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魁》 货币设定 铜子(浮黎通宝)银铢1001 银铢银锞101 银锞金铢101 金铢金锞101 一铜子购买力大致相当于1rb,银铢是百元钞,银锞是千元钞,金铢是万元钞,金锞则是十万。(注意只是大致相当) 举例开篇主角进入李府时,何夫人给他二十金铢≈给他二十万人民币,作为那段恩怨的赔偿。 楔子 太启年间,夏灵帝好祭鬼怪,荒废朝政,使妖患大作,民不聊生。 纵横家谋圣合纵百家炼气士,攻上神都玉京,斩夏皇于寝宫之中。 百家付大夏龙庭于一炬,立七重天宫取而代之,掌管天下刑狱律法、刀兵军械、营造工程、灵官任免、赋税屯田、斋醮礼法、传承修行之事。 自此,南至甘渊,北至鬼户山,东至空桑,西至渚沙大漠方圆十万里,悉归天宫疆土,命曰“浮黎”。 一:入幽州 日出时分,天穹熔炉般的泛着赤色。 一艘楼船自天边驶来,猩红大旗猎猎翻卷,龙首撞角映着夺目晨辉,船底裸露的庞大齿轮与桨叶滚滚碾碎云层。 李不琢在船尾倚着桅杆,支起膝盖,把另一条腿在甲板上伸直,目光沿着淡金色云海被分开的轨迹,延伸至天边刚冒头的初日,不禁回想起在铁马城戍边时,每个破晓迎着风沙见到的大漠日出,也是这般景象。 他解下水囊灌了一口,那个荒唐放荡的铁马城守将难得的郑重叮嘱又浮现耳边。 …… “你想出人头地,一定要去幽州。” “沧州不是也有科举?” “不错,但浮黎十六州内,无论县学、府学、州学,幽州都独占鳌头,远超边州十倍!你难道没听别人说过,在幽州只要能考上炼气士,在其他州就能稳坐榜首?” “这难道不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那也得有影子可捉。记得,越繁华的地方越是凶险,万事小心。” …… 一晃已半月过去了。 李不琢收起水囊,拍拍手站起身。 半月前,他通过浮黎十六州内水陆空都最顶尖的交通行无距司,搭上这艘号称墨师机关术巅峰成就的百鬼驮龙船,从沧州出发,耗费半月光阴,已飞越四万九千里路程。 “今天就是船到的日子了……” 李不琢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五层黑漆船楼暗黄色的琉璃瓦,回到甲板底层自己狭窄的住处收拾行李。 行李很简单,只有两柄剑、几本书、两身换洗衣物。 三两下收拾完,李不琢背上书箧刚走出门,船头处就传来一长一短两声角鸣。 “呜——呜!” 有人在喊“船快到了!” 轰隆! 甲板陡然一沉,八片主帆羽翼般张开,驱动着龙头撞角斜斜向下率先撞出云海。 轮毂与桨叶转动的巨大响声充斥耳中,视野一片模糊,李不琢连忙扶住快被风吹走的书箧雨盖,一眨眼的功夫,整艘船都冲破云层,视野又清晰起来。 低头向下一瞰一座煌煌都城掀开薄云,高啄的檐牙近在眼前!极目远眺,只见玄黑色重檐绵延不绝,直至云天尽头! 重檐下,楼台鳞次栉比直上云霄,楼台间,云桥复道纵横相连,罗网般交织半空,黄棕马蛟麟马机关木马往来如龙。 上城高楼云集,以至于城底采光不佳,错综的巷道中潮湿阴暗不见天日,白日里,竟也亮着一盏盏猩红如鬼瞳的灯笼。 这就是穷十万工匠与九千机关师之力,历时四年建成,如今仍在不断扩建的幽州新封城。 “百闻不如一见,不愧是天宫脚下近圣之地。”李不琢深吸一口气。 新封城北靠希夷山,南临湟水,扼水陆津要,世上繁华皆汇于此。 从浮黎南部偏远贫瘠的沧州北漂到这里,他花光了所有积蓄。 若科举失利,不出意外,他就要在阴暗的下城度过余生,后半生都得看人脸色。 背好书箧,走下船楼,甲板上,等候下船的人已熙熙攘攘,目光一扫,看见了人群中费劲挤出来的小丫头,李不琢喊道“三斤!” “哎!”背包裹的小丫头急急跑过来,把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 三斤是随李不琢长大的小丫鬟,长得平胸矮个、黑不溜秋,又穿着朴素的青布衣、黄麻鞋,跟“漂亮”二字实在沾不上边。 还好脑袋上顶着两个圆圆的双丫髻,一双大眼睛里还透着几分水灵劲儿,总算能看出来是个女孩。 这时候她就眼睛碌碌的看着李不琢,一脸心虚的模样,李不琢觑着她的口袋“又偷买零嘴了?” “没呢!”三斤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李不琢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给她擦去嘴角的糖渍“下回记得吃干净点,还剩多少钱?” 三斤打开腰上绣着招财猫的墨绿绸缎团花小荷包看了一眼,小声说“还剩两个银锞子,十银铢,约莫四十多个铜子。” 李不琢一咂嘴,心里算了笔帐。 一个足色的银锞子重一两,可兑出一千个铸有“浮黎通宝”字样的铜子。一银铢就是银铸浮黎通宝,十枚能抵一足色银锞子。 十个铜子就能吃肉的沧州,刨去每月付给学塾的四银铢学费,这些钱够李不琢跟三斤生活两月,但在幽州新封府…… 行船途中李不琢打听到,连下城中,一碗不加荷包蛋的素面都卖六铜子往上。不等中秋童子试开考,他和三斤就要流落街头。 这时百鬼驮龙船已接近地面,降落至新封府城北门外的“飞台”上,轰一声,船侧降下云梯,人流井然有序走下甲板。 李不琢收拢心神,正要带三斤下船,突然听到船廊边传来一阵歌声。 转头一看,那有个伶人着一身素衣,唇脂极艳,拖起长调幽幽唱着送别的曲儿“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边上三个穿戏服、戴桃花脸谱、三尺高的偃师人偶乖巧坐着,一个弹琵琶,一个吹笙,一个用很慢的拍子打着小鼓。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对三斤说“拿十铜子去。” 三斤多拿了几枚,共十五枚铜子,小跑过去把钱给了伶人。 那伶人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李不琢点点头,带三斤下了船。 沧州那地方偏僻贫瘠,鸟不生蛋,他倒没什么乡愁。 只是母亲祁彩衣生他之前,就是水船上卖艺的伶人出身。 飞台下皂衣小吏检查通行文牒,一一放行。 重归大地,李不琢目光沿着蜇龙般匍匐至至地面尽头的城墙,最终落在城头的“新封府”三字上。 排队入城的人与车马排起了长龙,李不琢和三斤排在队尾,半个时辰后,才入了城。 一入摇光街,两边高楼鳞次栉比遮住视线,昏暗中,弥漫着淡淡的火油味道。 半空缆绳交错,巨型滑轮缓缓转动,嗤嗤冒出滚烫白汽。许多机关悬车垂吊在缆绳间,缓缓移动。 李不琢身边就是“北门台”的车亭。 亭边有张小桌后坐着个眼袋很重、穿黑衣的白发老者,桌上火油灯光芒摇曳不定,照亮了桌边布幡上“问路五文”的字样。 李不琢找三斤拿了五文钱,排在桌面上。 “到永安县折桂坊永宁巷,李府。” 二:蛛楼 永宁巷口有座牌楼。 夹柱石承托着四根牌柱,牌柱上雀替灰雕吉祥兽,花板鎏金百鸟图;再往上有琉璃瓦盖庑殿顶,挑檐斗拱大挺钩。 上额正匾阴刻“举子第”三个大楷字;下额则阴刻着“折桂坊浮黎十五年乙丑,为浮黎十四年举子李琨霜立”等小字。 浮黎有县、府、州三试,通过就能获得被七重天宫承认的“童子”、“举子”、“学士”三重身份。拥有这三重身份者,也称炼气士。 这正是李不琢堂弟李琨霜的举子牌楼。 “两年,才两年他就成为道家举子了啊。”李不琢啧一声感慨道。 两年前,李琨霜被号称两大玄门正宗之一的古微观收为弟子,举家离开沧州,搬到幽州新封府。 如今,李琨霜已成了身份尊崇的道家举子。要是再考中道家学士,这牌楼还要再加盖一层。 “真要去?他们多半还以为你攀亲戚来的的呢。” 三斤提着做贽礼的沧州土产风干雉鸡,犹豫着看向牌楼后方。 牌楼后方的永宁巷口有座大宅,宅阶边两尊红玉大狮子比人还高,宅门黑漆大钉,铜兽衔环,就连看门的门子都衣衫鲜亮高人一等。 宅门上的红松木匾额上铁画银钩的那两个字,就是“李府”。 李不琢顺着三斤的目光看向李府“我户籍隶属沧州,要考幽州的炼气士,必须有幽州本地亲戚作保。说攀亲戚,其实也没差。”又自顾自冷笑一声,“但也没真指着他们帮忙,就是告诉他们一声,我来了。待会你在这待着,我进去就行。” 三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何夫人别太为难你就好。” ………… 李府后院,烟尘四起,砖石木料四处堆叠。 烟尘中有座楼阁,楼阁两侧,各有八条蜘蛛腿般狰狞的巨型机关足突兀支起。 李吾玉双手拢在滚金边墨青绸袍的大袖中,看着这座花费巨金请偃师宗匠制造的“蛛楼”。 蛛楼亦称“蛛走”,楼体底部设有藏炭地龙,楼内四季温暖如春,更难得的是,那十六架蛛足带动楼体奔行时,你在楼里喝茶,茶都不会洒出一滴。 新封府繁华鼎盛,豪商巨贾无数,全府内蛛楼也不过百座,要请动能制造蛛楼的宗匠级机关师出手,钱还在其次,已上升到面子问题。 那位新封府排行第二的宗匠偃师“公输八臂”,这时候就站在蛛楼边。 他的脸隐藏在狰狞的黑铁鬼面下,长发披散及肩,身穿黑袍,裸露在外的双臂是木骨、机簧、甲叶组成的义肢。据说公输八臂自断手臂,用机关义肢取而代之,是因为他觉得血肉构成的手臂无论力量还是灵巧都远逊于机关义肢。 父凭子贵的李吾玉当然知道公输八臂为李府建造蛛楼看的不是他的面子,而是他儿子,李琨霜的面子。 能被玄门两大正宗之一收为弟子,李琨霜假以时日甚至有望进入七重天宫。虽然他如今只是个道家举子,但公输家不介意用举手之劳换未来的天宫大将一个人情。 “琨霜从小就喜欢机关兽,等他在府学回来看到这座蛛楼,一定喜欢坏了。”何凤南坐在李吾玉身边慵懒地吃着一盘剥好的香榧子,看傀儡机关兽制造蛛楼。 这位李府大夫人是前朝进士门第出身,今年三十有六,驻颜有术,比年轻女人还美艳。幽州民风开放,她穿着件宽松得过分的淡黄色道袍,领子开得极低,露出大半个白腻腻的丰腴胸脯。 这时,门子来到后院,递上一封拜帖,李吾玉看完拜帖,不动声色地问“来的人什么样子?”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得很旧,但模样挺周正的,和老爷您……和老爷您有点像。还带着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门子回答。 “真是他来了?”李吾玉不动声色。 何凤南捏起拜帖,见到投贴的人是李不琢,淡淡道“哦,是李石头那个瞌睡精,他来做什么?” 李不琢小字石头,家人叫他李石头,他自小有个怪病,一天能睡十个时辰,随时随地能闭眼。出个恭都得要他娘盯着,以防栽茅坑里。 李吾玉沉吟了一会,才说“说他要考童子试,请我为他户籍作保。只不过……这两年我们两家都没有书信来往,怎么突然就上门拜访了,当年的事难道他没有怨气?” “考童子试?”何凤南摇头失笑,“这倒是新鲜了,在沧州那偏僻地方不敢考,非赶幽州这人才辈出的地方来凑热闹?无非是看中咱们家发达了,过来投奔的吧。当年我不过说了她母亲一句,他能有多大怨气?也罢,临台街那药铺正缺个帐房,开每月两个银锞子,让他过去得了。” 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对于李不琢伶人出身的母亲,何凤南向来有些鄙夷,连带着对李不琢也不大看得起。 “也好。” 李吾玉点点头,没一会,那位性情孤傲的偃师宗匠去休息时,李不琢便被门子接引到后院。 李不琢跟李吾玉寒暄了几句,终于,李吾玉问到李不琢母亲身体如何,李不琢说两年前过世了。 李吾玉沉吟了一会,不动声色移开话题“既然刚到幽州,就先在府里住下。明天我派人带你去临台街的千金堂,先当个帐房,三斤也去,给你们二人开每月四个银锞子。先做两年,做得好的话,千金堂就交给你管。” 李不琢道“谋生我有办法,就不在贵府留宿了。” 李吾玉皱起眉毛,这时何凤南说“夫君,余大人昨日和你有约,快到时候了吧?” 何凤南是要单独和李不琢说话,李吾玉心知肚明。 李吾玉一走,何凤南上下打量着李不琢他穿着发旧的对襟黑色布衣、老布鞋,衣摆里绑腿颜色已泛黄了,脚边的书箧也饱经风吹日晒,颜色参差。 “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不算苦。” 何凤南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当年的事……彩衣她是怎么死的?” “婶婶一家搬走后,母亲受了场风寒,就一病不起了。” 李不琢紧紧盯着何凤南。 两年前,李琨霜被古微观方士看中,李吾玉一家即将搬去幽州,大开喜宴。 席上,有歌女在唱曲儿,李不琢的母亲祁彩衣情不自禁和了一句,被书香门第出身的何凤南当面斥责“操持贱业,有辱李家门风”。 当晚回家,祁彩衣哭哑嗓子,气吐了血,一月后病死在床上,临终时抓着李不琢的手,嘴里一直念叨的,是“出人头地”四个字。 三:天宫大宪 “当年的事你怪我吗?” 何凤南被李不琢看得心虚了一下,移开目光,看着那座蛛楼。 没等李不琢回答,她又说“算了,你怎么可能不怪我。当年的话是我说重了,但说到底,还是彩衣为了供你读书,操劳太多了。这样吧,这两年苦了你了,你去帐房支二十枚金铢。置身好点的衣裳,剩下的,就当你安家的钱,还能去投资些营生。至于读书的事就别再提了,在外面也不要说你是琨霜的堂兄,知道了吗?” 一金铢抵一万铜钱。二十枚金铢,二十万钱,是李不琢这个从沧州来的穷小子一辈子没摸过的数目,就算在幽州,懂得经营的话,也可以凭这笔钱站稳脚跟,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 这些钱足够把他镇住,抚平他的怨恨,甚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心怀感激,也不至于三天两头上李府攀亲戚讨好处。 而且传出去,也能成全李府慷慨大方的好名声。 至于更深一层的考虑,是李琨霜声名鹊起,何凤南不想李不琢借着“李琨霜堂兄”的身份去牟利,小地方来的人不懂礼数,容易坏了李琨霜的名声。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看人下菜碟,何凤南考虑得很周到。 李不琢打量着何凤南,自始至终都没从她的表情里读出半分愧疚,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扎进掌心,他拒绝道“不必,我是来读书的。” 何凤南蹙起眉毛,颇为不快的扫了李不琢一眼“你刚来幽州,怎么知道幽州竞争有多激烈,你可知道,单论法家的科举,沧州童子试只考一卷天宫大宪,而幽州要考的却是七卷?你年轻,做事凭一股意气和冲劲,但你再顽固下去,将来就会后悔了。” “没试过怎么知道?”李不琢道。 何大夫人终于压不住了火,加重语气道“你来新封府又有什么依仗?你连谋生的一技之长都没有!抛开你和李府的这层亲戚关系,你和那些下等平民有什么区别?你好好看看,你身边这座蛛楼,一扇门窗的花费,就比在下城买一座宅院还多,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跟李府攀上关系?我好心劝你,话说得直,何尝不是为你好,等你到考场撞个头破血流再后悔,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你要李府去府学监为你户籍作保,到时你若考不上,我李家岂不是要贻笑大方?此事休要再提!” “既然婶婶不肯松口,那我就告辞了。“李不琢深吸一口气,背起书箧,径直走出后院。 “真是败兴。”何凤南脸上蒙了一层寒霜,盯着李不琢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 一个意气用事的少年,能有什么出息。 ………… 走出永安巷,李不琢回头看着李琨霜的祭酒牌楼。 李府果然富贵,何凤南随手一给,就是二十个金铢。 二十枚金铢,可以买一本炼气术入门的《四照图》,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还可以买一辆最便宜的机关马车…… “童子试,等我考过了童子试……” 李不琢攥紧拳头。 若能考过童子试,成为道童子,至少安身立命就不用担心了。成为道童子,一可免赋税,二可每月领钱粮,三名下可拥有二十亩免税田,四可免费住入县学塾。 安身立命只是第一步。 之后,再考过府试,州试,成为道家学士,名扬天下,那时,他母亲就会被道庭追封为七品贤德太孺人。 到了那时候,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太孺人的何凤南,必须到太孺人灵前磕头道歉。 ………… 坐“壹捌肆”号悬车,离开上城。 黄昏时分,以每天五十铜子的价格,二人住进了下城,拱辰街边,一间没名字的舍馆。 拱辰街宽两丈,街两侧被各种摊贩挤满,临街的楼肆上挂着一溜的大红灯笼。 水汽、油烟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嘈杂鼎沸的人声、火油的刺鼻味道,夹杂着卤鸡鸭、熏肉、面食的香气传出老远。 三斤看着窗外,悄悄咽着口水街对面的食肆里,那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正在烤着食茱萸和盐巴腌好的猪肉串,滋滋冒油。 李不琢坐在月牙凳上,生锈的老旧风灯昏黄不定的灯光照亮了面前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厚足有三寸的《天宫大宪》。 《天宫大宪》中并没有任何关于炼气术或武学的内容,这是由狱天宫的那位法家韩圣主导,与其他六位天宫圣人共同制订的、浮黎统一执行的律法,按七重天宫司职,分为七卷。在沧州,这七卷《天宫大宪》就是县试的考试范围。 这本《天宫大宪》的书页翻卷发黄,许多地方还沾着李不琢的汗渍。 李不琢对这本书的内容已烂熟于心,若要考法家童子,有绝对把握。就算眼下离童子试开考的中秋还早,凭着对律法的了解,李不琢这段时间其实可以去当状师,帮人打官司,收入不菲。 不过当状师容易得罪人,而且在炼气士的眼中,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灵官衙中据理力争的状师是种“不太体面”的职业。把目光放长远些,不到万不得已,李不琢不会选择去当状师。 其实,包括状师在内,正经的来钱手段都算不上快,仅仅一套正版刊印的小道藏需要的四十个银锞子,没个两年攒不下来。 至于不正经的手段,除非李不琢不想考科举了,不然就算考上,对于没背景的小卒子,这些把柄在某些时候是要命的。 李不琢合上《天宫大宪》,看着厚重的黑色书脊上整齐的蜡线。 这七卷枯燥无味的律法共十二万字,通篇无句读,李不琢却能倒背如流,只要一动念,甚至能知道第几页第几行写了什么。 这是李不琢的天赋,近乎于神通。 李不琢只要一入睡,梦就长得吓人,甚至有时候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在梦里度过了几十年,直到垂垂老矣,醒来时,才发现只是黄粱一梦。 李不琢以前嗜睡也与这有关。 起先的梦境醒来后就印象模糊了,到后来,就渐渐能记住梦里发生的事。 譬如这本《天宫大宪》,就是他在梦里反复读了几十年才一字不漏背下的。 这天赋神通就是李不琢来幽州的最大依仗,只要能参考童子试,就有绝对把握通过。 “希望冯将军真没耍我……” 李不琢把行李统统拿出书箧,最终抽出书箧底部的一封信函。 看着信函上的鹰喙纹火漆印,李不琢脑海里浮现出沧州铁马城里那位独臂外坛大将胡子拉碴的面容。 本书实力设定概略 书中设定炼气与读书是息息相关的。 在此举例道家典籍的内丹术修行法门中就存在着大量外丹术名词,用以指代隐喻各个修行阶段的身体变化性征。对外行人来说,这些被外丹术名词替换指代的名词就是一道加密,很难无师自通看懂。(不同宗派的密码设置还有差异)。 于是,不读书,拿到一本秘籍瞎练就能练到大成的情况在本书中基本不存在,炼气修行与读书是齐头并进的。(这个设定是从太吾绘卷得到灵感,书中某些特殊的武功譬如先天境界的参差阴阳剑,宗师境界的归藏剑,就需要主角拥有足够的易学、阴阳学修养,才能将威力发挥到极致) 炼气士等级怎么区分?科举的童子、举子、学士三层划分不是绝对的实力划分,只是炼气士不同的身份地位划分,举子拥有的知识和经验、能接触到的资源远胜童子,依此类推。 实力划分有后天、先天、宗师三大境界(之后境界划分的暂不透露) 后天就是打熬筋骨,主角出场已是后天巅峰,不多描述,先天分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周天圆融四个层次,宗师境界的划分会在剧情中交代。 四:直狱神将 沧州西南部铁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这座边城的守将冯鹰本是中土腹地的兵家举子,前途远大,却因为争一时意气,不光丢了一条左臂,还落魄辗转到边关,做了个麾下只有五百兵力的外坛大将。 两年前,想建功立业的李不琢投军冯鹰麾下,听这位视禁酒军令为无物的落魄将军大醉后骂街不知多少次,也终于了解了他的往事。 这个不修边幅的油腻男人当年竟是幽州兵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县试、府试都位列前三甲,就是为人过于狂傲,和当时人称“小真君”的道家天才子弟白益互相看不顺眼,某次喝花酒的时候更是因为一时口角大打出手。 当时冯鹰脑子一热,跟白益以州试魁首作赌,输了的人自断一条手臂,去镇守边关十年。 之后冯鹰落败,自斩左臂,成了镇守铁马城的外坛大将,带着麾下五百散兵游勇,跻身渚沙大漠与甘渊的夹缝之间,抵御犬封、靖人、玄股等一众异人国度,过着枕戈待旦、朝不保夕的日子。 而李不琢在幽州一打听,当年号称小真君的白益,如今已是幽州新封府直狱大神将,官居五品,掌新封府刑狱之事。 天宫脚下五品官,还是实权的,比冯鹰那边城七品外坛大将,份量重不止十倍。 此刻,站在一座赤漆金钉大门前,李不琢仰头望着神兽狴犴纹的气派门楣上那座“直狱神将府”的匾额,觉得很耐人寻味。 经常喝得稀里糊涂躺在城垣上对着漫天黄沙问候白益全家女性的冯鹰,给李不琢写的举荐信,收信方却是白益? 李不琢觉得冯鹰很可能在耍自己。冯鹰虽然自夸胸怀大志,却常做些荒唐事,一大嗜好就是带着麾下将士和那些俘虏自犬封国的美艳动人的犬姬开无遮大会,眼看是自暴自弃了。 不过,李不琢却对这封举荐信还存有希望。 两个月前,李不琢领一旗五十六人,击退靖人国犁(音“灵”)之尸三百,立下大功。那日庆功宴冯鹰带着众将士喝得酩酊大醉,李不琢滴酒不沾,回帐读书,半夜时,本来酩酊大醉的冯鹰却来到他帐中。 “身在军中不忘读书,你志向不小,是要考炼气士?可沧州边僻之地,就算你考上炼气士,也远不如中土出身的炼气士有前途,你不该被埋没在此。” 那夜冯鹰就给李不琢写了举荐信,让他去幽州考试,同时叮嘱,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李不琢本来还十分感动,那夜过后,却被冯鹰用各种莫名其妙的由头打压排挤,革除军籍。 李不琢知道冯鹰另有用意,但实在猜不透。 现在他已托看门人把信送入直狱神将府中,眼下,只能等待白益的反应。 没多久,身着黑铁甲的看门家兵回来了,示意李不琢入府。 “神将大人有请。” ………… 直狱神将府书房。 身穿肩织白虎、袖纹火云的玄衣纁裳的白益一派儒将风度,两指轻轻捏住举荐信一角,悬在铜龟座烛台的烛火上,看着信纸渐渐燃烧殆尽。 “冯鹰甘愿冒风险也要举荐的人……” 他出着神,信纸的余烬像长了翅膀似的,乖巧钻入掐丝鎏金香炉窄小的炉栅间。 片刻后,李不琢被接引进书房。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李不琢来神将府,一身风尘仆仆的也不是个事,在舍馆洗浴过后,一大早就忍着肉痛花四枚银铢买了一套干净的黑边白底圆领襕衫、青布鞋,头发用一根黑绦束起,好歹看上去整齐利落了。 “坐。” 白益向书房边上的椅子偏了偏头,示意李不琢坐下,一边问“你熟读《天宫大宪》,是要考法家的科举?” “我要考道家炼气士。”李不琢大大方方坐下。 “为什么?” “百家之中,道家炼气士最重自身修行,这是我志向所在。” “哦,那你为什么精研法家经典《天宫大宪》?人的精力有限,而且你还没炼气,贪大求全可不好。” “越繁华的地方越凶险,我没背景也没实力,必须约束自身不越雷池。” “冯鹰教你的?”白益眉毛一挑。 边城出来的少年,历经风沙与生死磨砺,比中土人沉稳内敛并不奇怪。但没来过中土,却像早有预知般熟读《天宫大宪》,对人心险恶防范于未然,这已经不是少年人该有的城府了。 “是冯将军的叮嘱。” 李不琢撒了个谎。 “他的确很看重你啊。”白益感慨道“他请我推荐你进县学,这事不难,但你要考试,在幽州有亲戚能给你户籍作保吗?” 李不琢没隐瞒,把自己和李府的关系说了,最后说“我和李府夫人有旧怨,准备去黑市找人作保。” “不行。” 白益直接否决。 考生证明出身清白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找本地的亲戚担保,一种是找三位在本地定居且拥有房契的户主进行“联保”,黑市里找的保人,其实就是后者的中介。 “找中介作保虽然没被明令禁止,但被人知道也是污点。这事我派人去李府捎句话,李吾玉识相就该知道怎么做,你不必有后顾之忧。至于县学那边,我就写封手信为你引荐县学教授。来,帮我磨墨。” 李不琢道了声谢,心里一松。 或许是因为处于胜方,亦或是因为道家崇尚清静无为的不争之道,对于往年的恩怨,白益的表现比冯鹰大度淡然得多。 帮白益磨墨时,看见那方雕刻成双鱼形的听潮石砚台,李不琢不由多看了两眼。 听潮石能聚水汽,听潮石砚贮墨经年不涸,历寒不冰,是有钱难买的宝物。 白益手指一划,裁开一张信纸,蘸墨提笔悬停在信纸上方,说“你是冯鹰举荐来的,我也想考考你。窗外这株杉树是我特地从师门移栽过来的,可惜如今已近立秋,不见碧色,我就出一个句子,你能接上,我不光在这封给县学教授的手信中帮你多添一句赞赏,另外还有奖励。” “请将军出句。”李不琢看向窗外那棵杉树,锋利的叶子已经枯黄了。 “你听好了,上句是‘簇玉枝头尽’,我给你一炷香时……” 白益还没说完,李不琢就答道“锈剑风中埋!” “簇玉枝头尽,锈剑风中埋……”白益咀嚼了一遍,“不错!还以为你会强说愁绪,你能道出秋杀之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白益笔走龙蛇,写下几行字交给李不琢。然后从桌屉中拿出一张金票“拿着,到大通钱庄去取十金铢。你进县学后,不要死读书,要多结交些同年,拓宽人脉。独处时候节俭些,在外人面前却要大方,吃穿用度不能奢侈,但也别让人看轻了。” 李不琢还没说话,白益一弹指,金票就飞进李不琢怀中,然后摆了摆手“有借有还,日后再跟你算利息。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你先去吧。” “多谢将军,等我考上炼气士后,再来府上拜访。” 李不琢心中感动,鞠了一躬,转身出门。 白益忽然说“出了这张门,便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是冯鹰举荐的,也不要跟他扯上任何干系。” 冯鹰和白益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李不琢怔了怔,刚回头,白益又问“外人问起你怎么认识的我,你怎么回答?” 李不琢想了想,答道“大暑过后,学生在沉戟街上偶遇神将大人,和了一句诗,有幸得到神将大人的赏识,推荐我进县学读书。怎么样?” 白益微微一笑“甚善。” 五:永安县学 幽州有十三府,六十七县。 新封府下辖五县,其中河东县位于府城以南百里外的潢水东岸;暨台、宣北二县分别在府城东、北方百里外;至于永安、万载二县,则就在府城中。 永安、万载二县又分别被称为“上城”、“下城”。 永安县在新封府上城,是全府最繁华的地界,永安县学也是远近闻名的学府。 永安县学开设至今,县学中学生考上童子试的比例已超过六成。 永安偌大一县,足有九万户、近五十万人口,每年童子试只录不到一百人。 新封府贵族无不削尖脑袋往里挤,就连有家学的炼气士世家也把后人安排进来,让他们结识同辈精英。 但永安县学每年只收五十人,雷打不动。 传闻永安县学教授沈默言为人正派,连当年阴阳家司马一脉有位嫡系要走后门入学都没答应。 到新封府后,李不琢拜访了李府、直狱神将府,唯有这回站在县学门前,他气定神闲。 三斤穿着小鹿皮靴,感到稍微有点儿不习惯,她背着书箧,也换了件雪底黑边的苎麻深衣,这一身花掉了六个银铢。在成衣店里,她本来想阻止李不琢浪费,但被李不琢以“伴读穿太差也丢了主家的面子”为由拒绝。 不过,虽然不习惯,但六个银铢的行头,比那身穿了两年的青布短褐果然舒服太多。 三斤跟着李不琢入县学,表面是伴读丫头的身份,实际上李不琢想她也能学点东西。 前朝覆灭,儒家礼教衰落已十六年,可民间重男轻女余风尚在,三斤作为李不琢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做的本该是端茶送水洗衣做饭一类的本职工作。 但李不琢却与众不同,在军中,他让三斤跟着练拳脚兵器,昨夜从直狱神将府回来后,李不琢又要她入县学后机灵点儿,伺机旁听,说不准以后也能考个炼气士。 不过三斤其实很懒,认为端茶送水洗衣做饭比起读书来说要省心多了。 ………… “璞玉之质?” 县学教授沈默言看着信纸上白益龙飞凤舞的字迹,抿了口茶。 这事倒是新鲜,白益身为十年前州试魁首,不说眼高于顶,也不会轻易夸赞后辈,就连如今县学里那位五岁能作文章的何文运,也只得了白益一句“幼狼雏虎”的评语。 沈默言其实有点拿捏不准白益的目光是否真的独到,毕竟何文运有儒家渊源,温良谦恭,怎么看都与“虎狼”搭不上边。 本来县学每年只收五十人,但年逾六十的沈老教授其实没传言中那么死板,县学是培养人才的地方,当年司马家那个被拒之门外的子弟,才十六岁就印堂发青,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随便考他几个简单的论题都支支吾吾,就算入学也是害群之马。 看了白益的手信,他现在很有兴趣见见那个所谓“璞玉之质”的李不琢。 ………… 色如霜纨的高头白马拉着辆清漆黑色马车,车轮辘辘碾碎落叶,驶进洗墨巷,停在永安县学边。 车辕悬着的小旗上,有鸟虫文书写的“万安折桂坊李家”字样。 紧接着,穿鸦青色长袍、细眉长眼、模样文弱的何文运率先走下马车,对车里的何凤南作揖道“劳烦姑妈相送,那侄儿就先进去了。” 何家是书香门第,世代居于幽州,何文运的父亲是前朝进士,不过得罪了当时朝中权势滔天的柳党,被贬至沧州。 何父本来心灰意冷,谁知却正因被贬,反而躲过了十六年前的大乱,又生下了何文运这个五岁能作文章的神童。 两年前,何家姻亲李家突然发达,何家也得以重返幽州祖地河东县。 何文运则进了永安县县学,今年就要考童子试。 其实若非作为前朝旧臣的何父愚忠,压了何文运两年,凭何文运的才能,如今恐怕早已通过府试,成为举子了。 据说就连县学中的几个教习,私下都说今年童子试何文运必得榜首。 “有空多来姑妈那坐坐,但也不要耽搁了读书,两月后姑妈等你好消息,嗯,那是李石头?文运你先进去。” 何凤南本来笑吟吟和何文运说着话,一眼看到县学外候着的李不琢,面色一落。 待何文运走后,何凤南透过车窗打量着李不琢,自语道“他这是破罐子破摔,想借着琨霜的名头混进县学?可县学教授为人刚正,他一定会出丑,这也罢了,给别人看见,丢的却是李府的面子。” 便对车夫吩咐道“李安,看到那个少年了吗,把他带过来。” 她刚说完,就看见白发耄耋的县学教授沈默言来到门外喊道“哪个是李不琢?” “学生是。”李不琢应了一声,没想到白益的手信分量这么重,竟让县学教授出门来迎。 “夫人,这……”车夫为难地回头。 “没你事了,在这候着。” 何凤南收回了吩咐,心道李不琢到底做了什么荒唐事,把县学教授都惊动了?在县学门口一旦谁家出了丑,不知要传出多远。当年司马家那个嫡系子弟就是前车之鉴。 “教授大人!”何凤南轻喊一声,下马车,来到李不琢边上对沈默言欠身施礼,“教授大人,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这当长辈的在这替他赔个不是。李石头,你还不快走?”说到后面,她压低声音。 沈默言看见这一幕,疑惑道“原来是李夫人,李琨霜在府学进修,想必学问更加精进了。原来李不琢也是折桂坊李家的人?不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说着沈默言看向李不琢“李不琢,县学每年收只收五十学生,这不是死规矩,我信得过直狱神将白大人的眼光,你能得到他的称赞,应该不是滥竽充数之辈。但光凭白大人的举荐就让你入学,难免招惹闲话。两天后就是县学月考,你若连丙上都达不到,就离开县学,你有异议吗?” 何凤南听到一半,心中惊讶,新封府直狱神将白益是什么人? 当年幽州州试魁首;如今不到三十岁的、掌一府刑狱的五品大员;将来必定会进入七重天宫掌权的人物。 李不琢怎么和他攀上了关系? 李不琢瞥了何凤南一眼,就上前对沈默言施礼说“多谢教授成全。”大步走进县学。 何凤南回到马车中,脸色阴晴不定,下令让车夫回府。 六:小鬼难缠 “他能结识直狱神将白益?当初我看走眼了。” 李府正厅,李吾玉坐在机关椅上,两手压住兽头扶手,有种万事都在掌握的威严。 “早知道他是个内秀的,当日他来府里,我也不至于冷落他。” 何凤南知道李不琢结识了白益,就开始后悔了。若那日善待李不琢,等李不琢考上童子试,就能成为李琨霜将来的亲信班底。 “不然我去给他道个歉?” 何凤南接着说“我是长辈,他是后辈,我当众给他道歉,他要是不接受,就要被人戳脊梁骨,骂他目无尊长。然后我把洗墨巷附近那套宅子给他暂住,派几个漂亮的通房丫鬟过去,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怕不上钩。他即使有怨气,让那几个丫鬟给他吹吹枕边风,不用多久就能化解了。” 李吾玉却垂下眼帘“不必。李不琢找别人做靠山还好,他的靠山是白益,你我反而要和他划清关系。” 何凤南疑惑不解。 李吾玉起身,背着手看向窗外“你难道忘了,琨霜是被道家谶纬派的古微观收为弟子。谶纬派势力本来远不如其他派系,但谶纬学能贯通儒道二家学说,于是前朝覆灭后,当初的九姓十三望儒家门阀就借着谶纬学融入道家,这才让谶纬派一跃成为道家最大派系之。” “至于白益,是道家归真派的人。归真派认为如今的谶纬派出身不正,不是玄门正宗,互相之间政斗纷纷。李不琢既然找了白益做靠山,以后一定归真派的人。” “那李不琢……” “派人去找县学那几个教习打点一二,让李不琢知难而退。他不识相,再用别的手段。不能做太过,传出去琨霜会被人骂兄弟相残,不仁不义。让李不琢错过今年童子试就好,一步慢步步慢,他永远追不上琨霜的步伐,也难成大器。” ………… 县学大门朝南开,从大门进去,浮雕着众圣图的八字围影壁后就是泉心阁。 沈默言给李不琢介绍了县学布局,泉心阁后面是圣院,圣院后面是大校场。 至于县学西面,分布着南学舍,北学舍各三十间。再往北是库房所在。 县学东面,是教习与教授的住处,还有客室,机关作坊。 带李不琢到东面的县学内务处,沈默言就把李不琢交给了教习。 李不琢办好学籍,拿了永安县学生员的铜牌,领到两套换洗的衣帽冠带,住进了北学舍。 县学中有许多同年,兵家、医家、墨家、偃家、道家、纵横家……各炼气士世家的学生都会出现,不过没人帮着介绍,李不琢一个都不认得。 县学学舍条件优越,在上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每间都有单独的带正屋、静室、卧房、仆役房只是可惜不能生火做饭。 办学籍时,教习说等明天府学监的许可批下来,李不琢就能进县学书阁在各家典籍中任选一套。 只许选一套,是为防学生贪大求全。再想读别的书可以,去府书堂买,道家的一套小道藏四十银锞子,一套《乾坤凿度》三十五银锞子,偃家的一套《牵机图说》一金锞子…… 李不琢早想好了,就要小道藏和道家炼气入门的《四照图》。 军中练了两年武,在校场上练,杀敌时练,梦里也练,李不琢开十二石劲弩射中两百米外箭靶十次,只需二十息时间,在铁马城五百将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角色。他把身体练到这个程度,就已经差不多练到底了,大多数肉体凡胎,这就是极限,再进一步就要炼气。 刚练出气感,作用鸡肋,但内气壮大到可以温养五脏六腑的地步,就耳聪目明,耐力、反应力都远超常人。 甚至腾跃如鸟,奔跑如马,也能初通术法。 铁马城有炼气的法子,是下乘的吐纳法,李不琢不肯练。 这夜下了场小雨,雨停云收后,上城空气清新,十分爽朗,下城恐怕又要潮湿阴冷三分了。 日出,李不琢换上生员长衫,找到藏书教习,得到的却是坏消息。 “小道藏库存刚告罄?《四照图》也只剩残篇?” 藏书阁里,李不琢疑惑地看着藏书教习。 “藏书阁中一般诸家经典各藏十套,往年很少出现短缺。不过今年道家学生比往年多,你入学前,那十套小道藏刚好都被借走。《四照图》也是。” “何时补充库存?” “恐怕近期不会了,有消息我再知会你。” 藏书教习面带微笑。 李不琢沉吟了一会,离开藏书阁。 回到学舍,三斤跺着脚愤愤地说藏书教习肯定是故意刁难,李不琢倒不觉得奇怪,水至清则无鱼,县学教授太正派,属下的教习日子不好过,自然会想办法捞油水。 虽说只要上沈默言那告一状,取书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这是最下乘的办法。不光会把那藏书教习彻底得罪到死,其他教习也会觉得李不琢刚入学就锋芒毕露,桀骜难驯。李不琢不想多生事端。 午后,李不琢就领着三斤出了县学,来到下城的“地市”。 李不琢转了两趟悬车,靠近新封城南门,向下看去。 只见城墙附近,楼肆环绕中,有一座通往地底的石门。 石门状如陵阙,门前童子捧灯的青铜人俑列成两排,灯盘里,燃烧的火光兽油脂光芒摇曳,将大片阴影投在门侧两只石辟邪兽的躯干上。 李不琢交验名籍,从青铜人俑环伺中走进甬道。 甬道极深,阴冷潮湿,四壁青砖缝隙中不时有水渍渗出,向前看去,两侧长信宫灯幽幽的火光仿佛要延伸至无底深渊。 三斤拉着李不琢的衣角,悄悄打着冷颤。 不光三斤,十年前新封府地市落成时,就连当时的新封府主都想不明白天宫圣人为什么要下令大兴土木,建造这么阴森的一片地底市场? 但地市建成那年的浮黎鬼节,天宫圣人出手,施展“通幽”、“壶天”两大神通,连通地市与北阴酆都,接引四万三千鬼商至此,大开鬼市。 那日过后,新封府地市名传十六州,店铺租金暴涨十倍。 如今,地市每日流水万金,每年缴纳的商税占全府赋税七成。 李不琢走到甬道尽头,森然鬼气扑面而来。 面前是一座城门,城内被寒雾遮掩,只依稀能看见几处狰狞翘起的檐角,城门口两个红得触目惊心的大灯笼照亮了城楼上三个石刻的斑驳大字 两界关! 七:六环地市 地市设计巧妙,入口有十三个,分布在新封城各处,每个入口都通向两界关前。 李不琢起先走过的那极长的甬道,被戏称为“人间道”,下城还流传着“没钱莫入人间道”的俗语。 李不琢见三斤缩头缩脑,把手放在她背上,让她好歹能有点安全感“自己吵吵着要来,怎么又怕了?” 三斤摇头逞强,可哆哆嗦嗦的小腿肚子出卖了她。 李不琢凑到她耳边说“不到鬼节,地市与鬼市并不连通。所谓‘地市到处都是妖魔鬼怪’,其实是府主为了让人心怀敬畏刻意派人散播的流言。真说起来,《天宫大宪》里为地市交易制定的律法几乎每年都会修订,足见此地是一州税收命脉所在,治安比上城都好,不说路不拾遗,至少没人敢在这闹事。” 三斤好久才憋出一句“反正怪,怪吓人的……” 李不琢拍了拍她肩膀“可不是,那些卖家都盯着进关的人,有人缩头缩脑,一看就是头回进地市的新嫩肥羊,正好挨宰。跟上,该进去了。” 三斤啊一声,匆匆跟上李不琢的步伐,攥紧了钱袋,一下就没心思去想怕不怕了。 李不琢到地市门口的告示牌边。 地市经十四年扩建,十分庞大,俯瞰图呈树轮之相,由外而内,分阳、幽、纣、绝、阴、冥六环。 阳环永不闭市,幽环每七日一度开市,纣环每月一度开市,绝环每季一度开市,到了浮黎鬼节,则加上阴环在内的五环俱开,至于冥环,至今还没有开市的先例。 阳环两侧店铺成群,幡旗林立,有百里周回,浑然一座城池。 李不琢仰头看向穹顶,半空中结群飘过的空明灯宛若一道光河。 张牙舞爪的枯枝间寒雾掩映的那一轮残月,是天宫圣人用地煞七十二神通中“取月”、“生光”二术捏造的。 今日幽环未开,阳环里其实也能淘到小道藏旧本,但李不琢没准备买书。 虽说有白益赠予的十金铢在手,但他暂时没别的进账,钱用一点少一点。 只需花小钱买点礼品给藏书教习送过去,他就没道理再无故刁难。 送钱更简单,但有行贿之嫌,不妥。 地市阳环中,人流熙攘,摩肩擦踵,李不琢撞进来就像没头苍蝇,这时街中一阵骚动,人群轰然分开。 八个野童鬼子抬着一辆游光火车,来势汹汹驶过街中,车上的人目光四下巡梭,像在找寻什么。 片刻,游光野童车扬长而去。 李不琢看着那火车远去,人炼气要到宗师境界才能阴神显形,鬼怪要幻化实体,也得百年道行。 这车里坐的,一定是炼气士世家的人。 “公输家平时低调,今天怎么横冲直撞的?” “听说公输家有人失踪了。” 旁人议论说法不一,李不琢听了一会就离开了。 沿街走半盏茶功夫,看到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李不琢花三银铢买了松烟墨两块、狼毫小楷毛笔两支、裁好的麻纸五十尺、杂石砚一方,作为自用。 又花八银铢买了块绘有观松图的手卷药墨、一支石獾毛笔;再找到一家练染坊,花五银铢,买了五尺交织绫、三尺雪缎,用来送礼。 刚进幽州时李不琢有二银锞、十银铢,这几天的花费,加上眼下买的笔墨纸砚和礼品,已花掉了二银锞、九银铢,若非白益资助了十金铢,他现在就快要身无分文了。 三斤左顾右盼,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是头回进来的土包子,但时常还是没忍住小声轻呼。 李不琢已经买好礼品,索性和三斤放开了逛地市。 三斤在边关风沙里生活久了,黑不溜秋,脸蛋干燥泛红,不时看看那些胭脂水粉,又不好意思跟那些皮肤娇嫩水灵的中土女人站一块。 李不琢让她去刚路过的铺子买二两姜糖,三斤回来时,李不琢就把精致彩釉瓷盏装盛的马油雪花面脂递了过去。 三斤心中雀跃,嘴上埋怨李不琢刚有一点钱就大手大脚,却摆弄着那小瓷盏爱不释手。 又买了些日常杂物,李不琢发现三斤对机关造物极有兴趣。但凡有机关傀儡出现,就目不转睛地盯着。 阳环有专售机关傀儡的门市,李不琢本想给三斤买一个偃师人偶,可看了看最低四枚金铢的价格,就把这想法搁置,这钱都够买一套小道藏了。忽然想起百鬼驮龙船上那带着三个人偶的优伶,原来还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富人。 街边有摆摊卖各类小巧的机关傀儡的,有人形、异兽、车马、鱼鸟……都是徒具其形,无法活动的残次品,买来也只能当个摆设。 李不琢就和三斤蹲在摊位边看着,这些机关傀儡以木为主体,用榫卯、牵机技法构成骨架、加以兽胶、树脂、金石辅助填充“血肉”,至于让机关傀儡“活”起来的关键,就关系到“炁”,是机关术的不传之秘了。 李不琢的目光落在一个铜鸦傀儡上。 “这是?” 这铜鸦通体青铜打造,枪刃状羽翼泛着幽光,栩栩如生。据说金铁打造傀儡比木材更难十倍,这东西应该是个做工精致的摆件,也被摊主拿来混在这些机关傀儡的残次品中。 摊主眼皮一翻“你要?银二百三,恕不讲价。” 地市多用银铢交易,一般用“银”简称银铢。银二百三就是两枚金铢加三个银锞子,李不琢眼皮一跳,转身就走。 刚走两步,三斤转过头犹豫了一下,把声音压得很低“那个鸟……好像是活的。” 李不琢狐疑瞥了三斤一眼,转头一看。 那只青铜鸦仿佛也听到了三斤的话,猛地张开绿豆小眼,目光惊恐,又连忙闭眼。 摊主压根没注意到这一幕,本以为李不琢只是问问,见他回头,才觉得这笔生意有得做,挤出来一丝微笑“哎,你真想要,银二百拿走。” 叮,叮! 两枚金铢落到摊主面前。 李不琢抓起铜鸦往木匣子里一塞,夹在腋下,拉着三斤几大步就走远了。 摊主怔了一下,捏起两枚金铢,是足色赤金,刚才他还等着李不琢讲价,没想到这年轻人这么爽快。 心里反而犯起了嘀咕那铜鸦是昨天收来的,他捣鼓了小半个时辰,发现外表虽然精致,但根本就是个实心的死铜疙瘩,怎么有人舍得为它花两个金铢? 八:机关秘术 夹着木匣直接出了地市,李不琢没回县学,在上城找了间人少的客栈,付了一日房钱。 进门,打开木匣,铜鸦硬梆梆的,没半点反应。 “还装死?”李不琢啪一下合上盖子,“关紧门窗。” “哎。”三斤连忙闩上窗,拖来桌椅堵住屋门,小脸兴奋得通红。 铜鸦知道瞒不住了,就在木匣里扑腾。 木匣子笃笃笃一阵乱动,李不琢任它闹腾。 过了一会,木匣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怎样才肯放我出去?” 这声音像是金属刮擦,十分刺耳难听,但从语气就能听出,铜鸦心智不下于人。 李不琢四下看了看,抄起一个铜盆,缓缓推开匣盖。 咻! 铜鸦身化残影,撞向窗棂。 铛! 李不琢收起底部呈鸟头状凸起的铜盆,捡起栽倒在地的铜鸦。 “会不会打坏了?”三斤担忧地问。 “下回我轻点。”李不琢也拿捏不准了。 铜鸦听到还有下回,晃着晕乎乎的脑袋气急败坏“你敢打我?好,好,等我……等我……” “嗯?”李不琢等它继续说下去。 铜鸦却不说话了,沉默良久才说“只要你放我走,你花了两枚金铢,我还你两个金锞子。” “不行。” “你别贪得无厌!”铜鸦跳脚大怒,突然心中大呼后悔。 刚才它轻易就能拿出两个金锞子的态度,李不琢肯放走它才怪。 瞥了一眼边上盆底毛羽毕现的鸦首凸印,铜鸦头晕目眩。 和李不琢目光一对视,嘶了一声,双翅护住鸟头,后缩两步“你又没炼气,哪来这么大力气!” “你连我没炼气都知道?” 李不琢打量着铜鸦,把它拿到手中,拨弄着它的羽毛——要说这是个活物,偏偏通体青铜,要说是个傀儡,未免太有灵性了。 铜鸦羞愤欲死“你敢这样对我!我,我可是……” 这铜鸦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来历遮遮掩掩,李不琢故意问“你是什么?” 铜鸦猛地挣脱李不琢的手,跳到桌上,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突然昂首说“我乃白泽后裔鸦三通,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还通人心。不知者不罪,刚才的无礼我不跟你计较,但你再来冒犯,我就让你在幽州找不到立锥之地。若放我走,那两个金锞子的承诺仍旧作数。” “你通人心,怎么会落到我手里。” 李不琢呵呵一笑,懒得戳破它的谎言,拿着鸦三通往木匣里塞,这家伙满嘴胡扯,就先关几天,关老实了再说。 鸦三通无力反抗,忽然瞥见李不琢腰上的永安县学号牌,叫道“你在永安县学读书?以前没见过你这号人。” 李不琢动作停下,狐疑地打量着鸦三通。 鸦三通像是在考虑什么,绿豆小眼闪烁着各种情绪,懊悔、不甘、灰心、希冀…… 忽然它猛地一挣,绕着三斤飞了两圈,停在她肩上,点头说“难得,难得,小丫头,你之前怎么看出我跟那些傀儡死物不一样的?”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是铜做的,那么显眼,我就多看了几眼,讲不出什么道理……” 三斤被它落在肩上有点不自在。 “没道理,没道理好,没道理就是有天赋。你想不想学机关术?” 三斤怔了怔,看向李不琢,李不琢不动声色打量着鸦三通,对三斤说“自己拿主意。” 三斤试探着点了点头“想。” 半个时辰后,李不琢带三斤走出客栈。 两枚金铢买下那只青铜鸦,本以为是捡漏买到一只完好无损的机关兽。谁知鸦三通竟自称不是傀儡,还会偃师机关术。 当李不琢提起在李府见过的蛛楼,鸦三通嗤之以鼻。 机关匠分匠人、巧匠、师匠、宗匠、神匠五等,机关术分墨师、偃师两派 墨师致力让机关能做到人力所不能及之事,所造多为大型机关。像百鬼驮龙船,开凿地市的“遁垢”机关地龙,都是墨师的造物。 偃师专攻精巧,认为机关是人的辅助,所造多为小型机关,顶尖的偃师机关,能让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弹指杀人。 公输氏是偃师大族,公输八臂借用墨师理念建造蛛楼,无非因为在一般人眼中,墨家机关更气派有面子,好做人情。 鸦三通不准李不琢偷看它教三斤偃师机关术,提出要带三斤独住,被李不琢拒绝,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说它教三斤时,李不琢不得打扰。 鸦三通自掏腰包,不知从哪拿出了几个银锞子,让三斤去买了两大块油性光亮的柚木和铲、凿、刨、尺、规、钻、斧、锯、锤等工具。 又买来二钱价格极贵的牵机线。回到学舍,把静室一占,门一关,就和三斤在里面不知捣鼓什么去了。 李不琢收起偷看的心思,拿着地市买来的绸缎笔墨,又找到藏书教习。 藏书教习却不收礼,反而面色一落“快点拿走!我在县学管理藏书六年,从未收过贿赂,你想坏我清名?” 李不琢一皱眉,这教习非但不压低声音,还故意想让别人听到似的,心想“我和他素不相识,他这样刁难我,难道是别人指使的?” 李不琢重重哼了一声“好一个清名,你收别人的好处来打压我,还敢说清名!” 说到最后李不琢语气越来越重,更是站了起来,盯着藏书教习,拳头捏得咯咯响。 藏书教习被他突如其来这一下惊得心中一紧。 “你在胡说什么!这是永安县学,你难道还想动手?” 说话时他眼睛不由自主向右躲闪,李不琢一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声色俱厉“我是永安县学学生,你不让我取书,是干扰科举不让百家举贤纳才!按律要革除民籍,流放八千里!走,跟我去灵官衙!” 李不琢抓住藏书教习手臂就往外走,藏书教习听李不琢要去灵官衙,如坠冰窟,连忙想要挣脱。 这藏书教习勉强算个炼气士,考了四年童子试都落榜,家境无力支持他再读书了,就在县学谋了个看管典籍的差事。这些年练出了气感,力气比普通人大得多,但手臂被李不琢一抓,像被铁箍死死箍住,脚步踉跄,大急失声“慢着,慢着,我再看看,书库中好像还有一套小道藏的。” 李不琢乜他一眼,把他推开。 藏书教习跌坐在地。 李不琢道“李府给了你多少好处,你敢做这样的蠢事?” “你,你知道?”藏书教习睁大眼睛,冷汗直冒。 “果然是他们。”李不琢嘿然冷笑。 “你在诈我?”藏书教习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手脚并用爬起身,心虚低下头去,“我也是迫不得已……” 李不琢大步走到桌边坐下。 “除你之外,李府还买通了其他人没有?” “这我真不知道!” 藏书教习使劲摇头,李不琢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才移开目光。 “把我要的书拿来,这事不要跟别人提起。” 关于更新时间 现在更新时间是每日零点更新一章,十二点更新一章。 但你们许多人十二点以后就投票,可能有人熬夜等更,零点更新是不是不太好? 那这样,投个票,征求下大家的意见。 更新时间原为000第一章,1200第二章,在本句评论本章说。 更新时间改为830第一章,2030第二章,在本句评论本章说。 等下下周试水推过后,再统计一下,哪句本章说评论多,我就改成那个更新时间。届时再删除本章。 —— 附言上本书后期剧情掌控不住了,更新什么的状态都很差劲,但还是有很多老读者跟来了新书,感谢信任。 九:皓首穷经 李不琢出藏书阁时,拿到了《勘渊集》和《四照图》,还有一本《素冲剑谱》。 《勘渊集》就是小道藏,是五百年前道家祖师张云房在大夏龙庭任宫廷秘书监时,摘录的三千卷《玄门天宫宝藏》、也就是三千道藏的精要。 不过,“小道藏”纵使只摘录了“大道藏”的精要,仍有四十七万六千言。 《素冲剑谱》和铁马城的《十三路破敌剑》不同,《十三路破敌剑》是武人用的剑法,《素冲剑谱》是炼气士的剑法。 普通武人用的剑法,再多招式,都变化自刺撩劈挂等基础剑式,炼气士的剑法却另辟蹊径,必须开启人体密藏才能施展。 回到学舍,李不琢看完《素冲剑谱》就放到一边。 还没炼气,这本剑谱暂时还不能练。 接着又翻开了《四照图》。 《四照图》是玄门正宗炼气入门法,这本《四照图》是残篇,只有第一篇普照图。 剩下的反照、时照、内照三图,关系到更深层的炼气法,只有考上童子、举子、学士才有资格借阅。 片刻后,看完《四照图》,李不琢对炼气有了初步认识。 “炼气就是开启人体的密藏。人生下来就沾染浊气,渐渐万疾缠身,寿数长不过百载。” “但人身有密藏,开启就能使人超脱生死,见觉神通。” “所谓的精藏、炁藏、神藏三大密藏,分别对应后天,先天,宗师三大层次。” “精藏就是人的精气,并不神秘,人饮食行动,随时都在补充或消耗精气。补充多余消耗时精气增长,人于是变强壮,消耗多余补充,人就虚弱,衰老……” “打熬筋骨,就是开启精藏,让身体能容纳更多精气。之后,将精气转化为‘元炁’,开启炁藏,才基础坚实。” “开启精藏,是后天手段,开启炁藏,就是向先天迈进。” “先天有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小周天这四重阶段,我现在就能将精气转化为元炁,练出气感。 “但普照图的实修内容过于晦涩,我只能看个半知不解,强练肯定会走火入魔。” “还是要先熟读小道藏,提升道学修养。” 李不琢想了想,放下四照图,翻开《勘渊集》。 小道藏收录的是自上古以来众道家圣人所著述的玄门经典,有服饵、炼养、符图、算律诸多玄门妙法,其中还有极长篇幅记载的是玄门先祖的传记。 李不琢起初读得艰涩,渐渐就入了神。 看到夜深,继续挑灯夜读,清晨醒来,草草吃过早饭,又投身卷帙中。 三日时间,读罢一卷,又四日,读完第二卷…… 两月后,终于将《勘渊集》四十万七千字一一细心读完,但苦于无人教导,只勉强理解了大义,能磕磕绊绊背诵一些句子罢了。 李不琢胸中冒起不服输的劲头。 一年过去,这次花的时间比第一次读完还久,终于将小道藏七十二卷又通读一遍。 这次通读,才发现章句之中似乎蕴含着更深的意义。 读完这一遍,反而觉得所有章句都是似是而非,脑子里一团浆糊。 李不琢着魔一般,废寝忘食,就连出恭时脑子里都琢磨着一句句经文。 如此数十年…… 仍旧是那个书桌,不知更换了多少回的兔毫笔已经秃了毛,铜灯锈蚀得不成样子,如豆的灯火映照下,《勘渊集》的书封被汗渍沾染出斑斑点点,蜡线与包角都已朽烂。 李不琢捧着书卷的双手干瘦枯皱,青色血管如濒死的蚯蚓,翻开书页时,手腕微微颤抖。不经意间,瞥见桌上立着的黄铜镜。 镜中之人白发如雪,老态龙钟。 岁月忽已晚。 “我究竟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 黑絮飘飞,火光中,李不琢脸庞忽明忽暗,浑浊的目光却逐渐清明。 ………… 书桌边,伏案而眠的李不琢猛然惊醒! 喘着粗气,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白皙,没有皱纹,淡青色血管隐隐可见。 李不琢下意识喊了三斤一声,没人答应。 回头一看,静室的门关着,没有动静,也不知过去多久了。 打量四周,才发现夜色沉沉,东方的天际刚透出一丝曙光。这一读书就读到快天亮了。 桌上亮着油灯,肩上披着件外衣,这时段小丫头肯定睡了。 不对,静室里还有凿木头的声音。 李不琢收拢心神,借着灯光找到铜镜一照,松了口气。 没真变老。 每次陷入梦境,到最后都有种梦境才是现实的错觉,好在现在已基本习惯,不会再纠结庄周和蝴蝶的问题。 其实清醒后一回忆,就能发现梦中的经历与现实差别很大,李不琢在梦中读书几十年,吃喝拉撒都没走出这两丈见方的小房子。 梦里读小道藏数十年,现在醒来,其实只过去几个时辰,不过梦里读书的记忆,倒是留存下了大半。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第五卷经教相承部讲的是黄玄文真人的传记……” 把手边的《勘渊集》翻到第五卷,映入眼帘的内容与记忆中的内容正好对应。 又试着背诵开篇 “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不温不凉,不宫不商,听之不可得而闻,视之不可得而彰,体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尝…… “……名号不虚生,称谓不虚出。故名号则大失其旨,称谓则未尽其极。是以谓玄,则玄之又玄。” 通篇背下,虽称不上行云流水,但无一错漏。 回想起普照图的口诀,之前许多不懂的地方都豁然开朗。 李不琢本来想再观想普照图炼气,但梦中读书太耗神,而且剩下的时间也不够读普照图了。 “明天……对了,刚入县学时沈教授明天就是月考,明天……明天……先睡会再说。” 李不琢念头刚起,潮水般的困意就涌了上来,便趴在桌上,想着稍微眯一会。 结果眼皮一闭,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十:前代恩怨 李不琢醒来时,听到一阵脚步声接近,扭头一看,三斤打了一铜盆热水,搭着条靛蓝色的汗巾走进来。 天已经大亮了。 “快把脸洗了,我去膳房拿吃的。”三斤放下铜盆匆匆往外走。 李不琢还没缓过睡意,刚想问三斤机关术学得怎样,她就走远了,便揉着眼睛站起来,走到屋角。 屋角有个计时的莲花漏,两根“渴乌”细管将旁边上匮和下匮中的清水虹吸至莲花箭壶中,平稳均匀的水流此时下,浮箭正转至辰初的位置。 “辰初……睡了一个半时辰。”李不琢看着莲花漏,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梦中读书虽然收效大,也很耗神。 到梳洗架边洗了脸,李不琢去到静室一看,正中的矮桌边满地木屑,桌上放着凿刻了一半的直榫。 鸦三通蜷在桌边打瞌睡,鸟头一点一点的,说着梦话“不错,不错,一夜就学会了工具用法,待你学完三十六种榫卯,我再教你牵机秘术,不出三月,你就能制造偃师机关……” 李不琢眉毛一挑,一般木匠会用的榫卯不过十余种,这只鸟居然会三十六种? “谁!” 鸦三通绿豆小眼猛地一睁,看见李不琢进屋,扑棱棱扇着翅膀朝李不琢脸上飞来出去,出去!” 李不琢一把抓下鸦三通,退出静室,无奈道“你消停点儿。” 鸦三通用力挣脱李不琢,飞到窗棂边哼了一声,这时三斤带着两油纸袋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还有一碗清水,沉着九颗赤小豆。 李不琢接过油纸袋,看见清水泡着的赤小豆的瓷碗,问道“今天立秋?” “嗯,县学里多了许多人,据说今天是月考的日子,就都回来了。”三斤把瓷碗递给李不琢,说着碌碌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鸦三通,“鸦师父,你饿不饿?” 三斤就很怀疑鸦三通是否需要吃喝拉撒,它根本没腚眼儿。 “不饿!”鸦三通小眼睛狠狠瞪了三斤一下,飞回静室,“吃完赶快进回来,那么笨不努力点还想当偃师?” 三斤一缩脑袋,拿出一个包子两手交替捧着吹气,急急的吃了起来,李不琢让她慢点吃,也拿过一袋包子坐到桌边。 吃包子的时候,心里便盘算着之后的计划。 已经立秋,离童子试就不到两月。自己虽然把小道藏读熟了,但纯粹是闭门造车,其实许多经义并未理解。真想吃透的话,还得去藏书阁借阅前人注解,同时向县学里的道家教习请教。 还要腾出时间炼气,修行普照图。 除去以上两件事,还要考虑好日后赚钱的营生。一旦开始炼气,转化精藏为炁藏,对身体精气的消耗大得惊人,传言有的炼气士甚至能日啖一牛。真到了那时候,花钱如流水,十金铢很快就没了,总不能再厚着脸皮上神将府要钱吧? 不过,等考上道家童子,财路自会宽广,从商也好,经营庄园也好,都有不菲收入,再见机决定该做哪一行的营生。 忽然外面有人喊李不琢的名字,李不琢出去一看,是县学的教习,后面还跟着个跟李不琢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你就是李不琢?”这教习瞥了李不琢的腰牌一眼。 李不琢应是后,请教习进屋,教习摇摇头“我长话短说,说完就走。前两天你入学正好赶上休沐,今日开学,就到了月考的日子,你是初次入学,所以我来跟你讲讲月考的规矩。 月考有射艺、经言两科,成绩分甲乙丙三等。你办的是道家学籍,考经言时,你考的是道家经典。至于射艺,是诸家学生同考的。可听明白了?” “学生明白。” “那好,午时在校场先考射艺,迟到一刻钟成绩列入丁等,到时候别耽搁了。” 教习说完离去,跟着来的少年却没走。 这少年穿的是县学统一发放的蓝边白底长衫,但细处打扮十分讲究,脚蹬雀头青靴,腰悬璎珞白玉坠,秋寒的天气,手里还打着把玉竹泥金扇,模样俊俏,一看就是大富人家出身。 少年也上下打量着李不琢。 “你就是李不琢?” “你是?” “白游。”白游自报姓名,走进李不琢的学舍,自顾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啪的打开折扇,动作潇洒,正要说话,一转头,见到塞了一嘴包子、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三斤,滞了一下。 二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白游终于憋出一句“膳房的包子哪里是人吃的东西,走走走,小丫头,带你去洗墨街对面的金釜楼吃琥珀乳猪。” 三斤一怔,咽了口口水,这两天出入县学的时,对面那家装修奢华的金釜楼里飘出的香味儿馋了她好久。 可鸦师父还等着呐,三斤压下动摇的心思,费劲把嘴里的包子咽下,一溜烟钻静室里去了,末了又顿住脚,扒着门框露出半个头看着白游“下回去吃好不好?” “好说。”白游一口应承。 “一言为定啊。”三斤咻一下把头缩了回去。 白游松了口气,重新打开扇子,清咳一声,扭头对李不琢说“听说你是二叔举荐来的,那以后咱们就算是自己人了。不过我真觉得奇怪,我二叔那么挑剔的人,连何文运都不大瞧得上眼,你能得他青眼相加,究竟有什么厉害的?” 他肆无忌惮上下打量着李不琢。 李不琢眉毛跳了跳,眼前这家伙已经自来熟到找抽的地步,就差没把“膏梁子弟”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白益是他二叔,李不琢忍了。 好在白游也知道自己那问题等于把天聊死了,自顾自说道“哎,我就是想月考时你能压一压冯开的气焰,这家伙射艺连拿了两月第一,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冯开?”李不琢不由想到了冯鹰。 “兵家冯氏的人。冯家这一辈嫡系有四人,属他最嚣张。我没找他麻烦,他倒整天找我的茬。”白游气闷道。 原来还是上一代的恩怨,这回换白家人吃亏了,李不琢心里门清,多半白游听到自己入学的消息,把自己当成了救星。 刚进县学,还没站稳脚跟,李不琢不想掺和别人的纠纷。 但一眼扫过白游的穿着,这家伙穿金戴银,有钱啊,这挂坠,啧啧,羊脂白玉…… 李不琢义不容辞微笑道“怎么帮你?” 十一:射艺 虽然白游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冯开月考岁考常常入前三甲,是县学里数一数二的精英。 因前代恩怨,冯开放言要砍白游一只手,虽还没真刀真枪干起来,二人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白游吃过亏,但偏偏是个头铁的,前几天大庭广众之下给冯开一激,又拿五金铢要跟冯开赌这次月考的前三甲。 他有自知整天除了驰马试剑、纵酒呼卢,哪曾静心读过道书?射艺勉强能拿个乙下,经言则常年丙等,能得一次乙就要回家烧高香了。他赌的不是自己,是冯开能否入前三甲,还是有胜算的。 要知道县学每次考核,第一被何文运独占,第二被公输家的公输百变垄断,再往下,竞争就大了。除冯开外,墨家的墨双成,医家的葛渊,道家的方兴,这几人都曾抢到过第三的位子。 冯开被挤下前三甲,就是白游的胜算所在,但他也没办法左右其他几人的发挥,只能听天由命。 李不琢一来,白游听说是白益推荐来的,感觉天都亮了。 “第一科射艺你多少把握?”白游想听李不琢交底。 “冯开的射艺什么程度?” 白游正色道“上次月考他能百步白矢,听说后来他去游猎又有精进,甚至能射出井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箭透靶心而出,箭头发白,谓之“白矢”,“井仪”难度更高一层,是四箭齐发,一同中靶,呈“井”字并列,这两项都是极精湛的射艺技巧。 其实对于李不琢射艺能否胜过冯开,白游没抱太大期待,冯开虽然月考总评没得过甲等,射艺这科却已连冠半年,毕竟兵家子弟,自幼就练习骑射。 李不琢只沉吟了一下就点头说“这个不难。” “当真?我就知道二叔没看错人!等李兄取胜后,我请你去浮月坊吃花酒!”白游大喜过望,输钱事小,丢面子事大,若李不琢得胜,那五枚金铢赌资,白游也会送给李不琢。 送走白游,李不琢就进院子里,把长衫换了,拿起石锁活动筋骨。 百斤重的石锁,李不琢举重若轻。 鸦三通不声不响飞出窗子,爪子抠着屋檐,打量李不琢。 看了一会,它张开铜喙说“刚才还以为你只是口出狂言,现在看你倒有点真本事。” 李不琢活动开了筋骨,血热了,放下石锁喘了口气,“没本事都在沙里埋着了,你怎么也认识白游?” “永安县学三大纨绔的头头,谁想认识他。”鸦三通怪笑一声,“你有把握进前三甲?” “说不准。”李不琢摇头,“我会的到底只是武人的功夫,碰上炼气士基本上没胜算。” “那你倒不必担心。十六岁以前根骨没有长成,精藏不固,贸然让精藏转为炁藏只会适得其反,轻则无法生长,重则导致残废。冯开炼气也才大半年,至多练到了内壮。 再说月考不是比武,你射艺若能拿到甲上,经言再拿到乙上,就有机会胜过冯开。不过,就算你能胜过冯开,白游的赌约多半也输定了。” “怎么说?” 鸦三通没回答,扑着翅膀飞进屋里。 午时,李不琢换上短打劲装,从书箧里翻出枚已生出淡黄包浆的鹿角扳指戴上。 出学舍,越过正北面的泉心堂,走五百步就到了校场。 校场二里见方,东面有一处观箭楼,南面就是射箭的十条箭道。 五十个县学学生考射艺,一次上十人,五轮即可考完。 白游伸着脖子张望,见到李不琢,远远就招呼起来。 “李兄终于来了,叫我好等啊。” 李不琢走过去,白游依次给他介绍身边的两个人,分别是道家寇氏的寇铮之,法家孙氏的孙偲。 李不琢知道这便是鸦三通口中的三大纨绔没跑了。 “李不琢是拿着我二叔亲笔书写的举荐信进的县学,这次和冯开的赌约,我就指望着他了。”白游向李不琢介绍完,又向两个好友介绍李不琢。 寇、孙二人一听到直狱神将,便高看了李不琢三分。但套了李不琢几句话,知道他没家世背景后,也便兴致缺缺了。 穷文富武,但练武比起炼气的花费,又是小巫见大巫。寒门炼气士再刻苦,也比不上法财侣地都不缺的世家子弟。 寇铮之与孙偲跟白游关系好,也是因为三家家世相近。 “县学里的弓拉满有一百五十斤弓力,能拉满一百五十斤的弓就是‘虎力’,能得乙下。能用虎力开弓十息内连射七箭,不管中靶与否,就是‘剡注’,成绩再提一等……” 白游给李不琢介绍射艺的考校规则,李不琢道“没更强的弓?” 话一出口,寇铮之和孙偲讶然看向李不琢。 白游一怔,取下背后的黄漆大弓“此弓是百年柘木所造,有二百一十斤‘象力’,说来惭愧,我虽能勉强拉满,但射一箭就会力竭,更别提准头了,用时也就拉开一半。” 李不琢点点头,接过来左手握弓,右手呈凤眼式一拉,弓成满月,又一松手,嘣! 弦响浑厚有力,弓身余震不绝于耳。 “好弓!” 李不琢称赞不已,在铁马城除去冯鹰的铁胎弓外,这是他见过最好的弓,有了它,射艺这科又要多三成把握。 寇铮之和孙偲这时看李不琢的眼神立刻与刚才不同,收起了轻视。 孙偲对白游笑道“我说这弓就送给李兄吧,反正你用也是浪费。” “无功不受禄,我用这弓考完射艺就还给白兄。”李不琢直接替白游回绝。 说话间,县学学生陆续来齐。 永安县学的学生八成都是世家子弟,表面上彬彬有礼,内心自有傲气,都摩拳擦掌,开始试弓。 这时候,校场底部传出轰隆的机关声,地面轻轻震动,校场北面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升起三排箭靶,分别距箭道五十步、百步、两百步远。 五十步、百步外的都是草垛箭靶,两百步外是鹿皮箭靶。 十二:参连! “教授破格新收的学生就是他?” “听说还是直狱神将白大人举荐的。”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校场东南侧,十多个少女扎堆站着,穿劲装短打,大多都是美人胚子。 其中有几个五官稍显平凡,也英姿飒爽。 前朝覆灭,儒教不存,旧一套的女德早已被去芜存菁,如今女子也可以考百家科举。 甚至由于女炼气士稀少,七重天宫对女炼气士还有优待。 《天宫大宪》也明文鼓励炼气士通婚,两个炼气士的后代不用考科举就享受童子待遇,生下来就端着金饭碗。 不过男子身子骨天生比女子强悍,精藏更旺盛,县学里阳胜阴衰,女子只有十三人。 这十三人里,有一半都在议论李不琢——并非李不琢有多引人注目,只因如今二十有九的直狱神将白大人尚未娶妻,是新封府全体女性公认的理想夫君,没有之一。 话题起于李不琢,没一会就全部集中到白益身上了,浮黎民风开放,少女们泼辣大胆,什么都敢说。 但也有几个性子沉静的,没扎麻雀堆里叽叽喳喳。 与白游指腹为婚的医家淳于氏传人淳于厌远远看着自己的未婚夫,低头叹了口气。 边上,穿月白色短打,罩红罗短衫的燕赤雪凑过来说“你猜他跟冯开的赌约谁能胜啊?” “我倒希望他能胜呢。”淳于厌收回目光,明显不看好白游。 “新来的那个李不琢呢?你用医家望气术看看,他能不能杀进前三甲?”燕赤雪眨着眼睛,肘部轻轻搡了淳于厌一下。 燕赤雪并非炼气士世家出身,同年少女买胭脂逛庙会时,她练武读书,靠着努力挤进县学。 她远远打量着这时正调试弓弦的李不琢,发现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和边上三大纨绔迥然不同。 “你当是道家六壬神课呀,能预知吉凶?哎,你老看他做什么?” “没。”燕赤雪不再看李不琢,把目光转向十步外的墨双成,“今天双成怎么闷闷不乐的?” 淳于厌也扭头一看,然后压低声音,轻叹道“你还不知道吧,公输百变失踪了。” ………… 秋阳高照,碧空万里,偶有几艘缓缓飞过的浮空机关船遮挡日光,在校场上投下大片阴影。 箭道边,二十名武人搬来十个错金兽纹箭筒,各装三棱白羽箭一百五十支。又搬来一个浮雕着秋猎图的清漆榆木抽签箱。 十只偃师机关隼叼着十柄角弓,静候在一旁。 射艺教习一身戎装,随手取了把弓,拉弓射箭,正中两百步外的靶心,然后放下弓,说了声“可”。 众学生到抽签箱前,各自抽出一枚签筹。 李不琢不认识其他人,其他人见李不琢和三个纨绔混在一起,也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 李不琢抽了一枚签筹回来,白游不动声色拍了一下他肩膀。 李不琢顺着白游目光一看,那边刚抽完签的一个年轻人穿赭色比甲,身量极高,猿背蜂腰,五官棱角分明,相貌堂堂。 李不琢一晃神,还以为是冯鹰把胡须给刮了,回过神来,就知道一定是冯开。 “冯开刚抽到第三签,你第几?”白游问。 李不琢露出手里的签筹“第十三。” “拿我的,第八签,吉利!”白游不由分说和李不琢交换了签筹,“你比他后射,正好后发制人。” 这时候冯开看见了白游,远远的冷笑一声“钱带够了?” “本公子什么时候缺过钱了,你要有本事,莫说五金铢,五十五百金铢我都拿得出来,怕你吃不下撑死!”白游冷笑,隔着十步距离用折扇遥遥指了冯开鼻子一下,扭头就走,不给冯开再羞辱自己的机会,转身离开的时候压低声音对李不琢说“看你的了。” 李不琢不动声色打量着冯开,冯开也看向李不琢,眉毛一跳。 冯开见过许多上过战场的兵家前辈,身上有种隐忍又暴烈的杀伐气质。 甚至有些身经百战的先天炼气士,达到了“神变”之境。神变高手,静如处子,一旦动手,神形陡变,杀气袭人,如疯似魔!气势便可让敌人不战而怯,胆小者甚至乍惊而骇死。 李不琢倒没这么夸张,只是眼神与动作都隐隐带着剽悍杀气,引而不发,如箭上弦。 县学什么时候来了这一号人? 冯开看着李不琢,又看了白游的背影一眼,皱起眉毛。 “得一至十签者先射!”校场东侧观箭台上的射艺教习朗声喊道。 冯开收回目光,走上第五条箭道。 李不琢也走上第八条箭道。 前方五十步、百步、两百步外各有一排箭靶。 五十步、百步外是草垛箭靶,两百步外是鹿皮箭靶。 射艺教习一声令下,第一箭道上的少女深吸一口气,从错金兽纹箭筒里抽出三棱白羽箭。 她右臂覆盖着机关外骨,脸上“觑虱”面具的黄铜外壳上齿轮与榫卯微不可查地转动调整着她眼前弧面水晶片的角度,百步外的靶心在她眼中缓缓放大。 十息后,她一松手,白羽箭倏然飞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毫不停顿,她又抽箭,射箭,行云流水,二十息就射出了九箭,箭箭中靶。 射完这十箭,她才微微喘了口气。 “乙中。”观箭楼上教习写下成绩。 紧接着,二到七箭道的县学学生也依次射箭。 有一人因紧张而有一箭脱靶,只得了丙中,其余五人最次乙下。 最优者是冯开,以虎力连射十箭,前六箭皆贯靶而出,后四箭齐发,列成井字,引发一阵哗然。 虎力、剡注、白矢、井仪,只用了十六息时间,射艺教习批下“甲中”。 单射艺一科,冯开就远超其他人数等,就连何文运也不能与之争锋。毕竟何文运连冠第一,凭的是经言。 待冯开放下弓,却远远看着李不琢,不少人注意到这一幕,于是李不琢开弓时,都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 “多久没开弓射箭了……” 李不琢从错金兽纹箭筒里抽出三棱白羽箭,搭箭,开弓,望着靶子突然出了神。 两年前初入军中,本来还不会射箭,那夜靖人国一支十人队夜袭营帐,李不琢看着那头十二尺高、小山似的犁之尸,吓软了脚。 那时候,那位带了他一月的张旗正,开一百八十斤强弓,第一箭正中那怪物脑门,第二箭把第一箭箭头再钉进去一寸,第三箭却偏了两分距离,终究没能射穿那怪物比野猪还厚的硬皮,被它冲到身边,一口咬掉了半个身子。 临死前他惨叫着“就差一箭!” 笃! 李不琢一晃神,挣脱回忆。 不知何时,他已射出一箭,牢牢钉在百步外的靶心,尾羽还在轻轻颤动。 “怎么不射了?”观箭台上教习皱眉问道。 不远处白游看着李不琢心不在焉的模样,手心冒汗,快速摇着折扇,这回倒不是为了潇洒,是真热了。 好在这一箭中了靶心,但……比起力透箭靶的“白矢”,却差一筹。 冯开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射箭时分神是大忌,要心静,无心无念,全神贯注在一箭之上,才能百步穿杨。 嘣!嘣!嘣! 弦响接连响起,快得惊人,冯开陡然睁大眼睛。 李不琢接连开弓,每次拉弓,并不拉满,速度却快得惊人。 离弦之箭,高高越过百步外的箭靶,正中两百步外的靶心。 接着一箭,又正中前一箭末尾。 笃!笃!笃!笃! 接连四箭,首尾相衔,生生把头一箭箭头钉出箭靶! “参连!”白游猛地扔开那把价值八银锞子的玉竹泥金扇,脸涨得通红。 全场鸦雀无声。 开象力弓,十息内连射五箭,箭箭首尾相衔,射穿两百步外鹿皮靶。 射艺教习眼神微微惊讶,又恢复古井无波的表情,提笔一挥。 甲上! 十三:夜归 李府正房。 何凤南穿着墨绿色的丝绸袍子,斜躺在六柱红木雕花大床上,慵懒地逗弄着膝上紫貂。 边上两个穿青褂子的俏丽掌灯丫鬟伺候着。 左边的丫鬟说“李不琢在射艺拿了甲上,就算经言是最次的丙下,也不会被县学开除了。” 另一丫鬟说“夫人心胸太宽容了,李不琢这么无礼,夫人您没跟他计较,他恐怕还以为李府是好欺负的。要我说,夫人可不能再对他宽容了,也怕养虎为患呢。” “养虎为患?他成不了大气候。”何凤南眼神微冷,语气却很平淡,“他若是聪明人,来幽州就该知道投靠李府,而不是意气用事,还敢给我脸色看。若他听话,我怎会亏待他,到时候琨霜也可以提携他,他的路也好走很多。” 左边的丫鬟小声说“夫人让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据说李不琢只是在街边偶遇白大人,和了一句诗,白大人高兴了,李不琢抓住机会恳求,白大人才给了他进县学读书的机会。” 另一个丫鬟附和道“李不琢还以为自己找到了靠山,殊不知白大人怎会把他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他虽然进了县学,但背后没家族支持,比一般的寒门子弟都不如。县学开设射艺,只是为了培养学生尚武之风,这科的成绩又证明不了什么,等真正考经言的时候,李不琢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就会显现出来。” 左边的丫头点头道“到时候自会有人教训他。” 何凤南冷哼一声,两个丫鬟立刻噤声。 “就算他难成气候,也不能掉以轻心。”何凤南眼睛斜斜扫过两个丫鬟身上,“我买通了县学藏书教习刁难李不琢,李不琢先是忍让,待送礼不成,直接用雷霆手段震慑藏书教习,能屈能伸,这不是一般人的心性。他要真成了气候,你们两个担责么?” 两个丫鬟齐齐一颤,脸色苍白道“夫人误会了,此子忘恩负义,当然要在他成气候前把他捻死。” “嗯,也不用捻死,让李不琢受点小伤,两三个月下不了床,自然就错过了童子试。”何凤南点点头。 “奴婢这就去办。”左边的丫鬟弓着身子,倒退出门,刚走到门口,何凤南突然又说“慢着,琨霜就要考州试了,若传出去什么风声,就要被人抓住把柄攻讦。手段干净点,就算被李不琢发觉是李府做的,至少明面上要能撇清干系,听明白了?若事情没办好,你们两个知道后果。” 何凤南手缓缓停在紫貂颈子上,说到最后,紫貂突然发出凄厉叫了一声,像是被弄痛了,两个丫鬟连忙称是,倒退着退出正房。 ………… 射艺考核结束,李不琢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冯开以甲中的成绩居于第二,得甲下并列第三者有五人。 有一件事出乎白游意料——常居第二的公输百变没来考核,这次冯开射艺发挥更胜往昔,前三甲的位置几乎不可撼动了。 不过白游是个看得开的,说李不琢是自己人,李不琢射艺压了冯开的风头,也算胜了。 傍晚时分,白游为首的三大纨绔,纠结起其他几个世家子弟,在洗墨街上金釜楼为李不琢庆贺,同时也给初入县学的他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众人要去新封府最有名的销金窟,号称聚幽州佳丽、遍地脂粉的浮月坊一游。 白游放言,李不琢今晚就算要包下坊间身段最妙的那几个美人,花费他都全包。 李不琢借故身体不适,推脱之后,喊了一辆马车,和三斤回去县学。 待马车远离酒楼,喧嚣被抛至脑后,耳中只剩车轮的辘辘声,车厢中的李不琢松了口气。 三斤把装着乳猪腿的食盒紧紧抱在怀里,靠在李不琢肩上,睡得很沉。她呼吸悠长,小扇子似的睫毛一动一动的,嘴里不时满足地咂吧两下。 李不琢斜了下身子,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放松身子,想着今天的事情。 今后自然是不能经常跟白游那帮世家子弟厮混。 世家子弟有行歌纵酒,寻欢作乐的底气——炼气士世家有家学,世家子弟自小就有长辈引导,可以避免走弯路,成为炼气士是稀松平常的事。 而没家世背景的寒门子弟往往要撞得头破血流,受尽教训,才知道正确的路怎么走。 再过几年,这帮世家子弟就算再浪荡,家里自然能找到门路,让他们跻身官场。而李不琢一旦也放纵,错过读书修行的最佳时刻,就会庸碌一生。 但李不琢也不用和白游等人划清界限,白游品性不差,早上答应了三斤的琥珀乳猪,傍晚就兑现了。 李不琢又回想起宴席上的场景,白游那兴奋劲儿,就跟他自己得了甲上似的。 对这些县学学生来说,射出“参连”、获甲上评定、位列单科第一,是莫大荣誉。 但其实,对于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一箭失手就决定生死的人来说,一个甲上还不如五金铢实在。 李不琢也没有骄矜自得之心,射艺得了第一,并不能说明他比这些县学学生强。 县学之所以将射艺列入考核,只为培养学生的尚武之风。 前朝覆灭,就是因为太平许久,文官当道,武官地位低下,才导致国力空虚,外有藩国异邦窥伺,内有百家炼气士起义,这才亡国。 七重天宫要培养的炼气士,退可提笔能安邦社稷,进能领军平敌寇,这才是国之栋梁。 中土的年轻一辈练射艺武术,为培养血性,更是为了打熬筋骨、稳固精藏,为开掘炁藏打基础,又不是立刻要上阵杀敌,其实对真正的射艺技巧并没有太过重视。 而且这些年轻人其实都已算得上精英,包括白游这个“纨绔”,手掌上都有练武练出来的茧子,拇指上那枚开弓的玉韘上有着弓弦磨出的淡痕。 这帮县学学生,射艺最次都拿到了乙下,放到边关去磨练两月,就能脱胎换骨。 普通的新兵,十人里面能活下一两个,成为老兵,才能磨练出这样的射艺技巧。 出身不一样,命运也截然不同,朝代更迭,基本的规则不会变。 李不琢射艺得了甲上,但明日再考经言,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的差距就会显现出来。 脑海中许多画面闪过 母亲在床上重病不起; 何凤南用施恩的姿态地让他去帐房支二十金铢; 当年的边关同袍在怪物口下惨死; 如今的县学同年在流金淌银的肉店里寻欢作乐。 马车在县学门口停下,李不琢背着三斤回到学舍,替她盖好被子。 点燃青灯,李不琢在书桌边翻开普照图。 “既然我已通读小道藏,今晚就要一鼓作气,开始炼气,向先天境界迈进。” 十四:炼气入门 青灯如豆。 李不琢看着普照图。 纸上一人盘膝而坐,赤身裸体,左手于肩上托起烈日,内含三足金乌,右手于肩上托起明月,内含蟾宫玉兔。 图上有字 “天地灵根,元始祖炁,黑白相符,造化泉宁。” “不动道场,至善之地,先天地生,宇宙主宰。” “玄牝之门,呼吸之根,黄中道理,既济鼎器。” “不二法门,甚深法界,虚无之谷,长结之所……” “原来这幅普照图的炼气法是把自己观想成神明,身体也会随之从后天向先天转化,精藏转化为炁藏……” 李不琢陷入沉思。 炼气入门有两大难点 一是精藏必须旺盛,身体精气不足,就算成功入门,也要大病一场。 二则是普照图上文字艰涩幽微,一遍读下来,虽然能理解,却也是似懂非懂。就算练错了也不知道。 “我在梦中读书,练剑,射箭……醒后都有收获,唯独没试过炼气,不知梦中炼气,是否也有效果。” 李不琢点燃一角檀香,调整呼吸后,盘膝坐在蒲团上,也没去观想普照图,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眼前黑暗无边,黑暗中,自己也像普照图中人像那样坐着,手托日月,吐纳云气。 图上经文密密麻麻,如蝌蚪般游动,飞至眼前。 斗转星移,光阴飞逝! 他在灯前捧卷至深夜…… 他打坐时狂吐鲜血…… 他在月光下通体明净如琉璃…… 他目光炯若神明,如含烈日……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或清晰,或模糊,或是走火入魔,或是得道功成,或是身死道消…… 李不琢醒来时,香已燃尽了。 他坐在蒲团上脸色发白,许久才收拢心神。 推开木窗一看,月亮爬到了西面,还没落下,大概到了丑时。 “我睡了三个时辰……” 李不琢擦去额上冷汗,这时外面的风吹进来,后背冰凉,一摸湿透了。 刚才梦境着实凶险。 梦中,李不琢仗着是幻境,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甚至想另辟蹊径修行普照图,结果数度走火入魔,濒临死亡。 “我虽然能梦中修行积累经验,但独自闭门造车,成就有限。等月考过后,要多向教习请教,也要找些前人的修行注解来看,不可尽信,可以参考。” 心情平复后,李不琢借月光摸索着找到艾绒火镰,取火重新点燃檀香,坐回蒲团边。 普照图可以炼精化炁,梦中,李不琢练到了“内壮”这一步。 醒来时,梦中修为不在,修行的经验还在。 有了梦中炼气的经验,几个呼吸后,他就放空杂念,将自身观想成神明。 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小周天圆融,这就是先天大成的路子。 李不琢观想普照图时,心跳渐渐变慢,血液流动也舒缓下来。 天色渐明,月兔西垂。 朝阳照破夜幕,射进窗棂间,照在李不琢脸上。 李不琢眼皮睁开,眸子映着第一线曙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股热气盘亘在小腹内,若有若无。 长身而起,腹中十分饥饿,李不琢脚步也有些发虚。 “精藏转为炁藏,我已经练出气感,我已经入门先天了。” 推窗看着逐渐亮起的天色,李不琢心情大为畅快。 接下来就是水磨工夫,待内炁增长直至能温养五脏六腑,就达到了内壮境。 内壮境就可以开始练那套《素冲剑谱》。 李不琢走到静室东角,抽出书箧里油布包裹着的两柄剑。 其中那柄宽三寸、长三尺的铜镶剑出自边关铁马城里最好的锻造师之手,剑脊苍黄,剑刃灰白,已卷刃并布满缺口。 这柄剑在边关陪了李不琢两年,虽然派不上了用场,但舍不得扔,也一并带来了。 另外一柄剑吞口錾刻着白狼图腾的环首白钢短剑长一尺二分、宽两指,是李不琢斩犬封国百夫长缴获的战利品。 铁马城的锻造技艺还停留在铸造铜锡合金的阶段,犬封国的匠人已能熔铸生铁,并用渗碳法锻造出削铁如泥的白钢剑。 白钢虽然坚硬锋利,但出了名的容易生锈。 借着灯光,李不琢用棉布小心擦拭,给白钢剑上了些油。 擦剑时李不琢想到,铁马城那个打了半辈子铜的锻造师说这世上最神乎其技的锻造技艺都掌握在中土匠人手中。 上次逛地市,本想去卖兵器的商号看看,却被鸦三通的事打断,只能等月考后腾出空再去。 擦完剑,大睡一觉,终于等到膳房开伙。 李不琢拿了二十个包子猛吃,一壶烫嘴的热茶直接灌下肚子,终于不再饿了。 “炼气消耗实在太大,县学的伙食虽然不差,但吃肉食更能补充精气,要拿些钱出来开小灶才好。” 李不琢拿包子的时候,就见到了大碗的肉食、药膳,却不是免费的,是学生自掏腰包,准备食材,让膳堂伙夫开小灶做的。 在膳堂坐了半晌,装上三个包子往回走,一个青丝束成利落马尾的少女走进膳堂。 昨天听白游那一帮人谈过县学里长得好看的女学生,李不琢知道她叫燕赤雪。 据说论相貌,与白游指腹为婚的淳于厌当属第一,论才华则墨家墨双成无出其右,燕赤雪是中游水平。 但以李不琢的眼光,那笔直修长的双腿配上匀称窈窕身材,在县学里绝无仅有。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昨天开弓射箭时,这气质更加明显,仿佛天生就是骑马射箭的。 射艺一科,燕赤雪拿到甲下,是女学生中最优的成绩。 在边关待过两年,看女人时,李不琢并不收敛。 燕赤雪被肆无忌惮打量着,察觉到李不琢在注意她。 燕家世代尚武,昨天李不琢射艺技惊全场,燕赤雪对李不琢倒有些好感,没作小女儿姿态,对李不琢点点头,却发现李不琢脚步有些发虚,没昨天那样稳当。 想到昨日李不琢就是和白游一干人等呼后拥出了县学,燕赤雪微微皱眉,跟着那帮酒色里打滚的纨绔出去一夜,回来脚步都发虚了,还能干嘛去了? 枉费她对李不琢另眼相看,原来和那些纨绔也是一丘之貉。听说他是边州来的,出身平凡,和那些纨绔厮混,一定没有好结果,要不要提醒他一句? 犹豫了一下,燕赤雪还是没多嘴,毕竟和李不琢算不上熟稔。 二人目光一个交错,错身而过。 李不琢不知道自己因为炼气损失精气就导致了燕赤雪产生误会,一路回到学舍。 三斤吃完饭,又照例跟着鸦三通去捣鼓木头,李不琢到小院里练了一会剑,又读了半个时辰小道藏,白游又找上门来,唤李不琢去考经言,李不琢收拾了笔墨,与白游一道去了。 十五、经言 巳正,泉心阁四角的青铜鼎器中升起袅袅檀烟。 三声钟鸣过后,李不琢打开题卷。 考经言科时诸家学生的试题各不相同,但题样都分为贴经、墨义、修持三项。 钟鸣后已可以看题,但李不琢不紧不慢磨好墨,等心静下后,才打开题卷。 题卷有半寸厚,贴经就有整整六页,所谓贴经就是摘取经书典籍中的原文,减去其中部分字句,让考生填补完整。 李不琢默念贴经第一段经文“三奔之道,当按奔景之神经……这是小道藏卷二十三,日月星辰部的原文。” 李不琢对于这些经文是烂熟于心,不假思索,就开始书写。 下笔时他不急不缓,用的是与小道藏原文相同的隶体。 隶体重浊轻清,斩钉截铁,观者还未阅读内容,乍见到字体,就有庄重之感。 整整一个半时辰,日头爬到天中,又向西移动,李不琢答完了贴经九十六题。 其中有的只填字词,有的是整段默写,几乎涵盖了整本小道藏。 搁笔休息了一会,李不琢将九十六题全检查了一遍,没发现错漏,才开始答墨义。 墨义,是对经书原文进行注释,这对李不琢来说比贴经要难一筹。 梦中读书时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套《勘渊集》又是没有注解的,虽然背下了全本,大致理解了经文的含义,但一人之力,怎么比得上数千年玄门前辈继往开来的成果。 靠着自身对小道藏的理解,李不琢半个时辰后,勉强答完了墨义的二十道题。 接下来开始答修持题。 修持就是炼气,修持这一项考的内容比贴经和墨义难上数筹。 李不琢一看修持考的只有一题,题名“玄牝如何?” “这题……”李不琢一咂嘴,陷入沉思。 要答这一题,先要解释“玄牝”的意思。 “玄牝”一词,出自“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是道德经第六章的内容。 光凭这玄之又玄的一句话,很难将玄牝的意义具体化,并与炼气术结合起来。 李不琢想了想,决定从“天地根”三字入手。 “道德经第一章中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万物之母,就是天地根,也就是玄牝。” “而万物之母,亦是可以名状之‘道’……” 李不琢挥笔写下“玄牝者,道也”。 如此一来,便找到了破题点。 接下来,就可以开始论述玄牝与炼气修行的关系了。 这时候,答题就有了两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继续深入,论述“道”和炼气修行的关系。 要解释“道”,那是圣人的境界,李不琢当然不会不自量力,他选择点到为止,脚踏实地,转而化用了《悟真直指》中的一句话“玄牝之门,号之曰玄关一窍。” 所谓“玄关一窍”,就是炁穴祖窍。 这祖窍,就在炼气是气感产生的位置——即脐下三寸,气海的位置。 李不琢又提笔蘸了些墨,毫不停顿地开始书写。 已经破题,确定了答题方向,接下来就是阐述实修过程中不能犯的忌讳,该如何实修,实修的一些心得体悟等等。 最后,再阐明炼气即是求道,升华主题,和开篇的“玄牝者,道也”首尾呼应。 李不琢提笔写下最后一字。 “铛铛铛!” 教习用手锤敲响鸣钟。 李不琢松了口气,看窗外的天色,原来已到黄昏了。 从巳时考到黄昏,整整三个时辰,李不琢都目不斜视,这时抬头,才见到其他同学的模样。 有人苦恼地咬着笔头,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气定神闲。 李不琢摸了摸下巴,心想自己多半没什么表情。 贴经九十六题,不出意外应该能拿满分,墨义就差强人意了,至于修持那一题,倒是答得能够自冾,没太大漏洞。 总的算起来,拿个乙等应该不成问题。 片刻后,教习将答卷收走,李不琢收拾了笔墨,往屋外走。 “李不琢!三个时辰没停笔,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昨夜你说身体不适不去浮月坊,今天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推脱。”白游一考完就开始呼朋引伴,毫不在意教习不善的目光。 白游的话落入燕赤雪耳中,她怔了怔,心想李不琢原来昨夜没去跟这帮人厮混“原来我错怪他了?” 李不琢顿足道“浮月坊的姑娘太美,我消受不起,近日炼气刚摸到门路,不敢荒废了。日后有机会,我请白兄去喝酒。” 说完李不琢直接回了学舍。 燕赤雪看着李不琢离开的背影。 浮月坊“大名鼎鼎”,其中勾栏瓦肆多不胜数,有那格调高的青楼甚至建在机关飞船上,每日耗费的燃料都数十万钱。抛开地市不论,浮月坊就是十六州内第一销金窟,那儿的女人有一身让男人蚀骨销魂的本事,李不琢二度拒绝白游的邀请,真这么有定力? 燕赤雪开始好奇了。 李不琢回到学舍,也没心思想其他的,翻开小道藏,重新琢磨着今天答的墨义。 县学藏书阁里有小道藏的注本,今夜过后,就去找藏书教习借过来。 ………… 泉心阁内阁,几个教习头束高冠,在灯前批阅题卷。 有错漏的地方,就用朱笔一圈。 教习们阅卷速度一目十行,阅过的卷子,整理成摞,再交给首座上的教授。 教习们批阅的只是贴经、墨义,修持文章则要交给博览群书的教授去评定。 年逾古稀的沈默言须发皆白,但小周天圆融的先天大成炼气境界让他精力远胜普通人,他对百家学说都有涉猎。 “嗯?这学生贴经竟然全部正确,无一错漏?”有人惊讶地说。 “哪家的学生?” “是道家的。” 众教习纷纷停止阅卷,贴经满分的学生自从县学设立以来还没出过。 “这倒是好运气,这出题恰好都是他会的。”有人说。 “不错,他贴经全对,墨义就答得差强人意了。教授大人,您过目。” 阅卷的教习把卷子送到沈默言面前。 “这字倒不错,不急不缓,凝重端庄。少年人有燥性,能写出这样的字的却是不多,哦,这就是李不琢的卷子?” 沈默言看着题卷,微微颔首,随即又看到修持文章,拍了下桌子赞道“玄牝者,道也,这破题大气堂皇!”看下去,又微微皱眉,“不过下面写的,就有些眼界短浅,他写的这守心法,放在小道藏原文中解释没错,但太常祖师的注本上早已将此法改进简化,他难道连太常祖师的注本都没读过?” 瑕不掩瑜,沈默言略微沉吟,想给李不琢评一个“乙上”,又一转念,李不琢初入县学,就在射艺科拿了第一,太顺风顺水,恐怕会产生轻慢之心,笔锋一改,便给李不琢评了一个“乙下”。 搁下笔,沈默言看到李不琢那通篇无一道朱痕的贴经题卷,忽然想,李不琢会不会真的把小道藏全本背下来了? 又摇了摇头,小道藏有整整四十七万三千言,一般人强行背下几卷,再往后背诵,前面的又忘了。 真要全书背下,非得上十年的功夫不可,年轻人哪有这样的定力。 十六:读书炼气 次日,月考成绩公布,李不琢射艺甲上,经言乙下,以总评乙上的成绩,位列第五。 何文运射艺甲下,经言甲上,以总评甲中的成绩位居第一,冯开则以总评甲下位列第二。 不出所料,白游输给冯开五金铢,但他仍旧给李不琢送来五金铢,李不琢没推脱,收下了。 月考过后,县学正式开课,大清早,五十县学学生便在教授的带领下,到泉心阁后方的圣院中,祭拜七位天宫圣人。 当年纵横家谋圣合纵百家覆灭前朝,将希夷山上大夏龙庭付之一炬,立七重天宫取而代之,掌管天下刑狱律法、刀兵军械、营造工程、灵官任免、赋税屯田、斋醮礼法、传承修行之事。 圣院中供奉的,就是七位天宫圣人的泥像,祭拜过天宫圣人,李不琢开始与众学生一道上早课,早课诵经后,就去了一趟藏书阁,按规矩,借阅了道家的小道藏,也就可以借阅藏书阁中与小道藏相关的书。 藏书教习不敢为难,李不琢没费工夫,就借到了玄门祖师张太常的《勘渊疏证》。 张太常是张云房祖师的玄孙,张太常虽未成圣,但道学钻研极深,他注解的《勘渊疏证》,阐明幽微,又直白易懂,在玄门中流传极广。 ………… 十余日过去。 原本李不琢的生活起居都是三斤负责,眼下三斤被鸦三通带着学习机关术,连吃饭睡觉都紧巴巴的,李不琢虽然跟三斤仍在同个屋檐下,却跟自己单独生活似的,突然有些不习惯。 但也好专心读书。 这十多天里,梦中读书又是数年。 李不琢把《勘渊疏证》读完,回头对照原文,学问又有精进,对普照图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炼气时,一些似懂非懂的道理也豁然开朗。 于是又借来几套不同版本的注解。 藏书教习未收的那些丝绸、笔墨,李不琢送给了其他教习,逢上理解不透的经文,就不厌其烦地去问。 虽然礼轻,众教习见李不琢学得刻苦,又举一反三,都乐意解答。 除此之外,李不琢花几银铢小钱买些酒肉,与县学的两个门兵也混熟了关系,不时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些县学往事、市井传闻。 至于白游一干人等,李不琢不和他们去鬼混,也没断交往,拿出两个金铢,在金釜楼买了一桌酒席回请。花费虽大,为建立人脉,也是必要的支出。 开始其他学生因为李不琢与白游等人走得近,便有些疏远他,后来见李不琢其实是个沉稳的性子,又得了月考第五,也有人来结交,邀他参加法会,但李不琢读书正在状态,便暂时推却。 还花八银稞买下一头三百斤的角彘,给膳房伙夫两银锞,开了个小灶。吃肉精气充足,这些日子过去,李不琢下腹那团内炁也从龙眼般大小壮大如鸡卵。 ………… 自从那次误会李不琢,早课时,燕赤雪总会远远看着李不琢读书。 李不琢读起书来,一目十行,往往几眼看罢,就翻到下一页。燕赤雪起先以为他装模作样,但看他专注的神情又不像作假。 不过,他前日看的是太常祖师的《勘渊疏证》,今天又变成了青蕴真人的《勘渊正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真能读明白? 燕赤雪不知自己为何要关注李不琢,也许因为李不琢比白游他们沉稳,又没那些埋身卷帙里的同年的书呆子气。 若拿县学前三甲的人来比,冯开戾气太重,公输百变是个醉心机关术的疯子,何文运虽然被诸位教习都私下认为有儒家遗风,燕赤雪却总觉得他城府太深。 这日早课后,李不琢照例收书回学舍,燕赤雪终于忍不住跟在后面。 在大堂和北学舍的月洞门下,她拿着一篇经文,窜到李不琢身侧,问了李不琢几句晦涩难懂,颇有争议的经文,李不琢一一答上后,燕赤雪也不走,就这样跟着李不琢一边讨论,走向北学舍。 淳于厌看着燕赤雪的背影微微一愣,她印象中燕赤雪除了读书练武,连胭脂水粉都没兴趣碰,有过几个男学生接近,也不假辞色,怎么会主动去找李不琢? 回到学舍后,李不琢看着门边杵着的少女也很纳闷。 这几天李不琢早发现她偷看他,却不料到她会跟到学舍来。 薄樱唇,高鼻梁,双眸有神,看面相她是个很有主见的性子,对他一见钟情?不大可能。 可她站在门口,他不出声,她也不走。 李不琢只好请她进屋坐,生起火炉用生铁壶烧水。 燕赤雪也没辜负李不琢对她的判断,落落大方迈开长腿走进正屋。 “李不琢,李不琢,鸦师父说学舍不方便,叫咱们去外头租个院子……”三斤从静室里冒出头来,见到燕赤雪,一愣神,又缩了回去。 三斤关门的功夫,燕赤雪眼睛一瞥,见到屋里了的机关木件。 “有什么不方便么?” “没不方便,三斤刚到幽州,有点怕生罢了。这边坐。”李不琢朝着桌边一扬下巴。 燕赤雪笑了笑,坐到桌边,双手捧着茶碗摆弄,看起来暂时不准备走。 “三斤?这名儿有趣。” “小名,她生下来加襁褓才三斤,后来一直就叫惯了。”李不琢道。 燕赤雪恍然哦了一声,移开话题,又和李不琢讨论起经文来,李不琢有条不紊跟她说着话,没一会水烧滚了,便煮了壶吓煞人香。 李不琢忙活的功夫,燕赤雪看见屋东面的兰锜上架着的两柄剑,忽然问“听说你以前在边关从军,杀过人吗?” “杀过。” 李不琢倒了茶给燕赤雪,也坐到桌边轻轻吹着滚茶茶汤,燕赤雪道声谢,嘀咕道“难怪那么像……” “像什么?”李不琢放下茶盏。 “我爹……还有叔叔们。那时候我刚学骑马,马对我尥蹶子,见了他们,就老老实实,动都不敢动,后来我去问了,他们说杀生多的人,身上有股杀气,马欺软怕硬,便不敢对他们尥蹶子。我看你也有杀气呢。” “令尊也是行伍出身?” “猜反了,干的是走马飞尘的活儿。”燕赤雪嫣然一笑。 李不琢怔了一怔,哑然失笑“原来是绿林好汉。” “什么好汉,老燕家世代都是土匪,我爹年轻时便是河东一带最臭名昭著的响马头子。”燕赤雪满不在乎摆摆手,“不过我生下后就逢上了太平年头,当年的事也只是听他们讲的。”说着把目光移向兰锜上架着的白钢短剑,“这剑形制倒是别致,原来沧州也产白钢吗?” “这是犬封国的剑。”李不琢走过去把剑取下,“犬封国以白狼为图腾,剑格上錾刻的便是。” “听说犬封国男人犬首人身,女人却个个貌美。”燕赤雪跟过来打量着短剑,犬姬貌美温顺,又善歌舞,号称三大极品歌舞伶人之首,在世家贵族中十分流行,有的世家甚至以没有拿得出手待客的歌舞伶人为丢脸。 “的确。”李不琢想起冯鹰带着属下跟那些犬姬开无遮大会的场景,没再说下去。 二人又交谈了一阵,又转回讨论经文。 两刻钟后,燕赤雪看了看窗外,起身告辞,掏出个藕荷色布袋放在桌上“今天多谢了,这个你不爱吃就给三斤吧。”也不等李不琢说什么,就走出屋子。 李不琢迟疑了一会,掂起布袋,发现还带着体温,一掂量,约莫五两重,打开一瞧,里面装着许多片铜钱大小的奶干。 十七、恶奴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李不琢提着三尺木棍来到小院中,站到木人傀儡对面。 “素是纯朴本真,冲乃冲淡平和,素冲剑法不以威力见长,长在剑势连绵,耐力悠长,但毕竟是炼气士的剑法,已迈入先天门槛,比我在军中所学的剑法不可同日而语。” 李不琢肩部松松垮垮,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着,调匀呼吸。 忽然间双肩一沉,举剑齐眉,弓步吐气开声,转胯送肩。 力道从足底节节涌至腰背肩腕,木剑递出时,手腕却轻轻一点,举重若轻,是素冲第三式点水成冰 啪! 木棍正中铁皮木人膻中要穴,剑尖破碎四射飞溅,剩下的剑身前端也裂成了木絮。 “这一剑威力平平,不难防住,但此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能借内炁之助再接上一招平湖探月,就成了十足的杀人术。可惜我的内炁还没达到内壮境,使不出这一招,不然论单打独斗,已能完破军中学到的十三路破敌剑。” 李不琢随手扔开木棍,正要回屋,余光暼见一道黑影飞过,消失在南面的屋墙后。 只是惊鸿一瞥,但那黑影泛着金属光泽的羽毛,是鸦三通无疑。 自从住进县学,鸦三通时常外出,它对三斤颇为在意,李不琢不担心它逃走,只是也好奇它究竟在做什么。 便放轻脚步,跟了过去。 片刻,远远跟着鸦三通,李不琢在女子居住的南学舍院墙边停步。 抬头看了看青墙瓦,犹豫了一霎,李不琢悄无声息翻墙而入,只见鸦三通落在数丈外的梧桐枝上,定定看着一处窗头,耷拉着羽毛。 窗棂被纸糊住,看不清里面住的是谁,忽然间吱呀一声,有间学舍门被推开,鸦三通扑棱一下飞走。 李不琢不及离开,若惶然逃走被人发现,恐怕要落下心怀不轨的坏名声,便若无其事向前走去。 “喂,李不琢!” 出门的女学生轻声喊道,李不琢一看,却是燕赤雪。 “你来找我?”燕赤雪狐疑打量着李不琢。 “昨天的奶干味道很好,这些蜜饯送你……”李不琢隔着一丛黄竹对她笑了笑,一摸腰囊,顿了一下,“居然忘带了,我回去拿,对了,那边住的是?” 燕赤雪顺着李不琢的目光看向东面的那间学舍“似乎是双成的住处……” 李不琢神情一动,告辞离开。 回到北学舍后,打开静室,三斤埋在木头堆里琢磨,鸦三通斜斜躺在木屑中,蜷着爪子,绿豆小眼毫无神采。 李不琢抬起脚尖拨了拨鸦三通“死鸟,好不端去女学舍偷看什么?” 鸦三通勉强抖擞精神,一抖羽毛飞到烛架上,移开话题道“租住的地方找好了?” 这些时日李不琢知道鸦三通机关术非同凡响,三斤得它教学,机遇难得,为三斤学习机关术便利很有必要,便道“今日就去找。” “记得找大些的院子,要安静。”鸦三通叮嘱说。 李不琢答应了,便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县学去打听租房的事,也顺道去买些蜜饯干果。 刚出门,却见到街边有人牵着白马路过,颇为眼熟。 李不琢神情一动,问门兵道“那是李府的马?” 县学门兵都是些老油子,把各家各户的人马都认得门清,一人说“可不就是李府那匹霜纨马,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在附近晃悠,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李不琢眉头一皱,出县学后便避开那白马,往街另一边走去。 新封城寸土寸金,住房是个大问题,新封城近乎七成以上都是外来人口,并无房产,都是租住。 有官身者去官府的“店宅务”租住房产,而庶民就得去找“知见人”。 知见人又称“牙郎”、“牙人”,专门做买卖中介。 新封府最大的牙行在地市,但李不琢找门兵打听到,有些独立在牙行外的知见人手中房源充足,价钱也比牙行里头宰客的牙郎实在。 “鱼篓巷八一号朱家,先坐贰陆号悬车至西亭站,转乘肆玖号在杏榭站下车往北走两百步到鱼篓巷……” 李不琢走在街上,默记着门兵告知的知见人住处,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惊呼。 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大喝“马匹受惊,不想死的让开!” 马蹄声迅速临近,李不琢刚转头,一匹高头白马急急撞来! 那骑士戴着瓜皮小帽,穿绫罗绸缎,神态倨傲,手中皮鞭扬起,仿佛下刻就要抽下来。 心中一凛,李不琢一猫腰,侧过身子。 那骑士视野中顿时失去了李不琢的身影,李不琢一扎马步,又猛地站直,肩膀悍然撞在马肋上! 砰! 白马凄厉嘶鸣,被狠狠撞开,蹄子踩在光溜溜的青石板上打了滑,一下跌倒。 那骑士身手却十分敏捷,白马跌倒时已翻身下马,手里皮鞭不由分说对着李不琢脸颊啪的抽过来,声色俱厉“好大的胆子,敢伤李府的马!” 李府…… 李不琢心里火气顿时涌了上来,心道“原来这人在县学外徘徊这么多天,就是李府派来找我麻烦的?我若身手差一点,刚才被那疾奔之马撞个正着,就算不死,也要在床上躺两个月,还考什么童子试?” 豁然抓住长鞭,用手掌上缠一圈拉紧,李不琢狠笑道“嗯,李府?李吾玉是我叔父,你这下人不认识我?” “什么东西也敢攀李府的亲戚?”李府侍卫阴狠一笑,放开皮鞭,探手抓李不琢肩膀。 李不琢侧身一躲,侍卫变抓成肘,带着凌厉的风声,大枪般凌厉戳向李不琢前胸。 “这架势是要装作不认得我,把我打到重伤。”李不琢扔开皮鞭,架起双臂挡住这一肘。 侍卫力量奇大,撞得李不琢双臂剧痛,李不琢面色不改,身形向左虚晃,又一矮身子,躲到侍卫右侧。 侍卫被晃得一个踉跄,反手去抓李不琢。 啪!李不琢打开侍卫的手,五指铁箍似的抓住他琵琶骨死死一抠! 侍卫痛叫一声,双目通红,弓背去撞李不琢,李不琢却抬起脚尖一下戳中侍卫膝窝! 侍卫膝窝子剧痛,险些跪倒,心中怒极!奋力挣脱李不琢的控制,跌跌撞撞抄起路边茶摊的桌子砸来! 李不琢后退两步,撑住桌子,余光一瞥,那侍卫右腿正向上踢来,抬脚一踹! 咔吧! 侍卫惨叫一声跌倒,脸色煞白,握住右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他的右小腿腿骨已呈现出极为诡异的形状,被李不琢一脚踹断了。 推书帖《我真是个魔修》 推本朋友的黑暗文 《我真是个魔修》。 (警告十分黑暗,主角内心嗜血变态,吃人!) “这位道友有何事?” “没事,我半夜睡醒起来发现缺个夜壶,但是我又不想让我的夜壶泯然众人矣,所以…” “哈哈哈!道友真会开玩笑,你这个朋友我交定…” 噗呲… “为……为…为什么?” 明心将染血的刀收回,没好气的说道 “为什么?你听不出来我的意思吗?我想拿你的人头当夜壶啊!” …… 被一部名为《秽血诀》的魔道功法从地球带到修真界的明心,为了在修真界活下去只好修炼魔道功法… 可是明心虽然修炼魔道功法,但表面很平常,并没有什么怪里怪气的感觉所以导致他的欺骗性很强。 但明心其实很想拿刀一边捅着人一边对被他捅的那人说道 “我真的是魔修!” 十八、租房 围观者哗然。 “下手真狠。” “他敢打李府的人?” 侍卫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冲破眉睫滚入眼眶,视线模糊。 一晃神,被人掐住脖子砰一声在地面上撞得七荤八素,耳边传来带着霜气的声音“恶奴,是李吾玉派你来的?” 侍卫回过神来,眯眼依稀看见李不琢呲牙笑着目露凶光,心中一寒,喘着粗气艰难摇头。 “那就是何凤南派来的。”李不琢斜睨着骑士脖子,“回去告诉何凤南,下次再派人来找我麻烦,断的就不是腿了。” 放开李府侍卫,李不琢拍拍手,起身提高声音“我叔父治家甚严,你这市井恶棍冒充李府家奴,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对我行凶,想要挑拨我叔侄关系,究竟有何居心?今天略施小惩,再让我见到你打着李府的名头行恶,就把你扭送官府!” 说完扬长而去。 ………… 李府正厅,李吾玉身穿墨色大氅,看着厅下负伤的家丁,面色阴晴不定。 何凤南朱色芙蓉裙裙裾曳地,眼神闪烁,也不坐,就站在一边。 良久,李吾玉坐在太师椅上“是你派他去找李不琢的麻烦?” 何凤南眼神闪烁“就是要他知道李府不能容他,他才会知难而退。只是没想到他从军两年竟练出了一身本事,杨豹是前朝逃兵,一身武艺放到幽州也算高手,却被李不琢一个照面就击败。李不琢也狡猾,走时故意说那番话维护李府,我们也不能去灵官衙追究他当街伤人之责。” 李吾玉沉吟良久,对旁边侍卫说“带杨豹去领十鞭家法。” “怎么让杨豹领罚?”何凤南面色一变,李府家法用黄丝和牛筋拧成的鞭子,粗如龙眼,鞭梢涂蜡,重两三斤。 一鞭子下去,带下一层油皮,十鞭子下去,能打没了半条命。 李吾玉不由分说道“领完家法,再带他去跟李不琢当众赔罪!” “这万万不可!” 李吾玉道“李不琢终究是李家血脉,杨豹以下犯上,这惩戒已是留情了,休要再提!” 两个精壮侍卫把那负伤侍卫拖下去,待正厅内再无旁人,李吾玉才面色略缓,说道“不是我帮着李不琢,只是你我都太小看他了。” 何凤南蹙眉道“他打边关过来,无根无底,就算有武功在身,又能成什么气候?我找人打探到,他和白益没什么交情,只是偶然在路边和诗一句,得到赏识罢了,如今半月过去,白益已经把他忘了。” 李吾玉意味深长道“今晨白益派人送来一套文房四宝,是送给李不琢的。” “白益真这么看重他?”何凤南一怔。 白益把礼物送到李府,肯定是知道了李府和李不琢的旧怨故意敲山震虎。 李吾玉点头。 何凤南不甘道“难道就这样任他考童子试?以他在县学月考的表现,中榜不难。他狼子野心,还是庶民就敢打断李府家丁的腿,若真得势,还不知要猖狂到什么地步啊。” 李吾玉负着手踱了两步,沉吟半晌。 当年分家后,李吾玉与李不琢家已来往不多,李不琢父亲过世后,二家关系更是疏离。 李不琢若考上炼气士,便是道家归真派的人,与李琨霜正好对立,但这并非不可化解的冲突。 古来世家大族常让后辈各事诸派政党,所谓狡兔三窟,东边不亮西边亮,就算某一派政党失势,另一派子弟却能得势让整个家族门第得以延存。 李家世代寒门,李吾玉野心不小,李琨霜就算天赋异禀能进入天宫,也难以将李家提升为真正的高门。 当初阻挠李不琢考童子试,是不想多生麻烦,可李不琢能得到白益如此看重,在归真派中若能有建树,对整个李家门第却是好事。 何凤南妇人之见,李吾玉却不会狭隘。 ………… 湟水浩浩汤汤数千里,贯通幽州,流经新封城以南百里外,被人力与机关挖渠引至城南,围成一里宽的护城长河。 护城河中渔获颇丰,鱼篓巷就临着护城河,在下城城南。 李不琢在杏榭站走下悬车,往北行了两百步,就找到了鱼篓巷。 巷中八一号朱家是个逼仄的院子,那位知见人朱蒯是个屠户,正在杀狗,在裤脚擦了擦满手血腥,便给李不琢介绍房子。 “李公子来的正好,上城金明街有个茶商才搬走没两天,空出套一进的院子,里头家什都没带走,公子住进去,带个杂役去住刚好足够!我最佩服读书人,您要住,只赚您个中介费,租金就按那茶商定的,每月一金铢,那地方离县学也近,换别家一定没这价格。” 朱蒯当知见人二十多个年头,看人准,李不琢穿着不算富贵,豪宅住不了,但县学学生里哪有真正的寒门?家世不会差到哪去,下城的陋居多半也看不上眼。便推荐了这套性价比极高的住处。 李不琢沉吟了一会,却说还要考虑。 朱蒯一看,知道是嫌贵了,也没劝,又说了几处别的房产,让李不琢选择。 结果上城的住处挑了几套,最好最便宜的仍是最开始金明街的那户,朱蒯就开始介绍下城的地方。 下城的住处比上城便宜许多,同样大小的院子,租金只有上城租金的三四成,但无一例外都采光极差。 李不琢随朱蒯看了一套就在鱼篓巷的小院——腥臭的咸鱼味道四处弥漫,阴暗中的地面始终泛着水泽,水车辘辘的响声与船机的轰鸣永不止歇。 虽不是好逸恶劳的性子,李不琢也不想住这种地方,便说再考虑,告别朱蒯,回到县学。 坐在悬车上,李不琢算了一笔帐。 收了白游五金铢,这些日子又花费了一些,一共还剩十金铢,三银锞子,还有些零散铜钱。 如今开始炼气,花费也多了起来,一头三百斤的角彘能吃的肉只百五十斤,要八银锞往上,只够吃一月有余;打坐冥想时能助人坐忘入定、观想修行的蜃楼香一金铢仅能买三钱的量,仅能用十次。 三斤学习机关术,需要的那本偃师入门典籍《牵机图说》,价值十枚金铢;均算下来每日消耗的柚木、鸡翅木等各类木材,也是数枚银铢。 再说有些书籍,县学藏书阁中不录,在地市却有希望淘到,曾任新封府主的当今的司天宫左使陶祝,便是在鬼市淘到天宫圣人未成圣时的经典注本,成为天宫开科举以来唯一一个寒门状元。 李不琢不指望有这气运,也想阅读更多注本,好加深自己对小道藏的理解,县试时便更有把握。 这样一算,十金铢余钱捉襟见肘。 倒不是不能委屈住下城,毕竟就算幽州下城,比起早晨起来抖抖被子就能抖下一层沙尘的沧州铁马城来说,住宿条件要好太多。 只是如今李不琢在永安县学读书,和县学里的同年也少不了交际。到时候有同学上门,若住的院子阴暗无光,如鱼篓巷这般腥臭,也会被人看轻。 算完账,已回到县学门口,李不琢见到县学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通体黑色清漆,青帷帐、赤流苏,车辕悬挂的小旗上鸟虫文写着的正是“折桂坊李府”五字。 马车后面,一辆牛车拖着个昏死的男人,是李不琢打伤的那李府侍卫。 李不琢刚一走近,李吾玉便从马车里面走下,微微一笑“贤侄,在此等你多时了。” 十九、文房四宝 李吾玉打的什么算盘? 李不琢停步,目光移向牛车。 牛车上是之前打伤的那个侍卫,双眼紧闭,面色蜡黄,已经昏死。 李吾玉一抖袖口,也不管牛车上昏死的侍卫,递过来一张赤封印金锁纹的册子“今日终于腾出空来,我便去府学监为你的户籍办了保单。” 李不琢不动声色接过保单“多谢叔父。” “还有此物。”李吾玉又递过来一件鱼形盛信匣,“直狱神将白大人有礼相送,我替你带来了,杜灿,把礼物给不琢送进去。” 李不琢心中一动,原来李吾玉是因为白益而来。 李不琢接过帖子,李吾玉边上的家丁就搬来一个长二尺、宽一尺半的红木匣子说“公子请带路。” “不劳烦了。”李不琢从他手中拿过匣子,对李吾玉点点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慢些。”李吾玉向前迈出一步,喊住李不琢,“三日后是你婶婶寿辰,到时候来家里吃顿饭。” 李不琢诧异眉毛一扬,李吾玉是想化解恩怨? 脑中却又浮现起母亲在床榻上的病容,李不琢回绝道“我读书尚嫌时间太少,抱歉了。” 李吾玉皱眉道“到时琨霜也会回来,你可向他请教学问,比闭门苦读要少走许多弯路。” “不必。”李不琢摇头。 李吾玉脸色微沉,沉吟一会,拢袖叹道“也罢,当年的事凤南的确做得太过,我不怪你。今晨这家仆冲撞你,我已严惩他了,你莫要记恨才好。” 李不琢瞥了一眼牛车,那昏死的侍卫出气多进气少,看起来已没多久好活,心中微寒“李吾玉好狠的手段,这家仆身手不差,定是李府得力干将,就这样活活打死,就不怕寒了李府其他下人的心,他怎么舍得?” 思忖间,余光见到县学里几个路过的学生和门兵正远远打量着这边。 这几人听到李吾玉的话,惊讶的同时看过来的目光中还带着忌惮,李不琢眉头微皱。 三斤小小的身影这时也来到门口。 李不琢心中一动,说道“没想到这恶棍竟真是李府的人?” 一转头,李不琢对三斤喊道“三斤,拿副金疮药来!” 三斤一摸脑袋,怔了一会,小跑回学舍拿来一副常备的金疮药。 李不琢接过去,走到牛车边,放在昏死的侍卫身侧道“我和他无仇无怨,在街上一时误会伤他腿脚已非我所愿,叔父却不必把他打死,毕竟也是李府的人。” 随李吾玉过来的另外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李吾玉面色一沉。 李不琢背身进了县学。 刚回到北学舍,三斤上下看了李不琢没受伤,松了口气“听人说你出门时被人骑马撞了,怎么回事?” 李不琢把那李府侍卫的事情一说,三斤攥紧小拳头“真是不安好心,让他去死算求,还拿药做什么呢!” 李不琢摇头道“你以为李吾玉对那侍卫施家法真是帮我出气吗,要是那侍卫真被打死了,你觉得外人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嘛?”三斤凶巴巴扁着嘴。 李不琢道“刚才他的确想跟我和解。” 三斤不高兴道“不过是看在白大人的份上才这样罢了。” 李不琢点点头“他看出我不会领情,知道没法和解了,就改了主意。若那侍卫真死了,他让人添油加醋谣传一番,别人就会以为我气量狭小,心狠手辣,因一时口角打伤李府侍卫不够,还要置他于死地。” 三斤睁大眼睛。 李不琢继续道“流言杀人,甚于刀兵。他坏我名声,别人也会疏离我,我独木难支,便难成气候。比起何凤南派人暗算,这就是杀人于无形了。” “难怪你在大门口给他送药,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就算那侍卫后来没挺过去,你也不会落人口实了。但暗箭难防……”三斤睁大眼睛,被人惦记着总不是个事儿。 “不怕,白将军故意把礼物送到李府,就是敲山震虎,至少李府不会再敢找我麻烦。”李不琢看向桌上的礼匣。 “龙凤榫做好了?有闲心管这些蝇营狗苟!”鸦三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窗台上,冷不丁打断二人对话。 李不琢也没再跟三斤说与李府的龃龉,便把白益送的红木匣子放在桌面上,打开那封盛信匣,取出白益的手信。 上面写道“赠文房四宝一套,作为和诗之礼。另有一事嘱咐那日观你面相,有锋芒初露之兆,此兆吉凶参半,多招小人猜忌,行事前需再三斟酌。” 收好手信,李不琢打开桌上红木匣,里面放的是一套文房四宝。 “这根生花笔是上等紫毫制作,这墨、纸、砚台、镇纸都是好东西。” 李不琢拿出锦盒中的毛笔。 笔身上刻着着“妙笔生花”四字,笔肚圆润,毫尖如锥,轻轻压在桌面上,笔毫一点都不分叉,拿起时,笔毫立刻聚拢复原,苍劲而有弹性。 锦盒中整齐码放的四根墨锭做工极其精致,四角刻有云纹,底座雕成莲瓣,墨锭中央鎏金小篆写着“文思泉涌”四字。 拿起墨块一闻,没半点墨臭,反而散发着淡淡的冰片、麝香味道,殊为醒神。 另有一百张宽二尺、长五尺的白玉笺,这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从头到尾匀薄如一,据说制作工序足有数十道,比一般的丝绸都贵。 砚台是一整块琢成双鱼形的听潮石,听潮石能聚水汽,用听潮石砚磨出的墨,放上半年都不会干涸。 当时在白益书房李不琢就看过一眼那块听潮石砚,没想白益让人送了一块过来。 三斤拿着那只瓷虎镇纸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白大人可真大方呀,这些东西少说得几金铢吧。” 鸦三通在她肩头哂笑“嘿嘿,怕是少猜了十倍。” 三斤“呀”的一声,把瓷虎小心翼翼放回桌上,又说“白大人可真大方呀。” 鸦三通绿豆小眼盯着三斤,吃味般说道“这又算什么,只要你学成机关术,能拿到巧匠凭书,赚些金铢只需动动手指。李不琢,外面的住处找好了?” 这鸟有阵子没被收拾,颐气指使的味道就出来了,李不琢斜它一眼没好气道“正在找。” 说着把文房四宝一嘟噜收拾了,夹着就走出屋门。 准备寻个当铺,把这些珍品典换成真金白银。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白将军就算知道,也会说我懂得变通……” 李不琢心里找着理由,顺道去了南学舍一趟。 南学舍,李不琢把买来的蜜饯送给了燕赤雪。 燕赤雪正在读书,收下李不琢的蜜饯,问道“听说你在找住处?” 李不琢还没回答,燕赤雪就主动说“我听守门的张铁说的。” 李不琢怔了怔,嘴角一勾“你打听我?” 二十:梨溪巷一六号 燕赤雪笑了笑,也不否认。 “方才李府的人来找你,原来你和折桂坊李氏有关系么,李琨霜是你什么人?” “算是堂弟。” “我听说你与李府不和,李琨霜是县试魁首,府试解元,如今县学里不乏有想交好他的人,你搬出去住的确更好……”燕赤雪犹豫地看了李不琢一眼。 还好李不琢不是死要面子的,点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来就打算搬出去专心备学。” “住处找好了?” “不曾……” “新封城房租很贵吧。” 燕赤雪嘴角一弯,抛起手里的青瓷冰裂纹的兔子把件接住,又抛起接住。 “我家在临安巷里有套二进的院子,就跟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住,后院半年没住人了,但定时都会打扫,你带三斤住后院,每月只收五银锞,怎样?” 燕赤雪语气轻松,可说到最后还是有些不自然,放下那把件,补充说“就是空着也怪可惜的,这月我刚好在找租户,索性便宜你了。” 李不琢答应得干脆利落“那求之不得,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找你来签租契。” “说定了啊。”燕赤雪眯起眼睛笑了,“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倒开始后悔价钱压太低了。” ………… 次日,李不琢雇了两个力士,把行李搬出县学。 出洗墨巷,过金明街,乘悬车。 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永安万载县交接处——位于上下城之间的梨溪巷。 据说新封城未改建时梨溪巷里种满梨树,一到春日,满地雪白梨花犹如长溪。 而今梨溪巷名号未改,梨树却尽被伐走,入目只有楼台拥挤。 楼台夹缝中,是穿行半空的栈桥,看似岌岌可危,踩着倒稳固坚实。 湿气聚成水滴,沿四处突出的檐角滴落,行人打着油布伞来来往往。 上城遗漏的天光穿透檐缝,与下城猩红的昏光在湿气中混淆,营造出一种脱离人世又不属冥界的幽然。 李不琢在栈桥边向下一看,阴暗的下城如同深渊。 东侧云桥上,那尊楼房般高大的机关木偶被几个彩戏师用长竿和连绳牵引,做着滑稽动作,引来大群人围观。 三斤驻足原地看了许久,直到狸猫背包口袋里露着脑袋装成摆饰的鸦三通不耐斥责,说这些东西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给普通庶民看个新鲜赚钱的杂技,三斤才依依不舍离开。 燕赤雪带路,没一会到了梨溪巷深处“一六”号院子。 墙瓦下苔痕遍布,一丈宽的窄小院门三尺出檐两边各挂一盏灯笼,把两团若有若无的橘红光芒投射在台阶前。 阶前有只看门机关犬匍匐,狗视眈眈看着李不琢等人。 直到燕赤雪用钥匙开门后,机关犬又匍匐下去。 这类机关犬在地市售价在八金铢上下浮动,是巧匠造物,只认钥匙不认人,在没必要请门丁的小户人家中非常流行。 进院后李不琢发现燕赤雪说的那个老妈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竟然武功不弱。 见燕赤雪要租出后院,老妈子面有不善,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到了屋中,燕赤雪拟租契时,李不琢问。 “不会,张妈是随我从家里过来的,二十多年前她男人背叛寨里兄弟投靠官府,从那以后就特别排斥外人。租契拟好了,你在此处签字画押。”说着她拇指蘸朱泥。先在租契上按下一个手印。 李不琢接过租契,发现燕赤雪写自己名字挺有趣,写“赤”字时,第二横是向上回锋。 李不琢签字画押,燕赤雪收好租契,李不琢便与三斤拿行李去后院。 刚过后院院门,那老妈子走近道“早先就说此处要做个院门,一直拖延到现在,明天老身就找木匠来装门。” 燕赤雪摆摆手“李不琢是我县学同学,不必如此提防,张妈,这事你就别多管了。” 老妈子呵呵一笑“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走出几步,又转身说“家里又发信笺来催了,小姐准备何时回去?” “我自有分晓。” 燕赤雪面色不太好,径直离开,李不琢也不方便过问燕家家事。 后院有一间静室,一间书房,两间卧房,一间灶房,静室收拾给三斤学机关术,书房归李不琢,卧房各占一间。 整理完住处,已近黄昏。 李不琢三斤二人煮了些肉饭草草吃了,李不琢走到院中,视线越过院墙看着层层高楼间的昏光,一算日子,过两日就是七月十五——浮黎鬼节。 浮黎鬼节,人间与北阴酆都鬼界相通,地市五环俱开,传言鬼商手中收藏有人界古物,寒门状元陶祝便是从鬼商手中淘得了圣人亲笔注解的典籍。 鬼商手中也有人界不存的药物,对鬼物无用,却能助人炼气。 这时候鸦三通飞过来,停在廊庑边说“这些天三斤做的那些榫卯你挑些去卖了,有五件活榫可以用在傀儡关节腰颈处,每件三个银锞,会有人收。” “要帮你带什么?”李不琢问。 鸦三通犹豫了一下说“不必,你留下自用。” 这鸟几时这样好心了?李不琢纳闷道“真不用?” 鸦三通冷笑一声“你大方个什么,凭你那些家底也想在新封府混出个名堂?离县试只剩一月,幽州科举竞争残酷,入考场整日不能饮水进食,还有七圣法像和法家金印压制人心防止考生产生邪念。 内炁没达到内壮境界的考生,在考场坐不到两三个时辰,就会耗空体力,影响答题,你如今炼气刚刚入门,靠吃肉就想在一月内练成内壮,不啻痴心妄想。” 鸦三通没夸大其词,只是李不琢梦中修行,已经把普照图的路子摸透七八成,不提炉火纯青也是驾轻就熟,知道怎样修行最适合自身,不必再走弯路,一月后修成内壮并非难事。 “难道县学里其他人也都练到了内壮?”就算世家子弟,也十六岁根骨长成才修行,李不琢记得白游只练出气感。 “内壮只是炼气入门第二步,有钱就不难,你根骨凑合,要是用祝余草辟谷,每天有人参与百年朱果进补,焚玉芎香坐忘入定,修行二十一日就能壮大内炁直至温养五脏六腑,也就是内壮境界。只是……你有豪掷千金的资本?” “没有。” “那就去鬼市撞撞运气。” 鸦三通盯了李不琢一眼,振翅飞走。 二十一:惊蝉 李不琢在梨溪巷一六号住了两日。 去县学听教习说法时,白游瞧见燕赤雪常与李不琢说话,就没纠缠李不琢,远远的投来一个“兄弟好好把握”的眼神。 两日过去,鬼节一到,李不琢收拾行装带三斤去鬼市,鸦三通却说今日要教她学牵机。 三斤不情不愿,燕赤雪许诺三斤一只扒鸡,一斤龙须酥,三斤才乖乖把自己关在静室里头。 ………… 地市入口人流如织,李不琢燕赤雪半天才进了人间道。 再一次站在两界关前,地市五环全开,寒雾尽散。 倒扣的穹窿下,上千辆散发着青光的马车虚影凌空呼啸而过,洒下片片苍白纸钱,微风一卷,像下了场鹅毛大雪。 那些面容隐藏在黑兜下的鬼商走下马车,消失在街头巷尾。 李不琢目光穿透两界关门洞,越过熙攘人群,只见幽环城门已然洞开。 “当年佛家圣人身入鬼界传道证得菩萨果位,许多鬼商爱讲‘缘法’,看你顺眼的话,黄金卖成泥巴,要是看你不爽石头也卖万金,咱们兴许能碰碰运气。” 燕赤雪与李不琢走在熙攘的人流中走向幽环入口,有些行人看似寻常,却没有影子,只不过在昏暗中很难注意到。 天宫大宪规定,任何人都可进阳环,但入幽环需出示十万钱以上的资产凭证。 不过鬼市大开之时,人流暴增,穿机关偃甲的门兵便没太严厉,只偶尔抽查凭证,大多数只看衣着打扮便放行。 李不琢与燕赤雪租一辆马车,顺利进入幽环。 再要进纣环,就要有百万钱的资产凭证,检查也十分严厉,二人只能在幽环游览。 幽环比阳环略小,周回也有数十里,其中有阳环不设的店铺,有画室可购鬼怪图卷,驱使画中鬼;有黑浮屠,是鬼商居所。 李不琢没忘来意,先把五件活榫卖了。 寻常榫卯作固定用,无法活动,被普通木匠用来制造家具。机关匠人却会制作活榫,用在机关傀儡上。 五件活榫卖出一金铢加五银锞子,李不琢看那木机阁店主收购的爽快劲头,总觉这价格报太低了。 卖掉活榫,李不琢沿街见到几个鬼商,尝试接近,都十分冷漠,暂没见到合意的商品。 一路走来,见到路边有店铺挂匾“昆吾号”,李不琢走了进去。 昆吾号是幽州有名的兵器铺,在各地都有分号。 与机关匠一般,金铁匠也分匠人、巧匠、师匠、宗匠、神匠五等。 李不琢用惯的那柄铜镶剑出自普通匠人之手,那柄缴获自犬封国的白钢剑比铜镶剑好,却也算不上巧匠兵器。 用渗碳、合金法锻造白钢虽是巧匠才会的技艺,但那柄白钢短剑质地纯钢,虽锋利,也性脆。 上好的巧匠兵器用到夹钢手法锻造——以更富韧性的生铁或软钢为剑心,剑刃处才用到坚硬却性脆的白钢,这样的兵器,用来大力劈砍都不会断裂。 昆吾号中有巧匠兵器,甚至偶尔会有师匠兵器出售。 李不琢的军中制式铜镶剑已卷刃不堪使用,那柄白钢剑太短,也用不习惯,于是准备买柄新剑。 一进昆吾号,扑鼻而来便是金铁气息。 入店是条长廊,廊边橱柜中悬着一柄柄刀剑,橱柜下有篆文写着介绍。 “镇宅铁剑,铸材生铁,长三尺一,重六斤六两……售九银铢。” “青萍刺剑,铸材精钢,长三尺三,重三斤二两……售六十银铢。” “辟铁刀,铸材白钢、软钢,‘切刃铁’手法锻造,长二尺八,重三斤四两……售九金铢。” “这辟铁刀就是正宗巧匠兵器,质量上乘,昆吾号从不折价,九金铢不算太贵。”燕赤雪站在橱柜边回头,“李不琢,你要买什么品相的剑?” 李不琢看这辟铁刀的价格,也知道自己暂时用不起巧匠兵器了,便看向那柄青萍刺剑“买柄精钢剑就好。” 纯钢剑虽不如夹钢剑,但论劈砍其实不差太多,只是没那么耐用,但纯钢剑与夹钢剑价格却相差十倍以上——越好的剑其实性价比就越低。 素冲剑法重刺,轻劈砍,待练成后,这柄青萍刺剑正好合用,记下位置,李不琢又在店里寻找。 昆吾号里来客不少,店家闭目养神,并不招呼客人,李不琢又看中几柄纯钢剑。 正看到一柄长三尺四,名为“斩浊”的精钢剑,长二尺九,正适合自己的臂长。 忽然听见燕赤雪小声轻呼“这边!” 李不琢转头,燕赤雪正晃着手。 李不琢走过去,见到燕赤雪身边橱柜里悬着的那柄剑,顿时移不开了眼睛。 这柄剑剑刃极薄,带着风痕般的刃纹。 剑下篆文写着介绍 惊蝉 折龙子铸于浮黎三年 文犀饰首,青丝缠缑 刃纹如风过留痕,长二尺六,收腰,开血槽两道 重一斤四两,轻若无物 剑过如秋风,人不觉,唯惊初蝉 ………… “师匠兵器?” 李不琢下意识伸出手,豁然想起昆吾号的规矩不得随意触摸兵器,否则便要买下。 这剑是花纹钢打造,铸造折叠花纹钢已是师匠技艺,这柄惊蝉赫然便是师匠兵器。 而且一般师匠恐怕没法把剑打得这样轻、薄。 李不琢硬生生压下手,忍不住一看价牌 十二金锞 李不琢喉结一动“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 燕赤雪道“我借钱给你?” 李不琢一怔,还真想点头说一个“好”。 只是这剑价值十二金锞,借了也不是三头两头就能还的。 李不琢还没回神,燕赤雪低低嗤笑道“想得美,哪来这么多钱借你啊,走吧。” 李不琢遗憾回望一眼惊蝉剑,正要离开,边上忽然传来沙哑阴冷的声音“折龙子本是宗匠,后来年老力衰,晚年他已只能锻造师匠兵器,他铸出惊蝉剑,别人以为这剑仅是美观,却不实用,所以在昆吾号挂了十一年也没卖出去。少年人,你又是看中这剑哪点了?” 李不琢转头一看,来者身形佝偻,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容泛着青色。 又目光下移,壁上灯光映照下,这人没有影子,原来是个鬼物。 二十二:公输 燕赤雪悄然走开一步。 这只鬼物认得铸剑的折龙子,能一口说出惊蝉剑的详细来历,也许跟昆吾号关系不浅。 李不琢却摇头说“这剑太薄,的确不实用,跟别的师匠武器对砍,先断的一定是这柄惊蝉剑。” 燕赤雪想上前掐李不琢一把,忍住了。 李不琢接着说“不过能把剑锻得这么轻薄,应该是宗匠才有的高明手法,用这剑和人对砍,不啻暴殄天物。这剑有三个优点,一是挥剑快,二则剑薄可刺入铠甲缝隙,三则韧性极佳……能攻敌不备。” 那鬼物道“你要怎样攻敌不备?” 李不琢迟疑看向惊蝉剑。 “不妨拿剑一试。”那鬼物直接说。 李不琢微微一怔,下意识转眼一看,长廊尽头那昆吾号掌柜正定定看向这边,略一颔首。 李不琢心中一动,取下惊蝉剑,轻轻一掂。 “来了!” 轻喝一声,李不琢挺剑刺向鬼物喉间。 鬼物沙哑一笑,倒握一柄匕首横于胸前,寒光凛冽的匕刃上刃纹状如鱼鳞,吞口处錾刻“鱼符”二字。 兵器入手,这鬼物气质大变,本来只是气息阴冷,这时便杀机森然。 李不琢剑一抖,一招岭上开花点向鬼物左肩,剑尖忽左忽右颤动着,行踪飘忽。 鬼物挥匕格挡,眼见惊蝉剑将与鱼符匕相碰,李不琢一转腕,轻巧收回攻势。 差点两兵相撞,惊蝉受损,燕赤雪松了口气——还好有惊无险。 李不琢收剑时后撤半步,那鬼物身形没重量般,抓住这空当猛然前窜,匕首如一点寒星直刺李不琢面门。 李不琢侧身与鬼物错身而过,劈剑斩鬼物腰窝,鬼物反握匕刃来挡,李不琢不闪不避,又再加了三分力。 昆吾号掌柜摇头,燕赤雪轻轻哎了一声,那柄鱼符也是师匠兵器,接下来必定是二兵相撞,两败俱伤的结果。 挥剑时,李不琢却手腕一翻,一甩! 胤! 随着一声剑吟,剑身陡然弯曲,倏然绕过鱼符匕,灵蛇探头般刺向黑衣鬼物左肩后方。 燕赤雪一怔,剑还能这样用? 刺啦! 把鬼物衣物挑破一道口子,剑身又倏然弹直,犹震颤不绝。 鬼物原地站定,喟叹一声,收起匕首“你胜了。” 李不琢也收剑对他抱拳“承让。” “此剑在你手中,也不算辜负了。”鬼物摆摆手,转身离去。 李不琢看着黑衣鬼物离去,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惊蝉剑,准备把它挂回去。 这时候昆吾号掌柜走过来,看着那鬼物消失在门外,感慨道“师叔到死都惦记着自己铸造的这柄惊蝉剑,死后竟也放不下。” “那就是折龙子?”燕赤雪问。 昆吾号掌柜点点头,看向李不琢“他的意思是想把惊蝉剑送你,但昆吾号的规矩不能破,惊蝉剑原本售价十二金锞,我作主为你折价八成,你付二金锞即可。”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笑了笑,依旧把剑挂了回去“算了,以后再来买。” “以后就不一定还在了。”昆吾号掌柜意味深长看向旁边。 刚才李不琢使用惊蝉剑的手法旁人也见到了,作为一柄出自宗匠之手的师匠兵器,十二金锞已要价极低,何况此剑形制特别,装饰精美,也很有收藏意义。 李不琢仍旧摇了摇头,突然一双素手取下惊蝉剑“你不要我可要了。” 燕赤雪取下惊蝉剑,倒提手中,给了李不琢一个得意的笑容,转头对掌柜说“两金锞一口价,送剑鞘吗?” “原本就有配套的剑鞘,当然会送。”掌柜看了一眼李不琢,呵呵一笑。 不多时,买下斩浊剑地李不琢走出昆吾号,边上燕赤雪腰上挂着插入乌木剑鞘里的惊蝉剑。 “捡了你的便宜,没生气吧?”燕赤雪提着剑柄,心情十分愉悦。 李不琢眼角一抽“这剑转手能卖十二金锞往上,到时候分我一半。” “卖?你舍得啊?”燕赤雪睁大眼睛。 “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 到快入夜时,李不琢买到了一本历年县试魁首的修持文集,三钱蜃楼香,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准备打道回府,路过之前卖活榫的木机阁,只见一辆游光野童火车停在阁边。 阁中几人穿着的黑色大氅背后绣有公输氏图腾——两只机关鸟衔牵机线,牵引着一尊举火种跪坐的傀儡人形。 李不琢一眼扫过,面色一变,这些公输家的人围着那店家,拿的是一件活榫。 “我卖出的那件活榫?”李不琢拉住燕赤雪手腕,隐至路边卖字画的摊位旁。 燕赤雪讶然看着李不琢,却见李不琢凝神侧耳倾听,面色紧张。 阁中人说道 “是个少年?” “不错,十六七岁,穿黑色便服,模样我真说不上来……” “是这样?” “咦,不太像,眉毛再浓一点,哎,嘴巴,薄一些,鼻子再高,再高,对了,眼睛没这么圆,是了!有点儿意思了。” “这样?” “您画得可真像……” 李不琢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他们是在找我?公输家的人找我做什么?” 低喝一声快走,李不琢拉着燕赤雪挤进人群,快步走向幽环出口。 “大半月前我进地市,就见到公输氏的人在寻找什么,他们是因为那件活榫找我……” “那活榫是鸦三通教三斤做的,也是这它让我来卖的……” “他们在找鸦三通?是啊,这死鸟会偃家机关术,我早就怀疑这点,却没太放在心上……” 李不琢心绪纷乱,公输氏乃偃家第一大族,与墨家轮流执掌主管整个浮黎十六州营造工事的微天宫,在封地内采铜铸币,私兵部曲近万,甚至为浮黎战力最强的神机军供应机关偃甲…… 李不琢暗暗咬牙“狗屁的白泽后裔,我竟对这死鸟掉以轻心。” “那活榫造法一定是公输氏秘技,所以店家才收得这么痛快。对了,以它的狡猾,怎么会不知道公输氏会找到这条线索,它故意的?” “它与公输氏关系不浅,到底什么来头?县学里那公输百变失踪,它又时常偷看墨家的墨双成……” 一路上,燕赤雪见李不琢面色变幻不定,张嘴想问,终究还是没问,任由他拉着。 直到出了两界关,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放开燕赤雪“失态了,抱歉。” 燕赤雪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小事,你不必管。” 二十三:保重 随李不琢匆匆回到梨溪巷一六号门前,燕赤雪驻足犹豫了片刻说“能不能帮我个忙?” 李不琢正焦头烂额,皱眉道“怎么了?” 燕赤雪顿了顿,欲言又止,勉强笑道“我累了,帮我开门。” 李不琢无心去想其他,接过钥匙打开门,直奔后院。 在静室前停步,李不琢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神色平静。 推门而入,静室里三斤在凿木头,小脸神情认真专注,门开了都恍若不觉。 直到李不琢把扒鸡和龙须酥放到面前,三斤才抬头道“燕姐姐呢?” “在前院,你不去谢谢她?”李不琢拍了拍三斤的脑袋,“身上脏东西拍干净先。” “哎,走啦!”三斤拍着衣摆,在裤腿上擦着手,给一边眯眼瞌睡的鸦三通招呼一声,就小跑着出了门。 李不琢不动声色坐到桌边,若无其事打量着桌上三斤尚未完成的机关构件,半晌,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鸦三通半眯着眼。 “今日在鬼市中撞见墨双成,赤雪出言相邀,双成也同行了。”李不琢手指叩击桌面。 鸦三通一怔,目露寒光“双成也是你叫的?” 李不琢呵呵一笑“你这死鸟今天怎么了,莫非你跟双成认识?那正好,这女人模样不差,对我也有几分意思,临别时还给我塞了一张纸条,说邀我三日后再聚,奇怪,纸条哪去了?” 李不琢一摸腰囊,装模作样,眼睛一瞥——鸦三通小眼圆睁“此话当真?” 李不琢不搭理它,自顾自摸索了一阵,道“怕是丢了。” 然后才对鸦三通道“那时我正要卖掉那件活榫,双成见到,便要了过去,后来她约我三日后见面,说要打听一个公输氏子弟的消息。” 鸦三通明显一怔。 李不琢道“对了,就是多日不曾回县学上早课的公输百变,双成说什么……说什么公输百变苦恋她许久?她心中有愧,只想对公输百变说句抱歉。” 鸦三通绿豆小眼中满是惊诧,浑身发抖“一派胡言……” 砰! 李不琢一拍桌子!木屑乱飞,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对鸦三通冷笑道“一派胡言?墨双成亲口对我说是你自作多情!她现在就在巷口等你,只等你一盏茶时间,现在已经要走了。” 鸦三通神色慌乱,振翅向窗外飞去,刚飞起两尺,就被李不琢劈手拿下。 “放手!”鸦三通厉声喊道。 李不琢把它装在麻袋里,提着就大步出门。 “你干什么?!” “送你回公输氏。” “让我先见她!”鸦三通已无暇思考李不琢如何识破他的身份。 “见个屁,我今天不曾见过墨双成,她也没在巷口。” 鸦三通愕然,立时冷静下来“你诈我?” “你瞒我在先。” 说话间已来到后院门口,李不琢看了看,三斤不在,大步走向正门,鸦三通在麻袋里出奇的老实。 快到正门口,鸦三通忽然说“等等。” 李不琢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道“嗯?” 鸦三通道“你既然猜出端倪,肯定是那件活榫被发现了,眼下你已暴露,公输家的人多半已在来的路上。” 李不琢道“赶在那之前我便把你交出去。” 鸦三通叹息道“你已经诈出我身份,就该知道我没想对你不利,我若想走,早就走了,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留在这里?” 李不琢脸色阴晴不定,扭头看向正屋,带鸦三通回到了后院,刚进卧房就关上门,把鸦三通往桌上一扔“你是公输氏子弟,怎么变成了傀儡。” 鸦三通犹豫了一下“你可听说过公输八臂?” “新封府第二宗匠。” “那正是家父。” “……” “他十四岁成为巧匠,十七岁成师匠,二十五岁便成宗匠,乃公输氏新封府一支五十年来最惊才绝艳地人物,我自小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有乃父之风’……” “半月前,我想一举造出‘灵傀’,晋级宗匠之位,功败垂成,便使出‘寄灵’禁术,将胎光、爽灵、幽精三魂、伏矢一魄导入傀儡机枢之中,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清醒之后我心若死灰,离开家中,不小心昏厥过去,结果被人拾走,本想装死借机脱身,却被你用两枚金銖买下了。如今回想起来,以前我是入了魔障。”鸦三通叹息。 李不琢面色不善“你要回去随时能走,为何故意设计我,暴露线索让公输氏主动找上来?” 鸦三通犹豫片刻,说道“我要带走三斤。” 啪! 突如其来的穿堂风吹开房门,气氛一寒,鸦三通心下微沉。 那柄名为斩浊地精钢剑被李不琢握在手中,他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鸦三通道“除非这柄剑是上好花纹钢打造,才能伤我,可惜不是。” “你可以试试。”李不琢按着剑鞘挺腰站起。 鸦三通苦笑道“你何必固执,机关术天赋优秀者不少,只是我分外喜欢这小丫头,她跟着你,又能学到些什么?” 李不琢冷笑“若你提早和我商量,我巴不得三斤跟你去公输家学偃师机关,如今是你使手段在先,她若不跟你走呢?” 鸦三通道“她不傻就该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 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一阵风似的小跑过来抱住李不琢的腰,望向鸦三通地眼神带着三分畏惧,眼泪吧嗒落了下来。 鸦三通铜喙一张,爪子动了动,有些无措。 李不琢冷冷看着鸦三通,半晌,鸦三通低低说了一声“保重”,振翅飞出屋子。 这回李不琢没阻拦。 二十四:练剑 鸦三通的离开对三斤打击很大。 小丫头心中对所谓的公输氏其实没多少概念,只知道师父走了,因为最后那番抉择,甚至把鸦三通离开的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安抚了三斤,李不琢看着她沉沉入睡的脸颊上还带着泪痕,给她盖好薄衾盖熄油灯。 出卧房时,已经夜深。层层高楼投下的无数灯火宛若繁星,机关楼船华灯璀璨,驶过被檐角与楼体割离成块的夜空。 李不琢看向正院大门,两团灯笼微光寂静无声地摇曳着,终于松了口气。 “它已离开两个时辰,公输家并未来人。” 以那只鸟地家世,要强夺三斤轻而易举,现在它没来,那就是不会再来了。 走入院中,一掂手里的斩浊剑,森然剑刃从鹿皮鞘内缓缓吐出。 使了一套破敌剑,豹头势、凤头式、敛翅式、偃旗式、破车式…… 浑身发热后,便开始练素冲剑谱的招式。 “李不琢!”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呼,李不琢一转头,燕赤雪走过来嘘了一声,手指压在嘴唇上,指了指前院。 李不琢明白燕赤雪躲着那老妈子,收剑没出声。 燕赤雪走过来,坐到廊庑边说“跟三斤闹别扭了?” “没,一言难尽。”李不琢摇头,看了一眼正院,“那老妈子是来服侍你的,还是来监视你的?” 燕赤雪也摇头叹道“一言难尽啊。” 李不琢哑然。 燕赤雪笑了笑移开话题“有件事早想问你了,你名儿里‘不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不方便说就算了。” “倒不是不方便。”李不琢斟酌了一下,说道“以前我贪睡,抓周时抓的也是个枕头,先父曾说我‘顽石不琢’,就这样给我取了名字。” 燕赤雪乐了“你也有傻头傻脑的时候?” 李不琢眼皮一翻“你没有?” 燕赤雪扬首道“当然没有,桃坞堡三大寨子,到我这一辈有二十六个男儿,都是被我欺负大的。” 李不琢笑了笑,那响马寨里少年识相的当然会让着这个大千金。 “你以为是他们让着我的?”燕赤雪看懂李不琢的表情,也没有争辩,双手撑着廊庑栏杆,看向支离破碎的夜空,晃着腿,“十七年前时乱世未定,我爷爷便力排众议,拿寨里所有钱粮买下三千亩地。” 李不琢感慨道“燕老太爷真是高明远识。” 战乱时期人命和土地最不值钱,那时买下三千亩地算是捡了大便宜,河东一带土地肥沃,一亩地一年能产粮食三百斤以上,值一个半银锞子,三千亩地,一年就是四千五百银锞,四百五十万钱,足以让一个响马帮不再劫掠,享受地主日子。况且十几年经营,也不至于光吃不做,难怪燕赤雪随身能带上两个金锞子,买下惊蝉剑。 “的确,原本桃坞堡三个寨子各行其是,从那以后就以燕家为首了,我爷爷说响马出身终究不能长久,便举全寨之力,让桃坞堡这一辈子弟读百家典籍,可惜,只有我一人考入了永安县学。” 燕赤雪侧头看着李不琢,半边脸映着远方灯火,李不琢忽然读懂了她的目光。他从边关死人堆里杀到幽州,她也以寒门出身挤入永安县学,谁都不是被“谦让”出来的。 “一月后等你中第,桃坞堡也有炼气士了。”李不琢道。 燕赤雪咧起嘴角一笑“接着!” 惊蝉剑连鞘被她扔来,李不琢一把接住。 燕赤雪道“在昆吾号见你把这剑用得挺厉害,怎么我拿回去就不行了,你再试试?” “好。”李不琢放下斩浊,拔出惊蝉放开剑鞘。 此剑入手极轻,乍然使用会不习惯,但用惯了,剑速便能更快三分。 “来了!”燕赤雪突然轻喝一声,脚尖一挑斩浊剑,握在手中,连鞘当胸刺来。 李不琢后撤之时鹞子般跃起,惊蝉剑光电闪,当空平削。 燕赤雪双脚扎地,柳叶迎风似的向后仰倒,躲剑同时背身扫出左腿,四周衰草倒伏,手中剑鞘也随之斜削李不琢腰际。 李不琢转腕用剑身挡下这一剑的同时再撤一步,说道“原来你擅长拳脚……” 燕赤雪嘴角一扬,借机挺剑而上,李不琢话被打断,只得再挡一剑,惊蝉剑虽不坚硬,只要不大力劈砍也无碍。 一眨眼,二人又拆四招。 李不琢虚晃一剑,卖了个破绽,燕赤雪挺剑刺李不琢右肩,李不琢旋身躲开一剑,手中惊蝉剑同时倒转反握,剑首刺中燕赤雪右肩。 “不打了!”燕赤雪恼然踢开一颗石子,“怎么不见你用今天那招?” “那是奇招……”李不琢收剑后退,苦笑道“奇招用多了,敌人有了防备,还算什么奇招。” 燕赤雪不快道“那你把剑还我。” 李不琢顿了顿,却道“看仔细了。” 紧接着对廊柱挥剑,剑身刚要拍到柱身,手腕便陡然急停。胤的一声剑吟,剑身弯曲,剑尖仍借着惯性,刺中廊柱背面。 “这招可出其不意,但威力太弱,只能造成小伤,但用来点穴不错。”李不琢收剑,把惊蝉剑递还回去,“你既然不常用剑,怎么不把它转手卖了?” “你管得着么?”燕赤雪斜了李不琢一眼 突然燕赤雪面色微微一变。 “小姐,天色已晚,该回房就寝了。” 那老妈子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院院门边,面容笼罩在阴影中。 燕赤雪对李不琢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说句“我走了”,便匆匆离去。 ………… 片刻后,李不琢看着燕赤雪和那老妈子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她是桃坞堡最有望成为炼气士者,怎么会忌惮这老妈子,这老妈子怎么钳制得住她?” 桃坞堡有三寨,那帮刀口舔血的响马当然不可能上下一心,但燕赤雪考炼气士是提升整个桃坞堡门第的大事,寨里再有勾心斗角,也不至于这时候给燕赤雪使绊子。 但燕赤雪既然没说什么,李不琢也不好过问燕家家事。 二十五:圣院醮仪 秋风起,白露降,寒蝉鸣。 二十日过去,中秋临近,离县试就只剩十天。 县学泉心堂后方圣院之中,七位天宫圣人泥像环列圣堂内部,沈默言麻衣如雪,用杨柳枝蘸水洒在青石地上,正在进行“濯涤”,这是每年县试前祷祝的醮仪。 圣院里,县学五十学生各成阵营,李不琢站在近门处,趁沈老教授濯涤,圣堂里全体静默的功夫,打量着七天宫圣人泥像。 最左侧,是狱天宫圣人泥像,狱天宫掌浮黎之中刑狱律法,供奉的是法家圣人。 再往右依次是掌刀兵军械的赤天宫兵家圣人泥像; 掌营造工程的微天宫墨家圣人泥像; 掌赋税屯田的宝天宫道家圣人泥像; 掌传承修行的洞天宫医家圣人泥像; 掌斋醮礼法的鼎天宫佛家圣人泥像; 掌灵官任免的司天宫纵横家圣人泥像。 七天宫势力盘根错节,天宫初立之时,百家为争七天宫香火圣位曾相互征伐,到如今世俗中权势最盛的是主灵官吏事的司天宫,司天宫圣人就是当年合纵百家覆灭大夏的纵横家谋圣。 李不琢所知不多,据说如今谋圣隐于幕后,纵横家转合纵为连横,挑拨削弱诸家,要再统天下——这也是从酒后的冯鹰口中听到的诛心之言,李不琢想想就罢,不会找人议论。 环视四周,县学五十学生都在,仍不见公输百变。鸦三通已离开近月,公输百变仍未回县学,李不琢也未曾打听到半点消息。好在这些日子过去,三斤也终于放下,只是每天仍自己钻研机关术。 “来请圣愿。” 清越的声音传来,沈默言完成醮仪,接下来,众学生对七天宫圣人像顶礼膜拜。 幽州在希夷山脚,七重天宫统治辐射的中心之处,庶民自生下来听着的便是医家圣人悬壶济世,佛家圣人以身饲鹰度化亡灵,道家圣人举霞白日飞升,纵横家圣人口若悬河一言止杀之事,包括燕赤雪在内,众学生对七圣人泥像顶礼膜拜,并无异心。 李不琢感受着那七座泥像高高在上从四周俯瞰而来的目光却有些不自在,边荒蛮夷之地,教化不明,于是李不琢才来幽州搏个前途,也正因如此,心中并未建立起对圣人的信仰。 不过,当众人匍匐顶礼膜拜时,李不琢也随之一同匍匐下去,动作一丝不苟。 众人闭目祝祷,李不琢便琢磨着几天后的县试,二十天过去,对小道藏的理解基本已炉火纯青,便读了些《渊海子平》、《梅花易数》等命理术数杂学,暂还没功夫钻研星相。 杂学用处极大,但难入门,亦难精通,梦中读书太过耗神,眼下也只是粗通了梅花易数。 这二十天中最大收获便是读了那一套历年县试魁首文集,发现除去几篇实在惊才绝艳技压群雄的佳作,其余都是迎合了主考官的心思,于是被判为第一。 县试考试时,本县灵官与县丞监察考场,而批卷、定名次的主考官是七天宫来使,虽然另外还有一位主监,有权将主考官没看上眼的优秀题卷提录重审,但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基本上由主考官定夺考生生死。 譬如去年,永安县魁首余渭的那篇灵感普化论,与当时最有希望夺得魁首的曾秀的文章相差无几,甚至逊色一筹,但曾秀的文章里用了诸多儒学典故,而当时的判卷主考官与道家归真派渊源颇深,于是便被判了个第六名。 前天李不琢从沈老教授口中得知,今年来永安县的主考官是纵横家大学士姜太川,便在县学藏书阁找到了姜太川的文集,已反复背诵许多遍。 历年科举,诸家考生考题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都围绕炼气开展,主考官往往对诸家学问均有涉猎,先看考生文章对炼气术的阐述,便能看出考生潜力,依此大致定等,接着再以文采定夺前十。 诸家考题虽然不同,但历年科举少有争议,身为主考官者极重清名,虽然在定魁首时会更看重与理念相合的文章,但不会有太大偏颇。 离县学还有十日,这些日子,李不琢打算梦中把纵横家的《本经阴符》与《异国策》通读一遍,不需钻研太深,能在写文章时征引些典故便好,迎合了姜太川,争魁首的希望就更大一分。 “祝圣辞!” 沈默言一声清喝,众人起身。 李不琢随众人念罢祝圣辞,县试前的见圣礼便算完成。 出圣堂时李不琢见燕赤雪神情有些低落焦虑,过去问道“怎么了?” 燕赤雪一抿嘴,笑了笑道“还有十日县试,难免担心考不过,你怎么看起来半点都不担心,还整天看些杂学,兼顾得过来吗?” 李不琢点点头“沈教授找我说过这事了,怕我贪多嚼不烂。” “你呢?” 李不琢呵呵笑道“我说兼顾得过来你会信吗。” “李兄,今日有场盂兰法会,可愿与我们一同前往?” 一伙人远远走来招呼李不琢,都穿着县学的生员长衫,当先者身材清瘦,叫余千德,他身边的韦心水、高盘、师温瑜等六人,都是寒门子弟。 如今佛家执掌主斋醮礼事的鼎天宫,七月十五浮黎鬼节过后的一个月内,所有法会按律都要冠以“盂兰”二字,法会上要谈玄论道还是念经礼佛,各有自由。 纵使余千德几人不邀请,今日的盂兰法会李不琢也是要去的。 县试前的最后一场法会,永安县学里所有学生都会到场,这是结交人脉的最好时机。 这几人是寒门子弟,自知势薄,是县学里最团结的一伙人。 原本李不琢会与白游等人一道前去,眼下却是一口答应下来“能与诸位同行,在下求之不得。” 李不琢虽与白游熟稔,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那伙豪掷千金的公子哥相处,李不琢一毛不拔总会产生嫌隙,若与余千德等寒门子弟同行便和谐许多,也不会显得李不琢孤僻。 二十六:听贤台说法 新封城虽大,适合士子们聚会玩耍的场所也就几处,最具声名的当属浮月坊、听贤台。 自诩清高的卫道士们若听见浮月坊三字总要斥责一句“流金淌银的肉店”,议论起北门外护城河边的听贤台却一定会说“吾愿欣然往之”。 听贤台时有高人讲法,相传九年前有个四十岁未过县试的老童子在此听法,得高人青眼,唤去面授机宜一夜,几日后就高中魁首,此后,更是连中府试第三、一甲学士,正是如今鼎天宫中修撰史书的春秋阁大学士左成梁。 去集贤台的路上,余千德等人议论此事,有人说“他人常说左大学士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却不知高人面授机宜只能锦上添花,他自中了魁首以后一路高歌,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 众人点头称善。 梦中读书常不知年月的李不琢深以为然,读书是水磨工夫,悟性上佳者领悟更快,却不能无中生有。 众县学学生泾渭分明,午后,就先后到了听贤台。 听贤台建于水中,亭榭沉浮,栈桥两沿兽头栏柱喷出水流,雾气升腾。 错落的亭榭中已约有两百余人,来的不止永安县学学生。 李不琢与余千德等人寻了一处长桌坐下,桌上有瓜果珍馔,都是清淡饮食。 众人闲谈,没探讨学问,说着历代魁首的风流逸事。 过一会,话题一转,有人开始悄声议论本次主考官姜太川,有人则猜测来听贤台讲法之人会是谁。 片刻后,人群骚动,河上一艘轻舟漂来。 舟头之人面容清癯、黑发长须、长身而立,青衫迎风。 韦心水面露喜色“是淳于学士。” 李不琢不认得来人,听其余人议论,才知道来人叫淳于钺。 淳于钺是十一年前中幽州学士一甲的医家前辈,炼气修为已达宗师境界。 这就是幽州的底蕴,若李不琢在沧州读书,竞争是小,却接触不到这些资源,纵使考上炼气士,也是只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前途有限,面临各州士子同处一殿的天宫大选时,便会远远落后于人。 河中有座七层醮台沉浮着,醮台底部云雷雕文旋动,熊罴虎豹面目狰狞,上层却是白鹿孔雀腾云朝瑞,是取炼气士讲法感化万物的寓意。 小舟飘至河中,淳于钺走上醮台,平视前方道“幽州自古中枢,地灵人杰,诸位更是州中翘楚,遍阅前圣要言,本人才疏,不敢妄论经典,今日拾人牙慧,也结合些自身体会,同诸位讲一些炼气入门的修持经验。” “不骄不矜,这才是真正世家高门风骨。”志在立身扬名提升家族门第的韦心水远远看着淳于钺,赞叹不已。 李不琢笑了笑,说到风骨,与高门寒门能有何干。若观前朝历史,大夏覆灭时众多儒家门阀见朝廷衰微,为保全家族,纷纷大开城门,引百家大军入驻。反倒市井屠狗辈、寒门读书人与国家休戚与共,其中不乏铁骨铮铮、舍身取义之人。 这事心中了然便罢,说出来免不了和韦心水闹红脸。 李不琢举杯示意“韦兄所言极是,待韦兄今年高中,十年后便是你来听贤台上讲法。” 韦心水脸色大悦,嘴上谦虚,转而恭维李不琢道“哪里的话,李兄初入县学就在射艺一科拔得头筹……” 一来二去,二人引为知己。 这时淳于钺开始讲法。 李不琢抛开多余的念头,细细听了起来。 炼气修持法门,百家典籍中多有阐述,但炼气是超脱之道,述诸文字,难免会玄奥晦涩,有宗师境界炼气士亲身讲法,是难得的机遇。 气感至内壮两步修持法普照图上有载,再进一步的修持法,要中童子才有资格李不琢只在小道藏里见到过不尽详实的描述。 淳于钺站在醮台上,声音被醮台边缘内弧反射至醮台中央,震动高悬的镂空机关立柱中无数金属簧片,再传出时,便如同雷音,响彻方圆半里。 淳于钺先从气感讲起,阐明了精藏与炁藏的关联,语言直白易懂。 所讲内容李不琢在小道藏各注本上都大致读过,却只是支离破碎记在脑中,经淳于钺一讲,便融会贯通起来。 众人听讲,各有所悟,都有收获。 听讲法时,李不琢不由自主催动精藏转化炁藏,若说平时十分精藏只能转化三分炁藏,此时却能转化四分,可以料想,此时若是坐忘入定的状态,甚至能转化五分。 “我听宗师讲法一次,就收获甚大,真羡慕那些世家高门子弟长辈便是宗师……” 李不琢出神感慨,忽的又想起公输百变妄施禁术,变为傀儡,却也是受其父名声所累。有宗师长辈,要么青出于蓝,要么一生活在其阴影之下,心有高山,不敢攀登。 甚至听闻有位大学士当主考官时批阅儿子的题卷,为了避嫌保全自身清名,刻意把本应高中的卷子批为不录,以至于父子反目。 这时淳于钺已讲完气感、内壮两步炼气修持法,朗声道“先天四步是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周天圆融,前两步诸位已学到了,后两步炼气法考中童子便能借阅,本人不便多说。但诸位是幽州英杰,本人就稍提几句。” 李不琢忙收起心绪,凝神细听。 淳于钺道“炼气士滋养内炁,使自身充实,但后天之身,犹如天地未开,混沌蒙昧。” “待内炁充足,这时催逼内炁,燃起一点神识火种,方可照破混沌,荡开阴暝,观照自身。” “观照自身,才能引导内炁,贯通诸脉,成就周天圆融,返归先天之体。” “在场有佛家炼气士,这神识火种便是佛家日轮,医家又称金针,名称虽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至于如何点燃神识火种,诸家各有秘法,无法一以贯之。” 末了,淳于钺说此次讲法结束,乘舟破水而去。 李不琢远远看见那一叶扁舟中,原来竟无一人。 淳于钺站在舟头,扁舟却无浪自行,宗师手段真是神秘莫测。 二十七:对答如流 淳于钺一走,众人开始交流今日所得,相互映证修行。 李不琢入县学虽只有两月,但梦中已读小道藏无数遍,对杂学也开始有所涉猎。 杂学艰涩幽微,向来只有世家高门的后辈才有精力学习,寒门子弟除非有机缘拜得名师,否则能吃透小道藏的都凤毛麟角。 李不琢与众人探讨经文,映证修行,时不时语出惊人,却又阐明幽微,刚好说到点子上,让高盘、师温瑜等人大呼醍醐灌顶。 本就将李不琢引为知己的韦心水更对李不琢敬佩有加,问道“李兄可有婚配?舍妹如今正至及笄,素通诗书,容貌也是上等,缺一良偶,李兄意下如何?” 能挤入永安县学的寒门子弟,自然有真才实学,韦心水见识了李不琢的学问,自愧不如,便想将关系再加深一步。 韦心水长相俊朗,姊妹容貌自然也差不了,韦家经商有度,家境颇为殷实,只是没出过炼气士,才算作寒门,韦心水以为李不琢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有人冷冰冰道“他还不一定能中第,韦心水你何必如此。” 这话实在有些难听,虽然李不琢从未想过成家之事,本来就想推脱,也忍不住眉毛一扬。 说话的韩炼抱胸倚在亭柱边,皮肤略黑,棱角分明的五官总透着股冷意。 韦心水面色一落“韩黑脸你抽什么风?” 韩炼耷拉着眼皮,懒得回答。 这位黑脸少年当属几人中最特立独行者,喜怒都摆在脸上。 韩炼看不惯白游,在县学里曾当众说众纨绔不思进取。 李不琢知道自己和白游走得近,被韩炼视为一丘之貉,也懒得跟他计较。 “韩兄这话有失偏颇,以李兄的才识,前三甲虽不作考虑,上榜却是不难的。”余千德不动声色找话题移开众人注意。 韩炼侧开脸,没再说话,韦心水面色终于缓和。 众人又交流心得,韦心水这时转念一想,县试未过,结果还说不准,也没再提起结亲的事。 说话间众人谈及历年魁首说到了李琨霜,李不琢与李府有旧怨之事,这几人并不知晓,李不琢也不动声色。 这时候有人过来,提起桌上锡壶斟了一杯清酒,举杯作敬道“刚才我们远远听到诸位交谈,也想与诸位映证修行,不知可否赏脸?” 李不琢顺着这人来的方向看去,那边的水榭里坐着何文运等人。 何文运要考的是道家童子,却与李不琢不同,学的是谶纬学说,李不琢正好与其中一个华服锦袍的文雅少年对视,那少年对李不琢笑了笑,眼神有些不善。 李不琢心中一动,依稀认得这是方兴,上回月考第七,与何文运交好,也是谶纬派的学生。 李不琢思忖的时候,诸寒门子弟受邀纷纷大喜起身。 “还望不吝赐教!” “正有此意!” 李不琢紧接着就被韦心水热情搡了一把,在耳边低声说“今天的来意别忘了,正是要多结交人脉,县试过后,同年之情不下于袍泽之谊。” 说着众人已走向那片水榭。 ………… 水榭中多是谶纬派的道家学生,如今谶纬派纯正玄门世家出身者极少,李不琢眼前的几人大多是儒家化道而来。 坐下没多久,有人呈上菜肴。 席间交谈倒是和谐,却有人针对李不琢,探讨经文时和李不琢暗打机锋。 李不琢应对自如,略微一想就知道了李琨霜是谶纬第一大宗古微观弟子,他们因为多半是因为这层关系来寻衅。 就算没这层关系,谶纬派与归真派相互排挤也是常见,方兴等人知道找白游占不到便宜,便来打压李不琢。 那梁家梁丘宝故意先用一段经文假意跟李不琢讨论,讨论到一半,雍家雍安突然插足,否定李不琢的言论。 这二人配合默契,李不琢笑了笑,也不揭穿,对答如流。 诸寒门子弟也看出了不对,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面面相觑,却没人出声。 过了一阵,水榭里其他人安静下来,只有李不琢与雍安、梁丘宝辩论经文。 以一对二,李不琢不显慌乱,从容应对,倒是对方两人渐渐额头冒汗。 到后来二人已经不再掩饰刁难,开始问些晦涩琐碎的风物见闻。 李不琢冷笑一声“说是谈玄论道,探讨经文,你们却有意刁难。我始终让步,你们二人还不知收敛吗?” 雍安以为终于难住李不琢,松了口气“你可是答不上了?” 梁丘宝面露喜色,正要借机打压李不琢,李不琢起身拂袖而去,冷冷道“蝇营狗苟之徒!” 方兴等人面色一沉。 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闻言面露愧色,方才李不琢被人刁难,他们顾忌对方家世,没有出言相帮,听李不琢这句话,仿佛也是对他们说的。 “我羞与尔等同处一檐之下!”倒是韩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梁丘宝、雍安脸色发红,喊道“慢着,答不上了就想一走了之?” 李不琢顿足回头“我答上了又如何?” 梁丘宝略一沉吟,还没说话,李不琢就大步走回桌边坐下“二十息时间,问什么都可以,我尽数答上的话,这次县试你们就别考了。” 雍安一怔,没等他犹豫,李不琢一拍桌子“问!” 雍安一咬牙,问道“卷二十一天地部三界宝箓第三句是什么?” 李不琢张口就来“帝主下降无象通生天,人各为一天,璇玑玉衡、三十六帝,五斗魁主……” 李不琢刚说完,梁丘宝又迅速发问。 …… …… 十八息过去,二人连问九问,李不琢对答如流。 梁丘宝脸色发白道“二十四岩有何名字” 李不琢淡淡道:“三山观水、仙仓仙室、药筐丹灶、机杼染具、马厩莺架、辘轳杵臼、酒瓮棋枰、仙船仙兽、茶炉泥料诸岩都是。” 真要输了?雍安双脚一晃,干着嗓子刚要发问。 “咄!” 眼见二人就要落败,方兴终于按捺不住,运内炁断喝一声,打断三人的问答。 “你舌灿莲花又有何用,可敢跟我比斗?” 二十八:射覆 “方兴,他人赌斗轮得到你插嘴?” 嗤笑声传来,白游施施然走到水榭边站定,扇柄遥遥指向雍安、又指向梁丘宝“二对一还完败,就算没有赌注,你俩也不必再考县试。” “与你何干?”梁丘宝冷哼时心里却惴惴不安,二十息已过,他们虽能翻脸不认账,但众目睽睽下这么做便要丢光脸面。 西侧不远处的女学生中,有人小声道“赤雪,李不琢不是边关来的吗,怎么同时和梁雍两家的人论法都不落下风?” 燕赤雪也怔了怔,答不上来。 那边李不琢似笑非笑地看着雍安和梁丘宝,却没再追究,转头问方兴“你要怎么比?” 雍安和梁丘宝纷纷松了口气,羞愧的同时感激看向李不琢,二人与李不琢无仇无怨,受了方兴蛊惑才寻衅,以为随便就能打压李不琢,没想踢到了铁板,好在李不琢没真追究到底。 方兴斜了白游一眼,然后看向李不琢“就比射覆如何?” “你怎么不说比射艺?” 白游冷笑不止,在覆器下置一物让人去猜,就是所谓的射覆,射覆并无任何提示,只能靠杂学术数推算,谁不知道寒门子弟就算对杂学有涉猎,也不可能精学。 方兴摇头道“此言差矣,李不琢射艺冠绝永安县学,若比射艺,我直接认输就好了。” “既然你已认输就好,李兄我们走。”白游说着便招呼李不琢。 方兴摇头“他不能随便走,他还未给雍安与梁丘宝道歉。诸位也知道十日后就是县试,雍安和梁丘宝好心和李不琢映证修行,孰料他心高气傲,当众羞辱雍安和梁丘宝,若他们二人十日后真的落第,李不琢就是毁人前程,其心可诛。” 白游哈哈大笑“以一敌二,李兄真是好手段!” 方兴眼角一抽,不再理会白游,对李不琢郑重道“我就和你赌一场射覆,你若败了,我只要你给雍安与梁丘宝当众道歉,你若赢了,此物归你。”说着一指桌上的一封纸匣,“这是本次县试主考官姜大学士当年考县试时的手迹。” “姜大学士手迹?”边上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面色微变,眼神炙热。 李不琢心中一动,方兴倒是大方,连姜太川的手迹都舍得拿出手。当年姜太川县试以二十三名中童子,却是吃了不愿迎合主考的亏,若有了这封手迹,不光可以揣摩姜太川的学问理念,还能学习他的笔法。 只是眼见方兴神色淡然,显然不怕会输,李不琢心道“他只是让我给雍安和梁丘宝道歉,但我要真道歉了,他就颠倒黑白,把我心高气傲羞辱同学坏人前途说成事实。他笃定我不会杂学,有恃无恐,却不知道这一月我也兼读了梅花易数。” “比了。”李不琢一点头。 “不要莽撞。”白游连忙走近,低声道“他们显然在设计你,你又不会杂学,真输了怎么办?” 方兴冷冷道“白游,这是李不琢与他们的事,你真要掺合?” “掺合又怎么样?” 白游冷笑,砰一脚把桌子踢翻,汤水肆意横流,方兴等人狼狈躲开,好在没沾上污迹,但都面有怒色。 “你敢在听贤台放肆!” 有人攥着拳头已想动手,被边上的人拉住,低声道“咱们不能跟白游那纨绔似的肆无忌惮。” “不服去报官抓我,看看谁先遭殃?”白游神态跋扈,“你们也知道这是听贤台下?听贤台下不分贵贱,你们联手打压寒门,置其他人于何地?” 话音一落,周遭许多寒门子弟不善地看向方兴一众。 寇铮之、孙偲等人也缓缓走过来,手按在兵器上,神色不善。 方兴等人面色发青,新封府直狱神将就是白益,这事虽不至于惊动到直狱神将,但下面的差役一来,见到白游,会偏向谁不言而喻。到时候他们被人扣入衙监,要家中派人保释,此事若被主考官得知,印象分就一落千丈。 “梁丘宝与雍安也是无心之失,不如两边各退一步,在下给李兄赔个不是。”何文运上前一步,拢袖对李不琢致歉。 李不琢早认得何凤南的这个外甥,来的时候本以为何文运就是主使,有所提防,但自始至终何文运都温文尔雅,置身事外,现在又站出来主动调解,李不琢也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文运,这是梁丘宝和雍安的事,且让他们来定夺。”方兴给梁丘宝与雍安使了个眼色。 梁丘宝雍安二人本已不太想交恶李不琢,见方兴又把他们二人当枪使,不由面有怒色,这时李不琢上前一步对方兴道“按你所说,就比射覆。”说着转头对想要再劝的白游低声道“我自有打算。” “那好!”方兴怕李不琢反悔,连忙答应。 片刻后,李不琢被方兴引入岸边一间屏风围绕的水榭,众人也安静下来,不打扰二人赌斗。 李不琢对术数只是粗通,但射覆只猜物,又不窥测天机,也有个三分把握。就算输了,只要不当众道歉,找机会私了,便不算赖账,也不至于败坏名声;赢了,就能得到姜大学士手迹,方兴可能会赚,但李不琢永远不亏。 在屏风后静待片刻,里面的方兴说了声进来,李不琢便走进去。 只见蟠螭纹黑檀桌上,方兴左手扣住一个螺钿漆盒道“就猜此物。” 方兴话音刚落,李不琢便心中一动,开始起卦。 起卦不拘形式,若圣人心念一动,天时、声音、方位、动静、地理、颜色一切征兆皆入卦象,而李不琢对易数初窥门径,与圣人相比若云泥之别,只能以小见大,管中窥豹。 只见方兴三根按住螺钿漆盒,三为坎,坎即是水,河中之物出自水中。 又漆盒上螺钿画有喜鹊九只,三只上飞,六只下憩,由此以“三”“六”二数起卦。 上卦,三为离;下卦,六是坎,上离下坎,水火未济。 又以上下卦数相加,除六,余三,得动爻为三。 上坎下离,水火未济,三爻爻动,水火既济。 最终卦象是水火既济。 水火既济,料想就是烹饪,漆盒下藏的八成是食物。 易书曰水火既济,盛极将衰——这食物烹调过后,应该已被吃干净,只剩残渣。 护城河中水产无非鱼鳖虾蟹,又有湟河鲤鱼鲜美名扬幽州。 那漆盒大小,刚好能盖住一条鲤鱼。 起卦、推断、猜测,已过去二十余息时间。 二十九:鱼骨 “猜不到趁早认输!” 方兴笃定李不琢不通杂学,可见李不琢表情沉稳,心里也没了底,故意提高声音搅乱李不琢心绪。杂学出了名的晦涩,其中术数更是玄奥万分,演算时,受到丁点儿干扰,就容易错过征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台阶下,白游听到屏风里方兴的喊声,压低声音骂道“本以为老子已经够卑鄙,驴日的方兴比老子还卑鄙无耻。” “白兄你把方家都骂进去了啊。”寇铮之不动声色推了白游一下,低声说。 “骂又如何?儒家贼心不死,虽然化入道家,但谁知道他们想不想复辟?李不琢在边关为国杀敌,实乃国之义士,来中土考炼气士,要效力天宫,却被旧儒世家打压排挤,嘿嘿,反贼之心,昭然若揭。” 凉意从脊椎底部冲上后脑勺,寇铮之咋舌赞道“白兄卑鄙,我不及也。” 孙偲拱手悄声道“我亦不及,不及啊。” “少来!李不琢恐怕在逞强,呸,死要面子活受罪。一会儿你们拖住方兴,我去把他带走。”白游摩拳擦掌,这位纨绔少爷耍无赖的事可没少干过。 孙偲摇头道“我看他不大像个会溜的主儿。” 白游不耐道“那是放屁,这小子看着硬气,可沙场上活下来的,尾巴准夹得比你还熟练。” 寇铮之摸着下巴,点头道“这话是有道理……” 孙偲瞪眼,愤愤道“哪次不是你们先跑,我来断后?” 白游摆摆手“少废话,先照我说的,若有变故就见机行事。” 水榭东侧。 韦心水远远看着李不琢的背影,低声道“早先听闻李不琢和李琨霜交恶,还以为是传言,原来是真的……” 想起方才要与李不琢结亲,韦心水心中庆幸李不琢没答应下来。 余千德道“李不琢经言乙下,小道藏尚未读通,也一定不会杂学术数,为什么答应和方兴赌?” 韦心水道“能伸不能屈,不是君子所为啊。” 余千德摇头微叹,同为寒门,见李不琢被人打压,也是兔死狐悲,但也没想为李不琢出头,又不是人人都像韩炼那愣头青的。 西面亭子里。 燕赤雪看着白游气势汹汹拾级而上,说道“他又要惹乱子了。” 淳于厌无奈道“随他吧,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也能替李不琢解围不是?你又发呆想什么呢?” 燕赤雪回过神来,摇头说“他不太会做没把握的事。” “他?”淳于厌一怔,随即眼角弯成月牙儿,笑意盈盈道“哦,他——呀,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什么啊你?”燕赤雪捏起拳头作势要打。 淳于厌举起双手躲开,轻呼道“女英雄恼羞成怒啦!” 燕赤雪没好气白她一眼,松下拳头“再多嘴抓你去当压寨夫人。” 屏风内,桌边。 李不琢定定看着那漆盒,又把卦象默默推算一遍,心想“推算没有出错,但我只是粗通术数,结果不一定对……” 方兴道“莫非你要在这算到天黑?” 李不琢横方兴一眼,淡淡道“方家人就这么没气量,尽耍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要不是在听贤台下,打烂你狗嘴。” “不必李兄动手,这事咱正好擅长!”白游大步走上来,看架势要当面扇方兴大嘴巴子。 “就知道逞口舌之快?”方兴冷笑着,却不动声色后撤一步。 与方兴相熟的人也靠拢来,如临大敌,被寇铮之孙偲两边一挡。 白游趁机拉着李不琢就走“谁稀罕姜大学士手迹,李兄昨个不是答应了今日和咱们去吃酒么,还在这瞎耽搁个什么劲?” 李不琢摇了摇头,压根没要走的意思。 白游差点想踩他脚,气道“你逞什么能啊?” “诸位要走我当然没理由阻拦,但今天的事传出去名声可就不好听了。”方兴朗声道,“李不琢,白游这等纨绔货色耍赖也就罢了,你也想当食言而肥的小人吗?” 白游面色不善,给寇铮之和孙偲甩了个眼色,便想动手打人。 李不琢一步走出,挡在白游与方兴中间“别坏我好事,我猜好了。” 众人一怔。 “好!”方兴最先反应过来,按住漆盒,微笑道“我也不欺你不通术数,且提醒一句,这漆盒下所覆之物……” 李不琢不等方兴说话误导,向那漆盒走去,边走便说道“湟河三尺鲤,点额不成龙。落入渔人手,埋骨碗箸中!” 李不琢每说一句,方兴眉头就拧紧一分,最后李不琢直接推开方兴的手,压住漆盒,和方兴对视着咧嘴一笑,一字一顿道“是副鱼骨。” 方兴脸一僵,虽然瞬息恢复过来,众人一见他这反应,也都知道李不琢猜中了。 李不琢也不掀开漆盒,拿起装着姜太川手迹的纸匣就走。 白游怔了好一会,回过神来大笑不止,扬长而去。 待他人离开,方兴面色发青,掀开漆盒,看着盘中那副吃得十分干净的鱼骨,默然不语。 何文运走近道“湟河三尺鲤,点额不成龙,这句话他是隐隐自喻。” 后一句何文运没有点破,方兴也知道李不琢是在讥讽自己。 “真是好大的志向,看他神色,猜中这副鱼骨不可能是撞运气。”方兴顿了一会,“我在教习口中打听到,上回月考他贴经一题未错,这也不是运气能解释的,难道他通读了小道藏,竟然还有精力涉猎杂学?” “绝无可能。”边上有人否定。 方兴迟疑许久,终于叹息道“文运,我后悔没听你的,不该与李不琢结怨。” 何文运道“我原来也只是惜才,未曾想,我仍是低估了他。今日之事倒也不算仇恨,虽说你我跟李不琢注定立场不同,但放眼七重天宫,道家内斗却不算什么。他出身寒门,却有大才,日后不是中途夭折,必然一飞冲天。既为县学同年,纵使立场不同,也可以互通有无,待县试过后,我愿为你们二人调解恩怨。” 方兴点头道“也好。” 三十:大学士手迹 新封城下了场雨。 雨丝淅沥洗净黑色鱼鳞瓦,下城便起了雾,夹杂着悬车绳柱中弥漫出的白汽,视野一片迷蒙,李不琢在城墙下抬起油布伞,目光顺着伞沿向上远处两艘机关船挤出雨幕降至城外飞台边,船侧下降的云梯运送下来一座座木仓,轰然落地,仿佛隔着十余里都能感到震动。 李不琢又想起了来幽州前初见百鬼驮龙船的时刻,面对着墨师机关的巅峰造物,总会有种自身微不足道的错觉,突然又想,也许这不是错觉。 “这就是新封城的命脉。”白游顺着李不琢目光远远看向飞台,远处装卸货物的傀儡细如蝼蚁,“各边州产出的火油、黑油、沉气、浮晶,新封府下辖五县的各铸炼司每年出产的数十万斤生铁,都由此输送入城。” 火油、黑油、沉气、浮晶是大型墨师机关所需的能源,李不琢在边关厮杀之余也曾护送运输队,虽然不想承认,但很多时候十车黑油价值比十条人命更高。 “这条命脉断了会如何?” “你比我还敢说。”白游咂舌,“断,怎么可能断?无距司后台硬得很,若有变故,可事急从权调用兵力,权同赤天宫,退一万步不提,就算哪条船路断了……” 白游怔了一下,束拢扇骨啪的一拍掌心“那就完了,浮月坊、蛛楼、行宫、地市、悬车……这些玩意一停,一日就是万金的损失,了不得。” 李不琢看着那远处吞吐着人流与车马的城门兽口,忽然觉得新封城虽然繁华,却不如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边关小城让人心安的莫名古怪念头。 “别看了,赶紧上车。”白游走上路边的马车掀开车帘对李不琢喊道。 车辕间三匹机关木马并排站着,若非体表无毛、黑漆泛光,关节衔接处又有齿轮与榫卯突出,几乎与活物无异。李不琢两步跨上马车,车厢里十分宽敞,车壁中空,夏日储冰,冬日藏炭。 车厢里有几个莺莺燕燕,白游、寇铮之、孙偲三个已经倚红偎翠,冲李不琢招呼。 李不琢刚坐过去,边上一个身材丰腴的少女依偎过来,用嘴给李不琢喂酒,李不琢偏头侧开,少女咽下酒,低头嘻嘻笑道“白公子,您这朋友害羞得紧呐。” 白游对身边人哈哈大笑,看向李不琢“你还是不是男人?” 孙偲摇头嘲笑道“李兄通读小道藏,难道没读过饮刀圭法,唾液可是金津玉液,能灌溉泥丸呐,特别是处子美人的金津玉液别有一番滋味。” 李不琢眉毛一抖,笑道“若县试考到饮刀圭时你这样答我就信你,酒还是纯的好。” 那少女嗔李不琢一眼,提壶把精致的火漆酒盅斟满,托在掌中凑近。 李不琢顺势接过酒盅一口饮尽,也揽过少女。 众人也都放开,说这才像样。 马车行驶,众人一来二去无所不谈,说到听贤台下的事,白游道“你虽和方兴闹了不痛快,也不用怕他,此人最没骨气,你要是输了他反倒瞧不起你,眼下是你赢,他不光不会再找麻烦,多半现在就想着跟你和好。” 马车开到上城酒楼边停下,县学临近,纵使纨绔也不至于去花天酒地了。吃完饭白游邀李不琢去白家夜宿,李不琢推到县试后,打道回府。 回到黎溪巷一六号院门外,一路上护住食盒,李不琢淋湿了半边身子,连忙跨进檐下抖干油布伞。 开门,便见到燕赤雪书房亮着灯,李不琢一路进到后院,回屋把食盒递给三斤。 三斤接过食盒,鼻子耸了耸,狐疑地看着李不琢说“有胭脂味儿,你不是去听贤台了吗?” 李不琢在一怔,低头一看,身上沾了不少雨水,只带了点酒气,哪有什么胭脂味儿,拍了拍三斤的头“你瞎说什么。” 三斤道“燕姐姐都告诉我了,你跟白家那个去喝花酒。” 燕赤雪还跟三斤还通气了,这叫什么事,李不琢哑然,打开食盒道“你倒管起我来了,老实吃你的饭。” 三斤偏过头去“不吃了,吃过了。” “吃过什么?”李不琢脱下淋湿的外衣,递给三斤,“我干衣服呢?” “吃过饭了。”三斤斜眼看着李不琢的湿衣,“自己找去。” 李不琢皱眉道“你怎么了?” 三斤哼了一声,闷闷不乐走出屋子,关门时还用上了劲,啪的一声。 “这屋子是租的!”李不琢喊道。 听着外面三斤走远了,李不琢看向桌上食盒,又拿起衣服嗅了嗅,心里莫名其妙。 三斤向来也就爱吃了点儿,从没生过闷气,现在又是怎么了? 自己换了身衣服,李不琢生火把食盒里的菜肴蒸上,敲三斤门说饿了自己去吃,便回到书房,打开今天赢的纸匣,拿出那篇姜太川的手迹。 读了一遍,李不琢心想这位大学士年轻时也不过尔尔,看来是大器晚成。 可再琢磨两遍,又觉得这文章朴实无华中又有别样的韵味。 这样反复读了小半个时辰,李不琢豁然明朗“这文章简练直白,但文意不偏不倚,大气堂皇,怎么可能落到二十名后?恐怕当时的主考官也看走了眼。” “不愧是大学士,算来他考中童子时,也不到二十,与我年纪相差不大,我自认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李不琢怔了怔,心中难免失落,梦中读书不知多少岁月,却被别人比了下去。 顿时陷入自我怀疑,自从读通小道藏后便开始涉猎杂学,会不会有些急功近利? 一旦开始自我否定,此前在心中建立起的道学体系便有渐渐瓦解的征兆。 李不琢心里一个激灵,抖擞精神。 “说来我真正读书不过两月,梦中闭门造车,怎么比得过姜家后人从小对圣人言论耳濡目染。况且他的文脉是一以贯之,我存的却是涉猎百家的念头。再说这篇文章是纵横家的考题,若换了道家考题,他答得也不一定比我好。” 三十一:临摹 心结解开,李不琢再读姜太川的文章,便能置身事外。 接着把纸捧在手中,映着灯光细细观看姜太川的字。 “原来这位大学士工于八分书。” 八分书二分似隶,八分似篆,体势多波磔,李不琢会写,但不擅长。 风夹冷雨透过窗缝吹进来,秋日本应干爽,但无奈新封城就是这种气候。 关窗剪净灯花,李不琢拿听潮石砚正要研墨,又放下那块精致到能把玩的鎏金墨块,拿出松烟墨细细磨好,摊开麻纸,看着姜太川的字,临摹起来。 姜太川少年时的字可算上佳,但并无独树一帜的神韵,临摹不难。 一个时辰后,李不琢松下酸痛的手腕,面前数张麻纸上字迹密密麻麻,已和姜太川的字有了几分形似。 但写这样的字非但不能迎合姜太川,反而可能引起厌恶,所谓迎合考官与拍马屁内核一致,不着痕迹、轻重合宜才不落下乘。 李不琢决定考县试时便写八分书,力求得姜太川少年时字体韵味,又不可囿其窠臼。 已临摹一个时辰,李不琢搁笔,摆好蒲团。 想了想,又拉开柜屉,取出一角蜃楼香,磨成薄薄一层粉末,在香炉中点燃,然后盘膝打坐。 上回去地市买到的三钱蜃楼香,剩这最后一钱,离县试还剩十天,不是小气的时候了,近两月炼气,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晋入内壮。 ………… “我要是不愿意回去呢?” 燕赤雪坐在圆凳上,双手抚过膝上剑鞘,隔桌看向那个面目可憎的老妈子。 她其实不擅长使剑,只是明知自己身手不如对方的情况下,也只能期望这柄师匠宝剑能扭转战局。 张云心虽为妇人,一身马背桩却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等江湖内功虽然不能突破内壮晋入坐照境,可功夫练到巅峰,一身内炁也不输初窥门径的炼气士。 张云心身手老辣,燕赤雪没经历过生死搏杀,自知不是对手,但不想轻易束手。 “小姐莫再任性了,让你回去是大老爷的吩咐,如今已经耽搁两日,大老爷吩咐的期限都过去了一天,你要再倔着不回去,我没法交代。”张云心看着燕赤雪膝上的剑,板着老脸,“莫非小姐想跟我动手?” 燕赤雪呵呵一笑“我爹的吩咐?放屁!还有几日就是县试,我考上炼气士是整个桃坞堡的出路,我爹怎么会让我回去?是不是周巴让你这么做的。” 张云心摇头唉一声,走近道“今夜为你收拾细软,明日我们回寨。” “周巴狼子野心,以为不让我考炼气士,他那蠢儿子就能接管桃坞堡了吗,你再过来,我就动手。”燕赤雪起身握住剑,紧紧盯着张云心。 “大老爷的信笺小姐也看过了,怎么还要倔强?这事关乎全寨数百人存亡,自小寨中大伙儿都娇惯着你,这回老身却不能由你任性!”张云心眉头紧拧,看向燕赤雪后颈。 燕赤雪颈后有人吹气似的一阵冰凉,手一紧,铮一声抽出惊蝉剑。 张云心叹道“想当年带你去白龙寺看庙会,你才那么一丁点儿大,骑在我脖子上撒尿了也不说,只顾着傻笑,一晃,长成大姑娘,也拿得动剑啦。” 燕赤雪微微一怔,张云心虽总摆着副臭脸,可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燕赤雪虽打过架比过武,却没杀过人,不禁自后退一步。 趁燕赤雪愣神的功夫,张云心蓦一蹬地,身形斜刺,眨眼欺入燕赤雪怀中! 燕赤雪猛然回神,挥剑削向张云心肋下! 张云心厉声道“你真的下得去手!” “你先退下再说!”燕赤雪一咬牙,剑势却更凌厉三分! 张云心冷哼之时脚跟一转矮身避过,雌虎抖毛般身形一震,撞中燕赤雪肩窝,一手拿住燕赤雪肘部,一掌成刀切中燕赤雪手腕。 燕赤雪手腕一酸,惊蝉剑当啷落地,连忙运内炁至足尖,一脚踢张云心胯下,张云心提身躲避,燕赤雪奋力挣脱手腕,又一鞭腿佯攻,张云心再撤半步,燕赤雪便趁机回身一纵,撞破窗户就走。 冷雨夹风灌了进屋子,张云心面色焦急“你往哪走!”连忙追上。 ………… 左手金乌吐焰,右手月兔藏珠,李不琢观想的黑暗逐渐被蒸腾的云气填满。 身体如被火炉烘烤,细细汗珠不住沁出,血液流动的窸窣声都仿佛变得十分明显。 比起两月前刚开始炼气,李不琢身形已瘦了一圈,隐隐凸显的腱子肉没了,却多了股铮铮的精神劲头。 夜风这时候急了三分,窗沿笃笃响动,李不琢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 香熄了,灯花也在啪啪炸响,起身一推窗,雨跟着风灌进来打灭油灯,黑暗中,李不琢却能依稀视物。 “这就是内壮境,耳聪目明,夜能视物,比起两月前我力气小了些,但耐力更强数倍,陆上撵马奔跑十里地也不成问题,但内炁的妙用却在于……” 李不琢摸索着点着油灯,忽然并指如剑,调整呼吸,按素冲剑谱中的内炁运用法子,把内炁运到各处要穴,只觉一股力道凭空涌现,顶着他的背、肩、肘、腕,节节冲上! 啪一下,李不琢不由自主戳出一指,隔一尺距离,带起的气流把灯吹灭。 “终于练成内壮,素冲剑谱的威力也可以发挥出来了。” 李不琢从兰锜上取下白钢剑上过油,看向斩浊剑,此时不便练剑,便想着小道藏记载的那些奇门法术。 内壮境能施展的奇门法术有附鬼、返精二术。附鬼是施咒引鬼物入体、激发潜力,妄施此术引来的便是孤魂野鬼,专修此术者可引搬运小鬼,亦能引北阴鬼将附身,但自身不可避免会被鬼气侵蚀,损耗精元。返精术便是自散炁藏,化为精藏,只在身受重伤时有用。 啪! 突然间,破木声自前院传来,李不琢隐隐听到一声惊呼,面色一凝,劈手拿起斩浊剑,推门而出。 三十二:雨、剑、符火! 水汽中万物都氤氲成模糊的影子,分不清远近,李不琢侧耳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是燕赤雪发出的,拔腿朝正院走去,身后门又吱呀响了。 三斤把门打开条缝,露出半张脸。 李不琢过去把三斤脑袋按回屋内,竖指压在嘴唇上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喊。 “出事了?”三斤有点儿害怕地看向正院,突然肚子咕隆作响。 李不琢哑然“灶房里热了饭菜,你没吃?” 三斤低下头,李不琢恼然道“够狠的啊,也别吃了,给我回屋老实呆着。”说着就关门。 “等会儿。”三斤一抿嘴,小跑回屋拿出一个一寸厚,巴掌大的木匣子,塞给李不琢。 “什么东西?” “给你做的,嗯,大小没差。” 三斤不由分说拉过李不琢左臂,把木匣按在他手腕上方,啪嗒一声,木匣两侧各弹出三根金属簧片,牢牢箍住李不琢左手,紧接着三斤掰下木匣上的一枚牵线的铁环套入李不琢食指,尽量简短快速道“这东西连接机枢,你动动手指就能激发匣里飞针,威力当然不比火器,但胜在隐秘,藏好,别给瞧见了。” 三斤收回手,李不琢怔了怔,把木匣盖入袖口,叮嘱道“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三斤点头嗯一声,关门留下一句“你小心。” 屋里灯一灭,李不琢眼睛一眯,走入雨雾,鞋底踩着润湿的青石地嗒嗒的响。 一前一后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李不琢站定按剑不动。 燕赤雪跑到后院,看了过来,急忙说“帮我!” “小姐莫再胡闹!” 张云心去抓燕赤雪肩膀,二人即刻交手数招,李不琢一时摸不透二人起了什么争执,但眼看燕赤雪一下被张云心拿住了脉门,便上去帮忙,张云心见势不妙,鹞子般后跃拉开距离,看了一眼李不琢,又看向燕赤雪,冷笑道“好,好,竟然叫外人来对付我?” 燕赤雪慢慢后退,微微喘息道“你就此离去,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你去跟周巴说,他不再犯蠢,这事我也不会告诉家里,他要是再冥顽不灵,等我县试中第,第一件事就是把周家革出桃坞堡!” “看来老身的话小姐是半句都没听出去,那就只能得罪了。”张云心面色阴沉,看向李不琢,“但丑话说在前头,老身不会对小姐下重手,对别人却不一定。” 一尺半长的短刀从袖中滑出,张云心手腕一翻,紧紧握住。 李不琢走到燕赤雪身边,低声道“你先走,直接去灵官衙,若路上遇见巡夜的府兵就唤来。” 燕赤雪攥住李不琢手臂“你怎么办?” 李不琢瞄向张云心“她敢在新封府杀人?” 燕赤雪沉吟一会,朝院外跑去,留下一句“找到巡夜府兵我就回来,你一定小心!” 张云心拔腿要追,一根剑鞘带着风声朝面门袭来,她身子一闪,弹腿如鞭,啪!把剑鞘踢碎在半空,木屑四溅。 “真要多管闲事?” “这剑鞘可不便宜。” 李不琢皮笑肉不笑,掷出剑鞘时已纵身上前,一招破车式毫无花巧直刺张云心膻中。 张云心一侧身,短刀反削李不琢右腕,用的却是虚招,中途一转手腕,刀尖朝着李不琢肋下点去,李不琢撤剑一挡,铛一声,斩浊剑上水迹被震成雨霰,荡散开来。 铛铛铛! 须臾间刀剑相撞三次,张云心手上短刀攻势不断、短促有力、刀刀直指李不琢要害,更是融入了拳掌擒拿功夫,李不琢眉毛一拧。 “你下死手?” “识相便让开,不然卸你手骨,看你如何考县试。” “那试试!”李不琢嘿嘿一笑,知道她擅长贴身短打,一剑虚劈引她躲避,拧腰回旋一脚,直踢她太阳穴。 张云心矮身避开,短刀刺向李不琢后背,一点寒芒却自李不琢肋下出现,以更快的速度刺过来! 北侧卧房借着被捅开的窗纸窥伺的三斤只见李不琢旋身时便藏剑腋下,遮挡张云心视线,待张云心发觉这一剑刺出,便已刺到面门! 敛翅式! 张云心心头狂跳,这少年哪来这么大杀性!只来得及勉力偏头,剑刃夹着雨珠贴着她左脸擦过,耳中只有胤的一声剑吟! 被雨浸湿成一绺的杂白鬓发吧嗒跌落,张云心脸上现出一道血痕,和李不琢错身而过,脚跟一拧,掀起一泼泥水直洒李不琢面门,李不琢抬手一挡,还是被泥水迷了眼睛,猛一甩头眯眼一看张云心趁机跑到了院门口,朝燕赤雪离开方向追去了。 李不琢拔腿就追,一出门,雨又大了三分,出檐两侧的红灯笼打着摆子,地上到处映着昏暗粼光,四面是层层覆压的楼台,一转头,只见张云心背影消失在东侧巷尾转角处,曳剑便追。 过了转角,却是三条岔道,不见张云心的身影,中间那道索桥正微微晃动,便迈步上去,突然索桥底下有脚步声,李不琢猛然心里一紧,向后跃去! 嗵! 李不琢后跃的同时,刚才立足处一柄森然刀刃捅穿索桥,又迅速收回! 李不琢一顿足,攀住桥索向下跃去,四周楼体高耸,下面是一架被绳缆缓缓牵动的悬车,李不琢跃至悬车上,四下找张云心踪迹,耳后传来凌厉风声! 李不琢还未转头便反手一剑,听到一声闷哼时自己右臂也被割开道口子,一回头,张云心攀住绳索跃入东侧暗巷,不忘弹出石子打灭巷口灯笼。 “狗东西。”李不琢一呲牙,把落进嘴里的污水啐出,跃下悬车,攀住缆绳,落在地面,跟进暗巷。 没追几步,却见张云心停在了前头,李不琢一看,尽头是个死胡同。 张云心捂着腿,回头冷冷道“你不知事情始末就插手,真以为是在帮她?” 李不琢右臂伤口火辣辣的疼,握紧剑柄,咧嘴一笑“腾空我问她去。” 张云心面色阴沉,疾步挥刀,贴近李不琢身边,李不琢与她游斗保持距离,刀剑相击声在暗巷中不断响起,传至远处,又被斜风细雨埋没。 张云心一刀劈向李不琢手腕,李不琢避过,眼见张云心力已用尽,剑尖斜斜向上削她腰肋。 霎那间,张云心猛然转头一吐! 一角黄符自她口中吐出,冷雨一淋,竟如见火油!噗一声,变成一团赤焰直扑李不琢面门,热力把数尺方圆细雨都蒸发不见,张云心离赤焰近些,眉毛额发瞬息烧焦! 这老女人藏了符咒! 李不琢心头大诧,剑招用老,收之不及,电光火石间强运内炁,一股力道涌至腰背手臂关节,硬生生扭转身形,剑势一变,调转剑尖粘住赤焰,一牵,一带,猛力挥至远处! 兹!赤焰撞至砖墙,把湿苔烤焦,留下大片黑印! 李不琢打出了火气,张云心却见机便走,向后一跃,踩住巷边砖缝借力,再一跃翻过墙头。 李不琢紧追不舍,刚上墙头还没站稳,脚腕边一片刀光削来,忙跳回墙脚。 “你帮不了她。” 张云心的声音隔墙传来,伴随着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李不琢一皱眉,四下看去,估摸着燕赤雪已走远,也没再去追。 三十三:引鬼 雨渐渐停下,李不琢衣服却都湿透,头发也紧紧贴住了额头。 走出暗巷,只见远处有火光流动,是巡夜的府兵。新封城不设宵禁,但雨夜出门一身狼狈,还身负轻伤,也要费劲解释。 躲在巷中,有府兵发现被打灭的灯笼,停下查看,又被同僚拉走怪他多管闲事。待这伙府兵离开,李不琢松了口气,走出暗巷。 正要回去,李不琢捋起左袖,看向映着微光的木匣。 “倒把这个忘了……” 抬腕对准身边墙缝,李不琢手指一动,拉动铁环牵引机枢。 咔嗒、咔嗒,伴随着微不可查的机簧声,漆成黑色的细针倏然没入墙缝深处。 “真管用?”李不琢诧异打量着木匣,没想两月过去三斤已能造出十分实用的机关器,可惜这次没派上用场。 不大的木匣里设有机关,竟藏了十三根针,李不琢把针匣射空,才寻路返回,来时是从索桥跃下,借悬车过来,回去却不能沿原路了,在路旁找到道标转悠一会,竟然迷了路,许久才找到车亭边有个指路人。 兜兜转转回到梨溪巷,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走入巷口,李不琢远远见到一六号院门前有几人打着写有“巡”字的纸灯笼,刚要接近,暗处一只机关隼扑棱飞至一府兵臂上,朝李不琢哇哇大叫,那府兵望着李不琢,注意到他臂上伤口,挥开机关隼,握住朴刀。 “来者何人?” “此地租客,兄弟这么晚了还执行公务?” 李不琢走近时,露出腰间永安县学生员号牌给府兵看,府兵面色一缓。 院里燕赤雪正巧出来,看见李不琢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 燕赤雪向府兵解释了那老妈子袭击之事,报备名录画完画像,便忙到了天明。府兵离开,三斤找到机会拉住李不琢衣角,悄悄问道“你咋打跑的她?” 李不琢心领神会,摇了摇左腕“她擅长贴身短打,被我跑开射了几针,惊跑了她。” “真的?”三斤狐疑把李不琢手腕扒拉过来,取下木匣,放在耳边弹了一指,才欣喜道“真射空了啊,我再给你把针装上。” 三斤颠颠地小跑离开,李不琢对她背影喊道“先弄些吃的! 三斤答应一声,李不琢才看向桌边低着头的燕赤雪问道“不先睡一觉?” 燕赤雪摇头,指节紧攥桌角而有些发白,低声道“寨里三个当家虽然向来不和,但也不至于要阻我考县试,原来他们常挂嘴边的情义二字只是嘴上说说的。” 李不琢没接话,去了灶房。 三斤生火煮了一锅炖肉,撒进姜丝焖着,便开始和面,三斤和面的功夫,李不琢便剁了半斤碎彘肉。 片刻后,燕赤雪面前多了一盘烙得焦脆的锅盔、大瓷碗盛满的炖肉,李不琢和三斤吃饭速度极快,声音却很小,只在咬锅盔时不免有咔嚓声,待一碗姜丝炖肉吃下肚,李不琢惬意打了个嗝,看向燕赤雪“再不吃就都凉了。” 燕赤雪摇头说没胃口,被三斤和李不琢齐齐看着,才端汤碗嘬上一口,身体暖和了些,便突然感觉饿了,就着锅盔喝完汤,浇淋大半夜的寒气尽被驱散,才舒口气擦了擦嘴。 “那张云心要掳你回桃坞堡不让你考县试,是寨里二当家的吩咐?”李不琢问道。 “嗯,周巴向来不喜我读书,嘴上说因为我是女人,为的却是他儿子。响马帮少有女人当寨主的先例,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周巴以为我考不中炼气士,他儿子便能坐大当家的位子了,可笑,纵使我落第,桃坞堡大当家也轮不到周铁头那铁憨儿来当。” “那老妈子对你动手就不怕秋后算账?” “你以为人人做事都会算计后果?死疯婆子也不知拿了周巴什么好处。”燕赤雪银牙紧咬。 “燕老太爷高明远识,怎么手下人却如此短视?”李不琢走到屋门口向外望去,“那老妈子虽然暂时走了,但不知是否还在新封府中,离县试不到十日,还是搬回县学更好。” 燕赤雪起身帮三斤收拾了碗碟,转头打量着这个住了许久的地方。 “也好,无论她是否还藏在暗处,县试过后便能尘埃落定。” 燕赤雪回屋收拾细软,灶房里三斤脆脆的喊声传来“李不琢,水烧好了!” 李不琢捋开右臂衣服一看,昨夜的伤口已自行止血。 ………… 洗完澡,李不琢往右臂伤口上了些金疮药拿麻布一绑,就算包扎好了,这点小伤还算不上影响活动。 又把斩浊剑横放在桌上,看见剑刃上多了五个芝麻大小的缺口,嘶了一声,“老东西手底子硬,还有把好刀,真没白活。” 昨夜没料到她藏了符咒,险些被暗算到,还好我练成内壮,不然一定不及变招。她那火符威力不小,被打中半边脸都要熟了,最便宜的甲马符也得两金铢一张,点燃神识火种的坐照境炼气士才能画,桃坞堡一个老妈子都这么有钱?” 心疼地擦净斩浊剑,插回剑鞘,李不琢陷入沉思,来时以为中土不是边关,只注重读书炼气,剑法虽没落下,却没太在乎别的对敌手段。 炼气士能用武功符法杀人,请神附鬼加持自身,以魇镇降头咒人死亡,精通这些杀人术的,杀死比自身修为更高的炼气士也不难,若不是提前苦练素冲剑法,昨晚就着道了。 李不琢看向窗外,虽已是清晨,位于上下城夹缝间的梨溪巷始终昏暗,永不熄灭的红灯笼微光掩映在檐头,更添阴冷,一只黑鸦落在巷边不死不活的槐树桠上,嘎嘎叫了两声。 据传每逢鬼市开放,总有孤魂野鬼逗留人间不去,鬼节后的一月内尤为殊甚。 李不琢一瞥屋头漏刻,眼下正是辰时。 深吸一口气,低声念诵“甲己巳午癸未存,乙庚寅卯守黄昏……” 念罢咬破手指,将一滴指尖血点在眉心。 啪! 窗杆跌落,一股阴风平地而起,钻入李不琢眉心。 三十四:灵枢真解 寒意自眉心直贯而入,李不琢汗毛倒竖,炸起一身鸡皮疙瘩,霎那间,五感似乎敏锐了数倍,眼睛一扫,梁上背光阴暗处尘灰蛛网里一只绿豆大小的飞虫鳞羽毕现,檐角积雨坠地的嘀嗒声清晰可闻。 脚步声传来,李不琢瞥眼看见院里三斤走出灶房,动作比往日显得缓慢,有些怪异,转眼就明白是自己反应更快了。 若忽略那股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心神隐隐动摇的寒意,这附鬼术可称厉害之极,但李不琢刚想有动作,那寒意却陡然聚如尖锥戳向心脉! “滚!” 李不琢沉喝一声,身子一震,如潮血色泛上脸颊,又乍然消褪下去。 经受阳刚血气一冲,那股寒意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出现。 “受我血气一冲就魂飞魄散的瘟鬼就让我五感敏锐,换了画室出售的鬼卒又如何?不过这术法不能随意施展,刚才那孱弱野鬼都耗去了我许多精元。” 李不琢握拳,感到有些发虚,估摸着靠吃肉得两天才能补回损耗的精元。 这术法损耗修行,终究左道,用惯了是自毁前途。炼气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讨不了巧,余下精力暂时最好专于一道,不可杂而不精。 歇过一会,李不琢把细软收拾好,打个包裹,拿剑鞘一挑扛在肩上出了门。 昨夜事后,县学早课是赶不上了,不过县学本就管束宽松,甚至如公输百变那般只挂名,随时可以不去,只是出身一般的学生舍不得错过请教教习的机会。 待三斤、燕赤雪收拾了行李,三人向县学走去,路上有人卖朝报,便买了一份,这玩意七日一刊,记载县中要事,铁马城那一嗓子能吼到头的地方没有,只在幽州这中枢繁华场地刊印,由报郎兜售,二十铜子一份。至于更高一级的刊登天宫谕旨法令的辕门抄,则会在灵官衙辕门下张贴。 李不琢等人乘悬车经过上城金明街时,便见到了宽十丈的青石板大街东侧那座灰墙黑瓦、旌旗高挂的灵官衙。 灵官衙阶侧铜狮子有两人高,一辆机关马车停靠阶边,车壁铜铁打造,铆钉加固,十分沉重,车厢四角三角旗随风摆动时隐约现出“洞天宫”三字。 皂衣小吏来来往往,把马车中一个个贴封条的匣子搬进衙邸。 ………… 灵官衙内,皂衣小吏穿过深廊,过仪门,把贴有朱文黄绢符封的沉重火铜匣子搬入灵官衙东边的内库。 内库门口,两名魁梧县兵身着黑铁甲,单手托住火龙炮底座,把拇指粗细的黝黑炮管架在肩头,由肩头覆盖至指节的铁木外骨与机簧是民间禁售的虎力机关臂。 在永安县这世家云集的地方当灵官的余景山本来把装瞎功夫练到了登峰造极之境,此时却也露出了难得的紧张郑重之色。 这些火铜匣百虫不生,一向用来存放重要文书,比等重的白银还贵,但比起匣中书籍,贵重如火铜匣也成了俗物。 “小周天生息法,五本;贲甲真罡,五本……金针贯脉,两本,怎么金针贯脉只有两本?” “大人,今年县试医家只录二人。”边上的掌书吏答道。 “医家近年录人一年少似一年啊。” “大人,数目对了。” “立刻封库。” 余景山看向灵官衙内库,把守的两名县兵推拢库门,这时有小吏来报“禀大人,姜大学士与神将大人来了。” “快快有请。”余景山知道姜太川与白益是为这些炼气术书籍而来。 七天宫规定凡内壮境以上的炼气法门只有三种传承途径,一是已经在天宫登名造册,获得了天宫承认的宗观内部的师徒间法门传承,二是炼气士世家家学传承,三是科考登第的诸家童子,可以获得洞天宫颁下的传承书籍。 除此三种途径,任何私传炼气法门者,三代贬为奴籍。 天宫已立十六年,诸在野炼气士纷纷登名造册,不敢私立传承。 之后又有上十万庶民甚至贵族被流放三万里,如今几乎已没人再敢私传书籍。 说心里话余景山宁愿考场大乱,也不敢让这些书籍出半点毛病,姜太川身为此次县试主考官,白益又是主监,二人对保管书籍也有同责,这时前来,一定是检查库存来了。 余景山急忙走去寅宾堂,刚走出没几步,就见到见白益一身鹤氅,手托麈尾穿廊走来,与身边穿滚金边黑底大学士服、面色肃然的姜太川交谈着。 余景山对白益与姜太川见礼,重开内库,清点了一遍书籍,说道“书籍数目无错,这几日下官饮食起居都在内库边吏舍中,一定不会出半点漏子。” 姜太川嗯了一声。 白益看向一个火铜匣子“姜兄今年点魁首可有准备?” 姜太川微微颔首“自然有的,中魁首的人,我便助他点燃神识火种,直入坐照自观境,可直接修行坐照境炼气术,引内炁贯通诸脉,省去数月甚至数年燃火之功。” 白益呵呵一笑,摇头不语。 “白兄何意?”姜太川微微皱眉。 白益道“当年姜半圣点化左成粱不光助其点燃神火,更是以秘法相赠,如今左成粱成就宗师,官拜天宫大学士,此乃幽州佳话,怎么到姜兄这里却变得如此小气了。难道是姜兄见今年纵横家后人青黄不接,心存门户之见?” 说着手中麈尾一转,指向门外侍从捧着的玉匣道“我倒是准备了一份礼物,只待赠与魁首。” 姜太川一挑眉“哦,什么礼物?” “灵枢真解。” 白益说得平淡,边上的余景山却心头猛跳一下。 此刻内库中诸如“小周天生息法”等炼气术,都是坐照境炼气法门,可以贯通十二正经,成就小周天圆满。但人体除十二正经外还有八条奇经,分别为公孙、内关、临泣、外关、申脉、后溪、列缺、照海,各有无穷妙用。 这八条奇经隐于体内,坐照内视无法发现,而修行这八条奇经的法门,只掌握在浮黎最顶尖的宗观与世家中。 余景山心道“听闻九年前白益未成神将,还是坐照境炼气士时,遭六名小周天圆满炼气士夜袭,以一敌六,斩了二人,自己只身负重伤,便是因为他打通了十二正经外的数条奇经。灵枢真解据说就是贯通临泣、公孙二脉的法门,他怎会这么轻易拿出来?” 三十五:玄微子·转丸篇 “每年县试,魁首要称点中自己的主考为恩师,今年魁首和姜太川有师徒名分,白益赠灵枢真解,是给他人做嫁衣。难道这回县试有白益看好的人?不该……听说白家那白游性劣才疏,就算没人去考县试了魁首也轮不到他。” 余景山心念急转,却是很识相的不动声色退出内库,白益的侍从也把玉匣捧进来,放在桌面上,低头告退。 “灵枢真解?”姜太川走到玉匣边,看向白益,白益一点头,姜太川便打开玉匣,拿起里面那厚不过五厘的小册子,草草扫过一眼,放下道“没想你真如此舍得。不过,就算今年道家势大,能夺魁首的却是谶纬派那几人,白大人怎么如此大公无私了?” 白益微微一笑“为天宫培养人才何来公私?姜兄素有秉笔直书的清名,想来胸中格局不会连一个别家的魁首都装不下吧。” 姜太川意味深长看向白游,半晌叹道“你拿灵枢真解来激我,不就是看上了转丸篇?纵使你不说,若今年魁首品性不差,我也会传他。” 内库大门未关,门外静候的余景山听到转丸篇三字,喉结一动。 转丸篇乃纵横家典籍《玄微子》被删去的第十三篇,是纵横家自修秘术,能通十二正经,又是贯通列缺、后溪两条奇经的无双法门,道家虽然也有贯通列缺、后溪二脉的法门,却都不如玄微子·转丸篇。 姜太川身为主考,与今年魁首有师徒名分,若赠出转丸篇,算是师徒传承,传出去能成就一段佳话。白益赠灵枢真解虽不符天宫规定,但不会有人不识相敢来提这一茬——至少余景山不会。 白益与姜太川检查过库存无误,离开灵官衙,余景山送别二人,归来长叹道“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边上掌书吏问道“大人叹什么气?” 余景山捶胸顿足“这两位大人为今年县试魁首竟舍得拿出灵枢真解和玄微子转丸篇,若我当年考县试时有此机会,就算拼了命不要,也要去争这魁首!有了这两篇秘诀,打通列缺、后溪、临泣、公孙四条奇经,我当一州上将都绰绰有余,何必被挤兑到永安县当个缩头灵官!” 掌书吏看着这位县试四十九名童子中第,府试倒数第十,连年州试落榜,赶上司天宫“大挑”,才借着家世背景上任的举子灵官老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大人这话就说错了,永安县这种地方,往街上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着王孙贵戚,除了大人您这样的人才,换谁都吃不消啊。” 余景山面色略缓,知道是马屁,却也受用,摆摆手道“也罢,命中无时强求也无用,就是不知今年魁首会落在谁的头上。” 掌书吏微微躬身道“卑职以为会是河东何文运。” “何文运?倒是个人才,但也说不准。” 余景山摇了摇头,突然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不管魁首是谁,今年县试有不少人得倒霉,姜大人是今年主考的消息已传遍全县,定然已有考生开始模仿姜大人的文风,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秉笔直书姜大人为人刚正,对曲意逢迎极为厌恶,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伙,只怕会自讨苦吃。” ………… 三日过去。 永安县北学舍,静室中,李不琢悬腕写字,片刻后,便把一张麻纸写得密密麻麻,搁笔松了口气。 “我学姜太川的字已有神韵。” 李不琢看着纸上字迹,满意点头,抄起一本《异国策》读了阵,便到了午时,三斤从膳房拿来四斤羊肋、青瓜、柿子,二人吃了午饭,午后,白游找李不琢吹水,又喊李不琢去喝花酒,正给白游端茶的三斤眼皮一耷,把茶盏重重顿在白游面前。 白游避开几滴滚水,莫名其妙看着离开的三斤,小声道“李兄啊,三斤这丫头可得管管,等你日后成家,怕是正房老婆都没这么凶。” 李不琢摸着下巴,心想日后在外交际,家里还有个小闹腾,的确不是个事“怎么个管法?” 白游霎时来了劲,说到白家在宣北县庄园中调教的歌姬闻名幽州,各个精通琴棋书画房中术,全姿势解锁,百依百顺,又说到哪家公子哥酷爱用美人盂,被李不琢呸一声打断,才一摆扇子道“我可不是说把三斤变成这样儿啊,这丫头长大了,也没法管,李兄若想要女人,日后随我去挑一个,哪样的都有。” 接着白游大吐苦水,白家家规成家之前不可破童子身,只能过过眼瘾,说到一半李不琢幽幽道“医家那位与你指腹为婚的淳于妹子美若天仙,你怎么尽盯着些勾栏瓦肆里的女人?” “妻妾不如偷不着这道理李兄都不懂?”白游讶然看着李不琢。 李不琢干咳一声,目光越过白游肩上看向门口,白游顺着李不琢目光回头,淳于厌站在门口嫣然一笑“说的不错。”扭头就走。 “且慢!”白游连忙追上,“你去哪?” “去白家请休书,你也好正大光明狎妓,不必再偷偷摸摸。”淳于厌目不斜视。 “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白游大急。 二人迅速走远,李不琢哑然看向门口的燕赤雪“你带她来的?” “我!”三斤得意举手。 李不琢屈指弹她一个脑瓜崩“看把你能的。” 三斤捂着额头碎碎念“李不琢你变了,当初在沧州冯鹰那老色胚都没能拉你下水,果然跟他们说的一样饱暖思,刚到幽州两个月你就去青楼,李不琢你变了。” 燕赤雪啪一下打开李不琢的手,扬眉道“怎么说,碍着你喝花酒了?” “没,真没。”李不琢眼疾手快躲开,矢口否认,“你们晚来一步我就拒绝了。” “那还真是抱歉。”燕赤雪呵呵笑道。 “你抱歉作甚?”李不琢面色古怪,今天燕赤雪很不对劲。 燕赤雪道“坏了你好事,请你喝酒补过怎样?” 李不琢一怔“真请?” 燕赤雪点头“真请。” “你会喝酒?”李不琢迟疑了一下。 “连女人都怕吗。”燕赤雪嘴角一勾,“不肯赏脸?” 李不琢笑了笑“那走。” “去金釜楼,你同白游他们去过几次,想必挺合你口味的。”燕赤雪看向三斤道“三斤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 三十六:西风紧 作为洗墨街上最好的酒家,金釜楼三尺深的出檐下五面青湛湛的酒旗子迎风招展,号称能让客人品尝到浮黎十六州中所有菜式。 李不琢虽早已瞧出所谓的各州菜系只是把幽州本地菜系稍作修改挂羊头卖狗肉,却顶不住燕赤雪那句豪气干云的“别给我省钱”,要了一盘烧鹿尾、一碟拌青瓜、一碟茴香豆,再叫来一壶煮金浆醪,便花去九个银铢,其中五银铢花在酒上。 燕赤雪给李不琢倒了半碗酒,看向楼上巧笑争妍、时妆祛服的歌姬道“原来你们常来这儿不是酒菜好吃,是这些女人好看呐。” 说完自顾自闷了一杯,喘了口气说“虽说旧儒礼教不存,可男人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女的,我有幸生在燕家,不必像她们一般整日对酒客曲意逢迎,自小我就知道这个,别人玩乐时我就习武读书,但就算挤进了永安县学,寨中男儿又有几人是真心服我的?” 李不琢以为她就要说“恨不能生为男儿身”,燕赤雪却脸上泛着酒意说道“但当个女人也好,出事了有你们男人顶着,那天晚上多亏你了,却害你受伤。” 李不琢端碗咂了口酒,心想这金浆醪这蔗酒名字好听,却也不烈啊,放下酒碗说是小伤。 燕赤雪道“那晚我跑了半晌,突然想我傻啊,咱们俩人还怕打不过她一个?就回了院子,你们却不见了,我一慌神,又回头去找巡夜府兵,白白耽搁许久,后来三斤问我你去哪了,我没敢说。”她叹息一声,“我自幼习武,骑过马,射过狼,怎么真遇上事就慌了呢,你不倒酒?” “倒……这就倒。” “赶快的。” 燕赤雪与其说喝酒更像是灌,一壶金浆醪两下告罄,又喊来一壶,看架势喝下第一碗时就要醉倒,喝了碗却仍是一副微醺的模样。 李不琢压下她的酒碗问道“今个是怎么了?” 燕赤雪想抢回酒碗,却没拧过李不琢,使了会劲,脸涨红了三分才作罢,垂首沉默了好一会,才喃喃道“我后来琢磨了两天,张妈兴许不是骗我,她连我爹的信笺都拿出来了,字迹语气丝毫没差,起先我以为是周巴请寨里玉臂先生仿的,可后来转念一想,玉臂先生和我爷爷交情最深呀,怎么会害我?李不琢,我真要走了。” 李不琢手一顿,然后捏起一颗茴香豆剥着“别多想。” 燕赤雪勉强挤出个笑容。 “不是多想,昨天我爹的手信又到了,还寄来这根簪子。”燕赤雪伸手,葱白的修长指节摊开,掌心静静躺着根银钿双头凤簪,她看向掌心说“我娘的遗物,若非寨里出了大变故,他不会这样催我回寨。” “再等几天?考完县试再回去,太平年头能有什么要紧事急得过考县试。” 燕赤雪收回簪子,摇头道“桃坞堡大当家若分不清轻重,寨子早在十几年前就给人灭了。” 劝她留下?李不琢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不觉剥了七八个豆子才回神,哗啦放在白碟里往燕赤雪面前一推“酒醒了再想想,这时候走太可惜了。” “你以为我喝醉了?”燕赤雪撑腮苦笑道“我不走,我当然不想走,我读书十几年为了什么,为桃坞堡,为给周巴他们那帮不上台面的响马找出路?放他娘的屁,是为我自己啊!可没桃坞堡就没有我,寨里有变故,我不回去又如何,我能去哪?” “……” “别落着张脸,你怎么比我还丧气呢。”燕赤雪斜斜看着李不琢,目光迷离,忽然笑了“兴许寨里没事也说不准,我快马加鞭回河东县,五日足够来回一趟了,还能赶上县试。” “真要走?” “嗯,我早收拾了行李,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办完事赶紧回永安县,河东虽然也开县试,但眼下转录学籍已来不及了。” “你送不送我?” “当然。” “多谢……” “还跟我客气什么,你喝酒了能骑马?” “都说我没醉了。” 出金釜楼时燕赤雪坚持要请,李不琢以赠别酒为由结了酒钱。 ………… 枣红马嘚嘚溜达到城墙根子下,穿红罗衣,配乌鞘剑的少女忽然拉住缰绳。 “李不琢!你跟我走吧。” “去哪?”李不琢走在马边一愣。 “我说送我到这就行了。”燕赤雪低头一咬嘴唇。 “要没赶上县试该如何?”枣红马吭哧咬着嚼子,李不琢给它捋顺鬃毛,犹豫着问。 “赶不上不考了,再等一年。”燕赤雪没好气瞥他一眼。 “可惜啊……” “有什么可惜的,还不一定考得上呢。”燕赤雪攥了攥拳,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索性你也别考了。” “嗯?”李不琢以为听岔了。 “你也别考什么县试了,跟我回桃坞堡,当我男人!老燕家匪名远扬,方圆百里内有谁不服就打趴下,何必在新封城里受方兴那帮人的窝囊气!” 李不琢一抬头,马背上的少女语气十分豪迈,却把缰绳攥得很紧,指节发白。 李不琢和她对视着,有东西冲到喉咙口却出不来。 半晌,燕赤雪笑了“逗你的,我告诉你啊,你一定要拿下魁首,梨溪巷那院子也蓬荜生辉,日后我租给别人,就能挂个魁星居的牌子,一月三金铢怎样?十足的划算买卖。” “接着!走了!” 燕赤雪抛出惊蝉剑。 李不琢接住时,她一振缰绳,枣红马唏律律叫唤一声,向前奔去。 李不琢连忙举剑招呼。 “你剑不要了啊!” “我从不使剑的!” 燕赤雪头也不回。 哒哒的马蹄声迅速远去,李不琢看着燕赤雪束成利落马尾的青丝在风里扬起又落下,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放下了,连鞘的剑柄上青丝缠缑,还有余温。 真轻啊。 ………… “卖?你舍得啊?” “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 拇指摩过鞘口,摸到几道刻痕,李不琢低头一看,包铜鞘口上錾了个铜钱大小的“燕”字。 枣红马疾奔城外。 燕赤雪回头一望,新封府泛着青石冷光的城门下人流拥挤,形形色色都是陌生脸孔,风突然刮眼了,她抬腕擦了擦发红的眼眶,一吸鼻子,调转马头离开城门。 冷风迎面,少女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哑说了一句。 “不再见了。” 三十七:圣人徒孙 七日后。 黎明前,梨溪巷一六号后院灶房里亮起了黄蒙蒙的灯光。 李不琢打着呵欠对灶前忙活的三斤说“考场前卖吃食的小贩多的是,何必自己早起来做?” “吃坏肚子怎么办,又费不了多大功夫。”三斤往灶里放柴火,头也不回,“保单、号牌、准试凭证、笔墨砚台都放考篮里了,你看看,漏掉什么没。” 李不琢拿出考篮一翻,皱眉道“那套文房四宝呢?” “你别用那个呀。”三斤回头责怪道“县试考完,还有府试州试呢。” 李不琢眼皮一翻,没理会三斤这小气劲儿,到书房拿了听潮石砚、生花笔、金箔药墨放进考篮,忽然眉毛一跳,往花梨木考篮夹层里一摸,掏出把干果道“谁叫你放这个的?携带考场明文规定之外的东西都算舞弊,我没跟你说过?” 李不琢把干果捡出小半斤,两掌夹住铁球般硬的核桃一搓,就把肉取出来吃了,县试时一日都不能饮食,得提前吃些管饱的,但也不能油腻,不然考到一半便口干舌燥,影响答题心境。 片刻后饭桌上摆了大碗羊奶酥酪,一斤麻饼,李不琢吃到八成饱,三斤斟了半盅泛着淡红色的粢醍酒“喝了,讨个好彩头。” 粢醍酒别称仙人酿,醮仪上经常用到,价钱不便宜,一盅的量快卖到一银铢了。 李不琢一饮而尽。 换上月白色考生服,便提上考篮出门。 天色漆黑一片,瓦缝间积水滴答落下,走出巷口,栈道云桥间巡视的皂衣们佩刀带戈,提着灯笼,腰牌撞击刀鞘哗哗的响。 远处高低错落的楼台间,行人蚂蚁似的熙攘拥挤,喧闹声隐隐传来。 三斤跟在后面突然没了动静,李不琢回头,见她盯着东侧那道云桥发呆。 三斤收回目光,低声道“那几个耍大木人的戏师好久都没来了,怎么都走了呢?” “总在老地方卖艺,任谁都看腻了,走吧。” 李不琢催了一句,转身离开,三斤低下头小声自语“鸦师父也是,燕姐姐也是。” ………… 县试考场坐北朝南,南辕门下仪卫高举“考场重地,闲人免入”的木牌,辕门外,每隔十步便有县兵手托火器阻挡百姓靠近,只许考生进入。 但县试考生可不少,此刻在辕门外等候的人头黑压压一片,估摸着不下千人。 考生也有阶级,譬如世家子弟,或永安县学的学生,便有人接引着站到靠前的位置,开考场后能优先进去。 人群外,李不琢回头对三斤道“就到这儿吧,回去等我消息。” “我在这等。”三斤四下看去,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场面,额头都冒了细汗,几缕绒绒的鬓发搭在脸颊边。 “你看着怎么比我还担心?这也没个休息的去处,你回去等着,考完回来得黄昏后了,饿了一天,总不能连口热饭都没得吃。”李不琢道。 三斤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没漏东西吧?” “你都问十多遍。”李不琢拍拍三斤左肩,回身挤进人群。 来考县试的考生良莠不齐,大半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高矮胖瘦都有,也有不少中年人,甚至李不琢见到几个白发苍苍的拄杖老者,看模样一蹬腿差不多就要嗝屁,嘴里还念念有词背着经文。 县试考场有圣人泥像与法家金印压制,对考生精神体力考验极大,可李不琢一圈儿看下来,许多人脚步发虚,书呆子似的没半点精气神,显然没达到内壮境。 这些人过县试希望自然渺茫,据说每年县试都会有十几人死伤,可前仆后继来撞天门的人一年多似一年,这已不能简单地“碰运气”三字解释,或许就如飞蛾扑火般,活这辈子就为了个盼头。 李不琢视线越过人群,见到西面有人举着“永安县学”的牌子,挤过去,却见到原来永安县学里的一众学生众星捧月般围着个面容陌生的少年,相对而言不远处的何文运竟被冷落了。 少年面带微笑,言谈间竟有名士之风,李不琢远远听了一阵,心道“引钩箝之辞,飞而箝之,这少年言谈间对飞箝术运用自如,原来是纵横家后人。” 所谓“飞箝”,是纵横家话术,言谈间随意就能牵着他人鼻子走,让他人心生敬佩。 李不琢眼睛一扫,看到白游,过去问道“那是谁?” “李兄来了?”白游回头见到李不琢,感慨道“这位是纵横家符膺,身份可了不得。” “嗯?”李不琢还是头回见到白游心服口服。 白游道“其实以李兄的才识,虽然你嘴上不说,但你一定想争魁首,这话不假吧?你可别说没有。” 见李不琢不否认,白游又摇头道“可兄弟我说实在话,你可知道为什么县学上下,包括沈教授都默认今年魁首必是何文运?此人是何家旁支子弟,前朝未灭时何家祖上可是出过进士七十位,举人两百的,可惜二十年前家道中落!不曾想,在河东县落马坡这一脉旁支出了何文运这个天才!十岁就通读儒家经典,倒背如流,再读谶纬化入道家,去岁盂兰法会,他和三位道家童子论道完胜,辩至一人吐血。” 李不琢一抖眉,通过县试的炼气士才可称童子,这么说来两年前何文运学识就已远超一般童子了。 白游说着嗤一声“若非他爹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对前朝有些愚忠,压着何文运不让他考炼气士,不然凭他的才学,定然已中了举子。拿个县试魁首对他来说,如探囊取物。” 李不琢沉吟不语,何文运是何凤南的侄儿,少时在沧州读书,两年前借着李琨霜发迹,何家便随李家一道搬至幽州,回归祖地,没想一回幽州,何文运便锋芒毕露。 “可符膺一来,何文运却要倒霉了。”白游冷不丁道。 “怎么说?” “你可知道他的来历?”白游望向那被众星捧月簇拥着的少年,感叹一声。 “他是圣人徒孙。” 三十八:龙门点名 当守卫的府兵吹响三声短号,辕门外便渐渐安静下来,只待开辕门入考场。 方兴瞥向此时已不言语,却仍是众人目光中心的符膺,对旁人低声道“听说姜大学士与神将大人各拿出玄微子转丸篇与灵枢真解要赠予这次县试魁首,孰料却引来了符膺。” “听说符灵均大学士近日已成大宗师,符膺便是大宗师亲传弟子,这次县试还有谁能与他相争。”有人附和说。 “大宗师弟子这名头怕是说小了,符灵均大学士是谋圣挂名弟子,符膺便是圣人徒孙,有机会亲近天宫圣人,若有幸得到圣人点拨几句,就胜过我们苦读数年。” “听说符膺本来还在潜修,日前神将大人与姜大学士各拿出一篇奇经秘传作为今年点魁首的彩头,符膺闻讯便提前出关,正为转丸篇与灵枢真解而来。” “转丸篇是贯通后溪、列缺二脉比符氏的实意法高明一筹,灵枢真解贯通公孙、临泣二脉又比符氏的散势法巧妙,符膺得到这两篇秘诀,根基又会再厚三分。” “可惜我等就算侥幸中第,也只能得到贯通十二正经的法门,至于奇经法门,完全不敢奢望。” “该可惜的是文运,灵枢真解与转丸篇本来是文运的囊中之物,却眼见要失之交臂了啊。” “真是生不逢时,若没有符膺插足,这次县试过后文运就能鱼跃成龙了。”有人低声叹道。 被众人惋惜看着的何文运却面色不改,符膺也听到众人议论,顺着目光便看到何文运,二人目光对视。 这时候辕门下守卫大喝一声“辕门开,众考生入场!” ………… 李不琢随人流鱼贯而入,进入辕门后的大院,天色未明,大院四周围着糊纸灯牌,四角的石镇邪柱上蛟龙盘旋、鳞爪毕现,灯笼般大小的双目圆睁,威严凶恶,让心怀邪念者不寒而栗。 院子地面由三尺长宽的青石板铺就,北侧“龙门”下里书吏手拿名簿,一一喊名,被喊到的上前,经确认保单等文件无误后,进边上小屋搜身,再入龙门。 书吏喊到二十三人时,白游进去了,喊道第八十一人,李不琢还没听到自己的名字。 已到了县试的关头,公输百变仍未露面,也不知被寄灵法灌入傀儡的魂魄是否回归肉身了。燕赤雪“五日便能来回”这句话,也没能实现。 边上有人低低道“李兄?” 李不琢一偏头,说话的叫郭璞,永安县学学生,平时跟自己几乎没有接触,只互相知晓姓名。 “郭兄。”李不琢微微点头,不知郭璞找来做什么? 郭璞道“众人都以为符膺必是今年魁首,我却以为魁首要落在李兄头上。” “何以见得?”李不琢眼睛一扫,倒没人注意这边。 郭璞正色道“李兄切莫以为我在说笑,记得李兄两月前初入县学时,经言只得了乙下,我后来在教习口中听闻李兄你贴经竟无一错题,这样说来,你的墨义与修持答得就差强人意了。可那日盂兰法会我见你与人论道应对自如,定不是死记硬背,而是把勘渊集读通了,短短两月,有如此变化,故我以为李兄才识还在何文运之上,纵使今年有符膺插足,花落谁家也未可知。” “你多想了,符膺是圣人徒孙,我不敢比。” 郭璞摇头“此言差矣,纵横家最擅造势,这圣人徒孙的名号,多半也是他故意让人传出的,让其他考生还未考试就心生胆怯。此时考题未出,结果怎能定论,君不见幼儿亦可为圣人师,文章岂以身份判高下?” 李不琢一挑眉,不动声色问道“那郭兄的来意是?” “实不相瞒,我只想找条出路。” “嗯?” 郭璞道“我读书十四载,但今岁根骨长成后初识炼气,才发现我这副浊胎俗骨练了一年,竟连气感都不曾练出,纵使我侥天之幸能中县试,也是前途断绝,不可能再进一步,难道毕生所学便要付诸东流?我不甘如此。”说着语气一顿,下决心般看向李不琢“待李兄高中魁首,我愿追随前后。” 何文运与符膺考县试前便得诸多同辈示好,这事不算罕见,可李不琢除那次射覆之外,行事颇为低调,郭璞倒是第一个有投奔意向的,呵呵一笑道“你若真信我能中魁首,又拿什么追随我。” 郭璞正要说话,那边书吏朗声喊道“李不琢!” 郭璞闭嘴对李不琢一拱手,李不琢点点头,离开。 书吏检查过一应文件,让李不琢进去边上屋子,屋里又有两个书吏,一人捧着只兔子模样的小兽,赤目雪毛,脸却长得像人。 捧兔子的书吏向李不琢问“可有夹带?可有剿袭打算?” “都没有。”李不琢认出那兔子是讹兽,善说谎,也能辨谎言。 书吏看向讹兽,讹兽点点头,书吏也点点头。 另一人象征性的搜过李不琢怀中、袖口,然后放行。 李不琢出屋,提着考篮走过龙门,龙门建制与牌楼相仿,六柱蟠龙,三层庑殿顶,厚重威严。 过龙门后是条甬道,刚走入一步,便有无形威压降临周身,浩然刚正。 “法家金印?” 李不琢抬头一看,甬道中梁上,朱绶悬着一枚巴掌大、金晃晃的四方印玺,要过甬道,必先从此金印下经过。 有人走在前面,经过法家金印下方脚步一晃,才险险站直。 李不琢稳步前行,越临近法家金印,无形威压越重,虽然身上衣物都无异状,但走到金印正下方时,就仿佛背了两百斤重物。 所谓法家金印说是镇压邪祟,其实纯粹是考验炼气境界,但有考生心中有鬼,心中畏惧也会被放大,从而心境不稳。 甬道尽头是七圣人泥像环伺的圣堂,此处威压又更重三分,七尊铜鼎中青烟飘渺,如真似幻。 穿过堂中,耳边隐有讲道传法的圣音,浩然堂皇,李不琢忽然觉得眉心一热,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圣人跌坐树下开坛说法的景象,与此同时内炁不由自行运转,意动神驰,一时间眉心越来越热,好像要烧起来般。 “我这是要点燃神识火种?” 三十九:县试考场 十日前听贤台下听淳于钺讲法,李不琢只知道内壮境更进一步必须催逼内炁,点燃神火,却不知具体如何进行。 此时圣音入耳,却如一点火星,聚于六阳魁首,照破蒙昧,将成燎原之势。 李不琢凝神去听,隐约的圣人传道之音却消失了,转头环视一圈,七座圣人泥像高冠长衣,神态威严,在烟气中面目隐约,却没了乍见时的神韵。 这时候边上有人闷哼一声,直愣愣晕倒过去,便有两个皂衣迅速进来将他抬走。李不琢看向七座铜鼎,引动内炁运转的八成是这香,这香对内壮境炼气士修行有助益,内炁太弱的却虚不受补。 还未开始答题,法家金印和七圣像这两关便刷下了部分考生。 过圣堂,一条直道通向北侧高台,永安县灵官余景山穿云头乌皮靴,腰扣革带,黑色灵官服前摆绣有旋龟图案,正背着手,用目光巡睃考场。高台上座姜太川穿赤色禄存图大学士正服,腰挂玉笏,不时与旁边玄衣纁裳的白益说着话。 李不琢一出圣堂,白益眼睛略微扫过便移开,并没多余的表情。 考场极大,是露天建造,考试的地方,就是简陋考棚下的一张方桌,一把圆凳,考棚角落里还放着个马桶,若有考生实在内急,可以就地解决。 李不琢暗暗期望身边考试的兄弟没人吃坏肚子,不然一旦落座开考,就不得离开考棚半步,一熏就是一整天,所以说考县试除了看功底,也要运气,这倒不完全是落第考生的酸话。 李不琢在前一百位进来,运气不差,能提前占个好位置。考场西面阴潮,东面干燥暖和一些,这时进来的考生大多坐在东面靠后的考棚里。 至于为什么都靠后坐着——谁想坐前边被主考姜大学士和直狱神将白大人盯着答一整天的题啊? 去东侧考棚靠后处找个位置? 不好,县试考卷并不糊名,眼下前排位置没人,现在坐过去也许能给姜太川留个好印象。 李不琢于是大大方方走到主考台下最前排的考棚中坐下,闭目养神,等待发题。 高台上白益看着李不琢,忽然说“此子如何?” “有几分胆色。”姜太川道“这就是你看中的人?” “不错。”白益点头。 “哦?” 姜太川知道白益四年前便把道门相术《水镜观》修至大成,又机缘巧合得了佛门相术秘诀《少室六门》,看人相面自有一套,便转头细细打量李不琢,点头道“气定神闲,看来他已胸有成竹,确实不错。对了,白兄可听说了昨日沧州传来的捷报?” 白益收回目光“冯鹰率一千二百人马灭玄股国九千大军,昨日冯御史上表司天宫为他请功,圣人大悦,封冯鹰浱平候,连升八级,官拜左禁神咤司杀君,此事过不了两日就要传遍幽州了,我当然知道。” 姜太川道“以冯鹰的才能,在边关委屈了十年,也该是回中土的时候了,当年白兄和冯鹰的因一时口角便如同寇仇,如今十年过去,想必他心中也没了怨恨,待冯鹰回幽州时,白兄可愿与我一同前去道贺?” 白益微微一笑,却是摇头“他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才好,我何必上门去讨不痛快。” ………… 考场里众考生见到李不琢胆大包天坐在第一排,惹得主考官和主监投以青眼,登时有人有些嫉妒,心想考场这么多位子,偏要矫揉造作的去坐第一排哗众取宠。有人暗暗后悔不该胆怯,一开场便落后于人了。 白游见到李不琢却佩服得一拍桌子“李兄不愧是我辈楷模啊。” “考场内不许喧哗!”巡场官兵冲着白游低喝。 最前排的李不琢闭目养神,对后面的事一无所知,只在默念着清静经,让心情平静下来。 数日前白游与姜太川各拿出一篇奇经秘诀的事已传遍新封上下城,李不琢对这两篇秘诀志在必得。 寻常人纵使考过县试,成为炼气士,拥有了童子身份,也只能接触打通十二正经的法门,这样修成小周天圆满,根基就远不如打通了奇经的炼气士。 打通后溪、列缺二脉的炼气士,内炁浑厚远胜寻常炼气士数倍,而打通公孙、临泣二脉的炼气士,则身轻如燕,敏捷如风,能一苇渡江。 更重要的是小周天圆满炼气士冲击大周天时,内炁越浑厚,能成就的根基也越扎实,世家高门子弟至少都会练通一条奇经,而那几位崭露头角的寒门天才,也无不是年轻时有大机缘,得到了奇经法门。 李不琢若修炼小周天时能得到这两篇秘诀,根基就能雄厚数番,不然纵使县试中第,前途也远比不上天生有世家底蕴的炼气士。 “据说县望之族中,也不一定有奇经法门传承,白家是玄门大族,传承四百年之久,出过宗师七十二人,也只有两篇家传奇经法门,能打通四条奇经,这不一定是白家的全部底蕴,但对我来说,奇经法门可望而不可及,错过这次县试魁首,往后十年都难有接触到的机会。” 这时候千余名考生皆已入场,虽然都保持肃静,可偶尔的咳嗽声、桌椅拖地声也让考场渐渐嘈杂起来,巡场官兵走动也愈加频繁。 李不琢睁眼舒了口气,左右看去,考棚墙壁遮挡着,看不到其他人的模样,心想“不知何文运与符膺坐在何处?以这二人的心性和才学,应该不会坐在靠后的位子。” “我要当魁首,就要胜过这考场中其余千人,幽州虽然太平,纷争却比沧州更多。落马坡神童,圣人徒孙……若魁首落在他们二人头上,自然是一路坦途,若我能踩着这二人上位,他们的名声又会反加在我身上。” “何文运一年前就能单挑三位道童子,符膺是圣人徒孙,更胜何文运,但我有梦中读书的神通,通读小道藏,更涉猎杂学与纵横家典籍,何尝不能争胜!” 李不琢取出听潮石砚台滴入清水,静静磨墨,动作一丝不苟。 片刻后,台上姜太川目光巡梭考场一圈,朗声道“巳时已至,发卷!” 每日更新时间修改 征集了一下意见,从明日起更新时间改为上午830发第一章,晚上2030发第二章。 今夜凌晨000的更新就移到明天上午830了。 顺便求个票~ 四十:如何祭炼道心 姜太川一声令下,八位考官带巡场官兵开始分发题卷,千份考卷一刻钟后分发完毕。 题卷足有一寸厚,大半都是贴经墨义,再有十张白纸是修持答卷。 李不琢拿到题卷,便翻开看了修持题。 “如何祭炼道心?” 登时李不琢脑中就浮现起小道藏中原文“有想是为祭,无想是为炼。” 破题最为费神,李不琢暂时先不去细想,把修持题压在最下,拿起贴经第一张,提起生花笔,蘸墨,开始答题。 “衣天斗,戴金巾,乘魁纲,入斗门,朝真人,拜华晨……” 每看到一题,早已烂熟于心的勘渊集原文就在脑中浮现,李不琢聚精会神,不疾不徐地书写着,确保不会错字。 写错了字可以用墨团涂去,但卷面是否整洁也是贴经评分标准之一,就算通篇贴经无错漏,墨团多于五个的,也不能评甲上。 上等药墨气息极其醒神,带着清淡的幽香,墨迹也凝而不散,十分美观。 贴经题卷渐渐被八分书填满,李不琢的字迹颇有姜太川年轻时那篇手迹的神韵,又多了股破阵冲杀的锋锐之气。 县试所考贴经与县学月考相近,区别只是题量更多五倍,李不琢答到后面,发现不仅只考原文,还有了新的变化。 譬如一题问到“建武十六年希夷门八世祖所收之徒是谁,在何处?” 希夷门是归真派祖庭,希夷门八世祖姓寇,讳良,便是玄门古圣之一,门徒众多。 这题勘渊集中没有明文记载,却可以从一些经文中推断出来。 李不琢略一沉思,脑海里浮现出两篇经文。 经教相承部雷平山真人许君传中提到,建武十六年许真人与友人交谈,二人谈到寇祖,许君便说“吾师去往驳泽山云游未归”。 雷平山真人许君正是寇祖门徒,由此可知,建武十六年希夷门八世祖在驳泽山。 经教相承部中另一篇经文,又记载了寇祖另一位门徒,简庐山真人陆君的传记,其中提到陆君在建武六年诞生于驳泽山脚大泽乡,十岁被收入寇祖门下,这正好与雷平山真人许君传中寇祖去驳泽山云游的时间对上。 李不琢于是提笔写下“建武十六年寇祖在驳泽山脚大泽乡收简庐山真人陆君为徒。” 再把所引经典一并答上“经教相承部雷平山真人许君传曰……经教相承部简庐山真人陆君传曰……” 此题就算圆满了。 县试贴经有十六页,三百六十五题,可供答题的空处不大,于是考生答贴经必须写蝇头小字,这考的不光是记忆,还有精力。 考试过去一个时辰后,就有人开始挠腮咬笔头,有人内炁不足,过法家金印与圣像两关后已损耗精力,一时间心神恍惚,捡起落地题卷时失手打翻砚台,之前所答尽数作废,不由席地而坐,痛哭失声,被巡场官兵手刀一砍后颈,直接打晕带走,若运气好就是被扔出考场,运气不好,还要落个“搅乱考场秩序”的可大可小的罪名,在号子里蹲上几天。 有人被一题难住,苦心冥想不出,便暂且略过,结果越到后面的贴经题越难,不等放榜,也知道自己必然没有希望,便失魂落魄发呆了。 高台上,下方景象一览无余,姜太川见惯了寒窗十年功亏一篑的心酸,虽然同情,却并不惋惜,优胜劣汰自古如此,便把目光放在为数不多的,几个表现得胸有成竹的人身上。 方兴运笔极快,行云流水,有被难住的题只沉吟不超过五息时间,就果断放弃,继续往后答题,姜太川点头轻声道“能取舍,知进退,不错。” 姜太川目光又扫过符膺,只见这位圣人徒孙看任何题都只扫一眼便不假思索作答,赞道“符灵均倒是收了个好徒弟,想我当年考县试贴经也错了九题,哪有他这么轻松。白兄,你当年县试错了几题?” “一题,一时不查,因笔误写错一字。” 姜太川眉毛一抖,县试贴经三百六十五题,越往后越刁钻,就算能过目不忘、背下全本小道藏的天才,答到后面也要费神推演才能作答,当年他考县试被贴经题难住时,也是当舍则舍,把精力留给墨义与修持。 “可惜,若白兄不错那一笔,便是天宫立科举以来贴经全对的第一人。” ………… “贴经总算答完了……” 李不琢搁下生花笔,揉动酸痛的手腕,轻舒一口气,等墨迹晾干了,就开始检查答卷。 检查一遍,只见答卷上蝇头八分书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十分赏心悦目,而且没有错字和涂改。 贴经全对,接下来便是墨义,墨义要注解经文,李不琢读了几位玄门祖师对小道藏的注本,比两月前永安县学月考时不可同日而语,但墨义却不是死记硬背就能答好的,同样的注解在不同的批卷考官眼中评价不一也是常有的事。 墨义没有所谓的“对错”,无法苛求完美。 李不琢仔细回答墨义时,心里便开始进行修持的破题了。 县试修持题由鼎天宫中诸家大学士拟定,说不上纯粹公平,也有一定制衡,李不琢眼前修持卷上“如何祭炼道心”这一问,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 道心祭炼向来是炼气士法会上的热门议题,幽州考生对这四字耳熟能详,不会无法下笔,但越是这样的考题,越难脱颖而出写出新意,道理都被别人讲过了,还有什么新东西好讲的? 李不琢答完墨义九十题后,已经腹中空空,考场中天色已稍稍黯淡下来,巡场官兵走过一个个考棚,渐次点亮纸糊灯牌。 答墨义时,李不琢对如何答“如何祭炼道心”一题也有了思路。 答这种题,当先要避免“大而化之”,通篇讲大道理,看似都是玄门大道,却都是泛泛之谈,言之无物。 再就是要汲取前人经验,却不能照本宣科,答得太过老套,这样答题虽不会出漏子,无虞落第,却拿不到好名次,更休提魁首了。 要言之凿凿,脚踏实地,又要推陈出新,且要迎合纵横家学说理念,能做到这四点,才算向魁首靠近一步。 四十一:有想无想 李不琢思忖着,在草纸上写下数行字。 “有想是为祭,无想是为炼。” “道心,向道之心也。” 接着又写下《玄微子》中的经文“圣人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其道一也。” 如此便把道心祭炼与纵横家阴阳捭阖学说关联起来,李不琢又在草纸上写下“阳动而行,阴止而藏;阳动而出,阴隐而入;阳远终阴,阴极反阳……” 思绪整理得差不多了,李不琢就提笔开始写文章,先在草纸上打草稿,待写完草稿,再修改润色一遍,就可以正式誊抄到题卷上。 从解释道心祭炼着手破题,而后转论阴阳捭阖学说,化阴阳捭阖学说为道心祭炼之法,在转至讨论如何把学问用至实修,以及阐述清晰学问用入实修后需要提防注意的要点。 修持文章一气呵成。 “呼……再润色修改炼字,就可以誊抄到题卷上了。”李不琢松了口气,把草稿默念一遍,略一点头。 按历年县试文集中的文章水准来看,这篇结合玄门道心祭炼与纵横家阴阳捭阖学说的文章并无惊人之语,但胜在文脉清晰,简练朴实,水准可称中上,再加上迎合了纵横家大学士姜太川,又能再升一等。 提笔正要修改润色,李不琢忽然手一顿。 这样的文章必然可以中第,甚至因为贴经全对,得前三甲也有把握,可是要跟何文运以及那圣人徒孙符膺去争魁首,就显得太过平庸。 难道要推翻重写?此时天色将暗,已过了酉初,再过一个时辰,到戌正时分,县试就要结束了,此时已经有考生交卷离开。 推翻重写,又该怎么写?“如何祭炼道心”这题,本来就问得很大,不容易答,再要把文章与纵横家学说关联,能写成现在这样已是极限。 想稳坐魁首,必定要语出惊人,言前人之不敢言,写前人之不敢,又要能自圆其说,有实修意义。可是道心祭炼已经是前人讨论无数年的问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谈何容易。 主考台上白益目光巡睃下方考生,见到李不琢面色变换不定,微微皱眉。 “这魁首我恐怕争不过了,难道就这样与两篇奇经法门失之交臂……”李不琢深吸一口气,下决心般攥紧左拳,“这时候不争何时去争,纵使文章写得不好,又没能迎合姜太川,大不了再考一年,但错过这次县试,要再想获得灵枢真解与转丸篇,只怕再等十年都有没机会。” 李不琢闭目凝神半晌,睁眼时,把原稿攥成一团,干脆利落地抛开。 做完这一切,忽觉胸中滞涩豁然明朗,念头通达,忽然间福至心灵,提笔在草纸上写下几行字。 “有想是为祭,无想是为炼。” “有想,时常拂拭道心,扫除杂念。无想,道心落于虚无,不沾杂念。此为祭炼道心。” 完成破题。 破题这句话一写下,李不琢顿悟一般,那些以前没有融会贯通的经义也突然想明白了,手中生花笔不停写下字句,行云流水,片刻就写下洋洋洒洒上千言。 写完后,李不琢一检查,发现文脉清晰,词句简练直白,朴实自然,已没必要再润色。 这时已到了黄昏,李不琢急忙铺开答卷,把文章誊抄上去。 用的仍是八分书,虽然所剩时间不多,写起来仍是不疾不徐,力求美观无错。 誊完文章,休息了半刻钟,主考台上余景山就敲响鸣钟,八位副考官与巡场官兵纷纷下场,收走答卷。 众考生纷纷离场,人头熙熙攘攘,有几人还在交流县试考题,李不琢又困又饿,闷头挤出考场,径直坐悬车回黎溪巷。 到了巷口,就见到扎双丫髻的女孩打着灯笼在桥头左顾右盼的,不时捏捏着膝盖,看样子站得腿酸了。 “在这傻等能近多少?”李不琢走近道,“做饭没?” “锅里热着呢,怎么样?”三斤抓着李不琢的手往回走,又是期冀又是担心的,问的当然是县试。 “凑合吧,中第应该没大问题。”考试时突然改变主意,没迎合纵横家学说,李不琢心里也拿捏不准结果,没把话说太满。 ………… 夜深,贡院内堂灯火通明,八位副考官伏案批卷,先批贴经墨义,达不到乙等的卷子,直接丢到一旁,修持部的文章已没有必要再看了。 堂上安坐的白益身为主监,有提录弃卷进行重审之权,却也不会到这些贴经墨义都不过关的弃卷堆里去寻遗珠。 八位副考官批完贴经墨义都合格的卷子,才会看修持文章,按文理,文采,书法等方面评定,有甲等的卷子,再交给坐在内堂中央案几边的姜太川定夺。 永安县每年县试童子名额有八十七人,按往年情况,一次县试千份考卷,甲等试卷数量不会超过五十,所以甲等试卷必然能中童子,待排完甲等试卷的名次,主考官就会到乙等卷子中抽取试卷,大致满意就批为中第,直到凑够名额为止。 这时姜太川已看过九份甲等考卷,突然右首批卷的副考官轻呼一声“真是绝妙”,随后就把题卷递给姜太川,请主考过目。 姜太川拿过题卷一看,点头道“好!魁首之才!” 也不看糊名,接着说“一定是符膺的卷子,符灵均当真收了个好学生,咦,贴经只错两题,墨义答的也都是堂堂正正的前圣之言,若无意外,这次魁首非他莫属。” 之后才翻开名字一看,果然就写着符膺的名字,忍不住看向白益。 边上的掌灯侍卫察言观色,心中暗道“神将大人拿灵枢真解激姜大学士也拿出转丸篇,本以为这魁首会落在道家子弟头上,可眼下看来符公子必然是魁首了,神将大人这回可真是做了笔亏本买卖。” “姜兄不妨等考卷都批完再下定论。”白益坐在左首案几边,双目似开似阖,虽是本次县试主监,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姜太川摇头呵呵一笑,继续批卷,过了一阵,突然轻咦一声。 “这文章……当称佳作!” 四十二:判卷 谁的文章? 众副考官都停下批卷,等姜太川说话,姜太川看完那篇文章,沉吟许久放下“这文章说的是道心祭炼,写的是自我实修,实际谈的却是时局大势,这份心胸格局实在万中无一,是魁首之才。” 说着翻开名字一看“原来是何文运写的。” “若与符膺的文章相比?”白益问道。 “两份卷子贴经墨义相差无几,论文章的话……”姜太川犹豫许久,“论文章也难分上下,但天宫开科举已十六年,却是弊端初现,炼气天赋绝佳者层出不穷,最缺的却是治世良才……可惜。” 白益知道姜太川“可惜”的是什么。 果然,说完姜太川就看向符膺的卷子。 “符膺这少年尽得符灵均真传,本经阴符七术中我看他已精通五龙盛神,灵龟养志二术,在任何一县都能稳坐魁首,他为灵枢真解与转丸篇而来,一定势在必得,可惜今年却出了个何文运,这二人任谁屈居第二,都是埋没人才。不过符膺没受过挫折,多磨一磨也好,只望他切莫以为我是为避嫌才故意不点他为魁首而记恨我。” 言下之意就是要点何文运为魁首了。 众副考心中了然,继续批卷。 大半夜过去,千份考卷尽数批完,共计甲等考卷四十九份,暂定何文运第一,符膺第二,第三名宗泽昌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考生,第四名葛渊是永安县学医家学生…… 批完甲等考卷,定完前十,也没有李不琢的名字。 姜太川起身去找凑数的乙等卷子,身为主监的白益终于问道“可有遗漏的卷子?” 众副考官不敢怠慢,各自拿出之前批过,却有些拿捏不准的卷子。 白益起身一一看过,看到一篇题卷时,回头看向姜太川“姜兄,这份卷子可以再看看。” 姜太川神情一动,拿过卷子一看,是李不琢的卷子,咦了一声“竟然贴经全对,怎么判了乙等?” 批卷的副考官答道“这卷子贴经全对,的确是下官平生仅见,这考生墨义也答得极好,只是那篇文章……下官拿捏不准,才等大人您来判。” 姜太川这才开始看文章,看到破题时喃喃道“道心落于虚无,不沾杂念?” 继续看下去,姜太川忽然一拍桌子“妙!绝妙!何文运写的是扫除杂念,保持道心通明的办法,李不琢却能写到无想无为,道心本是虚无,自然不生杂念这一层,真是绝妙!” 见那副考官模样忐忑,县试曾因考官识人不明而险被埋没的姜太川眉毛一拧,又缓声道“不怪你看漏了,李不琢没走老生常谈的路子,换了别人,也不敢随意评判,怕被人扣一顶不敬前圣之言的帽子。” “此次魁首?”白益问道。 “自然是他。”姜太川提笔把李不琢名字一圈,感慨道“本来何文运压过符膺已出乎我意料之外,没想又出了个李不琢。” ………… 清早,上城的永安县贡院门楼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辉,门外早已挤满密密匝匝的人头和马车,有的考生拿块布垫着席地而坐,有的找小贩买来馄饨、油饼、臊子面,站在街边边吃边等放榜。 黎溪巷却里依旧阴沉沉的。 天光还没渗透层叠的楼台,一六号院子里,李不琢躺在床上瞪着屋上横梁,脑子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冯鹰带着一众兄弟顶着风沙深入异人国腹地,烧粮食,抢女人。 放荡快活够了,却总要说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母亲那句“出人头地”也开始回荡耳边,李不琢实在睡不着了,掀开被子,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冷得吸了一口凉气,在昏暗中摸索到棉袍,披上,走出卧房。 北面传来吱呀一声,三斤正好也把小羊皮袄子裹在身上出了屋。 “也没睡?”李不琢看她眼圈乌漆嘛黑的。 “睡不着。”三斤抬头一看,“天快亮了吧,咱们快去看放榜啊。” “没那必要,中第自然有人报喜,没中就不去丢那人了。”李不琢摆摆手,湿冷的空气钻进衣服缝里,耸了耸脖子,去了灶房。 擀两大碗面皮,煮熟,放半勺巷口买来的秋油,放辣油、葱花、麻椒一拌。 吃过后浑身冒了热汗,也不冷了,三斤收拾着碗筷,问道“等你考上童子就有钱了吧?” “有钱算不上,不过比现在好多了。”李不琢环视四周,这落脚的地方还是燕赤雪家的房子,“要再能中个前三甲,还有牛羊绸缎金银的赏赐,主要是灵官衙会拨给咱们至少二十亩的田庄,那才是细水长流的根本。” “那就好,这两月钱用一点少一点,就剩下六金铢不到。”三斤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要是不中,这钱可撑不到明年了。” “一大早上,不能说点吉利的?”李不琢瞪她一眼,心里突然有点后悔。 刚到幽州时,还没夺魁的雄心壮志,只想着考过童子试,安身立命,日后再为母亲正名,可昨日在考场上被那两篇奇经法门把计划打乱了,便写下那篇十分冒险的文章。 不说夺魁,要落第了怎么办?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没再胡思乱想,回房开始清点财物。 两月前刚到幽州,财物一个书箧就能装下,如今两月过去,省吃俭用,也没置办什么额外的物品。 兵器有舍不得扔的铜镶剑、用不惯的白钢短剑、缺了刃的精钢斩浊剑、还有燕赤雪所赠的惊蝉剑。 书籍有《天宫大宪》、《历年县试文集》、《永安县志》。 学了炼气入门普照图、素冲剑谱、术数命理杂学,可惜都是县学藏书阁中的书籍,只能借阅,不能归为己有。 再就是香炉、烛台、秋衣、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等杂物,看着不起眼,算起来却花了四五个银锞子。 李不琢其实就是没事找事做,不然等放榜等得心里发慌,三斤拉了拉他袖子说“没考中也问题不大,我学的机关,估摸也能赚些外快的,再考一年。” 李不琢还没回答,院外忽然传来高亢嘹亮的呼喊。 “中了,中了!” 四十三:夺魁! 门外的人喊着“中了”,梆梆扣着门环。 李不琢和三斤面面相觑。 “中了?”三斤睁大眼睛。 “报喜的来了,就是中了。” 李不琢松了口气,却有点失落,刚才看过时辰,应该才放榜不久,报喜是倒数着报的,报喜人来这么早,名次一定高不了,也别想着什么魁首了。 总之中了就好。 从腰囊里摸出三个银铢,准备给报榜人当喜钱,又觉得小气了点,一咬牙,拿了两个银锞子。 一开门,阶上的小厮提着灯笼,边上那俊俏白衣贵公子打扮得十分精致,戴个青纱小冠,穿月白云锦大袖衫,蹬鸩头履,手里执着把标志性的玉竹扇,今日换了个洒金扇面的。据说前朝大武年间有一阵特别流行折扇,白游力求再兴这股折扇流行风潮,不过暂时还没人学他。 一见李不琢,白游就喜气洋洋道“中了中了,本公子刚知道中第的消息就来找你,连我爹都没空搭理,够意思不?啧,这地方也太暗了些。”说着往屋里走,“你中第的消息一定来得晚,喜钱准备好没,先帮你垫着?” 李不琢手里还捏着那颗银锞子准备给报榜人喜钱呢,得,刚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了,侧开一步让白游进屋,无奈道“还没穷到那地步。” 白游进屋一坐下就使唤着小厮帮三斤煮茶去。 “白兄中了第几?”李不琢问。 “第五十二名,昨天考卷一发,我见到修持题就知道……”白游喘了口气,一拍大腿“妥了!” 说着压低声音,嘿嘿一笑“县试前我请家中门客提前猜了考题,写下十二篇文章,咬牙背了下来,你猜怎么着?” “压中了?” 这厮好运气啊,李不琢不用问也知道结果。 “哈哈!”白游大笑不止,李不琢看他模样估摸着这家伙凭实力考中恐怕都没这么高兴。 白游在屋里没待一会就开始埋怨“这也太阴潮了,一股子霉味,等你考中炼气士赶紧换换地方,不过你买宅子还早,先租个敞亮院子,倒花不了几个钱,你一中童子就不是庶民了,就算不拘小节,也要注意身份,别学那谁谁的故作清高,啧,一股子穷酸气。” “又不是给你住的,你嫌弃个什么劲儿呢?”三斤没好气道。 “这丫头忘恩负义啊,我都请你吃多少好东西了?”白游莫名其妙。 三斤一下有点脸红,嘴硬道“一码归一码的。” 李不琢任他们拌嘴,看向窗外,黎溪巷的天色也逐渐转亮了,怎么报榜人还没来,难道真落第了? ………… 府学监南,贡院门口,金榜榜头竖粘黄纸四张,毡笔淡墨写着府学贡院四字。 余千德、韦心水、高盘、师温瑜、韩炼等永安县学里的寒门子弟早早过来等待放榜,榜边书吏唱到一人的名字,另一书吏就在榜上贴名。 师温瑜名字最先唱到,众人连声恭喜,然后又是高盘、韩炼、韦心水。 越晚被念到的,心中又是期待又提心吊胆,期待名次更高,但也怕直接落第就玩完了。 终于,第二十一名念到余千德时,余千德松了口气,对众人拱手微笑,待放榜结束,就会一道去往灵官衙,领取童子正服、常服、炼气术法门、名牌等物。 幽州百姓常说一个童子半个官,考中童子后,虽然不能即刻入仕,但身份也比庶民高一等了,庶民见到炼气士,要叫“大人”。 书吏每唱一个名字,青石场地上众考生就面色一变,心情大起大落,甚至有体弱直接晕倒街边的。 等到书吏唱前十名后,等放榜的考生反倒安心下来,大多数人也知道自己斤两,不会做无谓幻想了。 书吏唱到前五,余千德忽然说“以李不琢的才学,中榜理所应当,怎么还没唱他的名字?难道这回县试他竟考进了前五?” 说话间书吏又唱了第五、第四的名字,机灵些的报榜人抢着去报喜,县试排名靠前的考生,就算没钱,这时候也不会吝啬。 “何文运第三!”报榜书吏高喊一声。 余千德一愣“怎么何文运第三?” 韦心水拢着袖子,猜测道“永安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有哪家子弟才学过人,不出两年就会传遍全县,咱们不会没听说过,想来多半是又有老生员厚积薄发,像当年的左学士那般出人意料,把何文运都比下去了。不过这么一看,李不琢恐怕是落榜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余千德恍然点头“不错,当天盂兰法会李不琢谈玄论道虽然精妙,但比何文运却差些火候,不至于排到何文运前面去,这魁首一定落在符膺头上没跑,我倒想看看第二是谁。” “符膺第二!”报榜书吏再喊一声。 贡院前陡然安静,瞬间之后,人群哗然。 “符膺都落到第二,魁首是谁?” 余千德表情一僵,讷讷道“不可能,不可能,第二怎么会是符膺?符膺可是大宗师亲传弟子,日日有宗师耳提面命,甚至有可能得过圣人点拨,他不得魁首,魁首能落到谁头上?” 韦心水喉结一动“果然如此,只有厚积薄发,底蕴才能跟圣人徒孙相比,这夺魁之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后劲充足,天宫又要多一位大学士。” “真是出人意料,何文运与符膺放到哪里都是魁首之才,这回县试却被人压了一头。” “不错,你我若能列入前三,是侥天之幸的大喜事,但他们二人不得魁首就是失败了。” “时也命也,谁说的准,你看李不琢那日射覆飞扬跋扈,却在县试落第,真是……”余千德摇头一笑,那日李不琢被方兴算计时,他并未帮腔,本还觉得有些羞愧,可事后一想,却是李不琢自己惹是生非,怪不得他人。 话尾巴还没说完,报榜书吏清越的声音乍然响起,霹雳般钻入余千德耳中。 “李不琢,魁首!” 四十五:立身扬名(上) 黎溪巷很安静,昏沉的天光逐渐弥漫开来,青砖缝间积水映着微光,几只灰毛粗硬的硕鼠堂而皇之从匍匐的机关犬嘴边游窜而过。 县试放榜的热闹与此地隔绝,浮黎开科举十六年来,黎溪巷也没出过一个炼气士。 已过中秋了,巷口酱油坊屋头下还挂着“头道秋油一斤四十铜”的幌子,陈记油坊里则常年飘出油渣子的香气,身为油坊主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远远瞧向巷里一六号院子,心里遗憾想着那个漂亮姑娘许久没来花生饼子喂那匹枣红马,莫不是搬走了? 这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喧嚣声,油坊主扭头看去,东侧那一座云桥上一大伙人熙熙攘攘的挤着,一看便是报榜人加上看热闹的闲汉。 只看了一眼陈坊主便没了兴趣,县试的热闹,跟咱们这升斗小民哪有半铜子关系,过了一会,却怔了一怔,这群人怎么像是奔着黎溪巷来的? 黎溪巷一六号屋内,油灯已烧到灯花闪烁。 白游唠了半天,终于把话匣子给盖上了,和三斤小眼瞪大眼。 李不琢本来不是个话多的人,拿出块棉纱沾些油,开始擦拭惊蝉剑,用三分力,擦到轻薄明亮的剑身微微发热,再把剑收起来,接着又次第擦了斩浊与白钢短剑。 黎溪巷十分阴潮,剑器存放在这,容易生锈,时不时就要上油,不过李不琢这时候擦剑,转移注意的用意更大于保养。 气氛冷了半晌,白游忍不住说道“这么久还没人来报榜,李兄莫非中了魁首?” 那小厮在边上暗暗腹诽,这么久没人来报榜,八成是…… “只怕是落第了。” 李不琢擦完剑,脑子有些空白,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白游道“我都中第了,李兄你能落榜?” “考试时犯浑了,写得有些跳脱,我又没你那运气提前压中考题。”李不琢没察觉自己语气也有些发酸了。 白游被一句话憋得半天没能吱声,许久才说“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笃定你必然中第?” “嗯?” “我看好你,并非因为你刚入县学就得了射艺第一,跟那回射覆你打了方兴的脸也没关系,你可知道,你入县学时我二叔为你写的举荐信上怎么说你的?” “怎么说的。” “璞玉之质啊!”白游吐沫星子都险些出来了,干咳一声,打开折扇保持风度,“我这二叔少时就精通水镜观,那年跟佛家的觉明秃子赌斗赢了,大摇大摆进伽蓝寺那号称是外面的灰尘都飘不进半颗的藏经阁学到一套少室六门,看人的功夫可不一般。” “当年我穿开裆裤时他就说我乃紫府朝垣之格,这辈子游手好闲,难成大器,好在有自知之明,兴许还能有些运气,小富小贵不成问题,这不全说中了吗?” “你就脑筋再转一转,我二叔他是这回县试主监,县试又不糊名,你的卷子就算答得没那么好,那几个副考能没眼色,连个乙等都没得?” “是这么个道理。”李不琢点点头,自己也是担心过头,按说贴经全对,墨义也没出大篓子,不大可能落第。 要是梦中读通了小道藏三套注本,倒背如流,这样都过不得县试,天宫科举恐怕也不用再开了。 “那不就结了!”白游毫不心疼地拿那柄看着不便宜的折扇猛敲桌面。 正在这时,铜锣被敲响的声音乍然击破宁静,一阵吆喝伴随着马蹄声“快请李大人出来,恭喜高中魁首了!” 李不琢跟白游面面相觑,又看向三斤,白游一搡李不琢肩膀“还不快出去,这鬼地方除了你哪还有姓李的能中第?” 外头人又在喊“捷报,贵府李大人讳不琢高中县试魁首,朝报连登黄甲!” 李不琢张了张嘴巴,一瞬间回过神来。 从腰囊里摸出两个银锞子当喜钱,又一想,真中魁首了,两银锞怕是显得小气。 白游笑骂道“瞧你这穷酸样儿,魁首给的喜钱,是讨个吉利罢了,没听过谁还嫌多寡的。”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走出门去,三斤一副不可置信又惊喜的模样,紧紧跟在后头。 一出院门,三个穿青衣的报榜人翻身下马,向李不琢道贺,李不琢给三人一人一枚银锞子,三人喜气洋洋拿着,一番恭喜奉承的话没说完,后面又有人骑马来报。 黎溪巷里人家齐齐出门望着这边,先是嘴巴长得老大,接着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表情都是与有荣焉。 出了个魁首,黎溪巷在永安县志里也能多添一笔好话,更重要的是,魁首虽然不比解元、状元,但也会有商贩看中这片地界,蹭一蹭今年魁首的名头,开酒肆茶楼客栈民宿。这么一来,黎溪巷的地价就能往上提一两成。 李不琢好不容易应付了三波报榜人,就这么花了八个银锞子,往巷口一瞧,又有一波熟人,是永安县学那伙同年。 刚能喘口气的功夫就有人拉李不琢衣角,李不琢转头一看,三斤憋着嘴,腮帮子鼓着,大眼睛蓄着泪珠,眨了一下,就吧嗒落下来了,怕丢脸似的咧起嘴角笑了一下。 在幽州两个月,没了风沙袭人,黎溪巷里日头也见到少,皮肤倒是白了许多,就是身子单薄了些,不然跟“好看”二字也能沾沾边了。 这眼泪显然是高兴的,李不琢抱了抱三斤,拍着她脑袋道“行了,中第了,还是魁首,过阵子有了钱就买新衣裳,换新屋子,代步马车也该有了……还有你的偃师人偶,先进屋,等我回来。” 三斤一吸鼻子,退后两步打量着李不琢那身样式老气的棉袍,低声道“怎么也没穿身好点的衣裳?” “我给你变出来?”李不琢低头一看自己装束,黄棉袍,熟皮腰带,白底黑靴,倒也还过得去,待到灵官衙走一遭,出来就要换成体面的道家童子常服了。 白游让随从小厮留着帮三斤看院子,那伙永安县学同年都靠近了。 余千德也不顾风度,步子迈得又快又急,隔着二十多步距离,就面带笑意与韦心水大声交谈“我早说过李兄必得前三,原来还是我鼠目寸光了,李兄才识过人,竟然中了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