜嫂毫不客气的,又给十五甩了一个白眼。 都道是,小别胜新婚,人家夫妻,好几个月不曾见面了,难得团聚几天。 他们这些个侍卫,一个比一个讨人嫌,白天杵在人面前,絮叨个没完,晚上腻在人卧房,禀报个没了,这会儿倒是好,连懒觉,都不让人睡了,这到底,还给不给人活路了?当个王爷,都得是这么辛苦,当个王妃,都得是这么委屈么! 听翎钧说,柳轻心“累了”,“还未起身”,十五也本能的,误会了他的意思。 小心的缩了缩脖子,本能的,咽了口唾沫。 他家三爷的小气,可是远近闻名的,今儿个,他扰了他清梦,耽误了他……咳,接下来的几天,他可得消停点儿,千万不敢犯错,给他理由和机会,收拾自己才是! “是,三爷。” 十五的声音里,本能的带出了颤音。 他小心的跟上翎钧的步子,到了院中的石桌旁边,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在翎钧开口说话之前,从衣襟里,摸出了德水轩掌柜,九叔写给翎钧的回信和三皇子府管家,帮翎钧整理了的,近几日,燕京发生的诸多事情的陈述和坊间对这些事的议论,双手,递到了他的面前。 “清贤道长说,人不可违天命。” “还有,刚才在小镇入口,我碰到镇子上的孩子们,他们说,这几日,清晨起身,总瞧见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宅子院墙外晃,他们偷了家里的夹子,趁天黑,摆到了院墙底下,想以此,来保护夫人。” 第七十一章 夫君 翎钧接了十五递上的两封信函,一边拆,一边听他禀报。 在听到十五说,有人于清晨时候,在院墙外瞎晃时,他拆信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几日,他总听到,院墙外,有人走动。 本以为,是因为开了流水席,有人醉倒了在墙外的缘故,但现在,听十五说起发现,才是明白,原来,并非如此。 “结果如何?” 拆开信函,翎钧一边阅读其间内容,一边压低声音,跟十五问了一句。 他知道,以十五的谨慎,定是已经随那些放老鼠夹子的孩子们,去过院墙外查看过了,所以,他不需要跟他问,他彼时,是如何跟孩子们应对的。 “老鼠夹子少了两个。” “我给了那两个,丢了老鼠夹子的孩子钱,让他们去给家里买新的,以防他们遭爹娘责备。” 十五轻抿了下唇瓣,跟翎钧禀报了自己的发现。 “遣孩子们自去玩耍后,我往旁边的两条巷子找了一下,然后,在西边儿的巷口,找到了已经闭合的老鼠夹子。” 说罢,十五从后腰上,扯下了一根草绳,草绳上,挂了两个带血的老鼠夹子。 “你去找立夏,让她帮你,在院墙里面,张上跟王府一样的细网。” “除了隔壁,顾掌柜院子那边,所有的墙底下,都不要遗漏。” 翎钧沉吟片刻,才给了十五吩咐,然后,便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到了自己手里的信函上。 这封信,出自三皇子府管家之手,对燕京那边的情况,收集的还算详尽,虽然,不及顾落尘“卖”给他的消息隐秘,却胜在广泛。 见翎钧无意“收拾”自己,十五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咽回了肚子里,快快的跟他答应了一声儿,便脚底抹油,小跑着往西院去了。 …… 读完两封信,翎钧便觉得,自己没了睡意。 考虑到回卧房去,只会耽误柳轻心休息,便干脆的,吩咐了姜嫂,让她把洗漱的东西和早饭,端去书房备用。 这个年,燕京过得“非常”热闹。 成国公府出了人命,黔国公府出了“红杏”,魏国公府的五少爷徐维康强抢民女,恰巧让英国公府的庶少爷张江陵撞见,遭检举,被关进了大牢,定国公府的嫡小姐,与一个商贾出身的男子私相授受,被她的父亲,定国公徐文壁,送去了山上出家。 “过几天,德平伯府再给今年的这年节,添些乐子,这几个武勋世家,就算是齐了。” 在书案前坐下,翎钧一边研墨,一边自言自语。 除了黔国公府的“脏事”,老管家可以算是,非常详尽的,收集到了燕京武勋名门的所有动向。 看来,他之前安置在各府的眼线,都已经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剩下的,就只是再找个机会,光明正大的,给德平伯府,放一个,李铭不敢,也不会除去的眼线进去。 而这个眼线,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看来,除了我,还有人,想把燕京搅浑。” “只是不知,这个人,是朱翎铃,还是父皇。” 朱翎釴被治罪后,得柳轻心妙手,得以保命的隆庆皇帝一直对翎钧颇多亲近,连他于年节时候,使计逼他就范,让他允自己娶柳轻心做正妃这事儿,都未露怒意。 而且,他着人给柳轻心准备的媒聘之礼,翎钧已亲见过礼单,其大方程度,连翎钧,都忍不住咋舌。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翎钧对隆庆皇帝的了解,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纵是,柳轻心手里,掐了治蝗的药方,能使大明朝的百姓们,免遭蝗灾,隆庆皇帝,也断不会舍了自己面子,去跟她套这个近乎。 “如果,搅浑燕京的人,是父皇。” “待我与轻心大婚之后,他一定会上门,跟我提他的诉求。” 想事儿的工夫,翎钧已研好了墨。 他拈起一支湖笔,举到面前,细心的捡下了笔锋上,已经脱落下来的狼毛,才以笔舔墨,在纸上,写下了一个“静”字。 “这事儿,一定是只有轻心,可以成全的。” “而且,对父皇,影响颇大。” 盯着纸上的“静”字,认真的思索了半天,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将自己手里的笔,放到了笔山上,向后,倚进了椅背上的软垫。 这软垫,是柳轻心特意使院里的婆子,帮他缝制的,依着他后背的宽度裁剪,倚上去,就像躺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 “如果,搅浑燕京的人,是朱翎铃……” “我就得谨慎些应对,燕京那边儿的情况,以防,被他圈进陷阱,无法抽身。” 对朱翎铃,这个被所有人骂做“怂货”,原本应是他的弟弟,他却不得不以“二哥”相称的手足,翎钧有着本能上的忌惮。 虽然,这些年,他一直跟在翎釴身边,鞍前马后,全未在意,自己应有“皇子的尊严”这种东西。 但作为一个,母族并不比他丰盈多少,背后倚仗比他还不足的皇子而言,能在皇宫内院生存至今,定不会是因为,他的“良禽择木而栖”。 “皇祖母说过,咬人的狗,从不会乱吠,寻常里,连牙齿,都不会轻易示人。” 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将面前写了“静”字的宣纸拎起,放到了右手边,然后,重新自笔山上拿起湖笔,于砚台里舔了墨,在新纸上,写了一个“道”字。 “清贤道长说,人力无法擅改天意,那便是等于在告诉我,父皇气数未尽。” “看来,拉拢东西两厂的这事儿,还得再等些时日,继续观望下才好。” 一小块点心渣儿,突然落到了翎钧面前的宣纸上。 翎钧微微一滞,颇有些无奈的抬起头,看向了倚坐在房梁上顾落尘。 “李虎跃到江南大营门口了。” “至多再有一个时辰,李素便会引着他来良医坊,求女人给他医治断指。” 顾落尘的手里,端了一碟点心,从外观看,正是刚才,初一并白粥一起给他送来,他未来得及享用的早饭。 他的声调,冷的一如既往,让听得人,仿佛置身寒潭。 但他正在做的事儿,却像个嘴馋的孩子,让翎钧忍不住笑了出来。 “下来吃罢。” “房梁哪有椅子坐着舒服。” 起身,睨了一眼,那一小块儿,镶嵌进了未干的墨迹里的点心渣儿,翎钧毫不可惜的,揭了那张宣纸,将其揉成一个纸团,丢进了火盆里面。 顾落尘的武技,比他高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消息的来路,也比他广得多。 他不希望让柳轻心觉得,他是个冷血冷清的人,便一直未向顾落尘购买,朱翎铃的近况和遭他渗透的家族动向。 今天,他打算趁柳轻心还在睡觉,跟顾落尘,买跟朱翎铃相关的消息,以防备其遁入暗处,成为他不遭啃噬,便无法预估损失的存在。 “我需要跟你买个消息,花钱的那种。” 翎钧缓步自书案后走出,行至旁边的小榻,在炕桌的左手边位置,坐了下来。 “朱翎铃,三千两银子。” “皇帝,五千两。” 顾落尘翻身跃下房梁,缓步行至翎钧身边,半点儿也不跟他客气的,坐在了炕桌的右边。 碟子里的点心,他已吃了少半,生下的十几块,也都被他咬掉了一角。 显然,他是不打算,跟翎钧分享,这原本该是翎钧的早餐的。 “八千两,稍后付你。” “这件事儿,我不希望轻心知道。” 翎钧没跟顾落尘讨价。 他知道,摄天门从不接受讨价,昨日,柳轻心跟顾落尘讨价,应算得上,是摄天门历史上的首例。 虽然,顾落尘答应了柳轻心的讨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会接受别人的讨价。 “瞒不了。” 顾落尘答得干脆。 “就算我不说,女人也一准儿会知道。” 他依然称柳轻心为“女人”,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曾改变,连翎钧,也不例外。 “我不希望,她觉得,我是个绝情的人,连自己的亲人,都……” 翎钧早料到,顾落尘会这样答他,只是,心里一直盼着,会发生什么奇迹,让他不要如此左右为难。 直到现在,自顾落尘那里,得了明明白白的答复,他才是不得不放弃,自己之前的想法。 “罢了,索性现在也瞧不出什么问题。” “查朱翎铃的这事儿,就再往后推迟些时日,待我俩大婚完了,再着手调查,也来得及。” “我父皇那里,是的的确,不敢再等了。” 翎钧已经习惯,为了柳轻心,改变自己的行为轨迹。 若换做以前,以他的性格,是一准儿不会听人劝告,放弃调查朱翎铃的,更遑论是,自己主动提出,要为了某个人,改变谋划打算。 “轻心那边儿,我自己跟她说。” “此事,毕竟关系到我俩以后,在燕京的生活。” “她……应能理解我的苦衷……” 翎钧从未怀疑,柳轻心会接受自己的这一步谋划。 他只是希望,把肮脏的东西,一人背负,让柳轻心能活的干干净净,不染半粒尘埃。 但现在,听顾落尘的意思,应是不可能的了。 “女人不在,我不会来。” 顾落尘像看傻子般的,睨了翎钧一眼。 然后,缓缓的抬起右臂,指了指书房屋门的位置。 顺着顾落尘手指的方向看去,翎钧便看到了,映在纸窗上的曼妙身影。 他颇有些无奈的,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去门口,开门,并顺势,将她抱进了怀里。 “外边这么冷,也不披件斗篷。” “只要你不怕,见我这煞星,整天做些让你瞧着犯堵的事儿,以后,我便时时把你绑在身边儿,什么都不避着你。” 江南的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 但在书房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的柳轻心,依然脸颊冰凉。 她笑着搡了翎钧一把,便快步走到了书房里的火盆旁边,坐在火盆旁边的矮凳上,伸手,烤起了火来。 “随你。” “反正,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 扭头,柳轻心笑着看了顾落尘一眼,然后,才半是示威的,把目光落到了翎钧的身上。 “初一整天说,你对什么事儿,什么东西,都没什么畏惧。” “可我今天,怎瞧着,你连我,你即将娶回家去的娘子,都瞻前顾后的?” “难不成,我是只披了人皮的狐狸精,能趁着你不备,一口把你给吞了?” 皇家的腌臜,柳轻心早已听闻。 她从未想过,要改变翎钧,让他变成她希望的样子。 “听我说,翎钧。” 靠暖了自己的双手,柳轻心慢慢起身,缓步,走到翎钧的面前,伸手,捧住了他的脸,以自己的额头,顶住他的,逼他与自己对视。 “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也绝不能算短。” “你觉得,自己有诸多不好,怕我知道了,会动摇我面对你时的喜悦。” “我又何尝不觉得,自己有无数恶习,倘令你知晓了,会对我心生厌恶?” “不!” “不会!” “轻心,对你,我永远都不会心生厌恶!” “我可以对天发誓!” “若当真有一天,我对你不好了,愿受天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未及柳轻心把话说完,翎钧便挣扎着,脱离了她的禁锢,伸出右手中间的三指,发下了毒誓。 发完毒誓,翎钧笑着对柳轻心张开手臂,用力的,将她圈进了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我也是。” 柳轻心没阻止翎钧指天为誓。 她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听任他发完毒誓后,将自己禁锢于怀,然后,用很小却很温暖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道。 “我不想当一个,你费尽心力,才能护得了周全的花瓶,翎钧。” “我是你的妻。” “将来,要与你比肩,要与你执手偕老的人。” “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今天,跟你说的每一句话,因为,同样的话,我不想,也不会再说第二次。” “良善也好,邪佞也罢,你都是柳轻心的夫君。” “得志也好,落魄也罢,你都是柳轻心的夫君。” “名垂千古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你都是柳轻心的夫君!” 第七十二章 饕餮 把柳轻心按到小榻上坐了,翎钧便把目光,落到了坐在炕桌另一边的顾落尘身上。 这家伙,还真是没眼力,一屁股坐下来,就雷打不动了。 在心里嘟囔了一句,翎钧轻叹了口气,转身,从书案旁边,搬了圈椅过来,放到了柳轻心面前,与她坐了个面对面。 “咱们府上的管家,收集了些燕京的消息。” 将管家使十五带回来的信,递到了柳轻心面前,翎钧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加上之前,顾掌柜带来的那几条,今年年节,燕京的热闹,超过了之前十年的总和。” “这些热闹,太密集了,仿佛,是有人故意把他们一股脑儿的制造出来,吸引世俗目光,以趁机,实现自己的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伸手,翻了两个杯子,给柳轻心和自己各倒了半杯凉茶。 但让翎钧做梦都没想到的是,未及他伸手,取回属于自己的那杯凉茶,一道黑影,便捷足先登的,掠走了杯盏。 待回神,坐在炕桌另一边的顾落尘,已喝完了那半杯凉茶,毫不客气的,将空杯子,推到了他的面前,示意他帮自己填满。 “顾落尘,你这抢东西的本事,真是日渐娴熟了!” 翎钧本就跟顾落尘有旧。 说的不客气些,是翎钧,还欠了顾落尘“债”,尚未还清。 寻常时候,他唤他顾掌柜,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与他关系密切,以防,落话柄于人,但此时此刻,遭顾落尘刻意挤兑,又不需避着旁人,自然在称呼上,也就省了疏远和客气。 “过奖。” 心安理得的吃着,本该是翎钧早饭的点心,喝着从他手里抢来的杯子里的凉茶,顾落尘的表情,“坚固”的一如既往。 他的朋友不多。 翎钧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当然,是那种,尚不足以使他破坏摄天门规矩的程度。 即便,他们已相识多年。 即便,他救过翎钧性命,翎钧也为他过藏匿躲避的处所。 “我觉得,你该尽早,回燕京去了,翎钧。” 认真的读完管家整理来的消息,柳轻心沉吟片刻,抬头,郑重地看向了与她面对面坐着的翎钧。 “怎么说?” 鲜少见柳轻心露出如此认真的表情,翎钧本能的滞愣了一下。 他知道,若非必要,柳轻心绝不会跟他表示,让他提前回返燕京,一如,他也希望,能与柳轻心朝夕相伴一样。 “这事儿,应不是你父皇谋划。” “以朱翎铃的隐忍,也断无必要,在如今这个,你风头正盛,又即将大婚的时候,制造这么多热闹,将世人目光,引来燕京。” 前一日,刚就现有消息,与翎钧摆完棋局,与其谋划好了,回燕京后,应尽快“应酬”的地方。 不曾想,今日,一觉醒来,就又添了这么多“新消息”。 虽然,这些新添的消息,并不会影响,他们之前的谋划,但如此庞大的数量,牵扯到了如此多世家的“事件”,显然,已不是巧合,可以解释。 这是有人刻意制造出来的“局”。 而且,制造这“局”出来的人,明显的,是在“生怕”,别人不知道,今年的燕京“热闹非常”。 “虽然,我还不确定,这诸多‘热闹’,是不是那位,教授出了文举三甲和武举探花的名师制造出来的,但依着之前,咱们分析的时局来看,这其中,至少该有一部分,与他的谋划,脱不了干系。”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抿了一口,自己茶盏里的凉茶。 “你回了燕京,就去寻那四人,跟他们喝个茶。” “顺便告诉他们,你已与我详述了,他们恩师的病情,我说,许能治愈,但详情,需待到把过脉之后答复,才敢确认。” 沉吟片刻。 柳轻心一小口一小口的,把杯盏里的凉茶,喝了个干净。 然后,抬起头,看向了翎钧。 “我猜测,今年的燕京,会出如此多的热闹,应是因为,那四人,已把你与他们走动的事,告知了他们的老师。” “而他们的老师,那个我们猜测的‘先生’,应是对你这棵梧桐树,颇多期待,见你与他的学生们来往频繁,却始终对他这只‘金凤凰’,未表现出应有的态度,所以,才不惜制造出如此多的‘热闹’,来提醒你,你遗忘了重要的人,或者说,弄错了,礼贤下士的对象。” 前一日,两人商量的结果,也是等翎钧一回燕京,就去拜访那四人,并提出,去为他们的老师“治病”的,只不过,从如今的局势来看,这件事,需要再提前几天才行,以防那位“先生”,再因为着急,制造出更多的事端来,误了他们的大婚之喜。 “你告诉那位‘先生’,我即将嫁入王府,在临近大婚的时日,需要筹备嫁妆,大婚之后,也需依着皇家规矩,短时间不可离开燕京。” “为不耽误给他诊病,需将他接来燕京暂住。” “若他能吃得惯燕京饮食,你便为他安排,于燕京久居,若吃不惯,你亦会尊重他起居,于他病愈后,遣人随他回故地颐养。” 柳轻心希望,翎钧能做个礼贤下士的人。 但这位制造事端的“先生”,却让人本能的生出了一种,遭受强势之人逼迫的抑郁,而本能的,对他心生抵触。 以心理学角度来看,若被辅佐之人,对这种自恃甚高之人过分迁就,必会使其高傲之心日盛,从而造成将来的难以驾驭,所以,柳轻心才给翎钧建议,让他在将此人收归麾下之前,把丑话,跟他说在前头。 你若能与我相处,悉心辅佐于我,我便以国士待你。 若相反,我亦可弃你不用,且令旁人,也无法用你。 治人者,当恩威并重。 无恩有威,使人惧而不尊。 有恩无威,使人尊而不惧。 “恩威并重”这点,翎钧一直做的很好,柳轻心相信,有了自己的这几句提点,在面对那位“先生”的时候,翎钧,也可抱持本心,沉着应对,而不至于,被其几句话哄得忘了初衷,成为其手中棋子。 “娘子的意思是,打算在嫁我之前,先赴燕京,为其‘诊病’?” 默契这种东西,相处的久了,自然会有。 只不过,翎钧与柳轻心这份默契,比旁人,建立的更快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欠缺什么,也知道她担心什么。 而她,亦是如此。 “索性也要去跟德平伯府,敲诈间铺子,早些晚些,想必没什么差别。” “你这就使人收拾准备,尽早出发,到燕京那边儿,给我找个住处,干净些的客栈即可。” “我给那‘慕名而来’的李虎跃接了手骨,等上语嫣姑娘,就乘马车往燕京去。” 翎钧把大婚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 柳轻心扳着手指,细心的盘算了一下。 她去燕京,住上小半个月,离婚期还有七天的时候,再回周庄沈家待嫁,也来得及。 这能帮到翎钧,而且,还可避免,她在沈家住的太久,被人问来问去的尴尬。 “我这就让十五准备。” “明天一早,我带上十五和冬至,先骑马往燕京去。” “初一和立夏,跟你一起走。” 未行大婚之礼,柳轻心自不合适,住进翎钧的三皇子府里去。 虽然,翎钧从来都不是个恪守规矩的人,但事关柳轻心名声儿,他却不得不在意一二。 她的出身,本就不及那些燕京名门出身的小姐们,易成众矢之的,若再未过门,就入三皇子府居住,势必被落人口实,使人于大婚之后,质疑她的正妃身份。 恨不能将柳轻心捧在手心儿里的翎钧,怎能答应,让这种事儿发生? 可就算退一万步讲,他能蛮不讲理的,使人打杀了那长舌之人,为柳轻心立威……也断无可能,将所有人心里的抵触,消弭于无! “我让九叔,把德水轩腾出来,到你回沈家之前,都不做旁人生意。” “那里四面环水,只一条吊桥可至。” “你不擅武功,又喜安静,住在那里,最是合适。” 作为燕京最气派的酒楼,德水轩无论是菜品,还是客房,都贵的令燕京名门的少爷小姐们,趋之若鹜。 寻常时候,在德水轩定一桌席面,需提前七天联系掌柜九叔,并支付菜金的八成,若想于德水轩留宿,更是得提前半月,跟掌柜九叔打招呼。 一些燕京名门出身的少爷,常一次性,将德水轩的某个房间包下一年,只为能在“百花宴”那天,为自家姐妹,占个受人瞩目的“地利”,使其一鸣惊人,然后,“卖”个好价钱。 一些初入燕京谋财的富商,亦会为彰显自己实力,跟德水轩将一个席面,定上一个月,日日宴请,自己将来的生意伙伴或有可能成为自己“保护伞”的名门少爷们。 在燕京,没有人会拒绝,设立在德水轩的宴请。 若有,拒绝别人宴请的那人,一准儿会被认为是不识抬举。 自德水轩开业至今,还从没有哪个人,能整栋包下德水轩,更别说,是一包数日。 “留间宽敞点儿的就好。” “我睡觉没那么不老实,一张床,足够了。” 笑着说了句俏皮话,柳轻心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翎钧的“安排”。 她并不知道,在燕京,德水轩是身份的象征。 在她想来,空置一栋客栈,给她一个人住,有些太过浪费了,虽然,这客栈,是翎钧开的。 她记得,翎钧之前在信上写过,让德水轩的掌柜,将“百花宴”的日期推迟,也就是说,这间客栈,是能举办的了游园会之类的大型活动的。 嗯,一间能举办得了大型活动的客栈,规模,总也不至于太小才是。 腾出来,只给她一个人住,这得平白减少多少收益? 不行! 不能让翎钧这“败家孩子”,这么糟蹋钱! “我不希望,你与那些燕京名门出身的闺秀们,过早接触。” “而且,把那里腾空,只让你一人住在那里,我去找你商议事情,也会方便些。” 翎钧的大方,从来只针对柳轻心一人。 在他想来,能让他家娘子睡的好,吃的香,便是万金不换。 反正,德水轩从来都不缺冤大头光顾,闲上大半个月,非但不会让那些冤大头们,对那里失了兴趣,反而,会让他们,更心向往之。 “德水轩的厨子,名唤饕餮,是个对烹饪之道,几近入魔的家伙。” “你住在那里,无聊的时候,大可对他的厨艺指点一二。” “这样,待你嫁给了我,想吃什么,王府里的婆子,又做不出来的,便可使他做好了,快马加鞭的给你送。” 提起德水轩的厨子,翎钧的眉头,不自觉的拧了一下。 他承认,那“疯子”在做菜方面,的确手段了得,他做的许多菜品,纵是皇宫里的御厨,也难望其项背。 只可惜他从不允人将菜品带离德水轩,连他这德水轩的东家,也拿他没半点办法。 他记得,自己从人牙子手里,赎下那“疯子”的时候,那家伙说过,他来燕京,是受了某位道长的指点,说是唯有如此,方有可能于那一日,遇上愿成全他毕生梦想之人,为此,他不惜自卖为奴,只为追逐,那渺茫的一丝可能。 彼时,翎钧还不信命,对那“疯子”的说法不置可否,只念着他厨艺精湛,许对德水轩的经营有益,便将他随手丢给了掌柜九叔。 不曾想,那“疯子”竟是只用了半个月不到的工夫,就完胜了德水轩的所有厨子,成了德水轩排名第一的掌勺人! “那人,有些怪癖。” “若惹了你不喜,你休要与他一般见识。” 提起饕餮这个名字,翎钧本能的又拧了一下眉头。 虽然,他应承过饕餮,帮他寻找,可使他“圆满”之人,但如果可以,他更希望,那个人,不是柳轻心。 若柳轻心喜欢,他大可每日陪她,去德水轩品尝美食,而不是让那“疯子”,每天颠颠儿的,把美食,送到他们面前,双眼直勾勾儿的等着,他家娘子为他品评。 美食固然好。 承诺固然重要。 但,这两样事情,与他家娘子的“单独”陪伴相比,都显得苍白而无聊,不是么? s:书友们,我是天听雪,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第七十三章 德水轩 听翎钧的意思,是对自己的厨艺,有所误解。 柳轻心这只会用白水煮鸡蛋和方便面的人,不禁失笑出声。 烹饪的配方,她知道不少,尤其是,一些用于调理的药膳。 说句不好听的,让她“指点”和“品评”,嘴刁如她,许是一把好手,但若是,要让她亲自下厨……怕是,等她露完了“身手”,那厨房还在不在,都未必好说! “笑什么,恩?” “觉得那疯子的厨艺,定入不了你眼,所以……” 在翎钧的概念里,能教会别人做菜的人,一准儿自己也是烹饪高手。 所以,见柳轻心在听了他的话之后,笑了出来,他便本能的,理解错了方向。 “可以只用说的,不用动手示范么?” 笑过之后,柳轻心便把目光,落到了翎钧脸上,丹凤美眸微微一挑,毫不避讳的,跟翎钧坦白了,自己不会掌勺这事儿,“我怕,等我示范完了,你的德水轩,都被我烧了!” “我何时说过,让你亲手示范!” 听话听音。 听柳轻心这般说了,翎钧怎还会不明白,她是怎么个意思? “我家娘子的手这么美,怎么能做掌勺这种粗活?” 拖着凳子,往她面前凑了凑,笑着捉住她的双手,送到自己唇边,趁她一个愣神儿的工夫,“用力”的亲了一口。 翎钧这突如其来的“沾便宜”,惹得柳轻心微微一愣。 继而,便脸色羞红,快速的抽回了,被他捉住的双手,嗔了他一句,“你这登徒子!” “我本就是个登徒子。” “从第一回见你,就成了这样。” “这事儿,你可得时刻记在心上,一辈子都对我负责才好。” 翎钧最喜欢看的,就是柳轻心被自己逗得脸红的样子。 在他看来,这种毫不做作的娇羞,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比他年幼时候,策马驰骋于戈壁之上,仰头所见的海市蜃楼,还美妙百倍。 知论脸皮厚,自己不是翎钧对手,柳轻心干脆的放弃了“挣扎”。 “好。” “我答应你。” 索性,她都是要嫁给他,与他执手白头的,对他“负责”一辈子这种事儿,纵是应下,又有何妨? “只要你不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我就一辈子,都陪着你,对你负责。” 看着翎钧脸上,逐渐满溢的笑容,柳轻心只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是能让她如此开心的了。 她师父曾说,这世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得一人相守,与一人白头。 如今,她便是收获了这种幸运罢? 叩叩叩—— 未及翎钧再说话,门外,就传来了初一的声音。 “三爷,李素又来了。” 在门口站定,初一言简意赅的,跟翎钧禀报了外边的情况。 “他带了个年纪比他略大的男子。” “听他的意思,那人,是他的嫡兄,名唤李虎跃。” “说是想跟三爷求个恩典,让夫人帮那人治手。” “属下打眼瞧了那人一眼,其左手的中间三指,的确像是断了骨头,若无意外,应是遭人踩踏造成。” 初一是个心细的侍卫。 若未得特别吩咐,在跟翎钧禀报事情之前,他通常会先行观察和评测,即将引报给翎钧的人和事。 这样,可以为翎钧,足够准备和谋划应对的时间,不平白浪费,那拜见之人,与翎钧面见之前的,那往返两趟步行的时间。 之前,顾落尘已告诉翎钧,那断了手指的李虎跃已到达江南大营,至多晌午,就会跑来叨扰。 所以,此时,听初一禀报,李虎跃让李素带着,来跟柳轻心求医,他半点儿,也未觉意外。 若那李虎跃,不是打算揪上李素“引荐”,大可径直来良医坊前堂敲门。 他既是先一脚去了江南大营,那便是等于,他已打定了主意,借李素与自己的关系,搭上自己,而非只是“有求”于柳轻心。 抬头,看向柳轻心,无声的跟她使了个眼神儿,向她问询,如何打算。 片刻之后,便见着柳轻心朝铺面方向,冲自己努了努唇瓣,同样无声的告知自己,将李素和李虎跃两人,引去铺面,不要带来后院。 “你去跟在铺子里做事的婆子们说,让她们拆了铺子的挡板,引那两人,在铺子里等着。” “夫人不喜早起。” “我正在和她讲道理,唤她起身。” 昨日,柳轻心已跟他分析,李虎跃直奔江南而来,应是打着治伤的幌子,与他这个炙手可热的三皇子殿下,搭上关系。 手骨断裂,虽不是什么难治的伤患,但若是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便会是一辈子的事儿。 运气好的,遇上圣手,留下隐疾,不过是令后半辈子,都活在阴雨时节,遭罪的阴影里。 运气不好,遇上孬手,便是接骨失败,彻底变成三根手指都无法活动的残疾。 “这李铭,还真舍得儿子。” “看来,还真是什么东西多了,就会都变得不值钱了。” 柳轻心笑着放下茶盏,跳下小榻,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对李铭的做法,嗤之以鼻。 “踩断左手的三根指骨。” “这老狐狸想的大概是,纵我是个孬手,治不好李虎跃,一个文官,少三根手指,也不会影响仕途罢?” “啧,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感觉,还真是不好呢!” 作为一个,追求医学巅峰的人,柳轻心最不喜欢的,就是病人对自己缺乏信任。 而此时,李铭的自以为是,恰好,就准准儿的撞上了她的逆鳞,惹了她真怒。 “娘子休要跟那老匹夫置气!” “不过是只,马上就要被屠夫操刀剥皮的老狐狸,怎还不让他蹦跶几天!” “若因为一张掉毛儿的破狐狸皮,把你给气着了,我岂不是亏大了?” 起身,扶了柳轻心,翎钧这二十四孝好夫君,快步走到架子旁边,为她取来了压风用的白狐狸毛儿斗篷,小心翼翼的,帮她披在了身上。 为防她白天暖和,出门儿时,忘了穿戴,太阳落下后冷了,又寻不着,翎钧特意使人,给她做了五件一模一样的,分别存放在卧房、书房、小宝的房间、姜老将军房间旁边的耳房和铺子的后堂。 她来书房时,不曾穿戴,他没见着,自无法阻止,这会儿,见她要去铺子,需穿过有过堂风的回廊,他又怎能允许,她斗篷都不穿一件的出门! “瞧你说的!” “你娘子,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乖乖站在原地,任翎钧帮自己把斗篷穿好,柳轻心的心里,已然有了既不违背医德,又能整治李铭的办法。 他是条精明的狐狸。 他给李虎跃踩断三根手指,除想以此为契机,与翎钧建立更进一步的关系,以保证,为德平伯府,在与翎钧的走动中,留下更多余地外,也不无藉此,探查翎钧手里,是否掌握了所有李家人收受贿赂罪证的打算。 毕竟,这本暗帐,是那个被翎钧关押的胖子记录的。 以翎钧以往,审问刺客的手段,想自那胖子嘴里,问出这本账册的存在,并非难事。 “说话,可是要凭良心的,娘子。” “我何时说过,你是个小气的人了!” 帮柳轻心系好斗篷的带子,又从旁边取了暖炉过来,塞进姜嫂亲手缝制的手捂子,翎钧的细心,可谓是,发挥到了一个男人能有的极致。 索性,他让初一跟对方说,柳轻心尚未起身,自己正在说服她,那,多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手骨断了,可是很疼的一件事。 冷,可一定程度的,减缓疼痛。 然位于小院前方的铺子,连不开门板的时候,都被柳轻心责令,烧五只火盆。 呵,想那李虎跃从寒冷地方,入温暖地方坐等,那痛苦滋味儿…… 想到这里,翎钧的唇角,不自觉的扬起了一抹邪气笑容。 他家娘子,还真是唯他堪与之相配,连使坏,都坏得如此可爱! 若换了旁人,说不准,会让李铭那条狐狸得逞的试探出,他是否同样掌握了那本暗帐,态度是否强硬,但可惜,这一回,那李铭,却是踢到了一块儿铁板,注定,得在他俩的谋划下,折了腿脚! 诚如他年幼时,被皇宫里上吊而死的丫鬟,吓得寝食难安,他皇祖母,孝恪太后跟他教训的那般。 死人,并不值得畏惧。 这世上,真正可怕的,是活人。 如今,他打算让李铭,也尝尝这活人的可怕,一个,不,一群,他满心期盼要处之而后快,却一个都不能碰,一个都不能杀的人,到底,可以有多可怕! 他翎钧,从不是个大方的人。 德平伯府,李铭,翎釴昔日里最大的倚仗和鹰犬。 害死他百余手下,偷盗他祖母寿礼,使他险命丧山林…… 他岂能允他只是道个歉,服个软,声明个态度,就对他既往不咎? 做梦! “若你都算是小气,这世上,便没有大方的人了!” 坐在榻上,终于把整碟点心,都吃了个干净的顾落尘,突然站起身,冒出了这么一句。 在遇到柳轻心之前,他是个心如止水,将世间一切生灵,都视为“猎物”的人。 可随着,与柳轻心相处日久,他的脸上,开始慢慢的有了表情,在听到一些,与她有关的说辞的时候,心中,有了喜怒。 他知道,于一个杀手而言,这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 但纵是明知不好,他,也依然想留住这些不好,留在她身边,而不想,再变回从前。 最近,他时常会想。 若余生,都似现在这般,每日来她这里蹭点心和糖果,玩儿她的狼,逗她的儿子,也是个不错选择。 成为“杀手之王”,不过是他之前时候,寻不到更有趣儿的事可做,才无聊生出的念头,现如今,既是有了更有趣的事可做,还管它作甚? “你若不信,不妨使人去镇子里问问,去江南大营问问,瞧那被你遣去问话的人,能被人活活打死了不!” 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顾落尘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了原地。 紧接着,便听院子里,响起了一声武器的嗡鸣。 铮—— “莫怕,我在。” 听院子里,响起武器声响,翎钧毫不犹豫的将柳轻心护在了身后,执剑在手。 虽然,他很清楚,若来的这人,连顾落尘都不敌,他这远不及顾落尘的身手,怕是连给人“塞牙缝儿”都未必够,但本能,却让他选择留在原地,护柳轻心周全。 跟陌生人,他可以巧舌如簧。 可在柳轻心面前,他却从来都是,做的,比说的要多。 翎钧的表现,让柳轻心觉得很暖。 比她穿在身上的这件,雪狐皮的斗篷,还令她如沐春风。 她终是遇上了,她师父说的,那个会将她视若珍宝,会于危险面前,明知不敌,仍将她护在身后的人。 她,何其有幸! “那人,是来找顾落尘的。” 笑着抱住翎钧的手臂,柳轻心缓步绕到了翎钧的面前。 “你怎么知道?”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微微一滞。 但出于对柳轻心的信任,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收起了佩剑。 “那人,能与顾落尘打的旗鼓相当。” “若以偷袭手段,取咱俩性命,便是顾落尘,也未必来得及阻止,不是么?” 柳轻心笑着从旁边衣架上,取了翎钧的黑色压金丝贡缎斗篷,帮他披在了身上。 “他把战场,选在院子,而非房间里,便是在跟我们表明态度呐!” 此人,是来找顾落尘比试的。 即是比试,便至多是其中一方,受些刀剑伤,怎也不至于有人丧命,大不了,她费些工夫,帮院子里的那两人医治,让那李虎跃,多等一会儿便是。 柳轻心这般想着的空儿,已帮翎钧系好了斗篷的带子,伸手,打开自己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两只装了金疮药的瓶子来。 “咱们去外边儿,看他们两人比试罢。” “索性李虎跃那里,也不是什么值得着急的事儿。” “若落尘不慎受伤,我也来得及,帮他医治。” “好。” 听声音,翎钧便知,院子里拼斗的两人,已决出胜负。 顾落尘气息平稳,应是轻松完胜,只不过,为了顾全柳轻心之前说的,两人“旗鼓相当”,他咽下了这结果,只是微笑着,应了她一句,“依你。” 第七十四章 岳姓男子 院子里,拼斗已经结束。 一个穿着月白色袍子的男人,生无可恋的仰面躺在地上,左臂、右腿和左腰位置,衣衫都已被血染透。 他的右手,仍握着一柄断剑,与他三尺之隔的院墙上,钉着那柄断剑的另外半截,刀锋上,沾了血迹。 “你受伤了?” 手里掐着两瓶金疮药,快步走到顾落尘身边,柳轻心面露紧张。 “没有。” 顾落尘一身清爽,连衣服,都未起半根褶皱。 听柳轻心关心自己安危,他心情不错的,跟她解释了一句,“那是他的血。” “你没事就好。” 确认过顾落尘没事,柳轻心便把目光,转向了躺在地上的那个,穿着月白色袍子的男人,上前半步,确认了下那男人的伤情。 “都是些皮肉伤,躺个十天半月,就能痊愈。” “不要多事。” 见柳轻心上前,查看那男人的伤情,顾落尘颇有些不悦的,对她出言阻止。 “这种不自量力,跑来找我寻仇的傻子,哪个月也不少过十个。” “你哪个都救,怕是在我死之前,都不用再做别的事了。” “瞧他这样子,至多再有个把时辰,就能死透。” “介时,我让人来帮你把院子收拾干净。” 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穿着月白色袍子的男人,顾落尘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 “杀他亲朋,是你生意所在,我可视为,是你受门规所束,别无选择。” “但如今,这人,又不是你接了生意,必取其性命之人,你又何苦,再造杀孽!” 白了顾落尘一眼,柳轻心缓步到了白袍男子身边,取了一粒止血药丸,给他塞进了嘴里。 “你也是傻。” “明知他是个杀手,杀你亲朋,是无奈之举,还不自量力的,跑来找他寻仇。” “你可曾想,那当真害了你亲朋的人,正在弹冠相庆,高兴你自寻死路,给他们解了后顾之忧?” 柳轻心的话,让平躺在地上,穿着月白色袍子的男人,眸子里有了些许光彩,脸上的生无可恋之色,也因此,而有所消解。 他费力的转了下头,看向柳轻心的脸。 那比女子还鲜艳了几分的唇瓣,张合数次,似是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不用谢。” “我是个大夫,救人性命,乃我职责所在。” 柳轻心学过唇语,知这人所言,是在对自己表达感谢。 “翎钧,你把初一喊来,把他伤处的衣服撕开,擦洗了伤口,再把这些药粉,给他撒上。” 虽说,病不避医。 但为了不令翎钧这小气鬼吃醋,柳轻心还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让初一代劳。 于她,这男子只是陌生伤患,她遵循医德,当施以援手之人。 可翎钧,却是她的夫君,她心之所向,盼其喜乐之人。 若只是避嫌,就能使她在意的人开心,她,何乐不为? “好。” 柳轻心的做法,让翎钧心情颇好。 笑着自她手里接过装了金疮药的药粉,便回转身,唤了初一。 “他这伤,应是得养些时日。” “索性,咱们过几日走了,这宅子,也没什么人住,不妨,就让他在西院,住到伤愈罢。” 心情好,人也会变得“大方”起来。 未及柳轻心再说什么,翎钧便主动表示,愿给这受伤的男子,暂时的容身住所。 “听你的。” 柳轻心知道,翎钧的“大方”,是在跟她表明,他心情上佳,并非因为,他的确转了性子。 只是,有些事,看破不说破,他明面儿上顺了她,她,也该在人前里,给足他面子。 “你身上也有伤,搬挪他的时候,手脚轻些,以防刚结痂的伤口裂开,初一。” 见初一应声而至,柳轻心便特意跟他又嘱咐了一遍上药事宜,“伤口清洗干净,撒上药粉后,用干净的布巾包裹一下,四个时辰换一次药,换药前,需以温水清洗伤口,咱们离开之前,将换药事宜,交待给在药铺里做事的婆子。” “是,夫人。” 对柳轻心,初一早已没了开始时的排斥。 现在的他,像十五,立夏和冬至一样,都由衷认为,这世上,唯有柳轻心,他家准王妃殿下,才是堪与他家三爷般配的,那些燕京名门出身,只懂后院争斗的闺秀们,纵是悉数绑在一起,也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仔细念叨了两遍,柳轻心给他的吩咐,初一才俯下身去,抓住那穿着月白色袍子的男子的一条腿,然后,就地一滚,将其扛到了肩上,径直往西院走去。 对这个穿着月白色袍子的男人,初一算得上同情。 这是个有仇恨深埋于心的人,像他们大部分人一样,不惜以命相搏,甚至舍弃尊严不要,只盼能让害死自己在意之人的凶手,付出代价。 只是可惜,这穿着月白色袍子的男人,没有他们命好,未遇上他们家三爷这样的主子,又想错了,自己该报仇的对象! …… 目送初一将月白袍男人扛走,柳轻心便把目光,重新落到了顾落尘身上。 他是个杀手。 这事儿,是她一早就知晓的。 可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强大如他,也需时常应付那些,来找他寻仇的人。 他掩藏的很好。 住在与她一墙之隔的地方,从未使她听闻杀伐铿锵。 但近几日,他眼底的青黑之色,却愈发严重了。 “这人,便是近几日,常在院外徘徊的那个罢?” 缓步走进顾落尘,柳轻心将一瓶糖果,递到了他面前。 “你给他留下的伤,都在皮肉,只消静养,就能痊愈。”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落尘。”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本就打算,要放他生路的?” 提到那月白袍男人,柳轻心不禁叹了口气。 顾落尘并不是个穷凶恶极之人。 虽然,他是个杀手,每日做的,都是以钱换命生意。 “是。” 对柳轻心,顾落尘从不撒谎。 听她跟自己问询,那月白袍男人,他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将自己的想法,对她和盘托出。 “他姓岳。” “祖上,是忠勇之将,曾为之前的某一朝帝王,立下不世功勋。” “奈何奸佞当道,屠了他满门,只余他这一支血脉,被彼时的摄天门门主收留,才得以延续。” 抬头,环视了一圈院子,确认除了在场三人,再无旁人在听,才又深吸了口气,继续往下说道。 “大明朝初立时,他的祖辈,奉当时的摄天门门主之命,入军营,辅佐于式微中举起义旗的朱重八,并为摄天门收集营中消息。” “不曾料,他对朱重八的一个妾室,生了觊觎之心,并因此,叛出了摄天门。” 朱重八,是朱元璋的旧名,放眼整个大明朝,也无人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提及。 但顾落尘,却似全不在意他“高皇帝”的身份,张口闭口,都是直呼安其名。 “对叛徒,摄天门从不手软。” “唯独他这一脉,占了个例外。” “彼时的摄天门主依老门主铁卷所书,下令将他祖上逐出摄天门,并使人亲往他住处,为他洗掉了象征摄天门身份的刺青。” 对这段陈年旧事,顾落尘显并不愿意提及。 只是瞧柳轻心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一副好奇神色,才勉为其难的,说给了他听。 “他祖上得了自由,又倚仗前半生所学,为朱重八立下了诸多功劳,本该于论功之时,得袭爵封赏。” “然朱重八跟他祖上问询,想要什么封赏之时,他祖上却说,只想三媒六聘,求朱重八的那个妾室为妻,并因此,惹了朱重八暗怒。” 惹帝王之怒,向来是引灭族之祸的开端。 这一点,不需顾落尘明说,柳轻心也能明白。 尤其是,朱元璋这在历史上,风评并不怎么好的开国皇帝,想那岳家怕是…… “初掌玺印,朱重八自不敢落人话柄,让人觉得,他是个薄待功臣的昏君。” “于是,便明面上,给了他祖上封赏,成全了他祖上的所求,暗地里,使手下联系上了摄天门,许以重金,灭他祖上满门。” “彼时的摄天门门主,咬牙接下了这单生意,于月圆之夜,将他祖上逼至悬崖,他祖上痛哭流涕,双膝跪地,求彼时的摄天门门主,只取一人性命,放过已身怀六甲的妻子。” “彼时的摄天门门主心软,应了他的所求,割下他的首级后,又于乱坟岗上,择一新死妇人,毁去容颜后,一并送给了委托之人交差。” “为护那身怀六甲的女人周全,彼时的摄天门门主,将其带回摄天门待产。” “不曾想,那女人命薄,竟于生产之时,难产而死,只留了一个儿子,独活于世。” 说到这里,顾落尘深深的吸了口气,许久,才又缓缓吐出。 他把目光,移到了翎钧脸上,似是想自翎钧脸上,找出什么神色变化。 但结果,却令他失望至极,翎钧,也似柳轻心一般,听得津津有味,全把这旧事,当成了故事来听,全未介意,他用了什么称呼,来称呼自己的先祖。 “后来呢?” 见顾落尘突然停下不讲了,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柳轻心,哪里肯答应? 上前一步,仰头,看向了他的眼睛,言外之意,你若不说,我可就生你气了。 “那孩子的父亲,是被逐出摄天门的。” “彼时的摄天门门主的弟子,皆不答应,让那孩子,继续留在摄天门,所以,便由最年长的弟子带头,依着摄天门的规矩,对自己的师父,发起了挑战。” “那场挑战,持续了七天,门主,力竭而亡。” “临死前,门主将孩子托付给了门中,年纪最小的弟子,让其将孩子送下山去,交寻常人家抚养。” “时逢灾年,寻常人家,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又怎会收养别人家的孩子?” “据摄天门史料记载,那年纪最小的弟子,抱了那孩子下山后,就再也没回山上。” “直到后来,朱棣兴兵南伐,有一军中偏将山中遇伏,有一古稀老者,使了摄天门工夫,助其逃出,门中之人,才知道了,那已是师叔辈儿的最小弟子,是藏匿归隐在了何处。” 顾落尘本就没打算半途而废,此时,见柳轻心对他的“故事”兴趣满满,心下里,便本能的生了欢喜。 “摄天门当时的门主,用自己的三根手指,为他小师弟换了自由之身。” “那偏将,也就是被我打伤那厮的曾祖父,因军功受赏,于朱棣登基后,成了五品武将,将自己的养父,赡养终老。” “直至八年前,被我打伤那厮的父亲,在夺嫡中,挡了英国公府的路,而遭彼时的英国公张榕报复,遭屠戮全族。” “那时,我大概六岁,第一次随师父下山杀人。” “彼时,他母亲将他藏在一个倒扣的破水缸里,想为他们家,藏下最后一点香火。” “我本欲杀他争功,却遭师父阻止。” “师父说,门规有据,摄天门存留一日,便需竭尽所能,留岳家一脉香火,以报其祖上,驱除鞑虏,佑摄天门,山门不毁之恩。” “听师兄说,师父于事后,将其打晕,送去了寻常人家,并为此,断了自己一根手指。” 提到自己的师父,顾落尘的那宛若古井的眸子,突然有了一丝动摇。 但很快,那丝动摇,就消弭于无,他的表情,也重归冷峻。 “听你这意思,彼时,你师父接那生意,其实是为了他家好,帮他家,留下血脉?” 柳轻心并不是笨女人。 听顾落尘这么说,她怎还会不明白,彼时,摄天门为何会接这单生意? 但她却要让顾落尘,自己把这因由说出来。 必须,让他亲口,说出来。 “杀手门派,不是只摄天门一家。” “我师父若不肯接,自有其他门派,贪图英国公府的银子和人情。” 顾落尘功夫了得,自然明白,柳轻心逼他说这因由的目的。 她在为他着想,不想让他,替英国公府背锅,而且,又施“计”,让他不违背摄天门规矩的,将昔日雇主的身份,透露给了躲藏在院墙之后,偷听他们谈话的“岳某人”。 “杀手门派之间,有不成文的规矩。” “倘由别的门派接下生意,摄天门,便无法插手其中。” “更莫谈,为其家族,保留最后血脉。” 第七十五章 大明刑律有规,平民面圣,需穿囚服,剃光头,赤足跪于钉板子上,由刑部的专门人员,只皇宫的南门,四人各执木轿一柄,抬至大殿门前,彼时,若那面圣平民未死,则可得皇帝赐见,听闻冤屈。 从大明皇宫南门,至上朝的大殿,不负重的大臣们急步行进,都需一刻钟的工夫,负重的四人搬抬木轿行走,还要当心平衡,不能让上面跪着的人掉下来……不花上一个时辰,怎可能到达? 跪于钉板,让人搬抬,莫说是一个时辰,就是一刻钟,也都不是凡人能忍受的!一个时辰,且不说这面圣的人,有多么坚定的意志,多么大的决心,单是这一路上流血,八成儿的人,也得昏死过去,中断行程! 然而,这姜嫂的亲娘,却是真就凭着自己的意志和聪明,完成了这一壮举,成功的见到了当时的皇帝,并说服了皇帝,赦免了老将军的罪过。 当时,姜嫂的亲娘是这样跟皇帝求告的,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老将军为国戍边,十载抗敌,不曾为家中慈母尽过半点孝道,此番归乡,是逢慈母落泪恳求,他才不得已而为之,并无半点不念君恩之意,而她跟老将军成亲的那事儿,也完全就是为了成全家中老人的心愿,才假作了一个戏,并非属实,因此,有人弹劾老将军,说他藐视君威云云,纯粹就是查证不实,诬蔑栋梁。 面对姜嫂她亲娘这样的一个勇敢女子,当时的皇帝,也是颇多赞叹,当即,就下了赦免老将军的命令。只以“愚钝不辩”这样压根儿就不能算是罪的小过,罚了他一年俸禄,归家闭门思过一月。思过月满之后,就官复原职。 老将军得救。姜嫂她娘也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她不想让老将军愧疚,就在离开皇宫之后,央人把她送去了帝都城外的尼姑庵,打算打着出家的幌子,在那里等死,却不料。那尼姑庵里的老师太,出家前竟是个堪比圣手的厉害大夫,给她吃了几碗汤药之后,就把她救活了过来,她觉得天意让她不死,也就当真在那尼姑庵里出了家,跟着老师太吃斋念佛起来。 然后,好运并不是总会伴随着一个人,姜嫂她娘在尼姑庵里住了两个月,都没见着自己来葵水。起先,还觉得许是自己之前出血太多缘故,但到了后来……突然有一天开始恶心呕吐了。以为自己害了怪病,让老师太帮她把脉才是得知,自己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 之前面圣,她才跟皇帝说,自己跟老将军是假成亲,这会儿,她就有了孩子,算日子,还正好是他们成亲的那时候有上的……这事儿若是传出去。让旁人知道了,告去皇帝那里。可就是欺君的大罪! 她去面圣的时候,本就是抱着拼上自己性命去的。现在侥幸活了,也是捡了一条性命,再死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是……连累了老将军和老将军的娘亲…… 就在姜嫂她娘一愁莫展,不知该怎么办了的时候,从旁人处打听到,她在这山上出家的老将军的亲娘……打着拜佛的名义,来探望她了! 两人见面,先是抱头痛哭了一场,然后,她便悄悄的告诉了老将军的亲娘,自己有了老将军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这事儿若是给旁人知道,一准儿就得是灭门的罪过,所以,她打算对不起老将军一回,将这个孩子偷偷打掉,希望老将军的亲娘回家以后,给这未能来到世上,就已夭折的孩子,取一个名字,在家里祠堂,摆放一个灵位供奉,好歹,也别让他成了孤魂野鬼,不得往生。 老将军的娘亲是个极重情谊的人,之前,姜嫂她娘冒死面圣,救了老将军性命,已是让她感动的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现在,又怎么可能答应,让她伤害自己和还没出生的孩子? 两人各持己见,争执许久,却是谁都没能说服谁,末了,尼姑庵的老师太敲门走了进来,给她们出了个相对折中的法子,才是把这事儿给解决了下来。 姜嫂她娘留下孩子,安心的在尼姑庵里养着,老将军她娘在山下建一处念佛堂,以为皇帝颂德的理由住下,待孩子生了,姜嫂她娘就找一只小篮子,把孩子送去山下的念佛堂交给老将军他娘,让老将军她娘以认干亲为由,把孩子抱回家去抚养,当然,为了避免麻烦,这孩子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之后,老将军的娘就如老尼姑说的一般,在山下建起了一处念佛堂,在里面住了下来,日日吃斋念佛,等候姜嫂她娘生产。 七个月之后,姜嫂她娘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老师太便把两个孩子用篮子装起来送去了山下,交给了老将军的娘。 老将军的娘给尼姑庵捐了几千两银子的香火钱之后,就抱着两个孩子,回了老家,跟所有人,包括老将军都说,这两个孩子,是她在外边捡的,觉得合眼缘,想认成干孙子和干孙女儿的。 老将军并不知姜嫂她娘还活着,自然不可能多做他想,只觉得是他娘上了年纪,想要安享天伦,他跟妻子,又是没诞育子嗣,便一口答应了下来,顺着他娘的意思,认这两个孩子当了义子义女。 那男孩,姜嫂的哥哥,现如今已是代替了老将军,去了西北戍边,那女孩,也就是姜嫂,在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又知晓小了自己一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看上了自己,自己全不知情的爹爹和嫡母想要把她跟弟弟配成双的情况下,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幸福,继续隐瞒这个秘密下去的……主动提出,下嫁给了自己爹爹的副官,也就是车夫老王,断了她同父异母弟弟的念想! 当然,也正是如此,原本疼爱她的老将军和老夫人,都生了她的气,觉得她是不识好歹,不懂知恩图报,她有苦难言,又不想违背已故奶奶的遗愿,索性继续留在军营里面,也是徒惹她爹爹和嫡母生气,就干脆自请离营,回了车夫老王家乡的这个小镇,替他照料爹娘,孕育子嗣,时常与他通信,打听老将军,也就是自己爹爹和嫡母的消息,知道他们过得好,就会觉得很开心。 咣当一一 门外,一声铁器落地的声音,顿时让屋里正在说话的柳轻心和姜嫂滞愣在了原地。 柳轻心治家颇严,对院子里的婆子们,也是早有交待,未经她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随便进入后院。 于理…… 这门外,是不该有人的才是! “谁?” 心里微微一惊,柳轻心本能的伸手,按住了姜嫂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慌张,先探明了情况,再做打算。 “轻心丫头,妮子,是老身,是……你们,给老身把门儿开开……” 门外,传来了老将军夫人带着沙哑的嗓音,明显的,是在竭力忍住抽泣,“老身……有话要跟妮子说……你们……” 纸终究包不住火,姜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已经瞒了大半辈子,想要带进自己坟墓里去的秘密,竟会到了现在,又晚节不保。 她颇有些无措的看了看柳轻心,想要跟她求个解决的法子,却是见到,她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劝她不要再过多执拗。 “去罢,给老夫人开门。” 柳轻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冲着门口方向,轻轻的努了努嘴,示意姜嫂不要再做无谓挣扎,“外边太冷,先把门去打开,让老夫人进来了屋里再说,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再冷到了,更严重了,可就更麻烦了。” 屋门打开,身形佝偻的老将军夫人双眼含泪的站在那里,盯着姜嫂看了足足有三个呼吸的工夫,才突然张开双臂,将她抱紧在了怀里,放生大哭起来,“妮子,是干娘……不,是大娘对不起你,是大娘冤枉你这个好姑娘,是大娘对不起你……” “老夫人,老夫人休要这样说,老夫人,老夫人一直都是待妮子极好的!” 见老将军夫人哭得一塌糊涂,姜嫂忙不迭的反手抱住了她,一边儿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儿劝慰起她来,“妮子长这么大,就见过亲娘一回,还是去给她老人家送终的时候,妮子长这么大,都是老夫人和奶奶照料的,没有老夫人的教训,妮子,妮子哪就能有,能有……” “误会解开了,这不是好事儿的么!” 见两人抱在一起哭开了,担心老夫人身子的柳轻心忙不迭的凑了上去,一边开口劝慰痛哭流涕的老夫人,一边用手指在姜嫂的背上写字,告诉她,老夫人身子不好,不能让她哭得厉害,“姜嫂也没违背当时答应奶奶的事情,老夫人这边儿,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么皆大欢喜的事儿,笑还来不及呢,哭的个什么劲儿呢!来,来,快都把眼泪擦擦,你们娘俩都好几年没见了,赶紧坐下,好好儿说说话儿呐!” 第七十六章 三句许诺 柳轻心和翎钧到时,等在问诊房里的李素和李虎跃,已被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盆,烤的汗流浃背。 见两人前来,李素忙站起身,客气的向两人分别行了礼。 “殿下。” 面对翎钧,李素还是显得有些局促。 昨日,他刚刚与翎钧“促膝长谈”。 而如今,才刚隔了一夜,他就携人拜见,有求于他,任什么人看来,都有些不怎么礼貌。 “听下人说,你兄长,受了伤?” 翎钧微笑上前,抬手,扶了李素一下,像是全不介意,他今日“失礼”。 “年节时候,素本不该以伤患之事,叨扰殿下。” 翎钧的热情态度,让李素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 他小心翼翼的侧了下身,将站在他身后,也对翎钧和柳轻心行礼,却一直未得赦礼的李虎跃,介绍给了翎钧。 “然为了这位,自幼便对素颇多关照的兄长,却是素舍了脸面不要,也一定要跟殿下,讨个人情的。” 说罢,李素竟是径直在翎钧的面前双膝跪下,朝柳轻心,一拜到底。 “除了王妃,素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治好我兄长的断指了。” “请王妃,请王妃务必,务必……” 话至末了,李素已泪流满面,哽咽的无法继续出声。 “李虎跃,见过殿下,见过王妃。” 李素的表现,引李虎跃微微一滞。 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做梦都没想到,李素会为了他,以这种大礼,向柳轻心求告。 即便,诚如李三所说,李素欠了他一条命,但时隔多年,李素,当真,还会将那事儿,记在心上,感恩戴德的,盼着给他效死以报么? 应该,不可能罢? “李虎跃。” “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翎钧客气的笑着,伸手,远远的虚扶了一下,示意李虎跃免礼。 然后,便缓步上前,亲手,把李素从地上扶了起来。 “瞧你这拘谨的。” “不过是举手之劳,医个伤的事儿,以咱们的关系,哪至于,行这般大礼?” “快起!” “快起!” “待你兄长伤愈,你得了闲,咱们再品酒饮茶,畅聊兵略!” 为给之后“交往”埋下伏笔,翎钧已于上次的书房面会时,与李素聊了几句兵略。 此时,当着李虎跃的面儿,把这话儿撂出来,除了有声明,李素与自己关系交好之外,还顺势,给李虎跃这文职出身的人,来了个下马威——他只喜与武职之人走动,李虎跃这文职出身的人,纵是使上浑身解数,也断无可能,与他走得比李素更亲近! 李虎跃很清楚,李铭“暂时”放过他的前提,是他能与三皇子朱翎钧,建立友谊。 如果不能,他的下场…… 据燕京来的确切消息,如今,李岚起已经离开德平伯府,去城外庄子等死。 他不想死。 他不想变成,第二个李岚起! 身临死境,却极力求生的人,往往能做到常人难以企及的厚颜。 李虎跃沉吟片刻,便毫不犹豫的露出了,他寻常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屑表现的,趋炎附势之态。 “殿下乃连续三年夺魁的兵略大家,放眼当今,也难逢敌手的存在。” “舍弟愚钝,又自视甚高,蒙殿下不弃,是他的福分。” “素儿,还不快谢过殿下!” 李虎跃是个聪明人。 见翎钧对李素如此“看重”,又怎会不知,该以什么态度,提升自己的存在感? 上前半步,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的拍了拍李素的肩膀,全然一副,为弟弟将来打算的好哥哥模样,将“无耻”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李素有用。 至少,在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有用。 而他,李虎跃,从不吝惜,在有用之人身上,放置筹码。 李虎跃的表现,让李素微微一滞。 他很清楚,李虎跃的这番表现,并非如翎钧所见的这样,对他表示亲善。 李虎跃,在提醒他,或者,在威胁他。 李素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纵是在外有万般风光,他也终有一天,需回德平伯府去。 即便将来,翎钧夺嫡成功,他作为有功之臣,得帝王封赏,得以外出立府,德平伯府,也是需要他维持良好关系的存在。 李虎跃是德平伯府嫡子。 年纪轻轻,就已入户部任职,府中最有希望继承爵位的几人中的一个。 按德平伯府规矩,即便将来,他夺嫡失败,也会成为掌权的家族长老之类的存在。 而不管将来,他掌得是哪一类权,都不是他李素这庶出之人,能得罪的起的! “素愚钝狂妄,谢殿下不弃之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李素乖乖的依着李虎跃所言,态度恭谨的,对翎钧行了一个弟子礼。 他很清楚,这么做,会让他成为低翎钧一辈儿的人,从而,难再与他平等交往,但,他没有选择。 “素母族无势,蒙兄长隐蔽,方有今日成就。” “所习兵略,皆仰兄长提点。” 李素,从不是个认命的人。 此时,面对嫡兄李虎跃“刁难”,他只用了一个呼吸的工夫,就有了应对之策。 他缓缓抬头,与翎钧四目相对,费力的,对翎钧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与那笑同时出现的,还有他眸子里闪烁的晶莹。 他不甘。 或者说,他在用强挤出来的笑,告诉翎钧,他正在行的这弟子礼,是被逼无奈,不得不为之的,而非,对他心悦诚服。 李素面朝翎钧而立,他的表情,站在他背后的李虎跃,自无法看到。 因此,就在李虎跃满心雀跃,以为自己已扭转颓局,有望与翎钧促膝长谈的下一刻,翎钧,做出了一个,让他彻底绝望的举动。 翎钧扶了李素一把。 这一把,硬是把李素未及行完的弟子礼,“扶”成了寻常拜礼。 “纸上谈兵,祸之始也!” “他一个文官,懂什么兵略!” 抬头,不屑的睨了李虎跃一眼,翎钧便把目光,重新落回了李素脸上。 “我知你重情,想用这种手段,让我对你兄长看重。” “此是初犯,我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下次,你也莫再来见我了。” 说罢,翎钧抬起右手,往李素的肩上,轻轻的拍了两下,“我拿你当知己,当兄弟,你这般自贬辈分,若让旁人听去,岂不要笑我无辨人之能?” “殿下宽宏。” “素,知错了。” 见翎钧给自己撑腰,又说当自己是知己和兄弟,李素不禁喜上心头。 忙不迭的,对他揖礼致歉。 他知道,事到这般地步,李虎跃也不敢再与他为难。 不然,断了他这唯一的一根,德平伯府与翎钧的联系,以德平伯李铭,他们父亲的狠辣,定会像昔日,以家法,乱棍打死李旌德一样,把李虎跃变成一个,对德平伯府“有用的人”。 知翎钧这条路,已无可能走通,死皮赖脸,也换不来活路,李虎跃干脆的,把主意打到了柳轻心身上。 这位准王妃,从进了门来,就在哈欠连天,一副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模样。 都道是,人困易愚。 索性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何不,趁着这位准王妃困着的时候,跟她讨个好儿试试,瞧她是不是愿意,赐他一条活路? 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站在翎钧身后的柳轻心,李虎跃本能的咽了口唾沫。 她很美。 未施粉脂,已是绝色。 难怪,三皇子朱翎钧会心陷于她,连她不是燕京名门出身,都不在乎。 暗衬一句,李虎跃藏于恭谨之下的心,便飞快的运转起来。 他不是可以任性而为的朱翎钧。 活下去,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那,有什么话题,是能帮他打破僵局,与柳轻心快速建立“友好”关系的呢? 左手,突然传来的剧痛,让李虎跃微微一滞。 继而,一连串的谋划,便自他的脑海里,奔涌而出! 他是伤患。 而柳轻心,这位美得不似凡人的准王妃殿下,是个大夫! 伤患和大夫之间,想要“友好”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虎跃听闻,王妃妙手回春,有起死人,肉白骨之神通。” 漂亮话,谁都爱听。 为讨柳轻心高兴,李虎跃自不吝跟她多拍一句马屁。 “虎跃的手骨,已断两日有余,不知,可还有望……” 说起自己断了的手指,李虎跃佯装无奈的抿了下唇瓣,像是欲言又止。 他在赌。 赌柳轻心也如诸多医界大能一样,妙手仁心。 倘不知李虎跃的手骨是如何断的,柳轻心定会是个仁心之医,然之前,自顾落尘那里得了消息,知这是李铭设下的套子,只为再丢一个人过来,以巩固德平伯府与翎钧的关系,她,又怎会对这李虎跃,心生怜悯? 抬头,睨了一眼李虎跃的左手,柳轻心百无聊赖的,又打了个哈欠。 “以德平伯府,在燕京的声望,纵是皇宫里的御医,也得给几分薄面罢?”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挽起了衣袖,瞧样子,是没打算,将李虎跃这“可疑”之人,拒之门外。 “就算,御医不给你治,燕京那天子脚下之地,大医馆,也不会少罢?” 说着话儿的工夫,柳轻心已挽好衣袖,绕过翎钧身边,在问诊用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不过是断了三根指骨,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李少爷这大老远跑来,不嫌麻烦么?” 仔细检查过李虎跃断了的指骨,柳轻心便又打了个哈欠,向后倚在了,加了软垫的椅子靠背上。 她的话,说的毫不客气。 大有一种,他若不把话说个清楚明白,就要将他赶出门去,任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德平伯府出身的人,哪个没“长条狐狸尾巴”?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若不问出来,反会引李虎跃怀疑。 戏,要做足。 “王妃有所不知。” 李虎跃是个精明的人。 柳轻心都能“想到”的疑问,他又怎会,不提前准备好答复? 即便,有传言说,这位准王妃,出身平凡,又长于荒郊野外,是个不懂礼数,不擅宅院之道,嫁进三皇子府,怕是连三个月都活不过的货色,但谨慎如李虎跃,又怎会不经验证,就将旁人说辞,用作自己的行事标尺? 就算退一步讲,这位准王妃,真是个不足为虑的愚人,跟在她身边的,三皇子朱翎钧,却是个连大皇子朱翎釴,都斗败下去,让其再无翻身可能可怕存在。 他们德平伯府,曾多次,应大皇子朱翎釴要求,派暗卫,围堵截杀于他,可纵是德平伯李铭,他们那“料事如神”的父亲,也不得不摇头顿足,对其总能于“百密”当中,找出那微不足道的“一疏”,而逃出升天的本事,褒赞有佳。 “不知?” “不知什么?” 装傻,并不是件容易事。 但对柳轻心来说,却是信手拈来。 她佯装懵懂的眨了眨眼睛,坐直身子,看向了李虎跃,满脸好奇。 “这……” 李虎跃佯装为难。 他轻轻的抿了下唇瓣,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了站在旁边,正看向他的翎钧,以无声的方式,跟他“问询”,自己是不是可以如实的回答,柳轻心的疑惑。 “但说无妨。” 李虎跃的表现,让翎钧稍稍拧了下眉。 少顷,他才缓缓的吐了口气,冲李虎跃,轻轻的点了点头。 “大婚降至。” “待她嫁入王府,总得面对,燕京的诸多腌臜。” “与其吃了亏,再长记性,不若现在,就了解听闻一些,也好对将来之事,有些准备。” 他比李虎跃更善伪装。 佯装出的一副,本想出言拒绝,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让柳轻心知晓的决绝,足令在场的李素和李虎跃,都信以为真。 “宅院之斗,血腥犹胜战场。” “今日,我赠你三句许诺,我希望,你能时时记在心上。” 提起燕京,翎钧的突然笑了一下。 然后,缓步上前,站到了柳轻心的面前,伸手,帮她把额角的碎发,抹到了耳后。 “你是我的王妃,你若有伤,那伤你之人,便是我不共戴天之敌。” “你所言所行,皆是我府上态度,疑你,阻你者,着人列入名单,莫再走动即可。” “燕京名门,闺秀多工于心计,笑里藏刀之辈,数不胜数,遇有图谋不轨,欲陷你于不义不仁者,杀了就好,若有人追究,自有我来收拾。” 第七十七章 恐怖言辞 翎钧的话,可谓霸气至极。 然面对他的这份霸气,在场李素和李虎跃,却未感觉到任何不妥。 他本就是个“煞星”,做事全凭喜好。 在燕京,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但让李素和李虎跃没想到的是,他们以为的,会被翎钧的这份霸气吓到的柳轻心,竟非但没被感动的痛哭流涕,或吓得抖如筛糠,反露出了一副,兴致勃勃的神色。 “真的?” 她猛的自椅子上弹了起来,快步走到翎钧面前,开心的抱住了他的手臂,犹有些难以置信的,跟他“确认”道。 “哪家的,都可以么?” “那我可以不可以,把她们杀了以后,使香料泡了,做成好看的干尸,摆到地窖的当藏品?” “哎,对了,你应承我,要在府里修的地窖,开工了么?!” 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 突然来了精神的柳轻心,只用了几句话,就把等着观察她反应的李虎跃,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是没见过,在宅院之斗中,毒如蛇蝎的女人,但与柳轻心的这番“豪言壮语”相比,那些他自以为毛骨悚然的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是为了活得更好,不得已而为之。 一个,是兴趣所在,心向往之…… 待回了燕京,他一定要告诫同母姐妹,万勿与她为敌为忤,不然,怕是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命出门,没命回府了! “已着管家准备了。” “昨日,有消息来,说府里的地皮有些小,许修不了,你想要的那么大。” 翎钧本就打算帮柳轻心立威于人前,此时,听她已这般“狡诈”的拿了李虎跃“开刀”,又怎会不趁机帮她点火扇风? “今晨时候,我已着人送信回府,让管家联系隔壁两处宅子的主人。” “若他们愿意出手,就商议下价钱,把宅子买下来。” 微微一笑,满眼宠溺,翎钧像是早就料到,柳轻心会跟自己问起这件事,回答起来,丝毫不显局促。 “若不愿意呢?” 倘寻常女子,在听到自家夫君这般回答之后,定喜上眉梢。 但柳轻心,却表现的,与寻常女子天差地远。 她上前一步,站到了与翎钧只半步之遥的位置,仰起头,半点礼数也不顾及的,与他四目相对,满脸不悦。 “不愿意?” 柳轻心的不悦,惹翎钧微微一滞,像是对她说的这种可能,颇有些难以置信。 少顷,他突然笑了出来,伸手,轻轻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半开玩笑的说道。 “在燕京,大家,还是愿意给我几分薄面的。” “若当真有,不愿给我面子的,我通常,会使人把那,我求而不得的东西,一把火烧了。” 翎钧的回答,远比柳轻心的问题,更让在场李素和李虎跃胆颤。 燕京。 天子脚下。 敢这么肆无忌惮,还能不被隆庆皇帝那爱惜羽毛的人降罪,恐怕,也就只翎钧这“煞星”了! “烧宅子这种事,我可擅长!” “一会儿,你再给燕京那边儿,写封信过去,告诉管家,若那两栋宅子的主人不愿意,先别着急放火,等咱们大婚完了,我亲自来!” 她了解他。 知他做事,定有因由,不会只凭一时喜好胡来,那所谓的“煞星”恶名,不过是他用来保护自己,不受旁人所欺的手段。 所以,此时听他说到,要烧了不给他面子的人的府宅,她也仅仅是莞尔一笑。 看来,王府隔壁的这两处宅子的主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即是打算,借着给自己立威的这事儿,把那两处宅子都“清空”,她,又何不成全了他,“助纣为孽”一番? 说起“烧宅子”,柳轻心像是比之前时候,更“兴奋”了几分。 “届时,我先做些,让人闻了气味,就会晕厥的药粉。” “然后,咱们再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顺着风向,把药粉撒进火里。” 此时的柳轻心,宛若一只鸣叫求偶的鸟儿,一边“生怕”翎钧理解不了她意思的详述步骤,一边兴奋的手舞足蹈。 “待那两个宅子里的人,都被熏晕了,咱们再点火。” “嗯,说火,一定得多准备些火油,火油多的话,能把人肉烤出鹿肉味儿。” 说到这里,柳轻心像是有些忍不住的,吸了下口水,“当然,如果想闻着更美味一些的话,还可以往火油里加些香叶之类的佐料。” “听起来不错。” 面对柳轻心这种,硬是把杀人放火,“玩儿”出了野炊“意境”的做法,翎钧不禁勾唇一笑。 抬头,看了一眼全身僵硬的李虎跃,他一脸坏笑的,又给柳轻心的恶趣味,来了个“火上浇油”,“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便使初一他们,先去山里,猎两头鹿回来,咱们坐到屋顶,一边儿吃烤鹿肉,一边儿看热闹!” 李素喜欢打猎,对鹿肉,一直情有独钟。 以前,在东北大营时候,常一进林子,就待上一整天,其间饿了,便将猎到的鹿就地宰杀,点火烤来果腹。 可在听了柳轻心和翎钧两人的“闲聊”,又联想到,人被烈火灼烧至死的情景之后…… 一股反胃的酸,顷刻间,就涌了上来。 唔—— 来不及跟两人告罪,李素便捂着嘴,跑出了良医坊。 然后,随便找了个墙角,蹲地狂吐起来。 比起李素,从不吃鹿肉的李虎跃,表现要稍好一些。 他用力的咽了口唾沫,竭力扼制想要呕吐的欲望,但恐惧,却趁虚而入,将他的心境,定格在了,柳轻心制造的阴影当中。 从他在德平伯府出生开始。 三十多年了。 能在他心中,植下如此阴影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柳轻心。 另一个,是他的父亲,德平伯李铭。 “哎,对了,刚才,他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跟翎钧眉来眼去的一阵儿,柳轻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时候,回头,看向了已经站起身来的李虎跃。 “你,那个李什么虎,你刚才,是想跟我说什么事儿的?” 此时的柳轻心,还是在像之前般的,没心没肺的笑着。 但在李虎跃看来,此时的她,却犹如下凡的母罗刹,美得令人沉沦深陷,亦毒的令人敬而远之。 他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态度恭谨的,向柳轻心行了一礼。 “回王妃的话,在下李虎跃。” “在下刚才想说,早在多年之前,德平伯府内院的嫡子们,就分成了三派。” “为废掉在下的手,夺走户部司职,嫡兄不惜花费重金,买通御医和燕京各大医馆,让他们……” 原本,李虎跃还想把自己的遭遇,编纂的更悲惨一些。 但受之前,柳轻心和翎钧“闲聊”影响,此时的他,已彻底陨了胆量。 “你嫡兄,可真是坏啊!” “他叫什么名字?李什么?” 柳轻心抿了下唇瓣,像是对李虎跃的遭遇,颇多同情。 佯装无意的,跟李虎跃问了一句,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缓步,走到了一个小柜子旁边,垫起脚,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从抽屉里,取了一只紫檀木制的小匣子出来。 她知道,李虎跃一准儿会把这“罪过”,推到李岚起身上。 “回王妃的话,嫡兄,名,名……” 面对柳轻心的问询,李虎跃面露为难。 这是个清除异己的好机会。 千载难逢。 以如今局势,若他能借柳轻心之手,除掉李良玉,他的夺嫡之路,必稳操胜券。 但,这么做,却风险颇高。 倘若将来,柳轻心到了燕京,心血来潮的,使人抓李良玉回府审问。 以李良玉的狡诈,定会在脱罪之余,致他于死地。 咕嘟。 想到这里,李虎跃本能的咽了一口唾沫。 若让柳轻心知道,他是撒谎,一怒之下,跑去跟三皇子朱翎钧告状。 三皇子府里的那些,据说是残忍的,能让杀手,都甘愿违背准则,只求一死的刑具…… 不,他一点儿都不想尝试! 这背锅之人,必须是个死人! 李岚起! 对,非李岚起莫属! “嫡兄,名岚起。” 常言道,虱多不咬人。 李虎跃,这纵横官场多年的人,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岚起,这被李铭舍弃的“将死之人”,纵是再多一条谋害手足的罪名,也不可能多死一次。 而且,待李岚起一死,他说的谎,便成了死无对证。 小心驶得万年船。 在柳轻心这“疯子”和翎钧这“煞星”面前,使计谋害人,显非明智之举! 李虎跃这般想着,毫不犹豫的,将李岚起,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李岚起,倒是个又坏又有趣儿的家伙!” “翎钧,待到了燕京,你引荐他给我认识可好?”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紫檀木匣,露出了里面黝黑黏糊的药膏来。 然后,趁着李虎跃愣神儿的工夫,垫着他的衣袖,抓起他的腕子,将他的左手,戳进了那黝黑黏糊的药膏之中。 药膏的表面被破开,一股浓郁的草药香气,顷刻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柳轻心动作飞快的自旁边,抓起两块木板,一上一下的夹住李虎跃的左手四指,然后,自旁边架子上,拎过一根细长布条,将两块木板,跟李虎跃的手,牢牢的缠在了一起。 整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从她打开紫檀木匣算起,到结束,竟是,只用了不足五个呼吸的光景! 被柳轻心那美若惊鸿的笑容所惑,翎钧本能的点了点头,应了她一个“好”字。 再扭头,看向站在他旁边的李虎跃,便见到了李虎跃,悔不当初的暗沉表情。 “莫沾水。” “不可饮酒。” “不可吃辛辣之物。”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合上了紫檀木匣。 轻轻的摇晃了几下之后,便将其放回了之前的柜子里。 “一个时辰之后,会有瘙痒感觉。” “持续四个时辰后,方有缓解。” “不可抓挠。” “不可拆解。” “七日后拆下,便可活动自如。” 简单的跟李虎跃交待完,柳轻心便回转身,走到了翎钧面前,仰起头,跟他问道。 “你要不要,去看一下李素?” “他刚才,突然捂着嘴跑出去,都这半天了,还没回来,该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罢?” 柳轻心的话,说的很含蓄。 但在场的翎钧和李虎跃,都听明白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李素是男子。” “不是你想的那种‘病’。” 笑着伸手,帮柳轻心把额角碎发抹到耳后。 翎钧的声音,温柔的像春天里,带着鸟语花香的暖风。 “德平伯府,家规极严。” “纵他当真是个女扮男装的,也断不敢,在嫁人之前,与人私相授受。” 平民当中,许有两小无猜之说。 但生于世家,尤其是燕京世家,女子于出阁前,与男子交往过密的,通常,难有好下场。 之前,燕京那边传来消息,说定国公府,有一个嫡小姐,因与一个商人私相授受,被定国公徐文壁送去了山上出家,并非骇人听闻。 确切的说,能只是被送去山上出家,已是定国公徐文壁对那嫡小姐的宠爱,若换了旁人,纵是被以家规,乱棍打死,都不足为奇。 “那,德平伯府,有没有一条家规,叫不该说的话,不说?” 柳轻心知道,这是翎钧在帮她避险。 防得是李虎跃,回到燕京后,与人乱嚼舌根,说她已与翎钧同食同寝。 虽然,隆庆皇帝早已以为,她为翎钧,生下一个儿子,两人共枕,实乃正常。 但有些话,终究是,好说,不好听。 “德平伯府有家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想来,应与王妃所问相仿。” 面对柳轻心的问询,李虎跃本能的缩了下肩膀,诚惶诚恐的,回了她一句。 就在刚才,他已因自作聪明,救下了李岚起性命,此时,哪还敢,不谨言慎行? 他不想死。 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在柳轻心这个,脾气古怪,时喜时怒的女人手里。 “你是李素的兄长,诊金,我就不跟你讨了。” “不过,待回了燕京,你且多帮我留意,那边儿,是不是有喜嚼舌根之人。” 李虎跃的回答,像是颇得柳轻心欢心。 她微笑转身,眉眼弯弯的,对李虎跃说出了一席,让他至死,也没敢忘了的话。 “听说,乱嚼舌根的人,口条异常好吃,煎炒蒸炸,都别有一番风味。” “我师父小气,总一人独享,半块儿也不舍得分我。” “待将来,我嫁进王府,定要好好享用一番,吃个过瘾!” 第七十八章 “好”哥哥 刚在门外吐了个天昏地暗,勉强的平复了心情的李素,一手扶墙,一手拍胸的走进良医坊的前铺。 不曾想,才刚进了门来,未及与翎钧致歉,就又听到了柳轻心的这番,关于“口条”的说辞。 胃里,一阵风起云涌。 李素夺门而出,直奔街角墙边而去。 这一次,却是连酸水,都吐了出来! 他最爱吃的食物,是鹿肉,刚才,已被柳轻心和翎钧的“唱和”,毁得“体无完肤”。 现如今,连仅次于鹿肉的牛舌,也遭了柳轻心“祸害”! “蛇儿口中信。” “黄蜂尾后针。” “两者皆不毒。” “最毒妇人心。” 李素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念出了昔日里,他姨娘薛氏,曾跟他说过的告诫。 枉他还以为,柳轻心是个纯良干净的女人。 可如今看来…… 若说的好听些,可当她是单纯的过了头,把人命,当成了能挥之即来,拂之即去的玩物。 若说的难听些,便是把她说成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都毫不为过。 这种女人,远比生活在燕京的那些,自以为是,只知宅院争斗的女人,要难控制的多,可怕的多。 想来,以三皇子朱翎钧的脾性,也只有这种,会让他觉得邪性又与众不同的女人,才值得征服一番的才是! 想到这里,李素缓缓的站直了身子,往墙角里,又吐了一口唾沫。 嘴里又酸又涩。 距离这种,让他难受至极的感觉出现,已有许多年了罢? 上一次,是在燕京,他亲眼目睹的,他姨娘薛氏,被狼群分食之后…… 仰起头,看了一眼,颇有些暗沉的天空。 李素抬起手臂,用衣袖,揩干了眼里的晶莹,然后,深吸了几口气,转身,往良医坊前铺走去。 战争尚未结束。 他这将领,岂能提先离场! 重新进了良医坊前铺,李素便见到了已经起身,准备跟翎钧告辞的李虎跃。 他的左手,被两块儿木板夹着,除了拇指还能活动,其他四指,都被固定的死死的,仿佛,一条垂死的鱼。 见李素回来,李虎跃忙快步走到了他身边,面露关切。 “你可觉得好些了,素儿?” “若着实难受的厉害,便烦王妃帮你看看罢!” 本想如往日般,用左手拍李素肩膀,奈何抬起胳膊来,却见到了,自己被包成了粽子的左手。 李虎跃尴尬的笑了一下,放下了胳膊。 他从没觉得,柳轻心如此儿戏的治疗方法,能治好自己断了的手骨。 只是,现在的他,并不敢当面翻脸,扯了这布条和木板罢了。 他原本想着,以废掉一只手为代价,与翎钧搭上关系,不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手没得到正经治疗,翎钧,也没对他留下好印象! “应是因见到兄长,高兴过度,早饭多吃了一碗米的缘故。” “已经无妨了。” 面对李虎跃的关切,李素憨厚的笑了笑。 虽然,这附近的人都在传,说这位准王妃医术精妙,能连咽了气的人,都救活过来,但,他一个半点儿毛病都没有的人,让她瞧个什么劲儿? 万一让三皇子朱翎钧觉得,自己矫情或对王妃不敬,他之前的那些个努力,岂不是全废了! “无妨,自然最好。” 搭上了翎钧的李素,身价已不同于往日。 只勉强算是在翎钧面前,混了个脸熟的李虎跃,哪里还敢与他为难? 想到之后,自己将要有不短的一段时间,仰仗他跟德平伯李铭美言,从未遭过如此“耻辱”的李虎跃,用力的咬紧了后槽牙。 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他李虎跃又不是傻子,怎可能,拿自己的脑袋,去撞又冷又硬的屋檐! …… 离了良医坊,两人便乘马车,回返江南大营。 李虎跃是文官,早已习惯了乘坐马车,而李素,这本就不喜乘车,如今,又不得不面对李虎跃“胁迫”的人,坐的,可谓如临针毡。 “素儿可用过,王妃调配的这种药膏?” 李虎跃本想,一上马车,就动手拆解左手上的束缚。 然临到要动手了,才突然发现,之前的钻心剧痛,已然消弥。 他不是没受过骨伤,但像这种,刚刚涂上,就能彻底止痛的药膏,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就算治愈不了断指,能临时止痛,也是好的。 待回了燕京,找到大医馆的大夫面前,再拆解也不迟。 李虎跃这般想着,便收了准备拆解束缚的右手,向后,倚在了马车的软垫上。 “近期,素未受骨伤,不曾有幸得王妃妙手。” “然营中将士,倒是有去跟她求过的,据说是,只消遵照她的交待,忍耐上天工夫,便可痊愈。” “大到骑马摔断腿,小到支灶折了手,无一留下残疾。” 柳轻心的医术如何,李素不敢妄言。 若说好,万一,李虎跃的手废了,自己定会变成撒气对象。 若说不好,保不准,李虎跃会跑去三皇子朱翎钧那里,告自己一顿刁状,踩着自己肩膀,与其建立亲密关系。 所以,他只说,自己从旁人那里听闻的和亲见的。 这样,纵是李虎跃的手当真废了,他也能拎的出几只替罪羊来,而不用“亲自”倒霉。 “旁人都是天,为何,我却要七天?” 听李素说,已有不少人,被柳轻心治愈,李虎跃对自己的手,是否只经历这般粗糙的治疗,就能痊愈这事儿,仿佛又多了些期待。 如果可以,他还是不想废掉这只手,被人于暗地里讥笑。 毕竟,纵观大明朝史籍所载,还没有哪位宰相,身有残疾。 他不似德平伯府里的那些,没出息的兄弟,只盼着能入六部为官,就心满意足。 为臣当似曹阿满,怒携天子令诸侯。 这话,是他年幼时候,偶然自他父亲,德平伯李铭那里听到的,至今,仍记忆犹新。 他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人。 不,如果可以,他希望,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人,也对他恭敬垂首,顺耳仰仗,一如彼时,被称为乱世枭雄,以一人之力,搅动天下风云的,曹孟德! “许是哥哥的伤,治得有些晚了,王妃为使哥哥不留后患,谨慎更胜往日所致。” 面对李虎跃的问询,李素谨慎非常。 之前,他讲营中之人,断骨再续,用了天,已是保守说法。 其实,据他所知,所有去良医坊接骨的人,都是三天,就卸了板子,而且,卸了板子之后,立刻就能骑马射箭,还从未有过哪个,是像李虎跃这样,要绑上七天这么久的! “哥哥放心。” “王妃医者仁心,所嘱定有因由,断不会胡来。” 说到柳轻心“医者仁心”,李素本能的抿了下唇角。 这话,应是他这辈子,说的最违心的一句,绝无“之一”。 “听说,三皇子殿下的命,也是王妃救回来的?” 身在燕京,李虎跃的消息来源,自然比李素宽泛。 昔日,翎钧于江南遭伏,他也是参与了谋划的人之一,对翎钧当时,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他远比旁人,要了解的多。 “据素所知,治好三皇子殿下的人,是王妃的师父。” 初往良医坊拜访时,李素曾“不慎”听到,柳轻心搬她师父对翎钧的“救命之恩”出来,迫翎钧答应她的无理要求。 之后,与他同往的李铭亲信,携暗账抄本返京禀报见闻,想必,也将此事,一并告知给了李铭知道。 李素不敢赌,李虎跃的这番问询,是不是明知故问的试探,所以,便干脆的对他如实以告,以防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听说,王妃的师父,是位世外高人?” 姜如松吃了世外高人送给隆庆皇帝的秘药,与蓬莱公主和四个宫女大战三千回合的“故事”,早已在燕京传开。 如今,许多世家王侯,都在不惜重金,找寻那位“世外高人”下落,只求能跟他买下秘药,讨隆庆皇帝欢心。 奈何,那位“世外高人”行踪成谜,连摄天门,都不愿接这种麻烦生意,更遑论,其他杀手门派? “素曾听王妃提起过,那位仙师。” 想起柳轻心刚才说的,他师父爱吃聒噪之人的舌头,且蒸煮煎炸,样样儿不拒,李素顿时觉得,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这种人,哪里能算仙师? 叫他一声魔头,都是抬举了他去! 只是,这话儿,李素只敢在心里念叨一下,并不敢,光明正大的诉之于口。 若他敢肆无忌惮的,称柳轻心的师父为魔头……呵怕是不出三天,他就得人头落地! 莫说德平伯府不会饶他,单是燕京的那些,一心盼着讨那人好,以跟其求取秘药的世家王侯,就能让他,死出一百个花样儿来! “哦?” “王妃可说起过,如何与那位仙师联系?” 听李素说,知晓那位“世外高人”,李虎跃的眸子,不易令人察觉的,闪烁了一下。 若李素,能知晓那位“世外高人”所在,他岂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柳轻心说的,那位“世外高人”应喜食人舌。 届时,他使些银子,让人去刑部大牢割上一圈,带去给他做礼物,讨他欢心…… “这……倒是未听王妃说起……” 李素本想直言拒绝,然话刚出口,就见坐在他对面的李虎跃脸色骤变,忙改口,补充了一句,不至令李虎跃彻底变脸的说辞。 “不过,之前时候,素曾偶听王妃提起,那位仙师,只收了她一个徒弟,自幼,便将她当自家女儿疼爱。” “素以为,如今,殿下与王妃婚期已近,王妃的那位,将她视若己出的师父,总该赶在沈家为她封箱之前,来为她添妆,才合乎常理。” 至今,翎钧也没公开表示,柳轻心是从周庄沈家上辇,还是往燕京待嫁。 要验证李素说的,柳轻心师父会来给她添妆一事,已是分身乏术,更遑论,趁机跟她师父讨喜? 若换了别人,至多赌上一把,输赢全凭天命,然李虎跃,却并不是个肯轻易放过机会的人。 他低头沉吟半晌,突然抬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李素。 “索性,都不是远地,策马急行,半日便可到达。” 李虎跃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自己被包成了粽子的左手,朝他露出了一个,危险至极的和善笑容。 “我遣人,在燕京打听,看王妃母族,是否有在彼处购置宅子的意向。” “周庄那边,我也遣人,去守在镇外。” “我手有骨伤,遵王妃嘱咐,需静养七日,这七日,你委屈下,与我共用一个营帐,如何?” 跟李素说这话时,李虎跃用了商议的口气,但李素知道,他,只是在跟他“客气”一下,并非真的,要征求他意见。 他不能拒绝。 或者说,无权拒绝。 “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 “素儿的命,都是哥哥给的,素儿的什么,不能是哥哥的!” 李素忙不迭的开口应承,生怕回答的晚了,惹了李虎跃不悦。 “待回了大营,素马上命人往营帐里再支张大床,给哥哥铺上软和的新被褥!” “只是,营中艰苦,这几日,怕是要在饭食上,委屈哥哥了……” 面对李素的“热情”相邀,李虎跃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一副全心全意为他打算的好哥哥模样。 “我没有军籍。” “借你营帐居住,已是极大不妥,若再与其他兵将们同食,岂不惹人诟病?” “你还年轻。” “如今,又与殿下成了挚友。” “将来前程,必不可限量。” 说到这里,李虎跃稍稍停顿了一下,深深的吸了口气,像是思索再三,才下了决心,要把“某些”事情,告知李素。 “来之前,我刚跟父亲提议,恳请他拟个书函,跟家族,为你姨娘,讨个平妻身份。” “若此事能成,你也能得个嫡出身份,将来入仕娶亲,也能少诸多阻碍。” 出发之前,李虎跃已得了,李铭向家族提议,抬李素姨娘薛氏身份的消息。 虽然,他并不觉得此事能成,但无论成与不成,他于此时,将这人情记到自己头上,送给李素,都于他无损。 若成,李素定记他提携,日后更与他走动亲近。 不成,也可把罪过,推到其他兄弟身上,让李素与他,同仇敌忾! 第七十九章 “嫡子”身份 李虎跃的话,让李素瞬间僵愣原地。 虽然,母族乏力的他,即便成了嫡子,也无望参与爵位角力。 但,倘他当真有了这么一个,嫡子的身份,将来,他便可以在娶妻方面,不再受到限制! 如果,如果能有幸,迎娶其他世家的嫡女为妻,他的嫡子,便可彻底摆脱束缚,不再如他一般,被人践踏脚下! 依大明律,世家庶子,只能以兵士身份入伍,靠积攒军功获取官衔。 他入伍多年,才勉强官至忠显校尉,虽然,这其中,与他的嫡兄,李良玉的可以打压不无关系。 然说句不客气的,即便,李良玉不打压他,以如今这个,边境鲜少战事,纵是有战,也是大明以多胜少,只堪一策功勋的年代,他要积攒十二策功勋,谋个二品官衔,也至少,需耗费大半辈子光阴…… 更遑论,他现在已被调至,除了剿匪,再也没了其他战事的江南大营! 而嫡子出身的李良玉,却与他境遇截然不同。 入营便是从五品。 一年后,因“治军有道”,升正五品。 三年后,因修缮边境防御工事尽责,升正四品。 五年后,因击退扰边之敌,升正三品。 若非出身有差,他怎也不至于,比李良玉早入伍三年,却在李良玉已有了从二品镇国将军身份,执掌东北大营的如今,还只是个从六品! “瞧你高兴的,整个人都傻了!” 李虎跃当然知道,这消息于李素而言,是有多么震撼。 他笑着伸出右手,弯曲食指,孩子气的往李素的额头正中,弹了一个脑镚儿。 这是至亲兄弟之间,才会开的玩笑。 若非念着李素尚对自己有极大价值,李虎跃压根儿不可能,用这种自贬身份的方式,与他亲近。 “素言行失仪,让哥哥见笑了。” 被李虎跃这么一弹,李素才堪堪回过了神儿来。 抬头,看了看李虎跃,见他脸上,确无寻自己开心的意思,才颇有些尴尬的伸手,憨笑着揉了揉眉心处的浅红。 “哥哥也知道,这些年,素受了多少排挤踩压,此时,此时突然听闻……” “若此事能成,素定诸事皆以哥哥马首是瞻,定,定……” 因为激动,李素已是连话,都说不明白。 嫡子身份。 他曾连做梦,都不敢妄想的东西,如今,竟是,竟像是,唾手可得般近在眼前! “傻弟弟!” “我若只是想,让你听我的,哪必要,费这般心思!” 每个人,都有弱点。 以文入仕的李虎跃,见多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要对付李素这么个,一直待在军中,不认识的字儿,比认识的字儿多了不知多少倍的武职,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向后,倚进了软垫里,目光,却半寸也不离李素脸颊。 李虎跃的反应,让李素的心,本能的紧了一下。 世人皆有所求。 他不信,李虎跃会什么都不求的,平白送他一个这么大的好处! 这不合常理。 就像他姨娘薛氏,曾跟他教训的那样,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李虎跃,怕是在暗中撺掇什么,他不知道,却唯有他成为德平伯府嫡子,才有可能实现的阴谋! “哥哥难道不希望,素当个听话的好弟弟么?” 凡事皆需代价。 如果可以,李素希望,自己能提前知道,需要以什么代价,跟李虎跃换这个,德平伯府的嫡子身份。 若只是“割肉剔骨”,他“忍痛”应下也无妨,然若是想取他性命,那,便没什么可继续谈的了…… 他从不相信,以性命为代价的许诺。 在他想来,人若死,便是万事皆空,纵有不甘不忿,化身厉鬼来报复,也未必是那财大气粗之人对手。 且不说,有钱能叫鬼推磨,单是舍下银子,请两个道行高深的老道来捉拿,那厉鬼,也无处可逃,不是么? “你自幼懂事。” “向是诸多弟妹里,最让我放心的。” 明人不说暗话。 李虎跃觉得,跟李素这种“粗人”绕弯子,非但不能彰显他任何才华,反有可能,使其误会了自己意思,一条夜路走到黑的,坏了自己谋划。 便索性省了客套,径直跟他说出了,自己的希冀。 “你姨娘薛氏,虽出身不济,对父亲,却是忠心耿耿,在府里,也是任劳任怨。” “母亲早有心提携她,奈何那王氏,总从中作梗。” “到后来,更是得寸进尺的,使人诬陷你姨娘偷窃,害其殒命。” 说到这里,李虎跃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右手,用衣袖,轻轻的擦了擦自己眼角,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 “如今,李旌德已死。” “李岚起,便成了那王氏唯一子嗣。” “如能将他治罪,那王氏……” 李虎跃,是李铭续弦嫡妻孙氏所生。 已是从二品镇国将军的李良玉和“即将”被治罪的李岚起,是他“仅剩”的夺嫡障碍。 这两人中,李良玉虽已是从二品镇国将军,却因生母段氏,李铭原配嫡妻的早亡,而失了后宅依仗,较少得李铭扶持,较之有王家撑腰的李岚起,威胁略次一等。 而李岚起…… 若非这次暗账风波,李岚起所收贿赂,与三皇子朱翎钧的“恩师”,昔日西北大营统帅,姜老将军的遇害有关,德平伯李铭,他们的父亲,断无可能,将李岚起推出府门等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诬陷,让李岚起,得了柳轻心喜爱,并因此,得以逃出生天! “幼时之事,素已记得不甚清楚了。” 在薛姨娘的这事儿上,李素一直装傻。 或者说,只能装傻。 德平伯府,遍地豺狼,所让豺狼们知道,他是个记仇又深谙隐忍之道的人,他,必死无葬身之地。 “李七常说,那王氏,对素恶意颇重,让素对她常备戒心,原来,竟是因为这事儿么?” 虽然,薛姨娘的事儿,他不能表现的过于激动和清楚。 但面对李虎跃的逼问,他却需要表现出,足令其满意,又能给自己留下转圜余地的态度。 这种情景之下,亲信这种存在,就很合用了。 李素毫不客气的,将自己对王氏的不满,推到了“李七”的撺掇上。 这样一来,纵是他今日说的这话儿,被李虎跃添油加醋的卖给了李铭的平妻王氏,他也可将李七推出去,自己,全身而退。 在德平伯府,撺掇主子们内斗的下人,尤其是李七这种,家生子下人,并不会被径直取了性命。 情节严重,无法得主子宽恕的,才会被贬去杂役做事。 偶有府上主子,需人顶罪的,亦会自杂役里抽签,择人替死,不过,自德平伯李铭接任族长以来,这种情况,几十年里,只发生了三次。 若主子“宽宏”,不与他们这些家生子下人计较,他们,至多被罚几年月俸,再挨百十鞭子。 当然,生活在德平伯府后院的主子们,大都是“宽宏”的。 一来,这些家生子,本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压根儿不该遭受惩罚。 二来,这些家生子经数代繁衍,早已在后院里盘根错节,一脉所出的兄弟姐妹,效忠于不同派系主子的情况,数见不鲜。 倘有主子“小气”,对这些人中的一个,施以极刑,这位主子,必会成众矢之的,遭一脉家生子下人,群起而攻之。 俗话说,三人成虎。 若一脉的家生子下人,皆向各自的主子撺掇哭诉,或添油加醋的指某人不好…… “宁枉勿纵”这个词儿,就会成了某些主子的虑事准则。 说句不好听的,在德平伯府,除了李铭,还真就没有哪个主子,敢不做任何准备的,对这些家生子下人下死手! 倘不能连根拔起,就不要跟家生子撕破脸皮。 这是所有生活在德平伯府后院的夫人姨娘们,最先教训给自家子女的事。 “李七是个忠仆。” “你性子急,与人交往,亦不擅转圜。” “他只这样对你告诫,而非明言你姨娘的死,应也是怕你一时冲动,跑去跟那王氏拼命。” “须知,那王家,虽不是什么武勋世家,但其沉淀百年,终究不是你凭一己之力,可以撼动。” 听李素跟自己表明态度,李虎跃满意的点了点头。 王氏已经四十五岁了。 纵不曾断了葵水,也难再有身孕。 而且,自多年之前,李旌德收买李铭亲信,被乱棍打死之后,李铭,便再也没进她的院子。 虽说,这些年,李铭对李岚起颇多扶持,但告诫和警示,却从未断绝。 李铭,不是一个,喜欢多次重复一件事的人。 但单只是他,就在近些年来,三次听李铭“提点”李岚起,要以李旌德为戒,不要等做出了,触犯家规的事,才后悔莫及。 “殿下那边,素会竭尽所能。” “可哥哥也知道,殿下多疑,有些事,恐难……” 李素自不会让李虎跃知道,他手里,也掐了一本暗帐。 而不让李虎跃知道,他手里有暗帐的最好方法,就是对李岚起的罪名,表现的“一无所知”。 “只靠空穴来风,自难成事。” 李虎跃要的,就是李素会向翎钧“谗言”的许诺。 此时,听李素这般明确的表了态,他自然,也会向他表明“诚意”。 当然,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的“诚意”,李素早已知晓,而且,早已做好准备,借着他的“东风”,对李岚起落井下石。 王氏,是害死了他姨娘薛氏的罪魁祸首。 王氏的长子,已被李铭乱棍打死的李旌德,是想害他殒命未遂的屠夫。 这些事,他从未忘却。 也从未敢,忘却。 “我听说,李岚起曾自现在的江南大营主事那里,得了一百多万两银子的贿赂,与其同谋,害姜老将军坠马。” “姜老将军坠马后,腿伤不治,是他安排军中医士四营换岗所致。” “姜老将军告老还乡后,军饷一直未能拨发,也因他授意。” 李虎跃的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姜老将军重伤返乡之时,李素还没被调来江南大营。 他,只是个燕京无事的从六品校尉。 这种事关“一族安危”的机要秘闻,若无李虎跃这种,消息来源广泛,又母族强盛的世家嫡子“泄密”,他根本无从得知。 原本,他拿了暗帐,已觉自己掌握了诸多把柄,未来前途无量。 然现在,听了李虎跃说,李岚起所收贿赂中的一笔,就可牵扯出如此大的“事件”,他才明白,他之前,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还好,他没有急于求成,过早的与那暗帐上的人联络,不然,他现在,安有命在? 李虎跃,是块极好的盾牌。 与李虎跃合作,只消略加谨慎,便可在规避风险的同时,令他得偿所愿。 虽然,需要让一大部分好处给李虎跃,但好处这种东西,从来都不适合一人独占,占得好处越多,需要担得风险越大。 有命要,也有命享受的,才叫好处,否则,便是催命剧毒,不是么? 李素知道,即便得了嫡子身份,他也没可能参与夺嫡。 爵位这种,需要拼上出身和性命争抢的东西,理应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前者,他没有。 后者,他不舍得。 他是个目的明确的人。 此生所求,唯有三样。 第一,为他姨娘薛氏报仇。 第二,官至二品。 第三,平顺终老,子孙前程有靠。 而这三样,皆只需得到嫡子身份,再借势得到各大燕京世家的认可,便可实现,无一处需他与李虎跃争“利”。 这可比他之前打算的,亲近和效忠三皇子朱翎钧,待其得登大宝之后,求特赦,外出立府,要容易实现的多了! “哥哥说的这事儿,可有实据?” 姜老将军曾对三皇子朱翎钧,有“救命”之恩,这在大明朝,早已不是秘密。 即便如今,姜老将军告老还乡,西北大营,也依然是三皇子朱翎钧的最大倚仗。 若翎钧明知姜老将军受害始末,却因未揭发,而使罪魁祸首逍遥法外,他必将失去,西北大营的支持,当然,极可能,还有隆庆皇帝的信任。 第八十章 饵食 李素的震惊,表现的恰到好处。 只不过,震惊的因由,李虎跃却无从得知。 “那王氏,只剩了李岚起这么一个儿子,那王家,定会力保他才是。” 沉吟片刻,李素缓缓抬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李虎跃,“须知,打蛇不死,必有后患,哥哥可……” “我已有确凿证据。” “过几日,回了燕京,我便将证据,呈给父亲。” 来江南的路上,李虎跃已经得了燕京传来的消息。 消息称,李铭已将李岚起遣出德平伯府,往城外庄子居住。 在德平伯府,只有被定了必死之罪的人,才会被送去城外庄子居住,以防给府里带来晦气。 而据城外庄子来的人说,自去了城外庄子之后,李岚起就深居简出,如今,已是连交往刑部的悔罪书,都写好封装完了,只差过了正月,清吏司开了府门,便去领罪等死了。 看来,德平伯李铭,他们的父亲大人,已经依着那本暗帐,开始整治和清除,德平伯府的“隐患”了。 这么说,李虎跃这次来江南,跟翎钧套近乎,并非偶然。 李素轻轻的抿了下唇瓣,心中暗衬。 固然,李虎跃说的,手里掐了李岚起“罪证”的事儿,很可能是真的。 但在德平伯府,若非李铭“吐口儿”,还真就没什么人,敢如此公开的,发起内斗。 毕竟,李岚起年纪轻轻,就进了六部,前途,可谓无量。 尽管他的外公家,王家,在他的仕途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若没有李铭为他奔走,他也断无可能,刚过而立,就有今日官职。 传闻,他所在的那部,尚书已欲告老还乡。 传闻,秋天时候,那位尚书大人,给隆庆皇帝上了折子,折子里,提到了三个“能力出众”的晚辈,建议隆庆皇帝自三人之中,择一人做自己的继任者。 而这三人之中,位列第一的,就是李岚起。 忍痛舍掉李岚起,一定会令他们的父亲,德平伯李铭,倍感抑郁。 不过,这也恰好可以印证,他之前的猜测——为了攀上三皇子朱翎钧,德平伯府,已准备不惜代价! 这很好。 至少,只要德平伯李铭,保持这样的态度,李虎跃所说的,要帮他博一个嫡子身份的事儿,便有望实现。 既已确定形势,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就只剩了一件。 变成一个,对李虎跃有用的人。 一个,值得他费心思,继续跟李铭恳求,讨要嫡子身份的人。 “婚期将至,三皇子殿下,应会在近日启程,回燕京准备大婚相关的一应事宜。” “素这几日,会常往那医坊去,跟三皇子殿下探讨兵略,其间闲暇,跟他提一提,从哥哥这里听到的,关于李岚起的传闻。” 既然确定了立场,就尽快按自己的立场做事。 这是李素的习惯。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李虎跃,态度郑重的,跟他说明了自己的打算,“还盼哥哥,尽快将证据,交与父亲手中,得他许可后,咱们才能方便行事,亦可防王家插手,让那李岚起,再起风浪。” “听殿下口气,应是对我颇有偏见。” “这几日,我便在营中休养,不与你同去了。” 要改变一个人,对自己的偏见,最好的方式,永远都不是凑到对方面前,拼命解释或极力证明。 李虎跃是个聪明人。 自然不会傻得,得了翎钧不屑之后,继续往他面前硬凑。 现在的他,已经抛好了饵食。 李素,也已经咬钩。 剩下的时间,他只需耐心等待。 等李素,帮他消除,翎钧心里,对他的不喜和排斥。 “等回了大营,我会着李三,去隔壁镇子,买些米面鲜肉回来,送去王妃使人支的草棚。” “王妃设这棚子,本是为营中兵将考量,抚慰他们无法归家团圆之苦,我一个没有军籍的人,跑去白吃白喝,终究不太合适。” 李虎跃觉得,比起翎钧,柳轻心应是个更好相处讨好的人。 虽然,她的言行,较寻常女子不同,但也并非无迹可循。 就他今日,在良医坊中的见闻来看。 首先,她虽是个聒噪活泼的女子,却于医药一途,颇有执念,这一点,从她帮他捆扎左手时的神色,便可见分晓。 其次,她对礼数并非一窍不通,虽不似大家闺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懂得,不可与男子过于亲密。 第三,她对许多事,都充满好奇,对律法一窍不通,这应是她自幼跟随方外仙师游学,少与凡俗之人接触的关系。 最后,她与三皇子朱翎钧关系亲密,对她的诸多言行,三皇子朱翎钧都颇多包容。 当然,即便包容,三皇子朱翎钧也断无可能接受,让她将人舌当成口粮,所以,她之前跟他吩咐的,让他多多留意,燕京,是不是有“长舌”之人这事儿,他压根儿不需当正事儿去办。 之前,李素曾跟他说,这位准王妃喜欢珍稀药材,这一点,应不是撒谎。 依三皇子朱翎钧对她的宠纵,若她当真想在燕京开间医坊,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如果她的接骨本事,的确如李素说的一样厉害,不,应该说,她治其他病的本事,也同接骨术一样厉害,燕京的诸多医坊,怕是或早或晚,都得被她挤垮。 要不,将他手下的那间医坊,让七成股儿给她? 不行。 若还留三成股儿在手,定会让翎钧觉得他小气。 干脆,就都送了罢! 索性那医坊,每年也给他回不了多少银子! 至于,三皇子府左右的那两处宅子…… 在他的印象里,应有一处,是归他一母所出的妹妹,德平伯府嫡女李江雪所有,另一处,是归他妹妹李江雪的闺中密友,定国公府嫡女,徐焉知所有。 对李虎跃来说,死一个妹妹,并不是什么大事儿。 只要死的物有所值,莫说一个妹妹,就是让他的三个一母所生的妹妹都搭上,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就现在这情况来看,物有所值的可能不大,或者说,不但不大,还有不小可能,会牵累到他。 他了解李江雪,知她对那宅子,有多么严重的执念。 如无他们的父亲,德平伯李铭交待,她甚至有极大可能,使人将上门商议,让她出手宅子的,三皇子府管家打出门去。 三皇子朱翎钧,从不吃亏。 若李江雪的态度,让其觉得,被折了面子,他怕是当真有可能,如他之前跟柳轻心说的那样,一把火,连人带宅子,一并烧了的! 宅子烧了,没什么可惜。 倘有朝一日,三皇子朱翎钧觉得,他李虎跃,有可能是“火灾”的知情之人,或觉得李江雪不肯卖宅子,是受他撺掇,那,他便离死日,不会太远了…… 不行。 他李虎跃,一世英名,怎能就这么,折在一个女人的愚蠢里! 等回了大营,他就得给李江雪写信,告诉她,让出宅子和死,由她从中挑一个! …… 良医坊。 送走了李素和李虎跃,翎钧看着柳轻心,笑得眯起了眼睛。 以前,他怎就没发现,她是这么狡猾到可爱呢? 啧,他家娘子,竟还有他未知的样貌,这怎么行! “盯着我作甚?” 被翎钧瞧得浑身不自在,柳轻心唇瓣轻抿,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袄袍和裙摆。 女为悦己者容。 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不是衷心希望,自己能在深爱之人面前,表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呢? 若有,那定是不够深爱。 “瞧你长得好看,便不当心把眸子种在了你身上,拔不下了。” 柳轻心紧张整理衣饰的样子,不禁惹翎钧笑了出来。 在外人面前,他家娘子总有万般模样,让人纵费尽心力,亦不能自她所设的陷阱里逃脱。 唯在他面前,她才是个会脸红,会撒娇,会手足无措的小女人,让他只是看着,就本能的生出保护心思。 这让他觉得,唯有他,是在她心中,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并因此,对他父皇待他母妃李氏的态度,有了新的理解。 他记得,在他还是个,刚刚回到裕王府,被养在孝恪太后身边的孩子时,他曾跟其抱怨,他的母妃,李氏,实在是太令他失望了。 别的妃子,见了他父皇,都是恭谨有礼,进退有度,美好的让人不舍移开目光。 唯独他母妃,不见他父皇时,尚能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一见他父皇,就会立刻手忙脚乱,把原本擅长的事,都做的一塌糊涂。 不曾想,他的祖母,孝恪太后听了他的话后,竟霎时间,笑得前仰后合。 她说,这是女子通病。 在不爱的人面前,不必瞻前顾后,不会患得患失,自然能宽容大度,举止有礼。 与心悦的人相处,则截然相反。 怕别人比自己美好,便易画蛇添足,怕别人与自己争抢,便易小气局促,怕别人较自己博闻广识,便易听旁人谗言,东施效颦的舍了自己擅长的事,盲目效仿。 有爱,自有惧,无惧,方无畏。 “你这登徒子!” 被翎钧突然冒出来的这句,惹了个满面羞红,柳轻心颇有些懊恼的嗔了他一句。 谁说,这家伙是块不懂情爱的木头,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只在你面前,我才是个登徒子。” 翎钧笑着伸出双手,箍住柳轻心的肩膀,低头,与她对视。 “婚期将至。” “后半生,还望照拂。” 说罢,翎钧也突然红了脸颊。 他从未对一个女子,说出这种露骨的恳求,柳轻心是第一个,应,也是最后一个。 “照拂你,应不是难事。” “你的满园繁花,我怕是有心无力。” 若历史不遭篡改,翎钧,终有一天,会登临御座,成为大明朝,在位时间最久的帝王。 帝王的后宫,永不会只为一人存在。 帝王,有远比寻常人更多的,身不由己。 稳定边疆,掣肘权臣,平衡士族,和亲纳贡…… 后宫,不仅仅是女人的战场,更是名门世家的战场,而这个战场,她,并不想参与其中。 如果可以,她更想择一处世外桃源,静观日出日落,闲听云卷云舒,何时,他累了,倦了,便来寻她,与她共一餐饭食,对一局黑白。 她不想让他们的孩子,双手染血,去争抢那众矢之的,亦不愿让他们的感情,变成难看的利益得失。 “弱水三千,我只想取你这一瓢,怎么办?” 翎钧明白,柳轻心的话,并非是对他的推拒或威胁。 她只是在阐明自己的立场。 或者说,希冀。 “不若,咱们联手,让那些敢觊觎我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再把敢乱写的史官,都阉了下狱?” 有些事,不是他能主宰的。 至少,现在还不能。 但他不会放弃。 为了他深爱的人,他,永不会放弃。 他是个很重承诺的人,昔日,在答应柳轻心的那三个条件的时候,他已在心中,做了诸多谋划。 而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将昔日的那诸多谋划,逐渐实施。 “你是打定了主意,要遗臭万年?” 翎钧的话,让柳轻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了解他。 知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不论,说话的时候,他是以什么口气。 “有你陪着,遗臭万年又有何妨?” 翎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柳轻心拖进了自己怀里,然后,用力抱紧。 “轻心,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 “我,朱翎钧,言出必行。” “我说过,会与你执手偕老,便定不会在入土之前,让你受半点委屈,我说过,只娶你一人,便绝不会,令人掐住我咽喉,迫我与旁的女子举案齐眉。” “你该信我。” “信我,可好?” 说到最后,翎钧的声音里,已带出了哽咽。 他知道,他选择的这条路,较其他帝王,会多出多少崎岖,多少荆棘。 但他不怕,亦不悔。 就像他祖母,孝恪太后在临终时候,跟他说的一样。 若深爱一人,便会心甘情愿的,为其遍行夜路,九死不悔。 他爱她。 深爱。 第八十一章 冬至 天才!无广告! 跟立夏仔细交代过,对柳轻心的护卫事宜,翎钧就带上十五,直奔燕京而去。 如果,燕京的这个“风云”,真的如柳轻心猜测的那样,是那位神秘的“先生”搅起,那,他的礼贤下士,便真该尽早了。 “咱们应该会在路上,遇到冬至。” 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翎钧又踢了一下马腹。 他们的马好,定来得及,在天黑之前进城。 “明儿,是冬至他娘的祭日。” 听翎钧说起冬至,十五稍稍迟疑了一下。 少顷,才小声儿的,跟他提了一句。 “他应该会在清晨时候,出城祭拜过他娘,才快马加鞭的往江南走。” “毕竟,他年前时候,刚娶了媳妇儿,于情于理,都该去跟他娘,念叨几句。” 这世上,幸福的人,总有相同的幸福。 但不幸的人,却大都,有各自的不幸。 “瞧我这记性!” 十五的话,让翎钧本能的放慢了速度,仰起头,看了看远处天上,暗灰色的云。 燕京,应是又要下雪了罢? 被翎钧捡回来的时候,冬至还不叫冬至。 那时的他,还是个被土匪绑票,卖给了人牙子的少年。 翎钧清楚的记得,他们相遇那天的光景。 燕京刚下了雪。 瘦的像木柴的冬至,赤脚站在雪上,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说,请救救我娘和两个妹妹,贵人,我愿用自己的命,报答您。 “以后,你就叫冬至。” 翎钧记得,当时,他把他拖上了马背,带他去最近的铺子里,买了暖和的衣服和靴子,然后,让他带路,去了人牙子的住处。 但遗憾的是,他娘,因放了他逃跑,已遭人牙子毒打致死,他的两个妹妹,也被卖去了红楼。 虽然,冬至手刃了人牙子,给他娘报了仇,也在翎钧的帮助下,给两个妹妹赎了身,但“伤痕”这种东西,一旦落下,便再难痊愈。 冬至,一直在自责。 为他娘的死。 为他两个妹妹,再也无法遇上的好姻缘。 “我已查出,当年劫掠商队的山贼所在,还有,他们背后的支撑。” “本想着,等过了年节,给他在西北大营谋个位置,让如柏将军给他派些人手,去剿了那窝劫匪。” “一来,能报他杀父之仇。” “二来,可为民除害。” 翎钧做事,一向沉稳。 在确定,能将敌人连根拔起之前,绝不会出手。 “那窝劫匪的背后,是英国公府。” “确切的说,你俩的仇人,是同一个人。” 翎钧没有直呼那劫匪团伙背后之人的名字,但骑马跟在他身后的十五,抓握缰绳的手,却缓缓的凸起了青筋。 沉默良久。 突然,十五狠踢了一下马腹,让他乘骑的马,跑到了与翎钧并行的速度。 “何时,能让那混蛋死了,准我操刀,可好?” 说这话时,十五的牙,咬得咯嘣作响。 他的仇人。 不共戴天的仇人。 终于,终于露出了破绽,不,应该说,终于被揪出了,依大明律,可以被问斩的罪行! 这一天,他已等了好久,久的,宛若半生。 “此事,你与冬至商议。” 对朱时彤,这说是成国公府最大污点,都不为过的人,翎钧是厌恶至极的。 只是,他之前实在隐藏的太好,让翎钧完全寻不到错处。 “好。” 十五低声答应了一句,便放慢了马速,让自己的马,比翎钧的,慢了约摸半个马身。 恶人,不可能只对一人为恶。 所以,对朱时彤也是冬至的仇人这事儿,他并未觉得意外。 他知道,以朱时彤之恶行恶举,纵是有成百上千家庭,遭他祸害,与他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都不夸张,只不过,是他和冬至幸运,有望手刃仇人。 …… 燕京近郊。 冬至拎了一壶酒,在一座小坟前面,席地而坐。 他的面前,放了几样点心,手边,是聚拢在一起的,坟间杂草。 “我娶媳妇了,娘。” “她叫立夏,也在三爷手下做事,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冬至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的抬起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冰冷的墓碑,温柔的,像怕耽误墓中之人安眠。 “过些日子,三爷大婚,她会跟王妃一起回燕京来,到时候,我带她来给您上香。” 按照西北旧例,冬至该让他爹娘合葬。 但因他们一家人,是跟着商队,准备迁居燕京的时候,遭了劫匪。 以致后来,翎钧救了他和两个妹妹之后,他竟是连一块儿他爹的衣料,都找不出,与他娘合葬。 生活在西北的人认为,无法立冢,亡者便无法往生。 因此,冬至的心里,一直有两块心病。 一块心病,因他父亲而起,一块,则源于他的两个,已经十三,还没寻到好婚配的妹妹。 虽然,她们只是被卖去了红楼,并未失身。 然对看重女子贞洁的北方人而言,她们,已是不洁,不再值得被明媒正娶,只可成妾,不能为妻。 冬至不想让他的两个妹妹委屈。 但他只是翎钧身边侍卫,富足人家,怎可能妥协,让他两个妹妹,自正门,入厅堂? “盘锦和兰溪,过的也还不错。” “三爷让她们两人,在德水轩做事。” “年前时候,有个世家少爷,使媒婆过来,说是想迎盘锦回去做妾室,我没答应。” 说起两个妹妹,冬至的脸色稍稍暗淡了一些。 她们,已经十三了。 若今年,还不能遇上好姻缘,明年,将会更难。 虽然,他不介意,养她们一辈子,但,相较于,让她们在他的宠爱里孤独终老,他更希望,她们能找到,属于她们自己的幸福。 风,卷着荒草,拍打在了冬至的手背上,仿佛,是他已故的母亲,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不要为难自己,一切,皆有定数。 哒哒哒—— 蹄铁碰撞碎石,才会发出的声响,惹得冬至,本能的,从地上蹦了起来,握住佩剑的柄,做出了防御姿势。 一席黑袍,宛若盖顶黑云,未及马匹停住,便飞落到了他的身侧。 是翎钧。 “三爷。” 见来人是翎钧,冬至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自江南出发之前,翎钧特意跟他交代,让他办完了事,尽快回去,那边儿,还有事情着他去做。 而他,却为了等他娘的祭日,生生耽误了一天。 “我忘了,今天是你娘祭日。” “昨儿,听十五说了,才堪堪记起来。”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拎的一只小包袱,递给了冬至,“我给你娘带了些纸钱来,你替我烧了罢。” “冬至因私渎职,请三爷责罚。” 冬至本以为,翎钧让他尽快回返,是念他新婚燕尔,不忍他与立夏分居两地。 但现在,在这燕京城外,见到了翎钧,他还如何能一如之前所想? 感恩戴德的接了包袱,冬至回转过身,朝着翎钧一拜到底。 “事发突然,我本是打算,在路上截着你,让你直接调转马头,跟我一起回返燕京。” “如今,你没走,刚好,也省了马匹劳顿。” 翎钧笑着俯身,将冬至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态度恭敬的,朝着冬至娘亲的坟包,行了一礼,“我拟于今年,为您的丈夫,报杀身之仇,待自劫匪手中,取回您丈夫生前心喜之物,便着冬至,为二位合冢。” 冬至家里,有一块祖传的红色暖玉。 冬至清楚的记得,他们遭劫匪劫掠时,劫匪首领杀了他的父亲,并自他父亲的脖子上,面露欣喜的,扯下了那块红色暖玉,装进了腰间皮袋。 也正是因为这块红色暖玉,翎钧才在大概半个月前,寻到了那伙劫匪的背后之人,朱时彤,并顺藤摸瓜的,找到了那群劫匪的新落脚处。 翎钧的话,让冬至蓦得僵硬在了原地。 许久,才缓缓的,缓缓的抬起头,看向了站在他旁边的翎钧。 冬天日短,橘色的晨辉,像是将翎钧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宛若临世神明。 “三,三爷,你,你的意思是说,说找,找到当年截,劫商队的山匪了?” 因为激动,冬至有些结巴。 感觉自己这样说话,有碍表达,冬至毫不犹豫的,给了自己一耳光。 “我,我能去参与剿匪么?!” 如果说,那个被他乱刀砍死的人牙子,是害死了她母亲的混蛋,那伙劫持商队,杀了他父亲,把他们卖给人牙子的畜生,便是造成了这局面的罪魁祸首! 之前,翎钧曾依着他的描述,带人去搜寻过那伙劫匪,然令人遗憾的是,那伙劫匪原本的寨子早已人去楼空。 “我已使人盯着了。” “待我大婚过了,你便直奔西北军去,如柏将军,会借你人马。” 笑着拍了拍,冬至的的肩膀,翎钧的眸子里,满含欣慰。 “你需要谨慎行事,万不可只念着大仇将报,就草率鲁莽。” “若一朝不慎,让那些劫匪里的某些逃了,再要找,可就难了。” “据确切消息,那伙劫匪,共有一百四十五人,男子一百四十三人,女子两人。” “那两名女子,是那伙劫匪背后的那人,安插在那里,用于暗中监视他们用的,在被派去劫匪山寨之前,都曾是红楼的头牌。” “你需仔细辨认,莫使她们,装成被捕获待售给人牙子的平民。” 翎钧并不喜欢红楼这种存在。 因为,这种存在,注定会成为,一些姑娘不幸的根源。 虽然,不排除有人,能因此而得以活命,但更多的,却是被贪婪之人所迫。 有的,是亲人手足。 也有的,是盗贼劫匪和骗子。 所以,他手下的生意,从不涉足红楼,他自己,也从不进入红楼,不论有什么人跟他劝说获利惊人,亦不管有多少人跟他阐释“价值”可观。 即便是,为了救冬至的两个妹妹,他,也仅仅是,在那红楼的门口,数步远的地方,站了片刻,遣德水轩掌柜,去跟那红楼的主事,讨价还价。 除了背德之辈,他不歧视任何人。 当然,也包括,在红楼里卖笑的姑娘。 “是,三爷。” “冬至记下了。” 翎钧的嘱咐,让冬至瞬间安心。 西北军。 他家三爷的最大依仗。 他肯应承自己,准自己去西北军借人剿匪,而不是带退伍的老兵们乔装前往,那自然是,已有十足把握,能妥善应对,那些劫匪的背后之人。 他想报仇。 但他不希望,让翎钧为自己的仇恨,蒙受损失。 西北军铁血。 纵是退伍,也绝无一人,是畏死之辈。 可他他不想做个自私之人,不想那些,将他视为晚辈,悉心教他功夫的叔叔伯伯们,因他殒命。 “待回了府里,你去找一下十五。” “他有事,与你商议。” 抬头,看了一眼,已彻底明亮起来的天色,翎钧吹了个口哨,唤他的马近前。 “我要去趟德水轩,给轻心安排住处。” “就不跟你一起回府了。” 一路扬鞭,本应在傍晚关城门前到达燕京的翎钧和十五,受路上突然降下的大雪影响,直至半夜,才到了城门口。 翎钧知自己身体不济,若睡下,第二日定无法早起,便干脆在城外庄子里,烤着火,凑合着看了半宿书,只等着天亮了,来这坟岗寻冬至,以防他祭拜完母亲,早早的出发,往江南走,与他错过。 “你把那信,给了沐睿之后,他怎么回你的?” 翻身上马。 翎钧打算,直奔德水轩,将给柳轻心腾空住处的事儿,安排给了九叔,就钻进专属于他的房间里去补眠。 临要走了,才突然想起,沐睿那边儿的情况,自己还未及跟冬至问询。 “沐睿少爷说,素闻三爷棋艺精湛,心向往之。” “何时三爷得了闲,只管使人去跟他支应一声,他,定扫榻以待。” 提起沐睿,冬至便本能的,想起了昨日,沐睿自他手里接过信函时,那欣喜若狂的模样。 一个世家出身的嫡长子,会活到他这么卑微,寻常里,到底是遭了多少苛待? 冬至这么想着,本能的,撇了下唇角。 他不喜欢沐睿。 确切的说,是不喜欢说话做事,唯唯诺诺的男人。 纵是他家立夏,十成十的女人,也不似他那般,娘里娘气的呐! 真不知他家三爷,到底是看上了这沐睿什么! 第八十二章 安排 回到德水轩,翎钧便东西也未吃的,一头扎进了,只归他自己独享的房间。 这房间,位于德水轩的顶楼,是这一整层暗层里,最宽敞的一间。 房间的墙上,挂了十几张长弓,每一张,都各具特色。 “腾空德水轩。” “取消一切预定。” “到我大婚之前,不再待客。” “如果有人问,就说,整栋楼,都被包下来了。” “若有人打听,是什么人包的,就说,是一位对老板有救命之恩的老神仙!” 急急的跟九叔交代完,翎钧便衣服也未脱的,钻进了被窝。 这床上铺的褥子,是他亲手猎来的兽皮缝制,冬天时,睡在上面,又软又暖,最适合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九叔见他眼珠里泛着红血丝,便知他是前一夜未休息好,只低声责备了他一句,便回转身,去了厨房。 前几天,他与饕餮去采购食材,巧合的,自卖山菌的山户那里,买得了一株百年老参。 本琢磨着,要留着,等翎钧大婚时候,作为贺礼,送给柳轻心这当大夫的。 但今日,见着翎钧,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他哪里,还留的住这宝贝? 听到翎钧回来,原本趴在厨房侧边小间里的饕餮,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翎钧回来了。 那,那个年前时候,突然变得嘴刁,嫌弃他做的点心,不如他家娘子做的好吃的家伙,回来了! 那……是不是说,他家娘子,也跟来了? 咕嘟。 她应该就是那位,那个老道说的,他的第二份大机缘吧? 年已经过了,现在的他,勉强可以算得上,而立之年,虽然,距离他的生辰还有好几个月。 但上一次,他的大机缘,也是在虚岁的时候来的,不是么? 六年前,感觉自己已至厨艺瓶颈的他,去山上跟一个老道求签,然后,毅然决然的辞了江南名楼听江楼的主厨位置,按照老道说的,往燕京走,自沉泥之微里,寻他的第一次大机缘。 他是个执拗而倔强的人,为了让自己足够“沉泥之微”,不惜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以一坛酒的价儿,尽管当时,他身上还有十几张千两银票。 用他母亲的话说,自他抓周之时,选了一把菜刀,便注定了,他会成为一个厨艺疯子。 恩,疯子这个词儿,他很喜欢。 就像他师父,那个把自己炖成了一锅汤,还留下信函,嘱他品尝的,跟他一样疯的疯子说的,不疯魔,不成佛。 佛是什么? 让人只可远观拜求,却永远都无法知晓,自己的得偿所愿,是否真的拜他所赐的骗子! 厨子的至高境界,便是骗过味觉,让所有人认为,只要经过不同的手段烹饪,相同的食材,亦可满足不同的诉求,一如,坐于庙中金座之上的那些,俯视叩拜之人的泥坯。 “嘿,师父,讲真,你拿自己炖的那锅汤,可真是难喝呐!” “你泉下有知,可知道,你自以为的巅峰,其实,是你人生的最大败笔么?” 饕餮一边低声念叨,一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抬头,瞧了一眼,透过窗纸渗进的,泛着些许青灰的天光。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眸色极浅,不仔细看,很难自其中瞧出情绪。 或者说,寻常人,都不太喜欢,与他这么一个,像瞎子,又不是瞎子的人对视。 “烹肉汤,果然还是要先把材料入沸水滚煮一下,去了腥膻之气,才会好吃吧?” 想起多年之前,刚刚出师的他,满心欢喜的备好了一桌子酒菜,打算于这谢师宴后,踏上传说中的厨艺问鼎之路,却在他师父的卧房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上说,徒儿,我把自己炖了一锅汤,你尝尝味道如何,然后找几张黄纸,把感受写了烧给我。 那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难喝的一锅汤。 腥,膻,酸,咸。 每个味道,都在刺激着他的舌头,难喝的,让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但是,他还是把那锅汤喝完了。 锅底,躺着他师父。 那个疯疯癫癫,总喜欢用汤勺敲他脑袋的糟老头儿。 他面色安详,唇角带笑。 仿佛,这死法儿,是他毕生荣耀。 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明明已经很久,都不曾想起那糟老头儿了…… 莫不是,他在那边儿缺了钱花用,想让自己烧些给他? 用力的摇了摇头,饕餮自架子上,拎起了自己的外袍,胡乱的套上身,钻进了厨房。 厨房里,九叔正抱着一只红色的盒子。 “三爷家娘子,来了?” 这个盒子,饕餮是见过的。 之前,九叔跟他去采买食材,巧遇了这根老参,腆着老脸跟人磨了半天,才弄到手,带回德水轩后,更是整天防贼似的防着他,生怕被他偷了去炖山鸡。 今儿个,他即是把这老参拿到了他面前来,便该是,“那位”来了才是! “过几日到。” 狠狠给了饕餮一个白眼儿,九叔没好气的,把红盒子塞进了他的怀里,“去挑只好山鸡,给三爷炖了!” “三爷,病了?” 知自己言行失当,惹了九叔不悦。 饕餮颇有些尴尬的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张口就跟人打听,自家还未过门的女主人,这的确有些不像话,但……他这不是着急,想找自己的大机缘,让厨艺更上层楼么……这么多年相处,又不是不了解他…… 真是,真是小家子气! “上回,勉强捡了一条命来,哪就能,恢复的这么快!” “那倔小子,真是,真是……” 九叔是眼瞧着翎钧长大的。 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比他自己的三个亲儿子加在一起都多了十倍都不止。 加之,翎钧与他幺子同年,被送去西北大营时,尚未断奶,可偌大个西北大营,哪有个能喂奶的女人? 于是,日日往返于营地与距离营地十里的边塞小镇,跟自家娘子讨奶回来,喂给翎钧的!活计,就毫无意外的,落到了他肩上。 说起来,翎钧那抱着他手臂,炯炯有神的盯着他手里汤勺,舔着嘴唇等喂的样子,还真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儿呢…… 啧,日子,还真是不禁混呐! 仿佛,就是喘了口气儿的工夫,翎钧,就长成这么大一个人了,该娶媳妇儿的人了! 以前,他爹还在世的时候,常说,人老了,就爱想些以前的事儿,年轻时候的事儿,当时,他还笑他,说他给自己唠叨找借口,现在,呵,他倒是跟他爹当年,成了一个模样的唠叨老头儿了! “盯着我作甚!” “还不赶紧去!” 抬头,目光遇上饕餮的那双宛然瞎了的桃花眼,九叔本能的打了个激灵。 收了和蔼安详,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斥了他两句。 遭了九叔责备,饕餮也不恼,只嘿嘿一笑,就回转身,往德水轩后院走去。 九叔不是坏人。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这老头儿,只是有些死要面子,总觉得,男人,不该把情绪摆在脸上,尤其是,对旁人的关心和在意。 “啧,这倔老头儿!” 饕餮低声嘟囔了一句,便唇角带笑的,掀了门帘,钻进了德水轩后院的山鸡窝。 不知是何因由,原本还走来走去,咯咯乱叫的山鸡,在见到饕餮钻进鸡窝之后,都被定住了般的,站在了原地,由他抓在手里,也不拍打翅膀反抗,就好像,是被吓蒙了一般。 “就你了!” 饕餮出手极快,眼神儿也好。 笑吟吟的一伸手,就拎起了一只,最大最肥的山鸡,转身,离开了鸡窝。 待他离开鸡窝,那些原本像是定住了的山鸡,便仿佛一下子恢复了活力,一边儿咯咯的叫着,一边儿继续起了,各自之前正做着的事儿来。 右手掐住鸡脖子,饕餮的左手,宛若被“按了快进”般的,在山鸡四周留下了一片残影。 待他停下,那只山鸡,已经变成了一只没毛儿的“秃鸡”,但模样,却依旧如刚才被饕餮刚抓住时一样,满眼恐惧,发抖都不敢抖得过于厉害。 手起刀落。 没了毛儿的山鸡,像是只象征性的动了动翅膀,就被开膛破肚,彻底没了气儿,再看此时的饕餮,竟是满脸虔诚,与寻常时那个轻佻的他,判若两人。 转身回了厨房,饕餮先是把山鸡丢进沸水锅里抄了一下儿。 抬头,见九叔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瞧,便本能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没穿反,也没染上脏污啊,这般盯着他瞧,是有什么事儿么? 三下五除二,将山鸡和一众配料丢进砂锅,加了山泉水,放到火上,饕餮才回转身,认真的,跟九叔对视。 做菜时候,不可与人交谈。 这是他跟那疯老头儿学艺时候,疯老头儿跟他叮嘱过许多次的事儿,他一直铭记于心,或者说,早已成了习惯。 “我身上,有什么不妥么,九叔?” 行至九叔面前,饕餮颇有些不解的,跟他问了一句。 “没什么。” “刚才,三爷吩咐,让取消一切预定,至大婚结束前谢客。” “你瞧瞧,还来不来得及,把一些提前准备了的食材,跟人退一些。” 在德水轩饮食,是要提前预定的。 所以,每日要入什么食材,九叔都会着饕餮,提前跟送货的人交待。 这会儿,翎钧突然表示,要取消一切预定宴席,九叔这掌柜,自然要想办法,尽可能的减少损失。 “退是能退。” “但我觉得,三爷,未必希望我们这么做。” 给德水轩供应生鲜的,都是燕京城里的平民。 德水轩开张多年,虽对生鲜的要求颇高,但给他们的价格,亦比市面上要高出许多。 因此,他们早已习惯,在每天清晨,把新摘好的时蔬,刚入网的鱼和新宰杀的牲畜嫩肉,先送来德水轩,交饕餮挑选,待他挑好了,再担上剩下的,去城里集市售卖。 换句话说,除了采购山货,饕餮和九叔,几乎不离开德水轩。 “好罢,这件事,暂且搁置。” “待三爷醒了,我跟他问了,再做打算。” 经饕餮这么一说,九叔才蓦地记起,翎钧,好像还真就没跟他交待,让他这几日,把不再需要的席面食材退货。 想他那么一个言行谨慎的人,若当真有此想法,刚才,应会跟他交待才是。 或许,他只是太累了,忘了? 罢了,索性不过是半桌子席面钱,大不了,让饕餮做了,送去王府,便宜了那些“老东西们”! 想起自己的那些老友,九叔的唇角,不自觉的上扬起来。 他们,皆是被发配西北的戴罪之人,或为生存不得已而为之,或因义气用时,或遭亲人牵累。 依大明律,纵是立了军功,亦无资格为官。 传闻,以前时候,时运好的,碰到好主事,又侥幸活到期满的,才能得着“立命钱”,回返故里置业,若时运不济,遇上贪心主事,那便是,连寻常的军饷,都无法领到满额,更遑论,“立命钱”这种,可给可不给的? 虽然,自姜家人成了西北军统帅,砍了两个贪心主事之后,后一种情形,便再也未出现过。 但饶是如此,他们,也依然不愿回返故里。 一来,所谓故地,早已没了昔日亲人,纵是有,也大都会对曾有罪在身的他们,心怀排斥,严重的,甚至会联名族长,恳请族长,将他们驱逐。 二来,他们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早已记不得,该如何耕耘作物,即便回返故里,侥幸未遭驱逐,他们,也无法用“立命钱”购置的田地,立命安身。 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在刑期满后,去往西北大营的周边城池谋生,给人当车夫,打手,甚至替死鬼,并藉此,为自己的妻儿,积蓄足够多的财帛。 然后,在妻儿的责怪和埋怨中,孤独死去。 如果没有翎钧,他们,也该是跟那些“前辈”们,一样下场的才是。 是他,给了他们,新的可能。 他犹记得,在翎钧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跟他们说的哪句,让他们捧腹,嘴上嬉笑着答应,心里,却一直当成玩笑的许诺。 翎钧说,若你们的儿子嫌弃你们,不怕,待我长大,给你们养老送终便是。 如今,翎钧许诺成真,他们,又怎可能,不将他,当自家子侄般亲近? 第八十三章 晴岚 在德水轩订筵席的人,哪个不消息灵通? 听闻德水轩退了所有预定,只为接待一人,整个燕京,瞬间沸腾起来。 大商户和名门世家的下人们,奉了各自主子的吩咐,蜂拥而至,愣是把德水轩的入口,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 这种情景,早在九叔的预料之中,但翎钧还在睡着,他也无法跟他确认,是否还依他之前的吩咐,跟这些来打探消息的下人们解释。 “这些人,别不是些傻子吧?” 饕餮毫无形象的,侧身坐在德水轩三楼的窗台上,一边磕着手里的一把葵花籽儿,一边百无聊赖的,观察着吊桥对面,蚂蚁一样涌动的密集人头。 这哪是,跑来打听消息的样子? 知道的,道他们是走顺了,挤在了一起,不知道的,说他们是聚众闹事,图谋不轨,让东厂抓回去严审,都是活该! “三爷特意交待,不准你这样坐在窗台上,不然,过了凉风,明儿个,就又该咳嗽了,饕餮哥哥。” 说话的,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小丫头。 她应是刚开始蓄发,半长不短的头发,只勉强能编成两个角辫,唇红齿白,一双眸子,亮的宛若晴夜里的星子。 “不准叫哥哥。” 听到小丫头的声音,饕餮本能的唇角上扬,扭头,用右手的食指,往她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个脑镚儿。 她是这德水轩里,唯一一个,第一次见他,没被他吓哭的小孩子。 而且,她说,他很好看,像《山海经》里的鲛人一样好看,美中不足,就是没有一条,像鱼的尾巴。 “我已经三十岁了,年纪是你的四倍大。” “要叫叔叔,晴岚丫头。” 将晴岚抱起,放到自己横担在窗台上的那条腿上,饕餮习以为常的,把自己手里磕好的葵花籽儿,放到了她伸出的小手里。 “三爷说,没成亲,都是小孩子。” “就算你一百岁,没成亲,也是小孩子!” 晴岚心安理得的,享用着饕餮帮她剥好的葵花籽儿,一副小大人模样的,继续跟他“教训”,“别以为,拿几粒儿葵花籽儿,就能收买了我,连翎戮,都只让我叫他哥哥的,你还琢磨着,要比三爷辈分大了不成?” “你这丫头。” “这般牙尖嘴利,将来,可怎么嫁的出去,恩?” 面对晴岚的强词夺理,饕餮只是笑着伸手,往她的小鼻子上,轻轻的刮了一下。 翎戮。 他们家三爷,一母所出的弟弟。 只是,这两人的性格,怎就差的这么远呢? 一个煞星,出手毫不留情,燕京世家都不敢轻易得罪,一个怯弱,连晴岚这小丫头,都能直呼其名。 “嫁不出去?” “开什么玩笑!我……” 听饕餮挤兑自己嫁不出去,晴岚的一双小眼珠,滴溜溜的转了几圈。 然后,便似想出了什么坏主意般的,突然停住了没说完的话,把目光,落到了饕餮的脸上,“要不,咱们打个赌?” “打赌?” “赌什么?” 对晴岚这鬼灵精怪的丫头,饕餮的纵容,从来都不比翎钧少。 听她说,要跟自己打赌,他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便唇角微扬,把自己手里新剥好的葵花籽儿,堆进了她的掌心,“有彩头么?” “猜灯谜。” 把掌心里的葵花籽儿,一股脑儿倒进嘴里,晴岚拍了拍双手,“彩头嘛,三爷说了,等我嫁人的时候,给我按寻常人家姑娘出嫁的嫁妆准备,我若输了,嗯,我的嫁妆,就都归你了!” “哦?” “你会这么大方?” 晴岚的鬼灵精怪,整个德水轩,无人不晓。 受她唆使,在她手里吃过亏的人,只德水轩,就不下百人。 想占她便宜? 呵,怕是痴人说梦的罢! “说罢,若我输了,你想要什么!” 说这话时,饕餮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位置,紧了一下。 他不想输,至少,这一次,不想。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也说不清。 晴岚,这个明明是,他最喜欢亲近的小丫头,他,难道不是应该,满心期盼,她得到幸福么? 若他赢了她的嫁妆,她,还怎么嫁人? 他,从来都不是个贪财的人,今日,怎竟会为了夺一个小丫头的嫁妆,这般,这般…… “应承我十件事儿。” “但凡是你力所能及的,绝不准反悔。” 晴岚像是早就猜到,饕餮不会拒绝自己。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饕餮的手,在那里,已经又有一小堆儿,剥好的葵花籽儿了。 “好。” 饕餮轻轻的摇了摇头,答得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不是他小气,不舍得应承晴岚十件事儿,而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让自己不要全力以赴,不要“觊觎”晴岚的嫁妆。 “那我可就出题了!” 猜灯谜,是晴岚的长项。 自五岁至今,她已经在百花宴上,夺了两次魁首,若今年的百花宴,还由她夺魁,她便会成为德水轩开张以来的第二位“三魁仙子”,有权向德水轩掌柜,许一个愿望,德水轩会完成她的这个愿望,哪怕,她要的,是德水轩这处产业,也可得偿所愿。 第一位“三魁仙子”,复姓尉迟,名唤兰芷,出身没落士族,她的愿望,是让她的兄长,尉迟继,能以武职入伍,官至四品。 德水轩掌柜,接下了她的愿望。 一个月之后,尉迟继被西北军统帅姜如柏指名入伍,收为弟子。 半年后,尉迟继突然大放异彩,于西北屡立奇功,并于次年,拓升正四品,并得隆庆皇帝御赐,授明威将军。 武职的正四品。 多少武勋世家嫡子,都可望不可及的官职。 那尉迟继,一个没落士族出身的人,何德何能,能遇此机缘? 第一位“三魁仙子”的愿望实现之后,德水轩的百花宴,就成了燕京最炙手可热的宴会。 所有名门世家出身的少爷,不论嫡庶,但凡是有同母所出姐妹,尚未许配人家的,都会不惜重金,为其准备衣饰,送其前往参加,有一些,母亲未给生下姐妹的,甚至不惜平妻之位,重聘迎娶书香门第出身或素有才名的女子过门,只盼能凭借她们的“才气”,为自己,博一个有捷径的未来! “你说。” 饕餮本能的咬了下唇瓣,近乎透明的眸子,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些暗色。 “草木为何不求美人折?” 晴岚唇角微扬,宛然志在必得。 “这……折了就死了,自然,是不愿被人折的才是罢……” 晴岚的问题,让饕餮稍稍滞愣了一下。 他没读过书。 自幼所学,皆是烹饪技艺和食材择选,自然答不上,晴岚出的灯谜。 但是,他不想轻言放弃,所以,便在认真酌量过之后,说出了,他自己认为的正确答案。 “错了!” 晴岚眉眼弯弯,唇角带着得逞的坏笑。 她像是早就猜到,饕餮会这么回答。 “答案是‘有本心’。” 伸手,从饕餮的手里,抢过剥好的葵花籽儿,晴岚一边得意的吃着,一边告诉了他正确答案。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的《感遇》,你这笨蛋!” 饕餮并不知道,晴岚说的这首诗,但他知道,晴岚只是有些鬼灵精怪,从不说谎。 或者说,从无必要说谎。 “好罢。” “我输了。” “你想提什么要求,说罢。” 饕餮面露遗憾,深深的吸了口气,对这结果,却像是并不意外。 “我要吃你做的梅花糕。” “好。” “我要吃你做的沁糖核桃。” “好。” “我要吃你做的杏仁酥。” “好。” “我要吃你做的四色麻薯丸子。” “好。” “我要吃你做的莲子羹。” “好。” “我要吃你做的桂花糖。” “好。” “我要吃你做的雪里红。” “好。” “我要吃你做的云山罩。” “好。” “我要吃你做的佛跳墙。” “好。” “我要你娶我为妻。” “好。” 连续九个要求,都是于他而言,毫无难度的食物,饕餮习惯性的,用一个“好”字,回答了晴岚的第十个要求。 待最后一个“好”字出口,饕餮的身体,微微的僵了一下,险些因坐不稳,摔下窗台。 本能抱紧晴岚,以防她坠地受伤。 待勉力维持好了身体平稳,他才拧了拧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他,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为何,那怎么听来,都像是他听错了的言辞,竟让他,竟让他如此心生喜悦? 低头,看向猫在自己怀里,一脸坏笑的晴岚,饕餮咽了口唾沫,然后,轻轻的,舔了下唇瓣。 “第十个要求,你,再说一遍?” 把晴岚放回地面,饕餮半蹲下身子,与她四目相对。 “我说,要你娶我为妻,你说,好。” “你该不会,是想始乱终弃,才这么会儿,就打算反悔罢?” 晴岚才不会给饕餮机会,让他从自己步步为营,才勉力设计出的陷阱里逃出。 她得意的笑着,大有一副,你若反悔,我就找人给我主持“公道”的意思。 “你才七岁。” “婚配一事,未免……” 饕餮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异物,话到嘴边,却怎么都无法,把剩下的话,再继续说下去。 “瞎说!” “我哪里有七岁啊!” “年节已经过完了,我已经八岁了,八岁了好不好!” 晴岚那宛若星子般明亮的小眼珠,滴溜溜的转着,像是对饕餮的反应,满意异常。 他没说不喜欢她。 很好。 只要,他不是用,不喜欢这个理由,来拒绝她,她便注定,占了这事儿的先机! “再说,三爷不是才九岁么?” “还不是一样娶妻嘛!” 为掩盖翎钧被送往西北军抚养的难看“旧事”,隆庆将他在玉碟上的年纪,改成了自他回到裕王府的那日起算。 所以,明明已经十六的翎钧,此时,在玉碟上,或者说,在大多数人的概念里,还只是个,刚满九岁,不过是长得有些“着急”的孩子。 当然,这个大多数,并不包括燕京的名门望族,也不包括,他生活过的西北大营。 没有人,敢死咬翎钧的年纪,不给隆庆皇帝面子。 名门望族不敢。 西北大营的兵将们不屑。 即便,是最最古板的谏臣们,也毫不犹豫的,在这件事上,保持了沉默。 之前,鲜少有名门望族,使媒婆往三皇子府走动,也不乏其观望态度所致,毕竟,给一个八九岁的皇子说媒,终究,有些不那么好看,亦,不合规矩。 即便他的实际年龄,早已到了,该择娶正妃时候。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 有些事儿,即便知道,也断不能说出来。 翎钧的年纪,即是如此。 八年前,他被翎钧从人市带回德水轩,任主厨的时候,翎钧就已经是个八岁的孩子了,如今,又八年过去,他怎可能,才九岁? 他只是眸色浅,像个瞎子,并不真是个瞎子,怎可能分不清,一岁孩子和八岁孩子的差别? 晴岚这丫头。 简直就狡猾的,像只长了九条尾巴的狐狸崽子。 他,他明知她说这话,是诓人用的,却,却毫无办法! “没错儿!” “我就是胡搅蛮缠!” “然而,你却毫无办法!” 晴岚坏笑着,朝饕餮吐了吐舌头,大有一副,“有本事你打我啊”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意思,“三爷说了,是男人,就该一言九鼎,你好歹是个男人罢?应承了的事儿,还没隔夜呢,就打算反悔,还要脸不了?” “我不是想反悔。” “我是觉得,你还小,有些,有些事儿,你……并不知晓……” “若待将来,你,你……” 面对晴岚的指责,饕餮那比寻常人略显白皙的脸上,渐渐的,衬出了桃色。 他已经三十了。 而晴岚,才八岁。 以前,他总盼着,能快些到,那位道长所说的,逢遇“大机缘”的年纪,距离自己期盼,厨艺巅峰更近一步。 而今日,面对小了他二十二岁的晴岚,他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年龄,竟这般,这般狰狞可憎! 若他仍是少年。 若他…… 第八十四章 “人情” “那就别反悔呐!” “从现在开始待我好,把你之前,虚度的那二十多年,不曾与我相识的日子,悉数补全给我,不就好了?” 晴岚孩子气的捏住饕餮的两只耳垂,与他对视,眼里,是少见的认真。 “你可知道,债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利钱比本钱可怕,不趁早儿偿还,只会越欠越多的。” “你若再多犹豫踟蹰,想着待我长大几年再还。” “却不思量,万一介时,利钱多的,你这辈子都还不起了,可该如何是好呢?” “那就下辈子还。” “下辈子不够,就下下辈子,接着还。” 饕餮突然笑了。 与此同时,他将只及他腰身高的晴岚,紧紧的箍在了怀里。 这只吃定了他的小狐狸崽子,真是,真是…… 咳——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咳。 紧接着,那独属于九叔的脚步声,便移进了房间。 九叔的膝盖,因伤长了骨刺,一遇寒冷,就会疼痛难忍,连走路,都会抬不起脚来的一步拖地三次。 为了给他减缓疼痛,翎钧特意使人用兽皮,给他做了几副护膝,还特令德水轩,火盆昼夜不息。 但饶是这样,九叔的腿,依然是,一年,比一年疼得厉害。 曾经,也有过宫中御医,想与九叔这位明面上的德水轩走动亲近的,颠颠儿的跑来给他瞧望,但结果,却是无一人不摇头退却。 因此,对自己的腿疾,九叔早已死了心。 在他想来,连横竖不过是个疼,怎也不至于死过去。 大不了,等再过几年,翎钧地位安稳,给德水轩寻到了,比他更合适的掌柜,他卧榻不起,也能放得下心了。 知九叔不能受凉,饕餮忙放下晴岚,转身,关上了窗户。 因遭九叔“撞破”,他脸上的桃色,比之前时候,更胜了几分,但饶是这样,他依然选择了,在闭合窗户之后,俯身,将晴岚重新抱了起来。 这是,他的娘子。 虽然,年纪还稍有些小。 但他可以等。 恩,或许,他可以去找他们家三爷商议,先跟她把堂拜了,待她,待她年长几岁,再圆房? 有些事儿,终究是,宜早不宜迟的不是! “汤,还要多久能好?” “三爷浅眠。” “外边这么吵,估计,用不多久,就该被他们吵醒了。” 抬头,看了一眼被饕餮抱在怀里的晴岚,九叔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丫头的古灵精怪,他早已体会,只是,她好歹也曾是个,名门出身的闺秀,怎竟,怎竟能这么,这么…… 罢了。 罢了。 他已经老了,年轻人们的事儿,他,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在火上煨着。” “随时能喝。” 饕餮缓步上前,对九叔这“老古董”的反应,颇有些讶异。 寻常时候,他给晴岚剥葵花籽儿,他都要斥他一句“不遵礼法”,今天,这怎么…… “有些事儿,想好了,就尽快去跟三爷提罢。” “晴岚丫头虽小,但终究是个姑娘家,若坏了名声儿,可不是你几句后悔,能偿得了的。” 扭头,看了一眼被饕餮抱在怀里,一脸得逞坏笑的晴岚,九叔苦笑着,摇了摇头。 瞧样子,这丫头,也是心里一万个愿意的。 既然,人家你情我愿,他又何必,非去当这个恶人? 但不当恶人,归不当恶人,必要的提醒,他还是不能忘了的。 毕竟,有些事,事关他们家三爷的生意和声望。 “晴岚丫头。” “你心仪于谁,本不该我这老头子多言。” “但你需知道,至今,你已蝉联两年魁首,只还差一年,就能得着‘三魁仙子’称号。” “如今,许多世家子弟,都愿以平妻之位许你。” “你当真愿意,嫁给饕餮,这除了一手好厨艺,什么都没有的人么?” “我愿意,九叔。” 晴岚答的痛快,显然,是九叔的此般问询,心里早有打算。 “饕餮很好。” “至少,待我,很好。” “嫁给他,我应该可以,像三爷说的那样,一辈子都活在蜜里的。” 说罢,晴岚把自己的小脑袋,枕到饕餮的肩上,笑得眯起了眼睛,“我爹娘兄长,在天上,瞧我得着幸福,应也会开心的才是。” …… 翎钧是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他一向浅眠,纵是身子虚弱,又长途跋涉的从江南到了燕京,熬了大半夜等与冬至在郊外“相遇”,也无法改变这本能。 他缓缓起身,弯起右手食指,用指节,轻轻的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环顾了下四周。 铺在身下的毛皮褥子,挂在墙上的数张长弓,码放在书案上的,未及读完的兵法书籍。 没错儿。 这里是德水轩。 是位于德水轩顶层,独属于他的那间卧房。 于理,这处,该是整个燕京,最安静的所在了才是。 今日,怎竟这般吵闹? 侧身下了床榻,翎钧缓步走到了窗边。 外边,日光和煦,时辰,应还未过晌午。 连通德水轩所在小岛与外边的吊桥彼端,囤了密压压的人,这扰了他清梦的嘈杂,便是由那群人发出。 “九叔。” 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穿戴,翎钧便打开房门,缓步踱了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足令九叔这身负武技的人听到。 这德水轩,自建成以来,就一直交九叔打理。 虽说,许多重大决定,九叔都会跟他商议,但于情于理,九叔都不应该,让这么多人,堆在门口才是。 他信任九叔。 所以,没有径直生怒,而是决定,先唤来九叔,把事情的因由,跟他问个清楚明白。 听到翎钧唤自己,九叔便知道,他是被外边的嘈杂吵醒了。 急急的跟饕餮交待了一句,着他尽快给翎钧准备好膳食,便快步出了房间,往楼梯走去。 他的膝盖,依然针刺般疼。 这突如其来的疾行,险令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我在六层,三爷。” “我这就来。” 勉力将身体维住平衡,怕翎钧久等不见自己着急,九叔忙扯着嗓子,答应了翎钧一声。 然而,未及他再迈步,翎钧,便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腿疾犯了,就不要逞能。”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还跟个孩子似的,需人教训着,才知爱惜自己。” 一把扶住九叔的手臂,翎钧语带责备的,嗔了他一句。 他从未将九叔,当成是下人。 在他的心目中,九叔,远比他的那一众死了和没死的叔伯,要亲切的多。 “人老了,难免不中用。” “其实,也没犯很厉害。” 九叔颇有些尴尬的,冲翎钧笑了笑,缓缓地,挺直了后背。 “我约莫着,你也差不多,该被外边的那群讨厌东西吵醒了,正跟饕餮问,给你准备的膳食呢……” 知瞒不过翎钧,九叔颇有些不好意思的,伸手摸了摸鼻尖,并趁机,转移了话题。 “我本想着,以‘密谈’方式,将你交待我的事儿,散布出去。” “不曾料,这些没眼力价儿的东西,竟是一股脑儿的涌了过来,把吊桥那边儿,围了个水泄不通。” “也不知道,这些名门世家和庞商巨贾,都是怎么教下人的。” “都在那里,堵了小半个时辰了,见不着人出去答应,也不知识难退去,另图打算。” 九叔一边念叨,一边慢慢的活动了下腿脚,觉得差不多适应了膝盖的刺痛,能勉力行走了,才轻轻的叹了口气,移步,擦过翎钧身边,进了通往楼梯的廊道。 不需待客,整个德水轩都安静的落针可闻。 原本忙碌于席间正堂的“仆侍”,都无一例外的,猫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读书,下棋,研究兵法。 若以寻常时候,他们当中,许还会有人跑去后院舞枪弄棍,或拨音弄弦。 但因念着翎钧浅眠,所有人,皆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不会发出声响的事做,连不得不说话的,都会尽可能的压低嗓音。 “都不用再憋着了,三爷醒了!” 走到栏杆旁边,九叔突然扯着嗓子,冲楼下大喊了一声。 紧接着,上百个带着笑容的男女,便从各自的房间里,涌了出来。 对他们来说,翎钧,并不是主子。 就像,翎钧也从不把他们当下人一般。 他们唤他“三爷”,但这“三爷”也只是一句带了敬意的称呼而已,并无丝毫谄媚。 “三爷,三爷,九叔说,过几日,王妃要来住,是真的么?” 说话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眸子里,是尚不懂收敛的锐利精芒。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听说了太多,关于柳轻心的传闻。 虽然,这其中,有大部分,是翎钧和柳轻心两人可以编纂出来,用以混淆视听的。 但翎钧的伤,是她治好的这事儿,却是有目共睹,隆庆皇帝的“死而复生”,亦是早传的沸沸扬扬。 这些在德水轩做事的,大都得过翎钧恩惠帮扶,鲜有出身显赫之辈,自不会像那些名门望族出身的人似的,只知拿地位衡量,两人是否般配。 在他们想来,只消是待他们家三爷好的,能与他们家三爷琴瑟和鸣的,便该算是他们家三爷的好姻缘,便值得他们由衷祝福和守护。 身份? 呵,有多远,滚多远去罢! “是要来住几日的。” “她喜静。” “你们,莫过多缠她。” 柳轻心是个向往素雅淡泊的女子,却并不能算是喜欢安静。 翎钧于此时,这般跟众人交待,说到底,还是因为潜藏了,不希望被旁人分走了他家娘子的注意力这小心眼儿在其中。 “不过,我儿子可以借你们玩儿。” 翎钧知道,柳轻心定不会把小宝独自丢在小镇。 而远赴燕京,以她的性子,应也不会带太多的人伺候起居。 换句话说,若不能在她来之前,尽快把儿子当“人情”送出去,介时,他与他家娘子的独处时光,必然,会被那混小子折去一半儿,甚至,更多。 这种事,绝不允许发生。 翎钧于心中暗衬一句,然后,毫不犹豫的,把儿子的“看护权”,丢给了楼下的一群,眼珠子都是“绿的”的家伙们,“她还养了条狼崽,喜欢吃牛肉,应该,也会一起带过来,你们自行商议,交谁照管饮食。” 翎钧的话,宛然往一锅热油里,添了一瓢凉水。 楼下的百十号人,毫无意外的,炸了锅。 三爷的儿子。 啧,那不就是,不就是…… 三爷可真是瞒得好啊,这连儿子,连儿子都生出来了! 就在众人还在兴奋莫名,恨不能靠比拳脚,确定小宝的“看护权”的档儿,几个擅长女红的女子,已经互相交换了下眼神,不动声色的,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们,有独属于她们的战争。 虽然,这战争,全无恶意。 但胜负,却令她们在意至极。 她们要比一比,三爷的儿子,会穿上她们谁做的衣裳,不,是喜欢上,她们谁做的衣裳! “三爷,这……怕是不合适罢……” 瞧了一眼楼下,摩拳擦掌的男女,站在翎钧身边的九叔,不自觉的抬起手来,擦了擦自己额角,满溢而出的汗珠子。 “小少爷,还是个孩子呐,哪禁得住他们粗手粗脚……” “无妨。” “那小子,强壮的很。” “寻常里,连王妃养的狼崽,都不是他对手。” 提起小宝,翎钧的唇角,缓缓的漾开了一抹得意的笑。 那小子,可是跟狼崽滚成一团,把狼崽咬的夹着尾巴逃的货,楼下的这些,恨不能把他捧在手心儿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家伙,怕是悉数绑在一起,也未必,够那小子一人消遣的才是! “您还真是,没啥不敢玩儿的!” 听翎钧说,竟是把他们家小少爷,丢给狼崽“哄着”,九叔的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真是错估了他们家三爷的“心大”。 “瞧您把小少爷丢给狼崽,王妃也不责备您?” 稍稍想了一下,九叔不得不把“救兵”的目标,定在了柳轻心身上。 在他想来,柳轻心一个当娘的,总也不至于,也像翎钧般的,拿自己儿子这么不当回事儿才是。 “她?” “呵,让狼崽哄孩子这事儿,就是她想出来的好么!” 提起柳轻心,翎钧的唇角,便忍不住微微上扬。 回头,瞧了一眼,滞愣原地的九叔,便纵身于六层高处,单手揪着旗招,滑下了楼去。 第八十五章 替身 翎钧的加入,让一众仰视着,与他对话的人们喜笑颜开。 人群“呼啦”一下,簇拥到了他近前,七嘴八舌的,跟他打听起了小宝的事儿来,对柳轻心,这位之前凝聚了他们若干好奇的未来王妃,反倒不甚“关注”了。 “之前,初一曾照料了那小子一阵儿,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问他。” 面对众人满溢的热情,翎钧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把初一“推出去”,“而且,他跟王妃养的那条狼,关系也好的很,寻常里,洗澡顺毛儿,都做的顺畅无比。” 说罢,翎钧穿过人群,将德水轩闭合的正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儿。 吊桥对面,人头攒动。 久等未见德水轩的“仆侍”在外走动的众人,突然见其正门开了条小缝儿,顿时,便都像是见了蜂巢的熊瞎子,急急的踮起脚,抻着脖子,往这边儿窥探了起来。 看来,今年年节的“热闹”,是真的已经让各大世家,都绷紧了神经。 这样也好。 他本就想,把燕京这潭死水搅浑,如今,它未搅先浑,倒是能省下他不少工夫! “饕餮,列一份婚宴的菜单出来,越丰盛越好。” 仰头,看了一眼,抱着晴岚,站在九叔身边的饕餮,翎钧突然决定,往这潭浑水里,多丢一块巨石进去。 德水轩,从不遣厨子上门备膳。 莫说是婚宴,便是哪家名门的太祖过寿,想从此处定菜肴回家享用的,都需提前三个月,跟九叔付了定金,到寿宴当天,遣自家下人来取食盒。 而且,只备一席。 “九叔,找几个字写得好的,把菜单誊了,给府里送去。” “让府里,把菜单并请柬一起,给各世家名门送去,一些跟府上有生意的大商家,也都送一份过去。” “朱时泽,沐睿和李岚起,单独送一份。”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稍加思量,才又额外跟九叔补充了一句,“留一份给我,我晚些时候,要去一趟远山居。” 远山居,是一处客栈,也是翎钧产业。 与德水轩这不为人知的产业不同,远山居是翎钧的生意这事儿,燕京,无人不晓。 年前时候,他将未得招揽的那四人,安置在了远山居。 他此次回来,既是要去见他们,向他们的“先生”表明态度,自然,是没有比送请柬,更合适的理由了。 “李岚起的请柬,送去德平伯府。” “让十五去。” 交待完一应事宜,翎钧突然眉头紧拧的,蜷缩起了身子。 疼。 这种像是要把内脏,悉数挤压在一起的疼,让他须臾间,冷汗爬满了背脊。 “三爷!” “三爷!” 发觉翎钧异常,围在他身边的人里,自发的走出两人,扶住了他的手臂。 再看翎钧,已是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泛出了乌青。 “去找孙大夫,让他尽快来。” “把,王妃给我备的药箱拿出来,让孙大夫看,有没有堪用的。” 对西北大营医士出身的孙大夫,翎钧还是颇多信任的。 虽然,他的医术并不算精湛,在医治伤患时候,多会采用一些军中的“野蛮”法子,但就燕京这个是非之地而言,用他,多遭些罪,总比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要来的实际。 寻常里,翎钧府上人的伤病,大都劳这位孙大夫救治,所以,听翎钧说,让去找这位孙大夫,便立刻有人,快步出门,直奔后院的马厩而去。 孙大夫住在城外,又会骑马,要找他来,只需盏茶工夫。 如果,没有那群,堵在吊桥对岸的鼻涕虫的话! 一人两马,踩着未完全落下的吊桥,往孙大夫的住处,飞奔而去。 一众围在吊桥对岸的,前来打听消息的各家下人,见来人策马疾行,全没有要减慢速度的意思,忙慌乱后退,连滚带爬的,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 孙大夫到时,翎钧已疼得整个身子都拧成了一团。 他是个倔强的人,纵是被这绞痛折磨的几近晕厥,也依然死咬牙关,半声闷哼都不肯发出。 “你瞧瞧,老孙,这些药,这些药,有没有合用的!” 看着翎钧疼,九叔的整张脸,都因为紧张,而扭曲了起来。 他颇有些哆嗦的手里,抱着一只小匣子,匣子里,规规整整的摆放着,六只白瓷小瓶和三只木质小盒。 在他的眼里,翎钧不是主子。 从来都不是。 孙大夫从未见过,这样蜷缩成一团的翎钧。 这个从襁褓里,就由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纵是在西北,与狼群斗智斗勇,遍体鳞伤的逃生回来时,都是笑着的,哪里有过…… 让人把翎钧的身子掰开,嘴里塞上布巾,以防他因为忍痛,而嚼烂自己的舌头。 孙大夫才深深的吸了口气,挽起衣袖,给他把起了脉来。 把脉,需心静。 不然,便会一寸错,成不可挽回。 约莫半盏茶工夫之后,孙大夫轻轻的叹了口,转身,从九叔的手里,接过了药匣。 “三爷因伤体弱,你也是知道的。” “怎可纵着他,饮食乏律。” 这只药匣里的药品,孙大夫已见识过一次,也因此,对其效用,烂熟于心。 他虽不是医痴,但行医多年养成的好学,却半点儿也不比旁的大夫少,只是,翎钧“小气”,无论他如何恳求讨好,也不答应,将这匣子里的药,借他带回去研究,一粒,都不行。 “此事,待王妃来了,我定要跟她告上一状,瞧你们,如何跟她交待!” 孙大夫一早儿就在寻思,要找个什么机会理由,跟柳轻心套上近乎,聊这些方便易用的药丸,然考虑到,这些药,有可能会是那位“仙师”的秘方,亦或其想要私藏,而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今日,恰巧,翎钧出了这么一档事儿,他,又怎会舍得,不好好把握机会? “速去准备些温热的粥汤食物。” 孙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拎起一只小瓶,从里面倒了一粒药丸出来,塞进了翎钧的嘴里,顺手抬了一下他的下巴,让他把药丸,整个儿吞下了肚去。 “火盆多点两个。” “厚实的被子,也抱几条过来。” “他这般寒邪之气入肺腑,若不好生处置,可是要折腾出大病来的!” 若放在以前,莫说只是一夜未眠,三餐未食。 纵是把这数儿,再加上一倍,翎钧也未必会如今日这般,体弱的遭寒邪之气折磨。 但今时,终不同往日。 他再硬的骨头,也终究是个,摸过鬼门关的人。 “我的情景,不准告诉轻心。” 吃了药丸,翎钧只觉得,一股暖流,开始迅速的自肚腹,蔓延全身。 随着这股暖流的蔓延,之前将他折磨的恨不能昏死过去才好的绞痛,也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汗,也不再是冷汗。 “王妃是大夫。” 低头,睨了一眼脸色仍泛着苍白的翎钧,孙大夫颇有些好笑的,抿了下唇瓣。 今天,他可真是开了眼界。 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见着了两个,以前从未有过的模样,一前一后的出现在了翎钧身上。 看来,这小子,是真的陷进去了。 男女之情这东西,还真是奇妙,连翎钧这块,他们都以为会一辈子遭遇不上这玩意儿的“榆木疙瘩”,也能…… “就算,你恢复的好,让她从脉上瞧不出来,这药丸少了,她还能不问?” 孙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拖出翎钧的手,又给他把了下脉。 这药丸,效力惊人,只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就将翎钧体内的寒邪之气,祛除了个七七八八。 虽然,他寒邪之气入体,只持续了极短时间,但即便如此,交由他来诊治的话,怕是,倾尽全力,也得让翎钧,多遭三天罪才行。 王妃的医术造诣,果非同凡响! 想到这里,孙大夫顿时便对柳轻心的到来,更多了几分期待。 一位像她这样的医道圣手,哪怕,只是给翎钧个面子,对他稍加点拨,应也可让他受益匪浅才是! “那就等她来了,发现了,问起再说。” 翎钧知道,若让柳轻心发现,自己对她隐瞒病情,定少不了挨她一顿“教训”。 但为了不让柳轻心担心,他还是选择了“舍生取义”,对其隐瞒自己的病情,以防她担心焦虑。 “她这几日,就往燕京来。” “我不希望,她因为着急,弃车骑马。” 想起柳轻心的“马术”,翎钧不禁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以前,她的马术之好,足令他这在西北大营长大,自诩活在马背上的男子,都自叹弗如。 虽然,她失了记忆之后,依然跟人说,她会骑马,但……那一日,她于夜里策马疾行,去镇外救隆庆皇帝性命之时,险些自奔马上坠下的样子,却成了他心中阴霾…… 不管彼时,她是不是假装,他都不希望,再看到相同情景。 这辈子,都不想。 “王妃,不擅骑马?” 听翎钧说,不希望柳轻心骑马,正在帮孙大夫整理药箱的九叔,稍稍滞愣了一下。 想翎钧这么一个,爱马成痴的人,竟会,喜欢上一个,不擅骑马的女子? 呵,这若是传去西北大营,怕是,连姜如柏那鲜有表情的人听了,都会笑掉大牙才是! “比我骑得好。” “之前,受过一次伤,忘了许多旧事。” “再后来,又因为生孩子,许久不曾骑过。” 柳轻心这身体的原主,远嫁宁夏之时,翎钧曾想过,要半路抢亲,以完成他父皇的吩咐。 所以,他的许多手下,包括九叔,都见过她样貌。 加之后来,他醉酒犯错,欲使人将她偷出,对她负责,却遭她拒绝,归来后,亦因求而不得致相思抑郁,险酿杀身之祸,九叔等人,还暗中遣人前往宁夏,与她交涉,劝其…… 他不知道,她离开宁夏,搬去江南居住,是不是听从了九叔他们的劝诫或不胜其烦。 但他却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九叔喝的酩酊大醉,一边儿哈哈大笑,一边儿拍着胸脯跟他吹嘘,有他老人家的安排,他家小娘子,小手儿都不会让哱承恩那蛮子摸到! “你们中的许多人……都见过她……” “但我希望。” “在她自己忆起旧事之前,你们,都能不露马脚。” 翎钧觉得,有必要跟在场的众人,先打个招呼。 以防等他们见到了柳轻心,对她露出不妥当的表情来,惹了她不喜不悦。 “比起以前,我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谢九叔昔日成全。”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环顾了一圈,包括九叔在内的,七八个叔叔辈儿的人。 然后,郑重其事的,对着九叔,行了一个揖礼。 翎钧的这一句“谢九叔昔日成全”,在场的众人,便顿时明了了,他所说的,这位“大多数人都见过”的未来王妃,是何许人。 沉默。 许久的沉默之后,九叔才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了翎钧。 他了解翎钧。 知他是个一旦做出决定,便无人能劝回头的人。 所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她的身份,你父皇,知道么?” 翎钧是皇子。 娶一个嫁过人的女子做正妃,说好听点,可以叫胡闹,说难听些,便是罔顾皇家威仪。 但若是,对隆庆皇帝知情不报,将来,一旦遭人揭发,便是欺君之罪。 “我为她准备了新身份。” 听九叔跟自己问,翎钧也不隐瞒。 原原本本的,跟他把自己的谋划说了,才把目光,转向了窗外,“但若想永绝后患,宁夏哱家,还是该尽早倾覆了才好。”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九叔知道,翎钧在顾虑什么。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从衣袖里,摸出了一本小册子,递到了翎钧手上,“这本,记录了近些年,哱家的一些罪过,但只凭这些罪过,怕是尚不足劝陛下兴兵讨伐。” “之前,我遣去哱家,做王妃替身的那女子,三爷,可想见一见?” 受九叔派遣,以丫鬟身份,跟在柳轻心身边,做她“替身”的,是个红楼出身的女子,九叔知道,翎钧一向对红楼物事烦弃,所以,直拖到了时至今日,才不得不跟他问出了口来,“王妃自江南宅邸失踪后,她就回来了,我依着约定,在燕京,给她买了一间小铺面,如今,她做的是正经生意。” 第八十六章 求亲 在此之前。翎钧并不知道,九叔是用什么法子,跟他打包票,说柳轻心断无可能,与哱承恩有夫妻之实。 虽然,他已说服自己,不去计较柳轻心的过往,但,有些事儿,能没有,自然比有,更称他心意。 “那就见一下罢。” 沉吟片刻,翎钧缓缓抬头,看向了站在床边的九叔,唇瓣微抿。 红楼出身的女子。 尽管,九叔找了个红楼出身的女子,来当他家娘子的替身这事儿,让他颇有几分不喜…… 罢了,那女子,终究可以算是,成全了他和柳轻心的人,他又何必,非揪着人家的过往不放? 谁还没个迫不得已呢? 这女子,既已从良,以干净生意谋生,总也不是,那些自甘堕落的女子才是! “那女子,口风可严?” 为确保安全,翎钧打算尽可能严密的,隐藏柳轻心的真实身份。 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不介意,做一次忘恩负义之人,提前把某些“祸患”灭口。 “她是个哑巴。” “在红楼卖笑时,被一个富家少爷剪了舌头。” 说起那个被当成柳轻心替身的女子,九叔轻轻的叹了口气,“红楼的妈妈不愿再养她这么个吃白食的,就剥了她的衣裳首饰,将她从后门撵了出来。” “我去红楼,给盘锦和兰溪交赎身银子的时候,恰好瞧见了,被冻得半死的她。” “寻思着,城外庄子上,恰好还少了个扫洒丫头,就把她送去那里做事了。” “没料想,后面,王妃那边儿,会缺个替身,她自己也愿意,就……” 剩下的,九叔没说。 但依九叔的意思,这女子,应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你去找那姑娘。” “跟她问询,若我为她报仇,她可愿意,永远留在庄子里做事。” 认真的听完原委,翎钧沉思片刻,突然,给了九叔新的交待。 他不希望,让有可能走漏风声的人,处于自己的控制之外。 “如果,她不愿意,那就……” 说罢,翎钧往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但,在必要时候,亦不会心慈手软。 “是,三爷。” 九叔知道,有些事,他不能,也不该跟翎钧争。 翎钧,有远比他们长远的眼光和分辨危险的能力。 尤其是他们如今正身处,这看似光明境地,实则暗流汹涌之时。 胜,不易,败,便是必死之局,再无翻身可能! …… 德水轩里,并不乏字写的好的人。 待饕餮拟好菜单,众人分发着一抄,不多会儿工夫,就连菜单加请柬,都准备了齐整。 “三爷。” 饕餮端了米粥和几样爽口小菜,敲响了翎钧的房门。 孙大夫特意交待,先给翎钧吃着容易消化的食物,待晚些时候,舒服些了,再吃寻常食物,这么一来,他之前炖好了煨着的参鸡汤,便不合时宜了。 不知翎钧“另有安排”的他,打算趁着翎钧大婚,好好的露一手。 当然,要露一手,试菜,也就有了必要。 “进来罢。” 翎钧已与九叔等人议事完毕,给他们各自分派了事情去做。 此时,房间里便只剩了他一人,在倚着软垫读书。 这是他的习惯。 只他一人时候,不管有多少闲暇,都会随手翻几页书看。 他祖母孝恪太后在世时候,曾跟他教训说,开卷有益,这教训,他一直铭记,从未敢忘。 “三爷先吃着,过会儿,还有旁的。” 将食盘放到炕桌上,又连炕桌一并,“端”到翎钧面前,饕餮半点都不客气的,自旁边,踢了一个凳子过来,给自己坐下。 “说正事。” 抬头睨了一眼饕餮,翎钧便端起碗筷,不紧不慢的喝起了粥来。 他了解饕餮,知他断不是那种,没事儿找他闲聊的人。 此时,这货亲自跑来给他送吃的,还腆着脸坐下了,那定然是,有对这货来说非常要紧的事儿,需跟他商议了才是。 “有三件事。” 见翎钧已看出自己有事,再客套拖延,也毫无意义,饕餮轻轻的抿了下唇瓣,最终决定,把最要紧的那件,放到最后再说。 “三爷嘱九叔,这几日闭门谢客,等王妃来,那个……恩,咱之前跟人定的果蔬禽肉,是收,还是退了?” 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翎钧,见他在喝了一口米粥之后,微微的拧了下眉,心里,顿时便紧张了起来。 他应该,没放错食材吧? 只是一碗白粥,除了米,也不剩啥了啊! 瞧翎钧这,恨不能下一刻,就把嘴里的米粥吐出来的模样,饕餮突然间,便不自信了起来。 “难吃。” 翎钧毫不客气的评价了一句。 “难吃?” 饕餮稍稍滞愣了一下,顾不得礼仪尊卑的,从翎钧手里抢过勺子和粥碗,舀了一勺米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是个对厨艺,近乎痴狂入魔的人。 谁提起他,都是竖着拇指,称赞他所烹菜品美味,何时听人评论过,他做的东西难吃! 入口即化的新米,火候刚好,回味香糯。 米汤浓稠,却无粘黏牙舌之感。 没问题啊! 跟他寻常时所煮的米粥,并无不同呐! “三爷,这粥……” 饕餮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是翎钧在拿他寻开心。 但是,瞧翎钧这神色,又仿佛不像…… “没味道。” 翎钧认真的回了饕餮一句,然后,拿起筷子,夹了几根小菜,塞进了嘴里。 “三爷,玩笑不是这么开的罢?” “粥,就该是这味道啊!” 饕餮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不受控制的鼓了鼓。 但面对翎钧,这给过他一次“大机缘”,极有可能,还会再给他一次“大机缘”的人,他,还是强抑了火气,耐心的,跟他解释了一句。 “没有肉。” 幼时的生长环境,会注定一个人的毕生喜好。 在西北大营生活的那几年,让跟着兵将们同住同食的翎钧,养成了彻头彻尾的无肉不欢“恶习”。 之前,他也会在早饭时候,偶尔喝些饕餮煮的白粥,但,也仅仅是“偶尔”罢了。 “粥里,怎么能有肉呢!” “三爷是想喝汤罢?” 饕餮头一次觉得,翎钧是个这么难沟通的人。 就好像,他当真变成了个八九岁的孩子,胡搅蛮缠的,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孙大夫说,你得先吃些清淡的,等晚些时候,才能吃寻常食物。” “鸡汤给你煨着呢,午饭就给你盛来。” 许是觉得,自己说的不够明白,或不足以说服翎钧,饕餮稍稍拧了下眉,又用他寻常时,用来哄晴岚吃饭的口气,跟翎钧补了一句,“我去再给你盛碗新的来,莫要再胡闹了。” 饕餮那语带为难的口气,把之前略有些出神儿的翎钧,彻底拖了回来。 他眨了眨眼睛,不解的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饕餮。 “我说真的,饕餮,我想吃那种,里面加了肉的米粥,带点咸味,肉很软嫩,不腻。” “这个粥,一点儿味儿都没有,难吃的厉害。” 翎钧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的砸在了饕餮的心上。 难吃。 他做的粥,难吃。 太好了! 终于,终于有人说,他做的东西难吃了! 没错的! 一定没错的! 那老道说过的,他的所有大机缘,都是伴着,都是伴着被人嫌弃而来的! 他的机缘来了! 他朝思暮想的大机缘,终于,终于要来了! “你……没事儿吧?” 见饕餮一会儿懊恼抑郁,一会儿又欣喜若狂,翎钧颇有些懵懂的,拧紧了眉头。 他隐约记得,很久之前,这家伙也发过这么一次疯的。 是……因为什么来着? “没事儿!” “好着呢!” “三爷,您说,您接着说!” 饕餮一直是个不守规矩的家伙。 寻常时,与翎钧说话,从不用敬语。 翎钧知他只是粗枝大叶,并非只对自己这样,便也从不与他计较。 但现在……他突然在与他说话时,冒出了“您”这么个称呼却让翎钧本能的,浑身不自在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饕餮这货,八成儿是又要有求于他了! “等王妃来了,让她教你做好吃些的罢。” 翎钧稍稍迟疑了一下,见饕餮只是盯着自己,的的确没有要跟自己恳求什么的意思,便轻咽了口唾沫,说完了自己刚才未及说完,便被饕餮诡异表情堵了回去的话。 “这粥,我实在是咽不下。” “你还是,直接给我把寻常吃食端来罢。” 翎钧清楚的看到,笑容,以一个极慢极慢的速度,在饕餮的脸上绽放开来。 然后,他的肚子,蓦得发出了一声“咕噜”,以示抗议。 “唉!” “好!” “我这就去!” 饕餮以他从未展现过的速度,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一把抢过炕桌上的餐盘,然后,兔子般的,飞奔离去。 …… 再次出现在翎钧面前时,饕餮捧了半张桌子那么大的餐盘。 餐盘上,大大小小的盘盏,密压压的填满了餐盘上的,几乎所有缝隙。 鸡,鸭,鱼,肉,点心,果蔬,可谓一应俱全。 七十二道招牌菜。 多少食客梦寐以求,却只在百花宴上,才有望尝上其中几道的美食。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今天,这货,到底是在犯什么病? 翎钧心中疑惑,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 只安静的等饕餮把那硕大食盘,小心翼翼在炕桌上找好平衡放置,才不紧不慢的,拈起了摆放在食盘一脚的碗筷。 开吃。 “那个……三爷……” 久等不见翎钧开口,饕餮终于憋不住了。 “恩,你说。” 翎钧吃相极好,纵是面对如此多的佳肴美味,亦未显迫不及待。 “那个,刚才,我跟您说,有三件事……” 犹豫半天,饕餮终究还是觉得,该多少的,保留些含蓄,便“旧事重提”的,先搬了之前要跟翎钧问询的事出来,做自己真实诉求的铺垫。 “都是些寻常百姓,生活不易。” “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儿支出,乱了他们的生计。”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了一块烤羊排,目光在食盘上溜了两圈儿,也没找见,他想找的蘸料。 呵,我这嘴,还真是被轻心给养刁了! 心里暗叹一声,翎钧微拧着眉头,将烤羊排,送进了嘴里。 羊排烤的很好,外焦里嫩。 但…… 果然,他还是喜欢,把羊排裹上,她亲手调制的蘸料。 虽然,她总笑他,把蘸料当成了主菜。 燕京真冷啊! 咽下烤羊排,翎钧不自觉的放下筷子,搓了搓双手。 屋里,燃了三个火盆。 但饶是如此,他也依然觉得,凉气,在穿透他裹在身上的被子,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以前时候,他怎就没发现,燕京,是一个这么冷的地方呢…… 如果,她在的话,现在,一定会给他往被窝里塞进一堆汤婆子,然后,手捧一盅暖汤,笑着喂给他吃才是! 想起柳轻心,翎钧的唇角,不自觉的上扬了一下。 但很快,这抹笑意,就隐入了深眸。 “大家也都忙了一年了。” “就趁着年节,吃好些罢。” 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捡起筷子,继续吃起了,饕餮特意给他准备的菜肴。 “再说,过几日,轻心来了,说不好,还有客人需要款待。” “虽然,你这手艺,是粗陋了些。” “但她一向都是个大方不较的人,应该,不会太嫌弃你才是。” 求嫌弃。 求指点。 求挨骂。 此时的饕餮,只觉得自己像是要幸福的飘起来。 他猜的,一准儿没错了。 他家三爷的这位,未过门儿的王妃,十成十,是位厨艺精湛的人,十成十,就是那个,那位能给他第二次“大机缘”的人! “还有什么事?” 抬头,睨了一眼欣喜若狂的饕餮,翎钧轻叹一声,重又把目光,转回了食盘上的菜肴。 饕餮只是个疯子,并非…… 咳,他家娘子,应该能收拾的了才是! “那个,那个是,是这样,三爷。” “菜单已经拟好抄完了,九叔正在使人收整。” “您看,我是不是等王妃来了,先把这些,这些要在婚宴上做的菜肴,先做一遍出来,让她,让她品鉴一番?” 得了翎钧默许,饕餮的心情,几乎可以用雀跃来形容。 他嘿嘿一笑,拖着凳子,往翎钧近前蹭了蹭,得寸进尺的,跟他“建议”道。 第八十七章 故友亲眷 翎钧的筷子顿了顿。 他缓缓抬头,看向了一脸期待的饕餮,剑眉微拧。 “何人告诉你,我准备办婚宴的?” 提起婚宴,翎钧便本能的想起了,柳轻心那一脸坏笑的讨喜模样。 办什么婚宴? 多费钱呐! 让他们把贺礼留下,就早早儿的滚蛋,你如今的身子,哪禁得住他们灌酒! 笑意,不由自主的,爬上了翎钧的唇角。 “刚才,不是三爷你亲自吩咐,让我拟定菜单么?” 翎钧不是个爱笑的人。 饕餮与他相识多年,见他露出由衷笑容的次数,满打满算的加起来,也不超过十次。 他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抬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没错儿。 翎钧笑了。 而且,不是与人应酬搪塞的那种假笑! “拟了菜单,就必须做?” 这一次,翎钧头也懒得抬了。 他把筷子伸向装了东坡肉的小盅,夹了正中间的一块,放到了手里的碗里,在米饭上,轻轻的磕了磕。 这样,可以让东坡肉的肥腻,被米吸走一些,一口气多吃几块儿,也不会肠胃翻油,而且,米吸了东坡肉上的汤汁,入口也会更加美味。 这吃法儿,是他从柳轻心那里学来的,用的次数多了,便成了习惯。 “大婚,总不能少了婚宴罢?” “你这可是娶正妃,不是纳妾!” 饕餮并不非常了解皇族规矩。 但饶是如此,他也知道,什么事儿能省,什么事儿,省不得! “听你口气,应也是对这位准王妃,心向往之的罢?” “你难道,难道只是,只是……” 说到这里,饕餮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了解的翎钧,知他并不是个薄情之人。 可…… “这是她的意思。” “待她来了,我与她商议。” 低头,默默的吃了一口米。 翎钧突然觉得,饕餮说的很有道理,他们的大婚,只此一次,他,不该为了些许利益,让他们的大婚,生出缺失。 待轻心来了,还是与她再商议下罢! 毕竟,能让成国公府欠下他人情的法子,可以有很多,踩朱时泰的法子,也不可胜数,未必就非要,挑在他们大婚这天,用这么一出闹剧,来实现这件事。 至于……朱时泽…… 他把柳轻心建议的这件事,提前或拖后一日,也是一样能助他出囫囵的,不是么? 他是看重朱时泽的军事才华,不希望他这么个人才陨落不假,可,为了朱时泽这么一个,与他暂乏交集,将来,也未必会与他交好的人,这么糟蹋自己的人生大事,当真,值得么? 不值得! 这世上,断没有什么事,是比他家娘子更重要的! 此事,必需从长计议! “还有什么事?” 又吃了几口米,翎钧便觉得,自己饱了。 七十二道菜,并不是个小数。 他为了表示,对饕餮的尊重,每道菜,都尝了一口,当然,他没好意思告诉饕餮,这七十二道菜里,只有三道,勉强,算是合他胃口。 “我跟晴岚丫头打赌,输了。” 在德水轩,跟晴岚打赌,输,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 所以,听饕餮说出“输了”这个词儿时,翎钧半点儿都未觉意外。 他缓缓抬头,看向饕餮,显然,是对他这个,向来只对厨艺感兴趣的人,竟会遭晴岚挑唆上套这事儿,颇有些忍俊不禁。 “哦?” “输了?” “输了多少?” 在翎钧想来,饕餮不过是跟其他遭了晴岚“毒手”的人般的,输给她些许银两或权益。 而从饕餮特意跑来,跟自己告诉这件事儿来看,他输了银两的概率,应是占了九成以上。 “一辈子。” 说这话时,饕餮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懊恼,反漾起了丝丝得意。 咳,这场赌局,输的他甘之如饴。 “我打算,等过了年,就跟她成亲。” “她没有亲人,你又是那个,应承了要给她嫁妆的人,所以,咳,那个,我来找你问问,我都需要,准备些什么彩礼。” 小心翼翼的看了翎钧一眼。 见他正用看“畜生”一样的目光盯着自己,饕餮忙轻咳一声,跟他又补了一句,“那个,我的意思是,先,成亲,等再过几年,她及笄了,再圆房,那个,如果,你觉得,这也不行的话,恩,先定个婚约,定个婚约,也可以……” 声音渐小。 到末了,已是声若蚊蝇。 “让她来跟我说。” “若她愿意,你们就算把日子,定在明天,我都不管。” 翎钧剑眉微拧,心下里,已是先入为主的认为,是饕餮这“居心不良”的家伙,使不要脸手段,坑骗了晴岚这不懂事儿的小丫头。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 就算晴岚那丫头,狡猾的像只狐狸崽子,但终究,也只是个,未经历多少世事,没见过许多人心险恶的孩子…… 谁是被拐骗的那个,还用得着说? 饕餮只是个厨艺疯子,并不愚钝痴傻,此时,看了翎钧态度,哪还会不明白,他是在误会些什么? “好。” “稍后,我让她来见你。” 想到晴岚,饕餮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泡进了上好的桃花蜜,甜的沁入心脾,却不论吃多少,都不会嫌腻。 …… 吊桥对岸的各家下人,在一个背了大包袱,乘骑快马的“仆侍”离去后,渐渐稀薄,最终,消弭于无。 他们,都是被各自主子遣来,打探消息的,久等多时不得,不敢回去交差,才堵在了吊桥彼端。 之前,从德水轩骑快马,出来一人,带了个大夫模样的人进去,他们中的许多,还在想着,等那大夫模样的人出来了,使银子跟他问询。 可现在,那大夫模样的人不见出来,又出来一个,乘骑快马,背了大包袱的仆侍…… 他们,有些不敢等了。 虽然,这两个仆侍,没跟任何人说话,他们,也无从得知他们是要做什么或已经做了什么,但……他们无从得知,未必,他们主子放在别处的眼线,也无从得知! 功劳这种东西,谁都喜欢,谁都不会舍得让给旁人,就算,一起做事,同食同住的“同僚”,也不可能例外! 翎钧吃了东西,又歇了一会儿,便下了床,卷了一条被子,在窗子旁边的小榻上坐了下来。 他的左手,拿着之前未看完的书,右手,掐了一支狼毫湖笔,时不时的,以笔舔墨,往书上圈圈画画,往空白处,写几句读书心得。 “散的倒是挺快。” 扭头,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儿,睨了一眼,只剩下个人的吊桥对岸,翎钧低喃一句,向后,倚在了软垫上。 不知是今年的燕京,的确比往年冷,还是他身子虚弱所致,他总觉得,无论自己添多少衣裳,被几个火盆圈在中间,也总暖不过来。 “也不知,顾落尘的那个什么师妹,到了没有,轻心,应不应付的来……” 抬手,关好窗户,翎钧本能的,将裹在身上的被子,又紧了紧,“有那么个高手陪着,她,也能更安全些,毕竟,顾落尘是个男人,不能什么时候,都……” 想起顾落尘,翎钧顿觉头疼。 那家伙,像条跟屁虫似的,整天腻在他家娘子身边,虽然,虽然以他的心性,应做不出偷看他家娘子洗澡这类的事儿来,可,可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啊! 叩叩叩—— 未及翎钧继续烦恼,门外,就传来了细细的敲门声。 “进来罢。” 放下书和湖笔,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 听敲门声传来的位置,他就知道,这是晴岚来了。 面对这个,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天牢里捞出来的袁氏独苗,他总是无奈,多于期待的。 他承认,她很聪明,总能把许多较她年长的人,耍得团团转,但她的聪明,貌似从未用对过地方…… 被抱回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只会吃手指的奶娃娃,他为了怀念旧友,而给她取名为晴岚。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兵略马术,对她的教养,他可谓不遗余力,细心到遭九叔他们笑话,说他是在拿她当自己闺女供着。 他听了之后,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低声叹一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袁岚,你这混蛋,怎就不能多坚持一会儿,等到我带人去救你呢……” 翎钧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一声,让自己,坐的稍稍端正了一些。 想起四年前,他带了一众亲信,扮成劫匪模样,去劫被放逐南疆的袁氏一族囚车,满心欢喜的盘算,要把他们藏进西北大营,待将来,他站稳脚跟,便可为他们家鸣冤。 不曾料,他晚到一步,袁家囚车遭仇家屠戮,连负责押送的兵将,也被一并砍了脑袋,堆在一起,烧成了黑灰枯骨。 他分辨不出,哪具尸体,是袁岚的,又不愿让那些无名之辈,与他同享香火供奉,便使人将那些分不清谁是谁的尸体,分开埋了之后,在燕京郊外,给他堆了个衣冠冢,每逢过节,都带晴岚去扫洒祭拜。 “翎钧哥哥。” 晴岚的小脑袋,从门缝儿里探了进来。 在没外人在的时候,晴岚便会称翎钧为哥哥。 虽然,两年前,她也曾被“坏心眼”的大叔们坑骗,认死理的喊了翎钧大半年爹爹,但随着近一年来的“打击报复”,她的这段“黑历史”,早已被抹的一干二净,再也没人敢提起。 “听说,你打算嫁人了?” 翎钧半眯起眼睛,用右手的食指,轻轻的敲了敲自己面前的炕桌,示意小心翼翼的提着裙摆进门,缩着脖子等挨训的晴岚,坐到自己的对面去。 他没说,饕餮来找他问彩礼的事儿。 从先入为主角度,他自始至终都觉得,晴岚,这不谙男女之事的孩子,是受了饕餮坑骗……她这么馋,九成九,是遭了饕餮的美食蛊惑,不得已而为之…… “打算要什么彩礼?” “椰蓉酥还是杏仁饼?” 带着丝丝冷意的语气,让晴岚颇有些紧张的,往后退了退。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翎钧。 虽然,寻常里,他对她从不乏严厉,但今时,却不似往日。 “我,我是,是真的喜欢饕餮。” 晴岚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引起的衣料摩擦窸窣,然沉浸于她眸中的坚定,却足令见者震撼。 她很害怕。 怕的恨不能下一刻,就落荒而逃。 但是,她强迫自己,规矩的跪在榻上,后背挺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不管他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不管他是不是有助于我为家族洗冤,我都喜欢……” “请翎钧哥哥成全!” 一席话说完,晴岚已泪流满面。 她要对翎钧拜下去,却在弯下腰去的那一刻,被一只好看的手,扶住了臂弯。 “袁家天师,非天地不拜。” “你虽非天师,却是袁氏一族,最后血脉,此礼,我受不得。” 翎钧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调子。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许久,伸出右手,以食指,在晴岚的眉心位置,轻轻的弹了一下。 “寻个时间,带上那厮,去给你兄长上香。” “若他欺你,告诉我,我打断他腿。”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语,从翎钧唇里溢出时,却蓦得满含了令晴岚安心的力量。 他同意了。 “是他把自己输给我了,又不是我把自己输给他。” “算起来,该算是他入赘罢?” “他一个入赘之人,怎敢欺负我呢……” 晴岚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未被翎钧扶住的那只手臂,擦了擦哭花了的小脸,然后,唇角上扬,对他露出了一个,幸福的笑来,“等你跟嫂嫂大婚完,我就带上他,去给兄长上香,然后,然后……” “好了,不哭了。” “知你觅得心上人,你兄长,在天有灵,应也是会开心的。” 翎钧笑着抽回扶了晴岚手臂的手,把脸,转向了窗户的方向,抬手,把窗户,又推开了一条小缝儿。 “至今年,你便可拿下‘三魁仙子’名号,我着人准备的,为你家族洗冤的事儿,也差不多可以收网。” “待罪名洗清,你便是名门闺秀。” “若彼时,嫁做人妇,衣饰还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让人瞧了,恐连你兄长,也会一并遭了旁人笑话。” “这几日,德水轩不做外人生意。” “饕餮,应也闲的厉害。” “你去跟九叔支些银子,捉上他,去城里逛逛,挑几匹喜欢的料子回来,给自己多做几身衣裳,打几套头面首饰罢。” 第八十八章 喜柬 燕京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晨起,许多在铺子里值守的伙计,都被高过膝盖的积雪,堵在了门里。 十几名壮汉,身着黑衣,自三皇子府出门,往燕京各处世家名门府邸而去。 每匹马的鞍子上,都挂着一只织锦口袋,瞧样子,应是装了信函。 前一日,各家主子们的眼线,便已探到,那自德水轩出来的仆侍,是往三皇子府去了,那只巨大的行囊,也被留在了三皇子府。 众所周知,三皇子府,是个比铁桶还难“渗进去水”的地方。 见那行囊是被送进了三皇子府,各家的主子们,便是万般不愿,也只得死了心,安心等着,瞧接下来,三皇子府,会有什么动静。 第一个收到请柬和菜单的,是德平伯府。 德平伯府的下人,刚拎着扫帚打开府门,就瞧见了,从三皇子出来的黑衣壮汉,在他家门口,勒停了马匹。 “我家三爷,让来送请柬和婚宴的菜单。” 黑衣壮汉一边说着,一边跳下马背,从织锦口袋里,取出了两封请柬,递到了那下人面前。 “请德平伯赴宴。” “请岚起公子赴宴。” 黑衣壮汉声如洪钟,震的上前来的扫撒仆侍,本能的后退了半步。 依规矩,一封婚宴请柬,通常可使两人赴宴。 大多数时候,收到请柬的人,都会带上最得自己心意的嫡子赴宴,家中没有嫡子的,才会带上庶子。 而今日,翎钧使人给德平伯府送来两封请柬,其中,还有一封,特意指名了李岚起,其目的,自然会引人遐想猜度。 “先生稍等,小的这就报呈管家。” 瞧来人一身黑色劲装,乘骑马匹,也是上好的郦马,不似寻常下人,又是三皇子府来的,接了请柬扫撒仆侍忙丢了手中扫帚,往衣裳上摸了摸双手。 确保自己双手干净无污了,才小心翼翼的接了两封请柬,应承了一声儿,小跑着进了府门禀报。 这送信的人,应是会些功夫的。 但其未着戎装,亦未佩戴象征官衔的牌子,所以,为了不触对方眉头,给自己招惹麻烦,这扫撒仆侍便依着旧例,以“先生”来称呼这前来送信的壮汉。 教授诗礼法典的,可以被称作先生,教授拳脚马术的,也可以被称作先生,纵是什么都不擅长,依着古籍所言,术业有专攻之人,本事大过自己的人,都可以被称作先生。 索性,这世上,会介意自己被人“高看”的人,终究是少数。 扫撒仆侍小跑着去,小跑着回。 他的背后,跟了一个头发斑白的男子,瞧服饰,应不是寻常下人。 此人,正是李七的父亲,德平伯府的“正牌儿”管家。 “劳先生大清早儿的跑着这一趟,不胜惶恐。” 李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客气的朝黑衣壮汉行了个礼,上前,将一只绣了“岁吉”的红色荷包,塞进了他的手里。 给送请柬的人赏钱,是各府都会做的事。 只不过,德平伯府这次的赏钱,给的较寻常时略多。 “不知,准王妃殿下,何时入京?” 男女不同席。 且依着旧例,有未出阁闺秀参加的宴席,需严防男子出入。 所以,这日宴的请柬,通常会由即将过门主母发出,比邀请男子赴宴的请柬,晚两到三日。 因此,李管家此时跟黑衣壮汉问询,柳轻心何时入京,并不能算是逾越。 “主子的事儿,我们这些做事的,哪敢乱问!” 掂了掂李管家递上的赏钱,黑衣壮汉抿着唇角,将其丢进了挂在马背上的织锦口袋,半点儿面子,也未给对方留的,胡乱搪塞了一句。 看样子,是对李府的“小气”,颇有些不满。 “先生教训的是。” “主子们,定有自己打算。” 一个能在德平伯府当了许多年当家,仍活的风生水起的人,总也不可能是个傻子。 见黑衣壮汉只收了赏钱,搪塞了他一句,并没有要骑马离去的意思,怎还会不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扭头,朝扫撒仆侍挥了挥手手,示意他滚蛋。 然后,再上前半步,将一个跟刚才那个一般无二的红色荷包,塞进了黑衣壮汉的手里,“这几日,岚起少爷,奉老爷命,去城外庄子查账了,待他回来,定会往府上致谢,三爷那里,还望先生美言。” “王妃听闻,岚起少爷,与燕京诸多医士关系交好。” “拟于数日后,邀燕京医士探讨医道。” 黑衣壮汉早得了翎钧嘱咐,如何与李家管家周旋,此时应对起来,自然不显局促。 “府上若联系的到岚起少爷,务请将王妃口信带到。” “若无望,烦请于三日内告知三皇子府,以便我家三爷早做打算。” 收起李管家递上的第二个红色荷包,黑衣壮汉的脸色,像是稍稍缓和了些,说话的口气,也不再似刚才般的冷硬,“时候不早,在下还有许多家请柬要送,告辞。” 恭敬的朝黑衣壮汉离开的方向行礼。 直待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李管家才缓缓的站直了身子,颇有些遗憾的,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出门太急,只备了两份赏钱,不然,应能自这黑衣壮汉嘴里,掏出更多消息来才是。 都道是,三皇子府,就像一块踢不动的铁板,谁往上撞,都会撞的头破血流,但……从今日,至少,从这送信的黑衣壮汉态度来看,仿佛,也不尽然…… 想到这里,李管家忙转身,快步,进了德平伯府,直奔李铭的书房而去。 李铭习惯早起,此时,应正在练枪。 他得尽快,把李岚起入了准王妃“法眼”这事儿,告李铭知道,以便其尽快做出决断,更改计划。 …… 与德平伯府,收到请柬时间相仿。 另一个黑衣壮汉,出现在了成国公府门口。 他的出现,“巧合”的冲撞了,准备送李渊茹棺木出府,往城外庄子去的朱时泽一行。 婚宴请柬,是红事。 扶棺出城,是白事。 红白两事相撞,是许多名门世家,都忌讳厌恶的。 见来人是翎钧手下,马头上扎着一节红缎,朱时泽忙命抬棺的几人往旁边回避。 年前,翎钧已得隆庆皇帝赐婚,此时前来,定是来送请柬的。 他敬翎钧有御兵之才,曾欲与其结交,虽结果未如他所愿,然时逢翎钧大婚之喜,他还是不希望,自己家的白事,冲撞了他的喜事。 不能得到,未必就要毁去。 不能交好,未必不能成全。 悲伤和绝望的滋味,还是越少人品尝,越好罢? 伸手,轻轻的摸了摸装了李渊茹尸身的棺木,朱时泽轻叹一声,勉强的,挤出了一个苦笑。 “时泽少爷。” 黑衣壮汉早得了翎钧交待。 会在越过其他几家距离近的府邸,先来成国公府送请柬,就是为了,把运棺出城的朱时泽,堵在成国公府门口。 “听闻贵夫人仙逝,三爷特使小人送来,王妃特制的香脂。” “将此香脂遍涂尸身,可使其千年不腐。” 黑衣壮汉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襟里,摸出了一只白瓷小瓶,态度恭敬的,递到了朱时泽面前。 李渊茹是朱时泽的正妻。 传闻,他会娶这位,德平伯府出身的正妻,仅仅是为了拥有,娶了本与他有婚约的女子为妻的朱时泰,有一拼之力。 传闻,他想与朱时泰相抗,仅仅是为了,保护他的平妻李氏。 传闻,那位他想保护的李氏,掐死了李渊茹为他生下的嫡子,然后,被关柴房,遭人暗杀,矛头,直指朱时泰的正妻。 传闻,自那位李氏死后,朱时泽便与这李渊茹形同陌路,在给了她两个儿子之后,再也未与其同床共枕。 若传闻属实,朱时泽应不会亲自,为这李渊茹扶棺出城。 纵是为了给德平伯府交待,他,也断无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你早早的去成国公府,务必将李渊茹的棺木,堵在成国公府门口。” “若朱时泽欲亲自扶棺出城,你便把这香脂给他。” “若他只把棺木送出门口,就不要提。” 这是临出门,十五特意跟他又交待了一遍的事,所以,他特意让马在拐角位置停了片刻,待看清,朱时泽没有要转身回府的意思,才又策马,佯装从未停过的,冲到了成国公府门口。 “烦壮士,代时泽谢过王妃。” 盯着黑衣壮汉递来的白瓷瓶子看了许久,朱时泽像是于心中,经历了颇多挣扎。 末了,他终是浅笑一下,接受了柳轻心的馈赠。 他的柔儿。 生前,未及得他半分厚待,却不惜以死护他周全的柔儿。 他曾许诺,此生不负,却只以凉薄待她的,他的此生挚爱。 罢了。 若能以他后半生立场,换她容颜不腐,他纵是……纵是受些委屈,纵是壮志难申,又有什么可…… 更况且,向他伸出手的人,是三皇子朱翎钧,这在多年之前,他就希望,与其结交的兵法奇才。 三皇子殿下的话,应,不会让他“明珠蒙尘”才是。 “三爷说,世事难料,有些事,纵是不愿,也难回头。” “盼时泽少爷节哀。” 说罢,黑衣壮汉对朱时泽行了一礼,将一封用白纸拦腰圈了一道儿的请柬,递到了朱时泽面前。 通常情况下,举行红事的人,会刻意回避身处白事的人。 若实在有非邀请不可的理由,亦可在请柬上,拦腰圈一圈白纸,以示对彼方亡者的尊重。 就世事而论,翎钧与朱时泽既无手足之情,又无结交之谊。 虽旧时,曾传出过,两人互生相惜之心,但也仅仅是有过传闻,从未有人亲见。 然今日,翎钧不顾自己大婚将至,遣手下来给朱时泽亡妻赠礼,还以白纸圈套请柬,邀其参加自己的婚宴……这做法,怎可能不引人旧事重提,猜度遐思? “烦壮士转告殿下,待亡妻过了头七,沉棺入土,时泽定沐浴更衣,亲往拜谢。” 黑衣壮汉递上的请柬,让朱时泽僵硬了片刻。 他做梦都没想到,翎钧,这曾在多年前,拒绝与他走动交往的人,会在如今,他恶名在身,最需要有人雪中送炭的时候,对他伸出援手。 而且,还是如此的,坚定强硬。 上兵伐谋。 翎钧只用了一纸请柬,就解了他当下为难,可不就是,将兵略,用到了极致,以一招无中生有,把所有加之于他身上的恶意,都推到了,不敢再翻起浪花的远地! 看来,这些年,翎钧的兵略造诣,已是又有精进。 呵,他这个沉迷于权势和仇恨,许久不曾带兵,连研读兵法书籍,都较从前稀少了的堕落之人,可还有,与其一较高下之能? “余定回禀殿下。” 黑衣壮汉点了点头,答应了朱时泽一句,才回转身,走到马匹旁边,从挂在马背上口袋里,取了另一张请柬,转手交给了,小跑着,从成国公府大门里出来的老管家,丑伯。 “烦管家交国公观览。” 与前往德平伯府那边儿情景不同,这给成国公府送请柬的黑衣壮汉,婉拒了管家丑伯递上的赏钱。 临行,亦依着翎钧吩咐,当着管家丑伯的面儿,对朱时泽深揖一礼。 目送着黑衣壮汉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朱时泽才缓缓低头,看向了自己手里的请柬。 赤色的底子上,描了象征着三皇子府的,金色长弓纹路,拦腰圈着的白纸上,烫了银色花纹,那花纹,是一支长枪。 长枪。 昔日,他于南疆领兵之时,将旗上的纹饰,便是…… 金弓退虏三十里,银枪阵前敌胆寒。 说的,便是他们两人。 只不过,彼时,翎钧,还不敢姓朱。 他,还不曾遭人暗算,重伤返京,还不曾,遇上那个,让他英雄气短的女子。 “咱们走罢。” 将请柬小心的揣进衣襟,朱时泽浅笑着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装了李渊茹尸身的棺木,眸子里,满溢温柔。 就好像,他正在与之对话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沉于美梦的佳人。 自负多情种,一怒为红颜,蹉跎渡七载,曲终人离散。 罢了。 罢了。 此生遇你,是我毕生之幸,若有来生,还盼,你莫再与我相逢,莫再,遭我这后知后觉之人辜负。 啪嗒。 一滴晶莹,坠落棺木。 再抬头,已复昔日铁血将军,眼中,只余彻骨寒冰。 第八十九章 委托 对生活在燕京的名门闺秀而言,拟定这种宴席请柬,可谓手到擒来。 但对柳轻心,这从未在燕京生活过,亦无半个燕京友人的准王妃而言,却是极难实现。 为了让柳轻心,能顺利的给各家内院发出请柬,又不让人觉得唐突,翎钧特意使人请了自己一母所出的胞妹,瑞安公主,到三皇子府“做客”。 “哥哥何时回来?” 在正堂里坐了许久,被朱翎戮这上蹿下跳的哥哥,气得脑子疼的朱尧媛,颇有些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年节已过,虚岁七岁的她,已日渐展露出了,一国公主的雍容。 在燕京名门当中,亦风评颇佳。 “三爷去远山居了。” “据说,是去给什么人,送喜宴请柬。” “瞧时辰,应就快回来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管家态度恭谨的,回答朱尧媛。 朱尧媛是与朱翎戮一起来的,到她问询为止,已在正堂等了一个多时辰。 朱翎戮那上蹿下跳的熊孩子,已经吃了三碟点心,爬了十几棵树,把府里好欺负的马,挨个儿揪了鬃毛,此时,正在缠着冬至,帮他把那堆马鬃绑成杂色穗子,系到佩剑上当装饰。 而朱尧媛,却安静的不像个孩子,自进了正堂,就未离开过椅子不说,连跟人问询翎钧去处,都是头一回。 “婚期将至,忙碌自不可免。” 朱尧媛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又安静了下来,继续喝茶,小案上的茶点,依然是一口也未动过。 “尧媛,尧媛,你看,你快看,是不是跟我的佩剑很搭?” 朱翎戮的马鬃穗子已经完工,此时,已绑到了佩剑的尾端,代替了原本的穗子。 “这手感,可比之前那个好多了,啧,这才配得上我的剑嘛!” 朱翎戮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佩剑,自鸣得意的挽了个剑花。 然后,小跑着,凑到了坐在正堂里喝茶的朱尧媛身边,伸手,从她的碟子里,抓走了一块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 “剑如贤臣,得遇良主,才堪发挥锋锐。” “无锐之剑,犹蒙尘之珠,美亦美哉,然只可得世人嗟叹,雄心难全。” “昔卧龙先生,得刘玄德三顾,助其三分天下,世人称颂。” “然良主辞世,幼君临朝,贤臣依旧,却止步于蜀地,便同此理。” 朱尧媛没有阻止朱翎戮偷拿点心。 她只是浅浅的笑了笑,把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佩剑上,意有所指。 “说得好!” 门外,传来了翎钧的叫好。 “若媛儿生为男子,定是安邦之才!” 翎钧眉目含笑,缓步进了正堂,一袭贴身黑袍,与堆在院子道路旁边的积雪,对比鲜明。 “听母妃说,兄长重伤未愈,需好生休养,媛儿本是不信的。” “今日见了,果还是母妃,更了解兄长一些。” 见翎钧回来,朱尧媛笑着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缓步上前,把手递给了他。 “没外人的时候,兄长还是省些口水,有事说事罢。” “瞧你这脸色差的,再不好好养着,可如何扛得住,婚宴的敬酒?” 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朱尧媛的样貌,与他们的母妃,李氏,有七八分相像,举手投足,却更似已故的孝恪太后,虽然,在她出生之前,孝恪太后便已作古。 “你瞧,你瞧,我就说,她生得跟母妃一个德行,整天就知欺负我,挤兑我,我在宫里,都要活不下去了罢!” 见翎钧回来,朱翎戮高兴的一蹦三尺高,未入鞘的佩剑随手一丢,扑上去,八爪鱼般的,扒到了他腿上,一脸委屈的,跟他“哭诉”道。 “十句话说不完,就开始给人讲道理。” “什么德行。” “什么识礼。” “什么,什么……” 朱翎戮还是个孩子心性,最讨厌听人讲道理。 加之寻常,翎钧又爱惯着他,不强迫他非摆出一副谦恭有礼样子。 因此,只要有翎钧在面前,他便会瞬间变成个彻头彻尾的泼皮,谁都不敢招惹的“混世魔王”,连他们的母妃,李氏,都毫无办法。 “有些事儿,总得心里有数。”” “该装模作样的时候,莫让她下不来台,遭人挤兑耻笑。”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伸手,将朱翎戮,从自己腿上“撕”了下来。 曾经,他也是爱笑的,尤其,是生活在西北大营的那几年。 但后来,回了裕王府,他的笑,少了,回了燕京,他的笑,更少了。 他的表情,日渐严肃冷硬。 他的笑,亦慢慢的,成了奢侈,成了武器。 燕京名门出身的少爷们,暗地里以“煞星”的绰号来称呼,做事全凭心情,喜怒无常的他,他听了也不恼怒,只是做起事来,越来越令人摸不着头脑,与人相处,越来越使人摸不清套路。 若不曾遇上你,我的余生,都会是这般无聊罢? 本能回头,看向江南方向,想起柳轻心的翎钧,唇角,不自觉的扬起了一抹浅笑。 此生遇你,真好。 真好。 “听宫人私下议论,说嫂嫂的母族,非燕京名门。” “兄长唤媛儿前来,可是为了,助嫂嫂拟定请柬和座次?” 朱尧媛脸色不变,仿佛,自动过滤了,不守礼数,跟翎钧耍赖胡闹的朱翎戮。 她称柳轻心为嫂嫂,而非准王妃,其态度,不言自明。 “后院之事,我不便插手。” “你在燕京长大,自比她更懂得,该如何应对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 “她过几日,会来燕京小住。” “你多与她走动,有什么需要的,只管着府里人准备。” 翎钧始终觉得,名门世家的后院,是最脏污腌臜之地,尤其,是那些妻妾成群,子女不可胜数的府宅。 他有意为柳轻心立威,让那些夫人闺秀们,不敢给她添堵。 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双管齐下,让自己的妹妹,瑞安公主朱尧媛,先在柳轻心和这些名门出身的夫人和闺秀们之间,做一个缓冲之人,先帮她在燕京立足。 “媛儿定不负兄长所托。” 朱尧媛安静的听翎钧把话说完,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的真正意图,然后,才轻轻的点了点头,跟他表示,自己明白该怎么做了。 “哥,哥,我问你,我问你啊!” “住在你隔壁宅子的主人,是不是跟嫂嫂有过节啊!” 见翎钧只与朱尧媛说话,不陪自己玩耍,朱翎戮顿时便急了。 上前,抱腿,半是邀功,半是讨好的,跟翎钧“问询”了一句,自己的“新发现”。 “我刚才爬树,不经意发现的。” “恩,那院子里,有个穿了一身白的女人,正在使鞭子,抽一个稻草扎的假人。” “那假人,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脑门儿上,还贴着一张,写了沈氏字样的黄纸!” “就像这样,这样!” 说罢,朱翎戮松开翎钧的腿,跑到正堂门口,从一个正在打扫的仆侍模样的人手里,抢过扫撒用的掸子,回来正堂里,冲着一个摆放花卉的木架,掐着嗓子,模仿起了他在树上的所见所闻。 “贱人!” “凭什么是你!” “去死!” “去死!” “去死!” 朱翎戮的模仿,让翎钧霎时变色。 脸上虽笑意仍在,但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让人本能的,想与他保持距离。 危险。 确切的说,是极度危险。 “你爬哪棵树瞧见的?” “是东边儿宅子,还是西边儿?” 翎钧缓步上前,从朱翎戮的手里,抽走掸子,并徒手,将其拦腰掰成了两截,丢在了地上。 看到这样的翎钧,朱尧媛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大半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虽然,以翎钧的功夫,这种微不足道的距离,只是个笑话,但论自保本能,朱尧媛,的确要胜朱翎戮不止一筹。 “西边儿!” 朱翎戮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方位,然后,态度认真的,回答了翎钧。 “我从马厩那边儿开始爬的。” “踩着马厩的顶梁,上的第一道树杈。” “那树上,有几个没摘的柿子,我瞧着应该会甜,就……” “咳,不曾想,正坐在树杈上吃柿子呢,突然听见鞭子响和骂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着了。” 论淘气,偌大个皇宫,朱翎戮若称第二,就断没有哪个,敢自诩第一。 掐花,抓鱼,掏鸟窝,薅马鬃子,就没有他能想到,而不敢“身体力行”的祸。 后宫里的妃子,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却没一人,能抓着他“现行”。 隆庆皇帝,不喜后宫杂乱,虑事严谨,哪怕,只是些许杂事,到了他那里处置,也要讲究个证据确凿。 一些自以为得宠的妃子,不乏跑去跟隆庆皇帝哭诉,遭了朱翎戮这母族不济的人“欺负”的。 然,因去向隆庆皇帝哭诉,被朱翎戮“欺负”,却拿不出证据,遭打入冷宫的妃子,共计二十七位,朱翎戮,依然“屹立不倒”的,继续在皇宫里,继续着他的诸多“恶行”。 西边儿? 德平伯府的外宅? 呵,他正琢磨,要找个什么理由,把这讨厌的“眼睛”挖了,就有人,如此“识趣”的,给他送来了理由! “知道了。” 翎钧剑眉微拧,转身,走到翎钧丢在地上的佩剑旁边,用脚尖微微一挑,就把剑和鞘都收到手里,合在了一起。 “时候不早,你们,也该回宫去了。” “告诉母妃,我这几日事多,无暇去给她请安,让她注意穿戴,莫染了风寒。” 将佩剑塞进朱翎戮手里,翎钧便回转身,看向了安静的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朱尧媛。 “宅院之争,我不便多言。” “此事,交你处置,可能圆满?” “媛儿看上了一张琴,要三百两银子。” 朱尧媛未说好,也未说不好。 她上前一步,仰起头,冲着翎钧,露出了一个宛若冬日暖阳的甜美笑容。 “兄长买给媛儿可好?” …… 一辆马车,自三皇子府缓缓驶出。 马车未直奔皇宫而去,而是在街角处,走了个相反方向,去了街市。 大部分人,都会在腊月里,购置足够过年的物事,尽量,不在正月里“散财”,所以,此时的街市,正是一年里,最“冷清”的时候。 朱尧媛将马车窗子的布帘,掀开了一个小角,细细的观察着,他们这一路走来,时不是更换的,来自于各处府邸的盯梢之人。 “慢些走,前面,就该到了。” 突然,她用手中的汤婆子,往马车前方的立柱上,轻轻的磕了三下,跟负责驾车的侍卫,吩咐了一句。 负责驾车的,是翎钧府上的侍卫,穿着一袭黑衣,袖口位置,用丝线勾了长弓纹饰,只是,与清晨时,往各府送信的那些黑衣壮汉不同,他的身材,略显瘦小。 听到朱尧媛“示意”,他低声应了一句,便慢慢的收紧缰绳,让拉车的马匹,放慢了速度。 有人跟上来了。 确切的说,是有人,在得了消息之后,来找刚刚从三皇子府出来的朱尧媛“偶遇”,跟她套消息了。 “就是前面这家,听弦坊。” 朱尧媛放下窗帘一角,低声跟赶车的三皇子府侍卫交待了一句。 “前面有家点心铺子,梨花酥做的极好,你去买三份回来,一份现吃,两份带走。” “待你买好回来,咱们就回宫去,不要瞎跑惹祸,不然,当心我跟母妃说,你功课是抄了我的。” 对朱翎戮这个哥哥,朱尧媛远不似对翎钧那么尊重。 或者说,在她的概念里,朱翎戮,更像是个需要她照顾的弟弟,一个盯不紧,就会惹麻烦的惹祸精。 但饶是如此,她也依然将其视为重要的亲人,从未想过,要放弃或利用他。 “别!” “千万别!” “你说什么,我听什么,成么?” 听朱尧媛说,要跟李氏告状,朱翎戮顿时蔫了下来,忙不迭的跟她保证,自己什么都听她的。 “好妹妹,乖媛儿,你可千万,千万不敢告诉母妃,我抄了你功课啊,不然,她非罚我,罚我去院子里,跪到天亮不可!” 第九十章 敬初 时值正月,迎客的商铺本就不多,几乎不可能有生意的乐器铺子,更是鲜有开张。 而这听弦坊,却似与旁家不同。 窗明几净,熏香袅袅。 在前堂里待客的,是个穿着藏青色贡缎长袍,束着冠发的男子,十指纤长,眉目如画。 他正在给一张琴调音,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心浅笑,仿佛,这尘世都与他无关,唯丝竹,堪与他共鉴天地,同赏朝夕。 “这便是,先生输给我的琴么?” 缓步上前,朱尧媛微笑着,在距离男子五步远的位置站定,尚余三分稚气的嗓音,让人有一种心都被猫儿抓挠的酥痒。 听到朱尧媛问话,男子微微一滞。 抬头,看到来人是她,才颇有些尴尬的红了耳垂,微笑着站起身来。 “不知公主到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男子自琴案旁移出,后退半步,态度恭谨的对朱尧媛行礼。 “先生不必拘礼。” 朱尧媛平移一步,没有受男子的礼,脸上的微笑,却是比寻常时候,有了几分不同。 “输赢乃兵家常事。” “尧媛能赢,也是凭了七分运气和先生的三分轻敌。” 说罢,朱尧媛缓步上前,绕过男子身边,伸出右手,轻轻的抚了下琴弦。 声若滚珠。 清似醴泉。 便是与他父皇赠她母妃李氏的那张相比,也毫不逊色。 “此琴,可有名字?” 朱尧媛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附上了没有一丝雕饰的琴身。 它很干净。 或者说,纯粹。 纯粹的容不下任何,琴弦之外的东西,在它身上落下痕迹,一如,传说中的名琴“望月”。 “听弦。” 男子的肩膀,稍稍颤抖了一下。 许久,才慢慢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琴名,与铺名相同。 这意味着,此琴,是这家店铺里的,镇店之宝,纵是店铺关张,亦不会售卖。 “琴如其名。” 朱尧媛显然知道这惯例。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将手收回衣袖,转身,看向了男子,略有些单薄的背影。 “过奖。” 男子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些许哽咽。 若非朱尧媛还在,他定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的琴。 自他出生,就伴他左右的琴,竟是,竟是要因他的一时糊涂,易手旁人,他…… “先生可愿再与尧媛赌一局输赢?” 朱尧媛很喜欢这张琴。 但比起这张琴,她更喜欢看到,这位好看的先生颔首浅笑。 所以,她打算割爱。 不,确切的说,是打算,把笑容,还给这位,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子。 “以何为注?” “如何定输赢?” 男子不曾转身,自无法看到,朱尧媛的神色举止。 他轻轻的抿了下唇瓣,强忍抑郁的,跟朱尧媛问道。 每个人,都当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 他,自不例外。 如今,他眼见就要与自己的琴离别,许今生,都不能复见……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再听一次它的声音…… 反正,没了它,他便等于是一无所有,纵是输,又能再失去什么呢? “以琴和先生为注。” “赢,此琴归先生所有,输,先生归尧媛所有,如何?” 最后看了一眼架子上的琴,朱尧媛缓步上前,跟背对着她的男子,详述了“赌局”的筹码。 “我们赌《凤求凰》。” 朱尧媛是个善于观察的人。 从男子的背影,便已知晓,自己的“提议”,得到了认可。 “以听弦奏。” “先生先来。” “如何?” 说罢,朱尧媛缓步走到了香炉旁边,打开腰间荷包,从里面摸出了一块儿上好的崖香,投了进去。 男子没有说话。 但他的动作,却证明了一切。 琴声起。 香烟绕。 一曲终了,朱尧媛投进香炉里的那块崖香,也刚好烧尽,只余一撮儿浅灰。 “先生不曾爱人。” “自不知,求一人白首,是何等不易,盼一人回眸,是何等煎熬。” “尧媛技艺粗陋,虽曾有幸,听人弹过此曲,却无能模仿。” 朱尧媛的母妃,李氏,极擅音律。 她自幼跟李氏研习琴艺,技艺,又怎会粗陋? 但她无意求胜,或者说,是不忍,“横刀夺爱”。 “此局,尧媛认输。” “琴,是先生的了。” 干脆的认输之后,朱尧媛缓步走到了前堂里的另一张琴旁边,浅笑着,在琴凳上坐了下来。 她突然想弹琴了。 弹这首,她早已背熟了琴谱,却总也弹不好的《凤求凰》,给这个,给这个她连名字都不知晓的男子听。 琴声缥缈,宛若凤鸟落于梧桐。 期盼。 求索。 寂寞。 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把《凤求凰》弹得这么好,这么贴近她母妃李氏的技艺。 但,她终究没有,任性的把一曲弹完。 铮—— 弹至中途的乐曲,突似裂帛一声,戛然而止。 朱尧媛微笑着站起身,顺手,将那张摆在她面前琴架上的琴,抱了起来,然后,自腰间荷包里,摸出了翎钧刚给她的那张,价值千两的银票,放到了已经空置的琴架上。 “这张琴,尧媛抱走了。” “多出来的银子,且存先生这里,待将来,需要添置琴弦码柱了,先生自其中扣除便好。” 男子没有阻止朱尧媛离开。 他唇瓣紧抿,于琴凳上缓缓起身。 许久。 久的朱尧媛已抱着琴,行至店铺门口,他才唇瓣微启,低声跟她说了一句。 “万炜,字敬初。” 朱尧媛抬起的右脚,于半空里,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便似什么都未听闻般的,走出了商铺。 她听见了。 敬初。 但,她不能回答,亦不该回答。 那个已经尾随了她一路的“敌人”来了。 只等着她孤身一人,便欲上前搭话,套取三皇子府消息的“敌人”。 她不能为图一时之快,将这宛自画中走出,全无势力傍身的男子拖入深渊。 她母妃李氏曾多次告诫她。 生于皇家的女子,是没有“自己”的。 美貌。 学识。 礼仪。 佳名。 她们自出生开始,就已拥有的一切,都会在将来,成为助父兄安稳社稷江山的筹码。 纵是遇上心悦之人,也万不可诉之于口。 倘对方,非社稷可依之人,更是该挥刀斩麻,速与其断绝往来。 否则,轻则累对方成自己软肋,遭人胁迫,重则,害对方死无葬身之地,宗族尽毁。 帝王,永不会对无用之人吐哺扫榻,亦不会允无用之人,浪费自己手中棋子。 古来如是。 相濡以沫,终不及,相忘于江湖。 她不知,自己对这万炜,到底是何种心思。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希望这个名唤敬初的男子,遭自己牵连拖累,或因自己殒命。 “瑞安公主?” “好巧!” 来人,是个身材中等的少年,演技拙劣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特意赶来,与朱尧媛“偶遇”的。 听声音,就知来人是谁。 唇瓣紧抿,朱尧媛瞬间入戏的后退了半步,仿佛,是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吓了一跳。 站稳,朱尧媛颇有些紧张的,低头看向了自己怀里的琴。 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在“确认”自己的琴没受损伤之后,她才颇有些不悦的抬起头,看向了距自己约有三步远,佯装是与自己“偶遇”的黔国公府嫡子,沐德丰。 “沐少爷怎神出鬼没的!” “若是摔坏了兄长新给我买的琴,沐少爷可能替尧媛遭责备!” 朱尧媛佯装愠怒的,给了沐德丰一记白眼,像是对他的鲁莽,很是厌烦。 “吓到公主,是德丰不对。” “不过是一张琴,公主若是喜欢,德丰帮你把这铺子买下来,可好?” 今晨,沐睿收到了翎钧使人单独送去的请柬,这让整个黔国公府后院,都陷入了无止境的窃窃私语。 几日前,三皇子府的侍卫,跑到黔国公府,给沐睿送信,已使一些人对他这个次子少了许多殷勤,他费尽心思,花了不少银子,才与那些老家伙们恢复了亲密。 不曾想,府里的闲言碎语,还未平息彻底,就又来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或者说,不敢再等下去了。 沐睿是嫡长子,本就比他多了承爵便利。 这些年,若不是他父亲竭力扶持他,打压沐睿,他哪可能有,与之相较之力! 必须与三皇子结交。 至少,要比沐睿,更得三皇子青眼。 不惜代价。 “呵,沐少爷好大的口气!” 朱尧媛已经知道,翎钧单独给沐睿送了请柬的事儿,此时,与沐德丰应酬,自然明白,该对他使什么态度。 “沐少爷莫不是觉得,我兄长买不起一间铺子?” 低头,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琴,朱尧媛毫不客气的,把翎钧搬了出来镇场面,“还是说,沐少爷觉得,自己比我兄长金贵,买的东西,能更讨尧媛喜欢?” “不!” “怎么会!” “瑞安公主冤枉,冤枉德丰了!” 沐德丰本就是来跟朱尧媛套近乎,打算藉此,与翎钧交好的,怎可能答应,因自己言辞不当,而落人话柄这种事儿? 忙不迭的告饶致歉,生怕说的慢了,惹了朱尧媛误会。 “德丰是觉得,觉得……” “姓沐的,离我妹妹远点!” 街角,突然传来了,朱翎戮的怒吼。 他不及沐德丰年长。 但他是皇子,而且,还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所以,纵是这般,毫不客气的跟沐德丰说话,也压根儿没人,会觉得奇怪。 至少,沐德丰不敢。 武技尚未练出成果的朱翎戮,做不到翎钧那样,飞身而至。 所以,待他掐着佩剑,用两条小短腿儿奔到朱尧媛身边儿的时候,沐德丰早已“听话”的后退了数步,站在了离朱尧媛“远点”的地方。 “四殿下。” 沐德丰强忍着笑意,把自己的目光,落到了朱翎戮还沾着几块点心渣儿的脸上,态度恭敬的,对他行了一礼。 “德丰奉父亲之名,视察府中产业情景,幸遇瑞安公主。” “便上前来,与公主问个安好,并无骚扰之意。” 沐德丰本以为,朱翎戮会因为贪玩,在隔壁街上多呆些时候,给他足够时间,与朱尧媛攀谈。 不曾想,他竟是只买了几包点心,就随侍卫一起回来了,撞了自己个措手不及。 然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将自己的“失礼”之嫌洗净,至于…… 与翎钧结交的事儿,只能,再另寻其他法子了! “男女授受不亲!” “媛儿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你个成年人,也不懂么!” 朱翎戮只是贪玩,并不蠢笨,不然,也不会在皇宫里“作恶多端”至今,一次都未被揪到“罪证”。 毫不客气的,给了沐德丰一个白眼儿,朱翎戮便把目光,转向了被他挡在背后的朱尧媛。 “他有没有欺负你,媛儿?” “跟你说了多少次,在铺子里等我回来,你怎这么不听话呢!” “没,没有。” “只是他突然出声儿,险吓得我把兄长新买给我的琴摔了。” 哭,是所有生活在后宫里的孩子们,最基本的技能。 朱尧媛眨了眨眼睛,连一个呼吸都不到的工夫,就红了眼珠子,紧接着,眼泪就满了眼眶。 她嘴上说着,不曾被沐德丰欺负,但眼泪,却远比言语,更有“说服力”。 “姓沐的!” 朱翎戮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恼怒。 下一刻,他便把佩剑拔了出来,毫不客气的,指向了沐德丰的胸口。 “敢惹我妹妹哭!” “瞧我把你捅个透心儿凉!” 若这剑,是在翎钧手里,他又是当真想取沐德丰性命的话,此时,沐德丰定已是个死人。 但朱翎戮,这学艺不精的,却显然,没这个本事。 一番追打,几次刺偏,直累的朱翎戮气喘吁吁,沐德丰也伤到半点儿皮肉。 只是,事情莫名其妙的,走到了如今地步,却让沐德丰头疼至极。 他是来示好的。 可这,这怎么,怎么…… “哥哥,哥哥不要胡闹。” “这里可是,可是大街上,若是,若是伤了寻常人,回了宫里,你又该遭母妃责罚了。” 朱尧媛的劝阻,像是慢了半拍,未来得及阻止朱翎戮动手,却又分明,恰当有效的,在朱翎戮累倦了,没力气继续追打沐德丰的时候响起。 “再让我瞧见,你离我妹妹十步以内,当心我使人打断你的腿!” 朱翎戮就坡下驴的冷哼一声,又威胁了沐德丰一句,便就此作罢,拉着朱尧媛的衣角,同她一起上了马车,气鼓鼓的跟负责驾车的三皇子侍卫“斥”道,“回宫!” 第九十一章 恶毒 悻悻的目送着马车远去,求而未得所愿的沐德丰,懊恼的朝地上唾了一口。 “娘的!” “要不是朱翎钧得势,老子犯得着跟你们这两个小崽子低声下气!” 沐德丰出口成脏。 他虽是黔国公府嫡子,举手投足,却无丝毫世家礼仪。 当然,这与他母亲对他的过度宠溺有关,也与他父亲的偏心,脱不了干系。 “少爷莫跟他们置气。” “大不了,等回了府里,使人外传些您与瑞安公主的‘私情’,再求老爷去跟陛下恳请赐婚。” “索性不过是个嫡妻的位置,给了谁,也无甚差别,待她成了您府中之物,还不是随您处置!” 说话的,是个长得干瘦的仆侍,声音沙哑的,宛若垂死的乌鸦。 他的眼睛,随着言语,滴溜溜乱转,仿佛有一肚子的坏主意,正发愁无处使用。 “那沐睿,再如何会讨好人,也终究是个乏势之辈。” “三殿下再怎么看重他,也断不可能,撇了自己亲妹妹的夫君不顾,去帮衬个外人不是?” “这,倒的确是个立竿见影的好法子。” 沐德丰抿了下唇瓣,像是稍有些犹豫不决。 “只是……” “别只是了,少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待承袭了爵位,再想做什么,还有人敢拦您不成!” 见沐德丰犹豫,仆侍忙上前半步,再压低了三分声音,跟他劝道。 “小的知道,您钟意段姑娘,可您也得明白,她终究,只是个风尘女子,就算您说破了天去,老爷再怎么宠着您,也绝不可能答应,允您娶她做嫡妻的!” “我劝您呐,就好生经营,先把瑞安公主娶回府里,待将来,地位稳固了,再给段姑娘安排个清白身世,将她以平妻身份娶了。” “都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万一哪天,瑞安公主没了,您将她扶正,也是顺理成章,让谁也说不出个不妥不对来不是?” 仆侍的“谋划”,不可谓不阴毒。 但他所说的这些,却好似,颇得沐德丰心意。 带着四分无耻的笑,慢慢的爬上沐德丰的唇角,他轻轻的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仆侍的“建议”。 “虽有些委屈段姑娘。” “但如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对“即将”遭他坑害的朱尧媛,沐德丰全无愧疚。 瞧样子,似是只要能让那位,被称为“段姑娘”的风尘女子入主宅院,他压根儿不在乎,是不是会牺牲些无辜之人。 听弦坊中,那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指尖缓缓的滑过了琴弦。 他把目光,落在了站在自家店铺门口,无耻的讨论害人的主仆二人身上,宛若柳叶的眉,不自觉的紧缩了起来。 他听力极好。 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谋划”,他一个字儿都没漏掉。 他的心,似是突然荡起了几丝涟漪。 宛若他于秋日里,于他久居的那座山中,坐在草屋前的那片小湖边的木栈道上,看到红叶坠入湖中,鱼儿突然跃出水面时的不喜。 她才只弹了半曲《凤求凰》给他。 他还想听另外的半曲。 这,已足够构成,他保护朱尧媛,使她免遭歹人所害的理由了。 万敬初这般想着,转身,走回了“听弦”旁边,在琴凳上,坐了下来。 “落雪。” 万敬初没有弹琴。 他缓缓的抬起右手,摸了摸琴弦,低声唤出了一个名字。 “少爷。” 答话的,是个穿着褐色劲装的少年。 未及话音落下,他已出现在了万敬初的身后。 没人看到,他是何时出现的。 “交给父亲。” “告诉他,我要见他。” “今晚。” 取下戴在左手食指上的黑铁戒指,放入落雪手中,万敬初缓缓抬头,看了一眼仍站在门口,窃窃私语的主仆二人。 他那宛若琼脂的手,缓缓捏紧了起来,因太过用力,指腹处,竟显出了淡淡的红。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亦从未想过,要放弃自己的淡泊,去保护什么人。 毁汝淡泊者,当使其以命偿之。 这是他母亲告诉他的。 十三年,他,从未忘记。 戒指,戒之。 他原本以为,此生,都不会舍弃这枚戒指。 不曾想…… “是,少爷。” 万敬初的吩咐,让那名唤落雪的少年,兴奋的瞪大了眼睛。 他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后堂跑去。 “等等。” 万敬初突然拧了下眉,伸手,拉住了落雪的腰带。 他出手很快,快的落雪未及反应,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少爷您,您说。” 尴尬的低头,重新收整了一下,被万敬初扯松的腰带。 落雪红着脸转身,看向了坐在琴凳上,半寸也不曾挪动的自家少爷,“还,还有什么,需要属下一并……” “把门板上了。” “看着这两个腌臜东西,我眼睛不舒服。” 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口气。 宛若春风拂面,花香怡人。 万敬初声音不大,却足令站在门口,“密谋”请朱尧媛入瓮的沐德丰和那仆侍听的清清楚楚。 两人本未在意。 但在又说了几句话后,却蓦得回过了神儿来。 仿佛,只是一个呼吸的工夫,怒火便爬上了沐德丰的脸颊,将其“烧”得滚烫殷红。 “你,你骂谁!” 本以为,他们的说话声很小,街上又没什么人走动,“密谋”不可能让旁人听去。 但现在,听这像是琴师的人说话,却似…… 若其跑出去,与人“瞎说”,传到三皇子朱翎钧那里,他们的谋划,将必败无疑! 不能留他活着! 对! 寻个理由,取他性命! 无故辱骂世家,当遭鞭笞。 瞧这琴师,一副弱不禁风样子,只要下手狠些,至多,也就是十几鞭子的事儿。 索性,他早用惯了栽赃嫁祸。 待把这琴师打死,托人认个下手过重,给其家里人赔几两银子,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再无后患了! 这般想着,沐德丰便看向站在他旁边的仆侍,给他使了个眼神儿。 仆侍显未少做这类恶事。 得了沐德丰示意,便掐着一根鞭子,嗷嗷叫着扑了上来。 “尔等低贱之人,也配入此高雅之堂!” “滚!” 未及万敬初说话,名唤落雪的少年,便将那掐着鞭子扑过来的仆侍,一脚踹出了门去。 仆侍自三层高的台阶坠下,在街上滚了三圈儿,才停了下来。 待爬起,已是满面尘土,衣衫邋遢。 “你,你敢打我!”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家少爷,我家少爷,是什么人!” 横行霸道惯了的人,自受不了旁人“教训”。 仆侍一边用衣袖,擦自己脸上的灰土,一边用鞭子,指着站在听弦坊门口的落雪,破口大骂,“你算什么玩意儿!狗都不如的贱民!你,你敢打我,你敢……” 啪—— 响亮的耳光,响彻街道。 再看去,刚才那还嚣张至极的仆侍,此时,已仰面摔在了地上,嘴角都渗出了血来。 听到外边叫骂,原本猫在各家铺子里的人们,纷纷探出脑袋来瞧热闹,稀疏的行人,也停下脚步,打算听一听,到底是出了什么纠纷。 “你家少爷是什么人,我不清楚。” “但你,一个卖身为奴的玩意儿,有什么资格,说旁人低贱?” 落雪缓步上前,一脚踢开仆侍手里的鞭子,使自己手里的剑鞘尾端,戳了戳他的胸口位置。 “识相的,就赶紧夹着尾巴滚蛋。” “不然,休怪小爷我不客气!” 不会武技的人,纵是抽人鞭子,也只能打出皮肉伤。 而会武技的人,却可以如落雪这般,只看似随意的,使剑鞘戳人两下,就使人身受重伤。 被落雪使剑鞘戳了几下的仆侍,突然脸色煞白,快速的往后蹭了数步远,才敢扑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起血来。 “你,也想试试?” 扭头,看向站在旁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沐德丰,落雪唇角微扬,不紧不慢的,挑了下眉。 瞧态度,竟是对沐德丰,这位黔国公府嫡子出身的人,毫无尊敬或畏惧之意。 被家人娇惯的不成样子的沐德丰,本就不是个有胆识的人。 寻常里,仗着家中权势,无人敢反抗他,便带着恶仆,到处欺压良善。 然而,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从不来得晚。 今日,他急着来与朱尧媛“偶遇”,只带了一个最会揣度他心意的仆侍,便匆匆出了门来,却未料,这就踢到了铁板。 好汉不吃眼前亏。 沐德丰这般想着,本能的,往后退了半步。 然后,搬出了他所知不多的,他往日用于作恶,总能屡试不爽的律法中的一条,试图以此,来“阻止”,这个不知什么来头的少年,将对待仆侍的手段,施加到自己身上。 “辱骂世族,可是要受鞭笞之刑的,你,你……” 沐德丰的手,本能的摸上了自己的佩剑。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戏耍下朱翎戮那种,同样不擅武技的毛孩子,尚有些优势。 若要应对这个,他连动作都未看清,就已使耳光,把他手下仆侍扇飞出去的少年,他,毫无胜算。 “让他走。” 此时,万敬初已行至店铺门口。 他神色未变,只像是好奇般的,睨了沐德丰一眼,便看向落雪,阻止了他出手。 “是,少爷。” 听到万敬初跟自己吩咐,落雪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儿,便不再理趴在地上呕血的仆侍和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沐德丰,走回了店铺门口,安静的站到了他身侧。 万敬初没再说话。 仿佛,这场闹剧,压根儿就不值得他耗费精力。 他回转身,走进听弦坊,落雪亦在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之后,动手,上好了门板,往门口,挂上了“歇业”牌子。 在黔国公府,从未受过如此恐吓,在外作恶,亦不乏人善后的沐德丰,哪受过这般“委屈”? 眼见着听弦坊闭了门板,那让他心惊胆战的少年,亦随之离去,强抑了许久的懊恼,便顷刻间,奔涌而出! 若坐地嚎哭的,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旁人见了,许只会觉得寻常。 但沐德丰,这十五六岁的少年,还如孩子般的,坐地嚎哭,却只会让人笑话。 当然,寻常百姓,并不是什么热闹,都敢乱看的。 瞧沐德丰,穿戴的如此体面,过路之人,又怎会不知,他非富即贵? 于是,不多会儿工夫,唇角压着笑的人们,便纷纷散了开去,听弦坊门前的青石路上,就只剩了沐德丰这嚎啕大哭的主子和费力的爬到了他身边的恶仆。 “少爷不哭,不哭了啊!” “咱们,咱们回府去喊武师来,砸了,砸了这倒霉铺子!” 仆侍费力的在地上坐起身来,用手背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往旁边,吐了两颗牙齿出来。 然后,把自己手上的血迹,往腰侧摸了摸,才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了沐德丰。 “便是当今陛下,也得给老爷几分薄面。” “甭管这破铺子背后,是何人撑腰,总,总,他总得被夷为平地,便是了。” 因为少了两颗牙齿,仆侍说话的时候,稍有些兜不住风。 他恶狠狠的盯着听弦坊的门板,仿佛,恨不能把它盯出一个窟窿来。 仆侍的话,像是又给了沐德丰从地上爬起来的勇气。 他颤抖着双腿,按着仆侍的肩膀,站起身来,攥在手里的手帕,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沁满了汗。 砸了。 不,只是砸了,怎能解他心头只恨? 烧了! 连人带铺子,一并烧了! 他堂堂黔国公府嫡子。 黔国公沐昌祚最喜欢的儿子。 一个破乐器铺子,也敢这般落他面子! 是谁,是谁给他们,这般大的胆子? 哼! 管他们背后是谁! 他就不信,这屁大点儿的个燕京,还有人敢,不给黔国公府面子,为了个被毁掉的破乐器铺子,找他这个黔国公府嫡子麻烦! 想到这里,沐德丰的腰身,本能的挺直了一些,抬起手臂,用衣袖,揩了揩脸上,沾了尘土的泪痕。 “回府!” 沐德丰的声音里,还带了一丝颤音儿,但对听弦坊的恨意,却使他迈开步子,直往他停了坐骑的旁边巷子行去。 沐德丰并没有发现,他离开后不久,另一个仆侍模样的人,自旁边一条巷子,纵马,直往黔国公府。 第九十二章 扑空 冬天日短。 沐睿的亲信,到三皇子府门口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他没有久留,只把一封加了蜡封的信,交给了守在门口的侍卫,便急急的骑马离开了。 在黔国公府,沐睿这明明是嫡长子的人,地位非常尴尬,除几个他母族送来,从小伴他长大的仆侍和侍卫,几乎没几个人,愿与他这个,不得沐昌祚喜欢的人站在一对。 所以,他自小便养成了,做事谨慎低调的习惯,即便面对旁人的示好,也会有所保留的,选择不会使自己身陷囫囵的应对,并于暗中,百般试探。 就像,这封送来三皇子府的信,他加盖的蜡封,就不是他自己的私印,而是一枝梅花,信中的字迹,也刻意扭曲,使人无法以字迹对照分辨,指责这信,是出自他于手中。 “送信来的,应是黔国公府下人,三爷。” 将信送至翎钧面前,侍卫依着惯例,对他详述来人的言行举止。 “他自称黔国公府睿少爷侍卫,奉睿少爷命令,来给三爷送谢贴。” 大部分名门世家,都有送谢贴的习惯。 这样做,一来,可以回复对方,自己的确收到了请柬,准备参加筵席,使对方早做准备,或尽早通知对方,自己无暇或无能参加,抱憾致歉,使对方免遭空席尴尬,彰显己方谦逊有礼。 二来,可以“顺便”打听,其他受邀之人出处,并籍此,提早准备,以什么话题,与自己希望趁机结交的人攀谈。 像沐睿这种,只使下人送来帖子,什么都不问,就迅速离开的,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不打算参加或另有隐情。 沐睿,这整天掐着指头盘算,怎么才能与翎钧关系更进一步,使自己在黔国公府里,取得些话语权的人,自不可能是送谢贴来表示,自己不参加翎钧婚宴的,那,剩下的一种可能,便只余后者。 “知道了。”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拆了谢贴,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泛着黄色的草花笺。 “九月回来了么?” 草花笺。 这种只有闺中女子,才会使用的纸笺,总让他本能觉得,是诉相思用的,从而心生抵触。 眸光落于纸上,翎钧剑眉微拧。 随后,便似随意至极的,跟站在他旁边,等他吩咐的侍卫,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回三爷话,申时末。” 扭头,看了一眼滴漏,确准没有疏漏,侍卫才重又把目光落回了翎钧身上,态度恭谨的答道,“九月已经去了三刻钟,算路程,早该回来了,然至属下来报,尚未见到府上马车踪迹。” “你去罢。” “待九月回来,让他来跟我复命。” 翎钧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桌子上敲着,剑眉微拧,仿佛,是正在思考什么,需要尽快做出决断的事。 沐睿的这封,写在草花笺上的信,详述了沐德丰的行踪。 其中,对沐德丰在听弦坊门口,对朱尧媛的纠缠和朱尧媛离开后,他与听弦坊主人的“争执”,都说的颇为详尽。 翎钧知道,这是一种“卖好”。 虽未直言,朱尧媛有可能与那听弦坊主人“有私”,却足够给翎钧提“醒”,事情的严重。 于皇子而言,姐妹,皆是谋权便利。 若翎钧欲利用此事,钳制朱尧媛为他所用,大可当回好人,救下那听弦坊主人后,将其豢养在府宅后院里面,若厌弃此等“私相授受”,亦可为了保住朱尧媛的名声儿,对此事置若罔闻,借沐德丰之手,将之除去。 “不管媛儿是不是跟那人有私,我都不该,让一个平民,为了我的谋划,无故殒命。” 翎钧的右手食指,似乎在桌面儿上敲的更快了一些。 他总觉得,这事儿,应不似沐睿信中所写的这么简单。 在燕京这块儿地皮上,沐德丰,可是与成国公府的朱时彤,定国公府的徐岳成,魏国公府的徐维康,并称“四害”的存在。 虽然,寻常百姓并不敢在场面上,公开这么评价他们,但私下里,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那听弦坊,是家有些年份的乐器铺子,近两年来,更是因为老掌柜突然辞世,掌铺的少东家,是位琴艺卓绝的琴师,而颇得世家名门出身的闺秀们追捧。 于理,一个这样的铺子,该不至于如此鲁莽的,与沐德丰为敌的才是。 除非……是那听弦坊的主人,当真如沐睿在信上说的,与朱尧媛“有私”…… 不,恐不仅仅是因为“有私”,看不惯那沐德丰做派这么简单! 若他没猜错,那人,应是听到了,沐德丰说了什么,将对朱尧媛有伤的话,才忍不住,对他动了手。 不过,那人,当真只是个乐器铺子的主人么? 沐德丰虽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却好歹也是个武勋世家出身的,再加上,有佩剑和揣着鞭子的恶仆“傍身”,寻常百姓遇上他,怕是只有吃亏的份儿。 而这个,乐器铺子的主人,却是只遣了个在身边伺候的仆侍,就把沐德丰的仆侍打了个扑地吐血,把沐德丰吓得抖成了筛子…… 翎钧打算,亲自去一趟那听弦坊,与那听弦坊的主人,坐下来,谈一谈。 当然,他需要先等九月回来,听九月跟他禀报,彼时,朱尧媛跟沐德丰,都说了些什么。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沐德丰带着一众手下,拎了火油,砸开听弦坊大门后,才蓦得发现,明明在二楼亮着一盏油灯的铺子,早已人去楼空。 原本,摆在一楼的琴瑟琵琶,笙笛玉萧,皆已不知去向不说,通往二楼的楼梯位置,还挂了一副挂在白色麻布上的,用以嘲笑他的画像。 所绘,正是他今日,被落雪吓得浑身颤抖,连佩剑都不敢拔出来的蠢怂模样。 “混蛋!” 报仇不得,又遭羞辱,沐德丰顿时便被气的一蹦三尺高。 快步上前,扯下那副画像,使脚狠踩了一顿,犹觉不解气的捡了起来,使佩剑捅了几十个窟窿。 “给我把这间,给我把这间倒霉铺子烧了!” 把已经瞧不出所绘内容的白色麻布,使佩剑挑了,伸到火把上引燃,沐德丰疯了般的,冲跟他同来的手下,大声嘶吼道。 像这种,带手下杀人放火的事儿,本是沐德丰这种,武勋府邸出身的少爷,也该极尽低调,竭力少弄出声响来,引人耳目的事儿,此时,却因为他被刻意牵引出的怒火,而成了“堂而皇之”。 火油,被泼的满地都是。 原本黝黑的街道,顷刻间,火光漫天! 咔哒,咔哒,咔哒。 金属碰触青石路面,而发出的厚重声响,突然自附近的巷子里传出。 紧接着,一片亮呈呈的铠甲,便晃得包括沐德丰在内的众人,本能的使手挡住了双眼。 是神机营。 “纵火伤民,抓起来!” 带头的,是姜如松。 姜家出身的他,有着一如姜老将军的耿直。 听到姜如松命令,兵将中,自发的分出了十几人,手持绳索上前,其他人,则齐刷刷的举起手中火器,对准了包括沐德丰在内的纵火之人。 姜如松是隆庆皇帝身边红人,这一点,燕京无人不知。 见率人前来的,是姜如松,纵沐德丰是个傻子,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注定要栽了。 但,认栽是一回事,服罪,却是另一回事。 “姜统领!” “姜统领误会!” 此时,沐德丰突然有些庆幸,这铺子,已在自己着人放火之前,就人去楼空了。 他高举双手,跟站在队伍正前方的姜如松表示,自己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有话说,仅仅是,有话要说。 燕京“四害”的恶名,并不是新近才有。 一向嫉恶如仇的姜如松,对这“四害”之一的沐德丰,本就没什么好印象可言。 “本统领亲眼所见,你砸人商铺,纵火行凶,有何误会!” 狠狠的瞪了沐德丰一眼,姜如松半个字儿的好气儿都不打算给他。 总算被他抓到,这沐德丰作恶的证据,哼,这次,看他还如何巧舌如簧,逃出升天! “纵火,纵火我认,行凶,可是姜统领冤枉在下了!” “而且,在下纵火,并非毫无缘故!” 见姜如松肯与他说话,沐德丰忙往前又蹭了半步,急急的跟他解释道,“这家铺子的主人,曾于今日,无故使人殴打在下和在下的仆侍,在下本欲带人来,将其捉去衙府问罪,不曾想,他竟畏罪潜逃,还画了侮辱在下的画像,挂在了铺子里面,在下,在下也是也是一时愤怒才,才命人纵火的!” “哦?” “半夜抓人,送衙府问罪?” “不知,沐少爷说的衙府,可是大明朝公设的衙府?” 傍晚时,他得到消息,说沐德丰欺辱平民未成,恐于今夜行凶。 为避免传信有误,他特意使人传唤了听弦坊周围商铺的伙计“审问”,在确准了,消息无误后,才跟隆庆皇帝禀报,索请了兵符。 隆庆皇帝最恨恃权谋私,在听了他的禀报后,龙颜大怒,毫不犹豫的御笔一挥,拨了一百锦衣卫和二百神机营兵将给他,命他除恶务尽,于是,才有了如今,他率人围堵沐德丰的情形。 “衙府有鸣冤鼓。” “纵是半夜,也有勤勉恪业的大人,为良善主持公道。” “在下之所以夜半前来,是怕白天时候,此街有百姓行走,若恶徒发狠,使无辜之人受害,岂不残忍?” 论狡辩,纵观整个燕京,也寻不出几个,能比得上燕京“四害”。 毕竟,他们作恶多端,一些狡辩伎俩,早已驾轻就熟,连编纂,都不需多眨半下儿眼皮。 “若大人觉得,在下因怒纵火,毁了铺主商铺,在下依律,十倍赔偿便是!” 只要没有人命,就不至于被收监定罪。 只要不被收监定罪,他的父亲,黔国公沐昌祚便有法子,将这事儿,彻底摆平! 然而,未及沐德丰得意,一个兵士的禀报,就将他自云端,砸到了黄泉。 “禀报统领。” “二楼卧房,发现四具男尸,皆已被焚烧至无法辨识。” “尸身周围,有血涂地,以色泽分辨,应,不是旧迹,且,四具男尸的手脚,皆被人以疑似绳索的物事绑缚。” “属下以沙土灭火后,在其中一人的手腕位置,发现了这个。” 兵士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截被焚烧殆尽的鞭柄,递到了姜如松面前。 所有名门世家,都喜在物事上,镂刻府中徽记,以此,来彰显其所有。 而这柄未被焚烧完的鞭柄尾端……那象征了其归属的标志,银色猎鹰,正是,独属于黔国公府! “杀人纵火,证据确凿,把这群家伙,悉数送衙府关押候审!” 说这席话的时候,姜如松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黯哑,他紧握火器的手,也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 他本以为,自己来的正是时候,刚好够保护无辜,使其免遭沐德丰毒手,却未料,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四条人命。 四个男人没了。 这便是等于,四个寻常百姓人家的天,塌了啊! 快步上前,扬起手,往沐德丰的脸上,狠狠的摔了一记耳光,姜如松的眸子,仿佛,是能在下一刻,就喷出火来。 “此事,我会报陛下亲阅。” “待天亮,你去西市,买四口棺材回来,先把他们尸身装了,送去义庄安放。” “若有亲眷来认,便使人给他们送回家去,再支二十两银子,让他们用于安葬。” 打了沐德丰耳光后,姜如松的怒火,像是稍稍消弭了一些,深深的吸了口气,转身,对站在他身后的副官吩咐道。 “他们,因我思虑不周而死。” “丧葬银子,从我的俸禄里扣。” “记下他们的住处报我,以便将来,我去给他们家里帮衬。” 寻常百姓身死,只需两银子,便可将亡者好生安葬,而今,姜如松已使人为这些死人购置棺材,所需花费,只会更少。 他使人去给亡故者家里送二十两银子,其实,已是等于,给了他们生计。 但,饶是如此,他仍觉心中愧疚,恨不能,打自己一顿军棍自罚才好。 第九十三章 酒和琴 天才!无广告! 待姜如松率众兵将离去,整条街,便似又恢复了往宁静。 碎裂的门板,被整齐的码放在了店铺门口,被以沙土压附熄灭了烟火的正堂,犹散发着,令人不喜的焦糊味道。 听弦坊正对面的屋顶上,有两个男子席地而坐,一人着黑色劲装,另一人,则穿了一米色长袍,外披一件天青色棉质大麾。 正是翎钧和万敬初。 “戏这东西,总得闹些才好看。”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拎起酒坛,往自己的嘴里,倒了一大口,然后,从掐在左手里的兔子腿上,咬下了一块儿整。 “功夫再高,也怕狗咬,你纵有万般本事,也不该与他这么个纨绔,以武力争高下。” “且不说,你爹的产业,不适合晒在太阳底下。” “单凭他有个,有爵位在的爹,你就休想,跟他拼正义公平。” 说着话儿的工夫,翎钧已解决掉了自己掐在手里的兔子腿,随手把骨头往街上一丢,拎起坛子,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为何帮我?” 万敬初像是有些不太适应,跟翎钧这样“豪爽”的人相处。 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翡翠雕琢的,茶盏大小的杯子,杯子里的,装了约摸三分之一杯酒,瞧样子,应是对饮酒,颇有些抵触。 “算不上帮。” 翎钧倒是全不介意,万敬初这把酒当毒药喝的模样,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自包在油纸里的烤兔子上,撕了一条后腿下来。 “媛儿是我妹妹。” “她虑事不周,把你牵连进来,我这当哥哥的,自然不能坐视。” 翎钧比任何人,都了解朱尧媛这个妹妹。 她本是个活泼的孩子,会变成如今这样,全是因为三年前,那个因她贪玩胡闹,被皇后下令,乱棍打死的老嬷嬷。 她仿佛,只用了一夜,就突然长大了。 也仿佛,只用了一夜,就彻底忘了,什么是无忧无虑,如何跟他这个兄长撒。 识礼。 博学。 沉稳。 睿智。 善与人结交。 多才多艺。 她似只用了极短时间,就成了世家名门出的闺秀们,仰望钦羡的楷模。 但是,她不会笑了。 确切的说,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笑了。 这样的她,让他心疼。 他宁可,她像朱翎戮一样,整天不务正业,到处惹祸,却能真正因为开心而笑,而非,像现在这样,把笑,当成武器和铠甲。 现在,他已经有能保护他们了啊! 不似三年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抱着那老嬷嬷的尸体,哭晕在雪地里。 他…… “她不曾牵连我。” “是我听不惯他们密谋,使腌手段坑害公主,出言辱骂他们在先。” 万敬初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使“公主”这词儿,来称呼朱尧媛。 可偏偏就是这次,他说出这词儿来的时候,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浑不自在了起来。 “她跟我比拼琴艺。” “却有始无终。” “这,不对。” 万敬初已在燕京生活了两年。 但对痴迷琴艺的他而言,这里,与他之前生活的山间草棚,并没有太大不同。 他依旧每早起,读书,练剑,弹琴,吃落雪送至案边的三餐,穿惊云给他准备的衣衫鞋袜,给母亲的遗像上香,然后,沐浴,入眠。 虽然,常有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跑来与他探讨琴艺,但对她们那只堪用拙劣形容的技艺,他丝毫提不起兴致。 起初,还勉强与她们应对几句,到了后来,便干脆的告诉她们,我弹,你听。 直到,与朱尧媛相遇。 她就像一只蜻蜓,总能于“无意”间,点破他这池死水,让他窥见琴艺一途的崭新可能。 在今之前,他一直觉得,她是不及他的。 言辞中的精妙之处,悉因巧合,甚至,连与他赌琴,赢走了他的“听弦”这事儿,都是运气使然。 但今天,在听她弹了那半曲《凤求凰》之后,他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她在藏巧。 她根本不是,弹不了后半曲《凤求凰》,她只是,只是想找个理由,把琴输给他,不夺他所好! “媛儿的琴,是跟我母妃学的。” “她弹得很好。” “但……我已很久,都未听她弹过了……” 听万敬初说,朱尧媛与他斗琴,翎钧偏偏滞愣了一下。 所谓斗琴,总得是技艺相当的人,才可进行。 而他似是记得,三年前,朱尧媛还是个五岁孩子的孩子时,他母妃便感叹,怕是等她再长几岁,或遇些挫折,悟些感慨,自己也恐无能与之相斗了。 即便,这三年来,朱尧媛的感悟不曾精进,未超过他们的母妃李氏,这万敬初,一介平民,不,应该说,是噬杀狂徒的儿子,纵是年幼时,长于深山,潜心练琴也…… 难道,他们斗的是《十面埋伏》? 若论以杀气入曲,断念楼的气势,的确无人堪比,朱尧媛纵是输了,也不值得奇怪。 “你们,所斗何曲?” 凡事,都有个先入为主。 翎钧嘴上问着,心里,却是已经认定,朱尧媛中途认输,是因为选差了琴曲。 “《凤求凰》。” “我弹得不及她好,但,她只弹了一半,就不肯再弹了。” 万敬初是个后知后觉的人。 在他的概念里,琴曲,就是琴曲,再无其他意义。 “我母妃说,《凤求凰》这曲子,一辈子,只能弹给一个人听。” 听万敬初说,朱尧媛与他斗的曲子,是《凤求凰》,翎钧拎着酒坛的手,稍稍顿了一下。 散发着桂花香气的酒,亦因此,而洒出了几滴。 看来,他需要找个时间,跟朱尧媛谈谈了。 若她当真心悦这万敬初,他,便需早做打算,竭力给她成全。 若……她只是孩子心,以戏耍的心思,与这万敬初的胡闹,他,就得好好儿的教训她一番,以免她,引火…… 万敬初,是断念楼少主。 据他所知,这断念楼,在江湖上的排名,仅比摄天门低了两个,而若单论杀手组织,它更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大门派。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若朱尧媛因戏耍这断念楼少主,而遭“通缉”,那便是,他这个做兄长的,都无法护其周全的绝境! “那,我要如何做,才能有幸听她弹完整支曲子?” 听翎钧说,他母妃有交待,这《凤求凰》,一辈子,只可弹给一个人听,万敬初顿时觉得,自己的心,都“明亮”了起来。 这种“明亮”,他从未自之前的人生中体验,却莫名的,使他心生欢喜。 “有些事,还是你自己去跟她问询才好。” “我虽是她兄长,却不便,事事替她做主。” 瞧了一眼万敬初的反应,翎钧顿觉心头一紧,暗道了一声“不好”。 万敬初是个从没经历过的“雏儿”,自不明白,他对朱尧媛,是何种心思,而他,却是尝过心陷,是什么滋味儿的。 这丫头,可真是,可真是…… “那我,去跟她问。” 万敬初稍稍犹豫了下,然后,仰头,将在手里掐了大半晚上的那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酒气清香,却辛辣入喉。 从未喝过酒的万敬初,被这小半杯酒,呛得双眼含泪。 “这东西,分明如此难喝,为何,却有那么多人痴迷?” 不解的看向翎钧,万敬初那比常人略显白皙的脸,此时,竟泛出了浅浅的桃色。 “练琴辛苦,又常常磨破手指,为何,你未放弃?” 翎钧没直接回答万敬初的问题。 他笑着看向自己手里的酒坛,对着江南的方向,缓缓举高,仿佛,是在与远在彼处的柳轻心同饮。 “琴可静心。” 万敬初不知翎钧此般举动,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出于对翎钧的尊重,他还是认真的,回答了问题。 “酒亦可。” 翎钧喝了一口酒,笑着转向万敬初,与他对视。 “琴可辨人。” 万敬初仍不死心,继续跟翎钧强调,练琴与饮酒不同。 “酒亦可。” 翎钧依然在笑,仿佛,已看到了远在江南的,柳轻心的低眉浅笑。 “琴可伤人。” 万敬初显然并不赞同,翎钧的说辞。 他不懂酒,亦不懂人心。 “酒亦可。” 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将坛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酒顺着他的脖颈,渗入领口。 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那个,令人生畏的“煞星”,而是一个,只盼能与所之人,戎马天涯,静看出落,闲数云卷云舒的浪子。 “我,看不懂你。” 万敬初抿了下唇瓣,诚实的说道。 “莫说是你。” “便是我自己,也时常看不通透,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丢掉已经空了的酒坛,翎钧飞越下屋顶,缓步,往已经没了焦糊气味的听弦坊前堂走去。 …… 听闻听弦坊被烧,住在店铺二层的四人,遭虐待残杀,正捧着一碟梨花酥,准备去跟隆庆皇帝卖乖的朱尧媛,僵愣在了原地。 她的眼睛突然很疼,仿佛下一刻,就会瞎掉的那种。 她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了。 他死了。 因她思虑不周而死。 惨遭折辱而死。 她早该想到,沐德丰那样的恶徒,定会在遭了她挤兑之后,拿无辜之人撒气的,她,她…… “媛儿?” 正在跟姜如松吩咐,处置沐德丰事宜的隆庆皇帝,仰头活动疲累的脖颈。 偏巧,目光就半分也不差的,对上了僵愣原地的朱尧媛。 朱尧媛,是他所有子女中,最让他省心的那个。 然,事无绝对。 难道,真是如跑来跟他哭诉的,黔国公沐昌祚说的那样,沐德丰对那乐器坊主人痛下杀手,是因为,争风吃醋,不甘将心之人,拱手他人? 朱尧媛才八岁。 纵是长在后宫里的女子,会比寻常人家的闺秀,早些“懂事”,也断不应该,这么小小年纪,就与人私相授受才是。 但瞧她此时表现,那沐昌祚说的,仿佛,也不能算是,全不可信…… “父皇。” 听到隆庆皇帝唤自己名字,朱尧媛立刻就回过了神儿来,对他盈盈一礼,面带微笑的,走到了他边。 “媛儿可是认识这听弦坊的主人?” 隆庆皇帝是个惜羽毛的皇帝,自不会喜欢,自己的女儿,传出与人私相授受的丑闻。 他的话,说的非常含蓄,但语气,却严肃怕人。 “回父皇的话,媛儿认识。” 听隆庆皇帝口气,朱尧媛便明白,是有人,跟隆庆皇帝嚼了她的舌根。 在这种况下,失口否认,只会引隆庆皇帝暴怒,而引隆庆皇帝暴怒的结果,就是她之后的所有言辞,都会被认为是狡辩。 如今之计,最聪明的应对,就是实话实说。 当然,是避重就轻,尽可能多拉旁人下水的,实话实说。 “走动甚密?” 见朱尧媛半点儿未露慌乱,隆庆皇帝反倒有些不太敢确定了。 他稍稍拧了下眉,跟朱尧媛又追问了一句。 “算不得甚密罢。” 朱尧媛稍稍拧了下眉,似是对隆庆皇帝的说法,颇有些不悦。 “总共去过那乐器铺子三次。” “有两次,是跟翎戮哥哥一起,一次,是跟定国公府的嫡小姐,徐婉玉,一起。” 朱尧媛“认真”的想了想,低头,扳着手指,跟隆庆皇帝“详述”起了自己前往听弦坊的三次经历。 “第一次,大抵是去年六月下旬。” “媛儿应成国公府长房夫人之邀,去参加成国公府老夫人的寿诞茶会。” “茶会结束后,媛儿打算去翎钧哥哥府上,摘些木槿回来,给母妃装点茶案。” “临行,定国公府嫡小姐徐婉玉的马车折了轮轴,而她一个未出阁的闺秀,又不合适在成国公府门口久候,便央媛儿,顺路送她回去府。” “媛儿想着,索都是皇家姻亲,寻常里,关系也不错的,便应了她恳求,了她上车。” 朱尧媛说的不疾不徐,时而,还会停下来,“回忆”一番,仿佛,是要竭尽所能的,为隆庆皇帝还原当时景。 “路经坊市,定国公府嫡小姐徐婉玉说,前些时,她的琴崩了琴弦,使丫鬟送到了父皇说的这听弦坊修痕调音,算子,该是能取了,即是经过,便干脆,顺道儿取回府去,使她耳根,免遭她母亲半聒噪。” 第九十四章 退避 天才!无广告! 定国公府的长房夫人,隆庆皇帝的堂妹朱静怡,是出了名的泼妇。 生于南疆。 长于南疆。 据说,在嫁人之前,她除了挥鞭子打人,再也没了旁的喜好。 虽然,在嫁给定国公徐文壁当续弦之后,已较之前有所收敛,但,也仅仅是“有所”收敛而已。 传闻,她为了与定国公徐文壁的平妻李氏挣个高下,掐鞭子逼着自己的两个女儿练琴,并扬言,要让两个女儿变成琴艺宗师,让李氏生的女儿自惭形秽,再不碰琴弦。 只是,那位朱夫人的两个女儿,实在不是练琴的材料。 个个都如她们的母亲一样,鞭子能玩儿出百八十种花儿来,而琴艺…… 咳,据说,那两位闺秀,皆是练了整整三年琴,仍没人能弹出一首完整曲子来,琴弦,却是一如刚开始练的时候一般,不超过三天,就得送去乐器铺子更换! 此事,早已成燕京名门笑谈,隆庆皇帝,亦早有耳闻。 “媛儿喜琴,父皇也是知道的。” “彼时只想着,索性已经到了门口,不妨进去瞧瞧,有没有称心的琴,正待寻主,便跟着定国公府的嫡小姐徐婉玉一起,进了那乐器铺子。” 朱尧媛一边说着,一边将装了梨花酥的碟子,小心的放到了隆庆皇帝面前。 “那铺子里,有张颇有些年份的琴,样式古朴,却声音清亮。” “媛儿一见,就喜欢上了。” “只不曾想,那店家,竟是个不识趣的呆蠢之辈,任媛儿遣去交涉的人说破嘴皮,也不肯将那琴出手。” 说到这里,朱尧媛孩子气的抿了下唇瓣,似是对那拒绝了她的店铺主人,颇有几分怨怼。 “媛儿想着,许是人家觉得我年幼,出不起高价,才这般态度恶劣,便想着,去跟翎钧哥哥求告,使他去与人交涉。” “恰好彼时,定国公府嫡小姐徐婉玉的琴,也已由那铺子里的仆侍取了出来,无需再等,我们二人,便携手离去了。” 冬天,本就干燥。 这会儿,朱尧媛一股脑儿的说了许多话,自是口渴的厉害。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站在隆庆皇帝身后的麦子公公,红着脸颊,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唇瓣。 “瞧老奴这记性!” “竟忘了给公主添茶!” 麦子公公,一个活成了精的老太监,怎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之前,佯装打盹儿,自然是为了“避嫌”,不让自己“知道”太多皇家密辛。 皇宫内院,自古以来,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险地。 在这种地方生活,除了帝王,哪个不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麦子公公一边告饶,一边跟站在亭子外边等吩咐的小太监招呼了一声儿,然后,从衣袖里,取了一只小盒子出来,抽出银针,扎了几下儿碟子里的梨花酥,毫不避讳朱尧媛的,对她捧来的梨花酥,试了下毒。 这是宫中惯例,对谁,都没有例外。 “这梨花酥,是我和翎戮哥哥在坊市买的。” “本打算,昨晚就给父皇送来品尝的。” “是母妃不允,才拖到了现在。” 朱尧媛笑着往隆庆皇帝面前凑了凑,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起来,送进了自己嘴里,面露委屈。 “父皇再忙,也不差吃两块儿点心的工夫罢?” “母妃总这么死板守旧,难怪不得父皇欢喜!” “休要胡说!” “你母妃贤淑懂事,甚得朕心,你听何人编攥谣言,说朕不喜欢她的?” 都人出身的李氏,一直是最让隆庆皇帝省心的妃子。 她谦逊懂事,遵礼安分,对他的习惯,亦记得清楚。 虽然,她不善争宠,但与她相处,隆庆皇帝却总能觉得莫名放松放松。 即便,是遇上番敌威逼或天灾祸民,他也总能在听她弹上几曲后,安然如梦。 “沐家二公子说的。” “昨儿,媛儿还险些跟他打起来呢,就在父皇说的那个,乐器铺子门口。” “啧,若不是碰上他,今日,媛儿便能如愿以偿的,用那让媛儿惦记了许久的琴,给父皇弹曲子听了!” 提起“那张琴”,朱尧媛顿时便红了眼眶,“这下可好!连铺子都烧了,那琴,怕是也没了!” “早知,早知会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媛儿昨日,就不该把那琴留下,让那铺子的东家调弦!” “翎钧哥哥若是跟媛儿问起,跟他借的那一万两银子,花去了哪里,媛儿可如何,如何跟他交待!” 说罢,朱尧媛的眼泪,便顺着脸颊,奔涌而下。 她终于可以哭了。 终于可以有一个合乎情理的因由,光明正大的,表达她的难过了。 她再也见不到那人了。 再也,再也…… “公主节哀。” “是如松失职,未能阻止那姓沐的小子作恶,毁了公主的心爱之物。” 姜如松是个直性子。 寻常里,最见不得的,就是女人抹眼泪。 四条人命。 一张好琴。 虽然,他不懂音律,但从朱尧媛不惜跟翎钧借钱,也要买这张琴来看…… 朱尧媛尚未成年。 一月所得银俸,不过百两。 一万两银子。 这怕是,她省吃俭用,存到嫁人,都未必能还得上的债务! 那四个枉死之人的亲眷,他尚能照料。 可,一万两银子,却不是他这两袖清风的人,只依靠俸禄,能偿还的起的! 况且,瞧朱尧媛哭得这花容失色模样,恐怕,于她心中,那张琴,远不是一万两银子,堪相较价值的才是! “也,也不能全怪你。” “这事儿,还是,还是得怪,怪那个姓沐的坏东西!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瞧我好欺负,才故意,故意这么做的!” 朱尧媛的哭,毫无美感可言。 因为,她是真的在哭,而不似那些,为了争宠,佯装出来的梨花带雨。 听朱尧媛口气,应不似自己猜测的那样,与那个什么乐器铺子的东家,有不清不楚关系,隆庆皇帝才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就说,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可能懂男女情事。 哼,果然是黔国公那老匹夫,在坏他女儿名声儿! “不过是一万两银子,哭什么!” “你可是我大明朝的公主,为了这么点儿银子哭,成何体统!” 确认朱尧媛没与人私相授受,隆庆皇帝的心情,也是随之开朗。 “传朕口谕,黔国公府嫡子沐德丰,残害无辜平民,罪大恶极,贬为庶民,发配西北大营,以兵士之职,戍守十年。” “黔国公沐昌祚教子无方,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赔偿遭其子沐德丰恶意损毁古琴一张,折白银三万两,于瑞安公主。” “限三日内清偿。” “逾期以日利三分记,增罚其子沐德丰戍守之期,期满之前,不得入京。” 隆庆皇帝说的随意,所罚内容,却是足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背脊冰冷。 世人皆知,西北大营,是翎钧幼年寄居之地,现在的西北大营统帅,姜如柏,向与他关系亲睦。 世人皆知,对朱尧媛这个妹妹,翎钧一向偏护的厉害。 隆庆皇帝使人传口谕,将沐德丰发配西北大营戍守,无异于,将沐德丰的生死,交给了翎钧“裁决”。 毕竟,西北苦寒,像沐德丰这种,自幼娇生惯养,从未遭过苦累的世家子弟,熬不过刑期,简直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当然,比发配沐德丰更让沐昌祚难受的,应是隆庆皇帝还罚了他的俸禄,禁了他的足,威胁他赔偿朱尧媛“损失”。 虽然,黔国公府并不依靠沐昌祚的俸禄维持,时非战事,沐昌祚寻常时,也鲜少出门。 但,这道口谕,却章示了隆庆皇帝的态度。 因为有其胞弟沐昌世觊觎,沐昌祚这国公之位,一直坐得提心吊胆。 他的母族,已经彻底衰落,他嫡妻的娘家,亦因多年前择错了效忠之人,多年未得隆庆皇帝重用,唯有他的平妻王氏,也就是沐德丰的生母,娘家尚有兄弟于朝中掌权。 这,也是他嫌弃嫡长子沐睿,而欲扶持次子沐德丰承爵的根本原因。 而现在,沐德丰被贬为庶民,承爵,已全无可能,他与平妻王氏,又是除了沐德丰这一根独苗儿之外,再也未养出其他男丁。 换句话说,经此一事,若他不能让他的平妻王氏,尽快再给他生个儿子,他便将失去,王氏母族的帮扶,从而,处境更加尴尬。 再往坏处想。 若沐昌世趁此机会,对他落井下石,那…… “媛儿年幼,要这许多银子,恐乱心性。” “故恳请父皇,除将媛儿跟翎钧哥哥借的那一万两银子归还外,其他赔偿,悉数用于赈济苦寒学子,使其能安心研习为臣之道,待将来,学有所成,为父皇解忧。” 常言道,财可通神。 但,却鲜少有人知晓,这“财可通神”的后面,原本还有一句说辞。 亦可招灾。 朱尧媛知道,她一个母族乏势的公主,突然入手这么一大笔银子,必会惹来嫉妒怨恨,从而身陷囫囵。 虽然,有翎钧护她,那些“牛鬼蛇神”,未必敢在明面儿上给她为难,但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终究不可能赖在三皇子府里不走,更不可能,从三皇子府,登辇出嫁。 所以,她聪明的选择了,破财消灾。 用这笔“不义之财”,为自己博一个好名声儿的同时,让隆庆皇帝对她更多几分偏爱。 她总有一天,是要为万敬初报仇的。 那温润如玉,宛自九天谪落的男子,又怎是沐德丰那泼皮的一条贱命,可以偿还! 黔国公府。 不,连同沐德丰的母族,都该为他偿命。 为了那一天,她,必须积累足以与之相抗的力量,或者,让她自己的价值,高过这两者总和。 资助苦寒学子,就是个很好的法子。 几两银子,就可资助一人。 两万两银子,数量将何其可怕? 就算她再怎么倒霉,也不可能几千学子里,都出不了几十个,能致仕的人罢! 虽然,世事无常,致仕之人,从不乏为了前程,丢弃良心之辈。 但这于她,却是无碍。 她是公主,总有一天,会被父兄当成,拉拢重臣的棋子外嫁,然,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受她恩惠的仕子,才不敢“忘恩”于她,以防将来,她成了他们仕途上,倾尽毕生心力,也无法破除的坚墙。 “准了!” 朱尧媛的“懂事”,极大的取悦了隆庆皇帝。 他大手一挥,应下了她的诉求,并“顺便”对她的“懂事”,进行了嘉奖,“传朕口谕,将银子一并送至三皇子府,责三皇子为赴考的寒门学子安排食宿,受恩者,需为瑞安公主颂德。” 众所周知,翎钧在燕京,有一处客栈产业。 隆庆皇帝传喻,命他为寒门学子安排食宿,他自然会取其便利。 这般做法,一来,可使其产业盈利,二来,也有利于,他与这些学子结交。 隆庆皇帝一向谨慎,鲜少给自己的儿子们放权。 而今日,他这般明显的扶持翎钧……在旁人看来,已严重到,足够引起误会,让人以为,他是准备立翎钧为储君了! “此事万万不可,父皇。” 这世上,从不存在什么好处,是可以不付出代价,就能获取的。 朱尧媛轻轻的摇了摇头,上前,拉住隆庆皇帝的衣袖,认真的拒绝了隆庆皇帝说的这个,看起来能令她风光无限,实则会将她推上风口浪尖的“赏赐”。 “他们是社稷之臣,父皇臂膀,媛儿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堪受他们颂德?” “媛儿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朱尧媛一边说着,一边恭顺的在隆庆皇帝面前跪了下来,“想那商铺之中,受害殒命的几人,应是受媛儿与那沐家二公子争执所累,故恳请父皇,命人将他们敛葬,勿使他们暴尸荒野,遭犬狼鸟虫啃噬,难入轮回。” “此事,就交你督办罢,如松。” 隆庆皇帝的唇角微微上扬,显然,是对朱尧媛的“明事理”非常满意。 起身,缓步上前,亲手将朱尧媛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对她露出了微笑。 “你这孩子,性子真是像极了你母妃!” “如你这般诸事不争,将来,嫁去夫家,岂不是要让那后院里的平妻姬妾,欺负挤兑的,连夫君面儿都见不上!” “心悦媛儿的人,自不舍让媛儿委屈。” “反之,媛儿又何必自贬身份,辱我皇家威仪?” 朱尧媛唇角微扬,像是全不在意,隆庆皇帝说的可能。 而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不在意的。 她母妃说过。 女人这一生,应只有一人,值得你弹《凤求凰》。 而如今,那值得她弹《凤求凰》的男子,已经死了,再也见不到了,那,她嫁给什么人,嫁人后,是不是会遭冷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九十五章 低调求生 天才!无广告! 夜寒如霜。 朱尧媛坐在迟岚宫偏院的凉亭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她的面前,摆着两天前,自听弦坊“强买”来的那张琴,弦已调好,却无心碰触。 傍晚时,姜如柏使人来跟她告诉,已将那四人尸身入殓,交他们的前来认尸的亲人带走,每户人家,都给了二十两银子的丧葬资费。 二十两银子。 一条人命。 呵,多么可笑的廉价打点,连一副上好琴弦都买不到,更别说是…… 沐德丰。 黔国公府。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朱尧媛要让你们,让你们…… 循着翎钧所绘地图前来的万敬初,纵身跃上迟岚宫的宫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伏在琴上嚎啕大哭的朱尧媛。 他好看的柳叶眉,缓缓拧起,对自己的所见,颇有些不知所措。 翎钧曾告诉他,皇宫内院,是个远比坊市肮脏的地方,他若要去见朱尧媛,自己绝不不阻拦,但他,亦需许诺,绝不会让旁人发现。 在他想来,朱尧媛会哭成这般模样,定是在皇宫里,受了旁人欺负。 待回去住处,便给落雪下令,制造个意外,让那惹她落泪的人去死罢,她如此讨喜的姑娘,哭得妆容都花了,多难看呐! 前一日,翎钧已应承了他,若他们两情相悦,他会设法,给他们两人成全。 他不知,什么叫两情相悦,便于回到住处后,跟落雪问了这事儿。 落雪答他说,就是两个人,不讨厌彼此,想一辈子都在一起,就是两情相悦。 因为落雪的这回答,一向作息规律的他,一夜都未能入睡。 他想了很多,关于以后,他有可能与朱尧媛在一起的情景。 然后发现,不论是哪种情景,有她立于身侧,都会使他心生欢喜。 若朱尧媛也是这般认为,那,他们便该算是两情相悦罢? 万敬初这般想着,那仿若万年冰山的脸,竟是隐隐有了消融之迹。 他今日趁夜入宫,来寻朱尧媛,就是要跟她问,是不是也如他一般想法的,若她答是,他便去回复翎钧,再使人着手准备,迎娶她的诸多事宜。 坐在墙头,看朱尧媛哭了大半天,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万敬初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再如此等下去了。 这么大的风。 又掺上眼泪。 万一,把朱尧媛的脸冻伤了,可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万敬初便自墙头跃下,径直往朱尧媛所在的凉亭走去。 干脆,就直接跟她问,是何人欺负了她罢! 着实不行,就不等他爹的手下动手,他亲自将那欺负了朱尧媛的人,丢进井里淹死,也不是什么困难事情。 虽然,他从未杀过人,但……凡事,总难免有第一次的不是? 为了换她欢颜,值得! 万敬初走路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所以,直待他走进了凉亭,到了朱尧媛面前,伏在琴上哭泣的朱尧媛,才发现了他的存在。 朱尧媛稍稍愣了一下。 继而,便慌乱的,用衣袖擦了脸上泪痕,对与她一琴相隔的他露出了微笑来。 “你终究,还是不舍离去的罢?” 因已得消息,说听弦坊里的人都死了,所以,此时的朱尧媛便本能的,把出现在她面前的万敬初,当成了心愿未了,无法往生的孤魂。 若换了寻常人,定早已被吓得哇哇乱叫。 但朱尧媛本就胆子略大,心下里,又觉得万敬初那般温润如玉的一个人,怎也不可能成了恶鬼,所以,此时与他对面而立,也未露怯意。 鬼,有何可怕呢? 便是最凶恶的鬼,也不及,险恶人心,不是么? 若万敬初当真是孤魂,自不难理解朱尧媛的问话。 然万敬初压根儿就没死,寻常里,又总有落雪等人照料起居,基本可以算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此时,突然听朱尧媛这般跟自己问询,又怎能不心生误会? “你何时知道的?” 人,皆有好奇之心。 翎钧说,朱尧媛不曾修习过武技。 所以,误会朱尧媛是早就发现他来了的万敬初,本能的,便跟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早知道了。” 加了纸罩子的火烛,将本就皮肤白皙的万敬初,映得更显虚无。 它太暗了,暗的连影子,都无法从人身上投射。 也正是因为如此,朱尧媛才更坚信了,站在她面前的万敬初,是鬼非人。 “那,你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万敬初唇角微抿,似是对朱尧媛的回答,颇有些意外。 一个不曾修行武技的人,是如何知道,他早就来了的呢? 难道,是他的武技,修行的尚不足以隐藏踪迹? 但这些思量,万敬初并未诉之于口,他只是稍稍想了一下,然后,便暗自决定,要于以后,勤加修行。 “知道。” 朱尧媛轻轻的抿了下唇瓣,下颚微扬,望向了万敬初的眸子。 这般失礼之举,她寻常时,是绝不会做出的。 但此时,面对万敬初的“亡魂”,她自不会还如寻常般拘谨。 已死了三年的老嬷嬷,曾在给她讲的故事里说到过,人死时,心有不甘不舍,便会变成孤魂,无法往生,若有人愿渡化他们,帮他们实现心愿,他们便会于心愿得偿之时,含笑离去。 这,该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罢? 待他听她弹完《凤求凰》,便该,便该…… 所以,她要看他。 好好的,认真的看他。 把他的样子,印进眼里,刻进心里,此生不忘。 朱尧媛的回答,让万敬初颇有些意外。 但沉心一想,觉有可能是翎钧先使人来,跟她说了大概,以便她早做考量,以防遭自己问起时,因匆忙而手足无措,便又释然了。 “那,你打算,如何答我?” 万敬初轻轻的抿了下唇瓣,缩在衣袖里的手,因为紧张,而缓缓握紧。 他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在紧张些什么,为什么要紧张。 “好。” 朱尧媛的脸颊,泛出了些许浅红。 在她想来,答应一人,为其弹奏《凤求凰》,无异于同意,那人的求亲。 若他还“活”着,这“好”字,她是万不敢应的。 皇族之女,有几个,能决定的了,自己将来归属? 倘只凭一时心喜,与人私相授受…… 不过,现在,就不怕了。 他已经死了。 任什么人,也不可能,让他再死一次,不是么? 说罢,朱尧媛低下头去,小心的整理了自己的衣襟,然后,坐回了那张,并不算很好的琴旁边。 轻拢慢捻。 婉转绵长。 这张只能算是凡品的琴,竟是因为她的全神贯注,响出了不亚于“听弦”的美妙声色,让驻足在她琴案之前的万敬初,亦忍不住,红了眼眶。 如此寂寞。 如此期盼。 如此求而不得,痛不欲生。 唯有这般琴音,才有资格,被称为真正的《凤求凰》罢? 一声绝响。 宛若裂帛,足令闻者垂泪,观者叹息。 朱尧媛缓缓抬头,看向站在她面前,若有所思的万敬初,不自觉的,抿紧了唇瓣。 她不敢眨眼。 生怕闭一下眼,再睁开时,他已消失不见。 “是你在弹琴么,媛儿?” 通往正院的回廊方向,突然传来了李贵妃的问询。 朱尧媛本能回头,待后悔,再看向万敬初之前站立的方向,那里,哪还有半个人影儿? 他,应是心愿得偿,往生去了罢。 想到这里,朱尧媛便又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是我,母妃。” 朱尧媛缓缓起身,用衣袖,揩净了脸上泪痕,声音平静的,回应了李贵妃的问询。 他走了。 她再也没可能见到了。 但日子,还得继续。 自残自杀的人,是无法往生的,所以,她不能吞金求死,去追未及走远的他。 她得活着。 得去做,她该做的事。 他听了她的《凤求凰》,那,便是她的人了。 虽然,没有三媒六聘,没有拜堂成亲,没有洞房花烛。 但,在她心里,她已是他的妻,他的未亡人。 为自己的夫君报仇,总也不算作孽的,对罢? 双手染血,算什么可怖? 受人唾骂,又有何可怕? 既然,那些欺人太甚的混蛋,非要将她逼迫成魑魅魍魉,那,她又何必,非昧着良心,蜷缩在角落里,哭喊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怎突然想起来,弹这首曲子?” 说着话的工夫,李贵妃已走到了通往凉亭的小道上。 见凉亭里,真的只有朱尧媛一人,才算是舒了口气。 她从未听,朱尧媛把这首曲子,弹得这么好过。 或者说,便是她亲自来弹,也未必能弹得出,刚才那琴曲的意境。 她是擅琴之人。 而擅琴之人,又怎会不明白,有些曲子,是需要用心,才有可能弹得出的,并非,只凭借技艺? “女儿喜欢上了一张琴。” “费尽心思,才将他收入囊中。” “不曾想,未及细赏,就被恶徒毁了。” 人,总会在做出一些决定后,变得与之前不同。 朱尧媛亦是如此。 她笑着起身,对李贵妃盈盈一礼,以琴,来指代万敬初,将话说的滴水不漏。 “今日,独坐亭中,突然想起那张,终究与女儿无缘的琴,只觉得,他便是女儿求而不得的凰鸟,心生悲切,便试着弹了这,之前总也弹不好的曲子。” “可是聒噪的厉害了,吵了母妃安眠?” “不曾。” 李贵妃笑着走进凉亭,在之前万敬初站的位置上站定,然后伸手,将朱尧媛额角的碎发,抹到耳后。 “你琴艺精进,母妃听着欢喜,便过来瞧瞧。” “傍晚时,你兄长使人送来消息,说是想让你明日晌午,去他府上小聚。” “我瞧翎戮课业未尽,便没急着告你知道,以防他听了去,又没了读书心思。” 李贵妃当然不信,朱尧媛所说的,是因“思恋”损毁的琴,而能奏出这般绝响。 但她没有说破。 女儿长大了,总难免会有些自己的小秘密。 只要她懂得权衡,不会因此而自毁名声或害了无辜之人,她这当娘亲的,便不该多言。 毕竟,隔墙有耳,言多必失。 “女儿知道了。” 朱尧媛颔首而立,答应了一声儿后,便不再说话。 她的心里,是有些责怪李贵妃的。 她想的是,若李贵妃不来的这么“不是时候”,她许还能,跟万敬初,多上片刻“相守”,虽然,这“相守”,只是她一厢情愿。 “时辰不早。” “你,也早些歇息罢。” 李贵妃知道,朱尧媛是不打算跟她再说什么了,便干脆的,放弃了跟她攀谈的心思。 “你兄长大婚在即。” “你若能帮衬的上,便帮他一帮,他一向疼你,你……” “兄长的事,女儿定竭尽所能。” 朱尧媛轻轻的抿了下唇角,不等李贵妃把话说完,就抱起那张,她自听弦坊“强买”回来的琴,站直了身子,跟她行了个送客礼,“时候不早,母妃也尽早歇息罢,媛儿这就回房,洗漱完,就准备睡了。” “好罢。” 李贵妃轻轻的抿了下唇瓣,跟朱尧媛答应了一声后,就迅速转身,往偏院的门口而去。 从三年前,目睹自己的教养嬷嬷被皇后使人打死,她未出言劝阻开始,朱尧媛便对她日渐疏远了。 她知自己不对,亦明白,自己的不对,给朱尧媛造成了多么不好的影响,但,她从未后悔。 说句不客气,也不好听的。 若时回三年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新决断,她,也依然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她不能与皇后交恶。 虽然,隆庆皇帝一直对皇后不冷不热,她,也依然是后宫里,最有权威的那人。 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彼时,翎钧刚刚出宫立府,根基未稳。 翎戮和尧媛,又都年幼,不善揣摩人心。 若非她掐了良心,以朱尧媛教养嬷嬷的无辜殒命,换来皇后的不屑和轻视,她的孩子们,又如何能像现在般,顺利的长大成人? 她承认,在这件事上,她做了一回自私又无情的主子。 但她自认无过。 至少,以她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这角度而言,无过。 “对不起,母妃。” 目送着李贵妃拖着她那沉重的背影,消失在了廊道尽头,一直绷紧着后背的朱尧媛,突然低头苦笑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细小声音,跟绝不可能听到她这声道歉的李贵妃,说了这么一句。 她从未怨恨过自己的母妃。 这三年来,李贵妃都在低调求生,她,又怎忍心,让她以那般柔弱的肩膀,一人独扛? 有些事,可以做,却不能说。 她懂。 一直都懂。 第九十六章 噬甜的孩子 从皇宫出来的时候,万敬初有些莫名心慌。 他不知道,朱尧媛跟他说的那个“好”字,到底该怎么理解,亦不知,该跟谁去问。 原本,他是想跟朱尧媛问的。 不曾想,她竟突然一声不吭的坐到了琴旁边,弹起了《凤求凰》,恩,完整的《凤求凰》,她之前说,一辈子,只会弹给一个人听的《凤求凰》。 她弹得极好。 好的让他自惭形秽。 然正于他细细品味,曲子里的绝妙,未及再开口,跟朱尧媛问询,那“好”字的真意之际,一个穿着月白色袍子的女人来了。 翎钧曾跟他交待,皇宫是个是非之地,若他去寻朱尧媛,切不可让除她之外的人看见,否则,会给她带来极大麻烦。 他自不希望,给她招惹麻烦。 所以,他飞身上了院墙,藏匿了气息。 可他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等那穿月白色袍子的女人走了,朱尧媛却抱着琴,回房睡觉去了! 固然,他长于深山溪谷,不谙世事,但女子的闺房不能乱闯这事儿,他还是知道的。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飞身跃上,他停在巷子里的马,万敬初突然觉得,今天,不把这事儿弄个清楚明白,他是一准儿,睡不着的了。 可朱尧媛已经睡了,他不忍扰她清梦。 那……就还是去跟翎钧问罢! 虽然,那家伙让他有些看不透,说话也常让他听不懂,但,好歹也是朱尧媛的兄长来得! 至不济,也该比她那个,只会咋咋呼呼,武技差的没法儿看的哥哥靠谱才是! …… 江南,良医坊。 灯火昏黄,火盆烧的很旺。 洗过澡,吃过“宵夜”的嗷呜,正趴在柳轻心脚边的羊皮垫子上,打着呼噜。 柳轻心正在把一些研磨好的药粉装进白瓷小瓶,她的面前,已经摆了五排装好的,大概有一百多瓶。 突然,嗷呜停下了呼噜,耳朵动了动。 但下一刻,它就又翻了个身,伸了个懒腰,继续睡了过去。 低头,看了一眼嗷呜,柳轻心唇角微扬,佯装什么都没发现的,继续往白瓷小瓶里装药。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屋梁上,突然飘下了一块点心渣儿,准准的落在了柳轻心面前的药粉上。 柳轻心依然没有说话,只随手将点心渣儿拣出,丢到了旁边的火盆里,就又继续起了往白瓷小瓶里装药粉的工作。 “嘿,女人。” 藏在屋梁上的人,终于忍不住了。 她脑袋朝下的,把自己脸下降到了与柳轻心脸齐平的位置,与她四目相对。 “这点,应不难辨识。” “语嫣姑娘只要不是瞎子,就该能瞧得出来。” 柳轻心往旁边侧了下身子,面色如常的,继续往白瓷小瓶里装药粉。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师兄的女人!” 语嫣是个活泼的没了半点儿闺秀样子的姑娘。 之前,被关在山上不得外出,又没人陪着玩耍,急得就只差使脑袋撞墙了。 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顾落尘允诺,可以下山来“放风儿”,据说,还有个只比她年纪略长的姐姐,愿意全程陪她,她自然是,满心想着要跟对方搞好关系,以尽可能的,被允许在山下,多待些时候。 然而,愿望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在摄天门长大的语嫣,自幼便被圈在一群“闷罐子”当中,压根儿无处研习,通过与人交谈,来获得别人好感的本事。 她在来的路上,已经自言自语的练习了半天,信心满满,自己能与她相处融洽,可临到了眼前,她却又胆怯了。 这也是,她为何在房梁上猫了半天,才硬着头皮,下来跟柳轻心打招呼的根本原因。 桌子上的药粉已经不多了。 她怕“完全没发现”她存在的柳轻心,装完了药粉,会径直去洗漱入眠,介时,她……总不合适,径直钻进人家被窝里,去跟人套近乎罢? “若语嫣姑娘要找的,是你师兄的女人,此时,怕是走错了地方。” 见语嫣因紧张,而紧张而胀红了脸颊,柳轻心不禁莞尔一笑,放下手里,刚刚装好了药粉的白瓷小瓶,看向了她的眼睛。 她已愈发肯定,这位让摄天门里,人人避之若疫的语嫣姑娘,并不如顾落尘描述的那般可怕。 她只是个不懂该如何与人相处,却又害怕孤独的孩子。 说白了,她之前的一切“恶举”,皆是为了引人注意,若一定要说,她错了,那,也仅仅是错在,不懂权衡对错得失,或者说,将一切,都想的过于简单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跟他是那种关系!” “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嗯,我师兄,我师兄他一直称呼你‘女人’,我,我……” 在摄天门,“女人”这个词儿,早已成了一种特指。 只不过,除了语嫣,再也没了顾落尘之外的人,敢用这个词儿罢了。 她不知道柳轻心的名字。 从来没人告诉过她,她,又是刚刚下山,压根儿没时间寻人打听。 “你可以叫我轻心姐姐。” 面对这样的语嫣,柳轻心哪里还崩得住脸? 她笑着伸手,揪下语嫣用来蒙住了鼻子以下位置的黑色面纱,从桌子旁边的碟子里,拈起了一块儿糖,塞进了她的嘴里。 入眼,是一张与她有八九分相似的脸。 柳轻心微微滞愣了一下,然后,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扭头,看了一眼,位于她背后不远位置的铜镜。 没错儿。 她们两人的样貌,的确,有八九分相似。 这…… 难不成,是这丫头,为了讨她欢喜,特意易了容? 这般想着,柳轻心便本能的,把目光,落到了语嫣的耳朵和脖颈位置。 易容之术,她素未研习,但,却曾在很久以前,听她师父的那位挚友,顾伯伯,偶然提起过。 他说,易容之术,常以皮帖服,细察之,可于耳后、脖颈或头皮位置,见细密线纹。 没有。 语嫣的皮肤细滑,任她查探半天,也寻不出一丝疑点来。 罢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应,只是巧合罢。 “唔,轻心姐姐。” 含着柳轻心塞进她嘴里的糖,语嫣的眼里,顷刻间,泛出了泪光。 她喜欢甜食。 比顾落尘犹有过之。 只是,在遇到柳轻心之前,她从未遇到,主动喂糖给她的人。 摄天门内子弟,除了顾落尘之外,从没人敢随身携带糖果糕点,防的,就是遭她抢夺。 而顾落尘……她,打不过…… “别倒吊在房梁上了,下来坐罢。” 会因为一颗糖落泪的孩子,能有多坏? 这让摄天门上下,唯恐避之不及的“祸害”,到底是被那一群“闷葫芦”的冷漠性子,憋屈成了什么样儿! “你师兄那边儿,也不知给没给你准备床铺。” “不过,就算准备了,你一个女孩子,跟他们一起挤,也终究不妥。”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凳子,示意语嫣到她旁边来坐。 “你先吃会儿糖和点心,待我装好了这些药粉,就着人给你准备热水。” “你一路行来,应也疲累了。” “待沐浴完,就早些歇息,明日,咱们出发去燕京。” 因为路遇大雪,语嫣比顾落尘预计的晚到了。 柳轻心怕翎钧在燕京等得着急,便吩咐了初一,让他提前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待语嫣到了,就立刻出发。 但现在,已近亥时,小宝早已睡下,出门行路,也多有不便,只能等到天亮。 “床铺?” “那种东西,不是只有门主才可以用的么?” 听柳轻心说,顾落尘未必会使人给她准备床铺,语嫣讶异的瞪大了眼睛。 几日前,她用移魂术与顾落尘“闲聊”,他还好好儿的啊! 这,这才几日不见,他就要,就要重伤不治到,需要把门主之位,传给她了么?! 想到这里,倒挂在屋梁上的语嫣,险些因身形不稳,整个人“砸”进柳轻心面前的药粉堆儿里。 还好她反应够快,脚一勾之前悬垂下来用的“银丝细琐”,侧身一个翻滚,堪堪擦着桌子的边角儿,落到了地上。 “谁伤了我师兄?!” 此时的语嫣,神色狠厉而阴冷,全不似之前时候的人畜无害。 对顾落尘,她还是颇多依恋的。 虽然,他想出了,让她无法自黑水牢里逃跑招数,但,比起其他生活在摄天门里的家伙,他,还是待她“极好”的。 比如,他会在出门前,把来不及吃完的糖果和点心送她。 还会从外边儿,捉一些“小动物”回来,供她消遣。 “没人伤他啊……” 语嫣的反应,让柳轻心本能的滞愣了一下。 待稍加回想,弄明白了语嫣这态度的来源,才是忍不住,“扑哧”一声儿,笑了出来。 “你们,都不用床铺的?” “那,要如何入睡?” 伸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凳子,示意语嫣不用紧张,自己只是不懂他们的生活习惯,随口说的,并没有什么特殊意思。 听柳轻心说,顾落尘无恙,语嫣才舒了口气,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挪到她的旁边,在她拍过的那凳子上,坐了下来。 她先抓了一块儿点心,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张开右手,给柳轻心看,手腕上的一只,雕工精美的银制锁环。 “用这个。” 因嘴里塞满了点心,语嫣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往房梁上钉一个锁钩,挂上。” “想换个姿势睡了,就换另一只手,倒吊着睡也行。” “若想偷懒,就用链子把四个锁环串起来挂,但不能让旁人发现,不然,会挨罚。” 语嫣说的云淡风轻。 就好像,这种诡异的睡觉方式,才是正常的一样。 “慢点吃,不急。” “这些都归你。” “吃完了,我再使人给你做。” 见语嫣吃的狼吞虎咽,柳轻心正在装药粉的手,稍稍停了一下。 伸手,拎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语嫣倒了一杯凉茶。 “喝些茶,别噎着了。” 语嫣手腕上的锁环,宽度不足两寸,雕工精美。 她若不说,柳轻心定只会当它是只银镯子,而非……寝具…… 用这么小的东西,承载整个身体的重量,手腕,怎受得了负荷? 纵他们武技了得,这觉,也定不可能睡得舒服! “除了门主,所有人,都用这个?” “刚入门的人,武技不济的,不会受伤么?” 柳轻心唇瓣轻抿,对摄天门的这种,用在寻常人身上,绝对堪称用刑的睡眠方式,颇有些不置可否。 捧起柳轻心给她倒的凉茶,语嫣开心的一饮而尽。 她很喜欢这个,唔,轻心姐姐,比喜欢顾落尘,还多得多的那种! 师兄会给她点心和糖,但轻心姐姐,不但会给她点心和糖,还会给她好喝的,甜甜的茶,还会陪她说话! “不会啊!” “刚入门的,很宽!” “大概到这里!” 放下茶杯,语嫣毫不避讳的挽起自己的衣袖,比了比自己臂弯的位置,跟柳轻心解释,这锁环,并不是所有人,都用一样的。 “修为越好,锁环越窄。” “需通过考核,才能缩减,嗯,在摄天门,锁环越窄的人,越能得人尊重。” “只有锁环细到两寸以下,才有资格挑战门主。” 说罢,语嫣骄傲的把自己手腕上锁环,在柳轻心面前摇了摇,让它发出了悦耳的嗡鸣,“去年时候,我刚刚通过考核,我师兄说,我是摄天门的女弟子当中,最小年纪得此殊荣的。” “不过,我不想挑战师兄。” “我打不过他。” 说到自己打不过顾落尘,语嫣非但没面露懊恼神色,反表现的兴奋异常。 她的嘴里,再次塞满了点心,眸子明亮的,宛若明月。 “嗯?打不过,还如此高兴?” 柳轻心有些理解不了,语嫣的这种奇怪反应。 在她想来,以语嫣这般心性的而言,即便,不觉懊恼,也断不该,露出这般兴奋神色才是。 “当然!” “能交手,还能逃脱,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擂台之上,各安生死,我师兄出手,可是从不留情的!” “你是不知道,我师兄的刀有多快,若不能逃下擂台,那就……” 端起杯盏,再次把柳轻心给她倒的凉茶喝完,语嫣才手舞足蹈的,用自己的拳手跟她比划起了,一个脑袋被斩落在地,然后,骨碌碌滚远的情景。 “喏,就像这样。” 末了,犹不忘搞怪的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模拟了一番,死人脑袋的模样。 “啊,死了!” 第九十七章 认错 天才!无广告! 使人给语嫣准备了沐浴用的热水,柳轻心便缓步走到了院子里面,往院子里的树上,四下寻找起来。 “货出不退。” 顾落尘那没有半丝起伏的声音,突然在柳轻心背后响起。 显然,他说的这个“货”,指的是语嫣。 “她是人,不是货。” 转身,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背后的顾落尘,柳轻心颇有些无奈的,抿起了唇瓣。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问,可不可以让她跟我一起睡在床铺上。” “你们摄天门的规矩,也太诡异了。” “这要是大半夜起来,忘了她那是在睡觉,还不得把我吓死!” 说罢,柳轻心下巴微扬,看了一眼她房间的方向。 门纸上,映着一个缩着肩膀的人形,她不用想也能猜到,那是语嫣在偷听他们说话。 她到底,是有多害怕,遭人嫌弃啊? 想到这里,柳轻心只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一处位置,被戳的有些疼了起来。 多年之前,她也曾经历这种恐惧。 彼时,她刚被师父自孤儿院领养,时常午夜梦醒,都要掐一掐自己的手臂,看自己被领养这事儿,是不是做梦,每次见师父与人提起她,都会躲在门口偷听,生怕自己遭了嫌弃,再被送回去。 “随你。” “只要不是想退货,你想怎么安置都行。” 顾落尘毫不犹豫的答应。 待说完了,又觉不妥,忙又跟她补充了一句,“货出不退。”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以后,我就拿她当闺女养。” “嗯,等去了燕京,就带她去买衣裳首饰,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柳轻心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昔日里,她师父曾做过的事,只不过,这次,她是那个,施恩于人的人。 这让她很开心。 开心到不能自已。 “还是,当妹妹养罢。” “你虽然有些老,但,应还养不出,那么大一只闺女。” 顾落尘稍稍沉默了一下。 然后,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柳轻心三遍,才认真的,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他不善措辞。 所以,用了“只”这个词,来作为语嫣的计量单位。 在他想来,狼和人,都是吃奶和肉长大的,应可以算是一种东西,之前,柳轻心用“只”来计量嗷呜,那,他用“只”来计量人,应该,也不致存在太大问题。 “人怎能按只算呢!” “你这人!” 给了顾落尘一记白眼,柳轻心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知道,顾落尘就是这么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并非有什么瞧不上什么人的心思。 他是在意语嫣的。 虽然,他并没把这件事,诉之于口,但若是换了旁人,他这般惜字如金的人,定不会,跟她费这么多口舌。 “我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并不是当真要认她闺女呐!” “她可是你师妹,我若是认了她当闺女,你还不一怒之下,抹了我脖子啊?” 柳轻心笑着逗了顾落尘一句,然后,以手比刀,往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那么一下。 “不会。” 柳轻心的比划,让顾落尘不自觉的拧了下眉头。 这表情,颇有些生硬。 但饶是这样生硬的表情,在他搬来良医坊隔壁之前,也是断不可能有的。 …… 柳轻心返回屋里的时候,语嫣已经钻回了木桶,把自己鼻子以下的位置,都浸在了水里。 地上,有几个小巧的水渍足印,尚未来得及干燥消弭。 嗷呜蹲在木桶旁边,仰着头,束着耳朵,像是在分辨,这细不可闻的抽泣声,是不是错了来源。 这女人,可是所有摄天门人,都会绕着走的可怕存在啊! 寻常里,都是她欺负的旁人掉眼泪,她,何时哭过呢? “你刚才也听见了。” 缓步走到木桶旁边,柳轻心开门见山的,跟缩在木桶里的语嫣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顾落尘已经应允,我拿你当妹妹养了。” “以后,你就是我妹妹。”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温柔的揉了揉语嫣的脑袋,“我会给你买漂亮衣服和首饰,会使人给你做好吃的糖和点心,还会保护你,不受旁人欺负。” “但你要听话,不能仗着自己本事了得,去欺负弱小,不然,我可是会拿尺子,打你手心的,知道么?” 缩在木桶里的语嫣,吐了一个泡泡。 然后,快速的把嘴升出水面,应了一个“好”字,就又缩了回去。 对语嫣这种,被抽惯了铁骨鞭的人而言,用尺子打手心这种小惩罚,可以说是,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但她喜欢柳轻心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姐姐,不想让她对自己失望,所以,才这般痛快的,跟她答应了下来,并在心里暗自决定,只要不违背摄天门规矩,她都听柳轻心。 不,哪怕是,只违反一点点规矩,唔,她能受得起罚的那种,也可以听她的。 “别缩在水里了,一会儿,把皮肤都泡皱了。” 从旁边抓了皂角,递到语嫣面前,柳轻心笑着用空闲的那只手,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跟我身形相差不远,在新衣做好之前,就先穿我的罢。” “顾落尘已经答应,让你听我安排。” “一会儿,你就睡外间的榻上,不要再把自己挂起来了。” “嗯。” 语嫣的声音,小的几不可闻。 她小心翼翼的,把下巴从水里浮出,然后,伸了一只手出来,接了柳轻心递给她的皂角。 “在摄天门,我们都用冷水洗澡。” “热水,是给犯错的人用的。” “一口黑色的大锅,下面,架上柴火,把犯错的人扒光衣裳,丢进去。” 她的手臂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看样子,应不是同一次落下的。 “刚才,你让我在这里面洗。” “我以为,以为是惹了你生气,你,你要……”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说这话的时候,语嫣的脸上,泛出了浅浅的红,显然,是对自己误会猜忌柳轻心这事儿,颇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傻丫头!” “顾落尘那么宝贝你,怎可能答应,我把你煮了!” 听语嫣说,是以为自己要把她煮了,才偷听她和顾落尘说话,柳轻心不禁失笑出声。 伸手,往她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便站起身,往旁边的柜橱走去,“你们摄天门的规矩,还真是诡异,多大点儿的事儿,就至于,要把人给煮了!啧!你们摄天门,每年得有多少人,死在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上呐!” “就煮一个时辰。” “不一定煮死。” “这得看自个儿本事。” “内功好,像我师兄那样的,跟洗澡没什么两样。” “我的话嘛,可能稍稍有点疼,但也不至于受伤。” 听柳轻心质疑摄天门规矩诡异,语嫣忙出言跟她解释。 虽然,她不喜欢待在山上,虽然,摄天门子弟,都对她避之若疫,但,她还是很喜欢摄天门。 从那年,她师父把遍体鳞伤的她,从树枝上“摘”下来,带回摄天门开始,就喜欢,一直到现在,从来都没变过。 “我师兄说,摄天门的规矩,其实是很正确的。” “它可以敦促门人,勤加修行。” “而且,嗯,你也知道的嘛,我们是杀手,总难免会有马失前蹄,被人抓到的时候,这些规矩,可以让我们坦然的面对刑讯,说不好,还能熬到门人来救。”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把皂角捏碎,涂抹到了自己身上。 “当杀手,是有不成文规矩的。” “向被索命者,泄露雇主身份,会遭碎骨凌迟。” “若其所属门派,对其有偏袒之意,则会连累整个门派,遭各大杀手宗门围剿。” “旁的门派,我不知道,但摄天门,却是从不会答应,将门内子弟,交旁人处置的,就算,与天下人为敌,也绝不答应。” “我师父还没死的时候,总爱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儿。” “我摄天门人,只我摄天门门规可罚,其他宵小,休想染指。” 提起自己的师父,语嫣显得有些激动。 显然,是对那早已作古的老头儿,钦佩喜爱的厉害。 “我师父可厉害了!” “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归来时,衣不染尘!” “不过,我师兄更厉害,跟我师父在天竹林打了三天三夜,终于,一招奇袭,把师父给杀了!” 说起自己师父的死,语嫣全不似寻常女子,痛失亲人般伤心落泪。 她很开心的笑了。 就仿佛,顾落尘所做的,是给她师父的成全,而非索其性命。 “可能,是咱们成长的环境不同罢。” “我,咳,似乎是有些理解不了,你们的喜怒。” 柳轻心抿了下唇瓣,起身,从旁边的木架上,为语嫣取来了拭水的布巾,放到了木桶的边儿上。 “不过,你刚才也说了,你们摄天门有规矩的,除了你们的门规,谁都不能伤害你的,对罢?” “以后啊,你就不要担心,我会不会对你用刑这事儿了!” 说罢,柳轻心站起身,径直往书案旁边走去。 她准备给语嫣开一张方子,等到了燕京,就使人抓药回来。 一个小姑娘,这般遍体伤痕,总也是不好的。 既然,她已决定,拿她当妹妹,那,自然不能坐视。 “可是,摄天门的第一条规矩,就是门主的命令高于一切。” “我师兄给我的信上说,你说的话,就等于是他说的。” 语嫣洗净了皂角的浮沫,爬出木桶,拿柳轻心给她放在桶边的布巾,拭干了水渍,然后,拎起了柳轻心给她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肚兜。 “这个,要怎么穿,轻心姐姐?” 摄天门,是个对性别不甚重视的地方。 语嫣自幼,就跟男孩子一样穿着。 后来,长大些了,胸开始发育,没有人教她,该怎么处置,又怕自己跟旁人不一样,就干脆,用包扎伤口的棉布,将自己的胸结结实实的捆扎了起来。 她从没穿过肚兜。 所以,此时见了柳轻心给她放置在里衣上面的肚兜,便顿时茫然了起来。 “不会穿,就先把里衣穿上。” “天冷,别着了凉。” 柳轻心正在研墨,抬头,见语嫣就那么光着身子站在木桶旁边,手里拎着肚兜发愁,顿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刚才,她还在奇怪,语嫣脏衣服里的那一堆棉布带子,是做什么用的,此时,听她跟自己问,肚兜该怎么穿,怎还会,想不明白? “哦!” 听柳轻心说,自己可以先不穿这块奇怪的布,语嫣如蒙大赦,开心的答应了一声儿。 人,皆有爱美之心。 虽然,在摄天门长大的语嫣,审美跟寻常人家的女子,不甚相似,但,对漂亮的东西,她还是会本能的,下手不那么粗暴。 小心的把那件漂亮的肚兜放到旁边,语嫣拎起里衣,三下五除二的,套在了身上。 她的后背,比手臂伤痕更多,其中,还有几条,像是鞭痕的伤,犹泛着血色。 “你的这些伤,都是何时弄的?” 柳轻心抬头,从笔架上取毛笔,恰好,就看到了语嫣背上的伤痕。 她本能的拧了下眉头,丢下毛笔,打开旁边的柜子,从里面的一只抽屉里,取出了一只檀木质地的小盒子。 这药,是她之前给翎钧治伤时,剩下来的。 不曾想,就成了“不时之需”。 “最新的几条,是下山前,被师兄罚的。” “我工夫不济,一百下儿铁骨鞭,就防住了八十九下儿。”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起背上的伤,语嫣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颊,“那个,轻心姐姐,之前,我没经过你同意,就用移魂术,控制了你的身体,跟师兄说话,对,对不起啊,我,我跟你保证,以后,以后绝不会再这么做了!” “没关系。” 很多人的刁蛮,都是为了凝成,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铠甲,或吸引自己在意的人,把目光留在自己身上的倒钩。 很多人,都会责怪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怪他们伤害无辜,却不知,很多时候,受伤害更多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他们,只是缺了一个引路人。 或者说,缺一个人来告诉他们,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会得自己在意的人所喜。 柳轻心知道,语嫣,亦是如此。 第九十八章 糖和姐姐 天才!无广告! 给语嫣把背上涂了药膏,安排到外间的小榻上睡下,柳轻心便在书案前,又坐了下来。 语嫣睡着的时候,像只小猫儿,整个身子,都蜷缩成一团,这是极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有的睡姿。 而一直喜欢睡在火盆旁边的嗷呜,却像是跟语嫣熟络至极,见她缩进被褥,闭了眼,就毫不犹豫的跳上小榻,钻进了她的怀里,瞧样子,应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才是。 索性嗷呜每天都会洗澡,没什么脏污,柳轻心便未跟它计较,随了它去。 明天,就要出发去燕京。 她能想到的,该准备的东西,都已经收整完备,只是不知为何,还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就好像,遗忘了什么要紧事情一般。 翎钧回返燕京的第二天,李素又来拜访了一次,知翎钧回燕京去了,像是有些失望。 听姜嫂说,李虎跃使人采购了米面,送到她使人搭的草棚子里献殷勤,且一日三餐,都赖在草棚里,闲暇时,就与在草棚里做事的几个婆子闲聊,柳轻心便特意把几个婆子唤来了面前,跟她们问询了,李虎跃跟她们闲聊的内容。 果不出她所料。 李虎跃在打着闲聊的幌子,跟几个婆子打探良医坊的情况,好在那几个婆子,都早早儿的得了她“教训”,对李虎跃的打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半句不该让他知道的,也未泄露。 算日子,翎钧应已开始在燕京,有所动作了。 那么,她也是时候,对这李虎跃敲几下竹杠,让他欢欣雀跃的吐点儿财帛出来,赶紧滚回燕京去才是。 毕竟,人不多,不热闹,生旦净末丑,少了哪个,也撑不起一场庙会好戏! 想到这里,柳轻心便提起笔,给“远在周庄的兄长”写了一封信,跟他问询,沈家在燕京的生意,都遭了何人排挤,以及自己此番入京,需当心些什么人,或需去何处拜访登门。 字丑的人,要把字写好看,不易。 反之,字好看的人,要把字写丑,也少不了费工夫。 柳轻心费尽心思,才终于写好了一封,没一个字儿不歪扭的信,个别字,还故意写错数次,用笔胡乱的涂抹成了一团漆黑。 “这,应该就差不多了。” 拎起自己的“杰作”,送到嘴边吹干墨痕,柳轻心颇觉疲累的打了个哈欠,将其塞进了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纸封。 然后,又拎过一张新的宣纸,用正常的笔迹,写下了一张药方。 “也不知,翎钧在燕京,有没有好好吃饭。” 将写好的药方吹干,收进腰间荷包,柳轻心便移步往内间的床铺走去。 经过小榻时,她又看了一眼语嫣,见原本抱着嗷呜蜷缩成一团的她,突然警醒的睁眼,与自己四目相对后,又害羞的红了脸颊,不禁一笑,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给她掩了下被子。 “睡罢。” “嗷呜耳朵很灵的。” …… 清晨,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青布马车,便出了小镇,直奔燕京方向而去。 语嫣已换了与寻常人家,未出阁姑娘相似的装束,怀里,抱了一个柳轻心塞给她的汤婆子。 她有武功在身,本不畏寒冷,但因喜欢极了这种,有人疼爱的感觉,而把汤婆子抱得紧紧的,乖巧的,像只粘人的小猫儿。 与两人一起坐在马车里的,还有小宝的两个奶娘,而小宝,此时已彻底从睡梦里清醒了过来,正兴奋的骑在嗷呜背上,双手抓着它的耳朵,模仿初一骑马的样子,嘴里,还不时发出,幼童学语的咿呀声儿。 马车外,换了男装的立夏,坐在车椽上,初一,则骑了一匹毛色斑杂的马,在前方探路。 前行了一小段,语嫣这活泼性子的姑娘,终于忍不住,掀开马车的窗帘一角,往外看去。 知小宝年幼,吹不得凉风,所以,她很细心的,用自己的手,挡住那个小角,不让风直吹到他身上。 “我还以为,师兄会遣人来保护你。” 看了一会儿,语嫣颇有些懊恼的,放下了窗帘,声音里,带了一丝淡淡的失望。 “昨儿,瞧他跟你说话,分明是跟寻常不一样的。” “我还以为,是他在山下待的久了,懂些人情世故了。” “啧,这会儿看来,倒像是,我冤枉了他了!” 笑着戳了戳语嫣的额头,柳轻心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了两只白瓷小瓶,并将其中一瓶,塞进了她的手里。 “我说,他在,只是你不知道,他藏身在哪里,你信不信?” “不信!” 语嫣屏住呼吸,又认真的感受了一下四周气息。 在确定,的确没有那独属于顾落尘的冷冽之后,才信心满满的,跟柳轻心,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输了的人,磨一个时辰草药,如何?” 柳轻心言笑晏晏,一脸的胜券在握。 “行!” “就赌一个时辰!” “半息都不能少!” 瞧柳轻心这么个,一丝内息都没有的人,怎也不可能是个高手。 而她,至不济,也跟顾落尘在一起生活了八年之久,唔,虽然,聚少离多。 但是,她是会武技的啊! 多了不敢吹嘘,在摄天门,排个前十,应是没问题的,若再允她使用移魂术,进前五,也该不是难事! 肯定是她赢! 磨一个时辰药材呢,她这会武技的人想来,都觉得不会轻松,更遑论,她一个寻常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普通女人! 要不,等赢了,她就假装忘了这事儿,放过明明不会武技,还偏要跟她打赌的柳轻心? 不行,不行,一点儿都不罚,赌得多没意思! 不若,就让她受罚,何时求饶了,她就立刻答应好了! “那就,一言为定。” 柳轻心勾唇一笑,仿若止水惊鸿。 她一手托住那白瓷小瓶的底,一手附上了瓶口的木塞,只听“啵”的一声轻响,那白瓷小瓶就被打了开来,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顷刻间,弥漫了整个车厢。 是桂花糖。 几不可闻的破空之声。 一条细得几不可见银丝,把马车的窗帘顶开一个小缝儿,缠住了白瓷小瓶的瓶颈,然后,在全不耽误马车行进的情况下,将那白瓷小瓶,拖出了马车。 天葬丝。 顾落尘在成为摄天门门主之前,最经常使用的武器。 他的师父,摄天门的老门主,亦是葬身于此。 发生在眼前的“变故”,让语嫣顷刻间僵愣原地。 江湖传闻中的,出则必取人命的天葬丝,如今竟是,竟是成了……抢糖用的工具? 这…… 莫说她难以接受,便是她已与多年之前,魂断于此的师父,怕也是,难以置信才是! “愿赌服输?” 柳轻心笑着伸手,揉了揉语嫣的脑袋,“提醒”了她一句。 这抢糖招数,顾落尘早已用过若干次。 她,可谓见怪不怪。 “认,认输。”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把之前时候,柳轻心塞给她的那只白瓷小瓶,抱进了怀里。 这是她的糖。 可不能一个不当心,被不知藏身在什么地方的顾落尘抢了去! 他这藏匿的本事,已是又有精进了,这般防不胜防,以后,可让她,如何能放心自己的糖和点心? 罢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到了手,就直接吃掉好了,着实有吃不完的,也每块都咬上一口。 想他堂堂摄天门门主,总不至于,连被她咬过的糖和点心,都不放过才是! …… 因刚下过大雪,年节时,又鲜有人自江南入京,这一路,柳轻心一行,可谓走得颇为艰难。 原定两日能到的路程,他们走了三天有余。 待远远的看见燕京城,已是又到了城门将闭时分。 “这段路,可不近呢,咱们,来得及进城么?” 看了一眼,因为被太多马车碾压,而变得泥泞湿滑的道路,柳轻心颇有些担心的,跟坐在车椽上的立夏问了一句。 这种路,远比单纯的雪地难走,一个不当心,就会让马匹滑到摔伤,严重的,甚至会连累整辆马车侧翻。 “咱们不进城,王妃。” 离了小镇,立夏便改了对柳轻心的称呼。 在那里,是为掩人耳目,不得以而为之,但离了那里,再不改口,却就有些不尊敬了。 毕竟,隆庆皇帝已经下旨赐婚。 即便她还未来得及与翎钧拜堂,也已是名正言顺的三皇子妃。 “三爷给您把住处,安排在了城外的德水轩。” “离咱们这儿,大概还有两里地。” 立夏的驾车技术不错,一路行来,也未让车厢有过半点儿颠簸。 小宝胡闹够了,就开始睡,睡醒了,就继续胡闹,日夜兼程几百里,倒也未见有什么不适。 嗷呜跟他状态相仿。 只是语嫣和不知藏匿在哪里的顾落尘,突然失心疯了似的,开始较劲儿般的吃糖,愣是在路只走到了一半儿的时候,就把柳轻心准备的,给他们吃一路上的糖,吃了个底儿朝天。 “就照他安排的做罢。” 之前,翎钧已告诉柳轻心,要使人推掉所有预定,腾出德水轩,给她自己居住,只是,她没想到,翎钧说的这德水轩,会在燕京城外。 她可是,要在将来,与他执手比肩的人呐,哪就至于,这般弱不禁风的,需要他这般谨慎保护! 这燕京,便是虎穴龙潭,也总不至于,她前脚踩进去,后脚,就让人生吞活剥了罢? “府里那边,已经着人送消息去了。” “瞧时候,三爷该已经和冬至一起,在德水轩等王妃和小世子爷团聚了。” 提到冬至,立夏的眸子稍稍亮了一下。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 更何况,是他们这新婚燕尔,又“小别”的。 “三爷是谁?” “姐姐的夫君么?” 语嫣初来乍到,自不知翎钧与柳轻心关系。 此时,听立夏提起,本能的,便瞪大了眼睛。 “现在还不能算是。” “等再过些时日,我与他大婚,便是了。” 笑着揉了揉语嫣的脑袋,柳轻心唇角微扬,一脸幸福,“不过,若你肯嘴甜些,喊他几声儿姐夫,他应该,会高兴的给你买许多糖和点心才是。” “许多,是多少?” “比之前在路上的,还多么?” 听柳轻心说,会有许多的糖和点心,语嫣的眸子,蓦得亮了起来,但只是一小下儿,就又暗淡了下去,“不行,不行,我怎么能拿姐姐换糖和点心呢!” “姐夫可以叫,但我,但我不能接受他的糖和点心!” “我,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姐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姐姐卖掉呢!” 语嫣是个嗜甜如命的人。 这一点,比顾落尘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比起甜食,她更想要一个,能疼爱她的亲人,哪怕,要为此,放弃…… “怎么叫卖呢,傻丫头!” “这叫改口钱!” “不给改口钱,凭什么改口叫姐夫?” 语嫣的反应,让柳轻心顿觉心暖。 一个为了糖,能不畏“威胁”,跟武技远胜自己的师兄“硬磕”的人,却能为了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姐姐,放弃获得更多糖果的“权利”…… 她明明是个可爱到让人心疼的孩子啊,那就至于,要遭一个宗门的人畏惧抵触呢! “改口钱,是什么?” 语嫣不解的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了坐在她旁边的奶娘,疑惑的跟她问道,“要这个钱,不算卖姐姐,是么?” “当然不能算的,语嫣小姐。” “这改口钱,可是当人弟弟妹妹,必须得跟姐姐的夫家索要的,而且,若是索要的少了,还会让姐姐的夫家人觉得,你姐姐的身价低,瞧低了她去。” 柳轻心本就跟良医坊的下人们介绍说,语嫣是她妹妹。 加之,语嫣的样貌,又与她有许多相似。 这奶娘,自然也就理所当然的,把语嫣当成了她们夫人家的亲妹妹对待,连对她说话的言辞,都刻意的,恭敬了几分。 “唔,是这样么?” 听奶娘说,改口钱的多寡,会彰显柳轻心的身份,语嫣的眸子,便又亮了起来。 低头,掰着手指盘算了半天,末了,像是突然想到了好主意般的,开心的抬起头,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柳轻心,“那我就让他答应,管我吃一辈子糖和点心!” 第九十九章 “病”秧子 柳轻心一行到达的时候,德水轩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瞧见在前探路的初一,等在对岸的翎钧,忙使人把吊桥放了下来。 今年的冬天,本就较往年偏冷。 加上前两日,又下了大雪,如今正值雪融时候,自然,更是冷的厉害。 他重伤未复,此时穿着颇厚的棉袍,还裹了狐狸皮斗篷,仍有些忍不住发抖。 “你是疯了么!” “这么冷的天,跑出来作甚!” 听到翎钧声音,掀开马车前布帘瞧看的柳轻心,先是微微一滞,继而,便眉头紧拧的,跳下了车来,一边责备翎钧,一边把自己手里的汤婆子,塞进了他手里。 “上车去!” “冻病了怎办!” 柳轻心这种“未来人”,是压根儿没觉悟,要在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等规矩的。 此时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翎钧这本就未恢复的身体,若再遭了风寒,定会耽误调理,“你这样不听话的病人,便是大罗神仙,治的也比不上你造的!” “我想你了。” “恨不能飞去你身边的那种想。” “一息都不愿多等的那种想。” 翎钧并不是个喜欢甜言蜜语的人。 然此时,心悦之人,立于面前,拧眉责备他不懂珍惜自己,却让他本能的,将原本压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儿的“吐”了出来。 本想把翎钧拖上马车,却半步也拉不动他,柳轻心不禁抿了下唇角,看向了他的眸子。 “甜言蜜语何时不能说!” “你,你愣着作甚!” “上车啊!” “没几步远,还是径直进屋子去罢。” 抬头,看了一眼青布马车的轮子。 翎钧笑了一下,未跟柳轻心多问,便径直拉着她的衣袖,往德水轩正门走去。 从轮子的吃重来看,马车上,至少有三个成年人。 想来,应是两个奶娘和顾落尘的那个什么师妹。 大明朝,素重礼仪。 他不想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和闲言碎语,亦不想,让柳轻心于事后,听了旁人指点,而对马车里的三人,心存愧疚。 “你这一路行来,定没吃好睡足,我已使人给你准备了饭菜,烧好了热水。” “待稍后,你先吃个饱,再泡个热水澡,咱们再坐下来细聊旁的。” 说着话的工夫,翎钧已拉着柳轻心走进了德水轩,半刻问询机会也不给她的,将她按到了桌子旁边,自己,则快步往内堂走去。 “你且吃着,我,我去去就来!” 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柳轻心唇瓣轻抿,起身,看向即将走进内堂的翎钧,突然,捏紧了拳头。 “朱翎钧!” “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柳轻心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她从不连名带姓的唤他,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就在在场的众人,皆是一片哗然,全不知,他们的准王妃殿下,是犯了什么失心疯的档儿,柳轻心拎起裙摆,快步走到了翎钧的背后,抬手,便按住了翎钧的肩膀。 柳轻心不会武技。 若是寻常,只以她这点儿“身手”,怎可能抓得住翎钧? 而此时,翎钧竟是被她一把按了个正着,然后,蜷缩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你也真是疯了!” 压根儿没去瞧旁人看她的眼神,柳轻心狠狠的瞪了翎钧一眼,便打开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了装应急银针的小匣子出来。 三针。 原本蜷缩在地,脸色苍白的翎钧,像是吃了妙药灵丹般的,慢慢舒解开了紧拧的眉头,连原本急促的气息,也渐趋平稳。 “来个人帮忙!” 见翎钧病情暂缓,柳轻心才心有余悸的喘了口气,一边取下银针,一边头也不回的,跟身后的众人,吩咐了一声儿。 刺入皮肤部分的银针的,已较之前,多了几分灰暗,其中,还有一枚的针尖位置,色泽黝黑。 “三爷这是,这是中了什么毒?” “要,要紧么,王妃?” 翎钧昏迷,九叔自然就成了在场众人的主心骨。 安排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人,帮忙搬抬翎钧进最近的屋子,九叔便小跑着,到了柳轻心身边。 他并不懂医。 在他的概念里,银针是用来试毒的。 银针黑了,就是被试的东西有毒。 “不是中毒。” “寒气入体,淤积在了肠胃。” “回头,看了一眼一脸紧张的九叔,柳轻心的态度,显然较之前好了不少。 这位老伯,是当真在意翎钧安危的,那,不论他是个什么身份,她,都没必要,摆一张冷脸给人家看,徒增人家紧张。 “他上次犯这毛病,是几天前?” “吃了我给他备着的药好的,还是请了大夫施针?” “为何明知他身子不好,还纵着他去吹冷风,不劝阻他喝酒?” 说着话的工夫,柳轻心已跟着搬抬翎钧的人,走到了小榻旁边,侧身在床沿儿上坐下来,给翎钧把起了脉,“这几日,饮食可是做的不合他胃口?” “我劝过他,他不肯听,非说酒和琴情境相仿。” 万敬初推门而入,仿佛全不在意,众人已对他剑拔弩张。 “我有重要事情问他。” “你可有办法,尽快把他唤醒?” 他是来跟翎钧问询答案的,半刻都不想多等。 至于,这些想对他动粗的人,他,决定大方的,对他们既往不咎。 他们是翎钧的人。 翎钧是朱尧媛的兄长。 他若把他们都杀了,朱尧媛定会不高兴。 他不希望她不高兴。 “没办法。” 扭头,看了一眼背着一张古琴,顶着一张“僵尸脸”站在自己背后的万敬初,柳轻心的眉头,稍稍拧紧了一下。 听这人口气,应是跟翎钧认识的,而且,他还曾劝阻翎钧,让其不要喝酒,只是,翎钧仗着自己那“狗脾气”,没听他劝罢了。 “你有什么事跟他问?” “若不是什么机要,可先告诉我,待他醒了,我帮你转述。” 给翎钧又塞了下被子,将自己之前随手捡起的汤婆子,放至床头台架,柳轻心便收回了,之前落在万敬初身上的目光,“你若执意,要在这里等待,我便使人,给你备一间落脚之处,待他醒了,就去唤你。” “他染了寒邪,又数日不曾安眠,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醒的,你待在这屋子里,也并不能少等半刻。” “我会弹琴。” “琴曲,可安人心神。” 万敬初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付出一些自己的诚意。 他自皇宫出来之后,先是找去了三皇子府,未见到翎钧,才又使人探听得知,翎钧来了这里。 不曾料,他快马加鞭的来了,翎钧却闻突生恶疾,晕厥了过去…… 他着急知道答案。 非常,非常着急。 “安人心神的曲子,并不是什么人,什么心境都弹得了的。” “先生心有急躁,怎弹得出,使旁人心安的曲子?” 柳轻心会弹琴。 前世时候,没少用琴曲做“引子”,为病患施治。 但来了这里之后,她还真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能用琴曲,辅助治疗。 “那,我等他醒。” 万敬初抿了下唇瓣,颇有犹豫纠结的,又看了翎钧一眼,末了,不得不点了点,答应了柳轻心的建议。 “房间,就不烦准备了,我去前堂里等。” …… 知翎钧并非中毒,原本堆在前堂里的人们,才是松了口气。 而因之前,柳轻心的“霸气”表现,这些暗自发誓,对翎钧效死以报的人里,亦产生了约三成,对她心生抵触的存在。 他们家三爷,何时遭过这般呵斥? 这泼妇般的女人,哪里配得上他们家三爷! 然而,对柳轻心心生抵触是一回事,对小宝的喜爱,却是另一回事。 仿佛,只几个呼吸的工夫,小宝就成了前堂里,人人争抢的存在。 这个凑过来摸摸头,那个上前里拉拉手,各式玩具,就差堆成一座小山。 柳轻心临出门之前,已想到这种情景,便特意嘱咐了奶娘,让她敦促所有想跟小宝一起玩耍的人,务必先以温水和皂角洗净双手,方可与小宝“近距离”接触。 奶娘拿人俸禄,为人分忧,本就不敢怠慢,再加上,与小宝相处日久,早就与他有了感情,想着自己以后,还少不了得这位小世子爷提携,自然,也就对他,更仔细了三分。 比起小宝这个,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禁得起她折腾的小家伙,语嫣显然更愿意跟柳轻心腻在一起。 只不过,对翎钧这“未来姐夫”,她却是颇有些不喜欢。 一个臭病秧子,怎值得她姐姐托付终身呢? 哼,瞧他那弱不禁风的模样,若是熬不过几年,就两腿一蹬,归西了去,她姐姐怎么办? “姐姐,要不,语嫣带了你逃婚罢?” “这世上,又不是只他一个男人了。” “你瞧他这病蔫蔫的……” 待九叔奉命去给翎钧准备炭盆,语嫣才小心翼翼的凑到柳轻心身边,压低了声音,跟她“建议”道。 “就算他家有些权势,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后半辈子开玩笑啊,姐姐!” “嗯,就算他家跟官服勾结,要抓你回来,你也不用怕,着实不行,我还可以跟我师兄说,带你回摄天门去。” “就算他是皇帝的儿子,也得给我师兄几分面子的!” 语嫣自顾自的说着,全未注意,翎钧已睁开了眼,正在拿恨不能吃人的眼神儿,咬牙切齿的盯着她,而侧身坐在小榻边儿上的柳轻心,则唇角上扬的,给躺在床上的翎钧,丢了个调侃的眼神儿。 “别的事,我倒是不介意,给你师兄些许面子,但这件事儿,却是全无商量余地。” “语嫣姑娘,这般坏人姻缘,就不怕惹下麻烦,遭你师兄关黑水牢么?” 委屈的看了柳轻心一眼,翎钧孩子气的伸手,用双臂,把她的手,圈在了怀里,然后,毫不客气的,出言威胁了正背对着他站的语嫣。 “黑水牢”这三个字,像是某句咒文般的,让语嫣的身子,蓦得颤抖了一下。 但只是片刻工夫,她就又勇敢了起来,转身,看向了仍躺在小榻上的翎钧。 “我,我承认,我,我害怕被关黑水牢,可是,可是跟我姐姐的幸福比起来,我,我宁可被关黑水牢,也不,也不……” 语嫣的声音里,带着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颤抖。 就像她说的,她害怕。 很害怕。 但饶是如此,她也依然坚定,绝不退让。 “你……” 一张与柳轻心有诸多相似的脸。 翎钧稍稍滞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坐在他身边的柳轻心。 “她……” “她没易容。” 知翎钧想问什么,柳轻心笑着摇了摇头,跟他表示,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反正,我已跟落尘商量过,以后,她就是我妹妹了。”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从翎钧的怀里“拔”了出来。 她笑着站起身,轻轻的揉了揉语嫣的脑袋,然后,温柔的对她说道,“嫁给他,是我自己的意愿,与他是什么人,家族是否强盛,毫无关系。” “可是他……他这么个病秧子,怎配得上你嘛!” 又瞧了一眼,翎钧犹泛着苍白的脸色,语嫣仍有些不想放弃,对柳轻心的劝说,“你……” “他不会一直这样的。” “我会治好他。” 见语嫣神色稍缓,柳轻心便又坐回了小榻上,伸手,往翎钧的眉心位置,轻轻的戳了一下,半是跟语嫣交待,半是跟翎钧威胁的说道,“若他不肯遵从医嘱,打定了主意,要往死路里钻,你便帮我收拾他,反正,他也不是你对手,若他还不知悔改,我便带上小宝,跟了你,去江湖逍遥去,放他自生自灭。” “好罢。” 对柳轻心的医术,语嫣并不了解许多。 但就前些时候,柳轻心给她涂抹的药膏,让她本还需要疼上五六天,才能结痂的鞭伤,只用了一夜,就开始愈合了这一点,她已是,对柳轻心这个姐姐,崇拜到了骨子里。 而且,就在刚才,这躺在床上的病秧子,咳,她的未来姐夫,也是得了她妙手,只挨了几根银针,就从个半死不活模样,“活”了过来的! “你,我姐姐打算嫁的那个家伙,你给我听好了!” “要是你不好好听我姐姐的话,我就把她和小宝拐走!” 第一百章 语嫣的“亲眷” 听柳轻心说,前堂里,有个背着琴的人在等他,翎钧便知,是万敬初来了。 而瞧柳轻心在提到了万敬初之后,就一直眯着眼睛看他,一副让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神色……他还如何会不知,自己该坦白些什么? “咳,那个,恩,娘子。” 当着语嫣的面儿,翎钧自不好意思,直接把柳轻心扑倒在榻上,再“声情并茂”的跟她告饶。 他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不识趣的站在柳轻心身后,半点儿回避意思也没有的语嫣,颇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以“提醒”语嫣,非礼勿视,没啥事儿了就赶紧出去,别杵在这里碍人眼。 不曾想,语嫣非但没明白了他的意思,反毫不客气的,把带着冷冽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就手给了他一个,无声的警告休想撒谎,敢骗我姐姐,当心我“削死”你! “你饿不饿,语嫣?” 聪明的女人,永远知道,要给自己的夫君留面子,只有幼稚的“小孩子”,才会总想着,要与人争个是非曲直。 争吵,是最伤感情的。 连寻常友人,争吵的次数多了,都会本能的疏远起来,更遑论夫妻? 这世上,从无绝对的是非曲直。 许多遭世人褒赞或辱骂的人,说到底,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只不过,有的人赢了,有的人输了。 自古,成王败寇。 “唔,有一点。” “姐姐,你饿么?” 年节时候,沿路连一个卖茶水包子的摊子,都未见开张,再加上她们着急赶路,过城不入…… 原本,柳轻心是使人备了不少点子在路上吃的,奈何,语嫣和顾落尘这两个孩子气的家伙,争抢完了糖果之后,就开始抢食点心。 柳轻心怕两个奶娘吃不好,会影响奶水,便把自己的那份,不会遭两人抢夺的点心,匀给两个奶娘,自己只随便的吃了些干粮果腹。 而就是食用干粮,也是晌午时候的事儿了,现在,都已经入夜了! “有些饿。” “你去厨房瞧瞧,弄着吃的来,再跟那位老人家告诉一声,他家三爷醒了,让他把我嘱他准备的粥,盛一些过来。” 柳轻心笑着看向语嫣,简单的跟她交待了几句,便把目光,落回了翎钧脸上。 几日不见,他又清瘦了不少,脸色,也是较在江南时,苍白了几分。 她需要一个解释。 若他不能说一个,能让她接受的理由出来,可就休要怪她这当大夫的,跟他不客气! 须知,相同的病,多的是不同“治”法,纵是同一种治法,比如针灸,也不乏很疼,有些疼,有点儿疼,不疼,完全不疼,毫无感觉等诸多可能…… 倘需让翎钧,长“些”记性,她也是狠得下心,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有些事情,绝不可以做的! “好的,姐姐!” “你,我不在的时候,不准惹我姐姐生气!” 对柳轻心,细言软语,对翎钧,却是声色俱厉。 语嫣并不是个,善于伪装自己喜怒的姑娘,但这,却非但不会让柳轻心觉得她讨厌,反而让她觉得,她又率真,又可爱。 她以“你”来称呼翎钧,全不在意,他的皇子身份。 而且,她也没打算改口,称翎钧为姐夫,就算他拿堆积如山的糖和点心来也不行,除非,有朝一日,她觉得,他配得上柳轻心了,才有这种可能。 当然,只是可能。 …… 目送语嫣离开了房间,柳轻心便把目光,重新落回了翎钧身上。 她没有着急跟他逼问。 于等待一途,她从不缺乏耐心。 “跟你说话的那位,是九叔。” “有诸多军功,却因从军前,失手杀人,遭发配而无资格晋升将官。” 翎钧习惯性的转移话题。 话出了口,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习惯这东西,还真是害人,跟他家娘子,他有什么可隐瞒的? “咳,那个,娘子,我的意思是说,闲事就说到这儿,你想问什么,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在小榻上坐了起来,往柳轻心的身边凑了凑,“我,我之前,的,的确是喝了些酒,但,但那也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说罢,翎钧小心翼翼的偷瞧了一眼,柳轻心的脸色,见她仍只是眯着眼睛看他,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忙又细细的想了一番,自己是不是还该“坦白”些什么。 “我,我这几日,的确是有些没好好吃饭。” “那,那也是因为,饕餮,额,就是这里的厨子,做的饭实在难吃,我,我着实咽不下去所致,不能,不能怪我的,对罢?” 伸手,轻轻的揪了揪柳轻心的衣袖,翎钧的反应,那还有半点儿,皇城“煞星”的气势? 活脱脱一个犯了错儿,跟自家娘亲告饶的可怜孩子模样! “我让九叔煮了驱寒的粥,一会儿端来了,你先喝些下去。” 对翎钧,柳轻心从来都狠不下心来。 更何况此时,他明明病疾缠身,还满心想着,要讨她开心,不让她担忧。 “上次犯病,吃了我给你备的药?” 起身,从旁边拎了个软垫过来,给翎钧垫到背后,柳轻心重又侧身坐到了身边,“我记得,在江南时,曾跟你说过,寒气祛除后,务必保暖七日,禁吹凉风,以防寒气再入,不记得了?” “记得。” “只是不得不吹,所以……我想着,喝着酒,会暖和些,凉气就不会……” 在江南养伤时,翎钧也曾于对弈时,学了些许医道皮毛,只是,他所学的这些,于医道广博传承相较,不过沧海一粟,全不够他“融会贯通”,救人护己。 “彼时,沐睿使人给我送了信来,说我妹妹在一个坊市店铺门口,与沐德丰起了争执,她走后,那店铺的东家,又不明因由的,揍了沐德丰一顿。” “以沐德丰德行,必报复那店铺掌柜,所以,我便使人去乱坟岗,搬了几具肢体齐全,无人安葬的尸体回来烧了个半焦,换出了那铺子里的几人,并使人给姜如松报了信儿,让他禀报父皇,带人来捉拿那为恶的沐德丰。” “之前,你见得那个,背琴的冰渣子,就是那店铺的东家。” 一口气说完事情的前因,翎钧颇有些气喘的,停了好一会儿,才又轻舔了下唇瓣,跟柳轻心陈述了后半部分,“那冰渣子,使人转移了铺子里的乐器,犹不放心那铺子,非要亲眼看着,沐德丰被抓了才甘心。” “我怕他惹出乱子,坏了谋划,只得跟他一起,躲在对面儿铺子的屋顶儿上看热闹。” “那酒,就是陪他看热闹的时候喝来御寒的,咳,我记着你说过的,空腹喝酒易伤脾胃,所以,还一并带了些肉食上去。” 剧烈的咳嗽,使翎钧涨红了脸颊。 他顺势伏在了柳轻心的膝上,以压制这突如其来的难挨,不曾想,这咳嗽竟愈演愈烈,到后来,竟是连他的肩膀,都随着咳嗽,剧烈的颤动了起来。 “半夜三更,跑去屋顶吹冷风,喝酒吃肉,我之前,怎没发现,你是这么一个不怕死的人呢?” 柳轻心伸手,扶住翎钧肩膀,轻轻的往他后背上拍了几下,就帮他止住了咳嗽,然后,小心的扶了他,倚回了软垫上,并顺手,帮他把被子,拉到了胸口位置。 “这几日,就不要想着出门去了。” “安心在这里休养些时候,外边的杂事,我代你周全。” 说到这里,柳轻心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是想过,要与翎钧执手相扶,只是不曾想,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仓促。 “你回来的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燕京这边儿,都发生了什么变化,且说与我听听。” “依着咱们之前的谋划,使人给各世家府邸送了请柬。” “那几人,我亲自送的。” 客套,永远都是留给外人的。 听柳轻心说,会帮自己周全外边的事儿,一向对她放心的翎钧,也不再跟她墨迹,笑着捉了她的手,抱在了怀里,才开始,原原本本的,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儿和各方的态度反应,说给了她听,“只是,我未曾想到,那日,我为了给我妹妹收拾‘尾巴’,设法使人救下的人,也就是坐在前堂的那个冰渣子,竟是断念楼的少门主,遭了沐德丰祸害的那间铺子,是其父亲,特意依着断念楼旧俗,放置在城池坊市里,给他了解世间百态的落脚之地。” “若论武技,他应与顾落尘相仿。” “只是,论对世道人心的辨识,他的经历,怕是连顾落尘的十之三四都不及。” “前些年,我与断念楼门主,有过些许来往,曾偶然听人说起,断念楼门主,是父子相承,且被选中继承衣钵的儿子,需自幼居于深山,以断绝受外界干扰的可能,只一心修行学识武技。” 提到万敬初,翎钧顿觉头疼。 若朱尧媛也心仪于万敬初,他便需要,谋划成全二人,若朱尧媛,只是因着淘气贪玩,戏耍万敬初……他还真就没想好,该怎么给万敬初的父亲,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据他所知,所有的断念楼门主,一生,只会心仪一人。 倾一门之力,与其成连理,终一生所念,与其共白头,妻死夫断尘世念,择妻生前所喜之地隐世,建坟守灵,待百年之后,与其合葬,反之亦然。 断念楼之名,便取自于此。 “你妹妹,瞧上人家了,人家不愿意?” 瞧翎钧表情急转,面露为难,柳轻心便本能的,对她那还没来得及见面的“小姑子”和正等在前堂里的万敬初的关系,猜测了起来。 明朝重礼法。 皇宫内院,更应是规矩严苛的地方。 不过,以她对隆庆皇帝的印象……她觉得,隆庆皇帝,应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所以,在柳轻心想来,会让翎钧为难的事儿,该是他妹妹的态度,而非其他。 “我哪里知道!” “我这当人兄长的,总不能径直跟她问询,是不是心仪什么人罢!” “再说,就算我不惜脸皮,跟她问了,她一个姑娘家,哪好意思,跟我个大男人,说这些闺阁密事!” 说到这里,翎钧突然愣了一下。 继而,便像是,新发现了救星般的,往柳轻心的身边儿凑了凑。 “我已使了人,去给那丫头送信,约她明日来府上品茶。” “你不允到处走动,不若……就使了人去,接她来这里小叙?” 有些话,没必要说的太过露骨。 翎钧知道,他把话说到这里,以柳轻心的聪慧,定能明白,自己到底是,希望她帮忙做些什么。 她是女子。 又是朱尧媛未过门的嫂嫂。 她们两人,聊些闺阁之事,自比他这当哥哥的,直言问询,要少诸多尴尬。 而且,这也有利于她们两人,变成至交。 “你妹妹喜欢那人。” “他的武技,比我差很多。” “他的见识阅历,与语嫣相仿,只是比语嫣安静些。” 屋顶横梁处,突然传来了顾落尘那独有的阴冷声音,紧接着,便听一声并不算松脆的点心扳裂声。 “难吃。” “呸!” 咚—— 一声硬物碰撞桌面的沉闷声响。 一只金丝盘花的青瓷盘子,稳稳的落在了桌子上,装在盘子里的七八块点心,被震碎半数,却无一散落盘外。 顾落尘翻身落地,缓步走到了翎钧所处的小榻旁边,毫无扰人团聚觉悟的,拎了个凳子过来,坐在了柳轻心的右手边。 “糖没了,女人。” 睨了翎钧一眼,顾落尘便把目光,转向了柳轻心,“我不用他给面子,若他欺你,负你,摄天门,总有你容身之地。” “你是语嫣的姐姐,便该算是,我摄天门人。” “摄天门人,欺者,灭三族,辱者,灭五族,伤者,灭九族。” “权贵不论。”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顾落尘把目光转回了翎钧身上,仿佛是一种告知,亦像是,一种警告,“帝王无赦。” 吱呀—— 门被从外边推开,语嫣端着一碟与顾落尘丢弃的那碟相仿的点心,钻进了屋来。 第一百零一章 药方 天才!无广告! 见顾落尘在,语嫣的眸子,稍稍亮了一下,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半是炫耀的,黏到了柳轻心的身边。 “姐姐,姐姐,我在厨房里,发现了厨子新做的点心,就先给你偷来了。”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把点心碟子递到了柳轻心面前,“你先吃点儿,垫一下,饭菜马上就好!” “不能吃。” 抬手,赶在在柳轻心抓取点心之前,将语嫣递上的碟子压下,顾落尘的态度,可谓斩钉截铁,“难吃。” “难吃?” “不会罢?” “我亲眼瞧着,那厨子,刚从锅里盛出来的!” 对顾落尘的态度,语嫣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质疑。 为了证明,自己“偷”来的点心能吃,她毫不犹豫的,拎了最顶上的一块儿,塞进了自己嘴里。 “嗯,跟姐姐使人做的点心,自是没法儿比,但比你之前带上山,分给我的那些,好吃的多呢!” 语嫣细嚼慢咽,然后,非常中肯的,对碟子里的点心,做出了评价。 “我支持顾落尘。” 睨了一眼,碟子里的点心,翎钧本能的撇了下唇瓣。 这点心,可是饕餮的拿手绝活儿,德水轩享誉燕京的“点心八件”之一,多少世家豪门,都以能预定这种点心回府,孝敬家中长辈为荣。 遇逢年过节时候,一个采购“点心八件”的名额,甚至会被炒到三百两银子。 以前时候,翎钧对这种略带咸味的点心,是极喜欢的,但…… 人的嘴,都是被一点点养刁的。 语嫣刚刚下山,没吃过几次柳轻心使人烹制的美食,自不会养成“恶习”,但翎钧和顾落尘,却与她截然相反。 叩叩叩—— 未及柳轻心说话,门外,就传来了低微的敲门声。 是饕餮。 原本,他是兴致勃勃,捧了粥来给翎钧品尝的。 这种配料奇特,尝起来,却美味无比的肉粥,给了他极大信心,他几乎已经可以认定,柳轻心,这位整日被翎钧挂在嘴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准王妃,就是他的大机缘。 只是,人至门口,只抬了手,未及敲门,便听到了里面,顾落尘和语嫣的“争论”,以及,翎钧半点儿情面也不留的“肯定”。 进去,仿佛,有些不太合时宜,或者说,会在其他人的否定下,给柳轻心留下不好印象。 万一让柳轻心觉得,他不值得指点,他岂不是,要错过他的“大机缘”? 可……便是丑媳妇儿,也是早晚要见公婆的…… 他总躲着,还不是一样,会与他的“大机缘”失之交臂!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拼了! 这般给自己鼓了个劲儿,饕餮才硬着头皮,伸出右手,蜷起食指,敲响了木门。 “进来。” 在场四人,有三人,是会武技的。 翎钧虽因伤体弱,但境界还在,此时,又怎会不知,站在门口的,是饕餮? “三,三爷。” 在场四人,有两人评价他做的点心难吃,一人说他做的点心,只是比寻常铺子好,只余一个,该是他“大机缘”的人,未曾发声,但……这仿佛,是不需要说的才是…… 饕餮在紧张的时候,就会结巴。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新出锅的热粥上前,抬头,便遇上了,柳轻心感兴趣的目光。 “王,王妃喜乐。” 饕餮觉得,柳轻心的目光有些灼热,或者说,是那种,让他有些不自在的滚烫。 就好像,他不是个人,而是个稀罕物件。 这让他畏惧。 “把自己煮给你吃了的那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柳轻心突然笑了一下,伸手,从饕餮端着的托盘里,接了粥碗在手,将鼻子凑近,闻了闻,然后,又盛了小半勺,送到自己唇边,尝了一下。 刀功很好,所有肉碎,都切成了相等大小,厚度均匀,姜切成了很细的丝,几乎等长,纵食用者不喜,也不难挑择,而香菇,则细细的削除了“伞盖”上的黑色部分,只留了靠近“伞柄”的白色嫩肉。 火候也掌握的不错,米香糯松软,入口即化。 这技艺做出来的粥,可比在良医坊做事的那些厨娘,要美味的多了。 “来,吃罢,不烫。”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尝过了一小口的粥,送到了翎钧嘴边,示意他张嘴。 翎钧的洁癖,众所周知。 原本站在旁边,正打算回答柳轻心问题的饕餮,在见了此番情景后,竟生生的,长着嘴,僵在了原地。 他们家三爷,竟然,竟然跟旁人,同,同用一只勺子! 而且,而且还这般,这般满心欢喜! 他一定……一定是发了白日梦了……对,一定,一定是这样! 给翎钧喂了七八口粥,瞧他吃的开心,柳轻心才又有了“闲心”,跟饕餮详细的问询了一遍,自己之前的问题。 “我知那人是自愿的,并非遭你强迫。”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头回见着,有人将这种法子,用于实际,心生好奇罢了。” 见翎钧并未跟自己阻止,柳轻心便知道,自己问的这事儿,他是知道的。 既然,他已经知道,又全无嫌恶意思,那便是说,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正捧着托盘发着呆的家伙,定会如实回答自己的问题,当然,需要自己先给出“诚意”,或者说,让其信服自己的理由。 “是我师父。” 想起那个,总喜欢拿着汤勺敲自己脑袋的糟老头儿,饕餮的眼角,泛出了浅浅的红。 那个总是把“将你这没天份的小子逐出师门”挂在嘴边,却从不允旁人说他半句不好的糟老头,那个总是把他做的菜倒给野狗,却从不吝啬把各种珍稀食材丢给他练手,那个……喝了酒,就坐在窗台上,盯着过路的姑娘小姐猛瞧,却一辈子没娶过媳妇儿,从不逛花楼的糟老头儿…… 他终究是死了。 为了他追求的厨道极致,将自己炖成了一锅汤,一锅难喝到无法下咽的汤。 “这不可能。” 说这话的工夫,柳轻心已给翎钧喂了小半碗粥,瞧他的面色,开始日渐红润,便随手将粥碗放到旁边的小几上,拉了他的手腕出来把脉。 “这方子,只对有血缘关系的人有效。” “即便,那人不是你父兄,也该是,与你未出三代的姻亲。” 翎钧的脉象,已趋平稳,原本淤积在肠胃的寒邪之气,亦在被这驱寒的粥,缓慢瓦解,自肚脐,排出体外。 然令她想不到的是,待她轻舒了口气,伸手欲取回那小半碗,未及给翎钧喂完的粥时,那小几上,竟是已连碗,都不见了! “嗯?” 不解的转头,看向在场的几人。 柳轻心便见着了,将勺子丢在一边,正用舌头舔着吃碗里的粥的语嫣和站在她旁边,一脸怨怼的顾落尘。 显然,顾落尘是有与语嫣相似打算的。 只不过,语嫣先下手为强的,丢了勺子,用舌头舔食霸占了剩下的肉粥,让他吃了“黄莲”罢了。 “你们两人,都是小孩子么?” 瞪了两人一眼。 紧接着,柳轻心便忍不住,“扑哧”一声儿笑了出来。 “厨房的锅里,应该还有剩罢?” “你们两个,这般明目张胆的,跟个病人抢食,都不会觉得羞愧么?” 语嫣是个孩子心性,顾落尘,又何尝不是? 燕京的冬天,很冷。 被踢下半人高的石台,摔在青石铺成的路上,很疼。 守着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蜷缩在破庙角落,穿着单薄衣裳,饿的连哭都不敢,很绝望。 被一个给了他点心的陌生人抱在怀里,很暖。 山林的夜晚,很黑。 此起彼伏的狼嚎,很可怕。 用来果腹的草根树皮,磨得嗓子生疼。 那把泛着蓝色幽光的弯刀,锋利的使她安心。 他们,只是瞧起来无坚不摧,无人敢招惹得罪罢了。 那藏匿于锋锐硬壳之下,蜷缩于冷峻顽劣之后,从不向外人开敞的,何尝不是,一颗小心翼翼保管起,唯恐遭人发现践踏的,孩子般干净纯粹的心? “我只是觉得,觉得它实在是,实在是太香了,所以,所以……” “我瞧你放下了,以为,以为他,他不吃了。” 语嫣脸颊爆红,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她先顾落尘一步,将那半碗肉粥抢进怀里,其实,是一种本能,只是,在尝过了一小口之后,就舍不得,把剩下的,分一半儿,给顾落尘了罢了! 顾落尘没有说话。 就好像,刚才动手,跟语嫣抢这小半碗粥的人,跟他全无关系一般。 “厨,厨房里还,还有半锅。” 柳轻心的话,让本就紧张的饕餮,更紧张了起来。 他急于支走顾落尘和语嫣,然后,跟柳轻心问询“详情”。 她说,这是个方子。 既然是方子,那,便该是,用来治病的。 治……什么病? 难道,他师父,将自己煮了一锅汤,并不是,并不是如他师父在信函里写的那样,只是为了,追求厨道极致? 他…… 睨了饕餮一眼,确认他不是个会武技的,纵是心有歹念,有翎钧在,也足以护柳轻心周全,顾落尘便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见顾落尘先行一步,语嫣顿时急了,忙不迭的跟还躺在小榻上的翎钧“警告”了一句,就飞身自窗户离去,追早已没了人影儿的顾落尘去了。 刚才,她抢了粥碗在手,一口也没给顾落尘分。 天知道,那小气家伙,会不会为了报复她,连锅都端走! 目送语嫣的背影,消失在了廊道尽头,饕餮深吸了口气,闭合了她未及关的窗户,然后,缓步走到了柳轻心面前,对她深揖一礼。 “请王妃告知,您所说的这方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饕餮没有经过翎钧,便径直向柳轻心问询事情。 于规矩,这是一种非常失礼的举动。 但他急于知道答案,或者说,已对答案有了猜测,需要印证,自顾不得,讲究什么规矩。 至多,不过等事后,遭几回他家三爷教训收拾。 他,心甘情愿! “典籍记载,这方子,是给人治痨病的。” “因过于残忍,又难以做到,而鲜有人愿意尝试。” “亦因鲜有人愿意尝试,而无法印证,是否当真有效。” 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小榻上的翎钧。 见他只微笑着,冲自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需隐瞒,便又把目光,转回了站在她面前的饕餮身上。 “自娘胎里出来,就带了痨病的幼童,鲜有人能活至成年。” “而医治痨病的药材性烈,以童稚之身,极难承受的住,服食者,十之八九,难保性命。” “即便有,侥幸活下来的,也大都会落下残疾。” “我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有父亲为救治儿子,以身凝药,吃十年汤药,将自己的血肉,变成能保自己儿子无虞的传说。” “那做儿子,毫不知情的,喝下了母亲端来的,用他父亲血肉熬制的汤后,便是如你这般,毛发皆白,眸色也变成了,明眼瞎子一般。” “这是那药材的烈性,会给服用者留下的唯一影响,并不会传给后代。”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轻抿了下唇瓣。 伸手,从饕餮的脑袋上拔了一根头发下来,弯折了几次后,放到了旁边的烛台上点燃。 一股带着些许甜味儿的药香,自那燃烧着的头发上,飘散出来,使闻到的人,忍不住两眼打架。 “那人,应该是你父亲。” “他每晚都需忍受烈药噬心的痛苦,但为了让自己变成更完美的药,不给你留下祸患,他放弃了用罂粟镇痛,而改用了崖香。” “喏,你现在闻到的这个,就是崖香的味道。” 天下父母心。 能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的,怕是,也只有当人爹娘的。 十年。 何其漫长。 与痛苦共眠,何其难捱! “三爷,我想告一天假,去给他烧些纸钱。” “他爱喝酒,我……前些日子,刚好,酿了些桂花酿……” 说这话时,饕餮已泪流满面。 他的记忆里,都没有爹娘。 为此,他问过那糟老头儿,为何,旁人家的孩子都有,唯独他,从未见过。 他清楚的记得,糟老头儿当时,拿了锅勺敲了他十几下儿脑袋,然后一手掐腰,一手掐着锅勺,搭在肩上,笑眯眯的跟他说道,他老人家是从一条野狗嘴里,把他捡回来的,哪里知道,他姓甚名谁,爹娘在哪儿! 呵,原来,原来…… 第一百零二章 负累 天才!无广告! 翎钧从未见过这样的饕餮,但他知道,这于饕餮,并无半点不好。 人,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过得没心没肺。 有些东西,固然会成为一个人的负累,但很多时候,负累,却往往会是,成全一个人的关键。 “去罢。” “带上晴岚一起。” “她即是要嫁你为妻,孝敬公婆,总不可少。” 翎钧轻轻的点了下头,应承了饕餮的请求,然后,便把目光,转向了旁边,“晚些时候,我会找摄天门帮忙,查一查,你母亲身在何处,若她尚在人世,你许能自她那里,探听些许,你父亲的旧事,再在她有生之年,对她尽些孝,若……她已不在人世,你便择个好日子,带上晴岚一起,去帮她迁坟,与你父亲合葬罢……” 皇宫内院,一直都是个亲情凉薄的地方。 翎钧这年幼时,生长在西北大营,没有像其他皇子般,习惯这种凉薄的人,一直对亲情这种东西,舍不得松手。 虽然,他的父皇,对他的关照少的可怜。 虽然,他的母妃,对他的教训近乎苛刻。 虽然,他的弟妹,对他的帮衬远不及给他招惹的麻烦。 他仍然,从未舍弃,他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 “待咱俩百年之后,是做个大点儿的棺材,埋一起,还是做两个小些的,并排放?” 柳轻心知道翎钧的纠结,忙笑着,跟他打了个岔,“我觉得,这事儿,咱俩得提前定好,告诉给你儿子知道,不然,他万一耳根子软,受了什么人蛊惑,给咱俩埋得不合适了,你可是想揍他一顿,都来不及了!” “自然要做个大点儿的,埋一起。” 翎钧知道,柳轻心这是在哄他开心。 但他毫不介意,因为她的这“哄”,唇角上扬,“不仅要埋一起,还要盖同一条锦被,我把你圈在怀里的那样躺着,以免将来,我教训儿子教训的狠了,遭了他记恨,以后,都不给我上香和贡品。” “咱俩躺一起,他祭祀的时候,总不可能为了不让我沾便宜,把棺材板撬开,对罢?” 见翎钧已开始和柳轻心说“私密话”,饕餮忙出言告退。 这两人,还真是般配。 若换了旁人,这么个“聊”法,不恼了才怪! 听饕餮告退,翎钧这早就想把他撵出去,别妨碍自己跟柳轻心“腻歪”的人,怎可能拒绝? 头也不回一下的挥了挥手,言外之意,“赶紧滚”,“别在这里碍事”。 人生于世,总难诸事遂心。。 就像翎钧这里。 他前脚儿刚把碍事的人都赶走,还没来得及,把柳轻心扑倒在小榻上,跟她“好好儿”的讲“道理”,后脚儿,就又有了人跑来打搅。 是万敬初。 “我有事跟你问。” 万敬初依然高冷的不似凡俗之人,全无自己这是在扰人“安宁”的愧疚。 他武技不俗。 虽以拳脚暗器过招,比不过顾落尘和语嫣中的任何一个,但听觉,却较两人相加,犹有过之。 前堂与翎钧所处的房间,只一墙之隔,以他的听力,又怎可能听不到,翎钧醒来了? 刚才,他之所以没径直进门,仅仅是因为,他没想好,要如何跟翎钧问询。 “说。” 接二连三遭到打搅,翎钧哪还剩得下好脾气? 抬头,抛了个不咸不淡的眼神儿给万敬初,翎钧干脆的,用一个字回了他问询。 “我去找过她了。” “她在哭。” “我跟她说话,她说,知道我想跟她问什么。” “她说好,然后,给我弹了完整的《凤求凰》。” 说到朱尧媛给自己弹了完整的《凤求凰》,万敬初的眸子,稍稍亮了一下,有了些许人间烟火气息。 但这抹亮色,来的快,消弭的也快,仿佛,只持续了不足半息的工夫,就云烟过眼般,消失了个干净。 “我想问,她的意思,是不是愿意嫁我?” 万敬初年幼时久居山中,成年后,被父亲遣来燕京,也只一心琴艺,鲜关注世事。 在他想来,朱尧媛既已知道了他的问题,那便该答愿意或不愿意,而非好或不好。 “你没听明白,为何不直接跟她问?” 翎钧拧了拧眉,显也有些想不明白,朱尧媛的这答案真意。 身为兄长,他本是有权利,决定朱尧媛归属的,但,他不想这么做,他希望,朱尧媛能自己选择未来,而非成为某个人,权利的牺牲品或附庸。 所以,他不能在不知详情的情况下,给万敬初过于肯定的答复,以防将来,失了转圜余地。 “未及问,来了个女人。” “你说过,不能让旁人看到,会给她惹麻烦。” 万敬初答得痛快,全无要对翎钧隐瞒什么的意思。 他是家中独子,自幼便被侍卫们,当月亮般捧着,莫说被人暗算吃亏,便是一句高声呵斥,也从没有什么人,敢抛掷到他身上。 提防? 没必要的。 所有要坑害他的人,哪怕,仅仅是一个想法,都会被断念楼的杀手们,抢先除去,吩咐都不需他多一句! “那女人走了以后,她没等你?” 见翎钧眉头紧拧,一副不知该如何作答的发愁模样,柳轻心哪里舍得,不对他施以援手? 抬头,看向万敬初,细细的分辨了一番,他的表情,然后,用极短的时间,做出了判断。 这人,没有撒谎。 或者说,根本就不会撒谎。 “没有。” “她抱着琴,回闺房去了。” “她尚未嫁我,我进去,不好。” 感觉到柳轻心那略带审视的目光,万敬初缓缓转头,与她对视。 她跟那些,喜欢缠着他问这问那的女人不同。 她很“干净”。 而他,喜欢与“干净”的人说话。 “你可告诉过她,你没死?” 她之前,已听翎钧说起过,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都做了些什么,而这万敬初和他的乐器铺子,显然,也被包含在了其中。 俗话说,愚者听声,智者闻音。 一个像柳轻心这么心细的人,自不难发现,朱尧媛,压根儿没机会知道,那乐器铺子的“案子”,其实是翎钧安排的,将沐德丰彻底踢出燕京名门圈子的手段。 而古人,又多敬畏鬼神…… 换句话说,若这万敬初,未在与朱尧媛见面的时候,跟她说明,自己其实没死或那个“案子”是翎钧的安排,那朱尧媛便有极大可能,将他当成,有心愿未了的亡魂! “不曾。” 柳轻心的问题,让万敬初不解的拧了下眉,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衣摆。 衣摆刚过小腿,靴子的面儿,半点儿都未被盖住。 “鬼没有脚和影子。” “这,应不难分辨。” 轻轻的摇了摇头,万敬初对柳轻心的问题,颇有些不置可否。 “再者,她一个女子,若见得是亡魂,怎可能不心生畏惧,还那般面不改色的,与我说话?” “鬼有什么可怕?若有机会,不妨多去瞧瞧人心!” 听了万敬初的话,柳轻心顿觉,一切说不通,都明了起来。 她笑着转头,看向滞愣在那里的翎钧,突然伸手,从他的唇角,捡了一粒粘在那里的米起来,送到了自己嘴里。 “若心有所期,那翩然而至的亡魂,便与生者无差,更有甚者,宁舍阳寿相换,亦不愿与所爱之人死别。” “倘一人,连死都不畏惧,坦然与亡魂相处,又有何难?” 柳轻心的做法,让原本僵滞的翎钧,顷刻恢复了“活力”。 他唇角微扬的往柳轻心身边凑了凑,见她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便得寸进尺的,往前又蹭了两寸,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的胳膊,然后,转向万敬初,跟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赞同柳轻心的说法。 “那,她这到底算不算答应我?” 见柳轻心和翎钧统一了意见,却只字不提朱尧媛对你的态度,万敬初便有些急不住了。 瞧这两人,七拐八绕,一副跟自己聊到天亮,都无所谓的样子…… 他就是来问个答案的,怎么就,怎么就这么难! “若你是个死人,她定愿在为你报仇后,以死相殉。” 见万敬初那一脸淡泊,愣是被自己给逼迫的,崩塌个干净,柳轻心的心情,不禁大好。 她眉眼弯弯的,与翎钧对视了一下,确认他是跟自己相同想法,才又笑着,把目光,转向了站在那里,因她的说法,露出浅薄笑容的万敬初,“但你是个活人,她的想法,可就有些不好判定了。” “为何?” “难道,她不希望我活?” 万敬初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位置,绷紧了一下。 有些疼,又有些空落。 “不。” “她是不想你死。” “或者说,舍不得,你因她而死。”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旁边,将自己手臂抱在怀里的翎钧。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之前时候,她不是也如这万敬初一般,被自己所爱,也深爱着自己的那人,悉心保护着么? 这两人,果然是兄妹罢? 连做事的习惯,都如此相似! “我的武技,应足够自保。” 万敬初唇瓣轻抿。 他稍稍想了一下,然后,才抬起头,看向了翎钧。 “你女人,我的意思是说,嫂嫂说,她是怕我受伤害。” “那,是不是说,若我能,跟她证明,我可以自保,她便不会再觉为难?” 万敬初并不是个善于逢迎的人。 他原本,想用“你女人”来称呼柳轻心。 待话出了口,觉得不妥,便本能的顿了一下,犹豫了片刻,斟酌了个,于她“合适”的称呼。 “这事儿,得让你嫂嫂跟她细聊,而且,不可操之过急。” 万敬初的这一声“嫂嫂”,极大的取悦了翎钧。 索性,他已经明白了朱尧媛的心思,那也就没必要,再对她和万敬初的关系,横加阻拦,“你不是世族出身,又没有官职,要明媒正娶她,定少不了阻碍。” “而你既心悦她,想必,也看不得她受委屈,让她弃了一切,陪你浪迹天涯。”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下颚微扬,与站在小榻旁边的万敬初四目相对。 “敬初定善待瑞安公主,还请嫂嫂莫吝援手。” 听翎钧说,自己和朱尧媛的亲事,需向柳轻心求援,万敬初毫不犹豫的,对她躬身行礼。 凡事,都是一回生,两回熟,三回顺理成章。 第二次使用“嫂嫂”这个称呼,万敬初明显比第一次时,要熟稔了许多。 他稍稍停顿,觉得这般说法,有些不合自己心意,便更改了一下,沿袭着翎钧对朱尧媛的称呼,将之前的恳求,重新说了一遍。 “敬初定善待媛儿,还请嫂嫂莫吝援手。”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待我熟稔燕京世家,定不遗余力,助你二人执手白头。” 柳轻心浅笑抬手,对万敬初虚扶一把,言辞恳切的,对他出言承诺。 她初来乍到,尚未与朱尧媛碰面。 但此时,仅从翎钧和万敬初两人,对其进行的“草率”描述,便让她,对其产生了浓厚兴趣。 “多谢嫂嫂成全。” 听柳轻心跟自己承诺,万敬初顿觉安心。 他不善营钻,亦不熟世事,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便是,柳轻心的态度,等同于翎钧的态度,甚至,成效,犹有过之。 …… 送万敬初出了门去,两人总算有了时间和空间独处。 翎钧侧了下身子,顺势躺下,一如在江南般,将自己的后脑,放在了柳轻心的腿上。 他喜欢这样躺着。 这样,能把柳轻心的一颦一笑,都看得真切。 “这几日,怕是要劳累你了。”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掐了柳轻心垂落胸口的一缕头发,缠上了自己的食指。 “我已使了人去皇宫送信。” “待明日晌午,媛儿会出宫来,与你见面。” “你需要知道的,一切燕京世家事宜,都可跟她问询。” 翎钧并不知道,柳轻心未用晚饭,之前,听她跟语嫣说,饿了,也只当是,她遣语嫣离开的借口。 不然,以他这样的“宠妻狂魔”,又怎舍得,这般腻着她,让她遭饿? 咕噜—— 柳轻心的肚子,很不给面子的,向两人提出了抗议。 翎钧微微一愣,正欲开口,喊人给柳轻心端吃的进来,便见柳轻心笑着伸手,从之前,语嫣端来的碟子里,拈了一块点心,送进了嘴里。 第一百零三章 碎舌之人 天才!无广告! 点心出锅不久,并未失了松脆。 柳轻心不似顾落尘和翎钧般嘴刁,吃惯了顺口的,就吃不下孬的,而且,她也真的是饿的厉害了。 三两口吃完一块点心,填了下自己抗议的肚子,柳轻心才是有了闲情逸致,研究这点心,不是“非常好吃”的因由。 在翎钧讶异的目光下,柳轻心又拈起了一块,他认为难吃到无法入口的点心,品茶般的,细嚼慢咽起来,就好像,那点心到了她手里,就立刻变得好吃起来了一般。 咕嘟。 翎钧本能的咽了口唾沫。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有这种反应,是因为觉得点心美味,还是正在吃点心的柳轻心,秀色可餐。 “少了芝麻。” “蜂蜜,应再多加半勺。” 慢悠悠的“尝”完第二块点心,柳轻心终于确定了,这点心,不够美味的根源。 她并不贪嘴,寻常里,食量也较寻常女子略少,再加上,她本不喜欢,在晚间进食过多,这两块点心下肚,竟也就不觉得饿了。 “刚才那个,是厨子?” 提起饕餮,柳轻心便想起了,被用到了他身上的那个,她从未亲见过的,治疗痨病的方子。 当即,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了使良医坊婆子缝钉的小册子和炭笔,低头,在上面记录了起来。 她打算,等饕餮祭拜完了父亲回来,再与他攀谈一番,聊一下,诸如,他服用了那方子之后的反应之类的各种情景。 这,可是珍贵的医学史料记录机会,说是千载难逢,都不为过。 “他叫饕餮,是个对厨艺痴迷到癫狂的家伙。” “之前,在江南的时候,我跟你提过。” 翎钧轻轻的点了点头,对柳轻心的问题,认真作答。 他知道,柳轻心的那本小册子,是做什么用的,亦清楚,她对医道一途,有多认真执着。 “听他说,曾在多年前,遇到一个老道,跟他说,他此生,会遇到三次,于他厨艺精进有益的机缘。” “那疯子,竟为了那所谓的机缘,甘愿自卖为奴。” 提起自己多年前,在人市与饕餮相遇的情景,翎钧不禁莞尔一笑,“你见过,身上还有价值几千两银子的‘交子’,却只把自己买几两银子的人么?而且,还往自己的脖子上,挂了块木牌,在上面写着,只当厨子!” 听翎钧说着“闲话”的工夫,柳轻心已记录好了,自己已知的情景,收起了小册和炭笔。 “听你说的,他应是在你这里,遇到了他想要的机缘了?” 低头,把目光落回翎钧脸上,柳轻心便忍不住,伸手给他按摩起了头上的穴位来。 这几日,她未在他身边,他也真是,够不珍重自己的。 她是大夫,只瞧着这额头上,青筋微凸,下眼皮青乌的模样,便可知晓,他这几日,定没睡好。 “我带了他进宫。” “让他在御厨房里,观摩了几日。” 柳轻心的按摩,让紧绷了好几天翎钧,本能的放松下来。 安心和舒适,总会催疲累到了极致的人合眸。 而翎钧,恰正是这种情景。 他一边跟柳轻心说着,饕餮的事儿,一边不由自主的,打了几个哈欠,然后,不知不觉的,酣然入梦。 …… 翎钧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 这是他这几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轻心?” 想起昨晚还陪在自己身边的柳轻心,翎钧轻轻的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起身轻唤。 昨晚,他睡得太“措手不及”,连使人搬被褥进来,都忘了吩咐,而以她的性子,定不可能在大婚之前,跟自己同睡一榻才是…… 也不知,她昨晚,是怎么歇息的? 往房间里环顾了一圈儿,未见柳轻心身影,内间的床铺,也整齐的不似有人用过,翎钧剑眉微拧,翻身,下了小榻。 门外,传来的孩童咿呀学语声音,掺杂着几个成年人喝彩的聒噪。 翎钧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小宝,成功“俘虏”了大部分人的结果。 低头,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添了许多褶皱的袍子,翎钧推门而出。 这不是他的房间,自不会备,他换洗用的衣袍。 他打算,趁众人把目光落在小宝身上的档儿,去楼顶,他自己的房间,换身干净规整的衣袍,然后,去寻不知跑去了哪里歇息的柳轻心。 有语嫣那聒噪的丫头在,他半点儿都不担心,柳轻心会遭委屈。 虽然,那丫头,仿佛是对自己有些误会,总想着,要劝柳轻心跟他一拍两散,但,只冲着她为柳轻心着想的心思,他就无法,对她生厌起来。 或许,真的是他做的不够好,让那丫头觉得,他配不上他家娘子罢! 无妨。 他再心细些,周全些,让自己与他家娘子般配些…… 人心总是肉长的。 他相信,只要他足够好,那丫头,总有一天,会衷心祝福,他和柳轻心,结百年之好的! “三爷睡得可好?” 然而,现实总难免与所愿向左。 翎钧刚拉开房门,便见着了,一脸促狭的九叔,在跟他挤眉弄眼。 “还,还好。” 翎钧本能的答了一句。 昨晚,他的确睡得很好,比柳轻心来之前的那几日,悉数加在一起都好。 只是,他怎么觉得,九叔说的这话,好像……不是他想的那意思? “咳,不要怪九叔多嘴啊,那个,你们这些毛娃娃,搁着生活上,还是得有些节制才好,不然,等上了些年纪,可就该后悔莫及了……” 说完这句,见翎钧没露出他希望的反应,只一脸疑惑的拧眉看他,一副“你继续说,我在听”的神色,九叔稍稍犹豫了一下。 末了,为了翎钧的安好,只得硬着头皮,挑着不那么难入耳的话,吞吞吐吐的跟他“补充”道,“你看你,这前脚儿才疼的昏死过去,这刚醒过来就,就……” “虽说这小别胜新婚,可是,可是……也得顾全着着自己身子,对罢?” 话说到这份儿上,翎钧纵是个傻子,也不可能还不明白,九叔是怎么个意思了。 脸上微微一红,往旁边让了半步,给他瞧屋内情景。 “昨晚,轻心照顾着我睡下,就离开了,我们,我们没……” “等等!” “九叔,昨儿晚上,你,你没给她安排住处么?!” 未及解释完,翎钧突然意识到,他家娘子,竟是在自家地方上,遭了委屈。 “没,没啊!” “昨儿晚上,你媳妇儿,一直没出门来啊!” 被翎钧这么一问,九叔顿时一愣。 跟他,翎钧没必要撒谎。 可是,可是他的的确,的的确是,没见着,柳轻心从房间里出来啊! 就在今儿早晨,有几个不懂事儿的小家伙,在乱嚼舌根,说柳轻心不知检点,未大婚,就与翎钧同裘共寝云云,还让他朝屁股上踹了几脚,这…… 听九叔这么说,翎钧哪还顾得上,去楼顶换衣裳? “轻心!” “轻心!” 找不到自家娘子的翎钧,顿时便慌了。 仪态举止,也随之抛去了九霄云外。 咯吱—— 一声轻响,语嫣的小脑袋,从翎钧所住房间的隔壁,探了出来。 嘘! 紧张的做了噤声的手势,示意翎钧不要喊叫,语嫣才提着衣摆,踮着脚,小心翼翼的迈过门槛,从屋里挪了出来。 “吵什么吵!” “叫魂儿似的!” “姐姐照顾了你大半晚上,还睡着呢!” 语嫣的口气,略带不善,却刻意压低了声音。 她本就不喜欢翎钧这“病秧子”姐夫。 昨儿晚上,他粗心的忘了给柳轻心安排住处,也便罢了,今天一大早儿,他家那些嚼舌根的下人,又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怕吵了柳轻心睡觉,又有那叫九叔的老头儿,先下手为强的,收拾了他们一顿,这会儿,他们怕早已经是,一打儿死人了! 听语嫣说,柳轻心还在自己隔壁睡着,翎钧悬着的心,才是稍稍舒缓了一些。 “她何时睡的?” “睡前,有没有说,早起想吃些什么?” 人在愧疚的时候,态度总会比寻常时候,多些温软,翎钧,亦无法免俗。 他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跟语嫣问询,为表诚意,甚至破天荒的,对她挤出了三分笑意。 “丑时末!” 丢了一个白眼给翎钧,语嫣便把目光,转向了前堂里,正在逗小宝玩耍的众人。 她听力极好,记忆也不差,此时,只通过观察,便已认出了,那几个在清晨时候,说柳轻心坏话的人。 “睡前就饿了,又不想给旁人添麻烦!” “我瞧她饿着,心里不舒服,就翻窗去了厨房里,给她找了剩菜温来吃。” “哪曾想,她一心想着旁人,旁人,却不认她这好心,背地里议论她,中伤她,编攥她万般不好!” “你们觉得她不知礼义廉耻,倒是别玩儿她生的小崽子啊!” “怎得?你们难不成觉得,那小崽子,是不用同房就能生出来的,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语嫣双手叉腰,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竟忍不住,连音量,都抬高了几分。 她为柳轻心不平,对她认为的,翎钧的放任,怒不可遏。 纵是昨晚,柳轻心当真留在了隔壁房间,跟这“病秧子”同床共枕,那也是,他们两人的自由,关他们这些外人什么事? 就算退一万,当真与他们这些外人有关,又凭什么,只柳轻心一人背负骂名? 他们这般大的本事,怎不连他们家的“病秧子”主子,一并骂了! “你们这两个没骨气的玩意儿!” “那五个家伙,都指着你们主子的鼻子骂了,你们还把自家小主子,交他们哄玩!” “如今,才不过是,旁人给你们些许好话和好脸色,这要是,旁人塞了好处给你们,你们是不是,能胆子大的,把你们家小主子给转手卖了!” 语嫣从未接受过闺阁教育,性子,自比寻常女子泼辣。 “教训”过了翎钧之后,她便把目光,转向了小宝的两个奶娘,用右手食指,轻轻松的指出了人群里,对柳轻心出言不逊的五人,并顺带着,把她们两人,臭骂了一顿。 因语嫣的样貌,与柳轻心有诸多相像,两个奶娘,一直将她当成柳轻心的亲妹妹看待。 此时,听了她责备,哪里敢不当回事? 互换了下眼神,便急急的将小宝包进了襁褓,小跑着到了她面前,俯首听训。 自成了小宝的奶娘,柳轻心一直待她们不薄,好吃好喝好月俸,半点粗累活儿,都不用她们沾手。 对此,她们一直感恩戴德。 若非不知,那些人里,有背地里说柳轻心坏话的人在,她们又怎会答应,让他们,与小宝亲近! 语嫣的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翎钧的笑容可掬,仿佛只用了半息工夫,就变成了浓云密布,电闪雷鸣。 他一直不知,他的手下人里,有这般口舌碎杂之人,或者说,若语嫣今日不提,他怕是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知晓。 还好,这话尚未传至他家娘子耳中,不然……后果,他不敢想,也不愿想,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便是,此事,必须严惩! “九叔。” 翎钧没有直接出言,令已站到了他旁边,因愤怒而手扶剑柄的十五,处置语嫣指出的那五人。 他看向了九叔,向他索要,对此事的解释。 “他们清晨时议论的。” “我……斥责教训了他们……” 九叔轻轻地咬了下唇瓣,显然,是打算跟翎钧求情。 这些人,都是翎钧死忠。 会看不惯柳轻心“所为”,也是因为,太看重翎钧的名声儿。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翎钧不要对他们太过苛责,以免,凉了人心。 但……柳轻心,这三皇子府未来的当家主母,亦不可乏了权威,否则,待她与翎钧大婚完毕,治家,便会举步维艰…… 这是个两难抉择。 或者说,根本就无法抉择的抉择! “哦?” “斥责教训?” “如何斥责教训的?” 对九叔的回答,翎钧显然并不满意。 他缓缓抬头,看向了前堂正中,那五个,已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人,皮笑肉不笑的眉梢微扬。 第一百零四章 惩戒 天才!无广告! 翎钧的追问,让九叔颇有些尴尬的低下了头。 他没有撒谎。 但,就那几人的过错而言,他所施行的惩戒,的确是轻的有些说不过去。 见九叔面露心虚,翎钧也不再迫他开口,索性收了脸上的假笑,缓步往那匍匐在地的五人走去。 “轻心是我的王妃。” “你们既瞧不上她,那便收拾下各自细软,另谋高枝去罢。” 行至五人面前,翎钧缓缓俯身,言辞“恳切”的,对他们说道,“我会让九叔给你们备好,足够花用数月的盘缠。” “世人皆知,燕京嘈杂,不适合久居。” “然大明地域广博,总不乏你们用武之地。” “都道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自此,咱们便山高水长……” 能被安排在德水轩做事的,皆是得翎钧信任的人,其中,十之七八,还是得过翎钧恩惠的。 而即将被翎钧遣散的这五人里,就有四人,是这般情景。 听翎钧说,要遣他们离开,匍匐在地的五人,皆是身子一僵。 “三爷,属下,属下不走!” “属下,属下愿受一切惩罚,求三爷,求三爷,不要赶我走!” “属下知错了,三爷,三爷开恩!” “三爷……” “三爷……” 未给翎钧机会,把未出口的话说完,五人便磕头求饶起来。 他们磕得不遗余力,仿佛,恨不能把木制的地面儿,都凿出一个个的坑洞来。 人的皮肉,再如何锤炼,也不可能比地面儿更结实,只几个呼吸的工夫,五人的额头,就都磕破了皮子,殷红的血,亦顺着鼻梁,向下流淌起来。 “吵,吵,吵,大清早儿的,让不让人活了!” “你这是觉得自己身子爽利了,又能再折腾一阵子了,是罢?” 人未至,声先达。 少顷,柳轻心打开房门,眉头紧拧的,朝翎钧所在的方向看去。 刚才,语嫣起身的时候,她其实已经醒了,只是觉得身上乏力,想再懒一会儿,便没睁眼。 再后来,听语嫣跟翎钧发脾气,才是知道,有翎钧的手下,对她有了“看法”,并在清晨时候,说了对她不恭敬的话。 是人,就没几个,是愿意听人辱骂的,柳轻心当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在她想来,让翎钧骂那几人一顿,再罚他们几个月的银俸,也就差不多了,不曾想,翎钧竟是要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将自己的几个亲信遣散! 他手里,本就缺堪用的人手,若再因这点儿小事,折损几个,甚至,凉了其他人的心,岂不是…… 不行! 她绝不允这种事发生! 于是,纵是她万般不愿,也还是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将衣服,以“惯用”方式,套在了身上。 “吵醒你了?” 见柳轻心眉头紧拧,翎钧忙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不饿。” “这几人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儿了,需要罚他们把脑袋都磕破了还不饶?” 抬头,佯装无意的,睨了一眼前堂正中的五人,柳轻心的眸子里,顷刻间,充满了“疑惑”。 “他们在背后骂你,姐姐。” 语嫣不知柳轻心早就醒了,以为她全不知外边情景,便忙上前一步,跟她告诉。 “我亲耳听到的。” “骂的可难听了。” “你可别因为心好,就轻饶了他们!” 她与柳轻心相处不久,并不清楚,柳轻心的做事风格。 但顾落尘曾说过,女人,是个滥好人,连想行刺她的家伙,也只是吓唬了一下儿,关了几天,就使人放走了,连饿,都没饿上一顿。 顾落尘只会称柳轻心为“女人”,这在摄天门,早成了不需要约定,也已经俗成了的特指。 “骂我?” “骂我什么?” 柳轻心佯装不知。 抬头,拧眉看向了前堂正中,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得僵在原地,连磕头求饶都忘了的五人,唇角微扬。 “骂你不知廉耻。” “骂你配不上这‘病秧子’。” “骂你……” 因为生气,语嫣索性直接用“病秧子”这三个字,来称呼翎钧。 她越说越生气,到末了,竟是忍不住,连袖剑都亮了出来。 她很在意柳轻心的心情,所以,一直在拿眼角儿,偷偷的观察她表情。 她想的很清楚。 若柳轻心,因这几人的辱骂,落下眼泪,不,哪怕,只是露出难过表情,她就手起剑落,将这五人的脑袋,悉数割下来,当毽子踢! “嗯,还有旁的么?” 然而,让语嫣做梦都没想到的是,柳轻心并没有在听到她复述的情景后,露出异样神色。 她莲步轻移,缓行至距五人十步远的位置,站定。 此时,跪在前堂正中的五人,皆已万念俱灰。 他们想的是,若柳轻心没跑出来“掺和”,翎钧许还会念在他们忠心的份儿上,网开一面,只派些艰难任务,让他们将功补过。 可现在,却怕是,再也没了转圜余地。 世间女子,哪个愿听旁人在背后议论指点自己德行? 他们这次,可是…… “这些还不够么!” “也就是我讲道理,还肯把他们,交给‘病秧子’处置!” “这要是师兄在,他们,怕是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前一天晚上,顾落尘在接到了一条消息后,急急的离开了德水轩。 他一向寡言。 但在离开之前,却特意跟她交待了三遍,要照顾好柳轻心。 “瞧你说的,这叫个什么话!” 柳轻心笑着回头,看向鼓着腮帮,恨不能下一刻,就把那五人挨个儿捅个窟窿的语嫣,“咱们摄天门的门规里,不是有写,门主的决定,就是最大的道理么?怎到了你嘴里,他这门主,却就成了,不讲道理的?” 之前时候,语嫣曾跟柳轻心提起过,摄天门的门规。 虽然,那门规,与柳轻心所述,略有不同,但,也不能算是相去太远。 以语嫣对柳轻心的偏袒,自不会跟她计较,使她在这一群讨厌的人面前,落了面子。 “轻心,他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人……” “纵是没有许多功劳,苦劳,却是不少,你看……能不能给我几分薄面,留他们个全尸?” 有的人,只需一个眼神,就足以心领神会。 与柳轻心对视片刻,翎钧便明白了,这事儿,她自有打算,他,只需配合一番,就可得着“两全其美”的结果。 他不忍柳轻心委屈,她,又何尝舍得,他为了她,痛失臂膀? 翎钧脸色微变,主动上前,与柳轻心“恳求”,而“恳求”的内容,竟不是让她不计前嫌,而是……咳,让她应允,留五人全尸…… 她说,咱们摄天门。 一个摄天门“出身”,却能让翎钧,这与摄天门门主走动颇繁,仍不敢恳求奢望过多的“魔头”,又岂是……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愣住了。 当然,这“大多数人”,并不包括早就跃跃欲试,满心想着,要给那五人,戳几个窟窿,才能允他们去死的语嫣和早知柳轻心底细的九叔。 有几人,甚至小心翼翼的咽了口唾沫,重新往柳轻心的身上打量起来。 她不像是个会武技的。 可摄天门出身的人,怎可能不会武技? 难道,是因为她境界太高,他们这些庸人,瞧不出来? “在夫君看来,奴家竟是这么狠心的人么?” 见翎钧一秒入戏,柳轻心不禁心中暗笑。 她缓步上前,在与翎钧只半步之遥的位置站定,仰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们都是你的死忠,我怎么舍得,让他们只因一时糊涂,便丢了性命呢?” 眉目如画。 巧笑嫣然。 这在翎钧看来,美的令人窒息的芳华,在除了语嫣之外的,其他人看来,却犹如传说中,生长在三途河边,只为亡者绽放的彼岸花,明艳的令人毛骨悚然。 “多谢娘子宽宏。” 戏要做足。 翎钧“如蒙大赦”的,对柳轻心露出了笑容,伸手,帮她把额角碎发,抹到了耳后。 他家娘子,总能给他制造无数惊喜。 就像这次,她明明就没打算严惩这几人,却可以,只凭几句模棱两可的言辞,引导在场众人胡思乱想,既给他做足了人情,又立了威,使他的这些手下们,再也不敢非议她之后的所为。 在江南的时候,她曾跟他告诉,说“恐惧”这种东西,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 彼时,他只当她是在开玩笑,寻自己开心。 不曾料,今日,她竟是,当真给他演示了一回,如何于大庭广众之下,将“恐惧”,植入人心! “夫君客气。” 回头,睨了一眼匍匐在地,堪堪止住了颤抖的五人,柳轻心毫不迟疑,开始了她的第二轮“恐惧制造”。 “不过,这死罪免了,半点儿都不罚,是不是会让人觉得,奴家是个好欺负的?” “你瞧,这都快晌午了,眼见着,落尘就该回来。” “若让他知道,你手下的人辱骂我,却未遭惩罚,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们都砍成碎肉喂狼?” “哎,说起来,从我这起身至今,怎没瞧见嗷呜呢?”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吹了个口哨。 然后,便见一道灰影,自后院飞奔而入,急急的在她面前,来了个急停。 “你看,娘子,咱们大婚将至,现在,正是用人时候。” “这惩罚,能不能留待喜宴结束之后?或者……罚的稍稍轻些,莫要……” 翎钧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末了,竟干脆,彻底的匿了尾音。 这让人觉得,他对自己的“恳求”毫无底气,便是柳轻心半分面子也不给他,他也只能点头答应。 “那便以罚代惩罢!” 柳轻心稍稍“犹豫”了一下,像是颇有些不甘愿。 她下颚微扬,看向翎钧的唇角,然后,被日头晒懒了的猫儿般,轻舔了下自己的唇瓣。 “这五人,交我‘教训’三天,三天后,定完整无缺的还你。” “嗯,你也不用担心,我苛待薄待他们。” “我这里的活儿不累,就是采买些东西,送送信,研磨点儿药材。”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唯有刻骨铭心的惩罚,才能使人,再不敢对一些事,越雷池半步。 柳轻心并非“古人”,自不会像古人般“庸俗”的,只依靠刑罚,来使人屈服畏惧。 抬头,看向仍匍匐在地的五人。 见他们都无一例外的点头如捣蒜,无声的跟他表示,务必答应下来,翎钧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面露无奈的,冲柳轻心应了一个“好”字。 “得了,你们家三爷既已应承,你们自己,也没什么异议,那么接下来的三天,你们,就都归我管了。” “语嫣,现在是什么时辰?” 柳轻心从谋划时就知道,翎钧一准儿会竭尽所能的,帮她促成这事儿,所以,此时,真将这五人“收归麾下”了,她也并未显丝毫局促。 她笑着回头,看向抿着唇瓣,恨不能把“不高兴”三个字儿,写满脸颊和额头的语嫣,上前一步,伸出食指,轻轻的戳了戳她的额头,跟她使了个眼神儿,表示,别心急,接下来几天的“热闹”,绝不会让她失望。 “巳时二刻。” 扭头,看了下天色,语嫣准确的跟柳轻心报出了时辰。 对柳轻心,她会本能的,生出一种,说不出因由的信任,而且,不较对错。 “嗯,那就是,到三日后的巳时二刻。” 柳轻心点了点头,没“计较”这会儿,她还未给五人分派任务。 说罢,她打开腰间荷包,从里面取了一只,用红纸贴了“金疮药”名目的白瓷小瓶儿出来,缓步走到了还跪在地上的五人面前,膝盖微曲,弯腰,将其放到了其中一人的面前。 “这药,可以止血。” “你们把它分了,涂到额头上。” “然后去找立夏,让她带你们,去把马车里的其他药卸了,分批送去府里,切记,每人每次,只能带五瓶,路上不可停留,日落之前,来跟我复命。” 柳轻心说的云淡风轻,就好像,她指派的这任务,简单到任什么人,都可轻松完成,“若有人跟你们打探,是在运送什么,不要回答,只暗自记下,是哪个府上,哪个少爷小姐的亲信便好。” “哦,对了,回来后,记得按顺序编录成册,复命前,一并交我。” 第一百零五章 散播恐惧 天才!无广告! 由最年长的一人,收了金疮药,五人,便直奔后院,寻立夏去了。 挨罚这种事儿,早完事早消停,拖延搪塞,可得不着半点儿好处! 之前,他们定是鬼迷了心窍,才口不择言的,惹上了这母罗刹,啧,连他们家三爷,那人称“燕京煞星”的存在,都得在她面前俯首帖耳,他们……咳,若不是命好,跟对了主子,此时,怕是早已经…… 原来,原来起先时候,他们家三爷,要遣他们离开,竟是,竟是为了护他们周全! “以后,可得对王妃恭敬些,不然,还得累三爷,替咱们求情。” 五人当中,年纪最长的一人,名唤小寒,本是西北军遗孤。 翎钧送他父亲遗骸归家时,收留了已被饿了个半死的他,据当时的他所说,他的母亲,已于数日前,跟一个伯伯同往隔壁村子讨饭去了。 他自幼倔强,任翎钧好话说尽,也不肯跟他回西北大营。 直待后来,他被翎钧拎上了马背,在离他住的村子,约有二十里地远的村子,亲眼目睹了,他母亲与那位伯伯的“举案齐眉”,才彻底的死了心,弃了自己的旧名姓,改名为小寒。 因为,他母亲弃他而去的那天,刚好,是这一年里的倒数第二个节气的开始,小寒的第一天。 “我瞧着王妃,不像是个会武技的,哪曾想,她竟是个让咱们都看不出境界的高手!” “啧,我哪知道,她是因为径直走了窗户,才没从三爷的房门儿里出来的呢!” 跟在小寒背后的,是个干瘦的少年,瞧模样,应有个十七八岁。 他不算高大,却像许多又瘦又高的人般,走路头重脚轻。 为了不摔倒,他每走上七八步远,都会停下脚步,寻找平衡,但他步速极快,跟在小寒这膀大腰圆的人背后走了半天,也未被落下。 “这事儿,以后莫要再提,霜降!” “不管她做派如何,出身怎样,为三爷留下子嗣,便是大功一件!” “只要三爷没说,要休弃她,她便是王府的女主人,咱们于情于理,都该恭敬对待的女人!” 经清晨时候,九叔的一顿臭骂,小寒便已明白,自己该有的立场。 只是,年幼时,遭母亲遗弃的“旧伤”,始终未能痊愈,以致现在,看到女子未嫁,就与男子关系亲密,便会本能的,对其心生排斥,甚至厌恶。 是语嫣怒斥,一语惊醒了他这“梦中人”。 那遭他不屑的女人,是他们家小主子的娘亲,是他们家三爷,费尽心思,才即将明媒正娶的妻…… 换句话说,未嫁生子,并不是她的过错。 若一定要说,她错了,那,她也仅仅是错在,对他们家三爷,过于痴情,痴情的,对自己的名声和名分,都未计较罢了! 痴情,又算什么错呢? 难道,要像他母亲那样,只因孤守空房,难耐寂寞,便对自己托付终身的人始乱终弃,宁可弃了儿子不要,也要与人私奔,才是对么! …… 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是看起来简单,实则难如登天的。 在立夏的引领下,亲眼目睹了,被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了三只大木箱里,足有七八百瓶的药品之后,小寒的脸,便有些绷不住了。 每人,只能带五瓶。 他们有五个人。 也就是说,一趟,只能送二十五瓶。 往少里说,这三只大箱子里,只有七百瓶药,他们,也得往返二十八趟! 从德水轩到三皇子府,快马加鞭,需半刻钟。 往返,就是一刻。 这,还不包含,被人拦路问询所耗和跟管家交待的工夫儿。 冬天昼短,到申时,就已日落西山。 现在,已近巳时三刻,满打满算,到傍晚,也只剩了,不足三个时辰。 就算他们不吃不喝,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在没有积雪的路段策马疾驰,也只勉强够,把药品送完,而记录有何人跟他们打听运送之物的名单,这种细致活儿,没有半个时辰,怎么能够? “你们做什么恶事,惹了王妃恼怒?” 立夏与柳轻心相处日久,对她的习惯,也有些许了解。 她鲜少给人为难,除非,是那人的做事,惹了她不喜不悦,或让她觉得,应施以惩戒。 而且,她的惩戒,从来都是听似简单,实难完成,确切的说,是压根儿就没打算,让挨罚的人完成! 就像此时,柳轻心给这五人安排的任务,呵,只怕这些日子,这德水轩,是少不了热闹瞧了! “我们……那个,咳,我们……” 知任务无法完成,怎也少不了遭一顿训斥,五人便干脆的死了心,跟立夏“闲聊”了起来。 传闻,她曾被翎钧派往江南,伺候那位可怕的准王妃,想必,该是有什么心得,或能给他们的提醒告诫才是。 今天,他们已经因为“无知”,撞了个“头破血流”,可不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再有类似经历! 若非逼不得已,谁会舍得死呢? 而且,他们也不想再如今天这般的,给他们家三爷,制造麻烦和为难了! “为难就别说了,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 一直跟在翎钧身边伺候的立夏,终究要比小寒他们这些人见闻广博,而且,身为女子,她也总不可免的,有比男性侍卫们更多的优势,比如,心细。 睨了小寒等人一眼,立夏像是当真对他们欲言又止的话,失了兴趣。 “哎,别,别,姑奶奶,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瞧立夏变了脸,一副打算对他们“公事公办”的样子,霜降忙上前一步,跟她服了个软。 小寒不善言辞,常常一句话撂出去,就能把天聊死,他们现在,乃是有求于立夏,可不敢,让小寒在言辞上,出了差池,拖累了他们所有人! 虽然,他们的事儿,说起来有些难听。 但德水轩,总共就这么大点儿的个地儿,若立夏当真感兴趣,想要打听,以她和冬至两人的人缘,怕是,连他们当时说话时的口气,都能让人一般无二的模仿出来! “那个……咳,我们,我们背后说了王妃坏话,让那个,那个长得像极了王妃的小丫头听见了,跟三爷和王妃,告了状……”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霜降在心里,暗自安慰了自己一句,然后,才简而化之的,告诉了立夏,他们几人,犯了什么过错。 “在背后,说王妃坏话?” “我的老天爷,你们可真是胆子肥的厉害,你们,你们怎么不上天去呢!” “还好顾掌柜,出门儿办事去了,不然,现在的你们,怕都得是,都得是一堆碎肉了,哪还有,哪还有挨罚赎罪机会!” 霜降的回答,让立夏本能的咽了口唾沫。 她曾亲眼目睹,那个打了柳轻心一记耳光的,江南大营主事的下场。 那只“摄天门出品”的手臂,差不多,该到货了罢? 只是不知,经此一事,他们家三爷,是打算把那“摆件”放在府里,还是德水轩? 亦或者,是跟摄天门,把另一只,也定了? 啧,常言道,人靠衣裳,马靠鞍,此前,她还对此深信不疑。 但自从上次,她得了他们家三爷交待,去隔壁铺子,给顾落尘送“尾款”,巧合的见着了,那不知被扒了几层皮,血淋淋的晾在院子里江南大营管事之后,她就再也不信这话了。 再好看的衣裳,也还是得穿在有皮的人身上,才能好看,没了皮的人,就算给他周身都裹上金片子,也断不可能讨喜! 虽然,站在她面前的这五人,只是在背地里,说了柳轻心坏话,并没当真伤到柳轻心,不至于被扒皮抽筋,但以顾落尘的脾气,把他们剁碎了喂嗷呜,应还是比较“常规”的处置手段才是。 “摄天门,真,真的这么可怕么,立夏姐姐?” “之,之前,三,三爷说,求,求,求王,王,王妃说,让,让,让她,她给,给留个,个面子,给,给,给我们留,留个全,全尸,不,不是吓,吓我,我们的啊?” 说话的,是五人里,长得最矮小的少年,他结巴的厉害,说一句话出来,几乎需要耗旁人三倍的时间。 听立夏说,若他们家王妃不肯开恩,他们是真的会被剁成一堆碎肉,他的额头上,便“汩汩”的,冒出了黄豆粒儿大的冷汗来。 “之前,江南大营的主事,作死的打了王妃一记耳光,现在,还被摄天门门主命人,剥了皮,挂在江南的院子里晒人干。” “你自己琢磨,是不是比个正三品的武将更……” 立夏的细心,在此时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结巴少年说,翎钧跟柳轻心求,让她给他留个面子,给站在她面前的这五人全尸,立夏便是明白,这事儿,是翎钧跟柳轻心商议好的了! 说柳轻心会从阎王手里抢人,她信。 说她会给地府“添丁”,却是滑天下之大稽! 纵是有顾落尘,会为她遭遇不平,手起刀落,也断不可能,行凶于她面前,以防,他前脚抹了人脖子,她后脚,就又给人止了血,救活过来。 不过,有些事儿,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就又是令一回事了。 这几个家伙,竟敢在背地里,说柳轻心坏话,也是活该他们,要被他们家三爷和王妃,联手收拾! “我要是你,可不敢这般明知有可能赶不及,还在这里闲聊,腊八。” 明白了事情前因后果和翎钧的态度,立夏自不会“轻饶”这五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莫说,她跟柳轻心关系交好。 便是只冲着,她给他们家三爷,诞下了长子这一点,她就没道理,不对她多加袒护! 缓步上前,伸手,意味深长的,拍了拍结巴少年的肩膀,立夏轻轻的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了窗外,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帮柳轻心,半是瞎编半如实的,“扩散”了一波恐惧。 “听说,王妃身手了得,杀人于无形。” “我虽未亲见她杀人,却目睹过,她只徒手一招,就制服了前来跟摄天门门主寻仇的人。” “而且,听初一说,从那之后,那人,便放弃寻仇,一切唯王妃马首是瞻了!” 立夏编攥的,是岳锦。 当然,她没有提,柳轻心的“一招制敌”,是在岳锦被顾落尘打成了重伤之后,亦没有说明,岳锦的“唯王妃马首是瞻”,是因为感激她,帮自己弄清楚了,谁才是致自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她终究,是三爷即将过门儿的正妃。” “就算三爷重情义,撇了面子不要,怕也不好,接二连三的袒护你们,那个,咳,药都在这里了,你们好自为之,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说罢,立夏便“脚底抹油”,小跑着钻进了德水轩的前堂。 有些事儿,过犹不及。 她一个只被遣往江南,照顾了柳轻心很短一段时间的人,“知道”的太多,反易令人生疑! 立夏走后,被丢下的五人,先是面面相觑了一阵儿,然后,便不约而同的,扑向了那几只,装了瓶瓶罐罐的硕大木箱。 立夏,可是跟翎钧关系最密切的那几人里的一个。 一个连她都要退避三舍的人,他们…… 五匹快马,自德水轩飞奔而出,直往三皇子府而去。 因雪后初霁,德水轩又闭门谢客,道路上,仍存了不少积雪。 受积雪影响,五人中马术较好的小寒,没过多久,就把另外四人,远远的落在了身后。 能者多劳,对自己定会比其他人多送几趟这事儿,他压根儿不曾放在心上,满脑子里想的,就只是,如何能在傍晚到来之前,完成他们家王妃分派的任务。 “你猜,他们能送完么?” 德水轩顶层,柳轻心一脸笑意的,站在翎钧房间的窗前,将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儿,目送小寒等人离开。 语嫣站在她身边,手里掐了一截甘蔗,正嚼的开心。 “我觉得难。”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吐掉了嘴里的残渣,又新咬了一口甘蔗慢嚼。 “速度这么慢,还不如人跑的,不找人帮忙的话,能送完半数,都是好的!” “除非,他们不守规矩,不是一趟只带五瓶儿在身上!” 第一百零六章 落尘受伤 天才!无广告! 伸手,戳了戳语嫣的眉心,柳轻心笑着眯起了眼睛。 “那你猜,他们是会坏规矩,还是会送不完?” 对语嫣这“捡回来”的妹妹,柳轻心可谓宠溺至极,比如,她正啃着的这节甘蔗,就是她自己忍了嘴馋不吃,让给她的。 “我猜,他们会寻人帮忙。” 语嫣从没吃过甘蔗。 在这种寒冬时节,一边儿吃着美食,一边儿有人陪聊天的好日子,若放在以前,她怕是做梦梦到了,都会笑醒。 “他们肯定会寻人帮忙!” 在北方,甘蔗本就是稀罕玩意儿,到冬天,就更是难寻。 眼睁睁的看着,他从御厨房弄来,给柳轻心当零嘴儿的甘蔗,悉数被语嫣填进了肚子,翎钧只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不由自主的鼓了几下。 “府里的那些老人家们,听说你和小宝来了,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要不是我使人拦着,府里现在,怕是要连人都不剩一个了!” 起身,缓步走到柳轻心背后,宣誓“所有权”般的,将她揽进怀里,翎钧微微颔首,将自己的唇瓣,凑到了她耳边,“这好不容易得了借口,能来德水轩,他们,呵,会放过这机会才怪!” “放开我姐姐!” “你这‘病秧子’,是嫌还害她害得不够么!” 语嫣说着话儿的工夫,短剑已然出鞘,大有一副,他不立刻把柳轻心放开,就要取他性命的架势,“昨儿晚上,她还不曾跟你怎么样呢,就让你家下人,说成了水性杨花,这要是有人进来,瞧见你对我姐姐又搂又抱的,还不得,还不得……” 因为太过气愤,未及吐掉嘴里的甘蔗渣儿,就着急对翎钧口出威胁,语嫣呛了一下,于是,她就这么一手掐着吃了一半儿的甘蔗,一手掐着出鞘的短剑,剧烈的咳嗽起来。 见语嫣呛到了,柳轻心忙挣脱来翎钧的怀抱,帮她拍背。 甘蔗的木渣很硬,呛进气管,会有丧命危险。 柳轻心觉得,语嫣虽有些孩子气,却终究是个大人了,吃这东西,总该是有分寸才是,不曾想…… 咳出嗓子里的木渣,语嫣的眼眶里,已是满含泪水。 她颇有些懊恼的给了翎钧一记白眼,便收剑入鞘,紧紧地抱住了柳轻心的一只手臂。 “大婚之前,不准离我姐姐太近!” 语嫣的“执拗”,让柳轻心不禁莞尔一笑。 这种被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感觉,很暖。 一如前世,她师父将她自孤儿院领养的那日,端到她面前的那盘饺子。 “看见就看见,议论就议论,世俗中事,并不是你不做,就不会有人说的,傻丫头。” 柳轻心笑着伸手,揉了揉语嫣的脑袋,牵着她的衣袖,到桌子旁边坐了,然后,抬头,看向了一脸无奈的翎钧。 “与其担惊受怕,前畏猛虎,后惧豺狼,倒不如,让自己变成个无坚可催的人。” “呐,记得在路上时候,我跟你讲的故事里,有一种叫罂粟的草药么?” 柳轻心来自未来,本就不似这时代的女子般,被苛刻的理法所束。 抬头,见翎钧因“遭她冷落”,而唇瓣紧抿,一脸委屈,不禁一笑,冲他招了招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另一只凳子,示意他到身边来坐。 “记得!” “那是种少量使用,可以止痛,用的多了,久了,便会离不了的草药!” 在来的路上,语嫣和顾落尘抢食完了所有糖和点心,便因无聊而坐不住了。 她瞧语嫣急得恨不能满地打滚,又怕缠她缠的多了,惹她不喜,心里感动,便给她讲了大半路的故事,这罂粟,便是其中之一。 “能止痛的,是自它果实上割出的汁液,这草的植株本身,并没有这样的效用。” 语嫣并不钻研医道,所以,对柳轻心讲给她的“故事”,就当真,只当成了故事来听。 对此,柳轻心也不着恼,只由着她去。 毕竟,人各有志,人各有好,她并不想逼迫语嫣,去做她不想做的事,学不想学的东西。 “嗯,好像,你当时是这么说的,然后呢?” “你现在说的这事儿,跟这草药,有什么关系呢?” 语嫣翘了翘唇角,面露疑惑。 刚刚,柳轻心还在跟她说,如何待人处事,怎突然,照顾也不打一个,就说起草药来了? “在这尘世里行走,最舒服,最安全的状态,就是把自己,活成这草药的样子。” 伸手,亲昵的刮了一下语嫣的鼻子,然后,扭头看向了坐在她旁边,正偷偷揪扯她禁步带子的翎钧,仿佛,连他,也是她此番“教训”的对象。 “旁人知你有用,才会护你,近你。” “旁人知你难测,才会畏你,惧你。” “这两者,缺一不可,否则,要么沦为旁人附庸,堪用时冲锋陷阵,无用时横死街头,要么遭人疏远,孤独余生。” 柳轻心的话,让翎钧陷入了沉思。 之前,他为了自保,将自己“活”成了整个燕京,无人不晓的“煞星”。 世家子弟,无人敢招惹他,也同样,无人敢与他亲近。 他与朱翎的“战争”,与其说是得天应命,倒不如说,是他以数年积累,几次死里逃生,才勉强拼凑出来的险胜…… 如果,没有柳轻心帮他谋划,朱翎的“倒台”,恐怕还要再被推迟数年,才有望到来,彼时的他,是不是还有命在? 他要“有用”。 就像现在,柳轻心帮他谋划践行的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为某些人的依仗,或者说,在某些人看来,有极大用处和价值的人。 语嫣扁了扁嘴,像是颇有些害怕听到,柳轻心对某个问题的回答。 但她从来都不是个,能藏住话不说的人。 片刻犹豫之后,她拖着凳子,往柳轻心的身边凑了凑,低声跟她问道。 “姐姐觉得,语嫣有用么?” 她是让摄天门内,人人闻之丧胆,宁可以命相搏的执行任务,宁可断指,也不愿陪伴的可怕家伙。 柳轻心所说的,那两条事宜里的后一条,她可以毫不为难的做到,可前一条……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她避之若疫的原因了罢? 除了给旁人捣乱,制造麻烦,缠着人陪自己玩耍,耽误别人修行……她在摄天门的这些年,还做过什么? 师父嫌她儿戏人命,常常将可以不杀的人,也一并灭口,鲜少交任务给她,顾落尘对她的忌惮,则比他们师父犹有过之。 “‘有用’这个词,是用给旁人的。” “你是我妹妹,再大的本事,我也宁可去用那些外人的命,堆砌我希望的结果,而非让你身临险境。” “你师兄也是。” 顾落尘是个不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 在旁人眼里,他始终是柄没有感情的弯刀,仿佛,已被他的兵器,吞噬了魂魄。 但柳轻心却不这么认为。 尤其是,他听到自己说,想认她做妹妹,以后,都会对她好的时候。 他,应只是想保护语嫣罢? 或者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语嫣是他的弱点,不想让语嫣遭遇,他曾视为兄弟和依仗的那群狼,同样的下场。 “我师兄?” 听柳轻心提起顾落尘,语嫣的脸,顿时拧紧了起来。 “你尽会调侃我!” “我师兄,我师兄……哼,整个摄天门,就他,就他……” 语嫣突然发现,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顾落尘! 说他不好罢,他好像是整个摄天门里,待她最好的那个…… 说他好罢,他又总威胁她,罚她,关她黑水牢…… “就他大半夜的不睡觉,听你东拉西扯,就他为了你改门规,擅自使用移魂术,不用挨罚,就他奢靡浪费,每次买点心回山上,都会吃不完,把吃剩的丢给你,就他……” 翎钧已与顾落尘相识多年。 虽不致“亲如兄弟,引为知己”,却也算的上,零零散散的见过一些,他的“胡作非为”。 他原本以为,这个跟他家娘子,有诸多相像的丫头,是明白顾落尘心思的。 怎料此时,竟自她口中听到了,如此不解风情的言辞。 他想笑,笑顾落尘这些年来的步履维艰,只换到这丫头的不解风情,可调侃的话到了嘴边,却是再也无法寸进,最终,只成了一声嗟叹。 翎钧的话,让语嫣滞愣了一下。 少顷,她蓦得站起身来,朝门口方向,飞奔而去。 彭—— 房门大开,疾行的语嫣与来人扑了个满怀。 铮—— 兵刃一触即分,碰撞声,宛若琴瑟和鸣。 是顾落尘。 进屋入舍,从不走正门的顾落尘。 低头,看了一眼距他三步远处,手握短剑的语嫣,他的唇角,费力的上扬了一下。 对他而言,笑,远比杀人艰难。 他没有拿刀的手里,攥了一支水头极好的碧玉簪子,殷红色的血,正顺着簪子的尖儿,滴落到他袍子的下摆上。 他是杀手。 隐匿自己的行迹,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岁月静好。” 见语嫣僵愣原地,并未像寻常时候般,收剑入鞘,扑进他怀里撒娇,顾落尘轻轻的摇了摇头,缓步上前,将攥在手里的簪子,刺入了她的发髻。 这句话,是他每年都会对语嫣说的。 在那年,他和师父,从山谷里捡语嫣回来的日子。 从未有过疏漏。 “你,你受伤了。” 看着殷红的血珠,顺着顾落尘的腕子,滑向手臂,语嫣突然就哭了起来。 她飞快转身,扑到柳轻心身边,拉住她的手臂,就要把她往顾落尘身边拖,“姐姐,姐姐你快,快给他瞧瞧,他受伤了,他,他受伤了!” 不久之前,才听翎钧说,顾落尘的功夫了得,如今,言犹在耳,便见到了他负伤归来。 柳轻心唇瓣微抿,扭头,看向了坐在她旁边,半点儿都不讶异的翎钧,见他只是笑着摇头,便是明白,这事儿,他是知道的。 顾落尘衣袍完整,只不拿弯刀的那只手臂,上臂位置,有一处极小的豁口,任什么人看去,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不得了的伤患。 但柳轻心,却不这么认为。 她给过顾落尘金疮药。 倘只是小伤,他完全可以自行处置,而且,以他的谨慎,若非逼不得已,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跑来德水轩,跟她求助。 “姐姐,姐姐你一定,一定要救他!” 见柳轻心只一动不动的盯着顾落尘看,语嫣便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是大夫,瞧不出顾落尘伤在哪里,但她知道,顾落尘气息很乱,寻常时,只需徒手,就能接住她短剑的他,今天,亮了兵器。 他一定伤的很重! 一定,一定急需救治! “翎钧,你着人多搬几个火盆进来,热水,干净的棉布和酒,也需要一些。” “语嫣,你去后院,让立夏把我的药箱搬来,再从箱子里,取十瓶金疮药。” 深深地吸了口气,柳轻心一边挽起衣袖,一边往小榻方向走去,然后,半点儿好气也没有的,跟顾落尘问道,“受了几处伤,伤在哪里,自己说!” “三处。” “手臂,腿,肩膀。” 顾落尘面色不变,一副死不悔改德行,让柳轻心只是瞧着,就忍不住想打他一顿。 “什么伤?” 往凳子上一坐,白了顾落尘一眼的柳轻心终是没能绷住。 她轻叹一声,打开自己腰间的小荷包,从里面取了两只白瓷小瓶出来,递到顾落尘面前,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温软了几分,“喏,最后两瓶,本打算,留给翎钧的两个弟妹的,你省着些吃。” “火铳。” 顾落尘唇瓣轻抿,半点儿也不客气的伸手,接了柳轻心递给他的两只白瓷小瓶,用拇指撬开其中一瓶的木塞,仰起头,将里面的糖,悉数倒进嘴里,用力的咀嚼起来。 他不是不会疼,也不是不怕疼。 他只是比寻常人,更能忍疼,只是比任何人都明白,喊叫哀嚎,除了会使在意自己的人紧张难过之外,再也没了其他用途。 在意他的人很少。 比他在意的人,还少。 疼这种东西,从来都不会因为,多一个人难过,而减弱半分,亦不会因为,少一个人难过,而增加分毫。 所以,他不想,让这为数不多的,在意他的人,因他的一时“痛快”,承受本不该他们承受的难过。 一分一寸,都不想。 一丝一毫,都不想。 第一百零七章 火铳之威 听语嫣说,顾落尘受了伤,立夏当即愣在了原地。 她的小辰,她得苍天眷顾,才终于失而复得的弟弟,怎么会,怎么会…… “立夏姐姐,你能别站着发呆,快些去取药箱么!” “师兄的伤需要尽快医治!” 语嫣虽没怎么见过世面,却终究是杀手出身。 在经过最开始的慌乱之后,她冷静的一面,便不由自主的表现了出来。 她脱下了自己的斗篷,把柳轻心让她取用的金疮药,倒了小半木箱进去,抱紧在怀里,才抬起头,跟僵立原地的立夏,催促了起来。 “你,你先去,我马上来!” 被语嫣这么一提醒,立夏才回过了神儿来,忙不迭的,跟她应承了一声,便提起裙摆,小跑着,往旁边的房间而去。 “拿个药箱都这么慢,你们三皇子府的人,可真是,个个儿都是祖宗,半个都指望不上!” 立夏怕自己武技不济,成为顾落尘的负累,便并没向外宣扬,她跟顾落尘的关系,顾落尘怕自己仇家太多,拖累立夏,也没告诉任何人。 加之语嫣本就对那五个,背地里说柳轻心坏话的人,心有不满,此时,因急生恼,又怎会在言语上,对立夏这个,“讨人嫌”的三皇子府侍卫客气? 跟上立夏,在她打开柜子,准备取药箱出来的前一刻动手,语嫣丢出自己的披帛一端,缠住药箱的手柄,将它拖进了自己怀里,然后,楼梯也不走的,飞身上了德水轩的六层,直奔通往顶层的暗梯而去。 她不想顾落尘疼。 宁可自己疼,都不想他疼。 虽然,在听翎钧说,顾落尘也在偷偷的对她好之前,这种感觉还很模糊,但她一直在做,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在做。 …… 房间里,翎钧使人搬来的五个火盆烧的很旺。 酒和棉布,也都准备妥当。 柳轻心正把一把剪子放在火上烧,坐在小榻上的顾落尘,也已在翎钧的帮助下,褪下了外袍。 之前,有黑色的袍子掩盖,尚瞧不出,他伤在何处,此时,袍子褪去,一朵朵暗红色的“花”,便在他白色的里衣上,清楚的绽放了开来。 “你扶住他,我帮他把伤处的衣服剪开!” 顾落尘的伤,瞧样子,已存续了不少时候,一些凝固了的血,粘连了他的衣服和皮肤。 若强行脱下里衣,必会将伤口撕裂的更加厉害,唯有将这些与皮肤有黏连的布料,从里衣上裁剪下来,再慢慢揭下,方是正途。 “好。” 翎钧答得痛快。 未及顾落尘出言抗议,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的穴,然后,盘腿坐在了他身后,用自己的肩膀,顶住了他的背心,一手扶住他未受伤的那只肩膀,一手环抱住了他的腰身。 “神机营会往火铳里放有棱角的铁砂子,你取布料下来的时候,当心布料勾连。” 火铳,是神机营才会配备的兵器,其威力之大,说是能让持有者以一当十,都不为过。 翎钧皇族出身,又喜欢研究珍奇兵器,自然对火铳,有多于旁人的了解。 “你接了新生意,要杀神机营里的什么人?” 缓步走到顾落尘面前,柳轻心一边从肩膀位置,剪开顾落尘的里衣,一边故意借着“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以防他本能紧张,使力崩裂伤口。 “不曾。” 顾落尘被点了穴,脖子以下,已无处能动,若非有翎钧使巧劲支撑,此时,定会自小榻滑坠到地面上去。 他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后知后觉,见柳轻心有意转移他注意,便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头,不看自己的伤处。 他信任柳轻心,不明因由的信任。 “既非逼不得已,为何还去招惹?” 柳轻心下手利索,三下五除二,便将顾落尘受伤位置的布料剪成了“孤立”状态。 放下剪刀,柳轻心上身微拧,打开了桌子上的酒坛。 凛冽的酒香,顷刻间弥漫了大半间屋子,闻到酒香的顾落尘,轻轻的咽了口唾沫,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咕嘟。 声音不大,却清晰易闻。 “伤愈之前,酒,是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瞪了一眼,坐在顾落尘背后,一脸坏笑的翎钧,柳轻心便明白,抱这坛酒来,是他故意为之。 他,比她了解顾落尘。 他知道,一坛好酒,远比她若干言辞,更能分散顾落尘注意力。 拿酒沾湿布巾,攥在左手里备用,柳轻心咬紧唇瓣,小心的取下了,黏连在顾落尘手臂上的里衣碎片,然后,小心翼翼的,为他擦拭起了,脏污不堪的创口。 这火铳,在未来,该算是散弹枪罢? 拭去黑灰色的烟灰,除去半凝的血块,柳轻心顿觉自己被眼前的情景,扼住了咽喉。 这哪里还能算是条胳膊? 这分明,分明就是个马蜂窝! 真亏顾落尘,能忍得住这疼,半声儿都不喊叫出来,这若是换了旁人…… 柳轻心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胀,胀得发疼。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低头,把目光转向了顾落尘的小腿,覆盖那里的布料尚未除去,但从血迹的斑驳程度看,应是比手臂,伤的更重。 “你这到底是,招惹了几个拿火铳的?” “都快打成筛子了!” 小心的揭下顾落尘小腿上的布片,柳轻心本能的拧了下眉头。 她已经尽可能的,高估顾落尘的伤势,只是不曾想,当真瞧见的,竟还是远超了她的预料。 “一百四十八人。” “中了五下。” “腿三,肩膀和手臂各一。” 顾落尘的声音,淡定如昔,仿佛受伤的人,与他全无干系。 “离开时,不慎踩到陷阱,耽误了些许时间,不然,应不致被他们追上。” 说到“陷阱”二字时,顾落尘不自觉的加重了半分调子,显然,是对这个“陷阱”,颇有几分怨怼,“我偷了他们头领的簪子,他们使卑劣手段阻我,也不能算过分。” “就是你刚才送语嫣的那支?” 柳轻心知道,在这个时代,送女子簪子,等同于求娶。 之前,翎钧也送了她一支。 只是,她想不明白,顾落尘为何要拼上性命,去夺别人的簪子送给语嫣,而不是,径直找工匠,打造支新的。 得罪神机营的统领,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若那统领小气,使人通缉他和失物,得了那簪子的语嫣,岂不是,要时时谨慎,以防身临险境而不自知? “那本就是她的。” “多年前,首次下山,遭恶徒蒙骗遗失。” “是她与亲人相认的唯一凭证。” 因为剧痛,顾落尘的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但他的声音,却一如寻常般毫无波澜。 “我找了很久,才于几日前,得了踪迹,使人交涉无果……” 剩下的,顾落尘没说。 但纵是他不说,在场的两人,柳轻心和翎钧,也能明白,他的言外之音。 “你这疯子!” “交涉不成,也可再想其他法子周旋,怎就至于,非得用这般莽撞的法子!” 柳轻心一边低头帮顾落尘清理小腿上的伤口脏污,一边数落他虑事不周。 说起神机营统领,柳轻心本能便想起了姜如松。 姜如松,顾落尘是见过的。 若他要寻的这簪子,是在姜如松手里,姜如松,便是看在翎钧的面子上,也会将这簪子归还,怎也不至于,对他下这般狠手。 然,即便那簪子的主人,不是姜如松,也总该算是他的同僚。 想如今的姜如松,可是隆庆皇帝面前的红人,想巴结他的人,定不在少数,倘由他开口…… “那人,正是多年前,欺骗语嫣的人。” “他欺骗语嫣,是因那簪子,乃寒玉所雕,入语嫣之手前,已由其母亲,使珍贵药材温养数年,有解毒化瘴之效。” 提起那个欺骗了语嫣的神机营统领,顾落尘的声音里,蓦得带出了几分冰寒。 柳轻心听得出,他想杀了那人,但他不能,或者说,尚未寻到妥当时机。 “贪婪之心,人皆有之。” “但比起身家性命,钱财,终究还是身外之物。” 说着话的工夫,柳轻心已给顾落尘清理好了小腿上的脏污血块,开始仔细检查,“嵌”进了他皮肉里的铁砂子,“杀人,未必非得用刀,尤其,是对付这种卑劣之徒。” “后面的事,你不要管了。” “他即是有胆欺负我妹妹,便该有,为此付出代价的觉悟。” 柳轻心本不想害人。 但今日此时,亲眼目睹了顾落尘的伤,亲耳听闻了语嫣所受的委屈,她,还如何能说服自己,继续抱守本心? 既然,有些事终不可免,那便让她当个,至少,能护自己在意之人周全的人罢! “我想把他带回摄天门,可以么?” 对处置那个,欺骗了语嫣的神机营统领,顾落尘像是有一种,沁入骨髓的憎恨,想将其剥皮抽筋,碎尸万段的憎恨。 “那,这样罢。” “我帮你想办法,让他失了依仗,剩下的,你自己决断。” 抬头,看向顾落尘,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大有一副,自己不同意,便要纠缠个没完没了的意思,只得再退一步,应下了他的“恳求”。 砰—— 门被从外边撞开,语嫣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拎着装了小半箱金疮药的斗篷,快步走到了柳轻心的身边,紧张的看向了顾落尘受伤的腿和手臂。 她不是没见过顾落尘受伤。 但这么严重的,却是从未见过,连他与他们的师父,以命相搏的时候,都没这么严重过。 “姐,姐姐,他这,这,这……” 被顾落尘的伤,吓得语无伦次的语嫣,险些将拎在手里的药箱和包了金疮药的斗篷,摔在地上,还好随后而来的立夏眼疾手快的接了,才免了不必要的损坏。 “没什么要紧。” “待我帮他把铁砂子取出来,清洗上药,再静养上个把月,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扭头,看了一眼几乎要哭出来的语嫣,柳轻心忙出言安慰。 她已仔细检查过顾落尘的伤,知自己有能使其痊愈,且不留半寸疤痕,自敢跟语嫣许诺,免她紧张难过,“只是,这些日子,得累你照顾他才行,清洗上药,你可得仔细观察,研习通透了才好。” 柳轻心的话,像是让语嫣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半蹲下身子,小心的,帮柳轻心打开了药箱。 “我会好好学的,姐姐!” 像顾落尘一样,语嫣也对柳轻心,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信任。 此时,听柳轻心说,只消自己好生照顾,就能使顾落尘伤愈如初,她怎可能不上心? 忙不迭的点了点头,挪到了一个,没什么遮挡视线的地方,瞪大眼睛,细心的观察了起来。 “去把门关上,立夏。”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的药箱,从里面取出了装银针的盒子,打开。 她用酒,把自己的双手又擦了个遍,才深吸了口气,从里面取了银针出来,扎上了顾落尘小腿和肩膀上的几个穴位。 酥麻,自针尖位置,缓慢扩散至四周,疼痛,亦随之消弭。 “这里,什么感觉?” 见顾落尘轻轻的舒了口气,柳轻心便知道,她扎进顾落尘穴位里的银针,已经起效了。 她轻轻的戳了戳顾落尘小腿上的一处,有铁砂子掺杂其中的伤口,跟他问了一句。 “没有。” “像,不是自己的。” 顾落尘稍稍犹豫了一下,搜肠刮肚的,想出了一句,最适合形容他现在感受的话。 这种身体不受自己所控的感觉,让他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 上一次直面这种恐惧时,他还是个孩子。 遭生父厌恨逐出燕京,遭大雪阻路不得返乡,只得一间连门都在漏风的破庙栖身,又冷又饿,蜷缩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孩子。 他的母亲,那个倾尽所有,为他遮风挡雪,驱冷御寒,将讨饭来的食物,悉数塞进了他和姐姐手里的女人,死在了那个浓云密布的午后。 她是背对着破庙漏风的大门,席地而坐死的。 死时,仍保持着一个,双臂环抱的姿势。 一个,仍能让他蜷缩其中,不被凌冽寒风所伤所苦的姿势。 而他的姐姐,那个将只咬了一口,便再也舍不得吃的半个馒头,塞进了他手里,说会讨饭养他的人,也已离开了整整两个时辰。 第一百零八章 移魂 奇形怪状的铁砂子,被陆续取出,丢弃在旁边的木制托盘上。 柳轻心全神贯注的攥着,从语嫣那里借来的匕首,小心的切开顾落尘腿上的皮肉,认真清洗,沾染了火药的地方,并顺便,将一些坏肉,径直切除。 她只是个大夫,手劲有限。 可语嫣的匕首,确是为杀人而生,入手颇重。 所以,每隔一小会儿,她都需要把匕首交给语嫣,让其帮忙,清洗脏污血渍,而她,则借此,使手腕略片刻歇息。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 期间,柳轻心歇了三次,才总算是,清理干净了顾落尘小腿里的铁砂子。 她细细的又检查了一遍,确认已无疏漏,才深深的吸了口气,从立夏手里接了使酒洗过的布巾,给他把腿上的伤口及周边位置,擦拭了一遍。 整个房间,安静的落针可闻。 语嫣唇瓣紧抿,像是恨不能把伤顾落尘的人碎尸万段,立夏则双拳紧握,强抑心疼的,迫着自己面不改色。 “给他撒上药粉,包扎起来,立夏。” 把匕首交给语嫣,柳轻心活动了下,因疲累,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头也未回的,对立夏交代了一声。 最麻烦的一处,已经处置完毕,还剩下两处,但她体力不济,不知,还撑不撑得下来。 她需要节省体力。 尽可能的,把体力,用在最要紧的地方。 “去厨房,帮我取些盐巴和清水来,语嫣,要快。” 稍稍犹豫了一下,柳轻心终是决定,用最极端的方式,来圆满这场“手术”,尽管,这么做,对她的身体,损耗很大,但人命关天,尤其,这人命,还是顾落尘的。 他是她来到这陌生的大明朝后,陪伴她时间最久的人。 在她看来,他,早已与自己的弟弟无异。 弯腰,打开药箱,柳轻心自侧边的一个小格子里,取出了一只精美的贝雕紫檀木盒,然后,好不心疼的,抓了七八枚炮制好的人参切片来,放到了翎钧手边的小几上。 “先给他喂一片。” 这人参,是几日前,德平伯李铭使人送来的“诚意”,她瞧着稀罕,便寻着空儿收拾了,放进了药箱备用,不曾想,这刚来了燕京,就用上了! “含住就行,不用嚼。” 柳轻心一边活动自己略有些僵硬的手指,一边站起身来,细细的观察起了顾落尘肩膀上的伤口。 然,待检查完伤口,扭头,她瞧见的,却是顾落尘眉头紧拧,万般不愿的咀嚼翎钧喂给他的人参切片的样子。 想顾落尘这种,寻常里,一口苦都不肯吃的人,竟也会如今天这般,为了痊愈,“自觉”的跟药材“殴斗”,柳轻心不禁莞尔。 人,果然是一种,靠“信仰”活着的动物。 只不过,“信仰”各不相同罢了。 …… 给顾落尘处理完所有伤口,已是傍晚时分。 虽喝了些许盐水,柳轻心仍觉得,自己有些体力不支。 “会疼一会儿,待血液流通开,药粉里镇痛的粉剂生效,就会好了,你忍一下。”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条布巾,塞进了顾落尘的嘴里,以防他疼得厉害,咬烂了自己的舌头。 翎钧已点了顾落尘的穴,动,是肯定不会,但身体不会挣扎反抗,牙齿,却未必会给这个“面子”,她不想赌顾落尘的硬气,亦不打算,拆东墙补西墙,为了这么几个呼吸的工夫,卸了顾落尘的下巴。 眼疾手快的拔掉顾落尘腿上的银针,柳轻心突然滞愣了一下。 因为,顾落尘的神色变了。 他不是顾落尘。 或者说,只在她拔下银针的那一刻,还是顾落尘,再往后,就不是了。 黄豆大的汗珠,自“顾落尘”的额头滑落,但他始终眉眼弯弯,仿佛,是在笑着。 这种表情,是从不会在顾落尘的脸上出现的。 但……为何,她却觉得,这般熟悉? 语嫣! 柳轻心本能回头,看向了本该站在她背后,一脸焦急的语嫣,但入眼的,却是她盘膝而坐,仿佛入定的模样。 移魂术? 柳轻心蓦得记起,曾听语嫣提起过,这种诡异功法,但彼时,语嫣只是因为要跟她道歉,随口提了一句,她也未当回事,随便听了一下,就抛掷了脑后去。 “继续拔!” “这种程度的疼,她撑不了太久!” 见柳轻心迟疑,一直安静的扶着顾落尘身体的翎钧,忙对她大喊出声。 “她在赌命!” “别让她的付出白费!” 显然,翎钧对语嫣所用的这功法,有远超柳轻心的了解。 柳轻心并不知道,翎钧的“提醒”,是否来源可靠,但她信他,毫无因由的信。 银针,被陆续取下,“顾落尘”的笑容,仿佛“动摇”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 “他”很疼,却坚定如山。 约摸过了二十息,“顾落尘”那微微拧起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他”冲着柳轻心轻轻的点了点头,示意她已经不疼了,才慢慢的闭合了眼睛。 柳轻心本能回头,看向席地而坐的语嫣,便见她,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她很疲倦,像是刚刚经历过了一场浩劫。 但她在笑,开心的笑,欣慰的笑。 “你们这两个傻子,还真是绝配!” 嗔了语嫣一句,柳轻心缓步上前,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人言,杀手无情。 可她所见的,却全不似,人们传说的那般。 “起来罢,地上凉。” 扶语嫣起身的时候,柳轻心本能的帮她把了个脉,眉头,也随之紧拧。 语嫣脉象虚浮,完全是一副将死之人的衰败情景,但瞧她脸色举止,却又……这,全不合医道法则,完全就是,就是…… 柳轻心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萌发”了出来,正欲突破桎梏,带她前往某个神秘难测的领域,但它的力量还太小,小的不足以打破壁垒,仍需她供给“养料”,以期于将来,长成参天大树。 “姐姐不要讶异。” “师父说过,每次移魂,回返时,都是一次新生。” “新生稚子,难免有强弱衰盛,待歇息些时候,就会恢复寻常了。” 见柳轻心给自己把脉,语嫣笑着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 “你休听‘病秧子’瞎说,我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又有了姐姐,哪就舍得,拿自己的命去赌。” “移魂这功法,其实没什么风险,至不济,就是移魂的时候身体让人毁了,回不来罢了,若当真倒霉,遇上这种情景,也只需在三天之内,找个将死之人夺舍,便可复生。” “三天,多长的时间啊,怎就至于,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容器呢?” 说着话的工夫,语嫣已由柳轻心扶着,坐到了小榻的另一边,倚着软枕,看向了因为失了许多血,而比寻常更显脸色苍白的顾落尘。 以前,她师兄喜欢昼伏夜出,脸色总较寻常人白皙,她瞧着欢喜,便时常捉弄他,引他追打着自己漫山遍野的瞎跑,虽然,每次都会被他捉到,总难免,被他教训收拾一顿,却依然乐此不疲。 后来,他成了摄天门的门主,不能再像以前般的,陪着她疯玩,她虽是寂寞,却也替他高兴,瞧着他因为久不经太阳和风雨,而变得吹弹可破的皮肤“眼馋”,她便使坏,移魂到旁人身上去,与他“闲聊”,并趁机,借着别人的手,捏一捏他那总也没什么表情,却皮肤好的令她都嫉妒的脸。 可是现在,她突然就不喜欢这种“白皙”了。 她更希望看到,他脸色温润,充满活力。 一如多年之前,他和师父,踏着月色而来,因为沿路宰杀了太多凶猛野兽,而气息微乱,面色绯红。 “如果我不曾记错,语嫣姑娘应是忘了说,遭移魂之人所承受的一切神魂痛苦,皆会由移魂之人承受,且移魂过程中,若神魂受损严重,那移魂之人,就会变成傻子,甚至,一命呜呼。” “倘如语嫣姑娘之前那般,强行移魂,则是在以命为赌,一旦出现神魂不稳,无法支撑到既定目的就遭强行终止,即若语嫣姑娘意志不够坚定,未能自刚才的失神状态中力挽狂澜,此时,我家娘子看到的,便该是个,像极了黑水牢里关押的,那诸多疯癫囚犯的疯丫头。” “不知,我说的,对是不对?” 见语嫣已恢复神智,不像是神魂受到了损伤的样子,翎钧便小心的,让顾落尘平躺在了小榻上,起身下榻。 他看都未看语嫣一眼,只快步走到了柳轻心面前商量一句也无的,把她横抱了起来,颇有些不悦的,“教训”她道,“自己都要站不稳了,还想着去扶旁人,万一摔了怎么办!” “你,你如何知道,知道我们摄天门的密辛,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翎钧的话,让语嫣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沉思过后,她便紧张的,把手伸向了自己的短剑。 但她的目光,缓缓的移到了柳轻心脸上,仿佛是在跟她无声问询,翎钧是不是在挟持她,亦或者,他,到底是不是言行正常,是不是有可能,已被旁人夺舍。 “我不但知道这些。” “我还知道,那些被关在黑水牢里,疯疯癫癫却武功高强的囚犯,有一大半,是移魂失败,遭到反噬的摄天门人。” “还知道,顾落尘手刃你们师父,是因他多年前的成名之战,所造成的神魂损伤,已无法压制。” “让他如摄天门的旧俗般,有尊严的死去,是顾落尘可以给他的最后成全,亦是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双膝触地,恳求于人。”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就那么横抱着柳轻心,坐到了凳子上,拖过她的手来,温柔的帮她揉起了手腕。 从表现来看,他应是全未把语嫣放在眼里,或者说,有十足信心,她不会对自己出手。 “你,到底是谁?” 未知,总会令人心生恐惧。 语嫣抓握短剑的手,像是比之前时候,更紧绷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更紧绷了一些,并未短剑出鞘。 “他是师父的外孙,莫伤他,语嫣。” 顾落尘未及睁眼,便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压下了语嫣的短剑。 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让人只是听着,就忍不住抿紧唇瓣。 “师父的外孙?” 顾落尘的话,让语嫣讶异的惊叫出声。 “师父的妻,妻子,不是,不是在地窖里摆,摆着么?!那女人,那女人大婚之夜,就咬舌自尽了不是?师父他,他哪里来的后代!” 对自己的师父,语嫣是尊敬的。 也正是因为尊敬,才会关注颇多。 “那个女人,是他妻子的妹妹,而且,也并不是咬舌自尽的。” 顾落尘缓缓睁眼,扭头,看向了一脸讶异的语嫣,“那女人,是难产死的,胎儿尚在腹中,师父借她的尸体来代替自己的挚爱之人,应是怕自己仇家太多,害其遭人报复。” “师父曾于临死一战前,跟我托付了师娘的住处,让我于他死后,前往告知。” “我接掌门主后,与那几个老家伙斗了一年,自不可能去了却师父所托。” “待后来,门内安稳,再寻去时,才知师娘已于师父亡故那日,莫名猝死,他们的女儿,也早在多年之前,跟着她意外救起的一位夫人去了燕京,嫁给了一个什么富贵人家做妾。” 说罢,顾落尘把目光移到了翎钧的脸上,唇瓣微抿,像是对他这个,于辈分,该称自己为叔叔,却说什么都不肯改口的人,颇有些怨怼。 “我遣了许多人去寻师父的女儿,多方打听,才终于找到了她,才终于知道,那个被我忽生好心,意外救起的家伙,是他的外孙。”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本就身体虚弱的顾落尘深深地吸了口气,扭头,看向了坐在他旁边的语嫣,言外之意,让她帮忙劝说。 “做人,总得讲道理,对罢?” “你说你师父,是我外公,就要让我管你叫叔叔,这要是有朝一日,我心血来潮,认个干闺女,寻个看的过眼的,你师弟嫁了,你以后,是不是得管我叫叔叔?” 翎钧眼皮都不抬一下的继续给柳轻心揉手腕,显然是没打算搭理顾落尘的抗议,“而且,咱俩都认识好几年了,我儿子,还是你干儿子,你现在只因为一个突然得来的消息,就要我改称呼,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这事儿,你找谁也没用,纵是你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也断无可能!” 第一百零九章 编谎 原本,三皇子府的一众老人家们,都是打着运送药品的幌子,来偷瞧小宝的。 然之前刚遭了语嫣“教训”的两个奶娘,怎可能,还不长记性? 一听来人说,是来帮忙运送药品,顺便给小主子请安的,就立刻抱起小宝,转身离开,莫说是给抱,就是看,也一眼都不肯施舍! 两个奶娘的做法,毫无意外的,引起了来人的讶异。 翎钧,是他们眼瞧着长大的,自无可能,这样吩咐奶娘,而柳轻心,这即将嫁进王府的人,也应早就听翎钧说起过,与他们的“交情”,没道理这样给他们下马威。 可是,如果没有当主子的教训,两个小小的奶娘,还都是寻常人家出身的,敢这般猖狂的,跟他们这些三皇子府出来的人“叫板”么?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们,是绝不会信的! 心有疑惑,自然就会有忍不住,寻人打听因由的,而套话这种事儿,对他们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 未经得起老兵们一通坑蒙拐骗下来,在德水轩做事的“小娃娃”们,就把当时情景,一五一十的交待了个彻底,连带着,准王妃的妹妹,把几人骂的狗血喷头和翎钧跟准王妃求情,让留几人全尸的事儿,也没敢落下。 听“小娃娃”们说完当时情景,老兵们不禁偷偷的,相视一笑。 翎钧是个什么脾气,他们会不知道? 这戏演的,还真是假的毫无诚意! 不过,那小子,既是愿为了给他媳妇儿立威,舍下面子不要,那可见是,当真喜欢那女人,喜欢的紧了! 他“敢死”,他们,有啥不敢埋的? 演戏,谁不会! “我的个乖乖!那几个小子竟然,竟然敢惹王妃!莫不是,莫不是疯了罢!” 凡事,都得有个开头儿的。 而开头这种事,还有谁,是比老管家,更合适的呢? 他瞪大双眼,演技极好的,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模样,往后倒退了半步。 “你们这些小子,可知道王妃,是哪家出身的!” “哪家出身的?” “我听说,不是燕京世家的罢?” “肯定不是的啊!我听说,恩,好像,好像是个南方的小家族呐!” “我怎么听说,王妃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个什么高人,带去山上修行了,去年时候,才下山来的呢?” 有人起头,就有人附和议论。 不论在什么地方,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听老管家跟他们“问”,王妃的出身,在场的众人,顿时便七嘴八舌的,把自己从各方探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小家族?” “你们可真敢瞎说!” “王妃的娘家,可是沈家!想当年,辅佐高皇帝,逐鹿天下的家族!” “不屑”的睨了在场的“小家伙”们一眼,老管家自然懂得,怎么说话,才是分寸合适。 “知道沈万三么?” “听说过,代帝王饷军么?” “小家族?呵,那些个燕京世家,算什么东西!要不是那位沈家先祖,倦于官场世俗,如今的这些个燕京世家,哪个不得踩破了门槛儿的,为自家嫡子,求娶沈家的姑娘!” 老管家所言,并非全真,亦说不上有假。 世间之事,本就是如此,同一件事,放到不同的人眼里去瞧,便会有不同的看法和领悟,只不过,能把握人心的人,较旁人,更善蛊惑和引导旁人,顺着自己的所想亦步亦趋罢了。 “沈万三?” “周庄沈家!” 老管家的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的“小家伙”们,仿佛是费了半息工夫儿,就炸了锅。 真是谣言害死人! 他们怎么就会盲听瞎信的,以为他们家王妃,是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呢? 想他们家三爷,那般英明神武的一人,怎就可能,只是贪图美色,就将一切,抛掷不顾嘛! 幼稚! 他们,怎就会,如此幼稚! “沈万三,不是因为代帝王饷军,被高皇帝砍了么?” “你懂个什么!若当真是要砍,这么大的罪,定个谋反都够了,会不诛九族?” “就是,就是,倘高皇帝当真把沈家治罪,那沈家人,怎可能,还有资格参加科举!” “那种骗鬼的话,也就你这傻子当真!我可是听说,那沈家,现在还有人在朝中为官呢,虽然,恩,虽然算不上朝中大员,却是,却是文职武职,都有的!” “哎,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哦……” “我也是觉得,管家大叔说的在理,那沈万三,定是厌倦了朝堂,才跟高皇帝自请还乡的!” 老管家起了个头儿,便引一群“小家伙”们,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 当然,在这次的议论之后,柳轻心的“大家闺秀”之名,便如老管家所愿的,坐实了! “哎,管家大叔,你可知道,王妃跟摄天门,是个什么关系?” “为何,听立夏说,那几个笨蛋,没被摄天门门主剁了喂狼崽,全仗着三爷,跟王妃求情?” 有立夏刻意散播恐惧,自然就有人对这种恐惧,信以为真。 索性跟立夏追问,她也不肯告诉,“有幸”得了这“密辛”的人,便忍不住,趁老管家在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跟他问了出来。 至多,也就是如立夏般的,回他们一句“不该问的别问”,他们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都道是,好奇害死猫,可这种,消息只得一半儿,满心都像是被猫使指甲挠着的感觉,又有几个人,能受得住? “这事儿啊,我也知道的不甚真切。” 听有“小家伙”跟自己问,老管家便知道,这是立夏故意使得坏。 想她在江南,照顾了柳轻心那许多时日,定是跟她相处的好了,才会这般,听不惯旁人背后指点她的,用这欲擒故纵的把戏,逗弄和吓唬这些对柳轻心不敬和放任对柳轻心不敬的“小家伙”们,以帮着翎钧,为柳轻心立威。 既然,连立夏,都这般明朗的,表明了立场,想必,那位他尚未见过的准王妃,总也不至于是个,配不上他们家三爷的人才是! 好罢,好罢,就让他这“老家伙”,推波助澜一把,让这些“小家伙”们,自此信服了柳轻心,莫再猜度胡闹,试探她底细和底限了罢! “不过,前些年,倒是听说,沈家有位少爷,跟摄天门做成了生意,这些年,摄天门的日常所需,都是自沈家采买,由那位少爷遣人,送至山门去的。” “当然了,这事儿,我也未亲眼见过。” “毕竟,那摄天门,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胡乱打听他们事儿的人,大都……” “咳,不提了,不提了啊,你们这些小家伙儿,休要乱嚼舌根,打听些不该自己知道的事儿!” “不管王妃是个什么身份,都是三爷的正妻,小世子爷的亲娘,知道不!” 有些话,说出来,反不值得信服。 老管家的这一通“欲说还休”,顿时,便让在场的众人“了然”了,自己该有的态度。 那个女人,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确切的说,是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该好好儿伺候,拿来当祖宗供着的! …… “教训”完楼下的“小家伙”们,老管家先遣其他来偷瞧小宝的老伙计们,各自带了药品回府,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的,上了德水轩的顶层。 不懂事的“小家伙”们,他已收拾妥当,但有些事情,他还是需要跟翎钧交待一番。 比如,府中侍卫晌午时去接朱尧媛出宫,得知她染了风寒,无法成行,再比如,德平伯府的李岚起遣人送来了拜帖,需他给个态度,以便他们回复。 老管家原本想着,一两盏茶的工夫,把事儿跟翎钧说完,就立刻回三皇子府,不曾想,刚到了顶层,未来得及行至房间门口,就被守在那里的十五,拦了下来。 “三爷说,不准任何人进。” 颇有些无奈的,跟老管家耸了耸肩,十五便向后倚到了木柱上。 刚才,翎钧突然风风火火的出来,遣了冬至和初一两人,一个沿着大路,一个沿着小道,直直的往燕京东门走,清理沿途血迹,探查是否有人搜捕窃贼,又命他准备热水布巾等物,他便明白,是出事了。 只是,身为侍卫,他深谙该问的问,不该问的莫张口的道理,安静的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就安静的守在了门口,一言不发的当起了“门神”。 “那我,先去找老九坐会儿,三爷忙完了出来,你告诉他,在在老九那儿等他。” 听十五说,翎钧有吩咐,不见任何人,老管家稍稍拧了下眉,本就有些忐忑的心,此时,也本能的,又生出了几分不安。 “那个,十五小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三爷的病,又犯了?” “我听说……” 回头走了两步,终究还是无法放心下来的老管家,到底还是又走了回来,压低声音,跟十五问道。 “昨儿又犯了一回,王妃给医好了。” “今天瞧着,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十五知道,老管家是担心翎钧身体,也不跟他隐瞒,只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的跟他说了,就又恢复了沉默,对早些时候,发生在楼下的事儿,半个字儿都没提。 他讨厌嘴碎的人。 对那五个,背地里说柳轻心坏话的人,更是讨厌的厉害。 但是,他不会因此,而让自己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比什么都好。” 听十五说,翎钧身子无恙,老管家才是松了口气,一边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一边转身,下了楼梯。 柳轻心对翎钧有救命之恩。 虽然,他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明白,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学了这么一门厉害本事。 但只要,她的本事,是货真价实,是真真切切,能帮衬的了翎钧的,他又何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 屋里,翎钧正把柳轻心放在膝上,不紧不慢的,帮她揉着手腕。 他只是因伤体弱,并未失了武技境界,所以,对十五和老管家的对话,听的亦不乏真切。 他不着急见老管家。 或者说,在他看来,当下,并不存在什么事儿,是比他给柳轻心揉手腕,更要紧的。 “之前,你是不是跟我说过,你妹妹,今天会来?” “这都傍晚时分了,怎还未听到消息?” 抬头,看了一眼,匆忙的把一整瓶糖果,倒进自己嘴里的顾落尘,柳轻心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家伙,好歹也是一个杀手门派的门主。 她不过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没说,要跟他把剩下的那瓶糖果要回来,他怎就至于,怎就至于没出息到了这种地步! “吃完了。” 顾落尘举起空了的白瓷小瓶,将其翻转成了底朝天的角度,以跟她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虚弱和沙哑,让柳轻心听得直皱眉头。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使人给你做。” 轻叹一声,柳轻心自嘲的摇了摇头。 她终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对顾落尘这个,怎么看都是孩子心性的人,彻底的狠下心来。 于理,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该吃过多甜食,以防伤口恢复缓慢,但…… 罢了,待明日,饕餮给他父亲上香回来,她教他,做些不使蔗糖的甜食给顾落尘吃,便能够,两全其美了不是! “媛儿从不失信于人。” “今日没来,定有其不能成行的因由,稍后,我跟遣去接她的人问问便知。” 抬头,睨了一眼平躺在小榻上,一副心愿得逞,昏昏欲睡模样的顾落尘,翎钧的额角,不自觉的牵动了一下。 以这家伙的伤势,近几日,是定不能移动的,但语嫣是个姑娘,有些事儿又不方便“照顾”,他…… 罢了,好歹多年之前,顾落尘也曾自乱坟岗里,救起过浑身酸臭,遍体鳞伤的他,这回,就当是他还顾落尘的“人情”好了! “这几日,你且委屈下,跟语嫣同住,她武技不俗,护你周全,应不是难事。” “这家伙的情景,越少人知道越好,照料他起居的事儿,我来。” 拧眉思索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理由,解释屋子里,为何会有染血的布巾和水,翎钧只得低头,看向了坐在自己腿上的柳轻心,跟她问询,“对外,你瞧怎么说合适?” 第一百一十章 换身 顾落尘的伤,是火铳留下的,若传扬出去,便是翎钧,也不便直言保他,只能在将他交神机营处置后,再使其他法子,救他出囫囵。 而以顾落尘如今境况,交他出去,无异于送他赴死。 加之顾落尘仇人众多,名声又响,欲“趁他病要他命”和“取巧立威”之人,亦应不在少数…… 俗话说的好,再结实的城墙,也不敢说自己没有漏风的洞。 纵是德水轩凭着地利,固若金汤,也难保没人铤而走险,来“赌”一把运气! 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柳轻心明白,翎钧是为了护顾落尘周全,才如此为难,便忙跟着他一起,绞尽脑汁起来。 首先,要尽可能少的让外人知道,顾落尘有伤在身,有何种伤在身。 其次,要让人觉得,连续数日,每日从房间里端出染血的布巾和血水,是合情合理。 再次,要不让人随意进出,还保持这间屋子干净整洁,火炭充足。 最后,要把一日三餐和温补汤药送进来,还要让那明显是给外伤之人服用的汤药,禁得住医者推敲! 柳轻心思衬片刻,像是突然有了主意,抬头,眉眼弯弯的,看向了翎钧。 “不若,把你和落尘的角色,调换一下,告诉外边的人说,是你遭了暗算,在此调养,落尘受我所托,与你同住,贴身保护你?” 在很多时候,只消把一件事,略加“改造”,就可创造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局势”。 柳轻心的建议很简单,却可以合理至极的规避,他们的一切为难。 而且,这样一来,纵是翎钧在德水轩久居的事儿传扬出去,亦不会让外人,对德水轩的所有人身份,产生怀疑。 毕竟,柳轻心的师父,包下德水轩,为她备嫁的消息,已传的整个燕京,人尽皆知。 于礼法而言,翎钧作为她的命定之人,因伤栖身于此,总比她还没入主三皇子府,就跑去府里,给翎钧治伤,要不落人话柄的多。 久居燕京的世家,哪个门里,还不出几只狐狸? 只消将这消息,“意外”的传到那些只狐狸的耳朵里,再使人稍加引导,便能顺理成章的,跟那些想要跟翎钧扯上关系的名门世家,再狠狠的敲上一笔! “娘子是打算,近期就开间皮货铺子么?” 待想明白了柳轻心的“狡猾”,翎钧不禁失笑出声。 真不愧是他家娘子。 这般光明正大的,把陷阱挖出来摆着,再使软刀子逼着那些“豺狼虎豹”,自个儿往里跳,跳完了,还要拉旁人入瓮,以防将来,只自己一人吃了亏,成旁人口中笑柄。 “还是开间医馆罢,只兽皮,值不了几两银子。” “这大冬天的,还是虎骨熊胆之类的应季药材,能卖出好价儿。” 柳轻心笑着活动了一下,已得了纾解,不再僵硬酸疼的手指,扶着翎钧的肩膀,站起了身来,下巴微扬的朝着墙上,努了努樱唇。 翎钧不解的起身,快步走到了柳轻心的身后,然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张硬弓。 确切的说,是那整面墙上,最大,射程最远的一张硬弓。 翎钧唇角微扬,瞬间了然。 “娘子说的有理。” “这大冷天的,为了几张破皮子,跑去林子里围猎,太不划算。” “还是得猎些值得入药的珍贵药材,才不枉一番踏雪而行。” 说罢,翎钧笑着抬起头,看了一眼,正不解的看向他的顾落尘和语嫣,朝他们比划了个,不要出声,瞧他和柳轻心演戏的手势。 柳轻心的顾虑,不无道理。 虽然,被安排在德水轩做事的这些人,都可以算是他的可信之人,但大多时候,坏事的,都是可信之人,尽管,那坏事的可信之人,并非包藏祸心。 他们要直面的,是在燕京无孔不入的诸多世家,一步走错,便会全盘皆输,而且,再难有翻身机会。 所以,他们必须摒除一切风险可能,步步生莲的走漂亮每一步棋,哪怕,需要为此机关算尽。 “我这就安排围猎。” “明晨早起,我会很早出门,就不喊你起身,一起用早膳了。” “你可以多睡一会儿,别耽误了帮那家伙换药就行。”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帮柳轻心,把额角碎发,抹到了耳后,转身,往门口走去,“你把这里收拾下,立夏,帘子挂上,别让人知道,小榻上有人。” …… 离开房间后,翎钧径直去了九叔的房间。 在那里,九叔和老管家,正围着火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见翎钧进来,两人忙起身相应,却未及站稳,就被翎钧一手一个的,按回了椅子里。 “帮我约德平伯府的李岚起,黔国公府的沐睿,成国公府的朱世泽,明日近郊围猎。” “若有人听到风声,跑来递帖子,恳请同行,不要拒绝。” “随行的人不用太多,十几个就好。”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 然后,压低了声音,跟两人交待道,“明天,我会受伤,冬至和十五护送受伤的我往德水轩救治后,让人把事儿闹得大些。” “务必,将此事,传至父皇耳中。” 听翎钧说,要大冷天的,跑去近郊围猎,九叔和老管家,齐齐的拧紧了眉头。 昨天,他才刚刚犯过病,疼得站都站不稳。 今儿个,才刚刚瞧着好些了,脸色还不曾褪了苍白,就又要跑出去野,这臭小子这是,这是不想要命了么! “别怪九叔说话不好听,翎钧小子。” 在没有晚辈们在的时候,九叔他们这些老人家,都会用“翎钧小子”这称呼,来唤翎钧。 这是伴他长大的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不想改,翎钧,也不愿意他们改。 “这两天刚放了晴,要开始化雪了,这下雪不冷,化雪冷……” “对啊,对啊,翎钧小子,下雪不冷,化雪冷,你如今的这小身板儿,可禁不起这么折腾!” 听九叔劝翎钧不要去围猎,老管家忙出声附和。 “你这眼瞅着,就要大婚了,可不敢任性胡闹,拿自个儿身子开玩笑啊!” “若你因为生病,耽误了大婚,可该害你媳妇儿,遭人背后议论了!” “你总不想,让人背后里指点她,说她是个还没进门,就害得夫君重病不起的扫把星罢?!” 对翎钧而言,老管家的措辞,显然比九叔的,更有说服力。 翎钧稍稍迟疑了一下,低下了头去。 他当然不希望,柳轻心因为他,而遭人强加恶名。 但这围猎一事,亦是刻不容缓。 “明天,我会多穿些衣裳。” 翎钧唇瓣微抿,态度坚决。 “有些事儿……” 然未及他把话说完,一个人的出现,便打断了他的争辩。 “门主吩咐,明日,由我代三爷往郊外围猎。” “请三爷晚睡些时候,将一些日常的言行举止和与来人的应对态度,告知茶隼。” 翎钧的另一重身份,已于近日,被摄天门上下周知。 知他是已故的老门主外孙,摄天门内子弟,自不可能,还将他当外人对待。 比如称呼。 以前时候,奉命来给翎钧送信或传话的人,大都会称呼他为“三殿下”,但现在,却是无一例外的,统一成了“三爷”。 “你叫……茶隼,对罢?” 翎钧的记忆力很好,对与他有过交谈的人,都能记住称呼。 “回三爷话,在下的确名唤茶隼。” 翎钧是老门主外孙,却并未入摄天门,更未得门主传承,因此,茶隼并不适合在他面前,以“属下”自称。 “我知道,顾落尘有学人说话的本事,你即是被他遣来,应该,也能与他相类。” “但你与我身形样貌,都相差悬殊,恐怕,只凭声音,无法使人信服。” 抬头,认真的打量了一下,宛若突然出现,对自己低头行礼的茶隼,翎钧颇有些遗憾的,拒绝了顾落尘的好意。 “此事,三爷无需担忧。” 知自己若不表现“本事”出来,翎钧定不会信自己有能伪装,茶隼态度恭敬的,对他行了一礼后,就站直了身子。 一阵急促的骨骼轻响。 待翎钧喝完杯中余茶,再抬头,往茶隼之前所在看去时,便顷刻间,滞愣在了原地。 一个与他身高体型如出一辙,样貌宛若临镜的人,安静的站在了那里,若非,那人身上衣袍未换,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他一准儿会以为,是自己发了梦魇! “既如此,明日,便烦劳阁下了。” 知顾落尘一片好意,来人,又足以胜任,翎钧自不好再出言推拒。 他拖着椅子,往旁边坐了一些,给茶隼让出了一小块火盆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细聊。 九叔房间的灯,一直亮到了申时末,期间,老管家出门去了一趟,使人往翎钧吩咐的,德平伯府,黔国公府和成国公府,各送了一封请柬。 “如此,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看着李岚起,沐睿和朱时泽三人的回信,翎钧满意的勾起了唇角。 三人的回复,果如他所料。 李岚起兴高采烈的表示,愿意同往,沐睿态度不甚明朗的回复,尽力成行,朱时泽则以嫡妻亡故不足七日,身有丧气为由,拒绝了他的邀请。 “今天,你便和管家大叔一起,回三皇子府住下罢,茶隼。” “府里的一众老人家,都是看着我长大的,若连他们都瞧不出,你是假扮的,那明日,那些鲜与我有走动的豺狼虎豹们,定更不在话下。” 茶隼多次跟翎钧强调,称呼他名字便可,不需加“阁下”二字,翎钧执拗不过他,只得跟他免了客气,以节约时间。 说罢,翎钧缓缓起身,将自己的剑和玉佩解了下来,递到了茶隼的面前,示意他收好。 衣饰,三皇子府里多的是,随便找几身出来,也够给茶隼挑选,唯这两样东西,不是短时间能伪造出来,府里,也不可能多备的。 “除那些客套言辞外,三爷还需跟那些人,说些什么?” 小心的接了翎钧递给他的剑和玉佩,剑入袖,玉佩入腰间皮制腰包,茶隼才又抬起头来,看向了坐在火盆旁边的他,“可还需要,顺便再取什么人性命?” “不用。” “待围猎开始,你便跟着十五和冬至往林子深处走,然后,假装受伤,尽快回德水轩来便好。” 翎钧稍稍想了下,摇头拒绝了茶隼的“好意”。 要让一个人死,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暗杀,只是诸多办法里,最难看,最逼不得已的选择,现在的他,尚无必要择此下策。 “是,三爷。” 茶隼答应了一声,便活动着手脚,站起了身来。 又是一阵骨骼轻响过后,茶隼已然变回了他进门时的模样,身上的衣裳,也又变得又合适了起来。 …… 清晨,三皇子府门口。 李岚起早早的带了几个亲信,换了猎装,等在了冷风里。 沐睿因姗姗来迟,而面露尴尬。 他的背后,跟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样貌亦与他颇有几分相像的少年,只不过,从那少年的脸上,瞧不出分毫世家子弟应有的礼貌。 “李公子。” 沐睿是黔国公府出身,又是长房嫡子,于礼,是不该率先开口,与李岚起这德平伯府出身,又是平妻所生的人打招呼的。 但他素不得黔国公看重,之前,又遭沐德丰母族排挤,未能入军中立功讨封,无衔在身…… 说句不客气的,若非“三生有幸”的,得了翎钧“青眼”,沐睿便是舍了脸皮不要的,去跟李岚起套近乎,李岚起,也断不会多瞧他一眼,更遑论,放下身段,与他客套。 然今时,不同往日。 此番,李岚起能得德平伯“大赦”,自城外庄子回城,全赖翎钧的那一封婚宴请柬。 为了表现价值,让自己有“资格”继续活下去,回到德平伯府的李岚起,行事,越发较之前谨慎了。 他使人打听清楚了,三皇子府发出的,所有请柬的去向,并着重关注了,像他一样,得到“特邀”请柬的沐睿和朱时泽。 “沐少爷。” 听沐睿跟自己打招呼,李岚起忙装出了一副受宠若惊样子,客气的对他拱手回礼。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门前相斗 天才!无广告! 像李岚起这种,年纪轻轻,就跻身六部,钱途无量的才俊,一向都是诸多世家子弟极力结交的对象。 莫说是自隆庆皇帝登位以来,因少得帝王扶持,日渐衰颓的黔国公府,便是如今,风头最省的成国公府,也绝不会愿意与之成仇。 尽管,公府和伯府之间,是有位份差别的。 但像德平伯府这种,府中子弟,有执掌一军虎符的,这种位份上的差别,就显得不足为道了。 很多时候,封爵,只需要一道圣旨。 而赐下虎符,则需要,有绝对的信任。 瞧李岚起伏低问好,跟沐睿同来的少年,像是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拧了下眉头。 他名唤沐德纯,是沐昌祚妾室江氏所生,而他的母亲江氏,在称为沐昌祚妾室之前,曾是沐德丰的母亲,沐昌祚平妻王氏的陪嫁丫鬟。 因姨娘依附于王氏,沐德纯从出生开始,就是沐德丰的“跟班”。 只不过,他从不以此为耻,反觉得,自己命好的厉害,寻常时,连沐睿这黔国公府的嫡长子,都未放在眼里。 而今,沐德丰获罪,马上就要被流放去西北,仍不死心的沐德纯,便决定暂代沐德丰,继续给沐睿为难,若有可能,趁机将那位“煞星”的注意力,自沐睿这“废物”的身上吸引过来,并趁机,帮与他关系交好的沐德丰洗脱冤屈。 昨晚,他见沐德丰突然得了三皇子府的请柬,要往郊外围猎,便步步紧逼,硬是迫着沐睿答应,今日,带了他同来。 虽然,那被称为“燕京四害”之一的沐德丰,寻常里,除了欺男霸女,横行街市,几乎没做过什么旁的事儿,但身份到了公府嫡子这种程度,纵是自己不愿意,也难免的,会与其他的世家子弟,有所走动,而沐德纯,这整天都像条拖地抹布似的,跟在沐德丰身后的人,自然而然的,也就因为诸多次的“见面闻名”,而将一些前程似锦,有可能会在将来“有用”的人,仔仔细细的,刻印在了心里,以备不时之需。 “岚起公子。” 为了表现自己与李岚起关系亲密,压沐睿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沐德纯,毫不犹豫的驱马上前,远远的跟李岚起拱了下手。 李岚起的记性,一向不差。 他记得沐德纯。 但面对这昔日里,凭着给沐德丰捧臭脚,才得以鸡犬升天的庶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致意,他却稍稍滞愣了一下。 沐德丰那种纨绔,李岚起,从没瞧得起过,至于这沐德纯,整天跟在沐德丰身边儿,一副奴才相的蠢怂玩意儿,他自然,就更未当成个东西。 然而,彼时的沐德丰,乃是黔国公府里面,风头最盛的嫡子,母族强势,父亲疼宠的,恨不能宰了沐睿这嫡长子,给他让位,李岚起碍着两府的面子,不得不在寻常里见面时,与其虚与委蛇一番。 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 自“得赦归京”以来,李岚起便在时时关注留意,翎钧和翎钧身边的人。 那沐德丰,于街市中调戏朱尧媛的事儿,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世人皆知,三皇子朱翎钧是个“护犊”的“煞星”,任何得罪欺负了他弟弟妹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李岚起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虽然,仅仅是一种可能。 冷汗,顷刻间,就爬满了李岚起的背脊,一种名为“畏惧”的念头,仿佛只用了几息的工夫,就扼住了他的咽喉。 如果,沐德丰会有今日下场,因由当真是如他所想,那,与他公开作对了这么多年,他们德平伯府,仍能存留于世,可真是件侥幸至极的事。 不,或许,并不是因为侥幸。 或许,他留下德平伯府,是有更大图谋,亦或者,在他看来,自以为得势的他们,其实,都只是一群被他戏耍于指尖,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头,根本不足为惧,自然,也就无需费心思除去。 人,总是会在极致的恐惧里,妖魔化自己的对手,将自己的失败,归结于对方是使了不得了手段或得神力庇佑。 现在的李岚起,就是如此。 “阁下何人?“ 心中笃定,沐德丰有今日下场,是翎钧手段,李岚起自不敢再对沐德纯做模棱两可答复,让人觉得,自己是与沐德丰或与沐德丰亲近的人,有什么私交。 其实,李岚起的猜测,也不能算错,只是,翎钧并没像他想的那么神通广大,若非沐德丰心思歹毒,带人半夜往听弦坊杀人放火,也不会中了他的招儿,被姜如松拿个正着。 说的确切些,让沐德丰有今日下场的,其实,是国法和晚来的正义。 一如坊间说书人讲的那般,人在做,天在看,作恶多端,终有一日,总难免,踢到铁板罢了! “在下,在下沐德纯。” “岚起公子,咱们,咱们曾一起,一起在德水轩把酒言欢过的。” “那次,那次我兄长,我兄长沐德丰也在!” 若换了别人,但凡是有些脑子的,一准儿知道,该适时闭嘴,别再给自己继续找难看,但这沐德纯,一个庶子出身,又惯了跟沐德丰这么没什么礼数的人瞎跑胡闹的人,哪明白这道理? 听李岚起表示,不记得自己,沐德纯先是滞愣了一下。 然后,便忙不迭的,跟李岚起“提醒”起了,自己与他的“私交”,是源于何处。 “阁下怕是记错了。” “岚起与沐二少爷,素无交情。” 纵心中,早已把沐德纯这不识相的骂了万遍,李岚起的脸上,依然若雁落平沙,半粒尘埃也未扬起。 他的命,是翎钧的用一纸请柬“捞”回来的。 但他并不觉得,这种好事,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到他身上。 至少,在他有足够的价值之前,不会。 “我这弟弟,自幼记性不济,还望李公子海涵。” 李岚起的话,说的可谓半点脸面也未给沐德纯留。 这可以说,是一种摆明立场和态度的宣誓效忠,亦可以算,是一种对自己过往的划清界限。 沐睿不傻,自然明白,李岚起这么做,是想要干什么,忙微微一笑,驱马上前,与他又挨得近了些,言外之意,自己,与他阵营相同。 在燕京,要让一件事变成秘密,不说难如登天,也决计不可能用“容易”二字形容。 而像翎钧和柳轻心商议的这样,故意要让一件事各府皆知,却是只需略施小计,便能如愿。 然,即便大部分得了消息的人,都看得出,这是翎钧故意使人散出来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却依然不得不颠颠儿的凑上前来,瞧自己是不是有好运气,能像得了翎钧邀请的那三人般的,成了跟他同居一池的鱼,以便将来,他驾云成龙,他们,也能得个鸡犬升天。 远远的瞧着李岚起和沐睿两人,闲聊了几句后,就站到了一起,带着各自侍卫亲信,结伴而来的世家少爷们,便纷纷出了各自“藏身”的小巷,争先恐后的,往三皇子府门口涌了过来。 朱时泽没来。 所有得了消息的人,都知道,朱时泽也得了邀请,但这眼见着,就到约定出发的时辰了,他却,连个影子也未见! “你七叔,没来?” 朱时泽没来,不代表成国公府的其他人也不来。 来凑热闹的众人,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便纷纷挤到了同来凑热闹的朱应祯身边。 “七叔的嫡妻殁了。” “前几日,扶棺去了城外庄子。” 比起朱时彤这“燕京四害”之首,燕京世家出身的“正经”子弟们,显然更喜与朱应祯这待人谦和,从未听说有劣迹在身的人攀谈。 听人问起朱时泽,朱应祯演技极好的轻叹了一声,抬起手臂,使衣袖,揩了揩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半滴眼泪流出来的眼角,仿佛,是在为自己死去的婶婶惋惜,又似是在替自己的叔叔,朱时泽的遭遇遗憾。 想昔日,朱时泽得志于少年,二八年华,已是名满南疆的传说,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哪曾料,天意弄人,竟叫他喜欢上了一个,容貌尽毁,比恶鬼还丑的女子,还因那丑女人,自毁了门当户对好姻缘和本该繁花似锦的好前程! 若非德平伯李铭惜才,命自家嫡女委身于他,震慑了某些,全凭倒手南疆物资敛财,一早儿就想杀了他的“蛆虫”,他怕是,早就血染沙场,连骨头,都让南疆的蛮夷炖成汤了! 然,世无不散之宴席。 如今,他嫡妻已死,死因又蹊跷的厉害,德平伯府,还愿不愿意,继续给他撑腰和挡箭,谁也说不准,而他这傻子,却又这般自绝死路的,为了一个死透了的,他从不愿与之共处的“摆设”,推拒了三皇子朱翎钧的示好! 愚蠢。 在听朱应桢说完,朱时泽没来的因由后,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露出了一副不屑神色。 显然,他们是忘了,朱应桢说的这位,已香消玉殒的将军嫡妻,不但是德平伯府出身,还是就站在不远处的,也收到了翎钧请柬的李岚起,一母所出的妹妹。 尽管,德平伯府出身的人,从来只将这些看似风光的嫡女,当成交换权力的工具,但有些事,可做,不可说,尤其,是在关乎一府颜面的时候。 沐睿,一个在母族乏势,父亲不喜的黔国公府里,于夹缝中“苟活”至今的人,自不会与那些,只几句话,就遭了朱应桢蛊惑的世家子弟们一般。 他一言不发的低着头,唇瓣紧抿的,佯装帮自己的坐骑捋顺鬃毛,实际上,却已用眼角余光,把周围的人们,打量观察了个遍。 “李公子莫与这些人云亦云之辈置气。” 待受朱应桢蛊惑的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完朱时泽,声音渐消,沐睿突然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的自己旁边,已因愤怒,双手攥紧了马匹缰绳的李岚起,用并不算很大,却足够在场之人都能听得清楚的声音,跟他劝慰道。 “人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时泽兄与嫡妻执手多年,一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今,他嫡妻刚殁了几日,便是咱们想来,也断不会有心情,参加围猎才是。” “况且,时泽兄,本就是性情中人,向不因强权,对自己不喜之事,不悦之人低头的,不是么?” 沐睿的话,说的听似含蓄,实则锋利无比。 朱时泽因迷恋一个毁容的女子,而枉顾与定国公府嫡小姐徐氏的婚约,未娶嫡妻,先娶平妻的“故事”,久居燕京的人,哪个不耳熟能详? 定国公府嫡小姐怒撕婚约,不到一个月,就嫁给了朱时泽的兄长,成国公府的嫡长子朱时泰,之后,还伙同两家,处处给朱时泽使绊子,在朱时泽戍守南疆之时,延误大军补给,遭隆庆皇帝降罪,收了诰命的“笑话”,久居燕京的人,哪个,没曾于茶余饭后,拿出来消遣过? 若非母亲“枉顾国威”,遭隆庆皇帝降罪,朱应桢这成国公府的嫡长孙,哪就至于,因身份“未有定论”,而混得如今日这般凄惨! 经沐睿这么一说,之前附和朱应桢的人,才是蓦然记起,李岚起与朱时泽的关系,脸上各自一暗,自叹晦气,三三两两的,驱马离开了朱应桢身边。 “睿还是直唤我名字罢。” “你我之间,以姓氏相称,未免,有些显得生分了。” 得了沐睿妙语解围,李岚起便顺势,跟他攀起了交情。 想他们三人,都得了翎钧邀请,至少,也该算是,同得了其看重的,彼此间,多些亲近走动,想必无碍。 “时泽那性子,从多年前,就是这样。” “为此,不知遭了多少明枪暗箭。” 驱马与沐睿又靠近了些,李岚起演技极好的轻叹了一声,宛若随意至极,却明显是故意为之的,“评说”了几句朱时泽的性子,“我劝了他不知多少次,顺势而为,莫去当那招风的大树,与些小人做无谓缠斗,他偏不肯听,哎,我这做人妻兄的,除了能暗地里对他多些关照,还能怎么办呢!他终究,还是我两个外甥的爹爹不是!” 第一百一十二章 立场 咯吱—— 未及在场众人再说话,三皇子府的正门,便被人缓缓的打了来。 老管家率先出门,他的左手里,牵了两条胡蹦乱跳的纯黑色细犬,为了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他正在竭力的,向后打坠。 紧跟在老管家后边的,是肩膀上站了一只猎鹰的冬至,猎鹰眼睛上的罩子虽未取下,站姿,却和他一样笔直挺拔。 “诸位请稍后,三爷正在给弓弦上蜡。” 冬至不卑不亢的走到府门前的石阶上,对把目光齐聚到了他身上的众人,客气的拱了致意,“咱们拟于傍晚时,满载归来,午膳,就地取材,若有哪位,尚有府中要务需经手,还请现在归去,莫待起了围,再后悔哭闹。” 在场的众人,并没有未过襁褓孩提之年的幼童,就算当真遇上急需回府,又无法脱围的情况,也不至于,会如冬至说的一般,后悔哭闹。 大家都是明白人,一听冬至说这话,便明白,他这是受了翎钧吩咐,特意出来告诫一些人,不要在他地盘上闹事的“忠告”。 当然,得翎钧这名满燕京的“煞星”的忠告,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欢欣鼓舞的事,因为,来自于他的“忠告”,通常,都会应验,而且,是以最难看,最贴合“忠告”所述的应验。 在翎钧的地盘上闹事? 何人敢…… 在场的众人,齐齐的把目光,转向了朱应祯。 然后,齐刷刷的策马,往与他相背的方向,倒退了几步。 若无沐睿的那一句指点,他们许还被蒙在鼓里,受这厮蛊惑。 啧,还好反应及时,与他保持了距离,不然,可该遭这厮连累,被翎钧一并恨上了! 好险! 真真是好险! “应祯晌午约了友人读书。”。 “人无信不立。” 面对如此不客气的逐客令,朱应祯哪还有脸,继续在这一群人里待下去? 驱马上前,面不改色的对冬至拱了拱手,“遗憾”的出言告辞。 “今日,无缘参加殿下围猎。” “待晚些时候,殿下满载而归,再上门告罪。” 说罢,朱应祯便不等冬至说话,拨转马头,带了亲信侍卫,策马疾驰而去。 是人,总难免有几分脾气。 像朱应祯这样,在成国公府受尽追捧宠爱的少年,乍一受到冷遇挤兑,藏不住情绪,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其他人瞧了,只道他道行太浅。 然自三皇子府正门大开,便一言未发的李岚起和沐睿,却是,只相视一笑。 事情,远不似那些聚在一起,或窃窃私语,或嬉笑指点的人想的那么简单,不论是起因,还是结果。 其实,各大家族的老狐狸们都知道,自那三封请柬发出,棋局,就已开始。 不论是收到了请柬的人,还是自己凑上来的人,都是局中子,而翎钧,这发出请柬的人,这局棋的执子人,到底要将这局棋下到各种地步,谁,也不敢妄测。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老狐狸们,压根儿就不在乎,他们的晚辈,是不是成了翎钧的棋子,他们想要的,或者说,在乎的,仅仅是他们的家族,于这局棋里,能不能得到好处,能得到多大好处。 至于说,那些晚辈们的名望,甚至性命…… 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若能只以一人或几人性命,就换来有利于家族的许诺和偏好,那便是,那些人“幸不辱命”的,报答家族的养育之恩了! 反正,名门世家,最不缺的,就是子嗣! ……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翎钧”才手执一张硬弓,骑了一匹乌云盖雪,出了府门。 见“翎钧”从正门骑马出门,众人皆讶异的瞪大了眼珠子。 要知道,各家府邸门口,都有半人高的石台,这些石台,由多道台阶连接,方能到达给人走的青石路面,若驱使马匹,径直从这石台跃下,极易致其前腿重伤,无法行走。 当然,也不乏有良驹,会走人行石阶的,但这种走法,却是比径直跃下石台,风险更高,对骑马之人的骑术要求,也更苛刻。 “三爷,您的羽箭。” 对“翎钧”从正门骑马出府这事儿,老管家显得并不意外,他随手将两条黑色细犬的绳子塞给冬至,将原本挂在自己腰上的一桶箭矢,捧到了“翎钧”面前,看样子,是对他会以这种方式出门并不意外。 原本只是兴奋的胡蹦乱跳的两条黑色细犬,见“翎钧”骑马出门,突然一反常态,嗷嗷叫着,就要挣脱冬至的牵引,往他扑咬过去。 “翎钧”微微拧眉,低头,看似随意的瞧了它们一眼,便见两条黑色细犬身子一僵,哀嚎着蜷缩在了原地。 “对主人乱吠的狗……” “翎钧”伸手接了箭桶,挂上马背,然后,剑眉微拧,颇有些不悦的,看向了已然被吓得“变了脸色”的老管家。 他并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却已不言自明。 “府,府里新雇了一个厨子,过了晌午,就来试勺,听,听说,极擅烹制狗肉。” 今日的“翎钧”,是茶隼假扮的,猎犬闻着味道不对,会对他吠叫,是一种必然。 原本,翎钧设计这环节,并没料到,茶隼能只凭一个眼神,就让两条猎犬闭嘴,但显然,这意料之外,对在场之人的威慑,远比没有,要大的多。 经历过西北的铁血戎马,又在三皇子府当了多年管家的人,怎可能是个,不擅应对变通的寻常人物? 后退半步,挥手示意门内之人,把两条黑色细犬带走,老管家小心翼翼的抬头,跟“翎钧”问询,是不是再牵两条新细犬出来。 “不用。” “翎钧”随口应了一句,便策马,跃下了府门前的石台,直往李岚起和沐睿身边而去。 马是良驹,茶隼又轻功了得,小小石台,自难不倒他,但面对一众想要拍他马屁,这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事儿,便毫无意外的,引起了一片惊呼。 “三爷。” “三爷。” 见“翎钧”驱马走向自己,李岚起和沐睿忙向他拱手行礼。 “时泽没来?” “翎钧”扬了扬眉,伸手虚扶了一下,算是回了两人的礼,然后,往四下里,环视了一圈。 “听成国公府的人说,时泽在城外庄子,陪舍妹走这人世最后一程。” 李渊茹是李岚起一母所出的妹妹,朱时泽此时的情景,自然由他来说,最是合适。 因尚处正月,提与“亡故”有关的词,易让人觉得晦气,所以,文官出身的李岚起,巧妙的用措辞,规避了这个尴尬。 “渊茹的事儿,我听说了。” “节哀。” “翎钧”叹了一声,伸手,轻轻的拍了拍李岚起的肩膀,跟他劝慰了一句,“时泽是个性情中人,日后,虽不会薄待了两个孩子,却终不合适,对后院之事过问太多。” “你这当舅舅的,若有闲暇,还是该着院里的妥实女眷,常去他那里看看,别让两个孩子受了委屈。” 李渊茹是德平伯府的嫡小姐,于规矩礼法,“翎钧”是不该直呼她闺名的。 但现在,她已亡故,死因还颇多争议,“翎钧”这么称呼她,意义,可就与寻常,大不一样了。 他在表示一种态度。 对李岚起的态度,也是对朱时泽的态度。 “多谢三爷提点。” 听“翎钧”如此态度鲜明的,与自己“亲好”,李岚起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彼时,他曾为了财帛,放任江南大营主事,坑害对翎钧有恩的姜老将军,为此,德平伯李铭,他的父亲,已决定了舍弃他,然,自今日,翎钧对他的态度来看,应并不知晓,他昔日恶举。 想到这里,李岚起便本能的,少了几分底气不足。 “说来,不怕三爷笑话,我家中嫡妻,一直与小妹不睦,倒是两个平妻,与她关系颇近。” “待今日,围猎结束,我回了府里,便同她们二人交待。” 驱马往“翎钧”身边,又靠近了一些,李岚起的腰身比之前时候,略微挺直了一些。 文职出身的他,因为有一个武勋家族出身的底子,而并不像寻常文臣般纤细,骑在马上,挺直了脊背,竟还比“翎钧”高了一个头皮,使人放眼远瞧去,倒也颇有几分英姿飒爽意思。 “都道是,世事难料,好好的一个人,怎就……哎!也是苦了时泽,这大正月的,城里都冷的紧,城外的庄子,得是有多冷呢!” 沐睿驱马上前,附和了一句嗟叹,然后,在旁人无从看到的角度,使马鞭的手柄,轻轻的戳了一下李岚起的后腰。 硬物的碰触,让李岚起的身子微微一滞。 扭头,看向沐睿,便见他竟正刻意弓着后背,让原本比“翎钧”高了半拳的自己,硬生生的,比其矮了半寸有余,仿佛,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见沐睿这般举动,李岚起忙拧眉细衬。 待他想明白沐睿的意思,便顷刻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忙不迭的缩了缩身子,让自己“变矮”了一些,以目光,暗地里向沐睿,表示了感激。 翎钧在娘胎里,就没少受罪,出生后,更是被隆庆皇帝使人带了外逃诈死,以期保命,虽后来,被送去了西北军,交姜老将军养着,却终究,因为营养不济,耽误了长个儿。 他比朱翎釴和朱翎铃都矮,虽然,就真实年纪而言,他才是最年长的那个。 以前,朱翎釴得势的时候,曾拿身高来取笑他,他为此,对朱翎釴大打出手,并让朱翎釴卧床养了整整三个月的伤。 他的“煞星”之名,便是于那时得的,并于后来,日渐响亮。 翎钧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他矮。 虽然,他从未明言,但在燕京,此事,无人不晓。 “是啊,世事难料!” “谁知道,今日风光无限的人,明日,是不是就一蹶不振,甚至,家破人亡了呢!” “翎钧”若有所指的,丢出了一句感叹,然后,缓缓转身,压低声音,对跟在自己身边的沐睿和李岚起,半是玩笑的,问了一句,“你们说,今日,我施以援手,保其性命的人,会不会在将来,变成刺穿我胸口的箭呢,岚起,阿睿?” “箭矢,从不会有自己的意志。” “三爷擅弓,自比睿清楚,如何控箭,才会使其不伤几身。” 沐睿低眉顺目,一副全未听懂“翎钧”话有所指模样,但他的回答,却态度明朗,丝毫犹豫也无的,放置了自己的所有诚意。 这种事,以前的沐睿,是绝不会做的。 他总会给自己留些余地,或者说,即便败了,也能苟活,也有机会东山再起的可能。 但这一次,他没有。 “开弓没有回头箭,三爷。” “只要您是执弓之人,又何惧,手中之箭,会乱了章法分寸。” 见沐睿表态,李岚起忙出言附和。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现在的翎钧,可是掌着他的生死,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会不知,自己该如何决断? “也对。” “翎钧”像是对两人的回答,颇为满意。 他笑着点了点头,扭头,看向了已经列队等候的府中侍卫,朝站在队首的十五,做了个出发的手势。 十五领命发号,队伍,也随之开拔。 骑马走在十五身后的冬至,解下蒙在猎鹰头上的罩子,手臂一扬,放其直上了天际。 …… 皇家,本有专用猎场。 但这一次围猎,乃是由翎钧函邀友人而起,旁人私聚而来,并未知会隆庆皇帝,所以,也就不适合,去皇家的专用猎场。 为“不扰百姓生计”,“翎钧”特命十五带人先行一步,使布幔去寻常时,绝不会有人涉足的野林子里圈围野物,而为了“补给方便”,这处野林子的位置,就定在了距德水轩仅十里之遥的妙峰山。 “前面,就是妙峰山了,三爷。” 冬至驱马回返,行到距“翎钧”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就拉紧缰绳,使马匹停了下来,“十五还没回返,瞧样子,应是还需稍候片刻,才能圈好。” “不急。” “翎钧”笑着应了一句,便微微拉紧缰绳,使坐骑放慢了速度,转身,看向了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今天人多,不设个彩头,定热闹不起来,不若,就由我做东,奖拔了头筹的人,一席德水轩的寿宴百礼,诸位,意下如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交 德水轩的寿宴百礼,说白了,就是德水轩主厨,为寿宴亲制的一百道菜肴。 若给不懂行情的人听来,定觉“翎钧”吝啬。 但今日,随“翎钧”同来围猎的,都是燕京名门的世家子弟,哪个,也不可能是不懂这寿宴百礼价值的存在。 市价万金。 而且,有价无市。 若有哪个世家子弟,为自家长辈,奉上这么一席寿宴,那便意味着,不论这人之前是否得宠,之后,至少在他再次做出,遭长辈们忍无可忍的事情之前,都会因为,给长辈们撑了这么一场面子,而备受关照。 燕京的名门世家,哪个不是子嗣众多? 这众多的子嗣,又有哪个,不盼着多得家中长辈几分青眼,多拥几分承爵希望? “三爷,这输赢,怎么个定法儿?” 听翎钧许诺,奖赢的人一席寿宴百礼,在场的世家子弟们,皆摩拳擦掌起来。 他们来凑这热闹,本只是为了借这机会,跟翎钧混个脸儿熟,为自己的将来铺路,没敢奢望,能就此成了他心腹,然不曾想,竟是,还有意外之喜。 “就以收获多寡罢。” 听人对输赢的裁定事宜有惑,“翎钧”像是颇有些意外的,微微一滞。 少顷,许是觉得自己所言未详,便又加了一句“补充”,“以数量记,食草小兽双倍,食肉猛兽单倍。” 因之前时候,翎钧并未想到,会有人如此发问,所以,便没提先跟茶隼交待。 但此时,面对有人发问,不答,反易令人生疑,所以,茶隼便急中生智,依着摄天门狩猎大比的规矩,给这次围猎的获胜,设了“与众不同”的裁定标准。 摄天门主暗杀,伏击偷袭野蛮凶兽,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 而野兔和野鹿这类,行动迅速,见人就跑的食草动物,却需耗费许多时间追击。 所以,为使赛事公正,鼓励门内之人勤练藏匿和追击本事,第一代的摄天门门主,便给三年一度的摄天门狩猎大比,定下了这样,在寻常人看来,近乎诡异的规矩。 “翎钧”制定的,在寻常人听来,只能用诡异来形容的裁定标准,让在场的众人,都懵在了原地。 想问,不敢。 不问,又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差了。 “三爷的意思是说,此地野山,情况多有未知,虽已圈了围场,却不敢保证,不会有危险发生,所以,不以狩猎猛兽为激励,大家图个高兴,以捕猎食草小兽决胜负便好。” 带人圈好围场,一回来,就听“翎钧”说了这么一通“惊人之语”,十五心思急转的驱马上前,用听起来不乏合理的说法儿,给在场的众人,解释了“翎钧”的“好意”。 反正,就跟你们客气一下,又不是真要给。 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十五转身的档儿,趁着低头的工夫,翻了个白眼。 朱时彤也来了。 那个,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可真想,就此自私一次,寻机割了那畜生的项上人头。 但是,他不能。 他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坏了他们家三爷的布局谋划,毁了其他人的复仇可能。 “围场已经备好了,三爷。” 驱马走近十五,冬至佯装无意的,拍了拍十五的左肩。 他们,有着相同的仇人,类似的仇恨。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十五强抑冲动的痛苦。 他并不比十五多分毫冷静。 确切的说,今日此时,他拍往十五左肩的“劝阻”,其实,也是对他自己的说服。 不可以冲动。 绝对,不可以。 “那就各自出发罢。” 感觉到两人的异样,“翎钧”眉梢微挑的,朝他们瞟了一眼。 仇恨。 这种让他熟悉至极的目光,一如既往的,让他全身紧绷,莫名亢奋了起来。 一抹乌青,宛若离弓之矢,往围幔的入口,疾驰而去。 十五和冬至,因为有了之前的片刻愣神,而被他甩在了身后,七八个马身的位置。 在场的众人,见“翎钧”率先进了围场,便纷纷拉紧缰绳,扬起了马鞭,准备于李岚起和沐睿两人策马后,率先冲进围场。 然未曾料,直等的他们的手腕都酸了,李岚起和沐睿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午膳时,要如何烹制围猎所得。 “依我看,还是该烤着吃才好,阿睿。” “尤其是鹿肉。” “放到架子上,整只烤。” 听“翎钧”唤沐睿为“阿睿”,李岚起也跟着改了口,“若猎不到野鹿,野兔也是可以的。” “我觉得,还是该宰洗干净,寻叶子包了,裹上黄泥,丢进火里,小火慢烧,才够好吃,岚起。” 听李岚起主动跟自己亲近,沐睿自不会蠢的把人往外推。 而且,他们即已投了翎钧阵营,那便该“忠君之事”的,为他要做的事,竭尽全力,比如现在,翎钧需要他们拖延时间,他们,就该在这里扯皮吹牛,把所有人,都按在这里,不得寸进。 要说,为何他们会知道,翎钧需他们拖延时间,那自然是因为,若翎钧不需要,定会依着皇家惯例,发令命其他人先行! 约摸又过了半刻钟,在场的众人,终于忍不住,对李岚起发起了,何时可以出发的问询。 听有人跟自己问,何时可以出发,李岚起先是微微一滞,然后,才缓缓回头,佯装不知所有人都没有出发的,慢悠悠的环视了一圈。 “刚才,三爷不是说,出发了么?” “你们,都杵在这里做甚?!” 李岚起的演技,终究是经历过,与德平伯府的老狐狸们“斗智斗勇”,并在“千锤百炼”之后,才得了如今“大成”的。 跟这些小狐狸,甚至连小狐狸都算不上的“小家伙儿”们对垒,又怎可能,落了下风? “你们不要看我和阿睿。” “我们留在这里,是要负责补给,着人给你们扎营生火,准备吃用和统计猎获计数的!” 说罢,李岚起露出了颇有些遗憾的神色,明显的,是对自己无法竞逐寿宴百礼这事儿,心有怨怼。 “岚起莫丧气嗟叹,三爷何曾亏待过自己人呢!” “咱们受命留守,只消恪尽本职的完成三爷吩咐,便一准儿能得褒奖,怎也比与这许多人竞逐一个奖赏,要旱涝保收的多不是?” 沐睿笑着拍了拍李岚起的肩膀,温言软语的,劝他不要对翎钧的安排心生怨怼。 其实,压根儿就没人安排他们留守。 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留下来,一来,是为了“忠君之事”,二来,是因为看明白了,今日的这场围猎,压根儿就不会有人“胜出”,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人,能得着“翎钧”许诺的这寿宴百礼。 既然,都说了,午膳就地取材,那自然该安排人手,于山前留守备灶,而“翎钧”,却只随便说了一句,就径直带人冲进了围场去,其意思,还不是显而易见? “翎钧”在考验他们二人,看他们,是不是有资格,成为他的臂膀,甚至心腹。 而他们,要证明自己有这个价值,就必须全力以赴,必须竭尽所能的,“看”清楚,“翎钧”在这场考较中,“埋藏”的所有“题目”。 听两人如此肆无忌惮的,在自己面前炫耀,加入翎钧阵营的好处,在场的众人,顿时有一大半,露出了恼羞成怒神色。 这两个家伙,分明就是故意,故意将他们拦在这里,他们,他们…… 出身不同世家的人,各有所想。 却没有一人想到,他们是受了“翎钧”暗示,才如此拖延。 认定李岚起和沐睿是翎钧的人,各府子弟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一边暗骂着李岚起和沐睿,一边争先恐后的,策马直奔围场入口而去。 …… 各府子弟进入围场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突然,象征示警的,三长一短的号角声,响彻了整座妙峰山。 听到示警的各府子弟,纷纷放弃未及猎杀的野物,直奔号角声传来的方向齐聚,然后,便有比较接近围场入口位置的几人,见到浑身染血,肩窝位置,犹插着一支箭矢的“翎钧”。 “来者退让!” “速离围场!” “有刺客!” 与“翎钧”同乘一骑的十五,一边策马急行,一边跟聚拢上来的世家子弟大喊。 再看“翎钧”,此时已然脸色煞白,双目禁闭。 妙峰山本就不算险峻,围场所择之地,又只占了山底坡林和极少一部分山脚,因此,十五携了“翎钧”,一路疾奔至正在埋灶的营地,也不过,只用了小半刻工夫。 “报陛下知晓,三爷遇刺重伤!” “护各家子弟撤离围场!” 十五带了重伤的“翎钧”,直往德水轩方向而去。 紧随其后的冬至,在策马经过李岚起和沐睿身边的时候,急急的跟二人交待了一句,便马不停蹄的,往十五离去的方向,直追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等着瞧热闹的李岚起微微一愣,然后,便脸色铁青的,看向了站在他身边的沐睿。 在他想来,除了他俩,各家子弟,都进了围场。 而现在,翎钧重伤,众世家子弟,风声鹤唳,若无法尽快找出凶手,他们二人,便会毫无疑问的,变成众矢之的。 “围猎地点,是临时定的。” 沐睿沉思片刻,再抬头时,眸子里,已没了焦虑之色。 他没把话说满。 但只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便足以安抚李岚起所有不安。 他们,一直跟在翎钧身边。 他们的亲信和侍卫,也一直没人离开。 说句不好听的,已对翎钧“宣誓”效忠,又留在山下,与三皇子府侍卫们,一起扎营埋灶的他们二人,是所有参加围猎的人里,最没有理由和嫌疑,对“翎钧”有伤的存在。 想到这里,李岚起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 若今晨时候,他没有附和沐睿,对翎钧宣誓效忠,或急于求成,不顾沐睿挽留的,带上侍卫,跟了“翎钧”进山,此时…… “我曾受过颅伤,许多前尘旧事,都记得不甚详尽了。” “阿睿年幼时,是不是与我,有什么故交?” 在今日之前,李岚起与沐睿,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自然也就不可能,对沐睿有恩。 但截止目前为止,沐睿,已帮了,不,是救了他三次。 无功不受禄。 无恩不受亲。 李岚起不信,沐睿这般帮他,会全无因由。 “渊茹小姐,曾救睿于危难。” 沐睿缓缓抬头,越过李岚起的肩膀,看向了围场的入口方向,在那里,几个世家子弟,已在各自侍卫的戒备护卫下,鱼贯而出。 在提到李渊茹的时候,沐睿的眸子,蓦得闪出了一丝,掺杂了血腥的精芒。 但很快,这抹精芒便消失不见,他,也又变回了那个,待人和气,遭了人欺辱挤兑,也只想着“息事宁人”的懦弱少爷。 “德平伯府,门路宽广,消息的来源,也较黔国公府宽泛。” “若查得,害渊茹小姐性命的罪魁祸首,还望岚起,不要吝啬告知。” 沐睿的要求,并不过分。 至少,在李岚起看来,他要的,并不算多。 “渊茹是我一母所出的妹妹,自幼,便与我亲近。” “她心悦时泽日久,又幸得喜神眷顾,与其比肩执手,本该……都道是,世事难料,我年前时,奉母亲之命,去给她送衣料,她还好好的,哪曾想,才这么几日,就遭了人毒手!” 德平伯府出身的人,哪个,不是演技精良? 李岚起一边说着,一边就“情难自禁”的,红了眼珠,“她的死因,我是一定要查个清楚的,哪怕,惹了父亲暴怒,自此丢了官职,也一定要将那害了她的人,绳之以法,让同谋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沐睿也是燕京名门出身。 名门之中的手足情谊,到底能淡泊到何种程度,他比任何人,都一清二楚。 但他没有揭穿李岚起。 或者说,压根儿就不屑于揭穿李岚起。 他想知道的,只是李渊茹的死因。 只要李岚起能不删不该,老老实实的告诉他,李渊茹的起因,他才不在乎,李岚起说多少违心话,掉多少虚假眼泪!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同的沐睿 跟李岚起提醒过,让他怎么“眼见为实”的跟隆庆皇帝禀报,沐睿便带着自己的两个亲信留了下来,任劳任怨的,做起了疏散事宜 与他同来的黔国公府庶子,沐德纯,为竞逐寿宴百礼,而同其他名门子弟一起,冲进了围场,入围场时,一并带走了其他的黔国公府侍卫,至除他之外的,所有人疏散完毕,仍未见人影。 “除了令弟,所有人,都已各自归家。” “沐少爷,您看,咱们是再等等,还是进围场里去找找?” “翎钧”被十五和冬至护送去了德水轩,三皇子府的侍卫们,还留在山下营地,帮沐睿疏散各府人员。 为首的一个,名唤姜显,是个西北军退役的老兵,跟九叔等人一样,瞧着翎钧长大的人,因做事细心,而一直颇得翎钧倚重,如今,正在三皇子府,挂着侍卫头领的头衔。 “我这弟弟,自幼便爱做些投机取巧之事,以前,总跟着德丰瞎跑,不知惹了多少麻烦,现如今,德丰犯错遭罚,也未见,他有所收敛。” “我猜,他八成儿是故意对号角声置若罔闻,留在围场里继续捕杀野物,以期拔得头筹,跟三爷换之前许诺的寿宴百礼。” 沐睿极擅洞察人心,对黔国公府里的,那一群牛鬼蛇神,更是了解的透彻。 以沐德纯那胆小怕事德行,听到号角示警,定第一个带人往外冲,根本不会如他现在所说的这般,继续留在围场里挣功。 换句话说,沐德纯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没出来,八成儿,是没可能再出来,或没必要再出来了。 “索性,各位也要留在这里,等陛下派的锦衣卫过来勘察完毕,才能撤围,不若,先借沐睿几个身手妥实的,进山去搜寻一番?” 搜寻。 对好好儿的活人,哪有人,会用上这个词儿? 沐睿面不改色的,讨论着沐德纯,这一向与他不睦的黔国公府庶子,言辞间,已然标明,自己的立场。 只要翎钧需要,沐德纯可以死。 “虽是庶出,却终究,是世家子弟,不管不问,难免惹人口舌。” “沐少爷既是说了,要进围场里去搜寻,我便遣两个人,随您进去。” 安静的等沐睿把话说完,姜显片刻犹豫也无的,伸手招了两个侍卫过来,向沐睿标明了,三皇子府的“态度”。 “多谢。” 沐睿和气的笑着,对姜显拱了拱手,出言致谢。 他的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像是早在等着这一刻,全无对一个侍卫,如此行礼,会有辱他身份的局促。 目送着沐睿,带了他的两个亲信和两个三皇子府侍卫进了围场,与其他人一起,留在原地等候的姜显,眸子稍稍暗了一下。 此子,能隐能忍,善辨人心,若能为三皇子府所用,必会于将来,成翎钧的一大助力。 希望,他能通过得了,翎钧为他精心准备的,今日里的最后一项考较,不要因为一个狗都不如的东西,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 沐睿带人进了围场之后,并未着急寻找沐德纯。 他像是个,整日被困在府里不得外出,一出了门儿来,就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的孩子般,驱着马匹,左转转,右看看,有遇上景色上佳的地方,甚至不惜跳下马背,小跑着过去,细细的欣赏一番,吟两句小诗,发些感叹。 他的两个亲信,像是早就习惯了,他的这般闲散胡闹,一路跟着他走走停停,竟是连眉头,都未皱上一下。 就这样走走停停,沐睿带着四个人,约莫在围场里转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玩够了,伸了个懒腰,开始搜寻起了,他那庶弟,沐德纯的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 沐睿一行,终于在搜寻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吊在树上,用袜子塞了嘴的沐德纯,而之前时候,跟了他一起进来围场的几个侍卫,有三个,已经被抹了脖子,摆成了跪地蜷伏的姿势,按进了雪里,另外三个,则坐在那三个死人身上,手掐骰盅,赌得热火朝天。 “这么冷的天,怎不生个火再赌!” 看到自己的手下,在这种情景下聚赌,沐睿倒是半点儿都不讶异。 他跳下马背,提了衣摆,兴奋的两眼冒光儿般的,小跑着到了聚赌的三人身边儿,“谁赢了!谁赢了!多大的码子!” 见到沐睿前来,原本还在挣扎求救的沐德纯,在见了他的举动之后,顿时,便整颗心,都沉了底。 他虽是蠢笨了些,但还不至于,连这般显而易见的事儿,都瞧不明白。 这不是侍卫哗变。 这分明是,这分明是沐睿的早有预谋! “又不是冷得受不了。” “生起火来,走得时候,还不是得我收拾。” 掀开筛盅,欠欠儿的收了一圈钱,执盅的侍卫一脸得意的,朝沐睿显摆了一下,自己的所得,“这小子,可真是又傻又有钱,随便摸两把,就翻出来钱袋子了,瞧,四百两银子,就这么随身揣着!” 侍卫一边说着,一边从一打银票里,抽了一张价值百两的出来,递给了沐睿,“老规矩!你的份儿!” “你这谇货,在旁人面前,就不能给我这当主子的,留三分面子!” 沐睿嘴上说着抱怨,手却半点儿没跟递银票给他的侍卫客气,泼皮般的抢了银票在手,看也不看一眼,就塞进了自己腰间的皮质口袋。 “这作死玩意儿,干了啥倒霉催的事儿?” 抢了那起身侍卫的“座椅”,沐睿半点儿都不顾及,还有三皇子府的侍卫在场的,一边掐起筛盅,一边翘起了二郎腿。 “失心疯了。” “上个茅房回来,就瞎嚎个没完。” “说什么,瞧见三爷,给自己做了假伤,要栽赃什么人去。” “我买大。” 被抢了座位,侍卫颇有些懊恼的白了沐睿一眼,往另外两人中间一蹲,丢了一块,约莫有二两重的银子,在几人面前,使雪堆了起来的“案桌”上。 “我压小。” 另一个侍卫,砸吧了两下嘴,最终,把一块约莫有五两的银子,丢到了“案桌”的另外一边,然后,使脚后跟,磕了磕自己屁股底下,被当成了凳子的,昔日同僚尸体,“你以前,总说沐德丰那房的主子傻,下人也傻,我还不信,啧,现在瞧来,还真是,什么主子,什么下人。” “这几个二傻子,听那倒霉催的说疯话,就颠颠儿的给他出主意,说让他赶紧出了围场去,把这事儿公之于众,不能给三爷机会,残害无辜。” “我们几个寻思着,这疯狗,终究是咱府里跑出来的,要是撂着不管,出去咬了人,还得主子收拾烂摊子,就干脆,宰了当凳子坐了。” 一直没说话的侍卫,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把自己的码子,放到了代表“大”的那一边儿。 他比另外两人黑,牙却比寻常人白,一张口说话,就像是刚啃了一嘴雪一般。 “豹子!” 等三人都下完了注,沐睿才嘿嘿一笑,得意的开了筛盅,给他们看,筛盅里的点数,就好像,他们刚才说的,被挂在树上的沐德纯和这三个已经变成了椅子的侍卫,压根儿不及他这一局“通吃”,来得要紧。 “你出千!” “是千,绝对是千!” “你这当主子,怎么上手就出千,要脸不要了!” 眼睁睁的看着,沐睿把自己押注的银子,收进了腰间皮袋,三个侍卫,顿时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蹦了起来。 他们指责沐睿出千,而且,虽不是异口同声,口气,却都坚定异常。 “哎,抓贼抓藏,捉奸捉双,说我出千,证据,可得拿出来!” 沐睿没脸没皮的贱笑,站起身,伸手,往三人的脑袋上,各拍了一巴掌,“不然,可别怪老子动手儿,揍你们这三个瞎说八道的混蛋玩意儿!” “时候不早了,沐少爷。”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跟着沐睿,一起上山来的三皇子府侍卫,客气的提醒了他一句。 山上的情形,他们早已知晓。 姜显遣他们同来,只是为了亲眼确认,沐睿,是不是有资格,为翎钧效力。 “不急,不急,再赌几把,也耽误不了事儿。” “岚起禀报陛下,再带了人回来,快马加鞭,也得一个时辰。” “哎,你们三个混蛋玩意儿,别收东西啊!” “再玩儿两把!” “再玩儿两把嘛!” 未及沐睿再摇筛盅,三个侍卫,就各自收了摆在面前的碎银子,任他怎么“挽留”,也未生出半点儿,要继续陪他玩耍的意思。 跟沐睿赌,他们,就从来没赢过。 虽然,他从不承认自己出千,他们,也从来没抓到过他出千的证据,但,这世上,那就有,那么多巧事儿! “算了,算了,不赌算了!” “输不起就跑路的谇货!” “劝”了半天,也没劝得三人“回心转意”,沐睿也想是失了耐性。 只见他轻叹一声儿,双手按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的站起身来,抬头,看向了已经被冻的,脸色都铁青了的沐德纯。 突然,沐睿笑了一下。 艳若桃李,却令观者心悸。 “三爷遇刺,你们于驰援路上,与刺客相遇,虽竭尽全力,却终因技不如人,让对方跑了,是罢?” 沐睿一边说着,一边走回了自己的马匹旁边,翻身上马。 “回睿少爷话,德纯少爷英勇,与歹人拼斗,身中数刀,重伤不治,我等侍卫,亦非死即伤。” 之前,还嘻嘻哈哈的称沐睿为主子。 但站起身来,恢复了正经模样,三人,却是异口同声的,改了对沐睿的称呼。 他们称他“睿少爷”,像大部分,在黔国公府做事的下人们一样,疏远又冷淡。 “恩,天有不测风云,少年难酬壮志,德纯的英勇,我定报三爷知晓。” “你们两个,去给他们搭把手,把德纯的尸身收敛了,还有那三个死了的侍卫,也一并带回府去,依着旧例安葬罢。” 轻踢马腹,沐睿也恢复了寻常时的懦弱无能模样。 他驱马缓行至两个三皇子府侍卫身边,回头,安静的看向了,依着他命令,去为沐德纯“收敛尸身”的两个亲信,仿佛,那里正在上演一场好戏。 锋利的剑,在沐德纯的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有的,深可见骨,有的,清浅的只堪堪划破皮肉,而被捆绑结实,嘴里塞了袜子的沐德纯试图拼命挣扎,痛苦哀嚎,却终究只是,避无可避,至死,也没能,再喊出半个字儿来。 “收拾”好沐德纯和三个侍卫的尸身,没受伤的那三人,便各自往身上,添了些许,看似狰狞,实则只能算是皮肉伤的创口,才使鞭子,狠抽“仅剩”了两匹马几鞭子,将它们,“赶”进了林子里去。 呜——呜呜—— 山下,传来了一短两长的三声号角。 沐睿唇角微扬,看向了跟了他同来的,两个三皇子府侍卫。 两个侍卫交换了下眼神儿,由其中一人,回头又审视了一遍,沐睿命人准备好的“凶案现场”,才取了自己腰间的号角,给山下的人,做出了回应。 数百锦衣卫,跟着三皇子府侍卫,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沐睿一行。 被“吓破了胆”,蜷缩在马背上瑟瑟发抖的沐睿,毫无疑问的,又惹了众人一通调笑。 但姜显没笑。 在听随沐睿一同上山的两人私语之后,他看向沐睿的目光里,更是隐隐的,有了认可和赞许。 能忍人所不能人,方能及,人所不能及。 他们家三爷的眼光,果他们这些寻常人可比,这沐睿,果如他们家三爷评价的一般,非池中之物! “雪后天寒,沐少爷这身子骨儿,怕是要承不住了罢?” 驱马上前,将自己的斗篷解了,丢给了沐睿。 姜显依着翎钧的吩咐,对他发出了邀请,“我家王妃的师父,为她包下了整栋德水轩待嫁,沐少爷不妨去德水轩暂歇,喝些热茶暖身,等黔国公府遣人来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名马 “翎钧”的浴血归来,毫无疑问的,在德水轩里,引起了惊呼一片。 十五依着翎钧事先吩咐的,将闭眼装死的茶隼扛上顶层,其他人,则在冬至的安排下,各司其职的做起了力所能及之事。 热水。 酒。 布巾。 由冬至和立夏两人,一批批的送进“翎钧”所在的房间。 前一日,未被端出的血水,在被兑了热水之后,一盆接一盆的端了出来。 “夫人妙计。” 正在跟顾落尘禀报今日所见的茶隼,已换下血衣,恢复了身形。 穿回了劲装的他,仿佛,仍未来得及恢复如常。 他一直称柳轻心为“夫人”。 虽然,在得知,翎钧是已故老门主的外孙之后,他应像其他摄天门门人一样改口,称柳轻心为“少夫人”,但不知何故,他一直没改,顾落尘等人,也一直没给他“纠正”。 “妙不妙计,我不知道。” “你想钓的那条鱼,上钩了没?” 将血衣随手丢进木盆,柳轻心耐心至极的,给翎钧压根儿就没受伤的肩膀,缠上用胭脂染了红色的布条。 她没有回头,却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茶隼那压抑在淡泊神色下的雀跃。 摄天门是杀手门派。 但这并不意味着,摄天门人,可以随意屠戮。 就像顾落尘不能只凭一时心喜,将程向前抓回门派,肆意折磨凌辱一样,茶隼,也只能在不违背摄天门规矩的,寻找与自己有相同仇恨的人,说服他们,挑唆他们,受雇于他们,然后,顺便,给自己或自己在意的人,报仇。 当然,雇佣他们的人,也可以不用跟那被杀的人有仇怨,但,倘无深仇大恨,这世上,又有几人,舍得成千上万两银子,甚至金子,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海水卷来的。 除了极少数的败家子,大部分人在花钱的时候,都还是喜欢有个“物有所值”的噱头。 “谢夫人成全。” “若无意外,那厮,应已是个死人了。” 茶隼与沐德纯有仇。 夺妻杀子之仇。 虽然,这事儿,也有那贪慕虚荣的女人,一半儿的责任,但若无沐德纯死缠烂打,那女人也不会…… 沐德纯,是个有恶劣癖好的人。 他喜欢勾搭别人家,样貌姣好,又怀了身孕的妻子。 被他勾搭,不惜堕胎,也要与他“私奔”的妇人,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余个。 他在燕京城外,专门买了一处庄子,用来“收容”他的这些“战利品”。 当然,这些“战利品”,大都只能得他几日新鲜欢喜,待玩腻了,他便会开始,新的“捕猎”,茶隼的妻子,便是他诸多“猎物”中的一个。 茶隼恨他入骨。 但像他这种,听起来风光,实则毫无价值的黔国公府庶子,怎可能有人愿意出一千两银子,买他项上人头? 对有钱有权势的人,他的那点儿胆量,尚不足以做出,惹了人家盛怒,不惜财帛,也要杀他灭口的恶举,而对穷人来说,一千两银子,则是一辈子,都攒不出来的巨款,与其用来买他的命,倒不如,给家里添置些田宅,重新娶房媳妇,过好后半辈子。 这事儿,是语嫣吃点心的时候,无意间,跟柳轻心说起的。 柳轻心听过之后,就记在了心上。 这次,茶隼要假扮翎钧,去给燕京各大世家“下套”,柳轻心便给他出了这么个,既能帮翎钧考较沐睿,又能送沐德纯“上路”的妙招儿。 “那种人渣,死了也就死了。” “哦,对了,听语嫣说,他当时骗那女人,说你死了?” 翎钧没伤,包扎起来,自不用小心翼翼。 柳轻心一边跟茶隼闲聊,一边运剪如飞,三下五除二,就使裁成了条状的棉布,包好了翎钧的肩膀和腰腹。 然后,退后半步,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犹觉意犹未尽的上前,给他往左腿上,包了一块涂了胭脂的棉布。 “她知道,那厮在撒谎。” “只是,比起与我执手白头,她更想要,锦衣玉食罢了。”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起,自己的“前妻”,茶隼的拳头,不自觉的捏紧了起来。 他恨沐德纯,也恨那个,那个狠心的害死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的女人,比很沐德丰,还恨。 “那,你想让她死么?” 给翎钧包扎好所有“伤口”,套上中衣,柳轻心便把目光,转到了斜倚在小榻里的顾落尘身上,唇角微扬,示意他靠近些,等着换药。 前一天晚上,顾落尘发了低烧,她跟语嫣、立夏、翎钧一起,守了他大半个晚上。 喂水,喂药,擦身,直忙活到天将亮,顾落尘不烧了,才换着班儿,眯了一会儿。 她担心顾落尘再烧起来,睡不踏实,一个时辰不到,硬是惊醒七八次,到后来,更是干脆就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的,在床上打了一通滚儿,就懊恼的起了身来。 这会儿,瞧顾落尘脸上总算是有了些血色,才是彻底放心了下来。 “不想。” “死,太便宜她了。” 茶隼沉吟片刻,才费力的,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两句话来。 而就只是这么短短的两句话,却宛然,耗尽了他全身力气。 无爱,何来恨? 那女人怕是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作为一个杀手,茶隼,需要鼓起多大勇气,才敢对她提“爱”字,又需要经历多少心力交瘁,才敢,娶她为妻。 但现在,一切都过去,都不再重要了,她再也不是茶隼的软肋,再也不是,会害茶隼不惜一切的人。 “要让一个人生不如死,可比让一个人死容易。” “你若需要,随时来找我说,不用害羞。” 久等不见顾落尘靠近,柳轻心不禁拧了下眉。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爱撒娇了。 难道,她真是天生的“母性体质”,谁跟她相处的久了,都会变得孩子气? 翎钧,语嫣,顾落尘,啧,还真是,一个都不落! “我教了饕餮做虾饺。” “你乖乖过来换药,换好了,我就去给你端来。” 对付小孩子,就得用,对付小孩子的手段。 柳轻心侧身往小榻上一坐,打开自己的荷包,从里面,摸出了一只白瓷小瓶来,“还有今天早晨,新出锅的糖,哎,也不知道,味道……” 未及柳轻心把话说完,顾落尘便半点儿犹豫也无的,凑到了她的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走了她手里的白瓷小瓶。 然后,把白瓷小瓶的糖往嘴里一倒,一闭眼,一扭头,孩子气的,把有伤的那只手臂,伸到了柳轻心面前,示意她,可以“动手”了。 在茶隼的概念里,顾落尘,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鲜少受伤。 即便受了伤,也从不会因伤变色。 但今天…… 茶隼用力的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非礼勿视”,便消失在了原地。 他一定是看错了。 没错儿,一定,绝对,是看错了。 …… 待锦衣卫给沐德纯等人收了尸,“惊魂未定”的沐睿便跟着三皇子府的侍卫们,去了德水轩。 李岚起想要同行,却跟了一路,都未得邀请,直跟到了德水轩吊桥的旁边,才悻悻然的告辞离去。 “沐少爷稍候,王妃正在给三爷处置伤患。” 将沐睿在一间雅间里安置了,摆上茶点,得了柳轻心交待的立夏,便安静的往旁边一站,仿佛,成了一尊石雕。 不看。 不听。 不问。 沐睿缩在圈椅里歇了一阵,才算是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他小心翼翼的往桌子旁边凑了凑,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已经凉透了的茶,颤颤巍巍的送到嘴边,毫无礼数的,仰头,一饮而尽。 “那个,额,姑娘,怎,怎么称呼?” 沐睿小心的放下手里那只,鎏金嵌珐琅梅开三度斗笠盏,起身,朝立夏拱手一礼,声音里,仿佛仍带着劫后余生的苍白。 “三爷亲侍,立夏。” 立夏往旁边让了半步,没受全沐睿拜礼。 她后背挺直,声音不卑不亢,仿佛,“翎钧的亲侍”这重身份,让她觉得荣光满身。 这与沐睿的瑟缩,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并不显招摇,或令观着生厌。 “你是三爷的人啊!” “早说!” “装的累死我了!” 听立夏说完身份,沐睿先是稍稍滞愣了一下。 继而,便一改之前的拘谨瑟缩,整个人,都变得随意了起来。 他活动了下肩膀,随手端起一碟点心,就没骨头似的,向后倚进了圈椅,然后,翘起二郎腿,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起了最顶上的一块儿,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唔,好吃!” “真不愧是德水轩的美食,这味儿,可真是皇宫里的御厨,都难望其项背!” 沐睿毫无礼数的大块朵颐,若非他衣着光鲜,符合世家嫡子规制,便让人说成是个泼皮无赖,都不为过。 “王妃给沐少爷备了手礼食盒,都是德水轩主厨创的新品,尚未对外出售的,也不知,会不会合二老口味。” 安静的看着沐睿,只眨眼工夫,就换了个人般的,由胆小怯弱,变成了肆无忌惮,立夏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冷静淡然,仿佛,这压根儿就不值得她讶异变色。 常言道,有备无患,有知无惊。 立夏早就得了柳轻心“提醒”,来之前,又听了府里人,跟翎钧禀报的“山中情景”,此时,见了沐睿变化,又怎致失色? “哎呀,王妃真是太客气了,这可怎么好意思呢!” “那个,恩,我爹娘呢,都上了年纪,吃不多点心这些甜腻零嘴儿,可好麻烦立夏姑娘,跟厨房里交待一声儿,把那手礼点心,分成一大一小两份儿,小的那份儿,我拿去赠我爹娘,大的那份儿,我带去自己院子吃?” 见立夏毫不讶异自己变化,沐睿不禁唇角微扬,更肆无忌惮的跟她提起了“要求”。 她想探查,立夏的底限所在,以划定一个,跟翎钧身边亲侍相处的“度”,毕竟,他现在已自愿归入翎钧麾下,将来,甚至后半辈子,都少不得与这些人打交道,不论,翎钧在皇储之争中,是输是赢,他,都已舍了所有退路和可能,只余效忠一途。 世家名门的女性亲侍,大都只一个“用途”。 换句话说,试探出受主子宠爱的,女性亲侍的底限,便等于是,探出了其主人的态度和亲好。 “沐少爷的那份儿,王妃特意使人留了。” “国公和夫人那边的,是特意印了‘寿’字,给沐少爷带回院子去,怕是会招惹口舌。” 沐睿的这般试探,柳轻心早已料到,自不可能让他就此得逞了去。 而听立夏说法,知柳轻心并非如外边传言的那样,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乡野村妇,沐睿那一直悬在喉咙里的心,才总算是咽回了肚子里。 这世上,最应被忌惮的,并非实力强劲的对手,而是,愚蠢的朋友。 若柳轻心是个蠢货,翎钧又如传言般的,对他百依百顺,那,他将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数倍于“相反情景”的努力。 良禽择木而栖 他之所以,不惜断掉自己的所有退路,接受翎钧的招揽,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之前时候,翎钧下得那一手,引沐德丰入瓮的好棋。 而他深信,一个能布出那般“棋局”的人,总不至于,被个傻子魅惑,失了本心的非她不娶才是。 现在来看,果然,是他赌对了! “王妃心细如发,果非我等莽夫可比。” 沐睿将碟子里的最后一块儿点心塞进嘴里,笑嘻嘻的“告罪”了一句,便又把他的“魔爪”,伸向了桌子上的另一只鎏金嵌珐琅小碟。 他虽是武勋家族出身,却曾于文试中夺魁。 所以,他此时以“莽夫”自称,与其说是在自谦,倒不如说,是在骂他的父亲,如今的黔国公沐昌祚愚蠢短视,不识璞玉。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故虽有名马,祇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门扉轻响。 柳轻心莲步轻移而入。 她穿了一件天蓝色锦缎绣黄鹂鸣翠长袄,下配宝蓝色织金月色连江马面,美的,宛若自九天踏云而至的仙子,令人只看一眼,便仿似已历千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地皮 听到有第三人说话,沐睿忙收了放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出了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谦恭的微笑着,回转身,看向了门口位置。 抬头,目光遇上柳轻心,沐睿的眸子稍稍凝固了一下,继而,便尴尬的躲了开来,信口拈了柳轻心之前说的那几句话的出处来,以掩饰自己的失礼之举。 “韩愈的《马说》。” 对名门世家的出身的人而言,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可以算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沐睿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抬头时,自然收了脸上羞红,又复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我还是觉得,沐公子刚才那以本性示人的模样,更可亲些。” 柳轻心嗤嗤的笑着,缓步走到了桌子旁边,与沐睿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她以“我”自称,而非尊号。 依着大明律,她已得帝王赐婚,虽还未同翎钧拜堂,却已是实实在在的王妃之尊,于理,与沐睿这种,既无爵位,又无官职在身的世家少爷交谈,该以“本妃”开头,才算合乎礼法。 而如今,她这般以“个人”身份,与沐睿说话,其可能,通常只有两种。 欲以“平等身份”,与沐睿交往。 或,已得翎钧授意。 “呃,王妃这么说,倒是让沐睿有些为难了。” “不知……陆博,樗蒲,握槊,打马,骰子戏,骨牌,王妃,更擅哪种?” 柳轻心的这行头,价值不菲。 而现在,并不开门纳客的德水轩,除了她这个准王妃,还有谁,穿的起这么一身,行走的“金元宝”? 沐睿是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人,虽之前时候,因……失了几分礼数,但现在,冷静了下来,怎还会,犯相同错误? 上前半步,恭敬的行了个揖礼,沐睿坐回桌边的时候,已是大大方方的收了拘谨,恢复了之前时候,那略带了几分放肆的笑。 既然,柳轻心都已明言,让他不要客气,他又何必矫揉造作,惹她烦弃? “三爷说,让我来找你聊聊围棋。” 沐睿不会下围棋。 这事儿,翎钧一早就跟柳轻心说过。 前些日子,他们自顾落尘那里,得了黔国公府的密辛,翎钧使人给沐睿送的时候,便是以邀他下棋为托词,给了他提醒。 所以,这会儿,柳轻心跟他说,受了翎钧托付,来找他“聊围棋”,沐睿怎还会不明白,她是要说些什么? “三爷的伤,无碍了?” 翎钧于围猎中受了“重伤”这事儿,如今的燕京名门,已是无人不晓。 虽然,沐睿刚才在山里时,已自他安插在沐德纯身边的亲信那里,得知了此事为假,但有些事儿,纵是知道了是假的,也得当成是真的来对待,以防谋划出现疏漏,来不及应对。 “怕是得休养几日,才下得了榻。” “所幸,伤的是左臂,不耽误下棋,不然,可该急坏他了。” 知沐睿欲问何事,柳轻心也不跟他支吾磨蹭,虚耗光阴。 只勾唇一笑,便将她跟翎钧商议好的答复,告知了沐睿知道,“只是不知,经今日一事,那些上蹿下跳的猫狗,可还敢如往日般猖獗?” “若无王妃给备的手礼,他们,兴许还会有些顾忌犹豫。” “王妃即是给睿备了手礼,想必,也是深谙,狗急了,才会跳墙的道理,这会儿,又跟睿问猫狗习性,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沐睿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的皮制口袋里,摸了六个骰子出来,在掌心里晃了几下,往两人面前的桌子上一丢,然后,盯着满桌子乱滚的骰子,放肆的笑出了声儿来。 骰子在桌子上滴溜溜的滚了几圈,便停了下来。 六个六点。 捡起。 再摇。 再丢。 还是六个六点。 再捡,摇,丢,连续七八次…… 仿佛,这六个骰子,只能摇出六个六点。 “沐少爷的这六个,灌了水银的骰子,倒是瞧着有趣儿,不知,是寻了哪儿的匠人做的?” 灌了水银的骰子。 这种“奇巧”玩意儿,在“古人”看来,自难琢磨通透,但对柳轻心这种“未来人”来说,却是压根儿算不上稀罕。 她低眉浅笑,对沐睿的反问听而不闻,但态度,却是明朗,“谁言一片寒傲骨,奈何翻作面面心,沦落宅院遭点染,数载抛掷到如今。” “不知,过几日,沐少爷的骰子,可会再增加两个?” 寻常人玩的色子,都是木头做的。 有个别富家子弟,也会用兽骨或象牙。 但沐睿整日掐在手里,用以抛掷玩耍的这六个骰子,却是人骨所制,而且,有新有旧。 “若一切顺利,应会再增三个。” “睿待亲眷,向一视同仁,从不因嫡庶,男女有差。” 寻常人,很难分辨人骨和兽骨。 所以,听柳轻心嬉笑着表示,他的骰子是人骨所制,沐睿的眸子,稍稍暗了一下。 能明知是人骨,还如此面不改色,这女人,恐远比他预想的,更不可测。 是继续试探,还是,就此收手? “沐少爷终究心慈。” “只取这些人,一小截骨头,使其不能全尸入葬,就恕了他们昔日恶举。” 起先,柳轻心只是瞧出,这些骰子,是人骨所制,并不能确准,沐睿是取自何处。 而今,听沐睿亲口承认,是于其亲人身上获得,她还怎会想不明白,自己该如何与其应对? 这世上,从不乏恶人。 而要让一个恶人信服,最好的法子,永远都是,让他觉得,自己比他还恶。 “王妃的意思是,有更妥当办法?” 柳轻心的话,毫无疑问的,引起了沐睿的注意。 他一把捞起全部骰子,眯起双眼,唇角微扬的,看向了与他只一桌之隔的柳轻心。 有趣。 已年过弱冠的他,竟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有了如此评价。 “取人尸骨,至多使其来世有缺,但该转世,总还是要转世的。” “而我,就没这么好心了。” “我喜欢将人制成干尸,存到地窖里面,心情愉悦了,便去观览一番,心情不好了,便使鞭子抽上一顿,遇有特别不喜的,就将他们的尸身焚成灰烬,装进琉璃沙漏里,随手掐着把玩。” “嗯,总之是,不能给他们机会,再世为人的。”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腰间荷包,将一个琉璃沙漏,放到了自己面前,眉眼弯弯的,跟沐睿说死了自己的“恶趣味”。 实际上,被她放在桌子上的这琉璃沙漏,并没有装盛什么人的骨灰。 她之所以从西域来的商人手里,买了它过来把玩,仅仅是因为,它能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七彩的光,好看,又能用来计时。 “这小玩意儿,倒是做的精致。” 隔着彩色的琉璃,沐睿自无法分辨,装在里面的,到底是沙子,还是骨灰。 “它叫……沙漏?” 眯起眼睛,细细的欣赏了一番,柳轻心放在桌子上的沙漏,不好意思伸手触摸研究的沐睿,兴致满满的抬起头,看向了柳轻心这个,沙漏的主人,“是西域传来的么?为何,叫这个名字?” “你也瞧见了,这里面的东西,会一直往下漏个不停。” “而在西域,人们都是往里面装沙子的。”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沙漏,给它翻转了过来,让刚刚“流”到了一边儿的沙子,重新“流”回另一边,然后,不紧不慢的,跟“沐睿”解释到,“我计过数,这半边儿的骨灰从满到没,刚好一刻钟,手脚利索的杀手,够剥一张人皮。” 关于剥人皮这事儿,柳轻心虽未亲见,却曾听语嫣于闲聊时提起。 她清楚的记得,彼时,语嫣满脸骄傲的跟她说,自己的刀法不逊顾落尘,完整的剥一张人皮下来,只需一刻钟。 “王妃的这玩儿法,听起来,的确是比只做个骰子,有意思的多。” 盯着琉璃沙漏看了半天,沐睿终轻轻的,咽了口唾沫,对坐在他对面的柳轻心,郑重的点了点头。 剥皮,鞭尸,骨灰做沙漏。 啧,这女人,可真是有趣的紧,若非,她已得了赐婚,即将嫁给翎钧为妃,他沐睿,一准儿会不惜代价,求娶她回黔国公府去! 有这么一个有趣儿的女子陪伴余生,该能免去,多少无聊呢? “在我这里,有趣的事儿,可多着呢!” 勾唇浅笑,柳轻心施施然的,从凳子上站起了身来,转头,看向了自始至终,都站在门口,未发一言的立夏。 “不说,我还忘了跟你问,立夏,府里那边儿,耽误三爷给我修地窖的那两栋宅子,都买回来了么?” “过些日子,我的那些藏品,就该运来了,若没合适地方安置,朽坏了,多可惜呢!” “回王妃的话,管家已联系上那两处宅子的主人了,只是,那两处宅子的主人,一个与人私相授受,被家人送去了山上,另一个,仗着家里权势,不肯出手。”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询”,立夏忙上前半步,对她行了一礼,态度恭谨的,回答了她的“疑问”,“三爷说,让王妃稍安勿躁,若那两家人,着实商议不通,就找个月黑风高的好时候,一把火,把他们连人带宅子都烧了,腾出地皮来,给您新建可心儿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手礼 立夏的回答,像是并未得柳轻心欢喜。 她柳眉微拧,沉吟片刻。 突然,朱唇微启,跟立夏问道。 “那不肯卖的,是什么人家?” “是否京中望族?” “于别处,可还有院落宅子?” 自始至终,柳轻心都保持着温婉安然,一副大家闺秀模样,连跟沐睿讨论人骨骰子和骨灰沙漏的时候,都未例外。 就好像,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她露出讶异神色的一般。 “回王妃的话,不肯卖的那处宅子的主人,是德平伯府上的一位嫡小姐,自多年前,德平伯府还在辅佐翎釴殿下的时候,就在对三爷纠缠不休。” “因三爷一直对她厌烦至极,她便于多次围堵三爷车驾不得后,买下了隔壁的宅子,而且,还曾多次翻墙,试图爬上三爷床榻,将‘生米’煮成‘熟饭’。” “管家为了防她,往院墙上钉了许多铁蒺藜,院墙底下,也特意种了荆棘。” 对这位住在隔壁的德平伯府嫡小姐,立夏显然厌恶至极。 她眉头紧拧,像是恨不能于下一刻,就将那恬不知耻的女人大卸八块才好。 “惦记我家夫君?” “嗯,甚好,正巧了我这几日,闲的骨头都僵了!” 听有人对翎钧“图谋不轨”,柳轻心的眸子,非但没因此暗下去,反蓦得,较之前时候,明亮了几分。 这是兴奋的表现。 这种表现,让沐睿觉得熟悉无比,却又想不出,曾于何处见识。 他低头碾玩起了,掐在手里的六个骰子,一边细细思量,是曾在何处,于何人脸上,见过与柳轻心相似的表情,一边安静的等着瞧,她会以何种方式,对待那个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小姐。 直觉告诉他,她,一准儿不会让自己失望。 “你去一趟德平伯府,给李岚起送个口信儿,说明日晌午,三爷请他德水轩对弈。” “然后,去一趟城西,寻任意一家沈家商铺,让掌柜的,火速给周庄送信去,邀鸿雪哥哥来德水轩,与我商谈,前些日子说的生意。” 说罢,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扭头,看向了与她一桌之隔的沐睿,“我要做的这生意,利钱丰厚的很,沐少爷,要不要掺一份子?” “睿在黔国公府,无甚地位,莫说与王妃做合伙生意,便是日常花用,都得自己想法子。” 沐睿颇有些尴尬的,抿了下唇瓣,掂了掂自己手里的六个骰子,脸颊微红。 在燕京豪门的“圈儿”里,沐睿一直是黔国公府耻辱的代名词,他听人当面指着鼻子骂,都不曾心生尴尬,但今日此时,当着柳轻心面儿,说自己没钱与她“合伙做生意”,却是让他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衣领。 生平第一次,觉得一个女子有趣。 生平第一次,觉得当真想娶一人为妻。 生平第一次,觉得没有钱,是这般尴尬难堪的事。 生平第一次…… 沐睿突然觉得,今天,他经历许多个第一次,比他以往,虚度一年光阴所历,还多…… “谁说,做生意,就得投银子?” 之前,柳轻心已自翎钧那里,听闻了沐睿于黔国公府,于燕京名门中的尴尬境地,也仔细思量过了,该如何与他相处,才不会使其心生抵触。 正所谓,有备无患。 她即使诚心与沐睿“交好”,又明白,他缺乏什么,又怎会,还拿他没有的东西,来使他难堪? “不投银子?” “那,如何做得成生意呢?” “本钱悉数让王妃一人来出,睿坐享其成么?” 柳轻心的话,让沐睿已然低垂下去的脑袋,蓦地顿了一下。 这女人,呵,他怎竟因为自卑忘了,忘了这女人,本就不是与那些名门世家的少爷小姐们一样的货色,自与他相识,就从未低瞧过他一眼的! 她…… 想到这里,沐睿那带了三分邪气的放肆笑容,便又回到了脸上。 他挑了挑眉,看向柳轻心,故意摆出了一副,并不逼真的乖巧恭顺模样,以学生之姿,跟柳轻心“请教”道。 “沐少爷可知,这世上,有一些生意,是无本万利的?” 柳轻心将沐睿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还要试探一下沐睿,才决定,是不是要与他“合谋”一些事情。 人,总得有些“底限”。 若这沐睿,是个为了财帛,能轻易舍弃“底限”的人,她就只能舍弃他这匹良驹,去说服翎钧,再择其他“名马”饲喂。 “王妃说的这生意,睿恐无能参与。” “外祖在时,曾对睿有过训诫,不因一己之力,触国之根本,不因一己之私,毁国之栋梁,不因一己之乐,伤国之威严。” 沐睿的身子,稍稍僵了一下。 继而,便收了嬉笑颜色,义正辞严的,拒绝了柳轻心的“邀请”。 “民,国之根本也。” “触其生计,乃涸泽而渔,不慈。” “将,国之栋梁也。” “毁其英名,乃覆巢求卵,不智。” “疆土,国之威严也。” “我大明,幅员辽阔,然,无一撇城池无用,无一寸疆土多余!” 许是许久都未有过如此激动。 沐睿一口气说完所有,竟隐隐的,有些气息混乱。 他欲拂袖离去,却在行至门口之时,被几声鼓掌,震住了脚步。 “阿睿的赤诚,我记下了。” 雕刻着兰草图案的木门,被轻轻推开,翎钧,正一脸浅笑的,站在门口,脸色,犹带着几分大病未愈的苍白。 他是与柳轻心一起来的。 只不过,柳轻心进了房间,他,使人搬了一把椅子,安静的坐在了门外。 “三爷。” 沐睿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可能,在黔国公府“苟活”至今。 此时,见到翎钧,他怎还会不明白,自己的,是刚刚经历过了一场试探? 试探。 呵,也好。 至少,他可以确定,翎钧,并不是个,朱翎釴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蛋。 至少,他可以确定,翎钧,是个与他一样的,有底限的人。 “进屋说话罢。” 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臂,轻轻的拍了拍沐睿的肩膀,翎钧迈过门槛,走到柳轻心身边,微笑着,帮她把额角的碎发,抹到了耳后,“辛苦你了,娘子。” “我玩儿的高兴着呢!” “何来辛苦一说?” 起身,扶翎钧在凳子上坐了,柳轻心便回转身,往门外走去。 “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瞧瞧。” 柳轻心知道,她该“功成身退”了。 虽然,翎钧从不对她隐瞒什么,但此时,有沐睿这么个外人在场,她的“不识礼数”,便会成了翎钧的尴尬和为难。 她,怎么舍得? “瞧完了,就去歇一会儿罢。” “宫里传了消息,说过了晌午,媛儿会出宫来。” 只柳轻心有自己的想法,翎钧也不拦她,只下巴微扬,对她浅浅一笑,将自己新近得知的消息,告诉了她知道。 他没有避着沐睿。 或者说,是丢给了沐睿,一个亲善诚恳的态度。 “你离开江南之前,特意‘留给’李素的那封信,他已设法看过,并将内容,转告了李虎跃。” “李虎跃已于今晨,骑快马回返燕京,算着时候,应会在今晚进城,明日,来寻你致谢。” 从江南到燕京,乘车需要两日,骑快马,仅用一天。 李虎跃断指未愈,就骑马返京,可见,是当真着急,要与他们建立亲善关系了。 想他进了燕京,听人说过李岚起如今情景,呵,心情和表情,都该精彩异常才是! 安静的听翎钧把话说完,柳轻心的心里,已安排好了下一步该走的棋。 鹤蚌相争,方能渔人得利。 如今,他们已使计谋,让李虎跃和李岚起成了鹤蚌,那便该备妥麻袋,当个好渔人才是。 “我听闻,你今日,于围猎时受伤,全赖李少爷和沐少爷善后,便嘱厨子,备了些点心做手礼。” “然不曾想,你的那些个侍卫,竟半点儿礼数也不懂的,将李少爷挡在了门外,连口茶,也不邀人进来喝。” 提起李岚起,柳轻心像是满怀歉意的,“责备”了翎钧一句。 “所幸沐少爷在这儿,能给咱们做个证,只是下人办事欠妥,不然,可该凉了人心了。” 说罢,柳轻心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了正回转身来的沐睿。 “三爷有伤在身,不便外出,我一个妇道人家去送,又易使人指点。” “晚些时候,可方便沐公子,帮我个小忙,将手礼送去德平伯府?” 沐睿与李渊茹“有旧”的事儿,茶隼早已告两人知道。 所以,在如今这个,实情尚未查明的时候,柳轻心便选择了稳妥应对。 “说起来,这事儿,也怪不得他们。” “毕竟,以前时候,德平伯府,是翎釴的倚仗,唯一想跟我亲近的,还是个‘图谋不轨’的女人。” 面对柳轻心的“抱怨”,翎钧笑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了她面前,挡在了她和沐睿之间,伸手,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耳垂,“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岚起不是愚人,有些事儿,只消我点拨一二,他便能想通透才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交锋 与翎钧详谈了“生意”事宜后,沐睿就起身告辞。 柳轻心使饕餮备了五份手礼,其中的四份,给德平伯府和黔国公府的,皆交给了沐睿带走,另一份,则交冬至,送去了城外,李渊茹的嫁妆庄子,给朱时泽。 这五份手礼点心,还是依着饕餮之前的配方烹制,悉数被翎钧评价为难吃,而顾落尘,那当真受了重伤,又挑嘴厉害的家伙,更是连尝一口,都不肯。 这,倒是“便宜”了语嫣。 “你们这些人,真是难伺候的厉害。” 抱着摆满了点心的木制托盘,语嫣盘腿坐在顾落尘身边,大快朵颐。 刚才,柳轻心给顾落尘换药,她特意瞧了他伤口。 那些伤口,虽还看起来狰狞恐怖,但却都是在恢复了。 这让她放心不少,连带着,胃口也恢复了。 “这点心,可比市面上买的,好吃多了。” “你们这般挑食,以后,是不是没了我姐姐,都得饿死?” 将一块梅花糕,整个儿塞进嘴里,语嫣连吐字,都有些含混不清了起来。 饕餮拿着一本用草纸钉起来的小册子,一支半秃了的毛笔,站在桌子旁边,满眼期待的盯着柳轻心翕动的唇瓣和微微拧起的眉头,对顾落尘和翎钧,一副视若无睹模样。 这两个说他做的东西难吃的人,一个,他惹不起,另一个,他不敢惹。 与其白费口水,生一肚子气,还不如,把心思放在有用的人身上,咳,也就是这位,能指点了他厨艺,还温柔大方的准王妃身上,恩,以后,她就是他半个师父了,若再让他听见,有人敢说她半个字的不好,他一准儿,要让那人拉上半个月肚子去! “这个,和面的时候,加些羊奶进去。” 柳轻心不紧不慢的咽下一口点心,“认真”的跟饕餮“指点”道,“煮开放凉的那种,不要用生的,会有腥膻味道。” “好,好嘞,我记下来,记下来。” 饕餮认真的记下柳轻心说的,然后,将另一种点心,推到了她的面前。 他不会写字,所以,那本小册子上,只画了各种,他才看的懂的符号,弯弯曲曲,像一条条小虫。 “今天,就先试这十样罢。” “你先去把我跟你说了的这十样做出来,我试试做的对不对。” 再喜欢吃甜食的人,吃多了,也会觉得腻。 更何况,是饕餮做的这些,尚未改进过的,不合她口味的点心? “赶紧去,赶紧去,做点儿能吃的点心来!” “这猪食一样的东西,让人怎么入口!” 未及饕餮开口恳求,翎钧便毫不客气的,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也就是他家娘子好脾气,还一样样儿的帮饕餮这混蛋“试菜”,这要是换了他,不掀桌子才怪! “瞧你这脾气。” “话说的这么难听,就好似,以前你没吃过似的。” 笑着嗔了翎钧一句,给饕餮缓解尴尬,柳轻心便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趁机“快逃”,“他的手艺,可比许多厨子高明,只是缺了些许精细罢了。” “他终究是个厨子。” “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厨子,像个大夫似的,以几钱几钱的衡量食材配给,来追求味道的极致罢?” 柳轻心这么说,本只是想帮饕餮开脱。 不曾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未及她话音落下,饕餮这“厨艺疯子”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契机,准备疾走离去的双腿一僵,然后,以一个近乎诡异的角度,回转了身来,小跑着到了她面前,“扑通”一声儿,跪了下来。 “请王妃传饕餮医道!” 恭敬标准的拜师礼。 在这个,宣称“男儿膝下有黄金”和“妇孺稚子不可拜”的时代,饕餮的这一拜,心甘情愿,毫不勉强。 他本就是个“疯子”。 疯子,又怎会在意,世人眼光和不堪言语?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但拜师之礼,尚需日后再议。” 柳轻心做梦都没想到,这一世,第一个要拜她为师的人,会是个厨子。 不过,意外归意外,规矩是规矩。 她从不歧视任何人,也从不耽误任何人。 毕竟,医道之难,犹入云之峰,其极致,非寻常人可攀。 天赋,勤奋,心性,机缘,一样,都少不得。 “我会先教你辨识药材,了解药性,若你禁得住考核,再说,是不是可以入我门下,称我为师。” 深深的吸了口气,柳轻心伸手虚扶,示意饕餮起身。 此时此景,让她想起了上一世,拜倒在师父面前的旧事,彼时,她的师父,也是如她今日所言,半字不差。 …… 朱尧媛在未时初,到了德水轩。 她并不知,这德水轩,是翎钧产业,所以,对柳轻心这个,包下了整座德水轩的人,充满了敬畏。 毕竟,在燕京,德水轩是一种象征,权势和财富的象征。 柳轻心嫌换衣麻烦,便没像大部分燕京名门的闺秀夫人们般的,一日换三身衣饰。 她依旧穿着,见沐睿时的那身“行走的金元宝”,静若琼枝般的,出现在了朱尧媛面前,惊艳了见惯了大场面的朱尧媛。 “媛儿见过嫂嫂。” 跳下马车,朱尧媛便介绍也不需要,自来熟的走向了等在那里的柳轻心。 这放眼望去,傻子也能看得出,哪个是她未来嫂嫂。 等她哥引见? 呵,她哥的眼珠子,压根儿就钉在她未来嫂嫂的身上,拔都拔不下来一丝给她,哪像是有,要给她引见的心思! “再过半月,咱们就是自家人了,公主这般拘礼作甚。” 上前半步,扶了朱尧媛一把,未让她行全礼。 柳轻心脸上不动声色,心下里,却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皇家之人,果然个个不简单。 便是相同阵营的人,也会在初见时,以言辞和举止,对彼此,加以试探。 这朱尧媛,至不济,也是个公主,对她这么个,只得了赐婚,尚未有封位在身的准王妃行礼,说的好听,是叫谦逊有礼,若传的不好,可就成了她不识礼数,对其刁难欺辱,枉顾皇家威仪了。 “媛儿称嫂嫂为嫂嫂,嫂嫂却称媛儿为公主,这哪里是,要把媛儿当自家人的意思?” 第一轮试探,有始无终,朱尧媛再逼一步,面不改色的,以撒娇口气,对柳轻心发起了第二轮试探。 她笑靥如花,却芯含毒刺。 虽然,她并不想当真伤害柳轻心,但,为了翎钧,为了她亲爱的兄长,她,还是不得不选择做个恶人,给这位,她未来的嫂嫂,一个“下马威”,让其明白,燕京险恶,除了自己的夫君,谁,都不值得托付十成十的信任和好心。 “公主莫开玩笑。” “如今,我才只是得了陛下赐婚,并未与三殿下成礼。” “未告天地高堂,如何敢于今日此时,就妄称与公主是自家人呢?” “公主的这声嫂嫂,还是留到半月之后再叫,才是恰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玩文字游戏,柳轻心并不会落人下风。 医道十三科,最末一科,便是祝由,想她这兼修了心理学,又往其中,融合了祝由之术的人,怎可能,不敌朱尧媛这么个“古人”? “你们两个,换个地方斗嘴,如何?” 对柳轻心的这一张“利嘴”,翎钧可是早有领教。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选择了,在她占上风的时候,打压朱尧媛,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大冷的天,让我这伤患,跟你们一起吹过堂风,合适?” 瞪了朱尧媛一眼,翎钧毫不吝啬的,对她出言“威胁”,见她扁了扁嘴,一副委屈样子,不禁一笑,上前,抬起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你不用担心,她会成了旁人的利器,伤我的尖刀。” “亦不用忧虑,她会成了旁人的话柄,毁我的危墙。” “她是我的娘子,我毕生挚爱,若为她死,我愿,若为她与世人为敌,我愿。” “你这疯子!” 朱尧媛知道,翎钧决定的事,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 她轻轻的抿了下唇瓣,收起了之前时的明媚笑靥,把脸,扭往了旁边,心思急转的谋划起了,帮柳轻心在燕京的立足事宜。 虽然,她还没完全认可,柳轻心这未来嫂嫂,但……从其刚才表现来看,应也不是个愚钝的,想必,只消她多费几分心思,便能…… “这世上,从不缺痴狂之人。” “若我许你,以你之痴狂,换万敬初无恙,你可愿?” 缓步上前,柳轻心笑着俯身,将唇瓣凑近了朱尧媛耳边,用只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跟她问了一句。 朱尧媛的身子僵了一下。 少顷,她后退半步,满眼戒备的,看向了柳轻心。 沉默。 连风都仿佛能凝住的沉默。 末了,朱尧媛深深地吸了口气,收了与柳轻心对视的目光,败下了阵来。 “若能如此,媛儿,愿唯嫂嫂马首是瞻。” 都道是,女子终遭情所苦,纵有英明难破军。 她放不下万敬初,放不下那个,值得她弹《凤求凰》给他听的,宛若谪仙的男子,哪怕,以她一生为赌,哪怕此生,因他而颠沛流离,箪食瓢饮。 她,终不似,她所以为的,那么冰冷绝情,终不似,她所以为的,那么深明大义。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急病 泪,滑落脸颊。 这一刻,朱尧媛仿佛变回了几年前的那个,痛了会哭,伤心了会哭,对某样东西求而不得了也会哭的孩子,而不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公主,不再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将权谋戏耍于指尖,将敌人推下悬崖,都面不改色的公主。 虽然,她并不相信,柳轻心能活死人,肉白骨。 但…… “若他不死,你可愿嫁他为妻?” 柳轻心微笑着站直身子,对朱尧媛循循善诱。 “愿。” 朱尧媛答得毫不犹豫,仿佛,就算柳轻心抛给她的,是万丈深渊,只要,能自那深渊里,听到一声,来自于万敬初的琴音,她,都会义无反顾的跳下去。 “莫说是嫁他为妻。” “哪怕,嫂嫂告诉媛儿,能让害他殒命的人,生不如死,媛儿,也愿倾己所能。” “哪怕,嫂嫂告诉媛儿,能让媛儿为他死殉,在阴曹地府,与他喜结连理,而不牵累母妃,兄长和翎戮,媛儿,也愿倾己所能。” 朱尧媛的这两声“嫂嫂”,显然不似之前,对柳轻心出言试探时般搪塞敷衍。 她很认真。 准确的说,是颇有些急切。 她一直在哭,每说一句话出来,眼泪,便更汹涌一些。 到末了,更是连说话的声音里,都带了哽咽。 “走罢,我带你去见他。” 扭头,看了翎钧一眼,见他竟一脸兴奋的对她挤眉弄眼,示意她别停,柳轻心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世上,怎会有这种哥哥。 死乞白赖的跟人求,弄哭自己妹妹,而且还要,哭得越厉害越好。 瞧朱尧媛这可怜的小丫头,明明是操好心,来给他们帮忙的,结果,这才刚进了门儿,内堂都没进,就哭成了个泪人儿! “那,那个姜如松不是,不是说把他埋了么,怎,怎么……” 听柳轻心说,要带她去见万敬初,朱尧媛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便哭得更厉害了起来。 虽时值冬天,尸身不易腐坏,但依着民间传闻,这下了葬的尸体,再被人刨出来,乃是大大的不吉,严重的,可是会引起尸变,竟亡者不得往生的。 她情愿,接下来,听柳轻心告诉她,是姜如松撒了谎,没将万敬初入土,而不是有人,扰他死后安宁。 “你兄长说,时候不到,埋了怪可惜的,就交给了我打理暂管。” “如今,你既已表明心意,愿与他不离不弃,那我也就没必要,再操这个心,只将他完完整整的交还给你,由你凭着心情处置。”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柳轻心已答应了翎钧,帮他惹朱尧媛大哭,那便不会擅改。 虽然,她觉得朱尧媛哭得可怜,但,也仅仅是“觉得”而已,并不会因此,而违背了对翎钧的承诺。 哭一下而已,又不会哭坏。 就算,朱尧媛哭得背过气儿去,不还有她这个大夫在么! “嫂嫂的意思是说,兄长找到他的时候,那姜如松,并没将他入土么?” 朱尧媛一边说着,一边抽了抽鼻子。 她在哭。 很认真的哭。 比她生平数年所历的,每一次落泪,都由心而发。 时值寒冬,在山上寻不到吃食的野狼,必然于乱坟岗横行,啃食不得安葬的尸体。 一想到,万敬初那般美好的一个人,会先遭烈火焚烧,又遭狼群啃食,死无全尸,朱尧媛的眼泪,便更汹涌了。 她并不会嫌弃他遗容有损,她只是,只是心疼,单单纯纯的心疼,心疼他来世,会变成一个样貌有损,遭人于背后指点嘲笑的人。 她的奶娘,多年前,被皇后杖毙的那个老嬷嬷,曾跟她说过,此生的死相,便是来生的长相,所以,人要多做善事,多积福报,然后,才能相由心生,由丑变美,才能在下一世,一出生,就是个美人。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眼睛都哭肿了,丑的像只鬼似的。” 见朱尧媛哭得厉害,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了,翎钧哪还敢继续? 忙上前半步,递了块手帕,到她面前。 “你这丫头总算是又会哭了。” “以后,别总把事儿藏心里,捂得密不透风,那只会憋坏自己,急坏了亲人,高兴了敌手。” 伸手,轻轻的揉了揉朱尧媛的小脑袋,抓起她的一只手,塞进柳轻心手里,示意她去内堂。 “万敬初没死。” “所幸那日,沐睿使人来给我送了消息,说你在街市,惹了沐德丰,不然,后果定不堪设想。” “这得多谢你嫂嫂。” “若非她早得了一些黔国公府密辛,使我早几日,和那沐睿有了些许交情……” 剩下的,翎钧没说,也没必要再说。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邀功这种事儿,从来都只适合总在外人身上。 许是万敬初没死这事儿,对朱尧媛造成的刺激太大。 她突然就僵在了原地,傻了似的,眼睛失了神采。 柳轻心本欲拉着她的手进内堂去,不曾想,竟被僵立原地的她,生生拖了个趔趄。 “公主?” 习惯性的,唤了朱尧媛一声公主。 见她仍无反应,柳轻心忙回转身,搭上了她的手腕。 心脉骤停。 她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这般积劳才会成疾的病,会出现在一个,朱尧媛这么小的孩子身上! 怪不得,翎钧要逗她哭泣。 怪不得…… 这孩子,到底是背负了多重的负担,将多少人和事记挂在了心上! “立夏,快来,快来帮忙!” 眼疾手快的扶住朱尧媛,柳轻心忙不迭的,喊了立夏一声。 翎钧“有伤在身”,帮不了忙,而且,朱尧媛终究是个女子,纵他是她兄长,也需得于人前避嫌,免使她名节有损。 将朱尧媛就近抱进一间有榻的房间,关门,使其于榻上平躺,除下靴袜。 柳轻心以最快速度,自腰间荷包里,取出了永不离身的应急用银针,往她的脚趾尖儿扎去。 “把血挤出来!” 柳轻心运针如飞,一边扎,一边跟立夏交待,她应做事宜,“到出了红血为止!” 紫黑色的血,顺着朱尧媛小巧的脚趾,滑落脚心。 直到第七个脚趾扎完,朱尧媛才缓缓的醒转了过来。 她有些懵懂的,看了下四周。 然后,才感觉到了脚趾上的疼,蓦得坐直起来。 “嫂嫂这是……在做什么?” 目光在柳轻心的身上定了一会儿,朱尧媛才堪堪回过神儿般的,眉头微拧,跟她问询出声。 “你险些死了。” 见朱尧媛醒转,柳轻心忙抓过她的手,以右手三指,搭上了她的腕子。 试了又试,确准她是没事了,柳轻心才舒了口气,侧身坐在了小榻上,跟立夏吩咐了一句,“帮她把血迹擦了,穿上鞋袜,她那做事欠思虑周全的哥哥,怕是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三爷也是为了瑞安公主好。” “谁能料,她小小年纪,就会有这种病,还病的这么厉害呢!” 见朱尧媛无恙,立夏也是松了口气。 她跟在翎钧身边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对这个妹妹,翎钧有多少心疼和愧疚。 若非他自恃武功了得,受人挑唆,爬树帮朱尧媛捉受惊的猫崽,便不会遭人暗算,坠地摔伤。 若非他坠地受伤,给了皇后理由,朱尧媛的奶娘,那位一直尽职尽责的陪伴教导朱尧媛的老嬷嬷,也不会被罚乱棍打死。 若非那位老嬷嬷,被当着朱尧媛的面,被乱棍打死,朱尧媛也不会受了刺激,自那之后,再也不对人敞开心扉。 若非…… 这世上,哪里来,那许多的若非呢? 很多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重来,也没有机会后悔。 “这病,发时凶险,但当真医治起来,却并不算难。” 将银针清洗擦拭完毕,装进盒子,柳轻心便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今日,她那做事欠思虑周全的哥哥,歪打正着的给她把病气激了出来,也是好事。” “若再多压些时日,莫说是我,便是大罗神仙下凡,怕也救不过她命来。” 房门打开,紧张的把耳朵凑在门扇上,听屋内声响的翎钧,险径直冲进柳轻心怀里。 他本能的于半空里,强扭力气,避免与开门的人相撞,待想明白,开门的是他家娘子,再后悔,想借机蹭她几分芳泽,已是力不能及。 之前,朱尧媛病危,他满心焦虑,自没有心情,往柳轻心身上蹭。 这会儿,朱尧媛没事了,他顿时便又有了心思,惦记如何能不引人话柄的,沾他家娘子“便宜”。 距离大婚,还有大半个月,这手都不能拉一下儿的日子,哪是给人过的! 说起来,还是江南好。 那些在铺子里做事的婆子,都当他们是成亲过的,只会羡慕他们二人,琴瑟和鸣,谁也不敢,在背后里,议论他们不顾礼数! “三爷当心!” 冬至的眼疾腿快,避免了翎钧坠地时,本能的以手撑地,使假伤的事儿露陷。 但当了这一下儿“垫背的”,却让他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章 “治”病 看了一眼,将冬至砸在青石地面上,却一脸委屈模样,看向自己的翎钧,柳轻心不禁笑了出来。 这可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大孩子,甭管疼不疼,都要跟人撒个娇的,哪里是什么,让人闻风丧胆的“煞星”呢! “怎不小心些呢?” “摔疼了哪里没呢?” 明知翎钧只是想跟自己撒娇,柳轻心依然心甘情愿的,走去了他身边安慰。 相爱的人之间,本就没必要,把真假对错想的那么分明,将谁对谁好的更多一些,计较的那么清楚,不然,与陌生人何异? “哪里都疼。” 见柳轻心如他所愿的靠近了过来,翎钧便就地一滚,解脱了被他砸在身下的冬至,一心一意的,跟他家娘子撒起了娇来。 皇家内苑,本就不是什么温情泛滥的地方。 幼时,长在西北,虽一直蒙姜老将军父子关照,却终究是,不似寻常人家孩子般,爹疼娘爱。 步步惊心数年。 尔虞我诈看遍。 于如今的翎钧而言,只有柳轻心在他身边时,方才能感觉的到,自己有家可归,而不再似浮萍一般,无处可依。 “来,起来,我给你瞧瞧。” “地上凉,别冰着了。” 将手递给翎钧,跟他劝说,别继续赖在地上躺着。 柳轻心像是半点都不介意,那来自于朱尧媛的,讶异目光和立夏的羡慕神色。 她了解翎钧的这种状态和心情,因为,在多年之前,她,也曾有过很久一段时间,与他此时情景,一般无二。 被“砸”在青石地面的冬至,第一反应,并不是自己哪里疼,而是,使劲气,关闭房门。 他在江南住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对翎钧和柳轻心的这般“腻歪”,早已司空见惯,但生活在德水轩的其他人,可不一样。 柳轻心待他和立夏不错,他不希望看到,她因翎钧的“胡闹”,又遭人背后非议。 翎钧的“伤”,只是用来瞒着外人的。 此时,屋里只剩了五个不需要被隐瞒的人,他哪还用“委屈”着自己,继续假装? 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趁势横抱起柳轻心,原地,转了三圈。 “你这浑人,可有些样子罢!” “转的我头都晕了!” 柳轻心早已习惯了翎钧如此胡闹,并不尖叫出声,只待他停下来了,才使拳头,轻轻的锤了一下他的肩膀,嗔了他一句,“还不放我下来!让妹妹瞧见你这不要脸的样子,也不害羞!” “有媳妇儿就好!” “要脸作甚?” 翎钧说的大言不惭,终是惹得柳轻心绷不住,自脸颊,一直红到了领口。 …… 朱尧媛见到万敬初的时候,万敬初正依着柳轻心的“交待”,在德水轩二楼的一间客房里正襟危坐。 他不谙世俗,不懂该做些什么,才能不变成朱尧媛的负累,不给朱尧媛惹麻烦,所以,他很听话,很听柳轻心的话。 因为,翎钧曾告诉过他,要让他与朱尧媛的婚事稳妥如愿,还得指望柳轻心,从中周旋。 “兄长好。” “嫂嫂好。” 见翎钧和柳轻心进门,万敬初忙起身行礼,毫不犹豫的对他们以兄嫂相称。 待翎钧和柳轻心笑着应了,万敬初才把目光,转向了朱尧媛。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 思量了几息,才郑重的,唤了朱尧媛一声。 “娘子。” 万敬初的这一声“娘子”,让朱尧媛瞬间僵愣在了原地。 她是说过,愿意跟他相守白头不假,可,可这,这……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兄长说,只要你愿,他就做主,将你嫁我。” “刚才,嫂嫂跟你问询,你说,你愿。” 见朱尧媛僵在原地,不答自己,万敬初上前半步,拧眉,看向了她去,“兄长说,嫂嫂会设法,成全我们,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彩礼,只管说来给我听,我稍后,便使人去准备。” 在万敬初所受的教育里,喜欢一个人,便该娶她为妻,而且,毕生不弃。 之前,他特意跟落雪问过,自己的这种,见不到朱尧媛会睡不着,见到朱尧媛笑会开心,见到朱尧媛委屈会想将那使她委屈的人灭口的情景,是不是因为得了什么怪病。 落雪却笑着答他,是病,名唤喜欢的病,历代断念楼的楼主,都得过这病,且只有与那喜欢之人执手偕老,方能根除。 为此,他踢断了落雪的一条腿,作为对他的惩罚。 因为,他爹爹曾跟他说过,喜欢,容不得半句玩笑,喜欢的人,绝不可任旁人染指调笑。 “我,我可以不要彩礼,那,那个你,你……” 朱尧媛并不知万敬初身份。 在她想来,他一个乐器铺子的掌柜,不,应该说是,一个铺子被烧毁了的,乐器铺子掌柜,怎也不可能拿的出,给她的彩礼才是。 她不想因为彩礼这种身外之物,把万敬初吓跑。 她心悦他,她,她…… “娶为妻,奔为妾,彩礼可以不论多寡贵贱,礼数,总不能短了。” 未及朱尧媛再说话,翎钧便上前一步,打断了她的声音。 她是他“唯一”的妹妹,他这当哥哥的,自然希望她能得了幸福,一辈子,都被心爱之人捧在手心儿里疼爱。 然幸福这种东西,却从来都不是拿委屈和妥协换来的。 但凡是人,就总会有一种劣性。 一样东西,得到的越容易,便会越不珍惜,反之,则愈发“上心”。 “兄长所言甚是。” 万敬初本就没打算,让朱尧媛蒙受委屈,此时,听了翎钧的话,自然是连声附和。 他父亲即将交于他手的断念楼,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世间之物,只消是朱尧媛想要的,他取来送她,皆应,没什么为难才是。 “金银财帛,乃俗人所喜之物,衬不上我妹妹。” “你就弄个功名在身,将我父皇封赐的宅子,当做是,给我妹妹的彩礼罢!” 能得帝王封赐宅院的,至少,也得是名列三甲,又受封于燕京为官的。 若放在常人身上,这种要求,便可以等同于直言拒绝。 但万敬初,却半点儿都不觉为难,甚至,还有些觉得,该将文武双科的状元,一并拿了,再籍此,跟隆庆皇帝讨个双份儿大的宅子,才算是,没委屈了朱尧媛。 “你,你别听朱翎钧瞎说!” “我才不要,不要什么御赐的宅子当彩礼!” “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执手偕老便好,是妻是妾,都无所谓的!” 因为着急,朱尧媛竟有生以来第一次,直呼了自己兄长的全名。 在她想来,万敬初只是个琴师,让一个琴师,去参加科举,不论是文试,还是武比,都与拿其消遣无异,若再因激将,使其当真答应了下来,跑去…… 她不想看到失败归来的万敬初,不论是败于文试,遭受打击的他,还是武比失意,强忍伤痛的他。 “啧,都道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今儿,我可算是亲眼见了!” 调侃了朱尧媛一句,翎钧便笑着,看向了万敬初。 万敬初的武技,在他之上。 只要万敬初自己愿意,武举夺魁,应不是什么难事。 他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个来自于万敬初的态度,确切的说,是一个来自于万敬初的,愿为朱尧媛拼力一搏的态度。 “下一次科举,敬初定夺魁首,不负公……不负娘子今日情谊!” 原本,万敬初是习惯性的,要称朱尧媛公主的。 但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已于刚才,就改了口,称朱尧媛为“娘子”,便忙把到了嘴边的后半个字儿的称呼,硬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去,依然如之前般的,以“娘子”称她。 “不,我不用你去参加那劳什子的科举,敬初,我……” 听万敬初竟是将夺魁,都做了应承,朱尧媛顿时便急得,哭了出来。 翎钧,她的兄长,从来都待她极好的,为何今日,为何今日竟这般,这般强人所难,非迫着万敬初,去做他力不能及的事儿! “你哥哥,何时做过没把握的事儿了?” “他即是应了,要成全你二人,又怎会,让你的夫君,身临险境?” “你这丫头,怎也跟些痴姑傻妇般的,不用脑子虑事了!” 笑着将朱尧媛揽进怀里,柳轻心没好气儿的,给了翎钧一记白眼。 刚刚才跟他交待过了,不能让朱尧媛激动,这前后脚儿,还没有两盏茶的工夫儿,怎就又忘了个干净彻底! “你这当人兄长的,可有些样子罢!” “稍后,我还得给这丫头治病呢,若再给她惹得发了病,可就该不好治了!” “好,好,好,我的错儿,我的错儿,行了罢?” 听柳轻心跟自己抗议,翎钧忙收敛了脸上笑意,一本正经的,跟朱尧媛解释道。 “你不用操心他安危,他的武技,可是比我都好,纵是下一次科举,参加武举的那些家伙,都是如去年般杰出,能在他手底下,撑过三招儿的人,怕是也用不了两只手数!” “你只管安心长大,等他娶你过门就好,其他的事儿,自有我和你嫂嫂帮你圆满!” 第一百二十一章 赠画 使人给皇宫送了信,告李妃留朱尧媛在德水轩治病,翎钧便着人,在三皇子府,给朱尧媛备下了暂居的房间。 朱尧媛终究是有封号的公主,住在德水轩,易招人口舌,只能委屈她,每日往返于城里的三皇子府和城外的德水轩。 但饶是如此,朱尧媛依然开心异常。 因为这样,便能每日都见到万敬初,每日,都与万敬初谈琴论音,而不用再时时提防,步步谨慎的,戒备宫里的那诸多“牛鬼蛇神”。 柳轻心给朱尧媛配了汤药,每日责万敬初给她盯着煎熬,万敬初严谨,每次都能把火候和时间,掐的不差毫厘。 朱尧媛喝的暖心,只觉得涩口的汤药,也变得香甜起来,倒也省了柳轻心麻烦,不用像盯着其他病人般的,时时跟她唠叨嘱咐。 在朱尧媛的帮助下,柳轻心用两天时间,熟络理顺了燕京豪门的盘根错节,这期间,归京的李虎跃跑来德水轩,跟她登门致谢,被她使立夏,阻在了门外。 “算日子,那李虎跃,该卸掉手上的夹板,再来拜访了。” 将手里的一张,新写好的谱子,递给朱尧媛,柳轻心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前一日,她听朱尧媛弹琴,“嘴欠”的评论了两句,其对情景领悟有误的地方,便被那两个“琴痴”给抓住,以“不给演示,就不离开你房间”为威胁,硬迫着弹了一遍高山流水。 不曾想,前一晚,连哄带骗才离开的两人,还真就,“一大早儿”的,跑来继续跟她“请教”了。 她觉得两人好学,又都有些天分,便又随手,弹了一首之前时候,她自己写来打发无聊的曲子,给他们拿去玩耍。 “这曲子,奏得真是妙极!” “待我们回去好好的练了,再来叨扰嫂嫂指点!” 朱尧媛如获至宝,小心的把柳轻心誊出来的新曲谱捧在手里,细细的看了三遍,才小心的递给万敬初,由他谨慎的折了,装进了腰间荷包。 “有些东西,是需要自己悟的,旁人指点,终究只是外力。” “你能将《凤求凰》弹出催人泪下,却无法将《高山流水》弹到绝妙境界,便是此理。” 柳轻心活动好了筋骨,便回转身,走向了一直低着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的翎钧。 这厮,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儿? 寻常里,恨不能贴在她身上才好的人,今天怎…… 翎钧面前的宣纸上,已铺了大片墨色,虽还未及完成,意境却已天成。 他画了一片苍茫的山,山下,有一个村子,村子里,灯火阑珊。 柳轻心静立案侧,看翎钧以忘我之境,往画上添置草木,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在画,她之前所弹的那首曲子里的意境,以及,与她写这首曲子时相类的寂寞和渴望。 彼时,她正随师父,居山中修习医道,她们住的那座山的山脚,就有这么一个人口稀薄的村子。 那时的她,总喜欢在夜晚时候,坐在悬崖上,让两条腿自然下垂,默默的数村子里的点点灯火,幻想白天时,同她一起玩耍的那些小伙伴,在如何幸福的,腻歪亲人身边,手舞足蹈的,讲白天时的见闻。 “你知道么,轻心,那几日,我遭朱翎釴追杀,重伤藏匿山林,入夜时,就是看着这样的景象,百无聊赖的跟诸天神佛一一许了愿。” “让他们佑我不死。” “佑我有朝一日,旧仇得报。” “佑我寻得挚爱,不负此生。” “总之是,所有能想到的好事儿,悉数都许愿了一遍,生怕自己一觉睡去,就成了野狼口粮,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 然后,拈了一支新的湖笔在手,在砚台的另外半边儿,研了一方金墨。 “我不知,是哪位神仙,听到了我的祈愿,将你送来。” “但我跟你保证,轻心,有生之年,绝不放你回天上去,也绝不准任何人,自我身边,将你夺走。” 说着话的工夫,翎钧已研好了金墨,往纸上,点了璀璨星空,然后,在纸的空白处,填了一阙小词。 “哪个不长眼的,敢从你这‘煞星’手里抢人啊?” “这得是,活得多腻了,才能干出这种,跟自己过不去的事儿!” 笑着嗔了翎钧一句,抬手,往他的脑门儿上,轻轻一戳。 柳轻心知道,翎钧是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 许是之前时候,失去了太多的关系,他总想着,要攥紧双手,留住自己现在拥有的,但这就像手握细沙,抓得越紧,越易失去。 敌人,聪明的敌人,永远都会找弱点下手。 而他的敌人里,显然,并没有太多蠢货。 “你这女人!” “我跟你诉衷情,你,你却跟我插科打诨!” 被柳轻心的这两句挤兑,惹了个面红耳赤。 翎钧满眼无奈的撂下手里的湖笔,捉住柳轻心戳自己眉心的手指,送到唇边,轻轻的咬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柳轻心的这句“挤兑”,远比许诺和安慰,更让他安心。 人栖于世,得遇知己,已是三生幸事,更遑论,是这知己,还是能伴他此生的妻? “我心悦你,轻心。” “此生不长,唯盼,莫离莫弃。” 翎钧声若蚊蝇,待说完这话,便蓦地红了脸颊,将头低垂了下去。 这番表白,由心而发,生出的太过突然,以至于,他连个准备,都没来得及做,就一股脑儿的,把话说了出来。 可待这会儿,话说完了,冷静下来的他觉得,该拿个什么东西出来,送给他家娘子当做这番表白的信物,才是尴尬至极的发现,他的身上,压根儿就没带着什么像样的,能当做信物来送的东西! “好啊。” 瞧出他尴尬的柳轻心,笑着答应了一声。 然后,便佯装未知的,把目光落到了他之前画好的那副山色图上。 “晚些时候,让立夏寻人把这画装裱了,留到咱俩寿终正寝时候,与其他葬品,一同入棺。” “嗯,你说,裱个什么颜色的底子好?” 聪明的女人,永远知道,要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的夫君留足面子。 而正杵在这房间里,兴致勃勃的盯着他们二人“观察”的朱尧媛和万敬初,显然,也属于这“外人”范畴。 “赤色。” “大明朝,是火德之朝,向以赤为尊。” “我好歹也是个皇子,赠自己挚爱之人的信物,自然,该配个赤色的底子。” 大明朝的国姓是朱。 受司天监观星卜言影响,连对子嗣的衣饰言行,都以符合五行之中的火德之相,为最优考量。 而纵数大明朝的历朝帝王,除了那重文轻武,被自己叔叔撵下皇位的建文帝,更是无一人,不是火相命格。 翎钧也是。 只不过,为了对嘉庆皇帝,他的祖父隐瞒,他这天生反骨,于命相上,会弑君夺位的不详之人未死的事儿,他明面儿上的生辰八字,被改成了比朱翎釴还小的年月。 “我也觉得赤色好看。” 柳轻心笑着点了点头,接受了翎钧的这番诚意。 他尚未被立为储君。 连衣饰,都不敢掺杂过多赤色,以防,遭有心之人非议。 但为了给她最好的许诺,他今日,竟不惜“以身犯险”。 “但全是赤色,怕是会有些冲了画中意境。” “你看,裱个银纹织锦的赤色底子,怎么样?” “找个好织工,单独织一匹春草纹路的银纹织锦出来,用不完的,还可以用来包手礼盒子,给父皇送点心的时候用!” 翎钧愿意当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柳轻心可不想当那祸了他“江山社稷”的褒姒。 她师父曾说过。 男人,是利刃,开疆拓土,铁血戎马。 而好女人,是剑鞘,既保护他不伤己身,又不会给他过多束缚,碍他前程。 她心悦翎钧,自然也就想当好他的“剑鞘”,不让他麻烦加身。 “依你。” 知柳轻心是为他好,翎钧不禁勾唇一笑,伸手,轻轻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男人,终究不如女人心细。 这些年,他独自打拼,吃了多少亏,遭了多少无妄之灾,只有他自己清楚。 不过现在好了,确切的说,一切的不好,都已过去。 他也是,有娘子的人了! 认真的观察过了翎钧和柳轻心两人的浓情蜜意之后,万敬初,便把目光,转回了朱尧媛脸上。 然后,他便在朱尧媛的眸子里,看到了羡慕神色。 “娘子,我也给你画副画,裱个赤色的底子,好不好?” 论身体力行,万敬初并不比任何人差。 而论“变身”宠妻狂魔的资质,他甚至,比翎钧,犹有过之。 毕竟,断念楼的历代门主,都是痴情种子,他可以算得上是十成十的“根正苗红”,而翎钧祖上,咳,算了,世间帝王,又有几个,是能把持的住初心,只与一人携手,又只与那人白头的呢! “敬初喜欢画画?” “擅丹青,还是工笔?” 听万敬初要送东西给自己,朱尧媛不禁喜出望外。 她原本以为,万敬初只是擅琴,不曾想,他竟还有旁的专长! 第一百二十二章 垫脚石 携礼拜访,却被阻门外,任什么看,都是一件丢人至极的事。 但对现在的李虎跃而言,“丢人”二字,早已不是什么要紧事情。 一直被他视为“眼中钉”的李岚起,因他的一句画蛇添足,而得了三皇子妃青眼,如今,已被翎钧收入麾下,他们的父亲,德平伯李铭,也大方的给了其赦免,允其回府居住。 而就在昨天,他被阻德水轩外,李岚起,却因翎钧围猎遇刺客,善后有功,得了三皇子妃特意送来的手礼,重金难求的,德水轩主厨亲制点心食盒。 他和李岚起,都名列那份受贿名录,依着德平伯李铭的习惯,他们这种会给德平伯造成隐患的族中子弟,都会被“绳之以法”,除非,他们能证明,比起隐患,他们,有更大价值。 换句话说,他要活命,就得尽快跟他父亲证明,他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否则,不出三日,他就会如昔日的李岚起一样,被遣去城外庄子等死。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岚起那么幸运,被自己的傻对手拖出泥泞! 想到这里,李虎跃使那只,刚刚卸了夹板的手,狠狠的往自己脸上,抽了两个耳光。 虽然,那位准王妃治断骨之伤的法子,瞧起来有些荒唐,但却不得不承认,其效甚佳,不,应该说是,他还从未遇上过,比她治的更好的。 李虎跃一边想着,一边活动了一下,他连昔日硬茧都一并褪去了的手指,向后,倚进了圈椅之中。 那位准王妃的态度变化,未免有些太大了。 虽然,在江南时候,她也未表现出,对他有格外喜欢,但从其跟自己吩咐,回到燕京后,帮她留意是否有“长舌”之人,欲将其舌烹制佳肴来看,应,也不至于,过于厌恶才是。 难道,是李岚起,说了他什么坏话,引这位准王妃,对他有了什么芥蒂? 这种可能很大。 看来,他是时候,拿样“有诚意”的礼物出来,以获得这位准王妃的“谅解”,并趁机查清,她的态度变化因由了! 想到这里,李虎跃便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本将中间掏空了的书来,“拣”出了那张,他打算当做“诚意”,送给柳轻心做“谢礼”的药坊地契。 然,未及李虎跃将地契装进新折好的封套,他新近提拔起来的亲信,李三,便跌跌撞撞的,扑进了书房。 “不好了,少爷,大事不好了!” 一改寻常时的稳重,扑进门来的李三,已是连脸色,都泛出了青白。 他“扑通”一声,扑倒在李虎跃的书案之前,抖如筛糠。 “奴才知道,知道为何,为何王妃殿下,会,会态度骤变了!” 今日清晨,他受李虎跃派遣,去“探望”,常年住在三皇子府隔壁的李家嫡小姐,李虎跃一母所出的妹妹,李江雪,并向其转达李虎跃“建议”她让出宅子的态度。 哪曾想,初入府中,未及转达李虎跃的话,就亲眼目睹了,令其难以置信,背脊冰凉的一幕! 燕京之人,无人不知,这位李家出身的嫡小姐,是个从多年之前,就开始觊觎三皇子正妃之位的“疯婆娘“,全不顾她的父亲,德平伯李铭,是大皇子一派的中流砥柱。 不过,让所有人燕京世家出身的人,都想不明白的是,对李江雪这个“疯婆娘”,德平伯李铭,竟未采用大部分名门都会采用的手段,让其闭嘴或永远闭嘴,而只是将其撵出府门,断了月银,连一句与其脱离关系的声明,都未做出。 自那之后,就搬到了三皇子府隔壁的宅子住下,开始了其对翎钧,没日没夜的“翻墙爬床大计”。 据说,是其母亲孙氏,出钱为她买下了这处宅子,用的,是准备给她添妆的银子,总计,十三万两。 有人说,李铭没将李江雪“除恶务尽”,是因为对她这个女儿,有着与对其他子女不同的溺爱,但李虎跃知道,并非如此。 德平伯李铭,他的父亲,是个喜欢给自己留后路的人。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觉得,翎钧会在与大皇子的角逐中,有什么胜算,但出于本能,他还是将李江雪这个,本就对翎钧有觊觎之心的女儿,“放纵”了出去,以期将来,翎钧侥幸胜出之日,德平伯府,仍可以凭着她这个女儿,与三皇子府,有那么几分转圜余地。 毕竟,对武侯世家,以武勋立天下的朱家王朝,始终颇多宽容。 流水的帝王,铁打的武勋。 自建文帝被“清君侧”之后,便鲜有哪个皇帝,再想着要扶植文臣,打压武勋了。 面子,谁都需要,更遑论,帝王和皇子? 介时,就算翎钧瞧不上李江雪这个“疯婆子”,也总可以,利用一下她的这“一番痴情”,以一个侧妃,甚至侍妾的位份,与德平伯府建立“亲密关系”,以稳固自己新到手的权势,德平伯府,也可以借口着,家主对李江雪这嫡女的溺爱,而顺理成章的,“归顺”翎钧。 这种事儿,历朝历代都不曾少。 而世家名门出身的小姐们,也都非常明白自己的立场,知她们从出生开始,从生为女子开始,便注定了,只能是自己父兄的谋权求利工具,例外之人,万里无一。 可这并不能阻碍她们幻想,或者说,阻碍她们争斗。 毕竟,名门世家出身的,上得了台面的少爷们,就那么多,王族,又人丁稀薄…… “鬼叫什么!” “慢慢说!” 见近些时日,因做事稳重有序而的他重用的李三,只去了一趟李江雪的住处,就露出了如此慌乱神色,李虎跃顿觉,心里“咯噔”一下。 但他自幼所受的教育告诉他,此时,绝不能自乱阵脚,否则,便会使已然不济的形势,更雪上加霜,更无法转圜。 “小姐,小姐怕是得了疯病了!” “她使人,她使人在院子里,扎了一个与人同高的草人,还给草人穿上了女子衣裳,脑门儿上,贴了写有准王妃名讳的黄纸,日日,日日使鞭子抽打辱骂!” 事情的梗概并不长,但说完这些事儿,却像是用尽了李三全身力气。 他匍匐在地,连手脚,都像不由他使唤了般的,任如何努力挣扎,都无法重新直起腰来。 这动作,让穿了一身草绿色长袄的他,像极一条,于垂死之际,犹试图腾挪求生的毛虫。 该死的女人! 她这是,她这是在把他往死路上引! 这是李虎跃的第一反应。 但久历官场,看惯了生死荣辱的他,并没像李三一样,听闻“噩耗”,就哀嚎出声。 草人。 名讳。 鞭笞辱骂。 这任什么人看来,都像极了巫蛊之术的胡闹,若传去隆庆皇帝,不,不需要传到那么远去,只消,让他们的父亲,德平伯李铭听闻,他这一支,连他们的母亲在内,就都得跟着玩儿完! “冷静,李虎跃。” “你必须冷静,只能冷静。” “形势越不济,越需要抱守清明,不越雷池,不冲动拼死。” “这世上,永远都没有必死之局。” 李虎跃默默的念叨了这么几句,便觉得,自己紧绷的肩膀,略恢复了几分柔软,连本能紧拧的眉毛,也稍稍松散了一些。 此事,看起来凶险至极,却并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只是,为了这“转圜余地”,他需要付出的代价,略有些“疼”,不,应该说是,宛若剔骨般的痛。 但饶是如此,他也依然得付,半个铜子儿都不能砍价的付! “你歇一会儿,就去把车套了。” “我去跟母亲问下,那处宅子的地契,是不是在她手里。” 李虎跃深深地吸了口气,移步,往门外走去,“今日见闻,不要告任何人知晓,除非,我父亲听闻传言,亲口跟你问起。” “是,是,少爷。” 见李虎跃已有对策,李三也惊惶略定。 他又挣扎了两下,才勉强的直起身来,跟他应答了一声。 跟在李虎跃身边伺候数年,之前,才堪堪得他看重,提了身份的李三,自不希望,他于这次争斗中,败下阵来。 虽然,纵李虎跃“兵败身死”,他也不用担心自己性命不保。 但这府上的少爷,就算是庶出的,身边儿也不乏亲随,想他一个死了原主,再投旁人身侧服侍的,哪还有什么被重用的可能? 他可是盼着,能于将来,领德平伯府管家之职的,若他伺候的主子,不能掌了家权或不够看重他,那等美差,安有他的份儿呢! 燕京的冬天,总是冷的厉害,尤其,是下过了雪之后的两三日。 初出书房的李虎跃,被冻得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的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斗篷,快步,往隔壁,他生母住的院子而去。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舅舅花费重金,为他请来的先生,曾这样告诉过他没有什么人,生来就是给其他人做垫脚石的,但你若不勤奋,将其他人踩踏脚下,便终有一天,会被其他人如此对待。 这话,他一直铭记于心,一日,也不敢忘。 第一百二十三章 敲诈 天才!无广告! 名门世家,最不缺的就是勾心斗角和趋炎附势。 前一日,李岚起捧了沐睿帮他“捎来”的德水轩点心食盒,到后院孝敬了德平伯李铭和孙氏这当家主母,今日,整个德平伯府,就连负责扫撒的下人在内,都对他一改之前冷淡,蓦地热情了起来。 此时,他正在他母亲王氏的院子里,与特意前来探望他的舅舅,王家嫡次子王成贤品茶闲聊,内容,也无非是千篇一律的不能忘恩,不能得了三皇子亲眼,就忘了昔日,王家对他们母子的照拂之类。 他们的面前,摆了另一只德水轩点心食盒,正是前一日,他捧来孝敬他母亲王氏的那份。 “哥哥难得过来,吃些点心,吃些点心。” “真不愧是德水轩主厨亲制,这味道,可真比御厨做的,还犹有过之。” 一年里,也不见娘家来人。 今日突然来了,还是跟自己关系最亲近的兄长,王氏自然要好好的表现一番,以证明,自己在德平伯府过得还不错,并藉此,多多的跟娘家要些帮扶,以助自己仅剩的儿子,李岚起,竞逐爵位的继承可能。 “母亲上了年纪,近些日子,越发的爱吃甜食了。” 王成贤轻轻地点了点头,顺着王氏的客套,拈起一块点心,送到唇边咬了一小口,然后,佯装遗憾的,跟王氏“抱怨”了起来。 “只是咱们这一支,人丁稀薄,在朝中做官的,也算不上齐心协力,跟德水轩那边,更是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想我这,也算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却是,却是虚度半生,连孝敬母亲,给她购买可口点心的门路,也寻不到,实在是不孝的很……” “哪像你,儿子孝顺,女儿也嫁得好,虽屈居平妻,却是当家主母才应有的东西,你也样样儿不缺……” 说罢,王成贤便掏出一方手帕,低头,擦起了那根本就没有半滴的眼泪来。 他的意思很明白。 他要带走这一整盒点心,去跟他们的母亲,王家如今的老夫人“尽孝”,王氏若不答应,接下来的事儿,也就不用再谈了。 “瞧哥哥说的,不过就是盒金贵些的点心,哪就至于,要拖关系,才买的到呢!” “那德水轩,不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接五十盒的外带预定?” 听王成贤竟是半句客套都不想费劲儿的,直言跟自己讨要点心食盒,王氏怎能不恼? 这可是她的宝贝儿子,拿来孝敬她的,她还没显摆够呢,哪曾想,这就“出师不利”的,烧香引了鬼来! “听妹妹这话,应是久未出门了。” 诚如王氏所说,德水轩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发售五十份外带点心食盒。 可燕京名门世家,又何止五十? 哪个名门世家,还没十个八个,想讨自家长辈欢喜,又手头宽裕的? 单是五大公府,就得把这些个食盒,抢去半数之多,再加上,宫里得宠的那几位娘娘,在皇帝身边儿伺候的麦子公公,东西两厂的“厂公”…… 林林总总算下来,能留给他们这些,只能算是二三等世家瓜分的,其实连十盒都不到。 就算他次次不落的,头天晚上,德水轩歇业之后,就遣人去吊桥边儿上侯着,能得偿所愿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说来不怕哥哥笑话,自入了冬,奴家就再没出过门儿,只与岚起那去年才娶进门来的平妻张氏,一起给未出生的娃娃做衣裳襁褓了。” 见王成贤已打定了主意,非夺自己所好不可,王氏只得服软。 她还得指望娘家,给她多多帮扶。 若只为了一盒点心,就跟王成贤闹得不愉快,实在是划不来。 虽然,她很想留下这盒点心,多充几回面子,但为了李岚起的前程,低头,必不可少。 “岚起没跟你说,如今的德水轩,已被三皇子妃包下来了?” 所求得全,王成贤的心情,顿时好了不止一筹。 他呵呵的笑着,将手里的那块点心,不紧不慢的送进了嘴里,然后,便拎了放在旁边的盖子,将点心食盒盖了起来,以备离开时带走。 在这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的日子,一盒德水轩主厨亲制的点心,是会让多少人眼红的东西,他不敢瞎说,但能为他换来,年逾古稀的王家二老欢心,却是毫无疑问的。 身在朝野,金银财帛,远比仁义道德更能拉拢人心,如果不想,或者说无能从自己供职的地方捞金,就只能仰仗家中贴补,才有望高升。 王家家规严苛,对触犯国法者从不姑息。 因此,于礼部供职的王成贤,并不敢学人贪墨,只能想方设法,哄自己爹娘高兴,以增加自己这一院的用度支出。 “包下了德水轩?” “整个儿?” “我的个乖乖!” “那得,那得多少银子呐!” 王氏的确不知,柳轻心“包下”了德水轩这事儿。 一来,前些日子,李岚起被赶去了城外庄子,让她提不起精神,关注旁人家的事儿。 二来,德平伯李铭下令禁了她的足,她被困院中,连给自己娘家送信都不行,压根儿,就不可能有消息来源。 想那德水轩,包上一间,用做参加“百花宴”期间歇息,不含茶点的,都要上千两银子,吃一顿人聚会的小宴,都得以金票结账…… 包下整栋德水轩。 啧,莫说是寻常百姓不敢想,便是她这名门出身的嫡小姐,也是万万不敢琢磨的! “这怕是,不是金子银子能办到的事儿。” 下巴微扬,睨了一眼吃惊的嘴都合不拢了的王氏,王成贤轻叹一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小口。 “有消息说,是三皇子妃的师父,对那德水轩的掌柜,有救命之恩,那掌柜的,听闻其唯一的徒儿将嫁,便特意将整栋德水轩都腾了出来,给她待嫁。” “也有传言,那位三皇子妃的师父,就是德水轩的真正东家。” “还有人议论,道三皇子妃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情,时童稚如三岁幼儿,时狡诈若九尾妖狐,且不知何时变换,互不知彼此所为。” “昨日,我特意使人,去摄天门在燕京暗铺,拟以重金,买这位三皇子妃的消息,却被掌柜告知,他们做不了这单生意。” “之后,我又遣人去了断念楼的暗铺,情景,与摄天门如出一辙。” 说到这里,王成贤稍稍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坐在他旁边的李岚起。 跟聪明人,不需要把话说的太清晰露骨,不然,便会让对话的双方,都置身尴尬境地,这个道理,王成贤懂,李岚起也懂。 “昨日,事发突然,三殿下又受了重伤,岚起不便前往叨扰,故不曾拜见王妃。” 王成贤所说的那些版本的传言,李岚起都曾听闻。 只是,摄天门和断念楼竟同时拒绝了,对柳轻心的调查这事儿,让他颇有些始料未及。 北摄天,南断念,中州闻风,西乘鸾。 摄天门。 断念楼。 闻风馆。 乘鸾宫。 于查问消息和取人性命一道,最有名的四个“江湖门派”里,排名第一和第二的,同时对一个人的身份矢口不提。 这随便让什么“懂行情”的人看去,也绝不可能还觉得,柳轻心这位三皇子妃,是个寻常人物。 虽然,这些门派都有规矩,不论交易成否,都不会对外人泄露雇主,但,谁又能十成十保证,这“规矩”有没有“法外容情”的例外? 还好,他没有一时冲动,遣人去摄天门的暗铺打听消息。 想到这里,李岚起的后背,便不自觉的爬满了冷汗珠子。 “不知,舅舅可有遣人,去闻风馆和乘鸾宫的暗铺,试试运气?” 李岚起想到了一种可能。 虽然,还只是猜测,却让他莫名的亢奋了起来。 索性王成贤已试了两家,不若,就怂恿着他,把另外两家也一并试了。 如果,当真是如他猜想的一般结果,那接下来,他就将占据绝对的有利地位,在德平伯府的一众嫡出子弟中脱颖而出,稳夺爵位的承袭权! “连摄天门和断念楼,都把这事儿拒了,另外两家,还有必要试么?” 见李岚起的眸子,突然闪了一下,王成贤不禁一愣。 他的这外甥,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日竟……难不成,他是想到了什么,关于那位神秘的三皇子妃的可能? “能打听到,便是咱们得偿所愿,至不济,就是又遭拒绝不是?” 李岚起的欣喜转瞬即逝。 他和气的笑着,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地看向王成贤,操着“我就是随便问问”的口气,跟他“建议”了一句。 “也无不可。“ “索性,不过是给跑腿儿的下人,几两银子的赏钱。” 王成贤知道,李岚起是已经有了想法。 只不过,暂时,至少是他差人去闻风馆和乘鸾宫,打听那位三皇子妃的消息之前,李岚起并无打算,将想法告他知道。 而且,瞧李岚起的态度,应是并不敢,或者说不能遣自己的人,去这两家的暗铺打听。 第一百二十四章 原配 既然,双方都有所求,那便没有什么,是比“以物易物”更合理公平的了,王成贤这般想着,便一口答应下了李岚起的“建议”,以根本不存在的“成本”,跟他讨要起了好处。 “若事如岚起所料,定不负舅舅今日辛劳。” 李岚起的话,说的颇有些模棱两可。 这是他一贯作风,可以说,是受德平伯府风气影响所致,亦可以说是,他谨慎本性使然。 “都是一家人,怎还把话说的这般生分了呢!” “舅舅这就着人,去帮你打听!” 得了李岚起这模棱两可的许诺,王成贤也不好再“逼人太甚”。 他笑着端起手边茶盏,分几口,将茶喝的只剩下了个碗底,便起身,拎上了自王氏那里“饶”来的点心食盒,跟两人告辞离去。 德平伯府出身的人,从不会因礼数不周,而惹人诟病。 李岚起,当然也不例外。 他笑着起身,朝王成贤深揖一礼致谢之后,才紧一步上前,侧身,为其引路出府。 在得翎钧“传唤”之前,他不会去德水轩叨扰,给自己找不自在。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不能去别处,做有助于拉近自己与翎钧关系的事儿,比如,去城外的,他妹妹的嫁妆庄子,劝同得了翎钧看重的朱时泽节哀。 …… 燕京城外,李渊茹的嫁妆庄子。 木屋,水塘,枝头犹挂着几个果子的柿子树,树下的躺椅,躺椅上半旧的羊皮毯子。 昔日被损毁的情景,像是被人特意还回了原样,又像是,从未陨落于数年前的那场大火。 初到庄子的时候,扶棺而来的朱时泽,微微滞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冷峻神色,只吩咐了下人,将棺材搬进木屋的正堂里停放,就一个人,坐到了柿子树下的躺椅上。 因之前数年,朱时泽一直与嫡妻李渊茹不算亲密,所以,他此时有这般举动,也并没让随行的人,觉得有什么奇怪或不妥。 “许是七少爷不想跟这生前,像杏仁糕一样粘人的女人共处一室,才宁可跑去屋外的柿子树底下吹冷风,也不进屋来烤火罢!” “可不说呢!这大冷的天!” “我听说,这女人,惹人烦的厉害,七少爷出门应酬,晚归些时候,都要使下人去催促。” “记得前几年死了的那个,脸毁了一大半儿的李氏么?就是为了娶她做平妻,害七少爷跟定国公府决裂的那个!我听说,就是这个女人,把她给害死了的!” 随行的几个下人,一边议论着,一边拿金纸,折起了葬礼上会用到的“元宝”。 他们对李渊茹毫无尊敬之意,甚至,连一句“少夫人”都不愿唤她。 “死者为大。” “她还没过头七,魂儿还没走远呢。” “你们这般议论她,就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一个常年跟在朱时泽身边儿伺候的小厮,颇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横放在了正堂里的棺材。 说实话,他并不讨厌李渊茹。 虽然,他家主子,总是对她不冷不热,还时时嫌她唠叨。 可她总是能“巧合”的出现在,应该她出现的场合,或亲自,或使院子里的下人,去帮遭人刁难的朱时泽解围。 冷时的暖汤,热时的扇子,雨时的油纸伞,雪时的斗篷,自她嫁进门来,便再也不劳他们这些,在朱时泽身边伺候的下人们操心,多年来,从未有过一次疏漏。 他只是个下人,总也猜不透,他们家少爷,到底向往什么样的良配。 但他觉得,若能于有生之年,娶一个李渊茹这样,将所有心思,都用在自己身上的妻子,应是一件幸福至极的事。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从来都是,故事里,人人称羡的婚配的样子么? 想到这里,小厮不自觉的,把目光越过了开敞的纸窗,往院子里看去。 见朱时泽竟只将羊皮毯子往身上裹了,就一声不吭的,缩进了柿子树下的躺椅里,他便急急的放下了手里,折了一半儿的金纸,拎了一件斗篷,快步出了木屋。 若少夫人还在,怎会允少爷,就这样躺在冰天雪地里? 然现在,不,应该说,以后,都该不再有机会听到,那独属于她的,北地的女子才会有的,带着三分调侃的责备了才是! “柔儿!” “我就知,你会看不得我这样!” 斗篷带来的温暖,让朱时泽本能的从躺椅上弹了起来。 待看清,来的人,是自己的小厮,而非李渊茹,他的眸子,不自觉的露出了失望的黯淡。 在南疆生活过的人,大都对死人还魂这事儿,抱有远多于北方人的偏执。 朱时泽在南疆军中带过几年兵,乍到时,没少听军中的老医士念叨,还没过头七的人,放到太阳底下晒晒,沾些阳气儿,许还能活过来。 他原本,只当是军中医士狡黠,没本事救人性命,便胡编乱造这么一通,以鼓舞士气,使兵将悍不畏死。 直待后来,军中有两个被毒蛇咬了的兵士,因药石罔效咽气,被放到太阳底下晒了三天之后,又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他才是不得不信了。 “柔夫人,早就不在多年了,少爷。” 被朱时泽错当成意中人,自西北捡回,娶为平妻的李姓女子,因不记得自己名姓,而被他“取名”为李柔儿。 因此,在朱时泽院子里服侍的人,都会称她为“柔夫人”。 朱时泽口风极严,小厮自无从知晓,他此时所喊的这个“柔儿”,并非他们寻常里称呼的那位“柔夫人”,便只当他是被人于睡梦里吵醒,发了癔症所致。 “我做了个梦,梦到她活过来了。” 被小厮这么一答,朱时泽便回过了神儿来。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对他所称的这人的身份,详加解释,只深深的吸了口气,往木屋的门口方向看去,顺带着改了口,“渊茹还好么?棺木的盖子,可有打开?停棺的位置,可能被阳光晒到?” “停棺事宜,都由着少爷的吩咐安排了。” “小的见正堂里风大,便自作主张的,往正堂里多燃了两个火盆,给棺木里,多加了一条锦被。” 这小厮,也是跟在朱时泽身边多年的。 李渊茹活着的时候,都未见他有过如此细心的待她。 此时,乍一听他问询,便忙不迭的,跟他告罪了起来。 已嫁的女人死后,需要等过了头七,才可封棺入葬。 若遇夏天,需往棺木旁边放置冰盆,以防尸体腐坏,遭路人评议不吉,冬天,则需要放置火盆,以防筋脉紧缩,坏了皮相,惹娘家人诟病。 这是常识。 所以,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但这会儿,听朱时泽先是突然喊着已故的“柔夫人”惊坐而起,又莫名其妙跟他问他们家少夫人的尸身安置情景,他哪还敢,不一一禀明? “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府中内务,皆有李渊茹打点,朱时泽除了极少的几个,日日跟在身边伺候的人,是记得称呼的,哪还用多记些无关紧要之人名姓? 此时,忽觉这小厮做事,颇合自己心意,打眼瞧去,又觉得眼熟的厉害,便随口,跟他问了一句。 “小,小的周,周知。” 听朱时泽问自己名姓,小厮顿时便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生怕是自己之前所为,不合朱时泽心意了,挨了责罚。 府中之人,无不知七少爷,对那位早死了好几年的“柔夫人”,眷顾颇深,又传闻,那位“柔夫人”是遭了李渊茹这正房夫人所害,才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莫不是,七少爷刚得了那位“柔夫人”托梦,要报复这新死的正房夫人,让她魂消魄散? “周知。” “你做的很好。” “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儿伺候罢。” 朱时泽轻轻地点了点头,伸手,往周知的左肩上拍了三下,便掀了羊皮毯子,借力站起了身来,移步,往木屋正堂而去。 他满心想着,要让李渊茹在她心心念念的地方,多晒晒太阳,看她是不是也能像那两个中了蛇毒的兵士般死而复生,却忘了,此时,正值隆冬,开敞了房门的正堂,冷如冰窖。 还好,这名唤周知的小厮机灵,给她加了火盆和锦被,不然,她岂不是要,刚吸了阳气醒来,就又被冻死在棺材里面! “渊茹跟了我这些年,没享过几天安稳,如今死了,还要遭我这般疏忽对待。” “今日之事,算是我欠了你人情,日后,你有需要了,可以来找我讨还。” 朱时泽的步子很大,只随口说着话的工夫,就已走到了数丈之外。 他鲜少对人许诺,但今日今时,却似较寻常,大有不同。 被朱时泽的话,蒙了一头雾水,待回过神儿来,便见他已快到了木屋门口,周知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往朱时泽身边,追赶了过去。 看来,有些事情,还是得眼见为实才好,不能尽听谣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尝试 天才!无广告! 目送朱时泽快步进了木屋,周知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能说出这般言辞,便足以证明,七少爷对他们家少夫人,是一准儿有感情的,只不过……恩,许只是七少爷在南疆待的久了,与少夫人聚少离多,才不似寻常人家的夫妻般甜腻才是! 想那位柔夫人,要样貌没样貌,要才情没才情,要家世没家世,对待下人,也是尖酸刻薄的厉害,哪里配得上七少爷这么个,文武双全的人呢?! 细想来,怕不是七少爷为了推拒与定国公府的联姻,才故意捡回来,气那徐氏悔婚的由头,而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与德平伯府联姻,迎娶他们家少夫人?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儿! 若七少爷当真喜欢那位柔夫人,为何会娶了她进门好几年,都没给她个一子半女? 再看少夫人,进门三年,就生下了两位小少爷和一位小小姐,若非,遭那位柔夫人毒手,小小姐差不多该也长成一个,琴棋书画,样样儿精通的闺秀了才是! 哎,都道是,富贵人家宅事多,少爷小姐们的恩怨情仇,果然,不是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能看明白! 小跑着进了正堂,周知便瞧见了,坐在棺材旁边,温柔的宛若换了个人般的朱时泽。 他正在用自己的手帕,给躺在棺材里的李渊茹擦拭,自眼角滚下的泪珠,眸子里,满含欣喜。 李渊茹已经死了好几天,于理,该是不会再流眼泪了才是。 可如今,她不但流了眼泪,连皮肤,也没有半点儿僵硬的意思,这任什么人瞧着,也不像是个没得救的。 “少爷,要不,您去跟三皇子殿下托个人情,让三皇子妃,来给夫人瞧瞧罢?” “小的听说,那位三皇子妃,医术厉害的,能把死人都救活,昔日里,就是她把陛下,从鬼门关硬拉回来的……” 周知小心翼翼的,往朱时泽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跟他“建议”了一句。 对他,李渊茹并未施恩。 但他盼着朱时泽好,自然希望,李渊茹这诚心实意待朱时泽的人,能活过来,重新执掌他们这一院的“大权”。 且不说,朱时泽能不能于三年后,再寻到一个如李渊茹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子做续弦,单是她的娘家,德平伯府,又哪里是,寻常世家可比的? 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年,若无德平伯府暗中帮衬,朱时泽怕是,早已被定国公府的那群豺狼虎豹,吞吃入腹,连骨头渣儿,都不剩了! “你说什么?” 朱时泽的手,本能的僵了一下。 然后,便缓缓转身,颇有些难以置信的,跟周知反问了一句,“你刚才,可是跟我说,三皇子的那位,未过门的王妃,医术了得,能连死人都救活?” 自李渊茹身死,朱时泽便过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生活。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全未听闻,近些时日,于燕京名门世家当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柳轻心那“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妙医术。 “此事,可当真?” 不及周知回答之前的问题,朱时泽便猛地起身,抓住周知的领口,双目圆睁的,跟他又问了一句。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如今日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显露激动和紧张。 连多年之前,遭同僚出卖,被敌军围堵于藏身乏处的乱石山时,都没有过。 “小的,小的也是听旁人说,未曾亲见,不,不知是不是,是不是当真,少,少爷。” 双脚离地,喉咙又遭外力挤压,半点儿武技也不会的周知,顿时便因呼吸困难,从脸颊,红到了脖颈。 他不敢撒谎。 至少,在这件事儿上,不敢。 “听何人说的?可有依据?” 见周知因为憋气,眼珠子都开始往外鼓了,朱时泽忙把他放回了地上。 他轻轻的咽了口唾沫,竭力使自己的口气,不那么令闻着生惧。 常言道,关心则乱,刚刚,他竟险因激动,误伤无辜。 这种情景,多年前,曾有过一次,彼时,他刚刚自下人处得知,李柔儿死了,于静室中,悬梁自尽。 “最近,各府都在传这事儿,少爷。” 重新得以呼吸,周知四肢触地,三伏天的猎犬般,大口喘起了气来。 但呼吸,并未耽误他回答朱时泽的问题。 他用力的咽了口唾沫,抬起头,眼泪汪汪的,跟他答道,“少爷若怕消息不准成,可以传信,去江南大营,跟雁回小少爷打听,问彼时,陛下是不是被那假扮成大皇子的书童,惹得咽了气,又被那位准王妃救活过来的。” 在江南大营历练的朱雁回,是与朱应祯同辈的成国公府庶子,为人本分守礼,不争不抢,寻常里,与各院的关系,也都算得上融洽。 周知提议,让朱时泽跟他问询,一来,是因为,他有如此秉性,二来,则是因为,他一直仰慕朱时泽,定会对朱时泽知无不言。 “顾不得那许多了!” “来人!备马!” 起死回生,从来都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儿。 朱时泽虽盼着李渊茹活过来,却并没因此失了理智。 他知道,从阎王手里抢人,很难。 所以,他要的,只是柳轻心医术高明的出处,以确准,可以叨扰她来试上一试,而非执拗的,强人所难。 能成,自然皆大欢喜。 不成,他也会对其心怀感激,铭记恩情。 听朱时泽喊人备马,原本窝在内间,拿金纸叠折“元宝”的下人们,忙弃了手中做了一半儿的活计,小跑着来了木屋的正堂。 “少爷,您这是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您刚刚殁了嫡妻,去旁人家里,可是可是会让人觉得惹晦气的!” “对啊,对啊,少爷,您可不能到处瞎跑,若你去的那家,没人出什么事儿还好,要是,要是……可就该全赖到您身上了啊!” 见朱时泽打算外出,众下人忙上前,七嘴八舌的劝阻了起来。 他们都是朱时泽这一院的下人,自然盼着他好。 只不过,他们的眼光,只有很浅的一点,对李渊茹也素无好感,当然,也就不会像周知般的,给朱时泽出主意,让他找那位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三皇子妃,尝试救李渊茹性命。 在他们想来,纵那位三皇子妃,当真能救活李渊茹,他们家少爷,也断不可能,去做这种尝试才是! “速速备马,休聒噪拢 “我不进人家里!” 朱时泽并不认识柳轻心,柳轻心在燕京,也未开设医馆,所以,要求她帮忙,只有通过翎钧引荐。 都道是,风水轮流转。 想到两日前,自己才因为想陪李渊茹“走最后一程”,婉拒了翎钧的围猎邀请,今日,就又自己送上门去,舍下脸皮跟人求告,让人家未过门的王妃,救自己嫡妻出“阎王殿”,朱时泽不禁抿了下唇瓣。 求,是肯定要求的。 万一,那位三皇子妃,当真就有本事,让人死而复生呢? 他已委屈辜负了李渊茹数载,便是搭上后半生,为今日所求还债,也是他罪有应得,只是,这话,要怎么说,才能…… 听朱时泽说,不进人家里,一众下人,才识相的收了声,一股脑儿的涌向马厩,去帮他准备出门用的马匹。 仿佛,只是数个呼吸的工夫,正堂里,便只剩了朱时泽和周知两个站着的人。 “少,少爷该是知道,三皇子殿下,如今不在府里居住的事儿罢?” 见朱时泽又“忙里偷闲”的在李渊茹的棺材边儿上坐了下来,用自己手里的帕子,帮她揩脸上的泪痕,周知忙上前半步,跟他“提醒”了一句。 “不在府里住?” 朱时泽微微一愣,却并没回头,他已大概猜到,翎钧会跟谁在一起,只是这话,不合适他问出来,毕竟那两人尚未成婚,这般“亲密”,有失体统。 “那日围猎,就是少爷跟人婉拒了的那日,三皇子殿下在围场里遭了刺客,如今,正在德水轩医治。” 周知小心翼翼的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跟朱时泽告诉道。 这事儿,好说,却不好听。 虽然,重伤,的确是个能服众的理由,但事关皇家颜面,有些话,还是“三缄其口”才好。 “德水轩?” “德水轩不是个吃饭的地儿么?” “何时成了医馆?” 几日前,刚得了三皇子府送来的婚宴请柬,自然知道,这位三皇子妃与德水轩关系匪浅。 此时,听周知这么一提,他顿时便猜到了,柳轻心是下榻在了那里。 只是,该装糊涂的时候,还得装糊涂,不然,安能自旁人嘴里,套来于自己有用的消息?他是不擅宅院争斗,但却并非,不知其中险恶! “传闻,三皇子妃的师父,为她包下了整栋德水轩待嫁。” “三皇子殿下遭歹人所伤,被亲侍送了去之后,就住下了,想来,应是伤的不轻,离不得人照顾,三皇子妃又不合适进王府去的关系。” 知自家少爷,是想从他这里,多得些消息,周知自不敢私藏,忙不迭的将自己从别人处听来的消息,悉数告给了他知道后,又坠上了些许,自己的猜测。 有些事儿,只合适当下人的“猜测”,不然,便会辱了主子们的面子,将来,想要改口的时候,寻不到“妥当出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少年 李岚起浅笑回头,一副波澜不惊模样的,把目光定在了周知脸上,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这小厮穿着的人不错。 言谈举止,便是放到了德平伯府,也不落那些随从亲侍下风。 他这一句,听似只为用来炫耀,自己得李渊茹器重的话,实则,毫无痕迹的拍了他这个德平伯府嫡子的马屁,恩,当然,若他的的确,是个在意自己妹妹的好哥哥的话。 李岚起显然不是那在意自己妹妹的好哥哥,但饶是如此,以现今情景,他也断不可能,不做个样子出来,毁了自己之前所铺的坦途。 而这样一来,他便只能“放过”这无关紧要的小厮一码,不再与他做嘴上缠斗。 进可攻。 退可守。 以一步看似无用的“废棋”,盘活了整盘“棋局”。 呵,真不愧是在朱时泽身边做事的人,这般机巧猾黠,怕是,较许多军中小将,都犹有过之! “时泽出门的时候,可有说,何时回来?” 李岚起轻轻的点了点头,佯装接受了周全的奉承,心下里,却已迅速的计划了起来。 他与朱时泽这个妹夫,尚乏亲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年少得志,曾于南疆,立下得封从二品武衔的军功,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坊间传闻。 “李公子真爱开玩笑!” “主子们的行迹,哪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有资格打听的?” 心中认定,李岚起是“寻衅”来的,周知便本能的,在与他的应对中,多了几分谨慎。 在他想来,任什么人,突然死了妹妹,心情也不会好,更何况,还是遭人下毒死的? 且不说,当哥哥的,与自己妹妹的关系是否亲近,单是妹妹的夫家,拖了这么久,还没把下毒的人交出来查办这一点,便是足够其怒火中烧了! 虽就封爵而言,成国公府的确是高了德平伯府两等,依礼制,德平伯府,该跟成国公府俯首。 但以执掌的兵权而言,统领了东北大营的德平伯府,却是足令,只总领了神机营提督的成国公府,难望项背。 何况,如今之势,是成国公府没理在先。 纵德平伯使人围了成国公府,跟他们家国公讨要公道,他们家国公,怕是,也只有息事宁人,跟人家赔不是的份儿,更别说,人家只是来了个少爷,跟他们家少爷“约谈”! “可怜我妹妹,为了嫁他,当年,不惜跟父亲以死相挟。” “全不介意,有人在她背后指点,说她所嫁之人,是个……罢了,罢了,都是过去了若干年的事儿了,至如今,有此下场,也算是,她咎由自取罢了……” 李渊茹有没有跟李铭以死相挟,李岚起并不知道。 确切的说,是除了她自己和李铭,压根儿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 而现如今,前者,已死无对证,后者,则断无可能,有人“作死”的跑去问询。 所以,他尽可以随意编攥,并以此,来撷取朱时泽的同情和愧疚,以实现,他与之“交好”,从而,与翎钧亲近的终极目的。 论演技,李岚起无疑是值得称赞的。 单是他这守着个压根就不熟悉的死人,犹能泪流面的本事,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 “茹儿,都是哥哥不好,寻常里,只顾自己前程,满心想着,唯自己掌了权势,才能成你依仗,让你在夫家过得好。” “哪曾想,就因这自以为是,少关照了你的起居,而让人钻了空子,害了你性命……” 在尚武的大明朝,男人哭天抹泪,无疑是会遭人耻笑的,尤其,这人,还是武勋家族出身。 然而,此时坐在李渊茹棺材旁边,正使自己衣袖揩拭眼泪的李岚起,却让人生不出半点儿不屑来,就好像,唯有如他这般做法,才像是,一个刚刚痛失亲人的人,该有的样子。 可以说,所有不了解他的人,都会在目睹了他完整表情变化后,对其产生同情和钦佩。 同情他,不谙宅院争斗,错将妹妹托付给了不值托付之人,一失足成千古恨。 钦佩他,视亲情,重于名声前程,有责任,有担当。 …… 另一边,朱时泽策马直奔德水轩而去。 他马术上佳,因人走马行而成了薄冰的积雪,根本不足为虑,但随着目的地渐行渐近,他的身体,却因紧张,而慢慢紧绷了起来。 他少年成名,虽后来,因儿女情长,被困府宅争斗,却幸有李渊茹帮他悉心打点一切,以致,从不需委屈低头,求旁人成全。 所以,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诚意可鉴,或者说,不失礼貌的,志在必得。 一路上,他模拟了一种又一种“话述”,又一种又一种的推翻。 直待现在,他在德水轩的对岸扯紧了缰绳,仍未拿捏出一种,让他自己觉得满意的。 “都道求人口难开,以前,我只笑话人家矫情。” “然如今,事到临头,需自己亲历了,方才知道,说旁人矫情,是种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 深深的吸了口气,朱时泽苦笑着,揉了揉自己坐骑的鬃毛。 昔日,为了帮他收集兵法孤本,李渊茹求遍了燕京豪门和有藏书的府宅,连皇宫里的藏书阁,都托了不知多少层的关系,进去抄了个遍。 彼时,他嫌她不顾身份,落了成国公府威风,她却只是笑着跟他说,达者为师,拜师求艺,何耻之有?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如今,该我还你了,柔儿。” “只是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朱时泽深深地吸了口气,跳下马背,朝闻声出来查看的少年,深揖一礼。 “成国公府,朱时泽,前来拜见三皇子殿下。” 听来者是朱时泽,少年明显有些诧异。 他往旁边让了半步,没接全他的拜礼,然后,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儿,转身,小跑着往德水轩里而去。 冬日的燕京,总是阴晴不定。 之前,还一片晴朗的天,突然又下起了雪来。 鹅毛般的雪花,自九天缓慢坠下,轻落于朱时泽肩上,却重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突然有些害怕了。 在南疆驰骋多年,刀尖舔血,命系腰间,都不曾皱过一下眉头的他,突然,就在这漫天落雪中,因害怕,而全身发抖了起来。 天有异象,不吉。 这突如其来的大雪,莫不是在向他预示,此行,无法得到自己希冀的结果? 不,不会的。 他一定会说服翎钧,给自己成全。 若翎钧不允,或那位三皇子妃不愿意,他就赖在他们的门口,长跪不起! 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爹娘”,什么“武勋英名不可墨,戟折血涸不低头”,都给他滚去九霄云外去! 倘用这些,能换来他的柔儿生还,他弃了,有何可惜? 倘用这些,换不来他的柔儿生还,他留了,又有何用! 约莫半盏茶后,少年去而复返,命人放下了吊桥后,态度恭谨的,对朱时泽做了个“请”的手势。 “多谢。” 为表恭敬,朱时泽称了声谢,就弃马而入。 他的马,是与他驰骋疆场过的,得了他的示意,便乖乖的立在了原地,低头,打了个响鼻。 “天寒地冻,易伤马蹄,您若不着急离去,子衿使人将您的坐骑,请到马厩中暂歇可好?” 自称子衿的少年,彬彬有礼的跟朱时泽问询,从脸上“颜色”来看,应是对他颇多尊崇。 “朱”是国姓,为避皇族的讳,大多数人,都会在寻常里,刻意不提这个字,而改用名,小字,或其于府中的排行,来称呼成国公府出身的人。 子衿依俗,没称呼朱时泽的姓氏,却也未按惯例,唤他“七少爷”,便足以证明。 少年谁不慕英雄? 像朱时泽这种,年少成名的英雄人物,本就是百年也难出一个,有少年将其视为楷模或信仰,那自然是,半点儿都不值得奇怪! “有劳。” 大部分在疆场驰骋过的人,都会对好马产生一种,令常人无法理解的痴迷。 翎钧如此,朱时泽,亦无法免俗。 原本,将坐骑滞留雪中,就是为表态度的“不得已而为之”,此时,听了子衿跟自己问询,他又怎可能拒绝? 朱时泽客气的跟子衿拱了拱手,代自己的坐骑,谢他体恤,然后,便迈开步子,紧跟着他,进了德水轩的前堂。 “少爷请于此处稍候,王妃正在为三爷换药。” 引朱时泽进了前堂,安排他在一张散桌前坐了,上了茶点,子衿便循礼退去,改换另一个少年,站在他旁边侍立添茶。 屋外,大雪纷飞。 屋内,暖若春临。 但在这暖若春临之地,朱时泽,却如坐针毡。 为李渊茹停棺的庄子,只一处木屋。 虽,他曾于出门之前,吩咐了周全,往正堂里,再添几个火盆,然房门不闭,只几尺帘幔,又如何能挡住寒风凛冽? 他真该吩咐周全,卸了内屋门板,代替依俗给李渊茹铺棺材的正门扉扇,再出门来! “七少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与子衿不同,这个为朱时泽侍茶的少年,依了惯例称呼他,而且,言辞间,并无激动或惶恐情绪。 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词,来对他加以形容的话,那,怕是只“死寂”一词,方够妥当。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旧恩 朱时泽下颚微扬,看向了站在他旁边的侍茶少年,待看清他样貌,眉头便本能的拧紧了起来。 眼熟。 这应是与他绝无相识可能的少年,竟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宛若,被什么难抗的外力,掐住了咽喉。 “你爹娘,可还安好?” 朱时泽唇瓣噏动,几次欲开口攀谈,均以失败告终,末了,终是叹了口气,跟少年问了句,听似莫名其妙的安好。 “多年前,就不在了。” 少年的眸子,似是染上了一抹暗色,但很快,这抹暗色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如之前般的死寂。 “怎么不在的?” 朱时泽端着茶盏的右手,不自觉的颤了一下。 “来了位成国公府的少爷,送了些银两和点心来,说是要谢他们,对自己兄长的救命之恩。” “他们觉得,是那位将军威慑外族,才庇佑了他们,能安康度日,便没收银两,只留了点心下来品尝。” “那点心很美味,他们吃的很开心。” “他们的儿子,见自己爹娘喜欢,便没舍得吃自己那份,打算留下来,给他们第二日享用,不曾想,在吃了那点心后不多久,他们,就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了。” 少年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那是一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旁人的事。 他长得不高,肩膀,更是单薄的像个姑娘。 但此时,他就这么安静的站在朱时泽身边,却让朱时泽不自觉的产生了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我回到燕京后,未逢良医,腿伤拖了大半年,到末了严重时,连下地行走也不能。” “彼时,心情低落,身边可靠堪用的人也不多,便没想着,遣人去南疆,寻你家人拜谢。” “待后来,我腿伤好了,再往南疆,你家宅子,已荒废许久,我瞧家中所剩器物,都完好无损,便当你们是搬去了别处,只得放弃了寻找。” 多年前,朱时泽遭人坑害,身陷敌围,重伤之际匿入山林,被一个猎户救起,才侥幸保住了性命。 而那位救了他的猎户,为他倾尽家财,回返燕京的猎户,便是这少年的父亲,姓钟,单名一个孝字。 “钟余,我……我不知竟……竟会是这样……我……” 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因自己,而家破人亡,朱时泽顿时便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这不是他希望的结果,也不是,良善之人,该有的结局。 “你当时,你当时为何不来找我呢?我那时,我那时应是在燕京的,或者,或者你去南疆大营,寻我昔日的副官也,也可以……” 说到这里,朱时泽已彻底的红了眼眶。 他抬起右手,朝自己的脸上,狠狠的抽了一记耳光。 他在胡说些什么? 南疆距燕京,何止千里之遥! 那时的钟余,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父母猝死,家财散尽,他纵是还敢,还愿信他,也断无可能凭一己之力,走这么远的路,来寻他这个,只知道名字和身份,连一样信物也无的人的,不是么? “我去了南疆大营,告诉他们,我要找你,我的爹娘救了重伤的你,你的弟弟,却害死了他们。” “他们说我胡说八道,打了我一顿。” 见朱时泽自扇耳光,少年的唇角,似是不由自主的,微微上扬了一下,眸子里,也像是有了些许光彩。 他上前一步,拈起茶壶,往朱时泽的茶盏里注满已经冷透了的茶水,然后,又“守礼”的,退回了之前站立的位置。 “我当时想,总得找到你,让你给我个说法,给我爹娘个说法。” “于是,便一路往燕京走。” “我当过扒手,当过骗子,后来被人捉住,打断了腿,就只能靠讨饭维持,行进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下来。” “三年。” “我走到燕京的时候,正赶上你迎娶德平伯府的嫡小姐。” “我去你府上寻你,你府上的下人嫌我断了腿,晦气,便泼了我一盆刚刚烧好的热水。” “我被烫坏了半身子的皮,被一起讨饭的人抬回了城外的破庙,当天晚上,就开始发烧。” “跟我一起讨饭的人里,有个跟我关系交好,怕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就跑去砸城门,求守城的人开门,放他进去,寻大夫来给我瞧看。” “那些守城的兵士,嫌他麻烦,便想使弓箭吓唬他退走,不曾想,他竟因半步也不肯退,被射穿了肩胛,钉在了地上。” “若非老天开眼,恰逢我家爷回城,目睹了此景,又受感于他的忠义,去了破庙,带我回城诊治,此时的我俩,都该已投胎多年了。” 许是之前经历了太多坎坷,少年在说起这些,让朱时泽恨不能以死谢罪的事的时候,平静的,让人背脊泛冷。 他像是早已放下恩怨和感情,甚至,连一吐为快的兴致都不曾有,或者说,此时,若非朱时泽跟他问起,他连陈述的念头,都不会生出。 “这世上,已没有钟余了,七少爷。” “钟余已随着您府上下人泼出的那盆热水,死在了您大婚的那天夜里。” “现在,我叫止水,我家爷新赐的名字。” 说罢,少年态度恭谨的,对朱时泽深作揖一礼,不无恳求的,跟他说道。 “我爹娘救您性命,您旧友救我于危难,咱们,可算两不相欠。 “您副官不分青红皂白,打我三十七军棍,二十皮鞭,我误其前程,使其远放西北,十年不得晋升,咱们,可算两不相欠。” “您幼弟害我爹娘,我连本带利,灭您幼弟一脉,长幼共计三十七人,咱们,亦算两不相欠。” “今风波皆定,止水唯愿以余生尽忠于恩人身侧,端茶倒水,或刀山火海。” “七少爷英雄,止水高攀不起,亦,不欲高攀。” “害你爹娘的,是朱时朗?” 大概两年前,朱时泽同父异母的弟弟,成国公府的十二少爷朱时朗,因通敌被降罪,膝下子女二十七人,后院妻妾八人,连同其母亲,成国公朱希忠的平妻姜氏,皆被送上了城西的断头台。 成国公朱希忠,亦因教子无方,被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半年。 历年都由成国公朱希忠主持的祭天大典,那年,也被交给了德平伯李铭代劳。 虽第二年,隆庆皇帝又下旨,将祭天大典的主持事宜,还给了成国公朱希忠,但声势这种东西,一旦失去,便很难恢复如初。 成国公府便是于那时为转折点,走起了下坡路。 “是。” 止水答得不卑不亢,若如洪钟,让人几乎难以置信,他那么小的一个身子,竟能发出如此声响。 这是他的荣耀。 毕生荣耀。 不需扭捏掩藏。 “朱时朗当真通敌?” 对朱时朗这个弟弟,朱时泽几乎没什么印象,自然,也就不存在感情。 他跟止水问询,朱时朗是不是当真通敌,并非为了帮其开脱,而是为了知晓,止水捅出这么大一事儿,需不需他尽早斡旋,以防将来,真相被重新揭露,他,也因此而遭人报复。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朱时朗的确死了。 他的妻妾,子女,甚至母亲,都被送上了断头台。 但朱时朗的外祖家,姜家,定不会放过钟余,朱时朗那些妻妾的母族,也不会放过钟余,因此而蒙受了损失的成国公朱希忠,更素以睚眦必报著称。 在诸多盘根错节的燕京世家面前,钟余,甚至连钟余所说的那个,救了其性命的人,都极可能微若蝼蚁。 不嫌他名声扫地,仍愿以“旧友”称他的人,寥寥可数,而他,亦不愿损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不过是得着机会,发挥了一下,我昔日的扒手技艺,将其准备焚烧毁去的通敌信函,塞进了他的衣服里面,让受命前去调查他的东厂之人,人赃并获罢了!” “你该不会当真以为,只凭一个未从过军的成国公府庶子,便能搅起风浪,害你身陷敌围罢?” 止水并未直答朱时泽的问询。 而是扬唇一笑,将当时情景,不咸不淡的描述给了他听,末了,仍不忘“提醒”他,当年马失前蹄的根源,并非他以为的,遭了他的庶弟朱时柯出卖。 “你说的那个,救了你性命的,我的旧友,姓甚名谁?” 听止水说,朱时朗是当真通敌,他只是个催了其性命的“推手”,朱时泽悬着的心,才是稍稍放下了一些。 他不是没怀疑过,朱时朗才是昔年害他的身陷敌围的人,朱时柯,不过是自己父亲推出来,平息自己母族怒火的替罪羊,但无奈,一直未寻得证据。 朱希忠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极擅平衡与成国公府联姻的,那诸多名门世家间的关系,用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子性命,换两个嫡子的母族“和睦”,这种伎俩,他一向用的驾轻就熟。 “七少爷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止水,无可奉告。” 如今的止水,已是德水轩的侍茶,那个救了他性命,被他称为“恩人”的人,自然,也就是这德水轩的主人。 他已不是昔年的单纯少年,自然不会只凭一时激动,就被人套了话去,给翎钧招惹麻烦,纵此人,被翎钧称为“旧友”,也不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御医的擅长 遭人防备的感觉,总也不会好。 但对此,朱时泽却没对止水的疏远,做出任何表示,或者说,无颜做出任何表示。 是他的疏忽,造成了止水爹娘惨死,造成了止水迄今为止,遭遇的所有磨难。 他的目光,本能的移到了止水的腿上。 见他只一腿使力的站着,便又把目光移去了他的双手。 止水的一只手,是与寻常人相近的肉粉色,另一只手上,则带了黑色的皮制手套,手套严丝合缝的绑扎进了衣袖,半寸皮肤也未露出。 两不相欠? 呵,怎么会两不相欠! 他分明欠了止水一个家,一个健康无损的身子,一个,本该充满欢笑的童年! “你不想告诉我,救你的人是谁。” “无妨。” “我将他的这恩情记在心里,他何时需要了,你便只管来跟我讨要。” “你若有友人,需要帮衬,你又不便跟他恳求的,也只管来寻我帮忙。” 朱时泽知道,现在的止水,是不会接受他的任何给予的。 在他需要的时候,他没给,如今,他不需要,不想要了,他许诺再多,又有何用? 既然,他如今能给的,已于他无用,那,他便许诺他一些,他无法拒绝,或将来有可能用到的东西好了! 说罢,朱时泽站起身来,解下了自己的压襟,硬塞进了止水的手里,“不要急着拒绝,你不需要,未必,你的恩人也不需要,他救下的,你的性命,是我亏欠你的,有些时候,你不惜刀山火海,也无法帮到他的事,我能。” “不要去成国公府,那里,不都是我的人。” “去燕京郊外的落云庄或迟暮庄,把这压襟交给庄子里的管事,他自会尽快告我知道。” 止水稍稍迟疑了一下。 少顷,攥紧了朱时泽硬塞给他的压襟,把脸,别去了旁边。 朱时泽说的没错。 以他的本事,的确帮不了翎钧太多,纵他不惜代价,粉身碎骨,也无法改变,他只是个没有什么依凭的平民这事实。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 可他要报答的恩人,却是个需与一群牛鬼蛇神相抗,才能保住性命的皇子,而他,又仅是除了一条烂命,什么都没有的平民。 虽然,翎钧说过多次,无需报答。 可他,又如何能昧了良心! “止水!止水!你到换药的时候了!” 未及止水继续细想,二楼,就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唤声。 紧接着,一个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的姑娘,便从雕了一对黄鹂的栏杆后边,探出了头来。 见前堂里有陌生人,姑娘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便红了脸颊,落落大方的跟朱时泽行礼致歉。 “叨扰贵客品茶,苏兰惶恐。” 抬头,看了一眼仍站二楼栏杆后面,全无离开意思的苏兰,又看了看站在他旁边,脸色略有“崩解”的止水,朱时泽不禁一笑,低头,把目光,落到了约有八分满的茶盏上。 “无妨。” 朱时泽佯装无意的回了苏兰一句,然后,便随便寻了个借口,将止水“打发”了开去。 “你忙罢。” “我自斟自饮便好。” “有人居高临下的看我,我吃喝不下。” 虽然,他并不知,止水是受了什么伤,为何要换药,但受愧疚影响,他本能的,就对止水,多了几分认真。 他不希望止水有碍,哪怕是由他自己来代替承受,他也心甘情愿,更何况…… “冷落客人,不合规矩。” 对一个经历过世态炎凉,看过无数种人情冷暖的人而言,朱时泽的借口,显然有些幼稚。 止水微微拧眉,认真的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唇角含笑的低头喝茶,全没有继续打探自己或自己背后之人秘密的意思,才略收了些许对他的戒备,转身,往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边走,边对一个位于一楼的小房间方向,低声喊了一句,“子衿,你来替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 朱时泽没有等到止水回来,就得了十五来招呼,说翎钧已换好了药,只因伤势颇重,无法下榻,需他前往他所住房间一叙。 这些年,朱时泽虽身陷府宅之争,连武技,都未有进境,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十五,这极得翎钧信任的几人里的一个,他虽不敢妄称熟悉,却也是认识的。 “可查出凶手了?” 朱时泽点头起身,示意十五带路,临行,又转身拈起那半盏冷透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回七少爷的话。” “陛下已下旨严查,如今,虽有几人值得怀疑,却皆乏证据,东厂那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些消息,于别处也能打听到的,便无需隐瞒。 十五引着朱时泽拾级而上,径直到了德水轩的五楼东侧,进了一个宽敞的上房,然后,对着珠帘后面,低声禀报了一句,“三爷,成国公府的七少爷到了。” 静默。 须臾之后,珠帘后,传来了柳轻心的声音。 “三爷说,请时泽少爷进来。” 戏要做足。 尤其,在尚不确定,一个人是友非敌的时候。 柳轻心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像是数日都不曾合眼了一般。 “七少爷请。” 十五应声点头,然后上前两步,帮朱时泽挑起了珠帘。 一帘之隔。 内间里,飘着浓郁的药香。 曾于南疆领兵的朱时泽,对这种用于镇痛的药,可以说是熟悉异常。 随军的医士曾告诉他,只有受了极重外伤的人,才需要用它。 因为,此药有毒,每个人能承受的药量,又因体质而各不相同,若非逼不得已,哪个伤患,也不会愿意,赌上丧命危险,以它来镇痛,以辅助医士刮骨切肉。 “王妃静好。” 入眼,是未施粉脂的柳轻心。 她发髻微乱,脸色,也有些苍白,然这非但未使她美貌消减,反为她增了许多惹人怜惜的“气质”。 朱时泽识礼的低头,不对她观察过细,以防,惹重伤卧床的翎钧不悦。 他是个正人君子。 至少,在面对值得他尊敬的人时,是个正人君子。 而柳轻心,这为了救治未婚夫君,不惜辛苦操劳,不顾有损容颜,不畏旁人指点的女子,显然,堪得上他这“值得尊敬”之列。 “三爷伤的这么重,御医院,没遣人来?” 对御医院,朱时泽素无信任可言。 无论是医德,还是医术。 这一点,从多年前,他们收了“旁人”好处,延误了对他腿伤的治疗,使他险成废人开始,至今,也未有改观。 但不信任是一回事,不来,却是另一回事。 这代表了隆庆皇帝的态度,甚至,会影响翎钧在诸多名门世家当中,很长一段时间的“话语权”。 “来了二十多个医术不精的老匹夫,把了一圈儿脉,只得出个失血过多,熬不过今日子时的诊断。” “都道是,御医院里,汇聚了整个大明朝,最高明的一群大夫,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坐回了床边的小凳,伸手,帮躺在床上的翎钧,塞了下被角儿,眸子里,尽是不屑。 “御医院里的那些人,早已经不能算大夫了。” “说句不中听的,怕是除了媚药和堕胎,他们也没什么擅长的事儿。” 听柳轻心这般评价一众御医,朱时泽不禁唇瓣微抿,笑了出来。 这话说的,实在是解恨! 因那群庸医误诊,把小病拖成大病,把大病拖成绝症的,各家府邸,哪个也不曾少历,若非为了瞧帝王态度,谁还找他们瞧病? 索性不过是白花几两银子,就能趁机“揣测”一番君心,哪家府邸,也不差这点儿,打赏下人都不够的银子,再说,当真要治病,不还有燕京的各大医馆么! “倒也不尽然。” “打着补品幌子的毒药,做的也堪称一绝。” “你瞧,这临走时留下的慢性毒药,做的多精致?坚持吃上个两三年,大罗神仙下凡,也休想救得了!” 柳轻心显然并没心思陪朱时泽,笑话那群庸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伸手,从床头的小柜子里,摸出一只手掌大的,楠木掐金丝珐琅小盒,丢到了她面前的小桌上,示意朱时泽自己打开来看。 “三爷的伤,赶得及大婚前好么?” 见柳轻心只是倦累的厉害,并无惊惶神色,朱时泽便知道,翎钧这御医束手的“致命伤”,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顺着柳轻心的意思,捡起她丢在小桌上的盒子,打开,他便见到了,各府夫人和宫中的娘娘们,常年不离手的阿胶糕。 朱时泽愣了一下。 这东西,有毒? 可他母亲,分明已经吃了几十年,而且,从未自御医院之外的地方购买过,至今,也未见有过什么…… 难道,这位准王妃的意思是,御医留给她的这份儿,是有毒的? “赶得及。” 柳轻心回了朱时泽一句,然后,便似得了翎钧呼唤般的,把耳朵贴了过去。 少顷,她重新坐直了身子,看向了朱时泽。 “三爷说,你有什么事儿,只管说来,不用这般纠结客气,能帮得上的,定不推辞。” 第一百三十章 “正经”人 天才!无广告! 朱时泽本是要来跟翎钧恳求,让他帮忙说服柳轻心,救李渊茹生还的。 毕竟,依着礼制,柳轻心没有开设医馆,又是得了皇帝赐婚的准王妃,没道理自贬身份,去给个臣子的家眷瞧病。 但临到了眼前,尤其是,亲见了翎钧重伤在身,离不得人照顾,还托柳轻心跟他告诉,只要他需要,他定竭尽所能……朱时泽准备了一路的说辞,便都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这般顶风冒雪的来了,定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或只他能助你解决的为难。” “他既然说,让你不要客气,你便不要跟他客气。” 久等不见朱时泽回答,柳轻心不解的抬头,然后,便看到了他紧拧的眉头和涨红的脸颊。 这人,倒全不似她之前所见的,那些个世家子弟般无耻厚颜。 难怪,翎钧会提前跟她告诉,别给他为难。 呵,这么一个脸皮比纸还薄的人,莫说是给他为难,恐怕,只一句拒绝丢出去,都得落荒而逃罢? “你也瞧见了,他伤的厉害,说话都费劲儿。” “你呐,就别拘谨,别累他多说话了。” 柳轻心抿了下唇瓣,便把目光转回了翎钧脸上,见缩在被子里,压根儿不可能让朱时泽看见“病情”的翎钧,正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己,不禁轻叹了,被他的孩子气惹得拿食指第二关节,揉了揉眉心。 忍住,不能笑。 这浑人,刚刚还跟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装的滴水不漏,这会儿,就又使坏来惹她,也真真是够了! “这事儿,时泽本不该在这时,跟二位恳求,但到了明日,就是她头七,依着规矩,必须下葬了。” 朱时泽沉默了一小会儿。 然后,蓦得双膝触地,对翎钧和柳轻心两人,一拜到底。 “就在刚刚,她突然落泪,泪水,还是温的,所以,所以时泽觉得,时泽觉得我该来跟二位恳求,看能不能,能不能试试救她……” 对朱时泽这种自幼受成国公府教训,硬气惯了的人而言,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的存在,都是不值他跪拜的,否则,便是有辱尊严。 但此时,为了救李渊茹,或者说,只为一种,能救李渊茹的可能,便不惜将这骄傲抛掷在地,足见,他是有多么坚定。 “时泽知道,时泽知道三爷一向与德平伯府不睦,几次,险遭其害。” “但她与德平伯府的其他嫡女不同,自嫁给了时泽,便再也未回去过娘家,便是我遭人为难,不得不劳她去德平伯府寻求帮助的时候,她也只是遣陪嫁丫鬟,去走上一趟,时泽保证,时泽保证她绝不会,绝不可能与德平伯府,谋害三爷的那些腌举动有关!” 朱时泽语速很快。 像是怕不尽快把话说完,会遭人阻断呵止,再也没机会说下去一般。 “时泽少爷这是做什么!” “救死扶伤,乃医者分内之事,你行如此大礼,是在瞧不起奴家么!” 被朱时泽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柳轻心本能的从小凳上弹了起来,往后退了半步,让开他的跪拜,然后,未征询翎钧同意的,应下了他的恳求。 顾落尘给她的消息里,李渊茹中毒身亡,已是好几天前的事儿了,明日,就该如朱时泽说的这般,过了头七,敛葬入土。 然,一个死了六天的人,怎可能还会流泪? 流的泪,怎可能,还是温的? 此事定有蹊跷! 躺在床上假装重伤的翎钧,在目睹了柳轻心的举动后,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便忍不住唇角上扬了起来。 他喜欢她。 任何样子的她。 哪怕,是为了某种执着执拗,失了冷静沉着,有可能给他招惹麻烦的她。 伸手,轻轻地拉了拉柳轻心的衣袖,示意她靠近过来,翎钧脸上的笑容,也因此而略有收敛。 被翎钧这么一拉,柳轻心才突然意识到,她的做法,有些太过轻率了。 这里是燕京,豺狼虎豹的汇聚之地,一步不慎,便会将翎钧都连累的万劫不复。 她需要有立场,而且,要对所有人,都怀揣防备。 哪怕,是个身染恶疾的人。 哪怕,是个为了求生,连尊严都不要了的人。 哪怕,是个无辜的人。 不然,便会因为“无心之失”,伤害更多人。 “我在。” 想到这些,柳轻心不禁有些懊恼了起来,连带着跟翎钧回话,都带了几分哽咽。 “大胆去做你喜欢和希望的事,轻心,剩下的事,交给我。” 待柳轻心到了近前,翎钧突然微微抬起上半身,在朱时泽无法看到的角度,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低声跟她说了一句。 翎钧的举动,让柳轻心的身子,顷刻僵硬。 虽然,在江南时,他也曾死皮赖脸的,趁她不备,沾过她几次“便宜”,但那终究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如何能跟今天这情景一样? 另一边,朱时泽已喜出望外的起身,见柳轻心在听了翎钧说话之后,突然僵硬不动了,心下里,顿时就又紧张了起来。 但他不敢说话,或者说,生怕自己一句催促,惹了柳轻心恼,突然反悔了去,只得强忍着,咬紧唇瓣,低垂下了眼帘。 “让语嫣陪你去,顾落尘那里,留立夏照顾就够。” “她功夫不错,又待你真心,不过,要事先跟她说好,不可在人前里乱说话。” 见自家娘子,只因自己的一吻,便瞬间僵硬,翎钧的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 他坏笑着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戳了戳她的掌心,唤她回神的同时,也帮她谋划好了此次出行的安排。 “你们乘马车去,让十五驾车,若遇上外人,便说是我受了重伤,无法前往,你代我前去吊唁的,记住,若她还能救,一定要装作意外发现的,不要让外人知道,你是受了朱时泽恳求,才答应前往的。” “这事儿,你需告朱时泽知道,而且,一定要对外宣称,你跟朱时泽索要了报酬,这报酬,不是金银,却比金银昂贵万倍。” 知翎钧是在帮自己免除后患,柳轻心细细的听过了之后,便点头应允了下来。 虽还是有些“怨怼”他如之前般,在人前里,偷偷沾自己便宜,却也只是给了他一记白眼儿,也就此掖过了。 “我知道了。” “你且睡一会儿,我定尽快回来。” 象征性的,跟翎钧交待了两句,柳轻心便站起了身来,看向了站在距她十步远处,低着头等她说话的朱时泽。 “时泽少爷理应明白,这燕京,风波云诡,有些事,是不便让外人知晓的。” “我可以尝试,救你嫡妻生还,但你亦需起誓,会竭尽所能,让今日之事,成为只我们三人知晓的秘密。” 朱时泽不擅府宅争斗,此时,听柳轻心这般说话,顿时,便误会了她的意思。 “今日之后,时泽只唯三爷马首是瞻!” 索性,早已打定了主意,为自己今日所求,对翎钧肝脑涂地。 在柳轻心话音落下的下一刻,误会了她意思的朱时泽,便毫不犹豫的单膝跪地,对两人指天发誓了起来。 “哎,不是,你这人,你这人怎听不懂人话呢!” “谁让你胡乱起誓了!” 看朱时泽反应,柳轻心便明白,他是误会了。 心里暗骂了一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便忙上前半步,用最“通俗易懂”的言辞,跟他说起了翎钧的要求,“我的意思是说,今天的事儿,不要外传,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是受了你恳求,才去试着救你嫡妻的,以防有人揪着这点儿,故意制造出些事故病患来,用来跟三爷套近乎!” “一会儿,我先乘马车走,假意是代三爷去给你嫡妻吊唁的,你晚我一两盏茶工夫回去,跟任何人都说,是扑了空,没遇上我。” “而且,如果有外人在,我还会跟你讨要好处,一准儿是难以实现或压根儿不可能实现的,你随便听听就好,然后,假装个为难,百般不愿的答应下来,不用当真,这么说,能明白了么?!” 一口气说完所有要求,柳轻心只觉得,累的自己气儿都有些喘不上来了。 之前,她还觉得,跟那些名门世家出身的豺狼虎豹斗智斗勇,费脑子的厉害,可现在看来,啧,跟朱时泽这种“正经人”沟通,可比跟那些豺狼虎豹斗智斗勇,难得多了! “谨遵王妃吩咐。” 听自己误会了柳轻心的意思,朱时泽的脸,顿时便红了个透。 低头,小心翼翼的站直身子,心里,却是把自己这胡乱揣测人心,把翎钧往卑鄙里想的念头,骂了个狗血喷头。 “行了,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 “这就收拾收拾,往城里,三皇子府转一圈儿去罢,记着,走之前,跟十五交待一下,去你那地方,要怎么走。” 柳轻心知道,跟朱时泽这种“正经人”,是开不得玩笑的,不然,万一他误会了去,当真起来,还得累她自己解释。 反正,翎钧现在“重伤卧床”,可是“半点儿”都帮不上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 “改良”的阿胶膏 天才!无广告! 朱时泽点头答应,转身临行,又回转头,将之前拿在手里的阿胶膏盒子,放到了手边的紫檀木雕麒麟献瑞妆台上。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 末了,还是小心翼翼的,跟柳轻心问了一句,这阿胶膏的事儿。 他母亲一直在吃着这阿胶膏,之前,李渊茹也吃过一段时间,他不希望让她们两人,因为不了解药性,遭人毒手。 “敢问王妃,这阿胶膏,是加了毒物,久服,会致人死命么?” 朱时泽并不懂医。 在他的概念里,阿胶膏这种东西,只有一个作用,就是用来跟其他人攀比。 比家中夫君,对自己的宠爱。 或,自己财权在握。 “大多数时候不会。” “只要别在来葵水和有身孕的时候吃,引起血崩,就要不了人命。” 听朱时泽跟自己问阿胶膏的事儿,柳轻心便明白,他在意的人里,有人在吃这个。 她来自未来,自无法第一时间考虑到,这里的男女大防,严重到各种程度,于是,也不顾忌,只有一说一的跟他说了危害,以便他自己考量,该如何跟他在意的那些人解释危害。 “我刚才说的救不过来,并不是指,它一准儿能夺人性命。” “而是因为,这里面,用藏红花代替了枸杞。” “常年服用的话,会使女人失去生育能力,即便侥幸,有了身孕,也极容易小产。” 纵柳轻心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足以通过这段时间的与人交往看明白,于生活也这里的女人们而言,不能给自己的夫君生孩子,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轻则,不被公婆所喜,致夫君移情他人,重则,被休弃出门,连娘家,都不允进门,只余落发出家一条活路。 寻常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论,世家名门那恨不能拼个你死我活的后院? “知,知道了!” “谢,谢王妃提点!” 没想到,竟会听到这种“闺房秘事”的朱时泽,顿时,红成了煮熟的虾子,不仅仅是脸和脖颈,连暴露在空气里的双手,都染上了一层明亮的颜色。 他便落荒而逃了。 连一声拜别,都不曾有的,转身,自房间里,飞奔而出。 咚,咚咚咚—— 门外,传来了朱时泽险些被什么绊倒,极速挪动脚步,以维持平衡的声响。 柳轻心愣了一下。 不解的看向了床的方向,然后,她的目光,便遇上了从床上爬了起来,正笑得前仰后合的翎钧。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两人,都犯什么病呢? 她,也没说错什么啊! “笑什么呢?” 不懂就问。 朱时泽跑了,翎钧,却不能,也不会跑。 快步走到翎钧床边,伸手,揪住他的耳朵,摆出一副“如今已是秋后,我来找你算账了”的冷脸,柳轻心毫不客气的,对翎钧“严刑逼供”了起来。 “哎,娘子,我的好娘子,你可饶了我罢!” “我说,我如实招供还不行么!” 柳轻心的揪耳朵,不过是做个样子,并没使劲儿。 但翎钧,却故意装出了一副吃痛的样子,跟她求饶起来。 在他想来,夫妻之间,本就该多些乐子,才能恩爱的长久,总一板一眼的“相敬如冰”,岂不是要少诸多趣味儿,缺若干话题? “说罢。” 自己的手使没使劲儿,柳轻心怎会不知? 瞧翎钧笑意不减的,跟她皱鼻子挤眼睛,顿时,便忍不住,被他逗笑了,连带着“揪”他耳朵的手,也松了开来。 “你跟他那么个‘正经人’,说闺阁秘事,他怎么可能不逃?” “之前,我有过一回无聊,跟一个成国公府,被他赶出门来的下人问询,被赶出来的因由。” “你猜怎么着?” “他将那下人赶出府门的原因,竟是因为,那下人身为男子,却接受了他院里丫鬟的恳求,去帮他院子里的女眷倒洗澡水!” 说到这里,翎钧便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显然,是熟知朱时泽禀性,也早习惯了他的古板,并时常,以打听这些“趣事”为乐。 听翎钧说了朱时泽的这些趣事,柳轻心也是忍不住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想朱时泽这么古板的一个人,竟也会为了一个,不知救不救得过来的女子,不惜双膝触地,啧,看起来,他也真是爱那人,爱得真切了。 “你呐,也有些正形罢,拿人家的这些短处取乐,让外人听了去,可该如何想你!” 笑着嗔了翎钧一句,柳轻心便站起了身来,低头,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她这身衣裳已经皱了,穿着出门,显然是不合适的,想到又要费劲儿的换衣服,柳轻心便本能的拧紧了眉头。 这明制的衣服,好看,是真心好看,可就是,穿戴起来,也麻烦的要命。 她之前,在江南住时,着隔壁绸缎庄做的那几身,还能图方便的,不解扣子,直接从头套进去,可来了燕京之后……住在德水轩楼下的那几位绣娘和裁缝,却像是卯足了劲儿,要在她和小宝身上挣个高下般的,一股脑儿的,给她做了十几身符合她身份规制的衣服…… 可只符合规制,也就罢了,那些个衣服了,还都不能像她之前的衣服那样,直接从脑袋往里套! 还有那些个,在翎钧名下铺子里做事的匠人,也一个个儿,献宝似的,一整套一整套的往她这里送首饰,什么笄,簪,钗,华胜,花钿,步摇,梳篦,眉勒,冠,耳坠,压襟,璎珞,戒指,镯子,禁步,汤婆子…… 各种材料,各式工艺,只是嫁妆箱子那么大的楠木匣子,就装了五六箱之多。 而且,最最可怕的是,那些裁缝绣娘工匠们,还在互相比着,她穿了谁做的衣裳,用了谁做的首饰,那制作者,便高兴的,恨不能盼着燕京城外跑上两圈才好! 之前,她也曾跟翎钧开玩笑,问他这是不是,他偷留出来的彩礼,不曾想,翎钧竟是一脸嫌弃的瞟了一眼皇宫方向,不屑的说了一句,那老抠门儿拿出来的那点儿东西,他瞧不上。 “我也只在你面前,能这般放纵胡闹,哪敢让旁人瞧去?” 起身,下床。 翎钧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踩着自己鞋子,后跟儿都不提的,活动了下筋骨。 “你早去早回,若有什么需要或为难,便差十五回来报我知道,语嫣的武技,保你无虞,应不是难事。” “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饭。” 俯身,提上鞋跟,翎钧像是随意至极的,跟柳轻心提了一句。 “待我走了,你便回顶层去罢。” “只让立夏一人看着落尘,我怕他会把自己撑死。” 想起昨日,顾落尘指着自己积食的肚子,跟她表示,他很难受,快死了,柳轻心便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旁人眼里的那个,杀人不眨眼“杀手之王”,竟会是这么一个,吃零嘴儿,险些把自己撑死的大孩子呢! …… 柳轻心换了身衣服,简单的整理了一下仪容后,就带着语嫣,出了德水轩。 雪下的很大,铺的路上已瞧不见朱时泽来时的马蹄印,十五特意给车上套了两匹马,犹无法抵御,怒号的寒风。 “这么大的雪,那人,也真是好意思开口,让咱们跑这一趟!” 腻在柳轻心身边,抱着一只食盒大快朵颐的语嫣,显然对这次突如其来的外出,颇有几分不悦。 武技的境界到了她这种地步,寒冷,已不算什么事儿了,但她心疼柳轻心,见她出门儿的时候,冷的缩紧了肩膀,便本能的,对朱时泽心生厌烦了起来。 “别这么大的气性。” “谁还没个要紧的人呢?” 知语嫣是心疼自己,柳轻心顿觉心上一暖,伸手,轻轻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丫头,总能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让她觉得温暖和喜悦,宛然,上天给她的恩赐。 “瞧那日,落尘受伤归来,你还不是疯了般的,连命都拼上了,只为让他少遭点儿疼?” “那,那不一样!” 听柳轻心提起顾落尘受伤归来的那日,语嫣顿时便红了脸颊。 顾落尘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若以寻常手段,她断不可能“鸠占鹊巢”,替他遭罪。 就像翎钧说的一样。 那日,她用上了移魂术中,极强大的一个秘术,才得以如愿。 当然,凡事皆需代价,越强大的秘术,必然,也越危险,越难控制。 “对,不一样,你是为了你师兄,为了摄天门的传承。” 柳轻心哧哧的笑,学着那日,语嫣用来狡辩的言辞,故意拖了长腔的,逗了她一句。 这丫头,分明是早就对顾落尘动了心思,就像,顾落尘也早对她动了心思一样,只不过,这两块长在摄天门这种,鲜少存在情爱地方的“朽木”,都不明白,这其中意思,更不会往那处想罢了!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语嫣忙不迭的肯定柳轻心的“解释”,硬是将自己嘴里,未及西嚼的点心,就那么生生的咽了下去,然后,被噎了个满脸通红。 第一百三十二章 “验”尸 柳轻心到李渊茹的嫁妆庄子时,李岚起尚未离开。 听闻她这准王妃,代受伤的翎钧前来吊唁,李岚起顿时感叹,这趟,他真真是来对了! 他不曾见过柳轻心,但服饰的规制,却烂熟于心,所以,一见到柳轻心步入木屋的正堂,便佯装出一副感激涕零模样,对她,行了个中规中矩的拜礼。 柳轻心没见过李岚起,却见过李素和李虎跃。 瞧他与那两人,眉眼间,似有那么七八分相像,心下里,便毫不犹豫的,将他划归了“德平伯的狐狸崽子”行列,对他细心提防了起来。 “这位,便是时泽少爷?” 柳轻心面色不变的扭头,看向了跟在他背后的十五,像是有些懵懂,该以何种言辞,让俯身在她面前行礼的李岚起起身。 “回王妃的话,这位,是德平伯府的李岚起少爷,棺中那位的兄长。” “之前,您曾劳黔国公府的沐睿少爷,给他带过去两盒德水轩主厨亲制的点心,感谢他于三爷受伤后,与沐睿少爷一同,处置安排围场的疏散事宜。” 朱时泽刚刚去过德水轩,所以,柳轻心就算不曾见过李岚起,也断不该问出,他是不是朱时泽。 听柳轻心这般跟自己问询,十五顿时明白,她是准备要做些什么,来给翎钧规避风险,或跟这位“人精”般的李少爷,讨些额外的好处。 真不愧是他们家三爷看上的人! 这逮着“不顺眼”的人,就要雁过拔毛的脾性,还真是,跟他们家三爷,如出一辙! “哦,原来是岚起少爷,我就说,怎成国公府的少爷,会跟德平伯府的少爷,有几分相像,原来,竟是我误会了!” 见十五“上道”的配合了自己“演出”,柳轻心不禁心中暗叹,看来寻常里,翎钧不曾少做这事儿,如此熟稔,又哪里是三两回,就能练出来的! “岚起少爷快快请起。” “您可是我家三爷极为看重的人,跟我这么个妇道人家行这般大礼,像什么样子?” 说罢,柳轻心上前半步,眉目含笑的伸出右手,对李岚起虚扶了一下,示意他快快起身,莫要如此客气疏远,举手投足,均是名门闺秀风范。 她没有用本妃,亦未用名字自称,这让在场的,除了十五和语嫣之外的人,皆是一滞,继而,便对李岚起这位德平伯府的嫡少爷,更多了几分谦和。 如今的翎钧,声势可是如日中天。 虽前日,刚有“小道儿”消息传出,说他于围猎中遭了刺客,整个御医院里当职的大夫,都被当今陛下遣去了他那里瞧望,也只得出了一个“失血过多,恐将不治”的结论。 但瞧这位准王妃的言谈举止,又哪里像是,要死了依仗的样子? 听说,这位准王妃,乃是如今天下,排名第二的回春妙手,而排名第一的那位,便是她的师父…… 想来,应是这位准王妃,已救了三皇子性命,如今,只余静养,便可无虞了! 这事儿,说起来复杂,其实,只要细想一下,便是任谁都能明白的了,若一人,正性命垂危,又怎可能有心思,遣自家娘子,往旁人家吊唁,给自家沾染晦气死气呢! “殿下抬爱,是岚起福泽,岂敢因宠废礼,辱了殿下威名?” 李岚起遵嘱起身,眼帘低垂,目光只到了柳轻心衣摆位置,便不再抬起,若柳轻心不是一早儿就从顾落尘那里,听说了他所做的诸多手辣心狠之事,定会被他欺瞒了过去,只当他是个进退有度,温和守礼的谦谦君子。 虽然,目光只及柳轻心的衣摆,但此时的李岚起心里,却是震惊的。 烟罗缎,质地柔软轻薄,薄如蝉蜕,极难绣金。 山居秋暝图,这连寻常画工,都无法绘出神韵的画,如今,却是只用色调单一的金线,就绣出了这错落有致,明暗清晰,比起古藏画卷,都不遑多让的裙摆。 说句不中听的,且不论,他因为距离过远,而看不真切的这件,紫貂皮及膝斗篷,是不是用貂的背心皮拼接而成的,单只她穿的这条,荼白色烟罗缎衬云锦绣金马面,就是放到皇宫里,给当今的皇后娘娘见了,怕都是要眼馋的寝食难安的。 而这种素色的裙子,寻常时,鲜有人会穿着出门,除非,是去有白事的人家吊唁,或去山上祈愿焚香…… 换句话说,这样金贵的衣裳,她,定不是只身上穿的这一身儿。 这,得是什么样的家境,才能奢侈到这般地步? 看来,待回了德平伯府去,他得尽快使人,去他舅舅那里问询,今日,托他去打听的那事儿了才是! “素闻岚起少爷,是燕京名门,年轻一辈儿人里,少有的守礼尊贤之人,今日见了,果名不虚传。” 柳轻心并不知李岚起心中所想,但从他本能微抬的眸子,却可以猜测到,他在心思飞转。 她浅笑着环视了一下木屋的正堂,像是有些意外,朱时泽并没在这里,为李渊茹守灵般的,随口跟候在旁边的周知,问了一句,“你家时泽少爷呢?不是说,他要给你家夫人守灵,围猎都无暇参加么?怎奴家来了这么久,也没瞧见?” “回王妃话,我家少爷,一早儿便往德水轩去了。” “您若未在来时遇上,那定是他与您走了不同的道儿,错过了。” 跟李岚起,周全尚可装傻充愣一番,但对柳轻心,这他家少爷正准备恳求的人,他可是万万不敢。 忙不迭的上前半步,佯装未见李岚起的不悦,周全小心翼翼的凑到了十五身边,以只十五能听到的小声儿,跟他耳语了几句。 男女授受不亲。 这一条,在朱时泽的院子里,一直被贯彻的极好。 虽然,生活在名门世家的下人们,鲜少被当做人来对待,但为了不惹朱时泽不喜,生活在他这一院儿的夫人小姐们,可是连公猫公狗,都不敢乱养,更遑论是…… 都道是,皇家规矩大似天。 所以,周知觉得,在不清楚,这位三皇子妃的喜好和习惯之前,还是把事情,先一五一十的告知给随她同来的仆侍,更为妥当。 十五的演技,一向不差。 在听了周全的陈述之后,他像是颇有些讶异的,拧紧了眉头。 抬头,看了一眼李渊茹的棺材,十五像是颇有些为难的,抿了下唇瓣。 “有话直说。” “这里,又没有外人。” 要对付李岚起这种,只差长出九条尾巴,就能幻化成狐狸的人,阴谋,总也不及阳谋,来的实用。 柳轻心佯装愠怒的看了支支吾吾的十五一眼,半点儿“犹豫”也无的,将李岚起,划归了“自己人”行列。 她总是要给李渊茹瞧看的。 若当真凑巧,能把她救活过来,这李岚起,不,确切的说,是整个燕京城,那还不得“热闹”成一锅浆糊? 凡事,都该未雨绸缪。 像李岚起这种,难得得了活命机会,背后,仍不乏人“追讨”的人,显然,就是个难得,适合用来搅“浆糊”的人。 现今,她已经把“自己人”这话抛了出来,便是不管他是否心甘情愿,都得认下这事儿,否则,只消翎钧几日疏远,他就得再一次,被送回他之前等死的地方去,而且,再无转圜余地。 但凡能活,谁舍得死? 莫说这李岚起不舍得,纵是放眼这天下,只要不是有辱名节尊严,有伤身家老小,有负珍爱之人的,能苟活,谁又舍得寻死? 当然,第三条,只对极少数“傻子”有效。 这世间之人,多的还是宁可相忘于江湖,也不愿相濡以沫的“聪明人”,和“宁可我负天下”,也“不可使天下人负我”的自利之辈! “你这下人,怎这般没规矩!” “王妃都说了,让你有话直说,你还扭捏得什么?” “那棺材里躺着的,可是我一母所出的妹妹,她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事儿,是值得跟我隐瞒的?!” 听柳轻心以“自己人”归类自己,李岚起不禁心下一喜。 成为翎钧的人,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的活路,更是他于将来,“鸡犬升天”的最大倚仗,他岂有推拒之理? “这小厮说,他们家夫人,可能还有救。” “今晨,他们家少爷急着出门去德水轩,就是为了跟王妃恳求,看能不能救活他们家夫人。” 抬头,看了李岚起一眼,十五颇有些怨怼的,抿起了唇角,假意懊恼的,跟柳轻心抱怨了起来。 “燕京之人,谁不知,谁不知他们家夫人,都死了好几天了?” “就算时值隆冬,这尸身,也都该朽坏了,哪能,哪能让王妃纡尊降贵,去,去……” “你不懂医理,便不该瞎说。” “人死以后,之所以要在家中过了头七,才入土为安,就是因为,他们有回魂可能。” 笑着责备了十五一句,柳轻心便移步,往李渊茹的棺材旁边走去。 跟这些古代人讲道理,总不如说神仙鬼怪好使,她的祝由之术,虽不及她小师弟精湛,但说给他们这些寻常人听,却是足足够,让他们俯首帖耳,不要起事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诈死之局 天才!无广告! 李渊茹的确不太像个死人,虽然,她面色苍白,唇瓣泛紫,许多特征,都符合死人的外观。 但,一个已经死了六天的人,怎可能双眼紧闭,唇不露齿,没有一个尸斑? 脱下斗篷,交给语嫣抱着,柳轻心挽起衣袖,摸向了李渊茹的手腕,然后,在手指碰到她皮肤的下一刻,突然笑了出来。 一个死了六天的人,还皮肤柔软,脉搏尚存? 呵,那些御医,怕不都是傻子罢! “我要为她解衣查看,看还能不能救得过来,你们,且出门去,回避一下罢。” 细细的摸过了李渊茹的脉,掰开她的眼皮查看了一番,柳轻心便深吸了口气,转头,对在场的其他人,下了“逐客令”。 听柳轻心要为李渊茹解衣查看,在场的众人,除了语嫣,皆是微微一滞。 死者为大。 而且,躺在棺材里的这位,还是德平伯府的嫡女,成国公府少少爷的夫人。 若非有救活李渊茹的可能,柳轻心怕是不会冒着亵渎死者的风险,解她的衣裳的才是。 可……一个已经死了六天的人,当真,是能死而复生的么?! “我姐姐让你们出去!” “都聋了,还是听不懂?!” 见在场的众人,都没有要挪动的意思,语嫣顿时便有些恼了。 这大冷天儿的,为了个外人的事,累柳轻心大老远的跑来不说,还一个个,跟木头人似的,在这儿杵着。 怎得? 站这里多瞅一会,就能把人瞅死了不成! 她还想着,赶紧跟柳轻心一起,处理完了朱时泽家的这些破事儿,早早的回德水轩,吃她新出锅的点心呢! 对,还有晚饭。 那厨子,最近在柳轻心的指点下,厨艺飞涨,据说,今儿晚上,打算做烤全羊给“他们”品鉴呢,啧,虽然,大家都明白,这所谓的“他们”,就只有柳轻心一个,是在吃门道的,其他人,都是在吃热闹,但这种事儿,谁会在乎? 总之是,有好吃的,就足足够了,管那许多麻烦事儿作甚! 被语嫣这么一吼,在场的众人,哪还好意思,继续赖着不走? 忙不迭的转身出门儿,生怕再惹了她这母夜叉发火儿,又骂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 这里,终究是给李渊茹设的灵堂。 就算,李渊茹是救不过来的,在灵堂里喊叫,也容易惹怒亡魂,给自己沾染晦气不是! 目送着一众人,都出了木屋,放下了门上的帘子,柳轻心才在李渊茹棺材旁边的凳子上,半点儿也不着急地坐了下来,收了刚才时,“准备”解她衣裳的手。 “李夫人装的如此不像,还能被认定是中毒身亡,这是花了多少银子,打点那些来给你瞧的御医?”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挺直了自己的后背。 这些首饰头面,好看是好看,却也当真是沉重的厉害,若不为了出门儿,她可真是,一样儿都不想佩戴,不然,长此以往,她怕是,用不着三年五载,就得被累出颈椎病来。 “再说了,咱俩这般,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就算你不觉得别扭,声音大了小了,让外边儿听了去,也不合适不是?” 说罢,柳轻心深深的吸了口气,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的敲了敲李渊茹的棺材边儿。 这位李夫人,怕也是个可怜人来得。 不然,哪就至于,需要乍死的呢! 想约莫一年前,她不也是…… “王妃医术精湛,渊茹佩服。” 躺在棺材里的李渊茹,突然笑了一下,然后,便直直的坐起身来,看向了她去。 “只是不知,渊茹是哪里装得不像,惹了王妃怀疑呢?” 李渊茹的脸色,依然泛着苍白。 若给不知情的人瞧了,八成得当她是诈了尸,被吓得昏死过去。 “哪里都不像!” “乘鸾宫主这装死的戏码,实在是无聊的很!” 不待柳轻心说话,语嫣便半点儿都不客气的,对李渊茹表示了抗议。 “你不好好儿的,待在你的乘鸾宫,跑来中原,折腾什么呢?” “就算你想折腾,想寻人取乐,也别累我姐姐,跟着你挨冻呐!” “这大冷天的,两匹马都拉不稳马车,要是我姐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当心,我掀了你的乘鸾宫去!”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衣袖,露出了她手腕上的,象征摄天门的弯刀刺青。 那刺青,与寻常的摄天门杀手不同,刀柄上,有一只惟妙惟肖,像是随时都会眨上一眨的眼睛。 “原来是摄天门的语嫣姑娘,失敬,失敬。” 李渊茹的目光,在遇上语嫣手腕上的刺青后,本能的瑟缩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又恢复了正常,对她抱拳行了一礼,以示和睦相处,不以兵戎相见。 北摄天,南断念,中州闻风,西乘鸾。 身居四大杀手门派之首的摄天门,素以行事果决,言出必行著称。 李渊茹身为乘鸾宫主,既是能唤得出语嫣的名字,又怎会,不知她脾性? 当然,为外人所知的,语嫣的脾性,与柳轻心所知的,有极大不同,在外人看来,语嫣,一直都是个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能灭人满门的女魔头。 “少说没用的!” “你到底想活想死,给个痛快话儿!” “你那夫君,马上就该回来了!” 以杀手的身份交流,显然要比以名门闺秀的身份交流,要快速便捷的多。 语嫣放下衣袖,遮挡住自己手腕上的弯刀刺青,便把目光,直直的定在了李渊茹脸上,催她赶紧回复,莫耽误了她和柳轻心回返德水轩,“我还急着,陪我姐姐回德水轩去,研习药理呢!” 语嫣所谓的“研习药理”,当然是指的“研究各式药材,研磨成粉后,调配为烤全羊蘸料,对人类味觉的影响”这种药理,只不过,这种事儿,她不能,也不会好意思,在其他杀手门派的人面前,毫不掩饰的说出来罢了。 “自然是想活的。” “他不擅府宅之争,做人,又过于直率,若没了我,定会遭他的那些手足,欺辱坑害。” 李渊茹知道,语嫣跟她问的这个“想死还是想活”,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生死,而是在跟她问,是打算诈死离开,还是“被救活过来”,重新跟朱时泽好好过日子。 原本,李渊茹还在发愁,要怎么做,才能合情合理的“活”过来,而这会儿,柳轻心的到来,便恰好解决了她的为难。 “说来,不怕三皇子妃笑话。” “之前时候,奴家是以为,他不喜奴家纠缠,才想着,以诈死方式,成全他自由,只暗地里,对他帮衬照拂来的。” “不曾想,奴家以为的他移情旁人,竟只是个误会,竟只是,他遭了旁人蒙蔽,将那旁人,当成了我。” 说到这里,李渊茹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去。 她好歹也是四大杀手门派之一的,乘鸾宫的宫主,这种幼稚错误,怎也不该,发生在她身上才是。 “我‘死’的这些时日,他日日自伤,自残,夜半时候,还会坐在我棺材旁边落泪,我……我若不是,寻不着合适借口,径直坐起身来,我真是,真是……” 说到末了,李渊茹已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她很喜欢朱时泽。 从许多年前,在这庄子里,第一次与他见面,拿果子砸他的时候,就喜欢了。 若没有与他的许诺支撑,她怕是,早就因为外公的“过错”,死在了流放途中,压根儿不可能得已故的乘鸾宫老宫主收留,认做义女,压根儿不可能熬过,乘鸾宫那近乎残酷的考核,接掌宫主之位。 若不是为了让自己,拥有配得上朱时泽的身份,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于她母族危难时,将他们母子三人,毫不留情舍弃的德平伯府,更不会,只是杀了昔日,设计害她母族的,王氏的嫡女李乐平,然后,李代桃僵的,认了她的母亲王氏为母,并跟李铭“刀兵相见”,迫了他给“自己”改名为李渊茹,将自己嫁给了,当时已名声扫地的朱时泽。 “有些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罢。” 听李渊茹的意思,也是喜欢朱时泽,希望能与他相守的,只是,之前时候,两人之间,似乎有那么点儿误会。 就府宅之事上,她并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所以,李渊茹不主动跟她细说,她,也不会无聊的去与其打听。 “他为了你,可是不惜双膝触地的来求我的。” “你与他相处日久,应也明白,这种事儿,于他那么个正经的过了头儿的人,还是有多坚定卓绝,才能做到。” 对朱时泽跑去德水轩,跟自己跪地恳求的事儿,柳轻心并未隐瞒。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既然,两人之间,只是因存在了些许误会,才闹到了今日这般田地,她又何必吝啬,做个好人,给他们成全? “他竟然……竟然……” 说这世上,最了解朱时泽的人,是李渊茹,可以说,半点儿都不夸张。 听柳轻心说,朱时泽竟只为了一个救她的可能,不惜跪地求人,李渊茹顿时便红了眼珠。 她从不知道,于他心里,自己有这般重要。 还好,如今知道的,还不算晚。 “一会儿,你便躺回棺材里,继续装死。” “待朱时泽回来了,我会当着李岚起的面儿,跟他讨要些难以取得之物,然后,给你喂一粒糖果。” “这事儿,我已跟他说明,目的,只是为了防人口舌,以免给我夫君招惹麻烦,当然,都只是些说说而已的事,你呢,也不用因此而紧张焦虑,只安心的躺着,待糖果慢慢化了,咽下去,就可以假意“醒来”了。” 说罢,柳轻心缓缓起身,看向了与她同来的语嫣,笑着说道,“赶紧给你们处理完这事儿,我们也得赶着天黑前,回德水轩去,外边雪下的不小,晚了,我夫君该忧心了,他现在,乃重伤之躯,可禁不得这个。”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引虎相斗 等去了燕京,你需要尽快习惯,对任何人,都要有所保留,不然,待你遭人出卖时,便会无法分辨,到底是哪个人,出卖了你。 这话,是许久之前,翎钧告诉她的,在来了燕京之后,她便一直在用,今日,自也不会例外。 知道翎钧根本没受伤的人,只极少几人,而被翎钧称为外人的,也只有他们商议之后,决定优先试探忠诚的沐睿。 毕竟,沐睿在黔国公府地位尴尬,而受此影响,在燕京的世家圈子里,也人微言轻。 若他不忠,补救,也最是容易。 甚至,压根儿就不需补救。 因为,没人会信他。 但朱时泽不一样。 确切的说,李渊茹,不一样。 之前,她还只是忌惮,李渊茹会心向娘家,把翎钧未受伤的事儿,告诉德平伯府知道。 可现在,得知她还有个乘鸾宫主的身份,便更是不得不防了。 她曾听语嫣说过,四大杀手门派里,最行事诡异的,就是“老巢”在西北的乘鸾宫,最不好交往的,也是乘鸾宫。 许是他们的行事习惯,与中原不同的关系,身居中原的摄天门,断念楼和闻风馆,都不喜与他们走动过密,寻常里遇上,也都是点个头,远远的“意思”下,也就罢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莫名其妙的,让自己中上什么稀奇古怪的毒,害自家门主,被他们敲竹杠,高价购买解药。 用语嫣的话说,他们不仅对寻常人下手,对其他的杀手门派,也时常“黑吃黑”,她有回无聊,便算了回帐,结果发现,乘鸾宫的“卖药”生意,收入,竟是他们杀人收益的三倍,卖消息收益的五倍。 这种事儿,若放在旁的杀手门派,可是要被笑掉大牙的,然他们,却非但不觉得丢人,反觉得荣耀的厉害,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很! “今日之恩,渊茹记下了,若来日,有用的到渊茹,用的到乘鸾宫的地方,王妃直言便可,万勿客气。” 李渊茹点了点头,依柳轻心所嘱般的,躺回了棺材里,又如之前般的,闭眼,装起了死人。 想到过不了许久,她便能“重新醒来”,与自己的心爱之人“重聚”,李渊茹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 此时,不同往日。 知道了她“真实身份”的朱时泽,会如何待她,像之前,待那个李柔儿般的,恨不能,把她也捧在手心儿里么? 若是那样,她便是折十年,不,二十年阳寿来换,也是值的! 待李渊茹在棺材里重新躺好,闭了眼,柳轻心便缓缓起身,出了木屋。 屋外,寒风凛冽,连个避处也无,之前,被她赶出门来的众人,皆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只半步也不敢挪动的,立在雪里等候。 “都进屋罢,这么大的雪,可别把人冻坏了。” 柳轻心怕冷。 前脚刚出了门去,便觉整个身体,都被凉了个透,忙不迭退回木屋正堂,坐回了火盆边儿上。 “我妹妹,还有的救么,王妃?” 进了门里,李岚起迅速装出了一副好哥哥模样,未及身子停下颤抖,便急急的跟柳轻心问了一句。 言辞间,恳切真诚,给不知情的人听了,定会以为,他这做哥哥的,当真是跟自己妹妹,亲如手足的。 “能救。” “但代价,也是极大。” “而且,你想必也听你弟弟李虎跃说过,我这人,从不做没有好处的事儿,想让我出手,要么,有值得我施恩的人情,要么,就给得起我,我希望的代价。” 柳轻心笑着瞧了李岚起一眼,对他那佯装出的紧张,颇有些不屑。 只不过,李岚起为表谦恭,一直低垂着头,只盯着她的衣摆瞧看,断无可能发现,她脸上的不屑和不信罢了。 “不敢瞒王妃视听。” “岚起跟其他院的兄弟姐妹,素乏亲近。” “跟李虎跃,更是势同水火。” 在称呼李虎跃的时候,李岚起是连名带姓,一起唤的,连表面的客气和睦,都懒得维持,足见他们两人关系之恶劣。 这一点,倒是与李虎跃表现的,对李岚起的厌恶不分高下。 “你是不是有个庶弟,在江南大营做校尉的,名叫李素?” 佯装未听见他对李虎跃的恶意,柳轻心浅笑着,“改变”了话题。 “回王妃的话,是有这么个人。” “他姨娘死的早,年纪不大,就被我父亲送去了东北大营从军。” “后来,又因为外出私猎,丢了军马,不得不托人情,换去了江南大营历练。” 听柳轻心竟提起李素这个,身份卑微的庶子,李岚起稍稍滞愣了一下。 对李素,他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虽然,德平伯府里,一直有他兄长,李旌德,是因李素而死的传言,他的母亲,德平伯李铭的平妻王氏,也时常跟他念叨,他们跟李素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李岚起却从不觉得,李素有什么值得讨厌。 尽管,没了李旌德铺路,他的仕途,是多了些许弯路,可若李旌德还在,他们的父亲,德平伯李铭,又怎会给他如此多的扶持和机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就算他跟李旌德的关系,再怎么亲密无间,李旌德也断不会,把他的前程,看得比自己的前程还要紧! “之前,我还在江南住着的时候,曾心血来潮的使人,给大营里,无法归家过年节的将士们,做些水饺和年糕,聊表慰藉。” “不曾想,那江南大营的一个小管事,竟是个不知感恩的家伙,不但不对我表示感谢,还趁我不备,使偷袭伎俩,把我打晕了过去。” “说起来,那次,还真是凶险呐!” “若非三爷赶来的及时,我怕是,也没机会,站在这里,跟岚起少爷说话了!” 说到这里,柳轻心颇有些唏嘘的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了身来,下颚微扬,看向了站在她身边的语嫣。 见语嫣被她说的这事儿,气得捏紧了拳头,她只是浅浅一笑,伸手,往语嫣的手臂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示意她不要动怒。 “当时的事儿,我是记不得了,不过事后,倒是听下面儿人说,多亏了你那庶弟拦着,才没让那小管事寻着机会,为所欲为。” “得了,不说这些事儿了。” “毕竟,都过去好一阵儿,该遭惩治的人,也已经伏法了。” 感觉语嫣紧绷的手臂,略有松缓,柳轻心也稍稍放心了一些。 语嫣是个急脾气的丫头,武技本事又厉害,她最怕的,便是语嫣一时冲动,犯了摄天门规矩,又要遭罚铁骨鞭。 折腾了这些时日,这丫头背上的疤痕,总算是消了许多了,可不能,再让她往上面添新的了! “说起来,那李虎跃,还是他带去我那里的,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给那李虎跃,治那断了好几天的骨头呢!” 从顾落尘那里,得知李铭对李素的真实态度之后,柳轻心便跟翎钧一起,重新商议了应对德平伯府的态度。 这李岚起,亦是他们商议过之后,准备扶植起来,跟李铭“斗法”的工具。 正所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若“运作”得当,一个直接死了,一个重伤垂危,也不是没有可能。 倘李铭当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不惜拼上德平伯府的所有子嗣垫背,也要扶李素这庶子上位,那他们便可坐山观虎斗,瞧是李铭的手段厉害,还是这一群,一准儿会命踩踏李素,想致他于死地的兄弟们高明。 就算,事情不似他们猜测的一般,此番谋划,也可极好的搅浑德平伯府这潭泥水,给他们足够时间,把握时局,让德平伯府彻底失了“反水”可能,只余对他们效忠一途。 “在德平伯府,庶子一向身份低贱。” “想来,应是李虎跃胁迫于他,他才不得不服软低头,叨扰王妃。” 李岚起面色不变,像是丝毫不觉得,李素这区区庶子,能翻起什么浪花儿。 虽然明面上,是一副谦恭模样,李岚起的心,却是不自觉的紧绷了起来,暗自觉得,待回了德平伯府去,他就该写封亲笔信,使人给远在江南大营的李素送去,对他略加试探一番,瞧他,是不是,还因为其姨娘的死,而对他和王氏心有怨怼,若有,便该今早除去,以防后患。 变化,总比计划,要快的多。 未及李岚起继续细想,门外,就传来了马匹被强行勒止的声响。 这显然,是李时泽回来了。 身披风雪,推帘进门。 见木屋的正堂里,竟有个大出了他意料的李岚起,原本,已备好了“勇气”,跟柳轻心“问安”的朱时泽,本能的滞愣了一下。 难道,是有人跑去德平伯府,泄露了他欲寻三皇子妃来复生李渊茹的消息,这李岚起,跑来阻止? “舅兄何时来的?” 防备突生。 德平伯府的嫡子,哪个,也不好对付,他可得谨慎应对,万不可使其,坏了自己恳求三皇子妃来帮忙的“大事”。 朱时泽暗自想到。 “据你家下人说,是你前脚刚出了门,我后脚就到了。” 李岚起语带不满,宛若对朱时泽这个妹夫,不曾好好的保护他妹妹,使其遭人毒手这事儿,厌恨到了极点。 第一百三十五章 “珍贵”的药 天才!无广告! 倘当真是他前脚刚走,李岚起后脚就到,那,这便一准儿是巧合了。 他走之前,刚刚才跟周全议定行程,旁的下人就算听到,也未必能听的全面真切。 而从这庄子到燕京城里的德平伯府,骑马疾行,亦需小半个时辰,就算有人使信鸽往那边儿送消息,李岚起,也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想到这里,朱时泽便本能的把目光,转向了站在旁边的周全,跟他确认,李岚起所言非虚。 咳。 见朱时泽从进了门来,就一直把目光放在李岚起身上,一副乱了阵脚样子,柳轻心颇有些无奈的,假意咳嗽了一声,跟他提醒,不要慌乱,一起依之前商议的来。 跟“正经人”相处做事,还真是费劲儿。 怪不得李渊茹说,没了她帮衬,朱时泽定会遭成国公府里的其他子嗣欺负。 可不咋的? 有这么一个,不善应对的人兄弟,还是个嫡出的,有望承爵的,不拿他开刀,拿谁开刀! 也不知,这么一个,怎么看都有些木讷的人,是如何统兵御敌,将南疆的唐孽宋余元朝遗孤外加扰边蛮夷,给打出心里阴影,只听到他名字,都会畏不敢前的! “少爷,王妃来了。” “许是跟您走了不同的路,岔过了。” 听柳轻心“咳嗽”,周全忙上前半步,跟朱时泽禀报。 李岚起为何会来,是不是受了人指派或泄密,大可容后再议,可王妃刚刚说的,他家夫人能救这事儿,却是万不敢拖的。 听周全提起柳轻心,朱时泽的脸,顿时一红。 当然,不知内情的人,一准儿只会将他脸红这事,理解为进门时,未瞧见柳轻心,失了礼数所致,而非猜测其他。 毕竟,于在场的其他人想来,朱时泽之前,应与柳轻心全无交集的才是。 “不知王妃前来,有失远迎,时泽惭愧。” 低头,机械的重复着自己在路上想好的措辞。 朱时泽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或者说,被焚为灰烬。 他有些怕听柳轻心说话。 不仅仅怕,她有可能说出,李渊茹已经没救了,这种“意料之中”的说法,更怕,她突然又冒出什么“惊人之言”,给李岚起手里,落了话柄。 她终究,是来帮他的。 不论事成与否,她总是于这数九寒天,大雪夹道的来了,他,便该感恩,便该维护。 “你家嫡妻,还没死透,若你舍得代价,还能救活过来,你救是不救?” 柳轻心是当真不愿与朱时泽“这方木头”待在一个屋子里。 更何况,临出门时,还得了翎钧嘱咐,让她尽早回去,他等她一起用晚膳。 若这李渊茹,当真是个性命垂危待救的,她许还会因“兴趣使然”,不这么急着离开,但现在……就只是演场戏的事儿,她,哪里还提的起兴致,与朱时泽“这方木头”虚耗? 早完早了,一会儿,她还得顶着这漫天大雪,回德水轩去呢! “救!” “当然要救!” “不管什么代价,只要,只要时泽拿的出的,王妃只管吩咐!” 听柳轻心说,李渊茹能救,朱时泽就只差,当场再给她跪下了。 他家娘子能救。 他的柔儿,还能活过来。 真好。 只要能换他的柔儿活过来,他什么都舍得,哪怕,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会心甘情愿的,双手奉上! “以童子心头之血,辅以十几种珍贵药材,炼蜜为丸,置于口中,待蜜融入喉,便可回魂。” 柳轻心面色不变,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给李岚起听。 在她想来,之前时,已跟朱时泽交待过,他定心有准备,不致过度吃惊才是。 然,待她话音落下,便是明白,她错了,大错特错了。 朱时泽“这方木头”,竟把她的胡说八道当了真,已然眉头紧拧的,思索起了,该如何去寻个童子,来给她入药! “若是寻常,制这么一枚药丸,少说也得七日,你家嫡妻,定是等不了的。” “然今日,你运气不错,恰本妃前些日子,得了些上好的材料,就寻无聊时候,做了些出来,不曾想,这就合用了。” 柳轻心知道,这个事儿,得尽快掖过,不然,若朱时泽“这方木头”,当真使人去“人市”,买两个童子回来给她入药,她可该如何继续? 毕竟,于这个时代,在名门世家出身的人看来,平民的命,并不值钱,被卖为奴的人,命,更不值钱! 说罢,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把目光,转向了朱时泽。 “不过,我这人,从不做赔本生意。” “就算你是我家三爷看重的人,药费诊费,也得一文不差的给我。”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回转身,往李渊茹的棺材旁边走去,“我听说,你家有两个儿子,长得甚是讨喜,我这儿,又恰好缺了两个捣药的娃娃,不若,待出了正月,你把他们送来三皇子府,帮我捣半年的草药,如何?” 捣药,是小厮杂役做的事儿。 若以寻常世家名门出身的人听来,这种极可能有辱儿子嫡子美名,碍其前程的事儿,当父亲的,是一准儿要犹豫踌躇的。 但朱时泽,显然,并不是那种,“寻常”的世家名门之后。 “莫说只是半年,便是十年,二十年,王妃,也只管差遣!” “生养之恩,本就是他们二人理应以平生所有报偿,如今,王妃救他们母亲于将亡,便是王妃不提,他们也该以感恩之心,尽能于王妃膝前!” 朱时泽答得毫无犹豫纠结。 柳轻心甚至觉得,即便,自己未于之前时候,跟他交待,他也会是相同反应,也会将这寻常名门世家出身的人看来,过分至极的“价码”,当成理所应当。 真是方木头! 干净的,只能当国家栋梁的木头! “那就这么定了。” 柳轻心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翎钧为什么会跟她说,不惜倾尽家财,关系手段用尽,也要保下朱时泽了。 他值得。 真的值得。 …… 糖果入口,很快,便随着津液,甜蜜了李渊茹的喉舌。 她知道,是时候“醒来”了。 棺外,那让她心心念念的人,正在等她。 “夫君。” 入目,是朱时泽剑眉紧拧的脸。 他是个严谨规整的人,何时做过这种,趴在棺材沿儿上,盯着死人瞧看的事儿? 但现在,他不但看了,还在瞧见她“醒来”后,面露欣喜,就只差,当着诸多人的面儿,将她横抱起来,原地转几个圈儿庆祝了! 这种感觉真好。 不,应该说,这才像是,她拼尽一切努力,只希望争取到的,真正的,活着的感觉! “你醒了,柔儿。” 若是以前,朱时泽定不会如此,温言软语的跟李渊茹说话。 他的温柔,只属于李柔儿一人,或者说,只属于那个,他错付了真心的骗子。 可如今,不是了。 以后,都不会是了。 “嗯,我回来了。” 被朱时泽一直盯着瞧看,还是以如此炽热的目光,李渊茹顿时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抿了下唇瓣,脸颊羞红的,低下了头去。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以后,可不准再这般吓我了。” 朱时泽并不擅甜言蜜语。 他小心的俯下身,将李渊茹从棺材里抱了出来,动作轻柔的,仿佛她是件易碎的珍宝。 “周全!周全!把里面房间的床铺收拾出来,再铺几条厚实的锦被上去!” 自动过滤了在场的众人,朱时泽径直抱着李渊茹,进了木屋的内间。 这前堂,没有门扇,只一道帘子遮风。 若不是有柳轻心之前交待,怕随便移动,会耽误了李渊茹“苏醒”,他一准儿,早就将她抱去内间了,哪还用等到现在! “少爷和少夫人,先进里屋暖着,小的这就套车,去隔壁的庄子,取新的锦被过来。” 见李渊茹真的如柳轻心临走前说的那样,很快就会醒来,被朱时泽指名到了身边伺候的周全,忙快步上前,帮他挑了通往内间的门帘。 木屋简陋,寻常里,也不怎么有人来住,堪用的锦被,只得三条。 他为了给李渊茹的“尸身”保暖,已用上了一条,刚刚,又在朱时泽等李渊茹“苏醒”的当儿,挪走了下人们睡过的旧被褥,将另外两条,悉数铺去了榻上,所以,这会儿,便是朱时泽跟他吩咐,再多搬几条来,也是无处可取。 那条放进棺材里的锦被,倒是崭新,只是……搬出来使用,会不会,有些不太吉利? 罢了,不过是条锦被,总共也值不几钱银子,弃了也就弃了。 他们家少夫人刚刚才醒过来,还是别沾这种不喜庆的东西为好! “外边,应该下着雪罢?” “离这里,最近的庄子,也得大半个时辰,还是别去折腾了。” “往屋里多点几个火盆,也是一样的。” 李渊茹一直都是个体恤下人的好主子,只不过,有的下人懂得知恩图报,感念她宽宏大度,有的下人,天生就是一张贱皮,她待他们不刻薄尖酸,他们,反觉得她软弱可欺,时时于背后,指点议论她,笑她没有个当主子的样儿。 第一百三十六章 故人何处 听李渊茹体恤自己,不让自己冒了风雪出门,周全不禁感动的红了眼眶。 奴才,也是娘生爹养,皮包了肉,肉包了骨的,只要不是个傻子,便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出门儿,准准儿要在当天夜里遭罪。 说起来,那位准王妃,长得可真是美啊,那画里的仙女,也不过如此才是! 而且,恩,人也好,半点儿都不欺辱他们这些当下人的。 就刚刚,她出门去,准备上马车,脚凳被风吹走了,他一时着急,打算趴进雪里,拿后背给她当脚凳使,她非但没踩他后背上车,还赏了他一块儿挺大的碎银子,笑着跟他说,雪大,走路的时候,当心些脚下,别再摔了。 由此可见,她应是跟他们家少夫人一样温柔善良,从不苛待下人的。 虽然,她刚才说,制救活他们少夫人的药,需用到童子的心头血,但想来,她那种医术高明,待人也温柔谦和的人,怎也不可能,害人性命才是。 唔,她应只是取用,并不会将那当“药器”的童子害死。 对,一准儿是这么回事儿! “那就去移几个火盆进来。” “烧旺些。” 把棺材搬到外边去,门板安回去。” 若是以前,听李渊茹这么说,朱时泽一准儿会觉得,她是在收买拉拢他的手下人,以便监视自己。 但现在,心境不同,同样的做法入了他眼,他也只觉得,这是李渊茹温柔大方,体恤下人的表现,连带着,自己在给周全吩咐的时候,也压低了调子。 木屋本也没多大。 这里间,更是在放了一张床之后,连个妆台都无处安置。 三个火盆熊熊的烧,不多会儿,执手对望的两人,便都额头上冒了细汗出来。 “那个……时泽,你觉不觉得,这屋里,有些热?” 朱时泽一向谨守礼法,对此,李渊茹最是清楚。 这会儿,在这么小的一个屋子里,一门一帘之隔的外间,又都挤满了男性下人,脱衣裳,哪怕只是比甲,也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她只有跟朱时泽建议,熄灭一两个火盆,让屋子里,不那么热得厉害。 “我瞧着你也热。” 一个不擅甜言蜜语的人,便是绞尽脑汁,试图学着旁人的样子,说着旁人说过的话,也只会使人听得懵懂,甚至匪夷所思。 他本是想告诉李渊茹,他心悦她,只看着她,便觉心中温暖,奈何,话出了口,就全变了味儿,成了他能瞧得出,李渊茹是被这屋里的火盆热着了的意思。 许是恰如诗文里说的那样,心意相通的人,总能心有灵犀的一点就通,在听了朱时泽这句,任谁听,也猜测不到真正含义的“情话”之后,李渊茹本就因为热,而泛了些浅红的脸颊,顿时便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那个……我,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夫君?” 有些事儿,瞧着别人享受的时候眼馋,可当真到了自己身临其境,反会觉得尴尬的坐立难安。 正“沐浴”在朱时泽宠溺目光下李渊茹,此时,便有些紧张,手都不知放在哪里才好的那种紧张,所以,为了不冷场,她只得转移话题,明知故问的,跟朱时泽“闲聊”了起来。 “是年节时候,刚得了陛下赐婚的那位三皇子妃,出手救了你。” “刚才试你又有了脉搏,呼吸也恢复了,她便启程回德水轩去了。” “你……睡着的那几日,三爷带了一众世家子弟,去不远处的那小山上围猎,遭了刺客,离不得人照顾……” 朱时泽往李渊茹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以示亲昵,便毫不隐瞒的,跟她说起了,自己“亲眼所见”的事。 在燕京城里,这事儿,本就已人尽皆知,他没必要跟李渊茹隐瞒。 当然,他没用“死”字,来形容李渊茹前几天的状态,那个字,让他觉得不吉利,而且,只是跟李渊茹放在一起说着,就觉得心里不舒服的厉害。 “还有,你兄长,刚刚也来了。” “虽不知,他此行目的,但瞧谈吐神色,倒不像是来打探什么事儿,或与我们为难的。” 见李渊茹不但听懂了自己的意思,还害羞的红了脸颊,朱时泽顿觉心情愉悦。 谁说,他说的“情话”让人匪夷所思? 那分明就是,听他说话的人不对,或者说,没与他心意相通的关系! 若有不服的,大可来瞧他家娘子的样子,这不是妥妥的听真切了? 额,好像有些不妥,他家娘子,哪能随便让旁人瞧看! “李岚起?” 李渊茹稍稍迟疑了一下,试探性的,跟朱时泽问了一句。 刚刚,她躺在棺材里,像是隐约听到了李岚起的声音。 但他所说的那些,足令闻者流泪的话,却让她怎么也联想不到,是跟他有丁点儿关系。 加之,她为了装死的事儿不露馅,刻意屏住了气息,更不敢把眼露一条缝儿出来,瞧来者何人,自然无法确定,来的人,到底是不是她的那个“便宜”哥哥。 听李渊茹跟自己问,来的人,是不是李岚起,朱时泽不禁抿唇浅笑,伸手,将她额角的碎发,抹到了耳后,然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名门世家,尤其是武侯世家,哪个不是子嗣众多? 对府中嫡女而言,但凡是与自己同辈,又比自己年长的族中嫡子,便甭管是不是自己母亲生的,都得遵着规矩,唤其兄长。 当然,这世上,从不会有无缘由的好事,亦从不存在,没有报酬的屈膝俯首。 对各府嫡女而言,这般做法,最大的好处便是,不管自己所在的这一脉,是否在宅斗中取胜,是否死的只剩女眷,只要,只要能在尚来得及的时候,做个择木而栖的“良禽”,便不用担心,自己性命不保。 里外里,都是要嫁人的。 帝王之侧的位置,不是谁都能挤进去的,皇子们的正妃侧妃,得瞧帝王心情指配,燕京的名门世家,圈子就那么大,入得了燕京名门少爷眼的,外放官员,也就那么多。 被自己一母所出的兄长卖掉,和被其他兄长卖掉,并不会有太大差别,反正,嫁妆都得按着规制,一样儿不少的给,就算品级有异,又能差到哪里去? “那长出几条尾巴,便能化成妖精的狐狸崽子,你可得提防着点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轻哼一声,李渊茹毫不客气的,给李岚起“定了个位”,“依我看,他八成儿,是得了什么人指点,来跟你套近乎的。” “不无可能。” “前几日,我们刚出门儿的时候,三皇子府的人,来给我送了个喜宴的请柬。” 失而复得。 此时的朱时泽,只满心觉得,李渊茹怎么瞧都好看,说什么都对,连骂人不带脏字的样子,都可爱的紧,只恨不能,余生都将目光钉在她脸上,永远都不摘下来了才好。 “而且,就在刚才时候,那位要回下榻的地方,照料受伤的三爷。” “他也是未及我开口告罪,就自告奋勇的站了出来,说要我留下来,静候你苏醒,他这个当兄长的,负责送那位回去,以表谢意。” 朱时泽于府宅之事上,是有些木讷不假,却并不是个傻子。 瞧李岚起这般殷勤,怎还会想不明白,他是在打什么算盘珠子? 不过,无妨。 他本就想留下来,寸步不离的等他的柔儿“醒来”。 彼时,李岚起自己蹦出来,“叫嚣”着以李渊茹兄长的身份,送那位回去,以示躬亲拜谢,可是他求之,犹恐不得的,既不失成国公府礼数,又能给他成全的美事! “他想争,就由了他去。” “三爷既是肯使人来给你送请柬,又使他未过门的王妃来此处吊唁,便足以证明,是有意招揽你的。” “之前,他将你拒之千里,应……还是忌惮我这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女,会将你和他一并卖了……” 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对翎钧表现出的,对朱时泽的诡异态度,李渊茹的心中,其实早有定论。 只是彼时,她即便知道,也不敢如现在般的,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以防,让朱时泽,更厌恶了她去。 “啊,对了,等雪停了,就使个人往府里,快快的送个消息去罢?” “可别等过了明日,让他们自以为是的觉得,我是真真的死了,把我的名儿,从你旁边儿划了去。” “还有,还有双雀儿!” “她去哪儿了?” “我怎没瞧见她?” 李渊茹稍稍想了一下,突然想明白了,她觉得不寻常的地方。 双雀儿没在。 那个同她一起长大,跟她好得像是一个人的小丫鬟,双雀儿,自她醒来,便一直没露过面儿。 双雀儿那丫头,可是个十成十的死心眼儿,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以为,她真的死了,去寻了短见或跟什么人拼命去了罢? 那丫头,虽是为了保她性命,自卖去了红楼当了一阵子清倌,不知她加入乘鸾宫的事儿,可,可也不至于,不应该…… 第一百三十七章 逐客 天才!无广告! 听李渊茹问起双雀儿,朱时泽的身子,不自觉的僵了一下。 他不知该怎么跟她说才好。 或者说,怎么说,才比较委婉,才不会让她难过。 毕竟她才刚刚“苏醒”,过于刺激的事儿,许会对她身子不好,使其再死过去,介时,可就是药石枉效了。 就在刚才,柳轻心离开之前,还曾特意跟他交待过这事儿,他可是准准的记着呢! 可朱时泽,终究不是个擅巧言令色的人。 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好听些的说法,讲给李渊茹听,直待她眉头紧拧,当双雀儿是死了,眼见着就要哭出来,才干脆,死马当活马医的,把双雀儿如今的境况,一股脑儿的说给了她听。 “双雀儿跟我问了意愿,便打算,拖朱时彤那一院下水。” “不曾想,去了前堂,竟是被我父亲一眼瞧上,如今已是我父亲的侍妾了。” 对朱希忠的好色,朱时泽可以说是无奈至极。 年轻时,妻妾成群,尚可借口说,他是遵循家训,繁盛香火,以防战事折损,殁了传承。 可如今,他已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膝下只嫡子,就有三十余个,庶子,更是多达百人,却仍是一副见着合眼的女子,就走不动道儿的样子,便是有些老不要脸了。 多年之前,他的父亲,成国公朱希忠刚过花甲的时候,嘉靖皇帝曾于年节宫宴上,当众调侃他说,只消给咱们的成国公,足够多的女人,他便能给大明朝,生出一支军队来。 哪料到,他的父亲,成国公朱希忠非但不以为耻,反将隆庆皇帝说的这句戏言,视为了荣耀,当天就使人跟人牙子,买了十几个样貌姣好的姑娘回来,悉数拢进了后院做侍妾。 他清楚的记得,那十几个侍妾,到第二年年节时候,有七八个,都给朱希忠生了儿子,另外几个,没生下儿子的,也都有了丫头或正大着肚子! “能嫁进公府,也是她福分。” “你勿需多想。” 听双雀儿只是嫁给了朱希忠做侍妾,并非死了,李渊茹微拧的眉头,才是慢慢舒缓了下来。 双雀儿只是个家境贫寒的平民,小小年纪,就被家里人,卖给了德平伯府,安排给了她这个庶出的小姐做丫鬟。 彼时,她外公还是御医院的掌事人,医术高明,自祖宗那里传来的接骨之术,便是放眼整个大明朝,也是排的上号的。 她受外公荫庇,在德平伯府,过得还算不错,双雀儿也因此沾光,跟她一起,学了些许琴棋书画,举手投足,学识眼界,亦与府里的许多,只在嫡小姐身边才会配给的大丫鬟,颇有几分相似。 若非后来,她外公遭人陷害,双雀儿为保她不遭饿死,于西北小城,自卖入了红楼,她本是该以陪嫁丫鬟身份,随她出嫁,并于她有了身子的时候,给她的夫君做通房的 不过如今,她被成国公朱希忠收成了侍妾,也还算不错。 虽然,朱希忠已经年迈,却终究是有爵位在身的士族,若有幸,能为其生个一子半女,只要不争不抢,后半生,便都是有人伺候的好日子,纵不能诞育子嗣,以成国公府的财力和惯例,也不会让她过得比个丫鬟都不如。 尽管,双雀儿曾进过红楼的事儿,已被她是“特别”手段抹去。 尽管,双雀儿自卖进红楼去,只是在里面做的清倌,不曾委身于人。 但有些事儿,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纵旁人都不知道,当事的人,也终瞒不过,发于内心的自卑。 这是她欠双雀儿的。 她会以余生偿还。 以岁月静好,衣食无忧,子贤孙孝偿还。 不管,双雀儿生下的,是不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子女,或者说,不管她生下的孩子,是不是有明确的父亲! “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 “只是,父亲不待你……就将你这儿媳身边的大丫鬟收了房,着实有些不顾廉耻了些……” 依世家规矩,陪嫁的大丫鬟,会自当家主母有孕开始,成为自家老爷的通房,若有幸在此期间,有了子嗣,便有望被自家老爷抬了身份,变成妾室。 纵自家老爷瞧不上,不欲收房这大丫鬟,也会嘱家中嫡妻,寻合适时候,赏了这大丫鬟自由,使其能另寻良人为配,断无道理,赠与府中长辈为妾,乱了辈分。 朱时泽,一向看重规矩。 因此,在他看来,他的父亲,成国公朱希忠,收了他嫡妻李渊茹的陪嫁丫鬟,给自己做妾室的这番举动,无疑是,往他的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无妨的,夫君。” “之前,我已给了双雀儿自由,给父亲做侍妾,应是她自己意愿。” “若有人敢于背后,乱嚼咱院子的舌根,你只管,去跟父亲讨要公道便是。” 伸手,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帮朱时泽抚了抚胸口,示意他不要动怒。 李渊茹突然觉得,经过了这一场“事情”之后,她竟突然变得,对许多事,都害羞了起来。 就像这个,她之前时常会做,还不时遭朱时泽冷眼的举动,如今,突然得了朱时泽温柔凝视,也蓦地变暧昧了。 “如此,自是妥当。” “还好柔儿有先见之明,不然,咱们这一院,可不知,要遭人怎么耻笑了。” 听李渊茹说,已给了双雀儿自由,朱时泽顿觉松了口气。 他盯着李渊茹又看了一会儿,宛然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般的,唇角微扬,以右手食指指腹,抬起了她的下巴,在其反应过来之前,自成亲至今,第一次,主动吻上她的唇瓣。 “甜的。” 在吻过里李渊茹之后,朱时泽突然发出了评论,然后,便果不其然的,收获了李渊茹的羞怯,“以后,都是甜的。” …… 李岚起顶着风雪,将柳轻心等人送回了德水轩。 虽然,车上的三人,并没有一个,是希望他送这一程的,但他即是送了,柳轻心便不合适,将他赶出门去,遣其于雪停之前,回返德平伯府。 使李岚起在前堂里喝了会儿茶,打着“正睡着”幌子,重新准备好的翎钧,才使十五,唤了他到房间里说话。 好在之前,朱时泽走后,位于德水轩五楼的那间屋子,尚未使人打扫,此时,又与李岚起会面,也就趁得了便利。 一脚迈进门里,李岚起就被满屋的药味,熏得拧紧了眉头。 多年之前,尚未入仕的他,去东北大营,探望重伤垂危的李旌德的时,曾闻到过这种味道。 他清楚的记得,当时,随军的医士跟他说,他的兄长,极有可能活不过来,这,已经是最后手段。 虽然后来,李旌德没有死于那次重伤,却因伤无法再骑马,而不得不弃武从文,回燕京,入兵部任职,原本一片光明的武勋前程,就此,便宜了德平伯李铭前嫡妻所生的嫡子,李良玉。 “李公子进门之后,脚步尽量轻些。” “三爷伤得厉害,脾气不太好。” “好心”的提醒了李岚起一句,十五就退回了门边儿,低头安静了下来。 “多谢。” 唇瓣微抿,李岚起客气的冲十五拱了拱手,然后,便略提衣摆,走进了屋子。 翎钧身边的人,哪怕只是个亲侍,他也会谨慎应对。 毕竟,他现在正是如履薄冰时候,一步走错,便会满盘皆输。 而亲侍这种存在,许十句美言,未必有用,但一句坏话,便能定主子喜恶。 屋子里的药味,远比屋外浓郁。 李岚起深深的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适应了一下这药味儿,然后,才缓步走进了内间。 “三爷常安。” “王妃静好。” 见柳轻心也在,李岚起忙低下头,把自己的目光,定到了地上,对两人,行了个中规中矩的拜礼。 依着十五的提醒,他刻意放轻了步子,压低了说话的音量。 “免礼。” 柳轻心浅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距床榻约有七八步远的李岚起,客气的跟她说了一句。 然后,便把自己的耳朵,凑到了“重伤卧床”的翎钧唇边。 翎钧像是跟她说了什么。 但声音很轻,任李岚起竖起了耳朵,也无法听得真切。 “三爷说,多谢你送我回来,他今日有伤在身,无法与你把酒谈笑,待过几日,他的伤好些了,再邀你来共饮。” 耐心的“听”翎钧交待完,柳轻心才回转身,看向李岚起,跟他“转达”了翎钧的意思。 “瞧外边,风雪也没个停歇的意思。” “不若,岚起少爷就委屈下,在这里歇了?” 起身,缓步走到窗口,侧耳听了下窗外的声响,确认风雪仍在继续,柳轻心便又佯装不懂规矩的,跟他补了一句邀请。 “多谢王妃美意。” “然,这于礼数不合。” 为给柳轻心备嫁,德水轩暂停对外营业,这在燕京,早已人尽皆知。 所以,莫说外边只是有些风雪,便是有刀子,从天上往下掉,李岚起,也断不敢承柳轻心这人情,作死的在这里留宿。 “那我让十五,套辆四匹马拉的车,送你回去。” “风雪太大,刚才,我们的那辆,只使两匹马拉着的,晃得人头都晕。” 见李岚起不答应在德水轩留宿,柳轻心才算是松了口气。 这屋子里,药味儿重的厉害。 她闻惯了草药,不觉得不舒服,但翎钧,可不一样。 她,哪里舍得他难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劝诫 天才!无广告! 面对如此清晰的逐客令,李岚起便是铁打的脸皮,也不好意思,继续赖着不走了。 而且,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纵是就此离开,也半点儿都不可惜。 沐睿没有说谎。 现在的翎钧,只是伤重卧床,左右不过是,多休养些时日就能无碍,并非像御医们说的那般,便是大罗神仙亲临,也难救活过来。 他这不知做了什么善事,而得了福报的“墙”,一如之前般坚挺,不论是性命,还是皇帝的态度。 不过,想想也是。 他即将迎娶过门的这位,可是连中毒身亡,在棺材里躺了整整六天的人,都能救活过来的妙手神医,曲曲箭伤,又算得了什么! “此事,万万不可。” “德平伯府乃武勋世家,祖训有言,男子,非伤病不得乘车辇,违者,罚五十军棍。” “王妃良善,必不愿岚起因此,而遭家规重惩,且岚起虽列文臣,却从未敢忘武勋之责,驱马御箭拳脚兵法,皆日有研习,只盼来日,国有所需之时,堪横刀立马以报。” “轩外,不过区区风雪,又怎奈何得了岚起?” 李岚起垂目行礼,言辞不卑不亢,亦不失谦逊,就其武勋世家的出身而言,只是瞧着,就让人觉得,比李虎跃顺眼了数倍。 “德平伯府,还有这种规矩?” “我还当,如今的武勋,都如李虎跃般弱不禁风,断个手指,都要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哭爹喊娘!” 柳轻心像是随口抱怨了一句。 然后,又表现得,忽觉言辞欠妥模样的,用一句玩笑,将之前抱怨掖了过去,“许是你那弟弟,被母亲宠溺的厉害,全不记得,自己是个武勋世家出身的嫡子,而非被养在深闺的小姐了罢!” “回王妃的话,李虎跃的生母,是我父亲的续弦嫡妻孙氏,祖上也是武勋,连所生女儿,皆如儿子般教训养大,随便拎出一个,都能披挂上阵,并无养在深闺之说。” “待王妃与三爷大婚礼毕,入主王府,许会,遇上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李岚起稍稍停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让他颇感为难,或者说,不知该如何诉之于口的事。 然片刻沉默之后,他便又似下定了决心般的,下颚微抬,将那“为难”,悉数告知了柳轻心知道。 “那丫头,早就对三爷,有倾慕之心。” “多年求而不得,于二位大婚之日,跑去胡闹纠缠,也不是做不出来,盼王妃早做提防。” 尚未出阁的女子,传出这种觊觎某个男子的“流言”,便是出身武勋世家,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兄弟撑腰,也一样堵不了旁人碎语闲言。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将来,那女子“想通了”,不再对那遭其觊觎的男子纠缠了,也断无可能,再寻得良配。 男子,皆有“洁癖”。 若非逼不得已,哪个愿意,娶一个恋慕旁人的女子回来,说不准哪天,就送自己一顶绿帽子? 而且,像这种“德行有损”,又是武勋家族出身的“泼妇”,便是那遭其觊觎的男子,也是不愿接受的。 毕竟,没有哪个世家出身的男子,希望自己的后院日日“起火”,每天回家,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去断后院里的一笔笔糊涂官司! “这大名鼎鼎的姑娘,我倒是略有耳闻。” “听说,她在自己的院子里,给我立了一尊草像,没日没夜的使鞭子祭拜,活泼的厉害。” 前日,柳轻心已自朱尧媛那里听说了,住在三皇子府隔壁的那位,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小姐,李江雪的新“故事”。 翎钧早自朱翎戮那里,听说了这事儿,之所以没告柳轻心知道,本是怕她听了生气,不曾想,她听了之后,非但不恼,反突然笑了起来,而且,还是那种,非常开心的笑。 柳轻心为什么笑,她没说。 翎钧也没敢,自讨没趣的跟她问。 但此时,突然又听李岚起作死的引了有关李江雪的话题出来,翎钧只觉得自己心里,“彭”的一声,仿佛,是有什么弦儿,被突然绷断了开来。 若非需要假装重伤卧床,翎钧真是恨不能立刻蹦起来,给李岚起这讨人嫌的家伙一记耳光。 但他不能。 然,不能动手打人,不代表,也不能把李岚起记到自己心里的那“小本儿”上,择日再报。 李岚起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本只被翎钧和柳轻心打算,用作拖缓德平伯府步伐的他,竟因一句不该说出来的话,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念生。 一念死。 “岚起只知,那位嫡妹做事疯癫,毫无闺秀涵养,父亲悦擅武之人,一向对她包容颇多,闻她不惜名声的胡闹,也只是将其遣出伯府,使其在外另置宅院居住,免其他嫡女遭其教坏,而未将其于家族除名。” “不曾想,她竟不知悔改,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置伯府美名于刀锋火上。” “王妃当心,待岚起回了伯府,定向父亲禀明此事,劝父亲,对其以家规论处。” 听柳轻心说,竟做出了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李岚起面色未变,心里,却不禁暗自欢喜。 诅咒皇族。 这种事儿,历遭皇族之人忌惮。 而这位,得了隆庆皇帝赐婚,尚未嫁入三皇子府的王妃,瞧样子,也是对这事儿,深恶痛绝。 只是,她为何,明知此事,却未对其采取措施? 是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不怕遭其诅咒? 还是……另有什么图谋? “依着你家家规,这罪过,是得乱棍打死罢?” 柳轻心低眉浅笑,缓步走到了床边,侧身,坐了下来,伸手,帮翎钧塞了塞被角,仿若无意的,跟李岚起问了一句。 其实,这压根儿就不需要问。 对盲信鬼神之力的“古人”们而言,诅咒,可是件让每个人,都毛骨悚然的事。 柳轻心博览的群书,大都与医药沾边儿。 但饶是如此,只她所研读的古旧医典药典里,就有不下三十次提及,有人因诅咒皇族,而遭用刑,甚至诛族。 当然,就像许多传承,都有糟粕一样,这些医典药典里,对此事的记叙,大都伴随着,如何用刑,才能不让罪人速死的“讲究”,比如,凌迟,再比如,檀香刑。 “回王妃的话,此等大逆不道之人,无论生于哪家名门,依家规,也都是要打死的。” 李岚起想的,当然不仅仅是让德平伯李铭,将李江雪这嫡女乱棍打死。 他要的,是其所在的一支,连李江雪的生母,德平伯李铭的续弦嫡妻孙氏的娘家,都被连根拔起,致李虎跃再无可能,与自己争夺爵位承袭。 当然,此事着急不得,须得他禀报德平伯李铭,看过了其态度之后,再从长计议。 “德平伯生养这么个姑娘,想来,也该花费了不少银钱。” “不讨回来利钱,也就罢了,就这么打死,岂不是,连本钱,也搭进去了?” “再说,这么好好的一个姑娘,花儿一样的年纪,不过就是乏了教训,不懂礼数了些,哪就至于,说打死,就打死了去呢!” 要搅浑德平伯府这潭水,便不能让原本能互争的几方势力,一下子坍塌下去,只余其中之一。 所以,从一开始,柳轻心便没打算,借李江雪对自己施行“诅咒”的这事儿,将李虎跃的这一支,剔除出去。 相反,她要让人觉得,她待李虎跃这一支的态度,有些太过宽容,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翎钧的态度,待李虎跃这一支,过于宽容。 而至于手段,李江雪,不是已经给她送上了门来了么? 她之前,听朱尧媛愤愤地说起,朱翎戮淘气翻墙,偶然发现,李江雪使草人“诅咒”她的时候,所露出的,让翎钧完全无法理解,又不敢问询因由的笑容,便是自此而来。 “我父亲的续弦嫡妻孙氏,的确不擅教养子女。” “王妃仁德,不与其计较,岚起却不可置伯府声望于不顾,还望王妃莫阻。” 听柳轻心表示,不打算让李江雪去死,李岚起不禁一愣,目光,也本能的上扬了一些,到了她胸口位置。 待回过神儿来,知自己的举止,许会落了自己在柳轻心和翎钧心中印象,便忙又低头拱手,把目光,落回了她的衣摆。 这是难得的,能轻而易举的扳倒李虎跃的机会。 他不想,也不舍得放弃。 就算,孙氏被休弃,德平伯李铭八成会另择续弦,而非使其生母上位。 但相较李虎跃,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生的小崽子,显然,要好对付的多,确切的说,是要容易害死的多。 “我知你是个守礼之人,瞧不得旁人罔顾规矩礼法。” “但有些事儿做的,有些事儿,却是万万做不得。” “今日,你为了给我讨还公平,去跟你父亲说道惩治李江雪及其生母事宜,若使你父亲猜忌,觉得你是另有居心,岂不耽误你将来承爵?” 相同的事儿,往往只需换个不同说辞,便可使“听话”的人,生出不同感受。 柳轻心这深谙说话艺术的人,既是想说服李岚起就范,自然不会给他机会,往其他方向去想,“三爷器重你,盼你能在将来……咳,你也该低调含蓄一些,莫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惹人口舌才是……”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以狗喻人 柳轻心的话,说的颇有技巧。 她只是说,翎钧对李岚起有看重和期盼,并未明言,这期盼,到底是什么。 然,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理解旁人的说话。 所以,对李岚起而言,柳轻心的这话,可就是表意清楚,不需赘述了。 毕竟,有些事儿,彼此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反而不美。 “岚起鲁莽,险酿大错。” “谢王妃提点。” 德平伯李铭的多疑,从来都不能算是什么秘密。 虽然,这性子,曾助他为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但就如功过素难相抵一样,他自“承爵”至今,一些有关他因为猜忌,而错杀良将的风言风语,亦从未止息。 有一次,有几个文臣,甚至将此事,死谏到了隆庆皇帝那里,直逼得隆庆皇帝,不得不下旨彻查,末了,视情形特殊,罚了德平伯府二十万两银子,将几个枉死的偏将厚葬,并安置其家眷。 可纵是如此,德平伯李铭的多疑性子,仍未有丝毫收敛,在审视处置一些疑似家中子弟,为争夺承爵权力而进行的“厮杀”事宜时,甚至,还较之前,更重了许多。 换句话说,其实,德平伯府的每个嫡子,都在觊觎承爵这事儿,但又都顾忌着自己父亲的心思,不敢将此事挑明,以免遭到处罚和打压,就此与承爵失之交臂。 所以,听了柳轻心的提点,李岚起才会“幡然醒悟”,为她替自己进行的考量,感动不已。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那嫡妹的事儿,我自有法子处置,介时,你只需坐收渔利便好。” 连李岚起已然钻进了自己打开的口袋,剩下的,只是扎紧袋口,棍棒相向的逼他一点点的吐价值出来,柳轻心不禁莞尔一笑,站起身,缓步走到了,拒他仅三步之遥的位置,才停了下来,压低声音,跟他问道,“岚起少爷觉得,无利不起早儿这句话,可是只适应于府中嫡子?” “是人,便难免有贪婪之心,无非,有多有寡,及所图之事。” 李岚起觉得,柳轻心的这话,说的若有所指,却又不敢,或者说,不知该往何处揣测,于是,为了稳妥,只能“客观”的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安静的听她接下来,要再说些什么。 这个女人,可是个摄天门和断念楼都拒绝调查的人,若说,她没有过人之处,他,是万万不肯信的。 而且,今日初见,他便觉她的诸多言辞思虑,睿智深远的,比生活在燕京的诸多名门闺秀都不逊色,有很多时候,甚至,较宫里的公主,都是犹有过之。 一个这样的女人,怎可能如外边谣传的一般,长于荒野? 又哪里像一些人瞎说的那般,胡搅蛮缠,完全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泼妇?! “那岚起少爷可觉得,这世上,会有人,只因畏惧,就对另一人,全心全意帮扶?” 柳轻心早料到,李岚起这种,德平伯府出身,谨慎惯了,也猜忌惯的人,不会在未知情形下胡乱发表言论,只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跟自己继续试探,所以,也不着恼,只稍稍一笑,继续对他循循善诱。 山有两虎,才能为了争夺地盘,奋力拼杀殴斗,因为,只消斗败了对方,这整片山,就都是自家领地,再无危险,值得拼死一搏。 而若是,山有三虎,四虎,甚至五虎,情景可就大不一样了。 每只虎都在畏惧忌惮,怕自己拼力一搏后,让其他的虎占了便宜,收了渔翁之利。 于是,就都变成了只敢不停的互相试探,挑衅,却又不真正发动攻击猫儿,只盼着,有其他虎会耐不住性子,率先挥舞尖牙利爪,让自己能有记可图,或者,与其他未参战的虎瓜分好处。 就如,现在的德平伯府。 所以,柳轻心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格局,让李虎跃这只虎,因过于强大,遭到其他虎忌惮,而成为众矢之的。 介时,她就只需坐山观虎斗,安安静静的瞧热闹,看是李虎跃这得了李素援手的虎,将其他虎一只只斗败下去,再遭李素反咬一口,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被其他虎群起而攻之,死于非命。 “遭人胁迫,自会心生怨念,何来全心全意之说。” 话说到这里,李岚起怎还会不明白,柳轻心是在提点他什么? 心当下一沉,顿时便对李素,心生了忌惮起来。 虽然,李素只是个庶子,在德平伯府里,活得狗都不如的玩意儿,但现在,却是因为得了三皇子青眼,而在他们的父亲眼里,地位略呈水涨船高之势。 若放任李虎跃得他相助,他的承爵之路,怕是要又多许多崎岖了才是! 只是,方才这位王妃殿下才说了,她曾得李素帮助,免遭江南大营的某个小管事毒手,怎才这么一会儿,就又要对其“棍棒相加”了呢? 难不成,是有什么隐情,或自己之前时候,就理解错了她的心思?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家三爷,也是这般想法。” 柳轻心笑着转身,看向了躺在床上的翎钧,然后,缓步往床边走去。 “许是我未生于燕京世家,不懂燕京名门出身的人,惯以何种手段处事。” “然,我总是觉得,人,皆有忠孝之心,能将弑母之仇抛掷脑后的,要么,是个心狠手辣之辈,要么,就是另有所图,岚起少爷以为如何?” 说着话的工夫,柳轻心已走到了床边,重又侧身坐了下来。 就好像,她刚才什么也未说,什么也未做,一切,皆是李岚起臆想所生。 “王妃教训,岚起记下了。” 李岚起轻轻地点了点头,面色不改,心里,却如钱塘之潮,汹涌的像是要把他掀翻在地。 他怎就忘了,李素的姨娘,是因他生母授意,才遭人殴打致死的,怎就忘了,在“忘记”前尘旧事,漠视薛姨娘被狼群分尸之前,李素,曾使一支木簪,杀死了那陷害薛姨娘的丫鬟? 柳轻心说的没错。 一个像李素这样,善于隐忍的人,要么心狠手辣,要么另有所图。 之前,是他过于轻敌了! 李素此人,需尽快铲除,至少,也要使其失去依仗! “有一句话,岚起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岚起,终究是德平伯府出身的。 谨慎这种性格,早已沁入骨髓。 虽然,他心中也知,自己即将问出的这话,未必会得着柳轻心的真意答复,但哪怕只是一个揣摩的方向,他,也是不打算放过的。 毕竟,很多时候,一失足,易成千古恨,他赌不起,自己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但说无妨。” 柳轻心像是不以为意,又像是习惯了跟人随口应承事情。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躲在被子里的翎钧脸上,竭力遏制情绪上的冲动,而那使坏的家伙,此时正一脸得逞的,朝他挤眉弄眼的坏笑。 这浑人,真真是够了。 朱时泽来时,就这般胡闹,她觉得他只是孩子心性,没与他计较,如今,李岚起还在呢,他不思悔改也就罢了,这会儿,竟还变本加厉了起来,真真是欠打的很! “李素。” 李岚起没有抬头。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唇瓣微启,并没用问句或叹词的提了李素的名字。 聪明人,都不喜听人唠叨。 在李岚起想来,一个像柳轻心这么蕙质兰心的女人,应,也是如此。 他,不想因为聒噪,招了她厌弃。 “岚起少爷,可养过狗儿?” 听李岚起跟自己提李素,柳轻心突然笑了起来。 当然,只她自己和躺在被子里使坏的翎钧知道,她的这笑,跟李岚起的发问,毫无关系。 “回王妃的话,养过。” “大小猎犬,现今府里,还有十余条。” 柳轻心的回答,像是有些答非所问。 但有心跟她求证因由的李岚起,却半点儿都不敢怠慢。 “那,岚起少爷是喜欢温顺乖巧,在捕猎时顺应主子吩咐,将扑杀猎物视为分内之事的,还是喜欢聪明的过了头,觉得自己比主子还睿智,只咬了几只野兔,就满心计算着,该如何跟主子邀功请赏的?” 柳轻心借狗喻人,整句话里,没提过一次李素的名字,意思,却已表达的,足够李岚起明了“因由”。 “自是喜欢前者。” 武勋世家出身的人,对马和狗,都会有超出常人的偏好。 所以,听柳轻心借狗喻人,将他和李素,都圈在了其中,李岚起也半点儿都不着恼。 犬马之劳。 犬马之劳。 犬,终究还是在马前面的,不是么? 就算,这两位,只是把他当成一条狗,他这狗,也定能比朱时泽那只能拉犁的驽马,活得自在! “我也喜欢前者。” “至于后者——” “说起来,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呐!” “这么大冷的天儿,吃个狗肉焖锅,应是个蛮舒服的事儿!” “十五!” “十五!” 柳轻心的话,宛若裂帛一声,戛然而止。 但她之后,又补上的两句,却让李岚起不能不多想,尤其,还是跟前面的两句,连在一起瞧看的时候。 李素,因功侍宠,已然遭了柳轻心厌弃,即将,被舍弃了。 这很好。 不,是极好! 第一百四十章 抢食 十五应声而入,在外间站定,面朝柳轻心所在方向,态度恭敬的行了一礼,便不再动作,安静的等她吩咐。 他已经习惯了柳轻心这种,不定何时,就将他拖进“局儿”里,“胡乱”安排差事的做法儿,或者说,早在柳轻心这般做之前,翎钧,便已给他“锤炼”出了,天塌下来,都不会面露异色的心性。 反正,这些怎么听,都是信手拈来或随口说给旁人听的吩咐,压根儿就没有几件,是当真需要去办的,他不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下,把当真需要办的挑出来,也就罢了。 “你去跟德水轩的掌柜说,帮岚起少爷准备匹好马,他要回德平伯府去,外边风大,他来时骑的那匹,该是累着了,就这么再骑回城去,恐没那余力。” “若德水轩没有趁用的马,就把三爷前些日子骑去围猎的马匹,借给他用。” “再跟厨子吩咐一句,说我想吃狗肉焖锅。” “让他挑一条不懂事儿的宰了,多加辣子和蒜头,煮的烂烂的,给我端来屋里。” 翎钧爱马成痴,将他的马借给李岚起这种事儿,没有他亲口应承,就是给十五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真去办。 所以,这句,肯定是假的。 然后,狗肉焖锅。 前几日,假扮成翎钧模样,前去围猎的茶隼,因为遇了门口的那一出儿,而没有带猎犬上山,之后“重伤下山”,自然也就没有猎犬可以带来德水轩。 而德水轩,寻常时,也因为翎钧不喜,未设狗肉相关的菜肴,没有菜狗储备,虽院子里,也养了两条土狗看护禽畜,却都是九叔的心尖尖儿,哪个敢宰? 还有嗷呜。 算了,那条狼崽子,不吃人都是好的。 吃它? 估计不用等到饕餮操刀,他们家王妃,就能跟他拼命! 所以,这句,应也是假的。 换句话说,他们家王妃跟他唠叨了半天,其实,就说了一件事儿。 给李岚起随便找匹马,让他赶紧滚回德平伯府去! “谨遵王妃吩咐。” “属下,这就去办。 痛快的跟柳轻心应了一声,十五便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房间,使着轻功纵身一跃,径直扯着德水轩悬挂的旗幡,从五楼,“滑”落了底层去。 赶紧把这姓李的撵走。 今儿晚上,可是要吃“改良版”烤全羊的,厨房那边儿,饕餮早就把小料都调配好了,如今,只等没了外人,就把整羊上架子。 要不是有这姓李的,死皮赖脸的来“送”他们,那羊,怕该都已经半熟了! …… 待送走了李岚起,原本沉寂的德水轩,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一道道房门被打开,数十张桌子拼成了两个大圈儿,花生,瓜子,毛豆,各式糖果点心,齐刷刷的摆了出来,瞧样子,竟是比大年夜的宫宴,还热闹了不止一筹。 “上酒!上酒!把饕餮那厮新调的羊奶酒抬上来!” “上下酒菜!快上下酒菜!只这些个女人吃的零嘴儿,怎么喝酒!” 坐在左半边儿的,是在德水轩做事的男人们。 除极少几个,安静淡然的,大都已急不可耐的,开始跟厨房讨酒。 每年年节前后,在德水轩里做事的他们,都会忙的脚不沾地,今年,难得因柳轻心的到来,得了清闲,今日,又有酒有肉,啧,不“造”起来,怎对得起,这好日子! “瞧这些蛮子的德性!今日,可要把他们都撂倒了,让他们趴在地上喊姑奶奶!” 坐在桌子右半边的,是在德水轩里做事的女人们。 许是与这些男人们“死磕”惯了,连寻常时,在旁人眼里弱不禁风的绣娘们,此时,都撸起了袖子,摆出了一副,要跟他们拼酒的架势。 柳轻心与翎钧二人,携手自五楼的房间里出来,见着楼下的这番热闹,不禁相视一笑。 他们二人,都不是喜欢遭规矩束缚的人。 这般热闹又不需拘泥规矩的地方,才适合他们二人久待。 “我瞧他们,哪个也不像是死板的人呐?” “为何,我刚来那天,被他们以为是,跟你共处一室了,会遭人背后指点议论?” “难不成,是想给我个下马威?” 柳轻心扬了扬眉,看向了翎钧,心血来潮的,跟他随口问道。 “你仔细瞧瞧。” “底下,有那几个长舌头的?”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起,几日前,于背后里议论她,而遭了她收拾的几人,翎钧不禁笑弯了眉毛。 “好像没有。” 见翎钧一脸坏笑,柳轻心便知道,这其中,定有内情。 依着他说的,往楼下扫了一圈儿,果未见到那几人,便回转身,看向了他眸子,“为何?” “那几个古板玩意儿,从来不参加这种,男席和女席之间,不设遮挡的宴会。” “以前,刚来的时候,倒是曾不怕死的蹦出来,对其他人横加指责,结果,被坐男席和女席的人,各打了几顿,被打服了,也就老实了,不敢再蹦出来乱说话了。” “喏,瞧见那个端了两碟馒头的了没?” “那两碟馒头,就是给他们的晚饭!”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了柳轻心背后,未及她转身,就将她抱紧在了怀里,“你也别为了他们的那几张臭嘴生气,若着实气不过,就给他们下些巴豆之类的,介时,我吩咐十五他们,去把茅厕都占上。” “你这人,怎一肚子的阴损招子?” “给人下巴豆,倘当真吃坏了肠胃,可如何是好!” 被翎钧抱在怀里,柳轻心的脸,不由自主的涨红了起来。 可她没有反抗,相反,把脑袋微微后仰,把后脑勺,枕到了他的肩上。 “若是我,一准儿是给他们他们下番泻叶,那东西,也会使人拉肚子,但比巴豆温和的多,嗯,至少,拉不坏人。” “依你。” 难得见柳轻心这般主动跟自己亲近,翎钧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低头,想趁机吻她的额头,却被她伸了一根手指出来,挡住了唇瓣,只得作罢。 “咱们去楼顶吃,如何?” “落尘有伤在身,只放他和语嫣在那儿,八成儿,得撑死一个,气死一个……” 想到回来的路上,语嫣那是不是吸溜口水的模样,柳轻心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翎钧的肩膀很宽,就这么枕着,很舒服,也很安心。 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她枕着他的肩,他笑着看她,也该是,一件人生美事罢? 柳轻心这般想着,突然侧了下脑袋,往翎钧的下巴上,轻轻的啄了一下,然后,趁着他僵愣原地的档儿,笑着提起裙摆,往德水轩的楼顶跑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翎钧。 虽然,只是下巴。 尽管,只是极轻的一下。 却足令她脸红心跳的厉害,除了逃跑,再也想不出其它更合适做的事儿了! 片刻僵愣之后。 翎钧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抬起右手,轻轻的摸了摸,柳轻心刚才“啄”过的那里,然后,犹有些难以置信的,往自己的左臂上,用力的掐了一下。 嘶—— 疼! 让他险些蹦起来,哀嚎出声的疼! 这不是梦! 刚才,的的确,是他家娘子,主动吻了他! “轻心,等等我,轻心!” 暗骂了自己一句,脑子被门挤了,掐自己,也能掐的这么狠,翎钧提了衣摆,便往柳轻心“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是个极好的开始。 他,可得好好儿把握机会! …… 德水轩顶层房间里,语嫣正坐在小榻旁边,抱着一碟点心,没心没肺的吃着,顾落尘像是被她气得不轻,索性闭了眼,把脑袋别到了旁边装死。 这可恶女人,一进门,就抢走了,立夏特意给他放在触手可及之地的点心。 可他,却有伤在身,半点儿跟她争夺的能力也无,真真是气死他了! “哎,你别生气嘛,师兄。”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昨儿,你不是才吃点心吃撑了,跟姐姐嚷,难受的要死了?” 语嫣把两边儿的腮,都用点心填得鼓了起来,一边儿大嚼特嚼,一边儿跟顾落尘“耐心”的教训道。 “你这贪吃丫头,又抢落尘的点心,可是忘了,一会儿,要吃烤全羊?” 进门,便见到了顾落尘和语嫣这对冤家。 柳轻心快步上前,往语嫣的眉心轻弹了一下,顺手,端走了她手里,仅剩了三块点心的碟子,侧身,在榻边坐了下来。 “没事儿,姐姐。” “就算把这盘点心都吃完,我也能再吃一整条羊腿。” 语嫣贼心不死的,瞟了一眼柳轻心手里的点心碟子,想动手抢夺,又怕出手太重,弄伤了她,只得懊恼的作了罢。 她爱吃甜食。 确切的说,是像顾落尘一样,嗜甜如命。 这是许多杀手的通病。 越是顶尖的杀手,越需要用甜味“提醒”自己,让自己时刻记住,自己是人,不是鬼,人,是能分辨甜味的,而鬼,不能。 “我之前让你跟落尘说的事儿,可跟他告诉了?” 把点心碟子送到顾落尘面前,见他孩子气的把剩下的三块点心一并抓在了手里,开始往嘴里塞,柳轻心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跟他劝了一句,“莫急,没人跟你抢,当心噎着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信奉 天才!无广告!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是不是跟顾落尘说了在暮云庄的见闻,语嫣的脸,顿时泛起了浅红。 她忘了。 忘得干干净净。 从一进了门来,瞧见了点心,便满脑子都被点心的香甜占满了,哪里还有位置,装盛柳轻心的交待? 但这种丢人的事儿,她怎么好意思承认? 若当真承认了,还不得被遭了她抢夺点心的顾落尘,调侃一辈子! “得啦!” “还是我来说罢!” 瞧语嫣那脸皮泛了浅红出来的样子,柳轻心便知,她这是把自己的交待给忘了。 不动声色的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便自顾自的,跟正抬眼瞧她的顾落尘,言简意赅地说起了李渊茹的事儿来。 “朱时泽的嫡妻没死。” “从脉象来看,应是服用了什么,可以使呼吸暂停,心率变得弱不可闻的奇药。” “而且,据语嫣说,她的真实身份,是乘鸾宫的宫主。” 一股脑儿说完,在暮云庄的见闻,柳轻心便停了下来,看向顾落尘,等他对此事做出反应。 语嫣曾告诉她,乘鸾宫,鲜少接中原生意,于地盘上,可以算是与摄天门以宁夏为界,各不相扰。 因摄天门杀手,大都行事谨慎,所以,遭其“戕害”的,是盘踞中原的三大杀手门派里最少的,但饶是如此,每年,亦有不少于十人,需向其采购解药续命。 她不知道,李渊茹何时成了乘鸾宫主的,或者说,不清楚,乘鸾宫主,何时成了李渊茹的。 但这并没什么要紧。 只要顾落尘知晓了这事儿,这事儿,便一准儿会被打探清楚。 “待我伤愈,会寻机会,与她当面交涉,这越界之事。” 顾落尘从来都是个表情匮乏的人。 在听了柳轻心说,李渊茹这位乘鸾宫主,一声招呼都不打的跑来中原,还嫁了人,他也只是神色寡淡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后续事宜,他已有考量决断。 “今晚,吃烤全羊?” “江南那种?” 说完了李渊茹的事,顾落尘才突然后知后觉的抬起头,看向刚刚进了门来的翎钧,跟他问了一句。 这两日,本就有底子在身的饕餮,在柳轻心的“指导”下,厨艺日有精进,他也因此,开始对膳食点心,重新有了期待。 “李渊茹,是乘鸾宫主?” “这,会不会是有什么隐情?” 之前,翎钧“忙着”装伤病,没来的及听柳轻心说起李渊茹的另一个身份,这会儿听了,便讶异的,连眼睛都瞪圆了起来。 若此事当真,他之前,没被德平伯府“处理”掉,可真是十成十的幸运。 或者说,朱时泽说的属实,李渊茹,从未助纣为孽,从未参与过,德平伯府对他的不轨。 只是,朱时泽怕是根本就不知道,他家娘子,还有这么一重身份。 不然,以他那古板的,恨不能自家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脾性…… 一个“兼任”了杀手门派掌事人的嫡妻? 呵,不把他气疯才怪! “我亲眼所见,而且,她自己也承认了。” “还有,她用给自己身上的毒,我之前,也曾在旁的乘鸾宫的人身上见过。” “她们,总喜欢在打不过别人的时候,以装死的方式,试图逃出生天,不过,哼哼,这对我们摄天门,可是半点儿用处都没有,我们是要依着规矩,把人的脑袋割下来,带回山上复命的,在我们面前装死,一准儿会变成真死的!” 提到摄天门的门规,语嫣顿时变成了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就好像,与摄天门相比,其他的杀手门派,压根儿就不值一提。 她可以算是,整个摄天门里,遭门规惩罚次数最多的人。 但同时,亦是对门规,最信仰狂热的人。 在她的概念里,没有什么,是摄天门的门规,乏了考量,缺了束缚的。 摄天门可是有整整三大卷门规,合几百条之多,而且,还在不停增补,而旁的杀手门派,哼,都是些没什么规矩的野鹿,就知道颠颠儿的瞎跑,压根儿不懂“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绝妙境界。 不对,连野鹿都算不上,他们,分明都是些傻狍子! 跟人死磕一顿,打不过,也不知要跟门派里寻求帮助,调派人手来援,满脑子里只有,再寻个机会,给目标个措手不及的回马枪偷袭,不然,待回去了,没法儿交待,就只有死路一条。 而摄天门,就好的多了。 自己打不过,跟门派求援,仅需付一根手指做代价。 而且,还可以自己挑,不要哪根。 嗯,最主要的,是还能换,以不断手指,陪她玩耍的方式来赎罪。 只不过,那些家伙,都是些死脑筋,一个选择后者的人都没有罢了! “我不是质疑你的判断。” “我是说,李渊茹,这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小姐,自出生都没离开过燕京的人,是怎么跟乘鸾宫搭上关系,还成了其宫主的。” 面对语嫣的“活泼”过度,翎钧颇有些无奈的,往柳轻心身边蹭了蹭。 还是他家娘子好。 怎么看都好。 “喂!你个病秧子,离我姐姐远点儿!” 见翎钧往柳轻心身边儿蹭,语嫣本能的,就对他出言呵止,完全将他是他们师父的外孙,顾落尘不允她再以“病秧子”这不敬称呼唤他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然后,未及话音落下,便忽闻自己背后,响起了顾落尘清嗓子的声音。 本能的缩了缩脖子,语嫣下一刻,便“跐溜”一下,躲到了柳轻心的背后,跟她寻求庇护。 反正,他师兄从来都拿她柳轻心没办法,这招儿,百试百灵! “我给你挡得了一时,却挡不了一世,你啊,还是少招惹落尘为好。” 笑着把语嫣从自己背后拖出来,让她跟自己一起。坐到床边,柳轻心半是“教训”的,用右手食指,戳了戳她的眉心,示意她安稳一些,不要总惹顾落尘生气。 他有伤在身,生气,不利恢复。 “自己身子差,还不兴人说,虚伪!” 闺秀涵养这种东西,是从不会出现在语嫣身上的。 她从来都是,连假装一下都不屑。 朝翎钧吐了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语嫣才像是解气了般的,稍稍安稳了些下来。 “娘子,你好歹,也管管你这妹妹罢?” “我可是从来都没招惹过她的!” 翎钧倒是半点儿都不介意,语嫣这般挤兑他。 反正,从小到大,他遭的挤兑和敌视,从来也没少过,绰号和诨号,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少一个不少,多一个,也不嫌不多。 他只是想跟他家娘子讨个可怜,若能因为“可怜”,再“骗”个香吻,岂不美哉? “他好歹也是个王爷,你这般喊他,让旁人听了去,终究不好。” 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然后,便脸色微红,转向语嫣,低声跟她交待了一句。 她当然知道,知道翎钧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东西”,只不过她不能,也不打算给他成全。 一来,这里还有旁人在,她不好意思,二来,翎钧这只尝了腥的猫儿,实在是可恶,才刚刚沾了“好处”,就又恬不知耻的跑来跟她讨要,若不“惩处”,日后,那还得了! “就会狐假虎威,哼!” 语嫣终究是个未懂情事的“孩子”,听柳轻心跟她“教训”,便只当是翎钧得了逞,脸上,顷刻间,便染了阴霾,唇瓣微翘,跟翎钧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难得她这两日,瞧他表现不错,对他稍稍有那么点儿好印象,正琢磨着,该是时候,跟他敲点儿好处,就改口唤他姐夫了来着。 就以他今日所为,哼,慢慢等着去罢! “语嫣乖,别闹。” 知语嫣心里不痛快,柳轻心不禁勾唇一笑,伸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以示安慰。 “翎钧,你确定,这李渊茹,从未离开过燕京么?” 安慰好了语嫣,柳轻心才把目光转向了翎钧,唇瓣微抿的,跟他问了一句。 依着语嫣的说法儿,杀手门派,是极重传承的。 门主之位,一般是血脉相传或师徒相传。 断念楼,一直是父子相传,数年来,从未更改。 摄天门,多为师徒相传,偶有父子相传的,亦是因那传承之人,天赋可力压门内众人,又能狠心的,对自己的父亲,下得了杀手。 闻风馆,一直是师徒相传,考较方式,据说是与官家选拔仕子相仿。 而乘鸾宫,则是四个杀手门派里,最特立独行的,门内之人皆为女子不说,考较的内容,更是神秘的无从打探,便是以摄天门的消息广博,也只能依她们历代宫主的本事猜测认为,他们考较的内容,极可能,是制毒和制器,武功,只需“过得去”便好。 但饶是特立独行,也断无可能,将宫主之位,让给一个全无干系,甚至,从未去过门派驻地的人才是。 “从未听闻。” 翎钧稍稍想了一下,迟疑片刻,才又补充了一句,“世家嫡女,未出阁的,鲜少离京,纵有离京远行的,通常,也只是由家中长辈带着,往一些寺院观庙祭拜祈福,而德平伯府,世代供奉关帝,不允家眷有其他信奉。”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君子动口 天才!无广告! 德平伯府,世代供奉关帝,不允家眷信奉其他神明这事儿,倒是让柳轻心颇有些意外。 在她想来,信奉关帝的,都该是些忠义之士,而德平伯府出身的人,就所作所为而言,却是跟“忠义”二字,半点儿都沾不上边儿。 “一会儿,你可以跟媛儿问问,听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例外。” “她跟那些闺秀们走动的多,或许,会知道些‘小道消息’也未可知。” 只有“知情人”在场,翎钧便没必要继续佯装有伤在身。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便向后靠在了小榻的立柱上,然后,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 刚才,下雪之前,他便遣了人,去三皇子府接暂住在那里的朱尧媛,来德水轩吃烤全羊,不曾想,人刚走了没多久,雪就下起来了,以至于现在,人还没到。 不过,他倒是不担心朱尧媛安全,毕竟,有万敬初那个,武技上佳,又把她当自己眼珠子般仔细的人,从旁保护。 “也好。” “说不准,那些闺秀们之间,就有什么乏了依据,只敢私下里传着当乐子的事儿,是能与这事儿有关联的,也未可知。” 抬头,看向顾落尘,见他没有要给自己提醒的意思,柳轻心稍稍沉默了一下。 自翎钧的“另一重身份”得了确认后,他们,便都被摄天门,视为了“自己人”,而成为摄天门的“自己人”之后,最大的好处便是,有权获取摄天门已经掌握的所有消息,而且,不需支付任何费用。 换句话说,这会儿,顾落尘没给她任何回答,也未吩咐旁人查证,便是意味着,他所知的渠道里,暂无适合打探这事儿的人在。 “翎钧,你说,存不存在一种可能。” “现在的李渊茹,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李渊茹了,而且旁人,也就是乘鸾宫主,李代桃僵的?” “比如,用了茶隼那样,可以改变身形和样貌的秘术,或如语嫣般,控制了旁人的身体?” 柳轻心的猜测,其实已经非常接近事实本身。 只不过,这猜测,仅仅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测,乏了消息作为依托,而不可避免的,有了偏斜。 “乘鸾宫,仅擅毒杀,并没有与摄天门相类的秘术,无法变更身形样貌,更无法以摄魂之术控制人。” 语嫣摇了摇头,对柳轻心的猜测,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四大杀手门派之间,对彼此都有些了解。 一来,可以少些不必要的摩擦,减少成员损失,二来,也可避免多个门派接下同一个“单子”,有碍“和睦”共处。 “那,易容术呢?” “就是,往脸上贴一张皮,假扮成旁人那样的,简单些的改头换面法子?” 听语嫣说,李渊茹不可能是用她所知的那些,摄天门使用的法子伪装,柳轻心的唇瓣,不自觉的抿了一下。 她总觉得,李渊茹的身份,只该是如她猜测的,才算合理,可又说不出来,她到底是以何种手段实现的。 虽说,瞧李渊茹的反应和做法,的确应是心悦朱时泽,不该对他有伤的。 可有些事儿,还是弄清楚为好,以防将来,当真出了事儿,让她和翎钧措手不及。 “乘鸾宫主,本就是长那个样子,根本就不需要易容,姐姐。” “每间隔三年,四大杀手门派,都会举行一次比武,以确定排名,上一届,也就是两年前,我跟师兄一起去参加比武,刚刚才见过她的。” 见柳轻心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语嫣顿时便有些着急了起来。 她“腾”得一下,从小榻上弹了起来,抓住柳轻心的肩膀,想如寻常欺负其他摄天门杀手般的,用力摇她几下,见她露出了吃痛表情,才想到,她不会武技,不能这么摇,便忙收了手,扁着嘴,坐回了小榻上,耐着性子,继续给她解释道,“你与其纠结,她是如何成了李渊茹的,倒不如琢磨琢磨,她是怎么做到,不让那个榆木疙瘩发现,去参加每间隔三年,便要举办一次的比武的,更来得实在!” “瞧你这小夜猫儿似的脾气。” “我不过是跟你问问可能,怎动不动,就要伸爪子挠人,嗯?” 其实,柳轻心知道,语嫣如今的脾气,已较在摄天门山上的时候,收敛了许多,但为了语嫣的日后考量,她还是佯装未知的,笑着“挤兑”了她一句。 顾落尘对她有意。 语嫣,也对顾落尘有心。 尽管,两人都尚处懵懂,分辨不了这份感情,但随着年龄增长,他们,总有看清的一天。 柳轻心希望,待那一天到来,两人的执手,能得到整个摄天门,所有人的祝福,而非成为,所有人不敢宣之于口的,对顾落尘“为民除害”的叹惋。 语嫣是个好姑娘。 只是因年幼时候,没得到足够的引导,才会长“歪”成现在这样。 那样的结局,对她,不公平。 遭了柳轻心“数落”,语嫣的脸颊,便不由自主的,泛出了淡淡的红。 被师父捡回去摄天门之前的事儿,她记不得了。 但,自她有记忆以来,柳轻心这个姐姐,可以说是,她所认识的人里,待她最好的一个。 虽然,柳轻心时常会唠叨她几句,偶尔,还会跟她说,怎么做不对,不好,但可她半点儿都不会觉得不开心,相反,还觉得,有这么个姐姐关心她,很温暖,很幸福。 可就是这样好的姐姐,刚才……刚才她还,还打算动手掐她,她可真是,真是…… 想到这里,语嫣真是恨不能给自己一记耳光才好,可是,当着翎钧这总想着跟她抢姐姐的,“坏人”的面儿,她怎能落了下风? “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个姑娘家家的,别动不动就跟人张牙舞爪。” “你就不怕,让人笑话你师兄,说他于你师父亡故后,对你疏于管教,才致如此的?” 柳轻心知道,对语嫣这丫头来说,听人诋毁顾落尘的名声,可比有人对她横加指责,要严重的多。 正所谓,知人知己,百战不殆。 当一个人的眼界,足够宽广的时候,兵法,便也可以同样适用于许多,除了战场之外的地方。 就算柳轻心的“兵法”,是前些日子,刚刚跟翎钧学了,这就拿来现学现卖的,也同样,可以用的得心应手,滴水不漏。 “咬人……不太好罢?” 听柳轻心跟她说,让她“动口不动手”,语嫣颇有些为难的,把目光转向了顾落尘,见顾落尘没什么反应,便把目光,又转回了柳轻心脸上。 小时候,她可没少咬顾落尘,当时,好像,顾落尘也没特别生气。 可是,可是,她不想咬顾落尘之外的人啊! 那多脏呐! 语嫣这完全没有常识的话,加上她那一脸认真的神色,顿时,便把柳轻心给逗笑了。 看来,这丫头要学的,可不仅仅是一些为人处事,还有这基本的常识,也少不得了解,不然,以后嫁给了顾落尘,被顾落尘带出门去,可得害顾落尘多杀多少人灭口,才能给她保得住名声儿? “我何时说过,让你咬人了?” “我是说,让你用说话的方式,跟人应对!”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慢慢来罢! 语嫣这丫头要学的东西,着实有些多,一股脑儿的给她灌下去,她也不可能一下子都记住! “论咬人,你可没嗷呜厉害。” “依着我看呐,你还是学点儿它学不会的,来得实在些,不然,可该遭它瞧不起了。” 论落井下石,翎钧从来都是一把好手。 见语嫣正一脸懊恼的扁着嘴,他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就给了这跟他抢娘子的“小姨子”,丢一块半点儿都不在份量上掺假的“大石头”,“你看,这说人话,它八成儿就是学不会的,就算能学会,也一准儿不可能比得上你这先学先练的!” “你!” 被翎钧的挤兑,堵了个满脸爆红,语嫣就只差,要跟他动手拼命了。 “我,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看在,看在姐姐和小宝的面子上!” 她讨厌翎钧! 非常讨厌! 讨厌至极! 就算,就算他是她姐姐的未来夫君,她小外甥的爹,她师父的外孙,也没得商量! “别跟晚辈计较,语嫣。” 一直沉默的顾落尘,突然薄唇微启,说了一句让翎钧瞬间塌下了脸来的话。 翎钧的外公,是顾落尘和语嫣的师父,若依着严格的辈分来算,他们二人,的确该是比翎钧大了一辈儿的。 只不过,之前时候,谁也没把这事儿,搬到台面上来说,大家也就都“相安无事”的只以名姓相称,全当辈分这事儿不存在。 但现在…… “顾落尘!” 被顾落尘搬出辈分来“压”着,翎钧顿时便成了一只,被踩着了尾巴的狐狸。 一个猛扑上榻,就扬起了拳头来,威胁他,以后不准再提这茬儿。 “君子动口不动手。” 顾落尘不躲不避,脸色如常的搬出了柳轻心之前说给语嫣的那句话来,给自己当“盾”。 宛然吃定翎钧,料他不过是威胁他一下,并不会当真就把拳头,落到他的脸上。 第一百四十三章 借人 顾落尘身负重伤,翎钧本只打算威胁他一下,听他服个软,自己有个台阶下,也就罢了。 没想到,顾落尘竟是半点儿面子都不肯给他留的,硬气的“任他处置”。 拳头这东西,从来都是抬起来容易,放下去难。 翎钧一手撑着小榻,一手握拳的悬在顾落尘面门正上方,死死的盯着他那像是永远都不会有表情,比尸体更面无表情的脸,许久,终于撑不住,侧倒在了旁边。 “看在你有伤的份儿上,今日,且不与你计较!” “若是你好好儿的……” 带了三分恼意的,在小榻上坐起来,翎钧自顾自的,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大方”的跟顾落尘表示,自己不跟他计较了。 当然,脸面上的“大方”,仅仅是脸面上,心里,他其实早已把顾落尘骂了十几遍。 这厮,真是不会做人,当着他家娘子的面儿,这般不给他面子,以后,可千万别让把柄落在他手里,不然,可瞧他百倍千倍的,给这厮报复回去! 然而,翎钧想的,终究还是太简单了。 面对他的“大方”,顾落尘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 他稍稍想了一下,拧眉,然后,认真的补充了翎钧的那句,故意说了一半的话。 “你打不过我。” 顾落尘声音不大,用词,也简单的半个字儿都无冗余。 但就是这标准的“顾氏话题终结者”式回答,却宛若一块巨石,在翎钧好不容易,才在自我安慰下,勉强平复了下来的心湖里,又砸出了一片惊涛骇浪。 “顾落尘!” 翎钧怒吼出声,再一次在懊恼的驱使下,对顾落尘扬起了拳头。 他第一次觉得,顾落尘这宛若泥塑的脸,竟是如此的,令他本能生出,想要将其砸个粉碎,瞧瞧这僵硬的脸皮之下,到底是个什么坯子的冲动。 “君子动口不动手。” 顾落尘那宛若无波古井的声音,再次响起。 而这一次,显然,远比上一次,更令翎钧怒火中烧。 “你!” 翎钧险些没把持住,那已与顾落尘的脸近在咫尺的拳头。 但下一刻,一声来自于他背后的,银铃般的娇笑,却让他的火气,顷刻间,消弭了干净。 是柳轻心。 此时的她,正用手背半遮住唇角,笑得灿若夏花。 见翎钧转身看他,更是忍不住上半身微微前倾,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小榻旁的雕花木栏。 或许,他之前于政论里,抨击的那个,为换褒姒一笑,而不惜以烽火来戏耍诸侯,致国破家亡的周幽王,才是个真正活明白了的人。 或许,他曾经自以为是的不值得,仅仅是因为,不曾经历。 这是翎钧此时的唯一想法。 亦于将来,极大的影响了他对一些事的决断。 当然,这是后话。 “盯着我作甚?” “要连我这教坏了他的罪魁祸首,一并就地正法?” 见翎钧已然消了火气,柳轻心便上前半步,伸了右手的食指出来,以指腹,轻轻的刮了刮他的脸颊,笑着调侃了他一句。 她清楚的记得,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每做了蠢事,她的师父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调侃她,而且会一边轻刮,一边跟她问羞不羞? “我倒是想把你就地正法。” 翎钧的身体,不自觉的僵硬了一下,眸子,也像是蓦得暗了下来。 他只觉,一股无明业火,在这一刻翻滚上涌,仿佛,要在下一刻,就将他焚成灰烬。 咕嘟。 用力的咽下一口唾沫,竭力遏制住自己冲动的翎钧,抓了柳轻心的手指,顺势起身,然后,凑近了她的耳边,故意曲解着她意思的,跟她“威胁”道。 “莫玩火,娘子。” “当心,引火烧身。” 说罢,翎钧便“识礼”的撤回身子,坏笑着坐在了小榻上,悉心观察起了柳轻心的反应。 宛然,对刚刚惹了他怒火攻心的顾落尘,一下子失了兴致般的,看都懒得再看其一眼。 “登徒子!” 听翎钧这般恬不知耻的说话,柳轻心哪还可能,听不明白他在暗指什么? 脸色爆红的向后退了两步,与翎钧拉开一小截距离,柳轻心声若蚊蝇的骂了他一句,犹觉不足够表达自己愤怒的,丢给了他一个白眼儿。 “做正人君子,哪有当登徒子来的舒服?” “你瞧,那个躺在床上,满嘴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像不像个正人君子?” 面对柳轻心的“指责”,翎钧倒是半点儿不好意思也无。 跳下小榻,吹了声口哨儿,然后,故意装出一副地痞流氓样子,凑到了柳轻心身边,把一只手臂擦过她的耳垂,按到了小榻旁边的花格上,将脸凑到了与她只隔了寸的地方。 “小娘子,给本登徒子笑一个?” 扑哧—— 未及柳轻心反应,原本被翎钧和顾落尘两人之前的“交锋”,彻底弄蒙了的语嫣,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虽下山次数不多,对许多俏皮话儿的意思不甚明了,但这“登徒子”的意思,她还是知道的。 这词儿,分明是用来骂别人的,哪有人,会往自己身上用? 这人,为了哄她姐姐开心,可真是半点儿脸皮也不肯要了! “还知道自己是个登徒子,算你有自知之明!” 被语嫣这么一笑,翎钧好不容易制造出来的那点儿暧昧,顷刻便消弭了干净。 柳轻心笑着嗔了他一句,然后,便伸了手,把他从自己的近前里,推了开去,“让十五,搬个炕桌过来,算着时候,饕餮也快该把羊烤好了。” 美人明明已经在“怀”,却半点儿便宜也未沾到,翎钧怎可能不抑郁? 尤其是,那坏了他“好事”的家伙,此时,还在一脸幸灾乐祸的,盯着他蠢笑! “我使人去瞧瞧,媛儿为何还没到。” 回头,又瞪了正笑得前仰后合的语嫣一眼,翎钧才回转身,往门外走去。 他打算趁机去一趟厨房,把语嫣和顾落尘的饭后甜点,每块都咬上一口,来报复他们两个,与他作对的“恶举”。 他就不信,被他咬过了的点心,他们,还吃的下去! 想到再过一会儿,就能瞧见语嫣懊恼,顾落尘生闷气的闭眼装死,翎钧的心情,便本能的好了起来,连带着之前,遭语嫣挤兑,而淤积于心的烦闷,也像遇见了阳光的乌云般,有了渐散迹象。 “你之前,是使什么人,去接媛儿的?” 听翎钧说起朱尧媛,柳轻心便轻抿着唇瓣,站起了身来。 德水轩虽在郊外,却因常年接待的,都是燕京的世家子弟,而特意在吊桥对岸,修了一条青石板路,连接到了平坦的官道上。 于理,怎也不该比她这往返了一趟暮云庄,又装神弄鬼的演了一场戏的人,更晚到德水轩才是。 虽然,翎钧说,有万敬初保护她,不可能遇上危险,可这……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总觉得,一听翎钧提朱尧媛,就心跳的厉害,就好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发生,或,正在发生。 “初一。”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话,已经一脚迈出门去的翎钧,又转身,走了回来,反手,关闭了房门。 顾落尘在这里养伤的事儿,只有极少几人知道,而这些知道的人,又都是绝无可能把这事儿说出去的,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 “他做事,还算稳妥,应不会出什么岔子才是。” 不知柳轻心为何跟自己问,是遣了谁去接朱尧媛。 但出于对她的信任,翎钧还是毫不犹豫的,回答了她的疑问。 “落尘,茶隼借我一用。” 听翎钧说,遣去接朱尧媛的人,是初一,柳轻心的眉头,顿时便拧紧了起来。 初一曾奉翎钧之命,在江南保护过她和小宝一段时间,对他,柳轻心虽不敢说熟悉非常,却也算的上了解。 在她的印象里,初一,是一个会对翎钧的命令,毫不犹豫执行,不论对错的人。 除非,他遇到了,无法执行的情况。 “茶隼。” 顾落尘点了点头,朝着无人处,低唤了一声,然后,便见茶隼凭空出现般的,单膝跪在了小榻正前。 他没有问,柳轻心跟他借茶隼,是准备做什么用途。 他信任她。 没来由的那种信任。 可以把自己的亲随借她差遣,可以把自己重要的人交她照顾的那种信任。 “语嫣,你之前跟我说过,只要知道一个人的大致所在,就可以移魂到那人身上,对吧?” 冲茶隼点了点头,算是跟他打过招呼,柳轻心便把目光,落回了语嫣脸上。 “五里之内!五里之内就行!” “那个叫初一的,魂魄散发着一种竹叶的香味儿,好寻的很!” 语嫣一直在受柳轻心照顾,早就盼着,能帮她做点儿什么,跟翎钧那“坏人”证明,自己不是个“吃白食”的。 此时,听柳轻心跟她问询,忙从小榻上跳下来,巴巴儿的凑到了她身边,生怕她一下子反了悔,不给自己指派差事了。 “姐姐是想让我瞧他身在哪里,还是,借他的口舌,跟什么人传话?” “帮我找到他。” “尽快。” 柳轻心轻轻的咽了口唾沫,郑重的跟语嫣交待道,“他可能,正置身险地,你只消辨清,他距我们多远,身在何处,就尽快回来,不要让旁人发现异样,明白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劣迹 天才!无广告! 柳轻心的话,让语嫣立刻郑重了起来。 她虽贪玩,又较旁人多了些孩子心性,却终究,是在摄天门长大,堪称顶级的杀手,对听人口气,来分辨事情是否可行这事儿,本能,非寻常人可比。 “若他命在旦夕,我是否需要,先设法带他出囫囵?” 语嫣深深的吸了口气,唇瓣微抿,以一种从未在柳轻心面前表现出的认真,跟她问询,自己若遇最差情境,该如何应对。 “就近,寻可藏身的地方躲避,给他留下暗示或记号。” “有些人,恐非你一人之力能够抗衡。” 柳轻心想到了一种极不好的可能。 或者说,是几乎可以认定,这种可能已经发生。 如今的翎钧,声势正如日中天。 敢在这个时候,打他亲侍主意的人,不说屈指可数,也决不能算多。 而不管是哪一个,亦不管,那人为何要与翎钧为忤成仇,以伤害下人性命来试探,都是一种,不至于彻底撕破脸皮的做法。 毕竟,在豪门世家看来,下人的命,都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若翎钧不好惹,或者说,需要付出的代价,高出了他们的预期,他们,犹可以用金银,来“摆平”这事儿。 然,柳轻心知道,那些打这主意的人,这次,是彻底的打错了算盘。 在西北大营长大的翎钧,从不把他们所谓的下人,当成下人对待。 虽然,在明面上,他们都唤翎钧“三爷”。 但心下里,翎钧,从来都只当他们是兄弟姐妹,比他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更亲近,更值得信赖的,兄弟姐妹。 听柳轻心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翎钧怎还会不明白,她想到了什么? 若非柳轻心提醒,他怕是,要到见了初一尸体,才会明白,自己是犯了多愚不可及的错。 “多谢。” 翎钧鲜少对人说“谢”字。 但此时,为了初一,他却是认真又郑重的,对已经站在了柳轻心身边的语嫣,低眉垂目的,行了个抱拳礼。 “不用,不用,这么点小事儿,哪就至于,要这般客气了!” 面对翎钧这突如其来的客气,语嫣反不适应了。 她习惯了跟这个,她极不喜欢的“病秧子”姐夫斗嘴死掐,这会儿,突然见他变了个人似的,哪还好意思,使寻常时的态度,戏谑于他? 谁,都有自己要紧的人,甘愿低头的事儿,不得不舍弃的尊严。 不要与身处这种情境的人开玩笑,那会让你多一个,不死不休的仇敌。 这话,是许多年前,她师父教她的,她一日,也未敢忘。 “事不宜迟,早一会儿,许就能多一分希望。”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语嫣按到了小榻上,转身,看向了已静立于侧,蓄势待发的茶隼。 “你与语嫣相处日久,应明白她的习惯,对燕京,也算熟悉。” “稍后,她把已知的消息说来,你就先行出发,我稍后,就带人来援你。” “切记,不要恋战嗜杀,保命为上。” 杀手,讲究的是一击必杀,远扬千里。 而非与人硬碰死磕,刀剑相向。 柳轻心知道,让茶隼去办这件事儿,其实是有些强人所难的,但此时情景,显然,除了他之外,再也没了更好人选。 不论是身手,还是,对燕京的熟悉程度。 “谨遵夫人吩咐。” 虽然,之前时候,顾落尘总喊柳轻心“女人”。 但这称呼,在其他的摄天门人听来,只能算是特指,并没有人,敢跟着他一起叫。 而今又得知,翎钧是前门主的外孙,柳轻心作为翎钧未过门的嫡妻…… 于理,跟顾落尘这现任门主差了一辈儿的她,该被称为“少夫人”,可对这称呼,顾落尘这“门主大人”并不喜欢,语嫣这“混世魔王”也不喜欢。 相较于规矩礼法,摄天门的这两位,能让他们“一念生,一念生不如死”的人,显然要有威慑力的多。 所以,他们不得不“委屈”了规矩,去掉了称呼里的“少”字。 “这个带上。” “撒到伤口上,三息可止血,十息能镇痛。” “若遇暗伤断骨,可使津液调敷。” 旁边,语嫣已仰面躺在了床上,开始用移魂的方式,寻初一所在。 柳轻心便趁着这等待的空档,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两只白瓷小瓶出来,交给了茶隼手里。 以茶隼的本事,全身而退,定非难事。 这药,是她给初一准备的,以防,他伤势太重,来不及等她带人去驰援抢救。 “茶隼定不辱命。” 对柳轻心,茶隼是满怀感激的。 若没有她谋划,或许,他需要一辈子背负,自沐德纯那里得来的侮辱,至死,不得解脱。 摄天门对他有救命和教养之恩。 他不可能为了报这种无稽仇怨,而叛出摄天门,或违背摄天门规矩,搭上自己性命,换其一死。 他是个知足的人。 能得赠沐睿使人装进菜篓,秘密送来给柳轻心的,遍体鳞伤,还少了一条左腿的沐德纯尸体,已是欣喜非常。 尤其,是在确认过,那些伤痕,是于沐德纯死前“安排”上去的,曾给其造成极大痛苦之后。 约摸过了一盏茶工夫。 语嫣便重新睁开眼睛,眉头紧锁的坐起了身来。 “他被人抓了。” “手被人使木楔子,钉在刑架上,腿应该是断的,身上,还有些鞭伤。” “捉他的人,应是想跟他审问什么,暂时,应不会有性命之忧。” 对疼痛,受惯了铁骨鞭的语嫣,并不似寻常人般敏感,她砸了砸嘴,辨认了一下方向,才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了燕京的东北角。 “距离这里,大概八里。” “一处有月牙形池塘的院子,入口,在一个塔形假山旁边,但我没找见,用来控制石门的机括。” “共有三道哨岗,皆在石门之内,每岗五人。” “审问他的,有两个,一个是世家少爷打扮,笑得像只狐狸,左眼的上眼皮上,有颗红色小痣,闭眼时可见,睁眼就瞧不着了,还有一个,像那少爷的亲随,鞭子使的不错。” 语嫣极尽详细的,描述了她的见闻。 在提到那个,眼皮上有红痣的少爷时,她露出了明显的厌恶神色。 “你认识他?” 从未自语嫣脸上见到,这般明显的厌恶。 柳轻心唇瓣微抿的看向躺在小榻上,已然全身紧绷的顾落尘。 “徐维康,魏国公府的五少爷,燕京‘四害’之一。” “年节时,刚因强抢民女,遭英国公府庶少爷张江陵揭发,关进打牢待审的那个,之前,我跟你提过。” 顾落尘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语嫣。 见她只是一副烦恶神色,而不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儿,才稍稍松了口气,跟柳轻心补充道,“语嫣说的这处宅子,应在燕京城的东郊,是魏国公府的别院,你若想救人,最好多带些人手,如果可以,最好带两个,信得过的清吏司员外郎同去,毕竟,未经审讯,就释放犯人这种事儿,可大可小。” 说罢,顾落尘抬起了自己未受伤的那条手臂,朝语嫣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近前。 “干嘛?” 语嫣嘴上硬气,身体,仍是乖乖的往顾落尘的近前里,凑了过去。 顾落尘的反应,有些太过奇怪。 这事儿,她可得寻着机会,好好儿的查查明白。 “你拿上这个,去城里的铺面寻人。” “要二十个好手,快去快回。” 顾落尘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尾指上的一枚黄铜指环褪了下来,放进了语嫣掌心,以门主对下属的口气,跟她吩咐道。 自语嫣艺成以来,只接过一次任务。 而在那之后,就因“下手过于狠辣”,遭到了禁足,直至今日,都没能,再展露身手。 所以,听到顾落尘以这般口气,跟她吩咐事情后,语嫣几乎可以算是雀跃的。 她急急的攥紧了那枚黄铜指环,跃下小榻,连招呼都不曾跟柳轻心打一个,就飞一般的冲出了门去,生怕,顾落尘突然后悔,收回成命,坏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二次执行任务机会。 “你也去罢,茶隼。” “当心徐维康的左手。” “潜入暗室后,尽可能闭气。” 待语嫣的脚步声消弭,顾落尘突然深深的吸了口气,以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撑着床板,在小榻上坐了起来,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衣襟。 茶隼应声而去。 翎钧也吩咐了十五,去准备人手。 他和柳轻心都知道,顾落尘突然支走语嫣,定然,是有他必须这么做的因由。 而这因由,他,打算告他们知道。 “说罢。” 侧身在小榻上坐了,柳轻心便低头整理起了自己的荷包。 翎钧“重伤在身”,不可能带人驰援茶隼,否则,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准备和谋划,都将付之一炬,而且,还有可能暴露顾落尘受伤的事儿,以及,惹怒隆庆皇帝。 这事儿,只能她去,以三皇子府,未来主母的身份去,或者,以另一个,任何人都不希望招惹的身份去。 “这徐维康,是骗了语嫣那家伙的堂兄。” “曾使下作手段,迷晕了语嫣,欲对她做腌臜之事。” “若无师父给她的香囊,后果,恐不堪设想。” 顾落尘一边说着,一边向后,倚在了软枕上。 然后,把受伤的那条腿,如寻常习惯般微微弯曲,将受伤的那条手臂自然下垂,使人无法看出,他有伤在身。 这很疼。 但他是摄天门的门主。 身负重伤这事儿,绝不可使过多的人知晓,包括,许多摄天门杀手在内。 第一百四十五章 疾行 听顾落尘说,这抓了初一去的徐维康,竟还有过,要使腌臜手段,祸害语嫣的心思,柳轻心顿时觉得,这人,是当真该死了。 都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堂兄弟两个,一个骗子,一个败类,还真是应了老话! “这事儿,交我处置,你不要插手。” “该死的人,总得有个衬得上他身份的死法儿,才算圆满。” 知顾落尘是怕自己遭遇“危险”,坏了名声儿,才不惜强忍身体疼痛,调用摄天门的力量,柳轻心不禁唇角微扬的,眼里泛起了酸。 他是个,像语嫣一样,一旦认定什么人,便愿为其不惜代价的人。 只是,他比语嫣,更不擅表达。 “语嫣,是不是不记得这事儿了?” 说着话的工夫,柳轻心已清点好了荷包里的东西,起身,拉开小榻边上的柜子,往里面补充起了,此行有可能会用到的药品来。 对一个,会使迷药,害女子清白的畜生,她没必要客气。 虽然,她并不是个,惩恶扬善的绿林,但这徐维康,既有胆量,害她柳轻心在意的人,就理应为此,付出代价。 语嫣的,算两份,语嫣一份,顾落尘一份。 初一的,算两份,初一一份,翎钧一份。 “那时,她才八岁,应并没往那处想。” “醒来后,发现自己被绑着,便使移魂,控制看守,将绳子割了,跑回了摄天门。” 提起旧事,顾落尘的拳头本能攥紧,以致他受伤的那只手臂,肩窝处,又渗出了血色来。 “后来,她不知听了什么人议论,心生疑惑,跟我问,那人为何绑她。” “我怕她听了冲动,触犯门规,便不敢跟她说实话,只能说,是人家瞧她长得好看,想把她卖了换钱,未及得手。” 顾落尘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在成为柳轻心的“邻居”之前,一日所言,都未必会超过十个字。 但有些事情,压抑的久了,总会需要一个宣泄之处,而柳轻心,便恰好是那个,值得他信任的人,或者说,愿意倾诉的人。 “有些事,不知道,也好。” 将整理好的荷包系回腰上,柳轻心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茶隼已经出发了一会儿。 她带大批人手前往驰援,速度,定无法与其相较。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的马,与她上一世骑过的那些,脾性不同,经过了上次的,险些坠马的事儿之后,她已是完全不敢自己骑了。 “我让十五给你准备了马车。” “你……马术不济,这么大的雪,还是不要勉强为上……” 见柳轻心准备出门,翎钧忙紧一步上前,跟她说明了自己的安排和态度。 他是很担心初一不假。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不顾,他家娘子的安危。 “马车太慢。” “我带上立夏,让她与我同乘一骑。” 刚才,语嫣已说过了初一伤势。 以她的判断,茶隼定会寻机救下初一,以防徐维康对他再造成更严重的伤害,甚至,将其灭口。 今冬的燕京,本就冷的厉害,纵茶隼能尽快帮冬至止血镇痛,这风雪凌冽,躲得久了,也得要他半条命去! 事不宜迟。 伤患之躯,更是不堪久候。 “你找人驾车,尽可能快的往那边走,我们回来的时候,初一,应需要用到。” 柳轻心态度坚决,不容反驳。 她是大夫,经手过的外伤情形,比翎钧听过的都多,对如何救治初一,自然更有权威。 “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不要出门,不要见来跟你告知情景或探病的人。” “我有本事自保。” “只要你没事儿,便没有人,敢当真把我怎么样。”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抬头,与翎钧四目相对,“我猜,这应是某些急于得知消息的人,在进行的试探,咱们,务必要谨慎应对,万不可露出半寸马脚。” …… 柳轻心带了三十几个,十五精心挑选出的好手,一头扎进了风雪,直奔燕京东郊的,魏国公府别院而去。 立夏与她同乘一骑,冬至,则紧跟其后。 因时间紧迫,这些人又都是“就近”挑择,若给人分辨出来,必会猜忌,翎钧,是不是德水轩的“幕后之人”。 柳轻心心细,特意于出门前,去厨房抓了两种,饕餮正在研究的草药,分发给了众人,并示意他们咀嚼出药汁,随“心情”,“酌量”涂抹至脸上。 众人听令,纷纷照做,所以此时,已是满脸横肉有之,脸生臃包有之,脸肥颈粗有之…… 莫说是不熟悉的人见了,无法认出,便是他们这些,日日相处的人,也是几无法辨认彼此了! “王妃,等咱们到了那里,是直接冲进去救人,还是逼他们把人交出来?” 驱马上前说话的,是个把自己涂抹成了满脸横肉的强壮男子,瞧上臂围度,便能看出,他是个使沉重兵器,以力取胜的。 原本,对柳轻心这未婚生子的人,他是略有不喜的,只是出于对翎钧的尊重,才没诉之于口。 而今,见她竟是肯为了初一,代受了重伤的翎钧,不惜名声的去“砸”魏国公府的别院,原本深埋于心的“冰”,也是不自觉的,渐有了消融。 他们这些在德水轩做事的人,都是得过翎钧恩惠或帮衬的。 因各有悲惨过往,所以,在相处时,便本能的多了许多同病相怜。 虽然,来自各地的他们,习惯和喜好各不相同,寻常里,还会“死磕拼斗”,但在对外的时候,却都是出奇的团结。 “直接砸门。” “待进了院子,你们,也不要畏手畏脚。” “反抗的都撂倒,使绳子绑了,找个墙角儿堆着,想要逃跑的,象征性阻拦两下,放几个去报信儿。” 听有人跟自己问,待到了地方,要如何行事,柳轻心不禁莞尔一笑,头也不回的,跟他答了自己的打算,“算时候,去请清吏司员外郎的十五,该比咱们晚到片刻,待咱们把人绑了,刚刚好,来得及跟他们兴师问罪。” “我倒要瞧瞧,魏国公会不会,拼上自己大半辈子英明和魏国公府的立足之本,包庇个犯法私逃,还欲离间三皇子府跟魏国公府关系的逆子。” “哦,对了,别跟那徐维康客气。” “甭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先揍上一顿,介时,若有人问询,便说是他反抗所致。” 想起顾落尘跟她告诉的,徐维康曾对语嫣动过的腌臜心思,柳轻心又本能的抿紧了唇瓣。 彼时的语嫣,还是个八岁的孩子。 就算她因常年修习武技,身体较寻常姑娘发育的早,也总不可能,像个成年女子。 连个孩子,都不肯放过的畜生,岂能轻饶! “多往脸上招呼,掉几颗牙,断个鼻梁什么的,都不当事儿,别出人命就行。” 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末了,又给众人补上了一句吩咐。 恶人,永不可能只为恶一次,就金盆洗手。 语嫣,应只是侥幸,自他魔爪下逃脱的一个,其他人呢? 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如语嫣般幸运。 以前,她师父常说,医者的至高追求,当是医天下之病患,解万民之疾苦,有的时候,输,未必不是一种赢。 彼时,她只当,是在论及医术。 然就在刚才,出门之前,偶听一个给她做过衣裳的妇人说了一句,“这厮若能早死十年,燕京里,得少多少投河自尽的姑娘”之后,才是明白,她师父昔日所言的真意。 有些人,还是死了好些。 药石,并不该对所有人都有效。 救一些当死之人,行本无必要行的善,又何尝不是一个医者的恶和自私? “谨遵王妃吩咐!” 教训燕京“四害”之一的徐维康这事儿,显然让同行的众人,都有些摩拳擦掌。 虽之前时候,他们当中,并没有人遭过徐维康祸害,但身为男子,身负正气的男子,他们,还是对徐维康这靠着坑蒙拐骗,害了许多良家女子清白,致她们寻了短见的人,厌恶到了骨子里。 回头,被风灌了一嘴雪沫子,柳轻心颇有些懊恼的伸手,试了试风力。 风,果然较刚才,更强劲了一些。 出门前,翎钧已跟她说过,风雪,会在傍晚前加剧,若不能尽早回返,他们,极可能需要“借宿”在魏国公府的别院,直到第二天晌午,风雪停息。 这很危险,一定要尽可能避免。 哪怕,是进燕京城去,到客栈里歇下,也远比在魏国公的别院里待些,要安全百倍。 “咱们得加快些速度才行,立夏。” “这风雪,已是比刚才又大了。” 向后,靠近立夏,柳轻心以袖掩面,跟她告诉了一句,“再晚,恐真的不好回返了。” “加速前进!” 立夏点头应承,然后,扭头跟其他人大吼了一声。 然风雪太大,使得她的声音,只传出了极小的一段儿,就彻底的消弭了干净。 还好,有跟在她和柳轻心身后的冬至心细,悄无声息的接了她的话,拨转自己的马头,一路逆向而行,将这“命令”,一一告知了所有人知道,才未使队伍因消息不通,而断裂成两节儿。 第一百四十六章 意料之外 一路逆风疾行。 因风雪凛冽,本只需策马一刻,便能到达的路,一行人竟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是远远的瞧见了,魏国公府别院的正门。 “停下来。” 远远的见着,该于风雪天气,大门紧闭的魏国公府别院,此时,竟是大门开敞,数十个小厮侍卫打扮的人,正集结于门前,柳轻心忙扯了缰绳,抬起右手,示意队伍停下。 风雪这般汹涌的时候,纵有信鹰,也难传递消息。 而且,自德水轩过来的这一路上,并没有马蹄或车辇的痕迹。 难道是茶隼在救下了初一之后,没寻到合适的藏身之处,遇上了危险,或……不慎被抓了? 若让徐维康发觉不妙,逃了,他们,可就该被动了! “处变不惊,方应万变。” 柳轻心低声嘟囔了一句,前些日子,翎钧跟她“闲聊”兵法时,随口说起的话,然后,便自袖子里,取了顾落尘交给她的,用来跟茶隼联系的哨子,送到唇边,吹响了起来。 呜—— 呜呜—— 顾落尘给她的这哨子,声响低沉,黯哑,明显与寻常哨子不同。 若不仔细听,一准儿会以为是风嚎之音。 嗡—— 锐器出鞘之音。 是茶隼的回答,他处境尚好,藏匿之处,暂堪容身。 “冲!” “务必捉住徐维康!” 听茶隼无恙,柳轻心才是稍稍松了口气。 人,是她跟顾落尘借用的,若不能毫发无损的还回去,以后,哪好意思,再跟他开口? 众人听令,策马直冲魏国公府别院大门。 之前,在府门口集结的小厮侍卫,本是奉了徐维康之命,要封锁别院,防止救了初一的茶隼逃走出去的,哪里是,这些横刀立马的壮汉们对手? 一个照面,就被冲散了队形不说,有几个,甚至径直就被吓得,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尿湿了裤子! 冬至终究是常年跟在翎钧身边,算得上眼界开阔的,而且,天分和反应,也堪称上乘。 远远的瞧着,有人要给府里发信号求援,便当机立断的策马上前,挥刀,将那人拿了号角的手臂,齐肩砍了下来。 哧—— 殷红的血,把漫天的风雪,染上了一抹刺眼的亮色。 原本,还在拼力抵抗的几人,在目睹了这一幕之后,霎时间,僵愣在了原地。 寻常里,他们跟着徐维康出门,打家劫舍也好,抢掠民女也罢,纵遇有不怕死的,跟他们反抗,所用,也不过是些棍棒农具,打在身上,疼几天,就无碍了,可这……可这群人,这群人竟是,竟是……直接亮了刀剑,不,是直接,直接把他们当成了,可以随意屠宰的羔羊! 这群人,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确切的说,是连他们家少爷,也未放在眼里的。 跟这群人硬磕死斗,便是伤了,不,哪怕是死了,也得不着半分好处…… 产业是少爷的。 命是自己的。 能活,谁他娘的想死! 咣当—— 有人丢下了手中兵器,跪进了雪里,高举双手,表示不再抵抗。 而有了第一个,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以及,更多…… 冬至看也不看这些放弃抵抗的小厮侍卫们一眼,便径直跃下马背,冲进了魏国公府别院,直奔别院后门而去。 前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没人发信号警示,后院,也不可能全无察觉。 只要那徐维康,不是个傻子,此时,便该发觉不对,往后门潜逃了才是。 务必捉住徐维康。 刚才,他们家王妃,是这般吩咐的,他,自然要竭尽全力。 有冬至带头,其他人,自也不遑多让。 草草的将那些投降的人绑了,如柳轻心说的那般,丢到墙角儿堆了,就跟着冬至继续往府院里冲去。 立夏没有下马,全神戒备的,观察着四周情形。 出门之前,翎钧特意跟她交待,务必护柳轻心周全。 对她而言,救下她性命,还帮她安葬母亲,寻找弟弟的翎钧,地位,无异于天地。 即便,他不说,让她以死相护,她,也会心甘情愿的,成为柳轻心的坚盾和壁垒。 若有人,想要伤害柳轻心,唯有,踏过她尸体一途。 “咱们也进去罢,初一的伤不轻,这么冷的天,不敢让他久等。” 感觉到立夏的紧张,柳轻心顿觉无奈的,摇了摇头。 翎钧的这些手下,忠心是半点儿都没得说道,可他们,也不能总把她,当成是个,来阵大风,都能吹跑的纸人儿呐! 她好歹,也是个爬的了山,涉得了河,骑得了,算了,这里的马,都是些野蛮玩意儿,不试也罢,那就至于,要被他们,这么小心翼翼的对待呢! “刀剑无眼,咱们还是多等一会儿罢,王妃。” 听柳轻心说,这就要进魏国公府的宅院里去,立夏忙出言阻拦。 虽然,她也对初一担心的紧,但护柳轻心周全,却容不得半点儿疏忽,她相信,这事儿,便是说给了初一听,他,也一准儿会如她相似决断。 “不用这么紧张。” “他们若有胆子暗算,刚才,也不至于,会被吓尿了裤子。” 自回了燕京,立夏等人就都在翎钧的示意下,改了对柳轻心的称呼,对此,柳轻心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寻思着,早晚都是要改的,早一日,晚一日,也没什么要紧,便就由了他们。 笑着拍了拍立夏的手背,柳轻心便自顾自跳下马背,往已经没了人把守的魏国公府别院门口走去。 她的嘴里,依然叼着顾落尘给她的那个,用来跟茶隼联系的哨子,边走,边吹响了起来。 …… 扛着初一,从树上跃下的茶隼,样子,着实吓了柳轻心一跳。 有门派归附的杀手,大都会为了追求速度极致,而自幼服用有特殊效用的秘药,以阻止身体过度发育,茶隼,自然也不例外。 而初一,却是恰好与茶隼相反。 为了拥有更强健的体魄,陪翎钧驰骋疆场,他自幼修习的,都是会让自己皮糙肉厚的硬功夫,身高骨量,也因此而远胜常人。 尽管,此时被茶隼“折叠”着扛在肩上,他的手脚,仍是会偶尔触及地面,并因此,而疼得全身紧缩。 “血已经止住了,意识,还算清晰。” “只是腿断的有些厉害,瞧样子,应是被人使石磙之类的东西,反复碾压过。” 茶隼言简意赅的,跟柳轻心禀报过初一的伤情,便寻了一处避风的墙角,将他放到了地上。 然后,后退半步,执弯刀在手,进入了戒备状态。 俯身,拨开初一的眼皮,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球,柳轻心颇有些难以置信的,紧拧着眉头,捡起了他的右手。 三指上腕,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此时心中所想,皆是期盼,事情,不会如她猜测一般。 然而,大多数时候,越是不希望发生的猜测,越容易得以印证。 仔仔细细的,给初一把了脉之后,柳轻心便觉得,自己心,彻底的沉入了深潭。 罂粟。 确切的说,是过量的罂粟。 这种少量使用,可以镇痛,过量使用,会使人致幻,甚至成瘾的药材,便是经验老道的大夫,也不敢轻易采用,而这徐维康,却用它来作为,审讯人的手段! “立夏,你去寻冬至,看他捉住了那徐维康没有。” 就算成瘾,也只是难以戒除,并非全无可能。 默默安慰了自己一句,解下自己的斗篷,小心的,给初一盖在了身上,柳轻心便缓缓的站起身来,下颚微扬的,看向了立夏。 事已至此,纠结懊恼也于事无补,她能做的,仅是如翎钧曾做过若干次的一般,继续于暗夜前行,将那试图隐于暗夜的祸首罪魁,拖到阳光下来,暴晒至死,不,是生不如死。 “这里有茶隼。” “若他都不能护我周全,你留也无用。” 见立夏面露犹豫,柳轻心坚定上前,伸手,轻轻地推了她一把,“路上遇了咱们的人,就告诉他们,多搬些锦被过来,初一伤得厉害,不垫的厚些,恐承不住马车颠簸。” “是,王妃。” 听柳轻心说的在理,立夏也不再迟疑。 茶隼是顾落尘的人,一个能得她弟弟信任的人,她,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朝茶隼拱手行了一礼,算是跟他“交接”了保护柳轻心的差事,立夏便拔了佩剑,直奔宅子的后院而去。 她要亲自“押解”徐维康来前院。 然后,在不取他性命的前提下,先给他往身上留些“记号”,平息她心中怒火。 至于,未尽仇怨,且记于心上,待向他们家三爷禀明后,再慢慢索取不迟! “难为你了。” “来,把这个吃了。” 目送着立夏的背影,消失在了廊道拐角,柳轻心才回转身,打开腰间荷包,取了一只白瓷小瓶,递到了茶隼面前。 听柳轻心突然这么跟自己说话,茶隼不禁微微一滞。 继而,便低下头,尴尬的笑着,看向了自己止不住颤抖的右手。 他以为,他将自己的虚弱,掩藏的很好。 不曾想,她的洞察力,竟是比顾落尘,也不遑多让。 “多谢夫人。” 收起弯刀,恭敬的自柳轻心手里,接过白瓷小瓶,茶隼半点儿都不怀疑的,将其中的细小药丸,悉数倒进了嘴里,随津液,吞咽而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疯子 吃下药丸后,茶隼的脸,开始泛出了淡淡的红。 少顷,吐出了一口浊气,精神也随之一震。 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感觉像是没了酸麻,较之前,轻快灵活了不少,茶隼便习惯性的拔出弯刀,在手上舞出了一个刀花。 “夫人妙手。” 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恢复如常,茶隼难抑惊喜的,朝柳轻心躬身一礼。 在摄天门,无法继续执行任务的人,会被定时“清理”,有传言说,那些人是被送去了后山“颐养天年”,但,却从未有人见过,被送进后山的人,再出来过。 茶隼并不怕死。 可他怕,不能以杀手的身份,死于荣耀。 “你做事,一向冷静沉着,处变不惊。” “只这般场面,应不致乱了心神。” 柳轻心并未言明,初一的伤势,这让她全身紧绷,恨不能下一刻,就将徐维康那罪魁祸首,千刀万剐。 然,她不能。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徐维康是武勋嫡子,虽只排行第五,却仍轮不到她和翎钧出手制裁,除非,隆庆皇帝降旨。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促成这事儿,将隆庆皇帝那好面子的皇帝,赶鸭子上架,让他不得不,不,是心甘情愿的,将查审徐维康的事,交翎钧“督办”。 “是遭遇了什么情景,让你……” 缓步走到躺在地上的初一身边,俯身,摸了摸他身下的干燥草皮。 茶隼是个细心的人,将他放下的时候,特意挑了有枯草的背风之处,这里没有积雪,而且,有枯草隔离地面,不致使他的体温流逝过快。 “徐维康的身边,有个乍一看去,像极了语嫣的姑娘。” “我以为是语嫣胡闹,潜入了进来。” “一时不慎,乱了气息,吸入了少许,那厮香炉里的烟气,然后,便觉身体变迟钝了起来。” 茶隼颇有些尴尬的伸出左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然后,掐了弯刀,紧一步走到了距柳轻心五步远,最适合用来防备偷袭的位置。 若不是那女子突然开口,让他意识到,是认错了人,此时,他怕是早已因吸入了过多烟气,而身陷囫囵,拖累柳轻心此行谋划,甚至,置翎钧于刀锋火上,“先手”尽失了。 想到这里,茶隼便忍不住一阵后怕。 “香炉里的烟气?” “呵,没想到,这徐维康,竟是个连自己都不放过的狠人!” 给初一的嘴里,塞了一片炮制过的人参,掩了下斗篷的边角,柳轻心才重新站直了身子,回头,看向了茶隼。 此话,若非自茶隼嘴里说出,柳轻心怕是,非亲见不可能置信的。 以罂粟为主料,调制熏香,通常是用给重伤垂死之人,为其减轻临终痛苦的,因那人,确无可能再有生还希望,而不需顾忌,罂粟的致幻和成瘾,会给其“余生”,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负担。 可徐维康,一个无病无伤的大活人,魏国公府的嫡少爷…… 总不能说,他是有什么隐疾,离不了这东西罢? 若他当真有什么隐疾,非此方无法缓解,哪可能,还会成了燕京“四害”之一,毁了那么多无辜姑娘! “详情不知。” 茶隼不知该如何,跟柳轻心描述他的所见。 他觉得,那有些脏,说给她听,会污了她的干净,便索性沉默了下来,硬憋着,一言不发。 这种事,还是待回了德水轩,跟顾落尘禀报,由顾落尘思量斟酌,再定如何处置,是否告知为上,毕竟,他是门主,寻常里,与这位夫人,也算得上熟络。 …… 约莫又等了两盏茶工夫,立夏便揪着一个人的衣领,将其拖来了前院。 她走的很快。 被她拖着的那人,倒行不及,摔倒在地,想挣扎着起身,却屡屡失败,瞧样子,应没什么武技在身,全不像是个,武勋世家出身的少爷。 被立夏一脚踹在了院子正中,徐维康疼得哀嚎了一声。 他的右半边脸,微微肿起,像是刚刚挨了拳头,但脸颊没有凹陷,可见,并没有牙齿因重击掉落。 柳轻心的目光,与勉力自地上爬起的徐维康相遇。 两人,皆是一滞。 他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五官精致的,像自画里走出,虽然,用“漂亮”这个词形容男子,有些不慎礼貌,但除了这个词,柳轻心只觉搜肠刮肚,也难寻更合适修辞。 常言道,相由心生。 一个长得如此好看的男子,怎会是个,恶名远扬的畜生? 而徐维康,则是在片刻的滞愣之后,突然“疯癫”了起来。 “语嫣!” “你,你长大了,语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只要,只要我一直作恶,一直做丧尽天良之事,你一定,一定会再出现在我面前,来为民除害的!” 这一刻,徐维康像是完全忘了自己身体上的疼。 他疯了般的,欲自地上爬起,没能如愿,便干脆手脚并用的,往柳轻心面前爬去。 “朱时彤没有骗我。” “他说,他说的没错儿,只要,只要我捉了那个人,再对他施以酷刑,你一定,一定会出现。” “你果然来了。” “真好。” “真好。” 见徐维康疯了般的爬向柳轻心,茶隼忙以弯刀,挡住了他的去路,以防,他靠近了柳轻心,对她造成伤害。 可让在场众人,都没想到的是,徐维康竟半点儿要停下来的意思也无。 他扑向茶隼,趁他本能躲避之际,徒手抓住他的刀刃,然后,染了失心疯般的,笑着抬头,满眼痴迷的,看向了柳轻心。 “你听我说,语嫣。” “你听我说。” “今日,我就是拼上性命不要,也一定,一定要跟你把那时的事,解释明白。” “我心悦你。” “从第一次遇见你,就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旁人。” “我从未想过,要把你当物件售卖。” “将你捆绑,丢在床上的,是我侍卫,他们,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才做出那般蠢事,我已经,我已经把他们砍了四肢,装进坛子里做了人彘,我带你去看,去,去跟你证明,你,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徐维康的眼泪,顺着脸颊,奔涌而下。 他的双手,也被茶隼的弯刀切破了皮肉,露出了森然白骨。 但他在笑。 试图摆出自己最美好的样子,让她瞧见。 他左眼的上眼皮上,有一颗红色小痣,在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吹向他时,本能闭眼时可见,睁眼,便消弭于无。 这徐维康,怕是,并不似外人所传一般。 如果是,那,以他的这演技,怕是从奥斯卡搬走一座金山,都不过分。 然,即便这徐维康,当真是跟语嫣,有什么误会,她也不打算,给他们解开这“绳结”。 语嫣可是个好姑娘。 他这种万花丛中过的人,怎配得上她? 柳轻心这般想着,脸上,却声色不显。 她无意饶恕,将初一重伤至此的徐维康。 却不介意,趁着他遭罂粟熏香致幻的档儿,跟他“了解”一下,怂恿他与翎钧作对的幕后之人。 朱时彤。 如果她没记错,该是成国公府出身的一位嫡少爷,在府中排行第九,也是燕京“四害”之一。 这账,她且记下,待日后,再慢慢讨还,百倍讨还。 “徐少爷,何必开这种无聊玩笑?” “燕京之人,谁不知您倜傥风流,单是养在府里的花儿,就不下百株?” “哦,对了,若再加上那些,遭您始乱终弃,郁郁而终,和不堪玷污,自行了断的,怕是,百,也有了的罢?” 柳轻心笑着“调侃”了徐维康一句,挥手,示意茶隼收了弯刀,不要闹出人命来,不好收场。 算时候,十五也快到了。 她得尽快,跟这徐维康套些有用的消息出来,给她和翎钧的日后谋划,做足准备。 “你,你不要听人瞎说!” “我府里的那些女人,都是,都是旁人送我的!” “我,我瞧她们与你有几分相像,才留下了!” “我跟你发誓,她们,她们,我一根手指,都不曾碰过,只在想你想的紧时,才会看几眼!” “若你不喜,我明日,不,今日,今日就使人,把她们都撵出府去!” 听柳轻心跟他提他府里的“万紫千红”,徐维康先是一愣,继而,便像是得了糖的孩子般,往前蹭了蹭,急急的跟她解释了起来。 在他想来,这是“他的语嫣”吃醋了。 他母亲说过的,女人,只在面对自己心悦的人时,才会吃醋。 “他的语嫣”吃那些女人的醋,不就是说明,她,也是心悦他的? “还有,还有你说的那些,自寻短见的女人!” “我只是,我只是听了人告诉,说哪里有像极了你的人,才去找寻,不曾想,不曾想那些女人,都像疯子般的,对我死缠烂打。” “我觉得她们不像你,带回府也毫无意义,便使人给她们送些财帛,希望能摆脱纠缠,哪曾想,哪曾想她们竟是变本加厉,对我以死相挟……” “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去跟时彤抱怨。” “你瞧,时彤果然是个聪明人,我依着他教的法子,把那些对我死缠烂打的女人都处置了,到处欺辱良善,与人为难,成了个名满燕京的恶人,你这心有侠义的人,果然,果然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受罂粟熏香的致幻作用影响,徐维康的讲述,颇有些语无伦次,但他很开心,为终于等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人,而欢欣雀跃。 他不在意将来。 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有没有将来。 他只是想见到“他的语嫣”,只是想告诉她,他心悦她,一直在找她,不惜代价,不虑前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施药 都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谁又能说,可恨之人,不是也有可怜之处呢? 这世上,真正穷凶恶极,嗜杀狠毒的疯子,终究少之又少。 多的,反倒是那些,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着一些自以为正确的事,却不知,正遭旁人利用蒙蔽,至死不悔的傻子。 “天子犯法,犹与庶民同罪。” “你可想过,做了这么多恶事的你,是会遭律法严惩的?” 柳轻心唇瓣微抿,在听了徐维康这偏执傻子的疯言疯语之后,她反倒有些,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伤害初一的人,的确是这徐维康不假。 可说到底,他不过是个,遭了朱时彤利用,做事不思后果的“傻子”。 跟一个“傻子”较劲儿……就算把他扒皮抽筋,碎骨凌迟,又有什么意义? 罪魁祸首,依然逍遥法外。 欲将她和翎钧万箭穿心的暗矢,仍不知,还会再从何处袭来! “我知道。” 徐维康又往前凑了凑,泪汪汪的双眼,让他像极了一条,与主人久别重逢的小狗。 “可是,我不怕。” “只要能再见你一面,跟你把误会说清楚,便是让我被发配西北从军,或砍头示众,我也觉得值了。” 说罢,徐维康突然低下头去,打开腰间的皮口袋,用他那鲜血淋漓的双手,在里面仔细翻找了起来,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突然,他的眸子亮了一下。 “找到了!” “你的!” 徐维康笑得像个孩子,手里,掐着的一支簪子,样式和颜色,都与顾落尘拼了命,才抢回来的那支一模一样。 “我知,这是你家人给你留的唯一念想。” “便使人做了个一样的,把他跟你骗走的,偷偷调换了。” “上次,你来找我算账,进门就摔砸个没完,我没得着机会给你,这会儿,可算是有了机会,物归原主了!” 顾落尘只说,他跟语嫣解释,那人是想把她卖了,并没有说,语嫣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做了什么。 或许,连顾落尘也不知道,语嫣,还曾跑来燕京,跟徐维康算过“账”,或许,语嫣并不像顾落尘认为的那样,已不记得徐维康这个人。 簪子是语嫣的,让其再留在旁人手里,显然是不合适的。 于是,柳轻心便在片刻犹豫之后,伸了右手出来,自徐维康手里,抽走簪子。 “给他的手止血。” 许是同情心“泛滥”使然,她突然觉得,徐维康那鲜血淋漓的双手,有些红得刺眼了起来。 低头,自腰间荷包里,取了一只白瓷小瓶出来,丢给了站在她旁边,正保持着警戒的茶隼,跟他吩咐了一句。 “我没事,语嫣。” “这不疼。” “一点儿都不疼。” “你不用,不用担心我的。” 听柳轻心关注自己受伤的双手,徐维康像是有些受宠若惊。 他开心的傻笑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却只起到了一半儿,就又摔回了地上,“你瞧我,见到你,有些太激动了,连站,都站不好了。” 自柳轻心手里接了药粉的茶隼,快步走到了徐维康身边,警惕的捏住了他的两只手腕,卸了他左袖里的袖箭,丢去远处,才拔了白瓷小瓶的塞子,将里面的药粉,悉数倾倒在了他的手上。 出门前,顾落尘曾特意跟他叮嘱,仔细徐维康的左手,如今查探,果然,是藏了暗器。 “不可越过这里,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给徐维康的手上撒完药粉,茶隼拔出弯刀,在徐维康面前,划下了一道横线。 “你瞧,语嫣,咱们的误会,已经解开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可以……” 小心翼翼的看了茶隼一眼,觉得他该是个不好说话的,徐维康便又把可怜兮兮的目光,投到了柳轻心身上。 “你为何用罂粟制香?” “谁教你的?” 看了一眼徐维康,柳轻心颇有些不忍的,把脸别到了一边,连声音,都不由自主的,柔软了几分。 她果然,还是成不了一个狠心的人罢? 之前,明明那么坚定,要对这徐维康不施仁慈,可如今,却是只听了他的一通诉衷情,就又心生不忍了起来! “上次,你来找我算账,砍了我九九八十一刀。” “是一位姓姜的御医,把我救活了过来。” 提起语嫣给他造成的伤害时,徐维康依然是笑着的。 就好像,那些伤痛,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东西,而是,语嫣留给他的,堪称美好的回忆。 他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自己的衣袖,给柳轻心看自己手臂上的道道疤痕,言语里,竟不乏炫耀和欢喜。 “起先,他只是每隔三天,给我送一次香饼来镇痛,不肯给我方子。” “后来,他得罪了皇宫里的某位,被举家流放西北,怕我没了这香,会熬不过去,便把方子,给我留了下来。” “你喜欢这种香么,语嫣?”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把方子给你,如果,如果你嫌做起来麻烦,我也可以做好了,再送给你。” “我现在用的这些香,都是我自己做的。” “我总是,总是一边研磨香粉,一边念想你,常常,常常一磨,就是一夜,所以,存了,存了很多……” 说自己念想语嫣的时候,徐维康的眸子,紧张的低垂了下去。 那颗生于他眼皮之上的小痣,亦因此展露,与他脸颊上泛出的薄红,成了辉映。 他怕听到拒绝。 怕听到“他的语嫣”说,以后,不准他这么做,不准他念想她。 “这香,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用它拖着,终不是长久之计。” 从疤痕来看,徐维康对自己的伤,并无任何夸大。 彼时,他应当真是,性命垂危了的。 给一个重伤如他的人,用罂粟熏香,他说的那位姜御医,应也是觉得施治无望,抱着给他减轻痛苦的心思,于医道德行,算不得胡闹。 可让柳轻心难以置信的是,对一个,给自己造成如此重伤,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人,徐维康为何还能如此执着,如此无悔? 纵是深爱使然,这许多年来的痛苦,也该将他的执着,蚕食殆尽了才是。 可他,却无半分动摇。 这,到底是要深爱到了何种程度,或者说,得是个什么样的疯子,才能…… “你是,你是在关心我么,语嫣?” 听柳轻心跟自己说,他用的这熏香,于身体无益,徐维康先是微微一滞,继而,便兴奋的双目圆睁,险些从地上蹦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其实也是在意我的!” “只是,只是彼时,误会了我,才那么生气!” 徐维康一边说着,一边又要往柳轻心身边爬去。 然未及他挪动,便听“嗡”得一声,弯刀蜂鸣,茶隼,已然执刀在手。 “若你当真恨我,厌我,大可一刀取了我性命。” “你刀使得那么好,至不济,也该断我几根骨头,怎可能,只给我留些皮肉伤,连筋都不挑断一根!” 在茶隼的威压下,徐维康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一寸,让自己刚刚好,位于他画的那条横线上,没有越过。 他想离“他的语嫣”更近些,哪怕,只是一寸。 “清吏司的人,已在路上。” “若得国法定刑后,你罪不至死,我会给你治好暗伤。” “余生,不可再行恶举,伤及无辜。” 事因语嫣而起,因顾落尘而续。 虽然,徐维康是在朱时彤的怂恿下,为恶多年,有心或无意的害了许多无辜之人,但说到底,语嫣和顾落尘,也不能算,全无责任。 柳轻心打算,替语嫣还一些人情债,不使她知道的,偷偷的还。 以防,她因为愧疚,与顾落尘生出隔阂,误了两情相悦的好姻缘。 “好。” 徐维康答得痛快。 仿佛,这于他,根本不是什么为难,而是一种解脱。 他趁机往柳轻心的所在,挪动了些许,却被茶隼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得不抿了唇瓣,讪讪退后回了之前位置。 “那些遭你所害之人,需尽能弥补,不得推诿。” 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跟徐维康又补充了一句。 “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竭尽所能。” “只要你说,你要,我就会给,如果给不起,我可以去偷,去抢,去骗,只要,只要你开心,只要,只要我做到了之后,你会笑。” 徐维康依旧点头,脸上,带着只让人瞧着,就忍不住心酸的,“幸福”的笑。 他从不会拒绝“他的语嫣”。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不管是对,还是错。 不念是能令他岁月静好,还是会使他碎尸万段。 绝无例外。 “那熏香,不要再用。” “若疼得厉害,就吃一粒这个,每日,不得多于三次。” 再次打开腰间荷包,取了一只青瓷小瓶,递给茶隼,着他转交徐维康。 一个爱得如徐维康般卑微的人,无疑,是令人唏嘘的。 看着他,柳轻心便本能想起了,自己前世的师父。 只不过,她师父有自己坚守和底限,没像徐维康这么疯狂,亦足够幸运,未遭朱时彤那样的恶友教唆,毁了心智。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开心的用衣袖垫了染了血的手,自茶隼手里接了青瓷小瓶,徐维康如获至宝般的,将其攥紧在了手心里。 瞧样子,怕是只恨不能将其供起来,非焚香沐浴,都不舍的碰才好,压根儿,就没打算将其吞咽入腹,以解己之痛。 第一百四十九章 疯女人 就柳轻心佯装语嫣,跟徐维康说话的档儿。 冲进魏国公府别院的,翎钧的手下们已三三两两的,或拎了府中小厮侍卫,或抱了柳轻心使他们搜寻的锦被出来。 冬至走在最后,拖了一个眉眼与柳轻心,略有几分相像的女子。 那女子双手被缚,仍不肯老实走路,嘴里骂骂咧咧,一副有恃无恐模样。 “少爷,少爷救命,这不知何处窜出来的狗东西打我!” 远远的看到,正仰着头,开心的跟柳轻心闲话“过往”的徐维康,女子突然疯了般的挣扎了起来,然后,趁冬至不备,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腕。 冬至吃痛松手,女子得了逃脱后,便疯了般的,往徐维康的所在,“飞奔”而去。 风大雪滑。 逃出了冬至“魔爪”的女子,摔了五回,才总算是跑到了距离徐维康三步远处,故意扑倒在了地上。 “少爷!” 女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语带娇嗔的又唤了徐维康一声。 见以往总能讨他欢喜的招子,也未如愿换他回头,心下里,便本能的生出了,会遭舍弃的恐惧来。 自她被朱时彤送到魏国公府至极,已亲眼目睹了若干次,徐维康的决绝。 他不喜旁人碰触。 仿佛,所有女子,于他眼中,都是肮脏无比。 他真正爱的,只有他的画。 以及那画中,宛若仙子的美人。 她们,都在竭力模仿那画里的人,举手投足,衣饰神态。 而她,能得允与他站的如此之近,亦是因为,她是所有人里,最像那画中人的。 “冬至,你去门外瞧瞧,十五带了人来没。” 睨了一眼,这突然扑过来的女子,柳轻心便知,徐维康之前所言非虚。 若他是撒谎,这女子定会径直扑进他怀里,跟他撒娇诉苦,至少,也得抱住他一条手臂,梨花带雨的哭上一顿才对。 而如今,她明明已经咬了冬至“逃跑”,却只敢扑倒在,距徐维康三步开外的地方,跟他求告,可见…… “是,王妃。” 冬至初来,自不知柳轻心在佯装语嫣,跟这徐维康应对。 习惯性的跟她应了一声,躬身一礼,便迈开步子,往大门外走去。 “王妃?” 冬至的称呼,让徐维康的身子,微微一滞,颇有些难以置信的,以疑问口气,重复了一遍。 “夫人当心。” 见徐维康神色有异,茶隼忙横起弯刀,挡在了柳轻心和他之间,以防,他突然发难。 “你,嫁人了?” 徐维康的笑,像是凝固在了脸上。 他小心翼翼的看向柳轻心,满眼期盼,能自她嘴里,得到一个一个否定的回答。 柳轻心没有说话。 或者说,她完全不知,该如何给徐维康回答。 她不想让语嫣再陷入,与徐维康这疯子的纠缠里,亦不愿,她与翎钧的两相悦里,多一个搅局之人。 或许,沉默,才是此时最好的回答罢。 人,总是得对一件事,彻底的死了心,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即便,是徐维康这种疯子。 柳轻心这般想着,便把头往旁边侧去,跟已走到了她身边冬至,补了两句交待。 “若马车到了,就让人把门槛儿卸了,引进院子里来,底下多铺几条锦被。” “初一伤得厉害,能少搬挪一点儿,就少搬挪一点儿,上马车的时候,着四个人,各抬锦被一角,平着上去。” 见柳轻心竟对徐维康不予理睬,被冬至拖出来的女子,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便忍不住对她生了恨意出来。 他们家少爷,可是她们求之,犹不可得的人。 为博他一顾,一笑,她们日思夜虑,求神拜佛。 可这女人,这女人不过是长了一身好皮相,与那画里人,有那么八九分神似,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家少爷这般卑躬屈膝? 简直该死! 为爱癫狂的女人,是可怕的。 因为,她们大都可以为了所爱,不畏生死。 被冬至拖出来的女人,亦是如此。 她趁无人把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档儿,偷偷的拔下了自己头上的一支簪子,然后,全不顾后果的,攥着簪子,往柳轻心的后心刺去。 她要杀了柳轻心。 她要,让她们家少爷,于这可恶女人的迷惑中,清醒过来。 哪怕,她将会于“功成”后,无法“身退”。 哪怕,她会在如愿后,被这女人带来的,如狼似虎的下人们,碎尸万段! “不要!” 眼见女人手里的簪子,与柳轻心近在咫尺。 之前,还连因扭伤脚踝,爬起来都不能的徐维康,像是突然爆发了潜力。 他用左手,去挡那簪子的锋锐。 簪子的锋锐,刺穿了他的掌心,并最终在距柳轻心几寸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手执弯刀的茶隼本能出手,将他的左臂,齐肩切断。 啪—— 重物砸入积雪,扬起了一片红白相间。 柳轻心本能回头,便被徐维康的笑,刺得心都抽紧了起来。 他失了一条手臂,殷红,浸染了他半边衣袍。 然他面露庆幸,向后倒去的时候,似乎,还轻舒了口气。 而茶隼,此时也似被眼前情景惊呆,手中弯刀,蓦然坠地,发出了“哧”得一声轻响。 “制住这女人!” 片刻失神之后,柳轻心最先回过了神儿来,紧一步上前,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银针,往徐维康肩上的穴位扎去。 她没有绝对把握,能帮徐维康把断臂接回去,但这么做,却至少可以,保住他性命! 立夏闻声出手,一脚把僵立原地的“行凶者”踹了出去,然后,欺身上前,将她按进了雪里。 其实,就算立夏什么都不做,这行凶的女人,也不会再对柳轻心,产生任何威胁了。 她已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确切的说,是被她伤了徐维康,还害他被人砍了一条胳膊的这事儿,震惊的整个人,都不会动了。 她不怕死。 可就算是,让她死,让她被碎尸万段,她也绝不想伤到徐维康。 他,那么好。 寻常里,听他一声咳嗽,她都要心疼半天。 可现在,现在…… “我没事,语嫣。” “这不疼。” “一点儿都不疼。” “只要你没事,我就不疼。” 徐维康坐在雪里,满脸幸福笑意。 他终于,终于能跟“他的语嫣”近在咫尺了,只一条胳膊,算得了什么? “我不是语嫣。” “这世间,也不再有,让你朝思暮想的语嫣。”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一粒药丸,给徐维康塞进了嘴里。 她不忍,再用着语嫣的身份,继续骗他。 他该有,属于他自己的美满。 就像,语嫣早已放下一切,有了自己的生活一般。 “好。”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柳轻心的话,徐维康显然是不信的,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是误会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他甘之如饴的咀嚼着,柳轻心塞进了他嘴里的药丸,直到药丸彻底融化,才恋恋不舍的,将其小口吞咽。 “你是谁,或者成了谁,或者,或者希望变成谁。” “我,我都不介意的。” “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开心便好。” 皮肤本就白皙的徐维康,在断臂之后,脸色更显苍白。 他低下头,认真的思考了片刻,才又重抬起头来,看向了柳轻心,满是歉意的,跟她说道,“我没想到,会养虎为患,险害你垂危,你不要生气,我稍后,就吩咐下人,把她们全撵出府去。” “恩,那个,语嫣,你既已嫁人,瞧情形,该还是个官宦人家。” “不对,刚才,那侍卫喊你王妃,你应是,应是嫁给了哪位王爷的。” “我知你一向不喜拘束,对规矩礼法,最是厌恶的厉害,但饶是如此,也不可任性妄为,以防将来,落人话柄。” 徐维康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子往后缩了缩,纠结又不舍的,避开了柳轻心的手。 “这点儿伤,不妨事的。” “待晚些时候,我使人唤个御医来,也治得了。” “还有,还有以后,以后我该如何称呼你,才不会给你惹麻烦?” “你夫君喜欢什么,我若登门拜访,要带些什么去,才不致招他嫌弃?” 或许,对一个钻牛角尖的人而言,开口,就一定要把自己想到的话悉数说完,才能安心听人回答。 徐维康一股脑儿的,把自己想到的事,都说给了柳轻心听。 见她仍不肯“听劝”的,继续低头给他处置伤口,便面露无奈的叹了口气,抬头,环顾了一圈,在场的众人。 “罢了,由你开心就好。” “这些瞧见了的人,我都记下了,待晚些时候,寻人把他们都灭了口,也就不会有谣言瞎传了。” 说这话的时候,徐维康刻意压低了声音,使除了他和柳轻心之外,再也无人能听得分明。 “不用。” “没人会出去瞎传。” 柳轻心没有抬头,她怕,再与徐维康目光相遇,会被他的炽热“灼伤”。 这次,她怕是当真错了。 但既然,错已形成,她便不会逃避搪塞,不负责任。 若说之前,亏欠了徐维康的,只是语嫣和顾落尘,她打算替他们偿还,那现在,便成了,她也亏欠徐维康,所有的“债”,只由她一人承担。 人,总是可以引导的。 虽然,这徐维康,有些“疯癫”,但只要她肯多费些心力,应,也是可以“扳正”的才是。 第一百五十章 魏国公 十五带了两个清吏司的员外郎,到达魏国公府别院门口的时候,魏国公徐邦瑞也恰好在下人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见来人,袖口上绣了代表三皇子府的纹样,已近花甲的徐邦瑞,眸子稍稍暗了一下。 这不省心的孩子,到底是要给他惹多少麻烦,才肯罢手? 久居燕京之人,谁不知,那煞星是万万惹不得的,莫说是动了他的人,便是,便是踢伤他一条狗,也得被啃掉一块儿肉去! 他谨小慎微了这么多年,生怕走错一步,会给日渐式微的魏国公府雪上加霜,可终抵不过天道好轮回,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的这第五个儿子,徐维康,自幼聪慧,武技兵法,皆算得上万里无一,又是他共过患难的嫡妻所生,本是最合适的承爵之选,虽性子较旁人多了些偏执,却也只算是美玉微瑕,没什么要紧。 若非数年前,他为促成魏国公府与成国公府的联姻,一时糊涂的使手段,阻其与那没什么背景的小丫头姻缘,致他遭人报复,武功尽毁,险命丧黄泉,他的这儿子……又怎至于,成了如今这般,遭人指点谩骂的纨绔! 虽然,曾有不下十人跟他劝,让他大义灭亲,舍弃徐维康这个,已经没了半点儿价值,只会给魏国公府惹麻烦的祸害。 可他从未答应,哪怕,只是敷衍,也没有过。 他很清楚,他如今为徐维康做的一切,都是在还他昔日糊涂,对他这儿子造成的亏欠,是他在尝,自己昔日短视,酿出的苦酒。 用他嫡妻临终时的话说,就是…… 报应! “我儿,可是做了什么,惹三殿下不悦的事?” 如今的翎钧,声势可是如日中天。 对魏国公徐邦瑞这种谨小慎微,于翎钧以前不济时,都会绕着他走,生怕给自己惹麻烦的人来说,与现在的三皇子府人交涉,更是紧张的,后背都绷紧了起来。 “徐公子捉了我家三爷亲侍刑讯,国公此来,是为主持公道,还是偏袒纠缠?” 之前,十五已在清吏司,使人翻了卷宗,确认徐维康是被罚了“替罪银”释放的,而非私逃。 所以,他此时能搬出来的“兴师问罪”理由,就只剩了其劫持初一这事儿。 “此事,此事恐,恐另有内情。” “我儿,我儿寻常时,是,是胡闹了些,可,可却是,却是只对女子,对寻常女子兴致颇盛,从未,从未对各府亲侍有过,有过……” 听十五说徐维康捉的,是翎钧的亲侍,魏国公徐邦瑞顿觉头大如斗。 之前,得了下人报信,说徐维康捉了三皇子府的人在别院,惹三皇子府的人登门问罪,他忙使人驾车前来,想瞧瞧,能不能打点些银子,息事宁人。 哪曾想,他这儿子,竟是,竟是好死不死的,挑了人家的亲侍下手! 要知道,侍卫和亲侍,虽一字之差,性质,可大不一样,前者,不过是折不折面子,后者,却是实打实的挑衅! “人证,物证俱在,此事,恐容不得国公巧舌如簧!” 魏国公徐邦瑞的口才,一向为人称颂。 昔日,他曾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已故的嘉靖皇帝,不削减南疆驻军,并以此,保住了魏国公府,最后的兵权。 但这会儿,十五拿这事儿出来说道,却是不无挤兑之意。 “十五!” 冬至快步自正门走出,唤了十五一声,脸色,很是难看。 刚才的事儿,发生的太过突然,若非,有徐维康抵挡,致柳轻心受伤,他们,怕是都要无法跟翎钧交待,而他这个,将那女人拖出来,却未好生管制的,罪过,更是首当其冲。 所以,这会儿,柳轻心遣他出来,将清吏司的人打发走,他压根儿就没法拒绝。 “初一怎么样了?” 不知院中情景的十五,见冬至面色有异,本能当是初一伤的厉害所致,忙紧一步上前,跟他问询。 “王妃说,是场误会,谋划者,另有其人。” “劳烦两位员外郎前来,着实惭愧。” 冬至的手,本能的攥紧了一下,上前半步,跟两个跟了十五前来的清吏司员外郎拱了拱手,“今日,天气不济,不便留两位久留,待来日,天气好些,定于德水轩设宴,向两位致歉。” 往德水轩赴宴,哪是这两个小小的员外郎,能享受的殊荣? 听冬至这般说道,两人顿时一愣,继而,便齐齐露出了,受宠若惊神色,态度恭谨的,朝魏国公府别院方向拜谢。 三皇子妃,尚处院中,虽听不到他们说话,却可以自下人口中,听说他们礼数周全。 这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 目送了两人离开,十五忙紧一步上前,跟冬至问起了院中情景,冬至满心愧疚,便只挑了“要紧”的部分,附耳告诉了十五知道。 而魏国公徐邦瑞,面对三皇子府的人,这突如其来的态度变化,说是一头雾水,也不为过,只觉那不远处的府邸,明明是他家的,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王妃说,若国公是乘马车来的,稍后,需借国公的马车一用。” 跟十五说完了院中情景,冬至便把目光,转到了魏国公徐邦瑞身上。 他是翎钧的亲侍,在外,代表的是翎钧威仪,便是不给徐邦瑞这国公行礼,也无人敢对他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但此时,他却半点儿犹豫也无的,对魏国公徐邦瑞,恭敬的行了一个拜礼。 “王妃客气。” “不过是一辆马车,若王妃心悦,拿去玩耍便是,还说什么借不借的。” 瞧冬至态度,魏国公徐邦瑞便知道,徐维康惹了翎钧这“煞星”的事儿,已经可以算了了。 想到可以不用跟翎钧为敌成仇,一种名为“谢天谢地”的心情,顷刻间,弥漫了魏国公徐邦瑞的全身。 此时,莫说那位三皇子妃,只是跟他借一架马车使用,便是要跟他讨,这处别院的地契回去,他也一准儿,不会有半点犹豫! “院中情景,恐不便让过多人知晓。” “国公可方便,将随侍诸人,留院外等候?” 魏国公徐邦瑞此来,只带了一个车夫和一个小厮,而且,瞧样子,还都是颇得他信任的。 但饶是如此,冬至依然选择谨慎行事,客气的跟魏国公徐邦瑞,拒绝了这两人的“掺和”。 “你们二人,在此等着。” 冬至的问询口气,只是客套,这一点,魏国公徐邦瑞,又怎会听不出来? 他轻轻的点了点,转身,跟与他同来的两人交待了一句,便又回转身,看向了已经先一步走至别院方向,在那里等着他的冬至。 “国公请。” 冬至客气的说了声“请”,便先行往大门走去。 十五则懊恼的往旁边雪里吐了一口唾沫,快步往魏国公徐邦瑞来时乘的马车走去。 柳轻心要带徐维康回德水轩,尝试接续断臂。 这在十五听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若手断了,能接回去,灵活如初,那岂不是,把头砍了,也能接回去再活? 他承认,他们家王妃,医术高超。 可这等,这等无稽之谈,莫说是他,便是个三岁孩子听了,绝无可能当真。 罢了。 他们家王妃一向古灵精怪,许是有其他谋划,也未可知呢! …… 初入院中,魏国公徐邦瑞便被眼前景象,吓得僵愣在了原地。 待看清,捡了徐维康断臂在手,正以银针封穴的柳轻心样貌,他的心,便更成了鸣鼓上的跳蚤,就只差,自嘴里蹦出来了! 那个丫头。 多年前,那个遭他嫌弃,以不堪手段离间,使其与徐维康有了误会的丫头。 虽然,她是长大了一些,样貌,也有些许变化,可他,可他怎可能,怎可能认不出,这早已成了他梦靥的丫头?! 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手里拿着的,似乎,好,好像,是一条,一条断了的胳膊? 这胳膊上的衣料,怎瞧着,如此眼熟? 还有,她衣裳的规制,怎么也……有些眼熟? 魏国公徐邦瑞的目光,本能的在院子里,找寻起了那个,让他没一刻不提心吊胆的儿子。 然后,他便在距柳轻心只几步远的地方,发现了只剩一条手臂,却满脸幸福笑意的徐维康。 他的断臂,已止了血,目光,悉数落在柳轻心身上,仿佛,半寸也不舍的挪开。 报应。 魏国公徐邦瑞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那声,他嫡妻亡故前,随着最后一口气吐出来的叹息。 “启禀王妃,初一那边儿,已经收拾好了。” “马车一到,立刻就能出发。” 见魏国公徐邦瑞一进了门来,就目光诡异的四处乱瞟,半点儿要向柳轻心行礼的意思也无,立夏不禁冷哼一声,借着初一的事儿,给了他一句“提醒”。 柳轻心是翎钧的正妃,即便,尚未礼成,但有隆庆皇帝的赐婚诏书在,魏国公徐邦瑞,便没道理,对她失了尊重。 这是礼数。 也是态度。 被立夏这么一“提醒”,魏国公徐邦瑞才突然意识到,柳轻心身上的,这让他觉得眼熟的衣服,规制,是出自何处,心里一僵,膝盖亦随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报应 三皇子妃。 得当今陛下亲诏赐婚的,三皇子正妃。 那个曾几何时,被他戏耍于指间的小丫头,如今,竟已是,竟已是这般高高在上,令他除屈膝俯首,再也没了旁的应对之策。 戏文里说得没错。 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从不来得晚,纵有七窍玲珑心,三途河,无船难彼岸。 报应。 当真是报应。 他徐邦瑞半世谨慎,从不与人为难,唯那一次,为了给魏国公府夺一个可能,做了恶事,便……呵,他原本以为,自己最看重的儿子,成了废人,已是老天给他的惩罚,却不料,真正的报应,还在后面…… 不,于今而言,是已在眼前了! “徐邦瑞,拜见三皇子妃。” 人,总喜用自己所想,猜度旁人的心思。 魏国公徐邦瑞目睹了眼前情景,便本能当是,柳轻心博了皇诏封赐,来跟魏国公府报仇了。 面对寻仇之人,自然是越少出错,越能保全自己,越低头服软,越能使对方开心。 魏国公府数百年基业,万不可毁在我这代手里。 若能以我今日低头,换这位三皇子妃不计前嫌,便是让我双膝触地,也是值得的。 魏国公徐邦瑞这般想着,心里,已是做好了准备,待柳轻心发难,就跟她下跪恳求。 “国公免礼。” 看魏国公徐邦瑞的神色,柳轻心便知,他是也如徐维康一样,错把自己当成了语嫣。 确切的说,是把她当成了,来跟魏国公府寻仇的语嫣。 想来也是。 昔日,语嫣那丫头,跑来跟徐维康寻仇,不问青红皂白的,往人家身上,捅了九九八十一个窟窿,险要了其性命。 想来,彼时,府里的下人和侍卫,也该没少折陨在她手上。 纵这位魏国公,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也断不可能把这事儿,忘去脑后。 再如今,瞧她穿着皇子正妃规制的衣裳,徐维康又断了一条手臂,啧,莫说是这曾遭过语嫣祸害的“苦主”,就是个见过彼时情景的,魏国公府下人,不对她心生忌惮,不紧张提防,那也是,真真的不正常了! “昔日,老朽糊涂,为名利,毁王妃喜悦。” “今天道罚我,使我儿成如此模样,亦是报应使然。” 见柳轻心没对自己发难,魏国公徐邦瑞颇有些难以置信的,轻抿了一下唇瓣。 他于朝堂驰骋多年,见惯了刀枪剑戟,虽鲜少与人为难,却非不谙其中精髓。 可如今,与柳轻心应对,他却像是,将绑了厚甲的拳头,生生的打在了一团糍粑上,使不上半分力气不说,还不得不面对,抽不回手的尴尬。 “盼王妃,得饶人处且饶人,莫对我魏国公府,赶尽杀绝。” 沉吟片刻,魏国公徐邦瑞最终决定,跟柳轻心直言态度。 若她肯提条件出来,魏国公府又出的起,他便回去力排众议,成全她所愿。 若给不起,那便干脆,破罐子破摔,齐魏国公府之力,与她拼个你死我活,也总好过这么提心吊胆,眼睁睁的看着,他最心爱的儿子,被她这般肢解! “父亲休胡言乱语!” “语,不,王妃,王妃没有伤我,我这伤,我这伤是遭旁人害得!” 徐维康只是于情爱一事,较旁人执着疯癫,并非事事糊涂。 听魏国公徐邦瑞跟柳轻心把话说的这般难听,他忙挣扎着,欲站起身来,跟其解释。 奈何,他本就暗伤加身,崴伤了脚腕,这会儿,又因缺一条手臂,无法使身子保持平衡,才堪堪离开了雪地,就又摔了回去,原本止住了血的伤口,也又喷出了血来。 “待那儿别动!” 见徐维康的手臂,又喷了血出来,柳轻心忙一个箭步上前,拔了他肩上的银针,帮他重新扎刺止血。 接续断肢,本就不是简单事情。 她本已竭尽所能,试图,促此事成全。 不曾想,她这边儿费心费力,魏国公府的这一老一小,却没一个,肯让她省心! “好。” 被柳轻心这么一吼,徐维康顿时便“温顺”成了一只羊羔儿。 他乖巧的点了点头,垂下眸子,偷偷的使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柳轻心的脸色,见她正冷着一张脸,忙又小心翼翼的,使他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揪了揪她的衣袖,不无讨好的跟她“安慰”道。 “你莫担心。” “这不疼。” “一点儿都不疼。” 雪,又大了一些。 鹅毛大的雪花,砸在了徐维康的发间和脸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的单薄。 “我父亲脾气,一向如此,你莫与他置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见自己扯柳轻心衣袖的做法,未惹她不悦,徐维康像是得了极大满足。 他开心的抿了下唇瓣,跟她又劝了一句,才下颚微扬,看向了僵愣在那里的魏国公徐邦瑞。 “维康与王妃的误会,已经解开。” “此伤,皆因一贱婢而起。” 提起那欲“行刺”柳轻心的女子,徐维康的声音里,本能的带了几分憎恨的尖厉。 但只是须臾,他的声音,就又恢复了从前,且一边说着,一边满是歉意的,看向了柳轻心,柔声细语的跟她说道,“瞧我,又这般急躁大声的说话了,没吓着你罢?” “你这手臂,得尽快接续,否则,便是能长回去,也只能当个摆设了。” 柳轻心没有回答徐维康。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身,看向了站在那里,不知该动,还是不该动的魏国公徐邦瑞,“这里缺医少药,接不了徐少爷的手臂,也医不了我家三爷亲侍的腿,国公应不介意,将车驾借给本妃,做运送伤者使用罢?” 于理,柳轻心尚未与翎钧礼成,于魏国公面前,以“本妃”自称,未免有托大之嫌。 然此时,情景如此,她不这般拿自己的身份出来说话,反倒,易折了翎钧的面子。 “王妃若有急需,只管拿去使用。” “这别院,尚有其他马车,老朽使下人再套一辆出来,应,也来得及,在城门关闭前回返。” 听柳轻心说,徐维康的手臂,尚有接续可能,魏国公徐邦瑞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便跳的,较之前快了三分有余。 他府中,虽不乏子嗣,但徐维康,这由他嫡妻所生的儿子,却是只有这么一个。 即便,他因昔日之伤,没可能再铁血戎马,成国家栋梁,但却并不耽误,娶妻生子,香火传承。 倘若…… 不,不行,切不可再生恶念,伤人害己! 天道昭昭,一切,自有定数,他不该争,或者说,不可争非己当得之物! …… 因从德水轩来的马车,迟迟未到,徐维康和初一,又都需要救治,柳轻心便着冬至,将两人一并“塞”进了魏国公徐邦瑞的马车,让他与十五两人,一个驾车,一个看护,径直沿他们来时的路回返。 虽然,她并不喜欢这时代的诸多规矩,但为了不招人口舌,给翎钧惹不必要麻烦,她还是选择了,与立夏一起骑马。 先前,她已使自己的斗篷,给初一挡了风雪。 身在魏国公府别院里时,有院墙遮挡劲风,犹感觉不到寒意。 然此时,出了院子,于风中策马,便是感觉到了刺骨。 不会武技,果然还是吃亏。 扭头,看了一眼同行的其他人,见他们个个都比自己穿的单薄,却无一人,如她这般紧绷瑟缩,牙齿打架,柳轻心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句。 彼时,顾落尘说她“年纪大了,练不了武技”,让她着实受了不小打击。 但她本就不是个,肯随随便便低头的人,加之,又总能瞧见旁人会使武技的便利,以致对习武这事儿,至今,也未能舍了“执念”。 就算,成不了高手,能用来强身健体,让身子不这般畏冷怕热,也是好的。 柳轻心碎碎念了一句,往立夏的身上蹭了蹭,便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回了如何给徐维康接续手臂上。 初一的伤,看起来重,其实,并不难治,摒除驱祛未必会沾染的,罂粟熏香的劣性不计,需要的,仅是接骨之后的卧床静养。 茶隼说,他的腿像是被石碾轧过,其实,可以算是误判。 可徐维康的情景,却是不同。 他常年沉浸于罂粟熏香的烟气,以缓解暗伤给自己造成的疼痛,成瘾,已是毋庸置疑。 虽然,他的那条,被茶隼斩下的胳膊,切口,尚算平整,但就这个时代的“医疗设施”而言,要接续,是一道坎儿,要让他熬过术后的发炎,是一道坎儿,要通过康复,让他的手臂恢复机能,也是一道坎儿。 而就他那被罂粟熏香掏空了的身子而言,第二道坎儿,恐怕,将是这三道坎儿里,最难过的一个。 “王妃可是觉得冷了?” 立夏有武技在身,常年只着一身劲装,便能不遭寒暑侵袭。 所以,直待感觉坐在自己前面的柳轻心,像是缩紧了身子,她才是意识到,她们家王妃,有可能是觉得冷了。 “不妨事。” 风雪交加,柳轻心这本就不熟悉地形的人,自然更无法辨认,他们已经走了多远,距德水轩,还有几里路程。 但她不想给同行的人添麻烦,亦不愿,因她一人,慢了行程,耽误了给徐维康接续断臂。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冰冷的尊上 天才!无广告! 因为出了初一的这事儿,原本要在德水轩里举办的宴席,也“无疾而终”。 烤全羊,还是那只烤全羊。 拌料,也较以往美味。 但因为大家都没了欢乐心情,茶点酒肉,几乎都没怎么动过,就被悉数搬回了厨房,入了冰窖冷藏。 得柳轻心先遣回来报信的茶隼告诉,翎钧不得不躺回了位于五层的房间装病,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先使人给那房间通了风,散去了其间药味儿。 语嫣被顾落尘遣去了燕京城召集人手未归,茶隼便趁着她未在,将在魏国公府别院发生的,事无巨细的讲给了顾落尘听,连同,柳轻心将徐维康带回德水轩来,接续断臂的决定,也未落下。 “此事,遣人详查。” “若事情,当真如那徐维康所言,语嫣那里,我亲自去跟她告诉。” 虽因杀手身份,被世人归为“歪门邪道”,顾落尘的坦荡,却是足令许多正人君子,倍感汗颜。 他安静的听茶隼讲完见闻,沉吟片刻,便对这件事的处置,有了决定。 “还有,语嫣。” “若她当真不顾门规,未得委托,便去恃强凌弱,屠虐伤人,便将遭其所害之人,名单藉录于册,依门规,对其从重惩处。” 在说出,“从重惩处”这四个字的时候,顾落尘受伤的那只手臂,又泛出了殷红。 他显是又忘了,柳轻心给他的嘱咐,又以那条手臂使力了。 “此事,已过数年。” “纵当真是,语嫣一时糊涂所为,死伤之数,恐,也已无从查起了,东家。 茶隼依旧单膝跪地,头也未抬起半寸。 对语嫣,他虽谈不上喜欢,却也不似其他摄天门杀手般,对其又恨又怕。 他只知,语嫣是摄天门里,最顶尖的杀手,移形术和移魂术,皆炉火纯青,若任其全力一搏,恐他们的门主,顾落尘,也未必能自她手里,讨到便宜。 这样的一个人,值得门规,为其网开一面。 “查。” 顾落尘的声音里,蓦得带了森寒。 茶隼的身子,亦随着他的这一个“查”字,僵硬了一下。 “是,尊上。” 茶隼应声起身,身形宛若青烟,骤然消弭于原地。 片刻之后,他重新出现在旁处之时,已是抖如筛糠,连站稳,都无法做到。 “我真是疯了。” “竟敢质疑尊上的吩咐。” 他向后,倚在柱子上,任由自己的身体,顺着柱子,缓缓的滑坐在地。 冷汗,浸湿了衣襟和后背。 自住到良医坊隔壁,顾落尘的性子,便日渐平和,他们,也在他的吩咐下,改称他为“东家”或“掌柜”,而非“尊上”。 都道是,久居安宁地,难知祸将起。 他影子般跟着顾落尘,日日见他与柳轻心撒娇讨糖,跟翎钧斗嘴挤兑,同语嫣争抢点心……习惯成自然,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以及与他说话时,该有的态度和谨慎…… 那人,终究是“杀手之王”,终究是狠心冷清,一念便可定他们生死的摄天门门主,他们的尊上。 他,逾越了。 “茶隼?” “你怎么在这儿坐着?” “是哪里不舒服么?” 晴岚抱了一叠,裁成条状的白色棉布,走出自己的房间,因布条叠得太高,看不见路,险些被茶隼绊倒在地。 她颇有些紧张的检查了一下那些布条,确认未拖到地上弄脏,才轻舒了口气,跟坐在地上的茶隼,问起了话来。 这些布,是她依着柳轻心吩咐,仔细的裁剪完,使烈酒洗过后,放在炉火旁烤干的,翎钧“伤重”,每天都要用掉许多,可不敢弄脏了,耽误使用。 而且,刚才听饕餮说,初一遭了人绑票,伤的厉害,他们家王妃带人去救了,待回来,许也要用上不少,还好她前日勤快,把之前换下来的都洗了干净,瞧天气不好,恐晾不干,就又多裁了一些备用,不然,临到了眼前才准备,可来不及。 “没事儿。” “刚才跑的太急,有些腿软。” 见来人是晴岚,茶隼便不自觉的,跟她笑了一下。 这丫头,虽年纪不大,却古灵精怪的很,是个十成十的小人精,据说,德水轩里,曾有不少人遭她“毒手”,被坑了俸禄,他依着门规,从不涉博弈,倒是没什么机会,于她手下吃亏。 若那贪慕虚荣的女人,没有打掉孩子,跟沐德纯私奔,他的孩子,也该跟她一样讨喜才是。 想到这里,茶隼的眸子,稍稍暗了一下,伸手,轻轻地揉了揉晴岚的小脑袋,“要搬去哪里?重不重?用不用我帮你?” “只是些布条,不重。” “我把它们搬到五楼去,待王妃回来了,给三爷换药得用。” “你若是累了,就回房间里去歇,别坐在廊道上,现在是冬天,就算各层都烧着炭盆,觉不着冷,地上,也是凉的很。” 茶隼是顾落尘的人。 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嫌弃饕餮点心做的不好吃的家伙,让她每回见着,都觉得后背泛冷。 他的那个,总爱跟在王妃身边,名字她不记得了的师妹,倒是蛮对她胃口,只是,她好像只喜欢黏着王妃,对旁人,半点儿亲近的兴致也没有。 真不知,给那么座冰山当手下,得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啧,这茶隼,也真是够可怜的! 晴岚这般想着,跟茶隼说话的口气,也不自觉多了几分柔软。 “我瞧你穿的怪少的,这么冷的天,出门儿可别冻坏了。” “要是你家主子抠门儿,不舍的花钱给你添置衣裳,你就去跟王妃求,她人美心也善,定会着人给你做几身的。” “我记下了。” 茶隼武功好,自幼,又是受惯了摄天门教训。 莫说只是这么点儿寒冷,便是冬夜里,把他丢进冰窟窿里去,他也能轻松的全身而退。 但晴岚的关心,却让她觉得很暖。 这种暖,像极了他年幼时,母亲在年节时,为他包的饺子,缝制的新衣。 …… 在翎钧的授意下,德水轩的一层,被完全腾了出来。 几张桌子,被并在了一起。 酒,热水,布巾,剪刀,火烛,羊肠线,也都被准备了齐全。 听说他们家王妃,在救活了一个,已经死了六天的人之后,又要再行“壮举”,将一个人被砍了下来胳膊接回去,所有在德水轩做事的人,都好奇的挤到二楼和三楼的廊道上,等着瞧,她是怎么接的。 被人七手八脚抬进来的,是初一。 他的意识,仍有些混沌,被放到桌面上的时候,本能的发出了一声闷哼。 柳轻心在立夏的帮助下,跳下马背,一边搓着双手,一边走进了德水轩的前堂。 见翎钧竟使人,把德水轩的前堂,给她改造成了临时的“手术台”,不禁唇瓣微抿,在心里暗骂了他一句“混蛋”。 他要“装病”,不能亲眼瞧着她给旁人治伤,就使这招子出来,让一群人盯着她,以防她一个“不小心”,让他吃了亏。 这“小气”心性,可真是比个没断奶的孩子都不及! “这就施治么,王妃?” 见柳轻心面色不虞,立夏便明白,这是他们家三爷的做法儿,又把这位给惹着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错儿。 可着什么人,还不对自家娘子上心呢? 这也就是他们家三爷大方,还肯允王妃给旁的男子瞧伤病,若是换了旁人,一准儿是只丢一句“死就死了,关你何事”,就悉数把人打发了! “把他的裤子,自膝盖上面剪开,把我的药箱拿来。” 跟立夏吩咐了一句,柳轻心便准备,回头跟冬至吩咐关门。 不曾想,一回头,就看见徐维康,还缩着身子站在门外,可怜巴巴的瞧着她,像是正在犹豫,他该不该进门。 “在外边杵着干什么!” “进来等着!” 对这样的徐维康,柳轻心是当真生不起气来。 她佯装生气的,跟他“吼”了一声儿,见他小心翼翼的抱着自己的断臂走了进来,才转了头,对冬至吩咐了一句,“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了,不要让风吹进来。” “是,王妃。” 看了拘谨的徐维康一眼,冬至快步绕过他,去闭合了德水轩正堂的大门,然后,转身往厨房方向走去。 翎钧因伤体弱,吹不得冷风,所以,自柳轻心跟他们吩咐了以来,德水轩便只开前堂的侧门和厨房通往后院的小门通风。 这会儿,前堂的门均已闭合,那便只剩了厨房通往后院的那道小门。 对徐维康,冬至可以说,半是憎恨,半是感激。 恨他捉了初一,让初一遭了这么大的罪。 感激他救了他们家王妃,让他得以免遭,他们家三爷的暴怒和内心愧疚。 “把手放下,去那边儿坐着。” 见徐维康听一句,做一样,柳轻心不禁头大如斗。 这家伙,怎乖巧的像是羊羔儿似的,让她想骂人,都怕把他给吓着! 伸手,指了一个,离火盆稍远的凳子,让徐维康坐下,柳轻心便回转身,往初一身边走去。 不是她想薄待徐维康,而是他刚刚经过寒冷,遇热,会使血液流速加快,致她使银针,给他封住的血脉,再崩裂开来,使他情况更糟。 第一百五十三章 面子 天才!无广告! 对徐维康而言,坐在一旁,看柳轻心给初一治伤,绝对是种无法言喻的折磨。 而造成这种折磨的源头,却恰恰是他自己。 他有些后悔,后悔听了朱时彤的话,对初一严刑逼供。 如果,他没对初一用刑,没让初一重伤至此,“他的语嫣”又何须这般纡尊降贵,去给这下人医治伤患! 三皇子是不是真的伤了,关他何事? 三皇子有没有跟朱时泽勾结,与他何干? 三皇子…… 徐维康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他明明只需把这个叫初一的人抓了,关起来,“他的语嫣”就会找上门来,他干嘛还要多费力气,对这人严刑逼供,跟其审问些,自己压根儿就没兴趣知道的事? “夹板。” 柳轻心快速的给初一把膝盖复位,腿干有轻微裂纹的地方,涂了药膏,头也未回的,跟给她帮忙的立夏,索要下一步所需的物件。 徐维康常年使用罂粟熏香,用的久了,自然对剂量的耐受力越来越大。 而初一,这从未接触过这东西的人,却是极易遭其影响。 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个好事。 至少,沉迷于幻觉,帮他免遭了这正骨之痛。 给初一的双腿绑好夹板,柳轻心便快步绕到了他的上臂位置,捡了他的手起来,细细的检查了一番,他手心处,被木椿贯穿的创口。 “布巾和酒。” 沉吟片刻,柳轻心从布囊上,取了几根银针出来,扎到了初一的手腕上,然后,接了立夏递给她的布巾,往酒碗里蘸了一下,给初一擦拭起了伤口和伤口周围的皮肤来。 她动作很快,优雅的,宛若行云流水。 若给不知内情的人,看了她的神态动作,定会觉得,她这是在作画,而非,在手染殷红的,帮人治疗伤患。 初一的手被木椿贯穿,断骨自不可免。 柳轻心趁着他仍受罂粟熏香影响,用银针给他封了穴,以银刀划开周边皮肉,将碎骨渣细心挑出,把余骨拼对妥善了之后,又使羊肠拈就的细线,给他把皮肉重新缝合,上药,附以夹板,用布带绑扎。 两条腿。 两只手。 连臂上的,遭麻绳绑缚所留的破皮青淤。 柳轻心只用了一刻钟不到,就将初一身上的伤,料理完备,开始用立夏倒在了盆里的酒,清洗起双手上的血污来。 简单的收拾完了,使人丢榻上静养就好,那边儿凳子上,还等着个不好收拾的徐维康。 只盼,他能熬的过去。 柳轻心这般想着,不禁轻叹了口气,回头,跟立夏吩咐了一句,“把初一搬回他住的地方,着两人守着,见他醒来,便立刻来报我知道。” “是,王妃。” 在江南,立夏见多了柳轻心给人治伤,所以,瞧柳轻心以这般快速度,安静淡然的给初一拾掇好了伤,她也并未显丝毫讶异。 果然,自己人和外人,待遇就是不一样。 之前,那李虎跃,不也是断了手骨来求医的? 他们家王妃,还不就是随便给他蘸了点儿药,使夹板绑了就打发他滚蛋了? 何曾如待初一般,给其悉心医治! 半点儿医理也不懂的立夏,这般开心的想着,办起事儿来,也手脚利索了许多。 知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场耗时颇久的手术,柳轻心先使饕餮,给自己备了一壶浓茶和一碟多糖的点心。 之前,急着去救初一,她饭也未来的及吃一口,若无些多糖的点心撑着,恐熬不下整场手术,而在这里,又是除了她之外,再无人能接替。 “躺上去。” 伸手,指了指已换了新被的桌子,柳轻心一边捡了徐维康的断臂在手,一边跟他交待了一句,“睡一觉,醒来,你的胳膊,就长回去了。” 以前,她安抚那些不得不通过手术,治疗顽疾的孩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罢。 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便习惯性的低头,从腰间荷包里,摸了一瓶糖出来,给徐维康放在了“手术台”上,示意他自己来拿。 用安抚孩子的口吻,哄徐维康这么个成年人,这般做法,本该是会让人觉得别扭才是,可许是徐维康的举止,太像个乖巧的孩子,以致于她这么做,竟毫无违和感。 “你果然,还是这么爱吃糖。” 徐维康低声嘟囔了一句,便顺从的走到了“手术台”边儿,用尚在的那只手,将装糖的白瓷小瓶,攥紧在了手里,“我在府里,特意给你备了个厨娘,糖做的极好,将来,你若有闲暇,可以随时过去,倘你王府管束多,你不方便去,我将她送来给你也行。” “躺上去。” 柳轻心并不想跟这徐维康,有太多交集。 一来,翎钧那醋缸,酸起来当真让人受不了,她亦不忍他抑郁,二来,跟这徐维康有故旧的人,并不是她,她与他走动,只是为了“还债”,还她欠的,还顾落尘和语嫣欠的。 “好。” 徐维康抿了下唇瓣,小心翼翼的环视了一下四周。 见德水轩的二楼和三楼上,都堆满了看“新鲜”的人,脸色顿时一暗,低下了头去,对自己的失察,愧疚到了极点。 他不想给“他的语嫣”惹麻烦的。 他只是千等万盼,终于能又见到她,恨不能时时刻刻都把目光,只停在她身上才好,没发现那些,趴在二楼三楼的人罢了,并不是想,并不是…… 他只剩了一条手臂,又不敢使力,怕将另一边儿,柳轻心给他止血的银针崩出来,伤了站在旁边的她,而翎钧使人用桌子拼搭起的“手术台”又高,以致于,他尝试了三次,都没能如愿。 “扶他上去,冬至。” 眼见着徐维康爬了半天,都没能成功,旁边的人,又没一个肯好心帮他,柳轻心终是于心不忍的,开口,就近指名了人,来给徐维康帮忙。 “是,王妃。” 听柳轻心又指名自己帮忙,冬至顿于心里,叫苦不迭了起来。 他承认,是他的失误,造成了徐维康的断臂不假,但凡事儿,总得有歇有晌啊! 他们家王妃,这么个抓他“壮丁”法儿,让其他人瞧着,可该当是,他做了什么讨她欢喜的事儿,跑来跟他“取经”了! 介时,他怎么回人家? 总不能说,是因为我做错了事儿,王妃罚我罢? 就算,他能不要脸面的,把事发始末说出来,旁人,也得肯信呐! …… 待徐维康在冬至的帮忙下,爬上翎钧令人临时搭起的“手术台”上坐了,柳轻心便递给了他,她使饕餮使羊踯躅、茉莉花根、当归和菖蒲熬制的汤药。 徐维康开心的接了,一小口,一小口,恋恋不舍的吹着喝了个底朝天,才意犹未尽的,把空碗交还给了柳轻心,一副再给他十碗,他也肯喝的模样。 若非柳轻心能通过闻嗅,知饕餮没有熬错药,一准儿得被他那幸福的模样“骗”过,当他喝的是蜜糖,而非苦药。 接连断臂,终究是个细致又费神的事儿,容不得半点走神儿不说,对进行这手术的医者,体力也要求的颇为严格。 柳轻心使绑带缠起宽大的衣袖,在立夏的帮忙下,耗了约莫两个时辰,才将徐维康的手臂,一层层的缝了回去,待完成,更是累的径直坐倒在了地上,连手都未及清洗的,抓起茶壶,给自己灌了半肚子凉茶。 “给他把银针取了。” “从肩上开始,肩上的和手臂上的,一根都别落下。” 喝了些凉茶之后,柳轻心便觉得,自己的力气,像是恢复了一些。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想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双腿乏力的厉害,纵是起来,也还得摔回去,便干脆,放弃了这念头,只跟立夏吩咐了,接下来需要做的事儿,便继续坐在地上歇着。 立夏是修习过武技的人,自然看得出,柳轻心这是累的狠了,站不起身来。 但考虑到,她即将嫁入三皇子府,身为当家主母,必不可于人前示弱,致将来,少了气势威仪,只得顺从的应了一声,先去了徐维康身边,给他拔除银针,才回转身,将她自地上扶了起来。 “燕京不比江南,纵添了火盆,地上也是凉的。” “王妃可饶了我们这些当下人的罢,您这般坐在地上,让三爷瞧见了,还不得剥了我们的皮,给您做垫子使呐?” 帮柳轻心卸了绑缚衣袖的带子,立夏手臂用力,以旁人窥不见的角度,使巧劲儿,将柳轻心从地上“抬”了起来。 她面色不变的,跟柳轻心笑了笑,示意她不用紧张,然后,便就这么架着她,把她就近放到了一把椅子上。 “在江南住的久了,这习惯,还真是不好改。” 柳轻心知道,立夏这是在帮她挽面子,自然要配合她一番,而这一配合,翎钧就毫无疑问的,被坐实了恶人名头。 不过,想来,若他知,是要给他家娘子撑面子,才背这“黑锅”,应也是不在意做这恶人的才是。 “没什么意外的话,他还会再睡一个时辰。” “给他找个房间放下。” “我歇一会儿,先去给三爷换了药,再去瞧他情形。” 第一百五十四章 童养媳? 在立夏的搀扶下,进了位于德水轩五楼的,翎钧专用的装病房间,柳轻心便突觉自己的身体失了平衡,本能呼救,却被人不知用什么堵住了嘴。 待看清,致她失了平衡的罪魁和害她消了声音的祸首,柳轻心的脸,便顷刻间,红成与宫墙相近的颜色。 “你这浑人,怎竟能,怎竟能不要脸到这般程度!” 嗔了一句,躲藏在门后,只等着她进了门来,就下手“偷袭”的翎钧,柳轻心就想挣扎着,从他怀里挣脱下地。 奈何,翎钧压根儿没打算“放过”她。 趁她一张嘴的档儿,就又吻上了她的唇瓣,把她未及出口的抗议,硬生生的堵了回去。 见此情景,立夏哪里还敢多留? 忙不迭的低眉垂目,佯装什么也没看见的,快步走了出去,反手,关闭了房门。 “我有娘子就够了。” “要脸作甚?” 面对柳轻心的“怒视”,翎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眉毛微扬的,对以双手捂住了唇瓣的她,丢了个挑衅的眼神儿,便径直横抱着她,往床边走去。 他吃醋了。 整整一缸的那种。 这抑郁,唯亲他家娘子芳泽,方堪平复。 “我给人治个病,你吃的哪门子飞醋?” “瞧你现在这鼓嘴瞪眼的样子,可真是连小宝大方也无,丢人不得?” 柳轻心知道,古代人大都保守,对男女大防,都看得极重。 她嘴上,虽说着翎钧小气,但心里却是明白,他,这已经算是,极其大方的了。 若换了旁的皇亲贵胄,莫说是,允她给徐维康接续手臂,便是听说,她跟别家男子,距离少于五步,都是一准儿要暴跳如雷的。 “喂我吃糖。” 这回,翎钧显然是打定了注意,要从柳轻心那儿,讨到“补偿”。 直直的抱着她到了床边,靴子和外袍也不准她脱的,将她放到了床铺里边,自己,则径直在外边儿躺了下来,侧身,与她四目相对,“一粒一粒喂,亲手喂到嘴里那种。” 扑哧—— 本愁着,翎钧会提什么过分要求,跟自己讨要“补偿”,不曾想,竟是只要自己亲手喂他吃糖,就觉得满足,柳轻心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 这浑人,还真是与孩子无异。 不过,她倒是,只觉得他有趣儿,半点儿都不觉得他讨厌。 “笑什么?” “再笑,信不信我不吃糖了,改吃你?” 见柳轻心笑他,翎钧不禁剑眉一竖,跟她“威胁”一句。 他倒是想“吃了”她来着。 若非为她考量,想着要把这等大事儿,留到大婚之夜,才算对她尊重,他一准儿,早在江南的时候,就把她就地正法了! “笑都不准,你这人,怕是也太霸道了些罢?” “难不成,还要让我以后见你,都先拿蒜头往眼睛上涂两下,装个弱风扶柳,梨花带雨才高兴?” 笑着伸手,往翎钧的额头上轻轻一戳,便依着他的所求,自腰间荷包里,摸了一瓶糖出来,掀了木塞,取了一粒,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总是为她考量的很多。 她没瞎,也不傻,怎可能瞧不见? 但有些事儿,就像薄而不透的窗纸,知道就好,说出来,反会坏了彼此心意,让他们的相处,变得尴尬起来。 这,不是她希望的,应,也不是他喜闻乐见。 “梨花带雨就算了。” “不过,我倒是不介意,你以后于没有外人时见我,都弱柳扶风般腻在我身上,喏,你瞧,我这风,还算结实的,只是扶住你这棵小柳树的话,应不至于为难。” 柳轻心的姓氏是柳。 此时,翎钧便是捡了她的话尾,若有所指的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一边满意的嚼着,她亲手喂进了他嘴里的糖果,一边笑着伸手,戳了戳自己的手臂。 他擅弓。 曾有“金弓退敌三十里”的美名,臂力自然不差。 若非之前,遭了朱翎釴所害,重伤垂危,得柳轻心切腐疗伤,至今仍在调养,许久不曾挽弓,怎也不至于,只是把柳轻心这没多少份量的人,自房门口横抱来内间床上,就如这会儿般的,肩臂泛酸。 “你这登徒子!” 听翎钧又自嘴上,占自己便宜,柳轻心不禁笑着,又嗔了他一句。 喜欢,才会宝藏。 柳轻心并未听过翎钧威名,但自他位于德水轩屋顶的那私有房间,墙上悬挂的那诸多良弓,便看的明白,他是有多喜欢这东西。 挽弓,需要臂力。 而如今的翎钧,怕是,连轻弓也无法驾驭。 也真亏,他还能笑得出来,还能,跟她开这般玩笑。 “小时候,有娘生,没爹教。” “待发现长歪了,成了这德性,已是来不及扳正了。” “听姜老将军说,娶了童养媳的人,能在媳妇儿的管束教训下,变得正经一些,你如今,可是我变成个正经人的唯一希望了。” 翎钧细嚼慢咽下了嘴里的糖,便开始,一本正经的跟柳轻心胡说八道。 他瞧见了她眸子里的懊恼,知她是又想到了自己受伤的事儿,心里难受,自不舍得她于这事儿上纠结。 他的伤,是旁人为恶使然的,要付出代价,该痛苦煎熬的,理应是那为恶之人和助纣为孽之辈,凭什么,让他家娘子难过! “童养媳?” “你?” 翎钧的话,顿时便把柳轻心又逗得笑了起来。 他果然,就是她的“克星”,不论什么时候,正在说什么事儿,要紧的,不要紧,开玩笑的,不开玩笑的,他都能畅通无阻的把她“带偏”,偏到跟他一样不正经的程度! “可不就是我么!” “你瞧,依着玉碟上记的,我还不到十岁呢,不到十岁的人,娶的媳妇儿,不是童养媳是啥?” 见柳轻心笑了,翎钧反摆出了一副正经模样,伸出手来,故意学着朱翎戮学算数时的糟心样子,扳着手指,跟她仔仔细细的算起了“自己的年龄”。 把着一个“混世魔王”名头的朱翎戮,于学业上的懒惰,可谓臭名远扬。 抄书故意缺页,考试作弊被抓,算数不会脱鞋数脚趾头,往太傅后背上画王八,不但样样儿干过,还都不止一回。 这事儿,朱尧媛曾当笑话,说给柳轻心听过,柳轻心听进了耳中,只是莞尔一笑,大大方方的,赞了朱翎戮一句聪明。 装傻充愣,胡闹荒唐,让人把他当成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自然会少遭人迫害。 纵有多事之人,想搂草打兔子,在对付翎钧的同时,捎带着把他也“处理”了,未成,也只会当他命好,而不会觉得,是他有本事,与人相抗,下回再“动手”,会不会记着把他也捎带上,都是两说了。 这不是聪明,是什么? “依你这么个算法儿,我大你这许多岁,你娶我,不是吃亏的厉害?” 柳轻心笑着拍开翎钧的手,不让他“不学好儿”的调侃挤兑朱翎戮。 虽说,常言有讲,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但有些事儿,还是少做为好,毕竟,生于皇家,肯真心相待的兄弟姊妹,本就寥寥无几,若再因这些小事儿,伤了兄弟感情,着实不划算的很。 “女大三,抱金砖。” “这话儿,可是以前,姜老夫人,给如柏将军择妻的时候,极认真的跟他教训过的。。” “想如今,我娶你过门儿,这可是撇了嫁妆不算,单金砖,就先抱了两块半了,怎么能叫吃亏?” 瞧柳轻心有心跟自己逗闹,翎钧不禁勾唇一笑,往她面前,又凑近了一些。 想他仗着一张利嘴,于金銮殿上,跟那些牛鬼蛇神们斗智斗勇,都不曾输过,今日,只是跟他家娘子“玩闹”一番,又怎可能允自己,在这种时候,落了下风? 凡事,都得讲个底线原则。 一切牵扯到,会让人觉得,他家娘子配不上他的说法儿,都必须站不住脚,就算只是玩笑,也万万不行,没有商量余地。 “照你这么说,是我亏了?” 柳轻心眉梢微扬,趁着翎钧的话儿,来了个回马枪。 索性闲来无事,躺在床上,喂翎钧吃糖,也不是什么累人的活儿,不耽误她歇着,两人说说闹闹,总好过一言不发的盯着彼此发呆。 毕竟,翎钧正值少年,他们二人,这么近,这般暧昧的躺着,着实容易擦枪走火。 倒不是说,她有多传统保守,对那她从未经历过的事儿,抵触的厉害,而是翎钧之前受伤颇重,本就未收拾过来,而近些日子,又寒气入体…… 若再因贪图“享乐”,倾泻元气,使身子更加不济,可就该更难调理了。 她可是打算,要跟他执手偕老的,怎能不为他们二人的将来考量? “那肯定,当然,必须,一准儿是亏呐!” “你瞧,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娘子。” “给我这样的煞星当童养媳,怎么可能不亏?” “你当时答应我的时候,就该有心里准备,是要一亏到底的才是啊!” 翎钧笑着张嘴,使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方向,示意柳轻心继续给他喂糖,聊天归聊天,喂糖,可不能停。 “不过,就算你现在要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像我这么狡猾的人,怎可能给你机会反悔,啧,娘子亲手喂的糖,吃起来就是甜!” 第一百五十五章 腼腆的盘锦 初一在入夜时醒来。 听在旁照顾他的十五说,是柳轻心跟顾落尘借了茶隼,才将他自魏国公府别院救了出来,又因跟徐维康周旋,险遭了他府中内眷毒手,初一顿时便懊恼的,咬紧了唇瓣。 若不是他烂好心,便不会遭那小乞丐的骗,落到徐维康手里。 也就不会,给他们家三爷和王妃,造成这般麻烦和为难。 “听那徐维康说,他是遭了成国公府的九少爷,朱时彤的撺掇,才捉你回去审讯的。” “你可记得,有见过朱时彤,或朱时彤手下的人?” 给初一的背后,垫了一个软枕,十五才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了,给他掩了下被角。 “有个女人。” “穿着石竹红色短袄和绛色褶裙,长得与王妃有几分相像,是朱时彤送给徐维康的侍妾。” 初一用力的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自己脑袋里的混沌晃出去。 他有些头疼。 之前经历的一些事儿,像是被裹了一层迷雾,任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想的十分真切。 “她一直在给徐维康出主意,让徐维康给我用刑。” “对她,徐维康像是颇多纵容。” “到后来,许是觉得烦了,便把审讯的事儿,悉数交给了她,自己只坐在一旁,拿着一把刻刀,雕一个木头小人儿。” 说起自己遭过的刑罚,初一便本能的看向了自己的双腿。 他记得,那恶毒的女人,使两个人,用人臂粗的棍子,挤碾他的双腿,剧痛中,他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可是现在,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上,有疼痛的感觉传来,确切的说,是完全没有任何知觉,就好像,他的双腿,都已经不在了一样。 若他的腿当真没了,以后,他便是个废人,于翎钧再无价值。 他不想成为翎钧的拖累,亦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王妃给你把腿接好了。” “需要养一个月,才能下地行走,完全恢复,要三个月。” 见初一眉头紧拧,十五便明白了,他在焦虑什么。 怕他着急,自己动手,致手上的夹板松动,耽误恢复,便一边跟他解释,一边快速的站起身来,帮他掀开了被子,给他看柳轻心使夹板给他固定了的双腿。 “王妃说,到明天晌午,会开始瘙痒,万不可抓挠,不然,恐落下暗疾。” “还有你的手,也是一样。” “若留下暗疾,日后,怕是要影响骑马。” 给初一看过之后,十五就帮他把被子,重新盖了回去,自己,也坐回了凳子上。 初一比他更早得翎钧“捡拾”。 他初来时,因为体弱,而得了他不少照顾。 虽性格迥异,但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人却可以说是,虽无血缘,亲密,远胜手足。 “三个月。” “还好。” 听十五说,自己只需静养三个月,就又能为翎钧效力,初一才是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你说的那女人,应就是那意图行刺王妃的那个。” “我们已经把她绑了回来,稍后,拟交顾掌柜处置审问。” 十五的眼睛受过伤,对颜色的辨识,不是很好。 他分不清,初一说的,石竹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红。 但就他所见,那院子,也就只那一个女人,是与他们家王妃,有些许相像的,狠毒程度,也与初一描述的相类,想来,便觉得该是她无疑了。 “王妃说,你吸了罂粟熏香,恐会成瘾,这些天,让我多盯着你些,着实不行,就把你绑起来。” “你自己也留意些,若觉得自己不对劲儿,务必尽早告我。” 十五并不知,柳轻心说的这个,罂粟熏香,到底是个什么厉害东西。 可他极擅观察,从柳轻心的着重交待,已大概猜到,其危害程度,远比令初一腿上,留下暗伤,更加可怖。 “知道了。” 在清楚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之后,初一才是彻底放下了心来。 只要忍耐,便不会落下暗疾。 只要忍耐,便不会被成瘾的东西控制。 索性不过是遭点儿罪,就能摆平的麻烦,还好。 叩叩叩—— 极轻的敲门声响了三下,便没了下文。 十五不解的拧了下眉,便起身,移步去了门口。 在德水轩做事的女子,多得是母夜叉,像这般胆小瑟缩的人,说是屈指可数,都不为过,只是不知,此时站在门外的,会是哪一个? 开门,一袭湖蓝色褶裙,便映入了十五的眼帘。 门外,站了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手里端着的一只木制托盘上,放了一碗粥,一碟小菜和一笼包子。 是盘锦,冬至的一双妹妹里,安静些的那个。 “你怎么来了,盘锦?” 跟什么人,说什么话。 同盘锦,这腼腆易羞的小丫头,十五自不敢跟她嬉笑玩闹,不然,倘一个不慎,把她给惹哭了,冬至那疯子,一准儿得追打他绕德水轩二十圈儿。 “王妃让我来,让我来给初一送吃的。” “她,她说,初一今晚,今晚不宜多食,只能,只能吃些清淡的。” 盘锦一边说着话,一边就红了脸颊。 若换做寻常,她一准儿会把手里端的东西,往十五手里一塞,就落荒而逃,然今天,她却像是,双脚在地上生了根般的,自结结巴巴的说完了话,就低下头,直愣愣的站在了那里,没了动作。 伸手欲接盘锦手里的木制托盘,却见她压根儿就没有要交给自己的意思,十五不禁微微一愣。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盘锦的心思,勾唇一笑,计上心来。 “能劳烦你,把吃的给初一端过去么?” “我突然有些腹痛,得去趟茅厕才行,哎,不行,不行了,你答不答应,这事儿,也只能交给你了!” 说罢,十五便风一般的,冲出了房间,直奔位于德水轩后院儿的茅厕而去。 冬至家的这妹妹,可是要模样儿,有模样儿,要身段儿,有身段儿,让不知多少来德水轩光顾的名门少爷,都垂涎三尺的妙人儿。 她不嫌初一这“闷货”无趣儿,想跟其“更进一步”,他这当初一兄弟的,自然要成人之美的,赶早儿给他们二人腾地方。 常言道,好花儿八成儿都得插在牛粪上,啧,古人,诚不欺我! 十五在心里,暗自念叨了一句,便绕过他压根儿就不想去的茅厕,径直往马厩方向而去。 今儿个,从徐邦瑞那里借来的马车,尚未来得及还回去。 那两匹被暴殄天物,用来拉车的汗血,也不知,是不是吃得惯德水轩的燕麦。 他得去查探一番。 恩,若那两匹汗血,的确都是没骟的,他可得尽快,告他家三爷知道。 若能于魏国公徐邦瑞遣人来取马车之前,给那两匹种马和府里的几匹母汗血,牵些“红线”,说不准明年开春儿时候,还有望,给他们家三爷的“收藏”里,添两匹上等的小驹子! …… 而再看初一养伤的房间。 目送着十五脚底抹油的溜了,盘锦犹豫了半天,才终是下定了决心,莲步轻移,进了屋子里面。 她小心翼翼的把木制托盘在桌上放了,便静若琼枝般的,低头,揉捏缠绕起了自己的衣带,她的脸颊,较之前略红,像是在纠结,该问初一说些什么,作为开场白。 “盘锦,你今天,你今天有些漂亮。” 初一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 与盘锦这般腼腆易羞的小丫头单独相处,他像是,也略有些紧张,张了几次口,想跟她客套一番,却皆以失败告终,末了,憋了半天,着实不好再这么不说些什么,致屋子里气氛“诡异”了,才“急中生智”的,称赞了她一句。 然而,不称赞还好,称赞了,反使得气氛,更加诡异了起来。 “你,你,那个,我的意思是,你的伤,不要,不要紧罢?” 初一已先一步开口,盘锦再憋着不说话,定会显得有些失礼。 可她并不知道,面对初一的这句“你有些漂亮”,该如何作答,才是妥当,本就有些羞红的脸颊,顿时便更红了三分。 许是受气氛影响,紧张所致,本就算不上伶牙俐齿的她,此时,连说话,都有些口吃了起来。 “王妃说,养三个月,便能无碍。” 听盘锦跟自己问询伤势,初一顿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把称赞她漂亮的这个,略有些尴尬的话题,转移了开来。 我可真是蠢,怎就把心里想的,径直说了出来,用作跟人家打招呼,弄得自己像是个,调戏人家姑娘的登徒子一般,这若是把盘锦给吓着,以后都只绕着我走了,可如何是好! 初一抿了下唇瓣,于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顺带着,把脸扭向了床铺的另一边儿,把目光直直的钉在了白色的墙面上。 非礼勿视。 对,非礼勿视。 “无碍便好。” 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抬头,见初一竟是把脸转向了床铺内侧,而非落在她的身上,盘锦肩膀顿时一僵,紧接着,就双眼泛起了水光。 但凡是人,总难免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量猜度旁人想法。 盘锦也不例外。 而在现在的她想来,初一定是因不喜见她,才出此下策,而非其他。 盘锦跑了。 告辞一声也无的,落荒而逃。 只余初一,尴尬的倚靠在床上,一脸懵懂的不知所措。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主意 德水轩五楼的雕栏旁边,柳轻心和翎钧并肩而立。 见盘锦只进门不足盏茶工夫,就满脸通红的哭着跑了出来,翎钧得意的看向了柳轻心,伸手,轻轻的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示意她,愿赌服输,“还债”这种事儿,宜早不宜迟。 “啧!初一这榆木疙瘩,怎还真就跟你说的一样不争气!” 气鼓鼓的“骂”了一句,柳轻心“认栽”的凑近了翎钧身边,垫起脚,涨红着脸,往他的脸上印下了一个浅浅的唇印。 她也是无意中发现,盘锦对初一有意思的。 就在白天时候,翎钧召集人手,跟她一起去救初一之前。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初一这混球,竟会这么枉顾她的好心,当真如翎钧说的一般,不到一刻钟,就把人家姑娘,给气得哭着跑出来了。 这么好看的一个姑娘,哪里配不上他? 就算不喜欢,也没必要,把人家给气哭罢? 真真是不可理喻! “这跟争不争气,还真没什么关系。” 心满意足的收了“赌债”,翎钧此时的心情,说是腾云驾雾,都不为过。 他在德水轩待的时间,可比柳轻心多了数倍。 连柳轻心都能发现的事儿,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呵,他可不仅仅知道,盘锦那丫头,是对初一有意思的,他还知道,初一那厮,也是心仪盘锦,只是一直都没敢跟冬至提亲的呢! “那跟什么有关系?” “傻?” 瞧翎钧一脸餐足样子,柳轻心不禁跟他翻了个白眼。 这厮,怕真是被她给惯坏了,这些时日,已是越来越索求的多,越来越要求的“过分”了,倘再不加以“管束”…… “他就是个闷货,压根儿就不知道,怎么讨姑娘欢喜。” “而且,不怕告诉你,他也是喜欢盘锦那丫头的,只是怕自己配不上人家,才一直没敢跟冬至提亲。” 翎钧知道,柳轻心是想撮合初一和盘锦。 毕竟,初一早已到了适婚年纪,再这么由着他,把婚事一拖再拖,对盘锦,着实有些不甚公平。 姑娘们的好年华,总共也就那么几年,像盘锦这种,曾有过不好“过往”,家里还没什么产业的,虚度过去了,再要想嫁人,八成儿就得去给人家做妾或续弦,期间委屈,自不必说。 且她家中已无父母,倘冬至这做人兄长的,再失了察,不知她是有意中之人,只想着给她安排个好余生,趁早儿的给她斟酌了亲事,她跟初一,八成儿,还得成了怨偶。 啧,在古代,女子还真是可怜! 父母兄长之命,媒妁邻里之言,就有极大可能,随随便便的定了其所托之人,全不顾,她们自己想法儿! “那,依着你说,这事儿,得怎么办才好?” 见翎钧跟自己说的云淡风轻,柳轻心便知道,他是有主意的,只是,他不想这么早,就给那两人成全。 可让柳轻心想不明白的是,翎钧这种,拿着初一他们,当自己手足待的人,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虽然,他这么做,一准儿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但也不是什么事儿,都是只需理由,就能视而不见的啊!毕竟,年龄不等人不是!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只是,我这么个大男人,没法儿亲自出手,需得你这王妃大人,亲力亲为。” 说罢,翎钧一脸坏笑的,把自己的另外半边儿脸,凑到了柳轻心面前,然后,伸了食指,轻轻的往自己的脸颊上戳了戳,跟她讨要“买消息的费用”。 “得寸进尺。” 笑着嗔了翎钧一句,柳轻心依然选择了,让他如愿以偿。 惯坏就惯坏罢,反正,又不是什么,需要搬出去让人欣赏分享的东西,谁也瞧不见的事儿,纵是想笑话,也没有根据。 柳轻心这般想着,便又垫起了脚,把唇瓣,轻压上了翎钧的脸颊。 翎钧的法子,其实不难想到。 它很符合这个时代的立场,也对盘锦和初一两人的感情,不无考较。 先单独见冬至,跟他责备,他的两个妹妹,都已经到了适婚年纪,而他这做人兄长的,却只整天跟着翎钧东奔西跑,疏于顾全,引冬至内疚。 介时,以冬至的性子,定会跟她表示,自己糊涂,对不起已故爹娘,然后痛哭流涕的跟她恳求,让她帮衬费心,多端详思量,一双妹妹的归处,而她,就顺势答应下来,把盘锦和兰溪的亲事,拦到自己身上。 再去单独见盘锦,跟她转达“冬至的意思”,并“顺便”跟她问询,有没有钟意的人。 盘锦是个胆小易羞的丫头,听她问询,有没有钟意的人,定会矢口否认,而她便可趁着这机会,跟她追问,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做余生托付。 凡是人,听人跟自己问,喜欢什么样的情景,又不问详情的,大都会说些许真话。 她听了盘锦的,参照了初一标准的,意中人”标的”,便以遗憾口气“告知”她,初一,本是极合适的,奈何,他此番遭人所擒,伤的颇重,若无人悉心照料,恐留下暗疾。 婚配这种事儿,一旦执手,便大都是一辈子的事儿,在不知初一能否痊愈的如今,冒昧的将她许给初一,于她,恐乏公平。 彼时,盘锦定会一言不发的,开始抹眼泪。 她别劝,只由着盘锦哭个够。 等盘锦哭够了,自然会跟她表示,她不介意照料初一,纵是将来,他当真好不了了,她也绝不为这时决定,后悔懊恼,弃他于不顾。 介时,她只需表示一下为难,再佯装拗不过的应承下来,告诉她,安心的回去等消息。 再然后,就简单了。 她只消把盘锦的坚决,告知冬至,再把初一的真实情形,说给他听,让其斟酌,是要应下盘锦的痴情,还是冒让他妹妹恨他,甚至自残自伤的险,棒打鸳鸯。 冬至本就觉得,对两个妹妹亏欠颇重,加之之前,她又给其“火上浇油”的责备了一番,定不忍阻挠盘锦,坏她期许。 至于初一,这闷头东西,更是好对付的很。 她只需趁着给他换药的时候,“顺便”提一句,说盘锦那丫头,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怪病,不吃不喝不说,还总大半夜的,哼哼唧唧的哭,把脉也看不出什么毛病,问她哪儿不舒服,也不肯说,瞧她这年纪,也算不小了,因着有之前的那档子事儿,本就不好许配人家,这回,又得了这么个怪病,说不好,就得被当成中了邪祟,送去山上观里出家了,真是可怜。 听了她这么说之后,初一那闷葫芦,定会当真,急急的跟翎钧问询核实这事儿。 而到了那个时候,翎钧只需表示一下无奈,然后告诉他,听人说,将她许配人家,或能冲了这邪祟,可以她如今情景,又有哪个好人家,愿意收她呢? 他这几日,正在跟冬至商议,看能不能找个心智不足,不嫌弃她的,将她嫁了,就算后半生苦些,也总好过继续恶化下去,演化成疯症,丢了性命! 倘盘锦是要被嫁去个好人家,初一定会一言不发的“给她成全”。 可若是让他知道,盘锦是要嫁给个傻子,他必不可能还保持的住沉默。 而为了不让自己心仪的人,嫁给傻子,初一必然会舍了“矜持”的跟翎钧“自荐”,而待到翎钧“为难犹豫”之时,柳轻心只需跟翎钧“劝”一下,送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出去,便能让初一和盘锦两人,终成眷属。 “好罢。” 认真的听翎钧把法子说完,柳轻心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人,还真是对自己的这些手下,了解的透彻。 连怎么说辞,对方会如何应对,都能计算的确切精准,这寻常里,是得花了多少心思? 若换了她,与翎钧没有今日关系,应也是愿意为他这种,肯在自己身上费神,肯为了自己能过得舒坦,而甘愿多花心思的主子卖命才是! “今日就算了罢。” “我若今日,就去跟冬至说这事儿,他一准儿得琢磨一宿,没心思照看那徐家少爷了。” “我让饕餮,给你和落尘,煮了调养身子的汤,算时辰,该是快好了。” 笑过之后,柳轻心便下颚微扬,把目光,定在了翎钧脸上。 因之前时候,遭寒气入体未愈,他的脸色,还是泛着些许苍白,这让她只是瞧着,就忍不住心疼的“颜色”,此时,也被德水轩回廊里燃起的灯笼,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鹅黄。 “你且去顶层,跟落尘闲聊些时候。” “我去瞧瞧那魏国公府的少爷,醒过来了没。” “待瞧过他情形,我就上楼去,跟你们一起用宵夜。” 之前,急着去救初一出囫囵,柳轻心错过了晚饭。 待回来,又忙着给初一和徐维康救治,其间,只吃了半碟儿点心充饥,而翎钧,亦因为担心她,只在九叔的软磨硬泡下,喝了半碗粥。 夜间不宜多食油腻。 宵夜,自不可能与晚饭相类。 所以,就在刚才,给初一和徐维康安排好了人照顾,去翎钧“装病”的房间之前,柳轻心特意唤了饕餮,嘱他做了些夜间吃多了,也不会使人积食的餐食,准备与翎钧,顾落尘和语嫣,一起享用。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为卿拾武道 柳轻心进到安置徐维康的房间里时,他还没有醒来。 这让柳轻心颇有些担心,他被罂粟熏香掏空了的身子,能不能熬过断臂造成的失血,致身子陷入的虚弱,会不会就这么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虽说,便是这徐维康,就这么死了,魏国公徐邦瑞也只能自认倒霉,不敢当真拿她怎么样,但有些事儿,还是能避免,就不要发生为好。 毕竟,翎钧明面儿上的敌人,都已经多的一双手都数不完,没必要,再添上一个本不打算蹚浑水的魏国公。 而且,徐维康终究是为了救她,才遭此劫难,若他当真就这么死了,她便是能辩得过大明朝的律法,也逃不过,自己心里的愧疚。 “去把我的药箱取来。” 柳轻心思衬片刻,终是决定,给徐维康施针,以外力,先帮他清醒过来。 他的身体太过虚弱,总这么睡着,无法进食,也是个麻烦,“再去厨房,跟饕餮讨些,我刚才让他准备的汤食。” “立夏,你来帮我,把他的头垫高一些。” 三指上腕。 感觉徐维康被接续的那条手臂,已经有了细细的脉搏,柳轻心不禁喜上眉梢。 这是断臂接成了的表现。 这意味着,只要徐维康能熬过术后的炎症,再勤加练习,便能让这条曾被茶隼齐肩切下的手臂,恢复至完好无损程度。 若再计算上,她使药帮他施治,语嫣昔日所留暗伤,戒除罂粟熏香,徐维康的这次断臂,说是有赚不赔,都不为过。 待这徐维康痊愈,她再给他些引导,帮他放下过往,开始新生活,她,语嫣和顾落尘,便都可以算是,还了他大半“债务”了才是。 财帛抛掷还可有,光阴虚度不可偿。 至于,那剩下的那小半,她无力无能补偿给徐维康的光阴,就只能先那么放着,待将来,他遇了为难麻烦,她再以其他方式,给其清偿。 七针入穴,徐维康便悠悠醒转了过来。 睁眼,见柳轻心正手里掐着银针,坐在他床边,顿时便笑得眯起了眼睛。 “语,不,王妃。” 徐维康开口欲唤“语嫣”,待首字出口,方觉不妥,忙急急的改了口,改过之后,犹不忘紧张的看了一眼,站在柳轻心身后的立夏。 “有痛的感觉么?” 体有五感,酸痛胀麻僵。 痛感,位列五感之首,是身体机能尚未坏死的象征。 柳轻心跟徐维康问,有没有感觉到痛,也是为了再次确认,他的手臂,是接的没问题的。 “不疼!” “一点儿都不疼!”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是不是有痛感,徐维康忙出言否定。 在他想来,但凡是医术精湛的人,都是希望自己能手到病除的,得了那人医治,还喊痛的话,一定会惹对方不悦。 而他,并不希望“他的语嫣”不开心,哪怕此时,他正疼得冷汗直冒,也一定要竭力装作全无关系的,跟她告诉,自己安好,勿需担忧。 “说实话。” 睨了徐维康一眼,见他明明为了忍住疼痛,不叫喊出声,致唇角都绷紧了起来,还在死扛硬挺的跟自己喊“不疼”,柳轻心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都多大的人了? 怎还像个,跟娘亲卖乖的孩子似的,摔倒了,自己爬起来,幼稚的表示,自己很“勇敢”,一点儿都不怕疼! 想那些,整日鼓励自家孩子,当自强,当励志的父母,到底是有多拿着自家孩子开玩笑? 鼓励孩子这般做法,除从小就给其养成以谎言,藏匿虚荣之外,还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其留下施治不当的暗伤,而这些暗伤,大都会伴随孩子一生,年长欲治而不及。 “疼。”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疼。” 瞧柳轻心因为自己的撒谎,而面露不虞,徐维康忙老实“交待”,生怕自己做的不够,惹了她拂袖而去,再也不肯见自己了。 他伸出无伤的那只手臂,弯曲四指,只余食指笔直,小心翼翼的指了指,自己手臂断下的位置,被簪子贯穿的位置和脑袋,可怜兮兮的,像只怕遭主人遗弃的小狗。 “说话就说话,别总一副可怜相!” “你都多大的人了,怎还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 “嫌弃”徐维康一句,柳轻心便伸了手出来,开始给他拔扎在脑袋上的银针。 常言道,人遇喜悦时,入眼万物皆美景,心忧前程日,一叶落地也叹秋。 于此时的柳轻心眼中,翎钧,便是她的喜悦。 所以,不论他以何种样子示人,她都觉,他是好的,值得她报以温柔。 而徐维康,就不一样了。 他是外人。 充其量,也只能算,她有所亏欠的人。 因此,同样是“可怜兮兮求顺毛”,徐维康此时的表现,于她眼中,就成了惹人嫌的娇气。 不过,从徐维康对痛处所指的位置来看,她的这次接续断臂的手术,的确是成功无疑了,剩下的,只余徐维康熬过术后炎症,再通过“锻炼”,实现康复。 “王妃是不喜欢,太过温柔的男子了么?” 听柳轻心嫌弃他像个孩子,徐维康颇有些抑郁的垂下了眸子。 他上眼皮上的红色小痣,也因此而显露出来,衬着他本就白皙的皮肤,宛若嵌了红翡的暖玉,美艳不可方物。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抵,也只适合用在此时的他身上,才算得上妥当。 多年前,她明明说,见到他笑得像个比她还年幼的孩子,就忍不住心生喜悦来着,怎这才数年不见,就变了喜好? 不过,也罢,他本就是为了讨她欢喜,才一直装作这般模样,若她不喜,他也可不必再这般刁难自己。 若能既活得随性舒服,又能少听许多,他爹爹的唠叨,还能得她欢喜,他,何乐不为呢! “男子,还是个该有些阳刚之气才好。” “你好歹也是武勋世家出身的少爷,不擅武功也就罢了,还像个孩子似的,遇人便恨不能满地打滚的卖乖求宠,像什么样子!” “须知,这普天之下,并非所有人,都是你爹娘兄长,没人有义务,宠溺着你幼稚,纵容着你胡闹!” 柳轻心故意把话说的重了一些。 在她想来,这应是于徐维康有益的。 她立志成医道圣手,自不会,只像寻常大夫般,只想着,医好人的身体,便将其再丢去无妄荒唐之地,继续自贱自轻胡闹,她要医的了天下,无论是病,是心,还是那人的,为人处世之道。 “我原本,也是会武技的。” “只是,这许多年疏于研习,荒废了。” 听柳轻心跟他教训,徐维康颇有些委屈的,抿了下唇瓣,低声嘟囔道。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般,露出孩子样的,双目含泪的楚楚可怜,而只是,下颚微收的,垂下了眸子。 在被“他的语嫣”刺成重伤之前,他的武技,也是燕京名门里,数一数二的,连先皇也曾赞他,是魏国公府的重兴之望。 只是后来,他重伤垂危,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之后,又只能仰仗罂粟熏香压制暗伤所致的疼痛,良驹不喜他身上气味,无法乘骑,过往精湛的各式兵器,亦无力拾起。 想着凭自己的糟烂身子,便是寻到“他的语嫣”下落,也无能“追寻围堵”,才不得不舍了武道,一心当个纨绔,拟以此来吸引她前来,琢磨着,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寻个机会,跟她解释清昔日误会。 “你若喜欢,我再捡起来便是。” 徐维康说的认真。 虽然,他自己也清楚,以他如今情形,要重拾武道,无异于赤脚行路,且沿途,荆棘丛生。 但他不怕。 他为了见她,可是连命都能不要的,更何况,是只吃些苦,就能换她喜悦这种,远比拼命简单的事儿? 说罢,徐维康抬起了自己,未受伤的那条手臂,看了看自己手上,已经消弭了大半的硬茧。 光阴,果真能消弭许多东西,包括这些,曾被他视为荣耀的痕迹。 或许,他爹爹的教训没错。 纨绔,这种与荣耀背道而驰的存在,总也不可能得女子真心欢喜,除非,那女子,是个荒唐庸碌肤浅之辈,平生所愿,便是将自己的夫君,当笼中鸟圈着,只怕他一时飞了出去,就再不回巢。 “他的语嫣”这么好,怎可能是荒唐庸碌肤浅女子,而他,也绝不会是,那飞出去,便不知回巢的金丝雀儿。 “等我把你的伤治好,再寻思这事儿罢。” 看徐维康反应,柳轻心便知,自己的话,是说的有些重了。 嘴可以撒谎,但他手上残留的茧子,却骗不了人。 之前,是她疏于观察,没有发现,如今,仔细瞧了才知,他以前,怕不仅仅是,只如他说的,“会武技”这般简单。 这怕又是,语嫣和顾落尘造的孽。 一个满身暗伤,只能靠罂粟熏香维持的人,便是想当个神武之人,也是断无可能。 想他身为武勋嫡子,这些年,应也没少在魏国公府,遭人指点议论,嘲笑刁难才是。 第一百五十八章 原则 许是内疚和同情使然,柳轻心在跟徐维康说话时,本能的较先前多了几分柔软。 她沉默片刻,仔细的收好了她的银针,便抬起头来,看向了安静的躺在床上,脸上已不复之前幼稚神色的徐维康。 这可比之前时候,瞧着顺眼多了。 若将来,他能一直保持,应也算得上,是个翩翩公子。 “我使人给你备了些粥食,稍后,冬至会帮你端来。” “你手上有伤,自己吃起来不便,就不要勉强,由他喂你便好。” 说着话的工夫,柳轻心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药箱,交立夏搬走,放回她暂住的房间存置,自己也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毕竟,她家夫君,还在德水轩的顶层,等她一起用宵夜。 他身子虚弱,晚膳又不曾好好吃过,让他多等,她于心不忍。 “今日晚些时候,你许会发烧。” “若做梦,见了虚无荒唐之事,莫生惊惧,泰然处之便好。” 转身,准备出门。 想到该跟徐维康,再交待几句,柳轻心就又回转了身来,看向了徐维康,“你长期浸淫罂粟熏香,定已成瘾,乍一断绝,定难受的厉害。” “我给你做了几粒药丸,存在了冬至那里。” “你若着实难受的厉害,就跟他讨要,不用端着面子,让自己平白遭些没意义的罪。” 见柳轻心准备走了,又回转身来,跟自己说话。 徐维康不禁一喜,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在他想来,这定是“他的语嫣”放不下他,又恐归去的晚了,遭翎钧责备,才不得已而为之。 她果然还是对他有意的。 只是无奈,已得了帝王赐婚,不日,将嫁三皇子为妃,处境,由不得她随心所欲罢了。 …… 半夜时候,徐维康当真如柳轻心所料般的,发起了高烧。 冬至依着柳轻心说的,使布巾给他蘸了酒擦拭额头和脚心,仍眼见着,他烧的全身都泛起了浅红,怕得不着及时救治,给他烧出个好歹来,不好交待,只得“冒死”敲响了翎钧的房门。 那终究是他们家三爷的娘子,他们家王妃。 为了别家男子,半夜喊她起身,又不知会他们家三爷知道,这于规矩不合。 虽然,耽误他们家三爷歇息,有可能遭他事后“报复打击”,但若是,不知会他知晓,就径直去唤了他们家王妃,哪怕是,就不仅仅是遭他们家三爷,事后“报复打击”这么简单了…… 都是他一时失察,使那该死女人,有机会对他们家王妃不轨,才惹了这祸害上门。 啧,也是他倒霉催的活该! 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冬至深吸了口气,伸手,敲响了翎钧的房门。 “何事?” 门里,传来了翎钧略带愠怒的问询,其意,不言自明你最好当真是有,不得不耽误我睡觉的理由,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回三爷的话,魏国公府的那位,前来就诊的徐少爷,突然发起了高烧,属下依着王妃吩咐,使酒给他擦拭,也无济于事。” “这眼见着,他烧的整个人都皮子变了颜色,属下不知,是不是该依着王妃的嘱咐,唤她起身查看,请三爷示下。” 冬至尽量挑着,合翎钧胃口的套路禀报,奈何,他本就不是个像十五一样,擅长言辞的人,待一席话说完,已是连舌头,都被别扭的打了卷儿,难受至极。 “我知道了。” 听冬至说,徐维康烧的厉害,再不使柳轻心瞧看,恐烧出毛病,翎钧便是彻底醒了。 他家娘子,是个对医道有执着的人,若因瞒报,误了她救人性命,那可是一准儿,要惹她暴怒的。 他没胆量赌,是不是这事儿也能凭他的巧言令色,随便搪塞过去,亦不打算,给他们之间,加这本无必要的试探,徒增两人隔阂。 “你且去照看徐维康,我这就起身,去唤她醒来。” 语嫣突然被顾落尘遣去做事,据说,要三日后,才能回来,这是摄天门的内务,他虽有个前门主外孙的身份,却终究,不好追问过多。 为不使柳轻心一个人睡,乏人保护安全,翎钧便遣了立夏,睡在了她那房间的外间,本是归语嫣睡的小榻上。 这倒是,也方便了他此时唤她起身。 柳轻心本就担心,徐维康到半夜烧的厉害,冬至“料理”不了,来跟她求救,力驳了立夏劝阻,穿着衣裳睡了。 听翎钧亲自来唤她,便是知道,徐维康那里,定是拖不了了,才使的冬至那死守着什么规律礼法的家伙,多吵了翎钧安歇。 这讨人嫌的规矩,到底有什么好的,一个个,都拿着当个宝贝般的供着! 明明可以只耽误一个人睡的事儿,偏偏要再拖一人“下水”,她家夫君,可也是个身子不好,需要好好调养歇息的人好呐! “这害人精,我明明跟他说了,径直来唤我便好,怎就连句吩咐都听不进去,非得连你也吵起来呢!” “瞧等我料理完了这徐家少爷的事儿,再好好儿的收拾他一顿!” 出门,一眼瞧见睡眼惺忪,脸色不济的翎钧,柳轻心便更因为懊恼,而气不打一处来了。 上前,使手背试了试他的脸颊,又把了个脉,确认他身子无虞,才是稍稍放下了些心来,唇角紧抿的,责备了冬至做事不过脑子。 时值深夜,德水轩的人大都已经睡下,灯笼,也熄了三分之二,只余必要的几盏,给巡夜的人照路。 柳轻心拿在手里的灯,将纸皮上的花鸟,映在了她的衣襟上,那花鸟随着她的动作,而时有起伏,仿佛,是活了过来。 “这事儿,他没做错。” “你若想收拾他,需寻其他理由。” “规矩不能乱,不然,会使有心之人诋毁贬低你德行,误你于燕京立足。” 本能的盯着柳轻心衣襟上的“花鸟图”看了一阵儿,翎钧才是意识到,自己瞧看的位置,有些恬不知耻,不禁微微一滞,脸色爆红的,把脸别到了旁边。 这是他家娘子。 他看哪里,都是合情合理。 可是,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得再忍耐些时日,对,只需要,再忍耐些许时日! 见翎钧突然红了脸,柳轻心的身子本能一僵,继而,便忙不迭的,使没拿灯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在她想来,翎钧会有如此反应,一准儿是因为她起的着急,未整理衣裳,致盘扣松开,衣襟滑落,致他瞧见了什么“春光”。 不曾想,待本能转身,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才发觉,那里完好的很,莫说脱扣滑落,便是一根褶子,也不曾压上! “你,你脸红什么!” 凡事,总有因由。 若说翎钧是无缘无故脸色爆红的,她可是一根手指都不会信。 柳轻心一边低头,继续找寻自己身上的不妥之处,一边涨红着脸,跟翎钧“审问”了一句。 “只瞧我家娘子秀色可餐,多看了两眼,就忍不住饿了,咳,内心愧疚罢了。” 翎钧自不敢跟柳轻心实话实说,他脸红的真正因由。 虽然寻常里,他是脸皮比城墙弯儿还厚的,时不时的,便想沾他家娘子些许便宜,但有些便宜是能立时就沾的,有些,需得放到,他们大婚之后,才算妥当。 尽管,柳轻心总嗔他是个“登徒子”,可他这“登徒子”,也是有自己“原则”的! “那个,听冬至说,那徐维康,烧的厉害,使酒擦也没什么效用,如今,已是烧的整个人都变了色了,你,那个,是不是需要去给他瞧瞧?” 这世上,最快速有效的,缓解尴尬的法子,就是转移话题。 而于此道,翎钧明显尚算精通。 “啧,瞧我这脑子!” “没你提醒,险把他给忘了!” 经翎钧这么一“提醒”,柳轻心才是记起,彼处,还有个等着她施治的人。 顿时,便再也顾不上跟翎钧斗嘴审问,急急的扯了自己衣服的下摆,使其平整无痕,唤立夏拎了她的药箱,直奔徐维康暂居的房间而去。 …… 语嫣召集够了顾落尘吩咐的人手,带回德水轩,却得知,需同这些人一起,急往南疆打探消息,而非去魏国公府别院,驰援柳轻心。 对此,她虽心有疑惑,想跟顾落尘问询,却是在遇上了他的冰冷目光后,本能的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顾落尘的这种目光,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上一次见,应是在多年前,他们的师父,死于他手,他背着师父的尸体,住进门主寝殿,历时三日,亲手将其尸身制成人偶,召众摄天门弟子瞻仰的那日。 此时的他,是摄天门门主,杀手之王,他们的尊上,唯独不是,顾落尘。 听说,要与语嫣一起执行任务,在场的摄天门杀手们,都不自觉的神色扭曲了起来。 这姑奶奶,可比敌人难对付的多,他们宁可以一敌百的拼命,也绝不想伺候的主儿。 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无一不思衬,他们这一群人,到底是做了什么惹尊上不悦的事儿,要遭此重罚。 须知,依摄天门规矩,就算是任务失败,需跟门中求援,也还会多一个,自断一指的选项,绝非今时这般,直接便毫无商量余地的,被硬塞了语嫣这姑奶奶的呐!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忧 语嫣与二十余摄天门杀手,冒雪出了燕京,直往南疆而去。 虽然,他们都想不明白,为何顾落尘要弃了藏身南疆的杀手不用,遣他们远行千里,去调查成国公府和魏国公府在彼处的盘根错节,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对此提出质疑。 他们的尊上,永远都是对的。 这一点,于他成为门主后的这些年里,一直在得以印证,从无错漏。 为避免给柳轻心招惹麻烦,与她有颇多相像的语嫣,特意使秘术,改变了自己的样貌和体型,此时的她,已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满脸麻子的丑陋女子,让人只是一眼瞧去,便会觉得,反胃的厉害。 “仙姬,咱们此去南疆,打探消息,定艰险异常,您看,您能不能,不要在执行打探的时候,给小的们历练,要历练,待咱们回了摄天门再说?” 摄天门本就没许多女性杀手。 加之,语嫣又是前任门主的爱徒,现任门主的师妹,武技魂技了得,没几个人能惹得起或敢招惹的存在,自然也就“众望所归”的,被推上了“门主之下第一人”的这位置。 在摄天门,仅极少数人,会直呼她名字,而其他的,极少数人之外的那些杀手,则只敢唤她尊号,象征着“门主之下第一人”的“仙姬”这称呼,正如,若无特赦,他们只敢唤顾落尘为“尊上”一般。 “待到了地方,你们就各按任务,往去处打探,我在城中铺子里等你们,驰援有需之人。” “此行紧急,无暇给你们历练。” 语嫣知道,这是她之前胡闹,寻人陪自己玩耍未遂的“后遗症”。 彼时,顾落尘也是为了维护她,才将她故意给门下杀手的使绊子,定性成了,对他们的历练,以免,有人对她心生怨怼,甚至,对她暗下毒手报复。 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和决定,付出代价。 这个道理,语嫣一直都懂,也从未觉得,它说的有任何不对或不妥。 比如,她今日在摄天门中的恶名。 听语嫣没打算给他们刁难,众杀手纷纷松了口气。 此行,只是打探消息,并非屠族灭门,若无语嫣这位“仙姬”捣乱,定能轻松完成他们尊上的交待。 “仙姬,我们到了南疆后,是否与门人联系,使用便捷手段?” 人,总会在放松下来之后,变得聒噪。 即便是摄天门出身的杀手,也不能悉数免俗,即便,他们要面对的,是寻常里,让他们避之犹恐不及的语嫣。 “尊上吩咐,定有深意。” “若可自驻守南疆的处探听可靠消息,还何必遣我们跑这一趟?” “尔等休偷懒耍滑,若因此,坏了尊上谋划,必遭门规重罚!” 在外,语嫣也如其他人一样,称顾落尘为尊上。 一来,是为了维护他威严,二来,则是为了遵守,她与师父的约定,不使旁人知道,她与顾落尘关系密切,以防有心之人,以她的安好与否,乱顾落尘心神。 虽然,她一直觉得,顾落尘压根儿不会在意她的生死,更不会因为她遭人挟持或性命垂危,而对什么人低头,但她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对师父的叮嘱,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依着自己高兴的执行。 “谨遵仙姬教训!” “谨遵仙姬教训!” “谨遵仙姬教训!” 众杀手闻言,忙纷纷出言应承。 至于那个,因为嘴碎,“惹了仙姬动怒,险致其降下历练”的杀手,自是毫无意外的,收获了众人齐刷刷的白眼。 对此,语嫣佯装未见的又踢了下马腹,催马匹,加快了速度。 顾落尘的这条,听起来有些荒诞的吩咐,让她本能的心生忧惧。 南疆,可是摄天门的先辈们,费尽心思,才渗透进去的地方,期间,死了多少人,连摄天门的典籍,都没有详细记载。 若于南疆驻守的杀手们,受人教唆,生了异心…… 咕嘟。 语嫣轻轻的咽了口唾沫,用力地摇了摇头,试图把这种猜测甩出脑海。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根本于事无补,越是想将这念头驱除,这念头便越是清晰,越是根深蒂固,直待后来,更是严重到了,将本只是猜测的事儿,认定成了真实! …… 周庄,沈家。 沈鸿雪在得了柳轻心的来信后,便急忙使人着手准备,往燕京去的出发事宜。 而沈家老爷子,更是在听了沈鸿雪说,柳轻心已为了解翎钧为难,先一步去了燕京之后,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长子沈闻风和三子沈闻雷,一并打发出家门,命他们乘快马直往燕京,采购商铺庄宅,给柳轻心添妆,并打点京中文臣武勋,给其将来铺路。 沈鸿雪拗不过沈老爷子,只能智取。 末了,两人斗智斗勇了半天,各有胜负,最终各退一步,沈鸿雪答应,带自己的父亲和三叔同往燕京,沈老爷子答应,让两人先与柳轻心见面,有了商量之后,在打算一应采购事宜,谋划与各文臣武勋府邸,如何走动,衡量亲疏。 当然,让沈老爷子让步,不可能没有“额外”条件。 沈鸿雪还答应了沈老爷子,待两人大婚事闭,会每个月,都亲自给柳轻心和小宝,各画两张画像,使人快马加鞭的送回周庄,供其寥解思念之苦,直至小宝加冠。 “你祖父上了年纪,近些年,已是愈发霸道了。” “你莫怪他幼稚冲动,但凡是人,只要活得久了,总难免生出些,这样那样的恶习。” 如今的沈闻雷已在沈老爷子的应允下,得偿所愿的,成了柳轻心的父亲。 虽然,柳轻心不是他亲生的,但对他这年过不惑,膝下却无子女的人而言,她,已是上天给他们夫妇的极大恩赐,他唯有竭尽所能的善待她,才不枉上天垂青。 沈老爷子年事已高。 而沈鸿雪,这天赋卓绝的晚辈,无疑会于将来,自沈老爷子手中,接掌家权。 换句话说,唯有得到沈鸿雪的支持,他的轻心丫头,才能算是,真正在沈家,站稳了脚跟,往后余生,沈家不灭,她的地位,便不会遭受动摇。 他年少离家,于燕京求学,后试绩上佳,得皇帝重用,往州府为官,直至后来,家眷遭歹人挟持,失女丧子,才不得不将因伤体弱的嫡妻,安置在了周庄,只身一人,常驻任职之地,每月,回周庄小住三天。 他并无机会知晓,沈鸿雪与柳轻心曾有的“故旧”,及沈鸿雪对柳轻心的痴心。 因此,在瞧了之前,沈老爷子与沈鸿雪的争执之后,便本能的以为,是沈鸿雪舍不得,给柳轻心这再嫁之女嫁妆。 在他想来,他如今要做的,或者说,能做的,唯有跟他这侄儿先保持良好关系,以便将来,能让其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待柳轻心这“堂妹”,过于“刻薄”。 “爷爷没有糊涂,他老人家,只是太心急了。” “如今的轻心,早已不是他想的那么弱不禁风,离了人照料,便会活不下去的女子。” “她有自己的主意,对许多事的看法和应对,连我都只能自叹不如。” 提到柳轻心的变化,沈鸿雪的眸子,不自觉的暗了一下。 他并不知,他真正的表妹,早已香消玉殒,如今的柳轻心,是另一个意志坚定勇敢的女子,李代桃僵的,所以,便只依着自己臆想,当是她经历了太多磨难委屈导致,心下里,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想他表妹,那曾被他保护的那么好,那么干净单纯的一个姑娘,如今,竟也有能,与燕京的那些豺狼虎豹周旋,而半点儿不落下风…… 如果,当真财可通神,他宁愿倾尽所有,换与她长相厮守,若不能,换她余生岁月静好,他也甘愿。 “我之前,阻爷爷冲动,并非意气用事,也非舍不得财帛。” “我只是担心,咱们商议一下也无的,贸然替她打算,会坏了她原本谋划,致其身陷囹圄。” “三叔你也算是,在官宦圈子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有些道理,不需我说,应也明白,皇家之人,总不似咱们寻常百姓般简单,伴君如伴虎之事,咱们祖上,不是没经历过。” 从沈闻雷的言辞,沈鸿雪便明白,他是误会了自己,当他是舍不得给柳轻心,花银子置办嫁妆和打点关系了。 不舍的给他表妹花银子? 呵,若是家权在掌,他怕是,能把沈家的整个大库,都搬去燕京,给柳轻心陪嫁! 区区商铺庄宅,啧,不是十成十好的,省心的,他都嫌,会牵累了他表妹自在! “上次见我家丫头,她还是个孩子,之前,她……我忙于公务,未能得假……” 沈闻雷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对柳轻心的上次出嫁,以片刻沉默带过。 那件事,他作为知情人之一,必须永远的,让其烂在肚子里,从今往后,全心竭力的只将柳轻心当成是,他失而复得的女儿对待,任什么人问起,都不可出错疏漏。 “三叔为国尽忠,日夜操劳,致疏于照料家人的事儿,连先皇都是知道的。” “今日,爱女失而复得,也是天可怜见。” “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待三叔与她多多走动亲近,便能体会。” 提起柳轻心,沈鸿雪总觉得,用遍天下佳辞,也不足以详述她的美好。 只是如今,她已得帝王赐婚,又幸遇两情相悦之人,他,必须收敛,方不误给她成全。 第一章 与君相携昔日诺 发烧的人,总难睡得安稳。 柳轻心给徐维康把脉过后,便使立夏取了她自江南带来的,使藿香,苍术,陈皮,厚朴,茯苓,大腹皮,半夏,甘草和紫苏碾磨成粉,加酒炮制成汤的药,命冬至给他滴了三滴在肚脐里,然后,继续使酒,给他擦拭脚心和背脊。 约莫过了一刻钟,徐维康的高热,便有了消隐迹象,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更是连之前因为烧的厉害,而呈现出了樱红的皮肤,也消解了干净,以目力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原本的白皙。 “你也累了大半夜了,歇会儿罢,冬至。” 自幼养成了治病救人,就不会犯困的习惯,柳轻心坐在离徐维康床榻十步远位置的小凳上,睁着一双明镜儿似的大眼,跟冬至吩咐了一句。 她本打算,给冬至些许“收拾”,罚他吵翎钧安眠,然此时,瞧他忙活了大半夜,双眼都泛出了乌青,便有些于心不忍了。 瞧情景,她八成儿是得等到徐维康醒了,确准他没因发烧落下什么毛病,才能睡得着。 而以翎钧脾性,八成儿,也是一夜无眠。 “初一那边儿,还好罢?” 清点了药箱里的“存药”,柳轻心便打算等天亮了,使人进城去,采购些药材回来补充。 她从江南来时,带了一大箱研磨好的外伤药粉,之前,还曾用来“教训”背后议论她的五人,使他们冒着冷,一趟几瓶的往位于城里的三皇子府送,顺带“告知”燕京里的各方势力,她来了,有备而来。 可现在,她本打算当存货应急的药粉,真的被“应了急”,顾落尘为给语嫣抢回簪子,“失足”重伤,耗了大半,昨日,给初一和徐维康治伤,又用掉了许多,若再不调配备用,怕是到后天,这三个人,就都得断药。 “回王妃的话,初一无碍。” “十五说,他只在子时,发了一小会儿烧,使酒擦了额头和手心,两盏茶工夫,就退了。” 听柳轻心问初一情景,立夏忙把她刚刚去十五那里问来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她知道。 初一常年习武,底子好,而且,伤也较徐维康轻的多,自不会如徐维康般的,烧成个汤婆子都不换。 虽然,都是照料人一宿,但显然,十五那里的活儿,要比冬至这里,轻省的多。 “让你做事欠思量,活该你遭这罪!” “若是把王妃累着了,瞧三爷怎么收拾你!” 抬头,瞪了一眼自己的夫君,立夏唇瓣微启,无声的以口语,给了他两句责备。 翎钧于他们有恩,柳轻心,也一直待他们不薄,可冬至,却因他一如既往的草率糊涂,险害柳轻心遭人毒手,这会儿,虽幸免于难,却也欠下了徐维康,这遭人戏称为“燕京四害”之一的家伙人情。 千金难偿人情债。 这“债”,十成十,又得累他们家三爷费心思! “你看,我也不是有意的,娘子。” “我也是怕那女人跑了惹事儿,才把她拎来前院,哪就能猜到,她那小鸡崽儿样的人,会突然发那凶狠,想要对王妃下毒手呢!” 冬至是翎钧的几个亲侍里,最常犯错儿的。 挨罚不少,每次认错的态度也极诚恳,可就是,一遇上新情况,就又会因不擅变通,而继续犯错。 因为他每次犯得错,都不尽相同,翎钧也不好重罚他,而自两年前开始,“冬至今儿个犯错儿没”,就突然因为翎钧的一句随口问询,成三皇子府里,人们见面时的打招呼用语,一直用到了今日,且瞧样子,应是还会被继续使用下去。 “没想到的事儿多了!” “你若凡事都能料到,岂不成了话本子里的卧龙先生!” 立夏本只打算,象征性的责备冬至两句,让他长些记性,却不料,他竟敢当着柳轻心的面儿,这般“放肆”的跟她犟起了嘴来。 心下一怒,顿时便冷下了脸子。 见立夏恼了,冬至的心,本能的“咯噔”一下,本欲上前认怂求饶,却听身后的床上,徐维康突然发出了一声梦呓。 “我心悦她,非她不娶,你若阻我,我便死给你看。” 徐维康的声音不大,却坚定的没有一丝商量余地。 他好看的眉毛,微微拧起,像是正在跟一个他无力反抗的人,以死相胁。 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柳轻心轻轻的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了桌子上的烛台。 这徐维康,怕是梦到数年前,与魏国公的对峙了。 虽然,仅有这只字片语,却足够她将昔日之事,猜测出个大约的样子。 徐维康和语嫣间的误会和仇怨,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遭了魏国公徐邦瑞从中作梗所致。 毕竟,在魏国公徐邦瑞那种有封爵的武勋眼里,语嫣这种没有权势傍身的寻常女子,给他的嫡子做妾,都有辱没门楣之嫌。 允徐维康许其以嫡妻之位? 开什么玩笑! 常言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如今,瞧自己的儿子变成这副模样,魏国公徐邦瑞,应也是悔不当初的罢? “立夏,取文房四宝来。” 许久的沉默之后,柳轻心缓缓抬头,看向了站在她身边,不知该如何应对的立夏,笑着跟她说了一句,“他刚才说的,你们只当没听到便好,这世上,痴情之人多不胜数,总不可能,每个人,都幸得成全。” “是,王妃。” 立夏忙不迭的应了一声,便小跑着,出了房间,直奔柳轻心暂居的房间,取文房四宝去了。 隆冬日短,又逢大雪。 直到了卯时初,屋外还是灰蒙蒙的,十步开外,就瞧不清人样貌。 趁着立夏去取文房四宝的档儿,柳轻心把目光转向了僵立原地的冬至,依着她昨日与翎钧商议的,跟他问起了,他对盘锦和兰溪两个丫头的未来,是不是已有打算。 冬至的反应,果然与翎钧猜测的一字不差,柳轻心也趁着这机会,接下了他的恳求,将给盘锦和兰溪寻归宿的事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立夏取了文房四宝归来,一进门,便见自家夫君,哭得脸都花了。 微微一滞,不解地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徐维康,见他已较之前安稳了许多,紧拧的眉头,也松开了一些,不像是能再说什么,惹冬至多愁善感的话,便小心翼翼的把目光,转向了已坐到圆桌旁边的柳轻心身上,抱着文房四宝,慢腾腾的挪到了她身边儿。 “王妃,那厮,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挨你教训了?” 冬至是个极硬气的人。 与他相处多年,立夏只见他哭过一次。 刚才,她去取文房四宝,这屋子里,总共只剩了三个人,其中,那魏国公府的五少爷,还是昏睡着的。 所以,在她想来,冬至会哭成这样儿,八成儿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了柳轻心责备。 他们家王妃,一向通情达理,体恤下人,绝无可能无缘无故的,就把冬至这么个大男人,给惹哭成了这样才是。 “我突然想起,盘锦和云溪,也到了适婚年纪,就跟他随口问了一句。” “哪曾料,这家伙,明明是做人兄长的,却粗心大意的,对自己的一双妹妹,丁点儿记挂也无,眼瞧着她们都大了,连个给她们寻余生依靠的打算也无。”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又给冬至,丢了个满含责备的白眼儿。 然只这一下白眼,便是把冬至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给催了出来。 “三爷整天跟我说,他紧张那两个丫头的厉害,就只差长出一对翅子来,把她俩护在绒毛底下才好。” “我寻思着,他即使这么上心,应也用不着我帮他参谋。” “你说说你,冬至,今日,我若不是随口跟你问这一句,你难是不是就打算,把他们都养成老姑娘,一辈子都不嫁人了?!” 柳轻心越说越“气”,到末了,更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对盘锦和兰溪这两个,半点儿都不难缠的小姑子,立夏可以说是颇多亲近的。 虽聚少离多,但只要是见了她们喜欢的小玩意儿,她这当嫂子的,总是会“力排众议”的给她们买下来,再寻机使人捎回。 她知冬至粗心。 只是,让她没料到的是,他这当人兄长的,竟能粗心的,连两人的亲事,都忘了谋划! “您消消气,消消气,王妃。” “跟他这糊涂东西置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见柳轻心动怒,立夏忙放下了手里的文房四宝,帮她轻抚后背顺气儿。 他们家王妃,一向心细。 那两个丫头的婚配之事,被意外的捅到了她这里,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毕竟,由她帮忙参谋权衡,可比交给冬至这不靠谱儿的兄长,要得天时地利的多。 “待回去房里,我罚他跪鸡毛掸子,还不兴把鸡毛儿压趴下的那种。” 扶柳轻心坐回凳子,立夏以一句俏皮话儿,缓解了屋子里的尴尬。 冬至,终究是她夫君。 再多不好,也是她甘愿以余生执手白头的人。 对他,她只能维护,不论对错,不问因由,不较得失。 他荣,她伴其行前程似锦。 他辱,她陪他共千夫所指。 无怨无悔。 一如,她昔日许诺。 第二章 以毒克毒非情薄 从徐维康刑讯初一的事儿,牵出了成国公府的九少爷朱时彤。 可正所谓,捉贼捉赃,拿奸成双。 事关武勋嫡子名声儿,便是清吏司的人,也断不敢在没有亲眼所见或不得人证物证确凿的情况下,拿人问罪。 虽然,朱时彤这“燕京四害”之一的名声儿,一向响亮。 可人家有个死要面子,又手握兵权,连隆庆皇帝,都要给其几分薄面的“好爹”,许多事儿,便会在处置的时候,本能的变了味儿。 虽然,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儿,只能栽了的认栽,没栽了的,自己小心提防,毫无道理可讲。 但显然,凑在德水轩顶楼,商议对策的翎钧和柳轻心,哪个也不是,肯吃了黄连,还甘心情愿当哑巴的人。 “这朱时彤,跟楼下的许多人,都有大恨深仇。” “我本打算,等出了正月,就使冬至往西北去,端了受他庇护的劫匪窝子,再严审劫匪头目,使其举证这朱时彤,治他一个通匪的罪。” “介时,父皇依着大明律,将其流放西北从军赎罪,咱们,就可以有诸多机会,将他置之死地。” “不曾想,这厮竟是连大正月的,都不肯消停。” “只为了探查我是否伤重,就撺掇那徐维康,劫持我的亲侍!” 翎钧深深的吸了口气,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将里面的凉茶,一饮而尽。 初一跟随他数年,功劳苦劳,哪样也不乏。 如今,他眼瞧着初一遭罪,却没法子让朱时彤认罪伏诛,怎么可能不懊恼! “他能撺掇的了徐维康,就能撺掇的了旁人。” “依我看,咱们咱们该加大对他的探查,以防他再使暗箭伤人。” 柳轻心唇瓣微抿,对这她之前全未放在心上的成国公府九少爷,重新做出了评定。 “或许,他的‘四害’恶名,只是一张麻痹世人的皮,以掩盖,他的真实企图。” “比如,夺嫡承爵。” “甚至,谋反自封。” 为了确保人员安全,柳轻心特意从德水轩挑了十个人,一同进城采购药材,而且,临行之前,还特意跟他们交待了,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多管闲事,遇上人多簇拥的地方,不要好奇的去看热闹。 柳轻心一边跟翎钧说话,一边挽起衣袖,准备给顾落尘换药,却瞧他的伤口,又因不听话的使力,崩裂开来,便忍不住责备了他两句。 不曾想,从前一天,突然变成了个“冰坨子”,油盐不进的顾落尘,竟失心疯了般的,猛的抱住了她的手臂,半点儿情面都不留的咬了上去。 疼。 钻心的疼。 但柳轻心没抽回手臂,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打算将身浸痛苦,只想到了这法子发泄的顾落尘,重新推回深渊。 外伤,总有好的时候。 索性不过是遭些罪,涂着药膏养着,但心伤,若是不能发泄出来,却会将人折磨成疯子。 这燕京,已经有太多疯子了,没必要再多一个顾落尘。 面对顾落尘的这突如其来的发疯,翎钧倒是没跟寻常时候样的,试图救他家娘子下来。 他只是颇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待顾落尘自己松了口,才挽起袖子,给柳轻心看,留在那里的一圈儿,不算很深的疤痕。 从疤痕的“口径”来看,这疤痕,应是与柳轻心手臂上的这圈儿,正留着血的伤口,出自同一人之嘴。 “你瞧,咱俩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连被人咬,都会留成双的痕。” 将自己的手臂,跟柳轻心的比了比,跟她证明,顾落尘咬的这位置,都是自腕骨往后七寸,半毫厘也不差。 然后,才又瞟了已经恢复冷静的顾落尘一眼,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笑着跟柳轻心调侃道,“而且,连被咬时的心情,都是一样,不打算反抗的因由,都是一样。” 扑哧—— 被翎钧这么一比一说,原本还被疼得眼泪汪汪柳轻心,顿时便笑了出来。 她下巴微扬,看向正在舔舐自己唇上鲜血的顾落尘,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以食指,轻轻的戳了戳他的眉心。 “心里舒服些了?”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发泄方式。 有的是暴饮暴食,有的是胡闹惹祸,还有的,是摔砸器物,不一而足。 表现的越激烈,越异于寻常,便越意味着,那发泄之人,内心压抑的愈厉害。 像顾落尘这种,用咬人来发泄的,柳轻心也曾见过,但她绝不希望,在顾落尘身上看到,与那人相类的结局。 “这会留疤。” 顾落尘抑郁得纾,与柳轻心说话,也变得正常了许多。 虽然,依旧“惜字如金”,却总好过,他这一整日来的沉默无语。 他稍稍迟疑了片刻。 然后,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只琉璃小瓶,用牙咬掉塞子,半个字商议也无的,把里面的白色粉末,倒了些许在柳轻心的伤口上。 “成了。” 将叼在嘴里木塞,压回琉璃小瓶,顾落尘小心的,把那只琉璃小瓶,塞回了脖子里。 他缓缓抬头。 见柳轻心正一脸懵懂的研究着,他撒在她伤口上,已经被血浸成了同色,渐趋消弭的粉末,便将目光,转向了侧身坐在床沿儿上的翎钧。 关于这粉末的解释,他已于多年前,给翎钧说过一次。 同样的话,他不想再说第二次。 然而,翎钧却并没打算给他这面子,只翘了唇角,朝柳轻心的所在努了努,示意他,谁咬的人,谁负责解释,这种事儿,别寻思找人替代。 “以后,蛇鼠虫蚁,各类毒物,都不会咬你蛰你。” 顾落尘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手边的皮口袋,取了一只他养的蝎子出来,放到了柳轻心手上,跟她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原本凶猛的毒蝎,在柳轻心的手上趴了一会儿,然后,试探性的爬了两步,动了动蝎钳,像是在分辨,柳轻心是不是它的主人。 但这种犹疑,很快便消弭了彻底,那毒蝎突然像条狗崽子般的,撒欢儿的在柳轻心身上爬蹭了起来,麻痒的感觉,顿时便引起了柳轻心的一阵本能惊呼。 “若遇险,滴血液于火上,附近毒物会闻香而至,护你周全。” “不逾方圆三十里,摄天门饲养的毒蜂,均能闻香引路,寻你下落。” 从柳轻心的手臂上,捉了自己的“宠物”,塞回皮口袋,顾落尘便又沉默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柳轻心已经止住了血的“伤口”上停留了一会儿,最终,抿了下唇瓣,把脑袋,别去了旁边,像是对自己的“杰作”,颇有些不满意。 “这药粉,可真是神奇!” “方不方便告诉我,是用什么做的?” 意识到自己虽然遭了疼,却“因祸得福”的,得了新本事和更多安全保障,柳轻心不禁兴致勃勃的,跟顾落尘,又追问了一句。 瞧翎钧手腕上的疤,便大概能想到,自己的手腕上,会留个什么玩意儿,不过,她从不是那矫情于所谓“完美”的女子。 索性这时代,女人就是热死,也得把自己包的严丝合缝,一个在手腕上的浅疤,谁能瞧见,谁会议论? 咳,反正,翎钧是个跟她一样的“实用派”,比起毫无价值的“好看”,更在意她是不是安全,不然,刚才也不会那么淡定的跟她闲扯,留疤也是“情侣疤”的这事儿! “我师父的骨灰。”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这药粉的配方,顾落尘也不隐瞒,只张了嘴,指了指自己出血的舌头,跟她把“配方”补充圆满,“我的血,是药引,否则,是剧毒。” 像柳轻心这种,追求医道极致的人,可是为了研究,连坟都刨过,尸体都背过的,只曲曲骨灰,哪里阻得住她于药物的好奇? 她兴致勃勃的盯着顾落尘,未及他继续“补充”,便依着自己的猜测,跟他追问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会于日常里,服食微量毒物?” “嗯,然后,然后通过日积月累,将自己养成一个传说里的‘药人’?” 柳轻心曾在一本古籍上,读到过古人培养“药人”的法子,却因那书只是残本,且有许多破损的地方无法修复,无途细研,而倍感遗憾。 虽然,之前于饕餮的父亲,为救其性命,而采用的方式上,略参详了一番,却终究,因施用者不在,只能对许多事,全凭猜测。 可现在…… 若摄天门,当真如她猜测,常年培养“药人”,那她于此道的研究,可就当真是,皆为捷径坦途了! “每月两次。” “不是微量。” “非所有人,均可尝试。” “需佐以武技,将毒逼至不用武器那手的尾指,使其沁浸入骨,至少要三十年,才可成药。” “用药时,需以生食其心之人的舌尖血为引。” 顾落尘说的言简意赅,其内容,却让柳轻心对他们使得这法子,彻底的死了心。 这不是她在古籍上见过的那法子。 不,应该说,即便是,她也绝不会考虑使用。 这太残忍了。 不论是对以身炼药之人,还是对接其传承之人。 第三章 国公冒雪成访客 魏国公徐邦瑞于傍晚时候,乘着一辆由四匹乌云盖雪拉的马车,冒雪前来。 见徐维康的脸上,不见了最使他不喜的幼稚傻笑,且能吃能喝,手臂也接了回去,顿时,便高兴的掉下了眼泪来。 今日,他本是听了家里人劝说,来给徐维康收尸的,不曾想,竟能得,如此意外之喜。 “谢王妃,救我儿性命。” 跟徐维康说了几句话,听他说,准备于康复后,重拾武道,魏国公徐邦瑞顿时便激动的,连站,都有些不稳了。 他以前,说破了嘴皮,都未能得偿所愿的期盼,在这里,竟只用了一天,就…… 果然,一物降一物。 若当年,他不曾听下人撺掇,毁这丫头与徐维康的姻缘,如今的魏国公府,是不是也不致沦落至此? 彼时,他怎就没想明白,他有那许多嫡子,大可如现在般的,是旁人去与成国公府联姻,根本就没必要,使手段,去逼他最钟爱的儿子就范! 奈何如今,木已成舟,这丫头,已得了当今圣上赐婚,昭告天下。 他便是有心,给他们两人成全,也是再无机会了! “国公快快免礼。” “徐少爷是为护我而伤,我救他性命,乃应尽之责,怎敢求谢。” 柳轻心往旁边挪了半步,让开魏国公徐邦瑞的拜礼,落落大方的,跟他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于外界所传,翎钧正身负重伤,自不合适出来与这魏国公周旋。 但人家冒着大雪,来看自家受伤的儿子,没个能“主事”的人出来应对,又易使其臆测,是不是翎钧对其心有不满。 所以,柳轻心这本不该出来,与魏国公应对的准王妃,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来了德水轩前堂。 “他身为武勋嫡子,护王族周全,乃分内之事,便是因此殒命,也是荣耀使然。” “况且,那行凶之人,本就是其院中仆侍,教化不力所生,其责难免。” “王妃不计前嫌,对其施以妙手,老朽涕零。” 向以“巧舌如簧”著称的魏国公徐邦瑞,话说的,不可谓不巧妙。 先将徐维康对柳轻心的护救,定义为职责,便可彻底洗刷,他与柳轻心的“故旧”,助柳轻心于人言可畏里“从容脱身”。 然后,将那欲对柳轻心行凶的女子,解释为仆侍,而非姬妾,便可使徐维康于行刺王族的重罪里脱离,免遭诛连。 末了那句的“不计前嫌”,更是语意双关的“提醒”了柳轻心,昔日之事,早成过往,莫再起无用遐思,放过徐维康,未必不是,放过她自己。 “荣耀是旁人嘴里的蜜,甜不甜,还不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 “徐少爷虽做事幼稚荒唐了些,却也是将近而立的人了,怎可能不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的道理?” 柳轻心不是语嫣那直来直去,听不懂人话外之音的丫头。 面对魏国公徐邦瑞的试探,她自然懂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道理。 勾唇一笑,便以一句听起来随意至极的话,四两拨千斤的,把魏国公徐邦瑞的试探,推回给了他去。 世人皆知,《三字经》乃幼童启蒙之书。 其中,极靠前的位置,就写了“养不教,父之过”这条,至于行孝之道的论述,则远在其后。 所以,这会儿,面对魏国公徐邦瑞的“劝诫”和“提醒”,柳轻心毫不客气的,用“幼童都懂的道理”,来给了他答复管好你自己的儿子,我的教养教化,与你何干? 被柳轻心挤兑了个没脸没皮。 魏国公徐邦瑞颇有些脸上挂不住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丫头,没趁机对徐维康下毒手,致其死命,他已该心存感激。 更何况,在她的“教化”下,徐维康还有了要重拾武道的意思。 虽然,徐维康重拾武道这事儿,未必能如愿,但只要,只要他肯痛改前非,别再当个给魏国公府招惹事端的纨绔,他这当爹的,也该满心欢喜了,不是么? 人,不能,也不该太贪心。 之前,他已经吃了一回贪心的亏,若还不懂吸取教训,与那些扑火的纯苯飞蛾,又有何区别! “王妃教训的是。” “待我儿康复回府,老朽定悉心教导他,使其明辨是非,通晓伦理纲常,不再为祸。” 单只从言谈举止看,这丫头,也已是今非昔比。 与其为敌,不智。 魏国公徐邦瑞暗衬片刻,最终选择了,坚持他一如既往的处世之道,人在檐下走,当低头时且低头。 “徐少爷的手臂,因我而断,我为他施治,是当尽之责。” “然其身上旧伤和遭罂粟熏香侵蚀所成之瘾,却非我之过,国公若想一并委托于我,且记得,使人早送诊费药金过来。” 这世上,总有许多人,是不吃敬酒吃罚酒的。 柳轻心睨了一眼魏国公徐邦瑞,便毫不客气的,打开了“麻袋”的口儿,等着他自己往里钻。 虽然,依翎钧所言,这些年,魏国公府日渐式微,但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爵位仍在,南疆半数兵权仍握。 只要隆庆皇帝待魏国公府的态度不变,魏国公府,便与复兴,仅差一个武技精湛,熟谙兵法的嫡子! 而瞧着魏国公徐邦瑞的反应,这怎么瞧,都像是个废物的徐维康,却宛然,就是魏国公府急需的那个嫡子,咳,她可是个“不耻下问”的好学之人来着,想不明白的事儿,自然是要试探个清楚明白。 “王妃妙手。” 为了治好徐维康的旧伤,这些年,魏国公徐邦瑞,可是没少花银子和心思。 然人们没事儿就挂在嘴边儿的“万事如意”,从来都只是句哄人高兴的吉祥话,这世间之事,哪就有那许多的称心? 如今,一个能把断下来的手,都重新接续的人,突然表示,只要肯付诊金药费,就给徐维康都治好,这于魏国公徐邦瑞而言,无异于天上在掉馅饼,而他,又恰巧是那站在院子里,只要肯抬头,肯张嘴,就一准儿能咬住的人。 “老朽冒昧,敢问,诊金几何?” 凡事皆需代价。 魏国公徐邦瑞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经历了无数人生起伏,自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面对柳轻心这明言着跟他讨要好处的人,他的巧舌如簧,压根儿没有用武之地。 这让从没在与人应对上吃过亏的魏国公徐邦瑞,有了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抑郁,可纵是抑郁,他也没得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把脖子伸出去,瞧对方,是打算放自己多少血。 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当年,怎就失心疯了般的,得罪了这么一个煞星! 对,就是煞星! 这泼皮凶蛮不讲道理的德性,分明就与那三皇子,如出一辙! 等等,与三皇子…… 魏国公徐邦瑞突然愣了一下,继而,便想到,柳轻心会有今日表现,极可能,是得了翎钧的教训和授意,也对,她再如何聪慧,也只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寻常女子,何来的胆量和底气,与他这武勋国公应对? 若当今圣上的一纸赐婚,就能让个寻常女子,变化如斯,那这大明朝,可得平白出多少巾帼! “三皇子府不缺钱。” 做这种地位不对等的“买卖”,都讲究个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柳轻心勾唇一笑,便给魏国公徐邦瑞丢了一个,咬也得咬,不咬也得咬的饵食。 人家魏国公府家大业大,舍的出的筹码,哪是她这种“目光短浅”的小女子能臆测? 倘索要的少了,岂不是亏了自己,还要惹那得了便宜卖乖的人耻笑! “若王妃医得好我儿,我魏国公府愿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 魏国公徐邦瑞躬身俯首,却久不见柳轻心表态。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 抬头,便见到了柳轻心一副杏眸微抬,对他的“诚意”半个字儿都不信的样子。 “我徐邦瑞今指天为誓,若王妃治好我儿,我魏国公府日后,愿与三皇子同进共退,效死以报!” “若背誓,九族同灭!” 见寻常的承诺,压根儿“糊弄”不过去,魏国公徐邦瑞只得撩起衣摆,双膝触地,伸出右手中间三指向天,以起毒誓的方式,跟柳轻心“阐明”了自己态度。 “国公快快请起!” “武勋公府出身的子弟,哪个不是国之栋梁?” “能为其排难解忧,亦是我这无缘横刀立马之人,仅余的报国之途,哪就至于,要受国公如此大礼?!” 漂亮话谁都会说。 一言不发的瞧着魏国公徐邦瑞把誓起全了,柳轻心才摆出了一副受宠若惊模样的,上前扶他起身。 古人素重誓言。 尤其是这种,对天而发的毒誓。 得了魏国公徐邦瑞发的这毒誓,便是等于,只消她费些心力,把徐维康变回成个正常人,甭管他是不是能重拾武道,是不是能“成材”,翎钧,都可得魏国公府的这一支助力。 蚂蚁再小也是肉,更何况,这魏国公府,百余年基业积累,怎也不至于,就瘦成了个蚂蚁! 第四章 机不可失难沉着 再大的风雪,也挡不住迫切之人行路。 柳轻心刚把魏国公徐邦瑞送至德水轩前堂正门,未及他上去马车,便见着有德平伯府纹样的马车,到了吊桥对岸。 “风急雪大,国公,归程慢行。” 得了魏国公徐邦瑞以毒誓许诺的效忠,柳轻心自然要表现出,她应有的,拿他当“自己人”的客气。 她眉目含笑,温柔而不失端庄的,跟魏国公徐邦瑞拱手拜别,然后,便跟候在一旁的立夏吩咐,使人放下吊桥,迎德平伯府的“贵客”过河。 这世上,从不存在永不背叛,有的,仅是筹码未足。 而她和翎钧要做的,就是将他们所在的这一端天平,捆绑上足够多的筹码,然后,让其互相牵制,致最后,谁都不敢冒险背叛。 这德平伯府的人,虽来的唐突,却不失为一次锦上添花。 只是不知,这冒雪拜访的人,是来谢她救了自己妹妹的李岚起,还是,来替自己妹妹赔罪的李虎跃。 然,不管是哪个,都是她喜闻乐见。 “天寒地冻,王妃留步。” 魏国公徐邦瑞前脚发了毒誓,后脚就“享受”到了柳轻心的客气,心中,不禁嗟叹。 不管这丫头,是受何人指点。 单这落落大方的应对,便已是半点不输久居燕京的名门闺秀了。 或许,彼时,真的是他错了。 若他的康儿,能得这女子执手相扶,何愁魏国公府不重拾辉煌呢! 一步错。 步步错。 他自诩聪明了大半辈子,到头来,竟是栽在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手上,只能以指天发誓的方式,来给他的家族,留最后退路。 呵,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呐! 立夏领命而去,不多会儿,就回返了来。 她的身后,跟着轮子吃雪颇深的德平伯府马车,魏国公府的马车与其擦身而过。 魏国公徐邦瑞以右手掀了窗帘,见对面马车里的,坐的竟是德平伯李铭和他的嫡子,于六部任职的李岚起,本就的七上八下的心,便顿时,更波澜叠起了起来。 德平伯李铭的亲访。 这位曾是大皇子朱翎釴最大助力和依仗的人,是何时,倒向的三皇子朱翎钧? 是在朱翎釴倒台之前,还是之后? “国公别来无恙。” 转头,目光恰好与魏国公徐邦瑞相遇,德平伯李铭面不改色的,跟其拱手问安,一副亲密老友,久别重逢模样。 在隆庆皇帝的刻意扶持下,近些年,德平伯府掌握的权势,已远高于五大公府的半数,仅其直接所执的东北大营,麾下兵将,便已逾南疆大营三倍有余,而他的准女婿,江南大营的主事,还是最有望竞逐江南大营的下任统帅的三人之一。 更有传言称,年前时候,隆庆皇帝已有意为其重新封爵,将德平伯府,升为公府。 于理,德平伯李铭的确该先跟他这魏国公行礼。 可于势,早已呈衰颓之相的魏国公府,还真就不值得,德平伯李铭这般客气。 “伯公客气。” 人,不能不识抬举。 虽两府素乏交往,但德平伯李铭已先行伏低做小,魏国公徐邦瑞这一向谨小慎微的人,自不合适,不卖他这面子。 拱手还礼,又面色如常的,跟德平伯李铭寒暄了两句,然后,借着两车错开的档儿,不失体面的放下了马车的窗帘,魏国公徐邦瑞才面色微变的吐了一口气出来,向后,倚进了软垫。 尽管,只是打眼一瞧。 但德平伯府马车里的那些,款式精美的礼盒,却瞒不过他眼。 想他自己,就这么空手而来,魏国公徐邦瑞顿时便羞红了脸颊。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德平伯李铭来的这一下儿,可是彻底的,把他的老脸按进了雪地里,摩擦翻滚了三圈都不止。 啧,待明日,还是该遣人,好好儿的备些礼物,给那丫头送来才行。 常言说得好,东南西北风,不及女人枕边儿风。 魏国公府,已因昔日跟错了辅佐之人,于当今陛下那儿,丧尽了先机,可不能,再于最有望入主东宫的三皇子朱翎钧这里,行差就错! “司菁。” 魏国公徐邦瑞这般想着,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身子微微前倾,唤了随行的侍卫一声。 “属下在。” 魏国公徐邦瑞的声音细不可闻,但被唤为司菁的侍卫,却并未遭风雪怒号声所阻,误了听他吩咐。 马车行进略缓,司菁也趁机侧挂于马背,把耳朵贴近了窗户,等魏国公徐邦瑞吩咐。 “你耳力好。” “此刻,就马上回返去,打着我有交待给康儿的幌子,听一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临行,记得跟康儿问一句,他院子里那些女子,还留不留了,以及,用不用我遣几个仆侍丫鬟来,照顾他起居。” 魏国公思衬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再探一探徐维康的态度。 在他想来,若其当真想着学好,就该先把院子里的那些个莺莺燕燕,都赶出府去,给自己备个利于修身养心的处所,方显诚意。 至于,给其备照顾起居的下人这事儿,当然不无趁机打探,德水轩与柳轻心关系的成分,以及,三皇子朱翎钧,到底是不是当真如外边儿传言的一样,重伤垂危。 宣誓效忠是一回事。 知情有备,则是另一回事。 “是,主子。” 司菁低低的应了一声,便拨转马头,直往德水轩正门方向,回返而去。 德水轩正门门口,李岚起已先行下了马车,亲手搬了脚凳,平整的压实进了雪里,给德平伯李铭做脚踏之用。 德平伯李铭,也是一脸和煦笑意,仿佛,是对自己儿子的这份孝心,颇感欣慰。 “不知伯公踏雪而来,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柳轻心倒是真没想到,德平伯李铭会这么快,就耐不住“寂寞”的现了真身。 在她想来,这老狐狸,总该再抻一抻,至少,也熬到她跟翎钧的大婚之日,再打着贺喜名义,不失身价儿的跑来试探才是。 不过,既然这德平伯李铭能舍了面子不要的来,她这当“地主”,便不可失了“礼数”。 “王妃言重。” 德平伯李铭笑呵呵的,走到了据柳轻心只三步远的位置,抬头,眯起眼睛,肆无忌惮的端详了她一番。 见她只浅笑回视,全无瑟缩畏惧之意,德平伯李铭唇角笑意更甚的,又往前走了半步。 “我德平伯府,好歹也是武勋,常年为我大明统北疆威武之师,只这点儿风雪,又算得了什么?” 一次试探未成,德平伯李铭以激动之色为掩,再进半步。 两步,这是他与成国公朱希忠对面而立,都会使其退避的距离。 他不信,柳轻心区区女子,能承得住这般威压。 柳轻心依然没动,连笑容,都未显僵硬。 就好像,在她看来,德平伯李铭的所作所为,只稚子般可笑,压根儿就不值得她做出反应。 这女子,有些意思。 李素遭她蒙蔽,不冤。 德平伯李铭暗衬两句,仿佛是突然发觉了自己言行不妥般的,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抱拳,客气的对她行了一礼。 “王妃救我爱女,我这做父亲的,怎可不登门拜谢。” 说这话时,德平伯李铭像是彻底舍了试探之意,只余身为人父的慈祥,让人只是看了,就忍不住羡慕那李渊茹,明明生于亲情淡泊的世家名门,却能尽享父亲疼爱。 当然,面对德平伯李铭的这番“即兴表演”,柳轻心的态度很明朗她就当是,足不出户的看了一场猴儿戏,不说好也不说孬,然后,一颗唾沫星子都不信。 见柳轻心还是如初见时般的,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端庄的笑着看自己发挥,既不发表意见评论,也不请自己进门,德平伯李铭便开始有些不知该怎么继续了。 他怕是,当真低估这女人了。 啧,他就说,那许多年权谋争斗,暗箭明枪,仅有自保之力的朱翎钧,怎就会突然得了好运,抓住朱翎釴的把柄,并趁机,将其推入绝境。 原来,是捡到了这么一个宝贝! “今日,岚起与父亲冒雪前来,是来给王妃送谢礼的。” 见德平伯李铭被柳轻心的不动声色,逼到了绝境,李岚起忙上前半步,打起了圆场。 有道是,礼多人不怪。 今天,他们可是带了“足量”的珍贵药材,才来“登门致谢”的,这位准王妃,就算是看在这些珍贵药材的面子上,也没道理,将他们父子二人,拒之门外才是。 “伯公真是太客气了,这可让本妃怎么好意思呢!” 听李岚起说,他们二人是来送礼的,柳轻心顿时便换了态度。 “立夏,带人把礼物搬去我的房间,稍后,我再一一欣赏。” 前一句,还是不好意思收,后一句,已吩咐了人,将礼物搬走,这“财迷”一般的做法儿,简直与她之前的表现,判若两人。 “瞧我这记性,怎竟忘了,邀伯公进屋里坐!” “这天寒地冻的,若害伯公染了风寒,可该遭我家三爷责备了!” “止水,备茶,快备茶!” 第五章 相峙不退闲茶耗 司菁奉魏国公徐邦瑞的命令回来,恰好就听到了这场,由柳轻心主导的,安静的战争。 没有唇枪舌剑,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硝烟弥漫。 可就是这么一场,安静的近乎匪夷所思的战争,却是把德平伯李铭这朝中之人,无不畏与其对峙的武勋,逼上了“绝路”,不得不由自己的嫡子站出来打圆场,以所携礼物,救其出尴尬境地。 虽然,礼物带了来,本就是要送的,然送法不同,处境,也会随之不同。 一个照面儿,就落了这下风的德平伯李铭,瞧着不动声色,其实,心下里怕早已惊涛骇浪了才是。 看来,这位准王妃刚才在与自家主子应对的时候,是给留了情面的,不,应该说是,给留了极大的情面的! 眼角余光,瞟见司菁去而复返,柳轻心便知,这是魏国公徐邦瑞的小心思,寻着借口,使其来听己方与德平伯李铭关系的。 索性,她本就想让魏国公徐邦瑞“多知道”点儿事,便干脆,佯装没瞧到司菁的跟德平伯李铭继续兵来将挡,直待得了李岚起赠礼,“礼多人不怪”的邀德平伯李铭进屋的时候,才像是刚刚发现了他般的,随口跟他明知故问了一句。 “国公可是忘了带什么东西?” 魏国公徐邦瑞本是打算,来给自己儿子收尸的,自然是什么都不曾带,既然不曾带来,当然,也就不存在忘了带走。 但柳轻心这句随口问出,本只打算用来客套的话,在司菁听来,却是有些“意味深长”,而于之后,他将其传至他家主子,魏国公徐邦瑞的耳中之时,更是让魏国公徐邦瑞从头皮羞红到了脚底板。 “回王妃的话,主子遣小的回返,是为给少爷传话几句教训。” 早得了魏国公徐邦瑞交待,又不需自行发挥,司菁这跟在其身边伺候了有些年头的人,自然能做到面不改色的,跟柳轻心对答如流。 但他有些怕,怕这位准王妃会察觉他家主子的真正意图,并因此,心生不悦的,丢给他无法应对的为难。 他可是既不比德平伯李铭的老奸巨猾,又无儿子从旁使礼物帮衬,倘被挤至墙角,害魏国公徐邦瑞失了颜面,怕是,就只剩了赴死一途。 他家里,上有爹娘年迈,需人奉养,下有稚子,嗷嗷待哺。 他若死,家里,便无异于,天塌地陷。 他不想死,或者说,不舍的死,不敢死。 “国公果然言出必行。” 柳轻心低眉浅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般的,轻叹了口气,便下颚微扬的,侧过脸,看向了跟在她身边的立夏,“立夏,你带他去罢,我这里,要与伯公饮茶,不便成行。” “是,王妃。” 立夏点头应承,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对他们家王妃的“料事如神”佩服到了极致。 就在刚才,魏国公徐邦瑞的马车与德平伯李铭的马车擦身而过,还都掀了窗帘,礼节性问好的时候,他们家王妃,便低声跟她说了,这魏国公徐邦瑞,一准儿会遣可信之人,来探听一番。 果不其然,他们家王妃的话音儿还没落下,她就瞧见了这个小子,斜挂在马背上听了魏国公徐邦瑞的吩咐之后,回返了来! …… 索性德水轩闭门谢客,不怕有外人听闻她与德平伯李铭的“闲聊”,柳轻心便故意使人在前堂里,给她和德平伯李铭父子摆了一桌茶点。 这是一种态度。 她相信,以德平伯李铭的狡猾,定能明白,她的真正意图。 茶是好茶,市面少见,但在德水轩,却只能算下品,寻常里,只用来招待普通客人,给设宴之人撑面子使用。 点心是小八样,非新制,与寻常里,限量外卖给各府少爷小姐,带回府去,孝敬家中长辈的点心礼盒品质相类。 如何跟侍茶的人宣茶,是翎钧新教给柳轻心的,本想着,有可能用到魏国公徐邦瑞身上。 不曾想,那徐邦瑞实在太好应对,压根儿不值得她用这招儿,就被打发,夹着尾巴滚蛋了。 而今,德平伯李铭的突然到来,却是刚刚好,给了她“立规矩”的机会。 “素闻王妃圣手,无缘亲见,今我女蒙荫,当真幸甚。” 见柳轻心只宣了茶点,跟自己面对面坐了,就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德平伯李铭不禁心思飞转了起来。 一般来说,这人,一旦表现出了亲热态度,就鲜少有再“倒退回去”的,除非,是原本就对那应对的人,是心有不喜或不悦的。 虽然,德平伯府,之前是有跟大皇子朱翎釴串通,多次致朱翎钧于陷阱,可那终究是立场不同。 如今,他已态度明朗的,表示了与朱翎钧亲近,这位准王妃,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该对他这般拒之千里才是。 这位准王妃,当然不是傻子。 不,应该说,是个世间难寻的,有胆识的聪明人。 而且,瞧她跟自己三个儿子的态度,也不像是,对德平伯府有格外排斥抵触,也就是说…… 没道理啊! 他努力回忆过了之前数年所遇,并没有过,得罪或刁难她的母族经历呐! “伯公言重。” “本妃不过一介莽医,对药石有些许参悟,能治些小病小疫,哪就能像伯公谬赞般的,成了能医天下疾苦的圣手。” 柳轻心眼皮微抬,像是颇有些不屑德平伯李铭的称赞,尤其,在说到“医天下疾苦”这几个字的时候,还刻意的,加重两分音量。 这般意味深长的说法,莫说德平伯李铭这样的人精,就是个寻常官宦人家出身的少爷小姐,也能听得分明,知自己该于此,多追问一句,方显自己有诚意,与对方继续“畅所欲言”。 “王妃圣手仁心,燕京谁人不知,怎竟突然说出这般丧气话来!” “可是听了什么无聊之人议论评说,觉得于自己所逐医道违背了?” 德平伯李铭身为人父,有儿子在时,自然要于外人面前,略端几分架子,才不致太失颜面。 见柳轻心突发嗟叹,德平伯李铭又不便接话,李岚起忙站起身,态度恭敬的,对她躬身行礼,以示慰问诚恳。 “岚起公子有所不知。” “所谓圣手医天下,可不仅仅是医残病伤患,还要能医得了人心。” “可这人心,又哪里是那么好医的?” 听李岚起跟自己“慰问”,柳轻心苦笑了一下,然后,面露苦闷的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了旁处。 “都道是,养不教,父之过,那受恩之人的父亲,亲见其恩将仇报,犹视若无睹,我区区医者,母族又非世家名门,能耐人何?” 沉默。 德平伯李铭自然知道,柳轻心这是在说他教子无方。 可他细心琢磨了半天,仍觉毫无头绪,故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将自己从这难听的责备里,摘个清楚明白。 李岚起知道,柳轻心这是在暗指李虎跃,拟助他“扫平承爵障碍”,故不敢聒噪多言,引德平伯李铭,他狡若灵狐的父亲怀疑居心。 而柳轻心,这本就极擅揣度人心的人,一早儿就准备好了,要放长线,钓大鱼,又怎会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抛钩人? 茶水喝尽,就有侍立于旁的止水添斟。 点心吃完,就有等候在侧的盘锦更换。 直待后来,德平伯李铭着实被茶点塞满了肚子,半口茶都喝不下了,不敢坐回坐回座位的李岚起,腿都酸了,柳轻心,也没再说半个字儿。 比耐性? 呵,她可是住在这里,就这么坐到半宿,都无所谓的,会怕这两只,需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城的狐狸? “老朽细思府中子嗣,着实想不出,会有哪一个,是如王妃所言般,亏欠了教养的。” “还请王妃示下。” 是眼角余光,悄悄的观察了一下坐在自己对面的柳轻心。 德平伯李铭,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这丫头的耐心和气度,怕是当年的孝恪太后都不换,这朱翎钧,可真是好运气! 索性继续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德平伯李铭只得深深的吸了口气,先一步服了软。 李素一向谨慎,应不会做,惹这位准王妃不悦的事儿。 而只要无关李素,别的子女,无论嫡庶,他都舍得弃之不顾,只为,博她一个欢喜。 “我曾为伯公府上嫡子,虎跃少爷治过断了的手骨。” “瞧他言谈举止,也是个规矩识礼之人,哪知道……” 听德平伯李铭“心诚意至”的跟自己问了,柳轻心自然也没必要,继续跟他虚耗。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捡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浅浅的抿了一口茶,然后,颇有些懊恼的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说道。 “伯公见多识广,您说,这身为名门闺秀,好歹也是知书达理的罢?” “若有人,救了自己兄长前程,是不是该感恩戴德?” “就算,退一万步讲,不为其立长生牌位颂德祈福,也断不该,咒人家不得好死的,对不对?”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了手帕,“委屈至极”的擦起了,自己那压根儿就不存在的眼泪。 索性,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都明白,各自有几根儿尾巴,有些事儿,差不多走个过场,让对方能听明白了态度,也就得了,没必要,非得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儿,给自己也平添恶心。 第六章 抛钩待鱼萧墙祸 柳轻心的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德平伯李铭怎还可能不明白,是什么人,给他惹下了祸患? 脸上不动声色,缩在衣袖里的手,却是不自觉的捏紧了起来。 先前,盼着她能搭上翎钧,给德平伯府留条后路,才任她翻墙拦路倒贴下药,闹得连隆庆皇帝都责备他教女无方,也没给她依家法处置了去。 不曾想,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竟是,竟是…… “老朽教女无方,损王妃喜乐,罪过,罪过。” 处置一个除了丢人现眼,再也没了其他价值的嫡女,德平伯李铭自然不会有什么不舍。 其实,就算柳轻心今日不提,他也会寻个差不多的时候,让其死于非命,以“耳根安宁”,换翎钧一个青眼相加。 只不过,有些事儿,提了跟没提,终究不可能相同对待,而且,显而易见,送翎钧人情,远不及,送这位连他都拿捏不清底细的王妃人情,来的实在。 “若无王妃告老朽知道,此女,还不定要给府里惹出什么恶名出来。” “待稍后,老朽回了府去,就使人以家法将其打杀了去。” 德平伯李铭从不怕旁人跟他讨要东西,不管是物件,还是人。 毕竟,知道了对手的所求,才有可能,拿捏对手的短处,并加以利用。 俗话说的好,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今日,他拿出来的,总有一天,会十倍百倍的讨还了去,不论是旁人自愿,还是他强取。 “好歹是个大活人,怎能说打杀,就打杀了呢!” “常听人说,德平伯府财大气粗,我还不信,现在当真见了伯公,才是真真儿的信了!” 就算那李江雪是个惦记她夫君,还使草人儿咒她早死的,柳轻心也没打算,草率的取其性命。 世家女子,有几个是能喜恶皆如己愿的? 若说没人撺掇谋划,这李江雪就敢不顾德平伯府“家规严苛”的,跟翎钧这大皇子朱翎釴的死对头示好献殷勤,还不遭德平伯李铭责罚,她可是万不会信。 而且,她家夫君,虽让她怎么瞧,都觉万般好,但真切来说,却并不是个能让人只瞧一眼,就能身心沦陷的英俊男子。 或者说,比起徐维康那种,天姿国色,令人一见倾心的美酒,他更像是一盏好茶,越品,越觉芬芳甘甜,心向往之。 生于德平伯府,与翎钧不可能有交集的李江雪,显然不可能品到他这盏好茶,这也就意味着,她所谓的喜欢,更多可能,是一种旁人替她做出的选择,她除了接受,别无他途可行。 “王妃所言高深。” “岚起才疏学浅,未悟真意。” 李岚起早知柳轻心打算,但这会儿,当着德平伯李铭的面儿,他还是需要略装疯卖傻一番,以防,让德平伯李铭觉得,他是已经背弃了德平伯府,成了废子,而对他痛下杀手。 当然,只凭一个作死的李江雪,还不足以彻底扳倒李虎跃,至多,只是让他挨德平伯李铭一通责备,再少得些扶持。 但没关系,他从来都不是个急于求成的人,温水才能煮死青蛙的道理,他懂。 “岚起少爷这一出口,就足令人知道,是家中已有贤妻的。” 李岚起的情况,柳轻心早已自顾落尘那里,了解了清楚。 所以,此时应对起来,也更有的放矢。 她笑着抿了下唇瓣,下颚微扬的看向了站在旁边侍茶的止水,柔声跟他吩咐了一句,“止水,上好茶。” “是,王妃。” 止水应声而去,不多会儿,就带人抬了一方海南黄花梨材质的茶案过来,换走了之前的紫檀木茶案,并将三人之前所用的定窑制描金嵌银丝寒梅傲雪骨瓷盏也撤了下去,换成了官窑制的鱼跃龙门浮雕镂空盏。 规制这东西,说起来繁杂,但真正到了用时,却是能给人省去诸多口舌,且更显含蓄。 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些事儿,一旦以言语说出了口来,总难免落人话柄,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更是会在不定什么时候,成了伤己的利器。 而规制所表的态度,却不一样。 因为主人家什么都没说,客人便只能按自己意愿猜度,然既是只凭自己意愿猜度的,自也就不可能强按到主人身上,让主人去背这“无妄的黑锅”。 之前,柳轻心只觉得,这些各式各样的器物规制,麻烦的厉害,尽是些白耗工夫的花架子,直待后来,翎钧当故事般的,一样样的把其中内涵,悉数讲给了她听,她才是蓦地,对这些东西,生了兴趣,而兴趣这种东西,又偏偏是最能激励人学习的,如此一来二去,柳轻心愣是只用了三天不到的工夫儿,就把这衣着穿戴和日用器物的规制,都给学全记熟,能学以致用了! “王妃妙算,岚起,的确家有贤妻。” 柳轻心的话,让李岚起本能的滞愣了一下,继而,便低垂下了脑袋。 李岚起与他的嫡妻,是得其父,德平伯李铭与人指腹为婚的竹马青梅。 可以说,她和她为李岚起所生的一双子女,是他唯独不愿,将之搅进权力漩涡的存在。 她是个安静守礼,不喜争斗的女子,知这是李岚起对他们母子的保护,一直非常珍惜,于府中,也只是自保自省,从不与人结帮入伙,行不义不仁之事,从不与人生隙成仇。 所以,此时听柳轻心提起她,李岚起便本能的紧张了起来。 他不知柳轻心为何要提起,他家中的嫡妻,故不知该如何答话。 可柳轻心已经问了,他不答,又显失礼。 一时间,纠结抑郁于胸,竟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好。 咳。 德平伯李铭,眼角笑意渐浓的端起自己面前的新茶,眼角余光,像是不经意至极的,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轻咳一声,提醒他,早做反应,莫失了伯府颜面。 明前龙井。 他最喜欢的茶,没有之一。 也不知,这位准王妃,使人给他上这茶,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只是巧合,那便是说,她与他,有相类的喜好,如果,是有意为之,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他自诩严谨,喜怒不形于色,亦从不使人发觉自己癖嗜,连他的妻妾子女,都不知,他爱喝这明前龙井。 若这位准王妃,神通广大到了,连这他妻妾子女都不知的事儿,都清楚明白,那,他便没必要,再跟她在这里虚耗下去。 双方,就干脆痛快的,敞开天窗说亮话,各自提提希冀,亮亮底线,然后,在不“出格”的前提下,好生合作,分取所需,也就罢了。 “你瞧瞧,伯公,岚起公子听我问他家中贤妻,竟害羞的,脸都红了。” 抬头,似是不甚在意的,扫了李岚起一眼,柳轻心便知道,她是歪打正着的,踩着了他的软肋。 呵,看不出,这燕京的名门世家里,还当真有这种,戏文里都嫌假不唱的,举案齐眉,两情相悦夫妻。 假意未见德平伯李铭神情,柳轻心不无调侃的,点拨了李岚起一句。 “岚起愚钝,着实想不出,王妃之前所谈之事,与岚起家中嫡妻,有何关碍。” “盼王妃解惑。” 被柳轻心这么一“点拨”,李岚起才是蓦地发觉,自己失态了。 忙躬身行礼,摆出一副迷惑困顿神色,跟她虚心求教起来。 “若无贤妻,岚起公子又怎能,自中馈这繁杂琐碎里跳脱,全不知,养大一个闺秀,是需要耗费大把银钱的呢!” “从嗷嗷待哺,到及笄媒聘,奶娘,丫鬟,教习的支出自不必说,识文解字,礼仪妆造,琴棋舞御,哪样儿不是使银子砸出来的?” “如今,伯公眼皮都不眨一下,就要把一个使银子堆出来的人儿,打杀了去,不是财大气粗,又是什么?” 柳轻心低眉浅笑,将手中茶盏,不紧不慢的放到了茶台上,然后,缓缓的转向了德平伯李铭,半点儿也不遮掩的,跟他问了一句。 “不知,本妃私藏的这明前龙井,可还讨得了伯公欢喜?” 顾落尘的消息,从没让她失望过。 虽然,德平伯李铭的这喜好,有大半儿,是靠她和翎钧分析猜度出来的,但若无足够依据,纵她是大罗神仙,也断不可能“信手拈来”。 明人不说暗话。 或者说,有些事儿,放到明面儿上来说,比藏着掖着,让人猜度,有价值的多。 “素闻王妃医术惊艳,却不知,于中馈一径,王妃,也是如此精湛。” 见柳轻心这般开诚布公的跟自己“闲聊”,德平伯李铭,也不再继续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轻抿一口盏中茶汤,向后,倚在了圈椅的靠背上,不紧不慢的砸了砸嘴。 此茶甚好。 比他府中所用,还好。 “依王妃所想,老朽该如何处置那不懂礼数的丫头,才算不奢靡浪费,及该如何作为,才能不使自己喜好,落于旁人之手,致遭人利用胁迫?” 说这话时,德平伯李铭,像是全无避讳在场之人的意思。 仿佛,他早已认定,这德水轩,乃柳轻心名下产业,这里的人,也都是她麾下之人。 第七章 中馈巧判伯公喜 天才!无广告! 面对德平伯李铭的试探,柳轻心只是勾唇一笑,未肯定,也未否定。 她知道,翎钧安排她来这德水轩“包场”住下,是为帮她于燕京立威,让某些上不了台面的宵小之辈,干脆的缩回角落里去,不要蹦出来,耽误他们钓大鱼上钩。 这虽然,的的确为他们制造了不少便利,但危害,或者说后患,也是不容小窥。 就拿这次,翎钧佯装重伤,被送来德水轩“诊治”来说。 只这短短几日,欲潜入进来,一探虚实的人,就被茶隼擒了二十三个,杀了九个,这其中,还不算,明打明的,打着探视幌子来送礼,被柳轻心使人打发滚蛋的。 就算翎钧再怎么谨慎,上下楼都走暗道,尽可能少的,见在轩里做事的人,也终不敢保证,没有马失前蹄时候。 这处产业,总得有个摆在明面上的人,来给旁人瞧看。 而且,这个摆在明面上的人,还得是个看起来跟翎钧关系匪浅,又不是绝对的牢不可破,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人,与他们设想的,德水轩掌柜身份不符,一准儿,只是个样子货! 这样的一个人,可以说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但这件事,还只是她一个人的设想,须得跟翎钧商议过之后,才好言明。 而在那之前,她仍需遮掩应对,给自己留下转圜余地。 “此事并不难判断。” 柳轻心知道,后一个问题,才是德平伯李铭,迫切想要知道的事,至于前者,说亦可,不说亦可。 她本就是打算答他的,却是没想到,他一大把年纪,竟也如此舍得下脸面,直言跟他问询。 “一府的中馈,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国公府中常年采购的茶叶里,有一个项目,是明前龙井,这龙井价格很高,数量,约够一个人每日两泡。” “据我所知,德平伯府并无如此多的访客,便是有,也未必衬得上,使这般金贵的茶叶招待。” “明前龙井这种茶叶,经不得放,伏天之前,算得上美味,若无冰窖保存,过一个伏天,便难入口的厉害,倘熬到来年,更是只剩下,煮茶叶蛋一个用途。”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给了德平伯李铭一个反应的时间。 然后,才又轻抿了一口茶汤,滋润了一下嗓子,继续说道。 “德平伯府里,负责执掌政中馈的,应该是伯公的嫡夫人。” “而名门世家出身的小姐,哪个不是精湛此道的?” “怎可能允许,这般程度的浪费?” “且此茶微寒,府里的夫人们,定不敢日日饮用,恐遭其所害,难以诞育子嗣,而少爷们,又要顾及着礼数尊卑,不敢,比伯公喝的更好。” “故而,这茶只能是伯公您享用的。” 瞧着德平伯李铭脸上的神色愈发精彩,柳轻心唇角笑意更甚。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像使棍子耍猴戏,棍子越长,越有趣味,其实仔细想来,只消把棍子摆的周正,四两拨千斤,也是别有一番乐子。 就像与这德平伯李铭周旋,花架子使用的多了,反易使其发现,空洞漏缺。 倒不如简单粗暴,拳拳到肉,让他感觉到疼了,自然会好好跟你说话,或者,认怂。 “若伯公不喜欢这茶,定早人使人进项其他,又怎会一喝十几年都不调换?” 说完德平伯李铭急于知道的事,柳轻心便伸出右手,从碟子里,取了一块儿新换来的点心,不紧不慢的咬了一小口。 咯嘣。 脆的像是咬断了人的骨头。 这让德平伯李铭感受到了极大不适,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伯公快尝尝这点心。” “这可是德水轩的厨子,新近研究出来的。” “我给它取名‘美人骨’,味美至极,若是旁人来了,我可不舍得拿出来招待。” “王妃雅趣。” “这般妙趣横生的名字,可不是什么人都取得出来的。” 尽管心里不舒服,但面对柳轻心,德平伯李铭,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女人,八成儿当真如她自己说的一般,茹毛饮血,并以此为乐。 德平伯李铭暗衬一句。 内心里,已是对柳轻心又多了几分戒备。 “刚才,伯公跟我问询,要如何处置没有价值的嫡女,才不算奢靡浪费。” “这事儿,要依着我说,那定然是,寻个合适的价钱,卖去给一些个,不怕,或者不介意她给招惹麻烦的商贾子弟。” “想他们,应该是既愿意出高价的彩礼,又不需娘家给什么陪嫁的才是。” 说罢,柳轻心又拿起了一块儿,被他定名为“美人骨”的点心,送到唇边,“咯嘣”一声,咬的粉碎。 屋外的风雪像是更大了一些。 但比起德平伯李铭内心的阴霾,这风雪,却显得颇有些微不足道。 这女人,竟是要怂恿他这堂堂武勋伯公,把嫡女嫁给商贾之流! 真亏她想的出来! 也真亏她敢说出来! 罢了,罢了,能换好处,总比平白送去死了的好。 德平伯父虽然不缺银子,但谁又嫌钱多呢! “王妃所言甚是。” “是我等不掌府中中馈,全不知柴米油盐金贵,虑事不周了。” “只是,我德平伯府,数代人长居燕京,只以帝王赏赐俸禄和商铺宅庄的收益维持家用,鲜少与寻常商贾有贸易往来,着实不知,该给这无用之人,寻个什么样的下家。” “此事可敢劳王妃殿下,帮忙权衡。” 德平伯李铭,此时已用出了自己的极大诚意。 他想的很明白。 左右都是要用一个人,去换另一个人的喜悦,那何不直接就把那要送出去的人的命运,交予受赠者手里,任其挥霍? 反正这女儿,他也只当是泼出去的水了。 是干净是脏,有什么关系? “伯公,这么看得起本妃,本妃人又怎好不给伯公这个面子!” “只是不知伯公,是想要面子,还是银子?” 见德平伯李铭如此上道,柳轻心很是满意的,捡起了第三块儿“美人骨”,送进了赤红色的唇里。 她这话说的,有些模棱两可。 但以德平伯李铭的狡猾,又怎么会听不出来,这压根儿就是一回事? 面子,是她留下好处,把面子卖给他,而银子,则是她拿他的嫡女,直接来换银子! 归根结底,不管银子多寡,都到不了他手里一分一厘。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 至少,他不需要再拿银子出来打点她这位三皇子妃了! “老朽只觉得,此女是个烫手的山芋,能早早的抛了出去,便是我府上积了大德。” “如今,王妃肯不嫌麻烦的,接手过去,不向老朽额外要银子,老朽已是满心欢喜,哪还敢奢望什么回头钱。” 伸手,拈了一块“美人骨”起来。 德平伯李铭强忍着心头的隔应,将其送进了嘴里。 咬了一下。 太硬。 咬不断。 便将其又拿了出来,交给了,已在他身边重新坐了下来的李岚起,示意他代劳。 李岚起半点犹豫也无的,将新入手的点心,径直送进了嘴里,像是完全不介意,那点心上面,沾了德平伯李铭的口水,一副孝子模样。 大丈夫能屈能伸。 若非立场不同,他还真有些不舍得,把李岚起这么个好苗子,送上末路。 “伯公都这么说了,本妃哪还好意思推脱呢!” “今日,得了伯公送的那许多礼物,怎也得为伯公分些忧不是!”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剩下的小半截“美人骨”,悉数送进了嘴里,半点儿闺秀形象也不顾的,细嚼慢咽起来。 咯嘣。 咯嘣。 咯嘣。 仿佛一只于夜空里,双眼泛着绿光,自骸骨上撕扯皮肉的狼。 德平伯李铭,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 于数年前,带着李素去城外乱坟岗,亲眼目睹狼群,将薛姨娘尸体分食后,他就落下了这么一个,听到啃食骨头的声响,就全身汗毛倒竖的毛病。 虽然,他一直掩饰的很好,从未被人发觉,但毛病就是毛病,舒服还是难受,终究,骗不了自己。 “王妃像是对老朽,了解颇深啊!” 抬头,目光与柳轻心的巧笑嫣然相遇,德平伯李铭顿觉心头一沉,继而,便冷汗满溢了后背。 她知道,他对这噬骨之声,心有畏惧。 那么,她故意使厨子做了,端来吃给他看的,这名唤“美人骨”的点心,是想告诉他什么?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让他摸不透,太危险了。 若非逼不得已,万不可与她为敌。 咕嘟。 德平伯李铭轻轻的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暗自做出了,这在将来,成为了德平伯府得以保全的,正确至极的决定。 “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小聪明,怎堪伯公这般过奖。” 穷寇莫追。 这是兵法,亦是为人处世之道。 柳轻心没再伸手去取那名唤“美人骨”的点心,她浅笑着站起身来,从衣袖里,取了一封,她一早儿就准备好,却没料到,会这么早就用到的信函,慢慢的,推到了德平伯李铭的面前。 “伯公深明大义,择我家三爷为良木,以后,咱们可就是自己人了。” “微微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伯公笑纳。” 第八章 直言细责短视过 柳轻心突然拿出的这封信函,给德平伯李铭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就好像,它是一团烈焰,只消打开,便能将他,甚至整个德平伯府,都焚为灰烬。 但他却不能不接。 因为,倘他今日拒绝,而致这封信函,落入与他为敌或有意致他入囹圄的人之手,这烈焰,恐怕只会烧的更加不可控制。 “老朽,谢王妃赐下教训,待回返府中,定日日诵读,三省己身。” 扭曲是非黑白这种事儿,德平伯李铭一向做的驾轻就熟。 他装出一副,诚惶诚恐模样,双手接了柳轻心推到了他面前的信函,脸不红,心不跳的一句话,就“改变”了这封信函的“性质”,使其由一纸示好,变成了一封告诫。 言语之道,素博大精深。 很多时候,一个字的不同,甚至,只是语气上的不同,都能篡改说话者本意。 而今,德平伯李铭将这封信函的“性质”,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进行刻意的扭曲,无异于,以宣誓态度,声明自己,乃至整个德平伯府的态度。 虽然,这种出自德平伯李铭嘴里的许诺,柳轻心半个字儿都不会信,但明面儿上,有些言辞应对,还是不可或缺。 狐狸就是狐狸。 不管有几条尾巴,都是狐狸。 如果不能藏好自己的尾巴,让对手将其掐在了手里,那边便只余受制于人一途。 断尾自救这种事儿,从来都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哪只狐狸当真舍得。 毕竟,“修炼”不易,舍一条尾巴,未必能自救,舍多了,必然不舍得,当然,最最主要的还是,心里全无把握,自己舍了的尾巴,何时能再长出来,及需要费多少心思“修炼”,才能再长出来。 “伯公这么说,可就有些太见外了。” “昔日,我小师弟未得我师收留时,可还得过府上接济呢!” 为了与德平伯李铭关系“更近一步”,柳轻心给自己杜撰出了一个,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小师弟。 她要让这“小师弟”,发挥比真实存在的人,更大的价值,一如,她那凭空杜撰出来,如今,却已名满燕京的师父。 毕竟,无处可查的人,总比有根有底的人,更难让人摸清套路,从而拿捏住她把柄。 “王妃,还有个小师弟?” “素闻王妃师尊之名,如雷贯耳,而您这小师弟的美名,老朽倒是全未有过听闻……” 德平伯李铭一边说着,一边将柳轻心给他的信函,小心的收进了袖袋,顺着她的话儿,半点儿兴致也无的,掺了一句。 在他想来,这一准儿是柳轻心,在跟他讨要,赠他这封信函的酬谢,而他,却是除了答应,别无它途。 当一件事儿,没有“可争”余地,又于己无利的时候,任什么人,也不会产生兴趣。 此时的德平伯李铭,便是如此心境。 “我那小师弟,被我师父娇惯的厉害,说句不好听的,啧,还只能算是个,玩性颇重的小孩子。” 提起自己的“小师弟”,柳轻心便本能的想起了,前世时,张旭刚刚被师父从孤儿院带回来时,总爱缠着她问这问那的样子。 小孩子。 是的,直到坠下悬崖,他也还是个小孩子。 是她这个当师姐的,对他娇惯的太厉害,才使他受人教唆,走上歧途,并因此,误了一身才华,万劫不复。 这样的错,一次,就已足够刻骨铭心。 她拖着他坠落悬崖的时候,曾于坠落之时,跟他说过。 若有来世,若再有缘与你相逢,我,定不如今世般纵着你,定策你,走上正途。 “生性纯良,应是不染世间烟尘所致。” “想来,王妃的这位小师弟,应是全心致力医道研习,技艺,亦不逊王妃才是。” 见柳轻心只说了一句,就又停了下来,猜测她是有所求的德平伯李铭,顿时便像是,一记重拳,砸进了棉花里,整条手臂,都被抻着了般的难受。 但饶是如此,他也依然得腆着一张老脸,上赶子的跟她吹捧,那压根儿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的,她的小师弟。 他可不信,柳轻心这种聪明的让他都觉得怕的人,会毫无目的的跟他“闲聊”。 以他的经验来看,愈是这种,欲言又止,通常,一般,大多数时候,其所求,都要较寻常恳求更大,更难实现。 难不成,是她的那个小师弟,想不通过考核,就入朝为官? 若只是御医院的话,他倒是可以想想办法,舍些银子脸面,可若是旁的……啧,还真是,不那么好办! “明人不说暗话。” “今日,本妃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伯公成全。” 柳轻心唇瓣微抿,像是对自己即将出口的这请求,颇有些羞于启齿。 她的眸子,缓缓垂下,仿佛,是废尽了周身力气,才硬迫着自己,将多次欲言又止的言辞,说出了口来,“昔年,我小师弟落难于燕京,曾得府上,一位薛姓夫人,施舍了一碗亲手包的饺子。” “据他所言,那饺子美味至极,以致他时至如今,仍念念不忘,只盼能再吃上一次。” 提起自己的“小师弟”,柳轻心像是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当然,这叹气里,宠溺的成分,明显的多过了责备。 “如今,他即将加冠,跟本妃许的愿望,便是促成此事,伯公看,能不能卖本妃一个面子,跟那位夫人商议一下?” 医道拜师,只以拜师先后顺序,来定长幼,所以,听柳轻心说,她的这师弟,是个即将加冠的,也没人觉得,是有什么不妥。 然而,柳轻心所提的这人,却是让德平伯李铭彻底的僵在了原地。 薛姨娘。 他因保护不周,错失了的最爱。 她,知道。 她不但知道,他不喜听闻噬骨之音,更知道,他为何不喜。 李素。 她一定也知道,他想保护李素,想让他慢慢积蓄力量,从而,成为承爵之争的最后赢家! 这个女人,太可怕,也太危险了,他,他…… “伯公可是觉得为难?” 见德平伯李铭当真因为激动,而无法继续保持冷静,柳轻心不禁勾唇一笑,轻声唤了他一句。 顾落尘收集的消息,果然没让她失望。 德平伯李铭,果真如他收集来的消息一样,仍在对那个,已经死了数年的薛姨娘念念不忘,且有意扶他们唯一的儿子,时任江南大营校尉的李素夺嫡承爵。 没有缘由的施恩,通常比有所求的交易,更使人心生忐忑。 尤其,对方还是德平伯李铭这种,本就疑心极重的人。 柳轻心使膝盖想都能知道,德平伯李铭压根儿就不会信,她接下来的施恩,是为了给她的“小师弟”还人情。 他会接受她的“建议”,顺水推舟的让李素有一个嫡子身份,并于暗中,展开对她的调查。 以德平伯李铭的谨慎和财力,一定会先找上摄天门或断念楼。 而无论是有由顾落尘坐镇的摄天门,还是受万敬初影响的断念楼,都不可能,接这单生意。 这样,就算接下来,德平伯李铭再去找其他门派打听,就算那些门派里,当真有为了高额收益,铤而走险,与这两大门派对着干的,就算那些门派的人,当真循规蹈矩的打探到了她的身世,告知德平伯李铭,德平伯李铭听了,也只会以为,这“平淡无奇”的经历,是她故意放出来,戏谑天下人的故事! 有了德平伯李铭作为“助力”,她和翎钧才能得着“便利”,把燕京这潭本就浑浊的水,翻搅的更浑浊,并籍此,浑水摸鱼。 “薛氏是我府中妾室,并不是夫人。” “而且,她已于多年前,不幸遇害,只余一子存世,名唤李素,就是前些时候,王妃在江南见过的那个,我府中庶子。” 德平伯李铭知道,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不管他愿不愿意,亦不管柳轻心接下来,是有何打算,他都只能硬着头皮,把薛氏和李素搬到台面上来了。 虽然,瞧她之前说的话,并不像是,要对李素不利的,但……这个比长了九条尾巴的狐狸还精明,让他完全看不透的女人…… “什么?” “她那般善良平和的一个人,在德平伯府里,才只是个姨娘?!” “伯公也太不公正了罢!” 听德平伯李铭说,薛氏只是个妾室,柳轻心立刻摆出了一副难以置信模样,毫不客气的,对他发出了声讨。 “依着我说,娶妻,还是要娶贤才好。” “就像我说的这位,宅心仁厚的薛夫人,即便出身差了些,当不了嫡妻,那至不济,也该得个平妻的位份才对。” “此事,还望伯公寻了闲暇,过个心,三思一番!” “人呐,总得有些良心,不能什么事儿,都只用利益得失权衡。” “有些价值,可不是区区财帛,就能衡量的,有些地方,亦不是,只因一人的背后,有明打明的母族支撑,就能站得稳脚跟的。” “伯公半世英明,自祖辈手里,接了渐趋衰微的德平伯府,不也是,未凭半分母族权势,就又使其重新立足于燕京的世家名门了么?” 第九章 一府两礼喻匪浅 德平伯李铭很清楚,柳轻心的这任什么人听来,都是干涉旁人家“内务”的要求,是在对他抛出,他最迫切需要的橄榄枝。 有了这根橄榄枝,他就可以借机向家族里的那些个老家伙们施压,以便捷方式,给已死的薛氏抬了身份,让李素顺理成章的,成了府中嫡子的同时,还不惹其他府中嫡子瞩目。 世家后院,从来都是腌臜积聚之地。 一个没有母族支撑的嫡子,没有人会将其放在眼里,埋于心上。 介时,只要他这个做父亲的,再表现出些许被逼无奈,李素,便只需隐忍,旁人将他视为笑柄这事儿,就能坐享万全的,瞧着他的其他兄弟,一个接一个的死于内斗,直待最后,他手中所掌力量,足以抹杀剩下的所有对手。 承爵之路,从来都是踏过遍地荆棘,以自己和旁人的鲜血,染红余生辉煌。 这条路,他曾走过。 李素,他和他所爱之人所生的儿子,在性格上,跟他很像。 他相信,只要能给他足够的契机,他定能如自己一样,平顺的走完,不,是走好这条路。 “待回了府里,老朽就仔细斟酌这件事,并报家族长老们商议。” 德平伯李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猜测李素,是不是已在他不知的情况下,跟柳轻心达成了什么交易。 而李素使人快马加鞭送回的那些,明显与事实不符的消息……或许,仅仅是在这位准王妃的授意下,用来对他的试探和考校…… 啧,这混小子! 还真是颇有他当年风采! 虽然,这心机还是略显稚嫩了些,但凡事,都得有个开头儿。 而且,古人不也常说,万事开头难么? 打磨和雕琢一块美玉,时间和耗材,总也是不可少的,就德平伯府里,他给其准备的这些来看,理应,是够他练到略有小成了才对! “那本妃,就先替小师弟,谢过伯公了。” 德平伯李铭是个心思极重的人。 要利用他,还让他不敢反水,就得掐紧他的短处,并让他觉得,掐他短处的这人,是跟他有相同目的。 柳轻心客气的跟德平伯李铭道了句谢,便把目光,转向了站在旁边侍茶的止水。 “我瞧着,伯公像是挺喜欢本妃私藏的这龙井。” “止水,去给伯公包二两来,带回府去慢品,哦,对了,点心食盒,也备两个,还有糖果,也给岚起公子家的两个孩子带几瓶。” 逐客令这种东西,有很多种下法儿。 像柳轻心这种,着人准备回礼的,就是相对客气的一种。 而且,她不仅仅着人,给德平伯李铭准备了回礼,还跟与他同来的李岚起,也准备了回礼。 两份回礼。 便意味着,她未将德平伯李铭和李岚起当成是一家人。 这看似简单的做法,于不同的人过眼,内涵,却会有大不相同。 可以是指责德平伯李铭,说他没将李岚起这嫡子,当自己嫡嫡亲的儿子关照,亦可以是跟来的两人告知,在她眼中,没把他们划归相同阵营,还可以是提点李岚起,要仔细他父亲的态度,不要大好的热诚抛出去,到后来,却只竹篮打水一场空。 止水应声而去,很快,便拎了两只食盒回来。 “岚起代家中稚子,谢王妃赏。” 接了止水递上的糖果罐子,李岚起礼数周全的,向柳轻心躬身一礼。 虽然,他仍想不明白,柳轻心为何要帮母族乏势的李素,得一个嫡子身份,但当着德平伯李铭的面儿,他既不能直言问询,亦不可面露异色。 来日方长,待日后,只他一人前来拜访的时候,再请教不迟。 “三爷伤重,需安心静养,老朽就不久留叨扰了。” 面对柳轻心如此显而易见的逐客令,德平伯李铭,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 他以左手扶了桌面,缓缓起身,以眼角余光,看了一眼站在他旁边,自止水手里,接了点心食盒的李岚起,轻叹一声,躬身,向柳轻心行了个拜别礼。 为何能娶了好媳妇儿回府的,都是别人家的儿子。 什么时候,他的素儿,也能娶一个,这样你帮他“打天下”的嫡妻,该是多好! …… 德平伯李铭离开后不久,魏国公徐邦瑞遣来听消息的司菁,也告辞离开。 徐维康很痛快的表示,让魏国公徐邦瑞尽快把他养在府里的那些,与“他的语嫣”相像的女人,悉数打发走,态度可以强硬些,给她们些财帛也可,但不可伤人性命,因为,他已答应了王妃,以后,要洗心革面的当个好人,名留青史,污点之类,绝不可再有。 但对他父亲说,要遣人来照料他这事儿,却是严词拒绝。 他只是个爱情疯子,并不是个傻子,怎可能看不出,魏国公徐邦瑞的目的? 任何有可能,会给“他的语嫣”造成困扰,会给“他的语嫣”招惹麻烦的事儿,他都不会允许,除非,那想做这恶事的人,自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我觉得,该给这魏国公点儿教训,让他明白,不是什么人的事儿,都是他能耍小聪明偷听的。” 翎钧斜倚在小榻上,嘴里叼了一根儿,柳轻心新使饕餮“研制”出来的,名唤“棒棒糖”的糖果,翘着二郎腿,跟正死死的盯着他,恨不能咬断他喉咙的顾落尘,不紧不慢的“商议”道。 这糖,味道可真不错。 据他家娘子说,特意往里面加了梨汁,除了好吃,还有润肺平喘止咳的作用。 “把糖还我。” 顾落尘唇瓣噏动,声音里,带着丝丝凉意。 一个语嫣,抢他的点心,也就罢了,这会儿,竟是连翎钧这混蛋,都开始不学好儿的趁他受伤,抢他糖果。 “不要这么小气嘛!” “整整一盘子呢,我吃一块儿,有什么关系?” “等吃完了,让饕餮再给你做就好了!”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把糖咬出了“咯嘣”“咯嘣”的声音,瞧顾落尘恼的很了,便坏笑了一下,从自己手边儿的碟子里,拈了一根儿糖,凑到他近前,给他塞进了嘴里。 自他发现,顾落尘贪噬甜食之后,就生了逗他的心思,只是以前,他没受伤的时候,他打不过,自不能“作死”,再后来,当着语嫣这“小姨子”的面儿,他还得多少的,保持些许形象,不好像现在般的,肆无忌惮。 顾落尘没有答话。 被塞了一根儿糖的他,一如之前般,死死的盯着翎钧,然后,学着他的样子,把糖咬出了“咯嘣”“咯嘣”的声响,就好像,那是翎钧的骨头,此刻,正在被他嚼得粉碎。 “你们两人,怎都跟孩子似的,为了点儿糖果,吹胡子瞪眼。” 推门进屋,瞧了一眼榻上的两人,柳轻心不禁失笑出声儿。 她在前堂里,应付完了魏国公徐邦瑞,又应付德平伯李铭,忙的不亦乐乎,这两个家伙,在这里闲着吃糖,都能吃出这般“凶狠”样子,也真是让人无语的很。 “你瞧,你瞧,娘子,我不过是吃了他一根儿糖,又不是说,吃完了,就再不使人新制了,他这凶神恶煞的,就只差没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见柳轻心来了,翎钧毫不犹豫的恶人先告状,摆出一脸委屈神色的,跳下地,凑到了她身边。 在西北大营度过幼年的他,可以说,是没有童年的。 即便后来,从西北大营回到了裕王府,他的爹娘身边,也因“过于成熟”和“下有弟妹”而未能得到丝毫补偿和宠溺。 所以,一个像柳轻心这样的,肯把他的诉求,仔细听进耳中的人,能体谅他的委屈和不易的人,于他而言,真的可以算是上天恩赐。 他要的,从来都不多。 但能给他的,肯给他的,却少之又少。 “下次,我使饕餮做两碟,你们各吃各的,谁都抢别人的。” 任翎钧秒变自己手臂上“挂件”,柳轻心就这么带着他,缓步走到了小榻旁边,看向了不屑与他争执对峙,却气的眼珠都有些红了的顾落尘。 “别这么使劲儿绷着,把伤口绷开了,可没人能替你遭罪。” 侧身在小榻上坐了,将之前,被翎钧“占为己有”的碟子,推到了顾落尘伸手可及的位置,柳轻心轻轻的叹了口气,跟他“教训”了一句。 本以为,语嫣不在的这几天,他能消停儿的养一养,没成想,走了一个,还能再“进化”出来一个。 “待我伤愈,揍他,你别阻拦。” 顾落尘一如继往的惜字如金。 他看了“挂”在柳轻心手臂上的翎钧一眼,然后,伸手,从自己的嘴里拖出了被咬干净了糖果的竹棍,故意使坏的,丢到了翎钧身上。 翎钧有洁癖。 这事儿,虽然他一直不肯承认,但顾落尘,又怎会不清楚? 他们是自己人,使内力伤他,没什么意义,但使沾了口水的竹棍丢到他身上,瞧他崩溃抑郁的跑去沐浴更衣,却很有意思,不,是非常有意思。 “顾落尘!” 缓缓低头,难以置信的看了一眼自己衣襟上的口水印儿,翎钧顿时崩溃的大喊了一声儿,然后,松开柳轻心的手臂,自房门,飞奔而出。 第十章 藏信深义难猜度 天才!无广告! 翎钧的反应,让柳轻心颇有些忍俊不禁。 这打死都不肯承认,自己是有洁癖的人,啧,这才刚刚被顾落尘“反击”了一下儿,就原形毕露了,还真是,要多打脸,就有多打脸。 不过,有洁癖,总比邋遢好,至少,不会因为乱吃乱用东西,给自己染上难治的毛病。 “今日,伤口可还痒过?” 抬头,看向正把下一根儿棒棒糖送进嘴里的顾落尘,柳轻心笑着摇了摇头,从旁边的木架上,捞过了自己之前随手放在了那里的药捣子,继续碾磨起了里面,只堪堪磨了半碎的草药。 她喜欢随手掐一个药捣子碾药,即便,多的是人能替她做这事儿。 但习惯这种东西,最是难改。 尤其是,她还并不想改。 “换过药之后,就没有。” “这个很好,吃完,不咳了。” 把嘴里的棒棒糖嚼着吃完,顾落尘不惜用出了“绝招儿”,来防备更衣回来后的翎钧,报复性的跟他争夺剩下的糖果。 只见他一根根的拈起碟子里的棒棒糖,送到嘴边,舔一口,然后,再依着顺序,整齐的摆回了碟子里,使人一看,就能分辨出,这些糖都被他“动”过。 而翎钧,急忙忙的换了衣服回来,打算接着抢他的糖,来报他害自己身上沾了口水之仇,不曾想,一进门儿,就瞧见了,他正“祸害”完了最后一根儿,并将其塞进了嘴里,面无表情的,跟他示个威。 “你这人怎这样?” “我不过是去换了个衣服的功夫,就把所有的糖都舔了一遍,要脸不要!” 瞟了一眼被顾落尘放在碟子里的棒棒糖,翎钧的脸顿时便黑了下来。 而在见到顾落尘又从嘴里掏出了一根,啃完了糖的竹签,作势要弹之后,他识相的闭上了嘴,后退了半步。 蛮的怕横的。 横的怕不要命的。 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 活该他被顾落尘抓到了把柄! 唯今之计,只有暂且认怂,待后来,找到了他怕的东西,再一并报复。 “得了,得了,都多大的人了,整天为了几根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你们要是再这个样子,我以后可不让饕餮做了。” 柳轻心知道,对付吃货,就得用对付吃货的法子。 而不给他们继续吃的,便是诸多法子当中最切实有效的一个。 威胁果然如她所愿。 听柳轻心说,要不给他们继续美食了,原本还在吹胡子瞪眼的两人,顿时都变成了绵羊。 交换了下眼神儿,便纷纷忙不迭的,跟她拍胸脯打起了包票,就只差指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因为这种小事,惹她生气了。 “魏国公徐邦瑞的人已经走了。” “这会儿,德平伯李铭那边儿,估计也是一个头十个大,满心琢磨着,要灭多少人的口,才能把那事儿瞒下来。” 见自己的威胁生了效,柳轻心也不再继续跟两人置气。 结果的正确,就是方法的正确。 跟“小孩子”,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要我说,他琢磨到最后,定是一个人也不会杀的。” “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卖了他,或者说,不敢想,这事儿已经传了多少个人知道。” “死人的确不会说话。” “但死的人多了,会不会激化一些事情,甚至,让一些人破罐子破摔得跟他拼命,却是他不敢赌的。” 凑到柳轻心旁边,翎钧,再次化身为,她手臂上的“挂件”。 他也没想到,德平伯李铭会来的这么快。 还好之前时候,他听从了柳轻心的建议,把一些准备,尽可能的往前提了一些,不然后果恐不堪设想。 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德平伯李铭,倒是够仔细了。 还不是一样,阴沟里翻船,栽在自己人手上? 所以说,有些脏事儿,还是只烂在自己一个人肚子里就好,再信任的人也没必要分享。 就算退一万步说,那人拧死也不肯背叛,连累人家,也总是有些不合适。 “我也这么觉得。” “以德平伯李铭的性子,就算要下手,也觉不会挑近期。” “他就是只下死口的狐狸。” “在没确定,需要咬死几人,是不是确切的能咬死人之前,绝不会轻易动口。” 揪着翎钧的衣袖,让她也在小榻上坐了。 柳轻心便端着他的药捣子,继续辗磨起了药来。 思考问题的时候,她喜欢碾药。 这能让她冷静,即便之前,他跟翎钧对弈的时候,也会这么做。 接下了她的“好意”之后,德平伯李铭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会试探。 不止一次的试探。 即便,这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 但对他这种,没有将事情悉数置于掌握,就会本能惶恐的人而言,一切能用钱消弭的不可控,都是物有所值。 而这也正是他们希望和需要的。 燕京龙蛇混杂,要立足谈何容易! 沈家虽然有钱,但那终究是沈家的。 她一个几乎与人家,没什么瓜葛的人,怎么好意思要了又要? 果然,还是得经营些寻常生意才好。 可她除了医道,几乎没什么擅长事儿了。 而开医馆这种事,在她立足未稳之前,又断不可做,以防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为了害她,不牺牲无辜之人性命。 “鸿雪来了信,说正和你大伯和父亲,骑马往燕京来,若无意外,应会在明日傍晚前到。” “你早做些准备,不要在外人面前漏了马脚。” “这里闲置的房间多的很,我刚才已使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提到即将到来的沈家人,翎钧稍稍正经了一些。 不管来的那人,是不是真心拿柳轻心当自家闺女,那都是给了他家娘子合理身份,使他们二人的姻缘,得以成全的存在。 只凭这一点,他便没道理不心存感激。 更何况,他们此番来燕京,极大可能,是奉了沈家老爷子的指派。 对那个素未谋面,却在“退隐”三十年后,仍被奉为“商界传奇”的老人,翎钧是心有向往。 且不说,他为了维护柳轻心,不惜与宁夏哱家翻脸,掐了他们的粮马生意,逼哱家将哱承恩逐出家门,给柳轻心的“出逃”解了后顾之忧。 单只是,用一句指点,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扼住了东北和江南大营的咽喉,使德平伯李铭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再给他们添乱这点,便是让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得是有何等的眼界,什么样的洞察力,才能够做到? 不,不仅仅是眼界和洞察力。 若无足够的消息支撑,再厉害的眼界和洞察力,也不足以,帮其做出这般精妙的布局! “这事儿,只是想着,就让人头疼。” “我怕等见了他,叫不出口。” 为了给柳轻心一个“合乎礼法”的身份,沈家老爷子,给她新安排了个“爹爹”,原本,该是她舅舅的沈家嫡子,在同辈里排行老三的沈闻雷。 这事儿,柳轻心还在江南住的时候,就已知道。 只是,有些事儿,知道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概念里,没有父亲这个概念,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你就是要表现的,跟他生疏,才不惹人怀疑。” “要知道,沈老爷子给你安排的身份,可是你这‘父亲’,失散了数年的女儿。” “恩,你想,一个没有伴你长大的父亲,至多,不过是有些血脉上的亲近罢了,何来感情可言?”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 是啊。 一个不曾伴孩子长大的父亲,要怎么才能,让那孩子,与之亲近呢? 呵,他明明是要劝他家娘子的,怎到末了,竟是又联想到了自己身上! “你说的不无道理。” “详情未知。” “还是待他们到了,再随机应变罢。” 瞧翎钧神色,柳轻心便知道,他是又想到了自己。 忙答应了一声儿,把话题压了下去。 她只见过隆庆皇帝一面,但仅自那时言谈举止来看,他应是,并不似翎钧以为的这般,与他疏远不亲。 帝王至尊,总不可能如寻常百姓般,万般喜怒,都溢于言表,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致他和翎钧,有了嫌隙。 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能调解翎钧和隆庆皇帝的关系,毕竟,这不论是于翎钧,还是于隆庆皇帝,都不无好处。 “对了,之前,在江南时候,那个叫什么刀的铁匠,不是告诉你,你的佩剑,是能打开的?” “我当时打眼儿瞧了一瞥,像是见那里面,有张纸条,你之后,有没有再打开看过,那纸条上,都写了些什么?” 隆庆皇帝,能把自己倾尽财力,才请人铸造的佩剑,赠予翎钧,便足以证明,他在内心里,是看重这个儿子的。 所以,柳轻心打算从此处入手,破开他们父子间的坚冰,使其至少能冷静而顺畅的对话。 “看过。” “是一串数字,瞧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佩剑里的字条上写了什么,翎钧也不私藏,当场便又打开了那暗格,将里面的那张纸条抠了出来,递到了她的面前。 第十一章 人死未掩彼年丑 德平伯府的马车,逆风而行,直往燕京。 马车里燃了暖炉,德平伯李铭穿得也够,但此时,他的心,却是一片寒凉。 柳轻心给他的那封信上,只写了两个字,李常。 这已于多年前,就被他秘密处死的亲侍,只奉他之命,做过一件事,但就只这一件事,便足令整个德平伯府,都被隆庆皇帝的怒火,焚为灰烬。 多次对李妙儿用强,直至她生下朱翎釴。 换句话说,一直在跟翎钧为夺嫡而拼斗的朱翎釴,压根儿就不是隆庆皇帝的儿子,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德平伯李铭求而不得,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就像,夺了旁人壳子的寄居蟹,看似“风光”,实则,只是一个畸形。 但这件事,知道的人,连德平伯李铭自己都加上,也不超过五个,而且,除了他,其他知道的人,都已成了亡魂。 是谁,把这件事儿,重新翻了出来,还告了柳轻心知道呢? 既然,柳轻心都已经知道,那翎钧处,也一准儿是瞒不下的。 虽然,李岚起信誓旦旦的表示,他亲眼所见,翎钧伤重,连说话都无法大声,但他将这件事儿,全权委托给了他未过门儿的王妃,也未免,有些太过草率了。 以他想来,以翎钧性子,就算不一状告去隆庆皇帝那里,也总该趁着这机会,跟他多讨要些“值钱”东西,可如今…… 德平伯李铭可不信,一个本就要被他舍弃的嫡女,能值这般高价儿! “岚起我儿,依汝之见,若有一人,获人把柄而不胁,或为何图?” 德平伯李铭是个纯粹的武夫,在承爵之前,连四书都不曾读完。 但他娶的诸多妻妾,都是名门出身的小姐,学识渊博的人,大有人在,这些年,耳濡目染下来,便多多少少的,也能撇几句之乎者也。 在与文臣们应对的时候,他不敢胡乱使用,恐贻笑大方,但在跟他的子女们对话的时候,他却是分外爱用这种看似高深的说话方式,反正,即便他错了,也没人敢提出异议或给他纠正,只会当他有意而为之,内含需他们细细体悟的言外之意。 “儿子以为,若有一人,这般作为,所图无外有三。” “欲与人交好。” “欲图之事,时机未至,言早恐有变数。” “欲观彼方诚意,以度将来,以何种态度,与之相交。” 跟德平伯李铭相处的时候,李岚起从来都打着十二分精神应对,生怕一个不慎,惹了他不悦,自此失了承爵可能。 而之前那次的“鬼门关之行”,更是让他对自己的父亲,有了更多畏惧和疏远,说句不好听的,若此时,能有一人跟他保证“一家人”安全无虞,他前程似锦,让他就此叛出德平伯府,与德平伯李铭再无瓜葛,他也是愿意至极的。 而翎钧,显然就具备这样的能力。 只是,现在的他,应是还不具备,让翎钧给他这般许诺的价值。 他,仍需努力,以促此事成全。 “为父以为,最末条,可能应占八成。” 安静的听李岚起把话说完,德平伯李铭满意的点了点,赞同了他第三条猜测。 李岚起一直是个礼数无差的儿子,若非亲眼见到暗账,他又对自己的所为供认不讳,德平伯李铭断不会信,他能做出索贿受贿这种事儿来。 当然,若非李渊茹的“死”,在这暗账的事儿之前,他定会顾着他们二人的“兄妹情深”,而不把事儿做的这么决绝。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多提也是无益。 反正以李岚起的情景,也不敢对他心有怀恨,或叛出伯府。 “父亲英明。” 李兰起态度恭敬的跟德平伯李铭赞美了一句,便低垂下头,不再说话。 他知道,这是德平伯李明给他的又一试探。 虽只是试探他,是否有一如往常的判断能力,但怀疑这种事情,一旦有了,要么彻底消除,要么就要永久背负,从无折中。 他自不希望后者发生,所以必须谨慎应对。 “这位王妃可不简单呀!” “你与他见过几次面,说一说,你对他的印象罢!” 德平伯李铭深深的吸了口气,将柳轻心给他的那封信函,塞进了衣襟。 这东西可一定不能外流。 不然,给别有用心的人收了去,说不准,就会挖出他的秘密。 而现在,于马车上面,烧毁,肯定是不能的。 当着李兰起的面烧毁,就更不可取。 他只信自己。 从来都只信自己。 “三爷非常信任她。” “她的一些言谈举止,便是燕京的诸多名门世家小姐,怕也难及十分之一。” “她的身边,常年跟着一个与她样貌相近的女子。” “据她所说,是他的妹妹。” “但从性格看来,确与她有云泥之别,儿子猜测,那女子应是她的侍卫,或者说,必要时候的替身。” 听得德平伯李铭跟自己问起柳轻心的事情,李岚起不禁沉吟了片刻。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柳轻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说的确切些,是她压根儿就不像个人。 这种感觉,他只在一个人身上感觉到过。 就在近些时候,才与他有了些许交往的,黔国公府嫡少爷,沐睿。 受出身影响,大部分世家嫡子,都会对自己的姊妹,有极大不屑。 在他们看来,她们,只是他们豢养的宠物。 随时可以舍弃,随时可用于交换,自己希冀利益的宠物。 李岚起也不例外。 所以,此时听李岚起,竟是对柳轻心做出如此高的评价,德平伯李铭不禁微微一滞。 看来不是他的错觉。 虽然,他满心希望如此。 “倘有一人,能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我又有何理由不信她呢?” “听传言所述,之前,三爷便曾得他妙手,自偷袭围剿中全身而退,这一次,又是在诸多御医表示,他已不治的情况下,与她手下获救。” 德平伯李铭一边说着,一边细细地观察起了李岚起的反应。 他是因薛姨娘的事,痛恨他母亲王氏不假,也曾想过,要将他置之死地,使王氏成无靠之人。 但现在看来,似是有些可惜了。 要实现一件事,可以有诸多办法,未必要杀人,杀人,只是诸多办法当中,最简单易行的一种而已。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能把李岚起培养成李素的助力。 毕竟,李素母族乏势,无人帮扶的话,总是将来承爵,所行也必步履维艰,难以服众。 而如果有李岚起这么一个拥护者,结果可就全不一样了。 命和效忠,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以决断的选择。 当然,这事儿还是要留到,李素稍稍积累了一些力量之后,才能付诸实施。 他不想拔苗助长。 亦不愿,自己百年之后,费尽心思才栽培出来的参天大树,成了旁人的柴火。 “王妃妙手仁心,纵遇上的不是三爷,也会全力施救。” “只是,让儿子颇有些想不通透的是,魏国公这从不肯站队的人,为何会在此日前来。” “而且,听刚才他去而复返的侍卫说,是要给他们家少爷带话。” “难不成,魏国公徐邦睿已经捷足先登,将他的某个儿子留在了德水轩,与三爷日日相处,听其教诲?” 李岚起的顾虑不无道理。 先入为主。 不管是印象还是其他。 有些形势一旦形成,别人再想插足进去就会难如登天。 他自诩无意,也无能,独得翎钧青眼。 却也不想成为,他笼络的诸多人当中,最不济的一个。 虽然,最得亲眼的那人,未必能比其他人,活得更加自在,但最不济的一个,往往容易,最先被舍弃。 “此事,我会遣人去查。” “你且稍安勿躁。” 李岚起的话,让德平伯李铭稍稍犹豫了一下。 最终,轻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了车窗方向,使左手,撩开了车窗上面的锦帘。 “这些年,魏国公府日渐式微,会在这种时候着急,也没什么值得奇怪。” “待停了雪,你得了闲暇,就去你妹妹那里看看,跟她说,为父念想他了,让她待身子爽利些,就回家来看看,哪怕只是陪为父吃顿饭,也是好的。” “前些日子,听闻她于城国公府中,遭歹人暗害,为父就只差带人,去把成国公府围了,给他讨要说法。” “现如今,她幸得王妃妙手,重回人间,定要好好珍惜,不可再肆意妄为,招惹府中那些,凶神恶煞般的东西,给自己酿杀身之祸。” 一口气,跟李岚起说完了自己的所有“希冀”,德平伯李铭便向后,倚进了软垫里,闭目养神起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那个以独特身份,说服了他的,李代桃僵的嫡女,终于可以发挥作用了。 乘鸾宫,四大杀手门派之一的乘鸾宫。 他原本是想,用她来打探西北那边儿的消息,以更便于为朱翎釴谋划,置翎钧于死地,不曾料,尚未来得及用上,就不得不举家满府的换了立场! 虽然,不知那原本只是德平伯府庶女的丫头,是得了什么机缘,在乘鸾宫里,成了什么身份,但想来,只要是属于那里的人,便该比他们这些使银子打听事情的人,要容易说话的多。 人当明理。 尤其,她余生,还需仰仗德平伯府庇佑。 第十二章 以佩置金欲补错 雪下了一夜。 到天色降明时候,才堪堪停了下来。 徐维康又发了烧,但不算很重,只由冬至使酒擦了脚心和额头,就恢复了正常。 虽然,尚未收到魏国公徐邦瑞使人送来的“药费”和“诊金”,柳轻心依然是让人进燕京城去抓了必备的药材回来,给他调配了医治暗伤的药膏和戒除罂粟熏香成瘾的汤药。 总的来说,徐维康是个颇多硬气的人。 在听柳轻心说过,不准他再使用罂粟熏香之后,便再也没有跟人求过。 难受到了极致,就用牙死死的咬住被子,以至于他盖的那条被子上,有一个小角,遍布了他牙龈上溢出的血,斑驳的使人只是瞧着,就觉心酸。 他最喜欢的,便是每日换药时候。 因为,唯独那时,“他的语嫣”会来看他,跟他说话。 “冬至,我可不可以求你件事?” 说这话的时候,徐维康颇有些犹豫。 他没受伤的那只手,缓缓攥紧,仿佛正在经历某种挣扎。 “要看是什么事。” “逾越的事,你想也别想。” 冬至正在纠结,盘锦和初一的姻缘,本就没心思,听徐维康跟他唠叨。 他微微抬头,睨了躺在床上的徐维康一眼,随口跟他应了一句。 这家伙,怕也是个麻烦的存在,比他爹,魏国公徐邦瑞,还要麻烦的那种。 “之前我受人撺掇,重伤了那个叫初一的人。” “我听说,你妹妹有心嫁他。” 徐维康轻轻地抿了下唇瓣,咽了口唾沫。 见冬至只冷眼看他,并没有要答的意思,才又继续说道。 “我……我仔细想了一下……” “伤害已经造成,我只是致歉,也没什么用处,所以我想……我想……想出些财帛,给你妹妹添妆,算是……算是我对昔日恶举的弥补,盼你,盼你不要拒绝……” 初一跟随翎钧数年。 他娶妻,翎钧定不会亏待了他。 而盘锦,应也会像大部分在得水轩做事的姑娘一样,得一份寻常人家出嫁,不敢奢望的丰厚嫁妆。 所以,冬至并不想要,徐维康所提的这补偿。 尽管,这徐维康,真的是对自己的妹妹和初一有所亏欠。 金银,财帛,总也填不满人的贪婪之心。 与其到了需要补救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倒不如,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他了解自己的妹妹。 知她不是个贪婪的女子。 也熟悉初一。 知他一向不怎么把钱看在眼里。 但人终究是会变的。 由俭入奢易。有奢入俭难。 “你亏欠的人多了。” “若每个都要补偿,怕是,把整个魏国公府搬空了,都未必够。” “给初一造成伤害的,不是指你一个,而且,你也已为你的做错,付出了代价。” “够了。” 冬至一边说着,一边缓步上前,扶徐维康在床上坐了起来,并将已经不烫了的药碗,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若真想从今起做个好人,就先想想日后要怎么做事罢。” “我家王妃常说,人与立世,当亲贤者,远小人。” “你之前是个纨绔,身边儿最不缺的,就是怂恿你为恶的酒肉朋友,宵小之辈。” “若待你伤愈,又受他们蒙蔽作恶,岂不是要白费,我家王妃救你性命之恩!” 冬至没有名言,他所说的宵小之辈是谁。 但有些事,本就不需要说的太过明白。 徐维康只是“疯癫”,并不是痴傻。 “以后,我不会再与朱时彤走动了。” “王妃既是嫁给了三爷为妻,那便是要与他同德同心同命的。” “我怎可能致她于危险之中?” “而且,我从以前就知道,朱时彤不是好人。” “我与他走动,本就是为了让自己变成个恶人,使……所求成真……” “现在,我已跟王妃说清昔日误会,自无必要,还跟他保持联系。” 提到柳轻心和翎钧的姻缘,徐维康轻轻的叹了口气。 君子当成人之美。 虽然,他并不是君子。 但他却希望,“他的语嫣”能得到幸福。 如今的翎钧,正声势如日中天,说不好将来,就是大明朝的新君。 而她,嫁给他做正妃,待他承位之时,便是毫无疑问的入主正宫之人。 这尊贵,他给不起,给不了,自然,也不忍破坏。 他只要能看着她笑就好了。 哪怕,那笑不是为了他。 “我答应了王妃,待我伤愈。会重拾武道。” “若无意外,我会成为新的魏国公,为大明朝,守南疆国门,使蛮夷不入。” 徐伟康端起药碗,将碗里的苦药一饮而尽。 然后,缓缓的吐了口气,下颚微扬地,看向了站在他旁边的冬至。 “你去告诉三爷。” “若她岁月静好,魏国公府便是大明朝的魏国公府。” “若她有恙,我徐维康,便是那横刀立马,毁他国门之人!” “我会替你转答。” 徐维康眼中突然惊现的锋芒,让冬至本能的后退了一步。 这种决绝和不惜一切,他曾经见过。 数年前,于他父亲眼中见过。 彼时,他们正遭土匪劫掠,他父亲身中数刀将亡,便是以这种眼神盯着他,让他起誓,会以余生,报当时之仇,护家中女眷安康。 “多谢。” 徐维康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床头的盒子里,摸出了暂存在那里的,他的玉佩,递到了冬至面前。 “你拿上这个,去严家当铺兑一千两银子。” “若有人跟你问来处,你就说是我使你这么做的。” “反正这事儿,我昔日不曾少做,那掌柜早已见怪不怪。” “这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东西,待晚些时候,我父亲,定会使人去赎。” 提到魏国公徐邦瑞,徐维康的眸子里,闪出了隐隐的责备。 是的。 责备。 这是他昔年所行恶举,对他的亏欠。 虽旷日持久,仍未能消弭,他心中所恨。 如果没有他的阻碍,此时,站在“他的语嫣”身边的,一定会是,满含幸福笑意的他才是! “我说过了,我不会要你银子。” “初一也不会需要。” “你还是不要再继续胡闹了。” 冬至没有接徐维康递上来的玉佩。 他捡了被徐维康喝空的药碗,转身,走回了屋中的圆桌旁边,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这人还真是执拗的厉害。 听不懂旁人说话般的死脑筋! “这不是给你的,你无权拒绝。” “你把它交给你家三爷,就说,是我赔偿初一的药费,让他自行处置便好。” 徐维康很聪明。 他知道,让他补偿出去的这钱,过一下翎钧的手,再交付给初一,便不可能再遭到拒绝。 翎钧,只要不是太傻,便不会拒绝这钱。 不然,若这事儿,传去了外人耳中,便会被人当是,三皇子府的人,可以随意招惹欺负,损其“煞星”威名。 而且,他也不担心,翎钧会把这银子,留作自己花用。 想翎钧,独揽西北供给贸易多年,早已是个,压根儿就不差钱的人。 为了这么点儿小钱,伤了与亲侍的关系亲近,怎么想,都不划算的不是? 这是阳谋,让人无法拒绝。 或者说,若想拒绝,便需付出数倍于答应的心思。 没人会愿意,把心思,耗在一件,出力不讨好儿的事情上! “王妃让我照顾你,没有她的吩咐,我不能离开。” 虽不似十五般,善与人应对。 但借力打力一途,冬至却用的颇为顺手。 “要不你跟王妃商量一下,让他给我个许可?” “银子兑回来,你就收了罢。” “三爷那里,我去跟他说。” “你若怕盘锦乱花,就拿上银子,去西城,给她置办间小些的铺面。” “将来,她是要自己用也好,租出去也罢,总好歹,还能有些零花,不用事事跟自己夫君伸手讨要。” “这是她应得的,你这当人哥哥的,总该有些担当,不要什么事儿,都畏首畏尾。” 柳轻心的声音,于屋外响起。 房门被推了开来,她莲步轻移而入。 语嫣不在,立夏就变成了她寸步不离的小尾巴。 她于武技一途,不比语嫣,但听力,却半点儿都不输她。 自刚才,她们下了楼来,行至拐角处,她便听到了徐维康跟冬至对话,并将其,悉数转述给了柳轻心听。 在柳轻心这“未来人”想来,弄伤旁人,给以赔偿,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而且,这事儿若当真过翎钧一道手,再给了初一,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各自的恩怨,各自衡量商议解决之法。 若由翎钧出面,当了这一次的“和事老”,将来,便会有数之不尽的琐碎杂事,前仆后继的涌上门来,只为,让那些琐碎杂事的当事者,能跟他扯上关系,攀份许会于将来,成“不时之需”的交情。 “谨遵王妃吩咐。” 对柳轻心,冬至从不会生出半点儿忤逆心思。 在他想来,一个能让他们家三爷,都毫无保留信任的人,定不可能,致其于水火而不顾。 既然,收徐维康的财帛,不会给他们家三爷招惹麻烦,那,他还有什么可拒绝的? 他希望盘锦过的好。 越幸福,越好。 第十三章 示簪辨亲盼成全 天才!无广告! 沈鸿雪一行,在晌午时到了德水轩。 因有“重伤在身”,不能下榻的翎钧,没能亲往迎接,惹得平白捡了个女儿的沈闻雷,颇有些不悦。 在他想来,不管翎钧是个什么身份,必要的礼数,总不能少。 他自己落了面子,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他只是个官商世家出身的小官,能把“女儿”嫁进皇家,已是让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但柳轻心,“他的女儿”,却是要在将来入主王府的,若因翎钧的这一番失礼,折了她于下人眼中的声望,她将来,可少不得受委屈! “我家三爷,于前些日子的围猎中,遭了刺客偷袭,重伤卧床,无法起身迎接,特命我二人前来,盼三位莫怪。” 见沈闻雷面露不虞,十五便知道,他是在纠结些什么,忙上前半步,对他躬身行礼。 翎钧的真实情景,不便为外人所知。 而他,又只有四个亲侍。 初一重伤,立夏需贴身护柳轻心安全。 可以说,由十五和冬至同来迎接,已是现在的三皇子府,能给三人的最高礼待。 然,话不说不明。 十五这“机灵鬼”,自不会让他们家三爷“蒙冤”,更不会,轻易放过,能用来教训在场众人,要对他们家王妃娘家人客气恭敬的“好时机”。 “三爷受了重伤?” “他的伤,你家王妃怎么说?” 听十五说,翎钧受了重伤,沈鸿雪的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儿。 世人,无知者众多,喜人云亦云者,更是不在少数。 燕京,波诡云涌。 若存有心之人,蹦出来瞎说,将此事,归罪于柳轻心克夫,则会致其将来,难于燕京立足。 虽然,让翎钧娶走他表妹,是件让他不爽至极的事儿,但比起让柳轻心于将来遭受委屈,他宁可,让自己继续不爽下去。 “王妃说,安心静养,再有个十天,就能下地了。” “之前,陛下就只差把整个太医院都搬来,哪知,那些个庸医,都对我家三爷的伤束手无策不说,还跑出去瞎传,说我家三爷要不治了,徒惹了一堆人跑来打探。” 听沈鸿雪跟自己问询,翎钧的情景,十五忙往旁边让了一步,一边邀他进屋,一边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起了,翎钧“受伤”之后的事儿。 之前,这位沈家少爷,可没给他们三爷少出力。 单只是,他使诡异手段,把德平伯李铭折腾的焦头烂额,给他们家三爷争取了足够时间,把朱翎釴踩了个无能翻身的这事儿,就算得上,是他们家三爷有如今威势的头号功臣。 都道是,娶妻娶贤。 他们家王妃,不但是个能辅佐的了他们家三爷的贤妻,其“母族”,更是个能看明白自己立场的明理家族,这种幸运的姻缘,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 啧,苍天,果然不负良善人! “可有人,传不堪言论?” 移步进门,沈鸿雪也不跟十五藏着掖着。 这人,在江南住过,他去江南的时候,见过几次,是个挺机灵的人,跟他问话,只能实打实的问,不然,他一准儿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搪塞,或故意说些会引人误会的说辞,引人遐思。 “三爷刚受伤那会儿,有人谣传,说王妃克夫。” “不过,传谣的那几人,如今,已经都在刑部大牢里了。” “出了正月,就会发配去西北,入兵士籍,册勋十二转,方可入京。” “陛下亲自下的手谕。” 将沈鸿雪,沈闻风和沈闻雷让进前堂,在早就燃好的火盆边上落座,十五便回转身,给冬至使了个眼神儿,示意他去请柳轻心下楼。 他们家王妃,今儿也不知是要闹什么幺蛾子,听说沈鸿雪一行人到了,竟半点儿沉着冷静也无的,拎了裙摆,就跑回了楼上。 若不是他在江南住了一段日子,可以肯定,她是本人无虞,保不准,把那一惊一乍样子的她,当成是语嫣,也未可知。 女子,不该是,听说有娘家人来探望,都喜出望外么? 他们家王妃怎么…… “王妃应是多年未见我这父亲,有些紧张,不妨事,不妨事。” 在来的路上,沈闻雷便已自沈鸿雪那里听闻,柳轻心失了之前记忆的事儿。 加之,出门前,又得沈老爷子教训,不准跟她提,她那为了攀附权势,不惜把女儿都“卖了”的父亲,此时,到了地方,见柳轻心有些躲避他的意思,便本能以为,她是模糊的地记起以前不好的过往,将他也当她生父般厌恶了。 女儿是“捡”来的。 自然不可能一捡回来,就立刻亲近的,像是自己生的。 但人心,总是肉长得,他相信,只要他待她好,将她视若己出,便终有一天,能得着她的感动和信任,终有一天,能得着她的亲近。 咚——咚——咚—— 铺了羊毛提花毡毯的楼梯上,突然传来了极轻的踩踏声响。 是有人下楼了。 听足音,应是女子。 两人的足音一个极轻,明显是有武技在身的,另一个略重,但也应是体态轻盈,算得上温雅识礼的。 是柳轻心和立夏。 在经历了“足够”的冷静之后,柳轻心还是决定,下楼来与沈闻雷这“便宜爹爹”见面,虽然,这于她而言,是有些为难的,但有些事儿,既然逃躲不过,倒不如,就硬着头皮,“坦然”面对。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咳,不管是为了她和翎钧的未来,还是为了报偿,沈家老爷子,她这身体的外公,为了袒护她,而做出的诸多努力,这亲,她都非认不可! 然而,让柳轻心没想到的是,在见了她之后,沈闻雷的反应,竟会“激烈”的,让她险应接不暇。 “嫣,嫣儿?” 在目光遇上了柳轻心之后,沈闻雷的目光,突然凝固了一下。 继而,一种名为喜极而泣的神色,便在他的脸上,展露了出来。 不是伪装。 是真真的,由心而发。 沈闻雷是文举入仕,但并非不擅武技。 他突然箭步上前,双手颤抖的,抓住了正处于僵硬懵懂状态的柳轻心,眸子里,像是满含星火。 他的女儿。 这一定是他的女儿。 虽然,虽然比她坠崖的时候,长大了些,样貌,也发生了些许变化,但这天下,哪就有这么巧的事儿,那就可能存在,这么相像的人! 自那次劫难之后,他便时常叹息,苍天无眼,让他从未做过恶事的嫡妻,遭此不公。 但那都过去了。 对,都过去了。 老天终于听到了他嫡妻的虔诚膜拜,所以,所以就把他们的女儿还回来了。 不管她还记不记得他这个父亲,都不要紧,都,真的都,不要紧。 “你叫我,什么?” 沈闻雷的话,让柳轻心稍稍滞愣了一下。 他的这句嫣儿,让她有些懵懂,或者说,有些似曾相识,只是,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她却想不起来。 “嫣儿啊!” “你是我的女儿,我沈闻雷的女儿,沈语嫣啊!” “你,你不记得爹爹了?” “没关系。” “不记得,也,也没关系。” “那时候,你遇险坠崖的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呢,这么多年,不记得,也没什么要紧的!” 见柳轻心面露疑惑,一副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沈闻雷不禁心中更喜。 在他想来,这一准儿是,他的宝贝女儿,记起了什么模糊的片段所致。 什么柳家嫡女? 什么哱家逃婚之妻? 扯淡! 这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他沈闻雷,失散了多年的女儿,那遭山匪胁迫,不慎坠崖,他脱险后,带人在山上找了三个月,都没能找回来的沈语嫣! 语嫣。 沈闻雷的话,突然让柳轻心明白了,她的似曾相识,是因何而来,也突然明了了,为何,语嫣会跟她,长得这般相像! 她真的是她的妹妹! 虽然,既非同父,亦非同母,但从血脉上来讲,她们却是真真儿的,算的上亲眷! 她的母亲,是沈老爷子的嫡女,沈家三少爷,沈闻雷的姐姐。 换句话说,如果,被顾落尘的师父,从野兽嘴边儿抢回摄天门去,收为徒弟的语嫣,当真就是沈闻雷说的沈语嫣,那她便应该算是,她舅舅家的妹妹,她的表妹! “师父把我捡回去的时候,我的头,受了伤,一些以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让场面,重新归于可控。 柳轻心缓步上前,从腰间口袋里,摸出了那支,徐维康交给了她的簪子。 之前,她以着茶隼,将这簪子的事儿,以亲见为由,告顾落尘知道,可顾落尘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对此事,闭口不提,以致于,她至今也没能找着机会,把这簪子,交给他手里。 “你说,你是我的父亲,那你可认识,这根簪子?” “我师父说,这是把我捡回去之后,在我身上发现的,唯一能用来找寻,我父母的身份的依据,之前,被歹人骗了去,这几日,才刚刚寻回来。” 柳轻心打算,在语嫣回来之前,先替她试一试这沈闻雷,到底是不是她的父亲。 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语嫣的“前半辈子”,已经够可怜了,她不希望,再在她脸上,瞧见求而不得的失望神色。 第十四章 取巧未成反酿拙 柳轻心拿出来的这簪子,让沈闻雷滞愣了一下。 少顷,他的眼泪,便像决堤的江水一般,奔涌而下。 这簪子,他怎么会不认识? 这是他嫡妻的陪嫁。 因他们的女儿自幼体弱,他便和妻子商议后决定,将它一直给她随身佩戴,以期,能通过这玉的润泽,使她的体质,得以改善。 而自带上了这簪子,他女儿的身体,便一天好似一天。 在遇险之前,已是能拿得起轻弓,且铁剑无虚发了。 “嫣儿,我的宝贝女儿。” “爹爹,爹爹怎会不认识它呢!” “这簪子,这簪子是你娘,在你三岁那年,亲自交给你手上的,彼时,你还曾跟爹爹说,待你及笄那日,要让爹爹亲手,亲手帮你把她带上呢!” 沈闻雷的手,本能的紧了一些。 这让被他抓紧了手臂的柳轻心,感觉到了轻微的疼痛。 但她的心,却是欣喜的。 为了语嫣,也为了沈闻雷,这真心拿自己女儿当心头肉,未打算将其置换收益爹爹。 若能与自己的爹爹相认,语嫣定会开心的抱着她的手臂,孩子般的,又蹦又跳才是。 想到这里,柳轻心便忍不住,露出了笑来。 她一直拿她当妹妹。 不曾想,她竟真的是她的妹妹。 这,大概便是缘分吧? “父亲进内堂去坐罢。” “前堂里,虽点了炭盆,却还是免不了冷。” 柳轻心客气的跟沈闻雷点头微笑,出言规劝。 对沈闻雷这便宜爹爹,她可以算是颇多满意的。 而她以前认为的,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叫的出口的“爹爹”二字,此时,也无比顺畅的,自唇间溢出。 “好。” “嫣儿说什么,便是什么!” 已在心中认定,柳轻心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沈闻雷丝毫不掩对他的纵容和宠溺。 他得尽快把这好消息,写封信跟他的嫡妻告诉,让她也能跟自己一起分享这开心。 这么多年,她吃了那么多苦,也是时候,能重获喜悦了! 沈鸿雪比柳轻心大几岁,对他三叔家那个坠崖的妹妹,也算是有些印象。 但他知道,柳轻心就是柳轻心,绝不可能是沈语嫣。 就算相像,也只是巧合使然。 沈闻雷的嫡妻,是柳轻心的姑姑。 所以,两人长得有七八分,甚至八九分相像,都没什么可值得奇怪。 更何况,女大十八变,纵两人年幼时,相像的像是同出于一双爹娘,长大以后,也断不可能,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的,一模一样。 他绝不可能认错柳轻心。 就算双目失明,也能经由她的声音,分辨出她与旁人的不同。 “有事,咱们到内堂去说,三叔。” “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堂妹哭出来,可多难看。” 有沈家老爷子给柳轻心安排的这个身份,沈红雪便只能称她为堂妹。 虽然,他极不喜欢这个称呼。 但为了柳轻心,他愿意忍。 “将来,她入住王府,可是要统辖整个后宅的。” “若因此时,于众人面前落泪,而让人传了闲话,指摘议论,恐得不偿失。” 跟什么人说什么话。 这对任何一个好商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沈鸿雪上前一步,以一个极好的角度,使人不易察觉的,轻轻碰了碰沈闻雷,压低声音,跟他“提醒”道。 “而且,你也太用力了。” “堂妹只是个女子,哪里承得住,你这练过武技的人,这般不客气的抓握!” 被沈鸿雪这么一提醒,沈闻雷才是幡然醒悟。 忙不迭的松开,抓握柳轻心手臂的手,颇有些紧张的,往她的脸上瞧了一下。 “那个……嫣儿,爹爹刚才……是不是抓疼你了?” “我叫轻心。” “沈轻心。” 得了自由的柳轻心,顺势后退了一步,将她之前拿出来的那只,用作跟沈闻雷认亲的簪子,放回了袖袋。 然后,往旁边让了半步。 “从周庄过来,一路舟车劳顿,大伯和堂哥应也累了。” “咱们去我使人给你们准备的房间里,坐下说话吧!” 有些事儿,能在人前里说,有些事,则不能。 原本,柳轻心是打算带三人进正堂里“闲话家常”的。 可现在,既已确认,沈闻雷是语嫣的父亲,她便不合适,再继续这样拖着人家。 话不说不明。 理不说不清。 就算她跟语嫣情同姐妹,也断没有什么道理,能让她霸着人家的爹爹不还。 唉。 都道是世事无常。 为何这世上的好爹爹,都是旁人家的! 柳轻心在心中暗叹了一句,在为语嫣庆幸欣喜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境遇,感觉到了无奈。 前世,她被生父弃置在了孤儿院门口,幸得师父收养,才得以体验人间温情。 这辈子,更是倒霉,在娘胎里就被自己的爹爹“卖了”不说,在夫家受了委屈,性命遭到威胁,不得不挺着个大肚子逃家了,也未能得到自己爹爹的隐蔽。 若没被自己的外公当做掌中宝,她怕是,要与自己的心上人结发携手,都要难如登天。 “轻心。” “也好听。” “我的嫣儿,叫什么名字都好听。” 人都有通性。 因一件事,纠结抑郁的久了,便会变得,对什么有利于实现这件事的因果,都更容易妥协。 此时的沈闻雷,就是如此。 在他想来,只要他的宝贝女儿能回来,肯再认他这个爹爹,便一切事情,都可以商量。 莫说,只是改个名字。 便是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方设法,去帮她摘一个回来! …… 让柳轻心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她此一时,借着语嫣的身份,对沈闻雷的试探,竟会让,曾修习过武技的徐维康,更多了许多,对她的执着。 “语嫣。” “我就知道,你一准儿是我的语嫣。” “什么轻心?” “那根本就是,你胡乱编纂出来,用来疏远我的套路!” “瞧,连与你数年未见的爹爹,都能一眼认出你来,他可是比我不见你的日子,又多了好几年罢?” “我哪就至于,蠢的连他都不如!” 徐维康自言自语的说着,唇角,也本能上扬了起来。 冬至奉命,去和十五一起,迎接沈鸿雪一行。 此时的房间里,只他一人,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什么人,能给他“纠正”错误。 他缓缓地举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深深的吸了口气,将自己手掌上,已软化到,几乎看不出来的薄茧尽收眼底。 就算我不是你想要的良人,我也可以,倾尽所能,护你周全,语嫣。 不,不只是你。 还有你的儿子,你的孙子,所有,所有与你有关的,待你好的人。 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允有人再伤你分毫。 哪怕,想伤你的那人,是一朝帝王,或一方霸主。 徐维康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把自己的拳头,缓缓地攥紧了起来。 他此生,只给过两个人认真承诺。 一个,是“他的语嫣”。 她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护我余生周全可好? 他说,好啊! 另一个,是他的母亲。 她说,孩子,我只盼你,能活成自己希望的样子,你答应为娘可好? 他说,好啊! 徐维康知道,作为翎钧的亲侍,冬至一定会把他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达给翎钧知道。 他不怕翎钧知道,或者说,是生怕翎钧不知道。 流水的帝王。 铁打的武勋。 就算翎钧,有望于将来,登上那至高位置,也断不敢,将一个已经承爵的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治罪。 尤其,那人的手里,还执掌了兵权,还为大明朝,戍守着南疆边关。 魏国公府消不消亡,与他没有分毫关系。 他只是需要,魏国公这个爵位而已。 纵有一天,有可能会被翎钧扣上一个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帽子,满门抄斩,他也毫不介意。 反正,魏国公府里的其他人,早就该死了。 给他爹爹出谋划策的那些,为了与成国公府联姻,而毁了他跟“他的语嫣”姻缘的长老们,该死。 耳根子软的像烂泥一样,半点自己主见也没有的,他的爹爹,该死。 当然,他的那些兄弟们,嫡出的,庶出的,给那些老家伙们助纣为虐的,也该死。 那个看上了他,死乞白赖,非他不嫁的成国公府嫡小姐朱寒凝,致魏国公府的那些老家伙们,生出拆散他和“他的语嫣”心思的女人,更该死! 突然,一种掺杂着酥麻的渴望,弥漫了徐维康的全身。 这种感觉,他已非常熟悉,尤其是这几日,他住来了德水轩之后。 是罂粟熏香的瘾性又上来了。 习惯性的咬住被子一角,徐维康本能的绷紧身子,以未受伤的那只手,抓紧了床沿儿。 他跟“他的语嫣”保证过,绝不会被这种瘾性降服,绝不会,对任何,让他再陷堕落的事低头。 他要当个,会得她喜欢,能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要当个,能横刀立马,护大明朝半壁江山,能护她余生周全的武勋。 不管,她是叫沈语嫣,还是叫沈轻心。 亦不较,她是三皇子朱翎钧的正妃,还是后宫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第十五章 为女谋权将毁誓 在为沈闻雷准备的房间里,柳青心如实的跟他告知了,自己并不是他的女儿语嫣这事儿,并向他讲述了,她手里这根簪子的真正来源。 听柳轻心说,她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沈闻雷显的颇有些难以接受。 但在得知,再过几日,他的嫣儿就会回来后,他便又露出了愉悦笑容。 反正,他已经绝望了这么多年,不差再多等这几日。 如今,她的嫣儿已经有了下落,虽尚出现在他面前,却也好歹,是当真有了盼头。 “嫣儿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不然将来,婚丧嫁娶,都会变成麻烦。” “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之前时候,我嫡妻肚子里,本还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孩子,可却不幸,因受了惊吓磕碰而小产,没能养活。” “之前时候,我当嫣儿没了,才跟父亲恳求,让你做我的女儿。” “但现在,我怕是要……无法履约了……” 说这话的时候,沈闻雷颇有些紧张和愧疚。 他做了大半辈子无私的人,无论是于家国社稷,还是于兄姊手下。 但这一次,他却想做个自私的人。 为了他女儿的余生幸福,哪怕,会被议论为“晚节不保”,也毫不在乎。 “三叔,你不能这么做!” “语嫣表妹失而复得,你心中欢喜,鸿雪可以理解。” “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刚刚才在前堂里,当着那么多的人表示,轻心是你失而复得的女儿,此时反悔,可让轻心将来,如何跟人解释她的身份,如何立足于人前,如何立足于燕京!” “而且,祖父从小就教导我们,人不能忘恩,三叔。” “若无轻心存疑询问,您怕是以后半余生,都无望寻到堂妹下落罢?” “须知,人在做,天在看,报应,可从不来的晚!” 听沈闻雷出言反悔,沈鸿雪顿时便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他一直觉得,他的这个三叔,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做出为一己私利,做出尔反尔,伤人利己的事。 却不料,如今,他竟是会为了,那失踪多年的堂妹,沈语嫣,能有个名正言顺的未来,而打算,将柳轻心推入不复境地。 他不会允这种事情发生。 哪怕,是以强硬手段,硬逼着沈闻雷低头。 “您刚才说,您嫡妻曾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孩子,那孩子夭折的时候,有几个月了?” 柳轻心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沈鸿雪不要生气,事情,未必就像他想的那么糟,或许,尚有转机,也未可知。 “八个月。” “他出生后的第三天,刚好是嫣儿的生辰,过了那生辰,嫣儿便是五岁。” 沈闻雷本就心中有愧,此时又见柳轻心阻止了沈鸿雪发火,跟自己问询,那夭折了的孩子的情景,便忙不迭的,跟他说起了当时情景。 “那孩子是个男孩,小产下来的时候,已经会喘气会哭了。” “只是命不济,没能熬到满月,就夭折了。” 提起自己那未及长大的儿子,沈闻雷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脸转向了旁边。 他的膝下,已经只剩语嫣这么一个孩子了,他的嫡妻,也因受伤,而不能再有身孕。 他不想委屈她们母子。 哪怕,这会让他于沈家,遭受刁难和孤立,甚至,遭他父亲的声色俱厉责备。 “那在语嫣之前,你和你嫡妻,可还有过别的孩子?” 柳轻心并不生恼。 一如刚才般的,继续跟沈闻雷心平气和的问这问那,仿佛,她只是闲的厉害,在跟他闲话家常,半点儿都为对自己的未来,生出担忧。 她是个冷静的人。 她知道,越是于不利局面里,约需保持冷静,毕竟,愤怒和哭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让局面更加难控,或往更糟的方向发展。 “曾有过一个女儿,大嫣儿四岁。” “因彼时,我驻地清苦偏僻……染了天花,却未得及时救助,于三岁时夭折了……” 提起另一个早死的孩子,沈闻雷的心情,像是又差了几分。 他没有抬头,仿佛这么做,就可以对站在她对面的柳轻心视若无睹。 他无颜面对柳轻心。 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 “你瞧,我也比嫣儿大了四岁,又是被师父捡回山上去的。” 听沈闻雷说,还有一个早早夭折,大了语嫣四岁的女儿,柳轻心不禁扬唇一笑,计上心来。 既然假扮不了语嫣,那便假扮一个,可以假扮,而且永远都不会露馅的人。 比如,沈闻雷的那个,大了语嫣四岁,因病夭折的女儿。 语嫣尚未及笄,于理法规矩,尚不该嫁人。 就算她“皇命难违”的嫁给翎钧,也得再等几年,才能将小宝符合礼法规矩的,降生于世。 她不希望,小宝有一个,像翎钧一样,被“藏匿”的委屈童年。 而就此处而言,那个大了语嫣四岁,虽就年纪上,有些过了适婚年纪的女子,却可以,让小宝早早的“出生”,不用多受半点儿委屈。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为了让小宝不受委屈,安享岁月静好,柳轻心早已做好了诸多准备,来抵御燕京里的那群,别有用心的豺狼虎豹,极可能对她们母子的威胁和发难。 她可以背离所求,双手染血,却绝不会答应,有人,伤她的儿子! 沈闻雷并不是个蠢人。 听柳亲信这么说,怎还可能不明白,她是想要做什么? 他稍稍思衬了一下,便对她的建议,点头应允的下来。 那孩子未及及笄,便夭折了,只能草草的使人送去山上,入土为安。 这么多年过去,偌大的一个沈家,也就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还会记得她,并于清明时节,寻一个路口,面朝埋葬了那孩子的山,给她烧几张纸钱。 若柳情愿乐意用这个身份,倒是没什么不妥,唯一的麻烦,就是他们需要就她的身份,再安排一个合理的说法。 不过,相较于给语嫣一个,更有利于她未来的身份相比,这点儿麻烦,又算得了什么! “稍后,我便给父亲,写一封亲笔信,告诉他,燕京此行,我不但找到了嫣儿,更寻到了,若干年前被我当作已死,而误葬在了南疆的女儿。” “是一位云游的老神医,路过山间,听到孩子啼哭,将她挖了出来,并收她为弟子,传授医道。” 说罢,沈闻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了,站在他旁边,仍有些面色不渝的沈鸿雪,唇瓣轻抿。 就如今情景,他怕是没可能,还与他的这侄儿,继续保持和睦了。 只盼将来,他能看在他们同出一宗的份儿上,不要在嫁妆上,太亏待了他的嫣儿才好。 “这个说法好。” “毕竟,一个被救活过来的死人,远比一个只是坠崖,生死未卜的人,更难让人调查琢磨。” “有些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无意给沈家制造麻烦,亦不希望,你因为我,而与沈家的其他人生隙。” 知沈鸿雪是又钻了牛角尖,柳轻心不见莞尔一笑,上前两步,站到了与他面对面的位置,微微扬头,看向了她的眸子。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堂哥,可是个温柔儒雅的人呐!” “站在我眼前的这个,满心想着与人为难,甩难看脸子的人,是什么人,嗯?” “你这丫头,就是心太好了,让我拿你半点儿法子都没有!” “你可知,这里是燕京,将来,你要面对的豺狼虎豹,可是较你之前数年所遇,多过百倍都不止。” “你若一直这样,可让我如何能放心?” 面对柳轻心,沈鸿雪从来都生不起气。 盯着她的“戏谑”神色看了片刻,他便忍不住,被她气笑了出来。 伸手,以右手食指,轻轻的戳了戳柳轻心的眉心,沈鸿雪顿时便连说话的音线里,都满溢了温柔。 “豺狼来了自有剑,虎豹来了更有刀。” “你们既不是豺狼,也不是虎豹,你们,可是我的亲人呐!” “我怎么忍心,看着珍视我的人,为了我,而遭受各种各样的无奈和委屈?” “虽然,我已不记得以前的事,但我知道,在我遇险的时候,你一直在藏身暗处,护我周全,在我遭受为难的时候,祖父在为我全力以赴,不惜得罪有封爵封地的武勋。” 已决定,要改换身份,清心便干脆,将对沈老爷子的称呼,由外公,变为了祖父。 姓氏这种东西,就是一个符号,对那些“卖她求荣”的人,她没必要心存不舍,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祖父,以及,所有与柳姓相关的,她的诸多“亲眷”。 当然,除了她的母亲和弟弟。 柳岳昭。 她记得,顾落尘是跟她告诉过,她的弟弟,是叫这个名字来着。 那为了给她这姐姐报仇,而离家出走,跑去从军的小家伙儿,也不知,在军营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什么人欺负。 等过些时候,她跟翎钧的大婚礼毕,便着人,去瞧瞧他罢。 如果,那小家伙儿,当真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孩子,她便与翎钧二人,谋划商议一番,暗地里,给他些许帮衬,如果,有人敢作死的欺负她弟弟,那可休怪她,下手,不留情面! 第十六章 庄中夜谈思难辍 有大雪阻路,德平伯李铭父子,没能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燕京城。 而李铭,又不想动用自己令牌,使过多人知道自己冒雪出城,于是,便跟李岚起一起,拨转马头,冒着风雪,折返去了城外的庄子过夜。 而这庄子,正是之前时候,李岚起等死的那个。 见德平伯李铭来了,负责看守庄子的管家李平,忙提了衣摆,小跑着迎了出来。 上次见他们家老爷,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虽寻常里,谈不上想念,但当真见了,却仍是有些忍不住激动。 “老爷冒雪前来,小的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李平一边说着,一边就当真在雪地里,给德平伯李铭跪了下来,恭敬的磕了个头。 “起来罢。” “我也是带了岚起,外出办事去,见天色晚了,便懒得回程,临时起意,才来了你这边儿落脚。” “你使人,给我们准备两间暖和些的屋子,再备些简单吃食罢!” 德平伯李铭轻轻的点了点头,左手虚扶一把,算是应下了李萍的叩拜。 对这个曾是他贴身侍卫的人,他没有过多感情,也谈不上十分信任。 不过是瞧着他勤恳做事,二十多年无功无过的熬到了年迈时候,再无力帮他出生入死了,才给了他这么一个“闲职”,也算是,让他在这里养老。 “谨遵老爷吩咐。” 李平诚惶诚恐的答应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侧身,对德平伯李铭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庄子说大不大。 却存放过多的李平都计算不来的,德平伯府的人命。 有嫡子。 有庶子。 当然更多的,还是犯了错,来等着以死补过的下人。 许世存了太多人的怨念,这风水上算不错的宅子,总显得有些阴森,尤其是,入夜以后。 德平伯李铭与李兰起同席而食。 吃了些许清淡的晚饭后,就回了李平给他准备的房间里,随手掐起一本书,翻开,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从没遇到过柳轻心这样的对手。 她这样的对手,就像是一潭满溢了瘴气的泥沼,神秘而危险。 倘只为德平伯府基业考量,他是该适时收手,不再对她做任何打探,以防,惹她不悦的。 但他不甘心。 确切的说,是无法忍受这种未知。 这就像,被一只猫儿站在了胸口上挠,痒得厉害。 虽然,他明知面对这只猫儿,该乖乖的等着,让它闹个欢实,玩腻了,无趣了,自会离开,激怒,只会伤的严重,却仍忍不住扬起手来,想试试,自己能不能一巴掌将它拍飞了去,而不让自己受丝毫损失。 叩叩叩—— 门外,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敲击声。 德平伯李铭被书纸笼罩的眉头,不自觉的弯曲了一下。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声应了一句。 “谁?” “是我,父亲。” 门外,响起了李岚起的应答,带着些许的无奈和惶恐。 “进来罢。” “门没栓。” 德平伯李铭没拿开盖住自己脸的书。 听李岚起的声音,他便知道,他带来的,并不会是个好消息。 咯吱。 咯吱。 两声门扉的轻响之后,李岚起的脚步声,在距离德平伯李铭五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衣服的窸窣声响过后,是“咚”的一声瞌头。 “岚起办事不利,未能说服妹妹,尽早回府,对父亲尽孝。” 德平伯李铭父子住的这庄子,与李渊茹的嫁妆庄子,暮云庄,相隔不算太远。 李岚起为了表现自己办事得力,便趁着饭后,风雪势头稍减的档儿,快马加鞭的去了一趟暮云庄,给李渊茹传话。 不曾想,在听了他的话之后,李渊茹竟是半点客气也无的,撂给了他一堵“南墙”,让他尽早回去,跟德平伯李铭告诉,欲问之事,莫再提起,那人,与乘鸾宫主关系密切,不是她可以为了尽孝,就能打探招惹得了的。 听李渊茹这般说话,李岚起,怎可能还不明白,他的父亲,德平伯李铭,为何会突然想着,要让他嫁出去了好几年,都不曾回府过一次的妹妹,归家省亲。 他的目的,跟自己一样。 打探柳轻心的真实身份和背景。 只是不知,他的舅舅,能不能给他带来好消息…… 毕竟,除了乘鸾宫,还有另外的几大杀手势力。 纵那位准王妃,有再厉害的背景,也断无可能,将所有杀手集团,都威慑住,放着明晃晃的金子不赚不是? 尤其是,向以心狠手辣著称的摄天门! “说罢,她怎么回你的。” 德平伯李铭没有拿开盖住自己脸的书。 这结果,他早已知道。 他也并不想见那个,让他也觉得毛骨悚然的女儿,他只想知道结果,从而决定,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妹妹许是刚刚死而复生,有些犯糊涂,只莫名其妙的跟岚起说了一句,告知父亲,莫再打探那人的身份,那人与乘鸾宫主关系密切,非她力可以打探。” 李岚起自不敢,径直将李渊茹的口气言辞,悉数转达给德平伯李铭知道。 且不说,德平伯李铭,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李渊茹痛下杀手,单是从有可能遭到连累这点,他,便不想冒险。 毕竟,他刚刚才走了一趟鬼门关,险些摸到了阎王老子的鼻子,再无可能回返阳间。 这世上,从不存在不怕死的人。 尤其是,知道自己仍有望,好好儿活下去的时候。 “我知道了。” 德平伯李铭不用想也能猜到,李渊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口气,什么样的言辞,将李兰起毫不客气的赶了回来。 他也不在乎这个。 那位准王妃,至少,是有乘鸾宫作为背后倚仗的。 若欲绝其性命,不可择乘鸾宫代劳。 她的这个女儿,好歹还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 虽然,话说得稍稍不客气了些。 “你妹妹今日说跟你说的话,可还有旁人听到?” 德平伯黎明稍稍沉默一下。 伸手拿开了,盖在自己脸上的书,坐直了身子,便看见了规规矩矩的,跪在他面前,头也未敢抬一下的李岚起。 “回父亲的话,没有旁人。” “她的夫君,成国公府的七少爷朱时泽,晌午过后,就被成国公召回燕京问话去了,庄子里,只剩了她和两个下人。” “见我去了,那两个下人,便被她赶出屋子,去点庄子门口的风灯了。” 李岚起细细的回想了一下,彼时的情景,才认真的答了德平伯李铭的问询。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妹妹,自那次走丢找回后,就有些阴森可怖。 未曾想,她竟是敢,跟他们的父亲,也这般毫不客气的说话。 不过,从她刚才所说的话来看,她应是跟乘鸾宫关系颇为密切。 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 看来,以后,他还是该多多的跟她走动,当个好兄长。 说不准,以后,就有能用的上她的地方。 比如,自他们的父亲,德平伯李铭的手下,保命。 “你妹妹的,这暴戾脾气,也真是像极了为父年轻时候。” “这不好。” “你这做人兄长的,没事了,还是该多去她府上坐坐,跟她劝说一番。” “这般脾气,若不更改,早晚都得吃亏。” 德平伯李铭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捏起茶碗,喝了一口凉茶。 他像是在教训李岚起,又像是,再给他一个提点,或者机会。 换句话说,若李岚起能拉拢好李渊茹这妹妹,他这个当父亲,还是愿意给他些许好处的,倘不能与其保持良好关系,让其为德平伯府所用,那他这个儿子的价值,可就要于他这个当父亲眼里,大打折扣。 “儿子知道了。” “之前,忙于功名,忽略了对妹妹的教训,是岚起这做兄长的失职。” “日后,岚起定常往成国公府走动,将功补过。” 德平博里面的话,已经说的非常明白,李岚起这聪明人,又怎会听不懂? 虽后背沁出了冷汗,他仍是态度恭敬的,朝着德平伯李铭拜了拜,然后,信誓旦旦的跟他表示,自己一定不负他所望。 在德平伯府,最不能成为的人,就是让德平伯李铭失望的人。 不然,便只有一个下场。 “待回了燕京,你寻个时候,去成国公府走一趟,多带些人。” “要有些礼貌,好声好气的,跟成国公问问,之前,欲害我嫡女的那人,可曾得了应有惩罚。” “我一直在等他给我一个公平。” “倘他无能给出,那,可就休怪我,自己来讨了。” 随手将翻开的书页闭合,丢到桌子上,德平伯李铭缓缓起身,走到了李岚起身边,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事儿,最适合你这当兄长的去。” “他是你同母所出的妹妹,你便是表现的过激了些,也没人能对你这小辈儿,指摘什么。” “对了,去的时候,记得给你的两个小外甥,带些小玩意儿耍。” “他们终究是孩子,纵是有渊茹那丫头自己教化,也总不是个事儿。” “男孩子,还是得有个男人教训,才能长出男子气概。” “而他们的父亲,你也知道……唉!那武痴疯子,莫说是管教那两个孩子,便是跟你妹妹,也谈不上什么亲近……” “真不知你妹妹,到底是犯了什么失心疯,好好儿的德平伯府嫡小姐,多少人踩破了门槛儿求娶的闺秀,怎就会瞧上个他!” 第十七章 家有繁枝琢纳凉 天才!无广告!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 有些在外人看起来,活得并不好的人,其实,远比外人以为的自在。 就像李元茹。 他曾也向德平伯李铭一样,认为成国公府的七少爷,朱时泽,并不喜欢她,甚至,将她当做负累。 但就他前几日所见,却显然,并非如此。 且不说,翎钧是不是看重朱时泽,或者说,会不会为了朱时泽,让自己未过门的王妃冒着大雪,去给个死了好几天的人续命,单是他肯为了这件事,去奔忙游走,低声下气的跟人恳求,便已不是,简单的忍耐和凑合。 那位三皇子妃,可不是寻常人物。 尤其是,她在救活了李渊茹之后,跟朱时泽所提的条件,便是让瞠目结舌的“精妙”。 他自诩,自己跟自己的嫡妻关系密切。 也一直觉得,自己不曾亏待过她。 可扪心自问,他是不是能像朱时泽一样,为了自己的嫡妻,毫不犹豫的,答应那位准王妃的要求,他却是觉得,自己……断无可能与之相较! 但有的事能说,有的事不能。 就朱时泽对李渊茹的真正态度这事儿,李岚起便打算,对德平伯李铭,隐瞒到底。 他总得留些底牌在手,不论是用来保命,还是用于将来,时运不济时,东山再起。 “父亲的教训,儿子记下了。” “待回了燕京,定尽快着手操办。” 李岚起本也打算,多与李渊茹走动。 而此时,有了德平伯李铭的“建议”,他“将来”的所作所为,就都成了“师出有名”。 德平伯府的人,一向不好招惹,这事儿,整个燕京,可谓人众皆知。 当然,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把事情做多,做绝,做过。 打人不打脸。 大家都是武勋出身,起码的面子,他还是会给成国公府留上一些。 至于说,那个成国公府的九少爷,朱时彤,本就是个令人作呕的纨绔,常被戏称为燕京“四害”之首的存在。 想来,以成国公朱希忠的好面子,应不会介意,他使人将其痛殴一顿泄愤。 事儿是他嫡妻使人做的。 他这做人夫君的,未尽表率,当然难逃罪责。 就算,那朱时彤耍小聪明,已将他嫡妻休弃,他带了人,使麻袋把那货套了脑袋,狠揍上一顿,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多不过事后,成国公府的人找上门来,他以“不知情”为借口,随便赔他们几钱银子,也就罢了。 这世上,凡是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儿,都算不得大事儿。 …… 辗转了大半夜,到天将明时候,李岚起才是堪堪有了睡意。 可才睡了没多会儿,德平伯李铭,便使人来换了他起身。 雪停了,他们得趁着雪没有再下起来之前,尽早回燕京城里去。 虽说,年节时候,德平伯李铭不需上朝,李岚起也不需值守,但身居城外,久了,总是不安全的,无论是性命,还是行踪。 前一日,称作马车去德水轩,是为了掩盖身份,今日回程,就没必要了。 德平伯李铭是在行伍里摸爬滚打过的武勋,较乘坐马车,更喜骑马。 所以,两人离开庄子的时候,便使庄子的管家李平卸了马车,两人各骑一匹,原本用来拉车的马,直望燕京城方向而去。 半路无话。 李岚起小心翼翼的,驾驭这自己的坐骑,使其始终保持着,比德平伯李铭乘骑的那匹,慢了半个马身的差距。 因积雪颇厚,这般精准的控制,便显得,有些考校马技的意思了。 德平伯李铭不喜欢别人站在他的背后。 这让他觉得缺乏安全。 所以,即便是他的亲侍,在跟随他的时候,也需只比他,向后错半个身子,露腰间佩剑的剑柄出来,在他双目余光能见的位置。 这事儿,在德平伯府里,并不算什么秘密。 大部分“识礼懂事”的嫡子,都会特别留意,与德平伯李铭同行的时候,不要犯此幼稚错误,惹其不喜。 “岚起我儿。” “你也算在京中官场里,摸爬滚打了些年的。” “今日,没什么旁人,你且跟为父说说,对朝中势力,有何见解。” 雪天赶路,人格外容易疲倦。 三人骑行了一会儿,便不自觉的慢了速度。 德平伯李铭不洗庄子里的食物,嫌其粗糙,便没用早饭。 而这会儿,觉得饿了,也不好意思,跟随行的李岚起告诉,只随口拎了个话题出来,试图以此,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饥饿上转移开去。 “以儿子愚见,这些年,随着各世家联姻频繁,文臣与武勋间的矛盾,已不比从前般激烈。” “一些文臣,甚至希望家中嫡子,能入军营历练。” “成国公府虽得先帝和当今陛下青眼,却是盛极必衰之相,当今的成国公朱希忠,更是因为霸占了太久的锦衣卫统辖之职,耽误旁人晋升,而给自己和家族埋下了祸根。” “且他家中,嫡出子孙,除朱时泽外,再无一人堪承军中统帅之职,而朱时泽,亦因多年前,遭人暗害死去的那个平妻李氏,而萎靡不振,无心统兵。” 说到这里,李岚起稍稍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见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要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分析起了他理解的朝中局势。 定国公府内斗的厉害。 黔国公府宠妾灭妻。 英国公府不得当今陛下待见。 而魏国公府,本就衰微,如今,更是因昔日,魏国公的“执拗”,而毁了所有希冀,不足为惧。 李岚起一边说着,一边细细的观察这德平伯李铭的神色。 见他唇角微扬,随着他的分析,认同至极的点头,心下里,才是又多了几分底气。 五大公府积怨数代,如今,虽上保持着明面儿上的和谐,彼此间,亦不乏联姻,但私底下,却是五处公府,九个圈子,个个包藏祸心。 而暗使“黑手”,将盟友或敌人,推上绝路这种事儿,更是数见不鲜。 多年前,成国公府玩的那一招儿釜底抽薪,便是最好例子。 魏国公府便是因此,毁了最有望承爵的嫡子,失了复兴可能,彻底堕落为,五大公府之中,排名最末一支。 “就前日所见,这位准王妃的底气,恐不仅仅是某个家族,而是金逸上的那位。” “倘若,这位准王妃,当真是那位早就给三皇子朱翎钧准备的‘命定之人’,那这些年,怕是有诸多家族,都遭了蒙蔽,站错了队。” 李岚起并没有直言表示,德平伯府,也是那诸多站错了队的家族之一。 或者说,即便他知道,也并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毕竟,之前的决定,都是他父亲德平伯李铭亲自做出,他若质疑,那便无异于,往他父亲的脸上,抽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 “那位,能不依靠母族势力,自明枪暗箭中脱颖而出,当然不会是个,能让人一眼看明底细和谋划的。” “之前时候,是为父低估了他的理智,也高估了你那姐姐,对他的价值。” “不过,现在来改,也还来得及。” “而且,之前的低估,非但未给德平伯府造成损失,反使其得益良多。” “可见,世间帝王,并没有哪个,是当真希望自己的臣子,能比自己更聪明的。” 德平伯李铭鲜少认错。 即便,他是真的错了,也大多会找理由或借口,将其搪塞过去。 但这一次,他却当着李岚起的面儿,开诚布公的承认了自己的错失,并趁机,给了他训诫。 这做法,让李岚起微微一愣。 继而,便忙不迭的低下头去,攥紧了自己手里的缰绳。 他可不认为,德平伯李铭,有如此的看重他。 如果有,之前也不会半点儿犹豫也无的,舍了他性命,只为换翎钧欢喜。 可人生于世,做事儿,总会有理由依据。 便是疯子,也断不会毫无依据的做事,只不过,常人理解不了疯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罢了! 而德平伯李铭,并不是疯子。 所以,他的想法,定可以,被人揣测。 就算他老奸巨猾,也至多不过,需多费些脑子罢了。 李岚起思绪飞转,生怕自己因为错过了什么重要的词句,而不慎失足,落入德平伯李铭刨的坑里,却不自知。 之前和现在,他的价值,到底有何不同? 是因为与翎钧有了关系和交集,还是因为他一母所出的妹妹,李渊茹,又活了过来? 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李岚起认为,应该是后者。 毕竟,德平伯府里,并不是只有他自己,与翎钧保持了良好关系。 那个得准王妃提拔,近期便会脱去庶子身份,摇身变成德平伯府嫡子的李素,便是个显而易见的,于此方面,比他更有价值的人,不是么? 看来,他这妹妹的价值,可比他之前臆测的,要大的多啊! 李岚起这般想着,心里,已是打定了主意,待回了燕京,就尽快着手筹备,去成国公府“寻衅滋事”和给那两个,他只见过次面儿的小外甥,准备见面礼。 俗话说的好,大树底下好乘凉。 他的“家里”,明明有李渊茹这么一棵枝繁叶茂的好树,他干嘛,不善加利用? 第十八章 驻地有异暗沉着 语嫣一行人的南疆之行并不顺利。 进城之后,杀手们四散而去,各自打探,被分派了任务的消息,而语嫣,则径直去了摄天门所营的店铺。 本该是全年无休的摄天门店铺,今日没有开门,门上,也未悬挂歇业的事由。 她佯装闲逛的,闪身进了通往店铺后门的无人小巷,然后,环视四周,见没有人注意,才纵身跳上了后门旁边的一棵老树,蹲在树杈上,往院子里窥视起来。 院子里,没有人走动,连寻常应有的布防,也悉数撤了干净。 语嫣微微拧眉,翻墙进了院子,贴着墙边儿谨慎行走,把整个院子,都查探了一遍。 铺面。 厨房。 库房。 寝室。 密室。 一个人都没有。 确切的说,是连个喘气儿的活物,也没留下。 这很奇怪。 若遭遇袭击,屋里的摆设,不可能这般整齐无损。 若搬家,器物用具,便没道理,被悉数留下,而且,门里,也并未得禀报,他们有意将店铺迁址。 此事,她得尽快告顾落尘知道,让其定夺,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对那些被派驻南疆值守的人,又应采取何种手段,找寻或定罪。 想到这里,语嫣便翻身跳出院墙,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店铺,往城中的一处客栈走去。 最快的,与顾落尘联系的方法,是移魂,也不知,茶隼在不在部落群身边? 若茶隼不在,那剩下的可信选择,就只剩下了…… “此番事态紧急,对不住了,姐姐。” “大不了等回去了燕京,你扣我的糖果。” 语嫣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便加快了,往客栈行走的速度。 没有她在旁保护,“讨厌鬼”是一准儿不会答应,让柳轻心离开德水轩的。 想到翎钧,语嫣颇有些不喜的,撇了下唇瓣,显然,是对他的不满意,已达到了极致。 “说来,也是奇怪,姐姐的身体,为何会与我魂魄的契合度这么高呢?” “借她身体与人拼斗,便是远隔千里,我应该,也能发挥七成以上实力的样子……” 对语嫣来说,柳轻心与翎钧的姻缘,就是传说中的,她姐姐上辈子欠了那“讨厌鬼”债,这辈子,倒霉来还债的,这种“云泥之别”。 “算了,不想了,说不好,她真就是她姐姐,也未可知呢!” 南疆本就是混乱之地。 虽是城里,仍随处可见,穿着奇装异服的人。 人们各自低头走路,像是对那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毫无兴致。 这些人,都是会武技的。 语嫣一边走,一边使眼角的余光,打量起了周围的人。 连卖糖果的小贩,和担着蔬菜叫卖的农户,都不另外。 这让她,忍不住有些心惊。 就仿佛,这里是一张,隐藏了尖牙的血盆大口,只为将误入其中的猎物,毫无声息的吞噬殆尽。 她稍稍加快了一些步子,以观察是不是有人在跟着她。 而结果,果然如她所料。 有两个人,见她加快步子拐进了小巷,也一小跑着追了上来。 寒光乍现。 一柄软剑,缠上了两个跟随而来的,那两人的脖子。 此时的语嫣,已是又换了一副样貌,成了个中年妇人模样。 若非她穿着的衣服还是之前的没换,一准儿难让人分辨出,她与刚才那丑陋女子,是同一个人。 无论是样貌。 还是身材。 她和顾落尘一样,都是左手持弯刀,右手用剑,弯刀出鞘,为取人命,剑,则是个用来掩饰身份的幌子,区别只是,顾落尘的剑是硬剑,短而锋利,她的剑是软剑,长若马鞭,圈藏于腰间。 “是,是自己人。” “仙姬,是我,白鹫。” 喉咙被软剑缠绕,跟随而来的两人纷纷变色。 待见到语嫣手腕上的刺青,被软剑缠绕住了脖子的两人中,年纪瞧着较轻的那个,才是松了口气般的,忙不迭出言表明身份。 随着话音落下,他脸上的肌肉,也是飞快的抖动起来,须臾,便换了一副模样。 “怎么回事?” 白鹫,是跟茶水同一期的杀手,因天赋略差,而未被顾落尘选中随侍,为人有些较真儿,却并不讨厌。 以前时候,她常贪图好玩,戏弄于他。 两人,倒也算得上熟识。 语嫣稍稍拧了下眉,眯起眼睛,看向了白鹫的耳后。 蝶形胎记。 形状,与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这人,应有八成可能,是白鹫无疑,毕竟,鲜少会有人,在易容的时候,连耳后的细节,也留意到。 但她如今,身处南疆,一如柳轻心前些日子跟她教训的,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老对头来了。” “他们不知道使什么手段,买通了城中守军,欲于月黑风高之时,偷袭我们。” “还好,我们的人,事先得到了消息,及早撤离,才没造成损失。” 见语言一副懵懂样子,白鹫便明白,这其中,定是发生了变故。 自他第一次,向门中发信求援至今,已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来,他们改头换面,数次更换藏身之地,却迟迟不见门中来援。 本以为,是门中也遇到了麻烦,无暇南顾。 却不曾料,是门中,压根儿就没有收到他发出的消息! 只是不知,是送消息的人,糟了人劫杀,还是……那人,干脆就叛变了门派…… 倘若是前者,待此次的事了结之后,他定禀报盟主,为其以功勋入葬,而若是后者,则需尽快讨伐,以防,再生事端。 “你使人,给门中送了几次消息?” “为何不向隔壁城池求援?”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撤了,缠绕在两人脖子上的软剑,将其收回了腰间。 这里果然出事了。 顾落尘的预感,一如既往的准确。 “回仙姬的话,四次。” “第一次,是在两个月前,隔了七天,又送了一次。” “期间,我们辗转躲藏,冕思亦令九歌,多次与隔壁城池联系,却不料,隔壁城池的人,亦失了行踪。”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见门中仍未派人来援,就又使人送了一次,依然如石沉大海。” “最后一次,是三天前。” 白鹫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显然,他是真的在盼星星,盼月亮的,掰着指头,等着门中派人来援。 而在得了自由之后,与他一起跟踪语嫣的,另一个少年,也换了样貌,态度恭敬的,对语嫣躬身行礼。 “红隼拜见仙姬。” 换回原本样貌的少年,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红色眸子,让人只是处于他的注视之下,就会本能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但语嫣,却非但不怕他,还伸出了自己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笑嘻嘻的揪了揪,他左边的耳朵。 “我就说,白鹫出门在外,怎可能不带小红隼一起,原来,是你变了个模样!” “门中大敌当前,仙姬还是先办正事好些。” “等一切稳妥,红隼,任仙姬欺负。” 被揪了耳朵的少年,脸色不自觉的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半步,挣脱了语嫣的魔爪,躲到了白鹫的身后。 “你弟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腼腆。” “我不过是揪他一下耳朵,瞧她脸红的,颜色都堪跟眼睛比了。” “倘给他穿上一身,毛茸茸的白色皮草,说他是个兔子精,怕都有人信呢!” “公事公办”的时候,语嫣还是个,颇为严谨的人的。 她之前,故意伸手去捏红隼的耳朵,便是为了验证,他的真正身份,或者说,白鹫,还是不是那个,值得她信任的白鹫。 毕竟,使用摄天门的秘术,改换眼睛的颜色,并非难事,而人的性子,却不易更改。 红隼是个腼腆的孩子。 虽然,杀人的时候,他半点儿都不比旁人差。 但他的耳朵,尤其是左边的耳朵,却远较旁人敏感,只消轻轻的揪一下,便可辩出真伪。 顾落尘曾经说过,就算整个摄天门,所有的杀手都叛变了,红隼,也绝不会叛出门派。 她信他。 自然也愿意拿他信的人,来作为,衡量其他人是否可信的根据。 “城里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此地,不宜久留。” “仙姬且随我来。” 白鹫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又换了个样貌。 见他变了样子,红隼也伸出双手,往自己的脸上揉了两把。 待他的手离开,样貌,也大较之前不同。 他的换容之术,并不比旁人差。 他只是不喜欢让人看到,自己脸上肌肉扭曲的样子,尤其,是在顾落尘和语嫣面前。 “走罢!先去你们落脚的地方!”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右手虚抓了一下,隔空取了一件,旁人晾晒在院子里的衣裳,套在了自己原本穿的衣裳外面。 她打算,先不给其他人发消息。 待确定了,这些人当中,没有背叛之人,落脚之地,也安全无疑之后,再图后事。 永远都不要把米,放在同一个缸里,同一个地方。 不然,待硕鼠来袭,发现了那米缸,你这做主人的,便会损失巨大,后悔莫及。 这道理,是前几日,她的姐姐,柳轻心,刚刚说给她听的,她觉得很有道理,就记在了心上,不曾想,才这么几天,就堪用了! 第十九章 龙蛇之地见部署 值守南疆的,摄天门部署,选了个红楼,做暂时的落脚之地。 白鹫的这选择,让语嫣非常满意。 红楼这种地方,龙蛇混杂,没人会去无聊的深究,来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在语嫣的概念里,人,总比银子要紧。 既然有,舍得花银子,就能安生过日子的地方,便没必要,非让一众人吃苦受罪,反正,摄天门,又不缺钱。 南疆不似中原。 能在南疆的边城里,开一处红楼,又不招人打砸的,至少要与军中的某位将领,有不匪关系。 大隐隐于市。 小隐隐于林。 他们的老对手,应不可能想到,他们,会就躲在他们的鼻子底下,且正在被他们自以为,收买的干净利索的人,于生意里,奉为上宾。 白天,不是红楼生意兴旺时候。 管事的妈妈,正抱着一个汤婆子,坐在火盆旁边,磕着一把葵花籽儿。 今年的冬天,冷得离谱,连寻常年月,连夹袄都不需穿,就能过得了冬的南疆,都时兴起了汤婆子和火盆。 瞧白鹫和红隼两个,衣着平常,不太像是有钱光顾他们这里的人,冒冒然的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女的,这管事的妈妈,不悦的拧了下眉头。 这么冷的天,好不容易捂热了凳子,可着什么人,愿意站起来,把凳子再放凉了? 这三个不长眼的玩意儿,什么地儿也敢乱闯,真是讨厌的紧! “咱们这里是红楼,三位,怕不是走错了地方?” 快步上前,双臂一横,本就心有恼意的管事妈妈,便要把白鹫、红隼和语嫣三人,拦在门外。 在南疆做生意,最忌讳的,便是瞧不起各色路人。 毕竟,水浅王八多,谁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个,就会牵扯出一堆麻烦事。 虽然他们这生意,上面有某位大佬罩着,但一些细碎之事,还是得自己打理。 所以,便是心里有万般不愿和懊恼,跟三人说话,这位管事妈妈的态度,也还算是,相较于中原内地,多了几分“客气”在其中。 “我兄弟,在楼上包了一层场子,请人唤我来耍。” “我方才出门儿,走的急,忘了带手礼,烦妈妈,搬两坛好酒出来,送去楼上,算是给我撑个面子。” 白鹫一边说着,一边从袖袋里掏出来一锭银子,随手丢给了管事的妈妈。 话虽说的客气,语气里,却不掩嫌她狗眼看人低的味道。 “哎呦!是老奴有眼不识泰山!慢待了两位爷!” 听白鹫说,有兄弟在楼里包了一层场子,这管事的妈妈,哪还能猜不出,他是受了什么人邀请? 那位爷,可是个人物。 出手阔绰不说,连说话都带着京腔儿,让人打眼一瞧,就知是燕京里,不知哪个名门世家的小公子,背着爹娘逃家,到南疆来耍的。 这些日子,楼里的姑娘,凡是赚的盆满钵满的,哪个不是得了他青眼?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小公子,还有些稚嫩犯傻,动辄儿出个门儿去,不知怎得,就领那么一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回来。 跟人家称兄道弟不说,还大手大脚的,什么都替人家付钱,就好像,他有花不完的银子,不造个干干净净,就浑身不舒服一般! 说句不好听的,她在这南疆里,也算是呆了二三十年了。 从最初的当姑娘,到后来年老色衰,成了管事妈妈,什么样的市面没见过? 可这样的“肥羊”,可还真就是头一遭儿见! “不过,咱们这里可是红楼。” “两位爷,带个姑娘进来,是不是有些不那么合适?” 小心翼翼地看了语嫣一眼。 见她姿色平平,目不斜视,管事的妈妈不禁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跟白鹫提了一句。 烟花之地,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打架斗殴。 其次,便是有家中妻妾找上门来。 前者,虽是有赔偿,却总免不了,要耽误功夫拾掇。 他们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客。 若只因一波客人胡闹,就怠慢了其他客人,传出去,总归不那么好听。 而后者,则往往会将他们的“金主”,撕拉硬拽出楼去,把整条街都闹得沸沸扬扬,使这位“金主”再也不敢光顾。 她只是管事的,不是东家,为了保自己的饭碗,自然是要小心行事。 “无妨,她是我家中管事,跟来付钱的,不是什么人的妻妾,无需担心。” 知管事的妈妈,是在担心什么,白鹫笑着瞟了她一眼,然后,便做出一副地痞样子,与红隼勾肩搭背的往楼上走去。 待上到楼梯的一半,见语嫣没跟上来,便又笑着回头,朝她抛了个不无调戏的眼神儿,示意她快快跟上,别站在原地发呆。 语嫣并不习惯,别人以这样轻佻的态度,与她应对。 所以,在旁人无法看到的角度,她毫不客气的,给白鹫回了个,令他如置冰窟的眼神,致其险些因为惊恐,从楼梯上一滚到底。 当然,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里,意思总也不会一样。 在管事的妈妈看来,白鹫向语嫣抛的这个眼神儿,根本就是个勾搭人的媚眼儿,而语嫣还给他的,则是个吃醋的意思。 待三人上了楼去,管事的妈妈,盯着自己手里的那锭银子,颇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低声嘟囔两句。 “啧,还真是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 “这都到饭馆儿里吃饭了,咋还兴,自己带菜的呢!” 管事妈妈的声音说大不大,但跟在她旁边做事的小厮,却是听了个清楚明白。 他笑嘻嘻的往管事妈妈身边儿凑了凑,拿臂弯捅了捅她的后腰,压低了声音,跟她问道。 “那两位官人要的酒,咱们给上什么呀,莲姐?” “还能上什么?” “菜都自己带了一个来,不上点劲儿足的,楼里的姑娘们挣什么!” 往小厮的脸上掐了一把,管事的妈妈便掂着自己手里的银子,往后厢走去。 今儿个,可是个开门红。 大白天的来了客人不说,还一出手,就给了一整锭银子。 她可得给花神娘娘上炷香去,让她保佑楼里,天天都能日进斗金,姑娘们,个个儿都能讨客人欢喜。 …… 待进了使人包下的那层,关了门扇,白鹫便“扑通”一声儿,跪在了地上。 刚才,若无红隼扶他,他怕是,连楼上也要不来了。 也是他作死。 仙姬是什么人? 岂是他能亵渎! 这事儿,若是传去门主耳中,他怕是,半天都不用,就得被做成人彘,不塞进坛子里泡三十年,都不准死! “小的该死,请仙姬降罚。” 白鹫一边说着,一边从靴子上拔了匕首下来,双手捧到了语嫣面前。 这事儿,小不了。 以语嫣之前的脾气,少说,也得剁他一只手,才能解气。 “免了。” “情境所需,你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此事,我暂不计较,若再有下次,与此次同罚。” 在柳轻心的循循善诱下,语嫣也多少的学了些,与人应对周旋。 虽然,还是有些不那么熟练自然,但也不再是如她之前般的,做事儿全凭自己高兴,只想着,便是惹了祸患,也有顾落尘帮她料理干净。 为了她,顾落尘重伤成了那样。 她还怎么敢,再继续任性下去? 且不说,是不是为了有所谓的担当,或帮顾落尘分担什么,单只是,瞧着他伤的那么重,那么疼,她便忍不住,心里堵得难受呐! 语嫣的小气,摄天门上下,可谓无人不晓。 遇上她犯执拗的时候,便是他们的尊上,顾落尘,也只能依着她。 用顾落尘的话说,能用人命解决的事儿,就别用招惹语嫣不高兴的方式解决,不然,怕就不只是,死几个人那么简单了! 所以,此时听语嫣竟大方的表示,要饶了白鹫,在场的众摄天门杀手,无一不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这,这该不会是,是他们的耳朵出了毛病吧? 还是,还是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压根儿就不是他们家仙姬? 他们家仙姬,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大方的决定呢! “我宁可,您径直砍白鹫一只手去。” “您这突如其来的大方,可让小的们,比瞧你砍每人一只手,还心里发毛啊!” 冕思是摄天门派驻南疆的,负责统辖这部分人的主事之一。 他轻轻地咽了口唾沫,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语嫣一番,确定,她绝不可能是旁人假扮的,心里的紧张,顿时便不降反增了起来。 虽然,他并不想白鹫被砍手。 但语嫣此时的反应,却让他觉得,她是打算,砍在场的人,每人一只手,才能解了心里的抑郁。 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冕思已是做好了最不济的准备。 只要语嫣一声令下,他立刻就会拔出匕首,先砍了自己不使武器的那只手,来给其他人做出表率,以防,惹了这位姑奶奶不悦,给众人,降下更大责罚来。 “都起来罢,大冬天的,不嫌地上凉么!”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了一把,铺了狐狸皮的椅子旁边儿,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变回了原来模样。 “这里好歹也是红楼罢?” “你们买的姑娘呢?” 第二十章 今朝脾性已非昨 语嫣的吩咐,众人自然不敢不听。 先由冕思带头,小心翼翼的从地上爬起来,心,却是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儿。 “回仙姬的话,都使致幻的药迷晕了,丢在那边儿的榻上了。” “晌午之前,醒不来。” 这种时候,作为主事之一的冕思,便成了那只,甭管愿不愿意,都得先飞出林子来的出头鸟儿。 他轻轻的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然后,硬着头皮,缓步走到了,距语嫣五步远的位置,背脊微微弓起,竭尽所能的,让自己的声音里,不要带出颤音的,跟她禀报道,“小的探查过她们,没有会武技的。” “好好儿的姑娘,银子都花了,不享用一番,岂不亏了?” “咱们摄天门,可从不做赔本儿生意!”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翘起了二郎腿,眉毛微挑的,挤兑了免思一句。 这房间里,可不只有致幻香的味道。 她是未历“人事”,却并不是傻。 “小的们,小的们为了不使形迹可疑,也曾,也曾……” 有些事儿,男人们互相用来打趣,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让个女人,以调侃口气说出来,却是让人尴尬至极。 冕思的脸,稍稍僵了一下,继续硬着头皮,跟语嫣“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他们这几日的所为。 本只是想调侃一下在场众人。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 却不料,一抬头,便瞧见在场众人,约有半数,缩着脖子,全身颤抖的匍匐在地,一副惊弓之鸟模样。 摄天门虽规矩众多,但规矩里,却并没有一条,是禁止门中之人流连烟花之地的。 当然,因为流连烟花之地,致门中消息泄露的,则需另算。 “我刚才,仿佛是说过,让你们起来了。” 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众人,语嫣便明白,他们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把自己的玩笑话,当成了责备。 啧,这群榆木疙瘩,真是个顶个的无聊透顶! 把这一圈儿都加起来,也比不过,跟在她姐姐身边儿有趣! 算了,既然都开不得玩笑,那就还是公事公办罢。 反正,在他们眼里,她这魔头的可怕,一直都比顾落尘,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 啊,对了,至少,顾落尘还是讲道理的,虽然,他的喜恶,便等同于道理! “说说这些日子,你们猫在这里,都打听到了什么罢。” “咱们的老对头,来了多少人,栖身何处,使了多少银子打点关系,打点到了,什么程度?” 红楼这种地方,最适合用来打听消息。 毕竟,人在色迷心窍的时候,最易露出破绽。 虽然,顾落尘从不进红楼,也从未给语嫣派遣相关任务,但这些事儿,他还是会在被她缠的厉害,着实没有什么可跟她“闲聊”的时候,被逼无奈的讲给他听。 “回仙姬的话,据近些时日看听所知,对面此次,大概来了二百余人。” “现在,正分五个地方落脚。” “除一支八十人的,住在成国公府别院,其他人,皆散居于城中的四个较大规模的客栈。” “起先时候,他们每天都会变更住处,晚上,也会选派特定的人巡夜,但自半个月前开始,却是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三日一换房,晚上,也不再着人巡夜。” “他们的‘伞’,应该是成国公府的某位嫡少爷,但具体是哪位,属下尚未查出。” 冕思小心翼翼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张,像是城图的牛皮纸,捧到了语嫣面前。 “昨日傍晚,他们刚刚更换完住处。” “小的本拟于今明两日,趁其不备,对居住在成国公府别院外的人进行绞杀。” “如今,仙姬既是带着尊上的吩咐来了,小的们,便是更有了主心骨。” “门里从未收到,你们送回的消息。” “是尊上睿智,察觉到了异样,才遣我带人过来的查看的。” 冕思的话,加上之前白鹫的禀报,让语嫣好看的眉头,缓缓的拧紧了起来。 这事儿,恐没那么简单。 对面,既能三番两次,拦截他们使人送回门中的消息,那便没道理,拖这么久,都不对他们动手。 除非,是另有所图。 她得尽快跟顾落尘联系,并将此处情景,告他知道,并烦他跟柳轻心告诉,让柳轻心也帮忙分析推断一番。 她姐姐,可是人中凰鸟,这些人的小诡计,一准儿瞒不过她法眼! 之前,她已跟柳轻心保证过,不会再不告她知道的,随意往她身上移魂。 可如今的这事儿,十万火急,哪里来得及,跟她事先告知呢? 哎,对了,那个讨厌鬼的亲侍里,不是还有个叫立夏的么? 虽说,她还有个身份,是顾落尘的姐姐,但不过是借她个身体传话,又不是拿去胡作非为,想来,顾落尘应不会介意才是。 “红隼,你跟我来。” 施用移魂之术的人,身体是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 这时,便需要一个绝对忠心的人,对其从旁保护。 语嫣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众人,最终,把目光落到了红隼身上。 顾落尘信任的人,她也不疑。 一向如此。 在白鹫等人包下的那一层里,寻了个最角落的房间,让红隼守在床边,语嫣便爬上床去,拉下幔帘,运起了移魂术。 南疆与燕京,路途遥远,遍数摄天门,也没几人,能使移魂术,这么远的控制旁人。 即便是她这个,在摄天门里,移魂术造诣排行榜首的,也禁不住太长时间。 但南疆这边的形式,已刻不容缓,收买执掌实权的公府嫡子,可不是几千两黄金能搞定的事儿。 而在成国公府里,有这金刚钻,还敢揽这瓷器活的人,可谓屈指可数,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她跟柳轻心去“救活”的那个李渊茹的夫君,朱时泽,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瞧他中正严苛的样子,可不像是个,会为了财帛低头的人。 移魂进行的颇为顺利。 立夏的心志,虽较寻常女子坚韧,却也并未如顾落尘那样,难寻缝隙。 语嫣尝试了两次,便成功控制了她的行动,待活动了下手指,才发现,两人的契合度极差。 许是路途遥远关系,她竟是觉得,若此时,她使立夏的身体与人拼斗,应是会连她寻常时,一成儿的武技都无法使出来,这与她控制柳轻心的身体时的感觉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分辨了一下方向。 语嫣便控制着立夏的身体,径直去了楼顶。 反正,不需以病态见人的时候,那“讨厌鬼”都会腻在顾落尘的房间里。 而要找到柳轻心,最简单有效快速的方法,就是先找到“讨厌鬼”。 “你怎么跑上来了?” “我不是让你跟着轻心,保护她安全吗?” 见立夏,突然手脚不甚麻利的钻进了房间,举止神色,全不似平常样子,翎钧的眉头,不禁拧紧起来。 立夏一直都是个靠谱儿的亲侍,对他的吩咐,从来都只按部就班执行,从不像十五般的,使小聪明偷奸耍滑。 这怎么…… “南疆那边,遇上麻烦了?” 与语嫣相处多年,对她的小动作,早已了若指掌的顾落尘,一眼便瞧出了,突然跑来了这里的立夏,是受了她使移魂术控制的。 在顾落尘的概念里,语嫣她只是较其他杀手,多了些许活泼跳脱,虽偶有胡闹,但她的胡闹,总不乏分寸,至少,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过,他给她收拾不了的“尾巴”。 他相信,对这次,数星星,盼月亮,才终于得了机会,能外出执行任务的机会,语嫣一准儿会好好珍惜,极力表现,以图将来,还能再得执行任务机会,所以,应是连寻常时候的顽皮,也不会有才是。 “咱们的老对头,买通了成国公府的某个嫡子,险给咱们的人端了锅子,还好白鹫他们机警,早早的撤出了铺子,才没让他们得逞。” “他们前后,共往门里送了四次消息,但门里,却一次也未收到,送信的人,也都未回返。” “我怀疑,他们之中,出了叛徒,便赶紧跟这边儿联系,让你和姐姐分析下,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冕思打算,于今明两天,偷袭他们刚刚换防的几支,住在城中客栈里的人,我觉得不妥,便告诉他们,稍安毋躁,待我跟你秉明后,再做打算。” “跟我同去的人,我暂未命他们集聚。” “还有,依着他们的说法,九歌无法用移魂术,与隔壁城池的人取得联系,极有可能,隔壁三座城,也出事儿了。” 语嫣言简意赅的跟顾落尘说明了情况,并跟他约定,半个时辰后,来取回复,便“释放”了立夏的身体。 毕竟,让自己的身体,长期处于没有防备能力的状态,不是明智之举,而且,这么远距离的操控,时间长了,也会对她的魂魄造成损伤。 修复魂魄损伤这种,费时费力还疼得要命的事儿,试一回,就够记一辈子了,她可不想,再经历一回。 第二十一章 以病为托唤议事 语嫣离开后,约莫过了三息,立夏便恢复了神志。 她颇有些懵懂的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原本该是正去帮柳轻心准备茶点的自己,竟是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德水轩的顶层,不禁有些懵了。 “语嫣有急事告诉,借用了你的身体,你尽快去楼下唤轻心。” “就说,我有些喘不上气,让她速来。” 见立夏清醒了,翎钧也不跟她虚耗功夫,一句话跟她解释了因由,便催她,去请柳轻心上楼议事。 诚如语嫣说的那样,南疆那边,事态紧急,禁不得等,需尽快决断,以定接下来,该如何进退,若晚了,后果,恐不堪设想。 “是,三爷。” 邻居嫌少表现出这样的认真和紧张。立下自不敢怠慢。忙不迭的应了一声。偃快速转身,小跑着下了楼去。 翎钧有没有伤,柳轻心比谁都清楚。 在听了立夏说,翎钧情景不好,喘不上气来,她便明白,这是翎钧急着要让她回楼顶去了。 这醋缸,该不会是,又泛酸劲儿了罢? 这般想着,柳轻心的唇角,不自觉的抿紧了一下,对稍后,要如何“教训”翎钧的胡闹,已是略打个腹稿。 听立夏说,翎钧情景不好,沈鸿雪顿时变了脸色,手扶桌沿儿,便站起了身来。 虽然,他是认可了翎钧,觉得柳轻心嫁给他,定会比嫁给自己幸福,但这却并不等同于答应,会允他表妹,刚刚成亲,就变成个寡妇,自此,孤独终老! “这几日,他病情时常反复,没什么要紧,我上去瞧瞧他。” 见沈鸿雪面露不愉,柳轻心忙出言“解释”。 跟沈红雪一行人的“闲聊”,并不急于这一时,她也没打算,把翎钧的真实情况,告他们知道。 有些事儿,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并非她不信任沈鸿雪等人,而是她觉得,没必要把太多人都拉下水共担风险。 岸上有人,至少还能在水里人遇险的时候,丢根草绳下来。 若所有人都在水里,碰上溺水,便只余作伴等死一途。 “能救,自然是好,倘无力回天,也别太为难自己!” “我不怕你名声儿不好,沈家,养得起你!” 抬头,睨了立夏一眼,沈鸿雪的话,说的可谓颇不客气。 察言观色,是商人的必修课。 像沈鸿雪这种,年少有成的人,若无此擅长,又怎可能,自长他一辈儿,又有多年经验和客源积累的叔叔伯伯们当中,脱颖而出? 刚才,他关心则乱,失了冷静,但这会儿,沉着下来,又怎么可能,不自立夏的神色里,发现端倪! 她是翎钧的亲侍,又是女子,倘翎钧当真病情严重,她怎可能,只如现在这般行色匆匆,就完事儿了?就算不吓得哭天抹泪,也多少该有些语无伦次才是! 翎钧那厮,八成儿是还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他心存忌惮,不想让柳轻心跟他待在一起太久,才不惜使出了,这般阴损招数! 啧,真是龌龊! “使人送些,我使饕餮新研制出的点心过来,给两位长辈尝尝。” “我晨起时,命饕餮熬制的姜水,也该好了。” “这么冷的天赶路,最易惹风寒,父亲和大伯,都上了年纪,还是该仔细些才好。” 柳轻心只听口气,便已明白,沈鸿雪识破了翎钧唤她离开的借口,只不过,他是个成人之美的君子,只自己一个人生着闷气,没把事儿说破罢了。 每个人的心里,总难免有亲疏远近。 沈鸿雪很好。 只是可惜,在她的心里,已先有了翎钧,再也放不上别人。 所以,她并不想拖着沈鸿雪。 她希望,如果可以,他能放下过往,开始新的生活,不论,在许久之前,他与这个身体的原主有什么恩怨,或者承诺。 如今,他们的关系,由表兄妹,变成了堂兄妹,便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毕竟,在古代,表兄妹之间,是可以成亲的,堂兄妹之间,却不能。 “这里,且烦哥哥照顾一下。” 若以柳轻心“如今”身份计算,她称沈鸿雪一声哥哥,的确是没有半点儿不妥。 但这让不知情的人听来,没有半点儿不妥的称呼,却是在等同于,跟其宣告,两人再无可能,劝其莫再执着。 柳轻心的话,让把目光死死的落在自己衣摆上得沈鸿雪,稍稍滞愣了一下。 他缩在衣袖里的手,缓缓捏紧。 但是,在他再抬头起来的时候,脸上,却是再次“贴”满了笑容。 “好。” “你且忙去。” “这里有我。” 沈鸿雪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 屋里,燃了好几个火盆。 但于他而言,这里,扔冷得像个冰窖。 只要你过的好,我便是冻成顽石,也是值得的。 这是我欠你的。 我愿意,用余生来还,倾尽所有来还。 当然,这话沈鸿雪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番,并没有诉之于口。 他不希望柳轻心有任何负担,亦未打算,向她求任何回报。 …… 在听翎钧说了,语嫣告知回来的南疆的情景之后,柳轻心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稍后,她缓缓抬头,看向了躺在榻上,盯着她的顾落尘。 “我需要知道,你们的这老对手,与你们有什么仇怨,以及,在你们于南疆立足之前,他们在南疆,拥有多大的势力。” “还有,他们以往的做事风格,是什么样子的。” “以及,在这一次之前,与成国公府,是不是曾有过瓜葛。” 一口气问完,自己想要知道的所有事情,柳轻心便安静了下来。 她无意打探摄天门的隐秘。 但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在对手一无所知的前提下,她无法,也不愿做出推断。 尤其,她的推断,将极大可能,影响顾落尘的决定,甚至,与雨嫣的安危,密切相关。 “他们与摄天门同出一宗。” “他们的祖师,与我们的祖师,是师兄弟的关系。” “我们的祖师天赋上佳,于门派大比中胜出,并因此,得了他们师父的两大传承,并受命,继任门主之位。” “他们祖师不服,便带了手下亲信数百人,叛出门派,另起了炉灶。” “他们的师父临死时,曾令我们的师祖,将其一门屠灭,我们师祖,念曾与其有同门之谊,而违背了师命,将澜沧以南,拱手赠予了他们师祖。” “不料,他们的祖师,非但不知感恩,反将我们祖师的尚义,当成了侮辱,并立下门规,与我们不死不休。” “几百年来,双方各历门主若干代,矛盾和冲突,亦不减反增。” “到我们师父的师父,执掌摄天门时,他们的门主,便勾结了南疆守将,欲于我们手中,夺取南疆诸城的控制权。” “我们师父的师父,天赋平庸,只能以力,与其硬抗,致摄天门损失颇重。” “后我师父继任门主,以一人之力过千军万马,斩其门主首级,才使得他们,不得不暂时退去。” “据我所知,他们之前时候,只与前朝余孽,有颇多瓜葛,至于,是何时搭上了成国公府,搭上了成国公府的什么人,却是不得而知。” “他们既不会移形术,也不会移魂术,只在武技身法上,与我们有些许相类,他们不使弯刀,兵器,大都是短刃和袖剑之类的暗器。” “传闻,他们这一代的门主,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身手,与我不相上下,但鲜少使武功与人相博,败于他手之人,大都亡于计谋。” 这些门派中的秘辛。外人是无缘知晓的。 但在顾落尘看来,柳轻心,并不能算是外人,所以,他也就没必要,对她有什么隐瞒。 柳轻心喜欢在思考问题的时候,碾磨药材。 所以此时,她已是又顺手把放在旁边架子上的药捣子,掐在了手里。 消息太少。 确切的说,是有用的消息太少。 但事情即已迫在眉睫,那便容不得他们,坐等更多的线索被收集之后,才做出应对措施。 她得分析各种可能出来,并尽可能的,给远在南疆的语嫣他们,指引,使他们能在自保的同时,逼急敌人。 急易生乱。 只有逼急敌人,让他们生出狗急跳墙之态,才更容易获取,确切的消息,更有利于他们做出,准确低损决策。 “他们有二百余人。” “咱们在那边,有多少可信可用人手?” 思考着决策的工夫儿,柳轻心已经把药捣子里的药材,悉数碾成了粉末。 “从这边儿赶过去,快马加鞭,需要多久?” “加上与语嫣同去的二十余人,不排除叛变的,共计49人。” “其中,擅长移魂术的,两人。” “其他人修行的,都是移形术。” 南疆驻地,一向是历任摄天门门主,重点关注的地方。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起人手储备,顾落尘片刻思考也未用,就给出了她答案。 “若周边城池未遇袭,可调派人手,一天之内可至的,有十七人。” “丛燕京遣人过去的话,骑最好的马,日夜兼程,也需两天。” 第二十二章 敌众我寡求必多 二十多人,对二百多人,妥妥儿的敌众我寡。 如果,对方是打算夺得那城的控制权,便不该放弃这么好的局势,与那些被派驻在南疆的摄天门人这般虚耗,给他们,向门中求助的机会,除非,是另有所图,并有恃无恐。 而且,据语嫣之前送回来的消息看,后一条,已可以确定。 那么,她需要推算的,便只剩下了前者。 现在的摄天门里,有什么,是他们急切想要得到,或心有畏惧,急于毁去的呢? 遭了! 是语嫣!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把语嫣引往南疆,并将其劫持! 顾落尘已经说了,他们,既不会移魂术,也不会移形术,那么,他们需要的,自然是一个,对这两项都精通的人,并用下作手段,让其将这两样秘术,都“招供”出来! 而语嫣,这一直被顾落尘悉心保护,让他们无机可趁的人,可不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落尘,我接下来说的话,你需要有些心理准备的听,不要激动。” “急易生乱。” “而且,这只是猜测,并非绝对,即便,当真就是如我猜测的这样,也并非,没有转圜余地。” 柳轻心深深地吸了口气,郑重地看向了顾落尘。 与此同时,她放下了手里的药捣子,在小榻旁边,站直了身子。 “你说。” 从柳轻心的反应,顾落尘就已明白,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定事关语嫣。 “对方的目的,极可能是引门中怀疑,致你派遣最信任的人去查探。” “而最能得你信任,能力又足以使你放心的人,便是语嫣。” “若我猜测正确,对方的门主,应是对你了解颇多,极可能,连你受伤这事儿,都在他谋划之中。” 柳轻心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虽然,她很清楚,就算她这么做了,也并不能让顾落尘感觉好些,但如果,连她都表现出了失措,那顾落尘的情景,定会较现在更糟。 她要救语言,就必须让一切,都往可控的方向发展。 包括,顾落尘的情绪。 “你继续说。” 顾落尘本能便要绷紧受伤的那条手臂。 那是他习惯抓握武器的手。 这,是一种本能。 还好,翎钧眼疾手快的在他的身上点了两下,以封穴的方式,遏制了他接下来的动作,才使得,他刚刚有些愈合了的伤口,没再被崩裂开来。 “在那边儿,存不存在除语嫣之外,你认为,绝不可能背叛摄天门的人存在?”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了书架旁边,打开放在那里的药箱,从里边,抓了七八瓶药出来,放在了小榻的边儿上。 “还有,我需要你派遣一个,绝对信任的人,快马加鞭的去南疆,把这些药,亲手交给语嫣。” “有个叫红隼的,可堪托付。” “这边儿,我可以遣茶隼过去。” 顾落尘稍稍想了一下,便给出了柳轻心答复。 他希望柳轻心的猜测是错,但他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语嫣什么时候再来?” 听顾落尘说,南疆那边有十足可靠的人,柳轻心才是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要的,只是语嫣。 那便意味着,只要语嫣未被他们捕获,且表现出一副,不知对方图谋的样子,对方,便会在叛徒的误导下,继续“等”下去,静待有机可趁。 而他们,亦可以利用这时间,做更充足准备,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她从不念杀人害命。 但这并不意味着,会放任别人,伤害于她而言,重要的人。 “她刚才说,半个时辰后来,应该,这就快到了。” 顾落尘因为一次性说了太多话,而声音有些泛出了沙哑,他清了清嗓子,扭头,看向了站在柳轻心身边的翎钧。 “你让立夏进来,再在宣纸上,使大字写上,移魂立夏。” “此事关系颇大,转述既费时间,又易出错,还是让女人径直跟她说,方便一些。” “好。” 玩闹归玩闹,当真大事当前,翎钧还是比寻常人,能更快冷静。 他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到了书案旁边,提笔舔墨,在宣纸上写下顾洛城的要求,交给柳轻心使手拿着,才快步往门口走去。 如果语嫣来的快,她会在看到宣纸上的字之后,径直去寻立夏,这样,便可免了,她重新施术的麻烦,尽可能的,节约下时间。 立夏进门后,等了约莫半盏茶功夫,语嫣就到了。 见柳轻心也在房间里,她本还有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就放下了一大半。 她姐姐在。 那便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想到这里,语嫣便毫不犹豫的,移魂到了立夏身上。 “姐姐,姐姐,你在这里等我,可是对这边情景,有了猜测和应对之法?” 抱住柳轻心的手臂,语嫣习惯性的,用脸往她肩上蹭了蹭。 这好几日,都不曾见她了,说不想念,才是假的。 而且,那些跟她同去南疆的人,一个个都将她视为猛虎,值守南疆的人,更是怕她怕的要死。 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这样的日子,她可是一天都不想过,不,是一个时辰都不想过! “听仔细我的话,语嫣,这事关你的安慰,更关系,摄天门,能不能赢过老对手。” 把语嫣按坐到小榻上,柳轻心郑重的跟她说道。 “他们的目的是你。” “你一会儿回去后,立刻跟红隼交换衣服,然后,让他变成你的样子,你变成他的样子,离开落脚之地。” “告诉红隼,你接到了顾落尘命令,要去临近城池调派人手,让他于一个时辰后,再变回自己模样,告知其他人。” “离开落脚之地后,你要尽可能多的,多几次,变成城中人的样子,多更换几身衣裳,将有可能于暗中监视你们动向的人,视野彻底打乱。” “然后,抓一个乞丐,关到一准儿会在入夜后,被人发现救起的地方,囚禁起来,再变成他的样子,佯装染了恶疾,让城里的兵士,将你驱赶出城。” “出城后,找山林躲藏便可,稍后,茶隼会带上我做的药去寻你。” “他会带上嗷呜,所以,只会径直找到你,而不会以任何方式,与你联系。” “还有,着重留意,另一个会移魂术的人。” “我怀疑,他已叛出门派,否则,相邻城池的人,没道理悉数联络不上。” 为了尽可能的节约时间,柳轻心语速很快。 她不需要语嫣现在就进行思考,毕竟,先脱离险境,才有继续思考的必要,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我知道了,姐姐。” 语嫣从没想过,摄天门里,会出现叛徒。 但她明白,顾落尘没出言否决,便等同于,他对柳轻心的说法,是认可的。 柳轻心不会害她。 至多,只能因不了解摄天门的事,而出现误判。 但顾落尘却不一样。 他,不会误判。 “保命为上。” “不准死。” 顾落尘并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 但此时,他那冷若冰霜的口气,在语嫣听来,却宛若。 “放心。” “我可是黑水牢都关不住的人,他们那些小王八犊子,还能比门里的老头子们厉害不成?” “走啦!” 笑着安慰了顾落尘一句,语嫣便离开了。 如果,对方的目标真的是她,叛徒又真的是柳轻心猜测的那人,她可就真得尽快离开了。 能研习移魂术的人,皆是摄天门中的珍贵“资源”。 在没有确切证据表明,九歌就是那个叛徒之前,她不能对他宁误杀,不误纵。 好在,九歌的境界,与她相差泊远,她只消与其保持一里以上,便不会被找到。 …… 语嫣依着柳轻心说的,离开落脚之地后,不足半个时辰,得了消息,前来抓她的人便到了。 只不过,这些人比较谨慎。 皆扮成了,带着下人的客商,在前堂里吃了些酒,才佯装醉酒,走错了地方的,闯进了白鹫使人包下的那层,逐间打探。 这刚好,就拖延了时间。 待他们打探到,白鹫等人集聚的那间时,便听到了,掐着语嫣吩咐的时间,跟众人告知情景的红隼所说的,语嫣的去向。 要捉的人不在,这些奉命而来的人,自不敢打草惊蛇。 互换了下眼神,“有序”的各自离开了红楼。 冕思能成为,摄天门派驻南疆边城里的主事之一,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在听到外边有人,纷纷而来,齐齐而走后,便明白,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且叛变之人,就在他们在场的这几人当中。 不过,他没跟任何人说。 因为,在不能确定,谁是叛徒之前,这么做,便等于是暴露了,他们已对其,有所提防。 语嫣离开的刚刚好。 刚好的就像是,她已得知了对方谋划。 他们的尊上,果然睿智可靠,非他们这些寻常人可比。 既然,老对手的目标,是他们家仙姬,语嫣,那便意味着,只要语嫣不在,或者说,未遭擒获,“老对手”们,便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即,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安静等待,养精蓄锐。 等他们家仙姬,带上足以覆灭老对手的力量,来与他们汇合之时,以雷霆之势,助她功成! 第二十三章 心有了然放迷雾 二百多人,并不算多。 若他们尊上肯来,那便是一人之力可破。 即便是门里的那些老家伙们,以一当十,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在隔壁城池值守的那些家伙嘛,至不济,以一当三,应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以有心算无心。 以有备治无备。 说句托大的,要玩偷袭,玩儿不要脸,就算是平手,都可以算他冕思输! “尊上果然睿智。” “仙姬带来的,加上隔壁城的,他们这二百来号人,还能剩个屁?” “哎,看来,咱们也就能勉强混两口肉汤了!” 必要的混肴视听,冕思一向轻车熟路。 他打了个哈欠,向后倚进了软垫里,表现出了一副,对语嫣得争功行为,颇为不满的样子。 “得了。” “索性要等,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可不能像先机说的一样,白花了银子,是不是?” “去,去,去,让管事妈妈再送几个姑娘进来!” “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当着仙姬的面儿,怎没见你这么大本事!” 与冕思共事三年,白酒自然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此时,见他突然这般抱怨,便是明白,这事儿,定是另有内情,只不过,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冕思不能说,或者,不敢说。 他是个严谨较真儿的人,纵是明白,冕思这么做,是有他的打算,也断无法接受,他这样于背后里,“议论”语嫣这“门主之下第一人”。 “哎?” “你还说我?” “刚才,那是谁,捧着把刀子,让仙姬砍自己手来着?” “怎么着?这会儿,她都走远了,才想着,该蹦出来,拍几句马屁,才是正确了?” “有什么用?” “你纵是说得再好听,她也听不着啦!” 白鹫的反应,早在冕思的预料之中。 演戏这种事儿,没有对手,可玩不起来,而对冕思来说,白鹫这极好“引导”的副手,便是最好“道具”! 毕竟,白鹫的“狗”脾气,跟他相处过的人,没一个不知道的,啧啧,说他是在陪自己演戏,可没人信! 开玩? 好嘞! 这两个多月,东躲西猫的等门里回复,可把他给憋坏了,这会儿,能放开手脚玩儿了,他哪还会犹豫? 面露不忿的瞪着白鹫,“得逞”的冕思,突然一拍椅子扶手,装出了一副恼怒模样的站起身,指着他鼻子,对他大破口大骂了起来。 白鹫和红隼,肯定不是叛徒。 不然,敌人不会这么慢才来。 他遣了十人出去巡守,在这屋子里的,总共,只剩了十三人。 除去白鹫、红隼和他自己,还剩十个。 也就是说,叛徒,就在这剩下的十人当中。 他只需将这十人悉数糊弄住,便能拖住敌人的步子,让他们进退两难! “尊上说过,舌头再巧,也吐不出莲花。” “你们要是看彼此不爽,就动手,别浪费口水。” 对顾落尘,红隼有着绝对的忠诚和崇拜。 他喜欢拿顾落尘的话自律。 虽然,顾落尘时常一个月,都未必会跟他说上一句话。 “啧,大敌当前,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拼命的。” “跟他打?” “万一遭他黑手,落了伤在身上,岂不耽误我,拔此战头筹?” 见红隼突然站出来搅局,冕思不禁大为头疼。 这小祖宗,平常里,也没这么多话呀! 怎到了关键时候,偏就蹦出来了呢? 这可让他接下来,怎么继续挑事儿,搅浑这一池子的水! “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拔此战头筹?” “就凭你?” “我出一千两银子,你杀的数,要是能有仙姬的零头,就算我输!” 整天把红隼带在身边的白鹫,自然了解他的脾性。 知他出来说话,是听不下去,白鹫拿话挤兑自己,倒是半点儿也不慌。 他只是较其他人,多了些许较真儿,并不是痴傻。 与冕思共事多年,冕思这好战之人,何曾有过,对旁人的挑衅,退避三舍时候? 如今,他都把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了,他怎可能,还听不明白,他的目的,其实是要把水搅浑,误导叛徒,而非当真跟他找事儿? 搅浑一池子水,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儿。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能比设私局,更快惹热闹起来的? 摄天门有门规。 禁赌。 但以比拼武技为目的的私局,却不在此列。 “我出两千两,压冕思能杀够仙姬的零头儿!” “一千两,仙姬赢!” “三千两,冕思!” …… 有开头儿的,就有跟风的。 对摄天门的杀手们来说,钱,只是一个概念。 他们的吃喝用度,皆由门里。 除了私局和在外养妻妾子女,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用途。 而他们,又鲜少有人愿意,碰触儿女私情,毕竟,被情所伤的人,因爱而死的人,他们,可没少瞧。 想他们这种,把命挂在腰带上,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断送了的,实在是没必要,耽误了别人,还祸害自己。 这世上,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人,多了。 媳妇儿能和离,小妾能跑路,叫爹的,也未必都能成了孝子。 收个徒弟,可比费劲儿吧啦的养个儿子,要靠谱得多。 红隼是在场的众人当中,唯一没有下注的。 这种事儿,他从不参与。 他在存钱,为了买一把,很久之前,就看上了的弯刀。 那弯刀,与他们尊上的那柄很像,据说,连打制师傅,都是同一个人。 他此生最大希望,就是成为尊上的“影子”,就像茶隼一样。 而要成为尊上的影子,首先,要有让尊上看得上的本事,和一柄,几乎可以乱真的弯刀。 茶隼天赋比他好,运气,也让他难忘项背。 但他相信,勤能补拙,只要他付出足够多的努力,便总有一天,能成为,茶隼一样的人。 另一边儿,语嫣依着柳清新的指点,顺利地被守卫赶出了城。 出城之后,她又在城门口转悠了几圈,佯装想混入进城的人堆儿里,再蹭进城里去。 直待被守城的兵士,拿长矛威胁了,才“惶恐”的撒腿就跑,一副被吓破了胆子的屁滚尿流模样。 赶她离开的兵士,瞧她连滚带爬的跑了,半点儿同情可怜心思也没有的,勾肩搭背在了一起,哈哈大笑着,骂了几句“臭乞丐”,“死蛆虫”,才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继续做起了,登记进出城人员名录的事儿来。 南疆地域温热。 虽因今年冷的厉害,从不于冬日落叶的树木,较寻常,缺了些许生机,但枝叶,却依然繁茂。 语嫣躲进密林,换下自己身上,散发着酸臭味道的破烂衣裳烧掉,才飞身上树,灵猴般的的,往密林深处兴趣。 前行了不多会儿,她便找到了一个,被废弃了有些年岁的野兽洞穴,猫了进去。 柳轻心说,她只需要保证自己安全的等着,就可以了。 茶隼就会戴上嗷呜,从燕京赶来,不通过任何联络的找到她。 既然,是要借用嗷呜的鼻子,来找寻她,那有什么地方,是比这种,已被废弃了许久的野兽巢穴,更合适的呢? 九歌的移魂术境界,远不及她,便是寻常时候,超过一里,也绝不可能,还探查的出,她身在何方。 而此时,有这半掩于地下的废弃兽穴遮挡,他要找到,就更是,难于登天。 狼找人,用的是鼻子。 人找人,用的是眼睛,便是移魂术者,也不例外。 …… 被顾若城紧急召回的茶隼,在听了柳轻心的分析后,紧张的整个后背都绷紧了起来。 语嫣,是摄天门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移魂术者中,资质最佳的。 她将来所收弟子的质量,将直接影响到,摄天门下一代杀手里,移魂术的传承。 他们“老对手”的此举,还真是,颇有些釜底抽薪的意思呐! 怪不得,他们的尊上,会如此紧张。 在茶隼的概念里,摄天门的荣辱,永远都会被顾落尘摆在第一位。 虽之前时候,他曾有过臆测,认为他们的尊上,变成了个,会心悦某个姑娘的“凡人”。 但就之前,他们家尊上,要处置语嫣的态度来看,应是,他误会了。 他会让着语嫣,应该只是因为,依着他的衡量标准,语嫣对摄天门有用,他会决定处置语嫣,亦只是因为,语嫣的行为,对射天门造成了不利影响。 而柳轻心却不一样。 她对语嫣好,是因为她喜欢语言,把她当妹妹看待,她责备教训语嫣,亦是因为,她喜欢语言,把语嫣当妹妹看待。 “这些药的用法,都记住了么?” 用最简单易记的说法,跟茶隼告诉了药品的用法,柳轻心又打开腰间的荷包,取了一瓶,使黑色瓷瓶装盛的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诈死用的。” “你把它也交给语嫣。” “让她斟酌着用,一次一滴,三息生效,生效后,呼吸停止,意识尽失,效果,可持续一个时辰。” 在江南时,柳轻心曾听顾落尘偶然说起,摄天门有,割下目标头颅复命的规矩。 她不知,他们的老对手,是不是也有相类规矩,但有些东西,还是有备无患,到了逼不得已时候,哪怕,只是多一丝活下去的可能,也是好的。 第二十四章 欲以巧计谋敌迫 天才!无广告! 送走茶隼之后,柳轻心写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了成国公府的七少爷,朱时泽。 另一封,写给了黔国公府的嫡少爷,沐睿。 “你拿上这封信,去暮云庄,交给李媛茹,告诉她,我得了消息,猜这些人,应与多年前,围堵朱时泽,致其双腿险些废掉的人,是同一批,只是不知,他们如今背后的主子,还是不是当年的主谋。” 将信交给止水,柳轻心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手边的碟子里,抓了一把糖果,递到他面前。 “对不起,止水。” “此事只能烦你来做。” “虽然,这会令你想起悲伤往事,有些不慎厚道,但我答应你的事儿,一定会竭尽所能。” 止水跟朱时泽的昔年瓜葛,柳轻心早已自翎钧处听说。 昔年之事,是他一辈子的伤痕,尽管,他已在翎钧的帮助下,让直接害死了他爹娘的刽子手,付出了百倍代价。 但这远远不够。 操持那件事的,真正幕后黑手,仍活得好好的,而且,以翎钧如今的实力,尚不足令其付出代价。 之前,止水在朱时泽的逼问下,对那人止口不提,仅仅是因为,他不信任朱时泽,不想给自己本就艰难的复仇之路,在添荆棘。 “我知道,王妃也是为了我好。” “但那人,并不可信。” 人,总是会对背叛过自己的人,本能抱有戒心。 虽然,止水所谓的“背叛”,仅仅是他自己的理解。 “可不可信不重要,这件事,不仅事关你的仇怨,更与他这数年来所遭遇的种种不公,脱不了干系。” “他会出手,即便心有不甘,也没有别的选择。” 自来了德水轩,柳轻心就在帮止水治那半边身子的烫伤旧疾。 近两日,他身上伤得较轻的部分,已重新长出了正常皮肤,重的部分,仍需再等几日,依序切除盘结后,施涂愈伤药膏。 “我不奢望,朱时泽能只凭这一次,就把那人彻底扳倒。” “但这就像鸟儿,你只要能,一根一根的剪除他的翎羽,那他便总会有那么一天,再也飞不起来,沦落为,猎犬们分而食之的美味。” 见止水面露纠结,柳轻心不禁勾唇一笑,将手里的糖果,硬塞给了他。 “去罢。” “让人给你套辆马车。” “你腿脚不便利,雪后路滑,骑马,太过危险。” 原本,柳轻心是不打算,利用朱时泽对止水的愧疚的。 但计划不如变化。 唯今之计,也只剩了这一个办法,能以最快速度,解摄天门的南疆之急。 筹码这种东西,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 更何况,促成这件事,对朱时泽,只有益处,没有损害。 “是,王妃。” 小心的把柳轻心给他的糖,装进腰间的皮口袋,止水才应了一声,将信函,揣进了衣襟。 不是他不爱吃糖,而是,刚刚他们家王妃,抓这一把糖起来的时候,他们家三爷的眼神儿,像是恨不能把他给看出几个窟窿来才好。 为了这么一把糖,而惹他们家三爷“暴怒”,实在是不值当。 目送着止水出了门去,翎钧便颇有些懊恼的端起碟子,将里面剩下的糖果,悉数倒进了自己的腰间皮口袋。 这女人,又拿他的零嘴儿送人。 这日子,到底还是不是要好好过了! “瞧你这小气样子!” “吃没了,我再使人给你做!” 对翎钧的孩子脾气,柳轻心也是无奈的很。 她苦笑着伸手,轻轻的戳了戳翎钧的额头,明打明的跟他表示,糖不能一个人独占,要分一些给顾落尘才行。 “倒一半儿出来,放回碟子里。” 到手的糖,再还回去,这种事儿,翎钧可干不出来。 他佯装没听见柳轻心话的,拈起了桌子上的另一封,写给沐睿的信,故意转换了话题,“这封信,让谁去送?” “让十五去。” “他做事机灵,而且,初一那里,也不怎么需要人照顾了。” 见翎钧故意岔开话题,打定了主意,不把到手的糖交出来,柳轻心也拿他没办法。 这大孩子,明知顾落尘现在正抑郁着,还这般惹他,到底图的什么! “我多久能下榻。” “最快。” 顾落尘的声音里,带着坚硬和冰冷。 摄天门大敌当前,语嫣身陷险境,他哪里有心情吃糖? 不想要的东西,当然,也就不会有心思争抢。 翎钧“抢糖”,虽不乏孩子气使然,但也并非全无他意。 他跟顾落尘,交往也算有几年了。 对顾落尘,虽说不上十乘十的了解,但就一些小事儿上,瞧出他这“冰山”的心情,却是轻车熟路。 “着实不行,我就去一趟南疆。” “定保你的人,都完好无损。” “你一个伤成了这样的人,就算逞强去了,又能做得了什么!” 未及柳轻心回答,翎钧就侧身坐在了小榻上,给了被他封住穴道的顾落尘一个脑崩儿。 顾落尘的心情,他已经知道了。 这种视若珍宝的人,不惜一切也要保护的东西,即将招人伤害和毁去的感觉,他也曾经历过。 只不过,彼时的他,力量弱小的,连人家一根“小手指”都无法撬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哭,都不敢出声。 “就凭你那点儿三脚猫功夫,去送死么?”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顾落尘一听翎钧的话,便明白,他是在为自己着想。 他下颚微扬,给了翎钧一个冰冷的目光,然后,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是把翎钧当自己人的。 但,就是因为把他当自己人,才更不能让他去送死。 想让翎钧死的人,太多了。 朝中的。 军中的。 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 而在南疆那种混乱地方,这些人,显然比在燕京,更能发挥出各自的神通广大。 “好好准备你的大婚。” “我和语嫣,还等着吃你们的喜酒。” 提起语嫣,顾落尘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承认,柳轻心的办法很好。 是目前为止,最有利于保护语嫣,替他守住南疆驻地的办法。 对方想对他们釜底抽薪,将语嫣捉走,从而获得,移魂术和移形术的秘典。 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推倒他们的墙,让他们无法在南疆继续立足,收获他们希望得到一劳永逸。 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心安稳不下来。 胜利这东西,来得太过容易,便总会让人觉得,有些不那么真实。 他们的老对手,真的会这么好对付么? 那个隐忍多年,谋划多年,将他的动向,把控的如此精准的家伙,当真会,不留下其他的后手和倚仗,来应对他的反击和怒火么? 尽管,柳轻心说,之后的对弈,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瞧他们的对手,再使什么招子出来,再谋划应对。 可他总觉得,不事先想几个方案出来,提前做好准备,便心里发毛,没底的厉害。 “这世上,总也没有那么多万事俱备,才敢放手一搏的事,落尘。” “你有伤在身,还是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南疆那边,我自会帮你料理妥当。” 再面无表情的“冰山”,也是有本能的。 可就是这在旁人看来,几不可查的本能,柳轻心看来,却是清晰的无法忽视。 她缓步上前,抽走了翎钧掐在手里的那封信,转身,往门外走去。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这乃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如今,摄天门已被“老对手”占了先机,若还不尽快反应,那损失,恐将无法估量。 当然,这话,他不能跟顾落尘说,能自己扛着。 “你现在,就老老实实的呆着,别给我添乱就好。” 柳轻心的话,让顾落尘的身子稍稍僵了一下。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只是因为太过久远,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仿佛,是他还是个孩子,总爱逞强的追着母亲跑,抢着去提,自己总不可能提得动的篮子时候。 那时,母亲便会回头,用空闲的那只手,轻揉他的脑袋,然后跟他说,老老实实的呆着,别给我添乱就好。 “好。” 顾落尘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酸了一下,一种似已被他遗忘了许久的东西,即将奔涌而出。 他慌忙的闭了眼,把脑袋,别到了一旁。 “我不会再冲动乱来了,翎钧,帮我把穴道解开。” 顾落尘本就不太爱说话,因极少于人背后,论其长短,便鲜少有用名字称呼旁人的时候。 而对翎钧,就更是少之又少。 大多数时候,他会直接说“你”,当然,除了被翎钧惹得难抑怒火,连名带姓的“称呼”他的时候。 “行。” 听顾落尘叫自己名字,翎钧颇有些不适应的拧了下眉,扭头,细细的观察了他一下,才是露出了了然的表情,点头答应了下来。 啧,这块比石头还硬的“冰坨子”,原来,也是会掉眼泪的啊? 看来,近些时候,他还是少“欺负”他一些,让他过几天安生日子罢,毕竟,开玩笑什么的,总得有时有晌不是? “这几日,我把立夏给你留下,语嫣若是有事儿,要是移魂术找你说,也便利。” “轻心那里,我换个人护她安全。” 第二十五章 劝君莫生探奇心 自德水轩回了德平伯府之后,李岚起便忙碌了起来。 衣料,首饰,各式孩子玩具,兵法书籍,一样样的搬进他那一房的院子里,瞧样子,就像是恨不能把他的那院子,都摆成个杂货铺才好。 以前,李渊茹曾辗转于燕京的名门世家拜访,抄录人家的典藏兵法,彼时,他还曾暗地里觉得,他那当妹妹的,着实给他这当哥哥丢人,跟他们的母亲,抱怨过几次。 然现在看来,这却不失为一个,与其建立良好关系的捷径。 毕竟,论藏书,还真就没什么人,是能比得上他嫡妻的母族,素以藏书闻名的段家的。 而且,他可以确定,李渊茹,定无缘抄录段家典藏的兵法,因为段家,一向只将藏书,用于家族中的子女教化,从不外流,便是当今圣上,也是为了得一本,他梦寐以求的书,而不得不娶了一个段家的女儿。 “舅老爷来了,少爷。” 院子里的人,都被李岚起分配去了搬挪物件和归类礼品的差事。 他的嫡妻段氏,则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抄录装订,刚刚自段家搬回来借阅的兵法书籍。 只他嫡妻的一个陪嫁丫鬟,一年前,刚刚被抬了姨娘身份的金氏,在忙着照顾院子里的七八个嫡庶子女。 因德平伯府里,规矩森严,没人敢称呼德平伯李铭之外的人为老爷,所以,这姨娘金氏,也只能“随行就市”的称李岚起为少爷。 “知道了。” 抬头,瞧了一眼小跑着进来“禀报”的金氏,李岚起便将手里的,一张孩子用的木质轻弓,随手丢给了旁边的小厮,站起身来。 他的这位舅舅,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应是为跟他交代,前几日所谈那事结果的。 只是不知,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想王家,财大气粗,怎也不至于付不起,那些人所要的代价。 而那些人,开门做生意,总也不可能,悉数把金主拒之门外。 小院儿的堂屋里,王成贤颇有些坐立不安。 他手边的小桌上,放了上好的茶和半碟子点心。 那点心,正是柳轻心使人给他备的手里中的一种,也正是让德平伯李铭,感觉毛骨悚然的那种。 只是,即便面对的,是这种一瞧就知是德水轩出品,模样奇巧的点心,此时的王成贤,也是提不起半点儿性质,满心只想着,要早早的见上李岚起这外甥,跟其商议,接下来,该做何打算。 “王妃给带回来的这点心,可是不合舅舅口味?怎尝也不尝一块儿?” 进门,便瞧见了王成贤眉头紧拧,坐立不安的样子。 李岚起不禁微微一滞。 在他想来,王成贤会是今日这般模样,定是打听的那消息里,存了让他心生忧惧的事儿。 “你这孩子,怎还吃得下去点心!” “那位准王妃,你可千千万不敢意气用事,胡乱招惹啊!” “不然,不然莫说是德平伯府不会保你,便是王家,也断不敢对你施以援手呐!” 见李岚起进门,王成贤忙不迭的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双手,抓住了他的腕子。 言辞里的急切紧张,像是刚刚被人使烟火,点了尾巴的狸猫。 “舅舅莫慌。” “我与那位王妃殿下,并没有什么嫌隙。” “之前,我烦你去打探她情况,是怕她不黯燕京情景,招人撺掇利用,落把柄于歹徒之手。” 人嘴两张皮。 言辞由自己。 对李岚起这种,应对惯了官场尔虞我诈的人而言,给一件事儿,换个不同的说法,还不就是转两下眼珠子的事儿。 他笑着从王成贤手里,抽回了自己的腕子,又扶了他,坐回了之前的椅子上,自己,则在与他相邻的那个椅子上坐了下来。 “舅舅这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那位准王妃,可是个宅心仁厚的美人,又不是择人而噬的豺狼虎豹,怎就至于,给舅舅吓成这般模样!” 伸手,从碟子里拈去了一块儿,被柳轻心称作“美人骨”的点心,李岚起面含笑意地,将其送到唇边,轻轻的咬了一口。 咯嘣。 酥脆响亮,奶香浓郁。 这点心,着实美味。 不愧是德水轩主厨亲手所制。 唯一不好的就是,吃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不甚文雅。 不过,在李岚起看来,文雅这种东西,本就是那些文人,无聊捏造出来的。 而他虽任文职,却依然是个武勋出身的少爷,骨子里,就从未把“文雅”这两个字,当做褒扬。 李岚起嚼食点心的声音,让刚刚端起茶盏,准备喝一口茶来压下惊,便利自己跟他说话的王成贤,肩膀本能抖了一下,险将茶盏,摔碎在地上。 王家,是文臣世家。 即便已与诸多武勋世家,结了姻亲之好,也终难掩其酸腐之气。 他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扭头,把目光定在了李岚起脸上,见那吓了他一跳的声音,的确是从李岚起嘴里发出来的,才是把目光,又移向了,他掐在手里的“美人骨”。 “这点心,是那位准王妃,使人给你做了,带回来的?” 王成贤轻轻的咽了口唾沫,眸子里不乏惊恐之色。 显然,是真真的被自己打探来的“消息”,给吓破了胆,瞧什么都觉得恐怖。 “是啊。” “王妃新使得水轩的厨子研制的,名唤美人骨,美味至极,舅舅不尝一块么?” 畏惧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因人而异。 在李岚起看来,能讲道理的人,总也不至于太过可怖。 而柳轻心,则属此类。 更何况,对这位准王妃而言,他还是个有用的人,还有用的人,自然不那么容易,被变成一捧枯骨。 “不,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吃罢。” 王成贤一边说着,一边又打了个哆嗦,本能的,往与李岚起相反的方向,稍稍挪了一下身子。 “咱们说正事儿。” “那个,准王妃。” 王成贤咽了口唾沫,把目光落到了,自己脚前的地面上。 “那四家地方,我都找过了。” “摄天门和断念楼,态度很坚决得表示,她的事儿,不是他们能查的,让我不要再白费功夫。” “乘鸾宫的态度,比他们好些,只是说,要查那人的代价,不是我能付得起的。” “而闻风馆,寻常里,就与我关系不错的那个店铺管事,则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偷偷的跟我交了个底,说那为准王妃,是他们馆主挚友的亲眷,让我莫再与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为难,而他跟我说这些,也已经是,违背了门中规矩,倘给旁人听去,告知了上面儿,要这样的。” 会怎么样,王成贤没直接说。 他哆哆嗦嗦的伸了右手拇指出来,往自己的脖子上,慢慢的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一口气说完,自己打听来的所有消息,王成贤的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湿了个半透。 他端起李岚起新给他添满了茶得杯盏,将其中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向后,倚在了靠背上,一副露劫后余生神色。 “我往你这里来的路上,遇了两个杀手。” “不过,他们没取我性命,也没伤我,只是给了我这么一个东西,让我自己掂量,是不是担得起,好奇心繁盛,所需付的代价。” 说罢,王成贤将一块白色的硬片,从袖袋里拿了出来,放到两人中间的小几上,使右手食指和中指,将其慢慢的推到了李岚起面前,示意他自己看。 这是一块儿骨头,形状,有些奇怪。 李岚起眉头微拧,将这块儿骨头捡起来,送到了距离自己的脸,约莫一尺远的位置,眯起眼睛,细细的打量了起来。 他想不出,这个呈薄片儿状的骨头,该是位于哪里的,不管是之于人,还是,之余兽类。 “这是人的天灵盖。” 见李岚起盯着这块儿古片看,却猜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王成贤不得不再次开口,跟他加以说明。 他原本,也是不知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的。 是给他驾车的小厮,特意拿了去,跟医馆的人问,才得了结果。 天灵盖。 这东西还真是不常见。 尤其,是这么边缘整齐,没有一丝破损的天灵盖。 作为武勋出身的少爷,李岚起对人命这种东西的看待,远比王成贤这种文臣,要豁达得多。 当然,前提是,这人命,不是他自己的。 李岚起把这块不知是属于什么人的天灵盖,往自己面前,又凑近了一些,细细的观察起了上面的纹路。 尚未泛黄,血丝明显,看起来,应是新死不久。 只是不知道,这死鬼,是不是死于好奇心过于旺盛? “我知道了。” “此事,便交岚起处置后续罢。” “舅舅就此打住,不要与人议论,也不要再继续打探,以防,惹祸患上身。” “对武勋,那些个门派,终究还是较待文臣,多些忌惮的。” 虽然消息不多,但于李岚起而言,已是足够自用和给德平伯李铭交待了。 俗话说的好,好奇害死九命猫。 他只有一条命,还是三皇子朱翎钧,替他捡回来的。 而且,甭管这位准王妃,是三头六臂的魔头,还是大罗神仙降世,总归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不帮衬她自己夫君的不是? 经过昨儿晚上的大半宿失眠,他也想通了。 往后,只消对他这位新主子,恪尽职守,尽忠有用,就一准儿会多得是,享不完的好日子,只因为这么一点儿,可有可无的好奇心,就妄送前程和性命,可不值当! 第二十六章 轻浮男子巧令色 天才!无广告! 收到柳轻心使人送来的信之后,李渊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一个,银制的小盒子出来,递到了止水面前。 这名唤止水的少年,朱时泽曾跟他提起过。 只是,她不曾料到,他真的会来,而且还来的这么快。 “王妃可有什么话,让你转达我?” 细细的端详了一下止水,李渊茹便发现,他左边脖子上的皮肤,与他原本的皮肤,颜色略有不同,瞧样子,应是新近才长出来的。 但她没直言跟止水问询,而是收了目光,动手拆机起了那封信来。 朱时泽受成国公朱希忠所招,回燕京城里去了。 她死而复生的这事儿,还未得着成国公府那边的“认可”,所以,不便与他同行。 而这封,由柳轻心写来的信,却不能就这么放着,使人送回成国公府去,也不甚妥当。 毕竟,柳轻心在明知,朱时泽欠了这止水人情的情况下,还遣他于这般寒冷天气,把信送过来,定有她的深意,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王妃说,这信里所写,是他就近期所得消息,猜测的可能,时泽少爷要不要信,想不想有所动作,但凭他自己喜欢,勿需勉强。” 止水没有伸手去接,李渊茹递到了他面前的那只银盒子。 他不想得到任何的,来自于朱时泽的馈赠,哪怕,是出自他嫡妻之手的,也是一样。 没有什么,能换回他爹娘的命来。 金银财帛不能。 愧疚歉意也不能。 他嘴上说着,已与朱时泽两讫,自此与其一拍两散,无恨无怨。 但心里,又怎会真正,没有丁点儿计较! 毕竟,他们一家,是施恩之人,而作为施恩之人,他们的好心,却并没有得到好报。 可他并不想手刃朱时泽。 因为,在他看来,想来,以朱时泽的脾性,会缠绕其一生的懊悔,远比他捅其几刀,要深刻的多,煎熬的多。 人的心,都是一点点变硬的。 曾经,他也是个单纯少年,仰慕朱时泽那横刀立马英雄的单纯少年。 曾经,他也如与他同龄的南疆孩子们一样,举着剥了皮的树枝,骑着使藤条捆绑出来的马儿,追打嬉戏,扮演带兵的将军,与敌人对阵沙场,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朱时泽一般,大杀四方,护大明朝边境常安。 但现在,不,应该说,是自他于成国公府后门,被人使滚烫的热水,浇伤了半边身子,险连自己的挚友,都一并拖去了阎王殿之后,那种期许和意愿,便戛然而止了。 梦碎了。 他再也不想成为,像朱时泽一样,横刀立马的英雄了。 或者说,已于那次生死一线中看明白,横刀立马,受万人敬仰的英雄美名,总不可能,是他这种平民,有望染指,云和泥,自出生那刻起,便是不同的。 如今的他,只盼余生,都能守在那个,不管遇上什么样的艰难,都能笑得没心没肺的“傻子”身边儿,照顾他,给他料理一切,乱七八糟的琐事,再不让他,遭旁人欺负。 倘若可以,他还想当一个“鬼”,于黑暗中,扼住昔年,害死他爹娘的那幕后黑手的喉咙,让其窒息而死。 “这盒子里,装的是一些西域的草药种子。” “王妃喜研医道,想来,该是会想种些玩玩儿。” “我身子刚好,不便出门,身边儿,又没几个堪用的人,没法儿亲自去给她送,可好烦你,帮我给她捎回去?” 见止水对自己抵触颇多,李渊茹不禁勾唇一笑,将那只银盒子,硬塞进了他的手里。 有些事儿,只能徐而图之,欲速则不达。 人身体上的伤,能用药石来解救,心上的伤,却并不那么容易治好。 这是她夫君昔日欠下的债。 她只做其嫡妻的,自然也有义务,为其分担一二。 “王妃只让我来送信,并未说,还要帮她带回什么东西去。” “夫人若诚意相送,还是遣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亲自走一趟罢。” “毕竟,您这种贵人拿出的物事,大都金贵的紧,倘不慎于路半遗失,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可赔偿不起。” 止水向后退了一步,将李渊茹硬塞进了他手里的那只银盒子,轻轻的放在了,旁边的圆桌上。 然后,态度恭敬的,向她躬身行了个礼。 “信已送到,止水还需回去,向王妃复命,就不久留了,告辞。” 当一个人,真心想要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是没有人能留得住的。 即便是扣押,也只能关得住人的身体,关不了心。 李渊茹没在说什么,只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止水所言,便唤了一个仆侍来,送他离开庄子。 “你回去跟王妃说。” “此事,关系重大,需我与时泽商议了,再做打算。” “介时,恐还需烦王妃帮衬,还盼她莫嫌我们夫妻二人,恬不知耻才好。” 李渊茹的话,说得不乏客气,但止水,却并没因此而转身回头。 朱时泽的这嫡妻,让他有些本能地心生防备。 总觉得,她虽长得好看,笑得也好看,但骨子里,却满是危险,若无切实必要,还是要尽量远离才好。 “啧啧,倒是个颇有趣儿的小人儿呢!” “看来,等日后,有了闲暇,那德水轩,还是该多去走动一番才好。” 李渊茹像是并未以此为忤,她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低声嘟囔着,坐回了藤编的躺椅,把那封她刚刚拆了一半儿,就被止水的“告辞”打断了拆解的信,彻底的打了开来。 她与朱时泽之前的“误会”,已经彻底说明白了,虽然,她并不能把她与乘鸾宫的关系,也告他知晓。 但朱时泽“很大度”,在听她说,救了她性命,并成了她依仗的那位婆婆,身份不可为世人所知后,便主动伸手,捂住了她的唇瓣,告诉她,这一段,可以略过不讲,他感激那位婆婆,也尊重她,所以,不欲窥探其秘密,只是将来,若其有求于他时,让她万勿对他有隐瞒便好,债,总需偿还,为他的挚爱偿救命之恩,为他们二人,还成全之德,他,甘之如饴。 纸是上好的猷州熟宣,宁国公府治下的好物。 墨是遍行歙州也难搜罗出一块,千金难换的南唐墨官李廷手制。 字很美,却不失铿锵杀伐之意,让人只是瞧着,便忍不住,会有一种倾慕之情,油然而生。 “这字,可真是半点儿都不像,出自王妃那般温柔的女子之手呐!” “都道是,字如其人,若非早知,三殿下的字,不是长这般模样,我怕是一准儿得以为,这信,是由他代笔的!” 李渊茹不知是在跟什么人“闲聊”,又像是,本能般的自言自语,她的眸子里,满含笑意,就好像,她正在看的这封信,是来自于她的意中人,而非柳轻心。 以读情信的速度,慢慢“品读”完信函,李渊茹轻轻的叹了口气,将信纸,重新折起来,塞回封套,放到了手边儿的小几上。 柳轻心写来的这封信,是有所求的,但即便知道,其不乏私利目的,她,也没理由拒绝。 从很早之前,她就在怀疑,意图谋害朱时泽的人,是不是柳轻心猜测的这个,而且,这些年来,也不乏试探,只是,她的试探,从来都没得到过,预想和希冀的结果,这一次,更是险些,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如果,多了柳轻心帮衬,她的试探,许会多些成功可能,但这件事,一旦开始,便无法结束,只能是,要么撕扯下对方一块儿肉来,要么,被崩掉自己满嘴的牙齿。 风险很大,收益,也与之相辅相成。 “还是等时泽回来,跟他商议一下罢。” “此事,终究事关他过往仇怨,我替他决定,怕是不妥。” 李渊茹自顾自的说了一通,然后,轻叹口气,仰起头,看向了木屋的房梁,“你在上面,不吃不喝的猫了大半天了,不觉无聊么?” “有美人,秀色可餐,何来无聊之说?” “唯憾,未见美人解衣。” 知自己行踪败露,猫在屋梁上的人,也不再隐匿气息,他打了个哈欠,施施然的翻身落地,缓步,走到了李渊茹躺的那藤编躺椅旁边,拖了个凳子,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他是个算不上俊俏的男子,言语轻佻,眸子里,却未显痴迷或迫切之色,皮肤略黑,瞧样子,应是个常年在外奔波的。 “你呐,早晚得因为这胡言乱语,惹了我恼,被敲掉一嘴的狗牙去。” 睁眼,睨了一眼坐在她躺椅旁边的男子,李渊茹缓缓起身,伸了右手食指,往其眉心处,弹了一个脑崩儿,言辞里,不乏宠溺,“没大没小。” “哎,疼,姑姑,你这敲人脑袋的指法,莫不是掺进了内力去,还是掀人头盖骨,掀成了习惯?” 男子双手捂住被李渊茹弹了的位置,叫的夸张至极,就好像,他刚刚不是被弹了个脑崩儿,而是遭她掀了天灵盖。 他提到了掀人头盖骨,这极赋乘鸾宫“特色”的,取人性命方式,当然,知道这事儿的,也只是“业内”的诸家门派而已,就像摄天门的人,喜欢“收集人的尸体,当做室内摆件”的这事儿一般。 第二十七章 此生不悔委身嫁 世人皆知,乘鸾宫里,只有女弟子。 所以,这称李渊茹为“姑姑”的男子,身份,便颇有了些“意味深长”。 但瞧李渊茹神色,像是早就习惯了他这般胡闹,虽嘴上说着,要打掉“他满嘴狗牙”,但实际上,却并没有,当真要把他给怎么样了的意思。 “你说,若此时,姑丈回来,瞧我坐的离你这么近,会不会大发雷霆,把我丢锅里,跟狗肉一起炖了?”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坏笑着,又往李渊茹的面前凑了凑,故意摆出了一副欠揍模样。 就好像,能惹李渊茹恼怒,将是他极大荣耀一般。 “依着说我,还是别白瞎了一锅狗肉为好。” 李渊茹笑着伸手,往男子的眉心处,又弹了一个脑崩儿,这一次,只是听声音,便能知道,定比刚才那个,要疼得多。 “我使你去办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瞧男子被自己谈得龇牙咧嘴,李渊茹不禁笑得更灿烂了一些。 起身,从袖袋里摸了一只银质的小盒子出来,打开,用食指从里面勾了一点儿米黄色的软膏出来,给其涂在了,被自己弹红的眉心位置。 “已经送去了。” “啧,早知道,那货的胆子那么小,我可不舍得,拿撬得那么完美的一块儿天灵盖出来。” “我敢说,要是我的短刀,再往他脖子方向挪一寸,他一准儿得吓得湿了裤子。”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从靴子上,拔了自己的匕首出来,得意的甩了个刀花儿。 那匕首,精美华贵,单是手柄和外鞘上镶嵌的各色宝石,就有几十颗,让人一眼看去,就知这玩意儿,一准儿价值不菲。 “瞧你那怨怼样子,不过是跟你要一块儿,又不是把你的战利品,悉数送人,哪就至于,给你委屈成这样!” “喏,给你两块儿,二换一,不让你赔,行了罢?” 知男子跟自己摆出一副哭脸,无外乎,是想跟自己讨些好处。 李渊茹笑着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了两块光洁如玉的骨头,半点儿犹豫也无的,径直丢给了他,“过几日,我可能要陪你姑丈,去南疆走一趟,你若想跟去,就早做准备,早早儿的,跟你的那些莺莺燕燕告个别,别临到要出发了,又跟我抱怨,没给够你时间准备。” “哎呦,姑姑,瞧你这话说的,怎听着,我就成了个到处沾花惹草的败类?” “我的那些鸟儿,可都是宝贝来得,走哪儿都得带着,哪就能随随便便,交待给旁人照顾去呢!” 听李渊茹用称呼女子的口气,称呼自己饲养的鸟雀,男子却是不恼反笑,拖着凳子,又往她近前里凑了凑,摆出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儿,“不过,说真的,你到底什么时候,肯给我个特赦,允了我嫁进乘鸾宫去?我的那些鸟儿们,整天这么辛辛苦苦的为宫里做事,却连个正当名分都没有,可是委屈的很呢!” “此事,关系重大。” “我劝你,还是再好好想想,赤乌。” “宫里的规矩,你比我懂,嫁进乘鸾宫,你便是鸾后,往后余生,都只能跟宫里的鸟儿们为伴,再也不能跟世间女子,有任何瓜葛了的。” 面对赤乌的“诉请”,李渊茹终是露出了为难神色。 这由老宫主幺子所留,自幼便爱极了各种鸟雀的男人,从来都是个,让她头疼至极的角色。 他的父亲,因酒后失查,与一个西境女子有染,而失了嫁入乘鸾宫,成为鸾后的机会,并因此,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郁郁而终。 他遭母亲遗弃,被发配西北,巧合路过的她,自野狗的利齿下救了出来,治了伤患,便从此,成了赶都赶不走的“拖油瓶”,几百里跟随,饿了啃树皮,渴了喝泥水,都不肯离开。 如果没有他,乘鸾宫主,应不会收留她这么个,跟乘鸾宫全无瓜葛,天分也差得离谱的人才是。 说起来,倒也算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她的一时善举,却机缘巧合的,救了自己性命和前程。 赤乌的天赋极好。 据老宫主所说,与他的父亲,一样好。 但比起让他嫁入乘鸾宫,与一群鸟儿缠绵余生,老宫主更希望,他能当个正常人,娶妻,生子,于晚年,尽享天伦之乐。 临终之时,她曾继承她宫主之位的李渊茹,立下了这样一条遗嘱若赤乌,百次诉求,嫁入乘鸾,且尚未丧失资格,便允了他。 这一次,已是第九十七次。 赤乌,依然未与任何女子,有情爱瓜葛,亦未失却手臂上的那块儿,象征其仍是童子的印记。 “世间女子,尽是些披着好看皮囊的俗物,哪及得上,鸟儿们的半根翎羽?” “若能嫁给塔里的那位,日日与她耳颈厮磨,那才是,真真儿的不曾虚度此生呢!” 乘鸾宫,之所以被称为乘鸾宫,乃是因为,其驻地,有一座塔,塔里,住着一只被称为“鸾鸟”的巨鸟。 没人知道,那只鸟儿,已经多少岁了。 也没有哪个宫人,真正见过,那只鸟儿的风姿。 服侍供奉的人,每日被蒙上双眼,将吃食送进塔门,就要立刻回返,走的慢了,便会连人一起,成了那“鸾鸟”的美食。 只有得那鸾鸟青眼的人,才能修习鸟语秘术,也只有修习了鸟语秘术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鸾后,并于大婚当晚,亲见它的风姿,而不死于它的利喙锐爪。 当然,一切都是传说。 依着规矩,乘鸾宫的人,每年都会给“鸾鸟”进献若干样貌姣好的童子当贡品,直待其选定鸾后,至鸾后死去,再周而复始。 但结果,却大都相同。 那些被送进塔里的童子,会于次日清晨,成为一堆碎骨,被丢出塔门。 仅极少数,能用自己的双腿,自塔里走出来,并自此领悟,鸟语秘术的真意,成为鸾后候选。 金乌的父亲,是自愿走进塔里去的,出来的时候,满脸幸福笑意。 金乌,是自己偷溜进塔去的,出来的时候,哼着小曲儿,左手的食指上,转着一只闪着七彩光芒的晶石项圈儿。 那时的金乌,还不知自己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未卜。 他总是跟旁人说,那塔里,只有一个漂亮的小姐姐,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鸾鸟。 待后来,他长大了一些,虽还如小时候般的,隔三差五的进塔里去玩耍,却是在某一天后,突然,就对自己在塔里的所见,只字不提了。 他只是说,他要嫁入乘鸾宫,成为鸾后,任什么人劝说,都再不肯听半个字。 “你再好好想想。” “你才十七,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李渊茹深深的吸了口气,对金乌的执拗,再次回以拖延。 这孩子,是她瞧着长大的。 他的童年很苦,苦到只要有人肯为他驱赶野狗,便不惜跟着人家赴放逐之地,宁可啃树皮,喝泥水,发烧到昏厥,也不松开,揪着人家衣角的手。 所以,她希望,他的余生能多些欢喜,多些安乐,多见些寻常人才能见到的岁月静好。 乘鸾宫很好。 但她觉得,对金乌而言,应该有比成为鸾后,更好的未来。 信仰这种东西,总与狂热交相辉映。 可狂热这种东西,总会随着年龄增长,而陆续褪去光芒。 若不能在光芒散去之前死去,余生所剩,便唯有悔恨和孤独。 他不希望金乌早死。 亦不愿,他于狂热褪去后,守着一只鸟儿,寂寞终老。 毕竟,于她而言,金乌可以算是半个亲人。 能成为鸾后的人,她们可以慢慢找。 但金乌,却只有一个。 “姑姑,有些事儿,不曾经历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祖母在世的时候,嘴边曾常挂着一句话,叫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见李渊茹把目光移向了窗户位置,不与他对视,金乌不禁一笑,深吸了口气,仰起头,看向了他之前藏身的那根房梁。 “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你所以为的狂热,亦从未在我身上出现过。” “我是真心倾慕她,欲与他执手偕老的,不管在你们的眼里,她是神圣,还是妖物,或是其他什么。” “这就像,你力排众议,要回中原来,嫁给姑丈一样。” “所有人都觉得,他配不上你,你不该为了他这么一个,说是一无所有都不为过的人,冒险和委屈,可你却觉得,他便是你想要的,付出再多,也值得。” “如今的我,也是一样。” “所以,就算你让我思考再多次,我会给你的答案,也只这一个。” “我要嫁进乘鸾宫,成为鸾后,与她相携相守,余生不悔。” 说这些话的时候,金乌的眸子是清澈的。 就好像,能与那只传说中的鸟儿相守,是他毕生所求,若不可得,便宁可死去一般。 说罢,他缓缓的站起身,纵身,跃上了房梁,重新将自己隐藏了起来,“我知道,祖母在临死前,跟你说过什么,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好些,如果,你一定要听我亲口说一百次,才肯罢休的话,那现在,我就可以把剩下的两次,悉数说给你听,我要嫁进乘鸾宫,成为鸾后,我要嫁进乘鸾宫,成为鸾后,好了,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你同意了!” 第二十八章 公府庶子起暗波 天才!无广告! 沉默。 许久的沉默之后,李渊茹突然叹了口气,打开自己腰间的荷包,取了一只哨子样的东西,往房梁方向,轻轻一抛。 “拿去。” “百鸟朝凤。” “一只都不能少。” “做不到,你就是蹲到塔边儿的茅草屋里孤独终老,也休想,让我网开一面,允你进塔里去半步!” 有的人能劝,有的人不能,见赤乌不惜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李渊茹便知道,这小子,是劝不得了。 罢了。 万两黄金容易得,真心一分也难求。 他即是铁了心,非那只鸟而不可,她又何必,自以为是的给他为难。 依着乘鸾宫的典籍记载,鸾鸟专情,娶一人为后,便不再倾心他人,直至那人死去,方浴火殉情,忘尽前尘,再生为新的鸾鸟,择倾慕之人执手。 同生共死的爱情,多令人钦羡的美景。 哎! 若那鸾鸟,不是只鸟儿,而是个女子,该有多好! “多谢姑姑成全。” “赤乌定唤来百鸟仪仗,不负她赠我,十里红锦相迎。” 眼疾手快的接了哨子,赤乌生怕李渊茹后悔般的,将其揣进了衣襟,贴着皮肉,保藏了起来。 千笙哨,乘鸾宫宫主,代代相传的秘宝。 善仿鸟鸣之人,可用它,唤来百鸟,助自己御敌。 当然,除了御敌之外,它还有另外一个用处,那便是于鸾后的封后大典上,召唤百鸟,来恭贺礼成。 如今,李渊茹终于在他软磨硬泡了十年之久后,将这哨子,交至了他手上,这份欢喜,又岂是区区言语,可以表达? “我只给你一个月时间。” “若一个月后,你不能以它换来百鸟,此事,便就此作罢,往后也不要再提。” “若你做得到,我便使人,准备大典,并将大典定于,定于盛夏时候!” 其实,李渊茹知道,以赤乌的天分,莫说是一个月,便是只给他七天,也足足够了。 但她仍然把召集百鸟的最后时间,给他订到了一个月后。 因为,到那时,春归大地,许多南归的鸟儿,会回返北方,彼时,他召唤起百鸟来,也能多占些“便宜”。 “成全”二字,说起来容易,写起来也不难,但要真正做到,却远较这两者…… “一个月太久,我现在,就能用它招百鸟过来。” 十年。 他不知道对一只鸾鸟来说,十年,意味着什么。 但他知道,对他而言,这久得令他发狂。 他不想等。 一天也不想等。 一时也不想等。 一刻都不想等。 但乘鸾宫的规矩不能少,他也并不舍得,让他的鸾鸟委屈,所以,只能削减,李渊茹对他的考校时间。 “今日晚了,引人注意过多,总不合适,明晨罢。” 见赤乌竟如此急切,李渊茹稍稍滞愣了一下,继而,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可真傻。 这些年,自以为是的阻拦着赤乌,却不知,自己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人”,而是个,阻坏人姻缘的恶徒! “是姑姑要晚一天听,不是赤乌不肯,那筹备之日,可得从今日算起,才是公平。” 赤乌自顾自地说着,压根儿没打算听,李渊茹是要给他应承还是拒绝。 反正,他已打定了主意,从今日算起,三个月后,就穿上凤冠霞披,走十里红锦,嫁给他的鸾鸟为后去,才不管,乘鸾宫的那些老家伙们,会不会怒吼哀嚎。 唤百鸟,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儿,便是没有这支哨子,他也做得到。 若非为了,不忤逆规矩,惹他心仪的她懊恼委屈,他才懒得白耗,这本该与她相守的诸多光阴! …… 黔国公府。 收到柳轻心来信的沐睿,表现出了一副诚惶诚恐模样,连自十五那里接信的手,都抖得像是筛糠一般。 若非早在德水轩,见过了沐睿的另一副模样,十五一准儿会对他心生不屑,觉得是他们家王妃看错了人。 “天寒地冻,睿少爷还是早些回府里去吧。” “免得冻坏了身子,黔国公府又不舍得拿银子出来给您诊治,还得烦我们家王妃劳心费力。” 十五的话,说得颇有些不客气。 但在黔国公府,也只有以这般态度,跟沐睿说话,才不会引人怀疑。 这事儿,他早在出门之前,就得了柳轻心交待,所以,此时做起来,也算是颇得心应手。 “劳王妃记挂,睿不胜惶恐。” “还请回禀王妃,待过几日,睿的身子好些了,便往德水轩去,给她请安。” 沐睿像是本能般的,往后缩了缩身子,唇瓣紧抿的低下头,把目光,落到了自己脚尖前面的地上。 他是个武勋公府的嫡少爷。 在十五这么个三皇子府亲侍面前,表现的如此瑟缩,在旁人瞧着,说是个笑话,都不为过。 但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宛然,这么做,于他而言,才是正确,止于理法,谦恭有序。 “睿少爷若无其他交代,十五这便告退了。” 半点儿客气也无的,朝沐睿拱了拱手,十五连等他一句回复意思也无的径直转身,扯了缰绳。 临行,他微微回头,满脸不屑的,睨了沐睿一眼,冷哼了一声后,便策马,直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有人在监视沐睿。 两个。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要紧。 以沐睿的狡黠,应对他们这些,把偷窥做的如此明目张胆的傻子,定不是难事。 目送着十五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转弯。 沐睿才像是松了口气般的,深深的吸了口气,站直身子,将之前时候,一直掐在手里的,柳轻心写给她的那封信,宝贝般的,揣进了衣襟。 既然,有人想陪他玩儿,那他便,勉为其难的陪他玩玩吧。 反正,信在他手里,早半刻,晚半刻,也不至于耽误什么,但那两个,不知死活的跑来,给他惹不必要麻烦的家伙,却是得尽快处理。 就像那位有趣儿的准王妃说的。 投胎,可是门技术活儿,早一刻,晚一刻,许就是身份悬殊的两个人了。 那两人,既是这么着急地求死,想必,是早已找好了下家。 君子当成人之美。 他这般“心地善良”的人,又怎忍心耽误人家,碍其往富贵人家投胎呢! “睿少爷。” “啧啧,这称呼儿,可真是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让人只是听着,就忍不住心里痒痒呢!” “知道的,明白那是三殿下的准王妃,不知道的,可一准儿得当成是,睿少爷您的小情人儿了!” 见沐睿转身便往自己的院子方向走,一副紧张模样,那两个之前时候,藏身于暗处观察他的,黔国公府庶子,便施施然地蹦走了出来,双臂一展,拦住了他的去路,阴阳怪气的,跟他调侃道。 前几日,沐睿突然带了德水轩的点心回来,敬奉给了家里的老祖宗,并因此,得了老祖宗称赞,连院子里的配给,也较之前时候,突然丰腴了三成有余。 这顿时便让那些寻常里,自诩活的比他这个嫡长子还舒坦的庶子们,有些坐不住了。 这些年,他们可没少在沐德丰的带领下,欺辱踩贱沐睿,倘让他得了势,他们,一准儿不会有好下场。 现在的沐德丰,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他们,却不能坐视沐睿这块好运气的烂泥,爬到他们头顶上去! 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 在沐德丰出事,黔国公沐昌祚为其奔走无果之后,那些原本依附于他的黔国公府庶子们,便纷纷转投了其他嫡子麾下。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也有几个,还抱着等沐德丰回来,给自己褒奖的希冀,继续跟沐睿过不去的蠢货,比如,已被沐睿使剑捅成了筛子的沐德纯,和这两个蹦出来,想给他难看的跳梁小丑。 沐睿没有说话。 他缩紧了身子,瞧样子,是打算绕过这两个挡了他路的黔国公府庶子,亦或者说,是要拼了被欺辱不顾,也要保护那封,被她揣在了怀里,刚自十五那里得来的信。 “哥哥躲什么?” “莫不是,您刚得了的这信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见沐睿躲避,两个前来围堵他的庶子,顿时便更来劲儿了。 其中一个,紧一步上前,箍住他的手臂,另一个,则径直把手伸进了他的衣襟,将里面的信函,掏了出来。 “睿少爷亲启。” “啧啧,真是亲昵呢!” 得手的黔国公府庶子,得意的扬了扬那封,被他强抢来的信函,然后,便当着沐睿的面儿,不紧不慢的,把那信,连封套一起,撕成了七八半儿,又得了极大愉悦般的,将其一块一块的,丢砸到了沐睿的脸上。 “来啊,看呐,睿少爷,瞧瞧那小美人儿王妃,都给你写了些什么甜言蜜语,恩?” “你这病秧子,除了给府里丢人现眼,便再也干不了其他事儿的废物,可是嫌自己还不够惹人厌,非得拖累的一府人,都给你陪葬,才甘心么!” “那煞星的女人,也是你能招惹的?” “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耐烦了!” 撕信的这庶子,名唤沐德恒,跟之前,被沐睿捅成了筛子的沐德纯,是一个姨娘所出,其脾性,也相差无几。 他笑得邪性,给人一种只是瞧着,就想撕了他那张臭嘴的冲动。 第二十九章 藏信将谋渔翁利 天才!无广告! “不要!” “不要撕!” “求你,求你不要撕!” 论演技,沐睿这能把整个黔国公府都骗得团团转的“实力派”,又怎会落了这两个蠢货下风? 他赌技卓越,一早儿就把自十五那里得来的信函,藏到了旁人找不见的里衣夹衬里,而现在这封,被沐德恒和另一个庶子掏出来的信函,则是他一早儿就准备好了,藏在里面,只等旁人给他刁难时候,用来翻的! 换句话说,不管翻这封信出来的人,撕不撕它,他都能挑拨了旁人鹤蚌相争,自己,坐享渔翁之利。 若无沐睿恳求,这沐德恒许还会撕的不那么狠。 此时,突然见“风光”了两天的沐睿,一边挣扎,一边大哭了起来,本就打算,对他施以折磨,瞧他笑话的沐德恒,顿时便更来了兴致。 他一边坏笑,一边俯下身,将之前,只是被他撕成了大块的信,重新捡拾了起来,撕成了更小的碎块,扬进了尚未来得及被清理出门去的雪堆里。 “想看么?” “想看就趴进雪里去,一块块的捡起来,慢慢的拼起来呐!” 沐德恒嘴上说的难听,心里,却并不当真觉得,沐睿这种“废物”,有望搭上柳轻心这三皇子妃。 在他想来,这应是沐睿恬不知耻,于那日遭了狗屎运,沾了德平伯府的嫡少爷,李岚起的光,帮受伤的三皇子朱翎钧,归拢猎场剩物后,得了人家谢礼点心,犹不知足的跑去纠缠讨要好处,被人家给“婉拒”的产物,便是撕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沐睿像是被自己眼前的所见,给吓蒙了。 他呆呆的盯着那些,被撕的粉碎的纸片,突然,疯了般的,往箍住他的那个黔国公府庶子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挣脱了他的禁锢,扑向那一堆,已经被雪水洇了半湿的碎纸,使双手,快速的往外划拨了起来。 从未见过沐睿这般模样的,两个黔国公府庶子,被他的举动给惊愣在了原地。 而正在这个时候,“巧合”的听下人传消息,说三皇子府遣人来访,而屁颠颠跑出来迎接的黔国公沐昌祚,也到了。 因彼年“糊涂”,黔国公沐昌祚没把“宝”压在隆庆皇帝身上,推拒了与孝恪太后侄女的联姻,使其一怒之下,嫁给了他的叔父做续弦。 而后,那本倾心于他的女子,满怀恨意的生下了,如今,正与他针锋相对,欲夺取爵位承袭权的沐昌世。 现在的黔国公府,虽没至于像魏国公府般的,落魄的险连兵权都保不住,然府宅当中的争斗,却已日趋难控,尤其,是得了隆庆皇帝扶持的沐昌世,更是一日比一日让他头疼。 如果,他府中子女,有能得三皇子朱翎钧青眼的,待将来,这位怎么瞧,也该是储君人选的殿下,得登大宝之日,他的好日子,不,是黔国公府的好日子,便也是有望了。 前日,他刚刚才听他母亲说,沐睿,得了三皇子亲笔信函邀其同往围猎,回来时,还带了三皇子妃给备的手礼。 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会儿,就又听闻,他跟去的那日,三皇子遭了刺客重伤,御医们,都表示他将不久于世了。 这几日,他可以说是,过得纠结异常。 想去跟三皇子示好,又怕他不定什么时候,就蹬了腿儿,他又被其他皇子,打上“翎钧一派”的烙印,行差就错,不去,又担心,三皇子福大命大的活过来,瞧不上他这“锦上添花”的。 所以,便是在跟他的母亲商议过后,给沐睿的那一院,增加了三成日常用度,以便将来,不管三皇子好不好起来,都有应对之策。 反正,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沐睿这儿子。 就算将来,三皇子不幸驾鹤,他为跟新主子表忠,舍了其性命,亦没有什么可不舍的。 这眼瞧着,距三皇子重伤,也过了几天了,那些御医们所谓的,该准备的后事,也未见端倪,而且,就在今日,他刚刚听了传言,说成国公府那边儿,遭人下毒身亡,眼见着,就要过头七了的,老七家媳妇儿,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女,李渊茹,也被那位三皇子妃,给妙手回春了…… 一个连死人都能救活的人,怎可能答应,自己的夫君,后半辈子的依靠,说死就死了? 啧,说什么,也得跟那个来访的,三皇子府亲侍,说些好听奉承的话,让其回去之后,多为他美言几句! “睿儿,你趴在雪里做什么?” 黔国公沐昌祚,从未这般亲昵的,称呼自己的嫡长子。 他稍拧了下眉,显然,是自己都有些不适应,这从未使用过的称呼。 连黔国公沐昌祚来了,还对沐睿用了这么亲昵的称呼,两个黔国公府庶子暗道了一声儿不好,便打算脚底抹油,趁未被自己父亲关注,逃之夭夭。 “你们两个,要去哪儿?” “你们的姨娘,没教过你们礼数么!” 沐睿生性软弱,又不得宠,寻常里,便没少被府里的其他子女欺负。 这事儿,沐昌祚是知道的。 但知道归知道,闲事,却是一次也未管过。 然今时不同往日,说不好,将来,这最不得他待见的儿子,就会成了黔国公府的新兴之望,黔国公沐昌祚,又怎么会,一如往日般,对他的“遭遇”,视若无睹? 索性,不过是两个庶子,便是以家法,乱棍打死了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能以他们的贱命,换从未得自己照拂的沐睿,跟自己亲近,也是值了! 黔国公沐昌祚这般想着,便一个箭步上前,把沐德恒和另一个庶子,踹进了路旁的雪窝子里,缓步,走到了沐睿的身边,俯身,跟正忙着捡拾和擦拭碎纸的沐睿,又问了一句,“捡什么呢,睿儿?” “回,回父亲的话,儿子,儿子在捡王妃的回信,他们二人,他们二人胡闹,给扯碎了。” 回头,见来人是黔国公沐昌祚,沐睿顿时便露出了“为难”神色,要起身对他行礼,恐本就被撕了粉碎的宣纸,被雪水洇湿,辨不清字迹,不起身行礼,又恐失了礼数,遭自己父亲责备。 末了,他一咬下唇,掉转身子,朝着黔国公沐昌祚“铛铛铛”磕了三个响头,便又快速回身,捡拾起了地上的碎纸。 “此回信,关系重大,盼父亲,稍给儿子些许时间,待捡拾起了这信,再施降责罚!” 武勋出身的人,大都讲究气节荣耀。 天地君亲师,除此五样,头可断,膝不可弯。 这从来都是诸多武勋,对自己儿子的训诫。 而此时,沐睿却是半点儿犹豫也无的,给黔国公沐昌祚跪了,还磕了响头,便等同于是,宁遭家法处置,也只一项选择了。 这让黔国公沐昌祚稍稍迟疑了一下,继而,便上前一步,蹲下,帮沐睿捡拾起了地上的那些,大都已洇湿了的纸片。 他不喜欢沐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信沐睿,或怀疑他不谙礼数。 “你给王妃写信,所求何事?” 两个人做事,总比一个人,要来的快些。 在黔国公沐昌祚的帮忙下,地上的纸片,很快便被收集了齐全,虽大多数,都因为雪水,字迹模糊了,但只消重新拼接,仔细辨认,仍能不碍阅读。 “儿子听闻,父亲因弟弟的事,心思郁结,常夜半喘咳,便跟王妃写信,跟她求妙药孝亲。” “后又想,父亲的这病,乃是因心思郁结而起,心病不除,终是治标不治本,就又给王妃多写了一封信,跟她求,助弟弟脱困之法。” “许是前两日,王妃忙着照顾三爷,没得闲回复,直至今日,才使人送了回信来,哪曾想……” 沐睿一边说着,一边“委屈”的又红了眼珠,但这一次,他没哭出来,而只让泪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打着转儿,仿佛,是生怕自己落泪,惹了自己父亲不喜。 黔国公沐昌祚滞愣了一下。 对沐睿这个“意外”得来的儿子,他从未有过青眼。 但仔细想想,这数年来,他仿佛……除了体弱多病,无法修习武技一样,还真就没什么,能让他说出不妥的地方来! 谦恭礼孝。 仁德宽宏。 博学勤勉。 虽然,他这当父亲的,从没将心里的“那碗水”端平过,但他,却从未有过一句抱怨,节庆寿辰,更是从未少过一次贺礼,尽管,他拿出来的“礼”与旁人相比,大都廉价的,入不了他这伯公的眼。 我是不是错了? 他再怎么不济,也是我的嫡子,他母亲便是有万般不好,也是我二人恩怨,与他,又有何干呢! “无妨,拼起来,仔细辨认一番,应还能看。” “来,起来罢,睿儿,地上凉。” 黔国公沐昌祚深深的吸了口气,站直身子,将自己的左手,递给了还跪在地上沐睿,然后,抬头,狠狠的瞪了一眼,跪在雪堆里的两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庶子。 区区庶子,狗都不如的玩意儿,也敢扑到他嫡子的身上来乱吠,这若是传扬出去,可得让人,如何笑话他治家无方! 人,在有不同念头的时候,所想,总也不会一样。 就如现在的黔国公沐昌祚,在当真把沐睿,当自己的嫡子看了之后,待他的态度,也较之前,有了云泥之别。 第三十章 愚孝换得所期果 怀着愧疚的心情,帮沐睿拼好了,那封几乎已经可以算是,碎成了纸屑的信,黔国公沐昌祚缩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的捏紧了起来。 信由三张宣纸组成。 上面的字迹,都已因雪水的洇湿,而模糊脱形。 但仔细辨认,仍能勉强看得出,都说了些什么。 第一张,是给沐睿的回复。 剩下两张,一张是指引沐睿去某个地方,跟柳轻心的师父,那位传说中的“仙人”,求延年益寿的药的凭据,只是,那地点,已难以分辨。 另一张,是要交由,即将被发配西北的沐德丰带走,嘱其入了西北大营后,交给任统帅的姜如柏的嘱托,以人情“迫”其答应,会于之后,对他多加照拂,助其立功成策,早归燕京。 这两份人情,可以说,任何一份,都是价值不菲。 足见,于这位准王妃眼里,沐睿的不可替代。 可现在,眼见到手的“好处”,却因那两个混蛋庶子的胡闹,悉数被毁了去,这可让黔国公沐昌祚,如何能受得了? 但凡是人,没有哪个,是不盼着自己能长命百岁的。 可机会这种东西,从来都如白驹过隙,抓不住,便再难追得上了。 “父亲,父亲莫觉遗憾,待儿子,待儿子再去跟王妃求一求。” “王妃宅心仁厚,定会看在儿子孝心的份儿上,再赠儿子一份儿的。” 沐睿抿了下唇瓣,显然,是对这封信的损坏,颇有些懊恼。 但很快,他便又对黔国公沐昌祚露出了笑容来,伸手,轻轻的揪了揪他的衣袖,跟他劝慰到。 “那两个弟弟,也是少不更事,并非有意,父亲莫跟他们生气,气大伤身。” “若这府里的小辈,都能像你一样,令为父省心,可该是多好的一件事儿!” 此时的黔国公沐昌祚,可以说是,越看沐睿这儿子,越觉得顺眼,心下里,也是对自己之前数年,对他的冷淡,更多了几分愧疚。 他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的拍了拍沐睿的肩膀,然后,便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这种事,哪有一而再,再而三求的呢?” “你还是别去了。” “去,人家也不会再给。” “此事,是为父教子无方所致,说是咎由自取,也是活该,怨不得旁人。” 然,未及沐睿再说什么,黔国公沐昌祚平妻王氏,就从屋外,快步走了进来。 话也未说一句,扬手,便给了沐睿一记耳光,对她破口大骂了起来。 “你这害人精,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之前,德纯跟了你去围猎,好生生的人去了,回来,就成了一具尸体!” “你还不算,还想把其他庶弟害死,你到底,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是那两个小子,跑去跟你告的刁状罢,瑶儿?” “此事,可真是你冤枉睿儿了。” 寻常里,王氏虽是有些刁蛮,却并不至于任性到这般程度。 黔国公沐昌祚与她执手多年,对她,也算的上了解。 见她一进了门来,问也不问一句的,就径直对穆睿动了手,又怎会不明白,这其中,是有人使了坏? “告刁状?” “阿祚,难道,在你眼里,我便是,便是这么好糊弄的一个人么!” 听黔国公沐昌祚,为了沐睿,对自己口出责备,王氏顿时就红了眼珠。 在她想来,这一准儿是沐睿,给她的夫君灌了什么迷魂汤所致。 “来,瑶儿,你自己看。” 黔国公沐昌祚知道,在王氏气急懊恼的时候,跟她说道理,是断不可行的。 便索性,抓了她的手腕,把她引到了那几张,拼凑起来的信纸旁边,指着上面模糊的字迹,跟她说道,“这些,是睿儿拼了脸面不要,去跟那位三皇子妃求来的恩典,本可以帮德丰少遭些罪,快些回燕京来,却被那两个混小子,撕扯成了这个用不得的样子。” “我们正在商议,要如何弥补才好,没顾上处置那两个混小子,他们倒是好,恶人先告状的,跑到你那里去撺掇,而你,竟还愿意信他们!” 黔国公沐昌祚一边说着,一边气的连肩膀都颤抖了起来。 他是要倚仗王家权势。 也的确,是喜欢王氏这性子率真地平妻。 但凡事,都有个度,做人,总不能不讲道理,恩将仇报。 被自己夫君的话,说的愣了一下,王氏便本能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待通过上面模糊的字迹,看明白了内容,整个人,就都显得有些不好了起来。 “怎,怎么会这样?” “这,这信函,毁成这样,可如何,可如何是好!” “睿儿,是我,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你,要不,要不你打回来,看能消气不能?!” “王妃那里,你瞧瞧,你瞧瞧还能不能去跟他再求一回这恩典,让她,让她再写一份儿一样的,跟那姜将军,说情的信函,给你弟弟随身带上?” “他从小,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 “西北那么偏僻荒凉,若没个可靠的人照拂,一准儿,一准儿是会没命的呐!” 快步上前,使双手抓住了沐睿的衣袖,王氏的声音里,已是带出了颤抖。 为了给沐德丰求情,黔国公沐昌祚,已使出了浑身解数。 可隆庆皇帝,却像是铁了心,油盐不进。 也正是因为,隆庆皇帝的这坚决态度,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的,对黔国公沐昌祚避而不见,以防,惹祸上身。 于如今的她而言,沐睿便是那仅剩的一根,能救沐德丰性命的稻草。 只要他肯答应,没说只是挨个耳光,便是让她挨上一顿鞭子,她也心甘情愿! 她只有沐德丰一个儿子。 若是没了,她还活得个什么劲儿! “母亲也是牵挂弟弟安危,心神不宁,才遭了旁人欺瞒,哪就至于,说得这般生分。” “睿好歹也是个男子,皮糙肉厚,挨个耳光,算得了什么?” 沐睿笑的温文尔雅。 声音,更是温柔的令人如沐春风。 他反手扶了王氏,让其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才转向了桌子上的那一堆,碎纸拼接成的信函,小心翼翼的,将其收整了起来。 “刚刚,睿正在跟父亲商议,该如何做,才好再去跟王妃求这恩典。” “不曾想,话才说了一半儿,母亲就来了。” “那位王妃,那位王妃可有什么心悦之物,睿儿?” “此事,可是关系你弟弟性命,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要多操些心才好!” 见沐睿半点要跟自己生气的意思也无,王氏才是稍稍安心了些下来。 这孩子,从小就是个不争不抢,逆来顺受的,给不知道的人瞧了,一准儿猜不着,他会是个嫡子。 之前,沐德丰没少欺负他,但瞧他今日所为,却像是,压根儿就没对他心生怨恨。 如此甚好。 以后,还是待他好些罢,毕竟。他那讨人嫌的母亲,跟他也算不上亲近。 若能把他养熟了,将来,她的儿子功成回京,承爵之后,也能多个助理。 王氏这般想着,看向沐睿的目光,也是本能的,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柔和。 “母亲勿需多虑。” “睿并未听闻,那位王妃,有什么特别癖好。” “况且,以三皇子府和她母族的财力,便当真是,有什么她心悦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虚耗光阴期盼,舍不得购买呢?” 沐睿的生母,是黔国公沐昌祚的嫡妻。 于理,他不该称呼王氏为“母亲”。 但在黔国公府里,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违背的人,大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自不会为了逞口舌之乐,给自己找不必要麻烦。 一个称呼而已,叫了也不会少块肉,何必执拗? “今日晚了,来不及出城。” “待明日,睿就去德水轩,跟王妃恳求。” 说着话儿的功夫,穆瑞已收整好了桌子上的信件残片,将其悉数放进了腰间的皮口袋里。 他向后退了半步,态度恭敬的,向黔国公沐昌祚和王氏行了个拜别之礼,温言告辞。 “父亲和母亲稍安勿躁。” “睿先回院子去,继续做应承了王妃的物件。” “若赶得及,于明日前做好,所求,许会更容易如愿些。” 听沐睿说,要回去赶制的东西,有利于使那位准王妃答应,再赠信函,王氏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对他有所阻拦? “去罢。” “只管忙你的去。” “有什么需要的,便差人来跟我说,我让人帮你准备。” 回了院子,走进自己的那处,远不该是个嫡子居住的破旧屋舍,沐睿便收了之前的拘谨神色,躺进了他使人用绳子编的“网兜”床里,一边左右摇晃,一边哼着小曲儿,从自己内衣的里衬里,摸出了柳轻心写给他的信函。 “也不知,王妃写这封信来,是要给我送什么乐子。” 沐睿得意的笑着,一手轻抚,自己遭了王氏耳光的那半边儿脸,一手捏了信函旁侧,将其送到了自己的嘴边。 使牙齿咬住封口位置,“哧”的一声,扯开了边角。 第三十一章 叛夫逆子不得愿 待看完信函,沐睿突然便笑得,把身子都弓成了个虾米。 这封信函的内容,竟是跟他之前伪造的那封,内容几无差别! “王妃,你可真是,你可真是我这辈子所见的,最最有趣儿的人了!” “若不是,你与三皇子殿下两情相悦,又有赐婚在身,我一准儿,得拼尽所能,去跟陛下,求能明媒正娶你,这个恩典!” 待笑够了,沐睿便平躺在了“网兜”里,将信函重新折好,装回了里衣的内衬。 既然,那位有趣的王妃,会写这封信还给他,那便是一准儿也算好了,以他的脾性,会如何好好利用这封信函,及他“妥善使用”过了这封信函之后,将有何后续。 有个这样的“同谋”,可真是省时省力省心的很呐! 看来,他明日的德水轩之行,一准儿,能得着比今日更趁他心的“收益”。 只是不知,那位准王妃的谋划,是比他的漂亮,还是逊色? 正所谓一家欢喜一家忧。 沐睿这边儿享着惬意,那两个给他为难,还跑去跟王氏告刁状的庶子,自不可能还有好日子过。 为了安慰王氏,黔国公沐昌祚使人请了家法,将那两个庶子,加生他们的姨娘,齐齐的打了一顿。 直至把他们打的皮开肉绽,连求饶的声儿都没了,才喊了停。 “倘能侥幸,能挺过这次打不死,伤愈之后,且记得多长些脑子,看明白点儿自己的身份!” 睨了一眼站都站不稳的四人,黔国公沐昌祚随口教训了一句,便挥手,使下人把他们拖走,“滚远点儿,别杵在这里碍眼!” “把他们送到西院儿去。” “我院子庙小,装不下这两尊大神!” 尚不知明日,沐睿能不能跟柳轻心求得恩典,助沐德丰“脱险”,此时的王氏,心里可以说是,把沐德恒娘俩儿,给恨了个透。 她是她的陪嫁丫鬟。 本该是,跟她同心同德,扶她的儿子成材承爵的,可她倒好,不好好教训庶子,致其中一个,带着沐德丰胡作非为,倒了如今的大霉,另一个,又于今日,毁了沐睿去求来的恩典! 这种人,她一早儿就不该留在身边儿的。 王氏这般想着,便跟旁边的下人吩咐,命其将沐德恒娘俩儿的物件细软,悉数从自己的那处院子的偏院里搬走,丢去黔国公府西边,专门给下人和失宠的姨娘们居住的处所。 “夫人恕罪!” “玉娘知道错了,玉娘,玉娘——” 听王氏要使人将自己和沐德恒送去西院,曾是王氏陪嫁丫鬟的迟氏,顿时便慌了。 那地方,可是万万不能去的。 去了那里,便等于是,她的后半辈子和沐德恒的前程,都没了指望。 可正在气头上的王氏,哪里听得进去她告饶? 冷哼一声,箭步上前,扬手,便给了她一记耳光,然后,吩咐下人,将他们娘俩儿快快拖走,以后,再也不准出现在她面前! …… 连着两天的好天气,让燕京城里的雪,融化了大半。 但身处燕京城外的德水轩,却因暂停对外营业,而依然存留了不少积雪。 在使人送出了两封信之后,柳轻心便像没事儿人般的,重又开始了她仿佛永无尽头的“碾药大业”,连带着德水轩里的其他人,也对这事儿,生了兴趣,齐齐的凑了上来。 一群“不务正业”的绣娘裁工,在疯狂的“比拼”之后,便意犹未尽的发现,她们,折腾完了德水轩库存的所有布匹,空有一身本事,却失了用武之地。 索性,正月里,也不会有哪家布店营业,急也没用,她们便一股脑儿的,都凑到了柳轻心身边,做起了,帮她碾磨药材的活计。 可别说,碾磨药材这事儿,也蛮好玩儿的。 瞧着那一堆堆的药材,被悉数碾成粉末,便让人油然而生出了一种成就感,半点儿都不输,她们的绣工比拼。 “王妃,这药粉,怪好闻的,是做什么用的?” 诗娘是一群绣娘裁工里,学得最快的。 在柳轻心的指点下,她已经能把药粉碾磨的很细,让其他人,都钦羡不已。 而人,总是有惯性的。 在学会了一样儿本事之后,大都喜本能的,对其深究,就好像这会儿的诗娘,已然对药材的药性,生了兴趣。 “这是犀角,可清热,凉血,定惊,解毒。” “若点燃起来,味道会更浓郁。” “但有身孕的妇人,不可闻它的味道,易消胎气。” 说到这里,柳轻心突然想起,她上一世,还年幼的时候,曾在一本旧书上看到过的,关于这犀角的杂谈。 那书上说,点燃犀角,会产生一种,名唤“犀照”的景象,是寻常人,能见到鬼神。 犀角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彼时,她并不信鬼神之说,所以,并未当真,虽后来,因闲暇无聊,当真烧了一回,也并未如其所言的,见到所谓的鬼神。 不过于今,她亲身经历了异世重生,却是不得不信了。 当然,还有语嫣,她的移魂术,也让她更深信了,鬼神之说,或者,更确切些说,是魂魄之论。 “这般好闻的东西,竟如此吓人呢?” “这若是,有身居宫院里的人,想谋害个谁了,还不是……”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局限性。 对这些生活在古代的女人而言,子嗣,便是她们的余生依靠。 所以,听柳轻心说,这东西,能使人胎气不保,在场的几个妇人,便纷纷露出了惊异神色,对那已经碾磨成粉的犀角,生出了畏惧。 “药材,总有其用途,本身,并不存在可怖之说。” “这说这世上,当真有什么,是能害人的,那还得是,人心贪婪。” 见几个妇人本能的往后腾挪了身子,与犀角粉保持开了距离,柳轻心不禁一笑,伸手,将装盛它的木碗,捡到了自己手里,使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的捻了捻,确认已经足够细了,便回转身,将其倒进了早就备好的木盒里面。 这可是金贵东西,采购不易,又是诸多救命药的必需,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上,她可是半点儿,都舍不得浪费了。 “王妃说的对。” “草木无心,饮夜霜朝露而生,有益有害,还不是人折腾出来的。” 正在碾磨犀角的诗娘,本就因年纪较大,又见多了人世冷暖,而比其他人,多了许多豁达。 此时,听柳轻心这般说法,顿时,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人们总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她倒是有三个儿子来着,可结果怎么样呢? 那些她日更夜织,落了一身毛病,才养活了的小崽子们,还不是为了能有个好前程,毫不犹豫的,跟那个负了他们母子的混蛋走了,去唤那个,好人家出身的女人母亲! 人心啊,人心。 若无贪婪,这世上,可该少多少悲伤和绝望呢! 众人皆知诗娘遭遇,此时,听她叹气,便都本能的,露出了同情神色。 在德水轩做事的人,大都是被翎钧捡回来或救回来的,哪个,也不乏痛苦经历。 但痛苦这种东西,也分“深浅”,像诗娘这样,遭自己夫君背叛,又被自己儿子弃之不顾的,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从不来得晚。” “诗娘,那些不孝子,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的。” 经过几日相处,柳轻心已凭着好记性,熟知了大部分人的经历,所以,此时又听她叹息,便本能的,对她出言相劝了起来。 一个会为了所谓的前程,抛妻弃子的人渣,总也不该有好下场。 一群会为了所谓的前程,不对自己母亲尽孝的混蛋,总也不可能,会有好下场。 “我已经想开了,王妃。” “他们过得好不好,前程如不如意,都已与我无关。” “我只当,从未生养过他们。” 听柳轻心跟自己劝慰,诗娘浅浅的笑了一下,低头,继续研磨起了自己手里的犀角。 只是,她抓握药捣子的手,较之前时候,更绷紧了一些,落下的力度,也更沉重了许多。 不在乎。 呵,谈何容易? 她背上,由那几个逆子使鞭子留下的疤痕,至今,仍会在阴雨天气,隐隐作痛。 而且,这痛,极大可能,会伴她余生。 “你可以当,不曾生养过他们。” “但他们,却不可以。” 柳轻心深深的吸了口气,起身,缓步走到了诗娘的背后,使双手,重重的按住了她的双肩,“是他们不配当你的儿子,并非,你没资格做他们的母亲。” “多谢王妃。” 诗娘知道,柳轻心这般跟她说,便等同于跟她许诺,会帮她讨回公道。 虽然,她所需的这公道,比旁人的,都更容易得到,但之前时候,却因翎钧是个不谙府宅之事的男子,而一直未能成行。 可柳轻心不一样。 她是个聪明女子,又细心善谋。 若有她帮衬,她昔日所遭的折辱欺负,定能,早日得偿。 “都是自己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等会儿,咱们研些旁的药,我给你调些医治旧伤痕的药膏,你用上小半个月,就可再不于阴雨天气,遭这暗伤折磨。” 诗娘背上的伤疤很多,其中一条,甚至高过了衣领。 之前,她从未跟柳轻心提起,当然不可能得着医治,此时,被柳轻心“意外”的看在了眼里,自不会还放任其继续存在下去。 第三十二章 升恩斗仇初心没 与柳轻心细谈过打算之后,沈闻雷便彻底放弃了,与燕京豪门走动,为其铺路的想法。 她果然如沈鸿雪说的一般,聪明绝顶,又有自己的打算。 若他们贸然介入,只会成了她负累。 索性不需再打点关系,那他们此行的目的,便只剩了一个。 为其采购田庄宅铺,筹备嫁妆。 得隆庆皇帝赐婚,嫁给三皇子朱翎钧做正妃,嫁妆少了,定会让人笑话,也不利于,她将来,在燕京立足。 但沈家,在燕京并没有拿得出手的生意,加之,之前时候,颇遭燕京名门排挤,而不得不将少有的几个生意,蜷缩在了西城,专司为平民,供给日常所需。 但这种经营繁琐,又利润微薄的生意,怎合适,给柳轻心这王妃做嫁妆呢? 于是,三人在商议过后,便决定了,雇一个,与沈家没有关系的人,帮忙于繁华街市,代购位置好,规模也拿的出手的铺面。 然后,清售原本货物,添补新货,再由家中派遣掌柜前来,从事经营。 反正,待柳轻心嫁入三皇子府,这些铺面,便等于是三皇子府的产业了。 想燕京里的,那些个豪门世家,怎也不敢招惹朱翎钧这有着“煞星”之名的人,再给铺面刁难才是。 “我觉得这间铺子不错。” “向阳,门口也宽敞,停个十几辆马车,不成问题。” 即便是要雇人帮忙代购铺子,中意的地方,也需自己挑择。 所以,沈鸿雪一行三人,便趁着正月里,诸多商铺都不开门的档儿,在燕京城里下了马车,步行去了闹市区闲逛。 一路走过闹市区,他们已经相中了七八间铺子,这会儿,正站在第九间,觉得满意得铺子门口,对其品头论足。 “这间,适合开个绸缎庄。” “把江南那边儿,最新花色的布料运过来,一准儿不会愁卖。” 沈鸿雪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自己父亲的评价,低头,使炭笔,往手里掐着的一个小册子上,简短的记录下了自己的想法。 “之前收回来的那几间铺子,掌柜,不堪再用。” “陪嫁里,只准有婆子,丫鬟,一个也不要,省得生出那些个,有不轨打算的肖小之辈,坏她安稳。”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虽然,那个名唤翠儿的丫鬟,已被哱家乱棍打死,将脑袋割了,送来沈家赔罪。 但在沈鸿雪看来,这却有些太便宜她了。 他的表妹,温柔单纯,将她从苦力营生中救了出来,待若姐妹,而她,却为了肖想,不该自己得的东西,而欲将她置之死地。 这种人,只是乱棍打死,哪够清偿罪过? 若非她表妹福泽深厚,有逢他恰巧前往遇上,护其半路周全,如今的她,安有命在! “只陪嫁婆子,会不会不合规矩?” “三皇子府那边儿,该不会因为这事儿,给轻心那丫头,安什么心胸狭窄,善妒不容的罪名吧?” 沈闻磊只是听说,三皇子朱翎钧待柳轻心极好,却并未亲见。 在他想来,所谓的极好,也只是较对其他人,更好些罢了。 对方,毕竟是个皇子。 皇家之人,哪有没脾气,不好脸面的! “不会。” “此事,我已与他商议过了。” “他觉得,我的建议极好。” 沈鸿雪态度坚决,半点儿转圜余地,也未给沈闻雷留下。 他不会再让柳轻心身处险境,一丝一毫,都不行。 凡人皆有利己之心。 未嫁过人的女子,总会寻思,给自己找个好余生依靠,而爬上主子的床榻,便不失为一个捷径。 而婆子,就不一样了。 她们都嫁过人,家里,还有子女和丈夫,至多想想,怎么跟主子讨好,怎么能多捞些银子,补贴家用。 至于,与主子有染这种肖想,便是她们愿意,当主子的,也不可能瞧得上,尤其,柳轻心要嫁的的人,还是个皇子。 所有的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 沈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纵沈家现有的银子,不足供给柳轻心花用,他,也可以去赚来。 “三殿下没意见,便是无妨。” 自古,作为陪嫁的丫鬟,便只那么少有的几个用途。 运气好的,生个一子半女,许能被抬个妾氏身份,不济的,便可能,只当个通房,待年老色衰,不再得青眼了,就会被主子做主,许配给府里下人。 因已与主子有染,不是完璧,其余生,大都会颇遭夫家不屑和虐待,纵顶着个正房名声儿,也享不着半点儿正房应有的尊重,唯一盼头,便是恰好能与女主子差不多时候生产,跟女主子求个昔日之谊的恩典,晋身为小主子的奶娘。 所以,大部分陪嫁丫鬟,都会朝着成为男主子妾氏的方向“使力”,聪明些的,会选择,与女主子同心同德,蠢些的,便会肖想些,不该自己得的东西,甚至,对女主子图谋不轨。 “轻心丫头以前的奶娘,给不给她带上?” “那老仆,倒是个忠心懂事的,只因之前时候,轻心丫头遭了人蒙蔽,对她疏远了,才被遣去了庄子上做事。” “便是如此,她也一直在竭尽所能的,跟家里通传消息,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沈闻风在他们看上的这间铺子门口,来来往往的走了三回,使步子,大约的丈量了,这铺子的跨度,从而推论出了,它里面的大小,“她身边儿,总得有那么几个体己堪用的人,不然,将来在夫家遭了欺负,连个跟家里报信求救的人也无,便不妥了。” “所有会使人联想猜度她身份的人和产业,都不能有。” “只要舍得银子,忠心堪用的人,并不至于难寻,大不了,就是将那些婆子的家里人,都掐在手里,让她们便是有不轨之心,也不敢以身犯险。” 人,总是会在经历过一些事之后,变得与之前不同,尤其是,磨难和痛苦。 沈鸿雪若无其事的说着自己的打算,而若放在以前时候,倘有人,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定会遭其白眼,甚至挤兑抗议。 世事难料,你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最不屑的样子呐,我的儿子。 你可还记得,多年之前,面对与你此时相类的我,是有多么厌恶疏远么? 沈闻风稍稍滞愣了一下,少倾,轻轻的摇了摇头,把目光,落回了自己面前的地面上,一言不发的,把他已经使步子丈量了三回的铺子,又丈量了一遍,“这间铺子合适,做绸缎庄的话,一层足够接待普通客人,二楼设厢间,接待有身份的人,三层,放两个好手艺的裁缝,代工成衣,也可于各家府宅需要时,往府里去量体。” “放在铺子的裁缝,先使管家列单子出来,我来考核挑择,必须是家生子,成过亲的,需把家眷留在周庄,没成亲的,就把爹娘兄弟留下。” “月俸可以给高些。” “好绣娘,也备两个。” “以后,她就是三皇子妃了,衣裳的规制,一定不能有差,不然,易落人话柄。” “待有了闲暇,我会跟她交待,让她把以前的那些衣裳,该赏给下人的,都悉数赏给下人。” “三叔,你使人去找找,我那妹妹之前的奶娘,还在不在人世,如果还在,就接过来,给她陪嫁,跟其他陪嫁的人一样,家里人,都在周庄,给安排差事。” 沈鸿雪本就心细,此时,全神贯注起来,自然更能做到滴水不漏。 他缓缓抬头,看了一眼这间,他父亲反复丈量过的铺面,便又重新低下头去,往手里的小册子上写画起来。 这间铺子的确不错。 排面新,又是做皮货生意的,想来,仓库,应也不至于狭小和脏乱,难以收整。 “还在的。” “年前时候,还差两个儿子,给家里送过土产。” “听说,日子过得不甚如意,几年前,丈夫染病,耗尽了家中积蓄未够,还欠下了几十两银子的外债,以至两个儿子,大的已经过了二十,还没娶妻。” 说起早已亡故的那个女儿的奶娘,沈闻雷不禁唏嘘。 常言道,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 可不就是如此? 那婆子,倒是个心善又知恩的人来着,只是命不济,先是死了小主子,人又过了当奶娘的年纪,得了他给的安家银子回老家去,本该是能乐享晚年的,不曾想,又遇上了夫君染疾这种倒霉事儿,连累的一家子人,都…… “问问她,愿不愿意连两个儿子一起,卖身给沈家。” “如果愿意,我可以帮她清偿外债,再给她两个儿子,在周庄,安排一份能学到手艺的差事。” 升米恩,斗米仇。 这个令以前的沈鸿雪嗤之以鼻的旧理,已是随着光阴荏苒,一日比一日的,让他觉得所言不虚。 要让一个人,死心塌地的卖命,有两点,必不可少。 一个,是让其得着好处,感恩戴德,却不能,一次性给的太多,让其自以为有了底气,心生贪婪。 另一个,是要将其弱点和命脉掐在手里,让其心存忧惧,不敢有非分之想,还不得不仰仗成全。 第三十三章 闻子知返国公喜 “好。” “待回了住处,我便给家里写信,让我留在家里的那个侍卫,去跟她联络问询。” 久在官场里待的人,鲜有不善察言观色的。 这几日相处,沈闻雷也是大概猜度出了,沈鸿雪对柳轻心的心思。 但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所以,在对待“某些事”的态度上,他选择了装聋作哑,后知后觉。 沈鸿雪,是沈家嫡孙,他这一代人里,最有经商天赋的一个,可以说,是沈家“长治久安”的根本,容不得半点儿差池加身。 而柳轻心,如今也已是得了帝王赐婚的皇子正妃,皇长孙的母亲,说不好将来,就是后宫之主的尊贵存在,沈家之后数代,得以“鸡犬升天”的依托,更是禁不得,有半点儿闲言碎语诋毁。 如果,能有一个,成了正宫娘娘的姐姐,他的嫣儿,定能于日后的日子里,平顺安乐,无论是婚配,还是其他。 沈闻雷突然发现,他变成了一个自私的混蛋,为了自己尚未见面的,失而复得的女儿,不惜…… 啪—— 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沈闻雷像是全不在意,与他同行的沈闻风和沈鸿雪,用疑惑的目光瞧他。 他浅浅的笑了一下,对两人拱手致歉。 “我刚才,鬼迷了心窍,竟想些,不该自己肖想的事儿,便趁着,还意识清醒,给自己些许警戒,以防,误入深潭,再难回头。” 因为打的不遗余力,沈闻雷的脸上,落了一个四个清晰的指印,让他的笑,显得稍有些扭曲。 “无妨。”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沈闻雷没把话说得很清楚。 但在场的另外两人,沈闻风和沈鸿雪,都不是蠢人,听他这般说了,哪还会猜不到,他所谓的“不该肖想的事”,是指的什么? “况且,这本也不能算是肖想。” “她是你的长女,嫣儿的姐姐。” “当姐姐的,在力所能及之时,庇护一下妹妹,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你这做人父亲的,还是要把持好了分寸,把一碗水端平了,才是妥当。” 沈鸿雪一边说着,一边合上了手里的纸册,自袖袋里,取了手帕出来,递给了沈闻雷。 他没把话说得很难听,但其中,却不乏警告之意。 柳轻心是沈闻雷的女儿时,沈语嫣,才会是她的妹妹,若沈闻雷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把柳轻心,当自己的女儿对待,那就莫怪,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不把沈语嫣,当做是柳轻心的妹妹! “我会竭尽所能。” “她既是肯于我一无所有时,唤我一声父亲,那我,便自当于她赠我以琼枝之后,报她以桃李。” “她是我的女儿。” “我的长女。” “沈轻心。” 面对沈鸿雪的“威胁”,沈闻雷,显然未以为忤。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对他做出了许诺。 人,可以偶尔犯些糊涂。 却不可以,一直糊涂下去,且,执迷不悟。 …… 成国公府。 成国公朱希忠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儿子,只觉得头大如斗。 尤其,是在府中排行老七的朱时泽。 这儿子,本是他最看好的一个,却因为糊涂胡闹,毁了自己前程。 原本想着,他能凭着自己的好时运,跟德平伯府的嫡女成就姻缘,许是幡然悔悟了。 却不料,依然是对建功立业这事儿,没什么兴致,只一心想着,要跟府里的兄弟们勾心斗角,谋划给那早就死了平妻,李柔儿报仇。 他上了年纪,对这些府宅之事,又素无兴趣,便索性由了他胡闹。 哪曾想,这一次竟是连长房都牵扯上了。 还有他那嫡妻。 今儿个死了,明儿个又活了的,闹的他是一头雾水不说,这会儿,又不知是犯了什么病,突然就改了口,说她不是遭了,老九的嫡妻所害,才险丢了性命,害的他是既跟英国公府撕破了脸皮,又没在德平伯府那边儿落下好,便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也半点都不为过。 “你回去,跟你那嫡妻好好问清楚。” “她到底是喝了老九家嫡妻送去的茶,觉得不舒坦的,还是吃了老大家嫡妻,使人给他送去的点心,才中了毒的。” “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让她把事情,完完整整的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再说。” 相较于朱时泽说的,李渊茹是吃了朱世泰的嫡妻徐氏,使丫鬟送去的点心,中了毒的这说法,成国公朱希忠更愿意相信,他刚刚那成了妾室的双雀儿,跟他吹的枕边风。 要知道,英国公府已经得罪透了,此时反口,再把定国公府也得罪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大明朝,总共就五大公府。 前些年,他使阴招,把跟成国公府,共拥南疆兵权的魏国公府给踩了下去,毁其复兴之望,使其成了五大公府之末,两府因此而结下的梁子,可以说已是无法调和。 而前些日子,他急于摆平,李渊茹被人下毒害死的这事儿,给德平伯府一个交代,更是硬逼着,于府中排行老九的嫡子,朱时彤,一封休书,将院中嫡妻,遣回了娘家,并因此,跟英国公府的那个老东西,险些大打出手。 若在因此事反复,跟定国公府,再结下仇怨,那便纵是成国公府,也难免,招人群起而攻之,甚至,着当圣上,隆庆皇帝的责备。 且不说,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像德平伯李铭那样,撂下脸面,去听隆庆皇帝教训。 单是这耽误府上嫡子嫡女婚配一样,就不是他愿意承担的损失。 毕竟,武勋家族出身的人,还是该跟武勋家族出身的人联姻,才能生养出,经得起刀枪戎马的后代,保家族荣耀不坠。 至于,跟文臣家族联姻,那只是,没办法的办法。 牺牲一部分没什么前途的晚辈,“舍身取义”的为其兄弟们铺路罢了,当不得真,关键的时候,也顶不了事儿。 “你那平妻的事儿,早已经过了。” “老大家嫡妻,虽有不对,却也得了她应得的罚。” “你一个大男人,该心胸宽广些才是,怎能为了这么点儿府宅旧事,就一直没完没了呢?” “那李氏,一介平民,能嫁进府里来,给你这嫡子做平妻,本就已经是极大福分了,她没那命享福,怎能怪到旁人头上?” “一个武勋公府的嫡小姐,都已经因为她的死,被罚闭门思过半年了,你还要怎样!” 成国公朱希忠深深的吸了口气,对朱时泽这不省心的儿子,出言责备。 在他想来,平民的命,本就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他因为那李柔儿的死,罚定国公府嫡女出身的徐氏,闭门思过半年,已经是因为对朱时泽的偏爱,而罚得有些过了,若朱时泽还不懂得感恩戴德,那便真真是,不懂分寸,让他失望至极了。 “儿子并没有说,我嫡妻是因为吃了大哥家嫡妻,使人送来的点心,才中了毒的。” 在回来成国公府之前,朱时泽已得了死而复生的李渊茹指点,所以,此时,面对“怒发冲冠”的成国公朱希忠,也并未显得局促。 他们已有谋划和商量。 或者说,从今往后,他已不是一个人,在为了报仇而“单打独斗”。 他要像李渊茹说的那样,先把成国公府的这池子水搅浑,然后,给他们二人制造机会,以从中,浑水摸鱼。 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们的孩子。 “儿子的意思是说,父亲对九弟家嫡妻的处置,有些过于草率了。” “此事,毕竟事关两大公府情谊。” “在尚未查清因由之前,就将其休弃归家,无论是于府中名望,还是于父亲英明,都极大不利。” “所以,儿子认为,应将此事重议,并废弃休书,命九弟,将张氏接回府来。” 安静的等成国公朱希忠发完火儿,朱时泽才深深的吸了口气,态度郑重的,跟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是李渊茹早就跟他告诉过的。 连成国公朱希忠会作何反应,都说的一清二楚。 因此,他此时只按部就班的做,可以说是,丁点儿意外,也未觉得。 “府宅之事,本就不该父亲插手。” “就如,后宫不应干政,妻妾不应打听军务,是相同道理。” 朱时泽的话,让成国公朱希忠,稍稍滞愣了一下,黯淡沉寂的眸子里,也像是蓦地有了些神采。 他,该不是听错了罢? 他的这儿子,这是,这是在这许多年的糊涂之后,突然就,突然就幡然悔悟了? “泽儿的意思是……” 成国公朱希忠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抿了下唇瓣,跟朱时泽问了半句。 “儿子的意思是,君子不立危墙。” “倘德平伯府觉得,是他们家嫡女遭了人暗害,又证据确凿,大可由他们,径直去跟他们认为的罪魁祸首征讨,父亲应不动如山,坐山观鹤蚌相争,以图渔翁得利,而非让咱们成国公府,成了那贪食的鹤,给旁人机会,扼住喉咙。” 朱时泽没有抬头。 但他所说的话,却句句得成国公朱希忠欢喜。 “好。” “此事,就依泽儿的意思办。” “老九,你自己想办法,去把你那嫡妻,接回府来。” 确认朱时泽是当真重拾昔年冷静了,成国公朱希忠不禁喜上眉梢,毫不犹豫的,给同样跪在他面前朱时彤,丢去了吩咐。 他的泽儿,总算是迷途知返了。 好。 甚好。 老天不亡他成国公府传承,他,还怕得什么! 第三十四章 心有底线海天阔 天才!无广告! 寻常来说,腊月正月里死人,是件很晦气的事情。 而这死了的人,又在头七这天活过来,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着名门世家的一族之长答应,允其当即搬回府里居住的。 有忌讳的,直接责其一院外出立府,余生不得入门,纵是不甚在意的,也得让那死而复生的人,在外边住上三年。 可成国公朱希忠,却是因为有了“额外”目的,而当即给了朱时泽命令,让他早日将李渊茹接回府里休养,并许诺,将筹备正月十五庆典的诸多事宜,交给他这一院操办。 “儿子这便去城外庄子,把这消息,告渊茹知晓,定让她,感恩戴德的跟她父亲告诉,府里,是如何厚待她的。” 朱时泽面色不变,弯腰,对成国公朱希忠,一拜到地。 李渊茹说的对,人要先在府里,得了旁人认可“死而复生”,才能再图后事。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 关键在于,哪句漂亮话,是成国公朱希忠愿意听的,或者说,哪一句,是他认为,当针对成国公府有益的。 德平伯李铭那只老狐狸,若真是那么容易,就与两大公府,打个头破血流,那他定早已于数年前,就被他的兄弟手足戏耍致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而且,德平伯府里,有那许多嫡女嫡子,她李渊茹,可没有那么大的价值,让她的父亲,与一个定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反目,除非德平伯李铭看到了,他朱时泽这个女婿,是值得他这么做的。 虽然,话说的不甚好听,但朱时泽,却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的确一无所有,的确不值得,德平伯李铭,支付如此大的代价。 被人“称量”价值,固然令人不爽,但在他看来,这,却是他委屈了李渊茹。 她在他那般好,那般寄予厚望的,不惜身段,去个家名门,抄录兵法书籍。 而他,却于之前沉浸于府邸之争,连建功立业,都抛掷去了脑后。 成国公府,总共只有这么大。 爵位,也只有一个。 他纵是抢到了手里,也不可能让两个儿子同时继承。 隆庆皇帝是个明君。 至少,于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看,尚未有过,斩杀功臣或忌惮有人功高盖主。 他与其在成国公府的宅院之争里,抢这压根就不够分的未必可能,还不如,就凭自己本事,去南疆,为他们的两个儿子,打下一片功德来,得帝王重新封赏,来得实在。 “渊茹这孩子,是个识礼懂事的。” “近些年,也为你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丫头。” “我相信,她应该知道,要如何跟她父亲说明,之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成国公朱希忠轻轻地点了点头,对朱时泽的说法,显得非常满意。 这孩子,总算是,又回到正路子上来了。 还好。 还不算晚。 尚未至而立之年。 若以他之前天分,现在奋起,至不惑之年,便有望,官居二品,甚至更高。 介时,不管他是不是把爵位传给他,大明国,都会有他立足之地,南疆,都会有成国公府,至少半数兵权在握。 如今的魏国公府,已不足为惧。 他相信,只要他的这儿子,能好生抱住,三皇子朱翎钧这棵大树,并有所建树,将来的南疆,便必然会是,成国公府一家独大。 “我听说,三殿下,给你送来了喜宴请柬,渊茹那孩子,也是三皇子妃给救活了的?” 想到自己费了诸多心力,也未能扯上关系的三皇子朱翎钧,成国公朱希忠颇有些懊恼的,抿了下唇瓣。 他的这儿子,气运总比旁人好。 若不是前几年,犯了糊涂,那就至于,到了现在,还只是个五品的小将。 就像这三皇子,现如今,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去其身边儿的人物,他倒是好,什么都没做,人家,就自己找上了门来! “回父亲的话,之前时候,儿子,的确收到了三殿下的请柬。” “本是想着,嫡妻亡故,不便前往祝贺,然如今,渊茹得王妃妙手,回返阳世,这拜贺,便是于情于理,都少不得了。” “只是,这贺礼,却当真是,不知该如何准备,才算妥当了。” 听成国公朱希忠跟自己打探,与三皇子朱翎钧的亲疏,朱时泽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面露为难的抬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瞧样子,像是刚与成国公朱希忠的提醒下,才蓦地想起,还有收到了三皇子府送来的婚宴请柬这么一回事。 “前些年,儿子曾因谋略和武比,与三殿下有些萍水交情。” “彼时轻狂,未籍着机会,与其更近一步。” “若以彼时交情,于其大婚之时,送匹好马,想来,也不算小气。” “可如今,王妃对渊茹有救命之恩,只备那般薄礼,却就显得,有些失礼了。” 说罢,朱时泽停顿了一下,抿了下唇瓣,像是欲言又止。 “救命之恩,只送匹马,的确显得我成国公府的嫡子,有些不懂礼数。” 得了朱时泽确认,知他的的确,是抱上了三皇子朱翎钧这棵大树,成国公朱希忠,便顿时笑得更灿烂了起来。 上前半步,亲自将朱时泽从地上扶了起来,又使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跟渊茹那丫头商议一下。” “她是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小姐,自幼,便得母亲教训中馈之事,这些个人情往还,怎也比你个男子,顾虑的周全。” “三皇子于你,有知遇之恩,三皇子妃,又救了渊茹那丫头性命。” “为父打算,将城外的一处庄子,送给他们做贺礼,你们出手,也莫太寒酸了。” 能纵横朝堂数十年,辅佐两代帝王,一直得倚重信任的成国公朱希忠,自有其过人之处。 就像这会儿,他说的冠冕堂皇,其目的,却是昭然若揭,还让人,无法拒绝。 一处燕京城外的庄子。 往少里说,也得值几千两银子,若再加上,其间饲养的牲畜,种植的粮食,那价值,就更是可以,想加多少,就加多少。 但是,价值这种东西,往往与得失,密不可分。 三皇子府收了这份贺礼,便等同于,默许了成国公朱希忠,在其麾下,放下了一只“眼睛”。 而且,更让他觉得膈应的是,成国公朱希忠,还将这事儿,告诉给了他知道。 “儿子知道了。” “待跟渊茹商议过,定下赠礼后,还需烦父亲验看指点。” 朱时泽面色不变,态度谦逊的,对成国公朱希忠躬身行礼。 虽然,他对他父亲的这做法,感到厌恶至极,不屑与之为伍,但为了李渊茹,能以“活人”的身份,顺利的回到成国公府,为了他能顺利的从成国公府离开,携妻带子的往南疆去建功立业,他还是不得不选择,强忍下心里的恶心,对他恭敬以待。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也罢,他知道了,总能尽早的,提醒他的恩人知道,让其着手准备应对。 尽管,这么做,有些不孝,但也总好过不忠不义! “去罢,早去早回。” “渊茹那丫头,好歹也是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小姐,自幼娇生惯养的。” “这么冷的天,在城外庄子里住,哪里受得了呢!” 见朱时泽没对自己的打算,露出不悦神色,成国公朱希忠不禁喜上眉梢。 若放在以前,朱时泽定会在听了他这般说话之后,面露恼怒。 但现在,他却毫无所表。 果然,岁月才是最好的磨石,能搓平任何人身上,任何模样的棱角。 名门世家,不需要愤世嫉俗的嫡子,尤其不需要,手握兵权,还愤世嫉俗的嫡子! “多谢父亲体恤。” 听成国公朱希忠提到李渊茹,朱时泽的眸子,稍稍暗了一下。 这是威胁。 毫不掩饰的威胁。 不过,他不怕,确切的说是,他们,不怕。 砍头不过头点地,他朱时泽,虽不敢妄称圣贤,但最基本的,礼义廉耻的,还是不曾忘的。 让他为了区区利益,而将这些自幼便奉为至理的东西,弃之不顾,对自己的恩人,背信弃义,他做不到,他的柔儿,绝不会答应,而他们的孩子,他相信,受他的柔儿教训,也决计不会是,长歪成这样的人! 人都会犯错。 之前,他也曾因为糊涂,荒唐了许多年。 但相较于犯错,更可怕的是,不知错和不改错。 李渊茹“死而复生”之后,与他促膝长谈了许久,他听的很认真,对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已完全想了通透。 加之,心里已没有了“报仇”的心思作祟,此时的他,可以说是,已然恢复了数年之前的赤子之心,对竞逐爵位承袭这事儿,彻底失去了兴趣,对与成国公府里的,他的其他兄弟们周旋,也只打定了主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准备,把成国公朱希忠的打算,一五一十的告翎钧知道,然后,跟柳轻心开诚布公的恳求,收他和李渊茹的两个儿子为义子,女儿为义女。 一来,是为跟翎钧表明他的态度。 二来,也是为了以防,他在与成国公朱希忠的对弈中落败,还能给他和李渊茹的三个孩子,留下退路,或者说,活路。 第三十五章 初至南疆寻所期 茶隼带了柳轻心给的药,一路策马扬鞭,至第三天晌午,便到了南疆城外。 听柳轻心“交待”,雨嫣遇了危险,需要它去“营救”,嗷呜便一路安稳的,蜷缩在了茶隼身前的羊皮口袋里,任旅途颠簸,也没发半个音儿出来。 它喜欢语嫣,那个会帮它洗澡,给它顺毛,带着它漫山遍野的乱窜,捉野鸡,套野兔,抱着它晒太阳,瞧着它钻被窝,也不生气的有趣姑娘。 为了她,莫说只是受这么点颠簸之苦,便是拼命,它也决不会怂。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嗷呜大爷。” 给马匹解了缰绳,任其在林边吃草,茶隼便将装了嗷呜的袋子,小心地放到了地上,毕恭毕敬的,对那袋子拱了拱手。 狼,是一种聪明异常的动物。 尤其是,像嗷呜这种,毛色银灰的狼。 很久以前,顾落尘也养过一群狼。 狼王,便与嗷呜,长得差不多模样。 从羊皮口袋里走出来,嗷呜抖了抖身上的毛,然后,瞧也不瞧茶隼一眼的,伸长脖子,翘起鼻尖,往空气里闻嗅了起来。 语嫣的味道,已经很浅了。 她应该是,在一两天之前,经过过这里。 不过,这难不倒它。 大概的辨认了一下方向,嗷呜便往树林里,撒腿狂奔起来。 茶隼见它出发了,忙提起衣摆,飞身赶上。 出了燕京三十里,就没有雪了,他们这一路,走的还算顺畅,原本预计的,会在傍晚时才能到达,硬是被他们提早了半天。 一路往树林深处走,嗷呜时而快跑,时而慢行,折腾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在一处,像是被废弃了许久的兽穴前面,停下来,面朝兽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狼嚎。 待嗷呜的这声嚎叫停下,兽穴里边就传来了,嘻嘻簌簌的声响,紧接着,语嫣从里面探出头来,一把抱住了嗷呜。 一人一狼,就地滚了七八圈,才肯好好的站了起来,把目光,齐齐的落到了茶隼身上。 “夫人让我把这些药给你带来。” “还有,一封信。” “她说,你知道这封信该怎么看。” 早已习惯了,语嫣跟嗷呜的这种胡闹关系,茶隼干脆的选择了视而不见。 任他们折腾够了,才公事公办的,把柳轻心托付给他的药和信,交给了语嫣手里。 “夫人说,这种药,服用之后,会失去意识,旁人瞧着,与死人无异,一次一滴,三息生效,能持续一个时辰,让你谨慎使用。” 从袖袋里,取出了那瓶柳轻心最后交给他,还对他反复叮嘱过的药,茶隼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到了语嫣的手里。 然后,便后退了一步,安静的等他吩咐。 顾落尘已经说了,待这边的事儿妥了,再回去复命,若语嫣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就不用回去了。 南疆,的确是个不错的埋骨之所,风景秀里,人杰地灵。 只不过,他还没活够,还没报,摄天门对他的养育之恩,还未偿,柳轻心对他的成全知恩,以及,尚未亲见,那背弃了他的女人,生不如死。 “嗷呜,快,快去抓点野食儿回来,咱们打打牙祭!” “这两天,我哪儿也不敢去,吃干粮吃的,嘴都要淡出个鸟儿来了!” 语嫣一手接了,茶隼递给他的信,一手将他最后递给她的那瓶药,塞进了要腰带,便席地而坐,从兽穴里面,脱了几根干枯的树枝过来,点起了篝火。 “坐罢,省些体力,一会儿,咱们许还有不少费劲的事儿要做。” 打开那封信,从里面取了一张,空白无字的信笺出来。 语嫣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将其送到了火上炙烤。 在火焰的加热之下,一些焦黄色的字,慢慢的显现了出来,为首一句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语嫣稍稍拧了下眉。 这故事,柳轻心曾给他讲过。 细想来,倒是蛮适合,南疆这边儿的形势。 信里,并没有详细的写,让她做什么,不做什么,但对南疆这边的形势,确是分析得颇为透彻。 语嫣仔仔细细地把信读了三遍。 心里,也是有了计较。 既然,对方能在他们之中,放置细作,那她何不,就将计就计的,让这细作,成了他的口舌? “姐姐说,这些药的功用,已经都告诉给你知道了。” “来,详细些,说给我听听,除了刚才那个。” 将信丢进火里烧毁,语嫣抬起头,看向了在他旁边坐下了的茶隼,一边使手里随意捡起的木棍,拨弄着篝火,一边将刚才时候,茶隼交给她的那一包药,从布口袋里,一瓶瓶儿的拿了出来,在两人中间,摆成了长长的一溜儿。 彼时,茶隼听的认真,记得仔细,如今应答,自然没什么怕的。 他从第一瓶开始,一字不差地复述着,柳轻心的解释,甚至,将个别时候,柳轻心所表现出的某一些犹豫和无奈,都给语嫣描述了清楚。 柳轻心是个大夫。 或者说,是个立志成为医道圣手的人。 对害人这种事,总也不可免,心生纠结。 茶隼知道,若非此事,关系语嫣安危和摄天门荣辱,她一准儿不可能,将这些药拿出来,让他带来南疆。 虽然,这些药并不致命,但落到杀手的手里,便是如虎添翼,势不可挡。 “我知道了,稍后,咱们对敌之时,尽可能,不要牵扯无辜。” “姐姐不喜欢,门里的规矩,也不允许。” 安静的听茶隼说完,语嫣便轻轻的点了下头,将那些装了药的瓶子,重新塞回了布口袋里,抬头,看向了不远处。 她听力极好,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更何况,是叼了一只扔在挣扎的肥兔子,小跑着回来的嗷呜。 “干得漂亮,嗷呜。” “再去抓只别的回来,我先把这只收拾了烤着,等你回来一起吃。” 从嗷呜的嘴里接下兔子,语嫣便自靴子上拔下匕首,动作麻利的,切了兔子的喉咙,然后,掐住兔子的四肢,不让它挣扎,将血,悉数放到了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只银碗里。 这是所有摄天门杀手,从不离身的用具,可以防备,遭人投毒,致身陷囹圄。 像大部分狼一样,嗷呜喜欢喝动物的血。 她跟嗷呜关系好的,能钻一个被窝,自不介意,把自己的碗,借给它使用。 而嗷呜,也像是早就对语嫣的这般做法习以为常,不等她招呼,就自顾自的上前,把大半碗兔子血,悉数“卷”进了嘴里,然后,犹意犹未尽的,砸了咂嘴,坐了下来。 “快去,快去,烤好了,我还能不等你不成!” 语嫣笑着伸手,往嗷呜的脑袋上,揉了一把,便继续低头,给已经死透了的兔子,扒起了皮来。 她的手法非常熟练,一看,就是没少干这事儿。 而嗷呜,也在得了她的许诺之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飞一般的又冲进了树林。 距废弃兽穴不远,就有一条小溪,语嫣麻利的洗了兔子,就把它穿到一根粗些的树枝上,架在火里烤了起来。 没有佐料陪衬的野兔,依然在篝火的烘烤下,散发出了浓郁的香味儿。 嗷呜去而复返,嘴里,叼了一只,已经死透的野鸡。 茶隼一言不发的警惕着四周,守着这一人一狼,美美的吃了一顿野味,才去小溪里取了水,浇灭了篝火,准备回城。 “待回了暂歇的地方,你较我稍晚些进去,佯装不知在场的人里,有叛徒在。” “用符合你习惯的说法,跟我禀报,已布置好了尊上遣来的人手,只等人来围剿,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届时,我会责备你,明言尊上已经示下,我们的人里,有叛徒在,吓唬和敲打一下叛徒,让他不敢跟对方报信,使对方,不敢妄动。” “你注意观察,什么人反应有异。” 擦了擦自己嘴上的油渍,伸手,又揉了揉嗷呜的脑袋,语嫣便伸了个懒腰,给自己换了个样貌。 这一次,她把自己扮成了一个瘦弱男子,俯身,钻回了废弃的兽穴,从里面,拖了一只小包袱出来,从包袱里面,取出了一身半旧的男子衣裳。 “我帮仙姬望风。” 知语嫣这是准备换衣服,茶隼忙飞身上树,往四下里,观察了起来。 虽然,他所受的教育里,并没有非礼勿视这条儿,但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他还是懂的。 尤其,是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了顾落尘的怒火之后。 “嗷呜?” 见语嫣变了个模样,嗷呜像是有些纳闷的叫了一声儿。 然后,缓步上前,往她的身上闻了闻,确认,站在它面前的这个陌生人,的确是语嫣无疑,才又在她的脚边,趴了下来。 味道对就行。 反正,它又不介意,语嫣是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就像,它也不介意,它的主人,那个总是教训它的女人,柳轻心,是不是好看一样。 “一会儿,咱们进了城去,我让人给你弄些酱牛肉来。” “讲真,这里的酱牛肉,不是一般的好吃。” 说着话的工夫,语嫣已经换好了衣服,蹲下身子,像揉一条狗般的,箍住嗷呜的脸,又是一顿“狠”揉。 在她的眼里,嗷呜,就是嗷呜,跟它是只狼,还是条狗,没半点儿关系。 第三十六章 杯酒察人暖榻卧 “乔装”成了男子的语嫣,在进入红楼的时候,明显的,少受了许多阻碍和异样眼光。 管事的妈妈,虽还是觉得,她不像个有钱往这销金窟里砸的,还带着一条模样儿奇怪的“狗”,却也未过多阻拦,尤其是,在听了她说,是那位包了一层楼的客人的友人之后。 富家子弟,有些稀奇古怪的喜好,没什么可奇怪的。 兴许,那位包下了一层楼的少爷,就是瞧上了这人养的狗,才跟他成了“朋友”的呢? 冕思已通过之前的那事儿知晓,他们当中,出了叛徒,并推论出,“老对手”的真实目的,便不再遣过多的人外出巡视,只带了一群人,整日腻在红楼里“寻欢作乐”,装出了一副胸有成竹,全不怕对方来围剿的模样。 反正,在语嫣带了人来援之前,对方,只会静观其变。 那,他何不就变上一变,把这一池子水,搅成浑的,让他们看不通透? 人,皆有畏惧之心。 越是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的情景,越易使人裹足不前。 之前,他不也因为,对方蜂拥而至的莫名来“袭”,而手足无措,只敢带了人东躲西藏么? 呵,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惹了他冕思,还想不付出代价,这种事儿,便是天塌下来,也休想出现! 时值傍晚,语嫣一进门,就见到了一众,正搂着红楼女子,饮酒作乐的摄天门子弟。 她微微拧了下眉,伸手,轻轻的揉了揉,蹲坐在了地上的,嗷呜的脑袋。 嗷呜—— 嗷呜打了个哈欠,前腿挺直,绷紧了肩膀,算是伸了个懒腰。 摄天门的杀手们,哪个不是听觉超群? 原本,还能当来人,是“老对手”遣来试探的,故意佯装未见,可待目光,被蹲坐在语嫣身边的嗷呜吸引,哪里,还能如之前般淡定! 毛色银灰的狼。 多年前,他们的尊上,养过的那群狼里,狼王,便长得这般模样。 小半年前,他们也曾偶闻,他们的尊上,带了一只毛色银灰的狼回门里,还特意使人,给它做了一身皮铠,只是路途遥远,未有缘亲见,也没敢打听,那是不是他新养的。 毛色银灰的狼,应该……不是这么常见的罢? 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位,让他们瞧不出境界的人,难道是,难道是,他们的尊上? 不管是不是,恭敬以待,总是没错儿的。 就算,是他们的“老对手”来了,这些腻在他们怀里的女人,也有些太碍事儿了! 想到这里,众人齐齐的打晕了,腻在自己怀里的美娇娘,放下酒杯,站起了身来。 九歌下手慢了半拍儿,遭原本坐在他旁边的白鹫,撂了一个责备的白眼儿。 “都坐下罢。” “是我。” 语嫣一边缓步走近,一边换回了自己原本的声音,跟在场众人说话,“让人上十斤酱牛肉来,不能把尊上的狼饿着。” 见众人反应,语嫣便明白,他们是在想些什么。 顿时,便对柳轻心的这于细微处安排,引人往畏惧处疾行的手段,更佩服到了极致。 之前,她还只当,柳轻心遣茶隼带了嗷呜来,单是为找寻她踪迹,然现在看来,却是,呵,恐怕,还有除了找寻她和震慑众人,更多的深意。 只不过,事未临到眼前,她尚无法猜度罢了。 真不愧是她的姐姐! 如此妙算,怕是,那故事里的卧龙先生,也不过能,堪堪与她比肩才是! “把这些女人,都堆到那边儿去。” 听语嫣说,不能把“尊上的狼”饿着了,在场的众人,便更加笃定,顾落尘,他们的尊上,已经来了南疆。 转身,欲请语嫣入座,冕思的目光,便本能的,遇上了之前,被他们齐齐打晕,占了小半边儿竹榻的红楼女子们。 忙不迭的,跟其他人吩咐了一句,自己,则眼疾手快的,把两个,占了语嫣理应落座位置的女子,使脚往旁边踢了踢,为她,腾出了空地儿。 “你去楼下,跟管事妈妈,要十斤酱牛肉,务必,要今日新做的,白鹫。” 事关“尊上的狼”,冕思自然不敢怠慢。 要知道,多年前,他们尊上,可以因为那群死了的狼,把所有参与了那件事儿的人,都活生生的剥了皮,抽了筋,绑在悬崖上,喂了鹰隼的。 那种“结局”,他只是想一想,便觉毛骨悚然,更别说“身临其境”。 所以,为防有人,给他们“尊上的狼”投毒,他必然只能,也只敢,用绝不可能是叛徒的人,去张罗这种“小事儿”。 见语嫣带了嗷呜前来,有三个人,神色是与其他人有异的。 一个,是红隼。 他的脸上,先是露出了少有的喜悦,然后,又表现出了纠结,他想上前去,摸摸嗷呜的脑袋,却又怕,这么做,会惹了嗷呜不喜,从而造成,顾落尘,他们的尊上,对他心生排斥。 一个,是白鹫。 他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纠结和无奈。 这只狼,他见过。 约莫小半年前,他回门里,汇报南疆适宜的时候,曾与它打过半日交道,对它,可谓是避之有恐不及。 他较顾落尘更早进入摄天门,自然见过,顾落尘之前所养的那群狼。 但这只狼,却与顾落尘之前所养的那群狼,没有一只相像。 确切的说,是跟任何一只,他见过的狼,都不一样。 这只狼太聪明了。 聪明的有些不太像只狼。 而更像是只狐狸。 因为活了太多年,而长出了九条尾巴的那种狐狸。 它吃生食,也吃熟食。 但在吃熟食的时候,却挑嘴异常。 遇上火候做的不够好的,甚至会把盘子打翻,以示抗议。 而且,最主要的是,它口淡得厉害,寻常人吃的,刚刚好的味道,放到它面前,一准儿会嫌弃的尝都不尝。 试想。没加够盐的酱牛肉,那……能吃吗? 便是能吃,这楼里的厨子,怕是也不会做呐! 第三人,是九歌。 他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畏惧,只是不知,是对这只狼,还是对,这只狼的主人,他们的尊上,顾落尘。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见白鹫站在原地,面露纠结,半天了也不挪脚步,冕思忙用臂弯,撞了撞他的胳膊,提醒他快些行动。 不管是他们家尊上,还是他们家仙姬,哪怕,是眼前的这只,毛色银灰的狼,也绝不是,他们能招惹的起的。 万一,这位爷一个不高兴,表示不想吃牛肉了,要吃人肉,他们,可就得带着它老人家,去城外的乱坟岗觅食了! 虽然,他们这些当杀手的,整天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并不怕去乱坟岗,可这都已经是傍晚时候,马上就要关城门了,倘当真要带了它去,带它去的人,可就得和它一起,在城外过夜。 南疆的冬夜,倒不至于冷的难熬,可保护这位爷的安全,却是个大问题,万一,遇上了本地的狼群,他们到底是跟这位爷一起,把对面儿都给剁了,还是带上这位爷一起跑路? 剁了罢,这城外边儿的乱坟岗,就没了“清道夫”,南疆气候湿热,尸体囤积的多了,难免滋生瘟疫,祸及无辜平民,与摄天门规矩有违。 带了这位爷跑路罢,又坠了他们家尊上脸面,不好交代。 “好。” 被冕思这么催了,白鹫自不好,再继续磨蹭下去。 虽心里叫苦不迭,但明面儿上,还是得表现得兴高采烈。 大不了,就多花些许银子,让厨子新煮一锅酱牛肉,比寻常里,少放些盐,专供这位爷享用。 一切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儿,都不叫事儿。 只盼着这位爷,不要太过心急才好。 白鹫这般想着,便起身出门,临回手关门,又偷瞟了嗷呜一眼,见它若有所感的扭头看向自己,忙迅速的紧闭了房门,小跑着,往楼下而去。 这位爷,真不愧是他们家尊上的爱宠。 如此警惕。 连他因为发愁,略微错了一个呼吸,都能敏锐的发现。 将与其他人反应不同的三人,态度尽收眼底,语嫣不动声色的,搂着嗷呜,在冕思给她让出的地方,坐了下来,伸手,从桌子上拈起了一只,没有用过的酒杯,示意冕思,给她倒酒。 南疆之人,大都喜欢喝花酿。 这种带着些许甜味儿的酒,虽不及德水轩里,饕餮酿制的那些,但相较于,北方盛产的那些“辛辣之物”,还是颇得语嫣欢喜。 “仙姬慢用。” 冕思缓步上前,给语嫣的杯子里,斟了三分之二杯花酿,便又退回了他之前站的位置,生怕惹了那位,腻在她身边的爷不喜,张嘴,给他来上一口。 “都坐下罢。” “这般杵着,我瞧着别扭,让旁人进来,瞧见了,也不妥当。” 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语嫣笑着,把那杯花酿喝了小半杯,然后,将剩下的,送到了趴伏在她身边儿的嗷呜面前,“来,尝尝,这花酿,虽不及德水轩的好喝,却也不算太差,甜口儿的,你一准儿喝着顺口。” 第三十七章 抛石静观波澜起 在语嫣的邀请下,在场的众人,战战兢兢的择了符合他们各自身份的位置,席地而坐。 却是没有一个人,赶去拾自己面前的酒杯,与她“同饮同乐”。 嗷呜像是对这花酿,颇有几分兴致,喝完了语嫣凑到它面前的那小半杯之后,就把目光,转向了冕思捧在手里的酒壶,言外之意,那些,都是它的,没得商量。 “让人拿个大碗来。” “这小杯子,它喝起来不解馋。” 花酿这种酒,说是酒,也不过就是那么个意思,并不醉人。 语嫣见嗷呜喜欢,自然舍得让它喝个高兴。 冕思领命,遣了红隼,去帮嗷呜拿碗,自己,则把暮光,定在了桌子角上,一言不发的,等语嫣说下一个吩咐。 该知道的,语嫣自然会告诉他。 至于那些,他没资格知道的,问,也只是徒增尴尬。 他们的尊上,一直都是个有主意的人,用不着他,给其提出建议和意见。 “尊上说,咱们的人里,出了叛徒。” 应承了嗷呜,要把酒壶里的花酿给它,语嫣便不再拾自己面前的杯子。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末了,把目光定在了,坐在她右手边的九歌身上。 “依着咱摄天门的规矩,叛徒,该如何处置来着?”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宛然,她是当真忘了,那规矩是什么,只打算随便捉个人来问询一番。 被语嫣这么一问,九歌的肩膀,本能的颤抖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又恢复了冷静,态度恭敬的跪直身子,对语嫣,行了个拜礼。 “回仙姬的话,以门中规矩,叛变者,剥皮二十层,以粗盐,焙制干尸,备做毒虫饵食。” 摄天门规矩众多。 但每一个,摄天门出身的杀手,都能熟背所有规矩。 九歌,自然也不会例外。 待背完规矩,九歌轻轻的咽了口唾沫,仿佛,是觉得喉咙里有些干渴,不舒服的厉害。 “以前时候,我总觉得门规这种东西,是没机会用的。” “但现在看来,却是我彼时年幼,目光短浅了。” 语嫣笑着低头,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嗷呜的脑袋,仿佛心情极好,并未留意九歌此时的反应。 “我已向尊上请了恩典,这次,处置叛徒的刑罚,由我来执手。” 说罢,语嫣从自己的靴子上,拔下了暗藏在内侧的匕首,在手里,舞出了一个刀花。 她是整个摄天门里,唯一一个,敢对门规表达不屑的人。 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屑”,她几乎可以算是,没怎么练过剥皮这项“技能”。 传闻,语嫣拨一张人皮,需要费三天功夫,而且,拨下来的皮,被评价为千疮百孔,都是“含蓄”的。 让她执手刑罚,足见,他们的尊上,对这尚不知是谁的叛徒,是有多么厌恨。 “尊上英明。” “尊上英明。” “尊上英明。” 心里没鬼的人,自然不怕刑罚严重。 毕竟,这叛徒害得他们四处躲藏,两个多月,都没怎么正经做生意。 且不说,这有可能会害得他们,遭尊上责备降罚。 便是尊上不苛责他们,待到了年半,门中聚会时候,与其他分辖地方的人相比,落了下等,也是要颜面无光的。 要知道,南疆这边,历年都是收益稳居门中第一。 能被送来这里值守的人,大都是得门中器重,来镀一镀金,待立了功,便要被提携的。 若在他们这一拨儿人这里,翻了车架,那怕是将来,都要没脸再在门里做人了! “尊上的决定,自然有理可循。” 许是觉得,自己一言不发,有些不合群儿,九歌在片刻的沉默后,毫不犹豫的,对顾落尘的决定,表示了赞许和拥护。 诚如他所说,自接掌摄天门至今,顾落尘所做的每一样决定,都堪称睿智。 在他的“统治”下,摄天门日渐兴盛,如今,已是实打实的杀手界泰斗,早没有哪个门派,敢试图挑衅的存在。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们的“老对手”才会急了眼,不惜倾巢而出,与他们挣个鱼死网破,以防将来,成了庞然大物的摄天门,像他们之前般的,背信毁誓的越过“边界”,将他们,践踏成泥,以报昔日之仇。 “人也好,门派也罢,这世上,总有那许多不知所谓的存在,生怕不能把旁人惹怒了,给自己寻一条死路。” “尊上也是没有办法,毕竟,他这人心好,从不做阻人前程,挡人死路的恶事。” 语嫣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又往嗷呜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像是对九歌的说法,极为认同。 顾落尘是个好人。 至少,在她看来,他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却尽干些丧心病狂之事的老家伙们,要好的多。 他杀人,只因生意,从不牵扯无辜。 而且,有遇上买家是大奸大恶之人,意图残害忠良的,他会只跟那忠良之家,收取对等的银子,便将生意拒绝。 即便,那忠良之家拿不出对等的银子来,他也会,给其留下一脉传承,而非像其他杀手门派般的,只谈银子,罔顾人性。 虽然这有些与杀手准则不符,起先时候,还曾遭诸多门派指摘。 但随着摄天门势力强盛,昔日的那些讨厌声音,也终日渐消弭。 叩叩叩—— 未及语嫣继续说下去,门外,就响起了微小的几不可闻的敲击声。 众人皆是一愣,有反应快的,已是从靴子上拔了匕首,向后反折,藏进了衣袖。 语嫣依然一副慵懒模样,佯装不经意的,扫了众人一圈,见唯有九歌的脸上,未露紧张警惕神色,顿时,便对之前,柳轻心给她的“提醒”,有了更深一步的认可。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九歌,就该是他们当中的叛徒无疑了。 只是,她想不通,一个像九歌这样,年纪不大,就得了顾落尘看重,即便是在摄天门里,也算得上天赋上佳,前程无量的人,为何要冒险,当个几乎不可能有好下场的叛徒。 他们的“老对手”,便是再大方,还能许给他,下任的门主之位不成! “进来。” 听脚步的连贯无疑,语嫣便知,是茶隼依着她的吩咐,来跟她演双簧了。 狼的嗅觉,可比人好了不知多少倍。 即便,她能听错,这连脑袋,都懒得抬一下儿的嗷呜,也足以证明,来人身份。 茶隼推门而入,干脆的,以原本面目示人。 这里是南疆,认识他的,应只有摄天门人和极少数“老对手”,他没必要伪装。 确切的说,他本就是奉语嫣之命,来给人挖坑儿的,若不以原本面目示人,让人觉得,顾落尘也来了南疆,这坑,怎么够大,怎么够,装下那一群人? 见来人是茶隼,在场的众人,顿时便更加坚信,他们的尊上,顾落尘,也来了南疆。 茶隼是他的亲随,从不会离开他身边,超过三里。 纵是之前时候,他娶了媳妇儿,也只会,在顾落尘暂住燕京的时候,回他购置的那处宅子小住。 传闻,为了成全他,顾落尘曾在燕京,住了小半年。 当然,这只是传闻,谁也不知真伪,谁,也不敢去考证真伪。 “埋伏的人,都安置好了,待他们来,便可一网打尽,仙姬。” 进门,见嗷呜正腻在语嫣的身边儿,恨不能懒成她身上一摊狼皮,茶隼的眉毛,稍稍紧拧了一下。 “您又不打招呼,就把嗷呜拐带出来,尊上找它不见,可该着急了。” 这是他寻常便会用的说话方式。 在他的世界里,顾落尘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不可违背和忤逆的。 尤其是那个,他不惜冒险,给自己落下破绽和把柄,也要与之执手的女人,跟旁人跑了之后,他的这种倾向,便更较之前时候,严重了七成有余。 说罢,茶隼便要上前,将黏在语嫣身上嗷呜“撕”下来带走。 “茶隼!” 像是被茶隼这突如其来的禀报,给惹得一愣。 待“回过神儿”来,语嫣便顷刻间,露出了恼怒神色,对他斥责出声。 “仙姬有何吩咐?” 茶隼不解的拧眉,看向已然从地上弹了起来,短匕在手的语嫣,目露茫然。 宛然,他全不明白,语嫣为何会蛮不讲理到这般地步,为了霸占他们尊上的爱宠,而对他兵刃相向。 “尊上没跟你交待?” 语嫣抿了下唇瓣,将锐利目光,落在了茶隼脸上,仿佛,是要把他的脑袋,给看出一个洞来,才能解气。 “茶隼不知,仙姬所谓何事。” 许是跟在顾落尘的身边久了,茶隼的表情,也较其他人,更少了许多变化。 他不卑不亢的抬头,面无表情的与语嫣对视,显然,是对自己要带嗷呜离开,回顾落尘身边儿去的这事儿,不打算做出半点儿退让,也未觉得,是有什么不对或不妥。 “冕思,招呼咱们的人,回铺子里去罢。” “那些家伙,怕是不会来了。” 与茶隼对视了一会儿,语嫣突然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了已经起身,站在了她旁边的冕思,跟他吩咐道,“我离开一会儿,跟尊上问问,之后事宜。” 第三十八章 心往佳人谋升拓 召集了摄天门驻南疆众人,冕思一行十几人,在红楼管事妈妈的恋恋不舍之下,上了马车,往城外而去。 在南疆,他们的原来样貌都是熟面孔,让旁人瞧了去,终究不是那么个样子。 所以彼时,他们到红楼里来暂住躲避,皆是用了假的样貌和身份。 此时,要变回原本的自己,自然得找个无人处,不引人注意,才是妥当。 虽然,天色已经暗了,城门即将关闭,但以他们的身手,不使任何人发觉的越过城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稍后,你带上嗷呜走。” “去城外,瞧他们都回返了,就使竹笛,召唤跟我同来的那些人,跟他们问询,这几日,都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尤其是成国公府那边,莫分巨细。” “我晚些时候,会召你前来,你把嗷呜放在城外,让他自行觅食便好。” “它体型大,相貌也不似寻常猎犬,你带在身边,太过扎眼。” 跟茶隼交代了之后事情,命嗷呜,跟随他同行,语嫣便闪身进了小巷,给自己又换了个样貌和打扮,径直往魏国公府方向而去。 在信里,柳轻心特意跟她提了,魏国公府如今的境况。 既然,他们的“老对手”,是寻了成国公府来做后台,那对他们而言,魏国公府,便无疑是成为他们助力的最合适选择。 毕竟两府反目,已历多年。 对公府这种,为了利益,可以面子里子都不要的存在而言,竞逐权力的事儿,关系一府得失的事儿,总也比跟谁合,这合作之人的身份是不是难看,要重要的多。 再说,与摄天门成为良友,远比跟势力只在南疆之外的他们的“老对手”,走得亲近,要有价值的多。 虽然,摄天门不可能为了钱财,接屠灭一国公府,这种会导致门派覆灭的生意。 但像是,给他们的对手,成国公府的某一位嫡子或庶子使些许绊子,让他们与晋升失之交臂,却是能手到擒来。 成国公朱希忠已经老了。 后继有人这种事,总得功勋到了,才好跟“上边儿的那位”提起。 他等不起。 成国公府也等不起。 就像如今的魏国公徐邦瑞,没耐心再继续等下去,不得不舍弃他最看重的那个嫡子,而将南疆军务,交给了他的另一个嫡子一样。 如果,成国公朱希忠不得不将他的嫡长子,朱时泰那废物点心送来南疆,魏国公府,便可在此处扳回一局,只通过些许努力,就能夺回多年来的折损,与其在兵权上平分秋色。 …… 魏国公府驻南疆的府邸,与成国公府南疆府邸的辉煌霸气不同。 魏国公府的这处府邸,更像是一位江南美人,婉约而优雅。 它是一处三进的院子,比许多,官商在南疆的宅邸,犹小了几分,但其间景致,却是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被遣在此处驻守的,魏国公府出身将领,是个比徐维康年长了一岁的中年男子。 臂粗腰圆,让人一眼看去,就会本能觉得,是个只习武技,不擅谋略的莽夫。 他正在一颗树下盘膝而坐,手里,掐了一本儿残破不堪的书,剑眉紧拧。 许是其身体强壮缘故,较往年寒冷的多的天气,像是丝毫未对他产生影响。 倒是他掐在手里的那本书,更像是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燕京那边儿来信了,四少爷。” 说话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瞧身形,应是个练过武技的,只是有多少境界,不便评判。 她的手里,掐了一封红色的信件。 这是魏国公府,最紧急信件的标志。 “是父亲写来的?” 放下手里的那本,已经破旧不堪的书,中年男子抬起头,看向了向她飞奔而来的小丫鬟,笑容里,本能的带了两份憨气。 “是国公的亲笔,四少爷。” “就在刚刚,赶着城门关闭之前,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跑到中年男子身边,将手里的信,递到他面前,小丫鬟颇有些气喘的伸手,拍开了中年男子那欲占自己便宜的咸猪手,并顺带着,给了他一记白眼。 “光天化日,四少爷这般不知检点,若传去燕京,可该又遭国公责备了!” “怕什么?” “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 “父亲答应过我,只要我肯留驻南疆,能在这里立下功勋,得封镇国将军,便准我娶你做平妻!” “如今,我已经攒了几场胜仗,只需要再赢几场,便够格受封了!” 见拍开自己手的小丫鬟,面露绯红,中年男子的脸上,不禁笑意更甚。 他的嫡妻,是由魏国公徐邦睿做主,为其择配的其他武勋家族嫡女。 两人成亲多年,虽说相敬如宾,孩子也有了几个,但感情,却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更类亲情。 但这个小丫鬟,却不一样。 他心悦她。 虽然,她只是个家道中落的,南疆武将家的庶女,根本配不上,给他这国公嫡子做平妻,但他却毫不在乎。 这感觉,就像多年之前,他的弟弟,那个尚未堕落成如今模样的徐维康,告诉他的那样。 喜悦就是喜悦。 心仪就是心仪。 绝无半点勉强,半点为难,半点凑合。 唯遇上真正对的人,你才会觉得,愿倾余生之力,亦不愿让她受丝毫委屈,哪怕,那委屈不是来自于你,哪怕,为了消弥这委屈,你需要与天地相争。 起先,他笑他痴傻,道是这世上怎可能存在这种可笑事情。 然事情真正到了眼前,他亲身经历过之后,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前半生,到底是有多么虚度。 “那也需等到,你赢了剩下的几场才行。” “我嫡姐说,娶为妻,奔为妾,你既然想,三媒六聘的娶我做平妻,那便该严守规矩,不能有逾越之举。” 小丫鬟打扮的女子,抿了下唇瓣,伸手,抽走了中年男子手里的那本残破书籍,把目光落到了,他正在看着的那一页。 “你快看信罢,国公既是遣人这般着急的送信来,那便一准儿,是有要紧事情要告你知道,可不敢耽误了。” “跟你说了多少次,没人的时候,别唤我四少爷,叫我名字。” 中年男子抗议着,小丫鬟对自己的疏远,撕开了那封红色的信,半点也不避讳她的,就那么看了起来。 “三皇子要娶亲了。” “燕京的良驹,都被陈国公府的一个小崽子,悉数拢在了手里。” “父亲说,让我们想想办法,给三皇子备份像样的礼物。” 读完信,中年男子不禁面露为难。 像样的礼物。 传闻那位三皇子殿下,最喜欢的东西只有两样,好马和良弓。 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小马驹新下来的季节,军中的战马,又都是有标志的,不能送人。 换句话说,他们能给三皇子朱翎钧筹备的礼物,就只剩了良弓,这一样堪拿的出手。 良弓,需以良木造。 而且,好的制弓匠人,也不是单纯的钱财,就能打点得了。 南疆城外,的确是有那么一位,堪称传奇的制弓匠人,但是,要使其出手,却并不那么容易。 “我道是知道一个法子,能帮咱们解了这为难,维志。” 唤中年男子名字的时候,小丫鬟的脸颊,比之前更红了几分。 但她眸子里闪出的光芒,却充满了喜悦。 她喜欢这么称呼他,这个让她一见钟情的人,她将来的良人。 “什么法子?” 听小丫鬟说,有法子能解他们的为难,徐维志顿时便兴奋地瞪大了眼睛,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了她的脸颊。 “是岳父大人的旧友么?” “还是……” 小丫鬟的父亲已经亡故,家中亦无兄弟,原本,只她和嫡姐两人相依为命。 而去年夏天时候,她的嫡姐,刚刚嫁给了一个,往返于南疆和江南,做皮货生意的商人家的儿子,到这会儿,已是有了三个月身孕。 她嫡姐本是打算,让她搬回家里去住,不再如以前般,为了两人生计,在魏国公府的南疆府邸里做事,可她不想跟徐维志分开,便拒绝了他嫡姐的邀请,依旧在这魏国公府的南疆府邸里做事,顺带指点教授徐维志统兵之法。 虽然,徐维志这个“学生”天分不高,读书的效率也慢的离谱,但她毫不介意。 而且,在她的努力之下,她的这个天分不高的学生,已经用三年时间,读完了《孙子兵法》,近些时候,也在与敌对阵之中,陆续有了将之活学活用的意思。 她有信心,只要假以时日,她的这学生,定可成栋梁之才! 依着魏国公徐邦瑞提的要求,徐维志要受封镇国将军,才可以娶她做平妻。 镇国将军,是从二品。 只需十二转册勋,便有资格被提名。 现在,徐维志已经攒了七勋,其中,有两场战役,是以少胜多,一场是以多胜少。 接下来,他们只需再存五勋。 如果运气够好,再赢一场以少胜多和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徐维志便能达到,受封的最低标准。 介时,她便能够,名正言顺的嫁给他了! 第三十九章 有求难拒甜香饵 天才!无广告! “我姐姐嫁的那夫君,你记得罢?” “去年夏天时候,你还曾见过呢!” 提起自己那个像是有些弱不禁风的姐夫,小丫鬟轻轻地抿了下唇瓣。 她本是觉得,自己嫡姐嫁他,实在是委屈的很。 瞧他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指不定什么时候,染个风寒,说不准,都能断送了性命。 可事实,却与她想的,相去甚远。 他姐姐嫁过去之后,两人相敬如宾,恩爱非常不说,她的那姐夫,更是因身子孱弱,而鲜少跟随家里商队出门。 少跟随商队出门,便能常常陪伴在她姐姐身边,与其品诗作画,对其嘘寒问暖。 啧,说句不知羞的话,那两人,整日里,一如秤杆不离秤砣的样子,真真是,羡煞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而且,这才短短半年功夫,她嫡姐就有了身子。 听说,还是个儿子。 只要没什么意外,半年后,他嫡姐为那人生下嫡长子,其于府中的主母地位,便可以说是,牢不可破了。 这对她们这种,家道中落,又没有兄弟的,武将家族出身的女子而言,已是做梦都会笑醒的好结局。 尽管,她的那姐夫,是个身份低微商人,但他和她姐姐的子嗣,却可以因为沾了她姐姐的光,而有资格参加文举武士,有望入朝为官。 就算退一万步讲,他们的孩子,个个儿都是没出息的,也可于将来,入南疆大营,受他们父亲昔日手下照拂,以积累军功的方式,攫取军衔。 “哦,见过。” “那个病秧子似的人。” “怎么,他会有门路?” 听小丫鬟提起,她嫡姐的夫君,徐维志稍稍撇了下唇瓣。 他不喜欢那种,像是被风一吹,就能倒地不起的娇弱男子。 大丈夫顶天立地。 长那般模样,怎能在天塌下来的时候,成身后之人的倚仗? 当然,除了徐维康,那曾是他的骄傲,也令他悔不当初的弟弟。 若不是他听信族长长辈们怂恿,于那一日,将徐维康骗出燕京,也不会有后来的,那诸多报应。 说起来,还是他欠了徐维康的。 若无那次“事故”,那个小了他十几岁的丫头,定可与他执手白头。 若能得所求之人相伴,徐维康怎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境地,成燕京之中,人人不屑的鼠辈蝼蚁才是! “我听说,他家里,跟摄天门有些许生意往来。” “若我去跟姐姐恳求,姐姐定会想办法,帮我们成全。” 许是觉得自己这般做法,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小丫鬟颇有些抑郁的低垂下了脑袋。 他们父亲在世的时候,时常教训她们,为人处事,当光明坦荡。 可现在,她却是要为了一己之私,不惜雇请杀手门派里的人,以威胁手段,逼迫那无辜的制弓匠人,为他们筹备三皇子朱翎钧的大婚贺礼,这……这可真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吃相”难看的厉害了! “此事,稍安毋躁,容我,容我想想,再做定夺。” 摄天门在南疆的名声,可谓如雷贯耳。 数年前,他们前任门主,以一柄弯刀,只身过千军万马,取敌方将领首级的事儿,如今,还在南疆大营里,被传为神话。 有人说,在南疆,只要摄天门敢应承,便没有什么人的命,是他们取不来的。 当然,他们也偶尔会接些其他生意。 比如,探听某些机要消息,或用掐在手里的“资源”,帮一些人达成心愿。 但价格,也是贵的离谱,而且,还需有与他们熟悉的人,给以引荐。 这些年来,魏国公府日渐势微,被遣来南疆驻守的徐维志,寻常里只想着,要如何低调做人,莫说坑害别人的心思,便是一些稍稍奢侈些的玩意儿,也半点儿都不敢肖想,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与摄天门,有什么贸易往来。 而这会儿,听这小丫鬟说,有门路能跟摄天门打上交道,徐维志最先想到的便是,他的手里,有没有足够的银子。 虽然,小丫鬟说了,可着她嫡姐的夫君帮忙打点,但那毕竟是外人。 尤其,那外人,还是个他瞧不上的。 商人重利。 他可不信,那商人世家出身的小子,会无偿的给他帮助,而不对魏国公府有所诉求。 “那你可得快点想,维志。” “这事儿,拖不得。” “听说,下个月,三皇子就要大婚,这,也没几日了。” “且不说筹备材料,单是使那制弓匠人,把良弓制造出来,也得花些时候呢!” 小丫鬟轻轻的点了点头,对徐维志的犹豫,也是感同身受。 她说的这法子,只是在最没法子的情况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倘若,还有更合适的,她自然支持徐维志,用那更合适的法子去达成心愿。 “你那姐夫,是不是名唤顾九歌?” 突然,一个带着三分笑意的女声,从两人头顶上方的树杈上传了出来,惹得两人皆是一愣。 有人。 他们说了这半天的话,又都是有武技在身的,却无一人发现,在如此近在咫尺的地方,还有个人。 倘这人,不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而是敌人遣来,打探军情军务的,他们于对敌应战之时,安有胜算? 这,可真是件细思极恐的事! “姑娘好武技!” “只是,时至傍晚,树上风凉,可愿下来一叙?” 对武技强过自己的人,徐维志总是不乏尊敬的,不论对方是男是女,是长是幼。 他后退半步,朝着尚算得上枝繁叶茂的树杈,拱了拱手,态度谦逊的邀请道。 “叙是可以,但跟我说话,可是要付报酬的。” 语嫣翻身跃下树枝,不等徐维志再说什么,便径直坐上了,挂于树枝上的秋千,眉眼弯弯的,跟他回了一句。 此时的她,已是又换了一副装扮和样貌,让人瞧着,只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我家嫡姐的夫君,的确名唤顾九歌。” “姑娘,可是认识他?” 听自己姐夫的名字,从一个长得这么好看,又武技超群的女子嘴里说出来,小丫鬟不禁有些不舒服的,抿了下唇瓣。 她终究是武将家中庶女。 家道中落之前,也曾见过后院争斗的。 在她想来,最大的可能便是,他的姐夫,那个瞧起来,对他姐姐千般好的人,许是与这小姑娘,有什么不该有瓜葛,或者,这小姑娘,干脆就是,他偷偷养在外面的外室。认识。 “我家尊上,跟他算是有些交情。” “只不过现如今,他也是自身难保,断无可能,对你们有所帮助提携罢了。” 作为一个称职的杀手,察言观色,是必不可少的技能之一。 瞧小丫鬟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带了些许不喜和敌意,语嫣便明白,她这是误会了自己和九歌的关系。 误会这种东西,越少越好,省的将来被纠缠其中,难以脱身。 “这么说,姑娘是摄天门的人。” 听语嫣以“尊上”称呼自己上面的人,小丫鬟便本能的猜度起了,她的真正身份。 这称呼,只一听便知是,用于江湖门派的门主身上的。 而与他姐夫有瓜葛的江湖门派,他所知的,也只有摄天门一个。 “是啊!” “不可以么?” 在摄天门的后山,语嫣绑了很多个秋千,无聊的厉害了,她就会使用移形术,在那些秋千上窜来窜去。 此时,在这南疆的小院儿里,突然见了这么一个,绑扎技艺比她还次的,便本能的觉得有些亲切。 “姑娘这般年纪轻轻,就武技超群,除了摄天门这样的厉害存在,奴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是能培养的出姑娘这样的人了。” 听语嫣大方的承认了自己身份,小丫鬟忙说恭维话,以换取她能对自己亲眼相加。 毕竟,要实现他们的所求,摄天门是最靠谱的选择。 若能不通过他嫡姐的夫家,来实现此事,那自然,能帮徐维志少去诸多顾虑。 “我刚才,像是听你们说,要给三皇子筹备礼物,有求于摄天门,还要让顾九歌帮你们引荐?” 眼皮微抬,睨了小丫鬟一眼,语嫣以脚尖点地,让秋千慢慢的摇晃了起来。 她姐姐大婚。 这些傻子们,却只想着,要给那“讨厌鬼”送礼。 啧,她可得把这事儿,给掰正过来才行! “正是。” “不知,烦劳姑娘成全,我这里,需准备多少谢礼?” 不用通过那个,并不招他喜欢的商人嫡子周旋,徐维志只觉得自己的心里,蓦地少了许多犹豫纠结。 这姑娘,既是肯现身,那便一准儿是,愿意跟他们谈这单生意的。 既然是谈生意,那便该,用谈生意的方式,来解决麻烦。 毕竟,关系越走越近,人情越用越薄。 “三皇子有很多张好弓了,而且,想着要投其所好的,也不是,只有你们一家。” “联系那制弓匠人,帮你们做一张好弓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我们摄天门,从来不做一锤子买卖。” 说到这里,语嫣稍稍停顿了一下,眉眼弯弯的抬头,看向了站在那里,紧张的后背都崩紧了的徐维志和小丫鬟。 “魏国公只是说,让你们准备像样的礼物,并没有说,非得送给三皇子本人不可。” “我听说,那位即将过门的三皇子妃,极得当今陛下喜爱,三皇子,也将她视为珍宝。” 钓鱼,总得先把钩子上放了饵食,再投掷进水里,才有望得偿心愿。 毕竟,啃咬直钩的傻鱼,古往今来,也就只有姜太公,花费了数十年光阴,才钓上来的那条。 第四十章 留情笑观隔岸火 语嫣打了个哈欠,把秋千晃得更高了些,一言不发的,等在场的另外两个人表态。 “说来不怕姑娘笑话。” “三皇子殿下的喜好,众人皆知,那位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子王妃,我们这些人,又哪里有途径,去打听她喜好什么呢!” 明人不说暗话。 小丫鬟知道,语嫣这般跟他们提起,便一准儿是胸有成竹,能帮他们得偿所愿的。 只是,让她帮忙,需要代价。 而且,这代价,还不是银子。 “帮我做两件事,我还你两个功劳,顺带送你,娶她做平妻的资格。” 语嫣没回答小丫鬟的殷勤,而是把目光,径直落到了徐维志脸上。 魏国公府出身的人,要么是小偷,要么是骗子,要么是人贩子。 总之是,没一个好东西。 要不是门里有需,她才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姑娘请讲。” 能取小丫鬟做平妻,那便是意味着,他攒够了军功,可以得封镇国将军。 但这世上,怎可能存在,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徐维志稍稍想了一下,最终决定,先听一听语嫣说的条件。 倘若,她所提的条件不算过分,以他之力,能勉力完成,又不需承担“过多”风险,那,他便拼一回。 毕竟,他的心上人,年纪已经不小,为了等他,已是错过了,姑娘家最好的年华。 他不想让她再等。 不想让她委屈的,添了华发,才能穿上凤冠霞披,嫁他为妻。 “南疆大营里,有一个去年时候,才来从军的少年,名唤柳岳昭。” “我希望你能给他多些提携。” 语嫣所说的这少年,是柳轻心的弟弟。 因不满他们父亲卖女求荣,不顾柳轻心死活的做法,而逃家出来的,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 虽柳轻心从未说过,要给她这弟弟什么帮衬,但既然,事情到了这里,总需要说出那么个一二来,让这魏国公府的人不心生怀疑,那给这柳岳昭提携,便成了一石二鸟的妙事。 “没问题。” “明日,我便可着人,将他调来我帐中做事。” 对徐维志这种军中将领而言,提拔一个兵卒到自己身边做事,不过就是张张嘴的事儿,没什么值得为难。 所以,听语嫣说,她想要的两个条件之一,是这么个小事,徐维志不禁松了口气,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稍后,你依着我们的线索,抓捕的敌方细作,审问和处置,需交给我遣来的人经手。” “当然,你需给我遣来的人,安排一个不在军籍,却能自由出入和审问犯人的合适身份。” 语嫣毫不意外,徐维志会答应他的第一个要求。 毕竟,那太简单了。 莫说徐维志这个,魏国公府出身的嫡子,正有求于他们,便是只用来交换,摄天门的友谊,也是划算至极。 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敲掉老对手潜藏在城里的人手,而恰好,那些暂时获得了成国公府嫡子庇护的人,都曾是,在南疆之外做“生意”,还与那些番蛮敌寇,都有过瓜葛的存在。 没有什么人,能挺过摄天门的审讯手段。 即便那些人里,并不是所有的,都对他们门主的所作所为知情。 但严刑逼供之下,他们,也会为了求死,说出些,对他们有用的大逆不道之词,从而获罪。 抓获细作,洞察敌方阴谋,不损兵卒而护城池安稳,这功劳,并不亚于以少胜多。 徐维志只差五勋。 而这一波人头,却能给他,至少七勋的嘉奖。 若运气够好,燕京那边儿,还有人帮忙走动,他定可在短时间内,被初封镇国将军,而后,再被升授定国将军,甚至,加授奉国将军。 介时,莫说他只是想娶这个小丫鬟做平妻。 便是想跟魏国公,他的父亲,再讨些旁的赏赐,应也只需动动嘴皮子就好,断无可能遭拒。 “没问题。” “只要这些人的确是细作无疑,莫说只是给你们的人,安排一个不需军籍的审讯之职,你便是跟我要,策勋封赏,我也绝不推拒!” 徐维志是个略有几分憨厚的人。 他想要功劳,仅仅是因为,这么做,才能得偿所愿,娶自己的心上人为平妻。 他有一些自己的原则。 而这些原则中,最当先的一条便是不违本心。 天地君亲师。 只要不是天地不仁,君主不贤,亲眷不义,师长不忠,他便绝不会与之为忤为敌。 至于说,为谋私利,毁人清白这种事儿,就更是不能。 “我可以保证,他们都是从南疆外边来的,而且,都与大明朝的敌人,有或多或少瓜葛。” “至于,他们此次潜入,是为了探听消息,还是扰乱边城安宁,还需带审过之后,方能知晓。” 听徐维志说,需要自己保证,不是胡乱抓人,污人清白,语嫣不禁扬唇一笑。 这魏国公府出身的人,何时,也有了这样的节操? 啧,若不是亲眼所见,只听旁人陈述,她怕是,一准儿要笑掉大牙呢! “敌人之友,即为我方之敌。” “姑娘能保证,他们不是善类,在下便敢承诺,于此事,不遗余力。” 得了语嫣的保证,徐维志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欣喜。 他的心愿,即将达成。 为了等这一天,他已在这南疆,熬了整整五年。 他不怕吃苦,亦不惧,此处气候恶劣。 他只是不希望,让他所爱的人,因为他的没本事,而忍气吞声,遭人于背后指点议论。 “我听闻,那位准王妃,是位医道圣手,此生所喜,唯医道相关。” “你若欲得她欢喜,大可搜寻些奇方秘典,或南疆特产的珍奇药材,使精美的盒子装了,捧去她面前。” 语嫣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徐维志,然后,抛出了自己的“诚意”,即,如何能讨得柳轻心欢喜。 “这个拿去。” “待明日,过了晌午,去城东,寻一处招牌上画了三足乌的皮货店,找一个叫冕思的,他会给你指引,去哪里捉那些家伙。” 说罢,语嫣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扭头,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小丫鬟。 缓步上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带我去见你嫡姐。” “兴许,顾九歌还有希望活命。” 如果尚有机会转寰,她还是不希望,将九歌“绳之以法”。 毕竟,有天分修习移魂术的人,在摄天门里,也是少之又少,每个修习移魂术的人,天赋极好的,也只能收不多于五个弟子,损失一个,就等于是,少了一脉传承。 而且,九歌的年纪,还不算大,将来,若能得机缘,仍有望,于此道上,更进一步。 “姑娘,姑娘的意思是说,我那,我那姐夫,是给自己,给自己招惹了什么麻烦在身么?” 听语嫣说,九歌“兴许有希望活命”,小丫鬟的身子,本能的僵硬了一下。 她跟她嫡姐,自幼便关系交好。 她嫡姐嫁人之后,更是竭尽所能的,给她诸多照拂。 他那姐夫,虽是家中嫡子,可那商人家里,显然,并不是只他一个嫡子。 若他没了,她嫡姐那夫家的其他人,定会趁机营钻,诬她嫡姐,是个不祥之人,将其赶出家门。 现如今,她嫡姐已是有了三个月的身子…… 倘若,她的那姐夫,当真如语嫣说的这般,惹了会没命的麻烦上身,她嫡姐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且不说,丧夫之痛,余生孤寂。 单是那孩子,只凭她一人之力,又得吃多少苦,才能养活得了呢! “他受人蛊惑,做了不该做的事。” “若能迷途知返,兴许,还有机会,只受些小惩罚,留条命下来。” 当然,语嫣说的“小惩罚”,跟这小丫鬟理解的“小惩罚”,绝不可能是同一种“规格”。 但就摄天门的规矩来说,她这被算计的人,还肯饶九歌性命,只对他施以惩罚,就主张,对他的背叛既往不咎,已可以算是,极大慈悲了。 一只手,应该,差不多罢? 太少的话,估计,顾落尘不会满意。 语嫣沉吟片刻,最终决定,把对九歌的惩罚,定在了砍一只手的程度。 毕竟,他是个修习移魂术的,只是砍一只手的话,应该,对他日后的生活,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人,总得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不是! “维志,那个我,我带这位姑娘,去趟姐姐家里,明晨回来,行么?” 语嫣的话,已把小丫鬟,彻底的吓破了胆。 以致于,跟徐维志恳求的时候,声音里,都带出了几分哭腔。 虽然,她并不觉得,她的那姐夫,有什么好的,但既然,既然她姐姐已经嫁了,还有了他的孩子,她便不能,不能让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撂下她姐姐和孩子不管。 她们之前度过的数年,已经够苦了。 现如今,好不容易,迎来了好日子,怎么能,怎么舍得…… “我让人,我让人给你们准备辆马车。” 瞧小丫鬟一副可怜模样,徐维志顿时便心疼了,忙不迭上前半步,小心翼翼的抱了抱她,跟她安慰了一句,“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位姑娘不也说了么,只要,你那姐夫,能迷途知返,就还来的及,你回去之后,跟你姐姐好好说说,让她跟你那姐夫,仔细的劝说一番,他就算听不进你的话去,他娘子的话,总不能不听的,是不是?” 第四十一章 雪中巧释苦肉计 天才!无广告! 雪后的燕京外郊,总泛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傲。 一架由两匹马拉着的青布马车,碾着尚算得上松散的雪,并在上面留下了两道浅浅的印辙。 马车的窗帘下方,使铁色,清晰地描了象征黔国公府的徽记。 从方向看,这马车应是往德水轩方向走的。 车厢里,沐睿把玩着他的人骨骰子,双目微阖,仿佛,是正在思索着什么。 他的腿上,放了一只并不算大的铜质暖炉,瞧样子应是已经用了有些年头。 他本打算于前一日,来德水轩拜访,顺便,依着她跟柳轻心想到了一起去的套路,把已经“燃起来”的黔国公府,再火上浇油一番。 不曾想,那德平伯府的李岚起,竟突然带了德平伯府的私兵,将成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嚷着,要让成国公府给她妹妹一个公道。 他念着,他是李渊茹的兄长,李渊茹又曾有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便顺手帮了他一把。 哪曾料,这一帮,就误下了功夫,耽误了他出城。 “少爷。” 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帘外,传来了赶车小厮的禀报声。 这小厮,是他的父亲,黔国公沐昌祚刚刚派来他身边的,与其说,是为了服侍,倒不如说,是为了对他暗中监视观察,瞧他到底是不是个“表里如一”的乖顺儿子。 能于母族乏势,父亲不喜的情境下,仍在黔国公府里由“苟延残喘”,到积累下一些孝忠的沐睿,何等腌臜不曾见过,怎可能让自己平白折在一个小厮手里? 沐昌祚既是想看到一个乖顺懂事的儿子。 那,他便让他瞧瞧他,到底有多么乖顺懂事便是。 读书。 抄经。 修习箭术。 晨昏定省。 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随口念叨两句,待去了德水轩,一定要腆着脸,去跟王妃再讨两份点心回来。 上回,只得了一份,悉数拿去孝敬了老祖宗,没能让父亲也尝尝,着实有失为子之道。 沐睿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人骨骰子装进袖袋,便起身向前,使手推开了马车前面的布帘。 见马车是停在了德水轩吊桥的这端,而非前堂门口,他像是颇有些意外的拧了下眉,扭头,看向了站在旁边的小厮。 “怎在这儿,就停下来了?” “回少爷的话,德水轩不对外营业的时候,这吊桥,是不放下的。” “刚才,奴才跟来人说了,是黔国公府的嫡少爷前来拜会,对方说,未得王妃告知,有友人来访,而且,这个时候,王妃也还没起身。” “小的只好先跟少爷禀报,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好。” 小厮低眉顺眼,一副老实模样,但他使眼角余光,瞟看沐睿反应的举动,却半点不落的,入了沐睿的“法眼”。 “那就等等吧。” “殿下重伤在身,王妃需对他照料周全,起身晚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沐睿轻轻的点了点头,走出马车,跃至地面,将怀里的暖炉,抱紧了一些,抬头,看向了德水轩正门方向。 “外边冷的厉害,少爷身子也不好,还是回马车里等罢?” “若染了寒气,国公可该责备小的了。” 多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沐睿从假山上摔下来,受了重伤,黔国公沐昌祚,都没使人给他请过大夫。 只盼着他能早早的死了,给沐德丰让出嫡长子位置。 只因小小风寒,就责备自己的亲信,这种事儿,莫说是沐睿不信,便是说这话出来的小厮,也只是拿来跟他客套一下罢了。 “无妨,咱们有求于人,总得让对方瞧见咱们的诚意。” “今天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多穿了些衣裳。” “咱们,就在这里等罢。” 沐睿轻轻地摇摇头,拒绝了小厮对他的“关心”。 他的笑,带着些许的卑微,让人只是看着,就忍不住心生怜悯。 都道是,名门世家出身风光,可唯有当真生在这种世家里,又不得宠爱的人方才知道,风光,从来都只属于极少极少的那一部分,得族中长辈喜爱的人。 至于其他,却是大都活的连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都不如。 甚至,一个不当心,就会成了旁人谋得宠爱的工具,死伤皆是活该。 …… 德水轩顶层。 刚刚给顾落尘换完了药的柳轻心,缓步走到了窗前,将窗子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看向了站在吊桥对岸,瑟缩着身子的沐睿。 刚刚,十五就来跟她禀报,说黔国公府的穆瑞少爷来了。 她沉吟了片刻,觉得该让沐睿继续在雪地里等上一会儿,才不显得她和沐睿联手演得这场戏虚假。 便让十五告诉了下面,说她没有约见过沐睿,而且,也尚未起身。 “沐睿少爷这次来,带的手下,不是上次带的那个?” 仔细的观察了一下,沐睿的举止之后,柳轻心缓缓转身。看向了站在门口旁边,等着听她吩咐的十五。 “回王妃的话。” “这次来的人,是个生面孔。” 能以亲侍身份,常年跟在翎钧身边做事,还得他信任的十五,自然知道,对来人该做何种程度,何种方式的观察。 虽然,他没有直接与沐睿应对,却是瞧过之前时候,沐睿那瞧着极不着调,却谨慎异常的举手投足。 整个燕京,知道翎钧没有当真受重伤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而沐睿,又恰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里,唯一的一个外人。 他应该很清楚,即便不让手下进门,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带什么人来,都该细细琢磨,绝不能万事随心。 而今,他继续这么做了,那便必然是,有他的必不得已。 此事,他作为翎钧的亲侍,即便柳轻心不问,他也该,提醒她这未来的主子知晓。 “黔国公倒是好手段。” “只是可惜,与他的儿子相比,还是棋差了一招。” 柳轻心沉吟片刻,闭合了她之前打开的窗户小缝,转身,缓步走回了翎钧身边,半是玩笑的跟他说道。 “瞧瞧这燕京里的豺狼虎豹,个个都磨尖了牙齿,等着啃旁人一块儿皮肉。” “要不是瞧上了你这个人,谁愿意费这脑子!” “娘子所言甚是。” “像我这般,要什么没什么的,除了人,还有什么,是能值得瞧上的?” 翎钧笑着,缓步蹭到柳轻心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抓起了她的右手,送到唇边,轻轻的啄了一下。 瞧她脸上泛起了红晕,便整个人,都像是个餐足了的野兽般的,露出了得意笑容。 “你这登徒子!” “三句话说不完,就想着占我便宜,要脸不的!” 柳轻心本只想着,要逗一逗翎钧。 却不料,这家伙却是一天比一天皮厚,让她半点儿应对之策,都想不出来。 只得作罢的,将他按回了凳子上,自己则坐到了与她隔了一张桌子的位置,以防再遭他偷袭。 “一会儿,我就不出去了。” “反正这沐睿,也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给黔国公沐昌祚瞧瞧,她是个怎样的孝子。” “应酬完了,就赶紧让他走,晚些时候,朱时泽和他嫡妻,也该到了,现下时候,还不太合适,让他们碰面儿。” “据我所知,李渊茹,应是在几年前,对沐睿有过救命之恩。” “该来的总会来,该碰面的也总会碰面。” “计划这东西总也不及变化来的快,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戏总得做足了,才好看不是?” 李渊茹救过沐睿性命这事儿,柳轻心还真是头回听说。 不过,现在知道,也并不算晚。 昨天傍晚,顾落尘的人刚刚送来消息,说李岚起带人围了成国公府,跟成国公朱希忠讨要公道,被李渊茹亲自出面,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 期间,沐睿恰到好处的当了“和事老”,既帮成国公府挽足了面子,又没让李岚起,因为“一时冲动”,给德平伯府,丢人现眼。 现在想来,应也是因为李岚起,有李渊茹的兄长,这么个身份,才有了之前的这事儿。 不然,以沐睿的谨慎,断无可能,给他这般提醒帮衬,而且,还是三番两次。 柳轻心前世的时候,常听人笑着调侃,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猪一样的队友和神一般的对手,现在看来,可不就是如此? 李岚起太自作聪明了。 若不敲打,早晚都得成了麻烦。 有他这么个兄长,真不知李渊茹,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这世上,哪就有那么多明眼辨世之人。” “那李岚起,若当真是个,跟德平伯李铭般的,奸诈狡猾之人,咱们,还真未必敢用。” 瞧柳轻心面露抑郁,翎钧不禁扬唇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跟她“提醒”了一句,“索性不过是个,给德平伯府通传咱们态度的工具,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因为失了价值,被德平伯李铭,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存在,你啊,没必要,太把他当回事儿,给自己徒惹烦恼。” “依着我看,他这次会带了人,去围成国公府,八成儿,也是受了德平伯李铭的撺掇,被当成了投石问路的那块儿石头!” 第四十二章 信手拈来偿恩说 天才!无广告! 听翎钧说,德平伯李铭,把李岚起当成投石问路的石头,柳轻心稍稍沉默了一下。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只是从心理上,无法接受,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做到这般无情地步。 “问题不在于,我有没有拿他当回事儿,而在于,他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般折腾胡闹,可是对谁都没好处。” “李铭那老狐狸,倒是舍得儿子。” 沉吟片刻,柳轻心缓缓抬头,使右手食指的第二关节,轻轻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了口气。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这道理,李铭,可比谁都玩儿的明白。” “几年前的李旌德,不就是个例子?” “对这些武勋而言,生那许多儿子丫头,本就是用来交换自己所求所需的,战场上也好,官场里也罢,哪个合算,就换哪个。” “反正就算是死了,也还剩很多,尤其,是德平伯府和成国公府。” 见柳轻心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抑郁神色,翎钧不禁一笑,伸手,又戳了戳她的眉心。 这燕京,的确不是善地。 他初自西北回来的时候,也曾因为,把许多事,想的过于简单,而吃了不少亏。 他家娘子,倒是因为心思细密,而沾了不少“便宜”,极快的适应了这里的尔虞我诈。 至少,现在的她,已不会如之前般单纯的认为,只要能力达到,女人和男人,便可一概而论,她纵是挺着个大肚子,仍能带上金银细软出逃,并只凭自己一个人,在钱财外露的情景下,不遭人惦记的,活得逍遥。 一个敢钱财外露男人的背后,定有一个盘根错节的家族,做他的支撑,若他有损,牵扯的,总也不可能,只是一小部分人的利益,便是为了利益,那些活人,也要与害了那男人的“歹徒”挣个高低。 而一个携了钱财,孤身行路的女人背后,却是纵有一个家族,愿不惜代价的庇护她,怕是,也鲜能做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决绝。 当然,沈家,是一个例外。 世道人心。 总不及财帛权势,来的实在。 若能只冒极少的一点儿风险,就攫取巨额收益,大部分人,都难把持的住本心。 “虎毒不食子,狼毒不食亲。” “依着你这么说,这燕京的豺狼虎豹,可真是比野兽还凶蛮的厉害呢!” 德平伯李铭,为了不让丑事,为外人所知,而使人毒杀了自己的嫡女李妙儿。 这事儿,柳轻心早已自顾落尘那里得知。 只是,她不曾想,这并不是个例,更没料到,这种腌事儿,会如翎钧说的这般,在武勋府中,连奇怪一下,都不值当。 生在这样的世家里,还真就不如,生在平民百姓家里来的自在! 想到被德平伯李铭毒死了的李妙儿,那个让隆庆皇帝,时至今日,仍无法放不下的可怜人,柳轻心不禁叹了口气。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若不是亲耳听闻,她又怎么敢想,这些明面上光鲜亮丽的世家,有如此多的腌事情? “也不是所有家族都这般德行。” “姜家就很好。” “有些事儿,说白了,不过就是人心贪婪到何种程度罢了。” “这世上从来都不缺好人,也从来都不乏坏人,咱们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没必要为别人的卑劣,把自己的心情也搞坏。” 自由在西北大营长大的翎钧,本就对燕京名门的一些做法颇多不屑。 此时,见柳轻心竟是像他一样,在面对这些事儿的时候,心有不忿,便本能的觉得亲切起来。 他家娘子,果然跟他是同一种人。 这种不需要争执,也不需要迁就,就能想到一起,做到一起的感觉,真是令人心情愉快。 “时候也差不多了,总让沐睿那么在雪里冻着,也不是个事儿。” “你在这里待一会,莫因我不在,就欺负落尘,他这些日子,心里压抑的厉害,你能让让他,就让让他。” 压低声音,跟翎钧又交代了两句,柳轻心便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黔国公沐昌祚,是个宠妾灭妻的货色。 传闻,他现在的平妻,沐德丰的生母王氏,原本只是一个文臣世家出身,于多年前,被送进黔国公府,给沐昌祚做妾的庶女。 只因会讨沐昌祚欢喜,而“斗败”了黔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沐睿的生母,而被扶为了平妻。 名门世家规矩严苛,通常进门的事时候是什么,就一辈子都是什么了,纵使当家主母死了,也只会续弦,而不是扶某个妾室上位。 像沐昌祚这般,将妾室扶成了平妻,还将嫡妻送去庙里礼佛,逢年过节,都不准其回府的,绝对可以被称为丑闻。 听说,所有生活在黔国公府里的子女,都需称那个,被以妾室扶正成了平妻的女人为母亲,否则,就会被遣送出府。 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竟半点儿也未让黔国公沐昌祚这一国国公,觉得无地自容。 这恬不知耻的嘴脸,还真是令人自叹不如,不,是望尘莫及。 使人放下吊桥,迎了沐睿进德水轩前堂,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的柳轻心,故意装出了一副被人扰了清梦,面带不悦的神色。 今天的她,上着一件鹅黄色贡缎长袄,袄上以冰丝蚕线,绣了花开富贵纹样,下配一条宫墙红色,织金百瑞迎春马面,头带掐金丝点翠头面,手捧银质镂空麒麟送子手炉,端的让人一看,就觉贵气逼人,本能的膝盖发软。 毕竟,像她这般,一个耳坠子,就够一户寻常百姓,吃喝住用一辈子的打扮,便是燕京名门出身的嫡小姐们,也只舍得,在宫宴等隆重场合时穿戴,断不舍的,在寻常时候,就套在身上糟蹋。 “睿少爷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伸手,让沐睿在可客座坐了,添了上好的龙井,端上了六样新制的点心,柳轻心才不急不徐的,跟他问询了一句,声音里,略带了三分亲近。 “回王妃的话,睿此番前来,是想再跟王菲讨个人情。” 沐睿缓缓起身,面露尴尬的朝柳轻心拱了拱手。 “睿少爷勿需客气。” “想当年,本妃少不更事,来燕京游玩,遭恶徒坑骗,还是得了睿少爷援手,才幸得脱身。” 柳轻心面不改色的编了个,压根儿就不存在的恩惠,来给沐睿长脸,反正,以她如今身份,这种压根儿无从查起的陈年旧事,谁也没有那闲心,去仔细查证。 “王妃言重。” “卑劣邪恶,人人得而诛之。” “睿不过是尽武勋子弟,佑平民安康之职,乃份内之事,不足言谢。” 听柳轻心对自己“昔日的举手之劳”表示感激,沐睿的脸颊,稍稍红了一下。 这种事儿,他还真没做过。 想前些年,他自保艰难,连走路,都要时时小心的看着脚底下,以防踩了谁养的蛐蛐,遭人毒打,哪有胆子,去帮个招恶徒欺辱的平民? 想那些,敢在燕京为非作歹的,哪个“头顶上”没有人罩着? 他寻常里见着,都是恨不能绕路走,以防碍了人家眼去才好,怎可能…… 然而,有些事,没做过是一回事,不应承,却是另一回事。 瞧柳轻心今日所言,明显是要帮他立威,让整个黔国公府都知道,他是有柳轻心这么个后台的,他怎可能拒绝? “燕京的武勋府多了,肯对本妃伸出援手的,也不过只睿少爷一人。” “人立于世,当有感恩之心。” “睿少爷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只管遣人来跟本妃告诉一声。” “但凡是本妃帮的上的,三殿下帮得上的,定不推拒。” 见沐睿绷紧蜷缩着身子,装出了一份瑟缩模样,柳轻心便知道,这接下来的戏,该怎么演才好了。 跟在他身边的这人,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是黔国公沐昌祚,故意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目的,不言自明。 伸手,亲自将茶盏往沐睿的面前又推了推,柳轻心目含温柔,言辞恳切。 “睿少爷有什么事,就只管说吧。” “这般吞吞吐吐,反倒让本妃觉得,你是没把本妃和三殿下,当自己人了。” “王飞既然这么说,那睿就不客气了。” 沐睿轻轻地抿了下唇瓣,端起已被推至自己面前的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昨日,王妃使送来的信函,被睿家中的两个幼弟,不慎弄坏了。” “所以,所以,睿只得腆着脸,再来跟王妃恳求一份,相同的恩典。” 说罢,沐睿面露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拭眼角余光,偷瞧了柳青心一眼,像是生怕自己言辞失当,惹了他不悦。 毕竟,这种恩典,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求的,更不是什么人,都敢恬不知耻的一而再求的。 “这事儿,叫什么事儿呢!” “谁家还没几个不懂事的淘气孩子!” “睿少爷稍等两日,待三爷好些,再帮你写一封,给西北那边儿的信就是,索性你那弟弟,要等到出了正月,才往西北走,联络信函,也不差晚几天。” 柳轻心笑了一下,将沐睿一口也未动过的点心,也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不要拘束。 第四十三章 时泽携子来拜访 话说到了柳轻心这份儿上,便是黔国公沐昌祚在这里,也断不好意思,再开口讨要。 毕竟,自己有求于人,人家之前时候,还曾给过一回。 是自己不当心,没教训好家中子弟,将人家的好意给毁了去。 “那就多谢王妃了。” 沐睿微微颔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浅浅的又喝了一口。 沉吟片刻,像是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抬起头,看向了坐在他左手边的柳轻心,欲言又止。 “睿少爷若还有其他事,也只管一并说来,但凡是本妃能帮你做的,定不推拒。” 主要的事儿说完了,剩下的,无非是沐睿用来打点黔国公府上下关系的所需。 对这方面的“投资”,柳轻心还是舍得的。 毕竟,就如今局势而言,沐睿能跟他讨要的,也不过就是饕餮亲制的糕点。 这种东西,于旁人看来,是面子的象征,重金难求,但对她来说,却不过就是几句吩咐。 “上次前来,回去时,王妃使人给睿备了一盒糕点。” “睿拿它去孝敬了老祖宗,老祖宗非常喜欢。” 说到这里,沐睿稍稍停顿了一下,抿了抿唇瓣,像是犹豫非常,不知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才不显得自己得寸进尺。 “但点心,只有一盒,孝敬了老祖宗,便没得孝敬父亲。” “父亲公务繁忙,时常熬至深夜,睿想跟王妃求个恩典,烦王妃让厨子,再备两盒点心给睿。” “还有,还有这龙井,睿亦想讨一些回去,让父亲尝尝。” 突然,沐睿深吸了口气,豁出去了般的,闭了双眼,将自己的诉求,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然后,满面赤红的,低垂下了脑袋。 无论在什么人看来,沐睿的这要求,都是有些过分的。 即便柳轻心毫不客气的拒绝,也绝不会有人觉得,她为人小气,或做的有什么不妥。 但柳轻心没有。 她只是笑了笑,便回转身,落落大方的跟站在她身旁的立夏吩咐了一句。 “去跟主厨说一声儿,准备两份点心手礼。” “还有年前时候,三爷使人给我带回来的龙井,也包一包来。” “是,王妃。” 立夏应了一声,抬头,面色不善的白了一眼,把目光死死的钉在了地面上的沐睿,才撇了撇嘴,转身,往后厨走去,眸子里满是不悦。 他们家王妃的命令,她是一准儿不能违背的。 但不能违背,不意味着,做的时候,就要满心欢喜。 对沐睿,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武勋嫡子,立夏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在她想来,若于武勋府中长大的各府嫡子,都是如沐睿这般模样,那再过上几十年,大明朝的边境,便一准儿会无帅可遣,无将可用。 沐睿低着头,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但跟他同来的小厮,却是清清楚楚的把立夏的反应,看在了眼里,并暗自打算,待回了公府,就将自己的亲眼所见,一五一十的告黔国公沐昌祚知道。 得了柳轻心的承诺,又将柳轻心使人给他备的点心手礼和龙井,交给了小厮拿着,沐睿临到要出门了,才像是突然想起,自己此次来,也是给柳轻心带了“礼物”的。 “上回,答应王妃,要帮王妃制的东西,睿已经做好了。” 脚步稍停,转身,从袖袋里,取了一只算不上精美的木制盒子。 沐睿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其交给了,上前一步来的立夏。 “技艺不精,做着也有些仓促,盼了王妃不要嫌弃才好。” 说罢,沐睿微微拱手,对柳轻心行礼拜别。 他不喜欢欠人人情。 尤其不喜欢,欠他瞧着顺眼的人人情。 他送出的这小盒子,看着粗糙,对旁人,许一文不值,但对柳轻心和翎钧,却是意义非凡。 “多谢睿少爷还记得,本妃之前的不情之请。” 好奇害死猫。 这道理,柳轻心可谓心若明镜。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自立夏手里接过那小盒子,看也不看的,将其装进了自己的袖带。 沐睿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蠢到,往这种明打明送出的木盒子里,装些会害她的东西,毕竟,她还有用,至少,在沐睿将黔国公这个爵位收入囊中之前,还有用。 而如果,他是想让这盒子里的东西公之于众,便没必要,临到要走了,才“突然”想起来,交给她手里,徒惹翎钧的手下人白眼。 …… 黔国公府的马车离开不久,成国公府的马车就到了。 算时候,两辆马车,应是在近郊,擦身而过了一下。 由四匹马拉着的,四轮马车缓缓的停在了德水轩前堂门口,朱时泽和李渊茹,带了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着了郑重其事的节日盛装,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两日前,朱时泽便遣人送来消息,说会于今日晌午前来访,柳轻心应下了,并特意于前一日,跟饕餮吩咐,给三个孩子,做些好吃的糕点和糖果,着立夏,给三个孩子准备了压岁红包。 “王妃岁月静好。” “王妃岁月静好。” 朱时泽夫妇,态度恭谨的对柳轻心行礼问安。 三个孩子,应也是于来之前,自他们的父母那里得知,眼前的这位,乃是救回了他们亲娘的恩人。 安静的等朱时泽夫妇行过拜礼之后,便由年长的那个带头,齐齐上前,给柳轻心行了跪拜大礼。 “多谢王妃妙手,救我娘亲性命。” “我等愿以余生所能,报王妃今日之恩。” 已经可以算是个少年的朱应臣,有着麦色的皮肤,这让他像极了李渊茹的精致面容,丝毫不显女气。 两个比他略小的弟妹,乖顺的跪在他背后,脸上,未露半点儿不甘。 “快起来,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非天地君亲师不拜。” 柳轻心笑着向前,将三个孩子从地上,一一扶了起来,顺手从立夏那里取了压岁红包,分发给了他们。 虽然,朱时泽并未承袭成国公爵位,但他终究是公府嫡子,作为他的孩子,这三个小家伙,本是没必要对她行如此大礼的。 但他们既是这么做了,那便足以证明,在家时,已得了长辈交代。 “父亲说,王妃让我和弟弟,来帮王妃碾药。” “医药之道,耳闻面授,即可称师。” “应臣和弟弟,以大礼拜见师长,并无不妥。” “妹妹女子,非如我二人般,非天地君亲师不拜,她以大礼,谢王妃救母之恩,乃孝道教化,与礼法也是相合。” 朱应臣浅笑起身,好看的眸子微微弯起,宛若出水青莲般干净纯粹,让人只是看着,就觉心生喜悦。 许是受李渊茹教化有度,他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便有了大家风范,这一点,便是身为他父亲的朱时泽,也难相较。 跟在他身后的朱应慈,则于长相上,更贴近朱时泽。 他举止不及朱应臣大方,瞧着,应是个会在与人应对时面露羞涩,甚至手足无措的。 至于他们两个的妹妹,朱悦知,仍只能算是未历人世冷暖的孩子。 她有一双明亮的眸子。 在接下了柳轻心递给她的压岁包之后,开心的差点儿蹦起来。 “好罢。” “你既是这么说,那这礼,我便接下了。” 柳轻心喜欢好学的孩子。 尤其是那种,对医道,有浓厚兴趣的。 她不是那些狭隘医者,手里掐上几个方子,就变得自私贪利起来,恨不能将方子据为己有,甚至,捂一辈子,非自己子孙不传。 她愿意把自己的本事,教给想学的人研习。 而且,也从不畏惧,她的学生,会有高过她的天赋,于医学一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嫡子正月不外居。” “等出了正月,你便带上这小家伙一起,来三皇子府小住几日。” “介时,你若当真有这天赋,又的的确,是想钻研此道的,我便收你当学生。”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帮站在朱应臣身后的朱应慈,整理了一下,因为跪拜而有些褶皱了的衣领,笑着跟朱应臣,说了个可左可右的选择。 古人崇尚立直。 素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 柳轻心不是男子,当然也就不可能,生硬的去搏这身份。 但她今日,给朱应臣抛出的这橄榄枝,却等于是在承诺,若他们兄弟二人喜欢,自可拜她为师,对医道持之以恒的研习下去,她,也愿意倾力相授,即便相反,他们二人,也仍可凭着今日,她所说的这话,择时拜师,自此,以他的弟子自居,并因此,得三皇子府庇护。 “那待出了正月,应臣便带上弟弟一起,往三皇子府去,给王妃,行拜师之礼。” 在家中时候,朱时泽本是跟朱应臣交代,让他设法,认柳轻心当干娘。 然计划不如变化。 现如今,柳轻心竟是如此大方的抛出了一个,远胜朱时泽所想,又不失低调含蓄,不会惹旁人瞩目的法子,他,又怎可能拒绝? 这由师父提出,并建立维系的师徒“谱系”,终究要比上赶子求来“干亲”关系,要实在和靠谱儿的多不是! 第四十四章 还礼厚此彼不薄 天才!无广告! 简单的寒暄之后,朱时泽便问起了翎钧的伤势,听柳轻心说,已经没有大碍,再过几日,就能下地行走,他的脸上,才是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色。 可以外带的德水轩点心,各府嫡子用于孝敬家里的长辈,犹嫌不够,自不可能,让晚辈贪嘴,而朱应臣、朱应慈和朱悦知三个孩子,年纪尚幼,寻常里,李渊茹又对他们管教颇严,从不允他们接受外人宴请,当然也就没机会,到德水轩这种面子比菜还贵的地方品尝美食。 从未尝过德水轩主厨亲制点心的三个孩子,突然见着,摆了大半桌子的点心和糖果,脸上,顿时便溢出了欣喜,在得了李渊茹准许之后,便纷纷涌向了桌子,不失礼数的大快朵颐起来。 再大的孩子,也终究是孩子。 糖果和点心,总比说教,对他们更有吸引力。 见李渊茹遣朱应臣便带着弟妹,去了旁边玩耍,柳清心便明白,他们夫妇,是有“正事”要跟自己说。 她浅浅一笑,也摒退了立夏等人,只留了十五,在旁边伺候。 “有些话,时泽本不该说。” “然天地道义,恩将仇报这种事儿,时泽,着实是做不来。” 与李渊茹交换了下眼神,知自己可以说了,朱时泽才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了柳轻心。 来之前,他已与李渊茹商议过,自己的想法,对他的决定,李渊茹给以了肯定,只不过,帮他把说辞,稍稍“矫正”了一下,让其听起来,不至于因为太过直白,而难听的令人心生膈应。 毕竟,成国公朱希忠的这做法儿,实在是有些太脏了。 脏的连李渊茹,都对他这当公公的,心生了不屑。 柳轻心没有说话。 确切的说,此时,她并不便说话。 像朱时泽这种,一向公正严苛的人,对有些事儿,瞧不过眼去,她半点儿都不奇怪。 但李渊茹,却并不是个冲动的人。 既然,连李渊茹,都没对朱时泽做出阻拦举动,那她,便除了安静的坐着,面不改色的静候朱时泽的“下文”之外,再也没了,更合适的反应,毕竟,任何旁的举动,都有可能会让朱时泽多想,从而显得乏了礼数。 “我父亲,打算在三殿下的大婚之日,公开的送出一处城外庄子,作为贺礼。” “那庄子里,定会放置他的死忠,留日后,通传消息之用,盼王妃早与三殿下商议对策,以防不测之事。” 朱时泽没有犹豫。 在说到,他父亲会在庄子里,放置死忠的时候,他的脸颊,泛出了薄红。 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即便,他秉承道义,不与其为伍,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世间之事,皆有因果。” “事无绝对。” “许旁人之砒霜,与我和三殿下,就成了蜜糖,也未可知。” 柳轻心低眉浅笑,对朱时泽的耿直,颇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是妥当。 自她来了燕京,便每日都在与各处名门世家的豺狼虎豹,明争暗斗,今日,突然见了朱时泽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却反倒有些不适应了起来。 说罢,她沉默了片刻。 待理好心中所想,才重又抬起头来,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朱时泽,认真的给了他,自己的答复。 “这份人情,本妃记下了。” “若将来,有什么用得着本妃和三殿下的地方,时泽少爷只管使人来告诉,力所能及的,本妃定不推拒。” 态度要有。 而且,翎钧已经明确的,跟她说明,将来,打算以何种态度,与朱时泽交往。 虽然,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还没有李渊茹死而复生的这事儿,但现在看来,李渊茹,应是与德平伯府,不,确切的说,是德平伯李铭,并没有宛若父女的亲近。 这,着实不像是,一个伯府出身的嫡女,该有的样子。 对此,顾落尘已使人去查,只是因为南疆那边儿的事儿,而耽误下了,暂无结果。 “王妃救回渊茹,已是对时泽最大恩惠,如今,又愿意收时泽的两个儿子为学生,教授他们妙手回春本事,时泽若还敢有旁的妄求,那便是,太贪心不足了。” 朱时泽是个非常看重规矩的人。 虽然,这让他在很多时候,都显得有些古板,但这古板,在瞧多了尔虞我诈的人眼里,却不失可爱。 柳轻心没在跟朱时泽过多客套,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坐在他旁边的李渊茹。 就像李渊茹对她的身世极感兴趣一样,她对李渊茹,也充满了好奇。 只是有些事儿,好奇是一回事儿,问出来,便不合适了。 “那几个小家伙儿,都淘气的很,又爱耍些小聪明,还盼王妃,能对他们严厉些才好。” 见柳轻心把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李媛茹半点都不紧张。 她温婉地笑着。 像寻常人家里,对子女教训严苛的母亲一样,半点都不似世家豪门出身的嫡小姐般张扬护短。 “严师出高徒。” “他们既是想学,我这为人师表的,又怎好误人子弟。” 柳轻心笑着应了李渊茹一句,便把目光,转向了站在他旁边的十五,半是玩笑的跟他说道。 “你也听见了,对他们严格教训,可是时泽少爷家夫人要求的。” “介时,三爷责备我,对两个半大孩子凶,你可得给我作证。” 这种话,不过是说来听听,客套一番,也就罢了的。 谁都不会当真。 这道理,十五当然懂。 所以他只是态度恭敬的笑了笑,算是给了柳轻心应承。 他们家三爷,会舍得为了两个外人家的孩子,责备王妃? 这中事儿,可真是把他活活儿打死,他都不会信! 小宝,那可是他嫡亲亲的儿子。 前些日子,在江南住的时候,还不是因为太过粘人,分走了了,他家王妃的注意,而挨了好几顿白眼! 正月里,在没有姻亲关系的人家里用膳,是极不礼貌的一件事。 所以,在跟柳轻心说完了事情之后,朱时泽夫妇便起身告辞。 瞧三个孩子巴巴儿的瞅着,桌子上没来得及吃完的点心,皆是一副可怜样子,柳轻心忍不住笑了一下,唤立夏备了食盒,将未吃完的部分,平均的分成三份,装了进去,给三个孩子带走。 “这些点心,是给家里长辈的,不值什么,还望时泽少也不要嫌弃才好。” 来而不往非礼也。 朱时泽夫妇来的时候,给她和翎钧两人,分别备了礼物。 此时他们要回返了,还礼自不可少。 之前,给沐睿带回去了,使饕餮新制的点心。 黔国公沐昌祚和成国公朱希忠,虽在辈分上,有些不同,但身份,却是一样。 太过厚此薄彼,显然是不合适的。 但沐睿的面子要给,不然,这事若传了出去,她和沐睿之前的谋划,便将悉数失去意义和价值。 所以,柳轻心没使立夏,给成国公准备茶礼,但点心的样式,却是一样儿也不少。 “王妃,是不是跟你学医,就可以天天都有点心吃?” 朱悦知抱着属于她那一份点心盒子,小脸红扑扑的,歪着小脑袋,跟柳轻心问询。 这是她仔仔细细地想了半天,才得出来的结论,目前,尚待验证。 她还小,不懂学医,是一件多么费时耗力,艰苦卓绝的事。 她想的简单至极。 但也正是这种单纯,让柳轻心只是一瞧,就忍不住喜欢上了。 “是啊。” “你们吃的这些,是我平常日也爱吃的。” “这德水轩的厨子之前不会,我便为了吃着方便,交给了他做。” 柳轻心笑着伸手,戳了戳朱悦知的眉心,笑得温婉和煦。 “怎得?” “你也想跟着我学医?” “我,我也想学!” 朱悦知答的坚定,答完了,便本能的轻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看向了柳轻心。 “悦知虽然年幼,但人是很勤快的。” “哥哥们一个时辰能做完的事儿,悦知可以两个时辰。” “虽然,悦知认识的字儿有些少,背书许会慢些,但悦知可以把书抄回家去,让母亲帮忙瞧着,绝不多耽误王妃时间!” 朱悦知稍稍想了一下,小声的补充了几句,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而遭柳轻心拒绝。 这么美味的糖果和点心,他以前从没吃过,若只是勤快的背书,就能日日品尝,那便是,让她背一辈子,她都愿意呐! “那等出了正月,你就跟上你的两个哥哥,一起过来罢。” “只要背的好,不光有点心和糖果,许多旁人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也都有你一份儿。” 跟什么人说什么话。 跟朱悦知这种,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讲劝学之道,并没有太大意义。 索性,她也要识文断字,跟朱应臣和朱应慈两人同来,即便因为年幼,学不下医理,也能多认些字儿,并不耽误她接受教化。 而且,有她这么个妹妹督促比较,那两个为人兄长的,也不好太过偷懒。 毕竟需要回答应对自己妹妹的提问。 若答不出,勿需旁人笑话,他们自己,都会觉得丢人。 小孩子,远比大人更好面子。 只不过,许多为人父母的,总不把孩子的面子当回事儿罢了。 “好!那就,那就一言为定!” “等出了正月,悦知就跟哥哥们一起来拜师,王妃可不能不收我!” 听柳轻心答应了自己,朱悦知不尽喜上眉梢,急急的对她行了大礼,以促着这事儿,落锤定音。 阳光透过窗纸,将木格投映到了她的脸上,让只有小小的一点的她,蓦的有了一种,不可方物的好看。 第四十五章 谋赠把柄明立场 天才!无广告! 李岚起斜倚在窗边,透过半敞着的窗户,看向了院子里,扔挂着雪的梅花树,心情,抑郁非常。 他本打算,借着“找场子”的做法,跟李渊茹搞好关系。 却不料,李渊茹,压根儿就不领他这个情。 若不是恰巧遇上沐睿经过,帮他打了圆场,他可就真不知,该如何下台了。 损公府颜面这种事儿,德平伯李铭从不允许发生。 李岚起不信,他能侥幸成了那个例外。 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他的命,可是从鬼门关里挣脱出来的,珍惜的很,可不能再因为失察或谋划不当,而莫名其妙的丢了。 他觉得,他有必要找个合适时候,再跟李渊茹单独见上一面,跟她问问,到底是有怎么个想法,需要自己配合什么。 像昨日那样的事,断不可再发生第二次。 “我觉得,你该带上礼物,去拜访一下那位三皇子妃,跟她说一说,昨日发生的事情,并请她指点迷津。” “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亦不知,她有什么癖好,但我想,一个能得陛下喜欢的人,总该有她的过人之处。” “燕京里的人都在传,陛下喜欢她,是因她救过陛下性命。” “但我觉得,这不足为信。” “大夫本就该悬壶济世,而能为陛下施药,则更是医者福分。” “御医院里,那许多大夫,哪个不曾给陛下解过苦痛,你瞧着可有哪个,得了陛下欢心,时时牵挂念叨着了?” 段氏抱了一身新改好的衣裳进来,就见着自家夫君眉头紧拧,一副懊恼神色。 因前些日子,李岚起出了事儿,被德平伯李铭送去了城外庄子,她吃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两圈儿,致以前的衣裳,都松垮的不能穿了。 可她一向节俭,不舍把以前的衣裳都弃了做新的,便使自己的奶娘,将衣裳送去给裁缝改了,取回来继续穿戴。 虽然,李岚起没跟她说,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尚算聪明的她,仍可自他近些时候的所为,推断出个大概。 毕竟,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彼此熟悉的,早已可只凭一个眼神,就猜出对方心中所想。 她只是不太喜欢过多表现,让李岚起觉得,她是个聒噪的女人。 但她不说,并不意味着她不懂。 “回来了?” “小家伙们呢?” 见段氏回来了,原本还愁眉不展的李岚起,脸上泛起了些许笑容,起身,将她圈进了怀里。 许是青梅竹马长大,相依的日子久了,跟段氏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觉得莫名安心。 这种感觉极好,让他忍不住沉溺其中。 虽然,段氏从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就算不上漂亮,现在,上了些许年纪,样貌更是远不及那些旁人为了讨好他,送来府里妾室和侍婢,但他,却自始至终,只心悦段氏一人,对旁人瞧都不多瞧一眼,自然也就更谈不上“雨露均沾”。 “都练字呢。” “有先生看着,不太用操心。” 段氏也不反抗,只任由李岚起将她圈紧在怀里,问长问短。 她知道,李岚起每次这么做,都是身心俱疲,急需人安慰的时候,所以,只要他不是当着外人的面怎么做,便会都依着他。 “字如其人。” “这东西,练起来最是磨人性子,多练练,没坏处。” 听段氏说,两个孩子都在练字,李岚起眸子里的温柔笑意又浓了几分,低头,往段氏的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 “我小时候,就是吃了这亏,以至于现在,想再拾起来,也没了时间和耐性。” 李岚起的字,并不好看。 这一直是他心里的痛处,每每见了旁人,字写得好的,都忍不住心生羡慕。 所以,对和段氏所生的两个孩子,他一直要求颇高,为他们请的先生,也是整个燕京里,字写得最好的。 “人的性子,都是磨出来的。” “你之前数年,都过得太过顺遂,没遭什么委屈,自然,也就不会比那些,全凭自己努力,于逆境里爬起来的人,更能忍辱负重。” 段氏一边说着,一边腾出右手,轻抚李岚起脸颊,声音温柔的,像是能包容万物的水。 “我年幼的时候,曾得父亲教训。” “道是,这世上的许多磨难逆境,其实,都是在成就和造就人,是天意福祉。” “彼时年幼蒙昧,只觉得,他说的许多话,都是无稽之谈,与我们这些,与他们生在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格格不入。” “然现在,人过中年,再回头去推敲,他说的许多道理,才是发现,那其中,蕴含了历经沉浮的诸多智慧,远非我们彼年所想般陈旧迂腐,不值参详。” 每个人,都会在经历了一些事之后,看透一些事,或看淡一些事。 虽然,享受着李岚起的“独宠”,但在德平伯府里生活了多年,段氏,依然可以算是,瞧多了人情冷暖。 在提到自己父亲的时候,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继而,便深吸了口气,对李岚起,展露出了温柔笑意。 她已经很多年,都没回过段家了。 上次见到她父亲段君昊,还是刚怀了儿子李开霁的时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不是个孝顺女儿,但为了段家,不要被过多牵扯进德平伯府的纷争,她,只能当个不孝顺女儿。 对她,段君昊,她的父亲,一直非常理解,也非常袒护,她一母所出的两位兄长,也一直对她关照有加。 段家对她的恩情,她此生,怕是都无力偿还了。 “父亲,哥哥,盼来世,羽儿能当牛做马,还你们于此生,给羽儿的庇佑罢。” 段氏在心里,默默的念叨了一句,脸上,却未露异色。 她心悦李岚起。 此生所愿,唯与他共进退。 “你刚才说,我该带上礼物,去拜访三皇子妃,并请她指点?” 在听了段氏的劝慰之后,李岚起像是舒服了许多。 但自幼受德平伯府教化的他,在本能上,便对女子,持有“不足与谋”的偏见。 当然,他的嫡妻,段氏,是个例外。 李岚起稍稍拧了下眉,对柳轻心这宛若从天而降,探查不到半点儿底细的准王妃,颇有为难,该以何种方式“下手”。 她好像什么都不缺。 尽管,有传闻说,她喜欢收集珍稀药材,但从之前时候,他与德平伯李铭同去德水轩拜访的那次看来,却好像,并不尽然。 “直言请人指点,怕是有些失礼。” “不妨,找个旁的借口拜访,再在闲话家常的时候,随口提上一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都是积累见识的好法子。 段氏身为世家嫡女,自没有机会,去行那万里之遥,但万卷书,她却是读过的。 她低下头,仔细的想了一下,然后,重又抬起头,看向了圈住她的李岚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便是庙里的佛爷,也是要勤恳遂愿,以求多得些香火的。” “须知,再多的欣喜宠爱,也难抵岁月蹉跎,毕竟,这世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事儿,也只在话本儿里,才会存在。” “我想,如果我们因为消息不足,而不能对那位准王妃投其所好,便不如,将我们的一些,尚有转圜余地的把柄,送去她手里掐着,让她觉得,我们会为了这些把柄,对其誓死效忠,助其对抗,那些不知会于什么家族出身,是否会威胁了她地位的‘其他人’。” 段氏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了指李虎跃院子的方向,提醒李岚起,李虎跃有个,早就想爬上三皇子床榻的妹妹,只是因三皇子对其没有兴趣,又严防死守,才没有得逞,而这种人,将来,总也不可能少,尤其,是在三皇子得势之后。 再强壮的力士,也难力拔山河。 常言道,良禽,当择木而栖,可又有几人想过,被诸多良禽所栖,也应是树木期许? 毕竟,“虫子”总得有人吃,“养分”,也总得给人供给,树木才能枝繁叶茂,才有可能,长出凌云之姿不是! “羽儿言之有理。” “可咱们,要于何处,找个什么样的把柄,以怎样方式赠她,才是合适呢?” 李岚了点头,对李渊茹的说法,深以为然,但对他们,需要送出去的“把柄”,却又有些为难。 君子不立危墙。 送出去的这把柄,既要让那位三皇子妃觉得有价值,又要便于随时抽身,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欲退不能。 “度”这个东西,一向难以拿捏精准,而且,这世上,也没那许多恰好合适的理由,既能让人后顾无忧的将把柄拱手他人,又不让对方觉得于理不合。 “我记得,几年前,你曾自江南大营的某个将官那里,得过些许馈赠,以支付两个小家伙的求学所耗。” “那将官赠你财帛,目的,像是要让你,为其引荐兵部的某位,说服那位,对姜老将军及其亲信的遭遇,视而不见。” “如果我没记错,那位姜老将军,应该对三殿下,有过几年教养之恩。” 家里的进项,李岚起从不对段氏隐瞒,就算,那进项,是见不得人的,亦毫不避讳。 段氏记性极好,此时,一听李岚起跟自己问,该将什么把柄,送给柳轻心,便一下子,揪了一件,说大,无法与虎豹相较,说小,也不能算苍蝇蚂蚱的事儿出来,给了他“建议”。 第四十六章 偎居苦地濡以沫 段氏的建议,让李岚起颇有些犹豫。 之前,他被德平伯李铭,遣去城外庄子等死,便是因为这件事儿,不知为什么会被捅漏了出去。 那江南大营将领贿赂他的银子并不算多。 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根本不能算是贿赂。 他只是一个牵线人。 将线牵成了之后,从所托之人那里得了谢礼。 这在燕京,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儿,而且,距离那事儿,已经过去好几年,那两人之后商议撺掇的事情,他也并未参与其中,或为其撑什么保护伞。 说句不好听的,若非三皇子朱翎钧突然得势,德平伯李铭又欲与其交好,这事便是被其知晓了,也未必,就会给他什么惩罚。 他只是,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再说,三皇子朱翎钧那里。 虽然,姜家的人,对他有过教养之恩。 但这种东西,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人能指摘什么。 毕竟,昔日的裕王,如今,已经成了大明朝的皇帝。 那姜家的人提他教养儿子,遍就成了一种光耀门楣的求之难得,而非万般无奈下的雪中送炭。 尽管这些年,三皇子朱翎钧一直跟西北大营那边走动颇近,但那与其走的近的,也仅仅是,被姜老将军收为义子,与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姜如柏,而非其亲子姜如松。 而且据他所知,近几年来,三皇子朱翎钧从未去探望过,“告老还乡”的姜老将军,而以将老将军夫妇的境况,他相信,只要再有个一两年,便能将两人生生熬死,在无后顾之忧。 就算那位三皇子妃谨慎,使人将姜老将军接到燕京调养照料,已讨好三皇子朱翎钧,也无法改变他们垂老逢变,早已油尽灯枯的事实。 且不说,姜老将军夫妇未必知道,是他给那江南大营的将领,做了引荐之人。 便是他们知道,也断不敢跟柳轻心这个,怎么看都是跟他关系颇近的人,掏心掏肺。 他只需,安静低调的,待到行将就木的姜老将军夫妇入土为安,这事儿,就能彻底的,变成死无对证。 而德平伯李铭,他的父亲,也没有理由,把这事儿挑明出来,破坏他跟三皇子朱翎钧的关系。 毕竟,将一件藏了很久的事情公之于众,对谁,都不是什么光彩事情。 没有永远的朋友。 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唯有,亘古不变的利益索求。 这一点,在德平伯府和三皇子朱翎钧的关系方面,表现的尤为明显。 “羽儿说的这个,倒是值得一试。” “只是,要怎样把这件事,告诉给那位三皇子妃知道呢?” “我觉得,自己送上门去说,怕是有些不妥。” 李岚了点头,算是应下了段氏的这建议。 他松开了圈住段氏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的,改过的衣裳,接到了自己手里,抿着唇瓣,细细地翻看起来。 这衣裳,应是已经穿了好几年。 从领子和衣袖上的磨损,便能看的出来。 他知段氏一向节俭,从来只肯把钱花用在教化子女和为他打点晋升所需关系上,却未了,她竟是刻薄自己,到了这个份儿上! “世人皆知,三殿下喜好良弓骏马,可瞧乔如今情景,给他送这两样儿,怕是非但讨不得好,还有可能,要让他心生抵触的。” “前两日,你嘱我抄录兵法书籍,准备将其送给渊茹,以博她欢喜。” “我想着,许还会有旁处也用得上,就多抄了一份。” “稍后,我去将它们收钉装帧,装进好看的盒子里,咱们便可准备,往德水轩那边去了。” 见李岚起翻看自己的衣裳,段氏的脸,不禁红了一下。 那都是些半旧衣裳,她觉得丢了可惜,送人也不妥当,便一直留做常服使用,并不是只有这几身,穿出门去,会落了他脸面的穿戴。 “你且记住,咱们此番前去,是为了跟三皇子妃求医问药。” “就说,我自生了二丫头之后,不慎摔倒,落了一回胎,便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过身子,这般长此以往,定会因无法继续为你开支散叶,而遭府中那些,被旁人强送进来的,乱七八糟女子诋毁挤兑。” “唯盼三皇子妃妙手,能救救我这身世不济的可怜人。” 李岚起和段氏,得父母之命,被指腹为婚之时,段家,正是盛时。 而后,虽有隆庆皇帝,为了讨段家藏书,而给一个段家嫡女,赐以妃位,但众所周知,那嫁进了皇宫的段家嫡女,只是在受封那日,得了隆庆皇帝一次宠爱,便再也未能蒙宠圣恩,于后宫之中虚度数载,也没能给隆庆皇帝生下一子半女不说,去年时候,更是因污蔑四皇子朱翎戮,损坏其端砚奚墨,而被罚禁足宫中,日日抄录经书典籍反省,她们的父亲,也遭牵累,被降了半级官职。 而德平伯府,却恰恰与其相反。 德平伯李铭,靠着一个中毒身亡的女儿,一路平步青云,先是执掌了东北大营的兵权,又是将几个嫡子,送进了六部任职。 虽然,他的这些嫡子,仍无一个,爬上尚书位置,但其权势,却是已较之前,膨胀了数倍,长此以往,便定会是另一个,权倾朝野的国公。 一府衰落。 一府兴盛。 此消彼长,原本也算不上门当户对的两家,如今,刚好在身份上换了高下。 虽然,之前时候,段家曾为德平伯府的兴起,付出过诸多努力,但随着地位日益悬殊,德平伯府里,亦渐渐出现了,认为段氏,是配不上李岚起这嫡子的异样声音。 面对家族长老们的“指桑骂槐”,李岚起选择了充耳不闻。 他心悦段氏。 此生,只想与她执手比肩。 若有朝一日,她比他早离人世,他定会,以余生孤独,作为给她的祭奠,绝不会在续弦嫡妻,使旁的女人,有望“鸠占鹊巢”。 “也好。” “三皇子妃医术精妙,就趁着这机会,让她帮你瞧瞧。” 段氏说的这件事,并不是胡编乱造。 只不过,害她小产的,并不是她的不当心,而是受了家族长老们撺掇,欲害她性命,并趁机上位的某个后院女子的贪婪。 这事儿,是一根已经钝了的鱼刺,一直卡在李岚起的咽喉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会伤及性命,却又让他,总也舒服不得。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抬起右手,弯曲食指,亲昵的刮了一下,段氏的鼻子,然后,腰身微躬,啄了一下她的唇角。 “若三皇子妃,当真能治好你,便是让我真心实意的给她卖命,我也愿意,羽儿。” 李岚起的声音里,带着他与旁人相处时,永远都不会出现的真诚。 仿佛,于段氏面前,他只是个初坠情网的青涩少年,而非寻常里的那个,总想着求名得利,凭着谋划营钻,在六部里混得风生水起的官员。 “且行且议罢。” “此事,毕竟关系你前程,依着我说,还是谨慎些好。” “倘那位三皇子妃,当真如你说的一般,是个聪明的令人无法猜度的女子,咱们依附于她,许也未必是件坏事。” 段氏抿了下唇瓣,享受极了这种,被自己心悦的人,捧在手心儿里的幸福。 虽然,为了他,她吃过很多苦,遭过很多人坑害,但她却从未觉得,有过丝毫后悔。 尤其是她遭人推进池塘,李岚起疯了般的跳进池塘,把她捞上来,然后,一剑把那害她的侍婢,砍掉了脑袋的那次。 血溅了他一脸一身,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可在她看来,那是他最好看的样子,她一辈子,都不会忘,也不愿忘的样子。 虽然,她因为受到惊吓小产,失去了已经五个月的孩子,并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过身孕。 可李岚起,却为了给她请最好的大夫,调治身体,而不惜卖掉了,他外公于他成年那日,赠予他的佩剑,送走先生,断了他一向看重的,两个孩子的课业。 于名门世家,这种不惜倾尽所有的爱情,说是千载难逢,都不为过。 她很知足。 一直,都很知足。 “听你的。” 在与段氏四目相对的时候,李岚起的笑,总是暖的。 他眸子里,满溢的温柔,就像雪后初透过薄云的光,晴朗而明亮。 “我知道,你给我打点上下关系,又要权衡院子里的花销,只咱们名下的这些产业,有些捉襟见肘。” “可我不希望,你把委屈,都背在自己身上。” “当时,我们成亲的时候,不是说好了,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么?” 说罢,李岚起把目光转向了,他之前放在桌子上的那些,已经连五成新都算不上的衣裳,唇角,微微抿起。 “明日,我陪你去街市,做几身新衣裳罢。” “前日,我从成国公府回来的时候,经过那里,瞧有间铺子准备换东家,贴了告示说,铺子里原本的布料,要折价抛售。” “那铺子,咱们之前去给应臣做过衣裳,应该,是有些堪用料子的才是。” 第四十七章 凭势度测买铺人 天才!无广告! 听李岚起说,要带自己去逛街,买衣料,段氏稍稍犹豫了一下。 从心而言,她是极想应承的。 女为悦己者容。 更何况,这悦己者,还是自己心悦的? 且不说,她已经整整三年,都没做过新衣裳,单是李岚起说,要陪她去的这事儿,就让她…… 但片刻的犹豫之后,理智,便战胜了心动。 段氏轻轻的摇了摇头,拒绝了李岚起的美意。 “我柜子里,还有好几身没穿过的呢,这些衣裳,只是留着寻常起居时穿的。” “那两个小家伙儿,都是淘气时候,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我衣裳上,沾上一块儿墨迹,穿好衣裳,弄脏了不划算。” 眼瞧着,就是正月十五。 花灯、爆竹、席面、给院里下人们的红包、那些旁人给李岚起送来的妾室和侍妾的例钱、给各府各院的拜礼回礼,哪个也不能少。 出了正月,还有个二月二的龙抬头。 过了龙抬头,紧接着,便是三皇子朱翎钧的大婚。 再然后,还有由德水轩举办的百花宴。 再再然后,还有隆庆皇帝的寿诞。 林林总总算下来,这不到两个月工夫儿,没有五万两银子,是断不可能够的。 这还不算,两个孩子的笔墨纸砚和需要支付给先生的课业费用。 去年,庄子有近半数收成不好。 他们名下的铺子,本该是最赚钱的那个,也因为掌柜突然染了恶疾辞世,而有三个多月功夫,没能好好盈利。 她事事躬亲,极尽可能的压缩支出,才堪堪存下了六万两银子过年。 可这眼瞧着,还有这许多事未曾料理,手里剩的银子,却是只剩三万出头了。 昨天,有个专司帮人买卖铺子的人,来寻他商议,要买他们位于街市靠西边的一处铺子。 那铺子,是她的嫁妆,原本做酒坊经营,位置并不算好,这些年,所得微薄,总让她觉得恍若鸡肋,食之无味,却又弃之可惜。 如今,有人愿意接手,连铺子带货物一并买下,使可以通兑的银票,一次性付他两万两千两银子,可以说是,既解了他的眼前之愁,又免了他的不甘之忧,当真可以算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事情来的突然,李岚起又从不插手中馈,自不可能知道,但节省开支,却也是势在必行。 “好罢。” “就依你。” “你也别太委屈了自己,咱们的日子还长,很多事情晚点也来得及。” 见段氏脸色,李岚起便知道,她是又在为院子的支出犯愁了。 段家给她的嫁妆不少。 但有半数,都是珍贵典籍,一不能拿来出手,二不能用于盈利。 而那些由旁的府送来的庶女,给他做妾室和侍婢的,嫁妆也是微薄。 若非段氏是个,执掌中馈的好手,这些年,他们的日子,定会更加艰难。 在六部为官。 听起来是风光无限,所发月奉,是许多平民人家,数年收益所得。 可支出,也是高的离谱。 若有心向上攀登,那就更是需要把这些钱悉数花出去,再自家里拿银子出来贴补。 “功成名就要趁早。” “便是稚龄孩童也知晓,那七岁入仕的刘晏,和那八十二岁才高中了的梁灏,前程,总也不可能是一样的。” “家里的事,你不用烦心,之前那般,帮人牵线搭桥收取好处的营生,可万万不能再做。” 段氏缓步走到李岚起身边,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身,下颚微扬,跟他四目相对。 “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去逛花灯节,遇到的那个算命老头吗?” “记得。” “他说,你本是伴驾的命。” “只是,会因为对某些事情的偏执,而损了命星光辉,到末了,只能成重臣家里的掌事夫人。” 李岚起记性很好。 他几乎记得,他与段氏之间的每一件琐事。 此时,听段氏跟他问起,他们年幼时遇到的那个算命老头,李岚起便本能地笑了出来。 说起来那老头,也当真是个神算子了。 原本被隆庆皇帝相中,要嫁进皇宫去为妃的人,是段氏,而非她一母所出的妹妹。 是段氏捧了昔日他们两家父母所立的,指腹为婚契约,以女子名节撰文,上达天听,才使此事作罢。 隆庆皇帝兴高采烈的收下这尊礼重教,给人成全的好名声,亲自下旨,给他们二人赐了婚,并招了段氏的妹妹入宫,封了妃位。 “不过,我倒是半点都不后悔,自己耽误了你。” “因为,倘没有你,我之余生,便再无意义,羽儿,我是不是很自私的一个人?” “若不得与岚起相伴,羽儿还要余生做甚?” 段氏笑着垫起脚尖,啄了李岚起那胡须稀疏的下巴一下,笑靥如花。 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余生,也不会。 …… 使了下人往德水轩去递拜帖,李岚起便携了段氏一起,进书房,开始装帧,前两日抄录的典籍。 兵法书籍,从来都是各家府邸收藏传家的稀罕物件,若无特别关系,断不舍得外借,更遑论是送。 而三皇子朱翎钧,既是能与朱时泽,于兵法对阵中各有输赢,便足以证明,他于此道,是有不浅的涉足。 兵法这东西,就像一层薄薄的窗纸,捅破了,诸事浅显易懂,不捅破,便是雾里看花,难取其要。 段氏的建议不错。 就朱翎钧这重伤卧床的时机而言,赠他如此礼物,可以说是,远较良弓骏马妥当,一来,他对此感兴趣,二来,他此时也做不了旁的,唯有读书,可解无聊。 段氏自幼修习书道,写得一手好字。 他们的两个孩子,启蒙时,也都是受她教训。 李岚起坐在小榻上,一张张的帮她校检书稿,依序排列,段氏则坐在距他只一张小几相隔的位置,穿针引线,把李岚起已经校检好的书稿加上封皮封底,缝成一册。 为了节省开支,两人所处的屋子里,只用了勉强够取暖的寻常炭火。 这种炭火,有细微的烟火味道,沾染到身上,便需沐浴更衣,才能消解,非待客时用的兽金炭可比,但两人,却无一人在意。 于情根深重的人而言,相守,便胜过人间一切奢靡之物。 “城西那间酒坊,我打算把它卖了。” “自咱们成亲至今,他便没盈利多少,还不少用人手。” “去年,掌柜统完了账目,竟是还赔了三百多两。” 校检装帧书稿,并不需全神贯注。 所幸闲着无聊,段氏便跟李岚起说起了,自己打算把城西酒坊卖了的事。 “有个专司帮人买卖商铺的人来寻我。” “说买家,愿意出两万两千两银子,现结通兑银票。” “我觉得可行。” 说着话的工夫,段氏已经装帧好了一本,伸手自旁边,取了毛笔,舔了些许墨色,在那书的封皮上,写下了书籍的名字和原著之人的称谓。 “那专司帮人买卖商铺的人,可曾跟你说,是哪府的人,想要买这铺子?” 听段氏,那间一直不怎么盈利的酒坊,有人愿意出高价入手,李岚起不禁微愣了一下。 两万两千两银子。 虽然,那铺子是在街市西段,燕京最繁华之地的地方之一。 但位置,却因正处拐角,而颇有些尴尬。 之前,两个孩子初到该请先生年纪的时候,他们曾因为手上缺钱,而打过卖掉那铺子的主意。 只是行市不利,肯入手那间铺子的人,只愿出八千两银子,买铺面本身,不要其中的存酒。 因八千两银子,根本不够支付两个孩子的课业费用,那对方不肯要的酒,又无处存放,弃之可惜,他们便打消了这念头,寻旁处入手。 然后,才有了后来,李岚起收人钱财,帮人穿线搭桥的事儿。 “不是燕京名门。” “是个外来的商人。” “说是打算买下来,给他妹妹做嫁妆使用。” 商铺买卖,自然要打听清楚对方来路,以防对方钱财来路不正,而使得自己财物两空。 段氏擅长中馈,这种事,自不需旁人交代,也会谨慎。 “在那铺子里做事的人,都是我娘家陪嫁过来的家生子,不可能,因为他们买了铺子,就一并送给了他们。” “我已让那专司帮人买卖商铺的人,去跟那买家说清楚,待交易完成,在那铺子里做事的,跟他们统兑完了账务存货,就会离开。” “只要这事儿,他们觉得可行,我就琢磨着,于这两日,与其当面签订契约,财物两讫。” 装帧完了自己手里的书稿,久未等到李岚起递新的书稿过来,段氏不禁微拧了下眉头,低声唤了他一句,“是有抄误了的地方么,岚起?” “恩,我在。” 被段氏这么一唤,原本正在发懵的李岚起,便回过了神儿来,将手中已经校检好的书稿,递到了她的面前。 “若对方坚持想要那铺子里的人手,就加些银子,应承了他去,不要过多执拗。” 李岚起一边说着,一边深深的吸了口气,扭头,看向了一脸讶异的段氏,朝她微微一笑。 第四十八章 为母则刚非昔弱 “我猜,这请人才买商铺的人,可能是那位三皇子妃的家中父兄。” “据我所知,近期咱们燕京,除了那位三皇子妃,也没有哪个要嫁姑娘的人家,是值得出如此大手笔的了。” 身居燕京,对这些琐碎杂事的了解总不能少,否则便会影响决断。 李岚起有她自己的,获取消息渠道,他的母族,王家,便是其中之一。 “那我们需不需,把这铺子略压些价格给人家,跟那位准王妃的娘家,讨个好?” 从李岚起的手里接过新的书稿,段氏微微抿了下唇瓣。 那铺子,的的确是不怎么好的。 卖人两万两千两银子,不无坑人嫌疑。 倘那位买家,当真是那位三皇子妃的娘家,那到了以后,盈利不济,可怕是,要对他们心生怨恨的。 她未见过的那位三皇子妃,也不知其品性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但想来,只要是个女子,便不会喜欢这种,遭人“算计”的事才是。 “无妨。” “该怎么卖,就还是怎么卖。” “那采买商铺的人,既是托人来办这件事儿,那便自然是,不希望旁人知道他们身份的。” 李岚起摇了摇头,没答应段氏的建议。 这世上,从不乏聪明人,尤其是在豺狼虎豹环视的燕京。 他们没必要自作聪明,更不应当那出头之鸟,断旁人财路,招怨恨加身。 “行,就依着你说的办。” 段氏思考了一小会儿,点点头应下了,李岚起的意思,不管那买铺子的人,是不是那位三皇子妃的娘家人,都佯装不知,也不打听,诸事,只公事公办。 介时,待这铺子盈利的不好,那位三皇子妃找上门来问罪,她便装疯卖傻,表示自己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倘对方强势,要反悔了这桩买卖,她便装个好人,应承下,给她“退货”。 反正,就算再早,这事儿也得等到夏天时候,才有可能临门。 而到了那时,庄子上的第一批产出,定已收回了赢利来,他们的手里,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捉襟见肘,给她“退货”,也没什么要紧。 有些事,退一步海阔天空。 倘她当真,给那位三皇子妃退了铺子,那便等同于,她欠了自己一份人情。 人情这东西,总是比财帛更难获取。 尤其,这三皇子府的人情,还是,他们现如今,所求最迫切需要的那样。 “去年,咱们城外庄子的收益不济。” “我打算,等出了正月,将城外几个庄子的管事互调下位置,再借着这个理由,查一遍账目。” “我印象里,去年,尚算得上风调雨顺,牲畜育殖,也都不错,怎也不应该,七个庄子里,有三个收入微薄这么严重。” 粮食牲畜,是人们日常所需,总不难出手,价格,也不会离谱。 而且,这几个庄子,土地都算是肥沃的。 自她嫁入德平伯府,便一直稳稳当当,从未出现过去年那样的情景。 所以,她打算寻机查账一番,以防是那庄子里的人,在一处做事做的久了,心生不轨所致。 “你只管去。” “倘有下面人,是遭了旁人收买,或生了私心,便该打杀打杀,该卖掉卖掉。” “歪风邪气,绝不可滋长。” 听段氏说,去年城外的庄子,有近半数收入不济,李岚起不禁愣了一下。 虽然,他从不插手中馈,却是知道,城外那几处庄子的收益,是他们这一院总收益的半数往上。 有三处庄子收益不济,便意味着,直到夏收,他们这一院都需节衣缩食,减除不必要的支出,才能堪堪维持。 难怪段氏不肯答应,让他陪着,去买布料,做新衣裳。 着实不行,就从他看都不看一眼的那群小妾侍婢里,挑几个送进来时没带嫁妆,吃白食的的赶出门去。 省下些衣食住用支出,应也能给段氏,减些为难才是。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人的吃穿住用,能花几钱银子!” “那些女子,就算你不喜欢,也得好好的,放在院子里养着。” “毕竟,事关与一些世家名门关系维系,这些银子,节省不得。” 两人相处的久了,有很多话,不需说,也能只凭表情心知肚明。 抬头,看了一眼李岚起的表情,段氏便忙不迭的出声,劝他打消念头。 但凡是敢只送人来,不给嫁妆的,那便一准儿是,家里有人位高权重,身份又不高的名门庶女。 送来,只是为了表示个态度,或者说,“合作”的诚意。 倘这女子,没犯任何错误,就寻莫名其妙被赶出家门,必然会令双方的面子都挂不住,使得双方,再无“推心置腹”可能,从而断绝,他们这些年来辛苦经营维系的关系,甚至,将李岚起的名声弄坏,为其封堵更多门路。 这是段氏不希望看到的。 确切的说,是他们两个人,都不希望发生的。 “放心罢,岚起。” “倘有在庄子里做事的人,当真做了自己不该做的事,拿了自己不该拿的好处,我定不会放过他们。” “现在,咱们的手里,尚无证据证明,说就是他们出了问题。” “咱们不能只凭主观臆断,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一船人悉数打下水去。” “兴许,真的只是凑了巧,三个庄子的收成都不好,也未可知。” 见李岚起肯听自己劝,段氏不禁松了口气。 在那几个庄子里做事的管事,都是她嫁给李岚起的时候,从段家带过来的家生子,有几个,还是瞧着她长大的。 人,都有感情。 打心眼儿里说,她不希望,那些她遣去庄子里做事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哪怕,他们是有逼不得已苦衷,她也愿意,给他们宽恕。 只是…… 世道人心,总逃不过喜怒哀惧爱恶欲,没有人敢保证,昨日,还忠心耿耿的人,会不会在今天,就为了有心之人许的好处,而对自己原本的主子,挥刀相向。 生于世家名门,或嫁入世家名门,要过得好,就必需舍了不该有的仁慈,以应对,环饲于侧的豺狼虎豹们的尖牙利爪,不然,就会像黔国公沐昌祚的正妻,沐睿的母亲张氏那样,被府里的姨娘戏耍于指尖,到末了,连家都不能回,连自己的儿子,都拖累的,活得不人不鬼。 这个道理,段氏一直都懂。 但有些事儿,懂是一回事儿,做,却是另一回事。 或者说,在某一些事儿上,拎得清楚明白,在另一些事儿上,却未必,也能下得去狠心。 “别为难自己。” “有些事,若下不去手,交给我来处置便是。” 伸手,抚平段氏微拧的眉头,李岚起将手里新校检好的书稿,送到了她的面前。 他最瞧不得的,就是段氏拧眉。 这让他心疼。 确切的说,是他宁可自己遭罪,都不舍得,让她为难。 “没什么可为难的。” “你是一家之主,插手后院之事,易惹人碎语闲言,于仕途有伤。” 段氏摇了摇头,拒绝了李岚起的美意。 她是他的嫡妻,这一院执掌中馈的人,有些事,纵是为难,也只能她一力承当,不能仰仗他的威严。 不然,便会落人诟病,使她将来,遭更多有心之人刁难和试探。 如果,有些事,注定是要经历疼痛的话,那便还是,长痛不如短痛,更让人能坦然接受些! “这事儿,你就不要管了。” “我定能处置的,任什么人瞧了,都说不出半点不妥。” 说罢,段氏将手里新装帧好的那本书,添了名字和备注,摞到了她之前已经装帧好的那几本书上面,抬头,态度坚决的,跟李岚起说道。 “还有,那铺子的事儿。” “既然你已经决定,要佯装不知,那后边,这事儿,你就半点都不要插手进来。” “以防将来,人家找上门来,说你本是知情的,却故意对此隐瞒对待,咱们,百口莫辩。” 依着惯例,中馈之事,只要是女人执掌的,便绝无对错之说。 至多,不过是处置的不妥当了,赔些银子给旁人,弥补损失,也就罢了。 纵有吃亏的那方,蛮不讲理,至多,也不过是将事情捅出去,弄得那占了便宜的一方遭人笑话,说是其不擅中馈。 但若是,有府里的男子插手,商铺买卖,便不能再被当成是中馈之事。 换句话说,倘若出了“问题”,便就会成为,一院,甚至一府态度,轻则,被认为是,那一家之主人品堪忧,重则,影响其子嗣风评,耽误前程。 段氏当然不希望,李岚起和他们的孩子,因为一个铺子的买卖,承担风险。 虽然,他们现在的确很缺银子花用,也的的确,只有卖了这铺子,才能解燃眉之急,但能由她一个人,就肩负起来的事儿,又何必,牵扯上她的夫君和孩子? 女子本弱。 为情则刚。 为母则刚。 “好罢。” 李岚起沉默片刻,搜肠刮肚的思索了半天,才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点头,应下了段氏的坚持。 这的确是,眼下最妥当的选择,或者说,没有选择的选择。 第四十九章 举手制敌晓为难 跟小丫鬟一起回了,她嫡姐的住处。 语嫣瞧着这比魏国公府在南疆的驻地,还要气派了几分的院子,不禁扬唇一笑。 南疆虽处边城,东西却并不便宜。 这么一处,说是奢华都不为过的宅子,没有几千两银子,断无可能买的下来。 虽然,对摄天门的杀手而言,几千两银子,并不是什么纵跃难及的事,但九歌,这修行移魂术的人,却不比寻常杀手。 对九歌来说,要置买这么一处宅子,怕是得他手上的所有积蓄耗尽,还需跟旁人借一些才可能。 看来,他是当真喜欢这个女子的。 只盼,这女子是个明事懂理,又能劝得了他回头是岸的人才好。 性命这东西,保全不易,失去却不难,总在河边行走的人,断无可能,一辈子,都不沾湿鞋子。 “这就是我姐姐家了。” “她有身子,姑娘一会儿跟她说姐夫的事时,可有些循序渐进的分寸,莫把她给吓坏了。” 抬手准备拍门,小丫鬟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跟在她身后的语嫣。 这姑娘,神秘的厉害。 但瞧样子,却不像是个穷凶恶极的。 加之之前,她还答应了徐维志,要帮他立业建功,给他们两人成全,这便本能的,让小丫鬟对她,更多了几分亲近和信任。 “放心。” “我只会实事求是的说,不会添油加醋,也不会刻意隐瞒。” “选择权在她。” “毕竟,顾九歌是她的夫君,是他们孩子的父亲。” 语嫣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并不意外,小丫头会跟他叮嘱这些。 天气晴好。 阳光透过宅子门口的那棵,需两人才能合抱的常绿树木的树冠,在她的脸上落下了斑驳的痕迹。 她的耳朵动了一下。 然后,轻叹了口气。 “咱们进去罢。” “如果一会儿,你瞧见什么可怕的物事,一定要忍住,不要出声,以防给你嫡姐,惹下不必要麻烦。” 在小丫鬟懵懂的目光之下,语嫣缓步上前,伸手,推开了宅子的边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而入。 叮—— 咚—— 咚咚—— 一声兵器出鞘的脆鸣。 之后,紧随了几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待回过神儿来的小丫鬟,快步冲进门去,便见院子里,有四个小厮打扮的人,倒在了血泊里,双目圆睁,脖颈处,仍在向外窜血,一个婆子身首异处,被齐肩斩下的右手里,掐着的一把开了锋锐的匕首,材质,不输徐维志的佩剑。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小丫鬟并不愚钝。 自幼受父亲教化,对兵器的材质,也算得上,有大致了解。 所以,在辨识过了那婆子的匕首材质之后,她便本能的绷紧了身子。 一把这样的匕首。 依着市价,至少得值几百两银子。 一个卖身的婆子,怎可能买得起? 就算退一万步说,买得起,她一个只司扫洒庭院的婆子,将这玩意儿带在身边,又是打算做什么? “姐姐!” 片刻滞愣之后,小丫鬟神色陡然一紧,快步往屋子里冲去。 不管这婆子和小厮,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院子里,还有没有更多这样的人,这位神秘的姑娘,都能轻易料理。 可她嫡姐,却是个自幼只习琴棋书画的闺秀。 莫说杀人害命,便是给她一把匕首,她恐怕,也没胆量,与歹人为忤相抗的才是。 入眼,是双手抱着肚子,蜷缩在软榻上的赵云落,她的李姐。 软榻旁边,站着一个低眉顺目的婆子,瞧样子,像是半点儿都没听见,门外发生了什么事儿。 “姐姐,你没事罢?” 疑惑地看了一眼,站在软榻旁边的婆子,小丫鬟纳闷儿的拧了下眉头。 这婆子,她是见过的。 耳朵不是很好使,反应,也较寻常人慢。 年前时候,被她嫡姐从城外救回来的落难人,因没有亲戚可以投奔,才留在了宅子里,做些粗活儿。 她不是应该,在偏院里做事的么? 怎跑来她嫡姐的房里伺候了? 罢了,许是她嫡姐,觉得这人老实可靠,才调派来的。 小丫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最终,还是选择了对婆子视而不见,径直往赵云落身边走去。 “你,你怎么回来了,汐落?” 见小丫鬟跑向自己,赵云落紧张的绷紧了身子。 她不想死。 更不想让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因为她的反应失妥,而无辜送命。 这些莫名其妙找来的人说过。 只要她和他夫君,肯听命于他们,不去想些有的没的,他们,便不会给他们母子为难。 为此,她夫君已经整整两个月,都没回来看望过她们母子了。 不过,她相信,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一定能做到这些,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所提的奇怪要求。 说到底,她家夫君,就是个家里在燕京有些生意的商人嫡子。 这些奇怪的人,能跟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执掌家中财权的人诉求的,至多也不过就是,几单生意的归属罢了。 她夫君家里,可是跟那故事里,能以一人之力,越千军万马,斩杀敌方将领的摄天门,有不菲关系的。 想来,只要他们能过得了眼前的这个难关,脱了危局,纵是她夫君家里,会因此事,蒙受些许损失,将来,也定能凭着跟摄天门的交情,把场子找补回来,怎也不至于,损了根基才是。 “听说,顾九歌取了媳妇儿,我来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娇娘。” 语嫣莲步轻移,速度却不输那些,奋力疾奔之人。 她先小丫鬟一步,到了赵云落所在的软榻旁边。 然后,便见银光乍现。 那之前还低眉顺目的婆子,被她以匕首贯穿喉咙,钉在了软榻旁边的木柱上,双目圆睁,手里,一把泛着绿色荧光的匕首,坠落到了青石地面上,发出了“铛”的一声清脆哀鸣。 “姑娘,果然天资国色。” “怪不得为了你,顾九歌连命都不要了。” 语嫣听力极好。 在院门外,就已听到,这屋子里,总共有八个人,其中,有六个人是会武技的。 剩下两个不会武技的,一个蜷缩于床榻,呼吸急促,显然是紧张的厉害,另一个,气息微弱,听来,应是已命不久矣。 “多谢,多谢姑娘援手。” “我和我家夫君,定对今日之恩,衔环结草痫以报。” 赵云落不会武技,沉着,却不输任何名门闺秀。 之前,她就已凭声音分辨出,院子里的六个威胁,都以不在,只是畏惧,这离她最近的婆子,会突然发难,才故意示弱蜷缩。 而现在,这婆子,也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她,还有什么,不敢跟这位,对他们母子施以援手的姑娘,表达谢意的? 她用手扶着软榻上的栏杆,费力的跪直身子,就要对语嫣叩拜下去,却被语嫣笑着虚扶一把,未能如愿。 又是一个“痴傻”人。 语嫣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收刀入鞘,侧身,看向了已经“显怀”的厉害,却依然不失绝色的赵云落。 既然,顾九歌的背叛事出有因,又尚未给门里造成损失,那她便做个好人,回去对顾洛尘说服一番,只对他略施惩戒,以儆效尤,也便罢了。 若取他性命,这全无自理能力的母子两人,可该如何过活呢? 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顾九歌的。 那依着常理,便有很大可能,是也能修习移魂术。 有天分修习移魂术的人,本就不可多得。 而修习了移魂术,遍阅人间丑恶后,仍有“心思”留下子嗣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无论是为了人情,还是为了摄天门传承,她都…… “这些人,何时来的?” “你院子里,先前伺候的人呢?” 脚尖一挑,将地上的匕首,送入戴了鹿皮手套的那只手里,语嫣眯起眼睛,对其细细的观察了起来。 做工精致。 在锻造的时候,就淬了毒。 这玩意儿,倒是有些意思,不若,就当做南疆“特产”,带回燕京去,送给柳轻心,做研究之用罢。 反正,依着她姐姐说的,毒,本也是药来的,只是因为使用的人心思不同,才有了救人和害人之别! 收好匕首,语嫣才重又转身,看向了赵云落。 赵云落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较之前时候,已好了很多。 若换了旁的女子,只怕没个天,都回不过神儿来的情景,她,却非但没因为害怕,尖叫出声,还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说服自己,冷静了下来。 啧,九歌娶的这媳妇儿,倒是有些意思。 语嫣这般想着,心下里,便对赵云落,添了几分喜欢。 “两个多月前,我去庙里上香。” “回来路上,见她倒在城外路边,像是要饿死了,觉得可怜,就让下人,把她使马车搬回来了。” “不曾想,她竟恩将仇报,带了院子里的那几人来,挟持我们母子,逼迫我夫君,为他们做事。” 赵云落一边说着,一边伸手,面带愤懑的指了指那个,被语嫣钉在了木柱上的婆子。 “汐落,你去柴房瞧瞧,那里,还有活人没了。” “他们把原本在院子里伺候的人,都关在了那里。” 赵云落没有因为语嫣的客气,而当真免了叩拜。 她郑重的,对语嫣一拜到底,然后,才又在软榻上坐了下来,认真的,回答了她的问询。 第五十章 小施惩戒定风波 天才!无广告! 赵汐落依着指点,去了位于西院的柴房。 一开门,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吓的滞愣在了原地。 随后,胃中一阵翻涌。 她慌忙转身,跑到花坛旁边,大吐特吐了起来。 柴房里的情景,说是人间炼狱,都不为过。 几个年纪不大的丫鬟死状凄惨,一个还勉强喘着气的,也明显是受过了非人虐待。 听到门被打开,那垂死的丫鬟,猛地睁大了眼睛,见来人是赵汐落,而非那些让她畏惧痛苦的人,才松了口气般的闭了眼,低低的跟她求了一声。 “汐落小姐,请给奴婢个痛快。” “我会好好安葬你的。” “不会让你暴尸荒野。” 对大部分女子而言,名节,远比性命重要。 赵汐落知道,对此时的这小丫鬟而言,死,远比活下去,更加奢侈。 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或者说,虽未亲身经历,却能对这小丫鬟的诉求,感同身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上前,用自己的双手捂住了小丫鬟的口鼻,然后,在她满是谢意的注视下,泪流满面。 她没杀过人。 但在答应这小丫鬟,帮她“成全”时候,她却蓦然觉得,能下的了狠心取人性命,也未必是件坏事。 许是那些害人性命的人嫌麻烦,原本在院子里伺候,遭了毒手的十几个下人,尸体都被堆放在了拆房里,没有处置。 赵汐落一个个的看过这些,她昔日里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的唤过他们的名字之后,又费尽全身力气,将他们在柴房里,整齐地摆成了两排,用稻草,将衣不蔽体的几人,简单的盖住,才重新闭合柴房的门,往前堂走去。 她并不蠢笨。 在经历过了,刚才的极尽冷静的思考之后,便彻底想明白了,被语嫣杀死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但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给她嫡姐赵云落知道。 毕竟,事情到了这般程度,知道的越多,也会越危险。 见赵汐落面不改色的归来,语嫣的眸子里,不禁露出了赞许。 她听到了赵汐落跟那丫鬟的对话,亦知道,在那之后,她对柴房里的人都做了些什么。 她喜欢有胆识的女子。 虽然,她跟这赵汐落只能算是萍水相逢,之后,也难再有交集。 “你跑一趟。” “去把你姐夫唤回来。” “就说,家里有人要见他。” 语嫣的口气里,没有半分商量意思。 她不接受拒绝。 确切的说,手执决定权的她,没必要对人妥协。 赵汐落跟自己的嫡姐,赵云落,交换了下眼神,确定她对此没有异议,才急急的点了头,转身,往门外跑去。 院子里死了人。 还是十几个人。 这事儿,若不好好打点,定会给她嫡姐一家,惹麻烦上身。 她嫡姐好不容易才得了幸福,后半生,衣食无忧,她绝不允许有人,将此情景打破。 …… 见赵汐落匆匆忙忙的跑来,又听她说,家里有人在等他,九歌只觉得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整个后背,都印满了冷汗。 他尚不知语嫣已经找了过去,还帮他解决了为难。 在他想来,这应是之前找上了他的人,要给他新的逼迫,让他将门中消息尽快通传。 “我回去一趟,冕思。” 九歌抿了下唇瓣,面露犹豫。 但很快,他就又坚定了神色,转身跟冕思告假。 他不想叛出门派。 亦不想让妻儿受损。 虽然,之前时候,他已因为无奈,而对他们的“老对手”做出了一些妥协,还险些,让语嫣置身危险。 他师父说过,人可以犯错,却不可一错再错。 所以,在经过了这几日的反思之后,他已然决定,不再对那些人,做出丁点儿妥协。 他可以拼了性命不要,去保护他的妻儿,却不能,也不该,让这些与他同生共死,总将他护在身后的兄弟,因为他的一己之私,身临险境。 对方有六个人。 如果,他拼尽全力,应该能得一个险胜。 虽然之后,他会因油尽灯枯而死,但……冕思他们,应该会念着这些年的交情,帮他关照妻儿才是…… 他真是恨死了,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 如果他能像语嫣一样,既修习得了移魂术,又修习得了移形术,又何至于如今日般,遭人胁迫牵制,身处两难! “莫做傻事,九歌!” “回头是岸!” 目送九歌,跟赵汐落一起行至门口,冕思蓦地出声,声带沙哑的跟他劝诫。 作为摄天门驻南疆的管事,他本该铁面无情,对一切有可能是叛徒的人,不置丝毫宽容。 但相处多年,他和九歌之间,确切的说是跟所有的摄天门杀手之间,都已亲密的胜过手足。 他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人。 哪怕那人,曾因一时糊涂,犯下大错。 九歌的肩膀僵了一下。 “我会回来。” 他缓缓转身,目光复杂的看向了,站在柜台后面的冕思,突然,唇角上扬,笑着跟他回道,“这世上唯一能成为我埋骨之地的,只能,也只该是后山。” “好,我等你。” 九歌的话,说的决绝,却让冕思,彻底的放下了心来。 他承认了一些事。 也许诺了一些事。 虽然,这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但九歌终究是九歌,他不可能勉强他成为别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处事之道。 他不能干预,却可以依着自己的方式,做自己希望的决定,比如,自认督导不利罪过,助九歌脱险,或拼上半条性命不要,替他承担一半儿惩罚。 从皮货铺子,到九歌置买的宅院,步行,也只需半刻钟。 因走得有些着急,又心里装着事儿,到门口时,身子本就算不上好的九歌,额头上,已沁出了薄汗。 他没跟赵汐落问要见他的人是谁。 在他想来,不过是以命相搏,对方是谁,已无甚重要。 “如果我不能全身而退,你就带上云落,去铺子里找冕思。” “他会看在我们昔日的交情份儿上,给他们母子安排一个妥当去处。” “记住,不管你稍后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也不要对外声张。” “云落那里,你记得替我交代。” 九歌深深的吸了口气。 像是交代临终遗言般的,把自己想了一路的话,告诉了赵汐落,然后,推门进院。 入眼,是几具血已止息的尸体。 这些他本打算以命相搏的人,竟是早已绝了气息。 九歌眉头微拧,快步往正堂走去。 然后,便在那里见到了,被钉在了木柱上的,胁迫他的罪魁祸首和正浅笑着看向他的语嫣。 在语嫣的背后,他的爱妻,已经“显怀”的赵云落,安好无损。 “罪属顾九歌,拜见仙姬。” 九歌的右手,本能的抓握了一下。 目睹了眼前情景,他如何还会不明白,这其间,发生了什么? 上前一步,毫不避讳赵云落在场的对语嫣单膝跪拜,九歌双目紧闭,态度恭敬的俯首认罪。 有的人,可以拼命一搏。 有的人,纵是拼命,也不可能与之相搏。 对九歌而言,语嫣,是后者。 他不怕死,亦不像其他杀手般在意,不能死于荣耀。 但他怕连累赵云落,怕连累,他们的孩子。 如果,语嫣愿放过他的妻儿,只罚他一人,他愿意,愿以一人之身,承担数倍于,他应受惩罚的折磨! “浪子回头金不换。” “稍后我会着人安排,送他们回门里定居。” “而你,会于将功补过之后,被送去黑水劳里,关上几年,静思己过。” “你可服判?” 语嫣笑着跳下软榻,缓步行至九歌身边,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左肩,然后,径直往正屋门口走去。 “九歌服判。” “九歌,定竭尽所能,偿赎己过。” 虽然,被罚关黑水牢,是一种难熬惩罚,但就九歌犯下的罪过而言,只得这般惩罚,而非以叛出门派量刑,已绝对可以算是极大宽容。 他是个修行移魂术的人。 所以,对他而言,被罚关黑水牢,只是需要将身体在黑水牢里泡些年份,并在刑期耗尽之前,仅依自己修行本事,移魂到旁人身上,隔三差五的出来“放风”,而非不能与自己妻儿相见。 倘若,能于某些事情上戴罪立功,还可得到赦免。 当然,最重要的是,语嫣答应了他,将他的妻儿,带回门里,护其周全。 “将这里收拾干净,带上细软出门。” “我在门口等你们。”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从袖袋里,摸了一只小瓶子出来,头也不回的,丢给了九歌。 尸体需要处置干净。 九歌,也需要时间和空间,跟他娘子解释清楚,他的真正身份。 她不想对九歌的“家事”插手过多。 若非,九歌是天赋稀有的,适合修行移魂术的人,他的孩子,也有极大可能,继承他的衣钵,她绝不会大方的宽恕,他险令她置身危险这事儿,无论他是否有苦衷,是否在做某些错事的时候,有他的迫不得已。 这世上,从来都不存在“公正”。 想要得到“公正”,首先需要,拥有被“公正对待”的价值,自古如是。 第五十一章 釜底抽薪妙用药 天才!无广告! 在徐维志的帮衬下,语嫣带了人,给他们的“老对手”,来了个釜底抽薪。 一百四十余人,在九歌的“里应外合”下,悉数被堵在了成国公府的南疆驻地,未参与“围剿”行动的三十多人,则被语嫣秘密遣去的人,尽数抹了脖子。 因这一百四十余人,皆被认定为细作,于成国公府南疆驻地主事的,成国公府嫡子,朱时琅,便因有通敌嫌疑,而被于巡营途中被拘,下狱问审。 协同其他杀手,制服了在旁边院子负隅顽抗的二十余人,急急赶来驰援的冕思,一进院门,就看见倒了一地,足有四十人的“老对手”下属,而语嫣,却是衣不沾尘,武器都没拔出来的,坐在院中老树的第一道树杈上,一腿弯曲,一腿自然下垂的慢慢晃着,嘴里,还嚼着什么,散发着香甜味道的东西,一副惬意模样。 “仙姬武功盖世,摄天万古流芳。” 冕思只听闻,语嫣武技了得,比他们家尊上,也不遑多让。 却因为一直驻守南疆,幸运的躲过了她的诸多“试炼”,而压根儿没机会瞧见,她的武技,到底是到了何种登峰造极,而今一见,心中不禁微颤,忙不迭单膝跪地,对她由衷称颂起来。 “这些家伙没死。” “你把他们都绑起来,送去给徐维志关押。” 见冕思给自己行完礼之后,就上前去,试那些倒地的人鼻息,并打算,依着摄天门规矩,把他们“这些死人”的脑袋割下来,语嫣忙吐了一枚果核,打偏了他的佩剑,阻止他继续。 柳轻心让茶隼给她带来的药,果然神奇。 她只是使内劲,往这些人的嘴里,各自弹了一粒,就省事省力又省心的,放倒了这一院子人。 若放在寻常,她大概,得用一个时辰,说不准,还有可能要受些伤,才能办到的事儿,啧,这会儿,却是只需要动动手指,连果脯,都不耽误吃,就完成了! 不过,那个叫饕餮的厨子,也算得上,是有些天分的,这才几日不见,就能把闲食零嘴儿,做的跟她在江南时候吃的那些,柳轻心使良医坊铺子里雇的厨娘们做的,味道有过之而不及了。 啧,说起吃的,她突然有些想吃烤全羊了,也不知,等忙完这里的事,回去燕京,能不能吃上。 毕竟,她姐姐跟那个“讨厌鬼”的婚期,已经近了,要忙的事儿,一准儿多的离谱,她可是个“好孩子”来的,决不能提那不懂事儿的,给姐姐添麻烦的要求! 来日方长。 对,来日方长。 就算嫁给“讨厌鬼”,她姐姐,也还是她姐姐。 “这些人,都已经没有气息和脉搏了,仙姬。” 冕思本能的抿了下唇瓣。 他不是不信语嫣,而是,这些个躺的横七竖八的家伙,的的确,是都没有活人的特征了,而且,其中还有半数,已是连脸色,都泛出了乌青。 在他想来,这该是他们家仙姬,武技又有精进,以致下手的时候,失了分寸所致。 这大正月的,将一堆尸体送去魏国公府的南疆驻地“审问”,恐怕,有些难看,不,应该说是,会难看的,让人无法申辩。 就算,那魏国公府的少爷,是有意跟他们交好,有求于他们,这事儿,也不能这么个做法儿。 就算,那魏国公府里,当真是如传言说的那样,有某个人,跟他们家仙姬“有隙”的,如此打击报复,未免,有些太过明目张胆和幼稚,与摄天门规矩有违。 “让你捆起来,就捆起来,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是我新研的武技,能让被打中的人,呈假死之状,几个时辰后,就能醒来!” 语嫣自不能说,这是她偷奸耍滑,“妙用”了柳轻心给她的装死药丸。 在许多事儿上,她都是拎得清的。 嗯,比如,她自己偷奸耍滑,是一码事,但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咳,她好歹,也顶着个“仙姬”的名头来得。 像这种,既不利于柳轻心安稳,又易失威严,让一些门内子弟,尤其是年幼贪玩的那些,动偷奸耍滑心思,不肯用心研习武技,错过最易精进武技的好年华的事儿,她怎可能“纵容”? 说罢,语嫣从树杈上跳了下来,缓步走到了冕思身边,使脚就近踢了踢,一具皮肤已经泛出了乌青的“尸体”,眉眼弯弯的看向了冕思。 “自我进来这院子至今,多久了?” 她问的随意,像是只信手拈来了话题,以缓解,与已经开始忙活着“捆扎尸体”的冕思,静默相对的无聊。 “回仙姬的话,不到一刻钟。” 冕思与语嫣,素乏交集,对她的了解,大都来源于旁人“传说”。 他不是很信那些“传说”。 至少,就这几日,语嫣所表现出的沉着和冷静,让她与那传说里的“混世魔王”,判若两人。 “人死后多久,头发开始散乱?”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哈欠,吐掉了自己嘴里的杏脯果核,伸脚,踢了踢,冕思刚刚捆好的一人,示意他看,这人的发冠。 发冠完好无损。 于理,尚不该出现发丝伸展,致发髻散乱的杀手,此时,却发冠松垮,呈摇摇欲坠模样。 “回仙姬的话,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 冕思并不愚钝。 听语嫣这么“问询”,怎可能,还发现不了,这“尸体”的异状? 心下一惊,忙不迭的,跟她回复了所问,手里捆扎的速度和紧度,也都本能的添了三分,而不再如之前般的,带着几许敷衍。 “人死后多久,开始皮肤青黑,身体冷硬?” 语嫣像是全不在意,冕思跟她答了什么。 她继续缓步前行,嘴里咀嚼的果脯,倒是一刻都没断过。 “回,回仙姬的话,天寒时两个时辰,天暖时三个时辰,尸身开始泛出青黑之色,若无霜冻加身,四个时辰,周身方呈冷硬之状。” 冕思轻轻的咽了口唾沫。 辨识生死,是成为杀手,最基础的一门课程。 他一直以自己,只用了七日,就精通了此门课程为荣。 然现在,听语嫣这般随意的,跟自己问起,辨识死人的相关,他却是觉得,自己有些学艺不精了。 纵语嫣武技精湛,一招制敌,这些人,也至多,只死了一刻钟。 “死”了一刻钟,就呈现出死了几个时辰,才会出现的死状,这种情景,只略加思量,便可发现,是有诡异,需要细研,而他,却是只凭“经验”,完全忽略了这点! “抄一百遍。” 语嫣头也不回的,跟冕思说了一句,便径直往院外走去。 此处的麻烦,已经解决,她也是时候,回返燕京,跟顾落尘复命了。 当然,在回返之前,她还得去趟城外,接上在那里“散养”着的嗷呜,顺便,再挖点儿南疆特产的草药,给她姐姐带回去当礼物。 零嘴儿快吃没了。 她得尽快回返,才不至于,在半路,就“断了粮”。 这般想着,语嫣又掂了掂,柳轻心使茶隼给她捎过来的零食袋子,心有不悦的,抿了下唇瓣。 魏国公府出身的人,果然没一个靠谱儿。 这么简单,就能捞到手的功劳,也能拖上三天才动手,险致他们的“老对手”发觉异样,逃出生天! “谢仙姬提点。” “待稍后,打点好一应杂事,属下就沐浴焚香,开始抄录。” 在摄天门,没有熟记“七大典籍”,是有违门规的。 当然,这个程度的有违门规,并不至于,要被施以鞭刑或关黑水牢那么严重。 但闭门思过,并把门规和“七大典籍”悉数抄录,却是一样也不可少。 至于说,“一百”这个数儿,在摄天门,从来都只被作为计量单位使用,比如说,练习挥剑,通常是一百次,两百次,三百次这样,而不可能存在,几十次这样的零头儿,换句话说,语嫣给冕思的这惩罚,只能算是个下限,半点儿都不过分。 “魏国公府那边,我已交涉好了。” “你去的时候,记得改头换面,带上摄天门牌子。” 将自己嘴里的杏核,仰头一吐,砸下一个试图从屋顶逃走的“老对手”下属,语嫣打了个哈欠,莲步轻移,出了成国公府于南疆的驻地,翻身上马,往城外而去。 她不喜欢魏国公府的人。 若无必要,半点儿都不想与其产生交集的那种不喜欢。 不过,不喜欢是一回事,为了他们,违背摄天门规矩这种事儿,她却是绝迹不会去做。 一来,她觉得他们不值。 二来,她认为,这么做,会让顾落尘为难。 为了不值得的人,让在意的人为难,只要不是傻子,就不可能做出。 她不傻。 咳,至少,在这件事上,还不至于犯傻。 朝语嫣离去的方向,躬身行礼之后,冕思便又投入了,捆绑“尸体”的忙碌。 加上刚才,被杏核打下来的那个,总计四十三人,约占了,他们这次围剿行动,需要抓捕的总人数的四成儿,而且,只用了一刻钟。 这般精湛武技,怕是连他们尊上,也难出其右,除非,他们尊上于近两年,也曾得机缘成全! 第五十二章 厚礼相报防口舌 依着翎钧的打算,她该于数日后,去往周庄沈家待嫁,并于送嫁一路,散发抑制蝗疫的药粉,以于百姓中传扬美名,多几分,在燕京的安身立命本钱。 对此,柳轻心虽心有排斥,认为这般做,有失仁德,却不得不承认,翎钧的这谋划,的的确,是为了她好的。 自古,升米恩,斗米仇。 无私为民,全不给自己留生路活路的人,又有几个,是当真能得好下场的,孝恪太后,不就是个最好例子? 美名这种东西,饥不可食,寒不能衣,除了能被人挂在嘴上,于那好人死后哀叹悼念,便再也没了旁的用途。 需知,世道人心,但凡是生于凡俗,食世间烟火的人,便没几个,是愿意舍自己的命,换旁人安好的,除非,是另有所图。 就像前世,她舍命拉了张旭坠崖赴死,不也是为了,让他不要再为祸世间,损她恩师英明? 她从不是个无私的人。 也从不是个不怕死的。 只是,于她而言,她恩师的英明,远较生死重要罢了! “给外公写封信。” “告诉他老人家,使人,给我准备这些药材。” “这些药材,是要用来做消除蝗疫的药粉,于送嫁路上分发的,需多准备些。” 对沈家老爷子,这身体原主的外公,柳轻心是满含愧疚和纠结的。 然,受人桃李,报人美玉,她既是已经享受了,对方的厚待和庇护,便没道理,不对其感恩戴德,真心尽孝。 不知是不是这身体的原主,有过于强烈的执念存留,她近些时日,已是越来越多的,记起“前尘旧事”,并因此而对一些人,有了新的看法和理解,只是,她并不糊涂,至少,在一些“是非”面前,分得清,她该如何决断,才是妥当。 比如,沈鸿雪。 比如,翎钧。 “你叫沈轻心。” “该称他祖父,才是妥当。” 沈鸿雪的眸子,本能的暗了一下。 他垂下眼睑,用极低的,带着无奈和不舍的口气,教训了柳轻心两句,然后,才深吸了口气,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你马上就要以正妃身份,嫁给三皇子为妻。” “皇宫内苑里的腌臜,远胜你如今所处,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我拼尽所有,也鞭长难及。” “以后,类似的错,不可再出。” 说罢,沈鸿雪沉默了片刻。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重了,忙又补充了一句,“旁人兴许会变,沈鸿雪,永远都是沈鸿雪,至少,在待你的心上,永远都是。” “今日的柳轻心,已不是昨日的那个,你又何必,这般执着,如此为难自己。” 有的话能说。 有的事能做。 但有些秘密,总是知道的人越少,惹祸上身的可能越小。 柳轻心不是个鲁莽的人,至少,在听了顾落尘的劝诫之后,她已然明白,她的真正身世,不可为外人知晓。 至于翎钧。 或许,作为他的“旧友”和“长辈”,顾落尘已经把这事儿,告诉给了他知道。 可既然,他没有跟她问起,她便没必要,在尚未准备好,跟他解释之前,率先提起。 根据她近些时日,日趋清晰的“记忆”来看,在她将重伤的他“捡回”良医坊之前,他跟这身体的原主,就是认识的,不,应该说,是熟识的,只是,到底有多熟识,她仍无法推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若无法记起,这身体原主与翎钧的纠葛…… 那便还是待将来某日,她能坦然地跟翎钧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世之时,再跟他问起此事罢。 至于沈鸿雪。 她打算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去。 这样,沈鸿雪就不用为这身体原主的死而愧疚,她也不用冒险,被人当做是,夺舍附身的妖物烧死。 可以算是,嗯,各有所益。 “不管你变成什么。” “化魔。” “为妖。” “成孽。” “在我心里,你,总是你。” “那些不好的事,忘了就忘了,没必要纠结。” 沈鸿雪缩在衣袖里的手,轻轻地攥紧了一下。 他想像以前那样,将柳轻心额角的乱发理至耳后,却在手臂刚刚有了要抬起的动作之时,勉力压下了冲动。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从他没有反抗家里决定,没有为了与她相守,不惜抛却一切开始,他便已失去她了。 翎钧是个疯子。 不顾礼法道德。 甚至,连脸面,都可以践踏脚下,只为能与她相守。 就这一点而言,他,的确输的心服口服。 “瞧你说的。” “我还能当真有一天,成了噬骨食肉的妖怪不成。” 柳轻心知道,沈鸿雪并没有这个意思。 但有些事儿,太过认真,反会让人心里不舒服。 她笑着撇了下唇瓣,与沈鸿雪错开目光,看向了德水轩前堂里,正手舞足蹈的,与几个绣娘玩闹的小宝,眸子里,满含温柔。 这小家伙,长的可真快。 刚生下来那会儿,皱皱巴巴的,一副不好养活样子。 这会儿长开了,可真是越发像张旭小时候了。 尤其是那双,泛着精光的眸子,简直是与那小子,刚被他们师父收养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私心,她都打算,把小宝教化成一个,能接她衣钵的人。 这一点,她尚未跟翎钧商议。 但她相信,翎钧没理由和立场拒绝。 “小宝很聪明。” “像极了你第一次,被姑姑带来沈家的时候。” 目光随着柳轻心的目光漂移,沈鸿雪便瞧见了于人群里,被众星捧月的小宝。 他的神色,凝滞了片刻,昔年之景,也像是蓦地涌上心头,连眸底,都泛出了薄薄的红。 沉默。 令人本能的,屏住呼吸的沉默。 窗外前堂,弥漫着欢声笑语,一窗之隔的屋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沈鸿雪发出了一声,浅淡的叹息。 那叹息,满含矛盾。 它带着一种,名为酸痛的纠结,又掺了明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了寄托的欢喜。 让人只是听着,就会觉得,别扭的厉害。 “小宝,长得像我么?” 在许多时候,转移话题,都是缓解尴尬的,行之有效方式。 听沈鸿雪提起小宝,柳轻心忙顺势爬杆,把话题引向了小宝。 这个时代的镜子,还是铜制,不能像未来镜子般,清晰的还原人的样貌,所以,她虽是有过几次“照镜子”的经历,却也只是“走个样子”,并未当真瞧清楚,这被认为是天人之姿的原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以及,小宝,到底是不是跟她相像。 初生的孩童,总是会与自己的父母相像,虽然,也不乏有一些,会在成长过程中,慢慢的与扶养他,与他日夜相处的人相像的,但那终究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非数月之功。 小宝不像哱承恩,一丝一毫都不像。 既然不像哱承恩,那便应该,是像她这个当娘的才是。 沈鸿雪说的这话,应该不是客套。 柳轻心这般想着,便本能的伸手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心中暗衬,古人的审美,竟是有这么扭曲么? 竟是觉得这种,脸圆的跟盆儿似的人,叫做好看? 不对啊,凭着良心说,这脸摸起来,也不是很圆呐,怎么会跟小宝那…… “我是说,眉眼里的神采像。” 做商人的,尤其,还是沈鸿雪这种,年纪轻轻就凭着天赋和应变,淘到了属于自己“金山”的商人,怎可能不擅长察言观色? 见柳轻心伸手摸自己的脸,又眉头紧拧,一副纠结模样,他顿时便明白了,她是在想些什么,唇角不禁微扬,笑着,跟她补充了一句,让她宽心的解释。 虽然,她“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可她刚才的那举动,却是与她之前时候,被长辈们逗笑,说她胖了,丑了的时候,如出一辙。 这让沈鸿雪觉得很是亲切,或者说,只是瞧着,就心生喜悦。 “小孩子家家,除了吃喝睡玩,就是撒娇胡闹,哪来什么神采。” 沈鸿雪的笑,让她觉得,自己心里升起了某种异样,温柔里,添了一丝甜蜜和雀跃。 她知道,这种感情,是属于这身体原主的,与她,没有丝毫干系,若不想招惹麻烦上身,务必尽快压抑下去,否则,后果,定不堪设想。 “时候不早,我该去给翎钧换药了。” “家里那边,便麻烦哥哥。” 再好的拒人千里,也不如久不相见。 死了就是死了。 再多不甘,也毫无意义。 她可以出于“好心”,帮这身体的原主报仇雪恨,却不能接受,让这身体原主的感情,来左右她的生活。 柳轻心收了下心思,客气的跟沈鸿雪“恳请”了一句,便回转身,看向了一直站在她身边,负责保护她周全的立夏,“我记得,德平伯给咱们送来的礼物里,有两棵百年老参,你去给我找出来,稍后,我给殿下换完药,要将它们收拾了,做成调补身子的药,让哥哥带回周庄去,给祖父尽孝。” 百年老参,可以算是,能遇难求的宝贝。 只要有货出山,市面上的药材铺子,便会竞价抢收,遇上行市好的时候,甚至,能让一个采参人,几辈人锦衣玉食。 相较于,柳轻心让沈家帮忙准备的那些,数量虽多,价格却是低廉的药材,这档子“人情”做的,绝对可以让沈家的大多数人,老老实实的闭上嘴巴,不敢在背后私底下议论,说她得了过多偏爱,无论是对沈家老爷子,还是对沈鸿雪,都有利无害。 第五十三章 欲赠把柄只身谈 柳轻心的客气,让沈鸿雪如坐针毡。 虽说,关系越走越近,人情越用越薄,可有些事儿,当真临到了眼前,那当事之人才能确切的感觉到,并不是所有事,都当如此。 柳轻心的做法,并没有错。 准确的说,是她这般做,远较她以前时候的单纯,更能讨沈家人欢喜。 但……一个被世俗逼迫到,不得不舍弃本心的柳轻心,真的,还能算是柳轻心么? 他不介意,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或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只是心疼。 恨不能把自己剥皮抽筋,用血肉,去添满她无奈的那种心疼。 “苟且,固然难看,可相较于死的不明不白,终究,还是能少些不甘。” “药材所需甚巨,哥哥还是早些给家里写信告诉,以防,采买不足,误了治蝗。” 柳轻心没有回头。 深谙心理的她,只消听沈鸿雪那细微的,急不可查的呼吸变化,便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思。 她不可能给他回应,也不该给他回应,所以,便干脆,装作后知不觉,以防,再生“事端”,给沈鸿雪,留不该留的念想。 “今日,我还应了德平伯府的岚起公子夫妇小聚,恐无暇与大伯,父亲和哥哥共用茶点,闲话家常。” “哥哥若觉无聊,可去城里走走。” “城西的铺子,我已使了人关照,倘还有什么人,不长眼的跟家里生意找麻烦,只管让掌事的,往三皇子府去告诉便好。” 前一日,刚有德平伯府的人来,给她递了李岚起夫妇的拜帖,她觉得婉拒不妥,就应承了下来。 毕竟,世上无不透风之墙。 若有她“厚此薄彼”态度,传去德平伯李铭耳中,怕是,会给朱时泽和沐睿,惹不必要麻烦上身。 这,可不是她和朱翎钧喜闻乐见。 沈鸿雪稍稍沉默了一下。 片刻之后,才深深的吸了口气,给了柳轻心回应。 “这几日,城里有灯会。” “天,也不怎么冷了,我去城里的时候,带上他一起,可好?” 是人,总难免有利己“心思”。 虽然,沈鸿雪的这“心思”,于柳轻心,并没有什么伤害。 他只是需要一种寄托,或者说,某种用来哄自己开心的“虚荣”。 他想将小宝当自己的孩子宠爱,虽然,他与小宝之间,仅有“微薄”的血缘联系。 “小孩子,出去玩玩,总没有害处。” “让奶娘给他穿厚些,别过了寒气。” 有些事,可以看破,却不能说破。 柳轻心知道,沈鸿雪是抱了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跟自己提出这样的诉求,亦清楚,倘自己拒绝,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 末了,终是答应了他的执拗。 每个人,都会在一些特定的时候,钻进某些特定的牛角尖,并誓不回头。 这时,若拼力拉扯规劝,只会使其更坚定想法,更无法冷静思考,从而,酿下更多,更难以下咽的苦酒。 这世上,唯有光阴,能改变一些事,平淡一些事。 人力有穷时。 这话,她师父于前世,多年之前,曾跟她说过。 而且,小宝的身份,尚不便跟世人公开。 她这当娘的,若只为一己之私,就剥夺了他出去玩耍的权利,整天把他圈在这得水轩里,让众人哄着捧着,未免有些自私。 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生为男子,没有开阔的眼界,总是对将来没有利好。 尽管,现在的他还有些小,无法读书,所能长的眼界也有限,但走出门去,听一听,看一看,总是好过整日闷在一处。 只不过,带他出去的人,不能是三皇子府的人。 不然,让别有用心的人看了去,生了猜度之心,害人之意,便该于他的安全有虞了。 可让沈鸿雪带他出去,就不会生这般麻烦。 他是沈家人。 她这准王妃的娘家人。 但便是说破了天去,对翎钧,也只能算是“外戚”。 谁也不会信,翎钧能胆子大的,将自己的嫡长子,交给个“外人”,带出门去玩耍不是? 听柳轻心应下了自己的恳求,沈鸿雪不禁喜上眉梢。 他半点儿都不介意,拿“舅舅”当“爹爹”来听。 全不觉得,将小宝这个“旁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来喜爱,有丁点不妥。 “我定带他,在戌时末之前回来。” “放心,待出了门去,我定一刻也不把他离手。” 灯会这种热闹地方,向最鱼龙混杂。 沈鸿雪在跟柳轻心提出,要带小宝去灯会玩耍的时候,就已想好,要亲自抱着他,而非将其交给奶娘。 毕竟这种亲近机会,并不会有很多,而且,也难持久。 想来,待翎钧伤愈,就该…… 这是他嫡嫡亲的儿子,又是他心爱之人所生。 当爹的,哪有不喜欢,自己所爱之人生的孩子的道理? 亲情这东西,与年纪无关,与地位,应也关系不大。 都道是,皇家无情,豪门无亲。 说的是那些,不被帝王权贵所喜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会被当做那些,真正要被扶持上位之人的垫脚石,而非,人人都会被舍弃。 尽管,从如今情势来看,翎钧的得宠,只是个意外,但运势这种事情,总需要一些东西来作为支撑。 比如,隆庆皇帝现在所剩的三个儿子里,只有他是最合适的那个,而且,他的母妃,也算得上与隆庆皇帝,有不菲恩义。 …… 李岚起夫妇如约而来。 在简单的客套之后,李岚起便借口,城外的庄子上,有急事需要处理,将段氏留下与柳轻心应对,自己则径直从马车上扯了一匹马下来,告罪离去,并约定,待处置好了庄子上的琐事,再来接段氏回去。 在来德水轩之前,段氏也算是,做了些许功课,想了诸多,与柳轻心的谈资。 然待她真正与柳轻心面对面的说话时候,才是明白,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功课,根本毫无价值。 有备无患这种事,在面对真正的聪明人时,非但藏不下半分的拙,反会因为过于刻意,而令其生厌。 “王妃可方便,跟奴家单独聊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在有些事情上,段氏的果决,远在李岚起之上。 往四下里瞧了一圈,将在正堂里伺候的人,尽数收于眼底,段氏深吸了口气,扭头,看向与她一桌之隔的柳轻心,放低姿态,跟她恳请出声。 “本妃跟夫人只是初见,应尚未熟稔到,有避人耳目之事,需要聊的。” “夫人想说什么,只管说来便是。” 发难,段氏是肯定不敢的。 但为了给自己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柳轻心还是决定,跟她保持一些距离。 李岚起的这位夫人,可不简单。 想李岚起能有今日地位,应至少有八成儿,是仰仗了她才是。 俗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在燕京这虎狼盘踞之地,她还是打算,听翎钧一句劝,以期,小心驶得万年船。 “只是些难言之隐。” “让旁人听去,恐生是非,还望王妃成全。” 听柳轻心口气,段氏便明白,她是在防着自己,怕自己出了门去,跟旁人瞎说,与她有什么谋划,以拼上名声不顾,换将其与三皇子朱翎钧拖拉下水。 毕竟,在向朱翎钧示好之前,德平伯府的确是有数年时间,都在竭力扶持大皇子朱翎釴,并多次,将朱翎钧推上刀锋火上,而未遂的。 既然柳轻心想要一个保证保全,那她便给她。 反正,于如今的他们而言,除此,已再无选择。 “听闻,岚起少爷,跟京城诸多名医都关系不菲。” “怎就至于,连自己嫡妻的病,都治不了呢?” 段氏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 有她的这话打底,便是将来,她出了门去跟人瞎说,损的也只是她自己名声,对柳轻心和翎钧全无所伤。 柳轻心稍稍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决定,在对她进行些许试探。 “说来不怕王妃笑话。” “奴家的夫君,之所以能跟燕京的诸多大夫关系匪浅,乃是因多年之前,他为了救奴家性命,不惜倾尽所有,对他们一一登门恳求所致。” 李岚起跟燕京的许多医馆走得亲近,并不为许多人所知。 所以,此时听柳轻心突然提起这事儿,段氏的心里便不禁更增了几分惶恐。 这位准王妃,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今日,她无论如何,都得让她接受自己的诚意,并相信,她和李岚起是有价值为其所用的,并且,于她没有半分危险。 “原来是这样。” 柳轻心并不知道,李岚起为何会跟燕京的许多医馆关系密切。 但现在,听段氏说起因由,她的心里,便本能的对李岚起生了几分好感。 这人虽是自以为是了些,做事也有些欠缺考量,可其对自己嫡妻的好,却让她忍不住心生感动。 名门世家出生的少爷,哪个不是妻妾如云,便是嫡妻死了,也不过需安生的等上三年,再续弦一位,衬得上自己身份的即可。 有几个舍得,倾尽所有,只为救一人性命? 而且据她所知,这位段氏,母族早已衰落。 根本算不上与李岚起,这位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少爷门当户对。 虽多年前,她嫁给李岚起的时候,该算是德平伯府高攀,然事过境迁,或者说,以德平伯府“人往高处走”的处世之道,这段氏,能活到现在,且未被李岚起休弃,也当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第五十四章 轻病难治劝思夺 “好罢。” “夫人随我来。” 柳轻心沉吟片刻,端起自己手边的茶盏,喝了些许,有些微凉的茶,才站起身来,使立夏,带她们二人,去无人的房间叙话。 她是医者。 悬壶济世,是她份内之事。 而且,这段氏,也非大奸大恶之人,非在她不治之列。 “夫人应该听说过,本妃给人治病,代价不低。” 柳轻心并不缺钱。 三皇子府,也是众所周知的,富的流油。 所以,她没有说,自己需要多少财帛,来充做诊金。 而是说,代价。 她相信,段氏这种聪明人,能明白她的意思。 当然,就算她装聋作哑,佯装不知,她也不怕。 德平伯李铭,是个善于营钻的人。 之前,他能为了与翎钧交好,让李岚起去城外庄子等死,现在,也同样可以。 倘李岚起夫妇,辨不清眼前形势,执意与他们为忤,她也不是不能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无奈”下,送他们黄泉往生。 房门堪堪关闭,段氏便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对柳轻心,行了五体投地大礼。 “奴家的夫君糊涂,受财帛所惑,做了歹事。” “本应赴死以偿,不想,竟意外得了三殿下青眼,得以保全性命。” “奴家这几日,每每念及此事,都觉坐卧难安,唯恐将此事隐瞒,会致将来,有心之人将此事揭出之时,于三殿下名声有伤。” 说到这里,段氏稍稍停顿了一下。 有些事,太过殷切,反令人觉得不舒服。 这道理,段氏明白,所以,她刻意的,给柳轻心留出了,足够多的反应时间,以期不要太落下风。 “让你惶恐纠结的这事儿,三殿下早已知晓。” “应对之策,也早已着人安排。” “勿需操心。” 安静的等段氏把话说完,柳轻心便没事儿人般的浅笑上前,将匍匐在地的段氏扶了起来。 “人生于世,谁还不犯个贪嗔痴的错儿呢?” “岚起公子会那般抉择,想必,也是有他不得不为之的难处!” 段氏是来送短处的。 目的,当然是把她这个准王妃,跟他们绑成利益共同体。 这种瞧起来有利无害,实际上,却无半分价值的赠礼,柳轻心怎么可能会收? 她没给段氏机会,把李岚起的错处,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她笑了一下,略带了三分调侃的,将此事一语带过。 然正是因为如此,段氏这“明眼人”,才更信了,她所指的“事儿”,是要跟自己“献宝”的,同出一辙。 “三殿下明德惟馨。” “待奴家回了府去,定好生劝导夫君,使其对三殿下恪尽所忠,不枉,三殿下宽宏相待之恩。” 柳轻心的回答,让段氏的肩膀,本能的颤了一下。 她原本以为,可以用这番“诚意”,与柳轻心这位准王妃交好,却不料,这事儿,在三皇子朱翎钧那里,竟已不是秘密。 她想不出,他们还能拿出什么来,跟这位准王妃表达“诚意”。 从其衣冠配饰来看,金银财帛,他们便是倾尽家财,她怕是也瞧不上眼的。 而至于说,李岚起掐在手里的那点儿权利,恐怕…… “本妃自幼立志,随师父问鼎医道。” “至今十余年,所盼,唯阅尽天下医道典藏。” “听闻夫人家中,藏书甚丰,不知,可含此类?”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人总得有些喜好,让旁人觉得有机可趁,才更容易防备,敌人从背后捅来的刀子。 柳轻心的确喜欢研读医典,也对成医道圣手这事儿,从未犹疑。 但有些事儿,便是喜欢,也不能拿命去拼,毕竟,活着,才会有一切可能。 可对旁人,她却不能这么表现。 至少,在面对段氏的时候,她要让其觉得,自己“许有”短处,可共其“拿捏”。 “段家自先祖开始,便开始搜罗天下奇书。” “与医道相关的,应也存了不少。” “王妃喜欢,奴家便去跟家中父兄恳求一番,瞧能不能说服他们,开个先例,让王妃进书库取阅。” 听柳轻心说,想要跟自己的母族借书,段氏原本已沉坠泥沼的心,便立马活络了起来。 段家,绝不可能开这种先例。 连当今圣上,想要读段家藏书,都不得不娶一个段家女子为妃,使其将自己想要阅读的书籍抄录出来。 但不能开先例是一回事,表不表达自己的殷勤态度,却是另一回事。 为了讨这位准王妃欢心,给她的夫君,铺设坦途,段氏半点儿都不介意,研墨执笔,将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典,抄了送她。 她不知道,段家关于医道的藏书,到底有多少本,但她相信,抄录那部分藏书,所需耗费的光阴,足够李岚起在三皇子朱翎钧的阵营里,站稳脚跟。 “当真?” 柳轻心演技极好。 她此时所表现出的欣喜,任什么人看了,都察觉不到失妥。 常言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然面对此时的段氏,她倘不肯接受,对方赠与的好处,却非但不能“独善其身”,反会致其心生忧惧,甚至,在这忧惧胁迫之下,与其夫君李岚起一同,投往他们的“对手”身侧。 大皇子朱翎釴已经失势。 瞧隆庆皇帝的态度,应是再无翻身可能。 二皇子朱翎铃,她尚未有过交集。 传闻,他曾是大皇子朱翎釴的跟班儿,其生母不明因由的,未被载入玉碟,且生性软弱,极不被隆庆皇帝所喜。 于理,是没太有可能,跟翎钧一较高下的。 可事无绝对。 毕竟,若凡事皆听传闻,这位依着史书记载,未满周岁,就已亡故的短命皇子,这会儿,又怎可能,还是个活的好好儿的人呢? 皇亲贵胄,但凡是能活下来,还没缺胳膊少腿儿的,哪个的心机,也不可能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可比。 便是朱翎戮,那翎钧嘴里,整天闯祸惹事的“混世魔王”,也是能如入无人之境的,在偌大的一个后宫里兴风作浪至今,也未被哪个遭了他“祸害”的人,揪住过小辫子,挨隆庆皇帝责罚的不是? “当真!” 在柳轻心的好演技下,段氏毫无抵抗之能。 她郑重的许诺着,压根儿就没有可能的可能,心里,也随之,春暖花开了起来。 她只是说,会去劝说恳求,并没有说,她的劝说恳求,一准儿会成功。 但是,即便之后,她“失败而归”,跟柳轻心解释,也还有一个隆庆皇帝的先例在那里撑着场面,使其纵心有不悦,也不敢表现出来,以防“有心之人”从中撺掇,毁了她在隆庆皇帝眼中的懂事和贤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索求。 柳轻心的最终目的,是要观阅段家的医道典籍,那么,只要她在“万般无奈”之下,主动提出将书籍抄录了送她,她理应,也能接受这种,进不得功,唯有退一步,才能求得的“利好”。 “那就烦夫人操持周全了。”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扶段氏,就近坐了下来。 三指上腕子,为其斟酌起了脉象。 就有隐疾这事儿,段氏的确没有撒谎。 只是,她这由小产后,施治不及而造成的宫寒之症,并没有像她说的那么难治。 倘李岚起是真心不惜倾尽家财,也要为其医治的话,那她这数年来所遭受的折磨背后,定有一个,能左右的了燕京诸多医者,使他们,不敢真心实意为她诊治的幕后黑手。 至于说,因由。 若她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段家的衰落,使得段氏这昔日风光嫁入德平伯府的人儿,已经在家世上,衬不上她如今的身份,以致有些想拿李岚起嫡妻位置,与更有用家族建立姻亲关系的人,欲以无法诞育子嗣这事儿,将其贬黜去嫡妻身份,或有些存了野心,想与德平伯府成为亲家,却因她存在,求而不得所起。 治病。 要治的可不仅仅只是身体的病。 若只治其“表”,不愈其心,便等同于是,前脚补好了西墙上的窟窿,后脚,就又把东墙上的缺漏,告知了贼人知道。 耗时费力无功不说,还有可能让“宅子的主人”置身险境。 所以,柳轻心不打算将此事跟段世隐瞒,以防自己细心调配的药材,糟了有心之人的恶毒,成害段氏性命的“钟鼓”不说,还伤么了她的名声。 “夫人的这病,说好治,也好治,说难治,亦不违医者本心。” 柳轻心深深地吸了口气,松了段氏的腕子,顺手,将她腕子上的银香囊,取了下来。 “这味香,是谁送你的,你便对谁,多几份提防罢。” “稍后,我会给你抓几副药。” “你带回去,亲自盯着煎了,于睡前喝下,七天后的,排出淤积恶露,下个月来月事时,就不会疼了。” “月事结束后三天,再来找我复诊。”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从段氏腕子上取下的银香囊,打开,将里面的香丸,倒了出来,然后,带上鹿皮手套,将其碾成了碎块,给她看,其中的药材,“这香丸,应是出自下九流的制香人之手,常年佩戴,会使女人淤积寒恶,致无法怀孕,通常,是只会用给红楼女子,以防其耽误生意的,从脉象看,你至少已经戴了三年。” 第五十五章 以物喻世说鼠害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之前,从未往“某处”想的段氏,自不可能想到,这缠了她数年,让她每逢月事,便会疼的生不如死的恶疾,是因为遭了“歹人”所害。 现如今,听柳轻心这般详尽的跟她说明,又联想过往,还怎可能,发现不了其中端倪? “谢王妃指点迷津。” 说这话时,段氏的双眸,已本能的染了浅红。 这香囊,是她的陪嫁丫鬟,为她求来的“秘方”。 虽然,她从未信,这种市井之物,能当真对她的身子有好处,却也因感念对方的心意,自戴上后,再也未离。 她想过很多种,遭人背弃的情景,却做梦都没想到,那一向被她视为亲信,从未薄待的陪嫁丫鬟,也会叛变了她,欲伙同外人,将她推入万劫不复。 李岚起不喜与旁的女子亲近,那些被送来院里的妾室和侍婢,至今,也都还是无一例外的完璧。 她为那丫鬟余生着想,将其许配给了心悦她的,管家的儿子,却未料…… 呵,她自幼,便被赞聪明敏睿,寻常里,也对李岚起,多有解惑扶持。 然今日,突然发现,自己早已在阴沟里翻了船,犹不自知,她才是当真明白,她嫁人那天,兄长对她的教训。 府院之争,远胜朝堂。 需时刻谨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方有望,得善始善终。 “许久之前,曾有人跟本妃教训,说亲眼所见的事儿也未必就是真实。” “今日,与你投缘,本妃就把这话,转赠给你。” 瞧段氏反应,柳轻心便知,她是想到了什么。 说来,这害人的,也是缺德的厉害,竟使用这种并不会很快取人性命,却会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啧,也真是委屈了段氏这局中人,那每月都要遭受的痛苦,她只是想想,就觉毛骨悚然,而她,却是承受了这么久。 “莫误良善,勿纵恶毒。” 对别人的家事,柳轻心不想参与。 她轻叹了一声,便回转身,跟立夏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去取文房四宝,自己要开药方。 “您怕是忘了,三爷之前特意交待过,若一定要给人诊病,只能给成药,不能给方子,王妃。” 立夏没有动。 见柳轻心拧眉看她,才颇有些无奈的抿了下唇瓣,跟她“提醒”了一句。 在翎钧的四个亲侍当中。 十五是最懂得变通的,而立夏,则最为细心。 在燕京这险地,遇事不多思虑斟酌,定会吃亏。 这会儿,她用翎钧这从未嘱咐过的事儿,来提醒柳轻心,就是为了告诉她,不能因为瞧着一个人可怜,就对其失了戒心。 毕竟,谁也保不准,这段氏,会不会今日为了获救而感恩戴德,明日,就过河拆桥,因得了旁人许诺的好处或遭受威胁,而恩将仇报的,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须知,药方这种东西,再晦涩难懂,也扛不住懂医理的人推敲琢磨。 倘段氏,将这药方交给有心害她的人,那有心害她的人,依着这张药方,寻一个有相反相克疾病的人出来,使此药,害其性命,再以此药方上的字迹为据,对她横加指责…… 律法当前,翎钧便是知她无辜,欲护她周全,也是难以一人之力,堵悠悠愤然众人之口! “你瞧我这记性!” “若没你在旁提醒,回头,可又该遭三爷责备了!” 柳轻心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巧妙的装出了一副心有余悸模样。 片刻之后,又以手抚胸,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立夏目露赞许。 “今儿个,多亏是有你陪着我。” “回头,去帐房支二十两银子,买些自己稀罕的东西罢!” 聪明人间的对话,不需长篇大论。 虽然,柳轻心尚未明白,立夏为何要搬翎钧出来当幌子,以这压根儿就不存在的“规矩”,阻挠她将方子写给段氏。 但她知道,立夏这么做,定是有她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她是个忠心之人。 人也细心。 绝不会因一时冲动,或对什么人心有不喜,而阻碍她做应做之事。 疑惑,可容后再解。 在段氏这外人面前,她需先把戏演足,才是妥当。 “谢王妃赏!” 立夏的演技也不差。 听柳轻心说,要赏她二十两银子,先前还只是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脸上,顿时便露出了喜悦来,急急地向她行礼谢恩。 翎钧这当主子的,一向财大气粗。 对他们这些亲侍,更是从来没限制过花用。 所以,对立夏而言,银子,或者说“赏赐”,仅有暗语这一项含义,目的,多为向外人“展示”,收买她,需要支付多大的好处,并藉此,替翎钧查明“暗箭”来向,以阻不测发生。 立夏的反应,段氏看在了眼里。 她下颚微收,佯装未见,心里,却是默默的盘算出了,买通立夏,大概需要准备的财帛。 她无心害柳轻心。 却不得不防备,旁人于柳轻心面前,传于她不利的口舌。 所以,买通立夏这种,已经得了柳轻心信任,在翎钧面前,也能说的上话去的侍卫,便成了当务之急。 “三爷的脾气,夫人想必也听说过。” “出嫁从夫。” “我即将嫁他为妃,总不好背逆了他的意思。” 扭头,看向与自己一桌之隔的段氏,柳轻心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稍后,我会使人把药抓了,给夫人送去府上。” “介时,还需烦夫人亲自出门来取,亲自煎熬,以防,被某些不轨之人,再钻了空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无异于下逐客令了。 柳轻心笑得温婉,疏远之意,却显而易见。 她说,再。 显然,是除了提醒段氏小心谨慎之外,还要告诉她,自己这里,不接受叛变,若有异心,便绝无第二次机会投诚,所以,站队需趁早,“立身”,当谨慎。 “多谢王妃提点。” “今日之恩,奴家没齿难忘。” 该表忠心的时候,一定要表忠心。 虽然,这忠心能不能持久,还需看,双方是否能有长久的利益维系。 段氏未作思索,毫不犹豫的亲身,对柳轻心躬身行礼,识相的告辞离开。 算时候,李岚起也差不多该来接她了。 在“主子”下逐客令的时候,还死皮赖脸的不走,一向,利少害多。 …… 柳轻心使饕餮,给李岚起夫妇备的手礼,较朱时彤夫妇又有精简。 她站在窗口,瞧着德平伯府的马车,压了雪辙远去,才回转身,看向了坐在软榻上,半点儿坐相也无翎钧。 “今天,多亏有立夏提醒我,不然,可怕是要,落了麻烦威胁在身了。” 她已想明白了,以她如今身份,在燕京,将药方给人的危害。 后怕之余,对燕京这虎狼之地,也是更多了几分不喜。 这世上,从来不乏恶人。 可便是恶人,也鲜有对救自己命的人,恩将仇报的。 然在这里,这般做法儿,却像是,已成了毫无意外可能的“定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专司传道授业的先生,都是品行不端之徒,你还能指望,他教出来的弟子,能是些什么好东西?” 翎钧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扭曲的世道,他摇了摇头,向后,将自己的脑袋,枕到榻边的花隔上,苦笑着将一颗糖果,送进嘴里,“咯嘣咯嘣”的嚼了起来。 他不喜欢燕京。 从来都没喜欢过。 可为了李氏能在宫里过得少些艰难,一双弟妹,能顺利的长大成人,他,没得选择。 “糖没了可以再做,牙崩掉了,可是要说话漏风的。” 缓步走到翎钧身边,柳轻心笑着伸手,戳了戳他因为用力过度,犹有些紧绷的咬肌。 如果不是生于皇家,有不得不保护的人,不得不反抗的邪恶,这家伙,一准儿会变成个,策马仗剑,行遍天下的侠客才是。 这世道病了。 已入膏肓的那种。 可既然是病,那就该是能治的,当治的。 她是要成为医道圣手的人,怎可以,只遭遇这么点儿挫折,就止步不前? 而且,她深爱的那个人,已经坚定的选择了,在这邪风恶浪之下,双拳紧握,她又怎能…… “说话漏风,不过是少些讨喜。” “那些住在粮仓里,牙齿会不断长出来的硕鼠,才是真正的国之大害。”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坐直了身子,伸手,给站在他旁边的柳轻心,把额角的碎发,理到了耳后,唇角,本能的扬起了一抹浅笑。 她能看懂他的心思。 确切的说,是能看懂,他深埋“皮”下的愤世嫉俗。 这种被人理解,被人体谅的滋味儿,从他还是个孩子开始,就鲜少有机会品尝,它就像,就像冬天里的暖阳,舒服的,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一步,也不舍得腾挪。 “听说,除了猫,能灭鼠的动物,还有很多种。” “可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只有猫做这事儿,才是理所应当。” 柳轻心上前半步,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的戳了戳翎钧的眉心,笑着跟他“提醒”道。 “当屋主人的,不要太多狭隘,鼠害都来了,还讲什么天道伦常呢?” “依着我说,便有鼠群之间,要为了争夺底盘,生出争端,我也会为它们拍手叫好,毕竟,死一个,就少糟蹋一份儿粮食!” 第五十六章 城图小窥燕京廓 许是身体的底子不济,徐维康那被接上的断臂,恢复的并不算好。 柳轻心给他调配了新药,重新包扎过之后,就将照顾他的“营生”,又交给了冬至。 有些误会,虽无必要解开,却也不该,任由其蔓延深化下去。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生活。 现在的语嫣,已经有了顾落尘,她希望,徐威康也能在不久的将来,走出昔日阴影,拥有属于他的新的生活。 体伤易愈,心伤难除。 她是个,以成为医道圣手为目标的医者,所盼,自然不会局限于,只为她的病人,治愈身体上的伤痛。 “王妃留步。” 见柳轻心转身欲走,一直盯着她发呆的徐维康,像是突然回过了神儿般的,呼喊出声。 喊过之后,应是觉得自己言行失当,他的脸颊,泛出了一抹薄红。 “何事?” 柳轻心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徐维康,眉梢微扬。 “我,我听说,你,你父兄,在帮你采买田庄宅铺,备做嫁妆。” 见柳轻心看向自己,徐维康本能的露出了笑脸。 他以没受伤的那只手,反手从枕头底下,费劲儿的摸出了一张纸,然后,认真地将其递向了柳轻心所在的方向。 “燕京城里,我尚算熟悉。” “这是我这两日,给你画出来的城图。” “恩,这只手,许久不曾拿过笔了,画的有些潦草,你莫嫌弃。” 见柳轻心转身走回床边,从自己的手里,接了那张城图,徐维康在脸上,顿时便更添了几分红色。 他低下头,垂下眼睑,看了看自己未受伤的那只手,不自觉的抿了下唇瓣。 他眼皮上的那颗红痣,于此时显露了出来,将他的皮肤衬得更增了几分白皙。 “那个,我,我在城图上画了圈的铺子,一定不能买。” “有的,是死过几次人的积怨之地,不管你开什么生意,都没有人敢去光顾。” “还有的,是道路拥堵,人们从那里走,只会满心想着,怎么才能尽快通过,压根儿没功夫留意,那里,还有间铺子,在开张营业。” 徐维康一边说着,一边活动了下手指。 显然,是仍在对自己没有把城图画的精妙这事儿,心存懊恼。 “你循常里,是用这只手,握笔拿剑的?” 徐维康所画的城图,并没有像他说的那么潦草。 他画的很详细。 详细到让柳轻心想起,她前世看到过的“手绘版”城市地图。 而且,他把每间店铺,都做了标注说明。 经营类目,开营年份,以及,在这家掌柜接手之前,还曾做过什么生意。 有一些经营糕点零嘴的铺面上,他甚至细心的标注了,这家铺子的什么东西好吃。 若没有多年前的误会,这徐维康,怕是早已建功立业了。 燕京何其大? 商业街道上经营的铺面,有许多,年半载就会易主一次,而他,却是记得如此清楚,说是“活地图”,都不为过。 怪不得,他成了如今这般纨绔,魏国公徐邦瑞,都不舍得将他舍弃。 他的确,有重振魏国公府的天分。 “寻常,我用这只手。”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徐维康忙指了指自己受伤的那条手臂,认真地跟她回答,“你许是忘了,我两只手都能拿剑,也都会写字。” “这打叉的,也是不能买么?” 柳轻心的目光,已悉数被这张画的“精妙”的城图吸引,自然也就没有过多的心思,关注徐维康的举手投足。 她大概的扫了一遍城图之后,便眉头微拧,指着城图上的几处“打叉”位置,跟徐维康问了一句。 这几处地方,并没有在店铺林立的商业街上。 所以,徐维康所打的这几个叉,让她颇有些意外。 “这是几个国公府的所在,豺狼虎豹盘踞之地。” “你若无事,尽量少往这几处地方去,以防吃亏。” 说到“吃亏”这两个字的时候,徐维康稍稍停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才又加重语气,跟柳轻心强调道。 “尤其是魏国公府。” “那里有很多人,都是认得你的。” “如果,有人跟你打招呼,套近乎,切记,要装作听不懂,不认识,以防,他们出去胡说,坏你名声儿。” “你即将嫁入三皇子府为妃,有些谣言,会让你处境尴尬,甚至,断送性命。” 说罢,徐维康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了与他只三步之隔的柳轻心。 他眼皮上的那颗红痣,随着睁眼,而藏匿起来。 这使他的脸上,蓦地少了几分柔媚,多了几分阳刚。 “我知道了。” 柳轻心并没明言,自己知道了什么。 可心下里,却是对徐威康的这份“细心”,记下了人情。 好意,她心领了。 但她既是已经决定,要跟翎钧执手相携,有些地方,便是早晚都是得去的。 躲避,永远都无法自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让有些人更得寸进尺,或者,让有些谣言,更深入人心。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杀鸡儆猴一番,让那些想要出来蹦哒的人,在打算谋划一些事儿的时候,懂得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摸摸自己的向上人头,是不是当真如自己认为的那么牢靠,那么坚不可摧。 “燕京,利益盘错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很多事儿,恐并不似你想的那么简单。” 徐维康抿了下唇瓣,斟酌再三,才又开口,跟柳轻心劝道。 “凡事,多听听三殿下的建议。” “切莫只凭一时冲动,任性妄为。” “倘三殿下公务繁忙,无暇给你提点,你也可以,以三殿下名义,使人唤我去三皇子府。” “你是女子,信函和随身之物,不可随意给人,以防有心之人,籍此对你发难。” “若实在有不得不写的信函,也尽可能,使旁人代笔。” 提到翎钧的时候,徐威康的手,本能的攥紧了一下。 他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能如何? 便是没有翎钧,一个他这样的废物,又怎么配得上,他的语嫣? “好。” 面对这样的徐维康,柳轻心是“冷”不起来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打开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拈了一只装糖的瓷瓶出来,放到了床边儿,他伸手可及的小几上。 “这几日,罂粟的瘾,可有缓解征兆?” “好多了。” “隔天才会发作一次,难受的程度,也不似刚开始般厉害了。” “我估摸着,待我手臂痊愈,就能彻底戒除。” 徐维康那比女子还长了些许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在确定,这瓶糖果,的确是柳轻心给他的之后,便像是得了宝贝似的,毫不犹豫的将其攥紧在了,未受伤的那只手里。 “魏国公使人送了信来。” “说是拟于明日,来德水轩看你。” “你无事的时候,可以想想,需添补些什么。” “我瞧着,以你现在情形,应是还需在这里住三两个月,才够彻底恢复,这眼瞧着,就要春天了,等雪融了,外边暖和些,你总得出门走走,以防躺卧的久了,腿脚也失了灵便。” 伤筋动骨一百天。 更何况,是徐维康这,把整条手臂,都“截”了下来的? 柳轻心斟酌再三,才给出了一个,她认为的,大概合理的痊愈时间,然待她抬头,才是发现,徐维康的脸上,压根儿就没有生出半分欢喜,就好像,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才是他平生所愿。 “我婚期已近,过几日,就要回江南周庄待嫁。” “再来燕京,便是直接住去三皇子府了。” “走之前,我会跟这里的掌柜打好招呼,让你在这里住到痊愈,再回魏国公府去。” “他与我师父,有不菲交情,会遣人来照顾你起居。” 德水轩是翎钧的生意,对外营业,是有丰厚进项的。 让徐维康因为某些执念,而赖在这里不走,便是翎钧不计较,也终究,难防旁人心生不满。 “我打算,过几日,回魏国公府去。” “久在这里叨扰你师父的友人,终乏妥当。” 听柳轻心说,会于几日后离开,徐维康也失了在德水轩继续住下去的念头。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更何况,魏国公徐邦瑞为他准备的别院,一应陈设,皆是用了他最趁心的,跟狗窝,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 “也好。” “回了你自己的住处,吃用,都能多些便利。” “待明日,魏国公来了,你就跟他告诉,让他送个妥当的人来,我会使人教他,如何给你换药包扎。” 以徐维康的心性,对他出言挽留,哪怕只是客套,也一准儿会使他心生误会,觉得“他的语嫣”,是仍对他“有心”的。 所以,柳轻心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应下了他的“请辞”,并径直将之后的一些,有关他伤臂恢复的事宜,也做了安排。 “外敷的药,我会每隔七日,使人给你去送一回。” “汤药,则依着你瘾症的发作,予以增减。” “前几日,你跟我问的,合适可以重拾武技一事……待我觉得时候合适了,自然会使人去跟你告诉,你,切莫操之过急……” 第五十七章 翎钧惜才思改愿 柳轻心没把徐维康画的城图,径直交给沈鸿雪,做采买田宅庄铺的参考,而是将其带给了翎钧。 她不清楚,在大明朝,一份这么详尽的帝都城图,到底有多珍贵。 但她知道,这东西,不该直接交给沈鸿雪,只用作采购田庄宅铺的参考,暴殄天物。 拿到城图的翎钧,微微滞愣了一下。 他将城图伸展开,平铺到了小榻上,然后,身子微微弯曲,眯着眼睛,对它仔仔细细的研究了起来。 街道分布。 军营分布。 各豪门世家府邸分布。 分毫不差! 虽然,这些商铺的经营更迭,暂不可考,可单只是,单只是这些街道和兵营位置的准确分布,便已足够被视为无价之宝! 他可以确定,这几日,没有魏国公府的人,来探望过徐维康。 这也就意味着,徐维康画这张城图出来,是只凭记忆为之。 这,得是多么厉害的记忆力,才能将诺大的一个燕京城,画到这般详尽? 之前,他也曾自旁人口中,听到对徐维康的惋惜。 可徐维康比他年长太多,以致,他并没有机会,亲眼目睹他的天赋卓绝,对方,就已堕落自毁。 他只知道,燕京“四害”里,有个已过而立之年,还凭着一张像是永远都不会老的脸,到处招摇撞骗,欺男霸女的滚蛋,因为他,每个月,都得有那么几个,被始乱终弃的可怜姑娘,轻生寻死,而他,却总能凭着魏国公徐邦瑞的铁齿铜牙,逃出生天,不被追责。 或许,他该重新考量,对徐维康的态度。 虽然,他有伤害初一的前科,可据现在的,他搜罗的所有证据和审问所得的证词来看,徐维康,只是个受了朱时彤撺掇的疯子,并不能算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即便需要负责,也只是次要,而且,若细致计较,徐维康,其实,也可以算得上是,朱时彤诸多卑鄙的牺牲品之一。 世人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可他,却不能不考量,将徐维康这么个“名满燕京”的人收归麾下,会不会于他如今的立场和声望有伤。 “不拘一格降人才”这种事儿,从来,都只会出现在话本和戏文里,若现实里,当真有人这么做事不顾后果,那他,一准儿会比任何对手,死的都快! “经过这几日相处,你觉得,这个徐维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翎钧沉吟片刻,收起城图,抬头,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柳轻心,剑眉微微拧紧。 “一个被自己的顽固执拗,给耽误了的疯子。” “或者说,一个被魏国公徐邦瑞的愚蠢,逼成了疯子的可怜人。” 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 然后,根据自己这些日子,自徐维康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对他,做出了相对“公正”的评价。 对徐维康,她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儿,表达她对徐维康的感觉的话,那就只有“可怜”最为妥当。 这世上,无情人,永远都比痴情人多。 遭人所害,痛失所求,却愿放下尊严,默默守护自己永不可能执手的人的傻子,纵观这世上,又有几人? 虽然,她并不会因为同情徐维康,而将语嫣推去他面前,但在适当和必要时候,对其略做帮衬,她还是不甚介意。 “父皇一向爱惜羽毛,从不冒险尝试,会于青史落下污点的决意。” “在燕京,这徐维康的恶名,早已深入人心,几不可能有机会,得父皇委以重任,唯有远赴边境,以军功谋求升拓一途。” “可他被斩下一条手臂,纵有你妙手回春,将其接了回去,也不可能再拿得起沉重兵刃,上阵杀敌,所以……” 说到最后,翎钧的声音里,本能的露出了遗憾。 生于西北,长于军营的他,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惜才之心,尤其,是对横刀立马,身先士卒的将才和羽扇纶巾,谈笑间,便能使敌人灰飞烟灭的帅才。 “谁跟你说,他将来,不可能再拿得起沉重兵刃?” 柳轻心挑了挑眉,对翎钧的这番主观臆断,表示了否定。 徐维康虽是被斩落了手臂,让人瞧着,更触目惊心了些,但在其接续成功之后,单只从后期恢复来说,其难度,却是半点儿都不比翎钧这筋肉腐坏,得刮骨疗伤,才得以保住性命的人难。 翎钧年轻,身体的底子也好,自然会在痊愈速度上,占些许优势,可徐维康,却有着翎钧无法相较的执拗,以及因执拗,而衍生出的无坚不摧意志。 她相信,只要对徐维康的引导正确,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他便能重拾武道,驰骋南疆。 对,南疆。 魏国公府的军事势力在南疆。 虽然,在成国公府的卑鄙运作下,魏国公府的势力,已不得不蜷缩至夹缝之中以求存,然事无绝对,尤其,是在语嫣依着她的指点,去和魏国公府驻南疆统兵的人,谋求“双赢”之后! “你算什么医者,娘子?” “你其实是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活神仙罢?!” 柳轻心的说法,让翎钧露出了难以置信神色。 他小心翼翼的,往柳轻心身边凑了凑,想要趁机,将她抱进怀里,沾个“便宜”,却被柳轻心识破,扑了个空,只得悻悻的退回小榻,满脸“吃了大亏”神色的,朝她吐了吐舌头。 “把这张城图,径直交给,咳,堂哥,合适么?” 躲过翎钧的“偷袭”,柳轻心的脸颊,不禁露出了绯红。 这家伙,当着顾落尘的面儿,也这般肆无忌惮,自己不要脸皮,还要拖上旁人作伴,真真是……要不是念在,他身子虚弱,禁不起折腾,她不给他下番泻叶,让他常驻茅房才怪! “这么给他,肯定不合适。” “若落到有心之人手里,怕是,会给沈家惹麻烦上身。”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正事”,翎钧也不得不收了不正经模样,把目光,重新落到了那张燕京城的城图上。 “稍后,我把闹市街的部分,描出来给他。” “至于,这张原图,交给顾落尘,应更能物尽其用。” 说罢,翎钧拈起城图,递给了倚在一打儿软枕上的顾落尘,示意他看上面的内容,“闹市区记录的这些,店铺掌柜更迭,暂不可考,但其他的,各名门世家位置,军营位置和道路走向分布,都非常精准,等我把闹市区的部分描下来,这个,就归你了。” “这些商铺的记录,是准的。” 顾落尘使没受伤的那只手,自翎钧手里接过城图,大致的扫了一眼,然后,便下了结论。 “准的?” “你怎么知道?” 顾落尘那里,应该没有燕京的城图,不然,也不至于,在抢了簪子逃跑的路上,遭了人家陷阱埋伏。 可这会儿,他却只扫了几眼,就如此肯定的表示,标注准确,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顾落尘从不说谎。 遇上不想说的事,他宁可保持沉默。 所以…… “这家,这家和这家的东家,是我杀的,上面标注的,商铺易主时间,只比我杀人的日子晚几天,合情合理。” “还有这些铺子,做的好吃的点心,的确是他写的这些,我都吃过,开张的日期,我也都记得清楚。” 顾落尘答得面不改色。 就好像,他吃遍燕京点心铺子的这事儿,是个再正常不过经历,压根儿不值得惊奇。 瞧顾落尘用一本正经的神色,答跟“正经”二字压根儿不搭边儿的事,翎钧和柳轻心,不禁相视一笑。 他是个活的很纯粹的人。 虽然,手染殷红,却比大部分人,都要活得自在干净。 喜欢的,就保护。 厌恶的,就毁去。 从不虚与委蛇,鲜少口是心非。 “那这城图,你要是不要?” 见顾落尘没有把城图很当回事儿的,随手放在小榻上,翎钧笑着跟他挑了挑眉。 “要。” 顾落尘答得干脆,对城图,却是再也未看一眼。 就好像,那城图上,是有什么灼人的东西,让他心生不喜。 “我跟你保证,不超过三个月,这个宅子,就会易主。” 翎钧稍稍想了一下,突然笑着,将那张城图,拖到了自己旁边,伸手,指了城图上的一处,被标注为“程府”的宅子,态度郑重的,跟顾落尘说道。 “待这宅子里的人,被发配西北,启程之日,摄天门,会得到一个委托。” 有的声音歇斯底里,却难入人耳。 相反,有的声音,细若蚊蝇,却振聋发聩。 顾落尘的肩膀,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他的脸上,极少生出表情。 但柳轻心,却总能自他的眸子里,发现象征他喜怒的蛛丝马迹。 他很开心。 确切的说,是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 “为了能亲自接这个任务,这些日子,你可得好好儿养着。” “有些事儿,还是事必躬亲才好。” 对许多人而言,弑父,是一种需要历经挣扎的抉择,但柳轻心知道,对顾落尘,这,却是一种解脱。 他从未见程向前视为父亲。 而程向前,也的确,没资格被顾落尘,唤一声“父亲”。 第五十八章 福倚祸兮拟铺拓 自翎钧手里接了,那份重新誊抄过的城图,沈鸿雪的眉头,便不自觉的拧紧了起来。 这些明确标明了,不该采买的铺子里,有三间,已经被他买下,其中,因“道路过于拥堵,而无法留下客人”的,占了两处。 “这条路,为何拥堵?” “拥堵的时间,一般在什么时候?” 沈鸿雪并不知道这张城图,非翎钧所画。 他抿了下唇瓣,仔细地观察过了这两间铺子周围的环境之后,疑惑,便比未看时,更浓重了起来。 道路四通八达。 而且,也并没有哪一条,是比旁处的路,更狭窄一些的,着实让人想不出,拥堵的理由。 受柳轻心授意,在沈鸿雪面前,翎钧依旧是装出了一副大病初愈模样。 毕竟,顾落尘的伤,仍需悉心调养数月,才能真正恢复至“无恙”,在那之前,他,都需要当他的“屏障”,以护他周全。 盯着沈鸿雪指的那间铺子,左右前后看了三遍,翎钧才算是有了成竹在胸,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那铺子旁边的街道,给沈鸿雪解释了起来。 “除了一些特别的日子,燕京只开青龙门和朱雀门。” “这条路,是连通青龙门和西市的必经之路。” “住在城东近郊的平民,会于清晨进城,经由这条路,去往西市,售卖自家产出的果蔬,临近晌午,于售卖完货品后,再经由这条路,各自返家。” “而这条路,则是连通朱雀门和西市的必经之路。” “住在城南近郊的平民,会于晌午进城,售卖蚕丝,皮货和牲畜,于傍晚时候,经由这条路,各自返家。” “而且,除了物市,城西还有人市。” “诸多生活在城里,想给自己谋份营生的人,也会经由这条路,去往西市。” 说到这里,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了一言不发,盯着城图陷入沉思的沈鸿雪。 他是大明朝的三皇子。 亦是控制了西北至中原,三分之二商路,令沿路劫匪都闻风丧胆的“铁血商人”。 论经商天分,他并不输沈鸿雪。 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运气不够好,没能有一个足够开明的长辈,对他指点提携。 “事情,或许不至于像你认为的那么不好。” 沉思片刻,沈鸿雪的眸子,突然亮了一下。 他唇角含笑的抬头,看向坐在与他一桌之隔处的翎钧,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的,敲了敲那张城图。 “怎么说?” 许是叛逆心理使然,对经营商业这事儿,翎钧始终保持着,让隆庆皇帝头疼的热情。 他抿了下唇瓣,把目光重又落到,他亲手描出来的那张城图上面,细细的观察起了那两处,已经被沈鸿雪买下,却因交通不畅,而存了经营为难的铺子。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 虽然,年幼时,几未得隆庆皇帝这当父亲的教化,翎钧却在姜老将军的言传身教下,比他的其他兄弟姐妹,更懂得尊师重道和礼义廉耻。 “祸兮福所倚。” 沈鸿雪笑着伸手,指了指店铺旁边的那条,通往西市的街道,然后,又点了点,与铺子连接的另外两间铺子。 “我打算,把另外这两间铺子也买下来,与这间铺子打通。” “这边儿,使人转司从农户手里,采购果蔬,肉食等每日都有大量进出的货品,就地挑择捆扎后,送到这边分类摆放。” “货物就物论价,良莠分价以售。” “联络城中客栈酒肆,富庶人家,名门世家,送货至门。” “每日傍晚,将未余胜货品折价抛售,清空铺面冗余,以便次日继续。” “铺子里只放两个掌柜和几个理货清点的伙计,其余人手,皆雇佣散工,以出力多少记酬。” 寻常百姓求的,无非是货物售尽,日有所得。 若能使他们,将平常时候,忙碌整日,也未必能悉数出手的产出,只去一个地方,就悉数清空,节余下大半天光阴,去再从事一份儿记劳得酬的活计,翎钧相信,哪怕,沈鸿雪给出的价格,是略低于市价的,也多的是人愿意。 再说各家府邸,那些需每日采购果蔬肉类的。 专司采购的人,本需清晨出门,游走于各处集市,以讨价还价,谋求更多“油水”,若遇上主子矫情,又得宠爱的,就更是能让其为了买某样食材,而跑断了腿,还未必能讨得了好。 倘沈鸿雪能拢住这些人,那便等同于,省了这些人的“麻烦”的同时,又稳定了,每天的货物出路,妥妥儿的一劳永逸。 一个这样日进斗金的生意,必须得有绝对强硬的人,给这铺子撑腰,而三皇子府,咳,确切的说,是他朱翎钧的“煞星”之名,刚刚好,合适被填在这个位置。 这铺子,是柳轻心的嫁妆。 俗话说的好,不看僧面看佛面。 就算,那些活在燕京里的世家名门,不打算给沈家便利,也得看在他朱翎钧的面子上,不敢把刁难,摆到明面儿上来,更有甚者,还会为了跟三皇子府扯上些许利益关系,而主动找上门来,定下“合作事宜”。 许久之前,他的父皇,隆庆皇帝,曾郑重至极的,教训过他这个,初来燕京,因不擅人情世故而吃了大亏的儿子。 他记得很清楚。 彼时,隆庆皇帝跟他说的是,这世上,从不存在绝对的忠诚,想活下去,好好儿的活下去,就得学会,让自己有价值活下去,让自己成为足够多人,不敢,不能,也不愿舍弃的人。 除弊,敛财,拢人心。 说是“一石三鸟”,都有些委屈了沈鸿雪都这番好谋划。 沈鸿雪真的是个商业天才,让他自叹弗如,也真的是,在真心实意的,帮柳轻心,于燕京站稳脚跟。 虽然,沈鸿雪连他也算计了进去,可他却半点儿,都不觉生气。 他看得出,沈鸿雪这般谋划,是个将柳轻心,跟他更紧密的绑在一起,以防他,对柳轻心始乱终弃的阳谋,可他……啧,这于旁人,许是会带了逼迫之意的“砒霜”,于他,根本就是,求之尚恐难得的“蜜糖”,他谢沈鸿雪,还来不及,怎可能犹豫纠结! “晚些时候,我让人给你拿些钱去。” “这里,因不利经营,商铺都便宜的厉害,之前,轻心把一些零钱,放在我这里保管,利钱,该是够把这一排铺子,都买下来。” “助纣为虐”这种事儿,翎钧一向干得“溜到”。 他笑着伸手,拍了拍沈鸿雪的肩膀,跟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觉得,蚕丝之类,也可以收购,回头,再雇些织工绣娘回来,让我这儿的织工绣娘指点教训,收益,应也不俗。” 当然,他不会跟沈鸿雪告诉,柳轻心是在他这里“存了多少钱”,更不会告诉沈鸿雪,他跟柳轻心“商议”的“利钱”,是怎么个算法儿。 “也好。” 嫁妆,等于是柳轻心私人的东西。 即便将来,她入主三皇子府,没有她的允许,也没人能取得走一分半厘。 退一万步讲,即便将来,翎钧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寡居的她要回沈家养老,她和孩子,也有财帛傍身,不至过得艰难。 但“存”在翎钧那里的钱,却不好说。 说得不用特别难听,便是将来,翎钧生意失利,没钱归还柳轻心的“本钱”,柳轻心也不可能不顾夫妻情分,对他横眉冷对或怒加指责,只能认命识栽。 沈鸿雪想了半天,终于得出结论,柳轻心是把“售卖”之前嫁妆的钱,悉数存在了翎钧那里。 这……倒也没什么不妥当,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将那许多的财帛放在手里,也易惹人惦记,招麻烦上身不是! “我稍后,就使帮人采买商铺的人,去谈那几处铺子。” “等悉数拿到文契,再寻匠人将其打通,布置陈列。” 沈鸿雪本也打算,给柳轻心在燕京,开一间售卖布料成衣的铺子。 虽收益,比不上其他铺子“丰厚”,却胜在,有帮她量体裁衣的便利,以避免,她在与燕京的官宦家眷走动时,因衣裳佩饰不合规制,而落人话柄。 现在,翎钧提出,把蚕丝也一并收购,倒是省了他使商队,从江南往燕京运送布料的麻烦,只需使人,将各地新研出的花式纹样,快马加鞭的送来燕京铺子,便可就地取材织造,在给她做好了称心衣裳后,剩下的,入铺面销售。 “往那铺子里,多放几个的掌柜,账房,也务求妥实。” “回头,我设法将给宫里供货的那几个老家伙,引来跟你偶遇,你见机行事。” 宫里,有御用的织工和绣娘。 但蚕丝等物,还是需自宫外采买。 若沈鸿雪能借助沈家财力,把燕京及周边的蚕丝,悉数揽在手里,那些“主营”皇宫生意的皇商,便必然会有找上他的时候。 有些事儿,宜早不宜迟。 待耽误别人生计,致其抱成一团儿的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早早的将鱼钩抛出去,等有“先知之明”的一部分人,先一步凑上来,谋求合作,然后,将对方阵营,逐步分化,最终,使其溃不成军,沦为附庸。 第五十九章 为讨喜庆不咎往 事关嫁妆,柳轻心这“当事人”显然是不适合出面的。 然出于对她的尊重,翎钧特意使立夏,将她安排在了隔壁房间,并“不慎”听全了,他和沈鸿雪谈话的所有内容。 “天分这东西,还真是让人不得不服。” 沈鸿雪说的这种商业模式,其实可以被称为超市的雏形。 这种在未来说见不鲜的东西,放在几百年前,却足令柳轻心这自未来前来的人,忍不住赞叹出声。 她未曾参与过超市的经营,却深切明晰,它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何种巨变。 无论是对产出者,还是对采购者。 “这种铺子,我以前,还真是从没听过。” “不过,应该是个颇赚钱的行当才是。” 屋子里,只剩翎钧和柳轻心,说起话来,自然不用再有所避讳。 翎钧伸了个懒腰,跳下床,拉着柳轻心的手,在圆桌边儿上坐了,一改之前时的正经八百模样,嬉皮笑脸的,跟她闲聊了起来。 “若运作妥当,这便是个利国利民的事儿。” “只不过,许会因耽误了某些欺行霸市的人牟利,而遭挤兑挑衅。” “我已经跟鸿雪说了,让他往这个铺子里,派遣几个懂事的掌柜。” “想来,再加上我在燕京的恶名,应是没人敢刁难才是。” “只不过,这种铺子,越是经营的好,每日的账目进出,就越是繁杂,以后,你主中馈,怕是少不得,因它操劳。” 在翎钧的概念里,柳轻心操劳忙碌,便等于是少了时间陪他。 他不喜欢这样。 但为了能让柳轻心在燕京站稳脚跟,使那些自以为是的名门望族,不敢心生害她的打算,他,不得不妥协。 “只是经营些农家作物。” “掰着指头算,也就那么几样儿。” “哪就至于,会累着了?” “再说,不是还有帐房在么!” 只看翎钧表情,柳轻心便知他是在纠结什么。 她笑了一下,然后,便伸出右手,用食指的指尖,轻轻地戳了戳他的眉心。 “你家娘子,可是铁打的骨头。” “天地君亲师不计,怕是,也就只有跟你拜堂成亲这事儿,是能让她心甘情愿双膝触地,恭敬以待的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柳轻心自不例外。 她此时,当着邻居的面,把这话说出来,亦是等于在告诉他,她心悦他,但这心悦,并非没有底线和原则。 “好巧。” “我也是。” 若是寻常男子,在听了柳轻心的这话以后,是一准儿会心生不悦的。 但翎钧没有。 他笑着伸手,捉住柳轻心戳他眉心的手指,一脸坏笑的送至唇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啄了一下,“既所喜,如出一辙,那往后余生,便劳娘子,多多指点照拂了。” ……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沈鸿雪,是个实干派。 在跟翎钧商议过之后,他当天下午,就带了自己的父亲沈闻风和三叔沈闻雷,进了燕京城。 那专司帮人买卖铺子的人,名唤钱三。 本就因心存试探,在铺子的成交价格上,跟沈鸿雪多报了几百两银子,而有些心虚。 此时,突然见沈鸿雪等人,径直来家里寻他,而非先前般,使人他约定去茶楼见面,便更是,胸口里打起鼓来。 “三位爷,请,请上座。” 帮人买卖商铺,是有好处拿的。 然,若无特殊情况,买卖一间商铺的好处,自买卖双方处共得的好处,不会超过二十两。 沈鸿雪出手阔绰,许他买下一间,作为买方的他,给付三十两银子的好处,才是让他觉得,这位少爷,许是个好骗的雏儿,才…… 通常情况下,这种好出身的“少爷”,都要念个面子。 便是遭了人骗,也不会为了几十两银子,亲自找上门来。 退一步讲,纵有人当真因付多了“跑腿儿钱”,找上门来,或将此事传扬出去,也没人会闲的无聊乱传。 可他虚报了铺子价格的这事儿,性质,却不一样。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钱三咬了下牙,本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念头,硬着头皮,凑到了沈鸿雪的近前,堆着一脸的假笑,跟他客套了起来。 “我这人,不喜与人斤斤计较。” “自认,之前给你的‘跑腿儿钱’,放在燕京这块儿地皮上,也没几个更高的。” “而你,却在有些事儿上,不跟我说实话。” “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厚道?” 出门做生意,总讲究个行事。 虽然,有些东西,的确存在要价高低,但讨价还价,让所购商铺的价格,合乎行市,却是钱三这些,专司帮人买卖商铺的人,应尽的义务。 沈鸿雪之前买下的这几间铺子里,有三间,是远高于市价的。 当然,若无翎钧给他誊抄那张城图,他极可能需等到店铺开张之后,才会发现蹊跷。 而待那时,他店铺已重新修缮装饰,货物也已经铺齐,便是觉得后悔,也只能自认倒霉。 可现在,却不一样。 倘沈鸿雪找上卖家“说道”,钱三这专司帮人买卖商铺的人,从中墨贪了钱的做法,就会露馅。 但凡是,能在燕京城开铺子的人,哪个背后,没有名门世家扶持? 便是因生意不济,不想继续做了,也不是钱三这种,寻常出身的人,能招惹得起的。 轻则名声败坏,丢了饭碗。 重则……倘遇上计较的,一纸诉状告去衙门,让他下大牢去住上几年,也不是没可能。 想到这里,钱三本能的缩了缩脖子。 他好赌。 之前墨贪下的钱,早已被他还了赌债。 便是这雇他买铺子的少爷大方,只让他把钱还了,就肯了事,他也拿不出那许多钱来,填这“窟窿”。 “少爷,少爷饶命。” “小的只是,只是被鬼迷了心窍,小的,小的……” 听沈鸿雪这么一说,钱三顿时便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忙不迭的给他磕起了头来。 他没有爹娘,靠吃百家饭长大。 明明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是既未娶亲,又没手艺,只能靠这种,腆着脸皮就能做的“营生”混口饭吃。 可燕京城虽大,能供买卖的铺子,却并不多。 跟他从事相同行当的人,虽不至于说多如牛毛,却也是,个个儿瞪大了眼珠子,寻思着从别人的碗里往外扒食儿。 倘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下巴微扬,睨了一眼,在地上抖成了筛子的钱三。 沈鸿雪沉默片刻。 然后,才叹了口气,丢给了他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来这里之前,他只当这钱三是为了促成交易,没好生帮他还价,并没往他会墨贪银子的这处想。 可自现在,这钱三的表现来看,他和买家,怕是,都被这钱三当成了冤大头来耍。 对这种人,他本不欲姑息。 但转念一想,这是在给柳轻心采买嫁妆,若只因些许银子,就见了红,难免有些不吉利,便干脆作罢。 “谢,谢少爷宽宏。” 听沈鸿雪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钱三原本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才是稍稍回落了一些。 他没敢起身。 只依旧保持着之前那般匍匐在地姿势,恭敬谨慎的跟沈鸿雪叙话。 “我给你三天时间。” “去给我把铜锣巷口西边的那九间铺子,都谈妥下来。” 沈鸿雪缓步上前。 伸手,轻轻地往钱三的肩膀上,拍了三下,并用极轻的声音,跟他补充了一句,“一样的错儿,别再犯第二回,这年头,人命,可不值钱。” 说罢,沈鸿雪便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去。 事关柳轻心的嫁妆,翎钧没必要骗他。 所以,这一串儿,因道路拥堵,而行市不利的铺子,应都是各自东家急着出手的“肉里刺”。 只要那钱三,老老实实做事,不偷奸耍滑。 三天时间,便足够双方拟定价格。 当然,矫情的人,在哪里都有。 但他相信,只消这一排铺子,大部分都成了交,那个别的矫情人,也不敢,再继续矫情下去,以防,那欲把一排铺子都买下来的人,对其从中作梗的做法,生了怒意,甚至,与其成仇。 毕竟,以燕京的地价,能如此大手笔采买商铺的人,身后,不可能没有足够强硬的庇护。 商场如战场。 老人家们,总爱这么说。 可实际上,真正于商场里竞逐纵横的人明白,这里,远较战场血腥。 在战场,最大的失利,不过是丢掉性命。 而在商场里,一招不慎,便有可能是,倾家荡产,累及家族。 “是,是,少爷。” “小的,小的一定尽心竭力,尽心竭力。” 沈鸿雪没说,要让他把墨贪的钱吐出来,亦没表示,要在之后的采买中,不付他“跑腿钱儿”。 钱三稍稍愣了一下,继而,便忙不迭的,朝沈鸿雪离开的方向,磕起了头来。 这位少爷的警告,说的非常难听,但这也意味着,只要他不要作死的,去碰触这位少爷的底限,这位少爷,便愿意对他之前的过错,既往不咎。 第六十章 为商之道难言说 待沈鸿雪一行走远,钱三便极快的换了衣裳,直奔位于西市顶头儿的铜锣巷口而去。 这位少爷说,人命不值钱,却又并未因他之前所犯下的墨贪罪过,径直使人取他性命,这应是因为,不想因他这条贱命,脏了某位贵人的好时辰。 他之前说,采买商铺,是为了给他妹妹背做嫁妆,这会儿,又因为知道了,铺面的价格略低,而打算将一整排铺子都买下来。 可是,再便宜的铺子,也是在燕京地皮儿上,一整排都买下来,没个几万两银子,怕是压根儿不够干什么。 这得是什么身份的贵人,单只是铺子的陪嫁,就值得上几万两银子? 他做这行,也算是有些年头儿了。 伺候过最高身份,采买商铺做嫁妆的,是位在燕京做官的二品大员。 据他事后得知,那位大员,是高攀了成国公府,将嫡女,嫁给了成国公府的某个嫡子。 可那也不过是,五间三层的铺子,两间在西市,三间在东市罢了,哪极得上这位,一出手,就是十好几间铺子,不,是二十余间铺子? 人,贵有自知之明。 若是拎不清自己身份,那便早晚是个死无葬身之地。 钱三这种孤儿,能在燕京城里活下来,并谋上生意出路,那自然不会是个没有眼力价儿的。 这回,他打算使出浑身解数,去跟那几个铺子的东家压价,以图将功补过。 虽然,之前的糊涂,早是木已成舟。 但他相信,只要他能把这几间铺子的价格,在三天之内,压至远低于市价的程度,那位少爷和那位少爷背后的贵人,便一准儿能觉得,留他这条贱命,远比灭了他的口要有意思的多。 这世上,很多事儿,都是从“有意思”开始的。 只消那位贵人觉得他有意思,他便有把握,顺着杆子往上爬,让那位贵人,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了他的倚仗。 想到这里,钱三不禁又加快了些步子。 这会儿,已经过了晌午。 若运气好,他该是能在傍晚之前,约见上那九间铺子里,至少两间的东家,并在宵禁之前,与他们在价格上,拟定初步意向。 买卖,买卖,甭管大小,都讲究个,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待他把那几间铺子的要价都讨要到手,就可约上那位委托他采买铺子的少爷,去茶楼里喝茶,定一定买这些铺子,他最多,愿意出多少银子。 当然,到末了,他是一准儿会把成交的价格,压到远低于这位少爷预期的程度的,至于手段,啧,等事儿临到了眼前再说,应也是不迟的! …… 出了钱三家的胡同儿,沈闻雷便紧一步上前,压低声音,跟沈鸿雪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鸿雪,你明知那人,做事不甚磊落,为何,还要将之后的采买,委托给他呢?” 沈闻雷少年致仕,从未经手和参与过沈家生意,加之,于经商一道,没什么天分,自然想不明白,自己的侄儿,这般做的目的。 索性,都是自家人。 不明白的事儿,与其压在心里,徒增猜度,伤彼此感情,倒不如,就实实在在的问出来。 昔日里,孔圣人都能以项橐为师,他区区俗人,又有什么不能放低身段的? “他不敢。” 听沈闻雷跟自己问询,沈鸿雪本能的顿了下脚步,转身,看向了他去。 见他眉头紧锁,一副懵懂样子,沈鸿雪不禁扬唇一笑。 “之后这几间铺子的询价,应与市价相仿,但最后的成交价格,却一准儿会远低于市价。” 沈鸿雪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三叔解释。 这生意场上的事儿,说简单,也简单,但要当真复杂起来,确实官场之人,策马难望其项背。 “三叔可以理解成,他是惧怕咱们背后的人。” “毕竟,燕京就这么大,他将来,还是要在这里讨生活的。” “你的意思是,他猜到了,咱们是在给轻心丫头置办嫁妆?” 沈闻雷稍稍滞愣了一下,继而,便拧紧了眉头。 他们出门置办田庄宅铺,从未跟生人说起,自己是给什么人买的。 一来,是想低调行事,不让人于背后议论,说柳轻心的娘家人仗势欺人,强购产业。 二来,也是防有心之人趁机攀附,令柳轻心接手这些铺子的时候,还需费心思,跟那些人周旋。 瞧那个,专司帮人买卖铺子的小子,不像是个嘴严的,倘她把柳轻心的身份传扬出去,那,他们之前的小心翼翼,岂不都白费了?! 听说,沈鸿雪跟摄天门,有些生意往来,要不要跟他建议,去找下摄天门,花些银子,将此事,一了百了? “三叔勿需担心。” “那人,还聪明不到这份儿上。” 知沈闻雷是在替柳轻心操心,沈红雪的心情不禁大好。 他缓步走到了沈闻雷身边,伸手,扶了一下他的手臂。 “此地,人多眼杂,不易多说。” “咱们回去了再细聊。” “好。” 见沈鸿雪成竹在胸,沈闻雷悬着的心,便落了回去。 他的这侄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 虽是个晚辈,却在很多事儿上,比他们这些叔伯,瞧得更远。 他既是说,那人不可能猜到,那便一准儿是有他的道理。 “离城门关闭,还有些时候。” “咱们在城里再逛会儿。” “我记得,轻心丫头小时候,特别爱吃芝麻糖,我每回来燕京周围,你祖父都会嘱我,多带两包回去。” 对沈闻风而言,柳轻心这个存在,一直都是矛盾的。 他瞧着她长大。 一直,都将她当成,自己儿子的良配对待。 直到那个姓柳的,突然在她及笄的那天跑来,掐着一张泛黄的婚书,跟众人告诉,早在她还未出生的时候,他这当爹的,就已将她许配了人家。 婚书这种东西,不是不能废止。 他曾多次,劝自己的儿子,先下手为强。 可沈鸿雪这浑小子,却对他的劝说嗤之以鼻,直待后来,得了柳轻心留给他的书信,知她在送嫁路上,等了他整整一个时辰,哭着嫁去了宁夏,才悔不当初。 这世上,良药千种,却唯独,没有后悔药可售。 老天爷曾给过这小子三次机会。 奈何,这小子,一次都没能好好把握住。 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 那算命老头说的没错,这两个孩子,终究是有缘无份的,勉强不得。 “咱们去买些芝麻糖罢。” “小宝那小子,也喜欢的紧。” 沈闻风的话,让沈鸿雪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咽了口唾沫,抬脚,便往西市方向走去。 前日,他带小宝来看灯,在西市发现了一家点心铺子,那铺子里的芝麻糖,跟他小时候吃的,味道如出一辙。 小宝很喜欢,坐在他的臂弯里吃了一路,那吃相,像极了年幼时的柳轻心。 “雪红果也买点儿罢。” “那东西开胃。” “我瞧着,这几天,轻心丫头像是不怎么爱吃东西,下人端进屋子里去的饭食,端出来的时候,几乎都没怎么动。” 沈闻雷正在学着,怎么当一个父亲。 他曾有过两个女儿。 但彼时,他醉心仕途,几乎没履行过父亲的义务,更未享过丁点天伦之乐,到后来…… 这一次,他打算把握机会,让自己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 就算柳轻心不是他亲生的,语嫣,也极可能,因与他分别多年,寡淡了亲密。 但人心,总是肉长的。 他相信,只要他做的足够多,足够像一个父亲,她们二人,便一准儿会被自己感化,一准儿,愿意心悦诚服的,唤他一声父亲。 “轻心不爱吃东西?” “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沈闻雷说,柳轻心饮食异常,沈鸿雪竭力移去了别处的心思,便半点迟疑也无得“弹”了回来。 他停下步子,转身看向了沈闻雷,确认他不是只“随口说说”,眉头,便不自觉的拧紧了三分。 他之前觉得,如今的柳轻心有好医术在身,定能顾得了自己身子周全,便没过多关注,她的饮食之类。 而这会儿,听沈闻雷说起,才是蓦地想起,这几日,总不怎么能在前堂里遇上她了。 “两三天了。” “吃的那点儿东西,比鸟食儿,也多不了几口。” “我跟那个叫立夏的侍卫问,她只道是,轻心丫头零嘴儿吃的多了,不想吃饭。” 说到这里,沈闻雷不禁露出了几分恼意。 他下巴上,仔细修剪续留的胡子,随着他那紧绷的下巴上下起伏,让人只是瞧着,就会本能生出,要去拔一根下来玩耍的冲动。 “零嘴儿这种东西,怎能拿来代替饭呢?” “她少不更事,不明白这道理,那些当下人的,也不知劝诫着点儿,瞧瞧三殿下,养着伤呢,都能一顿饭,吃三大碗米!” “等回去住处,我劝劝她。” “雪红果,也买些回去罢。” 或许,有些事儿,并不似沈闻雷看到的那样。 但有的话能搬到了明面儿上来说,有的话,不能。 第六十一章 庶女求安欲走险 位于铜锣巷口的那一排铺子,可以说是,许多名门闺秀的“肉里刺”。 入手价格不菲。 欲售无人问津。 折价卖,觉得自己亏了,要的高,又会把难得的问价人吓跑。 砸在自己手里经营,一年里,也开不了几回张。 关门歇业,又怕惹人笑话,让人家说自己不善中馈,给家里抹黑。 所以,这会儿,听下人说,有专司帮人置业的人找上门来,道是有个从外地来的商人,打算买几件铺子,给自己妹妹当嫁妆,看上了,她们手里的这堆“肉里刺”,怎能不令这群夫人小姐们,心生欢喜? 前脚儿,才听了下人说,钱三托人约见,后脚儿,便纷纷推了自己之前的打算,把时间,给他腾了出来。 沈鸿雪要加购的这九间铺子里,有五间,是成国公府的产业。 其中,有三间,归成国公朱希忠的平妻李氏所有,另外两间,是成国公府的一个不甚得宠的庶女的嫁妆。 “小的钱三,见过小姐。” 身份再低微的公府庶女,也是出身名门。 钱三小心翼翼的走到,距这位名唤朱雪融的庶小姐身前,约莫五步远的位置,态度恭谨的,给她磕了个头。 来之前,他已经跟人打听过。 说是,再过几个月,这位庶小姐就要远嫁江南,给一个外放的三品官为妻。 成国公朱希忠的平妻李氏,欺她姨娘早死,强行用两间铜锣巷口的铺子,换走了两处,她姨娘临死前,留给她的城外庄子。 现如今,她的手里,除了这两间铺子之外,还有一处燕京城里的宅子,而且,对着宅子,李氏,已是垂涎已久,只是怕自己一口独吞了所有好处,惹了成国公朱希忠的嫡妻恼怒,才迟迟未敢下手。 “先生请起。” 寻常里,“先生”这个词儿,只会被用在学识渊博的人身上。 虽然,也曾有人,用它来称呼钱三他们这种,专司帮人买卖产业的。 但会这么称呼的人,通常,都是平民出身的,绝不可能有望族。 此时,朱雪融这班客气的称呼钱三,足见,她对这两间,李氏强行换给她的铺子,是有多急着出手。 “小的听闻,小姐手里,有两处铜锣巷口的铺子。” “不知,可有出手意向?” 钱三应声起身,眼珠子,却不敢乱转。 虽然,从裙角儿的布料来看,这位庶小姐的日子,过的未必有他这个贱民舒服,可有些事儿,看破不说破,说破,事难做。 “先生得的消息没错儿。” “我手里,的确是有这么两间,准备出手的铺子。” 见钱三开门见山,朱雪融也不再跟他墨迹。 “这两间铺子,是我的嫁妆。” “可我寻思着,再有两个月,我就要嫁去江南了,一年里,也未必能回来燕京一趟,留这两间铺子在手里,有些不便打点,所以就……” 许是有些心虚,朱雪融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末了,更是干脆的消了声儿。 有些话,糊弄初来乍到的人,兴许能成,可跟钱三他们这些,整天帮人买卖产业的人面前卖弄,却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之前,她没想到,这让她头疼的铺子,会有人想要,正发愁,该怎么经营,才能不赔钱。 不曾想,这正犯着为难,就有专司帮人置业的人,找上了门来。 “明人不说暗说。” “小姐想必也知道,您手里的这两间铺子,是个什么状况。” 说到这里,钱三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抬头。 但看架势,却是比之前时候,略显了几分强硬。 “买铺子的这位少爷,说是想给自己妹妹添妆。” “可瞧他看得这位置铺子,想必,也就只是为了凑个数儿,在嫁妆单子上好看。” “若小姐拿这两间铺子当宝,价格要的离谱,人家极可能,就径直去成交旁的铺子了。” “要知道,单只是铜锣巷口那一排,这样的铺子,就有八九间,买哪间,都差不多。” 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 钱三态度恭敬,说出来的话,却是根根带刺儿。 这世上,注定有些人,是要被别人当做垫脚石来踩的。 虽然,以他的身份,这辈子都不可能,将国公府出身的小姐践踏脚下。 但在生意场上,身份这种东西,就只是那么一个记号儿,尤其,还是母族乏势的庶出之女。 “五千两银子!” “如果他愿意把两间铺子一并买下,总共给我五千两银子就行!” “还有宅子,你跟那买铺子的人问问,城东溧水街上的宅子要不要,五进三出,是我姨娘给我留下的。” “他若是想要,也五千两银子!” 闹市街上的两间,没后院的铺子,五千两,银子只能算是个市价。 可市价这种东西,对铜锣巷口的那几间铺子来说,总也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朱雪融满心盼着,要买铺子的人,是个不识行情的,这来帮人议价的钱三,也只是个得过且过的主儿。 但这世上,哪就有这么多,心想事成的事? “恕小的直言。” “小姐开的这价儿,可是高的有些离谱了。” “来您这儿之前,小的刚从英国公府出来。” “英国公府的三夫人,对她手里的那两间铺子的要价,可只堪堪是您要的这价的一半儿。” “你若不信,大可差人去打听一下。” 近些时候,英国公府跟成国公府的关系,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虽然,茶余饭后,人们只敢瞧瞧议论,但事关两大武勋公府的秘辛,总也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听“确切”消息说,刚过年那会儿,英国公府的嫡小姐张含娇,刚刚遭了成国公府九少爷,朱时彤休弃,被休弃的理由,据说是,她有巨大嫌疑,是毒死了成国公府的七少爷朱时泽的嫡妻,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小姐,李渊茹的罪魁祸首。 当然,这还不是最有意思的。 就在前几日,坊间,突然又有了新的传闻。 说是那位被毒死了的,德平伯府嫡小姐李渊茹,得了即将过门的三皇子妃妙手,在头七的前一天,活了过来,并一活过来,就态度坚定的表示,那位被遣回了英国公府去的嫡小姐,跟她的“死”,没有半点儿干系。 据说,前日,成国公府的九少爷朱时彤,刚刚去了英国公府,跟他的老丈人,英国公张榕负荆请罪,想要毁弃休书,跟那张氏重拾旧好。 这朱雪融,区区庶女,若当真敢在这个档儿上,跑去跟人家核准买卖铺子的消息……呵,就算不被正在气头儿上的英国公府三夫人,张含娇的生母孙氏,使人用棍子打出来,也得被成国公,遣人乱棍打死。 “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堂堂成国公府三夫人,财大气粗,两间铺子,定是瞧都没瞧进眼里去的!” “可她,可她把价钱落得怎么低,可让旁人怎么活呢!” 听钱三说,英国公府的三夫人孙氏,对铜锣巷口铺子的要价,只是自己要价的半数,朱雪融顿时便慌了。 她还想着,要出手了这两间铺子和那处城东的宅子,去江南重新置业,给自己的余生,留个安身立命本钱。 可若是,若是价格低的这般离谱,她拿到手里的钱,又哪里能够用呢? “小姐莫急。” 听朱雪融的声音里,已是带出了哭腔儿,钱三便知,自己的招子,是好使了。 “这样,小姐且说个,自己希望的价儿给小的,小的给那位想买铺子的少爷说去,若那位少爷还的价,的确是低的离谱,小的,再帮小姐寻旁的买家。” 名门世家,对嫡庶子女的教化,是有极大区别的。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宁可讨落魄世家的嫡女为妻,也不愿娶兴盛家族的庶女。 钱三得意的打着他的小算盘,半点儿都没觉得,自己这么使下作手段,是有什么不对不妥。 良心? 呵,要那倒霉催的玩意儿做甚! “先生去跟对方回,这两间铺子,我要价四千两罢。” 朱雪融轻轻的咬了下唇瓣,硬着头皮,跟钱三报了个价儿。 李氏强换给她的这两间铺子,比英国公府的那两处大些,她要四千,应不至难看的,让人家听了价钱,扭头就走才是。 “四千……” “好罢,小的就先依着小姐的意思,去跟那位少爷报。” “等那位少爷回了价儿,再来跟小姐商议!” 钱三抿了下唇瓣,佯装为难的,跟朱雪融回了一句。 脸上的表情,像是对这单生意,可能会“黄了”,颇有些遗憾。 “那就有劳先生了。” 听钱三愿意帮自己“参谋”,朱雪融忙客气的跟他致谢。 燕京这地方,没一处不水深。 有个“好船家”肯帮自己称杆,就一准儿要比自己这不谙“水性”的人,不知深浅的瞎扑腾好。 反正,她很快就要远嫁江南。 若无意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 介时,就算李氏对她心有怨恨,怪她偷偷的卖了宅子,想要报复,也是鞭长莫及。 第六十二章 碰壁方知亲无错 出了朱雪融的院子,钱三没径直离开成国公府。 而是弯过一个折角,寻了他一个在成国公府做事的远房亲戚带路,径直往李氏的院子而去。 “夫人静好。” 进了堂屋,钱三毫不犹豫的,给坐在主人位上的李氏,磕了个头。 李氏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平妻,不是嫡妻,于理,是没资格被称为“夫人”的,便是要唤,也只能唤“二夫人”。 但不是,是一回事,不愿,却是另一回事。 钱三“仗着”自己出身低微,“不识礼数”的唤李氏一声夫人,并不会有什么人,对他施以惩戒,而听着这句“夫人”的李氏,心情,却会大不一样。 这是钱三惯用的手段,每每与名门世家的平妻妾室打交道,都能无往不利。 “起来罢。” “大冷天儿的,地上凉的厉害。” 心情,总能轻易左右人的态度。 听着钱三唤自己“夫人”,李氏那略带了几分戾气的唇角,也不自觉的微微上扬起来。 年前时候,成国公朱希忠的嫡妻徐氏染了风寒,遍请御医,也没见有好转。 今儿早上,她去问安,像是听着比昨日,更不好了。 像成国公府这样的世家,一天没人主中馈,都会乱成浆糊。 因李氏身份,仅次于成国公朱希忠的嫡妻徐氏,徐氏病了的这阵子,执掌府里中馈的差事,便毫无意外的落到了她的手里。 她一向是个雁过拔毛儿的主儿。 这回,便趁着执掌府中中馈的机会,把她早就相中了的,早死了姨娘,过了春天就要被嫁去江南的庶女朱雪融的两处嫁妆庄子,使两间年年赔钱,有价无市的烂铺子,给强换到了自己名下。 说实在的,她并不盼着成国公朱希忠的嫡妻徐氏死。 因为,就算徐氏死了,那嫡妻的位置,也落不到她的手里。 依着成国公朱希忠的性子,一准儿会再娶一个,家世跟成国公府门当户对的续弦回来。 介时,不管那新进门的嫡夫人,是个什么样儿的黄毛丫头,她都得乖乖的,把这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揽进了手里的中馈交出去,并俯首帖耳的,称那黄毛丫头一声“姐姐”。 索性,徐氏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就让徐氏这么卧床不起个几十年,半死不活的占着个被架空了嫡妻位置。 呵,只要能稳稳的,把府里的中馈掐着,纵她只是个平妻,又能怎得? 求权某职,人情往还,哪样,少得了金银财帛打点,她只消将成国公朱希忠的其他嫡子,悉数使手段撵出燕京去,让自己的儿子,朱时彤,继承了爵位…… “小的听说,夫人手里,有几间铜锣巷口的铺子,嫌来往的人碎杂,想换成城东的一处宅子,给二小姐备做嫁妆。” “不知夫人,是想换个几进出的宅子?” 跟李氏这种,喜欢听奉承话的人应对,只能挑顺耳的词儿说。 要知道,这位成国公府的二夫人李氏,母族,可是众所周知的财大气粗。 这李氏,亦只是好占便宜,又喜奉承,并不是当真就差那几间铺子的收成,才想把那几间不赚钱的铺子,兑成旁的。 若他不能把话说的得体,帮那位少爷采买铺子的这事儿,一准儿,得“黄”在这里。 抬头,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跟自己说话的钱三,李氏的心情,不禁又好了几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端起自己手边的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 看来,她使两处没什么行市的破铺子,强换了朱雪融两处好收成的庄子的这事,已经传去了外边儿。 不过,这来跟他谈买卖的小子,倒是不怎么讨人厌。 “我这人,不是个贪心的。” “三间铺子,怎还不换个五进三出的宅子?” “我这是要给嫡女做嫁妆用的,要是比个庶女的嫁妆,还小家子气,岂不是要让人笑话我成国公府,没有规矩?” 论市价,铜锣巷口的三间铺子,的确是远胜城东的一处五进三出宅子。 可放眼燕京,又有哪个傻子,愿意拿好出手的东西,换会砸在手里的玩意儿? “夫人说的有理。” “堂堂国公府嫡女,怎能在嫁妆的规制上,输给个庶女!” 顺人说话,多三分讨喜。 像钱三这种,靠做牵线搭桥生意谋生的人,早已把这种讨喜的反应,练成了本能。 “你叫钱三?” 李氏放下手里的茶盏,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跪在十步开外处的前三。 “回夫人话。” “小的是个遗腹子,落地的时候,连亲娘的命,也害没了。” “左邻右舍,瞧小的可怜,就东家一口馍,西家一碗粥的,把小的给喂活了。” “因为没有人教,长到三岁,才堪堪学会说话,没人愿意费心思,给小的取名儿,所以就取了个‘三’字,加了祖上姓氏,叫这么个名儿。” 名门世家后院里的夫人小姐,大都喜拿旁人的难受,充做自己乐子。 听李氏跟自己问名字,李三忙把他之前已经说过了无数遍的身世,一股脑儿的搬了出来。 他已经习惯了,被这些为富不仁的夫人小姐们,当成笑料谈资。 光阴荏苒,人心易变。 再悲伤的过往,都会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变成坚硬的铠甲,水火不侵。 第一次跟人说这事儿的时候,钱三哭得真切。 但百次,千次之后,那种名为“难过”的心情,便随着铜钱的叮当作响,烟消云散了开去,再也无法凝结。 “说起来,你也是个可怜人。” 李氏说着同情钱三的话,唇角,却不自觉地漾起了笑意。 像大多数,生活在名门府宅后院里,养尊处优的夫人们一样,她并没把钱三这种出身低微的人,真正当成是,跟她一样,有喜有怒,有悲欢离合的人看待。 不,确切的说,在她看来,钱三这种“贱”民,是连她养的猫尊贵都没有。 “夫人善良仁德,小的涕零。” 钱三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抹了抹自己那连潮湿都不曾泛出的眼角。 然后,又给李氏磕了个头。 “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罢。” “办好了,定少不了你的赏钱。” 李氏云淡风轻的说着,伸手,从袖袋里摸出手帕,轻轻的沾了沾自己的唇角。 “我们成国公府,一向以德服人。” “你替我做事,可得记清了这个。” 李氏的这态度,说白了,就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她想用三间没有收益的铺子,换朱雪融在城东的宅子,又不想让人在背后指点,说她恃强凌弱,不给府里的庶女留活路。 钱三要怎么把这事儿给办了,她没兴趣。 她只要,朱雪融在事后,对这“暗亏”只字不提,认命当好府里的“棋子”,老老实实的嫁去江南,府外面,无人议她是非。 “夫人的教训,小的记下了。” 心中不屑,脸上。却半点儿也不曾少了恭敬仰慕。 钱三给李氏又磕了个头,言辞恳切的,跟她许诺了一句。 做他们这行的,的确会有人,使腌臜手段,逼不愿出手的卖家就范。 但他从不会那么做,或者说,不屑那么做。 …… 钱三的动作很快。 两天时间,就把铜锣巷口的那九间铺子的开价,悉数弄到手,摆在了沈鸿雪面前。 这其中,有五间是成国公府的产业,两间归英国公府所有,两间,是糟了人坑骗,倾家荡产买下铺子做生意,却砸在了自己手里的散户。 在钱三的撺掇下。这些铺子的开价,都远低于市价。 沈鸿雪将写在纸上的,那些铺子的开价,一张张的翻过,未及说话,便听钱三献宝,说可以压低价钱,买下朱雪融准备出手的宅子,再用宅子,跟李氏换三间铺子的所有权。 他的眉头,稍稍拧紧了一下。 继而,便放下那几张写了开价的纸,抬头,细细的端详起了,与他一桌之隔的钱三。 这人,有些意思。 若能拿捏的住软肋,再略施教训,就能成个好掌柜。 这眼瞧着,柳轻心就要嫁进三皇子府,陪嫁的铺面,哪个也少不得遣掌柜入驻。 俗话说的好,强龙不压地头蛇。 就算,他能说服沈老爷子,把家里最忠诚可靠的掌柜,都派给柳轻心,在燕京的这块地皮上,他们,也未必都能如鱼得水。 可钱三,却不一样。 他生在燕京,长在燕京,因家中无靠,又无手艺在身,只能靠贴上一张脸皮,游走于巷尾街头,帮人置业谋生,也因此,而跟许多名门府宅的管家下人,成了“挚友”,对诸多燕京秘辛,更是了然于胸。 虽然,从这钱三之前的所做所为来看,是有些小贪心,又爱耍小聪明,但人无完人,他要的,只是个能让柳轻心少费心思,遇事,能八面玲珑的掌柜,又不是给闺女选姑爷,何必非计较那么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以前,他总不屑自己父亲说的,觉得“能使财帛拢住忠心的人,往往比旁的,更加可靠”这说法,可笑至极。 然歧路行遍,在许多事儿上,无数次碰的头破血流之后,他已是在心里,将沈闻风的许多教训,奉为了行事准则。 第六十三章 婚期将至拟返乡 沈鸿雪脸色不变,心下里,已是琢磨起了,如何将钱三,收入沈家麾下,给柳轻心当铺面掌柜。 “少爷,是不是该给小的个回价?” 久等不见沈鸿雪说话,钱三不禁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些铺面要价,都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的,准准的比市价低了一筹不止。 这回的询价,说是他从做帮人置业这营生至今,最尽心竭力的一回,都不为过。 这位少爷,该不会是因他之前的所为,或遭了什么人使坏撺掇,而不愿信他了罢? “这九间铺子,我总共出三万两。” “我不管这三万两,你怎么分配使用,五天时间,你若能谈得比三万两更低,多出来的,我跟你三七开,我三,你七。” “但有一点,手段要干净,尤其,不能见血。” 沈家在燕京,并非没有生意。 只是之前时候,没有倚仗支撑,而被其他对手打压挤兑,只能蜷缩在了西市的最西边儿,做些供给寻常百姓的薄利生意。 但这,却并不耽误,那些铺子里的掌柜,给沈鸿雪派遣眼线,对这钱三,观察仔细。 沈鸿雪沉吟片刻,最终决定,对这钱三,再做一番试探考量,以求稳妥。 事关柳轻心,他损失不起,也不想损失。 沈鸿雪的回答,让钱三愣了一下。 他颇有些难以置信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以确定,他是不是耳朵坏了,出现了幻听。 那九间铺子的要价,总计三万两千五百两。 虽然,较市价,已经低了一成儿,却并不是,没有落价的空间。 若他全力以赴,应能把总价,压到两万八千两,甚至,更低。 寻常买卖铺子的人,也会视落价的程度,给采买好处,可这好处,通常都只看买家心情,最多,不过百两。 他做了这么多年采买,遇见最阔绰的买家,也不过是,给了他五十两银子的赏。 像沈鸿雪这种,要跟采买把落下来的钱分成儿的买家,莫说是他,便是放眼整个燕京,怕是也没有哪个采买,有幸遇上过。 就算,他时运不济,只能把那九间铺子,压到两万九千两,依着沈鸿雪的开价,他也能到手七百两银子。 七百两银子,那可是,那可是他做几年采买,也未必能赚到的酬劳,除非,咳,他像之前那样,冒被赶出这“圈子”的风险,虚报铺子的成交价捞钱。 等等。 七百两z银子。 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钱三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与他一桌之隔的沈鸿雪,轻抿了下唇瓣。 “少爷,您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没错。” “低于三万两,落下来的价,你七我三。” 沈鸿雪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小口,“希望,你能给我带来惊喜。” …… 距婚期越来越近,柳轻心也不合适,再在燕京继续住下去。 虽然,周庄那个只会偶尔,在她脑海中泛起涟漪的地方,陌生的让她有些惶恐,但她知道,面对,只是迟早的事情。 语嫣安排好了南疆事宜,就带了嗷呜,快马加鞭的回返燕京。 她给柳轻心带了许多礼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皮制行囊封好了口。 而这样一来,嗷呜,就失去了它的“座位”,只能委屈的,被语嫣横挂在马背上,让人远远的瞧去,像极了一张狼皮。 “不准盯着马脖子流口水。” “没喂饱你怎的!” 一路上,第二十八次伸手拍向嗷呜的脑袋,阻止它伸舌头去舔马脖子。 语嫣颇有些恼怒的,跟它训斥了一句。 这匹马,已经快被嗷呜吓傻。 这一路撒蹄狂奔,速度,竟是比她来南疆的时候,快了三筹都不止。 只盼,回了燕京,这马不要暴毙了才好。 不然,她这有借无还,可有些不好跟“讨厌鬼”交代。 嗷呜。 嗷呜颇有些委屈的吸了吸口水,使白眼珠子,瞟了语嫣一眼。 他可是条狼来的,盯着马匹这光溜溜的脖子,流下口水,有什么错? 要不是她买了太多东西,他哪至于,要这样被挂一路! 女人,果然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尤其,是那种一逛街市,就像什么都不要钱似的女人! 那个叫冕思的家伙说的没错,只不过,他那只敢在语嫣不在的时候,低声嘟囔两句的胆量,着实让它有些看不起。 “等回了燕京,咱们吃烤全羊。” “从中间剁开,你一半,我一半。” 说起烤全羊,语嫣不禁吸了下口水。 之前那次,没能吃成,让她抑郁了好几天。 这次回去,倘时间来得及,她一准儿…… 听语嫣说起烤全羊,嗷呜的眸子蓦的亮了一下。 然后,便整条狼都变得乖巧了起来,动也不动的趴着,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张狼皮。 …… 一路风尘,到德水轩时,已是半夜。 语嫣毫无愧疚的拎着嗷呜,钻进了顾落尘的房间,将点心盘子抱在怀里,大块朵颐了起来。 “我把跟我同去的人,一半留在南疆,帮冕思处置灾后事宜。” “另一半,押送九歌,回返摄天门受罚。” “当然,与九歌同行的,还有他的小娘子,赵云落。” “我不知,九歌是如何跟他家娘子解释身份的,但瞧那小娘子盯着他看时,眸子都在泛着光的模样,应是,已经妥善解决了。” 因为塞了满嘴的点心,语嫣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但对顾落尘来说,理解她的意思,却毫不费力。 “有两个消息。” “一好一坏。” “先听哪个?” 顾落尘的伤已经好了一些。 虽仍不能下地,却已可以,凭自己没受伤的那半边身体使力,在榻上坐起来了。 他安静的,等语嫣把南疆那边的事说完,才不紧不慢的,跟她问了一句。 “自然是好消息。” 语嫣端起桌子上的杯子,用凉茶将自己嘴里的点心渣送下肚去,伸手,摸了摸嗷呜那柔软的皮毛。 正在啃肉干的嗷呜,本能的发出了一声,带着威胁的龇牙声,须臾,觉得这么做,有些危险,忙又狗腿的,发出了一声撒娇的哼哼。 “算你识相。” 语嫣吹了个口哨,收回了,准备揪嗷呜耳朵的手,动作轻柔的,拍了拍它的脑袋。 “女人找到你爹娘了。” “而且,从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她与你,的确存在血缘。” 顾落尘的声音没有波澜。 但他说出的话,却像一块儿巨石,狠狠的砸进了语嫣的心湖,激起了本不该于湖面出现的惊涛骇浪。 她的爹娘。 她凭着模糊记忆,找了数年,都未有音信,摄天门登记在案,列为第一紧要,都没寻着蛛丝马迹,竟然,竟然…… “姐姐,怎么找到我爹娘的?” “他们,他们都安好么?” 语嫣对她爹娘的最后记忆,是她将大着肚子,已经跑不动的娘亲,藏进草丛里,然后一边哭喊,一边往山上跑去,试图引开绑匪,护她娘亲和未出生的弟弟周全。 绑匪说,她爹是个挡人财路的讨厌的家伙,要砍了她和她娘亲的脑袋,给她爹点儿颜色看看。 因不甚滑落悬崖,她有些事儿,想不太真切了。 她记得,她的奶娘,总唤她语嫣小姐,记得她娘,总爱笑着使食指刮她鼻子,吓唬她说,再不好好念书,偷跑去海边摸蟹子,就把她嫁给渔夫当媳妇儿,记得她头上的簪子,是她娘的嫁妆,她拿到手的时候,高兴的一整宿,都没睡好觉,一会儿,就爬起来摸摸,生怕是个梦。 至于,她爹娘长什么模样,姓什么,做什么营生的,却是…… 虽然,她从没放弃过找寻,可这么多年过去,尤其,是她把唯一的,能用来证明她身份的簪子弄丢了之后,她…… 或许,她娘真的已经像那个,被她咬死了的师姐说的那样,被劫匪杀了。 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便是有通天本事,也断无可能,躲得过一群穷凶恶极之人的围追堵截。 她清楚的记得,彼时,那个总喜欢使白眼珠子看她的师姐,是这么说的。 “不知。” 对柳轻心,顾落尘有着一种毫无所觉的信任。 他活动了一下,未受伤那只手的五指,将正在啃肉干的嗷呜,拖到自己身边,不紧不慢的,挠了挠它的脖子。 听顾落尘说“不知”,语嫣提到了嗓子眼儿里的心,才是落回了胸口里。 若她爹娘已经亡故,顾落尘肯定会径直告诉她,葬在了何处,而不会说,不知。 “今天,有些太晚了,等明天,再跟姐姐问罢。” 若换作以前,语嫣定会不顾三七二十一的,把柳轻心从睡梦里挖出来,让她给自己带路,去见失散多年的爹娘。 可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她,已在柳轻心的短暂“教化”下,学会了替旁人考量,尽管,能有幸得她这般对待的人,还只是“凤毛麟角”,但相较她之前的刁蛮任性,这已经可以算是,难能可贵。 “坏消息呢?” 人的心情,从来都能极大的影响食欲。 得知自己爹娘没死,从出发前,就断了零嘴儿的语嫣,顿时便又对“消灭”点心这事儿,有了兴致。 她拈起两块桂花糕,把她们捏到了一起,然后,整个儿塞进了自己嘴里。 第六十四章 陈年旧事内情多 要直面自己的错误,并不是件容易事情。 尤其,这错误,还关系到,自己在意的人。 顾落尘深深的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了坐在小榻旁边的语嫣,许久,才轻抿了一下唇瓣,说起了,他使人彻查语嫣是否违背门规,却意外得知的,魏国公府秘辛。 “我派人彻查了一些陈年旧事。” “发现多年前,我们因为失察,误会了一些人,还给另一些人,背了黑锅。” “此事,已触及摄天门底线,必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对在摄天门长大的杀手而言,门派名誉,从来高于一切。 听顾落尘说,有人让摄天门背了黑锅,语嫣刚刚拈起了一块点心的手,蓦地凝滞在了半空里。 她那像极了柳轻心的细长眉毛,微微拧紧,眸子里,顷刻间,溢出了冰霜。 “谁?!” 与顾落尘不悦时,如出一辙的阴寒口气,语嫣一开口,便仿佛,是要把整间屋子,都封入隆冬。 “成国公府。” 许是已平淡了初闻这消息时的愤怒,顾落尘的声音,一如之前般,未起半丝波澜,“与事九人,现在,还有六个活的。” “其中,包括你之前在南疆,以通敌罪名问审的朱时琅。” 顾落尘不喜多言,除非,他要说的这事儿,重要的不适合让茶隼代为陈述。 他的这习惯,语嫣一直都知道。 所以,见顾落尘亲口跟自己告诉,她便本能的,屏住了呼吸。 从半夜三更,到天光乍现。 顾落尘用大半个晚上,给语嫣陈述了数年前的那场,将他们两人也牵扯了其中的,两大国公府之间的角力。 先是由成国公朱希忠打着“探听消息”幌子,跟摄天门委托的那次,她与魏国公府嫡子,徐维康在燕京城外,游湖画舫上的巧遇。 然后,是受成国公府庶子朱时南撺掇的,徐维康与魏国公徐邦瑞,因她而起的争执。 再然后,是成国公府嫡子朱时彤谋划的,徐维康离家出走,与她同游中,遇到的诸多波折,若干化险为夷。 再然后,是魏国公徐邦瑞“被迫”妥协,许诺徐维康,不再干涉他的娶亲事宜和于之后得到的,成国公府的嫡小姐朱寒凝对徐维康一见钟情,成国公朱希忠爱女心切,欲给她成全的传闻。 再再然后,是成国公府嫡子朱时琅串通魏国公府嫡子徐维润,以联姻能给已趋衰落的魏国公府带来的巨大好处为饵,说服魏国公府的一众长老,坏她贞洁,断徐维康念想的谋划。 以及到末了,她受益于摄天门多年“磨练”,侥幸自欲毁她清白的魏国公府庶子徐维念和徐维平魔爪下逃脱,成国公朱希忠为绝后患,安排亲卫乔装成她模样,假借她报仇为名,潜入魏国公府屠了一院子下人,并将徐维康捅成了“筛子”。 与事的九人中,徐维念和徐维平,被徐维康于盛怒下,砍成了人彘,腌进了瓦罐,至今,仍在苟延残喘,徐维润被魏国公徐邦瑞使人乱棍打死,朱时南和那个假扮她的暗卫,则悉数被成国公朱希忠使人灭了口。 不知是徐维康命不该绝,还是被成国公朱希忠派来的暗卫有什么别的居心,那些本能若干次致徐维康于死地的伤口,竟没一处致命,只让他成了个没可能再驰骋疆场的废人。 徐维康一直在寻求,与她再见一面的办法,以期,能解释误会,与她重拾旧好,成国公府的嫡子朱时彤便是借着这个“势”,将徐维康教唆成了一个,跟他“齐名”的,燕京“四害”之一。 “可是,我对他,从未生过男女之情!” “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他会给我买糖果点心,有些像我爹爹,才跟他走动的多了一些的呐!” “他那么老,那么丑……” 语嫣并不知,男女之情,到底该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但饶是如此,也并不耽误,她将自己,与徐维康划清界限。 说到这里,语嫣稍稍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的,使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倚靠在软垫上的顾落尘,低声嘟囔了一句,“连你一节儿指甲都比不上的家伙,我怎可能瞧得上,你当我瞎么……” “听你这意思,是瞧上我了?” 语嫣的回答,让顾落尘心情颇佳。 他那鲜少沁入人类感情的眸子,蓦地闪了一下,然后,便顺着语嫣的话,看似随意的,跟她问了一句。 “对啊!” 语嫣本能应答。 待话出了口,才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脸色爆红,一边恨不能找条地缝儿钻进去般的左顾右盼,一边慌乱的,跟顾落尘“狡辩”了起来,“那个,那个我说的看上,不是,不是……” “女人说,你爹有些古板。” “不过,无妨。” “待我能下地了,再去跟他提亲。” “他若不准,我就抢你走。” 顾落尘没给语嫣继续狡辩的机会。 他自动过滤留下了,自己想听的部分,然后,一意孤行的谋划起了,他跟语嫣的“未来”,“至于彩礼,晚些时候,我会使茶隼送去你母亲那里,规制,就参照朱翎钧给你姐姐置办的来。” 若换了寻常女子,遇上这般“态度”的顾落尘,一准儿得因为害羞,给他两耳光。 可语嫣,这在摄天门长大,几乎没怎么经受过世俗熏染的人,又怎会,跟寻常女子一样? “好。” 语嫣的脸颊,稍稍红了一下。 片刻之后,才又用比蚊子还小了几度的声音,低低的跟顾落尘补充了一句,“不用你抢,我,我自己跟你走。” …… 在柳轻心的引领下,语嫣唇瓣紧抿的,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沈闻雷已紧张的绷紧了身子,缩在衣袖里的双手,也因为激动,而捏成了拳头。 他的女儿。 他失散多年,受尽委屈的女儿。 终于,终于…… “嫣儿丫头?” 在目光遇上语嫣的下一刻,沈闻雷的眸子,便充盈了泪水。 样貌,与柳轻心至少有七八分相像。 略瘦。 未施粉脂的脸上,一双带了几分顽皮的眸子,与他记忆中的,她年幼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你说,你是我父亲,可有凭据?” 目光遇上沈闻雷,语嫣的身子,微微一僵。 这个男人是陌生的。 可这陌生里,却透着一种,让她无法言说的亲切,就好像,就好像春末的风,惬意而温暖。 “我没有凭据。” “但我看过你的簪子。” “那簪子,是你母亲的嫁妆,因你年幼体弱,我们两人商议后,将它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你的。” “它是暖玉做的,经你外公以珍贵药材,蕴养多年,对佩戴者,有极大好处。” 面对语嫣的责问,沈闻雷的脸上,未见半分恼怒。 相反,一种名为愧疚的神色,缓缓的爬上了的他的唇角。 “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虑事不周,致你和你母亲,遭了劫匪挟持。” “我找了你好多年。” “所有人都说,你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坠落山崖,就算没被摔死,也一准儿成了野狼的口粮。” “可我不信。” “我不信……” 说到这里,沈闻雷的眼泪,奔涌而下。 他想上前去,将语嫣揽进怀里,却又怕这许多年的别离,生疏了两人关系,让他的这举动,显得唐突,惹了语嫣生厌。 “师父说,我坠下山崖的时候,磕到了后脑。” “有很多事,许是永远,都不可能再记起来了。” 语嫣小心翼翼的,上前了半步。 她咽了口唾沫,然后,依着她记忆里残存的印象,朝着沈闻雷,伸出了双手,“父亲,您这次去,要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呢?” “很快,嫣儿。” “处理完了那边的琐事,爹爹就快马加鞭回来。” “定赶在你弟弟出生之前……” 这段对话,是沈闻雷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绝望。 每每午夜梦回,于噩梦中醒来,眼前,都是送他去履职时,梳着双丫髻的语嫣,仰着头,跟他讨要许诺的样子。 “爹爹。” 语嫣突然箭步上前,嚎啕大哭着,扑进了沈闻雷的怀里。 因为冲的太猛,她把沈闻雷撞了个趔趄,沈鸿雪眼疾手快的上前,扶了沈闻雷一把,才没让两人,径直摔在青石铺的地面上。 “娘亲还好么?” “弟弟,弟弟是不是,是不是该有,该有这么高了?” 提到那她根本没见过的弟弟,语嫣的眸子里,闪出了星子般明亮的颜色。 她腾出一只手,依着自己的想象,比了一个高度,许是觉得,自己比的有些太低了,忙又往上抬了抬手臂。 “他没福分,来这世上。” “前几日,我给你娘写了信去,说找到你了,她很高兴,回信来说,希望你能跟上你姐姐,一起回周庄去。” 提到自己没能出生,就死去了的儿子,沈闻雷的唇角,露出了一丝苦涩。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不想当个不肖子孙,亦不想,辜负他的嫡妻,他的挚爱。 “她小产的时候,伤了元气。” “吹不得冷风。” “不然,以她对你的念想,这会儿,一准儿早在这里,跟我一起等你了。” 第六十五章 妙语答亲姻缘问 得知自己的弟弟,没能来到这个世上,语嫣不禁有些失望的拧了一下眉头。 不过,转念一想,好歹她的母亲,在她的“努力”下,得以保全了性命,语嫣的唇角,便又不禁微微上扬了起来。 “父亲不要难过。” “人死,不能复生,但您尚处壮年,将来,总还会有其他儿子的。” 说到这里,语嫣稍稍停顿了一下,转身,看向了站在距她不远处的柳轻心。 “姐姐,医术高明,定能治好母亲的。” 在来这里,与沈闻雷相见之前,柳轻心已经跟语嫣说过了,从今往后,在人前里,她们两人会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这事儿,让她高兴的险些蹦起来。 “详细情景,需把过脉才知道。” 对沈闻雷,这个会于将来,以她父亲的身份,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人,柳轻心没有太多的排斥。 尤其,是在经过了这几天的相处之后。 或许,他并不能算是个娴熟的父亲。 但他在努力的学习,该怎么做才能胜任父亲这个角色,哪怕,对象是她这个,跟他只有微薄血缘关系的人。 “燕京这边儿,我还走不了。” “但婚期将至,你再不回去,可该落人话柄了。” 沈鸿雪一向善于,帮柳轻心阻挡一切为难。 虽然,在很多时候,她未必需要。 “从燕京到周庄,这一路虽算得上太平,却也不合适,只让她们两个姑娘,只带几个婆子和侍卫,自己乘车回去。” 说罢,沈鸿雪缓缓转身,看向了站在距他约有一步之遥的沈闻雷,面沉如水的跟他说道。 “索性燕京这边儿,也没有什么关系需要走动。” “此行,可方便劳三叔辛苦?” “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当人父亲的,做这种事,不是理所应该么!” 沈闻雷正担心,自己的侄子,要让自己留在燕京,帮他共担采买事宜。 他不擅长这个。 确切地说,是之前,从未涉猎此道,以至于现在,瞧沈鸿雪与人应对周旋,他的脑子,都是一团浆糊。 再说,他也不想跟语嫣分开。 毕竟,他们已经分别得太久,久到他甚至想招一个上门女婿,而不是,待她年纪合适,给她择一个般配夫婿。 再好相与的公婆,也不可能像自家爹娘般,娇惯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儿媳。 他的嫣儿,已经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未能享爹娘宠爱,他怎么舍得,刚刚把她寻回来,就又让她,去旁人家受委屈? 可她眼瞧着,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总不太合适…… 沈闻雷心思急转,当下,便决定了,待回去了周庄,就跟他嫡妻商议,不把语嫣外嫁这事儿。 反正,他们也没有儿子。 招个养老女婿回来,他的父亲,沈老爷子,应该,也不会太过反对。 “你收拾一下,这两天,就出发回周庄罢。” “祖父说,圣上派去的那些闲杂人等,整天无所事事,恨不能一天里,跟他问七八遍,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而且,他也想你了。” 很显然,沈鸿雪说的这番话,只有最后一句,才是当真紧要的。 沈家,是有高皇帝赐匾的。 若沈老爷子,着实不想理那些聒噪家伙,大可使吓人把院门关闭。 莫说,只是隆庆皇帝派去的那些婆子侍卫。 便是当今朝中的一品大员去了,也只敢乖乖的,在门口静立等候,不敢发出半个字儿的杂声碎音。 “我跟翎钧商议一下。” “给他把替换的药备好了,就回返周庄去。” 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 这一点,柳轻心早已想了明白。 所以,此时听沈鸿雪跟她说起,她也未表现的太过抵触。 “母亲有疾患再身,为人子女的,自然该竭尽所能,为其解忧。” 提起自己的这便宜娘亲,柳轻心的唇角,不禁微微上扬了一下。 前几日,她是人送信来给沈闻雷,特意在信封的夹层里,单独给她写了封信。 信里,她以回忆口气,详述了那个,她和沈闻雷所生,年幼夭折的女儿,从出生,到入土的诸多旧事。 甚至,连其喜好,小动作,曾跟人说过的,带了几分幼稚,却令人听之难忘的话语,也一一列举了出来。 她很聪明。 或者说,很希望,让她成为她的另一个女儿,并愿意竭尽所能的,当好她的母亲,不因语嫣的回来,而让手中的水碗倾斜。 如果来得及,她希望能治好她的病,或更进一步,设法,让她给沈闻雷生个儿子。 虽然,她并没有重男轻女想法,但在这个时代,她无法凭一己之力扭转的东西太多。 而且将来,她和翎钧要面对的豺狼虎豹,多如过江之鲤,若不能以雷霆手段,将所有泥泞,悉数铺成坦途,她便将不得不于之后,耗费更多心思,设法让自己于泥泞中脱身。 “你也去跟落尘说一声吧,语嫣。” “不然,他可该怪我,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把你给拐走了。” 语嫣的年纪,只比柳轻心这身体的原主小了一点。 依着这时代的旧俗,她的爹娘也是时候,帮她谋划婚事了。 之前,她在摄天门中生活。 生活在她身边的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没人会无聊聒噪的,去招惹她这“女魔头”不悦,给自己惹麻烦上身。 但现在,她已找回了爹娘,情景,可就大不一样了。 柳轻心知顾洛尘对羽嫣有情,亦知语嫣对顾落尘有意。 虽然,她不是很赞同,尚未发育完全的女子,早早的嫁人生子,拿自己的命和余生苦痛,换旁人的交口称赞。 但她觉得,有情人,还是该终成眷属,才能算得上不负此生。 若有可能,她,愿尽己所能的,帮他们二人圆满。 “落尘,是什么人?” 听柳轻心提到一个男子的名字,沈闻雷顿时绷紧了身子。 娶为妻,奔为妾。 一个女子,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男子成了连理,那便意味着,是要这辈子,都与正妻之位,失之交臂了。 纵那男子宠她,将她扶上平妻位置,她的上面,也还有一个不可撼动地位的嫡妻,而且,需忍耐旁人于背后指点非议,倾尽一生,也难得逍遥自在。 他的女儿,不该过这样委屈的一生。 哪怕,会需他竭尽所能,累他遭千夫所指,于史册留下万载骂名,也…… 他不介意,那人是不是权势滔天,是不是家财万贯,哪怕那人,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小子,只要,能待他的女儿好,能给她女儿嫡妻的位置,也是,诸事都好商量。 就算他的父亲,沈老爷子,偏心,不肯给语嫣,与柳轻心相类的嫁妆,也总不可能,少的不足以她余生安稳。 而且,他和他的嫡妻段氏,这些年,也算是,存下了些许财帛,若加上,他嫡妻的嫁妆经营所得,总也不至于,就让他的宝贝女儿,过得不如别家闺秀了才是! “我心悦的人!” “我,我非君不嫁的人!” “他现在,现在受了点儿小伤,正在调养,待他好了,待他好了,就会,就会去家里提亲!” 未及柳轻心继续说话,语嫣便抢先一步,给了沈闻雷答复。 说罢,便是整张脸,都红成了与宫墙相类的颜色。 顾落尘说,若他前往提亲,她爹爹不允,他就抢了她走。 她也答了顾落尘,若她爹爹不允,她就跟了他私逃。 可如果能够,她还是不希望,这种情景发生。 毕竟,多一些人给他们的执手偕老祝福,总好过,多一些人,对他们的未来口出恶言,尤其,这做这些事儿的人,还是她失散多年的至亲。 “那人,姓落名尘?” “贯籍哪里?” “现定居何处?” “做什么营生的?” “家里有几口人?” “家里人,在街坊邻里处,口碑如何?” “待你怎样?” “怎么认识的?” 在大部分老丈人的眼里,女婿,都是要抢走自己掌上明珠的坏家伙。 当然,这“大部分”,不包含子嗣众多,只把自家女儿,当成给家族谋取好处筹码的“部分”名门望族。 沈闻雷双臂紧绷,像是本能防备,有人来抢他的宝贝女儿,然后,一股脑儿的,跟语嫣问出了,自己急需知道的,数个与那个名唤“落尘”的人,相关的诸多问题。 “那人姓顾,名落尘,是妹妹的救命恩人。” “比妹妹大了三岁,燕京人士。” “继承祖业,以经营皮草生意为生,家里,在许多城池,都有铺子经营。” “家里只有一个姐姐,且去年秋天时候,已经嫁人。” “我使人打听过,跟他家做过生意的人,都说,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非常可靠。” 顾落尘的真正身份,是一准儿不能让沈闻雷知道的,不然,他和语嫣两人的姻缘,定会遭遇许多,本没必要遭遇的阻挠。 虽然,那些于旁人看来,头疼至极的阻挠,对顾落尘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好对付的事,但语嫣,定不会希望,她的心上人,跟她的爹娘相处不快。 柳轻心紧一步上前,面不改色的,拍了拍正在犯愁,不知该怎么跟沈闻雷说明的语嫣,把一些事儿,“恰到好处”的换了个说法。 第六十六章 路遇恶妇以礼驳 听语嫣说,要跟柳轻心一起回周庄去,顾落尘稍稍沉默了一下。 但片刻之后,他便表现出了从未表现出来过的大方。 “四天。” “把女人送到周庄。” “跟你母亲见一面,就立刻回返。” 原本在燕京做事的人,被顾落尘派遣,随语嫣去了南疆。 之后,又被语嫣半数留在了南疆,处置善后事宜,半数,押送顾九歌,回返摄天门山上受罚。 这几日,燕京这边儿的生意,全靠两个留守的杀手和先一步回来的茶隼,早已因为人手不够,而积压下了数单。 语嫣这一走,将意味着,顾落尘不得不把茶隼叫回来,在德水轩里护卫。 这样,一准儿会使本就因人手不够,而安排起来“捉襟见肘”生意,更雪上加霜。 “我回去见一下母亲。” “把姐姐托付给她,就立刻回返。” “回门里去的那些人,我已经跟他们交代,把九歌和他的小妻子送到了,次日,就往燕京走。” 朝夕相处的久了,想猜到一个人的顾虑,就会变得容易起来。 即便,是顾落尘这么个,喜怒不行于色的。 知顾落尘是在抑郁什么,语嫣笑着,往他身边蹭了蹭,难得大方的,将端在手里的点心碟子,送到了他的面前。 “算日子,至多再有个两三天,他们就该到了。” “我先回去,跟母亲多美言你几句,这样,等晚些时候,你伤好了,去沈家提亲的时候,也能多个帮衬。” 在语嫣的概念里,摄天门,才是她的家。 所以,在提到周庄的时候,她说的是“沈家”,而非“我家”。 “早回。” 顾落尘没去拿,碟子里的点心。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把自己的弯刀,递到了语嫣面前。 “带上。” “若遇险,勿需犹豫。” 顾洛尘的弯刀,是从他们的师傅那里“继承”来的。 它由著名的制器大师“碎九刀”亲手打制,除刀锋锐利无比,吹毛可断之外,还暗藏了十三样,可于喘息间,取人性命的暗器,使是持有者,于对敌之时,占尽先机。 知这弯刀秘密的人,便数摄天门里,也不超过一手之数,而语嫣,则恰好,是那知道秘密的人中的一个。 “我去去就回,带它做什么!” 自多年前,顾落尘就任摄天门门主,这柄弯刀,便成了他从不离身的东西,寻常里,她想要摸一下,顾落尘都不肯答应。 可这会儿,他却是主动提出,要让她随身佩戴…… 语嫣不傻。 知这是顾落尘担心她安危,才做出的妥协。 但她不能要。 因为,对顾落尘现在的情景而言,这柄弯刀,更应该被留在他身边。 “带上。” 顾落尘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强硬的,让人连拒绝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他不是不会关心人。 只是,以他如今位置,过多的关心,只会给得他关心的人,引来无数麻烦,而且,他也并不认为,他有必要,对不相干的人,施以关心。 “我有兵器。” “再说,我只是去趟周庄,见一下我母亲,又不是往龙潭虎穴,哪就至于,要连你的兵器都带上。” 面对顾落尘的坚决,语嫣寸步不让。 她推开顾落尘递到她面前的弯刀,把自己的脸,凑到了与顾落尘半寸都不到的位置,试图以“气势”,震慑钻了牛角尖的顾落尘。 “早回。” 顾落尘依旧是那般,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 他收起自己的弯刀,像是当真已经被语嫣说服了。 “好,早回。” “到了周庄,我次日清晨,就启程回来。” 顾落尘的妥协,让语嫣有些沾沾自喜。 她得意的拈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跳下小榻,蹦蹦跳跳的,往门口跑去,“我去告诉姐姐,你答应了,让她准备出发事宜!” 顾落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就那么安静的坐着,目送语嫣跑出了门去,才轻轻的叹了口气,抬头,吩咐了一声,“你随她去,暗中护她周全。” “是,尊上。” 房梁上的某处,传来了茶隼的应答,口气里,带了三分抑郁。 因人手短缺,鲜少离顾落尘身边的他,也被派去了,招呼燕京生意,先语嫣一步回来的这几日,说是忙的脚不沾地,都不为过。 今日回来,本是为了跟顾落尘禀报,刚刚料理干净了的那项委托,不曾想,这刚一进门,就又被他们尊上,遣了新的“任务”。 “料理干净了?” 对茶隼的抑郁,顾落尘像是毫无所觉。 他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慢慢的活动了一下手指。 “回尊上,十七口,悉数毙命,头颅已交委托人,查验无误。” 听顾落尘问起委托处置情景,茶隼忙详尽禀报。 类似程度的委托,他手里还有三个。 为了摄天门名誉,这三个委托,他必需赶在柳轻心和语嫣出发回周庄之前完成。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这两天,他是连睡觉的工夫,都要没了。 “知道了。” 顾落尘应了一声,就挥手,示意茶隼可以退下了。 燕京的“生意”有多忙,他比谁都清楚,但比起生意,他更在意,语嫣的安危。 …… 像沈鸿雪说的一样,从燕京到周庄的这一路,还算太平。 除在半路,遇上一个瞧柳轻心穿着贵气,想趁机捞一笔的摆茶摊妇人,就再也没碰上什么找麻烦的。 “天道往复,报应不爽。” “劝阿婶少做恶事,以防,惹祸上身。” 柳轻心站在那躺在地上打滚,声称被语嫣撞了,才摔倒的妇人面前,面带微笑。 这种“碰瓷儿”的人,她在未来,见得多了,咋一在这民风淳朴的古代见了,竟莫名觉得,有些“亲切”。 “就是她撞得我!” “我的腿断了,我的腿断了,快来人,快来人看啊,有人仗着有钱,欺负老实人了呐!” 为了不引人瞩目,翎钧特意使人,给柳轻心准备了没有任何标示的青布马车。 也正是因为这个安排,才会让这摆茶摊的妇人觉得,她只是有钱人家的妾室,回家省亲的,遇上找茬的,只会使银子,息事宁人,以防,落人话柄。 听妇人喊叫,在茶摊落脚的来往客商,都围拢了上来看热闹。 大部分人,都知这妇人德行,所以,在看向柳轻心的时候,许多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同情。 这夫人,怕是要被这刁妇讹上了,没十两银子,走不了了。 “阿婶是断了一条腿,还是两条?” “断的哪里?” “依着您看,我得赔您多少银子,才能了这事儿?” 柳轻心笑着伸手,按住遭了诬赖,抑不住怒火,想上去揍“碰瓷儿”妇人一顿的语嫣,客气的跟妇人问道。 “两条!” “这里,这里断了!” 见柳轻心想息事宁人,妇人不禁大喜。 忙不迭的伸手,随便的往自己的小腿上一指,就狮子大开口的,跟柳轻心要起了赔偿,“二十两银子!没有二十两银子,今儿个,你们可别想走!” “您这儿人来车往的,一天,怎么也得有半两银子的收益。” “两条腿都断了,您这生意,怕是也没法儿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二十两银子,哪里够呢?” “立夏,给这位阿婶五十两银子。” 柳轻心巧笑嫣然,转身,看向了站在她身后,一脸懵懂,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套路的立夏,半点儿也不着恼的,跟她吩咐了一句。 “是,夫人。” 王妃的吩咐,要一丝不苟的执行。 这是出门之前,翎钧特意跟她交待过的。 所以,即便心有疑惑,觉得柳轻心这么吩咐,有些太过软弱可欺,立夏,也依然选择了依命行事。 “给!” 将一张价值五十两的银票,丢到“碰瓷儿”妇人脸上,立夏毫不掩饰自己对她厌恶的,往旁边的地面儿上,吐了一口唾沫。 寻常里,瞧他们家王妃,也是个有主意的,怎今日,碰上了这刁妇,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碰瓷儿”妇人才不介意,旁人是用什么眼光看她。 兴高采烈的看过了那张,立夏丢到了她脸上的银票,便忙不迭的,将其收进了袖袋里面,生怕柳轻心反悔般的,使手攥金了自己的衣袖。 “她刚才指的位置,可看清了?” 安静的等妇人收好银票,柳轻心才松开了,抓住语嫣腕子的手,朝仍坐在地上的妇人,努了努嘴。 “看清了。” 不知柳轻心为什么这么跟自己问,语嫣气鼓鼓的,朝她鼓起了腮帮子。 五十两银子,说多,也不算很多。 可这口遭了人诬赖的气,她怎能咽得下去? “去罢。” “两条腿,各断一处,打的准点儿,务必要断了才好。” “不然,可该让旁人议论,说这位阿婶,是个骗子了。” 笑着伸手,戳了一下语嫣的眉心,柳轻心语气温柔,所说的内容,却令在场的众人,忍不住寒毛倒竖。 “好嘞!” 原本还在生闷气的语嫣,在听了柳轻心的这话之后,顿时,便眉开眼笑了起来。 她活动了下双手,然后,以那妇人来不及做出反应的速度,飞身而上,往她之前所指的小腿位置,各踢了一脚。 啊—— 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第六十七章 旧人相逢不相识 茶棚一角,几个带着斗笠的行人,像是对近在咫尺的热闹,毫无所觉。 但细看去,却是不难发现,那几人里,为首的一个,自听到柳轻心说话之后,就停滞了一切动作,竭力,压低了斗笠。 因手臂颤抖,而撒漏出来的茶水,沾湿了他的衣袖。 可他,却像是半点儿都不介意,冷风,将他的衣袖,凝成了坚硬。 “查查她们的来路。” 待柳轻心等人的马车远去,那为首的一人,才重又抬起了头。 哱承恩。 他重新蓄起了胡子,脸色,也失了之前红润,显然,是近些时日,过得不算很好。 “两人,都与夫人相像。” “可年长的那个,谈吐与夫人宛若云泥,年幼那个,虽性子与夫人相类,年纪,却是有些不甚匹配。” 围坐在哱承恩身边的几人,有一个,领命而去。 另一个,坐的离他近的,则压低了声音,跟他分析了起来。 “无妨。” 哱承恩的眸子里,满是阴狠。 “老头子只是说,让我把人带回去,又没说,非得是活的。” “介时,找个想拿命换钱的贱民,就一口咬定,她是携了嫁妆,与其私奔的,因为被我们抓住,怕被浸猪笼,才自己了断了。” 说到这里,哱承恩稍稍停顿了一下,将掐在手里的泥碗,放回了桌子上。 “把年长的那个杀了,装进棺材,送回宁夏。” “年幼的那个,下了迷药,送去我房间。” 刚才,“事发”的时候,他没有上前。 但透过斗笠的帘布,他却瞧见了,语嫣那像极了他“梦里人”的举止和神色。 曾几何时,他也曾站在,那个阻挡她的女人的位置上,笑着看他的“梦里人”胡闹,只是,那时的他,满心筹划的,都是让她坠马殒命,从而,理所应当的吞了她的嫁妆,使卖了她嫁妆的银子,扩充他父亲的军队,以抗衡,朝廷对他们的制裁。 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她有了心动的呢? 是被她精良的马术折服,亲手给她戴上花冠的时候,还是面对狼群,她用敲击蹄铁的怪法子,使他们两人,得以脱险的时候? 应该,不会更晚了。 不然,以他的性子,定会在脱险的下一刻,使人将她丢给狼群,造一个意外身亡出来,了却所有麻烦。 一如,他对待那些,比她更早嫁给他的中原女人那样。 “是,少爷。” 又一个追随者,应声而去。 哱承恩是哱家嫡子。 年纪轻轻,就斗败了他的诸多兄弟,成了公认的,最适合承袭爵位的人选,对家族,也是贡献巨大。 成为他的追随者,是件让所有哱家侍卫,心向往之的事。 虽然,他这次,受了“奸人”所害,在阴沟里,翻了船,但就像他们家少爷说的,人生起落,谁还没个走背字儿的时候呢,摔倒了,爬起来就是。 无论是在坐的追随者们,还是远在宁夏的其他哱家人,哪个不知,哱承恩的这次,被哱家老爷子赶出家门,只是走个过场的事儿? 说句不好听的,只要他能平息了沈家的怒火,让柳家和沈家的商队,再跟哱家通商,哪怕,是哱家少比之前吃些亏,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生意人,利字当头。 哪怕,会有那么几个,为了面子活的,可凡事,总该适可而止,给脸不要脸,对谁,都没好处! …… 马车沿着官道徐行,到傍晚时候,歇在了一间,由沈家经营的客栈。 客栈掌柜一早儿得了沈鸿雪来信交待,提前给几人留出了一整层来,还特意使人,去城里沈家经营的酒楼,给柳轻心和语嫣,借调了个好厨子回来。 “轻心小姐好,语嫣小姐好。” 远远的见柳轻心等人的马车来了,客栈掌柜便小跑着,迎了上去。 在沈家,三少爷沈闻雷,得了老天爷保佑,一举找回了自己的两个,“失散”多年女儿的这事儿,已是无人不晓。 虽然,这两个女儿,一个是已经断了气,被沈闻雷夫妇埋了,又侥幸被一位老神医从土里挖出来救活的,一个,是被劫匪追赶,坠下悬崖,得了好人捡回养大,半点儿闺秀该学的东西,都没研习过的。 可老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现如今,那位被老神医救活的大小姐,已得了当今圣上欢心,被赐婚给了正炙手可热的三皇子,彩礼和教习,都到了沈家多日了。 咳,有这么一个姐姐当支撑,那位二小姐,便是一无是处,又有什么要紧,至不济,也得嫁个二三品的京官当嫡妻才是! 而且,他们家三少爷沈闻雷本就致仕,这些年,也曾多次,得圣上褒奖,今年开春,就要被调到燕京任职…… “让人把吃喝,送到楼上罢,戚伯,两位小姐,一路舟车劳顿,吃了东西,梳洗一下,就该歇了。” 沈鸿雪把自己的小厮,派给了柳轻心。 这小厮名唤沈墨,是沈家的家生子,本是在商队里打杂的,因做事细致,入了沈鸿雪的眼,留被他留在了身边做事,寻常里,从不舍得借给旁人使用。 见客栈掌柜戚伯,从柳轻心和语嫣下了马车,就僵了似的,杵在原地,沈墨忙紧一步上前,唤他回神。 这条路,他走过很多遍,对这沿路的沈家商铺,都熟悉的像自己的手指头。 这戚伯,是个好人。 从他还在商队打杂的时候,就没少给他帮衬,他自然不希望,戚伯因一时糊涂,惹了柳轻心和语嫣这两位,前途无量的小姐不喜,自毁前程。 “哦,哦,瞧我这糊涂的,怎竟让两位小姐,在风里站着。” “快屋里请,屋里请,这人上了年纪,可真是,真是……” 被沈墨这么一提醒,戚伯顿时便回过了神来。 忙不迭的告罪一声,先行一步,给两人引路,眸子里,尽是对沈墨的感激。 昨日之因。 今日之果。 多年前,他瞧沈墨又瘦又小,吃饭抢不过旁人,又不好意思跟管事说,饿得睡不着了,就半夜跑到院子里喝井水充饥,觉得他可怜,便时常把一些客人没吃完的饭菜,挑择拾掇出来,给他留着,从未想过,要让他偿还自己人情。 不曾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沈墨竟一朝得了沈家最前途无量的孙少爷青眼,成了极得其信任的几人里的一个。 而这沈墨,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每每经过他掌事的这客栈,就算不住下,也会进来,跟他问声安好,时不时的,还会帮他带些各地的特产来品尝。 因一早儿就做好了准备,安排柳轻心等人歇下之后,戚伯就重又闲了下来。 他坐回了柜台后面,回忆起了,他还年轻时的事儿。 那时,沈老爷子还没成家,总爱把一个姑娘的名字挂在嘴边。 那姑娘,是他的青梅,他的梦里人,只是可惜,两人有缘无份,被因为一桩生意,成了仇敌的两家人,棒打了鸳鸯。 说起来,这两位孙小姐,长得还真是像那位啊,怪不得,沈老爷子听说她们要回周庄,高兴的让人把所有的院墙,都重新粉了一遍! 叩叩叩—— 手指敲击木制桌面发出的声响,让正沉溺于过往回忆的戚伯,登时回过了神儿来。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柜台前面,脸色,不甚好看。 “客官几人住店?” 戚伯管事的这间客栈,建在官道边儿上。 因价格合适,又地处城外,不受城门开闭影响,而颇受着急赶路的过往客商喜欢。 像现在这样的傍晚时候,因赶不及进城投宿,而选择在这里下榻的寻常旅人,更是隔三差五,就会来上一波。 “刚才,是不是有两个带着侍卫的小姐,在这里住下了?” 因不知柳轻心跟这客栈关系,这被哱承恩前来“探路”的人,问的毫无掩饰。 在他想来,在客栈里当掌柜的,要的无非是客人打赏,只要赏钱合适,就没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 说罢,身材魁梧的男子,往戚伯的面前,丢了一锭银子,示意他赶紧回答,不要浪费他工夫儿。 “回大爷的话,刚才,是有两位带着侍卫的姑娘,来小店下榻,可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有两位爷,先带着十几个侍卫到了。” 在这种情景下,只有初出茅庐,不懂转圜的“愣头青”,才会对柳轻心一行,在客栈下榻的事儿,矢口否认。 更有甚者,拒收来人的赏钱,死鸭子嘴硬的,跟对方表示,自己不清楚。 戚伯是老掌柜,自然不会做这种幼稚应对。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往四下里看了看,见前堂里,的确只他一人,才以极快速度,把那魁梧男子丢在柜面上的银子,收进了袖袋,然后,又佯装为难的,捻了捻自己的右手的三根手指,言外之意,就一锭银子,不够。 要让人不敢动作的最好法子,是让其觉得,自己手底下的人,不足以与对方抗衡。 而要让一个人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最好的法子,则是狮子大开口。 第六十八章 上兵伐谋兴烟波 魁梧男子瞪了戚伯一眼,面露不渝的,又往柜面上,丢了一锭银子。 他最讨厌的,就是跟这些狡猾又财迷的中原人打交道。 要不是他们家将军,还没有储备够,灭了这些中原人的兵力,仍需低调行事,他们,哪用得着这般憋屈? 待他们挥师中原之日,哼,瞧他一刀下去,砍这讨厌的中原人一条胳膊,看这中原人,还敢不敢,跟他如此猖狂的敲诈勒索! “年纪小些的姑娘说,晚些时候,他们的兄长会带了手下过来,让小的,帮他们留十个房间,准备好酒好菜。” 捡起银锭,使牙咬了一下,确定不假,戚伯的脸上,便又堆出了讨好神色。 他往魁梧男子的身边凑了凑,一边将那银锭装进袖袋,一边压低声音,跟他“告诉”了一句。 “你这客栈里,还有多少空房?” 魁梧男子嫌恶的,往后退了半步,与戚伯,拉开了距离。 这些中原人,总爱把自己弄得一身草腥味,还没他们饲养的牛羊讨喜,真不知,他们家少爷,是怎么受得了,跟中原女人朝夕相处的。 “还剩五间上房,三间脚夫房。” “爷您要是想订,可得趁早儿,不然,晚些时候,再有行商来,可就剩不下什么了。” 魁梧男子的后退,让戚伯如蒙大赦。 就像魁梧男子,不喜中原人的熏香一样,戚伯也觉得,这魁梧男子身上的腥膻味道,浓重的令他作呕。 “要五间上房。” 魁梧男子稍稍想了一下,又摸出一锭银子,放到了戚伯面前。 “打扫干净些,不要有跟你身上一样的草腥味儿!” “好嘞,爷!” “小的这就使人去开窗通风!” 像戚伯掌事的这种,开在官道旁边,供行商住宿的客栈,纵是上房,要价,也不会高到跟城里客栈上房一样。 一锭银子,足够支付五间上房三天的住宿费用,纵住宿的人,是要鸡鸭鱼肉的胡吃海喝,一晚上,也断不可能花完。 但人以群分。 像这魁梧男子般,对他们家的两位孙小姐,有不轨想法的,戚伯,可没打算跟他们“客气”。 “跟爷同行的人,何时到达?” “吃喝,可要提前备下?” “咱们这店里,刚从城里请了位好厨子来,烤全羊,也是做得的。” “爷要是想要,小的这就让人宰羊去!” 戚伯一边说着,一边又拈了拈,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 这魁梧男子身上,有浓重的羊油味道。 可见,惯于以烤羊肉为食。 可这里,地处江南,人们的饮食,大都偏向于清淡,要找个能烤得了全羊的厨子,不说难如登天,也绝迹,算不得容易。 “宰两只羊。” “尽快上架子烤了。” “我家少爷稍后便到。” 听戚伯说,有烤全羊吃,魁梧男子本能的吸了下口水。 自从跟了他们家少爷,来自中原寻人,伙食,就大不如在宁夏时候了。 倒不是说,他们家少爷,舍不得银子,亏待他们,而是,这中原的厨子,压根就做不出称他们口味的美食! 伸手入怀,打算再摸一锭银子出来,砸给戚伯这个让他看不顺眼的中原人。 不曾想,他用来装银子的钱袋,已经空置,莫说是整块的银锭,便是散碎银子,也没有一块儿了。 “你且使人宰羊,差你的钱,等我家少爷来了,自然给你清账。” 魁梧男子咳嗽了一下,有些脸上挂不住的转身出门,嘴上不落下风,心里却是想着,下回出来办事的时候,得提前跟帐房,多支些银子随身。 目送着魁梧男子的背影,消失在了官道远处,戚伯便忙不迭的唤了小二,来替他守着柜面,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的,奔上了楼去。 他已经尽可能的,把与两位孙小姐同行的人,往多里说了。 可纵是这样,那跑来打听她们踪迹的人,还是没有表现出知难而退神色,足见,其志在必得态度。 沈鸿雪给他写来的信里,特意交代过,若有无法定夺的事情,务必尽早,跟轻心小姐商议。 如今这情形,可不就是他无法定夺的情况? 坐了一天马车,说不累,才是假的。 因答应了语嫣,在她回返燕京之前,都跟她同床而眠,讲睡前故事给她听,柳轻心便在简单的吃了些清淡周汤之后,拎着语嫣早早洗漱完毕,上了床榻。 叩叩叩—— 可未及故事开始,门外,就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 “怎么了,立夏?” 伸手,揉了揉语嫣的脑袋,算是安抚她遭人打断,没法继续听故事的抑郁。 柳轻心侧身下榻,拎了放在旁边架子上的长袄,套到了自己身上。 为穿着方便,她没把长袄上的带子系得很紧。 毕竟,出门在外,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什么出其不意的事儿。 就算,这里是沈家经营的铺子,也是一样,不能少了防备。 “客栈掌柜和鸿雪少爷遣来随行的小厮,有急事要跟您商议,夫人。” 立夏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紧张,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刻不容缓。 “稍等。” 柳轻心答应了一声,转身,看了一眼,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好了所有衣裳的语嫣。 才又莲步轻移,往房门方向走去。 她本不想让立夏值夜。 但立夏执拗,说什么也不肯进房间里休息,她没了办法,只得安排立夏和十五,一个值前半夜,一个值后半夜。 “进来说罢。” 戚伯和沈墨,都把紧张掩饰的很好。 但对柳轻心这擅长察言观色的人来说,却毫无遁形可能。 她往旁边让了一步,示意立夏,跟两人一起进房间里来。 害人之心,她不曾有。 但防人之心,却不得不存。 “两位小姐,在来的路上,是不是财帛外露,惹了什么人惦记?” 示意沈墨关闭房门,戚伯紧一步上前,从袖袋里,摸出了之前时候,那魁梧男子丢给他的三锭银子,一一摆放在了桌子上。 “刚才,来了个不像是中原人的男子,跟小的打听,两位小姐,是不是下榻在客栈里。” “小的故意虚张声势,说跟小姐随行的,有三十余人,可听那人口气,仍像是,没有要知难而退意思。” 说到这里,戚伯轻轻的咽了口唾沫,抬头,看向了站在他对面的柳轻心。 “之前,鸿雪少爷写信来说,若有不知该怎么定夺的疑难,就跟轻心小姐商议。” “轻心小姐,您看这,可该如何是好?” “无妨。” 安静的等戚伯把话说完,柳轻心才笑着,在桌子旁边坐了,伸手,从桌子上捡起一锭银子,翻到了背面。 是库银。 由朝廷拨付,给各处大营的军饷。 从铸造日期看,应是去年秋天时候,送达军营的那批。 “你使人带上这个,去城里,寻一家名唤顾记的皮货铺子。” “跟他们掌柜说,你们家小姐,要跟他借十个人来用。” 放下银锭,柳轻心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了一只竹筒,将它交到了戚伯手上。 “切记,不可打开,不然,恐伤人命。” 柳轻心交给戚伯的竹筒里,装着她去年时,从顾落尘那里,昧下的毒蝎子。 那蝎子跟寻常蝎子不同,会在激怒的时候,发出像蛇一样的嘶嘶声,摄天门出身的人,不可能不认识,他们尊上养的宠物。 “十个人,会不会太少,姐姐?” “万一,对方有备而来,咱们,可是要吃亏的!” 听柳轻心说,只借十个人,语嫣忙拦下了,接下竹筒,准备转身出门去的戚伯。 “不管他们,是不是有备而来。” “只要咱们,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不就好了么?” 使两只手,搬开语嫣挡住戚伯去路的手臂,柳轻心坏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睛。 上兵伐谋。 这是之前,翎钧给她讲的兵书里的话。 今日,她就打算,拿这些不知是受了何人托付,跑来惹麻烦的家伙们,小试一番牛刀。 语嫣是个聪明姑娘,又跟柳轻心相处了许多日子,听她这么一说,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打算。 摄天门的易容之术,可是独步天下。 虽然,柳轻心没有修行过,不能像她一样,随时随地,改变自己样貌。 但只是用来糊弄一下外行人的话,她荷包里的“藏品”,也足够用了。 “这法子好!” 想到讨厌的人,会被她们耍的团团转,语嫣不禁笑出了声来,当即,便放了戚伯离开。 他们这一行,共计六人。 除了她和柳轻心,还有她爹爹沈闻雷,沈鸿雪遣来的小厮沈墨,以及“讨厌鬼”派来的立夏和十五。 刚才,经过城池的时候,他爹爹沈闻雷去了城里,说是要给她和柳轻心买,那城里的一种什么点心,让他们先行一步,到客栈歇息。 算时候,也差不多该到了。 既然,有惹人烦的家伙,不给她机会早睡,那她就只有,“勉为其难”的吃着她爹爹给她买回来的点心,耍一群傻子玩儿了! “给咱们同行的所有人,都换个样貌。” “以防,让他们认出某个,生了怀疑。” 伸手,抬了抬语嫣的下巴,提醒她收起口水,柳轻心笑着回头,跟沈墨问了一句,“父亲到了么?” 第六十九章 伴猪待虎示乱局 “回轻心小姐话,刚刚,小的和戚伯上楼来的时候,已使人知会三老爷,有要事商议。” “三老爷重礼,应是需穿戴整齐了,才会上来。”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话,沈墨忙躬身应答。 这位刚刚被找回来,像极了他们家表小姐的嫡房三院大小姐,可是他们家,不知多少人的心头肉,万不可惹了不悦。 都道是,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 瞧这位大小姐,不过是命好,长的像那位遭了人害,音信全无的表小姐,就能这般“一步登天”的,成了被他们家少爷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 寻常里,有哪院的小姐,时运好的,得过这殊荣呢! “你去催一催父亲,让他快些过来。” “回来的时候,去趟隔壁,把十五也唤来。” 听沈墨说,沈闻雷已经回来,柳轻心才是彻底的松了口气。 想瞒天过海,就得先确保,自己乘的船,是不是足够结实,有没有存了被鼠蚁啃食的漏洞。 不然,待到风急浪涌,就得累一船人,悉数葬身鱼腹。 “姐姐,你说,会是哪家的鹰犬,这般跟着我们?”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自己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了数张人皮面具出来,在桌子上一字摆开。 因尚未被贴到人的脸上,这些人皮面具,都有些皱皱巴巴的,让人只是瞧着,就忍不住心里发毛。 这都是语嫣的藏品。 是她这些年,陆续从摄天门杀手,带回门里去复命的头颅上扒下来,晾干揉制而成的。 有许多,还经过了改造。 贴到脸上,规整服帖,几乎与真皮无差。 之前时候,柳轻心曾在语嫣的软磨硬泡下,“体验”了一回。 说句良心话,那触感,可真是比许多“未来人”用的面膜,更丝滑舒服数倍。 “手里有兵权,能挪军饷为己用的,就那么几个武勋。” “不管来者何人,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柳轻心笑了一下,对这跟踪打听她们的人,颇有几分不屑。 出门来做这种腌臜事,却不晓得,把尾巴藏起来,避人耳目,这事儿,若是传去了他们的主子那里,怕是…… “趁父亲没来,先把你自己的脸拾掇好,别当着他的面儿变化,把他老人家吓着。” 语嫣不需要人皮面具,就能改变样貌。 但对沈闻雷,这尚不知,她如今身份的人而言,却是有些过于“刺激”了。 柳轻心仔细,自不会让这种事儿发生。 她推了语嫣一把,“提醒”她,凡事有先后,有些事儿,循序渐进的让人适应,远胜裂帛一声,戛然而止。 “哦,好。” 语嫣答应了一声儿,半点儿都不避讳,仍留在房间里的立夏的,给自己换了个模样。 换过模样之后,她成了个脸上长胎记的姑娘,为不使沈闻雷遭受惊吓,这次,她没改变自己的身形。 “这张脸好看,姐姐。” 给自己拾掇完之后,语嫣便从桌子上拈起了一张,比寻常人略显白皙的皮子,在柳轻心的面前晃了晃。 “给你换这个,怎么样?” 这张人皮面具,可是她的宝贝,换了旁人,一准儿不舍得拿出来借用。 据拎这脑袋回来的杀手说,她生前,是隆庆皇帝的妃子,因长的好看得宠,惹了皇后嫉妒,奈何皇宫戒备森严,这女人家里,又势力强横,下不得黑手,才不得不花了大价钱,跟摄天门做了这单生意。 “找张平凡些,丢到人堆儿里,全不会引人多看一眼的那种,咱们是要避免麻烦,莫引人瞩目。” 伸手,往语嫣的眉心处弹了一下,柳轻心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的好意。 “好罢。” 遭到拒绝的语嫣,露出了扫兴的神色。 她翘了下唇角,从那摆成了两排的人皮面具里,挑了几张出来,将其他的,重又收回了腰间的荷包。 …… 为了妥实,戚伯亲自去了一趟城里,寻那家名唤顾记的皮货铺子掌柜传话,可待他回了客栈,却是脸色颇有些难看。 那皮货铺的掌柜,在看过了他递上去的竹筒之后,先是露出了讶异神色,然后,便满口应承,会派人给他,让他先行回返,派遣的人稍后就到。 可他这坐马车的人,都回来了,那皮货铺掌柜应承派遣来的人,却连个影儿都没有,这可让他,如何跟他们家轻心小姐交待? 还有那总是发出奇怪声响的竹筒,也被那皮货铺子的掌柜留下了,若轻心小姐跟他责备,怨他没把竹筒带回来,他又该怎么应对? 然不及戚伯的抑郁持续多久,楼上,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一个目光锐利的少年,自柳轻心住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尽快上楼,莫在楼下杵着傻等。 “戚伯,使厨子,准备四桌酒菜,在前堂里摆上。” “把这层的所有房间都打开,点上火烛,摆放茶水和点心。” 房间里有十六个人,其中十个,穿着便于夜行的黑衣,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只得十七八岁。 柳轻心和语嫣,都已改了样貌,换了衣饰,沈闻雷等人,则是只变了样貌,尚未来得及更衣。 “待酒菜备好,你们就依着我交待的,下楼去吃喝,他们的人来了,没地方坐,自然会去跟你们商议。” “记住,务必引起争执,这样,我和语嫣才好出门来瞧看。”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转身,看向了仍在对自己的新模样兴致勃勃的沈闻雷,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刚才叮嘱的事儿,父亲可记住了?” “记住了。” 被柳轻心这么一唤,沈闻雷才是回过了神儿来,习惯性的伸手挠自己的脸,以掩饰尴尬。 “不能挠!” 语嫣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沈闻雷的手,眸子里,尽是紧张。 这些藏品,可都是她的宝贝,十个脑袋,都未必能做得出来一张,这要是被沈闻雷一个不当心,挠出一个洞来,她是让他赔,还是不让他赔? “哎,瞧爹爹这记性,不挠,不挠。” 之前,给他往脸上贴的时候,语嫣已经反复交待过,不可使手抓挠,他答应的好好儿的,这会儿,却因为习惯本能,险些……咳,这可真是尴尬的紧! 人皮面具下面,沈闻雷老脸殷红滚烫,人皮面具上,却未透出丁点儿颜色,他小心翼翼的伸手,在语嫣的紧张注视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浑身紧绷的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 哱承恩一行,有近二十人,个个身材魁梧,让人只是远看,就知不是中原人士。 他们在那来探路的人引领下,于入夜时候,进了客栈。 见客栈前堂里的四张桌子,都被人占了,哱承恩颇有些不悦的拧了下眉头。 “掌柜!” “腾两张桌子出来给我们!” 先一步来探路订房的人,见哱承恩拧眉,忙快步上前,使拳头,用力的敲了敲戚伯面前的柜面,语带不善。 “哟,爷您来啦?” 正“昏昏欲睡”的戚伯,被敲击声吵醒,本欲发火,抬头,却见吵了他“好梦”的人,是来跟他订房间的魁梧男子,忙一改不渝神色,摆出了一副讨好嘴脸。 “人老不中用。” “一坐下就犯瞌睡。” “爷,您刚才,是有什么吩咐?” 戚伯一边说着,一边绕出柜面,点头哈腰的跟魁梧男子赔起了不是。 “腾两张桌子。” “给我家少爷,把烤羊抬上来。” 魁梧男子后退一步,躲避戚伯身上的熏香味道。 这味道,让他犯恶心,他可不想因为这个,错过了之后的烤全羊。 “没收定钱,就把两头羊,都帮您宰了烤上,已经坏了店里规矩。” “东家知道了,还不定怎么责备小的,若是……” 戚伯面露为难的抿了下唇瓣,往魁梧男子身边又凑了凑,压低声音,跟他说道,“那几桌客人,都是楼上那两位小姐的随从,您瞧,他们都吃的差不多了,有好些,都喝醉上楼去了,要不,您跟他们……” “没用东西!” “告诉厨子,准备把烤羊上桌!” 听戚伯又提起没付定钱的事儿,魁梧男子不禁脸色一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往哱承恩身边走去。 来的路上,他们家少爷,特意交待过,动手抢人之前,要尽可能低调,以防打草惊蛇。 既然这些三三两两占着桌子,正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小子,都是楼上那两位小姐的随从,他们,便该谨记他们家少爷的吩咐,竭力避免跟他们起冲突争执。 当然,他们并不惧,跟这些瘦的像鸡崽儿似的人拼斗,但如果能让他们都醉成烂泥…… 罢了,这种事,还是让他们家少爷定夺好些,毕竟,他们家少爷见多识广,对这些讨厌的中原人的了解,也比他们多得多。 听魁梧男子禀报过之后,哱承恩便把目光,转向了那几张只余残羹冷饭的桌子,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第七十章 闻是旧人成怯缩 每张桌子上,都横七竖八的摆了筷子,大部分筷子的尖端,都沾有油迹。 一些筷子的旁边,放了装米的碗,有几个的碗底,还剩了些许米粒,剩在碗底的米粒上,沾了油迹。 往下看,每张桌子的桌脚位置,都丢有喝空的酒坛,几个倒放的酒坛旁边,酒在青石地面上蜿蜒成了数条细流。 对方至少有四十人。 这其中,还不包括当主子的。 依着自己的所见,哱承恩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你去跟他们说,让他们腾两张桌子给我们。” “我们远道而来,着实困乏的厉害,言辞客气些。” 仔细观察过,仍围在桌子旁边吃喝的几个少年之后,哱承恩跟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侍卫,低声吩咐了一句。 他看不出这几个少年的境界。 但自他们举手投足来看,又都是修行过武技的。 这种情景,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些少年的境界都远高于他,另一种,是他们都服什了什么秘药,以掩饰境界。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若这些少年,当真都是境界都高于他的,那这些少年背后的人,他就只能示好结交,万不敢只为眼前之利,招惹得罪。 只要舍得银子和工夫,样貌相似的人,总不难找得到,实力强横的人,却是一旦成仇,便有数之不尽的麻烦。 “是,少爷。” 侍卫应声而去,言辞和气的,跟就近一张桌子上的少年抱拳行礼。 “这位小哥……” “滚。” 然未及侍卫把哱承恩的吩咐说出,被“搭讪”的少年便头也不回,声音冷硬的回了他一个,轻蔑至极的字。 他们家仙姬说,不用跟这些家伙客气,他自然要听命行事。 少年的恶劣态度,让侍卫的怒火,“噌”的一下就窜了起来,当即便顾不得哱承恩的吩咐,拔刀向那个对他“出言不逊”的少年砍去。 做杀手的,哪个不是时时打着十二分的警惕? 听站在自己背后的人拔刀,少年便一个海底捞月,将自己手里的筷子,顶上了那个准备偷袭他的人的喉咙,入一寸,便可夺其性命。 那个想偷袭少年的侍卫,瞬间凝固在了原地。 直面死亡的恐惧,让他整个身子都僵硬成了石头。 这个少年,不是他能抗衡的。 这个少年,的确,有让他“滚”的资本! 几个被安排在大厅里的少年,本就是为了寻衅滋事而存在的。 尽管,对方派来的这家伙,伸手差的不能看,一招未出,就被他们当中年纪最小,武技最差的那个治住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论不讲道理,哪里还能比摄天门更不讲道理? 纵观摄天门里,谁还能比他们家仙姬更不讲道理? 他们家仙姬说了,只要对方敢动手,不,哪怕对方只是话说的不好听了,他们也只管掀桌子,拔刀相向便是。 哗啦啦—— 四桌子的碗碟,被悉数掀翻在地。 原本还分散坐在四个桌子旁边,吃喝划拳九个少年纷纷起身,拔出了腰间弯刀,对哱承恩一行怒目而视,硝烟,顷刻弥漫了客栈的大堂。 “吵什么!” “耽误小姐歇息,当心少爷扒了你们的皮!” 已换装易容的立夏,快步自房间里走出,朝楼下看了一眼,便眉头紧拧,依着柳轻心的吩咐,对楼下的少年们斥责出声。 对常年在江湖行走的人来说,“扒皮”这个词儿,是极为敏感的。 它会让人联想到摄天门,以及传说中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喜欢拿人血泡澡,拿人骨做乐器的摄天门门主。 立夏的话,有效的“震慑”了,对哱承恩一行拔刀相向的少年们。 他们犹豫了一下,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儿,才齐齐的后退一步,收刀入鞘,露出一副惹了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神色,那使筷子顶住侍卫喉咙的少年,也匆忙的收了手,“心虚”的躲到了其他人背后。 抬头看向立夏,见她的境界,远不及这几个少年,却能只凭几句话,就让他们心生胆怯,哱承恩稍稍拧了下眉,心中暗自猜度起了,立夏跟这几个少年背后的那位,大概会是个什么关系。 这女人并不漂亮,眉眼间,没有一丝柔媚之气,想来,应也不是什么人的侍妾。 而且,她称呼在屋子里歇息的两位小姐,又唤让这十个少年忌惮的人少爷,可见其效忠对象,既不是这屋里的两位小姐,也不是他口中的少爷。 “是在下的人有错在先,怪不得几位小哥,还请姑娘收了盛怒。” 对无法猜度身份的人保持礼貌,是出门在外,最基本的自保手段。 哱承恩上前一步,远远的对立夏拱了拱手,眉眼间尽是谦恭。 “在下哱承恩,愿为今日之事,承担赔偿职责,盼姑娘通传。” 哱承恩声若洪钟,嘴上客套着,让立夏帮忙“通传”,实际上,早已借着“告罪”,将自己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客栈。 站在桌边,正准备移步出门的柳轻心,在听到哱承恩这个名字之后,瞬间僵滞原地。 她本以为,跟踪尾随她们的人,是来自某个武勋府邸,却未料,竟是冤家路窄,遇上了那个,想将她置于死地负心人。 “你是哪里不舒服么,姐姐?” 见刚刚站起身,准备出门的柳轻心,突然又坐回了凳子上,语嫣不禁柳眉微拧。 她从没见,柳轻心有过这样的失态。 一个面对燕京的老狐狸,都能嬉笑怒骂,与之“所谈甚欢”的人,怎一听“哱承恩”这个名字,就成了这副模样? 这哱承恩,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去与他交涉罢,语嫣。” “我怕,见到他,会忍不住,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柳轻心双拳紧握,试图对语嫣挤出一个笑来。 可她发现,这太难了,难到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如愿。 她恨八成恩。 想将他碎尸万段的那种恨。 可她不能冲动,因为,现在的他,尚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冲动”,承担后果。 为了她,不惜切断商路的沈家。 根基未稳,却愿与她共进退的翎钧。 丫丫学语的小宝。 还有,将她视为依靠的语嫣…… 哱家不可能为了一个外姓人,舍弃自己的嫡子。 若哱承恩,在沈家经营的客栈里遇刺身亡,沈家便会被丢进尴尬境地,百口莫辩。 介时,娶了“沈家女”为妃的翎钧,也会被有心之人趁机推上风口浪尖。 小宝的身份,会被翻出来,不论是真的,还是假造的,都会使他成为众矢之的。 而语嫣,以她的性子,定会无法忍耐旁人对她的指点谩骂,做出违背社天门门规的事,遭苛刑加身。 “我怎么说?” 听柳轻心说话,雨嫣便明白,她跟这哱承恩之间,是有过节的。 但有些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明白,而且,挤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说,也无必要。 她们现在,是势弱的一方,必须趁热打铁,让对方心怀畏惧的退去。 不然,之前的谋划,就都将化为泡影,她们也会因此而身陷囹圄。 “切他一缕头发,给他个下马威,再大方表示,今天的事儿,就到这里,若再继续聒噪,扰了你家姐姐歇息,明晨要没的,兴许就是他的脑袋了。” 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最终决定,用最干脆的法子,一力降十会。 不管哱承恩一行,是为寻人,还是为谋财,这么做,都能令他退去。 知错也好,知难也罢,“因由”于她们,并不是非有不可,他们要的,只是能全身而退这结果。 …… 须臾往返,刀影寒光。 哱承恩右耳处的发辫,蓦然坠地,发出了“咚”的一声轻响。 原本,还偶有窸窣声响的前堂,顷刻间,落针可闻。 语嫣的做法,让在场众人吃了一惊。 哱承恩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本能的咽了口唾沫,向后退了半步。 他知道,以语嫣的功夫,若当真是想取他项上人头,他就是再往后退十步,也毫无用处。 但人就是这么一种幼稚动物。 明知有些事,即便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却仍会,在有的选择时候,去自以为是的“挣扎”一番。 “多谢姑娘宽宏。” 在绝对力量面前,一切耍“小聪明”的人,都会变成跳梁小丑。 哱承恩老老实实的收起了自己的试探,用寻常大小的声音,跟语嫣抱拳告罪。 “我姐姐,可没我这么好脾气!” “趁她没被吵醒,赶紧有多远滚多远,不然,明晨躺在地上的,兴许就是你们的脑袋了!” 语嫣霸气外漏,一双凤目,略带不善的往哱承恩身上扫了两遍。 从身量和打扮来看,这人,应不是出身中原,而且,还姓哱……莫不是,宁夏哱家派来中原,打探各大营消息,以谋不轨的? 虽然,她一直被顾落尘“关”在山上,没机会出门“做生意”,但对各地的“有趣儿”消息,还是了若指掌的。 比如,宁夏哱家,一窝子在马背上长大的人,在马术上,输给了一个新过门儿的中原闺秀。 再比如,隆庆皇帝以国库亏虚,需缩减开支为由,下旨给宁夏哱家,命其裁军。 第七十一章 父言不弃心生暖 在语嫣的威慑下,哱承恩一行在赔偿了客栈的损失之后,就连夜离开了。 当然,演技极好的戚伯,在战战兢兢的收了他们的尾款之后,便使人将两只烤好的羊,各自剁成了八块儿,使油纸包了,交他们扛走。 新烤出来的羊肉,散发着草原特有香料的气味,但对一路劳顿饥饿,又受了惊吓,不得不趁夜赶路,以免对方反悔的八成恩等人来说,这烤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 “怎么跟的人?” “若不是托着两只烤羊的福,咱们几个,都得交代在那儿!” 摸着自己被齐耳斩断的发辫,哱承恩的脸,几乎要黑成锅底。 在宁夏,发辫是男人的骄傲,赢得一场得公众认可的拼斗胜利,才能编起一个,遭人斩落,便等于是永久失去。 刚刚被语嫣斩落的那个,恰好是他第一次与人拼斗胜利,获得的奖赏。 “回少爷的话,这条路没有岔路。” “小的怕跟的紧了,惹对方起疑,哪曾想,他们带着女眷赶路,会不安套路,到傍晚时候,也不投宿。” 被遣去跟着柳轻心一行的侍卫,本就因害哱承恩失了发辫,而愧疚难当,这会儿,又挨他责备,顿时便整张脸都红成了糖沁色的番薯瓤。 “也是倒霉。” “遇上的那一群,不知来路的煞星,当主子的人里,也有两个姑娘,闹了这乌龙。” 侍卫驱马往前赶了半个马身,跟哱承恩说自己的委屈。 见他没有要责备自己的意思,才是稍松了口气。 “他们乘的马车,便是连夜赶路,也快不过咱们。” “咱们加紧点,若能在荒郊野地里追上他们,下手倒也能省许多便利。” 哱成恩扭头,看了一眼满脸愧疚的侍卫,叹了口气,加力踢了踢马腹,驱坐骑快跑,“等追上他们,随从侍卫全都砍了,年幼的那个归我,年长的那个和丫鬟,你们带去林子里快活,玩够了,记得灭口。” 遭了之前的“折辱”,此时的哱成恩,可是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可供发泄。 他不喜身娇体弱的中原女子。 觉得她们像待宰的羊羔一样,让他提不起半点儿兴致。 他喜欢脾气火爆的草原姑娘,一言不合,便能使牙撕人一块儿肉下来的狼崽子。 当然,除了柳清新。 他截止目前为止,最后一个续弦的嫡妻,也是唯一一个,“有幸”怀了他孩子的中原女人。 不,确切的说,她根本就不像个中原女人。 他比草原上的狼群还凶,比他喝过的,最烈的酒还烈。 中原,多的是红楼,但哱成恩不喜中原女子,自离了宁夏,便再也没进出过那种地方。 跟着他出来的这些侍卫,都正处壮年,在宁夏时,家中妻妾不计,隔三差五,还要出去打打“牙祭”,当着庶民奴工的面儿,“睡”那些人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也没人敢有半个字的怨言。 有好些,为了讨他们好,给家里减些税负,还会自愿的把长的俊俏的姑娘,绑来送他们糟蹋,他们便是玩的过了,不慎将人弄死,也不过就是多花几钱银子,买几匹马驹赔给人家,也就罢了。 一些这样的人,从来了中原,就开始过清汤寡水也没有的日子,还是一过就好几个月,怎可能,不把眼珠子都憋红了? 此时,一听哱承恩说,待追上了那些人,要将其中的两个女子赏给他们享用,便纷纷摩拳擦掌了起来。 虽然,那丫鬟算不得漂亮,可虱子再小也是肉,再说,不还有那个长的漂亮的姐姐么! 受哱承恩“激励”影响,众人纷纷策马扬鞭,加快了脚程,仿佛连正在飘散香味儿的烤羊,也无法再打动他们。 …… 送走哱承恩一行,戚伯便唤来客栈里的三个小二,开始打扫前堂里,碎了一地的杯盘碗碟。 之前,柳轻心已跟他交代,稍后,会砸碎些器皿,让他捡破烂不济,碎了也不会心疼的用,而客栈里恰好有一堆缺角裂纹,准备弃置的合用。 不曾想,这些该丢没丢的玩意儿,竟还在“寿终正寝”之前,帮客栈赚了一笔回来。 “他们一直往前追,发觉不对,一准儿掉转马头回来。” “我估摸着,最多两天,就会再回这里来。” 往自己的肚子里强灌了几碗茶之后,柳轻心才是恢复了些冷静。 她抓了两块儿,沈闻雷去城里买来的芝麻糖在手里,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跟戚伯交代道。 “等他们回来,会跟你问询,除了我们,还有没有类似的人来投宿。” “你告诉他,他们走了之后不久,又来了一行六人,三男三女,听说话,像是要去什么地方投奔亲戚的。” “其中,那年长的男子,还责备了年幼的姑娘,说她在城里玩的太疯,耽误了赶路,要不是时运好,恰巧碰上退了房的,他们几人,就只能在脚夫房里凑合着过夜了。” 一口气把手里的两块儿芝麻糖塞进肚子,柳轻心捡起桌子上的茶盏,又往自己肚子里,灌了一碗茶。 她突然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听了翎钧劝告,没带小宝一起回周庄。 不然,若小宝听了摔盘子砸碗声音,吓得嚎啕大哭,怕是,一切休矣。 戚伯应声点头,将柳轻心跟他告诉的话,仔仔细细的重复了一遍,才又拎起茶壶,帮她满上了杯子。 他不知,他们家轻心小姐,为何要突然改变谋划,用这种方式,将哱承恩一行短时间支走,而非如她之前交代的那样,让那些人彻底放弃跟踪尾行念头。 但不知是一回事儿,想知,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他在沈家几十年,当客栈掌柜,也有十数载。 这期间,他明悟的最有用道里便是,主子的心思,总比他们这些下人缜密,所以,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猜的不猜,才是正确的当差之道。 “若他们跟你问起,我们的去向,你就告诉他,往燕京方向走了。” 柳轻心深吸了一口气。又往自己的肚子里灌了两碗茶,要再灌第三碗的时候,沈闻雷出手拦住了她。 “这么晚了,少喝些茶,早些歇息。” “咱们明晨出发,到傍晚,就能到周庄。” “在周庄,他们便是再来那么多人,也伤不了你们。” 沈闻雷是知柳轻心过往的。 在听到哱承恩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些计划,是不得不变了。 所幸,剩下的官道,都是在白天时,商旅往来密集的好路。 他们明日,多行少歇,便可保一路无虞的,直达周庄。 “戚伯,使人准备些干粮,把马匹也喂好。” “明天,天一放亮,我们便随第一批送货的车队,往周庄走。” 沈闻雷终究是个在朝中为官多年的人。 之前,还曾因过于耿直认真,多次遭对手携私报复,置身险境。 面对不利局势,他冷静沉稳,只三言两语,就安抚了在场所有人的紧张。 将戚伯和沈墨送出门口之后,沈闻雷才回转身,看向了站在柳轻心身边的语嫣。 “嫣儿。” “爹爹不知,你是从哪儿学了这一身本事。” “但你不说,爹爹绝不强问。” “对爹爹来说,你能回来,就已是老天最大恩赐,奢求太多,便是不知感恩了。” 说罢,沈闻雷缓步走到了桌子旁边,将放在桌子中心的芝麻糖,往柳轻心和语嫣的面前推了推。 “还有轻心丫头。” “从你唤我父亲开始,我就是你的父亲了。” “为这一声父亲,我沈闻雷哪怕倾尽平生所能,也绝不会推卸为父之责。” “你之前所历险恶,我曾自鸿雪那里听说一二。” “但我希望你们知道,纵你们的父亲,不及你们神通广大,他也愿是,为你们遮风挡雨的荷叶伞,他不粉身碎骨,便无人能伤你们一毫一发。” 自燕京走来的这一路,沈闻雷想了很多。 关于柳轻心,关于语嫣,关于沈家。 他发现,要把柳轻心当自己的女儿对待,将一碗水端平,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难。 她跟语言两人,长的有太多相像了,相像的宛如,柳轻心真的是他死而复生的大女儿。 “父亲多虑。” 柳轻心的肩膀,不自觉的颤了一下。 她缓缓抬头,看向了站在与他一桌之隔处的沈闻雷,对他露出了,自听到“哱承恩”这个名字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所谓世道险恶,多是人心贪婪所致。” “只消遇事时,多几分当心谨慎,谋事时,少几分自以为是,总也不至于,身陷囹圄,难以脱身才是。” 说罢,柳轻心拈了一块芝麻糖,送进了自己嘴里。 芝麻糖很甜。 虽然,嚼的时候,带着些许芝麻糊了的味道,比饕餮做的最难吃的点心都不及。 但这像极了,她师父说的,家的味道,被亲人护在身后的,温暖的味道。 或许,这就是父亲罢。 在你风光无限时,安静沉默,在你遭遇为难时,挺身而出。 第七十二章 舍利护亲不言约 先一步遣人快马往周庄送信,柳轻心一行,在第二日晌午时候,遇到了沈老爷子派来接他们的马队。 五十多人。 只看身形和骑马的架势,便知是押送货物时的护卫。 “你祖父把三个回周庄去换修马车的商队多留了一天,这些人,都是练家子,身手好得很。” 跟领头的一人,简单的交谈过之后,沈闻雷就坐回了马车上,眉开眼笑的对柳轻心说道。 “有他们在,就算那些家伙现在折回来,咱们也不惧。” 柳轻心并未接触过押送货物的商队。 但她知道,只护卫,就有五十余人的话,那三只商队的规模,定不可能太小。 都道是商人重利,可沈老爷子,却是为了她的安全,耽误了三支商队启程。 且不说,这么做会不会因延误送货,坠了名声,单只是白贴这三只商队一天的人吃马嚼,花费,也不在少数。 “别多想。” “沈家家大业大,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只要你们两个,能安然无虞,这点儿花费,算得了什么!” 见柳轻心面露愧疚,沈闻雷忙出言劝她。 他不想让柳轻心有什么负担。 毕竟,她将来嫁入三皇子府,要直面的勾心斗角,都够绞尽脑汁,若再因沈家的事儿患得患失,她怕是,硬生生的把自己掰成两半儿,也未必够用。 就像沈老爷子说的那样,沈家,该是每个外嫁之女的墙。 沈家不倒,从沈家嫁出去的姑娘,便不该有一个,在夫家遭受委屈。 不管是休弃,还是和离,只要想回,沈家,就永远是家。 “这小半年来,我时常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儿。” “其中,与祖父相关的居多。” 听沈闻雷说话,柳轻心便知,他是想劝自己宽心。 索性事情已经发生,多思无益,倒不如干脆于言语上掖过不提,好生记在心里,待以后,竭尽己能以报。 “鸿雪说,你的头受过伤,有许多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依着我说,这未尝不是好事。” “你就当,是撇了一切过往,从头活过。” 听柳轻心说,记不得许多以前的事,沈闻雷不禁露出了担忧神色。 他嘴上说着劝柳轻心宽心的话,目光,却是不自觉地落在了她的后脑上。 以前,他曾听人说,头部受过重创的人,会先失去记忆,有好些,还会在之后,染上头风之类的毛病,若寻不到好大夫,任由其发展,更有可能,一觉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已是把柳轻心当自己女儿看待,自然不想,她于将来遭受苦痛,甚至,因此殒命。 “师父已将我治好了。” “这陆续回来记忆,便是明证。” “父亲勿需担心。” 柳轻心没有抬头。 但沈闻雷那突然发生了变化的气息,却瞒不了她。 “我之前听兄长说,陛下遣来家里的教习,都在摩拳擦掌的等我回来,父亲可知,他们是要教我些什么?” 改换话题,从来都是让人摆脱抑郁纠结的好法子。 柳轻心将捧在手里的暖炉调换了个方向,抬头,看向了沈闻雷。 今年的江南,春天来的较往年早。 可纵是如此,坐在马车里,也还是会感觉到丝丝寒意。 “应只是教些宫里规矩,没什么难的,你休听鸿雪吓你。” 听柳轻心这么一说,沈闻雷才是蓦地记起,现在的她,可是个享誉燕京,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当下,便对她脑袋受过“磕碰”这事儿,不再过多纠结了。 哄好沈闻雷,柳轻心便抬手,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往外面看去。 马车外,由五十余人组成的护卫,将她所在的马车圈在了中间,一副押送稀释珍宝的架势。 见她掀开窗帘,立夏忙策马小跑过来,俯身跟她问询,是不是有什么所需。 “若道路方便,让马车走快些。” “祖父知我们今晚到达,定会不听人劝的,等我们用膳。” “他上了年纪,饿的时间长了,易伤脾胃。” 属于这身体原主的记忆里,有一段沈老爷子等她吃饭的情景。 内容,大抵是她年幼贪玩,跟什么人在城里瞎逛,误了出城钟点,只得在城里客栈住了一夜,打算第二日赶着城门开启,趁沈老爷子没起身,偷偷溜回家去,却不料,被一夜未睡的沈老爷子,在周庄入口处的吊桥上抓了个正着。 那带她出去玩耍的人,因没有好好的劝着她,而挨了家法,她这罪魁祸首,却是只挨了两句责备,就被按到了桌子前面,陪沈老爷子一起吃早饭。 事后,负责伺候沈老爷子起居的丫鬟说漏了嘴,她这身体原主才知道,沈老爷子从前一天中午,就没吃过东西。 不但没吃东西,还每过个把时辰,就打着出去活动腿脚的幌子,往庄子入口处去晃,晃得整个周庄,一晚上,都没得安生。 从那以后,这身子的原主,就再也没有过夜不归宿。 一日三餐,大都会乖乖的在家里享用,便是嘴馋,跑出门去吃馆子,也会拉上沈老爷子一同。 “是,王妃。” 立夏低声答应了一句,便策马往车队最前方跑去。 自这些护卫们来了,她就命负责领路的沈墨,放慢了前行速度。 想着反正安全无虞,在入夜前到达和赶着晚饭前到达,并不差什么,大可到前面些的客栈用了晚膳,再继续往周庄走,没必要紧赶慢赶的,让柳轻心受累。 可这会儿,有柳轻心吩咐,说要回周庄去用晚膳,再这么拖拖拉拉,就有些不合适了。 “能让你祖父饿着肚子等的人,这世上,大抵只有三个。” 在周庄,沈老爷子的“情事”,并不是秘密。 沈闻雷笑着低头,对柳轻心的这说法,颇有些忍俊不禁。 沈老爷子,他的父亲,有许多“名言语录”。 其中,最让他记忆深刻的一条便是,若一个人觉得,你值得他饿着肚子等待,切莫让他白等,千万别做,有负于他的事。 “三个,都是何人?” 听沈闻雷说,会让沈老爷子等吃饭的人,这世上只有三个,柳轻心不禁好奇的跟他问了起来。 她希望能更多的了解那个老人,以便能在将来,对他更多更好的尽孝,哪怕,这其中,有很多是在替这身体的原主“还债”也没关系。 无论他为何对她袒护如斯,单只是今日,他为了护她无虞,而不惜舍了“商人之本”的这份恩情,她便没道理视而不见,更遑论,还有沈鸿雪的说的,命人砸棺验尸,让宁夏哱家为她的“死”恶名远扬,致粮马贸易断绝,失却立身根基。 “一个,是他的青梅,柳轻心的祖母,他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却因两家在生意上成仇,而成了有缘无份。” “一个,是他的嫡妻,沈轻心的祖母,他们于危难中相遇,相携相敬,执手白头。” “还有一个,就是你,那个从只会吐口水泡泡,就被视为掌中宝,羡煞一众嫡孙的丫头。” 提起沈老爷子的旧情,沈闻雷坦然至极。 就好像,对那个在他父亲心中,地位与他母亲并驾齐驱的女人,他所持更多的,是遗憾叹惋,而非敌意。 他在提起那两个长辈的时候,故意用了“柳轻心”和“沈轻心”这两个名字,言外之意,在他的心里,这两个存在,是截然不同的。 “我记起来的事里,没有关于祖母的部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本能的挑最有可能在近期遇上的人,跟沈闻雷打听了起来。 “我也说不好。” “她死的时候,我还小。” “我对她最多的记忆,是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跟我说,我马上就要有妹妹了,当哥哥的,要保护和照顾妹妹。” “后来,她就死了,在生那个,让我数星星盼月亮,掐着指头计算,会于何时出生的妹妹的那天,死于血崩。” 提到自己的母亲,沈闻雷轻轻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了柳轻心。 “她死后,父亲婉拒了所有来提亲的人。” “他说,不希望待他百年之后,他的棺木旁边,有旁人扰她清净。” “从父亲挂在书房里的画像来看,你的耳朵和唇角很像她,眉眼和鼻子,则与另一个,他在意至极的人相像,就好像,你是个,把她们两人最美的地方,由妙手匠人揉和在一起,雕琢出来的一般。” 说罢,沈闻雷将自己的手炉,塞进了柳轻心手里,将她之前捧在手里的那个取走,打开盖子,往里面添了新碳后,换给了坐在她旁边的语嫣手里,把语嫣原本捧在手里的暖炉加了碳之后,自己捧着。 “语嫣的唇角像我,耳朵,像我祖母。” “这么说,母亲与那位,也是有血缘的?” 柳轻心稍稍想了一下,扭头,看向正埋头吃芝麻糖的语嫣,颇有些不解的,跟沈闻雷问道。 她和语嫣相像的地方,就是眉眼和鼻子。 若她的眉眼和鼻子,是像这身子原主的祖母,那语嫣,又是像谁? “你们的母亲,是那位的侄女。” “等稍后到了周庄,你见了便知。” 提到自己的嫡妻,沈闻雷的唇角,便不自觉的染上了温暖笑意。 他把女儿找回来了。 从今以后,他深爱的她,再也不用因思念愧疚,而偷偷抹泪,再也不用因膝下没有子女,遭人于背后指点议论。 真好。 第七十三章 闻亲染病施妙手 冬日昼短。 柳轻心一行,疾行不歇,至周庄,也是到了日沉西山时候。 沈老爷子上了年纪,腿脚早不及前些年便利,却依旧不肯听劝,从过了晌午,就执拗的拄了拐,等在了周庄通往外边的吊桥桥头,时不时的往官道方向眺望。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爷爷!” 沈落雁一直是个聒噪的孩子,虽生了个女儿身,却言行举止,无一处像个闺秀。 她从不像别的孙辈儿一样,唤沈老爷子祖父,其他人见沈老爷子答应的高兴,也懒得管她这个从来都不肯听人劝的疯丫头。 说这话之前,她正坐在桥头那棵老榆树的树杈上,嘴里叼着弹弓,双手搓着打鸟用的泥丸,因为太过激动,险让弹弓掉下树去,砸到与她一胞而出,却与她性格迥异的姐姐沈。 回来送信的客栈小二说,她三叔找回来的两个女儿,都像极了那个,遭了讨厌的哱家坏蛋害,至今仍下落不明的表姐柳轻心。 她自幼与柳轻心亲近,每回犯错,都会躲到柳轻心那里避祸,听人说,她最喜欢的表姐遭人害,下落不明那会儿,她哭的房梁都往下掉灰沫子,事后,更是使纸画了头身上写了“哱承恩”三个字儿的猪,天天使泥丸子打。 “爷爷,你说,会不会是老天爷开眼,让表姐死而复生了?” “我觉得,一准儿是老天爷发现,他做错了事,没打雷劈死坏人,却让表姐那么好的人枉死了,心生愧疚,所以,嗯,所以才一下子,赔给咱们两个!” 沈落雁一个倒挂金钩,比猴子还俏皮的顺着树干,滑到了地面,将弹弓揣进自己的衣袖,把搓好了的泥丸子,悉数装进了腰间的荷包。 “瞎说!” “表姐才没死!” “她只是下落不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了!” 对柳轻心,沈沉鱼虽不似沈落雁有那么剧烈的感情,亲近,却半点不少。 她喜欢读书,时常跟先生问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先生答不出来,就会对她躲避敷衍,柳轻心却不会,不管她问多古怪的问题,她都会帮她找到最合适的答案,而且,字写的美,琴也弹的好。 前几日,江南陈家雇媒婆,带了八样礼,来周庄提亲,被他爹爹以她年纪尚幼为由,推了回去,可这种理由,用一次尚可,若明年,陈家再使人来提亲,还搬出来使用,就有些罔顾人家面子了。 欲聘她为妻的陈家少年,名唤陈茂岩,她去年乞巧节的时候见过,长得白净,待人谦恭有礼,倒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而且,他一母所出的大哥陈茂陵,还娶了沈家长房的嫡长女沈忘川做嫡妻,她虽因年纪,跟那位沈家长房的嫡姐算不得熟悉,却好歹是同出一门,将来嫁过去,那姐姐便是看在他们祖父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对她少了帮衬才是。 不知,表姐能不能在她出嫁之前回来沈家。 她嫁去宁夏之前,可是答应过她,等她嫁人的时候,会亲自帮她写封嫁妆箱子的封条的。 沈沉鱼这么想着,不自觉的红了脸颊。 “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从不来得晚。” “你们表姐那么好的丫头,老天爷,也是会护着她的。” 听沈落雁说人来了,沈老爷子本能的抻长脖子,往远处看去。 果然,不多会儿工夫,一个马队,就出现在了夕阳的余晖里,走在队伍最前的,正是沈鸿雪的小厮,沈墨。 …… 与寻常家族不同,沈家,并没有分男女席的习惯。 沈老爷子跟两个嫡子,一个嫡孙和五个“孙女”,一起用了清晨就使人开始准备的晚膳。 席间,沈老爷子喝了两杯,开心的像个孩子。 用过晚膳之后,沈老爷子被两个嫡子扶着,回了自己院子安歇,柳轻心和语嫣,则在沈墨的引领下,去了沈闻雷那一房的院子。 沈闻雷的嫡妻段氏,自多年前遭遇变故小产,就身子不济,逢春寒时候,更是会大病一场,大半个月下不了床榻。 然纵是这样,她依然使自己的奶娘,扶了她到前堂里等待,奶娘怕她过了凉气,病的更厉害,便让人关闭了所有门窗,在前堂里,点了七八个火盆。 “奶娘,你去院子里瞧瞧,看两个孩子,是不是回来了。” 段氏裹着紫貂皮斗篷,烤着火盆,仍觉得凉气从脚心直冲全身。 因为怕柳轻心和语嫣陪沈老爷子用完晚膳回来,瞧前堂的门关着,对她心生误解,便遣了自己的大丫鬟绿雪候在院门口,还每隔一会儿,就催奶娘去瞧问。 “哪有那么快呢,小姐。” “老爷子今儿高兴,定要喝两杯的。” 作为段氏的陪嫁,奶娘王氏一直称段氏为“小姐”。 相较院子里的其他下人,她做事还算稳重,因此,一直颇得段氏仰仗。 段氏两个女儿的奶娘,都是她荐来的,这会儿,正火速赶来周庄的“沈轻心的奶娘”,是她的远房亲戚。 “我知老爷子高兴。” “可两个孩子,一路舟车劳顿,一准儿累坏了,哪禁得住呢!” 对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而言,失而复得,远较旁人珍贵。 段氏端着暖炉的手,因过于急迫而不时更换着捧抱的角度,仿佛,不管怎么拿,都嫌不够优雅好看,都不足以做她即将失而复得的女儿的表率。 “孩子家家,身体好着呢,那就至于,那么不禁累。” “小姐可不能因为心疼心软,把两位小小姐娇惯坏了,要知道,待她们嫁去夫家,可没人会跟娘家人似的,事事依着她们,样样成全她们。” 往火盆里又添了几块木炭,跟段氏劝了一句,奶娘王氏才轻叹一声,站起身,往前堂门口走去。 常言道,溺子如杀子,生养姑娘的,又何尝不是? 之前,她家小姐是明白这道理的,可瞧这如今,却像是有些持不住了。 只盼两位小小姐,在外边的这些年,已养成了不胡闹骄纵的性子,不然…… “回来了!” “两位小姐回来了!” “快掌灯!快掌灯!” 门外,传来了在段氏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绿雪那水音铃般清脆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在院子里伺候的小厮们,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 对生活在这个院子里的人来说,两个嫡出小姐的归来,意味着他们从今往后,都能在人前里挺胸抬头了,尤其是他们家大小姐,那位得了陛下赐婚,马上就要嫁进三皇子府当正妃的,哼,瞧以后,谁还敢在背地里,说他们家夫人,是只不会生蛋的母鸡! “快,快扶我起来,奶娘!” “两个孩子回来了!” 听候在院门口的大丫鬟绿雪喊掌灯,段氏激动的放下手炉,就要往门外迎去。 奈何她身子实在太弱,刚刚才站起来,未及迈步,就又摔回了椅子上,一着急,就更是正个额头上,都泛出了绿豆粒儿大的汗珠子。 她的嫣儿回来了。 不,是她的两个女儿,都回来了! 门外,大丫鬟绿雪捧着一对儿手炉,小跑着到了柳轻心和语嫣面前,不及她们应答,就急急的将手炉,硬塞进了她们二人手里,顺带着,白了领路的小厮沈墨一眼。 她家夫人,真是有先见之明,这不靠谱儿的小厮,还真是,暖炉都没给她家小姐准备,这大冷的天,把手冻坏了,可算谁的?! “大小姐,二小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夫人都在正堂里,等你们半天了!” 见柳轻心和语嫣接了手炉,看向正堂的目光有些奇怪,绿雪先是微微一滞,继而,便明白了,她们是误会了段氏,“两位小姐有所不知,夫人体弱,吹不得冷风,又急着想见你们,不肯在床上躺着,奶娘没法子,才想出了这把前堂门窗都紧闭了,在里面多烧炭盆的法子!” “母亲病了?” 柳轻心只是听沈闻雷说段氏体弱,想着许会需要在之后的日子里,帮她做些调理,却并不知,现在的她,是病着的。 她稍稍拧了下眉,看向了走在她和语嫣旁边,帮她们引路的绿雪,低声跟她问了一句。 “从落了胎,就再没好过。” “每年从入了秋,就开始咳个不停,临到腊月,一准儿要大病一场,不到进了夏天,好不利索。” “大小姐当心脚下,这里有块青石,比旁处高了半寸。” 听柳轻心跟她问话,绿雪忙知无不言。 她不知柳轻心是个医家,只当她是关心段氏,才这么跟她问询。 这位大小姐,是要嫁进三皇子府的大人物,又是她家夫人的心尖尖儿,若惹了不悦,可没她好果子吃。 绿雪这么想着,跟柳轻心说话的口气,便是本能的,又多了几分讨好味道。 “去把我的药箱搬来,立夏。” 对绿雪这种,把讨好主子变成了本能的丫鬟,柳轻心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她停了下步子,转身,对跟在她身后的立夏吩咐道,“再让人烧些热水,送到母亲房里,用瓦釜烧,不要沾铁器。” 第七十四章 恶医乱药伤体魄 在柳轻心和语嫣的一致要求下,段氏满脸幸福的躺回了床上。 像她夫君在信中说的一样,轻心这丫头,像极了他们于早年夭亡的大女儿。 “我这病,也不是三两日了,要治,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们从燕京坐马车过来,一路劳顿,还是先去歇息罢!” 因跑去正堂等柳轻心和语嫣,本就身子不济的段氏,脸色苍白的有些怕人。 她轻轻地拍了拍柳轻心的手,劝她和语嫣回房休息。 “你们的房间,我已经使下人收拾妥当。” “褥子和棉被都是新的,炭盆也是在傍晚时就点上了。” 说到这里,段氏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见她咳嗽,奶娘王氏忙小跑着给她端来了,屋子里常备着的梨汤。 “母亲不能喝这个。” 伸手压下王氏捧来的梨汤,柳轻心取随身带着的银针,在火烛上烧过之后,给段氏往肺俞穴上扎了一针。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段氏的咳嗽平息了下来。 “这东西性凉,虽能一时震下咳嗽,却会加重母亲身体里积下的寒气,使她的身子越来越差。” 安静的等段氏脸上的潮红褪去,柳轻心才给她取了银针,转身看向了一脸难以置信的王氏,“这方子,你是从何认处得来的?开这方子的人,可曾帮母亲诊过脉?” “这,这是个土方子,咱们这边的人,都用它止咳。” “我瞧小姐咳的厉害,就给她煮了来喝,瞧喝着有效,就一直给她常备着。” “不曾想,竟是,竟是险些害了她……” 王氏满脸懊恼的,将梨汤塞给了旁边的一个丫鬟,让她赶紧端走。 “轻心小姐,您这么厉害,一针下去,就解了小姐的咳嗽。” “可有什么好法子,让她的身子爽利些?” 对当奶娘的人而言,主子,就是她们的余生依靠。 只要主子能长命百岁,就算子孙不孝,她们也不至于老无所依。 见柳轻心只用一根银针,就缓解了段式的苦痛,王氏顿时便觉的,自己没必要再为段氏不治之后,自己该往何处安身发愁了。 “母亲这病,是因小产后恶露未尽,就服侍了寒凉之物而起。” 说着话的工夫,柳轻心已从药箱里找了一瓶油膏出来,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让立夏端热水过来,给自己洗手。 “药这东西,讲究个因病而施。” “再贵的药材,也不可能包治百病。” “可还记得,母亲刚小产完,恶露下不来那会儿,是哪个江湖骗子,在她寒气淤积的时候,径直给她吃了性子大热的药?” “奴婢记得,是三老爷从燕京请来的一个大夫,姓……姓梁,对,姓梁,说是在御医院里当差的!” 听柳轻心跟自己问,王氏忙努力回忆起了彼时情景。 说起那个梁姓大夫的时候,她的眸子里,蓦地燃起了一丝怒意。 “我就说,那厮吊着一双三角眼,不像个好东西,三老爷偏不肯信我!” “还好老太爷英明,没应了他恳求,把长房的庶小姐许给他做妾!” 就算御医院里只产草包,也不至于犯这种初入医道的学徒,都不致出的错儿。 或许,那人就是因为遭了拒绝,才恼羞成怒,故意把人给治坏的,也未可知。 柳轻心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已经把那梁姓御医给记下了。 对段氏,她谈不上血脉亲情。 但只冲着她拖着病体,在正堂里等她和语嫣回来的这份情谊,她便没道理,将她与外人划上等号,更何况,沈闻雷还说过,愿意当她的父亲,愿意,当为她遮风挡雨的伞。 虽然,燕京风急雨横,以沈闻雷的本事,基本没可能帮到她和翎钧,然心意难得,人,当知恩图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像段氏这种病了数载的人,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不可能一剂药下去,就立刻变成个活蹦乱跳的常人。 用热水把手泡热,将油膏给段氏涂在了小腹上,揉了数十圈之后,柳轻心才是觉得,段氏的肚脐,开始往外散发出了丝丝凉气,而段氏,也在柳轻心的按摩下,舒服的睡了过去。 “不可见风。” “自明日起,母亲的饮食,都依着我吩咐的准备。” 用干布巾给段氏擦了额头上的汗迹,掩了被角,柳轻心才站起身来,看向了站在他旁边的王氏。 “今晚,留个可靠的人守着她,不要让她踢了被子。” “如果发烧,不管什么时辰,径直去唤我起来。” 睡梦中的段氏,眉头纾解了开来,一直紧绷的后颈大筋,也放松了。 “唉,唉,是,轻心小姐。” “今晚,今晚奴婢守着她!” 多年未曾见段氏睡得这般安稳,王氏早已激动的声音都带出了颤音。 不是她不愿信任旁人,而是她觉得,这世上,总也不可能有旁人,是比她更把段氏挂在心上,比她更盼着段氏安好的了。 “那就劳烦王妈妈。” 不管王氏是出于什么心思,有个值得托付的人守着段氏,总是好的。 柳轻心点了点头,跟王氏客套了一句,便转向站在她旁边的立下,给她使了个眼神儿,示意她给王氏赏钱。 在出发回来周庄之前,沈鸿雪曾特意跟她交代,跟宅子里的下人们不要小气,虽然,这些人左右不了他在沈家的地位,但下人们之间,关系盘根错节,保不准将来,帮她经营嫁妆铺子的人,就有哪个人的亲戚,她若出手小气,让他们觉得,她是个不会做事,不懂经营的主子,而壮了胆子,去没贪一点,不尽心竭力一些,可造成的损失和麻烦,可就不是几两银子能衡量的事儿了。 对待下人,需有赏有罚,有亲有疏,要让他们觉的自己有用,才会得主子青眼,若有幸能得主子亲近眷顾,念几份情谊,就更是做了十辈子好事,才能修来的福分。 聪明的主子,要懂得分化奴才,让他们互相啃咬撕斗,而不是抱成一团。 虽然,柳轻心并不赞成沈鸿雪说的这些,但考虑到,自己是初到周庄,对沈家情况的了解,远不及他深刻,便干脆的舍了自己想法,且做且疑的依了他所言。 抽了一张沈鸿雪早就准备好的,价值五十两的银票,放到王氏手里,立夏顺势退后半步,给柳轻心递了一块干布巾。 “王妃,时候不早了。” 从跟柳轻心进了这院子,立夏就在仔细观察,在这院子里做事的诸多下人,以防有不轨之人存在。 而就在刚才,有两个看起来年纪不大,长相也普通的丫鬟,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跟语嫣一起睡。” “王妈妈使人给我们带路罢。” 听立夏口气,柳轻心便知,她是有事跟自己告诉。 临出门,翎钧特意跟她交待过,道是立夏心细,让她务必不要跟她分开,虽然,在沈家,有沈老爷子把她当宝贝,没人敢明打明的跟她找麻烦,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当真有人想拼了性命不要的坑害她,还是得靠她自己防备,才够迅速。 段氏使人准备的房间,半点儿都不糊弄。 衣柜里,摆了十几件新衣裳,规制一厘不差,妆台里,胭脂水粉,各式首饰,也都填了个半满,样式虽不及翎钧手下那些匠人做的好看,做工却远较市面上常见的精致。 “说罢。” 让立夏拿两块儿碎银子,打发走给她们带路的下人,柳轻心便拉着语嫣一起,在房里的圆桌边儿上,坐了下来。 “从那王氏的反应看,在沈家,五十两银子的打赏,也并不是小数儿。” “屋子里,一共有九个下人,有七个,都露出了羡慕神色。” 仔细的听了一下周遭动静,觉得没人偷听,立夏才快步走到柳轻心身边,俯身,低声跟她告诉道,“但有两个丫鬟,看打扮,该三等丫鬟,却非但没表露羡慕,反摆出了一副不屑神色。” “就算在燕京,五十两银子,也足够买两个姿色一般的丫鬟。” “而便是在向以‘大方’著称的魏国公府,三等丫鬟的月例,也不过一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的打赏,少说也得是她们三五年的积蓄罢?” 语嫣虽不多下山,但多年前,跟徐维康相处的那段时间,却让她了解了不少,名门世家的事情。 听立夏说,两个在段氏屋子里伺候的三等丫鬟,竟瞧不上五十两银子的打赏,她便本能的警惕了起来。 那是她母亲。 虽然,她已因坠崖受伤,记不得许多,旧日里跟她的亲近。 但血脉亲情这种事儿,从来都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东西,她的母亲,怎能容旁人加害! “三爷从不束我们花用。” “但从规矩上讲,我的月例,是十两银子。” 立夏点了点头,对语嫣的话表示了认同,并举了自己的月银当例子,帮柳轻心理解,五十两银子的“概念”。 “这事儿,你怎么看,茶隼?” 柳轻心沉吟片刻,突然抬头,朝着房梁方向,低声问了一句。 第七十五章 以牌换宠谋归返 柳轻心的问话,让藏身在房梁上的茶隼,险些因吃惊,脸朝下砸到地面上。 还好他反应够快,将爪钩抛缠到了房梁上,才幸免于难。 他自认,这一路都藏得足够小心,连语嫣,都没发现他踪迹,可……为何翩翩就让柳轻心这半点儿武技也不会的人,给发现了? “茶隼?!” “你不是在燕京么?怎跑来这里了?!是,是不是顾落尘遇上了什么麻烦!” 见出现在她们面前的,真的是茶隼,语嫣顿时便瞪大了眼珠子。 须臾,她飞身上前,双手抓住茶隼的衣襟,全身紧绷的跟他追问了起来。 因为跟沈闻雷同车,她这一路,都没使用过移魂秘术,可即便如此,她也没道理,发现不了武技远不及她的茶隼。 所以,第一个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念头,便是顾落尘遇了危险,遣茶隼来跟她求救。 “从离了德水轩,他就跟着咱们了啊,你不知道?” 见语嫣紧张的失了常态,柳轻心颇有些不解,跟她问了一句。 她一直以为,语嫣是知道茶隼在的,可看如今架势,怕是…… “尊上遣属下,随行保护夫人和仙姬。” 听柳轻心说,打出了门儿,就知道自己在跟着,茶隼的讶异,不禁更添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明显是刚刚知道自己跟来了的语嫣,本能的咽了口唾沫。 这小祖宗,可是他最不想得罪的存在,折腾人的法子层出不穷不说,还记性“时好时坏”,在谁曾得罪了她的这事儿上,记得门清儿,在已经报复过了哪个的这事儿上,却是转身就忘。 “顾落尘那厮,又自作主张!” 咬牙切齿的低声骂了顾落尘一句之后,语嫣紧绷的身子,便松了些许下来。 还好,不是顾落尘遇了危险。 啧,他自作主张,把茶隼遣来的这事儿,就待她回了燕京,再跟他翻后账好了! “姐姐问你,是怎么看待立夏说的这事儿的。” 心里有了计较,语嫣也不再纠结。 她抿了下唇瓣,伸手从桌子上的食盒里抓了一把葵花籽儿,一边儿嗑,一边把目光又落到了茶隼身上。 “那两个丫鬟,都不会武技。” “在听到那个婆子提到,沈老爷子没答应把长房的庶小姐嫁给那个梁姓御医做妾的时候,都露出了理所应当神色。” “属下猜测,她们应是别的院安插在这院的眼睛。” 居高临下的观察,总能更容易看清全局。 之前,在段氏房里的时候,立夏置身低处,纵是仔细,也难把所有人的举动,时时尽收眼底。 而茶隼不一样。 他藏身屋梁,可以时时关注屋子里的所有人动向,却不需担心,遭人发现,自然,也就在查探细节上,比立夏更多了优势。 “查一查,是谁遣来的。” “若所图非善,还是得早早儿的告母亲知道,让她多些防备。” 虽然,茶隼说,那两个三等丫鬟,应是由沈家别的院安插进来,不是从外边混进来的,但出于对段氏的在意,语嫣还是决定,探清她们的底细。 之前,沈鸿雪跟柳轻心反复交待,越是庞大的家族,越是能滋生腌臜龌龊,连沈家,也不可能免俗的时候,她还觉得,他是在危言耸听,可现在,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的院里,也存了拿着主子给的月例,却不知恪守本分的家伙,她怎能不心惊? “是,仙姬。” 见语嫣没有要“收拾”自己的意思,茶隼才是稍稍松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来了柳轻心身边之后,语嫣的脾气较以前,有了天翻地覆变化。 虽不至于说,像换了个人似的,可就据他所知,近些时候,她是都没有,再纠缠折腾过哪个杀手,阻扰人家完成任务了,也没再毒舌的喷这个废柴,骂那个没用。 只盼,这不是他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就像他之前,险在他们尊上那里,丢了性命那样。 “落尘说,只给你四天假,这已经过了两天,你打算,怎么跟家里人告诉?” 瞧语嫣大晚上的磕葵花籽儿,柳轻心不禁拧了下眉头。 嘶,刚放下筷子没多久,又吃! 这丫头,可真是见了零嘴儿,手就闲不下,甭管好吃不好吃,什么时辰,都得尝上一尝。 这要是换了她,一准儿得长成个三百斤的胖子,这丫头倒是好,小腰盈盈握,玉骨莲步轻,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明天,跟爹娘吃个午饭,然后,去跟祖父道个别。” “从这里出发,快马加鞭,至多半夜,就能到德水轩。” “燕京那边儿,人手本就不够,顾落尘那只能在榻上等别人喂食儿的混蛋,还把这打杂儿的,派来跟着咱们,我不回去,他让人宰了,连个收尸的都没。” 提到顾落尘,语嫣越说越气,到末了,更是将自己手里没来得及吃完的葵花籽儿,“砰”得一声,拍在了桌面儿上。 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本能使然,那些被她拍在了桌子上的葵花籽儿,都“恰到好处”的碎了壳,仁儿,却是个个完好无损。 茶隼的脸色有些不好,本能,让他往与语嫣相反的方向,挪了半步。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们家仙姬没变,依然,跟之前一样毒舌,骂起人来,依然连贯顺畅,毫不拖泥带水,而且,谁都敢骂。 “我在家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你把茶隼也带回去罢。” “院子里的事,我使人去寻就近的帮手来查,母亲的情况,我会隔三差五写信告你知道。” 柳轻心想了一下,最终决定,让语嫣把茶隼带回燕京。 顾落尘虽不善言谈,却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他明知语嫣找寻父母多年,却在她终于得偿所愿,能回家与母亲相见的时候,只准四天假期给她,便足以说明,燕京那边,人手已经匮乏到了一定程度。 “再说,过几日,兄长忙完了燕京那边的事儿,也会回来周庄。” “介时,有祖父和他两人照拂,这周庄,还不是由我横着走?” 见语嫣面露犹豫,柳轻心忙笑着说了一句俏皮话哄她。 她不希望语嫣担心,不论是她,还是段氏。 毕竟,她是个杀手,无论是取人性命,还是打探消息,都容不得半丁点儿走神,毫厘之谬,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甚至,更糟可能。 柳轻心的话,毫无意外的把语嫣逗笑了。 “好罢。” “姐姐且在这里横着走几天,待我收拾完了顾落尘,再回来瞧,你有没有被放到笼屉上蒸了。” 沈家有个厨子,极擅烹制闸蟹,她们今晚,还曾尝过,那寻常里,只用来招待贵宾的“一蟹八吃”,唯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季节的闸蟹不够肥美,两只蟹绑在一起,也不及梅子黄时的一只。 此时,语嫣用来“挤兑”柳轻心的词儿,就是讨了闸蟹也是横着走的这巧儿。 “放心,我这么大一只,就算当真有这么大的笼屉,一时半会儿,也蒸不熟。” 笑着往语嫣的额头上戳了一下,柳轻心半点儿都不生气的跟她拌嘴。 她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喜欢语嫣这样的,与这个时代的小女人们,完全不同的爽朗性格,这让她觉得,她是当真多了个妹妹。 “这个给你。” “顾落尘的蝎子,借我玩两天。” 说起跟附近城里的摄天门铺子借人,语嫣便本能想起了,柳轻心的那个装了蝎子的竹筒。 这蝎子,她不止一次的,跟顾落尘讨要过。 奈何,顾落尘那小抠门儿,任她好话说尽,也不肯答应,都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会儿,她就趁着顾落尘不在,换个法子把它弄到手。 哼,不过是只小蝎子,她姐姐,一准儿会惯着她! “记得喂肉,马上产崽儿,别养死了。” 柳轻心想都没想,就把装蝎子的竹筒拿了出来,在茶隼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将它放到了语嫣的面前。 这蝎子,她已经研究完了。 应该是除了个头儿比一般蝎子大些之外,并没有太多异常,之所以会有远高于普通蝎子的毒性,应该是跟饲喂的食物有关。 当然,要得出准确的结论,还是得等它把小蝎子生下来之后。 “放心!我一准儿把它喂的膘肥体壮,一钳子下去,能毒死一头老虎!” 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玩意儿,语嫣忙不迭的将竹筒收进了自己的荷包。 “这块牌子,是我的腰牌。” “你拿上它去摄天门的铺子,哪处也不敢不应你所求。” 在摄天门,腰牌是身份的象征,没人敢随便外借。 但对语嫣这是不是要守规矩,全凭心情的人而言,不能借给柳轻心用的东西,却是完全不存在的。 “哦,对了,如果是要委托他们杀人,你就说,是我引荐来的,这牌子,只是信物,让他们尽早儿给你安排。” “摄天门的开山鼻祖讨厌的很,第一条门规写的就是,不准恃强凌弱,不允未得委托的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