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一章 眉山 大宋皇祐四年,壬辰。 西蜀王小波李顺起义已经过去五十七年,盗贩茶盐的现象又重新开始变得普遍。 起义的余波,得来的就是“蜀人难治”的口碑。四川成为朝廷放羊,任其自生自灭之地,诸般政策管理都非常松懈,与中原迥异,成为一个行政特区。 十四年前,大宋边州党项人控制地区反叛,西夏立国。 也是那一年,宋廷朝堂之上,出现了一个名词——朋党。 十二年前,欧阳修作《朋党论》,巩固了这一说法,也掀开了宋廷廷争温情脉脉的面纱,将问题明确化,理论化,模式化。 十一年前,宋夏战争开启,宋军于好水川大败。 十年前,西夏携大胜之威,反攻宋国,宋军在定川寨实施抵抗,再次被打败。 国难当头,契丹人也开始趁火打劫,富弼出使辽国,商定盟约,许岁赠绢银各十万两。 经过长期谈判,八年前,与西夏的和议终于达成。 宋国承认西夏,岁赠西夏银七万两,绢十五万匹,茶三万斤。 短短十数年内,除了外患,还有内忧。 王伦,张海,郭邈山,金州民,光化军,桂阳蛮,王则……各路骚乱,此起彼伏。 四年前,黄河在商胡口决堤。 朝堂之上,庆历新政失败的阴影还未散去,治河方略又起争端,一令三改,久拖不决。 而后因外戚张尧佐除授事,朝争又起。宋庠,文彦博连续罢相。 今年,侬智高几经试探,终于露出真面目,建立大南国。 朝廷忍无可忍,派狄青讨伐。 就在今年,夔路诸州官庄客户逃移甚众,官府定法整饬。 一代大儒,人臣典范范仲淹,怀抱着忧国忧民之心,怀抱着诸多后悔和遗憾,溘然离世。 还是今年,朝廷命王尧臣、王守忠、陈旭等较庆历、皇祐总四年天下财赋出入,凡金币、丝纩、薪刍之类皆在其数,参相耗登,至皇祐元年,入一亿二千六百二十五万一千九百六十四,而所出亡余。 …… 长江这时候还不叫长江,只有“大江”或者“江”这两个称呼。从江陵府一路西上,经峡州,过三峡,越夔州后,大江便进入岷江段。 岷江再过泸州,入嘉州,之后便改向北上。 嘉州境内,有数条小江汇入。 其中一条的水色,在秋冬长作青碧,颜色可人。两岸竹林苍翠欲滴,因此人们把它唤作“玻璃江”。 沿着玻璃江继续上行,便可以见到一处小山临江而卧,山势低矮,形似蛤蟆,此山也因为山形,被称为“蟆颐山”。 蟆颐山侧,坐落着一座小城,因如眉的山势而名,这便是嘉州和成都府的中转地——眉山城所在。 这里距离嘉州和成都府,刚刚都是一百六十里,是一处位置绝佳的水运交通枢纽之地。 地方不大,却甚是繁华,整个眉州,计户三万,州治编民户数五千。 大宋辖制,分路,府,州,军,县。依人口和繁华程度,又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 其中的赤、畿,多为京师和天下重镇。而眉州虽地处边陲,但下辖三望一紧四县,在益州路十二州中能排到第四,洵为上州,端是繁华。 如果从南门码头上岸,路过野亭,会看见城郊两侧都是田地,藕池,这是李冰当年水利的遗惠,正是芙蕖艳放之际,田园风光,煞是好看。 眉州藕,天下驰名。 农家周围,多还有一圈芋地,品种一般是当地所产的红嘴芋。 此地物产丰美,红嘴芋味道一般,因此吃的人反而不多。不过这芋头叶子与美人蕉相似,红边绿心,甚为可爱。 除了度荒,人们其实多把它当做绿化使用。 城南有一座石桥,本地人叫它南桥。过得南桥,便是低矮的土城墙。 当年宋军入蜀后,仅保留了四座城池,眉州城新靠近西南边陲,算是幸存者。 城墙上有一座门楼,上有三个大字——“文明门”。 从文明门进入城中,一条笔直的青石板大路延伸向北,大路两边房屋渐次稠密。 贴着城墙根,右手看过去不远,是一座官亭,名叫摘桂亭,亭后还有一所楼阁,是魁星阁,眉山驿所在。 大路的左边,则是曙远楼,可以在楼上胜揽玻璃江的江景。 大宋节日不少,二月二,三月三,这里有花市,蚕市,无论城乡,男女老幼云集于此,热闹非凡。 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北,又有一座小石桥跨溪横卧,桥名“通津桥”,意思是城中人出得此桥,那便是要前往码头,走水路通大津了。 经过桥边的土地庙,前行数百步,便到了眉山的核心区域。 先是道路东面边的文庙,学署,然后是眉山书院。 书院后面,东方的小丘上,还有一栋大型宫观建筑,形制和精美都是眉山之冠——文昌宫。 而道路的西面,则是最繁华的商业地带,各色行铺鳞次栉比,招牌林立。 其中有一个小巷,是四川最重要的行业——纺织业的眉山集散中心,称为纱縠行。 这些大商行大店铺,应付的是嘉州府和益州府来的大商家,属于此时的高尚社区,也是本地的上流社会大家族,所谓的“江卿”世家的聚居地。 这其实是民间习俗,当然是门阀制度的未灭余烬,国家不提倡,民间却又禁止不了,南北皆然。 江卿世家,世代通婚,外姓纵然富裕,也难结秦晋。 小商贩们和下层社会也不是没有去处,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北,有连续两个十字街口,使眉山城的大街道和城墙结构,合起来如同一个四方开口的“用”字。 两个十字街口上各立着一座底部四通的高台,台上还建有楼宇,楼宇青瓦覆顶,飞檐对望,算是眉山镇的标志性建筑——大庆楼。 两座大庆楼,都是官方建筑,上层设有钟鼓,平日里不会对外开放。 不过因楼下地势开阔,可供避雨,这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便利场所。于是连同两座楼之间的街面,不知从哪年开始,自发地形成了一座集市。 小商贩们贪图这里的阴凉爽利,都爱在这里扎堆,居民们也喜欢在这里交流信息,闲话家常。 眉山是附廓县,因此有两个衙门,州府和县府,都坐落在高级商业区和普通商业区的交界之处。 继续向北,石板路的两边,右手还有火神庙,节孝坊,左手则有玉清观,东岳庙。 连着城墙再往北,出去就是北郊校场。 居民们忙着来来往往,商贩们各自吆喝售卖,都在为一天的衣食忙活着,浑没有发现一个小孩子独自北来,现在正站在街口发蒙。 “老伯爷可真是的,他就那么放心!我还是一个孩子呀!”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 前世,哦不,应该说是后世,他是一个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他所在的村子,是二十一世纪一个较为闭塞的小村庄。 不过民风淳厚,也少不了他一口吃的,打小还跟村里人学了一身自力更生的本事。 喜欢读书,可村里没有多少课外书给他读,倒是不少老人留着些黄纸老书,他也不挑剔,结果明明是工科狗一枚,却养成了喜欢古文,爱看古书的性子。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别的爱好,那就是看纪录片了。 大学毕业后,他又考入了眉州市的公务员系统,进入政府办当了一个科员,干了没两年,便和一个老同志结对,开始了农村基层扶贫工作。 成绩是突出的,他根据自己的长项,在几个乡镇试点开发非遗项目,和当地非遗传承人混得亲人一般。 各项非遗产业,在他的尽心尽力之下下,倒也算是有声有色,老同志私下透露,上边准备提拔他为扶贫办主任,正科。 高兴,不是为了自己的成绩,而是为了庆祝自己思路的有效,于是他从村里小酒坊给自己弄了一瓶酒,鬼使神差地跑到嘉州青衣江大佛对面,喝高之后大耍酒疯,高喊恨不早生千年。然后…… 然后嘉州大佛可能听见了,就送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第二章 嘴炮堂哥 第二章嘴炮堂哥 孤儿这一世仍然是孤儿,先是父亲得咳症去世,让他成了一个遗腹子,然后母亲伤心过度,生完他没熬过产后风,跟着父亲去了。 于是族长老伯爷便将他养在身边,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到了今年,五岁。 要换做眉山城别的小户,他怕是刚穿越过来就被扔马桶了,但是好在老天爷长眼,让他姓了“苏”。 苏程石史,眉山县四大家族,乡里有族田,宗祠,老宅,城里有铺面。于是他相当于将上一世小时候的生活重新过上一遍,还多了个碎嘴的老伯爷看顾着,更贴心一层。 辈分不低,水字辈,老伯爷就随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苏油。 按老伯爷的说法,油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大户人家才不愁吃得上哩!一般的小户,哼,一年有二两湿湿嘴,那就是开了天恩! 于是这名字就被叫了开来,等到他一岁多假装重新开始学会说话的时候,名字已经计入族谱,无可更改,无从抗议了。 老伯爷平日里就守着宗祠,甚为无聊,喜欢唠叨族里的诸般琐事。 听了几年,苏油早已知道,苏家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出人。 自己有个远服堂哥,叫苏涣,熬了十几年,前年官家许他从阆中判官升迁做了祥符县令,是苏家第一个熬出小头的人物。 祥符和开封,一在汴京之西,一在汴京之南,了解了地理位置,就知道这职位的分量了。 苏家曾经经历过一件事情,山田所剩不多,早都在这堂哥的免税份额之内,因此家族里现在勉强算是解决温饱。 今天老伯爷珍而重之地拿出来两套老书,将苏油唤了过来。 老伯爷说道“小油啊!这两套书,这还是你堂哥中进士那年送来的,它们认识伯爷,伯爷不认识它们。你带进城里去让老三翻翻,他是做学问的,让他给你安排个字吧,这眼看都要开蒙了。” 苏油说道“我才五岁。” 老伯爷上手就给了他一下“以后我苏家的娃子,都要读书!你三哥家俩侄子都是六岁开的蒙,你这当叔的不该早点?别闹!起码要去打听下这开蒙是怎么个章程!” 苏油噘嘴道“我不想去!我这么小你让我一个人进城,存心想让我被拍花子的拐走是吧?” 伯爷恼羞成怒“你都快精成猴了!你撺掇石家小娘子,把人家家里四口小猪的子孙根都给祸祸了,那是小姑娘该干的事儿?!” 苏油争辩“什么子孙根,有俩是小母猪……” 伯爷转身便开始踅摸“治不了你是不是?我黄荆棍儿放哪里去了?不用等石家人上门,现在就把你揍死算给村子里除害!” 苏油抱着书转身就跑“得得得,我去还不行?告诉你们等翻年才知道我的好!” 跑出敞坝才有机会细看手里的书籍,一看差点没摔了。 宋版蜀刻大字本《论语》《春秋》! 乖乖!当年在蜀州省博物馆里见过,妥妥的国宝啊! 老伯爷还在后边喊“你三堂哥今年四十四,住纱縠行,要有礼些喊明允先生!堂嫂姓程记住了!先躲几天不用急着回来!” 接着就看见苏油一个跟头摔倒在土垄下面,老伯爷摇头叹息“娃子倒是聪明娃子,就是太淘气!明允脾气大,看看让他拘着能好点不……” “唉!毁了一村的果树,现在连别村的猪都祸祸上了。得,老头儿还得去跟石家把猪买过来……真是臊我赵郡苏家脸面哟……” …… 左顾右盼了好一阵,苏油一路走,一路看着街上热闹的景象思索。 姓苏的明允先生,满大宋三百一十九年,就只有一位。 不过他对这老堂哥的印象其实不大好,这堂哥行事文章过于锐激,人家老王评价得就没错,那个《六国论》,还真就是纵横家言。 至于《辨奸论》,更是泼妇骂大街,毫无营养。 看看人家司马光,轻飘飘利用一道考题有某人认为,“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大家都读过书的,一起来论论吧。 三句总结钉死某人千年,连皇帝都按不住,这才是战略级核导弹。 老堂哥的文章,因为恣肆激越挑战当朝执政,文章一出便被文人圈子大力传扬,杀伤力的确是有。不过只能算歪把子机枪。 除了文辞成就高得一逼之外,思想性上按千年后的观点来看,只能说幼稚。 拿政敌衣着行为习惯等琐碎处作为漏洞进行大肆攻击,在苏油的眼里,这就是打蛇没打到七寸上,落了下乘不说,还添乱,还暴露了攻击方向,还刷低了同党人品。 倒是那个大侄儿,绝对是巨型偶像,中国文坛上辉耀万古的吉祥物,嗯,小侄儿其实也不差…… 刚想到这里,苏油站住了,一拍脑门“哎呀!差点忘记了那件大事儿!” 上一世逛三苏祠的时候,苏油知道,明年眉山城里,会出一件大事,那就是江卿苏程两世家的决裂。 起因就是嫁入程家的苏八娘。 这事情说起来话就长了。 苏东坡曾在诗文里提到过当时在眉山的望族“炯炯明珠照双璧,当年三老苏程石。里人下道避鸠杖,刺史迎门倒凫舄。” 史家虽在这诗中没提到,不过后来苏辙就是娶的史家小姐。 诗里边的意思是说三家既富且贵,盛极一时。他们外出办事,里人恭敬避让,连当地的父母官都要急忙出门迎接。 当然具体情况还需要具体分析,诗里边的事情,其实应该是发生在苏程两家后代入仕之后。 苏序苏老头超级可爱的,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笑眯眯地给人让路,才不是大苏写的那样呢! 总之现在,苏家才刚起步,相反程家,早先本就是眉山镇首富,而如今子弟们也和苏家一起,开始迈入仕途。 苏家苏涣、程家程濬,天圣二年进士及第,便是。 既是同年,又是同乡,这在官场上,就是天生的奥援。 因此两家联姻,是题中之意。 苏东坡的外祖父程文应,便是在那个时候看中了苏家桀骜不驯的老三,苏洵。 于是苏洵十九岁时娶了程家的千金小姐为妻。 这是一门好亲事,程家富有,苏家寒薄,有点高门下嫁的味道,是世家最好的婚姻选择。 自小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程氏夫人,来到条件相对较差的夫家,恭守妇道,孝敬公婆,勤俭持家。 曾有人问她“凭借父母对你的疼爱,假若你去向他们请求资助,应该没有问题。你为什么甘心受穷,一句恳求的话也不说呢?” 夫人回答“如果我向父母请求资助,父母肯定答应。但别人就会说我的丈夫没有出息,那怎么行呢?” 当时苏洵还是个愤青,满世界乱玩,用他自己的话说,都叫“游荡不学”,程夫人见丈夫荒废学业,成天在外游历,心有忧虑,却毫无怨言。 直到苏洵二十七岁玩累了,加上里外亲戚中又中了几位进士,他才开始有了点压力,于是对程夫人说道“我觉得自己还是能读书的,就是现在已经二十七了,晚不晚了点啊?还有我去读书了,家事谁来操持?” 说得就好像自己曾经操持过一样。 程夫人却深明大义,说道“你安心去求学上进,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就让我一个人来处理吧。” 于是程夫人卖掉自己的首饰珍玩,筹集资金,在眉山城的纱縠行租借门面房屋,在首富老爹的街对面做起了丝绸买卖。 可能是商业天赋遗传,也可能是首富老爹的照应,总之程夫人做了几年生意,苏家竟因此暴富,在城内纱縠行附近购置了一套花园式的宅子。 程夫人当之无愧成为苏家的最大功臣。 第三章 程家 这位睿智的女子共生育了六个子女,长大成人的却只有幼女八娘和苏轼、苏辙兄弟。 苏洵外出游历的时候,就是程夫人教导几个孩子读书,而且教育办法很有一套。 比如她说“你们兄弟读书,不要只知道死读,只知道为了个‘读书人’的空名而读。你们应当明白事理,勇担道义,将来做一个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人。” 比如她还说“你们不要担心我,要是你们能成为范滂那样的正人,我难道就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成为那种理解儿子牺牲的人吗?。” 孝顺父母,持家有道,教子有方,深得苏家老人们的疼爱欢心那是必然的。 苏程两家的关系,到此都算是正常。 于是按照“亲上加亲”的习俗,苏洵的女儿八娘去年嫁给了程浚的儿子程正辅。 程浚是程夫人的哥哥,在苏洵二哥苏涣进士及第后的第三年,即天圣五年同样进士及第,而且可能是程文应运作得当,程浚就在眉山附近青神县为官。 这就厉害了,官员在籍地为官,尤其川中,那是朝廷严禁。 程家偏偏做到了,因此如虎添翼,其富贵权势在当时的眉山可谓无人能及。 因此苏八姐和程正辅的婚事,就有了些“娶妇就低”的味道。 世家婚姻,与皇家不同,皇家那是已经到顶了,娶妇就低是传统,也另有一番好处。 世家则是嫁女从低,娶妇就高,这样的家庭一般和谐。高门女子携丰厚的嫁妆和家世倚仗嫁入低门,一般在夫家中地位就会比较高。 可八娘这桩婚事正好相反,看是一门好亲事,其实有些轻率了。 文史资料上记载,八娘是被其舅舅程浚、舅母宋氏、丈夫程正辅虐待致死的,死时年仅十八岁。 具体如何虐待倒是没有细说,不过说程浚好色嗜赌,舅母宋氏及家眷们又经常欺负这个小媳妇,丈夫程正辅对此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然后有资料提到八娘生病后他们夺走她的孩子,不给看病,连饭都不给吃,八娘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 苏洵痛心不已,气愤填膺,苏、程两家遂结下怨仇,互不来往。 等到至和二年,苏氏族人为纪念先祖,重新修订族谱,在祖坟地西南修建了苏氏族谱亭,并刻石立碑。 老炮堂哥的第一炮,直接轰向了自己的亲家兼大舅子。 他特意写了一篇《苏氏族谱亭记》,在文章中提到了“某人”,列举了“某人”的六大罪状。告诫族人千万引以为戒,不要重蹈覆辙。 文中写到“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矫诈修饰,言语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 细数当时能够在眉山城呼风唤雨的厉害人物,对号入座,正是苏洵的亲家大舅子——程浚。 然而这话翻译过来,如同老炮堂哥的其余文章一般,喷得有些莫名其妙。 眉山镇首富,车马上乘,侍妾漂亮,这不应该吗?让居住在里巷里边的小老百姓羡慕嫉妒恨,是他的错吗? 官大还有钱,足以左右地方政策,注意是足以,老炮堂哥自己都没说别人这么干过,只是首富创造的gd超过了府县,这就成了罪过? 至于矫诈修饰,欺罔君子,反过来看,恰恰说明程浚平日里之乎者也道德文章的做派,只不过在老炮堂哥眼里,这就是口不对心,就是假。 可人家心里怎么想,到底是真是假,从何辨别? 文中还说长幼共处一室嬉乐无礼之类的话,可想想苏辙自己,去开封应试的时候还和俩儿子俩儿媳同船从眉山一路坐到了开封,这又怎么说? 所以程家怎么受得了这个,于是两家交往从此断绝,逾四十年。 程夫人尴尬的处境可以想象,母女连心,夫兄反目,爱女的早逝让程夫人遭受沉重打击。 结果自然是忧思重重,积劳成疾。五年后,还未等到两个儿子高中进士、荣归故里,就去世了。 仅凭这一条,苏油认为,老炮堂哥做得有点过了。 同时老炮堂哥激愤的性格,也让苏油对程家的观感和事情的真相有些存疑。 苏油觉得这更像是几大世家一窝一窝出进士,连同自己妻子的大度宽容和家世的煊赫,加在一起对他形成了巨大的压力,然后情绪失控借此宣泄。 那篇《苏氏族谱亭记》,和老炮堂哥后来的文章《辨奸论》一脉贯穿,前一篇里,车子好马子好是罪过,后一篇里,吃得差穿得不干净也是罪过。 拿这些东西作为子弹来扫射政敌,让苏油觉得嘴炮堂哥总是喜欢走歪把子机枪的路子。 而他一辈子最喜欢干的,几乎都是这个,缺乏详细的调查研究,论据全部来自古文,基础就无法坚不可摧,容易被人抓住漏洞反击。 王安石对他反感,厌恶,但并未将他当做同一量级的对手,多源于此。 平心细想,能教育出程夫人这样名副其实大家闺秀的家族,能培养出好些位进士的家族,当真就如苏老炮所说那样不堪? 而且从后续的史料来看,苏洵死后,苏轼和苏辙同程家恢复了旧好,而且和八娘的丈夫程正辅,关系也不错。 老炮堂哥嘴里的“州里大盗”程浚,共有五个儿子,其中四个儿子都先后外出做官,有的还位高权重。 其中程正辅本身就不弱,后来做到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当年被贬惠州安置的苏轼正在他下辖,还多得这表哥的照顾。 好吧苏轼侄儿是个马大哈,对害过他的人如沈括,王安石,章惇,后边都是宽容大度,可以忽略不计。 可苏辙不是这样的人啊,能得到苏辙认可,那是相当不容易的。 于是这事情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到底怎么回事,苏油决定一探究竟。 于是过了大庆楼,他没有去纱縠行,而是直接去了街对面的程氏书坊。 程氏书坊门脸高广,临街九丈三开六合大门的铺子,一字排开共有十三间!程半街! 进入后便是墨香阵阵,一排排半人高的柜台,上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部部蓝色封皮的书籍。 书分经史子集各类,还有一个超级大的柜面,摆放的时文制策,那是供考生们揣摩的。 苏油不由得叹为观止,大宋三大印刷出版基地,杭州,建阳,眉山,其中眉山又以程舍人宅私家刻印为最,端的是名不虚传。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见苏油小小年纪,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边拎着两箧书籍,一看就是自家书坊的印记,连忙迎上来彬彬有礼道“小先生,可是我家书坊的书籍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苏油笑了,一般商家遇到这情形,先是撇清自己产品的不是,敢这么问的,要不就是经营理念得当,要不就是对自己的产品具有极大的自信。 放下书籍,双手打了个叉,笑道“安镇乡可龙里苏油,前来拜会尊上。” 掌柜看来对江卿世家也是门清,可龙里是苏氏宗祠山田所在,不由得小心地问道“那是姻亲啊,敢问……呃……小郎君尊讳是哪个油?” 苏油微笑答道“蜜里调油的油。” 水字牌!这就和家老爷一个辈分!那这小孩口里的尊长,就不是家老爷了,而是家中最长的长辈——大理寺丞程文应程老太爷。 这个大理寺丞是程文应因两个儿子做官得来的封赠,在苏油的心里其实不当事儿,不过在眉山确实是拿得出叫得响。 掌柜更加低眉顺目“小郎君请随老朽来。” 第四章 苏八娘 第四章苏八娘 苏油哦了一声,拎着两部书跟在掌柜后边。 柜台后边是书局,也就是作坊,再往后才是居所。 第一道院居所只是外间,中心一个花园,几方石刻的水池,养着些红鱼金鲤,两侧是对外的书房,几个先生在里边写写算算,也有在招待客人的,估摸着都是分管各产业的管家理事。 掌柜领着苏油来到二门,敲响门环,月亮门打开,一个小丫鬟探出头来“程三叔,所来何事?” 掌柜对小丫鬟说道“伺月,这位是可龙里来的苏小先生,水字牌,讳油,要见太老爷。” 小丫鬟点头道“知道了,就请小先生在侧厢少待,我去禀来。” 掌柜的将苏油延入侧厢,苏油便背着手欣赏字画,看书桌上的笔砚,倒也未感无趣。 掌柜反而暗暗惊讶,小郎君这份沉稳和淡然,相比其它乡下小孩子,那是气质迥异。 没多久,下人来报,请苏油入内堂叙话。 伺月在月亮门那里等着,苏油转身和掌柜告了别,随小丫头进入内堂。 内堂还是大花园两厢加正屋的结构,不可能住得下整个程家,看来儿子们立业成家之后,程老太爷便将他们分到外面去住了。 内堂的陈设归置又有所不同,天井,滴水,勾檐瓦顶枋头,都是诸般精致。 从侧门进入正堂,一位穿着交领单丝罗衫的老者坐在堂屋里,微胖的脸膛白里透红,须很薄,头上戴着一顶软翅幞头,苏油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一个面团团的富家翁! 不用等伺月介绍,苏油便上前深揖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寺丞姻伯太老爷。” 老者就是程文应,闻言不由得一笑“免礼,你这称呼也太多礼了些,叫姻伯就好了。你八叔还好?” 苏油答道“八叔身体康健,就是小子太惹他操心了。” 程文应说道“你的事情我听说过,如你爹娘地下有知,见你长成一个知礼懂事的孩子,也该含笑的。” 苏油有些感慨“多亏族里各位长辈,村里各户人家,还有诸位高亲照应,小子感佩莫名。” 程文应举手“坐下说话吧。” 苏油轻摇着头说道“不用了,我坐下脚挨不到地,那是在长辈前失了礼数,我还是这样站着回姻伯的话吧。” 程文应也不强求,见苏油身边放着两箧书,说道“贤侄几岁了?” 苏油答道“过年就六岁了。” 程文应又问道“可开蒙了?” 苏油答道“没有,平日里就是嬉闹无形,跟着村中小学胡乱听了些,还有村中人家的书籍也读了读。” 程文应想了想“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苏油回答“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程文应微微点头,说道“《论语》倒是精熟。” 又问“可曾学过做对?” 苏油有些无奈“倒是胡思乱想过一些。” 程文应道“我且出一对,你试应一下如何?” 苏油只好躬身“长者命,不敢辞。” “嗯……佳气呈清夕。” “幽怀付远人。” 程文应眼神一亮“不错啊!那再试一对……蘅风月下耽新曲。” “这个……谷雨春中续旧词。” “好!”程文应身子坐直了,两手放在膝盖上“澄江清浒渚。” “霏雪霁雲霓。” 程文应双手一合“妙极!” 说完又道“对了,前两天文会,有朋友的佣人出了一对,看似粗鄙,结果一群士人愣是对不结实……‘林下风摇山起浪’,贤侄试试这个?” 苏油低下头想了想,便抬头答到“姻伯,我对‘天中云过月行船’,可否?” 程文应大惊“前两对还且罢了,后边两对能够脱口而出,你的才思我已大致知晓。虽然从未见过贤侄,但是现在我确信你就是苏家人了。” 说完拿手掌抚着膝盖,喟然道“苏门当真大幸啊,怎么一个接一个……贤侄果只有五岁?可有表字?” 苏油说道“待过了冬日便六岁了,表字尚无,此次进城,老伯让我求明允先生赐下字来,也算是一桩。不过这是小事,或者姻伯赐一个也是一样的。” 程文应胖手连摆“不合适不合适,少年英才,我倒是垂涎三尺,不过既然老世兄交代了要明允赠字,我就不能再越俎代庖,可惜,可惜啊……对了刚刚你说这是一桩,难道,还有它事?” 苏油对程文应几次试探,现在对其人品性格已经有了个大致了解,又施了一礼道“小侄这次来,老伯爷交代了三件事,进学开蒙,此为其一;请明允先生赐字,此为其二……” 说完斟酌了一下言辞“其三嘛,先恭喜姻伯得了小末末。然后仲先公在的时候,对八娘一直宠爱有加,族中长辈平素也很爱护。听闻八娘抱恙,不免关心。” “这次苏油前来眉山城,八公便让我带句好言语,我想,能不能见八娘一面,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仲先公就是苏序,苏洵的父亲,前几年已经去世,家中现在是老伯爷苏廪主事。 程文应想了想,叹气道“八娘啊,心气是高的,就是……唉,你是她叔辈,年纪又小,你去劝慰一番,倒是不碍的。” 苏油说道“多谢姻伯了。” 程文应唤来伺月,让她先去照应,又和苏油闲谈了几句,话里已经不把他当一个五岁的孩子了。 苏油说道“姻伯这书局,可是聚了我大宋西南一代文萃啊,千年之后,世必有以藏眉山程舍人书为傲者。” 程文应摇手道“‘眉山出三苏,草木尽为枯。’去年已经有这般说法了。现在又出了小友,只怕西南文萃,要净落在你苏门啊。” 苏油连连称逊,没一会儿伺月过来禀告八娘已能见客,程文应才让苏油随伺月过去。 来到厢房,推开一扇木门,就是一股药味。 雕花木床上一个年轻女子,半倚在靠枕上,见苏油过来,挣扎着想起身“八娘怠慢小幺叔了。” 苏油赶紧说道“八娘你躺着就好,我就在你床边说上几句。” 八娘身子柔弱,只好躺回去,眼泪就下来了“八娘……八娘实在惭愧……” 苏油靠近着安慰道“八娘,你要安心养病,来前老伯爷交代我了,说你现在是程家的功臣,添了第一个末末,四代同堂,正该高兴。一切看在小侄孙上,都要将养好身体。” 八娘眼泪更加止不住“他们……他们都不让我看埙儿。” 苏油见八娘伤心,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继续宽慰道“那就更加要赶紧好起来啊,小孩子娇弱,怕过了病气也是有的。刚才我拜会了程家太老爷,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说完又道“你要这么想,不把自己将养好,以后埙儿得了诰命,可不是便宜了不知道哪位狐狸精么?” 八娘见苏油一脸稚气,说话也奶声奶气,这突然冒出“狐狸精”三字来,还真是形容得万分妥帖,不由得破涕为笑。 这一笑,让苏油觉得八娘其实还是很漂亮的,说道“八娘,不知道你是否有此见识。你嫁入程家,和你母亲嫁入苏家,其实是有所不同的。” 八娘擦了擦泪水,点头道“小幺叔你还真不像普通小孩,早慧得很。这个我知道,我苏家,门第其实……” 苏油点头道“内院妯娌,眼界不开,有些言语,你自幼蒙嫂嫂教诲,须得心胸开广,光风霁月,些许小事,就别往心里去了。” 第五章 血旺 第五章血旺 “当年苏家祖上端正道人,乐善好施,有异人频受施舍,无以为报,便对端正公说道‘吾有二穴,一富一贵,惟君所择。’端正公说‘吾欲子孙读书,不愿富。’” “于是异人指示其处,取灯燃之于地,有风不灭,那就是我苏家可龙里祖茔所在。” “去年子瞻在栖云寺石崖上作‘连鳌山’三字,大如屋宇,雄劲飞动,端非凡品。头角已露,飞腾可望。” “嘉州太守雷简夫雷太简公,迁九江前曾向朝廷举荐你父弟三人。他们三位都是大才,转眼便会声震西南,这个无需多虑。” 八娘讶然道“你小小年纪,知道得还挺多。” 苏油挺挺胸道“我年纪虽小,耳朵却灵,加上老伯爷爱念叨,早都听出茧子来了。” 八娘又笑了“八娘失礼了,老伯公身子还好?” 苏油说道“康健着呢,撵得我满山跑,黄荆棍儿都换了好几根了。” 八娘笑道“可见小幺叔也是个捣蛋鬼。” 苏油一本正经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算了不提了。” 说完又捡乡里的趣事和八娘说了说。 八娘被苏油逗得笑颜频开,说道“听小幺叔说说这些,八娘心情好多了。” 苏油这才得机会问道“八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八娘又皱眉道“之前是伤风,拖延日久,心情郁闷,食少厌药。” 苏油想了想道“大病初愈,饮食调理还是要的,要不我给八娘治几道乡间风味,或许八娘就食欲大振。再发发汗,或者便大好了。” 八娘有些惊讶,摆手连声说道“不行不行,君子远庖厨,怎还好劳动小幺叔。” 苏油眨眨眼,倒是很大方的回道“君子远庖厨,那是藏拙,我可没有这问题。苏油打生下来就是孤儿,知道孤儿的苦楚,八娘,就算为了孩子,也要勉力加餐啊。” 八娘肃然起敬“小幺叔教训得对,八娘领教了。” 苏油说道“没事,这个真不是我瞎揽活,总会让你大吃一惊。” …… 让伺月带自己进入后厨,可是走了老远的道。 想想也是,书局最怕的就是火灾,程家书局的厨房,离刚刚那院子可是有段距离,中间还用一条便道隔离了开来。 进入厨房,苏油检视了一番,看了看盐罐,喃喃道“果不其然。” 伺月对这苏家小孩越发充满了好奇,这小孩和一般熊孩子完全不一样,对太老爷都能侃侃而谈,还能把小娘子逗笑,劝她进食,在伺月心里,这就非常了不起了。 见苏油对着盐罐摇头,不由得问道“小公子,可是哪里不对么?” 苏油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竹筒,取过一个碗来,轻轻抖出一些白色的晶体“我嘴刁,吃不惯那种盐,幸好自己带了些平时吃的来。” 伺月不识货,一边厨子悄悄看去,却大惊失色“小公子,这……这是盐?” 苏油找了一个碟子,又抖了一些出来,抓着厨子的手指在碟子里抹了一下,说道“自己尝。” 厨子将手指放进嘴里,片刻满脸惊喜的看着苏油“一点杂味没有!了不得啊!这……这比老爷送来的宁夏青盐还要纯净!这盐是何方道地?” 苏油调了小碗盐水,笑道“这个简单,就是从灰盐里提出来的,有个工艺叫提纯。不过这个过后再说,现在你先找只鸡来杀了,将鸡血滴进这个碗里。” 厨子早对这位小公子刮目相看,只吃如此精盐的孩子,那必须非富即贵啊,哎哎连声地去了。 苏油还在后边喊道“鸡血入碗,要搅拌一下,匀净后静置起来,不准用手!用小勺!” 说完翻捡了一下厨房,对伺月招了招手“随我去外厢书房。” 伺月满脸崇拜“小公子你还会写字!” 苏油一脸黑线“堂堂苏子瞻的小幺叔,不会写字,那不是笑话了!” 伺月带着苏油来到外厢,一位夫子正在忙里偷闲地抄书,见两人过来,赶紧起身“伺月姑娘,可是长公有甚交代?” 伺月说道“不是,是小公子有吩咐。” 苏油笑道“夫子无需客气,您继续看书,我就是借笔墨写个方子而已。” 夫子也吃了一惊“小公子你年岁不高,都会写字了?” 苏油倒是挺谦虚“年纪小,笔力不到,狼毫方才堪用。羊毫虽然表现好,但是我这年纪写的还不能看。” 夫子点点头说道“小公子过谦了,能说出这番道理来,可见就是行家。不过狼毫笔贵,老爷才用得上,兼毫可以不?” 苏油说道“就写个方子,能认出来就行,不用太讲究。” 砚台粗糙,墨也一般,不过笔还过得去,纸也是雅州上品。 想想也是,书局嘛,纸怎么也不会太差。 苏油也是穿越过来第一回捉笔,先抽出一张笺子来试写了几个字,等感觉回来了,这才重新抽出一张纸来,写道“八角,一两七钱;丁香,三钱;花椒,一两七钱;砂仁,三钱;小茴香,一两五钱……” 夫子看来是个书痴,一边摇头晃脑地看苏油写字,一边喃喃地说道“可惜,可惜……” 伺月有些纳闷,问道“怎么可惜?” 夫子说道“小公子这手字,虽然力道尚有些欠缺,不过文秀隽逸,已经自成一体,最难得这份清雅贵气。应该拿去试应制策才是,现在用来开方子,实在是可惜了哇……” 伺月抿嘴笑道“小公子才五岁,要去金殿见官家,还早着呢。” 苏油的字是上一世带来的,扶贫工作晚上枯燥,苏油便想着靠写字打发时间。 本来便会几笔小楷,后来又和几位非遗传承人学会了传统笔法,苦于无聊便从电脑上选了一款书法字体,将《千字文》打印出来,每天照着练。 他选择的便是著名的启功体,平正秀媚,雍容华贵,趣味雅洁,充满了贵族气和书卷气。 其书法观念,深受赵、董书风的影响,用笔干净,但不尚变化。 当然这有好也有坏,不喜者认为甜俗、少骨、单调。 但是好处就是这路字体用于馆阁,那就能满足最挑剔的判卷者的口味。 关键这是宋代,文恬武嬉,最服这一口。而且这字出现在赵,董之前,甚至在成熟的瘦金体之前,这份贵气就可以说相当罕见了,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 这夫子明显也深受感染,这才反应过来,捋着胡子笑道“孟浪了,不知小公子是哪家高门子弟?” 伺月骄傲地说道“这是八娘的小幺叔,可龙里苏家老宅过来的。” 说得就跟苏油是她什么人一样。 说话间苏油已经将方子写完,拿起来用嘴吹干,伸纸一弹“千金不易十三香,伺月,方子拿去,记得药铺掌柜问起,通通不应,照方子抓药便是,完事后还要将方子要回来。” 伺月双手接过方子,轻轻揣好了“没那么麻烦,程家就有药铺,我去抓药,掌柜不会多问的。” 苏油取了一张桑皮纸,闻言便接着道“那就更好了,顺便将药磨成粉吧。我接着去内厨忙活去了。” 夫子毕恭毕敬地将苏油送到内宅门口,程家又多了一个不将他看作小孩的人。 回到内院后厨,鸡已经杀好了,厨子见到苏油过来,赶紧上前紧张地说道“小郎,鸡血,那鸡血……” 苏油笑道“鸡血变成了鸡血羹是吧?这东西有个彩头,叫血旺,或者旺子。” 第六章 鸡茸和开水白菜 厨子抹着手憨笑道“这杀了几十年鸡,都不知道鸡血还能做羹。” 苏油笑道“不光鸡血可以,鸭血,猪血,牛羊血都可以。” 厨子窃喜“那……小郎君准备怎么料理这鸡血羹?” 苏油倒是不着急“厨子大叔,我们先把鸡汤吊好再说。” 厨子赶忙回道“这个我是熟手。” 苏油点点头,叮嘱道“炖汤之前,你将胸脯肉切下来,我另有用处。” 厨子已经被苏油鸡血变血旺的戏法惊着了,此刻更无二话,照做就行。 接着苏油吊汤的功夫也让厨子大开眼界,将鸡肉大火烧开打去浮沫之后,加好姜片和花椒,苏油便让厨子撤去明火,只用炭火烀汤,然后对厨子说道“大叔你看,现在这汤只是偶尔冒一个泡,就保持着这温度就好。” 说完将书房找来的那张桑皮纸蒙在熬制鸡汤的瓦罐上,用绳子扎好。 之后处理胸脯肉。 苏油站在搬来的凳子上,让厨子先将鸡脯肉表面的少量筋膜剔除,放入锅中加水和米酒葱姜煮制,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上两刻的功夫,然后取出沥干水份稍稍放凉。 之后指导着厨子用擀面杖将鸡肉轻松压制成鸡肉丝。 炒锅那是别想了,只找到一个厚底小铜锅,苏油让厨子将锅子放入少许油烧热,然后倒入鸡丝,加入盐和些许饴糖小火不停翻炒。 一刻钟后,肉丝变得蓬松,颜色也转为金黄,苏油让厨子将铜锅端下来,趁热用铁箸如绞打蛋液一般绞打肉丝。 肉丝愈加蓬松,颜色也由金黄渐渐变淡,最后变成了淡黄色的肉茸。 厨子被累得满头大汗,苏油叫停后,找来筷子夹了一小撮给厨子“大叔,尝尝。” 厨子小心的将手心里的一点鸡茸舔进嘴里,眼睛顿时就亮了“哎哟!怎么……怎么这么鲜美!” 后世蜀州有一道著名的小吃,叫渣渣面,这面之所以出名,就是在味精尚未普及之前,面里边加了一款调味料,便是完全可以用来替代味精用的鸡肉松,一招鲜,吃遍天。 将鸡肉松倒到盘子里放凉,苏油说道“这法子可就算是教给你了,以后家里做饭,如八娘那样食欲不振的,就可以尝试着加上一些,不要太多,止于调味即可。” 厨子乐得油光满面,对着苏油连连作揖“多谢小先生,多谢小先生,你这是送了我一门立身的手艺啊。” 这才做了半顿饭,苏油的称呼,在厨子嘴里便从小郎,小郎君,变成小先生了。 苏油笑道“要靠这个东西立身,恐怕还差了些。学无止境,同样艺也无止境,我就是平常喜欢瞎想,偶然碰到一个合用的,便记了下来。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既是做菜的道理,更是做学问的道理。” 厨子抹了抹手“这个我就不懂了,不过能从做菜说到夫子的道理上,小先生他日定是要金榜题名。” 苏油小嘴一抿,笑道“那就多谢大叔吉言了,我们接着料理。” 接下来让厨子剁了半斤羊肉细馅,又往鸡汤里加了一碗干发蘑菇,黄花,发笋干,然后让他去摘菜心。 宋代的蔬菜品类不如后世丰富,不过菘,芥之类都是有的。 菘,就是原始白菜,在眉山属于四季菜,正好合用。 苏油问厨子“贵府平日里吃饭的主家有几位?” 厨子答道“这是书局,平日里女眷不怎么来,就太老爷,太夫人,夫人而已,大郎随老爷在嘉州,偶尔回来一次。” 苏油说道“哦,那就准备四个菘菜心,绿色叶子不用,就留一两左右金黄叶子那部分就行。” 厨子有些不舍“小先生,这也太浪费了吧?” 苏油眯着眼睛,微微撇嘴道“剩下的又没说让你扔掉,不过老爷夫人们吃得精细一些,你们吃的粗一点而已。” 厨子这才恍然“嗨!你看我这脑子!” 鸡汤吊好,苏油将油撇出来,然后让厨子烧旺火,待得剩下的油花被翻滚的鸡汤冲散到边缘后,从中心无油的部分盛出鸡汤。 厨子今天一直处于惊讶和兴奋当中“小先生,这鸡汤,这鸡汤好清亮!” 苏油还算比较满意,笑着回道“这才是鸡汤的正确打开方式。” 厨子啧啧摇头“你们苏家,做菜可真细致,这是大户豪族的底蕴啊。” 苏油笑道“程家也是我眉山江卿大族,大叔,你的厨艺可也要匹配哟!这鸡汤到现在才完成了一半而已。” 厨子愣了,大讶“才一半?” 苏油小小得意了一下道“看好了,这道菜学会,你算是真正会了半道大菜。” 说完将肉馅拿纱布包了,将无油的鸡汤重新烧上,然后拿纱布包不断在鸡汤里放入,提出,用碗边刮去纱布包上吸附的杂质。 鸡汤里细微的杂质,不断被从鸡汤中吸出,越来越清,最后竟然变得如同一锅白开水一般。 厨子这回可以肯定了,这手艺绝对是苏家独门“不是我说,就算蜀州大户,也没你这么细致的。这是你们家族从赵郡带来的做法吧?” 苏油心中暗笑,这开水白菜,可是千年之后著名地一道川菜。 取过四个颜色灰白的小瓷碗,将菜心从底部按射线状切进去,切到黄色叶子的地方为止。 但是并不完全切开,然后放到笊篱里,浇鸡汤烫熟,放入小碗中,淋入加上细盐的清汤,菜才算做完。菜心还是一个整体,不过一夹即散。 做完这道菜,苏油看着几个碗里清澈的汤中躺着的菜心,说道“材料所限,只能如此了。接下来料理血旺。有酸菜吗?” 厨子一脸纳闷“酸菜?”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菹菜,做齑的那种。” 厨子说道“哦,有。” 说完打开一个蒙着细布,上面压着一个柚子当塞子的坛子“这个。” 一股腐烂酸臭的气息传了出来,苏油赶紧叫停“算了算了,你这个没法用,我的大叔,你这到底是啥?” 厨子很委屈“我这算下盐下得多的,要这都不合小先生您用,那满眉山城都没您合用的了。” 苏油皱了皱眉,小脸垮着“烹饪之道,食材第一,调和第二,这调味料不过关,菜就做不好,不只跟盐没关系,而且这器也有问题,这厌氧菌需要在低氧环境中培养,想我堂堂蜀州菜系……” 说到这里,见厨子大叔两眼转圈圈,一脸的茫然,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住嘴,哎,说多了。 蜀州菜系,现在可还没有呢。 只好默默地摸摸鼻子,说道“算了,就来个鸡血豆腐吧,豆腐总有吧?” 厨子这才如释重负“有的有的,这个倒是有。” 指挥厨子大叔用鸡汤紧出旺子,然后用鸡油做了一道双色豆腐,顺便又传了大叔一招勾芡的技术,对厨子大叔说道“大叔,麻烦你叫人将菜给大家送去吧,八娘那里我亲自送。” 厨子连声说道“诶诶,今天我厨房可算是露大脸了!这俩菜可太精致太漂亮了。” 这时伺月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药包“小先生,您要的药,我抓了两份,还有这是方子,我可是盯着掌柜的,没让他抄药方。” 苏油将方子收起,说道“麻烦你了,掌柜的问什么没有?” 伺月点头答道“问了,说这方子太古怪,不知道是治什么病的。” 苏油哈哈大笑“这方子啊,治饿病最好,对付胃口不开也是一等一的疗效。” 第七章 病根 第七章病根 伺月合什道“那可谢天谢地了,夫人可是好些天吃不进东西了。” 苏油说道“走吧,我们现在就给八娘送饭去。” 拎着小食篮来到八娘的房间,将饭菜摆上,对八娘说道“八娘,不能老困在床上,快来吃饭,吃完还要去院子里走动走动才好。” 伺月布好筷,又扶八娘下了床,来到桌前。 苏油一张小脸很是诚恳的样子看着八娘“你大病初愈,估计厌油,我就做得清淡些。” 八娘一看桌上的菜,一菜一汤香气扑鼻而来,感动的说道“有劳小幺叔了,这菜式看着挺合我的胃口。” 苏油将一个小碟里的鸡茸和一个小碟里的葱花拌入双色豆腐中,坐下来端起碗“我可是饿得不行,这就没法客气了。” 除了清淡的双色豆腐和开水白菜,还有一大碗油汪汪的炖肥鸡,这是苏油给自己准备的。。 八娘先挑了一点菜心,一尝不由得大惊“这什么菜式?我还以为是白水煮菘菜心呢。这……如此鲜美,这是鸡汤?怎地没有一点油星,还如此清澈?” 苏油正啃着一条鸡腿,满嘴冒油“这叫开水白菜,嗨!其实材料还差得远呢,不过徒具其表罢了,那汤也好喝,你喜欢就多吃些,不腻的。” 八娘又挑起一片鸡血旺“这又是什么?” 苏油说道“那是鸡血凝成的血旺,要做到这么绵韧,靠的是火候恰到好处,既是荤,又不腻,好消化还有营养,对你病后虚弱很好的。” 八娘浅浅尝了一口,入口绵软,吃着极是鲜美“鸡汤都没有这么浓郁的鲜香,这是你方才加入的那些细绒的味道吧?” 苏油说道“那是鸡肉焙制的鸡肉松,提鲜是一等一的,这不是见八娘胃口不开吗,就试试用这个。” 八娘赞道“实在是不错,小幺叔,这两道菜不是寻常庄户人家所能出,不知道您在何方学来?总不会生而知之吧?” 伺月在旁边伺候着,说道“小先生啊,或者真是生而知之呢,我回来的时候,就听太老爷对小先生的对子还在赞不绝口,还有他提炼过的雪盐,吓了厨子大叔一大跳。” 苏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这些东西,看似新奇,其实并非不能想到。就拿这鸡茸来说,鸡汤很鲜我们是知道的,那么如果将它提纯提浓,是不是就能够得到极鲜美的东西?” “盐又咸又苦我们也是知道的,那去掉苦味的物质,只留下咸味的物质,味道必定就能更好是不是?这些其实都是当然之理。” 八娘轻轻地摇头道“话虽是如此,可又有多少人会想这个问题呢?这就是格物的天赋了,小幺叔灵性奇佳,等到开蒙读起诗书来,那一定事半功倍。” 说完仿佛想起什么来,笑道“这一点,倒是与我弟弟子瞻相似。” 苏油摆着手中鸡腿,谦虚道“怎么可能,那可不敢比。子瞻幼年从刘微之在寿昌院启蒙,微之老师作《鹭鸶诗》,其中一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子瞻认为上下句之间失关联,不如改为‘片雪落蒹葭。’为上。老师大赞奇才,说‘吾非若师也。’这才是灵性。” 八娘抿嘴笑道“子瞻在文学上的悟性倒是的确不差,他小时候写的《却鼠刀铭》,还有子由的《缸砚赋》,仲先公都装裱起来,现在还收在家里呢。” 听八娘提到子瞻,苏油顿觉兴趣盎然,笑道“改天去栖云寺玩玩,听说他在那里墙壁上还有一篇《病狗赋》,可得好好看看。” 八娘打趣道“哟,你挺关心他啊,眉山人多数知道他‘连鳌山’大字,知道山上栖云寺墙上有篇《病狗赋》的可不多。” 说完接着又道“不过小幺叔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林下风来山起浪,天中云过月行船。’下句气象明显比上句开阔许多,除了我苏家子弟,我还真不信哪家五岁孩童做得出来。” 这话八娘说得理所当然的自信,说完又指了指桌上“还有这两道菜,虽然是庖厨小道,但也能见识小幺叔格物的悟性,说是神童,当不为过。” 苏油小脸红扑扑的,谦逊道“担不得这个名头,如司马君实,二程兄弟,那都是家学渊源,明颖聪慧之辈,关键还从小就知道纵力精进心无旁骛,五岁贯《论语》,七岁贯《春秋》,那才是神童。” 八娘抿嘴笑道“凤凰不与凡鸡共食,但看小幺叔所举之人,便知志向非小。” 苏油赧然道“八娘你又笑话我。” 君子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里两个女人加一个小孩,没那么些顾忌,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吃过饭,苏油便和八娘在院子里转转散食。 从八娘的谈吐,可知她也是聪慧之人,苏洵曾在文章中写到“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可见一斑。 不过才女是否一定就能讨婆婆喜欢,这也难说得很。 苏油便在一旁开解“八娘,听闻你在家里也是读书好学,现在成了程家新妇,丈夫在外面的事情,便不要管他,伺候好翁婆才是正理。我觉得你可以从做菜入手,定能讨得他们的欢心,有了他们的支持,你在程家的日子便好过了。” 八娘微微蹙了下眉。 苏油继续说道“当然这是一方面,另外就是立业。丈夫交游进学,为人妻者,在家务就要支撑起来,给丈夫最大的支持。我七嫂你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明允堂哥可是二十七岁才发奋读书,之前之后,一直都是七嫂在料理那个家。” 八娘停下脚步愣了一下,便转身看着苏油,认真道“说到这个,小幺叔你是格物天才,八娘倒真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苏油说道“哦?真有事情?” 八娘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据八娘打听,十年之前,有位叫毕昇的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其法是先将每字做成一印,然后设一铁版,其上冒之以松脂腊和纸灰之类。” “等到需要印刷的时候,就以一铁范安置到铁板上,将字印排布成版,然后火烤药镕,又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 苏油心中明白,这就是四大发明之一,活字印刷术了,说道“这很简单吧?主要是想法高明,技术上不难解决。” 八娘眼睛里又开始含泪“一开始八娘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一上手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实验过多次了,都不成功。” 苏油“啊?” 八娘收拾了一下心情,说道“首先是字印的问题,和木雕整版相比,字印容易变形,墨印后吸水膨胀,即不堪用。” “再有就是字不就范,大小有差,排出来七歪八扭。” “第三就是字码太多,如何快速查找和收纳也是问题。” 苏油想了想,小心问道“这事情,八娘你怕是没有得到程家的支持吧?” 八娘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我没敢和阿翁及郎君提及。” 苏油低声问道“那你是用的陪嫁?” 古代女子的陪嫁,多由女子自主支配,这是妻子财政权的一部分,即使离婚,这部分财产也要带走,算是古代女子婚姻的一个保证。 相应的,陪嫁,也能从侧面帮助妻子巩固家庭地位。 所以,八娘用自己本来就不可能丰裕的陪嫁搞技术改革,遭遇失败,尤其还是背着程家人搞的,那就变得悲催了。 八娘的病,多半与风寒无关,泰半是因此而来,而八娘死后的那些后续,估计也与此有不小的联系。 这事情难与娘家言道,苏洵肯定不清楚,因此觉得程家虐待了自家闺女,侵吞她的嫁妆,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苏油就见八娘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八章 肚里有货 第八章肚里有货 不是走投无路,加上苏油展现了一把格物的天赋,所作所为让八娘觉得可亲可靠,现在又一语点破她的窘境,估计八娘也不会对苏油点这个头。 毕竟再聪明,苏油在八娘眼中,也是一个仅仅快六岁的孩童。 苏油摇着小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的道“得看过才好说。那八娘带我去工坊看看可好?” 八娘点头道“行,我也很久没有出门了。” 去和程文应打了个招呼,两人便出了印坊。 现在的女人也不如后期,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锁在深闺,女性的自主性还是比较高的。 伺月叫来一顶小轿,八娘入轿,说了声“南门水井巷”,轿夫应声迈步。 一路来到一处小房,打开门,便见到各式各样的木工工具,还有满桌的雕版,活字。 八娘神色暗淡,环顾四周一圈后说道“我生病之后,便把工人都遣散了。” 苏油进门也不客气,将各色工具和字印都看过了一遍,然后又胡乱拼了一个字版,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细看了,说道“相比雕版,这活字版差距未免有些大啊。” 八娘脸微红,点头道“是啊,八娘轻忽孟浪了。” 说完指着印版说道“小幺叔你看,版刻系写稿上版,字体大小一致且刻工一气呵成,因而非常匀整,字与字间可以互相照应。而印版一字一刻,这个活字与另外的活字照应的不好,难免有大小不匀之处。一行之内,不但字有大小,且笔画粗细有时也难一致。” 苏油说道“等等,我一一记下来。” 待得苏油磨好墨,找来一张空白印纸,写下“一、字体问题。”时,八娘眼神一亮,不由叹道“小幺叔这字,好清贵。” 苏油倒是挺谦虚“书法一道,改日再向你请教,八娘你接着说。” 八娘点头道“还有就是墨色会轻重不均。因为拼字排版,会出现版面凹凸不平,因此印刷出来,墨色就有轻有重,浓淡不均。” 苏油又在纸上添上墨色一条。 八娘接着道“排字行气不整齐,有时倾斜不直、有些字排列歪扭,甚至个别字倒置或卧排。” 说完又指着印版边角“边角是拼接的,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因此会出现缝隙,错开等现象。” “另外就是行格界线会变得时有时无,活字的行格界线亦系拼排,因而也会不平,从而着墨不匀,会出现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现象。” 又指出了几条细枝末节,八娘这才说道“经此一事,八娘才知道世间诸事,都不是想当然的。” 苏油点头说道“这是知易行难的道理。现在我总结一下。” 说完在纸上拉了几条线,集合到一个点“这几个问题,其原因在于字印大小工艺问题,这是匠人手艺不统一导致的。” 然后又拉了几条线“这几条,是木印遇水膨胀导致变形造成的。” 接着两人又总结出字印大小误差问题,行格界线误差问题,字印固定问题,高矮误差问题,存储排版检索问题,审版问题…… 有些问题是八娘思忖良久得出的,有些是苏油发现的,总结下来,林林总总一大页。 八娘接过苏油的单子,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想不到有这么多的差错,八娘当真是坐井观天,把世事看得忒容易了。今日自食苦果。” 苏油说道“知道了问题所在,那我们就一步步解决,等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这门新式印刷术,可以灵活拼版,不会断裂,随要随有,绝对是印刷业的一大突破。其实事情已经可以做了,这所有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一个美观和精细问题而已。” “首先需要解决的,是材料,木头现在看来并不适合活字印刷,八娘,你试过其它材料没有?” 八娘“啊”了一声“其它材料?” 苏油说道“对啊,古代祖先用的是玉印,铜印,现在我们用回去,不就行了?不过玉印铜印难刻难铸,用陶的话,嗯,几近可行,我怀疑毕昇所用,当为陶字,唯其如此,才不易变形。” 八娘想了一下,点头“那我们试试?” 苏油说道“专业的事情,需要交给专才,我们眉山城中,有烧制陶瓷的工匠吗?” 八娘说道“史家开着好几家瓷器坊,我倒是认识。” 说完破涕为笑“子由弟弟,母亲给他安排的就是史家小娘子,不过还没过门。” 苏油见八娘笑了,心下也轻松了一些,说道“那就简单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八娘看看门外天色,说道“今天来不及了,陶瓷工坊在城外,城内只有门店。” 苏油点头“那我们继续讨论,除了材料,所剩下的基本就是工差的问题,那就需要更加精准的量具,保证每个印模都一般周正。” “字体问题,那就得找专工定制,最好是一人刻就,如果一人要求太高,那也最好是一家人,手艺一脉相承,字体相去不远,这个就是程家的长项,问题不大。” 说完对八娘劝解道“八娘,这是大事,你这样一个人鼓捣可不行,实验的每一步成果,你得禀明程太老爷和老爷,还有你丈夫才行。” “你是程家的媳妇,不能让他们觉得你起了外心,凡事商量着来比较好。” 八娘聪慧,一点就透,点头答应了,不过转眼却又犯愁“现在看来,这最难的问题,反而在你说的那个工艺误差了。这对工匠的手艺要求太高,眉山城中,恐怕没有这样艺臻毫颠的工匠。” 苏油笑道“这个对我来说,偏偏是最简单的事情,村外石家有一套《九章算术注》,我没别的书看的时候,就看这个,感觉用里边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足够了。” 八娘惊道“真的?” 苏油认真想了想,快速理了理思路,说道“八娘你想,字模大小,主要是没有足够精细的量具进行测量,书印大字,字体本身不盈半寸,十分之一寸为一分,十分之一分为一厘,一厘十毫,一毫十丝,嗯,如果有一把尺子,能够精准到毫厘,用它量准印模,不合尺寸的丢弃不用,或者打磨一下,这样拼出的印版,可以严丝合缝了吧?” 宋代一寸换算成公制三十点七毫米,那一厘就是零点三毫米,这已经是百分尺的概念了。 八娘想了想,摇头道“精准到厘?那么密的刻度,如何能够看清?” 苏油说道“所以就得取巧了。走吧,回去先将这事情做下来。” 回到书坊,八娘唤来一班工匠,让他们配合苏油行事。 矩,尺,规这些东西,在书局作坊里都是现成的,苏油找来印书的大纸,准备制图。 不过要精准,这笔就得细,最后八娘将自己描工笔的小笔找出来,才算是勉强合用。 工匠们听说苏家来了个五岁的小先生,要制作出一把精准到厘的量尺,都不由得大摇其头,这摆明了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苏油也不计较,开始用尺规作图,一边作图一边开始讲解。 首先,在图纸上画出一道横线,然后通过圆规在直线两边各定出一点,画出一道垂直线。 这个工匠们都知道,不过一个五岁孩子知道用这种方法得到垂直线,不由得让工匠们刮目相看。 但是尚不出奇。 接下来,苏油通过圆规和直尺在垂直坐标上取点,画出一个直角边边长为一尺的直角三角形。 不错不错,很标准很漂亮,工匠们继续点头。 再接下来,变戏法时间开始,苏油抛弃了尺子上原来标示的寸,嫌弃它不够精细,却在接下来以直角为,在三角形下方随意画了一条射线。 然后用圆规将射线分出相等的十段,用直尺将尽头处的点和直角三角形相邻边的四十五度角连接起来,然后利用这条线的平行线关系,将直角边等分成十份。 这一手一亮,工匠们立马意识到了价值,这手方法,可以精准地将任何长度的直线分成任意等份!这小先生肚子里绝对有货! 第九章 风投 第九章风投 接着苏油将底下那条直角边每个寸标记点和直角三角形的另一四十五度角连接了起来。和斜边一起得到九条分隔斜线。 找来一把没有标示刻度的新尺,苏油准备比照作图得到的点,在尺上标示出各寸所在的精确位置。 一位老工匠,估计是工头,连忙说道“小郎,这个我来吧。” 苏油微微一笑“那有劳老丈了。” 老工匠手艺精熟,很快,苏油得到了一把标示到精准寸的尺子。 苏油用这把尺子沿着直角边往上移,当尺度移到图上侧边和最外斜边距离刚好为一寸的时候,十一条斜线正好将尺上这一寸等分成十分。 拉好横线,图上便得到了一个精确的十分。 工匠们对苏油的本事开始起敬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尤其是工头,连呼“妙哉!妙哉!” 说完他便来接手,在尺子上用尖细的工具标出每分的刻度,然后继续模仿苏油上移尺子,皱眉道“小先生,没法继续做啊,一厘再分十份,理论上可行,但是针痕紧挨着针痕,无法标示啊。” 苏油又抽出一张图纸,照样画出一张图,不过这次的直角边长只取了九寸。 工头指着新的直角三角形“那这一个刻度,就是十分之九寸,小相公是要想得到十分之九分?” 苏油笑道“正是,之后以九对十,可将厘数展示到这九分刻度之上。” 老工匠只觉得头皮发炸“这……这是何等巧思?如何做得到?” 苏油先将九分的尺度得出来,对匠人们拱手道“小子只会理论,动起手来一塌糊涂,还得劳动老丈。” 老工匠当仁不让“必须的,这等粗活怎么敢劳动小先生,老头来!” 苏油笑道“那就麻烦老丈了。” 接下来事情就好做多了,苏油画出了一个游标卡尺的图纸,将要点跟老工匠讲清楚,很快一把精美的青冈木古怪尺子便出现在苏油的手上。 苏油看着光可鉴人的卡尺也是服气非常“老丈技艺之精,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老工匠连连摆手“我家三代雕工,细木活那是家传的手艺,到老头我这辈儿总算是能成大工了,所以才替东家管着这书坊雕版这一块。” “饶是如此,可也不敢夸口毫厘不差,当不得小先生谬赞。现在这个只能是临时拼凑的模型,改天我给小先生做一个经用的。” 苏油笑眯眯地道“当得的当得的,这纯手工和工科作业,本来就是两回事儿。” 说完对匠人们介绍道“大家看,中间这把,是主尺,下边可以滑动的这把,是副尺,副尺上的刻度可以在主尺上游走,上面的标示,我称为游标。” “游标前头是两个卡子,用来量出物体的宽度,因此这把尺子,我将它叫做游标卡尺。” 老头连连点头“这名字妥帖非常。” 苏油取过一个木块,说道“这卡尺的关窍,就是副尺走到主尺尽头时,两尺的起始刻度归一,同时卡子两个卡钳内面贴到严丝合缝。” 说完又看着尺子摇头“老丈的手艺,真是精妙。” 老头心头如猫抓一般“小先生快别夸了,再夸我这老脸没地方放去,不如赶紧给我们展示一把,如何测量到厘这一级。” 苏油将木块一卡,说道“大家看,主副尺刻度的,我称为零点,以副尺零点所示的主尺位置,可知木块宽度是一寸五分有多。” 工匠们都点头,这个简单。 苏油说道“那具体多多少呢?我们来看副尺,大家看副尺两端,与主尺刻度对应的位置,是不是在逐渐向一个点趋近?越趋近那个点,主副尺上的刻度,越有重合的趋势?” 一个匠人眼尖“是的是的,副尺之上第六个刻度,与主尺上一个刻度几近重合。” 苏油笑道“这位大叔说得对,这个刻度所示,便是厘数,这块木头的宽度,便是一寸五分六厘!” 轰——工坊里顿时人声涌动,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识到能够精准到厘级的尺子! 众人欢呼声里,老匠人确是满脸疑惑“小先生,这是什么道理?” 苏油说道“这个涉及到算术,我把这个问题叫做追差。大家算术加减都会吧?” 众人都点头如捣蒜,这个都会。 苏油说道“都会就好办了,来我们看图。” 之后苏油便开始讲解游标卡尺的原理,一番解释下来,苏油总结道“看,我们假设卡尺现在所卡宽度是一寸三分九厘,一点一点计算过来,在副尺上第九个点的位置,它与主尺的这个刻度间的距离差正好为零,差被追上了。” “利用这个特性,我们便可以将厘这个单位放大到副尺的刻度之上,得到精确的厘数。” 一群工匠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能把东西做出来是一回事儿,能把道理讲透,那是另一回事儿。 这说明小先生可不是瞎蒙的,道理一听大家都明白,可要靠自己凭空想象,那绝对是打破脑袋也不可能得到这么精巧的解决办法。 等等,小先生好像才五岁?那自己这一大把年纪,岂不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工头对苏油作了个深揖道“有了这把尺子,我眉山书坊,呵呵呵,打今天起,可要力压杭州建阳一头了,先生当受老头一拜。” 苏油赶紧摇手道“不敢不敢,您是长者,可万万行不得。” 两人正在客套间,就听身后一声轻咳,一转头,正是程文应来了。 程文应见到苏油和八娘混在一群工匠里边,先是微微一皱眉,不过没说什么,只对老工头说道“老于,在内院便听得工坊这边喧哗,规矩不要了?” 老工头赶紧拱手“恭贺东家,大喜啊,小先生发明了一件了不得的物事!” 程文应问道“是何等物事,让你们如此惊讶?” 老工头将尺子交给程文应“东家你看,这是可以测量到厘级的神尺!” 程文应大惊失色“如何可能?” 等到老工头将尺子展示了一遍后,程文应也觉得这尺子的设计原理简单之极,可偏偏这心思灵巧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由得对苏油上下打量。 苏油对程文应拱手道“姻伯,其实这尺子还大有改进之处……” 程文应一把拉住苏油的手腕,一手抓着游标卡尺“贤侄同我进内院细谈。” 连八娘都不顾了,八娘抿嘴一笑,乖乖地从后边跟了上来。 进入内院,苏油对程文应说道“姻伯,这卡尺……” 程文应叹气道“贤侄啊,我朝首重进士高等,其次制策。至于其余诸杂科,对别人是晋身之阶,可对你……贤侄天纵聪明,当以诗书为重,万不可以明算为进身之道,这是自误啊。” 苏油对程文应的印象越来越好,起身施礼道“小侄理会得,这些就是寻常瞎想的杂学,不当事体的,等到开蒙,会以经学为业。” 程文应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刚刚听你说,此物还有大用?” 苏油将八娘所想之事同程文应说了一番,程文应叹息道“八娘,一家人,本不该如此隔阂,有事情还是该告知翁婿的,或者告诉我也行嘛。” 八娘听后禁不住眼睛一红,连忙低头赔礼。 苏油赶紧陪笑道“姻伯休怪八娘,程家高门大户,八娘也是怕人说她轻薄胡行,想要事功完成之后再告知你们,现在说开了就好了。” 第十章 讲究人 第十章讲究人 程文应见八娘如此,又安慰道“一家里,我是不喜欢这么守礼的,天伦亲情倒是更要紧。” 苏油暗笑,你知不知道应景了这也是一项罪名? 赶紧转移话题“这尺子只是初步,接下来还要试验陶活字,设计工艺,定下流程,控制品质,这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够做下来的。” 说完对八娘眨巴着眼睛道“八娘刚开始有些想当然了。不过我们现在有了新的想法。” 八娘赶紧取出之前和苏油在水井巷总结出那张工艺瑕疵的单子,之后将两人的想法和思路给程文应讲了一遍。 程文应感慨道“之前那套做法,怕是胡闯乱撞,三分把握没有。可是经此一改,怎么就觉得有个七八分可行?” 苏油笑道“对,就是先摸清工艺改进方向,然后朝那个方向靠拢。” 程文应捋了捋薄薄的胡须“贤侄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八娘有心,这事情还由八娘和你来牵头。我辟一处工坊与你们俩,另加百贯钱,试着搞搞看。” “如果不成,也不用计较,反正研发出这尺子,已经足值了。可如果真要是成了,那这工坊九分,三分算作我程家的,三分算作八娘私房,另三分算作贤侄股份,如何?” 没想到这老头还有风险投资意识,苏油赶紧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程文应不由分说道“莫要推辞!你本伶仃,以后还要进学,交游,赴考,没有钱财随身打点,那是不行的。有了这份收入,不忧生计,你也好安心读书。” 苏油想想也是,起身感谢道“如此小侄也不矫情了,定当竭尽全力达成此事。” “不过小侄有个请求,这工坊算作十分,我们各取三分,留一份作为研发基本,可好?” 程文应捋着胡须呵呵笑道“那更好,那更好,要是再弄一把类似这尺子般的物事来,可就赚大了。” 说完继续劝慰苏油“这可不光是为你,就你明允堂哥那张利嘴,光这尺子出在我家里,他都能编排我侵占侄产你信不信?” 苏油讪讪地笑道“哪里至于……” 心里边却暗暗给老头点赞,你老人家所料不差,老堂哥打向你儿子的那一炮里,这也是一条罪名。 晚间程文应便将苏油留在身边吃饭,不过这顿比中午自己做的那顿就差远了,苏油忍了几次,没将自己的雪盐取出来直接吃鸡茸拌饭。 程文应见苏油食不甘味,笑骂道“你这小子是嫌弃我家饭食不精?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一个五岁村童,怎么好像落地起就锦衣玉食一般?这都是你老伯爷惯出来的毛病?” 苏油想起老伯爷的厨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不是不是,主要是老伯爷那饭菜太吓人,我四岁起就不让他做饭了。” 程文应认真道“贤侄,你心思灵巧,聪明好学,这些都还罢了。可知道人贵自立?” “没有牯持,你当认作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自发自强,今后为父母追得一个诰命,让他们含笑酒泉,方能告慰双亲的平生,切不可有孤愤之心啊。” 这就是教训了,苏油赶紧起身“谢姻伯教导,侄儿明白的。” 程文应笑了“跟你说话,总是会忘了你还是个孩子,当真少年老成。赶紧坐下,不用每次都起来答话。” 苏油这才重新坐下,说道“说起天伦,八娘甚是想念小侄孙。” 程文应说道“嗯,八娘既然已经大好了,孩子还得安排回去才是。” 说完唤来管家,吩咐道“少夫人已经大好了,那就把埙儿带过去,孩子还是在母亲身边好些。对了,奶妈也跟过去,还有伺月那丫头,这些天一直伺候少夫人,料理得也算精心,那就让她继续跟前伺候吧。” 管家去了,程文应这才对苏油说道“你明允堂哥又出游去了,这次去的是剑门,那可有得日子才能回来。子瞻子由去了青神,纱縠行就你嫂子在,你暂时就别过去了,先住在我这里吧。” 苏油恭敬答道“我听姻伯安排。” 程文应又叫八娘领着苏油,先去后堂拜见了婶子,算是正式认苏油为至亲的子侄。 程文应的夫人是普通妇人,沉默寡言,随便客套了几句,八娘便将苏油领出,带他去偏厢住下。 没一会儿,过来一个中年妈子,说是太夫人打发过来伺候小少爷的。 苏油客随主便,由得妈子将自己收拾一通,带被窝里睡觉。 房间里还有香笼,被子也被熏过,苏油迷迷糊糊入睡之前,似乎觉得又有一门大生意等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醒来,昨日临睡前的想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中年妈子捧着柳枝青盐和温水过来,却讶异地见到苏油已经穿好衣服,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刷子,一个小竹筒。 等竹筒打开,里边是一些粉状物,苏油将刷子浸水,沾了些粉末,就在天井边上刷起牙来。 待得苏油刷完牙,中年妈子才赶紧递上帕子,说道“没想到小少爷起得这么早。” 苏油接过帕子“李妈,姻伯和八娘他们都起来了吗?” 李妈回道“还没有。” 苏油边抹脸边说道“乡下起得早,主要是家里大公鸡不消停。那我从明天起每天多玩一阵,也晚些起来。” 李妈妈笑了“小少爷不用在意这个,尽管随心便是。” 苏油将帕子递还给李妈“李妈你自去忙,我随意找几本书打发时间。” 李妈说道“那等开饭之时,我再来唤小少爷。” 吃饭的时候,程文应笑道“还真是讲究人,你那刷牙的小玩意儿是怎么弄出来的?” 苏油咧嘴一笑“那是找村里乡亲做的,其实就是一个竹鼠毛小刷子。” 说完,想了想又道“不过竹鼠毛弹性稍差,配合上牙粉刷牙齿表面还行,牙缝的清理需要另外一样东西了——牙线。” 说完双手一摊,摸摸小嘴不好意思道“没办法,谁让侄儿贪嘴呢?牙可得护好了呀。” 程文应都气笑了“就你昨天吃完饭用的那东西吧?我算是服了你了,光牙齿养护你要用到三样物事?还真是讲究人!” 苏八娘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低声开口道“小幺叔,你那三样,我也要一套。” 苏油说道“这个简单,不过我用的牙粉不算太好。” 程文应说道“这个也好办,一会我让药铺送来。等等……你那牙粉取来给我看看?” 苏油从包里取来牙粉,程文应打开一看“我就觉得肯定有古怪,你这粉怎么这么细?” 苏油反过来感到惊讶“这药材用到的水飞法,还没有吗?” 程文应问道“何为水飞?” 苏油想了想,缓缓解释道“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将药物研磨的时候加入清水,会让细者悬浮于水中,粗者沉于水下,将悬浊液倒出晾干,粗者继续研磨,一遍遍下来,就能得到极细的粉末。” 程文应一脸的痴呆“这……这么简单?” 苏油接着又说出来一个好处“还有一桩好处,比如雄黄之类药物,还可以通过此法去除火毒,其实就是将里边那些能够溶于水的杂质,通过此法去除,从而得到纯净的雄黄。” 程文应坐不住了,一把拉住苏油的手道“贤侄,快走,跟我去药铺。” 苏八娘一脸幽怨“阿爷,说好今天和小幺叔去考察瓷器坊的,昨日我已经与史家妹妹商量好了。” 苏油被拉得有些站不住脚,赶紧道“其实只要点破这层窗户纸,法子本身简单至极。姻伯你自去吧,道理说清楚,炮制师傅对药物的物性,那肯定比我更加明白,我还是随八娘去看陶瓷坊紧要一些。” 第十一章 物价 第十一章物价 程文应停下脚步想了想“也是,这法子如你昨晚那尺子一般,道理说通简单至极,可为啥时至今日方有人想到呢?” 苏油背着手,悄悄搓着被拉红的小手道“那这就是我的怪癖吧,喜欢把事情往精细了想。” 程文应点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的深意,当在此处了。” 苏八娘接过话头说道“伺月说昨日小幺叔做菜,跟厨子说的也是阿爷这句话。” 程文应一脸复杂的表情,感叹道“亏我还担忧你不能习业立身,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只把精细一门悟到此等地步,贤侄天下间大可去得。不过这话对厨房周胖子说……哈哈哈,多半是明珠暗投了。” 苏油偷笑道“也不算暗投,起码他也学会了两道菜不是?学会了食材精致部分和粗糙部分分别处理不是?这厨艺就精进一层。有教无类,这可也是夫子说的。” 程文应捋着胡须打趣道“一部《论语》,算是被你用活了,诶我说你是不是只会这个?” 三人谈笑着出来,苏油拿着两卷图纸,跑去找老于。 老于正在指挥于大和于二准备做工,见到苏油过来,赶紧过来见礼“小先生来了啊,我今天把雕版都翻了出来,不合尺度的准备精修一遍,有了游标卡尺,我非得做到不差毫厘才算完事!” 苏油一副小大人模样“于工态度可嘉,不过我又设计了一份图纸,除了可测宽度,还可测内径,另外精度还能更细。” 老于满眼都是圈圈,消息来得太突然,需要好好消化消化“更细?小先生这是要……那词怎么说的来着?精确,对就是精确,小先生这是要精确到毫了?” 苏油说道“那一时还做不到,不过昨晚我想了一下,可以将一尺三分,我称它为小尺。同理可得小寸,小分,最后落到游标卡尺上,精度还能提高三倍,精确到三分之一厘,我称之为小厘。” 这就几乎接近现代百分尺的精度了,将精度提升到了零点一毫米左右。 老于一拍脑门两眼放光“我这猪脑子怎么就想不到这上来,什么都要小先生提醒!你放心,这图纸一看就明白,交给我了,今晚你们回来就一定能看到几把精度更高的尺子!” 苏油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还有一点,就是这次的刻度辅尺是可调的。因为气候水分的变化,有可能会导致卡尺合拢时,主副尺零度不能再重合的现象,我管这个叫偏差。副尺设计成可调式,就能随时纠正这种误差。” 老于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已把苏油当成鲁班再世,言听计从,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搞好。 出了大门,程文应送苏八娘上了软轿,准备给苏油也叫上一顶,结果苏油说他更想走路,顺便逛逛眉山城的风物,程文应只得由他。 各自开拔,走出了一段后,八娘才对苏油轻声道谢。 昨天晚上急急将苏油丢下,就是为了早一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母子俩如今算是重聚了,八娘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心病一去,浑身顿觉轻松无比。 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外走,宋代四川古城的风貌让苏油觉得倍感新奇和亲切。 上一世自己帮扶过的几个偏远乡镇,和现在的眉山城,还真有些类似。 青石板路两边是阴沟,阴沟上面盖着石板。 这就了不得,穷乏的下县,道路两边常常是阳沟,没别的意思,石料能省一点算一点罢了。 阴沟上面是屋檐,屋檐的雨水长期定点落在石板上,已经将石板打出沿街边两排小坑。 每隔一段,阴沟上的石板还镂雕着大铜钱状的进水孔。 道路两边,是中国第一次形成的新阶层——市民阶层的房屋。 市民阶层的出现,说明了服务业和手工业的兴起,这完全体现在了眉山城街道两侧的生活图景之上。 小食肆,干果肆,粮油肆,酒肆,布庄,绸庄,竹器铺,棕铺,杂货铺……一路行来目不暇接,规模不大,但胜在物品丰富。 还有很多奇特的现象,比如可以见到很多挑着粪桶的农夫,沿街收买各家居民马桶里的粪尿,一般一家一晚上的贡献能卖一两文钱,这可是顶好的农家肥。 然后还有卖薪柴的,居民们对杂木柴还都分得清,按耐烧程度讨价还价,一担柴也是几十文的小生意。 甚至还有直接卖水的,而且这水都是城外的人挑着进城卖,一挑水视路程远近卖给离水井远的人家,也是十几文钱。 苏油问八娘为啥城里有水井的人家不打水卖,八娘在轿子里笑得前仰后合,能够打井的人家,那都不差钱,好好爱护水井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卖自家的风水财源,那不成败家子了? 一路好奇地打听着物价,市民们见一个小孩子问东问西,知道他不会买,却也一边按捺住不耐烦,一边看在旁边那顶小轿的面子上,强笑着回答。 开玩笑,眉山首富程老爷家的轿子呢!要是不小心得罪了,那才有得罪受。 好在这小少爷好奇归好奇,总不是小户人家那些熊孩子,有礼貌不说,也不伸手乱摸,只笑眯眯的打听。 一路打听下来,苏油已经知道了很多推翻前世印象的好玩发现。 比如吃的,物价当真不贵,就川中的早餐来说,一枚炊饼只卖五文钱。 然后好笑的是五文钱的是带馅的,馅料一般比如酸豆角,酸菜,鲜韭菜。 不带馅的反而贵些,要七文钱,因为那是实打实的粮食,饱腹时间更长。 再加上两文钱一碗的粟米粥,基本就可以对付一顿早饭。 当然要吃好一些,也有不少小吃可供选择,比如羹,浆,煎饼之类,要吃饱,得十五文。 一般的酒,如劣酒,也就百文一斤,好些的蜜酒不过两百文。 当然也有贵的,比如苏油就看到了标价一贯的烧春,梨花白,那就是一千文钱了。 茶在四川是特例,官府不专营,不过不能卖到四川境外其余宋地,因此很便宜,不过五百文一斤。 当然也有标价一贯的小茶饼,还有据说是建州来的高级货色,那玩意儿一饼四贯! 然后并不是后世想象那般,有文化就收入一定高,城边的脚夫,杵着扁担等人招募,像极了后世的山城棒棒军,苏油听叫价是使唤一天两百文,再包早晚各一顿饱饭。 同样城边的抄书先生,一日使唤费用也是两百文,不过这是基数,超过一定字数,那就要按字数折价了。 盐如今还是专卖,但私盐在川中也处于半公开状态,一斤不过七十文,都是块状,折成铜钱与汴京价格相当,这就已经很便宜了。 苏油后世读了不少史书,知道这七十文一斤的盐,很多贫苦人家都吃不起,用绳子吊一小块,往菜汤里一放一提,就算放过盐了。 米,每石不过八百文,一斗八十文的样子。 相比居民个人收入,肉也不算贵,最贵的牛肉,百文一斤,猪肉四五十文一斤,羊肉在两者之间,随行就市。 不过好玩的地方就是越肥越贵,瘦肉没人买,和后世也颠倒了一个个。 但是衣物就贵了,成衣铺里一件旧麻布衣,动则也是几百文,成色稍好些的绸衣,那就上贯。 丝鞋,皮靴,那是一贯到几贯的高级货。 衣物中木棉衣料和葛衣,更是价格不菲。 苏油心里边默算了算自己的一身,一件苎麻内衣,一件青葛外衫,一条丝裤,一双丝鞋,就算自己是小孩,这一身没有一贯钱是拿不下来的。 第十二章 牛杂可是好东西 第十二章牛杂可是好东西 在可龙里的时候,苏油看过土地买卖,一亩地也就是一贯钱的样子。 这物价和后世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别,原来宋代城市居民的家当,基本上都穿在身上。 仔细留心,还有发现,这里的人们使用的钱不是常见的铜钱,而是铁钱。 偶尔有外地人采购用铜钱的,那一文铜钱能当铁钱两文用。 还有交钞,楮皮纸做的,官方发行,一贯钞大致能当九百文。 还有私钞,大商户发行的,用来和生意伙伴交易,其实更有点像是固定价额的提货单或者是原始汇票。 苏油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东看西看,倒是苏八娘看不下去了,低声招呼他过去,递给他一个荷包,低声说道“小幺叔可是要使钱?我这里倒有一些。” 苏油却不接,有点小尴尬的解释道“不用不用,我就是呆乡里久了,想了解一下物价,原来大宋的物价如此便宜啊。” 八娘噗嗤一声笑了“小幺叔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县令大人还常常打秋风呢。” 苏油大讶“不会吧?我可是听说官家对读书人很宽松的,给俸禄都是往高了给,年节还给各种名目的赏赐。” 八娘笑道“那得是五品以上才行,如县令这般的七八品,一个月也就五六贯的花销,要养家糊口,人丁不旺还行,上了十口,加上迎来送往,那就不够看了。” 苏油不信,回道“八娘你又骗我,县长迎来送往,那是有公使钱的。” 八娘摇摇头,说道“你是没看过驿站那破败的样子!像眉山这样的地方,水路枢纽,来往的贵人高官多了去了,公使钱能够开销的?太守大人想要过得滋润,都少不得依仗我们江卿世家才行。” 苏油有点疑惑“那这官还有什么做头?” 八娘笑道“有你这想法的可不光只有你。翰林清贵不?几年前出的大新闻,有个穷翰林,连清选都不要了,辞了官职,在东京开了一家质行!” 苏油点点头,这才算是对大宋的政治生态有了第一分粗浅的认识。 自己以前的知识面太狭窄了,眼睛只落在了史书记载的大人物上,却从不知道大宋下层官员是这样的苦逼。 看来升官不一定发财,不过现在了解那些为时尚早,自己来大宋,可不是为了受穷的。 时间不长,小轿来到了一个城外临溪的工坊,工坊旁边是几个窑口,远处还有些田土,一个小庄子。 工人们在抟泥,造胚,一位少女在指挥工人们干活。 见到软轿过来,那少女便急急走了过来问道“是苏姐姐吗?” 苏八娘从轿子里出来,两人见礼后,那少女拉着八娘,欣喜地说道“姐姐总算是大好了,咦,埙儿没跟你一起过来?我好想看看他啊。” 八娘笑道“一路颠簸,可不敢带出来。” 那少女看着苏油逗弄道“这小孩又是谁?快叫我姐姐,我给你吃甜豆。” 苏油还没说话,八娘急忙拉着那少女嗔怪道“你可休要胡言乱语,这是可龙里苏家老宅的长辈,人虽然才五岁,我也得管他叫小幺叔。” 那少女听完后一跺脚叨叨着“哎呀你怎么带了个小长辈来!平白跌了我的辈分!” 八娘笑道“我这小幺叔人虽小,可是绝顶的聪明,现在正在帮我弄活字排版的难题。小幺叔,这是史家二十七妹。” 苏油施了一礼“见过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撇了撇嘴“小娃娃还装老成充大辈,这小幺叔我可叫不出口,我就叫你……小油吧。” 苏油也不见怪,笑道“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家中长辈就常叫我小猴子。” 二十七娘笑得腰都弯了“小猴子,哈哈哈,等你行冠礼的时候,那不是……那不是……” 苏油倒是挺大气,回道“沐猴而冠,想说就说,我不会生气的。” 二十七娘反而不笑了,改容正正经经对苏油道了个万福“小油性格可真好,倒是奴家孟浪了。” 苏油赶紧还礼。 八娘说道“今日过来,是有事情求妹妹。” 二十七娘说道“嗯,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不一早就准备好了,看,泥料都在这边。” 三人过去一一检视,苏油翻看了半天,摇着小脑袋问道“二十七娘,有一种泥料,不知道你们这里用过没有?” 二十七娘倒是挺讶异的“你小小年纪,还懂陶泥?” 苏油看着那些土黄色棕色和绿色的瓷罐,说道“略懂。” 说完随便取了一个挺大的斗碗,用双手抓着碗边翻转过来“你这用的是本地的红泥,陈化后做胚,干后再施釉一次烧成的,泥料太粗了,不合治印用。” 二十七娘听了后眉毛顿时竖了起来“我们家的瓷器虽然不如几大著名的窑口,可在川峡四路也是有口碑的,这泥我们精选的,东西都卖到大理去了,你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苏油眨着小眼睛说道“二十七娘别生气,你说的我都相信,我的意思是说,还可以更精。” 二十七娘冷笑道“要是你能够炼出更细的陶泥……” 说完见到一旁笑盈盈的八娘,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顿时笑靥如花“那给你们做陶印的活,我们包了。” 苏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很简单的,法子我上午才教过姻伯,其实就是举手之劳,我们先做个小实验吧。” 这里工匠也多,见二十七娘没话,苏油便叫来工人,取来一口大缸打横,做了个木头架子卡住,然后在架子两边卯上圆轴,搁到支架上边,又做了一个轴柄,工人摇动轴柄的时候,大缸可以在架子上边转动。 往大缸里加了些水,丢了些碎瓷片进去,让工人将大缸摇转起来,苏油开始往里边添加陶泥。 很快,陶泥便被翻滚的碎瓷片切割磨碎,最后变成泥浆。 二十七娘睁大了眼睛“你这法子倒是讨巧得很。就是规模做不大。” 苏油也不生气“做实验嘛,这样快。” 将泥浆倒出来,用粗竹筲箕过滤得到细泥浆,倒入另一口缸中搅拌静置一阵后,苏油在盛放细泥浆的罐子周围挂上布条,利用虹吸现象吸取水分。 接着便和工人聊起瓷土的事情。 苏油的口中,瓷土是一种白色的极具粘性的泥土,饥荒年月里,有人拿它充饥,虽然一时间能有饱腹感,但是却无法泄泻,吃这种泥土的人,最后会腹胀而死。 这么一提醒,便有工人反应过来,说是城西蟆颐山下有一片地,那里便有这种泥土。山上还有白石头,这泥土估计便是白石头年深日久风化而成的。 二十七娘一听真有这东西,立刻让人从庄子里拉来骡子,派人去城西取土取石头。 等事情安排完,二十七娘笑道“你们两倒是有口福的,庄子刚摔了一头牛,报了官,罚了些银钱,不过有牛肉吃了。” 苏油顿时大喜“真的?这个我来弄!” 二十七娘似乎笑点很低,顿时又笑弯了腰“哎哟,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呀?!” 苏油对八娘说道“八娘,你快叫人去家里,找伺月将我昨天让她弄的那包药粉找出来,哈哈哈,这回有大用了!” 一行人来到庄子,这里其实不大,有一圈低矮的土墙,土墙外边是田地,种的水稻,土墙里边一头是菜园,一头是一圈草房,庄子上的人正在解牛。 苏油兴匆匆地跑过去,一看只剩下一个腔子,不由得哭音都出来了“牛杂呢?我的牛杂呢?” 八娘急得直跺脚“小幺叔,不得无礼!丢了我们苏家的脸面!” 苏油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十三章 精盐 第十三章精盐 八娘说道“牛杂是下使人都不吃的,除非贫弊到极处的人家,才会捡回家煮食。” 苏油这才想起来,宋人脑蹄血脏,都是不怎么吃的,昨天的鸡杂,就不知道被厨子扔哪儿了。 一位憨厚的村民咧着嘴笑道“那是,我们庄子里,除了肥点的牛肠煮了喂狗,别的东西都扔掉了……” 苏油眼都直了“这么浪费?” 说完眼珠子一转,满脸严肃“农家力耕满载,不过温饱,市井一日辛劳,难留百钱。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苏家庄子上,可是没有这等事情的。” 这话把二十七娘僵在了那里,苏八娘更是眼中含泪“小幺叔,我们可龙里山田庄户,当真过得如此清苦?” 二十七娘走到苏油身前“奴家受教了。” 说罢站起身来,也是一脸严肃,对刚刚那个粗壮汉子说道“史大,耕牛失足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过小先生所言在理,今日让你们以牛杂为食,以示惩处,你可心服?” “啊?!”苏油和史大同时目瞪口呆。 史大苦着脸“这事情是庄上过错在前,二十七娘,这罚我们认下了,多谢小娘子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苏油却不干了“且慢!” 二十七娘敛衽道“小先生有何吩咐?” 苏油擦了一把口水,咬牙切齿道“我是外人,本不该干涉贵庄之事,这是失礼在先,所以也该受罚。而且起议在我,我要是不与庄户们同甘共苦,那就是招谤惹怨,所以我今天也必须与庄户们一起——吃!牛!杂!” 八娘和二十七娘连忙阻止,不过苏油心意已决,甚至不惜抬出辈分来压人,这才勉强得过。 叫了两个庄户去寻埋掉的牛杂,苏油偷偷擦了一把汗,想吃一口好吃的还真不容易。 毛肚!我来了! 从地里将刚埋掉的牛杂起出来,苏油指挥二人将牛杂搬到溪边,摆开阵仗清洗。 抓了一个小孩子,叫冬儿的,就是他放牛不慎将牛摔了,和自己一起回去问庄头要了半斤麦面,又拿了一个大筲箕,下边铺上干净稻草杆子,杆子上铺上溪里洁净的河沙,河沙上又铺了一层草杆。 八娘和二十七娘一路看着觉得古怪至极,都过来看他要做啥。 苏油指示冬儿烧起一堆草灰,然后拖出大木盆将草灰调入盆中,然后一瓢瓢舀入筲箕中,过滤得到清水。 经过三层过滤的水非常清澈纯净,苏油拿手一试,有些滑滑的感觉。 找庄头要了半斤芥子,让冬儿舂成细粉,加入温水调成糊状,淋了豆油隔绝空气,再拿盘子扣上,放在灶台上保温。 这时庄户已经将牛杂洗净送了过来。 苏油指挥庄户用竹筒做了个唧筒,往牛肺里打水,然后搓揉挤压,将里边的血水杂质逼出来。 牛心牛肝不用管,牛肚用面粉搓洗干净后,泡入草灰水中,去掉多余脂肪。 一边解牛剔下来的大动脉,也被苏油收集起来,刮洗干净后同样泡入草灰水里边,这东西是火锅里的美味。 然后胰脏拿去喂狗,牛腰留着一会儿再处理。 剩下的,就是牛肠了。 先处理小肠,指挥着庄户用盐搓出粉液,然后用面粉挂掉洗净。 大肠也是照此办理。 很快,院子里摆出了好几个大盆,里边全是干干净净的牛内脏。 苏八娘和史二十七娘面面相觑,这家伙口口声声说是要吃粗食,还没料理呢,盐粉先去了半斤,面粉先去了两斤,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不过看着几盆东西,和以往所见的肮脏内脏有天壤之别,或许……真的能吃? 苏油可没管他们怎么想,洗净之后,烧了一大缸水,让人将牛骨槌断,加入大缸之中熬煮起来。 然后让人另烧一缸清水,将大小肠切成大段,丢入缸中烫上一阵,捞出来叫人切小片,然后将肠壁上白色的油脂都收集在小盆里。 他自己除了烫牛杂,就是拿勺子慢条斯理地打去牛骨汤缸中的浮沫。 庄户人家将牛肉解好,留了些好嫩肉给两位娘子做食材,剩下的都大块腌制起来,之后便分了些人过来帮忙。 这时,八娘让去取十三香粉的人回来了。 苏油让人将一半药粉缝入纱袋中,挑了块石头洗净绑上沉到大缸里熬汤,又加了好些花椒,姜片进去。 一边支使庄户熬肠油,一边捞出毛肚动脉用清水漂洗,切改肺片,毛肚,黄喉。 小孩子们都被安排去采芹菜香菜火葱,洗姜剥蒜。 妇人们则烧饭,准备菜蔬。 虽然人多事杂,但是苏油指挥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发挥了最大效率。 二十七娘在一边和八娘说着悄悄话“八娘,要是小油当庄头,包吃包住,一年开十贯钱,一点问题没有。” 八娘骄傲地轻笑一声“我们家小幺叔,以后是要读书考进士老爷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话是庄头说得出来的?” 二十七娘掩口笑道“这话我可要禀告家祖,添进家训里边,哎哟,这什么味道这么香?” 八娘这时也闻到了,咽了口唾沫“昨日小幺叔用鸡血做了一道鸡血羹,那味道鲜美无比,要不,今天我们也以身作则?” 二十七娘抽了抽鼻子“嗯,有道理,小油说到底是客人,没理由客人上门吃下水,主人在一边啖牛肉的。我决定了,我也和小油,庄户们同甘共苦!” 说完这话,两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要脸,不由得相视吃吃偷笑起来。 盐是苏油在这个世界最受不了的东西,收拾停当,苏油将庄头招呼过来,没说的,提纯食盐。 米面什么的还好说,牛杂也由得小少爷折腾,不过盐要花钱买的,这事情庄头不敢做主,跑去禀告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挥挥手“苏家小少爷要做什么,听着就是,不用来禀报。” 接下来就是熬盐,过滤,烧石灰,磨豆浆。 刚刚烧制草木灰,得到的事实是碳酸钾溶液。 石灰普通,农庄必备,烧后得到氧化钙,加水变氢氧化钙溶液。 接下来就到了变戏法的时间。 草灰水和石灰水混合,得到得到氢氧化钾碱液和碳酸钙沉淀。 用氢氧化钾碱液加入饱和盐水,生成氢氧化镁悬浊物,去除盐水里的镁离子。 再加入草木灰水,利用碳酸钾生成碳酸钙悬浊物,去除盐水中的钙离子。 然后加入豆浆,利用蛋白质遇到盐分时发生的络化作用让悬浊液中的悬浮物和杂质凝聚成团。 过滤之后,得到氯化钠和硫酸钠以及钾盐。 最后通过加热结晶,利用不同盐类结晶温度浓度不同的原理,析出绝大多数的氯化钠,剩下的液体蒸干水分,变成硫酸钠和钾盐为主的混合结晶。 一碗雪盐,几粒胆丸摆在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傻眼了。 二十七娘拿手指蘸了雪盐粉末,放入嘴里,叹道“好纯的咸味,一点苦味涩味都没有呢!” 说完又要用手拿起一粒胆丸准备舔舔看,苏油赶紧制止“这个是胆丸,雪盐里消失的苦涩味道,可都集中在这里头了,可以用来做豆腐,但不能就这样尝的。” 二十七娘现在已经成苏油的脑残粉了,傻傻地点头道“哦……” 苏油问道“去挑观音土的人可回来了?” 二十七娘这才从雪白的胆丸上回过神来“回来了回来了。” 苏油说道“那就让他将最白的观音土挑出来,用上午我那个办法,将泥浆搅出来,过滤,搅拌,静置,沉淀。用纱条吸水。” 二十七娘说道“那我和八娘先去处理这事情。” 苏油笑道“去吧,早些回来,今晚可有好吃的。” 第十四章 好菜 第十四章好菜 二十七娘狡黠地一笑“同甘共苦是吧?我们也决定了,见贤思齐,陪你一起受罚。” 说完飞了苏油一眼“名如其人,小小年纪,忒油滑!” 苏油摸摸鼻子“这个不怨我,要不那样说,你们是不会让我处理牛杂的。” 人多手快,很快处理完毕,各种杂碎摆了好几簸箩。 苏油指挥庄上手艺最好的厨娘处理牛腰,只要将牛腰里的白筋除尽,就绝对是一道好食材。 教厨娘将腰花斜切花刀,牛肝斜着切薄片后,反复冲洗掉表面的粉糊,用细纱做了个纱筛,翻出庄里藏有的葛粉,研碎过筛,勾成芡汁。 芡粉之所以叫芡粉,是因为它最先是用芡实制成,那东西产在太湖周围,又叫“鸡头米”,四川几乎没有。 不过这东西只要是淀粉丰厚的作物都可以代替,比如现在眉山有的莲藕,荸荠,薯蓣,葛根,其实都是可以的,不过其中菱角粉才是最上品,一时苏油也没地方找去。 接着就是第二件事,找酱。 酱这东西,是中国人食谱体系中重要的一环,其实就是由谷物和豆类发酵产生的谷氨酸带来的鲜味和其余物质混合起来的具有独特香气的调味品。 不过现在豆酱麦酱也还没有做到精美,酱油这东西还处于原始状态,苏油觉得自己这个非遗传承人的半拉徒弟,在大宋似乎有不少商机。 结果只在墙梁上找到几个稻草包裹的豆酱包,想了想苏油还是放弃了。 转了一圈,调味品真是少得可怜,就给他找到了几斤花生,做了个油酥花生米,找几个孩子来将花生米弄碎。 该做饭了,调料不齐,也不是不能做菜。 可龙里没有莴苣,史家庄倒是找到了。 现在的莴苣很小枝,但是特别细嫩,主要是细叶子,中间的莴笋比拇指粗点不多。 这本地老品种的莴苣比后来的大叶子莴苣好吃太多了,猛然见到老熟人,反倒让苏油有了隔世之感。 没一会儿,八娘与二十七娘回来了,说是已经照苏油的布置,将观音土泥浆调和完毕。 二十七娘眼睛发亮,这土的粘性相当不错,比以往的传统陶泥细密得多,她觉得肯定是好东西。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见到她俩回来,苏油就招呼厨娘开火,做菜。 肝腰合炒,谁说非得用炒锅? 之前就烧好凉上的冷油现在派上了用场。 先拌凉菜,一直摆放在灶台上的芥子酱,现在变成了正儿八经的芥末。 这个做法还是以前村里的老人教给他的,不过对他来说,似乎除了拌毛肚,也找不到别的用处。 芥末蒜泥香油加一瓢凉好的牛肉汤,烫到刚好的毛肚,黄喉,煮熟后切得薄薄的心片,大盆子里加上香芹段,香菜节子,葱花,花生碎,精盐,拌好后一桌放上一大盆。 然后用淋油的动作代替炒菜,将事先煮好的牛肠,牛肺片,牛头皮薄片放到笊篱里用滚油淋几遍,摆放到几口大陶锅中,浇上牛肉汤煮起来。 一群人围着几个灶台边馋得直打转,庄户人家哪里见过多大的世面,娃子们两眼盯着锅里翻滚的食材,不住拿袖子擦着嘴角。 等到煮得几分钟,洒下莴苣叶子,一把葱花丢下去,再洒上一点盐,就能上桌了。 接下来炒牛肝,将用姜汁水泡过的肝片腰花挂芡之后放陶盆里,淋入点冷油划散,使其不会相互粘连,然后烧上半锅热油,两人协作,一边倒进去用铲子划拉,用滚油的量控制温度,待腰花肝片拌到刚刚断生之际倒入筲箕将油滤掉,鲜嫩的肝腰合炒就得到了。 然后正常方式炒姜蒜呛莴苣叶,炒好将腰花肝片倒进去,烹入加水蒸化的饴糖,醪糟,米醋,盐,水淀粉调成的糖醋汁,一盘香喷喷的肝腰合炒照样完成。 接下来就是吃饭,一庄子的人,八娘二十七娘苏油坐成一桌,其余管事庄头们一桌,农夫一桌,工人一桌,妇人娃子一桌。 二十七娘挑了一筷子毛肚,迟疑地放入嘴里,芥末蒜泥芹菜段的清香加上毛肚爽脆的口感,顿时让她眉飞色舞“好料理!” 喝了口汤,尝了一块肺片,二十七娘起身招呼“史大,准备三个食篮,把牛杂汤和这个炒牛肝,还有这个拌牛肚,给史家,纱縠行,还有程舍人书坊各送去一份。” 苏油赶紧摆手“这肝腰合炒就算了,吃的是个鲜嫩劲,凉了再热就没法吃。史大你这样,那边汤头你盛上三罐,然后各种牛杂各凑成一盆送去给长辈们,告诉他们将汤放碳炉上,现烫现吃。吃得差不多了,生肝片下锅,然后按这节奏……” 说完拿筷头在陶盆边缘敲了起来“一,二,三……如此十下,便可以吃了,最是滑嫩不过,吃完再下素菜煮菜汤。” 说完将未用完的肝片用湿芡粉,姜末,精盐和老油拌了,装了三碗,剩下的史大自去安排,然后让小厮送进城里。 敞坝上笑语盈盈,娃子们坐在妈妈的旁边,小脸埋进糙米碗里抬不起来,偶然抬起,嘴角都是饭粒。 “妈妈,牛肉好香啊!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母亲微笑着给自家孩子添肉“吃,敞开了吃!牛杂还多的是,一会儿记得去谢谢苏家小少爷。” 另一位妇人便说道“你说我们是有多傻?一年见不着几次荤腥,万没想到以前丢掉了这么多好东西。” 然后又有人笑道“姐姐你怕是想多了,去年庄外来了几个夔州府官田庄的流民,我见着实在可怜,便将一副猪内脏与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就在我房外烹煮起来,那味道我的天,被我轰得远远的,行善倒行出罪过来了……” 史大端着大碗在男人的两桌来回招呼“今天牛肉管饱!大家伙要记得主家的恩德,老四我就见不得你那抠搜劲,夹一筷子还抖两抖干啥?一筷子都放碗里不就得了?” 那汉子红着脸笑了笑,又埋头猛刨起来。 史大又对两桌男人高声说道“今天这里起码三十多斤牛肉,城里边一斤就是百文,这就是主家赏下来三贯好吃食!大家吃完这顿,把剩下那些都分一分,那边大缸里汤头还多的是,做法也都知道了,别忘了家里老人!这样的顿头,作孽哟……” 苏油忍不住偷偷笑,低声对二十七娘嘀咕道“你这庄头在偷换概念,刚开始明明说好是受罚的,一转眼便变成赏赐了。” 二十七娘给他挑了一块牛肠“就你机灵,小孩子好好吃饭!” 说完又笑道“不过史大说得没大错,这还真跟白捡了三贯钱差不多!鬼知道这牛杂经你一整治,竟然比牛肉还香!” 说完美滋滋地算起来“牛摔了被罚了一贯钱,现在这里外里相当于赚了两贯,今晚回家一说,爹爹怕是睡着了都要笑醒。” 苏油笑道“你就这样编排家里长辈。” 二十七娘理所当然地说道“哪用编排,我那爹爹眉山城出了名的财迷!” 八娘说道“不过这样的吃食,不是随意能吃到的,看小幺叔弄这么半天,这功夫下得可太大了。” 二十七娘说道“可不是,屠宰场那边,每天往玻璃河里扔多少下水,那就是不知道做法。” 苏油心中一动“我有个想法,想和两位商议一下。” 第十五章 名声也是个好东西 第十五章名声也是个好东西 二十七娘吃得太美了,现在觉得苏油怎么看怎么顺眼“小油你说。”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这汤料包里,其实都是药材,主要功能是驱风散寒,温脾养胃,对码头边的来往客商,旅人,脚夫,是最好不过。” “还有这内脏也不能小瞧,它能明目,治夜盲,健脾胃,养血气,白白扔掉,实在太可惜了。” 二十七娘立刻反应过来“开餐馆!” 苏油笑道“开餐馆不至于,我想着能不能够每天去将那些下水收上来,加工处理后在码头边上支个摊子随意发卖,三文一碗可以,五文钱一碗也行,帮助下那些脚夫船夫,过往旅人,也算是行一桩善事。” 在大宋立足,名声是个好东西。 八娘合什道“小幺叔真是宅心仁厚,这个事情没多少花费,我回去禀告阿爷,他肯定支持的。这是比施舍寺庙还大的功德。” 二十七娘说道“太好了!啊?等等……可要是我想吃了怎么办?” 苏油说道“你想吃了让下人去端一碗不就得了?” 二十七娘说道“那怎么行!那我们不是和脚夫苦力一样了?!” 呃,没想到这小妮子阶级观念还如此浓厚,苏油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家里厨子把手艺学到手,给你精细单做,这总可以了吧?” 二十七娘也只是随口一提,点头道“好吧,那就是一个草棚两口大缸的事情,八娘我们都不用禀告家里,自己就能安排下来。” 苏油笑道“那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其实开餐馆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如今条件还不够,实现不了。” 二十七娘问道“为什么?你缺钱吗?” 苏油说道“钱只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很多调味品,现在没法得到。烹饪一道,调味是关键。” 二十七娘细细品着小碗里边的汤,说道“什么调味品?比这汤料料理出来的还好?” 苏油说道“这个啊?这道菜其实就少了一道重要的调味品,不然毛肚蘸着那东西吃,滋味更绝。” 二十七娘惊讶道“还能更好?是什么是什么?” 苏油说道“那差得多了,现在就一个芝麻酱,其实还可以有韭菜花酱,豆腐酱,还有豆瓣酱,甜麦酱,最好的还有酱油,不过这些一时都凑不齐,尤其是后边几样,要做得好,少则大半年,多则两三年才行。” 见到二十七娘略微失望的样子,苏油打趣道“别忘了我们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要是发现一样就要开张一样,什么事情都别做了。” 八娘不禁觉得好笑“对呀,吃了一顿好吃食,就差点把正事忘了。” 二十七娘也笑了“哈,还真是,上午静置的那批陶泥,果然细腻了很多,小油当真有本事!” 苏油说道“是吗?那观音泥怎样?” 二十七娘说道“观音泥就更厉害了,粘性比陶泥好很多。” 苏油抬起小手将还在吹嘘主家仁义的史大招呼过来“将锅里的牛骨头都捞出来,将上面的肉剔给孩子们分了,骨头收集起来,泡草木灰水里,油脂去尽后洗刷干净,其余的骨头,都如此办理,我还有大用。” 史大笑得脸上褶子都能夹住苍蝇“今天多承小少爷,这顿油水可太丰厚了。” 苏油挥着小手“这是小事儿,就是告诉你们这下水是好东西,不要随意浪费,包括骨头也是。” 史大忠心耿耿地点头“领会得,见识了小少爷这手变废为宝的本事,只要您吩咐,我们一定给小少爷处置妥当。” 苏油说道“有个事情等不得了,一会儿我给你画个图纸,麻烦你先帮我做几样陶器,下次烧窑的时候一并烧制出来。” 史大大手拍着胸脯“没说的,就用今天得到的细泥来做!” 苏油摆手道“别别,我这东西啊,粗泥反而更好,还有不能挂釉,就原陶更合适。” 史大答应连声地去了,苏油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呃,二十七娘,我没钱。” 二十七娘笑道“说这个就见外了,举手之劳而已,就凭你能够将陶泥细腻程度提升两成的本事儿,我就该好好谢你。” 苏油笑了,就那因陋就简的玩意儿,离真正的球磨还差得远呢。 这时一位大娘端了一碗剔好的骨边肉过来“小少爷,这碗是给你的。” 苏油讶异道“不是让你给孩子们端去吗?” 那大娘“啊”了一声“可您不也是孩子吗?” 八娘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十七娘更是笑得趴在了桌子上,拿手拍着桌面“叫你总喜欢装老成!其实还是个娃!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苏油“……” 这顿饭是苏油来这世界上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他现在觉得眉山城真是个好地方。 可龙里的乡亲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想做点什么,大多数人都是当他在胡闹,哪知道进了眉山城后,居然还颇受待见,真是没地方说理去了。 眉山城里的居民,民智比较开化,苏东坡总结乡情曾经说过,眉山人,爱读书,喜诉讼,难欺难治。 读书识字的人家太多,家家都有一套大宋的法典,没事情就翻着玩,胥吏想要欺瞒哄骗他们,不可能如文盲农夫那么老实巴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要加役加征,给不出个说法,那都是敢拿着法典聚在衙门闹的。 苏油认为这其实是民权意识一种萌芽般的觉醒,官府在眉山,甚至说在现在的整个四川,并不强势,与江卿世家更多的是一种配合关系,殊无可畏。 这也是苏洵文章里说某人有摇动州县能力的原因。 而如今,这个某人的父亲,程家老家主,正和自己的女儿说着话。 几近现代工业品的两柄木质游标卡尺,是老于和两个儿子忙活了一上午的功劳,现在就摆放在桌上。 女儿一直是程文应的骄傲,这女儿自小知书达礼,聪明非常,长大后可谓宋代仕女的典范。现在苏油的表现太妖孽了,程文应便借着尺子完工这事儿,将女儿请过来说说话。 程文应对程夫人说道“女儿啊,苏油这孩子,你熟悉吗?” 程夫人恭敬的答道“父亲,这孩子女儿倒是知道一些的,自幼父母双亡,是守祠的老叔将他拉扯到现在,听闻顽劣无比,性子又慧黠,干了不少让乡亲们头疼的事。” 程文应奇道“哦?我看那孩子挺守礼啊,《论语》至少是精熟的,还有这尺子,说是从《九章》上看得的。” 程夫人笑道“父亲这就被骗了,《九章》里可没讲过这个,这估计是这孩子受了《九章》的启发,自己拓思出来的东西。看,慧黠,乡亲们就没说错。” 程文应大讶“这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这……这这……” 程夫人笑道“聪明是吧?这样的孩子,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项橐七岁难孔子,甘罗十二拜上卿;东方朔两岁暗识《魏史》,骆宾王六岁即赋《咏鹅》;刘孝绰六岁下笔能文,阴铿四岁一日千言;徐陵十二通老庄,王勃八岁作《汉书注指瑕》,李泌七岁便可从容于唐皇宰相奏对……父亲,我大宋推崇文教百年,远迈汉唐,出来几个这样的孩子,不奇怪的。” 第十六章 仓舒转世 第十六章仓舒转世 程文应说道“这些可都是神童啊。虽然聪明,可性格呢?苏油不但聪明,性格沉稳冷静,温文尔雅,也不像个孩子。” 程夫人扑哧一笑“父亲,远的不说,就说我大宋,如今朝堂之上便可举三位——蔡景蕃,晏同叔,司马君实。” “蔡景蕃三岁得中进士,五岁以秘书省正字伴读东宫。如今年纪未过四十,已经稳拿了三十多年的俸禄。” “晏相公七岁就能做文章,十一岁举童子试,见考题是自己之前做过的,便请官家另考。其后伴读,谆谆劝诫,绝不不为当今代笔写诗,这些都是有记载的。” “再说司马君实,五岁立志读《春秋》,每日余学之外,夜里自加时辰攻读,至七岁而贯通。又有砸缸救人之智,图画传于京洛,虽海屿边城,亦知其事。” “这些神童,都是少年老成,年岁聪幼,可说话行事皆如成人。他们的事迹,性格,少年成就,不比小油更加神奇?” “而且你又被骗了,这弟弟在乡里,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他在乡里,是可龙里,石家村一帮孩童的智囊。去年四月撺掇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河里捞了好多鱼苗,说那叫‘舀水花’,然后将鱼苗放进田塘里边,声称今年满村都能吃上鱼。” “父亲你说,小孩子玩水,那是多危险的事情?” “还有果树,祠堂前后,有几株好柑橘,几株好茶树,也被他领着孩子们,将柑橘枝给剪了,说这叫矮化,可以控制柑橘树的高度,以后摘起来方便。” “剪下来的枝条,经他撺掇,孩子们把自家的柑橘树砍断细枝,用良树的枝条接上去,说那叫‘嫁接’,以后那些柑橘树,也会结出祠堂后边柑橘树那样的甜果。” “茶树则被他剪成寸长的小枝,说是可以在沙子上插出根来,变成新茶树,父亲,农事我是不懂,您认为这些法子可行吗?” 程文应说道“可行什么可行,简直就是瞎胡闹!哎呀那可就糟了,那几棵树可是老世兄的心肝宝贝!” 程夫人笑道“正是,听说事发之后,各家娃子都被拉去跪了祠堂,老叔勃然大怒,要施家法。” 程文应胖脸上肉抖了两抖,又无可奈何地嘘了口气“收拾一顿也好,这也实在太调皮了。” 程夫人忍俊不禁“哪里这么好收拾,结果老叔被这孩子三言两语拿住了,说他不公,要是那些柑橘树能活,他们这顿打不是白挨了?祖宗也不可能跳出来反打老叔一顿。” “气得老叔当时便将黄荆棍子摆在祖宗牌位前,又加了两根,只等上月看结果,要是果树不活,那就处罚加倍。” 程文应担心地问道“那结果如何?” 程夫人笑道“奇就奇在这里,结果那些柑橘树还真如小弟所说,都活了,茶树枝也活了一大批。老叔只好将祖宗牌位前的黄荆棍子请下两支来烧了,剩下一支留着,说要是结出的柑橘不甜的话,照打!” 程文应哈哈大笑“老世兄这就是不讲理了,这不是欺负小孩吗?过了,过了啊!” 程夫人也觉得好笑,说道“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知道他因何进城吗?” 程文应说道“他说是来求明允给个表字,还有就是进学的章程。” 程夫人笑道“可漏了一桩,他偷偷伙同石家小娘子,把别人家里四口小猪偷偷阉了,闯下祸事,老叔让他进城躲避呢!” 程文应大惊“这是女孩能做得的事情?这会伤了石家小娘子的名声的!” 程夫人点头道“是啊,这事情老叔处理起来很麻烦,” 说完又道“父亲,你相信‘宿慧’吗?” 程文应说道“就是有小孩生到世间,还记着上一世的经历记忆?” 程夫人蹙着眉头“子瞻小时候,常常告诉我他的梦境,在梦里他生活在一个美丽的水乡大城里。那里人文风雅,物候常新,有一个大湖。” “大湖边有长堤,长堤上是古柳,而他,则是城郊一座寺庙里的僧人。” “梦中他就在那样一座城市里宁静地生活。到现在他都喜欢亲近僧人道士。眉山周边的道观寺庙,都被他拜访遍了。” 程文应问道“你是怀疑,苏油也和子瞻一样?” 程夫人想了想说道“小堂弟如此聪慧,如此性格,对物性如此通透,对食物如此挑剔,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历史上的神童。” 程文应问道“谁?” 程夫人说道“三国曹仓舒,陈寿曾称赞他‘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 “《三国志》说‘冲每见当刑者,辄探睹其冤枉之情而微理之。及勤劳之吏,以过误触罪,常为太祖陈说,宜宽宥之。辨察仁爱,与性俱生。’” “小堂弟所做的那些调皮事,一岁之后再看,其实也是为了周济乡里。曹冲为了救马鞍被老鼠咬坏而获罪的小吏,曾经剪坏自己的衣服来劝说魏王。两者性格做法,也是绝似。” “曹冲六岁称象,小堂弟五岁通《九章》,明算术,两者都是契明数理,还可致用之人。” “《魏书》说曹仓舒‘容貌姿美,有殊于众。’父亲,小堂弟他相貌如何?” 程文应说道“哎哟给你这一说倒是真像!苏油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长得还挺漂亮的,就是乡下孩子,晒得有些黑。” 程夫人拿起桌上的卡尺看了看,浮想联翩“真想见一见他啊,想来这小堂弟,上一世当是此等人物。” 这时伺月过来禀告“太老爷,夫人,史家庄子有人求见。” 程文应说道“哟,应该是八娘有什么事情吧,她和苏油今早去得史家陶坊来着。赶紧叫进来。” 来人是个农夫,进来说道“太老爷夫人安,二十七娘让小的给两位送来一番吃食。” 没一会厨子进来了,端来两个炭盆,将两坛汤头吊上,按农夫指点,烫了一碗牛杂,一碗牛肝摆上桌,又端出一盘芥末蒜泥毛肚摆上。 程夫人和程文应面面相觑,农夫言道“这是小少爷在庄子上料理的吃食,二十七娘尝了说好,除了史家,还让给城里纱縠行,书坊各送一份。” 程文应试着尝了一筷子,叹气道“这孩子,你说他前世要不是锦衣玉食之流,这也没人能信啊……” 程夫人笑道“牛肝鲜嫩,牛肚爽脆,味道也很香醇,这孩子还真会在嘴上补偿自己。” 农夫在旁边陪笑道“小少爷说了,这食材本身低贱至极,贵人们或者不会常吃,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泥腿子,码头上来往的客商脚夫,就是一项功德了。” 程文应说道“哦?这又是怎么说?” 农夫说道“小少爷说,这汤里加了药包,除了压制内脏的异味,让它变得香醇之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驱风散寒,开胃健脾。可以低价在码头销售,让所有人都吃得起。” “这可是肉食油荤啊,可不是功德吗?我们家二十七娘和贵府少夫人,已经准备把这事情做起来。” 程文应叹气道“难得,实在是难得,小油此议,比孔北海四岁让梨,心境更高一层。女儿,这孩子的培养,恐怕你要多操一份心思,兴旺家族,靠的终是人才。” 程夫人对程文应肃然道“父亲,我之前一直有个担心。曹仓舒虽然智识有余,然年寿不永。小堂弟能想到用这平日里废弃之物造福世人,这份仁德,定能感应上苍,征享寿福。” 程文应说道“你这当嫂嫂的,可得多费心。天分是一方面,精进是另一方面。” 第十七章 斗茶 第十七章斗茶 程夫人想了想,说道“这孩子和子瞻子由性格都有不同,但是只要心地善良,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他在乡里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性情聪慧举一反三,加上精力过剩导致的。” “那就按现在的路子,不是喜欢事功吗?便让他做去,只需引导他把聪明用到正途上就行,正好也是他的兴趣。” 程文应急道“朝廷以文章取士,女儿你可不能耽误了这孩子。” 程夫人狡黠一笑“耽误不了,他不是大言炎炎要改造印刷技术吗?还提出字码按部首来保存,可以方便检索。” “呵呵呵,他大概不知道,我大宋已有五万多字,不是那么想当然的。” “韵学是我大宋读书人第一道拦路虎,我就亲自教他,顺便试试他的心性!” 程文应沉吟了一下,说道“要不还是送天庆观北极院?张道长的韵学教得不错,子瞻子由都是在那里读出来。” 程夫人说道“张道长年事已高,不轻易收徒了。我先教着,等到小油正式开蒙后,也有了个基础,到时候去拜求张道长,也好说话一些。” 张道长大名张易简,苏轼苏洵韵学的启蒙老师,本身籍籍无名,历史上他似乎就做了一件事情——教学生,教出的学生里边有一个叫苏东坡。 好吧,其实还有一个,陈太初,苏东坡同班同学,那人后来——呃,成仙了。 宋代的文化知识,除了正常的士大夫,还掌握在三种人的手上,道士,和尚,妓女。 道士,和尚,那是不事生产,专业诵读经文,加上时间有多,闲的。 而妓女想要有声价,那就得有文化作为装点,音乐,诗词,茶道,总要有那得出手的才行,历史上记载翰林宰相斗茶输给名妓的事情,那是所在多有。 扯远了,说回史家庄,此时天气尚热,吃过饭,有一段歇息时间,二十七娘便拉着八娘玩刚提到那件事——斗茶。 在宋朝,上至皇室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以饮茶为生活时尚,所谓“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 二十七娘找回了一些骄傲,因为她发现苏油居然不会这个。 不过苏油也没时间看他们玩,更不知道眉山城程夫人那里有一场灾难正等着他。 他现在正忙着给史大画图纸。 他画的是两种容器,一种是小口坛子,坛口下方三寸,有一圈口沿,还有一个类似平底碗的盖子,倒扣过来,正好可以放到口沿上。 坛口上还有个倒放的碟子,可以刚好盖住坛口。 它的作用是避免在提起盖子的时候,带起的口沿水滴入坛内,污染了里边。 口沿可以盛水,可以将盖子底部淹没在水下,隔绝内外空气,抑制普通细菌生长,培育乳酸菌等厌氧菌。 这便是后世蜀州人家家必备的神器——泡菜坛子。 另一种容器是敞口盆,也有盖子,不过中间多了一根中通的通气管,盖上盖子,蒸汽通过气管进入容器内,可以将食品蒸熟,同时水蒸气在盖子上凝成的水珠会滴入容器,形成汤汁。 后世云南人的招牌炊具——汽锅。 这俩东西一点难度没有,以史家陶坊的工艺水平,完全可以做到。 耕牛摔断腿这种事情,其实史家还真不怎么放在心上,一头牛犊的价格,在五贯左右,而按一头牛出肉三百斤计算,百文一斤的价格那就是三十贯,光卖牛肉就利润丰厚。 因此才有史书上有官员向中枢建议强行提高活牛价格,让屠户无利可图的脑残建议。 不过这大小是一桩差错,所幸的是没有发生在春耕期间,要不然,从县衙到史家,都是要责罚庄头和当事人的,不会如现在这样轻轻放过。 加上苏油一番神操作,坏事变成了好事儿,说不定一年后史家的口碑就会在眉山城有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码头那是什么地方?四方辐辏之地,刷声望的最好地界!而史家现在相比其余三家,差的就是这个,这才是二十七娘对苏油的建议如此上心的原因。 因此几个罐子算得了什么,苏家小少爷就算烧了砸着玩,也由他! 苏油画完两样图纸,来到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两人已经在那里斗上三轮了。 二十七娘招呼苏油“小油来评评,我和八娘谁的茶好?” 苏油走过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抹……抹茶还是……卡布奇诺?” 宋人斗茶主要是“斗色斗浮”,即以茶汤的颜色与冲出来的茶沫决胜负,茶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茶沫以“咬盏”为佳。 相应的,能出沫,质地细腻,颜色白的便被定为上品茶,庆历中蔡襄制造的小片龙茶,一斤价值高达二两黄金,合十八贯之多。 而现在建茶中的龙园,胜雪等诸般精品,那更是高达十几贯一两。 到后来,建州每年呈送给皇家的第一纲茶,名为“北苑试新”,小茶饼大小一寸左右,差不多小麻将牌大小,一饼只够数杯,价格是四百贯,折成北宋现在的物价,那也有六七十贯之高昂。 精品茶叶,和宋代文人仕女的其它高档奢侈品一样,完全是天价。 宋人现在喝的这些好茶,都叫“团茶”。即茶叶采摘之后经过繁复的工序蒸制成茶饼。 至于后世流行的散茶,那是淘汰品,满足贩夫走卒,番邦蛮夷的玩意儿。 当然,两者工艺不一样,后世的散茶是通过炒法破坏蜡质层,让茶味容易释放,这技术现在还没有。 说回当下,烹茶时,先将团茶研成茶末,置于碗底,然后用沸水冲成茶汤,同时用茶筅快速击拂茶汤,使之发泡,泡沫浮于汤面——这个过程叫做“点茶”。 后世去日本旅游的中国人,常常为京都的茶道体验所惊艳,其实就是这个东西。 茶末以白色者为上品,研磨得越细越好,这样点茶时茶末才能“入汤轻泛”,发泡充分。 水以山泉为上佳,“其次则井水之常汲者为可用”。 火候更是重要,所谓“候汤最难,未熟则末浮,过熟则茶沉”。 茶具以建盏为宜,所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甚厚,熤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 最后,点出来的茶汤,以汤色纯白,汤花泡沫鲜白、久聚不散为佳。 这典雅的技艺发挥到极致,又进化形成了一种更高超的茶艺——分茶。 不少的大夫仕女,都是出色的分茶高手,他们能够通过茶末与沸水在茶碗中冲出各种图案花巧,所谓“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茶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幻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 卡布奇诺咖啡,苏油后世见得多了,不过那是静态图案。宋代分茶,那是在茶汤翻滚的动态中变化完成,其难度肯定更高,还带着生幻瞬息的禅机。 大批的文化名人,如蔡襄、范仲淹、苏轼、苏辙、梅尧臣、宋徽宗、李清照,那都是此道高手。 这其实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文化品质和精神修养的提升,也是物质生活提高后的必然,不能说是错。 要说错,就是在这方面耗费太多精力。 外敌未靖,四境未宁,百姓负担犹重的时候,居然就有胆子追求这些,从地方到朝廷,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一片歌舞升平,才养成这样奢靡逸豫的风气。 谁给他们的信心?! 二十七娘瞥了苏油一眼“你在说什么?这是建州头金,花了好大力气从江陵府搞到的,一斤八百文,在嘉州要卖到两贯!” 运输,在大宋果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两杯茶,一杯像一只三脚卡通猫,脑袋比身子大,另一杯里是真像一只动物,不过苏油还是没法说出口。 蛇颈龙这玩意儿,估计大宋谁也没见过。 对比了半天,苏油只好说道“分不出来,都……挺特别的。” 第十八章 小康标准 第十八章小康标准 二十七娘白了苏油一眼,把杯子夺了过去“没品位还偏心,明明就是我的好看!” 然后和八娘充满仪式感的互敬了一下,呡了一口。 八娘看着苏油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你是小孩子,不能喝茶。晚上睡不好觉。” 说什么呢?请我喝我都不喝好不好! 赶紧摆手转移话题“我们去看看泥,然后就回去吧?” 泥料非常完美,苏油让作坊的人将表层最后沉淀的细泥刮起来,按他们的手法抟制之后,擀制成泥板,切出相等的小片,然后加入不同分量的沙子,和匀之后用来折叠。 二十七娘和史大对此莫名其妙,看得面面相觑。 苏油解释道“这是测试泥料粘度的方法,沙子没有粘性,惨入不同分量的沙子,可以得到泥土的粘性参数,你们看红色陶泥,加入五分之二的沙子,折叠到一半就会断裂。” “而用同样的观音泥,加入一半的沙子方能得此效果,这就说明观音泥的粘性比一般的陶土粘度要高,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将泥土的粘性参数化。” 八娘聪慧,对苏油说道“小幺叔,这也是从《九章》里得来的学问?” 苏油点头“嗯,数科,这门学问对工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其实我甚至觉得,将数科学问用于指导手工作业,以得到更精巧的工具和产品,这其实应该列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八娘二十七娘,你们说叫工科如何?” 二十七娘情不自禁伸手想摸苏油的脑袋,半路缩手,吐了吐舌头笑道“小油太聪明了。等你的工科学问研究出来,记得把我的陶坊搞好。” 史大也凑趣“嗯,最好超过钧窑越窑建窑,到时候做个腰缠万贯的小少爷!” 苏油真没有想过钱的问题,凭借自己工科狗属性,市办公室的工作经历,外加原四川西南地区各路非遗的发掘整理人,来到大宋,可以来钱的路子太多了。 关键问题还是要拜名师学文章考进士,这方为大宋立身之正途,否则都是沙上建塔,就算江卿世家,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产业。 如今科考还比较原始,要考进士,除了学问,影响力同样重要。 要有影响力,就得有大佬举荐;要大佬举荐,就得有名声;要得名声,就得有人先捧;要得人捧,呵呵呵,苏油便打算从眉山四大家族开始…… 其实即便如此劳心费力,一样还是沙上建塔,几十年后蒙古大军一到,该扑街一样扑街。 想着大宋这艘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大船,苏油心里升起了深深的无力感。所谓修齐治平,只能先从身边小事慢慢做起,至于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完全不敢企望。 或者,合族隐居可龙里,就是最后的归宿? 二十七娘伸手在苏油眼前晃了晃“喂!小油你怎么老是喜欢走神?你还真想做富家翁啊?”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富家翁似乎不难,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都饿不着。我在想难度更大的事情。” 二十七娘眼珠子转了转“那就是想要做官了。” 苏油一本正经的向东北方拱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促政通而物满,抚民富以国强。士农工商,皆安其位;鳏寡孤独,尽有所养。耀兵西北,秣马辽南。使大宋疆域迈汉唐,仁信通远海,恩威布四方。则油之愿也。” 二十七娘抿着嘴嬉笑吐槽“哟哟哟,说到底还是要做官,还得是大到没边的大官!” 三人一路调笑着回城,苏油还是步行,手里抛掷着一枚胆丸。 这东西的用处,可不止苏油告诉二十七娘的点豆腐那么简单。 现在手里的东西,主要成分是硫酸钠,俗名芒硝。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他的脚下,就是未来中国最大的芒硝矿产地,探明芒硝储量六百五十亿吨! 明清时期雅眉一代成为著名的皮革生产基地,便和地下丰富的芒硝产量有关。 这东西除了鞣制皮革,用处还很多,洗棉,织布,染色,造纸、制瓷,制釉,制玻璃…… 眉山矿藏极为丰富,苏油在政府办看过的资料里,除了芒硝,还有金、银、铜、铁、铅、锌、锰、煤、石膏…… 别的不说,有煤,有锰,有铁,苏油有信心用穷举法冶炼出高锰钢。 因为高锰钢有个特性就是高温下极容易加工,然后可以水淬得到极高强度和韧度,甚至都可以不用锻造,只要热处理得当,即使铸造工艺,都能得到高强度耐磨钢。 《三国志》记载,当年诸葛亮命蒲元在这一带铸造五百口宝刀,能轻松切过装有铁砂的竹筒,估计就是这玩意儿。 但是也别小看周边民族,当今西夏的刀剑,弓矢,强于大宋,这是公认的事实。 西夏青锋剑,是大宋很多名将的珍贵藏品。 宋人引以为傲的神臂弓,其实是叛逃过来的西夏人献上的。 而青唐的瘊子甲,使用的是冷锻技术,强度也高于大宋。 大宋的处境,就如同一个书生周围围了一堆兵痞,他们是不跟你讲道理的。 就连南边的秾智高,这刚多收了斗,就还想称王称帝呢! 还有看似老实的大理,还有多年后逆天的鞑靼人…… 又走神了,苏油收回思绪,看着远处的眉山治所。 夕阳下的玻璃河静静的流淌,远处的眉山城沐浴在一片金色当中,居民们进的进出的出,只有这时候,他们才调整了一下悠闲的步子,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 两侧荷塘,花畦,开始吐露芬芳。 鹅鸭上岸,群鸟归林。 小学的孩童散学了,斜跨着招文袋,从各个书院出来,嬉笑着各回各家。 寺庙的晚钟远远传来,宁静而悠扬。 这就是现在的大宋,细腻,温婉而优雅,这是汉民族文华凝练到颠峰而发展出来的摇荡心魄的美丽。 前所未有!其后再无! 看着城门上方“文明门”三个大字,苏油暗自痛惜,华夏文明,真的不应该承受那么多的痛苦与摧残! 进入城中,回到书坊,掌柜通知苏油和八娘,程夫人叫他们去苏宅一趟。 于是两人转身,八娘领着苏油前往纱縠行苏家院子。 院子是程夫人置办的,绕过纱縠行当街门面,从后边侧门可以进到苏宅里。 能培育出有宋一朝六大家中三位的圣地,苏油进来之后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脚步也放轻了不少,生怕溅起一丁点尘土。 这是大宋西南小康之家的标准院落。 小康,一个美好的名词,在大宋各路有不同的标准。 放到眉山,这标准大致应该是指坐拥价值六七百贯固定资产,外加每年两三百贯固定收入的人家。 人口还不能多,按照五口之家来计算,勉强可入小康。 后世总结封建王朝的灭亡,土地的剧烈兼并,总被纳入重要原因之一。 其实细究起来,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就大宋来说,土地不贵,一亩上好的水田,价值并不算高,目前也就一贯左右,大致与一年土地所出价值相当。 当然免税的士大夫置办才划算,如果是自耕农,那就是好几年白干才能回本。 宋法对士大夫免税田亩有详细规例限定,即便是宰相之尊,所购土地也不能超过五十顷,多出的数额同样必须纳税。 庆历新政的一大败笔,便是暂时性放开了这项禁制,而公田开发,却没有跟上。 结果买地的都是什么人,可想而知。 与之形成明显对比的,那就是自耕农负担深重,夔州路官田的种植户,宁愿选择逃亡也不愿意继续耕作。 即便如此,这样的口子,也只能算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不能作为常态观之。古代封建王朝的当政者们都不是傻子,他们一直很警惕这件事情。 还有就是各种食邑,但那在大宋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兼并,而是一种官方荣誉,相当于国家从岁入中拿一部分出来作为高官贵族的津贴,并不是他们实际占有了那些地头。 那是大宋另外一个蛋疼的问题,税收使用分配不合理的问题。 第十九章 苏家 第十九章苏家 对于国家来说,这也是一种变相的承包制。因为这部分土地上农人的生活,是由食邑的享有人负责。 总之,土地兼并,至少在大宋的国家层面和法律层面上来说,在立国到现在的大部分时期里,都是被明令禁止的。被兼并土地上的人口,没有成为国家负担。 问题其一,是士大夫贪得无厌,大量侵吞隐瞒耕地,这本身是一种违法,是执法不严,是有追究依据的。 更应该关注的,是即使大宋地价便宜,大量的普通百姓,仍然买不起或者说不愿意买便宜的土地,因此不能或者不愿意成为自耕农。 而且这部分人口中,一大部分不能有正常收入,不能纳税。 最要命的是,这部分人口,因自然和人为的各种灾害,还在呈逐年扩大的趋势。 虽然不能简单地将这类人归类为失地农民,但是肯定不是正常的劳动者和纳税人。 这部分人平日的产出,被勋贵士大夫侵吞,而这部分人遇到生存难题的时候,则由国家来买单。 按苏油的看法,这就是根本上的不合理,是人口资源浪费,是国家负担和隐患。 综上所述,或许土地兼并不是封建王朝覆亡的本质原因,原因可能更深一层——贫富差距的极度悬殊,贫困人口的过度扩大。 一方面是税收减少,一方面是贫者成为一个巨大的阶层,国本动摇,那就在所难免。 然而不耕地,就不能养活人口吗?眼前这个小院,就是最好的说明。 工商业的兴盛,金融流通的加速,可以从很大程度上缓解土地和人口的矛盾。 放大到整个川峡四路,“千人耕,万人食。”的谚语,就出现在这个时候。很好地阐述了当前时期这个特殊区域里发生的特殊现象。 可惜没有当政者深刻研究,或者说,总是遗憾地被华夏悲催的历史进程打断。 又想远了…… 阵阵的鸟鸣打断了苏油的思绪,让他重新细细打量起这个小院来。 小院由青石板铺就小道,进门右手是通往前方门店的木板门。 两侧是贴墙的瓦顶走廊,雨天可以通过走廊从内宅进入门店。 侧门进来是一座大花园,处处体现出女主人的精致和雅趣。 园内花树繁密,但是都比较低矮,苏油能够发现一处奇特的现象——低矮的花林间,有一种艳丽的小鸟在此做窝。 桐花凤,体型不过拇指大小,浑身颜色艳丽,反射出金属的光泽,以花蜜为食。 它们正在花间飞舞。 年幼时的八娘,苏轼和苏辙,在程夫人的教育下,十分爱护动物。 他们在程夫人的带领下,静静地观察桐花凤在花园里的生活,绝不破坏鸟巢,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它们产卵,孵化,最后从丑陋的雏鸟变为金属彩虹般美丽的成鸟。 而这对子女的性格培养,绝对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走过花园,有一处小平地,那里有一口水井。 井口很小,水质清澈,一看井边那株小树苏油便笑了。 熟的不能再熟的东西——黄荆树。 苏油一眼就分辨出用哪几根树枝,用来抽七八岁时候的苏轼苏辙最合适。 苏八娘见到苏油盯着树枝一脸古怪的神情,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便小声说道“母亲很慈祥的,我们从小没挨过打。” 不过想想又觉得需要对苏油警戒一番,补充道“不过换成小幺叔这么调皮的人,那就也难说了。” 苏油对着黄荆树做了个合什“阿弥陀佛,黄荆树啊黄荆树,你我各自相安吧。” 八娘忍俊不禁,笑道“那你可要乖些,保住黄荆树的真身,别让它因你被破戒攀折才好。” 院子里还有一株荔枝,树形优美,树冠巨大,听八娘说这是苏轼亲自栽种的。 此公打小就有种树的癖好,在眉山几处寺庙道观读书时,别的可能没留下,周边山上松树倒是被种下了不下三万株。 而且和苏油一样,苏轼还成系统地研究了松树的种苗繁殖和移栽方法,临老了还详细地写进自己的著作当中,当成一项得意的成果显摆来着。 八娘看到苏油的情形,狡黠地笑道“不认识这树了吧?” 苏油淡然说道“‘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山门次第开。’这荔枝断然是嘉州品种。除了那里,再要觅得就需要去到岭南,这树是子瞻的朋友送他的吧?” 苏八娘见鬼一般看着苏油“小幺叔,子瞻肯定与你相处得来。你竟然连这树都知道。” 苏油心中暗自得意,这树后来一直存活了九百多年,直到快二十一世纪才寿终正寝,苏油在三苏祠所见的,是一段枯干以及从泸州合江县新移植来的一株。 今天可算是见着活得枝繁叶茂的正主了。 园子看完进入内堂,一位雅洁的妇人,正站在桌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妇人挽着一个发髻,插着一支紫檀簪子,身穿一件淡月青色暗花的交领薄绸衫,外罩一件素青褙子,气度优雅,容貌端娴。 虽然年过四十,可保养得当。浑身上下不饰珠翠,只手腕上有一支绞丝银钏。 苏油两世孤苦,如果说需要有一位完美母亲形象的话,眼前的程夫人,绝对是他心目中的典范。 眼中便自然地带上了孺慕之色,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飞到九霄云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瞎说,老实得就跟一个见着猫的耗子一般,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嫂嫂。” 程夫人对苏油的老实程度反倒感到奇怪,可一转眼便见到苏油手里边那枚胆丸,不由得微微一笑“小油不用如此,看来你今日之行,又有了收获。” 苏油这才站直身体,将手摊开“嫂子说的是这个吗?这是从食盐里提取出来的附属物,主要成分是芒硝。” 程夫人没有问对错,只是打量苏油“那你跟嫂子说说,如何能断定它就是芒硝呢?” 苏油笑道“小子顽皮,嘴刁,在村里曾经试着融化盐块,然后滤掉杂质,试图用此法去除盐中夹杂的沙子。” 程夫人摇头道“官盐的质量,的确值得商榷。你继续说,我很有兴趣。” 苏油献宝似地说道“得到纯净的盐水后,小子试着将它重新熬干,结果性子急,每次熬制出一点盐粒,小子便将它过滤出来。然后接着熬。” “如此反复,小子发现了一个问题,先期熬出来的那些盐,味道纯粹,而越往后,味道就越苦涩,这明显不是同一种东西,而是两种,或者两种以上。” 程夫人点头道“于细微处有发现,小油可谓心思细致,一点蹊跷都不放过,这是格物致知之理。” 苏油说道“最后小子将这粗盐所含物质粗分了两类,一类就是雪盐,另一类就是胆丸。” “然后这胆丸老伯爷看了,说物性和芒硝一样,因此有此结论。” 程夫人说道“这就是说,粗盐里其实有好些类能溶于水的物质,通过你的法子,可以将它们分离是吧?” 苏油笑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的工艺,那是小弟后来整理试验出来的,能最大程度地分离出纯盐和芒硝。” 说完将工艺和程夫人细致地讲解了一番,不过化学反应没法细讲,只说通过各种溶液融合可以产生沉淀,这些沉淀也是杂质之一,可以通过豆浆将之去净,再用刚刚的方法将剩下溶于水中的物质一一分离。 程夫人微笑着细细聆听,不时赞上两句,最后取来一个盒子,盒子中分成好多小方格,里边盛放着各种颜色的粉末,推到苏油身前“认识吗?” 第二十章 明道致用 第二十章明道致用 苏油摇了摇头。 程夫人笑道“这是我父亲根据你的法子,用飞水法提炼出来的极细粉末,这是雄黄,这是朱砂,这是珍珠……” 说完拿手沾了一点珍珠粉,放手背上一抹,珍珠粉细入毛孔,说道“看,多细腻。” 苏油惊讶道“三千目!” 程夫人微微一愣神“小油,什么意思?” 苏油赶紧说道“嫂子,是这样的,我曾经想过如何将物质的颗粒按粗细分类。” “颗粒都是通过筛子筛出来的,越粗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粗,越细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细。” “筛子其实又由经线和纬线构成,我以纵横一寸计,三经三纬,可以得到一个田字,中间的四个孔洞,就是四目。” “同理,四经四纬,便是九目。” “以此类推,经线和纬线越密,单位面积内的目数越多,小孔也就越细。” “我尝试过测算皮肤毛孔的粗细程度,最后算出毛孔的细密程度,当在三千目以上。” 程夫人听得有些眩晕“你没事儿去计算这个做啥?” 苏油语塞了,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小弟是闲得无聊了。” 程夫人叹气道“跟子瞻一样,智力有余,于经赋之外,还有诸多的兴趣爱好,这是好事情。小油,你要是喜欢这门学问,大可以细细研究。” “这门学问,其实不凡。所谓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于前者。我倒是希望你能齐头并进,相互启迪,两相结合。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于天下。” 苏油对程夫人大为叹服,这是来到这世界上第一个对他的作为大加肯定的人,这胸襟气度,就连后世的家长们都没几个做得到。 赶紧躬身行礼“小弟定不负嫂子所教。” 程夫人笑道“不用如此拘束,子瞻子由在我面前都很随意的,想说什么就尽管随意,孩子们的话,嫂子总会细听的。” 苏八娘独自和苏油相处的时候,总是谆谆规劝,现在却给苏油说好话“小幺叔很乖的,这次来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程夫人转头对八娘说道“还没说你呢,你可知道这次错在哪里了?” 苏八娘有点不好意思了,暗暗吐吐舌头“妈妈,八娘不该孟浪行事,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程夫人叹气道“这固然是过错之一,但是不是最重要的。你最大的过错,是瞒着翁婿外公,更瞒着父母,你可知道如此行事的后果?” 苏八娘黯然低头道“八娘不孝,让爹娘担心了。” 程夫人叹气摇头道“不仅如此,事情到了这地步,你急病了也不告诉家里,你可知道要是真有个什么万一,两边人都蒙在鼓里,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以你父亲的性子,他肯定会认为你在程家受了什么苛刻的对待,这会造成两家的隔阂,甚至是眉山城的动荡,这些你都想过么?” 八娘这才悚然而惊“八娘知错了,孩儿真没有想到过这些。” 苏油对程夫人的见识又敬仰了一层,程夫人对后续的推断,虽不中也不远,明睿如此,端是闺中丈夫。 转眼就见程夫人提到自己,说道“以后多学学小油,凡事往精细处思虑周全,其后方可作为。“ ”好在你也大好了,活字的章程我也看过,甚有可观,把握当在七八分之间。” 苏油赶紧说道“嫂嫂,小弟定然全力助八娘成事。” 想了想如何组织语言,苏油继续说道“小弟想过,即便其事最终不成,我们也多了好多技术。比如卡尺,比如制粉,比如粗细分级,这些东西可并不光是活字印刷才有用。” 程夫人对八娘莞尔一笑“看到没?小油这才是丈夫行事,眼界开阔举一反三。” 说完指着盒子里的粉末说道“就拿制粉一项来说,除了炼泥和制药,想来调和水粉妆蜜,甚至制墨都是可以的吧?” 苏油笑道“嫂嫂明见,其实每一项工艺的小小突破,都会带来各项产业的进步,并不局限于一隅。不过小弟刚刚想到的,却跑到吃上去了。” 程夫人笑了“你中午送来的两道菜,还没谢你呢,这事情关系到苏史两家名声,你们要好好去做。” 两人答应了,程夫人问道“那你说说,制粉和吃如何相关?” 苏油说道“水飞法,其实就是以水为媒介,将物体颗粒分出粗细,然而小弟细想,能作为媒介的物质,除了水,还可以是——风。” 程夫人有些好奇了,疑惑道“哦?” 苏油拿手轻轻一闪,屋内夕阳的光柱中,无数尘埃飞扬扰动“嫂子你看,如果有一个箱子,底下盛上粉末,不停地翻滚,然后从风口将风鼓入,轻细的粉末必将被高高吹起,从高处接出一个风口,将颗粒抽出来在滤网上收集,必然能得到极精细的干粉。那些遇水会发生变化的物质,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分离得细粉。” 程夫人笑着点头“还真是理所当然,等等,你想拿这个东西做什么?” 苏油舔了舔嘴唇“小弟就想知道,这样的麦粉做出来的炊饼,会是什么味道?” 程夫人和八娘都忍俊不禁,程夫人笑道“看来小弟是饿了,八娘,去通知厨房取点点心。” 苏油谢过之后,程夫人说道“小油,世间事知易行难,八娘已经吃了其中的苦头,你聪慧过人,一般的事情难不住,可也有同样有苦头等着你。”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可是圣人经义?” 程夫人说道“以小油你的悟性,经义反而是嫂子最不担心的。我担心的是另一门学问——韵学。” “你关于活字的规划,事理明晰,尽皆可取,惟独于排码一道,按偏旁索码,想得差了一些。” 苏油纳闷了,后世字典,除了拼音,便是偏旁部首,很合用啊。 不过古人自有古人的智慧,苏油便向程夫人躬身道“还请嫂嫂指教。” 程夫人笑道“其实很简单,我大宋五万多汉字,按偏旁找字,每个偏旁字数太多了。” “换到韵部,两百多韵,排布方才比较合理。” 苏油这才恍然大悟,后世常用汉字不过几千个,和现在的文人没法比,很多汉字,比如菡萏,琀珰,邯郸,几乎就是单词字。 可放在如今,那可是属于常用字之列,每个字未必就不能单用常用。 程夫人见苏油明白了过来,笑道“果然一点就透。小油你要牢记,诗赋,是朝廷取士的门槛;这韵学,又是诗赋的门槛。” “应试时所举八韵,不但韵内不能错杂,连韵时的次序都不能颠倒。稍有出格,那就是黜落的下场。” 见苏油脸色有些发白,程夫人笑道“小油也不用太担心。我西蜀文宗,承司马,杨雄之学,从汉赋章辞入手,因此韵学一门,本来就是西川士子的强项,在应试时能够占不少便宜的。” 苏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冒寒气,就他这古典文学爱好者的水平,即便在后世读了一堆竖排版的的书籍,认识繁体字不在话下,但是所能灵活掌握的,也不过一万多个,就这样已经远超普通现代人了。 但是离五万字的水平,都还差了四五倍之多。 难道……真的要让我成为大宋的丘吉尔? 第二十一章 求字 第二十一章求字 即使自己所在的川南乡村保留了大量的宋音土语,但是也只是平上去入能区分出来,普通韵律可以掌握,离厘清两百多个韵部,那也还差得太远。 别说自己了,就连当今考进士的读书人,解试时用错韵的都不是一个两个! 随便举一个例子,“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属于东韵。 而“晨对午,夏对冬。下晌对高舂。”这属于冬韵。 来来来,你来告诉我,这为啥要分属两个韵部! 对苏油来说,除了死背,无从区别! 程夫人低头看着苏油“小油,知易行难,可是你说的哟。” 苏油咬咬牙,这关无论如何都得过,谁说古人不聪明来着?但看聪明用在什么地方,特么光这一项,就能干死多少现代人?! 站起身来说道“嫂子说的是,苏油一定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程夫人笑道“那就好,排韵码这件事情,嫂子也挺有兴趣的,要不我们一起做好不好?” 苏油脸红了一下“嫂子你就别拿我当小孩子哄了,你尽管教,苏油恭首受教。” 程夫人微微颔首“是嫂子小瞧小油了,向你道歉。那以后每日你来我铺子,嫂子抽时间教你。” 随后程夫人便让八娘取来两套书籍,一部是《切韵》,一部是《唐韵》。 程夫人说道“当今韵法,沿袭于唐韵,然又有所变化,其初格律严苛,后来才渐渐可与临韵相通,故虽厘定二百零六韵,实则通用为一百零八韵。” “但是考试的时候,我们要按二百零六韵要求自己,这样才经得起考官挑刺,因此考试时要从严。” “然而和朋友交往酬唱,要写出有神魂的作品,便不能拘泥于格律。” “文以载道,言为心声,不能因文害义,因此所用从宽。” “比如写词,用韵就不那么严格,平声三十韵,可以并成十四韵,这一点小油你当知晓。” 苏油擦了一把虚汗“苏油知道了。” 程夫人笑道“好孩子,这两部书拿去吧。其实各大世家,都有一套自家子弟所用的家学,你在这上边可以得个巧,至少苏程两家的家学可以学到。” 八娘小声笑道“妈妈你是没见到今天二十七娘的样子,估计史家的家学,小油用点心思也没问题。” 程夫人笑道“那也得把自家的先学好。去吧,你堂哥没回来,子瞻子由也不在,小油你还是住那边去比较好。” 苏油答应了,走了两步又转身“嫂嫂,请给苏油赐个字吧。” 程夫人说道“哎哟,就算是冠礼前用的小字,也没有嫂嫂给小叔子赐的,这可不合礼数。” 苏油深施一礼“长嫂如母,我一见嫂子就亲切非常,我宁愿嫂子赐我一字,不愿等明允堂哥回来了。” 程夫人皱眉道“小油,你别为难嫂子好不好?嫂子倒是想好了一个,但是读书不多,也不知忌讳,总得和你堂哥商量看合不合适才行啊。” 苏油没再多说,又施了一礼,这才去了。 程夫人取过纸笔,先在上边写下“明润”二字,想了想,又抽出一张信笺,写道“愚妇敬禀夫君万安寄递时日,料君当至蜀州矣。向日八娘微恙,亦已大好。家室歆宁,勿以为念。” “可龙里弟油来,言束脩事。此子方五龄,然聪茂颖拔,仁性天生,迨为天授,绝类邓候。或疑宿慧如子瞻者,此苏家大兴之兆也。” “求字于愚妇,思以‘明润’赠之,未知祥妥,或有更易,唯夫君自决。” “另制秋衣一领,游历之余,一念及妾,涕下感零。” 想了想,又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续道“另录油至眉二三事,博君旅劳一粲。” 之后将苏油至眉山后的种种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笺,连同新制的秋衣一起,叫人送往驿递。 想起一事,又打开衣箱,取出兄弟俩幼时的衣服,挑了几件合适的,让人送到对面去,告诉苏油先换着,新衣嫂嫂立刻给他赶制。 不说那边忙活,只说书坊这边,程文应见八娘和苏油过来,便让八娘去看孩子,他则拉着苏油说话。 待苏油坐定,程文应微笑着问道“见着你嫂子了?” 苏油应是。 程文应见苏油手上两部韵书,叹道“贤侄,你可不能抱怨你嫂子,她是望你成材。” 苏油道“嫂嫂宽慈明理,侄儿只有孺慕之心,自然领会得。” 程文应叹道“贤侄是明白人,不由我多说,对了,用新法制得的药粉你见过了?” 苏油笑道“见过了,不过姻伯,此法不但可以用于制药,于其它地方也当有大用。” 程文应说道“噢?说说看。” 苏油道“比如印刷,此法可以得到各色匀细的色粉……” 话音未落,程文应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子!此法可以印出各色彩画!” 苏油说道“其实不止是各种单色彩画啊,如果将画板分出色块单独雕制,然后用同一张纸,一版一版地套印过来……” 程文应猛然站起身来,又一下子坐下,嘴唇都哆嗦了“这……这就是工笔……” 苏油说道“想来应该可行,就是技术要细致,出现细微的错位,那画就不好看了。还有所得色块过于分明,不如手绘过渡有致,明暗相彰。相较之下,还是手绘工笔更加细腻自然。因此版画粗糙,难登大雅之堂。” 程文应哈哈大笑“这个你姻伯就是行家了,关键是想法。精彩,实在精彩!至于你说的粗而不雅,却也自有它的去处……嗯,比如门上的神荼郁垒,比如佛祖观音,我们以量取胜,那收益也是颇为丰厚。” 苏油说道“除了印刷,还有就是各色胭脂水粉,也能更加细润,女子用起来定然更好。” 程文应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也是一条门路。”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姻伯,说起胭脂水粉我想起一事,眉山应该有石炭吧?” 程文应说道“有,怎么的?贤侄有用?” 苏油说道“有用,但是不是现在,我想知道的是,随石炭常常伴生着一种东西,看着相似却没法燃烧,叫石墨,可以用来写字的……” 程文应想了想“你想说的,怕不是石黛吧?闺阁中用来画眉,取其黑而滑润。对哟,还可以用此法制作眉粉!” 这脑洞是程文应自己开出来的,不由得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苏油倒是没有想到这个,他想的是另外一样东西,说道“既然有此物,那就拜托姻伯与我寻上一些,侄儿有用处。” 程文应说道“包在我身上,贤侄当真是……等等贤侄,我怎么感觉自打你来了,姻伯我都有点忙不过来的了呢?” 苏油笑道“那姻伯你早点休息,嫂子给我安排了功课,明日还得早起去陶坊炼泥。” 程文应赶紧说道“去吧去吧,我叫李妈给你留了小炉,你晚上要是饿了,让李妈给你弄点吃的。” 苏油回道“姻伯这是为侄儿破例了,侄儿非常感激。不过书坊重地,防火为先,轻忽不得的。姻伯心疼侄儿,准备点糕点,热水就行了。” 程文应看着苏油,连连点头道“小小年纪,如此周全。行,姻伯听你的,那就还是老规矩,夜间就只有灯火,而且火不离人,随用随熄。” 苏油笑道“姻伯所言极是,这才是正理,是法度。” 第二十二章 试烧 第二十二章试烧 回到自己房间,李妈接到他,说道“少爷今日辛苦,对门程夫人送来了几套衣服,是九二郎和九三郎小时候用过的,说先让少爷穿着,新衣夫人正在赶制。” 苏油说道“李妈也辛苦,我穿衣服不挑的。看来李妈也是姻伯使老的人了。” 李妈笑道“可不是,看着对门两位郎君长大的。” 九二郎就是苏轼,九三郎就是苏辙,九二九三是他们的排行,兄弟俩到老往来信件里还常常用此称呼,可见苏家是一个多大的家族。 坐到书桌前,点燃油灯,苏油取来纸笔,写下今天经历的重点和明天计划要做的事情,又看了一遍觉得没有疏漏后,这才打开书本学习起来。 次日清晨还是早早起来,苏油写了封信,告知伯爷自己在眉山城里的状况,让他放心,并让他从自己房间柜子里取两套牙刷,两盒牙线一并送来。 吃过早饭,将信交给程文应帮忙托人带到可龙里,苏油和八娘准备再次去陶坊,程文应则叫来制墨工头,也就是李妈的丈夫老韩,以及雕版工头老于,商量彩印的事情。 临出门时,苏油又灵机一动,转回书坊对程文应说道“姻伯,我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程文应就笑了,这侄儿,每个主意都是钱啊,就有一点不好,事赶事的太忙“你说你说。” 苏油道“其实很简单,侄儿在想我们不是正在试验活字吗?能不能在套印雕版的最后一版的下方,留出部分空格排活字?” 程文应有些懵“有何用处?” 苏油说道“于工可以先着手雕一些数字的活字,将彩画下头排成每个月的日历,加上节气,这样一套十二张彩画印出来凑成一本,正好是一年的时令日期,挂于墙上可以翻看。这样除了有装饰功能,还能实用,买画的人可以查看今日到底是哪月哪天。” 程文应听得一愣,随即兴奋地一合掌“妙!这样同一套雕版,每年都可以重复使用,只需要将下面的数字重新排过就成!” 老于也在旁边笑道“当真妙极,活字排书暂时有难度,可画历篇幅巨大,字数又少,便无需如书册那般精细,哈哈哈,这就可以算是我们书坊第一样活字成品!” 程文应笑得像一只吃到鸡的狐狸“关键是卖一张变成卖一套,这价格就上去了,老于赶紧查查每月都有哪些菩萨诞辰,我们第一套先弄这个!下一套再弄三清六御三官大帝,然后十二花神!” 苏油一听笑得不行,这老头只要给一个思路,接下来的内容充实无比,这是诸天神佛都尽入彀中! 由得三老头喜笑颜开地热烈讨论,苏油出来和八娘一起前往陶坊。 陶坊自有小窑,是馒头窑,烧制临时性小批量订制产品用的。 今天苏油又带来了一包卤料,别的先不忙,昨天腌制的牛肉捞出来几块,指挥厨娘泡水里去除多余盐分,再用开水滚过,免得产生浮沫,接着用热水洗净后下锅小火卤上。 然后才开始处理泥料。 处理之前,先将牛骨取来,送入小窑中烧制。 随意抛着手里的胆丸,对二十七娘说道“看看你们家的石英。” 二十七娘吓得脸都白了,指着他直跳脚“你……你你……” 苏油不由得叹气“釉料秘方是吧?都有两成到两成五的石英粉呗,这也是秘密?” 二十七娘跳上来一把堵住苏油的嘴“再说我就要灭口了!” 见苏油不再说话,二十七娘这才小心地松开手,只留了一条缝,准备随时重新给苏油堵上嘴。 苏油瓮声瓮气地说道“好吧,别的我不问,我就看看你家石英粉成不?说不定是你家改善石英粉品质的机会哟。” 二十七娘这才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对史大说道“将石英粉拿来给小油看看。” 传统釉料配方,即便在后世都是秘密,苏油和后世瓷器坊的非遗传承人关系再好,在进行工艺整理的时候,这些东西别人也不会告诉他的。 不过到了这里,苏油还有另一项神器,工业配方。 陶瓷业,尤其是瓷砖厂,也是他当办公室科员的时候常跑的地方。那些配方,瓷砖厂的技术部经理都懒得对他保密,因为都是行业内公开的东西。 所以苏油好歹能知道个大概。 如今他最感慨的就是,留心处处皆学问,当年在工作中记了一肚子的冷知识,竟然在千年前的大宋派上了用场。 牛肉卤了两刻钟,苏油让厨娘将锅子端起来放到一边,肉继续在里边泡着,然后掉头检查史大拿来的石英粉。 杂质挺多的,表面的氧化铁矿包裹物都没有除去,这就是最原始的石英砂。 处理方法其实很简单,眉山矿藏丰富,后世小企业小厂矿多不胜数。 当年市里边为了关停那些污染严重的游击队可没少费脑筋。 它们用土法提纯石英粉,所用的方法就是露天堆放,浇上酸液暴晒,用酸液将沙子表层的铁矿膜变成可溶解的铁盐,之后任由雨水冲走,那污染可谓吓人。 不过硫酸盐酸现在苏油手上都没有,只好使用物理方法。 物理方法也有好些种,比如通过磁极吸附铁矿,或者用油脂让石英粉浮起来,铁矿粉沉下去。 不过这些方法目前还是不能用,只能用土法,那就是加水湿润,放入那个粗陋的球磨搅拌机,利用沙子间相互摩擦分离表面的铁矿,然后反复清洗漂水,让水带走细微的铁矿粒子,留下相对较大的石英砂。 就这样已经把二十七娘惊讶得不行了,石英砂被苏油这么一整治,光从颜色上就能分辨出来,品质比刚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这时候牛骨头,连同苏油要的那些坛子汽锅,都已经烧好了。 让史大指挥工人将牛骨碾成骨灰,苏油去检查自己设计的泡菜坛子。 等坛子冷却之后,苏油叫人取来一大盆水,烧了一束稻草扔进坛子里,叫人翻过来让坛口浸在水下,坛口将水吸得嘣嘣作响。 这就是坛子的密封性良好的标志。 史家陶坊的手艺没得说,他们正在从陶器向瓷器努力,因此这点粗笨东西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油对陶坊的工艺很满意,这个作坊,其实只需要解决炉温问题和瓷泥釉料配方问题,立刻就能够生产高品质的瓷器。 苏油仿佛回到了帮助非遗作坊整理工艺时候,浑身都是劲,指点史大和工人们,将观音土细粉放入陶锅里炒干,同样送入小窑烧制起来。 这个火不大,主要是通过煅烧去除一些可挥发性杂质。 最后得到了三种纯净的细粉——石英砂,观音土,骨灰。 骨瓷的配方是公开的,百分之五十的骨灰,百分之二十五的石英砂,百分之二十五的高岭土也就是观音土。 但是这个配方在实用中会出问题,骨灰越多,瓷器烧制出来品质越好,但是泥料粘性会越差,这就加大了制胚难度。 另外烧制时收缩比也会越大,瓷器容易变形,导致成功率降低。 考虑到土法提炼的三种泥土,纯度大打折扣,为了周全,苏油便以标准配方为基础,上下浮动改变了三种成分的各种配比,然后做了一个表格出来,用小酒杯做量具,精确配制出各种泥团,然后让史大各取一部分,制成小泥板,分三批送入小馒头窑,用三种温度烧制。 低温,中温,高温,在没有温度计的情况下,全凭窑工通过火眼观看,这一手本事,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第一窑打开,史大和二十七娘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第二十三章 瓷片 第二十三章瓷片 八娘虽然不懂这个,但是凑过头去一看陶片,也知道端非凡品。 试烧出来的大部分瓷片,通体洁白,只有少量带着淡淡的粉红,那是杂质没有除尽的关系。 这是一种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瓷品! 当前一般的瓷器,除了钧窑稍微好点,其余大多胎色灰暗,说明内部质地酥松,主要靠釉色装点取胜。 而这一款瓷片,内部熔融的玻璃化效果绝佳,通体洁白如雪,晶莹细密! 这样的胎体就如同一张白纸,施加上不同的釉料,立刻就能得到各色精瓷。 苏油却挑剔无比,叫醒了傻子一般的二人,接着烧制后边的两炉。 然后和史大一起给所有的瓷片进行鉴定。 即使最差一级的瓷片,都能轻松在陶罐上划出痕迹,这样的坚硬度,别说陶器了,即使现有的所有瓷器中,都难有企及。 细如玉,坚胜钢! 剩下的,就是在瓷片间相互比拼,再考虑到收缩比,粘性,加工难度,综合起来,最后定出第一炉第十五号瓷片的配方作为胎体配方。 至于第三炉第三号瓷片配方,在高温下呈现出完美的融釉,可以作为新型釉料的基础配方。 苏油对二十七娘笑道“大家看,选料配料更加精准一些,加工手法更加细腻一些,实验再科学一些,所得便会更加精良。” 二十七娘和史大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点头如捣蒜。 苏油说道“二十七娘,我和八娘的事情就完成了,印料的配方,我们选定第一炉第十二号。” 二十七娘一把拉住苏油“不准撒手!你必须把瓷器给我烧出来!” 苏油说道“现在这些就是实验品,对付字印基本没问题,可烧瓷不是一两天的功夫,泥料不经过陈化,达不到最佳制瓷效果,你们是行家,应该清楚这些的。” 史大无比激动的对苏油拱手道“小少爷,就是说,这瓷还有提升空间?” 苏油说道“那是,而且可以提升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窑口保温,比如进气预加热,这些方法可以提升炉温……” “比如酸洗,可以提纯石英砂……” “比如观音土去杂质……” “比如配方继续细化调优……” “比如用试纸精准测量酸碱度……” “比如研发喷釉器,走和建窑相反的路子,让釉层尽量变薄……” 一通话语,说得二十七娘和史大两眼直冒圈圈。 苏油心里却在暗自叹气,这玩意儿是欧洲在玻璃工业大发展后,自行研制出来的唯一瓷种,即便如此,其薄度也达不到中国影青瓷的程度,虽然也能透光,但是影青因为薄如蛋壳,所以在透光度上,能甩出它几条大街。 它的好处在于,坚硬,白皙,呃,如果易量产算好处的话,还可以加上这一条。 要是地上有缝,二十七娘现在一定恨不得钻进去。 看着苏油一脸的淡然,遗憾,还有一丝丝不以为然的表情,二十七娘就知道,家族这座引以为傲的陶瓷坊,以及刚刚那些绝佳的瓷片,在他的心目中是什么分量。 都说小孩子不会骗人,但正因为如此,让人更加的受伤。 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心情,二十七娘轻叹了一口气,找来一个盒子,垫上细麻布,将所有瓷片编上号,一片片珍而重之地收纳进去。 苏油看到二十七娘失落的样子“二十七娘,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二十七娘说道“我知道,看你这两天所作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了。” 苏油不由顿了顿,安慰道“江卿世家,素来都是一体,我们慢慢来,一步步改进吧。” 二十七娘惊喜地抬头“真的?小油你答应帮我?” 苏油无辜的道“我本来就没有说不帮你啊,不过事情千头万绪,一时理不出一个章程来,需要好好想想。时间嘛,估计年内能将工艺成型,以后的探索,那就是永无止境。” “而且这也不是仅仅关系到制瓷,还涉及很多相关的加工工艺,制造技术,涉及很多很多的产品,产业。” “技术怎么来?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用以研发技术,改造设备。因此我们只能一步步慢慢积累。” “以商聚财,以财成技,以技扶产,以产营商,然后保持技术代差。汤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二十七娘对着苏油轻轻一福,嘻嘻笑道“小油真大丈夫也,但有所命,奴家莫敢不从。” 苏油笑道“那我们先把卤牛肉吃了再说!” 卤牛肉已经入味了,让厨娘逆着肌肉纹理薄薄切成大片,一份就这样吃,一份拿蒜汁芹菜碎花椒香油精盐拌成凉拌,再添几样时令菜蔬,就是一顿。 大宋现在的卤肉,其实更类似于黄焖肉,现在苏油十三香配方搞出来,能用到的地方就多了。 这配方苏油交给了八娘,以后的码头慈善事业,也由八娘来掌握。 交待完史大按照十二号配方开始锻泥的工作,八娘和二十七娘带着苏油回城,两人还要去码头看管善棚的搭建。 苏油则赶去找程文应,陶泥工作取得巨大进展,雕版彩印工作就又可以改进了。 跑进书坊,还好,仨老头还剩俩,老韩去搞颜色调配去了,程文应和老于在对着一块现成的雕版比比划划地商量。 见到苏油进来,程文应热情招呼“贤侄,你要的石黛已经拿来了,我让药房用新法制成细粉,你看看可还合用?” 苏油打开看了一眼,很满意,盖上盒子说道“姻伯,回来路上,我又想到一法。” 程文应的脑袋又有些发紧,感觉过惯了慢生活的自己,要跟上这贤侄的思路,实在有点吃力,不由的拿手按着太阳穴问道“贤侄又有何想法?” 苏油说道“陶坊那边瓷印方子已经成功了。” 程文应惊喜道“这么快?!赶紧给我看看!” 苏油这才想起所有试片都被二十七娘收走,尴尬道“呃,都在二十七娘那里,没有带来。” 说完又摆手“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到一个方法,可以加快套色画版的制作。” 程文应奇道“还能有何办法,不就是慢慢雕?” 苏油说道“我们不是有现成的雕版吗?将雕版刷上蜂蜡,用石膏泥填充,可以得到雕版的翻模,然后在翻模里压上陶泥,等陶泥干燥后,去掉石膏,就能得到泥版。” “虽然比原版粗糙,但是有个好处就是方便快速。翻出需要的单色版数,去掉每一色版上无须的那些部分,再精细地雕镂修补,总比现雕泥板快很多。” “等到修整完毕,送入窑中烧成瓷版,可以节省大量时间。” 程文应高兴的直拍大腿“照啊!这便是朝廷以钱母制币的道理啊!” 老于早就对苏油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少爷当真是神童,老朽佩服之至。” 程文应说道“走走走,现在就去陶坊看看。” 苏油笑道“这个倒是不用急,你们继续敲定细节,先用石膏翻翻看,陶泥那边还要锤炼,也需要时间。我去纱縠行学韵学去了。” 看着苏油小小的身影跨上街,程文应才收回目光“恨不能再有个女儿啊……” 老于在后边贼笑“老爷,赶紧再纳一房,其实也还来得及。” 程文应扭过头来“滚!等下,这石膏倒模你会不会?” 老于说道“哎哟!光顾着高兴了!老爷赶紧把小少爷叫回来吧。” 于是苏油刚刚坐下,又被程文应抓了出来。 现在豆腐已经普及了,石膏的应用苏油以为已经非常成熟,没想到于工连这个都不会。 第二十四章 史洞修 第二十四章史洞修 于是苏油又只得指挥工人们分成三拨。 一拨在雕版上刷上蜂蜡作为脱模剂,钉出一个框子将雕版框住。 一拨将石膏煅烧成熟石膏,然后过碾过筛,取细末调成糊状。 第三拨人将生丝绞碎,调入石膏糊中和匀作为加固纤维,最后将石膏糊仔细倒入雕版框中,刮平定型。 等待石膏干结后,去掉边框,取走雕版,石膏倒模便制好了。 有了游标卡尺和精准尺,老于对套印的精确性非常有信心,狮子大开口要搞出五色套印技术来。 于是苏油一连制出五个倒模,老于如获至宝般拿去制版工房精加工去了。 教会工人干这个,苏油刚跑到纱縠行坐下,喝了两口水还没来得及说话,程文应又跟来了,苏油你还得跟我回去,史家家主史洞修到访,有事情与你商谈。 苏油抱歉地看着程夫人“嫂嫂,今天看来是学不成了……” 程夫人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小,拿手揉着额头“去吧去吧,小油你现在心念不纯,反正都学不进去的。” 跟嫂子道了歉,两人一起又回到了书坊。 程文应做势作态,进门就道“史公,你可耽误我贤侄进学了。” 史洞修是个干瘦老头,对程文应拱手道“实在抱歉,此事过于重大,老朽也只得叨扰贤侄一回。” 说完将那个试片取出来“程公,看看这个。” 程文应见到雪白的瓷片“这……这是瓷片?怎地如此细白?” 史洞修讶异道“程公还不知道令贤侄做得好大事体?!” 说完将十五号瓷片取在手中,左右看了看,以瓷做刀,便向桌上的茶杯击去。 程文应大惊,脏话都飙出来了“老子的越窑……” 话音未落,越窑瓷杯便被击为两半。 史洞修似乎还嫌效果不够震撼,继续将瓷杯当当当击成碎片,才将白瓷片交给程文应观瞧。 白瓷片几乎毫发无损,只在边缘崩了几个小口。 程文应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这……这……” 史洞修说道“越窑杯子而已,一会我让下人送一套来赔你。” 程文应惊魂未定“这瓷片怎地如此坚实?等等……你今日如何这等大方?瓷公鸡转性了?” 史洞修叹气道“这只是半成品,配料瓷方均为贤侄所创,老朽怎敢欺夺。” 说完从袖中取出厚厚一摞楮皮纸来“五百贯交钞,当易贤侄此方。” 现在川内交钞纸质优良,印刷精细,仿造困难,又以钱库本金作押,非常坚挺。 苏辙后来曾经回忆过,现在的交钞,商贩因贪图携带方便,甚至偶有愿意花一贯钱来交换一贯钞的。 这笔钱,足够让苏油一步迈入小康了。 苏油却没有接“世伯,其实瓷泥配方,制作手法,二十七娘已经尽知了。” 史洞修拿着交钞的手都在颤抖,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正因如此,老朽才心如刀割。这就是先上船,后交费,船至江心,不得不为啊。” “前日小女传来贤侄一句话,‘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老朽平生奉为至理。已经将这句录入族规。” “老朽平日里吝惜的名声,多是从此得来,然而在商言商,‘信’之一字,也是老朽圭臬。平白占贤侄便宜,那是毁了我史家立族的根本,老朽断不会做的。” 说完垂头丧气道“可贤侄这方子,实在是过于金贵,老朽估出这个价格,算是不偏不倚。小女不知天高地厚,这是要掏空我史家的周转资金啊……” 说完将一摞交钞放在桌上“贤侄赶紧收起来,我们再叙他话,老朽,老朽实在是见不得……” 这老头太有趣了,性吝之人容易沦入贪婪,可这位偏偏例外,能够压制自己的贪念,只在自己身上节省,也要在商场上讲一个信誉。 这样的商人,苏油觉得比无数无耻的读书人好上千倍万倍。 苏油将手放在交钞之上,慢慢往自己身前移动。 史洞修说是见不得,可眼看着那摞交钞慢慢移向苏油那边,却鼓着眼睛一瞬不瞬,目光如同粘在上面一般,胡子眉毛嘴唇手指都在颤抖,一双老眼里分明已经开始积聚泪花。 苏油心中暗笑,这摞玩意儿要再往自己这边挪动分毫,老头怕是得心痛得当场晕厥过去。 猛然将交钞往前一推“世伯,这钱我不收。” “哈!”史洞修顿时心花怒放,当然是骨子里的本能的反应。 反应过后才又抬起头来,重新满脸愁苦“贤侄,这是为何?可是还嫌不够?” 苏油笑道“这五百贯,想必是世伯临时急凑出来的资金,给了我,你的商号还怎么周转流水?” “我倒是有个建议,这五百贯,算是我的本金,就以此入股史家陶瓷坊如何?” 史洞修局促难安“这……这……我那陶坊,也不值这么多钱啊,这股怎么划分?” 苏油笑道“陶坊今后我不参与经营,就以这骨瓷为基础,最多改良工艺和配方,所占三成。具体的器皿制造和销售,还由世伯和二十七娘来主持,世伯你看如何?” 史洞修说道“这如何使得,这不是摆明了送我史家大便宜吗?不妥不妥。” 苏油笑道“我这么小,拿这么多钱财也无用处,今后在眉山求学,仰仗世伯的时候还多。” 说完从五百贯里分出百贯来“世伯,这一百贯,你拿去买下那片出产观音土的山地。那种地方不生草木,地价至贱,每亩也就两三百钱。然后以那片山地为本,和陶坊一起,足值千贯有余。如此你占七成,我占三成,就合理了。” 史洞修被苏油绕得有些晕“呃,贤侄,你为什么自己不做?” 苏油说道“我,我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听得程文应直翻白眼,有你这么妖孽的孩子! 史洞修还是有些迟疑,转头又看向程文应“程公,你看……” 程文应说道“我看就这样吧,苏油年纪尚小,远不是立事的时候。本来贤侄是给我改造印刷术的,结果牵扯出一堆的事情,反倒便宜了你这瓷公鸡!” 苏油笑道“姻伯,这事情还有诸多后续,投入还很多,史世伯也不算占了多大便宜。” 史洞修连连摆手“哪里哪里,的确是占了大便宜。贤侄这瓷种,坚白程度独冠天下。光这一份名头,史家瓷坊必定扬名四海,这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程文应给史洞修说得心痒难耐“等不了了,这就去你坊上,看看字印泥料如何。” 苏油说道“正好,现在有了石墨粉,我先去弄一个东西出来,然后在研发喷釉器。争取先让瓷坊早日有所产出,别将史世伯的本金压得太久。” 史洞修更开心了“那就更好了。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来到瓷坊,史大正在组织人烧制陶钵。 骨瓷收缩比厉害,每一个器皿,必须有陶钵存放,不然胚体在烧制过程中极易变形。 见到家主亲自过来,史大赶紧过来问安。 史洞修指着苏油“以后贤侄就是你们小东家,这瓷坊有他三成股份,大家不得当小孩子看待,礼数和对我一样。” 史大表面恭谨,肚子里暗暗腹诽,我们对小先生比对你还恭谨好不好。 工人最佩服的,一般往往不是老板,而是技术员,这道理千年来都是如此。 第二十五章 纸 第二十五章纸 苏油让史大烧出一个陶嘴,前端只有很小一个开口,以及一块用圆竹棍压出圆槽的瓷板。 然后用竹子做了个唧筒,将套嘴套死在唧筒上,用石墨混合粘土,做成黑泥,通过唧筒的小孔像挤牙膏一样将石墨泥挤在瓷板的小沟槽上,送入窑炉和陶钵一起烧造。 同样也是根据不同比例配了十来种,等烧制出来后,一一在陶钵上实验。 没办法,现在的书写纸太柔,不能承受铅笔的笔尖。 不过好歹烧出了合适的铅笔笔芯,记下了各种黑度的配比。 程文应看完治印的泥料,信心又增加了一分,过来看苏油鼓捣出来的玩意儿,问道“贤侄,这又是何物?” 苏油说道“这个啊,我管它叫铅笔。” 程文应奇道“明明是……” 说完顿时警醒过来,低声说道“明白了,误导外人是吧?这陶罐上的划痕,还真像铅痕。” 说完看着笔芯,又道“这也太细了,无法持握啊。” 苏油折了一根树枝,让史大对半剖开,清理一下其中的脉管,刚好可以将一段笔芯夹进去,然后涂上木屑和胶水,夹好笔芯,放火边烘干之后,将外皮刮光滑,削出笔尖,对程文应笑道“姻伯你看,这样就行了。” 程文应拿过一块陶片,用持毛笔的方式在陶片上轻轻划了一下“不好用。” 苏油笑着将铅笔接过来,将陶片放在桌上,在上边写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十个字,说道“姻伯,这笔当这样用。” 程文应笑道“如此倒还不错,至少字小,节省了纸张,哎哟能承你这笔的纸可不好找。” 苏油说道“的确,所以纸也得改造。” 程文应正捧着个水杯想喝口水,闻言感觉自己太阳穴又开始发紧了“贤侄,照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又该去纸坊了?老夫以前真的很悠闲的……” 苏油说道“如果有一种纸可以双面印刷……” 程文应将杯子往桌上一顿“那还说啥?!赶紧的!” 苏油说道“等等,我带点观音泥粉。” 带了一篮子最细的观音泥粉,和史洞修告别,约好明日带书坊的人过来制印胚。 苏油和程文应又赶往程家的造纸作坊。 造纸需要大量水,因此一般都在溪边。 造纸作坊修竹森森,环境挺优美,就是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 苏油心想,或许是时候做几个口罩了。 造纸作坊的工头是老许,见东家过来以为有什么事,一打听是苏家小少爷要搞实验。 新纸还是从实验开始。 苏油让老许拖来一口大缸,东西设备都差不多,首先的区别,苏油往纸浆里加入了一些观音土的泥浆,约占纸浆的百分之二十。 让工人拌成悬浊液之后,开始操纸。 第二项区别在操纸的次数,新法比以往翻了个倍,也就是说,最后出纸的理论厚度,会比正常的书纸厚一倍。 然后第三项区别,苏油没让工人将纸贴到墙上,而是在木板上铺上细布,铺上纸,压上细布,木板,然后再压上石板。 就这样一张张纸地处理,没一会,把作坊小坝子上铺的石板都用完了。 然后苏油让工人在石案下升起火烘烤。 很快,新式的纸张出来了。 这纸经过压制,厚度与宣纸相比还是差不多,不过明显比宣纸紧密上很多也挺阔上很多,用手一抖,哗哗作响。 而且加入了观音土,白度也增加了不少。 纸上还印下了细细的布纹。 苏油再让工人用光滑的鹅卵石将纸面打磨了一番,再去掉表面附着的细粉,白纸变得更加光滑了。 纤维被观音土粉掩盖,几乎看不出痕迹。 苏油将纸递给程文应“姻伯,你看。” 程文应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纸的用处“贤侄你又想骗我,这纸双面印倒是可以双面印,做书封也是极好的。但是你怕是为你那古怪的铅笔设计的吧?” 苏油嘿嘿贼笑“什么都瞒不过姻伯您,您看。” 说完拿铅笔在纸上写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然后将笔递给程文应“姻伯,你来试试。” 程文应试了两个字,哈哈大笑着摆手道“不行不行,看来这铅笔书法还得单练才行。老夫这字连你五岁娃子都比不过!你这笔适合小孩子,只能写小字,没法写大字。” 苏油笑道“的确,不过这纸还有一个大好处。” 说完拿起桌上一个炊饼,揪下一块来在字上一擦一吹,程文应的两个丑字便消失了,一点痕迹看不出来。 苏油笑道“这东西的好处,不在文学,而在工坊。” 又轮到程文应发神了,回神后急忙抢过炊饼和铅笔认真观摩,好一会儿才讶异道“这又是什么说道?” 苏油小嘴一抿,说道“这样,先将纸收起来,回去再给姻伯展示。” 将纸卷起来,一老一小这才回城。 来到书房,苏油取来新制的小尺,圆规,三角板,卡尺,取了一个壶盖,说道“姻伯,现在我给你演示一下。” 连卡带量带画,很快,一个壶盖的图样便展示在白纸上。 标准的工程制图,三视图,俯视,正视,壶盖没有左视,便画了个剖面图。 各种细致的参数,将壶盖所有的细微尺寸都标示了出来。 老于和老韩过来汇报一天的工作进展,一看这图纸立马明白好处“哟!这法式图细到纤毫,有了这法式图纸和我们的小尺,陶工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壶盖而来!” 老于欣喜地拿起卡尺一边测量壶盖一边对比图纸上的数字“妙极!妙极!以往的法式图纸,图是图,文字说明是文字说明,哪里如这般一目了然!” 苏油说道“这套办法,于工你这样的大家用不上,一切法度都在你们心里,便如夫子所说‘从心所欲,而不逾距。’” “但是技艺要臻至你们这样的境界,那是几十年淫浸下来的功夫。而这套方法,是让大工留下图样,让所有小工,都能根据图样和量具的辅助,做出和大工手艺一样的东西,你们则可以腾出手来更加精进,这才是这套方法的价值!” 老于和老韩悚然而惊,老韩还好,老于对苏油束手施礼道“老工替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于大于二,恭谢小先生。” 程文应则是想到更深一层“当年夫子传下诗书,有教无类,使我中华礼教文统得以传续,贤侄,你此举的价值,于百工而言,怕是……怕是……” 说完有些不好措辞,将一个五岁孩童拿夫子相比,自己都觉得荒谬。 苏油说道“不敢妄比夫子,苏油只是觉得,我大宋诸般工巧,千年来口口相传,遗失颇多。比如鲁班的飞天木鸟,老鼠机关人,比如唐陌刀形制,比如诸葛木牛流马……实在太可惜了。” 程文应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要真是这侄儿刻意所为,这心大得有点没边了。 吃过饭,程文应彻底放松了下来,苏油的作为又回到了正常,这小子就是一馋鬼! 他在指挥李妈和周大厨做泡菜! 川南特产的大芥菜,生姜,昨天就给苏油让史大在菜园里搞了一大堆,现在晒得蔫蔫的。 看着苏油用大罐大罐的雪盐调制盐水,程文应挺心疼。 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之前花的那些功夫。 第二十六章 新酒 第二十六章新酒 李妈和大厨倒是很开心,大厨已经照苏油所说,买了一大堆长白毛的豆腐。 长毛的豆腐能吃,大宋人已经知道这个,不过都是油炸了蘸料吃,现在小少爷要做的,好像不一样。 官酒坊的酒糟,一文钱一斤,苏油也让厨子拉了五百斤过来。 酒糟里的酒精其实还有不少,蒸馏法现在还在探索阶段,远未成形,遑论普遍。 不过苏油不存在,在农村这么多年,老乡每年的包谷酒,米酒,红薯酒,喝了不老少。 老烈了,好些都在七十度左右,还净喝一两的杯子,每次苏油都要被老乡们灌得烂醉。 程家的大厨是做过大席的,每年年底东家答谢工头工人,那都是要摆上好多桌,因此大型装备都有,不过主要是陶器。 在厨房后边的坝子上搭上临时灶台,大锅烧上,大木甑子摆上,酒糟倒进去蒸上。 盖子是陶的,内层挂了釉,这也是史家陶坊测试观音土釉的实验品,苏油加了芒硝作助融剂,效果又提升了一层。 盖子顶部有一根弯陶管,接着一根长长的干竹管,用陶泥密封,竹管打通了节,里边打磨光滑,一端削尖,用来接酒。 很快,蒸汽在竹管中凝结成水滴,滴入一个细口坛子中。 蒸了一锅,替换酒糟,将之前得到的酒水也重新倒进去,继续蒸第二锅。 如此轮换,坛子中的酒液浓度越来越高。 蒸到第三锅,苏油尝了尝,按前世的口感,已经接近六十度了。 苏油说道“差不多了,厨子大叔,便照此办理,三锅合一坛,我先去睡了。” 大厨尝酒已经尝得满脸通红,兴奋无比“杀人放火的营生啊!简直就是抢钱呢少爷,您就瞧好吧!” 回来和李妈做好泡菜和酸菜,泡姜放下面,芥菜包上姜片扎成小把放上面,倒入盐水,摇匀让气泡逸出,盖上口盘,扣上坛盖,边缘浇上一圈水,总算是搞定了。 和李妈回到房中,看了看案头上两部韵书,苏油叹了口气,吹熄灯睡了。 次日起来,三个黑陶细口坛子摆在屋檐下,里边装了三坛清冽的酒液。 今天早上周大厨罢工了,还在呼呼大睡。洗漱完毕,李妈便去做饭,苏油则打开昨天伯爷送回来的包裹,将牙刷和牙线给程文应和八娘送去。 包裹里还有一把小折刀,是后世肥后守折刀的经典款式,铜片折叠起来作为刀柄,刀片后方有一个快开鳍,压动快开鳍,刀片翻出来,三层复合锻打,烧刃纹非常明显。 刀锋打磨得异常锋利,闪着青盈盈的幽光。 铜皮上歪歪扭扭錾刻着三个小字“硬是好!” 苏油不由得哈哈大笑“这石老头!” 回到厨房,将酒倒出一小碗,用盘子拌了雪盐和十三香粉,用折刀新削了一双筷子。 折刀当真好用,钢质也是绝佳,当真不负其名。 削好筷子,收起折刀,苏油拿筷子夹起毛豆腐,先在酒里裹了一圈,又在十三香盐粉里裹了一圈,放进小泡菜坛子里。 李妈在一边熬粥,见状说道“小少爷也是干惯了粗活的,今年才五岁呢,不得四岁就开始上灶台啊?穷人家孩子都舍不得呢。” 灶火映在李妈脸上,苏油看到李妈满脸爱怜的神情,感觉有一分圣洁。 手里不停,苏油笑道“本来就不是富家,可龙里庄子上,也就是解决温饱而已,李妈你别拿我当什么精贵人。” 说完又道“不过上灶早这事情,谁也怪不着,只怪自己贪嘴,吃不惯伯爷做的东西。” 李妈不乐意了“少爷就是精贵人,娘胎里带出来的精贵!昨天回家,家里那口子对少爷赞不绝口,你做的那些物件,家里的说几代人就没见过这么精细的。” 说完又夸道“谁家五岁少爷,有这等做派气度,五百贯钱说不要就不要?别家孩子,给块饴糖,爹妈都记不得了!” 苏油将几个小坛子装满,盖上盖子,在口沿上加上水,搬去架子上放好“不至于这么夸张,要是史世伯给我块饴糖,我说不定也什么都忘了。” “真要了那五百贯啊,史家可得好久缓不过气来。换得陶瓷坊三成股份,方是长久之道。” 说完嘱咐道“李妈,所有泡菜坛子,每日需要擦拭,口沿里的水不能干,每隔几天要吸干擦净换新水。还有最重要的,筷子要单用,一点油星不能碰。” 李妈认真的记下道“知道了,放心吧少爷。” 这时八娘过来“哎哟小幺叔你怎么在厨房里?!李妈,阿爷让我来问问,早饭什么时候好?他赶着吃过饭去陶坊那边呢。” 说完抽着鼻子“什么味道?酒吗?” 接着就见到了案上的酒碗和盐粉,还有没用完的毛豆腐。 端起酒碗闻了闻,八娘顿时大怒“小油!你拿着这酒做毛豆腐吃?!你哪来的钱?!” 苏油说道“没花多少钱,昨日嫂子给了我五百文钱,我想我拿着也没用,直接让厨子大叔买了酒糟,准备给可龙里乡亲们送去。” 李妈也赶紧解释“这酒是少爷让厨子从酒糟里边蒸出来的,这不忙活了一夜,厨子才去睡了,因此今天的早饭由我来做。” 八娘狠狠瞪了苏油一眼,端起那碗剩酒“跟我来!堂堂苏家小少爷,老喜欢往厨房里钻,成什么话!” 苏油也不生气,笑嘻嘻将碗接过来,将残酒倒进坛子,将碗洗净“拿这做毛豆腐的残酒去孝敬姻伯,那是不敬,那边三个黑陶坛子里都是。” 八娘抱起一个坛子,飞了他一眼“暴殄天物!” 出了厨房,苏油想起一事,又探回头“李妈,剩下那点豆腐炸了,洒上点香盐端来,算是添一个菜。” 八娘一跺脚“还不赶紧跟上!” 苏油对着李妈一吐舌头,笑嘻嘻地去了。 李妈一边将豆腐端过来一边笑,少爷虽然聪明,可毕竟还是小孩子啊。 来到堂屋,就见到程文应正在拿牙线剔牙,老婶正在做针线。 牙线制作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一根牙签粗细的小竹签,拿丝线拉成弓型,然后用丝线剔除牙缝里的牙垢。 见到苏油过来,程文应笑道“牙刷牙线,都是不错的小东西。诶,八娘你抱一个坛子干嘛?” 八娘将坛子往桌上一放“小幺叔真是一刻不消停,昨晚一夜让厨子又弄出样物事。” 程文应都已经习惯了,反应平静“哦,又是什么东西?” 八娘说道“酒。” 苏油笑道“忘了告诉姻伯了,那就算今天的一个惊喜吧,不过这酒更适合三四钱的小杯小壶,今天去瓷坊,就给姻伯烧一套酒具出来。” 将酒坛子打开,顿时酒香满屋。 老婶惊讶地抬起头来,程文应也再淡定不了了“这……这是什么酒?” 苏油让八娘倒了一小点出来“饮酒是雅事,现在的器具诸般不合适,姻伯浅饮即可,再说今日还有好多事情呢。” “这酒啊,本是我见酒糟便宜,准备买上几百斤送去可龙里做食料的,结果一看里边酒还多,便想着将它们蒸出来,结果便得到了这个。具体名称还没起,姻伯看着赐一个就好。” 程文应接过来就急急的轻品一口“妙极!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此酒就名为‘永春露’,贤侄你看如何?” 苏油笑道“姻伯赐下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 程文应两手四个手指卡着碗沿,转着看里边的酒水“此酒,很难得吧?” 苏油说道“回姻伯,其实真不难,三锅剩酒糟,便能蒸得一坛。” 程文应大惊“那这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啊!” 苏油一脑门黑线,怎么程家家主厨子都是一个口径! 第二十七章 定价 第二十七章定价 想了想,苏油看着程文应小心问道“姻伯……这酒,你给估个价钱?” 程文应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此好酒,若是器具精美的话,当得四贯一瓶。” 苏油都傻了,这就是眉山市面上顶级酒的价钱,可人家那是加了高额运费税费的!喃喃道“贵了点吧?” 程文应看着酒摇头晃脑“闻闻这满屋的酒香,就知道这价钱真不贵。贤侄你看,铺子里一套汉书,定价是五贯,难道一瓶这样的永春露,还抵不得一部汉书?” 这么一说苏油就明白了,值,四贯,必须的! 后世一瓶一五七三,那得买多少书?! 程文应接着又道“酒这东西,之前在川峡,和盐茶一样,都是听民自便。前几年朝廷见利,便开始专傕。要获酒利,需与官府扑买榷额,然后才能酤卖。” 说完拿手指头点了点那酒坛“不过搞了这几年,行情是越搞越差,相比每年那点榷费,浪费极多而见效无余,应付酒坊本务都艰难。” “县令找我谈过几次,话里意思是想变相地恢复旧制。既然贤侄精通此道,要不,老夫就送你一座酒坊如何?” 苏油赶紧摆手“不敢劳动姻伯。这也太麻烦了。” 程文应笑道“其实不麻烦,而且我也有好处,我在这些地方上帮了州县,州县自会在其余地方给我找补。” “官酒坊无人扑买,是因为那酒实在太普通,一年五百贯的费用,夹在嘉益两大酒产地之间,不太好挣得出来。” “不过贤侄这永春露一出,那就没有这问题了,到时候四方酒商蜂拥而至,眉山城又要有一场大热闹。” “贤侄你不要拒绝,日后你要读书,交游,没有产业支撑,那是肯定不行的。” 说完如同一只吃到鸡的狐狸“不过这法子可不能先让官酒坊知晓,须得有个遮掩才行。” 苏油一副认真的小模样“来眉山有几天了,苏油就想着怎么帮助一下可龙里的乡亲们,这些酒糟,是准备通过水运发往可龙里,让乡亲们养鸡养鸭,养猪养鱼的。” 程文应一合掌“好,这就合理了!没有只照顾城中百姓不照顾乡党的道理。这本就是修身齐家的应当应分。” “码头的善棚已经搞起来了,那就正好两事合作一事,我再助贤侄一批禽苗乳猪,算是造福乡梓,积累功德。” 说完又道“不过你现在还小,这酒坊暂时没法安在你的名下。” “等今年我们将酒坊拿下来,就让你嫂子替你管着,挣来的钱也给你存着,以后等你有了媳妇,再作为你媳妇的添箱最好。” 说完自己都想着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 苏油也不再客气,恭敬的躬身道“那侄儿替乡亲们感谢姻伯了。这酒本就还需要窖藏后才风味柔和。我们可以先定期收购官酒坊的酒糟,蒸出酒后便窖藏起来。” “等拿下扑买权后,我们再开始发卖,以后的废酒糟便送往可龙里作为食料。” “鸭子长得快,今年春节,家家应该就能吃上鱼鸭。到得明年,那就家家饭桌上都有鸡豚,这都是姻伯的眷顾。” 程文应笑道“自家人无须客气,你帮了老夫这么多,老夫可算能回报一二了,要不然,老脸都没处放去。” 这时炸毛豆腐端了上来,苏油笑道“姻伯赶紧就着这永春露尝尝,这可是下酒好菜,滋味那是一绝。” 程文应夹起毛豆腐看了看,皱着眉咬了一口,又抿了一口酒,顿时眉飞色舞“果然是好酒好菜!” 一老一小吃得开心,八娘和老婶在一边直皱鼻子,坚决不碰一下。 吃过饭,叫上老于和他俩儿子,一行人带上石膏模,雕版,前往陶瓷坊。 路过一家金铁铺子,苏油进去,交给掌柜的一堆图纸,让他将东西打造出来。 掌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眯眯地答应了。 来到陶瓷坊,史洞修看样子也是一夜没睡,见着苏油就招手“贤侄来看,这器皿如何?” 这是一个粉青釉的葵瓣口盘,釉料还有些偏厚,底圈可见些微的流淌纹。 史家的瓷匠看来是知道自己施釉水平较差,因此故意做成这个样式。 既然躲不了积釉,干脆便让它们在盘子六瓣葵瓣的边缘勾勒出较深的颜色,于是反而形成色彩浓淡变化,属于独具匠心的巧思了。 这件瓷器,明显是如苏油提醒过的那样,先低温烧制出瓷胎,再施釉高温烧制成型的。 不过苏油很快便发现了这件瓷器的问题,窑温不够。 做试片的时候没问题,试片所需匣钵很小,史洞修能用瓷片击碎越窑杯子而本身无损,就很能说明试片是完全达到了硬质瓷标准的。 可这件单烧的盘子,从底部圈足来看,离试片还有些差距。 史洞修本来是抱着显摆的心思来的,结果苏油第一时间便是翻过盘子看圈足,第二时间便是寻找试片用尖端准备刮划,这是直奔缺陷而去啊。赶紧伸手阻拦“贤侄,贤侄给老夫一个面子……” 程文应接过瓷盘翻来覆去的观看“怎么?这盘子有毛病?” 史洞修瞪着眼睛辩解“什么毛病?没毛病!你见过这么白的圈足?这么漂亮的釉色?” 苏油在一边幽幽地吐槽“史世伯,骨瓷不光要求白,还要如玉石一般能吃光,还要坚硬,弹出悠扬的清音……” 程文应伸出手指在瓷盘上一弹,瓷盘发出叮的一声“可以的,比我的越窑盘子清扬多了。” 史洞修没好气的说道“程老你没明白,贤侄根本就不是在和越窑比,是在和昨天烧出来的瓷片比。” 程文应立刻笑呵呵地说道“哦,就是说你烧的没有贤侄烧得好。” 苏油赶忙制止自家姻伯打趣,说道“不是这个原因,是瓷片很小而盘子够大造成的,要我来指导,还不如世伯烧的呢。” 说完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这样,今天正好要烧制瓷板,这个不用太高温度,更不用上釉,正好可以利用火力制备一样东西,再用那东西烧窑,可以让这个小馒头窑得到较高的炉温。” 史洞修大喜过望“我就知道贤侄定有办法!” …… 没有多久的功夫,俩老头拿着里边的焦炭,面面相觑。 和之前的煤块对比,能发现两者物性,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煤炭油润油润的,而焦炭,现在看起来更像上等的银霜木炭。 等这边焦炭烧好,那边瓷板也同样烧制出来了。 洁白,但不晶莹。 老于史大,以及于大于二,正忙着用新尺子测量烧制成型后的误差。 同料,同工,同炉,加上苏油小小一个改革措施,烧出的陶板收缩比非常一致。 这个小改革措施,就是在陶窑内壁加上一圈圈扰流板。 这是后世非遗传承人的智慧,馒头窑的热流走势,就是燃烧,上升,然后沿着半球状的窑璧向下回流。 这个小措施,就是让热流向下走的时候,会被分层导入窑体中央,从大环流变成无数个小环流,让窑温更加均匀。 仅此一项小小的改进,整个瓷窑的出瓷品质,便提升了一个档次。 史大一边和老于忙活,一边赞叹连声,这么简单的办法,怎么自己以前就想不到呢? 瓷版质量上乘,程文应开心无比,大笑着拍给史洞修三贯交钞,带着老于匆匆走了,只留下八娘,史大和史二监督泥印的制造工作。 第二十八章 玉瓷 第二十八章玉瓷 另一边,史大开始组织工人,将新器入窑。 然后用干草和焦煤,逐层码放,点火开烧。 干草的作用是帮助焦煤燃烧更加充分,然后可以用抹泥的长木杆透出孔洞,控制进氧量,调整火焰结构。 这一点尤其重要,比如氧化铜配制的色釉,在氧化焰时呈现绿色,但在还原焰时则呈现红色,区别相当巨大。 钧窑的釉色变化丰富,就是窑工在烧制的过程中变化火焰成分,逼出窑变,烧制出色彩绚丽丰富的釉色。 不过这是下一步的事情,现在是先利用焦煤的高温度,烧出真正的骨瓷瓷胚。 苏油不如史洞修好高骛远,选择的都是偏中小件的泥胚。 史大和工头通过窑眼观看窑内的情况,不由得有些心惊,这火色和流布,均匀而稳定,温度极高,简直如同传说中的老君炉一般。 真正的行家,关心的是这些东西。 等到烧制完毕打开匣钵,一件件晶莹雪白的物件,晃得史洞修睁不开眼。 这品质,比刚刚程文应带走的瓷版,又上了一个巨大的档次。 功用不同,烧法就不同,瓷版要的是各版误差控制到最小,要照现在这种新烧法,让瓷土内部出现相当程度的玻璃化,肯定会造成瓷版收缩比大增,进而导致巨大的误差。 不过现在,瓷土内烧结的细微玻璃体结构,给新瓷器带来了一种莹润的现象。 史洞修捧着一个杯子,如同稀世珍宝“什么骨瓷,太难听了!玉瓷!这是玉瓷!以后都叫玉瓷了!” 史大又开始暗暗腹诽,冠名权你也好意思抢,这该是小先生的权利。 苏油倒是不以为意“好!史世伯取得好,玉瓷,比什么骨瓷骨灰瓷雅称多了。” 史洞修呵呵赧笑道“贤侄,老夫一时得意忘形了,忘了规矩……” 苏油不在意道“这名字本来就取得好,不过要真正当得上玉瓷这称呼,还得等施釉重烧之后。” 史大拍着胸脯“没问题,有了小少爷这番指点,烧炼薄薄一层釉,比烧结胎体难度低了太多,史大保证搞好。” 苏油说道“史大,今天我们就解决施釉过厚的问题。这样,瓶子之类的东西,你先荡内釉,那工艺要求不高。至于外层薄釉,还有盆碗之类,我出城时,在城门边那家铁匠铺定制了几样东西,你派人去取来,有了那东西,才能真正解决施釉的问题。” 这时候八娘和二十七娘过来招呼大家吃饭。 宋人一般市民一日两顿,富人才一日三顿,有时还加夜宵。 苏油打在可龙里就是一日三顿,即使每顿吃得不多,但都很精致,每一顿都是不能少的。 这也是老伯爷经常骂他的理由,穷命富身子,吃死老头子! 到得眉山风气转换,似乎这里人人都觉得不每日三顿就对不起他似的。 连带着作坊工匠们都跟着沾光了。 吃过午饭,东西送来了。 这东西在宋人眼里非常的奇怪,是一根t字型的铜管。 仔细看,其实是两根,一根弯曲,弯曲部位开有孔,另一根从孔洞穿进去,两根管子套在一起。 直管的后边,连接的是一个唧筒。 苏油将管子接过来,检查接头和连接处的缝隙。 铜管是烧红的铜皮在铁条上斜裹敲击出来的,当年黄崖洞兵工厂曾经用这个办法加工出钢质枪管,看来宋代工匠的智慧也不容小觑。 然后铜管间相互连接部位直接用胶进行密封,唧筒和铜管之间则是錾卯工艺。 结合得非常紧密,这手艺,一般的铜匠铁匠做不出来。 将一个软木塞打孔,穿入底部的铜管,将一个瓷瓶装上油料,塞上木塞,就得到一支喷枪。 木塞上还要有个进气孔,保证瓶子里不会出现低压。 喷枪的原理就是伯努利原理,内管高速的气流会导致内外管壁压强减小,因而形成与壶内的压力差,导致壶里液体被吸出,然后被高速气流撕成细小的雾状水滴。 铜管很细,唧筒推动很慢,单位时间能喷出来的釉料不多,但是持续时间很长。 将已经被史大荡好内釉的瓷胎放在转盘上,很快便喷好了均匀细薄的釉层。 这种施釉方式,绝对是现在大宋的独门。 等待釉料干燥之后,送入匣钵,用稻草和焦炭再次填充燃烧室,临近傍晚的时候,新的一窑瓷器重新烧造了出来。 匣钵内的瓷器,晶润莹泽,洁白无瑕,坚实无比。称之为“玉瓷”毫不为过。 小型窑口,能一次烧制的东西不多,十六个小碗,八个盘子,两个花瓶,还有八个小酒杯,一个下方是圆锥型上头带敞口的小酒角。 这套白玉质感的瓷器第一次来到世间,让所有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史洞修双手颤抖伸向陶钵中一个盘子,可愣是鼓不起勇气将它从匣钵中取出来。 抖着手挣扎了几次,急得跺脚对二十七娘喊道“倒是赶紧取出来给爹爹看看啊!这女儿!一点眼色都没有!” 二十七娘自己还感觉有些腿发软呢“史大!史大!” 史大正在给这窑瓷器估价,大宋人特喜欢搜奇,一块极细的磨刀石,都能卖到好几贯一块。 嗯,物以稀为贵,这天底下第一次出现的东西,小碗一个三贯,盘子一个五贯,俩花瓶一共二十贯,酒具十贯……我滴个乖乖,这小小一窑,就是百贯的底数! 瓷公鸡,这把捞大发了! 听到二十七娘叫自己,史大这才赶紧将瓷器从窑钵里取出洗净,摆在了桌子上。 史洞修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小心的拿起盘子来用指头轻轻叩一叩,又拿起盘子对着阳光照了起来。 苏油恍惚地觉得,他夕阳下的眼神中,闪现的都是真实的金光。 看不下去了!苏油找来一个盒子,将小酒杯小酒角放进去“八娘,我们回家,答应给姻伯弄一套好酒器的,总算没有食言。” 回到家中,就见程文应正坐在椅子上傻笑,对面挂着一副观音大士图。 黑色的细线犹如工笔描成,套版非常准确,地面岩石的石青色,和之前的墨版底面石头的黑色一起,构成了皴法效果,观音的皮肤是肉色,竹叶,荷叶是翠绿。 红色的金鱼和荷花设计得非常巧妙,通过拉线和大片镂空营造出尾巴和花瓣红白过度的效果,咋一看还真跟工笔差不多。 苏油一看“了不得了!于工的手艺,当真叫人服气啊……” 程文应回头见是苏油“贤侄,老史那边可成了?” 苏油笑道“好叫姻伯得知,八娘去厨房准备去了,一会保准给您老一个惊喜。” 没一会,八娘端着一个食盘上来,里边有一碟卤味拼盘,一个白玉般的酒角,一套仅容四钱的杯子。 八娘将酒食布上“阿爷,这就是小幺叔今天烧出来的瓷器。这盘卤味,虽然也是小幺叔的方子,却是八娘亲手料理出来的。八娘这些时间,让阿爷操心担忧了。” 程文应笑道“好孩子,你也是为了家里,不过以后这些事情,可不能再瞒着了,你看,事情告知贤侄,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吗?” 说完拿起一个杯子观看“细密坚白,堪比上品白玉啊。” 苏油笑道“是,史世伯嫌弃骨瓷太难听,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玉瓷’。” 程文应恨恨道“这老不修,竟然敢夺我贤侄冠名之权!” 说完又尴尬道“呃,贤侄,似乎史老儿取这名字,的确比骨瓷雅称得多……” 苏油笑道“择其善者而从之,我是一点没意见的。” 八娘从酒角里倒出一杯酒来“阿爷,孙媳敬您松竹荣萱,长清永健。” 第二十九章 理科 第二十九章理科 程文应也倒了一杯酒“八娘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先别说你是我程家第一个末末的母亲。也不说眼看要成功的瓷码活字。光这套版瓷画,加上码头边行善的名声,你就是我程家的绝大功臣。内院里那些捧高踩低,眼短嘴长之辈,怕是又要反过来曲意逢迎了。” 八娘深深一福,笑道“那不至于,都是阿爷爱惜八娘。” 八娘其实很聪明,之前很多事情是看得明白却不愿去做,几天下来便习得苏油讨人喜欢的根由,于人有助而谦卑温煦,现在照猫画虎,立刻见效。 程文应笑道“来,阿爷也敬你一杯。苏油还小,饮不得此酒,只能在一边看着了。哈哈哈哈……” 八娘不知道这酒有多猛,看着一杯清水一般,一口饮尽,顿时被辣得不行,顾不得淑女形象,不停哈气“阿爷……咳咳……这酒好辣……” 程文应笑得更加开心了“这酒可不能那样喝,当浅斟慢饮,方得真味,快叫上饭吧,贤侄应该饿了。” 吃饭的时候,苏油猛然想起一事“糟了!忘了嫂嫂叫我每日学习韵学了。” 程文应说道“到如今,诸事总该告一段落了吧?明天开始,你便跟着你嫂子好好读书吧。” 苏油想了想,瓷窑那边其实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到如今表现已经够妖孽了,剩下的事情,慢慢来吧。 于是乖乖的答应道“嗯,我听姻伯的。” 吃过晚饭,夏日里天气长,天光还亮,苏油便拎着韵书,去纱縠行见程夫人。 程夫人正在给一株丹桂浇水,见到苏油过来“小弟来了?” 苏油赧然道“嫂子,苏油错了。” 程夫人笑道“错在哪里啊?” 苏油说道“错在言而无信。” 程夫人笑道“相比玉瓷出世,晚两天学习韵律,实在算不得什么过错。你又不是嬉游冶荡,自不必放在心上。有经有权,方为丈夫,不知变通,那是腐儒僵夫子。” 苏油躬身道“总是没有告知嫂嫂。” 程夫人笑道“现在打开书,却也不晚。” 苏油便在花园的小石桌上打开书,从随身的招文袋里取出铅笔,笔记本来。 遇到不明白之处,苏油便会提问,程夫人也不回头,一边收拾花园,一边随口讲解。 两人便在桐花凤飞舞的花园里一问一答。 这是另一种学问,苏油本来就好这个,相互交流起来,收获颇多,喜不自胜。 程夫人料理完一片花圃,抬起头来,才发现苏油不光是在提问,还在拿着一支奇怪的笔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不由得一愣,问道“小油,你在干吗?” 苏油说道“我在做笔记,将嫂子讲过的内容记下来,得空翻阅复习。” 程夫人接过笔来看了,又打开苏油的本子,一手工整的繁体硬笔字,让她眼前一亮“相传欧阳永叔之母削荻为笔,传授他文字,应当就是这路书法了。”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是,这本就是在村小旁听的时候,在沟边软泥上用柳枝练会的。” 程夫人赞道“小油不错,你的才能,看来并非全是天授,也是自己好学善思,努力得来。” 苏油想了想,说道“其实很多道理,很多现象,人人都非常熟悉,就是少了思考,少了尝试。比如这次烧制的玉瓷,看似惊世骇俗,其实有理可以推之。” 程夫人微微一惊“你且道来。” 苏油说道“先说泥料,颗粒越细,揉出的泥料就越细密,这是当然之理吧?” 程夫人说道“正是。” 苏油说道“细者上浮,粗者下沉,这也是当然之理,嫂子你说对吧?” 程夫人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此理便可以将粗细分开,取其细者,便是更上等合用的瓷泥了。” 苏油笑道“正是。再说炼碳,众人都知,木材能捂烧成木炭,而且烧出的木炭,使用起来产生的温度比木材更高是吧?” 程夫人点头“正是……等等,所以见到石炭也可以燃烧,你便推断石炭也有能捂烧成另一种炭料的可能,尝试一下,就得到了,得到了……” 苏油点头“小弟将它命名为焦炭。” 程夫人说道“当真如此。” 苏油说道“再比如磁窑,之前温度不均,容易残次,是因为里边热气上升到窑顶,然后沿着窑璧下来,形成这样大圈循环的气流,就如同大罐中熬制的汤那样。” 说完坐下来,拿本子另起一页画了一个磁窑的示意图,用箭头标识出气流循环轨迹,然后用笔尖指着大循环气流的圆心“也因其大,故而不均。圈上的温度,肯定会高于圆心的温度。嫂子,你觉得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程夫人跟着坐了下来,想了想馒头窑中气流流动的情形,说道“那肯定是要有什么装置,扰乱气流的流动道路。要是里边有一把扇子就好了。” 苏油在窑璧上添了两组向下的平行短斜线“还真跟嫂子说得差不多,不过用船舵来形容更加的贴切,现在气流会变成这样……” 在每根斜线的旁边加了个小圆圈,打上箭头“看,现在气流理应变成这样,用这个装置可以扰乱窑中气流路径,我管它叫——扰流板。” 程夫人拿起本子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唏嘘道“小油,嫂子有些失望,原来你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 说完将本子放下,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但是嫂子更多的是高兴,这说明小油观察入微,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能发人所不能发。” “大家日常见惯的东西,临到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联想不起来,而你却可以。这就叫——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苏油微微一笑“观察,联想,计算,实验,总结规律,得出结论。然后存于一心,用之百世。” 程夫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惊道“这学问,如果全部搜集积累起来,是否可以穷究天地之理?屈子《天问》,扬子《太玄》,皆有释答?” 苏油说道“不敢如此狂妄。不过瓷器,酒精,想来只是小道而已。嫂子说得对,察细入微,穷究天地之理。这门学问,或者可以称之为——理科。” 程夫人离开座位,对苏油恭施一礼“苏门有幸,多少人浑浑噩噩一辈子,成为皓首穷经的书蠹,却不知道学问增进之门。小油,你已经进入学问的大门,走上康庄大道了。” 苏油纵使脸皮再厚,也不敢受此一礼,跳起来满脸通红地说道“嫂子,小弟当不起这样的大礼。” 程夫人笑道“嫂子倒是希望有一天,小油你当得起天下人对你行此大礼。” 苏油如今就算心智不是小孩,今日此举虽然是解释自己如此妖孽的无奈之举,但毕竟有欺世盗名之实,此刻心中也不由得大为感动“嫂子,苏油定当努力,博学而笃志,不负嫂子看重。” 在现在的大宋,考不上进士,那就一切休提。 但苏油就不信,如此好的学习环境,学习条件,各种好老师加上后世见识,自己的自觉精进加上后世花样翻新的炒作营销手段,就搞不到一个进士衔! 举人关现在还不严格,州府大佬搞定就行。 进士关,在欧阳修手底下有一个重要的作弊机会。 要是过不了,那就等到王安石改革科举,单试策论的时候。 第三十章 县令 第三十章县令 现在的考生,穷究坟典而忽略时务,因此进士文章也是务虚的多,落到实处的内容其实很可怜。 到时候自己把考公务员写申论的功夫拿出来,再结合实际引经据典翻成古文,呵呵呵,这便叫“六经注我”。入拗相公的法眼,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再不行,还可以先搞几样发明,得个赐职,然后走制科那条路,那个考的是实务,更是自己的强项。 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就算得不到,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还是大有希望的。 不过制科对平时的积累要求太高了,考试内容也多了好多,嗯,能不走就不走。 心里这股劲被程夫人鼓起来后,苏油突然觉得,所谓科场,似乎也不是那么怕了。 想通了前后,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晚。 程夫人没有打扰他,只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直到苏油魂魄归位,这才打发他回家去休息。 次日早上起来,史洞修上门了。今天他要带着苏油去衙门立契。 瓷公鸡还是瓷公鸡,早早过来,是准备蹭程首富一顿早饭。 吃饭的时候,苏油见史洞修眼发黑,不由得有些关心“世伯,昨晚可是没休息好?” 史洞修满脸兴奋“贤侄,昨晚在灯下看玉瓷盘,盘子凑近灯火,隔着盘子就能见到一个光圈!” 苏油不由得暗自好笑“灯下不看玉。世伯,你该不是点着灯看了一晚上吧?你就舍得那些灯油?” 史洞修脸上神情一滞,似乎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想想又一挥手“今天是好日子,我看过了,宜交易,使钱,干脆铺张一回。” 程文应呵呵冷笑“那是,一百多贯钱买下毛都不长的山地,转眼变成三百亩瓷土产业,作价七百贯,和两个破窑折到七成股分,这好交易,换我都高兴得睡不着!” 史洞修老脸一红,不由得反驳“你那瓷版,还有瓷印,不也是占贤侄的便宜?” 说完一指墙上那幅五色套印观音“这门工艺,该当作价多少?” 程文应笑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年的官酒坊扑买,我准备给贤侄盘下来,以后酒坊的产出都归他!” 史洞修就不以为然“就那酒坊,还指望挣钱?现在我都喝益州过来的邛崃酒……” 眼看俩老头要吵起来,苏油赶紧打断“磁窑后续事务繁多,处处都要用到钱财,史世伯占七成,是应当的。” 史洞修得意洋洋“听到没,贤侄都这么说……等等,还,还要花钱干嘛?” 苏油笑道“未雨绸缪,天然风化的观音泥,很快就会有用光的一天。瓷石需得开采,粉碎,研磨,去杂,陈积,方才达得到使用标准。” 史洞修大惊失色“那得多少人工?!” 苏油奇怪道“为什么要用大量人工?用机械不好吗?” 史洞修说道“贤侄,要化石为泥,什么机械能做得到?” 苏油说道“当然也不是完全能替代人工,不过世伯放心,总能替代不少。我们先用现成的陶泥制瓷,以利经营,量力而行,总不至于让世伯亏损。” 史洞修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如此倒是使得。” 吃过饭,程文应到底不放心苏油,于是三人一同前往县衙。 宋代是一个准商业社会,从契约立定便可见一斑。 首先契约是统一的官方格式,由官府印刷和掌握,并加盖官印以示权威效力。 契约中还要写明立契人,标的物,价值,位置,土地等级,边界,来历,立契原因,税收,邻居,交易额,担保人,毁约责任……种种细致。 立契之前,要先买定贴,类似官方申请表加草稿,填写完,交县衙审查三日,审查通过,再买正式契约誊抄。 一共需要购买四份,填写完毕后,两份契约由立契人分别持有,剩下一份存档在县衙,一份存档在商税院,手续繁杂而周备。 这是强行措施,如果立契不用官契,不依格式,不入档案,但犯一条,均视同无法律效力。 为了防止县吏多印契约贪污契税,契约的印刷权还被收归州府,而且以千字文为批次号,按月逐批印刷,按各县契约使用预算发放,其严格程度不亚后世增值税发票。 同样,民间使用白契,属于意图逃税,这是违法犯罪行为,鼓励告发,施加惩罚。 两位家主光临,惊动了县老爷。 知县姓宋,四十多岁才考上进士,磨勘十年当的眉山知县,早已失了进取之心,倒是喜欢清静,加上眉山又是附廓县,乐得轻松,处于半退休状态。 程文应官方身份是大理寺丞,正五品,虽然是个荣衔,但比宋知县的从七品高了太多,而且地方事务其实多是江卿世家照料,因此县令对程文应格外尊敬,老远见着就拱手过来“哎呀呀两位老贤达,怎敢劳动您二老亲临,有事情来个帖子,老宋亲临府上恭聆教诲才是。” 说完又道“程史两家在码头开了义棚,周济孤贫及往来客商脚夫船工,实在是宅心仁厚。事情一经传扬,州府县上,都是大增光彩啊。” 程文应笑道“这事情啊,倒是我身后这小子首倡,苏油,来见过宋世伯。” 苏油乖乖上来见礼,又是一番客套。 叙完杂话,史洞修才说道正事。 这两人出面,那就特事特办了,几人坐官衙后厅谈笑,税监跟县丞几次奔走,瓷坊事情就办得妥妥当当。 然后程文应便打听起官酒坊扑买的事体。 宋知县拱手道“酒坊的事情,瞒不过两位,今年上头压下来的本务费是五百贯。我正拿着这事情头痛呢。” 程文应说道“一年五百贯,按常理这酒坊应该大赚才是。” 宋知县苦笑道“老贤达说得是极,按常理的确是如此,可事情有时候,它偏不按常理啊……” 县丞在一边帮腔“说起常理和特例,这川峡赋税流变,其实便是一个例子。” “当年大军入蜀之初,横侵暴行,用官贪虐,以致反叛不绝。故而前有王小波、李顺之民变,后有刘旰,王均之兵变。” “直到吕余庆出守成都,太祖谕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税食饮之物,皆宜罢。’余庆奉诏除之,蜀人始欣然。” “也因太祖此谕,蜀地从此安定下来。大宋各处施行榷酒法之时,而我独无。故有‘西蜀不榷酒,河北不榷盐’之说。可不光是酒这一项,盐,茶,亦在其列。” 程文应也叹息道“其实少俞公所见极明‘甲午之乱,非蜀之罪也,非岁之罪也,乃官政欺懦,而经制坏败之罪也。诏令不布,王泽不流,于是三盗乘而互乱,则奸臣之罪也。’可谓痛心疾首。” 知县也叹息道“正因如此,立国之初,蜀人‘好读而不仕。’与朝廷格格不入,少俞公诗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当有所刺。这心啊,就没在一处。” 程文应笑道“近年不是已经有所缓和了吗?我家两个不才,不也出了科场,理政料民了嘛。” 宋知县拱手道“程公家学文章,下官是佩服的。” 说完又苦着脸道“说回酒政,我眉州乃蜀中水路枢纽,四方商贾云集之乡。唉,不专榷还好,专榷之后,本地酒坊,反受嘉益转运过来的酒挤迫,寸步难行啊。” 程文应问到“这是为何?既然专榷实行,那他州酒就不能入境了啊?” 宋知县道“话是如此,可益,眉,嘉三州,一水上下,眉州离两头不过百六十里,顺风顺水也就一日夜路程。” “人家的酒品质好,以前又是熟门熟路做老的关系。专榷之后,上下游太守对辖下酒水出境,都睁只眼闭只眼,独独为难我中游眉州。” “向转运司申诉了好几次,始终杳无音讯。人家通过官船过来,品轶比太守还高,我区区一县令,能拿他们怎么着?这眼看就年底了,酒坊本务钱还差着一大截,唉……” 第三十一章 徒弟 第三十一章徒弟 程文应笑道“榷费乃官员考成之一,贤长史理政清平,我眉州人都是感恩的。要是光在这区区银钱上完成不了,影响了迁转,老夫也为贤令感到惋惜啊……” 宋知县苦笑道“可不就是如此,眉州酒榷,无人接手,弄得我一知县还要亲自过问,官府前后花钱出了几窑酒,可是根本卖不出去啊……实在不行,就只有效仿其余地方,硬性分摊这个本务费了。” 县丞赶紧摆手“此乃下策。长史,这眉山不比其余地方,处理不好,危害可比酒榷不行还严重。” 说完对程文应供手“程公今日问起这个……莫非,莫非是有意接手县里的官酒坊?” 程文应捋着胡须“我是有一个想法,既然我眉州是商旅兴盛之地,好酒对地方酒坊冲击固然很大,可要是我们本地的酒,能够高出它酒一档,那会是什么情况呢?” 宋知县说道“那还有什么说的,那就轮到我们去挤他们!老贤达只需将酒坊包下来,用江卿私酿的方子造酒,这酒就不愁卖!到时候啊,哈哈,就轮到本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要我说,在蜀中行榷法,这本身就是胡闹!” 程文应抬手制止“长史慎言,朝廷法度非你我所能妄议,总是在别人划下来的圈圈里边舞蹈罢了。” 说完自己也摇头,沉吟一阵,说道“怎么也得帮贤长史将这一局支应过去才是,那今年,老夫便试试?” 宋知县眼睛亮了“程公此言当真?那这事情能否在朝廷秋傕之前定下来?嘿嘿嘿,你知道的……” 程文应笑道“磨勘是吧?朝廷三年一勘,算着也该到时候了,那行,老夫再给长史添一百贯,作价六百贯。叫贤令的政绩比去年还好看。” 宋知县大喜过望,站起身来连连作揖“如此本官再使使力气,或者还有机会到州通判一职上转转,实在是多谢老贤达提携之恩。” 程文应笑道“那就如此说定,不过关扑的流程要走的,不能落人口实。” 宋知县谦卑地笑道“那是自然,老贤达放心,此事上下,自是包在下官身上。” 出得县衙,苏油对封建王朝的地方政权,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在县一级,县令的权力,多半依附在地方士族身上。 地方士族要不有子女在外做官,要不本身就是退休官员,垄断地方经济,把握基层吏员。 理论上,县令是不允许在籍贯地为官的,因此他们要理政料民,就必须依靠地方宗族。 在这种政治生态之下,还能做强项令的,必须都是奇葩。 不是牛人,就是横人。 能做到这程度还不扑街的,的确值得各朝正史大书特书。 从衙门出来,苏油与程文应和史洞修告辞,朝城边那铁匠铺走去。 昨天的喷雾器是急活,今天还有一堆东西要去拿。 来到铁匠铺,那个目光怪怪的大叔迎了上来“小少爷来了?” 苏油便问道“大叔,我的东西做好了吗?” 大叔回道“已经做得了,东西实在太古怪,得等小少爷来指点拼装。” 说完取出一堆铜质零件。 怪大叔说道“公子,你要的东西都做得了,不过有几个部位,恕小店无能为力。” 苏油问道“哪里?” 怪大叔伸手一指,苏油顿时明白了,笑道“这个叫螺纹,还真得想想怎么弄。” 想了想,让怪大叔先用软铁丝锉成一个截面为扇形的铁丝,像一道小刀刃一般。 然后截下一截,刃向外,选了一根合适的细钢棒,在上面绕成螺栓的形状。 然后再取一段,在螺栓的外边绕成螺母的形状。 然后将螺母从螺栓上车下来。 怪大叔说道“哈?这法子倒是讨巧!” 苏油笑道“我只能解决丝口的问题,剩下的用它们造图纸上的螺栓和螺母,这就需要硬化才行,会吗?” 怪大叔说道“没问题,这么小的东西,用捂针那法子!” 这下轮到苏油大惊了“大叔你连这都懂?” 怪大叔有点腼腆了“不然满城娘儿们的绣花针哪来的?” 苏油笑道“等等,既然你知道这个,那我再画一个图纸。” 从书包里取出工具,很快画了两个丝口刀的图纸出来。 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螺栓和螺母的外边加上长长的横柄,利用杠杆原理产生较大的旋转力道而已。 这个制图的螺纹画法就精准了,还有诸多如公称直径,导程,牙顶,牙底,旋向等参数。 怪大叔则开始配稀奇古怪的配方。 苏油在一边看得直抽牙花子,渗个碳而已,怎么连木灰,土末都用上了,等等那是什么?干豆子还是豆豉? 制止了怪大叔,苏油从灶下刮来一些煤灰,然后加油和成泥丸,让怪大叔将泥丸把螺栓和螺母包裹起来,空缝填实,烤干,外面再裹上细陶泥密封,然后塞到碳火中捂烧。 烧了一阵,取出陶丸敲碎,清理之后,熟铁的螺栓螺母,就已经变成了碳钢。 剩下的就是工艺了,在螺栓螺母外层包裹铸铁,将它们铸成两个攻丝的车刀。 找来一根铜棒,打磨到粗细合适,怪大叔的徒弟钳着,他亲自用螺母套到铜棒上拧动,很快得到一根铜制的螺栓。 然后再找来一个铜板,用花钻打出圆孔,将钢螺栓插入孔内旋转,便得到了一个螺母。 怪大叔将铜螺母和铜螺栓套在一起,轻轻旋转,螺母渐渐被套入螺栓之中。 怪大叔咧着嘴笑了“小姑爷的奇思妙想,实在让人叹服。” 苏油正对怪大叔的技术喝彩,闻言不由得莫名其妙“什么小姑爷?” 怪大叔赶紧摇头岔开话题“啊?小少爷!小少爷这东西精巧是精巧,可有什么用处?” 苏油想了想,说道“我再给你画一个图纸吧。具体做不做得出来,就看你的手艺了。” 没一会儿,一张台钳的图纸便跃然纸上。 有了螺纹,钳工这个工种,勉强可以从这个铁匠铺诞生了。 苏油费了好大的口舌给怪大叔讲解了一番台钳的工作原理,然后又画了一个这个台钳的升级版,除了能够夹持,还能调整被夹持的物体的角度。 松开螺栓,可以取下物体,调整角度,车紧螺栓,可以夹紧物体,固定角度。 想了想,苏油又设计了一个磨刀器。 磨刀器是一个小铁板,由一根长铁条连接在一根树立的铁轴上,这样小铁片可以在一个扇形的区域内来回运动。 铁条的高度,也可以通过螺栓在铁轴上调整。 因此只需要将台钳钳口打横,将刀片水平夹持到台钳上,让磨刀器夹上薄薄磨刀石,和刀片成一定夹角,来回推动磨刀器,就可以磨出角度精准的刃线。 怪大叔看着磨刀器的图纸皱眉“看着的确方便,不过这磨刀器的铁条太短,只能磨出圆弧的刀刃啊……” 苏油笑道“这只是图纸,画不了那么长,你大可以将铁条加长到你想要的程度,只要保证刀尖到到尾,都在磨石范围里就成。” “你看,台钳和磨刀器,所有的调整,都是靠螺母螺栓来完成的。” 怪大叔连连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说完扑通一声跪下“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苏油吓了一大跳,穿越小说里边的主角光环附体,牛人纳头便拜的招数,怎么应到自己身上了?! 我特么还是个孩子呀! 第三十二章 石通 第三十二章石通 赶紧跳到一边,嘴里喊道“大叔!你这是搞什么鬼?!” 怪大叔恭恭敬敬地从腰里摸出一件东西递上“公子莫急,你我不是外人,你应当识得此物!” 苏油一看跳得更高“哎呀你还敢偷我东西!哦不对……” 劈手将怪大叔手里的东西夺过,再从自己书包里摸出一物来,却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小折刀。 苏油不由得问道“石家村亨之老头儿,是你何人?” 怪大叔恭恭敬敬说道“公子所言,正是家祖。” 苏油说道“你赶紧起来,我不习惯有人跟我跪着说话。” 怪大叔起身,躬身道“公子请随我来。” 两人转到后院,怪大叔指着一团海绵状的物体说道“公子请看,这便是家父依公子之法,制得的云钢。” 苏油捡起一根铁棒,敲了敲那团蜂窝状钢铁“铁性如何?” 怪大叔眉飞色舞“当真神品!此钢应该就是蜀汉蒲元所制得的那种,水淬之后坚硬非常,家父所制两柄‘硬是好’,可以吹毛断发。” 苏油一脸工科狗对小白的不以为然“吹毛断发,那是研磨技术高超而已,跟钢质关系不大,你别说外行话。” 怪大叔躬身道“是是,不过此钢钢质之好是我平生仅见,这是绝对没问题的。” 苏油笑道“石老头是第一位愿意相信我一个小孩子言语的人,这点好处,该是他应得的。” 刀具这玩意儿如今很夸张,一把普通的杀牛刀,价格都在两贯以上,达到云钢的钢质,和玉瓷一样,那是有价无市的宝贝。 怪大叔说道“家父前日命人给我送话,说道公子已至眉山,又言公子潇洒慷慨,诸般神奇,迨有天授,有古人之风,绝非一般人物。命我如果遇到,当以师事之。” 说完又噗通一声跪下“家祖所命,石通不敢违拗,望小公子收我为徒。” 苏油又赶紧跳开,拼命摆着手道“大叔,别别别,我这年纪,如何当得你师父!” 石通说道“小公子不必过谦,你和我们石家小姑奶奶同辈,自小青梅竹马……” 苏油赶紧出声制止道“打住!呃……你说的是你们村石薇小娘子?她没受我连累吧?哎哟怎么还跪着,赶紧起来!” 石通说道“小公子不收我为徒,石通不敢起来。” 说完眼珠一转“只要您收下我,我父亲那边自去为公子解说。小姑奶奶现在还被关在祠堂里,不过我父亲是族老,在族里有话事之权,现在云钢一出,再加上我们师徒的关系,那就坏事儿变好事儿了……” 苏油翻着白眼,嘘了一口气“行了行了,答应你了,赶紧起来吧。先派人去石家村,让你父亲把石薇救出来!” 石通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就知道小公子是个会疼人的……” 说完又叫铺子里的人去买点心果品,这边给苏油用蜂蜜调水,前前后后一通忙活。 苏油被石通巨大的身影晃得眼晕,制止了他“不要忙活,且坐下来说话。” 石通这才恭恭敬敬地拖条凳子来坐了。 苏油问道“这铜铁也是朝廷专榷,我想问你这铺子,是如何运作的?” 石通得意地说道“我石家虽然在眉山城势力不彰,然出自西平郡开国公府浚义侯一支,祖上乃武威郡王。” 靠!官五代富四代!演义中长胜威武王石守信的后人! 这娃真是宋太祖的铁哥们儿,一直跟着太祖东征西讨。 黄袍加身他是首倡,杯酒释兵权也是他第一个主动上表辞职,然后太祖征高粱河大败,又是他第一个跳出来自觉背锅。 他儿子浚义侯石保吉,娶的是宋太祖次女延庆公主。 这样牵扯起来,没事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小油哥哥的那个鼻涕虫,竟然还和如今宋室有亲戚关系?! 不过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石家人,除了低调还是低调,毕竟当今天下是太宗一脉。 而且再等几年,巨商豪贾只要拍出五千贯,边缘宗室都能卖女为妻,这点皇家血脉,在有钱有势的人眼里,也就那么回事儿。 就见石通继续说道“虽然我朝铜禁甚严,但是我眉山辟处西南,用的多是大理铜,朝廷也管不到这里。” “而铁器更是每个地方都要使用,因此只要缴足本务榷额,加上石家的一些背景,弄点铁制造些农器,也是不碍的。” 宋代的榷政,对朝廷来说,不算坏事,毕竟能在冗兵冗官的大环境下支撑那么多年,靠的就是税赋和国家专卖。 盐,茶,矿政的好坏暂时先不去说它,不过这铜政,实在让人有些蛋疼。 立国百年,商品社会发展到一定的高度后,铜币不敷使用了。 怎么解决?宋朝的办法是全部收归官府,甚至连民间用铜都加以严格限制,铜器除满足官员,寺观,宗室使用,以及古代文物,其余通通列为禁品。 然后完全不考虑实际价值,强行定价,导致官府一套价格,民间一套价格。 宋初官府从民间收铜,每斤才一百文钱。 可一贯铜钱,理论上也就一斤,史书上常写的官员犯错,罚铜几斤,在北宋,指的就是几贯。 十倍的价差,清楚明白地说明了所谓专榷的本质——残酷而粗暴的资源占有和掠夺。 光在四川,这就导致了好多的问题。 第一,向夷人买原铜,因为价格不高,夷人便不愿意出售。 第二,官员通过特权,百钱买铜一斤,熔化后制造成铜器,便能卖到近一贯!简直就是暴利! 第三,州官敢放火,百姓就敢点灯,于是纷纷化钱造器,私铸泛滥猖獗。 第四,坑户利薄,不但不可能积极,还只可能大量掺假,矿砂加泥土一起掺进去卖给官府,总要有少亏! 因此纵然法令森严,无奈上下一心,造成这所谓的铜政,简直就是笑话。 而与铜政息息相关的,那就是钱政,一国的经济基础。 最后的问题就是——四川没钱用,大家一起玩纸币,铁币。 想着这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大宋,苏油叹了一口气“要是我们向大理买铜,朝廷会管吗?” 石通皱眉道“管倒是不管,问题是买回来只能卖给官府,这就成了高买低卖,亏大发了……” 苏油转着眼珠子“要是说买过来的本身就是铜器呢?” 石通眼前一亮“要是本身就是铜器,那就没有原铜差价问题了,当舶来商品倒手也行,可新问题又来了,他们做的铜器实在粗劣,买家不一定看得上啊!” 苏油贼笑道“看来这其中,蕴含有极大的商机。不过等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还是先说炼钢。小作坊,用团钢法最好,这法子你可习得?” 石通想了想道“我眉山石家,以冶锻为业,公子所说的团钢,是否以熟铁包裹粗钢,泥封冶炼,最后去除杂质,得到精钢?” 苏油说道“正是此法!我眉山水中的铁砂,质地精纯,冶出的云钢,只需要调整碳含量,便可以得到精钢……” 石通疑惑道“家藏的冶炼书籍说,木旺生火,土旺生金,而火可克金。是故熔冶之道,乃以火逼土,而促金出。其后淬之以水,逼发金中火气,唯精金得存。师父所说的碳含量又是怎么回事儿?金内含碳,那应该是火气逼发未足,进而郁木于金中,这,不对吧……” 第三十三章 账本 第三十三章账本 苏油无语“你说的这个也是道理,不过是最粗浅的东西,如果你说木生火,那我告诉你水也能生火你信不信?光也能生火你信不信?又如土生金,然土亦生盐,生矾,生陶,生瓷,这又怎么解释?” “我们只从现在的经验出发,就以云钢为例。我和你父亲先将石炭炼去硫气,得到纯碳,质地比木炭细密,是为焦炭。” “然后用焦炭和纯铁河沙混合,再鼓以风机,用高温火力冶炼。” “两者质地皆精纯,因此所得之铁甚精。之后助以硼砂,你父亲试过,十锻而不能去一分,他说天下粗钢,无有精于此者。” “好了,那现在所得云钢,成分就只有碳和铁,如果继续捶打折叠,去除碳质,粗钢质地刚开始尚且坚实,可随着冶锻继续进行,钢中之碳所失过多,便开始绵软,渐渐成为熟铁。” “将熟铁剪成小片,复用焦炭炼之,铁中的碳又被重新补足了,便可以再次得到云钢。” “如果用石墨陶锅熔炼熟铁,则淬火之后铁性不变,如果加入纯净碳粉密封冶炼,则可化铁为钢。由此可证,钢铁两者所差者,唯碳而已。” 说完一幅师父模样地拍了拍石通的大腿“你要不信,大可以用这块云钢试试,便知我所言为是。” 石通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苏油这套理论,完全打破了他从家族继承的理论体系。 苏油笑道“刚刚我教你的渗碳之法,其实又是另一个明证螺栓螺母的车丝,如何从铁质变为钢质?不就是因为包裹了一层碳泥,煅烧之后渗透进去的缘故吗?” “一时不信没关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点没错。不过耽误之急,是先把要的东西弄好。” 石通这才丢开烦恼,说道“师父所言定然可信的,要不然我父亲也治不出如此锋锐的刀片。” 苏油说道“其实这刀片性能如此之好,还要沾另一种元素的光,不过这话扯得太远了。对了,你家小娘子喜欢兵刃,我早答应要给她弄一把好刀的,你能搞到绿矾不?” 石通惊道“师父长疮了?” 苏油不高兴了,翻着白眼“你才长疮了!给我准备好就是。” 石通笑道“这个看师父你用量多少,少的话找药铺,多的话,那得找税监,这事情也是他的正管。” 苏油说道“先来两斤试试。” 石通说道“绿矾未见风时晶莹剔透,但见风便易碎成末,税监收到一般会赶紧运走,估计存货不会太多。不过几斤随便都能搞到。” 苏油说道“我不挑剔,粉末的也行。对了,蜂蜡你应该有。” 石通嘿嘿笑道“别人来没有,师父您来是有的。” 苏油小脸绷着“没说的,偷铸铜器,你跑不了了!这事情应景了就是麻烦,你跟你父亲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去大理境内,跟人合伙弄个铜矿,然后直接做成铜器,再从那边过来……” 石通顿时喜笑颜开“师父为了我家小娘子,可真是跟我们一条心,这是殚精竭虑了……” 苏油莫名其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我的三角板,直尺,都抹上蜂蜡,我带回去让于工加工去。” 说完又道“螺钉螺母的原理你已经懂了,那就自己想办法做小一些,我明天再来安装圆规。” 石通赶紧说道“等一下师父,你要做的工具肯定是好东西,我给自己也备上一套!” 苏油哈哈大笑“你倒是聪明!那我干脆下午再来拿。” 回到书坊,这里的雕版车间已经热火朝天。 没说的,因为石膏翻模和卡尺,小尺的应用,使得陶码制作立刻变得高效起来。 雕版是现成的,直接将雕版翻成泥版,然后用标尺精确画出分割线,用丝线切割,晾干后分离,然后用卡尺精确测量,打磨成统一尺寸。一天下来,一个工坊,便能翻出上万枚! 反而是老于一家,修补泥码耽误些进度。 最好用来翻版的,当然就是程夫人给苏油的两部字典,《唐韵》和《广韵》。 这两部书,收集了几乎所有文字,同时还有小字注释,这就是大小码都有了,而如之乎者也这些常用字码,那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要是慢慢雕刻,怕是十年都积累不出这么多的字码来,现在,老于估计三天就能搞出五六万枚! 程文应乐得都快不行了,这效率上哪儿说理去?我贤侄真乃神人! 见到苏油过来,程文应就如见到财神一般笑颜如花“贤侄,去了哪里?” 苏油恭敬的回道“去了一趟铁匠铺,准备弄一套铜尺,铜规。” 程文应点头“需要多少钱,去账房知会一声。” 苏油摇摇手“不用,铺子里的掌柜石通,认我做了师父。” 程文应愣住了,神色古怪“你都知道了?” 苏油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程文应笑道“呵呵,没什么,他怎生会认你做师父?” 苏油说道“哦,我和他父亲亨之老丈,算是忘年之交,有交情的。” 程文应合掌道“石富啊,也是我江卿耆老之一,看来我是不用去石家村替你求情了。” 苏油躬身道“小子无状,让姻伯担心了。” 程文应笑道“你的所作所为,现在我倒是明白了一点,绝不会漫无目的,出必有中,只在于他人看不穿而已。” 苏油说道“其实猪经过阉割,凶性大减不说,肉质还会停留在幼猪状态。然后只知道憨吃出膘,这出肉也多。” “各村却还在用放牧的方式饲养,却不知道其实是可以入圈精养的。” 程文应奇怪道“这又是从何处知晓来的古怪?” 苏油吃吃笑道“传言宫中内臣,一个个又白又嫩……” 程文应噗的一声,接着笑得打跌,摆着手说道“你这脑子啊……哈哈哈哈……” 直到笑得痛快了,方才说道“虽然几口猪而已,当不得一套玉瓷,一瓶永春露。不过国以农为本,贤侄在这农事上也知道用心,挺好,对今后出仕料民会有帮助。” 这话看对谁,要是程家哪个小子敢这么做,程文应肯定要请家法责罚他不务正业。 对于苏油,那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做都对。 如今只要苏油不把眉山城的天捅个窟窿,程文应认为都不是大事儿。 苏油对程文应施礼告别,先去找老于,让他将敷蜡的铜制量尺刻出尺度,然后去自己房中取了两套韵书,到对面找程夫人学习韵学去了。 程夫人在正在盘账,和掌柜翻看账簿。 见到苏油过来,程夫人对掌柜夸赞道“这是我家算学天才,找他准没错。” 苏油问道“嫂子,可是账目上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掌柜陪笑解释道“是这样,嘉州客商要定一批单罗,总值八十贯,已经付了三十贯的定金,我们现在库存单罗大约十五贯左右,这次准备支出一百贯从成都购入,下月到货后一并支付给嘉州客商,说好钱货两讫,这账记起来就有些复杂。” 苏油对程夫人笑道“这账本,小弟能看不?” 程夫人说道“自家兄弟,不碍的,家里的男人啊,都不管这些,净丢给我头疼。” 掌柜笑道“江卿世家里,可是传遍了小少爷聪颖的名声,这几日老夫都听得如雷贯耳了。” 程夫人笑道“小油以后是要进学读书,不过懂一些持家之道,方不容易被欺哄。” 苏油笑道“这也是小弟兴趣所在。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取过账本一看,还挺先进,一张纸上,分列这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个标题。 下边则是数字,每一行上还盖有核验人的印章。 经掌柜的一解释,原来四列分别代表上期结余、本期收入、本期支出和本期结存。 就这次单罗交易来说,到交易完成,旧管便是十五贯库存,新收一百贯,开除八十贯,最后变为实在三十五贯,利润二十贯,还是不错的。 计法本身没有毛病,听掌柜的意思还挺先进。 多数地方如今还流行三柱记账法,就是少了旧管这一项,而眉山商业发达,会计的法子算是走在了前头。 第三十四章 蚀刻 计法没毛病,不过对账就麻烦了,每种商品,库存一页,现金一页,还有掌柜伙计的工钱,商品的运费,缴纳的税额……一样一页,那就是厚厚的一个账本。 在苏油的眼里实在是不够科学。 后世好些乡下非遗工坊还没有实行电算化,仍然使用硬壳夹页老账本记账,苏油为了帮他们发展,首先便是要理清财务,因此没少花功夫,愣是把自己逼成了半个会计。 打开书包,拿出木尺,本子和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表格。 第一行,科目,发生额,余额。 发生额和余额下边,又各自分出两列,借,贷。 写完对两人说道“嫂子,我的想法是这样,就单罗交易来说,其中的商业行为可以分为库存现金,应收账款,应付账款,营业费用。各自有各自的旧管、新收、开除,结余。” “然后我们可以将每一科的旧管、新收、开除,简化为收支。收入放在借方,支出放在贷方。” “如此这笔交易,在小弟这个账本中,便该如此放置各个栏位……” “放在库存现金科目的余额借方当中的,当是现在单罗的库存十五贯,其余为零……” “嘉州客商的三十贯,放在已收账款科目的借方当中,其余为零……” “其余收支,皆如此处理,我们便会发现,任何一项业务的发生,都会引起借方和贷方的至少两个科目发生增减变动,而且增减的金额相等。” “因此,在反映每一项业务时,应当以相等的金额,同时在相关的至少两个科目中进行登记。” “比如嘉州客商的三十贯,本来在已收账款科目的借方,而当晚入库这个动作,便应体现在已收账款科目的贷方支出三十贯,和库存现金的借方收入三十贯上面。” “通过这样的记账方法,能够全面清晰的反应出业务的全貌,附加了详细的过程。” “这样下来,每一个经营步骤都有脉络可循,而最后求出行列合计,总收支和结余也同样一目了然,既方便核算,也方便调控行商环节。” “以往的记账方法,都是单式,这种方法可以叫做复式,它的原理就是——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苏油一边说,掌柜便在一边啪啪啪地打着算盘,话音刚落,掌柜的便已经将总账算出来了“绝妙!当真绝妙!真如小少爷所说,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哈哈哈哈太方便了!小少爷端是大才。” 苏油看着掌柜拨弄的算盘,笑道“这年头能用算盘的人可不多,掌柜的您也是大才。” 程夫人笑道“张先生是我从成都府请来的高人,通判衙门应在司多年的老管勾了。” 苏油连忙拱手“失敬失敬。” 掌柜的也拱手“我才是失敬,此法条画分明,纲举目张。老夫当致书通判大人,以利万民。” 苏油笑道“我就是举一个例子,要是从事生产的人家,科目中还应增加原材料,生产成本等科目,具体如何梳理成条陈,就得麻烦张先生了。” 张掌柜连连拱手“不敢不敢,这是分所当为,如有疑惑,还望小少爷不吝赐教。” 程夫人笑道“那就麻烦张先生,此法拟出来先给我看看,想来父亲那边更加需要。” 又交代了一些手尾,程夫人带着苏油进了内花园,拉着他细细打量“怎么连这个也懂?” 苏油老实答道“不管三柱四柱,还是现在的复式,其实都是一样的,就看账本的侧重点而已。” “如果只图结余,三柱就够了,反而简单明了。” “要是关心周期经营状况,那便要添加成四柱。” “要是既想把控全局,又要细化管理,还要了解各环节的收支,那就需得复式了。” “嫂子说得对,这法子对于绸缎铺来说,稍显繁琐了些。不过对于姻伯那样产业众多的富豪,就十分合用了。” 程夫人打趣道“哎哟!小油这是看不起嫂子的绸缎铺是吧?” 苏油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程夫人说道“可别说不敢,小油当真是点石成金的手段。八娘说用了你的法子,一日之内便可取得上万的字码,三日之后,便可以尝试印刷书籍了。” 苏油说道“哪里是我的功劳,也是书坊准备充分,有现成的雕版可以翻模。” 程夫人说道“就是被你偷了个巧,这韵书,怕是怎么学都来不及了。” 苏油行礼道“艺多不压身,还望嫂嫂继续教导。” 程夫人满意地点头“成不骄,败不馁,倒是又发现小油一条长处。” 于是两人开始教学,时过中午,苏油才带着老于刻好的工具去到铁坊。 翻出委托瓷坊烧造的玉瓷瓶,冷凝管,苏油有些无语,东西不透明,这就是盲操啊,难道要将玻璃制造项目也提前? 这时候的玻璃还处于琉璃状态,也就是低温玻璃,一盏琉璃灯笼的价格,那是百贯左右,利润相当可观的。 想远了,事情需要一步一步地来。 正要出门,程文应派人来叫他,说是要贤侄陪他一起吃午饭。 吃午饭是假,眉山首富目光敏锐,一眼就发现了复式记账法的好处,拉着他是想了解情况。 于是苏油只好又解释了一通,顺便叫来对面的张掌柜,重新画了一个更精致的帐页。 每一个借贷栏位下边,又多了好些格子,分别对应万千百十贯百十文。 张掌柜拿着新帐页看了一眼,立刻便发现了问题“贤侄,这么细密的格子,如何将数字填入?” 苏油取出小尺,说道“用梵文,先生你看,这把小尺上的标示,便是最新设计的梵文的零到九。” 后世的阿拉伯数字,其实就是梵文的小写,不过被阿拉伯人传播到了西方,真不是他们自己的发明。 苏油又道“除了数字,用纸和用笔也要特殊一些。姻伯可命人取些鹅羽,顺便让于工来学习一下这种笔的制作。” 程文应立刻对着外面大喊“周胖子,杀鹅!赶紧把鹅羽送过来!老于,又有活了!” 没一会,东西准备齐当。 苏油先将鹅羽插入装满沙子的铜锅中,烧热沙子,让鹅羽变成白色,透明性消失。 这是固化鹅羽羽管的蛋白质,让鹅羽更加坚固。 之后摸出小折刀,将鹅羽剖出一条缝,然后在细缝两边羽管上削出笔尖,和现代钢笔笔尖类似。 接着用针加热,烫掉笔管内的细微结构,又在笔尖细缝上端烫出一个小眼,用于存储更多墨水,一支标准的鹅毛笔便做好了。 在石纸上画上表格,蘸上浓浓的墨汁,将老张带来的一页账册用梵文数字誊抄到新式账页上。 程文应抚掌大笑“当真巧妙!如此一来,一年的账册,也不过小小一本而已!” 张掌柜对着苏油拱手“便是一省财计,用不了多少账本,省时省力!” 苏油笑道“正因为小而全,因此上面数字的重要性更加凸显,首先要做到的,便是防止涂改。” 说完在每一个数字前加上了一个人民币的羊角符号“乡间出卖东西,都要插上一个草标,有这个草标作为每行数字的字头,便可以防止有人在前边增加数字了。” “再加上一些书写规范,我能想到的,大致就是这些。” 张掌柜立刻就发现了一个新好处“有了这个表格,各位对齐,一眼便能估出收支大数来,实在是诸般好处太多了……” 第三十五章 产业布局 第三十五章产业布局 程文应笑道“那拜托张先生赶紧拟出条陈,啊不,干脆我这边也抽调两个得力的掌柜,共同拟制,顺带各自替两家制出新式账册。” “中间遇到问题,再来请教贤侄,确定万无一失之后,再由张先生将此法送上朝廷。” 张掌柜拱手道“还是太公细致,如此方为妥帖。” 事情安排完毕,苏油总算可以脱身,前往铁匠铺。 来到铁匠铺,石通动作果然快,估计和税监也是蛇鼠一窝,绿矾已经准备妥当了。 绿矾的成分是七水硫酸亚铁晶体,磨成粉加醋蒸馏,会得到一味中药和刺鼻的气体。 这气体冷凝出来的东西,叫绿矾油,其实就是硫酸。 苏油在这边鼓捣实验设备,石通在那边给直尺,三角板,游标卡尺等上腊,刻出刻度。 蒸馏设备效果不错,冷凝管的陶塞子和瓷瓶瓶口有类似毛玻璃的效果,只要锥度契合,密封效果很好。 冷凝管内的液体和气体进入一个盛水的瓷盆,很快,苏油便制得了一小盆硫酸。 这盆是稀硫酸,融入一些胆矾,也就是硫酸铜晶体,蚀刻液便制好了。 之后又冷凝了一盆,不过这次在绿矾中加了盐,得到的是盐酸。 盐酸从冷凝管直接滴出来收集,浓度较大。 有了盐酸,铅皮,石墨,苏油已经能够制造直流电池了。 别的可能干不了,不过用于蚀刻,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说干就干,红铜延展性极好,让石通敲出两段铜丝,在磁棒上绑上铜条和石墨条,作为铅酸电池的阳极和阴极,一根连接到待蚀刻的量具上,一根连接到一块铜片上。 将需要蚀刻刻度的部分浸入到蚀刻液面下方,其余留在液面上,点燃一根细香,不时提起来查看蚀刻效果。 石通被这一系列骚操作给惊着了,对着细香默默祈祷,嘴里还念念有词。 苏油翻着白眼“那就是一个计时的玩意儿,不是给你求神拜佛用的,你要是有沙漏也行……得,完成!” 将工具洗净,丢入热水中煮去残蜡,一副亮闪闪的三角板便制成了。 石通对着三角板摇头晃脑连连叫好“神技!师傅神技!这符文当真精细!非刻画所能做到的。” 苏油又忍不住吐槽“什么符文,那是数字!” 石通不以为意“师傅赶紧把我那套也弄出来!” 苏油开心道“这套就是你的,实验品。现在工艺成型了,接下来才是我的。哈哈哈哈……” 笑完又道“事情还没完啊,接下来还要做角度尺,这里交给你店里伙计了,跟我去画图纸去。” 两师徒一直鼓捣到了晚饭时分,直尺,三角板,量角器,圆规,算是都弄好了。 值得一说的是圆规,两脚相合部位,用的是齿轮原理,圆规手柄部分,用的是螺纹,夹持圆规脚和铅笔芯的夹具,同样用的螺纹调节。 这已经是石通的最好手艺了,但是整个物件还是有些大,圆规的规角,长度达到了一尺多,螺丝直径也有三毫米左右,和后世圆规精细的螺纹配件相比,这圆规更像一个古怪的自行车模型。 能用就好,苏油这样安慰自己,石通却珍而重之地将全套东西包好,叫来伙计“这套东西,赶紧给家里四爷送去!” 完事非得拉着苏油,说是要给他尝尝好料理。 苏油嘴馋,非常期待,结果伙计将东西端上来一看,竟然是一盆翘脚牛肉,一盘卤肉拼盘。 翘脚牛肉是码头工人对义棚牛肉汤的称呼。 义棚那里没座位,食客们也都不是讲究人。花上几文钱,端一碗牛杂便在码头的石阶随便一坐,翘着脚大快朵颐,从船上下来往上方一看,全是翘起麻鞋底子,干脆就叫翘脚牛肉了。 这事情八娘还当做趣事跟苏油言讲来着。 而卤肉拼盘,就是另一味材料了,猪下水。 头蹄血脏,宋人是不怎么吃的,这玩意儿也是没人要的东西,一大锅的卤味,所费的主要是药粉钱和淘洗食材的人工。 不过做出来的卤味,的确值得称道。 这东西苏油建议八娘,价格可以稍微高一些,十五文一碟,算是贫民过节的玩意儿。 苏油拿筷子敲着盆碟“徒儿,其心当诛啊!这东西还是我发明的,你现在拿来糊弄我?你这一桌看着热闹,也就是五十文钱不到的玩意儿。” 石通嘿嘿笑道“我石家将门出身,于吃上没那么多忌讳,是好吃的就不放过,看来师父也是我辈中人!” 苏油夹了一筷子猪头肉放嘴里“卤水还太新,不够柔和,不过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了,来来来边吃边聊。” 两人便坐下,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地胡吃海塞起来。 吃了个半饱,两人开始放慢速度,说起话来。 苏油问道“这眉山城的产业,大致是个什么情况啊?” 石通说道“苏程史石四家,除了乡下庄子的嚼谷,主要还靠行商立起家业。” “我们石家是将门出生,因此屠宰,冶锻,金银出入,多在我们手中。” “史家则是控制陶瓷业,苏家控制丝绸,布料,程家则是印刷,生药。” “这些是主业,至于其它,要不就是家中庶出子弟,要不就是别姓,不过不是眉山城生意的大头。” 苏油问道“那运输呢?” 石通说道“运输主要是嘉州的江卿家族,他们那里几条大江交汇,造船业发达。” 苏油又接着问道“那陆路呢?” 石通说道“陆路那就麻烦了,都是苦力。自己结成马帮驼队,跨山越岭前往大理,羌寨,鬼方,和蛮子们交易。挣的都是苦钱。我们江卿世家是坐地虎,不参与的。” 苏油点了点头,对眉山城的经济布局,有了个粗识。 石通说道“若论钱财实力,眉山首推程家,印书那真是一本万利,不过人工很贵,都必须是精通文理之人,雕版也得好几代的积累,方才做得,没有多年的文字功夫的家族,那碗饭也吃不成。” 说到这点苏油也不得不佩服“那是,程老太爷家中三年两位进士,就是实力的体现。” 石通接着说道“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我石家便学了个乖,这金铁之利,其实不亚于书籍,不过名声不如书香门第好听,活计也苦一些。” 苏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石通道“石老,还有你,连铁匠活都还能亲力亲为,这也是一种家教,不是膏粱子弟。” 石通朝前伸出巴掌“看看我这老茧!不说别的,便是小姑奶奶,每日五鼓时分,便要起床习练枪棒。我石家人,嘴上功夫来不得,靠的都是实干。” 苏油点点头,说道“你家小姑奶奶那性子,天真质朴,我倒是很喜欢。” 石通听苏油这么说,咧着嘴大喜“真的?可算是得师父你一句实话了!” 苏油听过也没往心里去“我这人一贯说实话。对了,史家的家教,那就是节省了,瓷器利润不如印刷金铁,所占资金很大,史家走的就是蚂蚁搬家积少成多的路子是吧?” 石通哈哈大笑“师父这比喻太贴切了,这还真是瓷公鸡的兴家之道。” 苏油摇头道“不容易……对了我苏家又是怎么回事?说起来是江卿世家,怎么家业如此羸弱?完全和其它三家不在一个档次上啊。” 石通双手连摆“不不不,要说起江卿世家,眉山人别的可能不服,不过可龙里苏家,那都是这个!” 说完竖起一个大拇指。 第三十六章 仲先公 第三十六章仲先公 苏油纳闷“这个没道理啊?” 石通说道“怎么没道理?名声!道德名声!这是仲先公传下的一等一的家风!” 苏油顿时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后世人的思维,在如今的大宋,一个好名声的家族,那身价比万贯家财千顷土地更有价值的。 石通一拍大腿“说起仲先公,那当真是奇人妙人!眉山人家,多喜欢种红嘴芋,不过那东西味道不怎么好,人多不食的,只有仲先公每年都要收集好,盖以河沙稻草存储起来。” “平日里遇到丰年,还以稻易粟,因为粟比稻耐久存,可以存放多年。” “后来有年大旱,仲先公便将平日里存储的红嘴芋蒸熟后搬出来,摆放在宅子周围,听人自取,然后用粟米熬粥,周济穷人。” “之前所积的田土,也多数发卖出去,换成稻米,不但苏家合族没有饥馁之患,连旁邻乡里都得以渡过难关。” “师父你要是有心,可以打听打听,眉山城里,可龙里四里八乡,你苏家是什么口碑,只要你苏家有事,一呼百应,风闻景从,那是起码的!” 苏油明白了,难怪嘴炮堂哥一篇题记炮打首富程家,之后依然平安无事,原因大致就在这里了。 苏家人在眉山所得的是人心,那才是真正的不好惹! 就听石通言道“仲先公的好人性,不光体现在灾前,还在灾后。后来有先前得地之人,手里一时调错不开,想将地卖回给苏家。” “仲先公好言相劝,说是置业不易,让那买家不要辜负上天送与他的好机会,能熬便熬,不要轻易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田土脱手,反过来借钱给他周转。” “你说说看,这是怎样的心胸?” 苏油点头道“仲先公的故事,我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没有这么细致,只知道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头。” 石通笑道“哈,说起这个还真是!不管大人小孩,相遇于道,仲先公都让道一旁,请别人先过,相熟的还会好言笑语聊上几句,没有不喜欢他的。” 苏油拍手笑道“他还喜欢骑驴,没事儿喜欢骑着驴到处溜达,说起这个,好像驴跟我们苏家关系还颇深,听说程夫人便是梦到张果老后怀的子瞻。” 石通摆手道“师父这是听岔了,早年间的故事是这样的,程夫人之前生了两男,不过没能留住。是明允先生梦到果老,然后在寺里求子的时候,正好见到一张果老像,便请到家中供奉起来。果然很快就得了子瞻子由兄弟俩,无病无灾长大。” 苏油说道“原来如此。” 石通一拍大腿“对了,说起骑驴,仲先公还有一事,也能看出人品高古旷洁。” “当年苏家程家子弟同中进士,程家大排筵席,宴请世家周邻,焚香接案,搞得异常隆重。” “喜讯传来,苏老爷子正在骑驴溜达,路上遇到涣哥的信使,带来了新官衣,蹼头,官告文书等物事。” “苏老爷子就在路边接了打开看过,随意打发了信使,然后将东西丢入布囊,叫小厮背着,自己骑着驴,施施然地回家。” “路上遇到卖酒肉的,顺便也买了些,留了点边走边吃,剩下的一同丢进布囊里。” “程老爷子是好一阵子后才知道苏家人也同中进士,赶紧赶往苏家,结果在半路上遇到和一位老农一起喝得醉熏熏的苏老爷子,气得程老爷子大骂仲先公太不拿进士当回事儿,哈哈哈哈……眉山人便以此事论定苏家和程家的高下,苏程史石,这名次可不是乱编排的!” “哈哈哈哈……”苏油也不由得大笑起来“我家老头,那都是超可爱的……” 两人笑了一阵,石通正色道“不过我从师父身上,倒是看到了仲先公的影子,都是放旷潇洒,达义疏财。” “之前帮我石家炼出云钢不说,来眉山短短时日,帮程家改良印刷术,帮史家改良陶瓷,听说史家给出五百贯,说推就推了?” “这份人品,当得我这措大的师父!来,弟子以蜜水代酒,孝敬师父一杯。” 苏油今天很高兴,对石通随口言道“这云钢你们已经制得了,准备如何用?” 石通说道“那自然是打造兵刃了,一柄宝剑,当在五百贯以上。” 苏油饶有兴致地看着石通“你们石家,当真不忌讳了?” 石通立马反应过来“哎哟!这是要命了!” 苏油笑道“所以嘛,不是朝廷许可,极品刀剑,最好别碰。” 石通苦着脸“莫非制得如此精钢,还要用来打造菜刀铧锄不成?” 苏油说道“那哪儿能呢?我就问你,大宋朝,文贵还是武贵?” 石通愤愤不平“自打杯酒释兵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大宋历来就是以文制武!” 苏油笑道“这事情的好坏先不说它,你说,我们的云钢制品,是不是就该往文事儿上靠?” 石通讥笑道“让舞文弄墨的进士老爷们耍刀剑?我怕他们伤着!” 苏油哈哈大笑“你这屁股是歪的,我懒得和你扯这个!我就问你,就石老打造的那两柄‘硬是好’,如果以通犀,玳瑁,紫檀为柄,饰以雕漆,螺钿,甚或金玉,置之案头,用以把玩,亦可裁纸,开封,截墨,切茶……算不算雅器?” 石通一拍脑门,兴奋得脏话都飚出来了“直娘贼!这小小物事,当得五十贯!啊不,六十贯!” 苏油笑道“关键是刀具够小,就不犯忌讳,不但适合云钢这种低产量的东西,价值还能更高。” 石通抠着脑门嘿嘿贼笑“师父这脑子,是怎生长出来的,这法子太绝了。” 苏油拍了拍石通的大腿“准备炉甘石粉,赤铜粉,石墨坩埚,银丝,蜂蜡等物,明日我带来图纸,先给你家小娘子做出一柄好玩物来。” …… 回到家中,画出一张图纸,叫来于工,让他按图纸上的样式,用黄杨制出两片类似鱼型的圆头薄木片。 于工笑道“这东西小少爷有何用?于二都可以制得出来。” 苏油笑道“接下来就见功夫了,你得在上面雕出花样。” 于工不以为意“那是熟手,小少爷你只管吩咐。” 这反而把苏油问住了,只好请教“现在的小娘子,喜欢什么花样啊?” 于工说道“那花样可多了,牡丹,缠枝莲,露子石榴,一年景……” 苏油又问道“要是喜欢舞枪弄棒的小娘子呢?” 于工目瞪口呆“我大宋还有这样的小娘子?” 苏油抠了抠脑门“算了,那就雕缠枝牡丹吧,花纹尽量繁复,花蕊阳刻,花瓣叶子翻卷部分阴刻,花瓣边缘也阴刻,其余缠枝藤蔓阳刻。” 于工啊了一声“那这东西还能看?” 苏油笑道“能看,还要二次加工的。” 于工笑道“是老夫多虑了,小少爷手里出来的东西,那还有不能看的?对了,泥印今日已得一万三千余方,好叫小少爷得知,太老爷已经将老夫抬举成了供奉,这都是小少爷的恩德。” 说完对苏油深施一礼。 苏油说道“那就好好干,印刷一道,可以改进的工艺,还很多的。” 送走千恩万谢的于工,一夜无话,苏油次日起来,拜见过程文应后,又去铁坊。 来到工坊,石通兴奋地迎上来“师父,你看!” 苏油一看就笑了,一个铁墩子摆放在一张结实的粗木桌上,后世小五金厂常见的东西,台钳! 第三十七章 羽毛纹的花钢 第三十七章羽毛纹的花钢 台钳通过螺栓和桌子固定在一起,苏油试着扳动了一下螺纹杆,进出非常顺滑。 见石通还细心地给上了油,不由得赞道“好手艺!” 石通看着自己的成品感觉很满意“有了云钢焦炭石墨坩埚,这玩意儿是可以直接铸出来的,云钢果然是好钢啊,淬水后坚硬无比。” 苏油感慨道“光这一块顽铁,成本就很高了。” 石通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道理石家是懂的。” 苏油搓搓小手,有些兴奋“那就好!今天我教你锻打出羽毛纹!云铁片和云钢片都准备好了?” 石通信心满满“备妥了。” 云铁就是云钢炼出的熟铁,含碳量低,云钢则是含碳量高的精钢。 苏油便指挥石通,用盐酸清洗铁片表面,再磨去酸洗层,一层钢一层铁交叠起来。 两头淋上铁水旱死,开始锤炼,折叠,再锤炼。 每次折叠之前,洒上硼砂刷去氧化杂质,避免出现夹灰现象。 最后经过八次锻打,铁片融合成了一根铁条。 将铁条用钢錾錾成相等的方块,摞到一起,边上同样淋上铁水焊死,烧红再次锻打到一起。 然后将铁块重新烧红,用钢錾将铁块从中劈开,然后拼合,又重新锻在一起,最后形成一片铁方。 回火后的铁方硬度不大,接下来,将铁方用钢锯锯成一片一片的铁片。 东西不大,不过所费的功夫相当不小,石通累了个满头大汗。 排布,锻打,折叠,再锻打,切片,拼合,再锻打,对剖,再拼合,再锻打,他完全不明白这小师父为什么要对这小小一点钢铁搞这么多的花样。 可等到苏油让他将一片铁片两侧磨亮后,用酸水一洗,神奇的花纹立刻显露了出来。 石通捧着铁片双腿发软,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爬起来颤声说道“先生神技,虽欧冶干将不为过也!” 双手抖得厉害,生怕拿捏不稳,赶紧又将铁片摆放到桌上,毕恭毕敬的地细看。 铁片上,高碳和低碳花纹交错,中间有一根明显的羽脉。 然后花纹以羽脉为中心,向两侧弯曲,发散,扩大形成一片羽毛般美丽的纹路。 如此美丽的金属花纹,完全融浸在了金属当中,这是从未有过的美丽产品,带给石通的震撼,那真是无以复加。 苏油拉起石通的手“快起来吧,这才是第一步工序呢。外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石通还是两腿发软,在双手的帮助下,撑着桌面才爬跌回到椅子上坐好“太……太吓人了,这……这是我锻造出来的?” 说完“啪”给了自己一耳光,喃喃道“不是做梦,我不是在做梦……” 苏油看着石通这套动作哈哈大笑“道理其实很简单,你回去将糯米粉揉好,一团染色,一团不染色,蒸成半熟,然后按照我教你的方法折叠糅合,一样能得到羽毛纹花样的糯米块。”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你便用此法,尽情组合面团,然后用云铁和云钢实验。可以得到排布成各种花纹的刀刃。” 其实排布的方式方法苏油还知道很多,不过为了启发石通,他暂时不想说出来,只随便举了例子“就拿刚刚的羽毛纹来说,如果我们在胚料上下交错锯下一些三角形,让胚料形成折线状,然后重新将胚料锻直,切开会是什么模样?” 石通想着铁料中纹路的变化,拿手点在羽脉上,画起了s形。 苏油说道“聪明!这就能得到波浪状羽脉的羽毛纹!” 石通立刻喊道“石老三,石老三赶紧去,照师父所说,蒸两团半熟的团子!” 说完对苏油拱手道“道理一想通,的确应当是如此,就是之前没有人尝试过这么复杂的锻造方式。” 苏油老气横秋的吩咐着“可不就是如此,赶紧,选一块花纹最漂亮的出来,将刀片图样剪下来贴上去,锉出刀型。” 石通便要亲自动手,不料苏油又拉着他道“不急,你另外有事,先将这两片黄杨木鞘装,做出腊模来。” 这个石通精熟,一看就是偷铸铜器的老手。 之后便是调制碳粉,炉甘石粉和紫铜粉的混合物,盛入石墨坩埚之中,用陶泥封口,用焦炭鼓风加热,熬炼铜汁。 粉末融化很快,不多久,剔去陶封,捞尽杂质,一锅铜汁得到了。 石通舀了一小勺铜汁,倒入砂模,一阵伴着蜡香的火焰升腾之后,打开小砂箱,两片金光闪闪的铜片出现在两人眼前。 石通又惊着了“这是……这是点铜成金术?” 苏油不禁觉得好笑,打趣道“那可美得你了!这是黄铜!” “有种东西叫倭铅,其实不是铅,而是另一种金属——锌,是炉甘石的主要成分。” “锌与铜相融,便能得到金黄色的黄铜。” 石通看着黄铜啧啧连声“纯铜是紫色的,这个铜,还真像金子啊……” 苏油笑道“也就是看个热闹,剩下的东西我就不熟悉了,看到上边的凹槽没?填上白银让它凸起,然后雕出花藤花瓣来,要立体的。这些东西就只能靠你了。” 石通翻出小锉子打磨黄铜铸件的毛刺“那手艺叫鋄银!瞧好吧师父,保证给小姑奶奶弄得妥妥的。对了师父,你这折刀,怎么比我爹打造的多出了好些部件?” 苏油拿一支铁针指着图纸道“其实没多多少——这是簧片,要保证弹性,得用软钢;这是绷簧,其实就是个开关;这是杠杆式背锁,其实就是一根小钢条。刀片头上有个制动槽,打开后会正好卡死在小钢条前方这个凸起上,刀子被锁死后,就可以使用了。最后压下刀柄后边这个部位,背锁前端翘起,刀子解锁,才能重新收折起来。” 石通感觉有些眼晕“看不明白……” 苏油拍拍石通,说道“先把部件按尺寸做出来,做出来我拼好后,你便明白了。” 很快石通的徒弟将各部位都铸造了出来,开好孔,苏油开始组装折刀。 用的不是真正卯死刀具的铆钉,而是小一号的木杆,方便拆卸调整。 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完全靠的刀头部位的设计巧思。 收刀时先要从刀柄尾部压下当做背锁的钢条,背锁上的小突起从刀片的卡槽中松开,刀片解锁。 收起刀片的时候会压弯刀头下方的簧片,产生应力,用于蓄能。 收刀到位之后,刀头上的绷簧卡子会被小簧片顶入刀头上的制动坑中,锁死刀具,保证安全。 收好刀子,苏油一按刀头上的绷簧,刀片重新解锁,被簧片弹出,刀片的圆头在滑动中顶起背锁,然后“咔”的一声,刀片打开后被背锁再次锁死。 石通如获至宝“这……这是什么戏法,师父赶紧给我瞧瞧!” 苏油将刀子收好,丢给他,石通接过,一按绷簧按钮,刀子再次弹出,石通将刀刃掰了掰,发现非常稳固。 下压刀刃,纹丝不动,需要将背锁压下,刀片才会灵活地收起来,最后只听见轻轻的“咔”的一声,刀子被重新锁定在刀柄之中。 因为刀子还没有正式贴装,所以整个刀头在刀柄内的机械运动和与其它组件的相互工作原理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石通乐不思蜀的反复玩了好几次,不由得赞叹“师傅,你这机关设计,简直妙到毫颠!” 苏油暗自好笑,就这玩意儿,还妙到毫颠。 哪个中二少年没有过宝刀梦,苏油一直很喜欢这种精细的手工玩意儿,微技术折刀一直是他的梦想。 可是就他那点工资,要玩那样的高端品牌力有未逮,只好从网上下载各路土豪们的解构图原理图,跑到自己对口帮扶的镇子上,找五金厂的小年轻吃了两顿饭,便兴致勃勃地开工了。 然后,当然是可耻的失败。 第三十八章 侧跳 第三十八章侧跳 钢材质量先不说,即便是有线切割的帮助,没有实物参照,也根本做不到人家那样的精度,连徒具其表都不行。 不过原理和图纸倒是记了个精熟。 然后,几个小年轻退而求其次,最后一步步退到了现在这把刀的结构上,才勉强做出了合格可靠的刀具。 见石通玩的不亦乐乎,苏油笑道“刀片还没做处理,硬度不行,别玩坏了!” 将刀子接过,拆解开来,对石通说道“要保持花纹不变形,就不能再锻打了,这刀片夹在台钳上,用锉加工。加工完毕后入炉,淬火,再精磨,酸洗出花纹,最后开刃。还有装具别忘了,鋄银雕花。” 想着自己和五金厂小年轻所受的那些挫折,苏油又贼笑道“明天我再给你一套图纸,嘿嘿嘿,要是你能将那柄刀子加工出来,我再给你更好的设计,那才叫冠绝天下!” 回到房间里,苏油便扑到了图纸上,开始了制图。 机械原理,是专门研究机械中机构的结构和运动,以及机器的结构、受力、质量和运动的学科。 这一学科的主要组成部分为机构学和机械动力学。 研究内容主要是确定机器在已知力作用下的真实运动规律及其调节、摩擦力和机械效率、惯性力的平衡等问题。 高级折刀,尤其是直跳和侧跳,其实是机械原理的精妙运用,涉及到的知识太多了。 同时这也很符合苏油自己勾画出的未来理论纲领之一——精细。 侧跳折刀好办一些,利用刀头和背锁的两个斜面,形成了一定的冗余,即使今后有所磨损,两个斜面也能够自动继续紧密契合,让刀片固定不会晃动。 而直跳刀因为受工作原理所限,必须需要一定的活动空间供刀刃滑动,因此就会带来一个巨大的缺陷。 即使是高价的奢侈品牌,也无法完全消除刀刃弹出锁定后刀刃轻微晃动,只能通过极高的精度控制公差。 直到意大利著名直跳刀deadlock横空出世,世界上才有了第一款能够完全消除刀刃晃动的精巧锁定结构直出跳刀,是业界的重大突破和技术革新。 高级直跳刀具刀头上设计了一个钟表级精度的棘爪机械结构,使用两根弹簧,刀子收起的时候,轻轻向刀柄头部推动机关,弹簧产生弹力将刀刃弹出,需要收起的时候,向后推动机关,棘爪变向,弹力变成拉力,便能将刀刃收回,效果非常的神奇。 当年遭遇可耻失败后,这幅图纸苏油便一直珍藏着不时取出来翻看,对人类的机械设计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现在,他准备用一周的时间将图纸慢慢绘制出来,因为其中的各个部件,实在是太精巧了。 里边有小棘爪,小钢珠,小卡簧,精巧的轴承,弹簧,完美的机械设计,动力结构,锁定装置…… 千分尺出来之前,这柄跳刀,只能停留在图纸上,不过足以成为石通这乖徒儿的终极目标。 想了想,难度自己都觉得实在太大,怕打击到乖徒儿的信心,便又抽出一张图纸,重新画了一幅。 这幅就简单多了,比今天研发的侧跳还要简单,只在刀头上设计了一个更加精美的快开鳍,比第一代仿肥后守的快开鳍小巧了许多。 收起刀子的时候,只在刀柄头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突起,再加上背锁,便是一把完美的折刀。 不过要实现拉风的功能——轻松单手推刀到位,或者潇洒地甩出刀刃,就涉及到另一样小机械,滚珠轴承。 即便轴承直径到八毫米,滚珠小到零点五毫米,那也要用到十颗左右。 同样,苏油也没有指望石通能够制造出来如此精细的滚珠。 就算四大家族联手,甚至加上自己研发的玉瓷,理论上四个杯子就能支撑起上万斤东西,大大降低了材料的生产难度,也不一定能够造出如此精细的陶瓷滚珠轴承。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画图,内环,外环,保持器,滚珠,完事儿,不要太简单了。 画完图纸,拍拍手,睡觉! 早上起来,将图纸带去给石通,说道“来来来,给你一个惊喜。” 石通笑道“师父来了,我也给师父看一个惊喜。” 说完献宝一般将磨制好的一柄短刀呈献上来。 这是带鞘匕首样式,其中刀柄是白色,上边有交错的细小纹理,刀柄尾端雕成了莲花花苞的形制,柔美的刀柄曲线外浮雕着荷叶和叶茎,以及细腻的菱形水波纹,既增加了美观,又增加了摩擦力。 “靠!象牙!” 刀镡是昨天开发出来的黄铜打造,呈现为水波形状,水草部分还有一些镂空工艺,一只错银铸造的一只展翅仙鹤,占了一半的面积。 刀鞘也是象牙整体雕成,底部和接近刀柄部位是两岸的山石,中间是和刀柄一体的菱形水波,一侧还浮雕着一艘小船。 抽出刀子,密布羽毛花纹的刀刃呈短剑型,羽脉从刀柄笔直地延伸到剑尖,将短剑沿着剑脊一分为二,花纹如同从柄部喷涌出的喷泉一般,均匀分布在短剑两侧。 靠近边缘,开出了一条宽度仅两毫米的刃线,整个剑身通体暗沉,唯独这一圈刃线光滑细腻,打磨成了光亮的镜面。 苏油抓过石通的手臂,发现这娃长期打铁,手上的寒毛早被撩光了。 石通大嘴又咧开了“师傅真是行家!” 说完将裤腿撩起来“尽管试!特意给您老人家留了一条腿!” 苏油也不客气,拿短剑在石通腿上一刮,一道二指宽的肉色皮肤亮了出来,上边的腿毛被剃得干干净净。 取过细绸,将短剑擦拭干净,插入鞘中。石通还给短剑配了一个吊饰精美的紫檀座子,上边有孔,短剑正好可以连鞘直立插入孔中。 将剑插好,苏油左右端详“好!太漂亮了!” 石通嘿嘿笑道“稀世神兵,不过如此吧?我用西夏的青锋剑试过了,嘿嘿嘿,不堪一击!” 苏油叹道“的确算得上神兵了,不过只能摆在文人案头,供他们裁纸切墨用。” 石通也跟着叹气“是啊,只不能随上将镇守边陲,痛饮胡血。” 两人都是无语,默默看了一阵,苏油突然想到个问题“要不,就将这柄剑送给你们家小姑奶奶?” 石通吓得跳了起来“那怎么行!这短剑是要卖冤大头的!小姑奶奶才五岁多,玩不了这么精贵的东西。” 苏油鄙夷地看着他“你说你花了多少钱?” 石通嚅嗫道“呃……不算云钢,不算师父的巧思,还有黄铜,羽毛纹云钢,光算象牙和紫檀的话,差不多……四贯。” 苏油问道“你准备卖多少?” 石通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师父,我打听过了,程家活字书坊,史家瓷器坊,有你改良,都是三成的股份。就凭你弄出的羽毛花纹云钢,起码也值这个数,这张契约你签了,以后这史家铁铺,也有你三成股份。” 苏油也不客气,随手签了。 石通这才笑道“嘿嘿嘿,这柄剑卖出去,少了八百贯算我棒槌!如此师父你也能分得两百多贯,就这样送给小姑奶奶,太可惜了吧?” 苏油翻着白眼“就你这点心机,我都懒得逗你了,送人礼物,最重要是心意,那柄折刀是我亲手设计的,怎么可能用你这象牙短剑换?那刀做得怎样了?” 石通摸出两片亮闪闪的黄铜片来,笑得贼腻嘻嘻的“原来是心意啊?那就得师父你亲自组装了。” 第三十九章 弃儿 第三十九章弃儿 苏油将昨晚画的图纸丢给石通,石通将双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这才小心的接过来,打开图纸。苏油小手指着一处“看看吧,那个滚珠轴承先不要勉强,从大个的慢慢来,要是一时做不出来,先用滑动轴承也是一样的。” 石通从怀里摸出一叠交钞“这十贯钱,是徒儿孝敬师父的,我石家是将门世家,不来虚的,这是石家铁坊供奉的份额,师父你今后除了是铁坊的股东,还是我石家的供奉。” 苏油接过来“那就多谢你了,我这又可以买好些酒糟了,改天请你喝好酒。” 黄铜刀装做得精美异常,牡丹缠枝纹和花瓣叶子翻卷部分,是错银浅浮雕,结合黄金般的未翻卷部分,非常漂亮。 花样部分和刀柄外圈一圈轮廓,被抛得铮亮无比,都能够照出人影,而底部没有花纹的部分,还保留了翻砂时的粗糙沙地,更加凸显了花纹的华丽。 苏油不由得对石通打趣“徒弟,你这是盗铸了多少铜器,才练出来的这手艺啊?” 石通涨得满脸通红,一脸正气地向着苏油挥手道“师父莫闹,我石家人还能干那事儿?就如你所说,我们的铜器都是从大理进的,就是有时候工艺实在粗陋,我们再做一番修补而已。” 苏油哈哈大笑“算了,你这话我就当真的听。” 说完便坐下来,开始组装刀具。 侧跳刀刃的处理方式和短剑差不多,笔直的剑脊让苏油对这时代工匠的手艺赞叹不绝“大石头,那台钳好用吧?” 石通笑道“太好使了,还有那磨刀器也不白给。昨晚两件兵刃,完全赶得上我爹的水准,时间还比他快!” 苏油微笑道“你还有得学,我们弄出来的花纹钢,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虽然钢质已经算是精良了,但是比真正的云钢,还是差了一筹。” “真正厉害的,还是你爹那两柄‘硬是好’,他老人家根据火色判断钢性的能力,进而推断出淬火方法的准确度,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说话间,折刀已经安装到位,丢给石通用小锤子卯紧,然后打磨掉多余部分,黄铜铆钉和花纹变得天衣无缝,成为一个整体。 绷簧按钮被设计成了一只花间蜜蜂的肚子,轻轻一按,折刀弹出。 还是匕首形制,不过背面只开了刃尖能藏入刀柄的那部分,以利于收折。 整个刀柄如同金银制成,弹开后是暗色的刀身,两相对比,华贵非常。 取过一个锦囊,将刀子装了,然后又用一个木盒盛上,苏油说道“得,这就算完工,改天我再给你讲讲热处理的套路,有时间我们一起慢慢摸索,以便打造更长的兵刃。” “折刀就托你带给石薇,码头义棚那里我还没去看过,先走了。对了,还有一张图纸,一会儿你把那东西做了。” 石通正沉迷于滚珠设计,知道苏油不喜欢客气,只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信步来到玻璃江边,现在是夏末,水势未消,主要是成都府下来的客船。 义棚收拾得很清洁简单,棚子里就是身前两口大缸,大缸里边是牛骨汤,后边是几张桌子,几大筲箕牛杂片放在那里,还盖着白纱布防止苍蝇。 另外几个筲箕里,放着菜叶,芹菜碎末,葱花,香菜。 一边就是装粗碗的大箩筐。 棚子里有一个掌勺,一个盛碗的大娘,还有八娘和二十七娘也在。 见到苏油过来,二十七娘说道“你这几天都跑哪里去了?怎么到处都不见人?” 苏油说道“在石家铁铺,我和石家庄亨之先生是好朋友,他儿子达之在城里开着铺面,这两天就在那里玩……对了,这父子俩怎么表字里都带个之字?不忌讳吗?” 二十七娘说道“这好像是五斗米教的规矩,凡是入教的教民,都有个带之字的排行。” 八娘微笑道“最著名的,应该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小油不会不知道吧?” 苏油讶异道“他们也是教民?” 八娘说道“你不知道?五斗米教为张天师所创,有汉魏晋都很兴盛的,即使到现在,在巴蜀也流传甚广。眉山附近有彭祖山,那地方就是道家传统洞天之一,所以我们眉山的教民很多的。” 苏油点头道“原来如此。” 彭山因出了个彭祖八百寿而得名,到后世是著名的长寿之乡,旁边就是仁寿,听听这名字,得是多大的福气! 这时候几个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的小孩子过来了,一共有六七个,大些的两人合抬着一个箩筐,小一些的拎着篮子,里边都是粗瓷碗。 一个为首的孩子说道“八娘姐姐,我们把碗都洗好了。” 八娘说道“乖,那小七你带着弟弟妹妹去别处玩,一会到吃午饭的时候你们再过来。” 那孩子问道“八娘姐姐需要我们帮着摘菜吗?” 八娘笑道“不用了,今天的菜色是冬瓜,不需要摘洗的。” 那孩子正要离开,苏油说道“等一下。” 那孩子看了看八娘,又看了看苏油。 八娘说道“这是苏家老宅来的少爷,这处义棚,就是他建议搭起来的,这牛肉汤,也是他发明出来的,还不赶紧谢过?” 几个孩子连忙跟苏油行礼“谢谢小少爷,牛肉汤真好喝。” 苏油对八娘问道“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儿?” 二十七娘说道“这是眉山城的孤儿,眉山城是枢纽之地,外地的流浪儿常常在这里集中,县令大人也每每头痛……” 苏油皱眉道“县里有多少这样的儿童?” 那个叫小七的说道“我们有孩儿帮,拜土地公公为保,一队七人,每人带着一队弟弟妹妹,一共五十三人。” 苏油喃喃道“一个大班啊……还真够县令大人头痛的。怎么才你们几个人来?” “大哥说,不能惹人生厌,而且好东西也不能吃太多,养成习惯了就改不回来,到时候生了贪心,就得去偷盗。因此一天只能来一组人,帮姐姐干干活,顺便喝一顿牛肉汤。” 苏油问道“那你们这么多人,怎么生活?” 小七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回答道“一般就是帮帮别人家,还有就是跑腿送信,或者在码头帮人带路去商家,得几个钱换粮食。” 苏油看着几个小孩瘦弱的样子,转身抓了一大包卤肉装好,对他们点头道“能带我去见见你们大哥吗?” 八娘急了,赶紧制止“小油你想干啥?不许去!” 苏油叹了一口气“八娘,别忘了我也是孤儿。我就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很快就回来。” 一个脏丫头大眼睛瞪着苏油“哥哥,你也是孤儿?” 苏油看着丫头这双清澈干净的微微一笑“是啊,我跟你们都是一样的,走吧小七,带我去见你大哥。” 八娘还想着劝说两句,喊道“小幺叔……” 苏油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由孩子们簇拥着去了。 土地庙也在城外,离码头本就不远,几个小孩一边走着,一边好奇地打量沉默的苏油。 刚刚那脏丫头胆子比较大“哥哥,八娘姐姐很好的,为什么不让你跟我们一起去见大哥?” 苏油这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哦?是怕我惹上跳蚤吧。” 脏丫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身上,真有跳蚤。 苏油笑道“不过我是不怕的,我还能用绳子将跳蚤栓起来你信不信?” 脏丫头听到了新鲜事,有些不信“怎么可能!哥哥你骗人!” 苏油又问别的孩子“你们信吗?” 所有孩子都摇头。 苏油笑道“一试便知,我借你一根头发,一只跳蚤,表演给你们看看?” 脏丫头毫不犹豫的拔下一根头发,然后开始找跳蚤。 一个小孩子抓到一个,声音中充满了自豪“用我这个!我这个最大!” 苏油笑着用两个指头将跳蚤捏住,然后将头发绕到手指间,打了个活结,然后用嘴唇咬住头发的一头,轻轻拉动头发的另一头,活结便沿着两个手指间的缝隙陷了进去。 慢慢调整头发,没一会,苏油松开手“看。” 第四十章 生计 第四十章生计 脏丫头推开其他围拢一堆看稀奇的小孩,疯狂地鼓起掌来“哥哥好厉害!真用头发把跳蚤栓住了!给我给我……” 苏油将头发给了她“头发圈会松开,一会跳蚤就会跑掉。” 脏丫头问道“那怎么办?” 苏油从路边摘了根小树枝,将两端撕开,拿头发卡进去,变成一个小弓的样子“喏,这样就可以了。” 小丫头似乎很开心,那小手抓着树枝小弓,就跟什么了不起的玩具一样。 一群孩子看向苏油的眼光里也充满了崇拜。 一个孩子问道“弟弟,你就是这样把跳蚤抓光的?” 苏油笑道“怎么可能!要没有跳蚤啊,就必须得住干净的地方,穿干净的衣服,勤洗澡,勤换衣才行。” 七儿小声说道“我们没衣服换……” 苏油看着一群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点点头“的确是个问题,不过总会解决的。我们多想想办法,总能都有衣服换,有地方住,有东西吃。” 脏丫头听道苏油的话,正想羞他吹法螺,刚举起手,看了看小树枝弓间头发上拴着那个跳蚤,又不说话了。 土地庙很破败,里头有一个被毁掉的神像。 据说这也是仲先公当年的杰作,老头一辈子最恨妖神,眉山城外这土地庙供奉这一个茅将军,便有人利用乡民迷信骗钱,乡民们也害怕报应,骗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老头有天喝醉酒发酒疯,招呼村里二十来人跑来庙里把茅将军泥像给毁了。 更好玩的事情还在后边,有一天老头出去游玩,经过一座深山,发现那里也有一座茅将军庙,顿时大怒,骂道“这妖神还敢躲这里来?”又准备要动手,这个庙的庙祝赶紧跑出来说道“是苏七君吗?昨晚上大神托梦对我哭诉,说明天苏七君要来,他怕得不行,求我告诉你,他都躲到了深山老林,就请留这小庙给他容身,他再不敢乱来了。” 加上同行众人也劝,老头才放过了这座神像。 人爱鬼神怕,苏家七老头这辈子就没白活! 扯远了,土地庙地势逼促,有十来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子在里边胡闹。 七儿看了一眼,说道“大哥还没回来。” 苏油皱着眉头“他们怎么没衣服?” 七儿说道“除了女孩子,还有每天出门的,剩下的男孩都没衣服。”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又忘记大宋服装的价钱了。 成衣铺子一套衣服要三四百文,就算小孩的减半,那也要一两百文,五十个孩子要这么干,自己刚到手的十贯钱就没了。 不能如此。 想了想,将卤味丢给七儿,让他们招呼孩子们过来吃东西。 自己则从身上翻出小刀,剖竹子,用竹青皮削成些薄薄的细片,两头削尖,刮光滑,并在一起,然后又用厚竹片削了个卡子,将树脂化开填进卡子里,将细竹片居中卡了进去。 再压上一片竹皮,从书包带子上抽了一根线两头绑上,这就成了一个篦子。 一连做了好几个,苏油才收手。 眉山河边很多细竹林,都是无主之物,苏油待孩子们吃过,便分成两拨,男孩子跟他去砍竹子,女孩子去收集草料。 孩子们对这个干干净净新来的很喜欢,因为他有种大人气质,还给自己带来了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 折刀很小,只能削细竹枝,不过这样已经够了,苏油只管削,削下来的每堆成一捆,便让一个孩子抱出去。 等到感觉差不多了,苏油让几个孩子折了几根树棍,回到土地庙前。 接着用小刀剖出篾条,将细竹枝削整齐,把女孩子招呼过来,跟他一起学习扎扫帚。 扎好扫帚头,取过一根木棍削尖怼进去,钉入两根木钉做销钉,就得到了一条长柄扫帚。 将另外几根木棍削尖,嘱咐女孩子们照此办理,苏油又去看男孩子们干活。 男孩子早被打发去将庙里的泥像搬出来,找来卵石砸碎,用已经被孩子们当盆子用的瓦香炉打来水,和泥。 神像用的泥本来就抟制过,现在被男孩子们用湿泥围了个圈子,中间倒入土粉,然后打水,踩泥,当做游戏玩了个不亦乐乎。 苏油让他们将土地庙里的香案抬出来,将上边的破篾席擦干净,打发女孩子们拿着扫帚去打扫土地庙,自己在香案上做泥片,然后用一根藤系着两根竹钉画圆,切掉多余部分,变成了三个盆底。 一边让孩子们掏了个地龙,就是在坡地上掏出一个简易火道,火道上面找平,尾部用石头和泥做出一个烟囱,然后点起火来。 将用作盆底的三个泥饼,连破席子一起铺在火道上方的平面上,一边烤泥饼,一边让孩子们搓泥条,自己则将泥条一圈一圈盘在圆饼之上,边盘边用竹片刮压,渐渐成为一个盆子的形状。 男孩子们对苏油的戏法叹为观止,都过来帮忙搓泥条,反而弄得苏油有些忙不过来了。 留一个孩子烧火,两个孩子搓泥条,其余的打发去帮女孩子打扫卫生。 很快,三个泥盆做好了,并且被烤得干燥。 苏油对三个孩子说道“都看会了吧?” 三个男孩连连点头,苏油笑道“那你们就照着做,看看谁做得更好看。” 自己则将泥盆搬到土地庙前,堆上柴草,烧起了一把大火。 男孩子们都被大火吸引了过来,围着兴奋地观看,平日里大哥是不准他们碰火的。 见孩子们看得高兴,苏油便叫几个大些的看顾着孩子们,顺便添柴,自己又掉头回去做陶器。 很快,陶瓶,陶碗,都在苏油手底变了出来。 拍了拍手,苏油哈哈大笑“乡下手艺,当真没白学!” 让陶器继续在火道上烘着,苏油调出了一些稀泥浆,让做泥条的俩孩子见到有缝隙就用稀泥浆修补,自己去检查烧了半个多时辰的三个泥盆。 撤去火,用木棍将三个烧红的陶器从火堆里推出来,苏油知道已经成了。 打发孩子们去取刚刚做的那些泥器过来,东西多了堆放就得有讲究了,得留足过火的空间。 泥器摆放好,用木柴在泥器中间搭出引火道,堆上柴草,又是一把大火。 之后苏油便坐下来开始剖竹丝,编簸箩。 苏油这几趟戏法一过,便已经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偶像。 土地庙已经打扫干净,碎泥破幔已经被扯了出来,几个女孩子乖巧,见苏油小小年纪忙个不停,便过来说道“弟弟你教我们编竹子好不好?” 苏油笑道“好啊,编这个其实很简单的。” 光编的确简单,难处在收口,不过收口的工作苏油可以自己来。 这时陶盆已经冷却下来了,一个男孩子试着拿手摸了摸,发现已经不烫手了,接着伸手弹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 所有孩子都欢呼跳跃了起来,他们都出了力气,现在自然要为自己的成功开心。 苏油也很开心,可龙里老伯爷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有他这样玩的机会! 编了十个竹底,苏油将孩子们叫过来一些,一人一个开始绕竹丝,留一个大的专门负责剖篾条的工作。 自己则去检查土地庙里边的情形。 女孩子心细,已经将地方打扫干净,还拿破幔擦拭了窗户,平日里孩子们的小零碎破瓦罐之类的东西也被收到了一起。 转了一圈出来,苏油又去玻璃江边查看沙子。 来到一处垮塌的沙岸处,苏油将竹片插入沙子中拨开一层“果如所料。” 沙子分了层,一层细泥,一层沙,沙上泥下,有一层黑色的物质。 铁沙层,含锰极高,可以熔炼云钢的铁沙层! 孩子们的生计,算是找到了! 第四十一章 铁锅 第四十一章铁锅 不过还要和那个大哥谈谈,事情交给他靠不靠谱,也还两说。 回到土地庙,第二批陶器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之前的三个陶盆,不用苏油多说,已经被孩子们清洗干净。 熄掉柴火,苏油将陶器刨出来堆到一边,将孩子们编得差不多的竹丝篓子收口。 然后垫上竹叶,卵石,细沙,用陶盆打来水,调和草灰淋入竹丝篓子中过滤。 三个陶盆轮番使用,换盆换灰不换水,很快便得到了一盆碱水。 将碱水熬去一半,倒入陶罐当中,让孩子们抬上陶盆,苏油喊道“走,累坏了,去河边洗澡去!” 娃子们来到水边上,苏油还是先用卵石垒出灶台,烧了三堆火,支上陶盆烧水,让孩子们将衣物轮流丢进去,加入些碱水煮起来。 拿新做的篦子在沙地上来回划动,打磨得更加光滑后,苏油让他们用碱水洗头,用篦子篦掉头发间的跳蚤,臭虫,虫卵。 男孩子问题不大,他们天天玩水,反而比女孩子干净。 女孩子们害羞,问苏油要了几个篦子,跑上游清理去了。 苏油又砍了些竹竿,在河边搭起架子,衣服煮过后,便拿去河滩石头上用碱水清洗。 几个男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游了过来,一个年龄大些的说道“弟弟怎么能让你帮我们洗衣服,我们自己来吧。” 另一个孩子也说道“那是,你已经帮了我们够多了,我们自己的衣服自己来。” 说完又对河里喊道“狗剩!糟娃!你们好意思!赶紧滚回来把自己的破衣服洗了!还要让小少爷动手给你们洗衣服?!” 几个男娃赶紧游了回来。 大家一边清洗自己的衣物,一边说话。 有人问到“小少爷,你是什么人啊?” 苏油说道“眉山城外边一个叫可龙里的地方,那里主要住的都是姓苏的人家,是一个大家族,我从那里来的,叫苏油。你们呢?” 然后孩子们便七嘴八舌,不过听那意思,大多数都是流民的孩子,路过眉山,爹妈便不见了。 苏油心底暗自叹气,估计爹妈也是见眉山物产丰富,自己实在带不动孩子了,便将他们遗弃在了这相对条件较好些的地方。 那个叫狗剩的男孩子就说道“油哥儿你本事真大,给我们烧出了陶器……呃,你是给我们烧的吧?” 苏油笑道“是,给你们烧的。” 狗剩开心极了“那可真谢谢你了,大哥虽然也有本事,但是这些怕也是不会。” 苏油问道“你们大哥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大哥就是叫大哥,糟娃你觉得大哥有多少岁?” 糟娃望天“十三……十四?” 小七说道“反正快天黑大哥就回来了。” 苏油说道“哎哟,可我得走了,等不了那么久。” 小七“啊”了一声“这……” 苏油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样,明天我早些再过来,你让你大哥等我一阵?” 小七点点头“那行,赶紧把衣服洗干净晾起来,我们在水里玩耍一阵,也就差不多该干了!油哥儿你会游泳不?” 说到玩,苏油自信立马就来“呵呵,游泳,那不要太厉害,还有打鱼摸虾,抓鸟掏蛋,都难不住我!” 一群娃子在水里玩了半晌,日头快要偏西了,其他人都还没回来,苏油只好穿好衣服,与孩子们告辞,答应明天再来看望他们。 回到城中,天色尚早,苏油便去找石通,要拿回定制的东西。 石通见到他“师傅,你让我做的东西,看着,像做饭用的?” 苏油翻看着炒锅眉开眼笑“正是!可算是有口好锅了,不错不错,你这竟然是锻出来的?铸锅就可以了嘛……” 石通笑道“师傅要用的铁家伙,可不敢拿铸锅糊弄,这是我两个徒弟一天功夫里敲出来的,你看看可还行?” 苏油伸手弹了一下锅边“什么还行,太行了!你给自己这里也弄一套,改天请你吃好吃的!” 石通叫来徒弟,将一堆物事准备好,拿麻绳穿上,叮叮当当给苏油背去程家老宅。 路过肉铺,苏油见挂着一块板油,便让伙计取了,切成细条,送到程家后厨。 看了一圈“没下水?” 掌柜的出来笑道“哟,这不是苏家小少爷吗?好叫小少爷得知,头蹄内脏都被八娘收走了。一副给了五十文钱呢!” 苏油问道“那你这里都有啥内脏?” 掌柜的说道“啊?有人定了一只净鸡,还有副鸡内脏没扔。” 现在讲究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不但君子远庖厨,连在家里杀生都忌讳,于是肉铺就有了代劳业务。 苏油说道“要了,一并送到程家去。多少钱?” 掌柜的说道“您打我脸!这东西,我要收你钱,那还是人吗?” 苏油眯眯笑“掌柜的还真实在,那我教你一个乖,以后你这里杀鹅,将鹅羽送到程家,能够得一笔钱,然后杀鸡鸭鹅的时候,先化得半碗盐水,将血滴入其中,能得到一种吃食,叫血羹,十文钱一碗,应该好卖。” 掌柜的明显不信,不过脸上还是堆着笑“那感情好了,这平白一日能多上百文的收入,我得天天给小少爷烧高香!” 苏油也懒得多说,只告诉他东西送到找程家账房要钱,便急匆匆地去了。 从后屋穿过甬道来到厨房,苏油便叫道“厨子大叔在不?” 厨子大叔抢出厨房来“怎么当得起小少爷这么叫!你叫我周胖子也行,老周也行。” 苏油笑道“那就叫你老周了!赶紧赶紧,今天又有新菜式!” 老周得意洋洋“嘿嘿,史家的厨子这两天跟我打听雪盐的方子,说是史家村子上吃的盐比家里还好,说那帮泥腿子这是要造反啊。话不投机,我都不希得告诉他!” 苏油笑道“对的,不告诉他,让他自己求泥腿子去!别说那些了,我们先开锅!” 铁锅直径两尺有多,一个凹底,底部厚些,边缘较薄,锅边还开了三个孔,用铆钉铆了个把手,把手用螺钉接了个木柄,制式和苏油图纸上边的一模一样。 苏油让厨子将锅放在灶上,烧起火,切了一块肥膘在里边来回抹,抹得青烟四起。 厨子贼听话,一边抹一边问“少爷,这又是什么讲究?” 苏油说道“这个啊,做炒菜用的!急火快攻出菜,不过第一次使用之前,先要开锅,嗯……我是受那天肝腰合炒的启发,对了你没吃过肝腰合炒是不?” 厨子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 苏油笑道“那今天就让姻伯尝尝炒鸡杂,改天再肝腰合炒。” 厨子笑得见眉不见眼“少爷今天又赏赐手艺了,那我得踏踏实实接着啊!” 见锅烧得差不多了,苏油叫厨子将锅重新洗净,这时候肉铺掌柜来了,送来三包荷叶包裹的肥油。 一见到苏油就拱手作揖“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这鸡血羹的章程,刚刚忘了向小少爷请教。” 苏油笑道“刚刚你不是明显不信吗?” 掌柜嘿嘿笑道“瞒不过小少爷,刚刚路过书店,便被掌柜的程三爷叫住了,说打今后鹅羽程家包了,小少爷真没有拿小人开心。” 苏油笑道“其实很简单的,我给你演示一下得了,看,这么多水,这么多盐,化好盐水,滴入鲜血后这么搅拌几下,然后静置起来即可。” 掌柜的开心不已“这么简单?多谢小少爷了,我这就去准备起来,家里的盐还得磨成粉才能用。” 苏油一把拉住“别忙,这鸡血羹要入菜须得用荤油,一小勺荤油熬化,两片姜片几粒花椒呛一下,加水烧开,滑入鸡血,熟到快过心的时候丢入菜叶子,加盐起锅即可。要是没有那一小勺荤油和那两片姜片,这菜就没法吃。你要卖这东西,须得让别人知道做法才行。” 掌柜一躬到地“多谢小先生,我这便回去试试。” 第四十二章 八菜一汤 第四十二章八菜一汤 苏油笑着对掌柜回道“去吧,这菜适合老人孩子,那就家家都吃得着,一日多入百文,真不是什么难事儿!” 苏油目送肉铺掌柜离开,一转身,就见到厨子老周满脸怨念。 苏油讶异道“怎么了?” 老周很替苏油不值“小少爷你就是不拿自己手艺当钱!你想那肉铺掌柜,从今天起一日多入百文,一月就是三贯!一年就是小四十贯!轻飘飘一句谢,当什么事体?” 苏油听了这话翘了翘嘴,摇摇小手“不至于计较,人家赚的也是辛苦钱,我想着反正杀生也杀了,能将食材尽量多地利用起来,不造成浪费,也算功德不是?” 老周气鼓鼓道“小少爷就是宅心仁厚。” 苏油不以为然“扯远了,我们熬油开锅!” 肉铺掌柜的活挺细,猪油条子切得又细又均匀。 将锅里掺上一些水,让厨子将猪油条子放进去熬制起来。 苏油闻着油香,那手指点着下巴,考虑着油渣怎么处理。 油渣不能与水多的菜品一起做,不然油渣焦脆的口感就没了。 最好的做法,就是和芽菜一起炒成哨子,包包子,包猪儿粑,或者下哨子面,都是极好的。 不过芽菜这玩意儿……得年末才能做,然后,还得等上一年…… 再其次,炒腌大头菜颗粒和青椒末,作为粥边小菜,夹馒头,那也是极好的。 问题是……芥菜头还在土里,得等到秋末才能收获,青椒,更是想多了…… 不由得摇起头来“汴京可能稍微好点,现在的西南,还真是美食的荒漠啊……” 收拾心情,让厨子清洗干净两个坛子,擦干,丢了一把豆子一把花椒进去,等猪油熬好,油渣捞出来放到一边,油都盛入坛子中。 想了想,叫厨子焙了些花椒颗粒碾成粉末,和盐粉一起拌了一份油渣“尝尝,你觉得如何?” 厨子一尝顿时眉开眼笑“谢小少爷,这就又会了一道大菜!”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这算什么大菜! 厨子振振有词“只要油多的,就是大菜!” 好吧你是厨子你说什么都有理!苏油又问道“家里有没有糖霜?就是那种非常细小的,白色的,纯甜味的颗粒……” “糖霜,冰糖,都有的!” 厨子这番快速的回答把苏油吓了一跳,自己琢磨了许久的挣钱大计,原来都已经普及了? 厨子看着有点发愣的苏油,就解释道“这东西是我四川遂宁的特产啊!甘蔗做的,小少爷你竟然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只是不知道大宋现在的制糖业都如此发达了而已! 然后就听厨子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吃得上,这不苏二老爷在那边做官吗,每年会托人带回来,程夫人会孝敬太老爷一些,所以糖霜,冰糖两家都有的。” 苏油听了此话便道“那行,那就去把糖霜找出来,将这油渣也拌上一份。” 这时就见伺月探进头来“小少爷叫人好找!怎么又进了厨房?!太老爷和史老爷回来了,叫你前堂说话。” 苏油赶紧随伺月出来来到前堂“见过姻伯,见过世伯。” 程文应看到苏油,叹了口气道“听闻你今日和城中乞儿混到一起去了?宅心仁厚是好事,但是给点钱财就是了,你这样子可有失斯文。” 苏油躬身道“姻伯教训得是,我是听其中一个叫七儿的言道,弃儿有五十来人,但是义棚开启后,他们大哥只许他们一日来七八人,帮忙洗菜洗碗,混一顿饭食。” “说是一来人多了惹厌,二来养成口欲之后,再难适应从前。一朝断绝,或者便要沦为偷盗。如此人物,我真想见上一见。” 史洞修就对程文应拱手“程公,我眉山弃儿尚且如此知理守分,这就是程公印刷文字,启迪教化之功啊。” 程文应摆着手道“休往我脸上贴金,仓廪实而知礼节,文字教化,也到不了弃儿身上去。” 史洞修又对苏油说道“贤侄,你要是有心行善,便让他们每日里去义棚领一碗糙饭,一碗牛杂汤便是,没必要和他们混到一起,那帮孩子野,冲撞了你就不好了。” 苏油笑道“世伯,这其实也算是眉山城一道隐患。五十多人,只靠慈济,周养不过来的。” 史洞修还要说话,程文应举手制止“贤侄,说说你的想法。” 苏油躬身道“世伯,姻伯,我们先说这事情为什么得管。” “他们现在在眉山求活,我大宋管禁不严,一年之后,便可自动获得眉山户籍。” “弃儿们男女混杂,现在还好,等到他们日渐长大,这男女之防上要是闹出点什么事情来,那会大伤我眉山风化。” “再其次,如果我们不管,等再过几年,那些小女孩长成,落入人贩娼寮眼里,只怕惨不堪言。” “万一真发生此等事情,传扬出去,州县怕是都会被朝廷申饬,落到士绅身上,也会大扫颜面,伤我眉山文教之乡的名声。” 顿了顿,瞧见史程二人暗自点头,苏油继续道“怎么解决呢?首先最好能让他们自食其力,不成为眉山县的负担。” “其次最好有人将他们管理起来,引导他们扬善抑恶,自立向上。” “如何自食其力呢?侄儿在可龙里,曾经发现一样东西,玻璃江的沙层当中,含有一种铁矿,炼出的钢铁,性能不错。” “不过这活计非常细碎,沙里淘铁,产出也注定不多,因而不适合大规模开采,不值得耗费专门的劳力来做。” “但是只需要有简单的工具,将这活计交给孩子们,每日里让他们一人能掏得两铁沙,售给史家铁铺,这帮孩子的生计便解决了。” “至于女生,便让她们在义棚刷碗摘菜,也算是学习厨艺,待人接物。今后即便是做丫鬟使女,或者长成嫁人,总可以有持家之术。” “这些孩子遭父母捐弃,心伤难免。苏油自幼孤苦,不能不物伤其类,也能了解他们所思所想。而他们于我,亦不排斥。” “因此我或者可以成为他们和眉山百姓官府之间一个沟通的纽带,润滑的调剂,避免猜忌提防,以厚养民风。” “苏油不求眉山父老相助,只需县里官长应允不收孩童的铁沙为官有,许他们自售,作为养生钱即可。” 程文应听到此处,一拍椅子扶手“思虑周详,鞭辟入里,奇哉此志!壮哉此言!” 史洞修哈哈大笑“不意眉山有此贤才,老夫对自家虽然节省,但定当助贤侄玉成其事。县令那里,自有我们去申说。” 程文应点头表示赞同“此事当真不难,如果县里连孤儿们河里淘这点铁沙都敢抢,那主政之人,就休想在士林立足了。不过贤侄,玻璃河里当真有铁沙?” 苏油从怀里取出一张契约“真有,我和石老头验证过此事,也因此刚从石通那里,得到十贯供奉钱。” 程文应抚着胡须“那贤侄在这眉山城内,大可以横着走了。自打你来了眉山城,我江卿四姓的关系,明显也密切起来,苏家不论,其余三家都得了你的好处。看来你这油字没白叫,到哪里都是……你那词儿叫什么来着?润滑剂!” 苏油笑着躬身道“侄儿惶恐,其实我没做什么,也是八娘和二十七娘,还有姻伯和世伯的信任。今日正好帮厨房治了新行头,要不我便弄几道小菜,请姻伯和世伯品评一二?” 史洞修说道“贤侄,君子远……” 话没说完便被程文应拉住,对苏油摆手道“赶紧去,老史我跟你说,贤侄料理的美味,那是真错过不得。” 调味料不齐全,最能打动人的,大概就是糖醋味了。 回到厨房,让厨子动手,苏油指挥,取了一条鲤鱼,改花刀,码味,裹面粉,淋油定型,然后调糖醋汁,爆葱姜,先搞出了道糖醋脆皮鱼。 然后就是一溜爆炒,滑溜香菇肉片,玉兰肉片,仔姜鸡杂,白油丝瓜,蒜呛空心菜,最后来了个冬瓜丸子汤。 加上两道猪油渣,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程文应和史洞修看得目瞪口呆,史洞修说道“程公,现如今请州府大人吃饭都只需三道菜,贤侄这是……一,二,三……足足八菜一汤!破费,太破费了……” 第四十三章 张象中 程文应说道:“这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伺月,去将书坊于工,韩工,还有掌柜账房,一道请过来。这几天大家搞印模辛苦了,让大伙儿打打牙祭!” 一顿饭吃得众人眉飞色舞,这样精致香醇的菜品,这些人还真是从未吃到过。 用史洞修的说法,这菜色,比汴京樊楼都不输分毫。 待得听闻这些菜品只是用猪肉做的,众人更是大赞,翘脚牛肉,卤菜不用说了,现在猪肉能做的如此细嫩鲜美,正应了夫子那句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次日清早起来,苏油包了一包油渣,早饭都没吃,便与程文应禀告,昨日说好要去见弃儿们的大哥的,他可不想食言。 来到土地庙,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小脏,不用害怕,土地公公早就被人打碎了,现在那位小少爷用土地公公的身子给我们烧成陶器,这正是土地公公保佑我们的表现,尽管用就是。” 一个小妹妹回答道:“小油哥哥会来看我们吗?要不我们去找他吧。” 听声音就是昨天扯头发给他那位脏丫头。 就听那声音说道:“听你们所说,应该就是近日进城的苏小公子,他可是江卿世家,眉山城的高门大户,一时心起行番善事,记得人家的好就行,上门打扰,那就是不懂礼数了。” 说完又道:“老二,你们今天去打柴,给城东豆腐店张大娘那里送去,昨天附近柴火都被你们烧了,今天只能走远一些。” “小四你今天带队去帮义棚,回来前记得跟人家说谢谢,还有人家要给你多余的饭菜,可不能要。帮忙干了活的人,一碗糙饭一碗肉汤就行了,都不许往庙里多带。” “其他人也不要羡慕,大家都有份,轮着来。可有一条,千万小心,不能打破别人的碗碟,不然可能就没这好事儿了。” 就听那声音继续分派,有去守码头船只的,有去驿馆打听是否有商需要帮忙的,还有去城郊菜园帮忙栽菜苗的,剩下的留守,没一会儿安排妥当,开始有人出来。 一见到苏油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小七先是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少爷,然后冲庙里喊道:“大哥,是小少爷来了。” 就见一个身穿麻布短衫的少年走了出来,约莫十三四岁,相貌颇为俊秀,对着苏油行了个古怪的礼节,说道:“苏少爷。” 躬身的时候,脖子上晃出一个八卦牌子,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这娃应该是一手虚搭拂尘,一手打的稽首礼。 苏油笑道:“原来哥哥是道门中人。” 那人笑道:“成都玉局观,张象中张拱宸,见过贤弟。” 苏油奇道:“你不是弃儿?” 张象中笑道:“家父痴迷正一大道,要说是弃儿,倒也算得。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去江边,我为你慢慢讲来如何?” 苏油非常好奇,点头应了。 张象中便叫孩子们散了,领着苏油来到江边,找了两块石头坐下,说道:“我天师道,自先祖青城山斩鬼开坛,千年来繁荣滋盛,信徒广大,遂成国教。” “彭山传为长寿神仙彭祖祠墓所在。汉代便是我道教教区廿四治中的北平治。家祖师先人亦葬于县北。” “张氏传教于仁寿,建碑于洪雅,正一道民多居此域。因此眉山一直为我教所重。” 说完笑道:“其实我们张家,与你们苏家,颇有渊源。” 苏油拱手道:“愿闻其详。” 张象中说道:“五代时,眉山道人张远霄,一日见一老人持一竹弓、三铁弹,卖与他要价三百千,对他说:‘吾弹能辟疫病,当宝而用之。’遂授度世法。熟视老人,见其目各有两瞳子。” “数十年后,张远霄往白鹤山垂西湖,峰上有石像,一老人说:‘此乃四目老翁,君之师也,不记竹弓、铁弹时耶?’张猛然大悟。” “其后道术益精。史传这位张家先祖,擅长弹弓绝技,百发百中,目标是那些作乱人间的妖魔鬼怪。看到谁家有灾,瞄准就是一铁丸,将灾击散。他还经常向天射铁弹丸,人们问他射什么,他回答:‘打天上孤辰寡宿耳。’” “你家明允先生二十二时,尚无子嗣,心内着急。一日夜梦,见一持弓老人,以二丸授之。这年的重九日,明允先生游我玉局观,在无碍子卦肆见到一幅张仙挟弹画像,笔法清奇,便想起了自己的梦境,因解玉环易之。” “回到家后,每日清晨必于张仙像前虔诚焚香祷告。几年后,便如愿得到了二子。” 苏油“啊”了一声:“不是张果老?” 张象中笑道:“哈哈哈……张果老乃玄宗时期的人物,而挟弹张道人乃五代人,你这可真是……张冠李戴!” 苏油似乎突然想起一事:“厨子给我说过,烟囱上的持弓道人画像就是张仙,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上打天狗,下保孩童’!” 张象中笑道:“便是他了!传说天狗会从天上下来,通过烟囱进入人家,伤害幼童。有张仙在,天狗便不敢下来,现在已经是四路百姓心中的送子护子之神了。” 苏油这才恍然:“原来如此啊……” 张象中说道:“我可不是瞎说,明允先生得子之后,写过一篇《张仙赞》,你应该能够打听到。” 苏油问道:“如此,拱宸你便是张家后人,在此地行善积德?” 张象中说道:“非仅如此,我天师道论阶序进,法度严谨,如二十四治诸多职位,没有大德道功的积累,是坐不上去的。” 苏油说道:“那救济灾童,便是道功之一了,你便可以因此升职对吧?” 张象中微微一笑:“道功是要的,升职,那就不需要了。” 苏油站起身来拱手道:“我就说五十多个孩童,怎么能知礼守礼,没有发展出弱肉强食,自私自利的性子来。原因就在兄长你了。” 张象中说道:“我也实在欠缺经济之术,只能效法天师道分治而理之,勉强让大家得过。” 苏油笑道:“你天师道手指缝里漏下一点来,都够孤儿们生活的了。” 张象中正色道:“此事不可,道功一事,不假他人。再说我天师道起源于五斗米教,道民要入道,也得先携上五斗米,此乃自立自助之德。” 说完又道:“不过你昨日替孩童们烧陶编筐,颇得我正一精髓,你可有心入我天师道门?” 苏油正色道:“怕是不行,族中对我倚望甚重,油之所向,也是修齐治平。” 这属于自抬身价了,要是老伯爷在此,少不了又是另一番吐槽。 张象中也不勉强,转口谈论起他事。 两人一个十四左右,一个才近六岁,都是小孩,但是言语间条理分明,谈论的都是天人大道,对答有序,所论颇深。 一人道术精湛,于道家理论多有阐发,一人知闻广博,识见高远。那是相当说得来,就如同两个成年人在交谈一般。 偏偏两人都不以对方年龄为异,似乎理所当然,只能说,都是奇人。 苏油觉得自打穿越过来,就数这一次谈论得尽兴,没一阵子,两人便以兄弟相称。 谈了一阵,苏油拱手道:“兄长,小弟昨日思得一法,可令这些失孤的孩子们自立。” 之后便将昨日与史程两位商议的结果与张象中讲解了一番。 张象中眉毛一剔:“贤弟果然大才,这帮孩子要我带着,长成最多成为我天师道侍童,最后还是依附天师道而生。如你这般处置,长大可各自成家立业,繁养天伦,散叶开枝。道功之著,除化人成仙之外,莫大于此。” 说完歪着头,看着苏油,饶有兴味地说道:“然这一番作为,就成了贤弟的功德,与愚兄再无关了,贤弟何以教我?” 第四十四章 元素周期 第四十四章元素周期 苏油一咬牙:“小弟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梦里有神人传授过一张图,上有四个大字‘元素周期’,所论比五行之说尤为细密,便与兄长换这些幼童如何?” 张象中本来只是调笑苏油一下,没想到苏油突然丢出这么一个重磅炸弹,顿时给炸得跳了起来:“就知道贤弟不凡,来来来,赶紧与愚兄论说一番!” 苏油便以竹为签,在江边湿沙地上画了一张表格,将元素周期表画了出来。 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其基础是物质的原子质量,按照这套理论,五行元素,其实归根结底,都是原子构成,只不过原子中的质子数量不同,导致物性的不同而已。 一番解释之后,苏油说道:“兄长你看,表中以元素的质子数为列,一横行为一个周期,一纵列为一族,最后还有两个系。” “与此相应的,还有原子价,各种物质以价相合,还能生成新的物质,找到方法,或以合成,或以提纯,变化多方,物尽其用。这门学问,当谓之——‘化学’。” 张象中听得目眩神驰:“玄之又玄,太上之门。万法归一,这……这就是大道原始……” 苏油摇头道:“不过小弟得这表的时候年岁太小,其中很多地方,已经记不清了,所以空缺很多。” 张象中说道:“如此也了不得!” 说完一把抓住苏油的手腕:“贤弟,可有证相?” 苏油没想到张象中如此激动,说道:“呃……倒是有一个现象,不知道是否可以证明。不过实验需要去石家铁坊才做得成。” 张象中说道:“那还说什么?赶紧走!” 来到铁坊,石通一见二人在一起,不由得大惊:“小……” 两个人同时一摆手:“别叫我!” 然后面面相觑,这娃到底是在叫你还是叫我? 好吧,两个人都小。 张象中心急如焚,没管石通变成了石像,拉着苏油走进内室,两人摆弄起了干馏设备。 苏油做完操作,还想着怎么跟张象中解释,张象中一摆手:“绿矾油而已,不稀奇,唐时方家早已制得,此物性烈,能消融金属,需用瓷器装盛,嗯如果是凉的,铅盂亦可。” 遇到明白人,那就不用多说了,苏油接着将绿矾油加水加盐,变成稀硫酸和盐酸。 取来让石通做好的胶漆包铜线,刮去接头处的胶层,一边连接铅皮,一边连接石墨棒,将它们浸泡在盐酸中。 然后两个延伸出来的铜线,头子上刮去胶层,拿丝尖轻轻一碰,就能见到一点点极细小的火花出现在金丝尖端。 张象中一下站了起来,瞠目道:“雷部神法!” 苏油翻着白眼:“有声音的那才叫雷,现在这个其实应该叫……” 张象中一时不慎被苏油抓住了痛脚,恼羞成怒加焦急:“叫电!我天师道还用你来教这个!赶紧进行下一步!” 苏油只好悻悻说道:“哦……” 得到了电池后,导线两端连上电极片,放置到一盆水中,滴入一点稀硫酸增加导电性,将电极片塞到两个玉瓷的薄瓷管内,倒置起来,收集两边电极产生的气体。 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本:“兄长,世界上最多的物质,当是什么?” 张象中想了想:“水。” 我靠!苏油猜想按现在的科技水平,百分之百的人都会说是泥土,突然冒出一个想象之外的答案,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张象中说道:“很奇怪吗?道经有云,五大部州,都浮于海上,自然是水最多。” 我去,那道书能解释刚刚的放电现象吗? 张象中想了想:“《悟真篇三注》有云,‘天地之根,五行之祖,阴阳之元,万化之母。’土之阴者为金,土之阳者为石。你熔炼矾土,得到矾油,非阴非阳,非水非土,当如土之混沌时。再分别以金石为导,引出阴阳,使两者在铜丝尖端相激发。” “道书有云,阴阳相薄而成雷电,你这只见细小电光不见雷声,乃用材太少,土运未足之故,是以难成天地之威。贤弟,这解释对不对?” 苏油都听傻了,道书这么神奇的吗?这都能被你解释得头头是道,几乎就是真相! 好吧你是天师道的你说什么都有理! “呃……差不多是这样,不过这是另一门学问,属于物理,我们聊回化学好不好?” 张象中连忙拱手道:“贤弟你继续,继续。” 苏油说道:“兄长你看,根据周期表中的原理,最简单的元素是氢,何谓氢?从气从轻,是轻而上浮之气。然后这里是氧,何谓氧?从气从养,是滋养万物之气。” “然后根据化学价,两个氢原子可以配上一个氧原子是不是?” 张象中点头。 苏油接着说道:“好,还有一个道理,自然界中,有的物质不稳定,有的物质稳定,我们可不可以这样推理,如果是不稳定的物质,它会慢慢向更加稳定的物质转化?” 张象中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自然之理。” “呃,好吧,那我们可不可以继续推测,本来在开天辟地之初不稳定的物质,在亿万万年的时光里,已经被大自然转化为了稳定的物质留存下来?” “我明白了!矿石便是如此!可存万年而不变,所谓冶炼之道,便是将其中金精提炼出来,回复到混沌之始,因而锋锐尖利!然其性不稳,易生锈蚀。” “《三命通会》言道,戊土洪濛未判,抱一守中,天地既分,厚载万物,聚于中央,散于四维。在天为雾……” 苏油忍不住吐槽:“天中之土,那是雾霾!” 结果收到了一个白眼。 “……在天为雾,在地为山,谓之阳土。其禄在巳,巳为炉冶之火,煅炼成器,叩之有声,其性刚猛,难以触犯。” 苏油有些犯迷糊:“说人话,就是冶炼!” 然后又收到一个白眼。 “……喜阳火相生,畏阴金盗气。阳火者,丙火也,丙生于寅,寅属艮,艮为山。” “山为刚土,即戊土也,赖丙火而生焉。” “等等……你是在说采矿?” 第三个白眼收到。 “……酉属兑金,耗盗戊土之气,是金盛则土虚,子旺则母衰。故土生于寅,死于酉。土虚则崩,金固则出。” 苏油听得云里雾里:“你这……是说炼出金属,最后得到残渣?” 张象中说道:“贤弟你这样我实在没法给你解释,要不我送你几本道经先普及一下道教常识?” “那就算了,我韵书都看不过来。” 张象中很遗憾:“好吧,那我们继续说回这个,呃……实验。” 苏油道:“嗯,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推测,水这种稳定的物质,可以通过特殊的方式予以分解,让它回到……呃,你所说的原始,我所说的反应之前?” 张象中心痒难熬:“当是此理!等等,阴阳之法!你要用阴阳电激之法将水还原到混沌之初?!混沌之初,是谓无极,无极而出太极,太极而分两仪,其后万物生焉……你这是反其道而行之!是不是?是不是?” “开什么玩笑,你说那是核聚变方式改变物质,那是物理!现在我们最多就是回到万物生的后半段,也就是纯物质相互结合演化之前。”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还在三生万物的阶段!等一等,打住!兄长你道法通玄啊,这么一会儿把我都给绕进去了……” 第四十五章 张天师 叫石通取过一面铜镜,从室外折射进来一缕阳光,照在玉瓷瓷管之上“这玩意儿只是略略透明,你就将就看吧。” 张象中问道“你如何不用玻璃?” 苏油问道“现在有玻璃吗?” 张象中一指门外的玻璃河“没有玻璃,城外那江因何得名?” 苏油又被噎着了“咳咳咳……我指的是高温玻璃,化学这学问,经常得高温加热……” “这就是抽铅炼汞,丹火抟运的道理……” “你闭嘴!呃,贤兄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听我说啊,总之这玻璃需要经得起火烧,方才合用……嗐,说回学问!” 张象中终于闭嘴,连连点头。 苏油说道“按梦中所说,水由氢氧合成,是一种稳定的物质。如果它是由氢氧合成,那么从化合价来论,就只能是两份氢,一份氧,对不对?” 张象中点头道“当是如此。” 苏油说道“看,现在我们收集到的两管气体……” 张象中一对比“二比一!如果推断不错的话,这管是氢,这管是氧!” 苏油说道“现在气体已经制备了,我们来测试一下两种气体的活性。” 将氢气管子在水面下用拇指封住,移到炉火前一松手,砰的一声轻响,一团火焰瞬间产生,转眼消失。 火光映红了张象中的脸,一闪即逝,张象中一脸呆滞“这……这就没了……” 苏油说道“看,这么点氢气,反应就如此剧烈,因此它是非常不稳定的物质。接下来我们实验氧气。” 氧气的测试也很简单,燃烧的细木棍轻轻放进去,瞬间明亮的火光燃了起来。 苏油说道“兄长,实验做完了。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水能被电分解成两种物质,这种现象,可以称之为‘电解’。电解后的水,变成了氢气和氧气,两者成分为二比一,这是由它们的化学价决定的。” 张象中搓着手“大道长存……大道长存……这化学一门,可为我教证道之基。可以令世人知晓,自然天道,无所不运,只庸人所不察耳……” 说完在室内来回踱步“天道所行,幽玄虚渺,凡子不识,或以为妄……殊不知蚀铁成锈,烧炭成灰,即是天运之理,可推可证……等等,质皆有量,贤弟,这门天机,或可以物质之量重察核之,可对?” 苏油到此对这兄长的聪明佩服得五体投地“兄长道根深种,一语识破。” 张象中仰天大笑“哈哈哈……快哉!快哉!” 说完一拍桌子“此生事业,当补全此表!” 苏油连连摆手“兄长,这个……太浩繁了,非一代人所能为,我们慢慢来比较好……” 张象中转念一想也是,赧笑道“愚兄失计了,多谢贤弟指点,差点就要深坠魔道,万劫不复!” 两人一起擦了把虚汗,苏油说道“其实只要慢慢推导,每出来一点发现,就对世人有一点用途,这就已经很厉害了。” “比如这氧气,能够助燃,而寻常炭柴,也能燃烧。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这身周大气之中,本来就有氧气的存在?” “如果我们增加大气流动,不断往火焰中送入新的大气,是否就是送入了大量氧气以帮助燃烧?这是不是就是鼓风助燃的道理所在?” 张象中说道“等等,按照你的理论,木炭燃烧之后,会生成新的物质,该物质很稳定,将不再能燃烧是吧?” 苏油笑道“这个实验好做,来来来,我们再来一次……” 过了一会儿,张象中的眼睛又直了“贤弟,我通过吹气,也同样可以使石灰水变得混浊。那就是说,我体内有火在烧?等等,难道这就是三昧真火,在体内周运,人之精,气,神,皆是此火炼得?” 说完又高兴地摇头晃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道渊深,今日方得一孔可窥,妙哉,妙哉……” 说完跳起来将桌上的东西一卷而空,哈哈大笑道“买定离手,这些都归我天师道了。城中弃儿的道功,就让与贤弟,过几天,还会有一桩好事相送,愚兄去也!愚兄去也!” 这娃脚步轻快,转眼便出门老远,苏油赶紧喊道“兄长!别走哇!你不给他们交代,他们怎么会相信我?” 一枚亮闪闪的东西远远从张象中手里抛起,划过一条怪异的弧线,穿过门顶的铁格,“叮当”一声落在苏油身前的桌上,咕噜噜直转,然后躺倒。 正是之前张象中脖子上那枚银制的八卦牌子,苏油一看上面的文字,正面写的是“正一盟威,剑印符箓,劾召百神,阳平都功。” 翻过来一行小字“敕授二十七代天师张象中,孚暇善保贞勖端宁。” 苏油吓了一大跳,跳着跑到门口喊道“兄长三思啊!纵是张家人,冒充天师也是大罪!你这牌子上,少了先生二字!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 就见远处潇洒漂行的张象中一个趔趄,然后已经石化良久的石通吓得回过魂来,一把扯着苏油的后脖领将他提进了室内“快进来吧师父!” “呃……咳咳咳咳……”苏油被这一下拉得满脸通红咳嗽连连,站定后拿手搓着脖子“你!你敢欺师灭祖!” 石通噗通一声跪下“师父,徒儿一时性急,任打任罚……但是,但是小神仙真的得罪不得啊……刚刚那位,真的是本代天师,我道道宗啊……” 苏油招手“起来说话!怎么动不动就跪!” 石通讪讪地站起身来,束手束脚“师父,你……没事儿吧?” 苏油扭了扭脖子“下次捂嘴就好,小孩脖子嫩你不知道?” 石通连连供手躬身“是是,下次打死我也不敢了。” 苏油道“刚刚你说,他真是张天师?怎么这牌子上没有先生二字?” 石通说道“历代天师均有先生二字圣赐没错,不过本代天师,道妙玄通,第一次见官家的时候才七岁,实在是太小,因此官家没给‘先生’二字,这……这是真安不上啊!” 苏油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这么简单?” 石通见苏油不生气,陪笑道“可不就这么简单?不过事情简单,人却不简单。” “本代天师,生三月能行,五月能言。七岁召赴阙,今上赐坐咨问,道法甚妙,大合意旨。特赐紫衣,亲洒宸翰,以镇福庭。后赐束帛金器。今年十三,颖慧非常,博通经史,尤有道术。” 苏油一听开头就目瞪口呆,后边的完全没听“三个月就能走,五个月会说话?” 石通得意洋洋地点头,就跟是在夸他一样。 苏油不由得捶胸顿足“早知道那我三月说话!说不定就可以不用这个破名字了!” 石通连忙安慰道“师父不用嫉妒,您虽然天资聪颖,但毕竟没有道家仙法,天师有嫡传的法子,跟师父你的情况肯定不同。您这样已经够厉害了。” 苏油翻着白眼“你都明白什么了就知道我嫉妒?!” 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白担心了这么久,藏着掖着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太妖孽,结果特么这大宋,本来就是一个妖孽横行的世界! 这下安心了,翻弄着那牌子“那这是真的?” 石通美滋滋地谄笑“当然是真的!今后必有记载,您与天师今日论道元素,窥究幽玄,必定也会带上一句,是石通石达之随侍在侧,我这措大,可就也是上史书的人了。” 苏油笑得都不行了“哎哟可美得你了!” 石通拿起抹布开始擦那张桌子“这桌子得供奉起来,两位师长在小店此桌上证道,虽然我听不明白,但就是觉得厉害!绝对弥足珍贵啊……” 苏油终于听不下去了“由得你!我得去找那帮孤儿去了!” 第四十六章 石家 第四十六章石家 可龙里对面,史家村,祠堂。 正堂旁一间小屋关着门,房间里光线阴暗,正面摆着香案,上面挂着两幅年代久远,被香烟熏得发黄暗沉的绢本画像。 画中威严的老者身着朝服,头戴敬贤冠,腰束通犀宝带,持笏端坐在椅上,凝视着下方。 画像前方摆着敷金的香案,一个银斑闪耀的铜炉里,插着残香。 周边墙上,也是人物绢画,画上之人,身着非紫即朱。 两边香案分了几层,上面都是神位灵牌。 整个房间阴森恐怖,一个身穿绿裙的小女孩,头发凌乱地背对着正中香案,坐在蒲团上,手抱膝头,看着屋梁上投下的光柱中飞尘翻舞,怔怔地出神,唇间却咬着一丝倔强。 屋外正堂,几位老者正在商谈。 其中一位说道:“亨之,那苏家小子连累薇儿名声,该如何处置,你说说吧?” 另一个讥嘲的声音说道:“老四,你看你,平日里和那边往来干什么?以前是苏序那老儿,现在倒好,跟苏油那小子也能相谈甚欢,这就是越来越没有道理了。” 另一个声音笑道:“二哥,他们苏家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苏序老儿在的时候,行事所为,哪里有一分江卿世家的风范?整个一乡下穷措大,在田间地头,与村夫牧童都能同吃同喝的!翻到是儿子中了进士,却大而化之不以为意。士绅跟挑菜的泥腿子让道,这是侮辱斯文,算哪门子江卿规矩?” 最先那个声音说道:“老三慎言,这话说出去,小心徒惹笑话!仲先公的德行,那是乡下城中皆有口碑的。以后注意些口舌,逝者为大,不要徒呈快意!”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说回来,灾年发卖地产,赈济赤贫,这事情做得的确有些过了。” 貌似老二的那个声音说道:“可不是怎么的,序老儿……仲先敢发卖房产,他儿子就敢怎样?冶荡嘻游!就想不明白,城中程寺丞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女婿的?二十七才知揣摩,就算中得进士又怎样?还不得一辈子终老在县丞位置上?” 老三立刻接上:“再看那苏油,打小就不省心啊,这都闹出多少事情来了?那边果树,都给剪了,带着娃子们下河,最后还……” 就听小屋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抢白道:“苏油哥哥剪的果树都活了!还有茶树小枝,八公说也活了小半!今年就能多出一小片茶林!还有下河捞鱼,现在可龙里稻田里的鱼也都长大了!四只小猪被八公换了去,养在家里都不拱圈,只知道憨吃长肉!苏油哥哥一件事情没做错!” 老三立刻说道:“听听,都听听,女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跑,这都学了些什么?以后便做个农妇?” 老二说道:“不说别家的事情了,就说薇儿吧,在她面前都说不得苏油的不是了,这成什么样子?现在连长辈都还敢顶撞?” 老大叹了口气:“四弟,别的不说,城里铁坊,你让三成与一个五岁孩童,他当得起吗?就算是他发现了云钢,给他几十贯,啊不,几百贯!已经足够了吧?现在每年与他三成!这事情,做得孟浪了。” 话到这里,石富,就是一直没有开口的老四,终于笑了:“三位兄长,说来说去,怕是为了这事儿吧?” 老大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是为了石家着想,你不能像对面仲先公那样啊,就算你与苏油相得,怜他孤贫,也不能贴了自家的祖产周济啊。” 石富笑道:“大哥,你就说苏油发现的这水中精钢,当不得铁坊三成份子?” 老大说道:“这事情看怎么说,他一个五岁孩童,就算你将钱财给他,他能用得上吗?他能用得着吗?还不是便宜对面苏家?再说了,云钢的发现事属偶然,要不是你放胆尝试,就他能炼得出来?” 石富笑道:“大哥,你可知道,苏油在铁坊又弄出了什么?” 老大奇道:“怎么着?他还和石通搞到一块儿去了?” 石富笑道:“搞不到一块儿去,我命通儿拜他为师,就为了多长点本事。” “胡闹!”“荒唐!”“四弟!” 石富冷冷一笑:“这就胡闹了?我还想苏油成为薇儿的夫婿!” 老大一拍桌子,怒喝道:“四弟!你害了自己的亲孙子还不够,还要害薇儿吗?今日我断不能再纵容于你们!把薇儿叫出来,我要亲施家法!然后去苏家收回契约!另请苏八公责罚苏油!” 就在眼见快要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房梁上奇怪地坠下一封黄色封面,朱砂符箓画就的信函。 四人大惊,赶紧跪下:“阳平治清真弟子石宽,石守,石完,石富,叩见本治天师,正一教主。” 然而屋顶寂静无声,四人跪了良久,面面相觑,石宽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拿起信函,感觉有些沉,里边似乎有东西。 打开信封,一枚小银印落在桌上,上面十个阴刻小篆:“玄女致和气玉女致天医。” 打开信纸,上面写着数行草字:“玄通玉品,灵禄威仪。阳平治南生女弟石薇,元清定慧,洞历紫虚。迁授《太上三五都功经箓》,入天坛玉格。即命造北平治,奉守祖坛,潜修清律。并授古文《玄女洞照经》,并九真剑,玄女印。此志。” 四人心头大震,擦了眼睛又看,信上清清楚楚盖着天师标记,阳平治都功印! 自己家族小小一个幼女,竟然得天师看中,成了天坛玉格中的第五品! 自己四人,不过清真弟子,仅仅第二十三品而已! 疯了!这是何等缘法?! 石富颤抖的手指指着信:“大哥,下面,好像还有一张。” 石宽这才发现底下果然还有一张信纸,打开来读到:“阴阳交和,天地涵钧,水火既济,锻炼金精。今着可龙里石氏,造羽纹花钢斩邪威神剑,阴阳斩魔剑,金刚洞神剑,并三五雌雄诛邪剑五口并献。” 三个兄长你看我我看你:“羽纹花钢?什么东西?” 石富轻轻嘘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苏油送给石薇的黄铜鋄银折刀,一按绷簧,羽毛纹的刀刃弹跳出来,又惊落满地眼球。 石富轻轻地摆放到桌上:“看来薇儿的缘法,正在此处了。” 石宽惊疑地看着那柄折刀:“四弟……此物从何而来?” 石守拿起折刀:“这不是黄金,等等,这刃纹也不是雕画上去的……这是,锻造之术!” “什么?!”石宽石完大惊失色:“天下有此等锻造之术?” 石富笑道:“三位兄长,那刀柄,是苏油所炼,名叫黄铜;这羽纹花钢,也是他所创。此等异术,要不是他只有五岁,做不做的我们大家的师父?”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都发现对方眼里震惊之色。 石富笑道:“因此上说,我们大家,都小看了苏油这孩子,反倒是薇儿,心思纯净,没有被名利牵绕,看到了苏油的本质。” “你们知道吗?苏油聚集孩童,有时在夜里观看繁星,随手指点,都能说一晚上。” “木性相近,便可嫁接;插枝入土,便可生根。换做成年人为之,这是何等能为?这难道真的是小儿游戏?” “不说那些,就说这黄铜之术,我石家掌握之后,会带来多少利益?这根本就不是我怜惜他孤贫,这是我们石家有求于他!” “云钢,黄铜,羽纹锻造,精巧机关……苏油都没有藏着掖着,随手而为,尽数授与了石通!三位兄长,我们已经得了苏油多少好处?还要继续被他的年纪,被自己的孤陋蒙蔽了眼睛?!” 第四十七章 基建 第四十七章基建 石宽迟疑道:“四弟,这孩子……是有天授?娘胎中带出来的?” 石富说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善于料事,观察入微,尤精算术。给他一块磁石玩耍,他就能发现河边沙下铁层;给他一部《九章》,他就能推演出开方之术,且用之割圆,兄长们,你们可知道我当时的震惊?!” 说完指了指那把精美的折刀:“这么精美的器物,在苏油眼里算什么?就是他送给薇儿的玩物而已,小道而已。” 石宽翻看着那折刀,有交给石富:“你给我们讲讲其中机关。” 石富说道:“讲不清楚,不过苏油绘制了图纸,看看他的精细的图纸,便可知苏油之术,绝不止机关设计那么简单,他在传我们一门学问,端看我们自己能否领悟。” 说完命弟子取来图纸,将图纸打开,摆上一把游标卡尺:“此图,配合上这能精量到三分之一厘的神尺,根据苏油所说,可称之为工学。” “这门学问,以算术为基。掌握了它,便能造出各种器物,大至千钧巨锚,百尺高楼,小至衣钩箭镞,玉锁金环。全臻精巧,极致优良。” 石守拿起那把铜尺:“这如何量得到那么精细?等等,这刻度如此之细,这是用针刻上去的?如此细的针,怎能受力而不折?” 石富笑道:“三位兄长,且放下偏见,待小弟与大家一一讲解后,便可知苏油心思之巧了。” 等石富将游标卡尺的工作原理讲解一番,然后又讲了花纹钢的锻造原理,再讲了黄铜的熔炼,蚀刻技术,最后说道:“这小子这套理论,看似玄奇,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个精细。比如花纹钢,之前我们最多就是折叠百炼,哪里想得到他这么多花样?说穿了这其实是做面人娃娃的手艺。” “又如那百分尺,卡尺本自汉代以前就有,可多了九章中推演出的补差原理,精度立升十倍,道理是那么简单,理解起来毫无难度。偏偏我们这些大工都想不到。” “还有黄铜,青铜的道理我们都知晓,黄铜其实也是同理,不过倭铅易耗,遇火即成白铅,难以融合。怎么就没想到给他加个盖子隔绝空气呢?这……这特么就是黄焖羊肉的道理!” 这时候石富和其余三人的态度却完全颠倒了一个个,石宽说道:“说是如此说,但是能通过面人娃娃想到锻炼出羽纹,能从黄焖羊肉想到冶炼黄铜,能够通过加减法推导出补差关系还予以应用,这孩子还真是……” 石守说道:“大哥,要不你去给对面苏八公说,苏油之事便算了吧,两家重修旧好。” 石完说道:“天师法旨,这五口羽纹剑,还得着落在苏油身上,要不……铁坊那边,再给他抬抬股份?” 石宽想了想,问道:“四弟,你觉得呢?” 石富横挑鼻子竖挑眼:“美得他!坏了我家薇儿的名声!这事情就得让他负责!” 石宽很郁闷:“四弟,苏家现在得罪不得……” 石富振振有词:“出了那事,薇儿还能好嫁人?这事情是苏油搞出来的!他就必须把薇儿娶了!现在两人还小,那就先定娃娃亲,等薇儿成人,大轿来抬!大哥我跟你说,现在要摆出一副兴师问罪就是他们理亏的架势,苏八公实诚人,他啊,就吃这套!” 石宽这才恍然大悟,嘿嘿笑道:“有理!那现在看来,幸好有先前那一出啊……我石家这次,算是捡到宝了。” …… 不说石家四兄弟在那里算计细节,苏油这时候,正带着第五组小孩买东西。 十贯钱,只要不买衣物,买点别的还是够用。 首先去的就是粮店,黑豆,绿豆,芝麻,花生,大米……这就是近百斤,豆油二十斤,茶油五斤。 再来两石米,然后是细筛,簸箕,筲箕,席子,菜墩……各色粗使家用。 最后在木匠坊定制了二十套淘金木簸,一共花了五贯不到。 值钱的,那就是铁器,斧头,菜刀,小刀,刨子,锯子……石通本来说送自己师父一套,被苏油拒绝了。 不过这东西是真的好贵,没办法只能赊账。 接着从程家买了纸张,从史家买了陶器,不过这些都是按市价给钱了,一文不赊。 程文应和史洞修笑眯眯地看着小孩子们搬东西,由得苏油瞎闹。 煤现在便宜,粉煤那就更加的便宜,苏油也要了一大车,才五百文钱。 还买了四方小石磨,两对木桶,这两种东西现在也贵,一共三贯多。 回到土地庙,苏油将孩子们叫到一处,翻出本本来,一笔一笔念给他们听,然后说道:“一共花掉了七贯四百三十五文钱,还剩两贯五百六十五文,这些钱一共是十贯,另外购置铁器,还欠了史家铁铺二十五贯!账本就放这里了,这些是我借给大家的,大家以后还得还我。” 老二年纪大些,有十来岁,听到这数字都吓坏了:“小少爷,这么多钱,我们还不起啊……” 苏油说道:“还不起那就挣!从今天起,跟着我学挣钱!” 老四说道:“小少爷,不是不挣,以前大哥带着我们,一天挣的仅够弟妹们吃喝,连衣服都得轮换着穿,这,这怎么还啊……” 苏油将本子放到桌上,又翻出一个本子来,说道:“先别急,我先统计一下大家的名字,还有年纪。老二从你开始。” 老二说道:“我姓李,家里叫我拴住,岁数小少爷你就写十二吧!” 下边立刻就有人不干了:“拴住骗人!你就长得长大几分,论年纪你才十一!” 老二眉毛一横:“吵什么吵?!我是老二!老二就比老大小一点,就十二!” 一群孩子纷纷羞他,闹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敲着桌子赶紧制止:“都别闹!拴住哥你也别虚报,就照实了说,我好按体力给大家分配工作。” 终于老实了,等统计下来,好些孩子被遗弃了几年,别说名儿是小名,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 苏油皱着眉:“要不这样,你们大哥是大家的恩人,不知道自己姓啥的,就都姓张如何?” 小脏说道:“不干!那我不是叫脏脏了?” 苏油笑道:“小脏现在也不脏了,难听的名字不能再用,以后要报官籍的,干脆就叫小妹吧。” 小脏还是不干:“那还是脏小妹!” 苏油被缠得没办法:“得得得,你跟我姓成不?姓苏,苏小妹!等等这是专有名词……” 小脏却已经跑远了:“哦!以后我就叫苏小妹了!你们谁也不许再叫我小脏了……” 呃,好吧反正历史上那个苏小妹本来就是臆造,用了就用了吧! 今天主要就是务虚,就如同开学典礼班主任见新同学一般,通报名字,班级规矩立几条,讲卫生分配打扫什么的,然后安排女孩子拿纸糊窗户,男孩子继续和泥。 剩下的一些小不点,让他们拿着篮子去搜集柴草,自己则带着几个大的,去竹林里砍竹子。 走了老远才见到一些大毛竹,苏油选了几根老的,教男孩们锯断,然后用菜刀剃掉竹枝,扎成一大捆,用竹篾绑到毛竹上,推入水中,一直放到溪流进入河流的入水口,才拖上沙滩。 在水边见到一丛干枯的芦苇,苏油也让孩子们收集起来,一起带回土地庙。 将竹子摆放到屋檐下,苏油用细麻绳圈着竹竿,取出铅笔,画出差不多相同直径粗细的部位,让几个大孩子锯出一些直径三寸,高度三寸的竹筒。 然后用沙子将内面打磨光滑,取来陶泥,擀成泥板,拿竹筒盖出一些圆泥片来。 在泥片上用圆规作图,标出点子,用食指粗细的竹棍,捅出均匀分布大小一致的圆孔。 将这片泥片烘干,以此为模,在其他小泥板上开出同样的孔。 还做了两个大圆泥板,上面也有孔,一个孔很多,一个只有五个。 最后让男孩子去压泥板,切成宽厚的长方条。 第四十八章 上表 第四十八章上表 铺上草点火,将这些东西全部烧干后,先将小泥饼摞成一摞,用竹棍插入泥孔中,对齐固定,然后让几个孩子将泥片打磨得更加周正。 之后拆解,烧起大火,将所有泥板全部烧成陶制品。 拴住带着人去砍中等粗细的竹子,几个女孩用昨天烧的大陶盆开始煮饭,自己则指挥其它大些的孩子建陶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男孩们都比较听话,很快便垒砌起一个卵石为主体,黄泥包裹的泥圈,中间有个大槽,作为灰道和进气道。 同样烧火烘干加固。 等到陶器烧得,好多泥条已经断了,苏油让娃子们将东西都拿过来,泥条架在进气道上,留出孔缝,接着开始垒第二层泥圈,中间留出一个灶门,和下面灰道出口对齐。 等到第二层烧干后,将多孔的大圆陶板摆在上面,周围垒上第三层泥圈。 这一圈就垒得比较高了,里边能放下不少东西。 等到黄昏,一个小陶窑便做好了,底层是基座加灰道,中层是燃烧室,上层是陶室,再盖上那个少孔的泥板盖子,就是一个功能性完美的窑口。 当然,想高产是不可能的。 烧起火继续烘干,准备在周边摆上竹枝一起烘上,苏油看见饭已经焖好了,大家却都没有开始吃,便问道:“怎么还不开饭?” 糟娃说道:“我们碗少,以前都是在外边吃了,再给弟妹们带些回来,今天难得这么热闹,我们可以将饭放凉一起吃。” 苏油说道:“这样啊,菜呢?” 狗剩说道:“啊?还有菜?” 苏油说道:“反正还有时间,大家累了一身汗,去河边洗澡,拴住,叫大家把竹制的东西全部带上,我们去捞小鱼!” 这两天苏油对边上那条小溪已经很熟悉了,现在正是夏天水大的时候,里边的鱼不少。 不过用竹筐捞鱼,捞起来的全是非常小的小鱼苗,一寸都不到那种。 这种鱼苗做出来的小鱼干,其实也是美味。 大家都非常开心:“喔……捞鱼去喽!” 来到水边,一群娃子们下水,两三个人一个箩筐打捞起来。 小鱼的确很多,还有虾也不少,不过这东西需要油,还要有盐,没油盐腥味太重没法吃,因此捞的人很少。 所以孩子们就迎来了大丰收。 指挥着大家在溪边将小鱼苗淘洗干净,苏油回来,将小鱼用盐和姜末拌了,将已经干透的陶窑熄火,留着燃碳,在用干草糊稀泥将大部分灶眼灰道堵住,让木炭在里边缓慢燃烧。 用小卵石堵住陶板的小眼,在里边铺上一层蕉叶,一层干草,再一层蕉叶,陶窑便成了一个烤箱。 小鱼码味快,沥干水分,淋入素油拌好,用蕉叶分隔,一层一层地码到陶窑里烘起来。 剩下的一点小鱼用油炸了,然后炒了些葱花,找来木桶,将米饭和小鱼干洒了一把盐拌进去,然后抓起一点给苏小妹尝。 苏小妹一嚼便没开眼笑:“哥哥,好香的米饭啊!” 苏油笑道:“大家吃吧,吃饭的规矩中午已经讲过了,吃完要将碗洗净,明天早上我再过来。” 狗剩说道:“小少爷不跟我们一起吃?” 糟娃说道:“小少爷怎么可能和我们一起吃这个?家里有的是好吃的!” 苏油笑道:“家里的东西,还真不一定有这个香!不过长辈有命,我也是没有办法,明天早上我再过来吧。” 拴住用芭蕉叶包了些小鱼干拌饭:“少爷,带一点吧。” 苏油笑道:“不是这样弄的,等等啊……” 跑去溪边摘了两张良姜叶子,又摘了张粽叶撕成丝,用米饭包了四个粽子,笑道:“行了,我带回去孝敬长辈。” 回到程家,程文应正在堂屋喝茶,见到苏油过来,拂须笑道:“贤侄,现在知晓世事艰辛了吧?” 苏油笑道:“让姻伯见笑了,的确不容易,一天用去了七贯多,还欠了史家铁坊二十多贯。” 程文应觉得很好笑,打趣道:“我就看你能坚持多久,实在不行别绷着,我们几家不会不管的,现在主要是想看看贤侄到底能能耐到什么程度。” 苏油笑道:“真到不行,肯定要求到姻伯的,对了,孩子们做了一道吃食,想孝敬姻伯,一片赤诚,姻伯你别见笑。” 程文应看着漂亮的粽子点头:“可怜见的,自己都还饿着呢,弃儿淘铁沙的事情州县里已经答应,贤侄可以放手去做了。” 苏油躬身道:“那我替孩子们多谢姻伯了。” 程文应笑道:“你这也是替我们世家着想,赶紧去洗手,我们开饭。” 没一会,婶婶,八娘都出来了,大家一起坐下来。 自打苏油开发出炒菜,家里天天都能吃上肉了,猪肉现在实在不贵,半斤肉二十五文钱便可以炒得两盘肉丝,细嫩还好吃,婶婶乐得直夸苏油要是女孩子,那说媒的人家都得踩破门槛。 苏油解开粽子,将小鱼干拌饭拨入几人碗里,程文应挑起饭粒尝了一口:“贤侄打得好诳语,这是弃儿们做出来的饭食?怕又是你的手艺吧?” 苏油笑道:“手艺是我的,心意是他们的。孩子们听说我要回家吃饭,主动给我包了几个饭包。原来他们大哥是张小天师,能将这些孩子带成这样的品行,我是挺佩服他的教化之能的。” 程文应喟然道:“大苏十八,小苏十七,小天师十三,你,挨边六岁,我眉山当要大兴,这还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啊……” 苏油笑道:“尚需姻伯世伯们多多提点才是,我吃过还得过去见嫂嫂,这都两天没去了。” 程文应点头:“如此方是正理,治国平天下,首先得有修身齐家的本事。子曰切问近思,学问是一天天读出来的,事业是一天天做出来的,一怕畏难不学止步不前,二怕好高骛远沦为空想。” 苏油点头道:“侄儿领会得。” 吃过饭,苏油便去纱縠行见程夫人。 见到程夫人古怪的笑容,苏油翻出韵书来:“嫂嫂莫笑,苏油没敢耽误学业。” 说完边让程夫人观看自己的笔记,程夫人上次讲解过的笔记旁边,又多了好些注释。 程夫人看得直点头,又抽了其中几处考过,满意地点头道:“小油还真是能者多劳,小小年纪,这么多事情,愣是一样不耽误。” 苏油说道:“今后恐怕都得如此安排了,嫂嫂尽管讲,小弟将笔记记下来,得空便揣摩一二,每隔两日,便来请嫂嫂检查学习成果。” 后世办公室里,成天跟着领导指挥棒打转,手里的工作也要及时完成,早就养成里充分利用碎片时间的习惯。 程夫人很高兴,笑道:“不过要是你偷了懒,可别怪嫂嫂罚你!” 苏油笑道:“岂敢,院里老大一棵黄荆树呢。” 夕阳下,两人又开始了学习。 …… 是夜,一封急递飞向汴京。 “臣张象中叩闻陛下: ‘眉山出三苏,草木尽为枯。’之谣,臣已详契,当属虚妄。 城西蟆颐山,草木葱郁,无失纤毫。近日始有江卿史氏购山掘土,抟以为瓷。盖以附会,冀增身价,此商贾之黠智矣。 然苏氏有子,名油,自幼孤失,聪明颖达,今方五龄。 遇之玻璃江滨,与臣议救流童之策,臣知其有命世之志。 尝言幼梦神人,得授一表,曰元素周期,臣与商其理,绝非凡伦可致。 申其大旨,盖论大道一始之为元,物性质本之为素,元素有象寰呈,如周期而星列。 凡同列者,其性相近。诸物相化,皆本于此,以价为合,而逐演五行。 与油试证其实,方悟圣人所教——大道无形者,意非不可见矣。其实举目低颐,无时无处。 圣人所忧,或世人蒙寐,见而不悟,斯谓无形者欤? 此表之名世,乃皇宋百年,文教倡化,隆德感天所致。臣蹈跃匍匐,为陛下贺。 然油得之尚幼,年月淹忽,致有糜涣,琼璧不完。臣殊惜之。 天意不全,唯继以人力。臣当勉尽浅忱,戮力精效,补叙此表。 功非一日可成,业或终生尽耗,此臣之愚钝。独念陛下宸翰劬惕,不得随伺,以此心悲耳。 书难尽意,千里遥躬。唯颂吾皇清宁万安,顺祉祺祥。 另具苏氏残表,并水为二气所合之证法,及臣思所与道经相应之理。烦延御览,亦可移有司核之。” 第四十九章 蜂窝煤 第四十九章蜂窝煤 苏油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飞往大宋皇都,不日便会出现在皇帝的案头,他在伏案规划几十名孤童接下来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苏油买了几十个炊饼,前往土地庙。 女孩子们熬好了粥,苏油揭开陶窑,将小鱼都收集到了篓子里。 一夜熏烤,这小鱼几乎透明,味道实在太香。 苏油摸出一罐臭豆腐,说道:“这个抹到炊饼上,就着小鱼干喝粥,绝对是美味。” 娃子们一个个吃得开心,头领从张大哥换成了苏少爷,起码这伙食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沙滩靠近水边的地方,已经架起了一个个木架,那绳子连接着木簸。 吃过饭,苏油叫男孩子们拿着木锸来到水边,先将靠近水边的湿沙挖开一层,对他们说道:“大家注意,这里有一层泥层,泥层下方,和下一层沙层之间,有一层薄薄的黑沙。” 说完将泥层拨开,果然,一层黑沙露了出来。 苏油将黑沙铲起来放到木簸里,让一个男孩往里浇水,然后轻轻漾动木簸:“大家看,泥沙较轻,可以轻轻漾出去,剩下的黑沙都会堆积到簸箕尾部,如此几次,等到淘洗到只剩黑沙的时候,便可以收集起来,明白了吗?” 老三问道:“小少爷,这黑沙是什么?” 苏油说道:“这黑沙啊,就是我们今后的饭食,它是精铁矿,而且是天然选洗好的精铁矿。城里石家铁铺的掌柜是我徒弟,这铁沙今后我们就卖与他,不用卖与官府。” 拴住问道:“有区别吗?” 苏油笑道:“区别大了,卖给官府,每斤三十文,卖给石家铁铺,每斤两百文。” 拴住惊讶道:“差别这么大?官府也太黑了吧?” 苏油摇头:“朝廷对生铁的品质控制不严,没有定出品次来,中间的漏洞太多了。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果朝廷要收我们的铁沙,我们就只好拿好铁沙去史家铁匠铺换差铁沙,然后将差铁沙交给朝廷,倒一次手而已,一样损失不了。” “对了,我们每斤两百文的铁沙,如果要换史家铁匠铺三十文一斤的差铁沙,能换多少斤?” 一群娃子算了一阵,都摇头,只有糟娃说道:“该是七斤不到。” 苏油将木锸一扔:“拴住哥,你带着一半人继续干活,糟娃会算术,带着一队人去城里程家杂货铺拉东西,东西一会儿我给你个单子,然后再来一队人,跟我去和煤粉。” 土地庙前的泥浆池已经沉淀了一晚上,苏油将表面的泥浆刮起来放入大缸,对大家说道:“以后每天早上,大家要将沉淀的细泥收起来放好,今后会有他用的。” 取出底层粗糙的黄泥,和粉煤拌到一起,基本是一比一,再加入些草木灰作为脱硫剂,搅拌均匀,苏油取过昨天竹筒,放到地上,让小七往里边填和好的煤渣,然后用卵石砸几下,盖上昨天烧好的小陶饼,用竹棍插插进孔眼,发现煤砸得太紧,插不进去。 小七问道:“小少爷你想干嘛?说出来大家一起想主意呗。”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想利用竹筒的空腔,做出一个煤柱,煤柱中间有小孔直通到底,就和昨天做的这些小陶盘上的孔眼对齐。” 苏小妹在一边说道:“我有办法。小油哥哥你把竹棍再截短一些,让竹棍高出竹筒一点,又不高出盖上陶盘的高度就行了!” 苏油便照苏小妹说的办法截好棍子,重新开始,先将煤泥放入竹筒,然后按大致位置插上棍子,然后捧上一捧煤泥盖上去,再拿陶盘的孔眼对准每根竹棍的孔眼,盖上草,用木棒将盘子敲下去和竹筒相合,然后取走盖子,取出竹筒,小心抽去竹棍,一个黑黑的煤柱便立在了那里。 苏油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小妹可真聪明!蜂窝煤成功了!” 这是二点零版,接下来继续升级,底下先垫上一块带眼的泥盘,插好竹棍套上竹筒,然后填上煤泥,再按苏小妹的办法制作成煤球,然后取走上面部分,将竹筒翻过来,再取走下泥盘,竹筒,竹棍,这样得到的蜂窝煤便孔孔通畅非常周正了。 制作工艺敲定,苏油便将方法交给了小七,让他带人制作蜂窝煤球。 自己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昨天烘在炉子边上的小竹子,不少已经合用了。苏油收集了一些,剖成竹篾,然后从节疤的两头截出寸半长的小段,一边长一边短,然后细细削尖,刮制光滑,贴着节疤在长段的那边挖竹肉,越挖越薄,边挖边试着弯曲这根小竹签,直到刚好能将竹签弯到两个尖端相合,一伸手便又弹直的程度。 狗剩看着苏油手上的小刀非常羡慕:“小少爷,要不我来吧?” 苏油很大方,将刀子交给他:“行,小心别削着手。” 六组人马,算上苏油五十四人,刨去几个女孩子,所有人都派上了活。 糟娃带一组进城拉东西,狗剩做竹签,小七带一组做蜂窝煤,拴住和老三带两组人淘铁沙,剩下的一组砍竹子,一组挑泥。 苏油告诉他们,如果有白蚁窝什么的,那指定是好泥,尽管抬来便是。 剩下几个女生,苏油也没让她们闲着,理出一根长长的麻绳,然后用细麻绳每隔一定的位置系上一段。 苏油教她们学会打上八字节,系到麻绳上,这样才越拉越紧,不至于松脱。 安排完毕,苏油又去城边一片红嘴芋地里挖出红嘴芋,放火堆里烤起来。 等到红嘴芋烤好,糟娃那一队已经推着东西过来了。 中间夹着一个大人,竟然是肉铺掌柜。 肉铺掌柜一看到苏油就跌足不已:“我的苏小少爷咧,怎么就跑来受这份罪哟!城里边你们的事情都传开了,我老婆听说后,让我挑一副下水过来,说小少爷你会整治,那就给孩子们弄点。” “以后别的不敢多说,每隔七日,我送一副猪杂过来,阿弥陀佛天公这真是作孽哟……” 苏油听得暗自好笑,难道你屠夫还信佛? 嘴里笑道:“多谢大叔了,伙伴们,该给大叔说什么?” 娃子们一边干活,一边抬头七嘴八舌地和掌柜说谢谢。 反倒把掌柜羞得满脸通红:“这算啥咧,一副下水不值钱的,不当谢,不当谢,我还有事儿得先走了……” 苏油说道:“大叔等等,我正有事情要与你说,你的鸡血羹卖得如何?” 掌柜的眉开眼笑:“托小少爷福,卖得好!还有家里有病的人家,专门来买,说程家小媳妇就是病后犯油腻,吃了猪血羹,不但不碍,病还好了?” 苏油说道:“这东西不能治病,不过病后滋养倒是不错的东西,既然卖得好,那我就再跟你说一个事儿。” 说完那竹枝在地上画了一头猪的形状:“看,这是一头大猪,捆住四蹄放倒,拿尖刀从这里,脖子侧下方,点破血脉,可以将猪血用大盆收集起来,用我教你的法子,凝结后划成方块,加冷水小火加热,紧成血砖,又是一份买***鸡血的量大多了。” 掌柜的说道:“真的?那感情好了!” 苏油笑道:“还有一桩好处,放尽鲜血,猪肉的品质便上了一层,少了腥膻更加的鲜美,肉色也更加好看,你家铺子的肉品应该会更受欢迎了。” 掌柜开心坏了,对着苏油深鞠一礼:“多谢小少爷,我家小店铺,受你太多恩惠了。” 苏油摆着手:“这是你一念之善得来的福报,要不是你今天来,我可能也想不起和你说这个。” 第五十章 沙金 第五十章沙金 掌柜的连连供手“多谢小少爷,多谢小少爷,那我这就去了?” 苏油笑道“去吧,也多谢你这份慈善之心。” 送走掌柜的,一群孩子围了过来,对着一车的货物叽叽喳喳。 苏油喊道“别乱,先将东西卸到屋里去。” 人多活快,没一会儿,东西都摆放停当。 糟娃说道“小少爷,好多东西啊,我给钱都给得怕了。” 苏油问道“还剩多少钱?” 糟娃苦着脸“十贯钱,还剩下七百钱了。” 苏油笑道“不用这样,东西大体齐备,以后就会越积越多。” 糟娃说道“肉铺掌柜给了我们这么多肉,今天我们全吃掉?” 苏油说道“怎么可能,就你们这脾胃,一次吃太多肉食,只会拉肚子,这年头拉肚子可是会要命的!” 糟娃说道“那怎么办?我们慢慢吃?” 苏油说道“再想想。” 糟娃说道“要是盐够多也好,我们腌制起来。” 苏油笑道“那太浪费盐,这样,我们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出来,留下自己吃的,剩下的收拾干净,拉到义棚,让他们卤制好,帮我们发卖,换成钱存起来,慢慢用,这样是不是更好?” 糟娃笑道“好法子,小少爷就是聪明!” 苏油说道“那你们这组人,同我一起去溪边,我教你们收拾这个。” 带着几个盆子来到溪边,苏油让娃子们将肠子里的东西挤出来,和上泥土捏成团,扔到溪边的大湾子里。 娃子们觉得这个也好玩,七手八脚地扔了进去。 糟娃问道“小少爷,这又是为了什么?” 苏油说道“这个湾子啊,以后就是我们的鱼库!” 糟娃很兴奋“那我们什么时候抓?” 苏油笑道“今晚就抓!” 苏油弄吃的,那都舍得下本钱,先用盐将粗洗干净的肠子肚子搓了一遍,咬出粘液后在清洗干净。 然后小肠翻过来,挽起裤脚,用竹刀细细刮去多余的内层,只留下肠膜,用盐腌渍起来。 猪肺最麻烦,让一个大孩子做了个竹水枪,通入肺管打水挤压,反复好多次,才将猪肺处理好。 没一会,一大盆猪下水,外加四个猪蹄,一个猪头就给洗净了。 回到土地庙,拿一个前日自制的粗陶盆,装了一点水,取过女孩们采集来的树脂熬化,用竹片抹到猪头猪蹄上,浇上凉水,树脂重新凝结后,轻轻一拨,便将猪毛弄了下来。 狗剩做完了竹签,女孩们也绑完了麻线,将麻绳牵在林子里几棵树间,也过来帮忙。 苏油让狗剩绑了一个竹门,取过细竹竿剖开,让女孩们加上水边打来的长草,夹在竹竿上绑紧,一排排挂在竹门上。 同样的办法,还弄出了窗户大小的两个,进屋翻出买来的药物,在陶盆里点燃干草,然后将药物放上去,浓浓的烟雾便冒了起来。 苏油赶紧跑了出来,烟雾里明显有硫磺的味道,还有几样也不是好东西。 让孩子们用竹草门将大门,窗户都挡住,熏烟杀虫。 小七已经带人做了一地的蜂窝煤,起码上百个。 留下猪肺,猪肝。小肠用一小碗盐埋着,放到阴凉处,将去毛的猪蹄在火上烧过,放滚水里刮去一层薄薄的表皮。 猪头用小刀贴着头骨细细地剥下来,剜下核桃肉,取出猪舌,牙龈,叫人送去义棚帮助卤制,发卖。 将猪肺放在沸水中过一遍,再用刀切成小块,猪肚也过水,然后刮去白膜,加入大块姜,和猪肚猪蹄一起放一口小缸里,熬制起来。 时间已经过午了,得抓紧时间,苏油叫女孩子们准备菜蔬,自己带上一帮男孩子,去林子里往麻线上绑竹签。 然后将昨日收集的干芦苇管切成小段,将竹签弯折,两头并到一起,用芦苇管套住。 将猪胰脏切成小粒,烤过的红嘴芋也切成小粒,相隔着填入到芦苇管里。 然后取来一个大簸箩,从麻绳线头处开始,绑上大石头,卡子放在簸箩中心位置,理好麻绳,一圈一圈围在簸箩的边缘摆好。 这东西容易乱,得苏油亲自来。 两条细麻绳,饶了两簸箩,苏油又带着人去溪流上游锯楠竹。 楠竹锯成长段,拖到溪边,用竹篾扎成两个竹筏,撑下来将簸箩放上去。 将麻绳的线头绑在溪边的树上,两个竹筏一边一队,一人在前边控制竹筏,一人将做好的麻绳一圈一圈拎起来放入水中。 麻线很长,一直放到了大湾的中心,才将锚石沉下去。 两条麻绳,沿着刚才打过猪粪的窝子,拉出了两条平行线。 布置完一切,回到土地庙,踩好新泥,才带着孩子们去江边收拾洗澡,顺便叫淘铁沙的两组人收工。 拴住见苏油他们过来,笑道“小少爷,您见多识广,看看这是什么?” 苏油过去一看,拴住的掌心里,有几粒金灿灿的小金属颗粒。 苏油笑道“让大家都看看吧,这就是沙金,以后大家要是淘着这个,千万要收集起来。” 拴住说道“这就是金子啊?” 苏油不以为意“别想着就能发财,一两金子,卖给朝廷,不过九贯钱,这点沙金提炼出来,可能有个几百钱。” 说完削了一个竹节,在上边钻出一个小孔,用麻绳系在拴住的裤腰上,笑道“不过集少成多,这些小沙金,就麻烦拴住大哥拴住,等到你觉得裤带挂不住了,我们再想办法看怎么卖。” 拴住小心地将几粒金沙放进竹筒里,还接过苏油的小刀,刮了一根竹棍塞住孔眼,笑道“小少爷说得没错,大家以后淘铁沙的时候多注意,捡到沙金便交到我这里来。” 苏油拍了拍拴住的胳膊“李大哥,这里就你最大,现在得考虑冬天的事情了,大家起码得添一身衣服,那就是十贯啊。” 拴住顿时愁眉苦脸,他还真没想那么远,以前冬天,基本都是靠扛,每年都有弟弟妹妹扛不过的,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 苏油明显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安慰道“别担心,今年有我在。” 拴住抬起头“小少爷,我们相信你!” 苏小妹也在旁边说道“我们相信小油哥哥!” 苏油在孩子们面前永远表现得无比自信“走吧,进城卖铁沙去!” 第一次淘铁沙,肯定是大丰收,两组十四五人,一人淘得了十来两,也就是半斤多。 加在一起就是接近八斤,价值一贯半! 凡是涉及银钱,苏油便不会只派一个人,都是个一起,有个监督。 包括自己也不例外,带着拴住和苏小妹进城找史通,史通见到苏油,笑得就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师父,你这番精巧运作,我们的那羽纹花钢,就可以随意发卖了。” 苏油笑道“你要的本来就是个名义,现在名义有了,还正大光明,要是卖少了,饶不了你!” 石通说道“那哪儿成,家里传来话,小天师指明要五柄羽纹花钢法剑,这名头就大的有些吓人了,您就瞧好吧!哟,这批铁沙淘练得不错,我先过称了啊?” 第五十一章 加油 第五十一章加油 过完称,九斤多一点,不过质量实在上乘,石通也不敢乱添价,便老老实实给了两贯。 出得门来,拴住和苏小妹立刻兴奋不已:“小油哥哥!我们一天挣了这么多?!” 拴住感觉自己脚下有些发飘:“小少爷,怎么会这样?铁沙这么值钱?” 苏油笑道:“不是所有铁沙都这么值钱,是我们淘的铁沙,遇到识货的人,它才能值这么多!” 拴住满脸掩不住的惊喜:“小少爷果然好本事!” 苏油说道:“今天才第一天,开了个好头,以后会越来越好。” 拴住傻笑道:“现在少爷说什么我都信!” 出了城门往回走,路过码头,李妈便对他招手:“少爷你过来一下。” 苏油问道:“李妈,有什么事吗?” 李妈笑道:“就想问问少爷,你让人送来的猪蹄,还有猪头,怎么处理得那么干净?” 苏油笑道:“等回家我再告诉你吧。” 李妈笑道:“这次的猪头肉和猪蹄味道很好,一点硝味都没有,人们很是喜欢,眼看就到饭点了,你送来的卤味肯定先卖完,算下来也有七十来份,一份十五文,我先给你支一贯吧,多退少补。” 苏油奇道:“现在义棚生意这么好了吗?” 李妈嗔道:“瞎说!我们是义棚,行善积德,本来就不是生意。十五文全是肉菜,满世界都没有,要不能卖这么好?少爷的秘制调料不要本钱的?” 苏油笑道:“对对对,是我失言了。” 这就又得了一贯,拴住和苏小妹看苏油的眼光,已经如看神仙一样。 小少爷挣钱可也太快了! 领了钱,苏油带着两人继续往回走,心里却在盘算义棚的收入。 牛杂不是天天有,可羊杂,猪下水,那是多得是,码头上人来人往,薄利多销,一天下来,四五贯钱打不住,难怪这几天八娘走路都带风的! 等明天臭豆腐酱汁调料弄出来,只怕风还会更大! 回到土地庙,女孩们已经将饭煮好,大缸里汤汁已经熬得浓厚,香味十足,就等着苏油回来调味。 苏油叫人去将门窗打开换气,自己将猪肝切成薄片,对围过来的女孩子们说道:“慢慢学,以后会渐渐由你们做给大家吃。” 一个女孩说道:“少爷做得饭菜这么美味,要不我们以后开过饭馆吧?” 苏油笑道:“那也得先学会做好吃的,要不然少爷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味道已经鲜美,汤汁已经发白,只需加少量盐,便会非常鲜美。 将猪肝淘洗干净浆汁,挂上芡洒入缸中,加入香菜和少量香葱,苏油口水就下来了:“不行了不行了,快给我一个碗,我得吃一点才能回去!” 立刻就有人端来一个大碗,苏油又叫人将腐乳罐子搬出来,夹出一块来,加入鲜汤调成酱汁,洒入葱花,芹菜末,夹起一块猪肝一裹,放入嘴里,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疱猪汤!总算吃到了! 又喝了几口汤,苏油招呼大家开始吃饭,自己拿着账本画账:“今天账目上本来还剩七百文,但是,铁沙卖了两贯,猪下水卖了一贯,终于出现了正增长。” 一群娃子都欢呼了起来。 苏油接着说道:“别高兴的太早,离还清少爷的十贯,还有铁匠铺的二十五贯,一共三十五贯债务,还为时尚早。而且我们不能只考虑夏天,还有冬天,大家总不能光着身子过冬吧?因此还得努力。” “不过总的来说,势头是好的,如果我们能保持这个水平,很快便能还清,冬天来临之前就能有所积累,为了冬衣,大家继续加油吧!” 所有孩子都看到了希望,欢呼道:“加油!” 然后就见苏小妹扑闪着眼睛:“哥哥,什么是加油?” 苏油愣了一下:“呃……就是好好干,饭菜里的油水越来越多的意思。” 苏小妹狠狠地点头:“嗯,我一定要加油!” 处理完事务,苏油又让孩子们吃过饭编几个稀眼大篓子,口子留着等他第二天早上来收。 回到程家,苏油将今日的事情进展告知了程文应,程文应得知淘铁沙卖得了两贯,叹气道:“贤侄真是大才,这帮孩子,这算是活了。” 苏油笑道:“五十多个孩子,平均一人才四十钱不到,真要过得去,起码得一日百钱,还早着呢。” 程文应笑道:“人丁是多了些,还有些只能吃不能干的是吧?” 苏油说道:“多多少少,总是会干一些的,都是孩子,关键是要让大家有干的兴趣。” 程文应说道:“后日黄道吉日,泥码已经备妥了,我跟你史世伯准备烧制出来看看。贤侄你要腾出一天时间来。” 苏油说道:“行,到时候我带上些对制陶有兴趣的孩子,带他们一起去看看大瓷窑的规模,也长长见识。” 吃过饭后便是复习功课,然后开始翻出本子写写画画。 次日早上,苏油又给孩子们带去泡菜坛子,酸菜坛子,路上又买了炊饼,给孩子们送去。 吃过饭,苏油翻出本子:“昨晚我想了一下,准备这样,我们这么多人,一共分为几个小组,目前分别是商务,内务,铁沙,陶煤,渔业,基建。” “正好六个组,加上我自己带一组杂务,就是七个,和之前张大哥的方式差不多。” “不过人数会有调整,比如商务内务,可能用不了那么多人,铁沙的人数会多些,这个我们灵活调度。” “现在我任命,二哥李拴住,铁沙组组长;糟娃张藻,商务组组长;小七哥张麒,陶煤组组长;三哥张散,渔业组组长;四哥刘嗣,基建组组长;狗剩张胜,内务组组长。我带领杂务组,以后大家各司其责,带好弟弟妹妹,定期轮流,以学习尽量多的知识。” 这几个人本来就是小头目,年岁较大,一直是他们在带,现在自然没有异议。 接下来就是各做各的工作了,铁沙组先去淘沙;内务组洗碗,然后去城里义棚帮忙;商务组去买菜,苏油特意叮嘱多打听各路消息,别人对小孩子不提防,可以边假装玩游戏边偷听内容;陶煤组继续做蜂窝煤,存储燃料;渔业和杂务先跟他学习收鱼篓口子,然后做一个竹篾倒刺组成的盖子。 教会之后,苏油自己用一个深篓子改编成一个鱼舀子。 东西改好,两组人带着东西去水边,爬上竹筏。 苏油说道:“现在我们收鱼,收鱼有几个要点,大家一定要记住。” “首先动作要轻缓,要安静,然后线绳要摆好,不然就容易缠绕,大家先看我的动作。任何一件小事要做好,都是不容易的。” 说完解下树上的绳头,一边拉绳子,一边盘绕着簸箕将卡子和绳头圈好。 才收完三个浅水的卡子,水下便出现了鱼的身影,苏油看着竹筏上兴奋的孩子,说道:“从现在开始,除了我,谁说话,上岸就要受到惩罚。” 一群人赶紧闭嘴,可眼里都是兴奋的神色。 鱼卡上的鱼都是大的,这只卡子上卡住的是一条鲶鱼,起码三斤。 苏油摆荡着绳子,让鱼在水中游动泄力,直到鱼开始懒了,才用深篓将鱼捞起来。 然后拎着鱼卡细线轻轻一抖,鱼卡从鱼嘴中弹出来,鲶鱼落到了深篓底下。 苏油将深篓对着系在竹筏边上的鱼篓一倒,鲶鱼便滑入了鱼篓当中。 接下来继续收鱼。 湾子里的鱼非常多,让苏油想起了清明时舀水花的盛况,浅草水边,黑压压的全是小鱼苗,如同在水中翻卷的乌云。不由得对现在的优良生态叹为观止。 第五十二章 卖鱼搭档 第五十二章卖鱼搭档 鱼多的原因,就是不好抓,衣服都那么贵,渔网这样的编织品,价格可想而知,还要有船。好些渔家都是几代人相传,才积累出来的家当。 不过苏油的抓鱼方法,就非常巧妙了,芦苇管被水泡后变得柔软,处于崩断的临界状态,鱼儿一吞便在喉咙处被压断,竹卡弹直将鱼卡住,稳当非常。 收了几条,苏油开始让大孩子尝试,一人试着收鱼,一人试着收线,他在一边轻声指导。 收完一根,换下一组,收另一根。 天已经大亮了,两组人才将鱼收完。 撑着竹筏往往岸边划,老三张散甩着胳膊:“我的手怎么这么酸?” 苏油觉得奇怪:“我的也是。” 停好竹筏,几个大孩子跳下水,准备将鱼篓往岸上抬。 张散一拎鱼篓:“我的天!这里边有多少鱼?我怎么拎不起来。” 接着又跳下去几个孩子,大喊:“我们来我们来!” 苏油赶紧制止:“别别别,这鱼篓不结实,别抬漏了就白辛苦一场了,去两个人,取绳子,竹片,我们就这样先把篓子底部加固一下。” 说完又道:“大家不要急,反正鱼都在篓子里了,早看晚看都一样的!” 很快绳子和竹片都拿来了,苏油跳进水里,用竹片垫在下方,用绳子绕着鱼篓两边各缠了几股,固定好。 四个大鱼篓子,苏油加固一个,张散他们就抬上岸一个,大鱼在篓子里哗啦哗啦直跳,溅得他们满头满脸都是水。 所有的孩子都被惊动了,连拴住的铁沙组都跑了过来:“我的天爷!怎么弄了这么多大鱼?!龙王爷显灵了?” 苏油让孩子们都看过,感受到丰收的喜悦之后,这才说道:“三哥,将鱼篓重新绑到竹筏上,四哥,将几个大木盆抬过来,杂务组的人帮助小七哥做蜂窝煤,渔业组的回去,将鱼卡在林子里牵起来,按昨天的方法安苇管,填饵料,下午我们回来还要再放鱼卡,小妹敢不敢坐筏子?敢的话我们卖鱼去!” 小妹拍着手:“卖鱼去喽!我们要卖鱼去喽!” 码头上人来人往,正是商们上岸谈生意的时候。 张散刘嗣苏小妹加上苏油,面前各自有一个大盆,里边是清水,每个盆子里都游着好几条大鱼。 鱼不稀奇,小孩子一下搞这么多鱼就稀奇了,码头上的人都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一个大娘就说道:“你们是土地庙的孩子吧?可怜见的,在哪儿弄了这么多鱼啊?” 苏小妹很骄傲:“是小油哥哥带着我们抓的。” 那大娘说道:“苏小少爷吧?哪呢哪呢?快给大娘瞅瞅。” 苏油正蹲着从鱼篓里边往盆子里抓鱼呢,这时只好站起来:“小子苏油,见过大娘。” 大娘就对旁边的另一位大娘说道:“看看,这就是我昨日跟你说过那孩子。能和小天师坐而论道的,翘脚牛肉,卤下水,都是他弄出来的方子,这还真是无所不能了。” 另一位大娘上下打量:“孩子你多大了?” 苏油笑道:“快六岁了,大娘,这鱼新打上来的,你看我这身水,就是给鱼扫的,多新鲜!” 那大娘问道:“你们这鱼怎么卖?” 苏油说道:“看大娘你买哪种,鲶鱼,黔鱼,要贵一些,我们按六十文一斤算;至于鲤鱼,草鱼,就便宜点,四十五文一斤。” 那大娘说道:“其实价钱倒是公道,就是鱼是我苦手,不太好做。” 苏油将一个盖着纱布的盆子揭开,里面一半是金黄色的酸菜,一半是泡姜,说道:“大娘,你要买我们的鱼,我们就送你两种调味料,一把酸菜,一块泡姜,保证做出来美味,不信你闻闻,和别家的做法不一样的。” 大娘听说酸菜二字,刚要捂鼻子,就闻到一股酸香传过来,这姜菜和平时所见大为不同,金灿灿的怎么看怎么讨喜。 接过盆子一闻,酸香味道更佳浓郁,拿手指戳了戳:“呀,你们做的酸菜,怎么还能这么硬?我们家的都糟烂了。” 苏油对大娘说道:“您可以撕一条尝尝。” 旁边的大娘撕了一条,揪成两半,一根给了自己,一根喂进端着盆子的大娘嘴里。 然后两个大娘对视一眼,相互点头,又脆又酸爽,当真是不错! 苏油笑道指指天上:“这是内中的法子,当年我家先祖味道公从唐宫里讨出来的,可以完全去除鱼腥,只剩肥美。大娘你根本不用怕做鱼。只要油给厚一点,然后用我们的酸菜泡姜切碎炝锅,熬汤烧出来的鱼,你老公指定赞不绝口!” 第一个大娘就说道:“这个我信,我就没吃过这么脆爽酸香的酸菜!而且苏小少爷整治的吃食,当是眉山一绝!那我们各来一条,就要鲶鱼,不过了!” 苏油看了看市场,有一个卖葱姜芹菜香菜的老头,便过去对他施礼:“老丈,买鱼的人家,多半也要买您的这些,您跟我们一起卖如何?顺便麻烦您帮我们掌掌秤。” 老头笑呵呵地说道:“穷人孩子早当家,这么小便出来操持营生了,真是好娃子啊。” 旁边那位大娘笑道:“这位可是苏家小少爷,人家在土地庙带着一帮流浪儿呢。” 苏油笑道:“其实老丈说的没错,我苏家虽是江卿世家,可架不住地少人多,平均下来,可能还不如老丈城郊两畦菜地的收益,更不能跟两位大娘比了。” 两位大娘笑得眼睛都没了:“这小少爷,可真会说话!那就要那两条最大的!” 这就是开张了,两条三四斤的鲶鱼,转眼就是半贯多,连老头都落下了三十文葱蒜钱。 接下来便发卖开了,苏小妹负责卖萌,苏油负责倒嘴皮子送酸菜泡姜,张散刘嗣负责抓鱼忙得个不亦乐乎。 也有小气抠搜多要一把酸菜,多要一块泡姜的,苏油也不以为意,反正盐水酸水已经制熟,今后就是分坛添料的事情,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来往的商很多,好些在船上还带着厨房那种,都是不差钱的主,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金黄金黄酸香扑鼻的酸菜和泡姜。 七八十斤鱼,一篓一篓从竹筏下提上来,一共卖得四贯,苏油留了一贯零钱,其余都让赶来的商务组长张藻换成交钞。 最后只特意留下的几条。 苏油见义棚那边李妈还没来,琢磨着是不是把码头这里早饭的市场给占领了。 现在人一般就吃两顿,午饭,不存在的。 给自家小伙伴留了几条草鱼,准备让大家也尝尝酸菜鱼的味道,剩下的几尾,苏油准备让张藻给江卿世家送过去。 苏油一边给鱼嘴穿麻绳,一边让苏小妹给卖菜老头奉上了五十文钱,说:“多谢老丈给我们掌秤,我们才卖的如此之快。这五十文算是汤水钱,老丈沽半角酒消消乏。” 老头很开心:“今天承你的福,我的担子也卖得飞快,所剩这些香菜芹菜,就留给你们吧,娃子们也能吃顿好鱼。你们明日里还来?” 苏油说道:“以后应该都要来,不过鱼恐怕没这么多了。” 老头笑道:“天天这么多,怕不是龙王转世呢。”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师爷样子的细瘦男人走了过来,见到苏油剩下的几条鱼,眼前一亮:“小孩,你这鱼怎么卖?” 第五十三章 讹诈 第五十三章讹诈 苏油说道“这位先生,这鱼我们不卖了。” 师爷说道“怎么不卖呢?匀我一尾如何?” 苏油对几个同伴说道“想来姻伯也不会责怪我们,要不就卖这位先生一尾?” 张散说道“全凭小少爷拿主意。” 苏油便对那师爷说道“嗯,那就八百钱匀你一条吧。” 那师爷就跳了起来“岂有此理!你这鱼,四百文一斤?小小年纪,先用言语拿住我,然后敲诈勒索是吧?一百文顶天了!” 卖菜老头还没走,忍不住插嘴道“苏家小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那师爷指着卖菜老头喝到“老奴你闭嘴!” 苏油看着那师爷冷笑“看你一身幱衫,还以为是知书达理之人,竟然对长者无礼。那这鱼我不卖了。” 那师爷眉毛一扬“世间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之前说不卖,那也由得你,可你要如现在这般坑人,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须知还有天理王法!” 到这里苏油大致明白过来“听你的口音,是嘉州人吧?职业是讼棍?” 那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摇头晃脑地说道“本人法理精通,倒是得蒙嘉州父老看重,有事常常求我申达。今日你将这鱼让我则罢了,如若不然,少不得衙门里走上一遭。” 周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见这位得理不饶人,便有相劝的。 没想到这人越劝越来劲,口舌滔滔,大有舌战群儒之势。 苏油制止了众人,对那人冷笑道“跑眉山城来讲法理,你可知眉山读书人家,家中都要安置法典的?” “首先我们之间契约本不成立,人证俱在。” “其次即便成了,我且问你,明知标的物之价值,却意图欺瞒彼方,以贱价得之,我皇宋律例会如何判决?” “听你口音是嘉州人,‘嘉州有嘉鱼,甚难得之,河鲜之至美者也。其色如黑墨,龙身燕尾,双鳍铁直。春日出于青衣江石底之下,鱼人以火照而刺之。富家争购,售值千钱。’” “这种鱼嘴下腹上,带着吸盘,因此可以牢牢吸附在江石上,不惧激流。以此有诗赞之云‘倔强立泥沙,矫如树黑帜。’” 说完将手中的嘉鱼提起来“大家看看,这是不是便是《嘉州风物志》中说的嘉鱼?渔人刺死的嘉鱼都价值千钱,何况我们的鱼活蹦乱跳?” “你见我们要将鱼送去孝敬长辈,就以为我们见识不广,不识此鱼。却不知道我眉山礼教之乡,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留给长辈。” “意图欺我们年幼,想要占大便宜不说。事情不成,便想掀起纠纷,颠倒黑白。” “我倒是奉劝你,出门在外,行事说话须当谨慎,少逞口舌莫贪便宜!别给你们嘉州人丢脸好不好?” “说得漂亮!”“龟儿臊我嘉州人的皮!”“小郎君好风采!”周围人群顿时欢呼鼓噪起来。 那师爷恼羞成怒,讼棍的嘴上功夫竟然输给区区一个小童,顿时举起手来“我打死你个……” 然后手便被一只大手抓住,痛得他嗷嗷直叫,却是码头上一位脚夫。 另一位船工上去就是一脚,踢在他胯上“你敢打苏家小少爷?须知老子措大们拳头认不得你什么法理!” 旁人也鼓噪起来“揍他!输了理还打人,还打小孩儿!” “对!揍他!小公子如此敬老行善,是怎样的人大家还不清楚?不能任由他被讼棍欺负了!” “对,他不是要见官吗?扭送他去见官!” 那师爷见犯了众怒,吓得赶紧爬起来,一句话再不敢说,低着头匆匆奔回船上,再不敢露头了。 苏油对周围一圈人群供手“多谢众位乡亲远客仗义执言出手相助,不然今天我们肯定就被坏人欺负了。” 船工首先就不答应“他敢!就凭小少爷让我们船工脚夫苦哈哈们,一天能吃得起一碗驱湿散寒的肉汤,那就是我河帮子弟的恩人,没理由被死占便宜的欺负了去!小少爷你以后在码头上有事,尽管大喊一声,不聚拢十号河帮弟子,那是我三江河帮失了德性!” …… 回去的竹筏上,苏小妹满脸崇拜地看着苏油“哥哥真棒,把那个坏人打败了!” 苏油转头说道“小妹,不是哥哥把他打败了,今天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我们没有实力之前,即使站在有理的一方,别人也可以任意欺负你。光说是不能把蛮不讲理的人说服的,关键时候,还得靠船工大叔的大脚。” 苏小妹好奇心大“船工大叔说的三江河帮,是那三江啊?” 苏油说道“嘉州境内,大渡河,岷江,青衣江,应该就是这三条江上靠跑船为生的人了。” 劳动密集型的行业,最容易聚生帮会,苏油估计,现在已经有了四川上下河帮的雏形。 接着说道“还是要多读书,多学习,今天的嘉鱼,要是不是我在书上见过描述,不是就被坏人欺哄了去?他们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占了我们的便宜只会笑话我们笨。” “因此啊,我们现在只是做到了人不忍欺,之后要慢慢做到人不能欺,最后做到人不敢欺才行。” “从哪里开始?从学习开始。通情而后达理,格物而后致知。今天开始,大家跟着我一起学!” 回到土地庙,苏油招呼来狗剩,让他带着内务组在土地庙前用陶泥抹出一面平墙,然后再用烟灰调和陶泥,敷上一层做黑板。 杂务组则去截竹管,都用的内孔小拇指粗细那种,然后用沙子灌进去用小木棍带动摩擦,打磨干净竹管内壁。 自己则在陶锅里炒石膏,炒到石膏开始起波浪起伏,便是炒熟了,冷却之后掺入一定的石灰,加水调成糊状。 然后用竹管插入锅中,食指堵住竹管提起来,管中便存了一管石膏糊。 将竹管插在陶泥板上固定。很快便得到了一泥板的竹管。 等到竹管内石膏泥凝固,剖开竹管,便可以截出一支支的粉笔。 黑板今天还不能用,苏油便在土地庙旁边的泥墙上写字。 把所有人叫回来“以后每天中午,我便教大家一些小知识,这些小知识,也会用到每天的生产,生活当中。” “今天我们就从最简单的识数开始。” “这个是壹,文字太复杂,今天我们不记,先记这个,一,就像一根棍子对不对?” “然后我们将它竖起来,这就是梵文的1,看,我们转眼就记住了两个一,所以识字其实不难对不对?” 一群娃子被洗脑得连连点头。 “那好,我们接下来写二,两根棍……梵文的2想不想一只鸭子?我们可以把它看成鸳鸯,鸳鸯是不是都成双成对,两个两个的出现啊?” “三,三根棍……梵文的三,侧着头看,像不像蟆颐山?” “四,四方块……梵文的四,像不像把手举起来,打开来,再横过拇指,我们来数数手上还剩下几个指头?” 苏油一边讲解,娃子们一边点头,这时都齐声数了起来“一,二,三,四……还剩四个手指头!” “好,我们接着看,五,字像打鱼船,梵文则像钓鱼钩……” “都记住了?接下来我们记诵一个歌诀,是关于梵文一到九的,一是一根棍儿;二是小鸭儿;三是蟆颐山;四是竖手指;五是钓金鲈;六是大石榴;七是打横旗;八是垒粑粑;九啊九,画个圈圈向下走!零啊零,空空一座大兵营!” 第五十四章 学习 第五十四章学习 儿歌朗朗上口,孩子们边读边用树枝在地上划,没一会,各人都记住了。 然后苏油又开始做游戏,几个组长本来就有排行,那就苏油随意指墙上的数字,组长要及时带着自己那组娃子站起来,还要相互提醒,全体站起来才算。 自己的第一组,因为自己讲课,便交给苏小妹带领。 好些娃子的反应比组长还快,拴住糟娃等反倒变成了拖小组后腿的人,于是闹成了一片。 一通开心的游戏之后,梵文一到九,全都记得精熟了。 很快便过了半个时辰,苏油总结道“我们学这个有什么用呢?接下来我给大家示范一下。” “今天上午,我们卖鱼,得了四贯钱,换成文就是四千文,现在我们就把账本记下来,嗯,这里表示科目,我们画上一条简单的鱼来表示,四千怎么写呢?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四个一千?个,十,百,千,那这里,就是千的位置,我们可以在这里填上四,后边补上零。看,这就表示卖鱼得了四千钱。” “等下午拴住哥卖掉铁沙,我们便又会得到一笔钱,我们可以在鱼下边画很多点,表示铁沙,将它记录在这里……” “今天上午糟娃哥带着商务组去城里采买,糟娃哥花了多少钱?一共六百四十五文是吧?嗯,那就是百位是六,十位是四,个位是五,我们这样写。这个科目我们用糟娃哥来表示吧。” 于是苏油在科目栏画了一个小人。 “但是它跟卖铁沙和卖鱼不一样,区别在哪里?……对,它是我们给出去的钱,是支出,因此要和收入有区别。我们在这里加上一个短横,表示减去。嗯,还可以表示糟娃哥花钱太厉害,我们用短棍戳他的屁股。” 糟娃不由得哭笑不得“小少爷,能不能别这样打比方?钱都是你让我花的……” 娃子们哈哈大笑,负数的概念算是记住了。 “好了今天我们就学这么多,以后每天我们抽时间学点这些东西,大家下去一早一晚,把学到的东西都背几遍写几遍,多少不论,以记熟写会为止。然后打乱次序,相互抽查,谁要是完成得好,我就奖励谁来记账本一周好不好?” 娃子们都鼓掌叫好,苏油便让大家散了,各自去接着干活。 自己则让杂务组,帮着陶煤组做蜂窝煤,然后从陶煤组抽了几个熟手,和组长小七哥张麒一起,又开始了新的工程。 翻出一个史家陶坊制作的砂锅,苏油开始用石膏倒砂锅模。 这次倒模和以往有些区别,模型分为两片,先倒内腔,倒完后是一个石膏板上的半球,这是下模。 再倒上模,倒完后两片模型合拢到一起,内部空腔成为一个倒扣着的砂锅的形状。 模子是两个小扁木箱,再在上模的顶部打了一个走泥孔,模子便算是完成了。 在下模的半球上涂上油脂,抹上厚厚一层陶泥,用刷过油脂的上模压上去,然后用木棒敲击,压到模型严丝合缝。 多余的陶泥,都从边缘和顶孔中被挤了出来。 刮干净多余的泥,待石膏吸走大部分陶泥水分,将模子取开,一个倒扣着的陶泥锅便出现在了下模上,上火烘干后取下来,打磨光整,一个陶泥砂锅便做好了。 张麒鼓掌叫好“这跟做蜂窝煤是一样的路子!” 苏油笑道“对,这就是模范,可以做陶器,做金器,以后每天做几个,放土地庙里阴干,凑够一炉我们便烧制出来。” “现在只能这样,做出来的东西粗笨,卖不了大价钱。等以后大家手艺越来越好了,我们就往精细里做,东西也会越来越贵。等到陶煤组人人都成大工了,一件精品细陶器,都能养活我们所有人!” 张麒被苏油说得心中突突乱跳“可能吗?” 苏油说道“怎么不可能?现在的一件澄泥砚台,秦砖砚台,起码都是几贯钱!只要你们手艺够好,我们就能烧制出比澄泥,秦砖更好的砚台来!” “要做出好砚,首先得有好泥,每日收集泥池里最细密的泥料原因在哪里?就在这里了。” 张麒这才明白苏油的用心,说道“小少爷你放心,以后我们做得更细致一些。” 鼓起了张麒的劲,苏油又去教女孩子做酸菜鱼。 草鱼要做嫩,那就得裹上粉糊过油炸过再入菜。 铁锅没有,苏油只好让女孩子们烧起一锅素油,用竹丝笊篱盛着过粉鱼肉油炸。 这香味勾得一边干陶煤活的孩子们不住回头吞咽口水。 鱼肉炸好,倒出老油,留一些在里边,丢一把花椒,然后炒酸菜,泡姜。 烧了一大缸水,将炒料都倒了进去熬煮。 熬出汤味后,加入鱼块,煮上一阵后洒上葱花,香芹末,一大盆油汪汪酸菜鱼便出锅了。 将酸菜鱼倒在炒好的莴苣苗上,大菜便算是完成了。 这时候场外走来两个老军,都身带残疾“苏小少爷,县令命我等送来一块云板,说是这里孩童众多,事有缓急,敲响云板,我们自会赶来相助。” 苏油赶紧道谢“多谢县令关爱,两位大叔,正好我们饭菜做好了,要不就莫嫌薄慢,与我们凑合一餐如何?” 看城门的老军也是苦哈哈,一看油汪汪喷香扑鼻的大菜“哟,今天吃鱼?” 苏小妹喜滋滋地说道“是苏油哥哥给我们做的酸菜鱼,用油炸过的,可香了。” 两个老军拱手道“如此就叨扰小少爷了。” 苏油便对苏小妹说道“那就让大家洗澡收工,拴住哥和糟娃哥去卖铁沙,我陪两位军头大叔喝水叙话,让他们快去快回,回来就开饭。” 这里诸事草创,简陋非常,两位军头将云板挂到庙前的屋梁下,便过来和苏油说话。 苏油用两个粗瓷大碗,给两位军头一人倒了一碗茶水,笑道“来来来,大叔辛苦了,先喝点水,我们等他们回来。” 女孩子们在做剩的几个菜,一个老军就对苏油拱手笑道“小少爷的安排甚有章法,土地庙一带,一天一个样子。” 另一个老军笑道“平日里看着小少爷煦煦温和,都是笑眯眯的,今日在码头上怒斥讼棍,原来也有点脾气。” 苏油笑道“让两位老哥哥见笑了。” 他在眉山城辈分甚高,叫老哥哥,已经是抬举两位军头了。 一个老军喝了一口水“哟,这水不错啊。” 另一个老军也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喉咙很清爽。” 苏油说道“这个是凉茶,适合夏日里喝,对了,两位老哥哥需要走更呼唤,这凉茶最适合润嗓,消暑也是极好,以后每日里来我们这里灌上饮水吧。” 一个老军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苏油说道“凉茶,就是乌梅茅根等一些草药煮制出来的,也不用花钱。两位看顾我们孤儿,我们现在能回报给两位的,也就这点东西了。” 一个老军说道“苏小少爷当真仁义。” 苏油说道“举手之劳而已,另外我想请教一下两位老哥哥,这码头上,如何没见有卖早点的?” 两位老军对视一眼,不由得笑道“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小少爷这都想不到?” 苏油笑道“实在是年纪太小,不明世事,还请两位老哥哥指点。” 一位老军笑道“因为入夜后城门要关门落锁,内外不通,以防匪人交乱,直到天色大光,方才打开城门,放人进出。” 另一位老军说道“苏小少爷是想带着孤儿们做早点生意?” 苏油拱手问道“就是不知此事是否可行?” 第五十五章 老军 第五十五章老军 一位老军琢磨了一下“不知道小少爷安排他们做什么早点,不过要是有翘脚牛肉那样的水准……” 另一个老军拍着膝盖大笑“那可得卖到飞起!每日清晨,城门口等着进城卖菜,采买闲逛的农人,行商,船工,那是不要太多!起码得两三百号人!” 之前的那个老军说道“行得倒是行得,只是有些辛苦。还有这做饭食的地方……” 苏油笑道“地方我去找八娘和二十七娘商量,就用义棚里那些东西,至于辛苦,唉,先谈活命再说吧。” 这时候李拴住和张藻回来了,李拴住禀告道“小少爷,今日铁沙已经卖妥了。程家老爷叫你赶紧回家,有事情商议,明日你得去史家瓷坊把关,不能过来土地庙了。还有石家铁铺大老爷也找你有事情。” 苏油说道“那就通知大家开饭吧。这两位是看守码头城门的老军爷爷,今晚也在我们这里吃,你们吃过饭便学习今日的文字,大写的练着就行,梵文和小写的尽量记得精熟,明日早午黄昏,皆要复习。” 两人应了,苏油从一口煮着碗的大缸里用竹夹子捞出两个大碗,添上满满一碗糙米饭,浇上酸菜鱼,端到两位老军桌上“两位老哥哥,城中长辈相召,就不能陪两位吃饭了,后日里两位再来,我还要请教一些事情。” 两位老军赶紧站起身来“我们就是措大,当不得小少爷如此多礼,后日里定来听从垂询。” 与两位老军道别,苏油把李拴住叫过一边低声道“拴住哥,给大家打个招呼,我们这几日的收入不宜宣扬。还有两位老哥一定招呼好了,这城里和码头的日常消息,他们最是精熟。以后我们仰仗他们的地方还很多。” 李拴住说道“少爷放心去吧,拴住理会得。” 说完又低声道“今日有外人,糟娃出主意说铁沙钱干脆就不带回来了,让石老爷直接给你,我认为有道理,便同意了。” 苏油点头笑道“糟娃哥倒是精细。又精算术,倒是天生的会计材料。” 说完又对小七哥张麒说道“今日一起参与制作砂锅那几个哥哥,和你一起,明日里收拾干净一些,早上进城来找我,我们去史家,让大家看看大瓷坊是如何运作的。” 张麒点头也应了,苏油这才赶紧回城。 回到家中,却见石通,史洞修,程文应,程夫人正在叙话,脚下摆着一口大盆,里边装着四条嘉鱼。 苏油与几位见礼,看着木盆笑道“哟,怎么还没做鱼?” 程文应捋着胡子“你在码头上倒是逞得好口舌,说什么好东西要孝敬长辈,殊不知吓得长辈家的厨子都不敢动手了。” 史洞修笑道“一贯钱一条的鱼,眉山城里都没人料理过,干脆又送来程公府上,厨子们也跟来了,准备跟你学一道好菜。” 苏油笑道“哎呀,大道至简,这越是顶级的食材,料理方式越是简单,是大家想得太复杂了。” 程文应挥手道“那就别说嘴了,赶快去料理好端上来。” 厨子们屁颠屁颠地将盆子抬到后房,苏油指挥众人开始做鱼。 做法超级简单,将之前烧制的汽锅抬出来了,将嘉鱼去腮剖肚,用刀剁段背脊但腹部相连,然后将鱼盘入汽锅当中,下姜片,葱节,加入一些井水淹过鱼,盖上汽锅盖子,放到加水的陶锅上,用面糊糊住陶锅和汽锅间的缝隙蒸上。 厨子们面面相觑,一贯钱一条的鱼,料理起来竟然如此简单? 苏油说道“这汽锅还得有相应的蒸格,就像一个木盆,上边有孔,一个孔对一个汽锅的气眼,那是最好,现在没有,只有用陶盆凑合凑合了。” 说完不由得喃喃自语“这时代只有姜芥,要有辣味更正的调料就好了……” 厨子说道“小少爷,有的啊!辣米油就是很正的辣味啊……” 苏油不由得大是好奇“咦?还有这东西?” 厨子笑道“辣米油又叫茱萸酱,是用食茱萸果做得,二月、三月栽之,等到八月,果实裂开时收起来,挂在屋里壁上。注意勿使烟熏,烟熏就只苦而不辣了。” “荫到半干后去掉里边的黑子,加入些石灰去掉苦味,研磨成酱,和入素油中保存起来,就是辣米油了……哎哟你看我这班门弄斧,小少爷还能不知道这个?” 苏油嘿嘿赧笑“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快给我看看。” 厨子屁颠颠地跑架子边取下一瓶酱来,红彤彤的煞是喜人,除了没有白白扁扁的辣椒籽,就跟后世辣椒酱几乎一个模样。 打开盖子,挑出一点来尝了一下,苏油眼泪就下来了“我还以为吃不到辣椒酱了……” 厨子说道“哎哟小人真该死,看把小少爷都辣哭了……” 苏油一抹眼泪“你这最多算个微辣!当年我……算了,赶紧给长辈们弄调料,哈哈哈哈,弄完后这瓶东西就归我了!种子给我找两大包,翻年就在可龙里种上!” 调味品,苏油准备慢慢地在这个世界补全,比如豆瓣酱,比如酱油…… 突然,似乎有一道电光在苏油脑子里闪过,他想要的那味调味品,好像有一种速成的方法,当年他抓小作坊排污的时候了解过的! 甩甩脑袋,先把鱼做好再说。 十多分钟后,汗蒸嘉鱼做好了。 这鱼苏油没见过,是从书中得来的资料,不过河水汗蒸芝麻剑他是会的,看嘉鱼的习性与芝麻剑差相仿佛,因此便照那种做法做起来。 取开盖子,果然清香扑鼻,虽然没有放料酒之类的东西,一样毫无腥气,顶级河鲜的好处就在这里了。 摇了摇头,看来这又是被中华大吃货们吃到灭绝的一种生物。 挑去姜片和葱花,洒上点雪盐,这道美食便算完成。 将鱼端入堂屋内,每人面前摆上一碟蘸料,苏油打开汽锅盖子,用勺子舀了点汤汁倒入蘸料碟中。 清香扑鼻,菜品简单到了极致,汤色清澈透明,嘉鱼无鳞,黑皮下露出雪白细嫩的鱼肉,汤面上只飘着几滴脂肪。 好汤品上桌,吃肉前先喝汤的规矩江卿世家还是知道的,几人便各自盛了一碗。 程文应尝了一勺“好!清甜鲜美!果真是河鲜之至美者也!” 史洞修也尝了一口“贤侄,你是在汤里加入了什么调料吗?我怎么喝着……嗯,有点甜味?还有点果香味?” 程夫人也问道“是加了荸荠?茅根?不对不对……” 苏油笑道“这道汗蒸嘉鱼,做法至简无奇,全在食材,就是汽锅蒸出来的,调料只有葱姜,外加一点盐而已。” 石通说道“师父当真是懂吃的,这鱼要是两百文就被那无良师爷买去,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程夫人摇头道“一贯钱财,贫苦人家十日开销了,就算这鱼再美味,价格也有些高了。” 苏油道“嫂嫂说的在理,这鱼和翘脚牛肉,卤下水一样,就是肉类而已,之所以天差地远,其实就是一个物以稀为贵,富人吃的不全是味道,还有一个珍奇。” 石通想到一事,接话道“说起这个,师父的羽纹花钢,可谓天下独有,那才是珍奇!家中传下话来,小天师命石家打造五口法剑,这事情,还得麻烦师父监造才是。” 第五十六章 十字歌 第五十六章十字歌 苏油问道“矿料够了?” 石通道“天师道法剑,剑长二尺四寸,用材倒是无需太多,这两天土地庙送来的,加上可龙里石家之前的存料,勉强算是够用。” 苏油问道“只对长度有要求?可不可以打造得轻薄狭长一些?如此更有美感。” 石通说道“这个……” 苏油说道“这样,我设计一个图样,纯剑刃的图样,至于鞘镡柄首,这些自是依各剑的法度。如此好钢,不好好设计不足展现出它奇佳的性能,因此不能再傻大粗笨。” 石通一拍大腿“有道理,干脆师父你画出图式,我用木料削出样品,送与小神仙目,要是他觉得可行,便依师父所说办理。” 苏油说道“这等强度的钢材,我们可以将剑尖好好处理一下,让其硬度得到加强,因此便可以设计得更加尖锐,迥异于普通长剑比较钝的剑头,更加利于穿刺。” “剑刃的切割性能和防崩缺性能是两个反比参数,切割性能越加的剑刃,其防崩缺性能就越差,这些都要看张大哥的需求。” “如果只要漂亮,少用实战,那我们就处理成蛤刃,如果需要兼顾,我们就设计成双角度剑刃,如果要求切削性能极佳,那就直刃大平磨,这些都是根据客户……啊定制方的需求来决定的。” 石通乐得合不拢嘴“师父做事如此精细,这些都考虑得到。这五柄法剑,我是越加有信心了。” 两人聊技术聊得开心,一边的程文应看不下去了“贤侄,明天的大事在瓷器坊那边……” 史洞修也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明日可是磁印烧造的日子,天师的法剑固然重要,可越是重要,越要精心准备,慢慢来比较好,先将瓷印的事情做妥。” 程夫人也笑道“小油,别忘了韵学还要继续……” 这下轮到苏油郁闷了“我再喝两碗汤,好好补补脑再说!” 一群人都不由得莞尔,跟苏油在一起,除了程夫人,其余人又在不知不觉中,忘了他还是一个孩子。 吃过饭,苏油去见八娘,商量借义棚卖早餐的事情,顺便逗弄逗弄小埙儿。 八娘见到苏油便笑道“小幺叔声誉渐隆,蜚声嘉眉,八娘为小幺叔贺。” 苏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八娘你就别调笑我了,有多大名声就要背多大锅,我现在能把几十位孤儿的饭食着落找到,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八娘抿嘴笑道“小幺叔就是能人所不能,喜欢给自己设置难度,其实以你三家铺子的股份分红,外加石家供奉的贴补,养活他们已经足够了。” 苏油瞪大了眼睛“那怎么行!就这样他们都欠我十贯了!我都还没收利息呢!要按眉山城中印子铺的章程,五分的短息,还利滚利,穷不死他们!” 八娘笑得都不行了“哎哟喂,小幺叔这幅嘴脸可赶紧收起来吧,别把埙儿吓着,坏了‘玉面仁心苏小郎’的名头!” 苏油手扶脑门“你说的那是月饼!这都什么鬼外号?我的名号怎么都这么难听?” 八娘笑道“不过小幺叔的小字挺好的,母亲拟了‘明润’二字,父亲来信,已经同意了。” 苏油美滋滋的念了两遍“我求嫂嫂就没求错,苏油苏明润,哈哈哈,这总算有一个好听的了。” 八娘也跟着笑“就是这名头要用起来,还得等到母亲公布才行。” 苏油坐不住了“那我现在就去求她!” …… 次日清晨,苏油起来正陪着程文应吃早饭,门口管家来报,有几位小孩在门口,说是小少爷召来的。 苏油说道“对对,是孩童里边陶煤组的。” 程文应一口粥差点没喷出来“倒霉组的?这得背成什么样子?” 苏油哭笑不得“陶煤组的,负责制作陶器和煤球的。” 程文应这才明白了过来,笑道“那肯定还有个铁沙组了,别的呢?” 苏油笑道“目前诸般草创,产业不丰,暂时就是铁沙组,商务组,渔业组,陶煤组,基建组,内务组,各有勾管组长。侄儿我自领一个杂务组。” 程文应笑得很开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贤侄倒是措置得甚有章法。” 苏油笑道“这也是从姻伯这书坊偷学到的章程。” 两人说笑着出来,见到小七领着三个娃子站在门口,小七赶紧过来见礼“见过程太老爷,见过小少爷。” 程文应看着几个孩子,又看了张麒“嗯,干净多了,跟着小油好好干吧。” 苏油赶紧说道“姻伯,叫明润,嫂嫂昨天答应了我的。” 程文应哈哈大笑“好好好,那就跟着明润好好干吧。” 张麒先是答应了,然后问道“小少爷,明润是什么?” 苏油气不打一处来“明润就是你小少爷的字!以后我就多了一个名字,苏油苏明润!” 张麒就纠结了“可我还是觉得叫小少爷亲切,还显尊重。” 几个小孩子也跟着应和点头。 程文应哈哈大笑,懒得听几个小的掰扯,上骡子启程。 苏油赶紧跟上,没好气地回头说道“随你们了,只要别人喊明润的时候,你们知道是在叫少爷我就行!昨天的数字表都会背没有?” 张麒这才喜笑颜开“那哪儿能不会,不但梵文数字会了,连小写都会了,我还给编了数字小写新歌诀。” 苏油讶异地大量这张麒“看不出来,七哥你如此有才。” 张麒得意洋洋“小少爷您指正一是一根柴,二是两根柴,三是三根柴,四是四方块;五是小蓬船,六是挑扁担,七是坐划桨,八是撇脚汉;九是杵棍儿跪要饭,零是特娘的穷光蛋!” 苏油笑得都快摔倒了“哈哈哈哈哈,七哥这歌诀实在太妙了!比我编的好出三条大街!” 见到一个卖包子的,苏油停下来给几个人买了包子“都没吃饭吧?那就边走边吃。” 包子是酸菜馅的,几个娃子吃得津津有味,苏油则看得一脸的鄙夷。 等改天少爷有空了,让你们知道什么叫香葱猪肉馅大包子! 城门口遇到了史洞修,于是一路来到瓷坊,书坊老于和他两个儿子,庄子上史大领着一帮子陶工,都已经先期在这里候着了。 瓷坊前还摆了香案,供着猪羊鸡,香烛纸钱,铜炉火盆。 磁窑已经被改造过一番,泥码被方形的陶匣封闭起来,避免灰尘沾污,一层一层码放在窑内。 窑内扰流板也经过重新改造,向下的斜面更加圆润,让气流流动更加顺畅,同时又不失让炉温均匀的效果。 燃烧室分成很多区格,有通风的,有塞柴草助燃控氧的,有填焦炭得到高温的,科学而有序,也使燃烧更加充分高效。 苏油佩服得五体投地,史大一帮劳动者还真是智慧无穷,只要指出一条路子,他们自然会在实践中改造和提高,让设计更加合理。 窑神就是老子,太上老君炼丹炉,那是一等一的好窑口,仙丹都能炼出来!因此老君也是煤窑,炭窑,陶窑,磁窑,砖瓦行的共同保护神。 不过画像上作为窑神的老君忒喜庆,身穿的是文官服饰不说,脸还是黑的,估计是烧窑烧太久的缘故,手里还拿着一串铜钱,意味着火光一起,进宝招财。 苏油看得津津有味,别人叫跪就跪,别人叫拜就拜,肚子里一肚皮小九九,脸上却一脸的虔诚。 第五十七章 瓷码 第五十七章瓷码 礼拜完毕,史大点火烧窑。 很快炉火便燃了起来。 焦炭燃烧非常稳定,这对瓷码的烧成是非常有利的。 这一批瓷码用的大窑,大小两套,一共七万多枚。 史大专心致志地照顾火候,苏油跟张麒几个小的交代了规矩,认真看,有问题先记下来,开窑后再提问。 除了自己在边上小声的解释,任何人不得开口说话。 经过改造的磁窑,其实已经和后世馒头窑没有区别,甚至在燃料和结构上,比绝大多数后世柴窑更加先进,加上现在史大远超后世的柴窑经验和高超技艺,苏油对他完全有信心。 这还只是相对的低温,难度不大,直到傍晚,这一窑便烧制冷却完毕。 一匣匣瓷码被陶工们送了出来,陶匣打开,里边整齐排布着一枚枚精美洁白的瓷制印码。 同料,同工,同炉,这是苏油提出的要求,最大限度避免烧制时的公差。 老于带着两个儿子扑了上来,拿着百分尺开始测量瓷码的大小。 误差在厘级,最大零点三毫米。 这样的字码很少,但是按照苏油的要求,超过零点二毫米,也就是两小厘的,都属于淘汰产品。 老于都急了,唰唰唰排了一页大小字体交错的《唐诗三百首》出来“小少爷你要讲道理啊!雕版都不过如此!” 苏油断然拒绝“我们的活字码,就是要做到比雕版还要精良!” 老于顿时老泪纵横“那老头我干了几十年的手艺,这就废了?” 苏油赶紧拉着老于的胳膊“于工,这话从何说起?有了活字,对您的工艺要求只会更高。” “活字码,只是解决了印刷的效率问题。你要努力做出更细腻,更秀美,更小巧的来。现在只是开创了一个印刷的新时代,不过仅仅是一个好的开始而已。离完全成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程文应也过来说道“老于,小油说得没错,这批字体,和雕版大小一致,我们接下来,还要搞出更加挺括的纸张,更加细小的字码,更加精美的装帧。我大宋文教,只会更加昌繁。这其中,少不了你的功劳!走,回去试版去!” 老于这才醒悟过来,擦着眼泪赧笑道“老夫这才是猪油蒙了心了,这么大好事,怎么就哭上了?” 的确是大好事,如此高精度的瓷码,安放起来只需要薄薄一层底胶,几乎没有错乱摇落的可能性,字与字的间距行列精度与雕版丝毫无差,但是效率那就是天差地远了。 苏油还对程文应提出建议,给审版工房配上几面铜镜,将排好的雕版通过铜镜来审稿,那便与正常看书无异。 这便不再需要专门看反字的专用人才,随便招一些识字的童生都能完成这部分工作,那批人则可以腾出来,投入到治码的工作当中来。 程文应对苏油的智慧,又有了更高的评价,这贤侄,简直多智近乎妖了! 于工对烧废的数百枚瓷码还是心疼得不行,准备带回去,说是打磨打磨也能合用。 这下就连有瓷公鸡之称的史洞修都看不下去了,老余你逗我,什么锉刀能吃得动玉瓷?小油说的,这叫废品率,是必然的,只能减小不能避免。 重做一批补上不行?有打磨瓷码的功夫,我都又烧出几千枚来了,这叫效率!效率懂不懂?! 史洞修的工作做完,便轮到程文应心急如焚,再三挽留不住,便只好任由他带着老于等人离开。 至于苏油,则留在了史家庄子,带着几个小孩参观,从淘泥到烧窑,全套流程看了个饱。 这些对苏油来说,都不是秘密,随口指点几处可以改进的地方,史洞修便乐得不行了。 苏油见史洞修很上道,便留下了又一张图纸,这又是提高效率的好东西——球磨机。 球磨机的原理很简单,就是一个大圆滚筒,放一些瓷球进去,在不断的滚动中,瓷球将添加到球磨机中的原料矿石碎料碾磨成粉料。 其中的工艺关键滚筒内壁,轴承,还有就是动力。 内壁可以烧制玉瓷圆弧板,拼合成圆筒,然后用铁架加固,轴承则需要用到滚珠装置,这个方向,又和石家折刀的轴承研究方向重合了,只不过一大一小。 于是苏油建议,两家联合攻关。 史洞修看着图纸,听苏油讲解了原理,然后看着自家那个粗糙的没法看的试验品球磨机,又是口水直流又是眉头紧皱,跺着脚说道“贤侄啊贤侄,东西绝对是好东西,可是你这总是给我们出难题啊!” 苏油笑道“世伯,想想程家的活字印刷术,这东西虽然有些难度,但是绝对值得投入,观音土的矿石粉碎,入池沉淀工作,刻不容缓啊。” 史洞修一狠心一咬牙“关我屁事!反正最后羊毛出在羊身上!大不了每套瓷器,再高估它两贯!” 这老头,压根都没想过玉瓷卖不出去的情况! 苏油不由得好笑“世伯,悠着点吧,这地税可也不轻!” 说起封建时代的商税也是蛋疼,你如果只看正史,坐地商户,那就要交地税,大宋这里是百分之二,可谓相当轻松。 如果是行商,那就是百分之三,也不繁重。 然而…… 世事就怕这个然而。 然而打开宋人笔记,奏章…… 坐地生产上,利润丰厚的,多被朝廷拿走,搞榷卖专营。 然后各州县各路,均设有税卡,这个百分之三,是你走大路每过一次税卡,便要上交一次的税务。 也就是说,史洞修的瓷器,要运去东京汴梁,一路下来,三百貫的东西就升成了四百贯!增加了百分之三十,那是常态! 而且要打理好沿途各处税监,满足他们的吃拿卡要,否则便以各种理由拖延你的行程,管理费这东西,可是按天缴纳的! 只有一种人他们惹不起,官员,因此依托官员夹带私货,便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朝廷也在想方设法,钞引制度,应运而生。 如果你是买卖的官傕货物,先要交引钱,就是花钱买售卖许可证,也是仓票提货单。 西夏战争频繁,朝廷鼓励商人运粮草去延边诸州,为了保证大家的积极性,除了粮草利润给得丰厚之外,为了保证商人们不空手回来,便发明了盐引这个东西。 盐引,既是售卖许可证,也是仓票,提货单。 粮草运到边州,边州官府不给现钱,给的是解州盐池的盐引,一张价值六贯,可以去领两百斤盐。 领盐的时候还要交一贯的费用,一半是盐税。还有一半朝廷不讲理,说是搬运费。 领了盐,到达允许卖盐的地方,还没完,要去当地税监交行脚税。 虽然行脚税根据路程远近还不一样,越远的路行脚税越贵,但是这个行脚税只交一次,这便减少了很多中间环节的盘剥。 等到交完税收,就可以开始卖盐了。以东京汴梁为例,一斤盐能卖三十五到四十文…… 等等,这里会有一个问题,解池盐六贯两百斤,折合下来已经是三十文一斤了,商人们赚什么? 朝廷便说这本身就是福利,是鼓励政策,要不然你们空着车回老家不是连这点利润都没有了? 你们的钱已经在卖粮草的时候赚够了,现在只是朝廷为了方便大家,换了一种支付方式而已。 第五十八章 方法论 第五十八章方法论 有没有好处?的确有,边州军费不再紧张,解州只管产盐不管运输,自然有一大帮商贾屁颠屁颠地往外拉,朝廷保证了税收不流失,不被截留。 沿途十几个州,大家都有了便宜盐吃。 只是辛苦了那帮子商人而已,为了利润这也是应该的。 再到后来,盐引变成盐钞。 不打战了,粮草不急,大宋祖制,天下银钱汇京师,那就货物运到京城交割,在汴京换盐钞,再去产地提货。 宋朝人发明盐钞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想到过一个问题。 盐在这一圈商业循环的过程中,充当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东西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盐钞对应的纸面价值,与盐产量是直接挂钩的!盐在这时,就变成了极有信用,硬梆梆响当当的准备金! 有了这个,盐钞的性质开始转变,转变成什么?货币!这个性质,远比提货单重要了一万倍不止! 终宋一代,盐钞的信用度,远比同期的交子,会子为高。 直到蔡京败坏盐政。 这娃对经济一窍不通,将盐钞变成期货证明,然后待到大量旧钞无法兑现的时候,发行新钞折价兑旧钞,盐钞变成了朝廷敲剥商人的工具。 可以说蔡京就是上天安排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特意加速大宋垮台的。 除此以外,大宋不杀士大夫,士大夫们就很嚣张,地方政府的官员们各种名目的费用多如牛毛,极大地阻碍了商品和经济流通。 大宋的高层,皇室,不少的有识之士都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过都拿这个没有办法。 地方利益集团的阻力太大,各种办法根本没法执行,盐钞已经是在战争逼迫下取得的极大进步了。 再要逼迫,地方官员就敢闹,那么多编制外边的胥吏谁来养?地方政府不要维持运转了?理论上一个州县,拿朝廷俸禄的人就那么点,朝中大佬谁不是历练出来的?不会真以为只靠拿俸禄那点人就能统治地方吧?这些人的禄米何来?不都得我们自己找辙?! 苏油和史洞修一边聊天一边思索,随行的娃们一个个眼睛发亮。 比如张麒,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套规律在运转。 盐钞的坏处有没有呢?也有。 首先因为它是和盐挂钩的,不是所有商人都愿意老老实实卖盐,更多的宁愿在边州或者汴梁就地转手套现。 这就催生了钞引兑现业务,汴京的大财主一边大肆打压盐钞价值,掌握大量盐钞,一边控制市场供应,哄抬盐价。 总之,怎么赚钱怎么来,国家,朝廷,小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一边去! 宋廷是一个温和的朝廷,这事情要是换到大明蛮清,轻轻一张纸下来,无数人抄家灭口头落地。有一万种办法逼这些吃人的老虎乖乖吐出来。 宋廷没有那些办法,稍微一动作朝堂便闹得乌泱泱的,于是只好在汴梁设了一个盐仓,派了仓大使,引入国家调控机制,盐价三十五文一斤以下时,那不管,一旦超过四十文,国家便要加入卖盐的队伍中,和豪商们争夺定价权。 苏油越想越冷,心底暗暗点头,有朝一日等老子得到机会,总要好好收拾这帮蛀虫一通! 然后边听史洞修笑道:“要说商务通达,以我川峡四路为最。我们虽然用的是铁钱,交子,但是得益于税务开明,因此一直繁盛。” “听说大人们正在议税法,四路之外管不着,四路之内,只收一次地税,一次行税,途中不得再苛索。贤侄你看着吧,我们西川,尤其是夔,泸,嘉,眉到成都这一线水道,还有得繁华。” 苏油笑道:“这税制一变,各州府便要更加重视生产,行税会大幅下降,地税会被更加重视,世伯的玉瓷一出,那在知州,县令眼里,自是水涨船高了。” 史洞修哈哈大笑:“什么我的玉瓷,你不也有份?!” 苏油摸着下巴:“真要这般变化,那问题还有很多:诸如这税法从哪些大宗商品开始试点?再如成都府是各路商品的终点,行税一家独大,而这商路的修缮,保养,又必须依靠地方,所以它也不能独吞,所得如何分润?还有各地仓储,如何调配,管控,监督?又是一大篇文章。还真想去益州路转运司一究其奥啊……” 史洞修说到:“贤侄心思远大啊,不过你年纪尚幼,现在当厚培基础,等待一鸣惊人之时。” 这句话,有点培养今后几十年江卿世家代言人的意思了。 又和史洞修聊了一番工艺,将球磨机制造难度所在分解出几个攻关方向,其中高精度的轴承滚珠便是一项。 不过好在这东西材料便宜,可以进行大规模试验,大轴承可以承受较大的工差,比较好办,至于史家折刀要用到的小轴承滚珠,那就以量取胜,烧它几万颗出来,总能挑出能配到一处的。 商量完这个,史洞修还不放他走,招呼史大过来:“你不是还有要问明润的吗?” 史大憨笑着拱手:“小少爷,这釉料的事……” 苏油笑道:“釉料的事情,配方上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想来可以在纯度上下功夫。” “最方便的办法,便是先将矿料敲小,变成小粒,然后通过粗选去掉杂石,留下精矿。” “然后再用小球磨机磨出细浆,通过水飞法得到极细的粉末。” “这里要注意的就是杂质的混入,因此球磨机的内面,最好便是由玉瓷烧造而成,这样即使有所剥落,也没有污染。” “据我所知,釉料中的金属成分,对瓷釉成色影响颇大,因此磨釉的过程中,要尽量避免接触金属。” “同理,还要研究各种金属对应的釉色,以及调配比例,用瓷片烧制,并做好实验记录。” “这些事情做完,就是烧色了,窑温变化是一个方面,另外进气量则是另一个方面。” “张大哥跟我在最近的研究里,发现空气中有帮助燃料燃烧的一种气体,叫氧;张大哥最新的来信中,提到这氧和碳的反应,在氧气供应充足和不充足的情况下,产生的是两种气体。” “因此你们可以通过烧制过程中控制进气的量,改变两种气体的比例,实验在各种燃烧条件下釉色的变化,应该会有所收获的。” 史大连连拱手:“小天师和少爷果真学究天人,定然是错不了的。” 苏油连连摆手:“一切以结果为准,一会我再给你设计一个实验表,你将所有跟生产有关的参数都填进去,这样烧出好釉色,也有据可查,或者可以复制也说不定。” “以后瓷坊无论做什么,只要掌握了这套方法论,就能够少走很多弯路。” 史洞修开心不已,将祭祀用的猪羊鸡招待众人大吃了一顿,又让张麒包了一大包,给土地庙的孩子们带去。 瓷公鸡今天发了发财,一下子变得好大方。 回到土地庙,苏油便打发内务组和商务组进城买大缸,还有豆粕。 张胜喜滋滋地道:“小少爷,我们要养鸡吗?” 苏油笑道:“你看我们像有存粮的样子吗?几十张肚子等着填呢,还养鸡!” 张藻笑道:“少爷是能人,现在我们每天卖鱼和淘铁沙,大概能入六七贯钱财,人均一百多文,足够开支了。” 苏油拿桌上的竹篾轻轻抽了他一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怎么只看着进账不算支出?” 说完从包里翻出一个清单:“拿去看看吧。” 第五十九章 河帮雏形 第五十九章河帮雏形 张藻赧笑道:“少爷你又笑话我,我哪里能看懂这个?” 苏油便念道:“上下双人床二十七张,合八贯一百文;床上用品五十四套,合三贯两千四百文;新冬衣五十四套,合三十贯;大开间寝室一间,两贯;课室一间,两贯;各色文具纸笔,合三贯……” 林林总总一项项念下来,张藻都快要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他是商务组组长,一直心心念念要当这个会计,结果苏油一张单子丢出来,不但以前的帐还不上,口子还更大了,赤字快朝着百贯去了! 张散卖完鱼,清洗完鱼腥,闻言便拉着基建组的刘嗣过来说道:“小少爷,这些事情,我们有多少是自己可以做的?这支出太吓人了……” 苏油说道:“支出虽然吓人,但是有了这些,小伙伴们才活得像个人样,放心,我们很快便会将这些东西置齐的!糟娃哥带人和我一起进城,我们先去史家铁匠铺还他十贯钱!” 进入城中,几人分头行动,苏油则来到史家铁坊。 今天要干一件大事儿,铸造铁锅。 铁锅的模子,是用模型翻出来的,已经造好了。 和苏油让孩子们做陶砂锅模型的方法类似,不过砂锅是倒着弄的,铁锅模子则又翻了过来,而且大了很多倍。 砂模分为底座和上模。使用灰浆,细砂,石墨,硼砂调和压制干燥而成。 底座上是一个锅子形状的圆坑,上模底部则是一个凸起的小半球形。 底座放在地上,上模型吊装在一个巨大的横木杠杆上。 石通的徒弟不停地用煤烟混合着硼砂的浆水刷着上模和底座,用来防止铁锅和模型粘连。 有了石墨坩埚和焦炭,融化铁水的工作其实很简单。 铁水融化完毕,石通将一勺铁水倒入底座,然后指挥着徒弟们移动杠杆,将上模移到底座上方,慢慢地放了下去。 上模很重,有几百斤,一放下去便和底座严丝合缝了。 过了一阵,石通让徒弟们将上模抬起来,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师父指点,就没有不成的!” 苏油笑道:“少说废话!赶紧补锅吧!” 铁锅不一定完美,上边可能留有缝隙孔眼之类的地方,需要趁还处于红热状态用铁汁淋上去敲打修补。 石通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师父您尽管放心。” 修补完毕,待锅子冷却,石通让徒弟们取出来检查了一番,然后交给另一帮徒弟好好打磨掉边角毛刺,将里外处理光滑。 接下来这个模具继续刷浆,另一个模具又开始了铸造。 不一会儿,两口银色中带着青灰色的巨大铁锅便摆在了苏油的面前。 石通兴奋莫名:“好大的锅!这是我眉州,啊不,这是我四路最大的锅!这个好!你那口锻铁锅子那么小,花了我和两个徒弟一天的时间,现在这个,简直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啊哈哈哈哈……” 想到以后铁锅不断从模子里出来的情形,石通真是乐得要飞起来了。 苏油笑道:“每一项技术的突破,可以带来一系列的产品,一个石墨坩埚,就能变出黄铜,铸铁锅,将金属加工的难度大大降低。” 看了看炉边那口简陋的风箱:“所以你和要赶紧将轴承工艺突破,那就又会是一系列的产品,等到这样的技术积累多了,我们的产品就会和别人形成代差,然后别人想仿也仿不了了。” 用手摸着铁锅浑厚的铁耳朵,技术突破是一方面,现在的匠人手艺过硬则是另一方面,这两个光滑铁耳朵,后世的铁锅上就没有,有也割手不方便。 石通自是满口答应,叫来徒弟,背着铁锅准备给苏油送义棚那边去。 羽纹花钢法剑的事情,小天师已经回信了,批评苏油设计的剑尖过于锋锐,大失道家冲和之气,因此将图纸又改了一把,剑身变得轻薄灵动是可以滴,不过剑尖角度还是保持法剑传统。 石通忐忑地看着苏油,苏油却是微微一笑:“在商言商,户就是神仙……” 石通好意地提醒:“师父,这次的户本来就是神仙……” 苏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总之他们的要求才是第一位的,至少我们摸清了张大哥的想法对不对?形式是首要的,那就是精细,漂亮,注重剑装,别管实用性,剑刃那就处理成蛤刃了!妥妥的!” 临到出门又转了回来,这徒弟憨憨的,苏油提醒他别光想着做大锅,真要拿去发卖,怕是小锅更加的好使。 之后才带着背铁锅的徒孙,到城门口和采买的张藻会合。 来的是一支队伍,领队的是史家陶瓷铺的掌柜:“苏小少爷,五十口大缸,一口不少。都是挂粗釉的。对了,还有程家杂货铺的大竹编锅盖,也配齐了,程家掌柜还托我给您带个好。” 苏油说道:“那就麻烦掌柜的了,拉去土地庙吧。” 来到土地庙,俩老军已经在这里等着了,见到苏油赶紧起身:“小少爷回来了,一路辛苦。” 苏油让老军先坐喝水,然后去安排挖坑埋缸子,每口缸子一半入土,扣上斗笠,以免进水。 摆放整齐,同掌柜告别,这才过来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水:“有劳二位久等了。” 俩老军说道:“不敢,小少爷日里事务繁多,不像我们城门口一闲坐就是一天。” 苏油笑道:“其实今天找二位来,便是想问问在码头上做事的章程。” 老军笑道:“在这眉山城,江卿世家就是章程,之后才是太守县令,码头上的苦哈哈,小少爷看他们一眼都是抬举。” 苏油笑道:“话非如此,我眼里,大家都是爹娘血肉,十月怀胎。怎么我昨天遇到帮我解围的船工和脚夫,说什么三江河帮,这个是怎么回事儿?” 老军说道:“少爷当真心细,这河帮要说起来,也是一方势力,不过都在水上。” “朝廷的规制,沿江各州,都设有傕务,税监,仓务。商人生地不熟,与这些人打交道那就麻烦。” “官府遇到有租征,河工,运调等事务,也需要有人物带领勾管,因此这河帮啊,就是沟通官,商,工三方的桥梁,把持河运事务的行会。” 另一个老军说道:“不过都是苦出身,朝廷虽说士农工商,但这里的工,那指的是手艺人,河工就是一群下力气的泥腿子而已。说自己排第三,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把税监老爷,押司老爷伺候得好的,给个事务勾管,那就是抬举。要伺候得不好,勾销他们的差事,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苏油点头:“那河上边的船呢?也是他们的?” 一个老军哈哈大笑:“那可想瞎他们的心了!我大宋河务,料税以船长为计,五丈十尺为定格,然后依次降等,一船货物那就是成百上千贯的银钱,光船也是百贯的造价,怎么是他们置办得起的。” 另一个老军说道:“不过他们管控着力夫丁口,一般江上行商倒是都好言好语,得罪了他们,上货下货的也麻烦。” 之前的老军便说道:“不过老苍头敢拍着胸脯打保票,小少爷在码头上干什么都是不碍的,就凭你主倡搞起来的义棚,搞出那跷脚牛肉,那就是给他们开了大恩了!” 苏油笑道:“些许之劳,不敢挂齿。说起吃的正好了,今天在史家庄子得了一些羊肉,还有一副羊杂,我这便去料理出来,给两位老哥尝尝。” 两个老军赶紧气:“怎好又占小少爷的便宜!” 苏油说道:“且先坐,这里都是孩子,就二位是老人,尽点礼数是应该的,一会儿羊肝给二位单卤了,夜里肚子饿了可以吃点,这东西还能治夜盲,两位守更可得常吃一些。” 两个老军躬身道:“实在是多谢苏小少爷了,考虑得这么周到。” 第六十章 仿宋体 第六十章仿宋体 羊杂已经洗干净了,苏油拿一块带皮猪膘将锅子开了,先将羊肚内脏烫过切好,让女孩子们挤出羊肠内的肠油,和素油入锅,烧化后加入姜片葱段花椒呛过,再将羊杂倒进去翻炒。 之后加了一大锅子热水,丢了一些八角茴香,咕嘟咕嘟煮了起来。 一边用小锅给老军单独卤上两块羊肝。 羊肉汤瞬间变得奶白,那香味可就要了命了。 很快汤锅熬好,苏油招呼伙伴们去吃饭,自己亲自盛了两碗,洒上葱花香菜,又用豆腐乳做了两小碗蘸碟,连一碗糙米饭摆到老军面前。 两个老军见到乳白色的浓郁奶汤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就赧笑道“这等好味道,西军老范相公亲随班伍里怕是都见不着。” 另一个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好!比盐州滩羊还要好味道!” 苏油笑道“听两位口音,是陕西路的老军?” 其中一个说道“别看我俩现在是老苍头,当年可也军功三转,一刀刀砍出来的功劳!” 苏油问道“那……” 本来想问问情况,想想宋军的战绩,又赶紧闭嘴。 一位老军目露苍凉“好水川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年啊……唉!” 另一位说道“当年夏主处心积虑,以逸待劳,又是以骑对步,骑兵一波接一波的冲掠,很快大军就乱了……” 另一位老军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说道“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扫小少爷的兴干啥?” “那就不说了……总之事后韩范两位相公遭贬,临行前怜我二人血勇,托庇到当时眉州太守这里,已经十一年了。” 苏油肃然起敬“不敢请问两位老哥哥大名。” 一位老军说道“岂敢岂敢,老夫陈田。”“老夫郭隆。” 苏油将冷羊肉也切了一盘,洒上椒盐端了过来“我们在后方安享清宁,便是老哥哥这样的军士前方拼杀出来的,以后苏油还要时常请教。” 陈田笑道“小少爷年纪尚小,这是地理不熟。眉州可不是后方,而是南方边陲,这里离雅州也就一日路程,过去那就是大理境内。”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陈田说得不错,现在的云南,可不是大宋版图,眉山真的离边境不算太远。 笑道“果真如此,不说那个了,这汤味可算还过得去?” 郭隆端着碗刨得呼呼的“哪里是过得去,鲜得舌头都掉了!对了,小少爷打听码头的事情,可是要在码头上发卖这个?” 苏油笑道“发卖是发卖,不过不是这个,这个怕是天气还早了点。” 陈田笑道“也是,不过冬日里要是来上一碗这个,那可就给个神仙也不换了。那口大锅可也了不得,比军中所用的大锅还厉害!” 苏油这才想起来一个事情“对哟,这大锅现在不便宜,放城门口义棚那里没问题吧?” 陈田笑道“这个小少爷放心,城门口是防务重点,有我俩在此,没人敢胡乱造次。” 豆粕是饲料,非常便宜,苏油去看了一下,这就又是好几百斤,正好蜂窝煤快要做完了,接下来他便准备安排张麒他们做这个。 叫来张藻,拴住,张散,勾平了账务,苏油这才同老军一起回城。 晚上和程文应吃饭的时候,苏油便问起瓷码印书的情况。 程文应得意非凡,让管家取来两本书“贤侄你看,这是试样。” 书没有名字,打开来才知道是杜甫诗集。 等翻过一页,才发现竟然是双面印刷,不由得惊喜道“油墨成了?” 程文应笑道“成了,韩师傅可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油觉得好笑,嘴上解释道“这个东西就好比炒菜下调料,什么调料配什么菜,挨着试来试去总能试出来。” “解决了粉料细腻程度的问题,剩下的就简单了。我和韩工将产生颜色的粉末,称为颜料;调和油墨用的东西,叫连接剂;调节浓度的,叫增稠剂;控制结膜的,叫防结剂;防止油墨浸透纸张的,叫防反印剂,改善流动的,叫增滑剂……” “确定好这些东西之后,就是调整配比,一点一点实验出来就好了。等等……” 说完将书拿起来又看了一遍,笑道“姻伯莫要耍笑,你这本杜工部集不是用之前那批瓷码印的。” 程文应笑得像个孩子“我就想试试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犯错。” 苏油笑道“姻伯没看我们的实验记录吗?错到天上去了,好几大本呢!” 心里却在暗自好笑,要不是自己前世知道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冷知识,估计还得多好多本。 比如滑石粉改善浓度,麻油做调节剂,石灰粉做增稠剂,最搞笑的是油墨还要用到面粉,那玩意儿是天然防反印剂,都是大宋常见的东西。 不过韩工的智慧也让苏油瞠目结舌,比如面粉,后世用的玉米粉粘度很高,他们用麦粉就达不到。 韩工随便一想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将油墨放到热水里隔水加热,用热油墨印刷,这种智慧的闪光点也让两人相互佩服,惺惺相惜。 还是那句话,一项技术的突破,带来的是很多很多的新产品。 加了瓷土经过压制的纸张,和油墨两项东西一加成,印刷的代差立刻显现了出来,这本杜工部集的书籍质量,已经远远甩出杭版好几条大街去了。 然后还有字码。 油墨印刷,只适合非常细的笔划,因此这部书上的文字便比较小,笔划也非常细,苏油直到聊了一半才注意到这个问题。 不由得问道“这,什么字体?” 程文应笑道“怕你笑话老夫任事不做光吃现成,这事情便是由老夫住持的。” 说完指着第一批瓷码印制的一册说道“老夫管以前的老码,叫正体,管这种又瘦又细的……” 苏油不由得暗暗祈祷“千万别说叫瘦金体千万别说叫瘦金体……” “……叫,细体。” 苏油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姻伯大才,这细体轻健刚妙,看起来非常舒服。” 程文应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有你的功劳。老夫不好自专……” 苏油问道“姻伯这话何意?” 程文应哈哈大笑,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就跟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一样“你的那个铅笔,没发现少了一支?哈哈哈哈……偷偷搞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看你那目瞪口呆的样子!” 苏油躬身施礼道“苏油为姻伯贺,这字体,必然随新式印刷术的推广流芳百代。” 可不是吗,现在的水墨印刷书籍,用的还是欧体,魏碑比较多,大名鼎鼎的宋体都还没出来,而程文应创造的这个,竟然就是活生生的仿宋! 程文应意气风发开怀大笑,这侄儿多智近妖,他这姻伯当得可憋屈了,本以为孤儿的事情上他会来求自己,却不料弄得风风火火,今天总算是震了这小屁孩一把。 这时候八娘也回来了“哟,阿爷如何这么高兴?” 程文应献宝一般将书籍交给八娘,八娘了解情况之后笑道“细体雅致清秀,正适合用来印制诗词歌赋;正体端厚庄凝,印制史书,典籍,都是极好的。” 这个时代是汉人审美情趣最高雅,最具艺术性的时代,汴梁城边每天卖出的鲜花就是一门大生意,宋人生活的雅致可见一斑。 光印制一套书籍,便可以看出八娘和程文应的文化品味,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 第六十一章 曲榷协议 第六十一章曲榷协议 苏油也入乡随俗“油墨这东西,再加入一剂,便算是定型了。” 程文应对现在的油墨已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这比印在交钞会子上的还要好,不由得纳闷“还要加什么?” 苏油拍了拍书册“芳香剂啊!打开书册,便有幽香传来,岂不是锦上添花?” 程文应一竖大拇指“妙极!” 宋人也是玩香的大行家,比如整个东南的茶务,只有三分是银钱交割,剩下的七分,三分犀象,四分都是香药,自然不用劳动苏油操心。 反过来苏油还得跟着好好学习,因为这是今后士大夫日常交流必备的知识之一。 吃饭的时候,苏油开始打听哪里有米曲卖。 程文应说道“曲药是傕务,即便川峡也不能免,落在眉山城,也是和酒坊一道的曲房,要买须得去那里。” “贤侄是要准备酿酒了?要不就懒得等秋傕,早些将酒坊盘下来完事儿,多出这一两个月,多给钱都行,算是给县上的利头。” 苏油笑道“不是酿酒,不过这样东西的利润,怕是不会比酿酒差。” 程文应讶异道“那又是什么?” 苏油笑道“姻伯是知道我的,什么东西都喜欢往细里做,精里做。” 程文应回想了一下“游标卡尺,小分尺,云钢,花纹钢,玉瓷,雪盐,永春露……哈,还真的不是精就是细,贤侄这是一招鲜吃遍天啊。” 八娘笑道“还有油墨,石纸,瓷印,我算是知道小幺叔的套路了!应该还有个纯——益精,益细,益纯!” 程文应挥手打断八娘“知道有什么用?谁不知道越精细的物件越好?能搞得出来的有几个?” 八娘吐了吐舌头,程文应转头对苏油道“贤侄这又是要做弄什么?” 苏油说道“我准备把豆麦酱里的精华提取出来!” 程文应问道“真是好东西?” “真是好东西。” “几分把握?” “十分把握!” “好,这还是第一次听贤侄如此有底气,那我们明天就去衙门!” 后世四川的酒坊那是不要太多,邛崃,青神,从赤水河入水口沿长江经泸州一直到宜宾,可以说酒坊遍地,工艺相当高。 几乎每个镇都有酒作坊,生产各种蔗酒,白酒,大曲,小曲,发往全国各地供各大酒厂勾兑。 用料包括五粮,纯高粱,玉米,糯米,大米,红薯…… 川酒的制曲工艺,已经被各路师傅们搞到了极致。 连带着酱油,米醋,醪糟这些东西,也成了小菜一碟。 苏油是个好奇鬼,在乡下没少跟着酿酒师傅们混,上次蒸馏酒糟只能说是小试牛刀,现在自然信心满满,光制曲的方法他就知道不少,很多还是非遗保密配方。 因此他才敢打保票十分把握。 结果等到了官酒坊,一看那些灰黑色的散曲,苏油不由得郁闷非常,低声对程文应说道“姻伯,这些曲药,达不到要求啊……” 程文应一看便知道苏油的意思,我家贤侄弄出来的,哪样不是精工细作,这些草灰土块般的东西,能看得入眼才怪。 税监还在得意洋洋“这酒曲当值两百文一斤,五斤便是一贯,一百贯也就是五百斤酒曲而已。我川中榷务这次试行新政,以去岁粜数为基准。只要您缴足榷费,立马便可得到五百斤酒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们这些所谓曲药,怕是压根卖不出去! 苏油给程文应使了一个颜色,程文应呵呵笑道“老夫既然接手了酒坊,这酒曲自然也想要的,但是贤侄对你们曲房的东西,非常不满意啊……” 县丞和税监面面相觑,程老什么意思?这是和县令达成默契,你支持县令完成酒坊本务,他在这里给你好处,然后把我们抛弃了? 苏油说道“官酒坊原有的酒曲品质太差,实在不合用,那我们就只有另想办法。少府,如果我们自行开发曲药,可能不可能?”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是要乱来,要偷税漏税,欺哄朝廷!板子打下来首先就是我们俩冤大头顶上! 苏油看着如丧考妣的二人,突然反应过来“二位别想太多,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们的酒曲,都是自产自用,但是又不能亏了朝廷。因此能不能用一个变通的办法?” “这样,可不可以麻烦两位,计算出近年来这官酒坊曲房单斤酒曲的平均净收益?” “你们这个收益我们理应缴纳。也就是说,我们的酒曲虽然是自产,但每产一斤,便向税监缴纳一斤酒曲的旧时净收益。” “如此方为两便,我们得到了质量更高的酒曲,税监只需要监督,节省了诸多开支不说,同样完成专傕的政绩。” 税监都没反应过来“啊……啊?” 县丞却长舒了一口气,对程文应拱手,小心翼翼地说道“此法倒是可行,不过程老,曲房的进料,产出,自用量,发货量,能否由税监与县计房共同参与验视?以防私售,保证朝廷税源?”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如果程文应不答应,那就是铁了心要偷税。 县丞心中一瞬间已经翻过无数念头,是同流合污要分润捞一笔钱财好呢,还是去转运司告发捞点名声好?各自有什么好处,会带来什么后果?不由得患得患失心情复杂。 程文应呵呵笑道“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老夫也有要求第一,你们的监督,只局限于考量产量多少,不得干涉我曲房事务;第二,我们的制曲工艺,是我们自己的,与官酒曲房无关,不得无故侵夺。” 县丞心中竟然生起一丝淡淡的失落,说到底,栖云寺的老和尚说自己五十以前没有财运,看来是真的。 不过也是松了一口气,起码这不是一条随时能翻掉的贼船。 收拾心情笑道“但依程公所命。如此贵曲房产出越高,与县里反倒越是有利了。” 苏油赶紧说道“对,所以还有一条,这每年的产量计划,由我们根据需求安排生产,衙门也当听由我们自主,不得肆意抬高。” 县丞不由得又犹豫起来“程公……明年……五百斤的曲药……您看能不能给我们保个底……” 程文应哈哈大笑“老夫既然答应接手酒坊,那就不是小搞,产量方面你们自管放心,怎么都不下五百斤!” 县丞总算是大喜过望,连连作揖道“如此便多谢程公!明年的考绩总算能够看得过去了!” 从官酒坊出来,苏油这才对程文应说道“姻伯抬爱,侄儿惶恐,但是事先说好的只有酒务,现在多了制曲一项,那就另当别论了。” “侄儿思忖,便以惯熟的方式,我们各占酒坊一些股份,所得收益,三七分成如何?” 拉上本地首富当后台,以后应付各种官方事务那就轻松无比,自己只要专注于酒品的品质就好。 程文应本想拒绝,可想起家中那几坛子永春露的味道,实在是放不下,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如此也好,不过我那三成,不要银钱,只拿好酒相抵便罢!” 说完大手一挥“一应开销,先从程家账房支使,待酒坊有了利润,再慢慢折还。” 他这是比苏油自己都还有信心,苏油躬身道“侄儿多谢姻伯。” 事情敲定,皆大欢喜。官酒坊一应窖坑俱全,但是设施还不完备,苏油估摸着酒坊规模,喃喃说道“又得麻烦我那徒弟了……” 不过事情得慢慢来,这边事了,苏油便又向土地庙走去。 今天苏油准备做一道吃食,顺便开个试吃会,如果可能,以后的早餐生意便是它了。 帮史家,石家,程夫人那里将食盐提精后,自己手上已经存了不少的胆丸。 来到土地庙,大伙都已经开始上工了。 基建组刘嗣这段时间的工作就是收集竹子,协助张麒挖陶泥,现在过来汇报工作“小少爷,挖陶泥得了个大坑,按您的吩咐,挖得周正,就是不知道有何用处。” 苏油说道“哦,那是茅厕,你给它搭上板子,整出几个蹲位,外边围上竹墙,竹墙上糊上泥先对付着,有时间了再搭个茅草的顶棚完事儿。” 刘嗣笑道“难怪小少爷让我们挖那么远,原来是这般用处。” 苏油说道“等水退了,在河滩地上开辟几处菜畦出来,城郊卖菜最划算。” 刘嗣说道“那我这就去了。” 苏油说道“等等,记得男女分开,弄成两个。这工程虽小,也要记得画图纸先设计好,再拿来我看过,尺规作图你已经会了吧?” 刘嗣挠着脑门“小少爷那种机关图纸我肯定会不了,不过这几根柱子几条板子的事儿,我觉得我能行。” 第六十二章 豆花饭 第六十二章豆花饭 苏油笑道“那就带着哥哥们去吧。” 接着张胜过来“小少爷,豆浆已经磨好了。” 苏油说道“叫女孩子们都过来吧,看看这道菜的流程。” 女孩子围了过来,苏油指挥众人将豆浆倒入大锅里,加水烧火,熬煮起来。 眼看豆浆锅里翻出大泡,苏油便让女生拿大瓢舀起来再淋下去,让豆浆息沸。 苏油在一边提醒“如此次,豆浆才算煮熟。” 接下来滤浆,一个十字架,系上纱布网兜,用木架子挂在另一口铁锅上。 然后一个女孩子将沸豆浆用大瓢舀进纱布网兜,两个女孩子推荡着架子,将豆浆滤进锅里。 滤完后的豆渣放入之前的锅中,加清水洗浆,洗完之后的浆水再次滤入新锅,很快便得到了满满一锅的豆浆。 胆丸调好的胆水就放在一边,苏油用铁铲铲出来,然后用锅铲平面轻轻在水面上画圆,让胆水一点一点漾进锅里。 先快后慢,热豆浆中渐渐凝结出豆花。 苏油说道“你们做豆花,胆水控制不好,要这样一铲一铲慢慢来。” 说完将胆水一大瓢倒入锅中调匀,看着锅子中的豆花凝结,得意非凡“看到没?这手艺叫‘一瓢清’,对胆水用量的预估高度精准,行家里手才做得到!” 这娃弄鱼卡铁沙都没这么得意过,现在却得意得冒泡,别的原因没有,因为这是他前世带过来的真手艺,当年就号称乡里一绝。 很快,豆花凝结了,将竹筲箕压入其中,从筲箕里舀出清水,顺便将豆花压制成块。 这活女孩们换着来,以后除了加胆水得慢慢练,活计就全交给她们了。 抛开豆花,还有几样配套的吃食。 鲜甜的芽菜还没有制出来,不过梅干菜工艺简单,早已制得不少,梅菜扣肉做法不难。 还有粉蒸肉,粗米粉加五香粉和食盐,加点米酒,姜末,辣米油,红糖得到裹料,拌上五花肉,或者排骨,肥肠,南瓜打底蒸出来便是。 程家杂货铺那边,苏油已经定制了很多的小蒸笼,一个就一小碗大,半个小碗高,这就是‘鮓笼笼’。 不过今天只是试菜,哥哥姐姐们那么多,不用那样精细。 接下来就是泡菜,现在盐水已经分出了很多坛母水,从码头收来的菜头,菜帮子,洗净晾晒到半干切碎,拌上盐,碎泡姜粒,再倒入母盐水,加一半清水,半日之后便是著名的“洗澡泡菜”。 豆花饭,鮓笼笼,烧白,洗澡泡菜,丰俭由人,后世川南豆花饭的标配。 三斤豆子,满满一大铁锅的豆花,起码能盛出百碗来。 现在还差一样,沥米饭。 新锅子腾出来,将米煮到还剩一点硬芯,入甑子蒸熟。 剩下的米汤,正好和泡菜一样,作为小便宜供食客自取,这叫玩弄消费者心理。 豆花本身没有味道,因此调味就很重要了。 指派女生们切葱花,蒜蓉,姜末,香菜末,炒花生米,炒芝麻,炸花椒油,炒肥猪肉末……忙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要将炒熟的花生剥去红皮,压成花生碎。 诸多事情搞完,天近黄昏了。 将豆花锅子加入米汤,烧起小火煮上,苏油看了看日头“狗剩哥!敲云板收工,然后去义棚将八娘,二十七娘,城门口两位老军请来,我们今天试菜!” 没一会儿众人到齐,二十七娘见到这里热闹的景象“呀,比史家庄子热闹多了。前边那堆黑黑的是啥?” 蜂窝煤已经做完了,现在张麒带着陶煤组改做蜂窝煤炉了。 八娘看着大铁锅“这锅可真大!好大一锅豆腐!” 苏油说道“这可不是豆腐,这是豆花,比豆腐细嫩,又比石膏豆腐羹绵韧。” 老军陈田看着一桌子的调料盆“我的天神爷,这里不得有十几味调味料?” 八娘笑道“小幺叔弄吃的,从来都是这么精细,哎呀好期待,我们赶紧开饭吧!” 好多小伙伴还从来没有干过拿筷子挑豆花这样的精细活,苏油干脆一碗饭,两大块豆花,一瓢调料,拌成豆花拌饭给他们吃。 至于老军八娘这桌,则是每人一碗沥米饭,一碗豆花,一碟调料,一小盘粉蒸肉,一小盘梅菜扣肉,一小碟洗澡泡菜。 二十七娘首先便是奔着肉去,然后大惊小怪地喊着“好吃,这个什么粉蒸肉,好吃极了!” 八娘挑了一块扣肉,和梅菜一起放进嘴里,然后就笑了“果然好。” 郭隆还是军人风范,挑了块豆花蘸碟里一裹,放米饭上一起刨进嘴里吃完“香!实在是太香了!这豆腐吃了这么多,可就没吃过这么香的!” 苏油笑道“豆花本身没什么味道,主要就是靠调味,这调料里加了点肉臊子,鸡肉松。怎么样?我们准备借八娘你们的义棚,把这当做早饭来卖,可行吗?” 八娘笑道“这么一顿,你准备卖多少钱?” 苏油说道“城里普通的汤水早点,一份是十五文,加上炊饼,就是二十多文;晚饭在外边简单吃,一般是十文。” “我们这个早饭,吃过后是真抗饿的,完全可以当晚饭卖,因此我准备一碗豆花,一碗大米饭,泡菜随意,米饭可加一次,收三十文;如果要加菜,加梅菜扣肉和粉蒸肉的话,二十文一小盘,分量虽然不多,但毕竟全是肉菜,够一个汉子过瘾了。” 郭隆脸都笑开花了“两荤一素七十文,一荤一素五十文,以后我每日都吃这个得了,管饱还经饿!” 陈田也乐,对苏油和八娘二十七娘拱手“我们俩光棍儿这一早一晚两顿饭,算是都有着落了。” 三斤豆子,点出一大锅的豆花,今晚真是敞开了肚皮吃,娃子们一个个都吃撑着了。 吃完还要强打精神练字,听见苏小妹在念“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倒是让八娘惊诧“他们还要学字?还要学算术?” 苏油说道“要学营造,学经济,能识会算是必须的,现在正是好时候。” “我那些东西,用到尺规的时候很多,以后还有别的,现在都是基础功夫。” 八娘不由得合什“小幺叔真是宅心仁厚,不说别的,有这技艺傍生,以后在程家书坊,都有一碗饭吃。” 二十七娘说道“瓷坊瓷坊,史大今天还跟我说小油带去的娃灵性,比他都精细,问得他汗都下来了,哈哈哈哈,还真是什么人带出来什么人……” 郭隆说道“吃好了我们就回城吧,眼看该落锁了,对了小少爷这饭食何时开张啊?” 苏油说道“明天请人盘灶,义棚那里的灶放不下这么大两口锅。我图纸都已经画好了。” 二十七娘手扶脑门“又来了,一口灶要什么图纸?你是离开图纸便不能活了是吧?” 回到程家,程文应问八娘“小由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八娘脸一红“阿爷,小由准备带着孩子们在码头卖早饭,今天我们试了几道菜品。我们都觉得相当不错。” 苏油笑道“我是想早点把账务追平,欠着石家好几十贯呢!好害怕他们要我卖身替债。” 程文应满脸古怪“呃……虽不中,亦不远矣……” 苏油没听明白“啊?啥?” 程文应摆着手“没啥,对了过几日休沐,你表哥,侄婿还有两位贤侄都会回来,你们可算是能见着了。” 第六十三章 扎染 第六十三章扎染 表哥就是程浚,在青神做官,现在是近五十的人,侄婿程正辅,就是八娘的老公,至于俩贤侄,那就是苏轼和苏辙了。 士大夫交游也是一项必修课,俩侄儿还算好的,嘴炮堂哥的足迹,那才叫一年四季几乎不着家。 说到这里,苏油便想着得去程夫人那里了。 到纱縠行考校了功课,程夫人又教授了一阵,两人边坐在院子里,一人翻看账本,一人巩固提问做笔记。 和程夫人一起学习,苏油一天着急忙慌的心神便会变得异常安静和集中,他非常享受每天傍晚这样的时刻。 母亲永远是孩子的港湾,他两世孤童,如今更加珍惜这样的时间,心中也将程夫人当作了母亲。 功课做完,苏油问道“嫂嫂,新式账本可还好使?” 程夫人用的是心算,拿鹅毛笔勾了总,填上繁体汉字的总计,合上账册笑道“一目了然,我现在每日算是轻松多了。” 说完又取过边上针线,做起了女红。 那衣料苏油觉得奇怪,便伸手去摸。 程夫人笑道“没见过这种料子?这是南方大理国的白叠布。” 苏油喃喃地说道“棉花做的?不太像啊……” 程夫人笑道“这不是西北过来的那种棉花,听说是用一种叫木棉的植物,高大如梧桐,用它结出的棉花制作的。” 这下子苏油明白了,难怪觉得不一样,笑道“这是本色?” 程夫人说道“嗯,这是素色,给你堂哥做成内衣,经脏,吸汗。” 苏油说道“其实我更喜欢细麻。” 程夫人说道“细麻夏日里穿着也舒服,就是支数较少,织出的花样太粗,不合眼,因此一般都是素的……” 苏油脱口而出“织花当然不行,但是可以印花啊……” 程夫人手上的针线一下子停了下来“印?如何印?” 苏油也是一怔“蜡染和扎染都可以啊……” 程夫人说道“扎染我倒是知道,鱼子缬,鹿胎缬都会,西南夷的扎染技艺也有可观,可蜡染就真没听说过了。” 说完去取来几匹细麻布“小油你看,这便是时下的扎染布料。” 苏油看着上边的花纹“不对呀……” 程夫人纳闷“哪里不对?” 后世的扎染工艺,已经变成了一种艺术门类,很多小女生喜欢这个,在家里自己当做调剂身心的休闲娱乐。 一般的工艺,能得到云彩,星空,棋盘等各种纹样,再结合蜡染技艺,能得到水墨山水花鸟,几乎能和国画媲美。 现在这个扎染布,只是简简单单的蓝底小白点,也就是所谓的鱼子缬。 不过这是女生喜欢的东西,而且技术厉害的在自贡不在眉山,苏油也只是在去进行非遗交流考察的时候了解过,只知道个大概。 摸着下巴想了想“嫂嫂,这其实和折叠花纹钢拼出各种想要的花纹是差不多的道理,我们先这样看啊……” 说完取出纸笔画了起来。 “嫂子你看,通过这样折叠,拧转,绑扎,可以得到云纹……” “这样折叠成细条,贴在粗麻绳上,再用细绳扎紧,能得到奇特的绳纹和线纹……” “……这个方法是最简单的了,就和折叠锻打一样,先画出线条,在用线穿插,最后抽紧,空白处用废麻料填实,绑到竹筒上浸染,这样就能染出漂亮的几何形状这是三角格子扎法,这是四方格子扎法,这是席子纹扎法……总之万变不离其宗。” “之后便是进阶模式用各种不同的扎法得到各种不同的图案,最后组成一幅画。” “……比如用不同的扎法,分别得到叶子和树干,组成一棵大树,或者得到一株芭蕉……” “……再往后,便要结合蜡染工艺了,先在皮板上刻出镂空的花纹,直接用料涂抹,可以得到蓝色图案。如果用蜂蜡涂抹后再整体浸染,蜂蜡部位不进颜色,可以得到蓝底白花效果……” “……两相结合,再配合裁剪,让想要的图案出现在衣着上想要的地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最后得到一件类似工艺品一般的服装。” “……蜡染还可以有另一项进阶,便是深浅多色重复套染。比如我要染一朵花,花瓣外浅内深分三层,便可以先用带大花瓣的皮版刷腊,染出一层底色再刷小花瓣,再染一次,颜色由深到浅,可以染出多色多层的图案来……” 程夫人惊喜地道“这就跟多色套印技术类似对吧?” 苏油一拍脑门“嗐!忘了嫂嫂是程家出来的了,这个你们本身就是行家!” 程夫人喜滋滋地道“那倒是,刻工都是现成的,明日我边去找你姻伯求助去!” 三日后。 码头上晨雾还未消散,城门也还未打开。 李老汉和两个儿子挑着菜挑子朝城门口走,准备进城。 他在城郊有五畦菜地,靠着这五畦菜地和辛苦劳作,一家人日子过得还算舒服。 就是儿子大了,眼见着就要满十六,要说媳妇了,这事情有点焦心。 天色未明,三人前后脚走着,草鞋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响。 前头的小儿子突然说道“爹,城门口亮着哩。” 李老汉抬头一看,果然薄雾中有隐隐火光传来“这朝廷又改章法了?提前开门?那明天得起更早了。” 说完有趁机教育两个儿子“卖菜就得赶头一波,人家见你勤快,一天不落,慢慢便会习惯从你这里买,现在城里已经有二三十户人家,几处店铺固定收我们家的菜,为的啥?为的就是你老爹我风雨无阻天天送到,以后这便是你俩小子的活了。” 小儿子不开心了“爹啊,每次送完菜都时日尚早,你就急着撵我回去,我也想逛逛眉山城!” 李老汉骂道“逛个屁!城里头有啥好逛的?一丈的绸子两贯钱,少看少糟心!那就不是我们泥腿子的福德!” 大儿子也说道“老二啊,你少让爹操点心吧!这眼看就要十六了,家里活那么多,好好干多挣点钱,年底就托幺姑给你说房亲!” 说话间来到义棚了,原来城门并没开,而是这里热火朝天。 好些人已经在这里吃上了,还有好些人在旁边站着,看那两口大锅。 李老汉活了这么几十岁,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锅子。 一口锅里,煮着一大锅豆腐一样的东西,不过看着明显更细嫩。 另一口大锅就奇怪了,锅上倒扣着一个木盆,木盆上边摞着好几摞拳头大小的蒸笼,像一根根小柱子。 一个半大小子在边上翻着蒸笼,不停地将下边的小蒸笼和上边的交换,李老汉才发现木盆底子上有几个走气的孔。 这小笼笼一翻动,馋虫可就下来了,什么东西这么香! 一个船头领着几个船工进了棚子“哟?眉州城这么早就能吃到早饭了?这都是啥呢?” 又一个穿着干净粗布衣服的半大孩子走过来,正是小七哥张麒“好叫这位大哥得知,这是豆花饭,这是配菜鮓笼笼。” 那船头就对周围几个人笑道“还说进城再吃早饭,看样子用不着了。” 第六十四章 早饭 第六十四章早饭 张麒笑道:“那是,大哥,我们的早饭管饱经饿,吃过城门也开了,不耽误大哥进城谈事儿。” 船头估计这一趟没少挣,问道:“都有啥吃的?” 张麒说道:“我们主营豆花饭,豆花不稀奇,跟豆腐差不多,不过这调料精细,我们小少爷调和了十几味作料精制出来的,连肉臊子都有。另外就是鮓笼笼,粉蒸羊肉,粉蒸排骨,粉蒸五花,粉蒸肥肠,还有一道梅菜扣肉。一份豆花饭三十文,荤菜二十文一份,另外小泡菜米汤随意取用。” 船头丢下一摞钱:“那就来上五份,荤菜一样上一盘,有酒没?” 张麒躬身笑道:“大哥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刚刚开张,酒水还没有备上,就这些吃食。” 船头挥挥手:“那赶紧!” 张麒领着船头几人来到一张小方桌前,拿肩上的帕子将干净的桌面又擦了几下,招呼几人坐下。 就有孩子从一边的蜂窝煤炉子煮着的缸里夹出几个碗放到托盘上,一个孩子用铲子铲了五碗豆花,配上五碗米饭,五份调料,手法那叫一个复杂,小勺子在十几个调料盆里飞舞,那动作还挺好看。 另一个孩子取了五份蒸菜,分别扣进小盘子里,给这桌端了上来。 李老汉一看豆花饭那分量,对张麒喊道:“小娃,我们也来三份!” 张麒赶紧答应,这边老大拉了李老汉一下:“爹,不过了啊?!” 李老汉低声道:“你懂个屁,你看那饭的分量,不比城里一个炊饼一碗汤强?你看到那小孩在蘸水里下的盐没?那是才兴起的雪盐!我送菜的时候听大师傅说过的!” 三人坐下,饭菜很快就上来了,就听张麒又朗声说道:“各位大哥大叔大爷,饭不够可以再添一次,喜欢小店小泡菜的,吃完随意添。” 老二蘸了一块豆花放嘴里:“爹!您赶紧尝尝,好好吃啊……” 李老汉上手就是一筷头:“下饭!空口吃菜,你不过了?!” 这时候张麒端着一碟粉蒸肥肠和一碟泡菜过来放在桌上:“大爷,两位哥哥,你们慢用。” 李老汉赶紧说道:“小哥我们没有点肉菜。” 张麒笑道:“您是上次那位帮我们卖鱼的大爷,小少爷和人争执时你也仗义执言,这份粉蒸肥肠,是送给你吃的。” 李老汉笑道:“那次你也在啊?那可就多谢了。” 张麒笑道:“两位哥哥,吃完还可以加饭的,不用气。” 两个小李吭哧吭哧涨红脸不敢说话。 李老汉又来气了:“说谢啊!这么大俩人还不如娃子!” 这时又有人进棚,张麒过去招呼去了,一边的船头说道:“老人家看你和这里相熟,跟你打听下这里怎么都是娃子?我听说眉山码头还有两样好吃食,翘脚牛肉和卤猪杂,怎么没有见着?” 李老汉赶紧拱手:“好叫小哥得知,这些孩子,之前都是经过眉山城的流民遗下的孤童,也是他们福大,最先是天师道小天师收养,后来可龙里江卿苏小少爷来了,小天师便将他们交由苏小少爷领着,这帮孩子呀,现在可算掉进福罐喽……” 船头点头:“这吃食当真美味,呃,除了这肥肠有些不合口味……” 李老二抬头:“很好吃啊……” 然后又被李老汉一筷头:“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抢嘴!吃你的饭!” 船头好奇,接着问道:“老丈你说反了吧?听你的意思,怎么这苏小少爷比小天师还厉害了?” 李老汉摆手道:“不是这意思,小天师追求天道,带这帮孩子是积累道功,不过照顾孩子那就真不是强项了。苏小少爷不一样,听说他也是自幼失牯,因此会带孩子,你看这些孩子的脸色神气,就可知他们是开心的。” 船头看了看几个忙碌的孩子,有大有小,都干干净净,健康活泼,不由得点头。 李老汉又说道:“苏小少爷不厉害,见人都是笑眯眯的,说话也有礼,你看我就帮他们卖过一次鱼,这就送我一盘肉,这就是珍重人情。” “别的本事不知道,不过你说的跷脚牛肉,卤猪杂,听说也是苏小少爷弄出来的吃食,不过那得等晚间才有。” 食棚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孩子都快忙不过来了,张麒收钱收到飞起。 船头就跌脚道:“听别船的老大说,眉州城码头上的跷脚牛肉那叫一个美味,可惜午间就要移船,这便错过了哇!” 李老汉笑道:“那就下次再来,跷脚牛肉和卤肉的确美味!老汉常常切二两猪头肉回家的。” 船头笑道:“这苏小少爷多大了?哪里学来这么些料理的本事儿?这豆腐吃得多了,这么美味的豆花却是从来没吃到过。” 其中一人就说道:“那是,看那边小孩调蘸水,翻蒸笼都是一乐,这里饮食弄得精致,还干净,碗筷都开水烫着的,就算大店也见不着吧?” 另一边也是跑船的:“不说别的,这一人份的小笼笼便是一绝,说起滋味,怕是嘉州望江楼都比不过!” 李老汉笑道:“苏小少爷啊,今年差不多五六岁吧,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卖鱼的时候倒是听说,他家祖上是味道公,想来也是做美食行家吧,这就该是家传的本事了。” 一位师爷模样的人就笑了:“老丈不是那么回事儿,苏公苏味道,那是唐代武周后的大丞相,后来葬在眉山,留下这一支。这苏小少爷要是苏味道后人,那就是江卿世家,名门之后。” 船头一拍桌子:“六岁孩子能料理出这般吃食,我那浑家,几十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对,她就是在喂狗!” “哈哈哈哈……”这话引来食棚里一阵笑声。 食们一边品尝这豆花饭,一边谈论着这条水道上的八卦,很快一锅豆花,一堆鮓笼笼便卖完了。 前头吃到的吃得摇头晃脑,大赞这味道分量,没有吃到的站在城门外头闻着美味受折磨,不由得暗暗后悔观望得久了。 这时城门开了,一群人蜂拥而入,闻了半天味道可把馋虫勾得不要不要的,赶紧进城寻吃的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眉山城里跑了出来:“我来了我来了,赶紧来一碗豆花饭,一份粉蒸肥肠……” 众人一边排队进城一边看着这小孩子窃窃私语,张麒满脸尴尬站在大铁锅前边:“呃,小少爷,没有了,都卖光了……” 苏油都要哭了:“一百五十份!都卖光了?” 张麒搓着手:“还剩了些米饭……还有蒸肉那水,油汪汪的……” 苏油翻着白眼:“你少爷能吃那个?” 两个老军也过来了:“哟?这生意做得啊!卖了个一干二净!” 苏油看着调料还剩不少,笑道:“还好还好,我来给大家炒个油炒饭!” 油炒饭就是猪油下锅,有臊子更好,加调料炒香后,倒入沥米饭,洒葱花炒匀,很快便做得了。 张麒舀了一瓢油炒饭放进嘴里:“我怎么就没想到炒米饭卖呢……” 苏油骂道:“小七哥你掉钱眼里了!你想饿死我们是吧?” 陈田说道:“这饭也香!小少爷料理吃食真叫人服气的,炒个白饭都这么香!” 苏油看着这样的阵仗:“今天开窑,烧砂锅!明天再添一道吃食!我就不信剩不下!” 吃过饭,苏油得意洋洋:“添了这么些四方桌长条凳,我们也算是给义棚做了贡献是吧?” 张麒笑嘻嘻地拍马屁:“食都在盛传小少爷的德性呢!” 苏油撇嘴:“少废话,招呼哥哥姐姐打扫干净,回家干活!” 第六十五章 理工 第六十五章理工 回到土地庙,孩子们也正在吃东西,苏油让张麒将钱箱搬过来放到桌子上。 箱子打开,所有人都“哇……”了出来。 张麒捡起一枚,拿袖子擦了擦:“少爷,好些铜的!” 苏油笑道:“铜的又怎么了,铜的一当二,十五铜钱文换一份豆花饭,什么便宜都没占到,这么大惊小怪做啥?过来点数,顺便复习复习数学。” 一个孩子分了一把钱,数清楚数目后,开始练习加法。 数是数得开心,算出的结果却五花八门,只有两个人正确,张藻,苏小妹。共计九贯零三百三十二文。 苏油说道:“那就这么定了,糟娃哥以后就是我们的会计,小妹以后就是我们的出纳,没办法,谁叫他俩算术最好呢?大家继续加油啊!” 所有人都喊起来:“加油!” 豆花饭利润很高,一上午下来,毛利四贯,内务组一下子超过了铁沙组和渔业组。 苏油召集几个组长过来开会:“今天卖豆花饭生意不错,加上铁沙和打鱼,如今一天下来有九贯钱的收入,人均过了一百五十钱,算是解决温饱了。” 几个组长都是过十岁的大孩子,知道这事情是多么不易,便有眼里开始含泪的。 苏油说道:“感谢哥哥们信任和管理,才有了这样的成绩,不过这才是刚刚开始。” “大家认为我有本事,其实不是,我只是摸到了一门学问的门槛而已。” “这门学问,以数学为基础,用数学的方法格物证理,与工艺相结合,可以用来指导百工。” “几位大哥,苏油想请你们和我一起学习,掌握这门学问,拴住哥以后可以炼冶矿,锻造;小七哥可以烧瓷,烧砖;三哥可以织网,造船;四哥可以修建屋宇;狗剩哥可以做出美食,化腥膻为美味……” 张藻问道:“我呢?” 苏油说道:“糟娃哥你就更厉害了,我们所有人挣来的钱都归你调度,你能发现商机,调整生产,让我们永远赚下去。” 李栓柱说道:“小少爷这是抬举大伙,城里史大老爷都管小少爷叫着师父,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以后便管小少爷叫师父了!” 苏油赶紧摆手:“这个不行,大家还是就现在这样称呼比较好,我想的是几位哥哥既要照顾弟弟妹妹,又要操持生计,还要抽空读书学习,实在辛苦,但是希望大家能熬一熬。” “有位圣贤说过,老天爷要将大任放到你肩上之前,要先打熬你一番。熬得过的,方才合格,成为英雄;熬不过的,那就只能流于平庸,得过且过。” “为什么要说这些,因为过年之后,小弟可能要入县学读书了,到时候无法监督大家,只能靠大家自己努力,相互鼓励。” “学得慢不要紧,关键是坚持,不要停滞,不要以劳累为借口,日精日进,总有一天能掌握精髓。” 李栓柱说道:“今日我们便撮土为香,敬告天地。小少爷把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再有不从,不当人子,天人共弃!” 苏油说道:“好!总还有好几个月时间,我便将我利用细碎时间学习的方法传与你们,讲授实践加自习揣摩,相互启发,不信学不出个样子来!” “这门学问,是以数理纠百工,便叫理工了!” 将几个大的鼓动得嗷嗷叫后,苏油便解散,让内务组泡发豆子的时候,将干豌豆也泡发了一些,然后拉着张麒烧陶去了。 陶窑很小,一窑四层,每层四个,一次只能烧出十几个来。 不过陶窑经过苏油多次改进,用上了稻草保温,管道空气加热,燃煤技术,脚踏鼓风技术后,窑温能达到烧瓷的程度,加上煤粉几乎不花钱,便宜得一塌糊涂,那就不用节省,可劲烧。 再加上浇水冷却,烧到下午一共烧了三窑。 因为是极冷,所以得到的陶锅是瓦灰色,质地比红锅更加坚硬。 张麒拿着小砂锅爱不释手:“少爷,这是干啥用?” 苏油笑道:“不是嫌弃饭食没卖够吗?我们就给你们加点工作量!明天多去几个人,将蜂窝煤炉都搬到义棚去。” 张藻回来了,还带来了半副猪骨架:“小少爷这是又要搞好吃食了吧?别的事情也没见着这么开心……” 苏油笑道:“说你们能耐大,多少吃食都不够卖的!鸡杂带来了吗?” 张藻笑道:“带来了,淘洗得干干净净的,又拿来了两口大锅。” 苏油说道:“债多不愁跳蚤多了不痒,我们欠铁匠铺多少钱了?” 张藻立马笑不出来了:“三十贯是有的。” 苏油说道:“没事儿,叫大家过来休息,顺便听课。” 半个时辰识字,半个时辰算术,讲完课,在黑板上留了些习题,苏油开始洗手准备演示明日那道新菜。 新菜就是酸菜香芹炒鸡杂,主要是爆炒这种方式女孩子们没有接触过,得苏油演示一番。 大缸熬上猪骨,演示完毕,苏油说道:“今后大家就这么炒,每天轮班,一荤两素。” 一个时辰后,猪骨汤吊好,苏油让女孩子们将豌豆加进去。 一直快到晚间的时候,豌豆已经烂熟了,苏油让女孩子们将豌豆捞了一些出来,放盆里捣成泥。 然后敲云板,通知大家吃饭。 因为明日要卖饭,所以干脆一起蒸了沥米饭。 那就正好了,将蜂窝煤炉搬过来,李君阁演示明日的另一道饭食如何操作。 砂锅加豌豆汤,然后加豌豆泥调稀,接着丢入黄瓜片,黄花,笋片熬煮,差不多了加盐,再倒一碗饭进去煮一会儿,埋上两片挂浆的生肉片进去,舀上一勺炒鸡杂,洒点葱花便完成了。 演示完毕,就由女孩子操作,顺便给大家做饭。 苏油则将骨架捞起来,剃下骨边肉剁碎,让女孩子们加到饭里,更香! 两个老军今天没来,苏油感觉他们是不好意思,便用瓦罐装了两份,叫一个娃子给他们送去。 连菜带饭一顿,三十文,妥妥的。 要是有人问起,就说这叫砂锅豆汤饭。 临走的时候,提醒他们猪肉汤要继续小火熬着,里边的豆子也不要捞出来,留着明天再处理,不然一晚上下来豌豆会馊,这才离去。 晚间见到程夫人的时候,程夫人开心地取出一条长围巾来。 经程夫人指点,苏油才知道它的真正名字叫‘帔帛’。 宋代沿袭唐服,唐代妇女在外出行走时都在肩、臂上披上“帔子”,遮风暖背。在室内或宫中则披上比帔子更长的带子——“帔帛”。绕肩拽地,花色各异。所谓“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到了宋代,女子“帔帛”日盛,从皇家贵妇的“霞帔”到平民女子的“直帔”都有。 这条帔帛是青麻纱制成,上面出现了自然浸染的三角形格子,格子是边缘是深蓝色,逐渐过渡到中心的浅蓝色,两者之间还有一些放射状的深蓝色冰裂纹,显得非常漂亮。 苏油笑道:“嫂子真是聪明,一学就会。” 程夫人笑道:“嫂子算什么,倒是你,连女人的织物印染都懂,我都好奇你肚子里还有多少?” 苏油道:“其实世间万物,均可以理格之,我肚子里的东西,用八娘的话说就三个字,精,细,纯而已。” 程夫人摇头道:“知易行难,哪有这么容易。” 说完又叹息:“要是小油你的文字学问也如你格物这般的悟性,三鼎甲当如探囊取物一般。” 苏油摇头道:“也是嫂子那句话,知易行难,哪有这么容易。就如这织染,谁都知道双面有花更好,但是偏却只能单面,不能双面。” 程夫人不禁莞尔,将帔帛对折,从宽变细,没有印染的一面便被折进内层,这问题便解决了,嘴上却道:“说得也是,那也未免太小看天下人了。” 话虽如此,可神色之间却颇为自傲。 苏油也没法不服,文字学问,八大家大宋一共六个,三个就出在这院儿里,你敢不服?你敢不敢不服? 老老实实坐下来,打开韵学,开始念书。 第六十六章 取酒 第六十六章取酒 次日清晨,城门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又跑了出来“今天呢今天呢?” 今天是张胜当班“呵呵呵,好叫少爷得知,今天的早饭又卖光了……” 苏油不由得纳闷了“怎么回事呀?这么多人进城?” 张胜说道“那倒不是,是砂锅豆汤饭保温不错,口味又好,便有客人让我们给他们船上的亲眷们送去。” 苏油从书包里摸出几个鸡蛋来“好在少爷我早有准备,剩饭拿过来,今天我们吃蛋炒饭!” 两个老军过来供手“多谢苏小少爷还想着我们,昨日有些事务,一时没能过得来。” 苏油笑道“两位老哥以后可千万别再这么客气了,现在我们的鸡毛店开张,就多两双筷子的事情。” 大油下锅炒了一个香喷喷的蛋炒饭,一人盛了一碗,就着小咸菜开吃。 苏小妹说道“哥哥,这个比昨天的还香。”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天天都来?不是轮班吗?” 苏小妹振振有词“昨天是第一天跟着来熟悉情况,今天是正式出班担任出纳,情形不同。” 苏油笑道“你倒是聪明。” 几人说笑了一会,陈田说道“小少爷,有个消息,不知对你有用没。” 苏油说道“陈老哥,不管什么消息,有没有用,以后都尽管说来。你放心,我们不会乱传,就当听个热闹。” 陈田沉重地说道“小少爷的老成,我是知晓的。是这样,朝廷命桂州知州余靖经制广南,又改秦州知州孙沔为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安抚使。而孙公才至鼎州,复有诏加广南东西路安抚使。看来前方战事,不利啊。” 郭隆说道“昨日县尉相召,叮嘱我们外示清闲,内实为备。城门紧要,更是得小心提防,看来的确有些不妙。” 张藻不由得担心起来,这好日子还没过上两天呢“小少爷,对我们有没有影响?” 苏油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秾智高到过眉山,说道“叛贼远在广西,朝廷自会派能员征剿,应该没有大碍。州县所虑,怕是防范未然,警惕我们的西南边,别被人趁火打劫才行。” 郭隆就对苏油竖起大拇指,然后换了话题“这炒饭的味道可真不错。” 吃过早饭,苏油便进城了,酒坊那边设施已经备齐,还有好大一摊子的事情呢。 不同的酒类酿造,需要用到不同的酒曲,制备方法也各不相同。 黄酒,料酒,米酒,小曲白酒,需要用到米曲,也就是小曲; 黄酒中的一个特殊品种,红曲酒,则需要用到米曲中的一个特殊品种,红曲。 而蒸馏白酒,则要用大曲或者麸曲酿造。 就小曲来说,调配不同的中药配方,少的一味,多的七八十味,可以得到不同味型的酒类。后世著名的竹叶青酒和绍兴黄酒,那是天差地远的两种风格。 而蒸馏白酒中,麸曲培养方法简便,产量高,但是味道单薄干冽,成酒后还需要勾兑。 然后制曲的过程中,温度不同,高温菌和低温菌的比例就不同,因此酒的口感便也不相同。 一般来说制曲温度越高酒的口感越是绵密繁复,香型更浓,但也不是绝对越繁复就越多人喜欢,而是各有名酒作为代表。 中温曲产酒以清香型为主,代表就是汾酒,所用的大曲最高温度为五十度以下。 高温曲产酒以浓香型白酒为主,代表就是泸州老窖,温度五十度到六十度。 超高温曲则为酱香型白酒所用大曲,其代表就是茅台酒,制曲时着重于曲的堆积,覆盖严密,以保温保潮为主,每当曲温升至六十度以上时,才开始翻曲。 综合考量,苏油准备从两种酒曲开始,一是普通的米酒醪糟所用小曲,二是后世四川普遍生产的浓香型白酒所用的高温大曲。 酒坊的酒糟蒸出来的酒口味还不错,说明制酒工艺虽然不咋的,但是酒曲的原生菌还过得去。 所需要做的,是精心培养出曲母,再按照制曲工艺严格操作而已。 至于正式酿酒,那是酒曲制好之后的事情了。 不过现成的酒糟是可以利用起来的,通过蒸馏和窖藏,先出一批酒应付过今明两年,一点问题都没有。 现在的手段,无法提取绝对单一的纯菌种,但是不同的细菌生长,适宜的温度,湿度,含氧量区间是各不相同的,苏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利用手里原始的酒曲,配置到各种不同的环境当中,不断提选出最佳的曲种菌群。 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不过现在便可以开始着手。 他用的方法很简单,一个分隔式的水槽,中间烧水,温度在九十多度,然后朝外围温度逐渐减低,这就得到了不同的温度。 蜂窝煤炉,可以在无需人工守候的情况下,很好地完成这件事情。 湿度可以通过定时喷水控制。 含氧量则通过不同的容器密封程度和物料紧实程度进行。 然后又是一张繁复的表格用于各种组合之下的记录。 实验材料,则全部选自老窖窖池底部的窖泥。 至于米曲,那就简单了,程家私坊的米曲质量就属上乘,苏油找程文应取过来直接培养就行。 今天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外加蒸馏酒糟。 程家私酒的工头在喝了一杯程文应给他的永春露后,二话不说抱着铺盖卷就扎进了酒坊。 冷凝器是苏油设计,石通打造的。 结构很简单,就是一根粗铜管接入,进入冷凝槽前分成数根细铜管,铜管穿过冷凝槽后,又会汇成一根粗管用于出酒。 冷凝槽可以加入流动的凉水,给细管冷却。 使用铜管,是因为导热性能好,铜管可以通过铜皮饶裹铁棒加热锻打得到,但是连接处就需要用到焊接技术了。 为此苏油又得发明喷灯。 喷灯其实是一个小焦炭炉子,跟酒杯差不多大,底部连接铜管,可以鼓风进去。 旁边还有一根7字型铜管,同样一起被鼓风。 杯中的焦炭和被鼓入的氧气反应,剧烈燃烧会产生极高温,喷出蓝焰,然后被旁边的铜管吹出一道火苗,可以以松香为助焊剂,融化铜丝进行金属焊接。 就这么一个傻大笨粗浪费能源的玩意儿,惊得史大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了,高呼师父就是欧冶子再世鲁班复生,就是! 至于蒸馏设备,那就是大铁锅大甑,反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唯一不同就是锅盖是铜皮的,而且似乎盖反了,成了倒置扁圆锥,同样盛了凉水,酒蒸汽在锅顶冷凝,然后汇集到锥尖,滴入收集器,导入铜管,穿过桶壁,经过冷凝器后成酒。 以前的酒糟那是被提过一次酒的,现在的不一样,提出来的酒水口味更胜一筹。 苏油耐心的指点工头,头一坛出来的酒,称为“酒头”,香味太浓烈,不好喝还极易醉人,窖藏之后,可以用于勾兑。 接下来的大量出酒,才是初级产品。 第六十七章 制曲 第六十七章制曲 后边的淡酒也不是无用,换掉酒糟后,可以浇淋在新酒糟上,提高出酒量和度数。 见工人们已经熟悉了操作,苏油这才带着已经熏醉一般的工头进入曲房。 这里已经严格控制,门口写着标牌“未经许可严禁入内”。 进门要换衣换鞋,换上每日煮洗的青麻大褂,青麻口罩,油靴的木底踩在门口的石灰水大木盘里消毒一阵后,才能进入房间。 房间也经过消毒,用提萃的烈酒喷洒过。 所有的东西,都用开水煮过。 目前大宋的小曲制作工艺,是采用糯米或粳米为原料,先浸泡蓼叶或蛇麻花,绞取汁液。用汁拌上米粉,揉成米团,天然养成曲种。 但是这个制法存在严重缺陷,天然接种的酒曲,酒曲中微生物的来源主要是水源,原料本身所带入,或者制曲场所及用具。这就导致性能优良的菌种无法代代相传,酒质也就无法恒定。 因此苏油将药水法改造成了后世常用的药粉法。 方法就是将陈酒曲,水,米粉,辣蓼草末,经过拌料,打实,切块,滚角,然后接种。 接种的办法也改成了“滚汤圆”法,就是把新制成的曲团在陈曲粉末上滚动一下,让陈曲末粘在新曲团的表面。 陈曲末中有大量的根霉孢子,可以在曲团上迅速繁殖,形成生长优势。 由于可以人为地选择质量较好的陈曲作为曲种,这就能做到择优汰劣。 通过年复一年的人工选育,自然淘汰,质量优越的曲种,实际上是微生物菌群,就得以保留下来了。 之后的取种培养分为三期,先是曲团入缸保温培养,养到菌丝丰富稳定;再入匾箩中继续中期培养,让菌丝尽量接触空气促进生长;中间经历过换匾,并匾后,再装箩进行后期培养,最后出箩晒干成小曲丸。 小曲丸不需要大量人工,苏油便带着工头亲自操作。 一系列的设备,仪器,充满了神秘感。 进门前的一系列操作措施,又充满了仪式感。 这就让工头感觉这是一个充满了宗教氛围的地方,仿佛是杜康神光笼罩之地一般,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换下无菌服,没管快瘫在门口的工头,苏油又去土地庙授课。 土地庙的孩子们现在算是进入了生活正轨,每日早上四点起来,除了赶去卖早饭的一班,其余的进行晨学。 学完吃早饭,早饭后按照分工各行其是。 中午回来上新课,下午继续干活。 每个工种,除了女孩子的,大家都要进行轮换,淘沙,制陶,做蜂窝煤,煤炉,烧窑,基建,抓鱼…… 下午苏油还要教女孩子们做菜。 晚上回来,吃饭,自习,休息。 每日的收入,逐渐稳定在了十二贯的水平。 日子艰苦,但是充实。 忙碌一天回城,酒坊制得了两百多斤白酒,还有十多斤的酒头。 每隔七天,苏油规定自己可以睡一天懒觉。 所以今天等到日上三竿,苏油才去码头那边看看。 一路上已经有不少人见着他点头微笑,眉山城里市井之间,他已经小有名声了。 来到码头,苏油站在码头上,开始每日的例行看船。 时间已经入秋,玻璃河水势渐小,从嘉州过来的逆流船只明显开始增加,接下来的整个秋天,会进入水路运输的旺季。 码头上的人也明显多了起来,有个人堆围在一处,似乎有什么热闹可看。 苏油挤进去,却见一个身穿粗布衣服的小青皮一样的角色,在那里开赌局。 宋人好赌,这也是这时代的一大特色,菜市场里,某家小娘子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肚兜来采买,小商贩们都能用担子里的菜对赌一番,可谓瘾大。 围观的人中有几个身着幱衫的年轻人,一个纱帽蹼头员外模样的中年人。就是这中年人不顾身份架子,正在和小青皮堵得热火朝天。 青皮身前铺着一张布,上面放着三个小碗,一个绒球。 常见的骗局了。 然而现在两人没有赌那个,只见青皮手里拿着两根木棍,一根绿头,一根红头,两根棍子并在一起,绕着一根软绳,青皮得意洋洋地问道:“员外,这回你猜绳子缠着的是红头还是绿头?” 那员外押了五十文,拿手指指着绿头棍子:“绿头,这回看得真切,不会错了!” 绳子慢慢拉直,两根木棍慢慢翻滚,绕在木棍上的绳圈越来越少,最后,绳子是套在红头木棍上。 员外眼睛都直了,周围人群一片惊呼,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明明绕绳子之前,绳子是套在绿头上的。 苏油感觉到好笑,说道:“我也来参赌吧,不过我要坐庄,和你对赌!” 那青皮一脸不耐烦:“去去去,小孩儿别捣乱!” 这下观众先不干了:“怎么跟小少爷说话呢?!” “嘴里放气点!” “棍子绳子给小少爷!不然就收摊子!” 那青皮不知道这小少爷什么来头,竟然这么多人替他说话,几个幱衫青年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还有那个员外。 众怒难犯,青皮只好将赌具交给苏油:“来来来,给你,你带钱没有?” 苏油还真没钱,青年人中的一个便掏出五十文钱来:“小朋友,给你。” 苏油一看那人,额头较高,身体微胖,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也不套,拱手道:“多谢,一会儿就还你。” 小青皮就在一边呵呵冷笑。 苏油将绳子随意套在一根棍子上,然后另一根棍子并上去绕在一起:“猜!” 小青皮指着红色的棍头:“红的。” 苏油将拉着绳子的那只手松开,绳头耷拉了下来:“真的吗?” 小青皮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这个……这个……” 苏油饶有意味地笑道:“确定是红的吗?” 小青皮蹲身快速收起小摊子,然后对着苏油一躬身一拱手:“不知道眉山还有高人,多有得罪,小人这便离开。” 说完不管不顾挤开人群,跑了。 苏油也不以为甚,将五十文钱还给那高额头的微胖青年,将绳子绕在棍儿上,对人群说道:“十赌九诈,大家多长点心眼,散了吧。” 说完朝土地庙赶去,那边还有一摊子的事情呢。 人群中便议论开了。 “什么情况?我怎么没看明白?” “这都不明白?那青皮玩诈!小少爷这么聪明,一眼看出门道来了!” “怎么玩的?没看出来啊……” “哈?!你这是要跟小少爷比聪明?跷脚牛肉吃多了,油蒙了心呢吧?” “你敢说你看出来了?!你比我还先来,还下手堵了两局!呵呵呵,你今天晚上的卤肉,怕是吃不成喽……”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大不了我把明早的豆汤饭钱先开销了,明天饿到晚上……” 人群渐渐散开,那中年员外看着苏油离去的身影:“不意我眉山,还有这样的人物……”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躬身道:“父亲,赶紧回家吧,刚上码头就赌,还如此不顾身份,只怕翁翁会生气的。” 那员外一瞪眼:“怎么着?你还敢告我?” 那年青人说道:“还用我告?翁翁此刻,怕是已经知道了。” 那员外这才反应过来:“哎哟,那赶紧回去!” 第六十八章 大苏小苏 第六十八章大苏小苏 下午等到苏油回到程家,便听见里边一阵欢声笑语。 就听见程夫人的声音说道“哥哥你也是,在码头上大庭广众之下,与俚人对博,这事情要传到嘉州去,对二哥影响都不小。” 程文应的声音也加入进来“你要气死老夫是不是?自己都是做翁翁的人了,还如此不稳重!当真还不如小油一个孩子!” 就听一个声音说道“父亲教训的是,不过儿子不是好赌,实在是那小青皮设骗,儿子知道那骗术,于是便站出来揭穿他,结果被他拿另一套骗术僵住了。”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啊”了一声“伯父,那三个小碗猜绒球,也是骗局?” 先前那声音洋洋得意地说道“那三个小碗里都没有绒球,这是老手法了,我只要连猜两个没有,剩下那个他不敢开盅,于是便赢了。” 就听程文应一声怒斥“你还得意上了是不是?!” 程夫人赶紧说道“哥哥,小人伎俩,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君子莫要主动沾惹,就算百胜也不足夸耀,然而但失一计,便有亏污,你现在在青神为官,离家越近,越需谨慎啊。” 那人说道“是是是,小妹就是爱训人,难怪明允成天不着家,都是被你念叨的……” 程夫人扑哧一笑“你这榆木脑袋,训你也是对牛弹琴,毫无用处。小妹现在有训的,闻一知十勤学精进,比你好一百倍。” 苏油不禁微笑,程夫人也有娇痴的一面,不过只在自己亲哥哥面前展示。 不好再听下去,走进屋内见礼“姻伯,嫂嫂,我回来了。” 程文应笑道“回来了?给你介绍,这位是你三表哥,程浚,这位是八娘的夫君,也是你表哥的儿子,程正辅,字之才。” “这边两位,是你两位堂侄儿,这位是苏轼,字子瞻;这位苏辙,字子由。” 几人一见苏油“原来是你!” 苏油一见苏轼也大惊“你竟然没胡子?!”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苏轼一脸的郁闷“我才十八岁,哪里来的胡子?”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心目中的苏轼,都是三十以后的成年相貌,历史上著名的苏大胡子,现在还处于奶油状态。 嗯,身量长大,巨型奶油。 程文应也奇怪“咦,你们见过了?” 苏轼笑道“好叫外公得知,表叔在码头被小人僵住,正是小堂叔及时出现,破了那青皮的局!” 苏辙沉默寡言,只对苏油躬身微笑,说道“小幺叔好。” 只有他不论年纪大小,还守着辈分次序,和苏油见礼。 程浚招手“小弟快来,说说那青皮是如何行骗的,我见到你将棍儿收起来了的。” 苏油从书包里取出两根木棍和绳子,将绳子夹在中间“表哥,这绳子其实可以任意转换的,你看现在,绳子是搭在红头棍儿上的是吧?” 说完将手一翻“你看,现在绳子搭到绿头上了。” “因此绕好绳子后,松手,一个绳头不动,另一个绳头不经意的多绕或者少绕半圈,绳子便套到另一根木棍上了,因此你怎么打赌都是输。” 程文应叹气道“这便是女儿说的小人之智,浚儿啊,此等伎俩,官场上更多,谨慎二字,你可明白了?” 三表哥这才放下手中的小棍,说道“儿子明白了。” 接下来便是闲话家常了,当然最多的就是眉山城的变化。 然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以前到处跑的脏孩子不见了,一说起来,才知道身前这小孩竟然能耐不小。 程文应笑道“别说那些孩童,就连江卿四姓,如今都担着小油不少的好处,瓷版书籍样品你应该是见着了,觉得比杭版的如何?” 程浚笑道“那自然是极好的,父亲的杜工部集何时出来?给我留几套打点上司。” 程文应说道“快了,现在正在用小油说的法子实验封皮,同色深浅套印,将竹影印上去。这些设计,都是别家书坊想不出来的。” 苏轼感兴趣的是吃,说道“外公家的饭食,如今青神都略有耳闻,我们一路紧赶慢赶,就是想早点见到外公。” 程文应哈哈大笑“子瞻这嘴啊,这话上下连到一处说,那就是司马昭之心了!” 苏油也暗自好笑,嘴炮堂哥打程家的炮弹里,有一发是尊卑不分,说的应该就是这个了,可这明明是亲情好不好? 程家的饭菜如今又有了变化,除了臭豆腐,豆豉经过姜盐五香粉辣米油调和,与煮豆子水一起浸泡,变成了水豆豉,风味也正好。 豆瓣酱虽然还没出来,不过水豆豉的酱香也值得称道,川菜经典回锅肉,今天第一次炮制上桌。 苏轼吃得赞不绝口“妙极,青蒜配这个,当真妙极!平生美味,无过于此!” 程正辅听得好笑“子瞻,一桌饭没吃完,这话你已经说第三遍了!” 苏辙也认真地适时补刀“嗯,鱼香肉丝第一遍,酥肉鸡血汤第二遍,回锅肉第三遍。” 苏轼说道“九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读了李青莲的飞流直下三千尺,你就非要拿着尺子上庐山,那就是煞风景,大煞风景!” 一桌人都不由得哈哈大笑。 吃过饭,苏轼便拉着苏油,说要带着小幺叔逛夜市。 苏油推脱说自己还有韵学功课还没完成,便被苏轼无情打断“走走走玩了再说,韵学那玩意儿没啥好学的,实在简单得很。” 那是对你!苏油气得想要跳起来揍人。 转念一想气又平了,明年你这学霸便会遇到另外一个超级学霸张方平,有你被堵得想吐血的时候! 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粗铁丝绕制的小玩意儿“你能把两个套在一起的铁件分开,我就陪你去。” 这是一个智力扣,苏油让史大弄出来给孩子们玩耍开发智力用的。 然后,世界终于清静了。 苏家的男丁回来了,苏油便搬回了苏家住下。 次日清晨,苏油起来,只见到苏辙在晨读,苏轼却不见了。 苏油便问道“子由,子瞻呢?” 苏辙抬头“叮叮当当玩了一晚上你给他的东西,一大早就起来去城门边了,说是要等开城门后第一个冲出去抢吃豆汤饭和鮓笼笼。” 苏油不由得有些无语“好吧,祝他好运,我要过去跟姻伯请安,你去不?” 苏辙说道“回禀小幺叔,我的书还没读完。等读完再过去。” 苏油便不再管他,他更关心的是八娘。 如今的八娘待人接物更加圆融,生了程家第一个末末之后,瓷版活字让她在程家又立了大功。如今内得程文应的宠爱,外在码头设义棚有了声名,手里头也有了钱财,在程家的分量,自然就越来越重了。 不过即便是如此,感情的事也难说得很,苏油鉴于历史上的前科,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进入内院,苏油便听见八娘的声音“公公,表哥,这是八娘最近学得的肉粥,这是黄瓜炒鸡蛋,这是油条,还有小泡菜,要是不合口味,尽管告诉我,我再换。” 程浚说道“八娘你有心了,两月不见,厨艺大有长进啊,这粥滋味可真是鲜美。” 八娘柔声说道“能合公公的口味便好,这粥是虾仁,香菇,笋丁,鸡汤一起熬制的,公公要是喜欢,做法我已写好交给了表哥,你们在青神,八娘无法亲侍……” 说完看了程正辅一眼“……叫人按方子做,也是一样的。” 程正辅顿时满脸通红“表妹……我,我……” 内院兵法!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然后故示柔顺大方,实则给别的女人挖坑! 第六十九章 雀谱 第六十九章雀谱 难怪最近老拉着我要菜谱,没有雪盐和鸡茸,我不信哪个女人做出来的肉粥会比你的更加美味! 八娘继续说道“以往八娘也想要尽孝,无奈有心无力。今年好了,秋衣我已给公公和表哥归置妥当,另外还有鞋履,纱帽,蹼头……文房也妥了。” “另有两套玉瓷酒器,十瓶玉瓷精装春瓶款式的永春露,不是多珍贵,但胜在眼下都还没有面世,因此算是难得。而且两样都是小幺叔发明,送人时直言请人评断一二,便是不碍的。公公和表哥来往交际,也用得上……” 听不下去了!这是龙离浅滩返归山林啊,触底反弹后的八娘,厉害着呢! 嗯,山老虎本虎,以后自己家里头,多一个都不行! 刚打了一个寒噤,就有人拍他肩膀“贤侄,这眼看着就秋凉了,记得加衣服啊……” 我敢说我是被吓的吗?苏油只好转身行礼“姻伯早安。” 八娘笑道“小幺叔来了,快进来吃饭,表哥馋得不行,就没等阿爷和你。” 程正辅说道“明明是爹爹他……哎哟!” 估计是被八娘踩了一脚。 苏油忍俊不禁“表哥好,之才好。” 程浚站起来“爹,来来,尝尝八娘的手艺。” 程正辅笑道“我是吃惯了八娘做的早点的,哟,今天是油条?” 八娘笑道“油条豆浆,肉粥小菜。” 程正辅说道“现在食费不涨还天天有肉,都是八娘料理家事得当。之才这次回来,就好好陪陪媳妇,不要到处乱跑了。” 程正辅就有些苦脸,翁翁这心偏得,眉山城的正常交游都不要了? 苏油想起一事,转身去自己客房取来一件物事“表哥,这是苏油一点小意思,表哥爱博扑,不过和街头巷尾的人做这事可不好,而这件物事,知己同事一起玩玩倒也不错的。” 程浚接过来打开一看,里边是精致的玉瓷小方块,背施绿釉,每一枚都一样深浅。 翻过一枚,侧边和底部没有挂釉,上面阴刻着一个红绿圈子组成的圆筒,不由得问道“这是啥?” 苏油将盒子中一本书册拿起来“这是麻将,牌数一百四十四张,四人分据四象方位;各十三张牌为基,十二张寓意十二月时;多出的一张流转,寓意人之一生,多有际遇,总在求运之和。” “玩时依河图左运,轮流摸张,得张为天运,组张为人力,天人合一,其运方成,而先和者为胜。” 说完将书册递给程浚“每次和牌,难易有差,名堂有别,亦如人之文武疏途,而禄秩各等,因此需要定次,所以有了这部配套的《雀屏点定》。” 程浚翻开书册,竟然是石纸油墨红绿双色套印,上边的牌色和玉瓷上的一模一样。 从一番到八十八番,一共十二等,几十个花色,后边还配上歌诀,指导异常详尽。 苏油笑道“这样的东西,焚香雅座,闲趣盎然。推抹之间不碍清谈,兼斗智运。不见一丝烟火气,才是适合表哥和之才这样的文学之士,进士老爷的雅玩。” 这是披着文化的外衣明目张胆送赌具!程浚不由得大喜,越看苏油越顺眼“呵呵呵,难得明润小弟有心。之才今天哪里都别去了,还有八娘你也是,爹你今天要是事务不忙,我们一起玩玩这个?” 程文应也被苏油如簧巧舌勾得兴起“似乎不错,一家人闲聊抹牌,也是一乐。贤侄你记得再去老史那里给我拿一套,我怎么感觉这是后宅安宁的法宝呢?” 苏油应道“好咧,不过记得玩前桌上铺上毡毯,玉瓷坚硬,别把桌子敲出印子来了。” 程文应说道“快去快去,可不敢跟你玩这个。” 苏油笑道“这个半是天运,不是说发明游戏的人就一定能玩得好,就算有点小计较,在姻伯洪福之前,也只有败退的份。不过小侄有土地庙那些哥哥姐姐牵绊着,等抽出时间再陪姻伯抹牌好了。” 苏油去到土地庙时,就见一群孩子中间夹着一个大人。 苏轼是个好奇宝宝,对孩子们的东西还挺好奇,这边逛逛,那边看看,看了看墙上的字,摇了摇头,还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字。 苏油笑道“子瞻,豆花饭吃到没?” 苏轼回头“哟,小幺……算了我还是叫你明润吧,豆花饭虽然不错,但滋味还是不如粉蒸肥肠。” 苏油笑道“好些人吃不惯肥肠。你倒是不碍的。” 敲响云板,孩子们放下手里的活,依次走了过来。 一般孩子启蒙从《三字经》,而这帮孩子结合理工,数学,因此苏油觉得从千字文更加合适。 苏油站在黑板前“我们今天先复习之前学过的几个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说完见到后边站着准备蹭课的苏轼,不由得笑道“今天我们还有一位客人,他的学问比我高多了,苏轼苏子瞻,你们都认识了吗?” 娃子们扭头看着苏轼,苏小妹就告状“大哥哥肚肠好宽大!” 苏油说道“肚肠宽大,心胸也宽大,学问更是广博。这学问啊,就是要相互探讨相互启发,方能深刻。我们就请子瞻哥哥上来给我们讲上几个字,看看和我讲的有什么区别,大家再巩固巩固好不好?” 娃子们都热烈鼓掌,看来都很喜欢。 苏轼这讨人喜欢的气质,现在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苏轼一点压力都没有,走到黑板前面“那我们就来说说这《千字文》,明润告诉过你们这篇文章的来历吗?” 娃子们一起摇头。 苏轼责备地看了苏油一眼“启蒙识字的小学之术,我们自秦代便已有之,所谓《苍颉》、《爰历》是也。” “其后汉代则有司马相如的《凡将》、贾鲂的《滂喜》、蔡邕的《劝学》、史游的《急就章》。” “之后还有《埤苍》、《广苍》、《始学》、《庭诰》、《诂幼》等,这些作品中,以《苍颉》、《急就章》,所推甚广。” “时至梁朝,武帝肖衍为了教授诸王书法,让殷铁石从王右军的作品中拓出了一千个不同的字,每个字一张纸,然后把这些拓片交给了当时的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兴嗣将其编成了有内容的韵文,这就是千字文的由来。” 别说娃子们了,连苏油都不知道这些,不由得为现在读书人的博闻强记学问之精叹为观止,和娃子们一起鼓起掌来。 尤其是苏小妹,眼里全是崇拜的小星星。 这种互动方式明显让苏轼非常开心,讲得就更加起劲了“《千字文》,全文为四字句,对仗工整,条理清晰,文采斐然,易诵易记。因此作为我们识字的初篇,是极好的。” “文章的内容,大体分为四编。首部从‘天地玄黄’开始,至第三十六句‘赖及万方’,是从天地初开,万物生成,一直讲到人治之始;” “其第二编,从第三十七句‘盖此身发’,至第一百零二句‘好爵自縻’,所述为君子修心立身,事孝养德,立信褒忠。也就是儒家内修的工夫。” “自第一百零三句‘都邑华夏’,至第一百六十二句‘岩岫杳冥’为第三编。极绘京城形胜,都邑壮丽,典章繁美,群英荟萃,斯为大国之盛治也。” “最后‘治本于农’,至第二百四十八句‘愚蒙等诮’为第四编。所述为我们的疆域辽旷,风光昳丽,隐士高人,以及家庭天伦之乐。” 所谓纲举目张,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又是一片掌声过后,苏轼便道“大致便是如此,你们现在学到哪里了?” 第七十章 授课 第七十章授课 然后下边举起一片的手。 苏轼有点搞不懂情况,苏油在一边提醒:“课堂上有人要提问,须得先举手,先生让谁发言,谁才可以发言。” 苏轼点点头,笑着点了苏小妹。 苏小妹站起来说道:“先生我们学到‘金生丽水,玉出昆岗’了,小油哥哥说丽水就是金沙江,在我们嘉眉境内也有流经。那里的水中沙子里,能淘出黄金来。” “小油哥哥还说丽水之金不止黄金,还有铜,铁,诸多金属,我们脚下,是矿藏丰富之地。他就是因为这句话,推断出这情况,教我们在玻璃江边淘出了铁沙,也淘得过沙金。” 苏轼大为好奇:“是吗?快给我看看!” 苏油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先生,现在还在授课时间。” 苏轼尴尬一笑:“好吧,那我们讲接下来两句,‘剑号巨阙’,是说有一柄名剑,天下至珍,称为‘巨阙’。相传为春秋名家欧冶子所造。” “据说当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鼓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 “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庐,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 “这五柄剑,三长两短,便是我们常用的那个成语的由来。” “传说巨阙剑初成时,越王佩戴它坐于露台之上,忽见宫中有一马车失控,横冲直奔,惊吓了宫中伺养的白鹿。” “于是越王拔出欧治子刚铸成之剑,指向暴走中的马车,欲命勇士上前制止。” “然而就在这拔剑一指之时,手中之剑的剑气却将马车砍为两节。于是越王又命人取来一个大铁锅,用此剑一刺,便将铁锅刺出了一个碗大缺口,毫不费力,就好像切米糕一样轻松。” “越王便将此剑命名为巨阙。所谓‘穿铜釜,绝铁砺,胥中决如粢米,故曰巨阙’。” “粢米,就是米糕,阙,就是大缺口,后来还引申成大缺失,大错误的意思。因此巨阙啊,就是大大口子的意思。” 说完举起教鞭:“我有一把剑,名叫大大口子!” 孩子们都笑了,然后又有不少人举手。 苏轼点了一位,那孩子站起来说道:“子瞻哥哥,铜锡合金,得到的是青铜,受材质所限,不可能能硬过钢铁,只能说那个时候的铜釜,铁砺质量太差了!” 苏油赶紧打断:“我们现在是在上文字课,这些要当成美丽的传说故事来听,或者说,是古人对锋利坚韧的神兵的一种追求和神化。” “其实用我们淘到的铁沙制作的兵刃,要穿过薄薄的铜皮锅,划过装着粗铁砂的竹筒,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呃……子瞻你继续。” 苏轼说道:“‘珠称夜光’,讲的是则隋侯之珠。传说隋侯出行,见大蛇被伤中断,疑其灵异,使人以药封之,蛇乃能走,因号其处‘断蛇丘。” “岁余,蛇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故谓之‘隋侯珠。亦曰‘灵蛇珠,又曰‘明月珠。这段记录,来自《搜神记》。” “这珠子和和氏璧一起,被称为春秋二宝,其后诸侯争夺,终为楚国所有。待到秦灭六国,便归了始皇帝,始皇帝命刻和氏璧为国玺,其后故事一直追延至三国。而隋珠,则再无记载,估计是随葬了。” “关于夜明之珠,其后还出现过几枚,张衡《西京赋》云:‘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说明还有一颗叫悬黎的珠子,和隋珠有着相同的性质。” 然后又有人举手,苏轼点了张麒,张麒却转头道:“小少爷,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苏油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能发光的东西,如枯骨,如萤火,还有一些菌菇,都有这现象,其实我觉得不怎么稀奇。” “这东西只具有欣赏价值,就是矿料珍稀而已。打磨成一颗珠子,毫无技术难度,并不能体现一个国家的真正实力和技术储备,也不能给百姓带来任何好处。” “在我心里,尚不如三哥每天打的鱼,七哥每天烧的陶,甚至连小妹每日里做的小泡菜,都比它强。” 孩子们又笑了。 苏油说道:“因此我说,我们现在学习的理工,将来可以助大宋造出更多有用的东西,修筑路桥,加固城池,轻便舟车,增广物产。这才是大家应该掌握的隋候之珠,和氏之璧。” 一群娃子热烈鼓掌,就连苏轼都连连点头。 接下来便是理工课了,今天还是基础,加减法的巩固,外加乘法入门。 接着将九九乘法表写在了黑板的另外一边。 讲完课,苏油说道:“今天子瞻哥哥不但给我们讲解了文字,还讲了两个和文字有关的小故事,比我讲得好多了,以后每日里便请子瞻哥哥来给我们讲授文学课好不好?” 苏轼吓了一跳,孩子们却再次热烈鼓掌起来,胖哥哥的文字课程,和小少爷的理工课程一样有趣! 苏轼不由得苦笑道:“明润,你这是拉我进坑啊……” 苏油供手笑道:“教学相长嘛,我讲文科,实在是差你太远。你要是嫌累,那就把子由也拉上,你们俩一人一天。” 苏轼说道:“就怕他把孩子们吓着,一天到晚虎着一张脸……算了,你要是能管我的晚饭,保证不比豆花饭鮓笼笼差,那我就过来。” 苏油哈哈大笑:“子瞻你可真是个吃货!” 苏轼笑道:“真吃货,那得数明润你,堪称能化腐朽为神奇。对了,你刚刚用于计算的那些符号是怎么回事儿?我看他们计算起来好快啊……” 苏油说道:“那是书写方便,一笔写完,节约了时间,我从梵文里借鉴过来的。” 苏轼摇头:“你那梵文的一,就不对。” 苏油对苏轼的博闻广记已经免疫了,说道:“用梵文,那是为了书写方便,梵文的一和二太接近了,我就改了改,要是文字不能改,我们现在还在画大篆石鼓呢。” 苏轼说道:“好像也对哈……小妹你要去哪里?快过来,带我去看你们淘的沙金,子瞻哥哥替你们验验看是不是真的!” 苏轼爱好非常广泛,守着李栓柱看淘铁沙看了一下午,亲眼看到他淘出了一粒绿豆大小的沙金,这才心满意足。 直到云板敲响,大家一起回到饭桌上。 现在的土地庙,就豆花多,鱼多,今天苏油便做的豆腐烧鱼。 即便酱油还没有出来,苏轼已经吃得赞不绝口了。 看着欣欣向荣的土地庙:“明润,这是一方小桃源啊。” 苏油想着他今后的命运,不由得说道:“子瞻,既然你这么喜欢美食,要不也跟我学学做菜吧。” 苏轼断然拒绝:“不,我沉迷一项东西,要花很久的时间,不弄出个名堂不肯罢休,现在不行,过完年要去青神读书,之后要参加解试,时间不够了。” 宋代的考试很蛋疼,解省殿三级考试必须一次性通过,才算是成功,不然就得三年后从第一步重新开始。 苏油撞了苏轼一下:“怕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吧?” 苏轼一下子满脸通红:“小幺叔你真是人小鬼大……” 哎呀这就是默认了,苏油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等等,那我拉你来授课,明允堂哥会不会骂人?” 苏轼说道:“父亲从来不管我们这些的,再说了,他自己都玩到二十七才开始冲击科场,有什么资格说我?” 苏油翻着白眼,有种这话你跟明允堂哥当面再说一遍! 第七十一章 文理 第七十一章文理 程家就不是个读书的地方,麻将还在打得飞起,苏油便收拾书包到对面学习。 院子里程夫人在做手工,苏轼和苏辙躺在凉椅上,互相考校汉书,偶尔程夫人也参与进去。 这是苏家的家学,有点类似佛家的辨经,一人持正,一人持反,各自引经据典进行辩难。 然后两人互换,把自己刚刚还努力支持的论点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批判。 程夫人见苏油看得目瞪口呆,笑道:“他们这是在为科举做准备。考试的时候,策论有两种做法,一是切题,一是骂题,考官的出题方法正反皆有,全凭喜好,因此皆要习得。” 苏油听了一阵,连《管子》《韩非子》《公孙龙子》的内容都在其中,他后世只是读过,这俩货愣是背得! 不由得摇头道:“学得可真杂,好多不是四书五经的内容啊……” 程夫人笑道:“解试是打门锤,属于地方性的考试,考官喜欢考的不是深度,而是广度。所以答题就需要广征博引,展示的是考子的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至于专引单经,那是过了这关之后的事情了。” 苏油顿时感觉脑袋有些稍大。 程夫人笑道:“你也不用觉得太难,现在便可以先读史记,作为闲书来看。” “《史记》的故事很精彩,容易吸引你读进去,不过你不能光被故事吸引,要注意体验其中的文韵运用之美,形成一种文感,到后期行文组句那是大有帮助的。” 苏油拱手道:“谢谢嫂嫂指点。” 程夫人说道:“至于西昆和太学,那是两个极端,君子秉中,但做游戏之举可也。” 说完又叹息道:“徂徕先生力抵西昆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倡导‘文恶辞之华于理,不恶理之华于辞。’这道理是没错的。未意后继沦于断散拙鄙,险怪奇涩,既无古文的平实质朴,又乏汉赋的典雅华丽,却又是矫枉过正了。” “他有一首《访田公不遇》。‘主人何处去,门外草萋萋。独犬睡不吠,幽禽闲自啼。老猿偷果实,稚子弄锄犁。日暮园林悄,春风吹药畦。’” “这样的诗篇,自然平实,真趣盎然,才是你们值得效仿学习的。” 苏辙躬身道:“母亲,小幺叔年纪尚幼,不当与他说及此公。” 程夫人笑道:“小油比你们想得深,他跟我说过‘格物而致知,通情而达理’,此话虽出无心,但是值得深究。与徂徕先生‘明道致用’一说,堪作对比启发。而且小油谨慎,比你们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徂徕先生便是石介,宋初三先生之一,理学的先行者,在眉山做过一任军事判官,不过一个月便守母丧去了,但是便已经有他的传说。 主要是他的死,事情闹得太大了,《庆历圣德颂》,歌颂庆历诸君,而斥权臣夏竦为“大奸”。因惧祸而求出,为濮州通判,未赴而去世。 但夏竦仍借事诬石介诈死投辽,奏请发棺验尸。其事虽因百人保奏而免,但累及妻子,要真正平反昭雪,还要等十年之后。 其实苏油觉得夏竦的政治智慧实在堪忧,仅此一事,虽然快意一时,却注定蒙羞千古,而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那才真的是祸延子孙! 笑道:“为人还是宽厚一些的好,石公刚愎狷介,夏公睚眦必报,我都是不取的。” 程夫人就笑道:“辙儿,听小油之论,你还担心他不懂吗?” 苏辙笑这躬身行礼:“忘了小幺叔近妖之智了。” 接下来的日子恢复了平淡,程浚和程正辅来了又去,带走了一大堆眉山最近的新产品。 土地庙里,每日午后,书声朗朗。 苏油教学讲究乐趣和实用性,孩子们进展飞快。 理科主要讲究学习方法,文科主要注重品德培养。 苏油自己也以身作则,只要一有空闲,便会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来学习,听苏轼讲课也是非常认真。 几个大一些的组长也在李拴住的带领下有样学样,带起了氛围。 等苏油给孩子们带来了印染着波浪绳纹的书包,里边有文具盒,铅笔,小圆规,小木尺,三角板,计算本,练字本,还有他亲手书写的五十四套《算术初步》《几何初步》《物理初步》,以及苏轼手写的《千字文》后,学习的热情更是极度的高涨。 苏辙偶尔也来串一把,孩子们现在习惯叫苏轼大先生,苏辙小先生,而苏油,还是他们的小少爷。 听得苏油白眼直翻:“你们这样貌似搞错辈分了!” 几个人才涌现了出来,糟娃张藻,商务组组长,对数学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悟性,现在苏油不在的时候,他可以给大家讲解计算题。 几何那就是陶煤组以张麒为首的那一帮子,这帮孩子玩泥巴都玩出花儿来了,理解三角形面积计算,梯形面积计算,几乎都不用教。 物理归李拴住和刘嗣,一个铁沙组组长,一个基建组组长,杠杆原理没等教都已经用得烂熟,现在就是个从实践中提取理论的过程,比空想所得好出了一万倍。 中间有一个妖孽就是苏小妹,各科优异不说,《千字文》进展得实在太快,逼得苏轼还得给她单独开小灶。 集体劳动,最容易培养无私,合作,服从和大局观,还容易培养同伴之间的友谊。 至于小冲突小矛盾,有苏油这后世政府办出来的人在,调解起来很轻松。 除了朝堂上那帮人精子,现在的百姓终归还是淳朴,瓷公鸡史洞修,就是典型的例子。 至于小孩,那就更好哄了。 用苏油的俏皮话来说,现在的主要矛盾,就是小伙伴们急需改善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和集团发展基础薄弱之间的矛盾,其它的,没有。 第一批酒曲已经制得,苏油又新加了一种药粉小曲,接下来的黄酒和更下一步的料酒,便要从这款小曲中得来。 大曲所用的曲砖,也开始了大规模制造。 土地庙几十口酱缸,也派上了用场,苏油终于还是使用了终极杀器——盐酸。 盐酸是通过绿矾油加雪盐蒸馏所得,在豆类的酿造过程中,可以起到极大的作用。 传统酿造法主要利用霉菌、细菌及酵母菌分泌的各种酵素分解豆粕、麦麸,并经发酵熟成而制得,制造时间长达三年。 而酸水解法是利用盐酸先将原料进行水解,然后调节酸碱度,再拌入曲药发酵,如此只须花费两个月的时间便可以制得酱油! 当然这样得到的酱油,其香型比传统酿造法所得酱油中大量小分子胺基酸、醛、酮或有机酸的构成的气味相比,那是远远不如,不过有了很好的曲药,苏油便再等不下去了。 理工的原则,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说好不好的问题。 况且以现在的大宋来说,有,便已经是好上天。 同样的道理,豆瓣酱和麦酱也提上了日程,因此现在的娃子们,除了酿造泡菜,酸菜,还多了一个翻酱缸的工作。 苏油已经基本脱产,能将目前的东西做好,便已经够妖孽了,剩下的,慢慢来。 除了照顾土地庙,苏油自己,还要抽时间指导几家的瓷坊,纸坊,书坊,铁器坊,还有程夫人的印染坊。 第七十二章 轴承与来信 第七十二章轴承与来信 劳动人民的智慧又让苏油大吃一惊,滚珠轴承的研发虽然尚未成功,但是程石两家工坊的人一合计,竟然将滚珠换成了短圆柱。 滚珠轴承,变成了滚子轴承!大大降低了技术难度不说,还增加了轴承的抗压强度! 滚子轴承折刀虽然用不上,但是已经完全满足了球磨机的要求! 接下来的事情,苏油亲自作图,让程石两家立刻将轴承投入使用当中。 程家向大型装备进军,开通水渠,开发出了可以利用水能的球磨机,日出观音土泥浆五百斤! 石家则还是人力驱动,设备较小,但是精度极高,轴承加上螺纹夹具,旁边加上一把刀片夹具,加上精准到厘级的量尺,一台原始的车床,出现在了石家铁坊的一间屋子里! 这可是加工柱形件和螺纹的神器。 看过复杂而精细的刀具手工打磨程序,苏油又给自己喜欢的徒弟设计了两件设备,砂轮机和砂带机。 砂轮机好理解,就是轴承带着一个圆形的砂轮旋转,用于打磨工件。 这玩意儿其实玉工早就在用了,叫飞陀。 但是有一个问题,砂轮的钢性会带动打磨的铁件跳动,只能用于粗磨。 而砂带机则是利用两个轮子,带动一条环形的皮带转动,带子是用喷枪喷上胶液,然后均匀洒上各种粗细程度的沙子制成。 一个轮子是可调的,可以在上好砂带后调节两个轮子之间的距离,将砂带绷紧。 转动轮子,轮子之间的砂带成水平运动,并且由于砂带本身的弹性,可以抵消使用砂轮时的那种跳动,贴合性更好,可以满足打磨平面的需要。 于是在打造好五柄羽纹花钢的剑胚之后,再磨出精致的剑条,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石通对这小师父已经比对自己亲爹还孝顺了,这两件东西,直接关系到铁器的产量,这是量级跳跃式的增长,两台机器,足能抵上新开五个铁器坊! 这天苏轼和苏油就在铁坊,苏油指导石通,而苏轼在一边看热闹。 石通和苏轼也混熟了:“大郎这是怎么了,天天来看我们工坊的运作,读书考进士才是正理。” 苏轼挥着手不以为意地说道:“嵇康是大文豪,还不是一样亲自打铁,这是雅趣。” 石通不信:“大郎这话说得,欺哄我措大呢。” 苏油笑道:“这事情还真是有记载的,嵇康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钟会往造,嵇康不为之礼,而锻不缀。钟会良久乃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不用理会子瞻,我们继续聊四把火。” “所谓的四把火,是整体热处理的四种基本工艺,分别是退火、正火、淬火、回火。” “退火是将工件加热到适当温度,根据材料和工件尺寸采用不同的保温时间,然后进行缓慢冷却,目的是使金属内部组织达到或接近平衡状态,获得良好的工艺性能和使用性能。” “比如要增加铁片的韧性,延展性,弹性,便要用到这个工艺,其实你应该是熟悉的。” 石通说道:“对,退火后的铁片会变得很软。” 苏油点头:“第二种叫正火,是将工件加热到适宜的温度后在空气中冷却,少了退火的保温过程,得到的效果同退火也很相似,只是得到的铁中组织更细,还常用于改善材料的切削性能与弹性,这个对我们打造羽纹花钢很重要。” “羽纹花钢一旦成型,便不能再进行锻打,否则会改变花纹肌理的形状,因此只能打磨切削成型。” “而花钢如果太硬,打磨难度会大增,因此需要先将它变软,然后加工,这就要用到正火工艺。” 石通点头:“那后边的两把火,便是让羽纹花钢重新变硬的过程,对吧师父?” 苏油说道:“是的,不过我们只要求剑刃部分变硬,而剑茎部分还要保留一定的韧性,剑才不易折断,因此需要进行不同的处理方式进行淬火。” “办法你也已经用老了的,那就是……” 石通福至心灵:“覆土烧刃!” 苏油说道:“对,这样剑刃部分快速冷却,硬度加大,覆土部分冷却较慢,硬度不如剑刃,但韧性则过之。” 石通咧嘴笑了:“这个我是熟手,就是不知道这名儿。” 苏油说道:“这样得到的钢剑,脆性还是偏大,短刃比如折刀,那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作为二尺四寸的法剑,为了降低钢件的脆性,还需要将淬火后的钢剑在高于室温而低于蜂窝煤炉的某一适当温度进行长时间的保温,再进行冷却,这种工艺,便称为回火了。” 石通赞叹道:“师父当真是欧冶再世,有了这四把火,五柄法剑,可谓天下神兵了吧?” 苏油笑道:“别高兴太早,热处理有个毛病,就是反复高温,容易导致钢剑表面脱碳。我们之前就已经说过,铁中含碳量的多少,与硬度有直接关系。” 石通一下子笑不出来了:“那怎么弄?” 苏轼捡起一个小铁珠弹了他一下:“傻!以理推之,加工之前留点富余,弄好后再磨掉脱碳的那一层不就完了?明润我所言可对?” 苏油笑道:“作把剑而已,又不是要求异常精准不可变化的物件!子瞻说得一点没错。” “理工的用处,便是在于指导生产。得到想要的东西,方法很多。但是通过最简单的办法,得到质量最好数量最多的产品,就是理工这门学问的追求——效率。” “你们要牢牢记住,这是一门致用之学。能想到将滚珠轴承改为滚子轴承,你们做得就非常好。这个思路务必保持,并且还要发扬光大!” 这是门口跑来一个程家的小厮:“小少爷,小天师来信了!” 苏油将信接过看了,又递给苏轼:“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苏轼将信打开,只见上面写道:“贤契如面:江边一别,短越旬日,如隔三秋。” “元素周期之律,兄昼夜揣摩,兼杂实验,渐有愚拾。” “盖铁与氧合,当得三物:其一色若蓝黛,以量较之,为铁三氧四;一作赭赤,当为铁二氧三。然以价理推较,当别有一物,为铁二氧一,然实验无得,未知然否,望弟妥告。” “另因汉字过繁,兄乃效弟之法,取道家符文,另作一表。其文以阴阳物性为征,善书善忆。兄弟至诚,当表天日,必知兄非欲僭妄,而欲夺弟之功也。” “附表与后,望弟一哂,不吝回教为盼。” 后边加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应该是张天师的独门签书。 苏轼看着随信附上的那张表格,问道:“什么玩意儿?看不懂啊……嗯等等,这第一个符文,当是至清上浮之炁……还有这个,木性而土质,古怪,非常古怪……” 苏油见苏轼所指,先是氢,后是碳,就跟见了鬼一样:“你……你看得明白?” 第七十三章 看破说破 第七十三章看破说破 苏轼抠着下巴:“略微知道一些,别忘了我的开蒙老师是道士。嗯……这一排应该都与金有关,至黄之金,至白之金,嗯,还有紫金,黑金,哈,还有软金,水金……” 苏油手扶脑门:“看来我这兄长还真是智慧过人,我得马上回封信才行。” 取来纸笔,苏油想了想,写道:“愚弟油颂兄万安:来函得悉。知兄睿察,识究天人;且借理释数,亦知兄之弘量,如滔海长空,可纳鲲鹏也。” “弟思三教之由,皆孜求明道,而教化人心者。其途殊迥,而欲至同归耳。” “兄论铁氧之合,断无一谬。唯第三物,当以过量之铁,以高温低氧致之,细推此理,则知冶炉之中,应多有矣。” “兄之元素符文,巧思精绝,必行于世。此亦油之所愿,故欣悦不胜,意当附兄骥尾,以致千里。” “敢揣疏昧,以兄之符文,与梵文数计,合理工加减法等,试记铁氧反应,其式如下者三。” “此法甚便,惟所书为横式,与汉文表法殊异,然当为至简者。” “横式所用纸笔,弟已妄为。今当奉致,以助兄展成大业,油之幸也。” “弟油顿首。” 苏轼站在旁边看苏油写信,一点不顾及他人隐私,摇头说道:“妖孽,俩都是真妖孽!还假惺惺地套,无耻之尤。” 苏油经常在铁匠坊画图纸,石纸铅笔都有,叫石通取过一刀纸,一盒铅笔,一个黄铜制的卷笔刀,连回信一起交给小厮,笑道:“什么假惺惺,我们是真惺惺!” 苏轼笑崩了,挥着手道:“少来,以为可以用玩笑蒙混过关!二人同是大奸!” 苏油想通过道家,为化学在这个世界撕开一道口子,张象中也想利用化学,为道教张目,两人可谓一拍即合,各自都揣着明白,却被苏轼一眼识破。 苏油不由得扯着嘴角干笑了两下:“子瞻,你这人啊,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知道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以后会吃大亏的。” 苏轼摇头:“就好像吃饭,见到盘子里有苍蝇,你还能闷声不响吞下去?” 苏油也摇头:“算了,由得你吧。” 你娃要不是因为这个苍蝇问题,将一手的好牌打得稀烂,大宋也不会多出一个文化吉祥物来。 如果把时间线拉长一些,历史上真实的苏轼,其价值远比学会看破不说破的苏轼,高出了太多太多,因此苏油也懒得修改他的性格和人生轨迹。 羽纹花钢的剑装已经做好,一样是黄铜鋄银,外加道家法油浸泡透的百年陈化桃木根,极尽精美,只需要将剑条做出来,便可以拼装了。 又带着苏轼玩了一阵原始车床,车出了几个熟铁的螺钉和螺母,讲解了丝杠的工作原理和给进原理,然后将石通招呼过来:“如果需要改变给进速度和螺距,怎么搞?” 石通目瞪口呆:“为什么要这样?统一标准不好吗?” 苏油笑道:“给城门用的螺钉,和给窗户用的,能一样吗?标准当然要统一,不过不是简单粗糙的统一。嘿嘿嘿,少找借口躲懒!这道题留给你先想着,不着急,慢慢来。昨天小七哥已经在图纸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小提示:需要用到公因数的消解,你可不能输给一个小孩哟……” 留下满头冷汗的石通,叔侄俩扬长而去。 今天是苏油给自己安排的休息日,两人相约去栖云寺玩玩。 至于苏辙,那娃读书已经读傻了。 栖云寺在城西的连鳌山上,有一眼泉眼,据说是和纱縠行苏家那眼井是相通的。 栖云寺的老僧对苏轼非常溺爱,苏轼也如同半个主人,拉着苏油在后山胡乱瞎逛。 后山上一片松林,有大有小,怕不有上千株。 苏轼得意洋洋:“看,胳膊以下粗细的,都是我来寺里读书后种下的。” 苏油对这个兴趣不大,他自己就是种树的行家,倒是对苏轼读书感兴趣:“你跑这里来读啥书,自学?” 苏轼说道:“自学什么自学,看风景,种树,烹茶,还搞了一阵子松烟墨,不过失败了。” 说完又道:“我大宋文华鼎盛,看满山的松树便看得出来,眉山城周一代,老松都被砍光了。” 苏油看了看周边山岭,还真是如此,于是说道:“那说起来,种松树还真是子瞻的一番功德了。” 苏轼拍着肚子说道:“那是,不然你想想看,再过几十年没墨用了,我一肚皮文章怎么安排?” 苏油笑道:“你这脸皮比肚皮还厚……现在史世伯炼煤已经得到了煤焦油,那玩意儿也能当墨……”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轼给怼了回来:“那玩意儿叫墨吗?!那玩意儿能叫墨吗?!油乎乎的东西,能画山水竹木?还是能写出篆隶楷草?!明润我告诉你,可以批量复制的东西,都是便宜货色,叫匠技!不可复制的才叫书画!叫艺术!所以油墨终不如水墨!” 苏油说道:“行行行我不跟你抬杠,可你要知道,这世上终是不会书画者多。” 苏轼正色道:“夫子曰有教无类,不然我为什么要帮你教那些孩子?终有一天,我大宋人人会书画,个个懂诗词!” 这就是蛮不讲理了,苏油不禁暗暗腹诽,就算几千年后,也没有达到人人会书画,个个懂诗词的地步。 不过其志可嘉,也就懒得打击他,干脆拉着他看起了风景。 玻璃江清翠得真如一道玻璃,时入金秋,江上点点白帆,正趁着西风逆流而上,船上满载着各种货物,在眉山码头休息中转之后,一批沿着岷江继续北上,直抵益州;一批会沿着大渡河向上,过雅州,最终抵达吐蕃控制地区;而第三批,则会沿着金沙江,进入安宁河,抵达大理国重镇建昌府。 苏油不由得感慨:“真想去国外看看啊……” 苏轼翻着白眼:“去干吗?当年王全斌平蜀还京师,请取云南,负地图进。翰林学士朱震言:‘大理国本唐南诏,大中、咸通间入成都,犯邕管,召兵东方,天下骚动。’太祖鉴唐之祸,以玉斧画大渡河为界。曰:‘非吾有也。’蛮荒之地而已,不去不去。” 苏油说道:“听闻大理马还是不错的。” 苏轼说道:“好马还是数河北,大理马就是负重走山路还行,真到了冀北,还是完蛋。这里风挺大的,你不是要看《病狗赋》吗?我带你去。” 没一会,两人站在一间僧房,对着墙上的黑墨大字面面相觑。 “呃……明润,明天我们带上刮刀,搞点石灰上来好不好?” “干吗?” “小时候的文章,现在看着形同狗屁,这是污了这面墙壁。” “几十里地呢,你真是闲得蛋疼了。” “不行我现在就得将它刮了!” “走吧走吧,赶紧下山,车夫已经等得久了,连鳌山偌大的名头,我看不过如此,你这《病狗赋》摆在这里,没人能看到,啥时候给我写一篇《酱缸赋》,打打广告才是正经……” “连鳌山什么时候偌大的名头?我眉山土著怎么不知?当年在这里读书,就是图个清静……” 第七十四章 混乱 第七十四章混乱 叔侄俩一路斗着嘴下山,就见程家一小厮心急火燎地等在骡车旁边。 一见二人到来,小厮赶上前来:“哎哟我的两位少爷,可算把你们等到了,走走走,车夫大叔赶紧回城!” 苏轼不由得问道:“怎么了这是?” 那小厮说道:“嘉州那边传言,秾智高破蜀了!” 苏轼不由得大惊:“怎么可能?!” 苏油挂念土地庙一帮孩子,说道:“先上车,边往回赶边说话。” 上了骡车,苏油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厮说道:“少爷,据嘉州过来的商说,秾智高于大败我军,如今军势大盛,计划从泸州入蜀,沿江一路杀奔益州,然后割据西川,效西夏故事。” 苏油“哈”了一声:“连进军计划,后续的版图规划都如此公开了?” 苏轼擦了一把脑门,松了口气:“这都是哪里来的谣言?还不如乌蛮杀过来靠谱!车夫大叔你慢点,这车颠得……” 车夫在城里也有家小,此刻心急如焚,哪里会听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说话,鞭子抽得更密了。 苏轼被晃得不行,手把着车边:“明润,你看这事情闹得……” 苏油也把着车边:“现在的眉山城,怕是有些乱了吧……” 来到码头边上,果然,城墙上已经立起了卫兵,商们奔走呼叫,纷纷解缆,郊区的农人也一窝蜂的往城里进,城里边的商要往外逃,喧闹得如同一个大集市一般。 两人跳下车来,苏轼看着这阵仗瞠目结舌:“不至于吧……” 苏油见陈田和郭隆被挤得东倒西歪,跳上一架倾覆的粮车,高声喊道:“不管进出,都靠右走!” 苏轼也跳上粮车:“明润你疯了!这分明就是谣言!还在扇风点火!” 苏油着急地喊道:“再不疏导,城门口先就要出事儿!” 苏轼这才反应过来,朗声喊道:“不管进出!都靠右行!都靠右行!” 苏油就觉得耳膜一震:“我靠!这是什么功夫?” 苏轼得意洋洋:“这是吟啸的功夫,以后你也得学起来的。” 说完又喊了几声。 果然便开始有人往自己右边靠,然后城门口的交通便顺畅了起来。 苏轼又喊道:“各位父老商们听了,秾智高不可能来到西川的,大家无需焦急,各安其事便好!” 没人听他的,多喊了几次,还有商对他反驳起来:“小郎君!休要胡说,赶紧回家吧!城墙上兵都立上了!” 苏轼又喊道:“那是为了防止乱民的,不为御敌,大家尽管放心!” 众人就在狐疑之际,城门口涌出几个兵士,在城墙边粘贴起告示来。 大致意思就是为防备盗匪,眉山城进入军管,某时某刻,白日里城门便会关闭,进入人等抓紧时间。 然后“轰”的一声,人群又乱了。 苏轼无语了:“这……” 苏油跳下车:“子瞻我去土地庙,城我就不进了,你赶紧进城见嫂嫂,告诉他一切平安,这几天我就跟伙伴们一起!” 苏轼叫到:“那不行!明润!明润……” 却见苏油已经跑掉了。 苏油来到土地庙,见所有人都在,脸上都是担忧惊怕的神色。 李拴住见到苏油,又惊又喜:“小少爷?!你怎么还来?我正说要带着大家进城投奔你呢!” 苏油翻着白眼:“进城干啥?这多半就是谣传!糟娃哥,我们现在有多少钱?” 张藻说道:“有小两百贯,我正说去林子里找个地方藏起来……” 苏油说道:“藏起来就没事儿了?别人抓住你一阵拷打,还不是得乖乖地找出来?” “那怎么办?” “拴住哥的金沙留着,其余的,全部花掉!” 张藻急了:“这是弟弟妹妹们的冬衣钱,还有两栋房子!还有……还有石老爷的欠债……” 苏油贼笑道:“不知道欠债的才是大老爷?少废话跟我来!” 赶到码头,人群已经散了不少,还有好些商守着货品欲哭无泪。 丝绢,棉布,这些值钱的物事,都上船了,但是如木料,粮食,好些粗笨的东西便搬不上去,连骡车都有两辆。 船上已经坐了好些人,船老大一脸不耐,已经拔篙了,船上的人也在催促几人赶紧上船,岸上的人在不住央求再等片刻,实在是善财难舍。 苏油过去,开口就问:“这些东西,卖不卖?” 几个商都惊喜地跳了起来:“卖卖卖,小郎君你胡乱给个价钱便成。” 船上有人见状,也喊道:“我们这里也有!绢帛绵绸,还有糖酒!” 苏油拱手道:“各位大叔,这事情多半是谣言,你们已经上船的物事,便别卖了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岸上几位商便道:“就是就是!小郎君你可怜可怜我们岸上诸人吧……” 苏油说道:“长话短说,那我们就点数核计,糟娃哥,算盘拿来。” 几位商这把是血亏了,两架骡车,两千斤的各色粮食,还用江边一列巨大的竹排,岸上上百根成人合抱的松木,作价一共两百贯。 苏油叹息了一声,从书包里摸出一把折刀:“三位这次肯定亏大了,这柄折刀,你们带去益州卖了,所得平分吧。” 这柄折刀与苏油送给石薇的那把差相仿佛,不过背锁又有改进,机关更加精巧,刀片却没有做出花纹,就是云钢普通折叠锻打加简单的烧刃,不过青莹内敛,也是不凡。 几位商千恩万谢:“小郎君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东西,已经交了过税,不在眉山发卖,那就砸了,事已至此,唉……” 苏油好言劝慰了几句,又教授了几人折刀开关之法,几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码头上转眼便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了几个孩子。 苏油转身看了看已经关闭的城门,对张藻说道:“六哥,交易完成,装车,运去土地庙吧!” 张藻看着一大堆的东西,惊得挢舌难下:“两百贯换了这么多!我去叫人!” 城墙上的军士们,看着城下一群孩子乌泱乌泱地过来,将松木都滚进水里,然后用绳子扎上,用长竹篙撑往上游溪流进水口去。 至于粮食,那就只能骡车慢慢拉了。 一直忙到了傍晚,才算将东西搬完。 傍晚,郊外赶来了十来个庄户:“小少爷,苏小少爷在吗?” 苏油正在安排孩子们归置东西,出来一看是史大:“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史大跌着脚道:“好我的小少爷呢,你可把城里老爷们快急死了!” 却原来是程文应知道苏油被留在了城外,托守门老军递下消息来,告知出城的庄户,通知史大过来将苏油接到庄子上去。 苏油笑道:“你看真用不着,我们现在挺好的,对了有件事情真需要你们帮忙。” 史大说道:“小少爷你尽管吩咐。” 苏油画了个图样:“这叫滑轮组,按这两个样式,给我打造两套,然后借几颗大抓钉,这木头还在水里呢。” 史大说道:“小少爷你还是跟我们回庄上吧,乡下虽然不如城里,但总还又张床睡觉。” 苏油说道:“我得以身作则,他们这么多人我也不放心,明日你将东西带来就好,对了,两头骡子你先牵走,这玩意儿我们不会喂。” 史大笑道:“还以为小少爷你无所不能呢。哎哟你们今晚吃什么?” 苏油说道:“对了,这菜蔬也断了,明日你还得拉些菜蔬过来,顺便教我们管理和使用牲畜。既然都来了,那我们一起吃饭。刚收了几千斤粮食,这下总不用再愁吃不饱了。” 晚餐很丰盛,蒸熏鱼,焦香豆豉鱼块,黄瓜肉片,冬瓜汤,吃完苏油还给史大包了一包豆豉鱼,说是给庄子上几个孩子带去。 第七十五章 工具 第七十五章工具 史大翻过来不好意思了:“遇到小少爷一回就过一回节,总这样怎么好意思。这段时间里需要什么尽管提,菜蔬什么的庄子上给孩子们包了!少爷你真不跟我回?” 苏油说道:“这里挺好,明日你早点来吧。” 一天的喧嚣杂乱,终于安静了下来,苏油找来一个陶盆,装上煤球,盖上沙子,放入炭火上焖烀起来,准备炼出焦炭以备后用。 躺在简陋的矮竹床上,闻着李拴住烧起的陈艾,苏油看着黑沉沉的屋顶出神。 苏小妹很开心,靠过来说道:“小油哥哥,你还是第一次和我们一起过夜呢。” 苏油笑道:“其实,我挺喜欢这种日子的,一切从无到有,用我们自己的双手让生活慢慢好起来,又自在又有成就感对不对?” 苏小妹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所有大人都是这样的?然后等日子好了,他们就会相互认识,结为夫妇,然后又生出新的小孩子?” 苏油叹了口气:“小妹,你不要想得太简单了,这世界上啊,还有很多别的人。” “有的把你自食其力当做是他们管理得当;有的贪得无厌,希望把别人创造的财富攫为己有;更多的,就像我们以前那样,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没有思考也无一技之长,就如同水中的浮萍,平日里蹒跚求活,甚至靠国家养着,稍有动荡,便是覆顶之灾……” “那是他们没有遇到哥哥。” “其实不是,这些人,都是国家的组成部分,这样的人多了,只能说明,我们的国家,生病了……” “那就等哥哥长大了,去治好它!” “我?你又想多了,我只是被管理者当中的一员,力量很有限的。” “哥哥不怕,你还有我们!那就等我们都长大了,一起去治好它!” 苏油终于被逗笑了:“哈哈哈,那好吧,等我们都长大了,等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大家一起,去治好它!” 第二天早上,史大又来了,还带来了几套滑轮。 滑轮用的瓷轮,穿上铁轴夹定在青冈木板之内,强度那是没得说。 苏油指挥着大家,先将一个竹筏上层拆解,铺扎滑道。 滑道分作两段,一段从水边通往土地庙边的树林,一段从树林通往苏油规划出来的木料场。 然后苏油开始给大家上课:“杠杆原理我们已经讲过了,大家也清楚了它为何能够节省力量,今天我们讲一个这原理的更高级应用,滑轮和滑轮组……” “大家看,史大叔给我们送来了两套滑轮,我们现在怎么将它组装成滑轮组呢……” “现在我们开始试验……大家看,我们往这个坛子里倒水,当这个坛子里的水达到一定重量的时候,绳子会通过滑轮组,将地上那坛装满水的坛子提起来……” “看,坛子被慢慢提起来了,现在大家比较一下,两边的水,差了多少……” “接下来我们说误差问题,大家看,通过计算,理论上,只需要四分之一坛水便能提起来一坛水对不对?可为什么结果不是这样呢?” “……对,四哥说得很对,坛子本身的重量,是被我们忽略了的,怎么消除这个误差?七哥你来说……” “很好!我们只需要先挂上两个空坛,然后往地上那个坛子里装石头,装到整个滑轮组正好保持平衡,这样两个罐子的重量就被抵消,然后再加水,以水的重量来进行试验,就更加精确了……” “道理大家都明白了?接下来,我们便将这项试验发现投入应用,将水里的大松木都送到木场堆放起来!” 接下来讲解滑动摩擦的原理,大家又一起商量如何减小滑动摩擦力。 再下来讲解等差数列,计算如何将松木堆成几个堆垛,如果分为三堆,堆成三角形,最下一层该是多少根木头。 之后便是如何根据杠杆的原理,在黑板上设计出方便取送木头的吊车。 诸般设计完备后,大家开始干活。 几个大孩子给松木上钉上大抓钉,然后将滑轮盒子下方的大钩子挂上去,几个小孩嘻嘻哈哈地拉着定滑轮盒子边的绳索,轻松将大松木从河中沿着滑道拉了上来。 然后换到另一套滑轮组上,沿着地上的竹制滑道,拉到了木场一个坡上,然后从坡的另一边推下去。 地上钉着几个木楔,松木滚到那里边停了下来。 然后便是一层一层将松木堆放起来,高层的那些得用到吊车,就是大松木做杠杆,一头是一个结实的大箩筐,松木系上后,将石头放入大箩筐,一块块渐渐抵消松木的重量,然后通过牵引控制,将松木提到上层摆放好。 史大看得傻乐:“这么大一片河滩,随便摆放都行,小少爷这就是折腾。” 苏油笑道:“这也是一个学习工科知识的实验过程,再说这样堆放整齐,总比丢得满河滩都是好看得多不是?” 下午,苏油取出陶窑中炼制好的焦炭,分配给孩子们磨粉,然后和上铁沙,装入石墨坩埚,用实验室方法炼铁。 小产量,高精度。 不过他只能负责配比,活得拴住来做。 眉山铁沙的主要成分,是精纯的氧化铁,还有氧化锰,因此只需要简单的还原反应即可还原出来。 没法实现真正的真空粉末冶金,但是通过碳粉补充,控制陶窑内的高还原环境,得到的铁和高碳钢,比史大搞出来的还要配比精准。 没用多久,高碳的钢水炼出来了。 之后便是将炉中的高还原环境通过鼓风变成氧化环境,给钢水脱碳,得到铁水。 再用低碳的铁水和高碳的钢水混合,调整铁水中含碳量的比例,可以得到最合用的钢材。 这方法宋代人已经掌握,就是灌钢法的原理,不过灌钢法是直接将钢水加入铁沙,没有如此精细。 最后将钢水倒入砂模,便能够得到铸铁件。 一下午折腾,苏油得到了一些矛头。 高锰钢的好处在于,即使是铸件,只要热处理得当,也能具备极高硬度。 接下来就是热处理了,先通过正火让铁器变软,易于打磨;磨好后再通过覆土淬火,得到坚硬的钢件;再通过回火,继续牺牲一部分硬度,降低铁件的脆性;最后再精磨,得到寒光闪闪的几件兵刃。 史大将看了一整天的戏法:“厉害了我的小少爷!” 苏油笑道:“没有锻造条件,只能这样了,还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先准备几件防身的东西再说。今天就这样,明天我们接着做板锉,做刀子!” 接下来两天,苏油晚上练焦炭,白天拉着李拴住和小七哥围着炼炉打转,做出来不少东西。 板锉只要求硬度,反而是最简单的,高碳钢趁着红热用斜刀拉出交叉细纹,淬水后便能得到。 其余的粗笨家伙,诸如铁锤,斧头,钳子,钻头,各种木工加工工具,也都被搞了出来。 其中最精细的,是一把圆锯的锯盘。 为了让锯盘的钢铁在浇铸的时候更加均匀,苏油将土地庙所存的蜂蜡给用光了,通过失蜡法搞了出来。 让史大送来几个滚子轴承,通过轴承夹住木棒,转动起来用刀子贴近,车出圆度极高的木轴。 然后利用木轴,木制夹板,销钉,圆锯片,轴承,以及铸铁飞轮,加上工作台面,导轨,木制刻度尺,一起拼装起来,组合成了一架木工工作台。 利用皮带传送原理,将轴承连接上一个大轮,通过粗绳传动,一个孩子上去,像蹬自行车一样蹬动大轮,便带动轴承上的锯片飞快地转动起来。 导轨可以拆装调整,既可以用于等距离的切割,又可以用于改出不大于锯片半径宽度的木板。 第七十六章 在藜将军 第七十六章在藜将军 这天锯床试运行,李拴住在蹬车,史大亲自操作,苏油在一边大呼小叫地指挥。 截断实验非常成功,轻松便得到了无数长度均一的毛竹筒子。 不过改板就不那么顺利了。 “妈蛋怎么又卡住了?史大你给进速度再慢一点!” “拴住哥蹬不动了?换人,三哥,三哥人呢……” “少爷,东西得承认的确是好东西,就是这安装的地方没太对,这玩意儿拉庄子去,利用水力轮子,那还不得转得嗖嗖的……” “少来,就想贪我的好物事!这么多大松木你也一起给我拉过去?” “大松木给你改成细板子那就是糟践,一根大松木得换七八根小松木,再用小松木改板子,那才划算!” “就你聪明!当我不知道?问题是现在鬼都没一个,你给我换?” “……” “你俩就别闹了,等等少爷,你看,上边来了艘船……哇大船呢……” 娃子们都没有见过如此大船,全都欢呼着跑到沙滩上观看。 那船长度有十多米,宽度有长度的三分之一,与普通的载货船宽度为长度一半的比例有所不同,明显是兼顾了载重和速度。 玻璃江上来往的船很多,苏油一眼就能估算出这船的载重,四百料。 一料为一石粳米的重量,四百料大船的意思,便是这船在空载的时候,排水量能够达到一百多吨,满载的时候,能装近百吨货物。 这是因为民料节约,皮薄腹空,尽量多拉。 换做官船就不一样了,官料的千料大船,排水量近六百吨,能拉的东西,也就两三百吨左右,负载比是不一样的。 这艘大船用料也厚实,不过没达到官船的水平,三桅硬帆,乌棚盖顶,速度不慢,很快便朝码头驶了过来。 见到娃子们准备朝码头跑,苏油摸出一个竹哨吹响,将他们都招呼了回来。 城上的卫兵也发现了情况,赶紧吹响号角,没一会,城头上便乌泱泱地站满了荷枪持刀的人群。 一个身穿绿袍的官员在上面战战兢兢地观看着河面。 苏油看得直撇嘴,这要真是敌人,县令的那副模样,对叛军来说简直就是一剂兴奋剂。 摇了摇头,留下几个大孩子,其余的全部上骡车,先去史家庄子上躲避。 自己和几个大的则朝城门摸去,躲在城边树林里偷窥。 大船靠岸,船上推下两块跳板,一群蒙着包帕的黑衣武士从船舱中涌出,紧跟着出来几位文士师爷,然后一个小女生打起一把伞盖,一位长裙黑衣女子最后才从船舱中出来。 女子头上搭着一块彩锦编织的帕子,用辫子压着,鼻梁高挺,肤色偏黑,乌云般的秀发编在脑后,耳朵上两只巨大的银耳环,脖子上则是一块银披,那打扮一望而知非是汉人。 武士簇拥着这女子,一群人来到城下,一位中年师爷朗声喊道“二林部怀远大将军辖下,在藜将军阿囤弥在此,青天白日,何以闭城不纳?” 李拴住听得发懵,低声道“小少爷,将军呢,到底是男的女的啊?” 苏油瘪嘴道“这是我大宋的羁縻之策,熟蛮诸部,授其首领官职,命之守土而已,真不是什么大官……不过连女人都有官职,这事还真是古怪了。” 就听楼上县令对边上一人嘀咕了几句,估计是县尉,然后县尉对楼下喊道“边蛮诸部,各守分土,别有傕场。你们只能在雅州贸易货物,因何到得眉州?速速退去,各自相安方好。” 阿囤弥唧呱了几句,那师爷喊道“我部于雅州贸得盐钞,需前往富顺监提领,然途径嘉州,听得眉州别有一物,胜富顺盐十倍,因此前来看看,你们因何关闭城门?” 那县尉拱手道“好叫将军得知,目前东南反贼猖獗,延边州县俱要提防,前日有风声传出,州府下令戒严,你们要进城,等戒严结束方可。” 女子皱了皱眉头,又跟师爷讲了几句,师爷摇了好几次头,女子观看着周围,发现了土地庙,便抬手一指。 苏油说道“哎哟,要抢我们的房子,赶紧回去。” 阿囤弥排场挺大,等到队伍走到土地庙的时候,苏油已经准备好了,带着几个大孩子从房里出来“远客光临,荣幸之至。” 阿囤弥没料到自打上岸城外鬼都没见着一个,这时候突然冒出来几个熊孩子,小吃了一惊“哎呀竟然有小孩!” 苏油也吃了一惊“哎呀你会说汉话!” 阿囤弥说道“小孩你刚刚还偷听我们说话!” 苏油翻着白眼“好叫将军得知,这房子是朝廷分配给我们孤童们居住的,你们不能住。” 阿囤弥转了转眼珠子“小孩,你们几个人住,地方大了一点吧。” 苏油说道“不大啊,将军进门一看便知,逼促得很,我们一共五十多人呢,不过他们都躲起来了。” 阿囤弥不信,派手下一个武士进门查看,然后那武士出来,对着阿囤弥禀报了一阵,然后还献上了一柄长矛。 阿囤弥接过来一看,顿时被矛刃上的烧刃纹吸引了,拔出自己腰间的银装小刀,往矛刃上一斫,小银刀的刀刃顿时出现了一个小口子。 阿囤弥问道“小孩?这长矛是你的?” 苏油说道“朝廷规令,盐茶铜铁,俱是专傕,不能私下交易。” 阿囤弥扑哧一声笑了“你说的那是大宗,至于川中四路的小铁坊,只要从朝廷铁监傕出生铁,便是默认得到许可,然后自行锻造一些小东西发卖,朝廷才懒得管你呢!你这话只能骗骗生蛮,我们可是跟汉人做老了生意的。” 这事情苏油还真是不太了解,主要是石家铁坊本身就有一半官傕铁坊的意思在里头,跟税监关系深得很,细想起来,好像他们卖铁器,还真跟阿囤弥所说的差不多是一回事儿。 阿囤弥突然反应过来“小孩你几岁了?” 心下却不由得暗暗惊讶,这娃对答如流不卑不亢,开口闭口朝廷法度,差点让人忘了他的年纪! 和城墙上那一帮子相比,这孩子反倒更像一个官。 苏油拱手道“姐姐,我叫苏油,字明润,马上便要六岁,是这群孤儿的推举出来的管勾。不过这铁器真不能卖你,你得等城门打开之后,去史家铁匠铺购买,否则,你我还是都违了法令。” 阿囤弥笑着摊手“我是羁縻州过来的,朝廷一贯优容;而你又是个孩子。你觉得这事情,朝廷真会计较?” 苏油再次拱手,一脸的严肃“朝廷法度,重如亘岳,纵是王子,亦不得轻违。律禁威严,可不是给我们仗着身份钻空子用的。” 阿囤弥上下打量了苏油几次“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迂腐!大宋当真河清海晏了?” 苏油笑道“姐姐,这其实也是为你好,深入宋境采购兵刃,呵呵呵……” 说完一指眉山城那边“这城门,现在可都还关着呢!要再遇到小人挑拨,或者以后边军好事的话,今日之事,就会变成一个麻烦。于姐姐,于姐姐的部族,都是不利的。” “要是姐姐真喜欢这几件东西,那就等城门打开,入城去税监报备之后,再来收取,如此万无一失,何必急在一时呢?” 一位师爷就对着阿囤弥拱手“主上,这位小童所言极是,我们来眉州,已经是违令了,要是再采购兵器,那……那回去大将军定会责罚老夫的……” 阿囤弥撇了撇嘴“范先生,你教我读书的时候,可是‘读千卷书,行万里路’。怎么真到举步了,却一再阻挠?这不是言行不一吗?经州过郡,多有不纳,这就是大宋的礼数?” 第七十七章 蛮部 第七十七章蛮部 苏油赶紧拱手:“姐姐,话非如此,大宋是礼仪之邦,闭城只是为了应对秾智高反叛的警讯而已。跟你们此行无关。” “另外你们既然接受了朝廷的官职,那在大宋境内所行所止,便应当奉行律令。如果肆意行事,导致上下猜疑,甚至引发纷争,姐姐,那样对谁都不好。” 阿囤弥想了想:“好吧,算你有几分道理,那就等城门开了再说。弟弟这里可有吃的?放心不会白吃。” 苏油这才松了一口气:“狗剩哥,赶紧生火造饭,招待诸位壮士。” 阿囤弥丢出一锭白银:“弟弟让他们去忙,你带着我逛逛这周围,好些东西我怎么见着这么奇怪……” 苏油只好带着阿囤弥逛起了土地庙周围,阿囤弥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东看看西摸摸,对做陶器的印模,浇铸精钢的砂模,大铁锅子,陶炉,蜂窝煤,泡菜坛子……兴趣都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等阿囤弥掀开酱缸,顿时被熏了个倒仰:“哎呀小油你太坏了!你故意的是不是?!” 苏油赶紧将竹斗笠盖子重新盖好:“都是好东西,就是要成品还需要时日,走走走我们再去看别处。”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阿囤弥也告诉了苏油很多东西。 这时候的四川,周围一圈全是少数民族。 主要包括吐蕃,羌人,僚人,诸蛮,西南夷等部。 吐蕃人居住在西北方向的高原; 与之相邻,岷江上游的威州和茂州,则是羌人的地盘; 僚人集中在东南的南平军,泸州,叙州边疆; 而南平军往西,大理和大宋之间,分布这诸多的蛮峒部落。 仅仅雅州外围,就有十多个羁縻州,范围覆盖了雅州周边几百里,大致有大小上百个部落,其中大的有近五十个。 北边的部落,盛产名马,牦牛,虎豹皮,麝脐…… 而南方诸部,则是大理马,金猱皮,白叠布,火浣布,药材…… 还有就是金,银,铜等各色矿产。 他们喜欢交易的,则是大宋的盐,茶,大布,丝绸,瓷器等特产。 靠近汉地的部族,很多能说汉话,与宋人多有交易往来,被称为熟蛮。 与之相隔一层的,则被称为生蛮。 各州的酋长们,大宋赐下官印,职务,从大将军,将军,知州,刺史,到司戈,郎将不等,以示羁縻。 一般还会赏赐下锦袍,袭衣,银带,银器,银印铜印等东西,作为身份确认。 比如阿囤弥,她所在的部落叫二林部,地方不大,但是周围部落都推他们为共主,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部落联盟。 联盟酋长被称为“大鬼主”,在大宋这边的身份则是怀远大将军。 她这个女儿甚是得宠,因此虽然是女儿身,大鬼主也找宋廷要了一个身份。阿囤弥虽然只有十几岁,可也是大宋的在藜将军,而她的哥哥,则是威远将军。 每过几年,雅州府还要赏赐酒食,代表朝廷以示慰劳。 做交易的时候,大宋给出的价格一般也稍微高一些,以坚其归附之心。 诸部间时常爆发冲突,习俗也和大宋不一样,比如兄长死了,弟弟可以继承嫂嫂为妻子;又比如抓到俘虏,甚至是过往商,往往杀死了用来进行生祭。 即使受害者是宋民,因为山高路远,又是当地习俗,大宋也都是不怎么管的。 以二林部落为例,部落中有十低三姓,亏望三族,已经有了等级种姓之分。 而阿囤部,则是十三族中最高的,只与两高姓通婚。 大鬼主比较开明,因此还延请了汉人教师教导子女,听阿囤弥说正在筹备向大宋纳贡。 这就又说到了贡品,金猱,花熊,都在其中。 苏油仔细问明这两种东西,不由得笑了,原来就是金丝猴和熊猫。 金猱皮非常金贵,大宋将它背上带金色长毛的部分镶做成皮垫子,非宰执以上不能轻用。 看着阿囤弥手上的镯子,苏油笑道:“当今皇上仁慈,你们献上这种无用之物,讨不了喜的,不过你手上那个镯子,用料倒是不错。” 阿囤弥和苏油谈笑了半天,感觉自打进入大宋后,见到他们的人要不鄙视,要不高傲,低声下气笑脸相迎的也有,但是那些明显是看上了自己带来的货物,就没有一个真正平等看待他们的。 只有苏油这个弟弟,不卑不亢,但是真心坦诚,年岁虽小却聪明异常,相貌也可爱,实在是不由得喜欢,便将镯子蜕下来递给他:“你喜欢这银镯啊,那姐姐送你好了。” 看来二林部相当富有,这个便宜姐姐倒是大方得很。 苏油却不接:“姐姐,你这可不是真银,和你的耳环,胸批不是同一种金属。” 阿囤弥惊讶道:“你如何知道?我也觉得不是,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这是从邛部川手里换得的。” 苏油笑道:“当然有办法验证,其实你自己也应该感觉得出来,这镯子,应该比同等纯银镯子要轻。” 阿囤弥拉着苏油的袖子笑道:“弟弟如果教授我辨识金银之法,姐姐……姐姐便命手下给你造好屋子,如何?用竹子造楼,可是我们二林部的拿手好戏。” 苏油双手一合,哈哈大笑:“成交!” …… 转了一圈回到土地庙,阿囤弥便开始抽鼻子:“什么东西这么香?!” 几个大孩子炒的都是大锅菜。回锅肉,疱猪汤,卤猪杂,是苏油特意安排的,这也是娃子们的最爱。 接下来便开始吃饭,几位先生账房师爷和阿囤弥一桌,苏油作陪。 这桌多了几个苏油炝锅小炒的时蔬,算是接待尊贵的人。 一顿饭把所有人都吃得开心得不行。 如果说现在的西南还是美食的荒漠,那诸蛮部简直就是火星了,乍一吃到大油大肉的炒菜,完全如同进了蟠桃宴一般。 阿囤弥停不下筷子,不住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嘟囔:“怎么会这么香?!我以为嘉州的饭食已经够好吃了,跟你们眉州的一比……算了压根就没法比!” 那位师爷也拱手:“劝了主上一路,还是主上主意拿得定,光这一顿饭,那就不虚此行啊……” 苏油笑道:“喜欢就好,晚上我们吃鱼,姐姐赏赐下那锭大银,伙食总要与之匹配才行。” 阿囤弥抬起头来:“账房,一人一顿两百文,按五日计算,五十人合计百贯,给弟弟一百五十两银子,算作接下来几天的饭钱!” 现在官价一贯铜钱合一两白银,其实民间更高,再多出五十两添头,这姐姐实在是大方得不行。 苏油赶紧摆手:“用不了这么多,早饭我们很简单的,不过钱我还是先收下了,等姐姐走的时候啊,给你换成几样好货物,总亏不了就是。” 阿囤弥笑道:“你不是说还有五十多位孤童吗?姐姐算是帮你个小忙。等走的时候,那些兵器送姐姐就行。” 苏油笑道:“不过还是得报备,但是城内铁坊掌柜与我相熟,这事情不难,另外我再替姐姐打造一柄好刀,算作答谢。” 阿囤弥笑道:“我不信!你能教会我辨识金银即可。” 吃过饭,苏油取来两个陶制的方形量杯说道:“姐姐,金银辨识方法很多,这个最简单了,测它们的密度即可。” 阿囤弥问道:“什么叫密度?” 苏油说道:“密度,就是物体的重量除以它的体积,只要物质足够精纯,这个数值一般是恒定不变的。” 说完将阿囤弥给孩子们的一锭银锭放上天平,另一边放上玉瓷砝码,得到重量。 然后再将银锭放入量杯之中:“银锭的体积,因为形状千奇百怪,不好计算,但是通过这种方式,却很容易测量,它排开水的体积,便是它自身的体积。你们开着大船过来,应该很容易知晓。” 第七十八章 指点 第七十八章指点 阿囤弥点头。 苏油说道:“你看,现在我们得到了重量和体积,两者相除,便可以求出它的密度。” 阿囤弥便招手叫师爷和账房过来,复杂的除法,这样的东西她不会。 待到计算出手镯的密度后,两个数字一比较,阿囤弥一眼便看了出来:“手镯的密度小很多!邛部川的骗子!回去要他们好看!” 苏油笑道:“别啊,这东西虽然不是银子,但是也有大用……其实它应该叫白铜。” “白铜有两种,一种来自唐代的炼银术,道家方士在铜中加入砒霜,可以得到白色的砷铜,他们叫秘银,但是时间一长就重新变黄了。” 阿囤弥睁大了眼睛:“弟弟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张藻是商务组组长,刚刚苏油也叫他过来,练习除法计算,现在得意洋洋道:“张大哥说此法是道家秘术,可以化铜为银,然后被我家小少爷揭开了秘密,好不狼狈。” 苏油心想我怎么不知道,白铜水烟壶,白铜烘炉,白铜盆,都是西南著名非遗产品好不好? 笑道:“张大哥以身试毒,这样的精神我是佩服的。” 阿囤弥赶紧将白铜丢在桌子上:“哎呀我这镯子怕也有毒吧?” 苏油说道:“不然,你们那一带,应该有一种砒矿,但是那所谓的砒,却炼不出砒霜来,其实是另一种性质不同的东西,你的镯子,就是用砒矿与铜矿一起冶炼出来的,放心佩戴。” 阿囤弥看着苏油,觉得这小孩太神秘高深了:“我现在有点相信,那些矛头是你自己炼出来的了,你答应给我的好刀,也不是像其它宋人那般空口白话。” 苏油笑道:“骗谁都不能骗姐姐你啊!另外你这白铜品质一般,还有改进之处。” 阿囤弥说道:“真的?” 苏油说道:“新法是要用到密封坩埚,用炉甘石和铜矿先炼出黄铜,再用黄铜加砒矿,便能得到品质更高的白铜了。” “这两样东西其实不算很精贵,但是一者颜色如黄金,一者颜色如白银,而且容易加工,如果能做成精致的器皿,那肯定大受欢迎。” 阿囤弥眼睛顿时都亮了:“真的?能如同黄金和白银?” 苏油笑道:“世人慕虚荣,姐姐你想,要是有一口莲花纹的白铜脸盆,上面的花纹如同金丝镶嵌,会是什么模样?” 阿囤弥想象着那盆子的样子:“那可真是太好看了。” 苏油说道:“姐姐,这白铜炼法我告诉你了,现在我想问问,矿藏,你们能够控制吗?” 阿囤弥就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般:“哈,邛部川本来就是我们的地盘,只是那里贫瘠,才让几支生蛮在那里过活,既然敢用白铜冒充白银欺辱我……” “范先生你记下来,回去如实禀告父亲,几支生蛮,要不就离开我们的领地,要不嘛,就都别走了,留下来开矿!” 范先生饶有深意地看了苏油一眼:“明润。我想问的是,二林部得到如此大利,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苏油说道:“现在我大宋铜荒严重,朝廷不得已,实施铜禁。我想姐姐境内既然有铜矿,不开采出来便是浪费。但是如其余矿坑户那般直接发卖铜锭,又是会吃大亏的,那便不如做深加工,提升价值。” “这些铜器,最终会归入哪里?我想绝大部分,还是会流入宋境。朝廷总得想出办法来应对这种局面,或许便会有聪明人,为大宋钱荒想到一条出路。” 范先生思索半晌:“大宋铜政,压迫冶坑太甚,坑户不得不掺假应付,产量极低,质量奇差。你是想……反其道而行之?” 苏油说道:“姐姐所在二林部,地属羁縻州,朝廷宽厚,所给价钱公允,此为其一。” “姐姐将赤铜冶炼成黄铜白铜,制成铜器供应四川,部族收入会大大增加,此为其二。” “铜价高昂,眉山榷场,盐钞必定大售,此为其三。” “我眉州如今物产日盛,出现了诸多产品,尤其是书籍,更是精良,姐姐得钞之后,必定需要换成货物,我眉山也会因此繁盛,此为其四。” “到时候眉山会成为承接嘉益,辐射三江的辐辏中转之地,待到商贾云集,不说别的,就是弟弟我开一家饭店,也足够几十个孤儿好好生活了,此为其五。” 范先生又想了下,诸事似乎真没有什么不可行的地方,从朝廷到地方再到部族,各方都有好处,于是说道:“我还是没明白,明润你自己的好处在哪里?” 苏油笑道:“有了姐姐的支持,我在眉山,自然更加如鱼得水。” “然而最关键的是,眉山的几样新物产,不好意思,都与小弟有些关联。” 范先生大惊:“明润休要信口开河,眉山城各项产业,均为江卿把持,难道他们都听你的?” 苏油指着天平边上的玉瓷筹码:“这是玉瓷,眉山史家瓷坊的产品。” 再从书包里取出那把“硬是好”小折刀:“这折刀,眉山石家铁坊的产品。” 然后指着庙里墙上的一副十二花神挂历:“那幅挂历,眉山程舍人印坊的新品。” 最后将自己的书包放在桌上:“这个书包,是最新的纱縠行苏家织染。” 说完从土地庙里取来三份契约:“范先生,除了苏家织染是我嫂嫂的产业,其余三家作坊,皆有小弟三成的股份……哎哟这张拿错了。” 阿囤弥一把抢过来:“这是什么……哈哈哈酒!” 苏油不好意思道:“呃,这个……勉强可以算是小弟自己的产业。” 阿囤弥拍着桌子:“酒呢?快拿出来尝尝!” 苏油说道:“酒都在酒坊……” 阿囤弥不依:“没有哪个酒坊老板不把最好的酒藏在家中的,这里算是你的家吧?少废话!酒!拿出来!” 谎言被可耻的识穿了。苏油只好去土地庙里,揭开一个蒲团,然后再揭开一个石板,里面是一瓶玉瓷瓶的永春露和几个小瓷杯。 生怕嫂子和几个长辈发现,苏油便藏了几瓶在土地庙里。没错,他就是在偷喝! 将东西拿回来,老范先不干了:“好你个明润!亏得我刚刚还在主上面前为你说好话,你这是一言不合就打脸啊!还真藏着酒!” 阿囤弥笑得东倒西歪:“怎么样范先生?我就说他肯定有吧?” 苏油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我是在做产品测试……” 阿囤弥一把夺过酒瓶:“你拿过来吧!我侗寨里可没你这么虚伪,还藏着掖着的,小油你没把姐姐当朋友!这酒到底是有多精贵……哇哦……” 软木塞子被打开了,即使在广野之中,也挡不住馥郁的酒香。 苏油赶紧将杯子布上,连连道歉:“实在是不知道姐姐也爱这个,要早知道,我早就拿出来了,这是我酒坊新出的永春露,来来来,便敬姐姐,还有范先生,还有列位账房一杯。” 晶莹到略微透明的酒杯和酒瓶,浓烈的气息,熏得与坐众人心痒难耐,都知道这东西不是凡品。 待到一口下去,先是口中的清甜,接着是浓郁繁复的连绵酒香,然后入一股热线流入腹中般的浓烈,接着舒服得如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不禁齐声喝彩:“好酒!” 阿囤弥心痛得都不行了,这一下就被苏油倒出了一二三四……六杯!整整六杯! 赶紧将酒瓶重新塞好:“我的!剩下的都是我的,谁也不许再动!” 第七十九章 竹屋 第七十九章竹屋 苏油笑道:“不至于,等到城门开了,这酒还有不少,这几天嘛,一天一瓶还是有的。” 阿囤弥问道:“城里这酒有多少?” 苏油也不是太清楚:“呃,目前大概几百斤吧。” 阿囤弥哈哈大笑:“全要了!” 大帐房脸都吓白了:“主上!万万不可!这酒如此金贵,我们,我们买不起的……” 阿囤弥这才反应过来:“弟弟,你这酒,多少钱一瓶?” 苏油张口就道:“出厂价四……”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谁叫我是弟弟呢,就凭姐姐的面子,我就按眉州城里最顶级的酒价出给姐姐,三贯一瓶如何?不过这样瓶子就得另算……姐姐是好酒之人,应该喝过嘉州最顶级的好酒,那些酒,比这永春露如何?” 阿囤弥笑得就如偷到鸡的狐狸:“弟弟以后有机会到二林部走走,看上的东西,尽管拿!” 说完又转头问大帐房:“我们这趟兑了多少盐钞?” 大帐房看了苏油一眼,还在支吾,阿囤弥眉毛一竖:“说,弟弟又不是外人!” 大帐房只好说道:“呃,一共两千三百贯……主上,可不能全买酒啊!回去大将军肯定会责罚小人的!” 范先生也劝:“东西的确是好东西,但是主上,难道明润刚刚摆出来的其它几样,就不是好东西了?” 阿囤弥这才将目光落在几样东西上,再拿起那把折刀打开,用手刮了刮刃口,又摸了摸身前的瓷杯:“范先生,接下来你和雅州榷场商议,这次兑换盐钞的交易,我们很满意,以后便都用盐钞吧,然后我们自行来眉山粜货,这样大家都方便。从现在开始,筇杖,金猱皮,我们每次入榷场,各多送五十过来。” 雅州筇杖,历来也是贡品,朝廷每年用来赏赐元老所用,和金猱皮一样,在汴京珍稀异常。 范先生供手微笑:“定不负主上所托。” 说完再次供手:“主上出生,大巫便测定是洪福之人,此行大巫说利在东北,我原先以为是预示着交割顺利。殊不知主上睿智,坚持要来眉山看看,这事情端的是应在了这里!” 阿囤弥御下和与苏油相处大有区别,之前嬉笑,那是因为不涉政治。现在却只微微一笑:“范先生言重了,父亲和哥哥,那才是洪福之人。别以为你如此吹捧,我就会多给你倒一杯酒喝!” 言罢开心拍手,便算是揭过此事。 苏油暗自佩服,能居高位,就不会没有心机,御下和外交,态度完全不一样。 一个羁縻州蛮夷少女便已经如此,那大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又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想多了,之后便该造屋,阿囤弥将这事情交给了侍卫。 侍卫看来也是树房子的高手,很快便指挥手下用大毛竹搭起了架子。 见到苏油满脸惊讶,阿囤弥得意地笑道:“我们的规矩是,宿营必须立寨,鹿角,竹篱,都是必须的,这些他们都做惯了。” 可接下来事情就掉了一个个,苏油找侍卫首领统计了各种长度的大小竹料数量,又取了几根作为标准长度,圆锯转动起来后,五十个人的营造速度,竟然赶不上一台圆锯的材料供应量。 阿囤弥惊得嘴巴大张:“这……这是什么鬼物……” 苏油翻着白眼:“神器!这是神器!圆锯!” 阿囤弥牵着苏油的手:“弟弟,这也是你的?多少钱?让给姐姐行不行?” 苏油无奈地说道:“这东西虽然看似结构简单,但是其中工学的知识不少,你们买去不会保养维护,没有标准备件,也是用不了多久的。” “再说了,这机器目前还不完备,还应该加上丝杠,可以灵活调整圆锯的高度,以及在水平工作台上的位置,用于产出各种所需的木件。现在……临时应急用的东西,过于粗糙了。” 阿囤弥都无语了:“这还过于粗糙,那细致了该是什么样?” 苏油笑道:“等你下次再来吧,到时候给你看看我们搞出来的木碗,你就知道什么是细致了。哎哟那竹墙加固怎么还用绳子?强度不行啊……” 不行那就改进,苏油翻出来一个小木凳。 在小木凳一边开出槽,卡上刀片,刀片对面钉上一块木方,这就是一台简易的拉制竹棍的机器。 刀片和小木方之间的距离,正好是苏油前几天制出的最大号木工钻能开出的孔径。 楠竹的竹稍被利用起来,剖成长长的小竹条后,放入刀片和小木方之间一拉,一丝竹刨花便翻卷出来。 刀片是斜的,转动竹条不停拉制,竹条边不断往桌面靠近。 等到竹条再拉不出刨花了,一根长长的标准尺寸正圆竹棍便出现在了苏油的手中。 苏油将竹棍交给震惊得瞠目结舌的侍卫头领:“用大钻打孔,用竹钉加固,用于竹筒之间的固定。狗剩哥!狗剩哥过来指导他们!” 阿囤弥笑眯眯地指着木工钻和小木凳:“弟弟,这两样东西,总能匀给我们了吧?” 苏油终于也表现出来大方的气质:“送给姐姐了!另外标准木工钻,再给姐姐赶制十套!” 工程进度快得无以复加,很快两座竹屋便在土地庙外建立起来。 大竹门,大窗户,窗户上还挂了竹帘,顶上是楠竹对剖后刨去内隔得到的竹瓦,顶上是黄泥封固的屋脊,堆上稻草压上石头防止被雨水冲坏。 竹瓦是两层,傍晚时分,侍卫头领得意洋洋的过来了:“主上,竹屋两廪,开三丈广两丈,松木为柱,屋瓦两稔,午后开造,酉时三刻功成!末将特来缴令!” 阿囤弥扑哧一笑:“炽火你得意个甚?苦劳是有的,功劳嘛……要是没有弟弟的规划和工具,能如此快速完工?锯竹子都累死你们!” 头领叫阿囤炽火,闻言不由得嘿嘿赧笑。 苏油对两座大房子太满意了,说道:“炽火大哥辛苦了,今晚酸菜鱼管够,大家吃个尽兴!” 二林部得盐困难,因此常将菜蔬用淘米水腌制成酸菜,不过那种酸菜是不含盐的。 而苏油制得的酸菜,用盐较多,密封也好,菜色金黄,口感爽脆,因此做出来的酸菜鱼,简直就是极品美味。 再加上几片烟熏五香味的香肠,不少土兵一口下去,便跑来苏油这桌前边,开心地载歌载舞,最后匍匐行礼,倒退着离开,回去继续大块朵颐。 阿囤弥笑道:“大家都很开心,这是他们在感谢你赠与的美食。弟弟,他们在称赞你是一个好主人。” 苏油笑道:“多谢姐姐为我们造起房屋,不然还不知道得等到何时呢,姐姐和你的手下,也都是我们的好人。” 阿囤弥给苏油又倒了一杯酒:“让他们闹去!弟弟陪姐姐接着喝!” …… 苏油自己不知道怎么睡下的,等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美丽帐子里,帐子的轻纱全是暗花,有腾蛟,蝴蝶,奔马,虎豹,充满了异族气息。 轻纱帐子上边,是土地庙的屋顶,阳光从蚌壳明瓦投射下来几道光柱,给帐子施加上一层神秘的美丽。 “阿嚏!”鼻端传来一阵轻痒,然后便是一阵银铃般的轻笑。 苏油这才发现自己是睡在了阿囤弥的寝帐当中,阿囤弥身着轻衣,侧身用一手斜支着自己的身体,另一手用发梢撩拨他的鼻端。 这姐姐的身量和样貌,都是非常漂亮的,呃,除了有点黑。 苏油笑了:“姐姐,早上好。” 阿囤弥笑道:“弟弟只有睡着了的时候,才像是一个孩子。” 第八十章 观瓷 第八十章观瓷 苏油一看日头:“哎哟!这也太晚了,都怪姐姐灌我的酒!” 阿囤弥笑道:“反正难得清闲几日,多睡一会儿也没事。” 苏油说道:“那不行,我每七日休息一日,其余日子这时候,必须开始学习了。” 见到苏油匆匆钻出帐子打开书包,阿囤弥翻身趴到被子上,翘着两个脚丫一打一打,支着下巴取笑:“读书有什么好?范先生都没有你这么爱读书!” 这时就听阿囤炽火在门外禀报:“主上,昨夜有人前来骚扰,已被末将尽数拿下,请主上发落!” 阿囤弥不由得微微惊讶:“眉山城外还有盗匪?” 苏油“哎哟”一声:“糟了!” 赶忙从庙里出来,一看没人,不由得急了:“炽火大哥,人呢?!” 阿囤炽火在前头边笑边领路,来到树林后一个土坡底下,就见十几名村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史大也在其中。 所有人嘴里都被塞了麻团,全都被捆得过年猪一般。 史大见到苏油,一边挣扎一边“呜呜”叫唤,苏油赶紧上前,拔下史大嘴上的麻团。 麻团一拔出来,史大就嚎啕起来:“小人……小人无能,未能救出小少爷,反而沦于盗贼之手……呜呜呜……小少爷福星高照,他日得脱大难,记得告诉主家,史大尽力了啊啊啊……还有小人家小,就托主家可怜照顾了……啊啊啊啊……” 苏油恨不能重新给他把嘴堵上,拍着他的肩膀:“别闹!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起来!” 史大如同一条鱼一般在地上蹦跶:“小人……小人起不来……” 苏油这才发现史大两手两脚被绑在一起,手脚之间还有一根细绳崩着,成反弯弓的姿势,赶紧摸出折刀来割断绳索:“哎哟,这一晚上可遭罪了……” 史大恨恨地看着那群土兵:“都不是人!将我们丢在这里喂了一夜的蚊子!” 土兵们都笑嘻嘻地看着这群农夫,叽叽咕咕说着史大他们听不懂的土话,估计不是讥讽就是嘲笑。 苏油翻着白眼:“史大你没搞清楚情况就别瞎说!冲撞在藜将军行营,夜间紧急,土兵大哥们已经留情了,不然斩了也就斩了!” 史大舌头都大了:“大……大官?” 这事情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就算不是大官,那也是大豪商,史家的玉瓷要开个好张,还得指望他们,人家是来眉山采买货物的。” 史大又嚎啕起来:“小少爷你要给我做主啊……史大一片赤胆忠心,都是为了营救小少爷啊……要是得罪了大官耽误了生意,老爷怪罪下来,小少爷可得帮我说好话啊……” 苏油拍着史大的肩膀:“得了得了,不打不相识,一会带他们去看看玉瓷,生意要紧。” 这时候阿囤弥也过来了:“哎哟,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苏油拱手道:“姐姐,都是周围乡亲,以为你们是歹人,特意前来营救我的。冒犯了姐姐虎威,给捆在这里了。麻烦姐姐快叫人将他们放了吧。” 阿囤弥横着眼睛看他,笑道:“你人缘儿倒是挺好。” 又心满意足地听苏油叫了几声姐姐,这才笑着对众人咕哝了几句,土兵们方将捆着众人的绳子割断。 苏油又去给庄户们作揖赔罪,反过来把庄户们搞得手忙脚乱。 苏油看了看日头:“开饭吧,姐姐正好了,这个庄子就是出玉瓷的庄子,吃过饭我们一起去看看。” 阿囤弥看了一眼树林里乱七八糟的地面,看着史大捂着嘴笑道:“你们这还是从树林里摸过来的?那不是先自废了一半的武功吗……” 苏油一看二林部的武士,全部头部紧裹黑巾,领口完全贴着脖子,浑身上下油绸包裹,袖口,裤腿都扎得紧实,衣服贴身不说,腰上还有宽宽的腰带。 全身都是黑色,只有脸部和双手露出皮肤,连刀子长度都只有尺半,在树林里一点不会牵拌,灵活得就跟狸猫似的,全是丛林夜战的行家里手。 再看乡亲们,麻鞋,阔腿裤,广袖袍子,风从这个袖子进来从另一个袖子出去,好几个身上都已经开了口子,不知道是被树枝刮破的,还是挣扎的时候扯破的。 地上都是锄头,扁担,粪叉…… 这都没法比了,苏油红着脸给自己找理由,嗯,我们是输在了装备上。 带着十几个村夫回来,狗剩正在炸油条:“哟,史大叔今天来得可早,怎么脸有些肿……” 苏油翻着白眼:“你史大叔昨晚半夜就来了,你们就一点没有听到声响?” 狗剩“啊”了一声:“不知道啊……我以为大家刚刚从庄子过来的……” 苏油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再次打量起二林部这些武士来。 战胜村夫们不稀奇,但是全程悄无声息还不伤一人,这战力就不是一般的彪悍了。 琢磨着眉山城低矮的城墙,如何才能防守住这样的武士呢? 吃了两根油条,喝完了一大碗豆浆,仍然没有答案。 大家对炸油条和加糖霜的豆浆非常满意,农夫们的脸色也好看了很多。 苏油介绍道:“这些都是从羁縻州过来的人,来我们眉州采买货物的,还帮我们修了竹屋,今天把床做好,就可以让孩子们回来了。” “对了,前两天买到一批不错的大松木,大叔们要是感兴趣,便可以拿家里的杂木来与我们交换,这可是做寿材的好材料!” 这话不是忌讳,大宋人事死如事生,这事情上很慎重。 好棺木是一笔大开销,好些人家早早就要给家里老人准备起来。摆放在屋子里,隔几年刷一层漆,家里老人们看着也安心,论起来这还是孝道。 几位农夫喜形于色:“真的啊小少爷?哎呀这可是大恩德啊……” 史大也开心:“老四别闹!可不能让小少爷太亏了,三方杂木换一方大松木,不然我这里先不依!” 苏油笑道:“回庄子统计一下吧,骡车可以用,怎么拉庄子里去自己想办法。” 这回农夫们真开心了,都感觉昨晚的罪没白受。 来到庄子,史大从库房里取出几个木匣,放到桌子上一一打开:“贵……呃,将军,请看。” 木匣里是满满的竹刨花,阿囤弥拨开刨花,一件淡青色的瓷器展示在众人面前。 这件瓷器和现今所有瓷器的花色都不太一样,淡青色的底色上,分布着一些紫色和蓝色的晶花。 晶花呈放射状晶体纹组成的圆形,只有几点点缀,有大有小,还有几条与晶花同色的曲线从底部拉上来,尖端对准晶花的圆心,但是在瓷器上分布得极具抽象的艺术感。 阿囤弥转动着瓷器:“太美了……这种纹理,从来没有见过……” 这其实是试验品,史家瓷坊要和老瓷坊拼镂花拼彩绘,那肯定不够看,因此只能从点缀上下功夫。 现在传统瓷器的图案,大多还集中在具象上,唯一有点抽象的,大约就是钧窑窑变形成的天然花色了。 苏油的设计,向那个方向靠拢,但是却是人为控制,现在拿出来,效果也是非常震撼的。 玉瓷做大件不行,但是小件却极尽精美,比如一套八件的莲花碗,苏油让史大烧造的时候,在碗底放了一小片琉璃,高温过程中,琉璃和底釉一起在碗底融化成薄薄一层,边缘浅绿中心深绿,还带着透明,如同一汪汪清泉。 诸多巧思,不一而足,都是后世非遗手工柴窑瓷器用老的套路。 范先生跟几个账房面面相觑,这趟差事,搞不好便要裸奔,怕是一贯钱都带不回去了。 价钱不能说不公道,可问题是再公道它也价值不菲啊! 第八十一章 珠串 第八十一章珠串 现在大宋的瓷器真不贵,普通瓷碗,也就是十几文钱一个。 就连斗茶用的普通钧窑瓷器,也不过几十文一个茶杯。 当然发生窑变之后,那就相当于中彩票了。 后世普通瓷碗,和高档手工柴窑仿古瓷碗,其价差千倍,轻轻松松。 这道理放到任何时代都合适,因此史家瓷坊的玉瓷产品,不管是琉璃底釉瓷碗,还是釉下晶花美人肩瓶,其价值最小单位,都是贯。 苏油纠结了很久,还是放弃了眉山城工业布局计划。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中的货物,以后就朝极尽精美发展,走高端奢侈品路线,这样才方便带出巴山蜀水。 至于批量化生产,等走出巴蜀大山之后再说吧。 阿囤弥放下这件,又拿起那件,满脸都是金币的闪亮光辉。 茶马古道,南方丝绸之路,二林部是重要控制咽喉。 恋恋不舍地将瓷器放下:“弟弟,这样的玉瓷,能给姐姐匀出多少件?” 苏油笑道:“姐姐,生意要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细水长流。否则别说两三千贯,便是万贯,十万贯,那都不够用的。” “你们这趟主要是要买盐,其次布疋丝绸也是大宗。至于玉瓷,宝刀,织染,图书,能匀出千贯来采购,都已经了不得了。” 阿囤弥摆着手:“图书不用了,腾出资金来采购另外三种。” 苏油小心地说道:“姐姐,这可就错了,小弟恰恰认为,图书才是最重要的。” 阿囤弥问道:“哦?这是什么道理?” 苏油说到:“你们与大宋往来,多是依赖文书,与大宋交易,也多是依赖契约。现在生意只是小打小闹,因此显不出来,可等到铜器大量制出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 “到时候啊,雅州榷场一时无法完全消化如此大宗的商品,你们是不是要在榷场设立店铺长期自行发卖?” “同样,榷场也无法提供给你们大量与铜器价值相当的商品,那么,你们可不可以申请召集大量商前来购货?或者携带交钞,会子,甚至直接携带部分铜器来眉州,去成都府,去汴京进行贸易交换?” “大宋的对外商贸,历来都是以顺差为主,也就是说,大宋的东西,对你们来说,都是重要的商品,而你们的东西,对大宋来说,都是可有可无。” “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是一种健康的商业环境。”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你们有了大宗的,大宋急需的商品。有效的经济循环,便在二林部和大宋之间建立起来。” “这个循环中没有输家,各取所需,各得其利。” “在这个过程中,传统榷场领货换货模式,将无法满足需要,因此必将被税关所取代。在大量商品流通往来中,朝廷会从关税里获得巨大的好处。” “只要朝廷通过这种方式得到的好处,大于专榷得到的好处,那么打破专榷这样的经营方式,就是迟早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二林部才是真正的财源广进,姐姐你想,要做到那样的程度,对大宋的经济,文化,政策,没有一个透彻的了解,行吗?” “对姐姐来说,这样做好处极多,坏处也不是没有,那就是二林部对大宋的依赖性,将会越来越强,这便要看姐姐和大将军的选择了。” “如果决定走这条路,那大宋的文字图书,就是重中之重。” “你们要培养出精熟汉学的人才来,甚至如唐时高丽那样,中几个进士,出几个真正的高级官员,在朝堂上为你们积极代言。” 范先生立刻供手道:“主上,明润此策,乃正大光明之举,合则两利啊。” 阿囤弥手扶着脑门,觉得一时还有些消化不了,这是决定部落命运走向的大事情,她也不敢做出决定,只得道:“弟弟,这事情,你不能代表大宋,我也不能代表二林部。还得从长计议。” 苏油供手笑道:“那是,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大宗铜器产品,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大宋商贸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就好比一个富员外被一圈叫花子围着,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同周边与其说是贸易,不如说是打发来得贴切。 关键是这些叫花子武力值还不低,手里边都拿着打狗棒,有时候还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苏油的想法,是用二林部做个试验,从富员外打发穷叫花模式,转变为真正的互通有无模式,至少在川峡四路,建立起正常的经济流通,促进经济发展。 经济发展规律,那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这中间会催化出大量的既得利益者,而这批人力量大了之后,便会用各种方式,想尽千方百计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因而改变上层建筑。 如果绝大多数人能从政策中获益,或者退一步说,一项政策只能让少数人获益,但是对其它人又没有伤害,那么这项政策,理论上就是不可阻挡的。 如今苏油力量弱小,处处需要委屈求全,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合适的时机里,随手洒下一些种子。 对江卿四大家是如此,对二林部,同样是如此。 范先生是宋人,让雅州周边羁縻州改土归流,服从王化,是他平生之志。不过以前只想到从德化,训导入手,现在苏油一下子给他指出了另一条更加行之有效的道路,不由得大是佩服。 孤落蛮荒二十年,不知道大宋内部的变化,曾几何时我大宋的孩童,已经如此妖孽了? 看主上的情形,分明也对苏油的建议动心了,想到自己苦口婆心这么些年,还比不上玻璃江边一小子随口几句话,又不由得暗暗摇头。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他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条,利益。 史大害怕昨晚的事情得罪主家的大豪,为了讨好阿囤弥,还送上了一副珠串。 玉瓷共有一百零八颗珠子,除了粉色的小珠,还有三颗大一号的粉蓝莲花珠,一个三通佛头。 佛头下打着一个吉祥结,吊着两支翠蓝的绦穗。 阿囤弥高兴坏了,取下银披挂上珠串:“弟弟,你看好不好看?” 苏油替她整理:“好看,就是挂反了,穗子该在背后,嗯,这样就更好看了。” 各色珠子其实都是实验轴承和透明釉时的废品,因为釉料和泥料中的铁质未能去除干净,因此烧出来不是纯白,而是暖色。 史大准备扔掉,苏油说你疯了吗,取来随手按大小搭配成现在的样子。 为了得到规整的球形和均匀喷釉,珠子都是在轴上转动着修整和喷釉,有一个小孔,那就正好串珠子了。 再用锦囊木盒装盛,这就成了妥妥的工艺品。 别小看珠子,贸易珠这种罪恶的东西,大航海时代,一串在非洲是可以换到一个奴隶的! 见不得史大的抠搜劲,苏油又叫他取来另一串大些的给阿囤弥戴在手上:“这两样东西,才是小弟给姐姐准备的销往南诏的货品,一件叫‘一百零八子’,一件叫‘十八子’。” 阿囤弥顿时明白了过来:“弟弟好聪明!那里佛法昌盛,他们念经离不开这个!” 苏油笑道:“这两串珠子啊,姐姐先戴着玩。唉,只可惜,要是能有火浣布的那种纤维材料,我就能给姐姐做出另外一样东西,比琉璃更加的清透,比水晶更多的色彩……” 女人为了饰品足可疯狂,阿囤弥拨弄着手腕上被命名为“婴儿红”的粉色磁珠,笑得眼睛都眯缝了:“弟弟,火浣布主要是编织困难,只是纤维不要书成布的话,要多少你尽管开口!姐姐都给你搞来!” 第八十二章 常数 第八十二章常数 庄上的乡亲和孩子们回来了,昨晚庄子的人便已经撤到了更远处的庄子里,现在知道没事,才又重新回来。 苏小妹见到苏油便扑了过来“哥哥,你还好吧?” 一群小些的孩子也围着大孩子说话,一边好奇地看着二林部的人。 阿囤弥看到这么多的孩子,对苏油又高看了一眼,也对大宋的温情有了一丝思慕。 在二林部中周围三百里的山林中,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是不容许这样的一幕存在的。 苏油对大家笑道“回来得正好,之前都是误会,这些土兵叔叔们给我们建好了房子,就等你们回来打造木床,家具,准备搬进宽敞房子喽!” 孩子们都欢呼起来,叽叽喳喳地对二林部的战士们表示感谢。 土兵们听不懂汉语,但是孩子们真诚的笑脸,也让他们不由得泛起了笑意。 接下来的两天里,史家庄菜蔬,肉类,孩子们负责土兵们的伙食,土兵们学习使用圆锯改木板,木方,打造家具,进度那叫一个飞快。 范先生对苏小妹的颖悟能力刮目相看,一老一小一天到晚在一起交流,苏油不知道苏小妹学到了些什么,但是范先生和几个账房,对梵文数字和复式记账法倒是非常上心。 苏油并不藏着掖着,这玩意儿对他来说,是一个促进商业流通管理的手段而已,他反而希望通过经济手段,将二林部和眉山江卿渐渐捆绑在一起,成为眉山商业集团的有力外援。 产业转移,携洋自重,在实力过于弱小,西川出身的士大夫没有大量入仕之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之道,苏油在这上边并不迂腐。 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步步来,夫子说的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于说二林部强大起来会不会反噬,苏油倒是没有过这个担心,历史上西南夷直到五溪蛮,在宋明基本被完全吊打,同化,最终在清代完成改土归流,融入民族大家庭,之后便和汉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南方诸蛮,和北方还是有所不同的,嗯,除了很远很远那个大陆边角…… 想远了,现在还是大搞建设,有土兵们轮换操作轮锯,有史家庄换来的小木料。木方,木板,流水一般从加工台上送下来。 苏油还做了一个刨床,就是类似于将刨子侧过来钉在桌上的样子,不过刃口长了很多,土兵们推动木方或者叠在一起的木板,很快便能得到光洁的木件。 标准件批量加工的威力,终于体现了出来,能通过打孔和竹钉钉合的,尽量用竹钉钉合。短短两日内,上下铺的木床,课桌椅,柜子,黑板,衣箱架子,便都渐渐充实了起来。 精细的确不够精细,不过有了后世极简风格自组合木质家具的模样,另有一种美感。 阿囤弥对这效率叹为观止,要求等回去的时候,刨床,拉钉凳这些东西通通都要带走。 孩子们的课程她也感兴趣,但是她更感兴趣的是文科小故事,至于数学加减,面积计算,实在是看到就头痛。 今天的数学课,是测量圆周率。 工具是一个硬木刮制的小齿轮,用尺规分出了三十六个齿,然后粘上墨在直线上推出三百六十个齿的长度,截下棍子安装在齿轮上,作为大圆的半径。 然后在平地上刮上泥,用齿轮推出一个半径为三百六十个齿长的大圆来。 再通过大圆上的齿数,除以直径的齿数,得到圆周率。 之后便将实验丢给了孩子们,让他们自由调整半径,计算大圆上的齿数和直径上齿数的关系。 然后大伙发现,这个数居然是一个几乎恒定的数值。 苏油最后总结“这个数,叫常数,天地规律中,藏着很多这样的常数,只要发现了它们,对我们的生产会大有帮助。” “比如现在,小七哥便能够计算出一块圆形泥饼所需要的泥量。接下来我们就来讲解如何用这个常数,和圆的半径,求得圆的面积……” “……好了,方法便是如此,但是这个常数目前我们取三点一四,其实并不够精确。” “如何推导出精准的圆周率呢?古代两位大数学家,祖冲之和刘微之,给我们留下了精准的推导方法,不过这需要你们继续深入学习数学知识之后,才能掌握。” “……明天我们会开始讲解关于矩尺的一些神奇特性,以及一些定理的求解方法,今天就到这里……” 孩子们散去了,范先生走过来拱手道“明润,能将《九章》中各题,解析得清晰明白,从初步加减法开始,从易到难聚沙成塔,洋洋洒洒敷衍成《算术初步》,《几何初步》,《九章衍迹》,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前两者是教材,后边那个其实是习题集,苏油不敢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学着范先生拱手道“孩童力弱,只能辅以算术,研发出一些机械来节省力气,说白了,这就是基本工匠之书而已,当不得范先生夸赞。” 范先生说道“明润过谦了,别的不说,仅这周率,便于天文历算有关。满大宋,不,遍天下能讲述周祥的,老夫敢说两个巴掌数得过来,不过明润此法,漏洞颇多啊……” 苏油笑道“的确,相比刘公割圆之术,此法乃等而下之,不过便于理解和发现而已。要让大家都掌握割圆之术的概念,进而推导出圆周率,进度快的,还需要两三年的学习,进度慢的,怕得五六年。” 范先生拉着苏油的手笑道“来来来,老夫自问《九章》尚精通一二,但割圆之术,的确太过于高深了,你先给我讲讲,还有你创立那个小数,也颇值得研究……” 儒家目前还停留在注释训诂的末期,道统思想刚刚开始发端,接下来才是几十年时期内争论形成,最后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统治千年。 因此现在的大宋人,对各种知识是宽容的,渴望的。儒,易,道,释,乃至星相,占卜,医疗,军事,地理,天文,林林总总方方面面…… 士大夫中有很多研究数学的长才,不少高人,甚至还将研究推进到了极深的水准。 苏油来到这个世界上,认为数学研究并不是他的职责所在,水平在他之上的,钦天监,将作监,还有计司,人才那是车载斗量。 他的任务,是传播,是让数学走下神坛,变成老百姓能够用来指导生产,转化为生产力的东西,而不是一种形而上之虚无缥缈的纯学术研究,或者只应用于天文历算。 他要用一套简单易记科学的标注体系,让大宋数学家脑子里那套高深的思辨证明,一一展现在纸张上,让更多的人接触到,搞明白,产生兴趣,深入钻研,启发出更多的天才,而不是只掌握在少数的人手里口口相传。 这一点上,其实苏油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和夫子在春秋时期所作的事情,算是同一性质。 而且苏油认为自己与夫子当年周游列国难售其说相比起来,难度要小得多。 说白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而自己这套东西,是可以立竿见影见到成效的。 而且,苏油自有更深一层的目的,要改变一些事情,这个时代是最后的时机,一旦错过,便很难再有机会了。 第八十三章 开城 第八十三章开城 城门终于打开了。 眉山这样的小城池,能坚持七日,苏油估计也是到了极限。州府的做法,简直就是先将自己熬到半死。 这真要是有叛军打过来,怕是一波冲锋都扛不下来。 这次事件让苏油啼笑皆非,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莫名其妙。 听风就是雨,反应过激,拍脑袋下决定,处置失当……对了,肯定还要加上城里的争论不休——简直就是大宋施政模式的一个微缩型翻版。 算了,反正自己是受益者,苏油也就懒得计较。 城门一开,一个胖胖高大的身影便骑着毛驴跑了出来,来到土地庙便高喊起来“明润,明润你还好吧……我去这是怎么回事儿?” 来人正是苏轼,一见两间大竹屋不由得大为惊讶“这是你们建造的?” 转眼又看到林子里休息的土兵,吓得从鞍上滚了下来“有埋伏!” 苏油翻着白眼“埋伏你个头!那是雅州南边羁縻州二林部在藜将军麾下,城里都还好吧?” 苏轼说道“先别慌着进城,快臭死了,说好今晚吃素!豆花饭便最好!城里可是三天前就断蔬菜了。” 苏油说道“懒得理你,我先进城与姻伯嫂嫂他们问安,豆花饭你让小妹安排。” 这时阿囤弥从土地庙中出来,好奇地看着这个高额头的高胖书生。 苏油给两人介绍之后,便对范先生和阿囤弥供手“范先生,姐姐,我需要先进城给长辈们问安,顺便打听一下情形,史大,用骡车拉上粮食,送到程家杂货铺。” 苏轼说道“当真料事如神,明润你如何知晓城中缺粮?” 苏油说道“闭门七日,日耗五千斤以上,这是一个数学问题,不用深想便能得知。” 说完拍了拍他的肚子笑道“嘿嘿,其实主要还是见你瘦了。” 苏轼看了一眼阿囤弥,厚着脸皮给州府说好话“官员们也是守土有责,正好城外来了异族军士,这就更是应景了。行我就不回去了,现在的城里啊,还不如你这土地庙!” …… 眉山城中,还真有一股淡淡的异味,好在街面已经恢复正常,不少人正在开门打扫,准备重新以往的生活。 两大车粮食运抵程家杂货铺,围着购粮的人群声音顿时小了下来。 掌柜的声音这才显露了出来“现在城门已开,不日粮食便会调剂过来,大家不要着急,就买一两天的,支应过去就好办了……哎哟小少爷来了?” 苏油跳下车来对周围说道“坊市马上就要重开,不用急在一时,秾贼之事,纯属谣传。” “大家尽管放心。很快城郊的粮食便会运入,我们这两车只是先驱。掌柜你先卸货,我去见姻伯去。” 进入程家,便见程文应,史洞修,石通,程夫人几人都在,边上还坐着两位官员。 一位是绿袍县令,扑买官酒坊的时候苏油已经认识,另一位相貌方正,身着朱色曲领大袖袍服,下裾加以横襕,腰间束以革带,头上戴幞头,脚蹬革履。看服色便知当是知州了。 程文应便招手“小油过来,见过太守,长史。” 苏油赶紧上前行礼,然后说道“小子见过太守,贤令。对了,城外在藜将军,在土地庙已经住了七日,太守您看……” 知州对蛮族明显没什么好脸色,一拂袍袖“错非蛮族近城,此事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好你还真不讲理,苏油暗自腹诽,嘴上笑道“此事断然不是坏事,二林部此来,是希望与眉山采购诸多产品,其中盐,茶,需得经过州县专榷,其利非小。” 知州皱眉道“这事情,不是富顺监的事情吗?与我眉山何干?” 程文应却一听就明白“太守,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赶紧将他们打发走了事。真要放他们去了富顺监,沿途惊扰不说,万一和沿途蛮夷交通勾连,朝廷追究下来,挑理儿说是从我嘉眉放下去的,对太守怕是会有些干系。” 知州略微点头“程老,此次前来,本为商议平静州县一事,未料还有此波折。” 苏油又开始暗暗翻白眼了,喂!人家在城外等了七天了!你这什么态度! 赶紧笑道“其实小子与他们相处下来,觉得蛮人性子倒是挺直爽的。此次前来,盐茶各六百贯,其余准备另购图书,铁器,织染,瓷器。正好各位东主都在,那就可以一言而决了。” 知州又皱眉了“朝廷对蛮夷,都是推恩,给价偏高,这对我眉州,反而不利啊……” 史洞修说道“太守,且听明润有何说法。” 苏油说道“苏油在城外七日,已经了解了二林部的意思,此次雅州榷场不知为何改变了以物易物的方式,效法西军故事,引进钞引制度。” “如此江卿四家便可接手这部分盐钞,自去富顺监粜盐,先用自家货物将之打发走。此为一便。” “官府不用出面效仿商贾亲自转手货物,只需要按货值收足坐行两税,既方便了行事,又减少了胥吏均输劳顿,还不失体面。此为两便。” “事由江卿出面,就算有了差池,双方也可以申告官府,由太守长史断决。大人既摘清了关系,还维护了权威。此为三便。” “此事在内地诸州,税卡繁多,断然难行。但是眉山往南,过了雅州便是境外,蛮人定然乐从,这便是眉州独有的地利。” “雅州那边既然发放了钞引,我们何妨顺水推舟?招纳商贾,坐地经营,几次下来,大人治眉,不费周章而政绩斐然。此为四便。” “范文正公当年守陕西,以军费开榷场,年入四十万贯之多,无需扰费朝廷,而军食便足。” “如今太守行此举,乃有故事可依。且有谤则雅州受之,有利而眉州独占,何乐而不为?似此当为五便。” 知州的眉毛跳了两下,似乎有些意动,加上仓场码头,这里边可操作的东西太多了。 苏油说道“太守无需多做什么,只需宣慰一番,示二林部以恩即可。其余事务,有我们江卿世家代劳,以良品诱之。远人悦服,而盛治可期,太守声名,必将流播西南而存百世。” 知州点头,又看了看程文应和史洞修“二老以为如何?” 程文应笑道“不管是不是如小油说得这般天花乱坠,这总是一个机会。” “后边的不敢多说,只这眼前一桩各地谣言纷起之时,独大人开门而迎纳之,好言相劝,令夷人知恩而返,便已经可以算是一等功劳了。” 知州终于笑了,什么叫坏事儿变好事儿?全凭一张嘴。寺丞公当真不愧是开书坊的!于是供手道“既如此,本官也不好辜负父老拳拳之意,便去土地庙见见那位在藜将军。” 送走了知州和被晾在一边好久的可怜知县,便见两老一中一小四只狐狸心照不宣地嘿嘿直笑。 程夫人不由得没好气地一一点名“父亲,史老,小石,小油,有点士绅气质好不好?” 苏油笑道“这次利润不丰厚,二林部带来的盐钞不多,也就两千多贯,一半盐茶,好处归官府,所剩只有千贯左右。” “不过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商道算是通到眉州来了,刚刚姻伯和世伯如此配合,应当也是想到了这点。” 程文应笑道“老史,赶紧修书雅州,问问那边怎么回事儿,我这便写信去嘉州,还要跟成都府和转运司打听一番,看看这股风是怎么吹来的。” 史洞修说道“小石也通过你石家的关系问问,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第八十四章 能人 第八十四章能人 商人消息极快,三日后,程文应看着几方来信,呵呵笑道“无怪如此,益州府来了能人啊。” 八娘很好奇“谁呀?” 程文应拂须笑道“张安道,张方平。” 苏油就很开心,被苏轼吊打了这么久,现在能压过他的人总算来了,不由得笑道“听说他是神童。” 史洞修笑道“神童而已,我眉山还少了吗?” 程文应摆手说道“不要这样说,此公真不一般,少年聪敏绝顶,家境贫寒书都买不起,便从别人那里借读。三史啊,只用了十来天就归还了,主家问他为何,他说他已经全部读完。” 苏轼在旁边写字,便不由得嘟囔“怎么可能,又是附会……” 程文应笑道“子瞻你不要不服,张公使辽回来,任知制诰,代知开封府。府中琐事繁杂,前任一律用书板记录,他却只需要靠默记,而且从没有出过一点差错。他的记忆力,真不是附会传说。” 说完又叹息一声“此公求尚实务,料事极明,小油,他要是见到你,定然会非常开心的,你们一老一小,气质还真有些相近。” 八娘说到“阿爷,给我们讲讲吧。” 这也是江卿世家的传统项目,对朝中时政众人进行品评。 大苏小苏在年幼时,苏洵便与他们讲解朝中局面,人物性格。苏东坡还写了一篇赞颂范仲淹的文章,苏洵对其中两句非常喜欢,指出来说道“这两句先留着,不给老范,以后我们自己用。” 世家子弟出仕,比寒门弟子有优势,这也是原因之一。 程文应说到“当年元昊准备叛乱之前,写来了一封书信,言辞傲慢,想逼使大宋与他绝交,以便趁机激怒党项人拥戴他。” “张公的建议是暂时忍让,使元昊没有理由公开叛乱,然后抓紧一年时间精选将士,秣马厉兵,修筑城池,先形成不可战胜之势。” “他的理由是,小国用兵,只要三年分不出胜负,国内就会不攻自破。届时大宋再乘机攻击,是必胜之道。” “只可惜啊,当时朝廷处于全盛,连老夫都认为张公的建议优柔软弱,姑息养奸。人人心里想的都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却忘了恃己之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这条基本道理,轻敌了……” “之后政府征调各地的弓箭手,选其健勇者组成宣毅、保捷两军。张公也屡次上书反对,还是没被采纳。” “结果两军骄恣不堪,二十多万人的部队,如同百姓一样,根本不能打仗。” “其后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悉如张公所料。” 众人想起西夏立国之初宋夏之间几次大战,都不由得默然无语。 程文应收拾起心情“扯远了,此公之后改任三司使。王拱辰王丞相提议河北盐政改由官府专营,统一管理,实则是改行傕粜事。张公质问官家所依何据,官家说是新立税法决定的。” “张公据理力争,翻出过去的律令,指出北周世宗时期,河北便已经将盐税均入其他税收之中,即现在的两税法中盐钱项。如再施新法,就是重复征税。” “官家方才醒悟过来,张公于是又请官家亲行旨文,停收此税。河朔父老乡亲,在澶州郊外拜迎,并举行了七天佛老会,以报谢皇恩。” 说完笑道“如今此公来了益州,二林部雅州盐钞一事,大家便知道因何而起了吧?呵呵呵,我川峡四路不榷的旧制,看来转眼便要恢复了。” 史洞修说到“张公料事之明,近日此事就是证明。在他以侍讲学士身份徙任益州时。侬智高企图经南诏犯益州之言,朝廷便已经得闻。一边从陕西征调步骑,开往蜀地。一边急令张公尽快赴任,允许他相机行事。” “张公认为必然是谣言。沿途所遇兵士,尽皆遣返,诸多相关输役,也尽皆停罢。并命雅州善接夷人,示之以安,因此才有了发放钞引之事。二林部算是因缘际会,讨得个头筹。” 程文应笑道“小油,子瞻,你们所料与张公其实无差,不过好处嘛,这次都被眉州的长官得了。” 苏辙开始思考,苏轼便有些小雀跃,而苏油却连连摆手“姻伯,我们处于实地,因此可以推断出来,张公却是明见千里。人在滑州,已经料定益州之局,这是不能比的。” 程文应笑道“无论如何,此次与二林部交易顺利,小油有大功劳,就是钱都被我们挣了,小油一文钱没赚着,还倒贴了许多好酒。” 阿囤弥也要离开了,因为好东西太多钱没带够,苏油便与她签了个契约,一千贯贸易四家产品,然后按每家二百五十贯的交易均数,赊给她永春露,等下次交易时结清即可。 石通没好气地说道“二百五十贯酒水只是小事,那把刀,起码值八百贯!” 夷人穿越山林,爱用短兵,苏油便结合了后世的博伊刀型和苗家尺半尖刀,设计出了一柄两尺长的砍刀。 砍刀背后还开有一半假刃,可以用来斫骨,打火。 钢材用了多项新技术,粉末冶炼,多层折叠精锻,覆土油淬,新型热处理……造型虽然粗犷,但是钢质却绝对是目前石家铁坊最好的一把。 石通嘴上虽然不满,其实对这把刀是非常得意的,用他的说法,这才是将门子弟用的实战兵刃。 刀装也走实用路线,但是不失精致,刀柄为山樱根瘤,花纹斑斓,护手为黄铜,呈s状的柳叶型,刀鞘为多层砑花皮革缝合,边缘涂上胶漆闭缝,具有一种粗放的美感和异族风情。 最经典的地方,则是刃材尾部为螺栓设计,整把刀通过特殊的改锥,拆掉尾钉即可分解成刀刃,吞口,护手,柄环,手柄,尾盖,尾钉七个部分,方便更换不同风格的刀装和保养。 刀刃打磨得异常精准,因此锋利无伦。阿囤弥来验刀的时候,石通准备了五根装满铁砂的竹筒,一刀而过,不落划痕,惊得阿囤弥大呼小叫,才知道弟弟所说以宝刀相送,真不是胡说八道。 苏油笑道“那东西就是个钓饵,这种高级刀具的保养,需要诸多设备,不是二林部能够完成的。以后每次打磨,都得送到石家铁坊来才行。一来二去,联系就紧密起来了。人家需要的石墨坩埚,冲压成型模具,准备好没有?接下来的,才是大生意。” 史洞修和程文应都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注财源,你石家这里就是泉眼。可抓紧了。” 石通站起身来“我这便去准备,希望半个月后他们再来,会带着不一样的东西。” 诸事议定,程文应才对苏油说道“眼看年底,可龙里那边,小油你也该回去了。回去之后便在家中安分读书,不要胡乱搞事情。等到春后,我会来接你进城,到时候便算是正式开蒙入学。” “切记切记,安分读书,当然如果有些风雅的兴趣,不妨也弄弄,但是农事野人,别学仲先公,少接触少来往的好。” 这番做作是何道理,程文应没交代,当着这么多人苏油也不好细问,只好先答应下来“那我去土地庙交代后,便回可龙里,出来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伯爷在身体怎么样了。” 所有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苏油,搞得苏油多疑的性格又起来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程文应呵呵笑道“没有没有,回去好好休息一阵,这段时间可把你能得……” 第八十五章 返乡 第八十五章返乡 送走依依不舍的便宜姐姐,苏油和苏轼又巡视了一番土地庙。 苏轼擦拭着松木的柜子“不错,这已经比州学强了。” 苏油说道“我不在这段时间,这里就拜托你和子由了。” 苏小妹问道“哥哥你要离开我们吗?” 苏油骑上苏轼的小毛驴“哥哥怎么会离开你们呢?哥哥要回去准备好吃的,以后大家轮流去玩。今年过节,大家都来可龙里,我们热热闹闹一齐过个年!” …… 小毛驴滴滴答答,蹄子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毛驴屁股后边挂着两个柳条书箱,前边鞍上坐这一个孩童,孩童前面挂着一个褡裢。 进入农闲季节,路边的水田里,只剩下稻桩,几只鹅鸭在水边嘎嘎地叫着。 虽是农闲,但是乡下哪里就真能闲得下来,农人们在编织竹篱,竹器;修缮草顶;保养农具…… 妇人们则一群,找一户姐妹屋外敞坝,斗针比巧,顺带闲话家常。 树梢上的柚子,沉甸甸的压弯枝头,眼见是熟透了。 苏油路过,便惹来早已生娃的婶娘们一通调笑。 “哎哟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小模样可真是俊俏!” “小郎君还记得奶味不?要不暂歇一程,奴家奶水充足,左边右边任你选,如何?” 然后就是一片笑闹声,臊得苏油夹了夹腿,让小毛驴加速。 小毛驴打了个响鼻以示抗议,继续慢条斯理地走着。 苏油只好赧笑着朝这些妇人拱拱手,求放过。 妇人们更是爆发出笑声,其中一位更是丢出来一枚彩线女红“小郎君真有趣,这个给你拿去玩。” 苏油在空中接过,却是一只布艺的蝙蝠香囊,手艺倒是不差,毫不矫情地收了,拱手称谢而过。 就这样沿着小河一路向西,很快便进入了安镇乡。 很快一个小孩便看到了他“小油!你回来了?” 接着田垅上也跑来一个小孩“小油真的是你!” 苏油笑道“哈!瘦娃,小鼠!可想死我了。” 前边那个娃便是小鼠“小油听说你去城里了,我想来看你,我妈不让,说城里有拐小孩的,真的吗?城里好玩不?” 苏油下驴,打开鞍前褡裢,摸出来一把果干“给你们吃的,城里也就那样。” 很快,还没走到可龙里老屋,小毛驴周围便跟了大大小小一群孩子。 苏油暗自得意,孩子王的虎威犹在啊。 小河在山脚突然变得很宽,形成了一个大河湾,那里便是可龙里孩子们的乐园。 以前这个河湾,飘着青青的水草,夏天的时候,厚到小孩都能够踩上去。 自从去年告诉娃子们这种草也可以喂猪喂鸡之后,水草便被每年三次清理收获,现在冬季是水草生长缓慢的季节,只柔柔的在水下招摇。 一道清澈的山溪,从湾子中心汇入小河,两岸都是茂密的竹林。 青石板路变成了台阶,从竹林里穿过,等到视野重新开阔,变成了一处庄子。 庄子前方是一口方条石砌出的大水塘,塘边有雕花矮栏杆,还有搭往水中的石台,贴水而设,方便洗衣淘菜。 左右两侧和后方,则是建筑群。 越往中心,建筑越高大,用料用工也更加的精美,当年苏味道虽然是被贬官,但是曾经当过宰相,用伯爷的话说,烂船也是有三千钉的。 因此中心的苏家老宅和祠堂,规制还是比较宏伟壮观,不过年深日久,充满了沧桑感。 周边则是青瓦白墙的建筑,再往外,则是泥墙瓦顶,然后一下变得散乱,分布在田地林竹丘山之间,多是泥墙竹墙和茅草顶了。 祠堂前方,围着大池塘,有几株大树,其中几棵树皮光洁高大的,那是黄橘。 树上还挂在一些果皮干枯的果子,那是伯爷特意给苏油留着的。 池塘边上,冠盖铺张的几株,则是已经数百年的老紫梨,苏油最爱的,便是祠堂外春日里,梨花胜雪的景色。 池塘左侧,有一处新修的小院格外惹眼,素木的梁椽,大门,规整的石柱砖墙,虽然小了一些,但论起设计的精细程度和美观程度,比祠堂只好不差。 想到老伯爷,苏油忍不住加快了步伐,朝祠堂奔去。 老伯爷正坐在矮椅上,用竹丝给簸箕收口,见到身穿白布跨襟厚裳,青色柿子绫直裰,脚下白袜绸靴的苏油,不由得笑道“哟,哪家的财主小少爷来了啊?” 苏油上前躬身供手“老伯爷你别闹,苏油回来了。” 老伯爷笑道“进城一趟,懂礼多了,这样才好嘛,得字了?” 苏油笑道“得了,嫂子拟了个明润,明允堂哥说不错,就用上了。” 老伯爷点头“嗯,这个字好,点灯的时候就是明,烧菜的时候就是润。” 苏油赶紧摆手“伯爷你可别跟村里边这么解释!这字来自南朝刘勰《文心雕龙杂文》。” “我蜀地汉赋文宗扬雄,刘勰评价他‘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璅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这才是这字真正的来历,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老伯爷摸着苏油肩膀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还学会掉书袋了,大有长进!嗯,不过我觉得还是点灯烧菜来得贴切!” 苏油“……” 这时候小鼠牵着毛驴进来“小油哥,这毛驴栓哪儿?” 老伯爷起身说道“小鼠这是祠堂,别让它进来,弄脏了祖宗怪罪,你去栓门口橘子树上,等我收拾好再来料理它。” 转身从祠堂侧屋端出来一个簸箕,里边有些瓜子核桃之类的干果“以往小油在的时候,哪天不来几个娃子?这小油一走啊,你们都不上门了!整天冷冷清清的,害我瓜子都没地方发放去。” 娃子们围过来抓吃的,嘴里乱喊道“谢谢八公。” 紧跟着乡亲们也赶来了,又是一番热闹。 “小油回来了?哎哟真是的!这身行头可真好看!嫂嫂给置办的?” “好像胖了点,怎么城里呆了这么久还是这么黑?” “回来了就好,对了那么些酒糟拉回来,可好哩!鸡鸭,还有小猪娃,吃了那叫一个疯长!这可多谢小油了,这么小,去城里也没有忘记乡亲。” “小油啊,你三哥那可是峻急的性子,你在城里过得好不?要我说不习惯就回来,克绍箕裘,那也是箕一半裘一半嘛!” “我说四喜家的你还管不管你家男人了?在祠堂祖宗面前都敢乱骂!” “我那是骂吗?我那是跟城里秀才听来的学问!绝对是好话!” “我信了你南瓜里面没有米米!” “不信你问问小幺叔嘛……” 苏油赶紧拱手道“呃,这话是孔夫子说的,是说做弓家的,娃子先会弯竹器,做皮衣家的,娃子就先会补皮子,是耳濡目染能够继承家业的意思。所以四喜的说法也不算错,种地也是我打小看的……” “诶怎么样?还是小幺叔有学问!橘子树跟茶叶可真真的看着活了!” “切!之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还说黄荆棍儿细了就要两支并起来抽,夹肉,更疼……” “你狗日……” 虽然吵吵闹闹搞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但是这份乡情,却让他享受非常。 各家的过来看了稀奇,终于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老的在祠堂,喝着水聊闲天。 老伯爷就对苏油招呼“厨房里添置了好些东西,还有好些工具,还有那什么……实验器材,都是你叫人从城里送来的,那些家伙我都不会用,你自己去搞一桌,招呼你几个老哥哥。” 苏油笑道“那行,那几位哥哥稍坐,很快就得了。” 说是哥哥,那也都是五十往上奔的人了,平日里老伯爷要收拾苏油的时候没少拦着,现在孝敬一顿也是应该。 第八十六章 松花蛋 第八十六章松花蛋 调料已经逐渐齐备了,川菜中常用到的调味品,豆豉,酱油,豆瓣酱,已经苏油用准工业方法被催化了一些出来。 当然味道离纯手工作坊三四年出来的东西差着老远,但是比起后世工业品来,勉强算是合格。 炒了一些焦糖,加入酱油熬化提浓,然后盛入器皿中蒸制,这就是老抽。 豆瓣拌上茱萸酱发酵,与后世豆瓣酱也差相仿佛。 苏油准备翻年新出的茱萸酱,用纯碱试试,或者比石灰效果会好很多。 想到这里,很多实验设备也该提上日程了,姻伯叫自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那就正好将这些东西完成。 有了泡姜,料酒和豆瓣酱,炒鸡杂这道传统经典川菜,很快就在苏油手底下出来。 不过好些厨房用的家伙,被老伯爷归入到实验器材里,害得苏油在库房翻了半天。 汽锅鸡里加了天麻片,云南名菜天麻汽锅鸡也就出来了。 祠堂后边菜地里豌豆长势很好,苏油又去掐了一些豌豆尖。 再蒸上一块腊猪头肉,炒两个时蔬,很快便摆了一桌。 老伯爷摸出一瓶永春露说道“孩子孝敬的,今天我们几个老的便将它喝了!” 考虑到宋人对高度酒还有一个适应过程,这瓶酒是苏油用梅子和肉桂熬酱调制的果酒,度数比原度低了不少。 玫瑰色的酒浆倒入玉瓷杯中,几个乡老顿时束手束脚,这一看就不是普通庄户人家能享受的东西。 苏油又端了一盘用酥肉,炸丸子和肚条烧制的三鲜出来,笑道“打小没少给村里添麻烦,三哥,五哥六哥,今天算是给几位道歉了。” 三哥便拉着苏油坐下“油娃性子好,怎么说他都笑嘻嘻的,以前是大家眼力短,别的不说,我家田里那鱼可真不少,皮娃你说能有个十斤不?” 十斤的产量苏油已经很满意了,稻花鲤鱼一般也就是一斤左右,加上其它杂鱼,一亩田十斤,其实算是白捡的。 五哥也笑道“糟子也是好东西!早晚补两顿糟子,家里禽畜都长得结实,尤其是鸭子,今年过节,鱼鸭可是家家都有不少!” 六哥说道“那是,还有这鸭蛋,只要糟子给得足……我的天,原来鸡鸭这么能生蛋的!” 说起这个苏油想起来了“哎哟,几位老哥先喝着,我再去添个下酒菜!” 厨房里有个筐子,里边有一堆灰色的灰球。 敲开灰球,里边是一枚鸭蛋。 苏油很快剥了一盘出来“老伯爷说村子里现在蛋多了,来信问有没有办法保存起来。这个叫松花蛋,能存好几个月,就是可能会不合一些人口味,大家尝尝。” 松花蛋上淋了蒜茸,辣油,酱油,几个老头品尝了一回,其中一个说道“不错,哟这上头真有松花!看着怪喜人的,但是还是咸蛋更好吃!” 另一个就翻起了白眼“老六你好日子过蒙心了是吧?那玩意儿得费多少盐?!” 苏油笑道“老哥说得在理,松花蛋相比咸蛋,好处就是用草灰石灰便行。不过六哥说的也没错,这事情是我疏忽了,年底了,今年家家腌肉,腌鱼,还真离不开盐。” 说完转头对老伯爷说道“八公,要不就麻烦您老统计一下各家过年需要的盐数,我们一次性去眉山城拉过来?这样比散买划算很多。我在城里史家庄子寄养着两架骡车。” 五哥说道“皮娃能耐,进城才半年,骡车都办了两辆了!” 老伯爷皱眉“一人一次带十斤以上,官府要问罪的……” 苏油哈哈大笑“那我们就一次去三十人,顺带连年货一起置办了!” 六哥赶紧摆手“油娃咧!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庄户人家办什么年货!再说那都是要花钱的!现在村里谁家有钱?呃除了你……” 苏油手扶着脑门,还真有这个问题。 老伯爷跟几位老哥走了一杯“油娃这才刚刚回来,先让娃子松快几天,来吃菜吃菜……” 苏油一想也是,村里才刚刚迈出第一步,需要改善的地方太多了,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便改换了话题“祠堂边上那个新修的小院,是谁家的啊?看着挺精致。” 几个老头相视而笑,老伯爷说道“就是你的!” 苏油讶异道“我的?” “嗯,上次程家族亲送糟子和鸡鸭猪苗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工匠班子,说是要给你修缮一下房屋。” “结果工头一看你爹娘给你留的那几厢破房,说还不如推了新盖来得快些,我想想也是这个理,喏,于是就这样了。” 六哥夹了一口菜“程家姻亲是真不错,听说油娃你进城就是住在老太爷书坊里?” 苏油笑道“嗯,当时明允堂哥他不在,大小苏又跑去了青神,我不好住嫂子那里,就去投靠姻伯了。” 然后又拣城里的趣事说了一些,伺候几位老头吃好了,大家才一起去看新屋子。 新屋子是按城里中产之家的格调修建的,进门是一个宽敞的门厅,边上有一厢小门房。 然后就是一个天井,青石板铺就,周围一圈走雨水的阴沟,两边是走廊。 走廊的栏杆是美人靠带座位的,青石天井中央有石桌和小座,四周则是两口大鱼缸,还有一株芭蕉和一株紫藤。 靠二进门边,是两间小房,一边是厨房,另一边应该是储藏室。 二进是一扇圆形的月亮门,进门后左右两排屋子,各有三间。 中间是一个小花园,不过现在都空着。 再往后还有一个小院,就是精致的内堂,左右两间,是书房和储藏室,后边两间,则是给还不存在的家眷或者使唤人住的。 这个花园就精致了,花木扶疏,掩映着中央一座翘角小亭,同时为后方正堂做了个遮挡。 最底部三间屋子,中间是堂屋,两侧则是两间主人卧室。 苏油对这套住宅很满意,房屋精细而不花哨,没有雕画等多余的装饰,但是窗格,石板,能够看出来是花了功夫的。 老伯爷怕苏油不满意,解释道“你姻伯给的钱,房子是你嫂子的主意,他说你要安心读书,就不要弄得太花哨。” 苏油怎么可能不满意,一个人占了快一亩宅基地,他现在发愁的是人气不足。 看完这些,老伯爷有带苏油看室内的布置。 其实房子基本都空着,就书房,堆满了东西。 两面是书架,清一色程舍人印坊的蓝皮书匣,一套一套码放得满满当当,底部是几捆宣纸,还有几刀制图的石纸。 中间近门窗的地方是一张大书桌,笔墨砚洗俱全。 书桌边摆着三口大瓷缸,都空着,那是给主人用来存放草稿用的。 另一面墙边比较现代,苏油发明的各种绘图工具,都挂在墙上,另外还有一整套的木工工具,以及一个斜放的巨大制图板。 制图版有脚架支撑,边上和下边有黄铜轨道槽,还有t型直角尺,绘图板,比例尺,调节器,转角尺等各种套件,和后世产品几乎一模一样。没说的这肯定是乖徒儿孝敬的了。 有了这玩意儿,制图可就方便太多了。 苏油很满意,转头对问道“老伯爷,这房子不错,你怎么没搬过来啊?” 老伯爷笑道“说什么傻话!这是你的房子!乡下房子再不值钱,也花了几十贯呢!” 苏油又被现在的物价搞得有点发懵,自己给阿囤弥弄的那把刀,就足以换二三十套这样的房子! 想了想说道“现在我回来了,要不,我们今天就搬过来?” 说完又对几个老哥哥拱手“几位哥哥,帮我劝劝老伯爷吧。” 几个老哥劝上了“八公,这房子住着不比祠堂舒心?再说了油娃还要进学,这边比也那边亮堂。” 五哥也道“是的,你养了油娃好几年,现在油娃长本事了,孝敬你也是应该,可该你享福了。” 六哥怂恿道“祠堂就在这宅子边上,早上起来迈一脚的事情,干脆下午就搬!再择日看个期会开火!” 第八十七章 私奔 第八十七章私奔 苏油拉着老伯爷的袖子“八公你要不搬,那我也不搬了,反正我就跟你住一起,要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还真有点怕!” 老伯爷摸着苏油的头顶,眼里泛起了泪花“我家油娃长大了,能立事了,还懂得关照乡亲,孝敬八公了……” 苏油笑了,不过笑得有些难看“八公,你要好好活,要长命百岁,让侄儿好好孝敬下去。爹娘他们过世得早,你要把这份福,替他们也享了……” 几个老哥哥也不禁唏嘘,三哥抹了一把脸“这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干啥?我这就去喊人!搬家!” 叫花子也有三斤家当,不过乡亲们人多力众,一听苏八公答应搬家了,都赶过来帮忙。 苏油连连道谢“多谢大家了,等新家正式开火,我们也摆宴庆贺庆贺。” 乡亲们高兴坏了,农村里除了婚丧收种,难得有什么喜庆事儿,村里各家都得过苏油的好处,那就更是要来的! 送走众人,八公还关心那几头猪“那四头猪就不搬了吧,都住祠堂后边棚子里住习惯了……” 苏油有些惊讶“你一个人养四头猪?那会很累的!” 苏八公一说起这个就想起半年前那个苏油,顿时没好气了“你小子干完坏事脚底抹油跑了,我能怎么办?每天铲猪粪都是苦活!你回来正好,以后那四口猪就归你料理了!” 今晚还住在祠堂,吃饭也在这边,三哥看了说后日才是好期会,正式搬家得等到那时候。 伯爷今天高兴,就不免多喝了两杯,烧水给伯爷烫了脚,扶他上床的时候,伯爷还在嘟囔“好娃,好娃子啊……” 祠堂的大床是老古董了,雕镂精美,是味道公的时候传下来的,苏家人开枝散叶分了这么多次家,最后就分到了老伯爷这里,算是一老一小唯一值钱的物件。 大床就跟一个小房子一样,顶上七层雕板,都是戏曲人物。 两侧是圆窗,圆窗外是镂空万字格,上边有蝙蝠,梅瓶等装饰点缀。 床前两侧有弧线封板,也是极尽精美,还有两个大箱柜,中间一个小床那么大的床榻,足够一个成年人睡觉。 苏油从柜子里拿出被子枕头,他被老伯爷收养之后,一直就是睡在这里。 睡到半夜,苏油便听见屋子瓦顶上“咔嗒”一声响,然后是“得得得得”的石子滚落之声。 迷糊中没有在意,没一会,又是“咔嗒”一声,然后继续滚落。 这回听真了,苏油一抽身坐起来,心中充满惊讶,穿上衣服,看了看还在熟睡的老伯,偷偷溜出屋子来。 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骑在门边的瑞兽上,手里还拿着石子准备往屋顶上抛。 “薇儿?!”苏油吓了一跳,赶紧又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你从跳蹬桥过来的?黑灯瞎火不要命了?” 小小的身影正是之前被关在石家祠堂那小丫头,丢石子是他们用惯了的暗号,见到苏油出来,小女生就从瑞兽上下来,拉着他的手转身“小油哥哥跟我走。” 苏油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就由她牵着朝村边青石板路走去。 结果上了青石板路走了一阵,苏油见石薇没有歇脚的意思,不由得有点懵“呃,薇儿,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石薇没有回头,一边走还一边小跳,头上的双丫髻一晃一晃的,看得出小主人很开心“我们私奔呀。” “呃?!咳咳咳……”苏油被自己口水呛住了。 石薇终于停下了,过来给苏油捶背“小油哥哥你怎么了?” 苏油呛得满脸通红“没事儿……等等,你都在哪儿听到的这词儿?” 石薇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社戏里呀,社戏里三娘的妈妈不让她跟李小哥好,三娘就和李小哥私奔了。” 说完又道“现在家里不让我跟你好,所以我也和你也私奔了。” “咳咳咳……”苏油又呛着了“这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好不好……不对,我们的好和他们的好是有区别的。” 石薇又转头往石板路上走“嗯,我们比他们还要好!” 这都不挨着! 苏油只好赶紧跟上“薇儿,薇儿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你知道外边什么东西都要钱吗?饿了要吃东西,得花钱买,我们身无分文走不了多远的……” 石薇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塞到苏油手里“我知道,我们有银子。” 苏油看着自己手上寸许见方的一坨,月光下也看不明白,感觉是一方印章,转着眼珠子说到“我们还是小孩,大人看到银子就抢走了,我们留不住的……” 石薇又从怀里掏出一件亮晃晃的物事,一按绷簧,刀刃刷地弹了出来“放心,有我保护小油哥哥。” 正是苏油送给她的那柄侧跳折刀。 这就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苏油都快无语了“呃……薇儿啊,我们先捋一捋,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石薇说到“除了四哥,他们都说你坏话,还把薇儿关起来,还偷偷商量要把薇儿送走,我都听见了!” 怎么可能!城里石通一口一个小姑奶奶的叫着,恭敬得很! “呃,薇儿,你是不是听错了啊?” “我没有!你被苏伯伯赶走后,他们就把我关在了祠堂里,后来来了个什么教主,然后他们就说要依那教主的话,把我送到什么洞里去,呜呜呜……” 苏油赶紧将小姑娘拉进怀里“伯爷不是赶我走,他只是送我去眉山,跟姻伯准备明年读书的事情,你是误会了……对了我还在城里遇到大石头,他一直很关心你,那刀子就是他帮忙做的,你喜欢吗?” 石薇搂着苏油的脖子“喜欢!小油哥哥最好了!” 苏油安慰道“薇儿,长辈们对你也是喜欢的,不过他们的表达方式有时候可能不对,你要理解他们,他们都是为了你好。” “就好像我们阉了四头小猪的事情,这事情的确是我们错了,错了,就要老实认错,才是好孩子。” 石薇眼睛又睁大了“没有啊,我去苏家祠堂后边看小猪的时候,八公都夸你聪明,说四头小猪半年个头就长到了上百斤,还乖乖的听话,都是小油哥哥你的功劳。” 苏油给石薇整理了一下头发,柔声说道“不是说哥哥在这上面的错,而是哥哥不该带着你偷偷干这个,我要是自己买几只猪娃做实验,就不会连累你了。”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我不会怪你,你找我做这事,而不是去找小鼠,瘦娃,我很开心。” 那两家穷得瘦鼠都拿来当名字了!他们有猪吗他们?! 不过这话现在可不敢说,只得好言哄到“但是这事情的确是我们错了,薇儿你放心,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橘子树活了,茶树也活了,田里的鱼也长起来了,村里见着了好处。以后我们说的话,他们会相信的。” 石薇破涕为笑“苏油哥哥就是有本事!他们不相信是他们的错!” 好吧小丫头你盲目崇拜的错误思想很严重,苏油只好继续说道“要不这样,你先跟我回去,我们不回石家村,就去祠堂,去祠堂见老伯爷,让他做主好不好?” “我还从城里带了好多好吃的,还有一些小玩具,本来说改天给你送去的,你来了那就正好了。” 第八十八章 娃娃亲 第八十八章娃娃亲 石薇终于被拉到这条道上来“都有什么好玩的?” 苏油比划着指头数道“嗯,有一只上了发条,就回自己跳的青蛙……还有个音乐盒,你上了发条后,盒子就会叮叮当当地奏出一首曲子。” 石薇眼睛又睁大了“真的?不可能!小油哥哥你肯定骗我对不对?” 苏油笑道“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说完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才几个月不见,就敢不相信我了?” 石薇笑着挽紧苏油的胳膊“没有,我一直相信小油哥哥的!” 苏油抹了一把冷汗,总算把小姑奶奶哄得回心转意了。 两人偷偷摸摸地又溜回祠堂,苏油轻轻推开门,招呼石薇进来,然后转身将门掩上,抬着门杠慢慢往门栓上放“薇儿你轻轻的,千万别把八公吵醒了……” 然后一声轻咳,祠堂里顿时灯火通明,石薇吓得一声尖叫,苏油手一抖,当啷一声,门杠落在槽里,大门顿时闭得死死的。 完了! 石薇一下子跳到苏油身后,苏油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 大堂背后是味道公表情端肃的画像,前方一字排开五把交椅,苏八公坐在正中,两边分列石宽,石守,石完,石富四人,除了石富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其余四人都黑着脸。 苏油缩着脖子没话找话“呃……我们,回来了……” 石家家主石宽黑着脸“回来了?那就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苏油说道“这个……这个嘛……啊薇儿妹妹知道我回来了,就来找我玩……呵呵呵呵……” 石守冷笑道“半夜三更,我家小妹,摸着跳蹬石过河来找你玩?还将家里的银子宝刀都带上?” 苏油赧声说道“那刀子……本来就是我送给薇儿妹妹的。” 石完一拍椅背“那就是处心积虑谋划多时!你们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私奔?!” 苏油眼睛都瞪大了“薇儿才五岁……” 石薇这个猪队友从苏油后边探出头来“就私奔!你们不要我们了!我们就自己找地方过!” 苏油汗都下来了“不……不是这样的……” 石宽摇着头叹气“油娃,论两家辈分我虽然是你老哥哥,可平日里都将你当子侄看待的。” 苏油不由得低下了头。 “之前你坏了薇儿的名声,我跟八公还在商量怎么才能遮掩过去,接着你们俩就私授定情信物……” 苏油摆手“没有啊,那是我给薇儿妹妹的小礼物……” “呵呵呵,小礼物?价值几百贯的小礼物?” 苏油“……” 石宽接着说道“好吧就算小礼物,可你还在眉山城宣扬你喜欢薇儿……” 苏油“啊”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 石富喝道“你敢说你没说过?你说薇儿性子天真质朴,很是喜欢。这话你没跟石通说过?!” “我……” 石宽举起手制止了石富“再有,今天你刚刚回来,便带着薇儿连夜……好就算不是私奔,那半夜三更两人偷偷私会,这总是事实吧?” “两人还溜出村子,这也是事实吧?这些事情,你能不给我石家一个交代?” 苏油抬起头,看向苏八公,却见苏八公一脸的羞惭。 再看了看身边紧紧抓着自己衣角,一脸倔强的石薇,小丫头明显已经将自己当做了依靠。 石宽看着苏油,语重心长地说道“油娃,今天换成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你是石家的家主,会怎么办?我江卿世家,能容下这等丑闻?” 苏油寻思再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供手道“是我过于孟浪了,这事情与薇儿无关,老哥你要打要罚,都在苏油一身。” 石宽转身看着苏八公“八叔,你看这事情……” 苏八公说道“小油,你喜欢薇儿吗?” 苏油已经知道事情的大致走向了,说道“薇儿天真浪漫,性情直率,我是喜欢的。” 苏八公又问石薇“薇儿,你喜欢你小油哥哥吗?” 石薇毫不犹豫地猛点头。 苏八公松了口气,对石宽说道“老弟,你看这样行不行,两小孩都无父无母,我们就可以做主了,让他们定个娃娃亲,此事就算说得过去了是不?” 石宽也松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油娃,八公的意思,你觉得如何?” 几个老头就都盯着苏油,等他表态。 苏油看了看满脸兴奋的石薇,估计小丫头完全不知道轻重,只好转身对老人们躬身“几位尊长放心,我今后会好好对薇儿的。” 石家几个老头眉飞色舞“好,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送薇儿那把折刀,就算是文定,等薇儿十六岁,便嫁入苏家,做你的媳妇!” 石薇“啊”了一声,羞得蹲了下去。 苏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傻丫头,现在才明白过来。 苏八公说道“大半夜的,先带薇儿去里屋休息吧,我与石家几位老弟还有事相商。” 你们现在又不顾男女之别了?!苏油拉着满脸害羞的石薇,又向几个老人鞠了一躬,进里屋去了。 给石薇安顿在塌上,就睡在自己身边,替她掖好被脚,石薇还在一脸慌张“小油哥哥,怎么回事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苏油安慰道“没事儿了,你说要和我私奔,到最后结果还不就是这样?所以啊,不管我们选择哪条路,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因此……就别多想了。” 石薇倒是听话,点点头说道“也是,那我就先睡了。” 苏油说道“嗯,睡吧,我先看你睡。” 石薇闭上眼,很快睡着了,苏油却侧支着身子,看着石薇心潮起伏。 前世一天到晚忙得跟狗一样,一直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没想到来这个世界才六年,就先得了一个小媳妇。 想想其实也不错,自己和这个世界,在思想上还有些出入,真要是以后娶了哪家小姐,还真不一定相处得来。 有个小萝莉从小调教,长大后,或许还能和自己多一些共同语言。 坏事倒不是坏事,只不过万一调教失败,自己这辈子就只能受着了。而且这丫头性子倔,估计以后让自己头痛的地方不少。 唉…… 老伯爷从门后探头看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石富嘿嘿笑道“八叔,俩孩子怎样?” 老伯爷看着石家四人“你们啊,我这辈子就没干过欺哄的事情,却在两个小孩子身上破了戒……” 石宽拱手道“这也是为了孩子们好嘛,八叔你放心,回去我们一定管束好薇儿,以后定将你当做亲生父母一般孝敬。” 老伯爷摆了摆手“别,油娃喜欢的就是薇儿现在的性子。听说她要去天师道学道术?这小小年纪……唉,你们就由着她开心些日子吧。” 苏油睡着没多久时候,大公鸡喔喔的叫声便把他吵醒了。 睁开眼,见到身边的石薇也睁开了眼睛“小油哥哥,我的青蛙和音乐盒子呢?” 苏油翻身起来“先刷牙洗脸,吃过早饭再给你玩!” 石薇还有些迷糊“小油哥哥,昨晚我做了个梦,梦到……梦到几个老哥哥让我做……做你……” 吭哧半天说不出来,苏油都急了“做我媳妇!你那就不是做梦,是真的!” 石薇“哎哟”一声,满脸通红,整个脑袋都缩进了被子里。 苏油不觉好笑,可也不敢再逗弄她“薇儿你慢慢起啊,我先去给几个老人家问安去!” 从内室出来,发现客房是空的,祠堂里也没人,出门才见到八公在用新割的草喂鱼。 苏油对八公问道“伯爷,石家几位老哥哥呢?” 八公说道“他们一早就回去了。” “回去了?那薇儿怎么办?” “他们的意思,是薇儿和你亲,就留在这里玩几天,这孩子从你离开就没开心过,这马上又要去彭祖山了。” “去彭祖山干吗?” “听闻是蒙天师道看中,要去修习道术,十年为期。” “哦。” 八公抬手就拿手里的青草抽了苏油一下,大怒道“你媳妇啊!你就哦一声完事儿?” 第八十九章 茭白 第八十九章茭白 苏油拿手揉着挂着青草的头顶:“去天师道那就没事儿了,天师道的小天师是我结义兄长。薇儿进了天师道,有我这兄长看顾着,那就可以横着走。” 八公叹了一口气:“昨夜的情形,那是骑虎难下,唉……” 苏油也帮着一起往池塘里丢青草:“我倒是无所谓,薇儿性格我是喜欢的,再说了,这还算高门下嫁,算江卿中的好亲,八公你说是吧?” 八公笑了:“这么一说还真是,半年前咱爷俩还上无立锥下无片瓦。我都一直忧心你长大后怎么娶媳妇,结果这天上就掉下来一个。” “难得石家看得上你,薇儿其实也不错,对别人不一定脾气好,对你那可一直言听计从。” 苏油看着拖食草杆的草鱼:“嗯,伯爷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石薇出来了:“八公早,呀这塘里的鱼真大。” 八公笑道:“薇儿乖,这塘里啊,好几条是祖宗鱼,年岁比你八公都还大。薇儿啊,下次可别再乱跑了,昨晚可把你四个哥哥都急坏了。” 石薇撇了撇嘴:“是他们坏,他们不让我见小油哥哥,还把我关起来。” 看着小姑娘又要不高兴了,苏油赶紧转移话题:“你不是要看我给你的玩具吗?走我带你去,还有昨晚你的那块银子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感觉像一方印章?” …… 在一张白纸上盖了银印,苏油看着上面的阴文:“玄女致和气玉女致天医……这什么东西?” 石薇盯着桌上一跳一跳的铜皮青蛙,眼睛都不转:“不知道,哥哥们说是天师道的玄女印,很珍贵的样子。” 苏油笑道:“天师道的事情那就简单了,一会儿我写封信去问问。” 石薇也不在意,继续看着桌上蹦跶的青蛙:“小油哥哥,黄色的不应该是青蛙,这是蛤蟆。” 苏油进厨房将炊饼端出来,给石薇和八公盛上青瓜皮蛋粥,笑道:“薇儿真聪明,这其实还真是个蛤蟆,雅名叫金蟾。” “相传啊……哦那时候还是前代梁朝,常德城中有一口丝瓜井,夜里常常喷出白光,听说有道之人可以通过这道白光进入仙界。” “井边住着一位青年,叫刘海,家贫如洗但事母至孝。” “有一次刘海入山打柴,遇到一只狐狸,狐狸变为美女与他成亲。” “刘海是凡人啊,因此狐女便想济刘海登天,好长相厮守,于是便吐出一颗珠子给他。让刘海用这颗珠子为饵,在井口垂钓。” “刘海便依言行事,在井口用珠子钓起鱼来。突然,一只大金蟾咬钓而起,从井口跃了出来,狐女便大喊:‘海哥快跳它背上去!’” “刘海趁机跳上蟾背,紧跟着金蟾两腿一蹬,带着刘海羽化升仙而去。” “原来井口的白光啊,就是这金蟾所吐。” “从那天起,这口丝瓜井便恢复了正常。而天上从此多了一位叫刘海的神仙。” 石薇拍手道:“小油哥哥这故事真好听,后来呢?” 苏油楞了一下:“呃……后来人间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想来在天上应该过得不错吧。” 八公进来将箩筐放到一边:“小油你少给薇儿讲这些神神怪怪的故事,她年岁还小无法分辨。” 石薇给八公夹了一个炊饼:“小油哥哥说过,神话故事都不是真的,但是代表的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对善良人性的一种称赞,是吧小油哥哥?” 苏油笑道:“是,赶快把东西收起来,吃过饭再玩。” 石薇说道:“吃过饭我们也去钓鱼吧,说不定也能钓起来一只大金蟾!” 苏油说道:“天冷了,鱼不好钓,吃过饭我们去挖笋吧。” 石薇点头,咬了一口炊饼:“小油哥哥做的炊饼软软的,比家里厨子做的好吃多了。” 石薇是年纪真小,两人定亲的事情,在心里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吃得很开心。 倒是苏家一老一小,看着小丫头的样子,又对望一眼,都微微叹了口气,吃吧! 吃过饭,苏油给石薇找出来一个篮子,自己背上一个背篓,拎着一把小锄头,两人去找小鼠和瘦娃。 四个孩子来到后山大竹林,这片竹林是族产,乡亲们很是爱惜,大毛竹长得葱郁。 不过挖冬笋是不碍的,因为冬笋是竹子试探气候的产物,经一场春雨就会糟烂,然后春笋重新长出,才能发成新竹子。 来到林子边,小鼠和瘦娃接过锄头:“小油你说在哪里下锄头,挖地交给我们来。” 这也是老套路了,苏油找笋找菌那是一等一厉害,村子里的娃子都喜欢和他结伴,每次回家爹妈一准会有顿好夸。 找笋要找主根走向,这个和阳光有关,还要看竹叶哪边长势旺,有些技巧在里头。 苏油用折刀砍了些细竹竿,遇到有笋的地方便插上一枝,作为标记。 小鼠和瘦娃便卖力地挖了起来,石薇则像个小油瓶一般一直跟在苏油身后。 转了一圈,手里二十多根竹签子插完,苏油说道:“让他们挖着,我们去水边准备吃的去。” 山里有条大溪,水力充沛,一路倾泻而下,从半山分出一股,通过人工的沟渠引入祠堂前的那口鱼塘,也是村中人的主要饮用水源。 主流则转了一个方向,进入一个山谷后,淤出了一片沼泽,这里是苏油最喜欢来的地方。 他还在这里偷偷种着一种作物,作为实验地。 这种作物叫菰草。 唐人经常入诗的雕胡饭,就是这东西的籽实,叫菰米。 菰草和蒲苇的样子其实非常近似,眉山现在还在将菰草当做谷物来种植,以前算是六谷之一。 但是苏油知道,这种草如果被黑穗菌寄生后,就不会再开花结实,其嫩茎会变得硕大肥嫩,成为后世餐桌上常见的一种蔬菜——茭白。 不过要是让乡亲们的菰草塘染上真菌,导致颗粒无收的话,苏油估计就算八公威望再高,也保不住自己,因此只好在这里偷偷培育。 这里的菰草塘都是乡亲们淘汰的弱苗,然后被苏油移植过来的。 还刻意从几株病株上收集来黑穗菌,把这里的菰草都感染了一遍。 这都进冬了,来得晚了一些,不过茭白还有不少能吃。 苏油挽着裤脚下水,将能吃的茭白都收集起来,发现这里的田螺也肥得不行,一捞一大捧,于是也只管顺手往岸上扔,让石薇挑大的放篮子里。 鱼,鳝,泥鳅,田螺,河蚌,这些东西压不住腥味就没法吃,现在属于无人问津的东西。乡亲们一般都在田里溪边捞来砸碎喂鸡鸭,跑山里来搞这个,怕是有毛病。 于是这里这些东西真是又肥又多。 不一会石薇的篮子就被茭白和田螺装满了,苏油爬回岸边,烧起火来。 烧火也是苏油的强项,只需要两根干竹片一点干苔藓,他就能用十字摩擦法搞出火来,根本不需要火镰火折子什么的,这项技能也是他能成为孩子头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背篓里翻出一口小铁锅,烧上水,将田螺都倒了进去。 然后又带着石薇去挖野葱,野蒜。 水边的这些东西,冬日里尤其肥嫩,很快俩孩子便采得了一大把。 将葱蒜洗净,回到火堆边,小鼠和瘦娃也干完活回来了,火塘边堆这四捆竹篾绑着的冬笋。 将烫过的田螺倒出来,让小鼠和瘦娃用石头敲碎田螺壳,把里面烫硬的螺肉取出来,拿去溪边淘洗干净。 自己则另烧了一锅水,将冬笋拨开一枚,在手心里切成大块过水,去掉涩味。 空手切菜,这也是一门独特的技艺,一般人做不到。 第九十章 孝心 第九十章孝心 然后再次清锅,将笋块改丁,从小葫芦里倒出一些油烧热,下笋丁用刮掉细毛的笋壳当铲子翻炒。 炒好的笋丁放到一张良姜叶上,然后开始下酸菜末,泡姜末,螺肉,五香粉,酱油,红糖,然后加水熬煮起来。 小鼠和瘦娃家里是不吃午饭的,现在看着苏油一样一样从背篓里往外拿调料,然后这香气勾得人口水直流,不由得赞叹“太香了……比过年的鸡汤饭还香……” 苏油将折刀扔给小鼠“那就赶紧去削几个竹勺,今天中午好好打一顿牙祭。” 锅里熬得快收汁了,苏油这才将事先炒好的笋丁倒进去拌匀,加入野葱节和蒜叶,说道“开吃喽!” 竹筒前边削去一半,改圆,几个娃子就用这当成临时的勺子,你争我抢地吃了起来。 苏油对石薇说道“薇儿,怎么样?” 石薇用一只小手放在竹勺下边接着,一边吃一边连连点头“太好吃了!怎么村子里从没有人做?” 苏油笑道“主要是不好做,费油费调料。好吃你们就多吃点,小鼠瘦娃,你们怎么不动啊?” 小鼠低下头“小油,今天这道菜这么香,跟以前我们胡乱做的那些不一样,我想……我想带点回家……” 瘦娃也嚅嗫道“我也是,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想给爹娘尝尝……” 苏油楞了,这个时代的人,对孝字几乎是淫浸到了骨子里。 螺肉掉回锅子里,苏油才反应过来“哦,好!俩大孝子啊。” “不过你们只管放心吃,吃完下水摸螺,我再给你们爹娘做一锅不就行了?” 小鼠跟瘦娃这下开心了“哈,谢谢小油!那今天的笋都归你!我们不要了。” 苏油笑了“不至于,难为你们这么有孝心,一锅田螺就算是奖励。” 石薇也点头“嗯,小鼠哥哥和瘦娃哥哥都是好孩子。” 苏油便趁机教育石薇“薇儿你对你那几个老哥哥也要好点,别总跟他们闹。” 石薇一副很大度的样子“只要他们同意我跟你一起玩,我就不生他们的气了。” 呃,算了还是不说了,几个小脑袋继续凑在一起狂吃起来。 美美地吃过一顿,小鼠笑道“最喜欢跟小油一起出来了,每次都少不了好吃的,冬天脚板苕最肥了,啥时候我们去挖苕子?” 苏油说道“怕是没时间了,明天要搬家,我叫了眉山城里一些朋友来帮忙,快去摸田螺吧,弄完我们就下山,屠子和他们也应该快到了。” 又炒出一大锅田螺给两人分了,四人一人拎着一包竹笋下得山来。 祠堂边热闹无比,石富正在指挥从人往新家里抬东西。 苏油赶上去拱手“四哥,这是干啥呢?” 石富笑道“你不是我石家的供奉吗?现在又是一家人了,我给你送些家具过来,算是搬家的贺礼。” 石薇从包里摸出来那个金蟾,打开青蛙的嘴巴,里边的舌头正好是上发条的钥匙。 将钥匙插入金蟾身侧一个孔里,拧了几圈放在地上“四哥你看,小油哥哥送我的。” 金蟾在地上吧嗒吧嗒地蹦跳,简直就跟活的一般。 不光是石富,周围一圈人的眼睛都快掉下来了。 眼看着金蟾就奔着池塘而去,苏油赶紧上前拾起来,交给石薇说道“别在池塘边玩啊,这金蟾可不会游泳,掉下去就浮不起来了。” 石富这才反应过来“机……机关人……” 苏油笑道“不是机关人,传说中的机关人用老鼠作为动力,驱动行走,我可没那本事。” 石富指着石薇手里的金蟾“那那那……” 苏油说道“给金蟾动力的是发条,就是利用弹力钢片作为蓄能装置,你找你孙子问问吧,这东西有他参与。” 石富气得跺脚“这小子还是拎不清轻重,我一再交代有了新玩意儿就得来信告诉我!还是不拿我的话当事……” 一个声音就在后边嘟囔“这是我弄清楚齿轮箱原理后,师父给我的奖励。这铜皮蛤蟆看似简单,其实里边涉及到好多东西,我这不亲自回来向你禀告吗……” 大家回头,原来是石通到了。 村口还停着俩骡车,一车上边是好奇的几个娃子,正是张胜带领的内务组,另外一车上都是瓶瓶罐罐各种货物。 屠子也来了,还带着自家儿子,过来供手“多谢小少爷照顾我生意。我们这就开刀?” 张胜几个娃子也围了过来“小少爷你老家好漂亮!” 苏油笑道“都来了?明天可就是你们掌勺,有信心没有?” 张胜笑道“这几个月义棚生意简直好到不行,小少爷你就放心吧!” 苏油又和其他孩子打过招呼,这才对前来帮忙的乡亲们说道“正好大伙都在,乡亲们就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八公养的猪是什么样子。” 带着赶来帮忙的近邻们来到猪棚,四只肥嘟嘟的大猪躺在里边哼哼。 这猪的长势,肉质,一看便与寻常牧养的猪不太一样。 苏油说道“这便是断奶之后施行手术的猪,只要饲料跟上,六个月便可以长到一百斤以上。” 棚子里顿时嗡的一声,乡亲们就议论开了。 苏油招手,示意大家安静,说道“这个阉猪法子,其实外边都有,不过乡亲们一直没有重视起来而已。” “还有就是传统手法,处理的都是公猪,母猪一般三个月便杀掉了,实在是一种浪费。” “大家看,这四头猪里,还有两头是母的。其实母猪也可以阉割,这个手艺叫挑花。” “施行过手术的猪,性情温顺,容易圈养,相比放牧不用那么劳累,家里的老人也能帮上忙。” 乡亲们又嗡的一声闹开了,猪娃里边有一半是母猪,大母猪皮肉比未阉割的公猪还要硬,养了也没法吃,现在等于多出了一倍的可养猪娃! 而且娃子老人都能派上用场,这好处就太大了。 苏油继续压手“这猪出栏快,养得好的一年可以养两栏,差的两年也能出三栏。按照一家两口猪计算,一年下来有四百斤,平均一天一斤多。” 这下真是压不住了,棚子里立刻闹翻了天,把四头猪吓得不轻。 棚子里味道不好,苏油赶紧招呼大家出来,祠堂前坝子上说话“明天的宴席,一是搬家闹个喜庆,二是让大家尝尝这种猪的肉质,与普通猪肉品质也有很大区别。现在就麻烦大家去帮忙垒灶,烧水,晚点我们杀猪!” 这时候乡亲们才注意到骡车上还有两件大家伙,大铁锅。 张胜和苏八公担任提调,也就是总指挥,一个负责指挥搞灶台,一个负责召集桌椅碗筷。 没办法,要搞宴席,可龙里家家都得出力,不然桌碗都凑不齐。 好在人多力量大,很快事情搞定,大锅烧上水,准备杀猪了。 两头猪被从棚里拖出来,绑在了宽条凳上。 张胜拖来两口木盆,准备用来接血。 苏油指点屠子,在猪脖子下动脉处下刀。 以前杀猪,都是刺心脏,屠子看着哗哗流到盆子里边的鲜血“这法子好,肚内干净。” 然后伸手一拍自家儿子脑门“学着点,以后便照此法办理!” 张胜笑道“这是城里刚流行起来的新法,猪血也是一道好菜,屠子大叔,你们接下来要学的是紧血旺,学会这一套,城里哪家屠宰行抢着要你。” 小屠子笑得嘴都歪了“小哥,你说的真的啊?” 屠子又一拍小屠子脑门“你那手艺先做到不丢人再说!” 苏油笑道“那是,等到了明年,光杀可龙里的猪你们爷俩都忙不过来。” 谈笑间猪不挣扎了,苏油又教导小屠子从猪腿处开孔,吹气让猪涨起来,然后开始烫猪,刮洗,张胜又接过内脏去清洗,用树脂去杂毛。 屠子看着情形不对“小郎君,那头蹄,还有内脏……以前是归屠子的……” 苏油哈哈大笑“你拿去也料理不好,城里一副下水五十文钱,两头猪一百文,我再给你家小子加五十文帮工费。一百五十文钱,和两幅猪下水,你选那样?” 屠子开心了“那当然要钱!下水拿回去吃不完还得费盐!” 苏油想到屠子家吃盐腌内脏的情形,就不觉有些反胃,赶紧晃着脑袋驱散不适,说道“解肉这活让小屠子来,你先跟我去学紧旺子去。” 屠子笑道“这猪都杀成学问了,城里人当真讲究。” 第九十一章 浮圆 第九十一章浮圆 苏油也懒得跟他显摆城里人也是刚跟他学的,只简单地讲解了一番。 鲜猪血加盐,可以抗凝,然后再加入两到三倍的盐水,又可以快速凝结,看得屠子连呼神奇。 见猪血已经成型,苏油便拿竹刀划成块,让张胜在开水锅里边加入凉水,调至温度合适,让屠子伸手试过温度,记住感觉了,这才轻轻将血取出来放入锅中。 随着温度渐渐升高,苏油一边打浮沫,一边叫张胜控火,对屠子说道“这东西要凝得好,关窍在盐,要结得好,关窍在火。火千万不能大开,否则旺子中会出蜂窝,那就影响口感了。” “煮到刚好过心,就要出锅,泡在凉水中,便制得了。” 屠子看着一大锅浮着的血旺就感慨“真活该受穷,以前是抛洒了多少好东西啊……” 苏油说道“是的,猪全身都是宝,以前那种吃法,浪费太大,总要物尽其用才不枉一年的辛苦。” 忙完这一通,便到晚间了,张胜用大锅煮米,然后放入大甑中蒸了起来。 另一边开始炒菜。 帮忙的也有二十来号,加上城里来的娃子们,能开四桌。 今晚饭食做得简单,一道芹菜肉丝,一道盐煎肉,几样炒时蔬,一道旺子莴笋叶汤。 不过川菜菜系的调料已经被苏油弄得差不多了,因此这几样菜已经和后世没了多少差别。 速成酱油味道差,不过难不倒苏油,将刚做好的豆豉用酱油浸泡后风干到一定程度,便能得到黑黑的风豆豉,酱油本身欠缺的味道被豆豉补足后,风味便相当不错了,用来炒盐煎肉正合适。 乡亲们都没有吃过这种大火快攻出来的菜式,现在一尝顿时大呼过瘾,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精致美味的饭食! 张胜带领的内务组小露一手,就得到这么好的褒扬,此刻也不由得洋洋得意。 永春露没舍得摆出来,除了娃子们那一桌,其余三桌上还摆了两坛两百文一斤的蜜酒。 苏油被八公带着去各桌相敬,一位村里人就说道“那帮孩童班子我认得,就是城边开早饭铺子的吧?” 苏油笑道“正是,今晚就是个意思,都留点肚子,明天才是正席。” 那位村民笑道“那不是能吃到鮓笼笼了,啧啧啧那滋味……” 另一位就笑“油娃你是不知道,四十二郎回来可是跟我们显摆了整整三天!” 一桌人都笑了起来,苏油说道“明天的宴席,家里边能来的都来,鮓笼笼才哪儿到哪儿?还有比鮓笼笼好得多的菜品!这猪肉的肉质如何?” 乡亲们都点头“这肉质不比羊肉和乳猪肉质差,烹饪也得法!端是好肉品!” 苏油笑道“如果大家愿意这样养猪的话,开春之后,家里有断奶小猪的,可以来找我,我将法子告诉大家。” 好几个乡亲便道是家里母猪都怀上了崽子,等翻过年便找苏油去看。 宋人不吃午饭,于是明天的宴席定在下午,那就不用着急,有大把时间料理。 吃过饭苏油便安排孩子们在祠堂里打地铺。 本来要安排孩子们去新房的,不过老伯爷不同意,说是还没有正式搬家,今晚熬过,明天才能住进去。 好在孩子们也是习惯了地铺生活的,从旁边柴房搬来草料,铺在地上倒头便睡。 次日一大早,大公鸡都还没有开始叫,苏油便被老伯爷叫了起来,今天是搬家的好日子,时辰都是看好的,错过不得。 其实都搬得差不多了,就差安床和开火两道主要仪式而已。 安床只是和称呼,其实还包括卧室里的主要陈设。 娃子们也起来了,自觉将柴草搬出屋外,打扫干净祠堂正屋。 苏油被八公收拾得干干净净,端着苏家祖宗的牌位放在胸口,身边是小媳妇石薇,捧着苏油父母的牌位。 两边是两排娃子,手里边拿着马桶被子衣料包袱等卧室用品等着。 旁边则是三哥五哥六哥几个帮闲,还有村里木匠,领着人将老床卸了,现在也拿着花板床柱,等待出发。 良辰已到,三哥在前边打起引魂灯,八公自己端着苏家祖宗牌位,领着苏油和娃子们从祠堂出来。 五哥六哥跟在两边,一边走一边抛洒纸钱,嘴里还不住念叨“油娃爹妈,小油如今出息了,今天要搬新屋,以后我也就跟着你们享福了……” “老屋实在是不堪住人,新屋子是城里程家姻亲给起的,我也托大未跟二位商量,不要生气,新屋子好啊,住新屋子多好……” “还给小油说了一门亲,河对面大户石家的薇儿,捧着你们的排位进新屋,就算你们认了这新妇了……” “这方圆四里八乡,跟小油同辈的还真不好找,俩孩子脾性相投,又都知根知底,总比外面胡乱找的强,你们说是吧……” “那就保佑俩孩子平平安安,长大了开枝散叶,光大家门,反正我看小油是好的,乡里多了不少的猪鸡鱼鸭,都多亏了他啊……” 围着新宅子绕了一圈,队伍这才进入新家,来到院内。 八公又领着苏油,挨屋走了一遍,一路介绍。 这里是书房,书籍是城里明允媳妇送来的,油娃是要走读书路子的…… 这里是厨房,坛坛罐罐里都是作料,好些都不是乡下东西,是油娃在城里添置得的…… 这里是库房,尺子规矩都是黄铜的,金灿灿的,好看不…… 直到最后走到堂屋,这才让苏油安放好牌位,然后摆上供礼,点燃香烛祭拜,算是将祖宗父母的神位请到了新宅中安置。 做完这趟功夫,接下来便是接引诸路宅神。 除了苏油熟悉的门神,灶神,还有护佑房宅的地基主,镇宅的真君,看库房的仓神,掌握财富的财神,看守水源的井泉童子,上天派驻的代表叫天官…… 就连厕所,都有厕神需要安置。 一时间院里处处火光香烟缭绕。 接着便是请新火了。 大宋风俗,每年要在清明过一次寒食,寒食之后,灶中另行生火,这个规矩从皇宫到平民百姓家,都是如此。 新家起火,也是一样。 八公丢给苏油一根榆木棒子“来,请火吧。” 这是要钻木取火的架势,苏油不由得想抗议“我用竹子可以不?” 八公便对几个老哥哥笑道“你看油娃到底是要读书的,行事多雅称?听说官家取火用的枣木,寓意早生贵子;有钱人家多用榆木,取意榆荚如钱……” “用竹子生火好!竹子高洁,做纸做笔,是书香门第才有的做派!” 几个老哥哥也点头称是,八公说得在理,以后我们可龙里苏家,请火都用竹子了! 苏油不由得腹诽,又在过度解读,其实竹子取火就一个好处,快! 找来三根干竹片,取过折刀,在一块竹片上用刀尖刮下一些竹刨花,夹在两根竹片中间,然后在竹片上开了一个口,口子中间得到一个小孔,与竹刨花相通。 拿口子在第三根竹片的刃口上来回摩擦,很快竹片刃口便发黑碳化,火星通过小孔落入竹刨花中,三两下竹刨花便冒起了浓烟。 取下刨花,用干草裹起来挥舞了两下,一团火光便冒了出来。 几个苏家长辈看得目瞪口呆,这才几息功夫?! 八公都高兴坏了“好!得火如此迅速,说明祖宗父母对这新宅子满意得很!好兆头!” 苏油压根不知道得火快慢还有这般说道,反正八公你开心就好,赶紧将干草送入灶台引燃干柴。 接下来就没什么大事儿了,长辈们忙着木工重新拼床,归置东西,苏油只需要带着内务组准备吃食就行。 这吃食很讲究,一种以黑芝麻,花生,糖渍橙皮,猪油,红糖为馅;一种主料差不多,不过橙皮换成了蜜渍桂花,用糯米粉调团包裹后,下锅煮起来。 锅子中的糯米团莹白如玉,在水中载浮载沉,因此被大家称为浮圆。 据码头见多识广的客人们说,这东西在北方汴京也刚刚才有,那边管这个叫牢丸。 好吧其实就是汤圆,为了将蜂窝煤炉好好利用起来,苏油便发明了几样需要小火才烹饪得好的吃食,其中边包括了汤圆和红糖醪糟蛋。 义棚早餐,那是越来越丰富了。 第九十二章 模棱公 第九十二章模棱公 很快汤圆煮好了,满满一大锅白色的团子。 苏油便招呼帮手的乡亲们过来吃饭。 八公还在门口放起了两挂鞭炮,苏油一听赶紧跑过去观看。 火药啊!穿越者的神器,不了解一下怎么行! 鞭炮噗噗噗地响,烟冒得厉害,动静不咋的。 八公也不太满意“陈的,城里硝药铺子挺坑啊……” 苏油便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硝药铺子,怕是程家的……” 八公撇了撇嘴“反正就是个意思,走吃浮圆去。” 乡亲们难得吃到一次甜食,一口下去,顿时乐得见眉不见眼了“甜的!居然是又香又甜又糯的团子!” 石薇当然是最开心的一个了,捧着碗过来问张胜“大哥哥你们城里每天早上都是吃这个吗?” 张胜说道“可吃不起这个!这个是款待过路的贵客用的,义棚里最精致的饭食了,一碗四枚浮圆,就是五十文呢!” 这下乡亲们更加开心了,油娃搬这回家,谈资够半年了! 吃过浮圆,宴席便该准备起来了。 乡里宴席,肯定是以各色蒸菜为主。 猪骨头,鸡,鸭,昨晚就吊起了高汤,现在正是好时候。 肉丸,酥肉,炸了两大锅。 梅菜扣肉是义棚做老了的了,甜咸烧白,也是后世传统九斗碗的传统菜式,做法也不复杂,苏油便添上了这个,用剩下的汤圆馅,设计了个夹砂肉。 很快一道道菜品便放入大蒸笼里边蒸了起来。 黄花干笋蘑菇垫底,酥肉丸子摆上边,淋上高汤的镶碗…… 肥肉捆扎烙成虎皮纹,模拟出来的蒸肘子…… 夹砂肉,梅菜扣肉…… 粉蒸肥肠,粉蒸排骨…… 接下来就是头蹄下水的各种料理。 卤猪蹄,卤猪尾,凉拌猪头肉,大蒜莴苣烧肚条,粉肠猪肺汤…… 总之一桌子菜,除了咸蛋皮蛋,几乎全姓“猪”。 最先聚拢的当然是娃子,围着两口大灶看稀奇,看着一碗一碗的菜品端进去蒸上,口水哗啦哗啦的。 乡亲们已经陆陆续续来了,随礼一般就是一只家禽,或者两条鱼,今年饲料给得足,各家家里蛋多,也有给二十个蛋的。 给礼金的,一个没有。 接着石家人也过来了,这次总算没有带着队伍往新家拉礼物了,石通手里拿着个匣子,打开来是一个四斤八两的铜香炉。 这香炉一看就有年头了,上边还有一个弧度优雅的镂空菊花纹圆珠钮盖,底下还有一行铭文“清氛委布,和韵嘉纯,灵孚善享,保贻子孙。奉敕造赐赵郡苏氏,延载元年秋月谷旦。” 苏油大吃一惊“这……这东西太贵重了……” 石家这份本钱下得就重了,延载元年是什么年头苏油不清楚,不过只看铭文,应该是以前不知道哪代朝廷给苏家的大赏赐。 石宽微微一笑“这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如今只算物归原主。” 苏油对石宽深作一揖“家主大恩,苏油定不敢忘。” 石宽看了看领着娃子们围着大灶台转的石薇,明显自家的吸引力不如炸肉丸子,苦笑摇头“罢了,这称呼慢慢再改吧。” 苏油赶紧请自家几位老人过来,待讲清楚这香炉的来历后,苏家人顿时轰动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玻璃河上又摇来了一条乌蓬船,船头上站着两个青年,一胖一瘦,正是二苏。 苏油赶紧下到湾子里来迎接。 待得船靠上岸边,苏轼首先跳了下来“此地好风水!玻璃河如一支竹笔,这湾子便是一汪砚池,嗯,后边的山势,明润你看是不是一座笔架?” 苏辙还是老样子,微笑着躬身“小幺叔好。子瞻这段时间迷上了堪舆之术,都快魔怔了……” 接着船里有钻出来一个女生,见到他便招手“小油!” 正是二十七娘。 苏油笑道“难怪子瞻子由在外边吹河风,原来是你在舱里。” 接着又出来一大一小,却是八娘和苏小妹也来了。 苏油赶紧说道“那赶紧走,河边风大,我们上去叙话,姻伯和世伯怎么没来?” 八娘笑道“阿爷说他要是来了,那就是来收感激的,没必要,因此便没有来。” 二十七娘则说道“我估计我爹是舍不得这份礼金!” 苏油说道“可别这么说,世伯在孩子们的身上可是出了不少力,小妹你怎么昨天没跟五哥他们一起来?” 苏轼说道“昨天小妹不是当出纳吗,等回去发现狗剩他们已经出发了,就哭了鼻子,我今天便将她带来了。” 这两人文字上天赋不凡,用苏轼的说法,教到这样的学生是一种享受,天天都要给苏小妹开小灶补习,功课早甩开了其余小伙伴几条大街,这心是偏得都没边了。 苏油对苏小妹说道“以后这样,你们每周分一个小组来可龙里。协助我做些实验,顺便学习理工知识啥的。现在房子里就我和伯爷两人,真不习惯。” 苏小妹有点奇怪地看着苏油“新嫂嫂会不会不让你跟我们玩了?” 苏油就搓她的脑袋“你想得还真多,现在她就在和狗剩哥他们一起玩。” 一行人来到敞坝边上,就见到一堆的鸡,鹅,鸭,还有还有十几蓝大大小小的蛋。 鸭子们对自己的待遇非常不满,闹得不可开交。 苏轼就忍不住笑“听闻朝堂也是这般模样。” 苏辙沉声道“九二!慎言!” 苏油其实对这些东西也有些麻爪,不过听苏轼这话也没好气“子瞻,以后你要吃亏,指定就吃在这张嘴上了。” 苏轼不以为意“君子三畏,就没有畏吃亏这一条。明润你还是要多读书。” 一句话把苏油堵得白眼直翻“算了懒得管你,对了,石家送来一个香炉,应该是我赵郡苏氏祖上所得的赏赐,你去断断呗?” 苏轼对这个兴趣颇高“走看看去。” 苏辙说道“子瞻,先拜会过长辈再说吧……” 众人便过来与石苏两家长辈见礼,自然又是一番客套,石宽笑道“将门老粗,识不得那香炉的来历,只从形制用料上能断出是唐时的物件,尚需贤昆仲品论一番。” 香炉已经移入祠堂堂屋正中,苏轼和苏辙取过来看了,苏辙便摇头“这延载乃武周年号,正是味道公历迁凤阁舍人、检校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接着加正授的时候。” 苏油便很奇怪“正授凤阁鸾台平章事,就是宰相了吧?那你摇什么头?” 苏轼的眼睛还在香炉的文字上,嘴里说道“看炉内铭文,这香炉竟然是武后特意命人为苏公制作后,让他送入家庙保存的。” 说完抬起头来笑道“子由是在为自家长辈讳言。其实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我们这位尊长啊……嘿嘿嘿,说起来真得摇头。” 苏辙叹了一口气“《唐书》记载这位先祖,‘善敷奏,多识台阁故事,然而前后居相位数载,竟不能有所发明,但脂韦其间苟度取容而已。尝谓人曰‘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时人由是号为‘苏模棱’。’” “长安中,请还乡改葬其父,朝廷优制,令州县供其葬事。结果呢?他因此侵毁乡人墓田,役使过度,为宪司所劾,左授坊州刺史。” 苏轼笑道“没多久,又被贬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神龙初年,又以亲附张易之,张昌宗,再次贬授郿州刺史。这才有了我眉山苏门的一支。” 第九十三章 宴席初步 第九十三章宴席初步 苏油听得只撇嘴,这祖宗可当真不咋地。 苏轼又说道“这位先祖,小时候与乡人李峤,俱以文辞知名,时人谓之‘苏李’。” “然而《唐书》中两人同列一传,味道公仅三百八十八字,而李峤呢?共有一千五百一十三字。” 苏辙说道“李公年轻时监军岭南,招谕獠洞,这是武功。” “来俊臣构陷狄仁杰、李嗣真、裴宣礼等三家时,李公力辨,不惜忤旨,这是气节。” “后来武后将建大像于白司马坂,李公上书直言‘造像钱见有一十七万余贯,若将散施,广济贫穷,人与一千,济得一十七万余户。’这是仁直。” “当初中宗驾崩,李公曾经密表请处置相王等诸王子,勿令在京。” “等到玄宗即位后,在宫中获得此表,以示侍臣。有人便建议玄宗杀了他。” 苏轼说道“当时的中书令张说却为之辩解‘峤虽不辩逆顺,然亦为当时之谋,吠非其主,不可追讨其罪。’最后居然也被放过,只让他随做太守的儿子终老。要说起来,这又是运气了。” 苏油叹了口气“当个官还真不容易,模棱两可也是贬,忠直任事还是贬。” 苏辙正色说道“因此一时的宦海浮沉,不足为虑。君子所计乃身后青史之上,是仅仅留下三百八十八字呢,还是留下一千五百一十三字而已。” 苏油顿时肃然“子由此言,足为吾师。” 苏轼说道“所以我们家先祖啊,虽然和李公并称苏李,其实是不匹的。不过倒是有一条只得称道,就是和弟弟味玄公的关系非常好。” “味玄公遇到请托不谐的时候,每每对味道公‘面加凌折’,而味道公依然‘对之怡然,不以为忤’,当真是好脾气。” 苏油暗自好笑,后世倒是还有个名副其实堪称日月齐辉的苏李,青莲东坡,没错了说的就是你! 鉴赏过这珍贵的香炉,这就到了开席的时间。 转眼大菜便摆了满满一大桌。 前菜一道焦糖果子,一道凉拌猪头肉,一道凉拌芥菜尖,便已经叫人拍案叫绝。 酱油米醋搭配姜蒜汁和辣米油,再鸡茸砂糖提鲜,芝麻油肉汁提香,调出来的凉拌汁,与后世蒜泥白肉的调料,几乎没有差别了。 开局就是这样,接下来则是一碟卤味拼盘,一碟咸蛋,一碟松花蛋,一碟油酥花生米。 之后才是正式的热菜,每桌一大盆酥肉丸子镶碗,甜咸烧白,粉蒸肥肠,粉蒸排骨,鱼香肘子,大蒜莴苣烧肚条,猪血粉肠肺尖豌豆汤,清蒸鱼。 内务组还在急火出菜,肝腰合炒,盐煎肉,芹菜肉丝,茭白肉丝,韭菜炒鸡蛋,炝炒菘菜苔…… 苏轼挑着一块鱼肉往嘴里放“怎么如此美味!怎么能做得如此美味!断无此理!怎么一点腥膻味都没有!” 苏油笑道“都是土地庙孩子们的功劳,小妹你告诉子瞻,这蒸鱼该怎么做。” 苏小妹说道“首先要做出酱油,现在我们的酱油只是初级产品,小油哥哥说要得到真正的好酱油,还需要整整三年。” “要得酱油,先要制曲,光几种曲药的制备,就花了我们好多功夫。” “经过蒸煮,制胚,种曲,制酱,翻晒,浇淋之后,才制得酱油。” “这种酱油,叫生抽,色泽红润,豉香浓郁,风味独特,我们用来拌菜。” “有了生抽,还要炒糖色加入其中,另添加蘑菇,香药等辅料,上锅蒸制,之后调浓,得到的深色成品,是另一种酱油,叫老抽。” “其中的鲜香,甜香,酸香,酒香,脂香,咸香,再加上蘑菇药料,香型就更加复杂,但是不管生抽老抽,只有各种香味柔和统一之后,才算得上是好酱油。” “蒸鱼的第二味调料,就是料酒。” “要得料酒,先要有黄酒。” “要得黄酒,先要用麦曲,还要添加药草制得曲饼。” “我们的黄酒用稻,粟,黍按一定配比酿成,之后也要加糖色和花椒,大料,丁香等各种香料,最后方能制得料酒。” “有了这两道调味品,蒸鱼反而简单了。先用姜葱料酒精盐,给鱼码味,然后上盘,蒙上猪网油蒸制,老抽也盛上一小碟一起蒸,蒸好后挑去网油作料,滗去腥汤,将老抽淋到鱼上就行了。” 苏轼听得目眩神驰,指着苏油“母亲疑你为仓舒转世,前生锦衣玉食,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这等好东西,我大宋绝对没有。” 苏油笑道“嫂嫂那是爱惜我,所以才夸大其词。我大宋怎么没有?石家庄子房梁上头,就现挂着豆麦酱胚,加水加盐调和之后,也跟酱油差不多。” “不过我的老毛病啊,任何东西,都要让它……” 苏轼打断“更精!更细!更纯是吧?你这招八娘早就告诉我了,还真是用老了的套路。” 石通和苏轼也在这一桌,闻言笑道“这一招用到哪儿都好使,书坊,铁坊,染坊,饮食……只看这一桌子菜,子瞻你经常外出游历,品鉴过没有?” 苏轼对肘子也情有独钟,说话吃菜两边不耽误,吃得满嘴都是油“想都别想!” 二十七娘却对茭白炒肉丝表示喜爱“这什么菜?清甜可口,以前都没吃过!” 这个只有苏油能回答,将茭白来历讲了,然后说道“此物清甜,就不能用酱,太夺味,清炒后加葱段翻匀出锅最好。” 八娘便叹气“唉,阿爷和史爷爷,这趟是想得差了!该来,这趟不来,实在可惜!” 苏油笑道“发明出酱油豆瓣酱这些东西出来,可不光是为了解馋,其实还有一个目的物力维艰,杜绝浪费。” “一头猪一百多斤,内脏三十斤,头蹄五斤,血十斤,再除去骨头,一半就没了。” “麻烦的事情我们来做,豆瓣酱,麦酱,豆豉,酱油,泡姜……有了这些,头蹄下水便能料理得好,一样是人间美味。” “你看今天这宴席,两口猪所得的食材,比以往翻了一倍。乡亲们可了劲的造,都吃不完!” “这是什么概念?这是养一头猪的功夫,得到了过去两头猪的肉!”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苏辙虽然大为佩服,不过拱手的时候也没有放下筷子“小幺叔仁心仁术!” 石通说道“加上猪骨头可以烧灰造瓷,猪鬃毛可以做刷子,哈哈哈,算起来就几个蹄壳是废物了……” 石薇抬起头来“猪蹄壳是中药!” 苏辙抚掌称善“当真一身都是宝。子瞻,小幺叔命题的《酱缸赋》你还写不写?不写我可要动笔了!” ……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宴席终了,乡亲们扛着自家桌椅碗筷,和苏油道贺,这才欢天喜地地回家。 就连八公都吃得有点过了,挥着手说道“要不鸡鸭就摆一夜,明天起来再收拾?” 张胜笑道“八公你放心,这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吧。” 八公拉着张胜的手“好娃子啊,多亏了你们,这么好吃的饭菜,一辈子都没吃到过!” 张胜讶异道“这些都是小少爷教我们的啊……” 苏油就开始吐槽“眉山风水邪门,老家人反而不信我。” 石富笑眯眯地道“别,老家还是有信你的,我们还得过河,先走了,等几天过来给你垒小窑!薇儿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石薇说道“不,小油哥哥家里的饭菜好吃,还要给我做玩具!” 石宽对石富笑道“就由得薇儿吧,与其回去听她念叨个不停,还不如就这样耳根清净些的好!” 第九十四章 去势 第九十四章去势 城里的人回去肯定是来不及了,送走一应人等,八公便领着大家回来准备休息。 看着一敞坝的鸡鸭,八公就感慨:“不容易,以往哪有这么大的礼……” 苏油说道:“丢这里怕是不行,山里的野物搞不好会来。还是都移到院子里去吧。” 好在鱼已经养起来了,祠堂前水池的进水沟渠那里,张胜指挥人用石块稀泥扎起了一道堰坎,又立起篱笆,关了一段渠道,现在里边有上百条鲤鱼草鱼。 将家禽都移入外院,娃子们包括八公八娘,每人拿出牙刷牙线小帕子,刷牙剔牙洗脸洗脚。 只有二苏没有这些,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怎么到最后我们成了土包子?不行给我们也来两套! 第二天人人都起来得早,没办法,前院的鸡一个挨一个的打鸣,想睡也睡不成。 苏油从被窝里直起身来,恨恨道:“生气了,只留一个最健壮的公鸡,其他的全都处理掉!” 八公一巴掌拍他头上:“你吃得了那么多?!这不是糟践东西吗?!” 石薇便在一边吃吃笑。 等到三人从内院出来,八公一间新屋院子满地的鸡鸭粪便,不由得也是头疼:“是得想想法子才行……” 苏油摸着下巴:“法子倒是有,不过得浪费一瓶好酒……” 吃过早饭,苏油便送八娘二十七娘他们上船,临了还包了一包酥肉丸子糖油果子之类,外加几只肥鸡鸭,算是个惠而不费的意思。 不过所有人最喜欢的,还是昨天尝到的茭白,苏油只得带着娃子们上山将沼泽地里能吃的茭白全部搜刮干净,才将他们打发。 苏轼恋恋不舍地拉着苏油:“明润,还有俩猪……啥时候那个?” 苏油手扶脑门:“祭祖的时候吧,还有小三个月呢。只好麻烦你再等等……” 送走吃货,苏油牵着石薇的手回来,到村口叫她去喊小屠子来学手艺,自己先回家准备。 准备工作也不复杂,家里还藏着半年前阉猪用的两把小手术刀。 凶器有了,现代给公鸡去势的手术还需要镊子,扩口钳,小挖子,探针。 镊子和探针是现成的,小挖子和扩口钳没有。 不过难不倒苏油,当年村里老劁猪匠,一根竹弓就能代替扩口钳,一根棕丝便能代替小挖子。 取来一瓶永春露,往里面加入生石灰粉,然后重新盖起来。 生石灰粉会与水发生反应生成氢氧化钙,通过这种方法可以去掉酒精中的水分,从而能够得到纯酒精。 然后烧起水来,通过冷凝器得到蒸馏水。 之后三份纯酒精一份蒸馏水,便得到了酒精浓度百分之七十五的医用酒精。 然后便是作控鸡器,其实就是一根细竹竿,用火烤弯成u字型。 取过一根竹片,同样烤成弧形,两边系上绳子,绳子头上绑上两个小竹棍烤成的竹钩。 要保证两个竹钩钩到一起的时候,竹片弓能将线绷紧,但是弹力又不能太大。 还要用一根细竹管,捅干净内孔,用细麻线在竹管一头绑上一根棕丝,然后再将棕丝剩下的长丝部分弯回来穿入竹管中,从另一头伸出一段来,成为一个棕丝套。 诸事搞定,剩下的便是打磨刀具,磨尖铁针,在针头上边一点位置用柴刀砍两下,产生两个小倒刺。 最后洗净所有东西,将它们放入水中煮着消毒。 没一会石薇蹦蹦跳跳地领着屠子来了,两个,一大一小。 屠子见着苏油便笑道:“小屠子手生,怕是学不明白,油娃你先教我,先教我。” 苏油笑道:“你来当然更好了,这不是还怕你们大人不相信我嘛。” 屠子大手直挥:“到现在谁还不相信油娃,那就是憨包棒槌!家里几棵橘子树都活得好好的,我还等着明年吃甜橘哩!” 苏油说道:“那好,狗剩哥,你去我房间拿图纸,然后领小妹她们去搭建鸡棚,鸡笼。我先教屠子阉鸡。” 乡亲们都不傻,送来当礼品的都是公鸡多,母鸡要留着自家下蛋呢。 而且鸡也不是很大,苏油估摸了一下,搞不好都是程文应送来那批鸡娃长起来的。 都还穷,乡亲们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来。 不过动手术正合适,抓来一只用u字竹竿卡住翅膀,u字弯头别着脑袋,然后两腿理直用绳子绑在弯拢的竹竿之间,小公鸡就一动不能动了。 苏油说道:“这一步关键在于腿不能拉得太直,这样肌肉才比较舒展,肚子里压力才小,肠子就不会从伤口里边挤出来。” 就这一点小窍门,屠子要是学会,劁鸡的手艺就能独步大宋。 这是苏油上一世用两瓶好酒跟村里老劁猪匠换来的,一般的手艺人将鸡脚拉得太紧,常常会发生事故,只有老劁猪匠不会,苏油觉得非常好奇,便缠着劁猪匠问原因。 要是稍微有用些的手艺,人家肯定不会说的,不过后世已经没有什么劁鸡的机会了,良种鸡不劁都能长近十斤,劁了一只鸡十六七斤,卖谁去?! 公鸡被架好,苏油开始演示手术。 首先找位置,苏油拿手指按着公鸡背上一个地方:“鸡的最后一个肋间,距背中线一个尾指宽度处,便是下刀位置。你来摸一下。” 等到屠子对位置非常清楚了,苏油才拔去那部位周围羽毛,然后用水浇湿周围:“浇湿羽毛,往周围抹顺,伤口才露得出来。” 然后开始用酒精消毒:“这是消毒酒,度数太高不能喝的,这东西现在很贵,但是要保险就必须这样做。” “如果不要保险的话,吐口唾沫,手术做完抹点草灰也行,不过成活率就不好保证了。” 顺肋间方向开了个一厘米的小口,取过竹弓将小竹钩挂在切口两边,竹弓便将切口自然张开,之后用小刀扩一点口子,划开内膜,再用棕丝套导入腹腔,用棕丝将**系膜与背部的联结处套住,扎紧拉断,用铁针扎住**取出即可。 取出一个再取另一个,苏油对屠子说道:“如果公鸡较大,那就先取上边,再取下边,这样方便。” “要是公鸡较小,那就要先取下边,再取上边,这样才不会被出血遮挡无法操作。” 说完将竹弓取开,用酒精再次涂抹了一下伤口:“好了。剩下的你来操作,我在一边指导。” 整个过程非常轻捷行云流水,苏油将小公鸡从竹弓上取下来,放入竹笼之中:“去势后的小公鸡需要放在清洁、干燥而安静的地方,仔细护理三四天,伤口便长好了。” 接下来就是屠子动手了,苏油在旁边指挥,一边提醒注意事项。 比如切口部位必须准确。若切口过前,会伤及肺脏,造成死亡。 比如切口偏了,可能会伤到大腿肌肉,影响行走。 比如动作要稳、准、轻,以免引起大出血致死。 比如伤口愈合前还要勤加检查,如发现皮下有鼓气现象,要用针刺破放气。 如果伤口化脓,要用盐水清洗,喂药…… 屠子手法不错,学得也快,很快十几只小公鸡就被处理干净了。 屠子拿着小刀还左右踅摸:“那边好像还有几只……” 苏油说道:“呃……那几只长得壮实,我准备留着做种的,慢慢搞出良种来。” 屠子又指着一堆鸭子:“那里还有好些公鸭!” 苏油终于翻起了白眼:“还上瘾了是吧?公鸭又不打架!手艺学完了,这套家伙也送你,记得每次手术前开水煮一阵消毒,棕丝要是你能找到马尾,用马尾丝代替更好。” 屠子又开始左右看:“我记得你骑驴子回来的……” 苏油起身:“别闹!那是子瞻的心肝宝贝,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周后要还回去的……算了祠堂后边还拴着俩骡子,你去挑几根吧,小心别被踢着就行……” 屠子连连道谢,笑得见眉不见眼,直道回家把自家鸡也阉了,养得肥肥的,过年时送来当做谢师礼。 第九十五章 蛋 第九十五章蛋 送走大小屠子转回来,发现石薇正蹲在竹笼前边,看着笼子里的小公鸡“咦?薇儿你没有和小妹她们去搭鸡棚?” 石薇站起身来“搭鸡棚没有看大叔给鸡剖肚子好玩。” 好吧你是将门虎女你厉害,苏油牵着她的手“昨天你老大哥告诉我了,天师道要你去学医术,这是好事情,你要好好学,以后护着大家长命百岁。” “改天再给你剖一只兔子,对解剖学有一个初步认识。以后对学医有好处。现在嘛,我们先去看鸡棚去。” 鸡棚是竹竿搭的,一边靠新房外墙,上边盖上今年新收的稻草做顶。 棚子里是竹竿扎出来的方笼子,每个笼子还有一个活门。 笼子外边是半剖开的竹筒,一块放水,一块放饲料,不会被粪便污染。 每个鸡笼下边,还有一个粗糙的垫子,竹篾夹笋壳做的,用来承接鸡粪。 新居工具非常齐全,娃子们也是熟手,上下三排鸡笼子整整齐齐,竟然被扎出了一种美感来。 苏油叫了一声好,这三排鸡笼,已经说明娃子们在看图作业,尺矩使用,工具使用,分工协同诸多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诸多小细节汇总到一处,就形成了标准和效率。 虽然现在还无法和大工的手艺相比,但是苏油相信,一步步慢慢积累下来,技术的进步总能给大宋带来诸多好处。 接下来就是将鸡都放进笼子,加水,加食料。 将乡亲们编的装鸡鸭的粗竹笼洗净晾起来,苏油领着娃子们去处理收到的各种蛋。 趁着阳光还好,苏油几乎是习惯性的用一根竹筒按在蛋上,用手圈住两者间的缝隙,然后另一头罩在眼睛上,对着太阳检查蛋的受精情况。 嗯,村子里的公鸡公鸭们很勤劳,散养的家伙们,这方面的福利还是有保障的。 检查了好几个蛋,才想起温度计没有搞出来,人工孵化似乎有点难度。 想到了就去做,这东西其实并不复杂,不过要说服石薇将黄铜青蛙里的发条借出来用一下,反而花了不少的力气。 看着石薇眼泪汪汪的盯着自己手里的发条和已经拆散成几块的黄铜青蛙,苏油真是觉得自己作了大孽了。 只好安慰石薇道“薇儿,有了这东西,我们就能自己孵化小鸡和小鸭,不用麻烦鸡妈妈和鸭妈妈了,听说刚出壳的小鸡和小鸭,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人当做自己的妈妈哟!” 这下石薇总算开心了“真的呀?那小油哥哥你赶快弄,到时候我当娘亲,你当爹爹!” 呃……你开心了就好,这话苏油没敢乱接,直接找来一根薄铜条,在铁砧上敲成薄片,让张胜拿根筷子压在桌面上,使劲抽了几次,铜片便变得厚薄均匀。 用尺子和折刀将铜片切成整齐的铜皮,在筷子上卷曲了起来,然后打开,正好昨天宴席剩下不少鱼鳔,熬胶将铜皮和发条粘在一起,外面绕上细丝线加固。 将这东西最外缘粘在一个竹筒内侧,中心的发条轴上正好取下来换上一根带指针的轴粘上。 再在两侧粘上竹篾网,网中的眼子留得大一点,作为空气流通的通道。 这东西娃子们也在帮忙,正是启发科学兴趣的好时候。 苏油告诉大家这叫温度盒子,先在室温下对着盒子内侧指针位置坐了个标记,然后盖上盖子让孩子们轮流贴肉夹腋窝里边。 很快大家就发现,指针的位置发生了偏移。 苏油对大家解释,这是因为铜铁在不同温度下热胀冷缩比例不一样,体温比空气温度高,便会造成指针偏移。 然后告诉大家小孩的体表温度一般在三十六点五度,接着厚颜无耻地用自己的温度作为三十六点五度的标准,画下了刻度。 将温度盒子放在碗中,扣上盘子隔水蒸上,很快指针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气压越高,鱼开口越好,作为资深钓友,苏油对每个季节的气压数值是了然于胸的,眉山这时候的气压,一般就在九百六十五帕左右。 因此换算成水温,其实烧开也就九十六度。 得到了两个刻度,中间差值正好是六十度左右,于是便很容易将每一度的范围标示了出来。 这道题也非常有趣,温度计比较小巧,如何能得出清晰的温度指示呢? 学霸苏小妹了完美的解决办法,扩圆的半径。 苏油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然后制作出一个大圆盘,与温度盒子成同心圆,这样大圆盘上每度之间的间隔距离便放大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今天的气温是多少度? 这个简单,因为刻度已经出来了,今天温度十二度。 接下来大家开始猜母鸡孵蛋时的温度该是多少,这话题一时众说纷纭,石薇便出主意,找一家孵蛋的鸡试一试不就行了?! 于是一群娃子如蜜蜂一般从房子里出来,看得八公直喊“都快吃饭了,又要跑哪儿去呢?!小油你又要皮了?!” 连着找了好几家,终于在五哥家里看到一只满意的,石薇就拍手“这只大!这只屁股坐得住!” 这只老母鸡不怕人,苏油轻手轻脚将温度计塞在母鸡屁股下边,老母鸡扭了扭身子,把温度计当新蛋孵了起来。 一群娃子蹲下来,手托着下巴围着老母鸡看,乍一看就跟他们也在孵蛋一样。 这架势搞得得五嫂和老母鸡都很紧张“油娃你别乱来啊,不能老让你们送来养不是,嫂子还指望着出小鸡呢……” 十来分钟后,苏油又轻手轻脚将温度计取出来,打开盒子,指针指着三十八度多一点。 母鸡的正常体温是四十到四十二度,传导到种蛋上面一般为三十八度到三十九度,这说明这个温度计准确度还是非常高的。 苏油哈哈大笑“走,回家!” 一群娃子又乌泱乌泱地告辞离开,搞得五嫂莫名其妙“这群孩子!打油娃回来,又要不消停了!” 前一天的剩饭剩菜还有不少,苏油准备捡能煮到一起的煮一锅大杂烩,然后就着凉菜卤肉对付一顿。 张胜用剩下的竹材和稻草在昨天摆宴席的大灶周围围了个竹棚,拿掉铁锅,用石板盖上,湿泥封上口子,灶里只留炭火,然后在灶台上面铺上稻草,准备作为孵化房。 苏油出来叫人吃饭,对张胜笑道“不错,不用我再提醒,狗剩哥都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了。” 张胜笑道“跟着小少爷学了这么久,这点眼色还是要涨的。” 吃过饭大家接着挑灯夜战,别人加稻草,石薇和苏小妹则拿着温度计放在稻草上,监视温度情况。 稻草铺到三指厚度,温度合适了。 鸭蛋比鸡蛋孵化温度要低一度,因此苏油便将蛋分了两层,下一层摆鸡蛋,摆好盖上稻草,上面再摆一层鸭蛋。 第一批是实验品,因此苏油在照蛋时只挑了发育基本一致的各三十枚进行孵化。 剩下的,留足娃子们吃的,那就皮蛋盐蛋了。 第二天,苏油开始领着娃子们用泥加稻草糊墙,作为保温措施。 在屋子底部开了几个窗口,内外用刷了桐油的薄绢蒙上,勉强解决光照问题。 之所以要开在底部,是因为冷空气只会停留在底部,而热空气得以在上部继续保持。 不过这又多了个防老鼠的问题,苏油只好去找村里人借来两只老猫守着。 可龙里苏家村又轰动了,油娃真的又开始乱来了!他这次要孵蛋! 几天后,石富带着石通,史大来修小窑,见到苏油便一本正经地拱手“古有母鸡司晨,今有明润孵蛋,了不起!” 第九十六章 冲压 第九十六章冲压 苏油不由得一脑门子黑线“老哥你别闹!这叫人工孵化!” 石通直撇嘴“花这么多柴火,还特意修个房子,就为了孵几十个蛋,真是……蛋疼了。” 苏油还没说什么,石薇首先不满了“你又想说小油哥哥做错了吗?” “我……”石通还真的很想说,不过被打脸的次数实在有点多,怪不好意思而已。 石富笑道“别说那么多了,先将窑垒上。” 窑有两个,都不大,属于实验级装备,一个是馒头窑,可以烧瓷器,陶器,还有一个是石墨坩埚窑,可以熔炼金属和其它需要高温的物质。 这次设计就非常合理了,烟道外排布有管道,利用剩下的热能可以进行进气预加热,光这项措施,就能将炉温提高不少。 石棉也到了,纤维质量上乘,应该处理过,这是阿囤弥命轻舟快速送来的。 同来的还有几百贯白酒的收益,不过二林部没有货币,直接拿铜器抵账。 怀远大将军财大气粗,一斤铜器抵八百钱,加上收益也分了一些给苏油,一共三百五十斤的铜器。 另外附送了无数的皮张,算是大将军答谢宝刀的回礼,这就是人情往来了。 看来这趟交易,二林部是赚大发了。 同来的还有阿囤弥收集到的各种矿物,这个也是苏油的要求。 两个小窑都在离水渠不远的地方,水力要充分利用起来。 陶瓷滚轴轴承摩擦力极小,在相同水流动力条件下,这水车的效率非目前大宋其它地方的磨坊可比。 娃子们对制图非常熟悉了,指挥工人给两小窑内层贴上厚厚的石棉,苏油和石富石通则在研究另一种设备——冲床。 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主要部件就是一根长铁柄,头上有一个铸铁齿轮,齿轮轴固定在u型铁架左侧,长铁柄也在铁架右侧。 另有一根齿轮杆和它咬合,另一头则卯在u型铁架的右侧,向下压动手柄,手柄头上的齿轮带着从动齿轮杆产生向下的位移。 齿轮杆卯着的那头,u形铁架内侧,连接有一根套在滑动圆孔中的冲压杆,齿轮杆会对它产生压力。 这力量非常恐怖,因为这相当于两个杠杆,动力臂是长柄和齿轮杆,阻力臂则是主动齿轮的半径和铆钉到冲压杆连接处的长度,两者比例在十比一和八比一。 因此理论上讲,长铁柄头上的压力,被放大了八十倍! 五十斤压力,运动后变成了冲头上四千斤的力量! 给冲床换上了冲头和座子,石通转动这丝杠手柄,调整底座的高度。 苏油则指挥石富进行动力传递机构的安装,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凸轮,将水车轮的转动变成长铁杆的直线上下运动。 底座和冲头都是可分拆的,上边有卡口,可以用来放置各种冲压模具。 先从最简单的东西开始,座子上就十几个半球型的凹坑,冲头板上也是。 石通在每个凹坑里放了一小段铁棒,对苏油喊道“师父,试试吧!” 苏油让石富搬动扳手,凸轮被水车轴上的齿轮带动,开始旋转。 然后连杆又被凸轮驱动,先将冲头抬起来,石富将模床插入沟槽,冲头很快又再次落下,完全没管凹坑中的小铁块,轻松地和模床贴到了一起。 等冲头再次升起,模床上的小铁块们,全都变成了亮闪闪的圆珠,边上还有一圈薄薄的冗余料,像一颗颗小小的木星。 石富将离合升起,机械停止运动,以老年人绝不具备的敏捷冲到石通身前“成了没?” 石通咋舌“太厉害了,压铁球就跟胶泥一样。” 石富乐得不行“油娃,有了这玩意儿,你说的滚珠轴承可以弄了不?” 苏油掰着指头数家当“现在我们有了冲压技术,热处理技术,车床切割技术,滚珠轴承应该没问题了。” 石富看着天琢磨“只用来做滚珠,好像有点浪费哈?” 苏油哈哈笑道“这东西就是给你们石家量身定制的,一片铜片放进去,咣!出来就是一口铜盘!” 石富都傻了,按刚才冲床起落的速度,做着送铜片的动作“咣!一……咣!二……咣!三……我的个天神爷咧……这是几百钱一下啊……” 苏油懒得管石家父子流着口水发痴,取过铁球检查上下半球的间的误差,百分尺的精度,零点一毫米,还是稍显大了一些。 不过这只是初步,接下来还要用钳子夹去多余的刃口,然后丢入球磨机,让无数铁球相互滚动摩擦,最后可以得到完美的圆珠。 不过圆珠间的误差可能还是有些偏大,这也是目前来说没有法子的事情。 丢开这些想法,苏油看着从山上流下来的沟渠“需要的水车还多啊……” 石富已经被冲压制作铜器的伟大前景刺激得快疯魔了“要多少?油娃你只管开口!” 苏油笑道“算了,还是一步步来,就按照这冲床的原理,先做几个手工的冲压机,还有把冲头改成钢刃,就是切割机,姻伯那边书坊用得上。” 石富摇手“别别别,小由你先给我设计一个锻床吧,可以打铁那种,这玩意儿省人工!” 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其实涉及到到的机械原理区别还是很大的。 后世锻床是不可能的,目前能够实现的只可能是弹簧锤,而且还是最原始的钢板弹簧锤。 利用弹簧钢板做成一个悬臂,两头挂上连杆,两根连杆悬挂起一个方锤。 弹簧钢板顶部由一个偏心轮带动,负责锤头的升降。 弹簧本身则负责缓冲锻件阻力,同时也产生上下短程反复动作,模拟出连续锤击。 弹簧钢板的制作已经难不倒石通了,其实就是个非常简单的钢材回火热处理问题。 画完锻床图纸,石通石富拿着就跑,这设计经过苏油一边画图一边讲解,父子两直夸简直妙绝。 看着一老一小远去的背影,苏油摸着鼻子“妙绝个屁,油锤才是王道啊……” 不过没有橡胶之前,仅靠黄铜皮圈密封,设计汽锤,液压锤,难度还是相当的大。 接下来几天就是改善这个水车房,苏油领着大家边学边用,将动力离合改造得更加完美。 很快第一组离开,李拴住带着第二组来了。 同时带来的,还有铁砂,焦炭,石墨坩埚和锯床。 具备了空气预加热系统,强鼓风系统和石棉保温内壁的熔炉,冶炼效果立刻上了一个量级,苏油估计一千五百度已经没有问题了。 加热仓和还原舱实现了分离,可以进行强进氧,而还原反应则靠坩埚内的碳粉和铁矿粉单独进行。 现在就差纯净的炭黑,这个苏油准备等以后利用松烟加硫酸碳化后清洗得到,现在嘛,先用烟囱上吸附的黑煤灰代替。 然后这事情肯定必须发动村里的娃子们,于是乡亲们又闹开了,越来越疯啊!小油现在都领着娃子们上梁了! 烟灰的效果肯定不如纯碳,但是也比之前的碳粉好了很多,主要是几乎不含硫,因此得到的锰钢性能绝佳。 苏油给自己的定位,以后这里就是研究基地,实验基地。 至于量产和准工业化的难题,便丢给几大世家伤脑筋去,自己做出实验室级产品,对得起他们的供奉和分红就行了。 锯床接到水车上,这效率就厉害了,木方,木条,木板……很快在水车房旁边堆积了起来。 每天都有不少乡亲过来看稀奇,好奇的还要上手试验一番。 正好进入冬闲,现在苏油又不差钱,于是干脆招募乡亲们,我们开工,改造水渠吧! 首先要在水渠入水口修山塘,目的是积蓄水源,另将以前溪水的分流量重新分配,将大部分导入到水渠中来,以增加水车的动力。 同时还要在水渠的不同地段修建泥沙沉淀池和蓄水池,外加上沿途增设的水车房,便道,工程量也不少。 八公见识过水车锯床的威力后,听闻苏油以后还会将水车房改造出磨坊,油坊,立即主动当起了乙方。 各家能使力的男丁挑五十号,小油你每人每天一百钱外加两顿饭管好,这活不用便宜外人,我们给你包了! 第九十七章 划时代 第九十七章划时代 这七天来的小组是拴住,苏油便将重点放到了冶炼上。 首先是要烧制出通风管。 其后则是需要制备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水玻璃。 后世的水玻璃,很长时间内都需要纯碱或者烧碱与石英在两百度左右蒸汽加热下反应得到。 直到二十一世纪才开始出现利用芒硝制造水玻璃的方法。 水玻璃,又叫泡花碱,成分为水溶性硅酸钠,比水泥更高大上的东西。 眉山是国内芒硝最大的产地,这产业是后世眉山重要的化工产业,苏油没少跟着领导们去送温暖听汇报。 汇报回来的材料,自然该他执笔,什么技术改造突破之类的亮点,更是报告中不能缺少的点缀,因此对这个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因为这个东西实在是太过重要,重要到苏油连韵学都丢到了一边,七天时间到了也没放拴住回去,天天和他一起进行试验。 新小组又来了,这次来的是陶煤组,不过水玻璃制备试验进入了关键期,真玻璃制作反而被苏油延后了,只让张琪领着大家用史家庄的瓷土烧制各种型号的标准管件。 直管,弯管,分流管…… 苏油和李拴住一心扑到了水玻璃的制备上,这玩意儿除了需要纯净的芒硝,石英砂和碳粉,还需要一千三百度以上的极高温度。 即便配方成分和工艺流程都非常明确,试验难度也相当不小,直到张琪他们的工作都做完了,苏油和李拴住才总算得到一锅实验室品级的水玻璃成品。 苏油指着坩埚得意非凡,拍着李拴住的肩膀“二哥,我们从今天起,改变了一个时代!你的大名,必将留在青史之上!” 李拴住完全没有成为著名化学家的觉悟,一脸的哭相“小少爷你就行行好,赶紧放我回去吧。好家伙一天半车焦炭的烧,这钱花的跟流水一样!这几天我们都快烧掉上百亩地了吧?!” 苏油给了拴住一脚“瞧你那点出息!这是划时代的产品!划时代好不好?!今天太高兴了,晚上加菜!吃大餐!腊肉炖萝卜!” 第二天一早,两个窑口改造开始进行,鼓风箱取走送去由水车驱动,接上陶瓷管,接口处则用昨日制得的水玻璃粉调和树脂乳液和陶泥填上。 很快,瓷管和瓷管之间,变得密不可分,而且坚硬异常,锤子都敲不开。 一等一的粘合剂。 李拴住昨晚一晚上没有睡好,主要是被苏油的情绪带动的,现在和张麒面面相觑“不就是胶泥吗?就算效果比糯米粉调石灰浆好点,这也不能就把……把那啥时代给划了吧?” 张麒也有点不以为然,不过又不好伤小少爷的面子“呃……这个,大先生说文学有种修辞手法叫夸张,小少爷那话,应该和‘飞流直下三千尺’是一个意思呢……” 苏油都给气笑了,手扶着额头“算了你们以后才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这下有了正儿八经的鼓风设备,两个窑的窑温还能提升!” 水溶性硅酸钠性能比水泥更好,有了它,密封性水管便能够实现,为了高效利用热能,两个窑的烟囱外边,除了热空气预热管道,又多了一圈圈用于加热的水管道,制得的热水可以用于家禽孵化,孵化床的温度稳定性比灶台好了无数倍。 另外石棉隔热层便可以得到极好的加固了,即使在几千年后,这玩意儿也一样是石棉内衬的粘贴胶。 还有就是这东西耐酸,熔炉环境里边,可基本都是酸性气体,一般的耐火砖抗不住,可它做出来的耐火砖就没问题。 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刷木头。硅酸钠调制矾盐会迅速干结,不可溶解不可燃烧,刷过这玩意儿的木头,除了碱什么都不怕,属于目前最合用的阻燃剂。 大宋的房子,可基本都是木头的啊…… 水车房还怪好看,是淡淡的蓝色,那是因为矾盐苏油用了现在最容易获得的胆矾和明矾,作为水玻璃的快速固结剂。 其实四矾固结剂会更加快速,一分钟内凝固,不过没必要也不好搞。 抢险才用得着那东西,刷木头凝固太快了反而影响施工,几分钟干结,已经足以让李栓柱和张麒大呼小叫了。 因此等到石富和石通再次来到可龙里的时候,两个窑口和水车房,已经变得他们都不认识了。 看着窑口外边堆积如山的煤渣,石富咂舌道“你们这俩窑就没停过火是吧?烧掉了这么多煤?!” 苏油放下手里的韵学书,这几天他功课拉得狠了,正在恶补“哟,石老来了?看你一脸喜色,钢珠搞定了?” 石通拿出一个小袋子,找来一个盘子,倒出来全是亮闪闪的钢珠。 苏油取来游标卡尺挑了几个测量,误差都在零点一毫米以内“不错,你们的误差控制得很好。” 石富摸出两个滚珠轴承放在桌上“好啥,一半以上不行。好在可以重新熔炼,费的是煤。” 嘴上不满意,表情可是得意得很。 苏油都懒得揭穿“钢珠硬度合格吗?” 石富说道“硬度到是不错,球磨机磨完用的油淬。” 苏油拿起轴承,用两个手指伸入内圈卡住,一拨外圈,轴承外圈便飞快地转动起来。 滚珠轴承,比滚轴的摩擦力又小了很多,这轴承半天都停不下来。 “太好了,先给我的骡车换上吧。” 石富赶紧将轴承抢回来藏好“可美得你了!我们铁坊的车床都还没来得及换呢!” 苏油琢磨了一下“这次品率也太高了,对了,我这里的小炉能炼精品钢,这次你们来,我们正好将冲床模子改造一下,将精度提高。” 石富说道“模子次要,关键是量具,量具的精度要是还能提高就好了。” 苏油摸着下巴“石老说得对,现在的技术已经积累到能够制作另一种量具了。” 有了齿轮箱技术,丝杠的加工已经变得非常精准了,因此千分尺的制作成为了可能。 把干活的孩子们召集起来,今天又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数学问题,在千分尺上有具体体现,正是讲课的好时机。 祠堂外边的墙上也用黑炭灰陶泥调制水玻璃,刷出了一块黑板,苏油拿着粉笔盒尺规,说道“今天我们讲解一种新的工具,千分尺。” “丝杠的原理大家已经知道了,经过努力,石家铁坊,已经可以控制到一圈丝口,螺距步进零点五个毫米。” 这个计数单位也是苏油为了方便自己搞出来的,将三小尺加十小分凑成整数,合为一个单位——米,之后是分米,厘米,毫米,各家工坊和孩子们都觉得甚为方便。 “大家知道,百分尺的原理,就是利用补差定理,将刻度放大到副尺上,将误差精确到零点一毫米。” “而千分尺的原理,同样也是放大,不过是将螺纹的步进,放大到了螺套的周长。” “螺距为零点五毫米的螺纹,当螺套在套杆中转动时,将前进或后退。将螺套周边等分成五十个分格。螺杆转动的整圈数,由套杆上间隔零点五毫米的刻线去测量,不足一圈的部分,则由活动套管周边的刻线去测量,精确读值为零点零一毫米,最终测量结果需要估读一位小数,达到零点零零一毫米。” 这个原理其实比百分尺还简单一些,主要工艺在控制螺纹精确度。数学上的亮点,在于用尺规作图将一个圆进行任意等分。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先在黑板上画好坐标轴,然后以交叉点为圆心画一个圆,以圆和横轴左侧坐标交点为圆心,圆直径为半径,再画一个大圆。 第九十八章 千分尺 第九十八章千分尺 苏油说道“现在我们得到了三个点,小圆与横轴左侧相交点为甲点,与横轴右侧相交点为乙点,大圆与数轴下方相交点为丙点。“ “现在我们从甲点引出一条射线,从甲点开始,用圆规在这条线上取出相等的五段,得到丁点。” “连接乙点和丁点,得到一条线段,然后在每个刻度点上作该线段的平行线,便将横轴上小圆直径进行了五等分,这是我们已经学习过的任意直线等分的方法。” “接下来是关键,只要我们做丙点和甲乙点之间刻度的连线,并将之延长到与小圆相交,同样可以得到一二三四四个点。” ”我们只需要在作出与这四个点相对应的小圆另一半上对称的四个点,加上甲乙,一共是十个点,这十个点,正好将小圆等分成十份。” “每隔一个点连线,便得到了一个正五边形,说明这五个点,正好将小圆进行了五等分。“ 说完将线段连接起来,果然,圆里边出现了一个正五边形。 下边所有人都惊叹起来,这法子实在巧妙,娃子们便从各自书包里拿出尺规,在本子上照做起来。 等所有人都做过一遍,苏油又让他们将一个圆七等分,十三等分,确定都会了,这才说道“你们跟我学习了这么久,因此对你们的要求,不能和石大叔和石爷爷一样。” “你们不能光知道方法,你们还得去证明,为什么如此做法可以等分圆。” “你们回去,将这方法教会别人,然后一起讨论如何证明这道题吧。小提示,可以从三等分开始,然后从角度考虑,应该得到最简便的证明方法。” 一堂课把石通听得似懂非懂,石富就更是两眼一抹黑。 看着一群兴奋莫名的娃子,石富喃喃道“他们这就都懂了?合着就我一个人不明白?” 石通在一边拍马屁“其实我也没有太明白……” 然后被石富一巴掌狠狠拍到脑门上“一群娃子都比不过你还好意思说嘴?!搞不明白今晚你就不准吃饭!” 石通“……” 拍完石通,石富施施然地调试他带来的弹簧锻床去了。 弹簧钢板和后世汽车用的悬挂装置弹簧钢板几乎一样,不过反了过来,中心通过连杆挂在水车的离合从动轮上,两头挂着另外两根连杆,下边挂着锻锤两头。 锻锤像一个实心的博士帽,铁板四周还车了四个圆孔,穿在四根钢柱上。 钢柱则固定在锻床基座四周。 机械一转动起来,锻锤便可以沿着钢柱上下运动,而且受弹簧的影响,还在运动过程中不住的上下跳动。 调整好底座高度,石富对苏油喊道“油娃开机,我们试试效果!” 苏油那边早就烧起了炼炉,里边丢了几根铁条。 很快铁条烧得通红,石富拿铁钳夹着铁条放到锻床座子上。 苏油将离合拉下,锁死,机械开始运动起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石富将铁棍在锻床上前伸后退,转眼便将铁棍锤扁成铁板。 锻锤升起,石富将锤扁的铁板放入火中重新烧上,又抽出一根铁棍来放上去,嘴巴都笑歪了“好使!太好使了!” 苏油也开心“那就正好了,给我多打几套刀子,家里人多,一把刀不够用。” 石富白了他一眼“好钢不是这么糟践的!今天教你一招,看好了!” 石通将自己带来的几根铁条也放入火中“师父,好钢要用到刀刃上,今天就看我和爹给你展示一下。” 重新调整底座高度,石富将烧红的钢片放到座子上,石通则取来一把长柄小平口斧头一样的錾子,当当当一阵之后,钢片被切割成食指宽的细条。 接着石富开始锻造带来的几根粗铁条子,锻成片状之后,用錾子在一侧切出很多口子来。 这时候就能看出工匠的价值了,每个口子距离几乎完全一致,没有隐浸多年的练习,不可能做到这步。 将还红着的铁片夹上台钳,用小钳子将开出的铁齿交错向两个方向掰开,将最初切割的细钢片卡入其中。 接着入炉烧红,取出继续锻造,钢和铁很快被锻为一体。 到这一步苏油明白了“妙,妙极!真是偷工减料的绝佳办法!” 石富翻着白眼“减料没错,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工了?!” 石通在一边咕哝“有了锻床,的确是省了好多工,师父说的好像也没错……” 不管怎么说,很快几块嵌钢的铁片便打造完成,石富真是节省材料到了极致,将铁片切割成刀具所需大小后,还单独用粗铁和铁片一起打造出插柄的那部分——宁愿多费很多人工,绝不浪费一星好钢。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微调,这个只能手工来进行。 很快刀型打出,刀刃打薄,用砂轮磨制出来。 砂轮现在制作起来极为方便,因为有了水玻璃,用石英粉或者刚玉粉,也就是琢玉沙,加一定润滑剂比如石墨,铜粉,用水玻璃调和起来,经过压制焙烧,可以制得想要的任意形状的砂轮。 焙烧的主要目的是让水玻璃和二氧化碳起反应,同时产生部分瓷化。 除了砂轮,还可以以金属片为基质,通过喷枪喷涂,得到金属和石材的切割片。 水玻璃反应制品能耐酸耐高温,打磨切割产生的温度不会导致融化脱砂,这法子直到后世都还在使用。 砂轮机上挂着一把大壶,大壶出口上套着一个三层丝绸的套子,套子一半垂着,可以通过套子绕在壶嘴上的圈数控制出水量。 精度更高的车床,石家父子俩还在改造,黄铜球阀没有出来之前,只能用这法子凑合。 石家父子开始磨刀,娃子们则去帮忙造木头刀柄和刀匣去了。 到了傍晚,几套刀具打造了出来。 按照苏油的要求,一套刀具,包括了斩骨刀,剔刀,鱼刀,切片刀,瓜果刀五把。 每套刀具,都有一副木盒盛放,跟后世厨房套装差不多。 苏油抽出切片刀来观瞧,只见刀刃部位钢和铁的分界处,形成了一道规整的波浪分割线,不由得啧啧连声“跟烧刃线完全不一样,这嵌钢的手艺真是太绝了!简直可以用精美来形容!” 石富笑得不行“还真当你什么都懂,原来竟然不知道这个?” 石通笑着解释“师父这是文人转行做铁匠,不懂传统的手艺也不稀奇。师父,这叫马齿嵌,大宋稍微有点门道的铁匠都会这个,毕竟钢还是比较精贵的,一般铁坊都会省着用。” 石父这时候才想到另一个问题“油娃啊,你做一顿饭竟然要用到五把刀?怕是宫里的厨子都没你这么多讲究,你这才是满大宋独一份吧?” 苏油舞着大片刀“今晚就让你们品尝正宗苏氏回锅肉的厉害!” 所谓的苏氏回锅肉,是苏油瞎取的名字,其实就是后世的连山回锅肉。 做法和普通回锅肉其实是一样的,区别只在刀法,普通回锅肉是切出来的,连山回锅肉,是大片刀片出来的。 肉还是石通从城里带来的,知道师父喜欢在嘴上抓挠,别的都好说,鲜肉每次来肯定是要带上好几斤。 说是孝敬,其实他一个人吃得比两个苏油都多。 臀肉煮到刚熟,晾凉,侧摆,两边修平,然后用大片刀从上边开始片。 片出的肉片子又薄又大,差不多和成人的手掌大小相当。 然后将这肉片子下油锅爆卷,泌去多余的肥油,下豆瓣酱,豆豉,泡姜炒香,再烹入一些酱油,辣米油,下青蒜苗翻炒,加盐便可以出锅了。 今天有客人,除了小组烹制的普通菜式,苏油便加了这个作为款待。 八公回来陪客,一见这盘回锅肉“这肉片子也实在够大的,不整瓶好酒,都对不起这道菜。亨之,我们是喝柑橘酒还是喝桂花酒?” 石富开心的见眉不见眼“八公你家的酒都这么多说道了?” 八公正打开柜子选酒,里边十几个各色瓷坛,闻言转头对着苏油一指“问他!这日子过得……折福哦……” 第九十九章 温度计 第九十九章温度计 苏油笑道“这都是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和花钱买的不一样,怎么都说不到铺张浪费上去。” 石富点头“也是,八公你安心受着,这都是小油亲手弄出来的,该他尽这份孝心。” 八公还是选中了桂花酒,用小竹提子和小瓷漏斗提了一玉瓷瓶放桌上“这酒器也讲究起来了,呵呵呵,别看小瓶儿小盅儿的,一不留神就喝高。” 石薇看着可爱的小瓷杯“苏伯伯,我也想喝。” 八公说道“小孩子喝不了这个,小油去熬点醪糟水,你们俩喝吧。” 石富却接过酒瓶,给石薇倒上“将门女儿,一杯烈酒不算啥。” 苏油厚着脸皮“那我也陪薇儿一杯。” 八公骂道“怕薇儿也是你撺掇的吧?” 石富给苏油也添上一杯“酒都是他搞出来的,你还能防得住?只怕试酒的时候这小子就没少喝过!” 苏油不服气“我那是叫喝吗?菜都没有,我那叫品质监测!” 石富和石通不由得哈哈大笑,八公也给气笑了“管不了你了,说好只能一杯啊。” 大家一起走了一个,薇儿呡了一口“桂花好香啊……” 石富很开心“看,我说薇儿厉害吧?一点问题都没有呢。” 苏油说道“酒的确是好东西啊,用酒精给阉过的小公鸡伤口消毒,小公鸡愣是一只都没死。” 石通这才想起来“史大让我带来一样东西,说是你让他做的,听说和这酒有关,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 苏油说道“这几天一直太忙,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这是酒精浓度计,以后好酒次酒,就会有标准了。永春露卖那么贵,我们得让大家知道那是有原因的才行。” 石通说道“对,就好像千分尺里所谓的棘轮,实际是依靠两个铜片上的滚花和一根细弹簧实现的。跟师父你之前画过的机械棘轮有些不一样。” 苏油说道“那叫测力机构,虽然用处和样子不同,但是其实也是控制单向转动,原理是一样的,因此将它成为棘轮是正确的。“ “比如折刀用的滚珠轴承,和水车用的滚珠轴承,就是两个样子,一个是减少内外环之间的摩擦,一个是减少上下片之间的摩擦,可减小摩擦的原理都是一样的,因此它们都叫滚珠轴承。” 石通夹了一大块回锅肉放嘴里“明白了师父,有了手工冲压机和千分尺,我相信这次能搞出合格的小滚珠来,下次指定将成品带来给你品鉴!” 苏油笑道”你说得简单,造出小滚珠容易,造出口径完全一致的小滚珠就难了,就现在这种几百颗里挑几颗配对的方式,那就还是小作坊!早着呢!” “等以后你明白了各种力学原理,几何运动轨迹,就能够自己设计机械了,你要争取让合格率早日提上去。” 说完又想了想“轴承,滑轨,于我大宋实在有大用,它们的关键就在滚珠。要精磨滚珠,便需要用到滚珠精磨设备,提高成品率。而滚珠精磨机又牵涉到一个有趣的数学现象,这样,明天我们继续开课,讲一讲这个东西。” 石薇说道“发条也有大用!石通你给我带发条没?小油哥哥把我金蟾的发条拿去做温度表了。” 石通拍着胸脯打包票“带了带了,小姑奶奶放心,吃完饭我就给你搞好,包管你的金蟾又能活蹦乱跳!” 吃过饭,石通便给石薇重新装金蟾,然后开始挂温度计。 苏油的设计加上石家铁坊的手艺,新款温度计那就漂亮多了。 一个钟表一样的表盘,所有机构都在表盘下方,盘面上只有薄薄一片铜盘。 铜盘下方是冲压出的花纹,一个老夫子弯着腰和两个小孩子在说话,其中一个小孩指着天上的太阳。 这是孔夫子和两小儿辩日的典故,取文中“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的文意。 有了这个东西装点,一个普通的寒暑表,立马变得异常高大上起来。 圆盘上方有一个扇刻度,以及细细的指针。 寒暑表挂在堂屋外边的墙上,八公背着手看了老半天“漂亮啊,上边那个度数是十三吧?十三是啥意思咧?” 苏油对这个寒暑表也非常满意,笑道“这是寒暑表,大致就是水开的温度一百度,水结冰的温度零度,眉山的气温,一般就在几度到四十来度,现在十三度,算是初冬的正常温度了。” 说完招手招呼石通过来“你这表以后要卖到辽国的话,零下的温度可得标识出来,听说那边冷的时候能到零下几十度去。” 石通气呼呼地说道“老子们的好东西,砸了都不给辽狗!” 苏油气得飞起脚踹石通“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要是这玩意儿一个能换几匹好马,我们干不干?干不干?!我踢死你个憨包徒弟……” 石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咧着大嘴直笑“师傅师傅,你终于开口管我叫徒弟了……” 苏油手扶脑门“跟你这大石头聊不到一处去,薇儿我们走,搞我们的浓度计去!” 浓度计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密封尖底小瓷瓶上面接着一根细瓷管,瓷管中空与瓷瓶相通。 将极小的瓷珠通过管子灌入瓷瓶中,调整到瓷瓶全部没入水下,瓷管绝大部分还能悬浮于水面上即可。 然后这时候的水面位置就是零度,再将管子放入纯酒精中,管子会沉下去很多,这时候得到的刻度就是一百度。 然后问题就来了,用什么东西标识出刻度来? 酒精可是大部分有机色素的有效溶剂!生漆都扛不住啊。 想来想去,苏油只好找来一根细丝线缠上几段,丝线上端和瓷管的分界处,表示度数。 有了一到一百,中间就只需要等分了。 这个度数不用太精确,每隔五度绑一段丝线就成。 管子有点长,苏油又取过两根短管的,分别做成了零到五十度,和五十度到一百度的两支酒精浓度剂。 其实要解决刻度问题非常简单,后世的浓度计,直接用的玻璃管,里边塞入一张带刻度的纸条,液体怎么也浸不到。 玻璃……嗯,其实真不难。 不过事情多,不是急迫需要的东西就慢慢来,反正凑合也能用,苏油拍了拍手对石薇说道“没办法,现在只能这样了。” 石薇还沉浸在神奇的浮力世界里“小油哥哥好厉害……” 苏油笑了,脑残粉就是你这个样子的,不由得摸了摸石薇的脑袋“你都明白什么了就厉害?改天再给你将其中的道理说一说,现在我们先玩音乐盒去,史大又带了几首歌来。” 音乐盒里的滚筒是可以替换的,滚筒上的小牙拨动钢片,会发出叮叮当当的音乐,一个滚筒负责一首。 第一个盒子是后世音乐《送别》,长亭外古道边那个,不过现在这几首古里古怪,苏油听不明白了。 石通洋洋得意“我发现了!师父你对音乐,画画,下棋……都是外行!上次你那盒子,音律不正!” 中国传统古典音乐和后世西洋音乐有些不同,五个正音,两个变音,其中变徵和变宫是后世西洋音乐中的发和西,古人少用。 苏油鄙夷地看着石通“用了变徵和变宫就不正了?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只会用正音那是你自己水平太差!” 第一百章 等距螺旋 第一百章等距螺旋 说罢苏油便把《沧海一声笑》的曲子哼了出来“还敢小瞧我不会只用正音?” 石通傻了“这什么曲子?怎么一波一波循环往复?” 苏油笑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可不就是一波一波循环往复吗?” 石通急道“你肯定有全词对不对?快告诉我呀……” 苏油不干了“敢看不起师父,偏不告诉你!薇儿走,我们调音乐盒去。” 石通说道“别呀师父,换,我们换!你告诉我曲子全部,我也告诉你这几个筒子的曲子也告诉你。” 苏油都乐了“徒弟啊,就你的水平,我会相信你能创作曲子?指不定就是成曲!成曲我还需要你来告诉我?子瞻子由,八娘嫂嫂,谁不是行家?我跟你换得着吗我?” 石薇骄傲得像一只打架获胜的小公鸡“哼!敢说小油哥哥坏话,活该!” 看着两小离开的背影,石通喊道“别走啊师父,那曲子弄到音乐盒上,循环往复不间断,比什么都好啊……师父我错了,我错了行不……” 第二天起来,苏油找来一个圆筒,一根绳子,将绳子一头系在圆筒上,另一头系在粉笔上。 苏油站在黑板前“今天我们将一个超纲的内容,一种神奇的曲线,等距螺旋。” “我们假设有一个点,它在一边以匀速扩大到中心直线距离的同时,还在围绕圆心做匀速的角度改变,这样的得到的轨迹会是神马样子呢?” “要得到这样一个轨迹,其实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就是这个点的两个速度都是恒定的,那么它们的比值是相同的。”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现将绳子缠在圆筒上,然后将圆筒固定在黑板上,薇儿你上来帮我用粉笔绕圈子,将绳子放出来,注意画的时候绳子一直保持绷直……” “大家注意,粉笔每转动一周,粉笔离圆心的距离是不是正好是圆筒的边长?这是不是得到了我们想要的轨迹?现在大家看,这道轨迹像什么?” “像田螺!像菟丝!像温度计!” 只有石薇还冒了一句“像发条!” “对,就是像田螺和菟丝梢子,我们发现它有什么用呢?” “其实非常有用,石大叔和石爷爷要想制造一台磨珠器,我们便可以通过这个方法,以圆筒上不同的底部位置为,画出无数相同但是不会重合的曲线来。下边谁来试试?” 孩子们踊跃上前,很快就得到了八根等距螺旋线。 是圆筒上的八个等分点,果然,螺旋线越来越密,可每条螺旋线之间的距离完全相等,绝不重合。 苏油用尺规做出圆心,然后以螺旋线和终点为半径,画了两个圆“大家看,如果我们将这些螺旋线开出半球形的沟槽,将铁珠从外围放进去,上边盖上一个盖子旋转,会发生什么情况?” “对了,珠子便会沿着螺旋,一边自转一边向中心位置滚去,我们将中间的圆去掉,珠子会不会掉进去?这样每个珠子经过的研磨行程都完全一样?” 石富终于明白了,兴奋得白胡子乱飞“妙!妙极!跟磨盘的道理差不多,不过珠子走的路径可比豆浆长多了!也样可以提高那啥——成品率!” 压出来的珠子其实大小基本一致,可是研磨程度就不好控制,用这个办法,便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最后达到直径一致。 后世的滚珠研磨机,其实也就是这个原理。 苏油取来一张纸,用小圆筒和铅笔画了一个等距螺旋线,然后用剪刀沿着线剪开,笑道“其实还有一个神奇的现象。” 说完将纸卷一拉,一转,纸卷居然神奇地变成了一个立体,整个外轮廓竟然是一个圆柱体! 苏油说道“还可以制作出这样一个设备,用来在土上挖洞,下层的泥土会被螺旋送出地面……” “如果我们将这个圆筒用套子封闭起来,放入水中旋转,那被带上来的就不是泥土了,而是……” “水!抽水机!”娃子们全都闹了起来。 苏油笑道“对,其实利用机械能或者物体的重力特性,将水从低处提到高处的机械,都叫抽水机,这中间其实有一个能量转换的物理学问题……” 好几个娃子就举手“动能转化成势能……” 苏油就笑了“你们几个基建组的啊……提前起跑不是不可以,预习也是应该的,可超前这么多,除非基础牢靠才行。“ ”课后留下来做一套测试题,我看看你们的基础水平,如果没毛病,以后你们就负责辅导伙伴们的物理。” 上完课,石通便过来告辞,他要回去搞千分尺零件了。 而石富留了下来,他和苏油的任务,则是弄出合格的车刀。 所谓“钳工一把锉,车工一把刀”,车刀的制作也是非常有讲究的。 根据功用的不同,车刀分为五大类——外圆,内孔,螺纹,切断,成型。 在精准距离量具,角度量具,台钳,砂轮和砂带机出来之前,谈车刀磨制那是瞎扯淡。 纯手工磨制,还要精准无匹,就算石富这个对应到后世,差不多在技师级和高级技师级之间的高手,没有合适的工具就要做车刀,一样得哭瞎。 有了水飞法得到的各种目数的粉末,有了耐高温的粘合剂水玻璃,各种型号的砂轮砂带和铜基钢基喷砂锯片,才有了制造的可能。 有了这些,才说得到车床刀头的问题上来。 石富真是宝,苏油负责画图,他负责用锻锤锻出大型,然后手工制出刀头胚条,最后利用砂轮粗磨,淬火,再利用磨刀器手工精磨到百分尺量级,便不敢再动,等待石通那边千分尺的到来。 苏油这几天到时是清闲,除了上课,自学,每周还要雷打不动地给嫂嫂和二苏他们书信往来请教疑问,批改娃子们的作业。 剩下的时间里,便是领着石薇搜集乡里的资源,在脑子里渐渐清理出一条综合性农业的思路。 山塘已经改造完成,水力是以前的两倍,动力明显“澎湃”了起来,锻锤的重量提升到了两百斤。 孵化房是石薇照顾的重点,以苏油对她的宠爱,怎么能让自家小媳妇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照顾鸡鸭蛋,于是找来几匹薄麻纱,我们造透明窗户! 不过别想多了,就是在孵化房开出俩窗户,拿薄绢刷上桐油和松香的混合溶液,蒙在窗户室内室外两边而已。 能透光,也能隔绝空气,这就不错了,至于玻璃,呵呵呵,制作车床刀头都忙不过来,实在没空! 不过石薇已经很满意了,每天都要去给鸡蛋鸭蛋测温,调整,一门心思想做妈妈。 终于,这天苏油和石富正在研究渗碳箱的时候,石薇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小油哥哥小油哥哥,暖房里的蛋在动!” 所有娃子都欢呼了起来,苏油也将手里的铅笔直尺一扔,大家一窝蜂朝暖房跑去。 石富看得心焦“喂!渗碳箱重要还是几个破蛋重要?!” 结果完全没人回应,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一百零一章 鸭雏 第一百零一章鸭雏 苏油和娃子们一起挤在暖房里,屏着呼吸看着稻草上的蛋。 很快,一枚鸭蛋动了一下,惹得暖房里众人一阵惊呼。 可惊呼似乎把那蛋吓着了,蛋又恢复了平静。 众娃子难免等得心痒难耐,突然,又一枚鸡蛋动了一下。 这下所有人都学乖了,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表示兴奋,却不敢再叫出声来。 很快,蛋壳开始出现轻微抖动,接着出现裂痕,终于,一只嫩嫩的小嘴探了出来。 晃动的蛋越来越多,开始破壳,最先出嘴的那只小鸭啄出的开口越来越大,接着从蛋壳中挣扎了出来。 石薇搂着苏油的脖子“小油哥哥,小鸭子出来了!好可爱啊……” 苏油最受不了的就是雏鸭们挤在一起释放出来的那种可怕的味道,自从第一次去乡场遇到几个鸭农一起卖鸭苗,在街边狂吐之后,从此闻见一次必吐一次。 虽然已经隔世千年,可那魔性的气息似乎又开始在脑海里恢复,提醒着自己该吐了……你该吐了…… 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苏油赶紧挣脱石薇的胳膊“我去准备开口料去,你们不用管小鸡小鸭,让它适应一会儿,还有它们屁股上的蛋黄也不用管,让它自行吸收。如果有小鸡小鸭实在体弱不能出壳的,你们再帮助一下,把壳掰开就行……呕,我靠不行了……” 冲出暖房,苏油跑到花园边上,开始哇哇大吐。 石富赶紧倒了一杯温水过来,一边拍他的背一边关心“这是撞了什么邪?看鸡娃看得自己害喜了?” 老子要是现在能说话,看我不骂死你个死老头!等等……呕——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苏油才直起身子长舒了一口气。 石富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苏油摇着脑袋“受不了雏鸭挤在一起那味道,简直要了命了……” 石富笑得打跌“叫你好好搞渗碳箱你不搞……等下,雏鸭?真孵出来了?” 苏油说道“鸡鸭都孵出来了。” 石富将煤灰铲子往苏油手里一塞“哎哟!我也看看去!” 苏油“……” 用煤灰将自己做的孽盖上,苏油灰溜溜地去储藏室拿开口料。 开口料是精心调配的,除了麸皮、小麦粉、豆粕粉、细米糠之外、还配比了盐、蛋黄粉、鱼骨粉、螺肉粉。 营养均衡,提高抵抗力。 其实维生素和微量元素还不够,不过这些苏油也没办法弄了。准备等小鸡大一点,熬点鱼油做添加剂。 在鼻孔里塞了两个草纸团,端着一盘用温水调和的饲料再次进去,出壳的小鸡小鸭已经越来越多,已经被娃子们移入了育雏箱里。 石富接过饲料盘子“哟,你家鸡娃还吃热食?” 苏油笑道“那是,不但吃热食,还要喝温水,还不能下凉地,出热屋。没有母鸡母鸭带着,那就只能料理得更加细致才行。” 说完对石薇说道“薇儿,一会儿去放几盆水在这屋子四角,增大屋子里的水气量,三天后再递减,一直在这屋子里饲养到小鸡完全健康了,才能移到外面去。哎哟不行这味道又来了……” 这两天八公正组织人手,兴建猪圈。 水玻璃制备工艺已经确定,一天便能制备出好几缸。 用水玻璃混合石英砂和煤渣,只需要模子便可以倒出规格统一的耐酸孔砖。 孔砖存入一间密封的房间,引来烟囱尾气,大量的二氧化碳会与硅酸钠发生反应,得倒硬度极好的砖料,速度那叫一个飞快。 与之相应的,还有各种金属铸模,不过煤渣换成了高岭土,但是制作方法是一样的,这是目前大宋能够得到的最好的金属铸模。 唯一的毛病就是铸造前需要干燥模具,烤去其中的水份,不然容易出次品。 地板料则是竹片为筋浇铸水玻璃砖料制得,为了方便打扫,表层再抹了一层金属铸模料的灰浆,增加细腻程度。 后世这玩意儿只能算豆腐渣工程,现在嘛,合用就行…… 承梁则是木头,两头浸泡水玻璃,然后全体涂抹二矾水玻璃涂料制得,避免了打石料的辛苦,又能够极好地防水。 材料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功能设计。 底部大池是化粪池,猪圈和厕所也设计在了一起。 上层是猪圈,能存栏十六头。 不过全用到的可能一般不大,剩下的,苏油准备当做酒糟和青储饲料的存放池。 要想轻松,其实还要有水龙头,没有水龙头之前,苏油只好制作了两口大水缸放在门口,用瓷管引来,溢出的水通过阳沟流走,以保证猪圈的用水。 总体说来,和后世农家猪圈结构差不多,唯一区别就是方池改圆池,为以后沼气应用做准备。 不过苏油的想法,是先将乡亲们养猪的积极性带动起来,至于沼气运用,等猪多起来了才说得上。 后世拍脑袋干部大建小沼气池,最后完全没用的事情,苏油可不想让它在可龙里提前上演,刷低自己本就不高的人品。 当年三中全会拨乱反正后,川南人民当年有存粮,有禽蛋,次年有肥猪,这样的日子,苏油准备带着乡亲们来一把。 帮忙的乡亲们听说鸡鸭真被娃子们孵化出来了,都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看稀奇。 “真的呢,实蛋都能孵出来呢……” “什么实蛋,还是踩背踩出来的,不过没有老母鸡而已……” “还是有几个没孵出来……” “废话,家里老母鸡孵,一样有寡蛋。” “其实道理简单得很,母鸡孵蛋,就是靠一个热度,炕床不是也有热度吗,所以孵出鸡娃不稀奇……” “是是是,道理都被你懂完了哪里还稀奇,稀奇的是前两天还有人说孵得出来就把蛋壳吃了,来来来,那一堆都是你的……” “呃……你们先看着,我回去看看粪坑位置,八公说各家都要照油娃这里的样子把猪圈搞起来,先看好位置的先开挖!先建好的先得阉猪娃养!” “对哟这才是大事!开春养上最好了!吃过一回回锅肉,娃子愣是念得耳朵起茧!走走走,先去搞那头……” 村里的爷们儿不太关心鸡鸭的事情,这些都是家里妇人娃子在弄。 因此消息传开,不多会就有大娘二姨过来拐弯抹角地打探。 苏油干脆让八公招两个的养鸡高手,接下来就在村里检查蛋种,定价收购,学习孵化手艺,等以后鸡场办起来后,再扩大养殖面积。 不帮乡亲们孵的原因,是因为这事情还有风险,到时候反而会招惹是非,干脆全买下来自负盈亏,养不过来的再交给八公做人情比较好。 八公觉得这是绝技,应该让石薇留着,以后苏油有了儿子,那就跟着读书,女儿学会这个,那在娘家也可以横着走。 苏油笑得不行了“伯爷,薇儿才多大你就想得这么长远?你认为薇儿亲手养大的鸡鸭,我们给她杀了,还吃肉,她会不闹?” 八公说道“不吃肉还养它干啥?” 苏油笑道“不吃肉的也能养,那叫种鸡,以后薇儿最多负责培育良种。养着吃肉生蛋那些,就交给招来的人手吧。这手艺教给可龙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以后可龙里的女儿就不愁嫁了!” 八公想想也是“对哟,薇儿可是小天师指明了要去修炼道术的,到时候还怕没手艺传给下一代?呵呵呵,当真老糊涂了……” 苏油手拍脑门“还得给我那兄长准备一件礼物,但是让薇儿拿去做投名状,保证能讨得兄长欢心!” 说完脑门上就挨了八公一下“你当神仙是土匪头子?还投名状!那是国师!嘴里放尊重点!” 第一百零二章 告状 第一百零二章告状 生气了,动不动就被拍脑袋,苏油转身跑去和石富调渗碳膏。 说起来非常高大上,其实就是炭黑——烟囱灰的主要成分;碳酸钠——草木灰溶液反复浇淋过滤,再用加热结晶法将碳酸钠碳酸钾分离;在按比例加油调和成糊状即可。 渗碳箱就更简单了,水玻璃加煤灰做成耐火板,再用水玻璃糊成箱体,埋在焦炭堆里即可。 给需要渗碳的各种工具——各种车刀,锉刀,木工用的凿子,刨刀,钻头,用渗碳膏包裹成厚厚的泥胚,放入箱中,引火烧窑。 火色得石富来掌握,箱体开始发红之后,撤火,在箱子里边保温一个时辰,取出来用热油降温,然后敲碎胚壳,取出铁件。 石富用之前的锉子锉这些铁件:“猛!真猛!锉刀光打滑了,哎哟牙都给锉平了……” 苏油检查了下铁件,渗碳深度应该有三毫米以上,用钢片实验,硬度起码在六点七往上,不由笑道:“那渗碳技术就算工艺定型,石通来的时候不带几斤好猪肉,这技术不给他!” 石富心急如焚:“一把千分尺照着图纸都搞这么久,等下次再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苏油倒是不着急,半年时间从无到有,能将第一台机床母床设计定型,并造出样机,在他心目中已经是逆天的行为了,不由得替自己的徒弟说好话:“慢工出细活,我们这边事情还多,既然渗碳技术成型,诸多压模便可以试制了。” 这事情也多,盘子,碗,酒杯,盆子,酒壶分体,汤婆子……都要先用沙模倒出铁模,然后将铁模打造光洁,进行渗碳调节硬度,之后再次打磨成型。 各种器具上还要雕花,留空,事情也不是一般的多。 不过为了不耽误生产,石富和苏油首先制造了折刀刀片的压模,先将钢料用锻床折叠锻打,之后锤成薄片,然后由娃子们操作,在铁片上冲出一个个刀片胚子来。 为了方便磨制刀片,苏油又发明了脚踏工作台。 工作台其实就和脚踏式缝纫机下边部分差不多,不过台面上变成了砂轮机,用于给刀片开刃打出大型,然后送到同样方式驱动的砂带机上精磨出刀片。 用了万象台钳和导轨,角度尺,打磨出来的刀片各方尺寸完全一样,石富则化身为了车间主任,成天就是拿着百分尺测量刀片精度。 苏油只负责确定工艺,编写技术手册,注意事项,比如绝对不能用嘴吹铁屑什么的,完全成了甩手掌柜,重新将韵学捡了起来。 开玩笑,老子可是要当文人士大夫的…… 可龙里的娃子们又被发动起来了,打猪草的时候还要负责收集一样东西——地衣。 光收集不行,还需要几处地方,方便二次考察。 自打他回来,祠堂边上有热闹了起来,现在还多了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小孩们没事就往这里凑。 苏油见炉火没停过,干脆再扩出两间房间来,下边用管子铺成地暖走热水,用来上课。 这下娃子们更喜欢往这里凑了,别的不说,最起码,暖和! 苏油也不计较,想来学的尽管都来好了,以后自己肯定是要离开的,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在可龙里留下一点种子,也是好事。 课程还是一节文学一节理工,耗时一个上午,这天上完课,小鼠便过来找他说话,眼里止不住的流泪。 苏油赶紧拉他坐下:“小鼠咋了?” 小鼠说道:“小油,明天,明天我就来不成了,哇……” 说完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 苏油不禁问道:“为什么啊?你要去走亲戚吗?” 石薇正在帮着擦黑板,闻言说道:“小鼠的爷爷奶奶不让小鼠来了,说是读书没用!” 苏油问小鼠:“三哥真这么说?” 小鼠说道:“这个……我爹说我总在你这里玩,还吃你的用你的,这样不好。” 苏油说道:“吃我的用我的,可你们也帮我割猪草,煮猪草,喂猪喂鸡鸭了啊,又没有白吃白用。” 小鼠说道:“这怎么能一样,我爹说……他说他进城见到了,你给我的白纸本,还有认字书,都好贵的。” 苏油笑了:“都是自家造的东西,卖别人贵,本钱嘛,其实就那样,这个我供得上,你也不用操心。” 小鼠又说道:“我爹还说……以后你要去京里考老爷的,做了官就不再回来了。我要是变得好吃懒作,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苏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沉思半晌这才说到:“小鼠,你自己想读书吗?” 小鼠又哭了:“小油我当然想,我做梦都梦到过好几次,坐在这里听你讲故事,说学问……” 苏油拍了拍他的后背:“今天瘦娃没来,他那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形?” 小鼠说道:“是,我是哭着闹着要来,我妈就跟我爹说让我再来一天。” 苏油笑道:“小鼠,你这样很好,有问题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你放心,这事情啊,我做不了主,你爹妈也做不了主,就连你爷爷奶奶,同样做不了主!” 石薇问道:“小油哥哥,那谁做得了主?” 苏油站起身来:“走!我们不是小孩子吗,这就找八状去!” …… 八公正在打扫猪圈,每天早晚都要扫两次。 按照苏油的说法,还有一个月就该杀猪了,真没必要这么辛苦。 可八公不这么认为,他说养一天就该照料好一天,这俩猪对得起家里,这膘长得,看着都喜庆! 见三个孩子过来,八公放下手里的活,说道:“哟,小鼠这是怎么了?男娃可不兴哭鼻子啊!” 苏油首先发难:“八公!可是你告诉我的,可龙里的所有孩子,都要读书的!” 八公说道:“啊对,没错,我还说开年后跟明允说说这事情,请个先生什么的,不过你那什么理工怎么弄?估计除了你眉山城也没人能明白……” 苏油说道:“先不说那个,小鼠他们学得好好的,可他们爹妈都说是不要他们来了。” 八公将桶一撂:“还反了他们!好日子过迷心了吧?!小油你去,叫老三老五到祠堂见我!” 苏油笑了:“嘿嘿嘿,好嘞!” 石薇喊道:“小油哥哥你等等我,我也去!” …… 冬日里农家也不得闲,三哥三嫂正在翻芥菜。 芥菜有好多种,现在这种是长杆,三嫂将最好的那种挑出来,棵棵都到大腿一半,去掉叶子只留下杆子。 三哥则拿刀剁菜叶,准备拌了谷糠喂鸡:“老婆子你先去把蛋壳弄来锤碎,油娃说蛋壳蚌壳喂鸡,吃了爱生蛋,壳还硬!” 三嫂说道:“不,小油说的,要油杆青菜。这孩子没少给乡亲们出力,家里别的没有,青菜那多得是,我得挑好些的送过去!” 三哥就不耐烦:“那也不忙在这一会儿……哟,油娃不经念叨啊,薇儿也来了?我们家小鼠呢?” 苏油笑道:“哟喂这菜长得可真好!三嫂留着种没?明年我们可还种这个啊!” 三嫂笑道:“这菜有些苦味,没菘菜好吃,我也不知道你要多少,你看够不,不够嫂子再去给你砍!” 苏油笑道:“有多少要多少,不白要啊,花钱买!” 三嫂就不高兴了:“这孩子说的叫什么话!自家兄弟能吃得了多少?” 苏油说道:“还真得买,而且还要麻烦三嫂去周围问问,村里这菜还有哪些人家种的,我都收!有大用处!” 第一百零三章 鳝鱼 第一百零三章鳝鱼 三嫂说道“小油你要这么多青菜干啥?” 苏油说道“嗯,我要弄一道好吃食,到时候三嫂你也来吧,学学怎么做,以后也是家里一样进项。” 三哥怪不好意思的“小油,你看小鼠打你回来就跟着你,天天好吃好喝的,三哥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因此就……” 苏油笑道“哦,那事儿啊?其实你跟小鼠爹妈都想多了……对了,八公让你去祠堂一趟。” 三哥讶异道“去祠堂干嘛?哎哟莫不是我让小鼠回来惹八公生气了?” 石薇说道“你们不让小鼠……” 苏油赶紧拉拉她的小手,对三哥摆手“哪儿能呢?这不眼看着就要到春节了吗?估计是商量进城买年货的事情吧。还有现在家家都有猪圈了,明天开春村里猪娃要得多,怎么收购也得有个章程。” 三哥一拍脑门“对对对,一家两头猪娃,这就一百多猪娃子,还真是个事儿,我这就去!是不是还得叫上五哥?” 苏油一摆手“你先去吧,五哥那里我去叫。” 走了两步又转头“三嫂晚上就别做饭了,我让三哥给你带回来,今晚我们吃大蒜青笋烧鳝鱼!” 三嫂说道“你这孩子又破费!还有这么冷天别下田……” 苏油远远地回应道“没破费,本来就是小鼠和瘦娃弄来的,我们也没下田,都是用的笼子……” 看着苏油和石薇远去的小声音,三嫂就不由得好笑“小鼠会用笼子抓鳝鱼?不是你教的才见鬼了!哎哟这鳝鱼那么腥能吃吗……” 到了五哥家里,也是这一套说辞,果然五个一听也是上心,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像祠堂奔去。 苏油和石薇步子小,等两人慢悠悠回到祠堂,三哥和五哥都被八公训得一个脸白一个脸绿了。 小鼠躲在祠堂石鼓边上偷听。 苏油轻手轻脚过去一拍小鼠肩膀“听得过瘾不?” 小鼠吓得大叫一声,转头道“哎呀小油你差点吓死我了!” 石薇捂着嘴直乐,就听祠堂里八公问道“谁在外头?小油你回来了?” 苏油拉着小鼠和石薇进去“嗯,我们回来了。” 五哥指着苏油手指头直抖“你你你……你骗我紧赶慢赶地过来被八公的训斥……” 三哥也气得翻白眼“就是,早知道是这事儿,我也好走在老五后头啊,跑那么快干啥……” 五哥“……” 苏油两手一摊“我没骗你们啊,我们今晚真吃鳝鱼……” 三哥五哥脑门上都是黑线“我们说的是那事儿吗我们?!” 八公拍了拍桌子“苏家的娃子以后都要读书,这话是我对小油说的,孩子就听进去了,怎么着?你们想要我在孩子面前丢这张老脸?” 三哥五哥赶紧赔笑脸“哪儿能呢,八公,读书当然是好事,就怕读书读不出来,农事也没操练好,最后高不成低不就的游手好闲就成爹妈的不是了。” 八公说道“这个你们放心好了,小油他们不但在读书,平日里还要跟着干活,不说别的,那些个机器老三你会?老五你会?” 俩哥哥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没法跟八公您比……” 这就是标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八公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一拍桌子“老子也不会!” 估计是拍疼了,一边甩手一边说道“可小鼠瘦娃他们就会!怎么会的?还不是学会的?石家老四说了,就现在跟着小油那帮孩子,基础打得牢靠,学起机器来那叫一个快,他还想着调几个子弟过来跟着学呢!” “你们可倒好,自家人先推脱上了,现在村里的三姑六姨,谁不是没事就来暖房看怎么用热炕孵鸡娃?你们大老爷们,见识还不如家里的妇人?!” 苏油插嘴道“小鼠瘦娃他们学这个,不是图他们以后考进士入朝堂,也是为了有一技傍身,别的不说,识得了文字,以后程家书坊里做个排字工,一天也是三四百文。学会了操作车床,石家铁坊估计工钱得开到五百文以上,两天一贯钱的收入,三哥五哥,我们是一家人,因此好处自然从自家先考虑起。” “除了这个,还要明理,小鼠瘦娃是至孝之人,但是孝顺只是百德之始百善之先,但是也只是开始而已。” “后边的东西,都要从读书中得来。光一个孝字,还是不够以后兴家立业的。” 俩哥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油娃都把话说到这份上,老哥哥们可就生受了。回去就教训你那俩不争气的侄儿,可别把我们孙儿耽误了。” 苏油说道“年后我可能得去城里,我想是不是这样,我这里拿出二十贯钱来,三位看着合适,置办点田产,算是族学所用的学田,请个先生,教大家读书识字。” “至于理工上的学问,每七天我会派人来实践,倒是后顺便给村里的娃子讲讲课,就跟现在我传授城里土地庙的伙伴们一样,你们看如何?” 三哥说道“事情当然是好事,就是有让你破费了……” 苏油摇头道“这还真不是破费,以后我需要人帮衬一把的时候,他们得来帮我一把。” “一是自己人我可以放心,二是我以后干事情,肯定要用到这些机器,到时候只有他们才会,我现找人找来也没用。因此看似帮他们,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 五哥笑道“油娃这话说得,帮我们还好像求我们似的。这要是还不知趣,那就不是人子了!” 说完神色一正“油娃你放心,从今天起,你就是瘦娃小鼠的师长,但敢欺师灭祖,终身不得还乡,死后不入祖坟,除名族谱!” 苏油赶紧摆手“不至于,断不至于!” 八公说道“至于!我苏家子弟今日人人皆得入学,今后多一个进身之路,这叫功德无量。小油你断不可推辞,别忘了子贡赎人与子路受牛的故事!” 苏油不由得暗叹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躬身道“苏油受教了,这事情便如此说定,你们接着商量采买猪娃的事情,这个我们可龙里又要占大便宜,到时候多买便宜的母猪娃,现在有了挑花的手艺,公猪母猪,我们都一样能养出好肉来!” 川味鳝鱼,最经典的莫过于鳝鱼烹黄瓜了,不过这天气没有,苏油也只有想着流口水,结果还是只能烧大蒜青笋。 锋利的小刀现在苏油家里多的是,沼泽里边鳝鱼泥鳅肥得不行,截流之后水位有所消退,苏油便领着娃子们开出了不少小沟,然后下了鳝笼。 鳝笼是长长的细竹丝编织的笼子,呈7字形,长头一段开口,开口处有竹丝的倒须,鳝鱼进去后边无法出来。 底部有一个直立的筒子,高出水面一些,鳝鱼来到筒子底部后,可以探头换气,保证鲜活。 笼子里装上锤碎的螺蚌做饵料,鳝鱼们每日都会光顾。 笼子下了不少,每天苏油都会带着娃子们去收集笼子,拿回来将鳝鱼分出大小,个头相近的养在一个缸里。 不能混养,否则饥饿的大鳝鱼会吞食小鳝鱼。 今天鳝鱼收集得差不多了,苏油便教男孩子们剖鳝鱼。 一片木板斜立在身前,下边接一个盆子,将鳝鱼在盆边敲昏,钉子钉住眼睛,从背脊上用小刀剖开,刮去内脏血液,斜切成片就处理好了。 好几个男娃一起动手,很快就得了一大盆鳝段,苏油便开始教孩子们做这道经典川菜。 第一百零四章 买山 第一百零四章买山 先将鳝鱼按一斤料酒两勺、白酒一勺的标准码味。 豆瓣,泡姜切末一小盆。 青笋切滚刀块一盆。 大蒜剥皮一小盆。 大葱切段一小盆。 调料准备好,先热锅加豆油烧热,接着下鳝鱼炸,炸到收干水分。 之后下豆瓣、泡姜末、大蒜。炒香后淋入高汤。大火烧开后加醪糟、生抽、糖霜、醋,接着加青笋中火熬煮。 待到水分收干,汤汁浓稠,青笋软熟后,倒入葱段,葱熟后停火起锅。 娃子们已经算是料理过不少的好吃食了,可这大蒜青笋烧鳝鱼的味道,还是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期,一边按照苏油指挥制作美食,一边不停地咽口水。 石富在泡姜和豆瓣下锅的时候就被勾来了,在锅边一直就没离开,一个劲地抽鼻子“香,真香……” 苏油挑起一块鳝鱼片“来,石老,常常咸淡。” 石富吃了,一边往祠堂跑一边大呼小叫“八公快将好酒拿出来!今天的吃食,不来瓶好酒都对不起这菜……” 苏油拿大碗盛了两碗,让小鼠给三嫂和五嫂各送一碗过去。 茱萸壳经过草木灰制作的土苏打处理,效果比用石灰粉好出太多,苦味去尽之后,得到的便是香辣,再用它调和豆瓣酱,腌制到现在风味也出来了,吃得娃子们一边猛刨米饭一边哈气。 八公吃了一块,觉得毛孔都通畅了不少,在来上一口小酒,眼睛都眯了起来“果然好吃食啊!亨之来走一个,这东西下酒,简直滋味妙绝!” 石富和他碰了一杯“鳝鱼的滋味居然如此香浓,原来以前那是不会做,遇到行家,这就变成金不换了。” 苏油笑道“要是夏天里,用黄瓜来烹,那才是绝顶美味,现在嘛……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三哥五哥直点头“可以了,已经了不得了!鳝鱼田里多的是,有小油在,八公愣是不差肉吃!” 八公皱眉道“你们没见着这么多油?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费油和佐料了……” 苏油笑道“哪里就能浪费?今晚吃完肉,明日里用这汤下面块,那滋味也是一绝!” 众人谈笑了一阵,苏油问道“三哥,二十贯钱,能买多少田土?” 三哥说道“二十贯钱,好地可以置办十七八亩左右,可有个问题,我可龙里周边田地都是有主的,一时半会的还真不好置办。” 苏油说道“我们周边不是有很多荒山吗?” 三哥笑道“小油这就说外行话了,荒山是有,不过畲田法只能种麦,豆,产量不高,没必要折腾。” 畲田法,就是刀耕火种,秋季一把火将山烧出一片,翻耕后点上麦豆,也能有些收成。是现在流行的山地开垦之法。 苏油摇头道“那样不划算,不过我们山里是有水源的,如果我们一层层垒砌土坎,将水引过去,开出一片片水田来,就跟水边上来的石头阶梯一样,是不是也能种稻?” 说完跑进屋子内取来纸笔,画了一个图样“你们看,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坡度越缓,一道矮堤能围出来的平田面积越大,沼泽地周围一圈,有变成好田地的可能。” 八公拍板“明日里我便同小油去山上看看,事情要真能成的话,二十贯钱能置办出不少田地来,官府还得给我可龙里表彰!” 这年头田土至重,开荒是地方上一等一的政绩,仅次于平乱。 事情说定,吃过饭,苏油领着石薇鼓捣地衣,将地衣分门别类加水捣成糊状,滤出汁液用纸张浸泡,然后挂晾起来。 一边鼓捣一边聊天,苏油问石薇“薇儿,小鸡小鸭们都还好吧?” 石薇一边用夹子夹住纸张挂在拉出的绳子上,一边说道“挺好的,都很活泼,就是大了,也瘦了。” 苏油笑道“那不是瘦了,是出苗了,接下来可以每天中午移出暖房,让它们适应一阵,接着便可以散养了。” “饲养过程中见到好苗子,你便将它们挑出来,养得精细一些,这样一代代筛选,最后就能得到大肥鸡大肥鸭。” 石薇点头道“就跟你见三哥家青菜好,叫三嫂留种一样的道理?” 苏油说道“嗯,差不多是那个道理,不过这事情细说起来也非常复杂,先大致那样做吧。” 事情做完,又和石薇下了两盘跳棋,两人这才休息。 现在家里可供玩耍的东西太多了,象棋,围棋,跳棋,华容道,鲁班锁,智力锁…… 孩子们最喜欢玩的,就是围棋的五子棋和大富翁,还有就是梵文数字的扑克牌。 长牌牌苏油也发明了三种,有了水玻璃和石纸,程家纸坊的厚纸板做得很地道了,因此长牌也就继麻将之后,成为另外两种流行的赌具。 一种是带点的叶子牌,一种是乐山一带后世流行的二七十,还有一种,则是流行两湖川南的大贰。 程文应乐得不行,早说你会这个啊,大宋人好赌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层市场让瓷公鸡的麻将得了,这中下层的空挡,我程家纸坊刚好填补啊,这玩意儿造起来简直太轻松了,利润比书籍还只好不差…… 一夜无话,第二天苏油都没吃成鳝鱼面,就被八公拉着上山了。 苏油啃着炊饼一脸的怨念“我还是想吃鳝鱼面,我还是孩子,我需要长身体……” 八公从包里摸出一个煮鸡蛋“加上这个,行了不?” 苏油直撇嘴“鸡蛋我只吃炒的……” 然后鸡蛋就进了八公的嘴,爱吃不吃,八公才不会惯着他这些毛病呢。 苏油“……” 爷俩一路互怼着来到沼泽地,八公一看都傻了“怎……怎么变成这样了?” 苏油说道“啊,引来的水少了,沼泽地就退水了呗……” 八公急得跳脚,又是一巴掌拍到苏油头顶上“这么大事你不早说!就知道天天逮鳝鱼!” 苏油也跳脚“你又乱打人!鳝鱼昨天就你吃得多!你还好意思打我!” 八公又给他来了两下“还敢犟嘴?!这里起码退出来三十亩好田!你竟然隐瞒不报?!”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水退后他光想着水底下的物产了,说到底田土在他心里,远没有八公来得重。 八公看着肥沃的田土,心里都美坏了“何止是学田啊,族田都有了!你那做水车作坊,先停几天吧……” 苏油说道“嗯,新车床估计也要到了,接下来肯定要调试几天,不过作坊跟这买田有啥关系?” 八公骂道“你傻啊?!赶紧将水放回来啊,把这一带重新淹掉,然后报官府,我可龙里苏家要开荒!” “等这一片山地的买卖文书到手,官府的人查验完毕,我们再将水改回去,呵呵呵呵……” 你都老成精了都!转眼便是几十亩上等肥田,等等,边上还可以围一层,然后将塘里的泥挖些填上去…… 一老一小围着沼泽转了一圈,都快乐傻了。 苏油现在在眉山的关系过硬,县里听闻苏家要开荒,都还没来得及动用江卿世家的关系请托,县丞,税监,里正立马赶了过来。 县里发话了,苏家的事情特事特办,增加大宋可耕种面积,是我大宋每一个尽职尽责的官员应尽的义务,可龙里苏家,能够积极主动勇担建设大宋的责任,这种精神是值得鼓励的,县里是百分之百支持滴! 只有一条,千万千万,必须今年内完成! 第一百零五章 龙脑 第一百零五章龙脑 因为酒坊事务理顺后,县令大人那里的考绩立马翻红,现在再加上开荒的政绩,这就是要突发性利好,要拉长阳奔涨停,本来只有五分把握的通判位置,这下突然变得十拿九稳! 于是乎,三天时间里,沼泽地一带数百亩山林,都姓了苏,钱财花出去了——呃,荒山嘛,百贯不到。 文书造定,官吏们前脚刚走,八公后脚便开始召集人手:“老三,山塘重新蓄水!老五,立刻召集人手,爷们儿们全给我上!这个冬,我苏家注定闲不了了!” 轰轰烈烈的可龙里梯田大开发,开始了…… 水还没退尽,沿着水边便修筑起堤坝,然后从岸上上坡挖土将下坡填出平坝,这就是第二层田土和第三层田土,只等水退下去,将沼泽肥泥挖出来填上,这一进一出,就是一百五十亩水田! 以后每年朝山上修两层,一直修到山顶! 当然这是八公的宏伟蓝图,苏油赶紧打断:“别别别,山上开田那是耗时费力,我们用不着,开茶园,开桐子林,香樟林,就已经挺好了。” 八公不以为然:“香樟林八公早就给你们预备好了,就等着你们开始读书,八公给你们每人打一口书箱!” 呃……你老人家总是想得这么长远!苏油既感动又好笑,这要是几十年一个读书的都没有出呢? “祠堂后山那片林子,是您的产业?” “啊,八公别的都没有,就这林子,以后给你留着的。” “八公,你发财了……” “呵呵呵,八公就没那命,不过小油你的八字是厉害的……” 懒得和八公多说,没见到东西前,说什么都是虚的。 回到家中,苏油也开始召集娃子们:“山后香樟林子,树叶都掉老厚了,你们去收下来。” 小鼠瘦娃现在已经是苏油的头号忠狗,跟着苏油干啥都对,那是爹妈都发了话的! 于是村里能有点闲暇的,大概就还剩下各自家中的老人了。 嗯,那也得是喂完鸡鸭之后。 后世油樟的初级产品提炼,就是川南农家自己在家中完成的,这个一点都不难。 技术和蒸馏酒作业几乎一样,现在有了大锅,事情就好办了。 产量注定不会太高,但是好处就是不用砍树,只用树叶即可。 苏油估计了一下出油率,百分之一左右,比后世差了一倍。 樟树的品种也不是普通的香樟,和后世油樟也有很大区别,苏油没有见过。 不过等到将热樟油瓶放入凉水中冷凝后,下边得到很多片状结晶,取出来石薇一眼便认了出来:“小油哥哥,这是龙脑!好贵的……” 这结晶和后世樟脑也有所不同,苏油本来是想制出樟脑丸,没想到却得到了这玩意儿,看来是树种的问题了。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回来了,石家祖上是大富,一见到小碗里的雪白结晶,凑鼻子上一闻:“龙脑香?怎地是这般模样?家里来贵人了?”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做的!我跟他说很贵他还不信。” 苏油说道:“这是结晶体,还有好些不能结晶的……呃,龙脑油。” 石富觉得匪夷所思:“这东西也能制得出来?怎么可能?!” 苏油笑道:“别听薇儿瞎说,这东西当然平白无故制不出来,是用后山上的樟树叶子提炼的。” 石富将东西交给苏油:“赶紧收好,这东西金贵至极,太祖初年,吴越王来朝,洪进不自安,遣子入贡,其中乳香万斤,象牙三千斤,这龙脑……你们猜猜进贡了?” 石薇答道:“几百斤!” 苏油对三千斤象牙感到惊讶:“这得杀掉多少大象啊……” 石富没有理会苏油歪楼,伸出巴掌:“五斤!龙脑一共才进贡了五斤!算一算你就知道龙脑有多金贵了!” “而且龙脑多靠树胶分泌,或者雷击野树后,在木料里边产出,质地如琥珀,根本没有你们制得的精纯。” 八公也回来了,放下锄头:“亨之你打造的锄头可真是太好使了……咦这啥东西?” 苏油问道:“八公,后山上的樟树什么品种?” 八公说道:“龙脑樟啊,樟树里的好材料,打造文房里边的家具不长虫子,那是极好的。你明年就要进学了,明天我叫人砍几根回来先干着,翻年了给小油打书箱用……” 石富和苏油吓得跳了起来:“千万别!” 八公吓了一跳:“咋了?” 石富举着小碗:“八公,知道这是多少钱不?” 八公说道:“又是小油搞出来的玩意儿吧?看着跟雪盐差不多……” 石富哈哈大笑:“可比雪盐金贵老鼻子了,这一碗我们姑且按一两论,官价四贯有余!” 八公真吓坏了,老人家这几天脑子里只有地:“这就是四亩好地?!” 石富又取过一瓶瓷瓶:“还有这个,我们姑且算作一斤,呵呵呵,算龙脑的半价,二十贯。” 见八公有些晃荡,苏油赶紧扶着他做到椅子上:“八公,我说你发财了吧?” 八公眼睛有些发直:“发财了……是发财了……” 石富哈哈大笑:“传说苏家是江卿里家业最不丰厚的,呵呵呵,原来是产业都在地里边啊,这大喜事,八公,今天你要不破费一瓶好酒,那可说不过去!” 八公终于回过神来:“一瓶怎么行!今天我俩一人一瓶!” 苏油也很开心:“家里还有三四百斤纯铜,等石通的炉甘石到了,我们融一些做成黄铜皮,包大甑,打蒸馏管!以后这就是八公的产业!” 当晚八公是真高兴,喝的有点过,上床时又在喃喃自语:“三十多年啊,涣儿进学打过一次箱子,后来是洵老三,呵呵呵,接着是轼儿辙儿,现在轮到小油,都不用砍树了……呵呵呵……好……越来越好……” 服侍好八公,苏油轻手轻脚地出来,和石薇实验地衣浸泡过的纸张。 实验用的石灰水和稀释绿矾油,石薇实验到第六种的时候,石薇惊喜地低呼到:“小油哥哥,纸变红了!” 苏油那边也实验到了第八种,什么反应都没有,闻言过来:“薇儿还是你运气好!快用石灰水试试!” 石薇用瓷棒蘸了石灰水一试:“咦?这次便蓝了!” 苏油抱着石薇开始蹦跶:“哈哈哈哈!好!成功了,薇儿你真是大福星!” 石薇好奇地问道:“小油哥哥,这是什么东西啊?” 苏油得意地道:“这是试纸,可以测试酸碱度的试纸!终于被我们找到了!等我看看……” 打开笔记本:“嗯……第十四号样品,发现地点:后山苦竹林水边大石上;发现者,嗐这里怎么画了个耗子?!” 石薇咯咯笑道:“就是小鼠啦,鼠字我还有些不会写,就画了个老鼠代替!” 苏油哈哈大笑:“不错,薇儿就是聪明,明天我们就找他带我们去!” 第二天早早起来,苏油便将小鼠抓来,和石薇一起上山收集地衣。 等到三人采集了慢慢一大篮子回来,石薇就见下边玻璃江边停着一艘乌篷船:“哟,家里又来人了。” 回到家中,却见是程文应,下首还有石通,苏轼,八公和石富正在一边作陪。 程文应见到石薇和苏油就呵呵干笑:“这有了媳妇,心就偏得没边了啊……” 苏油赶紧带着石薇上前见礼:“姻伯……姻伯你别闹!侄儿多日未见,实在也……呃,甚是想念。” 程文应又是呵呵两声:“说错你了?你回来这些天里给石老头弄了多少好东西?书坊那边……要不是石老头连夜差人告知,我都不知道你在可龙里不声不响弄出这么大的事情。” 第一百零六章 五金博士 第一百零六章五金博士 苏油有些不明白,自己搞的事情的确有些多,人工孵化,冲床,锻锤,渗碳,试纸……“呃,姻伯能不能给侄儿提个醒?您老说的是指哪样?” 程文应也不客气,伸手一指书架上的一个瓷瓶一个瓷盒“那两桩!” 苏油一看松了口气“哦,那是龙脑和龙脑油,也是昨日才制得的,答应过给书坊弄芳香剂,正要告知姻伯呢。” 说完笑道“本来侄儿只想制出樟脑,没料到得到的却是龙脑。” 苏轼就笑了“明润这是原来不识得此物?那如何就把它制出来了?” 苏油说道“很复杂吗?我发现具备芳香气息的东西,一般都易于在空气中发散,我将这种特性成为挥发性。” “而诸如各种花朵,薄荷等诸多具备挥发性物质的东西中,我最熟悉不过的,那就必须是——” “美酒!”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 苏油笑道“对呀,既然是同一性质的东西,那就同一种制备方法,应该能够得到,因此用提炼美酒的工序,一样能将树叶中的芳香物质提炼出来。” 苏轼这才点头“我娘说事情不明白之前只觉得匪夷所思,只要经明润一解释那就会变得理所当然,只在于别人想不到而已,果然如此呀。” 程文应说道“得了吧,要真来的如此轻易,也不是现在这价钱,子瞻你读的书多,我可听说这东西来自海外,对不对?” 苏轼说道“这龙脑香啊,《史记货殖列传》已有记载,南朝书籍中记录它‘生西海律国,是彼律树中脂也,如白胶状。’唐末《酉阳杂俎》卷十八提到,龙脑香又名‘固布婆律’,‘其树有肥有瘠,瘠者出龙脑香、肥者出婆律膏。香在木心中。波斯断其树,剪取之,其膏于树端流出,斫树作坎而承之。入药用有别法。’‘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 说到这里苏油就明白了,李清照的词里经常出现的‘瑞脑’,原来就是这玩意儿啊…… 苏轼接着说道“按等级分,瑞龙脑又分熟脑、梅花脑、米脑、白苍脑、油脑、赤苍脑、脑泥、麤速脑、木札脑,纯净程度和块体大小依次降等。” “如明润制得的这般,却是不入诸般品级。为什么?因为瑞龙脑都如琥珀一般,断无这般精纯胜雪者。” 苏油不由得对苏轼大为佩服“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苏轼笑道“却不如你,连龙脑都信手可得。” 苏油好笑“别跟我说你也试过。” 苏轼苦笑道“还真是试过,我听方士所说,海中有国名日本,那里的人能将龙脑‘火逼成片’,就是将取剩的龙脑木碎片、锯屑,放入陶罐中,以盖子密封,埋入热灰中一夜,盖内便会凝结出一层脑分,刮取即得。” 苏油点头“其实和我的办法差不多,不过我的办法能控制温度不会过高。” 苏轼合掌“这就是关键!我试这法子,得到的就是一层焦臭的糊油!根本不及你制得的结晶,颜色洁白、香味优雅,较天然成品犹有过之。” 说完不由得跌脚“差一点,就差一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蒸制之法?!” 苏油笑道“给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卖便宜了。” 程文应哈哈大笑“千万别!活字瓷码,我对外宣称费尽千金所得,八娘为此几乎耗掉了自己性命,你们到外边都得如此给我宣扬。” 一群狐狸都是吃吃直笑。 程文应又道“现在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的问题,我书籍油墨里边主要是桐油,水墨主要是胶料,添加了这个,程舍人书,程舍人墨,立刻便能身价倍增!” 说完又吞吞吐吐地道“好是好啊,可只有一桩,这香药乃朝廷专傕,贤侄啊,你有没有法子……嗯,想个主意……” 苏油秒懂,眼珠子一转,取来酒精倒了一杯,挑了些结晶到酒杯中,结晶很快便融化成一杯清澈的溶液,而室内的香气却更加浓郁起来。 苏油将双手一摊“没有龙脑了,现在只有香露——可龙香露。” 程文应一拍大腿“妙哉,就知道贤侄有法子!哈哈哈,这个香露,我给十贯一瓶,还有那啥……可龙油,那个六贯,溶了都给我溶了……对了这酒能喝不?” 苏轼也看着那瓶酒垂涎欲滴“听说龙脑宜男子,男人吃了,好处多多……” 苏油翻着白眼,服了这俩吃货了,赶紧摆手“这是纯酒精!喝不得的!” 说完拿手捂着小脸,小声道“既然本身是药,你们非要尝的话,可以试着往永春露里放点,不过别太多就行。” 苏轼厚颜道“明润,还有没?给我一点。” 苏油问道“干嘛?” 苏轼说道“我从方士那里得过一个秘法,‘以榅桲切去顶,剜去心,纳檀香、沈香末,并麝少许。覆所切之顶,线缚蒸烂。取出俟冷,研如泥。入脑子少许,和匀,作小饼烧之,香味不减龙涎。’等这香制出来,分你一半。” 苏油根本不信“你先告诉我,你到处打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秘法,成功率有多高?” 苏轼想了半天“好像都没有成功过……啊不对,松树苗培育我成功了的!还有炼金术,好吧被你揭穿了说那就是砒铜,那个还没试,不过见你试过一样的……” 苏油笑了“好,就冲子瞻你这锲而不舍实验精神,和历久好奇之心,明天再给你制点!对了八公,这榅桲是什么?” 八公笑道“别听子瞻说得那么高大上,榅桲就是木梨!差点被你嫁接掉那个!” 说这个苏油就明白了,木梨嘛,果子能闻不能吃,嚼着如同木头渣滓,后世的木瓜,梨子和苹果常用的嫁接矮化的砧木呗! 次日一早起来,苏大先生亲自带队,领着娃子们去搬樟树叶子,然后亲自操作了一把龙脑的生产工作,这才开心地和程文应一起带着满身的香气离开。 乌篷船行出一段,苏油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喂!子瞻你别啥都往你笔记里写啊!读书人就爱臭显摆!工序是保密的知道不?!” 接下来的日子里,主要工作就是和石家爷俩调试机床,锻床。 时间进入腊月,第一根丝杠从车床上完成了。 精美的螺纹让苏油非常满意“现在我宣布,大宋第一根螺纹丝杠,在可龙里诞生了!” 石通笑得都不行了“师父你这没说对,这要是第一根,那之前车床上那些又是哪里来的?” 苏油一脸黑线,上去就给了石通一脚“一样吗?!能一样吗?!你那是钳工活,这个是车工活!” 这下连石富都笑得不行了“这铁匠还分这么细致?简直跟五经博士一样了喔!” 苏油怒了“就是五金博士!这是一件划时代的产品!你们俩简直,简直夏虫不可与语冰!” 这次带组的又是李拴住,连他都忍不住乐了“小少爷的厉害那是没跑的,不过这个什么……时代,画得多了就没意思了,上回的砖泥你已经画了一回,这铁棍子你又要画一回,你画到那边那堆金子般的铜器上也说得过去啊……” 真没地方说理了,苏油气呼呼地拉着石薇去看鸡鸭,留下了身后捧腹大笑的一群人。 第一百零七章 扇翅膀 第一百零七章扇翅膀 有脑残粉就是好,至少石薇就跟在后边吃吃笑“小油哥哥,我相信你!虽然铜盆子比丝杠更好看!” 苏油乐了“算了不说那个了,鸡鸭怎么样?” 石薇喜滋滋地点头“挺好的,三嫂带人在孵化第二批了,这次孵得可多,鸡鸭都有上百。小油哥哥你不喜欢小鸡小鸭?” 苏油笑道“喜欢啊,不过我受不了小鸭子那味道,得等我发明了猪鼻口罩再进去。” 诸事顺遂,苏油的生活终于闲散了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学习,就是画画机械图纸,将自己记忆中那些经典的机械结构标注下来,还有就是写了本《紧固件螺栓、螺钉、螺柱及螺母尺寸代号和标注》的手册。 至于钢珠和弹簧标准,他都懒得去管了,有了标准的写法示范,其余自由石家父子根据经验自行确定。 开玩笑,眼看着就要过年,忙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沼泽外围的肥田已经围了起来,县令大人非常满意,三圈肥田,最下一圈三十亩,第二圈六十亩,第三圈一百二十亩! 两百亩出头,不多,可都是上田,沼泽的肥泥收集到平底船里,然后通过等距螺旋圆筒,一层一层传递到上层,在续上浅水,就等着来年春天开播。 沼泽也因此开出了好些泥沟,增加了深度,苏油将出水口出修成了闸口,用石板作为匣门,一块块放下去,拦截部分水源。 明年的计划,水沟养鱼,沟上种水生经济植物,同时还要搭建鸭棚养鹅鸭,这里会成为立体小农业示范点。 再往上的荒山,会修出矮梯级,用来种茶树,龙脑樟,成为苏家重要的经济来源。 苏油现在相当有钱了,铁坊,瓷坊,每月三成份子,就是上百贯的收益,自己的酒坊也还是零星出货,每月也近百贯,三百多斤赤铜器,变成了四百多斤精美的黄白铜镶嵌铜器,还有带螺纹圈口的密封水壶,酒壶。第一批发放出去就挣了三百多贯,堪称抢钱。 铜器是试验品,试验成功后,石家祖孙俩眼珠子都红了,缠着苏油一定要弄出造铜皮的机器出来。 有了车床和尺寸标准,精密工件成了可能的事情,冷轧机其实不难。 三架水车作为动力源,通过大型齿轮箱将动力联传,驱动一根大钆辊进行滚动。 下边同样是一根大钆辊,通过齿轮与上轴进行相切运动,并可以通过丝杠调整钆辊间的间隙。 这东西非常有用,稍加改造,还可以制造成卷板机,辊压碎料机。 烧红的铜件经过锻床捶打,变成板料,然后经过一次次厚度不同的辊轧,越变越薄,最后成为合用的铜皮。 上下辊轧有不同的型号,带滚刀的,可以切片料,各带半圆形槽口的,可以将方条辊轧成细圆柱体,其实就是盘条。 盘条逐渐变细,细到能够被带棘轮的大型拉丝圆盘拉过圆孔钢板的时候,冷拔机的工艺也就跟着相应成型了。 这方法可以得到冷拔金属丝。除了生产铜丝用作镶嵌外,还能够得到冷拔低碳铁丝,放入渗碳箱内渗碳,和相应热处理正火工艺,还可以得到硬度和延展性不同的钢丝。 热轧得到的金属,强度高,延展性能差些,而冷轧后正火的金属,延展性能得到极大的提升,各有不同的用途。 有了铁丝和冲压床,制作铁钉又是顺利成章的事情了。 先将铁丝用带圆槽的长铁方夹紧,只留一点余量在外面,就能用水平冲压冲出钉头,在释放一段出来截断,送去用砂轮磨出钉子尖,两三个人配合形成流水线,那速度叫一个快。 每一项小小的科技进步,带来的产品都是非常繁多的。 苏油常常看写一大摊子副产品出神,其实人家只是想做一个精准些的母床而已啊…… 现在的铁料还是非常精贵,每次加工完毕,石富都要将铁屑边角料回收起来,重新熔炼。 现在炉温和隔离冶金解决了,铁水中的含碳量控制可以达到精准的程度,一个简单的热空气吹入,便能将炭氧化掉。 两间教室的前边,多了一个操场,边上一圈,设置了单杠,双杠,石锁,杠铃,绳梯…… 说起这个就不好意思,土地庙的娃子们都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拴住张藻几个大哥哥不说了,已经开始长腱子肉,就连苏小妹的力气都比他大,这一圈器械都是他知耻而后勇,给自己置办的。 屋檐下还有一个兵器架,上边插了小哨棒,小红缨枪,小弓,小藤牌,短剑,短刀……那些是石薇的家伙事儿。 石薇天生好动,每天早上便将苏油拉起来,两人到操场上习练,不过苏油太懒,又笨,事情还多,五禽戏一套鹤戏,石薇教了好久都还做不好。 今天又是这样,苏油练着练着,便向操场沙坑边的石锁摸了过去,不是想操练,是想坐上面休息一会儿。 石薇一腿将石锁蹬开,苏油“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沙里“薇儿你石头都敢踢,不要脚趾头了!” 石薇双手叉腰“这是蹬法,不是踢!小油哥哥!你又想偷懒!” 苏油摆着手“不行了不行了,再不喘口气,小油哥哥就要完蛋了……” 八公出来,见着苏油的惫懒样子,对石薇招手“薇儿过来。” 石薇走了过去“八公早!” 八公转身从祠堂排位前取下光亮的黄荆棍儿“呵呵呵,这小子太惫懒,这个给你,他要是敢不听话,你就代八公执法!” 苏油跳起来就跑“八公你要不得!你这是偏心!” 八公骂道“满可龙里就数你懒!薇儿每天习武,风雨不拉,我看你翻一本书都在摸鱼,这样下去那还得了!” 苏油远远在操场对面转过身来“我是合理利用碎片时间!我的功课嫂嫂都夸扎实!算了不跟你说,我去三嫂五嫂那里教他们做芽菜榨菜去了!” 后世芽菜,榨菜,大头菜,都是川南一代著名的配菜和调味品。 都是芥菜做成,不过做芽菜的芥菜叫二平桩,做榨菜的芥菜叫鹅公包,做大头菜的,呃,就叫大头菜。 以往可龙里的做法,都是将芥菜风到半干,留着慢慢食用,现在苏油说话能管事儿了,首先便是指导乡亲们做这个。 根据菜的老嫩不同,最嫩的做法是榨菜,其次是芽菜,最后是大头菜。 现在正是做这些东西的好季节,二平桩的嫩茎划成食筷一样宽的丝,晒干到每一百斤收成十三斤,置桶内分层撒盐踩紧腌制;另熬红糖糖液至挑起成丝的程度,叫漏水糖。将漏水糖与腌得的菜条边抖边混,并加香料粉,再装坛以盐菜叶扎紧,草瓣子筑口封紧存放。 榨菜则要悬纤维少、肉质脆嫩的鹅公包,剥除基部老皮、撕去硬筋。菜头切成两三块,,使菜块的大小基本均匀。然后穿成串上架晾晒,称“风脱水”。 脱水后,分二次盐腌,第一次将风干菜块加食盐,拌匀、搓揉,分层入池压紧。待大量菜汁渗出时,用菜汁淘洗菜块、沥干。再加食盐,进行第二次盐腌。 之后将菜块装入麻袋,压上石板,绑上木杠,将水分榨出来,榨菜的名称,也由此而来。 有了丝杠,苏油直接上了压榨机,三嫂五嫂推着长杆子转圈,螺纹将铁件慢慢向下送去,抵住木板产生压力,木板下麻布包里的菜汁很快就从周围渗了出来。 五嫂一边推一边大呼小叫“这东西太好用了!有了它还要男人做啥?!” 三嫂就偷笑这接嘴“男人留着自家用呗!” 榨干之后的菜块,再加食盐、花椒和香料粉,拌匀后装入坛中,层层压实、装满,坛口菜面撒一层食盐与香料的混合料,紧封坛口,在阴晾干燥处保存。 大头菜则一般经选料、初晒、拌料、复晒、加料、密封和腌制等工序加工而成,加工后的大头菜只有原重量的四成左右。存放越久味越香。 三种咸菜做法差不多,不过都耐存放,风味独特而迥异。 都可以生吃,其中芽菜还能做烧白,做馅料;榨菜做汤,做炒菜;大头菜除了炒菜,凉拌,还可以做红烧肉,都是非常著名的菜品。 大规模制作这几道菜,背后其实还有很多深意,和铜器是一个道理。 朝廷的榷政发展百年,其实对商业流通形成了一定的阻碍,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这点,但是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改变——或者说保守因循,不思变通,或者因为利益重大,阻力重重。 苏油想通过酱油,咸菜,舶来铜器,美酒,利用四路目前的特区优势,先行试探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冲击一下盐政,铜政,酒政,至少先小范围内改善一下经济环境。 一点一点蚂蚁啃大象,最后用丰富的商品供给,巨额的货币需求,高昂的税收收益,冲击制度倒逼财税改革。 这才是他如此急迫搞出这么多事情来的根本目的! 当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风都起于青萍之末,什么都要小心翼翼试着来。 如今他就如同一个小小的苍蝇,躲在眉山城这个小池塘里,藏在几大家族庇护之下,一边苦读诗书,一边不妨碍他琢磨着这张看似周密的大网,有事儿没事儿偷偷地扇动一下自己又嫩又小的翅膀。 第一百零八章 无聊 第一百零八章无聊 不过这事情再急也急不来,酱油,榨菜和大头菜,至少需要半年后风味才能出来,芽菜,更是要一年以后。 一直在忙,元旦前风俗错过了好多,苏油就参加了一个腊月二十五“照田蚕”的仪式,其余的都是八公代劳了。 今春雨雹茧丝少,秋日雷鸣稻堆小; 侬家今夜火最明,的知新岁田蚕好。 夜阑风焰西复东,此占最吉余难同。 不惟桑贱谷芃芃,仍更苎麻无节菜无虫。 这个风俗就是在地头上挑起高柴点燃,根据火势灰色占卜来年的丰欠。 乡村腊月二十五,长竿然炬照南亩。 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 苏油是放火的行家,因此他烧起来的柴堆,看得八公满心欢喜,乡亲们瞠目结舌,自然不在话下。 腊月二十七新年前夕,可龙里铜器制作工艺初步成型,如果铜皮不限的话,日产五百件铜器轻轻松松。 与之相对应的,是滚轴水车,原始锻压冲床,原始车床的试制成功。 随之诞生的东西,包括新型冶炼炉,熟铁,高中低碳钢,铁钉,金属板,金属丝,齿轮,飞轮,螺栓,螺母,冲压件,精密铸模件,泡花碱,耐火砖,高温胶,防水板材,砂轮,砂带,渗碳箱,滚珠轴承,高硬度车刀,老虎钳,尖嘴钳,六角螺丝扳手,脚踏工作台等一系列丰富的周边产品。 最关键的,是工艺流程,尺寸标准,以及精密量具,精密测量方法,科学实验记录等一系列对工业发展至关重要的东西。 现在石富还是有些不明白理工二字的含义,但是能够懵懂地感觉到,苏油这路子,和传统师父带徒弟的工场手工业绝对不一样! 不过苏油倒是没有想这么远,因为最重要的那部分——技术工人,现在加上自己,一共三个。 自己算设计师和技术员,石富是合格的钳工和车工,石通,最多够车工和钳工学徒的格。 事情只能一步步的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过年! 得益于几项工程的启动,可龙里的乡亲们,今年第一次形成了购买力。 以前出村,带回来的就是盐巴,铁器,其余的基本都是自给自足。 今年不同了,老子们有钱了,又近年关,不逛一回城说不过去。 可怜老幺这么大了,都没穿过新衣服,铜钱布穿了几个娃,到他身上都成啥了? 先数数有多少钱啊,山塘垒了十五天……这里一贯半,油娃说的那什么梯田,连上头几层坡地,又是十五天……这就是三贯。 婆娘你养的鸡鸭,蛋下得美,这段时间里也从换了油娃不少钱吧?什么都五百来钱了?!你作孽哟你,几个娃子跟着油娃厮混,最后那些蛋还不是进了他们这帮小狗日的肚子?! 婆娘就不依了,油娃硬要给的,说是长久生意。当家的你放心,家里公鸡每只挨了屠子一刀,现在不打鸣了,冠子也缩了,只知道傻长肉,大的都奔五斤了,过年给八公油娃拎一只过去。我都记着呢。 拎什么啊拎你拎不清!油娃过年还会少了鸡鸭?上次搬家什么情形你没见着?这样,今年的茶油,糯米,你到时候给他送过去,保证和别家不一样! 油娃是精贵人,知道什么是精贵人不?这年头不爱吃肥肉的,那都是精贵人!稀罕你那两只肥阉鸡! 你拎不清还是我拎不清?我告诉你这么多年都没看顾过娘家,今年日子松快了些,好东西我要给爹妈留点。 小肚鸡肠的,见不得你那抠搜!你把蛋钱都给老丈母不就得了,爱买啥买啥!八公说年后活还多的是,今年见我卖力,提前告诉我了,到时候啊……还有进账! 还有田里的鱼,让娃子抓几条,鸡鸭蛋你看着给,今年回门保证你爹妈高兴! 话到这里我要问了,我说你养那么多鸡鸭干啥?院里脚都迈不进,真当油娃的酒糟不要钱啊?! 等等当家的,不是在合计这次进城买什么吗?明天八公派骡车一起拉回来,错过了你去背?! 哦…… 于是两口子又转回正题,商量起明天要买点啥,盐,油娃上次做腌菜已经买来分下去了,不要……糖,算了等有空去山里淘点岩蜜,不要……酒,酒可以来两斤,一斤送老丈人,一斤自己喝……还有啥?麻布买不买?自己纺?自己纺耽误工夫,还不如养猪养鸡划算,嗯,那就来两匹!给幺娃换身衣裳!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两口子大眼瞪小眼,愣是想不出来还要买啥! 最后男人一拍大腿,管求它的,明日进了城再说! …… 苏油早上起来,在村子里逛了一圈,发现村子安静异常,除了自己,就剩下老猫癞狗两三只了。 石薇和石富石通回石家村了,再是没过门的小媳妇,也没有赖在苏家过年的道理。 翻开书看了两页,苏油发现了一个问题,没有每天机器叮叮当当的声音陪着,自己居然看不进去! 丢下书本,去猪圈看了一眼,俩猪还在吃它们最后一顿饱饭,屠子也跟着八公进城了,杀猪得等晚上。 鸡棚的水槽,食槽都加满了,小组今天回去接人,如今热闹了一年的码头,总算安静了下来,今天娃子们都会来可龙里过节,土地庙留给老军帮忙看守。 鸭子已经移到沼泽那里,门口池塘里鱼儿在逮草,娃子们离开的时候,往里边丢了草料。 啥事儿都被别人做了,真是闲得蛋疼啊…… 实在无聊,苏油来到工作间。 这里有一个脚踏式工作台,工作台上是一座台磨。 台磨头上是一个夹具,与台面水平,脚踏板带动皮带,皮带带动一个大飞轮,用于给夹具持续而均匀的动力。 夹具外套着一个螺纹丝口,丝口可以由带伞状齿轮的小钥匙调节,转动钥匙,三个夹嘴呈等边三角形张开或者收拢,方便夹卸各种磨针磨头。 打开工具箱,箱子一面挂着密密麻麻的各种磨具,有石英砂在钢片胚上喷砂得到的磨片,小圆锯,还有各种水玻璃琢玉砂铸造的钢柄磨针,磨头。 选了个猪鬃圆刷头安上,取过一个竹筒,戴上纱布口罩,踩动踏板,刷子飞快转动起来。 将竹筒凑上去转动,竹筒芽头,节疤处的脏灰,干苔痕,很快消失不见,被刷得干干净净,竹筒也被刷得渐渐光滑。 然后换上砂纸轮,打磨竹筒的断口处,不一会切口磨得圆润。 之后砂纸越换越细,断口处开始出现反光,密集的鱼子纹露了出来。 停下机器,苏油满意地看着竹筒,取过干布擦拭干净,又拿过一个瓷瓶,用里边的盐酸调了一碟酸液,拿毛笔蘸了,在竹筒上写了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取过一盏古怪的黄铜灯,先在灯室中注入酒精,在灯面凹盘预热室中也倒上一些,然后取过一根木签,从身边煤炉里引来火焰点燃,很快灯室内酒精开始受热挥发,呼呼从灯管中喷了出来,然后被点燃。 灯管下方有个旋钮,可以调节空气量,苏油将气量调整到合适,将火焰调到最佳。 黄铜密封性极好,仅用螺纹就能够达到很好的密封,这是一盏酒精喷灯。 如果用在灯头火焰位置连接加压唧筒,用细嘴将火焰吹平,火焰温度能够达到一千四百度,这灯比之前那个粗笨的煤炭喷灯先进了不少,这是苏油给乖徒弟设计的焊接神器升级版。 不过他现在用不着唧筒,点燃之后,苏油便用火焰烘烤竹筒上刚刚写字的地方。 酸液部位浓度迅速升高,竹皮碳化,黑色字迹显示出来,而且吃进竹肉,再也擦拭不去。 熄灭了喷灯,苏油又用夹具夹上一个羊毛轮,打上蜂蜡,转动起来给竹筒抛光。 不一会儿,一个光可鉴人的楠竹笔筒便制得了。 用料简单但做工精致,书法雅洁,气韵高贵,十足十的文人气儿。 试验成功,苏油兴致起来了,接着用同样的法子,用竹板制得了臂搁,用瘤疤老柏制得镇纸,用青冈木根瘤做了个笔架,还用麻栎根车了一个小香插。 将工作室打扫干净,苏油拿着东西进到书房,将原有的文房全部换成自己制得的物品。 又去库房取了几个干燥好的枯莲蓬,插到身后的玉瓷缸中,环顾一番“这样雅致多了嘛。” 看着光光的墙壁,嗯,还差了三苏的书法,绘画,大苏画竹子有一套,到时候必须挂上。 自己只跟非遗传承人学过画兰花,国画中除了兰花和石头,别的什么都不会。 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就手痒,抽出案上的毛笔,随手画了一幅兰石图,想了想,写下一首小诗。 凤叶镌寒石, 龙根透碧苔。 性成香自蕴, 非待解人来。 然后施施然跑河边看风景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几本书不如二十字 第一百零九章几本书不如二十字 冬天的天气,江边其实挺冷的,不过水是最清最静的时候。 水体真如同一大块绿水晶,包裹着江底绿草,柔柔地招摇着。 天中的云朵倒映其中,几只水鸟在天光云影间掠过,造出一种在玻璃空间里飞翔的奇异的幻景。 想着这江的名字,苏油还在好奇,大宋到底有没有玻璃? 嗯,不管有没有,很快就有了,玻璃江,总会让你名副其实。 沿着江边踱步,看到一丛丛枯黄的南荻,苏油这才想起,自己搜集的漂材已经能用了。 现在工具齐备,可以制作长尾浮漂了。 转回家中,从库房里寻找漂材。 东西不值钱,但是选起来是真的讲究。 每年二三月,在连续几个晴天之后,在被风向阳的山凹里,选择去年就成熟的荻材。 这些地方生长的南荻直、挺、圆,壮。而当风口的南荻,圆度就不能够保证。 在连续晴天选取,是为了得到足够干燥的物料。 取花节长度在半米以上的健康南荻,切下第二、三节使用。再往下南荻皮就太厚不合用了。 然后选出颜色浅黄,带光泽,无霉变,通体圆润,纹路笔直,荻节能够承受一定的压力,内絮饱满,纤维细白,无中孔,无虫蛀的材料。 采集后截成小臂长度的长段,每几十根扎捆在一起,将其放置干燥通风的地方,一来继续去除水分,二来有个最大的好处,可以用这种方式对南荻杆进行自然矫直。 再等过一个夏天之后,就可以制作浮标了。 浮标的制作关键在于去掉南荻多余的部分,让上边剩余四个尖齿,可以拼合成一个短弧形圆锥,下边两个长尖齿,可以拼合成一个长弧型圆锥。 这个全靠手法精巧,还涉及到平面几何到立体几何的转换,还有要用到极薄的刀片和砂纸。 这玩意儿是后世一位漆艺大师教他的。 当年他求大师传他两招,大师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支浮标“你能把这东西造好,说明你是可造之才,到时候我再传你别的。” 小小一支浮标,集中了漆艺的很多手法和工艺,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拭漆,就是纯用手指肚抹拭,用手指感受漆面的均匀程度和厚薄程度,一支浮标需要反复上漆打磨十几次。 大师每年都会选取荻材,制作上百支浮标,以时刻训练手感,这一制就是五十多年。 即便成为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后,仍然日行不掇,当然到这个时候,从他手底下出来的小小浮标,都已经成为钓友们竞相追捧的精品,一支售价几百到上千元不等。 苏油对这种精神叹服备至,手底下也切过上千支浮标,因此手法还算熟练。 浮标切好,还要制作标杆。 这个用竹签就能制得,不过要保证竹签的圆度,需要夹在磨床上旋转,左手牵引竹签,减少晃动,右手折叠砂纸,夹着竹签进行打磨。 竹签制好,打通南荻中心,将竹签插进去,检查同心度,合适之后用圆锥状的铜管套上去,用酒精灯火烤定型。 定型后去掉铜管,南荻会重新弹开一个小口,正好涂抹鱼胶,绕上丝线固定。 最后取来一根细铜丝,截下一小段对折,和漂脚粘在一起,漂脚底部就得到极小极小一个铜圈,然后用在贴了铜丝的漂脚上缠裹丝线,涂上胶水加固。 用夹子夹住漂尾挂在室内阴干,这个需要一整天时间,今天的工序到此结束。 苏油忙活了大半天,搞了大大小小几十只浮漂挂在屋里,切废选废的南荻杆,却丢了整整一大缸子。 村口的人声渐渐传来,进城赶集的乡亲们回来了。 苏油步出小院,果然就见乡亲们喜笑颜开地簇拥着骡车,正朝这边行来。 八公坐在车上,两大车年货满满当当。 周围则是背着背篓挑着挑子的乡亲,还有土地庙过来的孩子们,中间还有一个高胖的大孩子——苏轼。 八公跳下车来,开心地喊道“别慌别慌,一家家的来。拴住糟娃先带屠子去赶猪,狗剩你带着弟弟妹妹去菜园摘菜,准备做饭,小油快过来帮忙分东西,各家的都有字条,这得你来念!” 苏轼举手“我也来我也来,赶紧分完做饭是正经!” 苏油看着苏轼就好笑“你还真来了?腊月二十七还不着家?!” 苏轼说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去,耽误不了,你看!” 苏油一看,骡车后边还挂着苏轼心爱的那头小毛驴,不由得摇头“为了这顿吃的,你也太拼了!” 乡亲们也好玩,进城前不知道买啥,进城之后又啥都想买来着。 红纸,鞭炮,纸钱,香烛,布料。 有狠人竟然买了瓷器!还有几家狠人进了一匹绢来合分! 大多数人家还是实在,油茶米麦盐,各种豆子,农具,还有就是铸铁锅。 尝过炒菜的滋味后,铸铁锅在可龙里大受欢迎,好不容易今年手里宽泛,赶紧买一口,以后传家! 这想法其实没有毛病,就算二十一世纪初期,农村里木桶瓷碗传家也是普遍现象。 不过石通一个铸铁锅卖多少钱来着,怎么乡亲们都买得起了? 这事情现在也不好打听,苏油只能先叫号,让各家把自家东西先搬回去。 一通热闹完毕,两只大猪也杀翻了,丢给屠子两百文钱“辛苦辛苦。” 屠子怪不好意思的“这钱不敢收,以后小油你们家的猪,我和小屠子包了!满村子就数你们最晚了,少见的大肥猪!走了走了!” 苏油只好拎过一块条子肉“那行,钱就不给了,这块肉你拿回去尝尝,味道好的话,翻年来学挑花。” 屠子推却不过,满脸笑容地去了。 苏油转身过来,喜滋滋地道“刨猪汤,走起!” 娃子们来得多,事情就做得快,苏油插不上手,便领着苏轼乱转。 待得转到书房,苏轼见到桌上的字画,不由得眼神一亮“明润你还会绘画?” 苏油赶紧就想收起来“哎哟我这画见不得人的……” 苏轼一把拉住“别别别我再看看,不错啊!能以书道入画,已经登堂入室了……咦?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你写的?” 苏油搓着手,在大文豪,即使是大文豪·开发版的面前,也一点不敢装逼,忐忑道“我……我胡乱写着玩的……” 苏轼细细将兰石图卷起来,又取来一张宣纸卷上“不错,这幅画我要带走,去眉山城给你扬名。” 苏油讶异道“我还不够出名吗?这半年来,我还觉得搞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呢。” 苏轼鄙夷地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半年来,可有士大夫造访过你吗?” 苏油抠了抠脑门“呃……还真没有。” 苏轼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明润啊,浙江鄞县出了个神童,叫汪洙……” 苏油手扶脑门“大宋这神童也未免太多了点……” 苏轼挥挥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刚做了首诗你得听听——‘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看看人家怎么玩的?从小将诗词酬唱于士大夫间,无数人争着传唱扬名,再看看你,一天到晚沉迷于百工杂艺,奔忙于孩童衣食,还真应了你诗中这句了——‘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 “淡泊固然是好事情,可你既然能写这样的诗,为什么还要藏着?早拿出来啊!” 苏油再次一脑门子黑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你们都看不到的吗?仅仅因为这二十个字就认定我淡泊了? 苏轼还在自顾自给苏油洗脑“你就算发明成千上百,造福几乡一府,什么几何初步物理初步化学初步,那些东西出一百本,都比不上这二十个字你信不信?” 苏油怒了“这才真没道理……” 第一百一十章 对对子 第一百一十章对对子 苏轼笑了,不以为意“朝廷以文章取士,这半年来你有些舍本逐末了,就算你认为这东西有大用,那也要先登得天子明堂,而后才能一展雄才不是?等翻过年进学后,我和子由会督促你,先将心思放在这头,不到六岁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嘿嘿嘿……我苏氏一门,敢以文章会斗天下英雄!” 好吧你是豪放派你说什么都有理! 苏油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苏轼拉着手出门“走走走,先搞几个急火小炒!多放辣米油!你这里的辣米油吃着才过瘾!” 宋代春节风俗,已经和后世差不太多了。 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扫尘,贴神荼郁垒,挂桃符,挂钟馗都是习俗。 刨猪汤咕嘟咕嘟炖了起来,女孩子们现在都是锅边熟手,人人都有拿手菜。 腊肉,香肠也做了起来,还多了一个款式,苏油用麦酱,香料,酱油,调成糊将肉刷上挂起来,这是风味酱肉。 鸡鸭也杀了不少,抹上盐挂着,风鸡风鸭,也是过年必备的美味。 不过苏轼得下次来才吃得到,现在只是准备工作。 一顿杀猪菜把苏轼吃美了,赖着不走,第二天早上吃过肉粥,找来一堆红纸“来来来,明润我们对对子耍。” 苏油翻着白眼“不是我要赶你走,明允堂哥该到家了吧?” 苏轼说道“还有一日,我晚上吃过饭再回去。你不会怕了与我做对子吧?” 说起这个苏油就不服了,当年我可是背过联书的,还怕你?! 抬手将苏小妹招过来“小妹,记——新年纳余庆。” 苏轼都笑坏了“还跟我玩老字号——嘉节号长春。” “五云迎晓日——” “万福集新囤。” “旭霭芝兰茂——” “熏风琴瑟醇!” “太乙临朱户!” “长庚绕玉桁!” “启户登黄阁!“ “开门见紫云!” …… 苏轼对自己真是高标准严要求,这已经不是联对,而是联诗了,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坡仙果然是坡仙。 转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了上百个,中间转了几次韵,苏小妹都有些跟不上了“你们慢点!” 苏油又说了一个“等下我的又来了——四序开新律。” “等下有问题,呃——三阳应庆真。喂我说这样不是事儿啊,怎么都是你出我对?” “呵呵,谁叫你没我出得快?已经有百十来个了吧?够用了!那就麻烦子瞻你誊抄一下,小妹,撤!” “明润你耍赖!你给我回来!” 八公笑得见眉不见眼,上来把苏轼挡住“轼儿你辛苦,都写下来,这下合村都够用了,红彤彤的贴起来可真喜庆!” 八公的面子苏轼不敢不给,只好一边嘀咕一边乖乖地写对联。 苏油又悄悄转了回来“门上横梁还要来应景的四个字,叫横批。” 苏轼抬头瞪眼“你走开!” 八公笑眯眯地看着苏轼“轼儿你都不用看一眼刚刚小妹的记录的内容?” 苏油笑道“他是学霸,心里都已经记得了。” 八公点头“厉害厉害,那小妹快将稿子收起来,以后要是你们不在,就请个秀才来抄上去,这些吉祥话年年都用得上。” 过年的准备工作还很多,转眼书房就空了,丢苏轼一个人在那里孤零零地写对联。 过年吃的必须准备得多,炸丸子,炸酥肉,煮白肉,炖鸡炖鸭卤大鹅,还有各种蔬菜也要备好。 娃子们喜欢甜食,苏油在教女孩子们做这个,后世川南著名的一道小吃——米花糖。 米花糖用的大糯米,去杂质,用清水淘洗,并用清水泡一夜,装入甑内蒸熟,后倒在竹席上。冷却后弄散,阴干后重新变成米状,这种米叫“阴米”。 阴米可以久存,苏油为了孩子们来过年的时候有道甜食,早就弄好了。 现在就是先做油酥米,将阴米倒入锅内,用微火炒,等米微熟后将适量的溶化后的糖开水倒入米中,把米和糖开水搅拌均匀后起锅,放在簸盖内捂一阵子,再摊开烘干到表面干燥,然后用油将米酥到膨胀。 酥米时油温要低,每次下米量不能太多,要香的话,必须加些猪油,米酥泡后将油滴干,筛去未酥泡的那些干饭粒,即成油酥米。 油酥米比起饭粒,已经扩大了几倍,其实已经可以当做爆米花吃了。 接下来熬糖,将糖霜和饴糖放入锅内,加适量清水混合,开小火熬煮糖稀,刚开始的时候锅中会出现大气泡。慢慢的变成密集的小气泡,糖稀开始变色,这时候糖就熬好了。 把油酥过的花生仁、桃仁和油酥米放在锅内搅拌均匀,木匣抹油,将拌料装入盆内,撒上糖霜,熟芝麻,果干,糖桂花抹平,摊紧,用刀开块,放凉之后放入缸中密封起来防潮保存。 需要送人的时候,取出来用蜡纸包上,就是一道好礼品。 炸米的时候苏轼又出来了“什么东西这么香?这又是啥玩意儿?” 抓了一把爆米花放嘴里“不错不错,哟,还有甜味……” 苏油给他掰了一块成品“这个给你,更好吃。” 苏轼接过“哼,懒得理你!” 懒得理我你接我的米花糖?!苏油一脑门子黑线“你动作挺快啊!” 苏轼微微一笑“每天雷打不动的千字文,这才哪儿到哪儿?” 苏油拉着他“走,给你一项奖励,我们今晚包饺子!” 饺子如今还不叫饺子,叫冬馄饨或者年馎飥,过年才吃得成,而且是泡在面汤里吃,属于汤饼的一种。 苏油领着苏轼来到一块地边“今天给你看一种新菜。” 地边上是两道土垄,土垄中间是一道稻草堆。 苏油拿耙子将稻草堆拉到土垄一头,原来草堆下是长长的南荻杆卷席。 将卷席也卷到土垄头上,卷席下有木头的支撑架,架子下边,是下面雪白上边嫩黄的一种细细蔬菜。 苏轼拍手“韭黄!” “靠!你竟然认识?” “不认识,不过书上说过汴京有农家,利用地窖种韭菜,种出来的韭菜黄白相间,称为韭黄,是冬日里难得的菜蔬,售价极昂。” 苏油摇着头“用地窖那么复杂?那我们以后去汴京,种韭黄也能发财!” 苏轼拿起长柄镰刀贴着韭黄根部拉着后退,一道道韭黄被割倒“哈,还真省事!” 苏油笑道“那是,主要是韭黄太嫩了!” 见苏轼割得上瘾,苏油赶紧阻止,用稻草扎了几大捆“够了,剩下的明天来割,你给城里几家送去,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苏轼摇头“明润出品,份属精品啊,这心意也精贵了。” 苏油说道“知道种法,其实简单得很,而且这东西高产,割了一茬又一茬,不割反而长不好。” 言语间两人将席子拉回盖好,重新将稻草拨拉回去铺上,苏油挑来粪水稀释后淋到稻草之上“走,回去包饺子喽!” 等距螺旋线能够做出来的东西很多,比如绞肉机的进料槽。 因此铸铁外壳的绞肉机,在苏油这里不叫事儿。 苏轼看着肉条从上边下去,便从刘嗣卖力搅动把手的绞肉机口子往外出肉馅,也是啧啧称奇“这东西卖给饭店做丸子,那是太方便了。” 苏油笑道“那是,不然怎么小妹他们那边丸子都炸得几筲箕了!绞肉馅其实没有剁肉馅好吃,不过因为人太多了剁馅太辛苦才用的这个。” 苏轼摇着头“主要是方便,明润你这里的新鲜玩意儿可真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埋祟 第一百一十一章埋祟 家里最大的容器就是两口大锅,苏油直接在大锅里调饺子馅。 香油,姜汁,盐,韭黄,肉汤。饺子馅苏油不喜欢吃太复杂的,韭黄或者白菜,简简单单就好。 然后发动大家包饺子。 饺子皮也是机器弄出来的,就是卷板机的手工动力微缩板,面皮比手擀饺子皮干,通过辊子压成薄皮,然后用被砂带机磨锐边缘的竹筒盖成饺子皮。 包饺子的花样也挺多,不过苏油只会四种,教给了大家尽情发挥,自己转身老实压饺子皮去了。 几十个娃子包饺子,那场面也是壮观,八公看着家里这么热闹的情形,眼角都有些发润“娃子多就是好啊,人气儿都不一样……” 大锅水烧开了,饺子下锅,然后一大盘一大盘地盛了出来。 苏油打了个糖醋蘸水,蒜泥下得重“来来来,大家开吃!” 娃子们也跟着欢呼“吃饺子喽!” 韭黄猪肉馅饺子,皮薄馅大,味道很棒,苏轼夹着半个饺子,大度地对苏油说道“看在这顿饺子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苏油笑道“明早早饭吃过赶紧走吧,再不走,明允堂哥可不能原谅你了!” 这顿人人都吃得有点多,苏油叫人每人来了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吃过饭不能傻坐着,得走动一下,正好把米浆磨了!明天早上吃冻粑!” 米浆磨好,送去暖房发酵,天色黑下来了,苏油安排大家休息。 早上起来,从库房里翻出草灰制得的小苏打,叫娃子们将米浆搬出来调味。 后世眉山丹棱油冻糕是著名小吃,和其他地方发糕,泡粑的区别,就是中和了发酵产生的酸味,糕中还加了细小的肥肉颗粒调节口感,然后用玉米棒子的皮包着蒸,口味比其余地方的类似做法少了酸味,多了清甜和滋润。 不过玉米皮现在没有,苏油便用泡粑的做法和油冻糕的配料相结合,制作新型的发糕。 蒸笼里摆上小竹圈,铺上纱布,然后在每个小竹圈上压一下,蒸笼里便出现和无数的纱布小坑。 在每个坑里浇上用肥肉粒,小苏打,糖霜调制好的米浆,上大锅蒸起来。 取过四根筷子,筷头绑在一起,米糕蒸好后,用酒坊新制得的红曲粉调成颜料,拿筷头蘸了飞快地在发糕上一点,发糕上便留下一朵鲜红的四瓣小花。 一个娃子五个发糕,盛在盘子里煞是好看。 娃子们吃得开心,八公也开心“这东西好,适合老人孩子,这个,还有米花糖,你去石家村拜年的时候一定带上。” 吃过饭,就该准备苏轼回城的东西了。 剩余的韭黄全部收割,昨天的饺子油炸,大阉鸡,大肥鸭,沟里的鲜鱼,还有苏油平时收集的菇干,笋干,蕨菜干——满满当当一大车,安排人驾着骡车随苏轼一起离开。 这天孩子们还在忙,打扫房屋,准备祭品,然后轮流洗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新宅里热水常备,小鸡小鸭都需要,两个大窑外都盘有水加热管道,还有半个锅炉的功能。 苏油则躲在书房里复习功课,一边翻书,一边打磨昨日做好的浮漂胚体,然后用手指给浮漂拭漆。 还好,现在这身体,对大漆也不过敏。 拭完漆的浮漂,送入暖室,暖室中有一个大木箱,里边有一个盆子,盆子里有半盆清水。 大漆有个神奇的特性,遇到空气中的水蒸气,可以发生络化作用形成漆膜,因此漆器不仅不怕水,还亲水。 以后的工作,就是每日取出来,用细砂纸打磨光滑,再重新拭漆,之后放进去结成漆膜。 如此拭上十七八层,嗯,就差不多了。 八公探头进来“今天除夕,油娃你就歇歇吧。” 苏油抬头笑了“八公,这就是我最好的休息了。” 八公摇了摇头“一会儿要做傩戏,你不去看看?” 苏油对这些非遗文化是最感兴趣的,闻言起身“往年好像没有啊?” 八公笑道“往年给娃子煮个鸡子就算过年了,今年能一样?走吧,热闹着呢!” 这是门外已经隐隐传来了锣鼓之声,大家都涌出大门看热闹去。 不光民间,皇宫里除夕这天,一样要进行傩戏,称为“傩仪”。 一般是用皇城亲事官。诸班直人选,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装扮成门神,将军,教坊丑角装扮成判官,其余人等装扮成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在宫中游行。 乡里就没这么多说道了,不过戴假面穿花衣的习俗是一样的,还有用金彩诸色纸张弄出的旗仗,纸糊的官帽冠衣装扮出诸路神仙,敲锣打鼓地过来,倒是喜庆非凡。 队伍一步三摇地过来,三哥扮演的城隍,拍着个白鼻头,伸手便将苏油一把拉入队伍里。 “诶诶——我是看热闹的……” 除了苏油,李拴住和刘嗣也被抓了包,三哥笑道“今年的三姓人都不用找了,一会有个仪式,正好你们来。” 于是苏油也只好跟着队伍游行,去后山沼泽转了一圈,又去玻璃江边走了一圈。 在江边找了个地方停下,五哥让三人挖了三个坑,一个里边放了一条面做的蛇,一个里边放了炒熟的黑土豆子,还有一个里边放了一个熟鸡蛋。 然后给了他们一人一把锤子一个钉子“来,三姓人各钉三下。” 苏油笑嘻嘻地照做了,问道“三哥,这是什么讲究?” 三哥正色道“不准嬉皮笑脸,这叫埋祟!怯病消灾,来年风调雨顺喽——” 一个长音拖起,锣鼓有咣咣当当响了起来。 将“祟”拿泥土埋了,大家朝祠堂走去。 除夕,逐尽阴气为阳导也,今人腊岁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是也。 祠堂安排起来了,打扫得干净,今年的香案上,正中摆着武则天赏赐味道公那个香炉。 各家开始献上祭品,多是整只的熟鸡鸭,染红的蛋,也有蒸一甑枣饭,炸一道酥鱼的。 苏油准备的是四四方方一大块祭肉。 接下来是各家按村里排行,由长辈带着上香烛,行磕拜。 宋人跪礼不多,这是其中之一。 一通礼节行完,接下来就该分祭享,合族长幼共饭了。 这就轮到土地庙娃子们上场了,各家的祭品拿来二次加工,酥鱼淋油加热,浇上酱汁;枣饭拌红糖再蒸一次,祭肉炒回锅,鸡鸭凉拌,爆炒鸡杂…… 剩下的苏油这边补上,杀完猪后,熬骨头的大缸一直就没熄过火,肉吃完了加肉,萝卜吃完了加萝卜,汤少了加水,现在加了炸丸子和酥肉,每桌一大盆。 还有应景的汤饼也得有,每桌还有一大盆韭黄饺子。 当然,酒是少不了的,各家带来的蜜酒倒到一处,八公又往里边加了两瓶永春露,大家闻着都说酒味浓了很多。 不过这酒慢喝,先喝的是另一种,岁酒。 岁酒便是屠苏酒,是用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 每人都要喝点,而且要从最小的孩子喝起,那就是苏小妹打头了。 然后是苏油,小鼠,直到最后是八公,八公哈哈大笑喝完一杯,将杯子一顿“开席!” 接下来就热闹了,乡间酒席也有酒令耍法,大家筷子翻飞吃得开怀。 好多人已经想好去外边怎么显摆了“你们年饭吃的啥?我们可龙里吃的酥肉丸子炖萝卜,回锅肉,豆瓣鱼,韭黄饺子!啥?你都没听说过?!啧啧啧啧那味道……” 吃过年夜饭,大家散去,各自回家守岁。 苏油将大家集合到教室里,那里有地暖,各种东西拿出来,开玩!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卖痴呆 第一百一十二章卖痴呆 苏小妹提着红灯笼过来“小油哥哥,我们去卖痴呆去!” 苏油好奇“啥?” 八公呵呵笑道“去吧去吧,把痴呆卖了,大家更聪明!” 这是一个后世没有的除夕夜的风俗,儿童提着灯笼成群结队地奔走,见到有老年人,就喊卖自己的痴呆给他,老年人则嬉笑着同孩子们逗乐,是一个非常好玩的风俗。 看着苏小妹眼里期盼的神色,苏油有些感慨,这帮孩子,这样一个风俗,以前想要参与都是一种奢望。 不由得接过一个灯笼“走!卖痴呆去!”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 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 二物于人谁独无?就中吴侬仍有余; 巷南巷北卖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 栎翁块坐重帘下,独要买添令问价。 儿云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 在村子里跑了一大圈,村里小鼠瘦娃他们也跟出来了,娃子们乌泱泱地一大群,三哥看着就笑“哎哟今年的痴呆也太多了点!买不完买不完,你们让老五老六也买点啊!” 买痴呆用的咸豆,果干,蜜饯之类的,一圈逛下来,娃子们的兜里都添了好些吃食。 小鼠还不满足“八公人最好了,他那里肯定好卖!我们找八公去!” 然后一群娃子们又乌泱泱地往祠堂这边过来。 八公这里的都是纸盒子,盒内是诸般吃食——细果、时果、蜜煎、糖煎、胶牙饧、澄沙团、蜜姜豉、枣儿糕、蜜酥、五色豆、炒槌栗、银杏…… 有些是城里买来的,有些是自己弄的,比各家都精致丰富多了。 卖完痴呆,娃子们来到教室。 将卖痴呆得来的东西都拿出来摆盘子里,作为宵夜。 渴了锅里熬着醪糟水,还调了蛋花,想喝就喝。 还有诸多棋牌游戏,输了的画花猫,贴纸条。 乡俗,岁夕聚博,谓之试年庚。 今晚谁赢得多,下一年运气就好。 八公和苏油苏小妹以及拴住在玩大贰,八公虽不识字,但是大小一到九却认识。 翻开一张牌,喊了声“吃。”八公笑呵呵地看着周围各自扎堆戏耍的娃子“一会儿要摆上酒食祭祀瘟神,然后将祭器等一起扔到墙外,大家明日见到外头的陶碗泥盆什么的可不要捡,那会生病的。” 发明者不一定就是好玩家,四个人里边就苏油脑袋上纸条多,其次是拴住,八公脸上也有两三张,小妹脸上干干净净。 苏油一说话,气息吹得纸条乱飘“过年的讲究还真多啊。” 八公说道“对呀,各行各业风俗还不一样,普通人家里边,一般是送瘟神,像蚕户人家,那就要剪老鼠尾巴。” 苏油一边翻牌,一边莫名其妙“老鼠尾巴跟养蚕有一丁点关系吗?” 八公笑道“蚕户人家最怕啥?最怕暑热,热了蚕会死,或者提前着茧,一年的收成就完蛋了。鼠通暑,腊月捕鼠,正月一日,日未出时断其尾,这叫‘断暑尾’!” 苏油笑道“哎哟这锅背的,比我们灶上的锅都大!” 如何确定时间走到子正也是个问题,苏油不禁问了出来。 八公笑道“差不多就得了呗,听到哪家鞭炮响了,大家就跟着放,放完睡觉完事儿。” 又玩了一阵,果然开始传来爆竹的声音,八公说道“走吧,开正敬天了。” 子正之时,家家户户燃放爆竹,打开大门迎春纳祥,俗称“开正”。 拴住在院中点燃爆竹,娃子们蒙着耳朵在外院围成一圈,欢笑着观看,八公在正厅摆起香案,设上果盒,糖盒,鸡鱼猪肉,燃香引烛,领着苏油拜天敬祖。 爆竹放完,苏油带着孩子们给八公行礼辞岁,一个一个来。 八公身边一叠红包,过来一个孩子就乐呵呵的发一个,里边有十文压岁钱。 之后便安排大家睡觉了。 凌晨时分,苏油又被八公叫起来,两人轻手轻脚做贼一样摆上酒食祭祀瘟神,然后将祭器等一起扔到墙外。 大公鸡一叫,天还没亮,苏油又得起来,先给八公问了好,叫“贺正”,然后就是打灰堆了。 宋人将钱串在竹竿末端,围着灰堆转几圈,然后投打在灰堆上,说是新年可如愿以偿。 除夕黎明打粪堆,一任灰尘满院飞。 但求万事如吾意,定放汝向彭泽归。 接下来就是摆椒酒、五辛盘。杀鸡,贴鸡毛。 椒酒是用椒籽浸制的酒,古人在正月一日早起饮用,意为避邪祈福。五辛盘则是五种辛辣食品置盘中,又称春盘。俗谓可以辟恶、除瘟、通五脏,也有贺新的意思。 娃子们被打灰堆的声音闹醒了过来,才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床头多了一套新冬衣,新鞋子。 美滋滋地穿上新衣服,出来和八公道了新年好,才各自去洗漱。 张藻偷偷地摸出房间,一眼就被苏油看见了“糟娃哥,你的新衣服呢?!” 张藻搓着手“舍不得穿……” 八公呵呵笑道“穿上吧,难得小油一番心意。换好去洗漱,吃过饭我要去团拜,馈岁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张藻眼睛红了,低身对八公鞠了一躬“是。” 八公摇头,低声感慨“哎,好娃子呢,没过过好日子啊,不过都过去了,过去了……” 所谓团拜,就是几个村庄的老人聚会,每年一个村子做回首,置办肉酒,老人们坐到一处拉拉家常,话话旧,增进友谊,显摆显摆自己村的好事儿。 馈岁其实从腊月就可以开始,挑着礼物去送给亲戚朋友,大家相互交换馈赠,不计较送多送少,重要的是彼此祝福的心意,又叫“送年盘”。 不计酒食与野鲜,每逢岁暮送年盘。 馈赠虽少风淳厚,友邻情谊溢山川。 苏油家已经收到不少年礼了,不过一路忙到现在,还没有回礼。 初一早上忌吃稀饭、忌吃荤食,那就只有吃浮圆子了。 人多包起来麻烦,苏油直接将干米粉放到簸箕里边,那馅料球沾水滚。 滚一圈粉,放漏勺里沾湿再滚,不一会汤圆变得有馅料两倍大,下锅开煮。 八公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脑筋放到读书上才好!一天到晚想法忒多!” 苏油赧笑道“不是为了快点让你吃了去团拜显摆嘛!今天三种口味,黑芝麻的,花生的,橘红的!” 这东西娃子们和八公其实都喜欢,反倒是苏油自己吃不下几个,只来了个四季发财应付了事。 一村都是亲戚,所以回礼都要走到,好在人多,那就几个大娃子挑着挑子一路送。 人多又人多的好处,人多了别人不敢留饭,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来十几个,那阵仗还真吓人。 礼品很简单,一家两瓶酱油,一瓶醋,一罐豆瓣酱,五封米花糖。 不能太贵,礼品过于悬殊别人会难堪,因此送礼也是有讲究的。 村里就屠子是外乡人,孤儿倒插门那种,不过对家里丈人丈母也算孝顺,见苏油上门来送年盘,这是没有忘记自己,这份开心就不说了。 一圈走下来,礼物越送越少,娃子越聚越多。 回到家中,大家开始在操场上玩耍了起来。 女孩子玩跳绳,秋千,跳格子,剔毽子,丢沙包…… 男孩子就猴了,围着祠堂新家玩官军抓贼,土匪救同伙,斗鸡,画地图,操场上闹得一塌糊涂。 难得大家这么开心,苏油干脆自己去做饭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女婿上门 第一百一十三章女婿上门 家里没大人,也懒得正经做,缸里萝卜炖猪肉还多,舀出一大锅来直接将冷饭煮上,取来一个坛子打开,里边是腌好的萝卜干。 用早已煮好的猪头心舌切片,肚子切丝,再加些生莴苣叶子葱段拌上,准备对付一顿。 有了酱油和辣米油调味,川菜的凉拌菜调料可谓一绝,醋,酱油,花椒面,辣米油,糖霜,葱姜蒜,芹菜,花生碎,香油……形成了独特而复杂的口味。 小鼠闻着味道跑了过来“小油我能在这里吃饭不?” 苏油笑道“只要三哥不揍你,我是没意见的。” 小鼠连连摆手“不会不会,只要拉上瘦娃,说是在你这里,他们就不会生气!” 苏油笑道“那就洗手,摆碗,叫大家过来开饭!” 小鼠开心极了“嗯!你们家的猪肉都比别家的好吃多了!” 娃子们都玩疯了,好些脑门上都在冒热气。 苏油害怕他们感冒,又让他们去擦干脑袋,然后拿烤干的帕子隔在背心里,这才过来开吃。 五十几个孩子,怕是没一个过过这样的元旦,也只有在这个春节,才看到了他们的脸上,真正有了些孩子应该有的笑容。 光看着这一点,苏油就觉得自己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人和禽兽的区别,不在于会用火,会使用工具,只是多了禽兽没有的恻隐之心。 虽然还是小孩的身体,可里边装的,毕竟是一个成人的灵魂。 八公回来的有点晚,喝得有些醉,苏油给他接水烫脚,他就拉着苏油说话。 “今天高兴,我跟几个村的村老都说好了,明年几个村的猪娃子,公的他们自己愿意留都留,母猪娃子,我可龙里全收了!” 苏油说道“都乡里乡亲的,要是他们愿意来学煽猪,我也没意见。” 八公说道“那不行,名声不好听,今年就让屠子练手,等明年再传手艺出去,你是读书人,不能背这名声。” 苏油笑道“其实我真不介意,能让村子家家户户吃上大肉,这就是最大的名声。” 八公笑道“你不介意,人家还不愿意呢,都比猴还精,不见兔子不撒鹰那种。” 苏油说道“我觉得以后我们可龙里这边,可以选一些好猪留下来做种,等到这养法传出去,四里八乡肯定都愿意养,到时候我们就卖猪娃!” 八公说道“有道理,就跟你故意留鸡种鸭种一样,这事情我干得拿手,干脆等开春了,去周围选几头好猪养上,我们自己育猪娃!” 扶八公上床,八公还不忘交代“你也别睡太晚,上次那个米糕,还有米花糖,别忘了。明天你要去石家村拜年去。” 大年初二,姑爷节。这一天嫁出门的闺女要带着女婿一起走娘家。礼物都要是成双成对的。 石家也是大家族,又是将门世家,苏油投其所好,带着的队伍,东西都是直接论挑。 二十斤一坛的永春露,足足挑了四坛。油冻糕两箩筐,酱油二十斤,豆瓣酱六十斤,芽菜两坛,榨菜两坛。 还有两对肥鹅,四对肥鸡,四对肥鸭,十条酱肉。 看起来东西不少,其实除了四坛子酒,其余没花什么钱。 一路沿着石板路走到河边,这里有一座石桥,没有桥面只有桥墩,是一块块方石立在水中,这就是跳蹬桥了。 石头下面盛产一种鱼,当地叫石耙子,样子比嘉鱼还要丑陋,大脑袋下面是一个吸盘,浑身无鳞,当地人大人娃子都不敢吃,叫它“烂草鞋”,其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只便宜了苏油,石薇这脑残粉偶尔也跟着凑一顿。 不过现在有了酸菜,榨菜,苏油估计就跟鳝鱼一样,吃这个的人会越来越多。 过了跳蹬河就是石家村的地头,和可龙里自耕农占多数不一样,这边多是佃户,簇拥着一座大庄园。 庄园外头是一片平整的土地,这是川中四路乡间难得见到的一种设施——马场。 马场尽头处还有一个马棚,里边还有几匹马,和川马迥然不同的是这些马非常高大,只有一匹黄色的比较小。 这个苏油就一窍不通了。 一行人来到庄园门口,门子一见就笑容满面,扭头便朝里边惊喜地喊道“新姑爷来了!” 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庄园大门跑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短剑“小油哥哥来了!” 苏油吓了一大跳“薇儿你要干啥?!” 石薇还剑入鞘,笑嘻嘻地道“我无聊,正练剑呢!” 好险不是要宰我!苏油牵着她的手“薇儿新年好。” 石薇笑道“小油哥哥新年好,哟,拴住,嗣哥,藻哥,大家都来了?” 石通迎出门来笑道“小姑奶奶就别挡着门了,长辈们都等着见师父呢。” 一行人进入庄园,从外边看,这是一圈高大的围墙,从里边看,围墙宽厚,上方可以站人,还有好多等边梯形的石阶,可以从内部直达城墙顶端。 贴着围墙,石梯中部挖出了一些小空间,战时可以在里边储备战具,军士,还有小孔可以向外打探,射箭。 这根本就不是一座庄园,而是历史书中经常出现的东西——坞堡! 进门是一个半圆的广场,跟苏油的小操场差不多,都是锻炼用的器械,还有兵器架。 宋朝尽管立法禁止民间私藏兵器——跟其他王朝一样。但这里所谓的兵器,《宋刑统》里有一个界定。 “甲、弩、矛、矟、具装等,依令私家不合有。” 至于“弓、箭、刀、楯、短矛者,此上五事,私家听有。” 于是乎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苏油便看到兵器架上有长柄的尖刀出现。 石薇见苏油感兴趣,说道“那是朴刀,我有一把小的,你要是喜欢我使给你看。” 苏油摇头“我对弓箭更感兴趣。” 石薇笑道“好啊,那我们去射箭玩,还可以骑马,你看到我的黄雏了吗?” 苏油叫好“这名字霸气!北周裴果,字戎昭,少慷慨有志略,被称为‘黄雏少年’。魏太昌中,为平联郡丞,从军征讨,每先登陷阵,勇冠当时。” “他曾经做过我们眉州刺史,后加使持节骠骑大将军。门外马棚那匹小黄马,原来是你的。” 石薇咯咯笑道“黄雏是大理马,三年口的成马了,可不是小马,能日行四百里,别看个头小,却是所有马里边最好一匹。” “它刚来的时候毛色很可爱,跟小鸡的毛色一样,我就给它取名叫黄雏,可也不是什么北周大将军。” 呃,好吧你们是将门世家,历史文学知识不是你们的专业! “原来如此,骑马肯定也很好玩,不过我们先要去拜会长辈。” 石家人过节都回来了,坞堡中热闹非凡,都好奇地看着苏油这石家的小女婿。 听说这孩子很调皮得很,可现在穿上襴衫,扎着头巾,笑眯眯的对着谁都点头,分明就是一个秀秀气气的小书生嘛! 早有人将拴住他们带去喝糖水吃点心,苏油和石薇进堂屋拜见长辈。 内眷们也在,石宽的老婆见到苏油就笑“好文秀的小郎君!薇儿的眼光是不错的!老特还一再推三阻四,简直好没道理!” 老特就是老公牛,看来石家的女人也颇具将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商议 第一百一十四章商议 石家几个老头都领着个六品朝奉郎的虚衔,于是苏油上前先跟女性长辈打招呼“小子苏油,见过安人。” 安人牵起苏油的手“哎哟怎么你手上也有茧子,还比薇儿多了几处。” 苏油笑道“中指上那个,是笔管磨的。” 安人感叹道“不容易。乡里传说什么邓侯转世,我是不信的,跟我们家薇儿一样,水磨工夫熬得的本事儿。” 石宽有些不耐烦“老婆子就知道絮叨,我和明润还有要事商量。” 安人白了他一眼“那也先把人认完再说。” 接下来就是团团作揖拜见了,大家族人多,记得苏油犯晕。 等到见完礼,众人散去,苏油才得机会和几个家主说话。 石宽笑道“明润,二林部那里换得的盐钞,我们可都换成了盐,提炼雪盐的事情,你看……” 苏油说道“这个工序其实不复杂,交给土地庙的孩子们就可以了。对了我听说眉州也是有盐的。” 石宽笑道“川中有盐之地甚多,但是最大的还是益州路的陵井监、梓州路的富顺监、淯井监、夔州路的大宁监、云安监、永昌监。我们眉州的,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六个大监,一年朝廷的课额,起码五十万贯,我眉州的几口盐井,加起来也就三万贯都没有。” 苏油笑道“二林部的盐钞,是富顺监发出来的,这一路下来运费也不少了吧?” 石宽说道“正要与明润商议此事,今年朝廷新政,准备对盐井实行扑买,有没有兴趣参与一股?” 苏油讶异道“这等好事,为何要分我一股?” 石宽嘿嘿笑道“你不是管二林部那将军丫头姐姐姐姐的叫得亲热吗?在她那里,你的面子,怕是比我们四家加起来都大!” “两三万贯的盐,在我们四家眼里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就算你将他们都变成雪盐,也不过三四万贯而已,我们看重的,其实是——” “铜!二林部的铜!” “哈哈哈,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你看现在黄铜白铜都能搞了,加工也被你弄得简单了,因此我们想着自己把盐井包下,将二林部所供铜料完全吃下!这可是笔大买卖!” 苏油考虑了一下“老哥哥,铜料吃进,始终是个嫌疑,我是这样想的,采盐没有问题,那是交易本钱所在。细节上,可不可以直接在二林部境内将铜器加工好再运进来?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进入榷场,没有私下熔冶的嫌疑。” 石富说道“那这黄铜白铜的冶炼之法,怕是守密不了多久。” 苏油不以为意“我们要弄清楚事情的本质,首先我们是要将铜引入大宋,其次是要将我们的产品发卖出去,实际上,大宋铜荒,不管什么铜都是我们要购进的,所谓黄铜白铜铜器,不过都是添头而已。” “再说了,二林部把持商道,我们好比池塘,他们好比沟渠,他们不开闸,池塘里的水便活不起来。” “还有就是他们没有技术,他们的铜要升值,没有我们的技术可不行,其中关键物料和技术,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比如水玻璃,那是防止矿洞坍塌的好东西,比如冲床,压制铜胚的神器,他们是不可能造得出来的,你指望二林部的人能发明出车床打造丝杠?” 石富一想也是“那好,到时候我把意思转达几家,就照这法子来,二林部,真是生在了好地方啊!还得上赶着让他们发财。” 苏油笑道“资源是别人的,我们就只能技术合作,这叫合则两利。不过对我大宋也不是没有好处,我们也可以派人跟随商队,将西南夷,大理诸多情况地理人文掌握清楚,消息来往及时,也可以避免再出现因谣传关闭城门的笑话。” 石宽拱手“明润这话看出眼界来了,有点达则兼济天下的味道。” 苏油笑道“就是不知道八公放不放我出去,不然我还真想去二林部看看,帮他们看看采矿技术有没有可以提高的地方。” 石富摆手“你还是先琢磨那几口盐井吧,不然人家铜送过来买不起,那才白白便宜了嘉益两州的豪商!” 苏油笑道“说起这个,我真的很有信心。” 开什么玩笑,现在一说起盐业开采就是自贡,殊不知我大眉山井研县的名头,就是来自几口盐井。 井研是什么地方?是食盐产量一度逼得自贡盐商差点跳楼,最后游说官府来用铁水将井口堵了的地界! 想到官府便有想起一事“可否与州县商议一下,此次扑买盐井,也用曲房那办法?” 这个石宽石富都不是很清楚,待得苏油解释一番之后,不由得有些郁闷“按产纳榷?那我们吃亏不是吃大了?” 苏油说道“物理初步里边,有个能量守恒定理,人事亦然。花小本钱得来的东西,就很容易被别人花小本钱夺走。只有让官府,世家,百姓都从这事情里得到了好处,我们这井啊,才是铁打的。不给任何人侵夺的借口。” “如果大家同意,我也给大家一个保证,就是各家的收益,不会比现在几口大口井的纯利少!” 世家本来没有指望着盐这东西本身能挣多少钱,换来的铜才是大头,如今石宽听苏油一说,这盐里利润也相当丰厚,不由得讶异道“贤侄,此事当真?” 苏油笑道“当真,不过得先麻烦富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您的马齿嵌,又该派上用场了!” 这事情商议完毕,石薇早已坐得不耐烦了“小油哥哥,我们去外面玩去!” 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 朱熹集传解释这句“角弓,以角饰弓也。”那是他不懂角弓中蕴含的科学原理,角可不光是装饰作用。 中国复合反曲弓是世界弓箭中的一个传奇,最小的体积得到最大的射击能量,蓄能系统,防震稳定系统,处处都是前人千年的智慧结晶。 石家的弓箭都是上品,南派弓箭的典型,干、角、筋、胶、丝、漆,六材的选择都颇有讲究。 光保养就是一个功夫活,石薇牵着苏油进了厨房,打开灶台侧面一个木箱“家里的弓平日里都放在这里干燥保养,这就是我的弓了。” 说完从里边取过一把小弓来。 石薇开始给弓上弦,她的小弓是岩桑为干,内面贴牛筋,夹以竹皮,裹以鱼皮,两头夹着水牛角,家里的弓供奉从选材到制成需要三年时间。 弓弦使用鹿筋撕成细条,裹上丝线制成,很硬,但是又有弹性,丝线在弦上也不是从上裹到下,而是分了三段,平时可以折起来携带。 小弓是u字形,上弦的时候要先把u字擘直,再继续用力让它变成反曲,单位长度内积蓄的能量非其它弓种所能比。 古人数量统计单位比较混乱,弓力,木船运载量,粮食重量,都是石和斗,不过其中是有差别的。 同样的,买牛时的一贯,买马时的一贯,和买普通商品时的一贯,支付的价格也各不相通,不是行会的人,坑死你没商量。 这其实也不是宋人为了夸大或者怎么样,只是一种使用习惯,后世连学者掉进坑里的也不少,以此胡乱评断。其实那是看书不广,或者学而不思。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处 第一百一十五章相处 比如弓力,其实这是可以通过箭重进行推算的,因为弓力和箭重必须合理搭配。这道理很容易实验出来,古人又不傻,他们肯定会用最匹配的弓箭达到效果。因此可以利用箭重,推算出弓力,再结合史书记录进行综合考量。 石薇的是五斗弓,苏油拉了一下,估计力道有三十多磅。 大宋士兵及格线是七斗,石小妞已经很猛了。 苏油只能拉半开,不过他脸皮贼厚,力道不如媳妇一点压力都没有“薇儿,有没有更轻一点的?” 石薇“啊”了一声“再轻那就是玩具了。” 嘿瞧你这话说的,薇儿我送了你那么多玩具,你好意思不送我一个? 石薇觉得她小油哥哥说什么都有道理,又从箱子底下翻了一把细弓出来“这个吧,我去年玩的。” 箭用的苦竹杆子,这个也讲究,古人会将无羽箭放入水中,视其露出水面的部分搭配合适大小的箭羽。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惊喜,这不是大宋人的发明,而是很久以前周朝人玩剩下来的东西,《考工记》有记载的。 射箭苏油不会,这就需要石薇手把手的教了,将箭鹄移到身前二十步,总算能够十中其三。 苏油兴奋得大呼小叫“也!又射中了!” 拴住张藻等人手捂眼睛,你也不看看小弟妹五十步外韭黄地一般密密麻麻的靶子,就这样还好意思显摆! 不过拴住一时手痒耍了几下哨棒也让苏油惊讶“哟!二哥你还会这个?” 拴住嘿嘿赧笑“上次那女将军来过后,两位老军便每日来传授我们几招,说是缓急间可以抵用一阵。” 石薇点头“的确是军中一路,不过拴住哥使的那是矛法。” 苏油就抠着脑门“上次做的铁器都被阿囤弥一股脑儿全买走了,等有空我们再做几个,短矛不违禁的。” 言语间石薇取来自己家里的短矛从架子上取下来,苏油一脸黑线“好吧我收回刚刚那句话,你们也太能钻空子了。” 这所谓的短矛有些夸张,总长虽然只有一米多,不犯禁,但前边根本就不是矛头,分明是一把打磨得飞快的短剑,与木柄结合部位还有上下两圈小尖齿,按苏油的知识,这东西正式名称应该叫“殳”,截短柄的殳。 石薇舞了两个套路,有单手有双手,可削可刺可打击,简直凶悍异常。 “好!薇儿太厉害了!”苏油疯狂鼓掌,然后偷偷转移主题“那啥,我们还是去骑马吧……” 黄雏是一匹傲娇的马,石薇一再安抚,苏油才得以靠近。 石薇喊道“小油哥哥,你先上去。” 苏油踩蹬上了马“你别松缰绳啊,你一松手小油哥哥就得哭瞎了……” 石薇笑道“你把脚从马鞍里脱出来啊,一会儿我来控马。” 苏油乖乖松开马蹬,石薇飞身上马,坐到苏油身后,双腿一架马腹“驾!” 黄雏先在马场上兜了几个圈子,然后慢悠悠走上青石板路。 到此一切都还好,可从青石板路拐上一个土坡后,黄雏就跟发疯了一样,猛然一个加速就朝山上冲去。 “我去!”苏油赶紧双手抓住鞍桥伏低身子,石薇在他身后用手臂夹着他的腰,手控缰绳“冲啊!” 耳朵边风声嗖嗖而过,淡棕色的马鬃在脸上乱扫,苏油便感觉自己如同进入了风暴之中,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才发现已经到了山顶。 苏油小心地直起身来“还真是够快的啊……”说完又拍了拍黄雏的脖子“你该理发了!” 石薇在身后朝前一指“小油哥哥,你看!” 这里能够看到山下和对面可龙里的全景,中间隔着一条翠翠的玻璃河,玻璃河两岸是茂密的竹林,上来是蓄水的田野,一栋栋泥墙草顶的屋子散布其间,各自簇拥着一幢白墙青瓦的建筑群。 这边是坞堡,江那边则是祠堂。 一幅现实版的《富春山居图》。 苏油不由得啧啧感叹“仙境啊……薇儿你常来吧?” “嗯,我常到这里来坐坐。” 两人下马,石薇牵着苏油来到一棵老松下,这里有一块石头。 两人坐下,石薇从黄雏身侧的革囊里拿出一封米花糖,分给苏油一半“小油哥哥,给你吃。” 苏油笑道“你吃吧,这里太美了,我再看看。”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苏油说道“哦,你每日里运动量大,那就得吃三顿才好,这个米花糖平日路上可以做干粮,放碗里冲上开水,就是另一道小吃——炒米糖开水了。” 说到这里石薇情绪有些低落了“小油哥哥,过了大年我就要离开眉山了。” 苏油安慰道“那是我安排的,我那兄长本来是想叫你去彭山,我不放心,给他去了信,他答应让你跟他,大年过后便去成都府玉局观,成都府的生活,总比彭祖洞好很多。” 石薇靠在苏油身上“小油哥哥,你真好。” 苏油说道“到了那里,好好学习,我会时常给你写信,什么物理初步几何初步,也要看看,不然你和拴住他们就聊不到一处去了。” 石薇问道“小油哥哥,世上真有神仙吗?” 这问题把苏油问住了“呃……或许有吧,但是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这样的虚妄上。” 说起这个苏油觉得必须给石薇提一个醒“我那兄长道法精湛,最近在研究一门学问——化学。这次的石蕊试纸,就是给他准备的,不过那门学问很危险,有些东西会爆炸,有些东西有毒,有腐蚀性,你不用参与进去。” “医学一门发展千年,已经够浩繁了,光潜心医学,就已经够你钻研一辈子。” “还有我们之前实验的那套理论,和消化系统循环系统神经系统那些实验,虽然证明我们的答案是正确的,但是也不要菲薄玉局观老道长们的那套理论。” “他们的医术来自经验,但是一样非常深湛。你可以将经验实验两套理论相互启发相互结合,力争创出更好的医术来。” “你以后要入我苏家,就该知道我们苏家做学问的规矩没有了解透彻一门学问之前,你就连说它一句不是的资格都没有。我苏家最忌讳不经思考,直接拿别人的结论当自己的结论,那叫拾人牙慧,智者所不取,这一点你要永远牢记。” 石薇不由得点了点头。 苏油接着说道“我觉得你以后可以朝两个方向深入研究,一类是病因病理,这个前人已经有路可循,比如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还有一类,就是成品药的研发,可以将医术内诸多方子,开发成有效的丸散膏丹,这样病人多的时候,不用急等药物。” “这个也有路子,除了历代的诸多医书之外,玉局观还藏有有孟蜀韩保升等诸医工,取《唐本草》并《图经》相参校正,更加删定后得到的《重广英公本草》。你光这两样做好了,那都是功德无量,这些都是我和兄长商议出来的结果。” 石薇拉着苏油“虽然我还有些听不懂,但我都听小油哥哥的就是。” 苏油笑道“我有机会就会来看你,还有要是有了什么新奇的好玩的,好吃的,我也会托人给你寄来,你就放心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也得去成都府读书呢。” 石薇终于笑了“成都府的书,能比程姻伯的书坊还多?” 苏油脸上升起向往的神情“成都府学宫内,供置着孟蜀故相毋昭裔集刻的《孝经》、《论语》、《尔雅》、《周易》、《尚书》、《周礼》、《毛诗》、《仪礼》、《礼记》、《左传》凡十经,其书丹则张德钊、杨钧、张绍文、孙逢吉、朋吉、周德贞。皆一时硕宿。石凡千数,尽依太和旧本,历八年乃成。” “皇祐元年,成都知府田况增刻《公羊》、《谷梁》,关键所有这些经书,不光有本,它们还都有注,这就是了不得的宝贝,不弄十套拓本放家里,给以后的孩子们留着,我这心就痒得受不了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告祖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告祖文 等到两人尽兴后,这才从后山上下来。 下山就更快了,黄雏拐了几个之字,转眼就冲到了坞堡门口。 石宽见到苏油,赞道“还不错!明润还是第一次骑马吧,薇儿这么快也能适应。” 哼!我长期高速公路上开六十公里我说了吗?! 吃过晚饭,准新姑爷就要回去了,石薇背了个小包裹,牵了黄雏“我去教小油哥哥骑马!” 苏油便向石宽求情“老哥你看,可龙里很多小孩,薇儿在那边肯定玩得开心,要不就让她……” 石宽手扶额头,挥手道“去吧去吧,不去庄子里可就不得安宁了,到了江边坐渡船,黄雏很名贵,不能去跳蹬桥冒险!” 石薇跳起来,搂着石宽的脖子“大哥最好了!” 石宽躲不过,只好任由石薇搂着脖子,嘴里不忘吐槽“顺了你的意大哥就好了,不然就是臭老头!记得到了那边每日里功夫不能拉下。还有明润是要做大事的,别只顾缠着他玩!” 石薇拿额头抵着石宽胳膊吃吃笑“薇儿明白,八公都夸薇儿很乖的。” 石宽翻着白眼“可不是!在我们面前有在那边一半乖,那大哥都心满意足了!” 和石富约好初七日到可龙里商量掘盐井的事宜,苏油带着石薇回到了可龙里。 初三按风俗不串门,早上石薇和苏油出来,便见到五十四人整齐地站在内院之中,从苏小妹到李拴住,一个个神态端肃。 苏油讶异道“哎呀这是什么阵仗?” 李拴住带头,众人躬身施礼“恭贺少爷辉星宝婺,秀竹风和。” 苏油完全没有想到大家如此有心,不免心神激荡“这……这是给我过生日啊……实在是感谢,对了,大家请随我来。” 打开祠堂中门,苏油领着孩子们鱼贯而入,在铜炉里恭恭敬敬点燃三支香,退回蒲团上跪下。 孩子们也跟着跪下,苏油看着味道公的画像,收摄了心神,待心情平静,这才禀告起来。 “岁开癸巳,时尾履端。敢以鄙陋,竭告宗堂 今油所学,智实未足为人师,行亦不堪成世范。 今油所为,意非沽名以钓誉,事非矫直以求闻。 人或目之以异行,然自有解者。 油早捐慈懋,幼立孤茕。幸受圣人之教,愧承亲族其藩。志砺诗书千卷,期窥大道一端。 乃知君子之所守,而未敢片刻以孤贫自弃也。 龀髫而六龄,日精日进,今堪自立矣。 然天下同油者,他郡不知,眉州土地庙所聚,凡五十又四人。 孟子曰‘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油毋敢慕圣人所言而罔步,其实乃为己私。故必申达祖神之前,以免欺世邀名之声。 人孰无父母,人孰无弟兄。寒鸦孵哺,奴狸衔藏。雁鹜呟呟,呼雏拥趄以试新水。油观之春秋天地间,其心得无感乎? 故遇之于江滨,非诸人之幸,油之幸也。 父母纵各有别,然凡人子者,独无此孝悌之心哉? 是故油与之交,乃得兄长,得幼弟,得姊,得妹,得人世所重之天伦; 而非敢以得良从,得巧誉,得名,得利,得士绅所许之推望矣!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说字》解‘仁’,从二从人。 妄揣圣人之意,盖将他心比己心。 今诸人但知年岁,泯记生时,四柱俱全者,唯油一身。 故忝愚昧,以油之时,记为诸君诞辰。 殊年而同日,异姓而一帷。奋相鼓励,手自衣食。期以羸弱之躯,矫然自立于人间者,吾辈所志也。 昔者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闻之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斯贤斯教,敢不后蹈?油实疏聩,然亦此心。 于今而后,油得兄姊弟妹五十又四人,其幸何如哉! 念妄而行痴,辞捐而意切。故焚香泣告,乞诉祖宗宥之。“ 待到站起转过身来,苏油已经泪流满面,脸上却带着笑容“今天不光是我的生日,以后,也是大家的生日。从今日起,我们就是同日而生的兄弟姐妹,我们不再孤单!” 这篇文章众人还不太能处处明白,不过大体意思都能懂,闻言尽皆泪下。 苏小妹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般,扑进苏油怀里死死抱住“哥哥!” 李拴住抹着眼泪,从怀里取过一个盒子,走到苏油身前躬身,声音有些哽咽“少爷,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少爷你,你务必收下。” 苏油接过来,打开盒子,里边是一个黄金铸造的腰带扣环。 扣环造型很简单,用的失蜡法,表面如一个圆盘,中间是一朵莲花,边上四个字“君子攸宁。” 苏油笑了,说道“真是好礼物,我必须收下。这是用淘得的沙金熔炼的?” 李拴住笑道“如今我们有屋住,有衣穿,有饭吃,都是少爷所赐。现在不差钱了,我们几个大的就和弟弟妹妹们商量了一番,用所得的沙金,给少爷打造一件礼物。” 苏油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过张大哥那里怕是要吃味喽。” 李拴住抠着脑门“哎呀……呵呵呵,那等他生日,我们给他也铸一枚。” 石薇也在一边抹眼泪,苏油将她拉过来问道“薇儿,你明白我禀告祖宗那篇文章?” 薇儿哭的哗啦哗啦的“不明白,但是见到你跟哥哥姐姐都在哭,薇儿就忍不住也想哭!” 苏油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别哭了,哥哥姐姐们都是高兴的,今天是我们大家的生日,怎么能不吃顿好的?!老规矩,所有人都有,一起动手!” 八公也在门口看,见苏油领着石薇进入库房鼓捣去了,赶紧抹了把眼角,拉过苏小妹“小妹,刚刚那篇文章你可记得了?” 苏小妹点头“记得了,小油哥哥他真把我们当亲兄妹。” 说完裣衽对八公施了一礼“八公,今后你就是大家的亲人长辈,我们一定好好孝顺您!” 八公赶紧将苏小妹扶起“乖妹崽你快起来,刚刚那篇文章赶紧记下来,到时候让明允看看。别的八公不知道,不过能把人说哭的文章,定然是好文章!” 进入库房,苏油从架子上取下几个精巧的机械模型。 模型很多,是苏油命石通做的,都是一些动力传递机构,还是可以拆解那种,石薇有时候也拿这个当玩具玩。 取了几个传动轴出来,出来领着娃子们绑上铜丝,改造成了打蛋器。 家里的蛋多得不要不要的,但是苏油前世只会做一种蛋糕——戚风蛋糕。 戚风蛋糕做法不复杂,蛋清蛋黄加糖和素油分开打泡,用竹铲调蛋黄糊,筛面粉,调蛋白,随后入模具放进烤箱烤制。 蛋白不用完,留一部分调上红曲粉,做成红白两色的奶油。 蛋糕用铜盆做模子,烤好后端出来翻过来,敷上奶油,用竹筒套成唧筒,挤上花色。 这个是张藻他们陶煤组的长项,教会孩子们做蛋糕后,苏油也任他们放手施为。 娃子们首先就抢搅蛋器,这个可以当成玩具来玩。 苏油自己则钻进书房画图纸去了。 等到石薇前来叫他的时候,嘴角一圈都是奶油的痕迹“小油哥哥,我们都做好了!又香又软又甜!太好吃了!” 苏油拿铅笔杆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只可惜没有羊奶牛奶,不然还会更好吃。” 出得门来,娃子们还挺能整,做了一个五层的蛋糕塔出来。眼巴巴地等着他出来切蛋糕。 苏油按年纪从小到大依次分配,又用盘子将剩下的分盛“一会儿再做一些,给村里有老人和孩子的人家送去,就说今天我们过生日,这生辰糕跟大家一起分享!另留一个完整的供到祠堂,等明日子瞻子由他们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堂哥 第一百一十七章堂哥 今晚要早点睡觉,连着两天三夜的热闹,好玩归好玩,其实人有点顶不住了。 于是就有了“初一早,初二早,初三倒头困个饱”的俗话。 不过不能白困,于是需要给一个理由早点睡觉,所以就有了“老鼠嫁女”的故事。 今晚老鼠要嫁女儿,因此大家要早点熄灯入睡,才好不打扰老鼠们嫁女的喜事。 八公还让石薇还往屋角洒上些米粒或糕饼屑儿,作为嫁女之礼,表示和老鼠共享一年的丰收。 这是个悖论,明明是仇敌,嫁女还要给贺礼,让苏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辽国和大宋的关系。 初四日一早起来,早早出门迎接,今日有人上门来。 不多时,村边的石板小路上来了一行人,一匹高骡,两头驴,还有两顶小轿子。 驴子上两人是孩子们的大先生和小先生,骡子上的,自然就是老先生了。 苏油迎上“小子苏油,见过明允堂哥。” 苏洵今年已经四十四岁,身着绛色襕衫,头戴乌纱头巾,相貌清癯,颇是耐看。 苏家人北人血统,比一般蜀人土著来得高大,这堂哥想来年轻时候也是美男子伟丈夫,能入程文应法眼。 苏油隐隐觉得,苏洵有点像三绺长须飘拂的鲁迅先生。 嗯,匕首投枪,你们样子像不像先不管,文章是很像的。 苏洵下得骡来,拍了拍苏油的肩膀“不矫不枉,至诚至性,能触动人心的文字,方是好文字。” 苏油没搞明白“啊?什么意思?” 苏轼在旁边笑道“八公将你的《告祖文》连夜送到眉山城,明润啊明润,有了这一诗一文,你可算是走到文章正途上来了。” 苏洵性格和苏辙反而相近,不苟言笑,不过微微点头“还大有琢磨之处,文意也过于直浅,但胜在直抒胸臆,有感而发。一年来看过的文章里边,立意数它上乘。别的嘛,呵呵呵……” 能得大文豪·发行版立意上乘四字评语外加一个呵呵呵,苏油已经大感荣幸了,老老实实躬身施礼“多谢明允堂哥品评,今后还求堂哥耳提面命,苏油……很好学的。” 苏洵不由得莞尔,面上就崩不住了,嘴角抽了两下“说你好话的人很多,我姑妄听之吧,具体怎么样,有机会看到。” 说完不再理会他,去和八公见礼去了。 苏油这边也才敢和苏轼苏洵叙话。 苏轼撩起轿帘,将程夫人,八娘接来出来。 程夫人笑道“小油,又见面了。” 苏油作揖拱手“小油见过嫂嫂。” 八娘笑道“小油,好久不见。学业长进了啊。” 苏油赶紧摆手“不敢不敢。” 程夫人笑道“当仁不让,吾何辞哉!小油的文章,章句只引了《孟子》《论语》,乃儒家入门之书。然惟其如此,更加难能可贵。能背这两本书的人,大宋不知凡几,但是能明白‘仁者爱人’,并身体力行的,我看也没几个。” 八娘问道“母亲,将心比心,是夫子的本意吗?” 程夫人笑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推己及人,仁在其中。小油解得没错。这也是他任性天生,自己参悟到这个道理,当真了不起。” 说完弯腰凑近苏油耳朵边“你堂哥昨日看了,欣喜莫名,直道苏家后继有人,能悟圣人之道而直行。胸襟气象,比同岁时的子瞻子由更见开阔。今天早早地就收拾出发,就是为了见你。” “你这可把子瞻子由都比下去了。刚刚他那番言语,是怕你骄傲自满,小油莫往心里去。” 苏油老老实实躬身施礼“哥哥嫂嫂用心良苦,苏油定然铭于五内。” 苏轼一句话破坏了现在端肃的画面“哎呀一家人就别这么客气来客气去了,我那小婶婶呢?赶紧让她出来见见我爹!” 一行人进到堂屋坐下,苏洵便叫苏油将日常所学所记取来,然后开始考较。 虽然刚过新年天气还冷,也问得苏油背心冒汗。 考较了半个时辰,苏洵合上笔记,微微颔首“基础倒是扎实,而且你性格冲和,不似我激越,不似子瞻疏放,也不似子由淤闷,是做学问的好性子。” “如今我大宋正当文统大变之时,承唐人训诂之教,我大宋读书人开始申发圣人之意,如絮纠绳,如绳结网,体系渐成。” 说完微微摇头“不过诸说纷纭,如云中之山雾下之林,终有一番动荡。我本以为苏家读书人中,没有这块料子,现在看来……” 苏油都快吓死了,老子就想考个进士施展一番而已,纠偏理学,我要跟二程朱子力扛? 赶紧摆手“我也不是那块料……” 苏洵噗嗤一声笑了“没说你是那块料!不过你是我苏家最有可能成为那块料的人!你嫂子说你美质良才,那不好意思,没有良工见到美玉会放手的,你呀,就准备好吃苦吧。” 这就是答应亲自教导苏油了,苏油赶紧起身拱手“多谢堂哥,苏油定当听从教诲,砥砺精进。” 苏洵将笔记放到桌上,对苏油说道“经义揣摩得足够明白,韵学上却有些摸鱼了。就好比广宇大屋,没有椒朱绮玉装点,那就不叫华堂。叫狱衙,叫驿站,别人来了就想走,走了就想忘,明白吗?” 苏油的汗真的下来了“明白,明白,堂哥一针见血。” 苏洵见苏油脾性这么好,反而放缓了声音“不过你的诗以物喻人,别出新意,倒是非常贴切。” 说完不由得抚须微笑“神童诗大宋出得多了,不过多是士大夫奖掖后进,力行褒美,要较真起来,其实能看的不多。” “你的那首诗倒是算入了诗品,勉强可以称为真正的诗了,这该夸的还是得夸。” 苏油都要哭了,你大文豪该你拽,可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这是夸吗这? 幸好这时石薇进来来,给大家献上蛋糕。 雪白的玉瓷小碟,一块扇形的蛋糕,上边是白色的奶油,还有一段粉红花边,插着一个黄铜小叉子,雅致非常。 石薇低着头“哥哥嫂嫂,吃蛋糕。” 苏洵接过,微笑着道“这就是石家小娘子吧?多谢你大哥,将礼器归于我苏家祠堂。” 石薇“啊”了一声“没什么,我家铜器……很多的。”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苏洵笑道“八公倒是给明润寻得一门好亲,妻家这是财大气粗啊。” 石薇不明白大家问什么要笑,不过听到“妻家”的谑语,“哎呀”一声红着脸跑了。 苏轼吃着蛋糕啧啧称赞“这东西怎么弄出来的?如此松软可口。” 苏油看了看苏洵的脸色“没什么,其实就是鸡蛋,面粉,一点油,盐和糖霜。” 苏洵这才缓了神色“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那是夫子寓言圣人大义,须得揣摩到幽微之处,不是真让你们在嘴上抓挠。” 说完也觉得这蛋糕实在不错“不过如明润处理头蹄血脏那般,变恶为美,化废成用,这就另当别论了。这是巧思,是雅趣,如果明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明明举手而可得,却偏要故意自处糟烂,那就是卖誉沽行,是伪君子,比小人还要丑恶!” 得嘞,看来大文豪也架不住蛋糕的诱惑,糖衣炮弹果然可怕。 第一百一十八章 送穷 第一百一十八章送穷 吃过蛋糕,一行人又参观苏油的新宅。 苏洵对工作室里理工的奇淫巧技没兴趣,不过书房的陈设大加赞赏。 书房里除了竹木瓷石,没有一点金属装饰,苏洵就赞道“铜器不过甲子,就进不得书房。这房间布置所费不多,却处处透着雅致,不错不错。” 苏油赶紧将纸摊开“就是墙上还缺书画,既然是一家人,我就不作他求了。” 苏洵笑道“倒会占便宜,不过得用东西来换,嗯,这笔筒就不错,可惜文字不好,流于市侩!我还是选镇纸吧。” 好吧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确和嘴炮堂哥的性子格格不入……喂等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用东西换了?不是白捡书画吗? 苏轼笑道“墙上那幅竹板对联也不错,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是我师,白乐天这诗句不错的,这个我要了。” 这幅对联用的老毛竹干料板材制成,花了苏油不少的功夫,酸写火喷后羊毛轮打磨得铮亮,八公日日打扫书房,已经开始包浆,苏轼眼力倒是狠毒。 苏油不干“凭什么,这么大的物件可费了我不少功夫的……” 苏轼一拍胸脯“搭一篇酱缸赋!” “成交!等等那是你欠了我好久的东西好不好……” 苏辙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这文字非漆非刻,是用笔写上去的,小幺叔的笔力……哎呀王右军入木三分的传说是真的?” 苏轼捧着肚子大笑“这是明润的奇淫巧技之一!他这字先是用酸写就,之后用喷灯喷过,字迹自然深入竹木,我第一次见到也唬了一大跳!” 苏辙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笔筒上那幅对联我倒是喜欢,那个归我,呃,想不到干莲蓬插瓶子里也能如此雅致,我还要几枝干莲蓬!” 八娘跟在程夫人后边,不由得觉得好笑,低声说道“母亲,爹爹和弟弟们,倒是打得好雅劫!” 乡亲们闻说苏老三回来了,都过来问候,又是一番见礼搅扰。 下午选了吉时,苏洵领着苏轼苏辙,开始祭祖。 之后免不了又是一顿好酒宴。 苏洵对小堂弟的料理手段实在是叹为观止,自己走了那么多地方,结果饮食之道最精良的,居然在自己老家。 吃过饭,程夫人和八娘要回城,明日店铺要开张了,苏洵则要去对面石家拜访,这也是江卿勾连的题中之义。 织染坊苏油没要股份,程夫人也不勉强,不过给苏油的礼物就备得仔细,衣食住行,面面俱到。 这小堂弟的性子古怪,穿衣不喜装饰,不喜艳色,甚至绫罗绸缎俱不喜欢,只爱取棉麻的舒适,然而对做工的要求那是极度挑剔,宁愿穿自己给子瞻子由亲手缝制的旧衣,也不喜欢李妈做的新衣。 吃饭也是不求食材高贵,就连大宋人不吃的东西都能入菜,但是对烹饪手法要求却极高,从食材准备,调料准备,到煎炒烹炸的功夫,要合他的意,还真是不容易。 看书房布置也看得出来,取材讲求自然物性,但是也都是精挑细选,然后精致加工出来的,材料不贵,花的功夫倒贵了去了。 在程夫人程文应史洞修眼里,这就是娘胎里边带出来的清贵,天生雅骨魏晋遗风,与暴发豪门的做派判若云泥。 因此礼物里的衣被之物,都是程夫人精心亲手缝制的,这份人情,不亚于染织坊那几成股份,三苏都不如他的待遇。 …… 初五,破禁,送穷,迎神。 破禁又称为“破五”,一般和“送穷”是一起的,前几日的那些禁忌,过了此日便都可以解除了。同时之前那些为了聚积财气而没有倒掉的垃圾,这一天正好扫除一番,这番讲究便称之为“送穷”。 送穷的方式比较多样。简单的只是清早响着爆竹把垃圾倒出门外完事;复杂些的则要用纸剪一个小人,叫“穷媳妇”,甚至还要让她背个装了垃圾的纸袋送至门外,燃炮炸之,然后焚烧送走。 韩愈《送穷文》中,提到要为穷鬼“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粮,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为“穷鬼”备下车船以及干粮,可见送其快快离开的急迫心情。 “送穷”仪式直到正月的晦日都可进行。韩愈所写的“送穷”便是在晦日弄的。 晦日,即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正月晦日作为一年的第一晦日即“初晦”,尤受重视。 又是天都没亮,八公便轻轻将苏油叫起,要去抢路头。 正月初五日,为路头神诞辰,那就是财神,也称为“五路神”。 “五路”,顾名思义,东西南北中,今日出门不管朝哪方,五路皆得财。 财神人人都爱,所以十分抢手,要越早接到才越灵验。 因此虽然按说初五才是迎神日,初四夜里就家家开始赶早“抢路头”了。 “金锣爆竹,牲醴毕陈,以争先为利市,必早起迎之,谓之接路头。” 八公在门口摆上香烛,供上炸丸子,蛋糕,酥肉,鸡鱼,腊肉香肠,好吃好喝摆了一大桌,非常隆重。 小的们都还在睡,几个大的起来帮忙操持,然后焚香烧纸,燃放爆竹,先送穷,后接神。 接过神后,大家就吃着供品聊天直到天亮,这叫吃“路头酒”,好福气。 苏油对张藻说道“糟娃哥你是管账的,今日可要多吃点,你就是我们的财神。” 张藻连连摆手“事情都是小少爷在主张,你才是我们大家的财神。” 然后一人头上挨了八公一巴掌“神灵面前还敢耍嘴!也不知忌讳,找打!” 城里过年,大小店铺在除夕做完生意后关门,而在今日早上便重新开市了。这接上了财神,正好顺顺利利“开门见财”,赚今年第一笔钱财。 不过乡下没有这事儿,初五这日主要是试新田。 就是将牛圈打扫干净,带着牛儿去水田里转一圈,意思是给你老人家提一个醒,也该收收心了,春耕农活马上就来。 初七,人日。 之前的六天则是“说畜”。 “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正旦画鸡于门,七日贴人于帐。” 今天的重要习俗是“戴人胜”,所以“人日”也称“人胜节”。 人胜是一种饰品,妇女们于人日剪彩为花,或剪彩为人,富贵人家镂刻金箔,穷人家用彩纸。剪出人形,贴于屏风、床帐,或戴在头发上,以祈福避灾。 其中寓意,是“剪彩人者,人入新年,形容改从新也。”也就是新年要面貌焕然一新的意思。 这一习俗从魏晋时期就开始流行,唐代起愈加重视,每至“人日”,皇帝赐群臣彩镂人胜,又大宴群臣赋诗过节,而民间则剪彩相互赠送。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苏油家里好久没这习俗了,没办法,一老一小俩孤鳏,都是三嫂五嫂六嫂剪好了送来。 今日里就不一样了,家里多了好些女孩,石薇苏小妹和几个女孩子一起,用剪刀剪纸人。 这个也是非遗,不过苏油真不会了,后世四川的强项是年画,不是剪纸。 不过他知道所谓剪纸也不是光是剪,还可以用锋利的小刀来雕,这工艺叫“刻纸”。 看了看石薇和苏小妹的小手,苏油想想,张了几次嘴还是算了,等她们再大一些再说,伤了手不是玩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宋自己的黑科技 第一百一十九章大宋自己的黑科技 八公对女孩子格外宠爱,忙进忙出给她们送红纸,剪刀,浆糊,笑呵呵的,不管石薇苏小妹她们剪出什么丑八怪都说好看。 八公心里,家中人气兴旺,这就是最大的福气,有了这个,比什么锦衣玉食都好上百倍。 苏油可没心思放在那上边,他正在和石富石通打造打井的工具。 后世自流井,贡井,燊海井的名头世人皆知,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卓筒井”这个堪称中国钻探史上的逆天黑科技,其实是在眉山井研,由一帮从北面益州逃亡过来的私盐贩子,偷偷摸摸在荒郊野岭里搞出来的。 石富看着图纸,捋着胡子皱着眉头“小油,你这套家伙,打出来的井,井口多大?” 苏油用手比划了一下,有瓷盆那么宽“这么大!” 然后在石富鄙夷的目光中,慢慢缩小口径“呃……这么……大……” 石富怒了“大你个大头鬼!你这跟斗碗差不多!” 苏油赧笑道“井不在大小,要是你打出这么大一口井,那卤水咕嘟咕嘟自己冒出来……” 石富瞪大双眼“骗鬼呢!你当你盐神转世?!” 苏油说道“老哥你就说外行话了,夔州云安军,盐神乃西汉大将樊哙,相传他在云安射猎,见一白兔,跟踪发现卤水;” “忠州盐井,则是汉代荆州刺史杨震,他尝溯江至忠州,憩于南城寺,见白鹿饮泉,曰‘宝气在此矣。’土人从所指处凿磐石,而得盐泉。” “伏牛山盐神,则为东汉大将马援,‘昔马援讨平武陵蛮,驻师于伏牛山下,山之左右有盐井四区,因马援征五溪蛮常驻师于此,因此被祀为当地盐神。” “我眉州,古老传云十二玉女尝与张天师指地开井,因此各路盐神不是名臣便是名将,偏我眉州盐神,却是女人!” 石富挥手“就是喜欢记一肚皮的稀奇古怪!少扯,以前都是大眼井,你开这么小井确是为何?” 苏油说道“我也想开大井啊,可工钱太贵!” 石富都气笑了“能多贵?井口一丈,也不过尔尔。” “呃……我要开这井,有些深,费钱。” “多深?” “三十到六十丈,一两百米的样子。” “多……多少?”石富都听傻了。 苏油解释道“老哥,淯井出名吧?然自汉于今,盐泉已告枯竭。水势就低,这道理大家都知道,之所以要打这样的深井,不是为的一代两代人,淘上十年二十年,此乃我江卿世家万世之利!” 说完取过一套图纸“你看,这是我画的图纸,这叫天车,是用于采卤的井架,这是天地辊,其实就是物理初步中的滑轮组,可以节省一半的力量、这是大地车,可以用畜力来绞动绳索,我还加了棘爪,每绕半圈,棘爪会自动松开,绳子上系着的大锉会因重力坠下,完成一次开凿,比用人力省时省力得多……” “看,这是锉井的设备,这是鱼尾锉、银锭锉、财神锉、单马蹄锉,双马蹄锉……” “这是刮筒,五股须,吞筒,扇泥筒,扫镰,闭口催子……是用来打捞工具和泥浆石块的……” “再看这份图纸,这是楻桶、笕管、晒卤台、提卤水车……这是用来输送存储卤水的……” “这是我画的开井工艺流程图,大体包括开井口、下石圈、凿大口、下木竹、凿小口及扇泥……” “这是我画的制盐工艺流程图,用这个办法,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火力,提高产量……” 一通表述,十几张工具,工艺,工序的图纸,将石富看得眼晕“这才几天?你脑子里想出了这么多东西?” 苏油将图纸卷起来说道“你要不干,那我就将这套图纸献给朝廷,相信总有信我之人,姑妄一试……” 石富都吓坏了,一把将图纸抢了过来“你敢!要献也得等我们发了大财之后!” 苏油嘿嘿笑道“奈何前倨而后恭?” 石富振振有辞“我没有恭!是我从你手上抢下来的!” 说完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就算之前不信,现在也信了……这是你最上心的一套图纸了吧?那我们这就开工!” 这就是靠以前的成绩刷出来的人品了,只有石通还在一边泼凉水“现在出盐的都是官井,许我们扑买的,产量都不会太高吧?” 苏油打保票“只要官府许我们自行寻井,那就好办,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四路盐政有些废弛,大口井浅表盐泉资源枯竭,课税繁重,盐工逃散,接下来转运司会开始整顿,重新组织生产。 其中四路允许扑买井口,许民自炼,将成为朝廷法度,新型卓筒井提卤法会得到普遍运用。围绕官井,很快将出现上千口私井,将川盐产量推向一个新高峰! 井研,距离眉山不足百里。 井者,盐井也;研者,研秀也,精美也。 如今它还不是县,叫陵井,今后还会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仙井监。 它处于一个大盐矿上方,在汉朝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有人开矿取卤。 苏油心中充满了激动,大洪井,五龙井,我来了! 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历史上苏轼就吃过没钱的亏,被人狠狠地陷害过。 张方平堂堂一国计相,苏油心目中大宋少有的经济学家,明白人,为何仓皇出京,贬到外任? 还不是因为御史弹劾他低价从商人那里买了一处房产,属于变相收受贿赂。 这事情,不能在老子身上发生! 关键是这两口井位置非常特殊,即使在千年前的大宋,苏油也有信心将它们寻找出来。 以后就躺在银子堆上生活了,睡着了都得笑醒! “喂?!怎么傻了?”石富的声音惊醒了他。 苏油赶紧抹了一把口水“来来来,开工开工!” 一把锉子八十多斤,就像一支攻城车用的大铁钻。 有的像方便铲,有的像马蹄,有的像海螺…… 好钢用到刀刃上,这是石家的风格,由不得苏油糟践,他炼得的那些精钢,只能用在锉头上。 有了锻床和石家人的手艺,井锉采用分体技术,锉头又石富亲自在锻床上打造,铁沙组负责帮手;锉身则石通负责,陶煤组的人协助浇注出来,那叫一个进展迅速。 至于苏油,则利用锯床开发另外一项工具——制绳机。 说起来高大上,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三个呈等边三角形分布的圆盘。 圆盘固定在木架上,用皮带带动共同旋转。 每个圆盘上有一个绳轴,上边缠着绳子。 先将三根绳子放出十来米,然后盘子上的那头固定在绳轴中心的铁钩上,另一头绑在一起,固定在远处。 三个圆盘自转的时候,会导致三根绳子朝顺时针方向同时拧紧,一个人站在三根绳子在远方的接头处,用丫字木角将三根绳子分开。 待到绳子拧紧到一定程度,人朝前走一步,丫字木角的后方,三根绳子便会自动缠绕在一起,变成一根绳子。 等人走到制绳机的面前,十来米的三股绳便得到了,然后重复刚才的工序,绳子便被十米十米的制造了出来。 麻绳容易飞花,但是水玻璃在纺织上就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浸泡过水玻璃的麻线,棉线,质地会变得坚密,利于纺织,这是后世用老的手段。 因此通过苏油这种方法制得的麻绳,相比目前大宋普遍的双股手工麻绳,强度高了不止一两个档次。 不过这个工作量也非常大,绑扎天车,提拉井锉,井筒,要用到许多绳子。 s:推荐《三国之乱世谋士》,这周三江作品,可以一看。 第一百二十章 代差 第一百二十章代差 这个工作劳动强度不大,可以由一组孩子来完成,苏油准备还是定下轮班制,都来熟悉一下新工艺,体验下智慧带来的效率。 不过这些是后话,现在还在节中,今天是人日,应节的食品是“七菜羹”。 和腊八粥类似,不过是将七种蔬菜切碎合煮成羹汤,传说可以为新年祈福,也可以预防百病。 以苏油挑剔的口味,那就不能太简单,其中蔬菜,他选了菘菜,莴笋,冬笋,萝卜,蘑菇干,荸荠,榨菜。 腊肉香肠已经风得差不多了,大家在干活,他则领着石薇守熏棚,用花生壳,松柏枝,糠头,锯末,香料熏制。 然后将香肠切碎,一起熬入粥中,又是菜又是饭。 吃过七菜羹,苏油将鞭炮解散,分给娃子们疯去。 今天过后,生活又要步入常态了,早饭棚子已经做出了口碑,可不能丢下,那也是娃子们锤炼生活技能的重要地点。 苏油拿着一个铜碗扣在地上,露出一个缝,用线香点燃里边的鞭炮引信。 点燃后赶紧将碗扣上,跑到娃子们围成的一个大圈子边上“准备——” “嘣!”大鞭炮炸响,铜碗像一个飞碟一般飞上半空。 娃子们欢叫着朝起飞点冲去,伸着双手跳着脚抢接从最高点落下的铜碗。 这游戏可以玩一百遍都不腻,苏油还不忘给娃子们洗脑“爆炸的本质,就是火药遇火之后在短时间内由固体颗粒氧化变成大量的气体,气体推动铜碗飞向半空。” 玩了一阵,苏油又领着娃子们改造鞭炮,将两个鞭炮绑在竹签上,下面那只封口处的泥淘掉一部分,上边鞭炮引信长,下边的短。 将竹签插到地上,将引信一燃,“嗖”的一声,鞭炮被送上半空,然后在天上爆炸。 石薇对这东西异常感兴趣,苏油看得暗自担心,将她拉到一边“薇儿,这东西非常危险,量大了会伤人的,你不准去跟我那兄长凑热闹,见到他玩硫磺,木炭,火硝之类的东西,跑远远的。” 说完又琢磨了一下“不行,这样,这几天我铸造一套砝码,以一立方分米蒸馏水的重量为基准,按十进制划分出重量等级,得出新的重量单位,方便他进行化学测算,凡是能爆炸的东西,试验时不准超过半化学两!” 没有办法,精密度量衡,只有先从实验室应用开始,名字就只能叫化学斤,化学两,化学钱,化学分,分别对应蒸馏水计量法得出的千克,百克,十克,克。 至于更加精细的,留给张天师自己去弄,他不是天才吗?方法告诉他,道门中大把的人才,轮不到自己操心。 …… 眉山城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不过生活已经重新步上了正轨。 早行的客商开始渐渐聚集,早点棚子的吃食又多出了好几样。 一首诗,一篇文章,一个人,在眉山士大夫阶层中渐渐流传开来。 《题兰石图》,《告祖文》,苏明润。 不少士大夫手里拿着黄荆棍儿,一边抽自家孩子一边骂“看看别人家的孩子,看看人家苏明润!” 娃子不服气,梗着脖子分辨“他自小没爹没娘,爹啊,你确定真想我变成他?!” …… 商贾们感兴趣的,是眉州城半年来多出了好些新货品。 雪盐是好东西,大宋盐第一次在品质上超过了西夏青盐,一点杂味没有。 玉瓷也了不得,不少大瓷商是见识过御窑钧瓷的,不论釉色器型,单论胎质,莹白如雪坚刚胜玉,凭良心讲已经胜过了御窑。 花色也雅致,简洁抽象,令人浮想联翩,符合大宋典雅的审美情趣。 扎染的棉麻,第一次将花色提升到了精致美观的程度,除印染手法别出心裁外,通过红花,栀子,蓝靛三种植物得到的丰富原色,在苏油的提醒下,理论上可以混出万千色彩。 书,书也了不得,字迹兼带刚健娟秀,细如丝线,排布端正,纸张极为上乘,一抖哗哗响,打开来一股木质清香扑面而来,这是……龙脑?! 封面淡绿色,上边还有浅蓝色的竹影,这套《杜工部全集》,印刷质量甩出了目前所有印书坊几条大街,据说太守已经准备献上朝廷,呈备御览。 所有这些想仿都没那么容易,用书籍举例,扉页看到没有?平平无奇五个小字是不是?可你隔着光线看看,见着古怪没? 果然古怪,透光能见到水印,左上是一枝兰草,右下是苔石,大片空白处是波峰与波峰极度接近却不相连的水纹,中间一个方框,里边居然是两行文字——“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许覆板。” 这是大宋通行的防盗版措施,叫“牌记”。 可别人家的牌记,都是印在明处,生怕别人看不到,程家的牌记,居然藏在暗处,不留意还看不到,这是明着告诉其他书坊——有本事你来仿啊! 什么叫雅致地装逼?这就是了! 纸张水印其实很简单,石纸是三层压制的,中间那层在还没有干透的时候,用雕刻着纹饰的铜皮板子压上去,用辊子一滚,然后夹在另外两层中间压制成纸便可以了。 说起来简单,但是仅仅纸张制作,就涉及到硫酸盐蒸煮技术和石粉添加配比。 这又牵扯到芒硝提纯和水飞法制粉。 印墨,涉及调油,制粉,加香,机械锤炼。 水印,涉及黄铜冶炼,精细铸模翻版,焊接。 印刷,涉及精细切割,装订。 封皮,涉及双色精准套印…… 林林总总几十项技术加起来,这就形成了眉山江卿产业与其余地方的区别——代差。 比如其它书坊如果想要做出程家书坊这样的书籍,需要一项项攻克上边诸多难题,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而且中间还涉及到和其他几家的合作关系,比如印刷,离不开石家的冶金技术,史家的制瓷技术,苏家的调色技术。 唯一能破这个局的,全天下目前只有一处——皇家。 不过皇家一般不会来争书籍之利,道理简单至极,大宋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江卿世家,可都是牌子硬硬的士大夫! 所有这些,价钱还不能定得太低,不然就有靠技术欺压同行的嫌疑,比如《杜工部全集》,只能定到八贯一套,眉州书籍,冠甲天下的名头,已经在士大夫中传扬开来。 于是程文应就天天倚门而望“小油怎么还不来看我?想死这孩子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蚕市 第一百二十一章蚕市 苏油一只在可龙里呆到了大年十四,不过十五必须进城了,因为眉州第一届商品物资交易大会,在瞩远楼胜利召开。 不过眉交会这种搞笑的名字苏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人家的正式名称叫——眉州蚕市。 齐民聚百货,貿鬻贵及时。 乘此耕桑前,以助农绩资。 物品何其夥,碎璅皆不遗。 编籋列箱筥,饬木柄锑錤。 备用诚为急,舍器工曷施。 名花蕴天艳,灵药昌寿祺。 根萌渐开发,蔂载相参差。 游人衒识赏,善贾求珍奇。 予真徇俗者,行观亦忘疲。 日暮宴觞罢,众皆云适宜。 蚕市最早只是蚕妇们交流蚕种,农夫置办农具的定时集市,然而发展到了大宋时期,已经变成合花市,药市,游玩,宴赏等诸多功能于一体的大型娱乐集会项目。 这一天大家齐聚市集,万人空巷,热闹得一塌糊涂,是物资商品丰富到一定程度之后的必然产物。 城内是容纳不下的,因此地址设在码头一带,主客皆便。 而大宗商品交易,则设置在瞩远楼,那里地势高阔,可以摆宴,还能一览码头游人交织的盛况,端的是好地方。 一大早八公带着苏油在后山沼泽新田行过祭田仪式后,乡亲们便邀约一处,准备进城逛蚕市了。 苏油事情多,因此与石薇骑着黄雏先行。 来到土地庙,将黄雏扔给张藻“其他人呢?” 张藻总算是接着了小少爷“今天好买卖,拴住哥怕义棚忙不过来,带着人手都去帮忙了。” 苏油笑道“一个个越来越聪明了,准备得怎么样?” 张藻掰着手指头“砂锅豆汤饭,豆花饭,豆腐羹,各色蒸菜,香饮,我们之前还按少爷教的法子,准备了三天的豆腐干,烤豆腐干也是新的大菜!” 苏油口水就下来了“我先去烤两串豆腐干,跟薇儿都还没吃早饭呢。” 义棚今天扩大了一倍,估计是拴住找八娘还是二十七娘出面借来的家伙。 大灶上热气腾腾,大锅豆花,无数小蒸笼,边上还备着好多木桶,里边是石膏豆腐脑。 人已经很多了,苏油进棚“掌柜的,先来一个鲊笼笼,一份烧白,一份豆花饭,嗯,豆腐干烤两串!” 张琪手扶脑门“小少爷你就别添乱了,带薇儿去边上,想吃啥自己弄,实在是没时间招呼你!” 苏油嘿嘿笑道“这生意可以啊……” 刘嗣刚挑来一担水“城门老军爷说了,这才刚开始,今天的生意要持续一整天,用八公的话说,三干去了两干——还有得一干!” 苏油动作麻利地揭开一张纱布,下边是竹簸箕,满满盛着一串串豆腐干串。 有几个蜂窝煤炉烧的木炭,这就是留着专门烤豆腐干用的。 刷素油,辣米油,撒花椒面,香料,葱花,盐,最后还洒了点鸡茸。 和石薇一人两串拿在手里“我去见姻伯了,今天大家辛苦一点,起码把三个月的衣食挣到手!” 众人齐声呼应“少爷你就瞧好吧!” 人越聚越多,码头下樯桅林立,码头上摩肩接踵,架势有点吓人。 苏油对石薇说道“薇儿我再帮你拿一串,你抓住我衣角,别被挤丢了。” 城门处还好,靠右行走,已经成了默认的规矩,进出还算通畅。 陈田和郭隆两老军额头有些见汗,见到苏油过来“哎哟我的小少爷你可来了,县尉都等你好久了。” 县尉过来“明润少爷,今日人流噪杂,恐怕冲撞了少爷,长史特命我前来迎接。” 苏油将小手递过去“县尉大哥,来不来一串?” 县尉尴尬地笑道“这……我这还有职务在身……” 苏油说道“哦,那就不耽误你了,我们赶紧去吧。” 说是长史命人迎接,还不如说是程文应打的招呼,苏油和石薇边吃边走,来到瞩远楼前,就见杆柱两边各立着一支长杆,上面挑着一串花灯。 楼前张灯结彩,苏油掏出手绢把自己和石薇的嘴巴擦干净,上得楼来,就见知州,通判都在,还有江卿几家家主,连阿囤弥也来了。 知州见到苏油上来,就对苏洵笑道“明允,汝家千里驹。一篇《告祖文》,情真意切,仁性天生啊。” 苏洵躬身辞让“明允久在他乡,未能提命。此子但有一分可取,也是太守,别驾教化之德。” 知州呵呵笑道“半年来,我眉州气象,也尽不同。今日蚕市,帆樯辐辏,水陆云集,这也是江卿与力,造福乡梓所致。” 通判朗声道“好叫诸贤得知,今年眉州考级,为上上,中枢评定,乃‘文昌政化,德裕娄黎’八字。” 诸人赶紧恭贺,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苏油暗自腹诽,又是搞人均收入,几家把gd拉起来,我土地庙可龙里又拖眉州后腿了。 上前却笑眯眯的施礼“小子苏油,为太守别驾贺,并祝贤太守与别驾新春吉祥。” 知州对苏油的文章相貌颇有印象,点头道“嗯,不错,德及娄黎四字,就有你在土地庙和码头的作为,有志不在年高啊。” 苏油拱手“小子惶恐,此乃程史两家,还有小张天师力主,小子不过感羡天伦,适逢其会,不敢当太守谬赞。” 知州招手叫来下人“添个座,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能读透孟子此语的人,当得起此座。” 苏油赶紧谦让,躬身道“太守饶过小子吧,今日尽是尊长,如油坐下,那更是芒刺在背,倒不如站着舒坦。” 知州不由得笑道“还真是实诚孩子,也罢,你既守礼,我断无阻碍之理。不过金童玉女,分开来也不合适,就都站我后边吧。”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看来这娃娃亲在眉州城世家中已经传扬开了。 知州这是抬举,苏油赶紧躬身称谢,领着石薇与众人打了招呼,也不好说长话,简单问候几句,便乖乖叉手站在知州身后。 石薇更乖,红着小脸站在苏油后边,有点不习惯这种阵仗。 大家一起一边闲聊一边观赏江景,没一会儿,县令便领着嘉益两州的豪商们上得楼来。 大宋商业发达,在四川尤其如此,什么期货,分期付款,抵押担保各种商业手段和花样都已经不新鲜,这些事情,需得官府监督作保。 而且官员的利益也不少,因此他们也乐于从事。 待到一群人寒暄完毕,坐定安静下来,太守说道“我眉州近日添了一些物产,蒙诸商抬爱,销路甚佳,渐渐衍为大宗。” “今日此会,乃世家所请。一来确定一年产量,量出为入,节惜物力;二来安道公按蜀,期复旧制,提振商路,我眉州乐预其事;三来嘛,玻璃江风物绝佳,期与诸位同乐宴赏,以示朝廷慰喻之义。” 众人都是轻笑躬身,以示捧场。 通判言道“江卿四家,会同眉州酒坊,羁縻州二林部,都献上了各家产业的精品,大家玩赏之后,如有意的话,便将自己的商号,出价,写在纸上,投入匣中,价高者得。算是游戏如何?” 众人自是同意,知州拍拍手,示意胥吏将物品抬上来。 第一声惊呼,从楼中响起,接下来还会很多。 知州非常满意这个效果。笑道“这第一件,二林部的白黄铜海屋添筹盆。” 苏油露笑,这效果他也很满意,这个小插曲,是他向程文应建言的功劳。 而且这个铜盆的产地,不是二林部,而是可龙里,只是铜料来自二林部而已。 第一百二十二章 精品 第一百二十二章精品 铜盆整体色如黄金,内面盆周是连绵的山脉,盆底则是海浪,浪花部分为白铜镶嵌,盆身外侧则是浅浮雕。 一处悬崖,悬崖平台上,三位老人在老松之下,指着崖下海岛上一所华屋在聊天,海天之间,还有两只白铜的仙鹤飞舞,姿态优美。 这故事是眉州当地道家传说,苏东坡后来也把它写到了自己的笔记里。 翻看底部,还有一首阴刻的吉祥贺寿诗。 整个铜盆用料扎实,纹饰精美,如金银铸就一般,华丽非常。 苏油暗自好笑,这个铜盆,其实就是先刻出一个蜡盆,然后用水玻璃砂浆倒模,再用黄铜汁浇注而成。 真正耗时的,其实就在蜡盆雕刻和白铜镶嵌那点功夫而已。 不过波浪细纹,屋宇瓦片,鹤羽松针,无不精细异常。 这方法和普通倒模方法迥然不同,没有水玻璃技术,球磨技术,飞水法,永远没法翻出如此精细的铸模,这就与普通砂模失蜡铸造法形成了代差。 只看盆子,谁都会以为这是在铜器上直接雕刻出来的浮雕,那耗时得以年来计算。价值相应提升百倍。 很快便有人开始往铜盆前的匣子内投递纸条,之后二林部范先生一一检视了纸张,最后简单宣布道:“丰源号。” 一个年轻大胖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肥肉都在抖动,站起来团团作揖:“这寿礼我家老安人定然欣喜非常,诸位,承让,承让了。” 知州笑道:“贵号东家倒是个大孝子,又是蚕市第一件成交物品,这坐税,本官做主免了,让二林部返还于你,以奖掖孝道。” 年轻人开心坏了,连连作揖:“多谢太守,多谢将军。” 阿囤弥莞尔一笑,挥手表示没什么。 接下来,是程舍人书坊龙脑彩墨五铤,并撒花笺十封。 彩墨由五种颜色的飞水矿料,加墨胶龙脑反复锤炼,之后倒模贴金所得,分蓝,黄,绿,红,白五色。 以前的彩墨,除了朱砂墨,其余都是矿粉状态,现在是第一次以墨锭的形式出现。 撒花笺三层压制,底层是单层石纸,二层是砑花水印桃花春水图,洒粉色大小纸屑构成的花瓣,三层是普通单层书写用竹纸压制而成,可做到吃墨而不透墨。 每张花笺就这么看,是淡淡的绿纸下有大大小小的粉色花瓣,透光看,便会出现一幅桃花春水,落英缤纷的图案,端是神奇。 商人们蜂拥上前,争先恐后地投下自己的暗标,如此精雅的文房用品,远比铜盆受欢迎,足见大宋对文华的看重,这是奇货可居。 程文应命程三打开匣子,计点一番后,接过程三递来的纸条,微笑道:“老朋友了,眷墨斋老华。” 掌柜的一副文士打扮,起身拱手:“程公,下来还有事相商。” 程文应点头,表示答应。 第三件物品,是苏家十匹蜡染木棉布。 面料后世常见,如今却与绸缎等价,苏家布料别有不同,有了蓝色花纹图样不说,经纬更加细密,还隐隐有一层光泽。 这当然又是水玻璃在印染上的运用,同样是第一次面世。 苏洵感觉由自己宣布中标商人是降了身份,招手将苏油叫过去开箱:“益州薛记。” 一个中年汉子站起来供手:“苏小少爷,还记得我吗?” 苏油一愣:“你是?” 中年汉子激动道:“前日眉山戒严,小少爷义薄云天,用折刀换了小人和同伴运来的竹料,松木,骡车,还赠了盘缠返乡,这才保住了我们几家的家业,小人……小人们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完声音都已经开始哽咽了。 苏油听得有些懵,我不是花钱折价买了东西,看你们亏得厉害,顺便送了把折刀吗?怎么说法不一样了? 这时候也不好细问,只好点头:“举手之劳,下来再细谈。” 不过他还下不去,第四件商品,玉瓷瓶永春露特曲十二瓶。 阿囤弥立刻举手:“我能参与不?” 呃,你要参与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这次二林部带来大大小小上千件铜器,五六千贯打底,加上你一向大手大脚,谁还搞得过你? 我要的是广告效应! 苏油只好拱手:“姐姐,你就别参与了,下来小弟另有礼物相送。” 阿囤弥“哦”了一声,把手放下了:“可不许赖账!” 楼内众人都不觉暗笑,这夷人女子,当真不通礼数。 等到苏油将纸盒打开,选定出价最高的一张,竟然高达两百贯。 这是要疯啊,我就是凑数玩玩的!难怪前边几位笑容掩都掩不住! 定了一下神:“呃……恭喜源骊坊。” 第五件,通犀象牙首尾羽纹花钢文案折刀。 这刀和普通羽纹花钢相比,石通的手艺又有精进,钢质也更好,关键在装饰。 刀柄首尾为白色的象牙雕饰,中段是犀牛角,犀牛角中间,有一道浅色半透明的细纹,非常明显,将犀角一分为二,与弹出的花钢上的羽脉相对。 有了这道细纹,犀角就不叫犀角了,叫“通天犀”。 有一年京城大疫,仁宗让内库出犀角药材与太医局配药赈济百姓,就开出来一条通犀,内官以为至宝,禀告仁宗,希望他留下,仁宗生气了,说玩物与百姓孰轻孰重你不知道吗?赶紧给我拿去配药去! 仁宗之仁,的确是皇帝之中少见的。 因为天师法剑的事情,羽纹花钢早已经蜚声四路,人人都好奇,人人都没有见过。 之前倒是有一柄紫檀座象牙装的清荷短剑,据说已经被辗转收入宫内。这柄折刀,还是第一次让与会之人见识到到底什么叫羽纹花钢,什么叫跳刀。 物以稀为贵,这次的投标人数,堪与程家那次相比,最后被一位退休官员一样的老头拿到。 为什么苏油猜是退休官员,因为知州亲自将折刀送到老者案头,还温言闲聊了几句,这做派与他人不同。 压轴的终于来了,玉瓷变色玫瑰釉大梅瓶。 铜盐釉料对炉内环境极为敏感,颜色因还原氧化环境不同,入炉一色,出窑千变,这是钧窑的拿手好戏。 不过这秘密在苏油面前不是秘密,没试验几次,便被他鼓捣了出来。 钧窑窑口,有走泥纹,底部是蟹壳青,这是后世判断钧窑瓷器的标志,其实是当时工艺的一种缺陷美,这件大梅瓶却是玉白晶莹的胎体加釉,一点毛病没有。 关键是器型巨大。其实整个梅瓶是分四段烧造的,从做胎,烧胎,拼接到整烧,费了史大和苏油不少的功夫。 即使有精准量具的帮助,但是烧制过程中的变形也导致绝大多数胎体无法拼接得天衣无缝,几百斤瓷胎被砸碎沦为磨料,心痛得史洞修一宿一宿的睡不着。 等到大瓶胎烧造出来,施釉反而简单了。 烧造流釉过程中不时开合一下进气孔,改变窑内环境,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 这瓷瓶,是所有东西中费时最久,费工最多的,最后五个瓷胎只留下一件,现在一拿出来,顿时惊艳全场。 瓶子与苏油等高,瓶口是一圈深蓝,然后往下是玫瑰紫,再过渡成大片玫瑰红,大红,然后浅紫,浅蓝,最后纯白,流光溢彩,通体无暇。 非唯人力,亦有天成。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这玩意儿,谁特么还敢上前丢纸条? 太守呵呵笑道:“这件梅瓶,是我皇宋烧造出来的最大一件瓷器,虹光霓晕,帔霭流霞,非人臣所能宝之。今日只与诸位同赏,之后眉州府将出价千贯购入,作为吾皇五月生辰寿礼!” 接下来的洽谈中,眉州府坐税将收到手软,今年的眉州知府,不差钱! 第一百二十三章 薛忠 第一百二十三章薛忠 瓷公鸡站起身来:“太守,我眉山虽僻远,然同沐王化,共仰皇恩。当今之仁德,寸草亦得滋育,既然是献给官家,我史家瓷坊便没有收钱的道理,还望太守成全。” 咦?瓷公鸡不瓷了?突然搞了个政治正确,让苏油怪难适应的。 知州拈须笑道:“史公此言,固然是爱君之心。然则官家仁慈。敢行此举,那就该本官遭申斥了。” 说完又道:“不过玫红大瓶献上去,当别有内命到来,你我静等就好。” 拍卖会到此结束,接下来就是赏宴,太守通判略饮了几杯,便即离去。 众人躬身相送,转过身来,曙远楼哄然一声喧闹起来。 “史公,史公这般瓷器,贵坊还有多少?我嘉州瓷行与史公一水上下!且与小弟两套充装门面啊……” “且慢!你嘉州瓷行是一水上下,我益州瓷行就不是了?史公,这都是同江之水,你可得端平啊……” 这是走地域乡情的。 “程公,呵呵,贤侄在青神对我家一直照拂,蒙他抬爱,永春露,《杜工部集》家中均有收藏。这是他托我带给您老的家信,这《杜工部集》,《史记三家注》,您看……” 这是以照顾程浚前程做交换的,能提前得到永春露,《杜工部集》的,不是程俊的上司就是好友。 “哈哈哈,苏老弟,久违久违!万里桥一别,这便有些时日了吧?还是那么清健!听闻苏兄去了剑门?这过成都而不入,为兄便有些生气哟……今日就是来问罪的!来来来,看为兄给你带来的后蜀宫中绘本……” 这交情才卖得巧妙,果然是读书人对读书人。 种种情形不一而足,苏油看得暗暗好笑,自己带着石薇来到阿囤弥那边,跟便宜姐姐聊天。 阿囤弥见石薇可爱异常,再看她腰上挂着一条腰带,腰带上坠有几根细链子,上边挂着的不是大宋女生寻常女红针黹所用的东西,而是火镰,短剑,印囊,英气勃勃,和自己的颇为类似,不由得大喜:“这就是你家小媳妇?快过来让姐姐瞧瞧。” 说完有将臂上金丝钏子取下来绕到石薇手腕上,横着眼看苏油:“还以为你们大宋的读书人,找的一定是娇滴滴的官宦小姐,小油眼光不错!” 跟你相近就不错!不过这话不敢说,笑道:“姐姐,这是石薇,她家本就是将门世家,论辈分是大石头的小姑奶奶。” “啊?哈哈哈哈……你们汉人的辈分还真好玩!” “薇儿,这是二林部的阿囤姐姐,她可是我大宋册封的将军哟。” 石薇的大眼睛顿时亮了:“将军姐姐?你也会武功?” 阿囤弥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将军靠的不是武功,而是统御之智。智信仁勇严,可没有武功之说。” “不过普通人要当将军,得先从司戈,校尉,郎官,一步步上来,因此要是没有武功,第一关都过不了。你手上的茧子说明你武艺应该不错,等你一步步做到将军了,就封小油条做你的军师!他那脑袋瓜子,比我们够用!” 石薇点头:“嗯,小油哥哥很聪明!” 阿囤弥笑道:“那等你什么时候到二林部,姐姐带你去打猎!你会射弩吗?” “大宋不让用弩,不过我会开弓!” 石薇自打进楼,在官员文人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现在遇到阿囤弥,一个没想到内地还有习武的汉女,一个没想到羁縻州还有女性的将军,一大一小俩女生顿时谈得异常开心。 二林部的商都在范师爷那边打交道,苏油看了一圈,见之前益州的商往这边看了好几次,便过去与他打招呼。 见苏油过来,益州商人与旁人说了几句,便过来打了个长揖:“上次太过匆忙,未通姓名,小人薛忠,蒙小少爷搭救,此恩永不敢忘。” 苏油摆手:“此话从何说起?上次贱买你们的货物,实是过意不去,因此以折刀相抵。怎么说法变了?” 薛忠说道:“小少爷有所不知,上一次小人是屋漏偏早连夜雨,狼狈返乡之后,才发现母亲重病,同伴几人商议,先用小少爷给的两百贯救急,这才将母亲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您给的折刀,大慈寺方丈看过,说不是凡品,便用五百贯收了,因此上一趟眉州之行,几家并没亏蚀,这都是小少爷的恩德,小人只敢宣扬,绝不敢隐瞒少爷。” 苏油微笑道:“原来如此,你母亲可大好了?” 薛忠心有余悸:“已经大好了,母亲听闻少爷的事,便要我来眉州道谢。今番前来,其实不为货贸,适逢其会而已。” 苏油笑道:“难怪你上次贩运的竹木,这次却拍了布匹。” 薛忠赧笑道:“叫少爷见笑,商人逐利,小人往来于几路,其实是什么有利贩什么。” 苏油说道:“嗯,那你这水路应该是精熟的了?” 薛忠说道:“别的不敢多说,夔门到剑门,这条路小人是跑熟了的,其余几路,就算不熟,也有相熟的朋友在跑。” 苏油点头:“那丽水一带熟吗?” 薛忠呃了一下:“这个真不熟,那边蛮荒之地,商路历来不畅,过雅州入吐蕃倒是可以走那条路,但是沿途艰险。听闻还有生蛮,抓到过往商,往往杀之祭天,小人还要侍奉母亲,不敢去那些地方冒险。” 苏油说道:“行,那你就与我讲讲夔门至剑门沿途风物。” 薛忠笑道:“说起这个我就一清二楚了,夔门是出川重地,关键是盐。那里辐射荆湖,吴人多以粮食,丝麻,用圆底大船运来,换取川中的食盐。” “一旦三峡断航,夔盐十日不至,那边的粮食和丝麻简直堆积如山。可见大江商路之盛。” “接着往上到泸州,一路上基本都是靠食盐丝绸为大宗,直到过了嘉州,才进入物产丰饶之地。嘉州到成都商途,那是珍奇满路。近日商蜂拥至眉州来,便是为了五色布,龙脑书,玉瓷美酒这等好物产。” “过了成都府,上剑门入汉中,便可接中原了。不过如今西夏骚扰,那边走的大宗是粮草,我蜀地自产盐,而且不贵,因此对解盐是不稀奇的,所以多是朝廷疏课,商人不太愿意走。路途艰难不说,也没多少利润可图。唯一值得跑一趟的,那就是铜币本身。” 铜币你个头!特么半路都给你们这帮奸商铸成铜器了,我在眉州就几乎没见过什么铜钱! 苏油又问了不少细节,还有益州最近的政策动向,拱手道:“听薛大哥这番言说,苏油如行万里路,胜读千卷书。说了这么半天,耽误了李大哥洽谈生意。如果李大哥需要什么眉山物产,尽管说来,苏油身为江卿土著,倒是与几家都说得上话。” 薛忠供手道:“家中连番遭遇大事,此次前来不为商务,也未带从随,十匹苏棉,已经囊空空了。” 苏油想了一下:“这里太吵,且随我一行,我给你看样东西。” 托阿囤弥照看好石薇,苏油领着李忠下楼,一路来到酒坊。 城里人都出去看热闹去了,街上倒是冷清。 来到曲房,苏油取出一簸箕白色的小丸出来:“听你所说的情形,这趟替我带这个去益州,当是举手之劳。” 薛忠看着那些小丸:“此乃何物?倒有些像码头上卖的浮圆。跟酒有关?” 苏油笑道:“此乃眉州酒坊的新式曲母,酿造永春露所用的曲饼,就是以它为种。”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别人的奇遇 第一百二十四章别人的奇遇 薛忠脸上不由得连番变色,接着一咬牙一跺脚:“少爷待我恩重如山,薛忠无以为报,今日便担了这天大的干系,少爷有多少曲母?薛忠安排眉州到益州的官船运送,保少爷断无一失!” 苏油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叫你带点东西,怎地跟做贼一样?” 薛忠“啊”了一声:“少爷,曲母过境,这本身就是走私做贼啊!”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一脑门子黑线:“走什么私!我这曲母,是让你带去益州,给那边的曲房看看,如果他们满意,便叫那边来与眉州曲房联系。” “我们能够给他们提供上等曲母,他们拿去可以制作成曲饼发卖给酒坊。这是榷务对榷务,跟走私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说完琢磨道:“不过你说得有道理,到时候我找姻伯去州府讨要一封行文给你带上,别真给沿途税监当贼给拿了!” 薛忠放松下来,笑道:“沿途税监都是兄弟,主要地方官三年一换,怕他们迂腐不晓事。” 苏油从酒坊那边取过两瓶酒:“这个算是路费。你拿着路上喝。” 薛忠不觉讶异:“少爷,这就是八贯钱啊,您和这里坊东相熟?” 苏油笑道:“坊东是我姻伯,就是拿彩墨彩笺当彩头的那位。” 薛忠赶紧拱手:“少爷,有这层关系,程老这永春露我也能进一些啊……” 苏油挥手:“得了吧,刚刚不还说是没钱?虽然贩酒贩盐在四路是半公开,但咱们还是等张公真正恢复旧制再说吧。不差这点时间,最紧要别给人抓了把柄。” 说完停下脚步转身:“不过你要是能把曲母的生意给我推广出去,此中利润,分你一成!” “啊?诶诶!”薛忠没想到此行还有这般好处,这可是制作永春露的曲种啊,拿去益州,邛崃,还不跟捡钱一样?! 收拾了两箩曲母,令人挑去薛忠的船上,两人这又返回曙远楼。 楼上宴会已近尾声,苏洵早不见了,程文应见苏油回来便招手:“贤侄过来,与你介绍几位名流。” 这几位聚在一起,周围商都躲得远远的,看来是自知身份不匹。 程文应首先便介绍刚刚得到折刀的那个老头:“这位是益州来的赵制置赵世伯。” 说完对老头拱手:“这是苏家的后学小子,苏油苏明润,有机会世兄可得提点一二啊。” 那老头挥挥手:“告老闲游到此,眉州文事大兴,程兄功不可没啊。” 苏油老老实实以后辈见礼。 倒是身后跟着的薛忠一脸的仰慕:“赵……赵老……” 那赵老看了薛忠一眼:“你认识我?” 薛忠兴奋地道:“我是赵老同乡啊,赵老的神奇经历,岂有不知之理。” 那赵老再次挥挥手:“总是年青时学问不精,辜负了圣明期许。” 另一位老者笑道:“世兄,这可是罕见的机缘,我辈求还求不得啊,总是世兄人品高洁,终得今上赏识。对了看这位小世侄的神情,还可能不知您的事迹,要不就让程兄给他讲讲?” 赵老叹息道:“经年旧事了,还提它……哦不对,是得讲讲,年轻人日后进考,可别犯我犯过的错误才成。” 程文应这才转头对苏油说道:“你赵世伯啊,年轻的时候参加科举,文章做得好,入了三人榜首,供官家点定。” “官家打开首卷,阅罢大喜,可接着又一声叹息,说此卷做得虽是极好,但是可惜错了一个字。” “阅卷官大恐,伏问所错何字。当今说道:‘唯字本应从‘口’,怎么从了‘厶’?’” “阅卷官言道该字通假,官家也不解释,当即宣见这位考生,乃西川成都人,姓赵,讳旭,字伯升。” 苏油抬头:“莫非这位考生,就是赵世伯?” 赵旭叹息道:“是啊,一字之差,名落孙山,今上当时宣见,说所做试卷极好,只可惜误了一字。我伏问何字,当今说‘唯’字。我听后小心解释,这两个偏旁,日常其实是可以通用的。” 苏油说道:“赵世伯说得没错啊,这两字本来就可以通用吧?” 赵旭说道:“就好比门中之月与门中之日,一般可以通用,然门中之月为正字,门中之日,那就是俗字,不能用之于朝廷制策试论。官家挑出的这个错误,其实我是心服的,所答不过一时糊涂,希图侥幸而已。” 苏油不由得又有些头大,这也太严格了吧,问道:“那官家如何回答的?” 赵旭笑道:“官家当即取来纸笔,在纸上写下私和、去吉、矣吴、台吕八字,让侍从递给我说道:‘学问未精,再读三年吧。’” 程文应笑道:“你世伯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为等三年后下一次科考,他干脆流落在京都,每日靠替人写字作文为生。” “一年后,今上为梦所感,扮作一官人,带一太监微服出宫私访。在酒楼上倚栏看街的时候,不小心将手中的月样白梨玉柄扇掉在楼下,下去寻时,已杳无踪影。” “酒罢,闲转到一家茶肆,却见其墙上有一首词,词清句丽,锦绣无伦,便问何人所做。茶博士道是一位落第的秀才,满腹珠玑,可惜终日卖文为生,艰难度日。” 苏油骇然:“难道这位秀才,又是赵世伯?” 程文应对苏油的反应很满意:“然也!今上惊于词章的文采,立即让茶博士将你赵世伯找来。不过你赵世伯当时竟然未认出官家。” 赵旭摇头道:“奏对之间,何敢直面天颜。惭愧之余,只恨辜负圣恩。当时战战栗栗,之后哪里还能认得……” 程文应笑道:“当时你赵世伯手中拿着一柄小扇。太监见之,说扇主人在此。你世伯二话没说,当即奉还给了官家。官家大喜,不是因为宝扇得归,而是他看出你世伯乃坦直君子。” 另一位老人笑道:“于是官家问他为何上科不第。你世伯直承来去,只道是学问不精,究科不细,乃自取其咎。今上因他口音,又问是否认识西川要员王制置,并说王制置是自己的外甥,还写了封信,让你赵世伯回成都去投靠他。” “次日便来了两位素不相识的官人,给他送来一封拜谒文书,一个领路仆人,还有盘缠银两。你赵世伯感激不尽,连忙启程赶回成都。” 程文应笑道:“不巧快到成都之时,却传来王制置已经调任的消息。你世伯闻听,不由得嗟叹时运不济。倒是那仆人不断催促他继续前行,先到制置衙门看看再说。” “西川诸官等了三天,也没接到新任的制置。待得主仆二人到了制置衙门,那仆人不由分说就把他推到接官厅,然后撕开文书,宣布你赵世伯为西川新任制置。原来这所谓文书,竟然是今上颁发给你世伯的告身!哈哈哈哈……” 这事情堪称奇遇,宋代即便是皇帝想要任命一位官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宋君权、相权、台谏相互制约,光皇帝说了不算数,还需要宰相同意签押,给事中签放,中书舍人同意拟稿。 要是任用不当,这三关都过不了,就算过了,接下来还有御史出马弹劾,你上任那一天,就是下课那一天。 制置使不是官职,而是差遣,掌一路军事,到南宋才是大员,现在虽然是路级,实际多由大州知州兼任。 四川环境独特,因此有时候单立,但是依附于益州知州,其实也可以算是一个特殊的幕僚。 即便如此,这老头当时没有官职却能混到一个不小的差遣,也算是奇遇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被打脸 第一百二十五章被打脸 这也是皇帝变相地为自己的任性向士大夫认错,因此才得到一路绿灯批准,否则的话,想都别想。 苏油一下子觉得这老头好高大上,赶紧再次施礼:“世伯此番经历,堪称殊遇了。” 老头再次叹息:“相比此般殊遇,以我本心,其实更愿再战科场。只是圣主隆恩,无法辜负罢了。” 说完拍了拍苏油的肩膀:“教训啊,后生小子,牢记吧……” 苏油目瞪口呆,我这里羡慕得口水都下来了,你的意思是还不满意?士大夫要不要这么矫情?! 却见几个老头也跟着点头叹气,深以为然,可见如今的世人对正牌进士出身是多么推重。 接着程文应给苏油介绍另一位,青神县过来的,姓杜。 这个苏油总算不是睁眼瞎了,青神江卿,陈、杜、杨、程,难怪程文应熟悉,躬身作揖:“晚生末学,见过诗圣后人。” 唐代大诗人杜甫因避战乱流落剑南,居成都西邻;下江陵时留二子守成都籍,杨子琳之乱时,后人又避患奔眉,去世后埋葬在青神,这一支子孙遂为青神人。 杜家后来出了杜敏求,杜莘老;陈家后来出了陈希亮,陈慥;杨家出了杨泰之,杨栋,杨汝明,杨大全。都是青神江卿中了不起一时的人物。 这位就是杜敏求的父亲,乃隐士高人,历史上并不见名姓,这时候呵呵笑道:“大小苏如今就学青神,时常来拜会老夫,文采那是没得说的。明润诗文也不错,真是家学渊源。” 说罢摇头:“我家那小子七岁能诗,老夫已经慰藉得不行,结果你比他还小一岁,难得,当真难得。” 赵旭说道:“相比自述之诗,其实告祖之文更是值得称道。没有成年人矫直枉饰那一套,反而让人眼前一亮。明润你须记住,文以载道言为心声,可不要随年纪增长而流于陈俗。” 苏油赶紧躬身:“小子一定牢记前辈教诲。” 又被好好教育了一番,苏油才得空抽身。 县令和税丞在一边小桌上,身前是一大摞文书,两人的喜色怎么都掩饰不住。 不过苏油现在没时间去了解具体数字,另一边窗口那里一大一小俩女生嘴上都快可以挂油瓶了。 石薇见到苏油过来:“小油哥哥,这里好无聊啊。” 苏油赶紧点头:“是是是,现在事情差不多了,我们去逛蚕市吧!” 三人从曙远楼出来,薛忠也赶紧跟了上来。 苏油讶异道:“薛大哥,你还有事?” 薛忠说道:“蚕市拥挤,我跟着少爷和小娘子们吧。” 苏油看了看身周不远处几个穿着汉服的黑小厮,这是他的恶趣味,将便衣保镖的概念告诉了阿囤弥,阿囤弥还当真了。 但是薛忠也是一番盛情,于是笑道:“说得也是,那就麻烦薛大哥了。” 码头现在成了一个大集市,摊位和摊位之间挨得很密,商品非常多。 城门处是卖鲜花的人家,周围农户将自家的红梅,腊梅花枝剪下来,扎成小捆发卖,生意极好。 还有水仙,也非常受欢迎。 看到水仙苏油想吟诗,想想大多都是宋人作品,还没问世,只好忍了。 抄袭别人的诗词当做自己的作品,这样的事情他是不干的。 蚕市外围主要是农具,种子,蚕种,越往里走,商品越贵。 苏油买了一篮杂果,有甜橘,去皮甘蔗,削好的荸荠,先把女生的嘴哄了,然后一路边吃边看。 没走多远,薛忠两手就已经堆满了东西,农家妇人织绣的女红小件阿囤弥非常喜欢,裙帕,香囊,袖领装饰之类,看着就想买。 还有就是一些欺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泥老虎,彩纸风车,纸灯笼,竹节小蛇。 给二女买了两支绒花戴上,苏油又买了几块糯米糕,说道:“姐姐我们逛逛就挺好,买太多了薛忠没法拿……” 阿囤弥对竹器摊子上一个竹编背篓很满意:“看看这竹丝多细!买个背篓给这大哥背上,就解决问题了!” 薛忠:“……” 苏油将薛忠拉过来,低声说道:“这是二林部的在藜将军,她们那里盛产铜器……” 薛忠抛下苏油两步赶到阿囤弥身边对竹器老板说道:“再给我来一副挑子!” 药市的稀奇很多,不少中药材苏油不认识,倒是石薇能如数家珍。 待得问明一个药叫附子后,苏油觉得自己又可以显摆了:“这东西需要去除毒性之后才能使用,你们知道吗?” 那药商反手就打脸:“这位小爷说得极是,晋代《肘后》,祖宗便留有炒碳法。刘宋之时,《雷公》则用东流水并黑豆浸泡。至唐,《千金》有蜜涂炙法、《理伤》则是纸裹煨法。传至今日,还有水浸、姜煮、姜汁淬、醋浸、烧灰存性、黄连炒。” 石薇接口道:“还有赤小豆煮、盐水浸后炮、童便浸后煨……” 药商拱手喜道:“此三法还未得闻,小娘子多闻,真是厉害了!” 好吧就自己那点村里草药医生那里得来的知识,和现在的人说中医,简直是自寻打脸。 不过石薇的中医知识挺丰富,这段时间里苏油倒是越来越明确,离开药商便问道:“薇儿你学过医?” 石薇说道:“大哥说老祖当年先是带兵,带兵的时候军医很重要,时疫,瘴气,都要防着,还有跌打金创,那更是常事。” “后来老祖又要享福,日常药膳保养,导引调理,都非常注重,因此我们石家一直以来就很重视医术。” 苏油点头:“倒是有道理,对了说起治伤,阿囤姐姐你们部落中是如何治疗金创的?” 阿囤说道:“嗯……这个怕是范先生更清楚,我知道的就是血竭,朱砂,铜粉,红花,当归是常用。哦,还有乳香,冰片。” 哇塞连你都这么厉害,不过该显摆还是得显摆:“你们那边,或者有没有见到大理那边,流传一种药材,叶子如同巴掌,八月在草柄上结出一团朱红色的小果子,根部是块状,可能叫三七的?” 阿囤弥摇头:“没听说,不过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给你打听一下。” 苏油赶紧说道:“一定打听一下,这是一味极好的金创药。” 这时石薇又停下了:“小油哥哥,这里有虎骨,还有犀角!” 苏油看着摊子上两根骨头,一段角:“你怎么知道?” 后世藏药摊子他见得多了,虎骨多的是,百分之百的假货。 石薇将大骨头用双手举起来:“你闻!” 我闻得出来才见鬼了!苏油赶紧摆手:“品质怎样?薇儿你要不要?要我们就买下?” 药摊老板只以为是俩看稀奇的小孩子,没想到竟然是大主顾上门,赶紧说道:“哎哟,两位定是家学渊源,名医之后。” 阿囤弥在一边说道:“干嘛要买?薇儿你想要姐姐给你送你几副,大理那边多的是。” 苏油看药摊老板转眼脸都青了,赶紧打岔:“人远路来眉州也挺不容易的,我们买了,多少钱?” 双方商定,五贯交钞成交。 继续闲逛,薛忠挑着担子:“这就是蚕市的好处了。” 苏油没有明白:“怎么说?” 薛忠笑道:“衙门鼓励行市,今日只需要交点摊位费,其余不管不问。虎骨不去说它,犀角这东西,平日里要买,价钱可得翻个倍。” 苏油恍然:“对哟,香犀也是专榷范畴,这里边价差大了去了!走走走,那去香药摊子那边捡漏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翊卫仙卿 第一百二十六章翊卫仙卿 结果不光是他如此想,人人都如此想,香药摊子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苏油被这阵仗吓着了:“要不,我们还是闻闻味道就回去?这也太吓人了点吧!想挤也挤不进去啊……” 这回连阿囤弥也点头:“对啊,我们还是回土地庙做吃的吧……” 回土地庙的路上,石薇开始渐渐不说话了。 苏油知道她是为要离开而难过,自己心里其实也很不舍,不过该开解还得开解。 “薇儿你知道吗?成都二月还有花会,万里桥小游江,比今天的还热闹一万倍。” “哦……” “玉局观那里也热闹,那里是成都最大的药市,肯定有很多你只在书上见过的东西……” “哦……” 想想不是办法,苏油眼珠子一转:“薇儿,你说是船快还是马快?” 石薇想了想:“顺流船快,逆流马快。还要看水陆路程。” 苏油笑道:“是吗?那我一会儿就给成都的薇儿写封信。” 石薇一下子好奇了:“成都也有个薇儿吗?” 苏油说道:“有啊,不过她现在还在眉山,慢慢走的话,嗯,要几天才能到成都。” 石薇终于咯咯笑了:“小油哥哥你骗人,明明就是我自己。” 苏油笑道:“薇儿真聪明,不过眉山的薇儿,和一路看着风物抵达成都的薇儿,肯定是不一样的,你也给在成都的自己写一封信好不好?到时候看看到底是人先到还是信先到!” 到得土地庙,娃子们还没回来,石薇兴冲冲地跑去找纸笔去了,阿囤弥就看着苏油讥笑:“跟我动不动就板着脸扯什么朝廷法度,哄自家小媳妇倒是一套接一套。” 苏油满脸通红,你管的着吗你! 薛忠将东西放下,过来和苏油告辞。 苏油怎么可能放他离开:“薛大哥辛苦了,怎么也得吃顿饭才走。放心,很快就得。” 薛忠赶紧摆手:“怎敢劳动少爷……” 陈田从屋里出来:“且放心宽坐,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就是小少爷的乐子。” 苏油笑着竖起大拇指:“老哥是知道我的。” 薛忠被陈田拉着坐了下来,竖起自己的手指晃了两下:“老丈,这什么意思?” 陈田一边给薛忠倒水,一边笑道:“他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多了,不用管,你是益州来的吧?” 薛忠拱手道:“益州来的,蒙小少爷恩德,特来拜谢。” 说完将苏油的事情说了一番,再次拱手称谢。 陈田就叹气:“别对我拱手,我也不是他长辈,就是看城门的军头。和你一般,也是受他恩德之人。唉,和小油一比,这把年纪啊,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两人在那边聊天,阿囤弥背着手看苏油做饭:“今天又是什么好吃的?” 苏油笑道:“没啥,给薇儿做点东西路上吃。” 阿囤弥拍了拍苏油的肩膀:“嗯,薇儿路上能吃,那我路上也能吃,多做点。” 苏油要做的其实就是豆豉鱼,做多做少都无所谓,做多比做少还更方便。 土地庙小鱼干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了,将小鱼干撕成大小差不多的块泡热水里吸水,苏油这边亲自炒料。 风豆豉,泡姜粒,其中蒜粒要用得极多,还有糖霜,葱段,一样样下锅里炒香。 然后炸鱼,将炸过的鱼和料一层层分别码到大铜盆,看了看感觉油太少了,有烧了些油加进去,然后蒸制起来。 去江边竹篓里拎了条大鱼回来,让陈田帮忙剖洗干净,码味后上锅蒸上。 待鱼蒸好,将剩下的一点豆豉鱼炒料堆上去,蒸鱼便算弄好了。 又蒸了一大盘蛋羹,淋上醋和酱油。 最后用豆瓣酱炒了一个回锅肉,一顿晚饭就算做好了。 众人坐下来开吃,薛忠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饭食,不由得大为惊异:“这……这这这……” 苏油笑道:“味道还行?” 薛忠笑道:“别还行啊,这太行了!小少爷我跟你说,就这几道菜,蜀都府大大小小千家旗亭,那都只有乖乖低头的命!” 苏油说道:“留你吃饭,其实还有一个意思,这些调料,要是发往益州售卖,可以通行吗?” 薛忠喜道:“少爷的意思,是想将这生意交给我?” 苏油道:“交给你也行,问题是这东西可以替代食盐,还多了鲜味,穿州过府,会不会有关碍?” 薛忠笑道:“这个少爷尽管放心,专榷指的是专买专***如糖霜香料这东西,就只能去官营铺子买,可买出来再加工蜜饯脂粉,就可以通行了,按行坐收税而已,这些调料,也是一个道理!” 苏油一想也是,点头道:“原来如此……来来来,趁热多吃点,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薛忠急道:“别别别,小少爷,我们先说说这什么酱油,豆豉,豆瓣酱……能不能……能不能……” 苏油笑道:“交给你了!” 薛忠大喜:“诶诶!小人多谢小少爷了!没想到这次来眉山,又得蒙小少爷眷顾!您放心,一定给您搞好!” 石薇将脑袋从饭碗里抬起来:“小油哥哥,这些我也要带,要是我想小油哥哥的时候,便叫厨娘给我做。” 苏油笑道:“放心,我还给你做了路上吃的。” 说完想起一件事:“薇儿,你性子大方直爽,我相信我兄长,还有玉局观的诸位道长,都会喜欢你的,你带去的东西,肯定都乐于和大家分享,对不对?” 石薇点头:“嗯。” 苏油问道:“要是我亲手给你做的那些呢?比如金蟾,音乐盒,跳刀这些呢?” 石薇犹豫了一下:“可以给他们看看。” 苏油又问:“要是他们弄坏了呢?” 石薇啊了一声:“那我肯定会伤心,会生气的!我不给他们看了!” 苏油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东西啊,和人一起玩没问题,这也是交到朋友的好法子。不过要是别人不小心弄坏了,他们可能赔不起的。你要是伤心生气,我兄长肯定会让他们大受责罚,甚至典田卖屋赔偿,这样就和交朋友的初衷相违背了。” 石薇说道:“那怎么办?” 苏油给她舀了一勺蛋羹:“所以小惩即可,让他们知道自己错了就行,东西就千万别让人赔。坏了你就给我寄回来,小油哥哥自都会给你修好,这样行不?” 石薇点头:“嗯,小油哥哥心最好了,到时候就打他们屁股,不让他们赔东西。” 大家都笑了,只有阿囤弥撇嘴:“烂好人一个。” 苏油又对薛忠说道:“明日可龙里会来船,接薇儿去成都,就拜托薛大哥一路同行看顾了。” 薛忠说道:“小少爷只管放心,我一定将你们一行送到,不知薇儿小娘子到了成都,落足何处?” 苏油说道:“你领他们去玉局观就行。” 薛忠傻了:“玉局观……天师府?小娘子是天师府的人?” 苏油说道:“不是,她是去玉局观跟老道士们学医的,天师道那边倒是给了个啥……呃薇儿那是啥称谓来着?” 石薇抬头:“我也不清楚,说是什么五品天坛玉格。” 薛忠惊呼一声“哎哟我的天爷”,转身翻倒在地:“善民拜见翊卫仙卿!小娘子……啊呸呸,仙卿恕过小人怠慢之罪!” 得,早知道还不如不说,这顿饭还怎么吃! 第一百二十七章 胜利的大会 第一百二十七章胜利的大会 吃过饭,苏油将豆豉鱼端出来冷上,然后给石薇调制酱油。 鲜味不足没问题,蘑菇干泡发后熬制补上就行了。 娃子们回来得很晚,一个个都累坏了,不过人人脸上都满是笑意,李栓柱见到苏油便喜道:“少爷,猜猜我们赚了多少?” 苏油凑趣:“多少?” 李栓柱抠着脑门:“呃,没数,反正老多了……” 你都没数你还问我?这是乐昏头了! 苏油笑坏了:“都抬屋里去吧,今日有土兵大哥守着,安全得很。” 阿囤弥任性,不去住驿馆,范先生劝了两次,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调了两队土兵过来保护,领队的还是阿囤炽火。 次日起来,可龙里的船来了,石守要护送石薇去成都。 土地庙给石薇准备的东西也多,豆豉,酱油,豆瓣,榨菜,大头菜,萝卜条,米花糖,糯米粉…… 豆豉鱼凉得结实了,苏油取来两个坛子,将盆子里上层豆豉鱼放底下,下层放上头,再把盆子里的油淋进去,一坛给阿囤弥,一坛给石薇。 然后一一交代:“这个路上吃,豆豉和萝卜条可以到了成都慢慢吃,榨菜三月可以开始吃了,大头菜五月开坛,芽菜要等到入冬……” 语气中充满了不舍,净是琐碎。反而是石薇性子定,想好的事情就干脆果决,将信交给苏油:“小油哥哥你真像个小老头!记得帮我寄信。我走了!” 说完挥挥小手,抱着豆豉鱼坛子,头也不回地上船。 石守那边带的东西也多,还有八公给石薇准备的,一艘船塞得满满当当,幸好薛忠的船还空着一半,才将各种瓶瓶罐罐放下。 众人都到水边相送,苏油看着两艘船解缆离开,眼泪都快下来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跟我说啊,走得还真潇洒呢……” 阿囤弥看着远去的船影:“这性子我喜欢,不似宋人女子那般哭哭啼啼,倒有几分我族女儿的风范,不愧是将门之后!哎哟小油以后你那些小妾怕是命不会太好……” 苏油转身就走,番邦女子,未可喻之以理!我说过要小妾吗我?! …… 第一届眉山商品物资交流会,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鼓舞人心的大会。 眉州税监,参与监督统计合同拟定四十三份,监督合作意向书签署七十六份,共计金额三十六万皇宋贯。 在眉山知州,通判,和县令领导的两级政府关怀下,各商纷纷表示,眉山优良的手工业基础,合理的规划布局,丰富优质的商品资源,和鼓励工商的税收政策,让他们深受鼓舞,也深切感受到了来自两级政府的开明和关爱,希望这样的大会以后能继续进行下去。 与会的江卿世家也做出保证,接下来将合理调配生产资源,扩大生产规模,严抓产品质量,做好风险控制。为眉山市今年生产总值再上台阶贡献一分自己应尽的力量。 知州对江卿世家这一态度予以了高度肯定,同时指出,精神文明建设,和物质文明建设一样,是大宋和谐稳定的两块基石,眉山不但两手都要抓,而且两手都得硬。 本土著名企业家程文应先生当即表示,知州的教导,具备宏伟的大局观和历史前瞻性,是值得大家深刻思考的,也指出了前进道路上可能会发生的问题,避免了犯方向性错误的可能。 因此他决定,将知州宝贵的指导性意见化作可行性方案,先期在土地庙投资兴建一所希望小学,争取摸索出一套合理的教学模式,为进一步将教育事业推广到个全州各乡打下良好的基础。 同为本地著名企业家的史洞修先生,则提出州学教室破败,书籍简陋,师资力量不足,教职工收入不高,还存在工资拖欠等实际问题,提出了捐赠意见。 江卿世家纷纷表态赞同,踊跃为州学捐赠出力。 以上是来自眉山州码头土地庙苏油的报导。 实际的情况,其实还是有些小出入的。 新商品受欢迎是肯定的,程家书坊,《杜工部集》,《史记三家注》这两样是大宗,其余的五彩神仙像,五彩诸佛讲经图,也是大售。 史家瓷坊一举成名,知州的话已经非常明白了,接下来史家瓷坊搞不好就会成为御窑窑口,要真是那样,第一批出产的瓷器也可能就是市面上能见到的最后一批,今后可能有价无市! 至于石家,与二林部,税监签署了复杂而繁琐的购销合同,涉及大量的大宋贸易法知识,大致就是先由政府将铜器购入,再由石家关扑得到,最后得以完成报关进口,成为合法的大宋商品流入市场。 当然那是纸面上的那一套,实际操作则是税监一分钱不出,只按铜器斤数收足应得费用,剩下由二林部和石家瓜分所得。 苏家的做法又有些不同,存货肯定不足以供应市场,底子薄,但是又有刚需,因此程夫人大胆使用了私券,就是期货提货单模式,先收一大笔定金,然后采买原材料用于生产。 私券又由程家的新型印刷技术加水印防伪,因此仿造的可能基本可以杜绝。 至于苏油的永春露,他只管制曲勾兑等工艺流程改进,生产和销售都由程家负责,走的代理制,可因为利润太高了,收益相当吓人。 三十六万贯可以大致分成四份,两份他有三成,一份他有七成,真算起来,一个人就占了十二万贯之巨! 眉山衙门,收钱真是收到了手软,商们都不是傻子,当然不可能空手而来,他们随船带来了各色各样的货物。 这些货物里边,三成用于商间相互交换,五成成被眉山本地吸收,还有两成,被二林部这大老虎吃进。 于是,大宋钱荒的问题,就在眉山凸显出来了。 最后还是苏油找到程文应,由他向州府提出,江卿世家愿意献出雪盐工艺,改良陵井食盐质量,以此为交换,州府则以陵井去年一年的盐产量为基数,以今年的陵井官盐为保证金,发行眉山自己的第一种过渡性信用货币——仙井盐钞! 如此总算把第一波货币危机抗了过去,让商们满意地完成了商品交换。等到尘埃落定后大家才发现,作为交换的终点,仙井盐钞,最后基本上全都落到了江卿世家手中。 这还没完,二林部吃进货物的短期贷款,也是由江卿世家提供的。 苏程史石,四家家主你看我我看你,这戏法怎么变出来的? 程文应手扶脑门:“这下盐井的事情不上心也不成了,四家全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都是自家的利润啊……” 史洞修也心有余悸:“明天大家一起去陵井,我跟老史与井监商议盐钞的事宜,明润和老石抓紧时间找井!这次大市,一下子就把四家底子露出来了,还是薄!要不是老程走通州府,各家收益,起码得缩水一半。眉山蚕市,肯定拖延日久,好事也得变坏事儿!” 石宽说道:“别别,我和四弟这就要去二林部,看看他们的铜矿,不然这心里实在不落底,明日叫石通陪明润走这一遭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灵光 第一百二十八章灵光 …… 待几家商议完毕,程文应回到书坊,程夫人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程文应坐下喝了杯茶:“哎呀女儿这几天把我忙的,现在总算把事情说妥,今年江卿世家同心合力,再接再厉。这不是盐商,也被逼成盐商了。女儿猜猜今番我们几家收益一共多少?” 程夫人不接这茬:“父亲,你实话实说,游说州府发行盐钞,到底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还将面值放小到五十文,补上零钱不足的缺陷,这集市一下子就活了。后续还将陵井和江卿世家牢牢绑到了一起,接着大家盐务上的合作就顺利成章。如此因势利导,一举多得,一环套一环的好计,女儿不信会是您的手笔!” 程文应恼羞成怒:“怎么就不能是我的手笔?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许你苏家一窝窝出人才,老夫就不能那啥……啊,灵光乍现一回?!” 程夫人白了程文应一眼,施施然起身说道:“那接下来的章程,就麻烦爹爹,与你那灵光妥善商议吧,可千万别乍现一回,然后半路放手不管。这番运作既然开了头,其后续便是千头万绪,不是你这连算盘都不会打的老人家琢磨得通透的。” 说完向对门纱縠行走去,临出门又回头,玩味地笑道:“莫非是那灵光答应帮你解决问题,前提是你必须为他保密?不然显得他太妖孽了不是?” 程文应刚入口的茶水又一口喷了出来:“你……你你……咳咳咳咳……” 你也算是妖孽之一! …… 苏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冬天都过完了,不会才长冻疮吧?” 阿囤弥笑道:“你不在乎这次蚕市挣了多少,偏偏关心冻疮?” 苏油说道:“赶紧回去做买卖还账吧,这趟欠得有些多了……” 阿囤弥看着苏油,正正经经地裣衽一礼:“阿囤弥多谢弟弟,此番二林部收益太过丰厚,今后弟弟但有所命,二林部必当风从。” 苏油赶紧扶住便宜姐姐:“不必如此,姐姐,这本就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阿囤弥对苏油认真地说道:“不为生意,为的是弟弟毫无歧视之心,替我们努力奔走。自二林部成为羁縻州以来,你是第一个如此待我们的宋人。” 苏油叹气:“其实知州所言没错,眉山除了兴业,还要兴教,你们也当如此。比如你们筹措的纳贡,就是压根没有摸准朝廷的想法,大宋的脉门。姐姐,听小弟的话,再等等吧。” 阿囤弥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苏油笑道:“你们纳贡,真是心向大宋吗?还是为了纳贡换得的那点收益?” “我大宋聪明人无数,你当朝廷上衮衮诸公,圣明天子不知道?侬智高四次请求内附,为什么朝廷一直不纳?不说其父叛出中国的罪过,难道他真是心慕中华?还不是为了那几分好处,还不是为了携大宋以自重,冀免于安南欺压?” “一旦不允,便起兵侵我州郡,横暴人民,裂土分疆,自建国号。这样狼子野心之人,之前的曲礼卑辞,能是真心?大宋纳之,能无后患?” “姐姐,你二林部要利,现在已经有了利,还有纳贡的必要吗?如果你们能够沟通大理与大宋,成为带动大宋西南繁盛的关键力量,这样的贡献,大宋能视而不见?不比虚声纳贡强上百倍?” “要想在大宋拥有地位,首先要成为大宋需要的人,姐姐,这才是正理。” “如河西折氏,本鲜卑拓跋之后,朝廷一样赖以为屏藩,许独据府州,控扼西北。” “如燕代杨家,杨业本前汉降臣,然执干戈而卫社稷。尽力死敌,立节迈伦。故身虽没,朝廷一样特举徽典,以旌遗忠,太宗亲赞,子孙恩荫。” “再如延州种氏,本大儒种放之后,转为将职后,子弟血洒沙场,鞠躬尽瘁,朝廷赖之,如今亦成方镇之势。” “是以人不分内外,时不问先后,只问有无向中国之心。” “二林部现在有了大宋需要的货物,这便有了坚实的基础。姐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顺王命,讨叛逆。崇典章,兴教化。通有无,开纤陌。启民智,绝淫祀。有了中国之心,何愁不能成中国之人?” “别的不说,侬智高现在播乱东南,如大将军有心,多派近从入大理转至东南为间,为大宋摸清消息,掌握动向。甚或别遣死士,侍奉侬贼。待天灭此僚之时,暴起而击之。如侥幸功成,携其人头返国,献于京师。如此施为,这不强似纳猴皮熊张百倍?朝廷之于大将军,又何吝高官厚禄?” 阿囤弥点了点头:“弟弟与范先生又有不同,姐姐一定将这番话带给我父亲。” 苏油笑道:“刚刚说的那些,要考虑到部族的情况,能行则行,不能行就另待机缘。总之不要强求,以免惹来反弹。先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日子好了,说话大家才会听。” 阿囤弥也笑了:“就跟土地庙的孩子除了小妹都比你大,可他们都听你的是吧?姐姐明白了。” …… 仙井,盐钞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很美,不过不是正式名称,真正成为仙井监,那是南宋的事情了。 几眼大口井,现在产量也不是太丰厚。 这地方在眉山南边七八十里,盐户挖了几个出卤的大坑,搭上大棚防止雨水流入冲淡,然后两人用刷上树脂的箩筐,两边系上长绳,从井里往外荡水。 之后便是澄清,熬煮,最后便可得到粗盐了。 一大早,工头李老汉从破草棚里边钻了出来:“都起都起了!狗窝收拾收拾,该遮掩的遮掩,今日井监要来,都精神着点,几把应付走完事儿!” 井监就是几眼大口井的最高管理者,不过他不可能呆在这里陪泥腿子们受罪,一向都躲在仁寿盐监治所享清闲。 监这个东西,到底算不算宋代行政区划单位值得商榷,大监管理人户逾千,完全是一个大县规模,监丞得将所有人的吃喝拉撒管理起来。小监嘛,大小猫两三只,只管从周边苦哈哈手里收货,作为一个收购站理解更合适。 很快,山道泥径上蜿蜒来了一支人马,其中还有一匹神骏的小黄马,上边骑着一个小孩。 此行正是程文应一行,井监带头,与程文应走在前边:“寺丞,前方就是陵井了。” 程文应打量着远处低矮的草棚,皱眉道:“这是工棚还是住处?” 寺丞笑道:“既是工棚,又是住处,泥腿子们在地上挖个浅坑,搭上棚子便能睡,他们不讲究的。” 程文应问道:“工钱几何啊?” 寺丞说道:“工钱给得可以了,每日二百文,眉山城的挑夫也就这价了。井上还给包两顿饭食。” 程文应瞥了一路看得津津有味的苏油一眼,又给这小子言中,那饭食质量可以想象,这样的待遇,盐工能出力才见鬼了。 苏油一点都不意外,改制前的中小国企,一般都是这幅德行,他在各企业厂史资料里边见得多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李老汉 第一百二十九章李老汉 待众人到得工场,李老汉领着二三十位盐工迎上前来,陪着笑脸道:“老汉听闻大监和各位贵人要来,早早就准备了一副五花猪肚皮,各位巡视完毕,务必给老汉一个面子留饭。” 井监下马:“老李你就别卖穷了,再怎么卖,这井课也逃不掉。” 李老汉卑微地道:“是是,不知今年课务额数?” 井监说道:“这几位是眉山来的贵人,今年的课务,都被他们包下了,三万贯井钞已经发了出去,都在江卿们手上,今日前来就是看你们如何安排。” 李老汉大惊失色,普通一声跪在泥地里,颤声道:“贵人饶命啊……这比去年又加三成,小人无论如何完不成啊……” 程文应见这些人衣着褴褛,再听闻井课比去年加了三成,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会这样?” 苏油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程文应这才反应过来:“哦,老哥你请起,这里都是淯井那边过来的?” 李老汉老泪纵横,连连叩头:“贵人开恩啊,小老儿原是淯井井户,后来大井渐渐干涸,朝廷课务不减,豪强欺压转嫁,盐户破家灭门都支应不上,只能逃散。” “然而小人只有淘盐一技傍身,因此只能辗转流落此间,淘盐赖以活命。如今又要重演淯井故事,老汉诸人,这是要被朝廷逼死啊……” 程文应就不由得有些心软,听苏油在旁边咳嗽一声,才赶紧板起脸来:“老哥,你所说的,我相信是实情,但是我们既然来了,总不会叫你活不下去。只有一事,近日眉州为发行盐钞,盘点盐务,却发现一桩公案。” 李老汉大惊,周围盐工也尽皆变色。 程文应一字一顿地说道:“眉山陵井产量,与眉山实际用盐量有差!眉山盐中,有大量私盐存在,老哥,你可有话说?!” 一名盐工拔出腰间短刀:“爹!” “嗖!”一支短箭出现在那盐工脚前,牢牢钉在地上。 弩箭!这盐工太熟悉了,一路逃亡,不少同伴就是死在官府军兵的搜剿之下。 周围高地上,出现了零星的黑衣人,手持短弩,杀气腾腾。 李老汉赶紧制止众人,拱手道:“这私盐乃朝廷严禁,老汉不敢越雷池半步,贵人尽可盘查。” 程文应说道:“起来吧,朝廷制度眼看就要更改,许民自采,老哥,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李老汉狐疑道:“贵人所说可是真的?” 程文应点头道:“是真的,但是每一眼井,朝廷要收取五千贯扑费,你们有这资金吗?” 李老汉摇了摇头,惨然道:“这世道,总没有穷人的活路……” 程文应说道:“我不是衙门的人,眉山私盐盛行,其实与我无关,我就说这陵井周围,如果有盐井被我们发现,是不是你们开的?” 那名年轻盐工想要说话,李老汉赶紧制止:“定是其他逃亡盐户所为,与……与我等无干。” 程文应继续问道:“既然如此,要是我们也看上了那处地方,交五千贯与官府,这样那口无主之井,我等是否占得?” 李老汉颓然道:“那……那是自然,前提是你们有那本事找得出来。” 程文应终于笑了:“老哥,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我们只是承接了陵井的盐钞,不得不来关注一下。现在你告诉我们盐井的位置,我们自然会给你好处,一个供奉的职位,老夫还是承担得起的,一月十贯供奉钱,如何?” 李老汉犹豫了半晌:“没有,我们没有私采井盐。” 程文应说道:“要是我们偿了你与诸位盐工在淯井所欠的盐课,再让州府移文那边,将各位户籍转来眉州安置,去年私盐的事情,官府既往不咎。如此你们便成为眉州正经出身的盐户,不再是负逋私逃的野人,这样可以了吗?” 李老汉转身看了看身后,一双布满老茧和划伤的手握了几次又松开:“官人心善,不过,我们的确没有私采井盐。” 程文应不由得大怒:“你……” 苏油赶紧拉拉他衣角,程文应只得叹了一口气:“老哥啊老哥,要是盐井真被我们找出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条件了……” 李老汉不敢看程文应的双眼,低着脑袋摇头:“没有……我们没有……” 程文应说道:“那就麻烦李老哥与我们一同上马,我们去周围看看吧。” 那盐工汉子又要暴起,被李老汉阻止:“阿大,我就陪老爷们去走上一遭,你约束好他们。老爷们不亲走一遍,总不能放心的。” 于是众人重新上马,这次换成了小黄马带头。 李老汉上了一头骡,在后边跟着,越走越是心惊。 后世云贵川,有一种乡下职业,名为“跑山匠”,苏油当年为了筹措学费,假期里边没少跟着他们进山挖药狩猎,因此山野间寻踪觅迹的本事,也是有的。 一路朝西南行了十五里,苏油看了一眼周边山势:“李老丈,还不说吗?” 李老汉都快吓晕了,脸色青白,两眼发直,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念叨啥。 苏油叹了口气:“姻伯,以我们的开采之法,在此地随意凿下去,都能得到盐卤,不过为了让老丈心服……且随我来!” 一路来到一处山谷,苏油用鞭稍一指:“就在那里!” 山谷中隐藏着一处小工棚,周围有柴棚灶垒陶锅,一看就是一处私采的盐井。 史洞修不由得大喜:“当真神了!明润你是如何知晓的?” 装逼的时候到了,苏油一指周围山势:“世伯你看,周围五条山脉,都朝此处集中,此乃五龙取水之势。” 程文应却高兴不起来:“李老哥,却是如何?还要执迷不悟?” 李老汉现在又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仿佛去了半条命一般。 苏油叹气,拨转马头:“这里只是小井,大家随我来吧。” 李老汉突然大睁双目,如同看见妖怪一般看着苏油。 苏油却不怕:“老丈,五龙所争,乃是龙珠,接下来,我便找出龙珠所在,要是那里已经开有私井,对找井人的本事,小子打心眼里敬佩。” 再次沿着山脉走势向南五里,果然又发现了一口井。 这口井比刚才那口大了很多,井壁上插着许多竹管,可以直接将卤水接进罐子。 苏油对李老汉说道:“老丈,还要继续吗?” 李老汉面如死灰,从骡子上战战巍巍爬了下来,伏身在地:“公子神技,老汉唯有叹服。老汉勘测山脉,寻找矿头,这两口井,足足花了三年时间。” 苏油羞得满脸通红,后世井研诸多盐井,他就只记得这两处。 第一眼因奇特的山势而得名,就叫五龙井。 还有一眼,是井研最好的一口,据说就是五龙所争的龙珠位置所在,找到五龙井位置,再找到它就简单了。 这眼井开开出后,卤水汩汩喷涌不断,产量极高,被盐户们亲切地唤做“大洪”。 回过神来,就听李老汉继续言道:“……公子信步而至,随手指点,竟无一分谬误,老儿何敢再冥顽不化。然而逃亡盐户之惨,恐怕贵人们没有见过。” 也没管江卿们你看我我看你,李老汉垂头丧气地在前边带路:“诸位贵人,且随小老儿一观……” 第一百三十章 惨相 第一百三十章惨相 众人跟着李老汉往回走,来到五龙井和大洪井中间一个小山谷,转过山口,面前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 背风的山坡上,挖出了一个个土坑,勉强得到一小块平地,上边铺着干柴杂草,顶上搭出一个小棚,便是一处住处。 不少衣衫褴褛的妇人老者,形如骷髅,还有孩童,神色痴呆,脸上手上净是污秽,直如一具具行尸走肉。 有些身边的瓦罐里,还不知道煮着什么野菜杂粮,气味难闻至极。 程文应面色惨然:“我以为我眉山物产丰饶,不意还有此般惨况,这……这……这比土地庙都还不如!” 苏油低声道:“他们是逃户,躲避官府到此,连乞讨都得藏着掖着,不敢靠近城镇。” 史洞修不忍心再看下去,拨转马头:“我去外边等你们……二十七娘要是见到这般景象,怕不得嚎啕大哭。” 李老汉说道:“各位贵人,这就是我们偷采私盐的原因所在……那些盐,只能一点点偷偷的熬,产量本就不多,私盐贩子们又压得狠,近半年来眉山雪盐行市,私盐的销路就越发逼促,要养活三十多家逃户老小,也就越发的艰难……今年课税再加三成,制度下来的那一天,这里一百多人,就已经是死人了啊……” 言罢不再说话,跪下砰砰叩头。 程文应赶紧下马,也不顾李老汉身上肮脏,将他扶起来说道:“老哥,既然我们来了,就不会让这种情况继续发生下去不管,我们且回陵井上,从长计议。” 苏油转头对石通说道:“大石头,先去眉山城,拉两车粮食过来,再告诉可龙里,井位已经找到,装备可以出发了。” 石通应道:“是!”转身拨马,狂奔而去。 井监脸色苍白:“程老,小人,小人实有失察之罪。” 程文应的士大夫脾气上来了:“你就当不知道此事比较好,眉州考级才得了个上上!这般惨相,简直就是给我眉州抹黑!老夫忝为江卿乡绅,定要行文川峡四路转运司,控诉淯井监贪索虐民之罪!” 苏油赶紧阻止道:“姻伯此事未可,如此做法,对逃亡盐户有害而无利,不如以此相胁,再花点钱,让淯井监将这些盐户户籍转来眉州,先解决盐户们的后顾之忧,免去逃犯身份。” 程文应怒道:“小油!不知道君子之道?!你是要与污官酷吏妥协吗?!” 苏油再次拱手,真诚地道:“姻伯,身为眉州乡绅,行文控诉益州官员,你觉得会有用吗?两位堂哥,同在官场,对他们会不会有不利影响?还有泄自己一时之义愤,与拯三十多户人家于水火,君子当执何端?” 程文应一时语塞,怒气益盛,狠狠一抽马鞭,朝陵井奔去。 身后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赶紧跟了上去。 待到下马,程文应气已经消了大半,对苏油说道:“这次算你有理,是老夫失了计较,就照你所说办理吧。” 李老汉就觉得两腿发软,再也站立不住,身不由主跪了下来,嚎啕大哭:“老汉替三十三家逃亡盐户,叩谢大官人再生之德!” 盐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工头出去一趟,回来就对这些外来人感恩戴德了? 程文应第一次相扶是出于心神激荡,现在却有些下不了手了,只对苏油使个眼色。 苏油上前将李老汉扶起:“老丈赶紧起来,诸事待议,我们去大棚说话。” 扶着李老汉走了两步又回头:“那五花肉先切成拇指大小肉块,用清水泡上……” 然后脑袋上就挨了程文应一下:“没轻没重的家伙!这时候还想着吃!” 众人在大棚里坐下,程文应对李老汉问道:“淯井监,真的干涸了?” 李老汉现在是有问必答:“还没有完全干,不过产量已经逐年递减,盐户的岁课无法完成,对我们来说,和完全干涸没有两样了……” 程文应取出一套图纸:“你是老盐工了,看看此法可否施行?” 这个只是工艺的简化版本,而且其中的工具,成本,不是一般盐户能够承担的,程文应也不怕李老汉看。 李老汉看过,转头对自家儿子说道:“大栓,将我那包袱取来。” 那精悍的中年汉子不由急道:“爹!” 李老汉一瞪眼:“取来!就那点东西,在高人面前就是笑话!” 没一会,李大栓取来一个蓝布包,可能是整个陵井监最干净的一样东西。 李老汉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边是一叠发黄的草纸:“大官人你看。” 程文应拿起一张看了,上面字迹粗鄙,还绘有草图,再拿过苏油写的,两相对比,不由得暗自点头。 李老汉对程文应拱手道:“大官人,不知你给我这个方案,是何方高人所制?” 程文应就看了眼苏油,将草纸推到他身前。 李老汉赶紧拱手:“小官人是盐官世家?这点井之技堪称登峰造极,还请小官人指教。” 苏油还在琢磨那条猪肉,闻言方才回过神来:“啊……啊!我那点井之术其实就是瞎蒙的……” 除了李老汉的眼神还是仰慕,周围众人都是一脸的鄙夷,装逼装过头,大家都很难堪的好不好?! 苏油挥挥手:“这纸上的工艺,都是老丈你所思得来?” 李老汉说道:“不敢在小官人面前卖弄,这是我家三代人想出的法子,本待资金充足,朝廷许可,便自家开上一口,哪里知道,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一代不如一代……” 程文应说道:“你大可以将此法献于官府豪强……” 转念一想李老汉就是被这两者逼得家破人亡,真要被知道有这法子,恐怕东西抢走,人被灭口的可能性更大。赶紧摆手道:“当我没说。” 李老汉说道:“本以为此乃我家秘法,原来世间早有高人,尤其这最后泼炉印灶加淋卤之术,简直堪称绝妙,大大节省了火工。” 苏油说道:“其实不稀奇,这是巴人的古法,那边盐卤是山泉,很淡,不如此无法得盐。” 李老汉叹息道:“还是读书好啊,是老汉孤陋寡闻了。” 程文应说道:“如今两相印证,你们两位的开井之法,竟然颇为相似,这看来是可行了。就是不知道这井开多深能够出卤?” “六十丈!”“两百米!” 苏油不禁对李老汉大为叹服,自己那是后世有数据照搬,这老头可是凭眼力估出来的。 李老汉对三万贯课务还是颇为担心,川盐七十铁钱一斤盐,这也是四十万斤盐的产量! 苏油倒是不太担心这个,一天八十贯很多吗?他知道后世几口深井,一天利润高达六百两银子! 不过他对这种苛逼盐课的做法极本身就极不赞同,朝廷只管税收就好了,盐井交给商人们自负盈亏,逐利增产本就是他们的天性! 程文应说道:“要不老李你从监上出来,咱们不伺候了!来我们井上干!老夫还是那句话,供奉职位,一月十贯!” 井监脸都吓白了:“程老,您老就绕过我吧,万万使不得啊……” 苏油也道:“姻伯,此事的确使不得,今年官场变动,陵井能否关扑,还得等新知州到了才能商议。” “我们自有技术,本就不贪这口井,但是夺官井盐户,这就是作对了。还不如等到我们的井打好,产量与官井的差别体现出来,形势逼迫官府与我们进一步加深合作,关扑之议才有可能。等到关扑到陵井,李老丈他们自然就会成为我们的盐户。在此之前,加一个雪盐提炼工艺,提高陵井盐价,助盐户完成课务就好。” 说完转身对李老汉说道:“老丈,我们此次前来,还有教导你们提炼雪盐的任务在身,这是与州府商议好的,这三成溢价,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解决,因此老丈不必担心。” 李老汉讶异道:“雪盐也是小公子的家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逢 第一百三十一章重逢 苏油年岁太小,李老汉只认为是家传,不认为是他的发明。 苏油也懒得申辩,只笑道:“其实此法不难,剩下的细务,你与姻伯井监再行商议,开源不成,那就先节流,我去看看猪五花去……” 没管井监和李老汉匪夷所思的目光,施施然走出棚子,就听程文应的声音在后边说道:“是极,老李你估下盐卤产量,贤侄那什么印灶之法,能不能使上,需要多少工料,能省多少柴碳……” 苏油来到厨棚,李大栓见他过来,倒有些局促:“小人之前冲撞,小公子海涵则个。” 苏油笑道:“大叔刚猛非常啊,与我所识一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李大栓赧笑道:“小人苦命一条,怎敢与公子所识的名流相比。” 苏油挥挥手:“他也不是什么名流,一会你应该就能看到。这猪五花难得的肥啊,要不我们吃红烧肉吧。” 李大栓搓着手:“这是我爹故意准备的贱肉,本意是想赶贵人们早点走来着,刚刚已经按小公子的意思切好泡上了,就是您说这红烧肉,小人不会做。” 苏油说道:“没事儿,我教你好了。等等我去取调料。” 现在苏油只要出门,调料都是随身带,就是防着要在外边吃饭。 程文应却不阻止,用他的话说这就是士大夫的雅癖,而且这样的士大夫一般特立异行,名声容易传扬,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更加深刻。 比如竹林七贤个个怪得出名,还有诸如李白爱酒,王羲之爱鹅,王粲爱听驴叫,张若虚喜欢躲被窝里边写文章…… 嗯,比起他们来,我们小油算好的…… 而且苏油每麻烦别人一次,就是一次传授美食的过程,别人高兴还高兴不过来,一般也不与他计较。 黄雏身上一边有一个小箱子,里边放的全是这些东西。 没一会苏油回来了,当当当三个瓶子放在灶台上,还有一个布袋:“生抽,老抽,料酒,冰糖!姜葱切好没?八角有没有?” 当然没有,然后苏油又屁颠屁颠地跑黄雏那里去取八角。 锅内烧开水,放入肉块氽烫,捞起洗净备用。 然后苏油让李大栓清锅,下油,李大栓不干了:“不少肥肉呢,就不放油了吧?” 苏油不依:“放放放,浓油赤酱才香!” 李大栓将心一横,一大勺油舀下去:“不过了!” 接下来就是正常流程,小火炒糖色。加入大葱,姜片,八角炒出香味,小火煸炒五花肉上色。 加入清水,盐,生抽,老抽,料酒。 苏油还在指点:“闻到酒香味没?这味儿散开之前别盖盖子,让料酒带走猪肉的腥膻,之后才好吃,闷锅里边就坏了!好了加盖!” 李大栓抽着鼻子:“酒味不知道,这肉味可真是要了命了!” 一大一小渐渐混得熟悉了,李大栓才小心问道:“公子,山上那些人,不是官军吧?” 苏油挠了挠头:“这个还真不好定义,应该算蕃军吧?不过你放心不是州府兵,只是保护我们,不是抓人的。” 李大栓连连点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比普通州府兵凶悍太多了……” 苏油问道:“大叔你一身腱子肉倒是结实。” 李大栓说道:“小人惯会打猎,此处有盐泉,猎物喜欢过来,偶尔得一顿牙祭。” 苏油兴趣顿时来了:“有野猪没?” 李大栓摇头:“有,可不敢招惹,不过麂子岩羊也不少。” 苏油点头:“麂子最傻,原路来原路回,只要看清它的来路,去半道下套子,十拿九稳。” 李大栓眼神一亮:“公子也是行家啊!我就是用的此法!” 熬得半个时辰,苏油说道:“去把萝卜切了,记得去皮,你们接触油水少,净肉怕你们吃了闹肚子。” 李大栓又纠结了:“去皮?太浪费了不?” 苏油道:“浪费不了,萝卜皮和萝卜缨,我给你们弄一道泡菜。” 盐场的盐多的是,做点小泡菜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正在交流猎经,山谷外来了一支车队。 一共四辆,除了粮食,还有挖井的铁锉,木件,锯盘,大坛子之类。 同行的还有几家庄子上招来的劳力,也是二三十人,还有一个土地庙小组。 石通下马:“史大,领人搬东西,拴住,和弟弟们领人将锯床组起来,绳子别叫人弄乱了,明日可就要开工!” 李大栓手里的勺子一下就掉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外头:“栓,拴住?哪儿呢?拴住!李拴住是你吗?我儿是你吗……” 一个壮实的半大小子扭过头来,李大栓这下看清了,连滚带爬奔出厨棚:“拴住!真的是你……老天爷你狗日总算开了一回眼……啊啊啊啊……” 李拴住都傻了:“爹!你怎么在这里?” 李大栓一把将拴住揽入怀中抱得死死的,嘴里喃喃自语:“我儿没死……我儿没死……” 突然又将李拴住松开,推开一点端详,然后又猛然抱住:“活得好好的,珍娘你看到了吗?我们儿子活得好好的啊……” 说完不由得嚎啕起来。 “拴住在哪儿呢?”李老汉也从大棚里奔了出来:“我的天神爷啊……” 李拴住被苏油提点过,要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做榜样,一向沉稳,什么都咬着牙扛,如今终于变回成了一个小孩一般大哭:“爹,阿爷,我好想你们啊……你们三年前为什么要丢下我啊……” 李老汉手抚着李拴住的头顶,老泪纵横:“拴住别怪阿爷和爹娘,当年是真没活路了,丢你在眉山,是不想让你和我们一起死啊……” 李拴住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爹,我娘呢?” 李大栓一脸的眼泪鼻涕:“你娘,你娘没熬过上个冬天……” 李拴住身子一下就软了,任由李大栓将他抱住,对天惨呼:“娘啊——” 程文应,史洞修都不由得抹泪,苏油见小组其它几个小子有些吓着了,招呼他们过来:“他们是拴住哥的爹爹和阿爷,他们这是重逢,高兴的,别怕。” 一个孩子看着这一幕:“小少爷,我们能遇到自己的爹娘吗?” 这个问题苏油实在是难以回答,只好抹了泪说道:“不管能不能遇到,我们都要好好活,活好了,才有重逢的机会。他们将你们安置在眉山,就跟拴住哥的爹娘和阿爷一样,是希望你们能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们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还要活得精彩,这才是他们的愿望。” 几番遭难,终于重逢,这一家的际遇,在艰难的世道中,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三人抱着哭成一团,各自叙述别来的经历,众人在周围静静地听着,越发心酸。 程文应心情非常郁结:“简直是作孽哟……没有天灾,却出现流民,这就是人祸!” 史洞修叹气道:“老程,慎言啊,夔州路官户流散,怕也是苛逼的结果,接下来我们要招收人手,能救一家,算是一家吧……” 李老汉拉着李大栓和李拴住,来到苏油身前噗通跪下:“老汉和犬子,有眼不识恩人当面,拴住今后便为少爷执鞭随镫,报答厚恩。” 苏油赶紧将几人扶起来:“李老丈不能如此,拴住哥沉稳耐心,踏实任事,土地庙众多哥哥姐姐,一向得他照顾。” “我敬他的性子,一直以兄长相称,今后你们便是我们的长辈,当不得此礼的。” 说完自己抹了一把脸:“今日重逢大喜,可惜无酒,不过有道好菜,我们好好吃一顿!小组的人跟我来,做饭!” 这个娃子们是熟手了,将碗筷放入锅中煮起来消毒,烧锅做饭,然后从自家车上搬下来大铁锅,烧了一大锅白菜煎蛋汤,苏油又丢了一大包榨菜丝进去,然后叫娃子们开始炒菜,很快便做好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苛政酷毒,犹胜猛虎 第一百三十二章苛政酷毒,犹胜猛虎 苏油做的吃食,江卿众人是一万个放心的,这娃比自己讲究太多了,他都能吃,自己就没问题。 不过井监有些信不过苏油的人品,找个借口先溜了。 一人一大碗米饭,上边两块红烧肉,几块红烧萝卜,每桌一盆小泡菜,一盆白菜汤,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香肠炒青蒜。 李老汉夹着香肠往李拴住碗里放:“娃子吃,这个香。” 李拴住说道:“阿爷你自己吃,这个叫香肠,小少爷带着我们自己做的,我们常吃。” 井监不在,大家就可以敞开了说话。苏油说道:“拴住哥,接下来让弟弟们先改竹料,木材,按二林部给我们造竹屋的法子,将房子修起来,山谷里边还有几十户人家呢。” 然后对李老汉道:“老丈,很快我们会运来木料,拴住哥会看图纸,让他给你讲解如何搭建打井机械,我们争取先将两处深井打出来。” “李大叔,你带人改造陵井盐灶,我们这就将雪盐制造之术传与你们。” “姻伯,世伯,这里的后勤,就多麻烦你们了。” 众人竟然对一个小孩子指派工作毫无异议,理所当然地答应:“知道了。” 苏油这才对程文应说道:“姻伯,现在两口井,四五十人的工作,还算好办。如果以后还要开井,招收流散之人的话,一定要身家清白。如李老丈这种,一定要通过州府登记造册,有欠负课税的,先替他们清偿,再转移户籍,相信他州得了利,还减轻了负担,也消了缉捕的辛劳,是能够谈得拢的。” 程文应琢磨道:“就怕他州人口减少,州府会担心影响考绩。” 史洞修骂道:“他们还要考绩?你以为我们补交的课税他们会上交朝廷?想多了老程!” 苏油说道:“我们不管他们拿到钱财如何使用,我们只要自己干净清白,朝廷抓不到把柄。这些欠课,世家也不要大包大揽,可以由招来的人手分期慢慢偿还,不过不收利息而已。” 李老汉立即说道:“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我们愿意!只要在小公子手下,我们愿意慢慢清偿各位善人代缴的欠课。” 程文应还有些疑问:“小油,老李,你们对这深井就如此有把握?” 苏油和李老汉对视一眼,李老汉说道:“老汉就班门弄斧了,淯井自汉时就已经开采,时过千年才告枯竭。我们用深井之法,每开出一口,就类似得到一口新井。且水势就下,井越深,得到的盐泉存量越丰。” 苏油说道:“以前没有这项技术,是因为深井的沿途会打到淡水层,一旦淡水封堵不住,流入卤泉,这眼井就废了,对了老丈你准备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李老汉对苏油一点不隐瞒:“我想的是用卓筒,就是长竹筒打通,两端开出接槽,筒筒相扣接入井中,隔绝周围淡水。待得到达卤层,再用小锉在竹筒中凿得小井,如此卤水和淡水便隔绝开了。” 苏油问道:“那这竹筒间的缝隙如何密封呢?” 李老汉说道:“只需要细麻缠实接口,麻遇水膨胀,会更加紧密,加上周围泥浆,便可起到密封之效。” 这与历史上即将诞生的卓筒井完全一致,苏油点头:“老丈当真是深思熟虑了。” 李老汉问道:“未敢请教,小少爷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苏油笑道:“拴住哥,告诉你阿爷。” 李拴住说道:“少爷发明了水玻璃,水玻璃用矾盐调和,转瞬即可硬若金石,我们的卓筒,先用矾浆粘连,外边用麻线扎紧加固,对了阿爷,我们绳子的麻料浸泡过水玻璃溶液的,还是三股编成,扎实得很,一会我带你去看。” 李老汉眼里又泛起了泪花,伸手抚摸着李拴住的头顶:“我们家拴住,跟着小少爷,算是大长进了啊……” 苏油说道:“那也是拴住哥好学肯干,进步快,他的本事可不止这点,明日你便知晓。” 说完对李拴住说道:“拴住哥,阿爷寻找盐井的本事,那可是一绝,你一定要跟着他好好学到手,以后你们一家的任务,就是尽量多的在这周围找出盐井来。淯盐枯竭,关系巨大,盐户逃散只是开始,甚至可能导致青盐大举入境,影响朝廷西北布局。” 程文应这才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得心中大震,再一转念,要是小油真是处心积虑插手盐务,目的真是为了对抗夏境的青盐走私活动的话…… 妈蛋这算不算过着小书童的命,操着大宰相的心?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世家插手盐务,本是老夫求他想办法解决蚕市钱荒的结果,这都隔了几层了?他应该不会考虑得如此深远的…… 倒是李老汉赶紧拱手:“当不起小少爷称赞,小少爷寻井的本事,那才真是一绝,一天可顶老汉苦寻三年!” 苏油笑了:“老丈我跟你说实话吧,找井其实我是一窍不通。” 李老汉讶异道:“怎么会,今天上午我亲眼所见,小少爷指出五龙争水,那是一找一个准啊!” 苏油笑道:“其实我那是瞎编骗你的,大叔最清楚,就我们做饭时聊的那些……” 李大栓恍然大悟:“啊,小少爷用的是寻踪觅迹之术!那两处人来人往,就算再怎么小心遮掩,也逃不过猎户的眼睛!” 众人这才恍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都夸苏油聪明。 程文应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好吧六岁孩子会寻踪其实也算是妖孽,不过这娃小时候淘鸟逮兔的淘气事没少干,总算是说得过去。 想着想着突然来气,一把拍到苏油头上:“害得老夫惊疑了半晌,真以为是什么五龙取水,当你袁天罡转世!却原来是在乡下抓兔子的路数!”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李老汉还直为苏油说好话:“那五座山脉走势,当真如同五条龙呢,老汉也被唬了一大跳!不过这名字又大气又吉祥,各位官人,要不那眼井,我们就叫五龙井?” 程文应对苏油说道:“五龙井就五龙井吧,不过你小子明天就给我回可龙里,非得召唤,不得出村一步!眼看就要开蒙了,老老实实读书,收收性子!看这一天天把你能的!” …… 吃过饭,苏油等人便要告辞了,剩下事务,自有石通史大诸人料理。 李老汉等人一路千恩万谢地送到谷口,程文应等人走出老远回头,李老汉诸人还在坡上观望。 程文应掉头长叹:“苛政酷毒,犹胜猛虎!” 苏油说道:“我不信官家宰执,忍见百姓流离。其实这事情完全可以避免,胥吏奸狡,豪强贪酷,官员颟顸,才导致这样的事情发生,其实盐井一年出多少卤水,是可以统计出来的,只需……” 程文应都懒得听,一甩马鞭:“又是精细纯老调三重弹是吧?把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苏油:“……” 你就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倒是史洞修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润,别以为读圣贤书出来的,就都是圣贤子弟,有些人只把圣人之言当作做官的跳板而已。刚刚那几个形容之词,角色相互换换,可能更加贴切。以后你真要出仕,肯定还要与那样的人共事,多长个心眼吧……” 程文应不耐烦地道:“哎哟老史赶紧走吧,你还嫌他心眼少了是不?” 第一百三十三章 铜镜(求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三章铜镜(求推荐票) 可龙里的田间地头,开起了一种蓝色的小花。 这是一种度荒本草,叫蔓菁,叶子和茎都能吃,吃不完的可制成醃菜。 不过不是荒年的时候,它就成牲畜青料和野花了。 当地乡亲叫它二月兰。 相传,诸葛亮当上了刘备的军师中郎將后,总监军粮和税赋。 一次出巡,见到一种菜,从老农口中得知此菜浑身是宝,是青黄不接时的当家口粮。 于是向老农问了产量及种法,下令士兵屯田时种上,一方面补充军粮,另一方面又可用作牲畜饲料,经济实惠,一举两得。 因此它又得了一个名称——诸葛菜。 后山梯田事实证明可行,沼泽里的淤泥厚厚敷上一层,灌入山泉,就是肥田。 沼泽被开成了土埂和水道,土埂之上,被苏油让人种上了菰草,今年要大出茭白。 有了制绳机和水玻璃,可龙里的麻线品位很高,村里各户人家的老人也闲不下来了,开始学着编织渔网。 开春之后,三哥五哥跑了周围乡镇,在一片讥笑声中用超级低的价格收得了三百头小母猪。 大小屠子忙到了飞起,劁猪手艺是突飞猛进。 各家鸡鸭开始出棚,土地庙那里每周来收一次禽蛋。 娃子们力小,苏小妹想了个办法,切凉拌鸡块的时候,先将刀子放到肉上,然后用木棒砸,因此这道菜被来往客商称呼为“棒棒鸡”,和翘脚牛肉,回锅肉一起,成为来往客商必点的三大肉菜。 乡亲们都在忙着修整田坎,田里施过牛圈猪栏里的粪肥后,便细细翻出一片地,用脚探出泥浆中的小泥块,一一捏成浆子,用竹片理平,这是秧床。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清早,在锻床有节奏的当当声中,一个童声朗朗地传来。 “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廩。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廩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 “以家为乡,乡不可为也;以乡为国,国不可为也;以国为天下,天下不可为也。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毋曰不同生,远者不听;毋曰不同乡,远者不行;毋曰不同国,远者不从……” 张麒带着几个弟弟在学着冲锻小铁珠子,嘴里还不闲着:“听小少爷念书,就是心里舒服。” 刘嗣将一桶钢珠倒入珠桶,叫一个弟弟开动磨珠机:“你专心点吧,压到手不是玩的。” 机器转动起来,珠子顺着等距螺旋线沟槽哗哗哗地从磨珠机中心滚落到另一个桶中,这就又被螺旋线上方的磨盘磨了一次。 一个孩子拿着千分尺抽样检查:“四哥,这次差不多了。” 刘嗣接过尺子检查了一番,说道:“嗯,接下来就是抛光,大家看好。” 将钢珠倒入一个滚筒之中,加上油,让滚筒转动起来,然后添了些极细的泥浆状磨料,很快雾蒙蒙的钢珠就变得光亮起来。 几次淘洗球磨,添加的磨料越发细腻,得到的钢珠越发明亮,最后竟然都能够照出人影来。 刘嗣将小钢珠交给每个娃子一个,娃子们看着珠子上的倒影,自己成了一个个圆滚滚的猪头,都不由得相互取笑起来。 刘嗣在一个铁盘的浅凹处摆上车床车出的轴承内圈,又将一枚枚钢珠放入内圈的固定环内,一一摆布好,然后从炉中中取出一个暗红的外圈套上去,拿锤子轻敲几下,让外圈到位,接着将铁盘用长钩挑起来放入冷油槽当中。 上下几下,一个滚珠轴承便被制作了出来。 刘嗣用铁钳穿过内环张开卡住,轻轻一拨外圈,轴承立刻飞快地滚动起来。 刘嗣得意洋洋地说道:“轴承一次可以制作十来个,这次是演示,就做一个给大家瞧瞧。小少爷说的,摩擦力与物体间接触面积有关,滚珠能够将接触面积减到最小,因此摩擦力也就比滚子轴承小了很多,大家都明白了吧?” 一个小孩子说道:“还有热涨冷缩原理!外环能将珠子套死在内槽中,跟这个有关。” 刘嗣点头:“嗯,二十三你很聪明,但是确定钢材的收缩比例是个难题,开槽深度,外环温度确定,难点不是一处两处。从原理到实用,我们经过了无数次试验,才得到了这样的经验。” “小少爷说了,理工成果,除了明白原理之外,还需要大量的试验数据做参考,因此不要以为学会理论知识,就能干啥都成哟!” 张麒说道:“那是,这回送往汴京的玫瑰红大瓶,陶煤组可是废了近千斤的瓷泥料,几百个胚子,五个瓷胎上釉整烧后还毁了四个,这就是小少爷说的那啥——知易行难!对不少爷?” 苏油合上《管子》,说道:“是,不过这成语出自尚书,但还有一层意思,说的是做人的道理——人都很容易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也知道这些毛病不对,但是就是不愿意去改。” “因此便有君子克己之说,克制自己的私欲,对自己要求严格。战胜别人不算本事,战胜自己身上那些的坏毛病,那才是本事。” 张麒感觉小少爷在说他,扭头转移话题:“老四你那边弄完没?弄完过来搭把手!” 刘嗣摆着手,取出一面铜盘来:“没空理你,女孩子们闹着要镜子,现在磨料出来了,今天就给她们带回去!” 张麒就鄙视得不行:“花花肠子还挺多,成天就知道讨好小娘子。” 苏油在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小七哥,你现在的工科狗属性越来越严重,再过几年,找不到媳妇别来哭鼻子。” 几个人说笑着开始处理镜面,苏油说道:“听说有一种宝镜,平时和一般镜子没什么区别,可是一旦反射太阳光,墙上的光影里就会出现文字花纹,我们今天就试试能不能成。” 刘嗣往羊毛轮上抹磨膏:“小少爷要做的事情,还没有不成的。” 将铜盘放在平面上,让羊毛轮转动起来,然后调节丝杠压到铜盘上,接着推动铜盘开始打磨。 铜盘上本来铸有一朵浅浅的莲花,换了几次不同目数的磨膏和羊毛轮之后,很快便被磨得几乎不见痕迹,铜盘也变得光洁,能当镜子用了。 用碱水洗净铜盘,几人又跑到阳光下边:“来,看看效果。” 八公正在屋檐下编箩筐,被铜镜晃到了眼睛,抬头骂道:“又在瞎折腾啥!” 娃子们赶紧嘻嘻哈哈将光线转了个方向,粉墙上出现了一道光斑,光斑下方,果然有一处模糊的莲花痕迹。 娃子们齐声欢呼:“也!成功了!” 苏油取过铜镜翻看:“不行不行,你们看这镜子上,还能看出点莲花痕迹来,再磨一点再磨一点,到时候在镜子后边再补上一朵莲花,让别人以为是从镜子背后透过去的,那才唬得到人!” 张麒嘿嘿奸笑:“小少爷心眼忒多了!不过我喜欢!” 于是三人再次兴致勃勃地开工。 又鼓捣了一阵子,三人再次看着墙上干干净净的光斑:“靠,磨过头了!” 刘嗣就抱怨:“都怨你们!看!这下变成大和尚脑袋了!” 张麒还还嘴:“大和尚脑袋有戒疤,这明明是小和尚脑袋。” 苏油手扶脑门:“那啥……失败据说是成功它娘亲,反正这东西还能当镜子用,四哥你就这样拿去糊弄姐姐们吧……” ps:求推荐票!眼看上架了票还不行,他们说不求票的话,好多书友就会投给别人把老周忘了,是这样的吗? 第一百三十四章 绿茶 第一百三十四章绿茶 三月三,螃蟹上高山。 今年没有倒春寒,乡亲们提醒吊胆了一个月,直到秧苗壮实后才放下心来。 然后,可龙里就被笼罩在了一片葱绿里。 唯有祠堂前一片雪白,那是梨花烂漫。 调皮的娃子们晚上邀约打着火把照螃蟹,时常在水边听到大鱼拨水的哗啦哗啦声。 为了繁衍后代,它们现在连人的脚步声都不怕了,只在水草中尽情翻腾。 水中又开始出现了滚滚的乌云,那是巨量小鱼苗组成的壮观场景。 无需苏油发动小孩子们了,三哥五哥六哥自觉带着队伍舀水花,孩子们被无情地剥夺了玩水的乐趣。 三月水还凉!谁敢下水吓折腾,仔细屁股!尤其是带头的那个! 于是娃子们又把兴趣转移到了山上,山上鸟多了起来,野鸡最好了,还有兔子,黄麂。 石薇来信了,她和自己写给自己的信前后脚到的,信里没说谁先谁后,估计是输了。 玉局观还不错,里边的人穿的衣服都一样,整个地方都是香香的,还有几个玩剑的高手,不过玩金针的高手更多。 然后这里还有好多书,有的书里有图画,里边的大人还光着身子,身上好多小点点。 饭菜不太好,不过自己带着妈子,有小油哥哥的调料和菜谱,他们准备单独开小灶。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小天师哥哥,白胡子老公公师父,还有她自己。 这建议是小天师哥哥提出来的,他还怂恿自己跟小油哥哥多要点酱油,但是小油哥哥你说过吃太咸了不好,我就拒绝了。 苏油笑了,可以想象神棍兄长被拒绝时的郁闷。 接着看,信里还说很想可龙里,连石家村都想了,想水沟里边的小鱼,山上的鸟儿,嗯,还有冬笋,田螺,鳝鱼,泥鳅…… 这下轮到苏油郁闷了,想了这么多,连泥鳅都没放过,就是不想我。 嗯,这些都是我带着她玩的,想这些就是想我,这样理解没毛病吧? 还有几个习题本,空着好几道题,那是不会的,小油哥哥你给填上。 放下这封信,还有一封小天师的信函,信里说石薇直爽大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很得大家喜欢。 感谢苏油提供的石纸,铅笔,试纸,砝码,最重要的,是酸碱互证的思路和表达式。 他亲自尝过了稀盐酸,草木灰水,最后还将它们混合到一起,用试纸测量平衡之后小饮了一口,咸的! 苏油不由得手扶脑门,要不要这么变态!这是要做科学怪人吗?! 赶紧批改作业,然后回信,首先给小天师。 你们观里那些黄色书籍,先别让薇儿看到,她还小,从认识药品物种开始就好。 化学试剂最好别用舌头来测量,好多东西有毒,有腐蚀性,吃了会出毛病的! 酱油那东西好说,这就准备,还有十瓶永春露,这回是特曲,你尝尝要是好的话,给小弟推销推销曲药。 然后给石薇写信,语气换成净是童真,然后跑几处他们常玩的地方,用铅笔画了几幅素描给石薇寄去。 …… 大人们忙不过来,他们要在后山开地,在新修的田埂上种桑树,还要在梯田田埂下边那点土坡上凿出小坑点豆子。 精耕细作,见缝插针。 千人种地万人食,巴蜀大地给了人们无私的馈赠,人们也用最辛勤的方式将它们利用起来。 龙脑樟的种子香香的。去年冬日,苏油返乡后便组织娃子们在收集树叶的同时采集浆果。 紫黑色的浆果采回来,加水堆沤,使果肉软化腐烂,然后用清水洗净,薄摊于阴凉通风处晾干后,精选出饱满健壮的那些。 刚一开春,苏油便将种子交给三嫂,先用石灰水消毒,然后用温水浸种催芽,撒播到祠堂背后苗床当中,还细心地覆盖上稻草。 如今苗子已经长了出来,苏油又让三哥在老龙脑樟林子里开出一个苗圃,利用树冠遮阴,对树苗进行定植。 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工程,去年樟林的种子不下万粒,这一批樟苗,几经淘汰后,还有几千株。 八公验看过树苗几次,对苏油捣腾树木的本事已经再无怀疑了,美滋滋地在村里宣布,油娃说了,接下来树苗会进行几次移植,一年后出壮苗,三五年后成树,到时候大家有愿意种的都可以,油娃跟大家收树叶。 还有就是,今年的茶叶别瞎采,除了照去年的法子扦插之外,只采嫩叶,两叶一芽,像鸟嘴张开露一舌头那种,都交到祠堂,油娃要做茶。 苏油不是不喝茶,是不爱喝大宋茶,而且感觉宋茶这东西越高级越反动,完全不是他的菜。 后世峨眉山麓,乐山雅安眉山,是川茶重要产地,乐山这边是绿茶,还有花茶,竹叶青;雅安那边,则主要是下关沱茶的做法和销售到藏区的黑茶。 还有就是苏油那时候山里自采的大白茶,老荫茶。加上胖大海和金银花,口味其实也不错,至少没少给他挣学费。 工作之后,一位领导是茶痴,而且执拗地认为手工茶比机器加工的好,听闻苏油是搞非遗恢复工作的,便指示他考察手工炒茶工艺制作恢复的可能性。 苏油在几个地方考察了一遍,写了一份报告,认为机器加工其实比手工制茶不差,茶叶更重要的是产地,气候,土壤,也就是说是茶叶本身的品质。 而成品口味,其实机器加工发展了那么多年,和手工区别不大,只在茶叶完整度上差了一些,要不是高手师傅,一般人还真搞不过机器。 领导很快做了批示,小同志的报告有一定的建设性,但是工作没有做细,要是同一片茶山,同一个茶种,同一批茶叶,传承人手工的和机器加工的,是不是有区别呢?做没做过验证呢? 苏油终于恍然大悟,屁颠屁颠地找到一位几代家传老茶农,守着他从采茶到制成茶叶,重新写了一份工艺报告,重点突出了该传承人的茶场所在地和最好的茶叶出场日期,还突出了因手工产量太低无法市场推广之类的话,连茶叶样品一起交给了领导,并且对自己的工作疏忽做了诚挚的检讨。 领导终于满意了,笑呵呵地拍着新报告,夸奖他领悟力强。 搞清楚,人家要的就是这个,市场上买不到的东西,才是拿出去装逼的好东西。 …… 可龙里各家的茶叶全收到一处,量还是有些吓人。 这玩意儿才是真正的知易行难,说起来大工序也就是杀青、揉捻和干燥三个步骤而已。 但是要细分起来,光一个揉捻,手法就有十几种。 即便机器生产,简化后也分为杀青,摇青,揉捻,筛沫,拣梗,理条,曲毫,烘培,提香,干燥等诸多步骤。 不过好在他知道机器工艺每一步的目的是什么,因此便好办多了,从机器步骤倒推回去,将之变成简化版手工炒茶工艺。 至于复杂的进阶版流程,他倒是写到了本本上,谁爱玩谁玩去,老子对茶要求又不高,有得喝就行。清明谷雨转眼即过,赶紧弄出来是正经! 就这样还是浪费了不少,主要是娃子们猛火爆炒习惯了,糊了不少茶叶,愣是将茶叶搞出了咖啡味儿——糊了。 带领着内务组鼓捣了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搞出了斤把青莹莹的绿茶,这还是靠热风烘干工序大大缩减了工时的缘故。 苏油抓起一撮泡到杯子里,先闻了闻味道,再小心品了一口,一股沁人心脾的熟悉滋味在舌尖回转开来。 苏油一边吹着杯子,一边喜笑颜开:“总算是对了,好,工艺定型,抓紧时间生产,明前就这样错过了,再过了谷雨,品质又要降上一档!” ps:真怀念上本写种田文的日子啊,逍遥自在,推个女孩写的种田文吧:《我有一片山林》,章推这东西,其实好像没啥用哈?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来访 第一百三十五章来访 张胜不干了:“骗我们来说是放风筝,结果吭哧吭哧搞茶叶!小少爷你学坏了!” 苏油耍赖:“明明是你们不按规范操作耽误了进度好不好?我这都没有批评你们浪费茶叶呢!” 其余几个小的就羞他:“小少爷!耍赖皮!小少爷!耍赖皮!” 苏油说道:“真不是我耍赖皮啊,等等……” 说完转身跑回屋子里,取出来一个巨大的风筝。 风筝呈燕子形,白绢蒙起来的,和苏油一般大。一群孩子见到都“哇”地叫了出来。 苏油说道:“没骗你们吧?早都准备好了,你们看眼睛还会转呢,就是还没来得及描彩。” 娃子们哪里管这个,高声喊道:“放风筝!放风筝!放风筝!” 苏油被吵得不行:“好好好,放去放去……” 刚走到门口,就见池塘对面走来几个人,都是儒士打扮,当先一人正是苏洵,身边是两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文士,还有一个小孩。 就听一人言道:“仁夫,前方就是苏家祠堂,边上那栋白色的小院,便是苏明润的住所。” 就听那仁夫说道:“苏兄,一路行来,溪花浪漫,啼鸟啁啾。这里的农人,衣着脸色,与周遭不同啊,尤其是大门两侧,红纸门联文采斐然,倒是叫人看得兴致盎然。” 苏洵说道:“那就是过年的时候,明润和犬子苏轼胡闹。”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胡闹,这是士大夫的基本功。今番踏春而行,到得此间,方悟南山之乐啊。哎呀晚来半月,错过了这几株梨花最盛之时,端是可惜……” 苏洵言道:“彦通,你就不该来,当让苏油那小子先行拜会方是。” 那叫彦通的挥挥手:“性成香自蕴,明润能以六岁孩童,助眉山孤童得脱苦海,相比起来,让人惭愧。” 苏洵笑道:“你与他定然相谈得来,一样的温吞性子烂好人!” 两边队伍撞了个正着,苏油赶紧将风筝藏到身后。 苏洵就讥笑:“你倒悠闲,比你还大的一个风筝,藏身后就能藏住?不读书了?” 苏油想办法找仄:“这个……啊,我们课间休息……” 苏洵都懒得与他耍嘴皮子:“过来,给你介绍两位贤达。” 那位叫仁夫的就连连摆手:“彦通兄当得此誉,小弟是万万不敢的。” 苏油赶紧将大风筝交给孩子们:“你们去玩吧。” 张胜在苏油耳畔嘀咕了两句,拿着风筝去了。 苏油赶紧过来,苏洵说道:“这位乃是……” 就见苏油掉头又朝娃子们那边喊:“放完不准剪绳子!给我收回来,还没有完工呢!” 这才转过头来:“呵呵……怕他们依风俗许愿剪绳子,那风筝花了大力气,舍不得,堂哥你继续。” 两个大人不觉好笑,那个小孩一脸的艳羡,苏洵则翻了个白眼:“这位是益州来的张恕张仁夫,乃张学士的公子。” 张学士就是张方平,他是以直学士知益州,故而有此称呼。 苏油赶紧见礼。 苏洵有介绍另一位:“这位,唐淹唐彦通,我眉山治经名家,仰刘歆、郑玄源流,尤善《春秋》。川中无人能出其右,人尊‘鲁国先生’。” 唐淹赶紧摇手:“那是学生们胡乱称呼,不敢当,不敢当。” 唐淹此人苏油毫无印象,不过老堂哥是多峭削的崖岸,对这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年轻人如此推重,学问肯定是不消说的。 赶紧上前:“后学苏油,见过两位。” 唐淹抚摸着身边那孩子的头顶:“这是我的长子,唐瞻,这次带他来见见榜样,你们年龄相仿,以后多亲近亲近。瞻儿,叫叔叔。” 苏油连忙摆手:“使不得,我们小字相称吧,我叫明润,你呢?” 唐瞻虎头虎脑,说道:“家父叫我望之,我不喜欢。” 唐淹这父亲倒是好脾气:“那你想叫啥?” 唐瞻说道:“我想叫伯虎。” 伯虎……唐伯虎? 兄台你怕不是穿过来的哟!苏油将他拉到一边,偷偷对暗号:“世人笑我太疯癫……” 唐瞻怒了:“谁?爹爹说你有五十多帮手,他们才四个,揍啊!” 苏油哭笑不得:“他们不是我帮手,你这理解有错误……” 苏洵在一边也怒了:“在那边嘀咕啥?一点礼数都没有,赶紧过来,带客人进屋!” 不是我想的那个唐伯虎就放心了,苏油领着一行人进到屋内,唐淹见屋宇一路素净,不由得赞到:“山居雅适,这院子朴素耐看,挺合我胃口。” 待到进入书房,唐淹说道:“刚才那句收回,桌后那三口缸子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类似的玉瓷晶花大缸,眉山城茶市售价最后被哄抬到了六贯一个。 苏洵笑道:“史家瓷坊,小油出了些力气,这些东西估计他也没花钱。” 苏油点头道:“是,这些都是……试验品。” 众人坐下来,环顾书房,感觉处处新奇雅致。 背后书架边梅瓶里,插的也不是鲜花,一个里边是几个干枯的莲蓬,另一个里边是简简单单一把干燥的荻花。 值钱的瓶子却插着山野随处可见之物,搞不懂主人的品味,然而……还怪好看。 桌上的文房,多是竹根柏瘤,难得的是纹理灿然,打磨出来后,尽得天然之趣。 一边还有一大张半立着的古怪桌子,左侧和下方标有刻度,桌面上还卡着三角板和角度尺,一侧放着古怪的铅笔和铜规。 图纸上是一套看不懂的机械,最稀奇的,边上还有半块炊饼。 张恕指着炊饼问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苏油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条线,然后用炊饼擦掉:“呵呵,擦拭笔迹用的。” 唐淹感觉满屋书香非常惬意,拿起两本翻了翻,问道:“明润近日读什么书?” 苏油老实回答:“近日就是读《史记》,《管子》,《韩非》。” 唐淹皱了一下眉头:“怎没学儒家经典?” 苏油说道:“《论语》,《孟子》倒是看了,其它怕曲解了圣人之意,只记了个囫囵,不敢胡乱引申。” 唐淹眉毛一挑:“哦?思有所得才算读?这是苏家进学之道?望之,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记住了?” 唐瞻躬身:“嗯,爹爹我记住了。” 唐淹说道:“‘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养,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明润,于这句你有何解?” 苏油转了转眼珠子:“正解还是反解?” 苏洵都快气炸了:“你还要做纵横家不成?!” 唐淹举手制止:“就说你心中所想吧。” 苏油躬身道:“古人经典,不该断章而取意,当通读全书,审其时势,先取大旨,而后计得失。” “《管子》开篇说了,国有四维,民有四顺,六亲五法,唯君之节。” “因此国蓄第七十三此句,利字当指国用财赋。管子之意,应是国用不当入于多门,其柄在君。而非指民产。” “此句后续,当指国内诸封,塞其民之赋纳于君国,使权臣不可得利而坐大。” “国者,有军国,有民国。” “如古之秦,今之西夏,军国也。民疲而军振,其利一专于军,故虽偏小之时,也可出与大国争胜。然一旦亡败,便是覆国之危。” “如古之楚鲁,今之皇宋,民国也。政驰而军隳,利用多门,民乐安逸,然逢战多败。” “故管子此语,乃军国之道耳。” 唐淹问道:“如引此喻,则军国之道,终胜于民国之道喽?” 第一百三十六章 考较 第一百三十六章考较 苏油说道:“不然,春秋诸国狼吞虎并,强军则是强国,乃一途也。且商鞅车裂,其政方行,始皇一统,覆亡转瞬。故虽强横一时,然终不得长久。” 唐淹又问道:“如依明润此论,我皇宋当以何策?” 苏油小手一摊,睁大了眼睛道:“我还是个孩子呀,先生此问,不当由朝堂诸公作答吗?不过油粗略想来,总该是军政从军,民政从民吧?” 唐淹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对苏洵拱手:“明允,今日方见什么叫善读书者。” 苏洵苦笑着摆手:“胡言乱语,居然亦能自圆其说。此子油滑,以后还请彦通严督之,嗯,就用他军国之道!” 几个大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苏油暗自腹诽:“要我说的是你们,说了又指我油滑的还是你们!” 张恕笑道:“明润,近日来四川出了件大事,你知道吗?” 苏油心里翻着小九九:“不知道。” 张恕说道:“前日谣言甚嚣尘上,道是侬智高破蜀,延边诸州风声鹤唳,听说眉州独你与子瞻认为是谣传?” 苏油不知此事有何干系,赶紧甩锅:“跟我没关系啊,是子瞻说的。” 张恕又问道:“那你可知谣传起于何处?” 苏油赶紧晃脑袋。 张恕笑道:“已经查明,谣传起于邛部川译者队伍。” 苏油心里咯噔一下,这名字哪里听过。 张恕接着说道:“事情就奇怪了,没等朝廷下旨,二林部已经将邛部川拿下,将传译和其部众押至雅州,我父亲问明其事,译者之首如今已传于西南夷诸部,其众已经放于雷澹二州,由是西南大肃,你知晓吗?” 苏油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 张恕饶有兴味地看着苏油:“这就奇怪了,二林部的表文之中,说是有你建言之功?” 苏油暗自叫苦,便宜姐姐你这么老实干吗?赶紧说道:“呃,二林部的在藜将军,是个小姐姐,她是二林部大鬼主的女儿。来眉州贸易之时,因城门未开,便住到土地庙,与小子有过交集。” 张恕问道:“你们是怎么交谈的?” 苏油说道:“他们聊到准备纳贡之事,我就多了一句嘴,说金猱花熊的皮张没有大用。要得中国看重,先要有向中国之心,这是《春秋》进吴退郑之义。有中国之心,讨叛诛逆,有功于国,岂不强于纳贡?” 唐淹是治《春秋》大家,不由得鼓掌而呼:“好!夷狄入中国,此亦攘夷大义之一端!然明润需记,《春秋》首义,乃是尊王。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苏油心里暗自腹诽,夷狄早有君了,还打得大宋嗷嗷叫,大宋还要花钱买平安。不过嘴上却恭敬得很:“小子受教了。” 唐淹越看苏油越满意:“今后跟我读《春秋》吧。” 苏洵大喜,对苏油说道:“还不赶紧谢过!彦通老弟答应收你入门墙了!” 苏油不知道这老师到底多厉害,这名不见经传啊,别人穿过来,起码范仲淹,王安石起步,怎么到了自己这里……算了赶紧作揖:“弟子拜见先生。” 张恕也给唐淹道了恭喜:“彦通,恭喜了。得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 苏油却又对张恕拱手:“油有一事,须得告知。” 张恕言道:“哦?” 苏油说道:“二林部此举,对他们来说其实一举两得,我们也不要太自作多情了。” 张恕奇了:“如何说?” 苏油说道:“邛部川,有铜。” 张恕顿时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利益啊……” 苏油说道:“不说全是,也不说全非,利益可能占了大半,不过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对我大宋,终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张恕点头:“此事我自会禀报家父,看他如何处置吧。” 说完饶有兴趣地看着苏油:“你有什么想法?” 苏油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小子的见识差得远了。” 张恕看着他不说话。 苏油只好拱手,硬着头皮说道:“不过夫子说过的,所谓近者悦,远者来……” 这话说得三个大人都点头,苏洵喜道:“小有长进。近日可有什么文章?让两位贤达看看?” 苏油这段时间净摸鱼了,琢磨韵学都让他头痛不已,那里有闲情逸致写文章,转着眼珠子道:“枯说无趣,要不我们先去堂屋?”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居然在一间书屋内与一个孩童扯了半天时政,还真是啼笑皆非。 来到堂屋,三人坐下,苏油端上来一个茶盘,上边四个茶盏,上有盖、下有托,中有碗,就是后世川中盛行的盖碗茶。 张恕将茶碗打开,将盖子置于鼻端一嗅:“咦?散茶,怎地香气如此之浓?” 待到品了一口:“好茶!比团茶滋味不差,且清冽如泉,就是只有茶味,层次还不太丰富。” 苏油“哦”了一声,将三人的茶碗收入茶盘,端着走了。 张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什么意思? 苏洵叹气道:“你说他学问不精可以,你说他饮食不精,他就……且等着吧,看看一会儿是什么花样。” 没过一会儿,苏油又端着盘子回来了,茶具本就是梅兰竹菊花色一套,倒是不会弄混。 张恕再次打开茶盖,里边已经多了菊花,桂圆肉,枸杞,果干,五颜六色怪好看,轻轻拨弄一下,喝了一口:“这才是好茶!底下还有冰糖是吧!” 苏油心里翻着白眼,这是后世回族人民喜爱的三泡台好不好?! 其余二人喝了,也觉得比刚才的素茶好了太多,不由自主地点头称赞。 张恕是外地人,看着精雅的茶具赞到:“这茶具也是特别。明润听说你多所发明,这也是其中之一?” 苏洵说道:“非也,此乃唐代德宗建中年间,西川节度使崔宁之女发明。这碗又名为三才碗,以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饮茶之时,可用茶盖在水面轻轻刮一刮,可使整碗茶水上下翻转;所以轻刮则淡,重刮则浓,也是一桩妙处。不过不合当朝饮法,乡间市井喝散茶偶然一用,并未推广开去。” 张恕依言,刮了一下茶水再品,果然茶香果香花香甜香都更加浓郁,笑道:“这才是山间清趣。此盏做工非凡,如玉器一般。乃化浊俗为清雅。还当真是巧思。” 苏洵笑道:“奇淫巧技,哪里当得起仁夫此赞。” 几人品了一阵新茶,苏洵端着茶碗:“别以为献上好茶就大吉了,近日文章,呈上来吧。” 苏油低下头,脚蹭了一会儿地:“……现做可以不?” 苏洵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咳咳……朽木……朽木不可雕也!” 唐淹先不干了,喂,这是我刚收的弟子,给点面子好不好!笑道:“现做就现做吧,看看明润的急才如何。” 张恕笑道:“那便以今日之事为题吧。” 苏油想了一下,朗声吟颂道: “沙禽烟柳满溪花, 慢读勤耕自弄茶。 山外鸣流新献涨, 清声一路到寒家。” 又是噗噗两声,这回轮到唐淹和张恕了。 张恕摆手:“山外名流,清声一路,明润这是拿我与彦通开玩笑了。我与彦通和你明允堂哥,乃笔墨之交。自到得此间,无人提及我是县中新任官长吧,你是从何得知?” 第一百三十七章 风筝诗 第一百三十七章风筝诗 苏油躬身施礼:“明润见过贤长史,长史到任以来,对义棚早饭情有独钟,尤好浮圆。刚刚去放风筝的那班孩子,就是土地庙孩童中的一组,因此认得长史。临去前已经告诉我了。” “啊?”张恕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朗声大笑:“哎哟吓我一跳,差点还以为你武侯当世!” 苏洵微笑道:“原来如此。明润,今年江卿世家重修州学,延请四方文学之士传授经义。你唐师便是其中之一,仁夫乃一县之长,也要亲授课业,以示劝勉之意。今日前来,便是想看看你的学问,待过几日,便该入学了。” 苏油点头:“苏油定然努力。” 苏洵说道:“不过以你之智,既然早知晓了长史身份,就能猜到我们所来何事。之前一路谈论拖延,是不是在肚子里偷偷打底稿,也未可知。因此刚刚那首谄谀之词,不能算数。” 这次轮到苏油吐血了,喂,你的亲堂弟呢,要不要这样往死里坑?! 三人笑眯眯地看着苏油,刚刚坑我们一人喷了一口茶,现在还回来了,很好。 苏油无奈,只好拱手:“就请诸位再次命题吧,免得到时候又说不算数。” 苏洵便对唐淹拱手:“彦通,自己弟子,自己收拾。” 唐淹微微一笑:“刚才见你们是想要出去放风筝是吧?那就以风筝为题,作上一首吧。” 苏油躬身表示接受,三人微微一笑,端起茶来互敬了一下,各自刚品了一口,就见苏油直起身来:“好了。” “噗——”“噗——”“噗——” 真是现世报还得快,苏洵胡子上都是三泡台茶水,好不狼狈,将桌子一拍:“咳咳咳……要是村俗俚语顺口溜,看我怎么收拾你!” 唐淹制止:“咳咳咳……先听听明润怎么说罢。” 苏油朗声吟诵道: “韧骨经纯质,文纶纬正心。何高青霭上——” 接着对唐淹和张恕深深一揖:“所举意东君!” 这诗是咏物双关,第一句是说风筝竹骨坚韧,支撑着洁致的丝绢。实则比喻自己性情坚定,品质纯良。 第二句是说风筝线需要端正地系在风筝的正中,风筝才飞得起来。实则说自己有经纶教导,心绪端方,所行正直。 后两句表面是吟咏风筝之所以能升上高高的天空,是因为有司春之神送来的春风托举。实则暗比自己就如同小小的风筝,想要腾飞,主要还得看贵人愿不愿意施与这举手之劳,轻轻帮上一把。 将二人比喻为东君,这又是小小的奉承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张恕对唐淹苦笑道:“难不住啊彦通兄,这弟子我都有些眼红了,人家都捧我们到这份上了,这州学名额,算你我二人联名举荐吧……” 苏油这才拱手赧笑:“多谢长史,多谢唐师,其实这诗前两天做风筝时就想好了,没想到这么凑巧,用到此时,它怎么就这么恰当呢……” 苏洵都气炸了:“赶紧滚去做饭!事后才说,就不是至诚君子所为!” 八公回来了,见苏洵和俩读书人在那里谈经论道,偷偷溜进厨房:“小油,老三和谁在聊天呢?” 苏油正在拿热油浇鲤鱼:“一个是新来的张知县,一个是学宫的唐老师。” 八公就道:“那啥,山上梯田那里还有事儿,我再去看看。” 苏油赶紧拦住:“八公你怕啥?一起吃饭啊。” 八公说道:“他们之乎者也的扯,八公也插不上话。” 苏油说道:“没事儿,到时候我给你当翻译。涣哥在京城南边当官,比张知县还大些,那也是你的晚辈,没事儿没事儿。” 八公说道:“那我先守着你,待会儿一起过去。” 苏油同意,心里却在盘算,今后也得给八公弄个散官名头挂着,免得见着官员便束手束脚。 家里的伙食一直就很好,肥鸡汤几乎都没断过,很快便做好了。 鸡汤,豆瓣鱼,香肠,酱肉,韭黄豆腐干,清炒时蔬。 春日融融,天气很好,桌席干脆就摆在了院子里。 娃子们玩野了,那风筝还在高高的天上飘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苏油便招呼众人入座开吃。 鸡汤中多了一样东西,灰色透明,像面条又很柔韧,几个学问人都没见过。 苏油便介绍道:“这是粉丝,红嘴芋滋味差了些,磨浆加入明矾,用漏勺压入热水中定型,然后晾干,便得到粉丝。粉丝比红嘴芋滋味好得多,也耐存储,今年村里边做了不少。” 八公说道:“这个东西本来是救荒用的,平日里房前屋后只当个绿影儿看。以前就仲先公在的时候,每年挖出来用沙子稻草埋着。今年却被小油弄成了这般吃食,乡下没啥好东西,倒是怠慢两位贵人了。” 唐淹摇手道:“老人家言重了,我可不是什么贵人。” 唐瞻捧着一碗鸡汤冒粉条猛点头:“嗯,这粉丝真好吃!家里的饭菜比公公这里差远了!” 苏洵说道:“彦通老弟烂好人,遇到人家求到门上,卖衣典履都要帮助,日子过得……是有些紧了。” 唐淹说道:“说来惭愧,幼蒙圣人之教,也知道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施仁的道理。可见到乡亲贫困,总是不忍心,仓廪不实,还妄想引导礼节……哎,克己犹难,小弟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张恕说道:“唐兄太谦逊了,你的人品学问,那是声闻蜀地,我在成都,也是久仰大名的。” 唐淹苦笑道:“就是穷务五经,不习时文,累试而不第,拖妻累子。” 苏洵都羡慕坏了:“用明润的俏皮话说,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弟妹侍奉巾栉,极其周翔。你餐饮之时,她都立于你身后,即便你假意呵斥,她只是笑笑,并不退去。此事在眉山士大夫之中何人不晓?简直就是我大宋之梁鸿孟光啊。” 张恕举起酒杯:“自汉文翁开石室,千年以降,蜀地学风卓荦,人才日盛。眉山诗礼,不次河洛。能到此间一任,得识两位兄长,实为人生一快。来,诸兄,饮胜!咳咳咳咳……” 苏洵笑道:“此乃永春露,味甘而性冽,需浅饮才行。仁夫,我们慢慢来。” 唐淹对粉丝赞不绝口:“红嘴芋眉山诸乡多有,都当成荒食,不料一经整治,即成美味。此法明润你抄写给我,我当在乡间推广。” 苏油赶紧应下。 苏洵叹了口气:“此子文章不显,然有智而多技。不但足以自立,还能惠及余人。我真怕他将来挟术自重,泯灭初心,忘了圣人之教。彦通,敬你一杯,求你多费些心思。” 这话说得不怎么好听,但是也是目前士大夫正常的想法,苏油理解堂哥一番用心良苦,一点不敢反驳,低头受教。 唐淹正要谦虚两句,门外突然奔来一匹快马,马上人大呼道:“小油,赶快跟我去陵井,出事儿了!” 来者正是石通,苏油大惊,站起身来:“伤到人没有?” 石通说道:“没有,是卤泉喷涌,冲垮了大地车!” 苏油便对几人拱手:“长史,堂哥,老师,这事情不能耽误,我得去一趟!诸位自饮,怠慢了。” 八公见到苏油奔向马厩,牵出黄雏,跟着石通扬长而去,不由得暗暗幽怨:“说好的陪我,现在又丢我一个人在之乎者也间坐蜡!”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洪井 第一百三十八章大洪井 张恕问道:“大地车是什么东西?” 苏洵说道:“此乃眉州盐务,自尊父按蜀,鼓励民间开卤熬盐,眉州江卿世家便于陵井周围探查矿脉,开凿盐井。具体事体我也不清楚,应该就是开井的机械吧,看样子是开出了什么事故。” 张恕问道:“这和明润又有什么干系?” 苏洵说道:“他呀,在百工之技上,倒像是生而知之一般。开新井的方法,好些是他和一个老盐户鼓捣出来的。现在出了事儿,肯定要找他想办法解决。” 唐淹说道:“明润的经济之道也不错的,半年时间,愣是将土地庙五十孩童都带出来了。” 说完一指天空中飘着的风筝:“衣食无忧,方知为人之乐。还有刚刚你们没发现吗?此子仁性,乃是天生。” 苏洵苦笑道:“彦通,你这样子可不行啊。严师才能出高徒。这孩子实在太让人揪心了,以他的能耐,要是心性不正,荡家覆族都是轻易。千万宠不得的。” 唐淹笑道:“‘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你们刚刚都没听见吗?明润首先的便是问伤人没有,这心性差近夫子之意。明允兄,多谢你给我找来这么好一个学生啊!” …… 苏油和石通骑着马往陵井赶去,黄雏神骏,用石通的说法,好马会教人,就是能帮助骑手改良自己的骑术。 苏油觉得它是自己的半个老师,这段时间骑术突飞猛进。 三个大人其实也高看了苏油,之所以只问人不问别的,是因为苏油心里边觉得没啥好问的——地点已经确定;工艺就算自己的不成熟,李老汉也能补足;至于设备,都是一些竹木绳子,值钱点的就是井中那个铁锉。 而且这些东西还都是自家生产的,成本嘛……呵呵呵。 等到两人赶到,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井上一片泥泞,空气中充满一股奇怪的味道。 井口上立起了一个高大的竹木架子,有点像埃菲尔铁塔的造型,高度有十多米,那是天车。 不过这次的天车因为有了苏油的改进,与后世又有了些不同。 天车上还接出了一根管子引到山上,那里盖着大棚,大棚里是池塘,早就挖好用来澄清卤水用的。 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李老汉见到苏油过来,带着李拴住上前笑道:“小少爷,你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苏油笑道:“要是您老人家都解决不了,估计我跑也是白跑,到底是什么事情?看来已经处理好了?” 李老汉笑眯眯地说道:“嗨!你就别往老汉脸上贴金了。是卤层打通,一股大泉喷涌了出来,就连我老盐户都没见过这么大股的卤泉!连大地车都能冲塌的大泉啊,哈哈哈哈一时间大家都慌了神。” 苏油笑道:“那还有啥好说的,就叫大洪井了!” 拍了拍李拴住的肩膀,李老汉一副后继有人的样子:“拴住这回立了大功,指挥大家用五爪龙捞出了大锉,然后用陶管和那砂浆砌了高井,剩下的人挑土加固绑扎天车。” “厉害,那浆子太厉害了,瞬息之间便可固结,简直是开井堵漏的神品!” 李拴住被夸得不好意思:“翁翁,那叫应急预案,之前便和小少爷商议好的,我就是照着做。” 苏油笑道:“拴住哥太谦虚了,临阵不乱,沉着冷静,并不是有了预案就能完美执行。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说完又对李老汉祝贺:“老供奉,恭喜你后继有人啊!” 李老汉手脚都没放处了:“哎哟这全是东家抬举,小少爷仁德。要不然我李家都该断根了!老汉今年也得为了那新加的三成课务投井自尽,哪里还有这番气象。” 李拴住说道:“翁翁,这里全是泥泞,要不我们请小少爷换个地方说话吧?” 李老汉一拍脑门:“呵呵呵,看我都老糊涂了!小少爷还没有见过我们仙井村吧?走走走,老汉带你去看看!” 如今的山谷,气象又有了不同,之前那些山谷中窝棚人家,尽数迁到了平地上,一栋栋竹屋,已经立了起来。 开井竹子用得多,截断需要的中间部分,两头的竹根段和竹梢段被剖成了竹片,三条三条并在一起,编成了竹墙。再糊上泥,勉强可以住人了。 房屋都是草顶,里边的家具也基本都是竹制——竹板床,竹柜子,桌子,椅子。 家中堂屋中间,用石块围起一个火塘,上边放着一口陶锅。 即便还是赤贫之家,李老汉依然喜气洋洋,领着苏油介绍不多的家什:“多亏了拴住啊,真长进了。这些家具,陶器,都是拴住,哦,还有他那些伙伴,带着大家做出来的。一个个有图纸,有分工,东西做得又快又好……” 说完拍着竹桌子:“看!多结实!都是好娃子啊!啊小少爷你坐你坐……啊石老爷你也坐……” 石通翻着白眼腹诽,师父没来的时候,石老爷倒还有几分像石老爷。师父这一来,石老爷都在后边跟了一路了,老李你跟才看见一样! 村里人听说救命的小少爷来了,都偷偷地摸了过来,也没敢进屋,只赧赧地一笑,表示和苏油打了招呼,放一碗黄米,或者放一把野菜,便赶紧离开,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村子里有多少孩子?” 李老汉说道:“五岁以上的,约莫十数人,怎么?” 苏油说道:“李老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现在是筚路蓝缕,诸事待兴。这些孩子,要不就先去土地庙吧,让小七哥他们带着,读书明算长见识。” “你们腾出手来,先把事情做好,把家里搞起来,等这段时间熬过了,再让孩子们回来,成不成?” 李老汉完全没有想到苏油仁义到了这份上,自家孙子跟着小少爷,这长进那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立刻又想下跪了:“小少爷……小少爷就是佛祖在世……” 苏油赶紧扶住:“别别别,说过我当拴住是兄长,你就是长辈,李老以后万不可如此。” 苏油可不是烂好心,这帮子人现在看起来要多埋汰有多埋汰,可是有干劲,有技术。 四川盐政进入黄金期后,这里很快会完成陵井——井研县——仙井监的几次大飞跃。而这一批人,应该会成为当地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然后就是老套路了,富裕——置产——当地主——子弟读书——出仕——进入士大夫阶层——世家养成。 即便中间会经历诸多优胜劣汰,但总的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改变。如今的盐几乎就等同于货币本身,经济基础必然决定上层建筑。 几十年后,仙井监就如同今日的大洪井一般,将出现一次人才井喷,进士,状元,经学大家,历史学家,枢密,国公…… 送人送到西,就算今后自己考不上进士,灰溜溜回来,只凭这半个老师半个恩人的身份,未来的仙井监世家,都得把自己当亲祖宗供着。 等等,历史上几十年后南宋著名的井研四杰,一父三子,就是姓李啊!李家可是今后仙井最大的世家! 偷偷看了了一边忙着烧水的李老汉,那真是满面尘灰烟火色。 人家李舜臣祖上,据说可是唐太宗李世民,或者……应该……一定……不是这一家哈? 第一百三十九章 展布 第一百三十九章展布 今晚是回不去了,李拴住便在火塘边烧起薯蓣,苏油调了些辣米油,花椒,盐粉,蘸着薯蓣,一边吃一边和李老汉李大栓聊井务。 卓筒井是大眼在上,大眼中下套管隔绝淡水,然后小眼在下产卤。 产卤的小眼经过岁月的流逝被卤水腐蚀,或者地层变迁,有时洞壁会垮塌,这叫“垮匡”。 垮匡将导致岩石填塞卤眼,无法汲卤。 有时一些工具掉在井里,或其它人为造成的堵塞,这叫“屙堆”,也会导致无法汲卤。 现在几人讨论的,就是如何排除这些故障,以及修治深井,需要什么工艺和工具。 李老汉越发相信苏油得到过盐官世家的传授,种种巧思令他每日思索的那些问题一一得到解答,逐渐连李大栓都已经说不上话,变成了李老汉提问,苏油解答。 除了这个,还有很多的工艺。 李老汉也将家传工艺列举出来,和苏油相互启发,参考。 汲卤用的是单角车或者花车、连接卓筒,将卤水从井里汲出。 苏东坡后来有记载:“以竹之差小者出入井中为桶,无底而窍其上,悬熟皮数寸,出入水中,气自呼吸而启闭之,一筒致水数斗。” 熟皮是竹筒底部一个单向阀门,置于筒中。入井时被井水冲开,卤水注入,提起时被筒内卤水压住,密封筒底,可以将卤水从地下几百米提取上来。 不过大洪井和五龙井,都是自喷井,要用到这设备,需等到几百年后。现在只能作为技术储备,给今后开出的其它井用。 井卤浑浊,一般浓度在七度到十度,这样的卤水咸度低,会导致燃料成本很高。 为了把卤水浓度提高,就需要晒卤,设备包括支条架、晒坝等设施。 晒坝一般长六十米,宽二十米。支条架一般长约三十米,高五米。结构如八字型,木质穿斗,支条架上铺满竹桠,顶端做有“天船”。 天船长十米,高一米,宽十五米,天船安放在支条架顶端的中部,天船底部有伸向支条架两端的与支条架一样长的空竹筒,竹筒上钻有不规则的小眼。 在支架的一侧做有筒车,筒车像一个等腰三角形的圆罩,高六米,直径五米,被一根横轴穿着。在腰底的外圈上依次安上竹筒,每个长约三十到五十厘米。并在腰底内圈安上木板,人在板上走动,促使园罩旋转,将晒坝船形坑中的第一次晒浓后的卤水通过罩上的小竹筒输送到天船里,再通过天船底部接出的长竹筒的小眼散流后,输入到滤缸过滤。 不过筒车这个设备,被苏油抛弃了,改用提水筒。 提水筒就是利用等距螺旋线设计出的车水装置,用皮革和竹筒做成,可以利用风力驱动,类似后世小水利工程常用的阿基米德筒,比筒车省力高效。 滤缸将第一次提高浓度的卤水中所含泥砂、杂质滤掉澄清后,川中川西一带,就可以用这卤水煎盐了。 不过为了进一步提升浓度,节约火力,苏油又创造性地引入了二次提浓工艺。 “泼炉印灶”,流行于后世川东,就是通过泼印使卤水浸入盐灶的灶泥球内,通过蒸发提高浓度。 “印”为四川方语,有浇灌和下渗的意思。 这也是对热交换逃逸能量的科学应用,用灶为龙灶,有一个长长的灶膛,上边放五口盐锅,中间和两侧,还设置有装着土球的火膛和火道。 当炉温升高到一定程度后,两边土球被烧得滚烫,盐工便一边熬盐,一边用卤水浇泼它们。 土球中酥松的空隙,极大地增加了蒸发面积,炉内高温会使水分迅速蒸发,而盐分就留在土球内外。 土球被堆成前高后矮状,以方便盐工提桶泼淋。 经过一段时间后,土球内的盐分饱和,便形成盐土。 饱含盐分的土球取出后,被加工锤细成小碎块,并倒入淋卤池的前池内,将从原卤池内引来的一次提浓卤水浇淋到盐土上,卤水吸收盐土内的盐分,浓度得到再次提高,制得接近饱和的浓卤。 浓卤通过缺口或孔洞流入后池。后池同时也是二次过滤沉淀池,之后的卤水,再通过管道进入大型浓卤池内储存。 苏油准备用蜂窝煤熬盐,蜂窝煤烧剩下的煤渣体,具备最合理的蒸发结构,连做土球的功夫也省了。 待到淋完卤后,煤渣经过清水冲泡,还可以变成耐火砖的材料。总之一物多用,没有一点浪费。 煎盐的地方叫灶房,俗名叫“场火”。灶房一般长二十五米,宽十五米,结构为木质穿斗的小青瓦房。 灶房前部便是煎盐的龙灶,两灶并排,一共十口大锅,前边八口是盐锅,后面两口是温水锅。 温水锅用于温卤,进一步提高卤水浓度,盐锅用于煎煮成盐。 龙灶温度前高后低,将浓卤送到温水锅提高浓度后,随盐分的提高顺次将卤水移至前锅,直至入火门处第一口盐锅内熬煮成盐,可以将火力运用到极致。 卤水在盐锅中经高温逐渐成盐。为了使盐洁白,颗粒晶莹,还要经历除杂工序,就是在煎盐中加皂角、豆浆。去杂的同时提胆,胆粑可用来制作豆花,豆腐,处理皮革。 后半程很多类似这样的工序,就是连李老汉都不知道的了。 温水锅后面是盐炕,盐炕长方形,用板石砌成,长约八米,宽两米。 待盐坑中的盐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灶匠将有水分的盐舀入盐仓中,过滤掉多余水分后,再把仓中的盐撮到龙灶后方的水平分散式烟道上方的炕上,利用排烟携带的剩余热量将水分全部炕干,即成食盐。 如此方将燃料利用率提高到了极致。 因煎盐方法不同,新盐井的盐品又分为花盐和巴盐两种。 花盐是随结晶、随捞出、随洗涤,再晾干而成的散粒盐;属于雪盐中的精品。 巴盐则是熬干锅内卤水而成的块状盐,但是即使如此,因为经过了除杂工艺,品质也比宁夏青盐还要高。 花盐受宋人欢迎,巴盐受二林部欢迎,因为携带方便。 至此,单井制盐工艺才告完成。 但是有个问题,很多井口开在荒僻之地,分散运送柴煤,又会增加运输成本,因此不如大规模集中作业。 解决办法就是排布输卤笕道。 笕道,就是输送卤水的竹筒管道,被连接如同过山车一般,最长的可以连绵近十里,从各个井口将卤水集中输送到炼盐场,统一进行熬炼。 这个盐场,可以说是集后世诸多古人智慧之大成,等到规模起来之后,会有上万人在这片地区劳作,几乎就是一个近代意义上的大型工业基地,可以算作机器革命之前最高的工业成就之一。 而这些人,差不多就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批规模化产业基地中的技术工人。 无人可以想见,一个大工业基地的展布蓝图,便是在这间粗陋的竹墙茅屋内,就着明灭的火塘,一老一小,一边啃着粗粝的薯蓣,一边闲聊,慢慢地勾画成型的。 夜已经深了,苏油和衣躺在竹床上,沉沉睡去。 李老汉将家中仅有的一条被子给他盖上,爷仨打算就在火塘边熬一夜。 李大栓看着苏油:“小少爷胸中,装着多大的心?这不是一家一族的产业,这是……这是涵盖整个川峡四路之地的大手笔啊。” 李拴住看着火塘:“小少爷时常给我们念叨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说取乎上,得乎中,取乎中,得乎下。” 李老汉轻声问道:“乖娃,少爷这话什么意思?” 第一百四十章 危机与对策 第一百四十章危机与对策 李拴住往火塘中添了一根细柴,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少爷说这是圣人的话,意思是理想要高远,朝那个方向努力,可能会得到中等的回报。如果一来就把理想设定成中等,那成就可能只能流于下等了。” 李老汉伸出手摸了摸李拴住的头顶:“乖娃真厉害,连圣人的话都知道了,跟着少爷好好学吧。少爷从来没有看不起我们,我们也要对得起他的期望。” 李拴住脸上就泛起一些苦恼之色:“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少爷的脚步,跟着跟着,半路上就跟丢了……” 清晨起来,苏油同李家人告别,由石通护送着去了眉山城。 进城后与石通分手,苏油便去了程家。 程文应正在书局查看账务,见苏油过来不禁大喜:“贤侄来了?井上那边的问题解决了?” 苏油说道:“其实就算我不去,井上也没问题。姻伯,能不能去后院,辟一间静室,苏油有话要说。” 程文应对苏油有求必应,放下手中的鹅毛笔,又对程三交代了几句,两人一起步入后堂书房之内。 苏油扶程文应坐到椅上,关上房门,二话不说,撩起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对程文应叩了一个头。 程文应吓得跳了起来,一把将苏油扶起:“小油你为什么要这样?赶紧起来说话。这是有什么难处吗?还是你堂哥欺负你了?你说出来,说出来姻伯替你做主!” 苏油将程文应扶回椅子上做好,对程文应拱手道:“苏油得蒙姻伯错爱,半年来亲如父子。今日苏油有话,希望姻伯把我当成一个大人。” 程文应叹气:“江卿世家,没人还敢将你当小孩。” 苏油拱手道:“今日的话,姻伯可能会认为不是为江卿着想,但是苏油自问,完全是为了江卿考量,此番心意,可表天日。” 程文应严肃了起来:“事涉江卿,还不止一家?” 苏油说道:“姻伯,你知道五龙井和大洪井,一日能产多少盐吗?” 程文应笑了:“听闻两井奔涌如洪,具体产量尚未知晓,不过这回报太丰厚了,你统计出来了?” 苏油拱手道:“姻伯,侄儿根据水量,浓度,做了个预估,两口深井所产之盐,一日将达万斤!以汴京盐价铜钱三十五文一斤计,日入将达三百贯有奇!” 程文应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满脸喜色:“日进三百贯?!两井产量,日进三四百贯?” 苏油一脸沉重:“姻伯,先别高兴太早,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程文应有点懵,不知道苏油这句话什么意思。 苏油叹了一口气:“听太守说过,皇宋去年概入四千万贯,平均到三百军州,也不过十三万贯而已。这两口井,几乎能抵一州赋税!” “这是真正的价值连城!姻伯,此乃我眉山江卿,即将面临的最大危机!” “姻伯,根据这两口盐泉推断,陵井周围,有一片地下大盐池,就算两口井不显,以后增加到几十口呢?上百口呢?” 程文应悚然而惊,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富可敌国!” 苏油拱手道:“我传授孩子们的理工教材上,有一条定律,叫能量守恒,运动的状态,最终变为平衡。” “江卿世家,就如同一口平静的池塘,如今这盐井,就如同涌入池塘的一股洪流,虽然池塘经过起伏之后,会重新归于平静。然而这一涨一落之间,将会带来无数的动荡!” “如今盐井已经探明,工艺已经完备,有心人如要夺取,那是轻而易举。姻伯,举手得来的东西,举手就能失去,这是自然之理。” “朝廷定下扑费五千贯,如今看来,明显过低,不过两井半月产出而已,剩下的,那就是暴利!” “吃亏的是谁?是朝廷,是国家!官家和朝廷诸公,会放任此事不理?会任由江卿夺此敌国之富?” “如果我们理所当然地吞下这两口井,可以料见,接下来四川官场,必定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张学士一定会以失察误国,与江卿勾结侵吞国利之罪调离四路。” “然后呢?朝廷肯定会另派大员,尽废张公之政,重行官榷。” “第一步便是收回新井,然后将新井丰厚的利益算作榷政的功劳,之后这所谓‘善政’必定会被一步步推广到茶,酒……” “如此一来,四川商务繁盛的场景,将一去不返,眉山刚刚开始繁盛的局面,也将荡然无存!” “江卿世家,必将被残酷打压,被迫背上贪妄之名,几家子弟,以后再无立足朝堂的资格!” “姻伯,为世家着想,这利不但得让,还得让得非常有技巧才行!” “盐务乃四家共举,如果大家认为我说的有理,苏油必定殚精竭智,为世家谋划。” “如果三家不听,苏油一样会殚精竭智。不过苏家将退出盐务,之前苏家所占份额,就当平分赠与三家,以后的井盐暴利,苏家也将分文不要。” 程文应就有些麻爪:“贤侄啊,怎么就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样了?当初世家插手盐务,不就是为了增加点钞币,方便大家行商而已吗?这这这……这不变成猫抓糍粑,脱不出爪爪了?” 老人家急得俚语都出来了,苏油不禁笑道:“要脱爪爪很容易啊,送给朝廷不就可以了?” 程文应脸上肥肉直跳:“那怎么行,这话出口,老史都能提着刀跟我们叔侄拼命信不信?” 苏油笑道:“而且朝廷还不一定答应,朝令夕改,与民争利的名声,人家还不一定想背呢。现在的江卿,就像是去年我养那四只小猪娃,把猪慢慢养着,等到差不多的时候——” 说完做了一个下刀的手势:“简单粗暴,不费脑子不费力!” 程文应吓得一个哆嗦:“小油你别闹,这比喻怎么能往自己身上划拉。你赶紧说说,怎么破这个局?” 苏油说道:“这事情要解破,只有一个办法,利益合理分配。将受益者从小池塘变成大湖,方能容纳如此巨量的洪水。” 程文应摸了摸下巴:“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首先,要让开出的新井,成为张公四川新政的功劳,如此就能得到转运司的配合支持。” “张公新政的核心是什么?化榷为税,因此我建议,由姻伯游说官府,关扑之法过于简单,世家开井所得之盐,最好当做地方物产,如我们曲房的成例,行坐税之法,按产量缴税,而且这税收不妨稍高一点,能抵补过新井的榷额。” “陵井的情形姻伯你也见过了,官井的管理手段,那是惨不忍睹,靡耗太多。因此我们的井改行税法后,朝廷收入就算略低于官榷,但是省了他们管理的成本,均输的麻烦,算下来其实净收入不减反增。这就成了张公新政的政绩。” “第一步做到朝廷有利后,那我们继续开井,便会成为值得朝廷鼓励的行为。” “一口井所赚利润虽然暴减,但是更加趋于合理,今后规模起来之后,收益一样丰厚,而且细水长流,这是百年之计。” “规模起来之后,便需要大量招揽人工。诸多隐户,流民,甚至夔州流散官户,淯井逃散盐户,都是招揽对象。眉州人口会出现长足的增长,即使只是从隐户变回到纸面上,这也是眉州地方官府实打实的政绩。” “盐务起来之后,商务,港务,仓务,甚至餐饮住宿,必将跟着兴盛,诸业并行,惠及的是整个眉山百姓。” 上架了!求首订! 今天中午十二点,本书就会被伟大的阅文集团赋予收费的权利了。为此老周昨晚洗了个淋浴——当然本来也该洗了。 行了斋戒——就是将早饭从杂酱面换成了豆浆油条。诚挚地等待这一伟大时刻的到来。 写了好多话,写到了作家感言里,它跑前边去了。所以再写一段,今天下午五更。 求票求推荐求收藏求首订!最后祝大家——妇女节快乐! 《苏厨》上架了!求首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面涅将军 第一百四十一章面涅将军 “这些产业,我世家插手,名正言顺。盐井上分出去的利益,大可以从这些上边收回来。” “如此,开新井才是诸方皆利。朝廷收入大增为其一;转运司新政展布为其二;阻断扑榷入蜀为其三;繁荣州县为其四;世家得脱危机,利至百年为其五;百姓安业为其六。” “释一利而举六利,这才是得道多助,稳如泰山。” “还有一条,这也变相抬高了后来者控制盐井的成本。要争夺盐井控制权,如果不能像我们这般,那就是残民虐政,逞一己之私,必将阻力重重。里谚所谓‘千人所指,无疾而死’者。” “世家所得的利,从无由暴利转化为了先进的管理方式和技术带来的合法合理的利润,以及周边产业带起的收益。避免了诸方侧目,朝野动荡。不显山不露水,然其利实不让独食。” “要是姻伯觉得不划算,其实还有一注财源。” 程文应一挑眉毛:“哦?” 苏油也一挑眉毛:“姻伯,仙井盐钞,好用不?” 程文应一拍桌子:“正是此理!我眉山江卿为国为民,仁至义尽,总不至于连自己开出的井盐经销权都不给我们!” 苏油笑道:“必须的!只要拿到经销权,我们便可以陵井盐为保证金,发行仙井盐钞!待到盐井开到五十口以上,西南钱荒,一举根除!” 程文应说道:“堤内损失堤外补,一次茶市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边怕才是大头吧?现在我有信心能够说服老史了。全天下谁能做出比我们更精美的钞票来?啊不对,必须换个说法——我眉山江卿,世受圣人之教,守义行仁,为了四路繁盛,百姓乐业,责无旁贷!” 苏油大喜:“姻伯,你同意我的建议了?” 程文应手抚膝盖,叹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靠的就是眼界高远,不像小民,只图一时一事之得失。小油不愧是我江卿才俊,所见极明,周划也详尽。用心良苦如此,姻伯岂有不听的道理。” “不过只有一条,明润啊,以后有话,跟姻伯用不着如此大礼,敞开了直说,你虽然才六岁,可论起见识来,唉……” 苏油躬身道:“多谢姻伯信任,苏油知错了,其实苏油心里挺怕嫂嫂和明允堂哥,但是不怕姻伯的。” 程文应一下子开心了:“就是就是,他们两个别说你了,连我都有些……不说了不说了,明润和我看看铺子上彩墨去!” 说服了程文应,剩下的事情就不劳苏油操心了,只提醒了程文应一条,堂哥苏洵和张学士公子,新任眉山知县张恕张仁夫是诗书之交。 如何将今日之议变成文章,上呈当政,只管交给明允堂哥来办,保证写得文采斐然,大有可观,必定能得张学士赏识,搞不好还会流芳百世。 走出门来,阳光明媚,苏油用手挡住阳光,微微松了一口气。 之前半年来的诸多举措,在苏油的心目中,都是手工业作坊级别的改造而已,属于小打小闹。 其目的,只是利用利益和既分工又合作的关系,将江卿捏合到一起,大家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一个利益集团。 盐业,才是自己真正呕心沥血的第一次细致布局,涉及到的事务那是方方面面,之后的后续更是深远,可不仅仅是一个工业化改造那样简单。 足足卖了半年的人品,换来江卿这次的支持,总算是没有白费心力,一切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值得了。 看着院子里的超级大水缸,自己今年虽然长了些个子,却仍然没有超过水缸的高度。 吃着小朋友的饭,操着四路转运使的心!特么会不会不长个啊? …… 来到土地庙,娃子们正围着苏轼,闹着要大先生讲故事。 苏小妹睁着大大的眼睛,扯着苏轼的衣角:“大先生,再给我们讲讲面涅将军的故事吧!” 苏轼手扶脑门:“怎么就听不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又要讲这个,这都讲了多少次了……” 苏油赶紧抢上:“这个我来这个我来……” 娃子们一扭头:“小少爷来了!” 苏轼赶紧让位:“你来你来……我都讲得腻味了……” 苏油走上讲台前,左右看了看,取过粉笔擦翻过来拿手抓着,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这讲法,和子瞻所讲肯定不同,来了啊——” 说完将粉笔擦往讲台上一拍,啪的一声,顿时白粉飞扬:“咳咳咳……呸呸,这玩意儿不好使——” “王朝历数事悠悠, 几辈英雄亘逆流。 淝水投鞭惊鹤唳, 猇亭举火悔龙游。 勋旗宝剑将军志, 宫殿铜驼汉道秋。 赤帻勋功追谢陆, 上元三鼓灭瘴虬!” 说完再次将粉笔擦举起来,前排众小子纷纷躲闪。 苏油只好摇头,轻轻将粉笔擦放下,说道:“刚刚这首叫定场诗,说的乃是历朝历代,每当多事之秋,常有英雄横空出世,挽救国家于危难当中!” “前秦苻坚领百万大军,投鞭断流欲灭东晋。结果被小将军谢玄以少胜多,击败于淝水!逃回路上,闻风声鹤唳,都疑为伏兵!” “汉昭烈征吴欲报荆州之仇,吴将陆逊一退再退,最终在猇亭举火,焚烧蜀军连营,东吴得安。刘先主托孤孔明,病亡白帝!” “当初,汉皇铸造铜驼一对,精工巧细,堪为极品。立于宫前,正对洛阳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与金马街一起,是为太平盛世的绚丽典范。” “然《晋书·索靖传》云: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其后果然八王造乱,国势大衰。” “可见啊,一国之运,有旺必有衰。” “到了我们大宋前年,广源州蛮侬智高反叛,攻陷邕州,接着打破沿江九州,甚至一度还围住了广州城。岭外一带,骚动不安!” “大宋先是派杨畋等人平定叛乱,再命孙沔、余靖为安抚使,率军讨伐。但是军事不利,连战连败,贼势反而大张……” “当此危难之际,正如东晋孙吴一般,我大宋也有一位英雄挺身而出!” “他足智多谋,胆勇过人。穷寇勿迫之智,恰如西汉名将赵充国;深入不毛之勇,堪比东汉名将马伏波!” “上元佳节之夜,出敌不意,攻其不备,飞兵一举而灭强梁!护住我大宋东南。这位英雄——” 抓起粉笔擦,看看又丢在一边,太影响表演情绪了这玩意儿! 只将手掌往讲台上一拍:“我大宋这位英雄——姓狄,名青,字汉臣!” 这套讲法,比苏轼平时讲得更加有趣,娃子们包括苏轼在内,都被带起了情绪,哗哗鼓起掌来。 苏油接着讲道:“故事要明白,说话得从头。话说这狄汉臣,祖籍本在山西汾阳。少年时顶兄替罪,因此被脸上刺字,充入军中。” “因他身材魁梧,武艺高强,又善御马,后来便被选入了骐骥院,做了个骑御马直,也就是皇家出行仪仗中的一名红头巾小兵。” “再到后来,元昊称帝建西夏,朝廷择京师卫士从边,汉臣得以入选。最开始是任延州指挥使,之后大小凡二十五战,每战争先,前后身被八箭。” “有一次敌人打来的时候,他还在养着重伤,闻声跃起,二话不说杀奔敌阵。将士受他激励,无不奋勇争先,果然大败敌军。” “战功累累,声名大振。西夏人不敢直呼其名,但呼‘狄天使’!” 娃子们都满脸的神往之色,对这神勇将军不禁崇拜向往。 “不过他可不是一介莽夫啊,虽然身量长大,武艺精熟,但是形容秀美,乃武人之中卫玠潘安一般的人物。可以说是我大宋第一美男子!” “因为太过俊美,上战场时还有个麻烦。须得戴上一个青铜面具,披散了头发,不以真面目视人。” “敌军乍见,常以为神魔降世,未及交战,先已胆落三分,皆披靡莫敢当!” “多年征战,狄汉臣劳苦功高,当凯旋回京之时,京师人士早闻面涅将军的威名。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哟,争着出来围观,以至于把街市都堵塞了,一个个高喊‘让让我啊……让我看看我的面涅将军美男子啊……’” 这几句扭扭捏捏,还真像小媳妇说话,惹得下边哄堂大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平南记 第一百四十二章平南记 “如何叫面涅将军?原来汉臣在军队中奋斗,十多年后才显贵起来,脸上却还一直保留着当年刺字。” “官家曾劝他敷药将刺字除去,汉臣指着自己的脸说:‘陛下根据功劳提拔臣,而没过问臣的出身门户。臣希望保留它,用来鼓励军士。让大家知道,只要忠勤勇敢,朝廷不吝高位待之。因此不敢奉行你的命令。” “他本来就是皇家卫队出身,出去又替官家挣得老大的脸面,加上熟知兵事,因此此次凯旋,官家立刻召入宫中,垂问东南方面之策。” “汉臣禀告道:‘臣乃小兵出身,除却血战疆场,无何可以报效国家。如陛下许可,臣只需要带得数百个蕃落骑兵,再加上部分禁军,此去定将叛贼之头砍下,送回京城。’” “官家壮其志,在垂拱殿为他设酒送行,命他为宣徽南院使、宣抚荆湖南北路,行专征之事。” “当时侬智高回师重新占据邕州,我军蒋偕、张忠都因轻敌而败亡,官军声威大衰。” “南方贯有崇神拜鬼之风,汉臣便心生一计,提振军心。率军刚出桂林之南,就去拜神祈佑。还拿出一百个制钱,口中念念有词:‘此次用兵胜负难以预料,若能制敌,请神灵使钱面全都朝上!’” “左右官卫都吓坏了,担心弄不好反会影响士气,劝他不要如此。而狄汉臣却不加理睬,就在全军众目睽睽之下一挥手,将一百个制钱全撒到地面。” “大家凑近一看,好家伙!一百个钱面全部朝上!” 下边一群人便开始举手,苏油黑着脸说道:“现在这不是在上课,是在讲故事,因此只能听不能反驳。” “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如果是我带着你们去打战,此法自然不行。因为你们都清楚,一枚铜币正面朝上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两枚是四分之一,一百枚铜币同时朝上的可能性是一百个二连乘分之一,你们首先就会怀疑铜币作了假。” “然而军无常势,你们虽然知道,可那些军士们不知道啊,因此这才声震林野,士气大振。此乃因势利导之智。” 见娃子们都点头,这把算是糊弄过去了。 苏油抹了一把冷汗,继续说道:“官兵们见神灵保佑,雀跃欢呼。狄汉臣当即命左右侍从,拿来一百根铁钉,把制钱原地不动地钉在地上,盖上青布,还亲手把它封好,只道:‘待胜利归来,再收回制钱。’” “军心大振,士气可用。狄汉臣当即命令加快进军,同时命令前方各将不得妄自与叛军接战,必须等候他的大军到达,统一指挥。” “然而广西钤辖陈曙贪功轻敌,趁汉臣还未到,便擅自率步兵八千攻打叛军。结果大败于昆仑关,连同殿直袁用等人,都灰溜溜地逃了回来。” “狄汉臣抵达后,问明情况,说道:‘号令不一,正是部队失败的原因。’早晨集合各将领到堂上,逮捕了陈曙,并召来袁用等三十人,依战败逃跑之罪,尽数推出军门斩首。” “安抚使孙沔、余靖相视惊恐,坦白说是他们逼陈曙出战,其实有罪,汉臣说你们是文官,不受军法处置,放过二人。其余众将领则吓得两腿颤栗。由是大军才终于专号令,一指挥,不再是一盘散沙,军容大肃!” “余靖又禀告说,交趾李朝遣使请求出兵,帮助朝廷讨伐侬智高。他自然大喜,不但在邕州、钦州准备了万人的粮草,还向官家要了诏书,许用三万缗钱赏赐给交趾国做军费,还想承诺平定叛乱后,再有厚赏。” “狄汉臣立即命令余靖不准借兵,并向官家上奏,说明交趾所称率步兵五万、骑兵一千赶来支援,乃虚势张声,别有所图。而且借夷灭寇,对中国不利。” “大家想想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凭一个侬智高就能横行两广十州,使朝廷无力讨伐。如果再向蛮夷借兵,要是那蛮夷贪得无厌,不仁不义,进而发动战乱,又怎么抵御他们呢?” 见大家都点头,苏油才说道:“为将当远谋,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狄制使的远略,的确令人叹服。” “闲话转回,等到军至宾州,与侬智高隔着昆仑关对峙,狄汉臣却不再进兵,反而命令士兵修整十日。” “正值上元节,军中大张灯烛,声明要大宴三天。第一天晚上宴请将佐,次夜宴请燕从军官,第三夜犒劳军校。” “第一天晚上,真的就乐饮彻晓。到第二天,天空竟然下起了大雨。二鼓之时宴饮之中,汉臣忽然说自己有些不舒服,便起身进入了帐内。让孙元规暂代主席行酒,之后还从账内几次使人出来劝劳座客。” “所以一直到早上,众军官都没敢退席,正在吃喝之间,忽有驰报:是夜三鼓,青已夺昆仑矣!” 娃子们都欢呼鼓掌起来。 苏油一拍桌子:“这戏法如何变的?却原来昆仑关地势险要,又守有重兵,只可智取,不能强攻。” “汉臣之前按兵不动,下令全军休整十日筹备军粮,乃慢军之计。” “侬智高听了探子的报告,认为我军粮草接济困难,无法马上进攻,所以没有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 “加上时逢元宵佳节。侬智高得知宋军在关下张灯结彩,大宴三军,又逢大雨,那就更加疏于戒备。” “却不料当天夜里,宋军营里猜酒行令,狄汉臣却中途退席,换上普通将校军服,率一支轻兵冒雨前进,趁敌军防备层层松懈之机,一举而夺重关,虽汉飞将军不能过也!” 娃子们再次喧哗鼓呼起来。 苏油笑道:“过了昆仑关,便是邕州前哨归仁铺,后边就是侬智高老巢。” “听闻昆仑关已失,侬智高不由得大惊失色,大军尽出,意图宋军决战。” “侬智高横行诸州,靠的是一支队伍——标牌军。用藤条编出大盾牌,上边用彩漆绘画凶兽,气势吓人,刀枪难入……” 见基建组长刘嗣已经举了几次手了,苏油只好点名:“四哥你想说啥?” 刘嗣起身:“我要给将军献计!藤牌轻巧,固然是它的好处,但也是它的弱点!” “我们既然居高临下,就可以钉出板车,上边搭上重木,携带巨大动能冲击标牌阵,他们定然扛不住!” 苏油和苏轼面面相觑,靠,要是地形配合,这法子搞不好还真的可行。 手扶脑门:“四哥这法子不错,不过还需地形,军中也得有好手艺的工匠才行。” “总之叛军失去了险要阵地后,都出来迎战。负隅顽抗,我军前锋孙节与叛贼在山下搏斗,不幸战死,叛军高呼噪进,大军军心开始摇荡。” “就在侬智高以为此战大局已定之时,却见狄汉臣将手中小旗轻轻一挥,左右两翼各冲出一支蕃落骑兵,大出叛军意料之外。” “叛军已经血战了良久,所谓三鼓而衰,哪里还敌得过骑兵居高临下的勇猛冲击?战局瞬间逆转,敌阵转眼就被突破,接着陷入混乱,转身奔逃。” “宋军跟在骑兵后面,一路砍杀,追击五十里,斩首数千级!侬智高伪官僚属吏,被杀死者有五十多人,生擒叛贼五百多名,侬智高见大势已去,连夜纵火烧掉邕州城后,携家眷逃入大理。” “黎明时,宋军开进了邕州城,缴获金银玉帛数以万计,杂畜数千,又招集曾被叛军俘虏胁迫的老壮近万人,慰抚之后释放、遣散。” “叛军各领将的人头,挂在邕州城头示众;叛军的尸体,在城北角成筑京观!侬贼之患,一举荡平!” 娃子们又疯狂鼓掌。 “待到平定了邕州,狄汉臣带领胜利之师北还,如约到掷钱处取制钱。僚属们将钱起出一看,原来这一百个制钱两面都是钱面,此乃官家特制,临行前授与他的。” “大家才恍然大悟,此乃假痴不癫,静不露机之计!” “这正是:徐进如山排岭樾,狂飙胜火烈金风。指剑昆仑诛丑逆,出身何计——困英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书生 第一百四十三章小书生 一段《平南记》说结,娃子们齐声喊好,小脸兴奋得通红,小巴掌鼓得哗哗的。 让娃子们散了,苏油对苏轼言道:“子瞻回来了?青神可好?” 苏轼笑着对苏油拱手:“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小幺叔此语,可谓深得《孙子》三味。” 苏油一愣,这说法现在还没有嘛?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听闻中岩书院,有芬馥之花,可比飞凤;有清净之池,堪唤游鱼;有窈窕之女,足奉君子……” 苏轼一把将他嘴捂住:“小幺叔年纪不大,倒耍得一口戏嘴!你与石家小娘一水相望,两小无猜,我说什么了?要不要来篇长赋传扬传扬?” 苏油吚吚呜呜说不出话来,只好拱手讨饶,然后又竖起大拇指。 文豪就是文豪,一水相望,两小无猜。这句我喜欢! 叔侄俩没大没小闹了半天,这才重新叙话。 苏轼言道:“刚刚那什么……定场诗,是明润新作?” 苏油言道:“实在惭愧,听闻东南扫平,心中兴奋。当夜就忍不住写了几句。” 苏轼摇头道:“谢陆是挽国之功,明润夸饰太过了!只怕朝堂诸公,不这么认为。” 苏油说道:“国朝久败,难得一胜提振人心,纵然官家另有深意,夸人嘛,不妨狠点。官家都不怕,将狄汉臣推到枢相之位,我怕啥?” 苏轼说道:“明润慎言!官家此举,未免操之过急了。” “狄汉臣虽乃庞相公一力举荐专任。然大胜之后,官家议欲为枢密时,庞公却又力阻。” “庞相公说,昔太祖时,慕容延钊将兵,一举得荆南、湖南之地方数千里,兵不血刃,不过迁官加爵邑,锡金帛,不用为枢密使。” “曹彬平江南,禽李煜,欲求使相,太祖不与,曰:‘今西有汾晋,北有幽蓟;汝为使相,那肯复为朕死战邪!’赐钱二十万贯而已。” “庞相公的意思,谓祖宗重名器如山岳,轻金帛如粪壤。官家应该效仿太祖之举,重赏青金帛坊第,奖掖子弟即可。” 苏油摇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太祖之时,四方征伐,掠地千里,寻常事耳。方今国家军事,岂是当日可比?当时的轻勋,今日已是大功。而枢密之任,今日彼时,其重又岂可等观?” “史上每国家多事之秋,必是武臣得志之时。危乱之际还要自废武功,这就如同讳疾而忌医,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所以啊,朝廷终是待武人太薄。同殿为臣,何必惮之如寇仇?军需交给文官,武臣管军不管政,使之不能军政一体,成为唐末藩镇,这就可以了。制衡和打压,这是两个概念!” 苏轼继续摇头:“明润,莫把天下事看得忒轻易!” 苏油摸着下巴:“其实还有一条路子。” 苏轼问道:“什么路子?” 苏油说道:“不信任武人,就从文人中,培育武略之辈!” 苏轼问道:“庆历年间,韩范的路子?” 苏油砸了砸嘴:“为帅者,需识天文,断地理,明气候,料人心,察机间,知彼此。韩范二相公,守成还行,攻取之时,还是有些力道不足……” 苏轼惊讶道:“此二君尚且不足,我辈那当是如何?” 苏油点着下巴,看着土地庙外边的玻璃江:“二林部周围部落穷多,其实倒是个习兵事的好地方。终有一日,还是得去看看……” 苏轼断然制止:“你敢!看八公不打断你的腿!” 苏油笑道:“现在当然还不能去,不过以后利益推动,总有他们请我去的那一天,等着瞧吧!” 苏轼挥挥手:“你倒是自信,知道我来叫你干什么吗?” 苏油笑道:“是不是嫂子叫你过来找我?” 苏轼也笑了:“就你现在这样子,整个一乡野牧童。还敢大言炎炎妄议时政,去学宫只有被啪啪啪打戒尺的份!衣服书箱我娘都给你准备好了,走吧。” 和大家告辞,苏油和苏轼来到纱縠行,程夫人和八娘都在。 八娘见到苏油便笑道:“哎哟,几月不见,小幺叔又变回小顽童了!” 苏油先跟程夫人打招呼拱手:“苏油见过嫂嫂,你也不来可龙里看看我,让明润想得慌。” 程夫人笑道:“可怨不着嫂嫂,茶市之后,染织坊里每日进料,印染,都忙成什么样了!说到底还不是你搞起来的事体?” 苏油赶紧摆手:“这是姻伯和史世伯,还有石老,大石头他们搞起来的,跟我没干系。” 程夫人飞了他一眼:“愈加油滑,还知道遮掩了。” 苏油还想分辨,程夫人挥手:“快去将新衣服新书袋换上,出来让嫂嫂看看。” 八娘小道:“我去帮忙!小幺叔在这上头,怕是有些不明白。” 没一阵子,八娘先拥出门来,挽着程夫人的胳膊就笑:“娘,我苏家呀,又多了一个漂亮小书生!” 苏油随后施施然走了出来,脚下是千层纳底的皂靴,往上还是童子穿的彩褌,膝盖上用丝带系着无底袜,其实就是两条白色裤腿,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的襕衫。 襕衫就是在膝盖处有一道横襕,意为守着上古上衣下裳的服制。 三月天气还不热,因此襕衫外边还套着一件淡青色直裰,就是一个标准大宋小书呆的装束。 头发从耳朵两边垂下几缕,剩下的松松在脑后扎了个马尾,更像后世小女孩的打扮。 程夫人笑道:“哎呀小油长高了呢!我还想着这衫子能穿两年,现在看来,怕是今年过了就要显短!” 八娘扶着苏油的肩膀转圈:“娘,好看不?” 程夫人满意地点头:“嗯,不错,温文尔雅,张道长和老山长见到一定喜欢!”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喂!八娘我是你小幺叔,不是你的玩具! …… 苏油入学后课业会非常繁重,因为情况特殊,神童嘛,所以直接跳过启蒙阶段。 除了江卿世家的家学,还有正式老师唐彦通的《春秋》,还有天庆观北极院张易简的韵学,以及正常眉山州学士子的课程。 北极院也是天师道的分支,张道人七十多岁,性子倒是天真浪漫,与八公差不多。 一见苏油果然大喜,待到两人聊到入港,苏油再取出小天师给的银牌一亮,这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反倒是在学宫,苏油遇到了麻烦。 江卿世家这次下了大本钱,请来了此时川峡四路最厉害的大儒——龙昌期做山长。 龙昌期,字起之。少时为僧,尝上朱台符诗曰:“先砚书名纸,磨钱掷卦爻。侯门千万仞,应许老僧敲。” 台符爱其材,劝之业儒,于是力学,经一甲子,博极群书,明通三教。 蜀人张公祐之徒、知名士皆师事之,其徒甚众。 于是别注《易》、《诗》、《书》、《论语》、《孝经》、《阴符》、《道德经》,其中多用释理。 老头曾经当过文彦博的老师,文彦博守成都时,将他召置府学,奏改秘书省校书郎。 如今刚从福州讲学回来,立即便被江卿请到眉山州学。 八十多岁的学问大家,那是谁的面子都不需要给的。 老头是顽固尊王派,连周公这样的大贤,因行过废立之事,在他眼里都是大奸臣。学问更讲究一个日精日进,最不耐烦的就是看到当世所谓的“神童”。对世家请托,良莠不齐往州学里塞人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 因此,苏油的麻烦就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要脸的老头 第一百四十四章不要脸的老头 其实老头的学问人品,苏油是非常佩服的,说如今大宋国势由盛转衰,那是自己贴金,在苏油看来,压根就没盛过。 士大夫中有识之士,都在寻找败乱根由,寻找救国之道,这情形让苏油想到后世的五四时期的思潮混乱。 先不说观点和方法正确与否,只这份优国之心,明道之志,本身是值得肯定的。 因此现在唐淹正在和老头激切辩论,苏油就像一个乖宝宝般站在下边,低躬身,不敢辩驳。 老头的理由是苏油年纪太小,难明圣人之教。 大宋刑统,十岁以下,都还属于蒙愚,能明白多少事理?先把《孝经》《论语》基础打扎实了再说。不要为了给眉山挣得一个出神童的虚名,而拔苗助长耽误了真正的读书种子。 而唐淹的理由则是苏油的确和其他地方所谓的神童不一样,不是仅仅会玩文字游戏那种孩子。德,学,才,用,苏油俱已不让成人。最起码,土地庙能拖带着五十多个孩子不让州县操心,已经比他这个当老师的强上百倍了。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没有办法,还是落到了考较上。 老头须尽白,指着墙上一幅《寒雪江梅图》:“以此画画意,填诗一吧。别念,写到纸上,顺便考较一下你的书法。” 苏油躬身应是,求得纸笔,思索一阵,起笔如飞,不一会儿,一小诗跃然纸上。 寒树栖江沚, 疏香破雪痕。 东风知我意, 早领一枝春。 此诗还是双关,前两句写画意,兼以自比。说自己虽然出身寒苦,然而人品不差,在逆境中脱颖而出,已然小有声名。 后两句则暗喻唐淹和张恕的推荐不是所谓请托,而是他们真正的了解自己的才学志向,方才同意提前给予州学名额。 此诗唐淹看得眉飞色舞,不料老头接过看了,不置可否放在一边,指着学宫外泮池之侧一株光杆老梅树:“再拟一。” 唐淹顿时不干了:“龙老,苏油之才,刚刚这诗难道不是明证?还需要考较吗?” 龙昌期不以为然:“此诗后句,乃化用前人6凯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除此还有何可取?此诗作废。” 老头太不讲理了,跟嘴炮堂哥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淹急道:“如今又不是花期,一株光杆老梅,只有些许叶子,如何引赋起兴?山长这不是为难人吗?彦通请山长另换一题。” 不说还好,说到这个,正好点中了龙昌期的一个学术观点,就见他捋着胡子说道:“诗无比兴,如鸳鸯者,遂仰也。” 意思是说诗这个东西,讲什么修辞手法,那都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真正的诗,是性灵之作,就好像鸳鸯戏水一般,你追我随,飞翔潜泳,自然就会产生美感。拿着手法去硬套,那已经是落了下乘。 老头说完还非常得意:“要不这样吧,就拿那老梅比拟老夫,给这小子降低一下难度好了。” 唐淹都要疯了,心里一波波地吐槽。你这是降低难度吗?你这分明是命题作文,故意增加难度好不好?!老头我纵然敬你是学界名宿,可也不能如此倚老卖老,这已经不是不讲理的范畴了,你这是不要脸! 这个必须争!两人又开始引经据典雄辩滔滔。 正在两相匹敌之际,却听苏油说道:“山长,唐师,不用争了,我……已经作好了。” 唐淹愕然扭头,果然看到书案上,又多了一小诗。 冷香吹雪萼, 冰影照孤怀。 也信三春好, 羞争二月开。 翻译过来就是:冷风吹走了芳香洁白的花瓣,只留下映照在冰冷池塘中那孤单的身影。我也知道春天的和煦与美好,然而实在是羞于和群花争竞,在温暖的二月里和它们一起邀宠盛开。 写的正是春日里池塘边的光杆子梅树。 老头一辈子专注于学术,没能在仕途上有所进展,有心也好无奈也罢,在苏油的诗中,就换了一个说法。 所谓的羞争二月开,其实在淡淡的装逼,底下的意思乃是——清高自重,不媚于时。 唐淹大为惊喜,将诗送到老头身前,得意洋洋地道:“山长,这次又如何说?” 老头低着眉毛:“书法一味柔媚,殊无可观。” 唐淹真怒了:“你!” 苏油心中却是欣喜,这回老头没在诗文上挑毛病,看来是挠到痒处了!表面愈加恭敬:“多谢山长指点。” 老头抬手:“别忙,再试一题。” 唐淹脸红耳赤,怒冲冠,冷笑道:“山长!谨防物议!你真要抑才忌能吗?” 老头脸不改色,长长的白寿眉都不动一下:“我都八十多了,棺材板儿拍脸上的年纪,用得着抑才忌能?彦通所说的时议,呵呵呵,老夫还当真是不怕的。” 老头不可怕,不要脸的老头真是太可怕了,苏油只好拱手:“就请山长再出第三题。” 刻意加重了再字和三字,小小地表示一下不满。哼,小童子也是有脾气滴! 老头当然能听懂,不过丝毫不以为耻,只微微一笑:“不是神童吗?那就效邺候故事,以方圆动静题对吧。” 这是一个典故,邺候就是中唐李泌,幼承家学,早慧非凡,世称神童。 据《新唐书·李泌传》载:开元十六年,玄宗召集儒、道、释三教学者聚会讲论,闻知李泌才名,遂派人将其抱入宫中。 泌既至,帝方与燕国公张说观弈,因使说试其能。说请赋“方圆动静”。泌逡巡曰:“愿闻其略。” 说因曰:“方如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 苏油想了想,拱手道:“不敢与邺候比智,小子只能以朝廷官职拟之。” 老头说道:“试言一二。” 苏油躬身答道:“方若御史,圆若宰执,动若三司,静若——礼寺。” 老头“啊?”了一声,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唐淹在一边也忍俊不禁,一上午的争执,顿时化为乌有。 宋代御史言官,位卑而权重,弹劾不避权贵,必须方正敢直言。 宰执是宰相与执政官的合称,总理阴阳,调燮百官。必须圆融睿智,领袖群僚。 三司是财计之司,总揽国家财政收支租赋,盐铁专榷。钱物流转不绝,当得一个动字。 礼寺则是太常寺,《隋书·百官志》:“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 与前面三个重要部门不同,到了宋代,太常寺就成了掌管礼乐、郊庙、鼓吹、太医、诸祠等事务的部门。 平日里负责准备祭品,傩仪,看管钟鼎礼器。寺卿已经沦为寄禄之官,是一等一的冷衙门。 这比喻实在是太有趣了,老头乐得前仰后合,白胡子乱飞,指着那老梅诗手指直抖:“哈哈哈……有趣有趣!题上,奉咏春日老梅,山长起之老人雅正。” 啥意思?苏油莫名其妙,只好乖乖写上。 老头翻着白眼:“留名啊!不是神童吗?怎么这么没眼力价呢?” 哦,苏油赶紧在诗后续上:“皇祐五年癸巳,后学苏油敬呈。” 老头继续指点:“还要用印。哦,没印?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一会儿我给你刻一颗,等我盖好后就给你。士大夫文学交游诗词往来,没印可是不行滴……” 自己刻印盖好,然后把印给我?苏油和唐淹相视翻着白眼,这老头,是真的不要脸! 第一百四十五章 随手功夫 第一百四十五章随手功夫 然而不要脸的还在后面,老头拉着苏油不松手,说是少了侍应童子,苏油他一看就喜欢,就你了! 苏油倒是不怕侍候老人,相反他侍候老人还很有一套。 可问题是——我是正二八经的州学学生好不好?可不是你家的小书童! 再说刚刚那情形,我哪只眼睛看你是一见我就喜欢?!老头你怕不是想要节约经费哟! 求救的目光看向唐淹,唐淹却不敢说话了。 敬老尊贤,古有明训。只好拿眼神示意,乖徒儿,你自求多福吧…… 扶着老头回到精舍,我的个去,简直跟狗窝差不多。 老头坐到书桌前:“去把书架上我治印的工具拿来。” 苏油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中找出了工具。 老头在桌前都拟了半天印稿了,嘴里还在挑剔:“你看你这字就没取好,明,润,两个字都是左右结构,都是左小右大,排布不好就失了变化,呆板无趣。” 说完写了个“油”字:“哈?!要不我就刻一个字吧,这个印出来倒是挺好看。” 苏油都被折磨得无语了:“老人家,除了油字,你爱怎么玩怎么玩,我先收拾屋子了。” 老头“哦”了一声,倒是没脾气,只道:“书不要给我分门别类,就按散布次序随意放到书架上便好。” 这是什么古怪的读书法子?!苏油也懒得跟老头理论,这样我还省事儿了! 吭哧吭哧搞了一下午,总算将书架,几案,床榻都收拾出来,还打来清水,该擦的擦该洗的洗,连地板都拖了几遍。 老头由得苏油折腾,直到太阳西斜,才拿刷子刷干净印上石屑,将苏油刚刚打扫干净的书桌再次弄脏,然后取来印泥印到一张小纸方上观瞧:“没法子了,只能取汉印的方正平直,简拙明快。” 说完取过老梅诗,自己毫无廉耻地将印盖了上去,然后将印章丢给苏油:“拿去玩吧。” 苏油接过图章,发现竟然是和田白玉材质,通体明润,显然是主人经常把玩的心爱之物。 翻过来一看朱文,印文和刀痕疏达苍劲,古意盎然。 再看印侧,还有两行小字:“视远惟明,温润而泽。施之为行,在心为德。” 老头调皮归调皮,学问是一等一的。 第一句取自《尚书?太甲》:“视远惟明,听德惟聪。” 第二句取自《礼记?聘义》:“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 后两句取自《周礼注疏》:“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 四句来自三本书,都以德为中心思想,谆谆告诫用心良苦,采珠撷絮即成章韵,还完美地解释了明润二字与德的关系,随便露一手都是功夫。 苏油不由得爱不释手,对老头佩服得无以复加,漫天的怨气顿时消散无踪,乐得见眉不见眼,连连躬身:“多谢大宗师费心了,多谢大宗师费心了。” 篆刻,也是中华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中华文字,在小小的方寸之间,蕴涵了动人的多样风貌,跌宕生姿,有情有致,既有时间的古朴,又有空间的浑厚。 这门非遗,集成了诗词,书法,绘画,雕刻诸多艺术。历来就是士大夫的高雅情趣。 不是文化深厚的人,不可能玩得好的。 老头笑道:“篆刻的‘篆’,古作‘瑑’,所谓‘圭璧起兆,瑑也。’凡是在玉、石上雕琢凹凸的花纹,都叫做‘瑑’。” “等到竹帛通行,篆字的形符,也由从‘玉’,改为了从‘竹’”。 “篆刻印章起源甚早,据《汉书·祭祀志》载:‘自五帝始有书契,至于三王,俗化雕文,诈伪渐兴,始有印玺,以检奸萌。’” “到了周代,‘玺’大为兴起,以青铜为质,始分白文朱文两种。” “到秦代李斯车同轨,书同文,中华文字由是一变。印文也由籀书演变成为篆书,此时的印文,圆润苍劲,笔势挺拔。” “到汉代治印兴盛,史上正式有了汉印之说,字体由小篆演变成‘缪篆’。” “这门技艺,至新莽而大成。篆书作印,也于此时成为了定制。” “我本是对文字流变有兴趣,因而开始研究。结果几十年下来,篆刻的爱好越来越深,而本末却倒置了。” 不要谦虚!你这末,已经够我仰望追逐一辈子了好不好?! 一老一小总算是找到了共同话题,篆刻虽然是苏油的苦手,但因为热爱非遗,后世篆刻的理论倒是所知颇多。 用他自己的俏皮话说,就是我也刻得一嘴的好印。一边准备饮食一边和老头聊天,倒是颇得老头喜欢。 没一会儿,唐淹来了,后边跟着张藻,挑着一个担子。 老头看着苏油从担子里边一样接一样拿东西,不由得好奇:“明润,你这是作甚?” 苏油说道:“哦,没啥,都是炊具调料之类。” 老头就奇怪了:“调料不就是油盐酱醋吗?” 苏油点头:“对呀,不过油分荤素,素油有茶油,香油,花椒油,辣米油,豆油,现在找得到的花生差了些,不然还该有花生油。” “荤油有猪油,羊油,牛油,鸡油。” “盐我主要用的雪盐,偶尔用粗盐做盐焗菜,炒坚果,做咸蛋。” “酱就太多了,豆瓣酱,豆豉酱,甜麦酱,韭菜花酱,麻酱,豆腐酱,虾酱……哦,还有酱油,酱油又分生抽老抽……” 老头举手叫停:“得!我还是只负责吃好了!” 给老人准备饮食,就是软糯适口,粗细搭配,营养均衡,还有重要的一点,补钙。 土地庙别的不多,豆腐多,临时也来不及买菜了,苏油便准备给老头做一个熊掌豆腐。 吃不完的豆花,用纱布装上,放木盒里压去一些水分,打开来就是豆腐。 豆腐切厚度合适的片,锅中倒入适量的豆油。将豆腐一片一片的放入油锅中,小火慢煎至两面金黄。 豆腐煎好后捞出,利用锅里多余的油将姜蒜碎翻炒出香。 然后加肉末,炒到肉末开始焦酥,接着加入豆瓣酱,继续翻炒出香味。 加酱油,加水,将煎至金黄的豆腐放入锅中,焖一会儿,淀粉加入适量水,倒进去勾芡。 小火煮至沸腾后关火,起锅装盘撒点香葱花和青蒜碎末,熊掌豆腐就做好了。 用鸡蛋调上一点虾酱,加水打散蒸了一个蛋羹,蒸到一半的时候再撒上点小虾米,焖熟后端出。 人老中气空,全靠汤汤冲,这是八公的老话儿,因此还得给老头弄个汤。 两条鲫鱼,猪油炸了,加入葱白段,姜丝,倒入热水,鱼汤瞬间变得奶白。 熬够火候,将鱼汤滗出来,其余都不用,加入几丝榨菜,几叶白菜,煮好后放入厚陶碗中保温端上桌。 苏油的规矩,上门就是客,他可不管是不是在老头的精舍——精舍二字自己说着都觉得有些亏心——布上四副碗筷,老头主位,自己次主,唐淹主客,张藻次客。 张藻在帮忙做饭的时候小少爷小少爷的叫着,穿着也是短行头,老头一直以为是仆役之流,现在竟然和自己坐了个对脸,不由得觉得事情只要和苏油有关,就会变得古怪,对张藻上下直打量。 张藻不知道这老头是谁,不过他主管了半年商务,眼力价早培养出来了,小少爷和唐老师对这老头都如此尊敬,那就不是一般人,不由得被看得有些缩手缩脚。 苏油见一老一小隔着桌子对望,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张藻,土地庙伙伴里边行六,小名叫糟娃,我一般叫他糟娃哥。糟娃哥,这是学宫山长,龙起之龙老先生。” 糟娃赶紧站起身来:“起之先生,小少爷随你读书,以后多烦你照顾了。” 老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还真是兄友弟恭,坐吧,上门是客,我们吃饭。” 苏油就不由得抱怨:“那是,老人家你赶紧动筷,我一般都是吃三顿的,今天被你考了半天,又拉着打扫了半天,早都饿坏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君君臣臣(上架求定) 第一百四十六章君君臣臣 老头笑道:“哦,那赶紧吃吧,我先尝尝你这熊掌豆腐。” 挑了一口豆腐放到碗里,端起来咬了一口,老头闭上了眼睛细细体味,然后摇头叹气:“这还是豆腐吗?豆腐已经如此美味,今日知道楚成王为什么要请燔熊掌而死了。” 苏油说道:“楚成王即位之初,布施仁德,盟好诸侯,贡奉天子,一生扩地千里,灭亡南方诸国。抗齐桓,败宋襄,楚国自此称雄中原。要不是因为继承人问题,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应该算是一代明君吧?” 老头睁眼:“弑兄上位,死于子手。首尾倒是呼应,何明之有?” 苏油眼睛都瞪大了,老头你还真敢说!你第一句有影射当朝之嫌! 唐淹赶紧放下筷子拱手:“山长,明润尚未细学《春秋》,于圣人之道,还未明白,我自会教导于他。” 老头微微一笑:“热血少年,读史书的时候,眼光多在王图霸业之上,我年轻时候还不是一样?这个不碍的,道理慢慢就读明白了。” “明润你记住,无论君臣,所行不正,纵然强横一时,迟早会有反噬之忧,必将给国家和自身带来深远的灾难。” 这个苏油同意,不过他理解的正,是指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和价值观。 但是却不敢再说出口,要不然肯定会被老头批得一塌糊涂。 老头又说道:“楚国人里边,我最佩服的不是他们的国君,而是一位大臣。” 苏油举手:“我知道,三闾大夫。” 老头摇头:“非也,我佩服的人,叫鬻拳。” 见两个小的一脸懵逼,唐淹笑着解释道:“鬻拳乃楚国宗室后裔。两次因事诤谏楚文王而名留史册。” “文王时,息侯夫人归宁途径蔡国,蔡哀侯姬献舞以姨相呼,言语轻浮,惹怒了息侯。” “息国与蔡国订有军事协议,一方受兵,另一方须得出兵相助。” “于是息候故意请求楚文王讨伐自己,等蔡哀侯出兵相助时,反戈相向,让姬献舞成了楚军俘虏。” “被俘虏的蔡侯得知实情,恼羞成怒,大骂息侯诡计多端,文王见利忘义。文王见其咒骂不止,盛怒之下架起油鼎,准备烹杀蔡侯,祭祀太庙。” “杀一个小小的蔡侯自是轻而易举,但他的死会给楚国带来麻烦——其他诸侯很有可能在恐惧之余,联合起来共抵御楚国。这样,楚国北上中原的道路就会更加艰难。” “大臣鬻拳审时度势,觉得文王之举弊大于利,虽可解一时之恨,但会使楚国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 “于是鬻拳面见楚文王,并劝说道:‘蔡侯不能杀!楚国刚入中原之地,您就用这么残忍的手法杀害被俘虏的诸侯,实在是难以让其他诸侯归服。如果我们放过他,并与蔡国结盟,既得盟友,又能让其他诸侯国信服,不是一举两得吗?’” “但蔡侯如此辱骂自己,文王无论如何都难消心头之气,因此,他不听鬻拳的劝诫,执意要烹杀蔡侯。” “鬻拳见楚文王固执己见,一咬牙,拔刀架在楚文王的脖子上,怒气冲冲地说:‘我宁可与你一同去死,也不愿见您失信于天下诸侯!’楚文王吓得魂不附体,改口说:‘我听你的!’连忙命人撤下油锅,放过蔡侯。” “见油锅以撤,蔡侯获赦,鬻拳丢下刀子跪倒在地,说:‘大王能听臣的建议,是楚国的福。但为臣者胁迫君王,罪当万死。’请求文王处置自己。文王素知他脾气率直,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说道:‘我明白你是一片忠心,并不怪罪与你,算了吧。’” “可鬻拳不觉得,说:‘王虽赦免臣,臣何敢自赦?’话音未落,操起佩剑,自刖一足,然后忍痛大呼:‘人臣有无礼于君者,视此!‘” “鬻拳此举,惊呆在场所有人,文王回过神后,赶忙派人救治鬻拳。之后,文王将鬻拳斩下的一足供奉于太庙,作为自己不纳谏的警示。怜鬻拳忠诚,授以大阍之职,使其主管郢都城门。” 苏油都傻了,这故事没听说过,当真是猛人啊! 另一边的张藻更是吓得豆腐都掉了,不是说读书人都文绉绉的吗?这等血勇,比面涅将军都差不到哪里去吧? 唐淹见两个小的受到了震撼,对这效果很满意,继续说道:“文王十五年,征讨巴国,被巴人一箭射中面颊,落荒逃回。鬻拳在城门上见到楚王,问胜败情况。文王曰败。” “于是责怪文王失利,说道:‘自武王以来,楚军战无不胜,小小巴国,大王亲征败回,岂不遭诸侯耻笑!’” “于是鬻拳拒不开城,并告诉文王,巴国与黄国同罪,如果文王能击败黄国,方可向宗庙交代。” “文王怀愤,转兵向东,打败黄国才回师,途中箭伤复发,不久死去。” “鬻拳迎丧归葬,扶文王长子堵敖继位,随后向新王奏道:‘冒犯先王两次,纵使王不加诛,又岂敢觍颜偷生?请从先王于地下!’再刖一足,然后引剑自刎。而葬于绖。” 老头点头:“绖,就是地宫的前院。” “君君臣臣,各自有各自所当守。” “鬻拳用这等激烈的方式谏君,事后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才是当然之理。” “譬如周公,既然自行废立,其后不该自刎宗庙,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这就是我薄他的原因。” “大宋君主,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既当殊遇,如或不任,就当追责,不然何以报君王深恩?” “听闻当今圣上夜思羊羹,然念及从人辛苦,忍而止之。其克己如此,那么士大夫们的行为,是否应当与之匹配?!” 老头越说越生气:“可大宋的士大夫,是怎么回报的?” “拿着高官厚禄,贪图逸乐,声妓犬马。大肆兼并不说,还要藏田匿户,侵吞国入!” “只要求君为明君,自己却贪污渎职残民虐政,有一点为臣的样子没有?!斯是无耻之犹!” 苏油赶紧给老头添了一块豆腐:“食不言寝不语,喝汤,老人家先喝汤……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唐淹总结道:“因此左丘明评价:鬻拳可谓爱君矣,谏以自纳于刑,刑犹不忘纳君于善。如此方为为臣之道。” 苏油心中有些不然,周公是政治家,鬻拳更像是普通官员。 政治家是某阶层的代言人,一举一动皆有约束。 小官员则代表自己,可以凭自己的心意处事,这中间其实有很大的区别的。 老头又品了一块豆腐,气消了大半,对唐淹说道:“《春秋》《三传》,彦通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让明润贯通。此外还要从我学《易》,《礼》。至于《论语》《孟子》,其文清旨分明,便让他自学自悟,每三日交上一篇文章,视见识深浅指点即可。” 苏油听得心惊胆战,特么十三经,这老头要自己一年读七本! “张道长那边,还要我学楚辞汉赋……” 老头点头:“嗯,那每天少睡两个时辰,一个时辰楚辞,一个时辰汉赋,这不就解决了?” 苏油目瞪口呆。喂!这就是你给我想出来的解决办法?! 吃过晚饭,送走唐淹和张藻,趁天光尚早,老头让苏油拿一块干竹片做尺子。 尺子阔两指,长尺半,苏油干得熟手,很快制得,还打磨得滑不留手,洋洋得意对老头说道:“龙公,你看我做得漂亮不?我还有一法,可以在上面留字,字迹能够入竹三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共读 第一百四十七章共读 老头笑眯眯地将竹尺接过:“嗯,做得真漂亮,那就写几个字吧,‘宠之为下,得之若惊。’来,把手掌伸出来试试。” 苏油将小手伸出,老头拿尺子在苏油掌心比了一下,满意地点头:“大小刚刚好,不错不错。” 苏油闪电般收回手掌背在身后:“老头你想干啥?!” 老头晃着手中的竹片:“看不懂那八个字的意思?那是化用的《道德经》原句,写在戒尺上可不正好?” 老头你太坏了!你怎么能这样欺负老实人! 腹诽归腹诽,可自己还有非遗强迫症,尽管知道这东西是老头准备用来揍自己的,可还是忍不住拿酸写了字,用酒精喷灯喷黑字样,还拿细棉布沾了桐油,将竹尺打磨得透亮,最后在手柄处拿白藤缠裹了,生怕老头用得不顺手似的。 天渐渐黑了,做好了戒尺,苏油从自己的行李箱里边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灯具来。 这是一盏汽灯。 后世汽灯所用的“汽”,是指煤油的蒸汽;汽灯就是通过充分燃烧煤油蒸汽,加热石棉网,进而发出强烈白光的。 眉州没有石油资源,苏油还是用的酒精喷灯改造成汽灯,比煤油汽灯还多了一个好处——没有不良气体和烟尘。 在电气照明时代,汽灯繁复的操作手法,引发火灾的危险程度,和电灯相比,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然而在一段漫长的历史时期内,甚至就在解放初期直到新中国八十年代,汽灯都是不少乡村里边的照明神器,庙会社戏才能使用的金贵玩意儿。 苏油后世所在的村子,村公所老仓库里,就曾经被他翻出来过这个东西。 不过当时鼓捣了半天,好不容易点着了,却完全没有照明效果,反倒把老支书笑了个倒仰。 用老支书的话说,这玩意儿就是个老古董,好比八十岁的太婆,没了好奶,屁用不管。 所谓的奶,就是石棉纱编织的钟乳状的灯纱网罩,没有这玩意儿,灯是亮不起来的。 苏油先将酒精注入灯壶,在灯盘里也倒了一些点燃,在灯头上套上了一个经过精心编织,然后酸洗过的石棉灯罩。 灯罩成钟乳形,点火后虽然被加热了,但是火焰还是飘逸的红火。 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加大气门,酒精蒸汽被压入石棉灯纱网罩,从而得到更充分地燃烧。 蒸汽流越来越大,最后嘭然一声,炽热的石棉灯纱网罩,被蒸汽鼓成了白炽灯泡形状,同时发出强烈耀眼的白光。 汽灯发出丝丝的喷射声响,表明它终于进入了最佳运行状态。 苏油取来保护灯头的细金属网罩,罩在纱网罩外,点灯工作总算是最后完成了。 抬起头来,整个屋子已经明如白昼,连老头脸上的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清清楚楚的,还有老头一脸撞鬼的表情,和抖得跟活过来一样的白胡子:“这……明润你这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亮堂?” 苏油对照明效果非常满意:“这叫酒精汽灯,这个只是小型的,如果有大型的,两盏灯就能照亮一座大戏台。” 说完对这灯还有些不满意:“要是外边再有个琉璃灯罩,那就完美了。好了,灯点上了,今天一天都没看书,赶紧补上。” 老头也乐呵呵地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来:“拼个桌拼个桌……我说明润呐,这东西搞两个大的,挂学宫明堂里,是不是士子们晚上也可以继续学习了?” 苏油点头:“理论上是如此,不过这灯所用的酒精,一瓶相当于两瓶永春露。我们这小灯,一晚上能耗去半瓶,也就是,唔,三四贯吧。” “如果要照亮学宫大堂,两盏大灯,一夜的照明费差不多得十二贯。” “还有汽灯灯头的石棉纱罩,在汽灯熄灭和冷却后,会成为白色灰烬,只要用手轻轻一捏,纱罩就化为齑粉而脱落。再次使用,必须重新换上新纱罩。” “火浣布您肯定听说过,这石棉纱罩,与火浣布同一材料,还要经过挑选处理,做工也更细。因此成本比火浣布更高,一个纱罩,怎么也得五百钱。” “而且大型汽灯容易引发火灾,因此学宫明堂要用它,整个建筑必须进行防火处理。要用水玻璃溶剂作为防火涂料,将木头结构重新涂刷。那东西现在在盐井上供不应求,市面上还没有销售,成本也颇高。” “你要是能让江卿世家答应出这些钱的话,技术上一点难度都没有的。” 老头都差点吓哭了:“这小灯一晚上烧掉四贯?!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有钱……” 开什么玩笑!真来两盏大的,一天就是十三贯照明费!一万三千钱!几乎学宫一半学生一日的耗用! 苏油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嘛,这话其实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先有了黄金屋,才敢读书。我江卿子弟,在读书上的花用,从来是不计本钱的。四贯钱换来比别人每天多两个时辰的白昼,这是多划算的事情啊……” 老头赶紧坐下来:“抓紧抓紧,这每时每刻都是钱啊……” 不一会儿,就见唐淹也捧着几本书进来:“就知道你们在读书,这东西简直是我们读书人的神器啊,龙老我来拼个桌……” 接下来就是学习了,唐淹还给苏油指出了明天的内容,开始预习,小灶辅导。 有问题尽管问,苏油现在的儒学水平,差不多相当于小白,所问的问题一般另外两人早就思考过,基本难不住。 唐淹本身也有问题要请教龙昌期,两人问答之间,苏油就竖着耳朵偷听,对他们的学问也大是佩服。 儒学是国学的一个分支,但是每一个儒学大家,绝对也是一专多能的国学大师,没有例外。 一辈子只泡在十三经里,也不可能泡得出儒学大家的。 因为这门学问很特殊,它本身是一个网状结构,也是一门综合性学科。 一个儒学大师,以大宋这时代论,肯定也是历史学家,政治家,文学家,还是极大可能的哲学家; 他的理论,常常会引证到天文,地理,道释二教; 他的研究,甚至涉及医占农工,琴棋书画…… 儒学问题,其实是社会问题;社会问题,从来都是复杂问题。 因此一个学问丰赡,能够理清脉络,纲举目张的老师,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砥之砺之,教学相长。才是这门学问的进益之道。 这就是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道理,也是夫子“益者三友”理论中,特别有一个“友多闻”的原因。 同时这也是士大夫如此重视交游,世家子弟常常一门多杰的关键所在。因为他们不但掌握着别人没有的学习资料,更多的是掌握着别人没有的学习方法,学习条件,甚至是学习成本。 苏油笑眯眯地看着一问一答的两人,感觉就像是掉进了米缸中的老鼠。 能在一边跟着旁听,还真不是一般的幸福啊…… 百年后,《蜀西杂志》有记载:“龙,唐,苏,尝共读于眉山学宫精舍。人传当是时也,光华满彻,洞如白昼,十丈之外可见纤毫。” “此后每夜即现,至油去乃止。” “事甚无稽,然故老凿凿,皆谓文华三代,萃聚一堂。由是感发天地,照射贞祥云云。” “后数十年,眉山笏缨满路,冠盖如云,科场捷胜,甲第连坊。或以此为发端矣。”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运 第一百四十八章李运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学宫之外,江卿世家却没闲着,与官府很快达成了盐井开发新协议。 新协议的主要内容就是以税带榷,不过这盐税定得极高,政府攫取走了五成利益。 眉山盐税两监,外加转运司,从直接经营者变成了监督者,职责就是盯死世家,不让他们偷漏税务。 世家分得五成,然后成立了一个四通商号,通过商号掌握陵井盐的独家经营权。 与之相应,四通钞行,作为四通商号的分支机构,以陵井地区预产盐量为保证金,发行十五万贯仙井盐钞,用于补充眉山的货币不足。 除了承兑,钞行还负责担保,小额借贷,抵押等诸多金融业务,这也是宋人早就做老了的。 私钞面额比会子,交钞小得多,以五,二,一为数,涵盖了从五百文到十文面额,印刷精良,币值硬挺。一经投放,立刻成为眉山地区广受欢迎的日常交换中使用的信用货币。 为了让产量与发行币值相当,大洪井和五龙井周围,新的井眼紧锣密鼓地开始钻探。 有了这么多资本,江卿世家开始大肆采购牛马,用来代替不足的人力。 大部分牛马,二林部从自己部落中调集,还有一部分,来自大理,吐蕃。 南方商道,一时间马帮的銮铃声不绝于路。 谁也不会傻到只带牛马,它们背上,一般还有西南货品。 东西越来越贵重:藤器,铜器,香药,犀象,火浣布,各色南方宝石…… 码头贴出了招工告示,每日工钱二百五十文,管两餐,有宿舍,可带家口,招揽流民隐户,去陵井上工。 眉山府贴出公文,凡来眉州从事井务者,世家负责清偿所欠负逋,不计利息,分期慢慢归还即可。州府负责安置,一年后视工作成效,入陵井户籍。 流民,逃户,可以借此机会,重新变成大宋编户齐民。 这项政策一出台,眉山码头立即成为了叫花子营,拖儿带口的穷苦人家,最远的从夔州一路搭船乞讨而来,沿途络绎不绝。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然而三江河帮,在这次人员转运中,居然充当了一回大善人的角色。 不是不想欺压,可问题是,搭船的那些人,特么比老子们措大还穷!身上几缕破布,手中一个破碗,这是真刮不出一点油星! 要不是吃了苏小少爷半年跷脚牛肉,如今有个报答的机会,加上江卿按人头给钱,老子们打死都不会接这趟差事,没得晦气! 因此汉子们虽然言语粗鲁,行为粗暴,手脚对女客也不干净,可等到到了眉山码头,愣是收获了一堆感谢。 因为到了眉山码头,好歹这命就算是挣出来了。 码头义棚,土地庙,所有人手投入到了忙碌的救济活动之中。 程三大掌柜坐镇码头亲自指挥,看着衣裳褴褛的人群和忙得额头见汗的八娘二十七娘,一直不停摇头:“作孽哟,我大宋的苦人怎么还有这么多……” 县丞也在旁边摇头,拿笔管敲着身前的本子:“平日里依附于豪强,一旦出事,这帮人便离死不远了。你看,这户人家,负逋五百二十文而已,就被逼得举家逃亡。惨,真的惨……” 身周几个牙行的人,立刻谄媚地恭维着两个大善人,他们充当合同里中人的角色,签一份文书,就有一份钱拿。 程三说道:“五百文,不就眉山城两天的工钱?” 县丞摇头:“这是农户,老程你当其余地方,需要这么多的人工?五百文就是近一石稻谷。赤贫之家,粥菜度日,你想他们拿得出近百斤的存粮?” 程三摇头:“还是张公仁德啊,而且通达民情。负逋超过一贯的,只以一贯为顶格。” 县丞翻着白眼:“老程你以为这样胥吏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各州县的官司有得打,他们肯定会虚增虚报。” 程三笑道:“虚报就虚报呗,张公说了,负逋过多,说明治下哀鸿遍野,那就要影响考绩,三年内不得迁转。前程和贪索,只能选一样。” 县丞哈哈大笑:“还有隐户问题,以及好几年前逃散的流民,如今也是他们头上悬着的一把刀。意思很明白,这是给大家一个擦屁股的机会,该清账的赶紧清账。” “损失那些丁口,立马可以用隐户顶上去,丁税田赋,平时终高不过地里的产出。你瞧着吧,总之好处落不到别人手里。” 程三说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吧,拉扯着过得去就可以了。学士要的是政绩,是各地欠逋和逃民隐户的口子变小,不是为了整顿官场。因此底下的州县,怕是都要感恩戴德呢。” 县丞啧啧连声:“所以人家能做到计相,直学士呢!老程你我却只能坐在码头晒这太阳!” 又一船移民到了,两人停下闲聊,坐直身子,等待新一轮的登记。 如今已经是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移民数量这几天达到了一个峰值。 一船人下来,以家庭为单位,各领一身粗麻短衫,先去冲凉水澡,洗干净换上衣服,去大棚领一碗牛骨汤泡饭,吃过后过来依次登记。 这船上有一个近三十的书生,别人洗漱完毕都换上了新衣,就他还是穿着自己的破旧幱衫。 坐在码头石阶之上,书生捧着大碗,眼泪便掉落在碗中。 一个女子抱着小孩,看样子是他妻儿。 程三便对他招手:“那边那汉子,对,穿袍子的那个,就是说你,过来。” 书生赶紧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服,过来对程三和县丞拱手施礼:“学生见过两位恩公。” 程三挥手:“我不是什么恩公,恩公是世家几位老爷,你是读书人?” 汉子拱手道:“学生惭愧,读过几年,羞没祖宗。” 程三问道:“为何不换上新衣?” 汉子躬身:“学生幼受圣人之教,因此不想改了襕衫。” 程三不禁摇头:“固执了。不过你既有此志,也由得你。” 县丞将书册转了过去:“这段,念念。” 汉子将书册接过念道:“兹有泸州人氏黄有田,并妻黄张氏,一子四岁共计三口。四月丙申日至眉。言去岁水溢无收,所欠租赋合谷一石三升,惶恐无计,举家逃逸。今愿弃田偿逋,另籍眉山,断无再悔。” 县丞点头:“你是何方人士?既然是读书人,如何也加入了欠逃队伍之中?” 汉子满面羞惭:“学生痛事,实不忍言。” 县丞说道:“要在我眉山落籍,须得身家清白。你如果不说,我们不能收你。” 那汉子拱手道:“学生李运,淯井人士,身家清白。同行还有几个盐户,可以为学生担保。” 县丞点头道:“如此倒也可行,你可有积欠?” 那汉子说道:“学生没有积欠,只想在眉山寻一门生计,重新开始生活而已。” 县丞说道:“那你先去吃饭吧,吃过饭再带着担保的几户人家过来。” 那汉子躬身去了。 程三便道:“看着这气质,真是读书人啊。” 县丞哼了一声:“只怕是过于迂腐耿直,得罪了当地豪强,以致无法容身。都到这份上了还要守着读书人身份……” 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怕是这里有毛病。” 李运回到媳妇身边,就见媳妇前站了两个孩子。 一个十几岁,一个五六岁,正是张麒和苏小妹。 就见苏小妹拿出一个鸡蛋拨开,将蛋黄放到媳妇的碗里边:“弟弟年纪还小,饿得久了。娘子你就用米汤泡饭,和上蛋黄,先别让弟弟接触油荤。” 李运家娘子就连连低声感谢,张麒却一脸的不耐烦:“小妹快走吧,八娘叫我们呢。还有你把每天的定额鸡蛋送人,二哥知道会生气的。” 二哥的杀伤力在苏小妹这里等于数学上的零,苏小妹抬起头,发现多了一位书生,说道:“你是这娘子的丈夫?读书人?” 李运见苏小妹虽然一身朴素,但是干净可爱,眼神灵动,而且还刚刚给自家孩子送了鸡蛋,也不敢怠慢:“多谢小娘子,我倒是读过几年书。” 第一百四十九章 龙老头的幸福生活 第一百四十九章龙老头的幸福生活 苏小妹歪着脑袋:“你会算数吗?” 李运楞了一下:“呃,不会。” 苏小妹撇了撇嘴:“这里招的是工人,要不就是商号伙计,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不能算,怕是人家不想要你。” 李运不由得苦笑道:“小娘子说的有道理,我想着在码头上寻一份书记的生计,或许也能糊口。” 苏小妹说道:“城里的读书人都去学宫了,大小苏哥哥他们又去了青神,找先生还真难,要不你做我们的文字先生吧。” 张麒就翻白眼:“小妹你别胡闹,这位先生才到眉山,我们又不认识,小少爷不一定会同意的。” 苏小妹说道:“我去求小油哥哥,这大叔看着挺面善,而且没一份正经工作,他就没钱照顾小弟弟。” 李运赶紧拱手:“愿意,我愿意给你们当教师。不过……呃,你们家大人呢?” 这时八娘也过来了:“小七,小妹,干什么呢?哟,这里还有一位士子?” 苏小妹拉着八娘的手:“八娘姐姐,我给大家找了位文字先生。” 八娘没好气地刮了一下苏小妹的鼻子:“小油不是说让你先代劳吗?怎么又想起来请先生了?” 张麒被八娘提了这个醒,也立即改口:“换先生也好,天天训得我们不要不要的,小妹比小少爷,差了耐性……” 小妹不干了:“七哥!明明是你自己不认真好不好!” 张麒不服:“谁说我不认真,小少爷说的循序渐进,你不能要求我们跟小少爷和你一样多拉快跑啊!” 八娘赶紧制止两人,转头对李运说道:“先生是何方人士?” 李运赶紧行礼:“我是淯井士人,听闻眉州近日招附流民,特地过来看看。” 八娘问道:“先生不像流民啊。” 李运躬身道:“家乡苛政,甚于猛虎。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八娘看了看李运娘子正在给孩子喂饭,叹了口气:“不知先生学问如何。” 李运说道:“说来惭愧,去汴京赴过两次考试,不过都名落孙山。” 八娘微微点头:“能过解试,也算得真才实学。先生还要进考吗?” 李运苦笑道:“不敢,总得先将家室安顿好,再看机会。” 八娘说道:“他们都是以往眉山的流童,近日眉山城孩子很多,江卿准备让适龄的孩子识字开蒙,总不能因为流离之故,连道理都不明。你要是有心,便在土地庙授课吧,不过肯定会有人前来进行一番考较。” “平日里,也会有州学士子来轮课,土地庙小学的授课之法,也与普通开蒙有所不同,你得适应一下。” “如果合格,你便可以成为小学蒙师,除了一日两餐,会有一间房舍。每日也有几百钱的进项,年节里世家还有些礼品。” 说完又叹了口气:“你家娘子,也一起居住在小学吧,平日里照顾照顾孩子,打扫打扫卫生,等一年后在入籍眉山,买间房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李运眼圈不禁红了,又深怕在八娘面前落泪丢人,赶紧躬身,将自己的表情藏起来:“多谢这位娘子,李运一定尽心。” 八娘叹了口道:“近日眉山读书人很多,你多与他们交往吧,士子嘛,总还是要进考入仕,方是正途。” …… 苏油并不知道苏小妹他们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文字先生,他现在每天课业超级重,连画图纸的时间都少了很多。 学宫学子三百多人,属于公私合营的性质,龙昌期是世家请来的代表,因此只称山长。 州府另有教谕,不过龙昌期做过宰相的老师,教谕都是他粉丝后学,唯老头马首是瞻,乖得跟只小狗似的。 因此这学宫里,只知有龙山长,不知有州教谕。 除了眉山的江卿世家的孩子,周围县城,还有不少平民,农家的子弟,也赶来这里就读。 任伯雨,吕陶,杜敏求,家定国,家安国,王当,程之邵,陈慥…… 年龄有大有小,学问有深有浅,都是慕龙昌期之名而来,眉山学宫这一届,堪称人才鼎盛。 其中与苏油关系较近的,程之邵是程之才弟弟,论辈分还是得管苏油叫小幺叔。 还有一个就是唐淹的儿子唐瞻,现在也成了苏油的小尾巴。 学宫中就数苏油唐瞻年纪最小,但是一个是教师之子,一个是龙老头亲点的拖油瓶,去哪里都别在身边那种,他们不调皮捣蛋戏弄人就好,还真没人敢欺负他们。 而且苏油第一天吃食堂就给龙昌期提了意见,学宫的伙食太差了,抗议! 龙昌期这两天都被苏油料理的美食惯坏了,尝了一次食堂的大锅菜,老头上吐下泻差点没病倒。 再被苏油一撺掇,将厨子叫来痛骂了一顿,我都八十多了你们还要虐待我!今后每日土地庙会来三个孩子,指导你们做饭! 就这一下,满学宫的学子都对苏油感恩戴德。 尤其是那些家里边穷的,炒一点臊子吃半个月就是过年了那种,如今能在饭菜里能翻出大肉片来! 还有鸡蛋!猪油炒的鸡蛋哟! 还有豆腐!滋味浓厚的麻椒豆腐!用豆瓣酱酱油肉末烧出来的!烧完还要洒花椒面和青蒜末!简直就是折寿哟…… 可龙里现在蛋多,鱼多,鸭子多,土地庙的豆腐多。 于是学宫韭菜鸡蛋饺子,学宫豆瓣鱼,学宫甜皮鸭,学宫麻辣豆腐,四大名菜成了老头的脸面。 每次有官员视察,必定拿出来装逼:“来学宫都是读书人,今天不讲别的身份,就在食堂和学子们一起进餐吧……” 然后当然会收获一堆的好评,龙老对学子的用心,看伙食就能看得出来,这就是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呀…… 有苏油在身边,龙老头的日子过得真是太舒服了。 早上起来,有蜂窝煤炉上的温水刷牙洗脸。 之后是花样翻新的早点,他最喜欢的就是野葱肥猪肉馅的炊饼,哦,明润老是管它叫包子。 吃过早饭,进入书房,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盏盖碗清茶。 明明是一撮散茶,可滋味清永,一点生味没有,不过这孩子老是忘记放调料,这点不好。 喝过一盏茶,便开始督课,讲学,要不就是处理学宫事务。 学宫没有午饭,不过苏油会溜回来开小灶,煮点汤饼,哦,这孩子管这个叫小面。 调料那才叫一个精细,林林总总十来样。 精舍前向阳的地方摆了一溜花盆,花盆里没花,全是种好的香葱,青蒜,香菜,菜苗。 菜苗掐上几根面汤中一滚,就着小小一碗面条,那滋味…… 等晚上苏油从教室回来,会带着从食堂里取来的两个饭盒。 有时候晚餐不适合老人的话,这孩子就会另做,蛋羹,丸子汤,蒸鱼……不一而足。 吃过晚饭就是考较学问的时间,然后唐淹也来了,三人开始埋头读书。 中间苏油还会拿开水冲上三碗藕粉,或者芝麻糊,或者炒米糖开水,说是晚自习休息时间,整点夜宵。 临睡之前,还要用热水将脚洗烫过,这才舒舒服服地上床。 老头睡床上,苏油还是跟小狗一样睡床榻。 每隔三日,这孩子便要出门一趟,说是去北极观找张道士交作业,回来会带一堆零碎,信函,图纸,涂涂改改,写写画画,修理组装,三日之后又背着出去,不知道寄到哪里。 这小孩好像没脾气,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与人说话也客气,成年学子拿他开玩笑他也不恼,学业也自觉,那戒尺愣是一次没有用上过。 不过自己与小唐讨论的时候,这孩子偶尔会露出思索或者苦恼的表情,难道他在自行领悟?他听得懂? 第一百五十一章 程夫人的担心 第一百五十一章程夫人的担心 故事讲了大半就讲不下去了,无他,酒菜上来了。 当哥哥的又惊着了,不仅为了美食,更是为了美器。 清一色的玉瓷餐具,如今是入夏,器具只有青白两色。 白色如羊脂白玉,青色如雨后梅子。 因为只有两人吃饭,因此菜的分量不多,不过每道菜色的摆盘都非常讲究,边上还点缀着花瓣,或者青蒜丝葱丝装饰的绿草,不光是一道道菜,还是一幅幅画,不是一般的雅致。 上菜的都是穿着青衣的小童,不光身上脸上干净,就连指甲缝,鞋袜,领口,都是一尘不染。 每道菜上来,小童还会琅琅地报上菜名,然后,当哥哥的如同井底之蛙,一样没听过。 当弟弟的就介绍,这是眉山最近才兴起的菜色。主厨的是程舍人家的周大胖子,这老小子浑浑噩噩了四十多岁,突然不知道哪根筋通了,把江卿家厨菜色和中馈,来了个融会贯通。 家厨,是指富贵大家雇佣或奴使的专门厨师或尚食侍妾;中馈,则是指小康之家,包括一部分勤俭持家的官吏、知识分子家庭里母亲和妻女所操持的厨房料理。 光炮制手法就是一首诗:拌卤熏腌腊,冻滑炒爆酱。溜炸煸氽煮,煎蒙贴卷酿。糟醉淖烘烤,焖烧冲烩炝。摊煨蒸炖粘,醉泡淋糁烫。 兄弟如今在商号寻了个书算之职,日子算是松快了。没哥哥你当年鞭策,哪有我的今天,今后哥哥你常来,兄弟带你一道菜一道菜的过。 当哥哥的就赶紧谦让。哪里哪里,都是贤弟你自己的本事,这次也是托兄弟你的福,东家知我在眉山有旧,特意带我来一趟,你眉山的货品太紧俏了,没点关系,真的不好搞啊。 当兄弟的就开始拍胸脯吹牛,哥哥你放心,你的事情就是兄弟我的事情,来来来,方知味里最好的还不是这些菜品,最好的东西啊,乃是这个! 哎哟兄弟,这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永春露了?! 正是,不过这永春露,不是别处能喝到的永春露,这永春露啊,外边一般就是二曲三曲。能搞到一两瓶头曲的,那都是有头有脸的场面人。 只有瞩远楼中,有特供宫中的极品,订了包厢雅阁的客人才有份,而且每人最多一两,称为特曲,也叫贡曲! 兄弟,听你意思,这永春贡曲,是给官家喝的? 正是,要不说官家仁慈呢?张学士本意,是要将特曲,玉瓷尽数上贡。结果中旨下来,说是蜀道艰难,百姓难免转运之苦,一贯钱的货品运到汴梁,起码翻作三贯。因此只许贡入些许,其余任江卿自售,当真是爱民如子啊。 兄弟你少在外面跑,可能消息不广。哥哥可是听说,这其实是官家为了奖掖眉州江卿在盐务上的功劳。 光两口井就让出了几万贯给官府。消息说官家听闻此事,只说了四个字——公忠体国!连我川峡四路乡绅,都是与有荣焉! 哈哈哈是吗?倒是做弟弟的孤陋寡闻了,来来来兄长,多年不见,小弟敬你一杯! …… 李运如今的日子也过得不错。 土地庙又扩出去几间屋子,陵井上的子弟也睡上了高低床。 他作为文字先生,分了一间小屋,屋子里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个书柜。 这里的蒙童学的东西很古怪,除了学文字,还要学一种叫理工的东西。 几个大孩子轮流带着小孩子去学宫做饭,同时还带着理工教材,听说那里还有一个教这个的小少爷。 而他们回来之后,还要转授给其它人。 他看过教材,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符文,日常学习要用到尺矩圆规。 听孩子们讲,是类似《九章》,《海岛》之类的算术之书,可为什么不叫明算叫理工,就搞不明白了。 不过他也不用搞明白,他只负责文字教授。 但是连文字教授也有古怪之处,只重训诂不重义理,也就是说,只重字音字意,道理只停留于《论语》《孟子》。 这就走得有些偏了,如此速成之法,怕是有拔苗助长之嫌,以后如何进考? 要是苏油再此,便会在心中说这是解放后大工厂里扫盲班的套路,要的就是速成,不奇怪滴。 一转念,李运又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些都是流民的孩子,来考较他的一位苏先生说了,就是让这些孩子识字明算,懂得粗浅的道理而已。将来有一技之长,能自立于世间,就算是积了大德了。 自己这点学识,被姓苏的江卿三两句问了个底掉,难道还指望得上教出进士老爷来?当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除了文字和理工,每日早上还有俩残疾老军,拎着棍子来教孩子们习拳,不对不叫习拳,叫体操,强身健体少生病,听着似乎也有些道理。 小屋子里边没有炊具厨房,因为用不着,娃子们有个内务组,自己会做饭,做的饭菜说来惭愧,第一顿吃得……唉,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娃子们对先生尊重非常,说话前都要先鞠躬。自己真没啥好挑剔抱怨的。 除了心中的那个疙瘩未解,其实现在的日子,真的算不错了。 看着坐在床边缝纫的娘子,李运心中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要是自己中得了进士,老家那些人,敢这样对自己? 可是要中进士,真的好难啊…… …… 程夫人最近很担心,非常担心。 如今每次苏油到来,她不再考较他的学问,只拉着他设计印染纹样,或者弹首曲子让他品评,或者取出家藏的轴幅,教他欣赏书画之道。 哪怕问问他最近创出了什么新菜式,有什么新的小发明,也绝口不再提学习。 她没有想到,苏油对儒家义理,竟然有着如此浓厚的兴趣。 理性,从来都是感性的对立面。 理性固然好,能让人变成端方君子,但是,同样会让人变得冷静,冷淡,无趣。 这样不好,其实这不光是程夫人如此认为,就连整个大宋都是如此。 大宋人仰慕和崇拜的,是诗酒天涯,引琴放歌的高雅名士;是吟风弄月,倜傥文华的风流才子。但决不是履方行正,言笑不苟的道学先生! 她担心苏油专研义理之后,泯灭了自身的悟性和灵性。 之前的小油,很有成为风流才子的潜质,他的诗歌,他的文章,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学问与发明,充分说明他和子瞻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 聪明,善良,有趣,调皮,颖悟……就连稀奇古怪,都是优点。 可如今这孩子进了学之后,竟然有向子由靠拢的趋势! 这孩子好像有一种紧迫感,他在不停地研究儒家经典,似乎想从其中找出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他想找的到底是什么,但绝对是义理错不了! 程夫人觉得苏油要是自己的孩子还罢了,爱研究啥就研究啥去呗,真要变成一个大儒,那也了不起。 可苏油不同,要是把一个本该风流旷达的苏明润,掰成了一个古板道学的苏明润,那自己简直就是愧对苏家的列祖列宗! 她更喜欢苏油变成子瞻,再不济变成自家老公也可以,但决不是变成子由。 苏家的人,从来都不追求成为高官。一个进士头衔,足以在巴蜀之地过得非常滋润。 而且蜀人本来就有这样的传统,中了进士偏不做官,跑回来逍遥自在的,不是一个两个。 如果小油有成为名士的可能,那是断不能放过的! 第一百五十章 变化 第一百五十章变化 《易》是一门讲变化的大学问,所谓群经之,设教之书。这是老头最拿手的学问。 老头自身是倾向用易解释义理,即儒家思想的形上纲领没错,不过对于《易》中另外的两大流派——象数,黄老,也研究得非常透彻,毕竟那才是《易》的根苗。 不过苏油明显偏科得厉害,看得出来他对用义理释《易》,或者说反过来,用《易》释义理,兴趣非常的大。 而于其它两门,则只停留在学而不思的层次。 老头有时候忍不住在这上边琢磨,或者,戒尺可以在这两项上开张? …… 时间过得飞快,眉山城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码头上每日车水马龙,城门外横着出去一长排的仓房,那是四通商号的货品仓库。 玻璃江上来船越来越大,甚至连圆底的五桅大吴船,也有冒着风险穿越三峡赶来的。 这样的大船没法靠岸,不过这难不住赚钱赚疯了的眉山人民。码头下的河边,很快出现了两艘长期停靠在那里的大船——趸船。 趸船用大缆绳和大石锚固定在水中,通过小浮船和跳板连接到岸上,大吴船靠上趸船,便开始有力夫排着队上去扛货。 来的时候主要是粮食,蚕丝,绫罗绸缎,还有就是高价的团茶和香药,名贵木材。 去的时候,一般都是盐,铜器,然后就是四家的奢侈品。 百斤一坛的永春露,所得利润足抵半船粮食,中低档货物和奢侈品之间的差价,堪称恐怖。 库房边上,一位四通商号的师爷坐在的小桌边,桌上放着一个大箩筐,箩筐里是一筐子红黑漆筷子粗细的签子。 一身腱子肉的力夫,背上背着麻袋,有的两个,有的三个,重叠在一起,一步步从码头下上来,将货品卸下。 师爷便点一下数目,从框子取过两三根签子扔给他,相熟的还要笑骂两句。 力夫点头哈腰地接过,憨厚地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将签子往粗麻号衣兜里一放,擦一把汗水,转身再次排着队朝趸船走去。 一般到未时就收工了,码头边义棚现在多了几处饭点。 一处是大锅菜,炒菜的味道自是不消说的,一瓦盆一瓦盆地盛着,三五个力夫邀约到一处,每人挑上一荤两素拼个盘,三五人便能吃到不少菜品。 那些不会过日子的,还要打上一角劣酒,舍不得大饮,一口菜一口酒,和朋友轮流转着喝,这种喝法被称为“喝单碗”,杯子像在众人嘴边翻跟斗,因此又叫“跟斗酒”。 一处是烧菜棚子,一水儿的蜂窝煤炉,每个炉上放着一口大砂罐,每个砂罐里边都是一道好烧菜。 芋子烧排骨,脚板苕烧鸡,魔芋烧鸭,蘑菇烧肥肉,冬瓜烧五花,黄瓜烧鳝鱼,大蒜烧肥肠,青笋烧肚条……根据季节的不同和当日能够买到的食材,随时变换。 主事的娃子说了,苏小少爷说的,没有酱油没有豆瓣没有香料,那叫清炖,有了独门调料配方,做出来的这些,才叫烧菜。 这个是真香,分量也真足,不过价格不便宜,八十文一份。 力夫们也有办法,两个人合打一份,然后平分。 别以为吃亏,这个汤是可以泡饭的,饭可以多添一次! 第三处就是八娘他们的义棚了,万年不变的小碗翘脚牛肉,羊杂汤,还是慈善性质,比周围几处卖得便宜。 第四处是凉菜区,卤猪杂,卤猪蹄,卤肥肠……凉拌猪耳朵,棒棒鸡,运气好还能碰到肺片。 什么叫肺片?等我擦一把口水在告诉你啊……这肺片啊,就是牛头皮,牛心,牛舌,牛肉,拿香料煮了,切成薄薄的片,用各种调料拌上,本来该叫废片的,但是苏家小少爷说不好听,就给改了,那滋味……哎哟最近陵井上怎么还不死牛呢? …… 几处价格都不贵,加上糙米饭,小泡菜,人均五十文,已经够一个汉子吃饱了。 当然要吃好的话,那还得破费一些。 码头菜声名远播,不少客人上码头就问,闻名遐迩的豆花饭,砂锅豆汤饭呢? 不少老饕就会告诉你,我眉山饮食是分时间节令的。 豆汤饭保温好,半天都不会凉,现在吃一人一身臭汗谁受得了?那东西已经停了,要吃得冬至以后。 至于豆花饭和鲊笼笼,那是早饭,晚上人家是不卖的。 不少人自重身份,觉得和力夫混在一起掉了架子,那也没问题,看见城墙后面那栋大房子没有?那是鼎鼎大名的瞩远楼!啊不,现在已经改名了,叫方知味大酒楼! 大宋的吃食,现在一般都是小馆子在卖,通常挑着个旗子,叫旗亭。 能被称为楼的,呃,听说汴京有个樊楼,其它的,除了我们瞩远楼,似乎就没听说了也…… 走进城门,沿着青石板路不远,大木楼便出现在眼前。 现在这楼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木楼瓦顶了,栏杆屋椽都用朱漆抹了,还绘有金翠彩画,楼下是大堂,柜台,厨房,酒柜……楼上隔出了一间一间的小包厢,陈设风雅洁致,各种精美的铜器,瓷器,字画,彩漆螺钿屏风,琳琅满目。 这里现在是四通商号行会所在地,楼上风景最好的几间包厢,是江卿,二林部,州府,县府的,平时不开放。 其余的,方才对外营业。 沿着石阶走到大门前,二楼的大牌匾,还是瞩远楼三个大字。底楼大堂进门处,是一块新牌匾,上面是三个扁扁的楷书,这是大苏的书法——方知味。 进门是一道玄漆大隔断,阻断了内外的视线,上面浅浮雕着几排文字,涂刷的是石绿色的漆水,分明是一诗。 水曲山成眉,花深蜂欲坠。 云岚鹤羽轻,风渚蘋烟翠。 紫笋荐金荇,清醅称玉贝。 莫辞行路难,过此方知味。 这书法和门楣上的又有不同,字迹柔媚端雅,笔力略浅,但是颇具翰苑风味。 懂行的便开始品评,这诗乃仄声入韵,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近年来倒是所见不多,相当的特别。 说完又看着诗歌点头,“莫辞行路难,过此方知味。”这是双关啊……兼喻人生苦行,不错不错这酒楼可以的,京城年轻翰林的手笔都求得到。 请客的土著便忍不住笑,这是我眉山苏家小神童,苏油苏明润的作品。这酒楼是程大官人搞出来方便招待客人的,苏程两家乃是姻亲,大官人这是给自家小辈儿扬名呢。 哥哥你问小神童多大?嘿嘿嘿,不好意思,比鄞县的那个神童汪洙还小好些,今年刚六岁。 那汪洙都被传神了,什么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很好听吗?给哥哥念念我们眉州神童题在《兰石图》上的那诗啊——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高下如何? 这外地的哥哥便表示不信,然后便轮到眉山的弟弟嘚瑟了——这才哪到哪儿,来来来哥哥你先入座,一边观赏我眉山风物,一边品尝近日来的美食,再听我给你讲讲我们这里才出的事情。有道是:新县令得诗可龙里,老山长三试小神童!包哥哥你听了也得叫精彩! 第一百五十二章 玩香 第一百五十二章玩香 因此现在的苏油,正在和放假回来的苏轼一起玩香。 至于苏辙,被程夫人抓在一边看账本。 之前苏轼拉着苏油,要一起给自己心爱的青神小妹崽弄一款特别的香出来。 眉州近日的香药相当丰富,就连江卿里最穷的苏家,都已经不差香药了。 不过人家青神小妹崽也是雅人,喜欢的是山林之气,因此沉、檀、脑、麝,这些苏家最近收藏的极品香料,统统靠边站。 四种香料配出来的香,称为四和香。 但是除了名贵的大四和,还有小四和,穷四和。 小四和的配料很普通,香橙皮、荔枝壳、梨滓、甘蔗滓。 穷四和更廉价,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黄连,或者直接加松果,枣核代替。 第一次知道这配方,苏油差点笑崩了,原来我苏明润一直就是雅人啊——山下可龙里,家家清到骨。年前二十三,尽在熏腌肉! 这诗一出来,立马让当时正细品明前炒青的苏洵喷了一地的茶水。 苏轼兴奋地搓着手:“赶紧点燃试试,看看你说那倒流香是什么效果!” 现在的香,都是线香,饼香。 线香有直的,有盘成圈的,直接点燃,炉烟袅冉,升腾变化。 饼香则是掰一点小片,放在精巧的银叶子上,先在小炉里放上一块碳,再把银叶子放上去,盖上香灰熏烤,以出花香为主,讲究一个有香而无烟,一般都是非常名贵的上上品。 倒流香这东西,大宋却还没人玩。 香粉的配方苏油不会,不过做法他知道。他还可以提供龙脑樟木粉,以及茶油。 剩下的配料则是苏轼早就窨制在坛子里,埋入底下好几个月的东西,全部弄成粉末后,用蜂蜜调和,然后用模具压制成小松果形状。 中心插个孔,小心去掉模子,三日之后香球干燥,便制好了。 苏油取过一个小香球,将香从顶部点燃,然后放到一个天然奇石的峰顶上。 奇石有很多奇怪的孔窍和沟壑,高约五寸,像一个天然的山峰状的香炉盖子,平时被放置在香炉之上,就是一个天然的博山炉,炉烟便会通过孔窍和沟壑升起,变化神奇,这是苏轼极爱的藏品之一。 苏油热爱非遗,荻杆枯荷,都能做成玩意儿陈设。 苏轼也有些类似,他的玩物同样不求名贵,幼年时从院子里挖出一块砚台形状的石头,也视若珍宝,赏玩至今。 枯木怪石,也能被他看出美感来。审美情趣的宽泛,对天然造物的美与雅的追求,算是刻进了骨子里边。 这次的玩法,果然不一样。 香球含油脂较多,产生的香烟发白而浓郁,被小孔向下吸进奇石中,然后从山峰的孔洞中逸出,渐渐在山谷里流聚成云海。 倒流香,不是往上走,而是往下走。 方寸之间,不一会儿便营造出一副云无心而出岫的美景。 一家人都不自觉围过来观看,感到好神奇。 苏辙赞到:“漂亮,如同在高天俯瞰山顶一般,青峰白云,令人顿生飘然之意。” 程夫人伸手轻轻扇了一下,云海翻卷流逸,小小的景致顿时更加灵动起来。 这下连苏洵都抚掌叫好。 只有苏轼还有些不太满意:“原来这种制法只是用来看的,根本不是用来品的——香气有,但是不清雅,糙浊了。” 苏油都气坏了:“枉我为了你辛苦好几天。竟然一句感谢都没有!东西本来就不值钱,玩的就是个新奇。王昌龄诗不记得了?取的是那个意境,端看你会不会表达!” 苏轼顿时大喜:“‘与君远相知,不道云海深。’哈哈哈,妙极妙极,配上这句诗,事情就有个交代了!” 说完对苏油躬身一礼:“多谢小幺叔成全!” 苏油翻着白眼:“晚了!我给薇儿弄新音乐盒子去了,你自己一个人继续玩吧。” 苏洵看着苏油进入书房的背影,不由得苦笑道:“夫人,哪家的大人,见到孩子刻苦用功不欣喜非常?你倒好,因为明润钻研经义,把我们都叫了回来,我看他现在这样子挺好的啊……” 程夫人自觉松了口气,说道:“我是害怕他性情大变,那就肯定是在学宫遇到了什么事情。现在看来,怪我多虑了。” 转眼却又将矛头对准苏轼:“子瞻,你在青神到底是读书还是玩?你要是荒废学业,小心你老师收回成命……” 苏轼端着奇石就往后院走,嘴里边还直嘀咕:“明润你就鼓励他陶情冶性,我你就逼着读书,大家都姓苏,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可龙里的孩子,如今基本可以脱离繁重的劳动了。 原因是阿囤弥搞来了几块大磁石。 磁石就是磁铁矿,有了它,能将铁砂精矿从粗选之后的铁砂层中吸附出来,大大减轻了淘沙时的工作量,而且产量大增,一天能出产二三十斤。 铁砂组需要的人数大大减少,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去处,几处地方的伙食就够他们折腾的。 但是,总没有淘铁砂那么辛苦。 陶煤组的人也减少了很多,石家铁坊的金属加工水平一年来得到了长足的提高,铸铁件越来越精密,蜂窝煤球的制作也用上了小机械。 有点像一个没有底的注射器,对着调好黏土的煤灰堆怼几下,那脚蹬着活塞推子将外壳提起来,一个完美的蜂窝煤就稳稳地立在了地上。 不过孩子们这点东西是不可能满足整个眉山的需要的,这东西,主要是为了陵井熬盐使用,那边的厂房才叫一个大。 天气变得暑热难当,磁铁矿头的发现,让石家人和苏油都坐不住了。 跟老头和唐老师请了假,苏油的理由是自己长痱子了,准备出去避暑。 听说二林部气候适宜,怀远大将军又热情,一定要邀请苏油去他幕府住上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长进不小,龙老头对苏油学问的进益非常满意,打听清楚苏油不在的时间里,会有土地庙的孩子来照顾他的起居,龙老头大手一挥,准了! 石通乖徒儿肯定要随行,此次去除了探查各种矿物,还要帮助二林部提高冶炼水平。 如今盐井已经开出了四口,信用货币发行量可以大增,吸纳商品的能力也水涨船高。 二林部的铜器,还有今后的铁器,作为西南重要的货物,在各工坊都开始扩张规模的前提下,作为交换的敌体,产量必须跟上,以保证供需关系的平衡。 阿囤弥已经很久没有来眉山了,二林部至眉州的商路打通之后,她这半年转到嘉州发展,一度还到达了夔州,在那里接手了三艘大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宋人太奸滑,阿囤弥看到苏油就开骂,蜀州几个商人把她坑惨了,大船到了泸州就上不来,因为——大江涨水了。 三艘大船,一千贯仙井盐钞,就这样陷在了泸州,变成了,呃,固定资产。得等到九月水退之后,才重新移动得起来。 苏油当然知道涨水了,土地庙下的河滩地上,开春种下的蔬菜,同样遭遇了这种情况,史大带着庄户们连夜抢收豇豆,茄子,黄瓜,茱萸,冬瓜……可是累了个够呛。 这些东西,除了冬瓜,全都变成了泡菜和辣酱,树林里酱缸旁边,又多了几十个巨大的泡菜坛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马屁炸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马屁炸了 阿囤弥皮肤白皙了很多,身上穿的是大宋仕女罗衫,发型也如同大宋女子,插着一支打造成小荔枝装饰的步摇,要不是飞扬的剑眉,腰间一柄短匕,和脚下的过大的步伐,那模样还真能吸引不少登徒浪子。 苏油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大家闺秀小姐姐啊?我这礼物充满异国风情,跟姐姐这身有些不搭啊。” 言罢从兜里摸出来一串手串来,阿囤弥立刻两眼放光:“我的我的!” 一把将珠串抢到手里,满天的怨气都消散了。 十四颗珠子,红橙黄绿蓝靛紫,两两一组,中间四颗莲花纹银珠分隔,美丽得如同天上的彩虹。 质地清透,颜色艳丽,苏油早答应过人家的,这不是临到要出发了,这娃楞没想起来。 玻璃珠。 将珠串接过,打开金扣,绕到阿囤弥手腕上重新扣上。 阿囤弥伸出手,对着日光观看透射的阳光在自己手腕上画出那道彩虹,满脸都是迷醉之色。 中国玻璃其实很早就有,琉璃和料器,其实都是玻璃的分支,不够所用材料过于昂贵,导致价值不菲。 战国时已经出现了铅钡玻璃,汉代墓葬里也出现过仿玉石的乳化玻璃玉衣片,其逼真程度曾经骗过了最初见到的考古专家。 发展到隋唐后,因为战乱,很多工艺丢失了。 苏油不懂铅钡玻璃,不过钠钙玻璃难不住他。 因为瓷器的釉料,其实便是一种广义上的乳化玻璃。 苏油知道普通玻璃配方,还是因为眉山后世发现的那种最丰富的矿藏——芒硝。 玻璃工业中,这东西是非常重要的澄清剂,能减少玻璃中的气泡,同时增加玻璃的透明度。 作为产地,眉山的这些工业自然相当发达。 钠钙玻璃由二氧化硅、氧化钙和氧化纳组成。 二氧化硅就是石英砂、氧化钙就是生石灰,氧化钠没有,但是可以从草木灰水中提取碳酸钠和碳酸钾混合物。 碳酸钾不是杂质,相反,它还可以改善玻璃的性能,在后世,钾钙玻璃被称为硬玻璃,钠钙玻璃被称为普通玻璃,价格那是两回事儿。苏油恨不得将碳酸钠全变成碳酸钾才好。 然而这是现阶段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 可龙里试验窑能够达到足够高的温度,其实玻璃早在窑膛内部石棉隔热层铺设好之后就可以制造了,只是他自己不太上心而已。 玻璃制作中有一道重要的工序,就是已经用烂了的酸洗。 实验室级的硫酸和盐酸都能够制备,通过它们,可以去掉石英砂上包裹的亚铁化合物。 这方法可以减少玻璃烧成中的绿色。 当然仅仅这样是不够的,那就还需要用着色剂进行调整。 绿色和黄色配比之后,能够得到视觉意义上的无色玻璃。 着色剂不用苏油操心,如今大宋琉璃灯制作技术非常成熟。《武陵旧事》记载:“灯之品极多,每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经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著色便面也……” “……近岁新安所进益奇,虽圈骨悉皆琉璃所为,号‘无骨灯’。” “……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殿上铺连五色琉璃阁……小窗间垂小水晶帘,流苏宝带,交映璀璨。中设御座,恍然如在广寒清虚府中也。” 史家瓷坊的瓷釉配方,加上石家利用关系从汴京搞来的琉璃着色配方,足够苏油弄出各色玻璃了。 他比大宋人强一点的,其实就是炉温的提高,玻璃材料配方的明确,芒硝澄清剂的使用,以及后期的热处理工艺而已。 因此在等待阿囤弥到来的几天里,苏油便在可龙里鼓捣这个。 不过他搞玻璃的主要目的是科研,利用黄色着色剂,主要是锰化合物进行调整,然后用铁管沾着在模具中吹制,再用蘸水的铁片切割,用酒精喷灯将切口烧光滑,搞出来不少玻璃试管,滴管,烧瓶,冷凝管,量杯,浓度计等化学实验室装备。 为了让自己的炒茶逼格高大上,他还压了一些三件套盖碗茶具。 这些东西是在陶煤组的帮助下弄出来的,茶具一出来,小七哥兴奋得都差点尿了,立即用开水给自己无所不能的小少爷冲上一杯,想要狠狠地拍上一回马屁。 然后马屁自己就炸了,一套盖碗茶具瞬间给开水烫得四分五裂。 张麒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把就软在了地上。 这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要是铁了心的主家,告到官府去,小七童鞋流放到海南岛,啊不,现在叫澹耳,那都是打了个路程上的七折优惠,因为大宋实在是没有更远的地方了。 苏油赶紧将张麒扶起来,上下检查:“小七哥你烫到没?不用紧张,这东西碎了回炉重新熔过就是,还差了一道工序,因此易炸,以后操作要小心一些。” 张麒这才魂魄归位,顿时眼泪鼻涕喷了满脸:“吓死小七了小少爷啊……呜呜呜……只怕是卖了我都赔不上啊……” 这娃这时才知道哭,刚才那是吓得连泪腺都合上了! 流程继续,其实玻璃防炸还需要一个热处理工艺,和铁器处理类似,加热后放入石棉贴里的保温炉中,慢慢降低火力和温度,使其产生一定温度范围内的应力。 在热处理这段时间里,苏油便指导陶煤组制作玻璃珠子,试验玻璃着色。 这个就又简单又好玩了,玻璃融化后拿钢棒蘸出来,在半球形磨具上滚成珠子,用镊子截断两边后,将珠子褪出来,放到另一个半球形模具上,用喷灯喷化孔道口子,用细圆锥形的钢棒阔出进线的喇叭口即可。 这些只是最基本的手法,以后随着模具的增加,张麒他们手法的熟练和改善,还能做出很多很多的玻璃制品来。 比如水晶球,玻璃瓶,杯盘碗盏,玻璃镜子…… 这些是后话了,当晚苏油便在方知味给阿囤弥和范先生一行人接风,等待二林部大船的到来。 次日清晨,大船到了,又是一船货物需要清空。 二林部的东西很抢手,瞩远楼一层交易大厅里,各路商人过来和范先生亲切握手。 握手还不让别人看到,大家在袖笼里边基情满满地摸手指头,然后暧昧地相视一笑,成交! 苏油本来还跟着过来看热闹,见到一群白胡子老头这么辣眼睛胡搞,差点没当场吐了。扭头就走,去北极院给小天师和薇儿寄东西去! 薇儿这小丫头最近有些古怪,东西坏得很快,不过也没见寄回来,只让苏油寄新的过去。 而且好像啥都喜欢,瓷器,铜器,小刀,音乐盒子,各种吃的玩的,简直就是一个喂不饱的小貔貅。 不过这些东西在苏油眼里也不值几个钱,只要薇儿喜欢就给呗,所以每次都是很大一包。 因此这次除了各种实验器材,又多了一套玻璃茶具,一串小玻璃珠串。 此次出访很重要,涉及到石家的产业转移计划,因此好处要备足。 除了石家的各种工具,还有新式锯床,手工冲压机,脚踏式工作平台,以及一台巨大的车床。 不过不用想多了,最新式的加工铁质工件的车床不用想,这个车床,主要是给二林部加工木器用的。 据阿囤弥所说,周边吐蕃人,羌人,都非常喜欢用木碗,用木碗换他们的牛马,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陈慥 第一百五十四章陈慥 又搅扰了一天,大船总算是上完货,终于可以出发。 程文应等人都来码头上相送,还送来不少东西,谆谆告诫石通把苏油照顾好。 苏油同大家告别,身边除了李拴住,还站着两个白衣“侠士”。 巢谷巢元修,陈慥陈季常。 巢谷约莫二十六七岁,父亲本是乡村教师,这娃幼传父学,虽朴而博,天生的大力气。 跑去京城考了一次进士,没考上,却开了眼界,见到了武举心里喜欢得不行,于是回来又改学武艺,天天骑马射箭。 要练武,满眉山再没有比石家庄子更好的地方,因此这娃也常常在那边出入,和大石头是好朋友。 听闻石通要去羁縻州,巢谷放心不下,自带饭盒跑来当保镖,端是古道热肠。 陈慥则刚好十六七岁,风华正茂好年纪,是苏油的同学。 他爹是陈希亮,也是眉山出去的官员,出身世代功勋之家,家中在大宋各地又有产业,是个不差钱的主。 这娃中了史记游侠列传的毒,仰慕汉代朱家、郭解的为人,每以游侠自诩。眉山城里的青皮光棍都尊奉他,和三江河帮那群糙爷们儿也是酒肉之交。 他家伯父见这小子实在不像话,一封信告到他爹那里,陈希亮勃然大怒,给老子滚去学宫读书! 于是陈慥就成了龙老头最不喜欢那种学生,请托之辈。 不过苏油喜欢他,大羊牯啊! 开学第一天,这娃听说苏小神童和石家铁匠铺掌柜交情好,过来大咧咧坐下,开口第一句就是:“听闻西军小种有一把宝剑,可以弯折起来收进匣内,取出来便能弹得笔直,你搞得出来不?” 苏油都要笑尿了,弹簧软钢在别人看来神秘非常,在他眼里就是低碳钢加个后期热处理而已,装模作样沉吟一阵:“收进匣内算个屁。给我千贯,我给你弄一把能当腰带用的!” 苏油现在账面上日进斗金,可是都是嫂嫂管着,平日里不愁吃不愁穿,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每月却只有几十贯供奉收入当作零花。还要时常给土地庙的孩子们买这买那,加上大量实验材料的耗用,偶尔也感到手紧,因此决定赚这一波。 陈慥当即一拱手:“君子一言!” 苏油也假模假样一拱手,满脸江湖气:“快马一鞭!” 第二天,苏油便带着软剑来了,剑长四尺有余,形制与目前所见的剑迥异,细薄而长,除了剑装还是中式,剑身其实是仿造西班牙长剑款式做的。 重量轻巧,只有三斤,分体式铸造,中间是弹性极好的低碳钢,周围是一圈中碳钢,用的还是传统工艺马齿嵌。 钢质好,手艺好,加工工具换代升级,就是这么任性这么快。 一般的软剑用的是低碳钢,硬度不行。而这把剑钢质却不错。 除了工艺,其实还跟款式有很大的关系,因此真的可以地作为腰带,还兼顾了实用。 用的是宋代常用的宝带款式,腰带扣好后,锁眼在背后,身体左右会分别向侧前上方伸出一个飞翅。 一边是柄,一边是鞘尖的包头,做得对称,不明真相的人见到,只会认为是一条款式特别的腰带。 解剑的手法非常特殊,先抓着两个飞翅,收腰拉紧,后背位置上锁栓脱出来,剑鞘解锁。 然后松开左手,长剑围着腰身猛然弹直,接着在右手中从身后甩了半个圈转到身前,皮鞘落入左边身侧早准备好的手掌之中。 陈慥根据苏油的指点试了几次,终于把这超级拉风的动作搞定,右手松柄旋转,从反手握剑转成正手,同时鞘交左手,接着按动绷簧,拔剑削出,一下将桌上笔筒连里边的毛笔削成两段。 同学们轰然叫好:“厉害厉害!绝世神剑!” 苏油都快要憋不住了,这么花哨的出剑动作,真上了战场屁用没有,一套耍完,早被砍死一百次了。 所以这把剑只有一个唯一的用途——花式装逼。 陈大侠对这把剑非常不满意:“剑装怕是太素了喂——” 苏油面不改色:“这仅仅是粗装,要好看,再加五百贯,包君满意。” 现在这把黄白铜螭虎飞翅,亮银海水江龙腰扣,犀牛皮鞘,腰扣两侧还各有四枚白玉环装饰的华丽长剑,就系在陈慥的腰间。 里边的长剑被打磨成了镜面,完全可以给大侠当镜子用。 护手是镂空的,为了腰带美观又做得很小,实战时怕是挡不住对手两下劈砍。 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护手里边安置有一个簧片,拔剑的时候会被绷簧拨动,声音清越响亮,直如龙吟渭水凤集岐山,当真惊闻炫目! 同学们都羡慕得不要不要的,这把宝剑,直娘贼的自带舞台式花哨拔剑术,外加声光效果加成,用来给大侠装逼亮相,真的好拉风喔…… 分钱的那晚上,石通一边蘸着唾沫点数盐钞一边摇头赞叹:“师父就是师父,三年不开张,开张值三年!这心黑的赛过锅烟墨了都!” …… 陈慥现在两手就放在自己身侧的螭虎上,相当的有派头:“明润,孤身入蛮邦,如此壮行,岂能不呼我同往?!” 他身后的阿囤弥立马脸就黑了,你才蛮邦,你全家都蛮邦! 苏油也是一脸黑线,老子是去度假的好不好?! 赶紧打圆场,拱手说道:“季常大哥,此语有些差池,羁縻州也是我大宋国境,州内百姓,也是我子民。就如那侬智高,乃是叛国而不是入侵,此节断要分清楚了。” 陈慥大大咧咧:“无论怎么说,总是与我内地风土迥异。” 苏油决定继续惯着他,万一生意还有二回呢:“那是,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读千卷书行万里路,我们汉人,岂能被区区城池局限。此行少了陈大哥,必定会少了许多意趣,也少了高人保护。是小弟失计了。” 这下挠到陈慥痒处了,他就喜欢自称汉人而不是宋人,不由得哈哈大笑:“今日我们便效班大侠那般,乘长风破万里浪!” 苏油转头看了看平静的玻璃江,有些摸不着头脑,浪不浪的先不说,可我苏明润孤陋寡闻,哪位才是班大侠? 陈慥一副你书读得少我不怪你的神情:“班超啊,投笔从戎,远赴绝域建功立业,那才是丈夫所为!” 班定远是大侠,我怕司马迁掀开棺材板儿跳出来打你哟! 再说了愿乘长风破万里浪,那是南朝刘宋宗悫宗元干好不好?! 阿囤弥脸色又难看了,你这鬼书生才绝域!你全家都绝育! 轻咳一声,冷着脸说道:“请让让,我要上船。” 陈慥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上船上船。” 一番闹剧之后,大船终于解缆南下了。 旅途沿着玻璃江往下,出了江口进入岷江,大帆不用打开,一路顺流向下游驶去,快逾奔马。 陈慥和苏油站立在船头,批襟当风,壮怀激烈,一个瞎吹一个瞎捧,听得其他人都快吐了,齐齐躲在船尾。 巢谷是憨厚老实人,对石通言道:“达之,这就是你那神童小师父啊?” 石通有些脸红:“估计是小孩子第一次出门太兴奋了吧?我这师父平日里他不这样的……” 那边陈季常又开始发疯,解散头发,拔出炫目长剑,一边斫着船舷一边高声吟啸:“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世东——呃这位娘子你有事儿吗?” 阿囤弥满脸寒霜站在陈大侠身前:“见你是小油同伴,我对你一忍再忍!你再砍一下试试看?!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扔到江里去?!” 陈慥赧赧地道:“这位姑娘,我们这是读书人的壮志豪情,我与明润乃是意气风发……” 阿囤弥冷笑道:“什么意气风发,分明是一起发疯!要砍砍你自家的船去!” 陈慥怒了:“你!你……算了我懒得和女人家多说!” 苏油赶紧拉住他:“别玩了别玩了,大石头,拴住哥,把卷尺拿出来,我们量量这船的尺寸,这几日无事,正好了解下这艘大船,画套图纸。” 一路吵吵闹闹,大船就这样,载着一船稀奇古怪的货物,稀奇古怪的机械,还有这群稀奇古怪的人物组合,朝着下游驶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伟大的航程 第一百五十五章伟大的航程 用苏油的话,这是一次伟大的航程。 二林部到眉州,如果走茶马古道的话,需要五天左右时间。 但是要是走水路,就得先从玻璃江入岷江,然后沿江而下,一路到达岷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宜宾县,之后掉头折回,沿着金沙江一路深入,穿过半个大理,到达安宁河与金沙江入口,转入安宁河后一路北上,过建昌府,最后才能抵达二林部。 整个航程,如同一个巨大的u字型,u字的两个头,左边是二林部,右边是眉州。 在两头中间空白部分拉上直线,是藏在深山中的茶马古道,而整个u字型的实体部分,则是南方丝绸之路水道的一部分。 全程一千六百多里,计划时间一个月。 这也是一个大循环,如今二林部往眉山,货品以发往陵井的大牲畜为主,同时它们还驮着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产品。 在眉州换成宋地商品再回来,走茶马古道就不划算了。 百吨货品用马拉回去,得动用上千马力,成本太高。而用二林部的大船,就是一船的事儿。 因此虽然兜了个超级大圈子,但是该走还是得走。 而且货品最终去二林部的基本只有盐,大部分在途经大理的时候就出手了。 大船后边,还拖着两艘小艇,苏油打听,原来过了宋境,就得小心提防,能住大船之上,便住大船之上,对外交通,主要通过小艇进行。 顺流航程极快,只用了三日,船便到了宜宾县,嘉州早在第一天夜里就过了,害的苏油连乐山大佛都没看成。 船在宜宾县城补给后,便开始了逆流的航程。 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金沙江,到后世二十一世纪都还有大段的蛮荒,如今就更是基本全程原始,两岸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真正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让苏油联想起纪录片里亚马孙河两岸的景色。 沿途偶尔有一些部族群落,散布在开阔地带,看那情形,还停留在刀耕火种阶段。 苏油闲得无聊,便干脆将锯床,脚踏式工作台搬出来,教土兵们操作,加工木件。 顺便挑一些船上的设施加以改进,比如给桅杆顶上加上轴承帆索滑轮,锚索加上绞盘之类,算是学习加实践。 最大的改造,是加水密舱和将舵仓前移到船头。 这船看起来威武雄壮,是战舰的流线款式,速度也的确很快,至少在金沙江流域,除了宋军,二林部能够靠这艘船横行无忌。 然而苏油下到舱室,吓了个半死,竟然没有水密舱,姐姐又被奸诈的大宋船舶制造商坑得不轻! 为了自己的安全,这个必须改造! 尽管船老大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淡水河流哪里那么凶险! 但是阿囤弥现在对这个便宜弟弟宠爱得不行,弟弟说白天出月亮晚上出太阳那都是对的,何况小小的水密隔仓,改! 陈慥就蹲在船尾画圈圈了,番邦妖女,老子亮一次宝剑都要怼,现在苏明润快把船底都翻过来了你还开心拍手,无道!昏庸! 不过船老大对舵仓的改造那是绝对拥戴,船头上立起了一个大舵轮,用了轴承,传动起来灵活异常。 控制齿轮组,带动用定滑轮沿着船侧甲板绷紧的绳索,可以让尾舵灵活转向。 尾舵的舵柄还没敢取,大副胆战心惊地守在后方,怕船头舵轮一旦失效,他还可以立刻接管大船的控制权。 舵仓前移的好处太多了,船老大可以及时判定前方的水况,不再受船身和风帆的阻挡。 苏油对如今的帆船技术也是叹为观止。 中式硬帆,没有被纳入四大发明,在苏油的心目中,实在是一种不公平。 这帆自古就以能使八面风、操帆简便、少用船员而出名,这些都是西式横帆做不到的。 中国近海虽多为南北风,但风向变化快,年平均风速为四级,这样的风力条件西方横帆根本就不能适应。 当年葡萄牙人到澳门后,把它们的船帆换成了中式硬帆以适应中国近海的风力情况。这种西式船体中式帆的船,被叫做老闸船,被葡萄牙人长期使用。 中式帆和西方纵帆船,与横帆船在利用风力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它们都能利用静风压也就是翼面升力,就是风帆在流过帆面的风中产生帆拱,流过上表面和下表面的风速不同而产生的压力差,也就是伯努利效应。 这种升力远大于顺风时风吹在帆面上产生的压力,所以对中式硬帆和西式纵帆来说,横风时船速最快,而且不会因为船速的增加而减少升力,所以船速有时可以超过风速。 而横帆只能利用顺风时的动风压,船速越高与风速的速度差越小,帆的推力也越小,所以横帆船永远不能超过风速。 中式硬帆的硬只是相对于西方的软帆没有撑条而言的,中式硬帆因为有撑条把帆面实际上分成了很多部分,起到了加强帆面的作用。 所以中式帆的帆材可以用很多不“高级”的帆材,席子,帆布乃至面口袋都能做帆面材料。 而西式软帆因为帆面没有支持的撑条或肋条,只能用优质帆布。 并且中式硬帆的撑条可以阻止帆上的破洞的扩大,而西式软帆一旦破洞在大风的作用下会导致全帆的撒裂。 所以中式硬帆上的破洞对中国船员来说根本就不用太在意,西方船员常看到中式帆船上破洞很多的帆而加以嘲笑,却不曾注意到,这些破帆的船却照样可以轻快的航行,而它们自已的帆要是出现这样的情况却是必须停船换帆的。 当遭遇大风时,中式硬帆因为是由下向上升帆的,所以落帆非常快速。 紧急情况下,一刀砍断绳瞬间落帆,且船的重心同时下降,所以比西式帆船安全得多。 采用席子做帆材的时候,中式硬帆固然很重,但用布做帆材时却与西式纵帆的重量相差无几。 唯一缺点,仅在于做为纵帆的一种,它是绕桅转动的,因此不能加装桅杆牵拉绳,增加桅杆受力强度。 再加上错过了大航海时代,因而没有发展出高桅系统。 其实直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纵帆船都还在纵横海上,著名的怀俄明号长达百米,六桅十一帆,满载排水量九千一百吨,其中货物搭载量达到六千吨,最大航速达到逆天的十六节,而标准船员仅需十四人! 而之后,钢质桅杆发展起来后,除了仿古船,帆船世界全部成了纵帆船的天下! 这种纵帆船,常常以其高速和灵活转向的特性,充当交通船,突破封锁船,护卫舰来使用。 只可惜,中国历代的统治者,因为种种原因,喜欢禁海,甚至连尖头海船都禁止建造,硬生生地将中国航海科技按死在了青少年时期。 二林部的大船与后世西方纵帆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因此负责操控的船员其实只有六人,剩下的,都是阿囤弥的快速反应部队。 带队的还是阿囤炽火,负责安保和打猎。几个眉山人都是见猎心喜之辈,等到过了宋境,阿囤炽火从底仓中取出弩弓后,几人更是开心,天天坐着小艇上岸玩弩射猎。 苏油不喜欢凑这个热闹,他喜欢钓鱼。 不过他不太喜欢和阿囤弥一起钓鱼,这丫头,太吵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东西大工艺 第一百五十六章小东西大工艺 船老大赶路自有章法,有时快有时慢,有时还停,其中的道道很多,苏油还在虚心学习阶段。 比如今日过午,船老大便将船停下,让大家自由活动,说是明日天不亮就得出发,一鼓作气越过不太友好的沙麻部,抵达科部的蜜蜡甸。 小船靠在一条溪边,碧纱帐扯起来,白藤躺椅上趟着阿囤弥和苏油,前方是竹丝杆架,上面放着两根金竹鱼竿。 鱼竿下边是一个风筝轮似的线轮,呈八卦形,中轴上采用了最新式的折刀级滚珠轴承,代表着石家铁坊最高金属加工工艺水平。 钓鱼线是纯桑蚕丝,三丝合织一细线,然后三细线合织成一更大口径的粗线,逐渐加粗,还用了湿法工艺,也就是缠制的时候加了水玻璃溶液,编织得更加紧实,代表着苏家印染坊最高丝线加工水平。 钓竿上有一组磁环,从大到小,镶嵌在铁丝爪子里,用来过线。 磁环内部的空洞虽然异常细小,仅能过线,但是里边却有施釉,因此内壁光滑异常,不会伤到丝线,这是史家瓷坊高超的施釉技术。 手柄镶嵌着螺钿,漆彩艳丽非常,没说的,这就是程家最新搞出来的矿物彩漆技术了。 小小一根钓竿,代表的是大宋目前最高工艺水准。 丝线上有一个棉线结,吸水后将丝线抱得很紧,可以在丝线上滑动,调整钓深。 棉线结是用来挡南荻浮漂漂第那个小铜环的,漂被挡住后,漂体没在水下,牵着饵坠,水面上只露出短短一截漂尾。 漂尾上是红绿色的小目数,中间用细黑漆线隔开,小小一支浮漂,可是近一月的功夫。 鱼钩是细铁丝精磨后弯曲,然后渗碳做出来的,强度极高,钩体极细,还有一些弹性,比后世高级手工钩,不差分毫。 苏油的鱼钩没有倒刺,对他来说,现在的各个水域简直就是鱼仓,再说以他后世带来的手艺,跑鱼那就是笑话。 竿稍上边还有个精巧的小夹子,连着一段细弹簧,弹簧顶上还有一个小铃铛,竿稍一抖动,小铃铛就会叮当作响。 躺椅边上是一个小桌,上边有一个黑铁的炉子,里边烧着松果碳和竹碳。 一个精致的白铜壶摆在上边。 两人身侧有一个茶几,一个小花瓶上边插着几枝野花,两边各一套水晶般的玻璃盖碗茶具,苏油这边是素茶,阿囤弥那边是三泡台。 还有一个果盒,里边是瓜子,小肉干,果干,甜食。 两人周围十米开外,还有三名二林部的武士,手按刀柄,一动不动。 周围山林里,其实还有一组小分队,不过看不到而已。 苏油眯着眼似睡非睡,阿囤弥虽然还是宋人服饰,很漂亮一个女生,却盘着一条腿压在屁股下面,坐没一个坐相,拿南瓜子砸苏油。 苏油被闹得不行,只好坐起来:“姐姐,你又要干啥?” 阿囤弥手才又举起来,见苏油坐起来了,便将瓜子放进嘴里咬开壳:“我要吃烤鱼!” 苏油又躺了回去:“一会儿等拴住回来给你烤呗。” 阿囤弥不干:“拴住烤的没你好吃!” 苏油翻着白眼:“不都一样的调料,再说今天的鱼大,烤着不好吃。” 阿囤弥又拿瓜子壳砸苏油:“那你钓几条小的。” 苏油只好又支起身子:“姐姐,昨天钓小的你不干,非要钓大的。今天换了大钩了,你又要钓小的。我的钓组很精细,子线换来换去很麻烦的也!” 苏油的钓组还分了主线和子线,子线比主线小一号,这样就算遭遇大鱼,最多把子线拉断,损失一个钩子而已,而钓组其余部分都能保住。 阿囤弥说道:“不管,就要吃烤鱼!” 姐弟俩正闹着,这时候浮漂点了两下,接着消失了,紧跟着竿稍点动,铃铛也响了起来。 苏油赶紧起身去收杆,几个回合摇到身前,是一条两斤多的红嘴鲤鱼。 苏油对阿囤弥说道:“就这条最小,只能烤它了。” 阿囤弥拍手:“太好了!” 一个武士将鱼接过,从腰里摸出把小刀,准备去剖鱼。 苏油见到那小刀,叫住武士:“刀子给我看看。” 阿囤弥挥着手:“快去剖鱼去,那刀子我这里有,看我的。”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把银鞘小刀子来。 苏油将刀子抽出来,这刀子又细又薄又尖,更奇怪的是刀刃内陷,和常用的刀刃相反,更像是一把直柄小镰刀一般。 苏油翻来覆去看得新奇,后世有一个虎爪刀型也是反的,不过刀刃很宽厚,和这把区别很大。 阿囤弥笑道:“这是鱼刀,平日里杀鱼,从骨头上剃肉,修理指甲,鬤须,都很合用。” “最多的用途,还是修整马蹄,抢救马匹,紧急情况下切断缰绳,货绳,快捷方便。” 苏油翻看着造型独特的小刀:“还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这一趟出来,对船只,弓弩,行军,布哨,号令,都学到了不少!” 阿囤弥横着眼睛笑他:“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学宫里那些夫子老先生,看重的是文章,这次跑出来这么久,不带点诗词回去,小心挨板子哟!” 铃铛又响了,苏油跑过去收阿囤弥那边那根:“好不容易休息半天,姐姐你就知道扫我兴!” 烤鱼的滋味非常浓郁,是因为其中用了大量的香料:香叶、桂皮、良姜、茴香、豆蔻、丁香、灵草、香茅、紫苏…… 油料包括猪油、牛油、茶油、豆油、辣米油。 此外还要豆瓣酱、永春露、鸡蓉、雪盐、胡椒粉、大葱、蒜头、姜…… 虽然说是烤鱼,其实是煎鱼,炒料,炖三道工序,跟烤没啥关系。 后世的万州烤鱼,那是驰名全国的名菜。 二林部的武士把鱼处理干净拿回来了,苏油便让他用鱼刀在鱼背部改出十字花刀,鱼内部改为一字刀,然后用蒜汁调米酒在鲤鱼上边进行涂抹。 前两天为了弄出烤鱼,阿囤弥和苏油已经将一个价值三贯的方铜耳盆毁得一塌糊涂,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苏油决定这一路上得经常玩烧烤。 鱼味码够之后,让二林部武士拎着鱼头浇油,两面炸硬后放在盆底炸制。 鱼炸好放到一边,接着炒料。 多余的炸鱼油舀出来,加上猪油牛油再次烧至七成熟左右,把各种香料倒入炒香,然后加入豆瓣酱和辣米油酱进行炒制,锅面上的酱料很快就油色红亮、香气宜人。 五钱永春露倒进去,带走了油的生腥杂味和辛香料的药臭,最后加适量的鸡茸和食盐。 河谷里慢慢都是诱人食欲的香味。 另起一锅,炒制配菜,锅底加入炒好的辛香底料,然后加入适量的豆油和大葱、蒜片、姜片。 配菜按食材的易熟程度依次放置,都炒熟后,加上食盐、鸡蓉、胡椒、白芝麻、酥花生,酥黄豆,葱花、香菜。 把炸鱼铺到方铜耳盆底部,炸鱼摆好,将炒好的配菜淋在烤好的的鱼身上,这道菜便完成了。 阿囤弥理由非常充分:“这道菜必须趁热吃,因此不能等他们回来了!赶紧赶紧端过来!弟弟那酒不准收回去,一起拿过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斗智不斗力 第一百五十七章斗智不斗力 苏油挑着盘子里边的藕片:“现在天正热,营养都拿去长叶子开花了,粉少了藕就不太好吃。再说了这眉山藕不是你要拿回去做种的吗?这天天都吃吃不腻啊?” 阿囤弥筷子连翻,嘟囔着道:“要你管!好几百斤呢我才能吃多少?” 苏油好言相劝:“我的意思是既然都不好吃,何必浪费?弄点时蔬不是更好?” 阿囤弥嚷嚷道:“谁说不好吃!这么好吃你还敢说不好吃?!少废话来陪我喝一杯!” 呃,没有共同语言了,苏油断然拒绝:“再陪你喝酒我是小狗!我就喝茶!” 两姐弟一边吵一边下筷,没一会儿,狩猎队回来了。 巢谷和石通挑着一根木棒,棒子中间穿着一个攒蹄的麂子。 阿囤炽火腰上挂着两只山雉,李拴住肩上搭着一串斑鸠。 陈大侠什么猎物都没有,手里晃荡着一把花弩,见到苏油就大呼小叫:“哎呀又背着我们先开吃!” 苏油笑道:“哟,收获颇丰啊。” 陈慥说道:“那是,巢兄超凶的,那麂子是他用大弓射到的。明润你的箭术真该练习了,有只野鸡是我打到的。” 苏油说道:“君子斗智不斗力,抓猎物陷阱比弓箭可靠得多。” 陈慥就讥讽道:“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接着就见到山上的小队回来了,每人腰间都挂着一两只野鸡。 队长走到苏油身前,解下腰间的野鸡,恭恭敬敬地放到苏油身前的地上。 其余队员也照此办理,满脸都是惊佩之色。 野鸡被草绳扎着翅膀和双脚,在地上不停扑腾,居然全都是活的。 陈慥没想到苏油一言不合就打脸,赶紧转移话题,对小队长说道:“啊你们执勤的时候不认真……” 阿囤弥噗嗤一声笑了:“书生你别闹,那是弟弟布下猎阵的收获,他们只是下山的时候负责收起来而已。” 苏油从一个土兵手上取来一个丝线圈:“这就是个活圈套,禽有路兽有道,只要找到鸡堂,在出口处布上门字阵,模拟鸡叫吸引它们来冲堂,只要一只被套住挣扎,就会惊得其余的野鸡四散,纷纷踩进周围圈套里,跑上两步绳套就会收紧在腿上,抓到的都是活的。” 陈慥大为惊讶:“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古怪?” 苏油笑道:“别忘了我是乡下孩子,村里人干这些都是好手!” 说完拿手指伸进圈子一张一合:“不过除了上边说的,还有几个诀窍,一是绳圈需要垫在几根小竹棍上,离开地面一定高度;二是季节时令要对,鸡聚集成群,爱活动;其三嘛……绳套需要够细够结实,染上颜色,让野鸡分辨不出来。这样的丝线,是我嫂嫂工坊的产品,外边找不到的。” 说完对一位土兵拱手:“这位土兵大哥是功臣,要不是他昨晚吹竹哨,和野鸡啼叫一模一样,我也想不起来,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好的收获。” 那位土兵就挠着脑门,憨厚地赧笑。 陈慥翻着白眼:“就会偷奸耍滑,赶紧调调料,看看晚饭怎么弄!” 晚饭其实很简单,麂子架子熬酱汤,姜蒜下得重,肉切成薄片涮锅子。野鸡剁成小块拌好味炸到焦酥,拌上酥黄豆,不但晚饭有了菜,明天路上阿囤弥的零嘴都有了。 剩下的,鱼管够。 吃过饭,苏油开始和李拴住一起测量营地到江心大船的距离。 测试用的量具很简单,一根竹管前头沾着一根针,竹管中部绕上几圈铁丝,然后拧到一起,将铁丝插到一个大量角器的圆心里。 再用竹竿绑成一个三角架,上端钉个木盘,用来放置量角器。 取来皮尺,量出二十米绳子,在河滩上牵直,两端拿木钉钉上。 绳子中心位置,在营地上插着的一根竹竿处。 然后在一个木钉上方摆上架子,放好量角器,保证量角器上底边的那条线和地上牵着的那条线刚好重合。 这一步很简单,在量角器底边一边粘上一根丝线,坠上小螺钉,然后旋转调整量角器,直到垂着的两根丝线都刚好碰到地上的绳子就行了。 设备摆好后,调整旋转竹管,当通过竹管的圆孔能够看到船正中心的那根桅杆的时候,记录下竹管上的指针指向的量角器夹角。 然后换到另一个点上,用同样的方法记录下角度。 回到营地拿出本子和直尺,小量角器,画出微缩图,经过角度转换,问题就变成了知道三角形底边上三个点,即营地中心的竹竿,和两个木钉间的距离,以及左右两个夹角的角度,求三角形底边中心点和三角形顶点距离的问题。 这个问题要用三角函数表很容易解决,不过李拴住现在还不会,三角函数表也还没有测量出来。 苏油便将这个问题变成相似三角形的问题,量出图纸上三角形的底边长度,以及中心点和顶点的距离,加上大三角底边长度二十米这个条件,根据比例关系求出营地和大船之间的距离来。 这个粗糙的仪器,其实就是经纬仪或者照准仪的工作原理,而这套测量方法,其实就是三角测量法。 当然没有苏油装逼的份,早在公元前六百多年,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借由测量自己及金字塔的影子长度,以及自己的身高,并运用相似形的原理来测量金字塔的高度,自己与海上船只的距离,以及推算悬涯的高度。 在中国,公元两百多年,地图学家裴秀也掌握了这个方法。 而当时的数学家刘徽,则提出了一个计算公式,假设海面上两艘船与海岛成一直线,知道两船之间的的距离和船上观测海岛岛尖的角度,计算出船到海岛的投影距离。 这方法不能小看,这是地图学的基础。 有了角度尺,螺纹微调技术,有了玻璃管可以做出的气泡管,加上观测器,简单的经纬仪是能够搞出来的。 如果非要较真,所差的不过是一个望远镜,以及超远距离测量时地球曲率修正公式而已。 但是即使没有这两样,仅以三角测量为基础,进行大规模测量后,构建成三角网和三角锁,同样能够修正这个问题,可以得到非常精准的地图。 这事情苏油不打算自己干,他的任务只是开发出经纬仪来,然后将经纬仪交给四通商号的伙计和他们的商业伙伴,由他们来完成。 除了数据记录,这里边还会涉及到很多数学知识,开平方,开立方,是基本的。 不过如今的大宋,除了苏油这个穿越者,会这个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苏油所会的增乘开方法,说来惭愧,就是这个时候的数学家贾宪发明的! 不能小看如今宋代人的数学水平,贾宪在给出“立成释锁开方法”之后,又提出“增乘方求廉法”,并给出六阶贾宪三角,解释开各次方之间的联系。 讨论勾股问题则先论“勾股生变十三图”,而后谈论问题的解法,完全是一个清晰的体系。 就这样的数学大牛,因为对刘微的分数和求微数即极限理论领域研究得不够透彻,更大的可能是为了表述简洁而在书里边简省掉了,被他的师弟朱吉严厉批评:“弃去余分,于理未尽”! 他们才是如今大宋的谢耳朵们!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东川郡 第一百五十八章东川郡 没人知道苏油的思绪飘了多远,倒是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接下来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他和陈慥在讨论弓的制作时产生了分歧,两人开始打赌,不需要带弹力的弩臂,是否也能够做出弩来。 这个赌价值五贯,于是第二天行船之际,苏油便带着一群人鼓捣。 其实还是有弹力的,不过利用的扭力弹簧原理,这娃是欺负人家陈大侠不懂。 弹力其实是由绳索提供的,弓臂是套在一根木柱中部,可以旋转的横臂。 在木柱的上系上几股绳索,松松地垂下来,再固定在木柱底部,然后转动中部的横臂,横臂动而木柱不动,绳索就会被带得在木柱上越缠越紧。 待到紧到一定程度,一松手,横臂就会朝旋转的反方向弹转回去,这就提供了能量。 原理就是如此,两支横臂做好,右臂顺时针饶,左臂逆时针绕,最后几个个土兵狠命地推着横臂,石通在两臂末梢挂上粗绳索做成的弦,中部是一个带尾巴的小铜碗,加上导轨,这东西就可以用来发射拳头大小的石弹了。 接下来从铜碗后的尾巴上引出一段绳子做成绳扣,挂在牵引钩上,两个土兵卖力地转动导轨尾部的绞盘,在弓臂向后运动的咯吱咯吱声,以及绞盘底部棘轮的咔哒声中,绳扣被牵引钩慢慢牵引到弩机的机牙上挂好。 弩机的扳机结构其实有好几种,并不是只有先秦那一个款式,比如苏油就采用的后世国外微技术公司的专利结构,激发起来更加轻便。 同样的,要做就做得像模像样,不但有标尺望山,巨弩前端还伸出一根细木棒,这是后世体育比赛反曲弓上用的辅助瞄准结构。 这个玩意儿,脱胎于希腊城邦中学者们的设计,正式名称应该叫弩炮。 相当威武,两支横臂和成人手臂长度仿佛,还要粗上一圈。 再在底部加上可以水平旋转的基座,以及调整仰角和俯角的球台和卡栓,这座弩炮就完成了。 弩炮安装在大船左弦中部稍前,这里的位置是船体最稳定的位置。 陈慥已经对博扑的输赢完全不放在心上了,他现在一心想成为首发阵容。 苏油认真地测量出安全范围,画出了弩弦绷断的情形下,弩臂疯狂转动画出的区域。 以后一旦上弦后,这片区域就是禁区。 弩炮重心设计得也非常精巧,尾部有配重装置,现在调节到整体重心刚好落在基座上,这样旋转操控起来毫不费力。 陈慥站在弩炮后方,意气风发地瞄准河滩上一块石头。扣动了弩机。 嘭的一声巨响,弩炮上一些微小的锯屑,都被震得飞扬了起来,铜碗的尾巴贴着导轨,将石弹以近于直线的弹道和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弹射了出去。 啪的一声,石弹高高掠过河滩上的巨石,到底还是击中了一个目标——岸边山坡上一株小腿粗细的桧树。 桧树开始缓缓摇晃,接着一个歪斜,朝着一侧轰然倒下,直接断成了两截。 石通眉飞色舞:“好器械!好准头!” 陈慥都傻了:“我瞄准的是河滩上的石头,故意抬高了一些角度,鬼知道石弹跑出的几乎是直线!” 阿囤弥一直只当弟弟在胡闹,现在一下子扑到弩炮上,肩膀撞得陈慥一个趔趄:“臭书生走开!休得碰我家的宝贝!” 苏油笑道:“姐姐你快回来,是器械就有操作风险,这些是士兵们的事情。” 阿囤弥不放手:“快填弹上弦,我也试试,哈哈哈现在我还怕什么沙麻部?就他们那些小破船,来一艘我灭一艘!” 当夜,石通来到苏油身边,低身说道:“师父,那……弩炮,乃是军国重器,交于夷人手中,会不会有些不妥?” 苏油笑道:“那叫什么军国重器?等回去将麻绳换成钢质粗弹簧,保证两臂扭力大小一致,形制再横扩两倍,基座和俯仰角加上角度标尺,望山更加精准,算出石弹最合适的重量,甚至换成铅弹,标枪。平日里可以拆卸,用马车拖着到处跑,最后做出射击参数表。那样才勉强算是军国之器。” 说完撇了撇嘴:“就现在,粗制滥造而已。” 苏油看不起,不代表阿囤弥看不起,三天之后,大船两侧,一边三座弩炮,如同威武的士兵伫立起来。 真当宝贝,天天派土兵清扫,刷桐油,搞完之后还要用布罩子罩起来,只留一座除了自己玩,顺便操练士兵。 苏油收了陈慥五贯钱,这几天在船舱里除了读书就是琢磨弩炮操作条令,小姐姐比较野蛮,又大而化之,劝说不听,那就只好变成军令,让她讲究个以身作则。 毕竟是将军,只能整成条令给她套上了。 现在的营地都不敢和大船正对了,阿囤炽火不是将营地安排在大船上游,就是安排在下游,还要在相对很远的位置,给阿囤弥撑上竹席,藤盾当靶子。 谁都不喜欢正在烧烤欢歌的时候,一颗石弹嗖的一声从头上不远的空中飞过去,然后听着它击打在岩石上,啪的一声撞得粉碎。 心惊肉跳手一抖,一杯珍贵的永春露就没了好不好?! 水路上的蛮荒地带渐渐过去了,蛮荒和文明结合部的河盗们把阿囤弥气得咬牙切齿。 这群水耗子似乎能够预知危险一般,全都躲起来了,一路无惊无险。 河岸两侧开始出现村庄,农人,水牛,出现了少女清亮的山歌和牧童的笛声。 这天,大船抵达进入大理后第一个大城——东川郡城。 这是一个繁华程度能和青神县比拟的城市,陈慥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人家也不是蛮荒之地。 阿囤弥从船舱里出来,陈慥顿时大惊:“你你你……你怎么能穿左衽!” 阿囤弥莫名其妙,倒是范先生看不下去了:“后生你可真糊涂,主上本就是二林部大鬼主爱女,朝廷敕封的在藜将军,不得无礼!” 陈慥失魂落魄地退到一边:“原来姑娘不是汉人……” 苏油喝道:“季常大哥慎言!姐姐就是我大宋羁縻州的宋人!” 阿囤弥对此倒是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怎么看得起这怪怪的书生,便要带着苏油进城卖东西。 苏油还有些不好意思,姐姐这应该是你们二林部的商业机密吧? 阿囤弥一瞪眼:“你们把我们二林部的铜器卖了多少钱,当我们不知道?这般小肚鸡肠干什么?!” 好吧你是将军你说什么都有理!你都不怕我怕个屁?! 街道是窄窄的石板路,两边是木板青瓦的楼房,沿街都是铺面,女人穿得朴素,男人反而穿得花哨,有钱人穿得是彩绸或者木棉衣裳,袖口裙摆全是小方格,一样宽袍广袖,跟个蝴蝶一样。 他们的也戴乌纱帽,不过纱帽很高很特别,样子要不像两瓣莲花瓣合拢的造型,和后世教皇的法冠很相似;要不像玉兰花的花型,中间是花蕾,还有四个往外翻翘的花瓣,花瓣还用彩锦勾了边。 不管是穷人还是有钱人,脖子上或者手里,都挂着佛珠串,一般的是普通的树籽木珠,有钱人,除了珠玉,好多就挂着阿囤弥脖子上的款式,玉瓷一零八子加三通佛头,如意结弟子珠,明显是最时尚潮流的饰品。 阿囤弥牵着苏油走在前边,两侧是净街的武士,身后跟着石通,陈慥,范先生,巢谷等人。 苏油对各地物价最感兴趣,一路打听。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东川郡 第一百五十八章东川郡 没人知道苏油的思绪飘了多远,倒是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接下来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他和陈慥在讨论弓的制作时产生了分歧,两人开始打赌,不需要带弹力的弓臂,是否也能够做出弩来。 这个赌价值五贯,于是第二天行船之际,苏油便带着一群人鼓捣。 其实还是有弹力的,不过利用的扭力弹簧原理,这娃是欺负人家陈大侠不懂。 弹力其实是由绳索提供的,弓臂是套在一根木柱上的横臂。 在木柱的上下两端松松地系上几股绳索,然后转动中部的横臂,绳索就会被带得在木柱上下越缠越紧。 待到紧到一定程度,一松手,两支横臂就会朝旋转的反方向弹回去,这就提供了能量。 原理就是如此,两支横臂做好,绕紧,两个土兵狠命地推着横臂,石通在臂端挂上粗绳索做成的弦,中部是一个带尾巴的小铜碗,加上导轨,这东西就可以用来发射拳头大小的石弹了。 接下来在网兜两侧向后引出一段绳子做成绳扣,挂在牵引钩上,两个土兵卖力地转动导轨尾部的绞盘,在弓臂向后的咯吱咯吱声,以及单向棘轮的咔哒声中,绳扣被牵引钩慢慢牵引到弩机的机牙上挂好。 弩机的扳机结构其实有好几种,并不是只有先秦那一个款式,比如苏油就采用的后世国外微技术公司的专利结构,激发起来更加轻便。 同样的,要做就做得像模像样,不但有标尺望山,弩炮前端还伸出一根细木棒,这是后世体育比赛反曲弓用的辅助瞄准工具。 现在这个玩意儿,其实脱胎于希腊城邦中学者们的设计,正式名称应该叫弩炮。 相当威武,有成人那么高,两支横臂也和成人手臂长度仿佛,还要粗上一圈。 再在底部加上可以水平旋转的基座,以及调整仰角和俯角的球台和卡栓,这座弩炮就完成了。 弩炮安装在大船左弦中部稍前,这里的位置是船体最稳定的位置。 陈慥已经对博扑的输赢完全不放在心上了,他现在一心想成为首发阵容。 苏油认真地测量出安全范围,画出了弩弦绷断的情形下,弩臂疯狂转动也不会伤到人的安全范围。 以后一旦上弦后,这片范围就是禁区。 弩炮重心设计得也非常精巧,尾部有配重装置,现在调节到整体重心刚好落在基座上,这样旋转操控起来毫不费力。 陈慥站在弩炮后方,意气风发地瞄准河滩上一块石头。扣动了弩机。 嘭的一声巨响,弩炮上一些微小的锯屑,都被震得飞扬了起来,铜碗的尾巴贴着导轨,将石弹以几乎直线的弹道和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推了出去。 啪的一声,石弹高高掠过河滩上的巨石,到底还是击中了一个目标——岸边山坡上一株小腿粗细的桧树。 桧树开始缓缓摇晃,接着一个歪斜,朝着一侧轰然倒下,直接断成了两截。 石通眉飞色舞:“好器械!好准头!” 陈慥都傻了:“我瞄准的是河滩上的石头,故意抬高了一些角度,鬼知道石弹跑出的几乎是直线!” 阿囤弥一直只当弟弟在胡闹,现在一下子扑到弩炮上,肩膀撞得陈慥一个趔趄:“臭书生走开!休得碰我家的宝贝!” 苏油笑道:“姐姐你快回来,是器械就有操作风险,这些是士兵们的事情。” 阿囤弥不放手:“快填弹上弦,我也试试,哈哈哈现在我还怕什么沙马部?就他们那些小破船,来一艘我灭一艘!” 当夜,石通来到苏油身边,低身说道:“师父,那……弩炮,乃是军国重器,交于夷人手中,会不会有些不妥?” 苏油笑道:“那叫什么军国重器?等回去将麻绳换成钢质粗弹簧,保证两臂扭力大小一致,形制再横扩两倍,基座和俯仰角加上角度标尺,望山更加精准,算出石弹最合适的重量,甚至换成铅弹,标枪。平日里可以拆卸,用马车拖着。最后做出射击参数表。那样才勉强算是军国神器。” 说完撇了撇嘴:“就现在,粗制滥造而已。” 苏油看不起,不代表阿囤弥看不起,三天之后,大船两侧,一边三座弩炮,如同威武的士兵伫立起来。 真当宝贝,天天派土兵清扫,刷桐油,搞完之后还要用布罩子罩起来,只留一座除了自己玩,顺便操练士兵。 苏油收了陈慥五贯钱,这几天在船舱里琢磨弩炮操作条令,小姐姐比较野蛮,又大而化之,劝说不听,不过变成军令,她就讲究个以身作则。 毕竟是将军,只能整成条令给她套上了。 现在的营地都不敢和大船正对了,阿囤炽火不是将营地安排在大船上游,就是安排在下游,还要在相对很远的位置,给阿囤弥撑上竹席,藤盾当靶子。 谁都不喜欢正在烧烤欢歌的时候,一颗石弹嗖的一声从头上不远的空中飞过去,然后听着它击打在岩石上,啪的一声撞得粉碎。 心惊肉跳手一抖,一杯珍贵的永春露就没了好不好?! 水路上的蛮荒地带渐渐过去了,蛮荒和文明结合部的河盗们把阿囤弥气得咬牙切齿。 这群水耗子似乎能够预知危险一般,全都躲起来了一路无惊无险。 河岸两侧开始出现村庄,农人,水牛,出现了少女清亮的山歌和牧童的笛声。 这天,大船抵达进入大理后第一个大城——东川郡城。 这是一个繁华程度能和青神县比拟的城市,陈慥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人家也不是蛮荒之地。 阿囤弥从船舱里出来,陈慥顿时大惊:“你你你……你怎么能穿左衽!” 阿囤弥莫名其妙,倒是范先生看不下去了:“后生你可真糊涂,主上本就是二林部大鬼主爱女,朝廷敕封的在藜将军,不得无礼!” 陈慥失魂落魄地退到一边:“原来姑娘不是汉人……” 苏油喝道:“季常大哥慎言!姐姐就是我大宋羁縻州的宋人!” 阿囤弥对此倒是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怎么看得起这怪怪的书生,便要带着苏油进城卖东西。 苏油还有些不好意思,姐姐这应该是你们二林部的商业机密吧? 阿囤弥一瞪眼:“你们把我们二林部的铜器卖了多少钱,当我们不知道?这般小肚鸡肠干什么?!” 好吧你是将军你说什么都有理!你都不怕我怕个屁?! 街道是窄窄的石板路,两边是木板青瓦的楼房,沿街都是铺面,女人穿得朴素,男人反而穿得花哨,有钱人穿得是彩绸衣裳,袖口裙摆全是小方格,一样宽袍广绣,跟个蝴蝶一样。 他们的也戴乌纱帽,不过纱帽很特别,样子要不像两瓣莲花瓣合拢的造型,要不像玉兰花的花型,中间是花蕾,还有四个往外翻翘的花瓣,花瓣还用彩锦勾了边。 不管是穷人还是有钱人,脖子上或者手里,都挂着佛珠串,一般的是普通的树籽木珠,有钱人,除了珠玉,好多就挂着阿囤弥脖子上的款式,一零八子加三通佛头,如意结弟子珠,明显是最时尚潮流的饰品。 阿囤弥牵着苏油走在前边,两侧是净街的武士,身后跟着石通,陈慥,范先生,巢谷等人。 苏油对各地物价最感兴趣,一路打听。 第一百五十九章 玄香太守 第一百五十九章玄香太守 物产挺丰富的,翠羽,皮张,雉尾,麝香,价格低得都让人不敢相信。 邛杖有竹的,有藤的,宋地罕见的方竹杖,罗汉竹杖,这里论捆。 不多一会儿,陈慥幞头后边便挂了两根豹尾,帽边上插了两根雉尾,肩上多了一道彩织披肩,文不文武不武。 苏油忍不住拉他的尾巴:“季常大哥,你逾制了。” 陈慥很不耐烦:“知道知道,我这不是在外边过瘾吗?哎哟那边的鞭子得看看去……” 蜀地竹鞭,也是京城非常珍贵的商品,可跟藏红花产地其实不在西藏一样,蜀竹鞭的产地其实很多也不产在蜀中,而是大理。 竹鞭需要用结短,鞭直,梢须小巧,柄部粗大的竹根制成,竹根虽然到处都是,可是想要寻得上品,其实也是不容易的。 一般是崖边上的竹子,竹根伸出泥土吊搭在悬崖外的空中虚长的那种,方是上上之选,好的也是万里挑一。 这里的人都是玩藤的行家,竹鞭用紫色桐油浸泡后,打磨得油光铮亮,鞭梢上还装点上小桑果小谷物一般的金属头或者玉梢。 手柄用白藤或者红藤编织,持握非常舒服,底部一般还带着一个腕套,骑马奔行时即使失手也不会掉落。 这是妥妥的非遗产品,苏油一看就爱得不行,一打听价钱百文都不到,立马掏钱,薇儿对这样的礼物肯定喜欢。 一路前行,很快来到一处大衙门,是这里最大最华美的一处建筑,应该是府主的居所了。 青衣小帽的知客迎了上来,满面笑容地把一行人引入府中。 府邸内装修几乎全是比照汉家风格,绕过照壁就是花园,亭台,假山,连牌匾都是汉字。 亭子旁一株老梅树,树上梅子已经接近大熟,还有小部分带着青色,周围栀子花开了满院,芳香扑鼻。 博古架上的瓷器铜器,墙上的绢画,书法,也是清一水的大宋文人喜欢的东西。 这里靠近大宋,受大宋文化影响非常大,看来主人是个宋粉。 很快府主和一位幕宾出来了,众人见过礼,府主才笑道:“侄女可是好几个月没有经过东昌府了。你父亲身体可还清健?” 阿囤弥笑道:“伯伯,我是从夔州回来的,离家都好几个月了,尚未见着父亲。” 两人都是说的汉语,阿囤弥接着给府主介绍:“这是我在眉山认下的弟弟,叫苏油,字明润。其余也都是汉人伙伴,对大理风物感兴趣,这次就带他们过来看看。” 来此的多是商人,打扮一般都如石通,巢谷那样。府主打量众人,只有陈慥和苏油是标准的儒生装束。 不过陈慥那一身现在已经被豹尾雉羽彩锦披肩毁得一塌糊涂,找了一圈下来,还就苏油穿得儒雅,像个人物,便对他拱手:“小郎君如此年纪便敢离家千里,真是上国人才,有胆有识。” 苏油谦逊道:“就是跟着姐姐出来开阔一下眼界,担不得府翁此誉。倒是府中陈设隽雅,多是华夏文物,让苏油感觉很亲切。正是——衣冠渐别风情旧,似此他乡亦故乡啊。” 这书袋一掉,府主立马高看苏油一眼,抚掌笑道:“上国风流,岂是偏鄙小城敢比。老夫平时也写几首歪诗,嚼章啄句妄求风雅,不料小友竟可信手拈来,呃,就是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油赶紧谦逊:“府翁如此谦怀下士,倒让小子惶恐了。” 府主笑道:“就是想让小友续全此诗,当否?” 苏油微笑道:“没问题,可以的。” 府主顿时大喜,立刻对幕宾说道:“刘先生,伺候笔墨!” 众人移步进入书房,书架上存着不少的典籍,看得出来多是眉山新品。笔墨也是。 都是现成的,刘先生铺上雪宣,拱手请苏油运笔。 苏油个子还小,便搬来一个矮凳站在上面,酝酿一下后,开始挥毫。 梅子杀青栀子黄, 亭林九化沐玄香。 衣冠渐别风情旧, 似此他乡亦故乡。 这里边涉及两个汉家典故,府主就有些懵逼了。 刘先生在旁边拈须微笑点头,解释道:“九化乃是道家术语,所谓‘胎精九化而成丹’,寓意庭园中草木皆有灵性。不过玄香二字,说来惭愧,未知出自何典?” 苏油笑道:“出处来自唐代冯贽《云仙杂记》里关于‘墨封九锡’的故事。他在书中引述《纂异记》里的记载,说是唐代大书画家,晋国公薛稷曾做过一件雅事:为墨封九锡,拜其为松燕督护、玄香太守,兼亳州诸郡平章事。” “松燕者,松烟也;玄者,墨也;毫者,笔也;平章者,绢纸文词也。” 府主哈哈大笑,美得胡子都上天了,连连摆手:“玄香太守,如何敢当,如何敢当!” 两个字语带双关,玄香既可以理解成书墨,也可以理解为太守,诗中既捧了此地人情敦厚,又捧了府主本人的蕴藉风雅,教化有功。 刘先生大为叹服,对苏油拱手道:“高明,要非亲眼所见,断不敢相信此诗乃信手而成。用典精称,雅致非常。小友可谓善祝善祷……呃,不敢请问小友年纪?” 阿囤弥脸色有光,诗是什么鬼完全不懂,不过也知道苏油给她露了个超级大脸,美滋滋地道:“小油年初刚过六岁。” 苏油也谦逊道:“刘先生博闻雅记,小子也是非常佩服的。” 府主眉飞色舞,怎么看苏油怎么喜欢:“素闻大宋有神童之说,井底之蛙就是不敢相信哪。哪知今日神童就站在了眼前!当真是可喜可贺,刘先生,设宴摆酒,款待大宋小神童一行!” 好嘛,一首诗出来,这一行变成小神童打头了。 刘先生却不慌着走,继续供手:“小友书法卓媚,已然自成一家,当有名家传授,未知师从何人?” 苏油躬身肃然道:“小子师从鲁国先生唐淹唐彦通,平日里还要侍奉学宫山长,龙起之龙老先生。” 人的名树的影,两人在大宋北人朝廷上名声不显,可放到西南一带士大夫圈子里边,可谓如雷贯耳,此地近宋,刘先生也有得闻。 这下刘先生也有些艳羡:“无怪如此文才,原来端非幸致。不过话得两说,如非小友天赋如此超卓,也难入二先生青眼,等下席上,刘某还多有请教。” 这已经是将身份自降一等了。 苏油也躬身施礼:“砥砺切磋,幸甚至哉。” 席间自是分了两边,一边是苏油,府主,刘范二先生,众人吟诗引赋,谈经论典。 另一边则是阿囤弥,石通,李栓柱,巢谷陈慥,一群人大吃大喝,一样开心。 苏油几个月来跟着唐淹和龙昌期耳濡目染,随便引摘两人的一些讨论出来,就是关于微言大义的精深阐发,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简直就是给众人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一般,让府主等人喜不自胜。 宾主尽欢,本来刘先生和范先生是要去交割货品银钱的,结果都舍不得离席,硬是一直陪着聊到了宴会散场。 于是今晚走不成了,只得在城主府中歇下。 直到次日清晨,吃过早饭,众人才与府主告辞。 第一百六十章 大理 第一百六十章大理 来到江边,刘先生已经等候在此,见一行人过来便拱手道:“嘉宾难遇,主人让我收拾了两箱礼物,都是土风特产,供明润旅途闲赏。” 苏油赶紧致谢:“有劳府主和刘先生。也欢迎刘先生去眉山游玩,届时我请眉山士人与先生同游。” 刘先生连忙客套,两个读书人在江边行了半天礼节,这才分手。 大船重新开动,直到看不到刘先生的影子后,陈慥便喊道:“明润,快看看府主给了你什么礼物!” 范先生笑道:“明润是深藏不露啊,初见之时,以为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小孩,再来发现是数学天才,接下来发现还能以数学应用于诸工,最后发现诗也写得不错,直到昨晚,方知还精通义理!当真是全才!” 苏油笑道:“范先生取笑了。要说数学,大宋人才济济,苏油排不上号;要说文采,家中有堂哥,有大小苏,就连嫂嫂都在我之上;要说义理,龙山长,唐先生,苏油只有亦步亦趋的份。不过有一点我倒是不惭愧,就是理工。将数学运用到工学上,就这一点稍有可取。” 这时就听陈慥一声惊叹:“哇!府主好大方!我们的鞭子都白买了!” 众人一起过去观瞧,只见一口长箱子里边,打底是一对完整的象牙。象牙旁边,则是一套象牙的文房用具,包括印盒,桌屏,笔筒,笔架,镇纸。 另一个箱子里都是方物,好些竹鞭,方竹杖,藤杖,兽皮。所有东西的品相比苏油一行昨天买的那是好了不知多少。 除此之外,还有木棉细料,外加一套金器壶盏,一套银器餐盘。 另外还有一条犀带,一块通透的碧玺帽饰。 苏油总算是有些明白大宋的神童们为什么如此喜欢被大人带着交游了,一旦入了贵人眼,那就是一门富贵。 自己在眉山吭哧吭哧干了一年,除了在工匠商贾和市井之中小有名声外,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这两箱东西带回大宋,价值两千贯以上,换到过去,都够嫂嫂五年的操劳了! 陈慥大呼小叫:“如此一路拜访过去,回到眉山明润你就是一方豪富啊!” 苏油一把合上箱子:“此事不可再为!那不成卖文求誉了!” 离了东川府,船行一阵,转入一条支流——普渡河。 这是通往后世昆明,如今大理过鄯阐府的最重要通道。 现在的普渡河水量可谓非常充沛,沿途两岸是丛山中壮伟的巨大峡谷,景色不亚后世三峡。 一路前行,范先生一路讲解大理的地理和政治。 大理的皇族是段家,其始祖乃是唐末时期,为南诏王国在天宝战争中大败唐军,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段俭魏。 老段后来被南诏国王蒙阁罗凤擢授为清平官,就是南诏国的宰相,传六世至段思平。 段思平最初只是个“幕览”,也就是小府的副军统领,但由于武艺超群,才干出众,被一步步提拔为通海节度使,成为统辖一方的大将。 当时南诏社会动乱当中,有点类似当时的中原五代,前后经历了郑家的“大长和国”、赵家的“大天兴国”和杨家“大义宁国”。 这几个政权相互更迭杀戮,使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南诏尊圣二年,杨干贞夺赵善政之位,建大义宁国,改元兴圣。 其弟杨诏告诉杨干贞,段思平有帝王之相,疑惧之下杨干贞下令追杀段思平,这故事和李唐的故事有点类似。 段思平因到秀山神祠占卜得到启示,藏匿在自己舅父部族中。这又和春秋重耳占卜逃难相近。 当时善政臣守高方和段思平关系密切,便派段思平之弟段思良和军师董迦罗前来加以保护。 熟悉不?刘邦落难,萧何派曹参樊哙相助! 南诏兴圣元年,杨干贞的位置被其弟杨诏所篡,杨诏得位后,改元“大明”。 段思平随即向东方的黑爨三十七蛮部借兵,会于石城,以董迦罗为军师进攻南诏,所向皆克,遂进攻羊苴咩城。 杨诏陈兵据桥,段军不能通过。 当晚段思平睡觉时得到三个梦境:“人无首;玉瓶无耳;镜破”,感到大惑不解。 军师董迦罗告诉段思平,这梦境乃是吉兆,因为“君乃丈夫,去首为天;玉瓶去耳为王;镜破则无对者”,因而军心大振。 这一段,类似晋文公被秦人送去复国,心怀惶恐,董因以占卜卦象解之。 这些东西,中原历史上几乎都能找到类似案例,还真是老套路。 这天段军找到一名浣纱妇女,指引渡河地点,留下一句话:“人从我江尾,马从三沙矣,尔国名大理。” 段思平大军按照浣纱妇女的指引,成功渡河,杨诏兵败自杀,杨干贞知道兵败消息后弃城而逃,为段思平军所擒,大义宁国灭亡。 大明七年,段思平即位,改国号“大理”,建元文德,仍定都羊苴咩城。 段思平是开国明君,建立大理国后,厉行改革、励精图治,大理完成了从农奴制度到封建制度的转化,进入了稳定发展期。 他死后,其子段思英继位。 还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段思英即位后,段思平的弟弟段思良联合相国董迦罗发动政变,逼段思英退位出家,并自立为帝,改元至治。 从此大理皇位的继承由段思平一系转到了段思良一系,这点套路宋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段思良也有点类似太宗,治政手段还行,大理得以继续发展,死后其子段思聪立。 同样的,所有王朝,都有一个三四代交接魔咒。其实就是建国期到稳定期的过渡交接,也是安定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管理者从开疆拓土的前辈管理者手里索要管理权的过程。 这个过程若能顺利,一般就是数百年太平,过不去,那就呵呵了。 大理国在这段思聪时期就出了问题,还记得开国之初派人帮段家的那个善政臣守高方吗?高家发展到这个时候,实力迅速膨胀起来,很快取代了原军师董迦罗传下的董氏,成为朝政大权的实际控制者。 之后,段素廉、段素隆、段素贞诸朝均以高氏为相,高氏成为当时最有实力的政治集团。 段思聪在位十七年。 宋太祖开宝二年,段思聪卒,子段素顺立。 没多久,大理国迎来了一次大叛乱,正好遇到赵匡胤南征,按理说是大宋吞并大理的最佳时机。 然而赵匡胤鉴于唐朝的失败,加上有志于北方,因此也不说什么“卧榻之侧”了,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丢下一句“此外非吾有也”,大理国得以保全。 段素顺死后,后继者段素英笃信佛教,效仿中原开科取士。 但是因为读书人多是和尚,因此命和尚读儒书者应考,称为“释儒”,官吏多从释儒中选任。这是大理国政的一大特色。 之后又经历了几个皇帝,其中两个还不乐意做傀儡,于是跑去做了和尚,最后一路传到段素兴。 段素兴“性好游狎”,又好大喜功,广营宫室于东京,也就是鄯阐府。 然后满城多植花草,于春登堤上植黄花,名绕道金棱,云津桥上种白花,名萦城银棱。这点,又像极了前蜀孟昶为花蕊夫人造芙蓉城的样子。 据说有一种花他非常的喜欢,后来居然以他的名字来命名,这就是素馨花。 所谓“花中有素馨者,以素兴爱之,故名。” 还有一些神奇的传说,相传“有花遇歌则开,有草遇舞则动”,于是段素兴“令歌者傍花,舞者傍草。”真是一个是风流快活的植物学家。 当然苏油认为这个可能是权相高家泼的脏水,就跟说汉武帝为了两匹马征高昌,隋炀帝为了看琼花开运河,唐玄宗为了杨贵妃吃荔枝开荔枝道是一个道理。 总之历史记录就是段素兴因喜欢花草,“在位荒淫日甚”,被相国高情智废掉了,改立了段思平的玄孙段思廉。 段思廉是段思平的曾孙段智恩之子,颇有人望,到此皇位兜兜转转,历十二帝,才重新回到段思平一系。 如今的大理,政治版图便为三家分割,其一是早已经衰弱的皇族段家;其二是控制鄯阐府滇池一带最繁华经济区域,一直把持着清平官相位的高家;另外还有一个家族,就是章节开头提到过的,曾经建立了大义宁国,从南诏时就已经根深蒂固几百年,控制着佛教和儒学知识人才,在首都羊苴咩城和洱海周围势力广布,走中原世家那样的路子,永远都是不倒翁的杨家。 大理国八府四郡,始终在这三家人手里流转。 第一百六十一章 高兄 第一百六十一章高兄 一路分析完,这段路程也差不多走完了。 沿途风景秀美土地肥沃,能够看得出百姓生活还算富足安逸,很有江南水乡的架势。 过了禄琒甸,阿林部,阿囤弥的弩炮彻底玩不成了,因为沿河两岸都是农庄,所有弩弦释放开来罩上,大船又变回了规规矩矩的商船。 这里的人非常善于种稻,还有就是修整梯田,至少比可龙里的乡亲们厉害。 稻子的长势也比宋地的好,苏油这才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大理与安南接壤,占城的优良高产稻种,似乎不是不可以搞到哈? 很快,大船驶入一个湖泊,蒹葭苍苍,鸥鹭翔集,不少渔船在湖里打鱼,看得出湖中物产丰饶。 这就是著名的滇池。 大湖沿岸,水利工程众多,还有豪华的行宫园林,贵族别业,一路繁华。 气候也非常宜人,一行人看着浩渺的湖面,都是心旷神怡。 范先生指着两侧两条河:“那边,是春登里,流经的河流叫金汁河,沿河的堤岸称为春登堤,又叫金堤。” “那边是云津河,堤岸叫云津堤,也叫银堤。” “金银二堤,捍御、蓄泄、灌溉,所滋益大,鄯阐府坐落在中间,三面环水。这两条堤,连同滇池一起,造就了此处丰饶。” 大船走了一段,前方人烟越来越稠密,很快进入一段较为狭窄的湖面或者说河面,船只密度一下子增加,湖面尽头,出现了一座大城。 鄯阐府,终于到了。 大船停靠在泊位上,很快便有衙门的人过来,一番交涉检查之后,几辆骡车过来,大船开始卸货。 这里是大理国官方及民间的商品物资集散地,称为官渡。几乎大理的所有货品,都经鄯阐城运往邕州广西,与大宋交易。运出的商品每年光战马就有数千匹。 众人下船,开始朝码头外一条石板路上走去。 码头边商号招牌不少,都是赤藤杖、鞍辔、披毡、麝香、药材等商铺,货品琳琅满目。 同样,宋人开立的货栈几乎也占了一半,汉文书籍、丝绸锦缎、瓷器、各种精巧的工艺品也非常可观。 二林部在此地有分支机构,是几个高大的联排店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 金,绸,书,酒,瓷,一字排开五个门面。 四个门面后边的院子,都是仓库,只有书店后院,被开辟成了住所。 一行人过来的时候,第一间金铺门口已经有一大堆商户在等着了,满脸都是企盼的神色,上来就把街面都堵上。 这群人全都穿得花里胡哨,看样子都是更西边和更南边过来的客商。 这也是情理之中,大宋运过来的东西,没有东边宋人跑来买了再运回去的道理。 阿囤弥和范先生被围上了,只好先让苏油几人去书店后房休息,待他们应付完这些客户再过去。 书店里也有不少人,穿得比外头的那些更加光鲜花哨,和店员大声交谈,看起来都不是读书的种子,而是把书籍当做货品的商贾之流,在那里讨价还价。 只有一位年轻人,一副书生的模样,站在那里悠然地翻阅书籍,似乎不受周围的嘈杂影响。 书店的老板将一大群客商丢给伙计,自己小心地在旁边伺候着。 年轻人在一群花里胡哨的西南客商中可谓鹤立鸡群,头上戴着大理款式的玉兰状乌纱帽,月白的文士衫子,相比大宋士子,只少了膝上一道横襕,脚下素棉袜皂丝靴,非常的朴素。 但是衣物的面料,做工那都是考究异常,不是寻常读书人穿得起的。 苏油跟着众人一进门,见到这书生便是一愣。 书生见到苏油,同样也是一愣。 两人都涌起一种这人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接着一转念头,两人都不由得同时微笑起来。对方这一身做派,不就是自己身上的做派吗?难怪如此熟悉! 年轻人就持握书卷,对着苏油抱拳。 苏油也躬身施礼,两人并不答话,擦身而过。 跟着众人向后院继续行去,就听得身后书生对掌柜的说道:“这套《照心宝鉴》,作者该洽过人,然而三教名论皆在其中,互为穿凿,与中原崇儒抑释的路子迥异。难道是我大理的大贤隐士所著?掌柜的你可知道此人在何方?我当引荐与我父亲。” 大理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年轻人说得字正腔圆。 当掌柜的非常尴尬,苦笑摇头:“小人就是认识些许汉字,才被主上安排到这位置上,公子所问的,小人实在是不知。” 苏油便停下,转过身来:“《照心宝鉴》,乃大宋陵州名宿龙起之先生所著。龙老幼年曾出家为僧,其后为台符公所劝,改攻儒学,对《易》的研究也极深,故而其书中三教之说交杂。他是蜀中最著名的学者,不是大理人。” 那年轻人有点讶异:“小兄弟是大宋人?大宋的孩童学识竟然如此广博了?我大理士子也是先释后儒,龙先生的论述,两相发明,实在太适合我大理教化了。” 苏油说道:“龙先生曾是我大宋宰相文潞公的老师,潞公先是荐他为国子四门助教,后朝廷又改授秘书省校书郎。如今正在眉山学宫任山长,虽然身体清健,但是今年都已经八十多了,恐怕是来不了贵邦。” 说完深鞠一躬:“不是见识广博,实乃小子本身就是眉山学宫的学子。本不该打扰你的雅兴,但是听闻提及师长,故而不得不答,还请仁兄见谅。” 那年轻人不由得有些失望:“龙先生来不了大理。可惜,太可惜了。” 苏油正色道:“其实也没什么。文章义理,薪尽火传,观其书便可知其人。夫子生于春秋,可如今不还是一样为人崇仰吗?所以道理都在书里,人也在书里,不一定非要当面相见。” 那年轻人躬身道:“此言大善,是我落了俗套,受教了。本人高智升,见过上邦文学之士。” 这是以平礼相接,不再当苏油是小孩。 苏油躬身为礼:“不敢,大宋眉山苏油苏明润,见过高兄。” 高智升转头对掌柜的说道:“掌柜的,将龙老的著述,都给我装箱,全要了,我回去细细揣摩。” 掌柜的目瞪口呆,这小孩的嘴皮子也太厉害了,这等推销的功夫,怕是甩大家一条金堤那么长啊。 听炽火说这是主上的好朋友,应该……肯定……不是要来夺我饭碗的吧? 高智升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转头对苏油道:“贤弟对龙老生平如此了解,看来是他亲传弟子?” 苏油微笑道:“不是,不过每日耳提面命,还要负责照顾龙老的起居。” 高智升哎呀一声:“那真是大幸!龙老可还有别的著述?” 苏油笑道:“那太多了,就连此次前来,龙老也给了我两部书,是让我在路上自学的教材,回去要考较的。” “其中一部是《政书》,指点历朝历代治政得失;一部是《帝王心鉴》,讲述为臣者辅君持正之道。” “这两套书都是龙老所注,其中文字忌讳颇多。要是心意不正之辈见了,只怕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外边是见不到的。” “现在我已经读完,既然贤兄如此推崇龙老,苏油便送与兄长如何?” 高智升不由得喜出望外:“当真?这可太好了!” 苏油笑道:“不用客气,我已经尽会其义,龙老也只会考较对义理的理解,不会计较文字上的得失,因此已经用不上了。贤兄且请随我来吧。” 高智升屁颠屁颠地跟在苏油后面,一起进入内院。 内院是一圈房屋,中间一株素馨花树,开着白色的小花,芳香宜人。 找到自己的行李,打开书箱,苏油将两部书取了出来:“贤兄拿去吧,哦对了,还有这本也得给你。” 高智升接过来,一看封面,写的是《竹轩小集》四个字,再打开看内容,却是一本诗歌册子。 苏油笑得像一只狐狸:“龙老虽然精通三教义理,不过诗词却是他的苦手,作得实在一般。” “他在福州讲学时,写有《三山即事》一诗,‘苍烟巷陌青榕老,白露园林紫蔗甜。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有景而无情,货和市,潮和船,随和入,家和户都有重义之嫌,实在有些堆叠无趣,因此他平日里都不准我们传播他的诗歌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马本纲银 第一百六十二章马本纲银 高智升嘿嘿贼笑:“看来你们两位,都不是迂腐之人,要不就是你甚得龙老宠爱,一般弟子可不敢这样说老师。” 苏油笑道:“这叫实事求是,龙老才懒得与我计较呢。这册子之所以要给你,是因为刚刚见贤兄仰慕之情太过,其实对学习不利。” “接触一个人的论述之前,最好不要带上对他的预判。平心静气不带褒贬地研究,才是正道。” “等到学完了,再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也是刚刚说的实事求是的道理,也是佛家明心的功夫。龙老谆谆告诫过我们的。” “现在将它给你,便是帮助你更全面地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读他的著作,很多地方就会想得通了,也更容易领悟。” “我们好好地学习他,但是却不用过度崇拜他或者贬低他,他就是一个悲悯人间世的善良老头。” “等到贤兄学完了,依旧觉得龙老是大贤,甚至比现在更加地仰慕。那时候我才会为山长在大理多得一个义理上的知己,一个学问上的同道而开心。” 高智升大为叹服:“令身心息而不动乱,此为‘止’;由止而后可得‘定’;于后照见身心内外一切法,了知内外一切实相,此为‘观’。不带喜恶,持平如水,方能到达‘定慧平等’,进而研习得‘三摩地’的境界。” “原来佛理和儒理的进修之道,居然真有相互通照启发之门!” 说完对苏油再鞠一躬:“今日得大学问!愚兄回去自会精习,如有疑惑,还望贤弟不吝赐教。” 苏油也非常的开心:“贤兄颖达聪慧,非常人可比,足见大理也是礼教之邦。看来先生著作,算是所托得人。” “能让师长学问在大理传流,让大理士子在立德修身上有所进益,这也是当学生者应尽的本分,贤兄完全不用客气。” 两人又文绉绉地谦逊了半天,真的有点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意思。 待到送高智升出门,苏油才发现这位仁兄可能有些来头,居然有一支马队赶来护着。 高智升上马拱手,道了一声后叙就离开了,苏油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一拍脑门:“靠!忘了告诉他我在大理待不了几天!” 转身回到内堂,掌柜的都傻了,这是交朋友的天才呀!主上是他朋友,大理贵公子,转眼也成了他朋友! 这下放心了,不是来抢我饭碗的,因为——完全没必要! 休息了一阵,阿囤弥和范先生也回来了,阿囤弥拍手笑道:“可算是交割干净了,现在船上就剩下拉回去的盐,弟弟猜我们这趟赚了多少?” 苏油笑道:“看大理的物价,翻几倍是起码的了。” 阿囤弥说道:“接下来就在鄯阐府好好玩几天,姐姐做东道!” 次日的早饭不错,苏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吃到奶制品。 乳线,本身带点酸味,听说是牛奶加木瓜酸水调出来,待奶丝凝固后再处理成片,之后裹上桃仁蜂蜜炸油而成。 再加上牛奶,苏油觉得很好吃,不过除他以外的所有汉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吃过饭,阿囤弥便叫上骡车,准备去相熟的银坊化银子。 大理金属矿藏丰富,冶金锻造技术也不差,大理刀剑也是和大宋的重要交易物资之一。 因为这个,加上经济体量不大,所以大理没钱荒,不搞纸钞那一套。 铜钱,银子,是商贸常用货币,阿囤弥带着苏油,说是给可怜的弟弟换点零花钱。 石通,李拴住也跟着一道,大理的银铁作坊,是非常值得考察的项目。 这家银铁坊和二林部相熟,因此见到阿囤弥一行过来,异常热情。 到这里就能够看到阿囤弥的豪阔了,两口箱子一打开,里边全是大大小小成色不一的白银。 这是和大理各地交易得来的,积累了一个月,需要全部溶炼成统一规格成色的银锭。 溶银要用到吹灰法,因此其中一般含铅,重炼提纯会产生损耗,而且这批白银价值很高,必须盯着。 苏油对这项技术非常感兴趣,这还是第一次实际观察白银提纯和熔铸,机会难得,便与李拴住一边看银工操作,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石通讲解。 工人有好些之前便已经在开工的了,阿囤弥一行算是特事特办,加塞。 工人们将银料锤扁绞碎,重新投入坩埚中,再加入铅料加速白银熔化。 很快白银溶解,炉上开始冒出白烟,这是铅开始氧化。 银重铅轻,不一会坩埚上堆起了氧化铅的灰垢,用铁棒搅拌一阵,炉子上开始飘起雪花,这是氧化铅的片状粉末。 这时要用铁棒不断粘出杂质,同时雪花还要被热空气带走部分,熔炉里的溶液重新变得干净。 雪花银雪花银,无数人知道这说法,却不知道这说法其实就来自吹灰炼银之术。 接着溶液中重新开始出现浑浊,石通说道:“铅气已净,开始翻窠了。” 窠就是坩埚,翻窠就是银中残铅开始氧化。 银工们开始撒灰,因为铅性畏灰,所以用灰来捕捉白银中的残留的铅。 然后将铅灰捞出来,这是一味中药材。 剩下的就是质地干净的白银,可以开始浇铸成银饼银锭。 石通自己就是玩这个的行家,同苏油李拴住讲解了一次过程,便跑去和掌柜一起鉴赏刀剑去了。 大理刀剑主要好在矿料上,含硫少不说,还含稀土元素和其他金属元素,因此性能相当不错。 以眉山一年前的技术,在炉温和脱硫工艺没有提高之前,还不如人家呢。 石通只用了一个空气预加热管道的法子,便把人家使用松炭熔炼铁矿的技术淘了出来。 几个银匠身边放着些银料,看来是之前的客商送来待熔的,其中有好几块不小的银板子,像一个大绕线板的形状,上边似乎还有文字。 苏油心中一喜,这要是什么古董文物,岂不就是捡漏的好机会? 走到银板前,却发现字迹非常粗糙,是拿铁刃敲上去的。 汉字,待到仔细认出内容,苏油心里不禁咯噔一跳。 “广南西路马本纲银,皇祐己丑岁。军事推官宋琦。四十九两九钱拾琮。行人杜建甫、刘仲兴秤。” 只看文字就知道,这不该是普通市面上能见到的东西。 纲,类似于财政专项科目,比如水浒传中的生辰纲,就是指定给蔡太师贺寿的财物。花石纲,就是宋徽宗造园林的专用。 马本纲,就是用作购买马匹的专用款,时间是四年前,入库人是当时广南西路的军事推官,验货人应该是当地银器行会里的专业人士。 大宋钱荒严重,银子主要用于政府间财政调配和储备,少部分用于流通。 实际上地方政府采购外邦军马,主要还是物物交换,如丝绸,瓷器。 纲银主要作用,是当作保证金压库。它的存在,是让地方政府以此为本银,招诱大宋各路客商征集丝瓷,到广南西路与夷人交换军马。 整个过程中,银子绝大部分其实一直存放在库房,它决定着榷场贸易规模和经济体量,而并不加入到实际的交换行为当中。 这也是宋代人处于萌芽阶段的商品经济概念,眉山四通钞行招揽了不少人才,苏油如今对这些门道非常清楚。 即使有紧急用途,这银子从库房里边出来,也必须经过一套繁杂严苛的手续,重新熔铸,化成小锭。 所以正常情况下,绝不应该有大宋原版库银出现在大理市面上! 胸有惊雷面若平湖。苏油对一边和石通热烈讨论的银铺老板问道:“这板子好特别啊,这是你们自己的存货吗?” 老板笑道:“不是,这是罗雄部的一位豪商送来熔炼的。” ps:《系统帮我当警察》,别问我为什么他不去考公务员,因为他刚开始不叫这名儿,哈哈哈,被勒令改名,成绩还可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对策 第一百六十三章对策 苏油便笑道:“老板你人品真好,人家送这么大银板来,也没有派人守着。” 老板就有些得意:“那是,我这也算是老字号了,人家生客也信得过我。” 苏油随意地问道:“罗雄部在什么地方啊?” 老板说道:“在大理东边,靠近大宋,这帮马贩子可是真有钱!” 苏油做出一副对银铤非常感兴趣的样子:“这几块大银子挺特别,我们虽然从大宋过来,但是大宋境内还真见不到如此大块的银子,要是老板愿意,我用折刀和你交换如何?” 老板说道:“小郎君说笑了,这是好几百贯的东西……诶别收回去,换!我换!” 却原来是苏油将自己的折刀从书包里摸了出来,听老板前头半句又准备收回去。 石通便劝解道:“师父,我们是出来就是玩的,淘换这惫沉货干啥……” 苏油一瞪眼:“反正折刀我还有。换了这个回去给八公,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不行?他怕是还没有见过银子什么样呢!” 如今石家作坊的金属蚀刻浮雕工艺愈加精美,光看刀柄老板便知道不是凡品。 苏油将刀子交给老板,老板接过研究了半晌黄白铜工艺,在苏油指导下学会了开关,对跳刀的精巧机关不由得高声叫绝。 等到验过钢火之后,老板大手一挥:“那几块银板,就归小郎君了!可说好了不准反悔!” 阿囤弥就在旁边冷笑:“小油是我的弟弟。” 老板这才反应过来,脸上见汗连连作揖:“失言了,老夫失言了。” 说完又在自己嘴巴上拍了两下。 苏油笑着阻止:“那等客人来你怎么交代?” 老板不以为意:“我从大库里调银给他便是,这还省了重熔的功夫了!” 苏油说道:“时间上来得及吗?让老板名声受影响就不好了。” 老板说道:“客人下午才来取货,这个不碍的,小郎君尽管放心。几位贵客,我们去内堂说话,工艺不敢妄求,不过这么精美的东西,如何保养维护还要请教才行。” 苏油点头:“那行,不过你别告诉他们银板被我买走了。” 老板笑道:“我也正想对小郎君提及,这熔铸变成转手,传扬出去,毕竟对敝号声名有损,还请小郎君周全则个。”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 说完从书包里取出本子,撕下几页来铺到银铤上,那铅笔斜着轻轻涂抹,将上面的字迹都拓印下来。 事情做完,苏油对阿囤弥说道:“姐姐,我和拴住先回去,将银子放好。” 阿囤弥笑道:“小财迷,没见过银子是吧,在眉山可不见你这样啊?去吧别乱跑,我们午时自会回来。” 苏油让拴住把银铤包上,出了铺子,找阿囤弥的随从借了骡马,便朝书坊奔去。 进入书坊,苏油便对掌柜的问道:“范先生在何处?” 掌柜的赶紧应道:“在后院盘账呢。” 苏油丢下掌柜,对李拴住说道:“跟我走,去见范先生。” 范先生正在敲算盘,见到苏油进来就夸:“明润,你这算盘口诀和记账之法,当真是方便简洁……” 苏油从书包中取出拓纸:“先生,明润发现一件大事!” 范先生将纸接过,一看也是大吃一惊,站起身来:“此乃大宋官库纲银!明润从何方拓得?” 苏油伸手用手指指着拓印上几个字,范先生低头再一看,不由得面色大变。 抬头看着苏油,以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出三个字——“侬智高!” 苏油点头:“眉州传言,狄枢密大胜之时,曾发现了一具身穿龙袍的尸体,但是已经烧焦不可辨认,于是他没有当做侬贼受戗的功绩上报朝廷,之后果然传出了侬贼流窜入大理的传闻。大家当时都佩服狄枢密的沉稳。” 范先生拈着胡须沉吟道:“这库银现在何处?” 苏油让李拴住将库银取出:“今天上午和姐姐去银坊观看炼银,在那里发现的。据掌柜的说,银铤的主人会在今天下午去取熔好的银锭。这批人就算不是侬智高余党,也肯定和侬贼大有关系!” 范先生一拍桌子:“此僚叛我大宋,横暴十州,我大宋子民恨不能炊骨寝皮,断无纵逸之理!” “我这就安排下去,如果真是侬贼,必命死士枭其首级!” 苏油赶紧摆手:“此乃下策!先生所言,是匹夫之怒,不是应对国事之道!” 范先生怒道:“你我远在他邦,不如此又当如何?” 苏油拱手道:“先生,事情紧急,应当避免打草惊蛇,先安排人手暗中跟上那帮子人,探明其势力大小,方可制定对策。” “先生,您辅佐大鬼主二十年,今日一旦自行其事,便是暴露了自己的内心,只怕在二林部的位置,立刻便会动摇。” “最好的方法,是先打听城中有无宋使,然后我们前往举报,通过正途。让使节向大理君臣施压,借助大理人的力量将那群人拿下,辨明身份,上报朝廷。” “若真是侬贼,最好是传诣京师,明正典刑!如此方能震慑群小,消弭谣传,大振皇宋声威!” 范先生一下子颓坐回到椅上,喃喃道:“明润哪明润,你快些长大吧,老夫自己,怕是扛不了多久了……” 苏油对着范先生深鞠一躬:“大宋西南安定,是一项大事业,本就不该寄托于孤身一人,先生这些年苦心孤诣,其心可佩,但的确过劳了。” 范先生哑然失笑,笑容之中全是苦涩:“呵呵,呵呵呵……范某当年离乡背井,被同学亲朋当做张元吴昊一流,一个个割袍断义,寄书绝交,甚至除名族谱……他们倒是做得好大忠臣!” “不料今日,居然被一介小童道破所谋,还真是滑稽,哈哈哈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却是潸然泪下。 苏油示意李拴住关上门:“先生,事情紧急,还请先生收拾心情,赶快布置。” 范先生点头:“我只问一个问题,明润,你是如何知道我的想法的?” 苏油躬身:“除了与先生相遇至今的耳提面命,前几日路上与拴住用测距仪进行测量的时候,先生召油详问其法,还问及能否测量山川地理,从那时起,苏油便知道了。” 范先生哈哈大笑,不过这次却是真心欢喜意气风发:“明润竟然如此有心,看来吾道不孤。老夫事业,后继有人!我何忧也?我何忧也!” 说完收起拓纸出门去了。 苏油和李拴住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了想,挑开了一块地砖,将银铤都埋在地砖下头。 中午时分,阿囤弥回来了,看来又是沿路采买,没有停手。 见到苏油便招手:“弟弟快来,洱源的好物产,大雪梨!” 果然是好梨,皮薄汁多,味道清甜,不过苏油有些食不知味。 阿囤弥还得意:“怎么样?比你们眉州的梨如何?这边的物产除了这个,还有奶牛,肥鹅,还有刺菱,梅子,刺菱已经煮上了,一会儿叫人端上来。” 苏油打起精神笑道:“果然好吃,要是有肥鹅和梅子,我倒是可以做一道好菜给姐姐尝尝。” 直到下午申酉之交,范先生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黑不溜丢的大杯子样的东西,一脸的喜色:“哈哈哈明润看我在街市上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苏油笑着拱手道:“先生此举,可是问道于盲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踪迹 第一百六十四章踪迹 范先生笑道:“此乃汉代铜器!你不是会画图纸吗走走走,跟我进去画成图形!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进入屋内,范先生将炉子放在桌上,苏油取来写生架子和圆规矩尺,一边画图一边问道:“范先生,事情成了” 范先生脸上带着微笑,那是给院子里边的人看的,语气却非常沉重:“跟上他们的巢穴了,郊区西寺外头,有个可容百人的大农庄,侬贼定然藏身在其中。” “可有证据” 范先生苦笑道:“明润,你这话与宋使如出一辙啊。” 苏油问道:“你见过大宋使臣了” 范先生说道:“萧注萧岩夫,明润听闻过此人” 苏油便摇头。 范先生说道:“侬智高围广州时,此人是广州番禺县令。侬智高当时率舟数百攻城南,此人自围中突出,募海滨壮士得二千人,乘大舶集上流,因飓风纵火焚贼舟,破其众。” “广州解围,他其实是首功,如今已经是礼宾副使、广南驻泊都监了。” 苏油便道:“此人有胆啊,他来了” 范先生摇头:“杨文广追击侬智高,进入了大理境内,大理陈兵列阵为防范,狄汉臣怕再生边事,命文广撤兵。萧注也没来,派的一个手下人,特为解释这件事。” 苏油手扶脑门苦笑不迭:“县令转职的礼宾副使派过来的手下人这是有多看不起大理人家好歹八府四郡呢。” 范先生“哈”了一声:“你不知道吗李顺当年下落不明,朝廷恐其奔大理,乃募使者,结果无人敢应,最后只有一个叫辛怡显的嘉州商人应命,当时号为死士。” 苏油摇头:“纸上得来终觉浅啊,我们是暑热之日过来的,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 范先生说道:“我们是走的水道,加上有二林部的防瘴药物,因此还好。要是就这样穿越丛林过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当年我入二林部,可是差点去掉一条老命的!” “总之如今边境局面微妙。那使节,嗨姑且算使节吧,有些投鼠忌器。要是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不敢生事。还是官职太小,害怕回去被追究。” 苏油量完香炉尺寸,开始画图:“那银铤还不算证据” 范先生说道:“广南经年战乱,银铤之事,大理这边可以找到诸多说法来推搪,敲不实啊……” 苏油想了想:“先生,你如何断定侬贼就在那庄院当中” 范先生说道:“那庄院我找人打听过,说是以前一直没有见到过东家,只有两个管事料理着。数月前新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个大豪,衣着古怪,不是宋人装束,也不是大理人常见的部落服装。” “我的人回报说,那院子里出入的马匹,高度都在四尺五寸以上!” 苏油一脸懵逼:“马什么意思” 范先生说道:“你不知道吗眉州采购的马匹,四尺二寸以上为合格,一匹价值三贯,然后每高一寸,增价一贯!” 苏油吃惊道:“也就是说,那庄院的马,每一匹都价值六贯以上!这与今天我弄到的一块银铤等价了!” 范先生说道:“正是,二林部收购的马匹,也没有这么整齐的,这只能说明那帮人乃是……” 苏油铅笔一顿:“军队!” 范先生点头:“还是非常精良的军队!而且马匹上还有印记,虽然经过重烫,但是大体还是能辨认出来,二林部招购马匹的时候我见过,那是广源洲勿恶峒的印记!” 苏油说道:“这难道不能作为证据报与宋使和官府” 范先生苦笑道:“作为什么证据二林部在刺探大理国内情的证据宋使在搜集大理国情报的证据还是我在二林部为间的证据” 靠! 苏油明白了,如今两国局势微妙,相互忌惮,还真有些不好弄。 范先生咬牙:“明润,看来你说的上策是没法施行了,要不然,就按我的来吧。” 苏油连连摇头:“别别,那人要是不出来,你即使有心,那也无力。而且相比你二十年苦心孤诣,我们宁愿放弃这头!” 范先生顾不上掩饰了,怒喝道:“胡闹!须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之时,唯舍生取义耳!” 苏油摇头:“先生,我不认同这说法。侬贼巢穴已经尽毁,早就是冢中枯骨,没必要与他一起陪葬。” 范先生呵呵冷笑:“明润怕是忘了西夏李继迁故事” 靠!这下苏油当真被堵得无话可说了。 当年李继迁一族逃亡地斤泽,被大宋军队侦查到宿营之地,暗夜偷袭。李继迁与其弟只身走脱,宋军那一仗大获全胜,连李继迁的母亲与妻子都被俘虏了。 情形和今天的侬智高几乎如出一辙,然而数十年后,西夏成为大宋噬骨之患! 苏油抹了一把脸:“别急,先生容我再想想,容我再想想……或许还有办法,应该还有办法……” 范先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品了起来。 苏油知道他心意已经定了,这是不惜放弃二十年多年的志向和努力,决意与那帮人同归于尽。 范先生的信条和所受的教育,那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以政治得失为考量。 手上无比精确地画着图纸,苏油脑海里狂转着念头。 要破此局的方法,关键在于让大家都知道侬智高来到了鄯阐府,宋使自会找大理君臣交涉,要他们将人交出来。 问题是,这事情不能宋使去说是他调查发现的,更不能和二林部扯上关系,必须让大理人自己“发现”,而且无法找出任何借口推脱才行。 怎么办才做得到呢怎么办才做得到呢…… 突然灵光一闪,将笔一丢:“范先生,我有办法了,找一辆带棚的骡车,准备一套鲜艳的女孩服饰,我们出去一趟!” 说完朗声说话,让外间能够听到:“哈哈哈,范先生,我终于想起来了,你这根本就不是铜豆!你这个乃是汉代博山炉,不过少了顶盖,只有个豆座,可惜啊可惜……” 说完便对范先生使了个眼色。 范先生心领神会,大声道:“是吗定是那商贩藏了起来,准备一个炉当两个卖!岂有此理,明润我们这就去找他!” 两人匆匆出来,苏油到自己房间,往书包里装了包零食,出来对李拴住喊道:“拴住过来驾车,我们找那无良奸商去!” 老少三人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阿囤弥拿着一片雪梨都傻了:“一个小铜炉,至于吗” 石通在边上啃着梨子:“他们读书人都有这病!师父的老堂哥,曾经在大雪天里用貂裘换得一幅画作,然后捧着画一路飞跑回家。到家就大病一场,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那画呢’” 阿囤弥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石通翻着白眼继续说道:“我送过师父那么多东西,什么时候落过一句好了后来我们家大爷送了他一个唐朝的铜炉,立马就成了苏家的大恩人,说是他们祖上用过的!这事儿上哪里讲理去!” 阿囤弥笑得两脚在地上直跺:“对哟,好像他们都喜欢上了年头的东西!我们做出来的铜器多精美啊,小油见到第一句就是:‘铜器不上一甲子,休得进我书房!’现在为了一个黑不溜秋的铜炉少了个盖子,他们就好像要去找人拼命一般,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第一个承诺 第一百六十五章第一个承诺 骡车行了一段,范先生下车买了一套女童成衣,又取出一块红绸:“买鲜衣容易被追查,就普通衣服,加块红绸效果一样的,明润你要做什么?” 苏油说道:“让整个鄯阐府的人,都知道侬智高来了!” 范先生讶异道:“怎么可能?” 苏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先生你就看好吧。拴住那边巷子口上停车,待会我一上车你就驾走。耳朵放机灵点。” 打扮停当,苏油从包里取出一把糖果,下车进了巷子。 巷子里边,几个孩童正在玩耍。 苏油看他们玩了一会,说道:“你们这样不好玩,会不会玩击掌游戏啊?” 一个女童便看着他:“姐姐,击掌游戏怎么玩?” 苏油才六岁,还没有变声,穿着女装捏着腔调说话,女童完全没有辨识出来。 苏油便说道:“姐姐来教你吧。不过要配上儿歌才好玩哟……” 很快,几个小童都将儿歌学会了,苏油说道:“好了,现在你们两两一组,玩给我看看吧,据说玩得好的,巷子口的柳树婆婆会给好孩子奖励呢!听说要是能教会别人的话,奖励会更多哟……” 小童们便相互玩耍起来,苏油悄悄退出巷子,往巷子口柳树树杈窝上放了一把糖果,跳上骡车:“快走!” 几个孩童玩了一轮:“咦?刚刚那小姐姐不见了。” 一个孩子就说道:“快去巷子口看看柳树。” 几个孩子跑到巷口,柳树杈子窝里真的摆着一些糖果。 之前那女童便开心地拍手道:“真的呢!柳树婆婆发糖了!我们去教别的伙伴吧!” 同样的事情,在鄯阐府各处都在发生,巷子口的石狮子爷爷有奖励,台阶伯伯有奖励,坊门基座公公有奖励,窗台大哥有奖励…… 骡车转了一圈,苏油上车换了衣裳:“可累死我了,先生且再等两日,两日内不见成效的话,你要行事,我绝不阻拦。” 范先生说道:“这两日你住到我房间来,诸多事情,须得先交代一下,我留在二林部的图书文字,你一定要取回大宋。” 说完又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交给别人怕是不会重视,就当做我给你的念想吧。等你长大之后……算了,到时候我已不在,随你处置便是。” 苏油也一脸沉肃:“先生不以油孩童之身,而托油以后事;油亦不敢以孩童之身承命,必继先生事业,安定大宋西南。这……算是苏油此生第一个承诺。” 车辆晃动着前进,范先生的眼睛仍然闭着,不过胡须微微摇晃,脸上却泛起了微笑的神情。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范先生出门去了,苏油估计是去继续跟踪观察。 阿囤弥准备拉着苏油去逛街,苏油也想看看昨天傍晚的布置是否开始发酵,自然应允。 就在这时,门外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一位军人:“我乃清平官坐下指挥,哪位是明润公子?” 看来是产生效果了,苏油赶紧起身:“小子便是。” 那指挥看了下苏油,似乎不敢相信:“小……小孩?” 苏油点头道:“我就是苏明润,上官所来何事?” 指挥说道:“有贵人要见你,随我来吧,对了……” 说完对门外招手:“把东西都搬进来!” 紧跟着进来一帮军士,大大小小一堆箱子,还有布帛花绸,看得院子里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指挥拱手道:“这是主上送来的礼物,小郎君,我们这就走吧。” 阿囤弥起身将苏油护住:“这位将军,你们要带小油去哪里?” 指挥笑道:“这位娘子尽管放心,总是好事情,我们很快便会回来。” 阿囤弥冷然道:“我是大宋在藜将军,二林部大鬼主之女,小弟是我带来大理的,你们要将小弟带走,我必须跟着。” 指挥验过阿囤弥的印信,脸上不由得抽了两下:“主上交代过万万不可得罪大才,既然如此,那将军便与小郎君同去吧。”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好像偏离了预期的轨道,带上阿囤弥也好,估计大理人不敢拿有大宋官职在身的人怎么样。 马车一路北行,穿过了整个城池,路上苏油听到空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是鸟鸣,又像是吟唱,不由得好奇:“这什么声音?” 阿囤弥大大咧咧,撩开车窗:“指挥,这什么声音?” 那指挥骑马跟随在马车边,闻言拱手笑道:“此乃我鄯阐府一绝,乃是东寺塔上的妙音鸟在鸣唱。” “是吗?”苏油也将脑袋探出车窗,就见马车经过了一座寺庙,庙内有一座高高的方塔,塔顶四角,有四座鸟儿的铜像。 铜像造型非常奇特,展翅引吭,苏油看过关于西夏的纪录片,知道这东西叫迦楼罗,以龙为食,最后毒素聚集在体内,引发碧火而死。 不过西夏迦楼罗是鸟身人首,大理的就是一只威猛的鸟类形象。 现在正在刮风,估计是肚内喉间有什么机关,铜像发出了奇特而好听的声音。 苏油不由得赞到:“妙极,当真是鬼斧神工!” 这话挠着了指挥的痒处,顿时得意洋洋:“我大理金铜之工,冠绝天下,来过鄯阐府的人,无不为双塔妙音绝倒痴迷。” 说完便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双寺塔和妙音神鸟的种种灵异传说。 很快马车进入了一处城关,房屋气象顿时一变。 就如同眉山江卿聚居区一般,这里的房屋相比外围,明显是富贵人家所居。 一座宏伟的官院出现在眼前,马车经过紧闭的正门时,苏油看到正门上头有一方匾额,知道鄯阐府司到了。 马车在侧门边停下,指挥请两人下车,自有管家上来接着,请二人进府。 一路进入美轮美奂的府邸,管家一路给苏油和阿囤弥讲解见到贵人时候的注意事项。 穿堂过户走了好远,最后来到一个后花园池塘边的水榭,风帘下一位白衣文士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苏油一看不由得大讶:“高兄?!” 白衣文士正是那天书店里遇到的高智升。 高智升潇洒非常:“哈哈哈,贤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为兄一早便将你接来,还望贤弟莫嫌唐突。” 苏油赶紧还礼:“不敢不敢,对了,这位是我义姐,二林部的阿囤弥。她与贵邦多有生意往来,以后还望高兄照顾。” 高智升看着阿囤弥点头:“知道,二林部大鬼主家虎女嘛,大鬼主可安好?” 阿囤弥施礼道:“回衙内,我已离家数月,不过从书信得知,家父身体清健如常。” 看来两人本就认识,至少是相互知名。 高智升摆手道:“今日只叙交谊文学,不论身份。” 说完引二人入座,使女奉上茶水点心。 水榭三面临水,风光旖旎,苏油便赞道:“此地风景绝佳啊。” 高智升笑道:“平日里我爱在此读书写字,对了,龙老的书我粗看了,实在如醍醐灌顶,不过尚有诸多疑惑,今日便是厚颜求贤弟点拨而请。” 苏油说道:“高兄之前,小弟何敢卖弄,不过被龙师提点得多了,做个传声筒还行。高兄自管垂问,苏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探讨起来,把阿囤弥抛在了一边。 探讨了一个时辰,苏油见阿囤弥有些无趣,便对高智升说道:“此园风景甚好,要不我们逛逛?边走边说?” 高智升这才恍然:“你看我就一书呆子脾气,怠慢了在藜将军。” 第一百六十六章 童谣 第一百六十六章童谣 阿囤弥微笑道:“不碍的,一路行船,弟弟难得能找到这么谈得来的,我看他就数今天话多。你们自管聊个尽兴,不用管我。” 高智升起身笑道:“那我们边走边聊吧,其实我在大理,也难得能找到这么谈得来的。不管是宋人还是本国人……” 三人开始游园,苏油总算是明白过来,今日高智升请自己过来,纯粹就是探讨学术,和昨天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好一边提起精神应付,一边思忖如何找个由头离开。 这是一位书办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对高智升躬身道:“衙内,相爷请你过去,道是有事相商。” 苏油赶紧说道:“既是相爷相召,那贤兄便赶紧去吧。我们姐弟这便告辞。” 他来大理几天了,也知道鄯阐府主同时也是如今大理国的清平官,也就是宰相。 而且大理国的宰相权利极大,几乎就是没有名义的国主。这高智升乃是宰相衙内,身份比太子还高,难怪那天在书坊有骑队护送。 高智升有些惋惜:“难得有闲,却是有些扫兴。父命难违,那愚兄改日再请贤弟同游,顺便带你领略一下我大理风物。今日实在是抱歉了。” 苏油打进府来就一直在思想斗争,想了想还是按下了提侬智高余党的事情,赶紧客套了几句,高智升便让书办带着两人出府。 刚走到二门的位置,又一个书办匆匆赶来:“小郎君请留步,相爷有召。” 阿囤弥和苏油只好又停下脚步,转身随书办回府。 沿着回廊穿过几个花门,突然眼前一亮,来到了一处大院,大院两边都是书办房间,人来人往,底部有一间大堂,看来是一个议事厅。 高智升站在厅前:“贤弟,实在是不好意思,父亲想见见你。” 苏油便随高智升进屋,堂上坐着一个老人,花白胡须,身着花哨的礼服,头上戴着一顶高高莲花帽,两边还垂着玉绦,一望而知是位贵人,应该就是高智升的父亲,大理国当朝宰相,清平官高情智了。 身边还坐着一位绿袍官员,竟然是大宋的七品服饰,看来应该就是昨天范先生所见的那位宋使。 苏油便上前对宋使施礼:“小民见过皇宋使者。” 然后才对高情智施礼:“小子见过相爷。” 高情智看了高智升一眼,玩味地笑道:“难道大理清平官,还当不得上邦七品?” 苏油躬身道:“非是如此,只因此处乃是公堂,小子只好先礼敬本国官员,再敬外国相爷,只因我是宋人而已。” 高情智问道:“要不是公堂呢?” 苏油说道:“要不是公堂,那自然该从长辈开始。” 高情智笑道:“倒是有理,前日东川郡守书信到来,言道有宋国神童来大理游玩,他给了你引荐信。怎地你是没见着吗?为何不拿着信来府上?” 苏油拱手道:“我此次就是随姐姐前来大理游玩的,目的是增广见闻。郡守的书信倒是见到了,不过一来想着国相肯定事务繁忙,不敢前来打扰。再来就是离郡之时,太守赏赐过于丰厚,苏油畏惧有卖名之嫌,因此更不敢前来。” 说完看了一眼高智升:“至于与高兄相交,乃是文友砥砺之道。之前也完全不知乃相爷家公子,此番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一场对答有礼有节温文尔雅,高情智便对宋使笑道:“不意上邦孩童,如此明敏尔雅,百年文教,端是不虚啊……” 宋使笑道:“相爷过奖了,如今大理国事昌平,文事日盛,便如衙内,那是出了名的精求圣道,孜孜不倦,文采是中外都知名的。” 苏油便暗暗腹诽,我就不知道,你怕是在瞎吹捧。 高情智沉吟了一下道:“上使和神童俱在,我倒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两人赶紧道不敢。 高情智说道:“不知二位对童谣一事,有何看法?” 苏油心中咯噔一跳,来了! 宋使说道:“童谣,不就是儿歌吗?市井小孩传唱的东西,相爷如何问起这个?” 高情智沉吟一下:“昨夜开始,鄯阐府流传起了一首童谣,不知所起,也不知何解。” 苏油拱手道:“相爷,中国历代史书,都编有《五行志》。就是记录童谣,纬候,图谶,帝王梦境一类。” “《史记?周本纪》记载,周宣王的时候,京城突然很多小女孩传唱:‘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意思是‘山桑弓,箕木袋,灭亡周国此祸害。’宣王听到了这首歌很害怕,刚好集市上一对夫妻正好卖山桑弓和箕木制的箭袋,宣王命人去抓捕他们,想把他们杀掉。” “夫妇二人逃到大路上,发现了一个婴孩,听着她在深更半夜里啼哭,非常怜悯,就收留了她。一路逃到了褒国。” “女孩长大变得极美,后来褒国人得罪了周朝,就把这女孩献给厉王,以求赎罪。因为这女孩是褒国献出,所以叫她褒姒。” “有一天,幽王在后宫见到褒姒,立刻就宠爱非常,最后竟把申后和太子都废掉了,让褒姒当了王后。” “后来便是宠爱褒姒昏庸无道,烽火戏诸侯,犬戎入侵,西周灭亡。” “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后,国内的小孩们忽然又唱起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童谣。‘亡秦者,胡也。’” “始皇帝因此修建万里长城,以抵御东胡,却不料天下亡于胡亥二世。” “到唐僖宗乾符六年。长安突然又流行起了童谣:‘八月无霜塞草青,将军骑马出空城。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 “次年,黄巢军渡长江,跨淮河,占领洛阳。而后西进潼关,占领了这座长安门户。僖宗皇帝向西南逃往成都。” “八月无霜塞草青,是说草还未黄,暗示稍晚一些时间,就会遭霜变黄,那时将遇到黄巢。” “将军骑马出空城,暗劝僖宗应快速逃出京城长安。” “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正是预言僖宗逃往四川后,派使者到江东调兵救驾。” 那宋使就是个武官,哪里知道这些个门门道道,不由得吓着了:“儿歌竟然如此厉害?!” 苏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能记录到史册之中,也不算不厉害。” 高情智满脸忧色:“如此说来,每当有古怪童谣出世,就预示着灾祸?” 苏油说道:“也不尽然,比如东汉童谣,‘谐不谐,在赤眉;得不得,在河北。’预示着光武中兴。比如‘十八孩儿坐朝堂。’预示着李唐兴盛。” “我进入大理的时候,就听人讲过一个故事,大理开国之君连做三个噩梦,军师却解为吉兆,其后果然立国,于今百年是吧?” 高情智忧色暂缓,点头道:“是这样。” 苏油拱手又道:“相爷,华夏到汉代,图谶之说到达兴盛的地步,记录颇多,但是也没有听说那些东西,就当真一一对应了历史事件。要是收集大理儿歌的话,那肯定有许多许多,相爷完全没有必要为一首儿歌而感到忧虑。” “相爷需要的,是平日处理朝政时,也保持着此刻的忧惕之心。若是如此,大理何愁不兴盛?所有谣言,何愁不能不攻自破,不理自安?《易?乾》有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就是破解这些神异之说的法门。” 第一百六十七章 纵横家 第一百六十七章纵横家 高智升鼓手称妙:“父亲,明允这句话,乃是汉人圣王所传。意思是君子白天自强不息,夜晚小心谨慎,时刻不稍懈怠,这样就不会有灾祸。” 高情智松了口气:“果然是得高人传授的神童,道理经你一讲,当真是清晰明白。” 苏油躬身:“都是圣人所传,小子只是转述而已,当不起相爷此赞。不过那儿歌到底什么内容啊让相爷如此担心” 高情智稍微放松了一些,说道:“昨夜坊间流传起一首儿歌,‘田下夫,歪长角,太阳上面嘴巴小。守亭兵,把窗跳,二人一起抬木料!’” “派人巡查来历,各处孩童们都言道最初乃一红衫女童所教,待他们学会之后,女童就倏忽不见。种种神异,导致此歌越传越广。” 高智升说道:“明润贤弟,你学问丰洽,要不便来解解这儿歌给父亲吃枚定心丸” 苏油笑道:“聊试一试吧,不过先说好,只能当做游戏,相爷不必当真。” 说完将儿歌抄录到纸上,装模作样的研究起来,堂上众人都期待地看着他。 气氛到此,由松到紧,又由紧到松,再由松到紧,所有人不知不觉,已经被苏油带入了情绪的节奏里面。 研究了一阵,苏油悚然而惊:“哎呀!” 众人都吓了一跳,高情智急道:“如何明润你是看出来什么了!” 他本就很担心,苏明润的解释固然是正理,可是那一套,只对君子有效。 自己扪心自问,真不是什么朝乾夕惕之人啊!因此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还是异常恐惧的。 苏油对高情智拱手躬身:“相爷,请恕苏油之罪,之前的说法,乃我儒家正统,然而今日之事,却非儒理能解释之。这首儿歌,真有内容在里边!” 高情智都要急昏了:“那……那是好事……还是……还是……” 苏油拱手道:“请各位过来一观。” 几人凑到桌前,苏油提笔,一边写一边解释:“田下夫者,农人也,合起来,就是一个‘侬’字;夫字的角长歪了,变成一个矢字,太阳,日也,嘴巴,口也,矢字加日上之口,乃是一个‘智’字……” 这下不用苏油再继续,高智升接过笔来:“兵者,丁也,丁去而窗留,‘亭’字就变成了‘高’字;二人抬木,是一个‘來’字,这儿歌合起来便是……”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侬智高来!” 宋使赶紧拱手:“相爷……” 苏油立即拱手打断:“上使,如今在大理国土,此乃大理内政。上使当牢记使命,不得妄作主张。天意从来高难测,这儿歌,或者有别的解法也不一定。要是侬贼并没有来,惊扰大理军民,那就是罪过了。” 宋使恨不得把这小孩子的嘴给撕了,可看高情智和高衙内的态度,自己的分量和这小孩,怕是天壤之别。 说白了,要不是这小孩打进大堂就给自己先施一礼,现在自己怕是早就被打发了出去。 加上大宋一向重文轻武,这小破孩打进门的一番做派,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除了身高年龄不足,简直就是大名士派头。 自己一个县级干部,还是军功出身的县级干部,未说话也先弱了三分,只好讪讪地闭嘴。 高情智望向自己的儿子:“升儿……还有别的解法吗” 高智升说道:“父亲,明润乃上国神童,又得从名师,近日里我跟他请教,自觉大有进益……” 言下之意,父亲大人我的水平比他还差上一些,你老人家不要想太多了。 苏油拱手道:“相爷,此事不一定就是坏事,当年大理建国之初,不是有仙女引大军渡河的传说吗而且儒家义理,对神怪之事,讲究‘存而不论’,所尽者,人事而已。” 高情智都冒汗了,到如今了你跟我说这个老夫信了你的邪!我们这边笃信的是佛教! 苏油又道:“就算儿歌作此解,但从内容来看,那也是无好无坏啊,预作布置便是了。” 高情智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一个逃亡之人而已,只是上苍示警,搞得过于紧张了。” 高智升立刻劝道:“父亲,你又忘了明润刚刚所说的道理,朝乾夕惕,君子之道!” 高情智都要哭了,少跟我说这些,大理国风花雪月,爸爸就是又喜欢享受又喜欢把权怎么滴! 苏油见缝插针:“高兄所言极是,此事不必过度紧张,也不能完全放松。认真分析,谨慎处理,制定预案,方为上策。” 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宋使,叹了口气,这捧哏不行啊…… 那就只好说单口了:“苏油不敢干涉贵国国政,因此言尽于此。不过作为宋人,只想知道,如果侬智高真的来了,大理准备如何应对上使也好回去禀报不是” 宋使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此乃我职责所在。” 高智升说道:“明润高义,不欲我大理为难,为兄感激莫名。然作为忘年知己之交,明润万莫谦辞,还请分析一番利钝,供我们参考为是。” 说完深鞠一躬。 苏油白了宋使一眼,看看人家高兄! “那小子就妄言一番,如有不当之处,请高兄,相爷责罚便是。” 高情智摆手:“但说无妨。” 苏油说道:“首先,儿歌流传,能否视为上天警示” 一群人都连连点头。 “既然上天有警,那就该继以人事。你们觉得,对侬智高入大理,是应该警惕还是欢迎” 一群人都开始思考起来。 苏油言道:“中国西北有国曰西夏,其国主当年比侬智高今日还惨,只身流窜草泽,而其后势力大成,于今难治。成我大宋边患。” “侬智高所部,与大理,大宋,安南接壤,屡扑而屡起。” “如今他南败于安南,北败于大宋,以其枭雄之性,西入大理,所为何来” “若不防微杜渐,一味姑息养奸的话……苏油当心大宋今日的西夏之患,不日就会重演于大理!” “大理坐拥八府四郡,幅员辽阔,风物优雅,人文雍容。在苏油眼里,分明又是一礼仪之邦。” “然苏油听说,贵国多次遣使,欲附好大宋,均被广南,四川诸路使臣驳回,所为为何” “盖因林瘴阻隔,消息闭塞。大理国在他们的心目中,怕是和西南诸蛮等视。而不得与朝鲜,日本同列。” “智高入大理,或者就是天赐良机。” “前日二林部擒获传播谣言的邛部川人,送至蜀中。张学士以二林部有向中国之心,乃许二林部与蜀中贸易,并贡方物。这事情,阿囤弥姐姐可以为证,二林部得到的好处,高兄也应当知晓。” 两人不禁点头。 “因此中国本不重诸邦方贡,朝鲜日本,难道他们的贡物一定比大理的贵重吗” “乃其通风俗,习文字,其国贵人,不仅通习大宋经义,甚至能诗赋酬唱。” 说完话锋一转:“可难道——大理不是” “以高兄之文学悟性,如在大宋求学应试,难说不能及进士高第!” “如果相爷擒获智高,遣高兄携槛车以叩大宋边关,边臣岂敢再行阻隔官家岂能不即召至” “以高兄风流文才,游列大宋卿相之间,诸公岂能不重大理在官家和诸公心中的印象,岂不大改” “此举不比纳贡求附强出百倍二林部擒谣传通译之功,已得大利。大理擒智高以献的功劳地位,岂能不超二林部甚或朝鲜日本” “待得高兄功成而返国,高家在大理的地位,岂能不水涨船高” “今舍智高,内除隐患,外好强邻,大可定国安邦,小可兴家显族。此后贡路打通,上国倚赖,诗书得入,文教堪行。” “鄯阐府人才辈出,满布朝野,传恩布德,崇望百年,此曰远利;一时间商贸往还,有无互通,钱财流转,富甲诸郡,此曰近利。” “苏油为相公计,此实为易瓦砾而得千金,去一忧而成百利,斯所谓千载难逢之机也!” 高情智都听傻了:“呃……明润,刚刚智升说你几岁来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反扑 第一百六十八章反扑 苏油面不改色地开始撒谎:“此非苏油之智,乃龙师听说智高窜入大理,晚课之时和唐师交流的言语,小子在旁边听得,现炒现卖,仅供相爷参考。” 如今有什么事情,都能把臭老头搬出来顶着,这感觉真好! 高情智说道:“难怪智升对龙老推崇备至,这番分析可谓鞭辟入里。” 说完对苏油点头:“明润你也不错,我看中的,是你实心为大理考虑,没有以上国之心傲人。” 这个阿囤弥有发言权:“弟弟一向便是如此。” 高情智说道:“今日之议,不出这间屋子。如此智升你便去布置起来,记得外松内紧。” 苏油说道:“为免嫌疑,苏油与姐姐自请居于府中。待事定之后再由相爷决定去留。” 说完便拿眼睛瞟宋使。 宋使对苏油现在都有些害怕了,就问妖孽谁不怕? 好在是同胞妖孽:“既如此……我,我也留在府中吧。” 高情智笑道:“嗯,这样也好,还需几位出谋划策。” 说得挺气,其实是将几人软禁了起来。 当然还需让同来众人安心,苏油,阿囤弥和宋使便写了信函,分别送给范先生和驿馆。 …… 清平府的生活相当的腐败,饮食景致都非常可观,连泡澡的温泉池子都有,苏油一边感慨民脂民膏,一边乐不思蜀。 还要和高智升一起探讨进度对策,总之就是暗中调查。那帮人人马不少,只从粮食,药物,军器,马匹入手,很快就能查出端倪。 果然,第三天早上,高智升来院叫上三人:“听闻西寺菊花开得正好,便请众友前往一观。” 苏油就暗自好笑,那帮人的所在范先生只一个下午便摸清了,便宜兄长这样的安排,是想玩魏晋风流,搞谢安下棋等消息那一套。 这个当然要捧,苏油立马凑趣:“秋气属金,所行肃杀,而菊花早开于寺院,或乃佛法无边,化刀光化为祥和之兆。” 高智升果然哈哈大笑:“贤弟大才,所料必中。” 苏油和阿囤弥还是坐车,余人骑马,从书坊经过的时候,高智升还将李拴住,陈慥,巢谷等人请了出来。 高智升笑道:“明润,你这几位朋友可是非常担心你呢。” 苏油便和几人道平安,道到范先生面前时,着重点了点头。 范先生微微一笑:“你们年轻人好好玩耍,老夫还得处理账务,做回程的准备,就不同往了。” 这老头见事情朝着预期发展,立马又开始了深潜。 高智升也不勉强,继续朝着西寺而去。 西寺在一个土丘之上,门口有两棵古柏,一行人在寺前停下,高智升取出一把大钥匙,打开门锁,领着众人进来。 高智升脚步有些快,说是赏菊而来,结果一院的菊花看都没有看,从后殿侧门进入,朝土丘上的佛塔走去。 佛塔在大理人心中地位高尚,还有一个院子单独围起来,院内一尘不染,看来是经常打扫的。 古塔是砖石结构,四方造型,高达百五十尺,顶上是四方铜顶,中间一个塔尖,周围四只妙音鸟,别说大理,就在大宋都是登峰造极的建筑工艺。 每一层四角还挂着铜铃,铜铃的叮当声和妙音鸟的鸣声合于一处,如同一支庄严慈悲的佛乐。 苏油仰望高塔:“贤兄,大理建筑的能工,比大宋不遑多让啊。” 高智升也很高兴:“此塔建于南诏,那时中原还是晚唐时期,这是我云南百年前的工艺。” 苏油拱手道:“叹为观止。” 高智升打开塔门:“便请贤弟登塔一观,俯瞰我大理风华。” 苏油躬身装模作样:“多谢贤兄厚意。” 一行人开始上塔,塔中其实挺局促,不过每一层都有一个小空间,外加外围砖石围栏,可以站在塔外看风景。 众人分散在几层游览,高智升面朝东方,伸手一指:“就是那处庄子了。” 苏油发现那庄子在西寺塔土丘背后,其实并不太远,不由得有些暗暗担心:“寺庙周围没有兵士守卫?” 高智升挥着手,装逼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巳时一到,那庄子就会被围得水泄不通,何必让军士扰乱你我兄弟的雅兴?就连寺僧都被我了东寺,今日此间,就我们几人。” 苏油从书包里拿出一封米花糖,递给高智升:“兄长雅量高致,唯周公瑾可比,可惜妙音如琴,却无好酒,只好以此大宋特产,谢过贤兄擒贼之功。” 高智升将糖掰成两半,分了一半给苏油:“那我也代大理,代高家,谢过贤弟绸缪之劳。” 两人都是一笑,转头继续观瞧。 不一会儿,果然就见两支军队从庄子前后的林子中杀出,如两条长蛇朝庄子包围了过去。 庄子有人看哨,顿时戒备起来,紧跟着就是箭矢来往,不断有人惨呼倒地。 大理军队的战力对付一个庄子还是很强的,很快便有军士扛着巨木,顶着盾牌撞破庄门,紧跟着大部队杀了进去,庄子内响起了呐喊厮杀之声。 片刻之后,呐喊厮杀声逐渐停息了下来,庄子各处开始冒烟,这是庄内的人见事不可为,举火自焚。 高塔除外下风,烟气开始朝这边飘来。 兵士们大呼鼓噪,开始忙着救火抓人,看样子高智升事前已经交代过,需要尽量活捉。 苏油低声说道:“大局已定。” 高智升也低声说道:“希望那人还活着。” 就在此时,突然变生肘腋,塔下院子内一方石板被轰然顶起,几个灰头土脸的汉子跳将出来。 这院子是西寺净土,平日里除了打扫就无人进来,这下子苏油和高智升都懵了。 几个人正要向外逃窜,就见一个中年人撇了一眼塔上,对众人喊道:“塔上有贵人,劫了他们,挟持着出城!” 苏油顿时醒悟过来,大声喊道:“姐姐!有贼人要进塔,赶紧下去堵住他们,季常!季常你在哪儿?!” 几人正在上层看远景,听闻苏油大喊,顿时奔下来,陈慥当先叫到:“贼人在何处?” 所有人都没带兵刃,就这娃腰缠宝带一刻舍不得替换,如今可算是救急了。 苏油懒得和他多说,拉着他腰带一紧,勒得陈慥“呃”的一声,接着一松手,带之弹直,呛啷一声抽出来一柄长剑。 苏油一点信不过他,将长剑交给阿囤弥:“姐姐,给你!” 陈慥喊道:“喂!” 苏油对阿囤弥说道:“姐姐,下去堵住他们!不必冒进防守就好,上塔通道狭小,对功方不利,他们不敢久拖的!” 阿囤弥一眯眼,对高智升说道:“衙内可会剑术?” 高智升点头:“会!” 阿囤弥将剑丢给他:“剑给你用,小油,剑鞘给姐姐!” 苏油:“啊?” 然后手里的剑鞘就被阿囤弥夺走了。 两人抢下塔去,转眼塔下便响起两声惨呼,显然是入塔之人未料到塔上之人还有兵刃,挨了偷袭。 就听高智升一声喝彩:“阿囤将军好鞭法!” 阿囤弥的声音响起:“衙内剑术也是不弱!” 高智升朗声长笑:“惭愧,当不起如此好剑!” 苏油一转眼珠子,拉着陈慥和巢谷,从书包里摸出铜制的三角板来,交给一人一块:“你俩去帮姐姐和高兄,就在底层栏杆里边蹲着,防止贼人有弓箭!一人看守两条边,要是有人想从塔外爬上来,就拿三角板剁他们的手指!” 工程制图用的三角板还挺大,带刻度那边有三十厘米,形如半边刃口,几乎就是一把剁骨刀。 陈慥接过三角板,晃了晃觉得大亏游侠风范,恨恨地道:“等此间事了我再与你算账!巢兄,走!” 第一百六十九章 神话 第一百六十九章神话 石通喊道:“师父,我也去搭把手!” 苏油说道:“塔内空间狭小,你去了反而拥挤施展不开,跟我上去报信!” 石通一脸懵逼:“怎么报信?” 苏油懒得回答,奔上塔顶,阳光正从东边照射过来。 石通窜出去高声喊叫:“有贼人啦!这边有贼人啦!” 可惜现在是逆风,又有妙音鸟的声音干扰,庄子里之前的厮杀声他们能听见,现在他们的声音却传不回去。 倒是下边传出陈慥的声音:“哈?还真来了……我剁!” 然后就听一声惨呼,有人摔下塔去。 苏油摸出包里最后一个黄铜制品——量角器,钻出塔洞:“大石头,让开!” 量角器长期在纸上摩擦,背后已经磨得如同镜面。 石通连忙闪到一边:“我去那边喊去,那边传得远……” 苏油伸直左手,比出一个v字,调整手指,让下方庄子出现在两指之间。 然后右手用量角器反射阳光,让光斑出现在手指之上。 一边小角度拨动着量角器,一边喃喃说道:“快看过来快看过来……” …… 一位指挥使戎装革甲,正在庄子内指挥军士打扫战场,几处消息传来,贼首似乎再次逃了。 庄子中一片狼藉,好多地方还在冒着青烟。 接着有一名军士跑过来跪报:“指挥使,马厩里发现一处密道!” 指挥使狠狠地凌空挥了一鞭:“坏了小相爷大事,大家都饮刀自尽吧!搜!掘地三尺都要给我搜出来!” 然后就见半跪在地上的军士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伸着手指指着指挥使身后:“指挥使……西寺塔,西寺塔在放光……” …… 大军一到,西寺塔下的战斗转眼结束。 几个汉子身受重伤,躺在地上。 指挥使跪倒在地:“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高智升又开始装逼了,用绢帕擦拭着长剑,一脸的淡然:“这是我的疏忽,倒是你应变及时,不但无罪反而有功。起来吧。” 指挥使一脸崇仰的神色:“若非公子有神灵庇佑,危机时刻西寺塔大放光毫,属下也断然来不了这么快。” 高智升“啊?”了一声,转眼按下这节不表,心底估计又是古怪贤弟搞出来的花样。 转头看着地上的中年汉子:“你就是侬智高?大南国皇帝?” 那汉子闭目不言。 高智升轻蔑一笑:“总能让你开口,如非贪妄过甚,说不定此次还有逃脱的机会……算了,这也是你一贯的秉性。医官,给他救治,可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死了!” 军士们将那群人抬了下去,高智升看着手里的长剑:“伸曲自如,锋锐无匹,尤其适合我大理的剑法;护手狭小,有进无退,也是我大理的剑款。阿囤将军,剑鞘与我一观可好?” 阿囤弥将剑鞘丢过去,笑道:“就是玉环崩飞了几个,不太好看了。” 高智升将长剑入鞘,然后重新抽出来,“呛啷”一声长鸣,然后“嗡嗡嗡”的余音经久不息。 “好剑!”长剑剑身上清晰反映出高大帅哥的俊俏的面容:“龙吟凤引,绝世神兵!” 重新还剑入鞘,高智升将剑环在腰间:“阿囤将军,这东西怎么扣来着?” 阿囤弥这妞实在,上去给他系好,实话连篇:“这就是弟弟胡闹弄出来的,要依我说碍手碍脚,根本上不了战场,就这还要了那书生一千五百贯!” 高智升笑道:“如今不是一样饮血了吗?” 陈慥从塔内出来,一见自己的宝剑现在系在了高智升的腰上:“那是……” 然后被苏油一指节戳在腰眼上,“呃”的一声没了动静。 高智升哈哈大笑,对陈慥拱手:“此剑救得我的性命,还求老弟让它留在大理,哥哥也好日日供奉。” 陈慥乃是豪侠性子,最听不得有人说软话求他,心疼得要命面子上还得绷着装豪侠,一挥手:“宝剑赠烈士,看来此剑有灵,与高兄大有缘分,就送你了!” 苏油这才从陈慥身后探出头来:“贤兄,他们都走了?” 高智升点头:“都走了,你怎么不出来看看侬智高什么模样?” 苏油这才出来:“我看他干嘛?还不是一个脑袋两手两脚。” 说完对高智升一拱手,想说什么又有点无从说起的感觉,脸上闪过一抹愧色。 高智升也刚好对着苏油拱手,脸上也是一脸的尴尬。 两人先是相互赧笑,之后变为大笑:“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还想学人家东山谢安石,来一把谈笑净胡沙,以为自己这边智计无双十拿九稳,结果装逼装过了头。 人家谢安石只是碰断了屐齿,自己可是差点被大逆转反杀! 高智升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明润……明润你说我们……我们这是不是傻……哈哈哈哈是不是傻……” 苏油扶着他的胳膊,自己也笑得不行:“不不不……我们这是……呃,智者千虑……不对不对,这叫成长付出的代价……哎哟我编不下去了……哈哈……” 事情还要回去对老相爷交代,还要突审人犯抓出余党,还要安定民心,还要通报宋廷这一重大消息……总之后续还有很多很多。 不过这些和苏油没关系了,他只给高智升提了个建议,鄯阐府孩童唱歌传警有功,应该奖励。 开玩笑,答应孩子们传播儿歌还有糖的,我苏明润岂能失信于人! 接下来,就是在鄯阐府典农官的带领下,搜刮大理的农业良种。 雪梨树苗,香稻,占城稻,洱鹅,无量鸡,甚至还有十多头牛犊,那是大理的本土优良奶牛品种——邓赕奶牛。 最关键的是一味药材——三七,终于被大理典农寺那群黑炭老农一样的官员找到了,给苏油拉来上百斤! 在他心目中,能带走的大理国的好东西,就是这些了。 …… 鄯阐府的故事已经传疯了,随着红翎急报,如狂风一般刮过大宋边境,等到传到汴京,已经变成了神话。 不过故事的基础是真实的,侬智高潜入大理,阴图再起,被大理清平官家的高公子举手擒获,如今连同余党一起,将要械送京师,供朝廷明正典刑! 大快人心! 不过这擒获的过程就灵异了。 先是狄枢密率天兵征伐,结果侬智高乃地龙转世,化作一道黄光,遁地而走,目标大理…… 指点大理开国的那位仙女,再显灵异,化身女童。一夜之间,童谣传遍大理东京城,警示大理百姓君臣…… 但是大理人搞不明白童谣的暗示,恰逢大宋小神童游历到此,华丽登场随口点破童谣中的谜题…… 高公子安排下天罗地网,单等侬智高到来,结果侬智高遁地而行,绕过了天罗,潜近高公子身边,暴起而出,欲对高公子不利! 幸好高公子也是天选之人,关键时刻,大理西寺佛塔大放光毫,将侬智高重新打回人身! 大理寺塔上迦楼罗乃天龙八部之一,接着只听天上传来一声清越长吟,一条小小的玉龙从天而降,化作神兵! 地龙终不是天龙对手,高公子只轻轻一剑,便让侬智高束手就擒! 越传越神,越描越真。 你们知道不?侬智高一路过来,沿途州郡都不敢将他放出槛车,这是什么道理?就是怕他双脚落地,沾了地气,用地遁之术再次溜掉了! 第一百七十章 快递小哥 第一百七十章快递小哥 大宋,汴京。 赵祯端坐椅子上,对枢密使狄青问道:“汉臣,杨孔目还在闹?” 杨孔目就是杨元卿,职务超级小,孔目官。 之所以得皇帝垂问,还是因为侬智高。 侬智高与大理国边境特磨寨酋长侬夏诚关系不错,归仁铺战败后,侬智高即携其母、弟、妻、子落脚特磨寨。 他自己去大理诸寨借兵,他母亲阿侬则收拢余部三千多人,习骑练战,企图再同宋朝作战。 大宋南边的文臣武将打战不行,玩阴谋那是不用教。 先是那个大胆的番禺县令,如今新任的邕州知州萧注,抓到侬智高的一个裨将,给予了隆重的待遇,延入内室招降了他,搞清了关于侬智高的情报。 然后打战不行的余靖,派孔目官杨元卿离间了依附侬智高的西山六十族族人,纠合几个部落突袭特磨寨,一举擒获了侬智高的母亲、弟弟、儿子。 杨元卿本欲把这些人处以酷刑,烹杀解恨。然而广西转运司害怕是当地少数民族妄执,冒充领赏。 于是余靖只好摒弃故欲,派杨元卿将侬智高的亲人们槛至北宋京城,待擒获侬智高后,再辨其母等真伪。 过了几个月的监狱生活,侬智高的弟弟侬智光身染疯疾,殴打守兵,企图越狱。有人认为“养之无用,请戮之。” 赵祯气坏了:“是你们傻还是我傻?!余靖欲存此以招智高,而卿等专欲杀之耶?”此后大臣们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而恨侬氏入骨的杨元卿,宋廷却因他通晓少数民族语言,要他“若孝子之养亲”般地侍候侬母。 气得杨元卿多次向上司“涕泣求归”,但是终未得到允许。 赵祯所言,就是此事。 狄青回道:“禀陛下,倒是不闹了,侬贼已然被擒获,至京之日,便是合族明正典刑之时。如今他倒是侍奉得殷勤。” 赵祯微微一笑:“告诉他依然如故,以免侬母生疑自戕。” 狄青应道:“是。” 赵祯舒了一口气:“汉臣,此番总算是得竞全功了。” 狄青低头:“臣惶恐,总是辜负了圣恩。” 赵祯说道:“言重了,狄卿不可妄自菲薄,放你到这个位置上,自是要你将责任承担起来。” 狄青点头:“臣遵命。” 赵祯又转头对身边一位老者说道:“老师,此番大理之事,竟然有我大宋孩童参与其中,能点破童谣之中暗语,这算是真神童了吧?” 老者是赵师民,天章阁待制兼侍讲,年轻时被推为“盛德君子”,年老后被称为“儒林旧德”,一生基本从事的教育工作。因年纪太大,屡次请求外任,从中枢退休。 现在终于得到赵祯许可,这次是来和赵祯辞行的。 这老头自己就是神童,九岁能诗,记忆力也是变态的惊人。赵祯读《汉书》的时候,询问那时候的长安到底是什么样子,所有讲官异口同声,这件事情,陛下你问老赵就对了! 果然,老头引经据典,“因陈自古都雍年世,旧址所在,若画诸掌。”絮絮叨叨,给赵祯讲了一篇长安城古今变化通考。 一辈子从事教育工作,相当有发言权,老头自然还是先拿君子朝乾夕惕那一套劝谏了赵祯,然后说道:“那首童谣,说白了就是字谜而已,那样的东西,老臣反手便能做出几十首来,无足殊怪。” 赵祯说道:“此子之前张象中有表提及,道是幼得神授,叫什么元素周期,不过记不全了。如今象中在成都不回,便是要以毕生之力镶补。” 赵师民答到:“神怪之说,存而不论。陛下,君子所尽者,人事也。新莽最讲究纬候图谶,而祸不积年,为识者所笑。陛下当引以为戒。” 只一句话就给皇帝堵了回去。 “至于神童之说,老夫认为,一株好苗,如果催发过甚,反而会长不壮实,最后毁掉。” “一株苗木,不经二十年生长,终不能成栋梁,此乃自然之理。” “真宗朝童子试,本意是寻求茂才。然风气一成,士大夫家对孩童煎促过甚,结果无数本该成为栋梁的好苗子,精神涣散,至有失心者。” “陛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既是茂才,总会于十年二十年后,涉足科场,擢取高第,而后为朝廷试职,量才授用。如此方能抑侥幸,崇真实,这才是真正的培育之道。” “眉山神童之事,老臣以为陛下应该这样看:正是因为眉山江卿的举措——家有塾,党有庠,乡有序,国有学。推文字而尚义理。于是风俗敦厚,体国公忠,诸多得学少年中,理所当然就有了出类而拔萃者。” “让大宋更多的孩子,能够读上书,陛下方能得到更多的人才。” “童子科中,固然许多后来都成了国家贤臣。如杨亿、宋授、晏殊等。然当今天下,非比上古。” “战国时得一士便可成强国,如今却是俊良平庸皆有所用。因此应该善导风气,厚培根基,多开而广植,以待林中之秀。” “陛下,眉山江卿的做法,方是万世良策。” 赵祯点头:“老师所言,总是老成至理。想到今后不能再得耳提面命,我这心里……” 赵师民眼中含泪:“老臣也舍不得陛下,然今臣已老迈,庸钝不堪驱使,自当避位,以便陛下拔擢能力之人,这也是人才递进之道。君臣之义,臣纵在外郡,也永志于心。” 赵祯举手,内官上前递上一卷丝轴:“这是我为老师写的诗,就请老师在耀州珍摄精神,安养身体。要是我想你了,再次召你入京,老师可不得推辞。” 赵师民感动得一塌糊涂:“老臣谢过陛下隆恩。” …… 苏油他们终于重新启程了,同行的还有大理出使大宋的使节——高智升高大帅哥。 出使道路的选择也是有讲究的,广南东路西路那帮糊涂官苏油实在是信不过,便建议高智升走水道,沿江而下到叙州宜宾县停下,然后听候四路制置使张学士的安排。 张学士是中央大员派出来外任的,对朝廷的动向掌握得更加清楚,京中也有各种关系,高兄你找他援引,断然无错。 到了中国,你就收起大理儒释共治那一套,佛学用于士大夫交往,显摆显摆学识,去寺庙布施,讲经,都是可以的,如今大宋的士大夫,自己都喜欢这样做,这是雅好,更是高兄个人风格,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但是一旦与朝廷公使来往,牢记儒家正统,言则引孔孟,行则依周礼,擒侬智高那套传说神话就别提了,只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理虽处偏鄙,也有义节之心。 这才是把准了大宋君臣的脉门。 如今大理与大宋,就北面和东面相接,东面侬智高叛乱初平,广南官员们对外人忌惮无比,延边蛮峒,也不见得就心服。要是玩一个劫囚车,那大理才是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而北面,有二林部为中介,大家都知根知底,走这条路,相互间忌讳就少得很多。 啊对了,记得路过眉山时,把我采购的那些东西交给我家八公…… 高智升连连点头,完全没有被苏油当快递小哥用的自觉。 兄弟待我真是赤诚,我得明润,如鱼之得水也…… 进入金沙江,两支船队便告分手,高智升带着贡物、俘虏沿江顺流东下,而二林部,则逆流进入安宁河。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陆路 第一百七十一章陆路 安宁河谷,后世四川第二大平原,也是最大的风区。安宁河和金沙江的入口处,以后会出现一个著名的钢铁城市——攀枝花。 二林部给土地庙搞的几块大磁铁,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可如今两者之间还隔着一个大理的建昌府,也就是后世的西昌,苏油只能流着口水看着滔滔河水:“鞭长莫及啊……” 陈慥这几天已经疯了,没事儿就躺在甲板上晒宝贝。 真的是宝贝,金银那都太低档,什么红绿宝石,犀角象牙,蜜蜡琥珀,这些都是论箱。 还舍不得让快递小哥先给他带回去,非要随身才安心。 没事儿就拿出来显摆:“明润,快来快来,你看这块琥珀里边有一只大虫子……” 苏油转头笑道:“要不是我捅你腰眼那一下,你可就把高兄得罪了,哪里能一柄剑换来这么多好处?” 陈慥不认这个帐:“明明是我仗义豪爽,高兄才折节下交。这叫侠士高风,重义轻财。” 苏油便伸手:“那这块琥珀我很喜欢,送我吧。” 陈慥赶紧把琥珀压箱子里:“想得美!高兄给你的东西肯定更好。走开走开……哎呀你放手琥珀这东西摔不得……” 河谷两边都是平地,放眼连绵的稻田,这一带也是精耕细作之区,种稻历史悠久,至少比眉山悠久。 已经是收割时节,稻子沉甸甸地坠着,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 不过农人就辛苦了,顶着烈日在地里收割。 这一带地下其实也有盐,如今还无人知晓,苏油也没有准备告诉大理人。 沿途庄子不少,好些都是二林部的产业,大船开始一路买新谷装新谷。 这生意已经做得精了。 李拴住一直都在玩粗糙的测量仪,苏油给他设计了一个测量记录本,记录途径各处的日期,各测量点之间的距离,水平角,高度角。 到了晚间,苏油和拴住还有范先生则一起计算数据,制作出三角锁比例图,落实到大纸上,变成一张粗糙的地图。 标杆很初放,测量工具也粗糙,因此以练习操作记录为主,没有指望一趟就能制作出精准的地图来。 经过侬智高一事,范先生已经将苏油视为传人。 一面摸索地图的制法,范先生一面则将沿河诸部的风土,习俗,资源,家支间的争夺,仇恨,联姻,战争……如数家珍般地告诉苏油。 河谷上风很大,大船在河面上走着之字,船工们操帆让帆面灵活地切风,因此纵然逆水,速度可是一点不慢。 三日之后,大船又进入了一个大湖——邛海。 建昌府到了。 二林部就在建昌府北面,但船行到此,便不再继续前行。 越往北,二林部的势力就越大,他们在这里也有宅邸。 建昌府是二林部采购中转大理马的集散地,因此他们的宅邸虽然设在城郊海边,但是占地非常广阔。 一位皮肤黑黑的青年站在宅邸边上,鼻梁高挺,腰肢颀长,面容瘦削,头上裹着牛角巾,耳朵上还挂着大银环,上衣紧窄,腰间挂着一柄亮银包鞘的短刀,见到阿囤弥一行过来就欣喜异常:“小妹!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父亲天天念叨。” 阿囤弥也非常开心:“哥哥!” 那青年就对着陈慥拱手:“在下阿囤烈,这位想必就是苏明润了吧?妹子回来时常念及你,嗯,果然英风飒爽,配得上我妹子!” 陈慥都傻了,这是哪出? 阿囤弥一跺脚:“哥哥!他就是个呆傻书生,这个才是小油,苏明润!” 陈慥就开始翻白眼,喂!你哥刚刚都说了,哥哥是英风飒爽! 不过这下轮到阿囤烈傻眼了:“小……小孩几……原来妹妹是……母爱……” 阿囤弥一跺脚:“哥哥!” 苏油不由得也开始翻白眼,这娃汉语不如阿囤弥说得地道,表达也不咋地。 还是范先生赶紧出来打圆场:“明润,这位便是二林部大鬼主长子,大宋敕封的归德将军阿囤烈。阿烈,这位便是苏油苏明润,眉山江卿世家。” 说完正色道:“阿烈,我二林部的交易,主要便是与眉山来往。明润年纪虽小,可我们一直都多亏他在周全。” 阿囤弥牵着苏油的手:“是啊,这次大理之行,又是弟弟走通了高相府的路子,小高相公给我们发了行牌,特许二林部在大理可以随意进出。以后不用每次穿州过府都要报备,我们的生意,可以做得更远了!” 阿囤烈大喜:“真的?!父亲一直想要而不得的事情,小妹一出马就成功了,这是我二林部天大的喜事啊!” 阿囤弥抿嘴笑道:“妹妹可没这么大的本事,都是明润的功劳。” 苏油笑道:“这也是姐姐和小相爷并肩却敌交下的情谊,我只是适逢其会而已。” 说完又对阿囤烈拱手:“不过就算得了行牌,经过州府的时候,能打招呼还是要打招呼,好处该给的都要给到给够,生意不外人情而已……嗨!有范先生在,哪里还需我来多嘴!” 阿囤烈笑道:“走走走,进门再叙……明润你喝酒不?我庄子上可有一种好酒……” 阿囤弥手扶脑门,又好气又好笑:“哥哥你显摆错人了,庄子上的永春露,本都是明润搞出来的……” 在建昌府又呆了一天,范先生将大理交易得到的银子交割了一部分给庄头作为马本,阿囤弥和阿囤烈整顿马队,驮着大船上下下来的稻谷,盐巴,还有各种用品,踏上前往二林部的山道。 陈慥和巢谷对一路的景色叹为观止,这里地处云贵高原,海拔稍高,气候干燥而清爽,除了物产不丰外,其实比眉山那种邻江潮湿的地方更加宜人。 一片片的大松林看得陈慥非常羡慕:“要是子瞻在此,怕是欣喜若狂。” 苏油骑着一匹枣红马,闻言问道:“哟,你也认识子瞻?” 陈慥说道:“苏子瞻啊,眉山读书人里还有不认识他的吗?我家爹……嗨算了不说了!” 苏油暗暗好笑,估计自己这大侄子,也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于是笑道:“季常兄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此番大理之行,不就是奇遇?大宋志士合擒侬智高,你父亲知道有你参与,一定面上有光!” 陈慥有些郁闷:“什么鬼奇遇,传说里边压根儿就没我的影儿,明明是我送给高兄的宝剑,却变成了玉龙变化神兵天降。啊对了我这几天沉迷于看宝贝,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 苏油却一夹马腹,跑队伍前头找阿囤弥去了。 五百马的大驮队,行动起来相当复杂,苏油陈慥跟着阿囤弥和阿囤炽火,李拴住巢谷跟着阿囤烈和范先生,这几天就在学习行军宿营指挥探哨之道。 没有道理可讲,财帛动人心,苏油敢肯定,周围山野中,到处都是贪婪的目光,稍微松懈,可能就会带来损失。 因此这趟行程,并不是一趟简单的运输行动,完全是一趟准军事行动。 山道沿着河谷一侧的山坡蜿蜒了两天,越过了几条溪流,河水逐渐变浅,最终能够看得见河底的石头和游鱼。 在第三天午时,两侧的山坡上,出现了好几座石块堆砌的极高的碉楼。 二林部,到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阿囤赤尊 第一百七十二章阿囤赤尊 碉楼上的士兵见到队伍到来,立刻吹响了牛角号,紧跟着,山谷里响起了同样的号声,还有沉闷而奇特的鼓声。 队伍走进山谷,道路两边从帐篷里涌出了很多的牧民,全都跪伏在路边,双手向天。 不少小娃子也在其中,抬着头偷偷打量队伍,整个部落,也只有他们还敢抬着头。 经过这个部落,眼前出现了一个平原。 平原被巨大的山岭环绕,几条溪流从远处的高山上蜿蜒而来。 青草茂盛,牧人们驱赶着牛羊骡马,让它们在草原上饮食,嬉戏。 苏油指着片平原:“这里的草也不黄的!” 阿囤弥笑道:“这里比眉山还南边,就是地势高了一些,好在有大山遮挡寒气,因此草是不黄的。” 苏油看着绿油油的平原:“姐姐,你们的祖先可是挑了一处好地方啊。” 路边的人越来越多,又经过了两三个部落,一个巨大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座城。 说是城其实夸张了一些,不过已经是固定的居所,因为依坡而建,所以看起来颇为壮观。 墙壁全是用石块垒砌的,有些发白,房子是四方形,顶上没瓦顶,而是一个个平台,还可以用来当做晒台。 大聚居区周围,围绕着一圈阶梯状的矮墙,将整个居住区域包围了起来,关键位置同样建有碉楼,烽燧。 城的顶上,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矗立在那里,是鼓声和号角声的终点。 矮墙靠近谷口的地方,开着一道石门,一位身形健硕的老者,站在石头门下,衣着华丽,一脸络腮胡,身边簇拥着几个管事模样的汉子。 阿囤弥纵马上前,从马上扑进老者的怀里:“阿爸!想死我了!” “哎哟我的宝贝小心一点!”老者便是二林部大鬼主阿囤赤尊,赶紧伸手将女儿抱住:“回来了就好,我的孩子们可算是回来了!” 人群中还有一个小孩,五六岁年纪,用倔强和不服气的眼光搜寻着人群。 苏油扶范先生下了马,范先生便对那孩子招手:“元贞过来,你不是说老是念叨想见见大宋内地的小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吗?这回带了一个小哥哥来见你。” 见到范先生牵着苏油的手,小孩的表情便转为了妒忌,嚷嚷道:“这小破孩好弱!他肯定连弓都拉不开!” 喂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礼貌?!到底谁是小破孩?! 苏油都懒得搭理他,转头对范先生问道:“这小弟弟的名字,一定是先生取的吧?” 小孩子插嘴道:“你怎么知道?啊一定是先生路上告诉你了对不对?!” 苏油转头:“并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来自中国一本最古老的书籍,叫《易》,其中的第三卦,叫屯卦,是囤聚的意思,和你姓里的汉字一样。” 那小孩子脸上就泛起了一些害怕的神情:“你……你是大巫?” 苏油摇头道:“我不是大巫,但《易》的确是一本占卜变化之书,是大宋读书人必学的学问。” “‘屯’原指植物萌生与大地之上。这卦象,指出了发展的方向和策略——万物始生,充满艰难,然而只要顺时应运,必欣欣向荣。” “它的主卦是震卦,卦是坎卦。” “震卦的卦象是雷,一声春雷万物舒,代表新生。” “不过虽然预示着主方时运开始上升,但雷鸣以后,其实没有什么留下。因此它还代表主方的实力其实还很薄弱,这也是新生事物幼嫩的特点。” “而坎卦的卦象是雨,是水,水总是往下流,表示方开始转为衰落。” “但是方虽然有衰落的趋势,却依然强大。主之间配合好了,水就转成为主方兴盛的源泉,能给主方带来巨大的好处。如果配合不好,尚算强大的也会给住带来伤害。” “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雷雨交加,险象丛生。因此虽然有了兴盛的趋向,但还得小心谨慎。” “先人是这样解释这卦的,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你的名字,就来自卦辞前四字‘元亨利贞’的首尾。” “卦辞的意思是说:机遇已经来了,但是由于自身实力弱小,因此需要小心准确地判断形势。” “如果根据现在的情况,坚定信心,耐心发展,就会有好的结果。” “如果胡乱动作,那就会遭受大难,栽一个大跟头。因此要听从卦的指引。” “‘利建侯’,是指发展的终极目标——被天子分封。” 阿囤赤尊大惊道:“我的天神!这……这就跟亲身经历过一般!元贞的名字,竟然还有这么多内容在里边?!” “二十年前,二林部穷苦难当,是个人都敢来欺负我们。” “自从我在山里救下老范,我们的日子就变了。” “部族越来越繁荣昌盛,可老范……老范他却原来越老了——这就是你说的‘主之变’吧?” “元贞出身的时候,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妈妈生他的时候,也遇到了凶险。可老范说是好兆头,便用这个做了这孩子的名字。” “果然不久之后,朝廷封我们为羁縻州的敕命便到了!” “你们汉人的学问人,了不起!真真是了不起!你一定就是老范和阿弥常常说起的小油苏明润,对不对?” 苏油躬身拱手:“眉山苏油,拜见二林部大鬼主,皇宋抚远大将军。” 阿囤弥笑道:“元贞,要有礼貌,当好主人哦,这几天你要带着小油哥哥好好玩耍知道吗?” 这话一下将小孩从巨大的恐怖和震惊中惊醒过来:“我不和他玩!他好吓人!他是个精怪!他一定是个精怪!” 说完一溜烟跑了。 阿囤赤尊尴尬地挠着头:“呵呵,山野孩子,让大家见笑了。” 阿囤弥笑道:“阿爸,别堵在门口和大家说话啊。” 阿囤赤尊也醒悟过来:“啊对对对,赶紧进寨,我们到屋内叙话。” 沿着寨子的石板路一路上行,不一阵来到山顶的那座城堡院内。 一位美丽的妇人正在指挥着下人们烹羊宰牛,阿囤元贞牵着她的衣角跟着打转。 见到一行人过来,这娃立刻又躲到了妈妈的身后。 众人进入堂屋,宾主分列席地而坐。 范先生开始给大家介绍众人,陈慥摸着屁股下边皮张上的两个有着长长须毛的耳尖,低声问道:“明润,这是什么动物?” 苏油看了一眼:“这是猞猁。毛发浓密深厚,好皮子。” 陈慥又摸了摸苏油身下的:“你这个呢?” “不清楚,总之是花豹一类的吧。” 下人们奉上了乳茶,范先生说道:“大将军,这次我们终于打开了大理商道的局面,获利丰厚啊。” 阿囤弥笑道:“是啊,这次多亏了小油!” 说完叽叽呱呱将这趟行程讲了一遍。 范先生笑道:“加上这次带来的书籍,差不多就齐了。我的那份就不要了,大将军,我们把学校办起来吧。” 阿囤赤尊就说道:“老范你总是这样,阿烈也是你的学生,这事情交给他去办不就行了?他敢不尽心?” 范先生笑道:“我一个孤老头子,要那些东西真没用,这次商道真正打通,孩子们也大了,以后的事情啊,就交给他们去闯吧。我就安心在寨子里教书任课,莫非我还怕寨子不养我?” 阿囤赤尊就有些感慨:“老哥哥,我二林部……实在是亏负老哥哥太多。” 第一百七十三章 阿囤元贞 第一百七十三章阿囤元贞 范先生笑道:“大将军,这话可就见外了,阿烈,阿弥,元贞,我可是真心将他们当做自己孩子看待,二林部就是我的家,自己给自己家出点力,有什么亏负不亏负的?” “学校的事情,还是我来吧,阿烈接下来,有他的事情要做。” 阿囤赤尊喜道:“老哥哥,你终于同意了?” 范先生说道:“如今商路正式打通,二林部的货物运量将会大增。有些事情,该让阿烈去历练了。” 阿囤赤尊点了点头,不再提这茬,转头开始和石通敬起酒来。 到了这里,牛羊肉那就是管够了。 吃法非常简单,就是牛羊肉煮白水,然后用小刀子削着蘸雪盐蘸料吃。 苏油对这里的食材赞不绝口,抓着一只羊头剔肉,吃得满脸都是油。 阿囤弥坐在苏油的另一侧:“小油吃这个,尾巴肥。” 苏油摇头:“不要,我最怕肥了,羊脸才是最好吃的,全是贴骨肉。” 阿囤弥笑道:“你倒是个胆子大的!” 苏油看了看阿囤弥另一侧的阿囤元贞:“元贞……元贞?” 阿囤元贞吓了一跳,又看了看姐姐,这才安稳了一些:“干……干啥?” 嫉妒的情绪,那是对相差不远的人来说的,现在阿囤元贞明白自己和这大宋娃不在一个级别,嫉妒倒是不嫉妒了,反而有些又害怕又好奇。 苏油晃了晃手里的折刀:“元贞,我们换换刀用吧,羊头肉不太好剜,还是用鱼刀方便。” 阿囤元贞早就看着苏油手里边的小折刀流了半天口水,现在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姐姐和哥哥都有你那样的刀,不过他们都舍不得给我用。” 苏油将刀递给他:“这刀有些小,主要是怕你弄丢吧?要是弄丢了,估计你身边好多人得倒霉。” 阿囤元贞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样,将自己的刀和苏油交换:“也是哈,我的羊拐都弄丢好几副了。” 苏油笑道:“所以说嘛!最好再等几年,等你的东西不那么容易弄丢了,我送你一把。” 阿囤元贞开心坏了:“真的?!” 苏油说道:“当然是真的,不信你问姐姐,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对了,吃过饭,你教我刷马吧,这次我骑的大青马可好了,就是还不太会喂,刷马也不大行。” 阿囤元贞就夸口:“你骑那匹叫什么好马?吃过饭我带你去看看我的!” 苏油说道:“是吗?那你先教教我,这好马该怎么判定,我是一点不懂。阿弥姐姐,我们换个位置好不好?” 阿囤弥就扭头,看着苏油笑。 苏油就对阿囤弥挤眼睛,示意她配合。 阿囤弥虚啐了一口:“小滑头,先说好了,不准欺负我弟弟!不然看我收拾你!” 阿囤元贞在后边说道:“姐姐你说什么呐,我不会欺负他的!快快我们换!” 阿囤弥转身摸了摸阿囤元贞的脑袋,让出了位置:“你呀,怕是被小油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呢!” 吃过饭,两人便去寨子外看马。 一个仆人过来,对阿囤元贞行了一个躬身大礼,然后吹了一声响亮的唿哨,远处马群里便有五六匹骏马奔了过来。 当真神骏,滇马在苏油印象中都是矮小品种,而这几匹的高度都超过了五尺半。 苏油一见便说道:“好,果然漂亮!” 阿囤元贞说道:“你不是说不会看马吗?” 苏油倒是被石薇教过一些相马的要领,不过现在主要是哄小孩,便摇头道:“蜀地难得见到如此高大的马匹,一看就知道是好马了。” 阿囤元贞说道:“看马的好坏,要从头,耳,眼,毛,腿,身,骨,蹄好多方面来说,你挑一匹吧,我们边骑边讲。” 苏油便挑了一匹母马,阿囤元贞对马仆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方言,马仆便去搬来马具,开始装备。 阿囤元贞说道:“你这匹是很温顺的,看马首先要看脑袋,耳朵要紧小,眼神要明亮,寿骨要隆起,腮帮子要肉多,还有嘴巴要长。” 苏油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呢?” 阿囤元贞说道:“耳朵紧小不是真的小,而是马头大,显得耳朵小。眼神明亮,眼睛不留白,马就精神。寿骨隆起,鼻腔就大,能跑。腮帮子肉多,说明这马食欲好。嘴巴长,就能吃得多,身体好。” 苏油一转念,说得还真都有道理。 阿囤元贞笑道:“反正你看着马脑袋想一个剥了皮的兔子头,肌肉都能通过皮肤看到,样子都能合上,那马就差不到哪里去。” 苏油笑道:“元贞你可真厉害!懂得真多。” 阿囤元贞被夸得有些飘:“我骑马更厉害,走,我们去跑一圈。” 两人上马,一前一后小跑了起来。 阿囤元贞一路给苏油讲着马经,不一会就跑入了一个山谷。 苏油眼尖,之前前边山坡惊喜道:“元贞元贞,那里有棵核桃树!” 阿囤元贞笑道:“这山谷里还有栗子树,柿子树,你们汉人娃娃会爬树不?” 苏油得意洋洋:“怕是你爬不过我。” 阿囤元贞说道:“我不信,你这衣服就不是能爬树的衣服!” 苏油一看自己身上:“靠!明天借我一身!我爬给你看!” 这就没法了,只好分工合作,来到树下,阿囤元贞借着马鞍的高度上树打核桃,苏油溜下马来,割草编草篼。 “白露打核桃,秋分摘花椒”,现在正是好季节,不少核桃外皮都已经变黄,有的顶上还裂开了口子。 苏油捡起一个掉在地上的核桃,剥开表层,用石头敲碎一个:“哟,这不是山核桃啊!皮儿这么薄!” 阿囤元贞一边在树上仰着头拿杆子抽打,一边说道:“这是大理洱原的核桃树,是爷爷辛苦带回来的,结出来的核桃可好吃了。” 两人搜刮了一下午,这才将掉在地上的核桃搜捡了满满两草篼。 骑马回到寨子,一位内仆见到两人:“哎哟我的小少爷们呢!这是跑哪儿去了啊!晚饭都开席了!” 两人洗脸收拾回到大堂,阿囤赤尊一看他们的手:“又去爬树了!” 这个没法抵赖,核桃把两双小手染成了褐色,洗都洗不掉的。 范先生和陈慥不由得目瞪口呆,苏油会爬树摘核桃!从来不知道这娃还有这一面! 说好的士大夫呢?说好的大宋小神童呢?! 苏油只好呵呵赧笑:“我没爬,是元贞爬的,我就负责编草篼了。” 晚饭还是肉和乳茶,大家都好说,苏油开始有些受不了了,寻思着明天撺掇阿囤元贞去挖野菜。 吃过饭,让阿囤元贞找下人剥核桃,又找来了糯米,说是要做一道好糕点。 先将糯米用热水淘洗约一刻的功夫,捞起沥去水分,加盖捂了两刻钟后,摊开待用。这叫捂米。 然后将捂好的糯米,以油制过,用河砂旺火拌炒,炒至糯米熟透时,快铲起锅,用箩筛筛去砂子。 接着将炒制好的糯米磨成粉,过筛筛出细粉置于晾席上摊开自然吸水回潮发酵。 待到处理完毕,苏油说道:“好了,今天就这样了。” 阿囤元贞还等着吃呢,闻言都傻了:“糕点呢?说好的糕点呢?” 苏油说道:“好东西哪有这么容易得到?三天后才能接着做!范先生还叫我去他书房呢,走了。” 阿囤元贞一把拉住:“你这个骗子,我晚饭都没吃多少,就是为了等着吃你的糕点!” 苏油被缠不过,只好从书包里翻出一封油纸包裹的米花糖:“给你吃这个吧!元贞你明天叫人去挖些野菜蘑菇好不好,老吃肉我有点受不了。” 阿囤元贞咬了一口米花糖,顿时眉开眼笑:“好的!明天让人给哥哥挖野菜!” 第一百七十四章 范先生 第一百七十四章范先生 苏油来到范先生的书房,范先生正在收拾文稿。 见苏油到来,范先生笑道:“和元贞交上朋友了?” 苏油却一点笑不出来:“先生,午饭时听你的言语,是要终老此间了?” 范先生说道:“明润不必如此,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二林部有四时不败之花,八节长青之草,文华虽然粗直,但是人却是热情。依我看啊,比大族中勾心斗角好得许多。” 苏油问道:“先生就是出身大族吧?” 范先生点头:“算是吧,不过是庶子,三十多岁还未得功名。家中嫡房又不贤,处处逼煎,我就一时激愤,投身蛮荒了。” 苏油拱手道:“先生若不嫌弃,眉山可居。” 范先生摇头道:“罢了,我留在二林部,大鬼主也可安心。” 苏油还待再劝,范先生举手制止:“一生事业,都在此间,岂能废于半途?明润你就不用再劝了,我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 说完取出两个书箱:“这是我二十年间的笔记心得,中间搜集了西南夷和大理诸般道路、风俗、部落、以及百年来形势演化。” “好水川之败,实在是令人扼腕啊。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地理不明,料敌不清。” “当年王全斌在蜀宫搜集的云南图志,于今百年。要是西南有事,怕是不堪再用。你把这些拿走吧。” 苏油躬身道:“先生苦心孤诣,小子由衷敬佩。” 范先生说道:“我还是到了眉山才想明白,互利二字,方为经略西南之道,这还是受了你的启发。中午我和大将军打的哑谜,你可琢磨透了?” 苏油问道:“是阿囤烈哥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范先生点头:“对,说说看。” 苏油说道:“商道已通,接下来自然就是巩固,想来阿囤烈哥哥要做的,就是清剿商路上的盗匪吧。” 范先生微笑道:“当真是聪明。说说看,要是你,当如何行事?” 苏油说道:“二林部周围势力,我不太清楚,想来有范先生主政,已经是谋定而后动,加上二林部兵卒悍勇,武力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只想问一点,要是清剿的话,进军线路如何?” 范先生说道:“二林部在北,自然是由北向南,步步推进,直至建昌府。如此粮草,进退,都宽绰裕如。” 苏油拱手道:“信息太少,难以定断,不过以我所知来看,先生,我建议相反。” 范先生“哦?”了一声:“如何相反?” 苏油说道:“先生怕是已经思虑这个问题很久了,因此陷入了定势。其实我们这次从大理过来,结识了高相爷和小衙内,情形又当有变。” “如果由北向南,会有一个问题——盗匪们或许会被我们赶入大理。待我们回军,他们又回来死灰复燃,这个问题怎么解决?难道二林部还敢驱兵入大理不成?” “自古以来,官匪勾结,养寇自重也不少见,设或途中盗匪与建昌府守军有关,到时候反说二林部挑起边衅,以大宋朝堂诸公的德性,会如何处置?” 范先生不由得开始拿手指轻敲桌面,思索起来。 苏油继续说道:“如今小高相公已经入宋,我建议是按兵不动,再忍耐数月。” “然后和小高相公言明我们所图,让他前往建昌府,领军从南向北进剿,至少做到严防死守。” “小高相公刚在文事上立下功劳,接着又可以在武事上再立功勋,想来没有不乐意的。” “如此不管建昌府守军有没有勾结盗匪,剿匪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没有勾结,他们那就正好在小高相公指挥下立功;有勾结,那也只能舍卒保车。” “这样两军夹击,盗匪将无路可逃,此乃斩草除根之计。” “之后再与建昌府修补关系,将商道上的红利,也分润他们一些。这样我们占了理,增加了战力,清理了商道;建昌府分了好处,获取了战功;小高相公在国内继续提升威望;各得所欲,岂不是好?” 范先生说道:“就是圈子绕得有些大了。” 苏油笑道:“麻烦虽然麻烦一些,不过胜在一劳永逸,也难生变故。” “如果先生同意此策,那待小高相公出使回途,经过四川时,我去说服他!” 范先生一拍大腿:“好!狮子搏兔,也当尽全力,能得到更多的力量相助,那自然更加稳妥!” 定好策略,便又转入内政,说起了接下来帮助二林部的事情。 在走出书房大门之前,苏油再次转身:“先生,你能告诉苏油你的籍贯族望吗?或者你的真名?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泯没于青史,不留下姓名。” 范先生微微一笑:“明润,你这想法,功利了。” 苏油无奈,只好深深一躬,转身离开。 次日清晨,阿囤烈领着石通去探查铜矿铁矿,阿囤弥,李拴住领着土兵们大搞建设。 安宁河谷的风力极大,苏油还是进入河谷之后,才想起来这里是四川的一个大风区,因此完全没有必要使用水力,图纸改版,在船上画风车,做模型。 中国老早以前便有了立式水磨,风磨其实就是立式水磨稍微改改就成。 经过一年来的回忆和试验计算,苏油已经在等距螺旋线的基础上,将渐开螺旋线的公式搞了出来。 有了这个,可以推导出了渐开线齿轮的解析公式,从理论上在大宋实现渐开线齿廓啮合传动。 这种齿轮有三大特点:传动比恒定不变;中心距变动不影响传动比;啮合线是过节点的直线。 别小看这三点,在机械运动中,第一点可以保持恒速,第二点容纳误差,第三点减少摩擦和振动。 如今的大宋,能看懂公式的只有他一个,土地庙里的娃子们都还在玩圆和直线,刚刚接触三角函数,正在建立三角函数表而已。 不过苏油对大宋钦天监那帮子家伙非常有信心,他们能搞出水力钟表,能算出天球半径,能算出地球到天体的理论距离并且发现了和实际观测的误差。 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个误差其实是理论计算和实际观测的不同造成的。 理论计算是将地球视为一个点,即地心,然后计算到星体间的距离。 实际观测是从地面到星体的距离。 换句话说,这帮妖孽,实际上已经算出了地球的半径!这个误差,其实就是地球的半径! 因此苏油相信,只要给幕布捅出一个小洞,聪明的宋朝人自会将这个小洞越撕越大,最后完全露出光明,理解这些可能比他预计的还要快。 数学,是唯物辩证思维的基础和证明之道,大宋的问题是,人才有,还很精,但是太少。 他的任务,是简化表述方式,利于理解和传播,扩大这帮子的人群,然后人家,可能也就用不着他了。 群体形成之后,才有纠偏的力量。 至于是不是一定由自己完成,真的不重要。 和理想中的齿轮相比,现在二林部风车所用的齿轮,那叫一个简单粗暴,比可龙里实验室的还要粗暴。 这还是西周时期指南车上的那种,就是两个大圆轮,量好角度开孔钉入木棒,让木棒和木棒相互咬合推动而已。 二林部的工匠们开心得直点头,这个我们看得明白做得出来! 唯一称得上比较先进的东西,就是传动轴用了眉山带过来的陶瓷滚子轴承。 风车还是四叶,帆布可以卷裹,以调整受风面的大小,结合风力调节转速。 加上石磨,风排,或者杠杆铁锤,可以得到磨坊,大型鼓风机,锻机。 可以分别用于粮食加工,矿料粉碎,冶炼,以及锻造。 苏油当然犯不着亲自参与建设,将图纸和可拆解模型丢给李拴住,自己拉上阿囤元贞,骑上马去矿上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宝贵的炉渣 第一百七十五章宝贵的炉渣 二林部很奢侈,冶炼用的是松炭。 松炭温度差一点,耗费也多,但是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含硫很少,得到的铁料品质非常高。 石通见到苏油就开始比划:“这个炉是上次二老来的时候建的,现在只需要加上风排鼓风,产量还能上去!” 苏油对这个不太关心:“矿坑在哪里?” 石通也上了马:“谷里,跟我来。” 转过一道山谷,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山体。 山体上没草,只有无数的坑洞和蚂蚁一般的人群。 这些人衣裳褴褛,背上背着一个大筐,筐带子勒在额头上,将一筐筐矿石背下山来,卸到马背两侧的箩筐里。 不少二林部的战士,手持皮鞭,钢刀,在山上巡视。 见苏油面有不忍之色,阿囤元贞低声说道:“他们是邛部川人,还有周围几个曾经反叛的部落。” 苏油点点头:“总要给人一点希望,要不然……算了不说这个,我们看看开采去。” 山体上随处可以见到露出的矿头,山下还有一片片不长草的黑土。 不少坑洞已经挖得很深,然后被水淹了,奴隶们只有换地方重新挖坑。 看了一圈,苏油对如今的开采方式已经大致有了谱,拨转马头回到冶炉边上。 这一炉铁料三天前开烧的,现在开始出炉。 除了底部蜂窝状的钢铁,上层还有大量的炉渣。 铁料被送去重新熔锻,炉渣倒到了山后一个料场。 苏油让石通用带来的石墨坩埚溶了一些铁料,然后铸造出一柄短剑。 用眉山铁砂炼出的短剑与之比较硬度,结果发现,二林部的铁料,除了最底部出来的那一些,其余脆得一塌糊涂,比玻璃好点也不多,完全不堪使用。 石通顿时大为失望:“怎……怎么是这样?!” 阿囤元贞说道:“阿爸早就告诉过两位石家爷爷,我们二林部的铁料就是这样了,炼出来的东西只有最下面一点可用,因此还得从外面买刀剑。不过我们的铜料很好的!” 苏油却心中一动,赶紧跑回炼炉,趴到炉渣上翻找起来。 石通和阿囤元贞赶紧跟上,却见苏油从炉渣中翻出来一块黑褐色石头一样的东西,上边还有很多细小的蜂窝状孔洞。 然后就看到苏油抱着那块石头狂笑:“哈?哈哈哈哈……真是见了鬼了……” 石通吓着了,摇着苏油的小身板:“哎哟师父撞邪了!师父你醒醒!你醒醒?!” 苏油一下子醒悟过来:“别摇别摇!你赶紧放手……哈哈哈哈……大石头我们找到宝贝了,元贞我们找到宝贝了!大宝贝啊……” 这里根本就是不是一个铁矿!而是一个富铁锰矿!二林部的冶炼方法,与后世的火法富集炼法极为相似,机缘巧合得到的钢铁叫锰铁,因为含锰量过于低下,导致金属脆性太大,和眉山铁砂料没法比。 剩下的锰哪里去了?就在炉渣里边,这个炉渣叫富锰渣! 后世眉山几条县间公路,使用寿命比其它公路短得多,就是因为路上全跑着几十吨大货车,不停地往外捣腾这些玩意儿——铅锌矿,富锰渣。 苏油负责的行政村,经常参与保护公路抓沿途超载,没少见过这些东西。 二林部自炼得到的东西现在当然没有什么用途。只有最先还原出的那一丁点铁料,可以用来打造铁器。 可钢铁中的含锰量一旦超过百分之十三,那就叫高锰钢了,它最厉害之处就是耐磨性和硬度绝佳,同时钢材还能保持着弹性和韧性。 这个特性之所以厉害,是因为它解决了碳钢的一个巨大问题——硬度越高越脆,弹性越高越软。 加上它可以帮助脱硫脱氧,改善含硫钢材的性能,减少气泡产生,因此高锰钢通常可以采用翻砂铸造。 同时,如果将它加热到淡橙色时,又可以变得十分柔软,很容易进行各种加工。 唯一的缺陷,就是回炉重熔后会影响品质。 苏油对阿囤元贞说道:“元贞,让人将这些东西全部拉到风车磨坊那里去,让你姐姐准备大理铁料,石棉内衬;大石头你找点煤炭炼焦,我们熔一炉试试,看看是不是我说的那宝贝!走,回去找大将军和范先生细说!” 阿囤赤尊和范先生一听也是大惊,后山矿坑里不堪使用的铁料,竟然是宝贝? 几十年下来,好铁没得到多少,那种炉渣可是堆积成山啊! 好钢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在如此巨大的诱惑之下,范先生当机决断,所有工匠全部投入到一个风车磨坊,三班轮倒,力争快速将风磨建造起来。 石通和苏油,则投身到了坩埚冶炼小炉的建造中去,还要用水玻璃铸砂箱,封到气室中进行硬化。 之后就是碎料,混熔,几次尝试之后,苏油得到了一种金属。 这个东西可以通过肉眼来分辨,断面光亮如镜,叫做镜铁。 这东西含锰量百分之十五到三十左右,得到了这个,苏油几乎可以断定,二林部这个矿,就是一个妥妥的锰矿! 有了镜铁,理论上就有了钢铁工业的基础。这可是是调整铁水中含锰量,脱硫脱氧的重要原材料。 有了它,对铁矿石的要求就可以降低很多,这对矿石品位不高的大宋来说,就更加重要了。 所谓“无锰不成钢”,指的就是这个。 当然,靠小小一处羁縻州锰矿就想让大宋钢铁胜过大理西夏日本,那无疑是痴人做梦。 不过石家作坊完全可以研究矿脉特征,进行矿石采样,先期试验,确定矿石金属含量,敲定工艺流程,改善工艺配方,获取宝贵的经验,进行技术积累。 顺便提升一下作坊铁器的品质,这是没有问题的。 三天之后坩埚熔炉设备建成,所有人立刻投入熔炼试验当中。 李拴住和石通负责熔炼,苏油负责试验统计和计算。 试验材料包括大理铁,回炉料,熔炉底部炼得的低锰钢,以及镜铁,富锰渣。 不少材料中还有大量杂质,不过可以通过原材料重量,成品重量,各材料的配比,带入自己已知的镜铁锰含量和富锰渣锰含量的上下限,列出一系列方程组,得出大致的配方比例范围。 …… 熔炉很小,一次只能熔十来斤材料,可以同时熔四锅,纯试验设备。 炉火不断,一锅锅不同配比的钢水出炉,试验数据越来越接近理想。 石通已经两夜不眠不休,可是一点倦意都没有,眼神越来越明亮,都是兴奋的神情。 砂模造得非常简单,就是一排排浅沟槽,都是长刀条的形状,尾部细沟相通。 新的一锅钢水又熔成了,石通夹出小坩埚,将钢水浇到烘炉中的砂模上。 之后将铸件取出来,剁掉尾部连接处,趁还刀条还处于红软状态,送入卷板机走两个来回,手工在铁砧上微调矫直后,直接水淬。 二林部没法酸洗,石通拿铁锤敲掉氧化层,然后用短刀狠狠剁了下去。 “当”的一声,火星溅出,这次的刀条,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芒口。 石通一下子软倒在地:“师父……成了,真的成了……” 苏油和拴住都一脸的淡然,因为俩娃早已经被试验数据折磨得麻木了。 这还是苏油知道高锰钢配比,而且锰钢自身容差性也高的情况下,才能如此之快地搞出来,就这样,实验数据也记录了满满两大本! 第一百七十六章 陈希亮 第一百七十六章陈希亮 苏油用鹅毛笔在试验笔记上添上最后一个数字,合上本子:“那就这样,刀条做出来了,后边就是看工匠手艺,大石头你先去休息,休息好了弄几把成品出来。哎哟糟糕!我的糯米粉……” 急急忙忙跑回城堡,刚进门就被阿囤赤尊拎着脖领提到了范先生书房。 阿囤赤尊将他放下:“老范,这娃进门先往厨房跑,怕是饿了吧?” 范先生说道:“明润,事情成了?” 苏油说道:“算是初成了,工艺定型,配方的思路也已经确定下来,剩下的就是细调。那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所以我让大石头睡觉去了,他可是整整两天没合眼。” 阿囤赤尊满脸焦急,张了几次嘴,不过让石通别去睡这种话,又实在说不出口。 苏油笑道:“大将军,也不急在一时,等大石头睡醒,你们可以商量价格了。我那糯米粉都潮了一周,再不做……” 阿囤赤尊气得直跺脚:“这是什么话!什么时候不能吃!小油,那钢,那钢真的不错?” 苏油想了一下:“嗯,论钢质,比你的那柄短刀还要好,而且这种钢,可以打造长兵。” 陈慥和巢谷正扛着一头花豹路过门口,一听又掉头回来:“明润,钢炼成了?” 苏油笑着点头:“成了!” “那赶紧把我的剑赔我!”陈慥对成功好像一点都没有怀疑过。 苏油都傻了:“你这么无耻,陈太守知道吗?” 陈慥的父亲就是陈希亮,现在的滑州知州,眉山青神出去的名臣。 不是一般的牛人,苏油觉得他甚至比包公还要牛。 老头小时候也是个孤儿,但是非常好学,到了十六岁那年将要从师,他兄长想为难他一下,便让他去收家里放出去的三十多万息钱,收回来才能去读书。 老头当时便将欠钱的人都召集起来,当着他们的面,一把火将那些借据给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拍拍手读书去了。 等他学成后,还把兄长的两个儿子也拐上了进学之路,自己充当他们的老师,然后叔侄三人一起进京,一起考中了天圣八年的进士。 很难吗?没觉得啊?可能……看对什么人吧? 初入官场,便在长沙县任上遇到有个叫海印国师的和尚,仗着自己常常出入皇后家,结交了一些权贵,便强行霸占当地百姓的土地,愣是无人敢正眼看他。 老头到任后接手此事,直接将那和尚收捕定罪,不但震惊全县的人,甚至震惊了朝堂,很快便升任殿中丞,接着做了开封府司录司事。 正好外戚沈元吉偷盗杀人。这回就连官家都亲自跟他下软话:“知道爱卿你疾恶如仇,但是沈家毕竟是皇后娘家,麻烦你给点面子行不行?” 这个嘛……当然不行,老头哪里会管这些,抓人,审问! 结果这沈元吉平日里穷凶极恶,其实是个怂包,遇到比他更横的,愣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跤,摔死了。 沈家肯定要诉告老陈,皇帝便下令弹劾老陈以及几位办事的官吏。 老陈说这件事情只跟我一个人有关。把罪过都归在自己身上,因此犯罪而罢官。 皇祐元年,皇帝又让他提举河北,知滑州,在任时都转运史魏瓘控告他擅自增减物价。 不久魏瓘被任命为龙图阁学士,主管开封政事。 然而老陈也没管什么前上司新大佬,直接上书朝廷。 姓魏的不是说我不对吗?来来来,请朝廷同意我们当着皇帝辩论一把。 结果朝堂上一番对答下来,事情来了个大翻盘。皇帝认为老陈才是政治正确,直接罢免了魏瓘的官职。 然后皇帝说老陈你是真不错,我很喜欢,要不这个龙图阁学士,你来? 结果老头毫不买账,官家你别瞎搞,我与转运使不和,光这一条也不能说我没一点过错。 然后一甩袖子,继续回他的滑州旧任上去了。 正赶上黄河涨洪水,眼看着快要决口,老头叫上治河使与禁军一起防守堤坝。自己直接住到快要决口那地儿的屋子里。 官吏百姓哭着喊着轮番去劝谏他离开,他坚决躺在那儿不动,直到洪水退去。 这等大牛人加大横人加天选鸿运之人,苏油除了服气还是服气,鄙视地看着陈慥:“你说说,你有哪一点像你爹?” 陈慥大为不服:“我父亲才烧了三百贯借据,我却将价值一千五百贯的宝剑送人,我哪点就不如他了?” 苏油哭笑不得,都懒得吐槽了——我是让你跟你爹比败家的本事儿吗我? 一通搅闹之后,反正石通已经睡了,成品还是见不到,阿囤赤尊和范先生也只得放苏油去弄他的东西。 米粉摊了六天,已经吸足了潮气,手一捏,粉子便能成团且不散垮,这种米粉叫回粉。 指挥着部落的膳食奴仆操作,砂糖加水,放入锅里溶化煮沸后,以蛋清提纯,除去杂质、糖泡,再饴糖继续熬制,之后取出过滤,经搅拌冷却,重新出现结晶,这叫翻砂。 这时候加入芝麻油继续搅拌,糖砂越翻越多,糖油充分混合,置于案板上冷却后,用擀筒擀散成细糖粉,过筛后得到糖霜。 二林部没有玫瑰渍糖,苏油便用了些蜂蜜。 将回粉与糖霜蜂蜜充分揉合后,用擀筒碾细。然后,分层装盆。 先以六分之一装底、再以三分之二拌合浆桃仁放中层,剩下的再装第三层。每一层都要使用铜盘走平捶紧。 接下来就是炖糕了,将装好盆的糕坯置于热水锅里搭气片刻,然后起锅静置回潮。 吃过晚饭,苏油开始雷打不动地看书。 次日起来,昨天做得的米糕糕质已经绵软紧密,苏油便让奴仆切片,给大家端了上来:“庆祝我们炼钢成功,这个桃片糕,第一份该给大石头!” 石通赧笑道:“哎哟师父你可别说笑了,要没有你在,怕是无人能辨识那玩意儿能改钢性。” 阿囤赤尊连连点头:“正是!我们守着这个矿炼了这么久,得到的都是不堪用脆铁,哪里知道这东西能将大理铁变成好钢!” 桃片糕粉质细润,片薄绵软,颜色色洁白,口味香甜,桃仁的味道时分浓郁,也是大受好评。 吃过饭,众人便去工坊看打刀。 石家的敷土是独门配方,这个连苏油都不得而知,刀条打出刃口,调上敷土裹上去,用竹篾圈去刃口的泥,还要用铁笔修饰纹路,烘干后入火烧红,然后淬火。 待得重新将刀条取出来,陈慥惊得大呼小叫:“弯了弯了!” 果然弯了,原本笔直的刀条向上弯出了一个自然的弧度。 第一百七十七章 长刀 第一百七十七章长刀 接下来就是打磨,高级刀具的磨工堪称一门艺术,光磨石都分无数种,上等青浆石,一块价值好几贯,为期更是长达三个月,那真是慢工出细活。 二林部只有从眉山运过来的砂轮机砂带机,因此只能生产实用型刀具。 不过今日是测试钢质,倒也无需太过讲究。 很快,一柄朴实无华的麻栎木柄长刀做好了。 这刀远非如今诸国的三四尺细刀可比,长竟五尺,刀长三尺八寸、柄留一尺二寸,兼集中了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既能当枪使,又能当刀用。 阿囤赤尊看得心痒难耐:“这是双手刀!我来!” 石通竖起了六条湿草席,阿囤赤尊拿长刀比划了两下,猛然暴起,“嗨!”地一声大呼,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利用腰背力量将长刀挥出。 雪练一般的刀光闪过,六条一排的草席从右上到左下,被斜切成六段,只如摧枯拉朽一般。 “好功夫!”“好器械!” 陈慥和巢谷都是行家,顿时大声喝起采来。 接下来,试湿粗草绳,捅多层牛皮,大家玩得兴起,阿囤赤尊直接在大树杈子上用绳子挂起半头牛,众人轮番上去劈砍。 今晚的厨子省事儿了。 直到半头牛被大卸八块后,阿囤赤尊拿丝帕擦干净刀身,检查刃口。 云雾般美丽的烧刃纹下,刃口侧边寒光闪闪,正面看不到一丝亮点亮线,说明大家狂砍一番之后,刀刃丝毫无损。 苏油也很服气,这保持性绝了。 高锰钢材料硬度五十五到六十,但到底是就上还是就下,那得看刀匠后期热处理的水平。 石家的炼刀技艺,当属大宋第一流。 第一流的材料,遇到第一流的手艺,苏油估计这刀刃口的硬度,当在六十以上。 阿囤弥问道:“这刀到底是什么款式啊?你们谁见过?” 苏油说道:“这是根据钢质临时设计的,以双手为主。刀身修长秀挺,就跟禾苗一样,没名字,干脆就叫它苗刀吧。” 陈慥眼热坏了:“明润,这个,就赔这个就行……” 看在这娃一路保护自己,加上西寺塔上那装逼宝剑鬼使神差地救了大家的份上,苏油一咬牙一跺脚:“成本价,一千贯!” 陈慥本来就是不差钱的主,今趟大理之行更是捞肥了的,哪里还在乎这个:“我出三千贯!给我两把!我送一把与元修!” “啊?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巢谷是农家子弟出身,这趟大理下来,也算是跑步进了小康,不过可还是没有陈败家子这种一掷千金的豪气。 “成交!”陈大羊牯如此大方,苏油反而不好意思把人家坑得太狠了:“先弄个简装玩着,等回了眉山,再让大石头给你们精磨,两套剑装就包在我身上。” 成本高真不是瞎说,主要贵在材料。这东西用的大理铁,二林锰,除了价格本身,工序比普通冶炼复杂很多,一锅钢水的人工,是普通方法的好几倍。 只凭二林部的工艺水准,拿到大宋去,这东西也卖不上好价钱。 所以就该谈生意了,如果只进锰料,用眉山铁造锰钢,品质肯定比大理铁要降一个档次。 因此两家商定,石家在这里也开一个铁坊,二林部负责购进铁料,石家负责炼锰造刀。 所得成品,最好的那一小部分归石家,作为普通商品送去眉山,然后精加工,搞成大理宝剑这样的高端奢侈品在大宋销售。 这个是暴利,作为回报,剩下的那大部分普品,归二林部,除了售卖,主要用于充实自己的武力。 接下来由苏油去小高相公那里刷脸,作为投资商,在安宁河口地区探寻煤铁矿,争取共同生产,降低成本。 建昌府由小高相公去搞定,周边部落由二林部去搞定,此举能增加大理钢铁产量,相信小高相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到了晚间,范先生和苏油坐在书房里,推演事情发展的后果。 首先要真有煤铁,这个苏油极有信心,后世攀枝花多是露天矿,而且储量极为丰富,找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找到之后,大理会不会翻脸? 有苏油和小高相公的交情,有二林部在北边的威慑,更重要的,有重大的共同利益,应该不会。 第三条,二林部会不会和大理勾结? 首先二林部是大宋的羁縻州,如果和大理勾结,那就是叛国,侬智高的下场不远。其次有范先生对阿囤赤尊数十年的引导,有苏油对阿囤弥的影响,同样更重要的,经济关系已经让二林部和眉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夷人又不是傻子,会放着如此大利不要。 分析了一晚,范先生对苏油说道:“此事大可为,同样也是诸方得利,顺水推舟,无需费力而见功极著,是为上计。” 苏油点头:“就是今后产量起来后,要让二林部多将刀剑卖到大宋,就算是普品,也比军中那些刀剑好很多吧?” 范先生笑道:“你想多了,刀剑卖给大理能卖多少钱?卖给周边部族能卖多少钱?卖到大宋,又是多少钱?” 苏油一拍脑门:“嗨!真是昏了头,忘了大宋才是最大的需求方!不行看来是该去睡觉了。” 接下来几天,二林部的匠人学会了风车,开始寻找地势到处修建。 石通领着拴住连浇铸带打造,又搞出了一批刀剑,二林部的贵人,军事首领,还有陈慥巢谷,都得到了一把。 就连阿囤元贞和苏油,一人也搞了一把短小些的,阿囤元贞兴奋坏了,天天拉着苏油去对着满山满谷的蘑菇耀武扬威。 真是满山满谷的蘑菇,当地人目前只敢吃鸡枞,对于其余如牛肝,羊肚之类的品种敬而远之。 因为那些蘑菇处理不好会中毒,同时光鸡枞都吃不完,没必要吃那些。 苏油不怕,二林部的人觉得不好吃,那是因为菜里油少,换个做法,那就是苏油心目中的天下第一美味。 油焖,红烧,汤锅……苏油都美坏了,觉得二林部实在是老天爷偏心到没边的孩子。 看过铜矿和冶坑,苏油一行人本来就该踏上回眉山的道路。 但是阿囤赤尊不放人,山谷草原上马上要过大节日,无论如何要将苏油一行留下,过完节日再走。 节日名字叫“库斯”,就是新年的意思,选在庄稼收割完毕后的日子,大庆三日。 落兰,勿邓,风麻,风琶,巴翠……周边大小部落,都赶着牛羊骡马来到了二林部山下那个大草原上,最远的华竹部,甚至来自鄯阐府西边不远。 有时候苏油都在想,二林部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存在。 大理和大宋边界有些模糊,两者之间充斥着大量的西南夷人部落。 这些部落有时倒向大宋,有时倒向大理,更多的时候,是双方都懒得管理他们,任由其自生自灭。 当政诸公似乎从来就没有将眼光放到这上面来过,不知道防范于未然,他们似乎不知道,在这样环境中挣扎出来的狼王,一旦统领了族群,会是怎样的存在。 或者他们也是各自有一本烂账,焦头烂额鞭长莫及。 草原上部落代表越来越多,夜里都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还能听见通宵达旦的欢歌。 阿囤赤尊领着阿囤烈和阿囤弥,有时还要叫上元贞,在各个部落大帐中穿梭,那样子还真如同后世大佬参加代表大会各分组讨论的情形。 争取绝大多数支持,先期就大会议题达成共识,阿囤赤尊这手早就玩得溜熟。 ps:推荐一本书《帝国之殖民争霸》,中世纪外国历史小说,成为15世纪的葡萄牙国王,开拓新大陆,称霸地中海。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巫 第一百七十八章大巫 然而同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和矛盾,不少部落就私下给阿囤赤尊透露出消息,大巫这次要来。 大巫本来是定居在二林部,后来部落有了发展,他却移居到了沙麻部。 这是一个严重的信号,沙麻部就是扼控宜州上游金沙江段的那个部落,在二林部东边。 眉山商业没有大兴前,那里是大理与西南交通的重要关口,沙麻部也因此成为宜州以上西南蛮中最为强大的部落。 二林部的船,屡次遭到过骚扰,因此阿囤弥才对船上的弩炮如此重视。 大巫代表着宗教力量,大巫的迁走,代表着对二林部的崛起不予认同。 大会的第三天,牧民们还在草原上抓紧最后的时间,交换牛马,食盐,茶叶,一派热闹和睦的景象。 山谷外却来了一支队伍,为首的是一个很老的老人。 老人穿着破旧的麻衫,身上,手腕上挂着不知什么骨头串成的链子,赤足草鞋,看起来就像一个叫花子一样。 连坐骑都不是马,而是一头一般的骡子。最神奇的,是骡子的屁股上,还蹲着一只小小的白猿。 他身边一个中年人却完全是另一幅派头,浓黑的裘帽,皮袍,腰上是镶嵌银牌的皮带,还有一把银皮包鞘的腰刀,坐下马匹也非常神骏。 一骡一马的身后,还跟着一队武士。 那中年人皱着眉头看着草原上热闹非凡的场景,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大巫,这情形,和估计的不一样啊……” 那大巫点头道:“都是被贪婪的气息吸引而来的人。这股气息,已经笼罩了这片土地。沙麻辟支,看看吧,他们眼里全是赤裸裸的利欲。二林部为了利欲,破毁了森林,挖开了山体,掏走了大山的灵魂,他们最终会受到神灵的惩罚。” 沙麻辟支点头哈腰:“是啊大巫,因此你要阻止他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大巫在牧民中的号召力毋庸置疑,沿途的牧民见到,都行的五体投地之礼,连骡子走过的草地,都有人抢着上去亲吻。 草原中部是鬼主大帐,大会期间二林部的行政中心。今天,二林部的部落联盟会在这里商讨新的盟约。 听闻大巫到来,阿囤赤尊连忙引着诸多部落首领出来迎接:“哈哈哈哈大巫回来了,二林部欢迎之至啊。自从你三年前去了沙麻部供养,我们是日日思念。哎呀这不是沙麻部的辟支老弟吗?可是越发的壮实了!不愧是我们山林里最强壮的云豹!” 沙麻辟支冷笑道:“云豹的食物可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山里多了一群红豺。” 红豺是一种猥琐的生物,只会偷偷摸摸从猎物背后攻击,遇到强大的对手,豺王会做出判断,一旦确定捞不到好处,立刻带着队伍闻风远遁。 在苏油看来,这是一种绝佳的智慧型生存方式,但是在夷人这里,被人形容成红豺,那是绝大的侮辱。 果然,就见二林部阿囤烈以下,人人面带怒色,阿囤烈直接将手放到了苗刀刀柄上:“沙麻部的大鬼主,你是来挑战我二林部尊严的吗?!” 沙麻辟支冷笑道:“难道二林部改选了?阿烈,你现在有资格和我说话?” 阿囤赤尊连忙制止了众人,转身说道:“阿烈,给辟支老弟道歉!” 阿囤烈恨得牙痒痒,但是父命难违,只好躬身对沙麻辟支行了个礼。 阿囤赤尊这才转颜对沙麻辟支笑道:“老弟刚刚的比喻不恰当,二林部和沙麻部,历来两不相犯。沙麻部的货物,主要来自宜州,泸州。可我们二林部,货物主要来自眉州。因此不存在谁夺谁食物的问题。” 沙麻辟支问道:“你们的大船,难道没有经过我们沙麻部的领地?听说你们还在泸州停着三艘大船,这生意是越做越大啊!怎么我的人上船收取行费,却被一再阻挠,在这段江面上行船,经过我们同意了吗?” 阿囤赤尊笑道:“老弟这话就有些好笑了。要是道路经过沙麻部,那没说的,该交的我们肯定交,因为路是你们修的嘛。可大河是上天神灵的安排,天地开辟以来就在流淌,神灵可没有说过,他创造的河流,他的子民们谁能走,谁不能走。大巫,你说是不是?” 大巫眼皮都不抬:“赤尊,我们真的要站在大帐门口说话?” 阿囤赤尊说道:“怠慢了怠慢了,和辟支老弟多年不见,一叙起旧来就忘了礼数,赶紧进账,我们好好聊聊,两位都是我们的贵宾啊。” 说完让到了一边,大巫当先走了进去。 阿囤赤尊对范先生使了个眼色,范先生便落在了后边,对阿囤弥低声说道:“大巫前来,卫兵不敢吹牛角号示警,阿弥你赶紧去告诉守住几处要冲的队伍,就说大巫已经到了二林部,再有打着大巫旗号过来的队伍,一律不予放行!” “对了,还要放出斥候,警戒周边。说法嘛……嗯,是怕有人冒充大巫的队伍,对大巫不利!” 苏油在阿囤弥身边,闻言立刻说道:“草原上也要安插人手,这些人里边,难保没有想对二林部不利的人。还有,赶紧把元贞找到,送去城堡看护起来,小心被人要挟。” 阿囤弥和范先生都猛然一惊,最后这点,他们都没有想到。 阿囤弥说道:“那我去了,范先生,小油,大巫威望崇高,能言善辩,沙麻部势力强横,拜托你们进去,帮帮我父亲。” 范先生说道:“阿弥放心,快去安排吧。” 阿囤弥匆匆去了,范先生这才对苏油说道:“明润,此番我不好出面,就靠你了。” 苏油“啊”了一声:“为什么?” 范先生叹了一口气:“二十年前,我这条命,还是大巫救的。与其会上被别人抓住这点来攻击,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参与。走吧,进去再说!” 你倒还真信得过我! 两人随即进入了大帐,坐到了本来参加观礼的陈慥石通他们那里。 待到大家坐好,阿囤赤尊说道:“今年是个好年成,二林部在南边河谷的稻子,获得了丰收,叫大家来一是庆祝,感谢神灵上苍的恩赐;二是利用这个机会,重申盟约,今后大家交情更厚。” “正好两位难得的贵宾,大巫和沙麻部大鬼主,也来了我们二林部,这就是双喜临门,来,我们先敬大巫和辟支老弟一杯。” 众人都举起了杯子,大巫却一动不动:“部落的联盟大事,什么时候也有汉人参与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就听一个童声朗朗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参与?” 大巫抬起眼皮:“小孩?汉人?哈,没想到千年来第一个在联盟大会上说话的汉人,竟然是一个小孩。” 苏油拱手道:“眉山苏油,见过大巫。” 阿囤赤尊招呼众人先放下杯子,对大巫说道:“大巫,这孩子可不一般,从元贞的名字,就剖析出了二林部过去二十年的历程。在大理国揭破童谣,解开了上天对大理人的警示,抓住了广源州首领侬智高。” 前边还罢了,侬智高在西南诸蛮之中,算是头等厉害人物,那是人的名树的影,大帐中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了。 大巫将手举起来,大帐一下鸦雀无声。 “那你说说,你们汉人为什么能参与?” 苏油躬身道:“启禀大巫,二林部早在五年前,便归附了大宋,乃大宋边州之一。朝廷授予大鬼主抚远大将军之职,其子阿囤烈,乃大宋归德将军,女阿囤弥,乃大宋在藜将军。这些皆有印绶券书为证。因此如今的部落结盟,已经是大宋的地方政事,我宋人为何不能参与?” 第一百七十九章 雄辩 第一百七十九章雄辩 这事情帐内所有人尽皆知晓,然而如今,却是第一次有宋人来宣告主权,不由得都是大哗。 苏油又对周围的人拱手施了一圈礼,示意众人安静:“既然此地已是宋地,那列位均是宋人。既然是宋人,那我们之间就并无区别,为何不能作为观礼之宾?” 这说法让大帐内绝大多数人都感到非常满意,很多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孩子说得对哟,老子们如今可是宋人啊! 大宋的繁华,富足,宋人生活尤其是巴蜀宋人生活的闲适程度,对西南夷来说还是非常向往的,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们,你们也是宋人,多数人的反应竟然是——我骄傲啊…… 大巫看着人群的反应,不由得倍感失望:“二十年前,我救了一个宋人,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帐内又是“哄”的一声,大家都知道,大巫说的这个人,就是范先生,这是摆明了准备决裂了。 “他很有学问,他告诉我,二林部的人也可以过上宋人那样的日子,只要我们努力,睁开眼睛,寻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 “他说,二林部是穷苦,是没有出产,但是只要找到矿藏,便能够冶炼出金属,可以去大理,去大宋,换取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相信了他,给他指示了二林部的矿藏所在,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释放出的,是一只魔鬼。” “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矿山,成了什么样子?大家捧着那些矿藏换来的粮食的时候,有没有掉头看看,曾经滋养过我们的森林,山地,成了什么样子?” “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变化了的人心。” “以前的部落,大家生活得困苦,简朴,但是大家都很快乐。” “春天,我们在山林里长歌,周围都是花草的芬芳;夏天,我们在小河里捕鱼,鱼儿挤满了河道,人都能踩着鱼背,走到河的对岸;秋天,牛羊肥美,我们奉献上牺牲,像神灵祈福;冬天……冬天是最悠闲的日子,大家围在火塘边,听老人们传唱部落的古事……” “多么美好的往事啊……可如今呢?” “如今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利益!都是冰冷的银子和铜钱!你们忘记了歌唱,忘记了快乐,忘记了这片生你们养你们的土地,你们为了自己的贪欲,跟它索取了太多!” “你们毁掉了森林,山体,淘走了大山的灵魂!你们堕落了!你们玷辱了神灵!” 此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匍匐在地,额头触地手心向上,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除了一帮子观礼的汉人。 大巫指着唯一一群没有下跪的汉人:“这一切,都是你们带来的,你们引导部落走上了贪欲的道路,你们引导着他们朝地狱之路上狂奔,你们毁掉了部落的传统,连我们祭祀的仪式,都企图妄加破坏!” 苏油拱手施礼道:“大巫,所谓理不辩不明,您是整个西南夷中最有智慧的人,不知能否听一听我知道的道理?” 见大巫没有开口,苏油才接着说道:“山川天地,皆有神灵,这一点上,不管是我们,还是你们,都是认同的。” “但是要说我们取矿,就是淘走了大山的灵魂,这一点,我不认同。” “我们的传说中,有一个开天辟地的大神。名叫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为四极,五体为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 “这趟行程,我还听到了很多的传说,大理的神话里,是两个神灵开天辟地,他们是用编织的方法,一个编天,一个编地。天编小了,地编大了,合拢时,只好将地收缩,结果,地出现了皱纹,高低不平。” “在你们的神话中,创造神又变成了四个人:八哥、典尼、支格阿鲁和结支戛鲁。典尼用铜柱子顶开了东方的天,太阳就从东方升起。他又用第二根铜柱子敲开了西方的天和地,顶住了西方的天,晚上太阳就从西方落下。接着又用铜柱子敲开北方和南方的天和地,这样天和地就分开了,天和地就造成了。” “如此说来,天地山川自来就有灵魂一说,不管在哪一族的故事里,都是没有的啊?” “山川归神灵管辖,但是不能说山川自己就有灵魂。” “我们从山里取出矿藏,神灵并没有降下天罚或者警示,说明我们并没有违背神意。山里有矿藏,就好像水里有鱼,林子里有鹿,草原上有牛羊一样,都是神灵给予我们的赏赐。” “你说我们毁坏了山体,森林,那么以往二林部刀耕火种的时候,每年要烧掉多少森林,才能够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那一点点仅能糊口的荞麦和青稞?那种方法,毁掉的森林,是不是更多?” 所有人都在点头,对喔,小孩子说得很有道理啊…… “范先生来了,让大家在大理和大宋间,来往贸易,用自己部落的矿藏,换得了银子和铜钱,又用银子和铜钱,在山外置办了农田,庄子。让这草原上,有了今天诸部汇集,仓储丰裕,牛羊遍野的景象。” “大家可以想想,以前那种人种天收,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真的快乐吗?真的是大家想要过的日子吗?”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大巫说人心坏了,但是人心变坏,真的是繁荣带来的吗?” “你们族人走过的路,其实我的族人也走过;你们将来要走的路,也是范先生想要你们走的那条路,我的族人现在正在走着。” “春天,我们一样可以在山林里长歌,周围同样都是花草的芬芳;” “所不同的,是我们还有丝竹制作的乐器伴奏,有千年前就记录下来的诗歌可供吟唱;” “夏天,我们同样可以在小河里捕鱼,而且我们还会开辟池塘,将春天的小鱼养进去,来年收获满满一塘的大鱼。池塘边,我们还会养上鸭鹅;池塘里,我们会种上莲藕。” “阿囤姐姐最喜欢吃我们眉山的莲藕。夏天里,整个眉山城四周,全是娇艳的荷花。” “秋天,你们牛羊肥美,我们稻谷金黄。大家都一样,用最好的东西奉献上牺牲,向神灵祈福。” “但是我们的仪式,有文字记录过程,步骤,用礼。即使时间过去千年,大体依然没变;” “冬天……冬天也是我们最悠闲的日子,我们由家里的老人们带着,感谢天地,祭拜祖先,酬谢神灵。” “然后挑着礼物,去亲戚邻居家相互赠送,邀请他们来家中一起吃饭,大家一起享受友谊亲戚的快乐。整个年节里,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风俗,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活动……” “我们的生活,比你们富足,可我们的人心,坏了吗?并没有。” “库房装得满满的,人才会活得从容,自信,大度,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肚子吃的饱饱的,衣服穿得暖暖的,才有精力思考其它的东西——比如用矿石熔炼出宝贵的金银,比如用风车磨出雪白的面粉,米粉。” “二林部守着这么好的一个风口,为什么没有制造出风车?因为以前,你们每天就在饥饿线上挣扎,哪里还有时间思考这些?” 不少人都暗自点头,没错,饿着肚子快乐,那不叫快乐,那叫傻。 第一百八十章 洗脑 第一百八十章洗脑 沙麻辟支见状不妙,赶紧跳了出来:“可是你们还破坏了我们的祭仪!” 苏油拱手说道:“沙麻鬼主,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在我们心里,是比战争还要重大的事情,怎么会不理解,不尊重你们的祭祀呢?你说我们破坏了你们祭祀的仪式,应该是指范先生制止二林部用活人来作为祭品吧?” 沙麻辟支喊道:“正是!你们宋人面吞吞的,都是见不得杀人的胆小鬼!我们是大山的儿女,不怕这个!你们凭什么要阻止我们的传统?!” 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点头,想看苏油怎么解释。 苏油叹气道:“不要以为杀活人作祭品,是部落里独有。我的族人在千年以前,同样用活人做过祭品!而且用人之多,手法之残,比你们的厉害得多!” 帐内再次炸了,没想到温文儒雅的宋人,他们的祖先也干过这事儿?! 苏油拱手说道:“仅从手法来说,有伐,即以戈砍头;有刿,即小刀割杀;有施,也称刳剔,即剖腹掏肠;有磔,即将刳剔后的人牲张裂风干;有火,即将人炮烙;有鼐,即将人烹煮;有焚,即焚烧;有舀,即活埋;有俎,做成肉酱;有彝,杀而陈尸……种种手段,举不胜举。” 所有人都听傻了,杀个人祭祀而已,要不要这么多花样?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中国古籍中记载,商末代君主帝辛,他天资聪颖,口才便给,行动迅速,气力过人。” “他的勇力,足可以徒手与猛兽格斗。他的智慧,足可以拒绝别人的谏劝。他的话语,足可以掩饰自己的所有过错。” “他曾‘醢九侯’、‘脯鄂侯’、‘剖比干’、‘焚灸忠良’、‘为炮烙以伤民牲’。是不是比你们的仪式更加隆重,比你们的手法更加复杂,比你们的人牲等级更高?” “然而,天地神灵,保佑他了吗?并!没!有!” 帐中众人都震惊了,他们再狠,也没有狠到拿小部族首领来换着花样活祭的程度,却没人知道其实是这娃偷换了概念。 “他醢了西伯的儿子,拘禁了西伯,让西伯的臣工们用大量的美女,珍玩,马匹,才将西伯换了回去。” “西伯在被囚禁的日子里,静下心来思考,到底怎样祭祀,才是能让神灵祖宗满意的祭祀?怎样的规则,才是人世间大家可以奉行的规则?” 帐中众人都再次陷入了思考。 “西伯死后,他的儿子武王起兵讨伐帝辛,赶来会盟的诸侯就有八百家,连商朝人自己组织的军队都倒戈相向,一起加入了讨伐的队伍,商代六百年的历史转眼被终结。” “从此后,周朝改用西伯和周公定下那一套制度,取代了残酷的人牲祭祀。换来的,是传三十代三十七王,长达八百年的国祚。至今也还是中国历史上享国最长的王朝。” 大巫问道:“孩子,你说的那个西伯,他是怎么理解祭祀的?” 苏油躬身道:“西伯想通了,不管哪一族的传说里,人都是神灵的孩子,神灵就好像我们天上的父亲,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尽皆点头。 “那么请问,有哪一个父亲,见到自己的一个孩子杀死另一个孩子,然后还将被杀死的那个,作为猎物献给他,能不感到伤心欲绝?”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惶恐。 “神灵到底看重什么呢?周伯想得非常清楚,神灵看重的,应该是我们内心对他的尊敬和爱戴!” 大巫轻轻点头,似乎对这说法比较认同。 苏油说道:“刚刚大巫问西伯怎么理解祭祀,那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祭祀的本质是什么。” “祭祀,是人神沟通、上下交感之礼。是用最庄重的仪式,最精美的祭品,向神灵坦白我们的痛苦,迷惑,恐惧和感激,以期得到神灵的安慰和指引的过程。” 大巫不由得轻轻点头:“孩子,那你们汉人的神灵,与我们的神灵一样吗?” 苏油说道:“大巫,二林部的神灵有哪些,我不清楚,不过我们汉人的神灵,我倒是能分说一二。” “我们的神灵大致分为三类,天神,地祇,人鬼。” “天神以昊天上帝为首,其次五帝,五星,二十八宿,司命,司风,司雨,还有十二辰。” “地祇以皇地祇为首,其次神州,社稷,五岳,四渎,四镇,四海,山林,名川。” “人鬼分文武,我们文人这边,孔圣,配哲,先贤,先儒;武人那边,姜尚,韩信,七十二将。” “人鬼还有一类,就是宗庙祖先,以及家中诸处,起居器物,各行各业诸路执掌。” 大巫感慨道:“你们的神灵,比我们二林部的更多,更全。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你也是你们族中的巫师传承?” 苏油躬身道:“大巫,我们族人,在千年前就留下了三本书,讲述的是文王周公传下来的礼仪,合称《三礼》,其中有一本叫《礼记》,共有四十六篇,其中有三篇,《祭法》、《祭义》、《祭统》,专讲祭祀之事。是我大宋读书人必读的书籍。” 大巫说道:“难怪,难怪,果然是有传承。” 苏油说道:“大巫,那我接着再讲讲祭祀的目的?” 大巫赶紧说道:“请讲。” 苏油说道:“《礼记?郊特牲》云:‘祭有祈焉,有报焉,有由辟焉。’” “祈,犹求也,谓祈福祥,求永贞也。这是说祭祀是为了向神灵祈福。” “报,谓若获禾报社。社,便如同这三日二林部的大会。这是说祭祀是为了向神灵表达感恩之情。” “由,用也。辟读为弭,谓弭灾兵,远罪疾也。这里是说祭祀是为了请求神灵消弭祸患。” “除此之外,祭祀还有一个作用,‘阴幽思也’,还为了追怀自己的先祖,逝去的亲人。” “大巫,二林部的祭祀活动,应该也是这几种目的吧?” 大巫叹息道:“这是我常常思考的问题,却不料早有智者了解得如此透彻。孩子,你们那个西伯和周公,是两个了不起的人物。” 苏油躬身道:“那是我们汉人的幸运。大巫,接下来,我就说说祭祀的方法,不过这些东西是我自己想的,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巫指正。” 大巫说道:“你说吧。” 苏油说道:“大巫,人之所以是神灵的宠儿,是因为人与别的品类不同,我们被赋予了灵性。这一点,成为了我们与禽兽的区别。你认同吗?” 大巫点头:“是的,不过人里边,也有泯灭灵性的少数,禽兽里边,同样也有具备灵性的少数。” 说完抚摸着自己怀里的白猿:“比如它。” 小白猿手臂很长,伸手去拉大巫的胡子作为回应,果然充满了灵性。 苏油躬身道:“的确如此,苏油受教了。现在我们只说大体——正因为我们有了灵性,因此才学会了狩猎,用火,耕种,放牧,纺织,修房架桥等等,这一点,你认同吗?” 大巫点头:“认同。” 苏油说道:“那么接下来,就要说到我们的分歧了。我们认为,最好的祭品,不是战争的俘虏,无辜的商人,幼弱的孩童。” “我们认为,最好的祭品,应该是我们人类,用神灵赋予我们的灵性,创造出来的最精美的物品!非如此,不足以报答神灵给我们独有的恩赐!” “春天的水獭,会将抓到的第一条鱼摆在岸边,身子直立双手摆放胸前,祭祀河流。” “秋天的红豺,会多捕获一些猎物,将它们堆放到一起,祭祀山林。” “这就是俗谚所谓的‘獭祭春,豺祭秋。’可如果我们的祭祀,如水獭红豺一般,那我们之于禽兽,又有什么分别?!”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尊重 第一百八十一章尊重 帐内顿时大哗,声音中充满了惊讶,叹服,恍然…… 大巫问道:“那按照你的理解,我们人,应当怎样做呢?” 苏油躬身道:“我们是不是应当修造起宽广的祭坛,装饰以美丽的图画,演奏着庄严的音乐,穿着上华丽的服饰,摆上精美的陈设,献上丰美的谷牲?” “如此让神灵知道,我们并没有辜负它赐予的灵性,而是利用灵性,转化为了聪明才智,创造出了各种精美物品,奉献于它。然后敞开心扉,虔诚祈祷,恳求它的指引和祝福?” 帐内众人都恍然大悟,于情于理,都当如此。 沙麻辟支又跳了出来:“小巫师!你是想让我们行你们汉人之礼?!” 苏油都懒得搭理他,对大巫说道:“我们儒家经典,《礼记.曲礼》中讲得很清楚:‘非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左传》里说的则是:‘鬼神非其族,不歆其祀。’《论语》有云:‘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的祖先和神灵,祭祀是毫无用处的,往往还会带来祸殃。” “汉人的风俗,与二林部不同,汉人的祖先,与二林部的祖先也不是同一人,因此祭祀的礼仪,自然不能相同。” “依俗成祭,因祭成礼,这才是正道。” “但是我们知道了祭祀的本质,对象,目的,还有方法,以大巫你的智慧,自然可以梳理出一套适合二林部的祭祀礼仪。” “比如我们祭祀用的是庄严宏大的雅乐,二林部何妨用激越苍凉的铜鼓和角号……” “比如我们用的五谷三牲,二林部何妨用青稞与荞麦,白马和白牛……” “比如我们用的青铜礼器,二林部何妨用灿若金银的黄铜白铜……” “比如我们用木料和泥土修建祭殿,二林部的石头堡垒,比中土建筑不让分毫……” “范先生的劝告,只是告诉大家我们汉人经历的教训,告诉大家人祭是得不到神灵庇佑的。并不是要干涉二林部的祭祀,让大家一定要依从汉人的祭祀礼仪。” “具体如何选择,还要看大巫,大将军,以及诸位鬼主自己的选择。” 大巫盯着苏油半晌:“孩子,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苏油冷汗一下子下来了:“不是……我没有……” 大巫笑道:“孩子,你还没有学会撒谎。” 阿囤辟支急道:“大巫,他就是在蛊惑我们。” 说完一指座中拈须思忖的范先生:“一定是他!他看似一言不发,可这些话,都是他让这个孩子说的!” 范先生拱手道:“大巫,范某今日一言不发,是因为二十年前,性命为你所救。前几日范某已经决定,有生之日,便在二林部教书育人,再不踏出二林部一步。” 大巫摇头,制止他再说下去:“范,你的心思,从来就不纯净,从来就不。你骗不了我的。” 范先生脸上刚露出失望的神色,却听大巫话锋一转:“不过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孩子?我在吐蕃人中游历过很久,他们的班智达告诉过我,吐蕃人里有一种转世的智者,会带着上一世甚至上几世的智识。” 说完看着范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孩子的智慧,比你深远,他,比你强。” 范先生苦笑着拱手。 大巫又转头面对众人:“对这孩子的说法,看来大家都是接受的了?” 帐中众人都点头认可。 大巫说道:“我也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将人牲祭祀准备起来吧。” 苏油急道:“大巫!告诉苏油,这是为何?我还有哪里没有说清楚吗?” 大巫摊开满是皱纹的双手:“说清楚了好孩子,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无需付出代价就能得到。” “范为了获得二林部的信任,二十年来献计划策,如今又同意不出二林部一步。” “你要我们改变人祭的风俗,如此大事,怎么能不付出一点代价?万一你所说的是错的,神灵怪罪下来,怎么办?” 众人又开始变得犹疑起来。 大巫继续说道:“二林部有一个祭洞,到现在我们奉献的人牲,还没有不被接受的,如果你愿意成为祭品,入洞三日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神灵接受了你这套方案。你,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人祭。” 陈慥大怒而起:“叫花子老头!你怕是失心疯了吧?” 巢谷直接拔剑而出:“我看谁敢?!明润,出行之前,程公和龙老一再叮嘱,一定要让你毫发无损的回去,不用理会他们,我们今日便回程!” 大巫看着苏油:“孩子你看,要求别人放弃,改变和接受,是多么的轻松的一件事情,可一旦事情关系到了自己,又会变得多么的艰难?” “要成为一族的大巫,拥有改变祭典的资格,需要经历很多的考验。孩子,你愿意接受这样的考验吗?” 苏油低头,心中狂翻这念头,不断的计算着得失风险。 大巫继续说道:“如果我们采纳了你的指引,那你在大理大宋之间这片土地上,就有了行巫的资格。这些东西,是需要付出历练才能获取的。” “我答应你,只要你接受人祭,成功出来,我便背负荆棘,赤足前往雪山,向神灵忏悔我们的愚昧,并且尽自己的心力,将你的指引化为祭典。” “现在决定权在你手上,孩子,你愿意为二林部,如此付出吗?” 阿囤赤尊都坐不住了:“大巫,何苦如此逼迫我二林部?明润算了,我们不争了,我们便遵守旧俗便是。” 苏油已经定下心来,对阿囤赤尊施礼道:“大将军尚需慎言。杀非罪,行淫祀,在大宋可是干犯重典。要是被有心人告上朝廷,大将军夺官去爵,那都是轻的。二林部和朝廷从此离心,眉山商道自然会对大将军关闭,这后果,大将军还须知晓。” 阿囤赤尊怒目圆睁:“沙麻辟支!这才是你怂恿大巫过来的目的是不是?!” 沙麻辟支也起身骂道:“赤尊!你们破坏传统,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眼看两边人要起冲突,苏油突然太高声音:“大家请先听我一言!” 帐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苏油今日的一番做派,已经赢得了最大多数人的喜爱和尊敬。 苏油对大巫拱手道:“大巫,我答应你。” 汉人,阿囤部,顿时鼓噪起来。 苏油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转身对大巫拱手道:“大巫,看看刚才我的族人和阿囤部的反应,就该知道,人祭是不得人心的。所谓顺天应人。人心,其实就是天意。” “我答应你,只是因为二林部新附大宋,大家难免还有些忌惮提防,容易为人挑拨生出事端,并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决断。” “今日我便带上我汉人儒家的经典,入洞中与那所谓神灵辩上一辩。” “苏油只求你一件事,二林部和大宋,合则两利,离则两害,这是大势。大巫你德高望重,智慧更是非凡。应当多指引部民,告诉他们,除了利益,还有风俗传统需要尊重,还要心怀仁慈之心。” “有富余的时候,不妨让他们邀请远途而来的商,进屋喝上一杯奶茶,吃上两块糍粑。而不是用刀剑来对付他们。” “保护好他们,大家才会得到大理的铁器,香料,得到眉山的美酒,精瓷。才会让我们有衣棉可穿,有盐茶可用。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至于人心,的确是重中之重,那就需要在生活好起来的同时,加强引导和培育,范先生即将举办的学校,就是为此而设。” “大巫,这不是一人两人的事业,也不是一部两部的事情,需要所有人共同努力。所以,苏油拜托了。” 说完转头吩咐:“拴住哥,去取我的书箱来,给我准备沐浴更衣。” 然后转身拱手:“大巫你这边需要做什么,便准备起来吧。” 大巫也对苏油行了一个奇怪的礼节:“无论成败,大宋有你这样的孩子,都赢得了我的尊重,你说的这些,我都答应你。” ps:推书了!这次是老周主动的,书名《京剧大师》,相当不错,作者开书前于老周讨论过,如今已经上架了。成绩有点像老周的《山沟》,刚刚起来,喜欢此类题材的去支持一把。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心的祭品 第一百八十二章小心的祭品 一个小山谷里,一支队伍蜿蜒而行。 大巫走在头前,苏油则一身干净,坐在软轿之上。 李拴住抱着书箱,哭得都没法看了。 阿囤弥跟在软轿侧边,低着头,泪珠扑簌簌地往地上掉。 苏油说道:“你们别这样行不行?就跟我已经死了一样。” 阿囤弥说道:“弟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答应大巫,他又能怎样?” 苏油低声说道:“要是你们能够给力一些,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只可惜,时机不对啊。” 阿囤弥抬起泪眼:“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沙麻部这个麻烦,大将军和范先生迟早要解决,金沙江经济命脉,决不能握在别人手里。” 阿囤弥跺脚:“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个?!” 苏油说道:“这事情还真得想,自我同意此事后,便没再让大巫和那个沙麻鬼主靠近我身周三尺之内,吃的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喝的是拴住接来的石根水,就连一身里里外外,都全部换过……” 阿囤弥吃惊道:“你是说,大巫他……大巫他可能……” 苏油叹气道:“姐姐,有一种人我其实挺佩服的,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牺牲别人性命,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他们的意志,早就经过千百次锤炼,所谓坚刚不可夺,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可以动摇的。” 阿囤弥睁大眼睛:“那你还说了那么多?” 苏油说道:“那是说给大家听的,有些时候人说服自己,只需要外来一个小小的理由便行。听了我的话,你们觉得,取消人祭,是不是可以接受了?” 阿囤弥点点头。 苏油说道:“大巫威望崇高,在部落中一呼百应,有他相助,或者至少两不相帮,对二林部来说,都是绝大的好处。” “二林部实力虽然还弱小,但是有了大宋和大理的支持,强盛之期不远。” “沙麻部如今看似强大,但是范先生二十年经营,到今日形势已成。釜底游鱼,说的便是他们。” “要是再获得大巫的支持,诸多小部落,肯定会抛弃沙麻转投二林,大鬼主和范先生也是看到了这点,才不敢对大巫有一点不敬。” “这次去不管是凶是吉,完事儿后总够大将军和沙麻部撕扯一段时间,你们也可以派人去往宋廷申述沙麻部逼迫你们行淫祀,祭人牲。” “不过宋廷是靠不住的,但是眉山江卿绝对同仇敌忾,会给予你们最大的支持和援助,待到小高相公回到大理,完成布局,那就是局势翻转之时。” 阿囤弥叹息道:“你们男人啊……” 苏油说道:“我只是男孩,不是男人……” 阿囤弥说道:“你就是!你比我哥哥我爹爹还要顶天立地!” 苏油叹气:“好吧你说是就是,我也懒得和你争辩了。” …… 山谷很快走到了尽头,苏油看了看周围,喀斯特地貌。 一个山洞在半山上,洞口上半部正往外冒着云雾。 洞侧还有一条小水沟汩汩流出,在初冬的寒意里冒着雾气。 苏油注意到水沟边上的附着物,颜色发白。 洞口吞云吐雾的情形让队伍感觉神异非常,但是对于苏油来说,就是里边有一口温泉而已。 空气中没有臭鸡蛋味道,不是硫磺泉,不含有毒硫化氢,这是一口碳酸温泉,基本上是世间最干净的水源了。 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所有人牲都熬不过三天? 队伍来到洞口,洞口竖着密密的青铜栅栏,似乎关闭着什么东西。 苏油下了软轿,蹲下身用手触摸了一下水沟中的流水,果然是温的。 搓了搓手指,没有滑腻的感觉,在抠了下沟边的沉淀物,心中安定了很多,碳酸温泉跑不了了。 大巫戴上面具,手持牦牛尾和铃铛,开始在洞口跳起傩舞。 陈慥悄悄走到苏油的身边,低声说道:“现在动手,正是时候。” 苏油叹气:“那样的话,范先生二十年的心血就废了。季常你放心,有先贤三礼在手,什么乱力怪神我都是不怕的。” 陈慥也叹了口气,轻轻退到了一边。 大巫行完傩戏,端着一个银碗过来了。 苏油问道:“大巫,这是什么?” 大巫说道:“这是迷药,饮后很快会陷入昏睡,这样去见神灵的时候也不会有痛苦。” 苏油说道:“我不怕痛苦,我还要去神灵面前申述,必须保持清醒。” 大巫说道:“这也是仪轨之一,如果不喝,祭典就不完整了。” 苏油望向阿囤赤尊,阿囤赤尊轻轻点头,表示的确有这个仪轨。 苏油重新转向大巫,凝视他良久,轻轻开口道:“那好,我喝。” 大巫将银碗再次端起,苏油又道:“不过我嘴刁,要喝新鲜的。” 大巫皱着眉头:“孩子,你信不过我?” 苏油说道:“我们汉人的祭祀之处,都是光明正大,富丽堂皇。大巫,此处倒是更像一处镇魇之所。” 大巫不再说话,脸上闪过一丝愧色,低头退了回去,翻检草药重新熬制起来。 苏油盯着大巫操作,一点不敢放松,低声说道:“姐姐,我想再喝一次二林部的奶茶。” 阿囤弥立刻招手:“炽火!把皮袋子拿过来!” 等到迷药重新熬好,苏油已经灌了满满一肚子奶茶。 将大巫递上的迷药一饮而尽,苏油整理了一下襕衫,从拴住手里接过书箱,对着所有人文雅地鞠了一躬,转身进入了洞内。 铁栏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接着传来拴住的嚎啕和阿囤弥的嘶喊:“弟弟我们就在山谷驻扎,三天后姐姐就来接你!你一定坚持下来!” 苏油快步向前,转过洞口见不到众人后,立刻将书箱一抛,跪在地上猛抠喉咙,大吐起来。 等到一肚子奶茶吐尽,苏油又打开皮囊,重新灌了一肚子奶茶,然后再吐了一次。 两次吐完,估计胃中的药物已经吐尽,用剩下的奶茶漱完口,苏油这才站起身来,取过书箱打开。 书箱里放着三本书,眉山货,是苏油从范先生那里取来的《三礼》——《仪礼》、《周礼》、《礼记》。 将书放到一边,打开内格,原来书箱还有个夹层。 南方瘴气,被传得玄之又玄,在苏油的眼中,所谓的瘴气,不外乎有毒气体,不洁净的水,蚊虫,细菌,微生物。 苏油一行出发时尚在暑热,因此他也自备有一套东西。 打开箱子里的一个蜡纸包,里边是一个口罩。 口罩是两层皮子包裹过滤夹层,加上带子制得的,夹层可以替换,这是苏油的创意加五嫂的手艺。 五嫂的手艺没得说,口罩在口鼻处贴合紧密。 水玻璃与盐酸或硫酸作用,可逐渐缩合而生成多聚硅酸小球。 多聚硅酸是一种凝胶状化合物,其中包络了许多水分子和其他离子,用热水洗去其中的可溶性盐类,加热除去大部分水,即得到多孔性固体——硅胶。 不过这个硅胶和后世生活中常见的硅橡胶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不能用来代替橡胶,但是有一个好处。 它是一种高活性吸附材料,可以作为干燥剂,吸附剂,脱色剂使用。 后世的废柴油过滤,啤酒过滤,防毒面具,药品里的蓝色干燥剂,都有它的身影。 苏油造这玩意儿,初衷是为了对付暖房里鸭雏们集中释放的逆天气味,一路带过来也完全没有派上用场,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其实这洞本身并不可怕,喀斯特地貌的碳酸岩溶洞后世见得多了,碳酸岩本身就有过滤作用,按理说应该是相当干净的环境才对。 但是这里对二林部和大巫来说如此恐怖,那就一切小心为上。 第一百八十三章 恐怖的神灵 第一百八十三章恐怖的神灵 戴上口罩,继续搜拣箱子,最底层还有一包桃片糕,一套苏油自己设计的大宋ed装备。 仿瑞士军刀的多用折刀,工具卡,黄铜火折子,折叠皮漏斗,高音哨。 工具,火,饮水。解决这三个问题,生存几率就会大增。 将书箱翻倒过来,书箱四角是紫漆竹筒框架,用折刀刮开表面漆层,竹筒上居然有接缝。 撬开接缝,从里边取出四根钢管。 钢管不长,只有半尺,样子像一个大鞭炮。 其实它就是一个大鞭炮,不过外壳使用烧红的铁皮在圆铁棒上缠绕打造而成。 里边还有一个用相同方法制造的铜管,钢管和铜管之间,是废品钢珠,铜管里边,是黑火药。 黑火药的配方上过中学的人都知道,传统中国四大发明之一。 但是大宋的黑火药那尿性让苏油蛋疼,于是将老三样法宝祭出来——更精,更细,更纯。 硫磺用水飞法去除可溶杂质,然后得到极细的纯净粉末。 火硝取大宋现成的火硝,融化成溶液,然后过滤,除杂,分步结晶,得到最大纯度的硝酸钾晶体。 碳粉取烟灰经过漂洗,然后用浓硫酸脱水,将其中剩下的大量木粉碳化,然后漂洗晒干。 三种粉末过筛得到均匀的细粉,再按照试验比例,用鸡蛋清调和,放入制造最细笔芯的唧筒内,挤出成一条条细条,待半干的时候,切成小颗粒。 送到干净环境中阴凉处放置,待蛋清干燥之后,如今大宋最强黑火药就诞生了。 本来黑火药作为发射药算是合格,作为爆炸药还差点火候,不过苏油搞出来的这东西已经是现代黑火药的概念,威力远非如今大宋的满含杂质配方不明的火药可比。 管子两头是螺栓密封,一头有个小孔,插着火捻。 在可龙里后山开发的时候,苏油带着拴住张藻他们搞了几次,用的纸壳,炸石头效果那是杠杠的,不过被八公严厉呵斥禁止使用。 理由很简单,鞭炮放得那么响,鸡鸭都给你们吓得不生蛋了。 经过多次改良,这次出行苏油便搞出来几个这样的东西。 这和麻绳弩炮是两个概念,苏油只让李拴住做了壳子,其余都是亲自上手。 没有人知道,相当有威力的炸弹,已经在大宋悄悄诞生了。 不过苏油不敢暴露,别说是深入异邦,就连在大宋都不敢随意展露。 真正的军国重器,自己实力这么弱小,加上大宋士大夫的德性,要被辽国西夏知道了,那自己才真要哭瞎。 因此此行一直藏在这个特殊的书箱里,作为防身的最后手段。 钢管外还有一个螺旋盖子密封,拧开后才能露出里边的火捻,平时可以防潮。 拧开其中一个的盖子,又将火折子咴燃,苏油借着洞口传入的微光,开始探索山洞。 刚刚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小开阔地带,有一个隧洞通往山体深处。 一手拿着钢管,一手拿着火折子,苏油小心翼翼地朝洞窟走去。 隧洞非常干净,不高,两人并排可以进入,这么多年的人牲祭祀,居然在洞口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沿着山洞朝里,走出七八米,通道突然变得开阔,这里竟然有一处几百平方的空间。 原来整个洞窟,竟然好像一个前小后大的细腰葫芦。 大洞窟只有一部分在微光覆盖范围内,后边剩下的一大半,都笼罩在黑暗当中,仿佛通往幽深的地狱。 除了当年祭祀时抬人的竹榻木榻,这个大厅中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枯骨。 突如其来的场景吓了苏油一大跳,可是转眼就被无边的愤怒所掩盖。 那些枯骨都很小,头骨也特别,不是成年人的,这里起码有十几具尸骨,全都是小孩。 苏油深呼吸了几次,平静下心神,在离通道最近一处枯骨所在蹲了下来,仔细查看。 一个男孩,戴着古怪的口罩,蹲在另一个小孩的枯骨旁边,认真地凝视翻检。这幅景象,要是有旁人在场,怕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这幅骨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他身上还包裹着生前的部分衣物,衣物有腐蚀的痕迹。 头盖骨和指骨,同样如此。 捡过一根竹席的篾片,挑开残破的衣物碎片,臂骨,腿骨,都没有断裂,也没有撕咬过的痕迹。 不过肋骨却断了几根,似乎生前受到过重击。 苏油又检视了附近两处枯骨,都是类似情形。 站起身来,查看整个洞窟能目击到的范围,没有任何血迹。 这情形实在是太怪异了。 趁着还有些亮光,苏油抓紧时间将洞内那些残破的竹席,木架,竹竿,破蒲团都收集起来,运到外边的小洞窟内。 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朽败了,不过也有不少还能用。 将潮湿的竹木料靠在洞口干燥的地方晾着,捡来几块石头围起一个小火塘,又去铜门入口处找来些干沙铺上,架起一个小柴堆。 准备好之后,苏油找来一根竹竿,用石头砸破一端,然后用折刀沿着破裂处将竹竿前头分成竹片,夹上些破布料和竹蔑稻草,点燃后重新进入大窟。 有了火炬照明,大洞窟能够看清楚了。 洞窟底部有不少的石钟乳,比前厅潮湿了很多。 窟底有一汪泉水,苏油伸手一探,温度比体表估计高出了五六度。 温泉水非常清澈,清澈到能够看见池中石底几具零散的孩童骨头。 洞底水下有个出口,通入山体。 站起身,火光照向另一面。 几根钟乳之间,一具巨大的黑色物体横亘在上面,看得苏油心头一阵猛跳。 他终于明白了洞中所谓的神灵到底是什么恐怖的生物。 这是一具蛇蜕,一具巨大恐怖的大蛇的蛇蜕!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蚺,蟒这样的大蛇,在捕捉猎物后一般会将猎物缠绕起来,并用力收拢,使其窒息而死。 然后通过身体感受猎物的温度和心跳。 确定猎物死后,无论其体型大小,都是不经咀嚼囫囵吞下。 蟒蛇的这种吞食方式主要得益于它们下颌的特殊结构。他们的下颌由彼此独立的两部分组成,可以吞下比他们身体大得多的猎物。 完全能够想象当时洞中的惨相,巨蛇从大窟底部的洞口出来,游出温泉,用蛇类特有的热敏器官探查到昏迷的孩童,然后咬住他们,用身体缠绕,使其窒息身亡,这就是苏油见到不少枯骨肋骨被挤压断裂的原因。 等孩童停止了呼吸,大蛇便开始从头或者从脚开始,将孩童慢慢吞入腹中。 经过长时间的消化,大蛇会将剩下的骨头从肚子里吐出来,这就是为什么苏油见到骨头和衣物都被腐蚀过,那是大蛇的胃酸造成的结果。 这条蛇太大了,洞内可能还有地下河中的鱼类和两栖类,它不缺乏食物。 加之这里有温泉,它甚至用不着冬眠,如此不停止的疯长,以致苏油见到的不完整蛇蜕长度就超过了七米,最宽阔的部分,完全可以轻松包裹住一个成人。 估计这洞没有其它大出口,洞门一封,它便被困在了这里。 蟒蛇是夜行动物,溶洞里不见天日,鬼知道它何时会从洞底那口子游出来。 这东西善于攀爬,被用作祭品的孩童,别说还昏迷着,就算清醒,在铜门紧锁,黑漆漆的洞窟中,也无法逃过用热敏器官捕猎的巨蟒的追捕。 或许,大巫给他们的那碗迷药,真是一种仁慈。 大蛇如今不在大洞窟内,但是据大巫所说,没有人牲能躲过三天,也就是说,要来的,始终要来。 必须马上开始布置。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布置 第一百八十四章布置 一个六岁孩童的身体,即使有炸弹在手,要对付如此大蛇,也还需要一些手段。 首先是爆炸地点,最好的位置,就是在葫芦腰部的那段通道中。 通道还有些偏大,大蛇又很长,完全具备辗转躲避的空间。 要是炸弹扔出,大蛇将身子缩了回去,那就完全达不到效果,因此最好能将它的身体固定下来,让它没法腾挪。 苏油前世跟着跑山匠出入山林,知道凡是野兽,都有自己的通路,叫兽道,兽道就是林间野兽常走也最好走的通路。 因此山林中安放陷阱不是盲目的,一般都是安放在兽道上。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用树枝木头封闭原有的兽道,另辟一条通往陷阱之路,将猎物引导过去,如何不引起猎物警惕,这也是一门手艺。 当然现在不用搞得这么复杂,特么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热乎乎的诱饵! 只需要将通道隔去一部分,将隧洞的一段变窄,大蛇它也不会想方设法自找麻烦,只会乖乖沿着给它夹出的通道过来。 洞中的木榻竹榻不少,不过以苏油六岁的身体,拆榻,拖料,堆砌,也是累出一身臭汗。 大蛇过来的地方,被苏油用木料竹席改成了一个喇叭口,刚进入的时候宽,然后逐渐变窄,最后变成仅有成人身体宽度的一段。 收集了一些腿骨和臂骨,在喇叭的入口处,拿三根骨头碰在一起,搭成三角锥形。 底层三个三角锥,上边铺上一片破竹席,然后在上边再搭出一个三角锥,弄成一个双层的金字塔。 金字塔的锥顶,放上苏油带进来的笔舔。 笔舔是一件小文房用品,样子就像一瓣莲花瓣,白铜制成,这东西是写字的时候用来舔笔调锋所用。 到此,苏油做好了一个报警器,大蛇从洞中出来,要进入通道,肯定会碰跨这个金字塔,笔舔掉地上,发出的金属撞击声,在安静的洞窟中会让人非常警惕。 布置完毕,苏油已经快累毙了:“薇儿说得对,今后还是得加强锻炼,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一副好身板是必须的。”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下来,苏油开始烧起火塘,在火堆里放入一些石头,然后分配食物。 食物就是一斤桃片糕,分成五份,每天两份。 如今苏油对大巫丧失了最后一丝丝好感,不过如何对付他,那是出去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精神要专注在对付大蛇上,暂时不想。 分配好食物,苏油开始去接饮水。 温泉水其实很洁净,但是苏油真的有点怕了这个地方。 将ed装备中的皮漏斗打开,铺上口罩夹层,上面铺上木炭,最上面铺上沙子,将皮囊夹在两腿之间,将漏斗插进去,然后用砚台舀水通过漏斗灌入皮囊。 接了一些水,苏油找到地上一处石头坑,淘洗干净后,将水都倒了进去。 火塘里的石头烧得滚烫了,苏油拿竹条做了个夹子,将石头轮流放入水坑之中。 很快,水坑里的水被石头传递的热量烧开了。 苏油继续换着水坑里的石头,让水沸腾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一支毛笔,用多用途折刀上的小锯锯出一段竹管。 晚饭时间到了,趴在水坑边上,就着桃片糕,喝着热水,苏油这才感觉到浑身的酸痛。 吃过饭,苏油挑出些能用的竹席,给自己在火塘边上拼了一个小床,和衣趟了上去。 洞外的山谷里,传来了清越的歌声,那是阿囤弥的歌声,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苏油还有人关心,有人陪伴。 太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巫的药物在身体里还有些残余,苏油慢慢地耷拉上眼皮。 手指渐渐松开。 钢管炸弹,也滚落到了身边的席子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苏油突然被一阵莫名的心悸惊醒。 一睁眼,面前竟然是一个巨大的蛇头。 大蛇冰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嘴里不断吞吐着黑色的蛇信,慢慢地抬起脖子,向后退出一点距离。 苏油知道这是大蛇马上就要对自己发起攻击的征兆,想要挣扎,却完全不能动弹,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知道大蛇已经缠住了自己,只奇怪自己的布置为什么没有被触发,或者是自己睡得太死? 大蛇的头颈向后拉伸,然后停下,接着嘴巴一下张大到了极致,露出了尖利的獠牙,朝苏油电射而来! “啊——”苏油惨叫一声,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 靠,原来是一场噩梦!苏油疯狂地摸索着身边,将钢管炸弹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一刻他恨透了大巫,梦境中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恐怖,让他的皮肤上涌出了一身的疙瘩,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洞中的十几位孩童的尸骨,说明他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自己刚刚经历过的那一切。 洞外传来啁啾的鸟鸣,天色不知道何时已经亮了。 一只墨绿色的小鸟飞了过来,站在铜门青绿色的栏杆缝里,朝里边探望。 苏油不认识这种比拇指大不了些许的小鸟,不过小鸟的到来,让他心情放松了不少。 小鸟瞅了苏油两眼,觉得他不是友好物种,又转身振翅飞走了。 阳光从洞外照了进来,恐怖的一夜,终于过去。 苏油起身,点着火把进入通道,检查了自己的布置,确定没有问题后,出来做了半套石薇教他的五禽戏,用昨晚的办法吃早饭。 做完这些,就无事可做了。 不行,为了摆脱对洞窟,尸骨,大蛇的恐惧,必须找点什么事情做。 一转眼,目光落在了三本书籍之上。 苏油将《礼记》拾起,打开扉页,朗读起来。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疑事毋质,直而勿有。” ……礼,不妄说人,不辞费。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读至此处,苏油不免摇头苦笑:“闻来学,不闻往教。当真就是这场波折的根苗。可大贤们啊,你们所在的时代,中国强横,不愁人家不乖乖听话,可如今的大宋,唉……” 继续朗诵:“……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 读到这里又来疑问了,如今有的人,光明处是端方君子,礼教圣人,黑暗处是魑魅魍魉,狼子野心。心赛蛇蝎却满口仁义,他们将真心信奉礼义的人看做傻子,将礼义作为捆绑别人的枷锁,这种局面,又该如何破解? 还是学问不深,或者,龙山长唐老师他们那里,才会有答案。 不过不管怎么说,思路得到了转换,心中的那些恐惧,渐渐消失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天威 第一百八十五章天威 一边读书,一边思索,反倒不觉得难熬了。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山洞外,山谷中,大巫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念祷着经文。 那是二林部的史诗长歌。 在他的前方,跪着无数的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聚越多。 不少交易完毕的部落头人,都遣人先将货物运走,自己来到这山谷里,找地方跪坐下来,一起参与祈祷。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很迷茫,既觉得汉人小巫师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又觉得,要是他有道理,那就证明自己部落中以往祭俗存在问题。一时间难以取舍决断。 不过他们的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感觉,汉人小巫师的善良和可爱,相比手里屠杀过无数人牲的大巫来,似乎在感情上更要亲近一些。 对大巫,是尊敬,是惶恐,是惧怕。 对汉人小巫师,是亲近,是信任,是佩服。 现在,还多了崇仰和怜惜。 能为部族自我牺牲的人,即使他是一个汉人,他们的感情,也从此连接在了一起。 算了,一切交给天意吧……赶来的人里边,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这样想,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洞中的汉人小巫师祝福。 太阳再次落山了,山谷中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阿囤弥领头,唱起了部族中流传的歌谣。 歌声仿佛来自悠远的地方,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传说在远古时期,龙鹰从空中滴下三滴鲜血,滴在贤美的姑娘濮嫫娌依身上,姑娘因而怀孕。 婴儿在白天出生才比较吉祥,可濮嫫娌依却在龙年龙月龙日的晚上,生下了一个孩子,名叫支格阿鲁。 他一出生,就不听母亲的话。 第一天,母亲要抱他,他就挣脱开来,以摇动天地为乐。 第二天,他不肯喝奶,不愿被包在襁褓里,更不肯让人背。 第三天,他不肯睡在母亲旁边。 到了第四天,他开始露出一副鬼灵精的模样。 第五天,屋里的人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就把他放到铜盒里,带到山坡上去。 孩子的哭声惊扰了天界。天帝恩体古子派食人魔王堂博阿莫来捉拿阿鲁母子。 当母子俩被抓至空中时,母亲为救儿子将阿鲁抛下来,落进万丈深渊中的龙巢里,支格阿鲁从此在龙的养育下成长为一个神力无比的英雄。 长大后的支格阿鲁,骑着一匹叫斯木都典的由神鹰变成的飞马,到天牢里救出了自己的母亲。 一路上,他专门为民除害。他消灭妖魔鬼怪,征服毒蛇猛兽,驯服雷公闪电。 他用神弓仙箭,射落了天上六个太阳中的五个,和七个月亮中的六个,只留下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从此让人们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天神恩体古子为了报复,派喽啰到凡间危害众生和庄稼。人们在支格阿鲁的率领下毫不畏惧,用火把焚烧了害虫,战胜了天神。 这天便被定为了人类的节日,人们在这天点燃火把,纪念英雄,代代相传。 歌声越来越大,应和者越来越多,英雄人类和恶毒神灵抗争的故事,最终以人类的胜利结束。 这首歌很长很长,似乎比大巫的史诗还要长,长到让月亮从东方升起,又从东方偏到西方,然后渐渐落到西山后。 大山的黑影开始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山中的小鸟,开始发出婉转的鸣叫。 慢慢的,山是山,树是树,云是云,雾是雾。 仿佛又是平凡一天的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半山之上的神洞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雷神降世般的猛烈轰鸣。 一股可怕的气流,伴随着无数细小的杂物冲出,洞口弥漫的云雾,瞬间被气流搅散,人们在那一刻,甚至能一眼看到铜门紧锁的洞口,然后又被洞外涌起的云雾,转眼淹没在神秘之中。 满山的惊鸟振翅而起,布满了整个山谷的天空。 谷中的马匹惊得四散奔逃,不少甚至吓得翻倒在地,屎尿齐流。 接着,无数的麂子,黄羊,红豺甚至花豹,都吓得四处乱窜,在山林中闪现着惶恐的身影。 所有人都惊呆了,站起身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神中充满恐惧和震惊。 大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比震惊的神色,接着长叹一声,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天地之威,在他一生的祭祀经历中,甚至在他的师父,他师父的师父的经历中,都闻所未闻。 这个变化,只可能是那孩子带来的。 既然是汉人孩子带来的,那这个变化,只可能是对洞中的恶神不利的变化。 …… 其实越接近期限,苏油心里就越紧张。 但是小孩子的精神又无法长久,已经有点熬不住了。 苏油最后想了一个办法,他自己都不记得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将线香夹在自己的脚趾头缝里点燃,可以将自己定时烫醒,保证不会陷入深度的睡眠。 书箱里也有一束线香,那是为了装模作样准备的。 说好要进来和神灵辩论,肯定先要烧香才行。 不过自打他进来后,便把这玩意儿丢到了一边。 要熬过最后一夜,不得已只能如此了。 在煎熬中挨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听见洞穴深处出来“咣当”一声,那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苏油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首先捅燃了篝火,然后取过身边的火把烧着,朝葫芦腰部的通道处跑了过去。 火光中,竹木架子和破竹席夹出的狭窄通道尽头处,一片漆黑。 很快,两点亮光出现在通道的黑暗里,那是巨蛇眼睛反射的火光。 渐渐的,一个巨大的蛇头展现了出来,大小超过了苏油自己的脑袋,接着是一段收窄的脖颈,然后,是巨大恐怖的带着黑鳞的身子。 经历了两天的巨大恐惧,如今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苏油反而变得镇定如常 就算炸不死巨蛇,爆炸的巨大声响,也一定能将它吓回去,熬过今晚,自己就算是安全了。 巨大的蛇头穿过了狭窄的通道,苏油再不犹豫,用手中的火把点燃引信,将钢管朝通道最狭窄处扔了进去。 然后转身躲到了前洞靠近通道的侧面,蹲下身子,手捂紧耳朵,大张开嘴,背部离开石壁一小段距离。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漫长到苏油觉得大蛇都应该完全爬出了洞口,准备将自己吞噬。 扭头一看洞口,却什么都没有。 紧跟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响起,无数的竹木,破席子,石头,血肉,甚至一段带着蛇头的蛇身,随着硝烟和火光,从洞口喷涌出来。 苏油感觉自己就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臼炮旁边,目睹它发射出稀奇古怪的散弹一般。 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炸弹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竟然有恐怖如斯的威力,眼看无数的杂物,被爆炸波呈扇形喷射到前洞之中,一部分碎石,直接从青铜门缝里喷射出了洞口,还有一部分叮叮当当地撞上了铜栏杆,朝洞内各个方向反弹了回来,吓得苏油赶紧转身掉头缩成一团。 无数的小石子啪啪地打在身前的石壁上,也有不少落在后背上,真疼! 苏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蛋不该偷懒,该用木头在自己后边也搭一个掩体才对! 轰鸣声在洞中回荡了很久,在苏油的耳中回荡了更久。 终于,尘埃落定。 第一百八十六章 酥油 第一百八十六章酥油 苏油站起身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身体。 背上很痛,扭动了一下身子,幸好冬天衣服穿得厚,似乎没有大碍。 洞窟中的地面一片狼藉,各种杂物飞溅,铺满了一个扇形。 再看通道,里边还有不少竹木碎料,还有一大截蛇身,在那里扭动。 爬行动物的神经活性很强,包括被喷到前洞的那个蛇头,大嘴还在一张一合。 不过,一切都结束了。 装逼时间到了,第一件事,苏油赶紧找到自己的鞋袜,也不顾脚上被线香烫出的小泡,重新穿好。 第二件事,将剩下的三个钢管重新塞回书箱底部,将竹筒还原。 第三件事,将口罩取下来,恢复书箱。 第四件事,去水坑处将手,脸,脖子洗干净。 最后,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衣服,将腰带解下来,扎在蛇头的脖子下方。 …… 阿囤弥“呛啷”一声拔出长刀,指着大巫:“打开洞门!” 她的身边,陈慥,巢谷,阿囤烈,甚至后续赶来的阿囤元贞,也都将兵刃拔了出来。 大巫脸上没有任何惊怕的神色,抬起头看看天色,对阿囤弥淡淡地说道:“离进洞三日,还有一个时辰,阿弥,你想让那孩子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阿囤弥怒火中烧,将长刀架到大巫的脖子上:“你开不开?!” 阿囤赤尊和范先生同时喊道:“阿弥!不得对大巫无礼!” 阿囤弥胸口起伏,终于将长刀甩在一边,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范先生对巢谷和陈慥摇头:“把兵刃收起来,我们不差这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大巫站起身来:“走吧,不管结果如何,一段历史,都已经结束了。” 苏油已经在铜门前站了好久,硝烟味道还很重,不得已将脸贴上栏杆,又将口罩翻出来罩在口鼻上。 见到山坡下的人影出现,赶紧将口罩扔到一边,一手拎着书箱,一手拎着蛇头,站得端端正正。 大巫将铜门打开,见到苏油这副派头,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还夹杂这一丝恐惧,躬身深施一礼,让出了通道。 苏油迈步出来,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长吸了一口气。 森林山野的气息充满了肺部,苏油微微眯上了眼睛。 能重新站在阳光下,这感觉真的很好。 一个女生冲了过来,一把将苏油紧紧搂在怀里,边哭边喊:“小油你没事儿,太好了你没事儿,真是天菩萨保佑……” 苏油吓得一把将蛇头扔出去:“姐姐这蛇头还是活的,你小心它咬到你!” 蛇头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除了汉人,所有人都吓得跪趴在地上。 阿囤弥觉得这个弟弟就是上天派来的一个奇迹,转身对着山谷喊道:“弟弟通过了神灵的考验!大家也看到了神灵的态度!大巫,你怎么说?!” 大巫跪下身来,对着苏油行了祭拜之礼:“神灵的旨意不容违背。从今天起,二林部的大巫,是这神命之子。” 所有部族头人都恭敬地叩首:“神灵的旨意不容违背。神灵的仆人叩见大巫!” 苏油也没有谦虚,对陈慥和巢谷说道:“季常兄,元修兄,带人进洞,将巨蛇剩下的身子拖出来,不要再往里看了。出来之后,这洞,直接封了吧。” 陈慥瞪大眼睛,明润你是说真的?你不能这么坑同学啊?! 转念一想人家苏油才六岁都敢在洞中待三天,还干死这么大一条蛇,枉自己向来自命豪侠,现在居然怕了! 我陈季常居然怕了! 还比不过苏明润这小孩子! 一咬牙一狠心:“元修,我们进去!” 苏油轻轻说道:“都结束了,姐姐,带我回城堡吧,我要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睡上一觉。” 阿囤弥脸上一边流淌着泪水一边带着笑意:“嗯,姐姐这就带你回去!” ……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二林部的风磨,一个接一个的建立了起来,知道以前二十年积累的炉渣全是宝贝,阿囤赤尊乐得都快要疯魔了。 风磨带动着各种机械,在石家铁坊团队的指导下,一炉炉钢水熔炼了出来,化为兵器,农具,工具…… 各种谷物被送入磨坊,变成白面,尤其是一种叫胡麻子的东西,炒熟后磨成粉,贼香。 在苏油的指点下,将一个风磨机械改造成了捣桶,牛奶经过轻微发酵,在捣桶中倒炼近千次,从奶中分离出油脂,让它浮于表层。 将得到的油脂放入盛凉水的大盆里,在凉水中用两手反复捏、攥,直至将油团中残余的奶质除净。再将油团拍成扁圆或方形。 油坨积累多了,将其揣进泡软了的小牛皮或牛羊肚儿中,缝好,就可以方便地保存和运输了。 这种油被解读成了新任大巫送给大家的见面礼,便被大家亲切地叫做——苏油。 二林部的乳茶中加入了麻子粉,再调和苏油,就变得更加好喝了。 苏油脸红耳赤的跟陈慥辩白:“这东西叫酥油!酥脆的酥!这个茶叫酥油茶!打唐代就有了!不是我的发明,是吐蕃人的专利!” 陈慥心满意足地品尝着滋味浓郁口感爽滑的酥油茶:“明润你要讲道理,酥字从禾从酒,古代就是酒的意思。后来指松脆的食品。两个意思和油有一文钱的关系?因此嘛,以发明者命名,人家真的没叫错。” 看着周围一群人都理所当然地点头,苏油无语看天:“这还有没有地方讲道理了?!” …… 一个石头垒砌的殿堂,很快修建起来,不光阿囤部本部的人,附近无数的小部落都来了人。 他们什么都没带,就带了自己居住地能找到的石块,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让自己部落的石头,成为这殿堂的一部分。 大蛇被苏油让人剥了皮,剃掉肉,放入碱水中煮刷成一幅骨架,然后用硫磺熏白,重新拿白铜丝串接起来,喷上水玻璃作为保护膜,成为殿堂的第一件祭品。 殿堂的两侧,就是范先生新建的学校,里边是儒家佛家两教的典籍。 等到这里的形势进一步好转,范先生准备让苏油在眉州寻几个愿意来此的书生,作为孩子们的老师。 …… 明朗的月光下,苏油在山口为大巫送行。 就两个人,一老一少。 有一种叫“鸟不落”的植物,浑身尖刺,春天发出的嫩芽叫“刺老包”,是一种可口的野菜。 现在大巫背上,贴肉背着的,就是两支鸟不落的荆棘棒子。 大巫对苏油施礼:“孩子,二林部,就拜托你了。” 苏油点了点头。 大巫将小白猿交给苏油:“它叫木,我要去雪山,不能带着它,它怕冷。” 苏油接过,再次点了点头。 大巫对苏油又施了一礼,转身朝着山口行去。 月光下,大巫后背麻衣上,尽是黑色的斑斑点点,那是荆棘刺出的血迹。 苏油抱着木,抚摸着它洁白的毛发,看着那背影轻轻说道:“大巫,别回来了。” 大巫的身形僵住,停在了那里。 苏油说道:“别回来了,就这样消失在雪山里吧。我向你保证,会用文字记录下部落里除人祭以外巫礼的传承,记录下部落里英雄的长歌,记录下你们的史诗。” “这些美好的东西,我会让它们永久流传。我还向你保证,会照顾好二林部。” “但是,请你不要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代价 第一百八十七章代价 大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苏油继续说话,声音轻缓柔和,却无比清晰:“我本来对你非常敬佩,我敬佩你对理想的那种执着,对道理的追求。但是蛇洞中那十九具孩童的尸骨,告诉我那是一种赤裸裸的罪恶。” “你在大会上一让再让,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其实是笃定我无法从蛇洞中出来而已。” “我从蛇洞里出来后,你立刻顺应形势,也不过是想用利益交换,让我保住你们大巫传承继续存在。” “你是我见过最睿智的二林人,而我为了二林部的发展,也只有配合你演戏。” “然而睿智如你,应该知道我是再不会信任你的,因此我答应你的一切要求,实现你的理想,不过用你自行消失在雪山里作为交换,好不好?” “这样你还可以成为部落里最伟大的智者,成为他们寻求真理的榜样,变成部落中的传说,给史诗增添一段悲壮的篇章。” “可如果你回来,哪怕是我听到了你回来的传言,我便立刻命人重新打开蛇洞,让部落中人去看看里边的惨状。让他们知道,自己曾经崇尚的巫祭,是一种怎样可怕而变态的信仰。” “到时候,不但是你,就连你们大巫一派传承,都会被人厌恶,唾弃。” “进入蛇洞之前,你曾经告诉过我:没有人,会不为自己的行为和理想付出代价。我听从了你的话,服从了你的安排,我也做出了付出。” “所以大巫,现在,轮到你了。” 大巫还是没有回头,沉吟了一会儿,将手上用皮绳串着的骨串取了下来,放到了地上。 重新站起来之后,他的身形更加佝偻,赤足却开始迈步前行。 苏油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他好像竟然从大巫的步履中,看出了一丝轻快和释然。 大巫走远了,消失在了群山当中。 李拴住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露出身形,手里还拎着一把弩弓,上前将骨串捡拾起来。 苏油将小白猿架在肩膀上:“木,我们回家!” 拴住走在苏油的身边:“少爷,洞里的那个,是爆炸吧?” 苏油点点头:“是的。” 拴住问道:“就是我们在后山弄那种?” 苏油停下脚步:“拴住哥,这东西的威力你都知道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上天护佑,降下神雷劈死了巨蛇,但其实,就是我们弄的那种炮仗。” “不过现在必须保密,别说是大理人,二林部,就连程公,你翁翁父亲,我家八公堂哥,所有人都要瞒住。” “你回去问问你翁翁为了保住你家的掘井工艺,花了多大的心思。就知道让人知道我们掌握了这样的力量,会带来多大的麻烦。纵然是江卿世家,也扛不住。” 李拴住点头道:“我知道,少爷。但是,这东西,我们为什么不献上朝廷?” 苏油笑道:“献上朝廷,只怕大宋军队没用上,西夏辽人却先用上了你信不信?我们这个朝廷啊,还是不要抱太多希望的好……” “再等等吧,等少爷弄出更好的货色,我们才把这个大用起来。到时候少爷说不定已经站在朝堂上了,搞不好还能捞些功劳,明白了吗?” 李拴住狠狠点头,咧嘴笑道:“到时候就让那些官老爷们,知道我们理工的厉害!” 大车床安装起来了,加上锯床,二林部的木工作坊紧锣密鼓地开工。 木碗分为普通型和名贵型。 普通型用桦、杜鹃等树的树根或榉木山樱等杂木制成,不加装饰,质地结实,不易破裂,花纹细腻。 用杂木制成的木碗据说还可防毒。 名贵型选用当地一种叫“暂”的寄生植物制作,木质黝黑透亮,纹路细如发丝,苏油觉得这种木头质地堪比紫檀,但是又没有什么味道,实在是做木碗的上上之选。 制作木碗不是简单的事,一般要经过选料、采伐、水煮、阴干、削型,车制、上漆、烤晒、打磨、再上漆、再烤晒等十多道工序。 阿囤弥可是准备了好久的木材了。 做完之后,还要用一种叫“加鱼”的草挤汁涂抹碗壁内外,成为桔黄色,使木纹更加清晰,美观艳丽。 令苏油感兴趣的,是名贵木碗上搭配的银盖,银雕花装饰。 银盖上镌刻着吉祥图案,木碗通体镶银,碗腰处只留有指宽的部分,让你明白碗胎是木质的。 其上为碗盖,下为碗托,类似盖碗形制,但是盖子是塔形,且均为银质。 这东西是二林部招聘来的吐蕃工匠制作的,妥妥的顶级非遗。 苏油作为新晋大巫,最精美一套木碗首先被匠人进献给他。 木碗雕银嵌金,盖子顶端还有一颗艳红的珠子为钮,碗托是盛开的八瓣莲花状,每瓣上有一幅吉祥图案,八瓣合起来有个名目,叫八祥瑞图。 当真是美轮美奂,唯一的遗憾,就是差了包浆。 苏油摩挲了良久,还是舍不得带走,将它和锰钢苗刀一起,作为二林部手工业的最高成就,送进了祭殿。 不过那颗顶珠苏油知道,是后世已经失传了的一门料器工艺——雪巴珠。 它在后世被夸张地称为全世界红色最纯正的琉璃制品,历代琉璃工匠都想还原出工艺,却无人成功过。 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地就轻松拿到了配方——虔诚的匠人们想都没想过要对自己崇仰的大巫保密。 二林部海拔比眉山高,开水温度比眉山低,苏油便给二林部点开了另一项烹饪技能——烘烤。 有了磨坊就有了各种谷物的细面;有了奶源就有了奶酪,黄油,酥油;加上蜂蜜精盐鸡蛋,还有瓜子桃仁,这要不弄出面包和饼干,都对不起自己吃货的名头。 差的就是酵母和一个烘炉而已。 面包被苏油做成了球形,与人头大小相近,顶上还有一层好吃的厚厚甜脆皮,其实就是后世的菠萝包,不过大了很多。 脆皮被做成了一个个发卷的模样,面包里边有馅,模拟人脑,第一批面包烤出来,同样先被送往祭殿作为祭品,算是人祭仪式的替代物,作为古风留存。 部落中的人对苏油不由得大为叹服,小巫师没有全盘否定他们的祭祀仪典,而是加以改良,连这些小地方都考虑到了。 每个瞻仰祭殿的部民,都是既激动又感恩。 对苏油来说,其实就是武侯故智而已。 苏油每日除了读书,还要与范先生一起,接待各部来祭殿顶礼的巫师,与他们一起热烈讨论,以汉家三礼为理论指导,以部落祭典为基础,制定出适合部落的新仪典,然后落实成文字。 从此以后,二林部的祭仪,将有文字纽带维系和传承,不过只苦了巫师们,不好意思,得学了汉字才能看懂。 在苏油的主持和各部巫师的陪同下,二林部诸部同盟,举行了庄严盛大的祭殿落成仪式,大巫落座仪式,以及新祭典祭仪的发布仪式。 从此之后,部落巫师的传仪,真正升级为类似天师道那样的宗教,一切仪轨仪范,品序传承,皆有律可依。 这东西的凝聚力不是一般的强大,很多部落,甚至本来隶属于沙麻部,与二林部控制范围接壤的那些小部落,都派使节送来了礼物,作为新任大巫的贺礼。 至于沙麻辟之是如何恼怒,担忧和怨恨,已经不再苏油的考虑当中了。 相反,接下来他还会派出巫师进驻沙麻部,在部民中传法讲习,这会是一根缓慢的绞索,渐渐让沙麻部的头人们感到呼吸困难。 两个月时间的疯狂打造兵器,二林部的武装已经充实,现在又有了宗教号召力和精神武器,实力强悍。 沙麻部不挣扎,是死;挣扎,那二林部就有了出兵的理由,死得更快。 大巫至少有一点说得对,没有人,可以不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大巫如此,范先生如此,苏油如此。 到了沙麻辟之,同样如此。 沙麻辟之最好的选择,就是苏油出洞的时候,立即回去起兵攻伐二林部,尚有一线生机。但是现在看来,沙麻辟之只是一个嫉妒心旺盛的小人,而不是侬智高那样的枭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挨揍 第一百八十八章挨揍 二林部的大驮队又要出发了,铜器,刀条子,林林总总一大堆。 汉人的队伍,也要跟随回乡了。 苏油和范先生告辞:“范先生,那些贺礼,就作为兴教之资吧。” 范先生对苏油说道:“明润,此番凶险,没能保护好你,实在有愧。” 苏油笑道:“这不是被大巫言语架在那里了吗?再说结果总是好的,关于二林部祭礼的细化梳理,就拜托范先生了。尊重他们的习俗,多与大家商议,实在不行举手表决,我们汉人只是忠实的记录者,能不参与就不参与,能不改就不改。” 范先生笑着拱手躬身:“谨遵大巫托付。”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嗨,我这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真找到可以托付之人,我就立刻传给他,对了元贞呢?” 阿囤赤尊美丽的妻子牵着阿囤元贞过来,对苏油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礼节,还亲吻了苏油的靴子,这才起身,将一个包裹交给阿囤元贞。 这女人不会说汉话,苏油也没法同她交流,只好对阿囤元贞说道:“下次叫你母亲不要这样。” 阿囤元贞说道:“这是对大巫最礼敬的礼节。你有神迹加持,是神鹰之子支格阿鲁的化身。这是应该的。” 苏油说道:“我真的不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到了眉山要叫我明润,要听家里学校老人的话,知道不?” 阿囤元贞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队伍在草原上集合,全部落的人都出来送行。 直到马队转到山坳拐角处回头,草原上所有人都还跪伏在地。 …… 山路回眉山,只需要五天时间,几乎都是下坡。 拴住和巢谷,拎着弩弓跑前头去了,准备打山鸡和兔子。 陈慥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巢谷叫他他也不应。 苏油纵马上前,一看差点没从马上惊下来,这娃竟然在看书! “季常兄,转性了啊?陈太守要看到你这个样子,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陈慥喃喃自语:“不料《三礼》竟然威猛如斯,那大蛇长竟四丈,能生吞孩童,在天威面前,也如此不堪一击!” 苏油忍俊不禁:“季常兄,你啥意思?准备靠《三礼》护身?” 陈慥说道:“对呀!待我熟读《三礼》,不是一样?神灵总不能只偏心你一个人吧?” 苏油说道:“季常兄,你这读书的目的就不纯粹。怀着不纯的目的,就失了本真。所以你认为神灵还会保佑你吗?晚了啊!” 陈慥立马将书丢给苏油,捶胸顿足地抱怨:“我就成不了我爹和你这样的人!他躺快要决堤的大坝上都没事儿,你遇到大蛇也没事儿!可我,可我是真读不进去啊……” 苏油笑道:“那就别自寻烦恼了,人生贵适意,如你这般潇洒倜傥,万事不萦于心,我们也羡慕不来呢。” 陈慥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顿感快意:“也是,各自有各自的活法,我还是找元修打兔子去!” 三天之后,队伍经过二林部治下的虚恨部,在这里的大渡河边卸下货物。 马匹通过茶马古道去雅州榷场,然后入眉州。 货物则搬上早已等候在此的那三艘二林部大船,顺流而下进入了宋地嘉州。 苏油他们当然选择的行船,阿囤弥被大宋商人坑坏了的三艘大船,硬是压了半年资金,直到如今才派上用场。 在嘉州榷场缴纳了一部分铜器抵过榷费,船队转入岷江,加入到各路前往眉山的船只队伍中,浩浩荡荡逆流而进。 陈慥看着江上的大船队,不由得感慨:“黄金一般的水道啊……” 苏油注意到不少船只上挂着红色的灯笼,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糟糕,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船老大正看着开路的大舰前方的轮舵舱流口水,闻言才恍然道:“哦,好叫小公子得知,如今已是正月十二,你们尽管放心,一定赶得上蚕市!” 苏油一拍脑门:“靠!我竟然七岁了!生日蛋糕都没吃!” 石通都吓坏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小姑奶奶那关可怎么过?”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大石头你这么紧张干嘛?这不该是我的事情吗?” 石通跺着脚:“哎哟师父,你觉得小姑奶奶她会怨你?她一定会把火发到我身上,说是我把你拖累在了那边!” “哦?”苏油眼珠子转了转:“真的呢!” 说完开心地拍手:“大石头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好的借口呢……” 石通:“……” 大船在大年十四下午抵达了眉山码头,码头之上,程文应,石富,史洞修带着土地庙的娃子们等在那里。 待得众人下船,程文应上前呵呵笑道:“小油总算是回来了,小高相爷路过眉山,将你们在大理的事情都告知我们了,当真做得好大的事体!” 一群人都涌上了,小少爷贤侄地猛打招呼。 程文应说道:“今晚就住我家了,还有好多事情要与贤侄商议。” 苏油赶紧推辞:“姻伯,我还得回可龙里……” 程文应凑到他耳朵跟前,低声说道:“老夫这可是在救你,八公的黄荆棍可是都已经缠好了,单等着你回去,就要拿进祠堂行家法……” 苏油傻了,转眼又苦笑不迭:“姻伯,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 祠堂外边全是人,村里人,土地庙的孩子,阿囤弥,个个眼睛里含着泪,祠堂里每“啪”的一声,众人就不由得抖一下。 就听见八公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里边喊:“……我叫你过年不回家!我叫你生日不回家!我叫你在外边浪!” “侬智高你都敢惹!你咋不把西夏辽国一齐灭了呢?!我打不死你这臭小子!” “不孝者五!你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我稀罕你的树苗!我稀罕你的奶牛!我……薇儿我打了多少下了?” 就听石薇在里边哭喊:“八公你就饶了小油哥哥吧……他再也不敢了……呜呜呜……已经二十下了……八公你别打了……” 阿囤元贞在外边人丛里拉了拉阿囤弥的袖子,悄悄说道:“姐姐,明明才十三下……” 阿囤弥怒目一瞪:“闭嘴!这里人人都比你会数数!” 三哥都不敢进门:“八公……八公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吉利,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六哥也是门外汉:“八公啊……知州大人都亲自上门给你老道贺,说是感谢你给大宋培育出了人才,你当时不是还笑呵呵地谦虚来着吗……” 五哥最实在:“八公你不看我们的面上,你就看今年家家那两口大肥猪的面子上吧,饶了油娃这遭好不好……” 八公继续在里边教训苏油:“听听!你自己听听!多少人为你担着心?你媳妇都还没进门呢!你就敢在外国惹那大反贼?!那是横暴十州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苏油趴在条案上,被揍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石薇站在他正前方,可怜巴巴地数数。 八公叫她亲自数数,是因为八公是老古板,这才叫夫妻一体:“看看你前面的薇儿!你对得起她?你干那些事情的时候,想过她没有?想过我们没有?想过你在天的爹娘没有?!你可是你爹娘的独苗!薇儿你还敢给他遮掩,明明还不够数!” ps:《带着武器回大唐》。文能诗词歌赋打脸,武能扛着机枪上战场,推女都是走心走肾,感情戏比较足,外甥女“小姨”双收,各种装逼打脸收女的暴爽桥段,跟家丁一个套路的。 以上是来自作者自己的推荐词,哈哈哈哈……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养屁股 第一百八十九章养屁股 院子外所有人都跪下了:“八公!打不得了,不能再打了啊……” 石薇哭着扑倒苏油身上:“八公你打我吧!还有七下,我替小油哥哥挨着……” 八公将黄荆棍儿扔到地上,怒气未消:“今天看在薇儿的面上,暂时绕了你!还有几下先寄着!” 苏油抽着脸:“薇儿你压着我了,更疼……” 石薇“啊”了一声,赶紧跳了起来。 苏油趴在条案上扭头:“八公,真没那么凶险,你别听小高相爷瞎说,我连侬智高什么样都没见着。” 八公一瞪眼:“都被别人堵塔里边了当我不知道?!” 苏油说道:“不是有阿弥姐姐和小高相爷拿着宝剑拦在下边吗,我就在塔顶上看了个热闹。哎哟……” 八公问道:“痛不?” “痛,真痛。” 八公点头:“痛就好,你活该!一会儿让薇儿给你敷药!知道为啥你刚刚伸手时我偏要揍你屁股不?” 苏油摇头。 “你龙山长说了,要我把手掌留给他!” “啊?!” …… 热闹的蚕市是去不成了,苏油被揍得只能趴在床上养屁股。 石薇在一边伺候:“小油哥哥你要喝点水不?胡子公公的药酒很灵的,你应该不痛了吧?” 苏油趴在床上:“不痛了,也不喝水,喝了还得爬起来上厕所。薇儿八公揍我是为了我好,你昨天吓到没?” 石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八公舍不得把你打死的。” 没这样安慰人的! 苏油只好另起话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也让你们担心了。你在玉局观过得怎么样?” 石薇说道:“玉局观比石家堡子好,不像我那些老嫂嫂,天师哥哥都不逼我学女红针黹什么的,说自然之性才好。就是不能骑快马,成都城里人好多。” 苏油说道:“对,女红针黹,投入产出比太低!你在玉局观都学什么?” 石薇说道:“早上起来就是练那种慢吞吞的剑,胡子公公好厉害,明明老得剑都拿不动的样子,可你就是拿他的慢吞吞没办法。” “然后天师哥哥就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吃过饭就跟着胡子公公认药材,背方子,嗯,还要逛药市,胡子公公最近迷上了配药酒。” 酒精是高效有机溶剂,以前那是度数不高,如今有了苏油的改良,大宋的聪明人多如牛毛,都不用苏油提醒,玉局观的人精们立刻就发现了高度酒在医药上的用途。 苏油点头:“这次从大理带来了一味好药材,到时候带去给你那胡子公公,看看他能配出怎样的药来。对了,为啥你近来老是喜欢要东西?我给你的玻璃珠串呢?没见你戴啊?” 石薇嚅嗫道:“小油哥哥,我说了,你别生气。” 苏油笑道:“我怎么会生气?我只是好奇。” 石薇红着脸低声说道:“玉局观外常常来好多流民,我……我就把你给我的那些玩具卖了,然后给他们盘缠,让他们来眉山。我知道小油哥哥一定会有办法的……” 苏油不由得叹气。好在现在井务一开,用人缺口很大,要不然我还真没办法。 不过石薇总是好心,苏油问道:“你天师哥哥也不管你?” 石薇说道:“我都是偷偷给的,天师哥哥他不知道呀。” 苏油翻着白眼,你在玉局观外充好人,你天师哥哥不知道才见鬼了! 转念一想又明白了,《道德经》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 按照道家理论,上德是是自然的、无形的。无迹象可睹,无端倪可察。即所作所为心无挂碍,法尔自然而无意流露,此谓“无心为德”。 下德,是有意为德,有心去做积德行善,做了好事念念不忘,甚至到处宣扬,那就是小善,也是伪善,功德就小了。 所以《道德经》还说:“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石薇的做法,暗合道经,这样的道功,是玉局观最看重的,即使小天师知道,肯定也会给观内诸人打招呼不予揭破。 就是石薇的那些奇巧的玩具,饰物,只怕多半落到自己这便宜兄长手里了。 石薇看着苏油,有些不安:“小油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苏油回过神来,笑道:“哪里有什么麻烦?我都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你不知道,程三掌柜在码头上招人都快疯魔了,现在我们眉山在开盐井,井上到处都缺人。除了工人,还有照顾他们吃喝拉撒住的,以前的山沟沟,现在都变成一所小镇子了。” 说完夸奖道:“薇儿助人以为乐,是好孩子。” 石薇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心了起来。 苏油又问道:“你这次是怎么回来的?和天师哥哥一起?石家忙着安排二林部铁坊的事情,我又在外面,都没有顾不上去接你。” 石薇说道:“就是去年那个薛忠啊,他也来参加蚕市,就顺路将我送回来了。” 说到这里苏油基本上捋顺了,他就一直奇怪为什么薛忠来了几次信,每次都要苏油提高发货量,原来是去年送石薇去玉局观,就搭上天师府这条线。 玉局观的人精们发现了高度酒的新用途,薛忠立马就有了噱头,有了炒作的机会。 加上眉山曲母具备碾压同行业的优势,因此很快便打开了局面,苏油估计,益州府诸路榷坊,用不了多久,就都会用上眉山曲母。 这才是产业链顶层优势,越顶层,附加值越高,还不显山不露水。 后世大家都知道烟草行业赚钱,可有几人知道,给顶级香烟提供烟用香精的供应商是谁?他们的资产规模有多少? 所以相比曲母,永春露反而沦落成了烟雾弹。 不过即使是烟雾弹,那也是同行难以超越的烟雾弹。永春露的暴利期,起码还有好多年。 而且苏油早就给同行挖好了坑,等单一竞争优势被同行赶上的时候,苏油又准备和他们玩酿酒用粮食配比,玩窖池窖龄,年份原浆这些概念了。 苏油笑道:“薛忠啊,他倒还真是挺能干的。” 白猿木窜进门来,给苏油带来了一把坚果。 石薇给木剥瓜子:“小油哥哥,这是你从二林部带回来的?” 苏油便对着门口喊道:“元贞,进来吧。” 阿囤元贞从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明润,你好了没有?姐姐去蚕市了,那么好玩我没去,我够意思不?” 苏油竖起大拇指:“够意思!” 阿囤元贞这才进门:“你不是大巫吗?怎么八公还敢揍你?” 苏油说道:“大巫也是有长辈的,长辈训斥,小杖受,大杖走。等过了今年,你也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石薇伸手摸木身上的白毛:“元贞,这是你养的猴子吗?” 阿囤元贞连连摆手:“我哪里有这本事,这是上任大巫留给明润的。” 苏油笑道:“薇儿你喜欢吗?这不是猴子,是猿,白猿挺罕见的,你一个人在成都寂寞,我送给你做个伴好不好?” 石薇高兴坏了,将小白猿抱在怀里:“真的?!小油哥哥你真好!” 苏油笑道:“去书架上,将《柳河东集》取过来,我给你们讲其中一篇《憎王孙》。你们就知道猿与猴的区别了。” 第一百九十章 戒尺要开张 第一百九十章戒尺要开张 王孙就是猴子,古人认为,猿与猴,是两种不同德性的动物,猿是君子,猴是小人。 柳宗元这篇文章颂扬了猿的德性,而对猴表示出了憎恶,其实是一篇寓言。 文中说“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故猿之居山恒郁然。” 然后又说“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唶唶彊彊,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 还说“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齚猿。”其实就是在说党争。 然后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善与恶不同乡”。 这也是士大夫普遍推崇的观点,不过苏油不太认可。 平时结交朋友师长,那自然是亲君子不亲小人,但是政治,说到底还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不过现在和俩孩子说不着这些,苏油就老老实实按柳大大的意思讲解。 八公端着一碗甜汤来到门口,偷看里边三娃一猿在看文章,又偷偷缩了回去,抹了把眼角端着碗往回走:“回来就好,总之回来就好啊……” 也不知道是石薇嘴里的胡子公公药效奇佳,还是八公揍屁股的手法独到,总之苏油再次醒来,居然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起床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给八公道歉,小小年纪远在千里之外,遇上这样的大事儿,家里人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苏油一道歉,八公反而局促了,最后一老一小顺理成章地让高小相爷做了背锅侠。 就是嘛,老外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就知道瞎吹抬高自己,不知道会让人家家里大人担心啊? 打也打了,气也消了,八公又念叨起这趟行程的好处来:“富贵险中求啊。咱爷俩底子太薄了,到时候薇儿出嫁,夫家的聘礼压不住妻家的陪嫁,别说江卿,就连四里八乡的乡亲们都要笑话,你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就愁啊,愁啊……好不容易后山开了两百亩地,你要用来做族田,我也就不好拦着。想来想去,就剩那片樟树林子算产业,唉。” “不过这回好了,你送回来的那些东西我让石家老大看了,都是了不得的值钱玩意儿,说光那些竹子的东西都老贵了,更别提象牙犀角宝石什么的。嘿嘿嘿,薇儿的聘礼这就齐了,打今天起,我们爷俩就算吃糠咽菜,那些东西都只能进不能出!” “还有你那几块银板子,你堂哥说虽然来路正当,可毕竟犯忌讳,我让小七嗣娃他们给熔了,弄成了小饼子,到时候还可以给薇儿弄套头面。” 苏油拉着八公粗糙的双手:“八公,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心这些还远得没边的事情了。总之我不会差钱用的。我要一门心思赚钱的话,怕是满大宋没人赚得过我。” 八公笑道:“知道你能耐,不过还是要读书,从这边出头才好,这样才没人欺负得了你,乡亲们还得托你庇佑呢。” 苏油说道:“八公,我先打个招呼啊,即使今后我出头了,也不会搞投献那一套,这个得麻烦你先和三哥五哥他们说清楚。” “我苏家人,当年能够卖地救灾,现在就不要去贪图节省那点田税。以后的可龙里,不靠地里边刨食。我们可以搞粮**加工,深加工,做个面粉大王,面条大王,粉丝大王啥的,一样的滋润。” 八公巴掌又举起来了:“没打醒是不是?!拿土匪往自己身上比划!” 苏油将八公的手拉下来:“八公,既然你都不生气了,那我就去学宫见龙山长了?” 八公眉毛又皱了起来:“躲不过的,这样吧,你让薇儿把药酒也带上,那酒看样子是挺灵……” 苏油:“……” 庆历三年,宋朝廷颁诏各郡县普建文庙,眉山学宫就是在那时候建起来的。 初建之时只是个小地方,如今被世家扩建,修缮,已经成了左庙右学的格局。 从前向后,首先是林立的系马石桩,每个石桩顶部都有雕有一个小生肖,小瑞兽。 就算官家来了,此处也必须下马步行。然后穿过有镶嵌“文庙”二字的石坊、过棂星门、跨过泮池上的三穿九洞桥。便是建筑群了。 左边是文庙,主体是戟门和大成殿。右边是学堂,包括奎文阁、明伦堂、时习斋、日新斋、教谕廨、训导廨、射圃。 一说起文庙学宫,基本都知道明伦堂,因为那是讲习之所。 《孟子?滕文公上》:“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 但是今天苏油没在那里,他现在在大成殿,被罚跪在孔圣牌位前。 龙老头给牌位上了香,领着唐淹一起行了礼,然后分左右坐下,拿起桌上的非遗戒尺:“说说吧,看看该不该打。” 苏油老老实实伸出双手:“弟子一路荒废了学业,卖弄文才,引来谬誉,该打。” “哈?”龙老头都给气笑了:“果然是神童啊?当真聪明,还知道挑最轻巧的说!” 苏油低着头:“弟子不敢。” 侧身问唐淹:“彦通,这小子《左传》教到哪里了?” 唐淹拱手道:“已到哀公八年。” 龙老头微微一惊:“这么快?快学完了?” 唐淹道:“明润说他不是张公那般过目不忘的天才,因此读书要先通大旨,在细究详屑。” “我觉得也有道理,因此先给他通过一遍,也好方便他找时间更多的自行领悟。” 龙老头点点头:“因材施教,这小子一天到晚忙得跟个猴似的,可能也只有用这种办法了。既然都快学完了,那我问你,晋荀吴帅师伐鲜虞,可还记得?” 苏油说道:“知道,这段有三个道理:好恶不愆,民知所适,事无不济。其一也;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其二也;率义不爽,好恶不愆,城可获而民知义所,有死命而无二心。其三也。” 这一段是讲述了一场晋国大夫荀吴率军征伐鲜虞族的奇葩战争。 鲜虞族的城池刚被包围起来就有人要叛变投降,荀吴不同意。 手下问为何,他说君子要知道爱什么恨什么,才让人民知道什么是好的行为准则。 交城叛变这种行为,是应该被憎恶的;别人交出城池投降,不值得高兴。而且之后还要奖赏所憎恶的人,那么以后还如何对待所喜爱的人? 但是如果不给奖赏,那就是失信,反而会让人民无所适从。 因此能进就进,不能就退,量力而行才好。不能因为想取城池却走向邪路,那样以后会带来更大损失。 于是一直围城,围到城中的人出来说我们已经都没有吃的了,再不投降都没法活命了! 荀吴才同意了他们的投降,没有杀一个人,只把鲜虞国君作为俘虏带回了晋国。 龙老头再次点头:“好!看来大略你是学得不错,那我来问你,这其中的第二条,你在大理对付侬智高时,可做到了?” 苏油拱手:“不敢隐瞒龙师,苏油不但做到了第二条,而且,三条都做到了。” 龙老头眉毛抖了抖:“你今番要是能把这三条圆了,那我就不罚你。要是圆不上,呵呵呵,你懂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还是挨打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还是挨打了 苏油说道:“启禀山长:大理国情,与大宋不同,其国崇信佛法,治国儒释并行,各占其半。龙师学说,也是佛儒参半,因此我推荐给了小高相爷,以固其亲宋之心。” “二林部开化未久,其质尚野,儒,释,巫,三分鼎立。则效三礼而规其仪,以扩大儒理的影响,再帮助范先生兴建学校,充实仓廪,慢慢引导。” “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采取相适应的措施,不死板地要求他们一定要遵循儒理,此正所谓好恶都不过分,使其知所适,因此事无不济。正符合第一条。” 龙老头没什么表情,唐淹听得身子都直了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 苏油继续说道:“知道了侬智高的消息,我便找范先生想计策,最后编造出一首儿歌……” 龙老头和唐淹都大吃一惊:“那儿歌是你编造出来的?不是传说中仙女示警,你只是适逢其会的破解谜题?” 苏油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拱手说道:“我们在大理力量弱小,直接报给大理君臣,反而有刺探他国情报之嫌,因此只好行此计策,然后借解题之时,游说高相国,利用大理人的力量。这正符合第二条: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事态其实一直都在控制之中。” 唐淹一拍大腿:“妙哉奇计!偏偏小孩子不惹疑心,明润你……” 龙老头拿戒尺轻轻敲了敲自己手掌,咳嗽了一声。 唐淹这才反应过来,重新装出一副问罪的样子:“那第三条呢?” 苏油拱手说道:“第三条,就是与大巫力争,废除了二林诸部的人祭之俗,又用面包代替人头,帮助他们改善祭典,修起祭坛,得到他们的拥戴,却不惹他们反感。正所谓城可获而民知义所,有死命而无二心。这是第三条。” 唐淹听得眉飞色舞,估计手心都出汗了,那手掌轻轻抚摸着自己大腿,眼巴巴地看着龙老头下决定。 龙老头考虑了半天:“算你逃过了一劫,孔圣灵前,我断不能说话不算数……来把手摊好了。” “啊?还是要打?”苏油都傻了,老头你你你明明就是说话不算数! 龙老头“啪”的一声戒尺落下,怒声道:“这是打你小子偷抄我的诗词!还拿给小高相爷看,让我丢人都丢到外国去了,你说该不该打?!” 越说越气,举起戒尺还要动手,唐淹赶紧将龙老头拉住:“该打该打!那啥,打也打过了,明润快出去反省反省,快去!”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袒护了,苏油也不是傻子,爬起来就跑:“欸!弟子这就出去认真反省,龙师晚上小子给你亲手弄几道好料理赔罪!” 待到苏油跑远了,龙老头才把戒尺丢到桌上:“彦通,这小子都精成猴了,你这老师的架子可得端起来,别养成了他察言观色的毛病!” 唐淹眉飞色舞:“山长,真不是我夸口啊,我这弟子的悟性……一般人读《晋荀吴帅师伐鲜虞》这段,要么认为荀吴乃宋襄公之仁,鄙夷抛弃;要么则迂腐呆滞,照着模仿,效其皮而不得其髓。” “可明润是如何做的?观其大略得其深旨,变化于心,发而用之。是不是深得《春秋》三味?” “这才叫善思善用!放眼眉山,啊不,放眼川峡四路,别说童子了,我们就说士大夫里边,能有几个读得这么明白?” 龙老头没好气地说道:“彦通你是端方君子,让这机灵鬼给糊弄了!他明明就是现想的!你还真当他在大理二林是时刻牢记奉行《春秋》之意啊?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在解读《春秋》,而是拿着《春秋》解读他自己!” 唐淹却不认:“那就更可贵了,那就是发乎于心,行由自然而合圣人之意。还有经有权,实在是天设英才!” 龙老头气得站起身来:“跟你都说不明白了!算了我散散歩去,等着晚上吃好吃的!” 苏油一跑出学宫,石薇就捧着药酒上来:“小油哥哥,挨揍没?” 苏油拍着胸口:“还好还好,跑得快,只被打了一下。” 石薇“哦”了一声,一脸失望的表情,似乎对自己失去抹药挣功劳的机会而感到惋惜。 阿囤元贞正抱着白猿看系马桩上的石雕猴子,比较着猿和猴的区别,大宋内地对他来说,处处都是新奇。 苏油招呼他过来,阿囤弥多半在瞩远楼,蚕市刚过肯定好多事情需要商议,因此三人一起朝瞩远楼兴趣。 今天当班的是小七和张胜,一见到苏油进来,孩子们全围过来了,拉着苏油问被揍得怎样。 小七都羡慕坏了:“明润你不能偏心!下次出行换我,回来八公揍两次,啊不,三次,我都认了!” 张胜也说道:“就是!听拴住哥吹嘘了一天,下次轮到我们了!” 然后一群娃子都嚷嚷了起来,吵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只好举手叫停:“要出去的话,首先得学会骑马,给大家介绍个新朋友,二林部来的,阿囤元贞,阿弥姐姐的弟弟,骑马的本事那是天生的一样,以后就是大家的马术教头。” “以后元贞就同我们一起学习了,大家就当多了个弟弟,平等相待,程公他们都在楼上吗?” 张胜说道:“全都在呢,你那间雅室长期空着,现在基本都成议事场所了。” 苏油说道:“那我们先上楼拜会,你们该忙啥忙啥去。” 来到楼上,苏油自己的雅阁叫忘雨轩,果然就听到里面讨论热烈。 苏油领着二小进来,程文应就招手:“快过来我看看,这八公也太能下手了,听说被揍得躺了一天?看样子老龙那关你倒是过得轻松。” 苏油摊开手:“还好,有唐师照应着,逃过一劫。” 史洞修就说道:“你呀你,你就差把那边天捅出一个洞来。抓侬智高你小小孩童操个什么心?万一有个好差池可如何是好?小弥你也是,以后有这样的事情,得多拦着,还亲自提着鞭子上阵了,唉……” 阿囤弥笑着点头应了,转身就对着苏油吐舌头做鬼脸。 给老头们介绍了阿囤元贞,程文应说道:“小油你来看看,这是我们眉山今年准备给官家的万寿节贺礼图纸,这方面你是高手,结果一去半年,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苏油一看图纸就笑了:“刘嗣哥这图纸作业可以出师了,这图纸在土地庙拿一个上甲没有问题。” 苏油给土地庙小学定的百分制,顶级是满分,叫优完,其余从上甲到下丙,分了九个层次,也是精细纯理念在教学上的体现。 这只是一张大图,是一个大彩灯。 苏油看了一遍:“单调了些,让它动起来,有声音,那才漂亮。” 这东西不稀奇,秦汉有蟠螭灯,唐代有转鹭灯,宋代有马骑灯,都是走马灯的样式。 能奏乐的,唐代便有了仙音烛,不过仙音烛的工艺,到大宋都已经失传了。 苏油说道:“这盏灯,这可不光光是给官家的万寿贺礼,还要体现出我们眉山江卿四家共同的工艺水平,打响各工坊的名头。” 当下敲定工艺,外轮廓苏油负责,用十二根玻璃柱子,顶上装饰玻璃的十二生肖,这还是刚刚在学宫门口看来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短板 第一百九十二章短板 柱子间用彩绘玻璃板拼接,上为山川河流,上为日月五星,中间是白云流霞,整体是大宋已有的无骨灯形制。 内层旋转部分,石家提供机括,轴承,扇叶等金属部件,用黄铜,加上苏油提供的酒精喷灯,那亮度绝对会将目前大宋所有灯都给比下去,灯罩上头热量也足,可以提供足够的动力。 灯大,音乐盒子就可以做得很大,可以排布一首长曲。 这个苏油就帮不上忙了,八娘出主意,要吉祥,要没毛病,那就从成曲中选现成的,《庆宫春》这曲牌,最是喜庆吉利不过。 众人不由得都连连叫好。 除了灯体,还要绦穗装饰,那就得麻烦苏家提供织绣了。 至于图案,走马灯一般都是匠人做的,基本都是武将神仙一类。 苏油建议不用这个,我眉山诗礼之乡,东西必须雅致才行。 就山水,江上清波白帆,路上车马行人,天上飞鸟流云,官家更喜欢看到的,怕是自己的秀丽江山。 为了让运动路线更丰富,灯内还要加机关,将内筒分为三层套接,分别对应天,水,地。 在旋转的同时,各层还可以进行不同规律的上下垂直往复运动,这样人物车船飞鸟就不是平移了,还走出了相对复杂的路线,营造出动画片的效果。 整个设计主要在于构思精巧,完成难度对四通商号如今的技术储备来说并不大。 至于其余的零碎,那就不需要苏油多嘴了。 苏油准备利用这次机会,将石家的机械加工水平提升一个档次,精细的小构件会有很多,比如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渐开线啮合齿轮。 让工匠们理解技术难度颇大,不过画出成品让他们依葫芦画瓢,以如今大宋工匠的水平,那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讨论完毕,各家领了任务,这才转回到这次蚕市上来。 去年的三十六万贯,基本交割完毕,现在的苏油,在四通商号的财产,高达十二万贯之巨! 这还不包括他在井上的股份! 除了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人知道,单论现金的话,眉山城首富的头衔,竟然已经从程文应这老头,无声无息地转到了苏油头上。 盘清了账目,苏油说道:“各家现在都在谋划发展大计,处处都缺钱,而我要进学读书,这么多钱拿着也没用,陵井那些人家的欠逋,就都从我的这份收益里出吧,慢慢还就可以了。” 程文应说道:“那也用不了这么多,一家五贯安家费,基本就够了,陵井如今招了两千户人家,那也才一万贯而已。贤侄,如今几家难得遇到如此机遇,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下,和你拆借十万贯,年息三分,你看如何?” 苏油说道:“三分利,太高了,短期拆解可以,长期投资,各家负担过于沉重,对今后发展不利。姻伯,其实还有一条路子可走。” 程文应说道:“哦?那贤侄赶快道来,要是可行,可是解了几家之急了!” 苏油笑道:“其实四通钱庄已经在做了,不过没有明确化而已。” “四通钱庄,如今有不少商家,都寄存着款项吧?” 程文应点头称是。 苏油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事情做得更细,如今印刷质量也上来了,新式会计记账法使用了一年,大家也熟悉了,梵文数字,在商家间也得到了流通,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给每家印刷一个薄薄的小折子?” “这个小折子叫存折,对应各家在商号寄存的资金,我们可以称为账户。” “如此将科目资金细化到人头账户,更加精细,更加方便管理。” “这一套方式得到认可之后,我们便可以吸纳眉山的闲散资金,帮助普通人家管理他们的资产!” 四家人悚然动容,我去!那得是多少钱?! 苏油掰着手指头:“随便举几个例啊,陵井上的工户的工钱,我们可以给他们开办代发工钱的业务,每月工钱记在折上,这样他们可以在陵井上做工,休息的日子带着折子,来眉山城的钱庄取出钱钞,用于购物消费。” “这样零散的私人户头,我们称之为对私户头。可以给点小甜头,利息半厘一厘的就打发了。” “对于二林部,各家合作伙伴,甚至官府这样的大户,能吸纳的资金更多,我们给予的优惠肯定也更高,当然管理也更加严格,这类户头,我们可以称之为对公户头。” “这些资金,世家可以抽取一部分用于自身发展,但是有一个前提,所用不能过多,就是陵井的收益的一半。” 程文应正沉浸在钱多得用不完的美梦当中,被苏油一棒子敲醒,不由得愕然:“这是为何?” 倒是史洞修这把数钱当乐趣的瓷公鸡有点概念:“有理,如此就算遇到绝对情形,我们投资完全失败,各家公私商户将钱庄存钱全部取走,我们也能支应得过来,所损失的,陵井一年收益而已。” 石宽也点头:“有道理,但是有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投到各产业上的钱,产生的收益,要足够支付钱庄应付利息,除此之外,才是我们钱庄的利润。不过为啥又只能是陵井年收益的一半呢?” 苏油笑道:“会计上借贷的关系,各位长辈都已经运用的非常熟练了,对钱庄来说,各家存入的钱,我们可以称为借款,而用到各家的投资,可以称为贷款。” “是贷款,那就必然是有风险的,因此对每一笔贷款,钱庄都必须具备相应的抗风险能力,这叫风险拨备。” “直到这笔贷款完全收回后,钱庄的一次贷款才算是完全完成,风险拨备金才能重新回到相应的存款科目,继续用于下一次投资。” “因此贷款和拨备,各占一半。” 几家家主这才恍然,程文应点头道:“果然是精细稳妥,如此一来,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史洞修笑道:“那也得挣钱的本事,大过借钱的本事才行。”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如今大家找闲散资金的目的,是为了扩大自家新产业,这玩意儿多挣钱,心里没数吗? 苏油其实也很有信心,不说别的,光开井都有赚,盐这东西,直到解放前都还没有达到需求饱和。 不过该提醒还是得提醒:“各家在钱庄都有老账房,刚刚我们商议的只是大略,具体细化到条陈,还得他们来。” “还有就是投资方向,我觉得除了开井,水运船只也该搞起来了。这是交通命脉,不能拿捏在夔州,吴地的商人们手上。” “现在还不显,可要是以后盐业产量起来之后,万一被有心人阻碍,交通,就会成为我们最大的短板。” 史洞修纳闷:“什么是短板?” 第一百九十三章 鸡丁 第一百九十三章鸡丁 苏油抠了抠脑门:“这个……世伯,我们的产业就好比一个大木桶里的水,木桶是木板拼成的,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木桶上最短的那块板子,而不是最长的那块板子。” “我们四通商号的长项,是货品的质量,新奇程度,还有管理方式也算一项,可我们的眼光,更需要放在我们的弱项上。其中交通,应该就是最大的一项了,太白都感叹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因此水路乃重中之重。” 程文应转眼就来了主意:“小油说的是长远之计,不过直接那一步,步子太大了些。我眉山江卿体国公忠,那是在官家那里都挂了号的,要我说,还得从这方面再接再厉喽。” 史洞修点头道:“程老说得对,我们的慈善事业还得继续搞下去,码头上施舍翘脚牛肉,那是女人家玩的小仁,我们要铺路修桥,以工辅赈,主动帮助官府排忧解难!” 苏油心中一动:“如果是这样,那我可以提供几样测量工具,帮助工程计划顺利实施。” 程文应说道:“不过现在我们有钱了,小油说的那个也该搞,嗯,先期考察,编绘图纸,积累技术,设计模型……小油是这几个词儿吧?” 苏油:“……” 从瞩远楼出来,苏油不由得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自己还是后世思维痕迹太重了,一心想着提高生产力,提高流通速度。 程文应的做法,才是如今大宋的上策,稳妥扎实。 先将商号辐射范围扩大到川中四路,除了将基础打牢靠之外,关键是这名声,捞得那叫一个实在! 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要学的还多着呢。 慢慢来,先回学宫把龙老头应付了再说。 躲过一顿板子,大吉大利,苏油今晚准备吃鸡。 用开水冲泡花生米,剥去外皮,冷锅冷油下花生米,中火炒至浅焦黄色后盛到大盘里散热待用。 将鸡脯肉用刀背拍一下,切成小丁,加入料酒、豆油、白胡椒、雪盐,细面粉腌渍一刻,再加水淀粉,打入蛋清拌匀。 大葱洗净切段,黄瓜切丁。 在小碗中调入酱油、香醋、盐、姜汁、白砂糖和料酒,混合均匀制成调味料汁。 锅中留底油,烧热后将花椒和茱萸酱放入,用小火煸炸出香味,随后放入大葱段。 放入鸡丁,放料酒,将鸡丁滑炒变色,然后倒入水淀粉。 最后调入料汁,再放入熟花生米,翻炒均匀,用水淀粉勾芡即成。 等到菜做好了,苏油才端着盘子发神,宫保是清代的官职,那这该叫啥鸡丁? 想了想,就叫宫爆鸡丁好了——学宫里爆出来的鸡丁。 宫爆鸡丁的特色是辣中有甜,甜中有辣,鸡肉的鲜嫩配合花生的香脆,入口鲜辣酥香,红而不辣,辣而不猛,肉质滑脆。 第二个菜也不难,不过却也是名菜——雪花鸡淖。 鸡脯肉去筋,用刀背捶茸,用牙签挑尽茸中筋络,装入碗内,先用冷鲜汤调散,再加入水豆粉、盐、味精、胡椒粉搅匀,同样加入蛋清,打成的蛋泡。 炒锅置旺火上,下猪油烧到三成热,倒入鸡浆,炒熟起锅,盛盘撒上火腿末即成。 鸡皮汤冒上豌豆尖,晚饭就算做好了。 阿囤元贞早都等得不住咽口水了:“明润,可以开吃了吧?” 苏油将汤盛到陶盆里:“走吧,叫山长和唐师吃饭。” 饭桌前,老头坐下来:“哟?又来新人了?” 苏油说道:“这位是阿囤元贞,二林部抚远大将军幼子,阿囤弥姐姐的弟弟,这位是石家小娘子。薇儿,元贞,快来见过龙山长,唐师。” 两人过来乖乖见礼。 老头对苏油贼严格,对别的小孩子却很宽纵:“赶快坐下,都饿了吧?舀饭开吃。” 唐淹说道:“石家小娘子,就是在玉局观学医那位吧?” 石薇乖乖点头:“是。” 老头说道:“彦通别太严肃,吓到小孩子,来来,薇儿是吧?就坐爷爷身边。哎哟你身上还带着剑?” 石薇点头:“这是小油哥哥从大理回来送我的礼物。” 苏油设计的刀剑都有一个特点,可以拆卸分解。因此这柄剑除了剑鞘长度做了调整重配之外,其余都还是上一把剑的装饰。 苏油说道:“石家是武人世家,薇儿每日里都要习武练剑的。老人家你快动筷吧,我半年没吃过川菜了。” 老头哈哈大笑:“对对对,先吃,边吃边聊。” 宫爆鸡丁入口之后,舌尖先感觉微麻、浅辣,而后冲击味蕾的是一股甜意,加上葱段、花生米,荔枝香型加上糊辣浓香,使人欲罢不能。 唐淹边吃边摇头:“这鸡肉怎么这么嫩?我家娘子就不敢做炒鸡肉。” 苏油笑道:“的确,普通鸡的胸脯肉,炒出来容易嫩滑不足,需要在码味上浆之前,用刀背将鸡肉拍打几下,勾芡时放入一只蛋白,这样的鸡肉会更加嫩滑。”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食材,这就是笨鸡,去过势,笼子里养出来的,肥大不说,肉质本身就细嫩,油也多,做这道菜最好。” 老头点头:“不错,适合上了年纪的,明润再去煮两根香肠,今晚菜怕是不够。” “啊?”苏油正挑葱段吃得开心,一看阿囤元贞:“哦,是得再去煮点。” 这娃吃得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龙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元贞,还给他添了个鸡腿:“元贞是吧,慢慢吃,彦通你看,人家二林部的孩子就是长得壮实。” 阿囤元贞抬起头来:“爷爷,我能骑马,能开弓,明润说要我当土地庙小学的骑术教头呢!” 龙老头笑得更开心了:“是吗?那一会儿吃过饭我带你去射箭,君子六艺,爷爷我也是能射箭的哦!” 苏油一脸的妒忌,这龙老头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对小孩子这么好?以前没看出来啊! 龙老头看了苏油一眼:“孩子就该有个孩子样,你都不拿自己当孩子,那就没这样的待遇。还愣着干啥?赶紧去煮香肠!” …… 吃过饭,阿囤弥来接弟弟,石薇也闹着要去土地庙见哥哥姐姐,苏油只好打发他们先过去。 回来将两大口箱子拖进龙老头的精舍:“龙老,这些资料,可能还得麻烦你的大手笔。” 将范先生做的事情与老头讲过,龙昌期悚然动容,取过那些笔记一翻,不由得感慨道:“不意我大宋有此等志士,比起他来,我都感觉惭愧啊……” “明润你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一定将之编为《西南志略》,以慰志士之心。” 苏油深鞠一躬:“如今我已游说四通商号成立了商情机构,相信不久之后,就会制定出精确的西南地图,搜集到更加详尽的信息,到时候一并交给山长,西南山川地理人文,在我们眼里就会更加清晰。” 老头呵呵笑道:“去把你唐师叫过来,这事情光苦我老头一个可不行。” 苏油笑道:“今晚我还得去嫂嫂那里看看,大苏的婚礼我都没赶得上参加,晚上就不住精舍了。” 老头笑道:“去吧,还有那大小苏,也叫来让我看看,可惜了,这就是我学宫成立晚了两年。中岩书院,捡了我们好大的便宜!” 第一百九十四章 第一步 第一百九十四章第一步 来到纱縠行,苏轼笑着迎出来:“明润错过我的喜酒,你说该怎么罚吧!” 苏油先拜见过程夫人:“嫂嫂安好,苏油回来了。明允堂哥呢?” 程夫人笑道:“回来了就好,你在大理可闹得不轻,消息传来大家都担心得不行。你堂哥去天台山访道去了,说是你给他的鞭子不错,罗浮山飞鸣禅院院主曾给他显摆过收藏的蜀鞭,他这就要去显摆回来,劝也劝不住。” 罗浮山在绵州,成都还要往北,这一趟又是跑得不近。 不在那还更好,这堂哥苏油看着就怕。 侧厢走出来一位女子,年纪十六七岁,温柔秀丽,对苏油裣衽施礼,却没有说话。 苏轼招呼她近前:“这就是我新妇,王弗,弗儿,这位就是苏明润。” 那女生又施一礼:“新妇见过明润叔叔。” 苏油一摆手:“和子瞻一样,叫我明润就好了。” 苏轼说道:“就是,弗儿你用不着和明润这么气,他还是个小孩。话说明润你就空手上门?” 苏油横着眼睛看他:“你们过年去拜祠堂,八公将库房打开随你们挑,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辙从书房探出头来:“那都是子瞻怂恿的,我就拿了一对象牙镇纸!他拿了一套!” 苏油笑道:“子由,你的好事儿也该近了吧?听说二十七娘最近可是都不去义棚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装闺秀呢。” 程夫人拍了苏油一巴掌:“史家小娘子开朗活泼一些,但是心底善良,你可不许瞎说。” 苏油从兜里翻出一个礼盒递给王弗:“没有子瞻的份,这个是单送你的礼物。” 王弗接过来道了谢,被苏轼怂恿着打开一看,苏轼不由得大呼小叫:“这个贵重了!” 盒子里是丝锦打底,上面一对蜜蜡娃娃,很卡通那种。 蜜蜡很香,本身就是一种顶级香料,不过质地很软且脆,加工起来容易崩缺,雕刻是绝对不行的,只能用金刚砂磨针小心打磨。 不过苏油有自己的办法,蜜蜡熔点很低,将蜜蜡磨粉,再加入龙脑油增加调和香味,加松香和蜂蜡为助熔剂,在热油锅里隔油溶了重新倒模,脱模后用麂皮轮羊毛轮抛光,得到了这对精致的蜜蜡娃娃。 说起来,这其实是后世用蜜蜡粉造假蜜蜡的工艺,可放到如今,就堪称绝技了。 大宋如今福建那边其实也有类似工艺,不过用的是蜂蜡加香料,就那样的东西,也已经是顶级奢侈品了。 娃娃做工精致不说,还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气息,把玩之后,手里令人愉悦的气息经久不散。 王弗毕竟才十六,见到这对可爱的娃娃欣喜得不行:“多谢明润叔叔,我很喜欢。” 苏油笑道:“那就祝你们也早生一对可爱的娃娃。那样我就可以当翁翁了。” 王弗顿时脸红了,不过苏轼却是没脸没皮,拿着蜜蜡娃娃又是闻又是看:“明润你这心偏得,从来没送过我这么好的东西。” 程夫人招呼大家进入堂屋:“坐下来说吧,你这一趟诸多奇遇,眉山城里传得神神道道的,还是听你说最直接,擒侬智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苏油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过一遍,不过把二林部的事情省了,免得解释起来麻烦,只说在那边发现了锰矿,能够提升钢铁质量,因此研究熔炼工艺花了不少时间,耽误了回程。 苏轼对王弗笑道:“小幺叔多智多技,这辈子总要成川中首富的,我们拿他点东西,那是帮他减轻负担。” 王弗对这家庭关系还不是太了解,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夫君这脸皮也未免太厚了吧?! 程夫人笑道:“弗儿别怕,子瞻和明润,那是一向打闹惯了的。” 心里计较,子瞻这是不知道小油这一年半下来搂了多少钱,这孩子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金矿,游戏无心之言,怕还真的说着了! 没过几日,又该准备送石薇去成都了。 这次准备的东西非常多,大理的药材,最重要是三七,可龙里的调料,酒坊的美酒,半年来小天师的信件来了好几封,说是玻璃化学器皿,试纸之类的东西实在是好用,就是报废消耗得也快,要苏贤弟多准备一些。 知道石薇的胡子公公师父是剑道高手,苏油准备了一份厚礼。 根据高锰钢的优越性能,苏油设计了一柄新式长剑。 在旧式四尺长剑长度基础上,将剑身减窄了三分之一,厚度也降低了不少,然而抗击打性能,切割性能,保持性能都没有改变,而穿刺性能则得到大大的增强。 最关键的,手感几乎降低了一半重量,更加轻捷灵动。 防守力因重量稍稍减弱,但进攻性大大增强,装具只是最普通的实用装具,但绝对是为老年内家高手量身定制的实战兵器。 老头把石薇照顾得相当不错,必须奖励一下。 更重要的,是同薛忠的会面。 益州是川峡四路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益州市场,是四通商号在川中最重要的市场。 几天里苏油和薛忠都在商议后续的经济布局。 通过酒曲生意,苏油的触角已经伸入了益州。 接下来顺理成章,就是成立四通商号益州分号了。 听闻张学士对苏洵的盐务条陈拍案击节,加上张恕的关系,已经上报朝廷,奏请苏洵益州教谕之职了。 在苏油的规划里,四通商号的益州分号,其职责不是销售眉山产品,而是确立益州本地代理商人。 不和益州商人赤裸裸的在市场上争夺利益,分号的存在,主要是监督各家代理,让四通商号自身的利益不受损害。 更重要的,是以利益为诱饵,在政治上,经济上,士大夫阶层里边,拉拢一大批的代言人,然后掌握政坛,市场,舆论的各种消息动向,分析情报,供眉山总部做出准确判断和及时反应。 眉山城的技术储备,资金储备,人才储备已经达到了一定规模和层次,江卿已经被整合为一体,资本的力量开始显现,益州,自然也必须成为四通商号踏出的第一步。 这一步,必须稳健扎实。 薛忠算是开了眼了,这半年来学会了新式记账法,打开了酒曲局面,还以为自己能得小少爷高看一眼。 几天商议下来,才发现自己离小少爷的要求,差着十万八千里,这他么简直就是普通商人和陶朱公的区别。 酒曲代理,只是小少爷给自己上辕之前的一把菘菜甜头而已,接下来,才是大车上路。 可这趟车,自己这蠢驴咋就拉得这么心甘情愿呢? 还是母亲大人英明,赶着自己来眉山给小少爷道谢,不然哪来的这趟缘法? 接下来,苏油便领着薛忠去见董事会成员。 当然全靠益州人士主持局面是不可能的,程文应决定让程三担任分号监事,一同出发。 分号的初期业务,就是成立钱庄分号,负责商号的资产管理,寻找产品代理人。之后会开展汇兑业务。 程三明显是值得信任的,但是事涉金融大事和商号扩张的开局,因此还要从史家,石家抽调人才担任内控和稽核。 账目和消息,快马一日可至,因此中间过渡科目一日一清,总部定期派人抽检,可以减少很多作手脚的机会。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小报 第一百九十五章小报 本来程文应和史洞修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待到苏油举了几个后世银行业手工记账时代作手脚的案例,程文应都吓坏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老史,小油是对的!好在贤侄是自己人,坦然告知,不然这些手段使将出来,就你我这两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他这样玩。” 史洞修一脑门子冷汗,抖得跟打摆子一样,丢钱对他来说,不啻于丢命,哪怕只是一场虚惊。 “我觉得钱庄的制度已经非常周密了,被小油这样一说,简直跟筛子似的。我们的钱财,竟然能被如此轻易地弄走……不行不行,回去再组织人手琢磨一下,这总部的内控合规总监事,老夫当得还有些不称职啊……” 苏油拱手道:“只要不出大漏子,这些小地方,总能通过教训慢慢补足。不过程三是姻伯手下的老掌柜了,放他到那个位置上是对他的看重,不能成为导致他万劫不复的诱因,伤了这场情分。这些事情做在前面,其实是对他好。” “严控是一方面,相对应的,高薪,就是另一方面了。一定要给予足够的待遇才行,蜀都居,大不易啊。” …… 当天晚上,程三第一次来到土地庙,给苏油行了大礼。 苏油赶紧将他拦住:“程三叔,使不得。” 程三起身:“一大把年纪了,谁是真对我好,老朽还是分得清的。” “东家把你对他说的那些话都转告我了,小少爷面前我实话实说,那么大的诱惑之下,老朽真不一定扛得住啊……” “搞不好真就如小少爷所言,坏了东家大事,毁了自家名声,子子孙孙,在川峡四路都抬不起头来,再无前程。如此大恩,老朽怎能不来一谢。” 苏油笑道:“三叔不怪罪苏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好。” 程三说道:“唐玄宗登位之初,不一样是明君之相?可渐渐就放松了规制,最后酿成大祸。小少爷所说的才是正途,程三心里,怕是比现下两位老爷都还要明白一些。” 苏油笑道:“看来三叔是真明白,姻伯这益州分号的监理,所托得人啊。” …… 玻璃江边,天气还没有转暖,但是已经非常忙碌了。 苏油带着阿囤元贞,在此送别石薇,程三,薛忠,阿囤弥一行。 两路人马,一路去益州,一路去嘉州。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件重要的测量设备——经纬仪。 底部是一个三角架,可以打开和收起。 三脚架上的面板,左侧和后方有了玻璃气泡管,可以通过底部的旋钮轻易地矫正仪器基座表盘的水平。 镜筒前后设置了中心钢丝十字,可以用来对准远处的标准杆。 经纬仪整体由黄铜打造,具备水平面和垂直面两个精确的角度刻度。 没有准备让他们绘图,只给了两支队伍一个工作日志本和一个测量记录本。 商队只负责测量和记录,具体计算,等数据收集回眉山后,会成为土地庙小学的数学作业。 遗憾的是玻璃镜片还没有研制出来,因此这仪器注定观测不了太远。 所以测量标杆做得老长,整整五米,就是为了能从远处看清顶部和底部。 还是那句老话,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谈好不好的问题。 重点在于先把探测队员们的工科狗属性培养起来——一切凭数据说话。 送走两支队伍,苏油的学习生活开始了。 虽然学宫三月才开学,但是苏油明显不在此列。 宋代如今已经有了报纸,叫法还很多,有“邸报”、“朝报”、“邸抄”、“进奏院状”,“状报”等多种叫法,其中“邸报”最是通用。 因为邸报上面刊载的都是当时朝廷的大政方针官员人事变动,因此它的发行一直受到中央的严格控制,都是手抄的。 然而州郡官员们,对这东西异常渴望,因此就给了邸吏挣钱的机会。 于是大宋官场和商场上,更多的流行着一种“小报”,消息比邸报还要快。 有官员因此上奏求禁:“小报者出于进奏院,盖邸吏辈为之。比年事有疑似,中外不知,邸吏必竞以小纸书之,飞报远近,谓之小报。……其说或然或不然。使其然焉,则事涉不密;其不密焉,则何以取信?此于害治,虽若甚微,其实不可不察。臣愚欲望陛下深如有司,严立罪赏,痛行禁止。” 然并卵,现在的龙山长和唐教谕,就拿着小报读得津津有味。 最近朝廷发生了几件事。 正月京城出了大疫,官家令太医进方,从内中出了犀牛角二本,用于调药。 太医析而观之,其一为通天犀。内侍请留供官家服御,官家说:“吾岂贵异物而残百姓哉!”立命碎之。 龙昌期就叹气:“官家仁德那是没得说的,可总是着眼在这些小事情上,河北黄河决堤久议而不绝,生民离散,不才该是重中之重吗?明润,你怎么看?” 苏油说道:“朝中议论纷纷,主要还是到底该治理下游,还是该治理上游,其实依我看,事情非常简单。” 唐淹说道:“哦?” 苏油两手一摊:“要依我说,那就上下游一起治啊,这又什么好争吵的!” 龙昌期气得吹胡子瞪眼,拍案斥道:“妄言!” 唐淹赶紧安抚龙昌期,转头对苏油说道:“明润想当然了,谁不知道都治才好?可朝廷财用不敷,每一笔岁入都有去处,朝堂诸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龙昌期叹气道:“我就不该问这小子,这答案简直是何不食肉糜的翻版!接着看报!” 第二条消息,都知王守忠为武信留后,如今病重,求为节度使,官家说好话也没用,被宰相梁适拒绝,直到死后,才追赠太尉、昭德节度使。 这条消息很重要,龙昌期细细解读,主要是说给苏油听的。 宋代官职叠床架屋,内侍省是侍奉皇帝的太监机构,以左班都知、右班都知为最高官职。 留后,则是一军最高军职——节度使有缺时,暂领该军时的职务,是一个临时调遣。 王守忠是潜邸老太监,所谓“东宫旧恩”,有拥立之功,深得官家信任,如今只求在临死之前,想从代理变为正式任命而已。 然而文官阶层严防死守,坚决不给开这个先例。 梁适的话说得硬邦邦:“宦官连一州军事长官的正式职务都别想,还想当真正的节度使?!” 官家的话说得软绵绵:“哎呀我之前都已经答应守忠了嘛。” 梁适继续硬邦邦:“我今天还是宰相,要是给了一内臣节度使的官职,我死都死得别想安心。” 最后官家退让了。 这事情龙昌期当然是大力支持梁适,他本身对王守忠一点意见都没有,不过文官阶层对内官,有一种天生的不信任。认为官家过仁了,此禁一开,就有了东汉党锢之祸的根苗。 不过苏油却有自己的另一番解读,宦官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才,是人才,那就可以任用。 这是从能力角度来说。 但是有个问题,宋代皇室,绝大多数皇帝,都在从文官阶层手里争夺权力,一直在进行着尝试,从来没有停止过。 官家之前提拔狄青,如今想抬举王守忠,目的不能说纯洁。 文官阶层的坚持,其目的,同样不能说纯洁。 这就是大宋的政治生态了,各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义理,道德等等形而上的东西上争得你死我活,其实最后的目的都是一个——政治权力。 因此将内官的一切要求,都解读为皇帝对权力的欲望,对文官阶层来说,大概率正确,一股脑儿怼回去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虚惊 第一百九十六章虚惊 第三个消息,三司使田况为枢密副使。 这个任命,别的先不说,对川峡四路,很重要。 欧阳修几年前返回朝堂,经历过一番政治斗争后失败,遭受诬陷被贬。 然而就在反对派们欢欣鼓舞之时,官家口谕:“别去同州了,留下来当翰林学士,给我朝修《唐书》吧。” 于是欧阳修便留了下来,和宋祁一起修史。 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故事,欧阳修文笔练达,而宋祁写文章喜欢搞得生僻聱牙。 宋祁是长辈,欧阳修不好说啥,一天早上,这娃在书局的门上写下八个字:“宵寐非祯,札闼洪休。” 宋祁来上班,在门口看了半天:“嗨!这不就是‘夜梦不详,题门大吉’那句老话嘛,永叔你至于搞得这么复杂不?” 欧阳修笑道:“老宋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你修书的时候,都把‘迅雷不及掩耳’写成‘震霆无暇掩聪’了。” 宋祁也是通达,哈哈大笑。《新唐书》便依了欧阳修的体例。 龙昌期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前来拜访的大小苏,并且郑重叮嘱——两个小子好自为之吧,现在文风转型了,意味着蜀中读书人的春天即将到来。 官家不让欧阳修离京,很明显是一种政治平衡和震慑。 田况是富弼的发小,夫人是富弼的妹妹。欧阳修则是富弼庆历新政时期的下属,两人份属同党。 历史上只传下来欧阳修一篇著名的《朋党论》,很多人却不知道,田况这家伙同样有一篇。 一文一武,一明一暗,这明显是官家对朝政的进一步平衡。 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田况治过蜀,还治理得非常好,史上的评价——其治蜀类张咏。 非常重视教育,而且还有一点,他是从张方平待过的计司调任枢密副使的。 也就是说,如今的朝廷里,有一位明白蜀中政治生态,理解张方平经济政策的大员田况。 而蜀中,有一位明白前任田况治蜀方略,同时掌握朝堂政治动向的张方平。 张方平无党,和欧阳修也无法合作,不过和田况属于一类人。 两人都精强能干,料事极明。 尤其对西夏的看法上,两人从一开始就有几乎一模一样的论调——大宋不要以为人家好对付,必须慎重再慎重。 不过一个是从形势分析,一个是从数据分析。 如果说张方平类似经济学家,田况更类似统计学家。 而且看官家的手段,对这个田况的前途,还可以报以相当的预期。 这对于蜀中的读书人和商人,对于苏油来说,简直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情。 不是喜欢用数据说话吗?恰好,我也喜欢。 接着第四条消息,直接让苏油震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司天监言:日食四月朔。 “大宋已经能够准确预测日食了?” 龙昌期将邸报收折起来:“很奇怪吗?唐代李淳风,僧一行,都留有预测的记录,其时尚两可,然而到了如今,日食可以预测,已经确定无疑了。” 苏油当然知道日食可以被准确的预言。知道地球和月球的轨道,也知道太阳的运动,理论上预言日食能精确到分钟。 他还知道日食遵循沙罗周期,即六千五百八十五点三二天一个循环。其间,共有七十一次各种日食发生。 然而其地点有所不同,因为每个沙罗周期有零点三二天余下,不是整天,所以这时地球又自转了一百一十七度,那这个度数必须引入预测用于修正,以确定发生日食的准确地点。 正因为地点不同,因此这个周期,是建立在全球观测调查的基础之上的,而不是仅看一个地点的日食记录就能推算出来。 所以这是后世总结出来的概念和规律,那么,大宋的天文学家们,如今是如何做到的?他们肯定有一套独立的算法。 月朔,就是初一,精确到天。 妖孽,这才是一群真正的妖孽啊…… 龙昌期对科学不感兴趣,随意地告诉苏油,如今日食可以预测了,在宋人眼里便失去了神秘。 不过皇帝你别放松啊,日食还是君王失德。 皇帝都傻了,凭什么啊?我有规律的抽风吗? 大臣说这都日食了,所以失德是必须实德的……嗯,要不这样,只有朔日发生的日食我们才算你失德好不好? 皇帝说少来,那不就是把周期拉长吗?我虽然读书比你们少,可也别想骗我! 聪明的大臣说那我们这样好了,目前尚无法预测日蚀的程度,要不我们把这个作为盛衰的预兆吧。 只要不是朔日的全食,那就不算你失德,开不开心? 皇帝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也就是我朝,老子才这么纵容你们…… …… 苏油就点着下巴琢磨,机会难得,望远镜这东西,可得赶紧弄啊…… 有了日食的预测,眉州便做起了应对灾变的准备,上天示警了嘛,虽然是预警。 仿佛应景一般,学宫刚刚开学,三月里气候就有些不对。 八公看着寒暑表慌了,赶紧喊这周当班,正与石富一起弄玻璃的张散:“散娃,散娃快去叫油娃回来!这是要倒春寒!” 张散也没种过地,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飞马便朝眉山跑去,一进学宫就大喊:“小少爷不好了,八公要倒,说是触了寒!” 苏油吓得魂飞魄散,抛下骑上黄雏就一通狂奔,等赶到可龙里,却见到八公正在整理锄具稻种。 八公见到苏油大怒:“谁叫你骑这么快?!摔了那还了得!” 苏油飞身下马,拉着八公左看右看:“八公你没事吧?三哥说你得了伤寒,都快……不对这也不像啊……” 八公瞪着眼:“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是屁股又痒了,想吃斑竹笋炒坐墩肉了是不?” 没一阵,张散也骑马跟来了,身后还驮着一个大夫:“八公莫怕,我把郎中给你请来了!” 八公将手里锄头把一扔:“瞎胡闹嘛这不是!我啥时候说我有病?!” 苏油赶紧插话:“可不是吗!三哥就会瞎胡闹!不过八公你看啊,大夫请都请来了,这一路老远的也不容易,要不就让他给你号号脉玩儿,你就当坐着休息一会,好不好?” 八公还不乐意:“薇儿给我号过,说我康健着呢!”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石薇自己怕还是半瓢水呢,只好劝道:“八公,俗话说的‘医不自治’,薇儿现在算是我们家的人了,因此她说了不算。不信你问大夫,你问问他有没有这话!” 八公狐疑地问大夫:“还有这说法?” 大夫弯着腰还在喘气呢:“有,这说法是有的。” 苏油赶紧拉八公坐下:“你瞧,没错吧?来来来我们把手腕亮出来,给大夫看看我们可龙里的老头有多康健!” 大夫调匀了气息,给八公把了脉:“我说两位,你们家里老人是真没事儿,倒是我这把老骨头,差点给颠散架了是真的!” 苏油大喜:“三哥,给大夫包个大封!” 说完又对大夫拱手:“得罪了得罪了,麻烦郎中特意奔劳这一趟,小子给你赔不是。” 大夫叹气:“算了,也是你们一场孝心……那孩子你回来,要什么大封!酱油,酱油给我来两瓶,还有榨菜,芽菜,给我搞点就行了!” 苏油都乐了:“哟!郎中对我们可龙里的特产很清楚啊,粉丝要来点不?” 大夫也是个妙人,搓着手笑道:“小郎君都开口了,我这不收下也不合适呀!” 苏油笑着扭头:“三哥,再给老郎中抓一只笨鸡,鸡汤冒粉丝那才是正宗!” 送走了开心的郎中,苏油这才转回家中:“那啥……到底是啥事儿来着?” 张散赧笑道:“小少爷,怨我,怨我弄岔了,八公说的不是自己,是天气。” 第一百九十七章倒春寒 第一百九十七章倒春寒 苏油问道:“天气怎么了?哦对了,四月初一可能有日食,八公你招呼村里,不用大惊小怪。” 八公说道:“不是说这个!油娃这眼看要出事,我估计今年有场倒春寒!” 苏油笑了,八公这个估计,和第一批到来的商务情报倒是吻合。 不过八公不知道的是,去年眉山经济的爆发式增长,世家换来的粮食,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 前任知州是幸福的,因为亮瞎眼的政绩,去北边高就了,临行前将亏空完全填平了不说,码头新建官仓,码头租赁,组织力夫下力气,好处捞了不少。 还万民拥戴,一群刚吃完牛骨汤泡饭的流民,哭着喊着攀着船板叫青天大老爷,那是真正的情真意切。 面子里子都捞足了! 新任知州本来是苦着脸过来的,眉山人难治,那在朝堂上都是有口皆碑,一见这情形,赶紧放下身段在交接的时候向老前辈虚心请教。 老前辈就一句话,任事儿不用做,只管狠抓教育,狠抓盐井税务,搞好流民入籍,其余的,江卿世家自会搞定。 说完拍了拍后辈的肩膀:“一文钱亏空都没有,哥哥我对你够意思吧?官仓码头那点收益,因为是新立,所以还没入公。因此我带点到新任上处理一下前任亏空,你好我好大家好,你懂的?” 不等新知州开口,老知州笑道:“不用谢,那批仓房,老弟你要入公算做政绩也好,还是继续维持现状也好,全凭你自己安排!整个就当是你新建的,哥哥我绝无二话!” 新知州秒懂,拱手深鞠一躬,然后一句话就甩出最关键问题:“前辈,你看怎样最划算?” 老知州哈哈大笑,低声说道:“要依我说,眉山政绩,这几年还有得刷,所以也不用太斤斤计较,过于薄待自家妻儿不是?” 新知州对这个利益交换很满意。如今就连眉州常平仓都是满的,正赐公使钱支出,因为饮食结构的变化,猪肉菜品的大量引入,不增反降,明明吃得肥头大耳,各方招待也周道得很一点没减少,却被硬安了一个廉洁的名声。 所以倒春寒在苏油的眼里,真的不叫事儿。 他也是乡下人,知道应付倒春寒,就是重新育苗插秧,补上就行,收成比往年晚一两个月而已。 八公见苏油不以为然,真的急了:“油娃!晚一个月收成,那是会要人命的!” 苏油对自己这一年半来的努力很自信:“八公,可龙里如今家家有存粮,户户有鸡鸭,田里还有鱼。圈里肥猪用的酒坊糟子加猪草,又没有耗费自家的粮食,怎么会出现寅吃卯粮青黄不接的情形?” “如今我们村子的肉蛋,除了自己吃,还供应着方知味酒楼,码头摊子,学宫,土地庙小学,哪家没有点积蓄?这都还要出人命,怕是满大宋的人都得死绝了。” 八公急得跺脚:“那其他州县呢?你是没见过流民起来作乱那景象!我告诉你,那就如蝗虫过境一样!” 苏油拉着八公的手坐下来,劝慰道:“八公你放心,朝廷设常平仓都这么多年了,这又不是大旱大涝,要是一个月都支应不过来,那些仓使仓曹,全都活该上吊!” “如今张学士按蜀,他可是计司出来的,身边人肯定早就给他提过醒了,你呀,就管好我们可龙里,安心享福,长命百岁最重要!” 八公终于笑了:“也是哈,八公能管好我们苏家这摊子不饿着就算是能耐了,还操那么多心干嘛?去年两百亩族田,可是收了不少粮食。” “我这也是被吓怕了,今年的新谷,可是用的你带回来的稻种,那种子比我们这里的稻种长大,秧子也壮实,想来也比我们的秧子更……” 一说到这里,苏油惊得跳了起来:“哎哟!忘了这茬了!” 长大有屁用!壮实有屁用!那玩意儿是南边热带地区来的,真不一定能适应倒春寒这样的气候! 八公莫名其妙:“刚刚不是还说没事儿?” 苏油说道:“对别人没事儿,对我们可龙里搞不好是真有事儿。三哥,去把基建组的人叫过来,有事情做了!” 等到人员到齐,苏油开始组织分派工作。 对付倒春寒,说白了就是一个保温。 正好要做万寿灯玻璃柱板,那就一起了。 史大和石富也被叫了过来,这又是一个系统工程。 玻璃板直接压制的话,平整度不好控制,还会有大量气泡,因此必须使用浮法制作。 说起来很高大上,其实就是高温玻璃溶液在通入保护气体的锡槽中完成。 熔融玻璃液从坩埚中流入并漂浮在相对密度大的融化锡液表面上,因为重力和表面张力的作用,玻璃液在锡液面上铺开、摊平,经过降温硬化后拉出锡槽,进入退火窑,经退火、切裁,就得到平板玻璃产品。 大宋今年得金一万五千多两,银二十一万九千多两,铜五百多万斤,铁七百二十四万斤,铅九万多斤,锡三十三万斤。因此让石富弄个锡槽,不是事儿。 不过流水线那是别想了,还是手工业,锡槽做成玻璃板所需大小,保护气体用的燃烧室里燃烧后的空气,然后烧出一锅在窑内浇几块板,再送入退火窑慢慢退火。 浮法玻璃工艺的好处自是不用说的,成品里没有玻璃疔,没有气泡,结构紧密沉重,手感平滑,厚度均匀,上下表面平整且互相平行…… 坏处就是……只能是板材。 当然苏油是不可能拿这么精贵的东西去做温室的,倒春寒的解决靠这个那成本就太高了。 取来几匹绢,喷上水玻璃溶液,送入气体反应室,得到的就是一层玻璃化的薄膜。 这东西很脆,不能像塑料薄膜那样弯曲,因此必须在秧田里插上木板,将这种薄膜用框子框上,拿竹篾夹住,再铺到木板上,最后用泥糊上接缝。 制作玻璃得到的逃逸热量,会将炉外管道里的水加热,热水放入秧田,便能够调节水温。 就这样凑合都已经把八公心疼得不行了,一匹绢就是一贯钱,早知道都不提倒春寒这茬了,没得糟蹋好东西。 苏油笑着安慰八公:“这保温膜又不是只能用一次,以后你还可以用这方法,种点黄瓜,茄子之类的,冬天里能吃上夏天的菜。” 八公都笑崩了:“我有毛病废那精神?我们川峡四路天府之国,四季时令菜蔬都吃不完。” 呃,这话是真的,苏油只好说道:“那你可以培育茶树苗,龙脑樟苗,也是好东西啊。反正一样东西可以有好些用途的,说不上浪费。” 八公想了想:“冬天里给窗户安上,倒是好办法,透光又隔风。” 苏油翻了翻白眼:“就是没法防熊孩子,手指一捅一个洞。而且我敢向历代天师保证,他们绝对会去捅。” 说完指指锡槽里的平板玻璃:“窗户啊,得靠那个……” 八公都吓坏了:“油娃你别闹!这东西是我们家用得起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套小张 第一百九十八章套小张 宋人的道德逻辑非常奇怪,那就是你搞出提升生产力的东西,可能还能得到大家称赞,可你要是搞出让生活更加舒适的东西,还用到自己身上,那就好像私德有亏一样。 苏油准备将玻璃板用到八公卧室,龙老头的精舍,学宫校舍,土地庙去,反正自己在那边待的时间长,还能得一个敬老尊贤的好名声。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的玻璃板制作出来后,还要用转轴砂轮在上面进行雕刻。 板上都是靠眉山城这边的景象,主要集中在玻璃板底部,亭台,城墙,楼阁,田野,道路,溪桥…… 小一号的内层是对岸的景色,主要集中在中上部,丘陵,汀渚,花树,云朵,蓝天。 经过砂轮雕刻后,玻璃板上的景物营造出一种浮雕效果,加上内外层之间的空间距离,形成一种视觉上的立体感。 这在玻璃雕刻中,称为凹雕,雕完后要翻一面欣赏。 雕镂工艺是程家雕版坊完成的,因为玻是反的,只有于工他们这样的置版老手才搞得出来。 雕完后,还要上油彩。 中间几层圆筒,才是移动的部分,江波,车马,牛羊,鱼儿,船帆,飞鸟…… 这个没法雕,不过难不倒大宋工匠,先用玻璃丝盘出来,然后贴到圆筒上。 还没有珐琅彩,只能用釉料填充,所得颜色比较清淡。 发声装置也是重点,因为灯很大,所以音乐滚筒可以存储大量信息,于是苏油设计了三种宽度的簧片,分别对应高中低声部,将单一发声变成和弦。 曲谱就得改成三个声部才行,这事情二十七娘抢过去了,天天和八娘,王弗在一处度曲,顺便打听小苏的八卦。 苏油觉得二十七娘会很失望,因为小苏的八卦,不就是读书,读书,呃,读书吗? 各家分好工,苏油这边还有事儿,那就是设计机械传动部分。 走马灯机械部分不复杂,但是相对精细,石富拿来黄铜板,苏油用铁笔和铁规直接在铜板上做图,剩下的就是石富用小钢锯将工件切割下来,然后上老虎钳用小锉打磨出来。 石富的手艺越来越精湛,用他自己的话说,搞这东西会上瘾。苏油理工实验室架子上琳琅满目的木制机械传统结构,也渐渐被换成了黄铜构件。 剩下的时间里,苏油还要组织娃子们在龙脑樟苗圃和茶树苗,还有大理带回来的梨树苗,核桃树苗的根部围上晒席,里边堆上厚厚的稻草保温,以对抗倒春寒的到来。 于是苏油这段时间里变成了城里乡下两头跑,累的是他,高兴的是黄雏。 商务情报传来,整个四川都遭遇了一场倒春寒,不过好在这已经是这场气候变化的最南边,吴中一带未受影响。 官府已经动了起来,漕帮的汉子有活干了。 经过这场事情,苏油通过龙昌期,向州县提了一个建议,在四川周围丘陵地带,开垦梯田。 除了增加耕作面积不说,山区温度比平原河谷,本来就存在一个温差,相应的,育秧的时间比平原地区会晚上两周的时差。 这样就可以从宏观上解决部分倒春寒带来的不利因素,相当于将鸡蛋放到了两个篮子里。 当然成本会很高,但是以川中豪强们对土地的热情,给出一定的优惠的政策,可操作性还是很强的。 如果川中豪强们愿意的话,眉山江卿可以提供一件在山区测量等高线的神器——经纬仪,还可以提供测量队伍,帮助大家发财。 此策被张恕送到成都,身为四路转运使的张方平都感觉看不透,眉山江卿这是助人为乐上瘾了?为了体国公忠的称号这么拼? 事有反常即为妖,张方平一边将还在罗浮山飞鸣禅院瞎比比的苏洵召回来,你赶紧回眉山,看看你们江卿到底想干啥。 一边写信给自己的儿子,事情可以做,不过得一步步来,小子这是你捞政绩的好时机,听说陵井周围不少丘陵可以用作耕地?你小子要是能让井上粮食自给自足无需外运,三年后老子给你一个上上考绩,谁都放不出个屁来! …… 瞩远楼忘雨轩,几家董事头碰头的开会。 “看看,看看,小狐狸还是斗不过老狐狸!”程文应抖着手里的小报,对苏油说道。 史洞修也叹气:“明润这招瞒天过海加釜底抽薪,这下变成作茧自缚了呢。” 按照苏油的想法,是通过这方法锻炼测绘队伍。同时将豪强们吸引到土地开垦上,从而减少竞争对手,给眉山商业集团赢得从容起步的关键时间。 结果方平一生唯谨慎,不上这套! 苏油摸着下巴:“没关系,套不着老张,我们套小张。嗨这本来就是好事情,怎么被姻伯和世伯说得跟阴谋诡计似的?” 史洞修还有些肉痛:“贤侄,虽说都是爬坡上坎,可开出来的都是水田啊,我们当真不……” 苏油笑道:“姻伯,资金都有个投资回报率的问题,土地梯田,对我们来说,回报率太低了。” “真要对种地感兴趣,还要高回报的话,陕西才是黄金宝地。” 史洞修奇道:“那边兵荒马乱的,怎么还成好去处了?” 苏油说道:“高风险高收益嘛,一来那边种粮有个好处,不愁卖,立刻就能换成解盐盐引,或者银子,铜钱。二来那边的地都是现成的熟地,第三回报率真高,世伯你想想,从益州,京师运粮草到陕西,刨去那么高昂的运费都还有赚,直接种地出粮卖给军队,省出的运费是多少钱?” 这其实也是除军屯,民屯之外的第三种屯田方式——商屯。 不过这法子至明代才出现。 明代继承宋制,行盐引制度,就是令商人运粮至边境入仓,政府按其道路远近和运粮数量的多少发给盐引,商人持盐引到内地取盐贩卖。 后来,商人们索性雇人在边疆屯垦,就地缴粮换取盐引,这个办法叫“开中”。 它不仅使政府节省军粮运输费用,而且使边疆的荒地得以开垦,是一项相当好的法子。 当然,前提是明军打得蒙古人嗷嗷叫,而别像大宋这般被西夏人打得嗷嗷叫才行。 史洞修也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只怕是肉炊饼打狗哟……” 几人正说得热闹,就听有小厮前来禀告:“张知县来访。” 众人连忙起身迎接,张恕一看:“哟,明润也在,龙山长真是不管你了?” 说起这个苏油就悻悻然:“每天早晚加起来,那也是四个时辰,一点不少。平日里还要见缝插针地背笔记。” 张恕哈哈大笑:“谁都是这样过来的。” 苏油就更嫉妒了:“张学士可不是。” 张恕一下子笑不出来了:“明润,以后在我面前别提我父亲大人,压力很大的。” 说完想起一事:“子瞻呢?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这就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了。 苏洵去绵州时,路过成都,就顺便拜访了张方平,张方平一见苏洵就许为国士,然后问起:“听闻你们家子瞻学问不错,他现在在干啥呢?” 苏洵就回答:“子瞻最近在重抄《汉书》。” 张方平是出了名的记忆力超强,所谓“书过眼不再读”,闻言瞠目结舌:“文字尚看两遍乎?” 事情传回眉山,苏轼气得把书都摔了:“此老特未知世间人尚有看三遍者!” 天选之人,惹不起惹不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定期活期 第一百九十九章定期活期 苏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长期被苏轼碾压,此时自然是站在张学士这边,一起鄙夷苏轼,厚颜无耻得就跟他自己也能过目不忘似的。 笑过一场,张恕才说起正事:“龙山长起议,说是四路尚多丘陵地带可供开发,家父的意思,是从眉山起头,先用几年看看成效。眉山江卿,官家金口封许的体国公忠,我这不是求助各位来了嘛。” 程文应说道:“我们倒是觉得,这件事情,江卿不参与,就是对长史和太守最大的支持了。” 张恕眉毛一动:“真不参与?” 史洞修笑道:“长史,乡绅们参与不参与,我们也管不住,不过我们眉山城中的江卿世家,决定不参与。” 张恕讪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苏油问道:“长史,仅凭州县的财力,够吗?” 张恕叹气道:“家父的意思,是先用两年时间,让陵井能够自给自足,做出样板,方可放手推广。州县财政虽然说这一年多来还算不错,然而……还是有些勉强。” 苏油又问道:“今年川中倒春寒,各地稻熟都会晚上一个月,长史准备好了吗?” 张恕说道:“常平仓……” 程文应笑了:“长史,要是令尊在此,断然不会说这话。” 张恕拱手道:“程公,这是为何?常平仓不就是为此而设?” 程文应笑道:“常平仓可不是为了救灾而设,乃是为了平谷价,既防止谷贱伤农,也要防止物价腾贵。虽然和救灾有些关联,但是轻重不同。” “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仓大使,看他敢不敢因为一个倒春寒就替你担这个风险。依老夫看,他没有这个魄力,除非有令尊手谕。” 张恕不由得苦了脸:“程公,你还说你们不参与,这不参与能行吗?” 程文应笑道:“长史,那我们各付其责。陵井公田开发,是长史的事务。至于青黄不接那段时间,如何济农,便由江卿替县令解决后顾之忧如何?” 张恕喜道:“程公,那江卿这边,有什么需要州县做的?” 这就是问交换条件了。 程文应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去年州县在井务上所获颇丰,你看能不能存在我们四通钱庄一段时间?一来还可以有些出息,二来嘛,也算是给州县中的散户做个榜样,三则州县调度起来也便利得多,反正都是仙井盐钞嘛。” 张恕反而有些吃不准了:“就这样?” 程文应微笑道:“就这样。” 张恕说道:“这是府库,程公,就算存入钱庄,也不能乱动的。” 程文应笑道:“当然不会动。不但不会动,逐月还会有小增长,那是利息。” 张恕纳闷了:“那……那你们不是亏了?” 程文应笑道:“亏不了,明润,要不你和长史解释吧。” 苏油拱手道:“长史,此举一来可以加强散户将自家资产存入钱庄的信心,钱庄可以吸纳更多的闲散资金,化小为大。” “盐井投资,动则万贯,虽然明知道产出丰厚,但是一般人是无法作为的,就算江卿世家,也得合几家之力。然而这事情却不是不能做。” “通过化小为大的方式,集中了资金,等到盐井开出来,一部分收益拿去支付了利息和本金,剩下的就变为利润。自然是可以做的。” “仙井盐钞,以陵井盐量为本,这是死归条,以免出现挤兑等绝对情况而导致无法支付。” “但是这份资金,半利入于朝廷,就一分为二了,如果钱庄有了州府存款的注入,即使放在那里不动,对世家也有好处。” “在每日存入和支取金额大致相当的情况下,每日日结的时候,钱庄现金其实还是没有大的变化,但是进出的交易额度,却可以因为官府存入这份底金而大大增加。” “钱庄的盐钞存量,就好比一个池塘,叫现金池。而进出的钞款,就好比水流,叫现金流。越大的现金池,就能支撑越大的现金流,这就是姻伯想让州府将存款存入钱庄的目的。” “州府的存款,虽然不动,但是可以加大现金流的额度,因而满足眉山储户的需求,这样江卿们掌握的那部分钱款,就可以腾挪出来,投资到各自的产业上去。以期产生更大的收益。” 张恕感觉见到了另一片天地一般:“如此说来,这件事情,州府也可以做啊!” 苏油拱手道:“当然可以,不过州府的职责是在理政料民,公断是非。所谓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如果钱庄与与储户发生纠纷,那官府可以出面裁断。但是如果官府与储户发生纠纷,又该由谁来裁断呢?” “因此官府的作用应该是维系政教,申令禁行,作为维持地方稳定的最后底线,应该是裁判者和监督者。亲自参与到经济活动中,失去了裁判者和监督者身份,反而会让百姓无何可信,这是取小而失大。” “张学士化榷为税的本意,就是让转运司,让朝廷从参与者中退出来,变成裁判和监督,以保证商业活动的公平和公正,使从商者可以放心经营,进一步促进商业繁荣。” “四路地少人多,只有商业繁荣起来,民生才能繁荣起来,这才是张学士治蜀的本质吧?” 张恕一拍大腿:“妙哉此论!要是家父在此,怕是要将明润引为忘年知己了!那便按程公所议,我去说服太守,将州县里的仙井盐钞存入钱庄!” 史洞修说道:“长史还可以预估一下州府日常开支,将存款分为几个部分。一部分随存随取,叫活期储蓄,这部分利息低些;剩下部分大致短期不会动用的,可以存为一年支取,两年支取,到期方才取出,这部分成为定期,利息相应就会高些。” 张恕说道:“那万一我要用定期的钱怎么办?” 史洞修说道:“那就叫提前支取了,利息就按活期算。” 张恕想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毛病,点头道:“如此就赖江卿帮眉山农人度过今年的难关,至于陵井开田,我自然则无旁贷。此番就让我们携手,来一场作为!” 程文应呵呵笑道:“谨从长史之命。” 新一年的计划渐渐展开了雏形,万寿灯也进入了最后调试阶段。 “嘭”的一声,汽灯的光辉点亮了整个瞩远楼大厅,叮叮当当的急促音乐声响了起来。 苏油调整灯上的动力刹车小旋钮,将转动的速度调慢,很快,音乐从急促噪杂变成了轻缓从容,和谐悦耳。 八娘拍着手,对二十七娘和王弗笑道:“听听,三个音部的和弦,就是好听。” 其余两个女生也笑吟吟地点头。 苏油暗自翻着白眼,你们仨但是轻松,差点没把我累死! 不过这是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来填。 强烈的灯光作用可不止于此,大灯自身绚丽夺目不说,灯上的图案动画,还被投影到了四周的墙上,在墙上形成了一种电影动画的效果,给大厅中众人一种人在画中游的神奇体验。 一股龙脑的幽香在大厅里萦绕,越来越浓。 程文应总算从痴迷中醒悟过来:“这怎么回事?” 苏油笑道:“酒精是龙脑香的最佳溶剂,姻伯难道忘了?” 史洞修看着华丽的玻璃彩灯,一边摇头赞叹一边肉痛得不行:“没的说,的确漂亮。就是点一次的花耗十贯,太吓人了……” 第两百章 贺礼 第两百章贺礼 三月底,送走了讨厌的倒春寒,迎来了圆满完成出使任务的高小相爷。 小相爷文武双全,英俊潇洒,人还那么年轻,外交形象那是一等一的。 尤其在汴京大相国寺同方丈进行了一场辨经大会,再传出与两位名妓之间的诗词酬唱和绯闻之后,小相爷在汴京市井中的人气简直如日中天。 每次出行,几乎都是万人空巷,人人争看这个神异天选,为大宋擒获反贼的外国大帅哥。 而这娃在朝堂上对答奏请,那叫一个端方有礼,进退得宜,深得大宋上到官家宰执,下到御史清流的交口称赞。 不意远在天边的大理国,也有此等堪立大宋朝堂的英华人杰!难怪智擒智高! 喂!翻过泥巴山就是大理,哪里就远在天边! 文官们的心里还有一层阴暗心思,每多捧小高相爷一次,就等于是多踩狄青那赤枢一次!你不是了不起吗?还不是要我们文人来给你擦屁股?!外国的文人,那也是文人!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侬智高及其余党,宗族,被朝廷宣判了最后的命运——侬智高播乱东南十州,乱臣贼子,磔!侬母年高,朝廷优许全尸,绞!其余从属,斩! 叛国重罪,无需等待,立决! 大宋两府三司,大理寺,鸿胪寺,带领百官及西夏,辽国,吐蕃,日本,朝鲜,大理,琉球等诸国使者,以及倾城而出的百姓,监斩观刑! 事后,宰相梁适宣布,大理国君臣,知忠义,明气节,人文风华,优容谦礼,为大宋立此殊功,分当奖掖。 大理王国,位列琉球之上,与朝鲜日本等次! 因此当小高相爷再次途径眉山,眉山江卿热忱欢迎,与之在曙远楼临雨轩与之展开亲切会谈。 程文应强调,眉山大理近一年来,各自开启了破冰之旅,合作呈现加速发展势头,成果丰硕。 两者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利益共同体。 眉方愿同理方一道努力,推动双边合作迈向更高水平。 双方应保持更加密切高层交往,在彼此关心的重大问题上相互支持配合,始终从战略高度和长远角度规划合作。 双方要编制好金沙江经济带,南方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新经济政策对接规划,充分用好双方共同开创的产能合作模式,推动有关产能合作项目尽早落地,推进农业、矿业,冶金、人文、教育、反恐等多领域合作。 小高相公首先热烈祝贺第二届眉山蚕市的胜利召开,在观赏了万寿灯之后,对眉方的技术实力表达了更加坚定的信心。 小高相公表示,发展同眉山的睦邻互信友好是大理外交的优先方向。 理方坚定支持眉山江卿提出的金沙江经济带和南方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倡议,赞同加快经济政策对接,愿尽早启动双方冶金、反恐等合作项目,并加强贸易、农业、物流、文化教育等领域合作。 理方愿同眉方共同努力,确保眉山——二林——大理经济通道的健康发展。 史洞修、石富、阿囤弥等参加会见。 …… 夏四月甲午朔,日有食之。是日雷雨至申时,见所食九分之余,丙申,宰相率百官拜表称贺。 五月,万寿节,官家因日食之故,罢了大朝会,只在偏殿常服,接受了宗室,大臣们等的私下的庆贺。 观赏各州府所献贺礼,也是节日内容之一。 到得晚间,皇后道:“今年诸路军州送来的贺礼,以眉州为最。” 赵祯笑道:“不就是一盏无骨琉璃灯吗?福建早年就送过了。” 皇后笑道:“官家有所不知,眉州无骨灯,可称机巧,只是得等到天黑之后,才能看出好来。” 说完轻轻招手,让内官点燃宫灯。 哄的一声,汽灯亮了起来,整个大殿立时明如白昼。 与会的王公大臣,都发出了一声惊叹,此灯堪称光明夺目! 音乐响起,香气袭来,赵祯也大为惊讶:“这是……《庆宫春》?这音乐怎地如此和谐?这是钟磬……雅乐?” 皇后笑道:“曲子好,这灯上图案也不比寻常献礼,官家,你看大殿周围。” 大殿四壁上,出现了秀美的山川江河,亭台楼宇,桑田果竹,风景旖旎。 江中船只顺风而行,路上车马交杂,一派热闹场景。 赵祯看得眼中发亮:“这是……这是我大宋江山?” 宰相梁适如今正在被弹劾,御史们说他结交内官,乃是奸邪,正在焦头烂额,今天是强打着来贺寿,闻言说道:“这个,应该是眉山风物吧……” 赵祯就转头问参政:“程卿,眉山水陆,真如灯上这般热闹?夸大了吧?” 程戡是益州任上刚过来的,闻言躬身道:“臣在益州,倒是听闻眉山如今的确繁华。江卿们连续推出的黄白铜器,美酒精瓷,各类书籍,为外方艳羡,纷纷前往贸易。去年眉山蚕市,官府就有六万贯入项,今年更是逼近十万。已经一举超过了益州蚕市!” 赵祯就转头望向梁适:“听闻眉州同舒州一般,也行了青苗之法?” 梁适躬身道:“呃,要说是行青苗之法也说得过去,不过眉山之法未经官府,乃是世家自举,通过钱庄办理。据臣所知,蜀中常平仓,未动分毫而百姓咸安。陛下尽可放心。” 赵祯点头:“张安道终是能员……咦,眉山城内那栋高楼,怎么上下匾额文字差别如此之大?底层门内那隔断上还有提诗?书法倒还不错……” 程戡说道:“这个楼臣知一二,此乃眉山江卿的会所,是眉山江卿之首程家,为接待四方商贾而设。” “以前叫瞩远楼,自程家租下来后,更名为方知味。因里边的饭菜新奇,滋味丰美,因此在蜀中非常有名,嗯……就类似汴京的樊楼吧。” 赵祯说道:“传言不一定就属实,听说眉山流行猪肉菜品,我也让宫中尝试着做了一下……” 说完,不禁连连摇头。 内官将灯上的微雕小诗抄呈上来,赵祯接过看罢,微笑道:“‘云岚鹤羽轻,风渚蘋烟翠。’看来眉山老百姓的日子,真心过得悠闲舒适啊……” 程戡想起一事,凑趣道:“对了,听益州商贾所言,此诗乃眉山一位小孩所作,就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传说在大理点破童谣那位。” 皇后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不是说那孩子才六岁吗?官家,我大宋六岁孩童,跑那些地方去干吗?这又是虎狼又是瘴气的,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毁了我大宋读书种子,岂不是伤了官家仁德?” 赵祯就看着梁适和程戡:“还是皇后心细,侬智高被擒的消息传来,大家都只顾着高兴,忘了还有这一节。要不下道旨意,让州府管一管?” 两位文官就开始皱眉,程戡拱手道:“启禀陛下,因一个六龄孩童,便从内中降旨,未免过于惊世骇俗了,州县上接旨之后,也难以处置。” “还不如待臣返回宅邸,修书一封与张侍郎。张家公子张恕,如今正任眉山知县,说明官家意思,让他看顾一二便了。” 赵祯点头:“如此甚妥。” 皇后接着说道:“可要看顾好了,就在蜀中好好读书,不许他再四处乱跑,以免误了学业耽搁了前程!” 程戡躬身道:“谨遵娘娘懿旨。” 赵祯挥手:“程卿不必如此拘束,这就是私会而已。那就摆宴吧,就在这青山绿水之中,来一场野宴。” 梁适凑趣道:“给官家一说,这殿中,还真有几分登高望远,悠游山林的意思呢。” 第两百零一章 可龙里号 第两百零一章可龙里号 宫中饭菜,其实很简单的。接待外臣主要以说话为主。 席间赵祯又发现了一个特异之处:“这灯如何只见光亮馨香,不见一点烟气?” 内官解释道:“随这灯来的,还有一本册子,名字古怪,叫《万寿灯操作说明书》,书中提到,万寿灯燃料乃是酒精溶化了龙脑所得,与寻常燃料不同,味道芬芳不说,点燃后只有水气,没有烟气。” 赵祯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一事:“眉山?酒精?这酒精多少钱?点这灯,一晚上多少耗用?” 内官看了看娘娘,没敢说话。 赵祯放下筷子,不吃了。 内官吓得跪了下来:“官家莫要生气,小臣实说就是。启禀官家,此灯每点一次,耗钱……二十五贯……” 赵祯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多少?!” 内官说道:“此物一瓶,相当于两瓶永春露,永春露在汴京,一瓶十二贯,再加上了龙脑……” 皇后安慰道:“官家,这也是眉山官民一片挚诚。那什么说明书我也看过,说是酒精这东西,如果不用,时间长了,自己也会……什么挥发掉。所以我才斗胆做主,将灯点了起来。让官家看看我大宋江山隽雅,百姓安乐。这也是官家衣宵食旰,仁德广布换来的,就算不能出得宫中,看得一看,也是安慰不是?” 赵祯还是有些不安:“终是靡费太过,这次就罢了,传旨下去,以后万寿节每逢五,十,眉山方可进献龙脑酒精,这灯,逢大节方可燃点,其余时候,还是免了吧。” 殿中众人一起躬身:“官家仁德!” …… 同样是五月,小高相公返回大理,过家门而不入,直达建昌府,与二林部阿囤烈从南北两面,展开对沿途商道匪帮的征剿。 六月,在两军的强大压力下,部分匪帮逃入沙麻部,还杀害了三名在沙麻部中传播新教的巫师,以及几个小部落的教众部民,手段非常残忍。 祭殿管理小组赶到现场,经分析,判定他们使用了残酷的人祭仪式。 此举引起了二林部,大理,周边小部落的集体声讨,不知为何,受到人员伤害的小部落突然宣称,那些匪帮,本就是沙麻部派出去袭扰二林部的军队。 鉴于沙麻部包庇凶手,破坏地区安定,他们决定弃暗投明,投奔二林部的怀抱。 沙麻辟之闻信大怒,派兵弹压,造成一个小部落的伤亡。 事态渐渐扩大,二林部,雅州知州,眉州知州,最后直学士张方平上表朝廷,控诉沙麻部悖逆野蛮。 奏寝不报。 七月,阿囤赤尊收到大巫苏明润的讨贼檄文,文中列举了沙麻部行人祭,掠友邻,杀巫师,阻商路,愚部民,重屠戮,贪逸乐等十项大罪,号召各部落一起反抗。 檄文一到,各部落顿时风闻景从,加入了抢大户的行列。 八月,沙麻部被二林部吞并,一个占地与建昌府相当的大部落联盟形成,阿囤烈在此次战役中脱颖而出,成为大宋和大理之间最优秀的军事领袖。 有了高锰钢的加成,此战进程之快,结束之速,让周围所有人都看到了二林部真正的实力。 阿囤烈在战场上斩杀沙麻辟支后,拿出了大巫的第二份教令,只诛首恶余者不论,沙麻部的人民是无辜的,是被上层贵族愚弄了,很快二林部会清点沙麻部贵族的资产,救济平民,分配物资。沙麻大小各部,各安其份,等待巫师们进驻即可。 时逢丰收,粮食一打下来,沙麻部原辖区很快安定。 小高相公则携带满满的文治武功返回大理,其中包括大宋的奖掖诏书,以及二林部不需要的几百颗匪徒的人头。 大理国主以下,于城门拜道郊迎。 九月,四通商号大理分部,在鄯阐府,建昌府成立。 工程队,测量队开始派出,在安宁河谷寻找矿藏。 …… 玻璃江上,从四月起,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小东西。 据说,那玩意儿叫帆板。 一个空心的鱼形木板,底下正中有一支鱼鳍,对应顶上有一个插孔,可以插一支三角形的帆。 土地庙的娃子们水性精熟,有了这个玩具,每天辰时收工停学后,便将过多的精力发泄到了这上头。 小帆板中间,还常常有一艘白色的小艇,小艇上边有两支帆,前方是一张三角小帆,后方是高高的桅杆,桅杆下收着一面纵帆。 后世苏油是内地人,没玩过帆船,不过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画了一张似是而非的小帆船图稿,便叫上码头的吴船豪商,以及二林部军舰的船老大,一起琢磨小帆船的构造。 龙骨和水密舱的设计,得到豪商和船老大的一致认可。 然后船型设计,也得到了豪商的赞誉,说中土帆船自古就是仿造水鸟的体型而造,这船的水下部分,与大吴船如出一辙——圆底,最宽部位在中心偏后,很合理。 不过桅杆有些高了,而且船小帆大,考验操控技术,有翻覆之险,压仓的重量,要设计妥当才行。 二林部船老大则指出,这船要操作好,船舵必须非常灵活,才能方便的切风,目前看来,这船不好使,起码得四五人操作才行,可船体这么小,四五人也施展不开。 苏油大喜,两位都是行家,你们只管考虑船型,舱室配置,桅杆高度,压舱配重等等方面,至于操作问题交给我,我们尽量用机械来解决。 很快一米多长的船体模型设计出来了,拿到可龙里水渠中做了流体试验,性能相当稳定。 为了得到更好的转向性能,苏油设计了一个大舵,结果发现不好操控。 苏小妹很嫉妒男孩子们热火朝天地搞试验,都不想出主意的,因为女孩子不能去河里游泳,帆船设计出来也没有她们玩的份。 见小油哥哥苦恼了好几天,实在是有些心疼,这才告诉苏油,可以在船腹部再设计一个副舵,副舵除了能控制方向,还能起到帆板下面稳定鳍那样的作用,大大增加船体的横向阻力。 然后,转向问题解决了。 一群男娃你看我我看你,要不,让女孩子们也参与设计吧? 苏小妹捧着书卷,漂亮的下巴一翘,哼,不稀罕,笨死了! 剩下的部分就简单了,大帆船上都有现成的样式。 帆用麻布和横桁组成。 为了抗风,帆布上还加了加强条和加强布块。 剩下的就是桅杆,主缭索,前缭索,后角索,升降索,前角索,斜拉器,绞盘,夹绳器,黄铜羊角等配件。 帆船被命名为可龙里号,用眉山度量衡,长度三米五,五月底开始第一次试航。 苏油当任操帆手,张散当任操舵手。 眉山码头人山人海,都来看这稀奇古怪的小船下水。 然后,真下水了,帆船开出去不出五十米,就被大风拍翻在水面上。 程文应都习惯了苏油言出必中,行踏无差,想都没想过这是出事故了,捅了捅史洞修:“老史,这是什么行船之法?” 史洞修也觉得古怪:“这也太奇怪了,帆贴着水也能行船?难道是利用水力?没听说过啊……” 倒是旁边一位看热闹的外地船夫说了一句:“这怕不是翻船了哟!” “哎呀应该是翻船了!”程文应这才急得跳脚:“快快快,下水捞人!” 其实不用救,苏油张散都是游泳好手,很快游到岸边,帆船也被早就准备好的大船拖了回来。 等到苏油游回岸边,张恕都已经从县衙赶过来了:“明润啊明润,你就消停一下行不行?你这样我压力很大的……” 第两百零二章 烧白 第两百零二章烧白 苏油瞪眼:“我说长史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井上很闲吗?为什么如今我只要一出城门,你就派陈郭两位老军跟着,还有没有一点个人隐私了?” 张恕翻着白眼:“这可是父亲的交代,不准你到处乱跑……老老实实读书吧,实在不行在眉山做做你说那啥测量也好,明润你就开恩放过我行不!” 苏油说道:“眉山地图已经测绘完毕,都送到衙门归档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天气这么热,读书时间放到了晚上。” 张恕说道:“我倒是有个地方,白天也凉快……” 苏油大喜:“哪里?” “县衙大狱!你愁得我白头发都快出来了!” 苏油:“……” 然而,科学要的就是锲而不舍的专研精神。 于是整个夏天,可龙里号前后翻覆四次,撞上其它船只三次,搁浅五次,其它小型事故不计其数。 整膄船修修补补,补补修修,桅杆都换了两次,不断改进。 终于在九月,张散和刘嗣完成了眉州到嘉州的成功首航。 首航回来的时候,码头上冷冷清清,大家都忙着在食摊棚子里吃饭。 眉山人对这艘小船,早已失去了好奇之心。 那叫花子船去嘉州,没得丢了我大眉州的脸面! 但是这次航行的成功,让四通商号董事会立刻发现了可龙里号的价值。 快!太快了!眉嘉间来回,时间比快马还节省一半! 运货是不可能运货的,但是用来传递消息,呵呵呵,那不要太爽! 董事会立即同意拨款,首批打造三艘可龙里型小型帆船。 然后招募好手,学习操作,这玩意儿难度很大,有时候看到两个娃都挂到船外做压舱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都不是事儿。 不幸的是苏油搞帆船的消息终于被八公知晓了,将他抓回可龙里关了禁闭。 屁股上火辣辣的痛,可苏油心里却美滋滋的。 龙骨,飞剪,纵帆,水密隔舱,这是可龙里号上的四处亮点,相当于点开了帆船建造的金手指。 他对帆船的知识不多,这次成功,有一半是实打实摸索出来的,他骄傲。 实验性帆船成功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接下来基本就是慢慢摸索,加大加长船体,增加桅杆数量和高度,继续改造船帆质量。 但是设计方向,已经从此定下来了。 大道至简,苏油自己都不知道,这其实是走上了北美纵帆船的发展道路。 不过真要造出上百米的大船,苏油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等到。 占城稻口味一般,但是产量的确高,躲过了倒春寒,加上村里家家养猪,农家肥不缺,去年的稻谷产量,愣是突破了亩产三百七十斤。 这也是八公手下留情的重要原因,没有揍得苏油下不来床。 如今的可龙里,日子真的不是一般好,石富知道苏油回来了,没事儿就跑来蹭饭。 至于大石头,被打发到二林部去了。 可龙里如今有五部水力磨坊,依山渠而建,一个磨坊过后,水势在流动中重新积蓄能量,再冲向下一座磨坊。 轴承和结构又经历过几次升级,摩擦力继续减小,动力更加充沛,锻床的锻头,提升到了八百斤。 不过只有两部磨坊用于实验室,其余三座,变成了农产品加工机械。 苏油是乡下人,后世很多农业上的东西都非常熟悉,但是为了适用于现在,并且帮助唤醒自己的记忆,他还是拜托程文应收集历朝历代的农业书籍。 结果很令人失望,到目前为止只搜集到两套:《氾胜之书》和《齐民要术》,还主要是指导北方农业区的书。 而且体例还稍微显得原始,于是苏油准备干脆按照后世《农政全书》的来,以农本、田制、农事、水利、农器、树艺、蚕桑、蚕桑广类、种植、牧养、制造、荒政十二项为目,慢慢弄一套指导西南地区农业生产的书籍出来。 不过他可没打算自己干这件事情,他只负责编类,文字准备交给苏小妹和几个古文底子强的,材料搜集则交给来可龙里实习的孩子们。 你们不是闹每周三百字的作文不好写吗?来来来我想到办法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了,知道什么叫采访不?去村里多问问,三百字说明文,轻轻松松啦…… 可龙里的芽菜终于做好了,一年多时间的窨藏,盖子一开,那种甜香融合酱香的味道铺面而来。 梅菜扣肉,终于可以升级为正宗的咸烧白了! 对于苏油这样的吃货来说,将梅菜扣肉等同于咸烧白,是对烧白先生的不尊重。 因为做工复杂多了。 首先要烙皮,将五花肉洗净,铁锅烧热,将肉皮一面在锅里烙到糊黑,然后刮去最表皮一层糊,这样的五花肉片出菜的时候才会软烂可口。 然后将五花肉煮到八成熟,煮的时候还要放老姜,山奈,八角和花椒,还要倒入料酒,加一点盐。 芽菜洗净泥沙,切成碎末,下锅用少量油炒一下。 炒之前可以还要加一点花椒和茱萸酱呛油,炝完后过滤残渣,只留油,再加酱油和芽菜末一起翻炒,为的是提味增色增香。 关键的来了,热少许油,放适量红糖,熬出泡泡,然后将煮好的肉在里面烙皮,将肉皮再次烙成黑红色。 趁热将第二次烙好的肉切片,将每片肉在预先用酱油,红糖调好的汁里面过一下,目的同样是提味增色,然后肉皮向下在碗里码好。摆碗方式有个名目,叫做“一封书”。 在码好的肉上面均匀的放上炒好的芽菜,摆上几片姜片、几粒花椒。 摆出十几碗,然后上锅开始蒸。 这得旺火蒸半个时辰,直到烧白软烂,入口即化。 吃的时候,用更大的一个碗或盘子盖在上面,快速翻转,这个手法叫扣,传统川菜九斗碗宴席里,类似的扣菜有好几个。 这道菜不适合后世的老人,但是特别适合如今大宋的老人和孩子,因为普遍油水还少。 这菜蒸出来,苏油便让孩子们给村里几家老人,还有河对岸的石家老头老安人送去。 然后自家开吃。 石富吃得摇头晃脑:“果然不同凡响,一道菜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小油你为了一口吃的,真的肯拼!” 苏油笑道:“这才哪到哪,要等正宗的酱油出来,还得半年!哎哟,说起来,该开几个酒窖,把酒藏起来了。” 石富问道:“为啥?” 苏油说道:“这永春露的味道,你觉得与去年相比如何?” 石富笑道:“小油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这酒比刚出来的那一批柔和甘甜,真是好东西。” 苏油笑道:“其实这就是那一批,不过放的年头更久长一点,这酒要是窖藏得当,那是越陈越香,因此现在将酒藏起来,等到我十七八的时候在起出来……” 石富点头:“这聘礼倒是不错。” 苏油目瞪口呆,我的意思是喜宴时拿出来待用好不好?什么时候说是聘礼了?!合着你打着一网而尽的主意?! 禁闭期间,苏油除了按照唐淹规划好的大纲读书学习,和城里几位老师进行文字交流,剩下的时间里,就想着办法改造三座磨坊。 第二百零三章 水泥 第二百零三章水泥 三座水力磨坊,三样不同功用。 第一座连接的是西晋当阳侯杜预发明的连机碓。《晋书》记载,“今人造作水轮,轮轴长可数尺,列贯横木,相交如枪之制。” “水激轮转,则轴间横木,间打所排碓梢,一起一落舂之,即连机碓也。” 就是以一个大型水轮,带动轮轴,轮轴上装有一排互相错开的拨板,拨板再拨动碓杆,使几个碓头不断地相继舂米。 可龙里的连机碓,轮上的拨板有八个,对应一边四个碓窝,可以同时进行粮食加工,还用于舂碎陶土、香料、矿石。 第二个磨坊,连接的是一件相对复杂的机具——水轮三事。 这东西实在杜预水轮土碾的基础上发明的,通过改变它的轴首装置,可以使它兼有磨面、砻稻、碾米三种功用。 先是一个由水力驱动的立式大水轮,在延长的轮轴上装上齿轮,和另外两个齿轮构成齿轮组。 轴上的拨片可以驱动碓杆,使碓头上下往复,可以舂米。 齿轮组中一个是平轮,平轮所在轴上装有磨,可以分别用石磨磨面,换成土碾,则可以脱壳。 不能小看,《农书》中记载:“水轮三事,谓水转轮轴,可兼三事,磨、砻、碾也。初则置立水磨,变麦作面,一如常法;复于磨之外周造碾圆槽,如欲毇米,惟就水轮轴首易磨置砻;既得粝米,则去砻置碾、碢干循槽碾之,乃成熟米。” “夫一机三事,始终俱备,变而能通,兼而不乏,省而有要,诚便民之活法,造物之潜机。” 一日一机,可以加工稻米三千斤! 第三个磨坊,则是苏油自己的发明——榨油机。 这个东西是中国古代没有出现过的,因为它用到了古代没有的滚珠丝杠。 丝杠压榨在弄榨菜的时候便已经用过了,不过如今有了用千分尺精挑细选的滚珠,将它们加入到螺杆和螺母之间,用滚动摩擦代替滑动摩擦,就将普通丝杠变成了滚珠丝杠。 丝杠将回转运动转化为直线运动,螺母外廓是齿轮型,被齿轮组箱带着转动,使丝杠朝前或后直线运动,推动金属压片挤压物料,这就是螺旋压榨机。 种子经过清理、破碎、软化、轧胚、蒸炒、压榨、过滤,可以得到豆油,麻油,茶油,混合油。 还可以用来压榨甘蔗,或者将粉料压缩,制作压缩饲料和压缩食品。 以上是食物,还有一样则是生产物资,非常重要——桐油。 相比冲压,螺旋压速度更慢,但更精细稳定,因此还可以压制质地较软加工工艺较高的金属,比如精美的钱币。 在可龙里,钱币是不可能钱币的,不过精美的剑镡,剑鞘装饰,以及一些门窗配件,没有问题。 在刀剑加工行业,金属装饰这是一门专业的手艺——锷工,和刀条打造是两个门类。 石家要赚大理剑的暴利,当然得在这些方面下大功夫。 孩子们也正好跟着学习,苏油给孩子们提出的口号是,有朝一日,要能够用机械的方式,批量生产出石家精工方可达到的产品水平。 这当然是空中画饼,不过也不是说完全一点希望都没给。 比如研磨膏的出现,孩子们如今已经可以通过轮带设备和研磨膏,达到石家磨工以前的金属表面处理水平。 可问题是,人家石家铁坊的那些磨工同样用上了研磨膏,精工等级也跟着上去了,差距还是差距,而且还有拉大的趋势,只不过外行人不大看得出来而已。 有了密封性能良好的黄铜,标准件的螺栓螺母,千分尺,有了弹簧,钢片,有了水玻璃精密铸造工艺……有了这些林林总总技术和工艺的进步,苏油带着刘嗣和张胜,搞出了一样简单又不简单的东西——对接式硬密封球阀。 球阀就是用一个带孔金属球作为启闭件,由阀杆带动,绕球阀轴线作旋转运动的阀门。 它的功能就是用于流体的调节与控制。 其实就是水龙头内部关键部件,不过相比水龙头工业批量生产有所不同的是,这玩意儿需要手工精磨,因为没有橡胶,所以得让钢质密封圈和黄铜阀芯紧密结合,才能达到完美的密封效果。 说到底还是钳工活,几个组长能带着孩子们将其它工作都做完,但就这点关键部分还做不好,目前只有石富可以胜任。 不过有了这东西,苏油就美上天了。 猪圈,鸡棚,暖房都能用上不说,苏宅里就可以弄上第一件奢侈品了——盥洗室和浴室。 到这个时候,苏油才想起来,水泥这东西是不是该搞起来了。 工业化生产水泥需要转炉,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后世农村还有很多小作坊是使用小立窑烧造水泥的,用的是土法,和小纸厂一样,属于最严厉的环境保护打击对象。 光苏油知道的就有三种——陶土水泥,炉渣水泥,矾土水泥, 陶土水泥最弱,以陶土,碎陶片粉为主料。 炉渣水泥不错,以煤灰和炼铁炉渣为主,成品成分已经接近普通硅酸盐水泥配方。 矾土水泥则是以铝矾土和报废玉瓷器的碎片为原材料,经粉碎烧制而得,所以制出的水泥,具有某些矾土水泥的特性,即凝固速度性、强度高。 如全部以白瓷碎片制备的水泥,色白如玉,可作装饰勾缝的白水泥用,不过和瓷器制作一样,要防止加工过程中的铁污染,以免白色变成红色。 三种材料烧出来,叫熟料,还要加入作为配料的石灰和石膏,才是水泥。 不管哪种生产材料,如今四通商号多得不行。 史家瓷坊的碎陶瓷,石家的炉渣,陵井的煤渣,几乎都快堆成山了。 鉴于这种情况,苏油决定,为了大宋的环保事业,必须将水泥作坊建造起来。 听起来非常可笑,但是如今大宋的自然环境其实能够轻松稀释眉山这点准工业排放的气体水体污染,所以眉山的环境问题,还真就是一个废渣堆积问题。 将这些废渣变成可利用的东西消耗掉,的确就能解决目前眉山的大部分环保问题。 没地方讲道理了。 上述三种水泥的优点就是抗水性好,耐酸碱腐蚀性好,制作方便简单,能够适用于水上、地下工程及酸碱浸蚀的建筑物。 但是强度较低,高楼大厦不用想了。 不过水池、养鱼池、澡塘、房屋的基础部分…… 还有尿池、粪池、厕所、猪圈、猪食槽、牲畜槽、青贮池、饲料池、磨盘…… 总之,对如今的可龙里来说,完全够用。 要说缺点,就是耐冻性差,凝固速度缓慢,且容易出现干缩裂缝,所以使用时养护工作很重要,而且周期很长,差不多要一个月时间。 浇筑梁柱、板时,必须预先测定其标号,然后根据设计强度去配制混凝土。 幸好这里是在眉山,还有一件用老了的神器——芒硝。 芒硝投入热水中溶化,并充分搅拌均匀,再以芒硝溶液去拌砂浆或混凝土,可以大大加快凝固速度。 说干就干,先把实验室工艺搞出来。 找史大订购一批瓷砖,然后设计了洗脸槽,抽水马桶,苏油将修建浴室的基建工程包给了三哥和五哥,自己带着娃子们,戴上口罩搞水泥去了。 第二百零四章 求情 第二百零四章求情 浴室总体在十一月完工,刚好天气转冷。 八公和石富是第一批享受到浴室的人。 浴室整体是石材加水泥,只有水槽,浴池等部位用的是瓷砖,不但宽敞,还颇为美观。 可龙里两个窑炉,一个玻璃窑,一个金属窑,火力不绝,因此热水也不断。 水池内铺着瓷砖,还有供在水中坐着休息的阶梯和靠背。 下到水池里,石富忍不住哼了一声:“舒坦啊……” 地方很大,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嗡嗡的回音。 八公对这样坦诚相对的场景很不适应,拉过水面上飘着的一个木盘挡住关键部位,顾左右而言它:“这是啥?” 木盘上放着一个半球形的瓷瓶,一个瓷盒。 苏油说道:“这是胰子和洗发水,胰子眉山城买的,质量不太好,洗发水不错,是我让六嫂用皂角和无患子熬的。” 石富说道:“等回石家堡子,我也得弄一套这个,这冬天里泡一泡,真是太舒服了,原来那什么水龙头,是这样用的,明润这脑子,真是没得说……” 苏油说道:“以后这里就是村里的公共浴场,上午给女的用,下午给男的用。” 说完打散八公的头发,给他洗头,再用篦子将头发篦直。 八公闭上眼:“这福享得,折寿哟……” 苏油将八公的头发挽起,开始给他搓背:“应该的,八公你以后就别去弄田土了,就在宅子边上开点地,种点菜蔬玩。族田那边交给三哥五哥六哥他们好了。” “你只需关照好那三处磨坊,帮四里八乡打米,磨面,榨油。愿意卖的我们也收,顺便还可以收些蜂蜡,蜂蜜,猪鬃之类乡下土产,每隔几天和肉蛋一起送城里去。这笔进项,怕是比族田还丰厚……” 八公笑道:“行,都听你的,这个暖水池子不错,城里人,读书人应该喜欢,啥时候你请你姻伯,还有你老师他们也来玩玩。” 苏油喜道:“你答应放我出去了?” 八公叹气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娃在哪里都消停不了,我是管不了你了,还是丢你去学宫,让龙先生拘着合适!” 石富说道:“其实油娃如今,读不读书都不重要了……” 八公立马变脸:“瞎说什么呢!苏家人跟你们石家又不一样!打祖宗那辈儿走的路就不同!” 石富只得叹了口气:“也是,文武两途。这世道啊,能做文人谁还当武人?小油你还是回学宫吧……” …… 纱縠行,苏洵正在写条陈,程夫人拿着尺子给他量尺寸,看样子是要添置新冬衣。 两人一边做事一边聊天。 苏洵叹气道:“夫人,为夫惭愧,张学士的奏请,朝廷未允。” 程夫人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莫放在心上,夫君文华斐然,再说读书也不是为了官职,只为保持上进之心,给孩子们做个榜样。朝廷不允,那是朝中无知你之人。” 苏洵说道:“家里都好?” 程夫人笑道:“如今可龙里那边不再需要补贴,家中也尽宽裕,夫君不用担心,对了,近日还收得一张雷琴,夫君可是有日子没有弹琴了。” 苏洵拿毛笔指了指条陈:“近来没那闲情……哦,张学士问起了子瞻子由的学问,还让我时机合适的时候,带他们去看看。” 程夫人笑道:“那小油呢?张学士没问到小油?” 苏洵奇怪:“他?他还那么小,那点学问就别让张学士笑话了。” 说完又道:“经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张学士说如果孩子小,性子未定,那就好好读书,不要忙着四处交游。我以为他在说子瞻子由,便告诉他俩孩子都在青神静心读书。难道……他是在说明润?” 程夫人笑道:“你呀……来抬胳膊……我就问你,张学士叫你急匆匆回来,所为何事?” 苏洵说道:“呃,就是问明江卿近日的举动如何,还有开田之议,考察到底是否可行。” 程夫人问道:“那夫君可了解明白了?” 苏洵说道:“我川中四路,数百年来尚算安定,这土地逐渐都流入到了世家豪强手里,百姓都成了豪强的附庸。” “局面已经牢不可破。如今川中千人耕万人食,一旦遭遇大水旱,底下千人根基一毁,上边就是万人遭难。” “能开源缓解这种状况,当然是好事儿。龙山长此议,是未雨绸缪,长治久安之策。” 程夫人笑道:“夫君说得在理,可此议并非起于龙起之龙老先生。” 苏洵正色道:“夫人,说话需仔细。龙起之老先生,清誉广布西南,绝不是欺世盗名之人!” 程夫人拿手中尺子轻轻拍了苏洵一下:“夫君你想哪里去了!龙山长德高望重,此事由他起议,当然比七岁孩童提出来更受重视!这是为了川中百姓用心良苦,跟欺世盗名有什么关系?” 苏洵愣了:“七岁孩童?小油……明润?怎么可能?!” 程夫人量完尺寸,将尺子收进簸箩:“怎么不可能?你苏家去年那两百亩梯田,难道是凭空飞来的?” 苏洵顺口说道:“可不就是飞来的……等等,夫人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明润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些,甚至开始暗中引导川中田政?夫人你也太高看我苏家人了吧?这不成宰相之才了?!” 程夫人噗嗤一声笑了:“怎么可能?去年小油是为了弄那什么磨坊,截水归渠时才发现了山塘处可以开田;今年却是因为一场倒春寒,才想到可以分开山区平地,按两季分别栽种收割。” “事出当然各自有因,然而鞭辟分析,联系旁通,因势利导,统一谋划,最后一举多得,可不就是我们家千里驹的拿手本事儿?” 说完眼波流转:“宰相之才怎么了?苏家又不是没出过宰相。” 苏洵还是感觉难以置信:“真是他?他现在在哪里?赶紧叫来我问问。” 程夫人说道:“可不敢叫,他因为夏日里调皮捣蛋,被八公抓回可龙里了,听说又挨了一次揍,现在老老实实读书呢。” 苏洵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这孩子这么不经夸……他又干啥了?” 程夫人说道:“他搞了一膄古怪的帆船,夏天每日在玻璃江上操帆,晒得黑炭似的……” 苏洵勃然大怒:“这是读书人该干的事体?!揍得好!” 程夫人白了苏洵一眼:“说什么呢?!那船如今已经成了,父亲命人赶造了三艘,用来走水路传递消息,夔州的消息,四日可达眉山,真派上了大用的!” 苏洵摇头:“总是奇淫巧技!” 程夫人说道:“夫君,张学士要问的事情,多半可以着落在小油身上,你将他唤来问问,应该不错,八公总不能驳你这个面子。” 苏洵突然寻思过来,笑道:“夫人,你这是在绕着弯子帮这小子求情?” 程夫人皱眉道:“我还以为小油回了可龙里,能够日精日进,谁知道他在可龙里也能玩出花儿来,不接出来不行了……” 苏洵都无语了,无奈道:“他又怎么了……” 程夫人说道:“听说他搞出了一种石粉,遇水之后可以重新变成石头,用来粘连砖石,修造房屋,十分方便。如果与砂石竹筋混合,还能预制出柱料,管材。而且原料都是几家工坊的残渣废料,父亲说如今陵井上正当用,急着让在井上弄这石粉工坊呢。” 苏洵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有这些功夫本事,往十三经上头使啊,我苏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孩子……” 第二百零五章 有所求 第二百零五章有所求 程夫人说道:“所以将他拘在可龙里没用,那里是他老巢,又有石家人,还有土地庙的孩子,他在那里搞这些门道,简直如虎添翼。” 苏洵心有戚戚:“还是交给龙老约束妥当,等将人接出来,将他禁足在学宫,不准出来一步!” 程夫人点头:“你的话他还是不敢不听的,再说这孩子对义理也颇为着迷,龙老和唐彦通的学问,够他学的!” 苏洵点头:“那等我明日见过仁夫,便将他召回来吧。” …… 张恕今年是忙坏了,修梯田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山脚靠近平野那些坡地好说,但是要往上修,就有很多具体难点了。 好在陵井上李家三代帮了大忙。 老李对地形,水源有一种本能一样的天赋,好像在他脑子里有个转换开关,能将看到的荒山转换成满山梯田的景象一般。 哪里设山塘,哪里引渠,如同反掌观纹。 李拴住的本事,就是老李指示出关键地点后,他能领着一帮人,用标杆和一种古怪的仪器测量,然后将一座山画到一张图纸之上,标注上关键点。 这相当于把老李脑袋里的想法搬了出来,让所有人一看图纸都能一目了然心领神会。 李大栓的本事,在号召力,豪侠仗义,喜欢帮人,在陵井一带威望极高。 所以张恕很惭愧,感觉自己就是动了动嘴皮子而已,然后一圈一圈的梯田就起来了。 有了图纸规划和井上大量的大牲畜,梯田的进度远远超出他最乐观的想象。 他所动的嘴皮子,就是宣布了一项政策——垦出的荒地,官府每亩给八百钱工钱,然后以每亩一贯卖出,陵井户籍者优先!购田前三年内,免赋,免税,免役! 政策一出,陵井上欢声雷动,李拴住给爷爷出了个点子,陵井上的工人,分为三班轮倒,一天井上上工,一天开田,一天休息。 田开得非常精细,先将表层熟土刮到一边,和上青草,粪料堆肥,然后才在底层生土上平出田地。 平地造出来之后,围上田坎,再将堆好的肥土回田,然后灌水养上,接着开上一层。 一年时间,如果从空中俯瞰,山谷底部的核心区域,是高高的天车架子和各种管道,工棚,整天白雾缭绕,一车车雪白的白盐往外拉。 围绕着山谷,刚开始是一圈泥棕色的轮廓,在绿色的山林中非常显眼。 然后轮廓开始发亮,那是蓄水了,反射出阳光。 接着,第二圈出现了,然后是第三圈,第四圈…… 圈子范围越来越大,然后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一些绿色被保留了下来,那些是地形不利开田的地方,留着当作以后柴草的来源。 这些绿色的边上,很快推出一小块平地,立起了竹筋泥墙,然后盖上草顶。 一串鞭炮放过,就是一个家庭安家了,男人领着井上发给的农具,女人背上县里发给的鸡雏鸭娃,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陵井,是一个流民建起来的城镇,很多人流浪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是多在这世上存活一刻钟的时间。 生活,离当时的他们太远太远,死亡,离他们很近很近。生存,才是他们那时的第一考量。 如今,当生活的大门第一次推开,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这点东西,揪得他们心底发烫,也揪得他们眼睛发酸。 女人便转过身,眼中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当家的!这就是我们的家!” 男人将头扭开,胡乱抹了一把脸,狼狈地朝外走:“哭哭啼啼的做啥!这好事儿还不够你开心的?!赶紧将鸡鸭放圈里去!我去看看水缸水满没,还要打柴!有得忙呢!” 半夜,男女在新房里折腾,完事儿之后,女人的眼睛亮汪汪的:“当家的,我想给你生个娃!” 男人抚摸着女人的背脊:“娃什么娃,两百钱一亩地,这就去了两贯,还有这房,一年的工钱都河干海净了,还欠着井上一笔。” 女人说道:“以后就自己做饭,不在井上大锅里吃了!我每天给你送!把钱都存钱庄,给娃留着,我们不学那些不会过日子的!” 男人砸吧砸吧嘴,似乎对不能吃井上饭菜充满了惋惜,一翻身又将女人压身子下:“还是得吃,身子不养好,怎么来娃?” …… 陵井迎来了一次结婚高峰,无数新结合的男女在官府报备。 因为买地按家庭为单位来的,单身汉最后才有资格。 有几个适婚儿子的家庭就得意了,赶紧张罗,开枝散叶的大好机会啊! 没什么好挑拣的,大家都是一穷二白,唯一的彩礼还来自官府和井上,都不用搬行李,基本男女俩人凑一处,行人领着去官府说一声就成。 所以李老栓最近就爱发脾气,爱生气。 开地开了几千亩出来,楞没有一亩是自己的,换成你你生不生气?! 虽然当包工头捞了好多钱,但是地,才是李老栓心里的重头——没有地,就没有根! 李大栓是个念旧的,心里只有拴住他娘,不愿意将就。 拴住如今十三,又还不到娶亲的年纪。 而且这娃大放厥词——他以后只在土地庙孤儿里边找媳妇! 知根知底固然好,可是——那还得等多少年?! 井上的几个管事还老喜欢拿这事情打趣:“老栓,大栓跟拴住靠不住,你亲自上啊!娶个十几岁的,买上他娘两百亩!就说以后家产都给小的,气死那狗日不争气的爷俩!” 李老栓突然觉得心好累:“几个老的别说嘴了,先把准运司的人应付好吧……听说都是张学士从计司里带出来的老人,一点差子出不得……” …… 张恕回衙坐下不久,苏洵便过来了。 张恕一看苏洵立马招手:“贤兄可算是回来了!你那神童弟弟你到底管不管?!我心好累的……” 苏洵递上考察田务的条陈:“家里出了顽童,让仁夫操心了。” 张恕翻看着苏洵的文章:“要不是上头有命,我才懒得管他!嗯,这条陈不错,贤兄的才华,让小弟惭愧啊……” 苏洵拱手道:“这个先不论,仁夫,你说这上头有命,是什么意思?” 张恕放下条陈:“参政程退之,是益州出去的。万寿节后,给我父亲来了一封信,说是眉山所献的万寿灯,端是精巧。然后提到皇后娘娘听闻眉山孩童深入大理,为此忧心,嘱咐地方要约束好,让他们好好读书,以后为朝廷效力才是。” “你说娘娘说的是谁?你说我冤不冤?父亲给我来信,要我看好你家明润!” “结果他倒还真不乱跑了,就在眉山城里,我眼皮子底下,一样也玩出花儿来!” “你弟弟这半年来干了什么贤兄应该已经知晓了吧?贤兄我就问你,你说娘娘要是知道她打过招呼后,眉山读书种子还日日在江上操帆,晒得炭猴儿一样,会怎么说?换成你累不累?累不累?!” 苏洵赶紧赔不是:“家中顽童,连累长史,还劳动娘娘记挂,实在不是人子,我回去就好好教训他。” 张恕赶紧摆手:“别别千万别,贤兄你好好劝他就行,再说我这里还有这还有事情得求他呢!” 苏洵目瞪口呆:“啥?!” …… 第二百零六章 箭课 第二百零六章箭课 苏油从可龙里出来,直接就被送进县衙,和张恕大眼瞪小眼。 张恕自己都不知道该拿这妖孽当孩子还是当大人,最近几件事情把他吓着了。 小高相爷实锤了,大宋神童指示童谣天意,是真的。 父亲大人实锤了,皇后过问眉山小孩到处乱跑的事情,是真的。 还有一件事情也实锤了,自己存入钱庄八万贯,竟然还不是钱庄第一大储户,眉山另有狗大户,是真的! “呃,明润,喝茶?要不还是吃糖?” 苏油吓得赶紧摆手:“什么都不要!糖里有沙,茶里有糖,不是我的菜!” 说完一指自己嘴巴:“换牙呢!” 张恕挺不好意思:“也是,县衙里的东西哪里有学宫跟可龙里好……” 苏油拱手:“长史,有什么你就直说,你这态度和前几个月差别太大,我有些怕。” 张恕叹气道:“我那不也是为你好嘛?你要早听我的,都能免了你家八公那顿揍!” 这纯属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油翻了翻白眼:“长史,这是井上有什么事儿?或者是因为开田分田有了纠纷?如果需要江卿出力,你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我倒是可以转达。” 张恕赧笑:“都不是。” 苏油摊手:“那我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张恕沉吟了一会儿:“是这样,六月甲寅,上出内藏库绸绢五十万、缗钱三十万下河北助籴军储。这事情你听说了吧?” 苏油点头:“小报上有。” 张恕说道:“如今东南事情才了,南边事情也方安定。转运司移文下来,军储须得充足,我眉山就摊上了十万支箭的课务,这事情,明润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长史是要借钱吗?” 张恕叹了口气:“如今的眉山,钱能解决的问题,还能叫问题吗?箭!箭啊……” 苏油问道:“箭,不就是箭杆,箭镞,胶羽吗?找百姓征集啊!” 张恕说道:“这东西粗细,直度,长度,都是有标准的,中间裁汰太多,劳民而无功啊。我父亲查了武库,里边好些东西还是前蜀留下来的,多不堪用,正气头上呢,要是糊弄他老人家……你在可龙里的下场,就会是我的下场。” 刚刚都说了,还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恕对苏油拱手:“想想办法,明润你这么聪明,给想想办法。” 苏油问道:“长史,一支箭成本多少?” 张恕说道:“如今物价,每枝箭七十文——铜钱,我说的是铜钱啊!” 苏油已经被弓箭的价格惊着了,早饭二十五文,晚饭四十五文,七十文铁钱都能在眉山码头上吃一天,还吃的不差那种! 合着一支箭能值两天的饭钱?! “长史,能否取几枝制式军箭,我带回去参详一下,再给你回话?” …… 三日之后,苏油带着石富又来了,打开一个布卷:“长史,你看看这些箭支,可否冲抵课务?” 儒生六艺,弓箭也是其一,张恕取过箭来一看便道:“漂亮!” 然后对书办打招呼:“赶快,去请少府,还有参军过来。” 果然好箭,十支一套,大小均一,重心一致,而且箭杆笔直,甚至外面还敷有一层薄漆,不见竹节,光滑异常。 不一会儿,县尉和都监来了,一看桌上箭支,也齐赞一声:“好箭!” 县尉取过箭来试了试韧性:“竹的?怎么没有竹节?” 推官用舌头试了试箭尖:“精钢镞?!破甲用的?” 苏油都傻了:“等一下!参军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品出来的的?” 都监接过来,也舔了一下,点头道:“铁腥味淡,的确是钢镞。” 苏油差点吐了,你们,你们刚刚间接亲吻了! 石富拱手:“要不,去校场试试?是好是坏,一试便知嘛。” 来到校场,见到陈田和郭隆,苏油就没好气:“两位,我陪长史你们都要跟?” 县尉怪不好意思:“不是不是,他们是我叫来的……” 然后苏油就懂了,眉山太平日久,说起真懂军事上过战场厮杀的,满城里搞不好就只有眼前这两位。 石富将箭递过去:“来,试试这箭!” 七十步外支起两个稻草人,身上挂着皮甲,然后皮甲外关键部位还做了加厚处理,心脏部位还绑上了铁叶作为防护。 陈田将箭取过看了,道了一声古怪,搭箭开弓撒手,箭似流星飞出,笃的一声,稳稳钉在皮甲之上。 “好!”苏油鼓掌,只知道两位老军武艺精熟,没料到箭术也如此了得。 郭隆更厉害,第一箭就贴着护心镜扎到了草人身上。 “好!”苏油声音更大,只是有些虚张声势,瞎子都能看出这一箭其实是偏了。 陈田笑道:“小少爷不必护短,郭大哥乃延边弓手都头,手底下扎实得紧。夏人护具厉害,护心镜是扎不透的,只能射离心脏最近的部位,这是郭大哥的习惯。” 苏油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外行了。不过我们这是试验箭支好坏,郭大叔只管射准。” 郭隆笑道:“那小少爷看好了!” 连珠箭发,“叮”“叮”两声,长箭射上铁叶,一支歪歪晃晃地插着,一支则被弹飞到一边。 两人又试了几箭,郭隆摇头:“不行了,一石五的弓,如今只能开得五箭。” 张恕却非常满意:“不错,弓箭娴熟,老当益壮!下来各领五百赏钱!” 都监问陈田道:“刚刚听你喊了一声古怪,却是为何?” 陈田说道:“启禀参军,我们去草人那边边看边说可好?” 众人来到草人边上,郭隆拔起一支来:“果然好箭!” 陈田指着皮甲上那个窟窿:“各位请看,这箭能轻松洞彻两层皮革,端的厉害!” 郭隆指着草人裆腹部:“老陈,看这里,三层也没问题。” 张恕都监县尉你看我我看你,都监疑惑道:“这箭为何有如此威力?” 郭隆轻松取下护心镜上斜插着的那一支:“参军且看,这箭头变形极小,再看铁叶,其实已经穿了,不是箭镞钢质不行,只是弓力不足而已。” 陈田拿手指摸了摸铁叶间的缝隙:“看,箭从这里进去,铁叶边缘已经打卷了,要换成军中神臂弩,此箭必定已经洞穿!” 郭隆细看了长箭:“这箭能有如此威力,除了箭镞乃是精钢,还有一点,镞形也有关系。” 众人一看,果然,一般箭镞乃是三棱锥性,或者菱形,可这支箭镞,箭尖部位乃是三棱锥,可过了三分之一处,后面就变成了圆锥。 箭在射击过程中式高速旋转的,遇到物体后,圆锥比三棱锥旋转时的阻力小得多,自然可以扎得更深。 都监一把抓住石富的胳膊:“石老,此箭乃石家铁坊所造?” 张恕却赶紧拦住:“参军不急,这箭还不知道耗时多久,售价几何,转运司也不一定买得起!” 这话在理,如今在大宋,一贯半就能买到一把普通弓,可要是大辽同州过来的精品,那就高达数百贯,几百倍的差距。 这就跟后世汽车中奥拓和奥迪类似。 石富说道:“其实这箭如此犀利精良,还有一条,这箭镞不是铸的,而是经过锻造!” 张恕说道:“走,去堂上细说。” 回到堂上,石富拱手说道:“此箭,乃可龙里苏石两家合造,名叫‘破甲锥’,性能如何刚刚长史参军都见过了,不过这价格嘛,自然也不能用普通箭只来相比。” 第二百零七章 破甲锥 第二百零七章破甲锥 张恕看了看参军,参军拱手:“长史,其实可以申报转运司,十万箭的课务,能否以两万这种神箭相抵?这可比那强多了啊!” 张恕不置可否,掉头问道:“石老,此……破甲锥,价值几何?” 石富嘿嘿笑道:“这个……要是真如参军所言,十万变成两万,生意就做不成了。” 除了苏油,所有人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却是为何?” 石富笑道:“要造这种箭,需要生产大量工具,模具,磨具,这叫先期投入;后边铁料,煤料,竹漆丝羽,叫后期投入。生意的利润主要由后期投入产生,如果生产的量太少,冲抵不掉先期投入,那我们反而是要亏本的。” 张恕这才恍然:“有道理,那你们可有应对章程?” 石富说道:“我们计算了一下,如果一次性生产十万支破甲锥,可以将价格控制在两百钱一支,如果有二十万支的订单,我们则可以压到百五十钱一支;如果三十万以上,我们百三十钱一支都能接受!” 参军本以为这种箭起码得三四百文一支,一听如此便宜,忍不住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张恕招呼参军:“且先坐下,如此一来,就已经不是县里的事务了,这事情必须移交转运司,由他们来定夺。” 参军说道:“长史,这可是军功策勋!将箭给我,我现在就出发,就借世家的掠水舟去成都!明日可知结果。” 张恕转身对石富道:“石公,这箭打造,需要多少时日?” 石富笑道:“如果以三十万计的话,苏石两家能在三月内交付。” 这下张恕也坐不住了:“如此便拜托参军赶紧去成都跑一趟差,等等,待我再修书一封,你直接去见我父亲。” 次日参军消息传回,转运司同意了,破甲锥五十万支,价格每支一百五十文! 七万五千贯的大订单! 石富和苏油面面相觑,不是说好的能控制在一百三十文以内吗? 张恕拉着石富进了内室,两人嘀嘀咕咕了半天,出来之后石富满脸堆笑:“还是张学士所虑周翔,此番差点失了计较。” 张恕拱手:“如此便有劳了,不过质量上必须经得起我父亲派人抽检。” 石富笑道:“那是自然。” 从县衙里出来,苏油便问:“怎么回事儿?张学士是出了名的明白人,怎么变得如此糊涂了?” 石富背着手摇头赞叹:“所以人家能当学士呢,这箭必须得定在这个价,周围弓箭坊方才有活路,此为其一;此番课务,主要为汰换川中四路武库,如果价格过低,汴京那边要是觉得有搞头,那川中一支箭都留不下,此为其二;大宋防务重点,是北方和西北,这才是张学士让转运司汰换武库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朝中那帮只会校阅的花花部队增光添彩用的。” 苏油明白了,果然是计相出身,惯于用经济手段解决政治问题,通过抬高价格这种办法,将箭留在四川,之后辐射西北,最后才考虑汴京。 很合理,不过在很多大宋迂夫子的眼里,怕是要落个目无君父的罪名,因此只能做不能说。 至于这多出来的这点零头,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是打点费用了。 石富转身,对苏油说道:“我石家武勋出身,世世代代,和大宋武备哪里就真脱得干净干系?石家弟子,既要在战场上一刀刀拼杀,还要遭忌讳侧眼,永远出不了头,用你的话说,那叫高风险,低收益。” “如今有了这个契机,转入军器生产,我石家弟子的性命,算是真正保住了。明润,此等大恩,当受老夫一礼。” 苏油赶紧跳到一边:“别别,怎么越说越玄?事情还能和这个扯上关系?” 石富笑道:“说你聪明吧,那是真聪明,可有时候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你若是官家,能放任一个世家,既在军队中有基础,又掌握着厉害军器的生产?从此后,只要我石家不断搞出好军器,石家弟子,便会一步步从战场上脱身出来。” “虽然这样对军中的影响隔了一层,可是主从关系变了啊!从以前石家求军方照顾儿郎,变成了军方求石家提供精品,哈哈哈哈……走,回去喝酒!今日老夫要大醉一场!” 苏油呆呆地跟在后边,老子就说石家怎么对我这么上心,原来是早就琢磨透了! 妖孽!全都是妖孽!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 新式箭支的制造,对可龙里的技术储备来说,已经没什么难点了。 箭杆就是用的井上搭建井架和井道剩下的的废料。 竹筒剖成竹条,然后用砂轮机打去皮和芯,只留竹肉。 将竹肉条变成圆竹棍,那是早在土地庙就已经成熟的工艺,建房,造竹家具用的竹钉子,就是在带刀片的凳子上拉出来的。 如今统一调整了规格,工具交给可龙里的各家各户,农闲时节正好做工,而且男女老幼都能干。 五十户人家,每天每家缴纳一百箭杆,就是五千支。占农闲三个月,啥都不耽误。 箭杆胚子造好后,捆成捆,上锅蒸制,然后送入通有炉窑热尾气的烘房烘烤,箭杆胚便能自动矫直。 接下来就是在锯床上裁剪,得到统一规格的箭杆。 喷上调有生漆的桐油,送入保持湿度的漆室进行络化干固,形成漆膜,便于今后防潮。 相比箭杆,箭镞反而更加简单,先是用带圆槽的锟杆滚轧出铁盘条,然后逐步辊压成细铁条,再用砂轮锯片切割成小铁圆柱。 娃子们将软铁圆柱一颗颗安放在高锰钢冲压模具的模坑中。送入锻床之下,用模具锻合。 一通锤锻之后,磨具合拢,取出来再打开,就是满满一盘统一标准的带尾巴的箭头。 用钳子夹去溢出周围的铁皮,上砂带机粗磨一下,送入渗碳箱渗碳,一箱可以处理上千枚箭头。 如今的好箭,箭羽是雕翎,其次是天鹅的,然后是大鸨,最次的用大雁。 苏油懒得费那劲,就用的可龙里鹅羽鸭羽,将箭羽从双羽改为三羽,轻松解决材料强度和大小不足的问题,稳定性还好了很多。 不过得有小机械帮助,能将圆周等分三份的小摇盘,带指示线,方便确定箭羽粘贴位置。 再缠上苏家织坊的高强度丝线固定,插上箭头,安装弦卡,一支箭便完成了。 箭头渗碳后还要上脚踏工作台旋转打磨,去掉表面杂质,打磨光滑。 小摇盘还能在这里派上用场,夹持箭头,在工作台上用砂带机推出出角度精准的三棱箭尖。 这一步其实苏油觉得可以不要,后世也没有听说有三棱尖的子弹头。 不过这娃是被后世的慢镜头误导了,箭的确会旋转,但那是尾羽的不绝对均匀造成的,和子弹的高速旋转是两个原理。 不过好在他比较谨慎,没有大量应用的实验数据来证明之前,目前这工序出于照顾宋人的习惯,也给与了保留。 重要的是工艺流程简化,大量高精度的加工工具的引入,使操作变得简单,只需要两天,就能培训出操作固定工序的人工。 流水线分工合作,让效率变得极高,可龙里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日产六千破甲锥的大工坊。 第二百零八章 心累 第二百零八章心累 这一把赚得实在有些昧良心,不过苏油也实在是受够了大宋这种低效率物资调用模式了,五十万破甲锥,算是苏油给大宋朝堂提一个醒。 如今的朝廷,就像一个小户家长,一边要打工赚钱,一边要和邻居搞好关系,一边还要处理家里孩子们的吵闹打架,没必要。 既然孩子们大了,就该让其各司其责,家长的作用,是统合这个家,让所有人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就好了,什么都管的结果,就是什么都管不好。 龙昌期对苏油这套理论不以为然:“还有一句话你忘了,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呀,还是老实读书吧!” 唐淹也劝:“明润,你聪明颖悟,思虑通达周全,本是读书立学的好材料,只是你关注的东西,太多了……” “你看啊,除了学宫本业,还有那什么数学,工学,农学,还有世家产业,井务,还要关心二林部,大理……这,这分心实在太过了……” 龙昌期就未免叹气:“彦通,就别说他了,这些事情,都是要务,你看就拿他从范先生那里弄来的西南风物,山川地理,你能说不重要?” “所以这些话说了也没用,要让孩子静心读书,能分担一些,你我便尽量分担一些。” “不过明润啦,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要学会把手里的力量用好,不要事事亲力亲为,能让别人做的,尽量让别人去做。” 说完又摇头:“唉,还是白说,你那些事儿,别人还真不一定能做得明白,算了算了……” 唐淹拿起小报:“朝廷今日可谓得人,殿中侍御史赵抃,弹劾不避权幸,堪称铁面;安石除群牧判官,总算是留稳在中枢了。” 这事情还有一桩公案,殿中丞王安石刚刚辞了召试,朝廷便授予他群牧判官,意思是让他能有稳定收入,在京城能安心待下去。 王安石犹力辞,欧阳修上门谆谆劝告,王安石才同意就职。 而同时,馆阁校勘沈康也跑去宰相陈执中那里,一样求为群牧判官。 陈执中说道:“安石因为辞让召试,所以朝廷才优先考虑他的差遣。且朝廷设馆阁以待天下贤才,所以要先给予恰当的爵位。你跑来争啥?公与安石相比,颜何厚也!”康惭沮而去。 这件事情可以看到朝廷诸人对王安石的看重,陈执中几乎已经明说王安石这个群牧判官是跳板而已,接下来的去处已经定了。 龙昌期点头:“介甫在地方上所行青苗法,与我眉山江卿所行,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油便摇头:“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 “哦?哪里不同?”龙昌期有些好奇。 苏油说道:“呃,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个是官府行为,一个是江卿的行为。” “青苗法,总体来说,是慈善而不是生意。江卿的行为,是有资金打底,发放前已经计提了两万贯的拨备,我们损失得起。” “可安石公以常平仓为底本,他损失得起吗?如果损失不起,那就要保证发放出去的本金能够收回,如何保证常平仓不受损失?” “以介甫公的人品和施政水平,控制一州一县,兢兢业业,风调雨顺,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就算这样,如果遭遇大灾情,他的青苗法就完蛋了。这不是最终解决之道。” “贷款,其实是一种资源调配,是一种对生产结果的预支,所以它必须用于生产,仔细扶持,必须保证产生效益,才能确保贷款的收回。” “如果运用不当,它就是一门凶器,贷款给不具备偿还能力的人,或者应收利息超过了贷款人经营所能得到的利润,这本身就是一种将人逼上死路的罪恶。” “眉山江卿这次扶持倒春寒,其目的不在盈利,而在维护眉山城的安稳,以利于发展。” “眉山气候温和,土壤肥沃,因此倒春寒这样的小灾,就是一个补种和晚收的问题,基本可以保证贷款能够收回,这是天时和地利。” “加上利率设定极低,发放也细致,农人所贷款项,我们都是折成了种子和秧苗,这叫专款专用。纵然麻烦了一些,却也是放款和扶持产业相结合,钱庄监事还有事中和事后监督,避免了钱财落到浪荡子手里随意挥霍,然后赖账不还的可能。这是人力。” “三者结合,眉山青苗贷方能如此顺利施行。” “可介甫公用常平仓储为本,一进一出之间,就给了胥吏们上下其手的机会。要是将贷款额度作为考绩,胥吏们为了完成额度,肯定会胡乱发放,导致呆账坏账无法控制。利息百分之二十,不一定能填平胥吏们调度进出的靡耗,那就要私下调高利息。总之一句话——青苗法一旦失去监管,或者监管重心不当,必定就会走上逼人破家荡产这条道路!” 龙昌期一拍几案:“你放肆!你这是为豪强商贾张目!视我大宋朝堂诸公,地方州县主政,成千上万的读书人于无物!” 唐淹一把护住酒精汽灯:“山长息怒,有话好好说,这东西精贵,经不得震荡……明润你快给山长道歉!” 苏油叹了口气,给龙昌期拱手:“山长不要生气,我们只是在说眉山青苗贷和舒州青苗贷的不同。” “从贷款活动本身角度出发,舒州青苗贷,那是真正的贷款行为,但是手法粗糙,监督不善,全靠官员人品为支持,存在严重瑕疵。而眉山青苗之政,说是慈善其实更为恰当,一般地方上,也根本无法施行。这两者之间,是有本质区别的;孰优孰劣,也不好计较。反正都无法通行,要不,我们先存而不论?” 龙昌期脸上的肉抖了几下,也是叹了一口气:“只能如此……你小小年纪,想太多这些方面,那是未学走路先学跑,先把义理搞通透再说吧……” 其实能静心读书的日子,对苏油来说,才是最愉快的日子。 虽然龙昌期和唐淹对这小子非常头痛,但是也越来越看重。 两人都觉得自己近日学问大涨,原因无他,苏油这块磨刀石,太硬了。 这小子思维跳脱通透,如今又草读了七经,掌握了大旨,因此你光讲解论点不行,手里要是没有扎实过硬的论据,他立刻就要跳起来反驳。 只有穷搜经典,将理论的大基础夯实,直到正反双方都认可了,然后才敢起第二楼,第三楼。 害得龙昌期经常跟唐淹吹胡子瞪眼:“欺师灭祖的东西!他这一套是苏家的纵横家学还是那啥理工的恶毒流播?要不是看在每日侍候周全的份上,打死一百回都不冤!” 唐淹就给自己徒弟说好话:“教学相长,砥砺切磋嘛,虽然明润固执,但只要道理说通了,他还是俯首认教的嘛!倒是以前很多想当然的道理,经他一问,才知道有些不牢靠,所以山长,这些时日以来,我倒是觉得所获颇丰。” 龙昌期叹气:“你是没察觉到这孩子的本质!这孩子天性聪明,加上启蒙晚了些,因此养成了自己思考,质疑一切的性子,对圣人经典,他毫无敬仰之心!你必须把道理讲到通透明彻了,他方才接受,绝不听啥就是啥……这样对读书明理固然是好事,就是给他当老师的……心真累啊……” ps:推书,《我竟然成了曹丕》,据说是女作者……嗯,在男频历史板块写书的女作者,开篇还很不错呢! 第二百零九章 北极院 第二百零九章北极院 唐淹笑道:“启蒙晚了些?去年山长可是为难我师徒得好!” 龙昌期丝毫不以为耻,挥着手道:“世人妄伪穿凿,我那也是吃亏吃怕了嘛!差点错过一个好侍童,好厨子!” 唐淹也懒得和这调皮老头计较了,明明喜欢苏油喜欢得不行,却偏偏摆出一副严师的架子,累不? 笑道:“最近才知晓,眉山所造的鹅毛笔,都是只取了鹅毛硬管部分,套接竹管制成。” “鹅羽都哪儿去了?却原来早就被明润收储了起来,加上井上废弃的竹节,如今在箭支课务上,派上了大用处!周围州县,都舒了老大一口气,只赞张仁夫义气,老子英雄儿好汉,将老子排给他们的苦差一肩挑了。” “拉制箭杆产生的那些竹絮刨花,如今又被他收了起来,也不知道以后会用到何处,总之看来,这也是一门有用的学问!” “精,细,纯,看来这孩子是要奉行一辈子了。山长你别说,要是完善成一套理论,搞不好也能弄出一个学派呢。” 龙昌期又开始生气:“问题是他一天到晚摸鱼,辜负了这天份啊!对了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 唐淹说道:“今天不是休沐嘛,他去北极院了。” 龙昌期略略满意:“嗯,最近老去北极院,看来韵学倒是抓得紧。” 唐淹翻了翻白眼:“山长你又想多了,今年五月己丑开始,星出天关之东南数寸,至今尚在。他是去找张道长讨论天文去了……” 龙昌期的胡子又飘了起来:“真真是气煞老夫!回来看不打他的板子!” …… 苏油不知道龙老头的板子又已经准备好了,他正在北极院兴致勃勃地指挥孩子们测试望远镜。 光学原理,自打玻璃面世后,他已经传授给了孩子们。 孩子们学过了三角函数,对光学原理理解也就透彻了。 折射率,全反射都可以通过实验测算出来。 然后就是凸透镜和凹透镜,在应用上被称为聚光镜和和散射镜。 如果利用不同曲率的球面相结合,还能得到轻便的老花镜片和近视镜片。 工艺的难点已经克服了,利用不同曲度的钢片做夹刀,可以在脚踏磨床上车出各种型号的铜模。 再拿铜模去水玻璃砂浆上翻模,就能得到各种镜片模板。 得到粗制镜片之后,还要上羊毛轮用打磨膏打磨,就能得到光洁通透的镜片了。 然而要将镜片组合成望远镜,却需要涉及大量的计算。 不过这一次,苏油的经验让可龙里光学小组走了很大的弯路。 这娃的经验完全来自后世双筒望远镜和书上见过的伽利略望远镜,两者都是凸透镜加凹透镜结构,因此他信誓旦旦地在实验室要求娃子们通过蜡烛,成像板,和镜片一起在导轨上调试,测量焦距,希望计算出望远镜镜筒的长度和放大倍数的精确数值。 计算难度相当大,试验进度缓慢。 直到有一天,刘嗣闲得无聊,将目镜也换成了凸透镜,然后发现,双凸透镜结构,同样可以在目镜后方得到蜡烛的实像。 而且这个结构让计算非常方便——目镜和物镜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设计中的镜筒长度,它等于目镜的焦距加上物镜的焦距! 还有个特殊的好处,由于两个镜片之间有一个实像,因此可方便的安装分划板!就是中心十字! 对于土地庙的孤儿们来说,这简直是一项山崩海啸般的发现。 无所不能的小少爷,理工学的领导者,土地庙孤儿们的导师,其理论被继承者第一次推翻了! 刘嗣万分忐忑地将发现结果私下报告了苏油,然后忧心忡忡地等待小少爷的判决。 苏油立即将孩子们全部集中起来,郑重地宣布了刘嗣的发现,亲自颁发了自己设计,请石富用纯银和沙金铸造的一枚小勋章——发现者勋章。 然后告诉刘嗣,小少爷全力支持他将这个发现变成实物,需要多少钱,多少黄铜,多少玻璃,多少人帮助计算实验,随便! 所有人都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小少爷说了,今后谁要是还能有这样的发现,和四哥一样的待遇! 通过这件事情,所有人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小少爷不是神,他能做到的,自己经过努力也能做到。甚至他做不到的,自己也不是不行。 当然事实上仅仅一个发现不足以支撑起一台望远镜的发明,苏油的参与还是必不可少。 不过思路打开,难度降低,积极性调动起来,事情一下子开始变得顺利了。 刘嗣还发现,目镜的大小,适合瞳孔大小便好,没有必要造得过于庞大。 经过试验,目镜和物镜的大小,最终设定在五十比七。 分化板上的十字,被苏小妹寻找到一种蜘蛛,用蜘蛛茧里抽出的细丝制作出来。 很快,一把三段收缩,带螺旋微调的十倍望远镜就组装完成,接着被安装到了经纬仪上,成为大家在可龙里观察帆船的工具。 直到有一天,糟娃鬼使神差地将望远镜的观测对象移向了月亮。 月球上的环形山把这娃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进书房:“少爷……少爷我闯祸了……我把嫦娥看没了……” 苏油也吓坏了,老子弄这个是让你们搞测量画地图用的,没叫你拿去看月亮啊! 没有功名职分胆敢窥测天机,糟娃哥你不想活了! 张麒趴在地上抱着苏油小小的大腿:“小少爷救救我啊……你又没跟我说过不能看月亮,你不能不教而诛啊……” 苏油都被气笑了:“哟?《荀子》富国篇都在读了?糟娃哥不愧是土地庙的经济学家啊……起来!小少爷有办法!” 因此如今的观象台,就被移到了北极院。 这里是天师道分支机构,观测天象正是他们的职责范围。 鉴于这次的事情,苏油也集思广益,实验室不能再这么放羊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很快,《化学实验室操作管理条例》,《物理实验室操作管理条例》,《贵重设备申请条例》,《实验项目专项资金申请条例》等措施一一出台。 谁也不许闹!小少爷石大老爷都要以身作则,何况你们! 一组娃子在天庆观北极院围着望远镜上蹿下跳,张道长一边给苏油按摩眼周,一边低声下气地说话,根本就没有一点师道的尊严。 “少爷,老道的手法还行不?” 苏油闭着眼睛享受:“舒服……道长你这套眼保健操可以滴……” “小少爷说笑了,这是还虚通明功,老道拼着亏了二十年的道行,也要让少爷耳聪目明,读书人嘛,眼睛最重要了……” 苏油说道:“少骗人,又在惦记我的好东西!” 张道长一点没脾气:“怎么能说骗呢,你是我天师道栩卫仙卿的未来夫婿,又是当代天师的义弟,我们本就是一家人,这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呢?” “老道对你可是比对子瞻还尽心,如今小少爷的诗词在眉山扬名,好歹有老道辅导韵学的一点功劳吧?再说我还耗费二十年功力……” 苏油没好气地抬手:“打住!才给你们弄了流注铜人,我那兄长嫌我做得过于真实,说是有伤天和。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人体模型而已,越真实不是越对你们掌握经络穴位有好处吗?难道只能拿小白兔跟小老鼠做实验?” 第二百一十章 眼镜 第二百一十章眼镜 张道长说道:“无量天尊,用小白兔跟小老鼠做实验,那也是有伤天和的……再说了那流注铜人你又不是给天师道做的,是给薇儿小娘子做的,这一节可要分辨明白。” 苏油都气笑了:“照道长这说法,等薇儿医学结业,那铜人还可以从玉局观里搬出来?” 张道长脾气贼好:“那是自然。不过有一节少爷也当明白,我中华医道博大精深,所以结业是不可能结业的,薇儿永远都不可能结业的……” 斗嘴失败,苏油只好认输:“道长你北极院最厉害的功夫不是韵学和推拿,而应该是诡辩之术。说吧,这回又要干啥?” 张道长小意说道:“天师来信了,院子里那物事,乃我道家至宝,留你手里不合适。就算留在北极院,老道都要背着好大干系……能不能,送往玉局观?” 苏油无语:“明明是我发明的东西,怎么就成道家的至宝了?” 张道长继续好脾气:“若非如此,少爷为何不将宝贝留在可龙里,偏偏要送来我天庆观呢?这说明少爷心里也清楚,这东西,它一定,必须,只能是我道家的法宝嘛……” 靠!被人拿住软肋了! 苏油只好说道:“先说好啊,这法宝……呸呸呸……这望远镜,望远镜的设计原理,图纸,试验数据,可以送给玉局观存档。不过镜片磨制之法,望远镜制作之法,得留在眉山。天师道可以找可龙里定做镜片,或者提出设计要求,由可龙里制作成品,然后你们拿去爱看啥看啥,行了不?” 张道长笑道:“这就对了嘛,小少爷你放心,我们一定将窥天镜和罗盘,法剑,金丹一般重视!不会坠了它的名头!” 苏油无奈地挥着手:“算了我投降了,随便你们处置,你说重视就重视吧,道长手法真地道,来来来再给我提提背……” …… 第二天一早,苏油才回到学宫,就被唐淹堵在门口:“山长生气了,明润要不你去瞩远楼躲躲?那里全是铜臭,龙山长不会涉足的……” 铜……铜臭?铜的抗氧化性比铁好,因此铜器可以作为熬药的锅子,铁的就不行,没有铜盐生成,哪来的铜臭? 不过这道理在天师道观里说可以,在这里就是鸡同鸭讲,苏油只好说道:“呃……那我想想办法……” 转身溜回纱縠行取了一张表格,和一个盒子,施施然地回到精舍:“恭喜山长!” 龙昌期正在擦拭戒尺:“哦?可是笋丝炒肉制备妥当了?” “啊?呵呵呵……”苏油冒着冷汗假笑:“山长你是大儒,怎么能学八公说乡里俏皮话?不妥当,不合你老人家身份。” 龙昌期问道:“你的学业,最近如何了?” 苏油说道:“堂哥嫂嫂夸我了,说山长你教得好,子瞻子由他们现在羡慕嫉妒恨……” 龙昌期冷笑道:“我就问你,你每天用到学习上的时间有多少?” “呃,不少了吧?早晚各两个时辰呢!我每次内试都没给你丢人吧?前三基本能保证的,几次都把唐瞻考哭了!” 龙昌期大怒:“你这是在浪费你的天份!你好意思跟唐瞻比?人家才七岁!” 苏油瞠目结舌,龙老头你好不讲道理!说得就跟我不是七岁一样?! 见龙昌期举起戒尺,苏油一抬手:“暂停!我们先测过视力再说!” 龙昌期愣了:“什么视力?” 苏油搬了个凳子放在墙的前面,然后将带来的表打开,顺手将龙老头手里的戒尺接过,然后让老头捂住一只眼:“龙老来看这个圈圈,开口朝哪边你就比划一下……” 测量完视力,苏油又打开盒子,取出一个黄铜的镜架给老头戴上,然后加上两枚镜片:“龙老你再看,这个朝哪边……好,这个呢……好,我们换一片啊……” 等到一通调试完毕,龙老头早已将惩罚苏油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哈哈哈哈……好!好东西!等等……” 说完取来纸笔,刷刷刷一通狂草。 狡童磨水晶,赠我复明莹。 举笔清秋雾,移灯入夏晴。 颐评今试策,兴觅古歌行。 拾卷追年少,中衷乐至情。 写罢将笔一抛,高声笑道:“哈哈哈!快哉,何其快哉!” 唐淹一直躲在外面,随时准备抢位救人,却听得龙昌期在里边开怀大笑,不由得大是称奇。 我这徒弟,还真是能人所不能哈,绝处都能逢生…… 拥进门来:“山长什么事情如此高兴……哎呀鼻梁上这是什么古怪?” 龙昌期笑道:“明润搞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哈哈哈,能让老眼不再昏花,这理工,倒是有些用处!” 苏油指着纸上起首的那个“狡”字:“山长……其实换成灵字挺好,或者仙字也不错。” 龙昌期扶着眼镜看了看:“明润你也是写字的好手,不知道草书讲究笔随意到?这篇书法逸兴遄飞,一气呵成,诗也不错……嗯,老夫平生笔墨,以此为最,再写也写不出这味道来!你看这个中字,多飘逸?!哈哈改不得改不得!” 唐淹也连连赞赏:“龙老少有这等恣肆豪放挥洒的作品,笔意的确上乘,我一会去给你送去装裱起来。” 苏油从龙昌期鼻梁上取下眼镜,气呼呼地向外走。 龙昌期说道:“喂喂,明润你去哪里?” 苏油说道:“这是试镜架!你不觉得沉吗?要做成眼镜,需要用轻巧的架子!” 到了晚间,苏油才回来。 龙昌期搓着手:“呵呵呵,小油啊……我让食堂做了你最喜欢的回锅肉,让张胜单锅炒的……呵呵呵……” 苏油交给龙昌期一个鱼皮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副精巧的眼镜。 眼镜是黄铜细丝做圈,牛角片做为眼镜腿和鼻垫:“功夫费得大了!” 说完拿手指着玻璃镜片:“这是一匹好马,这是一匹好马,这东西定价十二贯一副,别弄丢了。你那大而化之随手放东西的毛病得改改!” “改,一定改!”龙昌期将眼镜架到鼻梁上:“不贵,比起你每晚上四贯灯火钱,真不贵……” 苏油说道:“那就赶紧吃饭,吃完读书……哎呀我说你怎么把回锅肉放饭上热着,还加盖!这青蒜苗都软塌了……” 吃过饭,唐淹过来,三人又开始了每天的拼桌学习。 苏油学完日课,还得读信写信。 给玉局观天师兄长和薇儿的,给程三薛忠的,给二林部范先生大石头的,给大理小高相爷的,给青神大小苏的…… 如今苏油算是明白,为什么古人这么重视书法了,信函往来,估计占了士大夫生活的相当一部分。 …… 纱縠行,苏洵也在写信。 雷简夫又来信了,知悉张方平上报朝廷举荐苏洵为蜀州学宫教谕一事黄掉,特地写信劝解。 信中先从杂事说起,提起一桩旧事,说当年他在陕西做县令的时候,山洪暴发,大石塞山涧中,水遂横流为害。 那石头如房子那么大,人力不能去,州县患之。自己就使人各于石下穿一穴,度如石大,挽石入穴窖之,水患遂息。 信中说自己的经验表明,理工也不是没用,听闻眉山理工之学,已经可以穿凿出六十丈的深井,很好奇,想知道工作原理。 然后才过渡到劝解,说他已经给欧阳修,韩琦等人去信,再次推荐了苏洵。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托请 第二百一十一章托请 雷简夫信中没有提到自己下了多大的力气,只说是让苏洵切莫气馁,他还给张方平也写信了,要老张再荐! 其实老雷才是真正的热心人。 他给欧阳修的信中写道:“伏见眉州人苏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谨好礼,不妄交游。尝著《六经》《洪范》等论十篇,为后世计。” “张益州一见其文,叹曰:司马迁死矣,非子吾谁与?简夫亦谓之曰:生,王佐才也。” “呜呼!起洵于贫贱之中,简夫不能也,然责之亦不在简夫也。若洵不以告知人,则简夫为有罪矣。” 翻译过来就是:苏洵这人可以的,不过我老雷是没办法将他从贫贱里边拉出来了,但这不是我的过错,要是我不将他推荐给你们,那才是我没对。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人交给你们了,老雷我名声不污地上岸了,各位看着办吧。 苏洵在这种情况下,纠结再三,决定给张方平写封信。 开篇说了两人之间光风霁月,不涉私情,可以无愧。 然而笔锋一转,但是如今我却有私事求张公,必将为君子所笑。 然后再转,事情涉及自己亲人,因此受到讥笑,那也是活该。 然后再转,但是如果今日我不主动,他日明公知道我家的情况,肯定也会主动,那时候就是明公被讥笑。 然后再转,与其明公他日被笑,不如我今日被笑,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将这事说出来。 文豪就是文豪,转了几转,才说到这件私事儿到底是啥。 自己有两个儿子,“龆龀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 “读孟、韩文,一见以为可作。引笔书纸,日数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 然后写到爱子之心:“洵今年几五十,以懒钝废于世,誓将绝进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 最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恣肆激越不冷静:“将使轼、辙求进于下风,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愿赐诛绝,以惩欺罔之罪。” 程夫人在后边看了,摇头道:“夫君,是不是行文太过了……” 苏洵说道:“张公乃知我者,定不见怪的。” 程夫人又问道:“你都不提小油?” 苏洵摇了摇头,另外抽出一张纸笺,提笔写到:“至如弟油,幼有灵异,素蹈仁行。声闻于上,元弼垂听。此盖囊锥琴木,可自待其出者。非洵嫉陋而掩之,实不欲托请于当政,以污幼弟名节也。明公知我,伏唯察之。” 程夫人点头笑道:“好,不请而请,请而不请,我苏家人,本该如此不卑不亢。经此缓冲,夫君的信,倒是不那么锋芒毕露了。” 苏洵将信装起来:“辙儿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程夫人笑道:“你这当爹的呀……日子就在年前。辙儿沉稳,二十七娘活泼,就如轼儿和弗儿一样,性子能够互补。二十七娘和八娘小油都熟,史家和苏家的关系也如蜜里调油,我这当娘的,可算是放心了。” 苏洵笑道:“那就还剩明润了。” 程夫人噗嗤一笑:“他呀,早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还藏得老深,你不知道而已。” 苏洵讶异道:“我只知道他如今不差钱,出手豪阔。不过听你的意思,这还能和石家门当户对了?” 程夫人抿嘴笑道:“小油信任我这个嫂嫂,将资产都交给我保管,我得替他守密,总之你只管放心,到时候薇儿的聘礼,保管吓石家一大跳!” …… 苏辙的婚礼办得比苏轼热闹,纵然苏辙不喜欢张扬,可史家如今搭上了皇商的名头,玉瓷蜚声中外,那叫一个不差钱。 加上史洞修想洗刷瓷公鸡的名声,因此陪嫁给得格外的丰厚。 苏家张红挂彩,苏轼和苏油在家里等着新妇上门,苏轼一边看着门口还一边说酸话:“别看现在热闹非凡,这娘家势大,子由以后的日子怕是难振夫纲了。” 苏油不以为然:“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好在侄媳通明事理,看重的是你才华。要不然她当真了,很容易惹起家庭纠纷的。我今天就守这里了,非得等着二十七娘改口喊叔叔不可!” 王弗浅浅一笑:“叔叔,你得时常提点一下子瞻,他一高兴就容易忘形。” 苏油叹气道:“嫁给这样的马大哈,你就多担待吧……” 苏轼大为不服:“什么话!我和子由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揍,有人可是一年几通好打,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嘴!” 这是就听门口鞭炮炸响,大家齐声呼喊:“新妇接回来喽……” …… 热闹之后就是年底,苏油和阿囤元贞在码头上,等待益州和嘉州的大船。 年关之前,四通商号各家掌柜,监理,合作伙伴,都要来参加年终会议。 如今的四通商号,内部分出了好几个部门,商务,会计,钱庄,物流,监察……还有情报。 别的部门世家都熟悉,不过情报是个新业务,大家都当苏油胡闹,因此干脆由他主管。 其实苏油也是二把刀,不过谍战片看得多了,然后股市期货的商战片也看过一些,因此商业情报工作第一部就是搜集各地地图,地方志,气候,人口,物产,价格波动,先进技术等项,先培养人才,再慢慢细化。 川中四路各大州主要产品的价格,盐,铁,粮食,都有每日价格柱状图,形成类似股市那样的日线,一目了然,但是具体干什么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商号的职位,从经理,监理,监事,掌柜,到勾管,也分出了层级。 合作伙伴也分了几等,如二林部这样的,那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薛忠的船终于来了,这小子又胖了一圈,裹在一身蜀锦里就像一条五彩斑斓的虫子:“哎哟恩公,怎敢劳你玉趾亲降……” 苏油抬手:“停!不会拽文就别拽,不然我拽起来吓死你信不信?薇儿呢?” 薛忠搓着手:“呵呵,小娘子没来。” “啥?!” 薛忠赶紧摆手:“这跟我没关系啊!小娘子换牙,说不想让你见到她的丑样子,就跑青城山去了,怎么劝都劝不住啊……” 阿囤弥也前后脚的到了:“哎哟,那这年就没法过了,有人该不会哭着喊着寻老婆吧?” 苏油翻着白眼:“姐姐我好歹是你们部落大巫,你要尊重我才行。” 阿囤弥压根不搭理他,对阿囤元贞招手:“元贞过来,小油欺负你没?” 阿囤元贞立即告状:“欺负了!他不让我玩帆船!”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就你那两把狗刨的水性还玩帆船!给你做了救生衣你又不背,怨谁?” 阿囤元贞嚷道:“所有人都不背就我背!你用大葫芦做的救生衣,背着就跟个大乌龟一样,所有哥哥姐姐都笑话我!” 阿囤弥想象着阿囤元贞背上背着半个大葫芦的样子,笑得都蹲地上了:“哎哟别说还真像,哈哈哈哈元贞啥时候给姐姐背一个瞧瞧……” 一群人笑闹着朝曙远楼走去,阿囤元贞到底还是记挂师父:“姐姐,范先生在家里还好吧?” ps:推书了,已经三百万字了,肥的不要不要的啦,《回到明朝当暴君》,其实估计书友们应该都知道,均定即将破万的品质大佬……嗯……会不会商胡口决堤,黄河倒灌,反而从那边引流过来?哈哈哈哈…… 第二百一十二章 同学纪念册 第二百一十二章同学纪念册 阿囤弥摸着元贞的脑袋:“范先生挺好的。” 阿囤元贞问道:“先生真不出来了啊?” 阿囤弥叹气道:“先生说了,哪一日二林部出了进士,哪一日就是他就打破誓言之时,所以元贞,你得努力啊……” 阿囤元贞瞠目结舌:“进士……听说很难的……明润!明润是大巫,也算二林部的!他肯定能考上!到时候先生就能出来了!” 苏油转身,沉着脸道:“元贞,你当先生是什么了?他在神灵前许下的誓言,是容许你投机取巧的吗?” 阿囤元贞低着头,眼泪都掉在了地上:“可……可我怕要是考不上……” 苏油柔身安慰他:“考不上也没关系,先生在二林部,又没什么不好。你可以尽自己所有努力之后坦然迎接失败,但是不能有投机取巧的自欺之心,明白了吗?” 阿囤元贞点头:“哦。” 阿囤弥笑着看了苏油一眼:“弟弟交给你,我还真放心。” 说完拉着阿囤元贞的手:“走,进城逛街,弟弟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姐姐有的是钱!” 真心有的是钱,沙麻部扼控金沙江进入大理的通道多年,积攒的资产全都进了二林部腰包。 加上锰矿的发现,商路的通畅,在大宋,二林,大理这个经济循环圈中,二林部最为弱小,因此现在的经济增长速度,自然也就提升得最为明显。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汉人在二林部的地位水涨船高。 如今整个经济循环圈内的精准地图,已经作为密档,存放到了眉山商会的情报部门,对外代号忘雨轩内。 这个圈子,包括了大宋的雅州,眉州,嘉州,叙州,辐射到益州,蜀州,整个二林部,外加大理的建昌府,会川府,东川郡,鄯阐府。 国内的地图不敢乱画,不过国外和羁縻州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整个大理国经济最繁荣的地区都被囊括在内,还在渐渐向洱源扩张。 有苏油这个大巫的神迹,加上范先生快刀斩乱麻计平沙麻部的威望,目前二林部中下层的人心,牢牢掌控在两人手里。 而且两人一老一幼,看上去都是人畜无害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的品种,加上两人各自的外交人脉,也得到了二林部上层人物们普遍的尊重。 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就已经是最好结果了。 …… 薇儿没回来,石家也怠慢不得,八公如今手上也松快了,各家的年礼准备得充分。 主要还是苏家的特产,大笨鸡,阉猪肉,鹅,鸭,鱼,韭黄,粉丝,还有就是加工所得的农产品——白面,糯米粉,挂面,食物油。 最重要的,就是各种苏家调料以及美酒。 所有这些加起来,每家红头花色两大车,其实还比不上最后搭上去的一套玻璃茶具,一套玻璃酒器。 可龙里的规划布局已经完善,进入良性循环,终于无需苏油操心了。 都是散户,因此主要搞家庭立体小农业,这也是后世川南普遍的搞法。 苏家主要控制产品输出和提供禽畜农作物的种苗,并保证乡亲们的物产都能换成实惠,而自己则在农产品加工上盈利。 再加上龙脑香,炒青茶的补贴,滋润得很。 还有就是和石家合作搞精品军工,这个也是暴利,因此薪水给得挺高,足以弥补农民和城里工人之间的收入差距。 苏家还是不兼并土地,不但不兼并,还要扶持各家散户的产业,教育子女,抚恤孤寡。 江卿世家里的头号人品,那是谁也不能撼动。 但是苏家的底蕴,却迅速地丰厚起来,即使如此,还没有将苏油和纱縠行两只城中的大鳄鱼计算进去。 飞梭织机设计难度太大,但是缫丝机,纺机,其实技术都已成熟。 不过苏油还没敢弄,丝织行业是川中大行业,绢帛几乎等同于货币,经济体量和市场没有上来之前,苏油害怕对地区经济造成太大的冲击。 即便如此,苏家织染已经和周边出现了代差,水玻璃溶剂的大规模应用,使得苏家织品更薄,更结实,更光亮,更固色,加上外贸通道掌握在自家人手中的便利,苏家织坊第一次走上了扩张的道路。 苏油这边,貌似都是合作项目,而且大头都是别人在拿,其实却不显山不露水地掌握着诸多产业的最上游。 曲母,水玻璃,诸多化工产品的提纯技术,各类机械图纸,金属配方,打井工艺,水泥煅烧技术,玻璃配方和工艺,新型金属盐釉料,龙脑香提炼,炒茶技术…… 辐射出去的产业和收益,其实已经深入进了整个眉山的方方面面。 然而表面上,苏家小少爷还是那个平常在学宫认真学习,休沐之时就跑到街上和码头,带着娃子们调皮捣蛋的孩子。 穿着朴素,干干净净,待人礼貌,仁慈谦逊,人畜无害。基本上可以算是人见人爱的眉山吉祥物。 要说这孩子有什么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问个究竟。 还在码头上给出了赏格,说是要搞一部农书,各路商贾行人,只要能带来古怪的矿石,植物,蔬菜和种子,说出见过的机械,开荒的方法,种植饲养技巧,通通有赏。 一位吴地商,带来了一种据说大江海口处培养出来的大菘菜,一棵重达三斤,几棵菜一包种子,换得了今年三百瓶永春露的交易定额。 益州商更贼,直接将织锦大机图纸画了一套,外加一个小模型,百匹苏家扎染木棉的份额就到手了。 转手就是钱啊…… 最搞笑的是一位陵井上的流民,胡乱捡了几块石头献给小少爷,没想到过了三个月,小少爷找上门去,说是其中两块派上了大用,派李大栓带着什么勘探队,跟着那流民找到了两处出石头的所在,然后,直接奖励了三十贯! 三十贯啊我的天神爷,叫花子立马变财东了,转头就娶了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分了房子分了地,真真的羡慕死旁人呢…… 程家杂货铺,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很多小东西,不贵,但是贼好用。 符合衣服肩膀形状的衣架,带弹簧的小竹夹子,刮丝刮皮的小刀片,竹筋折扇,门窗用的活页,铁钉子,妇人在布料画形状的粉笔,大小配套的钢针,各色配套的小卷丝线…… 有种东西叫弹簧秤,小小一根铁皮管,上边一个圈下面一个钩,东西挂上去提起来,立马就知道多重。 还有一种裹漆钢丝和竹棍制作的轻便雨伞,有个开关,一按就会嘣的一声自动弹开…… 东西虽小,可是给家中带来的是方便,价格又不贵,很快便成了眉山的时尚。 女人们的心思苏油也猜不透,最受欢迎的竟然是发卡。 眉山女人们手巧,不少人购入发卡后,扎上绢绒制作的花朵,除了自用,剩下的转手就卖给了来往的嘉益商,厉害的甚至在家门口开起了小摊位,应付一家人日常花用轻轻松松。 折扇这东西据说汴京偶尔能见到,不过吴地商见多识广,多是鄙夷之色。 呵呵呵,高丽货,不说其它,就眉山折扇底下那颗铆钉的工艺,就不是高丽货能够比的。 扇面有绢,有纸,颜色素雅,打开都有淡淡的水印,没说的,苏家染织和程家花笺。 这东西和气候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这是文化的载体,或者说,逼格的载体。 陈慥在学宫开了个坏头,这娃不差钱,直接买了三箱折扇,发给每个同学一把,让同学们写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般是一首诗,一段圣人经典,再题上对陈慥同学的鼓励,赞誉和期许,以及大家对未来的展望,然后留名,收回。 苏油手扶脑门哭笑不得,这特么不是同学纪念册的套路么?! 不行我也要来,不就是三百把扇子嘛!我连老师,知州,知县,统统加上! 第二百一十三章 新船设计 第二百一十三章新船设计 程文应一看,哎哟小孩子脑子就是灵啊!我要这个没啥用,不过可以给我儿子啊!收藏着从中央到地方各路大佬的题字的折扇,没事拿出来耍耍,淡淡的逼格随风飘扬! 嗯,回家找师爷合计合计,看看当朝宰执的扇面多少银子能换一幅…… 于是眉山玩折扇的风气就起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文人们见面第一句话基本就是:“今天,你写了没有?” 然后就有人回应:“虽然一个字都还没写,可有一种迷一样的从容……” …… 可龙里的梨花开了又谢,苏油八岁了。 今天他在码头送别陈慥和巢谷。 巢谷要去西军投军,而陈慥,再次被伯伯告了一状:这娃离家出走,跑去了大理,差点被侬智高瓮中捉鳖! 不过这次陈希亮击节叫好,认为自家老四终归还是可造之才,要亲自捆在身边调教了。 不要小看陈希亮的调教,苏油羡慕的不要不要的——历史上,只要和陈希亮沾边的人物,除了苏洵,差不多都得中进士! 苏油恶意地认为,这就是陈希亮在报复他哥,报复他当年不让自己读书。 不是不让我读书吗?老子把全家人都弄去读书,都考成进士,让你在家里成为弱势群体! 就问你怕不怕! 不过陈慥不这么认为,据他说这次多半要被逼婚。 当年他父亲被河东柳家榜下捉女婿,老陈为了自保,转手就把孩子们给卖了出去——女婿是不可能女婿的,我早已成亲,孩子都老大了。 不过我们家孩子读书都还行,进士我也考了,没感觉有什么难度啊,估计过几年可能我们全家都会成进士呢——承蒙柳家看得起,要不,我们结儿女亲家吧! 天选之人,就是这么任性。 苏油递给陈慥三把折扇:“你漏了我眉山三个关键人物,给你补上了,我家堂哥和大小苏的小文章,你就可着乐吧!” 陈慥不以为然:“你堂哥倒也罢了,大小苏老弟……呵呵呵还没我陈季常出名……” 哎呀这么嚣张?!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苏油努力踮起脚,拍了拍陈慥的肩膀:“季常大哥,以后遇到子瞻,记得和他交好,相信以后他会名动四方的,说不定到时候,还能替你扬名呢。” 呵呵呵,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你的名声,注定会随大苏这诗句而名传千古。 巢谷的礼物,是一柄四尺半的精装长剑,不过苏油不是送给他的,而是让他去送给上官的。 巢谷的文才,在文人中不够看,不过在武人里边,尤其是低层武人里边,尚属佼佼者,苏油自己也不通武事,只好让石富找了些关系,写上几封书信交给他带上,算是尽一份心意。 送走二人,苏油想着大宋如今的军事,也不由得连连叹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颓势要扭转过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石薇来信了,大咧咧地承认了错误,就把话题转到了白猿身上。 白猿和道教渊源颇深,山海经里便有记载,后来也有白猿在楚国传道,在越国授剑等诸多传说,道教本身还有一本《太上洞玄白猿经》,相传就是白猿公传下来的天书。 石薇觉得木越来越胖,有些抱不动了,应该控制一下饮食。 窥天镜引起了轰动,如今玉局观观星台一到晚上就挤了一群道士,引经据典考究星象,吵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一个个顶着黑眼圈练功。 白胡子公公师父怒了,给观星台加了一个大铁门,然后开始了考试,考及格的道士叔叔们才有资格获得观星的资格。 苏油将几个关于白猿的故事摘录下来,又讲了一些近来发生的趣事。然后让石薇帮忙打听一下,如果有观星台,那应该就有星图,有历代日月食的记录,如果有的话,等有机会他会去玉局观看看。 …… 紫燕归来花满城,苏油觉得日子都美出泡来了。 盐井增加到了十口,新井的出现让江卿们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交通瓶颈。 仅靠二林部的四艘船是不够的,众人这才想起苏油曾经提醒过他们造船的事情,只是他们当时都把目光投到了修路积累名声上去了。 如今路还没修到益州,问题便已经凸显出来。 好在新式帆船技术初步积累成型,二林部的那种圆底流线型战船技术,沿江船场也非常成熟,加上资金尚算雄厚,因此商号董事会决定,一边大造盐仓囤货,一边招揽造船工匠,开造新船。 买船是不行的,如今的江船多是松木制造,偷工减料,川人的习惯是从益州一船跑到扬州,然后连船带货一起卖掉。 苏油的龙骨小船给了船工们极大的提示,榫卯结构是中国祖宗们玩老了的花样,如今还有了铁质螺栓,那就用拼合式龙骨。 新船抛弃了一次性使用的方式,采用上等的木材——龙骨和肋架用的是最细密的川中特产的大桢楠,其余部分用槠木、榆木,衬舱底和甲板则尽量用杂木降低成本,舵杆要使用榆木、榔木,舵板和桅杆用杉木。 桅杆也可以用铁箍拼接,但目前川中还没有这般造船的——衫木大料不缺。 铁箍还是要用,不过只是为了加强桅杆强度。 索具出于成本考虑也用了多种材料,锚绳缆绳用青竹皮蒸煮成竹丝,然后用制绳机制成,帆索用大麻制作的麻绳。船帆抛弃了笨重的草席竹席,改用苏家结实的铜钱麻布。 船帆的面积远远超出了如今普通江帆的大小,船长度足有十丈,最宽处四丈,主桅高度八丈,两根次桅六丈。 整膄船是新老过渡的产品,通过所用的度量衡便可以看得出来。 整体看上去,新船水下部分和二林部战舰几乎一样,圆底流线型。 水上部分则更加接近苏油他们的飞剪式小帆船,桅杆也是老款,不过风帆变成了新款,而且控帆系统引进了可龙里号的设计,只是因为桅杆数量增加了,需要增加人手分别操控。 最出格的设计可能就是那一支从船头前伸出去的斜桅了,用来和前桅一起牵引起三张三角帆,尽量多的使用风力。 这个设计,是之前所有中国帆船中没有出现过的,不过可龙里号有现成的例子,造船工人们觉得这设计师一定是一个斤斤计较会算计的老狐狸——太会抠了! 船锚五百斤,石家铁坊铸造。 这艘帆船苏油没有参与设计,老船工们几乎一看可龙里号的图纸和实物便明白设计思路。 图纸这玩意儿,难在绘制,让看的人一目了然,那是基本要求。 不过苏油也不是没有出力,他在董事会上提出工程预算,工期评估,材料采购,人力资源配置等几项概念,要求以这次工程为例,将条例章程摸索出来。 这个提议得到了董事会的高度认可,小猴子总是喜欢一招鲜吃遍天——说白了还是精细纯老调三重奏。 除此之外,苏油还赚了一点零花钱。 可龙里刨箭杆刨出来的那些竹絮,加上桐油和石灰蚌壳灰调制的胶灰,可是填塞船板缝隙的好东西。 这个是中国独有,也是中国船采用普通木材制作也能到处行驶的原因。不像西方,必须用橡木,榉木,柚木这等高品质硬木。 新船预计耗时六个月,运载量将达到恐怖的三千五百石! 宋代一石小一百公斤,这就是三百多吨,江浙吴中不知道,但绝对是如今蜀中最大的大船。 十口盐井的产量,全靠这种船的话,需要近五十船次,好在雪盐如今四路自身消耗掉一半,吴船和二林部运走三分之一,剩下六分之一,十船次左右,两艘这样的大船足以应付下来。 为了保险,董事会决定造三艘,耗资三千贯。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成都 第二百一十四章成都 新船十一月开造,计划五月完工,等江水涨起来便能下水。 不过苏油是见不到大船下水了,刚入四月,堂哥便来叫他,张学士来信,让他带着苏油,苏轼,苏辙去益州,他要见见。 苏油很高兴,第一个想法就是可以见到薇儿了,赶紧回家收拾各种零碎。 结果薛忠的船又给塞了个满满当当,弄得三苏父子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苏洵坐在一个藤箱上:“瓶瓶罐罐一大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搬家呢!” 薛忠也笑:“其实现在成都府什么眉山物产都不缺,恩公这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苏油说道:“你们不明白,这些都是好东西,比如这酱油,可是晒了两年半的好酱油;比如这芽菜,榨菜,都是风味最佳的一批,外边根本花钱都买不到。” “还有折扇,这女孩子用的和男人用的大不相同,是檀香木刨成薄片,然后镂花穿联而成,挥手间香风阵阵,是刚刚才试制成功的……” 苏轼就开始翻箱倒柜:“哪呢哪呢?这个是好东西呀,我也要……” 苏洵怒了:“子瞻!张学士此番肯定会考较学问,你准备好了吗?你看子由多努力?” 苏辙放下书:“我也是看《史记》换换脑子,就算张学士考较,现看也来不及吧?还是子瞻和明润自在,信心满满。” 苏油就不觉好笑:“我就是去给张学士,呃,送酱油的。这才进学一年半,张学士肯定不会跟我认真,倒是你们俩,得拿出些本事儿,否则堂哥面上也不好看。” 岷江水质清澈,一路风景宜人,沿江的人文语言都是乡音,只有些许区别,苏油感觉比大理之行舒服多了。 薛忠就一路介绍各村各镇,对这一带可真是熟悉异常。 都江堰水利工程,可不仅仅是一个都江堰而已,那里只是一个。 经过历朝历代的完善,从那个开始,北到汉州,南到眉州,横跨湔江水系,沱江水系,岷江水系,在整个成都平原上,形成了起一个巨大的扇形水网。 不光有灌溉功能,很多大的运河,渠道,还具备交通运输功能。 从这个水利网络完成的那一天起,川中便取代了汉中,成为了新的天府之国,成都平原旱涝无忧,直到苏油穿越之前。 苏油对这些非常感兴趣,后世很多渠道已经废弃了,哪里如现在这般结构完整养护精心,沿途能见到不少闸口,三苏父子上岸一般是拜访当地名宿,官僚学者。苏油上岸便蹲在水工棚子面前打听典故,重要的还要拿着本本记录下来。 船过华阳驿,就算进入成都府境内了。 一路热闹非凡,沿江是一条泥路,路边都是临水瓦房,不少挑着帘招,都是食肆,店铺,旅舍。 也有不少高大气派的院落,苏油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那是四方会馆。 高桅大船到万里桥头便停了下来,这个码头,比眉山码头大了三倍有余。 万里桥是木质拱桥,薛忠见苏油看得入神,笑道:“此桥还有个典故,据说当年大丞相收伏了孟获,想让他回去安定诸蛮,不料这孟获贪慕蜀中安逸,不想回去了。” “于是大丞相便骗他说让赵云送你去郊外安扎,不需要走太远,一箭之地可以吧?” “孟获想着一箭之地,倒也能接受,于是同赵云一起来到了这里。” “赵云张弓搭建,望天一射,那箭顿时消失无踪。” “孟获朝着射箭的方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自家部落,才在一处悬崖上发现了一支铁箭。” “却原来赵将军一支神箭射出了万里,都射到孟获的老家去了,因此此处便得名万里桥。故老相传说得是真真的。” 苏油见桥上行人往来,不少中下层劳动人民头上还裹着白布,笑道:“听说大丞相很得蜀人崇仰,这白布包头就是一例是吧?” 薛忠点头:“是极,那是给大丞相戴孝哩!” 码头繁忙无比,车船辐辏,在苏油眼前展示出一副活脱脱的成都版清明上河图。 而且比清明上河图还要热闹,因为江中停了很多明显不是商船的画舫。 “怎么这么多船?成都人这么贪玩?”苏油感觉很好奇。 “说起玩,我们成都人从来都是认真的。”薛忠笑道:“这不是清明了吗,城里人出来祭祖,踏青,郊游,直到四月初八,浣花溪上热闹非凡,我们这里称为‘大游江’。” “我们成都,月月有市,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除了这些大市,还有东西南北四门大集,店铺都分了两种,一种早上开门晚上歇业,还有一种晚上开门白天歇业,你要玩,成都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个个时辰都找得到玩的吃的。” 苏油就感慨:“难怪史家麻将卖得那么好,看来成都府是个巨大的市场啊……” 薛忠笑道:“岂止是麻将,就连程家的几种长牌,也是极受欢迎。成都府的勾栏瓦舍,要没有这几样,生意都差着几层。” “不过玉瓷麻将那是打不起的,一般多是竹木,牛骨的那已经是顶顶的上品了!” 苏洵就摇头:“少不入川,老不离蜀,这太平日久,川人太耽于安乐了……” 将货物换上了几艘小船,沿着锦江走上一段,经过薛涛故居,另一边就是成都城了。 这个码头也大,不过都是小一号的船停靠。 楼阙巍峨,下边城墙上开着五道城门,正对码头,码头和城门间,是一座繁华的大集市。 薛忠说道:“刚刚说了除了月市,成都还有东南西北四座集市,城墙上那楼叫五门楼,这里就是最大的新南市了。” 船一靠岸,便有不少的牙人脚夫上来打听行情生意。 程三早就带着不少空车再此等候,见到船头上几人,赶紧迎上来,嘴里还对旁人招呼:“东家到了,赶紧卸东西,车马再查看一遍,几个管事跟我去迎接。” 等到几人上岸,程三笑脸相迎:“可算是到了,明润明允,子瞻子由,一路辛苦。” 苏洵笑道:“劳老掌柜久候,一路闲玩过来的,哪里说得上辛苦二字。” 程三说道:“张学士已经在府司候着了,这就是一刻不能等,我们这就进城,先见过学士,再行安顿。” 苏油摆手:“我就不去了,还有好些东西要送玉局观,我晚些再去拜见吧。” 程三都傻了:“呃……小少爷,这会不会失礼?” 苏油笑道:“张学士何等人物,会同我一个孩童计较?不碍的,你们赶紧去吧,我先去见我义兄。” 程三点头:“商号事业多得天师支持,先去拜访也是应当,那我们就分两路,小少爷记得下午的时候来府司。” 苏油笑着应了,和程三继续行船。 船绕过成都城西南角,便拐入了一条小河。 苏油回头,看着河对面一条宽阔的石板路:“咦?那里还有那么好一条路?还停了那么多小船?” 程三说道:“那是通祠路,通往城南郊外汉昭烈陵,不过我们都管那里叫武侯祠,近几天香火可旺盛着呢!” 苏油点头:“丞相祠堂啊,等得闲必须去拜拜。” 第二百一十五章 铂金 第二百一十五章铂金 小河沿江都是梅树,此刻花时已过,不过沿路人家,家家的蔷薇,迎春,开得争奇斗艳,堆叠在河边,那叫一个花团锦簇。 这里是郊区,除了零星的散田散户,大部分都是农庄,还有有钱人消夏的别业,田园风光和豪门气派结合到一起,倒也颇有可观。 薛忠介绍道:“这就是著名的浣花溪了。” 苏油恍然大悟:“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诗圣诚不我欺……” 沿浣花溪一路前行,小河逐渐变窄,船贴着岸走,花树直逼船头,景致愈加优美。 岸边不少踏青的油壁车停放着,好些人家随意找一处景致优美处,搭上碧纱围,赏景冷餐。 女孩子不少,临江一面又没有隔帐,不少少女手里拿着罗扇或者绢帕挡住脸,只露出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船头上的小孩。 小孩也好奇地看着花树下的仕女娇态:“啧啧啧……到底我们谁才是风景啊……” 溪流拐到成都城西南面,这里就是道家据点——青羊肆了。 青羊肆外是送仙桥,相传当年尹喜在此重遇化作牧羊童的老子,被点化成仙。 船终于在送仙桥畔停下了,不知从哪里跳下来一只白猿,一下落到苏油的背上。 “哎哟!”苏油吓了一跳,将白猿抓过来抱在胳膊里,抬眼望桥上看去,就见桥栏空隙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正在往外瞧。 苏油笑道:“薇儿!看见你了!” 一个小脑袋从桥上冒出来:“小油哥哥!” 接着另一个脑袋也冒了出来:“哎哟累死我了,我堂堂天师,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抓着跟你在这里玩躲猫猫!” 苏油笑道:“哈哈哈张大哥!可是好久不见了!” 薛忠低身匍匐:“善民拜见教首,拜见栩卫仙卿。” 张象中点头:“起来吧,薛忠不错,这一路也辛苦了。” 薛忠头都不敢抬:“这是善民分所当为。” 张象中对苏油招手:“贤弟上来吧,我们去观内说话。” 整个城西南到正西,玉局观到青羊观之间的这一片,也就是青羊肆,都是天师道的产业。 跟五台山文殊院,汴京大相国寺一样,周边都是一个大市镇,整个市镇都是宗教产业,可见大宋的和尚道士们,全都富得流油。 这也是除皇室勋贵之外大宋最富裕的一个群体,也是国家严控度牒,到后来一张度牒价值千贯的原因。 玉局观在城西南一里,如果说青羊观是办公场所,那玉局观就是天师私邸。 种种神异。 不过这个观点是双方的,玉局观里的人,比如等在门口的那位白胡子公公,就觉得刚到门口的这位才是妖孽。 张象中笑着给苏油介绍:“这位是我家长辈,外人少有得知,你就叫他元德公吧,元德公,这位就是苏油苏明润。” 元德公笑道:“小油哥哥大名,薇儿可是念得我老耳朵长茧子了,你送我的那柄剑太合手了,老道都因之再起游历之心,今冬跑了一趟青城山,多谢多谢。” 苏油眼睛都瞪圆了,非得有好剑才能游历?老头你年轻时怕也是好勇斗狠之辈,可别把我家薇儿带歪了哟…… 进得门来,苏油就发现玉局观庭院一角,有一个铁门封锁的地洞。 苏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玩意儿看着太眼熟了,无数孩童的尸骨和那条大蛇,到现在都时不时地出现在自己梦境当中。 张象中以为苏油对这个洞感兴趣,介绍道:“此处相传乃老君传道之地。汉末之时,我家先祖随老君四处云游,最后来到此处。老君说此处适合传道,乃席地而坐,地上竟缓缓冒出一张玉床。” “老君端坐玉床,为先祖讲说《南北斗经》。讲经结束,老君拈须仙去,此处竟然塌陷成一处石洞,玉局二字,因此得名。” “有此灵异,所以自唐时此处便成为第一大观。” “高骈任西川节度使时,曾想一探此洞究竟。便让人用绳子拴在犯人的腰上,带上干粮放入洞中。” “绳子不断接续,一直放了两个月时间,最后犯人竟出现在青城山洞天观门前。” “哈?”苏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洞居然能通道青城山?坟头上撒花椒,麻鬼呢! 张象中了解这弟弟的脾气,知道他不会相信,笑道:“听我讲完,犯人回来报告说,洞里一片漆黑,有沙石有水有毒蛇,还有条大蟒。” “后来就有了种种传闻,说玉局内有蟠龙栖息,龙身长八丈,头喷泉涌,而这洞也可通往大海……” “此观一直得朝廷看重,从中唐一直到如今,都是我天师道掌管,后蜀主孟知祥还下诏整修玉局观,并在此设道场。玉局观如今的格局,大体还是后蜀规模。” 说完莞尔一笑:“听闻贤弟在二林部大展威灵,握三礼敕神雷,怒断蛟龙,山岳为震。于今那恶龙骨架尚存于二林部祭殿之中。要不,便麻烦贤弟再下去一试身手?” 苏油吓得直跳:“贤兄你皮这么一下很开心?!那就是一条大蟒蛇而已,恶龙什么的别瞎说啊!” 张象中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以前这洞不时有人下去探险,容易出事有伤天和,因此前代天师安了铁门,还用金汁浇固了枢纽,已经不能进去了。” 苏油拍了拍胸口:“吓死人了,要依我说,直接调几百斤水泥来封上,什么妖魔鬼怪都出不来。” 张象中笑道:“贤弟在眉山做下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惊世骇俗,可惜世人蒙昧,当成平常而已。你放心,世间自有懂你之人。” 苏油连连摆手不认账:“你瞎说,我苏明润一直很乖的……” 来到实验室,张象中取过一块正立方体的小金属块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多亏贤弟指引,年来发现了不少新物质,此乃其中之一。” 苏油翻看着小金属块:“这不是银吗?” 张象中摇头,将小金属块放到天平上,然后开始摆放砝码。 这个苏油明白,小金属块成正立方体,这叫单位体积,可以直接通过天平读出比重。 然后苏油就跳了起来:“铂金!” 张象中对苏油的反应很满意:“古代称白金者,多为银,然此物极具伸展性,熔点极高,与酸碱几乎不反应,表现和银大不相同,因此与银乃是两种不同物质,我也叫它白金,合起来便是铂。” “贤弟你看我设计的符文,这个表示独立难合,在银的符文基础上加上这个,是不是很妥帖……” 苏油对道家符文很不感兴趣:“见了鬼了!你怎么提炼出来的?” 张象中拱手笑道:“多亏得贤弟,此物极耐高温,前辈其实早已发现,但是无法熔融,也无法确定其性,只当做金矿附属,偶尔捡拾到天然之物,也当做白银而已。” 苏油傻了:“就跟狗头金一般,有天然铂的存在?” 张象中点头:“正是,不过比黄金更加少见而已,我玉局观,倒是有一些。” “后来我发现,此物其实可以通过溶剂萃取得到!” 苏油大感兴趣:“说来听听。” 张象中道:“贤弟不是送来了一种泥料,说是锰泥吗?我将锰泥煅烧后,加入盐酸,发现了一种新的气体。” “这种气体颜色黄绿,遇水成盐酸,我将之命名为——氯气。” 第二百一十六章 例题 第二百一十六章例题 “有了氯气和盐酸,通过搭架玻璃试验器材,我发现,可以将白金附近得到的矿泥加热,产生部分溶解。” “然后燃烧的焦炭通入水汽,能够得到一种刺眼刺鼻的气体,这种气体可以让清澈的盐酸白金溶液产生沉淀,再将这种沉淀用坩埚炉窑熔化,啊不,按照你的说法应该叫还原,呵呵呵,就得到这个了。” 苏油都听傻了:“呵呵,呵呵呵……二氧化锰加盐酸得到氯气,焦炭水蒸气法得到氨气……加上溶液萃取法提取铂族……呵呵呵……兄长你咋还没上天呢……你知道诺贝尔不?” 张象中感觉很奇怪:“洛贝儿?听起来很像是名妓的艺名啊。哥哥我醉心丹道,岂能被寻常女子夺去道心?发现新物质的快感,不比女人差分毫啊!嗨你还是小孩子,跟你说不着这个……” 苏油摸着脑门上的冷汗:“不意兄长恐怖如斯,那啥,给我打个戒指呗……” 张象中点燃一个酒精喷灯:“戒指有屁用,为兄给你看个戏法。” 喷灯呼呼燃起来,张象中取过一个细丝罩子盖了上去,金属丝立刻发出强烈耀眼的白光。 张象中取过一个玻璃保护灯罩笼上,满意地看着苏油见鬼一般的表情:“为了不让贤弟专美于前,为兄也设计了一盏喷灯,不用每次替换石棉纱罩,也不易破损,比你的喷灯经久耐用,还美观,怎么样?” 苏油不愿意承认自己输给了古人:“不不不,你这灯太贵了,我的便宜。” 张象中嗤之以鼻:“每晚烧得起半斤酒精的人家,你觉得他们会在乎这个?反正我是不在乎的……” “再说了,这东西大家都当白银,比你那石棉纱网便宜多了。” 苏油继续否定:“你这金属提炼困难……” 张象中说道:“其实用天然铂金熔炼拉丝也是一样的,我之所以要那么麻烦,只是为了提纯金属,研究而已。而且我经过二十多次过滤后,发现前中后三批沉淀,得到的金属密度不同,搞不好是两种以上的不同金属,还在研究,嗯,还在研究……” 苏油终于投降了:“别的不要,这金属丝网,有多少我收多少,白银价格是吧?我出两倍,不,三倍!” 张象中呵呵笑道:“你觉得为兄像差钱的人?” 说完将酒精灯灭掉:“一具窥天镜,一两铂金。” 苏油跳了起来:“你敲我竹杠!你这东西就是捡的!” 张象中点头:“对呀,可是我有你没有啊。你卖永春露给我们的时候,不是教育我不能扰乱市场吗?说什么即使是一脚踢出来的金子,那也是金子,不能按黄铜的价格出售吗?” “靠……”苏油伸出两根手指:“二两!” 张象中笑道:“成交!” 两只狐狸心里都在暗自得意。 张象中想的是,天师道创道千年,为了秘银之术,收集了不少这些东西,用这些无用之物,二两换一个窥天镜,天师道拿着窥天镜去各大道观刷声望,那是平趟! 苏油想的是,这道兄还是傻,我的酒精喷灯用石棉网,你就用铂金网,殊不知只需要一个铂金细弹簧灯丝就可以了,这么搞纯属浪费。 一两铂金丝,可以弄出好多好多的白炽灯哦…… 两人都很满意,对视一眼,相互礼敬,兄友弟恭,基情满满。 从内室出来,苏油才说道:“兄长智慧究天,愚弟只能叹服。今后有何需要自管提出,愚弟就算不能解决,大家一起切磋一番,也是进益。” 张象中稽首道:“自得贤弟之助,不少事情,如云雾拨散,蹊径别开。如今同道们正在研究列子之说,钦天监也在抓紧观测,或者不久便可有发现。” 苏油笑道:“不以望远镜是妖物就好。” 张象中笑道:“道理解析得通透明白,还有图示,看不懂的,那叫傻子,不是我大道精英,钦天高人。” 苏油躬身:“我是用来观测水面船只的,你们要拿去看星星看月亮,以后争得狗脑子打出来,都不关我的事。” 张象中忍俊不禁:“你呀,果真人如其名!” 出来和白胡子公辞,约好改天欣赏他的慢吞吞剑法和三七配出的药粉,苏油领着薇儿出得玉局观的门来。 薛忠一直守在门口,送两人上车。 穿过青羊肆,进了城门,马车朝内城行去。 苏油撩开车帘,和石薇趴在窗口上边看热闹边说话。 成都城内城为正方形,外城为八卦型,建城之人先是张仪,后是诸葛亮。两位都是与道家大有关系的人物,整座城池修得充满了哲学韵味。 成都一直就闲适,热闹归热闹,但是就连叫卖的小贩声音里边都充满了一种慵懒的味道。 不少贵人豪强,坐在一张床板一样的东西上,四角立着柱子,挂着帐幔,由人抬着逛街。 苏油看得稀奇:“薇儿薇儿,那是什么古怪?” 石薇说道:“就是,好古怪,听说叫遨床。是贵人出行乘坐的。” 薛忠笑道:“这东西商号也有,比这个精美多了,恩公要是喜欢,明天我就命人弄好,给恩公和仙卿小娘子游玩。” 苏油想着自己和薇儿睡在一张床上,然后被四个人抬着游街,四周人好奇围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别别别,给我们备两匹马就行。” 薛忠笑道:“成都人喜欢这个,等四月八号你看吧,到时候张学士的大遨床领头,后边是副使,通判,再后面无数士绅的小遨床跟着。一路争奇斗艳行到江边,那才叫一个热闹,这叫遨游。” 苏油就有些晕菜——这词的出处要是在这里,那就不是什么好词了。 来到转运司衙前,薛忠上前通报,知领着三人进门。 衙门占地倒是宽广,就是房屋破败,当官不修衙,看来从现在就开始了。 来到书房,就听里边在谈笑,似乎是在评说试卷。 就听一个声音笑道:“我就说巴蜀自古多高贤奇士,今独乏也?勿谓蜀无人,蜀有人焉!哈哈哈哈……明允,汝家二子,非池中之物啊。” 就听苏洵说道:“明公言重了,或有可观,也得请明公督促一二。” 那声音就是张方平:“天才,都是天才!长者明敏尤可爱。然少者谨重,今后的成就嘛,或者比长者尤高。” 苏油进来,见到苏轼和苏洵站在一边战战兢兢,苏洵和一位常服老者则坐着说话。 那老者面容瘦削,身量长大,穿着一身绛纱袍常服,头戴方纱冠,见苏油进来:“这就是你家那位‘可待而自出者’?” 苏洵笑道:“明公见笑,这位就是幼弟苏油。旁边那位是石家小娘子。” 苏油领着石薇上前:“苏油携石薇,见过明公,来迟勿怪。” 老者正是张方平,闻言笑道:“不怪不怪,桌上有一张试卷,你去做了吧。” “啊?” 张方平呵呵笑道:“故意来这么晚,怕是打着躲考校的心思,真当老夫不明白?” 苏轼偷偷比了个三的手势,这是叔侄三人家庭考试里边用老了的招数,意思是三等难度。 三等难度就不得了了,苏家三等,那就是中解试的水平。 苏油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一看试题,不由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拱手道:“明公,还请另行出题。” 张方平有些惊异:“哦?这题对你很简单?” 苏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土地庙小学里边平日讲解的题型,我将之称为——例题,主要是启发大家兴趣用的,特点就是计算非常简单,主要用于分析思路。” 这是一道古题。 今有物不知其数, 三三数之二, 五五数之三, 七七数之二, 问物几何? 第二百一十七章 桥的题 第二百一十七章桥的题 张方平看了看身侧那位师爷,那师爷也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便又转回头来:“你先说说看。” 苏油说道:“这类题型,我们管它叫剩余理论。简单易懂的解法如下:先列出除以三余二的数:二,五,八,十一……” “再列出除以五余三的数:三,八,十三,十八……” “这两列数中,首先出现的公共数——八。” “三与五的最小公倍数是十五,两个条件合并成一个,就是十五的整数倍,再加上八。” “列出这一串数是:八,二十三,三十八……” “再列出除以七余二的数二,九,十六,二十三,三十……“ “这就得出符合题目条件的最小公共数——二十三。” “当然这是傻解,此题其实还有另有一种解法,有个歌诀说明: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字团圆月正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第一句,三人同行七十稀,意思是说把该数除以三,所得余数用七十相乘。” “第二句,五树梅花廿一枝,是把该数除以五,所得余数用二十一乘。” “第三句,七子团圆月正半,是把该数除以七,所得余数用十五乘。” “第四句,除百零五便得知,则把上述三积加起来减去一百零五的倍数,所得差即所求之数。” “如果用土地庙的算式列式的话……” 说完从书包里翻出本子和铅笔,刷刷刷写了一个算式:“喏,就是这样了。” 那师爷将本子取过,见上边写着:2x70+3x21+2x15=3,3-105x2=。 师爷居然能看懂这个神奇的算式,拱手小心问道:“敢问公子,七十,二十一,十五,这几个数何来?为何分以二,三,二乘之?之后因何要减去一百零五?” 苏油笑道:“七十除以三余一,可被五,七整除;所以七十的两倍,能够除以三余二,也被五,七整除,就满足了第一个余数条件,而不用考虑后两个余数; “同理,二十一除以五余一,同时可被三,七整除;所以二十一的三倍能够除以五余三,同时还能也被三,七整除;这就满足了第二个余数条件,而不用考虑第一,第三个余数;” “十五除以七余一,同时可被三,五整除,因而十五的两倍,能除以七余二,同时可被三,五整除;这就满足了第三个余数条件,而无需考虑第一,第二个余数条件。” “前三句诗分别说明这种情况,再将它们加到一起,这就既满足了该题前面整除部分,又满足了后面三个余数条件部分。” 师爷恍然大悟:“妙极!这思路绝了!” 苏油笑道:“该数已经是答案了,但不是最小答案,因而还要减去三个数的公倍数,也就是一百零五或者它的倍数,减到不可再减,才是最小答案,这就是最后一句诗的意思。” 师爷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才是至理!这才是至理!以前的拼凑之法只能解得一题,如果数字过大,那就得耗时费力。今得此法,所遇类题皆可解之!妙极!简直是奇思妙想!” 说完又眼巴巴地看着苏油:“公子,刚刚你说这题是一类……你肯定还知晓好多此类题对不对?” 苏油说道:“可见先生也是好学之人,我就给你写几道吧。” 说完在本子上刷刷刷写了几道。 今有物未知数,五五数之余二,七七数之余二,九九数之余四,问物几何? 韩信点兵,三人一组余两人,五人一组余三人,七人一组余四人,问兵几何? 今有物未知数,三三数之余二,四四数之余一,问十二数之余几? 师爷的心算能力相当厉害,抓起苏油的铅笔一边看题一边列式,唰唰就将前两道题解了出来,开心得大呼小叫。 等到一看第三道,又傻眼了:“呃,公子,这第三题,和前边的各题不一样啊……” 苏油结过笔来,轻笑道:“其实还是一类,只是有了些许的小变化,这叫拓展题型——来我解给你看啊……喏,明白了?其实还是不离其宗,知道了解法,这种题是难不住人的。” 那师爷连连作揖:“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实乃神算!” 苏油笑道:“我大宋善于数学之人,那是车载斗量,我不算什么的。只不过数学这东西难于传播,因而你不知晓罢了,其实对于有数学基础的人来说,这就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透。” 那师爷满脸讨好之色:“公子此言过于谦虚了,这可是朝廷明算科的考题,而且大宋考生,多有以文字功夫应试的,靠的就是死记硬背记答案过关。” “老夫倒是听说过我大宋有一等聪明之士,能以一法解一类,那都是天才,不料今日当面得见,真让人喜出望外。” 张方平手扶额头,哭笑不得地对苏洵说道:“都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在考谁……” 师爷扭头笑道:“小公子哪里还需考较,当我师父都当得,我那题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张方平调笑道:“休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去把另一道题拿来。” 师爷“啊”了一声:“哪道?” 张方平挤了挤眼:“那道石料估算的。” 师爷说道:“明公,那是……” 张方平一瞪眼:“快去!” 师爷忙不迭地应下,没一会抱了一卷图纸进来:“这个,请小公子一观。” 苏油将图纸打开,上面是一座拱桥。 师爷说道:“公子你看,这是一座拱桥,跨河面九丈,桥最高处离水面两丈,桥阔一丈五,需要算出铺设桥面,需用多少石料。” 苏油说道:“这个比刚才那个可简单多了。” 苏洵听得脑袋发涨,感觉不亲自去桥面丈量,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明润!休得胡言乱语!” 苏油从书包里取出圆规和直尺,在本子上画了个图:“先不看桥的宽度,是不是可以将这道题简化成这样?知道圆弧的弦长,知道拱高,求圆弧的弧长?” 这图简单明了,围过来的众人都点头。 苏油笑道:“这需要知道几个定理,首先是圆上任意一点,与直径两端连线,其夹角是直角,我们可以证明如下。” 说完给众人讲解证法。 张方平还有些怀疑,拿圆规另画了几个圆,然后用铅笔和直尺连了一下:“果真如此。” 苏油笑道:“明公,这门学问叫几何,使用的语言叫逻辑,类似坚白之论。” “对于平面几何来说,只有少数几个基本真命题,我们土地庙称之为公理。” 说完在纸上书写起来:“比如:任意一点到另外任意一点可以画一条直线。是吧?” 众人点头。 “又比如,一条有限线段可以继续延长,是吧?” 众人再次点头。 “另外还有三条。” “以任意点为心及任意的距离可以画圆;” “凡直角都彼此相等;” “同平面内一条直线和另外两条直线相交,若在某一侧的两个内角和小于二直角的和,则这二直线经无限延长后在这一侧相交。” 众人都觉得这些东西再简单不过,不知道这娃为啥要提这些。 苏油说道:“有了这五条公理,我们可以推导出无数的定理。定理是可以通过公理逻辑限制,经过演绎和推导,证明其为正确的命题或者公式。” “比如刚刚我们证明了圆上直角,那它就成为了一条定理,定理也是真命题,因此无论张公如何画,在我给出的条件下,都只能画出直角来。” 张方平也是聪明绝顶之人:“难怪古今无数人痴迷于数学。这是求究万世不移之理!” 苏油拱手道:“张公明见,要移它,只有一种可能。” 说完一指纸上写下的五条公理:“除非它们是错误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张天选 第二百一十八章张天选 张方平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缺氧:“这是大道啊!大道至简,还可以从此处解释!研究术数的人这么多,怎么从来没有人提及这处关窍?” 苏油笑道:“明公,这些以后再琢磨,我们先解决这道题,此处还要用到几个定理。” “首先,我们还要证明垂径定理和勾股定理……” “接下来,我们还要证明相似三角形定理……” “好了,我们连接弧的最高点和弧的,现在我们就得到了两个相似三角形,这个,还有这个,对不对?接下来我们设顶到水面高度为拱,大圆直径为径,河面宽度为弦。” “现在我们的条件就多了很多,可以通过这些定理,列出这么一个关系算式……” “这个算式可以变化成这样……再这样……好了,师爷你会开方术不?会?那你来计算。” 师爷说道:“等我去取算筹!” 一阵摆布之后,师爷哈哈大笑:“算出来了!明公,现在我们算得了大圆的直径!” 张方平大喜:“厉害!” 想想又没对:“等下,差点被带歪了,知道这个有什么用?我们不是要算那啥……弧长吗?” 师爷这才回过神来:“对哦……” 苏油笑道:“知道了直径,可以通过周率得到周长。” 师爷连连点头:“对对对!” 苏油又摸出一本册子:“这个是三角函数表,里边有不同长度直角边和相应角度的换算关系。通过它,我们可以得到弧的夹角。” “圆周三百六十度,可以通过弧的夹角度数除以三百六十,再乘以圆周长度,就得到弧长了。” 师爷笔下不停:“弧长再乘以桥宽,就得到桥面的面积!再除以单块石料的面积,就能得到石料的块数!” 算完将笔一丢,长揖一礼:“公子实乃算学天才!仓舒不过也!” 苏油对张方平拱手道:“明公,在命题逻辑中,未经证明的叙述都称为猜想,用推理的方法判断为真的猜想,方可叫做定理。无数的定理构架成的体系,便是数学体系。几何,乃数学之一分支,所有内容,归根结底,都从这几条简单公理中所证而来。这,才是数学的本质。” 张方平手拈胡须:“妙哉此论!明润,你现在证出多少定理来了?” 苏油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这是给薇儿带来的新教材,孩子们力弱,要自食其力,须得机械辅助,而机械的基础,就是数学。土地庙小学从实用出发,证得了一些,前后有两本,每本三册,叫《算术初步》和《几何初步》。” 张方平打开来,里边都是些图形和符号:“薇儿,你也能看懂?” 石薇就开始告状:“我不如小油哥哥聪明,这书看起来倒是不难,但是题册就稀奇古怪了。” “小油哥哥的好多题,要用很巧妙的方法才能解出来,我想不出来的就寄回给他,小油哥哥会用红笔给我批改了,然后罚我做五遍!” 张方平问道:“比如呢?” 石薇说道:“比如加减乘除我都会,但是小油哥哥说用三个五一个一,加减乘除,每个数字只能用一次,最后要得到二十四这个结果,就很难了。” 师爷顿时恍然大悟:“这就是拓展题,好比刚刚剩余理论最后一题……” 张方平对苏油笑道:“我是计司出来的,如今还领着户部侍郎,自然知道数学的重要,你所创的梵数,横式,包括会计账簿,的确简便。今日试尔一试,看来果真是从简到繁,自行颖悟出来的。” “老夫当年也是无人传授,借书通读而明事理。难得,明润你很有老夫幼时的风范!” 苏油都吓坏了:“岂敢,苏油愚钝,明公则过目不忘,这是没法比的……” 张方平转身对苏洵道:“子瞻子由,笔力雄奇,学问扎实,无需我多说什么了,你们父子三人,便好好准备明年的解试吧。” 苏洵躬身道:“明年春日,我们定当早来成都,准备运司贡试。” 张方平摆手:“不,以你们的才华,必须去京华考解!” “欧阳内翰一代文宗,他门人曾巩,与大苏文章颇近,想来见到你们必定会心喜的。” “我虽与他政见不合,平日里也无一丝往来,老夫做御史的时候,甚至还批评过庆历诸人举措操切无画,永叔对我也很不满。” “不过如今朝堂风气尚正,我们的争执,是为了国事,各自有各自的坚持,无伤君子之道。说起与国举才,想来都是一样的心情,因此你们须得去汴京参加解试,交游京z文人名宿,让名声得到传扬。” “我和老雷,与朝堂远隔,有些事情用不上力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将你们交托给永叔和圣俞他们。” 苏洵感佩莫名:“多谢明公提携。” 张方平笑道:“一封书信的事情,这不叫提携。” 拈须转头,对着苏油上下打量:“不过这小子嘛,能否留在我身边调教?” 啥?苏油瞪圆了眼睛,我就这么有老头缘分? “呃,明公你别见怪啊,我在眉山学宫……” 张方平摆手:“龙山长那边我自会去说,成都学宫可是有蜀刻《十三经》正本,益州整体不如眉山,不过成都教学水平还是不错的,怎么滴?看不起我三榜出身?” 老头你别瞎说啊,苏油都要吓尿了!你老人家是宋绶、蔡齐亲许的“天下奇才”。两次制科出身的天选之人,谁敢对你老人家不敬啊?! 说起张方平的出身,就不得不提到当时的一种特殊考试制度——制科。 制科考试的程序比科举考试要繁琐。参加制科考试的人员由朝廷中的大臣进行推荐,一般是底层地方小官员,也可以是地方闻名的大贤,然后参加一次预试,最后,由皇帝亲自出考题。 科举考试每三年一次,而制科考试是不定期的。 选拔非常严格,远比进士试变态。 首先,仁宗朝规定,参加制科者,须有二位大臣荐举。 拿到举荐名额,还需向两制——即掌内制、外制的翰林学士、知制诰、中书舍人,这些一般都是文章大家——呈送平时所作策、论五十道。 两制看了,觉得这娃词理俱优,便可以送去参加阁试了。 秘阁试六道题,道道都是拦路虎。 首先,出题范围就极其广泛——九经、兼经、正史。 别忙,那只是主要的,接下来,还要旁及武经七书,即北宋朝廷作为官书颁行的兵法丛书——《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 没完,还要包括《国语》,诸子百家。 等等啊,上面这些是正文,光有这些怎么能体现出我们大宋制科考生的逼格呢?所以——历朝历代大儒们为这些经书所写的注疏,也在考试范围里边哟…… 用苏轼参加过的那次制科来举例,阁试六论如下: 一,《王者不治夷狄》,出处:《春秋公羊传》,何休的疏注; 二,《刘愷丁鸿孰贤》,出处:《后汉书?刘愷传》,《后汉书?丁鸿传》; 三,《礼义信足以成德》,出处:《论语?子路篇》,包咸的注述; 四,《形势不如德》,出处:《史记?吴起列传》; 五,《礼以养人为本》,出处:《汉书?礼乐志》; 六,《既醉备万福》,出处《诗经?大雅?生民》,郑玄笺注。 六道题中,三经三史,三正文三注疏,范围可以说是极广。 第二百一十九章 俩花熊 第二百一十九章俩花熊 然而考官不会因此就放过考生,否则会显得自己水平不行。 毕竟大家基本都是官场中人,过于放水也会引来公议,一般都从严。 因此六题还有明数、暗数之分。 直引书之一二句,或稍变换句之一二字为题者为明数; 颠倒书之句读,窜伏首尾而为题者为暗数。 按惯例明暗相参,暗数一般不过半。 比如刚刚的第四题,原文就是:“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掐头去尾,不搞事不舒服斯基。 好了,题看到了,可以开始做题了。 要求很简单:一天一夜,全部完成,每篇三千字以上,合计两万字左右。 要知道这是古文。 终于开始评卷了,有个基本要求:文中必须指出论题的出处,并须全部引用论题的上下原文,此为——“通”。 不知论题出处者,不得为“通”,直接淘汰; 知道出处而不全引上下文者,也不得为“通”——只能叫“粗”。 六论四通二粗以上,方为合格,过了这关才聊得到文采上来。 引论正确,见解精辟,逻辑严谨,文采斐然,可以入第四等。 做不到其中三条以上,只好入第五等。 实在是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可以入第三等。 不过这个第三等实在难拿,有宋三百年,苏轼后来拿过一个,他之前,吴育拿过一个,然后,就这俩,没别人了。 制科三等,视同进士第一,即状元,这是仁宗的原话。 第三第四等,恭喜你们,有资格参加御试了。 至于第五等那些,感谢参与,下次再来。 真要过了这关,皇帝那里,反而好办,基本就是个过场。 因此时人都以秘阁六论为难,把阁试称为“过阁”。 除了要专心准备,应付这漫无范围、又无所不问的阁试,还要去考官那里托请打听,拜托他们手下留点情,出题不要太偏太难太搞事。 两宋三百多年间,两三年一次科举,进士一共两万多人。 而制科御试,仅仅举行了二十二次,几乎十五年才举行一次,而且只有四十余人入等。 平均下来,一次也就一两人。 这门考试之所以如此精贵,是因为它是改变很多底层官员仕途的捷径,可以从地方一步跳进中央——当然,首先你得有这份本事儿。 然而,可怕的张方平张变态张天选,这样的考试,他过了两回。 第一次是景祐元年,制科中茂才异等,立刻有了知谏院的职衔,做了大县昆山县的知县。 宋代县级干部有两种——知县和县令。 县令属于地方官员,而知县,则是中央派到地方去的任职的,属于中央官员序列。 中间的差别大了去了,总之就是,老张通过这次考试,从地方官员摇身一变成了中央下派干部。 第二次,中了贤良方正科,这回有了知制诰的身份,也就是皇帝秘书衔,迁睦州通判,相当于副市长。 接下来就是知开封府、翰林学士、御史中丞…… 仕途和当年同榜的那些同进士苦逼们相比,就成了天上和地下的差距。 张方平历史上并不以文章见长,因此苏油可以断定,老头绝对是凭借自己的记忆力金手指,多拿了几个通,弥补了进士试上的低等,连来两次咸鱼大翻身,啊不,鲤鱼跃龙门。 苏洵当然非常高兴:“还不赶紧感谢侍郎提携!” 苏油只好躬身行礼,表示服从,心里却在嘀咕:“总觉得哪里没对……” 果然没对,等到大家告辞出来,苏油和大小苏嘀咕起考试情况,他们俩也觉得匪夷所思。 苏辙说道:“不知道学士问什么考你数学,我们的策论是《管子》中的一句,呵呵呵,差点没想起来,要不是子瞻敲笔管,这次就丢大脸了。” 苏油惊讶道:“你们还敢在张学士面前作弊?” 苏轼说道:“没有啊,我是觉得笔管里边有东西,想抖出来而已……” “呵呵,叔叔我就当真的听……”苏油翻着白眼,转头对石薇说道:“薇儿,你肯定觉得好生没趣是吧?不对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石薇将苏油伸出的手抓住:“小油哥哥,你是不是以后就留在成都了?” 苏油笑道:“原来你在想这个?看张学士的架势,可得比眉山惨,而且我告诉你啊,张学士超级变态的,他看书从来只需要看一次,听汇报也只需要听一次,还从来不用做笔记,因此他的一个小时,起码得当常人两三个小时,搞不好我就算呆在成都,也没时间来看你。” 石薇不以为意:“没关系呀,知道你在成都,离我很近,我也开心。” “……” 好吧,女孩的心思还是别猜好了,苏油又问起几人的安排。 苏洵说是带大家放松一下,游览游览成都景色,待到锦江四月初八大游江之后再回去。 …… 苏油手里事情非常多,因此要留成都,必须提前做好安排。 拴住如今是井上的干将,正是跟着李老栓李大栓长本领的关键时候,不能动。 张散以前是渔业组组长,如今正在跟着绘制帆船图纸,学习造船,新船五月下水,如今也是关键时期。 陶煤组小七哥张麒,在搞水泥配方,井上那流民发现的是铝土矿和硫铁矿,真正的硅酸盐水泥已经只差临门一脚。 加上重要的玻璃,动不得。 内务组张胜,要指导学宫食堂,码头食肆,还要管理方知味酒楼的小童,更是动不得。 六哥糟娃张藻,商务组组长,自己不在眉山的时候还得把忘雨轩扛起来,也不能动; 剩下的,就只有基建组刘嗣,和杂务组苏小妹了。 苏小妹很萌,还机灵,说是领导的杂务组,其实几乎就是苏油的秘书组组长,相当于总裁助理的地位。 没办法了,苏小妹不但不能动,还得继续增加她的权力。 只有将刘嗣调来帮自己料理成都的事务。 写了厚厚一沓纸,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妥当,苏油才琢磨如何与程文应,范先生,龙昌期,唐淹交代。 耽误之急是眉山和二林部,大理之间的关系。 苏油决定让龙老头来干这个,让龙范二人直接建立联系。 以龙昌期在眉山大理的威望,问题不大,唐淹从旁协助,再将阿囤元贞安排到龙老身边,作为龙昌期的关门弟子。 至于自己其它的产业,酱园调料之类,移入可龙里归八公管理完事儿。 基本能够料理得过来,只可惜了自己从大理带来的那几头奶牛——牛奶,长个子的好东西呀…… 次日清晨,大家起来准备骡马,苏洵决定带大家伙儿去武侯祠祭拜大丞相。 结果刚出门就被张方平派人召唤,苏油那小子呢?有话问他。 待到苏油来到使司,进门就吓了一大跳。 椅子上坐着俩黑眼圈的老头,跟二林部进贡的花熊似的。 俩花熊一边抓住苏油一只手:“三个五一个一,到底怎么能凑出二十四?!” 苏油不觉好笑:“明公,管勾,薇儿说的那题有些超纲了,其间涉及到了一个分数的概念,并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 将解法算式写下,大略讲解了一遍,拱手道:“就是这样了,昨天的《算数初步》第二册里,有分数概念的讲解,你们慢慢研究,我还得去给大丞相烧香呢……” 看着屁颠屁颠跑出门去的苏油,两花熊相视摇头苦笑:“这题也实在太缺德了,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第二百二十章 买房 第二百二十章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诸葛亮在蜀中百姓心目中威望崇高,在蜀z文人眼里,也是千古文臣的典范。 相比周公和孔子,他似乎更温和,更悲情,更具情操。在百姓心中,也就更加伟大。 然而实际上,大丞相治蜀,用的是严刑峻法,不过民乐从之而已。 如今苏家四人,就在反复论辩这件事情——严刑峻法,和民乐从之,不是应该是矛盾的吗?大丞相怎么做到的呢? 苏洵的观点,是诸葛亮得先主后主无条件的信任,能够放手实现自己的理想,毫无顾忌,因此小人不敢挑拨,无隙可乘,只得遵从。 苏辙认为,诸葛亮善于调和局面,能平衡土著派和外来派之间的关系,获得他们的信任和依赖,大家齐心协力,不是一人的功劳。 苏轼的观点很简单,就四个字,公平无私,只要一碗水端平了,大家就都能接受。 苏油的理解则完全跳脱了诸葛亮本身——法律这东西,是底线,所谓严与不严,其实就是底线的高和低而已。 但是偷一头牛,是充军还是砍头,对于从不偷牛的人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区别的。 因此严刑峻法不是毛病,关键是让老百姓平日里说话做事,都远远高于这条底线。如此一来,即使严刑峻法,也形同虚设,百姓就不觉其严。 从这个意义上说,诸葛亮的严刑峻法,其实徒具其表,离老百姓动则触碰的那条上限还远的法律,不是真正的严刑峻法。 这需要引导风气,将老百姓的行为上限提高,所以如今大宋的一些现象,比如因为是读书人,偷了银器还能当成美事来传扬,这就不行了。 这会伤害风化,让百姓无所适从,是没有道理的。 汉昭烈陵前石人石马并列,在苍松翠柏之间,自然会让人引发思古之情。 石薇从包里取出一个面饼:“小油哥哥,军屯的锅盔,你吃吧。” 受情绪的牵引,苏洵想到这弟弟的身世,心下也不免有些怜悯:“张学士也是一片好心,明润你在成都,要日日请教,学业不可半刻放松。其实这样也好,你在眉山,事务缠杂,太分心了。” “眉山产业,有你嫂子给你看着,尽可放心,在成都也不要亏了自己,该花用的就花用,该置办就置办。” 苏油点头:“谢谢堂哥关心,我定然好好学习,也会照顾好自己。” 没过两天,苏洵就恨不得收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刘嗣带着几个孩子来了,苏油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和薛忠去找牙行,在成都学宫和府司衙门之间,选了一处顶好的院子,花了五百贯买下来。 接着大改造开始了,排管,装修澡堂,卫生间,厨房,卧室地暖,安装大窑,拼接玻璃鱼缸,改造屋子……装修的费用,比房子钱贵了两倍! 好在还是简约朴素的风格,光看外边看不出多贵,与土地庙可龙里一脉相承。 这让不知道底细苏洵稍微放了些心,至少这娃不是一味贪图声色享乐。 黄雏也来了,苏油将它送到玉局观,自己买了一头和黄雏差不多大的驴子。 没敢买马,买了薇儿就有一起纵马的理由了,成都市人太多,容易出事儿。 院子还是三进,薇儿不能住这里,不过苏油也没打算自己独自住在内院里边。 内院是自己和小组一起住,中间是库房和程三他们几个分号的师爷,外边是眉山江卿找来的粗使妈子,仆从护院。 一切安排妥当,苏家小少爷,总算有点小少爷的模样了。 程三是少数几个真正知道苏油底细的外人,对苏油恭敬得不能再恭敬:“小少爷,宅子弄好了,不过这酒楼无需如此麻烦了吧?眉山方知味,即是与商号总部一体的,为何到了成都,要分别设置?” 苏油笑道:“眉山民风开化,城中事务几乎就等同于江卿事务,因此无碍。” “可成都就不同了,我们新来乍到,还有一个适应过程,分开设置,也不那么碍眼。” “商号要的是低调,酒楼要的是高调,一明一暗,性质不同。” 程三想想也是,笑道:“如此那就需设在热闹的地方,目前看了两处。” “城外一处在新南市,地方绝对是好地方,不过如今还只是个台子,须得新建;” “城内一处立此不远,在学宫附近,叫魁星楼,两面临街,楼后还有个园子,算是热闹去处,不过价钱高了些。” 苏油问道:“多少钱?” 程三说道:“那边要价三千贯。” 苏油说道:“那改天看了再行定夺吧。” 次日起来,张老头又将几人叫去,询问了眉州的社会生态,对井务尤其上心,最后还抱着一丝侥幸:“淯井真的枯竭了?” 苏洵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也不完全是门外汉:“太守,淯井并未枯竭,但是对依赖淯井的众多盐户来说,已经无利可图了。” 张方平叹气道:“难啊……昨夜看了你的条陈,道理分析得明白,淯井枯槁,井务不减,豪强转嫁课务,首先遭难的就是底层盐户。逃散流离算是好的,留在井上的,所受酷压,可以想见。” 苏洵说道:“明公,办法终归是有的,如今眉州井务已能支撑川中盐局,十口新井,朝廷利得其半,完全可以以陵易淯。淯井周边,开发梯田,将盐户转为农户,或可解患。” 张方平摇头:“就怕旧患未除,新患又生——最后这些土地,一样落入豪强手中。听说你眉州有个温水煮青蛙的理论?如今那边的盐商们,就好比这温水里边的青蛙……” 苏洵笑道:“这是我家小弟胡说八道,有辱明公清听。” 苏油正在给石薇削水果,闻言抬头:“豪强也是人,一样可以干他们的老本行嘛。” 张方平笑道:“明润,你说说看,要是能解决这个问题,嗯,学宫十三经石刻,就任由你自行拓印。” 苏轼赶紧扯了扯苏油的衣袖,意思是赚大了,赶紧答应下来。 苏油起身说道:“豪强之所以是豪强,一是资金充裕,而是产业广布,三是其下依附之人很多,四是有官员庇佑。” “要解决豪强兼并土地的问题,其实也可以从这几条入手。” “资金充裕,就引导他们将资金用到其他地方,而不是大肆并购田土。” “产业众多,就引入竞争,让他们有所选汰,集中精力发展自己的优势产业,而放弃其它获利不丰的投入。” “依附之人众多,那是因为土地都集中在他们手上,而土地,是利益丰厚的资源。” “那就降低他们能从土地上得到的收益,因为他们这部分收益里,有很大一部分,本身就是不合法的。” 张方平惊讶道:“哦?你竟然还知道这个?” 苏油说道:“龙老说过:农人依附豪强,是因为豪强依附官员。而官员有免税资格,因而这些土地,可以避税。这就是我大宋的兼并问题。” “然而龙老还说过,各品秩的官员,能有多少避税土地,朝廷早有规制。当时我就问了一个问题——难道川中的土地,都能被官员们占尽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打望,不可能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打望,不可能的 “龙老说并不是,而是因为官员不作为,怕得罪人,相互勾结隐瞒,才导致如此局面,百年之下,居然变成了成例。” “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各家豪强,没有一家屁股是干净的!” 张方平苦笑道:“明润,你那龙山长乃在野之人,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如果我们今日动了蜀中豪强的饭碗,只怕明日,就都走不出这衙门,你信不信?” 苏油笑道:“信!豪强也是大宋的子民,官府也不能过于刻薄粗暴。大可以拨出专款,将他们手中的土地渐渐购回嘛。” 张方平笑道:“说得轻巧,你想买,人家就愿意卖了?” 苏油说道:“不卖是因为还有利可图。如果申明国家制度,核准核实各家可免税土地,多出来的按章缴纳赋税的话,土地就会变成豪强们手里的烫手东西。无大利可图,坐吃山空,他们为什么不卖呢?百姓为什么还大肆投效呢?” 张方平还是摇头:“让豪强无利可图,他们就会去刻薄百姓,将损失转嫁到百姓身上,这就是发生在淯井的惨况,事情又回到上来了。” 苏油说道:“因此这个过程,必须与开源相结合,断其旧源而不另开新源。那就是如以壅塞治水,横溢九州虽尧舜不能止之。” 张方平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看明润如此自信满满,竟是另有开源之策?” 苏油拱手道:“明公,开源其实很简单,难就难在开源之后,如何利与国家,而不是如土地这般,成为豪强声色犬马的本钱,这才是明公应当思虑的问题。”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家,此事干系极大,只能议于密室,今日怕是无法细说。” 张方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惊疑莫名,对着苏油上下打量,实在是不敢相信这家伙会另有开源之法。 苏油凑到他耳朵边上,轻声说出三个字:“富顺监。” 张方平胡子抖了两抖:“你是说……那里又是一处……呃,好地方?” 苏油退到一边,轻轻点了点头。 张方平哈哈一笑,转头对苏洵说道:“这几日便好好游玩,明允你放心,明润在成都,我自会好生看顾。学宫那边,就一句招呼的事情。” 说完手指苏油:“我见此子清新可喜,学宫十三经拓印之事,同意你了!” 苏轼开心得直拍手:“好!我就知道小幺叔一定有办法!” 张方平忍俊不禁:“嗯,那是,你小幺叔可赚大发了!” 苏油翻着白眼,又是一不要脸老头,这把利益输送,要是展布得当,起码是几百万贯,这是天底下最贵的拓本,没有之一! 蜀国富且庶,风俗矜浮薄。 奢僭极珠贝,狂佚务娱乐。 虹桥吐飞泉,烟柳闭朱阁。 烛影逐星沈,歌声和月落。 斗鸡破百万,呼卢纵大噱。 游女白玉珰,骄马黄金络。 酒肆夜不扃,花市春渐怍……” 成都是全国少数几个大城市之一,又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赋税仅次于汴京,杭州。 “带二江之流,为一都之会。四民州处,万商成渊。” 仅商税就十七万贯,比杭州只有两千贯的差距,委屈地排名第三。 南来北往的商云集于此,许多人干脆就在成都住了下来,由行商变为坐商。 同时许多文人墨也慕名而来,更增添了城市的生活色彩。 这是一座名符其实的水城,城内河道交错,水巷纵横,叠桥相连,船影穿梭。 河流连通摩诃池、江犊池、万岁池等湖泊,西园更是大宋最著名的官家园林,而西楼又是西园里最出名的楼榭。 这些地方,都对游人定期开放,更加鼓励了成都人喜好游乐的风气。 “十里珠帘都卷上,少城风物似扬州。” 达官贵人百无聊赖,终日只逍遥享乐,成天的逛集市看杂耍,要不就坐在船上打望街景。 大宋不行宵禁制,到了夜间,那就更加热闹了,饮宴高歌的夜生活大受追捧。 就连太守都不能免俗,每逢大市都要登楼观看夜景,安排宴乐,否则就是故作清高,老古板,我们成都百姓不喜欢这样的官! 这早已是一种风尚,没道理可讲。 一到晚上,男男女女就三五成群地出游。 “锦江夜市连三鼓,石宝书斋彻五更。” 夜市主要集中在锦江边、大慈寺,青羊肆和五门楼等地。 晚上锦江边上的人一直就没断过,灯笼烛光照得如同白昼,江水映着彩灯随波闪烁。 夜市上摊点一字排开各色吃食——干鲜果子,香饮,荤素丸子,牛羊酪,肚儿杂汤……应有尽有。 那时的主要娱乐场所叫瓦肆,瓦舍或是勾栏。大家在里面喝茶,聊天,打牌,赌博,摆龙门阵,看戏,看杂耍…… 如果你是外地人,初来成都,那白天可以去赶传说中的四大市,晚上便到附近的瓦肆去找乐子。 一边走,一边看城楼上灯笼高挂,听沿路房里不断传出麻将声,斗鸡声。 路过勾栏,丝竹管弦歌声不绝,不知不觉就能让你走到三更,然后找处地方钻进去,喝酒,吃夜宵。 “小市灯初闹,高楼鼓已传。” 宋代成都的酒销量在全国当数第一,没有酒榷,不仅产酒多,卖酒吃酒的人也多,可谓是日日笙歌夜夜欢场。 酒楼大门口都扎着喜庆的彩条,挂起灯笼,里面曲径回廊,宽敞华丽,还有一间间小房间。 酒楼的仕女们都浓妆艳抹,在烛光上下映照下,“望之宛如神仙”。 当然苏油对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酒楼”是嗤之以鼻的——不好好研究美酒和菜品,乱七八糟地叫什么“酒楼”! 因此三苏在满城乱逛打望看美女的时候,苏油在密室里边陪老头搞阴谋。 我是正人君子,我只是开辟了一处利源,我的目的是为川中人民服务! 阴谋算计都是老头搞出来的,跟我没关系! 他非要拉着我问东问西,没事儿还要问明润你怎么看,所以我只是被强迫着参与! 我也是无辜的!我也想上街打望看美女啊! 然而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打望是不可能打望的。第二天,张方平就领着苏油来到转运使司账院库房:“那我们就抓紧,明润你帮老张把这些年的账务清理一下。” 苏油看着满满两屋子账册都要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哪里不对……你考子瞻子由写文章,偏偏考我数学,目的就是这个……” 张方平拈须微笑:“苏家老账房,就是益州转运司出去的管勾,把你那新式记账法夸到天上去了,前几日试过你,的确不错,那就做起来吧……” 苏油说道:“我……我不懂会计啊……” 张管勾笑眯眯地过来:“不劳小公子费力,你就负责教会大家登记,然后帮我们核验计算结果即可。” 苏油举手:“我还需要帮手!” 帮手就是刘嗣他们一组人,每间计房分配一个,他们有算盘,还懂珠心算,一年训练下来,速度已经很快了。 之前苏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老管勾能看懂他写的算式,原来人家跟苏家老账房是亲哥俩,早就在琢磨新式记账法了。 每天二十个转运司的书办,负责将笨重落后的账册转化成新式账本,然后老管勾负责复核第一遍,孩子们复核第二遍。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游江 第二百二十二章大游江 老管勾用的算筹,但是速度也很快,只是慢在摆布上。 其实算盘的原理与算筹类似,算盘是上五下一,算筹是横五竖一,没两天老管勾就敲算盘如飞了,还不用死记口诀。 算盘对他老人家,不是计算工具,只是记录工具,这一点苏油也是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张方平每日里都会抽时间来看看,还要温言抚慰刘嗣一帮娃子们几句,一点都没有雇佣童工的内疚。 老狐狸贼坏,跟娃子们许诺,四月浣花大游江,让娃子们坐官府的大画舫,沿江游览,就赢得了娃子们的集体欢呼,刘嗣这傻缺连突击加夜班的心都有了。 转运司的统计过程中,苏油对宋代四川的经济发达程度大为震惊,简直刷新了三观。 人口,合计一百五十万户,占全国十分之一。 粮食,“地狭而腴,民勤耕作,无寸土之旷,岁三四收。”仅仅低于农业最发达的两浙地区,每年光军粮每年供应一百五十万石。 茶叶,“蜀茶岁约三千万斤”,占全国产量一半。 商税,排名全国前二十名的州中,占了六个。 纺织,“日输月积,以衣被天下”。 朝廷每年征收绢四十万匹,占全国总数百分之十五; 丝绵一千五百万两,占全国总数百分之十七; 锦绮等高端货近两千匹,占全国总数百分之二十; 绫四万匹,占全国总数百分之二十六。 麻布更可怕,总计朝廷每年在成都府路征收和购买的麻布即达一百二十余万匹。为河东、陕西、京师等地军需布帛的主要来源。占全国总数的百分之十七。 此外还有糖,纸,书,药,酒…… 光酒课收入就高达两百万贯! 苏油都快疯了,他知道四川发展不错,不过被中央小报带了节奏,哪里知道这么不错。 早知道经济体量这么大,我还担心盐井太多,还担心缫丝机纺机过度冲击市场个屁啊! 统计结果一出来,苏油就对张方平说道:“如此重要的宝地,朝廷还不加强控制?这是多看不起我们四川?” 张方平难得老脸微红:“呵呵呵……其实,数字没有出来前,我们也不太清楚……” 言外之意——更别说朝廷了! 张方平顾左右而言它,翻了翻账册以缓解尴尬:“有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 管勾说道:“旧账一入新册,毛病那是多得说不过来了。按照明公的意思,提纲挈领,不及琐碎。因此能入呆坏帐的,大体都入账核销了。不过,孩子们发现了一处大数目……” 说完拿眼瞟苏油。 张方平笑着对苏油道:“怎么?昨日晚间滔滔不绝,光天化日下翻倒成闷葫芦了?” 苏油递上一个册子:“积年统计,四路清理出个大概,其中有不少横赋。” 张方平大惊:“啥?” 管勾说道:“在设立会计科目的时候,孩子们发现了一些……呃重叠之处,也就是说,有不少重复缴纳赋税的项目。” “比如这个,化榷为税之后,水路直达新南门,在这里缴纳行税,而陆路……则在华阳缴纳一次,在进城时,又缴纳了一次。 “还有这里……去年倒春寒,这些州县发放了补贴款项,按理说,秋税的时候也该酌情减免,然而只有少数州县执行了,大多数州县……还是按原款缴纳……” “还有这里……筋胶本非川中特产,为当年战时临时征调的课目,然其后一直没有取消,已经二十多年了……” “还有这里……朝廷行榷那段日子,百姓要缴纳盐茶钱,由官府发盐和茶叶,然而改榷为税后,官府不再发盐茶,而由百姓自购,可这盐茶钱,还一直交着……” “还有这里……” 张方平抬手打断:“就说合计多少?” 老管勾拱手道:“合计……四十万贯。” “这么多?!”张方平手扶脑门,苦笑道:“没想到还能牵扯出这样一摊子事情来……这下麻烦了……” 苏油拱手道:“明公,这是好事情啊。” 张方平觉得莫名其妙:“说得轻巧,这是转运司的失职,正是老夫之过,如何能是好事?” 苏油拱手道:“这些横赋,有些已经征了很久了,最远的,都能到二十年前,这固然是转运司的失职,但是却不能说是明公的过错。” “这个过错不能避免的原因,是因为旧事记账法过于繁琐,而转运司人力有限,监督乏力造成的。如今新法一用,立刻一目了然。” “因此这四十万横赋的暴露,乃是明公举会计新法所得,所以这是好事儿。” “明公只需上奏朝廷,请免我四路这四十万横赋的时候,将新法一并献上,这过错,就变成功劳了。” 苏洵也在坐,张方平与他面面相觑。 两人都是端方君子,出事后首先想的是怎么承受板子,一时半会楞没有想到这一茬上来。 张方平就苦笑:“混迹官场几十年,今天却被令弟教了一回如何做官……早有这手段,何至于被一庸官连累,远离朝堂……” 苏洵也转忧为喜:“这事情拖不得,明公当立刻奏报朝廷,看中枢如何定夺,我蜀中百姓负担,能早清一丝一刻,那也好上一丝一刻。” …… 《宋史?张方平传》:“方西鄙用兵,两蜀多所调发,方平为奏免横赋四十万。又建言上策。帝称善,悉如其说行之。” …… 四月初八,大游江。 一大早,转运司,州府,士绅,各色大小遨床直接把街巷都堵上了。 见到这情形,苏油突然想起了成都城建造的传说。 当年张仪领军来到锦江边,见到一只大乌龟带着一群小乌龟游泳,认为是大吉之兆,于是扎下营盘,一年成邑,三年成都。 大乌龟带小乌龟,跟现在的情形一比较,真的好像哦…… 老张还想邀请苏油体验遨床,苏油摇着脑袋躲得远远的,我就骑驴! 欢歌笑语,就好像后世的花车游街,人群簇拥在周围,一路向着江边行去。 苏油骑在驴子上,缰绳挂在石薇的马鞍后边,都不用操控,驴子就在自觉地朝前走。 苏油甚至觉得,驴子的动力不是来自它的四肢,而是来自屁股后面人群产生的推力…… 太挤了…… 江边密密麻麻都是人头,今天这里码头上,起码是十万人的规模。 今天不但是大游江,还是锦市。 江中密密麻麻都是花船画舫,争奇斗艳。 张方平说话算话,邀请三苏,成都名宿士绅,重要官员,一起上了……转运司的画舫。 州府的画舫,留给了孩子们。 士绅们当然很开心,没想到今年的接待等级提升了。 画舫拨动船橹,沿着清波柳岸浣花溪,缓缓向前行去。 从城西出来,顺着浣花溪沿江而下,画舫里奏起了丝乐,张方平举起酒杯:“去岁眉州人口大增,赋税一跃而入全国十首;四路欠逋,大为减少;流民逃户,日益安定;陵井所开新田,可活数千户;今岁转运司行新法,清理出横赋四十万贯,官家仁德,应允免了。” “四路如今喜事连连,这都是众官员,众江卿士绅们的功劳,老夫欣喜不胜。借此游江之节,感答诸位努力,来,共饮此杯。”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叫好。鼓吹与马屁齐飞,谄笑共媚颜一色。画舫之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第二百二十三章 花边故事 第二百二十三章花边故事 娃子们在后边船上,苏油也同他们在一起。 石薇抱着木:“小油哥哥,前边在闹什么?” 苏油笑道:“大概率是在拍张爷爷马屁,不管他们。这船上的水果还不错,薇儿你别光顾着喂木,自己也吃点。” 刘嗣摸着华丽的锦褥:“小少爷,我们在坐大花船呢!这简直跟做梦一样!” 苏油说道:“你呀!你把自己贱卖了知道不?辛辛苦苦这么久,坐一会船就抵过了,要我说真不划算……” 刘嗣说道:“要不要把这船的图纸画下来?” 这娃现在是土地庙第一工程制图高手,农书资料的器械篇大量图稿都是出自他手,逮着啥新奇东西首先就是想变成图纸。 苏油鄙视道:“这就是慢吞吞的游船,一点用没有,画来作甚?我靠……” 说完手指西边:“快看快看,雪山!” 如今的空气质量可不是后世成都锅里闷雾霾可比,就见极远处半天之上,云层上空,有一道绵长的雪岭横亘,白色的山脊线下,是青黑的山体。 一群娃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全都扑到画舫栏杆前:“呀,那就是雪山啊!好高啊!” 苏油招手叫过船上的管事:“请教,那是什么山?” 管事说道:“好叫小郎君得知,那便是西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成都晴朗的日子里,都能见到。” 苏油问道:“那里能上去吗?” 管事笑道:“小人倒是没有去过,据说在成都西两百里的大邑境内,其它的便不知道了。” 刘嗣突然想起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小少爷,我们在土地庙学过的!” 石薇也想起来了,拍手道:“是啊!四哥哥好聪明!” 管事笑吟吟地点头:“正是,诗圣绝句里便是写的这山了!” 游船一路过了百花潭,管事指着路边一处石台说道:“那里就是当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卖酒当胪之处,相传当年夫妻两人卖酒之余,常在台上弹琴为乐。商家好附会,如今那周围,都是瓦舍酒坊。” 苏油笑道:“怕是文君再至,也只有掩鼻而走了,受不得这股俗气。” 和风细细,春光旖旎,岸边金花绿树。 城里闲人多,不少没船可坐的,干脆雇了车马,沿着江堤柳道,追随着船队游玩,而且好多女眷。 苏油感慨道:“成都人可真是爱玩啊……” 管事笑道:“也不全是为了玩耍,今日锦市开张,除了锦帛,还有绫罗绸缎,丝绵纱麻。这天气眼看着就暖了,好些女眷赶着去采买新式纹样的料子,好缝制新款衣裳呢。” 苏油夸赞道:“我蜀地女子端是手巧,蜀锦纹样精美秀丽,听嫂嫂说过,蜀中织锦,以成都官院为最。” 管事很骄傲:“那是,我成都官锦院,所出八答晕、六答晕、盘球、簇四金雕、葵花、翠池狮子、天下乐,都是贡物。不过有一节小郎君却说错了,这些美锦,却都非出自女子之手,官锦院的织工,全是男人。” “啊?”苏油不觉大感稀奇,再次刷新了三观:“那什么时候得去看看了,哈哈哈第一次听说还有男人织布……” 不过想想也对,男性在空间思维上好像比女性要厉害一些,蜀锦纹样繁复无比,好像男人更擅长这个。 管事的笑道:“说起这官锦,前些年还出过一桩公案。” 苏油问道:“哦?还有故事?” 管事说道:“小郎君首先要知道,这官锦可不是寻常人便能穿的,中书门下、枢密、皇亲、大将军以上,才可着天下乐晕锦;三司使、学士、中丞,诸司使、厢主以上,才可着簇四盘雕细锦;三司副使、宫观判官,才可着黄狮子大锦……一共分了七等。” 苏油还是第一次听说,毕竟锦离他的生活太远了:“是吗?那要是出了新锦花样,又怎么办?” 管事的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新锦的花样,哪里就这么好出……不说那个了,我们单说这天下乐,这种锦,又叫庆丰年,灯笼锦。因以金线织成灯笼形状的锦纹得名。” “纹样以灯笼为主体,饰以流苏和蜜蜂。流苏代表五谷,蜜蜂的‘蜂’、灯笼的‘灯’与‘丰’、‘登’谐音,这就联成‘五谷丰登’的吉祥话儿了。” 苏油点头道:“呵呵呵,也是,比如马背上站个猴子,就是马上封侯,大象驮个瓶子,就是太平吉象。” 管事乐了:“小郎君厉害啊,这两个图案安排得妥帖。”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别打岔,听管事大叔说故事。” 管事说道:“传言官家的张贵妃,其父亲曾是文宽夫家的门。张贵妃认尧封为伯父,又欲士大夫为助,于是诱进文宽夫。” “恰好文宽夫知成都,贵妃以近上元,令织异色锦。文宽夫遂令工人织金线灯笼,载莲花,中为锦纹,又为秋迁,极备精美。” “贵妃制成衣裳,穿着去见官家,官家惊问:‘此锦何处得来?’” “张贵妃正色曰:‘昨令成都文彦博织来,以尝与妾父有旧,然妾安能使之?盖彦博奉陛下耳。’” 官家很开心,从此就属意宽夫。宽夫自成都归京,不久就做了参知政事。” “贝州王则反叛,朝廷以明镐往取之,眼看就要成功了,官家却以叛贼离京城很近,非常担忧。有一天在宫中说道:‘执政大臣无一人为国家了事,日日上殿,却没有取贼的意思,有啥用?’” “张贵妃便令人秘语宽夫。明日上殿,宽夫乞身往破贼。官家大喜,让他统军,等他赶到的时候,人家明镐已经平定了叛乱,结果好处全被文宽夫捞去了,拜了同平章事。” 苏油摸着下巴:“天底下没有新鲜事,轻易得来的东西,必定会轻易地失去。” 管事一拍手:“照啊!小郎君见识可谓通透!后来监察御史唐介弹劾宽夫,在殿上召宽夫面质奇锦等事,导致宽夫出知许州。不过唐御史也没讨好,被贬到春州。” “第二年上元,有内官写诗到:‘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官家听后,一笑置之。” “事与成都灯笼锦有关,因此这里传得沸沸扬扬,都快说成传奇了。大家都称它——间金奇锦案。” 苏油贼兮兮地上下打量管事:“管事,身上有钱没?” 管事以为苏油和他玩闹:“倒是有一锭小银,小郎君何用?”说着将小银子摸了出来。 苏油将银子接过来:“收你一锭银,教你一个乖:宁在当面言人过,莫于背后道短长。文公负天下人望,出将入相,道听途说的东西,一笑而罢即可,妄议不得。” “你说的这位所谓‘佞臣’,小报有消息,眼看又要入阁复相了!可别再说他的坏话。” 管事的都要哭了:“小郎君你好奸诈……坐了我的船,听了我的故事,还要我倒给钱,还要我感谢你……你要是实诚人,事前就该告知才对……” 苏油笑道:“哎呀别生气别生气,我虽然有小报看,但你这花边故事讲得太好,我实在不忍打断啊!”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诗会 第二百二十四章诗会 摩珂池是一个人工湖,也是此行的终点。 此湖是隋文帝四子蜀王杨秀镇守成都时,修筑城池宫殿取土挖出的一个大坑,蓄雨成湖。 有位西域僧人云游至此,说了句——“摩诃宫毗罗”。 梵语摩诃为大,宫毗罗为龙,于是这湖便得名“摩诃池”。 唐德宗时节度使韦皋开解玉溪,并与摩诃池下游连通;唐宣宗时节度使白敏中开金水河,自城西引流江水入城,汇入湖中,从此摩珂池的死水便成了活水。 到了前后蜀,摩诃池纳入宫苑,改名龙跃池。环池修筑宫殿水榭、亭台楼阁,一扩再扩,其范围广达十里。 不过此湖出名,还是因为蜀主孟昶的爱妃花蕊夫人。 相传孟昶最是怕热,每遇炎暑天气,便觉喘息不定,难于就枕,于是在摩河池上,建筑水晶宫殿,作为避暑的地方。 其中三间大殿都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尽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毫无隔阂。 再将后宫中的明月珠移来,夜间也光明透澈。 四周更是青翠飘扬,红桥隐隐。 从此,盛夏夜晚水晶宫里备鲛绡帐、青玉枕,铺着冰簟,叠着罗衾,孟昶与花蕊夫人夜夜在此逍遥。 苏东坡后来回忆起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 一日,大热,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 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调者,独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 乃为足之云。” 苏东坡也只记得开头两句了,于是大文豪干脆自己动手将之续上,这就是著名的《洞仙歌?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如今的摩珂池,比前蜀最鼎盛的时期有所衰落,水晶宫殿也不再存在,但是周边庭园,还保持着规模,湖面占地尚有近千亩,几乎与杭州西湖大小相当,是一处绝佳的游览胜地。 唐代李白杜甫都游历过的湖边散花楼,亦也不在,只留下了一处台基。 如今台子装点出来,就是今天宴游之所。 宴游都要有个主题,今日的主题,便是文会。 此次来成都,苏家赠送了张方平大批的眉山特产,其中包括了新出的神器——折扇。 五月扇市,日子差的也不算太远,这算是一份好礼物。 折扇一边是景物花草,一边是空白。 因此今日宴游,又得了个雅名——题扇雅集。 学士说了,各自将各自手中的画意为题,写诗词于折扇另一面之上,以书法文字定等,优者另有永春露赏赐,下者劣酒一大钟为罚。 士大夫们轰然叫好,有自负才华者,认为这是露脸的好时机,也有那种欺世盗名的,便脸色苍白几欲先走。 折扇都是苏油送给张太守的,却没想到张太守行此雅事,一下子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忧心忡忡地打开折扇,自己折扇上的图案是湖景,近处亭台楼阁,远处碧山绿野,围着一片烟波,倒与这摩珂池的风景有几分相似。 想了想,随手题写几句,想来别人也不会与小孩子计较高下。 没一会儿,各自题写完毕,书办帮闲将折扇重新收上去,由张学士,通判,学宫祭酒,蜀都名士共同评判。 品评很快就出来了,苏油兴致勃勃地和薇儿坐在一起,坐等热闹。 穿越看得多,一般到现在都是装逼打脸的好时节,苏油是纯打酱油的心态,看热闹不怕事大。 然而并没有,最好一首毫无争议,是一幅春闺图。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祭酒捋着白胡子:“清新可喜,乐而不淫,哪位高才所作?” 苏油知道,看打脸没机会了。 因为这首乃是苏轼的,如今提前出世了而已。 果然就见苏轼站起来:“此乃学生所作。” 张方平笑道:“子瞻新婚一载,果然是别有体会,上来领赏。” 与会众人都是大笑,张学士说隐晦黄段子,当真亲民。 苏轼满脸通红地接过永春露,非常尴尬——不是尴尬被人说新婚,而是尴尬永春露这玩意儿家里多得不要不要的,下来肯定要被苏油笑话。 祭酒又打开一柄折扇:“这是秋滨送图,诗作老成,不过意蕴有些清寒了。张学士说我蜀中士子,自有才气逼人而不得申发者,万不可沉沦自弃,因此识拔出来,置之二等。是谁的大作?” 众人看那诗,写的是: 系舟长堤下,日夕事南征。 往意纷何速,空严幽自明。 使君怜远,高会有馀情。 酌酒何能饮,去乡怀独惊。 山川随望阔,气候带霜清。 佳境日已去,何时休远行。 这诗还有求进的马屁意味,不过一个怜字非常精妙,让人难生反感。 苏油心中,此诗情景交融,实在是不差,不过遇到了子瞻“花有清香月有阴”此等神来之笔,只能算是运气不好。 就见苏洵站了起来:“多谢明公抬举,正是拙作。” 苏油吓了一跳,暗自心惊不已,只知道嘴炮堂哥行文犀利,不知道竟然还有如此诗力!自己以前小看他了。 张学士笑道:“列位,此乃刚刚头名子瞻的父亲,苏洵苏明允。” 蜀中众人便开始窃窃私语,连拿一二名,这对父子不一般啊。 通判打开第三柄折扇,是一副竹下兰石图。 兰生幽谷无人识,种东轩遗我香。 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 根便密石秋芳草,丛倚修筠午荫凉。 欲遣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 通判说道:“说实话,此诗列第三,有些勉强。一味求稳,就失却了灵性。尾联更是化用得过于直白,短了韵味。” “本来我是想推另外一首的,无奈那首……罢了,这首谁人所作?” 同一桌的苏辙站起身来:“学生惭愧,诗才孱弱,未敢与父兄比肩。” 众人大哗……一门三杰!眉山文气,竟然如此兴盛了?! 不少人就满怀嫉妒之心,凭什么?!肯定是炒作刷票!不然怎会如此之巧?! 苏辙看着灼灼众目,感觉芒刺在背,这样不行,必须转移一下大家的焦点,立即拱手道:“别驾,未知你所推崇的那首诗是什么?可否让大家一观?” 张学士叹了口气,打开一柄折扇:“这个。” 众人传观,然后你看我我看你,诗是不错,可这人……有些胆大,可也未免有些扫兴啊。 晶殿琼楼圮百秋, 徒将片纸记风流。 绥民画政安如扇, 曲指山河任展收。 这诗的意思是:孟昶的水晶暑殿,已经消失了百年。如今只有从片纸扇面上,方知道这位前朝皇帝的风流事迹。 国家的治理,需要劳心费力,孜孜兀兀。真实的江山,不是如折扇上所画的这般,勾勾手指就能随心展布。 孟昶,就是生生的教训。 通判说道:“此诗乃是由扇上图画,融入了眼前之景,进而引发史论,劝谏当政。好是好,就是有些话不当时。” 张方平不以为意:“《诗经?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是说的为政之艰要。” “前蜀孟昶,耽于逸豫,将江山视作玩物一般,结果自然是——暑殿琼楼圮百秋,徒将片纸记风流了。” “此诗眼界开阔雄浑,切意规谏,因景咏史,因物咏政,结合得非常完美,本当置之一等。” “奈何评判众高贤均以为与节日和乐气氛不合,因而去之。可惜,可惜……” “然而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虚怀纳谏,遑论时节?这是哪位高士所作?方平受教,恳请一见。” 第二百二十五章 美质良才 第二百二十五章美质良才 石薇就鼓掌欢呼:“也!我就知道小油哥哥一定行的!” 这下没法躲了,石薇拉都拉不住。苏油只好讪讪地站起来:“学士……我,我就是来吃果子的,随便写写,作不得数啊……” 这次谁也再难生嫉妒之心,所有人都楞了——只看文笔,都以为是混迹官场的油条,或者是满腹牢骚的老吏,却不料竟然出自一个孩童之手! 张方平脸上也抽了几抽,完全没有料到是这么结果:“呵……呵呵……怎么可能会是你……” 祭酒见气氛有些僵,张方平有些楞了,赶紧打岔,和蔼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是家学渊源,还是有兄长入仕?” 这话没毛病,普通孩子如今还在开蒙,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史论诗,还把情景结合得这么好。 能从这个角度着眼的,一般都是世家子弟,要不就是听父兄平日里在家中议论时局,听来的心得。 苏油只好说道:“启禀祭酒,我……我叫苏油,字明润……” 祭酒突然醒悟过来:“眉山神童!你是明允的堂弟!破解大理童谣的那孩子!” 蜀中众士大夫顿时都给震得东倒西歪——眉山苏家,恐怖如斯的吗?! 苏油拱手苦笑:“正是……” 通判大讶:“如此识见,当真也不错了。” 张方平缓了过来,笑道:“明润此诗,在劝勤政,然而规劝又有何用?须得有法有术,以助明时。汉昭烈素有大志,然不遇卧龙,终劳而无功。小孩子毕竟见识浅薄了些,列位未将该诗入等,可算目光如炬。” 众人都是呵呵笑,气氛不由得融洽了下来。 就听见一个脆朗声音说道:“张爷爷你乱说!小油哥哥他有法子的!” 此语一出,散花台顿时雅雀无声。 苏油一脑门子汗,脑残粉不明白啥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理解张方平其实是一片回护之心,不由得大急:“薇儿,别胡闹!给张学士道歉!” 张方平却将手一抬:“小姑娘,那你说说看,你家小油哥哥,有什么法子啊?” 一句你家小油哥哥,便将事情划定到小女生为了小男生抱不平上,这事儿就变成长辈看小儿女胡闹的心态了。 果然,台上的气氛顿时再次轻松下来,所有人都笑嘻嘻地看着石薇。 石薇说道:“我读《道德经》的时候,第六十章有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张方平眼神一亮:“哦?《道德经》你也能读?” 石薇说道:“啊,胡子公公叫我读的。” 苏油只好拱手解释:“薇儿在玉局观元德公座下学医。” 蜀中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尽皆闭嘴。 玉局观的老祖宗都九十多了,今春还提剑上青城山找道士切磋武艺来着,老还能砍,惹不起惹不起。 张方平笑道:“小姑娘可能懂?” 石薇说道:“我不懂啊,所以我就给小油哥哥写信,小油哥哥说,这里讲的是治理大国的道理,就好像煎烹小鱼一样。” “小鱼,就好比国家,鬼神圣人,就好比厨子,不以道,就好比不讲方法技巧。” “不讲方法技巧的厨子,那就不是好厨子,煎不好小鱼。小鱼也不会给他面子,不是掉尾巴就是没脑袋。”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张方平也忍俊不禁:“那你说说,你小油哥哥又是怎么做的?” 石薇道:“小油哥哥说,烹饪的方法多了去了,小鱼用普通方法做不好,那就要转换思路,试试别的方法。” “只要调好味道油料之后,先于石板之下生火,其上铺上香茅,用竹笼围起来,然后一层小鱼一层香茅铺好,炭火烘烤一晚上,第二天就能得到完美的小鱼干了。” “这就是找到了道。掌握了方法和技巧,就能两不相伤。不但小鱼做得美味,厨子还省工省力。” 说完从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爷爷你看,这就是小油哥哥给我做的小鱼干。” 张方平笑吟吟地拈起一条放进嘴里,然后又拈起一条,接着再拈了一条,这是停不下来了。 “果然不错,这解释对不对的先不说,这鱼干做得实在是美味。来来,别驾,祭酒,你们也尝尝。” 别驾也是妙人,一尝过后说道:“薇儿,吃了你的小鱼干,我现在怎么觉得你小油哥哥的那番话很有道理呢?” 祭酒哈哈大笑:“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要不,我们看在薇儿小鱼干的面子上,让她小油哥哥也列等了吧……” 张方平将苏油召上前来,对祭酒说道:“君观此子若何?” 祭酒笑道:“美质良才,让人手痒啊。” 张方平笑道:“此子要留在成都数年,如此就请祭酒高抬贵手,让此子得入学宫,亲近圣人之道,如何?” 祭酒不禁大喜:“甚好甚好,明日便来入学吧!” 苏油不禁在心中狂翻白眼——怎么到了成都,老子比眉山还忙! …… 散花台文会,眉山苏家声名始噪,张方平要苏洵趁热打铁。 苏洵回眉山后,整理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连同给欧阳修的一封信,一起送往京城,欧阳修拍案叫好,苏洵之名,开始在汴京有所流传……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和苏油没多少关系了,苏油如今每天一大早入学宫学习,领着刘嗣拓印蜀刻十三经。一般是申时出来,还要被张方平抓到府上当秘书。 张方平的借口是苏油书法可观,文秀俊雅,一些不重要的文书便由他代笔。 但是苏油觉得,为什么不重要的东西越来越多。 甚至如今天,张方平一般喝着三泡台,一边和木逗趣,甚至还有心情唱歌。 “有所思,在斗墟之东华…… 我欲从之路阻赊,寸心坐驰天南涯…… 彼美一人骞且都,明月环佩云霞裾,蹇于翔兮不我留…… 登高杳视令人愁,褰裳欲涉江湖修…… 江湖修,不可过。不可过兮奈若何,私自怜兮长啸歌……” 苏油说道:“老头你就别酸了,什么路阻赊,什么奈若何,迟早朝廷还是要召你还京的……看看这段这样写行不行啊。” 说完拿起纸来念道:“国家都陈留,非若雍洛,有山川足恃,特倚重兵以立国耳。 兵恃食,食恃漕运,以汴水为主,利尽南海。 天圣已前,岁调民浚之。其后,浅妄者争以裁减役费为功,汴日以塞,是利尺寸而丧丘山也。” 张方平很满意:“嗯,不错,就这样写吧。” 苏油问道:“你这是要与欧阳内翰杠到底了?” 张方平抚摸着白猿的毛发:“一帮糊涂蛋,不通经济之道,一味宽省驰废。殊不知汉唐之时,朝廷年铸钱三十多万贯,就够一国之用。如今大宋,年铸钱三百多万贯,尚有钱荒!一群刻舟求剑的老古板!钱多人多屁用没有,得让钱流起来,人动起来!” 苏油翻着白眼:“那你还介绍我堂哥给他?” 张方平叹气:“架不住人家文才好啊,啧啧啧一代文宗,与你那堂哥也是同道中人。” “我是怕你们走了我当年科举的老路,没有人赏识你,之后再在制科中拼杀出来,那是连脱两层皮!” “反倒是你,聪明通透,不像苏家人。” “通过钱庄,控制钞引发行流通,通过吸纳银钱,放贷回收,汇兑往来,对现有物料进行重新整顿,各趋所适,实现值与利的……流通……老夫此论,你应该懂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地鸡毛 第二百二十六章一地鸡毛 苏油呵呵傻笑:“不太懂。” 张方平没好气地甩了他一个白眼:“钞钱的流转,可以让所有人手里的物料与货品快速转换,重配资储,速度的提高,带来的是产效两增。” “没有流通,经济就是一潭死水。决定大宋各路的繁荣的,不是死水有多少,而在于流动的活水有多少!” “现在采用了新式记账法,统计数据一出来,就能够明显的看出,益州的钱粮虽广,但多是不能动的,因而不能参与繁荣经济。” “眉州钱粮虽不如益州,然多数都在流转当中,因而眉州的活水,才是四路最多的,所以眉州的繁荣势头,才如此可怖。” 张方平一拍大腿:“我说的可对?” 苏油拱手:“明公,你的确是大宋少有的明白人,经济好手。” 张方平喟然道:“难怪眉山二林大理,这个循环圈一拉起来,就成了屙金子的牛啊……”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是秦王欺负我们老实,这典故在四路土著面前要少用。” “不过还有一条明公应当留意,经济流转量的大小有很多限制,除了交通条件,生产技术,税收制度,货币供给多少之外,还有最重要的第一条,便是经济体量。” “从这点上说,努力增加死水的数量,也不是全错。但是参与流动的银钱如果超过了危险的程度的话,同样会带来经济的崩盘。” 张方平若有所思:“不管如何,欧阳永叔他们,只是一味想着把死水变多,却不知道动静相合,阴阳之运,还是有些傻不愣登。” 苏油笑道:“术业有专攻吧,每个人都有长项有弱项,那并不是傻;把自己的弱项当成长项,那才是真的傻不愣登。” 张方平哈哈大笑:“此论亦妙哉!你小子的长项那是不用多说,在眉山牛刀小试,即成豪赀啊。” 苏油吃吃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瞒明公,要是以后仕途通达不了,那就真是穷得只剩钱了……” 张方平“噗”的一口茶喷了出来:“这样的穷,给老夫也来十斤!” 说完还叹气:“说起仕途,其实你路子倒是挺稳,五岁就知道照顾孤儿,以后朝堂有人拿私德攻击你,‘仁性天生’这一条,就怎么都绕不过去。” “私德无亏,基本上在朝堂上就立稳了,加上有钱,就不至于贪墨。要是家财万贯傍身,事情说出去别人也不信啊……” 苏油就撇嘴:“我觉得私德和行政能力,本就没有一文钱的关系,非要将这两个挂钩到一起,其实也是个误区,应该两条线并行,但是都要抓才行。” 张方平笑道:“就算你仁性天生,这种话以后也要少说——记住了:所谓修齐治平,修是根基。根基不稳,上边都是空话,越走越歪。对了,你这《钱流论》的名字,实在是有些难听……” 苏油不认账:“什么我的《钱流论》,明明是你的,我就负责胡说八道加忠实记录,这可是你老人家的智慧结晶——货币的洪流,我觉得没毛病啊……” 张方平让木抓着自己的食指玩,沉吟道:“明润,换成金融二字成不成?如水入土,滋生万物……诶越想越合适!改了改了,改成这个响当当的名字——《金融论》!” 苏油笑道:“你老人家的东西,你爱怎么改就怎么改。我只想问,你这煌煌巨著,准备什么时候呈送朝堂?” 一说起这个张方平就是一脸苦瓜相:“宰相陈执中本家捶挞女奴迎儿致死,一云执中亲行杖,二云嬖妾阿张酷虐殴杀。现在被殿中侍御史赵抃揪着穷追猛打,躲家里不敢上朝,自请置狱。朝堂都已经三个月没宰相了。” “官家还在犹豫,知谏院范镇又施加压力,说是去冬多南风,今春多西北风。乍寒乍暑,欲雨不雨,又有黑气蔽日。” “乍寒乍暑,乃不当赏而赏、当罚而不罚;黑气蔽日,乃以阴侵阳,小人惑君;欲雨不雨者,乃政事逡巡,久拖不决。” 苏油说道:“这陈执中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张方平感慨道:“这个人,与我早有交集。当年宫中卫士夜晚兵变失败,官家次日晨令二府奖励张贵妃保护皇上的功劳。” “陈执中便想奉旨,当时我就跟他说,汉代妃子冯婕妤亲身替皇帝抵挡猛兽,都没听说有什么特殊奖励。而且既有皇后又尊崇贵妃,古来没有这个道理。” “真要对贵妃实行了特殊的奖励,那天下人的指责都会集中到他身上。陈执中害怕了,此议方才作罢……呵呵呵,他呀,就是别人手里一个棋子。其实老陈还是不错的,不过如今张贵妃一去,他的根苗就断了。” 苏油说道:“这范缜也可以啊,就事论事。” 张方平摇头:“范缜吗?最近给官家的奏章写道——今中书主民,枢密院主兵,三司主财,各不相知。故财已匮而枢密院益兵不已,民已困而三司取财不已,中书视民之困而不知使枢密减兵……欲乞使中书、枢密院通知兵民财利大计,与三司量其出入,制为国用。” 苏油点头:“那该算是明白人啊?” 张方平笑道:“明白人?这事情乃我朝大弊,朝廷里谁不知道?光说问题不说解决办法,那就是耍无赖。赵抃立即转头弹劾知谏院,说范镇姑息养奸,放烟雾包庇佞臣。朝堂上啊,如今乱成一地鸡毛呢……” 说完叹了口气:“所以现在不是时机,这《金融论》,再缓缓吧。” 苏油点头:“没关系,还是穷则独善其身,我们先把事情在川峡四路做起来,明公的《金融论》,正好也需要有政绩相辅,否则便是空谈,难得看重。不过朝堂纷扰,始终不是国家之福……” 张方平摇头:“麻烦事情还多着呢,闹着要官家立储的;闹着要王安石主事的……唯一的好事儿,怕是只有废除里正衙前这一条了。” 这是韩琦的奏章:州县生民之苦,无重于里正衙前。自兵兴以来,残剥尤甚,殊可痛伤。 请自今罢差里正衙前,只差乡户衙前,令于一县诸乡中第一等选一户物力最高者为之,以三年一替。 里正一般就是乡里的小地主充当,比承担乡户衙前的那个群体,经济实力,人脉,都弱了些。 衙前役这东西,其实也不是完全的坏事,比如苏油的酒坊,如果放到外地承担了傕课,每年要上交朝廷多少斤酒,那就也算役务的一种,换苏油来经营,那就是美美的肥差。 其余如驿站,渡船,园林,茶山,盐场之类,要是善于经营,关系过硬,也能赚到金山银海。 很多贵族豪强,把持着这一类役务。 但是有一类就非常苛毒了,那就是衙前役。 里正们完成物资搜集之后,工作并不算完,他们会自动转为衙前,必须将东西送到衙门指定的地点。 这个距离有时候很遥远——夸张的甚至达到上千里。 这些苦差,豪强们是敬谢不敏的,因此就落到了苦逼的里正们身上。 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本来都是足不出乡的非专业人士,被人坑得家破人亡的,逼迫无奈逃散的,逼着母亲改嫁的,哭着分家给自己降户降等的……各种惨事,无法悉诉。 第二百二十七章 小张方平 第二百二十七章小张方平 韩琦是老臣,他的奏章一上便引起国家足够重视。 “上乃命韩绛、蔡襄与三司使副判官置司同定夺,凡差诸州军乡户衙前,以产钱与物力从多至少置簿,排定户数,分为五则。 遂更著淮南、两浙、荆湖、福建之法下三司颁行之。 其法虽逐路小有不同,然大率得免里正衙前之役,民甚便之。” 到目前为止,这个办法没毛病——废除里正一级的役课,改由更上等的乡里富户共同出资募人来完成——专业事情交给专业人士来做,这样大家都方便。 又听张方平议论了一番朝政得失,苏油这才从府衙出来。 苏油隐隐觉得,张方平对自己的教导,虽然老头自己不承认,各种找借口,其实是有意让自己开始接触大宋顶级政治生态圈的一些内幕和规则。 这是每三年一届的新科进士们才有的资格,朝廷会安排他们到正式官员身边充任助手,这件事情有一个专有名词——观政。 观政的新科进士们,一般在外边就是给知县或者下州知州当助手,张方平的级别,明显太高了。 因此张方平对自己的爱护,给自己的机会,早已经超过了普通观政进士们所能得到的待遇,苏油内心里,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但是苏油很清楚,自己远比三苏更得老头看重,这是真正的知遇扶持之恩。 这其中,有自己眉山帮助张恕的功劳,有新式帐法的功劳,有自己疯狂暗示,使《金融论》得以出炉的功劳。 除此功利性质的交换之外,张方平对自己应该也是打心底里欣赏,两人都是重视实务事功,凡事用成绩说话,喜欢冷静分析利害,然后制定政策的性格。 苏油细细捋过一遍自己的行事风格,妈蛋,并不是自己受了老张什么影响,原来自己,打骨子里边就是一个小张方平! …… 很多事情,只能做,不能说,这就是大宋。 统计工作还在继续,《金融论》的出炉,标志着张方平的眼界,又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 眉山经济圈的开拓成功,让张方平决定,开始着手解决四路的经济问题。 这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区,朝廷放羊,张方平手中,还拿着官家许便宜行事的旨意,这还是当年秾智高破蜀谣言带来的好处。 川峡四路,是西夏前线的后勤基地,四路发展起来,对陕西的帮助,无疑是一剂强心剂。 任何政治问题都是复杂的,老张自入蜀以来,都是面团团和事老的形象,大家都当他一个毫无威慑力的和谐大使。 没有人知道,他在等待一个契机。 散花台如今变成了一座大酒楼,楼体让所有在成都的人都大开眼界——这是一栋外体以石头构建的楼阁! 规制是唐代散花楼的复原,然而很多地方,镶嵌了一种新奇的材料,据说是远从大理运来的一种具有美丽花纹的石材,因而被大家称为大理石。 石材的花纹如流水,如云霞,如花瓣,不知道用了什么工艺,打磨得异常光滑,能够照出人影不说,还完全展示出了石纹的美丽。 散花楼,从此真正的名副其实。 楼内装饰也非常独特,还是眉山的装饰风格——简雅。苏油在此同样有一间雅阁,由刘嗣打理,也是商业情报科的分支。 眉山的雅阁称为忘雨,此处的雅阁,被苏油命名为——听风。 此楼一开,立刻就以新奇的设计风格,精美的菜品,醇和的美酒,优雅精致的室内环境轰动了成都。 最关键的,此处的猪肉菜品,美赛羊羔,除了好酒,价格其实相当实惠。 传统分餐制改为合餐制,对增进感情拉拢关系,又多了一分别样的好处。 能在此处请,那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试营业一结束,立刻就成了各路商贾,文人士大夫交游必去的好地方。 各家食肆旗亭,想尽千方百计,想要求得散花楼的美食制作方法,眉山调味品,开始通行益州。 但是因为食材不过关,做出来的猪肉菜品,始终比不过散花楼。 众商家的目光,这才放到了眉山,可龙里周围,阉猪圈养模式开始扩大范围——供不应求啊。 听风阁的消息,主要集中在四路和陕西,朝廷,能给四通商号总部更加详尽的信息。 在张方平的授意下,成都府路的精准地图,开始了绘制。 金秋十月,一骑红尘奔入成都——富顺监,打出了深达四百丈的盐井! 张方平等的就是这个,几项经济政策,连续出台。 五十万支破甲锥为利益交换,让老头得到了从益州知州到三司使,再从三司使转任枢密副使的田况的绝对支持——四路地方部队,给老子捧好老张的臭脚,五十万支破甲锥,每一支都要给老子留下! 军方出动,携带最新的测量工具和测量方法,探测田土范围,与新式账册对比,调查各家土地数目,确定免税范围,其余多余的土地,按章纳税! 当地胥吏,张方平一个人没用——信不过。 与之相应的,富顺监盐务,效仿眉州盐务,实行招标! 不要银子,必须用等价的土地为支付! 这一招直接就把眉州江卿的路子给堵死了,四通商号董事会里顿时哀声一片,小油不是就别在张学士腰上的吗?如此重要的消息怎么没有听到,早知道陵井梯田就不分出去了! 不过这消息传到淯井,豪强们简直就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眼看绳子越勒越紧,即将毙命之时,绳子特么自己断了! 新井是什么概念?黑卤汩汩而出不说,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神奇的燃气! 也就是说,无须柴与煤,用这种燃气熬卤,直接成盐! 一次投入,其后就是厚利。 拼银子我们是拼不过眉山暴发户的,但是拼田土,哈哈哈老子们不要太多啊…… 张学士英明神武老青天啊,心还是偏向我们的,给眉山暴发户土包子们设置了进场障碍,妙!绝妙! 不过听说眉山江卿已经蠢蠢欲动,银子四出,开始高价征买土地了。 一边高压,一边厚利,一边紧逼,淯井豪强们顿时坐不住了。大头兵老爷们,求求你们赶紧来我家丈量土地啊,这急等着卖给官府呢! 经纬仪效率奇高,从实际丈量转变为图纸作业,就成了几何计算题。短短一个月内,淯井周围土地,除了自耕农拥有的那部分,尽数落入转运司手中。 老百姓都懵逼了,怎么我们投寄的老爷们,一夜之间就换成了官府?这官府的赋税,可比老爷们收得高啊…… 地方官员们便笑眯眯地出来安抚,不急不急,今年我们用南边来的高产新种子,养田法也要变一变,总之多余的那点赋税,毛毛雨啦…… 十口新井卖了出去,纯风险投资,其实就是圈出一片地而已,不过一处价值高达六万贯,共计六十万贯,换成地——上等熟田也是三十万亩! 三十万亩放到河北,陕西,不算大数目,可这是人多地少的四川,就是三万户农人的生计。 淯井的衰败颓势,一举解决。 事情的余波还很多,比如眉山土包子程三大老爷,最近可就抖起来了,一天三顿,连早饭都有人请。 没办法,看不起归看不起,但是谁都不能跟钱过不去,开井之法,雪盐技术,可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对与错 第二百二十八章对与错 还有钱,狗日的四通钱庄,钱多得都拿去补贴泥腿子了,大家都是体面人,一起去散花楼喝个早茶,吃顿饭议议? 议议的结果,就是程文应和史洞修亲自来成都主持与占有淯井的豪强们联欢,提供技术是可以的,提供人才是可以的,甚至提供资金,仍然是可以的。 我们要得不多,今后收益,除了被官府收走的那五成,剩下的,怎么分? 还是你们有办法啊,说动张学士拿土地来抵买,你们倒是既得面子有得里子,我们眉山这一把可是亏大发了…… 三七分!少了这个条件,我们转身就走! 什么我们七你们三,反了!你们七,我们三!仁义不?诶!我们眉山如今就流行一个词,叫多赢,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吃独食不是我们的风格…… 就一个条件,盐的营销权归我们,然后你们就安心数钱。你们的资产,存在四通钱庄,大家把仙井盐钞用起来,方便,还有入息,不好? 不用担心,如今我们眉山货品,都是用盐钞贸易,铁钱给我们还不想收呢…… 这样,初次合作,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给你们一部分四通商号的商品代理权——永春露,玉瓷,大理剑,书籍,木棉,都在其列,够意思了吧? …… 眉山,土地庙小学。 李运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越来越喜欢这里的孩子们。 淯井上那令人憋屈的空气,这里是没有的。 每到七日休沐之期,陵井上的工人们便会坐着井上的大车进城来逛,这些人带着眉山城的人,似乎动作都变快了很多。 如今的他,生活还算过得去,娘子贤惠,即使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也一直坚定不移地跟在身边,给他鼓励。 江卿对土地庙小学的教育非常重视,他发现的好几个读书种子,已经被选拔进入了州学,开始了义理的学习。 妻子也想让他继续进学,参加科举。但是很奇怪,如今的他,竟然已经没有这个心情了。 今天,淯井上的消息传来,李运在江边大哭一场,点上香烛,将改盐为农的小报摘抄,焚祭了父亲,收拾起心情,这才回到家中。 娘子担忧地看着他:“运郎,你还好吧?” 李运微笑道:“有劳贤妻担心了,父亲的志愿终于得以实现。” 妻子还有些愤愤:“可那些逼迫我们背井离乡的恶人,并没有得到惩罚,他们如今又去了富顺监占据了盐井,可以继续逍遥了。” 李运拉起妻子的手:“是啊,淯井人民流离,父亲愤而上书,结果不知为何,书信转到了豪强们手里。” “于是他们愈加的嚣张跋扈,设计坑走了我家的田土,气死了父亲,可你知道父亲临死前交代我什么话吗?” 妻子问道:“他说了什么话?” 李运说道:“父亲说,他上书的目的,是不忍见百姓被豪强煎迫,让我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忘记了本末。” 妻子说道:“如今百姓得脱苦海,夫翁的心愿总算是完成了。运郎,我们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了。” 李运对着自家娘子长揖到底:“不然,如今父亲心愿得偿,所剩下的,便只有家仇。淯井逃散盐户,大多来到了眉山,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收集证据。” “他们在淯井盘根错节,上下勾连,如同铁板一块,如今离开淯井,那便是离土之木,离水之鱼,我要去成都府击登闻鼓,再次控告他们!” 娘子拉着他的衣袖,担忧地说道:“运郎……” 李运说道:“就是苦了你,又要担惊受怕一段时间了,不过我已经给范先生写了信,你带上信,和昭儿搭二林部的大船去他们那里,事了之后,我便来二林部找你。” “那里如今正缺教书先生,豪强们就算手再长,也伸不进羁縻州去。” 这时就听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是苏小妹的声音:“先生?” 李运整理了一下衣裳,维持师道尊严:“小妹,请进。” 苏小妹走进屋子:“先生好,师娘好。” 李运笑道:“小妹,不用如此多礼。你有什么事吗?” 苏小妹将一张信笺取出来,推到李运身前:“先生,请看这个。” 李运接过信来一看,心中巨震:“小妹,你……你们调查我?” 苏小妹裣衽一礼,低垂着眼皮道:“先生无需惊讶。眉州城和陵井上发生的事情,要是江卿们不知道,那才是怪事。” “先生瞒得我好,因为招先生进了小学,那人说我没有防人之心,罚我抄了五遍千字文,抄得手痛。” 李运喃喃道:“你们……你们早已知道了?” 苏小妹还是低着头:“那人说了,淯井李孝廉,为民请命,抱憾而终,其子李运,继承父志,其心可嘉。但是有一个问题,如今淯井方才安定,富顺监刚刚开局,如果除恶务尽,必会导致人人自危,时局反复,现在,不是告状的时候。” “那人还说,豪强,其实也就是勋贵们的走狗。不过如果利益足够大,运作得当,处罚几个替罪羊,也是没问题的。但是只能惩处一批,放过一批,拉拢一批。纸上四个名单,黄,杨,贾,许,你选两个吧。” 李运都傻了:“如此……如此轻易?” 苏小妹没有理会:“选吧。选完了,别的也不用你管了。” 李运拿起单子来,纠结了半天,长吁了一口气:“黄家,贾家,乃是首恶。至于许家,还有……还有这个……杨家,算是被迫胁从。” 苏小妹将单子接过来,头也不抬:“那人还说,杨家虽然是胁从,但是与你父亲的死干系最大。如果你选择放过了杨家,说明还有顾全大局之心。” “淯井新定,那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安定人心,抚慰百姓,你回淯井去,比十个官都管用,所以,你们不用去二林部了。” 说完便朝外走。 李运喊道:“小妹,这事情,对眉州江卿,对你说的那人……没什么影响吧?” 苏小妹停下脚步:“能问出这句话,算你还有些良心,这件事看似轻易,不过眉山江卿,付出了不参与富顺监井务竞标为代价,还要配合官府做出咄咄逼人的样子……” 说完转身抬头,恨恨地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根本无需背负这么大的担子!逃散的盐户,我们救得一个是一个,已经仁至义尽了,凭什么还要管你那一摊子破事儿?!” 苏小妹哭了,大声对李运喊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第一次听到了有人对他的抱怨!有人说他的不是!要不是有几位爷爷压制,要不是有张学士眷顾,同意让富顺监的盐钞也由四通钱庄发行,他在眉山的一切努力,都可能化为乌有!” “都是因为你!自己没本事,还要拖累别人!我讨厌你!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说完摔门跑了出去。 李运傻傻地坐回了床边:“娘子……我……难道我做错了?” 娘子含着眼泪:“不,运郎你没错,直道而行怎么会是错?为民请命怎么会是错?小妹她年纪还小,有些事情,她现在不能体谅。等她大了,终归会明白的……” 李运呆滞地摇头:“娘子,只怕……我们才不明白一方……这个世道,太复杂了,复杂到只知秉直道而行,有时同样也会是错……” 第二百二十九章 论计 第二百二十九章论计 娘子劝道:“运郎,你要振作啊,能得回乡里,其实也很好。” 李运点头:“眉山我是无脸再呆下去了,相比别人的思虑付出,我自觉汗颜。娘子,我们回淯井,回去做好他让我做好的那件事情,安抚乡邻,相信这点声望我还是有的。” 娘子含泪点头:“嗯,我们回去!” 世界的确是复杂的,小小一个富顺监开发,便波及到方方面面。 如今的苏油,就在苦劝张方平,步子小一点,稳一点。 张方平此次新政展布,因为经济的杠杆放大原理,利益远不止发卖新井那区区六十万贯。 那三十万亩地,又转成了官田,接着又变成了租给自耕农的零碎地块。 四路田赋,每年就会因此增加十多万贯。 如今陵井,每年半利归朝廷,如今已是三十多万贯的收益,同样的,富顺监十井全部开发出来,也将是五十多万贯。 盐,就是钱,可以流动的钱。 除此以外,淯井豪强们的资产,大都存入了四通商号,商号现金池进一步扩大。 包袱变成了收益,四路财政,瞬间宽松了不少,因此张方平的意思,是以这些为本,加上江卿们自己的盐本,将仙井盐钞的发行量扩大到两百万贯的规模,一步到位解决四路钱荒问题。 苏油在劝的,就是这个:“明公,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只会把自己胀死。” “新井尚未开采出来,产能还为完全体现,销售也是一个问题,只能慢慢来。突然放出大量食盐,只会导致盐价大跌,导致金融混乱。” “还有,铁钱也是一个问题,骤然大行新钞,会导致铁钱剧烈贬值。而铁钱拥有者,多是小户,他们一定会受损严重。” “我的建议,先设立四路钱庄,逐渐收回铁钱,减免铸钱额度,以小额新钞代之。” “然后以这些铁钱为量,设立盐仓,存储等值的盐,作为新发盐钞的保证金。” “有了盐后,这些铁钱,可以重新精炼,化作军器,发往陕西,变成银钱,又能回来充实四路现金池。” “待到铁钱收回得差不多了,四路保证金仓库储满一年到两年食盐的产量,富顺监产能完全起来,才是我们全面推行盐钞的时候。” 张方平皱眉道:“明润,老夫有些急啊,你告诉我富顺监不会失手的,我们完全可以预支其一年的收益,将步子迈大一点嘛。” 苏油躬身道:“明公,不能将四路气运,拿去这样赌博,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胜算也没用,因为我们输不起那百分之一啊。” 张方平顿时醒悟过来,苦笑道:“当年的好水川……老夫在朝堂疾呼持重,如今,竟然开始心急了。” 苏油说道:“明公这也是为国势忧虑焦心,明公放心,只要事情正在向可喜的方向转化,这就是好事。不过这个蓄水的过程,只有靠时间才能让它完成,急是急不来的。” 张方平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四路岁入四百万贯,以此反推,每年参与交换的商品,当在两千万贯左右,是吧?” 苏油说道:“根据统计数据分析,大致如此。但到底需要多少盐钞,才能满足需要,这些大家都没数,需要经过精确的统计和计算。” 张方平有些不耐:“这也用得到你那精细纯老三样?” 苏油拱手道:“蒙明公指点,我这段时间细读了《金融论》,觉得这种盐为本的纸钞,可以安上一个名头,称之为——信用货币。” “如果货币数量超过四路经济实际需要,货少而钱多,那就肯定会引起货币贬值,导致物价腾贵,这种现象,可以称为——通货膨胀。” “但是事情不仅仅如此简单,如果仔细分析,货币总量,货币流通速度,商品总交换量,物价水平之间,应该存在一定的关系,通货膨胀的原因,可能就藏在这些数据关系之中。” “简单想来,如果通货膨胀持续,百姓收入不随之水涨船高的话,相对的,生活水平就会下降,造成民怨沸腾,社会动荡。” “可是它也会刺激消费,刺激大家将手里的钱转换为商品,进而扩大商品需求,然后刺激生产,推动经济繁荣——这又是其积极的一面。” “如何控制它,利用它,应该是一门精到的学问。一旦施展不当,会给四路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可一旦运用得意,我四路经济,就好像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张方平捋着胡须:“所以不如趁现在逐渐蓄水的时候,将这套经验摸索出来。” 苏油说道:“正是!此乃千载良机,因为就算摸索中出了些问题,有所欠缺,也会在蓄水的过程中被淹没,被填充,对四路不会有灾难性的影响。” 张方平说道:“而《金融论》,还可以在此过程中得到进一步完善。” 苏油拱手:“与此同时,还能腾出精力放在四路其余短板之上,将之一一补齐。” 张方平手扶脑门:“还真是精细纯老三样,老夫这写书的都没想到这么细去……” 苏油躬身道:“明公是经天纬地之才,提纲挈领,总览大略,这些细节,疏忽掉也是正常。” 这马屁拍得张方平非常舒服:“可惜啊……满大宋懂这个的,出了这间屋子,还有谁?罢了罢了,就按你所说,一步步来吧。” 苏油笑道:“明公英睿,你评价对我那首歪诗的时候说过,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实在是见解深刻,如……” 张方平摆手制止:“少溜须拍马,你说四路的短板,又是指哪些?” 苏油说道:“那太多了,比如交通不便,比如人多地少,但是首先一条,就是四路军力不足,士卒不练。” 张方平说道:“我四路军力所用,不就是西南?你在二林部和大理混得风生水起,还忌惮他们生变?” 苏油正色道:“二林部,我固以同胞待之,大理,也算关系良好,但是它们只能管到宜宾以上,而且都是新附,其心未定。” “夷人开化之前,畏威而不怀德,大宋的政策,又一味偏颇。我觉得恩威并重才是正道。这威,正是我们的短板。” 张方平点头:“也有道理,泸州蛮不稳,对蜀盐出川都有影响。” 苏油说道:“还有如今夷人对四路也熟悉了,如果没有与经济对等的武力相配合,那就是赤子怀金以入闹市,让人望之而起觊觎之心。不但对自己不好,也有引诱别人犯罪之嫌。” 张方平点头:“也有道理,但是几路厢军,实在是不堪用啊。” 苏油说道:“而且也在明公职权范围之外,只能管,不能用。所以我们不用他们,我们自用乡弓手。” 张方平迟疑道:“这也没法集中使用啊……” 苏油说道:“其实是有集中使用的基础的。首先,废里正衙前之后,弓手改用招募之法,有这前提,大可以招募各乡义勇,集中使用。” 张方平说道:“明润你可别瞎说,师出无名,就是惹祸的根苗。” 苏油说道:“有名啊,沙麻部如今如同一张白纸,大可以募汉人前往开垦,由弓手保护,充实原沙麻部地区。” “那边夷人耕作能力低下,又新失酋长,汉人带去新技术,新工艺,对安定人口,繁华地方,都有好处。” 第二百三十章 冠礼 第二百三十章冠礼 “因为四路的问题,是地少人多的问题。相应的,给多余人口找出路,也是明公应当考虑的问题。” “等他们到了那里,鼓励他们与当地人通婚,化夷为汉,进一步血脉交融,沙麻部行汉字,说汉话,用汉法,出一些读书种子,入仕中原,三代之后,就全都是真正的汉人了。” 张方平笑道:“三代之后……老夫都墓木早拱了……那二林部会是什么反应?你又有何建议?” 苏油说道:“二林部主要是行商部落,对人口土地要求不高,只要经济圈正常运转,他们的日子就过得滋润。” “先由世家招募矿工,去开采矿藏,以后二林部的生产和生活,会逐渐转移到汉人手上。而夷人,会成为职业蕃军,他们的将军头衔,会名副其实。” 张方平点头:“西军折家包家的成例,也算是百年之计。” 苏油说道:“如其有进取之心,广西,广南,梅山,自有他们的用武立勋之地;如其没有进取之心,拥有矿产资源,行商坐贾,也能衣食无忧。能衣食无忧,又有武力威慑,自然就难生二心。” 张方平说道:“金沙江段对所谓西南经济带也的确重要,那便如你所请吧。只是这屯垦的领头的人物何来?” 苏油说道:“就我所知的人里,我师唐彦通为主政,陈田郭隆为弓手指挥,范先生于内呼应,当可成事。” “当然也不一定非得他们,但必须是熟知边事夷情,最好与夷人有交谊,无歧视;知书明理,处事公道灵活的人。明公手里如果有这样的人才,那也可以自行决断。” 张方平说道:“那就只能是嘉,泸,眉,雅里选……罢了,别人我也不放心。彦通精于春秋,又助龙起之整理西南图志,算是如今最熟知西南地方的人才,就他吧。” 说完这些,张方平才好奇道:“你和你那夷人姐姐,好得亲姐弟一般,她那幼弟,对你也甚为依赖,而你对他们,竟然还有防范之心?” 苏油正色道:“正是真心为了他们好,才怕他们走上秾智高的歪路。二林部如今军政未分,要是任其发展,怀远大将军的权势,将不会弱于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力量要是站到了大宋的对立面,对大家都不好。这不叫防范,这是实心帮扶。” 张方平哈哈大笑:“这还穿着彩褌呢,就操着宰执,计相外加枢密使的心。明润你当心长不高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喝牛奶去! 张方平还在后边喊:“西南地图,赶紧给我送过来,这凭空瞎讲,所得不深!” 苏油喊道:“那等我冠礼回来,老头你用礼物来换……” 张方平手捋胡须,呵呵看着苏油出门去了。 老管勾过来给张方平续上茶水:“明公,此子,你是准备让他承继衣钵了?” 张方平笑道:“老夫吃亏在出身太低,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宰执,大志难筹啊……” “却不料在西南偏鄙,还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此是一奇;小小年纪见识如此明白,此是二奇;才气拔群却沉稳精细,疏不类少年,此乃三奇。你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就是……实在太小了……” “不行,等回来还是得多督促他的课业,这小子每次见我就三拐两拐聊到政务上去,都不知道他学业进展如何了……” …… 年关已近,大家都在准备休假。 薛忠,程三,苏油,石薇,踏上了回眉山的路,用苏油的话说,寒假开始了。 节日的里的热闹自是不用多说,城里乡里,苏油觉得自己送礼送得腿都快要跑断了。 宋人士大夫不尚乘坐轿子,认为那是使人为畜,苏油觉得,自己应该将舒适款四轮马车发明出来才是。 但是舒适的车辆,对路面要求也很高,这又是个蛋疼的事情。 …… 如今的可龙里,相当安逸。 不是一家富,而是合村都不错。 鸡,鸭,鹅,鱼,猪,蛋……因为销路旺盛,基本上养成就能立刻换钱。 各家的后山,多种着果树,龙脑樟,核桃,茶树…… 经济作物占了一多半,剩下的才是竹林,柴火用的杂木林。 村里人现在又是工人又是农民,拿着两份收入。 五十万支破甲锥的生产任务,抵消了全村一年的赋税和役务,据说第二批五十万支订单又要来了…… 如今可龙里的小伙子,成了四里八乡女婿的首选,新嫁来的媳妇,对家中各种各样外边没有的新奇物事感到非常吃惊。 好多好多都是城里刚刚才有的东西,比如牙刷,牙粉,龙脑香胰子,就连晾衣服的衣架,夹床单的夹子,都是那么精致…… 还有那神奇的澡堂子,随时提供热水,想到这里新媳妇就脸红,第一次泡的时候搓下来好多污垢…… 男人上工,女人在家活也不少,婆婆交代了,家里产出都要加工到很细——鹅羽从毛根处断开,毛杆一份钱,毛羽一份钱,现在连鸭绒和鹅绒,都又是一份钱了。 只要下力气,就能换成钱,新媳妇觉得自己一天到晚都是劲。 倒是苏家三婶六婶常来串门,说钱是次要的,赶紧把身体养好,给家里添娃才是正经。 说起身体养好,新媳妇又脸红了,第一次下厨就丢脸,那么多新式调料,新式做法,家中自小学得的手艺都白学了,还得婆婆手把手的重新教。 然后那顿饭……是让自己这辈子最后悔吃的一顿饭。 临行前爹妈一再交代,说只要是婆婆就不会喜欢宽肚肠媳妇,前三天一定要控制住自己。 新媳妇很委屈……回锅肉,滑滑肉,卤水鹅,韭黄煎蛋……那是能控制得住的吗? 婆婆倒是开心:“媳妇吃,多吃点长胖些,家里不缺这些,先把身子调理好是正经……” …… 正月初三,可龙里热闹非凡,苏家小公子生日,这娃九岁了。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周围乡亲,江卿世家,学宫同学老师,嘉益商,土地庙孩子,二林部,陵井,都赶来观礼。 甚至远在大理的高家父子,都托分号带来了丰厚的礼物…… …… 冠礼,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是汉字文化圈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礼节。 冠,弁冕之总名,字有三从。 从“冖”,即以布帛蒙覆; 从“元”,取其在首,古亦谓冠为元服; 从“寸”。 “寸者,忖也,有法度可忖也。凡法度字皆从寸”。所以《说文》又说:“冠有法制,故从寸。” 之所以重要,《礼记》一句话就说得很明白:“冠者,礼之始也。” 华夏文化是礼仪的文化,而冠礼就是华夏礼仪的。 因此《大戴礼》云:‘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左传》特意指出:‘冠而生子,礼也。’” 左丘明的意思,文王这儿子虽然出生得很早,但也不用大惊小怪。因为也是在行过冠礼之后一年才生的,因此不算没有遵从礼仪制度。 华夏礼仪分为“吉、凶、军、宾、嘉”五种类型。冠礼属于嘉礼的一种,好事儿。 它表示这个人认同华夏礼仪这套行为准则,同时也是一个新的成人,第一次践行华夏礼仪,是他进入华夏礼仪系统的。 ps:推书了,《崇祯八年》,这开局挺难,作者不小白,已经近百万字了,是肥肥的小猪猪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孩子 第二百三十一章孩子 按周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然天子诸侯为早日执掌国政,多提早行礼——因此传说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 汉以前,冠礼极重。 周成王幼年继武王之位,但周公摄政直至其成年。 嬴政十三岁即秦王位,但也是直到二十二岁,“冠,带剑”,方才亲政。 《后汉书?儒林列传》载,周防年十六,仕郡小吏。世祖巡狩汝南,召掾史试经,见他“尤能诵读”,欲拜为守丞。而周防“以未冠”,不能从命。 从天子至士庶,冠礼都是“成人之资”,未行冠礼,“不可治人也”。 …… 进入隋唐,冠礼就开始明显衰弱了。 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谈到,“冠礼,数百年来人不复行”。 还提到当时有一位名叫孙昌引的人,“独发愤行之”,次日上朝,希望众卿士能对他有所教导。 到外廷后,孙氏荐笏对卿士说:“某子冠毕。”众卿士竟然听不懂。 京兆尹郑叔则更好玩,怫然曳笏却立说:“与我何干?”引来文武大臣哄堂大笑。 可见当时,多数人以冠礼为迂僻。 然而此礼,在真正的诗礼世家中,并没有荒废。 比如司马光,就曾痛心疾首:“冠礼之废久矣——近世以来,人情尤为轻薄。 生子犹饮乳,巳加巾帽。有官者或为之制公服而弄之。过十岁犹总角者盖鲜矣。 彼责以四者之行,岂能知之?故往往自幼至长,愚騃如一,由不知成人之道故也。” 所谓“四者之行”,《礼记?冠义》解释得很清楚——“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 冠礼的目的,就是“将责四者之行于人”。 “其礼可不重与? 故孝、弟、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 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 因此司马光认为,冠礼是为了让人正式开始履行孝悌忠顺四种品行。废除冠礼,会使得人情轻薄,导致人在成长过程中不知责任,会造成社会问题。 而朱熹则对这礼的消亡感到匪夷所思:“是自家屋里的私事,有甚难行?关了门,将巾冠与子弟戴,有甚难?” 如今的儒家,还没有完全泥古和僵化,因此各世家的冠礼,都保留大略,并加以了简化和变通。 礼不可废,然而可易。 但是在年龄上,各家又发生了分歧和争论。 《仪礼?士冠礼》贾公彦疏:“诸侯十二而冠也。若天子,亦与诸侯同…… 司马光在其《书仪》中,便考查了古制,认为男子年十二至二十岁或者婚前,只要父母没有期上之丧,就可以行冠礼。 程颐则表示反对,认为应该延后:“冠所以责成人,十二年非可责之时。” 朱熹则持另一观点,光年龄到了,没有相关基础知识储备也不行:“若敦厚好古之君子,俟其子年十五以上,能通《孝经》、《论语》,粗知礼义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 不管怎么争论吧,其实事情的本质大家还是清楚的——既冠,则责。 做不到这点,就是虚礼。 不管年龄大小,加了冠,你就是大人了,必须以大人的行为规范来要求。 …… 到了苏油这里,事情就来了个颠倒——你完全达到了行使成人之礼的要求,因此可以加冠! 这是龙昌期龙大儒提出的建议,他已经忍了一年,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是因为这娃没有加冠,所以被他钻了多少空子? 不然你让唐彦通去江上操舟试试看?!士林公议喷不死他! 这娃从五岁开始,就早知礼义之方,能行四者之行——与八公相依为命,为孝;收揽可龙里群童,为悌;游说大理擒侬智高,为忠;与江卿关系良好,说动他们招抚流亡,帮助衙门解决问题,为顺。 如果以治人为标准来判断,二林部那档子不提,光可龙里一处,土地庙一处,这娃早都治出花儿来了! 但是!他仗着自己年岁还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调皮捣蛋不用心学习,还让人不方便责罚,这是一种严重的作弊的行为! 因此对这个捣蛋鬼,啊不特例!必须赶紧给他加冠,以成人之礼责之,才好严加管束。 所有人,所有大人,都一致同意。 龙老就是不一样,从理论上深挖根源,从制度上解决问题,赞! 苏油也暗自翻白眼——龙山长你是大儒,别学小说家言,吴承恩给孙猴子加紧箍咒那一套都搬出来了! …… 周代冠礼,士依三加——初加缁布冠。 缁布冠为太古之制,冠礼首先加缁布冠,表示不忘本初;还象征拥有人治权。 再加皮弁,象征将介入兵事,拥有兵权,所以加皮弁的同时往往配剑; 三加爵弁,象征拥有祭祀权,即为社会地位的最高层次。 更高等级的贵族,还要多加一道——《大戴礼》云:“公冠四加,三同士,后加玄冕。天子亦四加,后加衮冕。” 苏家不是泥古派,那就变通——初加巾,次加帽,三加幞头。 不过仪式是要的,早十天,就要进行占卜。 回眉山前,占卜已经在玉局观完成,由石薇的胡子公公师父元德公亲自主持。 元德公这叫“筮宾”,是该礼最尊贵的宾,比施礼的正宾还高一等。 苏油一脸的恭敬崇拜,肚子里却在怀疑胡子公公——以老人家的慢吞吞功力,一定有能力控制所有的卦象。 不然卦象卦辞,怎么会这么巧?还这么好? 大年三十,冠礼前三天,苏油告祝于祠堂,这次是八公主礼。 祠堂里充满了龙脑香萦绕的香烟,苏油这种情况,属于“宗子已孤而自冠”,因此章祝版之上不写父母所命,只写:“某将以某月某日加冠于首,谨以巴拉巴拉巴拉……告于宗祖父母灵前。” 告祝完毕,是戒宾仪式——就是去找一位仪式执行人,也就是正宾。 正宾,是冠礼重要的人物,苏油的正宾,当然是龙老头。 告祝完毕的当天,苏油便穿著深衣来到学宫。 本来的程序应该是正宾出见,如日常仪节,饮茶等的手续,无奈苏油在这里就是书童的角色,因此龙老头就笑嘻嘻的坐着,一任苏油伺候。 等到苏油重新收拾干净狗窝一般的精舍,将三泡台恭恭敬敬地奉上:“山长,有意思吗?” 龙老头笑眯眯地道:“有意思。再没有比看着孩子长大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苏油翻着白眼:“别人都十五岁加冠,为什么偏偏我九岁?” 龙老头笑道:“你都能跑去成都了,既然可以自作主张,当然就可以加冠了。” 苏油辩白:“又不是我自己要去,是堂哥带我去的,去了就被张学士抓着考数学,然后当童工,你当我愿意啊我?” 龙昌期笑道:“还给我找那么多事儿,既然你这么操心国事,那就别把自己当小孩子了呗?赶紧演礼!” 苏油只好站起来躬身施礼:“可龙里苏油,将加冠于首,愿君之教之也。” 龙昌期摇头:“某不敏,恐不能供事以君。敢辞。” 苏油都傻了:“啥?” 龙昌期瞪眼:“啥什么啥?一次如何能体现心诚!” 不要脸!本来就是你逼的! 苏油只好再行礼:“愿君之终教之也。” 龙昌期继续摇头:“君重有命,某不敢从。” 苏油无语了:“老头,到底要闹几回?” 龙昌期说道:“可以了,给我做饭去,做完了就回可龙里吧。” 苏油问道:“那你到底算答应还是没答应?” 龙昌期说道:“还没,等初二你遣人送信,再请一次,我就答应你了。” “还请不动你了是吧?”苏油将袖子一挽——好吧我乖乖做饭去! 做完饭,苏油才发现了一件事情:“元贞呢?我让你们互相照顾,你们就把精舍弄得狗窝似的?” 龙昌期不以为意:“别闹!人家元贞还是个孩子呢……” 苏油:“……” 第二百三十二章 苏伯纯 第二百三十二章苏伯纯 初二,冠礼前一日,宿宾。 写了张贴子:“油顿首:来日将加冠于可龙里。君将莅之,敢宿。再拜致山长起之老人。” 将贴子装入信封:“二哥!给龙山长送去!” 黄雏速度快,很快李拴住便回来了,手里是一封回帖:“少爷,给。” 苏油又傻了:“让你请人,人呢?” 李拴住说道:“后边,山长骑驴,他说还要约人,慢!” 苏油将信打开,只有四个字:“敢不夙兴。” 下边一个花押。 苏油将信往怀里一揣,“妥了,准备吃的去!” 除了吃的,还有好多准备。 设盥洗、帨巾于厅,如祠堂布置。以帷幄围成房于厅东北。 如果厅无两阶,还要画出阶形——这个倒是不用。 此外还要准备各种衣服,酒器,席,案。 直到傍晚,龙老头才骑着小毛驴姗姗来迟,同行的还有堂哥,大小苏,唐淹。 唐瞻,未来唐伯虎见到苏油就摇手:“明润明润,好羡慕你啊,明天就成大人了……” 苏油都要哭了:“然而我并不想啊……” 龙老头咳嗽一声:“别闹!跟我进厅听讲,什么规矩都不明白。” 这也是正宾的职责,苏油只有乖乖受教。 一夜无话,厥明夙兴,陈冠服。 主人有官者,用公服、带、靴、笏。 无官者,用襕衫、带、靴,皂衫、深衣、大带、履、栉、掠,都用桌子陈设于东房中东部,以北为上首。 酒注、盏盘亦以桌子陈于冠服北面。 幞头、帽子、冠并巾,各以一盘盛之,用帕蒙上,以桌子陈于西阶下。 一位执事——这里是苏辙,守在旁边。 苏油是宗子自冠,布席于阼阶上之东稍偏南的地方。 如果是长子,则布席于阼阶上之东稍偏北的地方,西向; 要是是众子,那就该在阶上之西,南向了。 礼教森严。 很快,观礼人都来了,还有村里各家各户,在祠堂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吉时已到,仪式开始。 礼仪除了主人和正宾,还有好几个配角——傧,赞,执事,以及尊长子弟亲戚童仆。 所有人都要身着盛装。 阿囤弥也身着盛装,不过她的盛装,和周围人群格格不入,引来不少好奇的眼光。 阿囤元贞坚决不穿民族服装,混在土地庙的孩子里边——我就喜欢校服!我一会儿还有光荣任务! 人员开始就位。 苏洵站在阼阶下稍偏东的地方,面向西。 土地庙孩子们在其后面,排成行,面向西,以北为上。 苏轼为傧,站在大门外,面向西。 苏油呢?苏油在在东房中,面向南边,正在打扮。 双紒,四?衫、勒帛、采履。 双紒,即双丫髻,也叫总角,这是最普遍的儿童发式。 八娘和程夫人亲自动手,将苏油脑袋一边梳出两个发髻,用朱红色锦绦扎系好,扎系用的红锦绦就叫紒。 顶前还束以彩缯,名叫“鹁角”。 四?衫也算童装,前后四片,与童子不裘裳、不帛襦袴的道理是一样的,就是为了方便活动,最重要的,方便想撒尿就撒尿。 童子的服装一般也叫采衣,特点就是花哨。 苏油身上这件就是如此,用淡红缁布为衣,而饰以锦缘,用的朱红锦,跟后世女孩的嫁衣都有一拼了。 今天日子不一样,所以还要在腰间系上彩帛,更加花枝招展。 采履,就是绣花鞋,妥妥的女装大佬。 程夫人一边打扮一边心酸,都扭头抹了几次眼泪了:“可怜,一辈子才穿过一回这样的花衣服。活活拘成个清素的性子……” 苏油无语,嫂子你真的想多了,要是可能的话,我连一回都不想! 八娘取过一面大铜镜:“小油你看,多好看!” 苏油将头扭过一边:“不看!” 我真的不是女装大佬哇! 龙昌期从祠堂那边过来了,苏轼迎入升堂。 龙老头还带着一个自己选择的子弟习礼者为赞者——当然就是唐老师。 两人都盛服至大门外,老头面向东,唐老师在正宾右侧,稍退后一点的地方。 苏轼入,通报苏洵,苏洵跨过院子,出门,面向西,向龙老头行再拜之礼。 龙老头答拜。 苏洵向唐淹行揖礼,唐淹报揖。 然后主宾一揖入门。 入门过院子,揖让到正堂阶下,又揖让一次,登阶。 苏洵由阼阶,先登阶,在阼阶上偏东的地方站立,面向西。 龙昌期由西阶后登阶,在西阶上偏西的地方站立,面向东。 唐淹先盥洗、拭手,由西阶登阶,立于房中,面向西。 苏轼在东序布筵席,稍偏北,面向西。 阿囤元贞领着苏油,从房里出来。 带着阿囤元贞搞这个,是苏油的潜移默化之计,阿囤元贞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已经在幻想自己十五岁时的加冠之礼了。 苏油出来后,立于席右,面向席。龙昌期向苏油行揖礼。 唐淹取栉掠,置于席左,兴,立于苏油之左。 龙昌期再揖苏油,两人即席而跪。 唐淹即席,如龙昌期向跪,进,为苏油栉,合紒,施掠——就是卸妆,改发型。 之后龙昌期下阶,苏洵也下阶,龙昌期盥洗,苏洵揖龙昌期,然后两人登阶复位。 苏辙为执事,以冠巾盘进。 龙老头下一级台阶,接过盘子,正容执之,来到苏油身前。 龙老头向将苏油祝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然后跪下,唐淹接过盘子,以其上的巾跪进,龙昌期接过,给苏油戴上头巾,兴,复位,再次对苏油作揖。 阿囤元贞骄傲地带领苏油回到东房中,八娘给苏油脱去四?衫,换上深衣,加大带,纳履。 然后再次出房,正容,南向立。 龙昌期对苏油作揖。苏油即席,跪。 苏辙以帽子盘进,龙昌期下两级台阶接过,执帽到苏油前前,祝之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 跪下,加之,兴,复位,作揖。 苏油回礼,再次被领到到东房中,脱去深衣,换上皂衫,革带,系鞋,出房站立。 礼仪再上,苏辙以幞头盘进,龙昌期降三级台阶接受,祝辞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摄尔攸宁,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唐淹为苏油取下帽,龙昌期为苏油加上幞头。苏辙接过帽子,撤栉。苏油入于房中,着襕衫,纳靴。 之后苏轼在堂中间偏西处设醮席,面向南。 唐淹酌酒于东房中,领苏油出房,立于苏油之左。 龙昌期揖苏油,苏油就席右,面向南。 龙昌期取酒到席前,向北祝辞曰:“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苏油向龙昌期再拜,直身,面向南,接酒盏。 龙昌期复位,面向东答拜。 苏油再跪,祭酒,直身,就席末,跪,饮酒,兴,把盏递给苏辙,面向南,再拜。 龙昌期向东,答拜。 苏油拜赞者。 唐淹在宾左稍后处,面向东答拜。 之后,龙昌期从西阶下阶,面向东。 苏洵从阼阶下阶,面向西。 苏油从西阶下阶,立偏东处,面向南。 然后是宾字冠者。 龙昌期致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汝伯纯。” 苏油对曰:“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到此,苏油便又多了一个字——伯纯。 宋代士大夫启蒙很早,一般入学之时,便有小字,如苏子瞻,苏子由,苏明润,都属于此列,大家都叫得习惯了,因此冠字不一定常用。 比如苏轼,他的冠字是“和仲”,苏辙的冠字则是“同叔”。之所以从仲开始,是因为之上还有个早夭的哥哥苏景先,占了“伯”字。 后世你去大街上问苏和仲苏同叔是谁,只怕十个有十个不知道。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第二百三十三章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因此这个只能算一道礼仪手续,之后继续进行。 取了字,龙昌期请求告退。苏洵则婉言慰留,龙昌期答应,至更衣处等候。 之后,苏洵领着苏油去祠堂,苏洵立于祠堂香桌之前,告辞曰:“苏家子油,今日冠毕,敢见。” 苏油进立于两阶间,再拜。 拜完祖宗,就该拜父母了,父母不在,就告神位。 苏油的父母神位在堂中面向南而设,诸叔父兄在东序,诸叔父面向南,诸兄面向西;诸妇女在西序,诸叔母姑面向南,诸姊嫂面向东。 苏油面向北向父母行拜礼,苏洵代为扶起。 然后再代苏油父母,领苏油到其八公房室拜之。 八公穿着新衣服,由苏小妹和石薇陪着。 俩妹崽透着窗户观看,然后叽叽喳喳跟八公汇报进程。 石薇就说小油哥哥现在在干啥了,龙山长又在干啥了。苏小妹则在一旁讲解这是哪一步,还有哪几步。 苏油进来,对着八公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次:“八公,苏油顽劣,九年来蒙八公慈育,乃得成人。世间恩情,莫大于斯。今日苏油长大,从今以后,便该由我和薇儿来照顾你了。” 八公将苏油扶起来,抖着嘴唇想说话:“你这孩子,说这些干啥,快去……先去把礼儿走完。啊?” 苏油点头:“八公,你再稍坐,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八公挥手:“快去快去,别劳人久等。” 苏油回到东西序,向每列亲友再拜,亲友皆答拜。 仪式接近尾声,接下来就是礼宾。 苏洵持酒,礼敬龙昌期和唐淹。 然后奉上鹿皮,币,帛酬,拜谢。 之后苏油便出见于乡先生及父辈执友,对程文应,史洞修,石富,石宽,张恕等人行拜礼。 众人答拜,免不了又有一番交代。 苏油则恭敬答应,然后再行拜礼,不过这次老程老史他们不用再答拜了。 到了这时,苏油的冠礼终于结束了,难得人到得如此之齐,那接下来就是一场宴会。 八公被接出来坐了上席上首,周围一圈文人围着,再次坐蜡。 好在文人们对桌上菜色,席间美酒多有评赞,因此八公还可以介绍介绍菜品,说说酒经,总算是有话聊。 苏油则被苏轼领着,去各桌轮流敬酒。 让苏油郁闷的是,酒桌上大家又不认他是大人了——永春露是不可能永春露的,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只能用醪糟水相代。 冠礼之后,苏油同土地庙孩子们认真玩耍放松了几天,便开始考察眉山的诸多产业。 最让他高兴的是,他发明的那些东西,如今被眉山工坊用到了方方面面——没有人是傻子。 比如酒坊,就用上了黄铜细管和水龙头。 比如丝绵染料,就用上了酒精萃取。 比如书籍,用上了带弹簧的扎孔机。 比如瓷器,开始尝试琉璃色料绘制图案。 眉山型帆船,运力大,速度快,结构牢靠,操作简单,得到了世家的一致好评。 江滩码头上,又架上了四艘龙骨,这次体量更大,桅数达到五支,前三角帆四张,共计九帆。 所有参数正式采用眉山度量衡,长度达到了三十八米,正常操舟乘员十二人,载重五百吨! 所有这些,苏油并没有插手,最多提醒一句,剩下的便有人去摸索,并且将之运用到了生产当中。 苏油看着大船龙骨胆战心惊:“姻伯,悠着点吧,夔门天下险,这样的大船,在夔门以下建造更加妥当……” 程文应笑道:“那一段又不靠大帆,只用前帆加纤绳,慢慢摸过去,等过了夔门,便可以直下江陵,两浙……那边的蚕丝,鹿皮,粮食,贼便宜!” 说完将脚抬起来:“看,现在都流行鹿皮鞋了!” 靠,苏油都看呆了,这竟然是一双类似后世懒人鞋样式的皮鞋,还是磨砂皮的。 “什么底?”对鞋面不关心,震惊过后,苏油只想知道眉山工匠如何解决鞋底的问题。 然而他再次失望了,不是橡胶,而是皮革,但是鞋底用的皮革很厚,苏油一看就明白:“你们用我的压榨机弄出来的!” 程文应呵呵笑道:“光榨油多浪费,用胶水加皮革,多层压榨胶合,再用线加固,想要多厚都成。这样的鞋底受欢迎得很,八娘想出来的,厉害吧?” 苏油撇着嘴:“不能防水的鞋底都是耍流氓。” 程文应为自家孙媳抱不平:“谁说的不防水?压鞋底的皮子浸饱了桐油漆料,又经过压制,密实得很,鞋边也有漆料封缝,只要不是从早到晚泡在水里,对付点小水沟小水坑,那就没一点问题。” 苏油这回高兴了:“给我来几双!我还可以带去成都送人!” …… 二月都没到,苏油便回到了成都。 安顿好行李,迈着成年读书人的四方步伐,苏油昂首挺胸地走进州府。 沿途的书办,侍从,管勾看到,都啧啧连声——戴上幞头,脑袋后边两个喜鹊尾巴一点一点的,小郎君这气度就是不一样了哈…… 张方平正翘着二郎腿对着自己脚上的鹿皮鞋子好奇地打量,还伸手去抠了抠边缝,见到苏油端着这做派过来,不由得笑道:“难为你婶子给你找到这么小的幞头。” 苏油看着张方平脚上的皮靴:“麂皮,这是眉山的顶级货,你从哪里得来的?比我给你的带的还好……等等……给我弄那个什么冠礼,是不是也有你在后边捣鬼?” 张方平不理这茬,爱惜地拍了拍靴子:“人啦,容易产生惰性,得到过一次方便,以后就难免此次都想着这样的方便。你说是不是?” 苏油很疑惑:“什么意思?” 张方平叹气:“老夫今年,可能要回朝堂了。多半是三司使。” 苏油拱手道:“那恭喜明公了……看来《金融论》得到看重了?” 张方平站起身,来回走动来试鞋:“老夫同进士功名出身,三司使就算到头了,这金融论到底能不能展布开,老夫实在是没有信心。” 说完站定:“总是先天不足啊……” 苏油还是没明白:“这……跟我冠礼有何关系?” 张方平笑道:“或者是我想多了,我觉得,你有可能能成。” 苏油翻着白眼道:“你都不成,我能成?” 张方平说道:“如今四路外加二林大理,这个小圈子的金融已经流通起来了,如果没有外力扰乱它,接下来水流就是越来越充沛,在这个大势的带动之下,西南大治,已然可期。” 说完站住:“这些,你敢说无人引导,它自然而然就成了?” 苏油说道:“我眉山江卿……” 张方平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苏油突然觉得有些丧气:“好吧,可能,或许……跟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张方平哈哈大笑:“这就是我不推荐你给欧阳那老棒子的原因,你和我老张,才是一路人。” “因此,从今日起,你要潜心向学,如果没有把握,宁愿不考,要考必须十拿九稳。” “记住,一定不要为贪图方便轻松,在益州运司入解——去京师,在天子脚下,让自己的履历没有一点瑕疵!” “你比所有人,多了十年的时间,把握住它,就算十五年后考上进士都不晚,但是必须要有十足把握,必须一举得中,还必须取到高第!” “过了这关就好办了,以你那稀奇古怪的理工本事儿,这里出点政绩,那里出点政绩——就算熬资历,你都能熬到老夫这个位置,甚至更好的位置!” “懂了吗?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行冠礼的原因,从今天起,将天下事装进心里!你是大人了!” 苏油都傻了——格老子的老张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这不成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翻版?!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赵忭 第二百三十四章赵忭 张方平说道:“所以,收起你插科打诨那一套,什么酱油皮靴,理科工科,用来换换脑子是可以的,其余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我每天要亲自督课!” 苏油郁闷地嘀咕:“幸好你马上就要走……” 张方平呵呵冷笑:“放心,就算老夫走了,也会将你交给新来的转运使,知道是谁不?赵抃赵阅道!” 苏油都快吓哭了,脏话都飚出来了:“明公你别吓我呀!那老特把宰相都活活咬死了,让他别来,我明天就去学宫乖乖读书好不好……” 陈执中,深得帝心,赵祯的铁杆,父子名相。 然并卵,还是倒了,被赵抃咬死不放,最后充镇海军节度使,判亳州。 这位还是张方平的老上级,张方平摇头叹息:“真宗时,陈公疏远小臣始建储嗣之议,今上德之。庆历中,由参知政事第一次拜相,官家亲召我谕曰:‘卿草陈执中麻,当令中外无言,乃善。’于是我写了‘纳忠先帝,有德朕躬’八个字,官家称善,而世亦无敢议者……奈何啊,该倒还得倒……” 苏油说道:“朝廷宰执更替,未免也太快了……” 张方平瞪眼道:“还有心情管这个,你那几十个孤儿,好好教导吧,吸取老夫与执中教训,别被他们拖累才好。” 苏油不觉好笑:“明公,你比我家八公想得还远,他就想到我娶妻而已,你都开始安排政敌了……” 回到家中,苏油将刘嗣叫来:“四哥,明日你便回眉山,你替糟娃哥的位置,管商务,糟娃哥替小妹,管内务,小妹来我这里。” 刘嗣问道:“为啥?” 苏油严肃地说道:“反动势力亡我理工之心不死,以后我的精力主要得放在文科上了……” 刘嗣劝道:“少爷……其实,大家想让你静下心读书,也是为你好……你要是考个状元回家,那也是光宗耀祖不是?” 苏油气得飞起一脚:“连你都是个墙头草!不行,我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小妹聪明,我教你两个时辰的东西,她半个时辰就会了,以后我教她,她再教你们,这样能把我的时间多腾一些出来。” 刘嗣很郁闷:“你就是嫌我笨呗……” 苏油笑了:“笨你个大头鬼,回去把农书,图纸给我抓好。理工这东西,好处就在于只要你肯学,一点一点啃,总能啃下不少来,不像诗词,没有天赋写出来的,那真叫臭不可闻。” 说完拍了拍刘嗣肩膀:“所以放心,我给你们选的路是最好走的,闷头走下去,总能达成了不起的成就……” 刘嗣一下子开心了,准备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走到门口感觉哪里没对:“少爷,后边这话,和前边那话,不还是一个意思?” 这都听出来了,呵呵呵呵四哥你资质其实可以的…… 在所有人的眼里,苏油自打行了冠礼之后,一下子变得好乖。 每天早上起来,做一把胡子公公传授的引导术,然后听苏小妹在一边读各地来信,并口述回信。 吃过早饭,老老实实去学宫读书,认真听讲,不和旁人多说一句。 下课后回州府,将课程笔记交给张方平,然后被老头用恐怖的记忆力碾压再碾压。 之后管勾送上老张一日的工作记录,让苏油观政。 有两刻时间吃饭,中间还要讨论一天政务得失,听老张指点处理方案。 吃完完成公文书写。 然后点起汽灯,开始做老张布置的课外作业,完成任务,不懂的请教。 张方平也读书,不过他读的是眉山送来的那些——农书,西南方志,还有自己没读过的散本。 有时候读到太晚,苏油干脆也不回去了,直接睡床榻,继续当小狗。 每当这种时候,苏小妹次日早上便会过来,一天的日常操作又重新开始。 苏小妹帮助苏油解决了很大一部分问题,有时候苏油与张方平对答的时候,苏小妹还能侃侃而谈。 就连张方平都啧啧感慨,小妹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儿很有老夫的风范!唉,可惜,这要是男儿身的话,老夫还这么费心费力地教明润干啥,人嫌狗不理的,有多远扔多远。 苏油又翻白眼了,狗不理,那是炊饼! 按照数学列出一个严谨的记忆力不等式:老张》大苏》苏小妹》小天师》小苏》苏油》李拴住刘嗣张藻张麒张散张胜…… 不等式写出来苏油哭了,这特么到底是妖孽太多还是老子姿质不行?看过来看过去,老子最多算是中人偏上,多点不多。 因此苏油的书房中,又多了一道横幅——笨鸟先飞。 所有人见到这横幅都直啅牙花子,小郎君最近有些飘了啊,这谦虚过了度,就显得有些那啥了是不…… 该来的终于要来,先是小报消息,殿中侍御史赵抃,扳倒宰相,新任宰相向皇帝提出议案——御史言官任职应该不超过两年,到期应该放出去当知州。 因此赵抃顶着个历史上包公都没有的真实头衔“铁面御史”——这名头后来上了《宋史》——出知梓州,兼任益州转运使,然后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得到新的任命——益州知州。 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过渡,赵铁面的下一步,就是顶老张的班,兼管四路转运。 这天苏洵早上起来,就被老张派人来告知,放学后早点去州府,老赵今日要来成都赴任,苏油得去拜见。 成都是路治所在地,同时也是州治所在地,因此是两套机构。 老张先交出一半权力,等八月全部交接清楚,就可以拍拍屁股回汴京了。 苏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益州学宫士子,正归州府管辖,老张这也算是提前甩包袱。 新知州赵抃,也是一个有趣的官。 这位仁兄,对官员和对百姓,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任殿中侍御史,弹劾举发不避权贵幸臣,声名严正。认为小人即使犯了小小的过失,也应当尽力遏制阻绝他。陈执中遇到他,也算倒霉。 益州和眉州不同,百姓势弱,官吏豪强肆意违法,而张方平之前并没有整顿官场,一直集中精力弄民生经济,没顾到这上边来。 转运使掌管一路以上财政,有督促地方官吏的权力,还兼管边防、治安和巡察等务,是路级行政长官,正管十来个州。 赵抃以身作则,亲身下访,使得当地的风气为之改变。 益州治下偏远的小城,别说百姓了,不少吏员一辈子连知州都没见过。 而赵抃巡视深入到县乡,几乎就是无处不到,所过之处,官场震肃。 百姓们开心地奔走告慰——自打赵公来了,官吏豪强们都变得好乖哟! 苏油听了不由腹诽,连老子都不敢不乖,何况他们! “长厚清修,人不见其喜愠。日所为事,入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不可告,则不敢为也。其为政,善因俗施设,猛宽不同,为世所称道。” 短短数月,益州风气已经大改,如今官场上疯传一句顺口溜——温润难欺张学士,清寒无喜赵知州。 但是在士林之中,该仁兄风评那叫一个一边倒——风雅太守! 老头首先是大宋著名书法家,然后有个习惯,去哪里都是孤身上任,随身只得三件宝贝——一琴,一鹤,一白龟。 从绵州南来成都的途中,此公看到江水清澈透亮,船行至江中时,发誓道:“吾志如此江清白,虽万类混淆其中,不少浊也。” 从此后,这条江被称为清白江,直到后世,成都市也还有个青白江区,便是因此公得名。 口碑出众,就是大宋第一等不能惹的角色,注定会登录史书的名臣。 苏油如今还算是老百姓,属于赵知州亲切关怀的对象,仍然难免心里打鼓,特地让石薇带上了木,以加深印象,寻找共同语言。 第二百三十五章 打探 第二百三十五章打探 才进官厅,就听一个声音言道:“三苏路过梓州,我倒是见着了,端是蜀中才俊。如今解试已毕,情况如何?” 张方平说道:“才得来信,父子兄弟深得永叔赏识,俱获开封府解,尤其大苏,策第二,论第一,端是不错。现在拟应次年的进士试,正在汴京苦读呢。” 见到苏油进来,老张跟赵抃介绍道:“这位乃明允幼弟,苏油,苏明润。秉性跳脱,如今在学宫拘着,倒还安静,今后就交给老弟你费心。” 赵抃看了:“不错,难得,清雅冲纯。” 苏油作揖:“不敢劳明公谬赞。” 赵抃从石薇手中接过白猿:“安道你看,道家白猿,端是清雅冲纯。毛色灿然,精神十足,神物,堪称神物……” 呃……老头你刚刚不是在夸我? 赵抃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白猿欣赏了半天,抬头对目瞪口呆的苏油说道:“自己什么秉性,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呃……好像也对哈,苏油只好再次拱手:“苏油顽劣,累太守清听了。” 赵抃说道:“累我清听有什么关系?宫里都发话了,你这不是给地方上找事儿吗?” 苏油傻了:“啊?” 赵抃这才反应过来,扭头问张方平:“怎么?他还不知道这事儿?” 张方平一脸的苦笑:“没告诉他,就怕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赵抃便将万寿节皇家赏灯的事情一说,苏油顿时歪着嘴笑了。 这么神奇的吗?我的名声皇帝皇后都知道了? 张方平就拿手指点苏油:“看吧,看吧,我说过的吧……” 赵抃倒是不关心这一节,对张方平说道:“蜀中受前朝影响,奢靡浮侈之风太甚,这繁华之中,有多少是虚的?我按访州县,触目惊心啊,仅公使钱一项,支出浩繁不说,甚至还有挪用常平仓的!安道兄,你经济四路,是难得的能吏,真的没看到这些吗?” 苏油暗暗心惊,赵老兄你还是老张的后辈,当真是不给面子。 张方平笑道:“这个我认。但是阅道啊,所谓事有轻重。我入蜀之初,外有侬逆猖獗,西南躁动;内有淯井枯耗,人民流散。就好像救人,只有先养好病,然后慢慢调理。如今病人脾胃渐复,四肢渐力,接下来,就看阅道你一展长才了。” 说到这里赵抃也佩服万分:“张公经济,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扁鹊神术,却不为桓侯所喜,谓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殊不知我大宋之疾,又岂在腠理肌肤间,再不治,恐药石所不及啊……” 张方平说道:“其实四路经济,跟我关系也不甚大,此事起于眉山,我最多算是因势利导。” “以此为机,如今淯井化盐为田,人民安定;周边丘陵开发,官田日多;沙麻部羁縻州吸纳流民,屯田伊始,顺便练军;四路盐仓收储,合有十亿钱之巨;铁钱逐渐退出流通,盐钞渐渐得便。” “人,地,财,如今基本算是理顺了,最后这个官字,端看铁面御史的手段。” 赵抃一声长笑,起身对张方平长施一礼:“明公远见,敢不后蹈。咦,俩孩子哪去了?哎哟别碰那白龟,那可是我的宝贝……” …… 白龟很可爱,从州府出来,石薇还念念不忘:“我觉得白龟应该和木作伴才对,白龟连名字都没有,好可怜……” 苏油有点坐蜡:“这个……有些麻烦,那是知州爷爷心爱之物,走哪做官都带着的。再说了白化动物应该很多,我在山里还见过白麻雀。家里有玻璃鱼缸,你养红鱼不是一样的?” 石薇说道:“红鱼也很可爱,有尾巴长的,分岔的,身子短的,眼睛鼓的,小油哥哥你为什么要将它们分开养?混到一起不是更好看吗?” 苏油说道:“这个啊,混到一起也可以,不过到了繁殖的季节还是得分开,让尾巴长的,生出尾巴更长的,眼睛鼓的,生出眼睛更鼓的,鲫鱼耐寒,以后我们去了北方,光卖红鱼都是一门生计。” 石薇讶异道:“以后我们要去北方?” 苏油说道:“对呀,堂哥,大小苏,他们现在就在汴京,以后我也会去考试……” 石薇点头:“哦,那到时候要给木做棉袄。” …… 散花楼方知味,生意极其火爆。 如今的散花楼,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好多天了。 苏油和苏小妹,石薇正在听风阁里整理情报,薛忠来报:“小少爷,那人又来了。” 苏油头都没有抬:“不用管他,瓜子和茶水周道就行了。” 薛忠笑道:“这人穷,从来不吃饭,一碟瓜子可以啃一天。” 苏油说道:“告诉听风阁的人,多跟人家学学,别一天到晚打听名妓风流,世家丑闻。看看人家关注些什么。如何引导人的话题。你们要学的还多着呢……” 散花楼地处新南码头侧边,游人如织,是一等好去处,平日里一座难求。 两位生意人打扮的中年人上得楼来,放眼一看没位置了,只好走到正在啃瓜子的赵抃边上拱手:“这位长公,我们打个拥堂如何?” 赵抃非常热情:“来来来,请坐请坐,我就喜欢看热闹听那啥……用益州话说叫龙门阵,是吧?” 一个中年人笑道:“正是。” 三人就坐,童子端上两杯三泡台。 另一个中年人就赞叹道:“梅子青色的茶具,配上这等花果茶,当真好看。” “不光好看,还好喝,特意带兄台来此,便是领略一下这新鲜茶道。” 另一人就说道:“唉,说起这茶,酒,也是川中独厚,但是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好多久……” “兄台,我听闻你们县上出了一款新酒,滋味不比那永春露差,随便弄点来成都发卖,不也赚个十足,还愁日子不好吗?” “呵呵呵,为兄正为此事而来,这酒乃我一姻亲酒坊所造,力气下得大了,取名叫“琴台露”,可还没等见收益,县里便来了人,说是内中来了贵人,要将这酒置为贡物。” “那还不是好事儿?” “好事儿?你知道内中给这酒什么价吗?” “要是能和永春露相当,起码,三贯要吧?” “兄弟嘞,毛病就在这里了,宫中贵人发话了,一斤三百钱!” “什么?!这不是抢吗?!” “可不是怎么的,因此我那姻亲四处托关系找人,怎么推脱了这趟皇差!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替他跑一趟成都。兄弟,哥哥知道你在成都还算支应得开,这事儿,可有法子?” 第一个中年人就沉吟:“这事情怕不好弄,内中来人,地方上还不是溜须拍马,我衙门里那上司,一边哀叹公使钱入不敷出,一边四处张罗吃请,生怕伺候得不够周道,这都俩月了,听说偷用了娘家钱,娘子在家里又哭又闹的,丢人丢大发了……” 另一个就道:“都说官家仁厚,可这些内官出来,却是剥皮的手段。县里跟我那姻亲说了,要是差事支应不好,明年就等着关张吧,唉……” 四川茶馆的风气,那就是听热闹说热闹,毫无顾忌,赵忭便插话道:“两位,你们说这事儿不透理啊,要说内官为祸,那为啥他们不去祸害永春露呢?眉山货不才是蜀中最好的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尚书》 第二百三十六章《尚书》 都不等这边搭话,另一桌便先分析上了:“嗨!眉山物产,那都是宫里挂了号,官家发了话的。你们当眉山的玫瑰釉大梅瓶,琉璃大宫灯白送的啊?内官们的手段,那就是欺上瞒下,如果上下通达,就没有他们上下其手的余地了。” “这位仁兄说得没错,眉山是什么地方?张学士衙内在那里做官,陵井开出的雪盐,如山如海一般,朝廷得其半利,如今的富顺监,靠的就是卓筒井技术。这是财政大局,眉山在张学士卵翼之下,内官们敢乱来?” “这新来的赵知州听说不错,铁面御史啊,宰相都不怕,应该不怕几个内官吧?” “要我说,内官还算好的,川中官场,风气那才叫可怕!” 高声大嗓的又是另外一桌了:“逢年过节是一场,叫‘同喜’,新官上任是一场,叫‘接风’,归官离任是一场,叫‘饯行’,州县间有喜事,叫‘致贺’,长官家里的庆寿、婚嫁、丧葬、营宅、置田,属员都得有所表示。公使钱用完,剩下的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我们这些商户身上刮?!” 此话一出,顿时群情激愤:“就是!这都出了格了!淯井上出了事儿,井监去职回京待参,这等昏官,居然还要我们凑份子——叫‘慰惊’!” 就见一位老者站起来拱手:“各位,各位莫议朝政,莫议国是啊,你们是没吃过亏,老夫可是……唉……” 这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便有人拱手:“老丈,你有什么烦心事儿,倒倒苦水儿也行啊。” 那老者说道:“列位,四路官场,请送礼,由来已久,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大官们要巴结朝臣,为日后升迁铺垫;州县要联络感情,建立盘感错节的关系;而小吏们,则把这个当作生财之道,敲诈勒索,中饱私囊。” “各路州县之间,四时八节,都要互赠节酒,土产。” “这些东西,都算在衙前差运当中,而且时限比真衙前役还紧……也是,节礼节礼,这节前送不到,那就是失了礼数。” “老夫是遂州人,我们那里产蔗糖大家应该都知道,也是我那儿子流年不利,活该摊上了衙前差运,结果半道上就出了事儿,遭遇山洪。” “人倒是逃了出来,可这差就算完了,如今还在牢里呆着呢……折赔不说,重要是伤了官人的脸面,也不知道还得花多少打点,才把他从狱中赎出来……唉……” 赵抃轻轻的剥着瓜子,老神在在地听着各路流言蜚语,目光越来越深沉。 …… 纵然有苏小妹帮手,苏油如今却更忙,因为下午放学后,他要走的地方又多了一处,如今是转运司州府两边跑。 也不是他多有老头缘,人家赵知州说了:“软嫩鲜腴,得时就令,浓淡有差,调补从宜,未至成都,不知当世食饮之精者。” 说白了,还是看在饭菜份上。 这话是老头一时口误,老头书法精湛,对苏油提出了批评,说他习字过早,养成了力弱的毛病。 所以老头的正经理由就是要把他这毛病纠正过来,苏油都赚大发了。 然后苏油觉得这老头在套路自己,因为如今每天他除了老张那边的条陈,还得帮老赵抄录这边收集的资料。 老头雄心勃勃,要搞一部《成都古今记》出来,准备迈越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唐代卢求的《成都记》,要记录“蜀中利害情伪、风俗好恶”,“至于神仙隐逸、技艺术数、先贤遗宅、碑版名氏、事物种种”,还要“著古集今”。 然后一老一小就开始成天撕逼。 起因是老头的治书主张。 老头开篇不准备从古蜀王时代起,他的理由是:“不始乎蚕丛,而始乎《牧誓》之庸蜀,从经也。” 他的理由是蚕丛之纪年代过于久远,没有信史可证,所以他宁愿相信儒家经典,而质疑杨雄的《蜀王本纪》,认为最多只能用作参考资料,所谓“扬雄纪之,吾弃之,不可也,参取之而已矣。” 苏油不服,《牧誓》,出自儒家正经《尚书》,乃周武王在牧野讨伐商纣王的檄文。这一下子把古蜀历史压到了商末周初! 虽然不知道家乡历史越悠久就越有优越感这算是什么毛病,但是大四川人就是不能忍! 问题是——自己学问还不精到,所引的那点典籍还真驳不倒人家赵大学究。 赵抃还从来不以年纪,官位压人,就一本正经地跟你讨论学问,引经据典雄论滔滔,碾压碾压再碾压,气得苏油三尸神暴跳七窍生烟,提前去刨三星堆挖金沙遗址,把黄金面具砸老赵那贼笑嘻嘻脸上的心都有了。 最后一怒之下,苏油掉转枪口,开始质疑《尚书》的真伪,只要打掉《尚书》的权威性,两人就能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 《尚书》,最早叫《书》,后来为什么多了一个“尚”字,学界就给了三种解释。 尚通上。 一种说法认为“尚”是“上古”的意思; 一种说法认为“尚”是“尊崇”的意思;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尚”是代表“君上”的意思。 这个字何时加的,一说孔子,一说汉代,这个问题一直研究到了二十一世纪。 不管怎么说,该书传为上古《三坟五典》遗留著作,是儒家非常重要的正经之一。 《汉书?艺文志》说,先秦时,类似尚书文体的公文所余篇数很多,有几千篇。 孔子恐后人累着,未能全读,于是挑选出百篇而按时代次序加以排列。 所录虞、夏、商、周各代典、谟、训、诰、誓、命等文献。并为之作序。 这就是《尚书》的第一个版本。 这本书重要到什么程度呢?简单一个例子——《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此即中国文化著名的“十六字心传”,中华民族的文化里最初期最核心的东西,堪称民族灵魂。 到了秦代,焚书坑儒,导致儒家经典大量丧失,《尚书》第一个版本就此消亡了。 好在秦国有位博士,名叫伏生,专讲《尚书》。到了西汉,伏生传下的二十八篇,这些篇章是用汉代的文字写的,因此叫做《今文尚书》。 这是《尚书》的第二个版本。 经过数代,传到了欧阳高、大夏侯胜、小夏侯建这里。之后三家一直在传习该书。 武帝末年的时候,鲁共王拆除孔子住宅,又发现一部《尚书》,它是用古代文字写的,所以叫做《古文尚书》。 后来这部《古文尚书》被孔子后裔孔安国得到。他把这部《古文尚书》依照古文字的形状写成隶书,所以又称隶古定本。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这部《古文尚书》与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的《今文尚书》相比,不同的地方有四:一、多十六篇;二、脱字数十;三、异文七百多;四、都是古文字写的。 比《今文尚书》多出了十六篇,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的惊喜。 这是《尚书》的第三个版本。 然而之后的永嘉之乱,匈奴的入侵,导致今古文《尚书》又一起丧失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尚书祈询》加更求票啦! 第二百三十七章《尚书祈询》 东晋元帝时候,豫章内史梅赜向元帝献了一部《孔传古文尚书》。这是《尚书》的第四个本子,也是唯一流传至今的版本。 这个本子从梁朝开始流行,唐朝初年制定《五经》的标准读本采用了它,后来孔颖达等作《五经正义》,也采用了它。由于国家的承认,它一直流传下来。 梅赜献上的这个版本,其中包括《今文尚书》三十三篇——此盖梅赜从原先的二十八篇中分拆出五篇,《古文尚书》二十五篇。 另外还多了一篇孔安国传和一篇《尚书序》,而原书中《秦誓》一篇则没有了,所以这部《尚书》共有五十九篇。 这是不是又一个惊喜?然而等等——这一版《尚书》,有问题。 从唐代起即有人怀疑其真伪,宋代吴棫正式提出了考辨,以后递经明梅鷟、清阎若璩、惠栋等人进行了严密考证,最后判定这部书是“伪古文尚书”,《孔安国传》是“伪孔传”,这一本子是“伪孔本”! 然而,有质疑者,就有维护者,直到“清华简”的发现之后,这种争议大体定论——古文尚书为伪。 但是争议之声,仍然一直没有断。 清代段玉裁在《古文尚书撰异》说过:“经惟《尚书》最尊,《尚书》之离厄最甚。秦之火,一也。汉博士之抑古文,二也。马、郑不注古文逸篇,三也。魏、晋之有伪古文,四也。唐《正义》不用马、郑,用伪孔,五也。天宝之改字,六也。宋开宝之改《释文》,七也。七者备而古文几亡矣。” 这个说法,与现代学者研究有相合之处——在古书的产生和传流过程中,还存在多种情况。 比如后人增广,修改,重编,合编,单行,异本并存,改换文字…… 花样繁多的玩法,导致原始典籍面目全非。 因此《古文尚书》之伪,可能伪的其z文字中的一部分,它经过战国史家,汉代儒家,历朝历代各怀目的修整增删,最后到了梅赜这里,这娃又来了一次大改,也不一定就是完全是凭空编造出来的。 如此想来,似乎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真是一个大命题。 《尚书》的真伪苏油并不关心,只要其中的道理说得对,他就听就看。他重视的是其中的义理,而不是史实。 不过这不是他不给赵抃找麻烦的理由,于是第二天上午,苏油又来到州府,给赵抃恭恭敬敬递上一篇《尚书祈询》。 序文里边,将自己位置摆得很端正——我是读书人,《尚书》是与《诗经》同列的重要儒家经典,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因为年纪小,遇到了一些疑惑,只好将它们列举出来,希望有学识的大家能替我解惑。 《祈询》以清代阎氏的《尚书古文疏证》为记忆蓝本,有不少都记不得了,只能列出自己记得的那些,体例也从指错,变成了求教。 好多问题。 比如《康诰》“惟三月哉生魄”,《多方》“惟五月丁亥”。 这是《尚书》的正常体例,和《春秋》是有区别的。 但是《泰誓》突然冒出来一个“惟十有三年春”。这体例非常的《春秋》。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又比如《尧典》开篇:“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舜典》开篇:“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咨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 《大禹谟》开篇:“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注意了,这是三篇有细微的区别。 第一篇,有个帝叫尧,号放勋,他怎么怎么样…… 第二篇,有个帝叫舜,号重华,他是帝的好助手,怎样怎样怎样…… 第三篇,有个帝叫大禹,号文命,他敷于四海,是帝的好继承人,怎样怎样怎样…… 等等,为什么前面都是很质朴的尧,舜直称,后边那篇不就该是禹吗?怎么还多了个状语——大?中间还插了一句马屁——敷于四海,这句不该放后边吗? 《大禹谟》的体例,怎么和前两篇不一样啊?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林林总总,一共一百零八个为什么,问得赵抃抬头望天——对啊,谁特么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老子的老师也没给我讲过啊…… 但是孩子好学好问,总不能打击他啊,看着苏油眼巴巴的眼神,老赵很尴尬:“呵呵呵,明润读书读得这么细啊……自打老夫考上进士,多历政务,经义都有些抛荒了……” “这些问题我们留着!留着等以后去汴京问那些大学问家好不好?到时候要想见谁告诉我,老夫亲自给你写信!呵呵呵呵还真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呢……我这里还有政务与张公商量,今日就不考较你的学问了呵呵呵呵……” 看着老赵狼狈而去的背影,苏油狠狠地想到:“哼!看你还敢诋毁我大四川!” 不过想想还真是蛋疼,虽然明知道自己是对的老赵是错的,但是人家拿《尚书》怼传说,如今人们大概率会站在他那边。 而自己又不能真去把三星堆给刨了,还真容易憋出内伤啊…… …… 八月秋熟之前,张方平正式卸任,赵抃开始主政。 主政伊始,赵抃连上两封奏章给官家。 第一封便是《奏状乞绝川路州军送遗节酒》:“臣伏见益梓等路诸州……更互扑遗节酒……嗟叹之声,不绝道路……问值大钱州贯以上,公使库只支与工百文……欲乞今后川路州军……不得隔路或怜州更五送遗节酒……以安存远方,宽贷民力,伏望圣慈特赐指挥施行。” 接着第二封《奏状乞降指挥内臣入蜀只许住益州十日》:“臣窃闻去年秋冬间,朝廷差内臣益州催《唐书》。又一员下本路转运司,散持支钱,各住成都,盘桓七十馀日,别无公事勾当……公人百姓陪备赀财,供给馈遗,每刑名内臣,至赏大钱六七千贯……臣愚,欲望朝廷非次免差内臣入蜀,许是旧例合差之人,乞降圣旨指挥许今住益州不待遇十日,如此约乘,庶几不甚烦扰,以慰存远人也。” 两封奏章上去,官家批复——准奏。 有了皇帝的批复文件,赵老头开始雷厉风行治理四川的奢靡之风公款吃喝送礼问题。该抓的就抓,该免的就免,该判的判。 当官的大为收敛,老百姓们欢喜异常。 老头自己也拒绝请吃请喝,那叫一个以身作则——吃饭都不出后衙,自己做! 自己做还不是老子做!苏油常常恶意地猜想,赵老头这是被自己把嘴养刁了,看不上别处的吃食。 自家的茶和酒,也没见他少喝! 不过四川官场,愣是被赵抃一个人给整治妥帖了,官员少了很多营私舞弊,互相勾结机会,久废的吏治愣是被他刷得廉洁高效了起来。 这波吏治刷完过后,老头的日子一下就变得清闲了下来,这也是他对如今四川官场的要求——“清简”,很有点汉初黄老治国的味道。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十二平均律 第二百三十八章十二平均律 所以老头如今成天就是弹琴写字,外加找苏油的麻烦。 益州路的地图终于制作完成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看到完整的都江堰大灌区水利工程。 赵抃看着宏大的地图,不停地问苏油各种图例表示什么意思。 苏油很不耐烦,因为他正兴致勃勃地准备用铜棒教育赵老头。 不是揍他,而是因为不久前,两人在音乐上发生了分歧。 赵老头爱弹琴,其实宋代士大夫仕女基本都会这个,不过苏油不懂音乐。 这娃还学不好,于是赵老头骂他蠢笨如牛。 然后苏油就信口雌黄,告诉赵老头,对他来说,音,就是声波,音乐,就是多个音叠加在一起的一段声波。 叠加方式最常见的有两种:一种称为谐波叠加,一种称为拍音叠加。 还告诉老头,每个单音都是由多个谐波叠加而成,而多个单音的叠加又形成了拍音。来自不同乐器的单音和拍音相互交织形成和声,最终一系列的和声构成了美妙的音乐。 接着一老一小就又开始了撕逼日常。 赵老头轻蔑地瞅着苏油,从《国语》扯到《管子?地员篇》,又从《管子》扯到《吕氏春秋?音律篇》,中间还阐发了《淮南子》中的相关内容,碾压碾压在碾压,最后总结出三个字——你!不!懂! 这个东西,叫律数,这是音乐的根本,对古代中国人来说,就是用数学的方法求得五音十二律。 这个方法,叫做“三分损益法”。其基本原理是以一段圆径绝对均匀的发声管为基数,这个基数得到的音阶为——宫; 然后,将此发声管均分成三段,舍弃其中的一段保留二段,这就是“三分损一”,余下来的三分之二长度的发声管所发出的声音,就是“宫”的纯五度高音——徵; 将徵管均分成三份,再加上一份,即徵管长度的三分之四,这就是“三分益一”,于是就产生了徵的纯四度低音——商; 商管保留三分之二,“三分损一”,于是得出商的纯五度高音——羽; 羽管“三分益一”,即羽管的三分之四的长度,就是角管,角管发出羽的纯四度低音——角。 这样,在有了基本音“宫”之后,经过两次“三分损一”和两次“三分益一”,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就生成了。 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由于是““五五相生”,因此,乐律家们说起五个音阶来,他们不说“宫、商、角、徵、羽”,而是说成“宫、徵、商、羽、角”。 《管子》记载中,管仲实际只相生出了宫、商、角、徵、羽五个音。 《吕氏春秋》在管仲五音的基础上又继续相生了十一次,使十二律的相生得到完成——得到了黄钟,林钟,太簇,南吕,姑冼,应钟,蕤宾,大吕,夷则,夹钟,无射,仲吕。 对这十二律再加以区分,分出了六个阳律和六个阴律,六个阳律称为“律”,六个阴律称为“吕”。 这就是《千字文》里“律吕调阳”这说法的由来。 音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两根同质琴弦的长度比,等于它们所发出声音频率的反比。如果知道了这些长度之间的准确比例,就能制定出最佳的音律标准。 遗憾的是,三分损益法有个问题——当相生到第十一次,即到十二律后的“清黄钟”的时候,“清黄钟”不能回到原出发律上,这就导致使十二律不能周而复始,无法实现完美的循环和转调。 因为十二和月令有关,因此中国古代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一般都是数学家,天文学家,对历法有深刻研究的人,然后才是研究这个音乐问题。 一波波的天才们研究了千年,中间也出过不少的高人,直到明代,万历年间的音乐家王爷明太祖九世孙,郑藩第六代世子,有“律圣”之称的朱载堉,研究出“新法密率”,完美地准确推算出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即指导现代音乐的十二平均律。 到十六世纪末,传教士利玛窦将十二平均律法从中国带回西方,直到十七世纪才开始在欧洲大陆广泛流传。 而中国文明从那时起开始进入衰落期,使得中国古典音乐的理论水平与西方音乐的差距越来越大。 而西方得到了十二平均律这一黄金律法,新的和声理论、自然调式和各种相关调性也就随之产生了,接着发展出新的演奏和作曲技法,以及更复杂的和声技巧,对位法技巧等等,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东西五线谱——最后完善出现代乐理。 十二平均律很好记:频率比为一比二的两个单音,即长度比为二比一的两根丝弦之间的音程,被定义为一个“纯八度”,这一个纯八度按照十二平均律分成十二段——就可以构造出十三个单音,一个完美的循环。 作为一位对古代冷知识了解颇深的工科狗,苏油常常用这个例子来教育大学寝室里吉他社团的同学们,当然招来的无一例外都是白眼——你是来搞笑的吗?来来来吉他给你,来一曲听听? 不管怎么说,到了现在,剩下的就是有趣的数学问题了,苏油所知的办法,就是将无理数变为连分数,然后通过截断值计算出二的十二次方根的近似数值。 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六位。 这个方法,苏油严重怀疑中国数学家,天文学家祖冲之早已知道。因为他将以前历法家的回归年和朔望月之间的比值,从十九年七闰提升到了三百九十一年一百四十四闰——这两个比值,与连分数的不同截断值完全巧合。 同样的,将π值从约率的二十二比七,推到密率的三百五十五比一百一十三,同样是连分数的不同截断值。 不过祖大大的数学著作,从唐代就被请出了朝廷明算考试教材——太高深,已经无人能够看懂。 然后,苦逼地失传了。这就是用方块字表述数学的悲哀。 这是题外话,苏油将十二平均律的计算数值写到信里,让可龙里按照所记长度制造出十三根不同精准长度的铜棒来。 铜棒刚刚到了,所以,今天我们不讨论地图,赵老头,赶紧把脸伸过来! 对宋人来说,没有什么争执是一场赌博——现在叫关扑——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呃,还是要看一方输光没。 这是一个大赌,赵老头赌上了自己的白龟,而苏油,则赌上了——一副眼镜,外加一套龙昌期整理出来的《西南图志》。 相当不要脸,但是说话要讲良心,对于朝中大佬来说,白龟的价值真没法和《西南图志》相提并论。 大家都觉得自己赢定了,很划算——直到赵老头用小铜棍轮流敲响了十三根铜棒。 十三根铜棒,顶点完全相同,底部连接起来,是一条漂亮的曲线。 悦耳的声音响起,然而赵老头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重新敲了一次,再重新敲了一次,再重新敲了一次…… 赵老头终于放弃了挣扎,手里的铜棒和脸上的胡子一样抖得厉害:“你……你怎么做到的……” 苏油洋洋得意:“这是一个有趣的数学问题,而数学,正是我的长项。你把白龟给我,我就给你眼镜,给你《西南图志》,再把这原理告诉你,如何?” 赵老头一点都没有犹豫:“成交!” 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就!不是音乐成就,而是政治成就啊! 宋王朝前后多次试图恢复重建古代礼乐,其中最大的难题就是定黄钟和诸律。 这个真的不夸张,宋王朝集中了当时最优秀的政治家,史学家,音乐家,科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来解决这个问题,太常寺关于正律之争,都快把朝廷闹翻了! 赵抃手里拎着小铜棍继续发抖,他都不知道该称眼前这小子是奇蠢如驴还是旷世天才。说他其蠢如驴,是因为这小子完全不知事情的轻重。说他是天才,是因为困扰人们千年的自由转调难题,被眼前这小子解决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白龟的名字 第二百三十九章白龟的名字 一老一小坐下来,苏油开始写画,给老赵讲解其中的道理。 “十二平均律是一个人工律,也就是说它不是自然律,和纯律与五度相生律不同,它的存在,是最大程度去接近五度相生律,同时又能完成完美转调。” 老赵又懵了:“纯律又是什么?” 苏油说道:“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研究,还得从去年为官家制作万寿宫灯讲起。因为万寿宫灯体积庞大,铜圈上可以记录更多的音乐信息。” “既然如此,为了表达我们最大的爱敬之心,江卿们决定让宫灯能够同时演奏三首不同调的曲子,并让其出色的搭配,形成泛音,以产生更加美妙的音乐体验,我们将之称为——和弦。” 这是苏油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他本来以为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结果八娘等人在制曲时发现,以老的音乐理论,要定出准和弦,升四转五,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在制作过程中,我们发现除了五度相生律,还有一个更适合和弦的律制。可以用弦长之比为二比三,以及弦长之比为四比五的丝弦,来确定中各音高度。” “这个律制声音单调,但是有一个好处,和弦很合,因其纯,八娘便将它命名为纯律。对了她还说古琴里有一首《碣石调?幽兰》,用到的就是这个律制,其实古已有之。” 老赵默默点头,拿手在桌上虚比:“此曲乃梁代琴家丘明所传,据蔡邕的《琴操》载,孔子周游列国,不得赏识,从卫返晋途中,见幽谷芳兰,伍于杂草,感怀才不遇而作,一名《猗兰》。丘公云此曲自齐撮以下,有若仙声……” “嗯……无名当十案徴羽。间拘徴羽。大指当九亦案徴羽。疾全扶徴羽。仰泛十一。无名打商。覆泛九。挑羽。哈……徴音之上,当真如此!你家八娘乃是行家啊!” 苏油说道:“这些我是不懂了,不过纯律还是不能解决转调问题。再后来,我们又发现,音高,其实与时间有关。” “古人将十二律,与十二月令联系起来。其实经过我们研究,其与十二时辰的关系更大!” “我们将簧片点上墨,弹动它,用恒定水流驱动轮子,快速拉动纸带,得到很多记录簧片振动的小点。” “这些小点证明,相同密度的物质,振动越快,发出的音就越高,否则就越低。” “于是我将单位时间细分,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一百二十分钟,一个分钟六十秒,然后每秒钟振动的次数,给出一个定义——振次。” 好学的赵抃同学举手了:“明润,为何要如此定义?” 苏油说道:“因为时间定义从周期度分秒引申而来,周天三百六十度,用六十进一方便计算,而且这样取得的单位时间——秒,用于计算,数目不至于过于庞大和微小,是一个方便实用的单位时间。” 赵抃点头,表示懂了。 苏油继续讲解:“为了方便制造,我们选取了每秒振次为二百五十六次的簧片为标准音。” 赵抃同学再次举手:“二百五十六这个数字怎么来的?” 苏油说道:“呃……因为它是二的整数倍,十二平均律是二的十二次方根,因此用二百五十六,只是为了方便计算。” 赵抃同学再次点头,这是这娃理工的老一套思路,灵活变通,只要能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苏油说道:“当然这个音不是标准黄钟——其实到现在大宋都没有定出标准的黄钟对吧——但是有了这个基准音,便可以用十二平均律计算出相邻的各个音,将这些音排列起来,选取最接近琴上黄钟的那个音,作为基准音。” “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列基准十二律音阶,再以此为基,得到另外两个声部。” “刚刚我们说了,十二平均律是相对律,因此即使我们得到的黄钟,并不是真正标准的黄钟,但是有了一个作为黄钟的基准音和十二平均律制,我们便可以制作出各调音阶,音部,制作出和谐的多声部曲子,这就解决宫灯上的音乐问题。” “这就是琉璃宫灯音乐部分的设计思路,十二平均律,解决了定音和转调的难题——哎呀可累死我了。” 没有理会苏油的丑表功,赵抃已经深深陷入奇妙的乐理中,一手看着苏油写出来的资料,一手拿铜棍敲击铜棒,连仆人上来换茶都毫无知觉。 苏油小心地低声问道:“明公,那……白龟我端走了?” 赵抃看都没看苏油,举着铜棍挥了挥手。 苏油将换茶的仆人一把抓住:“明公答应了的,一会儿你可得替我作证!” 仆人看了看赵抃,有看了看苏油,一脸懵逼。 …… 苏油害怕赵抃反悔,直接带着白龟去了学宫,等到散学,立刻骑驴去了玉局观。 端着木盆跑进石薇居处:“薇儿薇儿,我把白龟给你赢过来了!” 石薇正在铜人上施针,金针准确地扎入铜人的穴位,等到取出来的时候,针尖上带出一点点薄薄的水银。 元德公非常满意:“薇儿针术进展很快,不过药理医理还得加强,你小油哥哥来了,今天就这样,去玩吧。” 石薇将金针擦净,收好,对元德公鞠躬。然后跑出房间:“小油哥哥,给我看看白龟!” 苏油得意地说道:“打今天起这就是我们家的了,薇儿你给起个名字吧。” 石薇想了想说道:“我们有了木了,这只就叫玉奴,好不好?” 苏油能有什么不好的:“嗯,不错,薇儿真能想名字。” 说完又把白龟抱起来看尾巴:“就是不知道是男的女的……” 张象中拿着一大束桂花进了小院:“哟,明润来了?” 苏油笑道:“贤兄,你的眼睛怎么又有黑圈了?” 张象中笑道:“最近事情多了,有彗出紫微垣,历七星。其色白,光丈余。每天都要用望远镜观测,然后有人推出明年庚戌朔的日食,得重验,还要研究化学,事情太多了……” “又有日食?”苏油躬身道:“忙成这样还记着给薇儿送花,实在是感激。” 张象中说道:“你那边怎么样?张学士走了,赵公可是把益州官场震得不轻。” 苏油笑道:“我就是个书童,每日里帮他整理蜀中资料……哎呀说起这个就来气,蚕丛、柏灌、鱼凫、开明通通不认,非得从庸,蜀开始,迂腐书呆!” 张象中哈哈大笑:“然后你就弄了一篇《尚书祈询》出来为难他是吧?” 苏油“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张象中看着苏油:“赵公和易长厚,气貌清逸,崇学校、礼师儒,乃淡雅宽宏之人。被你危难了这么一通,还不忘在成都帮你扬名,你呀,对他该尊重要尽量尊重。” 苏油说道:“我很尊重啊,一日三餐都是我亲手做的,还要怎样?” 张象中笑道:“结下这道善缘,与你大有好处,赵公固然弹劾不避权贵,然而也对诸多大臣甚有恩德。” “吕溱、蔡襄、吴奎、韩绛,都是因他得以重回中枢;欧阳修、贾黯,也是因他的谏言才留用京城。” 见苏油听得一脸的懵逼,张象中解释道:“吕溱,状元;吴奎,制科;韩绛,探花;欧阳修,文宗;贾黯,状元;就一个蔡襄差点,考的第十名,可也是鼎鼎有名的大书家,这些人堪称一代文脉,随便抬举你一下,那也受益匪浅。” 苏油喃喃自语:“原来他说得是真的……” 第二百四十章 鳜鱼肥(加更,求票,月票好少 第二百四十章鳜鱼肥 张象中问道:“什么真的?” 苏油说道:“老头说,让我把《尚书》的问题带到汴京,我想找谁他都能给我开介绍信……” 张象中哈哈一笑,拍着苏油的肩膀:“贤弟这气运人缘,还真让愚兄都羡慕不已啊……” 石薇可怜巴巴地捧着白龟:“小油哥哥,要不我们把白龟还给知州爷爷吧?” 苏油一横眼:“凭什么?!凭真本事赢来的龟,为什么要还回去?!薇儿你放心,知州爷爷很实诚的,输了就是输了。大不了下次我让他赢一次就是。好久没做好吃的了,薇儿你想吃什么?” 石薇想了想:“我们吃干烧鲫鱼吧。” 张象中一抹嘴巴:“别呀,鲫鱼怎么能过瘾,我让外面送两条鳜鱼来!八月里吃这个才正好!” 自打苏油来了成都,这小院子里边的调料就更加精细了。 比如以前用鸡肉松作为味精的替代品,如今有了烤炉和摇柄粉碎机,被苏油弄成了添加有干香菇、姜片、干木耳等配料的复合型鸡肉粉。 而茱萸酱,又增加了茱萸酱腌泡姜这样的咸菜品种,有点像后世韩国泡菜的样子。 干烧鳜鱼,也是后世著名的川菜。 将鳜鱼剖腹,去鳞、腮、内脏后用水清洗干净;,然后用刀在鱼身两面交错划几刀,里外抹上盐,用料酒,姜葱丝腌上一小会儿; 腌鱼的时候,将肥瘦猪肉剁成细末;葱去根须,洗净,切段; 茱萸酱腌泡姜,取出剁细; 将糖、醋、鸡肉粉加适量水调匀糖醋汁; 备料备好,就可以开始煎鱼了。 炒勺上火加油,烧到六成热,下鳜鱼,将它煎成浅黄色; 锅要热,油要温,鱼必须煎得完整不破皮。 鱼煎得之后,放置滴油,另一边开始煸炒臊子末。 铁锅置旺火烧红,倒入茶油,下肉末煸散,直到油亮肉酥后,下入葱,蒜粒、茱萸泡姜末、煸出香味和红油; 最关键,加一些芽菜末,提升鲜香。 将糖醋汁,酱油,高汤加入锅中,烧开后下鱼; 小火烧上片刻,翻鱼,等到汤汁几乎全干,重新亮油的时候,将鱼入盘; 将锅内剩下的肉末调料炒匀,挂在鱼上,这道菜便做好了。 这道菜有个说头,叫“自来芡”,就是以小火煸足,逼出鱼肉中的胶原蛋白,让其溶解在汤内,在逐渐变干的过程中形成滋味浓郁的芡汁。 张象中只要苏油来看望石薇,必定会找各种理由过来,对厨房各种家伙放什么地方比苏油还熟悉。 天师架子也不端了,亲自摆碗布筷子,跟着瞎忙。 元德公已经是制作泡酒的高手,不过没有苏油和石薇的份,老头是医学大家,知道酒精对小孩子身体的影响,不给他们瞎吃。 元德公已经是制作泡酒的高手,不过没有苏油和石薇的份,老头是医学大家,知道酒精对小孩子身体的影响,不给他们瞎吃。 不过这次苏油没闹,没有别的原因,喝酒吃鱼是不错,不过干烧鳜鱼的里边吸饱了芡汁的臊子下米饭,那是真正的美味! 再说老头制作香饮的本事儿厉害,用茅根,荸荠,乌梅,各种药草做出来的酸梅汤,好喝得不要不要的。 众人上桌,张象中夹了一筷子鳜鱼,然后就拿筷子直点:“德公快尝尝,我就说要用鳜鱼做吧!这滋味,外头绝对吃不到!” 元德公尝了一口也笑:“小油,你来的次数太少了,导引术到现在都还没学全呢。” 苏油把米饭刨得哗哗的,抬起头嘟囔:“连我都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忙得连做饭的时间都没有!” 接下来就安静了,只听见筷子碗盘碰触的声音。 过了一刻钟,两大两小才一起舒了口气,两条鳜鱼,已经消失一条半了。 张象中这才恢复了天师样子,一边慢条斯理地挑拣着肉臊子,一边和苏油聊天:“贤弟刚刚关心日食,却不知彗星入紫薇垣,才是泼天的大事。” 紫薇垣是帝宫,这是对皇帝不利。 加上八月庚戌朔的日食,顿时朝堂上群情汹汹,主要针对两件事情——立储君,罢狄青。 赵祯自己有三个儿子,但是全部早夭,于是在景祐二年,将濮王的幼子接入皇宫,赐名为赵宗实,交给曹皇后抚养。 四岁时,赵宗实被封为左监门卫率府副率,后升为右羽林军大将军、宜州刺史。 等到了七岁,仁宗的亲生儿子豫王赵昕出生后,赵宗实出宫回到生父赵允让身边。 到了差一月十一岁的时候,仁宗的亲儿子豫王赵昕早夭。 六年前,赵宗实十八岁的时候,升为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 文彦博、刘沆、富弼,欧阳修,司马光轮番上奏,说的就是这两件事情。 文章看似非常有技巧,皇帝你爱选谁选谁,我们都开心。 有的给官家开出了甲乙丙三个方案,官家呀,你可以从太宗支子里选,可以从太祖太宗曾孙里选,但是和你最近的,就是太宗曾孙了,也是可以的哟…… 有的则说官家呀,你先摆一个在那里嘛,摆一个,然后慢慢自己生,生得出来,再让他回去呗,疯狂暗示这事情你又不是没做过。 还有的更绝,官家啊,国朝二宗相继尹京,不立太子我们就不立,但是你先任命一个宗室做开封府尹呗…… 真是替皇帝操不完的心,然而,皇储的选择,真的不多。 张象中说道:“团练使天性极为孝顺,喜好读书,不好嬉游玩乐,穿的用的节俭朴素,就像一个儒者……咦,这么说起来,跟你好像呢。” 石薇也捧着碗点头,觉得这就是小油哥哥的翻版,顿时对赵宗实印象很好。 张象中说道:“听说他见自己的老师,一般都穿着朝服,说是见自己的老师,不敢不以礼相待。宗室子弟中有人借了金带,却拿铜带相还,管家不忿,他却说这本来是我那条腰带啊,照样收下了。” “还有还有,他曾让殿前侍者给他卖一条犀带,本来值钱三十万,却被弄丢了。团练他也不追问。” 石薇点头点得更厉害,我也搞丢了小油哥哥送来的好多东西,他也从来不追问。 苏油这叫一个尴尬,自己这样的变态,啊不,特例,那是因为骨子里本来就是一个成人。 可这些事情落到这赵宗实身上,给他的唯一印象就是一个字——假。 然而问题在于,这事情还没法辩驳,不然别人就会反问,那你呢? 只好赶紧结束这话题:“那官家如何处理的?” 张象中说道:“两件事情都是官家不愿意做的,拖了很久。这次,再也拖不下去了。” “没办法,相比储副,只有先牺牲狄枢密了。” 《宋史》:八月癸亥,狄青罢,以韩琦为枢密使。 后边还有一句诛心的附加:是夕,彗灭。 苏油摇头:“朝廷诸公,太刻薄武人了。” 张象中也摇头:“不过总算有件好事儿,张学士重掌计司,朝廷财政可算得到了好转。” 苏油更加摇头:“因人成事,制度难成,这就没有后续。他当年在京之时,国家有三年粮食,六年马粟。结果等他回到京城给我来信,说前任们将他当年的积蓄再次耗了个七七八八。” 张象中说道:“这不是又回来了吗?张公如今可算名震朝堂。” 苏油继续摇头:“想多了,如今朝堂,看背景大过看能力,张公又无党……” …… 《宋史》:方平还自益州,奏免横赋四十万贯疋,及减兴、嘉、邛州铸钱十余万,蜀人便之。 始方平主计京师,有三年粮,而马粟倍之。至是马粟仅足一岁,而粮亦减半。 方平遂画漕运十四策。宰相富弼读方平奏上前,昼漏尽十刻。 上太息称善。弼曰:“此国计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启施行。 退谓方平曰:“自庆历以来,公论食货详矣。朝廷每有所损益,必以公奏议为本。” 其后未期年,而京师有五年之蓄。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作为和瞎作为 第二百四十一章不作为和瞎作为 有时候,苏油一想到这些,就充满了无力感和挫败感。 摇了摇头,准备换一个话题:“贤兄最近化学研究得如何了?” 张象中说道:“最近没什么大进展,这不药市快要开市了吗,每年这时候都是大忙之时,药材收上来要处理,需要大量临时人工。” 苏油就撇嘴:“说得跟自己要亲自动手一样。” 张象中笑道:“劳心者更累,不行还得再来块鱼肉补补。” 说完又道:“你也别以为药材就全是药用,很多你们文人日常都要用到的。” 苏油不信:“你又骗人。” 张象中说道:“你有时间回去问问你姻伯,每年制墨,他要从玉局观进多少骨胶,皮胶。” 说起这个苏油就叹气了:“现在流行皮靴,不过我看那胶料要漏水,不太合格。要是有植物提取的胶料就好了。” 张象中笑得大跌:“你是在逗我吗?草树胶,这东西早就有了啊……” 苏油翻着白眼:“我不是说胶水,是有弹性,能防腐,能防水的那种……” 张象中继续大笑:“你一定是来逗我的对不对,又想考校我对不对?” 苏油继续说道:“要是有那样的东西,可以做成软管,连接试验器皿就会很方便……” 然后就听张象中“呃”的一声,接着将筷子一扔:“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贤弟你随我来!” 两人来到一所巨大的库房之前,一个看库的中年道人打开库门,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大柜子。 柜子按柜架分门别类,张象中领着苏油来到一排架子之前,只见架子上写着一个大字——胶。 道人规规矩矩对张象中行了个礼,然后将账本打开念道:“启禀天师,玉局观甲字库,现存虎骨胶百二十六斤,鳔胶三百三十五斤,角胶三百斤,蹄胶六百斤,驴胶四百五十斤,牛骨胶千二百斤,燕窝六百二十斤,蜂胶……” 苏油听得头晕,原来中药用胶这么多品种的吗?等等燕窝怎么还乱入了,赶紧举手:“停,说植物的!” 道人一脸懵逼:“何为植物?” 苏油说道:“本草,就是本草类的!” “哦。”道人翻过几页:“松香五千斤,桃胶一千七百斤,漆胶一千八百五十斤,豆胶五百斤,银耳八百斤,石耳一千六百斤……” 张象中举手:“不用念了,把本草类的胶都取些出来。” 道人开始指挥道童爬架子,苏油满脸的艳羡:“啧啧啧,天师道真的是太有钱了,兄长,啥时候待我去看看矿物库呗……” 张象中笑道:“贤弟莫闹!这些都是济世救人的药材!” 等到药物取来,张象中拿着两种琥珀色的硬块说道:“按照贤弟所说,约莫就是这两种了。” 苏油完全不懂:“这是什么?” 张象中说道:“这是薛荔根胶和杜仲胶,药局在调色的时候,发现它们跟硫磺混合,会变成……” 道人递上一根墨锭形状的黄棕色胶棒:“会变成这个样子,无法入药,不堪使用。” 苏油觉得自己是傻子:“中药还需要调色?” 张象中说道:“五色之说,源自《内经》,与五行相合。青为肝、赤为心、白为肺、黄为脾、黑为肾。故朱砂色赤,可入心经以镇心安神;石膏色白,可入肺经以清肺热;白术色黄,以补益脾气,玄参色黑,以滋养肾阴……” 这样都可以?!《内经》这么神奇的吗?苏油接过胶棒来,又是压又是拉,接着一阵狂喜:“兄长!这可是宝贝啊!这个杜仲胶,产量大吗?” 这个张象中完全不知道,便转头看向中年道人,道人说道:“呃,还可以吧,我蜀中乃是杜仲的道地,这东西用树叶,种子,汁液熬制而成。一亩一年能有十来斤吧。” 苏油抖着手里的胶棒:“有多少这个?都给我看看。” 道人取过一个盒子:“都在这里了。” 苏油取过来,一根软软的,一根硬硬的,一脸的郁闷:“你跟我说这是同一样东西?” 道人施礼:“教宗之前怎敢隐瞒,杜仲胶一般是硬的,这一锅加了硫,呃,就有些特殊,软的和硬的……出锅时段有所不同。” 张象中接过来比较了一下:“从今日起,你不用看库了,玉品抬一格,专门研究这个杜仲胶。” 那道人惊喜莫名:“多谢上师抬举。多谢郎君抬举。” 苏油翻着白眼:“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会派一个小组来帮你,用理工的办法,慢慢摸索。” 张象中拿手里的软棒指着那一排大药柜:“把那些带胶字的,通通给我摸索一遍!” 道人施礼:“谨遵教宗法旨。” 走出库区,苏油啧啧摇头:“看来以后得常来,玉局观当真遍地都是宝贝啊……” 张象中说道:“贤弟你可太乐观了,我局中推究药理,一味配伍有效的方剂,可能是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 苏油摇头:“有我理工的试验方法,有了这一硬一软——嗨怎么说着这么别扭——相信能够大大缩短这个摸索期。” 张象中停下脚步:“对哟,药理试验也当是如此……” 苏油拉他袖子继续向前走:“你就别想这套法子了,那得祸祸多少小白兔?与你道家理念不合。走了走了……” …… 秋熟之后,赵抃抱着他的琴,捧着眉山出品的地图册,开始巡查都江堰水利大工程。 苏油也被拉上,老头又多安排了一项课程——弹琴。 好在基本上全是水路,那就不算劳累。 弄上两条船,一船是书和调料,一船住人。 这个巡视角度真是既刁钻又古怪,还让人没法提意见——水利工程,天府之国的根本,你敢说不重要?! 结果弄得一帮子忙着清扫街道,涂刷临街墙面,整饬学宫,想尽办法充实仓库亏空的官员们鸡飞狗跳——老头你能不能按常理出牌一次?求你了就一次! 苏油暗自腹诽,这老头肯定是吃惯了自己做的饭,才拉上的自己。 不过有个好处,那就是不用天天抄资料了。 老头面子极大,所到一处,首先就是询问当地的水利,田土,今年的产出,验看仓廪。 接下来就是搜罗地方志述,丰富自己以后治书的资料。 然后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清理牢狱。 除了妓院,这是整个大宋最黑暗的地方,老头每到一地,便命人封锁卷宗,然后一项项过问。 真正作奸犯科之人,反而是少数。 牢里大多数,都是负逋,欠租,逃役之人。 这些人才是地方胥吏敲剥最厉害的对象,老头的目的当然不是做慈善家,完全是因为从此处入手抓胥吏们的毛病,实在是一抓一个准,太容易了。 开玩笑,殿中侍御史出身,没毛病都能给你找出来毛病那种,何况这帮子屁股本来就夹着屎的。 然后找几只猴出来,杀给一大群鸡看,看得鸡们跟害了瘟一般。往往老头一个眼神丢过去,下边一群人冷汗直冒。 清寒无喜赵知州,那是自带冷冻效果的! 等到看得胥吏们把膀胱里的东西都通过汗腺排干净了,老头才大笔一勾,瞎整,都给老夫放了吧,以后大家都要乖啊…… 苏油对老头的手段佩服得物体投地,晚上特地给他弄了一道榨菜砂锅鱼头豆腐,把老头美上天了。 然而等苏油夸他的时候,老头却是一阵叹息,这就是大宋的大毛病——要不不作为,要不瞎作为,主要是不作为,剩下的瞎作为。 官员要是清能的话,还有胥吏们什么事儿?! 第二百四十三章 出事 第二百四十三章出事 曹知军指着宝瓶口右岸的一根形如象鼻的石柱说道:“我们脚下这片山体,因为宝瓶口的开凿,与玉垒山分离,因此被称为‘离堆’。那根石柱,洪水期借以缓冲内江水流,使其徐徐吐出,不致冲击。” 然后又指着一处水文刻度:“那里是‘水则’,每年修整堰体,即以此则为准,当内江水流与飞沙堰齐平,则宝瓶口进水量恰够数郡用水。这时的水位高度,在表上第十三刻处。” “当水流超过水则上这个刻度,外边飞沙堰便开始翻水;超过十四刻时,人字堤也开始溢流,这些都确保了宝瓶口进水量恰到好处。” 苏油举手:“知军,这项措施,只能控制水面位置,但是进水量的多少,还要有深度决定才是。” 曹知军摇头笑道:“仅此一问,便知明润果然聪明。” “岁修时还有一项工程就是深淘河道。河道里埋着一匹石马,淘滩深度以挖到埋设在滩底的石马为准。” “妙极!”苏油拍手叫好,心里如同得到一首好诗一般舒畅:“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这简直就是——” 赵抃看着苏油抓耳挠腮的样子不由得好笑:“简直就是你理工学的集大成,对吧?” 曹知军笑道:“水则还是一处水情预报表,丰水期水位低于九刻,当有旱情,高于十四刻,则有水患,不过这种记载,基本六十年一遇,其余时节,那就是风调雨顺水旱无忧了。” 苏油笑道:“太厉害了!以后土地庙小学的孩子,都必须来此参观一次方可毕业,这算是毕业仪式之一!” 一路巡视,其他如杩槎、竹笼、碗儿兜等维护工具,处处都是巧思,不过比起整体工程的伟大来,已经无法让苏油震惊了。 赵抃对永康军的工作非常满意,又关怀了一阵工人,啊不,军人们的日常生活之后,收集了一包资料,继续上路巡视。 小船顺着岷江下行,苏油笑道:“明公,眼看就要到眉山了,我这也算是光荣还乡了吧?这已经年底了,要不,就在眉山多待几天,过完年再回去?” 赵抃手里握着一本书,目光从老花眼镜上方翻出来:“可美得你了,当是隋炀帝留江都吗?眉山局面大好,那就不用久留,直接去嘉州看看。” 苏油傻了:“那……那我能不能在眉山等你回来?” 赵抃又翻了他一眼:“你现在是益州学宫学子,每年没有学足三百日,就没有解试资格,跟着我算你在学习,但是留在眉州的话,呵呵呵……” 见苏油开始要发怒,赵抃才笑道:“不过路过眉州,交流一两天还是可以的……” 这是就听见舱外书办低声说道:“明公,淯井监急报!” 赵抃叫到:“进来。” 看罢急报,赵抃眉头紧皱:“淯井监不稳。” 苏油惊道:“怎么可能?!如今淯井改盐为田,大量盐户或离开淯井,或以农为业。当地所产盐卤,足够井上剩余盐户完成课务有余。怎么可能还不稳?” 赵抃却并不着急:“明润,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此语虽然过于夸张,但是如今你应该知道了吧?每一项政策,都有其受益人,因此与之相应,每一项政策的改变,也会导致有些人的利益受损。” 苏油拱手道:“明公,苏油实在是不知,川中新政,到底让谁的利益受损了。” 赵抃看着苏油半晌,微微一笑:“还正当自己是子房武侯一流人物了?我就问你,淯井周围,都是什么情况?” 苏油顿时反应过来:“泸夷,泸州蛮!是梯田开发让他们利益受损了?!” 赵抃皱眉道:“怎么可能,那边山地那么多,垦田都是河谷,池沼等周边肥土地带,这事情蹊跷。” 苏油起身说道:“那就请明公缓行,待一会儿路过青神,苏油先去眉山布置。” 赵抃想拉住苏油:“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苏油拱手说道:“嘿嘿,明公,我还有一个身份,乃西南夷中的大巫,这事儿啊,还真是我正管!” 船至青龙场,苏油上岸,换了当地四通商号的快马,一路狂奔至了眉山。 来到曙远楼,苏油让张胜去通知江卿世家,到忘雨阁商议事务。 程文应一见到苏油就好像有了主心骨:“小油,赵转运呢?怎么就你一人?” 苏油说道:“姻伯,如何分析出泸州蛮不稳的?” 程文应说道:“是以前土地庙小学的那个先生,叫什么来着……” 刘嗣赶紧接话:“是李先生,李运,以前是淯井的孝廉。如今改盐为田后,他便回了淯井,前几天来信说是各路泸州蛮开始聚集,看样子是有所图。我想少爷肯定需要知道这个消息,就给州府报了信。” 苏油对刘嗣说道:“做得好!事不宜迟,通知二林部,先期派人与泸州蛮接触,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通知唐老师,陈郭二位都头,集结弓箭手,在宜宾对岸待命。还有,持我大巫骨牌,召集阿囤部土兵千人,巫师五位,一齐在宜宾对岸集结。” 史洞修也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油你这是要开边衅吗?” 苏油一摊手:“我又不是宋官,这怎么会是开边衅呢?我是作为西南夷中的大巫,去关心关心泸州蛮,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大家准备坐下来讲道理的。” 石富倒是赞同:“我庄上尚有些子弟,都是西军出来的老手,要不小油你带上做私军保卫吧。” 阿囤弥怒了:“石公!你是认为我护不住小油?!” 苏油赶紧制止:“不用不用,这事情定义到夷人事务上,好处理得多,江卿也不用多担干系。就一条,粮草给我备足。” 程文应说道:“这个不用操心,到宜宾水路通达,如今我们的大船,一船就是千料。” 苏油说道:“行,事不宜迟,姐姐,我们这就走。四哥,处理完手尾,带一个小组到宜宾与我们会合。” 阿囤弥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看了江卿们一眼:“走!” 二林部的战士,以及沙麻部的弓手,如今都是全脱产的职业部队,效率奇高。 三天后,宜宾县对岸,沙麻部原有辖区,部队已经集结完毕。 唐淹忧心忡忡地看着杀气腾腾的人马:“明润,万事小心啊。” 苏油拱手道:“老师放心,赵转运就在对岸,约束长宁军,作为我们的后卫。” 唐淹摇头:“长宁军……呵呵呵……” 苏油也笑道:“本也没指望他们,而且这事情最好也不要让赵公担上任何干系,夷人的事情,用夷人的方式来解决。” 唐淹看着正在给部队祝福傩戏的几位巫师,继续摇头:“教化之道,任重且远啊……” 苏油低声说道:“现在要求别太高,就一条,能打就行。接下来这里就是后勤之地,老师,这几天要辛苦你了。” 一位巫师杀了一只大公鸡,然后举起大公鸡,用手指着公鸡的眼睛,伊伊哇哇地对着部队高喊起来。 然后就见二林部的战士们爆出一声兴奋地高喊,拔出到来对天嘶吼。 他们的旁边,还站着两队三百人的弓手,都是汉人,每人背上十支箭,一把奇怪的弓,身边还挂着一个大木槌。 老陈对老郭低声说道:“老伙计,人家这士气,可是把咱都比下去了哟。” 第二百四十二章 永康军 第二百四十二章永康军 苏油不由得暗自翻白眼,说得轻巧,大宋几个官能做到如你这般不置产业上任只带一只鸟的?面对世家豪强还能说硬话,反正苏油从出可龙里到如今三年半,见着的就你老人家一位! 一路吃着河鲜,船摇着摇着,就摇到了都江堰。 都江堰如今在永康军管辖范围,这是一支一千五百人左右的部队。 说起大宋的军队,又是一个蛋疼的问题。 后世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大宋养那么多军队,结果被西夏辽国打得嗷嗷叫,养的都是一群猪吗? 等到苏油自己研究过这个问题之后明白了,不是猪,是——牛,大多数是牛。 庆历五年,丁度为兵录五篇,宋祁为之序曰:凡军有四:一曰禁兵,殿前马步三司隶焉,卒之剽而锐者充之。或挽强,或蹋张,或戈船突骑,或投石击刺,故处则卫镇,出则更戊; 二曰厢兵,诸州隶焉,卒之力而悍者募之。天下已定,不甚恃兵,唯边蛮夷者,时时与禁兵参囤,专于服劳,间亦戌更; 三曰役兵,群有司隶焉;人之游而惰者入之。若牧置,若漕挽,若管库,若工技,业壹事专,故处而无更。凡军有额,居有营,有常廪,有横赐; 四曰民兵,农之健而村者籍之,视乡县大小而为之数,有部曲,无营壁,阙者则补,岁一阅焉,非军兴不得擅行此。 说白了,大宋军队号称一百多万,其实有三种几乎都是有名无实。 后面几种,都是不讲体质素质的,很多时候是一种救灾措施,将年轻有力气的灾民集中起来免得他们造反,也可以解决一部分刺配囚徒的劳动改造问题,说白了就是国家养着的闲人。 这些人干活的积极性可想而知,因此产生不了什么社会效益,战斗力更别指望,可以说是国家的沉重负担。 这才是大宋“冗兵”这个概念的本质——这里的兵,有一大半并不是后世理解的部队。 照这种算法,后世的快递小哥们都该算是兵了! 真正能打仗的军队,大宋其实只有禁军的上四军,还有河北陕西部分长期与西夏辽国对抗的厢军而已。 其余的,称之为建设兵团,甚至是难民营,怕是更加合适。 刨去这些,仁宗朝真正的战斗力量,最高峰时期八十万左右,然后经过努力裁汰,到如今大约七十万。 这是兵籍上的数字,有多少虚头先不说,即便全算上,禁军的战力还要再打一次折扣。 因为赵宋先天不足,地理大通道都在别人控制之下,还居高临下,导致无险可守。 因此禁军中三十万集中在了京师周围,保卫中枢,剩下的才散于各处要津前线。 这样做,一来是吸取了澶渊之盟的教训,用大量部队拱卫京师;二来是保持与边境部队的平衡,以震慑边将。 其实京师禁军的作战机会,很少,长期懈怠,除了空额,不空的那部分也有很多沦为高俅们的长工。 好了,真正用于抵御外敌的禁军队伍,就跟四通商号的贷款拨备一样,对半开,这就剩下三十来万了。 再看外敌——西夏有三十多万部队,辽国正规军也有三十多万,还有大量仆从军。而且,这两国的这三十多万,多是骑兵。 天地良心,苏油真心觉得,实在不是大宋军队不行。而是……特么的到底这个而是是什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了呢? 除了京师和北方边疆,大宋其它地方,几乎就是无兵之地,难怪前线一被击穿,就能被人长驱直入杀抵京师。 每每想到这些问题,苏油就感觉肝儿都在疼。 老杨,老种,老折,就这样还能扛一百多年,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闲话转回,这种情况到了四川,那就是目前川峡四路,有五支厢军,人数两万。 其中的永康军,就是这么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队伍,他们的任务是——“岁治都江堰,笼石蛇决江遏水,以灌数郡田。” 整个川峡四路,就得靠五支这种背石头,挖盐,搞物流的“军”来专政! 这就是苏油给张方平建议,集中乡弓手屯田训练的原因——这么大的家产,总特么得有一支稍微能上眼的队伍看着吧? …… 永康军知军姓曹,好歹是中央出来的,内殿承制,武阶七品。 这娃聪明,努力向文官靠拢,临来前求得梅尧臣一首诗:“铁骢黄金羁,年少蜀城守。蜀城临古江,正在离岸口。离岸李凉凿,其利实不久。既避沫水害,又以溉田亩。大此百民宜,遗祠奉牲酒。行当谨厥事,无乃为政首。” 梅尧臣和赵抃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张先,就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的张三影。 张先后来活到八十九,超长待机到苏轼都跟他成了好朋友,还被苏轼嘲笑过“一树梨花压海棠”。 有了这层关系,曹知军带着判官接到了赵老头,将诗一递,这就比较好说话了。 曹知军对业务还算熟悉,对灌口的典故非常清楚,赵老头领着苏油,曹知军就在一旁讲解,倒也算是信手拈来。 都江堰工程,神奇就神奇在非唯人力,亦有天意。 岷江势高,其实类似黄河之于开封,是整个成都平原边上的一条悬河。 这条河一旦遇到大水,成都平原南部就被淹得不要不要的,一旦枯竭,成都平原北部就旱得不要不要的。 李冰治水,沿江一路上行,发现岷江东岸玉垒山山体雄浑,开凿难度极大,在秦代几乎是不可能的工程。 可当他抵达都江堰的时候,却发现山体在此处突然收窄,最狭窄的一处石壁,竟然仅有四十米! 这就是天意了,只要凿通此处,就可以将岷江水势一分为二,上下均衡,成都平原,从此不再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找到了这个点,剩下的,就是人力。 《史记?河渠书》记载“蜀守冰凿离堆,辟沫水之害”,因“崖峻阻险,不可穿凿,李冰乃积薪烧之”。 这就是著名的宝瓶口。 宝瓶口引水工程完成后,虽然起到了分流和灌溉的作用,但因江东地势较高,江水难以流入宝瓶口,李冰父子又率众在离玉垒山不远的岷江上游和江心筑起分水堰。 用装满卵石的大竹笼放在江心堆成一个狭长的小岛,形如鱼嘴,岷江流经鱼嘴,被分为内外两江。 外六内四,外江仍循原流,内江经人工造渠,水面抬高,通过宝瓶口流入成都平原。 为了进一步起到分洪和减灾的作用,在分水堰与离堆之间,又修建了一条溢洪道流入外江,以保证内江无灾害。 溢洪道前部是一个大弯,江水在此形成环流,泥石沉积,浮物被水流带入外江,这样便不会淤塞内江和宝瓶口水道,故取名“飞沙堰”,这是古人对回旋流原理的科学运用。 在都江堰渠首工程中,宝瓶口、飞沙堰和人字堤的位置、高度和长度,珠联璧合,配合巧妙,既有洪水期限流排沙的作用,还有枯水期蓄高水平面的作用。 古代竹笼结构的堰体在岷江急流冲击之下并不稳固,而且内江河道尽管有排沙机制但仍不能避免淤积。因此需要定期对都江堰进行整修,以使其有效运作。 时至大宋,已经订立了岁修的制度,称为“穿淘”。 古人的聪明和经验,在曹知军的深入介绍下,让苏油极度惊讶。 第二百四十四章 鹤胫弩 第二百四十四章鹤胫弩 老郭眼皮子都不抬:“闹得欢有屁用,老子放他们来攻,三场之内,一个不剩。” 老陈都气笑了:“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临阵三发而已。就算有寨子,可这些人都是野战行家,尤善夜袭。就你我手底下这点弓手,到了晚上就废了。” 老郭低声道:“也是,就不知道小少爷啥时候再给我们配上一都步卒。别说话,小少爷上去了……” 占卜完毕,就该祭旗,这得大巫出场。 杀了一只可爱的羊,苏油一挥手,部队上了大船。 等船离开宜宾县的视线范围,陈田和郭隆立刻指挥手下队长:“赶紧赶紧!刚刚那就是给对岸官老爷们看的,开始组装兵器!” 弓手们将身侧的木槌取下来,其实这玩意儿并不是木槌,形状完全与后世步枪的枪托一模一样。 没有枪管,中间只有一支导轨,导轨后是机牙,机牙后部有一个可以调节照门高度的标尺。 侧边还有两根拉杆,类似于后世老式气枪的压气杆,拉杆中部有一根连杆,连接到导轨前部两侧的一个门型铁环上,铁环顶端还开着一个口,口里边是准星。 枪托的底部有一个小铁片,拨开发现枪托里边是空的,装着一套小工具。 得到命令,弓手们将小工具取出来,将弓安放到木柄的顶端,从小工具包里取出螺栓和改锥,将弓片装上,手里的弓,就变成了一把强弩。 装上弓弦,开始测试强弩开合。 还是使用“厥张”的方式运用腰力。 脚踩弩头的踏脚环,弯腰,两手抓住弩侧的拉杆往外上方拉开,两侧滑槽内的钩环挂着弓弦向后运动,将弓弦卡在扳机机牙上。 然后松手,拉杆还原,装箭,便可以射击了。 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在上弦的过程中节省大部分力量,也无需考虑弓弦勒手之类的因素。 大宋的强弩手,厉害的能开四五石,就是后世五百斤的拉力,不过苏油以为,最好不要指望眉山的民兵部队能有那个能力。 最后将拉力定在了二石四斗,这也是仁宗朝后期军方的通用弩力,一百五十斤左右。 加上上弦器的杠杆原理,实际开弩的平均拉力在八十斤左右,刚好是汉代大黄弩的拉力范围。 不过威力,可就几乎是大黄弩的两倍,苏油对这样的结果已经相当满意了。 两支小队伍,每二十人为一小队,五队为一百人队,三百人为一都,各设头目。 队长的考核内容,包括目测距离,背诵标尺与距离的关系。不会这个,连做队长的资格都没有。 至于大角度仰射,那属于超纲科目,队长们平日里可以自行摸索,但是不计入考核成绩。 就这样已经把俩老军给郁闷坏了,比如郭隆,目测距离对他来说简直轻松得不要不要的,问题是将距离转化为军士们听得懂的标尺读数,愣是背了一个月。 这批弩,弩臂用了部分软钢,又有弹簧秤作为出厂测量标准,弩力除了非常符合人体力学原理外,还非常的统一和精准。 陈田喊道:“把长箭都撤了,船底箱子抬出来!” 这种弩的配箭也是特制的,其实如今大宋已经有了类似的形制——三亭箭。 箭很短,总计不过二十厘米,箭羽很小但是很长,箭头是如后世子弹头那样的圆锥形,也比寻常箭头要长。 箭羽,箭杆,箭头,差不都各占三分之一,这就是三亭这个名称的由来,不过准确名称,应该叫——矢。 经过理工小组多番测试,才试验出这种弩箭的最佳配置。 这种颠覆长箭的设计让郭隆大大的看不惯,但是在几扇猪肉上进行了对比试验之后,这种妖里妖气的设计,威力竟然比寻常弓箭高出很多,有效射程有一百二十米,关键是射击方式非常稳定和精准,而且对射击目标具有可怕的穿透性。 至少目前的所有重甲,都拦不住这种弩矢的穿透。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条——弩箭的战时携带量,也比普通弓弩手多很多,达到恐怖的四十五支。 十五支一筒,三筒拼接到一起,可以背在背上方便行军。 乡里的弓手,仅仅训练弓箭,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产生战力,因此苏油不得不从各种地方寻找捷径。 这六百把弩,甚至比六百个弩手还要重要——太贵了。 大宋的弓弩不怎么讲究准确率,陈郭两位手下这些则不然,有步卒在前边守卫,然后让这些弩手在后边形成三段式射击的话,威力是非常恐怖的。 准确性,是考核重中之重,用苏油的话说,老子在器械上为你们做到了最好,就这点要求了还要怎样?天天给老子练!七十步内必须十发七中! 鹤腿弩——这是没有什么文化水平的乡弓手给这种弩取的名字,黑漆漆的,上弦时两边拉开的拉杆就像两条瘦长的鹤腿——很难听,但是却很形象。 苏油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名字,把腿改成了胫,鹤胫弩,难听是难听了点,却是对付泸州蛮的信心所在。 不过这娃现在也没有和汉人弩手在一起,他正在另外一膄大船上,和阿囤烈阿囤弥说话。 阿囤烈对泸州蛮不怎么看在眼里,汉人弩队的威力他是知道的,不过那玩意儿技术性太高——数学这东西,上到二林部的贵族,下到战士们,都还掌握不了。 阿囤烈就搂着哭着喊着死命蹭上船来的阿囤元贞说道:“元贞啊,跟着龙山长好好长学问啊,还有那个数学,一定要学好,以后打战,远远的就将对手干掉,不用像哥哥这样一刀刀地硬砍!” 阿囤弥就翻白眼:“哥哥你少教坏小孩子,元贞以后要读书考进士的——你见过拿刀砍人的进士?!二林部出了进士,才能得朝廷看重!” 苏油笑道:“射箭厉害的状元,拿刀砍人的进士,大宋还真的有不少。” “欧阳内翰的《卖油翁》元贞你读过的,陈尧咨可是我大宋文状元!” “蜀守张咏,未举时匹马单剑行天下。侠气干云,杀恶人不带眨眼!” “老包出使辽国,辽人欲以围猎沮之,结果老包射杀了一大堆猎物,将辽人都震了!” “不过你们也不要给元贞这么大的压力。元贞,学习的目的首先是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然后充实自己,提升能力,成为能够帮助别人的人。出仕的目的,也是为了在帮助自己别人的时候更加方便有利。不要听哥哥姐姐瞎说。” 阿囤元贞点头:“说的对,明润也还没有考进士,不是也帮助过我们不少了吗?” 这下阿囤烈翻白眼了:“你跟他比?你怎么不跟支格阿鲁比呢?唐老师说的学问要一步步慢慢积累,你已经忘了?” 阿囤弥也对哥哥表示赞同:“我看最近明润不在眉山,元贞你有些自满情绪了啊……” 阿囤元贞:“……” 大船很快到了泸州,军士们下船,成行军队列朝淯井进发。 新年伊始,苏油在营中度过了自己的十岁生日。 先期派出的谍报人员陆续返回,几方情报一汇总,幕府里的众人不由得哭笑不得——情报出现了重大失误!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或者说,还没发展到想象里那么严重! 不管如何,淯井监到了。 淯井监是个准军营,朝廷在此设立了长宁军,与都江堰的永康军差不多的性质,什么都能干,就是不能打战。 将盐从盐户那里收集起来,运至泸州,装船,过夔门转运东南和京师。 长宁军光荣地表示这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第二百四十五章 乞第龙山 第二百四十五章乞第龙山 淯井,“泉有二脉,一咸一淡,取以煎盐。塞其一,则皆不流,又谓之雌雄井。五代前蜀置淯井镇、淯井刺史。宋置淯井监,以收盐利。” 如今井上正自风声鹤唳,已经闭寨自守,盐户们连同周边种田的农夫,全都躲进了寨子里。 寨子外头,则有另外一支军队,队形散乱,衣着破败,更像是一群流民,不过穿着都是夷人服饰。 苏油他们的到来,让两边的人都惊疑不定。 一千六百人的队伍,士气高昂,装备精良,步卒全是标牌和长柄长刀,弩手手里古怪的弩弓,整齐划一,一看就是制式装备。 可问题是,两支队伍汉夷相杂,夷人打的是汉人旗号——归德,在藜,两位将军。 汉人则不是大宋红衣军服,穿的都是青麻袄子,比宋人军服贴身太多,身上的零碎也多,皮带,背筒,腰中短小的箭筒,还有一把短剑,短剑柄前和柄后还各有一个大环。 两边都忧心忡忡,这特么到底是来帮哪边的?! 阿囤烈传下号令,扎寨。 几天行军的情报下来,苏油了解到泸州蛮也是遣巫师到过二林部祭殿礼拜过的,所以这里也属于教区,估摸着这仗是打不起来了。 见泸州蛮营地中有人出来,苏油挥手,让巫师们前去交涉,自己带着阿囤元贞和陈田来到淯井监寨门下叫门。 知军和井监竟然不露面!上面露头的人阿囤元贞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李老师!” 李运见到苏油,满脸羞愧:“李运惭愧,明润,又见面了,元贞你也来了?” 阿囤元贞喊道:“明润带着大家来救你们,我哥哥和姐姐也来了。” 苏油给了阿囤元贞一下:“什么救!就是来看看大家都有什么难处。老师,让我们进去吧?” 这下上面有冒出俩脑袋:“不行!你怕不是来赚门的!” 苏油从怀里取出一封文书:“这里有赵转运的文书,两位看过便知。” 不一会,寨子上垂下来一个篮子,苏油将文书放了进去。 又过了一阵,直到苏油都等得不耐烦了,楼上刚刚一脑袋又伸出来:“你就是苏油吧?即便文书是真的,赵公此举也非常不妥。将国事赋予区区十岁一个孩童,恕老夫不能奉命。” 哎呀苏油都楞了,这也太迂腐了吧?就你这破寨子能挡住我?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这位是井监吧?那要依你说,又当如何?” 井监说道:“你有本事招来蕃军,那就有本事诛除首恶,让泸州蛮退去。之后再让那什么归德在藜将军退回原州,我们方好叙话。” 苏油怒道:“这就是你们的解决之道?这就是你们理解的朝廷羁縻之政?” 井监拱手道:“我知你是驰誉西南的神童,但是并无官职在身,此乃朝廷公务,不是儿戏!” 苏油冷笑道:“老子带着一千六百人来给你们擦屁股,你说是儿戏?你们废弛井务,激起泸州蛮变,可知大军一动靡费多少?老子倒应该夸你们奉公守法,报国尽忠?” 井监气得那手指着苏油:“你……你你……你口出污言秽语,哪里是什么读书人家……老夫乃朝廷命官,守土有责……” 苏油都懒得再理他:“长宁军知军呢?他也是这意思?” 知军露出头来,叹息一声:“明润,你就别为难我二人了,朝廷制度如此。你如果愿意帮忙,那就帮。如果不愿意,就领军退去。待泸州蛮杀进寨内,老夫二人以命相抵便了。你来之前,我们早做好了尽忠的准备,白绫都备下了。” 苏油都气笑了:“自戕救国,这就是你们的解决办法?你们死不足惜,可井上的盐户,周围的农人呢?他们就活该为你们的无能陪葬?” 知军只是拱手,不再言语。 苏油拂袖转身就走:“我大宋百姓何辜!多被你们这样的官员辖治!” 寨子上一个声音喊道:“明润稍等,我下来陪你!” 却是李运。 李运翻过寨墙,从绳子上下来,对苏油拱手道:“李运无能,无法说动他们,也辜负了明润的托付。” 苏油拱手道:“李老师,还要多谢你传信及时,事情才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运摇头:“你让我回来安抚百姓,我勉力做到了,不过泸州蛮,李运实在是无能为力……” 苏油摇头:“李老师,泸州蛮也在泸州下辖羁縻州内,他们理论上,也是我大宋百姓。” 李运满脸惭愧:“是,我失计了。” 苏油说道:“西南夷与西夏辽人不同,他们有向中国之心,中国奈何拒之?老师请跟我来,我们去看看他们到底有何要求。” 回到帐内,入眼就见一个身形极为高大威武的蛮人,正在伏案喝酒吃肉。 身边坐着一个老巫师,表情非常尴尬。 见到苏油身后的李运,那蛮人满脸惊讶:“还以为淯井中的汉人都是懦夫,竟然也有大胆的。” 苏油回到主位坐下:“你就是这次闹事的首领?” 那蛮人见一个小孩上了主位,几名巫师都站在他身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小孩儿能坐那位置?” 一位巫师前踏一步,怒声斥责道:“放肆!乞第龙山!此乃诸族大巫,岂能容你无礼!” 乞第龙山边上年长的巫师匍匐而进,来到苏油身前:“乞第粗鄙,不知大巫的威能,请大巫你原谅他。” 苏油说道:“你起来,大巫所依仗的不是威能,而是公平与无私。我在二林部祭殿见过你,你背来了部落中一块白色的石头,上面有个龙字。我记得。” 老巫师满面惊喜:“正是,大巫当时还说我是巫师中少有能懂汉文的,还特意送了我两本祭典。我一直在认真研习。” 苏油说道:“那你该知道,巫师的作用,乃教化部民心怀善意。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攻打淯井监?” 巫师赶紧又匍匐下了:“大巫,我们没有想要攻打淯井,每年我们都要与淯井交换货品,今年我们同样早早就准备下了……但是,但是我们送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却不收,这是要逼死我们,我们才来找他们理论……” 苏油抬手指着乞第龙山:“我不听你说,那汉子,叫乞第是吧?龙山是你的姓?” 那巨汉抬头,用棒槌粗的手指抹了抹嘴巴:“对,我们祖上从武陵过来的,住在龙山上,就姓了龙山。” 苏油说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淯井监不与你们交换货品,就是要逼死你们?” 巨汉很生气:“他们不给我们盐!以前每年都要换盐给我们,今年却不换了,说是他们自己都不够!” “没有盐,我们就没有力气,就不能打猎种地,这就是要逼死我们!” “盐?”苏油楞了。 巨汉嚷嚷道:“对呀,盐!他们不给我们盐!我们把粮食,蛮布辛辛苦苦背下来,他们偏偏不收。找他们论理,他们干脆把寨门都关了!” 苏油转头问李运:“老师,是这样吗?” 李运很尴尬:“呃……我回乡后,主要引导乡亲们务农,不过想来这汉子说得是真的,今年淯井盐务,的确比往年少了很多人手,应付课务没问题,但是估计课务之外,所余应该不多了。” 苏油暗暗的摸摸鼻子,闹了半天,竟然是自己的锅! ps:推书《扛着ak闯大明》,推荐语就一句话吧,医学生穿越大明灭亡前,一枪嘣了李自成,跟崇祯大叔闯江湖去/斜眼笑成绩挺不错的,不过听作者说子弹快要用完了,哈哈哈哈…… 第二百四十六章 惩罚和教育 第二百四十六章惩罚和教育 不过这时候不能说这个:“乞第,如今部落遇到了问题,有两条申述途径:其一是大宋官府,如果官府不纳,你们还可以去祭殿申述,自有抚远大将军代为转达。” “就算淯井监不同意你们换盐,为什么不去祭殿说明?大家总会帮你想出办法的。” 乞第龙山说道:“寨子里马上要屠宰牲畜鸡鸭,一去一回,肉都臭了!” 苏油手扶脑门:“你就不知道晚几天再杀?” 乞第龙山瞪着眼,一脸的匪夷所思:“你真的是大巫吗?祭祀的时间,怎么能任意更改?” 苏油说道:“不是任意更改,而是情况特殊。你告诉我,祖宗的心里,是希望他的子孙过上好日子还是坏日子?” 乞第龙山有点不知道这问题的意思:“自然……自然是好日子。” 苏油又问道:“你有孩子吗?” 乞第龙山傻乎乎地摇头。 苏油说道:“所以你不了解做父亲的心。你要记住,祖宗神灵,就是我们在天上的父亲。有些时候情况特殊,完全可以灵活处理。” “祖宗看重的不是我们表面的礼仪,而是我们内心的崇敬。难道祖宗在这种情况下,会不原谅我们?会希望我们为了按时祭祀,而浪费一年的辛苦,而去吃臭肉?” 乞第龙山真的傻了,好像……小巫师说得……有道理哈? 苏油又道:“你带人将淯井围了,知道这样做会是什么后果?侬智高合族,在汴京就戮才多久?!” 乞第龙山说道:“我不怕,只要族人能吃上盐,就算拉我去官家面前剁成块儿,乞第都不皱眉头的!” 老子怕一锅装不下!苏油哭笑不得:“少说这些没有用的!你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就算今年你抢到了盐,以后呢?你族人就永远没盐吃了!” “啊?”这娃现在才想到这一层,傻了。 苏油继续说道:“我能让你的族人,今天就能拿到盐,还是最上等的雪盐。但是,你鼓动部众,围了淯井监,这是大罪,必须要处罚,你可心服?” 龙山部的老巫师立刻跪下了:“大巫,使不得,乞第是我部落的英雄,你念他憨直,且饶了他这一回吧。” 苏油说道:“老巫师,我这可是为了我们部落好。我们是大宋的羁縻州,乞第的行为,就是在挑衅大宋的纲纪。一旦引来大军征讨,那就是玉石俱焚的局面。影响的是整个西南。” “今日处置了他,以后我们部落就还是大宋的子民,还是祭殿的教区。如果放过了他,相应的,祭殿将不会再帮助你们,以免被你们连累;大宋也可能不会再容纳你们,视同叛逆。你可要想清楚了。” 李运都看不下去了,拱手道:“明润,如此处置,是不是太过了?此事……此事本来就是淯井监做得差了……乞第固然应该责罚,但淯井监也不能不说一点责任没有……” 苏油说道:“淯井监的过失,自有赵转运处置。乞第的过失,祭殿也同样必须处置,这是两回事儿。乞第,你自己选择吧。” 乞第龙山将上身衣服剥掉,跪倒在地:“小巫师,乞第说不过你,这就任你处置。不过你说让我族人吃上盐,可不能骗我。” 苏油点头:“好汉子!四哥,持我的贴子,去江上拦下一膄盐船,就在泸州卸货!通知部队,为了帮助泸州的兄弟,将雪盐酱菜先拿出来给他们,两日后大巫加倍偿还。姐姐,给乞第送来枷锁,让他自己戴上,去跪到泸州蛮营地之前。我要让乞第亲眼看着雪盐进入他部落的营地!” 阿囤弥一脸的敬仰,不是对苏油,而是对乞第,挥挥手,手下自有人将枷锁送了上来。 乞第又往嘴里塞了两块肉吃了,让士兵给自己把枷锁套上,大大咧咧地在众人敬重的目光中走出帐篷。 然后乞第又回来了,从门帘里探出一个大脑袋:“小巫师,那我要撒尿拉屎怎么办?!” 阿囤弥崇敬的目光一下子转为了呆滞。 苏油:“……” 满身枷锁的乞第龙山跪倒在营地前,龙山部顿时开始骚动。 阿囤烈一挥手,精兵压上,陈郭二人押后,指挥弩手表演了一把三段式射击,六百支短短的羽箭将营前一颗大树变成一只怪鸟之后,外加一圈雪地后,龙山部的人被震慑住了。 加上巫师们上前劝导,以及乞第龙山的大声呼喝之后,营地终于安静了下来。 三日之后,第一批粮草运送过来了,不过数量少了一半,另外一半大车里,装得是一袋袋的雪盐。 雪盐运到龙山部营前的时候,山谷中欢声雷动。 然而很快,老巫师带着几位老部民进了大巫行帐,匍匐下来,对苏油说道:“大巫,我们不要雪盐了,我们只求你放过乞第。” 苏油正在调酥油茶,玩味地笑道:“乞第他同意吗?” 老巫师说道:“我们不要雪盐了,我们知道错了,求你放过乞第吧。” 苏油笑道:“起来吧,你们是错了,但是你们其实并没有知道错在哪里。” 老巫师和部民都站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阿囤弥领着乞第龙山进来,乞第龙山身上已经多了一件皮袍。 苏油招呼众人坐下,给所有人添上酥油茶:“跪了几天,冻坏了吧?” 乞第龙山笑道:“没有,我扛冻。” 苏油说道:“赶紧喝,你这杯放了姜粉,味道差了一点。” 乞第龙山一口喝了:“好喝!呃……还有没?我还能再来两杯……” 苏油直接将他那壶给了他,这才对几位说道:“知道你们错在哪里吗?” 乞第龙山说道:“我们不该围了淯井监。” 苏油摇头:“不对。” 老巫师说道:“我们应该先找祭殿申述。” 苏油摇头:“不是根本。”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自己还错在哪里。 苏油又给几位添上茶,看着他们疑惑的表情,认真地说道:“你们错在,不相信朝廷的公正,认为朝廷一定就会偏心汉人,一定会置你们的死活于不顾。” 这话直接击中了几个人的内心,几人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然后转为惭愧之色。 苏油说道:“淯井监那边的处置已经下来了,长宁军知军,没有积极消弭事态,免。淯井监都监,举措失当,免。这算是给你们的交代。” “然而各位,其实我想问的是,知军和都监,他们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这本来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就算淯井盐不足,你们如果告诉祭殿,阿囤姐姐自会从眉山给你们调运过来,帮助你们解决问题。” “可是你们压根就没想过别人会帮你们,没想过我们会站在你们的立场,公正的考虑,因此才有了擅自围攻淯井监的行为。” “这导致了一千六百人的军队转运,导致了几千无辜民众担惊受怕,淯井停工,部落骚动。” “好在我们来得及时,如果你们打破寨门,那俩傻官自尽,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这件事情的根由,就是你们虽然已经归附了大宋,成为了羁縻州,却不信任朝廷。” “你们只想着成了大宋羁縻州了,可以从大宋获取好处了,然而从来没有想过,你们既然已经算是大宋之人,就应该为它尽一份责任。” “真正的大宋人,要为它纳赋,为它服役,要爱它,保护它。” “你们的武器,你们的怒火,应该对准那些对大宋不敬不臣之辈,而不是用来欺负自己人。” “如果你们还是信不过别的宋人,那也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如今我就想问问——你们,能信任我吗?” 老巫师离座下跪:“大巫言重了,龙山部绝对信任大巫,今后绝对不敢有违。” 乞第龙山也连忙跪倒:“我就算再笨,也知道你与我们是一条心,以后我就听小巫师你的!” 苏油说道:“那就赶紧滚起来,后边的事情还多!老子就不信淯井只能产这么点盐!” 第二百四十七章 时疫 第二百四十七章时疫 …… 《宋史》:嘉佑二年春,梓夔路夷人寇淯井监。 《蜀中杂记》:嘉佑二年,龙山夷寇淯井监,转运使赵抃安抚之。夷人感佩,求罢进奉,出租赋如汉民,比之内地。朝廷优容,不纳。 …… 其实赵抃压根就都没到泸州,一只脚刚刚踏进宜宾,事态就已经平息了下来。 于是他只是在宜宾召见了带军队回家的阿囤烈,阿囤弥,以及几处地方官员乡绅,了解了情况,然后发了几道命令,便转回了成都。 老头都没见苏油就跑了,他怕苏油找他要军费。 不过这功劳只能算在老头头上,二林部也分了一点好处,至于苏油——苏油是谁?朝廷里有这号官员吗? …… 淯井的问题,在于技术落后,大泉枯竭。 但是周边小泉其实还有不少,不过地方偏僻,产量低,不值得开发。 赵抃召见的乡绅,就是李运,这娃也得了好处。 老头将他在这次事件中的功绩上奏了朝廷,并且附上了李家父子两代为淯井盐户请命的光荣事迹。 于是李运莫名其妙地背着一个“权监陵井事”的差遣回来了,还得了一个从八品承务郎的散官赏赐。算是步入了地方政坛,成了一名光荣的大宋底层官员。 眉山江卿看不上淯井,油娃你别闹!有这精力在富顺监捡钱不好?! 于是苏油只好动用自己的力量,给李老师手工点赞。 这一带竹子实在是太多了,堪称竹海,因此苏油特意叫来李拴住,教淯井监制造输卤笕道。 将各处小泉的盐卤集中到淯井监来处理,以解决淯井盐卤的不足。 然后将淯井的食盐加工技术换代升级,用上陵井的熬制雪盐的方法。 苏油很公道,技术入股,只占两成。 经此一事他算是明白了,大宋的盐,真的缺口很大,这是一项能让人——呃,杀人造反的事业。 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在西南夷中再次发生,苏油将制度再次规范了一下,在二林部祭典中加了一条——商,盐诸务,乃各部根脉,仍行转易之策,年纳布粟调粜所需。如有劫盗官盐,隔掠商途,至如侵略井田者,诸部共击之! 同时还建议赵抃,于泸雅诸处设立草市,用于与夷人进行货物交换。 …… 乞第龙山如今也不回自家部落了,见天跟在自己的偶像小巫师屁股后头,十足的头号保安。 这娃的力气太大了,说是部落里的英雄苏油真的信。 他的兵器是骨朵,反正苏油如今每天早上当成哑铃在用。 苏油说这是惩罚,这次事件导致大巫数千贯的损失,还清债务之前,不能放他回去。 龙山部却将这当做极大的荣耀,能守卫公正的大巫,这是天赐神恩。老巫师恨不得这娃一辈子不要回山,永远跟着苏油才好。 有了这层关系,龙山部还能没盐吃吗? 苏油不干,想卖傻子给我?少来! 这边忙碌异常,忙碌到都忘记了朝廷今年的大事。 正月六日,以翰林学士欧阳修知贡举,梅尧臣充点检试卷官,副主考王珪、韩绛、范镇。 三苏如今在京师文坛,已经享有文名,这主要得益于欧阳修的推介。 不过苏洵并没有得到什么好评价。 朝中各位大佬,除了欧阳修大力捧场之外,文彦博,韩琦,富弼,都认为苏洵其实很一般。 富弼的评价甚至可以说是恶毒:“此人专教人杀戮立威,岂值得如此要官做!” 不过大小苏还算可以,尤其是大苏,欧阳修直接引为自己文坛上的继承人,曾对梅尧臣评价:“老夫当避路此人,放他出一头地。” 他还对自己儿子感慨苏轼:“再过三十年,人们就只记得这个人,不会再有人谈论你爸爸了……” 言下之意:别人家的孩子呀…… 然而这次会试名单公布出来之后,引发了轩然大波。 当时那些所谓的太学生中的“名士”,也就是玩太学体的那帮子,一个都没中! 考生们纷纷闹事,上街请愿,有朝欧阳修家里扔石头的,有在他门口贴讽刺咒骂的文章的,有扬言要在路上截住他爆锤的…… 好在官家充分相信欧阳修的人品,还有——识人之明。 这一榜虽然当时引起如此大的争议,然而在之后,榜上诸人,却实实在在地证明了欧阳修眼光的含金量——千古第一榜,没有之一。 无数星运长空的人物罗列其上。 苏轼、苏辙、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张载、程颢、王韶…… 然后还发生了不少有趣的花絮。 比如章衡章惇是两叔侄,章衡考中状元,章惇中了二甲。 这娃耻于名次在自家侄儿之下,拒不受敕,扔掉敕诰回家。下一届重新回来考了一次,名次换成了第一甲第五名…… 比如王韶,后因考取制科失败,干脆不做官了,背着职称游历陕西一带近十年,后来成了战略家,熙河开边的主持人…… 比如考试的时候,欧阳修以为苏轼的卷子是自家弟子曾巩做的,给降了名次…… 然后这一届进士里,有一对是父子:蔡元道、蔡乘禧。 有两对是兄弟:林希、林旦;苏轼、苏辙。 有六个更厉害,是一家子:曾巩、曾牟、曾布、曾惇、王无咎、王彦深。 曾牟和曾布,是曾巩的亲弟,曾布曾惇是堂弟,俩姓王的,是曾巩的妹夫! 今后几十年的大宋政坛,基本上就是这一帮子在相爱相杀。 苏油有时候都在无奈地想,要是这一帮子慢慢地放出来,而不是这样的一窝蜂,或许大宋后边的命运,走法都会有小小的不同。 池塘里有一两条闹塘鱼,会给池塘带来活力,可要是一池塘全是闹塘鱼…… 三月癸卯,狄青卒。 苏油正在为狄青的命运对着李运叹息之际,就见张散快马奔来,放声痛哭:“小少爷……” 苏油惊得魂飞魄散:“三哥,怎么了?出什么大事儿了?” 张散一屁股坐在地上:“苏家夫人……你嫂嫂……快不行了……” “什么?!”苏油腿一软坐在地上,紧跟着一跃而起:“不可能!你骗人!八娘都无事了,嫂嫂怎么可能会伤心过度?你骗我!你肯定是在骗我!” 张散脸上鼻涕泪水一大把:“小少爷,老三怎么敢骗你……你嫂嫂,她中了时疫……” 苏油心里如一团乱麻,历史上今年程夫人的确会去世,可那是心伤八娘之死,父兄隔绝,加上为苏家诸多人口操劳之故。 经过自己几年的努力,局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难道,天意真的不能改变? 李运见苏油傻了一般,赶紧说道:“明润,你赶紧回家看看吧,时疫乃是大灾,眉山城近年人口暴增,怕是……” 苏油傻傻地转头:“时疫……” 李运运起儒家功法,吼道:“人感乖戾之气而生病,则病气转相染易,乃至灭门!春则曰春瘟,夏则曰时疫,秋则曰秋疫,冬则曰冬瘟。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此非一家之事,明润,醒来!” 苏油猛然惊醒:“李师,立刻断绝淯井人与外间来往。有似感疫者,先隔离居住。记得出入用厚麻巾掩口鼻,饮水先烧沸,勤洗手。各家用石灰处理猪圈,粪坑,驻地喷洒石灰水消毒,我想想……如有治温病汤药,预先熬制,给大家服用起来,淯井还好,先实行军管!眉山那边才是大事,我走了!” 李运拱手道:“明润快去,你尽管放心,监上自有我料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至宝丹 第二百四十八章至宝丹 乞第龙山也要跟上,被苏油制止:“乞第你是夷人,只怕更易被传染,你赶紧回山,通知部落关闭寨子,不要轻易下山,也不要接触外人。我去眉山乘坐掠水舟,你太重,也搭不上船。” 乞第龙山见苏油说得这么严重,也吓得不行:“那我先回山了。” 苏油心急如焚,与张散同乘一匹快马,奔到江边,解开可龙里号的帆缆,向眉山驶去。 可龙里号航程极速,在水面上飞驰,苏油和张散轮换着操作和休息,两日一夜,赶到了眉山。 赶到纱縠行,见门口停着几匹马,黄雏也在其中,苏油不由得心里略略放松了一些,玉局观的人也到了。 快步进入屋内,就见只有两人,戴着口罩。 元德公正在给程夫人号脉,转头见到苏油:“薇儿,把口罩给他们戴上。” 口罩还是苏油发明的,他也顾不上问元德公如何知晓,颤声道:“德公,我嫂嫂……我嫂嫂她……” 元德公说道:“来得晚了,凶险万分。” 苏油扑通一声跪下了:“德公,你得救救我嫂嫂,她于苏油,便如母亲一般,求你一定救救她啊……” 元德公手扶着程夫人的手腕号脉,叹息道:“痴儿,能救岂能不救。夫人已见高热神昏、抽搐痉厥、间有便血,这是邪热已入营血之兆。这次时疫,发于春夏之分,传变迅猛。如今之法,先得将夫人的血热降下来……等等……怎么你一到来,病人生机减弱了……不好!薇儿,施针!” 苏油心念电转,程夫人可能还有意识,这是听见自己到来,放松了心事,失去了与病魔相抗的动力。 立刻扑倒床前,哭喊道:“嫂嫂,嫂嫂你要坚持住啊!子瞻子由,他们已经高中进士了!你不想看着他们得意回乡光耀门楣吗?你难道想让他们才得高中,便要守孝三年耽误选任吗?嫂嫂,你不想穿上儿子们给你挣来的诰命衣冠,端坐祠堂,让他们向你礼拜,告慰祖宗之灵吗?” 元德公看了一眼苏油,眼神中露出了赞许之色。 石薇迅速在程夫人人中,地仓几个穴位施针,终于听见程夫人喉间一声轻响,嘴巴松开,口鼻中溢出一些污血来。 元德公将程夫人身子翻侧过来,在其背部行导引之术,污血更多了,还伴有一些血痰,石薇赶紧端上铜盆接住。 苏油看得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他完全不知道这是转好还是转恶的征兆,内心里边充满了无力感。 推拿得一阵,元德公又将程夫人放平,蹙眉道:“邪热深入,阴血耗损、心神受病,难以料理……” 苏油拱手道:“德公,德公我们不惜代价,但求你一定尽力。” 元德公忽然眼神一亮:“不惜代价……” 说完一拍大腿:“着啊!眉山不比其它地方!小油,乌犀,玳瑁,此等贵重之物,蜀中他地难找,你们这里有没有?” 苏油立刻答道:“乌犀有,大理小高相公送的,玳瑁,玳瑁……” 张散立刻接话:“玳瑁有!” 苏油都不知道:“怎么有玳瑁?” 张散说道:“可龙里做眼镜架子的材料里,最精贵的就是玳瑁!” 苏油喜出望外:“真的?赶紧去取……” 元德公摆手:“等等,还要麝香、安息香、龙脑,这几种也难凑齐。” 苏油大松了一口气:“麝香、安息香,苏家都有,至于龙脑,那更是多得不要不要的……” 元德公也是大喜:“如此夫人有救,薇儿,熬参汤,我这就开方子!” 取过纸笔刷刷刷写完:“这本是给宫里用的方子——至宝丹!赶紧去取药材。” 苏油接过方子一看,纸上全是名贵东西——乌犀、玳瑁、琥珀、朱砂、雄黄、牛黄、龙脑、麝香、安息香、金箔、银箔。 加上送药的参汤,这药简直比黄金还贵。 心里边不由得暗叫侥幸,要搁前两年,这有方子都没钱配去。 将方子递给张散:“三哥,骑黄雏,去可龙里取药!” 取药的时间是煎熬的,不过元德公表情镇定,再次让程夫人侧躺,让石薇给她施针,让苏油用酒精抹程夫人手腕,脖子,尽量降低体温。 苏油暗自惭愧,这法子自己应该是知道的,完全是吓傻了,还需要元德公来提醒。 终于,药材送来了,八公害怕东西不够来回折腾,鞍前马后挂了四个箱子。 箱子打开,两对犀角,四片玳瑁甲,金锭四对,银锞子十二对,琥珀一大匣子,蜜蜡一大匣子,还乱入了一支象牙,龙脑更是满满两盒。 其余的药材,程家药铺那就太多了。 元德公用手指沾了些龙脑的粉末:“这龙脑怎地如此精纯?” 苏油都快急死了:“德公,先配药吧,这些后来在细说,够用了不?” 元德公说道:“哦,先给夫人服药。” 至宝丹是治疗营分受热,瘀阻血络,瘀热交阻心包的神品,将药连同参汤用鹤嘴给程夫人灌下,元德公说道:“应该能救得回来。” 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紧跟着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就听石薇喊了一声:“小油哥哥……”然后就昏了过去。 …… 等到再次醒来,已是天亮,苏油睁眼看着帐顶,迷糊了片刻,突然回忆起来,一下跳了起来。 石薇侧卧在床榻上,被苏油惊醒,喊道:“小油哥哥,你醒了?” 苏油赶紧问道:“嫂嫂怎样了?” 石薇说道:“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不过还没醒,小油哥哥你快吃点东西,胡子公公说你两天一夜没有吃东西,是饿的……” 苏油跳下床:“我先去看看嫂嫂。” 石薇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先戴上口罩,胡子公公说温病从口鼻而入,你发明的这个口罩,能够隔绝病原,是好东西,他要求来眉山救治病人的道兄们都戴上。” 苏油奇怪道:“德公如何知道它能够隔绝病原?” 石薇说道:“德公说你的口罩连酒精气味都能隔绝,酒精气体挥发入空中,无色无形,他猜测温病病原或者也是如此。” 苏油不免感慨,谁说古人不聪明来着。 胡乱喝了一碗粥垫底,苏油和石薇重新来到程夫人房里。 摸了摸程夫人额头,苏油说道:“烧已经不明显了。对了,薇儿你和德公怎么来了?其他人呢?” 石薇给程夫人号了脉,又从程夫人腋下取出一个小玻璃管,看了看说道:“高烧已经退了。这东西真好用,胡子公公说这次时疫玉局观有功德,这东西小油哥哥你要送玉局观一百套。” 苏油挥挥手:“两百套!小天师的杜仲橡胶管子弄出来没有?弄出来了我还能送他一样神器!先说你们怎么来的吧。” 石薇说道:“是眉州知州报上了疫情,赵爷爷便求到了玉局观,天师哥哥就带着我们来了。” 事情再要问得更细,石薇也不知道了。 正说话间,程文应和八娘,还有王弗,二十七娘也来了,也全都戴着口罩。 第二百四十九章 措施 第二百四十九章措施 八娘看着床上的程夫人就哭了,程文应就像一个孩子一般拉着苏油的手,脸上胡子上都是鼻涕眼泪:“小油回来了,大家就有主心骨了……昨日里元德道长一来,将我们全都赶走了,说时疫是要染人的……” 苏油安慰道:“姻伯,无需过于紧张,嫂嫂病情已经得到缓解,如此重症,德公都能拉回来。想来已经找到了治疫的法子。” “我们只要戴口罩,勤洗手,保持房里清洁,消灭病原,也就无甚大碍。近日来眉山城,陵井,各处情况如何?” 程文应叹息道:“惨!如今北极院已经设立了病坊,如果发现时疫,都要送去那里医治。所有各自呆在家中,不得四处串游,眉山城已实施戒严,街路上有兵士巡逻。” “各乡都立了寨栅,断绝交通,避免串染,大致便是如此了。” “情况最好的是可龙里,那里没有一人染病,元德道长昨日见过你送来的龙脑,说多半是可龙里龙脑樟很多的原因。唉,可怜我的女儿……这才过了多久的好日子啊……” 苏油对程文应说道:“姻伯,嫂嫂先托你们照顾,我先去州府一趟。” 程文应站起身来:“一道吧,这是大事,薇儿,这里就交给你了,好不好?” 石薇点头:“嗯,嫂嫂就交给我照顾,你们放心。” 两人出门,街道上一片死寂,与以前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景判如天壤。 不少人家挂起了白幡,家属们在屋门口哭哭啼啼地烧纸。 来到州府,守在府衙前的门丁也是如丧考妣无精打采,见到是程文应过来,也不盘问,躬身放他们进去。 就听府厅里,元德公的声音说道:“时疫乃温病的一种。按卫气营血传变来说,温病初起多犯卫分,进而传入气分,气分之邪不解,则传入营分,再不解则深入血分。深入营血,人就难救了。” “按三焦传变来说,温病初起多在上焦肺卫,进而中焦阳明或逆传心包,后期则伤及下焦肝肾之阴。” “几天观察下来,此次时疫,发病急、变化快、变证多。除必具发热外,大多热势较高,同时伴有心烦、口渴、尿黄赤、舌红、脉数等证。常见的变证有斑疹、吐衄、便血、痉厥、神昏等。” 见到苏油和程文应进来,元德公说道:“昨日苏家夫人凶险,老道用宫中的至宝丹,倒算是对症,如今北极院中那些疾入营血的病人,算是有救了。” 江卿世家们也都在座,不过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只是相互拱手,算是打过招呼。 知州道:“此次时疫,全靠玉局观援手,本官在此多谢道长了。” 元德公说道:“谢我没用,要谢,得谢小油。” “至宝丹主要治疗痰热内闭心包证。对程夫人有用,但是治疗温热之症,还需另一味方药——紫雪散。” “两方都来自御药局,老道早年在京之时,能得知闻,这也是今上当年的仁德。” “但是两方所用的药材,实在是名贵,如非江卿解囊,断然是配不了的。” 说完将几张方子递了过去。 知州一边看方,一边听元德公讲解:“紫雪散的方子,才是此次时疫最需要的。温热之症在发展过程中,热邪炽盛,内陷心包,伤及津液,引动肝风。” “其中热邪炽盛为首要病因。” “方中石膏、滑石、寒水石清热泻火;羚羊角凉肝熄风;犀角清心凉血解毒;升麻、玄参、炙甘草清热解毒;朴硝、硝石清热散结;麝香开窍醒神;木香、丁香、沉香宣通气机,以助开窍;朱砂、磁石、金箔重镇安神。” “所需者,石膏三斤、寒水石三斤、滑石三斤、磁石三斤、乌犀五两、羚羊角五两、沉香五两、青木香五两、玄参一斤、升麻一斤、炙甘草八两、丁香一两、芒硝十斤、硝石四升、麝香五分、朱砂三两,还有……黄金一百两。” 知州心里就有些发慌:“这……这也太精贵了,看看别的方子……” 看完后更加无语,至宝丹里有琥珀,玳瑁;安宫牛黄丸里有珍珠,麝香,更特么贵! 元德公说道:“还有一条,紫雪散中有几味药药性太活,遇到铜和铁就会变质变色,要想制出正紫的紫雪散,非用金铲银锅不可。” 看着知州有些想哭,苏油拱手道:“太守,这些不劳烦忧,钱财乃身外之物,自有江卿来操持。如今的重点,是消散时疫。除了治,还需从防入手。治在未发之时。” 知州对元德公说道:“明润所言有理,道长,可有防范之法?” 元德公说道:“防范之法,历代医书所传甚多,然多属虚妄。不过这次时疫,有三处地方居然没有发作,倒是给了老道一些提示。” “其一为可龙里,昨日方知,那里广植龙脑樟,这东西当有清除瘴气的功效。不过如今缓不救急。” “还有两处,就是土地庙小学,眉山学宫!” 众人都感吃惊,这是什么道理?读书人就这么了不起?瘟神都不敢惹? 元德公说道:“按理说土地庙小学接近码头,人来人往,当属重灾之区,可竟然无事,此事引起了玉局观的重视。” “询问了之后才发现,可龙里小学,眉山学宫,每月会清理屋舍,清洗被褥,用药材熏房宇。” “他们的饮水,必是烧开之后方可饮用;饭前便后,要求孩子们用龙脑胰子洗手;吃饭用的碗筷餐盘,都要用开水煮过。” “水沟,粪池,操场,定期泼洒石灰。老道觉得,这些法子,让小学区卫生整洁,也是抑制时疫的有效措施。” 知州对苏油拱手:“明润,土地庙小学乃是你首倡,眉山学宫乃江卿玉成。平日里老夫多关心学业,这些上头倒是没有注意。道长所言,真有关系?” 苏油说道:“呃,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其实这是因为我自己有些洁癖,刚开始带的那批孩子,也就跟着我养成了习惯。” “我从学之后,土地庙小学的事情就管得少了,不过那里的传统,都是孩子们自主自力,以大带小。因此这些措施怎么就变成了制度,我也是莫名其妙。” “不过想来是有些道理的,土地庙的蚊虫,老鼠,比其余地方都要少很多。” “至于学宫,呃,我能说是因为龙山长贪嘴,导致食堂招来了老鼠,然后他一发狠比照小学办理不?” 史洞修手扶脑门:“小油你别闹!不过道长,环境干净,饮食整洁,人就会少生病,这应该是正常的道理吧?” 元德公说道:“正是,因此老道建议,将土地庙小学的方法扩大范围,清理沿街沟渠,泼洒石灰。各家屋宇,也洒药,熏烟。还有救治不及的,立刻火化。加上之前的隔离等手段,我们能尽的人事,大体就是这些了。” 知州取下乌纱,用手擦着脑门上的汗:“好在四川地少人多,普通人家流行火葬,官府之前还屡禁不绝。大家对烧尸首的行为不算抵触。那就如此办理吧……” 苏油拱手道:“德公,还有一法,是不是可以配置药汤,让百姓们先行饮用,有病治病,无病预防?我知道夷人一物,便宜又好用。” 元德公惊讶道:“何物?上次你从大理取来的三七,端是疗伤圣品。” 苏油说道:“在二林部时,有人发热咽痛,温毒发斑,烂喉丹痧的话,大巫就会用板蓝根,哦,就是靛青根煮水给他们喝,基本都能见效。” 元德公惊讶地站了起来:“如此简单?快去取来,我这就去北极院找教宗推断药性!” 第二百五十章 弹劾 第二百五十章弹劾 程文应说道:“如此我们就各施其责?江卿负责药材;太守便负责派人清理街道,督促打扫;道长与天师负责配置药物?” 知州一合掌:“大善,如此我们便各自行事!待事了之后,本官必定上奏朝廷,褒奖江卿仁德!” 如今的程文应,也不是那个慢吞吞成天逍遥的程文应了。 眉山大发展,很多事情简直就是生拉硬拽地拖着他跑,用老头的话说,如今一年的事情,比过去三年加起来都多。 诗酒人生没有了,但是老头觉得贼充实,考进士没有考上,没能治国平天下的遗憾,这几年都在眉山得到了弥补。 因此眉山城对大型事件的响应速度,也比其余州府迅速了很多。 玉局观的反应也同样迅速,很快便配置出了以板蓝根,生地、紫草、黄芩为主的汤药,还配置出了以茅术,台乌,黄连,白术为主的熏药。 玉局观千年的中药知识积累,不容小觑。 不过苏油再次置身事外了,知道可龙里和学宫无恙后,他给八公和龙老头各写了一封信,问了好,并让他们放心,然后就日日守在程夫人床前。 程夫人在次日午间,终于醒转了过来。 苏油纵然是后世的灵魂,也忍不住又哭又笑:“嫂嫂,嫂嫂你可算醒了……你吓死苏油了……” 程夫人想摸他的头,可是没有力气,只得轻轻碰了碰苏油的手:“难为你了……小油,子瞻子由……中了?” 苏油狠狠点头:“中了,两兄弟同中进士!我苏家,出了一个二十,一个十八的进士!” 程夫人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到了枕头上:“我算是对得起苏家列祖列宗了……” 苏油说道:“嫂子这是说哪里话,苏家能有嫂子这样的人操持内务,那才是祖上积德。你平日里不是都教育我们说前程不如德性重要吗……” 程夫人又睁开眼睛:“不……不对……怎地不见喜报?小油……” 呃,苏油赶紧找理由,轻声说道:“这不是眉山时疫吗?州府最近在救灾,连玉局观小天师都赶来了,他们还没顾得到这头来。” “嫂子你放心,我真没骗你。你这次染病太过凶险,赶紧将养好才是。等你能起身了,我将邸报送来给你过目,好不好?” “你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身子养好了,才好领诰命不是?” 程夫人终于笑了,重新合上眼睛。 苏油偷偷擦了一把冷汗,轻轻走出房门,然后跑去厨房找石薇喝药去了。 …… 汴京,朝堂,撕逼日常。 赵祯坐在上头,看着御史在下边打小报告。 “臣,弹劾新科进士章惇,苏轼,苏辙,辜负圣恩,枉读诗书!” “臣,弹劾益州转运使赵抃,处置淯井盐务失当,私募军士,装备强弩!” “臣,弹劾雅州太守,约束羁縻部州不力,以致二林部军入泸淯,私相残杀,惊骇盐户!” 赵祯好脾气:“众卿不要急,一个个慢慢说。” 御史禀告:“闽人章惇,累代显宦,世受恩荣。其父章俞,至银青光禄大夫;其族父章得象,至密国公。” “门下趋炎附势之辈,多所虚誉。言其文雅洒脱,才识超人,而学问深博。乃得赞扬于一时,与王观俱称疎散,时号观三、惇七。” “然此人进士及第后,只因其族侄章衡得中状元,耻于其下,便拒不受敕。扔掉敕诰,扬长归家。是视科选国典如无物,望朝廷斥之,为后来者深戒!” “另有蜀人苏轼,苏辙,兄弟得中同榜,又同时弃之,未见二人赴吏部南曹试判候选。” “闽人奸狡,蜀人轻狭。蜀中士子赴考时节,商贾希图免税,常与同行,至有淹留晚至者。三人俱当一应严惩!” 赵祯抬头道:“都是子民,说什么奸狡轻狭,御史慎言。蔡襄不是闽地人?那是多么老成的人。章家世代忠良,乃忠宪王后裔,每代皆以文章命世。章希言更是出名的忠厚,我们还是就事论事吧。” 欧阳修出列道:“章惇英迈之姿,与翰墨俱郁,唯其才高,故而自视也高。” “朝廷宰执,多出一甲。此子家族,累世官缨。可能他自己对自己的要求,或者家中对他的要求,与寻常士子不同。” “陛下,进士考取,不入仕途者,国初多有,非章惇一人。此以蜀地为最,太祖太宗时,多优容之,高尚其志。而其后蜀地进士,亦渐多留。” “科举之要,在察人。此子既然自视奇高,那下科必定再来。陛下只需备好考题,看他的才学,是否匹配得上这份骄傲便是了。” 赵祯都有些无语:“我怕他再来,连这次的名次都取不到哟……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这除了才华,还得有运气吧?” 欧阳修正色道:“考取凭运气,那是对中人之姿,两可之辈而言。至如英伟之才,宏博之士,科考对于他们,当如举步过门而已。” “如今蜀闽二地,科考多出人才。杭州解试,至近百人取一人。这与他们所处地方生活安定,学校众多不无关系。庆历中所建学校,多被荒废,独此两地,私学反有勃郁之势。” “刚刚陛下念的那诗,便是眉山苏辙所作。他科举多次失利,然此番携子进京,二子首试即中。固有此叹。” 赵祯也希望偶尔能听到些八卦:“那他此次考了吗?” 欧阳修摇头:“没有,两子一试皆中。他怕是以后,都不好意思再考了。也望朝廷优容一二,莫使贤人在野。” 赵祯觉得奇怪:“那这大小苏兄弟,为什么不去候选?爱卿乃此次试官,没跟他们交代清楚吗?” 欧阳修躬身道:“陛下,此事臣知。眉山时疫流行,苏夫人身染重疾,如今生死不明。大小苏念母心切,弃选回蜀,只求还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陛下,我朝以孝道治天下,《孝经》开宗明义:‘夫孝,德之本也。’”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能孝悌于内者,必能忠勤于外,望陛下悯察之。” 赵祯听见时疫二字,心下顿时有些慌,也不再管大小苏了:“眉山时疫?宰执相公可知其详?” 宰相文彦博出列道:“陛下毋忧,此番眉山时疫,乃春夏之交,瘴气交感所致,然所喜者,是诸方得力,竟然将时疫控制住了。” “哦?”赵祯神色激动,前几年京中时疫死了多少人,虽然官方没有对外公布,但他自己是清楚的。 文彦博对赵祯施礼:“恭喜陛下,此亦陛下仁德所致。时疫初起,转运使赵抃便派玉局观赶赴眉山,加以救治。” “玉局观道长张元德,早年游历京师,陛下命其与御药局多有交流,因而知晓内中紫雪散,至宝丹,安宫牛黄丸三方。” “张元德拿出此方,眉山江卿苏家出献乌犀,玳瑁,龙脑,诸世家凑比金银。紫雪散制成十分对症,所救不下数千人。” “苏家小童游历大理二林之时,识得一味药材,叫板蓝根。其实此物即为蓝靛之根,所在多有,人不知其药性而已。苏家小童见夷人用过,当时便记下了,竟然对此次温病实有奇效。玉局观配伍过后,熬制成药逐户发放,从那时起,时疫便被控制住了!” “陛下,眉山此次,尚有很多举措,臣已命赵转运使细治条陈,供中枢参详。益州眉山诸当政,举措得当,当为奖掖!” “好!”赵祯不禁大喜:“届时让御药局也参与进来,研究一下这个时疫控制……等一下……怎么又有苏家小童……他今年该十岁了吧?” 第二百五十一章 病愈 第二百五十一章病愈 文彦博知道皇帝的神童癖又要发作,赶紧一把堵死,厉声说道:“陛下,天下尚且多事,不宜只关注区区一个孩童!” “哦。”赵祯只好悻悻地收起好奇:“我就随便问问……那御史所言赵转运私养弓手,不对,弩手,是怎么回事?” 张方平出列:“陛下,此举乃臣于益州所行。” 赵祯道:“张卿讲来。” 张方平道:“西南夷有二林部,其鬼主阿囤赤尊,乃我朝敕封的抚远大将军。” “宜州金沙江对岸沙麻部,祭人牲,杀非罪,二林部讨伐之。此乃西南夷内事,朝廷一向是不愿生事而听任之的。” “然沙麻部地域不小,此地无主之后,臣思为牵制之计,因发流民往垦,于今已然见效,得田不下万亩。” “因地杂蛮夷,加之四路军力不堪,因此集乡间善力者为弓手,合六百人,以拱卫屯田之民。” 赵祯点头:“那这次泸州之事,又是何因?” 枢密使贾昌朝出列:“陛下,此次淯井之事,乃因盐卤枯减,产盐不足所致。周边部族,多有仰淯盐为生者,求盐不得,因生不满,于是便围了淯井。” “所幸赵转运使应对及时,遣二林部众,及沿边弓手往震慑之,然后调运陵盐,解了此患。” “此次处理泸州事务,夷人得见大宋公平,由是心怀感激。龙山部酋首自认罪罚,将自己枷锁之后,于部众之前冻跪三日。” “之后众夷人相约为盟——后有侵略商途,民田,盐井者,诸部共击之!并愿纳土,绝供奉,行税赋,效大宋编户齐民。” 赵祯开心得都要飘起来了,刚要为自己恩德广布夷人感服而用谦虚的方式自夸两句,转眼又被贾昌朝泼了一瓢冷水——“然中枢以为事未详熟,仅褒奖其心而已,未纳其议。” 赵祯偷偷翻白眼,你们这帮子文臣,就是不愿意让我开心一次。 御史不依不饶:“陛下,臣所弹劾者,乃乡弓手得持强弩,非制度所宜!” 贾昌朝躬身答道:“陛下,北虏善弓,南蛮善弩,此乃天性。这批弩,不是大宋武库中的,更非沿边弓手所有。此乃二林部自有的兵器,平常出借给汉民,用于训练巡逻而已。” 赵祯觉得匪夷所思:“西南夷人,借自己的兵器与汉民?他们的关系都这么好了?” 贾昌朝答道:“二林部抚远大将军,崇慕大宋已久,在其辖内聘教师,兴学校,收求经典,让夷人习汉字汉语。还遣其幼子于眉山学宫就读。” 欧阳修说道:“陛下言辞宜谨慎。夷人有中国之心,愿意奉华夏纲宪,章典,礼仪,制度,则宜招诱鼓励,使入中国!不当以二心待之!” 赵祯说道:“呃,爱卿说的是,羁縻州百姓,当然也是我子民。那这说了半天,就是——其实也没啥事儿?” 大臣们很尴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接。 赵祯毕竟仁慈,还主动给大臣们递台阶:“御史言官,位卑而责重,风闻奏事,乃祖宗制度。纵然所奏有差,也不怪你们。以后还要像今天这般,多所谏言。” “今日你们弹劾的这三件事,让我心里非常高兴。事情搞清楚了,知道读书人孝顺,士绅宽慈,官员勤政,夷人知礼。这就很好。” “下来中枢拟定章程,如二林部阿囤赤尊这样的酋长,知行大宋法度,敢为朝廷解忧,那就理当升赏。” “眉山江卿,体国公忠。既然有此仁育之心,这话我就不吝再说一次!” “大小苏嘛,南曹先把他们的档案搁置起来吧,暂时不用处理。等到他们伺候好了母亲,再回来给我试判做官便是,不用急在一时。蜀地士子,出来赶考便是两个月的路程,不容易……” “至于章家那孩子,我是盼着他再考。要是真有才学,朝廷何愁无他施展之地?” “年轻人有这份不甘人后的朝锐之气,我看也不见得是坏事儿。诸公,但容忍后辈一二如何?” 众人一起躬身:“陛下圣明!吾等谨尊圣命!” …… 纱縠行苏家大门,被咚的一声撞开了。 苏洵面容更加瘦削,见到正被苏油扶着在花园里散布的程夫人,不由得嘴唇颤抖:“夫人,夫人你还健在……苍天有眼……” 程夫人责怪地看了苏油一眼:“你没有把我好转的消息告诉你堂哥?” 苏油是故意的,他知道苏洵对程夫人的感情深厚,可是这堂哥喜欢老不着家在外面瞎跑,这就是依仗着程夫人不与他计较这些,还一味的纵容,被惯得如同一个孩子一般。 这一次便是给堂哥一个教训,让他懂得珍惜眼前人。 苏洵这次是真的吓坏了,这个家要是没了程夫人,实在是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路奔来真是风尘仆仆,待得见到门口没有挂白,心里边存了侥幸,推门一看,心中那人竟然还如日常那般,站在这花园之中。 苏洵不由得感觉如从十八层地狱升到了天中,欢喜得心都快炸开了。 苏轼和苏辙也跟着扑了进来,一见程夫人还健在,也不由得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母亲脚下,以额触地,喜极而泣。 苏油当然不认账,张嘴撒谎:“额,我是写了信的,估计是路上错过了吧……” 父子三人一路上都不知道抱头哭了多少回,现在天大欢喜,什么都不计较了。 苏洵开心地挥着手:“没关系没关系,得知夫人无恙,这就比什么都好!夫人你赶紧坐下,我见你还没大好……” 程夫人坐了下来,叹息了一声:“如非玉局观元德道长,小天师,还有小油和薇儿,我这次绝定是见不着你们了……” 苏洵说道:“是是是,玉局观就是我苏家的大恩人,自打供奉上张仙,家里就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一会儿我就上几柱香去。家里还有多少金子?都布施给玉局观……” 程夫人微笑道:“家里没金子了,都做了紫雪散。” 石薇端着一碗药过来:“嫂嫂,该喝药了。” 程夫人接过碗,抚摸着石薇的脸颊:“薇儿,眉山时疫,你小小年纪,就在北极院纱縠行两处奔波。苏家的男人都心大,做苏家的女人,是不是很辛苦……” 石薇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白程夫人的意思:“不辛苦呀,我也没做什么,最多给胡子公公递递针……” 苏油赶紧打岔:“嫂嫂,你身子还没大好,喝了药,便进房休息,闭目养神,顺便听听大小苏是如何考上进士的,好不好?” 苏洵问道:“明润,你是还有事吗?” 苏油叹气:“即便应对及时,眉山,陵井,还是死了上百人。如今时疫总算过去,知州的意思,是正好玉局观的人在,便做场法事,祭奠往生。也算给这事情一个终结。” 苏洵点头:“也是应当,那你便去吧。一家人,此番大恩,我也不言谢了。” 苏油躬身道:“苏油幼孤,兄嫂便如油父母一般,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第二百五十二章 拴住结婚 第二百五十二章拴住结婚 一场大疫,随着夏天第一场暴雨的到来,终于过去。 事后的总结是非常有必要的,眉山城由江卿牵头,开始铺设水泥砖石路面,安排苍头每天打扫。 路边的水沟,由石板进行覆盖,以免蚊虫滋生。 各处里弄,卫生情况被纳入对里长的要求,老鼠,跳蚤,臭虫之类,更是检查得仔细。 如今家家有蜂窝煤炉,洗澡洗头,勤换衣服,这是必须的。 几个澡堂子,在城中几处经营起来,同时还提供茶水,饭食,还有负责修面,剔甲,梳头,拍背的待诏,居然成了中下阶层聊天聚会,放松身心的好去处。 骡马进城,尚需戴上粪兜,不得沿街乱来。 行人车马,靠右行驶。 几项措施,居然把眉山人整出优越感来了,城边偶然有游手好闲的小青年,打望闲话:“嘿,那妞!说你呢,哪来的?脸都不洗干净,我眉山可是文明卫生城市……” 然后两柄长刀就架到了小青年的脖子上,阿囤弥银牙碎咬,对身着便衣的手下吩咐:“给我抓稳了!乞第呢?过来给我打!打老实了送衙门!胆敢讥刺在藜将军,看不见姑奶奶腰上官家颁赏的玉带吗?!” 阿囤元贞手扶脑门哭笑不得:“姐姐,一会儿还要拜见龙山长,要是他知道你刚到眉山就在城门口揍人,只怕不会见你……” 乞第龙山从后面赶来,看着吓得鹌鹑一样的小年轻:“就这身子骨,一拳还不能打死,难度太大,做不来……” 阿囤弥气得直跺脚:“那就给我扔水沟去……是谁这么讨厌?!把水沟都给盖上了?!” …… 阿囤弥此次前来,是催促商务的,因为眉山时疫,金沙江经济带和南方丝绸环路停摆了数月,各方都需要尽快让业务运转起来。 如何化害为利,是苏油和赵抃的事情。 一老一小俩狐狸一通书信往来后,决定趁此陵盐堆积的时机,正式发行大面额盐钞,在四路全境推行,解决蜀中钱荒。 几年的运作下来,因为盐钞的币值硬挺,使用方便,在四路大城市中使用渐渐广泛。 收回的铁钱,都变成了钢箭,官家这回下了血本,出内藏库银十万,助陕西路军用。 白银,不是丝绢,不是盐引! 一时间蜀地商人都拥挤在眉山,时疫都不怕了,只希望承担运送破甲锥的任务。 苏油合上了账本,教育张藻:“六哥你看,这就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们开立几个以旧换新的小网点,每日里进行旧钞回收,清洗,投放业务,不比他们辛辛苦苦搬东西利大?” 张藻笑道:“他们哪里能跟小少爷的眼光相比。” 苏油扔了他一颗豆子:“少拍马屁!你们几人已然十六七了,趁少爷我有空还在眉山,要不把你们的婚事都给办了?有中意的没有?” 张藻赧笑道:“不急,我跟拴住不一样,我还指望多陪少爷走走呢……” …… 李拴住结婚了,娶的是土地庙女孩子里边一个叫娟儿的。 陵井大疫,这女孩是苏油派去陵井的卫生工作小组成员,配合玉局观道士们治病救人。 李老栓就觉得拴住的眼光是没说的,这媳妇就该从土地庙孩子里边找,除了女红差点,真是哪哪都好。 女红?我李家现在还用的着那玩意儿?我们要的是能理家管账的媳妇! 李拴住很老实:“娟儿啊,我翁翁说李家需要会理家管账的媳妇,你看得上我们家不?我保证日后对你好,就像小少爷对小姑奶奶那样好。只要你肯嫁过来,家里的钱账都归你管。” 娟儿噗嗤笑了:“你这辈分就是在瞎喊!” 然后又红了脸:“你……你得跟小少爷说去……他说成……我,我没意见的……” 李拴住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苏油,苏油能有啥意见,妈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里衣都是娟儿给你缝的,就那针脚还能被你穿出个美不胜收的感觉来,什么心思真当少爷没长眼睛? 然后开始打开账本,计算李拴住和娟儿有多少资产。 码头食肆,方知味,可龙里酱园子,龙脑工坊,钢铁坊,玻璃窑,眼镜坊,陵井水泥窑,水玻璃窑,混凝土预制件作坊…… 至于蜂窝煤,粗陶,淘铁砂这些,早就不做了,现在是土地庙孩子们的劳动实践课程。 林林总总,结算下来一年都有百贯的收入。 苏油撇着嘴:“二哥你知道,头两年我们是惨了点,少爷给你俩把头两年补足百贯,算是贺礼。这些产业,是大家一起弄起来的,有你们应分的份子……这里是股份文书,签个字,今后就你们自己就保管了。” “如今产业大了,你们在商号都有自己的位置,有不菲的薪水。这点收入说实话,算不得啥。” “但是这些东西,恰恰是我的心头肉。” “所以能分给你们的份子不多,只算是一个念想。以后不管是怎样,留着这份文书,总能记得我们一起在土地庙打拼的日子。” 李拴住接过笔签字,眼泪止不住的流:“明明是来报喜的,却害得我哭……呜呜呜……这礼我要留着,以后还要传给儿子,传给孙子……” 苏油眼睛也红了:“殊年而同日,异姓而一帷。奋相鼓励,手自衣食。矫然自立于天地。这东西给老子好好留着,以后让小拴住他们看看,老子们当年到底有多牛!” 说完给了李拴住一脚:“起来!少爷给你保媒,回去准备娶娟儿姐姐吧!” …… 婚礼很热闹,娟儿无父无母,苏油只好请八公做女方家长。 李老栓心满意足,新媳妇进门第一天,便去官府登记,名正言顺地要了十亩地。 草房就不麻烦官府置办了,我们修砖房!青瓦白墙的大砖房! 忙完了李拴住的婚事儿,李老栓看着李大栓又感觉不满意:“大栓啊,其实我们家还可以再多十亩地的……” 李大栓根本不买这个账:“爹呀,其实要多二十亩都可以滴……” 气得李老栓跳起来绕着房子要揍他,不孝子,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 …… 李老栓很焦虑,程夫人也很焦虑。 俩儿子得中进士固然是好事儿,但是不去赴选,这就沦为了待选之人,还是最没有根基经验那种待选之人,想要轮到什么好差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苏洵倒是看得平淡:“正好了,两小子名次不高,就算赴选,最多也是地方教职,推官之流。欧阳内翰说不如再静下心来,攻读几年,以应朝廷制科。” “家里那块好磨刀石,正好用起来!” 然后苏油就苦逼了。 苏轼觉得小幺叔的水平如今也算是可以的,最强的是策论,那真是如同经年老吏一样的水准,能给朝中大佬代笔的那种。 苏油翻着白眼,子瞻你说对了,可不是常常给朝中大佬代笔吗,还要写出不同的风格!老张喜欢铺排大势,老赵喜欢深抓细节! 苏洵觉得苏油诗歌的水平也算是能看,他就后悔当年诗歌上功夫下得不够,导致前两次科场失利,等到后来诗力上来了,又得了科举恐惧症,每每发挥失常,怨不得谁。 当然不能拿苏轼来比较,这娃的文笔几乎是天生的,这叫诗才,与诗力是两回事儿。 论诗才,苏油当在此时的子瞻之下,子由之上;论诗力,如今的苏洵》苏轼》苏辙》苏油。 综合起来,写诗的事情上,现在差不多苏轼=苏洵》苏油》苏辙。 应付科举,这就够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控鹤军(为本书第一位盟主幸 第二百五十三章控鹤军(为本书第一位盟主幸福前行加更) 最大的弱项,当是赋这一项,不过苏家人最不怕的就是这个,苏轼大言不惭,有我在家这几年,还不能补足小幺叔这短板,出门都不好意思说是苏家人。 这话苏油捏着鼻子也得认——大小苏,都是十岁就能写赋的妖孽。 三苏里边,老苏的论是写出花儿来了,歪理都能给他说成正理。 小苏的史论和政论其实比父亲还高一筹,其中的《六国论》,是希望大宋将梦想照进现实,借古解今的名篇。《墨竹赋》,在文坛地位也颇为重要。 至于大苏的两赋,乃辉耀万古的绝唱,启伴心灵的华章。虽然眼界和经历是以后的蹉跎中磨练所得,但是基础,却早在如今便已打下。 所以对苏油来说,真是痛并快乐着。 去学宫接受龙昌期义理的考较,逮着机会给老头做一顿饭,都变成轻松愉快的享受了。 好在他已经是成人的灵魂,知道自己后面的路子,因此将基础打扎实,现在正是关键时期。 时间过得充实,加之性格里本来就酷爱这些东西,苏油的学问,就如同四通商号的资产一般,蹭蹭地往上涨。 之前的学习方法,高效但是不纯,龙昌期,唐淹,张方平,赵抃,都按自己的法子,狠狠地灌输了不少。 经过苏洵的细致梳理,苏轼和苏辙的反复打磨,用苏洵给欧阳学士的信里所讲:“如璞玉之经蓍草,其表日明,而其质日润。” 苏油在这两年的过程里,明白了华夏文明的博大精深,这个世界上,没有废材的学问,只有把学问用坏的废材。 而理工学,苏油也整理到了后世高中的程度,不过传播,那就说不上了。 化学,物理进展一般,都是随应用的需要在走,倒是数学,得益与四通商号发展,玉局观对天文的重视,突飞猛进。 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的突飞猛进,只是大家觉得自己这一套实在是方便,将已经知道的知识用符文横式的方法重新表述了出来而已。 两年时间里,苏油没有时间搞什么发明,除了给玉局观的两百支水银温度计,他就弄出来一样值得称道的东西——蜡纸。 之前的那支温度计,是石薇和她胡子公公师父在玉局观,用火漆,玻璃管,酒精搞出来的,里边有空气,精度不高。 水银温度计做法不复杂,玻璃融化,打孔,在不同直径的半圆管上连滚带拉,逐步变细,就变成了玻璃中空管。 黄金延展性很好,同样的方法,可以拉出中空的金针管。 将玻璃管酸洗干净孔道,一端烧化,吹出个小泡,用来容纳水银。 将玻璃管放入热油,水银用中空金针注入玻璃管底部小泡中,水银受热上升,形成汞柱。 用喷灯密封汞柱上方,取出冷却,汞柱收缩,上方形成真空玻璃管道,测量温度,标上刻度,这就得到一支不受大气压强影响的水银温度计。 方法统一,做出来的温度计就基本一致,大小比后世水银温度计大了不少,但是已经能放进嘴里了,这就算是完美地还了玉局观的人情,顺便又得到薇儿的点赞。 蜡纸,这不是普通包裹用的蜡纸,而是刻写蜡纸。 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 首先,可龙里有龙脑,于是,苏油便想改进大宋如今的香胰子产业。 那就要有肥皂。 肥皂是高级脂肪酸的钠盐或钾盐。 无机钠盐和钾盐,其实就是草木灰里的碳酸钠和碳酸钾。 过滤提纯的方法可龙里早已掌握,别说碳酸钠大苏打了,就连碳酸氢钠小苏打,都被苏油用碳酸钠放入蒸格,通入水蒸气和二氧化碳弄了出来。 加上养猪产业得到的油脂,以及早就在各个地方使用的水玻璃,香胰子的加工就是顺利成章的事情了。 然后就得到了制作香胰子的副产品——甘油。 甘油是好东西,除了可以做出香喷喷的润肤露,还能制作爆炸品。 不过苏油没时间点开硝酸制备,那玩意儿比较复杂,也比较危险,污染也重。 既然自己勉强算是士大夫,那还是先搞定印刷业,先为大宋的文教事业再贡献一份力量。 纸浆抄起,经过硫酸溶液短时间浸泡后淘洗制纸,再经过甘油处理,便得到了硫酸纸。 将硫酸纸砑蜡,这是宋朝已有的工艺,不过宋人擅用胶矾药液,苏油换成了薄蜡而已。 最后还要喷上硝基漆,说起来高大上,其实就是桐油生漆。 蜡纸便制备出来了。 有了这个东西,底下垫上磨砂铁板,便可以用铁笔,铁脚圆规作图刻写,纸上的蜡质部分会被铁笔和铁板磨掉,形成无蜡的纯纤维笔画。 再在底下垫上白纸,上面用粘上油墨的羊毛滚子一滚,便可以印刷出一页图纸。 理工教材的印刷方法,各种图纸,地图,图表,绘画的印刷方法,从此得到了解决,避免了雕版的麻烦。 《西南图志》、《西南农书》,其中的图画部分,可以开始大量印刷,结合活字印刷术,每整理出一册,便能够印刷一批。 至于理工类的其它东西,尤其是军器,苏油还不敢乱来,万一西夏辽国,乃止日本朝鲜,拿去点开了科技树,自己怕不是要哭瞎。 自己人不重视,被别人重视,然后反过来搞死自己的教训,太多太多了。 乞第龙山最近美坏了。 眉山的东西,太好吃了,又香,油又大,尤其是那种红烧肉,啧啧啧,一次能来一斤半。 然后大巫对他很好,给他改良了兵器。 作为一只披着文科外衣的工科狗,苏油当然知道压强和破坏力的关系,因此将乞第龙山的骨朵,被大巫改造了。 重量不变,拳头大的骨朵,变成了六片更大的半圆形钢叶子,均匀地分布在以前骨朵所在的部位。 这东西叫叶锤,顶部还有一个两寸长的细锥尖,可砸可刺,威猛异常。 第一次拿到这兵器,乞第龙山跑林子里去挥舞了半天,这东西一锤下去,有三把小斧头一起砍的效果,后世在欧洲有个外号——“骑士终结者”。 目前没有什么铠甲,能挡得住乞第龙山来上一下。 乞第龙山兴冲冲地从林子里跑出来:“大巫!太厉害了这兵器,我舞起风来自己都害怕!” 苏油敷衍道:“是是是,你发起疯来谁能不害怕……” 这娃如今也有了官职,宋廷鉴于抚远大将军的突出贡献,在二林部立了一个军州单位,称为囤安军。 抚远大将军阿囤赤尊,领益州路兵马钤辖,位在转运使防御使之下。掌管囤安军驻屯、守御、训练之政令。 其下,唐淹为都监,阿囤烈,阿囤弥为副钤辖,赐玉带,印信,锦衣。 这就是阿囤弥在城门口显摆的原因,现在是人家大小姐是实务将军了。 囤安军人数不多,三千人,不过是马军,准确说,是骑马步兵。 为了均衡汉夷实力,陈田郭隆手下的六百弓手也扩成了一军,三千人,名为“控鹤军”。 郭隆为钤辖,陈田为都监。 苏油听到这名字就笑尿了,叫你们乱给兵器起名字,如今自己的锅自己背,控鹤二字不是好词儿,乃武则天的男宠队伍领工资的地方。 不过这支队伍实力强横,全部装备鹤胫弩。 两支部队番号是赵抃努力争取来的,妥协的结果就是朝廷就只给名头,不负责给养。 不负责倒还好了,这支武装,装备,训练,伙食,都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厢军部队,甚至比上四军都不差。 二林部振振有辞,装备精良怎么了,可谁叫我们铁多呢?! 苏油和阿囤烈对重步兵毫无兴趣,西南翻山越岭,穿上重铠,走不出两里地去。 因此主要技能点,放在越野能力和进攻能力上。 马匹,皮靴,贴身衣物,锰钢刀,背上五支软尾梭镖,藤牌。 装具主要是皮,只关键部位有冷锻钢片防护,而且防护平时还是可以拆卸的,能不背就不背。 青唐瘊子甲,手工一锤锤砸出来的东西,几个人穿得起?可在如今的眉山三亭矢前,也不能说就必然可以防住。那还不如干脆放弃进化乌龟壳,将技能点全加在爪牙上边。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少年行 第二百五十四章少年行 苏油还设计了配套的单兵小装备——水壶,多用途小刀,临时急救小包,硅胶过滤袋,小皮包。 随身药物有三种,防伤,防瘴,防痢。 最受军士欢迎的是眉山压制的冷锻钢盔,钢盔是两个弧线组成,中部有棱,可以有效反射箭矢。 这东西受欢迎的原因,是可以当锅子用,没错,有苏油的影响力在里边,这必然是两支吃货部队。 腊肉,香肠,鱼干,榨菜,芽菜,豆豉,酱料,炒面……都是随军能带的东西。 有了这些东西,加上饭菜里的油水比普通军队的油水多很多,味道真是没得说。 夷人和汉人的习惯不一样,他们的意识中,部落最出色的汉子,才能成为军人。 这种风气在苏油和唐淹,石家的引导之下,也渐渐影响到了控鹤军,眉山推出了不少军人军属优待政策,军人在眉州的地位,和外州的贼配军,是两回事。 川峡四路,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职业部队,他们的职责,就是锻炼专业技能,消弭叛乱,拱卫西南。 阿囤烈非常具有军事天赋,对控鹤军远程打击能力的依赖也越来越强。囤安军和控鹤军,从来都是联合行动,控鹤军没准备好之前,他的囤安军宁愿不动窝。 阿囤弥的朝廷编制把乞第龙山羡慕坏了,哭着喊着要大巫给他也解决一下。 苏油被闹得没八法,只好给乞第龙山也活动来一个编制——权领控鹤军骨朵指挥。 不过搞笑的是控鹤军就这一个耍骨朵的人,纯属挂靠,自己领导自己。平日里,还是担任苏油的跟班。 嘉佑三年四月,江卿们修建的陆路,终于通了一条。 嘉益眉,四川第一条交通干道,将两个最重要的经济区联系了起来。 这是赵抃此次赴任四川的最后一个德政,接下来,他也要返回中枢,继续他的老本行了——弹劾人了。 赵抃治蜀,得到了中枢和官家的高度评价,成为地方治理的典范。 因为他的任上,四川切实做到了一件所有地方都做不到的事情——减轻自耕农负担。 自耕农人均土地占有面积每增加一亩,抵御风险的能力就会增加一分,负担就会减轻不少。 加上家庭饲养业的推广,自耕农这个最苦逼的群体,在益州路,竟然家家有了余粮! 梯田大量增加,作坊大量增加,劳动力需求也就跟着大量增加。 豪强们的地租只得跟着降低了下来,不然佃农会逃。 当然现在不再是逃了,人家是正儿八经地有了选择——淯井,沙麻部的屯田,二林部的矿场,陵井的盐场,眉山的工坊,到处在招工。 因此就连四川钱荒的解决,经济的腾飞,就连乡下老头都能拿着十文小额的钞票买灯草这样的政绩,反而被放在了蜀治的次要位置。 皇宋以农为本,稳定,压倒一切! 苏油不由得摇头感慨,政策都是有连续性的,赵抃真正的功绩,主要在于刷清了四川的吏治,至于其它,其实更多应该归功于前任张方平施政的惯性。 不过这道理,别说现在,后世真正清楚的人又有多少呢? 赵抃走了,带走了来时的一琴一鹤,留下了白龟,还留下一首诗。 徙命乘轺入锦川,岷沱寒霁好人烟。 弹琴旧治俄三政,持斧重来未十年。 欲去民忧同乐此,敢孤朝寄独恬然。 邑城东望踟蹰久,魏阙天遥里数千。 …… 时间一天天翻过,当年的眉山小顽童,如今也长成了十二岁的少年。 眉山城侧,开阔的道路上,奔来了一队人马。 陈慥长声大笑,正要说话,就见身边一匹骏马掠出,马上骑手臀部离鞍,上身紧贴马脖子,当先冲进了城门。 “我去!”陈慥怒了:“元贞!你这个滑头,一直吊在我身后,就是等这一刻是不?!” 元贞回头朗笑:“反正我是第一,季常大哥,我先去山长那里等你!” 苏油策马赶上陈慥,笑道:“元贞跟着山长读书,早非吴下阿蒙,这小子机灵着呢。” 陈慥笑道:“明润也是愈加沉稳,此番招我来眉山,多承盛情了。” 一行人都是身着骑装,腰间佩剑,马前还有弓囊,后边马队拖着一辆大车,上边有虎豹豺獾等诸多猎物。 苏油笑道:“陈转运使不怨我就好。” 陈希亮如今是京东路转运使,首都东边大路,治所南京,重要性可想而知。 陈慥开心不已:“父亲说我不是读书的料,今后也不会逼我进士仕途了,就在眉山快活!” 巢谷也策马前来:“几年不见,眉山真是大变啊。大军入蜀,过了成都,那路修得……还有陵井那边,真让人不敢认了。” 陈慥是苏油招来的,这娃解试还是没过,气得他那天选爹吹胡子瞪眼。 嘉益路修通之后,货运物流,分担了水路很大的一部分压力。 但是问题就来了,物流业是劳动密集型行业,多是汉子,与三江河帮一样,容易被黑社会把控。 陈慥就是解决这个难题的钥匙,这娃是大宋真实的呼保义玉麒麟,游侠儿里拔尖的人物,既然读书不成,苏油就软语相求,让他来给四通商号把控商路。 陈慥欣然领命,接信当日便即上路,苏油觉得,除了仗义,嗯,躲老婆可能也是部分原因。 巢谷这次则是刚好路过,几年下来,庄稼汉和文人味道已经消退,如今就是堪与乞第龙山拼气质的一介武夫。 他这次是随韩存宝率西军入湖南讨伐土著头人彭仕羲的。 巢谷到了西军,将苏油的宝剑送给了忠州团练使韩存宝,韩存宝对他不错,除了职务安排,平日里还传授军书将略。 这次出征,韩存宝知道他熟悉西南,因此特地点了他的名相随,如今也升为一都人马的小头目。 队伍在眉山补充给养,准备换船走水路,有几天空闲,苏油便安排了一场狩猎,顺带解决陵井周围的虎患。 不过大家都对苏油的法子非常鄙视,安排诱饵窝弓,这算神马狩猎? 尤其是乞第龙山严重不服——我不信哪条老虎能扛得住我一叶锤! 苏油没好气:“我怕你把它们吓跑,等我们一走又回来祸祸农人!再说你一叶锤下去,那皮张还能看?!” 几天的收获不少,队伍进入眉山城的时候,居民夹道围观——真的打到老虎了!我们眉山的少年郎们端是文武双全! 蜀人好事,不少的门店掌柜有的抛出红绸结花,有的派出鼓吹,伊伊哇哇地游街,簇拥着少年们朝学宫行去。 孩童们跟着大车奔跑看稀奇,胆大的还伸手去摸老虎的身子。 来到学宫,龙昌期须发尽白,正由阿囤元贞扶着,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陈慥是胆子包天的人物,可对龙老头,比自家爹还要发憷,甩蹬下马:“学生见过山长。” 龙昌期淡淡地说道:“还是那么好勇斗狠,学问可有进益了?” “啊?”陈慥一愣,突然眼珠直转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有,有有,山长你看,我这诗做得如何?” 龙昌期接过来一看,纸上竟然是一首长诗。 雪衣乌履尽翩跹,陌上谁家最少年。 髀间骏骥来千里,囊内雕弓去万钱。 鞘裹珠鱼李尉剑,梢装玉谷祖生鞭。 呼朋唤伴趋城侧,走犬飞鹰斗马前。 白羽纷驰惊霹雳,黄罴赤豹寻垂毙。 倚熊坐虎枕鞍鞯,换酒推杯交意气。 来狩长林非纵乐,忍闻麦野遭腥貉。 及壮学成自有为,不向长安向河洛。 无教人生事业轻,恒忧青史没声名。 此去摧艰身百苦,长歌永志少年行! “好!”龙昌期都忍不住大声叫好:“好一首《陌上少年行》!” 第二百五十五章 织锦 第二百五十五章织锦 陈慥拿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是吧是吧?山长,我们进去再聊?我可想学宫的饭菜了!” 苏油让队伍里的刘嗣张麒,和乞第龙山将猎物拉去可龙里处理,自己随陈慥巢谷一起进入学宫。 几人坐下,阿囤元贞端上茶,龙昌期才对陈慥开口说道:“季常,以前对你要求苛刻。如今你已从学宫肄业,不用再如此战战兢兢。你向以豪侠自任,不可短了丈夫之气。” 陈慥还是很不好意思:“辜负山长期望。我爹都说了,我就不是读书的料,走不了陈家人的路子。” 龙昌期说道:“没关系,就如元修这样,即便读书不成,总能报效国家。其实不读书,也不见得是坏事儿啊……” 巢谷傻笑:“当年在学宫,我与季常,是被责罚的最多的,山长如今这话,与往常区别可大。” 龙昌期叹气道:“文宽夫秉政,对陛下引荐了我,官家召取我的著作。年近九十,还要野服诣京,不是徒惹人笑话?宽夫这是放我到火上烤啊……” 苏油开解道:“我只担心山长身体。山长学问如此精洽,大理小高相公长恨不能师事于你,还怕陛下垂问?到时候我给你安排眉州的大船,船行平稳不说,也活动得开。” 龙昌期问道:“明润,后年秋试,你决定要参加了?” 苏油问道:“山长,你觉得我可以参加吗?” 龙昌期说道:“你六岁前便已通《论语》,《孝经》,于今又是六年。所遇皆是名师,非唯解惑授业,亦使明道达理,经务世用。” “这两年更是心无旁骛,突飞猛进。让你堂哥再琢磨两年,学问上当是不碍的。主要在于心境。刚刚那首诗,看得出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陈慥一口茶水喷出老远:“咳咳咳……原来山长早就看出来那诗是明润所作?” 龙昌期翻着白眼:“刚刚在学宫门口,那是给你留几分面子。一群人里就你年长,还陌上谁家最少年……最老年差不多!” 阿囤元贞指着自己鼻子:“我,山长我才是其中的最少年!” 苏油笑道:“对对对,那诗就是写的你。” 龙昌期对阿囤元贞说道:“无教人生事业轻,端是好句,也是好志向。元贞,做到了这条,这诗写的才是你。” 阿囤元贞躬身受教,苏油说道:“明允堂哥也说我差不多到火候了,就是张学士临走前交代,要我有十分把握,方可入京。” 龙昌期笑道:“张学士不愧是计相,但这是科举文事,又不是计察薪刍,如何敢说有十分把握?你不是常常说那句俏皮话吗——一百个人眼里有一百个李太白。自己觉得有把握,那就行了。” 苏油恍然:“既然如此,那明年我便去京城,准备一年赴试!” …… 《宋史》:嘉佑三年,六月丙午,文彦博、贾昌朝罢。以富弼为昭文馆大学士,韩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宋庠、田况为枢密使,张昪为枢密副使。 癸巳,以夔州路旱,遣使安抚。 八月己亥朔,日有食之。庚申,彭仕羲率众降。 彭仕羲,宋代下溪州土官。下溪州刺史彭儒猛子。天圣七年,受兄彭仕端命入朝贡方物。 明道初,兄卒,嗣为下溪州刺史,累迁检校尚书右仆射。 皇祐二年,夺子彭师宝之妻,为子怨恨。 至和二年,师宝举族趋辰州,告其夺子妻、杀誓下十三州将、并地夺印,自号“如意大王”,补置官属,欲谋乱。 朝廷遣知辰州宋守信等帅兵数千讨仕羲,未获,俘其奴仆、搬运溪州铜柱而返。继调三司副使李参等统重兵征之。 受招谕,自陈本无反状,其僭称号、补官属,乃不知宋廷礼义所致,愿以二十州旧地内属、复贡奉。 嘉祐三年,复叛,韩存宝往征,不利。归德将军阿囤烈复征,擒之。 朝廷优容招谕。仕羲乃归还所掠兵丁五十一人、械甲一千八百余,率众七百饮血就降。辰州官府亦发还其奴众及铜柱。 …… 四通商号消息比朝廷还快,小报传回,陈慥气得拔剑砍翻了桌子:“阿烈干冒奇险,夜破白马崖,这才抓到这杂碎,朝廷竟然就这样放回去了?!” 苏油手里正端着茶杯,这下没地方放了,悻然道:“朝廷就这尿性,这回算是师出无功了,倒是巢兄怎么办?” 这事情是韩存宝惹出来的,西军先行,他竟然未经朝廷批准,就擅自许以厚禄,招诱彭仕羲。 彭仕羲降后,韩存宝又无法兑现承诺,引发彭仕羲不满,翻身又反,据守寨子,进攻官军。 阿囤烈后至,夜袭白马寨,才算平定了这次叛变。 事后朝廷震怒,官家亲自下诏,奖赏阿囤烈,而重治韩存宝。 韩存宝得罪,将就逮,自料必死,对巢谷说道:“我泾原武夫,死非所惜,顾妻子不免寒饿。橐中有银数百两,非君莫使遗之者。” 巢谷仗义,即许诺,变姓名,怀银步行,往授其子,然后——消失了。 陈慥将剑还鞘:“忘雨阁的消息,元修最后消失在江淮之间,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着了。” 苏油叹息:“等吧……他的罪过又不大,等大赦之期,总会回来的,唉……倒是龙老那里,这文相公去位,事情怕是会反复。” …… 嘉佑四年,二月己巳,罢榷茶。 三月戊戌,命近臣同三司减定民间科率。 五月戊戌,诏诸路经略安抚、转运使、提点刑狱各举本部官有行实政事者三人,以备升擢。益州路所举——张恕,程之邵,唐淹。 并察士有学行为乡里所推者,同长吏以闻。益州路所举——苏洵,杜敏求,苏油。 苏油的名字,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现在了朝廷的公文之上。 …… 不过这些是后话,现在的纱縠行苏家,程夫人愁得都不行了。 两个儿子都中了进士,高兴是高兴,可是,一个看家的都没有了。 苏家的产业如今可不小,因为苏小妹和苏八娘,用理工解决了织锦的两个难题。 蜀锦,是一种提花织锦。熟丝织成,织品经纬比例恰当,图案清晰,色彩丰富,花型饱满,工艺精美。 织造工艺分为经锦和纬锦两大类。其中经锦工艺是蜀锦独有的,以多重彩经起花。 目前的工艺,还是用束综提花的花楼织机。 织机被益州商带到了眉山,被苏油当作农书蚕桑篇的重要部分,科研小组很快将织机图纸和模型研究了一个透彻。 然后自然的,苏家开始了这门生意。 根据花楼织机的技术参数和技术条件,进行纹样设计,这是织锦的第一步——定图样。 理论上当然是图样越复杂,越能体现出工艺水平,不过过于复杂的图案,制作起来太耗时费力,用于生产,那就太不划算了。 因此必须综合考量,才能设计出既美观又能兼顾效益的花色图案。 将设计好的图案根据织机纹针数、织物的经纬密度、纹样类型及纹样大小,确定图纸的纵格数和横格多少,然后根据图样在格子纸上着色,把设计图翻译成生产可以用的图纸——这一步,叫点意匠。 受到苏油蜡纸的启发,苏小妹发明了一种纸板,纸板上是很多小针眼,将纸板铺到放大的图样上,便能得到很多的色点,用旋钮微调图样进尺,每次调整,图样向前走一格,得到新的色点,这就大大减少了粗放式操作带来的混淆和失误。 这一步工作其实是对图案的解构,非常繁琐,一个图案,需要一个厚厚的本子才能记录下所有的信息,这个本子,叫做花本。 每解构出一个成功的花本,织锦坊就要归档保存起来,以后按照这个花本进行纺织,就能得到相同图案的锦。 这是核心竞争力,一个织锦坊有多厉害,全看他家的花本有多少。 第二百五十六章 出发准备 第二百五十六章出发准备 苏小妹这个小小的改良,便大大提高了设计工作的效率。 花本的每一页,对应的是织机上的每一片综板,这个综板,其实就是提花装置。一副锦,需要九千六百次编织,因此理论上,需要九千六百片综板才能记录下所有经线提综信息。 为了减轻工作量,只能采用循环图案,综板还是那么多,不过综板设定是按循环重复的,既美观又连续,大大降低了织锦难度。 将花本转移到综板上这个繁复细致的过程,叫做挑花结本。 之后才是操作最繁琐的一个工序——提花装造。 经线和纬线的数量是九千六百根,连接控制它们的纤线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根,全都要在花楼机上一一对应。 这就需要将甲子线,也就是牵引纤线与花楼织机的“爪拉子”连接起来,并且进行分扒分丛穿入花扒。 最后才是织造,操作时需要两人配合,上下两层中,居上者为“挽花工”,按规定顺序选综,接线,提经;下位者为“投梭工”,在下面引线,打纬,两位工匠密切配合,同时进行,一点一点的进行纺织。 之前的选综的工作都是靠踏板完成的,花样越繁复,综片越多,踏板就越多。 苏八娘受到苏油音乐盒的启发,发明了一个转盘,转盘上带有一次图案循环的齿数,并标有数字。 转盘会带动一根带锯齿的横梁,转盘每转到相应的数字,便带动换一片相对应的综板,完成选综和提经工作。 这样就将每一种花本的提综程序,固化到了仪器上。 如此每次纺织,只需要根据记录本拨动转盘就行,解决了只靠人脑记忆,必须熟练织工才能胜任挽花工作的缺陷。 苏油这几年一直潜心学问,直到程夫人将一片彩锦送到后院,苏油方才大吃一惊:“不是说一副锦需要很长时间吗?” 程夫人笑道:“小妹和八娘想出了法子,将花本制作与织造方式改良了一下,如今速度已可以大大提高。” 待到将工艺一说,苏油大喜道:“那还有啥说的,赶紧搂钱啊!” 程夫人说道:“我们的彩锦可不比官锦差,就是销路太窄了。” 苏油一拍脑门:“我们搞外边那些妖艳玩意儿干啥?我们苏家织造,还是走清雅的路子!别忘了,读书人是除了大宋皇室勋贵外最有钱的一群人,我们赚他们的钱去!” 于是在苏油的理念下,苏家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 所有经线纬线,采用一色,提花照样提,如此一来,纺织难度再次降低,主要集中在花本设计之上。 不过有了小妹发明的采样工具,花本设计已经不是事儿了。 加上苏家丝线,因为水玻璃的进一步提纯,工艺进一步改进,几年发展下来,如今色彩效果比锦江水濯出来的还好,会随不同光照角度变化出不同的颜色——织出的面料被丝绸商人称为“雨丝”和“月华三闪”。 这样的丝织品再加上提花暗纹,远看是一件素色单衣,近看才知道多么的不凡,这就是低调的奢华。 大宋读书人最吃这一套,产品一经推出,立刻在南中国刮起了一场时尚旋风。 让苏油郁闷的是,自己设计的兰石图样,订单不多,最受大宋士子欢迎的,竟然是——菊花。 背一身的菊花,这要放后世,多不吉利?! 没处说理了! 程夫人发愁的,就是这个的问题。 小油眼看要去汴京解试,明年要是过了,后年还有进士试,同时子瞻子由有制科试,夫君可能有秘书省职试。 要是都过了,今后他们,就会在京城和各州郡宦游,回乡的日子少之又少。 可这么些挣钱的产业,总不能说弃就弃了吧? 程夫人想想有时都心酸,自己含辛茹苦,培养子弟劝励夫君,最后竟然就是看他们一个个离开自己,远走高飞。 最后一咬牙,你们都走,连弗儿和二十七娘也走,就留我和八娘守家,给你们搞好后勤!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事情还不能耽误,贡举虽然明年八月十五才进行,但是路上就得两个月时间,到了还有诸多安置,因此今年三四月份就得出发。 真实历史上,三苏是今年十月,程夫人的服除后才出川的,如今大大提前了。 别小看这个提前,有风险的,因此得赶在大江涨水前。 苏油安排了最安稳的大船——眉山二型纵帆船。 他的事情也很多,别的先不说,资金就是个问题。 蜀钞好用是好用,可如今辐射范围主要还是西南,加上二林部,然后吴中一部分,大理一部分。 汴京,怕是没人认的。 想来想去没办法了,只得搞一船眉山货作为压舱,到了汴京发卖才行。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自己竟然也走上了蜀地读书人狷狭,喜欢带商人逃税进京的路子。 逃税是不可能逃税的,但是这做派,和那些逃税的一模一样。 带点啥好呢? 瓷器是大宗,眉山玉瓷,如今用上了琉璃彩,虽然比不上后世珐琅彩艳丽,但是淡雅的水彩画已经可以在素底上构成了。 这是青瓷,单色釉,窑变釉之后,眉山瓷坊取得的又一个巨大突破,是新品,先来一底舱。 然后是永春露,这个是自己生产的,不怕放,越放还越贵。 提花单色锦,苏洵翻了书,说应该叫“冰纨”,这个也是新品,带上! 剩下的,就都是一些小件了——文士折刀,眼镜,程舍人墨,彩纸,各种书籍。 然后才是搬家,其中苏油的零碎最多。 各种实验器材,模型,图纸,各种化学材料,还有最重要的——泡菜,酸菜,萝卜干大头菜榨菜,各种调料。 八公足足带着三哥五哥六哥忙活了一个月,才把行李整理出来。 大宋的商税粗放,就行税和坐税,这些东西,光坐税就交了三万贯! 然后沿途还有税卡,不过只要你不停靠,别人也收不着。 最后进入汴京,再按照里程缴足行税,便可以销售了。 这也是张方平痛陈的漕务改革之一——漕粮运输,沿途克扣太大,只要我老张在计司,所有漕船兵士,沿途不得下船就食,吃喝拉撒全在船上解决,少跟地方扯瓜葛。 到达汴京后,统一根据时日计算口粮,从漕船所运粮食中折扣后入仓。 仅此一项举措,老张用一年不到时间就恢复了他离任前京师的物资仓储水平,可见沿途的克扣损耗的浪费是多么的严重。 因此苏油也准备走这样的路子,我们不挑热闹地方下船,最多就在偏僻州县补充一下给养,税我们不逃,但是也不能给沿途的贪官污吏占了便宜! 不过坏处就是没法结交文友,在士大夫中应酬来往刷名声了。 苏洵非常赞成,考试眼看迫在眉睫,这大船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监狱,能有这么个把人关起来读书的好地方,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啊! 子瞻明润,说的就是你们俩! …… 烟花三月,朝廷的求贤文书尚未下达,苏家人便准备出发了。 三苏,苏油,王弗,二十七娘,土地庙七人组里边,大部分都已成家立业,各自管着商号一摊子事情,就张藻张麒加一个苏小妹,这次也随行。 还有一个,就是乞第龙山,这娃还没有还清大巫的欠账,继续当保镖抵账。 除了这些,还要带上两个人处理商务——薛忠,石通。 第二百五十七章 南行集 第二百五十七章南行集 可龙里,苏家。 满院的梨花雪瓣,肆意飞舞。 苏油跪在八公身前:“八公,苏油此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万一侥幸,说不定给八公挣得一个散官。” 八公坐在竹椅上,摸着苏油的肩膀:“傻孩子,要挣也是给你爹娘,给你翁翁翁婆挣,与八公有何相干?你放心,我身子硬朗着,还得见你成家立业,抱抱孙孙才敢闭眼呢。” 苏油一愣,这才想起眼前至亲之人,其实是自己族伯,就算挣来散官,也安不到他身上。 想着对自己好的这么多人,原来却不知该如何报答,苏油满心惭愧,给八公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八公珍摄身体,不要过于劳累,苏油……苏油去了。” 八公终于放下手:“去吧去吧,家里这一摊子自有我们老的给你看着,你尽管放心进学,快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行出老远,苏油回头,却见八公还在梨花下招手。 …… 眉山码头,江卿大佬们俱来相送。 程文应言道:“石家老头好不知晓事体,还想大张旗鼓。别忘了大小苏虽中了,小油还没中呢,要被试官知晓了,有理也变成张狂,该中也变成发落,那才是划不来!” 史洞修说道:“老石武将人家,就那性子。这次还想让明润带着大理刀剑入京,说一把大理剑,可值千贯,比什么货都强。哈哈哈哈……” 石富悻悻地说道:“防我们跟防贼似的!总有你们读书人求上来的那一天!” 苏油谢过众人,说道:“多承姻伯,世伯,石老厚情,四通商号,是我们眉山人的根基。这次入京,就让大石头把商会开起来,到时候大家到京城,也有落脚吃家乡菜的地方。” 程文应笑道:“小油对吃,那可是真上心。” 史洞修叹气:“太远了,二十七娘,善事夫婿公婆,到了汴京,规行矩步,可别让人认为我们眉山的士绅缺了教养。” 二十七娘其实对去京城还蛮期待和兴奋的:“知道了爹,你就别唠叨了。还有,你在眉山该吃该花的,别老省着!” 史洞修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省着那怎么成,嫁女儿落下的亏空还没填完呢……” 二十七娘:“……” 各自一番絮叨,苏油来到程夫人跟前:“嫂嫂,苏油走了。” 程夫人递给苏油一个包裹,眼里泛起泪花:“你是个挑剔的,吃的嫂嫂不担心。这包袱里都是内衣,是嫂嫂估量着你以后的身量,每年的都做了几套。只能顾着这贴身穿的了,至于穿外边的那些,以后我们就不要那么讲究了,啊?” 苏油有些哽咽,只能深施一礼:“实在是有劳嫂嫂,苏油……自当遵从。” …… 大船扬帆,带着家里人满满的不舍,朝嘉州驶去。 其实行船还算非常舒适,船上各有舱室,除了小一点,什么都不缺,就连襁褓中的苏迈,也未见有什么不适应。 是的,苏轼今年年初当爹了。 大船经过改造,中间铺着平木板,成了一间大书厅,三苏和苏小妹从早到晚就在里边读书写文章。 其余四人也还好,吟诗作赋,弹琴绘画,颇不寂寞。 至于乞第龙山,有石通陪着切磋武艺,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似乎很好玩的样子。 苏油就没这么好了,他在疯狂地刷题。 理论上,十三经中任何一句,都可以截出来变成一篇文章,这个苏油早都做得熟悉了,反而不怕。 怕的是那些马屁玩意儿,比如将京中的景物同皇帝的伟大光辉联系起来的那种。 科举的诗赋,在唐代还很有个性,因此也出得不少的名篇,比如“离离原上草”,比如“终南阴岭秀”。 到了大宋,考官出题多是马屁,因此苏油需要单练。 苏洵是经过好几次科举,因此深懂这些套路,二苏一次考上进士,他是背后的真正大拿。当年一切题一骂题的著名策略,就是老苏亲自指定的。 这次将程文应书坊的时文一网打尽,苏洵制题出题评阅指导,比二苏考试时还尽心。 苏油有时候都觉得好笑,老堂哥要是以往几次科举时,对时文研究这么上心的话,以他的水平,何愁一个进士都拿不到? 不过这份眷顾之心,苏油还是由衷感激的。 船过嘉州,苏轼过来,那笔管敲着苏油的几案:“收诗了收诗了!” 苏油正在与时文搏斗,闻言抬起头:“你做买卖呢?说收就收,问题是这东西能说有就有的吗?” 苏轼说道:“不是那些应试诗哦,要有感而发的那种!” 苏油翻着白眼:“如今我偏偏对应试诗才能有感而发,别的没有,就问你怕不怕?!” 苏轼哈哈大笑:“别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山川壮美,岂能无诗?” 苏油说道:“堂哥和子由都有吗?” 苏轼拿着几张纸:“自己看……哎呀你小心点河上面风大!” 苏油接过来,一一观看。 家托舟航千里速, 心期京国十年还。 乌牛山下水如箭, 忽失峨眉枕席间。 没说的,冷郁,这首诗老堂哥的。 如今老堂哥的社会地位已经不一样了。 前年十月,朝廷召老堂哥试策论于舍人院。老堂哥为了嫂子,称疾不赴召。 他在《与梅圣俞书》中说:“圣俞自思,仆岂欲试者!惟其平生不能区区符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万里以就试,不亦为山林之士所轻笑哉!” 今年朝廷召命再下,老梅亦题诗劝其入京,知道老苏你怕考试,这回官家答应你不考了,来呗! 好友高义,盛情难却,只好出行。 一路几乎都有迎送,然而以前想要的时候,求都求不来;如今自己来了,却又已经不想要了。 算了,再看第二首。 乱山围古郡,市易带群蛮。 庾岭春耕少,孤城夜漏闲。 往时边有警,征马去无还。 自顷方从化,年来亦款关。 颇能贪汉布,但未脱金钚。 何足争强弱,吾民尽玉颜。 苏油笑道:“这个不错,说得正是这几年的事情,难得有此宽和仁爱之心,你的还是子由的?” 苏轼得意洋洋:“我的,别以为就你善写史论诗。” 苏油笑道:“我的史论诗其实也就一般,待我看第三首。” 放舟沫江滨,往意念荆楚。 击鼓树两旗,势如远征戍。 纷纷上船人,橹急不容语。 余生虽江阳,未省至嘉树。 苏油很惊讶:“子由诗力又涨了?这首不错也!但是还没写完吧?” 苏辙在远处接话:“好不容易有了诗思!被子瞻活活打断!赶紧还我……等下,我好像想到了郭璞和嘉州墨鳞,这两个典故可用啊……” 苏油从旁边藤箱里取出来一张纸交给苏轼:“拿去,再多没有了!以后也别找我!我要应付时文,敢耽误我功夫我就写信给嫂嫂告你!” “哟!不错呀!”苏轼接过来一看,捧着苏油的诗就朝苏洵跑过去:“父亲,子由,快来看明润此诗……” 兴帆经沫若,脱帻仰乌尤。 佛影倾城阙,梵铃送渚流。 停云横老树,迟日下新洲。 化羽披霞锦,班仙第几俦。 《蜀中杂记》:“苏氏辞蜀,舟中酬唱为乐。自眉山至江陵,凡一百零一篇,汇为《南行前集》,轼作《叙》;” “江陵至汴,凡七十三篇,汇为《南行后集》,辙作《引》; 此共一百七十四篇。油唯其一,然‘化羽披霞锦,班仙第几俦’句,端有后应。 世人笑谓此集凡一百七十四,独油价殊昂。 文章兆运,或非偶然。”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天下最穷处 第二百五十八章天下最穷处 大船一路南行,除了风景宜人,还有思想碰撞。 苏小妹,二十七娘,王弗在一边调弄雷琴,父子三人在另一边抒怀引兴,一人在疯狂刷题。两人在练习兵器,两人在学习操船。 还都不闲着。 次日苏轼吟读富弼的《使北语录》,读到富弼使辽和议,不割地,不和亲,不增岁币的时候,三苏就开始讨论起来。 正夸富弼不卑不亢,完成使命,是国家干臣,然后又说道国家出了问题,国风软弱,对外虚怯的时候,就听见一声冷笑。 苏油一边洗笔,一边说道:“要依我来看,我大宋士大夫之勇,那才叫迈越古今。” 苏轼不由得一愣:“明润,此语何出?” 苏油说道:“可不是吗?我们花了六年时间,在眉山搞了那么点产业,都知道要培植力量捍卫起来。” “可汴京就在黄河边上,如今河北决堤,赤地千里。一到冬季,辽人骑兵突破封锁,便能轻松南下,踏冰过河直抵京师城下。” “如此危急的形势下,城中官家大臣们似乎还能安享荣华酣然高卧,这不是绝大的勇气是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说得是啊,四敌环绕诸处不安,明润说得是实情。 苏洵说道:“依你所言,当是如何?” 苏油取过两枚核桃,搓弄起来,这是给每日抓笔抓僵了的手放松。 然后下巴一昂,示意大家看向江边拉着纤绳拖船的纤夫:“国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国家就如一个快要沸腾的大锅,正是进取之时。” “如果再不思图进取得过且过,那就如温水煮青蛙,最后变成一锅田鸡汤……” 二十七娘一听见“田鸡汤”三字,不由得心中一阵烦恶,忍不住趴到船边呕吐起来。 苏辙赶紧过去:“娘子,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东西?” 苏油讶异道:“酸菜田鸡,不是二十七娘你最喜欢的美味……” 一听这个二十七娘又受不了了,再次呕吐了起来。 苏辙急道:“哎呀小幺叔你还说!船夫,船夫靠岸,我们上岸寻医!” 船在涪州停下,石通遣小船去寻了大夫前来给二十七娘诊脉。 苏辙担心地问道:“郎中,我家娘子这是河上感了风寒?” 郎中摇头;“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呵呵呵,恭喜郎君,你家夫人,这是有喜了。” “啊?真的?!哈哈哈哈……”苏辙想拉二十七娘的手,却又感觉众目睽睽下有些失礼。 苏油撇着嘴对苏轼说道:“你看看,以前在我面前多守规矩的人。现在竟然为了老婆吼我……” 苏轼哪里还管这个,已经上前跟自家弟弟祝贺去了。 大船从眉山出发,经过嘉,戎,泸,渝,涪,忠,夔诸州,就进入了三峡。 一百二十里三峡,风光壮美,人文遗迹繁多,对于一行人来说,当是壮游。 但是这地方危险异常,涨水的时候水流湍急,容易出事儿,枯水的时候礁石密布,还是容易出事儿。 顺流而下,危险更大,全靠船工掌舵的老手经验。 好在如今眉山型纵帆船舱室前置,船老大视野开阔,加上如今水面不算小,就这样依然驾驶得胆战心惊。 危险从瞿塘峡开始,这里枯丰两季,水位差有百尺高下。江水拍击在滟滪堆的巨石上,激起巨大的浪花,白沫飞溅,声音震耳欲聋。 不是熟悉水道的船夫,视若畏途。滟滪之名,就是因激起的浪花如美女头上的风鬟雾鬓而得来。 到了冬季,有时候这里极度危险,还需要等待下雨涨水,方可通过。 有些地方,水道仅容单船通行,官府派厢军驻守于此,以红旗为号,上下放行。 苏油看着江心大石:“总有一天,将你们全部干掉……” 苏轼这段时间诗兴大发,闻言不由吟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 “你闭嘴!” “……” 舟行瞿唐口,两耳风鸣号。 渺然长江水,千里投一瓢。 峡门石为户,郁怒水力骄。 扁舟落中流,浩如一叶飘。 呼吸信奔浪,不复由长篙。 …… 这样的地方,的确容易激发诗兴,沿江不少前代名人留下的胜迹,典故,章辞,加上震人神魄的景色,让三苏意兴风发,神追古人,沿路吟咏,凭吊,比兴,诗歌都仿佛注入了三峡的灵气,增色不少。 船入巫峡,江面变窄,峡谷奇高,天光变暗。十二峰云雾缭绕,天中一线如蓝,两岸虎啸猿啼,竹木萧然。 偶有一二樵夫,或者破漏的板房,让人顿起天地刍狗的感慨。 苏洵叹息:“这就是夔州,有一个名头——天下最穷处。” 好在神女的传说,给这里增添了几分浪漫色彩。 还有神鸦,其实就是神女祠的野乌鸦。这动物聪明,知道人类不会伤害它们,有船经过的时候,它们便会飞临船上。 船上的人为了祈祷神女保佑,纷纷取出干粮来招待这些神女祠的精灵,乌鸦们便很快学会了这样的套路。 出巫峡前,首先经过东濡滩,船老大的神情又开始紧张起来。 这里有一处巨大的漩涡,大船贴着漩涡画了一个弧线,船身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倾斜,非常惊险。 过了大漩涡,就在众人刚要松口气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处巨大的圆石,直入江心,将水道逼窄了三分之二,水流速度一下子加快。 船老大在前头喊了一声:“贵人们都坐好了!”船身来了个九十度急转,贴着圆石险之又险地滑入了狭窄的水道。 苏油看着巨石与江岸相接的地方堆着的不少朽烂船板,不由得心头打鼓,深有余悸。 滑过水道后,江流恢复寻常,巨石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回水沱,水流再此慢慢回旋,中心就是无数困浮于此,不断旋转的破败木板,船帮,樯橹。 船老大这才松了一口气:“人鲊瓮过了。” 苏轼是个好奇宝宝:“船东,何谓人鲊瓮?”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鲊瓮,就是土地庙的小鱼干罐头,用陶罐装着那种。这个地方水下有无数船难而亡的旅舟子,就好像小鱼罐头那个样子。” 文豪想象力贼丰富,苏轼立马想起罐头里那些密密麻麻仰望星空的小鱼头,吓得魂飞魄散:“快走快走,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在过了此处,便有一处地方可以歇歇脚,放松一下心情——秭归。 此地出过的名人:嫘祖,屈原,王昭君,孟浩然。 众人自然要凭吊一番。 苏轼和苏辙,拜访了传说中为纪念屈原而造的山中遗塔的废墟,又免不了几首诗歌。 不过苏辙的《昭君村》,却引来苏油的反驳。 峡女王嫱继屈须,入宫曾不愧秦姝。 一朝远逐呼韩去,遥忆江头捕鲤鱼。 江上大鱼安敢钓,转柁横江筋力小。 深边积雪厚埋牛,两处辛勤何处好。 去家离俗慕荣华,富贵终身独可嗟。 不及故乡山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 这是说王昭君爱慕荣华,不惜为了富贵离家千里,在享受荣华的同时,落得孤独。 这论调苏油当然要打抱不平,最后苏轼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那小幺叔你也来一首,压过子由!” “写就写!”苏油提笔就来。 冢草青青恨似深, 难乖君命许胡尘。 情真只信巫山色, 每梦随风度雁门。 这诗一出,王弗就眼中含泪,二十七娘用用幽怨的目光看着自己夫君,苏轼比较了一下,往苏油那边迈了一步。 苏洵接过两首诗看了,长叹一声:“这次我也站明润这边,今晚子由吃素,之后将明润的诗题写到昭君庙墙上,算是给昭君道歉。” 《蜀中杂记》:“后十年,予出峡,于昭君庙得见一诗。 故老传为妃灵还乡所作,乃以碧纱储之。和者赴继,至墙堵斑斓,几难再笔。 后于江南遇少游,乃知为油所作。时县君随伺,故知之甚备。 知予搜录蜀中奇事,为细述周祥。 然其事亦雅,姑录于左。以笑世人妄凿,一至于斯。” 第二百五十九章 学区房 第二百五十九章学区房 苏油牵了牵苏轼:“你家弗儿还懂诗?” 苏轼还沉浸在“情真只信巫山色,每梦随风度雁门”上,闻言才应道:“不知道啊,上次你弄那个倒流香,其中诗意也不像是领会了的啊……等等,有次我背汉书至《杜周传》,背到《春秋》日蚀三十六,地震五的时候,弗儿皱了眉头。其后我去翻书,应该是日蚀三十五,地震六……咦,如此看来,弗儿应当是饱读诗书的哈?” 苏油翻着白眼:“你个傻子,姑娘云英未嫁时,怎好意思说懂你那色胚的意思?你呀,真得多跟你媳妇学学。深藏不露的大行家!” 三峡只剩下最后一处艰难之处——新滩。 之所以叫新滩,是三十年前一次山崩,将大江几乎拦断,到如今也只剩三分之一的江面。 这里虽然水流湍急极度危险,不过给当地百姓倒是带来一些好处,只见有很多人在这里打捞船板,然后卖给途经需要修补的船,倒也是一门生计。 过了新滩,便是三峡最后一处景点——黄牛山。 黄牛山其实是西陵峡分水线构成的侧影,因此一直伴随着行船。 当地流传着谚语,“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江流逐渐变宽,三峡终于到了尽头。 船老大特意在一处扁圆的大石头前停船,指着石头上滴下的泉水说道:“这是蛤蟆培,相传用青蛙嘴里流出的泉水写文章,便如这泉水一般行文不绝,韵律优美。” 这个可以有,叔侄三人嘻嘻哈哈地搬运陶瓮,接了好几大坛子。 苏油还正儿八经地写了封条——“蛤蟆培仙泉,非科考不得擅用!” 苏洵叹息道:“明润你忘了科考的水都是考场胥吏发放下来的,你带进去就算是作弊!” 三个小的:“……” 过了三峡,到得江陵,大家在此下船,改行陆路。 而大船则要继续南下,直抵扬州,然后通过江南运河折回汴京,估计等到达的时候,应该已经是冬日了。 苏洵带领大家换上马车东行,途径荆州,浏阳,襄阳,南阳,唐州,许州,汝州,一路寻访胜迹遗址,一路给苏油讲解地理形势。 中州风物自然又是不同,荆州由无数三国故事;襄阳南阳,大家都在抢卧龙先生;许州乃汉魏许昌故郡;汝州瓷窑蜚声华夏…… 一路访问,倒是不愁无聊。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时至五月,苏家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大宋的京城——汴京。 汴京城是一座比成都还要热闹得多的城市,规模宏大,人流如织。 沿街都很繁华,“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非勋戚世家,居无隙地。” 苏家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置产买房。 苏洵生性不奢侈,因此只在靠近内城的西南角,宜秋门的附近,买了一所占地半亩的宅子。 用苏轼的说法,是“所居厅前有小花圃,课童种菜,亦少有佳趣。傍宜秋门,皆高槐古柳,一似山居,颇便野性也。”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一处郊区,但是即便如此,也花了嫂嫂不少的钱。 真别小看,欧阳修大学士还苦逼地租着朝廷分配的小房子呢。 分房也简单,苏轼住东厢,苏辙住西厢,苏洵住正厅东室,苏油住正厅西室。 其余人住外院。 苏油摆出一副鹊巢鸠占的架势,因为就数这娃零碎多。 石通疯狂暗示,石家在京城有老宅,那叫一个大,一个劲地撺掇苏油去那边住。 苏油懒得理他,吩咐他先去,自己等收拾好,便过去拜访老太君。 接下来,指挥着张藻张麒翻耕院子,撒上菜种。 苏小妹一路上精心养护着小金鱼苗,现在让她把这个安排在了自己那边的屋檐底下,方便照顾。 此地附近就是使馆区,苏油打发乞第龙山去看看有没有好马,接下来还有个交通问题。 好多的东西需要收拾归置,首先是厨房,然后才是书房。 苏家人足足花了三天,才将这次运来的东西安置妥当。 刚收拾完,坊正上门了,知道这里住着两位进士老爷,神色非常恭敬,等再知道苏油是来考秋闱的,更是满口吉祥话:“当年我就给老官人推荐这宅子来着,风水是真好,怎样?兄弟同科高中!明年小官人定然也是金榜有名的。” 苏油笑道:“那就承老丈吉言了,小妹,给五百钱,让老丈打角酒消乏,今后少不得还要烦你老人家。” 这种市井间的来往润滑三苏是不太明白的,但是小妹张藻张麒早都是市井中玩的熟滑的人物,待人接物被苏油练得很有一套,这几天和周边街邻已经混得熟了。 坊正笑呵呵地收了,然后说道:“小官人要考秋闱,需要租待考房的话,小老儿倒是可以帮上点小忙。” 苏油回头望苏洵:“堂哥,还有这事儿?” 苏洵赶紧过来:“多谢老丈,我们明天就去,不不不,现在就请带我们去。” 坊正便拱手道:“不知小官人准备在哪里考试?” 这个也是有讲究的,大宋考解有几个地方,本州诸县应举士人,在本州贡院考试。 一路寓居士人,及有官文武举人,并宗女夫等,在转运司贡院考试。 三学生员,就礼部贡院赴解试。 而宰执、侍从、在朝文武官子侄等,在国子监牒试。 各处考试,录取百分比是不一样的,因此所谓科举公平,也只是相对而已。 苏油其实既可以赴礼部贡院,也可以赴转运司贡院,因为他都符合。 不过他在转运司根脉深厚,前后几任大佬都算是有过交集,他当然想在转运司贡院考。 赴京考举优势太明显,天子脚下上大天听,各地士子有点关系的,来京考试的不少,因此这就产生了很多问题。 后来朝廷鉴于这种情况,不得已放开了口子,外地士子如果不占当地名额,也可以来京参考,只规定了个前提——必须得到朝廷两位大臣推荐。 比如上次苏轼苏辙,就是走得这种路子。 苏油只好对坊正拱手:“呃,那就相烦老丈再等几日,待我们去拜访了京中大员,确定到底是在礼部还是在转运司之后,再行定夺好不好?不过这房子,必定是要租的。” 又给坊正添了百文当做辛苦钱,送出院门,回来就听苏洵说道:“怎么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跟我提过这等好事儿?” 苏油说道:“那人家每次上门,你表示过钱物吗?” 苏洵目瞪口呆:“他倒是上门来过,可也没说要钱啊……有这好事儿,要说了我能不给吗?” 苏油有些无语:“算了,这种事情以后我来处理。对了堂哥,这租房怎么很重要吗?” 苏洵说道:“当然重要了!考场周围有房住,那准备起来就轻松了,出门就能赴考场,也无需早早起身赶路,多睡一刻,也多一分精神。” 苏轼一脸幽怨地看着他爹:“明润运气不错!当年我们赴考,那是澡堂子也住过,寺院也住过,能租到靠近考场的内城居处,当然是好!” 苏辙对那段经历似乎也心有余悸:“就是这房价实在是有些高……嗨!反正明润你不差钱!” 苏油问道:“得多少?” 苏轼说道:“一房难求,从现在租到考试结束,二三十贯是要的。” 这价格要放到眉山,都够置办三十亩梯田一第豪宅了! 不过想想后世的学区房,苏油又平静了下来,这才哪儿到哪儿?! 第二百六十章 王安石 第二百六十章王安石 苏洵有些头疼:“这次带东西也太多了,幸好是没有买到马,要不然还真没法安置,这宅子还是偏小。要没有待考房,还得租车,更麻烦。” 乞第龙山去几次地方都看过了,回来除了夸赞汴京繁华之外,就一个评价——贵!什么都贵! 因此他舍不得花钱,相同价格,在眉山都能买到五尺半的好马了,这里才四尺二! 四尺二的马比驴好不了多少,还不如租车,一次花费不过百文钱而已。 汴京的繁华,与苏油关系不大,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时间看。 家里安顿好,这才开始打探消息。 首先就是坏消息,张方平,刚刚为朝廷整理出《嘉佑驿令》,这是继漕运改革后的第二个重要章程,同样是针对物流交通,提振商路的必要举措。 然后也是老张自己行为不谨慎,被权御史中丞包青天咬住了。 事情是这样的。 今年春,开封府接到一起诉讼案——一名刘姓老妪状告她的侄子刘保衡“亡赖豪纵,坏刘氏产”。 这刘保衡就是一名通过扑买承包到京师某个酒场的富商。不知道是因为投标时标价过高,还是对酒场经营不善,结果亏了大本,欠下政府一千多贯钱。 刘保衡被官府追债——这是计司的业务——只好卖掉祖业,一处京中的宅院来偿还欠款。 汴京内城难得有宅院发售,因此那里一放盘,马上就有人买下来。 告状的老太太,是刘保衡的姑姑;所控告一事,正是刘保衡卖掉祖业还债一事。 开封府调阅了档案,这姓刘的卖掉的是他自己的物业,没什么不对啊。 刘氏姑姑向法官提供了一个对刘保衡不利的证据:“保衡非刘氏子。” 要是这样的话,刘保衡真没有权利卖掉刘家的祖业。 开封府再次派吏员调查,证实刘氏姑姑所言非虚,刘保衡乃族子。 于是,法官按律判处:取消刘保衡鬻卖刘家祖业的交易,刘保衡将钱款退还买方,买方将物业退还刘家。结案。 等等,开封府一名法官发现,这处宅院的买家,竟然是三司使张方平。 老张在益州滋润了几年,手里也有了不少钱,就准备在京城买套房子。 恰好刘保衡不得不卖房还债,这事情又是计司正管,老张便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掏钱买了下来。 权御史中丞包拯上书劾奏张方平——身为三司的行政长官,现在刘保衡卖房还债,恰好又是你张方平将房子买下来,那谁知道在交易的过程中有没有存在不正当的利益输送,或者有单方面恃势压价的不公正行为呢? 随后,御史台的言官都纷纷要求处分张方平。 官家应御史台的要求,下诏罢免了张方平的三司使之职,外放到陈州。 四川如今成了大宋经济特区,从益州出来的官员,一般都会被贴上个“懂经济”的标签,于是官家任命接替赵抃干满一届,刚刚回来的益州知州宋祁接任。 但这一人事任命又遭到老包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宋祁在益州时,贪图享乐,不宜升迁;而且,宋祁的兄长宋庠是执政官,宋祁应该避嫌。 宋祁很无辜,老包你要讲道理,在益州不贪图享乐,是做不好官的啊老包。 官家也很无语,这不合适那不合适,那你老包来当三司使,好不好?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老包当年让官家立储,官家被逼不过了,直接来了句:“你想立谁?”老包摘下乌纱帽跟官家怼回去:“你疑我用心,那把我罢免了再立也行!” 不过这次情况变了,老包不知道为什么,接了! 这下轮到欧阳修看不惯了。 欧阳修立即上书:“近除包拯为三司使,命下之日,外议喧然,以为朝廷贪拯之材而不为拯惜名节。然犹冀拯能坚让以避嫌疑,而数日之间,拯已受命,是可惜也!” 我还以为他会坚决辞让避免嫌疑,结果他这么搞! “拯天资峭直,然素少学问,朝廷事体,或有不思。至如逐其人而代其位,嫌疑之迹,常人皆知,拯岂独不思哉?” 赶走别人自己上位,老包你这是有嫌疑有瑕疵的! “拯在台日,尝指陈前三司使张方平过失,方平由此罢去,以宋祁代之。又闻拯弹祁过失,祁亦因此罢,而拯遂代其任。此所谓蹊田夺牛,岂得谓无过?而整冠纳履,当避嫌疑者也。” 因为农人的牛踩了田,就判没收别人的牛,用这种方式处罚老张,太过了。然后轮到老包你自己了,怎么标准就不一样了呢?这不同样是瓜田李下说不清吗?! 欧阳修也真算是直人,老张在当御史的时候可没少说过他的坏话,他现在反过来替老张抱不平。 包拯一听说欧阳修的奏疏,也提出辞职,但仁宗皇帝并没有批准,求求你们都消停了好不好?大家搁置争议向前看好不好?难道让国家财政部长空着?! 空着就空着!过了一段时间,包拯“乃就职”。 此案给政坛带来的震动还不止于此,开封府在审理这个案子时,还发现宰相富弼的女婿、扬州知州冯京也跟刘保衡有牵连。 冯京在京任馆职期间,跟刘保衡是邻居。曾以铜器为抵押,向刘保衡借过钱。 刘保衡因为酒场经营不善,家里已没什么余钱,却又不便拒绝冯京,于是用家里的银器作为抵押物,向质库贷款借给冯京。 这本是小事儿,但是有张方平的处置在前,于是冯京立即避嫌,提出辞职,申边缘山区去扶贫。 官家遂将冯京从繁华大郡扬州调到小地方庐州。 这事情让苏油啼笑皆非,老张的遭遇,和某体育明星老公,当年的某港财政司司长调税前买汽车的情况何其相似。 等等,大宋官场的廉洁程度,都能和后世最廉洁的政府相比了?可别逗了喂! 不过好在转运司还有熟人,也算自己的半个老师。 赵抃赵老头,如今是管三司之一,度支司的副使,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 赵老头也是租房住,苏油的到来让他很高兴:“我那白龟还好吧?” 苏油指着自己:“我,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过来看你,你,不问人,先问龟?再说那白龟是我家卿,如今有个可爱的小字叫玉奴。愿赌服输啊明公。” 赵老头说道:“说得这么好,还不就是来考试的?想好没,去礼部还是来转运司贡院?” 苏油说道:“那还用说,肯定是转运司啊,开封府转运司乃计司直辖,有你和张公在,这里算是我半个娘家。” 赵老头就叹气:“现在是包公了,抓廉政是一把好手,不过也只能抓廉政了。” 苏油笑道:“这不挺好?你不是也擅长这个?关节不到包御史,清寒无喜赵知州。如今节气,天下流火,三司独得一片清凉啊。” 赵老头摆着手:“三司掌天下钱粮,熙熙攘攘才好,独得清凉,不是好词儿。你这孩子蔫儿坏!” 说完又问:“别闹了,保荐你的大员,可找好了?” 苏油叹气道:“你要是不嫌弃苏油无才,算是一位。本来想加上张公的,结果他又不在朝中了……” 赵抃笑道:“你堂哥在欧阳内翰那里熟门熟路,哪里用得着我们。” 说完从身后书架上取来两封信:“这里有一封是老张临去之前留下的,一封是我的,你拿着这两封信,去见永叔和圣俞吧。文章事业,还是他们靠谱。” 这时候书办进来:“副使,度支判官请见。” 赵抃笑道:“请进来吧,正好,此人明润你当一见,应该谈得来。” 没一会儿,进来一个人,相貌堂堂,身材也匀称,算是美男子一枚,呃,就是一脸的傲气,还有点黑,有点脏。 衣服也是邋里邋遢,脖子下内衣都有汗印子了。 那人对赵抃施礼:“副使,《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做好了。” 苏油吓了一跳:“你……你是王介甫!” 第二百六十一章 欧阳修 第二百六十一章欧阳修 历史上王安石都被黑出翔了,说他相貌奇丑,苏油完全被误导了,如今一看,王安石长相其实还不错的。 这篇文章在后世不太出名,然而说是王安石改革思想的导言也不为过,苏油却是读过的。 那人点头道:“我正是王安石,这位少年如何识得我?” 赵抃呵呵笑道:“介甫,这位便是苏油苏明润,眉山举青苗法,多得他的建议,可不独只有你在舒州时有过哟。” 王安石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青苗法本来就是古法,非安石之发明。” 说完对苏油拱手道:“原来是你,你的《尚书祈询》,副使给我看过,角度独特,我最近也在研究。给天下智者一些时间,总能给你找出答案来。” 说完又叹气:“还是眉山好啊,当年我的家乡,也有一位如你这般的神童,五岁能诗,只可惜后天没有跟上,如今……泯然众人矣。” 这是说的方仲永了,苏油也拱手与王安石见礼:“苏油一路成长,内有堂兄二苏,外有诸贤官长,耳提面命,今日才有试举的机会,我心中是一直感激的。” 说完又对赵抃施礼。 王安石脸上明显楞了一下:“明润,据我所知,你年纪不大吧?” 苏油说道:“今年十二,明年试举时十三。” 王安石问道:“可有行卷,给我看看。” 苏油才想起王安石也是治经大家,不过对王安石的直白有些无语,我说了要向你行卷了吗我? 就算你这度支判官仅是个虚职,实务乃是修起居注,皇帝身边打转的红人,也不至于张口就来吧? 行卷也是有技巧的,几方投稿的话,搞不好就是几方不讨好,因此苏油只能拒绝:“呃,没有,堂哥已经将我的文章送到欧阳内翰那里去了。” 王安石皱起眉头:“你堂哥?苏明允?” 苏油躬身道:“是。” 王安石正要说话,赵抃打断:“看什么别人的文章,先看看你的吧。” …… 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 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 …… 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 ……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 …… 这是赵抃前任安排的一项工作,给历任借度支副使在官厅墙壁上题名,并简述其执政履历,后人评判财政政策的优劣,可以根据历任主事,推断功过谁属。 王安石这篇文章的确是好文章,道理也无可挑剔,不过其中有一半是私货,为变法鼓呼。 有一个问题忽略了而已——择吏而守之,怎么择?怎么守? 这个问题对赵抃似乎同样不是问题,只需要清廉,读书好,不给百姓生事儿,对他来说就是好官僚。因此他对这篇文章大家赞赏:“鞭辟,就这么定稿吧,介甫才华横溢,真是我度支司难得的人才。” 喂!人家就是挂职拿工资而已,老赵你也好意思! 两人一同与赵抃告辞,来到街上,王安石说道:“明润,你的年纪比我家雱儿尚幼三岁,他的学问也还过得去,你们都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可以多来往。” 苏油心想你那儿子,眼睛长在额头上的,我是多无聊才会去找虐,躬身道:“听闻元泽数岁时,有以一獐一鹿同笼以献。问元泽:‘何者是獐?何者是鹿?’元泽实未识,良久对曰:‘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元泽世兄的聪明,我是难望其项背的。” 王安石有些自得,微微一笑:“要是你,会怎么回答?” 苏油躬身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王安石神情一僵,不觉停步,后又叹了一口气:“明润,你比元泽更聪明。” …… 没想到拜访赵抃还会遇到未来的大佬,苏油也感慨汴京果然高官遍地走,勋贵多如狗。 有了张方平,赵抃两封书信,苏油便可以去见欧阳修了。 欧阳修如今已经洗刷了取士不公的名声,三年下来,天下第一榜的威力已经开始显现,文风大变,舆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嘉佑四年的贡试,出了件新鲜事儿。 嘉佑二年,大小苏同中的那一科,欧阳修看到一份试卷,开头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老欧阳一看便道:“瞧着别扭得紧,这一定是太学刘几的文章。” 于是就着韵脚,续写了一句:“秀才剌,试官刷!” 剌通辣,意为乖张,让人不舒服。 后来开封一看,果然是刘几。 刘几也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落第。长笑一声:“状元给我留着,待我明科来取!” 回到铅山老家后,刘几在清风峡结庐苦读,并一改以往高谈阔论不务实际的毛病,彻底告别了太学体文风,开始关切国事,体察疾苦,并他在清风峡的崖石上大书“魁星状元”四个大字以激励自己。 结果今科又是欧阳修受命任御试考官,他知道刘几和一些痛批过的太学生又来考试了,于是在考前就放出风声:“除恶务尽,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 结果在阅卷时,欧阳修居然看不到一篇文章是太学体的,嗅不到一丝太学体的气息,老欧阳不由得纳闷:“难道这些太学生们都没来参加考试?” 崇政殿试,以《尧舜性仁论》为题,有一篇文章中写道:“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凶之诛。” 欧阳修拍案叫好,擢为第一,并向官家推荐为状元。 官家看后,也点头称道。启封后,为刘辉所作。 有人告诉欧阳修,“刘辉者,刘几之易名也。” 老欧阳不由得瞠目结舌,转而赞许:“此文辞善道明,实为难得。咱们只看文章不看人。” 清风峡后来改名状元山。 欧阳修喜欢提携后辈,人品是没得说的,这事情自己当笑话讲得兴高采烈,在大厅里笑得前仰后合。 苏油也是暗自服气,要说人格魅力,王安石那边那一帮子,跟这边的一帮子,当真是没法比。 欧阳此公文章,最讲究一个用情,从小事说起,看似无奇,却慢慢感染你的情绪,然后让你陶醉其中,难以自拔。这功夫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后世苏油最欣赏的文章中,《秋声赋》,《醉翁亭记》都属于这种,排名在苏油心目中属于古文前十之内。 如今见到了仰慕的偶像,内心里的喜悦自然是不用多说了。 欧阳修对苏油的文章,尤其是策论,非常的欣赏。 言出必有物,句句是实锤,理路周密得让人无可挑剔,掩盖了辞藻铺排的不足。 而且常发前人所未发,所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每每让人眼前一亮。完全是历练过的人才能写得出来的东西。 因此欧阳修见到苏油,也是非常开心:“明润策论,无懈可击,无隙可乘,掷地而有声。对付朝廷科举,是绰绰有余了。我就说张安道怎么这么大方跟我举荐大小苏来着,原来给自己藏了一个!” 苏油谦逊道:“内翰言重了,苏油只怕辜负大家的期望,还有一年,自当闭门冲刺。” 欧阳修摇头赞叹道:“一门四子,明允激越恣肆,子瞻旷达潇洒,子由沉静简洁,明润崇实端凝。四个人竟然是四种文风。我就不明白了,这到底还是不是一家人啊?” 言罢哈哈大笑。 这话其实还挺不好回答,三苏都还没反应过来,苏油答道:“凡一山有金出者,常有银,铜,铁相伴之。明允堂哥,子瞻子由,当是金银之属。而四金当中,就数顽铁最贱,然而最硬,那大概就是我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上欧阳内翰书》 第二百六十二章《上欧阳内翰书》 这解释让欧阳修忍俊不禁:“真是如此?你可不能如子瞻那般捏造典故,用什么三宥三杀来欺哄老夫。” 这个是苏轼干的坏事儿,这娃试《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时候,写了个“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这典故把欧阳修和梅尧臣两个考官都整懵了,两老头讨论了一番,这——没听说过啊。 就跟程文应和史洞修不敢相信苏油能把船开翻一样。这文章写得太好,俩老头都不敢相信是捏造的典故——搞不好是自己读书少呢? 欧阳修想定成第一名,梅尧臣多了个心眼,说学士要不还是稳重些吧,定成第二算了,万一这典故不是真的,置为第一难免笑话。 欧阳修也害怕这篇是自己学生曾巩写出来的,就同意了梅尧臣的意见。 众人都是大笑,苏油笑道:“理工之学最重实证,这在二林部矿区是得到了验证的。” 梅尧臣是个干瘦老头,病恹恹的,今日苏家人到来,他才过来与大家见面,声音低细:“明润不可过于菲薄,文章事业,讲究当仁不让于师。此次你们南来,我看所有诗文里边,当属‘化羽披霞锦,班仙第几俦’一句最为贵气。” 老头少即能诗,与苏舜钦齐名,时号“苏梅”,后又与欧阳修齐名,并称“欧梅”,文坛声望极高,可官运偏偏极差。 到老才得了个尚书都官员外郎的赏赐,还是欧阳修跑去官家跟前说,梅老头跟他修《五代史》《新唐书》实在辛苦,怎么都要表示一下,这样求来的。 名义上是副总理,但是不是实职,只负责领工资,这也是大宋特色。 这是如今文坛公认的当世第一大诗人,“诗穷而后工”这句吐槽诗人千年的话,就是欧阳修给老头诗集序言中首先提出来的。 能得此公一句评语,苏油出门就敢跟别人吹:老子如今也是大宋诗人了,老梅点评过的,咋地不服? 老头真好,苏油赶紧感谢。 接下来自然就是欧阳修大包大揽,苏油明年解试,由他和老梅举荐。 此事落实,苏油便可以找坊正帮寻找门路租房了。 苏油敢说是来京最早的士子之一,因此可选择的地方很多。 国子监贡院,三司贡院有固定场所,礼部贡院这个最应该有场地的地方如今却还只是个机构,每次解试的时候都要现找地方。 三司贡院是老张离任之前的功德之一,他仿照益州贡院,修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考试场所出来。 一人一个号,上有瓦顶遮盖,下有横板可坐,前有小板子,连关人带当写字桌。 虽然地方很狭小,如同苏油在可龙里养鸡的鸡笼一般,但是好歹不用官员们临时抓瞎借场所借凳子了。 听说礼部正在和计司打官司,想将人家这个贡院据为己有。 苏油在街对面不远寻到一个小院子,不大,有七八个房间,一个小天井,一年租金八十贯铜钱。 八十贯铜钱,一百六十贯铁钱,在眉山郊区都够起一座纱縠行苏家那样前花园后水塘的宅子了。 在汴京,呵呵呵。 但是这也是条件最好的一所宅子,拎包入住那种,苏油非常满意,小手一挥,就这套院子,少爷包了。 这是优质资源,除了自己一家人考试用,到时候还可以用来做人情。 到现在,事情基本算是安定了下来。 刚刚开始顺心,烦恼又来了——龙老头摊上了大事儿。 两头忙,老头苏家人压根都没有见着,只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事情还算进展顺利。 老头诣阙,呈所著书百馀卷,上赐五品服及金帛。 接着,诏下两制看详。 然后事情就急转直下。 文彦博已经去相,到了洛阳。 同知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何郯,封还诏书,拒绝执行。 翰林学士欧阳修、知制诰刘敞等,劾昌期异端害道,不宜推奖。 龙老头自诣登闻鼓院,还纳所赐,朝廷沸然。 然而时议汹汹,似乎还有扩大之势。 台谏言辞尤为激烈——乞令益州毁弃所刻版本,龙昌期当伏少正卯之诛! 苏油闻之大惊,立刻求见欧阳修,然而欧阳修不见他,让人传话:此乃大义之争,龙昌期虽年近九十,然菲薄周公,这是不可理喻的。 明润你还小,不当牵涉其中,安心读书,准备考试过解,为朝廷效力,才是你的正事儿。 苏油只好悻悻回家回家,想来想去,还是提起笔来,给欧阳修写了一封长信——未能免俗,继堂哥之后,他也来了一篇《上欧阳内翰书》。 “内翰执事: 近闻阙下,台谏有请诛昌期之声,油殊以为非智。 儒者从丘,丘乃受教于李聃,继崇周之礼统。 始于存养孝悌之元伦,终于化育参赞之德绪;行用于日常,治平于天下,固其盛德矣。 时移战国,孟轲出焉,亲亲而行仁。曰良知,曰良能,以性为善。崇尧舜之道,翼教民于顺,盖一变也。 再至荀卿,明王道,分天人,以性为恶。以隆礼尊贤而王,以重法爱民而霸。言导君以仁,齐民以律,盖又一变矣。 是春秋而下两百年,儒已三变也。 然三变皆有因,何哉?以世间固有万世不易之理,天下固无万世不易之人也。 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 故诸经以《易》为首,得无由哉? 三教之由,或为教化之设。所为敷变,从俗而已。 昌期之说,以释间儒,盖其可诛之因乎? 油请疑之:今有大理一国,八府四郡,其境愈于西夏,而人口倍之。然不为皇宋患者,何也?是其国之俗,崇佛而好儒也。 则昌期之说,非为杜妄,实有秉之以治一国者。 效验于前,此油不解其一也。 宇内环视,皇宋所接者:曰辽,曰西夏,曰吐蕃,曰大理,曰安南。 其间盖有西南蛮,诸羌杂居焉。 与宋无战史者,唯大理一国而已。 今置昌期于鼎镬,固易事耳,然使友邦无疑,则至难哉! 诛效验有持其人,远不战之邦其心,此油不解之二也。 甚有议毁灭编版者,油再请疑之。 昌期之说,于大理已成圭臬,纵然毁于宋境,能灭其说乎? 其所著述,《西南图志》尤丰,盖百卷有奇,敢曰无用乎? 行必无效之事,焚可待用之书,无得而失大,遗笑于外邦。敢问何功可致,何智可称哉?此油不解其三也。 或曰昌期诋周公,盖其可诛之由,油请再疑之。 王莽篡前,杀己幼长二子,以示天下至正。 平帝病,莽告于天,祈以身代。 长安西反,莽怀携孺子婴,日夜祷于太庙,作《大诰》。谓必匡汉以还。 然其后若何? 当是时,天下儒者共推莽。请加九锡之书,至近五十万。士庶公卿,皆以为贤。 油幼读史,每以其窃国为恨,而以士庶公卿为愚。 及待长成,自问当斯时也,何由辩周公之贤,而纠莽之奸? 此油不解其四也。 然此惑昌期曾为解之——使世无周公,则亦无莽。 油以为至论,皇宋叚祥,正盈朝野,此无劳周公之时,而不可孕莽之世也。祈内翰善思之。 另启:事已动摇圣听,油惧有小人后踵,不以公为忠,但以僭妄非公,惑导人主而去公者,窃为内翰忧之。 祖宗制度,不以文字罪人。此深远之虑计,奈何以一昌期而毁之哉? 油愚,顿首。” 第二百六十三章 老太君 第二百六十三章老太君 洛阳,文彦博府邸。 文彦博拿着欧阳修转给他的信,对龙昌期笑道:“我这小师弟,可谓护师心切啊。” 龙昌期不以为然:“一介白身,不老老实实读书,竟敢妄议时政,结尾还隐带威胁,就不是君子所为。” “欧阳永叔是他威胁得了的?我是需要他来救的?都快九十的人了,官家难道还真能绑我去砍了不成?这不是瞎胡闹嘛?” 文彦博笑道:“十二岁的孩子,见识能如此明白,实在是够难得了。老师,还是你教导有方啊。” 说完又道:“永叔终是正人,将这封信寄过来,足见坦荡。他的意思,这事情就此罢休了。” “话说回来,我说老师啊,你何必要非议先贤?” 龙昌期翻着白眼:“我又没有非议孔子,我只是论周公不当而已。” 文彦博又叹了一口气:“非议周公,难道还是小事儿?得得得你先别激动……” 安抚住老头,文彦博才说道:“我们先不论这个,好在总算是事情了结了。就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劳老师空跑一趟。还请在府里修养一段时日,我请几位在洛阳退养的贤达来陪你如何?” 龙昌期:“别,我还得赶着回去,学宫一帮孩子呢。再说你这里的饭菜我也吃不惯。” 文彦博都有些无语了:“老师,学生好歹数任宰执,官家仁厚,赏赐甚丰。这些菜色,可都是内中的做法。” 龙昌期撇了撇嘴:“那官家也真是可怜,宽夫,事君还是忠谨一些吧……” …… 朝廷不打算追究,总算让苏油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也足见蜀中士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还很弱小。 继续积蓄力量吧,苏油收拾起心情,准备去石家拜访。 他却不知道,欧阳修将他写的书信转给了文彦博,文彦博又禀告了官家。 说到底,非议周公,其实也可以变相地理解为维护皇权,因此苏油在官家心里边,竟然莫名其妙地又多了一丝小重量。 明道守礼的好孩子啊,再看看天天往自己脸上喷唾沫泡的老包…… 都是一样的黑眼睛黑头发黑皮肤,可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 官家对苏油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其实苏油表面上已经不黑了,被苏洵拘了三年,如今真有点名副其实——明润。 至少石家老太太就觉得这孩子不错。 薇儿实在是可怜,石家本来家世显赫,石薇又是嫡系幼女,本来应当是衔着金饭勺出身的富家小姐才是。 结果石家第三代石元孙在好水川之战被俘,官家以为石元孙死了,于是褒奖了石家后代。 结果宋夏议和之后,老石竟然没有死,又被放回来了! 谏官御史奏:元孙军败不死,辱国,请斩塞下。 贾昌朝独言道:“在春秋昌,晋获楚将谷臣,楚获晋将知罃,亦还其国不诛。” 单独面见官家,从袖子里取出《魏志?于禁传》道:“前代将臣败覆而还,多不加罪。” 帝乃贷元孙,安置全州。 在西夏受尽折磨屈辱,回来被软禁,石家就这样衰败了。 石家的其余子弟,从此活得小心翼翼,低三下四,只能狠命地拼杀,一刀一刀在战场上砍回自己家族的尊严。 就这样舍生忘死,还要被同僚歧视,被朝廷忌惮,在京中更是抬不起头来。 石薇的娘在她出生后不久就生病死了,石薇的父亲也死在了西边,老太太干脆送薇儿去益州石家堡子。 那里天高皇帝远,孙女的日子怕是还过得松快些。 第一次听说那边给薇儿找了个乡下小子做夫婿,老太太还不由得有些心急。 待到听说这位也是孤儿,上边只有个年迈的老族叔后,老太太想想,又心平气和了,自家孙女,总不至于受公公婆婆之气。 然后就是各种传言传入京来,老太太转而开始担心,这夫婿未免也太灵异了些,这样的妖孽,我家薇儿怕是降不住啊…… 如今这妖孽,就由石通领着,来到正堂,拜见石家老太君。 石完和石守有时间没见了,自打石家的生意起来后,这两位便回到了汴京帮着打理生意,全是四通商号先导部队。 如今的石家,因为一百万箭课的功劳,在军方总算可以抬起头来,连带着这大堂中的气象,也有了些变化。 不过心细如苏油,还是能够从雕梁,陈设,供茶点心中,看出这个大家族触底之后,如今又刚刚开始反弹的迹象。 比如院子中的仆人就不够多,比如不少女性衣着朴素,手持念珠,这些都是孀居的妇人。 不用说,她们的男人,都死在了战场之上。 身着浅灰色襕衫的苏油进了门,对坐在堂中的老太太恭敬施礼:“苏油见过老太君。老太君身体康和,苏油不甚心喜。” 老太太这才看清苏油身上的冰纨提花竹叶暗纹的面料,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别看这孩子孤儿出身,如今人家是真求不着石家,倒是反过来,石家牵累了人家孩子。 别说没落勋贵,就连旁支王室,都有为了五千贯嫁女儿给商人的。 这还没中进士呢,万一要是中了,那就更是了不得,老人家百感交集,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苏油说道:“本来是应该带些土产方物来孝敬老太君的,无奈堂哥催促,只好在江陵改行了陆路,东西都还丢在大船上,得冬日才能到达。” “我想着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在汴京买礼物上门,那是不诚心。可要是等大船抵京再来,又忍不得想早日上门看望。所以思来想去,干脆就厚颜空手上门了,老太君万万不要见怪才好。” 老太太笑道:“难得明润想得这么多,老身如何会怪你。听闻欧阳内翰和梅都官举荐了你,想来都安排妥当了?” 苏油涎着脸道:“可没有,汴京房贵。堂哥购得的房屋,在宜秋门那边,离计司贡院远者呢。” “我有个跟班是夷人,在马市寻了一大圈,愣是没几匹看得上眼的,想来老太太这里,好马定然是不缺,这就上门讨要来了。” 这下老太太是真从心里看重这姑爷了。以苏油的财力,当真在汴京找不到好马?那是笑话。 这是表明心迹,虽然石薇还没过门,苏油已经把石家当做自己家一样。 难为这孩子,小小年纪如此人情练达,真是成精了。 不由得笑了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容却是真心的欢喜:“你这猢狲,我可是知道你在眉山有多调皮。敲竹杠敲到我石府来了!好在是几匹马,你如要廷珪墨玉版纸,石家怕是不好找,好马嘛,石家郑州田庄上多的是!” 苏油笑道:“也不用太好,就如薇儿的黄雏一般便行!” 老太太笑道:“那可没有!你如今身量也如成人了,还骑那小马,汴京城的人眼光多势利,怕是要笑话于你。石宽!” 石宽赶紧应道:“老太君你说。” 老太太道:“让下人去庄上,将拳毛赤与明润牵去。” 石宽应道:“是。” 老太太这才对苏油道:“薇儿还好吧?” 苏油说道:“薇儿如今随天师道元德公学得一手好医术,又是五品天台玉格栩卫仙卿,颇受看重。奶奶你自管放心。” 老太太说道:“女孩子家家的,不会针黹女红,成天里舞刀弄剑,一身药味,今后明润可得多担待。” 苏油笑道:“薇儿是勋贵人家,自然不可以寻常人家的女儿来要求。不说别的,就是算学的本事,都能甩国子监明算科那帮士子几条大街去。” “谁说女孩子就一定要会针黹了?成都官锦院,织锦的可都是男人。再说薇儿针灸的功夫,那是济世度人的圣手,比针法,我们也是不怕的。”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两道菜做六天 第二百六十四章两道菜做六天 老太太乐得不行:“你也别老惯着她,听说她就提了一句,你便想法把赵学士的白龟都赢给她了?那可是赵学士的心头宝贝。” 苏油笑道:“换的,用音律之学和《西南图志》,同赵学士换的,还搭了一副眼镜。我这是投其所好,老头可不算吃亏。” 老太太笑道:“赵学士如今甚得官家看重,你小心考试的时候落到他手里。” 苏油乐了:“要真落到他手里倒好了。他的疏奏我起草过不少,到时候照猫画虎来一份,他总不好意思自己把自己给发落掉吧?” 一番的装乖卖丑把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家里来了少年人,气氛就是不一样,老身是有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明润今日便留府中吃顿饭。对了福安家的,前两日宫里赏下的干鲍,大家应该都没尝过,正好明润来了,做出来大家尝尝。” 苏油讶异道:“京中还能吃到海鲜?” 老太太说道:“这也是刚传过来的东西,听闻欧阳内翰还特意为食蛤做了一首诗呢。” 这就是苏油无知了,欧阳修有一首《初食车螯》诗。 累累盘中蛤,来自海之涯。 坐初未识,食之先叹嗟。 …… 车螯就是文蛤,不过海鲜的做法如今汴京很多富贵人家都不会,宋人笔记就写过好几个胡乱处理海鲜,最后把海蜇炸没了之类的糗事。 果然,福安家的估计是石府的膳食娘子之类,面带难色禀告:“老太君,这干鲍的做法,如今汴京城里就没会的,要我说就是官家赏赐下来为难我们来着。” 苏油也笑道:“别废那劲了,这东西两日之内可都吃不成。” 老太太眼神一亮:“明润你会?” 苏油点头笑道:“奶奶,我弄吃的学问,可能比读书还好上那么一些。” 老太太拍了他一下,笑骂道:“小猢狲,可净会胡说!” 石通先不干了:“老太君,明润可真没胡说……” 老太太道:“你闭嘴!这话传入士林,没得让明润被笑话。” 苏油摆手:“这个我真不怕,此乃雅癖。要是读书人没点爱好点缀,那就如一株梅树偏不开花,无趣至极。” 老太太拉着苏油的手:“你们读书人的稀奇古怪老身弄不明白,不过你可真不能走了。” “怎么做这干鲍,你得教给我家膳食娘子,明润我问你,女眷们的交际靠什么?” 苏油顿时就明白了,如今大宋豪富高层,追求的是新奇。石家掌握了料理海鲜的正确方法,就可以打通女人外交路线,为石家恢复往日的影响力,会有不小的帮助。 于是笑道:“是我没想得周全,那这几天就不走了,先去厨房看看都有些什么食材。对了,眉山调料,家里都有吧?” 老太太笑道:“都有都有,石家堡子和可龙里一水之隔,每年都送来好些。” 苏油笑道:“那就成!” 干鲍鱼的泡发方法,是要用一点不沾油的容器,半日换水一次,连续用井水泡发两天,再用温水泡发一夜,然后取出,刷洗干净备用。 不过这事情先不急,苏油先巡查起厨房来。 结果真淘到不少的好东西,干海鲜连鱼翅,刺参,干贝,鲂肚,鱼唇都有。 中国人吃鱼翅的记录,始于《宋会要》。 吃海参那就更早,三国时期《临海水土异物志》记载:“土肉,如小儿臂大,长五寸,中有腹,无口目……炙食。” 苏油问道:“干冬菇,干猪蹄筋可有?” 福安家的说道:“冬菇有,蹄筋没有。” 苏油想了想:“去问问外边,弓箭坊或者皮甲坊,或者有。” 福安家的笑道:“得亏少爷提醒,原来家里也是有的。” 苏油摇头:“这下两天都不够,今天主要就是发这些干货,手法也有讲究的,我一样样教你,先从刺参开始。” 光泡发手法就够复杂了。 比如刺参,先泡,后煮,再泡,需要五天时间。 比如蹄筋,需要放入水中浸泡一夜,然后加清水、葱、姜、黄酒,蒸两个时辰,当蹄筋绵软时,捞入清水中浸泡一个时辰,剔去外层筋膜,再用清水洗干净。 比如鱼翅,要分出厚薄,先浸泡、再煮焖、再煨煲,一共也得三四个时辰。 比如鱼肚,要用油发。 计算着时间一样样发制,中间的这些日子里,苏油顺便叫福安家娘子做川菜。 直到五天后,才开始正式做菜。 首先还要先制作鲍鱼上汤。 一只老母鸡,两斤猪棒骨,将上料斩块飞水洗净,放入砂锅中加满水和料酒,大火烧开转中火炖煮至个半时辰,放入干贝,眉山火腿,又是个半时辰。 然后处理各种食材。 水发鱼翅去沙,剔整排在竹箅上,放进沸水锅中,加葱段、姜片、黄酒煮一阵子,逼去腥味,拣去葱、姜,汁不用,将箅拿出放进碗里,鱼翅上摆放猪肥膘肉,加黄酒上笼屉,用旺火蒸一个时辰。 同样的,各种配料,都用相应的手法和刀工处理完毕。 接着开始炒料。 锅中留油,旺火烧至七成热时,将葱段、姜片下锅炒出香味,放入鸡、鸭、羊肘、猪蹄尖、鸭肫、猪肚块翻炒,加入酱油、鸡肉松、冰糖、黄酒、骨汤、桂皮,加盖炖煮后,拣去葱、姜,桂皮杂料,起锅捞出其余各料,汤汁待用。 取一个黄酒坛子洗净,加入清水,放在微火上烧热倒掉,坛底放一个小竹箅,将之前煮过的鸡、鸭、羊肘、猪蹄尖、鸭肫、猪肚块及花冬菇、冬笋块放入。 再把鱼翅、火腿片、干贝、鲍鱼片用纱布包成长方形,摆在鸡、鸭等料上。 然后倒入煮鸡、鸭等料的汤汁,用荷叶在坛口上封盖,并倒扣压上一只小碗。 装好后,将酒坛置于炭炉上,用小火煨一个时辰。 于此同时,处理鲍鱼。 将发好的鲍鱼改十字交叉花刀。 取来眉山腐乳,搅拌成腐乳酱。 煎五花肉,加少许油润锅,放入五花**出油脂,然后加冰糖翻炒,逼出好看的糖色,让五花肉会裹上一层。 加之前处理好的鲍鱼。 加腐乳翻炒。 加入倒入没过食材的热水,加一片香叶、一块桂皮、一个八角。大火煮开后改小火炖煮。 另一边启盖,速将刺参、蹄筋、鱼唇、鱼肚放入坛内,重新封好坛口,再煨半个时辰。 两边几乎同时到达火候,等到五花肉可以轻易被筷子戳入后,加少许生抽调味收汁。 另一边将坛口菜倒在大盆内,纱布包打开,鸽蛋放在最上面,盖上盆盖。 接着开始配菜,大盆这边,配上蓑衣萝卜一碟、火腿拌豆芽一碟、冬菇炒豆苗一碟、油辣芥一碟以及银丝卷、芝麻烧饼。 鲍鱼那边,配上清炒芥菜尖。 两道菜,足足花了六天时间,终于可以上桌了。 几日下来,石家人对苏油做菜的讲究都已经无语了,现在汴京城谁要是再敢说苏家是四川荒鄙来的土炊饼暴发户,石家膳食娘子首先就要喷他一脸。 是不是暴发户,不看车马衣服,端看生活习惯。 你家暴发户两道菜做六天?! 第二百六十五章 请解 第二百六十五章请解 两道菜上桌,所有人都快被香晕了。 老太太双手合什:“阿弥陀佛,难怪明润说做菜比做文章还厉害,这真是不比诗词歌赋差了讲究!” 苏油笑道:“这两道菜,一道叫金玉饱,一道叫福寿全。这才配得上奶奶的尊贵。” 金玉饱就是红烧鲍鱼五花肉,苏油给取了个谐音;福寿全,就是这锅杂烩菜了。 老太君乐的眼都眯缝了:“小猴子真会说!这菜名取得也好!” 石守石完还有些许的矜持,但也在崩溃的边缘,至于石通,已经完全不行了:“老太君,求求你先动筷,别光顾着说话啊……” 石完也猛点头:“是极是极,明润这菜该配什么酒?” 苏油笑道:“可别,酒是坏味觉的,再说福寿全里边本来就有很多酒,就这样品尝,不过要先喝汤,喏,就是这样……” 他也早就忍不住了。 先给老太太盛了一碗,然后又舀了一小坛子准备给三苏带回去,这才开始大快朵颐。 这次真是食不言了,就听见勺子筷子碰碗碟的声音,频率稍高。 直到大家开始对付芝麻烧饼的时候,石完才长舒了一口气说道:“绝妙!我以为眉山菜就已经够美味了,今日方知天外有天。这香味已经绕梁,接下来就该三月不知肉味了……” 苏油翻着白眼,佛跳墙什么的先不说,你这话让孔夫子的棺材板儿要压不住了! 自打从眉山出来,苏油的美食癖今天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满足:“奶奶,这几日的菜谱,我已经写了一份食单。叨扰多日,回去之后估计就要静心闭门,好好读书了。怕是很长时间没办法来看你。” 老太太拉着苏油的手:“读书人嘛,文章事业为重,交游也不能缺。本来想留你在府中的,不过府里来往的都是粗人武夫,只得放你回去。” “不过汴京城里,石家就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还是有些薄面的。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唤便是。” 从石府告辞出来,苏油上了拳毛赤,拎着菜罐子往宜秋门行去。 拳毛赤绝对是好马,很高,一边肩膀有一处拳头大小的卷毛,鬃毛也呈波浪形,漂亮不说,还极度温顺。 抱着罐子回到宜秋门苏宅,乞第龙山正在操练叶锤,一见苏油便扭头朝里边喊:“小巫师回来了!还骑了一匹好马!” 转头再一细看,又扭头:“是一匹被养废了的好马!” 苏油在马上踢了他一脚,有些哭笑不得:“要不要通报得这么仔细!” 乞第龙山将叶锤挂回腰上,伸手各处摸着拳毛赤的骨架关节肌肉走势:“还有得救,等有空我牵使馆那边马场去练练。” 苏油瞪了他一眼:“少给我惹事!” 乞第龙山嘿嘿笑道:“都是粗直汉子,我们是以骑武箭击会友,哪里能给小巫师你惹事儿呢。来来来罐子给我,我服侍你下马,哎呀什么东西这么香!” 苏油说道:“小心些,弄翻你更赔不起,做了六天的一道菜!” 乞第龙山舔了舔嘴唇:“这么点,只有给几位老爷吃了……” 苏油笑道:“放心吧,你也有,不过吃饱是不可能的,尝尝味道没有问题。” 进入院中,苏轼一见他就拿手指头直点:“你完了,跑石家去这么多天,荒废学业,等父亲回来指定教训你! 苏油将盖子打开,香味飘了出来:“要这么说,我花这几天做出来的这道菜,你是指定不吃的了,免得同流合污是吧?” 苏轼抽了抽鼻子:“别闹!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苏油说道:“十几种料呢,里边光海产就有鱼翅,刺参,鱼肚,鱼唇,干贝,鲍鱼片。还有猪肚,蹄筋,鸡,鸭,羊肘,猪蹄尖,鸭肫,花冬菇、冬笋……” 苏轼咕嘟咽了一口口水:“石家到底是勋贵世家,这么多好东西……” 当天夜里,苏家人每人都品尝到了这道美味。 苏油的办法是将材料都捞出来,切成小丁,然后将汤汁倒出来,南瓜蒸熟,压成泥,放入汤中调成金色浓汁,然后勾芡,再倒入材料拌匀。 然后一人一碗米饭,米饭上浇上一勺佛跳墙浓丁,这就是鲍翅盖浇饭。 这个真是太香了,苏小妹拿着大勺子往嘴里划拉,一边嘟囔:“明润哥哥,这个真是太好吃了。” 苏油笑道:“这个得去南方广州,那里的海产极多,在汴京吃这个,一个小螃蟹都要一贯钱,太贵了。美食如同药材,讲究一个道地,还是要讲究一个因地制宜。乞第,你跟夷人关系熟悉,记得收集他们的调味品,最好是完整的种子之类,一般香料都是药材,到时候也可以给玉局观寄去看看。” 乞第点头:“交给我!他们的炙肉挺香的!” 苏洵慢条斯理地舀着盖浇饭:“欧阳永叔,尝到个车螯就以为了不得了,呵呵呵,要是吃到明润你料理的这美味,怕又不知道要写出啥来。” 苏油问道:“堂哥,子瞻,子由,你们都去吏部典选了?” 苏洵说道:“嗯,过了堂了,不过结果得明年才下得来。子瞻,子由,明润,自明日起,你们三人便住到所租的那套院子里去,攻读诗书,准备应试吧。” 苏油倒是无所谓,但是觉得二十七娘已有身孕,苏迈尚在襁褓,不由得说道:“堂哥,夫妻父子,天伦还是要顾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每月抽四天休沐,过来散散心,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苏小妹说道:“明润哥哥,那我们做什么?” 苏油说道:“大石头要将眉山会所弄起来,到时候少不了膳食安排,他哪里会这个?所以你们肯定要帮忙。别忘了利用城中孤儿的力量,忘语听风那一套给我弄起来。” “这里一边是大辽使馆,一边是西夏诸蕃使馆,正好了解了解风俗民情,顺便练习。要跟乞第一样,没多少时日,西夏话契丹话都会说几句了。这才叫了不起。” 乞第龙山咧着嘴傻笑:“那是,学写字我写不过你们,学说话你们说不过我。” 苏油翻着白眼:“不过你的那些净是羊腿,牛肉,骨头,美酒,一听便知道是酒肉场上来的!”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次日,苏油去转运司交了家状。 注册解试的手续称为请解或者取解,是士子们漫长科举道路中的第一步。 请解的第一步,就是想考试机构递交自己的户籍情况说明——家状。 家状一般包括姓名、乡贯、年龄、三代等内容,也要注明“举数”,就是已经参加过几次解试之类信息。在答卷时,家状也要抄写在试卷开头。 除了家状,还有保状,一般是应举的士子们每三人互相做保,证明同保人并非冒名顶替、品行没有缺陷等等,若有人犯规,同保的其他人也要受到牵连。 比如苏油的家状上,就写着这样的文字。 苏油,字伯纯,小名无,小字明润,年十三,正月初三寅时生人,治春秋,一举。 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母某,本贯眉州眉山县为户。 因为是明年才考试,所以写的是明年的岁数。 至于保状,苏油来得太早,还没有老乡士子,不过官员作保,这个也是可以的,欧阳和老梅,文人里边面子天大。 苏油长期喝奶,身形倒是挺高大,小小年纪也不太明显,书办以为这小子应该十五六了。 等到一看明年才十三,大吃一惊——这年纪应童子试差不多! 正自犹疑,一位郎官匆匆走了过来:“苏油苏明润可在?” 苏油应道:“区区正是。” 那郎官对书办说道:“老王你赶紧给小郎君取了解,副使交代我带小郎君去看看贡院,熟悉熟悉场地。” 书办这才明白眼前少年大有来头,赶紧看了他几眼,在一张纸上写下苏油的身高,体型,形貌特征,然后交给他:“小郎君,这个可要收好了。你是明科第一个取解的士子。” 这叫浮票,也就是准考证,自是轻忽不得。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大相国寺 第二百六十七章大相国寺 “吃食下酒,自有厨司,以至托盘、下请书、安排坐次、尊前执事歌说观酒,谓之‘白席人’。总谓之‘四司人’。” 要想环境高雅些也没问题。 “欲就园馆亭寺院游赏命之类,举意便办,亦各有地分,承揽排备,自有则例,亦不敢过越取钱。虽百十分,厅馆整肃,主人只出钱而已,不用费力。” 半夜里想吃东西,也可以——“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 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一样不缺。 如今正是天热,除了日常瓜果,苏油最喜欢的就是还能吃到雪糕,冰激凌那样的东西——这东西,在大宋叫冰雪。 “是月时物,巷陌路口,桥门市井,皆卖大小米水饭、炙肉、乾脯、莴苣笋、芥辣瓜儿、义塘甜瓜、卫州白桃、南京金桃、水鹅梨、金杏、小瑶李子、红菱、沙角儿、药木瓜、水木瓜、冰雪、闵水荔枝膏。” “冰雪惟旧宋门外两家最盛,悉用银器。沙糖菉豆、水晶皂儿、黄冷团子、鸡头穰、冰雪、细料馉饳儿、麻饮鸡皮、细索凉粉、素签、成串熟林檎、脂麻团子、江豆栗儿、羊肉小馒头、龟儿沙馅之类。” 冷饮凉食,品种还非常的齐全。 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只,要,你,有,钱。 “其岁时果瓜,蔬茹新上市,并茄瓠之类,新出每对可直三五十千,诸濩分争以贵价取之。” 刚上市的茄子,瓠子,一对能买到三五十贯!这里是铜钱!落到眉山一贯铜钱能得一亩上田! 李老汉一年开出五千亩梯田,就值汴京新上市的一车茄子! 这就是商品经济! 在这个商品经济的汴京,苏油很差钱——因为蜀州大船还没到。 老堂哥准备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可不是苏油的风格。 那就得想办法。 叫来苏小妹,张藻张麒:“家里没钱了,我们得开始变戏法了。” 张麒开心得摩拳擦掌:“早就等你吩咐了少爷!” 苏油笑道:“那就少废话,找工人来盘窑!” 没两天,一个精致异常的石棉内衬小坩埚窑诞生了。 娃子们开始在大宋现有的化学基础上制备各种物质。 搞玻璃镜片的手艺,石通非常清楚,很快给小师傅弄来了一套锡槽设备。 让石通和张藻张麒用金属圈弄各种形状的平板玻璃,自己带着苏小妹开始搞化学制剂。 制剂其实无需太多,但是工艺异常复杂。 先用矾石干馏法得到浓硫酸。 煤粉干馏法得到氨气。 氨气以铂金为催化剂,与硫酸反复反应,通过冷凝管,得到浓硝酸。 银粉溶于浓硝酸得到硝酸银溶液。 因为银一般含有部分杂质铜,因此还需要除铜。 金属丝温度计,能够测量数百度的温度。 将硝酸银粉末放置到两百到三百度的油中隔离加热,硝酸铜分解为氧化铜。 溶解,过滤,去除氧化铜固体,就得到纯净的硝酸银溶液了。 烧碱和纯碱的实验室工艺,苏小妹等人早已经掌握。 接下来,用硝酸银,烧碱,氨水三种溶液,制得银氨溶液。 运送用了大量的硅胶干燥剂,这东西是最佳的过滤材料 用少量的水润湿葡萄干将其软化,然后压榨被挤出的汁,经过硅胶吸附掉杂质,提纯浓缩后,得到了一种糖——葡萄糖。 葡萄糖溶液和银氨溶液水浴加热,就会得到苏油最终想得到的化学反应——银镜反应。 其实再过上几百年,欧洲威尼斯人用锡箔和水银涂在玻璃背面制镜,照起来已经很清楚了,再后来发展出锡汞齐,效果更好。 不过苏油认为,仅仅一个锡汞齐,不足以挑战大宋的金属镜面加工工艺,于是才用了这么麻烦的方法。 这是一直沿用到现代的工艺,也就是说,这是制镜的终极工艺。 苏油,苏小妹,张麒,张藻,石通五个人搞了半个月,搞出了大大小小十多面镜片。 石通看着镜子,很失望,当然不是对自己的手艺:“这东西对长得不怎么好看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友好的存在。” 不怎么好看?苏油都要笑昏了,徒儿你的相貌,可能比不怎么好看还要更低一档哟! “达之,任何事情都有好坏两面性。为师很欣慰,能明白这个道理,你终于开悟了……” 小七哥的反应刚好相反,都美坏了:“哎呀我怎么这么好看,难怪每次我守食肆的时候,那么多大丫鬟小媳妇来定餐。糟娃哥的日营业额总超不过我,这回算是找到根儿了。” 糟娃的回答言简意赅:“滚!” 苏小妹将一个带盖子的小镜盒偷偷藏到袖子里,然后施施然地离开。 临走的时候还鄙夷地看着几个拿着镜子端详自己的男人:“哼,浅薄!” 苏油不由得腹诽,找地方自己一个人偷偷看就不浅薄了?!懒得揭穿你! 镜子还需要装饰,用石通的话说,水晶琉璃镜这东西的定位,一定,必须,只能,是奢侈品。 镜子治好的日子,七月七日的“七夕节”已经过了。 “其日晚晡时,倾城儿童女子,不论贫富,皆着新衣。” “富贵之家,于高楼危榭,安排筵会,以赏节序,又于广庭中设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斗列拜,次乞巧于女、牛。” “或取小蜘蛛,以金银小盒儿盛之,次早观其网丝圆正,名曰‘得巧’”。 这天里大家还要供奉“摩罗”。 “摩罗”是一个可爱的孩童形象,以土塑或木雕,造彩装座,用碧纱罩笼之,下以桌面架之,用青绿销金桌衣围护,或以金玉珠翠装饰。 市井的儿童们,也手执新荷,仿效“摩罗”的样子,满街游玩。 不过好歹算是赶上了七月十五日的大法会,这一天,“一应大小僧尼寺院设斋解制,谓之‘法岁周圆之日’。”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就数今日最为热闹。 因此今日苏油也给自己放了一次假,大家一起来到相国寺游玩。 相国寺的大柳树是有的,不过《水浒传》中大相国寺前的鲁智深看守那菜园子,不存在。 这地方在城中信陵坊,是战国时期为信陵君故居所在。南边是大录事巷,北面是小甜水巷和东大街,紧邻汴河,寸土寸金之地。 南北朝时期佛教盛行,北齐在此兴建寺院,名建国寺。 唐初这里成了歙州司马郑景的宅园。 唐长安元年,名僧慧云从南方来到开封,用募化来的钱买下郑景的住宅和花园,并根据施工中从地下挖出的北齐建国寺旧碑,又命名为建国寺,同时将募铸的一尊高三米的精美弥勒佛铜像安置寺中。 唐睿宗为这个寺院亲笔书写了“大相国寺”的匾额,这就是相国寺的来历。 由于是皇帝赐名,因此很崇高。 不光规模很大,而且建筑豪华,排云阁是相国寺里最高的建筑物,和当时扬州有名的西灵塔同高。 那时候留于寺内的诸多壁画题字,如今已是无上珍品。 其中就有大画家吴道子画的文殊维摩像。 石抱玉画的护国除实患变相,车道天王像。 智俨和尚画的三乘因果入道位次图。 还有大书法家李邕的书法,大画家韩干的画作,雕塑大师杨惠之的许多雕塑。 因此这里还是一个重要的艺术文化场所。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万姓大集 第二百六十八章万姓大集 日本僧人空海在大唐留学时,就曾在相国寺居住过。大师在大唐专门学习佛法和文字后,用汉字的草体偏旁创造出一种名叫平假名的日文字母,对日本文化的发展起了重大作用。 太祖派大将曹翰征南唐时,从庐山东林寺运回的五百个铜罗汉放到相国寺里。 太宗晚年对相国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扩建后,不仅规模扩大,而且寺容改观。 到今日,大相国寺早被封为皇家寺院,寺中大和尚也如道家历代天师那般,获得皇帝亲赐封号,进入了最繁盛的时期。 大宋自己的艺术高手:高益、燕文贵、孙梦卿、石恪、高文进、雀白、李济元……不计其数的艺术家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作品。 “大殿两廊,皆国朝名公笔迹。左壁画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 “殿庭供献乐部马队之类。大殿朵廊,皆壁隐楼殿人物,莫非精妙。” “金碧辉映,云霞失容”。 和中世纪欧洲不一样的是,在中国,一般大城市区内的宗教地区,往往都是非常有趣好玩的地方。 “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 “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诞中设彩幕露屋义铺。 卖铺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 近佛殿,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 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 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最后一条非常好玩,大宋不禁官员从商,因此官员们从地方回京,还携带了大量的地方土特产,也拿到这里来发售。 这是一个巨大的宠物市场,文玩市场,百货大商场。 所谓露屋,就是广场用彩色幕布牵出的一处处小地方,形成的摊位。 各色人等在这里叫卖自己的东西,来自天南海北的珍奇异货都在这里集中。 后世捡漏的故事,这里发生得太多太多了,各种神神怪怪的传说,也发生得太多太多了。 前段时间有个小官,在这里用了三贯钱,买了一块石头当镇纸,后来被一个玉工看见,开价二十缗,官员见价格如此之高,怀疑是宝贝,就没同意。 后来为了解密,官员忍不住将石头剖开,里边竟然跳出来一条活鱼,石头中是一汪清水。 还有一块石头,某胡商见了,出价万贯,最后一直抬到了十万贯方才成交。 有人询问这石头有什么灵异之处,胡商将石头泡入水中,石头上出现了一马飞动之形。 胡商得意地告诉围观者,此石名为龙驹石,用这石头泡过的水饮马,可以生出龙驹。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传说不怎么可信,不过梅老头的确曾经在这里收到过一个翠玉罂,他为无人认识如此珍贵的文物而感到惋惜,特意写了一首诗表示纪念。 古寺老柏下,叟货翠玉罂。 兽足面以立,瓜腹肩而平。 虚能一勺容,色与蓝水并。 我独何为者,忽见目以惊。 家无半锺畜,不吝百金轻。 都人莫识宝,白日双眼盲。 …… 石通带着几个孩子,也在此摆了一个摊位。 苏油则在方丈,由主持亲自接见。 后世有一个神奇说法,如果你想联系上比尔盖茨,只需要经过三个中间人便能做到。 到了今天,苏油竟然觉得这说法可能有些道理。 大理国小高相爷,是苏小少爷的半个粉丝,然后小高相爷,与大相国寺主持辩过几次经,轰动汴京城,两人于是成了好朋友。 而苏家小少爷的形象,经过小高相爷的灵异渲染后,也变成了一个妖孽一般的孩童,给主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听闻苏洵苏明允携家来游,主持便让知僧将他们都禅房,好茶好点心招待。 和尚也是喜欢八卦的。 待到见到苏油,大和尚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神异,反倒是大苏,似乎与佛家有前世因缘,谈得甚为相投。 苏油,他只对大相国寺的点心非常感兴趣,认为不比自己研发的桃片糕和奶油饼干差。 大和尚道隆五岁便入寺修持,对大相国寺的历史非常了解,对诸般典故文物了如指掌。 谈得高兴了,便让藏经楼的管库和尚取了大相国寺珍藏的唐时书画秘本过来,与四苏观瞧。 这份人情就大了,唐代吴道子的大画,等闲难得一观的。 吴道子《山海经图》,后世完全没有记载。 苏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穿越到今,可以见到好多后世人见不到的东西。 苏轼也是画画的行家,认为吴道子的白描比彩画更精彩,看得啧啧连声:“明润你看,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 苏油翻白眼,山海经李有人物?嘴上说道:“你说得对,你前头说的那种方法,叫投影法,我也有时候用炭笔玩素描,就是用的这法子你不知道啊?” 苏轼横了苏油一眼:“法度,才是画道的精髓,你那些涂鸦,竟然敢和吴子相提并论,羞也不羞?” “曹吴二体,学者所宗。按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称,北齐曹仲达,唐吴道子,最推工画梵像。吴之笔,其势圆转而衣服飘举。曹之笔,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故有‘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之称。” 苏轼如今就对吴道子的笔画痴迷:“看看,每一笔走笔,都在其分,宽细缓急,形神一体,令人观之入迷啊……” 苏油只会几笔兰石图,走的是大写意路线,对工画几乎就是门外汉,认输投降,表示不懂。 道隆大和尚叹息道:“只可惜啊,大相国寺因建筑恢弘,累次遭遇雷击,其中以唐昭宗大顺年间,我朝太祖建隆三年为最。天雷两致,导致火灾,损失了大量的书画经文。曹仲达的画,已经没于祝融了。” 苏油感觉很惋惜:“怎么会这样?其实这个很简单就可以防止啊,天雷可引,使不为患……” 刚说到这里,就见一名僧人,正是管理集市的班首,闯进来说道:“住持,二门外露屋,起了争执。” 住持皱眉道:“没见我在会?你自去料理了就好。” 僧人面露难色:“住持……有些……不好料理。” 住持问道:“怎么回事?” 僧人言道:“呃,这露屋的商家,是石家人。这争夺货品的,是曹家人和高家人……” 苏油大惊:“哎呀那是大石头,这是我们的摊位,赶紧去看看去。” 待得众人赶到二门,却见这里已经围了不少的人,中心正是自己的摊位。 苏油花了不少力气才挤进中心:“大石头,什么事?” 石通大大咧咧地笑道:“我没事儿啊,是这两位官人有事儿。” 一个身穿儒服的年轻人一开口便把苏油雷了一跳:“皇城使,这琉璃镜的确是稀罕新奇之物,我为姐姐寻了许久的寿礼,今日方才遇到合适的,你便让与我如何?” 就见另一位穿锦袍的中年人年轻人说道:“士林啊,这里有十几面镜子,你怎么偏偏就非与我争这一款呢?内中除了过世的温成皇后,素来节俭,不喜金银。难得有这香木装饰的琉璃镜,还是你让与我吧。” 苏油有些无语,沉香木镜框的琉璃镜,石通会卖便宜喽?虽然是木质镜框,这不还是不节俭吗? 不由得对石通低声问道:“你这琉璃镜开价多少?” 石通低语道:“还没开价,你放心,这两位一位是曹家人,一位是高家人,都识货。不会少了我们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勋戚 第二百六十九章勋戚 苏油低声问道:“你认识?” 石通说道:“年纪大些的,武惠王之后,衮国大长公主驸马,曹牷。年轻人叫高士林,高武烈王之后。都是勋戚。” 曹武惠,开国大将曹彬,当今仁宗的皇后就是曹家人。 高武烈就是高琼,檀渊之盟的大功臣,高家小女滔滔自幼养于宫中,其后许配给赵宗实,如今也是近三十的人。 苏油有些头大,这皇城还真是勋贵外戚多如狗,卖个镜子都能遇见两位。 捋了捋关系,当今曹皇后,是后来高皇后姨母,这高士林算是高皇后的弟弟。曹牷是曹皇后的弟弟,论起来高士林该管曹牷叫叔。 头大,这便是勋戚,世代联姻,剪不断理还乱,有些小瓜葛那也是内部矛盾纠纷,自己看热闹就好。 然而并不行,就见两人你争我夺,最后战火烧到了石通身上,只听高士林说道:“这琉璃镜还是商家手里,商家说了算,这位东家,你说怎么卖。” 石通嘿嘿笑道:“其实都不是外人,大家好说好商量嘛。” 高士林一脸懵逼,接着反应了过来,拱手道:“货品新奇,语带蜀音,你……你是石武烈之后?” 勋戚也不是白给的,高士林也恍然:“士林家中长辈领着陵嘉眉三州防御使的职衔,对眉山风物应该不陌生才是。” 这话没毛病,地方官托请门路,可谓无孔不入,即使只是一个虚衔,也少不了方物供奉。 石通笑道:“惭愧,我的确姓石,不过这摊子也不是我的,只是眉山的朋友对汴京不熟悉,托我照顾一二而已。” 说完将手朝苏油一指:“正主就是他!你们找他便好。” 这就会坑师父的娃!苏油也不好在这时候踢他,只好拱手:“眉州苏油,见过两位贵人。” 高士林讶异道:“这琉璃镜,是你从何方寻得?” 苏油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一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是眉山过来的士子,准备明年参加考试的。汴京物价昂贵,因此便想着做几件精巧器物出来,添补家用。没想到能得两位贵人喜欢,也算是有幸。” 说完又对曹高二人拱手:“琉璃镜,说白了也就是闺中使用的物事而已,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事关前程,苏油也不敢明赠与二位,怕有人以为我欲行贿请托于权贵,有累声名。” 高士林嘴角抽了抽,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但也是士子们的常情。 风气如此,陈执中,文彦博,也是因此被弹劾去相。真正的饱学之士,以文章被欧阳修梅尧臣一字之评为荣,却多数风骨自命,不愿与勋贵内臣结交太深。 曹高两家,说到底是勋戚武臣。 然后又听苏油说道:“不过刚刚听皇城使之意,准备将此物购入供奉内中,如此苏油有个想法。” 曹牷说道:“那你讲来。” 苏油说道:“眉山江卿,每年都有新奇物样供奉皇室,以表达士绅们对官家一片挚诚。然而官家连一点龙脑酒精,都让眉山改行五年一入,清简宽仁如此,我眉山人的感激,那是……” 说完摇了摇头,将那面琉璃镜取过:“如此想托皇城使将此镜带与内中贵人,就说苏油幼时顽劣,曾累贵人记挂。这些年折节向学,闭门读书。小成之后,方悟贵人当年一片良苦用心。这面琉璃镜,便当小辈对长辈的孝敬,聊表寸心。” 说完对高士林深深一礼:“过了明年,苏油万一侥幸得中,怕是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还望高君成全于我。” 这话两人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听一声佛号:“此事说来话有些长,不知两位皇亲光降,有失远迎。此处非说话之地,便请入方丈一叙,如何?” 皇家寺庙的主持大和尚说话,这面子得给,俩勋贵也是好奇,想弄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见这里已经围成里三层外三层,便都点头应允。 苏洵爱惜羽毛,便与苏油交代,让他完事儿之后自回,自己带着大小苏扬长而去。 苏轼本来还想看热闹来着,闻言也只好拍了拍苏油的肩膀,跟着苏洵走了。 苏油与高曹二人回到方丈,坐下点茶之后,道隆才笑道:“此事老僧知晓一二,苏明润当年游历大理,与大理小高相公有一段交情……” 然后便将当年的事情一说,最后言道:“后来小高相公押侬智高来汴京觐见天颜,也是得明润襄助。他倒是好处得了不少,然而明润游历大理之事,便给皇后知晓了。” “皇后因明润年幼,嘱咐地方官员看顾,要他好好读书,不要再去外邦游历冒险,因此才有了刚刚明润那番话语,明润,是如此吧?” 苏油拱手道:“正是,总是苏油幼时顽劣,有劳皇后挂记,苏油既是惭愧,又是感激。明年要是侥幸得中的话,从此便需谨守君臣之礼,再无机会表此孝心。因此琉璃镜一事,还望两位贵人成全。” “至于高君贵眷,想必年轻,香木匣盒过于清素了。不如根据贵人平日里喜好的花色图样,定制一款,岂不更好?” 高士林讶异道:“还能定制?这琉璃镜不是方外之物?” 苏油笑道:“大宋能工巧匠,荟萃天下之精,何须外求?眉山黄白铜镶嵌工艺,可谓登峰造极,既富贵又不过于奢侈。想来高家贵人,应该更喜欢这种。” 高士林笑道:“如此更好!那我回去便将式样给你。” 苏油将匣盒打开,然后将镜片轻压,一头翘起,轻轻一推,镜片便向后斜升而起,最后与盒盖完美贴合到一处,露出下边的方格,可以盛放头饰:“眉山的物事,机关精巧,须得这样用。包装里有一份使用说明书,讲明了这镜匣如何开合。” 说完将镜匣还原,从边上推开一处暗格:“这里有道锁,可以用钥匙锁上。” 有了黄铜和细丝弹簧,这锁用的是弹子暗锁工艺,又是一处精巧设计。 高士林突然醒悟过来,猛然站起:“我想起来了!你是十二平均律的发明人!眉山琉璃大灯上的和弦《庆宫春》,是你的手笔!” 礼乐是国朝重典,龙老头前车之鉴不远,苏油可不背这个锅,赶紧摇手:“不是不是,我就提供了一个让曲子循环结合的算法而已,说到底这就是一道明算题。曲子是眉山苏家女眷搞出来的,跟我没关系。” “至于十二平均律,用还是不用,全凭朝中诸公做主。” 高士林嘿嘿笑着拱手:“朝廷章典我们不去说它,我们只说家中侍婢,曲班,可是奉想出这法子的人为乐坛圣手,今日当面得见,回家可又得说道了。” 曹牷顿时来了兴趣:“高贤侄,有时间没听你府中的曲子了,听闻你将古琴大家芸娘收了房,什么时候上门给你贺上一贺啊?” 高士林笑道:“那还不简单,捡日不如撞日……” 喂!这里是大相国寺方丈所在!把你们俩那一脸淫笑收一收好不好?! 道隆大和尚都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明润,之前你似乎提过,高大的建筑,有避雷之法……”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大和尚这么帮自己说好话,原来是为了这个! 第二百七十章 王韶 第二百七十章王韶 苏油笑道:“这个是唐代《炙毂子》的记录,说是汉朝柏梁殿遭到火灾,有一位巫师建议,将一块鱼尾形状的铜瓦放在层顶上,就可以防止雷电所引起的天火。” “我看大相国寺建筑两端,都设有螭吻,传说此乃龙子,口润嗓粗而好吞,遂成殿脊两端的吞脊兽,能吞火消灾。” 道隆点头:“对呀,掌墨大匠也说龙头需向天,龙舌需用青铜,只是不明其理,而且也并没有什么效果。” 苏油愣了,这玩意儿现在已经有了? “呃,大匠们可能忽略了一点。天师道小张天师善行雷法,他说试验中发现,电可以金属引之。除了按古籍记载用青铜龙舌之外,尚需从龙舌根部引出铜条,连接到地下用铁块埋设成的引雷阵中。” “雷电至阳,大地为阴,有金属为引,至阳烈气便可循之入地,而不用穿房裂屋,建筑便无恙了。” “至于为什么古籍记载有缺失,这我就不知道了。” 道隆合什:“阿弥陀佛,这个的确是道门所长。本代天师的玄通,多有历证,想来是不会差的。这法阵如何设立,明润你知晓么?” 苏油说道:“我觉得没那么复杂,就是接闪针,接闪线,引流网三样东西,哪有说得那么玄乎。” 道隆根本不信:“看来明润也是一知半解,我还是给小天师去信请教吧。” 那他不坑死你才怪! 算了,道理有时候是说不通的,苏油决定闭嘴。 从大相国寺出来,苏油推辞了贵人相邀,只说要闭门读书,谢绝一切交游,认真准备考试。 送二人离开,上了马,苏油才暗自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得罪人。 石通笑呵呵地过来:“刚刚师父你不在,是没看到那场面!曹家高家都看上的琉璃镜,人们趋之若鹜。最大一面卖出了两千三百贯!最小的也三百贯有余!” 苏油担惊受怕了一上午,现在已经对赚钱毫无兴趣了,狠狠飞了石通一脚:“欺师灭祖的东西!不替我背锅反而放我在火上烤,回去要你好看!” 石通大为不服,跟在苏油的马屁股后边边跑边喊:“师父我这不是替你扬名吗?!怎么还怨上我了……” “我要你给我扬这名?你给我扬扬诗词文章的名声不好……” 两人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地一路拌着嘴,朝苏家回去。 …… 有了万贯钱财,苏油是再不敢出门了,每天除了刷题,唯一的爱好,就是制作美食。 渐渐的,这里成了一个小会馆。 苏轼是个放眼天下无坏人的性子,用后人的评价,那是玉皇大帝也陪得,市井小儿也陪得。 因此就数他朋友多,晚上常常带人回来吃饭,苏油做的好吃好喝的,都便宜了苏轼的一帮朋友同年。 都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一院子的绿袍还家国天下,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不过很多小道消息,倒是从这帮子人嘴里边听了个饱。 比如上月,苏油在忙着卖镜子的时候,官家在忙着放逐宫人。 小官员们的口中,事情是这样的。 彭城县君刘氏,从民间选入皇宫,并得到官家的宠爱。 刘氏仗恃官家的宠爱,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甚至乱作奏札,宋仁宗几乎为她所迷惑。 当时,皇宫之中得宠的宫人有十名,被称为“十阁”。 事情到最后,竟然发展到以刘氏为首,其中好几人耐不住寂寞,与进入皇宫拜见官家的人私通的地步! 御史中丞韩绛也是铁头,私下搜集证据,然后将这些情况秘密告诉了官家。 官家听后龙颜大怒。嘉佑四年七月,放逐了二百三十六名宫人,其中包括刘氏、黄氏等最得宠的妃子。 苏油对这些从来都是一言不发,然而在他心里,已经判定这是曹皇后隐忍这么多年,终于得官家看重,正式接掌后宫的重要信号。 …… 后宫里,曹皇后坐在梳妆桌前,由尚宫给她梳妆。 看着琉璃镜中已经不再娇美的面容,曹皇后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做这么清明干什么,没得让人徒生出烦恼。” 尚宫从匣子中取出一枝珠花:“这珠花奴婢认得,这是当年张贵妃从娘娘这里取走的。” 曹皇后看了尚宫一眼:“老奴你闭嘴。一枝珠花而已。再说人都死了,以后称呼,得叫温成皇后才是。” 尚宫恭谨道:“是。” 说完又道:“要没有那皇后啊,宫里也出不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如今总算如这镜子一般,重得清明了。” 皇后看了珠花一眼,露出了一丝转瞬而逝的厌恶的神色:“换一枝吧,这枝收起来,算是纪念。” 尚宫恭谨道:“是,娘娘终是宽厚。” 曹皇后笑了:“宽厚二字,跟我可从来挨不上边。总是浑浊有浑浊的烦恼,清明有清明的烦恼。” “歌舞事人,终难长久,总想着非分,其实也就成了痴人…… “这次发落出去的二百三十六人,都是辜恩之辈。连千里之外的一个孩童都不如!唉……” …… 苏油今天又在招待人。 王韶,苏轼的同科进士,典选官职是新安主簿,相当于县办公室主任。 这娃当然不愿意去,但是考制科又担心考不上,便想去陕西游历,充实自己。 苏油今天料理的饭食尤其精美,芽菜红烧肉,清炒藕丝,水煮鱼,白切鸡,豆芽丸子汤。 苏轼笑道:“明润喜欢的人,只看饭菜便知一二,四荤一素,子纯这是入了第一等。同辈当中,以你为首,来来来,赶紧动筷。” 王韶扯了扯嘴角:“子瞻莫要笑话于我。” 苏油端着一盘臊子蒸蛋上来:“子瞻提前没打招呼,招待不周,子纯大哥你别见外就是。” 这娃如今已近三十,也是从小没了父亲,发奋学习,才有了今日。可如今准备游历陕西,采访边防,所有同科都在苦劝,今日苏轼拉着他回来,便是为此。 结果遇到苏油,苏轼劝告王韶的事情就算彻底的黄了。 苏油搬出来西南图志,与王韶详述了地图制作方法,然后两人在房间里拼出一张大图,又跑去外边柳树上折了柳条,在地图上挥斥方遒了半天,王韶的志向更加坚决了。 苏轼还想劝:“子纯,何必自苦如此?” 王韶翻着白眼:“我倒是想应试制科来着,可韩相公都说了,这次制科有大小苏参加,我们还凑啥热闹?” 苏轼劝道:“哪里便如此轻易……” 王韶举起酒杯:“少来!相比明润,我这一把年纪已经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六年光阴,原来可以做得忒大的事体,壮哉!明润,敬你此杯,为兄定不让你专美于前!” 苏油笑道:“这事体可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的,有四通商号为背景,有一路诸贤相助,有张赵二学士照拂。子纯大哥,大宋多的是高谈阔论之辈,少的是务实求是之人。今番改弦易辙,此杯当为大哥作贺。” 王韶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苏轼将苏油的杯子拿到自己身前:“又找理由偷酒喝。没收杯子。” 苏油从怀中取出一叠缗钞:“前日卖镜子,所得万缗。子纯大哥自幼孤贫,想来积蓄不丰,这一千贯算是盘缠。” 王韶连忙推辞。 苏油说道:“子纯大哥听我说完。陕西战乱之地,延边蛮夷交杂,他们是只认货物钱财,不讲道德礼仪的。” “要勘察陕西延边地理山川,少不得要和他们打交道,出入其中,最好的东西,莫过于茶瓷绢锦。” “四通商号因五十万箭课,如今与陕西诸军算是搭上了交情。益州有陈季常,豪侠仗义。你去找他,他会给你最大的支持。” 第二百七十一章 船到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船到了 “为了大哥的安全,最好变异姓名,化作商人。具体的沟通交流,自有散花楼听风阁的人与大哥接洽。经纬仪的使用方法,也会有人教授于你。” “梵文数字坐标,蛮夷们不懂,你只需要一路行商,一边小心打探诸蛮形势,让商队定期将测量记录册送与四通商号同你联系之人即可。被人发现,只推说是账本,不怕泄密。” “陕西情形,与二林大理不同。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最好能发展出一些可以深入西夏的队伍,不拘盗贼,私盐贩子,夷人马商。以厚利诱之,以严威摄之,让他们为我所用,刺探情报,测绘地图,逐渐向西夏境内和他们的高层渗透。” 说完又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单子:“这东西在汴京没什么用,在西南诸路可就是好东西,它叫存单。到了益州,大哥便可以此为本,转换身份了。” 王韶将单子打开,一看差点吓得将单子掉进汤里——就见上面写着数行字:四通钱庄首席重户,铺银三万贯,见单核印立支照取,各职勿得推延差误。 这个反而不推辞了,王韶将单子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心中突突乱跳,站起身来躬身一礼:“得遇明润,愚兄幸甚。定然不负所托。” 苏油也站起身来还礼:“非明润有托,乃皇宋急需振作,须倚大哥之志。子纯大哥,此计非十年难以收功,遇到事情,还需留待有用之身,为国效力。当舍当弃,千万不要犹豫,不要计较一时得失。安全,永远放在第一。” 王韶百感交集,觉得此刻再说什么都是空话,干脆重新坐下来:“此去一路风尘,估计都是蛮酪胡浆,可不敢辜负眼前这餐饭食。下次再吃到,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苏油笑道:“此事易与,等大哥功成名就,小弟定然再为大哥置办一场,共忆今天这场交情。” 送走了王韶,苏轼与苏油一同转回巷子。 苏轼摇头:“明润,你们的心,太大了。” 苏油说道:“大吗?盐夏银沙,自汉时便是疆埸,金瓯百年不完,难道不该进而取之?” 苏轼说道:“话是如此,可国内如今局面……” 苏油笑道:“是啊,所以只有做好准备,以待明时。我也没有说现在就要厉兵秣马封狼居胥嘛。” 苏轼还是摇头:“要让母亲知道你如此挥金如土,只怕是……” 苏油笑道:“这是我几年来存的私房钱,不用让嫂子知道。” 苏轼怒了,一把用胳膊肘卡住苏油的脖子:“私房钱都这么多!还卖镜子装穷!赶紧借我措大一千贯,大相国寺万姓集上访到一幅右军书帖,这都快愁死我了……” 苏油挣扎着申辩:“你是进士老爷,不是措大……你要是能将仙井盐钞在汴京用出去,那就有,不然就是一叠废纸,是真穷……哎呀你放手幞头快掉了……” …… 叔侄俩为钱撕逼的日子没过太久。十月,薛忠领着的大船终于到了。 眉山二型奇怪的风帆造型,吸引了汴河两岸所有的目光。 薛忠一路尽量少停靠,货物还是被沿途官员搜刮去了五分之一。 即便如此,薛忠还是非常满意,因为船上的东西,到了这里,可就不是益州发货地那价钱了。 三倍起步,五倍不封顶。 薛忠看着过来接船的石通和乞第龙山就丑表功:“乞第,达之,这一路你们是不知道我的辛苦,你看我都瘦了……” 石通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好意思,没看出来。” 乞第也点头:“胖子拘在船上不得活动,更胖了。” 薛忠翻着白眼:“别闹,恩公呢?恩公怎么没来?” 苏小妹拿着记录本准备接收苏油打包的那些零碎:“小少爷去石家庄子收菘菜去了。” 薛忠都傻了:“菘……菘菜……这一船货还顶不上菘菜……” 苏小妹说道:“薛大哥你快点,小少爷说家里调料快要用完了,就紧着你来补上呢,晚上他要看到厨房东西准备妥帖。” 好吧还是我的吃货恩公!薛忠笑了:“那就赶紧,这个真耽误不得!” 转运司的人来了,又走了。 这船货的价值不好估,太过高昂,他们必须先回去禀告。 牙行的人来了,也走了。 看过货品,他们觉得可能不好吃得下,甚至不敢擅自乱来——先得通知城中富贵人家的管事们,他们挑剩下的,才是汴京市面上能够看到的。 薛忠只好先将所有货品存入转运司在码头的库房,然后请转运司的人贴上封条,派人驻守。 这些都是要给钱的,眉州几任知州,靠这个都吃肥了。太阳能够照到的地方,当然没有什么新鲜事。 苏油对那头并不关心,汴京的冬天,可是听说没什么蔬菜的,日子怕是没有眉山好过。 因此种收大白菜,对于吃货来说,才是重中之重。 石家田庄将白菜,萝卜,芥菜头料理得非常好,毕竟汴京的人多力量大,粪肥跟眉山比那是量级的差异。 几个月时间里,田庄挖了好多的地窖,还半埋了好多大缸,今天到了收储的时节。 庄头对这位未来的石家娇婿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这样的菘菜,萝卜,听说都是南边带来的种子,一棵顶以前庄子上三棵! 张藻张麒觉得这一幕与土地庙曾经的日子很相似,指挥庄户们切萝卜,切芥菜头,晾制,调香料,忙得一塌糊涂。 还有白菜,酸白菜,冬日里炖猪肉粉条的好东西。 苏油则指挥其余人剥烂叶子,将各种蔬菜收入地窖。 另外起了一片地,是一排排半米深的土垄,两头封死,周围有排水沟,准备种植韭黄。 然后从庄子上收了大量的豌豆黄豆,冬日里可以在家里暖房自己发豆芽。 还准备了腐殖土,椴木棒,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培养出蘑菇木耳,不过这个就全看天意了。 因此苏油觉得自己很忙,没时间去看大船到货薛忠也应该原谅。 不过庄上运货的大车,让苏油很不满意。 传闻隋代就有的四轮车,通过不紧密的后轮偏移实现大半径转向,苏油估计够呛,反正他是的确没见着自由转向的四轮车辆。 如今大宋运货所用的最大车辆叫太平车,名字苏油都不知道该说是很吉利还是很不吉利。反正一车能运送四五千斤,但是还是两轮的,用的大量牛和骡子为动力,速度很慢。 汴京的道路,至少内外城到部分郊区的道路,路况是可以的,苏油觉得自己好像又有事情可做了。 折刀的轴承,石通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看了苏油的四轮马车结构图,石通很骄傲:“这转向轴就是一个大型的折刀轴承,只是刀片变成了前轮车架,刀鞘变成了后轮车架而已,很简单的事情。” “嗯,真聪明,但是有个问题——即便有了转向架,转弯的时候,相对的内外轮转速依然相等,因此转弯还是有内轮和地面的滑动摩擦存在,低速没问题,以后高速了,行车可能不稳。这个问题你考虑过吗?” “呃……” “所以你得意个屁!去找小妹,让她给你看看差速齿轮箱的原理!不过这车用不着,你说的轴承型转向架已经够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新楼 第二百七十二章新楼 其实对大宋来说,大车目前的重要性不是来自载货量,其重要性更多来自于对畜力的节省。 两轮车,货物的重量有一半通过车轭落到了骡牛的背上,改为四轮,重量全落在车架上,牲畜无需再负重,只需要提供前进的动力就可以了。 如此便可以从牛换成马,这最终会导致速度和效率大大提升。 大船来到汴京,上边有一台眉山目前最精准的机床母床,还有大量的标准工件。 汴河的水流速度一般,因此石通和苏油经过考察,决定将基地安置到四十里外的郑州,靠近淮水的石家庄子。 汴河如今被豪强们非法占有了大量的河滨用地,建设成水景庭园,磨坊。 由于逼窄了河道,占用了大量防洪地段,导致水患直接威胁汴京城,很快就会被包龙图铁腕强拆。 郑州就没有这个问题了,爱怎么弄怎么弄。 巨大的水轮机竖立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调试车床。 要将眉山的成功模式搬到汴京郊区,机械是最重要的设备。 汴京石家自打眉山羽纹花钢锻造出来,便组织人手前往学习,但是那帮子人转眼就被投入到了安宁河谷地区——那里发现了一处巨大的矿藏,不光有煤,还有铁,人手紧缺。 技术人才的需求极大,几乎是无底洞。 因此如今的石家庄子,懂这个的还是只有苏油石通和三人组。 苏油满身都是油污,坐在竹椅上咕嘟咕嘟灌凉茶,苏小妹正在记录工作日志,石通带领着张藻张麒全神贯注地车第一根丝杠。 苏油对石通说道:“喂,大石头这样不行啊,会累死人的!” 石通不以为然:“这叫什么累?能累得过当年手工锻铁?师傅你该注意锻炼才是。” 苏油要不是太渴,都想拿水壶朝大石头砸过去了:“少爷是要捉笔写文章的!能跟你这措大比?” 石通停了机,从车床上将丝杠取下来,嘿嘿笑道:“成了,师父你自管放心回城读书,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石家在汴京的工坊有的是能人。” 苏油笑道:“记得把车弄出来,以后我们就用马车了,前边坐人,后边拉货,先来一车白菜!” 石通挥着手:“知道了知道了!到时候瞧好吧!” 薛忠的到来,眉山会所的建立事务便从石通移到了他身上。 胖子的亲和力明显比武夫强上百倍,何况手里还握着这么多精品货物。 州桥边上,四通商号挨着码头购入了一块地皮,开始修建仓库和会所。 但是修建的方法很独特,先用帷幕木板将场地围了起来,然后石家作坊的工匠们进场,接着是四十里外一车车拉过来的板材,以及汴河上拉来一船船的圆木。 然后就天天听到场地里边常常传出呜呜——吱吱——的声音。 七日!短短七日!一栋占地半亩高达三层木楼框架,就在汴河边上伫立了起来! 眉山速度!第一次让汴京人惊讶莫名! 虽然只是个框架和楼板,但是规模已经可见了,这效率非常惊人,坊间传言,半夜常见到黄巾力士来往于州桥,帮着搭建! 事情惊动了开封府,认真负责的大宋官员过来考察了一把,还从转运司借来了经纬仪,进行了精密的测量。 最后得出结论——这边地势较低,因此木楼虽然有三层,但是总体高度不及汴京城城墙,更不及皇宫,不违制! 老百姓们都无语了,我们关心的是有没有神丁帮忙造楼好不好?!谁管它有没有违制! 然后官员们表示这不是我们的业务范围,这里离大相国寺不远,大家顺这路下去左转,问道隆大和尚肯定更靠谱。 稀奇还有很多,老百姓很快就发现,工匠们在往框架上涂抹一种淡蓝色的颜料。 很快,顶瓦,墙板,窗户,彩漆……大楼开始一天一个样的变化。 一个月后,帷幕去掉,一栋美轮美奂的大木楼出现在了汴河边,二楼中部悬挂着一块牌匾——散花楼。 底部正门是另一块牌匾——方知味。 更加蹊跷的是大楼明明是修建在土台上的,现在土台变成了平整的石面! 石面广场上立着数十根栓马桩,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石碑,上面低调地写着四个字——眉山会所。 底层中部是一个戏台,后方是乐曲班子候场吹奏的地方,前方是一圈大厅。 中间还隔着一圈小小的水池,里边都是价值不菲的红鱼。 大厅中部是雅座,顶部是一盏琉璃大灯,周边是一圈小包间,每个包间外都有两盏灯笼。 沿着朱漆楼梯上到二楼,这里清一色都是小雅间,按照眉山的简易清雅风格装饰。 第三层才是真正的会所,大佬们的大雅阁,此处可以饱览汴河上的热闹情行,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及时完全关上窗户,白天雅阁中都会非常明亮,因为每间雅阁屋顶有一种新奇的东西——明瓦。 和瓦一个形状,但是完全透明,阳光甚至能够在雅阁内形成好些光柱!太神奇了! 这个地方很古怪,也没有见到搞什么开业庆典之类的庆贺活动,腊月二十三晚上,却突然灯火通明,车马云集。 石通和薛忠乐呵呵地站在门口,迎接各方前来的大佬们。 都是汴京城另一个世界的场面人物——买办。 官员,勋贵,甚至是皇室在商圈里的代理人。 苏油笑呵呵地作为观众,坐在大厅一个角落里,观看这场热闹。 大厅里点的汽灯,亮度极高明如白昼。 四人一桌,位置也是经过了精巧的安排,一桌之人,身份也自相当。 首先当然是饮食,每桌八菜三汤,和汴京城里动则几十道菜,一半只是用来观看的样子菜的奢华场面不一样,这里每道菜分量不多,但是精致异常,而且都是能吃的,讲究一个——清雅。 很多人动了第一筷子,然后就停不下来了,别说菜名,好些品尝过后,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食材。 只有两个字——好吃。 石通和薛忠轮着敬酒,顺便和买办们在袖子里谈起了生意。 等到大家都满意了,薛忠这才上了台,对周围拱手:“大家都是跺跺脚汴京城也要抖三抖的人物,要是四通商号只拿这点货品出来打发各位,那是不识抬举。” 众人都是轻笑,知道今晚的戏肉来了。 薛忠说道:“因此今日买卖只是点缀,在下受江卿所托,一来与汴京的豪商们见个面,建立交情,二来谈谈江卿们一种比较新颖的经营思路,代理机制。” 就见一位精明的老者拱手道:“薛掌柜,敢问何为代理?” 薛忠笑道:“这是江卿在益州和吴中所行的方法,我们四通商号,主要负责生产,因此可以叫做生产商。而我们生产出来的产品,并不由自己直接销售,而是委托给各地有信誉的商家进行交易,这样的商家,就是我们的代理伙伴了。” 立刻就有人举手:“敢问我能一家单独代理眉山某一货品吗?” 薛忠笑眯眯的拱手:“萧掌柜果然财大气粗,你说的这种代理,我们也有,叫地区总代,与普代的区别,就是具备代理权的排它性。” “当然,总代对产商应尽的义务和两者之间的关系,约束,与普代肯定也是不尽相同的。” 说完拍了拍手,侍者们取来了一叠印刷精美的文本。 薛忠说道:“这是双方业务的权利和义务文本,里边介绍得非常详尽,各位取回去慢慢研究。是否愿意代理我们的商品,获得哪种代理权,各位可以根据自家的习惯,资本,自行选择。” 第二百七十三章 汴京腊月 第二百七十三章汴京腊月 立即就有人说道:“薛掌柜,与其回去看,还不如听你说道说道。也好先寻个脉络,回去也好细细琢磨不是?” 薛忠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眉山二型大船此次共运来货物数百料,因为数量庞大,便租用了转运司的仓库。” “转运司如今谁主事?关节不到包学士,清寒无喜赵知州。要从这两位底下讨得便宜,那是不要想的。” “因此这一船货品,所需上缴朝廷的税务,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方才料理出一个章程。” “赵学士说了,就用益州的办法,行代理制度,四通钱庄做保,负责这次与各家的交易。” “代理商在四通钱庄开立户头,并且存入一定的金额,作为保证金。” “代理商和商号之间的资金流动,通过钱庄户头的收支便能体现出来。” “然后商号便按照账户收支报表向转运司报税,转运司将仓库出货单和报表一起审查,同时,钱庄将应缴纳税务划拨到转运司户头。如此方为简便。” 底下顿时群情涌动,立马就有人举手:“那用朝廷的钞引是否可以?” 薛忠说道:“朝廷发行的钞引,每年波动甚大,钱庄要吸纳的话,其实颇有风险。” “但是为了体现眉山江卿与大家精诚合作的诚意,东家们说了,是可以的,不过数目先期不宜过大,须得与铜币,金银按比例吸纳。” 说完取来一叠花里胡哨的纸张:“各位都是商界高才,应当对这东西不陌生。” 众人传观,一个老者就说道:“这是仙井盐钞,川峡四路和吴中通行的货币是吧?” 薛忠点头:“对,这是四通商号与四路转运司联手发行的私钞,如今朝廷已渐渐抽出股份,由四通商号在富顺监和陵井监的雪盐私仓库存独立做本,非常硬挺,在四路和吴中已经流行开了,大家都认为很便利。” 在座的都是行家,一看就知道这种钞票的仿制难度,比朝廷的盐钞还要高,不由得暗自点头。 薛忠说道:“四路转运司,如今从仙井盐钞的部分发行方,变为负责核计的监督方,至少在目前看来,盐钞的运转是非常优良的。” “所以为了规避货币波动带来的风险,建议大家尽量使用仙井盐钞作为贸易交流的媒介。当然,这只是建议而已。” 会场上,商家们又询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薛忠都给予了一一的解答。 待到众人散去,薛忠方才过来:“我的老天,大腊月的愣是问出我一身汗。” 苏油微笑道:“辛苦了。” 薛忠说道:“辛苦倒是不至于,少爷,我们真的吸纳朝廷的盐钞?这风险有些大啊……” 苏油笑道:“风险大,那是对将盐钞作为货币的商家而言,大盐商囤积钞票,操纵市场,自然会引来波动,造成风险。” “别忘了我们也是大鳄,同时我们还有手段。我们就老老实实去解州盐场将盐拉过来,然后重新提炼成雪盐,存储起来,不就可以将朝廷的盐钞变成我们自己的仙井盐钞了?或者你认为解盐的受欢迎程度,会超过我们的雪盐?” 薛忠这才恍然大悟:“对哟,老子们也是盐商啊,还是超级……” 说完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巴,见周围没人了,才对苏油低声道:“少爷,汴京水深着呢,我们就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想别的啊……” 苏油点头:“是,我们是好人,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好人。” 说完又抬头看着头顶绚丽的宫灯:“最害怕的是有人伸脸过来找打,然后被打了又耍无赖找家长哭诉,他们都不讲理惯了的……不行,还是拉上曹家和高家比较保险……” …… 蘑菇养殖可耻地失败。好在豆芽,豆苗,韭黄,木耳非常成功。 尤其是韭黄。石家的四轮大车每次入城,带来的都是欣喜。 石家老太太托人带了话,说是那种大菘菜和韭黄被皇家征辟了一半去,这是石家的脸面,也是明润的功劳。 趁地冻得硬,石家开始疯狂的拉煤行动,官家内藏库一文钱一斤往外出库存无用的煤粉,转眼就被石家人包了,然后变成蜂窝煤。 苏油小院子里的窑口又被拆除了,现在苏油完全不差钱,玻璃镜子暂时停工,吊一吊大家的胃口,满足满足皇后的虚荣心再说。 苏小妹和张麒张藻在门口堆雪狮子,乞第龙山在放鞭炮,苏油一手拿着,一手涮着酸白菜锅子。 将肉片放麻酱里一搅和,放进嘴里嚼着,一边嚼还一边嘟囔:“嘉佑五年到了……” 这个月过得颠三倒四很热闹。 一篇文章都没读完,巷子口叫喊卖撒佛花咧……卖韭黄生菜兰芽咧……卖薄荷胡桃泽州饧咧……的声音已经过了几回。 叫卖的刚过去,僧尼们三五人一对又来了。 他们走街串巷,作队念佛。队伍中间有人端着一面银沙罗或者铜盆,中间摆上一座佛像,浸以香水,杨枝洒浴,挨家挨户地赐福,顺便宣传佛教。 各大寺庙大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 汴京城里各家也要用果子杂料煮粥而食。 苏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的八宝粥用桂圆莲子葡萄干糖赤豆蜂蜜等料,除了石家,宜秋门,还要送巷子里的邻居。这是好礼物外加好人情。 腊日,大相国寺派人送来了面油。 这规矩后世可没有,苏油很开心,直接打发了和尚们二十斤灯油,玩心一起,托他们给道隆大和尚带去一柄斑竹青的眉山折扇,一串婴儿粉的佛珠。 还随诗一首。 冬送凉风夏送裘, 明年得用也堪留。 禅心解得人情破, 红粉珠儿配秃头。 二十四日交年,大相国寺的和尚们又来了,说是汴京习俗,这一晚要请僧道看经,为了感谢苏油大冬天送折扇的禅心,主持大和尚特命他们前来诵经,顺便狠狠吃一顿素斋。 苏油为自己调皮付出的代价,就是老大的一锅豆花饭,另外还被拉走了整整一大车白菜。 和尚们都不带气一下的。 大和尚也留了一首诗。 折扇来时大雪深, 胡言满纸信为真。 慈悲不近皮毛事。 换菜随车只九分。 苏油抖着诗笺哈哈大笑:“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当真是妙极!” 节日里风俗还很多,和眉山又有些不同。要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马于灶上。还要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 最奇怪的风俗,是要在床底下点灯,谓之“照虚耗”。 有钱的人家,遇到大雪就要开筵,还要塑雪狮,装雪灯,招呼亲朋上门吃喝。 这个倒是不用愁,只要天一下雪,苏轼的狐朋狗友们自动上门,都不用打招呼。 两场雪一过,苏油就养成了起床看天色的习惯:“小妹,今日彤云密布,少爷我掐指一算,又得破财,备酒备菜!” 时近岁节,市井里都卖开了门神、钟馗、桃板、桃符,以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 好多穷苦人家的小孩子也来敲门,卖乾茄瓠、马牙菜,胶牙饧之类。 小孩子好些张藻张麒都认识,或者说就是他们招来的,这俩娃现在是孩子头,好些娃子们的哥哥姐姐,就是有钱人家的仆从,打探得不少消息。 就是乾茄瓠没有盐,苏油还得拿水重新泡发了,做成风味小菜,自家吃不了,就往方知味送。 另有一路穷人,三数人为一火,装扮成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也是一种驱崇的习俗。 第二百七十四章 磨刀石 第二百七十四章磨刀石 这还是苏油第一次在异乡过年,虽然衣食无忧,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毕竟同他感情最深的人,都在眉山,在成都。 前世他也是一个人过,因为没有牵挂,所以并不孤独。 今生却是大大的不同了,这是心境上的变化。 他最感谢上苍的,是上苍让他在这一世里,领会到了感情的滋味。 大相国寺的钟声响了,随着钟声,里巷里的鞭炮声也响了起来。 苏油其实是无神论者,这一刻也双手合什,虔诚地为自己关心的那些人祈祷起来。 就听院子里有人冲了进来:“明润还没睡吧?二十七娘生了!” …… 嘉佑五年的春天到了,黄河上游解冻,春汛夹着冰块飞速从河面上向下游流去。 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 大家起早,互相庆贺,就算再穷的穷人,也要穿上干净衣服,买点便宜的蜜酒相互请送,邀约一起,开心地出门赌博。 一出门便能看到。 小贩们摆在摊子上的各种货品——食物,动使工具,瓜果,柴炭,一路呼叫关扑之声不绝。 玩法多种多样,最普遍的就是丢铜钱,铜钱正面曰“字”,背面曰“纯”,抛掷一组铜钱全为背面,叫做“浑纯”,一般都是六枚,叫“六纯”,赔率高的则用十枚,叫“十纯”。 当然普通的扫帚葱姜也能关扑,这个二纯三纯也能玩。 若买家赢了,就取回押注并免费获得商品,若输了,押注就归卖家。 规矩很简单,双方先商定商品价格,比如一壶美酒,价值是一贯。 然后约定所扑纯数,比如双方约好三纯,那就抛三枚铜钱,赢取概率是八分之一,那押注的价格就为商品价格的八分之一抬一格——七分之一。 以这壶美酒为例,以“七纯”为条件关扑,那么你只须掏九文钱就可以了,胜率是一百二十八分之一。 还有一种玩法,就是玩飞镖投转盘,转盘上画着各种动物,扎到狮子图案算是赢。 梦想着靠这个一夜暴富的的人,不比后世买彩票的少。 宋人笔记上就记载过一个关扑买柑橘的,从早到晚输了万钱,最后一个橘子没赌到。 不过概率问题张藻张麒苏小妹都门清,只有他们出去利用概率骗别人的份,因此都是兴致勃勃的观看新奇。 赌徒在他们眼里,和傻子没区别。 石家的四轮马车如今已经成了时尚,苏油定了几种型号,今天石通开来的,就是十二座的大车厢那种。 这马车类似后世美国西部大开发那种邮车,顶上是浅盘状架子,可以放行李,车厢类似公共汽车,有三排座椅,每排两边两个座位,中间是过道。 这款车的车型图纸一传到眉山,程文应和史洞修立刻着手修建眉山到陵井的水泥路,俩老头准备让人免费乘坐,目的就是让陵井上的工人们进城消费。 大车经过潘楼街,州西梁门,一路都是彩棚,棚子里的商家铺陈出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好。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是关扑的大头。 消费层次不一样了,这里的赌品,需要用小银板作为赌资,称为“笏”,除了关扑商品的,还有赤裸裸的金钱对赌,最高赔率高达一笏赔三十笏。 轻易得来的东西,最容易轻易失去,因此各扑场周围,闻风而来的就是舞场,歌馆,赢家们对漂亮明星们的打赏,堪比后世直播间的土豪。 石通介绍道:“到得晚间,就连大富人家的妇女们都会过来,没有男女之分,她们一样入场,纵赏关赌,然后入市店馆宴。惯习成风,汴京风气,比我们眉山开明。” 路过使馆区,老外们也在张灯结彩,不少队伍穿着彩色的民族服装,在练习演礼或者射箭,为正旦大朝会做最后的准备。 苏油一路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边想象自己的侄儿是什么样子。 他记不清历史上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他只知道二十七娘贼能生,七个,还是八个来着? 马车到得宜秋门,大家下车,苏油就见一个使婆端了一个盘子出来。 盘子上中间是个彩画漆盆,底下是一束粟秆,上以盖锦绣,边上插着插花朵及通草,贴着一圈五男二女的剪纸花样。 旁边还有两盘馒头,一圈面做卧羊和卧鹿。 苏油就要伸手拿面羊:“这是啥?” 使婆赶紧闪开:“哎哟我的小少爷你别乱动,这叫分痛盆,粟秆表示多子,通草表示顺产,馒头表示娃娃健康肥胖,眠羊卧鹿表示产后安生。” “现在小孩子生下来了,这些东西用不着了,老婆子得拿去分给邻居们表示感谢。” 这时候邻居们也上门来了,送米的,送粟的,送醋送炭送布的,没一个空手,反倒把苏油搞得很突出——就他们一帮子没带礼物。 二十七娘生子平安,不过还在休息,见不到 三日落脐灸囟,七日谓之“一腊”,至满月洗儿会时才出来。 所以今日过来就是探问一下,顺便给苏辙道喜。 冬日里汴京的鱼贵,苏油之前就已经养了一大石缸的鲫鱼,院子里做了鸡笼,买了十多只母鸡关里边育肥,保证妈妈的营养。 之前可不能乱补,胎儿过大,在这年头那就是凶险异常的事情。 苏辙上来拱手:“小幺叔来了……” 苏油问道:“孩子多重?二十七娘还好?” 苏辙还有些恍惚后怕:“都好,七斤二两,不过还是胆战心惊了一夜,你说怪不怪,二十七娘又想吃酸菜田鸡汤了……” 苏油都无语了:“弄鲤鱼鲫鱼我都行,这大冬天的上哪儿给她弄田鸡去?先用酸菜鳝鱼汤糊弄吧……我这幺爷可就等着孩子百日看热闹了……” …… 汴京的天气越来越暖和,柳树抽芽,听苏轼说,郊外各种花开得那叫一个热闹。 不过这些与苏油没什么关系,他还在继续读书刷题。 进京的士子们也多起来了,听苏轼那大嘴巴显摆,知道苏家竟然在贡院对面租到了一套院子,不少关系户就搬了进来。 甚至还有不考试的也搬了进来。 比如章惇和章楶。 章惇不用说了,这娃就是来气苏油的,第一次考试嫌侄子比他好,去年重考,又拿了一甲第五,就跟进士随便捡一样。 这么做,章惇得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优势——这娃有两榜同年,也是科考史上独一份了。 章惇生性豪爽耿介,胆大包天,因此和爽朗旷放的苏轼如今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 这娃已经是待选官了,结果早早跑来苏油这里住下,是为了给自己的族兄章楶占位置。 虽然章惇和苏轼相爱相杀一辈子,但是说实话,苏油对他不反感。 只要实心为大宋做实事,为缓解大宋衰亡出力的人,就算他人品脾气再讨厌,苏油也难生反感之心。 和王韶,范先生一样,这种人,大宋太稀缺了。 前几天章楶也进京了,大家把文章拿出来对比交流,苏油顿时对章家的家学刮目相看。 这娃的文章比章惇还要出色,和碾压过二苏的状元章衡有一拼。 苏油不由得瞠目结舌——难道章家,一个状元打不住? 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现在自己有了四块好磨刀石。 第二百七十五章 内官 第二百七十五章内官 章楶来了,也没见章惇闪人,兄弟俩挤着一个屋,对苏家精美的饭食赞不绝口。 章楶得到叔父章得象的官荫,现在拿着将作监主簿的寄禄,在孟州做司户参军。 这样的出身叫“斜封”,真正的对自己有自信的读书人是看不起恩荫身份的,非得凭实力重新刷一次履历才行。 这样的人很多,比如司马光,比如陈尧佐,陈尧咨。 整个春天,苏油就出门过一次——给苏辙的孩子过百日。 苏家现在还没贵,不过已经先富了。 “富家金银犀玉为之,并果子,大展洗儿会。” 亲宾盛集,以三苏如今在京中的名头,一个小小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堂屋里摆着个大盆子,盆子里装着大锅煮出来的中药香汤,还丢了很多果子彩钱,搞笑的是还有葱跟蒜,看得苏油瞠目结舌:“这是要红烧还是清炖?” 苏洵再好的涵养都忍不住给了他一脚:“老实帮小妹绕彩去!” 苏小妹正在用用彩练绕浴缸,这个名目叫——“围盆”。 二十七娘容光焕发地从内室里出来,怀里抱着小宝宝,做了母亲的女人,气质变化很大。 苏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侄孙:“哟,小妹,跟你和子瞻一样,大脑门儿!” 苏小妹笑盈盈地抱过小苏迟——当然这娃现在还没这名字——让二十七娘腾出手来施行礼仪。 二十七娘从头发上拔下钗子,在浴缸水里搅了搅重新插回头上,这叫“搅盆”。 观礼的众人开始往水中丢钱,这叫“添盆”。 然后手脚快的已婚妇女们开始嘻嘻哈哈抢盆子里边直立的那些枣子,疯狂程度不亚于后世抢新娘捧花的待婚女生。 “盆中枣子直立者,妇人争取食之,以为生男之征。” 接下来就是洗娃娃了,小苏迟不怕水,还咯咯拿手扑打水花,这是孩子长大争气的好兆头,观礼嘉宾们少不得又是一通吉祥话。 “浴儿毕,落胎发,遍谢坐,抱牙儿入他人房,谓之‘移窠’。” 这个好办,将小娃娃抱到王弗房中,与苏迈放到一处安顿好,仪式就算完成了。 接下来的仪式就是苏油自己加上去的了——内院亲人,外院朋友,门外邻居,开宴! 汴京城里,本来就有南菜北菜,不过如今川菜异军突起,成了新的饮食潮流。 猪肉用的石家庄子上的阉猪肉,鸡也是用的石家庄子上的大笨鸡,如今的汴京,还就只有石家庄子用上了眉山传来的圈养肥猪笼养鸡的法子。 据说官家品尝了石家庄子供奉的猪肉后,曾把司农寺的人叫过去,询问能否推广这个办法。 司农寺的黑老头们硬邦邦地顶回来,官家你利用汤泉种反季节蔬菜,就已经是颠倒轮序违背天常了,如今还要抹杀阴阳行此不仁之举吗? 赵祯只好灰溜溜地作罢。 如今席上,苏油就在将这个当笑话讲。 章惇说道:“官家也太实在了,这事情找司农寺干啥?派几个太监去庄上,很快就学会了。然后不全人养不全猪,司农寺的人再厉害,也没法跟太监们掰扯阴阳吧?” 苏辙则说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但是有使野无饥,使民足用之法,因礼教而弃之,却对蔬菜禽兽讲仁义道德,难道不同样是率礼教而食人吗?” 苏油立刻对苏辙点赞:“此论足为后来者戒!宋襄公之‘仁’,要不得!” 苏轼正在凶猛地对付干豆角红烧肉:“阿弥陀佛,虽然觉得司农寺的人说得也有些道理,但这回我是坚决站在明润这边!他们肯定是没吃过红烧猪蹄髈!” …… 结果也不知道谁是乌鸦嘴,当天半夜里,便有人来敲门。 章惇直接将宝剑拎了出来,站在院子里喊道:“是谁夤夜搅扰民宅,需知这院子里都是进士老爷读书人!” 乞第龙山一听,也站到院中,二话没有先将叶锤扛在肩膀上。 苏油披衣出来,张麒张藻也都出来了。 苏油说道:“章哥你先把剑收了,天子脚下谁敢乱来?要是歹人,又怎会拍门等待?可能是邻居有什么急事吧,糟娃哥,前去开门。” 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面白无须,服饰却是官袍,苏油顿时想起来中午宴会上才谈论过的一个特殊工种——宦官! 接着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糟了!要是老子明年考上进士,被授官以后,小小年纪一身绿官袍,会不会被别人误认为木有小蒂蒂啊?! 那中年人见没人说话,院子里一个略有首领风范的少年,却又在那里神思不属魂飞天外,不觉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问道:“敢问,哪位是眉山来的苏明润?”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哦,我是苏油,未知二位内官降临,所为何事?”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苏油一阵:“跟我们走吧,有人要见你。” 苏油看了看门外,三匹骏马,鞍鞯质朴但是都是好货色,说道:“那就走吧。” 交代各人歇息,苏油随二人上马,年轻的那位不由得好奇:“倒是一点不疑我们。” 苏油笑道:“两位穿着的都是蜀中贡入的绸品,内衣都是山字纹细绫,还有这两匹骏马,后臀边是内仆局的印记,鞍鞯是上等白藤皮鞍。要是作假,这本钱下得可重了些。” 年轻人笑道:“小郎君倒是识货。” 苏油也笑:“最要紧是两位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凡夫俗辈,未知两位内官高姓大名?” 年轻人笑道:“我叫李宪,就是一个粗武黄门,等级比王供奉差得远了,他可是御药院的老勾当,诗书理算……” 就听那中年人咳嗽一声,李宪不再说话了,中年人这才言简意赅地说道:“咱家王中正。” 大宋人叫中正的不知凡几,不过叫李宪的,尤其是叫李宪的宦官,那是应该只有一位了。 难怪马术精湛,比自己这个二林部大巫师都不差。 俩宦官也对苏油的马术纳罕,不过大宋如今佩剑横行的士大夫不是一个两个,就连苏轼,后来王驸马送他的礼物里边,也常有良弓和好箭。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搞不好是真的,不是纯艺术加工。 汴京城很拥挤,皇宫和计司其实是挨着的,三匹马沿着宫墙向南,然后折向西边,到了一个小小的便门。 班直卫士验了王中正和李宪的腰牌,看了看苏油,都懒得搜这小孩的身了:“进去吧。” 王中正拱手:“有劳狄殿班。” 苏油忍不住看来那卫士一眼,容貌俊美,不知是狄谘还是狄咏。 进了门,没走两步就进入一个屋子,估计是整个皇宫最靠外的房间。 房间被锦围隔成了两半,一个品级更高的内官等在这里。 王中正上前躬身施礼:“押班,人带来了。” 这人年纪也不大,也是三十来岁,对苏油说道:“气度倒是沉稳。眉山神童,果然有点意思。” 苏油拱手道:“这位押班,夤夜召我一野服少年,事属非常,那就肯定是非常之务,我们长话短说如何?失礼勿怪。” 那人点点头:“咱家李舜举,如今勾当着御药院。前日官家召问,说是梅都官染疾,让御药院收拾些当用药物慰问老臣。” 苏油大惊,梅尧臣那恹恹的老头,不病像是病着,这下怕是麻烦了。 李舜举见苏油的神色,挥挥手道:“御医看了,说是怕是……唉,只能尽人事而已。” 苏油心里砰砰乱跳,梅老头可是自己恩人:“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李舜举说道:“那是御医们的事情,他们都没办法,郎君恐怕只能节哀。” 说完话锋一转:“不过御医看过,说梅都官染的乃是——时疫!” 第二百七十六章 梅尧臣去世 第二百七十六章梅尧臣去世 苏油傻了:“啊?” 要不要这么倒霉,走到哪里时疫到哪里? 又听李舜举言道:“昨日,陈留县有三位乞丐身亡,今日增到五人,汴州州桥外也发现了倒毙的一家三口,太医验看之后,确定都是温症。京中时疫,眼看就要暴发!” 苏油拱手,皱眉道:“眉山时疫防治条陈,不是早就呈上朝廷了吗?相信能够控制下来的。不知押班招我何为?” 李舜举摇头:“这是京城,封锁隔离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只能从施药,还有条陈上那……卫生入手。” “至宝丹,安宫牛黄丸,紫雪丹三方,已多年不用,这次召你过来,是想问问效验,还有就是……你是否记得方子?写出来供内中前后参详一番如何?” 苏油说道:“效用那是没的说,病入营血,都拉得回来。我听元德公说过,紫雪一方来自《千金翼方》和《外台秘要》。其中两方,一为紫雪,一为玄霜。紫雪比眉山紫雪散,只少了滑石一味……” 李舜举大喜:“知道丹方?当真没有找错人!” 苏油说道:“丹方我不知道,不过方歌朗朗上口,我倒是记得。嗯——紫雪羚牛朱朴硝,硝磁寒水滑石膏,丁沉木麝升玄草,不用赤金法亦超。” 李舜举赶紧指着几案:“写下来!” 苏油也不迟疑,赶紧前去写下丹方,顺便将至宝丹和安宫牛黄丸的方歌也写了下来。 李舜举拿起单子:“至宝朱砂麝息香,雄黄犀角与牛黄,金银二箔兼龙脑,琥珀还同玳瑁良。” 又看另一张:“安宫牛黄开窍方,芩连栀郁朱雄黄。犀角真珠冰麝箔,热闭心包功效良。” 苏油拱手:“押班,分量我不清楚,如此能配出方子吗?” 李舜举将单子交给王中正,王中正接过,转入了锦幕之后。 李舜举拍着苏油的肩膀:“小郎君放心,太医局多的是高人,应该能推算出配伍用量,你济世度人,肯定会有福报的。” 苏油摆手:“何至于,想来与宫中的方子,是一样的,这算不得济世度人。” 李舜举微微一笑:“关键是——宫中经过几次火灾,这三个方子,竟然找不到了!” 苏油翻起白眼,难怪历史书上说你们不是好东西,死太监还会骗人! 不过正事要紧,赶紧说道:“这三方以安宫牛黄丸为上,紫雪散次之,至宝丹再次之。元德公说后两方,还要结合附药行军散,方为合用。” “三方实在是精贵,能保宫中贵人不失,但是却保不了市井百姓。” “他在眉山还研制出三道方子,一道是板蓝根为饮剂,一道是熏药,还有一道很好记,黄芪三,白术一,防风一。” “元德公说,以防风之善驱风,得黄芪以固表,得白术以固里。欲散风邪者,当倚之如屏,珍之如玉也。故名玉屏风散。” “这三方贵贱皆宜,我也写下来吧。” 说完便又将三方写了下来,交给李舜举:“有了这三个方子,结合条陈中的其它举措……押班,苏油力尽于此,剩下的,就有赖朝廷了。” 李舜举看了方子:“医家得方,多秘不示人,以为传家之技……” 说完对苏油躬身一礼:“咱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明润这般济世为怀的,当得起一躬。方才失计,这厢赔礼了!” 苏油赶紧闪过,托住李舜举的手臂:“不敢当,之前三方,乃官家仁德,许元德公得知,今日方才能神奇地流转回来。” “后面三方,那也是玉局观医界同仁的功德,与苏油实在是无甚关系。” “不过我大宋,如今的确需要留意搜求各地验方,绘制本草,集成医书,以遗惠兆民……哎哟我这是多嘴了。” 李舜举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之色:“这不是多嘴,这是切谏。事不宜迟,就不留郎君絮叨了。出去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明润是聪明人,自该知晓。李宪,且送明润回去!” 从宫门出来上马,骑出了一段,苏油才松了一口气:“皇城威严,让人气不敢出啊。” 李宪笑道:“倒是没看出来,郎君应对,得体从容,我觉得好些大员都不如你。” 苏油默然不语,心道比你那上司得体是真的,高兴得切谏都说出来了。 皇城里这话能乱说?他当自己是官家吗?! 次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发张藻张麒去药铺购药。 温病三宝自己有备,如今就需要玉屏风散和熏药而已。 然后通知明允堂哥服药预防,闭门谢,梅都官那里能少去就少去,等这一波过了再说,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呢。 章楶前几天得到消息,他的父亲章访被下狱了,正在河北魏县对质。 于是章楶只得放弃这次考试,急急忙忙赶赴魏县辩冤。 章惇也被苏油劝走,偷偷告诉他京中可能会有事,君子不立围墙之下,正好有任命,那就赶紧滚去商洛上任吧。 想了想,又给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了一千贯盐钞——这事情,依靠宗教人士,恐怕比官府还要可靠得多。 很快,尼姑和尚们,开始在汴京各处施药,熏药,慈善措施被搞成了宗教仪式。 四月,时疫大盛。汴京风声鹤唳,街市萧条,几如鬼蜮。 四月二十五日,梅尧臣病逝,享年五十九岁。 此次时疫防控,官方民间措施得当,官家下拨内币五万贯,出犀角,龙脑香,黄金等名贵药物配药,慈济坊发放了数万份名贵药丸,大相国寺,每天熬制几十缸药剂。 家家闭门,各种偏方一起上。 比如往井里丢豆子的…… 在墙角烧纸马送瘟神的…… 草灰撒几处屋角的…… 瘟神似乎真的怕了,祸祸了两百多号人,到七月五日,时疫似乎总算控制住了。 官家下召,从内藏库再拨千贯,在大相国寺修筑仁怀殿,并给道隆大和尚赐紫衣,金钵,感谢他在这次救灾里边的巨大贡献。 《新唐书》其实已修成,只是还未来得及奏呈官家,梅尧臣就死了。 欧阳修在朝堂奉上大部头著作,然后大哭一场,要求官家酬答梅尧臣的功绩,将他的一个儿子起用为官。 七月九日,梅尧臣公祭,欧阳修,刘敞,苏洵等大文化人各自撰有祭文。 汴阳坊。 苏洵,苏油,苏轼,苏辙,下得车来,步行进入公祭场所。 一路全是襕衫文士,朱紫大夫,人挤人地前往灵堂祭奠。 “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之多也!’” “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 苏洵在梅尧臣灵前,泪下阑珊。 他不但是痛惜挚友,还有对各自身世的感怀。 梅尧臣,字圣俞,宣城人,世称宛陵先生。 少年时乡试不第,随叔父至洛阳,为洛阳主簿。后历任州县小官。 五十岁后,始得宋仁宗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后任授国子监直讲,迁尚书屯田都官员外郎。 两人诗文之丰雅,仕途之不遇,何其相似! 汴京城的官员们忙坏了,大灾刚刚过去,大比又要来了。 八月十五,秋闱。 张麒张藻苏小妹,按照风俗,给苏油做了鸡,其实就是风鸡,皮用姜黄抹过,这叫“黄甲头魁鸡”。 “以德物称之,是为佳谶。” 苏油撇着嘴:“都端黄甲鸡,只得独头魁。” 至于为什么不做黄甲头魁鸭子——你别问我呀! 这次考试是进士预科,对于苏家人来说,不算是特别重视。 从考官的级别也能够看得出来,解试由州府通判主试进士科士子,录事参军主试其余各科士子。 如果考官不懂经义,可选次一级的官员充任,但要经判官监考。 每一份试卷上要加盖官印,考官和监考官还要在试卷后面签名。 如发现作弊考生,当场驱逐;考官受贿舞弊,要受严厉处分。 宋代的举人试难度比明代科举之法大成之后轻松很多,因为每次科举都要重考,并没有实际的太多好处,因此难度差不多在明代的秀才和举人之间,含金量不高。 第二百七十七章 解试 第二百七十七章解试 考试分三场。 第一场策三道; 第二场论一道; 第三场诗赋各一首,本经经义三道,对苏油来说,就是《春秋》,外加《论语》,《孟子》各一道; 一路过关斩将,贡院放榜之际,府尹亲自前往贡院,将解人的姓名书写到银牌之上,让胥吏付捷音往报。 苏油正在书房中,和眉山来的士子们搞油墨印刷。 这是欧阳修交代下来的任务,梅尧臣的诗集,还有大文豪们做的序,是欧阳修能为朋友尽的一份心力。 苏洵将这任务包了下来,准备将珍贵的诗稿交给回去的大船,在眉山程舍人书坊刊印。 苏油赶紧制止,这玩意儿独一份,万一船只有个什么事情,就是中国文化界的重大损失。 于是只好忍痛将珍贵的蜡纸取了出来,亲自刻板,先印刷一部分作为保险留存才好。 苏油如今的书法没得说,蜡板钢笔字,足以成为一路新式书法。 油印石纸书刊,又是刚刚去世的梅尧臣的诗集,此书一出,顿时轰动汴京。 结果就是每天都要收到各方大佬的信笺帖子,这事情停不下来了。 苏油只好将等待考试结果的眉山士人们组织起来,跟着张藻张麒苏小妹学习印刷封裱和装订。 这是雅事,也是文华盛事,士子们将其视作眉山的光荣任务和巨大面子。 苏油在推油墨滚子,推完之后便交给身边的史愿,史愿将纸翻过来,压上另一版,推完后交给身边的杨彭。 杨彭收集好一摞,将纸放到裁纸机上,将大纸裁成四页。 赵蒙过来,将书页拿去一张张铺到未成形的书籍上。 几条流水线,六个墨盘,这速度还不算慢。 就见一名士人冲了进来:“雅山,雅山你入解了!” 杨彭手一抖:“当真?” 士人说道:“真的,赶快出去,银牌都送到门口了!” 接着又有人冲进来:“云江!一道!你们也中了!” 众人纷纷恭喜,就听见苏轼的大嗓门在外头响起:“明润快出来!你的牌子也来了……” 一名士子就捶胸顿足:“早知道我厚尽脸皮也要来推推墨!梅都官的诗集,就是这几位推墨推得多……” 苏油哭笑不得,这是因为我挑人的时候按文学修养来的好吧?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得,诸位兄长,今日这活是干不成了,先出去拿牌子吧……” 来到院中,一名胥吏笑容满脸,递上银牌:“小郎君就是苏明润吧?恭喜得到解额,来春必然高中黄甲!” 你跟谁都这么说!苏油笑吟吟地道了谢,将牌子接过来,沉甸甸的,正面写着“眉山,苏油,字明润。” 再将牌子翻过来:“开封府解试取第五名。” 功名自此初发轫! 拿银钱打发了胥吏,众人都是一通恭喜。 接下来赶紧梳洗更衣,去太守那里告谢,还有一场鹿鸣宴等着新科贡士们。 开封府尹吴奎,也是一个能吏,开封府今科解额七十人,都是他一个个经手的。 席上对新科贡士们温言相劝,要大家继续努力,力争明年春闱再次告捷,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坦言相告,朝廷待士之重,食宿上可以补贴的。 众人都是表示感激。 说完场面话,吴奎笑问道:“诸位可知,如今汴京城,什么东西最贵?” 下边几位高中的贡士便凑趣,有说琉璃镜的,有说永春露的,有说方知味一道名菜,叫福寿全的。 吴奎哈哈大笑:“这些东西,贵固然是贵,然只要囊中充实,总能求得,因此还不是最贵。” “最贵者,是买都买不到,求都求不来的东西。” 说完拍拍手,小吏端上来一个书箱。 “本官刚刚受了个大人情,今日参与我开封府鹿鸣宴的解人,每人可得一部《梅都官诗集》,作为给各位高选大才们的贺礼!” 幸福来得太突然,贡士们欣喜莫名的神色掩都掩饰不住,全都忙不迭地起身告谢,这可真真是大礼! 一场热闹过去,就是继续苦读了。 三苏的任命也终于下来了,明允堂哥考了人生中最后一次考试,这次是入职考试,秘书省校书郎。 考试通过,授霸州文安县主簿,在京编撰礼书。 苏轼,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 苏辙,授河南府渑池县主簿。 不过苏轼苏辙都没去就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考明年八月的制科。 因此今年报制科的人就很少,因为制科取人是有限的,平均一科两三个人,大小苏参加,其余人得中的难度相当于一下增加了三倍,很多人直接名都懒得去报了。 韩相公都说了,没咱们什么戏! 苏油要是没穿越,这俩娃跟着老堂哥混,那就只有吃三白饭——白萝卜,白盐,白米饭。 如今跟着苏油,好吧有时还是吃三白饭——那是因为腻油了。 没有中举的眉山士子们,都回家了,但是院子里的热闹没有减少。 苏轼的狐朋狗党里边,一个叫钱勰的娃来得颇勤,这娃是吴越武肃王六世孙,会稽郡开国侯。五岁日诵千言,十三岁完成制举。 又是一个来气苏油的,比你聪明比你天才不说,投胎还比你好! 唯一能夸耀的,就是你海鲜世家又怎么样,福寿全还不是一样没吃过,书法家又怎样?三幅字才能管这道菜,原料还要自备,气死你! 还有一个叫蒋之奇,琼林宴上苏轼的同桌,一通茶道理论把苏轼都唬住了,关系也非常好,老家在江苏,每次来便要苏油蒸鱼。 除了在开封府入解的赵蒙,任贯,史愿,杨彭,在益州路入解的眉山士子,也都赶赴汴京。 还有一些老人,是多年考试都考不中的,官家仁德,这部分人,可以免去解试,直接来京参加省试。 院子里当然是住不完的,不过好在眉山会所如今已经开业,它的很大一个功能就是为眉山人提供一个在汴京的落脚点,很多士子对江卿们的这份远见欢呼叫好。 亲不亲,故乡人啦! …… 冲刺阶段开始,别说过年,苏油就连自己的十四岁生日,都是草草吃了两口蛋糕就收场。 新年也没有出门,明允堂哥严命,苏油就连小苏迟的抓周仪式都没能参与。 这个习俗如今叫“周晬”,就是罗列盘厉于地,盛果木、饮食、官诰、笔研、笄秤等经卷针钱应用之物,观其所先拈者,以为征兆,谓之“试晬”。 “此小儿之盛礼也。” 因此就只能听个热闹,苏轼回来说那孩子抓了一锭墨往嘴里送。 苏辙认为这是自家儿子将来文墨饱腹的兆头,乐坏了;而苏轼认为这是墨锭和馒头都分不清的傻小子一个,也乐坏了。 到了现在,苏油的刷题的方式又有了变化。 大宋的科举有好多类,除了武举,光文科就好多种可选。 苏油当然从来就没打算考别的,对大多数读书人来说,大宋只有一种科考——进士科。 该科试题有四类,换到后世的说法,分别是填空题、简答题、问答题和作文题。 填空题叫贴经,一共十道,全部取自《论语》,这个苏油觉得自己能拿满分,前世就会的东西; 简答题叫墨义,也是十道,试题范围来自《春秋》和《礼记》。 作为春秋大家唐淹的亲传弟子和为西南夷制定礼制的大巫,苏油觉得不拿满分有些丢人; 问答题叫策,一共是五道,差不多就是用儒家要义对朝廷时政做出解释。 这个苏油别说做解题人,做出题人都有资格——长期帮老张和老赵代笔。 然后是小作文:诗一首,这个文无第一,不敢说最好,但是起码能够中等偏上; 大作文两篇:第一篇要押韵,叫赋。这个说实话是苏油的短板,但也是在苏家人里边比。 第二篇是议论文,叫论,这个,最强项。 赋,论,字数要求五百以上。 这一科,是综合能力要求最高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大比 第二百七十八章大比 除了这个,其实还有很多选择。 比如三传科,考《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 三礼科,考《周礼》、《仪礼》和《礼记》。 五经科。考《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九经科。考《周易》、《尚书》、《诗经》、《左传》、《礼记》、《周礼》、《孝经》、《论语》、《孟子》。 学究科。《毛诗》、《论语》、《尔雅》、《孝经》、《周易》、《尚书》 三史科。《史记》、《汉书》、《后汉书》。 以上各科,只有填空题和简答题。 还有开元礼科。考唐玄宗时期编撰的一部关于礼仪制度的书籍——《开元礼》。 按照周礼分吉、嘉、宾、军、凶五类,考的内容就是封禅怎么封、垂帘听政怎么听,外交接待怎么搞,受降仪式怎么弄,大军出发前如何祭旗,皇帝驾崩如何举行丧事等等与礼仪有关的问题。 最后明法科。根据《编敕》和《宋刑统》,进行案例分析。 除了进士科,以上考的都是记忆力,不涉及理解能力和自由发挥。 因此进士科要求最高,功名最重,甚至可以携带两本参考书籍进场——《切韵》和《玉篇》。 《切韵》,是隋朝仁寿年间编撰的注音书。 《玉篇》,是依据部首检字法编纂的字典。 因为诗、赋都限韵,还讲求平仄,所以允许带这两种工具书备查。 到了现在,苏油所刷的题,便从分类巩固变化为按照考试顺序内容综合,每三天在明允堂哥指点下,刷评一整套试卷。 不管准备充分不充分,时间可不等人,照常一天天地翻过。 …… 正月,诏书下来,大比,诸路举人已经到达的,排日赴都堂,帘引,交送审查资料,等候通知,择日开考。 很快,诏书再下——翰林学士王珪知贡举。 接到诏书,王珪立刻赴贡院,然后贡院封锁,禁止出入。 半月之后,省试开始。 进场程序与解试是一样的,不过排队的人群,年龄明显就偏大了。 上一场苏油年纪不算突出,这一场,好些外地来赶考的见到他都是一愣——谁家书童这么不晓事,混进我们贡士老爷们的队伍里来了? 等到诸人进入考场,王珪带着大家拜了圣人,然后取号,一群人乌泱乌泱地散开,寻找各自的考位。 这次考试连考三天,顺序和解试相同:第一天策,第二天论,第三天诗赋加贴经墨义。 这个考试也要定名次,不过名次屁用没有。就好像苏轼,这次高中,结果殿试好惨。 三天内考生是不得出去的,吃喝拉撒都在这里。 大宋,至少汴京,是商品经济社会,因此小商小贩们无孔不入。 你就是光着身子进来,只要有钱,也能应付好这次考试——什么东西都有卖。 只是什么东西都比外边贵上好多倍。 苏油的东西其实带得很齐全,不过他不差钱,因此有小吏拎着篮子过来的时候,他也随意打发一些,买了也不一定用。 这也是关系学,虽然估计赵老头或者老张的残余势力跟他们打过招呼,但是这几日里,这些小吏,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打开考卷,苏油微微一笑,耗时三两年的刷题大法——生效了。 题目虽然中了,但是文章也要有些微的变化,因为考官乃是王珪。 王珪是成都华阳人,以文章致位通显,在地方上打转的间极短,好像考上榜眼之后外放过一任通判,之后就一直在皇帝身边打转。 后来成了著名的“三旨相公”。 他的文章,气魄宏大华丽,历任皇帝非常喜欢,后人评价——不出国门而参预大政,词人荣遇,盖罕其比。 说白了实质上还是一个御用文人,那自己文章究求实务的风格便要改上一改。 就用之前的模拟卷为蓝本,用华丽的辞藻包装一下,除了分量和味道,色和香得占到一半,这样成绩才不会太差。 想好之后,开始在稿纸上动笔。 文章写完,苏油将之放在一边,从书箱里取出碗筷。 监考官从苏油身前踱步过去,然后又走了回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小孩要在贡院里做饭?! 明代可以带炉子进考场,不过宋代不可以。 苏油见监考官看着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在铜碗里装了大半碗饮水,从一个瓶子里舀了一大勺肉酱放进去,然后取过裁纸刀,从进场后买来的卤肉上切下了一些放进去,又剥了一个鸡蛋。 监考官不走了,这孩子还是经验太少,凉水泡这些东西,吃了不拉肚子才怪! 不过现在不用制止,等到他准备下嘴再告诉他,要他感恩,也是积德。 却见苏油又取出一个用面条丝绞在一起的面饼,金灿灿的,好像用油炸过。 将面饼也放进去,盖上了盖子。 接着又取来一个铜钵,从一个罐子里边挑了一些粉末到里边,加入清水,将铜碗放上去,严丝合缝! 监考官愈发觉得奇怪,事有反常即为妖!这货必须盯紧一点! 然后就听见咕嘟咕嘟直响——铜钵里的水开了! 怎么可能?!监考官都傻了,伸手一摸铜钵的外壁,哎哟好烫! 几分钟后,苏油打开铜碗的盖子,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卤肉面做好了。 监考官不由得抽了抽鼻子,一时间都忘记了无火做饭这种灵异事件。 靠!这肉酱的味道,真香! 苏油拿筷子对着碗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要不要也来点? 监考官咕嘟咽了一口口水,狠狠地看了苏油一眼,一甩袖子走了。 老子眼不见为净!先去看看什么时候开饭! 苏油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声音极大地嘬了一口面汤,然后眯着眼睛“嗐——”了一声,神情中充满了满足。 然后就听两边考棚发出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悉悉索索的一阵响,隔壁的士子看来也被勾引得忍不住用餐了。 美美地吃了一顿方便面,苏油抹了嘴,擦了手,开始第二次修改自己的文章。 古文就是这样,推敲的时候容易钻进牛角尖,放上几天再看,就会发现到处都得改。 因此苏油的规矩是,每篇文章,起码要过手三遍,而且时间上得要跳开。 改了一遍,再次放到一边,起身活动身子,然后又给自己弄了热水,调了一碗芝麻糊。 这东西也很香,吃起来声音也不小,勺子刮碗的声音和吧唧嘴的声音,又惹得两边考棚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 吃过了芝麻糊,肚子里有了热气,手也暖和了,苏油这才开始誊抄考卷。 先是填写家状,然后取出铅笔列式计算行数和每行字数。 真是一点不能马虎,虽然试卷要经过弥封和誊抄,但是如果有文字出格,算是作弊,直接黜落。 要是笔画不清,誊抄人手一滑,自己就该哭瞎。 苏油的字除了前世的记忆,光这一世已经练习了九年,如今已然大成,以清雅著称,自成一体,这是老张老赵都点过赞的。 这一通安排,不紧不慢,交卷时间就有些晚,还用上了蜡烛。 贡院的蜡烛,特点就是身子细,个头小,烧得快,价格高。 不要纠结这些细节,将卷纸誊写完,招手让小吏过来,将卷子取走。 二月的夜晚还凉,苏油钻入丝绸羽绒的特制睡袋,开始睡觉。 真香! 第二百七十九章 殿试 第二百七十九章殿试 三天后,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从贡院出来了。 张麒接到自家小少爷:“少爷,怎么样啊?” 苏油抠着发痒的头皮:“我跟你说太遭罪了,天天方便面和自热米饭,还不能洗澡……” 然后就听身后有人在交谈:“世兄,此次发挥应该不错吧?” 就听身后说道:“别说了……上次分我到挨着马桶的臭号,整整闻了三天臭气,还能写什么文章?今年大比,来前特意去大相国寺上香,菩萨托梦说定然给我一个气息芬芳的好位置。” 另一人问道:“可灵验了?” “灵!直娘贼的太灵了!位置好不说,也不知道隔壁应考的那位是不是厨子出身,贼厮见天的弄好吃的,味道那个……咕嘟……饿得老子痨肠寡肚,考试的时候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荤菜……” 然后就听得一声悲愤的怒吼:“有本事在贡院里烧菜做饭!你有本事给大爷我站出来啊!别让我知道你是谁!” 苏油脖子一缩,扯了扯张麒的袖子:“走走走,回去再说……” …… 评卷很快下来,二月二十四,诏旨三下,宣押知制诰、详定、考试等官,同赴学士院锁院,命御策题,然后宣押赴殿,择日殿试。 二月二十七,士人入东华门,各行搜检身内有无绣体私文,方行放入。 皆诣集英殿起居。 起居,就是向皇帝问好行礼,距离老远,看不清楚也没人敢细看。 其后就殿庑赐坐,引试,依图分庑坐定,各赐印刊策题。 这次考试时间只有一天,只允许带文房及卷子,余皆不许挟带文集。 苏油成为其中光荣的一员。 坊间传言,王珪曾经将苏油的论置为第一,策第三,诗第二。 待得打开弥封,摇了摇头,一笔给他黜落到了第十一名。 其实这对苏油的进士资格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自张元吴昊被殿试黜落,叛投西夏以来,从嘉佑二年起,参加殿试的士子们,理论上已经是取中了。 但是殿试也的确异常重要,殿试名次直接决定着出身。 进士分五甲,第一甲三人,也就是状元和两个榜眼,初授官最低都是秘书省校书郎和知县。 如果运气好,遇到更高职位有缺,得授将作监丞、通判诸州差遣的也很多。 第二甲第一名,总成绩第四,称为传胪,到第二甲第七名,总成绩第十名,可以授两使职官,成为京官序列。 以上十人,称为甲科。 第二甲中总名次第十名以后,到第五甲末尾,称为乙科,初授和以后的迁转都不一样,比如苏轼和苏辙,得授那种某县主簿,只相当于县办公室主任。 还有一种分法,第一二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四甲赐进士出身,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这是皇帝给予的荣誉。 这就是大宋,不搞得复复杂杂叫人头晕就不舒服。 号位按《玉篇》这本字典排列,苏油抽到“汪”字。油汪汪,好兆头。 打开试卷,一共三道题:《王者通天地人赋》,《天德清明诗》,《水几于道论》。 对已经坐到这里的人来说,单做这几个题目都好做,但是如何出彩,是一个问题。 第一题王者通天地人,《说文解字》里有注释: 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篇》:“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 孔子曰:“一贯三为王。” 分析:核心思想——王持道秉中,以通三才。 第二题天德清明,来自《周颂?清庙》。 《诗》有四始。《史记?孔子世家》里提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 关于《周颂?清庙》,正义有如下解释: “此解文王神之所居,乃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宫,故谓之清庙也。 此所祭者,止祭文王之神,所以有清明之德者,天德清明,文王象焉。 《易》称‘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是文王能象天也。” 知道这些,才知道这诗的主题应该是什么。 分析:歌颂文王清明,其德可以与高天相媲美。 最重要的,是《易》的那一句——“圣人与天地合其德”。 再结合上一题——“王者通天地人”,就会发现,这是相互呼应,一脉而通的两篇题目。 找到了共同点,也找到了出题官埋下的扣子。 第三题,《水几于道论》,则是前两题的发挥。因为是论,所以必须引述原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道德经》中的一句。看起来有些突兀,与前两题无甚关联。 其实这题得倒解才行——文王几于道,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利万物而不争,故得上善。 这也与《易》循环往复之意暗合。 苏油估计,这崇政殿的这么多考生里边,大多数得栽在这俩坑里。能看破这几点的剩下那些人,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这一次的详定官,是王安石与杨乐道,如今看来,王安石的意志得到了支持和体现。 王安石的文化水平,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 天地人水,文王演易,核心都是一个字——变。 再联系到王安石当政之后的作为,这几篇文章要怎么写,不言自明。 老王在偷偷埋着自己的私货。 总分析: 赋,要写王者所因,圣王之道; 诗,要歌颂文王,将他作为圣王的样板,通天地人的王者范例; 论,则要写文王的治国思想,需要结合史实和当今,从《易》和《道德经》里边摘出主要论据,旁引申述。 核心思想——变化,变化,变化。 至于如何应对变化,老王如今还不太敢直接亮招,那自己也就藏着掖着地做答为好。 到此三题贯通,一气呵成。 审题完毕,苏油取过草稿纸,思索如何起赋。 思路清晰,接下来就简单,要先从王字的结构说起,扯到《易经》中的乾卦,然后分别罗列三阳,论述天地人的特征和相同之处——易,也就是三者在不停的变化和运动之中。 再扯到周礼祭祀通天地的讲究,最后论述王通天地人的方法,表现,功绩。 最后引述天地人道都蕴含其变化规律,指出掌握了《易》的精髓,自然就会得心应手。 圣王之所以能够以不变应万变,就是掌握了不易之易,上善若水的道理。也就是他用来通天地人的神器——道。以呼应下一题。 还可以偷偷点一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给老王一颗甜枣,又让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文似看山不喜平,意思通了,还得得巧妙地敷衍成文字才行。 这点很重要,得让考官眼前一亮,才有高中的可能。 思索良久,苏油提笔写下: “天行日月之序,地谧山川之理,人于其中,别领贤愚。 察阴阳之气,识高下之机,燮聪顽之具。道贯唯一,圣王是举……” 两句扣死题目,然后洋洋洒洒五千字,好多段落都是这两年来反复洗刷淬炼过的,如今就是将能用的那些挑选出来,串联起来,融合为一体。 今日状态非常好,行文极为顺畅,转眼间写到收尾。 “……于是绥五方,立四仪,明流易。良臣星列而北拱,圣主日熠而南居。承天庆运,奉祖灵希。运甄道庆,兆衍昭祺。” 一篇赋结束,这只是通草,字句还需琢磨,不过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接下来是考虑诗歌。 唐宋制诗,用五言六韵,比如唐代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就是一篇标准的范文。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所谓五言,就是一句五字;所谓六韵,就是六个韵字押尾,以此篇为例——灵,听,冥,馨,庭,青。 然后除首尾两联,其余均要对仗,内容要扣题,就这么简单。 第二百八十章 写文章 第二百八十章写文章 宋代有点苦逼,因为试题不如唐时活泼可爱,容易起兴,可以让考生天马行空地发挥想象。 比如苏轼这样的天才,就更适合唐时制诗考题,在宋代反而会被题目压制灵气。 不过这对苏油来就是好事儿了,因为这娃做史论诗算是一把好手。 《天德清明》,歌颂文王,其实也跟史论诗差不多。 今年的考题限韵为“阳”,也与乾卦上下三爻,与天地人三横暗合。 可以想见,老王出题的时候,肯定和苏油给娃子们出奥数题时一样,一个坑接一个坑,挖得是多么的兴高采烈。 以苏油如今的水平,不需要多想就能搞一首合格的出来。 大道希何适,能闻不可详。 明王厘苦智,爻蓍累清芳。 演易追三圣,行仁礼万邦。 梧桐冲远韵,凰凤萃明堂。 海北奔夷齐,渭南迎鬻姜。 垂德宾华夏,终古运穹苍。 一篇天德清明马屁诗做完,进入了《论》的环节。 这个是苏油的强项,终于可以自由发挥了。 憋了一上午,这下酣畅淋漓,连殿直祗直供办的赐食都没顾得碰,意随笔到,等到写完自己都傻了,怎么一篇论超出了上万字? 这肯定是不行的,考官和官家都不一定有耐心看完,还得删减。 一边圈改一边心头滴血,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举手。 监试官过来:“什么事?” 苏油小声问道:“草稿能带走不?” 监试官白了他一眼:“片纸不得出殿。” 苏油不禁叹息摇头:“要删这么多,可惜我这一篇好文章呢……” 监试官差点没笑出声来,低声威胁道:“再敢胡言乱语,乱棍叉将出去!” “哦。”苏油只好苦着脸,继续删减自己的心血。 删着删着,苏油就觉得,身边有一种诡异的气氛在流转。 狐疑的停下笔抬起头来,发现一个胖胖的老者站在自己的面前。 苏油很自然地微微一笑,礼貌地拱手,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官家! 赶紧按照之前接引官交代的礼数,对赵祯行礼,却忘了手里边还抓着毛笔。 赵祯笑了,然后用手指着试卷草稿,低声问道:“草稿边的竖线笔划是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那些是要删掉的文字。” 赵祯皱眉:“因何要删如此多?” 苏油说道:“一时没收住,写得太长,怕有劳陛下和试官清览,考虑缩减一下。” 赵祯拿起几张草稿看了看,又放回原处,取来镇纸轻轻压好:“得抓紧了,都有人交卷了。” 苏油躬身道:“我也马上改完了,改完便开始誊抄。” 赵祯点点头:“字是不错。习惯也不错。” 说完便在监考官的簇拥之下离开了。 苏油舒了一口气,手底下开始加速。 …… 殿试午后可以交卷,苏油午后才开始誊抄,足足在殿中待到了申时,天都快黑了。 等到全部结束,抬起头来,殿中只剩下寥寥两三人。 出了宫门,苏油知道自己这次名次可能不会太低,绝对是超水平发挥。 骑上拳毛赤,苏油对苦等了一天的张麒张藻说道:“走,去石府!” 进入府中,将缰绳丢给前来迎接的石通,石通乐得屁颠屁颠的:“哎呀师父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考试吗?” 苏油笑道:“已经考完了,府上好吃的东西多,我过来松快松快!” 大宋重进士,榜下捉婿和后世的理解有些不一样,其实应该是黄榜下来后,富贵人家就要出发,去新科进士住处捉婿才对。 不是在榜下直接抓看榜的。 不过汴京传说得腥风血雨,什么七十岁的老头都不放过,吓得苏油殿试一结束赶紧溜到这里来。 不是要捉婿吗?我送货上门了,你们可要把我保护好,别让别家捉了去喔…… 石老太君自然是既开心又得意,石富那小子实在是有眼光!早早给薇儿安排下这门亲事! 进士郎君!不是童子科的!是正牌进士小郎君,有宋百年都是稀罕物! 官家接下来要赐宴琼林,进士最年轻者,要负责取金花与新科进士们佩戴,这叫“探花郎”。 小油如今刚过十四,没有再能比他小的,小苏探花这个名头,已经是铁打的了! 苏油放松了,试官们却紧张了起来。 为了防止作弊,收卷之后,考生名字就会被糊上,这道程序叫弥封。 弥封后的试卷,只以字号相称。 负责接待考官的内廷机构,正是御药院。 官家非常重视科举,先是亲笔写了“文儒”二字,命内臣送过来,然后还要时常过来指导工作。 赵忭也是阅卷之一,如今正在考校所改卷子。 不过他改不了进士卷,进士卷太难,一般由前两科的进士们参与,要不就是大文儒。 像他这种经义都有些丢荒的,只得改改明经、明法等科目的卷子。 苏油在御药局也算是小有名声,温病三宝让御药局立了一次大功劳。 赵抃听着两位内官谈论到苏油,不由得好笑,摇了摇头。 这孩子,只要留心,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他的名字。 …… 殿试正式阅卷有三次,初考官看一遍,排一个名次。 复考官再看一遍,也排一个名次。 接下来详定官审核一遍,然后参考初考官和复考官的意见,确定出正式的名次。 三审之后,再把排名靠前的卷子拿给皇帝亲自过目,最后有皇帝敲定状元、榜眼。 大宋的第三名,现在还叫榜眼。 原因很简单,状元之下,第二第三名一左一右,就像榜上的两只眼睛。 不过民间已经有以“探花”称呼第三名的了。 三月四日,试卷进入复审阶段。 从今天开始,官家天天过来关心进度了。 试卷的评分标准分为五等。 第一学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与比伦。 第二才学清通,文理周密,堪为高等。 第三艺业可采,文理俱通,可以及第。 第四艺业稍次,文理粗通。大部分试卷属于这种。 第五等文字很差,理论不通,书法也不好,之前省试就已经被筛掉了。 每次大比,进士科名次是吵得最不可开交的。 文无第一,各有理由。 王安石审查得非常认真,看过两审的名次,都不太满意,居然从同等之中别挑了一份试卷出来,置为第一,然后又挑了一份出来,置为第三。 同为祥定官的杨乐道认为这样不太合规矩,这也太不给初审官和复审官面子了。 王安石不以为然:“要什么面子?汪字卷的诗没毛病啊,为什么要降等?” 初审官站了出来:“汪字卷子的诗有毛病,‘梧桐冲远韵,凰凤萃明堂’。梧桐乃是一物,而凰凤是两物,下官认为失对了,因此降等。” 王安石嗤笑一声:“‘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都忘了?为何不能以凰凤对梧桐?梧桐春秋时本就指两物,梧是苍梧,又名青梧,就是今日的油桐,种子可以榨油;而桐则独指琴桐,开紫花,一名泡桐。读书需细。” 初审官顿时语塞,羞惭而退。 复审官又站了出来:“我降这诗的原因不是此处,而是‘海北奔夷齐,渭南迎鬻姜。’这鬻姜未知何典,或是杜撰……” 王安石哈哈大笑:“鬻姜,乃是鬻子,姜尚。姜尚不说了,鬻子姓芈名熊,是祝融氏的后代,是陆终第六个儿子季连的后裔。” “鬻熊九十见文王。文王,武王,成王都把他当作老师。楚人以鬻熊为始祖。因此鬻姜,正好与夷齐成对。” 复审官登时满脸通红。 王安石环视了一圈:“文章华选,岂同儿戏?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有疑惑,大可以开诚布公嘛。” “设若此卷黜落,安石敢问,要是再发生前朝士子那般,以不公击登闻鼓的事件,诸君如何自处?!” 第二百八十一章 强作解人 第二百八十一章强作解人 众人都表示钦服。 杨乐道拱手道:“介甫,那这第三便依你,可这状元卷……” 太常少卿,密封官朱从道笑道:“我说两位,何必争执,我可早在十天前,就听闻坊间有传言了,说今科状元,乃是一个叫王俊民的士子。” 王安石和杨乐道齐齐翻起白眼:“试卷都未拆封,我们都不知道是谁,市井小民倒先知道了?荒唐!” 朱从道笑道:“管他荒唐不荒唐,干脆交给官家定夺吧。天命文章,不可全信,有时也不可不信。” 王安石见争执难下,只好答应道:“那行,一起去文德殿吧。” 众人来到文德殿,赵祯已经候在轩中了。对王安石问道:“结果出来了?” 王安石躬身施礼:“启禀陛下,尚有些未断之处,需陛下亲自定夺。” 赵祯说道:“何意?” 王安石说道:“臣以为初复定审皆有不妥,因此重定了状元卷子和第三名卷子。” “哦?”赵祯说道:“取来我看看。” 朱从道将试卷奉上。 赵祯一一看了,问道:“这汪字卷,之前因何降等,之后因何擢入高等?” 王安石将事情讲了一遍,赵祯点头,说道:“我再给众卿看一份草稿。” 说完让侍从将草稿送来。 王安石接过来一看:“汪字卷士子的《水几于道论》初稿?这书法不俗!” 赵祯点头:“各位也都看看。” 杨乐道接过,顿时眉飞色舞:“……有质难高,因无形以为用;虚怀若下,似任曲而常恒……好!如此好句,因何不录?” 赵祯笑道:“你先看看草稿有多长。” 杨乐道翻了翻稿子,不觉有些眼晕:“万……万字书?” 赵祯笑道:“所以喽,能删成四千字,也属不易。” 杨乐道对王安石深施一礼:“若非介甫,几错失高才,下官对介甫眼力,更无异议!” 赵祯将草稿收起来:“既如此,那就以王爱卿所定名次为准,揭封吧。” 知制诰过来,准备开始记录。 “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一人——”朱从道念完将弥封揭开,不由得大惊失色:“王俊民!” 赵祯疑惑道:“怎么了?” 朱从道躬身道:“陛下,坊间有传言,今科状元,将是一个叫王俊民的人……这个,这个……” 王安石也是变色:“当真如此之巧?” 赵祯皱了皱眉头:“文章的确不错,算是实至名归。兆应神奇,却不是没有过,继续。” 朱从道收拾起心情,揭开第二份弥封:“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二人——陈睦,字子雍。兴化军莆田县人。” 科考,果然是福建人的传统强项。 朱从道揭开第三份弥封:“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字明润。眉州眉山县人。” 赵祯笑了:“很多人都说童子试是拔苗助长,这可是实打实的正牌进士第三人,今年却也才十四岁。可见我大宋文教之盛,这次总该没有异议了吧?” “臣有异议!” 所有人都傻了,安石同学你这么任性的吗?我们说不要不要的时候,是你非要非要。 这位可是你要死要活提上来的,好不容易我们全都说可以可以了,你又跳出来不要不要了? 这样大家很难相处的! 赵祯也非常的无语:“王爱卿你说。” 王安石供手道:“陛下,听闻此子之前举试,王禹玉本是置之第一的,可解封后黜落到第十一。如今,臣也想如此办理。” 赵祯不动声色:“为何?” 王安石说道:“朝廷科举,是为了选拔治政人才。国朝进士试前三人,可不经诠判,直授官职。陛下,十四岁的孩童,你让他做大理评事?将作监丞?还是做中郡签判?上县知县?” “苏明润或许文章天成,前世宿慧。然义理可通,政事难明。” “要是给他正职,必定难以应付胥吏奸滑,同僚侧目。” “陛下如果爱惜人才,不妨黜之于乙科,从县教谕之职做起,方不惊世骇俗。” “还有最关键的一条,此例一开,奈后来者何?” “相信这才是王禹玉落他于十一名的深意所在,恳请陛下三思。” 王安石所谓的直授官职,是指进士科除前三人外,其余的人都分配到幕职或者州县,这样的人被称为“选人”。 选人要经过兜兜转转,所谓三任六考,有奏荐和功赏,方能升级到京官序列,得到迁入中高级官员的机会,这一步叫“改官”。 光这一步,对快的人来说,也是七八年,对慢的人来说,那就是一辈子。 老王的意思,苏油这么年轻,花上十年在外边填履历,十年过后迁入京官,那才是刚刚好。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好特么有道理,老子们又被说服了! 杨乐道拱手道:“陛下,臣附议。” 朱从道也拱手:“臣也附议。” 赵祯没有说话,过得良久,才开口道:“王卿,杨朱二卿,可知去岁汴京时疫,为何消去如此之快?” 王安石说道:“自然是枢府得力,事前让眉山细制防疫条陈……眉山!” “对,眉山。”赵祯呵呵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身前桌上的试卷:“眉山苏明润!” “收养孤童,抚之教之,今使自立。” “游历大理,破解童谣,助擒智高。” “其后折节读书,中间发明深井之法,使陵盐代淯,安定盐民。” “用蓝靛之根为温药,眉山京师,救治百姓万计。” “如今他凭自己满腹才华,取擢高第。弥封卷子,使诸公由衷赞叹。” “可解封之后,你们却要朕以区区孩童待之,而惜吝一官?那敢问满堂朱紫,宁无愧乎?!” “诸君,这孩子自幼孤贫,收养孤童之时,可怜他自己也才六岁啊!” “六岁时就能写诗,朕至今都记得——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 “仁性天生,到今日其香已蕴。朕,等他走到朕的面前,已经等了整整八年。” 扫了众臣一眼:“说不得,只好驳回诸君之议——” 取过朱笔,在苏油的状头上划了一个圈:“容朕强作一次解人吧!” 官家极少用朕自称,一般都说我,今日为苏油用上这个称呼,表明心意已决。 王安石以下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四个字——简在帝心! 这就没法再劝了,三人只好躬身:“陛下圣明!” …… 曹皇后在后宫,三月新蚕出来了,后宫要养蚕,以示重视农桑。 一边清理被蚕虫啃食过的桑叶,一边对尚宫说道:“那眉山猴子,成了我皇宋的新科榜眼了?” 尚宫笑道:“可不是,皇后到底是有眼光的。听闻王禹玉,王介甫都想阻止,是官家乾纲独断,硬生生点了苏家孩童第三名。” 皇后皱了一下眉头:“人主喜好,岂能让臣下得知?王珪和王安石,也是为国家着想。这孩子还真是不好安排。” “要不效仿当年童子科晏同叔,陪宗室再读几年书?” 尚宫微微点头,却不说话。 曹皇后想了想:“算了,朝廷的事情,还是由官家料理。今年的新蚕,看着倒是挺壮实……” …… 一大早,老太君便让石通驾车,去贡院看榜。 苏油倒是无所谓,反正如今自己已经是进士了,大宋十四岁的进士,掰着手指头细数,活到六十岁,也能熬死四个皇帝。 想想自己都咧着嘴笑了,有薇儿调理,老子以后好好保命,做个五朝元老问题不大。 老太君看着苏油的傻样,不由得叹气:“到底是个心大的……石通赶紧!还磨叽啥?!” 石通从怀里摸出一根黄铜管子,拉开来是一个单筒望远镜:“每两三年一次大热闹,这回有了这个,都不用跟人堆儿里挤!” 老太君抽了他一下:“还在废话!明润有我看着,你倒是赶紧去呀!” 第二百八十二章 看榜 第二百八十二章看榜 苏轼也在动员苏辙和苏洵:“真不去看看?” 苏洵在读《战国策》:“命里有时终须有,早看晚知,还不一样?” 苏轼说道:“哎哟父亲这话说得,早知一刻,也早高兴一刻不是?” 苏洵笑了:“你对明润倒是有信心。” 苏轼翻着白眼:“王禹玉不公!不然明润早就是今科解元!” 苏洵叹气:“你还是气盛,这上头多学学明润,他对王禹玉就没有一句怨言,再说市井传言,本就不能作数。” 苏轼枯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真不去看看?” 苏洵头也不抬:“要去自去,哪里这么多废话?!” 苏轼顿时跳了起来:“糟娃!小七!小妹!走我们看榜去!” 苏辙也立刻从房里跑出来:“等等我!” 这娃刚刚一直在贴着门偷听! 苏轼苏辙带着娃子们来到贡院之外,这里早已经人山人海。 张麒睁目结舌:“哇,我大宋这么多读书人啊……” 苏小妹没好气地说道:“七哥你看清楚衣装,几个穿襕衫的?都是看热闹的居多。” 有人就有消费,这是汴京城的大热闹,有事儿没事儿的都往这里赶,市井交流的话题也多是这个。 好多推着小车的商贩也赶了过来,炒豆瓜子矿泉水,张藻甚至看到还有老道扯着幡儿卖定神丹还魂散的,这服务还真真是到家了。 喧哗鼎沸,苏轼不由得有些头疼:“都怨父亲拿捏,这如何还挤得进去?” 苏辙一指路边停着的一辆四轮大车:“那里!石达之也来了!” 这辆四轮大车是十二座带顶棚的那种,就见石通蹲在车顶之上,手里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黄铜吹火棍,凑在一只眼睛上,另一端正对黄榜。 苏辙苏轼正要过去打招呼,就见石通远远地哎哟一声,然后一咕噜从车顶上摔滚了下来。 众人赶紧往那边赶,却见石通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都顾不得拍打身上灰尘,解开车辕,牵过一匹裸马跳上去,双手控着马脖子,一夹马腹奔了过来。 苏小妹赶紧喊道:“大石头!怎么了?!” 石通将望远镜往苏小妹这边一抛:“中了!中了!我得赶紧回石府给师父报喜去!” 张藻连忙凌空接住望远镜,这玩意儿价格堪比大理剑,摔了可了不得。 苏小妹刚喊了声“喂!”却见石通已经奔出去老远了。 苏轼说道:“赶紧去看看。我们也上大车!” 一群人连忙朝大车奔去。 车夫正看着少了一匹马的车辕犯傻,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杀了过来,吓了一大跳,再一看张藻跟张麒,老熟人,笑着拱手:“两位小郎君……” 然后两位小郎君嗖嗖就窜车顶去了。 苏轼在下头喊:“看清楚没有?你们小少爷在榜上没有?” 张麒手打着凉棚,像个孙猴子,在努力施展千里眼。 张藻手里拿着望远镜:“看清了看清了,哇塞我们的望远镜又进步了……” 苏轼在下头急得直跳脚:“叫你看名次!看看明润在什么位置?” 张藻说道:“还没找到……这东西跟视力表一样,下边字小上边字大……” 苏小妹没好气,这么不信任小油哥哥的吗?说道:“傻蛋!从榜最上边往下找!” 张藻换了个方式,立刻就找到了:“哈……小少爷头上……” 说完放下镜筒,低头对着车下喊道:“小少爷名字上边只有一个人!” “啥?”苏辙心头通通乱跳:“看清楚!真只有一个人?” 张藻又举起望远镜:“真只有一个人!字最大的叫王俊民……等下,小少爷旁边还有一个,叫陈……陈什么来着?这字肯定教过的,等我想想……” 苏轼苏辙对视一眼,两人也手忙脚乱朝车上爬。 爬到车顶,苏轼手一摊:“糟娃把望远镜给我!” 张藻赶紧将望远镜交给自己大先生。 苏轼对准黄榜看了一会,将望远镜放下,深吸了一口气。 苏辙问道:“怎么样兄长?看到了?” 苏轼将刚刚那口气长舒了出来:“不行手抖得厉害,啥都没看着……” 苏辙白了自家哥哥一眼:“给我!” 张麒蹲到苏辙前边:“小先生,你将镜筒放我肩膀上。” 这回总算是看清了,以苏辙如此稳重个人,竟然一下子高兴得跳了起来:“一甲第三名!榜眼!小幺叔他中了榜……哎哟……” 然后就听得咔嚓之声不绝,在苏小妹的尖叫声和车夫一脸懵逼的表情里,车厢顶棚垮了,两大两小四个人一起摔了下来,滚做了一团。 …… 石通远远看着府门口的乌桕树,便扯开了大嗓门开始大吼:“中了!师父中了!” “是通儿的声音?”老太君正在内院,躺在眉山躺椅上晒太阳,苏油在一边用眉山特产的指甲刀给她修指甲。 苏油将指甲放到身边的盘子里:“好像是。” 老太君坐了起来:“那赶紧去门口看看。” 苏油笑道:“与其我们走到门口,还不如在这里等他来得快些,我们先把指甲剪完。” 果然,转眼就见一匹大黑马直接冲进内院,饶是石通骑术高超,大黑马也踢翻了兵器架子,踩倒了一片花木。 石通从马上滚下来:“老太君,师父,中了,一甲第三!中了!” 老太君吓了一大跳:“这么高?!” 苏油也吓了一大跳:“这么高?你没看错?” 石通开心得都快找不到北了:“真真的啊师父!状元是王俊民!第二名是一个叫陈睦的,你就在他旁边!黄榜三魁!” 老太君哎哟一声,就有些站不住脚要倒。 苏油和石通赶紧扶住,老太君急得直摆手:“扶我干啥?赶紧准备迎喜,还有放炮,备钱,转眼官府的人就要上门了!管家!管家!” 等到大家都准备好了,门口半天都没人进来。 苏油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大家傻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 老太君穿得挺正式,直着身子坐了半天,心头都有点不落底了,偷偷松了一下腰:“通儿,你确定没看错?” 石通说道:“怎么会看错!举进士一甲第三人,苏油,旁边小字——字伯纯?呃……师父你还有个龙山长给你取的字,好像……是这个哈?” 说完又想先把锅甩掉:“呃……会不会,是那望远镜有问题?” 然后就听得巷子门口一通好不热闹,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老太君,人来了,好不热闹!” 老太君顿时松了口气:“可真是叫人提心吊胆!这下子算是……不行,老身得亲自去看着才踏实!” 门外鞭炮声已经响了,众人出来外院,就见一个小吏满脸堆笑地过来:“哎呀榜眼可是让我好找!先是眉山会所,再是你城中租下的私宅,接着去了苏主簿那里,却没料到原来在石府。哈哈哈哈,恭喜郎君高中一榜黄甲第三人。平步青云,入阁拜相,端在不远啊……” 这话真不是瞎捧。 《宋史》:“仁宗之朝十有三举,进士四千五百七十人;其甲第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后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 周围邻居将外院围得水泄不通。都是来沾喜气的。 “娘,这哥哥是谁啊?” “天上下来的文曲星!新科第三名榜眼!啧啧啧才十四……你石家姐姐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哼,才第三名啊,我长大了做状元!” “哎哟小祖宗,不好意思地告诉你啊。文曲星出生的时候,他老娘都会梦到星宿入怀啊,蛟龙绕屋啊,最次也有一头大熊闯门什么的……” “娘,那你生我的时候梦到什么啊?” “嗯,我想想啊,好像正梦到在吃瓜,然后一只小猪过来啃瓜皮,拌了老娘一跟头!醒过来就生了你!” “哇——娘你你骗人——我不是小猪——” 第二百八十三章 谢恩 第二百八十三章谢恩 所有人都是又兴奋又艳羡,邻居里出了个榜眼亲戚,那是一整条街的光荣。 恭贺谄媚之声把院子里的气氛烘托到了顶点。 只听说石府衰败,早年间将嫡宗大小姐送去千里之外的眉山,许配给了一个乡下穷小子,当时这片街坊哪家不取笑破落户来着? 如今你再看!新贵榜眼探花郎,乌鸡眨眼变凤凰! 苏油笑呵呵地接受了恭贺,收下喜报,让石通打发银钱,然后向乡亲邻居们施礼致谢。 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首先苏油得去宜秋门苏家见老堂哥。 见到哎呀咧嘴的苏轼和苏辙,再看看鼻青脸肿的张麒和张藻,苏油只想到了唯一一种可能:“捉婿的来过了?别跟他们动手啊,告诉他们我早就卖出去了不就得了?” 二十七娘和王弗就忍不住想笑,苏洵也哭笑不得:“你眼看就是要有官身的人了,行事说话有点分寸好不好?” 苏油笑道:“就是怕来日措置不当,特意来找子瞻子由先问问新科进士的路数。” 苏轼都嫉妒坏了:“你就是来刺激我们的……榜眼呢!啧啧啧手续比我们二甲出身多好多的!都不知道官家那里有没有适合你的袍子!” 苏辙拱手道:“恭喜小幺叔高中黄甲,小幺叔多年孜学兀问,行善积德,上天合当以此相酬。” 苏洵有些怅然,妈蛋,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自己的兄长苏涣,姻亲程家,两个儿子,表亲那边文家,加上现在的苏油,看来看去,就自己不争气。 苏油笑道:“苏油能有今日,还是堂哥的功劳,三年来耳提面命,试卷怕不都做了千卷。除了出题,哪一份不是详注批改,心血倾注?” “这些资料我都收着,这套刷题应试法,从今日起,就是我苏家家学的一部分。” “以后我苏家出来的进士,全都得算是堂哥的弟子。” “我这个榜眼,哪里是我考出来的?真要说起来,我充其量算是个代笔,该是堂哥刷出来的才对。是不是堂哥?” 苏洵这下乐了:“少给你堂哥戴高帽,子瞻子由不也是我教出来的?怎么也没中得一甲?” 苏油笑道:“那不是你对子瞻子由所耗的心力不如小弟嘛!再说了等今科制科过后,你就不会再说这话了。” “你还没听说吗?那些想要投试制科的选官士子,一听子瞻子由之名,主动弃考的不在少数。” 苏洵叹气:“你呀,你仕途的,已经比堂哥我的终点还高。今日之后,我也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你们叔侄兄弟三人,你明润谦和,平心静气,从小到大没见你有过怒容,不担心。” “子由也是沉肃的性子,我也不担心。” “子瞻,主要是你,你那套性子……” 苏油正色道:“堂哥,人之安乐与否,在心怀是否畅达,不在际遇高下,贫富之别。”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子瞻的心境,我和子由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苏洵想说什么,想想还是叹了口气:“等你做了父亲,自然就明白了。” …… 此次眉山进士,当然不止苏油一人,一起参与印刷诗集的人里还有两位——赵蒙,任贯。 另外两位,史愿和杨彭,落榜了,二十年后,方才得举进士。 《蜀中杂记》:“嘉佑六年科榜,油取第三。同榜同乡,赵蒙,任贯。眉人皆谓此文兴之兆也。” “然后二十年,眉州几无进士。” “乡中皆曰,四苏独收眉山廿载文运,至今有‘苏氏出,眉山枯’之语。” …… 苏油站在文德殿前,却不知道赵蒙任贯在身后人群中哪个位置。 “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进!” “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进!” 不是苏油耳朵聋了,这是唱名的规矩——“上御文德殿临轩唱名,进呈三魁试卷,天颜亲睹三魁,排定姓名资次,然后宣唤三魁姓名,其三魁听快行宣唤数次,方敢应名而出。” “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进!” 苏油这才迈步而出,与王俊民和陈睦站在一起:“苏油在,躬见陛下。” 接下来便是官家扣问三魁三代,乡贯,年甲,以表示关怀重视。 问到苏油的时候,纵然众人早已知晓,纵然身处大典之中,人群里还是出现了齐齐倒吸凉气的声音。 十四岁!正榜出身的一甲第三名! 这书都怎么读的! 垂问完毕,礼官过来,将苏油三人请入状元侍班,接受官家颁下的赏赐。 从头到脚一身新,等出来之后,人就不一样了。 绿靴简——绿色的官袍,还有乌靴,笏板,还有乌纱帽——这是官服。 进诗谢恩,也是规矩,王俊民为首,三魁分别上前,呈送自己的谢恩诗作。 接下来是第一顿赐筵——御筵。 赵祯估计在后宫被曹皇后提醒过,如今看起来就是在走正常流程,对苏油没有任何特殊。 看上去还是高兴,亲自赐了一首诗与状元。 这顿饭要是敞开肚子吃那就是开玩笑了,再说宋代皇家的御筵,真不是一般的寒酸,苏油都不好意思说有些啥。 既谢恩,新科进士们诣国子监,拜谒先圣先师。 这里也有一道记录手续,新科们挨着过堂,在阁下告名。 一个个慢慢来,唯恐孔老夫子在天之灵听不清楚记不住。 政府接下来也要举办宴会款待进士们,这个宴叫“闻喜宴”。 分两天,第一天宴进士科,作陪的是丞郎、大两省的高级官员; 第二天才轮到各科,作陪的官员同样就低一档了。 纵然在京中有了住处,就在街口斜对面,苏油这几天还是不能回住处。 早在未唱名前,政府就已经安排妥当,专门设立了两个临时机构处理这件大事——文科状元局和武科状元局。 为了表示重视,殿前步军司还要派出鞍马仪仗,迎引文武三魁,各自乘马,一路簇拥,送他们到状元局安泊款待。 文科状元局就在贡院,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 汴京城万人空巷,齐出围观。 现在三魁头上戴的帽子叫“羞帽”——表示新科三魁骤得高位,对自己的身份还适应不了,要借这个帽子遮挡一下,以免被路人看坏了。 三魁到状元局住下之后,就是每日好吃好喝好接待。 漕帅两司,一文一武,给官钱供应。 除了这个,诸州府的在京守臣、诸路的三司,中央各部委——主要是制阃殿步和三司各单位,各级官员,都要馈送酒钱过来,这叫“助局”。 还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跟后世各省文理状元一样,从省到县各级政府,甚至培育过人才的学校,都要给予状元奖励一样。 也不是纯粹的瞎吃喝,进士们还是有些事情要做的,最重要的就修订《登科录》。 后世各种高级干部培训班之后,都要搞一个《**届**培训班同学录》,仍然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个事情非常郑重,也是今后仕途中奥援的重要来源,由文武新科两位状元亲自当任局长,差委一些有名有望的同年进士充当本局职事,共同办理这件事情。 第二百八十四章 琼林宴 第二百八十四章琼林宴 今科科举,共有一百三十九人及第,五十四人同出身,诸科一百二人及第,并同出身。 苏油年纪最小,名次又高,书法好性格好,见谁都是陪着笑脸,哪里像个榜眼,倒是更像个书童。 因此跑腿登记这些免不了就是他的事情,好处就是在新科进士中混了个脸熟。 回到局事,苏油将一叠稿子交给榜眼陈睦:“可累死我了,陈大哥这是最后的一批。” 这娃也不称呼年兄,陈睦反倒觉得正该如此。 陈睦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兄长陈侗和二苏是同年,大家关系很好,担忧地说道:“明润,康侯的情形有些不对啊。” 康侯就是状元王俊民,这几天常常枯坐,神色紧张。 苏油说道:“状元啊,天下文魁,一时心态有差也是有的,换成我也一样。过几天就好了。” 陈睦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这几天在外奔忙,有所不知,昨天康侯对着院内一块石碑,大喊大叫,好多人都看见了,拉也拉不住。那样子,那样子……” 苏油有些懵。 陈睦看了看窗外,见没有人,才小声说道:“像是得了狂疾。” 苏油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找了一圈,在一所石亭边上找到了王俊民,王俊民见到苏油,目光呆滞地说道:“明润你来了?我考上状元了你知道吗?” 苏油坐下来:“是呀?那可要恭喜康侯大哥了,小弟不才,只得了第三。想来想去,只该是诗赋上出了毛病。” 王俊民眼睛渐渐清明:“诗赋上有毛病,你记得内容吗?要是不嫌弃,为兄或者能给你挑挑哪里不对。” 苏油见有门,赶紧拱手:“那就太好了,虽然以后不会再考,但是书信往来,康侯大哥要我次韵什么的,也不至于太给你丢脸不是?” 两人便开始引经据典谈论诗词,王俊民精神开始好转了起来。 苏油最后笑道:“听君一席,毛塞顿开。诗还罢了,词才是我的苦手,琼林宴前正好请教,也免得到时候丢脸不是?” 王俊民哈哈大笑:“诗都锤炼得过来,曲子就更没有问题。你记住四个字‘寻常自然’便可以了,实在不行,那只有写《浣溪沙》了。” 苏油拱手:“没说的,接下来天天请教,走,康侯大哥,看看今天又送来什么好吃的。” 院里众人都对王俊民有些害怕,苏油能够确定王俊民有问题了,但是怎么也得把场面应付过去才行。 于是天天给王俊民找事情忙,东拉西扯的让他分心。 好在一聊起诗词歌赋,王俊民便轻松愉快,几天下来恢复了常态。 没两天,帅司差拨六局人员,安抚司关借银器等物,差拨妓乐,金明池边结彩夸饰,今日琼林宴。 新科进士们身着新官袍,苏油负责给每位新科进士在帽子便插上金花。 这是“探花”的由来。 还好,没有遇到王安石司马光那种打死不接受戴花的铁头,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骑着高头大马、头插金花、锣鼓喧天,从东京城最繁华的金华门,浩浩荡荡向西行去。 游街庆祝开始,今天是所有新科进士一起出行,活动达到了最高潮。 周围富贵人家,普通百姓,都兴奋莫名,你挤我我挤你,人群中时不时就发出一阵阵欢呼。 开封府的胥吏们个个一脑门子汗,拿着水火棍维持秩序,就这样还被热情的市民挤得东倒西歪。 队伍穿城而过,正好从宜秋门出来。 张藻张麒骑在院墙上,苏小妹身子在墙后,露出一个脑袋。 三苏一家站在门口,王弗抱着苏迈,二十七娘抱着苏迟,都是笑语盈盈。 路口出现了仪仗队伍,张藻就扭头对院子里喊:“乞第,再不出来可看不到了!” 张麒拉着张藻:“来了来了!小少爷来了!” 乞第龙山跑了过来,挨到张麒身边,差点把张麒挤下墙去:“哪儿呢哪儿呢?我去好遮奢的铺排!” 这娃有语言天赋,没多久呢连汴京话都会说了。 这一带的百姓对苏油很熟悉,这孩子学得汴京人的好癖好,没事儿就拎着一只玻璃茶缸串门,一看就是好物件儿。 打听起东家长西家短,评论起时政来,也颇有首都人民的风范,也入乡随俗与大家支茶送礼,苏家八宝粥贼香,还教大家杀象棋,尤其有老头缘。 今日老头们都兴奋惨了,皱纹都笑得能夹住苍蝇:“老夫如今也是和文曲星探花郎杀过棋的!还让他一车一马!这事情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哪?!” 旁边的老头就嘲笑他:“那是探花郎敬老,你当真下不过你啊?逗你开心呢!” 老头更乐了:“下不过都急了,还悔棋!让得跟真的一样!这际遇我都能跟儿孙讲一辈子!我还喝过探花郎的茶!那可是一等一的上品……” “你少来!第一次你看人家泡的是散茶,还一脸的嫌弃呢……” “别闹!探花郎从蜀中带来的雀舌茶,是汴京码头穷措大喝的散茶可比?欸来了来了……苏小探花我们在这里!诶他跟我们拱手了拱手了……” 苏油的风头甚至压过了前头两人,没别的原因,真宗朝的风气余烟未尽,神童癖可不仅仅官家才有。 十四岁的探花,比二十八的状元给力太多了,小整一半的年纪! 苏油脸都快僵了,喊他名号的人,比喊状元榜眼的人多了太多,他只好保持微笑频频拱手还礼,答谢汴京人民的热情。 好不容易熬到了金明池阙下,大门一关,新进士们拜见了官家,琼林宴开始了。 三月初的金明池,正是风光最旖旎的时候,桃李竞艳,波光潋滟,一派春好融融。 这是一次类似团拜活动的聚会,相互交好的同年三五成群,聚集在各路大佬们的周围,卖力地展示着自己的才华。 官家由侍从大臣们陪着,随意走动,这里人堆儿里聊两句,那里人堆儿里聊两句,显得颇为亲民。 哦,不对,这里的人,不是民,全都是官,与皇室共治天下的那一帮子。 苏油在大员里的熟人不多,还去世了一个,掰开手指头,京里的就数赵老头最亲,老欧阳本来也不错,不过龙昌期一事多少让双方现在都有些尴尬。 唉,老张在就好了…… 一边和陈睦应付着同年,一边东张西望,就看到官家朝这边走了过来。 王安石是这次科举详考,现在也在其中,还有一位闻喜宴上也见过,韩琦,剩下的那位苏油就不认识了。 赵祯过来,对身边人说道:“还是王卿眼力长啊,把少年英才提拔了出来。” 王安石心中苦笑,我要知道是这小子,我还费这么些劲干嘛。 加上曾经给过官家将苏油降等的建议,他是正直之人,现在就不愿意承这个好。 只微笑道:“明润文章老辣,我还以为是与我年纪相仿之人,这点上我算是走眼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授官 第二百八十五章授官 杨乐道像一个老书生更超过一个官僚,还在为苏油删去的句子惋惜:“……有质难高,因无形以为用;虚怀若下,似任曲而常恒……这句怎么能删掉呢,不应该,真不应该……” 苏油只好躬身:“是苏油智短了,当时已过午时心里着急,变成了急就章,是我没做好。” 说完又对赵祯施了一礼:“多谢陛下当日提醒。” 赵祯这下好开心:“哟,这还有我的功劳了。” 苏油正色道:“苏油自幼孤贫,要没有大宋文华昌盛,百姓安业,民风醇睦,怎么可能活到今日?” “仁德恩布海内,使老得养,使幼有依。我家八公虽乡里老农,衣食尚自不足,却也知道怜孤惜幼,知道慈爱为怀。这是教化达于乡里,未文亦知向善。眉山境内,风气仁和,这才是陛下最大的功劳。” 赵祯都被苏油说得有些被自己感动了:“江山岁月,代有才人。诸位都是我大宋的栋梁,今日脱颖而出,接下来便要尽展长才。看看你们的前辈楷模,韩相公,王制诰,杨翰林,但有优长,朝廷何吝高爵厚禄!诸君,勉力吧!” 新科进士们被鼓动得热血沸腾,齐齐躬身:“敢不效命!” 接下来便是诗词酬唱了。 韩琦知道王俊民双亲俱在,诗中便有了一句“青云一第人恒易,白发双亲事每难”,引来一片赞誉之声。 苏油藏拙,探花已经到手,名次远远高于预期,早已心满意足。 文章对他来说,打门锤而已。 如今已经登堂入室,今后就是陶冶性情的东西,注意力要转到理工上面。 接下来,还有一套朝廷的正式手续,将进士们纳入大宋的行政体系中来。 制下,中书省同贡院关黄覆奏之,通过正式公文流程,告知中枢。 之后正敕下,关报南曹、都省、御史台,然后贡院写春关散给,通过正式公文流程,告知各部委。 登科之人,例纳朱胶绫纸之直,赴吏部南曹试判三道,谓之关试。 关试三道题,就是看新科进士们处理政事的能力,之后便开始引官了。 上次苏轼苏辙就是因为忙着回家探望母亲,没有去南曹参加关试,导致御史弹劾。 到了这里,朝廷又开始了疯狂撕逼,原因还是因为苏油。 大宋如今的官职复杂得很,就文官来说,分了散官体系,正官体系,差遣体系,军功体系,还有个荣誉体系。 比如司马光后来的官职——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充理检使,上护军,赐紫金鱼袋臣。 朝散大夫,是文散官,表示官位,从五品下。 右谏议大夫,正官街,正四品下。 这两套官职,第一套叫官,和正式工资挂钩。 第二套叫职,用来提高威望,资序,有是也有些补贴。 权御史中丞,叫差遣,这才是实际职务,有个“权”字,表示是超阶试用,资历还不够老。 充理检使,是兼差遣,也是实务,能力强的人可以一身多差,充字表示资历比带权字的人强。 上护军,是军功,军功最高共有十二转。 为什么文官会有军功呢?这个叫策勋,为军事出谋划策,调运军需,部署方面,都是军功。 木兰辞里的“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说得就是军功都到顶了。 上护军是九转策勋,视同正三品,但是这个是荣誉,不是什么职务品级。 最后赐紫金鱼袋,则是皇家给的,司马光职务没有到三品,却已经服紫袍,加金鱼袋了,前边就要加上一个‘赐’字,表示这是特殊荣誉。 大宋的事情,就是这么复杂。 状元王俊民,初入官场,朝廷授承务郎,大理评事、佥书节度判官厅公事。 承务郎,文散官,从八品下。 大理评事,正官街,从八品下,阶官,不任其事。 佥书节度判官厅公事才是差遣,叫“职官”,即实际担任的职务,又叫通判,大致相当于现在地级市的市委办公厅主任。 王俊民其实就是徐州通判。 相比其余同科,这就已经有了十年的优势。 榜眼陈睦,授儒林郎,东京留守军事判官,应天府发解官。 到了探花苏油这里,争议难下——这娃实在是年纪太小了。 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的就是王珪:“朝廷授职,岂同儿戏,听闻此子年方十四,如何牧民任事?臣试举之时,取为十一名,就是考虑到了这点,却不料陛下擢为第三,此事不妥!” 王安石是这次科举的祥定官,只得出来替皇帝背锅,苦笑道:“此子文章,并无瑕疵,如果不拔擢高等,实在是不公。” 欧阳修也为苏油争取:“正是如此。朝廷科举,行弥封誊录,所为者何?便是为了取士公正。不能因为苏油年纪尚小,便随意黜落。这样会伤了士人进取之心。苏油为臣保举,臣敢保其文章策论,均是上等。” 王珪冷笑道:“今则如何?按等授官?” 韩琦说道:“诸位无须争执,出外牧民肯定是不行的,就在京里考虑吧。” 赵祯面无表情:“苏油是蜀中出来的,赵卿,宋卿,你们在益州任过职,你们也说说吧。” 赵抃这才出列:“陛下,我倒是认为,苏油年纪虽小,但沉稳端凝,思虑周全。我觉得授其正职,也没什么。” 宋祁说道:“此子虽少,在蜀中颇有奇名。不过为了培养他,留在京中,担任个监丞之类的职务,应该问题不大的。” 王珪一甩衣袖:“荒谬!十四岁的监丞?” 赵祯小心地提了一句:“要不,效当年童子科晏殊,授馆阁读书?” 这回轮到欧阳修反对了:“不可,此子在眉山学宫,多受龙昌期影响,‘世无周公,则亦无莽’,这不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那一套吗?馆阁读书,需要奉陪皇室宗子。苏油学术不纯,未可!” 韩琦想了半天:“要不这样,散官给他定高一些,给个承务郎,与状元等。差遣嘛,给低一些,将作监主簿?抄抄写写总是会的嘛!” 众人齐齐翻着白眼,大宋重差遣而轻官职,这与其说是和稀泥,不如说是欺负小孩子! 韩琦的理由很充分:“各位,想想他的年纪,就算两三年后迁转,也才十六岁啊!”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十六岁做到今日状元才有的级别,在仕途起步上已经算是了不得了。 韩琦为自己的点子有些洋洋得意:“陛下,那便如此议定?” 赵祯内心里其实还有些不满,不过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心想好在你们没有丧心病狂到将这小孩子打入外官序列,要不然他真的要提意见了。 想到这点,也只好妥协:“便如韩卿所议办理吧。” 任命下来,苏油还没有怎样,苏轼先怒不可遏:“朝廷待士如此不公?!将作监主簿?!亏他们想得出来!明润,我陪你去击登闻鼓!” 苏油将书告折了起来:“蹬你的屁股!历朝历代,岂有官员击登闻鼓的?你小幺叔我如今可是官身!” 苏轼着急道:“那便任他们如此作践你?你可是堂堂探花!” 苏油轻轻一笑:“那怎么行?不给他们找点麻烦,还真当我人小就好欺负。这事情,我自有主张。”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为国考试 第二百八十六章为国考试 次日,苏油骑上马,优哉游哉地到了礼部。 礼部官员才主办完春闱,知道这小子是今科探花,侍郎亲自出来接见:“小苏探花所来,是有什么事情吗?朝廷任职下来,多有为明润鸣不平者。” 苏油笑道:“宰执官家,自有他们的考虑,这点苏油是理解的。” 侍郎笑道:“理解就好,你年纪还小,就算两年后转迁,也才十六岁,前途无量啊。” 苏油拱手:“多谢侍郎美言,苏油今日前来,只为听说了一件事情。” 侍郎问道:“何事?” 苏油笑道:“是这样的,去年朝廷下文,让诸路举贤。苏油惭愧,和明允堂哥,忝在眉州举荐之列。” “今年诸路,敦遣行义文学之士,齐赴京师,馆于太学,即舍人院试论策。听闻即使辞不就试,亦将以作监主簿命之?” 侍郎心中咯噔一下,靠,完蛋了!宰执失虑了! 也就是说,人家苏油压根都不用参加这次科举,也一样有足够的资格被任命为将作监主簿! 堂堂正牌探花,和地方所举那些累试不第的老贤良同等待遇?! 如此一来,朝廷重复任命,处置明显不公,转眼就会酝酿成一场政治风暴! 侍郎的脑门上,顿时汗就下来了。 苏油这才再次施礼:“为朝廷政局平稳所计,苏油无奈,想来想去,只有一策。” 侍郎就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何计?” 苏油躬身正色:“油,请试制科!” 侍郎傻了:“这……这个……” 制科,是为外朝官员升转京官,选拔优秀干部而设,职位非常珍贵。 外朝品级提升,尤其是基层干部,比京官快得多。 如苏油这样的,如果不考虑年纪,外放一般是上县知县,中州通判,混得好的话,两年一迁要不了几年就能升为上州知州。 外官以通判的品级再考回来,那朝廷就得以知制诰,侍御史之类的职务相待,当年老张走的就是这样的路子。 不过这路子对苏油这种的一甲出身的就不适合了,本身就太高,要这样搞的话,两边的捷径都被他占了,年纪轻轻就升到顶那还得了?接下来做权臣吗? 可如今这事情闹得…… 侍郎不敢做主了:“明润你稍坐,我去上禀春官,看看如何处理。” 苏油站起身来:“无妨,我回去等候消息即可。这事情可能还要惊动宰执,你们慢慢商量。就算朝廷维持前议,也是没关系的,一切以枢府的意见为准,我全力配合就是。” 这口锅一甩出来,韩琦接个正着,顿时傻了。 让地方举贤良,鬼知道一群老头里边夹着一个十四岁的“贤良”! 再仔细看了举荐理由,特么这个十四岁的,竟然是最贤良的那个! 地方奏报,无可挑剔! 你说你这么小,没事儿急着在地方上搞那么多事情干嘛? 你说你这么小,没事儿急着出来科考干嘛? 科考就科考,偏偏他还一甲高中! 你说你这么小,没事儿考这么好干吗?! 老王也是,没事儿把这娃的卷子给拎出来干吗?! 其实维持前议也不是不可以,个人歧视的小问题,韩琦不怕别人戳脊梁骨。 职务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一碗水端不平也正常嘛。 关键在重复授职!这是将朝廷选官制度视同儿戏,闹了这么大笑话,御史言官们可没一个是吃素的! 因此苏油提出的解决办法——为国考试,还真成了化解这道难题的唯一解法。 制科还有几个月,让这娃天天去将作监签到打酱油,这就算是有了工作履历。 然后报名参加制科,这是符合流程的,名正言顺,官员的正常升迁捷径嘛。 官员考制科,品级有点小要求,可这娃是探花,品级本来就高,早过了坎了。 虽然国朝从来没有哪个探花闲得蛋疼了来考制科——要知道万一失败,对声名的影响那是很大的——但是制度也没有规定说一甲三魁不能考不是? 这也可以强行理解为人家探花郎上进,想通过这种方式换工种对不? 苏油提出参加这次考试,还真是实心体恤朝廷——因为他的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 不报考,对苏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污水哗啦哗啦泼下来,都在朝廷身上,他不但沾不着一点,还要落得朝野一致的同情。 万一他考上了,得到的好处也只是职务上的小小提升,相比于外官转京官这种大跳跃,可以忽略不计。 黄榜三魁,除授本来就是实打实的京官好不好? 十四岁的探花郎,就算从此天天打酱油摸鱼,几十年后都能位列公卿好不好? 韩琦在心中过了一遍苏油提出这个解决方案,没有大毛病。 所以接下来的工作才是重头,劝说陛下。 官家还不一定同意这个方案呢! …… 赵祯果然当然地不想同意。 我的神童探花郎,居然报名考制科?还要不要更荒唐?! 大宋文教百年,好不容易到我这里出了个实打实的祥瑞,万一考坏了怎么办?! 韩琦你赔?! 韩琦满脸惭愧,将幞头摘了下来:“臣,辜负圣恩,处置失策,如今惶退无据,只得向陛下请辞。” 赵祯摆手:“不至于为了一个孩子,处置国朝重臣。韩卿你不要忧虑,现在是如何挽救的问题——真没有别的办法了?” 韩琦无奈地摇了摇头。 赵祯闭上眼睛,心痛得都快不行了,半晌才睁眼说道:“难为这孩子了,小小年纪,便知道周图国是……” “你说说你们,啊?非要拿年纪说事儿……要是不顾虑他的年纪,正正常常地安排职事,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如今搞成这样……” 韩琦心里也在日狗:“臣愚昧。” “唉……”赵祯抹着自己的脑门:“罢了罢了,富弼守丧刚去,你稳定朝局也费了不少心力。也是一时疏忽了……终究是朝廷体面为重,便许了这孩子一片忠恳之心吧……” 韩琦满脑门都是汗,躬身道:“臣多谢陛下保全。” 赵祯意兴阑珊地挥手:“多谢我干嘛?多谢人家明润才是……” …… 苏轼将礼部送来的文告啪地拍到苏油身前:“这就是你跟我说的解决办法?!” 苏油正在做题:“不然呢?看着御史们闹腾,看着韩相公去职,看着朝堂因我而动荡?” 苏轼语塞了:“可这也太亏了!万一……万一……” “万一考砸了是吧?那你就让让我呗……” 苏轼瞪眼:“你当国朝华选是什么?就算我让,文章不入大佬们的眼,一样刷下来!制科不取一人,又不是不可能!” 苏油笑道:“那就赶紧,将子由叫来,一起研习,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大佬们搞出来的麻烦,我还能怎么着?” …… 苏油这把名声刷大了,这不再是仁性天生了,这是真正的思虑周翔,顾全大局,舍己为人,体国公忠。 不管制科考得上考不上,如今朝堂,再没有人用他的年纪来说事儿了,人家苏明润,这是考试报国啊…… 每日苏油还老老实实地去将作监签到,知监直接腾出一间屋子,还派了两个老军专门伺候。 明润你要不要这么老实?读书准备应考才是正事儿,这个破到,我帮你签! 实在不行派个闲差,就说你考察物价去了,三五个月后才能回来? 苏油笑道:“多谢知监盛情,在其位谋其政,事情该做还是要做的。” 知监摇头感慨:“一张白纸啊,想当年老夫初入仕途,也是如你这般的品行……难得,实在是难得……” 所有人都认为苏油人品高尚,为了朝廷大局宁愿委屈自己,没有人想得到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娃经过苏家人的几次考试,发现自己这只蝴蝶,对大宋如今的影响还没有太大。 比如苏轼应试时的《刑尚忠厚论》,欧阳修出题与自己所知道的完全一样。 甚至连苏轼这娃三杀三宥杜撰的内容,甚至到后面欧阳修梅尧臣的反应,也完全一致! 每届科举试题是什么,后世不是专业历史研究人士,没有人会知道。 因此自己的这个探花,是硬生生凭真本事儿考出来的,是自己九年苦读,三年刷题,辛辛苦苦磨出来的! 可是大佬们一而再,再而三,竟然如此不公! 苏油咬着牙恶狠狠地想,大佬们,这可是你们逼着我作弊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判卷 第二百八十七章判卷 后世的三苏祠,导游小姐姐们穿着古代服装,相貌温婉,身材婀娜,谈吐得体。 专业知识非常丰富才是重点。 苏油作为大苏的粉丝,逛过好几次三苏祠。 其中一个漂亮的导游小姐姐见他游览的时候还做笔记,还抄录对联和文章,对他不由得大感兴趣,两人便攀谈起来。 苏油的古文知识尚算丰富,小姐姐一说上句,苏油就能指出这是出自那一本古人笔记的记载,甚至还能说出这个是传说那个是实锤。叫小姐姐不要逮着什么说什么,容易闹笑话。 小姐姐被屡次挑战专业权威,认为他是来踢馆的,不由得怒了。 这么厉害?他那你知道大小苏应试制科时的题目吗? 这下真被问住了,小姐姐才得意地和他加了微信,传了一篇三苏博物馆研究员的论文给他,让他好好学习。 苏油连连称是虚心受教。 其实加微信才是重点好不好? 回去之后苏油狠狠地研究了苏轼的考卷,之后两人微信往来,内容大多谈得都是这个。 小姐姐当时还建议他去考古代汉语专业的博士来着。 结果两人间的话题还没有来得及更深入更广泛地引申,自己就穿越了…… 苏轼见苏油魂飞三界的样子,招着手:“喂!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苏油愣愣地看着苏轼,目光焦点却在苏轼后方很远:“往事如烟,世事神奇……也不知道后世祠堂,有没有我一席之地……” 苏轼翻着白眼:“你放一万个心,你是苏家科举的最高名次,我们都在你的下面!” 苏油想到后世三苏祠变四苏祠,自己和苏洵并肩而坐,大小苏在两边配祀的场景,不由得贼兮兮地笑了:“哦?似乎有些道理呢……” “父亲!明润的精神不对啊!”苏轼都吓坏了,扭头就叫苏洵:“难怪处事颠倒,你快来看看呀,要不要找太医?别跟那王俊民一样哟……” 王俊民疯了,在京情形就不对,朝廷赶紧放他外任,结果在去徐州通判的路上就疯了。 传说是负心遭了报应,说得有板有眼。 时人附会,这事情很快便会被人记录,最后变成《宋传奇?王魁传》,之后变成杂剧《王魁负心》,流传开来。 其实苏油认为王俊民不会做那种事情,他就是一个书呆子。 估计还是老病根,然后大忧大喜造成的刺激。 只可怜了他的老父亲老母亲。 不过现在哪里还有时间顾别人,制科,太艰难。 苏轼苏辙已经开始拼命了。 苏油也不敢把试题告诉他们,在三年时间浩如烟海的刷题过程中,考试的那些题目,其实自己已经偷偷地做过了。 如今所差的,就是把自己平日里边做过的文章整理出来,认真修改,仔细推敲,从闭卷变成开卷,搞得毫无瑕疵。 还有就是将考题背上一遍又一遍,保证丝毫不差。 苏辙病了,因为精力消耗,加上从小有肺病的病根,一病不起。 韩琦真的有些心塞,都快考试了怎么还出幺蛾子,只好跑到官家那里,苦着脸要求延期。 官家也很无奈,如今苏辙不是最重要的人物,有了苏油这一出,大家关注点都已经转移。 只好一边同意,一边让韩相公派人,好医好药的伺候。 总算是万事大吉,苏辙在大家的照顾下,在朝中大佬们的亲切关怀下,康复的很快,制科考试终于可以如期进行。 嘉祐六年,八月,最难的过阁试开始举行。 苏油,苏轼,苏辙,叔侄三人一起制策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一起过阁的,还有好些酱油党。 打开题目,先看第一题——《王者不治夷狄》。 再看最后一题——《既醉备万福》。 苏油心中大定,就算只有两道题打中,这次考试也稳了。 再一一揭开题目,《刘愷丁鸿孰贤》、《礼义信足以成德》、《形势不如德》、《礼以养人为本》。 苏油笑了,一题没变,完全一样! 八月十七日,成绩公布,三苏试六论,全过! 朝堂上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好样的苏油同学!真给朝廷争脸! 因为过阁试完毕,就算是入等了,起码第四等,没有落入不合格的第五等里边去。 也就是说,苏油同学的才华实至名归,为了朝廷的脸面参加制科考试,如今真考上了! 总算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没亏了这样的好同志。 韩琦抹了一把冷汗,苏油过了,万事大吉,不然御史言官真能让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 八月二十五日,御试开始。 人已经不多了,除了三苏,还剩下一个姓王的同学。 苏油先上平时所做的二十五篇文章,其中包括《夷齐论》、《子胥论》、《霍光论》。 和苏轼《中庸论》、《秦始皇帝论》、《汉高帝论》等高调不同,苏油的文章,直指为臣之道。 其实也正常,他肯定是要经历很多皇帝的,不能玩其他老臣的那一套,将能言极谏淡化,主攻贤良方正那一端。 接着答《策问》,即《御试制科策一道》,举条而对。 这个本来就是他强项,跟后世公务员申论差不多的套路,洋洋洒洒作了五千余字,做得轻松得很,不乱说不乱写,全部是可行性建议和解决办法。 制科取士,特别郑重,在阁试、御试中,同样都要弥封卷号,进行誉录。 苏轼的殿试代号为“臣”字,苏辙为“毡”字,苏油为“冒”字。 同样的,有初考官,复考官。 司马光是此次御试的复考。 判完题目,他在《论制策等第状》中上奏:“‘臣’、‘冒’、‘毡’三号所对策,辞理俱高,绝出伦辈……臣以‘臣’、‘冒’、‘毡’三卷,均入第三等。” 这个建议实在是太夸张了,大宋于今百年,制科第三等,之前只有一个吴育而已! 司马君实你疯了,一下子来三份?! 司马光很淡定,我就以文章理论,这三份卷子,哪一份都不比吴前辈那份差。 不行不行开什么玩笑! 于是大家一起挑刺,怎么也得找出毛病来。 看,‘毡’字卷有问题吧,切言极谏也不能胡说啊。 “陛下择吏不精,百姓受害于下,无所告诉,则是陛下未得以生结民也;” “陛下赋敛烦重,百姓日以贫困,衣不盖体,则是陛下未得以财结民也。” “吏之不仁,尚可以为吏之过;赋敛之不仁,谁当任其咎?” “上有官吏之俸,下有士卒之廪,外有夷狄之赂……独怪陛下内有宫中赐予玩好无极之费,此何为者?” 这简直是在啪啪啪地打官家的脸,其他的都能忍——夷狄之赂都敢写,扎心啊老铁! 有考官就认为这份卷子纯属无中生有,妄议朝政,建议对之严厉制裁,打落到第五等里去。 赵祯一听,什么?黜落?万一是我的吉祥物怎么办?虽然按这孩子的性子来说可能性很小,但是万一呢? 想到三苏以外的那个王同学,赵祯认为这份卷子大概率是他的。 最后还是挥挥手:“设立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本来就是要欢迎敢言之士。这么一个小官,敢于如此直言,为什么不特与功名?” 不过三等是不可能再三等了,考官们闹着将该份卷子落入四等。 那就还有两份,一份文采简直能够亮瞎眼,另一份则考据周密论点扎实,一个个建议都落到了实处,一看就是天才和老实人的区别。 赵祯在使劲想,认真想。 万一这孩子的卷子在里边,那应该是天才的那份,还是老实的那份? 天才那份,肯定不是苏辙的。 苏子瞻?有可能,他的天才梅尧臣和欧阳修都实锤了的。 那苏油天才吗?十四岁中探花,这不是天才,什么才是天才? 这样分析不好定,再看看老实的那份。 这份会是苏轼的吗?听说这娃脾气也贼好,除了偶尔爱开玩笑,骂他都不怎么生气的,也算老实,有可能。 那苏油老实吗?呃……皇后都管他叫猴子了,直到被拘管起来才认真读书,老实个屁! 再想。考据周密,论点扎实,这是需要经历才能磨练出来的,应该是成年人才有的手笔。 苏轼苏辙都比苏油大十几岁,论经历,肯定比苏油这童子鸡丰富得多,因此老实卷子,多半属于他们。 如此看来,赵祯觉得,选天才那篇,苏油得到第三等的概率更大。 主意已定,赵祯说道:“‘臣’字卷,文采斐然,理义精通,无可挑剔,可以拔为第三等。其余三份,同列四等吧。” 众考官躬身齐呼圣明。 第二百八十八章 报道 第二百八十八章报道 等到弥封揭开,答案差点把赵祯雷翻在地——天才的是苏轼!骂人的居然是苏辙!老实的那份,才是苏油! 赵祯暗自捶着胸口,制科报国的探花郎,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实诚的孩子吗?!老实卷子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苏明润早不是以前的眉山小猴子了,这回误判了呀! …… 嘉佑六年制科一出,朝野震惊。 叔侄兄弟,三人同时得中! 一个妖孽年方十四,一个妖孽考了第三等!同于进士第一人! 苏明润,苏子瞻,苏子由!名扬四海! 苏轼,立刻按状元级别授予官职——大理评事,佥书凤翔府判官。 苏辙,试秘书省校书郎、商州军事推官。 苏油,之前的官职保留,差遣升级为三司胄案推官。 从待遇上来说,这又是一个状元!甚至比状元犹有过之,中央实务。 这是韩琦给苏油的好处,解了自己的大难,感激虽然感激,可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这小子文字出色,丢到技术官员成堆的地方,去帮别人写写报告之类,难度不大,等三两年后年纪稍大,再迁转到外边去补上履历。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苏油从大佬们试图打压的人,变成了这一科目前为止仕途进步最快的人。 可老韩的脊梁骨如今又硬了——程序没有瑕疵,如果有谁不服,制科考试在那里摆着的,只要能考上,朝廷绝不亏待! 欧阳修在《与焦殿丞千之》中这样称赞道:“苏氏叔侄昆仲,连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 知制诰王安石也在制文中对苏轼评价:“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 对苏油评价是:“尔方尚少,然文字深澹,洵有方对。经务之能可观,仁恕之量犹任。世臣之体,亦足称焉。” 据说官家退朝后,美滋滋地对曹皇后说道:“今年失了一状元,却捞回来两个状元,还为子孙得到三个宰相!” 然而苏辙还是被打压了,王安石封还诏命,不与制词。 理由是苏辙言辞不谨,圣前失对。苏辙干脆辞官不赴,在宜秋门侍候苏洵。 …… 宜秋门,苏家。 苏洵端着酒杯:“这半年还真是云山雾罩峰回路转,现在总算是万事大吉,九十三你不要担心,朝廷不可能不用你的……王介甫,哼!” 苏油劝道:“制科四等,朝廷不可能不安排,王介甫也就是拦得了一时。子由你也是,堂哥安排一和题一骂题一别题,你这骂也骂得太狠了些。” 苏轼笑道:“管他怎样,总是我叔侄三人轻取功名,来,我们喝一个!” 苏油翻着白眼:“轻取功名那是你!天天跟狐朋狗友吃喝玩乐还能考那么好!什么时候赴任?” 苏轼美得冒泡:“知道我顶头上司是谁不?宋选!他弟弟宋迪和我们家表哥文同,是大宋画坛双璧。有了这层关系,这三年日子好过了。” 苏油坏坏地笑了:“来,那就先祝子瞻在凤翔混得如鱼得水,仕途通达。” 过几年还有个青神老乡会来做你的上司,你这日子美不了多久滴! …… 按道理来说,从任命下达到赴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一般是几个月,可以供自己安排。 不过苏油不愿意落人口实,任命下来没几天,苏油便去三司报道。 三司胄案,隶属三司之一的盐铁司,负责的是河渠修理,军器甲胄,管着汴京城几个大作坊。 苏油上头还有判官,掌书记,下头有巡管,衙推。 他的职务,就是掌书记手底下的一员秘书。 到了这里,才知道自己的官有多小,离自己的顶顶顶顶头上司三司副使赵抃赵老头,中间隔着好多好多人。 这也是韩琦的深谋远虑,这娃还是太小,实在是有些不放心,放赵老头腰带上别着心里比较踏实。 来到胄案衙门,一路上的书办差役恭敬非常,叫小苏榜眼的也有,小苏探花的也有,叫小苏贤良的也有,就是没一个叫小苏推官的。 判官竟然是老熟人,高士林! 刚要行礼,高士林就迎了下来:“哎呀小苏探花怎么还这么气,别折煞哥哥我了,来来来给大家介绍,这位就是今科小苏探花,啧啧啧我胄案衙门何德何能迎来这么一尊大神。” 谁都知道苏油只是在这里过渡一下等长大,大家都笑盈盈地过来见礼。 苏油一一谢过,然后说道:“既然大家都在,苏油便有一个不情之请。” 高士林笑呵呵地道:“你说你说。” 苏油说道:“科举本来就是侥幸,既然入了制度,那我们就还是按制度来,什么探花贤良,那都是翻篇的事情了。” “现在我就是一个小小推官而已,以后大家叫我苏推官也可,苏老弟也可,明润也可,再叫探花贤良,苏油可是没脸答应。” 说罢将高士林按到了椅子上,然后恭敬施了一礼:“下官苏油,见过本衙判官。” 然后又对掌书记施了一礼:“见过掌书记。” 掌书记都吓着了,自己就一个衙门里混了几十年的小官员而已,怎敢当今科探花郎一礼,连连摆手:“当不得当不得,这如何是好……” 高士林叹了口气:“老弟你这也太气了,得,进门第一个要求,哥哥不依也得依。今后便叫小苏探花苏老弟,大家也记住了,叫苏推官便是。” 苏油这才嘻嘻笑道:“谢过判官。不知判官如何差遣苏油?” 高士林笑道:“哪个进士不是交际个三五个月,银子收饱才上任的?你这也太老实了……算了,你要不老实,老韩如今还在坐蜡呢。你先去副使那里一趟,副使交代,你一到衙门就先去他那里,他要见你。” 苏油躬身道:“那我先去一趟,回来再与哥哥叙话。” 高士林挥手道:“别,这衙门我是不常来,要找我去高府。你走了我也就该走了。” 苏油在心里边疯狂吐槽,这位就是个米虫!勋戚便这么任性的吗? 来到副使衙门,见到了赵抃。 没有老包压着,赵抃神情似乎好了很多:“来了?不错,老夫也总算是没有辜负安道托付。” 苏油躬身:“副使提携,苏油万分感激。” 赵抃赶紧摆手:“官场上论这些是大忌讳,以后别来这套,去过胄案衙门了?” 苏油点头:“去过了。” 赵抃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苏油说道:“呃,判官似乎……不怎么管事。” 赵抃说道:“对,小高是勋贵出身,姐姐又嫁入了宗室,如今是郡君。你有事情多找掌书记洪江,胄案的事情,主要是他在负责。” 说完叹气:“我倒是希望你能把事情抓起来,不过为了将来,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你就是老老实实行三年文字,再外放一个中州通判,也算是晚达了。这优势,这运气,当真是逆天得让老夫都嫉妒啊。” 苏油笑道:“我也没料到能考这么好。” 第二百八十九章 救日 第二百八十九章救日 赵抃没好气地说道:“正因为如此,行事更要谨慎,可以不做,不要犯错。想要展布,等出去再说,明白我的意思?” 苏油施礼:“下官明白。” 赵抃笑了:“就是这样,看来是真明白。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来报道,简直快精成猴了,去吧!” 苏油笑道:“下官告退。” 重新回到胄案衙门,高士林果然已经走了,就剩洪江在办公。 苏油上前拜见,洪江放下笔:“小苏……推官来了?见过副使了?” 苏油笑道:“见过了,副使做过益州太守,苏油当时在学宫学习,他知我之名。因此见我到了三司,便叫去训了几句。” 洪江笑道:“小苏还有这层关系在,那就太好了。” 苏油苦笑道:“赵副使在蜀中有个大名——清寒无喜赵知州。整肃蜀州官场,下边官员听到名字都要抖三抖的。到他手下,好事坏事还两说呢。” 洪江笑道:“我倒是不觉得,老赵总归没有老包吓人,好在老包去了枢密,这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上司,奉承好就罢了。” 苏油拱手道:“你也是我的上司,苏油还得多跟你学习。” 洪江哈哈大笑道:“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老夫学问庸钝,枯守监事十几年,如何敢让明润跟我言学习二字。” 想了想:“还真有个临时事务,要不这件事交给你吧。” “不是掌书记所言何事?” 洪江说道:“是这样,司天监上奏,下月朔日,日当食六分半。” 苏油赞道:“厉害呀,连日食几分都能预测了……” 洪江说道:“先别说那个,官家下诏,让礼院检详救日典故上报……” 苏油听得有些傻:“救……救太阳?” 洪江认真地点头:“对,礼院的方案下来了——当天皇帝需要素服,不御正殿,不视事。百官废务,但是要在衙门静守。” “啊?” 洪江翻出一份移文:“你自己看吧。” 苏油打开文件。 合朔前二日,郊社令及门仆守四门,巡门监察。 鼓吹令帅工人以方色执麾旒,分置四门屋下。 四门立龙蛇鼓。队正一人执刀,帅卫士五人执五兵之器,立于鼓外。 矛处东,戟处南,斧钺在西,殳在北。 又设黄麾,弓矢。俟司天官曰“日有变!”工人举麾、齐伐鼓,祭告官行事,太祝读文,其辞以责阴助阳之意。 苏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我觉得吧,其实,或许,就算我们不帮忙……相信,相信太阳它老人家自己也能挺过来的……” 洪江正色道:“官家乃天子,天行失常,就好像父亲抱病。做子女的,就算薪财微薄,总也要请安劳问,尽心尽力不是?” 苏油立马拱手:“这是正理,掌书记放心,我一定做好。” 洪江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主要是督促几个熔炉停工,还有到那天约束匠人们安静,不要吵闹。” 苏油肃然到:“那我这几天抓紧熟悉业务,与大匠作商量出一个方案来。制成条陈送掌书记看看,不合适就改,合适了我们再施行。” “明润不错。”洪江满意地笑了:“你看第一天来就给你安排事情,别嫌我刻薄就好。时候也不早了,一起散班吧。” 苏油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大概下午三点左右,说道:“呃,掌书记不嫌弃的话,我们去方知味吃顿便饭如何?实话讲,被堂哥关在屋子里读书,到如今都快馋死了。” “哦?方知味?”洪江不由得有些动容。 苏油笑道:“那里是眉山会所,小弟如今在老乡中算是薄有面子。” 洪江顿时恍然:“还真是如此,哈哈哈这地方可是闻名遐迩,就是宦囊羞涩不敢登阶啊……” 苏油笑道:“那些菜色在家乡也就价位普通,主要是调料运至汴京涨得太厉害。” 两人出了门,上了马,洪江奇怪:“听闻你乃石府娇婿,将门世家,还差了好马?” 苏油笑道:“石家的确有好马,但是我觉得没必要,好马需要两个人丁伺候,可不是一个小小推官该有的排场。石府给的那马让我长随调教去了。” 洪江笑了:“明润可真是不一样,这些都想到了。” 如今的方知味,一座难求。 苏油也是正式开业后第一次过来吃饭。 薛忠一见苏油来了,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还未给恩公道喜,你要是不来,薛忠都不敢上门。恩公果然是文曲星下界,如今给恩公牵马执镫都差着身份呢……” 苏油给了薛忠一脚:“少拍马屁,这位是我上司洪书记,还是一点眼力都没有……” 薛忠立刻眉开眼笑:“原来是恩公的上官,贵趾亲降,可得好生伺候着,三楼,请上三楼。” 苏油挥手:“可就会这一句奉承话是吧?你自去安排,我带上官上楼便了。” 两人一路上楼,洪江对苏油的排场有些惊讶:“明润,听闻这薛忠乃蜀中豪商,怎么管你叫恩公?” 苏油笑道:“豪商也有落魄的时候,我跟他是贫贱时候的交情了。当年他行商到眉州,正遇到侬智高破蜀的流言,赔了个倾家荡产。” “我见他实在可怜,便将他的货物都买了下来,让他过了那道坎。有这份人情在,他便非要如此称呼,其实不是的。” 包间雅轩陈设高洁,窗外便是汴河秋景,车船来往的热闹。 洪江暗暗感慨,要不是苏油,自己怕是一辈子来不了这样的地方吃饭。 很快饭菜上来了,八道小份菜品,一份汤品。 苏油拿起玉瓷酒角给洪江倒酒:“川菜刚刚传来汴京,想来掌书记不太熟悉,便不点菜了,让他们随意搭配了几个。来掌书记,这酒不可不酌,但只可小口慢饮,方得滋味。” 洪江赶紧端起杯子:“光气息就了不得,闻之欲醉。吃不起,名头也是听过的,永春露是吧?” 苏油笑道:“正是,平日里我也都被禁酒,如今入官了,这第一次喝酒,能和掌书记一起,便是缘分。” 两人对饮了一口,洪江说道:“出了衙门便不要如此拘束,明润叫我老兄便好。” 这顿饭苏油非常热情,一边讲解做法一边与洪江布菜,有些讲究典故也同他一一道来,再穿插几个大佬们在成都时的小故事。 洪江吃得开心不已,也打开了话匣子,将胄案的一些弯弯绕与苏油分说,渐渐谈得入港。 这顿酒一过,两人的关系就深了一分,下得楼来,薛忠赶来辞送,顺手塞给洪江一个粗纸包裹的瓶子。 等到洪江回到家中拆开一看,竟然是一瓶青花梅瓶永春露。 洪江心中暗喜,这瓶酒市面上十贯钱拿不到,苏老弟好大的手笔! …… 三司胄案,是军备部门,苏油一直以为如同后世军工单位那样森严紧张。 几天考察下来,苏油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这里就是一个手工作坊的集合体,唯一成规模的,就是炼铁的熔炉。 一炉能出万斤铁水,用了灌钢法,不过添加的不是铁粉,而是生铁铁和矿石炒制混合的熟铁盘条,出来的东西——勉强可以称为钢材。 不过这样的硫化钢材,要是被石通知道了,只怕要笑得满地打滚。 见到苏油沉吟不语,大匠作洋洋得意:“上官,这两座大炉,可都是胄案的宝贝,大宋军器,这俩宝贝居功至伟。” 第二百九十章 建言 第二百九十章建言 苏油看了看炼铁的原煤:“为何不用焦煤?” 大匠作问道:“何为焦煤?” 苏油说道:“原煤硫气极重,炼出来的钢当真合用?” 大匠作说道:“这个……自然是不行的,还要加松炭混合。” 苏油点点头,又看了看鼓风炉:“冷风进去,炉温能够保证?” 大匠作有点发懵:“这个,一次进太多风是不行的,控风也是一门手艺。” 苏油说道:“那让我看看你们炼出的钢材。” 大匠作已经不太敢得意了:“上官这边请。” 这小官人不是探花郎吗?怎么跟技术官出身似的,净问些专业问题,有本事问你倒是有本事给解决了啊。 一路腹诽着来到铁料旁边,大匠作指着对苏油说道:“就是这些了。” 苏油取来看了看,颜色不返青,和二林部钢材大相径庭。 从书包里取出折刀,一按弹开,对着铁料棱边剁了一下。 铁料边缘顿时出现一个小口子。 陪同的一群匠师都傻了,只听说眉山折刀锋锐天下无匹,一直以为是文人们的杜撰,毕竟谁都没机会见过,原来是真的! 苏油弯腰仔细验看了剁口,起身见到目光灼灼的一群匠师,将折刀交给大匠作:“给大家都看看吧,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大匠作双手捧过:“这还不是稀罕玩意儿,这真是神兵啊。” 苏油看了一遍,心中大致有数了:“这炉子要出好钢,松炭最重要,松炭温度不足,你们便往里边加了煤,但是煤又带来一个问题——硫气过重,因此钢水质量就差了一些,是吧?” 大匠作再不敢轻视苏油了,将折刀交还给苏油:“听闻小官人乃眉山人?” 苏油笑道:“对,眉山人,眉山冶金,从选矿开始,他们也用煤,不过方法独到,因此炼出的钢材,品质不亚于西夏青锋。” “但是要超过,那是没办法了,得大理铁为主料才行。” 大匠作拱手道:“不知是什么方法?” 苏油说道:“方法这里不便详说,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聊这个。不过你们的手艺很不错了,能一炉出这么多铁水,是了不起的成就,眉山是做不到的。很多地方,只需要改进些许,钢水品质将提升不止一个档次。” 大匠作有些不信,但是这娃的折刀钢质实在和自己的差异太大了,这也是事实,不由得又有些怔忡。 苏油笑道:“我就说一个简单的例子。” 说完对风箱一指——“如果将冷气换成热气,炉温将提高多少?” 大匠作脑海中不由得如同一道电光闪过。 苏油对大匠作微微一笑,拱手道:“所以诸位,你们为朝廷立功的机会到了。” 还没等大匠作开心起来,苏油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先看看大家的饭食吧。” 胄案铁坊的饭食,当然不可能让苏油满意,这娃自己给自己挖了坑,现在以身作则,陪着匠人们吃糙米饭。 至于菜蔬——其实就是清水煮叶子,不过工人们有的自己带着油罐,往米饭里拌点油渣,就算加荤了。 苏油眼泪都快下来了:“谁有油渣借我一点?今天忘记带了,明天还你们……” 大匠作有些无语:“贵人就不该硬要和我们一起吃饭,这不是作孽嘛!李二!你浑家给你整治的面酱臊子藏着干啥?赶紧给小官人端过来啊!” 李二很苦恼地将罐子拿过来:“媳妇要我省着点吃的……” 苏油直接把一小罐子面酱臊子扣进自己碗里,拌好后刨了一口,表示满意:“李二你浑家做臊子的手艺不错啊!要不明天叫来给大家做饭吧?掌书记这点面子还是能给我的。” 李二正为臊子心痛,一听顿时大喜:“好啊!我让她明日一早就来——小官人你不会是拿我开心吧?” 苏油说道:“明日里真叫过来,我现在就去与掌书记言说!” 看完高炉,苏油又拉着洪江去了方知味。 取出一份图纸:“老哥,你也是胄案的老人了,看看这个。” 洪江愣了,怎么,这次不是来吃饭的? 待得一看图纸,顿时惊讶莫名:“这是——冶炉?” 苏油说道:“这是一套,不全是冶炉,还有炼焦炉。” 洪江抬手:“老弟等一下,先别说。我先看看自己能看得懂不。” 等到过了一个时辰,洪江才再次抬头,却见苏油在慢条斯理地玩茶道。 洪江说道:“我自信看懂了一半!” 苏油笑道:“哪一半?” 洪江拿手指头点了点冶炉的图纸:“提高炉温的那一半!这图纸从何而得?嗨!你是石家娇婿,我怎么忘了这一茬了……” 说完啧啧连声:“石家人为了老弟前程,连如此重要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呀……” 呃?洪大哥你脑子挺灵啊。 苏油拱手道:“石家眉山一支后辈,石通石达之,如今便在郑州,我的意思是既然胄案大炉要停工停火,不如将其召来,将大炉改造一下,提升提升钢铁品质,不知老兄以为是否可行?” 洪江说道:“我看了图纸,风箱改造花不了多少工夫,不过加热气管的路子为何要做得如此复杂?” 苏油说道:“因为这里不仅仅是加热炉,它还是炼焦炉。” “哦?”洪江问道:“石家秘法石炭?” 苏油反而惊着了:“老兄竟然知道这个?” 洪江洋洋得意:“我还是比较关心冶金技术的,石家在眉山冶铁,用的是煤!我命匠作们试过一炉,效果不彰,后来改用原煤与松炭结合,才勉强堪用。” 说完点了点图纸:“当时我就在想,要不就是原煤产地不同,物性不一;要不就是石家有特殊的法子,让原煤变得合用……” “一看你这个复杂的图纸,我便知道一定是后者了!” 苏油拱手道:“此法石家愿意献上朝廷,以助国用,未知洪老兄是否同意?” 洪江叹气:“老弟你太抬举了,以石家在军中的面子,以你在赵副使,高案判那里的面子,哪里有我老洪说话的份?” 苏油说道:“这是国家大事,你是我上司,我有何建言,肯定先要禀告掌书记你,至于高案判,赵副使那里,也该由掌书记一层层报上去,我最多从旁协助,这是制度。” 洪江看了看苏油:“老弟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还是那么老实……这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军功啊老弟!” 苏油笑道:“老哥同意就好,那我接下来就去上头敲边鼓了!都饿坏了吧?我去招呼上菜!” …… “六月壬子朔,日有食之。初,司天言当食六分之半。是日未初,从西食四分而云阴雷电,顷之雨。浑仪所言不为灾。” 这次日食很搞笑,司天监计算出要偏食六又二分之一,结果才日食到四分,突然阴云密布,将太阳挡住了,然后一场大雨。等到大雨过后,太阳恢复如常。 于是,撕逼日常开始了。 宰臣集班表贺:皇上,我们赢了,你的仁德,让太阳都给面子呢…… 权御史中丞跳了出来,这么说是不对的,是不准确的!你们这样做,让官家丢了祗畏奉天之意! 日食是被云挡了,并不能说明它没有食全!只是大家都看不见了而已!这是徼异,不是陛下的原因! 陛下,你至诚修德,答变感天,但是一定不会认为这是吉兆吧? 官家表示很心塞,很无语,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啥? 第二百九十一章 改造 第二百九十一章改造 司马光已经成了礼部尚书,这次也跳了出来。 陛下,近世以来,每有日食之变,历官都能够预报月日时刻及所食的程度。 有时太阳被阴云所蔽,有时食分比预报要少,公卿百官便慌着奉表称贺。我也认为是不对滴! 太阳照耀的地方是全天下,乌云遮挡的地方是小范围,因此虽然我们在京城看不见,不等于四方百姓看不见! 我是历史学家,我知道汉成帝永始元年九月的日食记录是实锤了的,就是四方不见,京师可见! 陛下啊陛下,四方不见京师可见,这是天象提醒及时,提前告知中央,为祸尚浅。 如今四方见而京师不见,这就是天下皆知忧危,而朝廷独不知啊——这才是大祸啊陛下!(会是什么事呢?疯狂暗示……) 大臣们还想相率称贺,这不是上下互相蒙蔽,把上天示警当做诬枉吗? 再说了,日食不满预测的分数,那是历官术数不精,那就该治他们的罪!而不是相与庆贺! 赵祯心里在日狗,好吧,虽然日食被历官们推算到连分数能判定出来,但是还是我的青天爸爸在对我示警,这事情大家就别贺了吧,散了散了! 苏油拿着邸报看傻了,我的个去好一个司马君实,老子明知道日食是怎么回事,都差点信了你的邪! 逻辑分析能力如此之强,还做什么历史学家啊,你倒是去做科学家天文学家啊! 不过他没敢笑,因为看邸报的地方在三司副使厅上,他正在虚心接受赵老头的批评。 “猴子脾性暴露了吧?”赵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屁股都还没把椅子坐热,就先学会为自家姻亲干请了?” 苏油拱手,一本正经又有些害羞:“为国举贤,敢避亲疏。再说了,我还……没结婚……” 老头赶紧一扭头,一口三泡台喷出老远:“贤?石通?跟贤字哪一笔有关系?” 苏油赧笑道:“实在是胄案那俩炉子不怎么样,想着反正都停工了,那就顺手改改呗。” 赵抃说道:“那就打报告吧,报告上来,我给你批。” 苏油不干:“老头你又想骗我,我都来三司这么久了,三司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你手里好多七八年前的报告都还没有批吧?我要是老老实实打报告,等报告上来,别说你还在不在三司,就连还在不在……” 见老头眼睛瞪起来,苏油赶紧闭嘴。 赵抃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一般敢在我面前嚣张的时候,就是你有十足把握的时候。好像是这样,对吧?” 苏油伸出手,将拇指和食指指尖合拢,陪笑道:“真的就是举手之劳,技术上不存在任何难度。比赢白龟那次,嗯,多出这么一丢丢。” “别闹!”赵抃心痛得胡子都飘了起来:“改造之后,产量能提升多少?” 苏油说道:“我们不搞产量,我们这次主要提升品质。预计改造后的高炉,铁质能够达到眉山铁的水平。” 赵抃想了想:“不能达到二林钢的水平啊?起码大理铁的水平要有吧?” 苏油将图纸收起来,转身就走。 赵抃骂道:“哎呀果然嚣张!站住!多长时间,多少钱?” 苏油站定转身:“五千贯,半年。” 赵抃一摆手:“不可能!” 苏油咬咬牙:“那三千贯,你离任之前!” 赵抃再次端起玉瓷茶杯,吹了吹泡沫:“钱并是最不重要滴,所以还给你拨五千贯,石通如今是什么散官职分?哦都是致果校尉了啊……那就给一个权提举胄案冶炉公事的差遣,时间嘛,你知道……” 苏油高兴得转身就跑:“时间再给你提前一个月!” 土法炼焦窑,类似一条巨大的蜈蚣,两侧开有很多火门,内部分为燃烧室和炼焦室。 苏油的设计里,还在内部通了管道,并且呈一定的坡度,既是炼焦炉,又是空气预加热器。 除了鼓入的风,还有热空气自动上升的推力,形成巨大的热空气流灌入炼钢炉。 炼钢炉也分燃烧室和还原室,汴京的铁料和煤料都是含硫的,因此炼钢炉是酸性炉。 但是非常可惜,酸性防火砖勉强可以有,石棉砖却没有法子从二林部运过来。 除非赵老头愿意再拨一万贯。 就算一万贯,那还是亏。眉山二型的大船,用来运石棉,实在是有些浪费和奢侈了。 但是苏油不知道如今的大宋什么地方才有这东西,那就只好先凑合。 炼焦的尾气,也有大用。通入清水,可以产生氨水。 还能产出煤焦油,不过煤焦油对现在的苏油来说,除了制造油墨,还真没法大量分馏。 石家对苏油感恩戴德,石通这就算是有了实任差遣,不再是个散官了。 不少设备从郑州石家基地制造出来,再通过四轮马车运到这里。石通负责设备安装指导,苏油和苏小妹负责造预算,张藻张麒分派项目计划,监督工程进度。 只多了五个人,但是有了这五个人组成的工程部,眉山速度便体现了出来。 苏油的第一件事,是改善匠人们的伙食。 太学馒头,在汴京城非常出名,官家视察太学的时候,曾经拿着这种其实就是后世包子的东西,夸口道:“以此养士,可无愧矣!” 大家都在忙,苏油则领着李二家的在做胄案馒头。 李二家的手巧,麦酱炒臊子都让苏油觉得相当不错,现在用上了眉山调料和香葱,滋味立马升级。 汴京人吃得很讲究,也有极少几家做内脏的字号,都是传家的秘方。 苏油如今是堂堂探花,顾忌就少了很多,他不去害人夺方,就该别人烧高香了。 川菜的绝妙之处,就是专找便宜材料下手,然后翻为美味。 因此一个顶级吃货的到来,直接让胄案的饮食水平从地狱上升到了天堂。 李二家的对这个小官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哪里是文曲星转世,简直就是灶王爷投胎! 小官人说了,重体力劳动,盐要给够不说,一天必须三顿保证!这上哪儿说理去? 工匠们也吓到了,被自己吓到了。 不是说多能吃,而是因为自己的工程。 好多东西,用上了官人嘴里的大石头带来的那什么……零件,效率惊人。 比如水力风箱,靠水力驱动水轮,然后通过巧妙的构件,将旋转运动变成往复运动,这些是匠人们做老了的东西。 但是这些古老的机械,重新改造装配上一种叫齿轮的东西,再配上一种叫轴承的玩意儿后,大匠作感觉出风口的风大得能把石子都吹走。 小官人说得很清楚,到了这一步,才说得上控制进氧量的问题,因为要在炉内构造出完美的还原环境,将纯铁还原出来。 水力还有大用处,除了以前的驱动风箱的水轮,还多了一排出来,连接的分别是碎料机,震筛,林林总总稀奇古怪的机器。 小官人说了,他的本事没什么,说到底三个字——精,细,纯! 都是内行,大匠作见到流星齿轮的第一眼就跪了,作为几十年的老匠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种精度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纯靠人力眼力所能够达到的。 可既然这东西出现在了自己眼前,那 就必须有一种仪器,一种单位精准到比厘还小的仪器,才弄得出来! 小官人无奈地摊着手,不是不教你们,这东西必须有比朝廷明算科出生的士子们还要高深的算学本事才能掌握。 这样的人有,不过除了太学那边的明算博士,剩下的都是将数学当做兴趣爱好和对义理思考有帮助的进士大老爷们的学问。 想想其他大老爷,会跟小官人一样跑来跟我们搅马勺?做梦哟…… 第二百九十二章 马上草赋 第二百九十二章马上草赋 李二家的从烧着开水的大缸里捞出碗筷,然后用锤子敲响铁板,开饭了。 匠人们也习惯了这种通知方法,放下手里的活,排成长队开始打饭。 两个带馅大馒头,一大碗夹杂着肚内碎块,撒了香菜的红彤彤香喷喷的糊糊。 小官人说这东西叫炒肝儿,好吃不说,还能治夜盲。就是吃多了对肥胖的人不好,容易爆血管。 匠人们哄堂大笑,表示小官人你可真的逗! 肥胖,家里往上细数五代,都没见出过这样的品种! 看着小文曲星一脸尴尬不好意思的赧笑,匠人们觉得更好玩了。 …… 烧窑的烧窑,选矿的选矿,制作铁粉的制作铁粉……温度得到突破,其余的技术问题早在眉山就已经解决,嘉佑六年十二月初,赶在朝廷大假之前,第一锅灌钢水出炉了。 生铁和熟铁的配比,石通已经是绝对的行家,虽然用量比眉山铁坊大了许多,但是比例是不变的。 苏油终于见到了眉山钢铁那种青凌凌的反光,这说明这炉钢铁的品质非常高。 武散官也是官,加上有了差遣,石通如今也抖起来了,随身配着剑。 抽出来往钢上一剁:“师父,成了!” “嘚瑟!”苏油白了他一眼,打开一个盒子,里边是从高碳到低碳的各式硬度的铁笔。 用不同的铁笔在钢锭上划了几次,确定硬度在五十六,这才满意地拍手:“真成了。来人,装车报喜去!” 大匠作高喊道:“小官人等等。” 说完跑去库房,取出一根钢条来,往钢锭上狠狠地敲了下去。 苏油吓了一跳,接着翻起了白眼:“测试硬度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今后谁也不许学我那么干!必须使用实验器材!” 大匠作哪里还管他,跪在地上搂着一个钢锭,已经哭的哇哇的了。 石通将那根钢条捡拾起来,扯了扯嘴角:“呵呵,磁州真钢,硬度和这一炉差不多,在我们的二林锰钢前就是一个笑话。” 大匠作转过身来,满脸的鼻涕眼泪:“还有比磁州真钢更猛的钢?” 苏油拍着大匠作的肩膀:“赶紧起来,把脸擦擦,别擦太干净啊……就这样满脸黑灰的去报喜去。我胄案上下人等,忠勤王事,终于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炼出了品质上佳的好钢,正好作为献给官家的正旦大礼!” 找来一架四轮马车,驮上两个钢锭,红绸扎花,敲锣打鼓,一边往盐铁司送,一边让石通快马去叫高案判过来,大家在盐铁司衙门集合。 钢锭很重,这一炉上万斤精钢,也就十个钢锭,一个重达一千斤,因此车辆走得慢。 苏油打开书包,取出鹅毛笔,又拧开一个玻璃瓶,蘸了墨水,在笔记本上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高士林正在家中听曲儿涮锅子,被石通拉了出来,骑上快马一路奔过来,一热一冷,激得满脸铁青一身哆嗦:“明……明润你可让哥哥受老罪了……” 苏油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本子塞给高士林:“案判,时间紧急,也不好多说了。就是我们改造了胄案的大炉,改造了工艺流程,提升了钢水的品质。如今的胄案高炉,已经能够炼出万斤的精钢,品质不下磁州真钢的精钢!” “真哒?!”高士林心头砰砰乱跳:“哎哟这功劳大了喂——” 苏油笑道:“好花还得好盆装点,这临时写了一篇文章,一会儿就得麻烦案判去三司使那里念念了。” “好兄弟!”高士林喜道:“这个哥哥稳拿手!” 来到三司衙门口,高士林连滚带爬扑入大厅:“大喜报!胄案大喜报!” 说完也不抬头,打开苏油的笔记本:“盘古开分,鸿蒙得序。降浊浮清,澄天析地。神灵物与,蜕变游栖。上形日月,下臧宝遗。时迁淹漫,世演龙鱼。金销木烁,化石成泥……” 一篇《精金赋》,文不加点读将下来:“……元臣思巧,大造行奇。虹流日耀,电溅星弥……铸为崇锭,迈逾千钧。农人助锸,烈士行兵。侯钟师晋,巨阙兆秦。隆安有宋,嘉佑中京——呃,陛下?!” 就见堂上一圈的大人物,看妖怪一样看着他。 赵祯今天是过来听汇报加视察的,三司是财计重要部门,年底新年到处要用钱,需要盘盘家底。 上下看了高士林两眼,赵祯说道:“士林近日来倒是克勤,满脸风霜,这是在下边刚辛苦回来吧?文章也有不少长进。” 高士林这才反应过来:“臣,胄案判官高士林,恭喜陛下。” 赵祯笑道:“听见了,好大文章,不过得眼见为实。” 高士林说道:“有,有,就在院外!” “哦?”赵祯这下来兴趣了:“看看去吧。” 一群人簇拥着赵祯出来,看到青光湛湛的两枚巨大的钢锭,赵祯说了一声:“狄咏,试试。” “遵旨!”侍卫中出来一个大帅哥,向赵祯施礼,然后抽刀转身朝钢锭棱角劈去。 只听当啷一声,火星四溅,狄咏的腰刀崩了一个大缺口,钢锭上,只有小小的一点亮光。 “好!”赵祯抚掌而呼:“好钢料!” 苏油在胄案人群里暗自翻白眼,你们都是这样测试钢性的吗? 高士林说道:“陛下你看,这次的钢材,不亚于磁州真钢。” 赵祯很开心,说道:“果然是大喜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高士林愣了一下:“这个,臣只是负责掌总,此事由明润操持实务,要不召他来问问?” “小苏探花?”赵祯笑了:“还有他的份?那刚刚那篇文章……” 高士林低声说道:“官家,打人别打脸啊……” 赵祯哈哈大笑:“那小苏探花在哪儿呢?” 苏油上前:“微臣苏油,拜见陛下。臣职领案判下属推官事,替上官推按文字,乃是正务。” “因此那篇文章,不能算是我的。皆是赵司使大力支持,高案判领导有方,胄案同僚同心合力,才有了今日之功。” 赵祯点头:“也是,小苏探花奏对很得体。那就简单说说吧。” 苏油躬身道:“外院风凉,谨防有伤龙体,陛下,我们进厅中细说吧。” 赵祯笑了:“欧阳修说的,孝诚于内,必忠良于外。臣工当中,多是劝我宵衣渥发,关心我的身体的……其实也不少。” 不过最后这句,谁都听得出来是在临时转弯。 进入大厅汇报完毕,苏油最后说道:“此番改造,耗费时日良多,臣等一定紧抓生产,早日补上库存之虚。” 赵祯点头:“牛刀小试,即见锋芒,很好。然而小苏探花亲抓细务,未免大材小用了。听说你连匠人饭食都要操心,胄案馒头,如今名气都超过太学馒头了?” 苏油赧笑道:“是臣疏昧,只想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因此人欲得其力,必先饱其腹而已。” “初涉政务,战战兢兢。赵司使和高案判将此任交给我,是对我的看重。山不辞杯土,足成其高:海不辞涓滴,足成其大。细务很锻炼人的,我自己是感觉获益良多。” 赵祯满意地点头,对赵抃说道:“韩琦将小苏探花送到你这里来,如今看来是送对了。这是大功,计司里如何叙议,之后拟个条陈报上来吧,我要亲览。” 赵抃躬身道:“是,臣为陛下贺。” 赵祯从腰上取下一个金鱼袋:“苏油,这个赐你。” 第二百九十三章 辽人临观 第二百九十三章辽人临观 所有人都傻了,这恩典堪称殊遇,打破头都换不来的,就算出门立马被车撞死都值了! 苏油接过来,紫锦金丝,缂作精美,华丽异常。 欣赏了片刻,苏油拱手,将金鱼袋还了回去:“陛下,此恩过重。臣职位低下,功劳不匹,未敢承受。” 所有人再次傻了,还有这样的操作?! 陛下亲赐紫金鱼袋啊!如非皇帝越次恩赏,这是三品以上才有资格佩戴的荣耀!这孩子也太老实了吧?! 反而是赵抃,轻轻松了一口气——这孩子,稳! 赵祯其实刚给出去就有些后悔了,现在却有些惊诧:“哦?” 苏油躬身陪笑道:“就请陛下先替臣保管着,他日苏油多立功劳,再来找陛下讨取不迟。” 赵祯哈哈大笑:“刚要夸你气,你却又真不气。好!有这自信,那朕就先给你存着!” 又用了朕这个字,这就是君臣之约,非同儿戏了。 …… 苏轼出发去凤翔了,拖家带口的,还有小孩子,苏油安排了石家的四轮马车,让王弗和苏迈少受点苦。 苏辙与苏油送到四十里外,在郑州石家庄子休息了一宿,三人联床夜话,直到次日清晨,才洒泪而别。 计司新钢出炉的正式行文上报到中枢,捞了好大的一个彩头,接下来就是大范围的封赏。 高士林是最幸福的,这娃屁事都没有做过,结果除了老赵,就数他的功劳最大。 听说元夕之夜,赵宗实高滔滔两口子被官家召入内中赏宴,提到了高士林,好好夸奖了一番。 不过高士林是外戚,升赏全看官家心情,功劳其实也没什么用,能被夸奖,那就了不得了。 于是新年里勋戚来往之时,他就一个劲地给苏油点赞。 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知情识趣还有能力的下属,上官躺着都能立功! 这种人绝对是宝贝,实务精干不说了,就这份马上草赋的本事,真特么绝了! 这次事件要没有那篇赋文,肯定失色不少。真真不愧是黄榜三魁,制科捷胜里杀出来的人才! 苏油可没时间夸功,虽然年假放了,他还得去抓生产。 三个月的改造,耽误了不少的功夫,计司有的是钱,苏油便建议效仿眉山,搞三班倒,节日期间工作给个名目,叫“加班”,给三倍的工钱。 愿意加班的工人们不少,毕竟家里的年夜饭还不如胄案工坊的伙食,再说这个月加班下来,能顶一季的收入! 正月大朝会之后,苏油就成了十五岁的少年了。接到通知,礼部尚书司马光,要领着契丹的正旦使来胄案视察。 左镇军卫大将军萧传,长宁节度使萧辇,崇禄卿王正辞。 苏油知道,朝廷爱显摆的毛病又犯了。 赶紧把大匠作叫过来:“焦煤全藏好,换成松炭丢到炼焦炉里,抓紧时间将钢炼出来,变成钢条,也藏起来。上次那几个实验大钢锭搬出来摆门口,就给他们看那个。你们想想怎么遮掩?” 大匠作都傻了:“小官人,我们为啥要遮掩?” 苏油一脚就飞了过去:“我们辛辛苦苦搞出来的创新,让辽人们轻易地看去吗?!保密,保密工作知道不?!” 大匠作这才反应过来:“是极是极,大家都过来,出出主意!” 因此当司马光带着契丹人过来的时候,就见高炉熄火,场面冷清,大小猫两三只,在矿筛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挑拣矿石。 矿筛被换了齿轮组,现在已经不是震动工作模式了,在那里极慢极慢地晃荡。 要是司马光也是穿越者的话,脑海中一定会响起后世那首著名的歌曲。 军港的夜呀——净悄悄—— 海浪把战舰——轻轻的摇—— 司马光见到这场面,不禁皱眉:“苏推官,怎么回事儿?” 苏油满脸的尴尬:“这个……要炼精钢,首重选矿,我们正在精选矿料,这样才能保证钢铁的品质。” 几个辽人相互看了一眼,崇禄卿王正辞拱手道:“苏推官,听闻你们一炉便已经能出万斤精钢了?” 苏油点头:“是的是的,贵官你看门口那几锭精钢,就是我们上次一炉炼出来了。” 王正辞继续拱手:“那敢问推官,你们自打上次那一炉出来之后,到如今,一共出了几炉?” “啊?”苏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个嘛……我们正在扩大人手,争取早日把选矿量提升上来,等到凑足了精矿,马上就可以投入生产!” 王正辞微微一笑:“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自打上次你们炼出第一炉之后,到如今,第二炉还在选矿阶段?” 说完又看了看周围堆着的精矿:“而且看这情形,这第二炉所需矿料,还差了很多啊……” 苏油摆着手,义正辞严地说道:“不是这样滴!是因为正旦大假刚刚过去,大家都放假了还没回来,因此人手不足而已!” 王正辞可用不着给宋朝小推官什么面子:“但是我听说,胄案新年都没有休息,定出个什么加班制度,一日三班的赶工啊?” “这个……这个这个……”苏油脑门上汗都快下来了。 眼珠子转了几转,色厉内荏地拱手冷笑:“契丹正旦使节,连我小小胄案的加班制度都打听得这么清楚了?” 王正辞笑眯眯地看了看左镇军卫大将军,又看了看长宁节度使,突然噗嗤一声:“推官说得好有道理,那我不问了。” 萧传哈哈大笑:“老王你也是文人,人家小苏探花乃宋朝士林华选。马上草赋的本事,那是进巷子开始写,出巷子这文章就成了。” 萧辇也笑道:“正是正是,曹子建七步成诗,同小苏探花相比,似乎都差了点火候。所以你老是揪着匠作之事如此细问——苛刻!苛刻了啊老王……” 司马光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苏油见司马光脸色不好,赧笑道:“我胄案的饭食还算是精良的,难得外国使节过来参观,我已经招呼食堂备好了宴席。咱们先去食堂就餐宴饮如何?有什么话我们饭桌上慢慢聊。请请请,来这边走,哎呀外使你小心这里有个坑……” 一顿饭吃完,苏油倒是热情:“知道外使要来,苏油忝为眉山人,还备了几瓶眉山特产。听说塞外苦寒,送烈酒是最合适的了。此乃皇佑五年的年度原浆……” 司马光从头到尾只动了几筷子,最后冷笑着丢下一句话:“推官待人接物倒是融洽,合该是我礼部的官员才对。” 说完拂袖而去。 大匠作看着远去的仪仗:“小官人,这样骗辽朝使节,真的好吗?不是说我们是什么,兄弟之邦……” 苏油看着队伍远去的马尾巴,喃喃地说道:“我没有骗啊,我明白提醒他们了,这里有个坑啊……” 当晚,高士林上了一封秘奏。 《策奏盐铁司胄案事十二条》。 洋洋洒洒五六千字,总结起来—— 其一,清库藏,汰非用。 其二,简装备,定制式。 其三,精度量,一标准。 其四,简工艺,明流序。 其五,重品质,勤抽检。 其六,行出纳,谨耗用。 其七,精预算,量出入。 其八,计工件,绩考成。 其九,励学习,奖发明。 其十,识机要,重保密。 其十一,识机要,重保密。 其十二,识机要,重保密。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官家立刻派遣内库勾管,带着一支会计队伍进驻胄案衙门。 半月后第一次大朝会,谏官杨畋上奏弹劾赵抃,高士林——好大虚工,靡费国用,实无所得。 至于苏油,小鱼小虾,我认识他是谁?! 司马光不干,蚊子咬人,又痒又疼。把苏油单独拎出来碾压再碾压——胄案推官苏油前功不衬,应对失当,庸钝不堪使任,当执有司案查。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夜校 第二百九十四章夜校 赵祯把鸿胪寺卿叫了出来:“小苏探花真的应对不当,得罪契丹使节了?” 鸿胪寺卿说没有啊,契丹使节回来把小苏探花夸到天上去了,说他忠勤体国,文采斐然,胄案大炉是了不起的工程成就,不日当得大用。 还说胄案馒头名不虚传,每人吃了三个呢! 赵祯说既然辽使都夸,这就是没毛病啊,还是暂且放过,再看看吧。 奏寝,不报。 不过赵祯还是补下了一道旨意:外朝使节,着礼部于今后不得引监寺临观,以免小吏侵凌,辱失国体。 另外写了一幅飞白书,让内官交给苏油——克慎精勤。 这个也太匪夷所思了,朝臣们想来想去,只有这几种结论:三成的人认为官家是在警告;另外三成认为是在教训;还有三成认为是在引导;只有一成——认为是在劝励。 苏油你对得起官家这份良苦用心吗?! 你还好意思说官家是在奖励你? 做人但凡还有一丁点良心,就好好反省罢! 高士林被苏油拉着在胄案食堂吃过一顿饭后,最近也来得比较勤了。 如今他和苏油正在院子里小桌上玩茶道:“你说你这都叫什么事儿?枉我在勋贵里边替你扬名了。” 苏油将槐花熏茶倒了两杯,斜着眼鄙视他:“安能摧眉折腰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哎呀你还清高上了?话说我的琉璃镜啥时候给我?”高士林端起杯子品了一口:“好!好茶!这个有多少?我带点回去给姐姐尝尝。” 苏油说道:“这事情先缓一缓,先问问高兄你还想立功不?” 高士林抬头看头上新发出来的槐树叶子:“前功都还没有完全消化啊,官家觉得咱家受了委屈,最近赏赐有点多……” 苏油说道:“听闻磁州真钢,胄案里边的用法是往普通钢料里边加入一成半,可以改良钢性?” 高士林认真地想了想,老实地说道:“不懂,不知道。但是如今我们的钢料已经不比那什么真钢差了吧,还用得着这样?” 苏油翻了翻白眼:“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有一种金属材料,像真钢那样,加入我们的钢里边,还能将新钢品质提升一档呢?” 高士林傻了:“这么厉害,你别骗哥哥……” 苏油笑道:“其实同现在的钢料也没啥大区别,就是可以跳过锻造这道工序,滚板,切割,打磨,就可以装配成刀具了。” 高士林一下子跳了起来:“是什么东西?” 苏油对石通喊道:“大石头,把苗刀拿来给案判看看!” 高士林看似草包,其实也是武将世家出身,一看刀身设计就知道这刀对钢质的要求非同一般。 将刀子抽出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兄弟,这是大理货吧?” 石通说道:“案判好眼力,不过用我们的胄案新钢,除了弹性,品质与之也差不了太多。” 高士林一眼看出分别:“但是用我们的新钢,设计就得再短半尺。这刀型,了不得。” 说完跨步前驱,转身双手猛然挥出,将小腿粗的一棵槐树一劈两段。 苏油吓了一大跳,这位爷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底下竟然如此扎实! 高士林收刀入鞘,又恢复了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不错不错!这事情做得,你说那材料在哪里?” 苏油说道:“那东西叫小天师命名为锰,我所知产地在雅州西南二林部。不过此物也不是西南特有,汴京周围矿藏丰富,或者能找到也未可知。” 高士林将苏油一把抓住:“你可识得?” 苏油从书包里边取出一本册子:“此乃探脉选矿之法,不过要做到我说的滚板切钢,需要诸多机械,从眉山运来,耗时费力,最好在汴京自制。” 高士林问道:“想来郑州石家庄,法式是齐全的了?” 石通点头。 苏油拱手:“法式自是齐全,唯一的阻碍,在于度量,眉山法式,比汴京精细太多,苏油担心……” 高士林说道:“担心个屁!只要能产出这样的苗刀,我们就自己在胄案里搞搞,这个干系,哥哥替你担了!” 苏油拉着高士林坐下来:“十二条陈倒是上去了,接下来要是没有新动作,只怕御史们又该坐不住。” 高士林就有些无语:“哥哥虽是右班出身,可一样追求诗酒年华……” 苏油说道:“得,那我就不管了。要诗酒年华,别看你是勋贵,我能比你精通一百倍你信不?” 高士林看着玻璃茶壶里飘着的雀舌般的茶叶以及槐花:“信!不敢不信!” 说完笑道:“那从哪里入手?” 苏油说道:“开夜校!搞培训!” …… 胄案夜校,四盏喷灯,咝咝地响着,照得如同白昼。 不过用的不是酒精,那东西还是偏贵,苏油也不准备刻意压价,于是胄案喷灯所用的燃料,是胄案最容易搞出来的东西——水煤气。 水蒸气通过炽热的焦炭,得到的气体就是水煤气,成分是一氧化碳和氢气的混合体。 至于灯具管道球阀这些细节,石家早已掌握。 苏油夹着包包和文具走上讲台:“今天是我们胄案夜校第一届急训班开课,同学们好。” 下边一群都是匠人领班组长之类,你看我我看你。 苏油无语:“我跟你们问好了,你们要说先生好。” 大匠作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小先生好。” 其余人等才赶紧七手八脚站起来:“先生好先生好……” 苏油招呼大家坐下:“还不太整齐,不过这次就算了,班长以后要注意课堂纪律。今天我们先讲工程制图第一课。” “制图有很多的体例,对应到工件,就是法式,看懂了图,就能按照图纸制造。” “我们今天从最简单的开始,先讲直线的画法和特性……” 一堂课一个时辰,结合了几何,数学,制图,物理。 讲完后,苏油取出来一个竹箱子说道:“这直接关系到我们接下来要操作的机械和要制作的东西。今天大家回去,要完成练习册后边的五道习题。明天交到我这里来批改。做得好的有奖励。” “辛苦大家了,给大家准备了陈婆婆肉饼当夜宵,每人上来领一个,” 大匠作笑道:“这么简单的东西,怎好还劳官人破费?” 苏油笑道:“我还没说下课,大家就得叫我先生,以后都是如此。” “不管是谁,都是我请来的。只要站到了这讲台上,大家就要给予足够的尊敬,也是给我面子,懂了没?” “是,小先生说了算!” 苏油说道:“今天的课看起来简单,但是随后越来越深,不信大家可以回去翻翻教材后边,看看都是些什么内容。” “记住,即使你能全部领会,这些也还只是基础!明天郑州那边的机械就要过来,到时候还有上机操作实践课程,咱们啊,慢慢来。” 第二天,讲课人变成了张藻。 第三天,讲课人变成了张麒。 等到第四天苏小妹上讲台,匠人们不干了。 他们嚣张,苏小妹比他们还嚣张。 苏油一直跟在教室后边随堂,还没等他发话,就听苏小妹一拍桌子:“闹什么闹?你们当我想给你们讲?!一个个笨得要死,要不是小油哥哥求我,我才懒得来呢!” “你们手里的教材,就是我编写的,有谁全都看懂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国舅 第二百九十五章国舅 大匠作想举手,想了想又偷偷缩了回去,小丫头生气的时候气场贼强了。 然后就见苏小妹啪啪甩了两本册子在桌上:“就算第一册都懂了,还有第二册,第三册!水力装置上的渐近线齿轮,原理谁懂?谁会画?!” 好险!大匠作拍了拍胸口,幸好老子刚刚没举手! 苏小妹说完,转身在黑板上拿尺规呼呼作图,没一会画出了一个大齿轮,旁边一溜的计算式,然后拍了拍沾着白灰的小手:“这么能闹,谁来照着画一个?” 一群匠人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这回彻底老实了。 苏小妹咬着牙道:“谁再闹,班长给我轰出去!反正最后又不是我损失晋升加薪的机会!” 大匠作拿胳膊肘捅了捅同桌的张麒,低声道:“小七先生,你会画不?” 张麒埋着脑袋正跟苏油出给自己的椭圆题搏斗:“认真听讲,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 胄案进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当中。 匠人们第一次觉得,自己祖祖辈辈研究的那些玩意儿,竟然可以从中提炼出一种形而上的玄妙学问。 万法皆有准,这是一个倒圆锥形的体系。 一条直线,一个圆,几条简单的道理,然后成螺旋形的往复叠加扩大,最后形成一个逻辑严密,无可或易的体系。 以前照着祖传的法式干活,那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到如今小先生将里边蕴含的道理一讲,匠人们这才明白——哦,原来祖先当时这个地方如此设计,是因为这个定理;那个地方那样设计,是因为那个公式啊…… 虽然还很懵懂,但是人人都明白,这绝对是一门精深的学问跑不了。 无数匠人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将娃子们都招过来:“来来来,今天先生的课都在这里了,我给你们说说,祖宗的玩意儿都要懂啊,不懂的今晚没有陈婆婆肉饼吃……” 历代大匠作其实也不一定能搞清楚理论原理,不过是他们的实践经验丰富,不知不觉地将这些原理运用到了生产里边。 然而这不妨碍苏油刻意误导,看着小先生对胄案各种古老法式的神奇设计赞不绝口,然后拉着匠人们分析其中蕴含的那些理科知识,匠人们都觉得自己羞没了祖宗。 自家先辈的东西传下的东西都不会,这对宋人来说,就是悖逆,走出门去都抬不起头见人的。 宋代寺监,各种伎术官,比如司天,医学,不少都是家族传承。 胄案作坊,同样如此。 不少匠人就求告过来,小先生,嘿嘿嘿,家里几个不争气的,能不能也来跟着听听? 光我们回家再讲,总是隔着一层,这些都关系着娃子们以后的钱粮啊……。 苏油手一挥,爱来都来,如今圆锯之类的都到位了,坐不下就去兄弟单位将作监那边借人,修大教室! 今天高士林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年级比他大些的中年人,以及一个十几岁的小孩。 说人家是小孩,其实跟苏油自己年岁差不多。 苏油今天讲百分尺和千分尺的原理,下课之后,才背着书包过来:“苏油见过案判。” 高士林问道:“怎么样?匠人们都还学得进去?” 苏油笑道:“进度很快,多数东西他们本来就会,就是提炼一下而已。” 高士林笑道:“给你介绍,这位是我外叔父,曹佾。啊对了,就是大相国寺见过那位皇城使的兄长。对胄案课程好奇,一起过来看看的。” 那这位就该叫国舅了。 曹佾拱手道:“明润所讲的百分尺和千分尺,让人茅塞顿开,正好相求的那件事情,应该与此相关。” 苏油笑道:“我们去教研室细说吧。” 来到教研室,张藻张麒苏小妹,一人一张桌子,正在批改作业。 教研室墙上,挂满了各种教具,书架上全是各种黄铜的机械部件。 给几人上了茶,苏油问道:“未知贵人所来是为何事?” 高士林说道:“我这叔父,走的文人路子,音律诗词都是行家,这次要去扬州做官,便想请教明润一二。” 曹佾说道:“扬州繁华,但是浮习太重,竞以奢靡为夸,这点和益州有点类似。我想借鉴眉山的路子,使其衣食足而知礼节。想来想去,只有从书籍入手。” 苏油说道:“那是准备自己印刷吗?还是从眉山购入书籍?” 曹佾说道:“眉山书籍精良,但是价格实在昂贵,我想还是自行刊印比较好。” 苏油说道:“此事不难,眉山史家制瓷精良,国舅可以找他们购入一套瓷码,然后别的就都好办了。” 曹佾拱手笑道:“本来还想自行制码来着,但是刚刚听君一席课,胜读十年书。活字码唯眉山精良,不次于雕版,却是有原因的。” 苏油笑道:“的确,而且刚刚那节课,只是原因之一端。林林总总,几十上百项的改进,字码,用墨,纸张,工序,积累起来,才有了如今的眉山印刷。国舅去扬州推广文字,要求不用太高才是。” 曹佾笑道:“如此瓷码一事就拜托明润了。” 苏油笑道:“此事容易,我这就修书一封,让他们直接往吴中发货,曹兄抵达扬州,去四通商号会所领取便是。” 曹佾大喜:“这样就太好了!” 几人正说得开心,就听苏小妹的声音响起:“那谁,你别乱动机械教具!” 几人转头,就见曹佾带来那个孩子,正在伸手摆弄架子上的黄铜工件。 高士林尴尬道:“呃这位……这位是我家……小哥。” 苏油将工件取下来:“觉得有趣是吧?这个教具讲授的原理是这样的,你转动这个轮子看看。” 那小孩转动轮子,就见连杆前方带动两个齿槽,每转一圈,齿槽就往前推一下。 苏油笑道:“这叫步进系统。每转一下,就发生一次步进。” 那小孩问道:“这个有什么用?” 苏油说道:“我们假设一件皮甲,需要用铆钉装配护肩,护心,锁带。通过这个机械,便能够做成一个传送带,一个工人只负责护肩,装好后放到传送带上,传送带通过步进机械,将皮甲传送到下一个只安装护心的工人那里。” “如此每个工人只需要专精一个细节,一个步进机就能形成一条流水线,不但效率提高,工艺也更加精湛了。” 那小孩点了点头:“有道理,但是水轮转一圈,才走这么一小步,太慢了。” 苏油又取了一个齿轮组的构件下来:“你看,这个就是用来改变转速的机械部件。大轮转一圈,小轮就能转无数圈,它们之间的比例,便由两轮齿数的比例来决定。你可以试着数一数,算一下,再转一下,看看是不是如此。” 那小孩自己去一边计算去了,苏油这才回来继续和曹高二人喝茶聊天。 高士林说道:“明润,哥哥这段时间可没瞎玩啊,找你说的那什么鬼猛矿,腿都快跑细了,靴子都磨坏好几双!” 苏油给二人添茶:“既然如此得意,那想来是找到了?” 高士林哈哈大笑:“探花郎果然闻一知十,这东西在南阳马蹬镇找着了!话说前头,加了这东西,炼出来的钢要是不猛,哥哥可要找你赔靴子钱!” 曹佾说道:“说起马蹬镇,倒是有个典故。” 苏油举杯相敬:“国舅请讲来。” 就听正在计算齿数比例那少年说道:“后汉光武帝刘秀起兵讨伐王莽,被王莽追赶到那处所在。刘秀为摆脱追兵,巧施一计,故意将马蹬子丢于地上,而后自岔道而去,终于得以脱险。” “刘秀称帝后,就将那镇子封为了马蹬镇!你这个齿轮比例我算出来了,大轮一百二十齿,小轮十二齿,大轮一圈,小轮十圈,哈哈哈真的好简单。” 第二百九十六章 游园会 第二百九十六章游园会 苏小妹最见不得有人轻视苏油,呵呵冷笑:“小轮十二齿,固然简单。但是大轮一百二十齿,涉及到五的倍数,你先把一个圆给我等分五份看看。” 高家小哥不信有多难:“给我尺规,很快给你分出来。” 然后这娃就掉坑里了。 直到二曹和苏油饮完一轮,又东拉西扯了半天,曹佾才说道:“你看一聊起来就没个完,时候不早,我兄弟三人该回去了。” 苏油这段时间就住在胄案,起身道:“我送送三位。” 那娃摆手:“我还没做出来!我不走!” 苏小妹扯出一张图纸,刷刷刷画了个将圆五等分的图例:“很多事情,乍看起来觉得容易,做起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理工乃致用之学,其中至理,都可推可证,万世不可移易。不是‘好简单’三个字能够概括的。” 那高家小哥看了看苏小妹的图纸,感觉脑洞大开:“姐姐此法当真妙极!” 苏小妹白了他一眼:“又懂了?看着是五等分不算,现在你要证明,用这种方法切圆,切出来的一定是五等分,那才是真正的懂了。” 小孩将纸张收起来:“这次是真懂了,回去证给你看!过两天给你将证法送来!” 苏油心中暗暗叹气,何必呢?这才刚刚爬出坑来,休息一下再掉不好吗? 将三人送出胄案衙门,看着他们远去,苏油说道:“小妹,你何必为难人家?” 苏小妹哼了一声:“大言炎炎,不教训一下,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似的。倒是曹家大叔不错,求人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曹佾面如朗玉,一派中和之气,苏油这世见过的帅哥里边,狄咏算是一个,曹佾这中年大叔,算是第二个了。 等等,苏油一拍脑门——曹佾,这不就是八仙里边的曹国舅吗?! 那这小孩又是谁?肯定不是韩湘子,难道是蓝采和? 胄案公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马蹬镇的矿料到来,苏油立刻组织试验。 真的是锰铁矿,这个结果让苏油和石通兴奋不已,可以在汴梁生产锰钢了! 事情上了正轨,苏油就轻松了下来,不过朝中又下来了一个差遣,这次是内中来的。 官家要举办游园会,地点在金明池,两制以上官员全都要参加。 为什么要点小苏探花的名呢?因为这次游园会为了节省,准备用川菜,头蹄肚脏什么的都不嫌弃,以降低宴会成本。 宋祁,欧阳修,一致推举苏洵。 苏洵连连摆手,老夫倒是做得一嘴的好川菜——就是会吃和会说。 要讲做的话,还是我家明润小弟,他才是行家。 高士林也跳出来丑表功,自从苏明润到了我胄案,饮食水平和钢铁品质一样嗖嗖地往上涨,我向大家隆重推荐汴京城新风味——胄案馒头! 这回就连司马光都点头,胄案馒头是不错,当时那几筷子其实都不错。 那天回家都有点后悔了,吃饱了再写弹章,也更有力气不是? 官家笑了,大家意见竟然如此一致,太难得了——行,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四月天气暖和,苏油准备以冷餐为主,热菜为辅。 李二家的兴奋坏了:“小官人,俺的馒头要做给官家吃?!天神爷外加历代祖宗哟!那我做成平时两倍大的,中不?” 苏油手扶脑门,胄案馒头个头出了名的大,平日里糙汉子们都能两个顶饱,再要大一倍,你想用胀死官家的法子来弑君吗? 无情否决:“不行!都是文人老头子,往小了改!” 李二家的傻了:“改到多小?” 苏油想了想:“嗯,一个馒头,做成核桃那么大就可以了。” 李二家的突然觉得大宋的官员们好可怜:“这么小?原来官人们的钱,都是从口粮里省出来的啊?” 苏油:“……” 金明池御苑游乐,是每年皇家组织的一次热闹活动。 两制官员以上,朝廷大核心,大家一起乐呵呵地放松一下,吃吃东西喝喝酒,看花钓鱼聊聊天,算是官家体贴大家辛苦,慰劳一下。 其实吃的不重要。 但是苏油却不能随意。 从方知味借来精洁的玉瓷餐具,几张大圆桌铺上,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花篮,周围一圈都是菜品。 凉菜用银器装盛着,罩上纱笼,热菜是类似后世酒店的大金属盆,底部是酒精灯加热,中间隔着热水,热水上放着盘子,里边才是菜式。 还有各种小点心——小面包,小蛋糕,小馒头之类。 水果不少,也要配酒,酒装在木桶里,木桶镶嵌着黄铜小水龙头,可以往杯子里添加。 炒菜是方知味的拿手系列,因此还有一个厨师班子躲在看不见的地方,见菜快没有了,就要及时现炒,然后往酒精灯上的大黄铜盆子里添加。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和后世一样,不管内朝外朝,这种事情,一般都是有钱单位来搞。 比如科举后的进士接待,那就又漕帅两司承办。 内朝御药局是真有钱,殿试基本就是他们承办。 所以这次宴会准备,苏油又见到了几位老熟人——王中正,李舜举,李宪。 苏油对内官并没有歧视,其实北宋的宦官们,领兵作战血染沙场的不少。 听闻王中正就马上要出去带兵了,虽然这是皇家为了加强政治权力采取的措施,专业不专业另说,但是为国作战的太监,在苏油心里,比卖国求荣的文人,强了起码一万倍。 川菜宴会对内官们来说也不熟悉,于是苏油还请了方知味的眉山领班,过来传授顶着逼格伺候人那一套门道。 等到诸多事情料理完毕,宴会正式开始,苏油反而没什么事情了。 这宴会的级别,最次都是翰林,他是没资格参与的。 不过金明池风景相当漂亮,今天还可以钓鱼,苏油也好久没有放松过了,便将自己的一套钓具带了过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开竿。 结果这里的鱼太好钓,苏油钓了不到一个时辰,怕不有二三十条上钩,最后干脆不挂饵了,抛下竿子,躺椅子上晒太阳。 不多会儿,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王中正,这个地方人少,我在这里下竿子。” 苏油直起身一看,竟然就是上次被苏小妹教训的那个年轻人。 苏油便招手:“高家小哥,这里这里。” “哈?”那娃一看苏油:“你怎么在这里?” 王中正说道:“禀节……” 高家小哥咳嗽了一声,王中正一下住口,想了一下才说道:“小官人,苏明润是此次宴会的提举餐饮公事。” 高家小哥才哦了一声:“我就是来露个面,现在再用不着我了,明润我跟你一处玩玩!” 苏油笑道:“一个人正自无聊,你来了却好。” 王中正安排好凳子之类,赔笑道:“小官人就请稍坐,也别到别处去了,万一官家宣见,小的也好找得到你。” 高家小哥忙着挥杆:“去吧去吧,没事儿不用来打扰。” 苏油在一边看那手法,心里默默地评价了一句——黄棒。 四川话里黄棒就是新手的意思,新手就算了,性子还急。苏油看了一阵,笑道:“你这钓法,跟我知道的一个人倒是颇为相似。” 高家小哥问道:“哦?谁啊?” 苏油说道:“大宋雅州西南,有一处一路大小的疆域,是个羁縻大州,叫二林部。” “二林部大鬼主的女儿,叫阿囤弥。她钓鱼跟你一样,急不可耐,鱼从不上她的钩。” 高家小哥不服:“别说我,你还不是一样?” 苏油笑道:“大不一样,你是钓不着,我是钓累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致用之学 第二百九十七章致用之学 高家小哥不信:“我看看你的。咦你的漂怎么是立着的?” 说起这个算是挠着苏油的痒处了,将自己的竿子提起来详细讲解了一番钓组,最后说道:“你看我这漂,被铅坠抵消了大部分浮力之后,剩下那几目漂尾的浮力,大约就只有半粒米的重量。所以信号极为灵敏。” “还有这钩,比你的小得多,因此容易上鱼。” 将钓竿交给高家小哥,自己拿起他的那套,挂上一团饵料投入水中:“你这套钓组,是用来钓大鱼的,因此需要耐心等待。” 那边高家小哥已经中鱼了:“果然好用!” 苏油笑道:“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这里我已经打下了窝子,水下已经聚拢了鱼群……” 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高家小哥已经插话了:“喂!帮我把鱼取下来啊……” 苏油翻了翻白眼,这位原来是钓太爷鱼来了。 自己挖的坑,自己含着泪也得填,接下来就听高家小哥大呼小叫地上鱼,苏油忙不停地取钩。 估计这娃是第一次钓得这么欢快,不论大小都舍不得扔,说是要拿回去熬汤。 苏油看了看里边大尾巴鼓眼睛的几条:“要不那些彩色的就给我呗,我家里养着红鱼……哎哟大鱼来了!” 就见另一边竿子的浮漂点了两下,然后被一颗颗慢慢拉入水中。 这种速度,一般都是大鱼,只有大鱼,才在中钩之后不紧不慢。 高家小哥立刻跳起来,去抢苏油的竿子。 “喂!” 然后这鱼太大,根本不是新手能够控制的,苏油赶紧在一边指点:“往前走两步,先将竿子立起来……好,后退后退,留出搏斗的余地……哎哟发力了小心,往前走一步缓缓……哎呀竿子别倒……好回来了,好好,就这样慢慢溜……” 曹家娃子高兴坏了:“快去拿捞网,把这鱼捞起来看看。” 苏油拎着抄网在旁边站着:“不着急,慢慢来,直到溜到大鱼侧躺在水面不动了,才是下手的时候,现在就急着抄,十有八九会功亏一窥。话说金明池的钓竿真不错……” 王中正捧着一个砚台,腋下夹着纸张和毛笔走了过来,一见到这架势:“哎哟好大一条,小官人真是厉害!” 苏油在一边翻白眼,这个马屁精,你见着鱼了吗?! 一番折腾之后,大鱼终于安静了,侧躺在水面上,红嘴红鳍红尾巴,是一条大鲤鱼。 苏油上前,将大鱼抄进网中。 高家小哥看得爱不释手:“漂亮啊,这鲤鱼真的好漂亮。” 苏油先把钩取下来:“七八斤是有的了,金明池水面不大,鱼性不算野。看过了我们就放了吧。” 高家小哥舍不得:“为什么要放了?” 苏油说道:“大鱼不好吃,看过就放了得了,再说那边你已经钓了不少了。” 高家小哥很纠结:“那我拿回家里养着,不吃,总行了吧?” 苏油又在心里翻白眼了,汴京城寸土寸金,你家是承包有鱼塘怎么着,还能养这么大的鱼? 王中正这马屁精连忙上前:“对对对,养着养着,这鲤鱼的个头,金明池里都算大的!这是小官人的气运,养着才好!呃,可现在怎么养……” 苏油只好取来一根麻线,打了一个巧妙的花结,套在鲤鱼的背鳍大刺上一抽,麻线就牢牢地绑在了鱼刺之上。 将鱼重新放入水里,然后把麻线这头系到岸边的柳树树根底下:“那就先这样养着吧,等一会散场再拎出来带走。” 王中正拍手叫好,高家小哥笑道:“明润当真是钓鱼的大行家。” 这个苏油完全可以叉腰得意一会儿:“开玩笑,六岁就靠这个养活一大帮人了,抓鱼摸虾,可比捉笔写文章在行!” 王中正拱手道:“哎哟差点忘了正事儿,这还得有劳明润作诗一首。” 苏油的思维还在大鲤鱼的惯性上头:“钓了一条鱼,还需要作诗留念?” 王中正说道:“不是,是官家今日高兴,作了一首诗,张贴于朱墙之上,要求与会诸位臣工,都陪和一首。听说写得好的还有奖掖,这可是明润的好机会啊。” 苏油笑道:“与会的都是朝堂重臣。宰执、侍从、台谏、馆阁以上,没说包括我吧?” 王中正赔笑道:“官家的旨意原话,说的是与会臣工,并没有说一定两制以上。小苏探花,你可也是朝廷命官啊。奉陪一首,让咱家回去交差吧。” 高家小哥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是,作一首作一首。” 苏油将手洗了,擦净,这才拿起王中正送来的纸张端详。 是誊抄的。 晴旭辉辉苑籞开,氤氲花气好风来。 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 鱼跃文波时拨刺,莺留深树久徘徊。 青春朝野方无事,故许游观近侍陪。 苏油笑道:“官家的诗写得真好。” 说完提起笔来,沾了墨,想了想,也工工整整写下一首。 将诗交给王中正,苏油和高家小哥换了玩法,喝茶聊天吃点心,渔具都收了起来。 问起高家小哥一个圆五等分的方法证明出来了没有,高家小哥苦着脸,他找来了太学明算博士,博士之乎者也地扯了半天,他完全没听懂。 苏油哈哈笑了:“这个光用嘴说理解起来太难,得边画边讲。” 说完折了一根树枝,在湖边泥地上画图讲解,最后说道:“看,其实还是很简单是不是?现在理解了吧?” 高家小哥点头:“明润,为何所有人都喜欢给我讲经学,到了你这里给我讲这个?” 苏油说道:“经学我也可以讲,不过我认为经世是一门学问,致用也是一门学问,经世致用,两者不可偏废。” “只会经学,将天下治理得再好,即便如三皇之世,不还是刀耕火种住树上吗?” “有了致用之学,才有了绫罗上编织的花纹,锄头上镶嵌的钢口,富顺深达百丈的盐井,眉山广布丘陵的梯田。” “我华夏世代传演至今,文明鼎盛,可为什么还打不过放牧牛羊的蛮子们?原因很多,不过轻视了致用之学,可以算是一条。” “内地难道就不能养马?二林部,西南蛮,他们的马哪里来的?” “当年汉武帝准备反击匈奴的时候,咸阳宫外,上林苑中,就是马场!” “卫青霍去病,就是在那里练习匈奴人的战法,这才有了‘寇可往,我亦可往’的豪言!” 高家小哥傻了:“有这话?卫霍说的,还是武帝说的?” 苏油摆着手:“这个不重要啦……总之经世大业,自有朝堂衮衮诸公操持。我小小一介推官,先以致用之学,将胄案的实务操持得当,让军士们兵甲更利,就算不负圣恩了。” 两个少年人一番吹牛打屁,不知不觉日色偏西。 宴会已经到了尾声,赵祯在花园里坐着,宰相韩琦、参政张昪、孙抃、枢密使曾公亮、枢副欧阳修、陈旭,都在一边作陪。 都是文章老辣之辈,和诗这种东西,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儿。 赵祯让内官安排,教坊杂戏挑选出好诗,吹奏演唱起来。 不一会就看见教坊杂戏那边,在戏谑调笑,神色轻浮。 赵祯皱了一下眉头:“怎么回事?” 一位伶官递上抄录的诗集,笑道:“诸公诗作俱佳,就是‘徘徊’太多,实在难挑!”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也是和的徘徊?是的你呢?嗯,我也是! 第二百九十八章 徘徊太多 第二百九十八章徘徊太多 赵祯将诗稿取过,第一首就是欧阳修的。 终阙晨霞照雾开,轻尘不动翠华来。 鱼游碧沼涵灵德,花馥清香荐寿杯。 梦听钧天声杳默,日长化国景徘徊。 自惭击壤音多野,帝所赓歌亦许陪。 再翻,王安石的。 荫幄晴云拂晓开,传呼仙仗九天来。 披香殿上留朱辇,太液池边送玉杯。 宿蕊暖含风浩荡,戏鳞清映日徘徊。 宸章独与春争丽,恩许赓歌岂易陪。 继续翻,祖无择的“香饵得鱼波晃漾,仙音仪凤日徘徊。” 陈襄的是“鸟散香丛声睍睆,人观灵沼水徘徊。” 苏颂的是“瑞燕入檐时拂掠,恩鱼窥钓更徘徊。” 郑獬的是“绣幕烟深红匼匝,文竿风引绿徘徊。” 哗啦哗啦一路往后,全都是“徘徊”。 赵祯都懒得看了,啼笑皆非地问道:“就没有一首不是‘徘徊’的?” 伶官说道:“有一首,可是没留名字。” 赵祯说道:“找出来看看。” 伶官将最下面一张诗笺抽了出来,呈送给赵祯。 上苑林渊瞩日开,重华俪郁拥香来。 宸音指墨升丹陛,云影衔恩下玉杯。 冰纩牵风沉碧澈,柔枝照影送徐徊。 清时盛景追隆遇,愧奉柏梁忝末陪。 赵祯微微一笑:“诸位爱卿看看,还是有没用徘徊二字的。” 司马光接过来一看:“跑不了,苏油苏明润,他这字如今也算是出名了。” 欧阳修接过来看了,笑道:“还藏头露尾巴的,官家,要不叫来问问?” 赵祯笑道:“中正,宣。” …… 苏油正在口沫横飞地与高家小哥吹牛呢,就见王中正跑了过来:“小苏探花,赶紧与我一行,官家召见!” “啊?”苏油吓了一跳:“我磨洋工被发现了?” “磨……羊……公?”王中正楞了一下:“哎呀不是,是你的诗!咱家也说不清楚,赶紧走吧!” 苏油这才起身整理衣冠,快步随王中正赶到花园。 诸位大佬都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苏油赶紧上前:“微臣苏油,见过官家,见过列位大臣。” 嗯,我是微臣,你们都是大臣,有了什么事情,也不能欺负小的不是? 赵祯笑道:“苏油,这诗是你写的?” 苏油接过来看了:“是。” 赵祯问道:“如何不留名字?” 苏油说道:“王内官持笔来,说是官家要求臣工陪和,苏油自忖只是提举餐饮,并不在与会之列。可是又不好让王内官为难,于是便写了一首,不过未敢留名。” 司马光笑骂道:“欲盖弥彰,你的字当我们不认得?!” 苏油赶紧躬身:“是是,司马大谏说得对,苏油愚昧。只不知官家因何召见小臣?” 欧阳修笑道:“你这徐徊二字,出于何典?” 苏油说道:“回枢副,出自《汉书?相如传》,安翔徐徊。” 王安石问道:“这个徊字,除了徘徊,徐徊,可还有其它和对?” 苏油说道:“回制诰,有很多的啊,比如叶适《送白酆还蜀》,‘前岁淹徊下巴峡,今年憔悴出京城。’” “比如严忌《哀时命》,‘车既弊而马罢兮,蹇邅徊而不能行。’” “如杜工部的《乐游原》,‘拂水低徊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 “我朝和靖先生也有:‘尽道次公当入相,江湖那肯久迟徊。’” 王安石微微一笑。 苏油又道:“别的嘛,还有‘迂徊’、‘盘徊’,都可以用的。” 一帮大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呀,被这小子一说,当真是有好多可用。 可我怎么一时就没有想到呢?! 王安石刚刚其实就是在抬举苏油,现在更是大起爱才之心:“明润不错,学问很扎实。” 赵祯让臣下端上来一个盘子,上边放着一支白玉的如意,笑道:“这是这次陪和诗歌的奖励,拿去吧。” “啊?”苏油赶紧躬身道:“陛下,臣不敢领受此赐。” 这是苏油第二次拒绝赏赐了,赵祯有点郁闷:“这回又是为何?” 苏油躬身正色:“陛下,小臣的诗,凑巧用了与诸臣工不同的字眼是吧?” 赵祯乐了:“倒是聪明,大家都用的‘徘徊’二字,独你不同。” 苏油说道:“那这只是一个因缘际会的巧合,并不是小臣的诗品,比诸位大臣为高。” “此次高会,本为两制以上官员而设,因此以玉如意为赏赐,乃是恰当的恩典。” “然而用来赐小臣,就过显恩隆了,臣也不愿意因文字得此幸授。” “陛下你放心,你的赏赐,臣定以事功来取,不在这一时,也不在这‘徐徊’二字。” “诸位大臣,皆和陪‘徘徊’,这说明大家志虑相近,思怀统一。此乃朝中清睦和宁之相。小臣为陛下贺,为朝局贺。至于奖品,不敢领受。” “列位,如何?”赵祯看了看近臣,心里其实有些小得意,苏探花是我力排众议选拔出来的。 应对如此得体,太有面子了! 司马光已经知道辽人去胄案时苏油的一番做作是为什么,如今对他的应对也非常满意,乐呵呵地说道:“苏探花既有此志,陛下应当成全。这样也绝了一些臣僚幸进的心思。” 欧阳修也拈须微笑:“小苏年岁虽然不高,但是深得谦谨之道,颇有晏相公当年的风范。” 王安石说道:“以事功进取,这般想法,方为为臣正道。” 韩琦笑道:“听闻胄案如今气象一新,诸多举措。想来获取功赏,为时也已不远了。陛下,不妨暂且从之吧。” 赵祯将诗递给侍从:“那就如小苏探花所愿,不加恩赏。不过这诗,还让诸班演奏起来。” 伶官笑吟吟地双手接过:“谨遵圣命。” …… 游园会苏油中了个大采,大臣们的一句褒扬,其价值远远胜过官家赏赐的玉如意。 苏油这里不错,苏轼那边也混得颇为滋润。 这娃来信了。 凤翔知州叫宋选,是一个和气的老头。 老头有个弟弟叫宋迪,大宋如今著名的画家。 凤翔还有个石苍舒,大宋如今著名的书法家,草书是一绝。 苏轼这娃,诗,文,书,画,样样都拿得出手。 所以如今在凤翔文化圈子里边,顶着个苏贤良的名头,混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更惬意的是,好朋友章惇就在商洛,我们平日里结伴交游,开心得很。 就是章惇是个傻大胆,又一次路上遇到老虎,我便想躲开,章惇纵马上前,将沙锣摔到岩石上,把老虎吓跑了。 还有一次路过一处山涧悬崖,风景绝佳,章惇问一起到对岸悬崖上玩玩如何,我当然不去,结果这娃下马,攀到对岸悬崖上,取笔大书老章老苏到此一游。 这熊蛋,胆大包天,一肚子都是造反家底事! 对了,在凤翔一寺庙里见到了四副门板,门板上是吴道子的画,人家要十万钱,所以,小幺叔你懂的…… 小妹将信递给苏油,笑道:“大先生又在哭穷了。” 苏油没好气:“这大侄子,一天到晚净给我找事儿,四通商号如今在那边有分号,他不找嫂子,光找我是怎么回事儿?” 小妹笑道:“这还不明白,怕被骂啊!” 苏油哈哈大笑:“算了,都当爹的人了,既然都开口了,就给他点安慰吧!” 第二百九十九章 衣锦还乡 第二百九十九章衣锦还乡 胄案的工作强度,对后世过来的苏油来说,算是轻松愉快。 他觉得很轻松,可在周围同事里边,就得了一个强干力能的名头。 然后朝九晚五的日子,竟然成了劳任忠勤。 加上以胄案为家,晚上还有授课,没机会应酬花酒,这又多了一个洁身自好的名声。 这样的小鲜肉,竟然不亲女色,教坊司和各处私馆的花魁们恨得牙痒痒,十二平均律的发明人,竟然公开宣称说他不会填词! 你撒谎也撒得认真一点好不好?! …… “你撒谎也撒得认真一点好不好?!这样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高士林现在就很生气:“我都请了你几次了?” 苏油正在调试镗床,满手满脸都是黑油,这东西比宴会什么的重要百倍:“你又不是没看着我正忙着!再说了你家一个小小侍妾的话,你这么上心干啥?” “郡君惯着你是一回事儿,自己该怎么做心里要有个谱,这是另一回事儿!走开走开别挡着我。” 高士林没好气地说道:“感情贴子你压根就没看不是?这次就是家里发话邀请你!” 苏油拿眼睛瞄着摇杆:“那就更不该去了,我小小一个推官,还是外臣……” 高士林一把抓着苏油的后领:“你到底去不去?” “哎呀松手松手……”苏油挣扎了两下,确定自己不是武将的对手:“我去,去还不行吗?” 高士林笑道:“整个一属驴子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 在韩琦和司马光等人的一再努力下,官家终于同意了立皇子一事。 岳州团练使赵宗实,立为皇子,改名赵曙。 赵曙听到诏命后立刻称病,请潭王宫教授周孟阳一篇篇地撰写奏疏推辞。 奏疏上了十多遍,每上一次,周孟阳就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这娃靠写疏奏都发了一笔横财。 周孟阳也受不了了:“太尉你称疾坚卧,到底是要闹哪样?” 赵曙:“哎呀这是非分之福,搞不好就是祸事临头啊……” 周孟阳说:“就算如今你得请归藩,难道就能平安无患了?” 赵曙这才抚榻而起:“是我没想到这点!” 终于同意进宫,住到了清居殿。 合家良贱不满三十口,行李只有有数厨书籍。 临走还告诫舍人:“谨慎地守好我的屋舍,皇上有了后嗣,我就回来。” 中外闻之相贺。 苏油知道后,只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个字:“假!” 不过也理解,胆战心惊了几十年,皇宫进了出出了进,加上自己的爹赵允让,也是有类似遭遇却没做了皇帝,这都快变成遗传基因里的生存方式了。 想完还是觉得赵曙也挺苦的,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苏油决定原谅他。 如今赵曙被封齐州防御史、巨鹿郡公。每天两次朝拜赵祯,有时还到皇宫内服侍。 高家就抖起来了,不出意外,高士林就会和老曹一样,要成国舅。 别人趋炎附势,苏油敬谢不敏。 他可不想以后像陈执中,文彦博那样被士林讥笑,被御史咬着弹劾。 高士林好像知道苏油在想什么:“哎呀你和别人不一样!之前帮哥哥我那么多,怎么到今天还见外了呢?矫情!” 苏油一想也是,还真是起了见外之心,说道:“等我把工作服换了,大石头,糟娃哥,小七哥,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先用铜件试试,要是能成,我们再考虑加大功率。” 高士林说道:“还扯这些干嘛?赶紧走吧。” 两人骑马来到曹府,苏油一看府前的车马,就皱起了眉头,转身拨马就走。 高士林连忙拦住:“兄弟你干啥?” 苏油从怀里掏出欠了人家好长时间的黄白铜镶嵌的琉璃镜,交到高士林手里,拱手正色说道:“案判,听闻太尉入宫,合家不满三十口,唯书数柜;可没听说过他门前车马辐辏。” “哥哥啊,叫我怎么说你们好?!这个门,人太多了,我进不了!” 说完拨马而去。 高士林愣了一下,突然吓得一个激灵,从马上滚了下来,赶紧跑进府里去了。 当天晚上,苏油正在和石通他们加班,将一根车好的铜棒镗孔。 高士林又来了,带来了一车礼物,赧笑道:“兄弟,高府上下,深感兄弟厚德。如今我们已经闭门谢,这车礼物,不成敬意。” 苏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猪队友啊……老子这回被你害惨了……” 半月之后,中枢发来旨意:“三司胄案推官苏油,职守忠勤,文书周敏;任中强力干能,洁守自好;改良法式,推广精衡;所举多得。” “因功积升迁转,赐银鱼袋,擢权知夔州军州事。得告赴任,未可迁延。” 苏油接到告令哭笑不得,跳过通判直接当任知州,也是跃次擢升,大大的提拔。 问题是——夔州! 峡中天下最穷处! 官家啊官家,算你狠! …… 如今苏油的官职,全称就变成了秘书省著作佐郎,宣议郎,飞骑尉,权知夔州军州事,赐银鱼袋臣。 前两个官职,都是从八品,刚好在朝升官以下,就是没法上朝的那种小渣渣。 赐银鱼袋,是六品以上才有的资格,这里是特赐,是荣誉。 夔州太苦了,给个这个表示补偿,说明不是贬官灰溜溜出京的,到了地方上大家还是要尊重。 飞骑尉,是三转军功,这是改造冶炉,炼出锰钢得到的功劳。 最后一个,才是正职差遣。 宋代的州,是有州格的,从上到下可以分为节度、防御、团练、军事这样的名目。 宋制承晚唐,晚唐朝廷广置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 这些人又兼任所在州的刺史,并自辟幕僚,架空朝廷州官系统,成为一个个半独立王国。 赵宋立国后,以节度使、防御使、团练使为虚衔,收州权归于知州;同时,又保留了节度州、防御州、团练州、军事州四等州格。 州格的高低,决定了州府幕职官的配额,一个非常重要的节度州,往往配备有节度判官、节度推官、节度掌书记、观察判官、观察推官、观察支使等幕职官; 非节度州则通常只置判官、推官各一员。 州格还决定了州府长官的公用钱额度,如节度州长吏每岁可得公用钱百千,而防御、团练、刺史州的公用钱仅有五十千。 州格代表了州府的品级:一般来说,节度州为三品州;防御州、团练州为四品州;军事州为五品州。 但是宋朝的州格,只决定了州府的品级,跟州府长官的品秩毫无关系。 因为宋朝的知府、知州,都是差遣,它本身是没有品秩的。 理论上,不管是品秩只有八品、七品、六品的中下层官员,还是品秩为一品、二品、三品的高层官员,都可以被任命为知州或知府。 事实也是如此,宋代的知州,从九品到一品都有。 苏油的官职最大的一个才八品,低于夔州的州格,不过有个银鱼袋的六品特赐,除了他自己小得逆天的年纪,在宋代也不算出格。 若官员品秩高于州格,文告里就要用“判”字;品秩与州格相等,则用“知”字。 苏油因为官职比夔州的州格低,所以就得用到“权”字。 得到任命,所有人都满脸哀伤,就乞第龙山开心不已。 我靠夔州呢!西南夷大本营,小巫师,咱俩这次是那啥……衣锦还乡了哈?! 第三百章 再见张方平 第三百章再见张方平 苏小妹白了乞第龙山一眼:“衣锦还乡你个头!这是被贬了!” 苏油哈哈大笑:“小妹你别瞎说!官家这是一片保全之心。乞第说得可没错,还真是衣锦还乡了!” 苏小妹嘀咕道:“一年五十贯,你自个慢慢用吧,我们七岁时都不止这个数。” 苏油笑道:“那就想办法挣呗,挺好。夔州太苦,小妹你就别跟着了。汴京这一摊子,只能交给你,你就住到宜秋门去,顺便帮我照顾老堂哥。” 说完叹气:“你也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让堂哥给你选个人丁少,读书厉害的好人家少年郎。等哥哥回来,你可能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哟。” 苏小妹眼泪就下来了:“就不,就赖着你吃一辈子!” 苏油说道:“吃一辈子,和赖着我,这是两回事儿。姑娘家哪里有不嫁人的?堂哥结交的那帮人,本领如何先不说,心性好的是多数。你是小富婆,腰杆子硬,所以嫁人嘛,我们首选心性。” 苏小妹哇的一声扑进苏油怀里:“哥哥我舍不得你走!大先生走了,你也走了,小先生肯定也要走,汴京城就只剩我和老先生了……” 苏油任由她搂着,却也不敢有所反应:“小妹乖,要给大宋治病,四海宦游这一步就跑不掉,这是哥哥以前就跟你说好了的啊……” 州桥码头,高士林赶来送行,一脸的不好意思:“这次让明润受连累了。” 苏油说道:“别瞎说,这是官家良苦之心。胄案十条,如今也就完成了精度量,一标准;简工艺,分工序;至于励学习,奖发明,算是完成了一半,其余的……” 高士林说道:“有大石头在,哥哥就有定心丸,其余的交给我来!” 苏油说道:“不是我信不过哥哥,其余的,没有天时地利,还真没人来得了。算了吧,接下来哥哥只需要做到两条,这功劳也是不小。” “其一是重质量,加抽检,这个完全可以做到。最重要的,是识机要,重保密。” “机要里边,水力机械,加工机械如轴承,齿轮箱,制动离合等关键部位,教研室里那些机械动力模型,还有钢铁产量,锰钢配方,热处理加工工艺等,这些是重中之重。” 高士林有点犯浑:“那上次我家小哥来……” 苏油翻着白眼,高曹两家的共同亲戚,跑得了姓赵?! 不过这话不能说,只道:“你家亲人,我当然可以信任,别打岔!” “每道工序,一定要严格区分,除了大石头,不能一人掌握多项技术。平日里要加强教育,还要监察与匠人接触的外人,条例我已经写出来了,就在胄案书橱里。” “军国重器,不可示人。非官家,枢密使,三司使等三品以上直管官员,其余人等如若过问,一概以刺探国家机要弹劾!” “高兄,这点硬气你要有!要在胄案施行军法,治理成细柳营一般水泼不进才行。” “如果你能做到,下次小弟回京,再送哥哥你一桩大功!” 高士林早知这小老弟的能耐:“那哥哥就恭候老弟仕途得意,早日回京!” 送行的人里,还有薛忠,苏油又将他带过一边,细细交代诸多事务。 交代完一切,苏油上了眉山过来的大船。 …… 宫中,皇后正在侍奉官家用膳。 赵祯有些食不知味:“这孩子,我就是吓唬他一下,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告个病什么的不就完了?怎么还真去了?” 皇后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多老实,听说第二天就出发了。换到别人身上,夔州那地方,哼哼……” 官家说道:“我是不是小气了?” 皇后笑道:“你是官家,不能喜好随心。喜欢的人就给好位置,那朝堂中最后就全是倖臣。” “再说那猴子的本事也不差,夔州虽然穷了点,可有一个好处,就是宦场上简单,没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放心吧。来,尝尝这个熊掌豆腐……” 苏油此行弯子绕得很大,先要从开封府出来,从汴河入运河,过南京应天府,下淮南东路。 张方平如今正知应天,这老头不能不见。 老头上一任驻地是秦州。 当时,契丹把公主嫁给当地吐蕃人董氊,与之共图夏国。 夏主谅祚屡次与董氊作战,屡为所败。 后来谅祚屯兵于古渭州,当地熟户酋长很害怕,以为谅祚是来吞并自己的,都找张方平求救。 老头也很警惕,赶紧谨守备,籍军马,发兵士,严肃备战。 以前文彦博分了三支部队,分屯永兴、泾原、环庆三路,有警则召之,无警就地食粮减少负担,谓之下番兵。 老头发动了下番兵,造成连锁反应,关西震耸,一封封奏疏请求增兵,要求起码得派京畿禁军十指挥前往助阵。 枢密使张昪是个明白人:“当年我就在秦州,便将地区常常都有入寇传言,然而后来都是假的。如今事情尚未明确,就发京畿兵以赴,惊动远近,不是上策,再等等吧。” 数日后,张方平的第二封奏疏来了,谅祚引兵西去,打击董氊去了。 因为这事情,司马光弹劾方平怯懦轻举,请加窜谪。 宰相曾公亮认为老头的做法才是对的:“兵备而不出塞,怎么说是轻举呢?而且谅祚过古渭州而不入,不正是因为我们做好了应对准备吗?做好准备而贼不至,便加之以轻举之罪,那守边的大臣以后谁还敢事先做好准备啊?” 司马光不依,奏三上,甲申,徙知秦州张方平知应天府。 北宋的南京应天府,和明代的南京应天府,不在一处。如今的应天府在汴京西边,陈桥兵变的宋州,后世的河南商丘。 从中举到现在,苏油给老头写了好几封信丑表功,结果老头愣是一封信都没回。 今天,眉山二型大船抵达,老头却领着应天府全体官员,在码头隆重迎接。 苏油下船,对着张方平长揖一礼:“苏油顽劣,怎敢劳明公如此隆重。” 张方平哈哈笑道:“当年的小顽童,如今也与老夫共列朝堂。喜不自胜,喜不自胜啊!明润可不能因为外放夔州,便失了进取之心。” 苏油这才明白张方平隆重接见的原因,这是给自己撑腰鼓劲呢,心底异常感动:“横渠山长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苏油不才,也自当为夔州百姓努力谋寻一条出路。” 张方平笑道:“我信明润之能。走,老夫在梁园为你设宴,我们入席再细谈。” 国朝重进士,黄榜三魁,在南京官员面前,也是足以自傲的。 席上众人都以为小探花少年高选,定然傲气十足,恃才放旷,却不料几杯酒敬下来,居然是一个笑语盈盈,和蔼可亲的小郎君。 一点没有拿身份压人的意思,就跟自家晚辈一般,自然相处愉快。 宴席上自有教坊司的官妓作陪,拨丝吹竹,冶艳无双。 陪伴苏油的,是教坊娘子特意挑选出来的一个小妹妹,很美,不过最多只有十二三岁。 苏油很不习惯这一套,目不斜视,心不在焉,搞得小妹妹也很紧张,一边给他布菜添杯,一边害怕他发作。 教坊娘子见这一桌有些冷清,过来笑道:“探花郎要是嫌琴儿款伺不周,我们换一位如何?” 苏油“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没有没有,琴儿姑娘很好,只是我自幼一个人惯了,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教坊娘子媚眼如丝:“听闻探花郎精擅音律,如此佳会,岂可无词?便填词一首,奴家让妹妹们演奏起来,却不是好?” 苏油摇头:“我哪里会音律。” 教坊娘子笑道:“不会音律,会发明出十二平均律如此巧妙的方法?” 这锅得怪老赵,宣扬得全世界都知道了,苏油只好另外找理由:“我诗才不敏,每每有感而发,现做不是我的强项。” 教坊娘子施了一礼:“听闻成都散花台上,四苏即席,名动西南;探花郎在汴京,马上作赋,穿巷而就。怎地会是诗才不敏呢?” 苏油说道:“散花台上,苏油忝陪末席,那是明公奖掖后进,激励学子;汴京城里,精钢得铸,那是苏油心情激越,文章天成。皆非自得。” “今日外放,长恐有失,如履薄冰,就怕辜负了朝中诸公看重,哪里还有心情作诗填词?” 张方平笑道:“明润,你是要让教坊娘子下不来台吗?这样的事情以后还多,我朝探花郎,岂能在胭脂阵前失了进退?!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老头你陷害我!这要让我家薇儿知道,怕是要解释好半天! ps:推书了,看了开局还粗错。都市生活新书《巨星从搞笑开始》,讲述了一个小人物在系统帮助下逐渐成长为谐星、创业王者、人生导师的故事! 第三百零一章 夔州 第三百零一章夔州 周围一起起哄,苏油只好拱手求饶:“同科状元王康侯教过我一招,不会填词,便写《浣溪沙》,我就作一首浣溪沙应景吧。” 教坊娘子取来纸墨,苏油想了一下,挥毫落笔。 此地初来似旧游,柘城离草汴渠鸥。黍邱亭下晚渔舟。 梁苑画台劳燕迹,济阳文笔困狐谋。世间何计是夔州! 这词一出,宴会上顿时鸦雀无声。 回到府衙,张方平命人上茶,两人私话。 张方平笑骂道:“扫兴!你不是西汉辞赋骈文开的蒙吗?亏得我在梁园迎你,结果被你搞得凄风苦雨!你那曲子让教坊娘子怎么唱?” 梁园是应天府最著名的景观,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是辞赋大宗梁园文学的诞生地,以邹阳,严忌,枚乘,司马相如,公孙诡,羊胜为代表。 同时这里也是大辞赋家江淹的故乡,因此江淹又称江济阳。 江淹梦郭璞授与神笔,其后又梦他收回,这才有了“江郎才尽”的典故。 苏油在词中将西汉辞赋家比喻为奔劳无计投靠梁园的燕子,把江淹比喻为受困的狐狸,意思是文章就算写得再好,按他们那一套,对夔州也毫无帮助。 虽然彷徨无奈和担心,但他绝不会效仿那些只会弄笔的文人。 因此扫兴,就在所难免了。 苏油笑道:“本来就是嘛,去天下至穷处上任,你还让我诗酒萦怀,梁苑歌吹。传入京城,我这官声还要不要了?哟,峨眉雪芽!这可是眉山新品,茶里用了茉莉,老贵老贵的……” 张方平翻着白眼:“还有心情品茶,刚刚那一番就是做作!枉琴儿小妹崽以为探花郎忧国忧民,眼泪花儿都包上了。” 苏油笑道:“你丢我进油锅里炸,我只想着如何脱身,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张方平哈哈大笑,然后认真问道:“明润,你有治夔之策了?” 苏油说道:“暂时还没有,不过夔州乃入川锁钥,蜀盐三日不下,吴中丝麻粮食,在夔州就要堆积如山。” 张方平皱眉道:“是啊……” 苏油说道:“因此总要想想办法,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方平说道:“那夔州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中转站……等等,你想解决三峡交通?!夔门天下雄,明润休要轻易!” 苏油说道:“就算不能完全解决,只解决一部分,也挺不错啊。再说也不一定非要解决才行,蜀盐三日不下,那我就在夔州备足多日交换所需,同样能几方不耽误,这不就替商们解决了问题?” 张方平拈须沉吟:“就怕周边不稳,有人起觊觎之心……” 苏油说道:“那就如刚刚明公说的,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张方平还是有些担忧:“边衅啊……” 苏油说道:“怎么会是边衅?我就乡兵守境而已。其余的,都是西南蛮内部事务。” 张方平哑然失笑:“忘了你在西南蛮中的声望了,哈哈哈朝廷派你治夔,还真是量才善任!” 苏油翻着白眼:“可得了吧,要不是高家非要拉我去喝茶,也没这事儿!我就闹不明白了,那么多趋炎附势的猴子不杀,非拎我这门都没进的弱鸡出来干嘛?” 张方平微微笑道:“说明官家眼力长啊,他平衡朝局几十年,一眼就能看出这局眼在何处。郡公的局眼,在高家;高家的局眼,在胄案;胄案的局眼,在谁?” 苏油说道:“我只是想早日让皇宋军士兵甲犀利而已,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真没有参与。” “还有一点,你和那些猴子,谁更值得保护?”张方平问但:“所以官家才把你外放,这是怕你年轻犯错,曲意回护保全。” 苏油点头:“也是,官家此举,我是很感激的……对了,你还没夸我。” “我为什么要夸你?”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全都做到了啊。要我苦读,要我高中,我全都做到了啊,还添了一个制科出身,老头你都不夸我?快点快点。” “但是于我有何相干啊,都是你自己的功名,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夸你?” “老头……你,你真不地道!” 告别了不地道的张方平,大船继续一路东行。 顺着运河直抵扬州,然后在扬州又被曹佾留了几天,才改入长江。 这一路上,就要收集粮食,丝麻,鹿皮,药材压舱了。 苏油让眉州商人一路交税,然后自己用一个小本本记着。 他穿起了短衫,化身为船工,关心船只改进的同时,还学习最新的操舟之术。 一路江面开阔,还有两处大湖,眉山二型的优势,得以完全发挥出来。 风帆鼓足,划着之字航线来回切风,一日逆水也可行三百多里。 但这已经不是四通商号最快的船只了,如今四通商号有一款新船,如同龙舟,长宽比为十比一,最宽处才仅有一丈二,风帆鼓足,奔行如箭。 四通商号用它来运送银钞,称为“快银船”。 苏油看过图纸后大加赞赏,然后根据这个另外画了一份图纸。 两艘快银船并列,中间搭建甲板,下部中空不与水接触,甲板上支帆,如此便能得到巨大面积。 缆索设计更加方便,稳定性更好,帆面更大,载货量更多不说,速度还要更快。 图纸传回眉山,众工匠顿时惊为天人。 好吧其实小少爷的天人身份早已实锤,眉山人如今走到哪里都敢拍胸脯——我们老家的小小苏,六岁能诗,十四岁取探花郎,就是天上文曲星下来的! 离开汴京时,听说这款新船还在研发当中,也不知道成功没成功。 船到峡州,苦逼了,眉山二型收起风帆,老老实实的摸着石头上行。 不是船摸着石头,是纤夫们摸着石头。 苏油带着乞第龙山,张藻张麒在此上岸,换上马匹,带上经纬仪,探索沿江栈道陆路。 苏油也决定亲自摸一回。 很多地段年久失修,桩子估计都是诸葛大丞相在的时候打下的,脚下就是滔滔江水,走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一路摸爬滚打,路上还经过了不少夷人寨子和无人区,才到了巫山县。 以这里为分界,就算进入夔州地段。 等到见到夔州的破门墙,四个人都已经没法看了。 通判和推官这几天一直在城门口等着,小探花不走寻常路,能人所不能,竟然想从峡州走旱路过来! 知州的仪仗旗牌早就被眉州二型送到了这里,可是只敢放在门口,没敢迎入城去——人还没到! 见着四个叫花子过来,通判就挥手:“去去去一边去,要饭要到这里来,也算是你们倒霉!这是走错路了吧……” 推官点头表示同意:“谁呀这么缺德,给人家指路上这儿来?你们那马是哪里偷来的?没收了!新任州官要来,正好少了孝敬……” 苏油怒了:“老子们本来是四匹马,一路过来摔死了三匹!就剩一匹了你们还想抢?小七哥,打开包裹!少爷要抖抖官威!” 张麒打了水过来:“少爷先擦把脸吧,你这样子穿上袍子也抖不出什么来……” 判官和推官对看一眼,靠!探花知州到了!怎么这幅德性! 等到验过了官状,两人忙不迭地道歉:“实在未知是上官驾临,还请恕罪!恕罪!” 苏油端着盆子喂马喝水:“等会儿,让我先把油加满,看这一路,亏得是四驱高底盘,就这样都只剩一个机灵的了……” 判官和推官你看我我看你,这是吓傻了说胡话吧? …… 不管如何,夔州城总算是到了。 大宋从咸平四年起,分置利州、夔州二路,夔州路治在夔州城,就是后世的奉节。 直辖两县——奉节,巫山。 而夔州路却不算小,管辖夔、黔、施、忠、万、开、达、涪、渝诸州,还有云安军、梁山军、大宁监。 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雄踞瞿塘峡口,形势险要,历来是川东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古名叫“鱼复”,相传屈原死后,有大鱼将其吞入腹中,准备送到他的故乡秭归。 结果大鱼一路游过头了,直到撞到了滟滪堆,这才回头,朝秭归游去,因此得到了这么个名字。 苏油觉得,屈原什么的可能是假的,大鱼回头,可能是真的。 刘备派大军来此,因此改名奉节,然后,可耻地被东吴打败了。 关墙破败,正街是一条泥路,两边是东倒西歪的木墙房子,瓦顶的少,草顶的多。 一路过来,百姓们基本都是身上着麻,面有菜色。 通判是五十多岁的老头,推官也缺了牙齿,看来是都知道自己仕途无望了,赔笑道:“堂堂探花郎,朝廷怎么放到这种地方来了,实在是……” 苏油说道:“不用说那些个,接下来就跟两位老哥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此地可有豪强?” 第三百零二章 烟笋排骨 第三百零二章烟笋排骨 判官笑了:“豪强是什么?都在周围山上呢!我夔州城这一点挺好的,大家都穷,没有豪强。” 苏油手扶脑门:“总有点什么好东西吧啊?” 推官说道:“有有有……我夔州最好的,当属风景,那是一等一的。多少文人留下了壮丽豪迈的诗篇……” 见苏油脸色开始发苦,推官赶紧弥补:“泉水!泉水也不错的……还要再说的话,山林气息清新,算不算又一桩?” 通判见苏油脸色越来越差,也插话道:“要说物产,其实还是有两样的。” “啥?” “猿猴啊!两岸猿声啼不住嘛!” 苏油都快哭了:“还有呢?” “呃……还有……还有蛮布算不算……” 苏油:“……” 州衙规模还在,不过很颓废,朱漆都快要脱落完了,木头槽檩都露着本色。苏油估计这个在宋朝都该算文物,搞不好是汉昭烈留下的东西。 收拾停当,通判小心地拱手:“苏探花,下官了备了一桌接风,未知探花可肯赏脸……” 苏油洗了脸,打开包裹想了想,也挑出一件麻衫穿了,说道:“哦?那就多谢别驾了。” 通判开心地道:“我朝探花,能够光临寒舍,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走走走,这便去寒舍那边……吃过再回来收拾。” 来到通判家中,果然是寒舍,墙上还挂着锄头,看来这官还要下地干活。 苏油点头:“难得,一州通判,亲近农桑,堪为我朝官员的楷模。” 通判说道:“知州说笑了,夔州地少,这是上山挖笋用的……” 推官无意中补上一刀:“苏探花,你的州衙里也有一套。” 没有桌子,堂屋中就一个火塘,火塘上放着一个大陶盆,里边炖着腊排骨,还有烟笋。 通判热情招呼:“坐坐坐,知州稍待,下官去取酒来。” “坐哪儿?”苏油左右看了看:“哦这小板凳是吧?呵呵呵好长时间没坐过了看着还怪亲切……” 设施虽然简陋,不过腊排骨炖烟笋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苏油吃得赞不绝口:“好!这个好!酒也不错!” 通判说道:“这就是糯米酿的,之后灌入竹筒,一年后方取出来食用,还是山上夷人的法子,知州你喜欢,就多喝点。” 苏油说道:“两位都是前辈,叫我明润就好。” 通判叫孙修,推官叫吴才,仕途无望在上官面前也就随意,有点无欲则刚的味道。 孙修给苏油夹了一筷子排骨:“明润啊,怎么想着从峡州取陆路过来,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苏油说道:“都说夔门天下雄,我想当年刘备出蜀,不就走的夷陵陆路吗?或许故道可复也不一定。” 孙修说道:“那是以前,后来山崩,江峡形成新滩,陆路也就毁了。当年未毁的时候,这里还是有一度的繁华的。” 苏油点头:“是,那一段实在是难走。” 孙修说道:“你看夔州城格局就知道,南面临江,有依斗门,开济门,分别取意于杜工部诗句‘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金华’和‘三顾频频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北面是肃成门,西面是来威门,南北不过三百步,东西却有八百步。地势逼怵不说,到如今,只剩丘墟……” 推官说道:“明润初至,老孙你别只顾丧气。这里乃刘备托孤之处,历来的文人凭吊诗词还是挺多的。永安宫虽然只留基脚,白帝城还是有些城墙。说不定明润写几篇诗文,名扬千古,那也不枉来此一任不是?” 苏油笑道:“这要是游山玩水,那可能还有两篇诗文。可如今来此正任,首先得给老百姓找到嚼谷才成……” “得,感谢两位老哥盛情接待,明日我先走走看看,查查前任留下的文书账册,再作主张吧。” 回到州衙,乞第已经将住房初步清扫了出来:“小巫师回来了?” 苏油一下躺到床上:“哎哟可累死我了,去烧点热水来烫脚。” 乞第笑道:“早烧好了,还加了鸡血藤。我这就去端。” 苏油拿胳膊肘支起身子喊:“记得撒点盐!” 这时候张麒张藻也回来了:“少爷。” “喔喔喔……啊——舒服——”苏油将脚伸进盆里,烫的呲牙咧嘴:“怎么样?” 两人拖了一张凳子坐下,张麒说道:“不怎么样,城中大概有近两千户人家,两家酒馆,一处茶楼。” “本地富户,姓梁,城外有两百亩地,还有几处山林,是最大一家了。” 苏油撇了撇嘴问道:“此地百姓,因何为业?” 张藻说道:“这个……” 乞第笑道:“小巫师,周围百姓,怕不是都在给我们蛮人种地。” 苏油惊了:“啥?” 乞第笑道:“反正我们部落里,不少汉人春季上山来帮我们种地,秋季再次上来帮我们收麦,热闹着呢。” 苏油有些忐忑:“那平日里呢?” 乞第说道:“平日里一般就是挖挖山货,编编竹器,汉人里编织手艺精湛的娃子,我们夷人女孩子最喜欢了。” 苏油手扶脑门哭笑不得:“老子还想着让夷人下山过好日子,却原来肚子吃不饱,汉人都在往山上跑……” 张藻说道:“少爷,此地几乎没有物产,有的就是苎麻,淡酒。” 苏油说道:“不对呀,杜工部诗集里曾提到过,当年此处乃造船业可谓鼎盛。” 张麒和张藻对视了一眼:“呃,少爷说的的确是实情,不过,不过,如今造船工匠们,都去了眉州……” 苏油傻了,这还是自己的锅?! …… 次日清晨,苏油在孙修吴才的陪同下,考察夔州码头。 这个码头,虽然已经破败,但是规模基础却还保留着,苏油出蜀的时候便在船上看过,如今站在了实地上,简直叹为观止。 这里比如今的眉山码头,还要大上两倍! 孙修说道:“当年刘备在此处准备征吴,建造永安行宫,修建仓储,码头,船坞。打造巨舰,而后水陆并进东下,只可惜未成功业。” 苏油笑道:“不过给我们留下了如此巨大的基业。” 吴才叹息道:“基业何用啊?如今上下陆路断绝多年,货物不至,大船不愿停靠。其实以前,夔州是吴船的终点,蜀船的,吴蜀两地在此处进行物资交换,兴盛着呢。” 苏油捏着下巴:“总要想想法子才成。对了,寡妇清是这一带的人吧?” 孙修笑道:“你是说秦始皇时的那个?相传寡妇清在此处以取盐汞朱砂为业,富甲蜀中。我们夔州也是产盐区。” 苏油眼神一亮:“哦?” 吴才却浇了一瓢冷水:“不过本地卤泉,太过于稀薄,熬制三斤盐水,方得一两粗盐。” 如今一斤是十六两,苏油一转眼就算出浓度,百分之二,是有点低。 孙修说道:“还有个难题,就是卤泉出口多在峡中,本地盐农,用船只来回运送卤水,很辛苦,还危险。因此我们的盐最多就是满足自己消耗,除了大宁监,朝廷也不苛课务,算是自食自足。” 苏油点头:“等有时间去盐户那里转转。国以农为本,走,先去看看城外农田。” 第三百零三章 帮手 第三百零三章帮手 城外大地主梁善民,是此处头等殷实人家,有溪谷两边稍微平坦些的两百亩田,不过肥实程度没法和可龙里苏家后山池塘边那两百亩比,年成好的时候,亩产能有小三百斤,就算了不得了。 不过员外还有好几大片山林,主要是竹子杂木,还有一片柑橘林。 如今柑橘也卖不出去,林子就成了鸡圈,树冠高,还带刺,是完美的防空体系,小鸡们在树下不怕猛禽扑击,跑来跑去非常健康。 梁员外的学问止于《论语》,不过有个儿子如今在利州读书,听闻苏探花苏偶像成了家乡知州,兴奋得连夜收拾行囊,连滚带爬地赶了回来。 见到一身苎麻夏衫的苏油,小梁觉得幸福得都快炸了,深深施礼:“后学梁景芝,拜见探花贤良苏大人。” 如今“大人”这个称呼一般还不能乱叫,大多是在行文里称呼家中父亲用的,宋人有笔记说道在官场用这个称呼,会招来骇笑侧目。 但是那也只是某一人的说法,既然提到了,恰恰说明有人在用。 其实苏油在宋人笔记中,是见过“大人”的称呼的。 比如梅尧臣逝世,闾里就相互打听:“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之多也!” 因此说宋人不称大人,那是发帖人读书未广,然后大家就以讹传讹。 至少百姓士绅对官员称大人,一点毛病都没有,为民父母嘛。 不过梁景芝二十多岁的人,用这个称呼叫苏油,让苏油觉得很滑稽:“小梁员外无需如此,你我世兄相称便好。” 老梁员外赶紧朝屋里招呼:“探花郎光降,贫家真是蓬荜生辉。赶紧上厅中饮茶。” 苏油笑道:“叨扰员外了。” 家中估计是难得来一个这么尊贵的人,不光内眷,宗族,就连四方百姓都赶了过来。 见过文曲星,这是可以可以摆一辈子的龙门阵的! 梁员外非常尴尬:“乡里人没见过世面,让探花郎见笑了。” 苏油招呼一个胆大些的小孩过来,在院子里拖了根凳子坐下,取来一节藤条,三绕两绕绕编成一个漂亮的藤球,取出折刀截断多余的藤丝,往地上一掷,藤球便弹了起来。 苏油拍了几下,然后将藤球交给小孩:“拿去玩吧。” 小孩开心坏了,接过藤球往外跑,跑了两步又跑回来,说了一声:“谢谢探花哥哥!”然后又转身招呼小伙伴们跑人群外边玩去了。 这一手一亮,所有乡亲们都咧嘴笑了,原来探花郎还是农活里边的行家,能编这样的藤球的人,那家中箩筐簸箕是不用另叫篾匠了! 苏油招呼几位乡老坐下,笑道:“苏油也是乡下长大的,小时候还淘气着呢,没少让家中长辈头痛。” 小梁员外就对周围人介绍:“小苏探花六岁时便能自食其力了,还收留了几十位孤童。” 一位乡老就不信:“这咋个得行哟?” 苏油笑道:“那是因为眉山码头热闹,我便带着孩子们抓鱼,然后在码头卖鱼,卖豆花饭与行人,用每日浮利,养活自己。” “听说以前夔州码头也是非常热闹是吧?” 乡老们就点头:“那得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峡里山塌路断,上边是滟滪堆,下边是新滩,水陆难行,我们就被关在了这里边。” “所幸夔州气候温润,周围山上地多,娃子们春天上山烧畲田,种点豆麦,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苏油看了看周围农人褴褛的衣裳,这还叫过得去,华夏民族百姓忍耐力,实在是有些惊人。 山下的人家日子都过成了这样,山上的那些,只怕是更加不能看。 关心了一下农时生计,问了问往年的产量,最后在心里对夔州的经济水平有了一个谱——瓜菜顶上半年粮,外加老天给力的话,能够解决基本温饱。 就这还是最好过的区域最好过的一帮人,天下最穷处,不是瞎说的。 唯一的安慰,是梁员外家柑橘园里的肥鸡和自酿米酒味道很好,据梁员外说家中米酒酿造时加了一种当地所产的叫刺梨的植物果实,米酒回味无穷。 下乡送过一次温暖,吃了人家一只肥鸡,苏油开始清算计簿,收敛仓储。 一年五十贯公使钱,前任自己都过得苦逼,一枚嘉佑通宝都没有给他留下。 仓库里边干净得老鼠都含着眼泪搬家了,仓场上竹木和苎麻倒是堆积如山,估计百姓都拿这个来抵税。 全是原生态,上任知州总算还是做了点事情,好歹麻杆和麻皮是分开的。 到此苏油才算有了点底气,老子到底还没有穷到掉渣啊…… 这里名义上是州,但是治政难度,其实还不如眉州一个县,甚至连陵井都不如。 夔州路转运使司和安抚使司都将治所上移到了渝州,毕竟那里靠近蜀中,如今繁华得多。 两路收到了苏油的报道文书,都给了正式回复。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夔州出入实在太麻烦,小苏探花的能力我们是完全信任的,只需要把那个笼子治理好,不出事,就不劳你跋山涉水地出来拜见我们了。 不用来哭穷,哭穷也没用。我们合计了一下,为了鼓励小苏探花发展民生,转运司让夔州免税!三年免税! 还有乡弓手,去年新政,各州可以有六百名上限,小苏探花你要是愿意,安抚使司将中州,开州,达州的编制都送给你,这下你有两千四百人撑腰了,所以震慑蛮夷什么的,对你应该不存在的哈? 苏油好气喔:“你们当我野生的是吧?!” 夔州能收到税?免跟不免,有区别吗?! 没有税收,没有钱粮,还两千四百人,少爷耗子都养不起一只! 因为人口少,产业少,老百姓都在忙着糊嘴,大家得抱团从老天那里要吃的,唯一的好处,就是没那么些勾心斗角的屁事儿。 只需要搞好生产,就解决了夔州的绝大部分问题。 夔州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生产生活的基本需要,和生产力低下之间的矛盾。 苏油回到府衙,开始写信,必须找眉山求助。 很快,眉山派来了一艘一型帆船,除了苏油要求的各种东西,还有一个小组。 眉山土地庙小学,如今成了蜀中理工人才的培育大基地,第一批五十来人,都已经长成,分散于眉山各处产业,担任骨干。 张散刘嗣也是二十多当爹的人了,张散是最早的渔业组组长,现在是四通商号运输司总工。 快银船,就是这娃的独立设计。 刘嗣是基建组组长,现在已经是路建司总工,制图专家。 两人见到苏油,都是激动万分,迎上前来纳头便拜:“张散刘嗣,问小少爷安!” 张散说道:“小少爷高中探花,当时眉山城里大庆了三日!我们都聚在一起,又哭又笑,只可惜小少爷不在跟前,当真比过年都还热闹!” 苏油赶紧将两人扶起来:“三哥四哥这是干啥,家里都好吧?” 刘嗣抹了一把眼泪:“都好,八公身体好着呢!就是闲不住,土地庙小学的孩子们都喜欢上他那里去玩。” “这次拴住哥本来也想来的,被程老太爷骂了一顿才老实回陵井上去了!这趟差事,就落到了我们两身上。” “石老太爷如今在大理安宁河那边的矿上。那边的精铁,现在是一船船往外出。阿囤姐姐说过两天要带一队兵过来给你撑腰!” 苏油说道:“胡闹!她担着益州路的军职,岂能轻离辖地?还有着身子,怕是想来跟我索要贺礼的吧?” 阿囤弥结婚了,是范先生给牵的线。 听说是范先生的得力助手,二林部高姓白家的一个年轻人,随范先生整理图籍,管理学校,顺便跟着他读书的门生。 宜宾对岸,唐淹吸纳了很多为了讨生活而投奔于此的流民隐户,形成了一个城镇,取名为江阳城。 又用了三年的时间,修通了从安宁河谷到江阳城的道路,形成了二林部——大理会昌府——江阳城三角区。 这条环线极富特色,实际上是将会昌府一分为二,以会昌府城为界,南部是大理在控制,北部是二林部和江阳城在控制。 所出的精铁,由大理高家,二林部,四通商号共同分配。 这些精铁,绝大多数还是流入宋境,被川峡四路吸收。 川东的另一个经济大区——利州,从眉山走水路绕到嘉陵江的湾子再上去实在不划算,如今四通商号路建司正在改善路基,准备放一颗卫星——在眉州到利州之间安设铁轨! 第三百零四章 翻译官 第三百零四章翻译官 说是铁轨有些夸张,其实是在枕木上方铺设外包n字型的铁衣的水泥轨道,宽度也只有二指,很细。 不过这样就可以用十六匹马拉动连接在一起的四轮马车车厢,一次运送上千吨货物,一趟下来,已经比眉山二型大船的运载量都要更加厉害了。 这东西在安宁河矿区早已投入使用,如今技术已经成熟,四通商号董事会便想将它弄到蜀中来。 这个思路是苏油提供的,具体的可行性分析,实地勘察,方案规划,具体技术难题,便是眼前的刘嗣搞定。 有了这条线路,川峡四路就会被横向串联起来,川中几个大城市间,会形成一个初步完善的水陆交通网络。 这个计划非常庞大,已经进行了两年,预计完成时间还得三五年以后。 苏油也有野心,有他坐镇夔州,本来计划四年以后才兴建的大环线最后一部分——出川通道之一的夔州段,可以提前开始了。 打通峡州到渝州的陆上通道!恢复汉代诸葛亮修建的夷陵故道!改善三峡航运条件! 一切,从零开始。 两人带来的理工小组,都是后来陵井民工子弟里培养出来的年龄较小的一批,苏油已经不是太熟悉,现在也都围拢了过来。 苏油笑道:“来了我就不气了,先期测量永安宫大码头,是一次很好的实践课。这里要最早恢复出来。需要的东西那么多,如今却连眉山二型都靠不了。” 大家一起往府衙走,路上苏油又问道:“元贞呢?他现在如何?” 龙昌期回到眉山,继续著书立说,两年前,得到苏油中探花之后,哈哈大笑,饮了几杯酒为贺。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人微笑着走了,终年九十一岁。 老人去世后的第七天,眉山,二林,大理,川峡四路学宫,举行了大型的祭奠仪式。 消息传到汴京,苏油大哭了一场,关起门来,在苏洵的主持下,与三苏进行了一场私祭。 连续三天,每一位到方知味就餐的人,都会附送一小份雪花鸡淖,苏油通过这种方式,纪念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老人的学说不被宋廷认可,但是苏油认为,其实龙昌期是将佛学六明中的因明学,正式引入儒学的第一人。 再过几十年,儒学会大量吸收佛教和道教的理论,苏油相信等到那时,人们会给予这位老人应有的待遇和评价。 刘嗣说道:“元贞回二林部了,龙老走了,他如今在范先生和唐先生手下继续学习。” 苏油点头:“我这里有一套新科进士题录,还有三年来做过的所有文卷,一会儿写封信给他,愿意的话,就来跟着我。” 十五日,夔州集市。 夔州城里,总算有了一些人气。 一半是夷人,穿着蓝色的麻衣麻库,上身窄紧,下身裤腿宽大,领口袖边是彩带,脚下是麻鞋或者草鞋。 倒是女子身上,有些铜器和银器,裙子也是艳丽,估计是把一身的家当都穿身上了。 苏油让糟娃带着几个娃子支了一个摊子,摆上大锅烧起了水,一边一口小炒锅,找梁员外从乡间收来一两百个鸡蛋。 没错,这娃要卖煎蛋面。 看着一条街的衣衫褴褛,苏油实在是忍不下心来收他们的税。 除了判官和推官,夔州城里还有一支十几人的管理队伍,朝廷任命的知县,一般都在汴京混日子托门路,等着换地方,来都不会来。 十几年不动窝的推官就代理了县尉税司,组织几个年轻人,负责政府职能。 老吴还是尽责,仓场上的竹木和苎麻,就是他收起来的,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收起来干嘛用。 苏油在面馆边上一张小桌子上泡了一杯茶,观察着这个集市。 这里的水的确好,泡茶很香。 面馆的生意也很不错,煎蛋面的香味吸引了不少乡亲,夷人那就更多了。 一个穿着夷人服装的汉人大摇大摆地来到面棚:“哟,这是啥新奇吃食?” 糟娃笑道:“官,这是煎蛋挂面,来一碗?” 那人斜着眼睛:“闻着倒是真香,多少钱?” 糟娃说道:“不贵,三十文。有一个鸡蛋,拿白油煎的,吃了扛饿,划算!。” 那人坐下:“便来一碗!” 糟娃叫娃子下面,自己舀了些猪油下锅化了,打了个鸡蛋,加盐调散,倒入锅中。 滋啦的一声,锅里的鸡蛋开始膨胀,香味立马传遍了整个面棚。 加水烧开,下了些菜叶,面条煮好捞入碗里后,将煎蛋汤倒进去,加了一撮鸡肉粉,几粒葱花,滴上几滴香油,撒上盐,端到那汉子面前。 汉子吃了一口,觉得实在是不错,吸吸呼呼地猛吃起来。 糟娃又端了一碟小泡菜放桌上:“官慢用,这里随赠一碟小菜。” 小泡菜还用辣油拌过,汉子吃得连呼过瘾。 待到吃完,那汉子将碗一搁,抹嘴打了个饱嗝,起身便要走。 糟娃连忙上前拦住:“官,还没有给钱呐!” 那汉子笑了:“钱?夔州城里,还有人敢管我要钱?” 糟娃赔笑道:“小本生意,你刚刚也叫了几声过瘾,说明小店服侍得也算周全,说好的三十文,怎么能不给呢?” 那汉子对着街上用夷语高喊了几声,十几个蹲街边卖山货的夷人便都站了起来,个个腰间都有尺半尖刀,来到了汉子的身前。 那汉子呵呵冷笑:“兄弟,眼睛放亮一点,现在,还要钱吗?” 糟娃笑着说道:“是我没想到,实在对不住。” 说完后退了几步,将娃子们招呼到自己身后,大喊一声:“乞第!生意上门了!” 乞第龙山不知道正蹲哪里和夷人聊天呢,听到叫他,大步走了过来:“啥事儿?!” 这娃粮草未足的时候都不是一般的威猛,这几年来跟着小巫师混吃混喝,红烧肉一顿都要干掉一斤半,然后天天在汴京使馆区和蛮人们骑马斗剑比武,一身腱子肉油光铮亮,腰里的叶锤也换过了两次分量,现在一站出来,众人感觉天都阴了一下。 乞第喊道:“怎么着?想打架?!” 糟娃笑道:“没有,这位爷吃饭想不给钱。” 乞第龙山大声用夷语跟周围十几个夷人问答了几句,夷人们脸露鄙夷之色,转眼都散了。 糟娃对那汉子赔笑道:“承惠,三十文。” 那汉子傻了:“我……我没带钱……” 乞第龙山大怒,抓住那汉子的衣领就要发作,只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叫他找刚刚夷人借!” 乞第龙山这才将那汉子松开:“去借!今天你不把面钱给了,走不出夔州城!” 那汉子见形势不如人,只好跑去夷人那里,没一会回来将一些纸钞丢到桌上:“好你个小小的面棚!以后有的是交道,我们走着瞧!” 乞第龙山作势要揍人,那汉子吓得赶紧跑了。 苏油全程没有出面,过了好一阵,吴才才带着几个手下匆匆赶来:“明润你没事儿吧?” 苏油笑道:“没事儿,来老吴坐下喝杯茶,那人你认识?” 吴才有些惊疑不定:“你们没有得罪他吧?” 苏油给老吴添了一杯茶:“没有,吃饭给钱,天经地义,这人是谁?” 吴才看着苏油:“真没得罪?” 苏油说道:“真没得罪。” 吴才这才松了口气:“这人是渝夔交界羁縻州狼狫乡的译官,那里的蛮人以木叶分四时,因此又叫木叶蛮。” 苏油想了一下,二林祭殿里好像没有这个部落的登记资料,看来二林部对西南蛮的控制,在泸州以下,的确有些鞭长莫及。 吴才说道:“狼狫乡蛮人凶悍,武力是各蛮中最强的,攀山越岭如履平地一般,我们夔州大小猫两三只,惹不起的。” ps:预告,限免结束,今晚加更。 第三百零五章 熟蛮 第三百零五章熟蛮 苏油问道:“梁山军和云安军都惹不起?” 吴才哈了一声:“明润啊,这两处乃是地名,位比下州,泸州长宁军,有多少能战军士?木叶蛮,那可是是男人就能打战的。” 苏油也哈了一声,手扶脑门:“忘了!我大宋很多军,要当县来理解。” 吴才这才说道:“对呀,所以能不惹,我们就不惹。当年丁相公任峡路转运使的时候,总结出来的十字——不邀功生事,以安静为胜。” “‘边地官员,需谙山川道路,民间情状者,苟徒有才,未熟其事,也难责其效。’明润,你少年新进,有建功立业之心,那也是情理之中。” “可你听老夫一句劝,西南夷事,以安静为主,这是朝廷的主调。所谓‘揭上腴之征以取不毛之地,疲易使之众而得梗化之氓,诚何益哉。’就算和他们争赢了,可能也要被处罚。” 苏油哈哈大笑:“对对对,就是这个理论,在朝堂很有市场!实在是太有趣了。” “老吴,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啊。这膏腴之地,固然是国之大利,但是那些能守护膏腴之地的门户,难道不同样是国之大利?” “门锁固然不是锄头,不能给家里带来任何收益,但是不能够说门锁就不重要啊——要是没有这玩意儿,别人就可以随便进你家里搬东西。上腴之征,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强盗王八蛋吗?” “我大宋的门锁在那里?不就是在这些不毛之地?我家八公都明白的道理,朝堂诸公竟然不明白?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吴才有些吓着了:“明润,你想作甚?” 苏油收住了笑,目光变得深沉:“那小子能轻松从夷人手里借来钱财,可见威信颇高。。” 说完又一摊手:“还能怎么办?如你所说,手里边大小猫两三只,只能先听丁相公的呗——不邀功生事,以安静为胜喽……” 集市结束了,苏油回到州衙,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排人手返回眉山,调运东西过来。 如今看来,夔州周边,绥靖政策实施太久,蛮人骄横,他必须要采取一些防范措施了。 张麒捧着账单过来:“少爷,花钱花得有些多啊……” 苏油笑道:“放心,几年之内,少爷就能赚回来。” 日子还是照常过着,苏油带着乞第龙山,先造访周边熟蛮。 西南蛮风俗相近,除了各部有自己一些小区别,玩铜鼓,行鸡卜,重舅家,爱杀牛杀人祭祀,这些大体相同。 苏油对套路太熟悉了,长期为西南蛮带盐,如何相处,非常清楚。 换上大巫的装束,手腕上戴上骨牌,随身一套祭典法典,那匹矮川马驮着巴盐茶叶调味品,出入各个寨子,与寨老们攀交情。 西南夷有自己的消息传递系统,二林部威名赫赫,如今几年过去,即使没有去过的人,也都知道那里有一处圣地。 泸州蛮的英雄,在夔州也是有口碑的,毕竟胆敢随随便便围了宋人大盐监的首领,除了侬智高,彭仕羲那样的铁头,还是为数不多。 而且这样做了之后,下场还不错的,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因此乞第龙山的招牌一亮,不少夔州熟蛮便闻风来拜,这娃在西南蛮中的地位,有点类似苏油如今在蜀z文人圈子中的地位。 再待到听乞第介绍,他服侍这位少年人,乃是泸州以上西南蛮共举的大巫,众人更是大惊失色。 当年用雷法屠龙的小巫师,如今都加进古歌尾巴里了。如今还成了皇宋的探花郎! 不需要任何解释,这就是神灵转世星宿下凡。 不服的人也有,文武都有来伸手试试的。 苏油的解决方案很简单。 文的不服,来辩。 武的不服,来战! 没有什么是一场辩论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场。 也没有什么是一叶锤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叶锤。 等到这些都搞定了,苏油便开始了普法讲座,宣传二林部的仪典。 等到大家都没有异议了,便找一间屋子,将占卜寨老宣唤进去,举行神圣而庄严的秘密仪式,授予他们巫师之职,将法典交给他。 然后让他们带着自己去看那些刀耕火种的畲田,摇头宣布这种种植方法太次,他会在三年之内,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不过事情得慢慢来,得先从测量开始,很快他会派懂这个的汉人上来帮助大家。 在火塘边吃过一顿告别宴,再随手传夷人们几道美味虫子佳肴后,苏油开始招揽人手。 大巫需要忠诚的随从,每个寨子都不会太多,两个少年,五个汉子。 少年会跟随苏油学习知识,汉子会成为乞第龙山的手下,大巫的近卫队。 各村寨马不停蹄转了一个多月,等到苏油再次下山,屁股后边跟了四五百人的队伍。 队伍在夔州城外正好遇到赶来的阿囤元贞,一见到这阵仗都傻了:“明润?你怎么穿成这样?姐姐说你在夔州势单力薄,让我赶紧带两队人马前来相助,如今看来……” 苏油看着一身宋人士子襕衫的阿囤元贞,再看看一身夷人服装的自己:“长得挺高啊,牛奶看来没少喝!来来来,我们换换衣服,穿着夷人衣服进城,搞不好要被弹劾……” 阿囤元贞当然不干,这娃的汉人儒服的荣誉感比苏油强了太多:“不行!最多从衣箱里给你翻一套出来!” 众人相见,自然又是一番热闹,二林部带队的是阿囤炽火,这娃是飞夺白马寨的猛人,阿囤烈手下头号悍将。 随行的还有控鹤军一支小队,一百五十人,带队的是老军郭隆。 阿囤弥和唐淹派这两人前来,看来是真心担心苏油。 阿囤炽火和郭隆上前,单膝下跪:“末将军甲在身,未能全礼,请大巫(少爷)恕罪!” 苏油嚣张地大笑起来:“你们来了就好,扎营盘,亮旗号!半月之内,给我完善夔州城防!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硬的牙口!” 跟随苏油从山上下来的夷人,见到这支队伍的阵势和士气,都不由得暗暗心惊,这样的军队,和自己见过的皇宋军人,好像完全不一样。 随阿囤元贞一起到来的,还有一支工程队伍,是江阳城和安宁河矿区派出来的。 苏油让队伍去码头仓场取竹子,立刻开始施工,先解决住宿问题。 孙修和吴才差点被吓死了,先是山上下来一支黑压压的队伍,然后江上开来两艘大舰,又是乌泱泱一支队伍,接着两支队伍合兵一处,开始在仓场取料,乒乒乓乓大兴土木。 一瞬间两人脑子里翻出了无数念头——小知州挑起边衅,得到消息撒丫子跑路,夷人这次来势汹汹,头领极有章法,还知道先打造攻城器械,战舰上那几架凶悍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货色……那是,传说中的床弩?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夷人水师,什么时候比大宋还厉害了? 来了来了,糟了糟了,他们要开始攻城了……呃,不对,好像年纪小了点? 接着就听一个声音在城门下大喊:“开门啦!我回来了!” 孙修探出脑袋一看:“哎哟是明润!你这是搞的哪一出?!” 第三百零六章 转运判官 第三百零六章转运判官 苏油喊道:“没事,就送温暖上山了,周围熟蛮也是我治下,不能只关心汉人不关心他们嘛!” 孙修表示无法反驳,让吴才赶紧打开城门,放苏油进来。 等到苏油进来了,孙修赶紧将他拉住:“哎哟我的探花郎呢,你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苏油说道:“什么哪样?” 孙修道:“这些孩子,他们是来干嘛的?” 苏油说道:“周边熟蛮部落里的,嗯,多数都是头人啊巫师啊他们的孩子。” 孙修都傻了:“人……人质?他们就心甘情愿的被你骗?” 苏油立刻打断:“不准瞎说!他们仰慕我的文才,将孩子们送来读书的,看看人家夷人都这么积极,城里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也要照此办理。贴出告示,遍告城乡,探花郎要开私学,愿意读书的都来!” 《宋史》:“六月丙申,邕州言交阯与甲峒蛮合兵寇边,都巡检宋士尧拒战,死之,诏发诸州兵讨捕。” “诏待制、台谏官、正刺史以上各举诸司使至三班使臣堪将领及行阵战斗者三人。” “乙酉,罢诸路同提点刑狱使臣。” “丙戌,置江、湖、闽、广、四川十一路转运判官。” 这个官升得莫名其妙,又合情合理。 南方边区不稳,朝廷需要派能力之人巩固边防。 然后枢密院一调查档案,我的个去之前任命的那些副使级官员,大多数还在京城里吟诗作赋混日子,有的都快要满任了! 不像话,全部罢掉!让在京官员们重新举荐合适的人才,要熟悉当地的,合用的,敢去送命的! 别的地方大佬们如何举荐的不知道,夔州路举荐人才的奏折十二份,每一份第一个名字——苏油! 于是苏油又白升了一个官,差遣里边,多了一个夔州路转运判官的职务。 苏油接到公文,往凳子上一摔:“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还真看得起我。” 不过这对于苏油来说,属于瞌睡偏遇到枕头,将手里的反曲弓一扔,对郭隆说道:“老都头,咱们可以换装备了!” 转运判官,是可以过问军务的! 郭隆也将弓箭收起来:“孩儿们,将鹤胫弩抬出来!直娘贼的多年不用弓,都快不会玩了!” …… 夔州城开始了大建设,如果从空中向下看,以前大码头上方的夔州城,像一个扁扁的“口”字的话,如今的夔州城,变得像一个“吕”字。 下边那个口,底线是江水,外边一圈城墙,将整个永安宫大码头都圈了进去。 这是一个奇特的设计,涨水的时候,会有部分城墙被淹没在水下。 因此这个口字有点歪,两个竖笔划都是斜的,指向下游,这样可以减缓水流的冲击。 建造速度非常迅速,就用江滩上的大卵石,和泥土一起修筑成墙,然后外围用竹筋和水泥封固,建完一层,往上累加一层。 为了加快进度,苏油再次扮演起了大巫,让山上的夷人们下来帮忙。 大巫师是自家人,好些夷人下山的时候都背着稻米赶着羊,走的是帮寨子里的人家起房的路数,自带饭盒那种。 结果到了夔州城,大巫还要给工钱,一人一天一斤盐!外加两顿饭! 说白了就是黑心承包商,一斤盐在眉山才卖七十文铁钱,眉山劳力如今的工钱,是这个价钱的四倍。 但是夷人们很开心,这盐看着就很神圣,雪白雪白的,滋味很纯,一点苦味都没有,听说还是大巫小时候发明的。 有了盐打底,力气就好像用不完,原材料就在身边,大城只用了两个月便修建完成。 夷人们回山了,和他们一起回去的,还有汉人工程队的指挥人员。 这些都是修梯田的行家,修建过城墙的夷人,如今也算是熟练工人,接下来各家山头要寻找溪水,建造山塘蓄水,然后引流,修渠,将刀耕火种的畲田,改造成梯田。 同样的,山下的汉人,他们的优势其实更大,山地更加肥沃,地势更加平缓。 耕牛成了重要生产物资,码头落成之后,眉山二型可以停靠,船上到夔州的货物,首先便是这个。 城墙修好,苏油便开始整军,以阿囤炽火,郭隆,乞第龙山为首,以军为骨干,组建地方部队。 眉山厢军的待遇标准,在夔州同样适用,前提是,技能合格。 行军,驻扎,侦查,接敌,战斗,饮食,卫生……控鹤军和囤安军身上有着苏油深深的影响,说白了,还是精细纯老三样。 条令精细而严格,说喝开水就不许喝凉水,说勤洗澡就得勤洗澡,对军令坚决执行,有疑问,也得先执行,后提问。 严禁吃空饷,严禁打骂士兵,官兵一锅同食,严禁特殊化。 有时候,苏油觉得,宋朝从官家到下层,赌性都太重了。 比如西夏问题,一次次以赌徒的心态对待,只想着赢不考虑输,然后将一把把好牌打得稀烂。 苏油虽然发明了不少赌具,但是从来不喜欢赌博。 一个夷官翻译态度不友好,足以促使他修一座大城来保证自己的安全,也绝不将命运寄托在别人的手上。 信息,当然是最重要的。 除了在集市上收集情报,苏油还从周边熟蛮里,抽出了不少机灵人组成商队。 商队里也有一两个汉人,带着盐茶,铜器,彩色玻璃首饰,去生蛮部落里进行贸易,换取牛羊,粮食,蛮布,情报。 种种消息传来,木叶蛮,在蠢蠢欲动。 这是渝夔之间最强大的一支部落,部落中的男丁,从小就以劫掠为豪,以杀戮为荣。 部落文化如此,因此他们的战力不是一般的强悍。 而且他们也因为这种文化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能够发展成这样一个大部落,这种文化占了决定性的因素。 下山抢娃子,是他们的风俗,既有夷娃子,也有汉娃子。 娃子,就是他们对奴隶的称呼。 建设中的夔州,物资粮食盐巴茶叶,堆积如山,千人的汉夷混杂部队,不足以震慑他们对夔州的野心。 他们的核心部族,姓田,首领叫田承宝,大宋这边赐予的羁縻官职叫“管内山河九溪十洞抚谕都监”。 苏油两次宣召田承宝前来夔州会谈,一次以夔州知州兼夔州路转运判官的身份,一次以大巫的身份,然而两次都没有下文。 苏油对乞第龙山打趣道:“看看人家,把你一个权领控鹤厢军骨朵指挥比下去了啊!” 乞第龙山大手一挥,手下的夷人将软尾标枪齐齐扔了出去,将三十步外的靶子突突突扎成大刺猬:“叫他来!什么破洞子鸟都监,一叶锤的事儿!” 苏油踢了他一脚:“骄狂!上了战场就离死不远了!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我们才是兔子……” 乞第龙山明显没有听进去,看着夔州城侧面山上一个个新修起来的堡垒和高高的二林特色碉楼:“炽火说上头的风景可好了,能够看到整个大城和峡谷,大巫什么时候带我上去看看呗……” 苏油翻着白眼:“就你这体格爬烟囱?别把烟道给我堵了。城墙上那些大家伙,你倒是可以玩玩!” 城墙上多了很多木架子,和二林部战舰船舷边上的差不多。 不过麻绳换成了钢铁弹簧。 弹簧套在立于木质基座的两根柱子上,给比成人胳膊还要粗一圈的弩臂提供扭力。 弩臂的臂稍是铁尖,铁尖的侧面还有铁环,用来挂弦。 苏油上来的时候,刘嗣正在指挥人员调试弩炮。 两个士兵手持长长的粗木杆,粗木杆的一头,是一圈包铁,中空有个凹洞。 士兵将凹洞和弩臂铁尖套接,弩臂就得到了大大的加长。 然后两个士兵推动木杆,一个士兵将牵引钩挂在弦上,疯狂摇动弩炮后方的摇柄,将弦挂到机牙上。 第三百零七章 水转大纺车 第三百零七章水转大纺车 刘嗣取来一个标准重量的瓷弹,上面用油漆写着个阿拉伯数字的2。 刚刚挂弦的士兵吹响口哨,边上两个士兵取走木杆,刘嗣走到一旁的经纬仪边,用望远镜瞄准城下远处钉着的一根木桩:“前方一零三号区域,表尺一五二,高低加二,二号空心瓷弹,放!” 弩炮的操控部位一边有一根横出的握把,就像自行车龙头。 按照刘嗣指示瞄准后,士兵一捏右手龙头上一个刹车一样的装置,瓷弹嘭的一声被发射了出去。 接下来又是一番操作,刘嗣再次说道:“前方一零三号区域,表尺一五四,高低加二,左三,二号空心瓷弹,放!” 嘭!又是一枚瓷弹发射了出去。 瓷弹从城上飞出去老远,狠狠砸到两百步之外的泥地上,竟然没有破,又弹了起来,连蹦带跳地飞出老远,这才停了下来。 刘嗣用经纬仪观看了一会,将弩炮上的水平仪表盘和垂直标尺做了微调,这才正步来到苏油身前:“报告运判,我们正在调试弩炮,请指示!” 这也是苏油的条令要求,屯田部队乡弓手们,经常在农人和士兵间进行身份切换,武器测试,当然自动转入战时条令,刘嗣如果不如此报告,将受到责罚。 苏油很满意:“稍息,弩炮改进不小啊。” 刘嗣说道:“是!报告运判,如今的弩炮,只需要携带弹簧和部分金属工件,抵达驻地后按照图纸加工木构件,装配完成调试后,即可投入使用!” 苏油说道:“刚刚激发的时候,用了牵引装置,钢丝绳成功了?” 刘嗣回答:“禀告运判,不是钢丝绳,是传动链!” 苏油摇头赞叹道:“有你们的!我这几年为了进士功名,算是白瞎了。” 刘嗣不好答话,只嘿嘿笑。 苏油给了他一脚:“你笑个屁!少爷我一天到晚之乎者也的,不比你们费脑子?你们抓紧时间调试。城里那些耗子,现在都在面棚听乞第吹牛,这娃吹高兴了还要请,你们只有这半天时间。” 刘嗣立正:“是!少爷放心,几个小组都在城上,半日足够了!” 苏油说道:“我再去老郭指挥那里看看。” 弩兵的训练,在船坞之中进行,外人不得而知。 鹤胫弩改动也挺大,底部持握部分变得更窄,弩臂变成了全钢片结构,两端用了小滑轮。 滑轮是好东西,可以在同样的拉距下减小弓片变形位移距离,实现拉距最大化,这对提高弩箭的射程和初速度是很关键的。 还能保护弓弦,控制弦的振动。 肩柄也变窄了一些,更加符合人体工学。 两边的拉杆,变成了圆环,这样拉起来更加合手。 箭基本上还是老样子,不过不再是完全标准的三亭,箭尾明显收缩了一些,变得更小。 三片尾羽中有一片被染成了红色,这片尾羽与箭上的弦槽垂直,弩手有了它的提醒,不会将箭矢摆错。 箭矢总体长度,也短小了一点点。 箭头还是圆锥子弹型,和以前几乎一样。 但是没有改变,并不意味着没有进步,恰恰相反,苏油认为这是鹤胫弩设计中最大的进步。 因为现在的箭头,是经过大量实验数据采集,结合精密计算,考虑了加工工艺和成本,最后重新确定下来的方案。而不是之前的拍脑门方案。 也就是说,虽然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这次是经过精细的理工实验后得到的结果,这条探索之路上得到的经验,才是眉山理工最宝贵的财富。 因此石富和张麒,为了这个没有什么变化的定型方案,同样得到了两枚发现者勋章。 几年前,苏油开鹤胫弩还很费力,如今却能够轻松地拉开了。 踏住踏脚环,弯腰手拉握环,一挺腰,弓弦刮过压机,传来机件悦耳的咔哒之声。 很轻微,但是比起如今绝大多数弩的嘎吱嘎吱,令人非常愉悦。 门环上的准星高度明显压低了很多,在保证箭尾通过的前提下,尽量贴近发射轨迹。 连这些都考虑到了,苏油不由得对眉山理工的长足发展点了一个赞。 一扣扳机,肩头传来一震,弩箭几乎飞出了一道直线,消失在了七十步外用稻草扎出的标靶之中。 “好!”周围乡弓手大力捧场。 苏油问郭隆:“郭指挥,箭羽够用吗?不能因为箭羽节省训练量啊。” 郭隆说道:“禀告运判,训练用箭矢,尾羽用的干燥后涂胶的棕树叶子,训练强度是足够保证的!” 苏油点了点头:“新兵的情况怎么样?” 郭隆说道:“还行,训练了半个月,听从指令找标尺,六十步内准头基本能够保证。” 苏油说道:“还得练,多练,即使是弩兵,越野能力和体能训练也不能放松。告诉他们,如果表现好,能立军功的话,可以比照控鹤军的待遇拿薪俸!” 郭隆立正:“遵命!” 有了军事力量的保证,苏油开始放手组织大生产。 首先要处理的,便是那堆积如山的苎麻麻料。 在后世元代出现的《农书》“农器图谱十四?利用门”与“农器图谱二十?苎麻门”中,详细地介绍了一种当时在四川出现的一种水力纺纱机——水转大纺车。 这是一种相当完备的纺织机械,已经包括了所谓“发达的机器”所必备的三个部分——发动机、传动机构和工具机。 其中发动机为水轮,和与水转碾磨的水轮完全一样。 传动机构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传动锭子,二是传动纱框,用来完成加捻和卷绕纱条的工作。 工作机与发动机之间的传动,则由导轮与皮弦等组成,已经可以做到“弦随轮转,众机皆动,上下相应,缓急相宜。” 工具机就是加捻卷绕制纱的部分,由车架、锭子、导纱棒和纱框等构成。 为了使各纱条在加捻卷绕过程中不致相互纠缠,水转大房车还在车架前面还装置了三十二枚小铁叉,用以“分勒绩条”,同时还可使纱条成型良好,作用与缲车上的横动导丝杆相同。 而且,王祯所录的这个大纺车虽然是用于纺麻,但稍作修改,缩小尺寸,又可用来捻丝,所谓“又新置丝线纺车,一如上,但差小耳。”因而具有相当好的适应性。 这种纺纱机在构造上非常卓越,因此博得了李约瑟的高度赞扬,认为它“足以使任何经济史家叹为观止”。 所谓“大小车轮共一弦,一轮才动各相连。机随众欓方齐转,纑上长纴却自缠。可代女工兼倍省,要供布缕未征前……车纺工多日百斤,要凭水力捷如神。” 一个工作日,可以纺出上百斤纱线! 关于水转大纺车使用情况的记载,《农书》中提到:“中原麻苎之乡,凡临流处所多置之。” 由于其效率太高,因此往往多户人家合用一车:“或众家绩多,乃集于车下,秤绩分纑,不劳可毕。” 元人揭傒斯讲述都江堰的《蜀堰记》中曾记载,“今缘渠所置,碓磴纺绩之处,以千万数,四时流转而无穷。” 沿着都江堰主渠设立的大型水利机械成千上万,其中除了加工粮食的“碓磴”,还有一部分则是加工丝麻“纺绩”。 元代如此成熟的大规模应用,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因此在苏油仔细搜求西南农业资料的时候,特别点名过这点,一位川西商人送来了一份珍贵的水力纺纱机的资料。 可以八个纱锭同时加工,不过木制轴承和粗糙的麻绳传动,导致效率不高。 但是有了这个机械基础,加上苏家已有的缫丝机,苏油组织理工小组在两者其上进行了大力改造,最后研发出的纺纱机,效率远远高于王祯《农书》的记录。 首先改造的就是传动皮带,更换成传动链之后,就抵消了皮带打滑带来的功率损耗。 这东西中国人张思训已经发明了快一百年了,估计是受了水龙骨车的启发。 当然苏油领导的理工小组不可能还那么粗糙,和弩炮扳机的传动装置那样,非常接近现代自行车链条了。 还有调节转速的装置,同步纱锭速度的装置,将飞轮和曲柄合二而一的曲柄轮装置,都被苏油一一加了上去。 第三百零八章 炽火的开解 第三百零八章炽火的开解 其实就算不加,这个水力纺织机械,都已经具备了后世纺纱机的精华部分,仅仅只少了一个关键部件——牵伸装置。 对于织普通麻纱来说,牵伸装置可有可无,因为麻纤维它足够长。 不过作为技术储备,苏油还是这个机构加了上去,可以得到更细更紧品质更好的麻线不说,还为日后纺织纤维更短的棉花做好技术准备。 在现有技术条件下,这个装置其实并不存在任何难度。 珍妮纺纱机上的牵伸机构,不过就是安放了两根可前后滑动的木杆,并用一个木托架代替拉棉条的那只手而已。 纺纱时,纺工一手托住木托架,使之来回行动,一手摇动曲柄使纱锭转动,棉条从两根木杆中间穿过绕到锭上。 由于木杆的移动,棉条在受到拧绞的同时得到拉伸,从而解决了纺棉纱的关键技术问题。 阿克莱的纺纱机则用一个轮子带动四对速度不同的滚筒,代替了珍妮纺纱机上的木杆,使得拉伸工作更为规范化。 再到后来,一直沿用到二十世纪中期的现代多锭纺纱车上,更是创造出了利用张力和捻度控制的牵伸机构。 这些机械构件,对于现在的宋人来说,不管是理解还是制作起来难度都不大,因此很快便被设计出来,并在苏家织坊投入使用。 经过这些改进,苏家水轮大纺车已经完全可以胜任棉纺工作,处理起麻料来,更是轻轻松松。 如今的苏家麻料,品质提升也达到了高超的水平,原因在于烧碱的运用。 程家纸品,用麻也占了很大一部分,沤麻要用到石灰。 自从化学酸碱性被发现以后,处理纸品浆料的过程,就从经验主义变成了化学理论指导试验的过程。 各种酸碱性物质,被程家的工匠们一一尝试,当最后用到烧碱的时候,工匠们发现,经过烧碱处理的麻纤维,会发生一种神奇的变化。 当棉麻纤维和浓烧碱溶液作用时,纤维会发生溶胀,直径增加长度缩短。 高倍放大镜下,能够发现纤维由回捻之扁平带状,变为了平滑之圆柱状。 在张力下,这时棉麻纤维所特有的胞腔会变得几乎消失不见。纱线会发生收缩。 此时如果加以张力,并将碱洗去,纱线、织物便显现出神奇的效果——变得如丝般光泽。 丝光处理之后,由于物理结构发生变化,结果引起其吸附能力、化学反应能力和一系列物理机械性能的变化。 牢实,挺括,滑爽,透气排汗、吸湿性好,传脂传热能力强,穿着舒适、凉爽。 而且它缩水小、着色强、不易变形,不易褪色、易洗快干。 这就是后世的丝光棉麻——丝绸一样的棉麻! 这样的丝光苎麻布料,因其“轻如蝉翼,薄如宣纸,平如水镜,细如罗绢”,一经面世,便深受达官贵人们的喜爱,首批产品被转运司全部购入,送往汴京。 苏油当时一眼就能认出王中正李宪他们不是冒牌,就是因为这个。 也不用再取什么雅致的名字了,直接就被称作“贡布”。 知道穷得掉渣的夔州居然囤积着如山的苎麻,正为苎麻原料紧缺而着急上火的八娘都快要幸福得昏过去了。 程夫人做主,四通商号先期投资八个水力作坊,形成日产八百斤苎麻纱线的生产能力,然后在夔州租用仓储中心,设立金融网点,用于苎麻的种植扶持和产品收购。 秋收之后,江水消退,最后一段城墙开始向江边延伸。 这一段有点类似都江堰的飞沙堰,用的是大竹笼装卵石,高度也只到人的肩膀,以后每年洪水过后加固。 上游下来的木头,在江上被拦截下来,堆积成巨大的料垛。 夔州造船业的条件得天独厚。 地处夔门下游,不需要考虑滟滪堆的影响。 大型船坞修整修整便可以投入使用,可以建造千吨级大型船舶。 同时这里又是苎麻桐油漆树产地,船用填絮多得几乎不用钱。 加上对苏油的信心,夔州型大型纵帆船,提上了设计日程。川中船舶制造基地,开始向峡口转移。 这也是川中产业的重要转型,四通商号,开始准备与大宋第二大经济中心——吴中两浙正式接轨,形成大规模的商品交流。 然而所有一切的前提,是安定。 很多夷人村寨的山塘都已经修建完成了,秋收之后,大量的人力开始投入到梯田改造当中。 山下的汉人们,也开始了大片大片的梯田改造,同时开始准备将一些山林坡地改造成麻地。 但是风中开始传来紧张的躁动,九月中,不少心向夔州的夷人都跋山涉水赶来报信,那个狂妄的管内山河九溪十洞抚谕都监田承宝,要下山抢娃子了! 夔州经济形势的快速好转,财富的快速囤积,让木叶蛮垂涎三尺。 同时,夔州实力的快速增长,也让田承宝产生了隐隐的担忧。 汉人娃娃军事不行,可经济手段太可怕了。 照这样发展下去,最多两年,周边的夷人将不再害怕自己的武力威胁,肯定会倒向那个小小的汉人知州。 虽然那个娃娃至今还没有任何不友好的表示,两封信来了不搭理,也再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如今娃子群里,已经偷偷流传起了一股传言——支格阿鲁的化身,即将乘着长着雪白翅膀的天马,来解救他们! 他左手握着雷霆,右手握着法典,一只眼睛里是仁慈,另一只眼睛里是公平。 他会一一称量人心中的罪恶,并给它配上同等的重量,将恶人沉入地狱的深渊! 不能再等了!必须将这股邪风打压下去!什么时候卑贱的娃子,胆敢用怨毒的目光看他们的头人了?! 四个月的高强度专业训练,夔州城的防御力量得到了长足的提升。 弩兵们的射击水平,七十步内,达到了十中七的及格线。 当然,是静止靶。 战争这东西,有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苏油看似被动,但是其实一直掌握着主动。 因为时间站在他这一边,再给他一年时间,他能养的兵,会比现在区区千人还要多出两倍。 他能收获的人心,更多! 张藻,张麒,张散,刘嗣,这些日子不见了。 苏油的说法,这几个娃在与不在其实都无所谓,他们本来就不是军人,只是工程师,如今大工程基本告一段落,放他们假去眉山了。 苏油从来都不想用战争解决问题,不管是后世还是今世,他的知识体系都是善于建设,而不是善于破坏。 但是正因为善于建设,所以他更加痛恨那种把别人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的理所当然。 掠夺还能心安理得,得意洋洋,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这也是他要进行这场战役的唯一动力。 夔州的城墙,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完善了起来,虽然水泥卵石修补后,泥土红砂石的城墙变得丑陋无比。 这段时间里,他常常跑到这丑陋的城墙上,望向上游的方向。 那里是木叶蛮会来的方向。 阿囤炽火来到城墙上,例行巡防。 见到苏油坐在夕阳之下,阿囤炽火笑道:“大巫,你太紧张了。” 苏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老子又没上过战场。周边部落的孩子们,都送回去了?” 阿囤炽火坐在他身边,看着西边的群山:“送回去了,元贞亲自处理的这事情。你是一个善良的大巫。” 苏油说道:“善良啥,刀剑无眼,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 阿囤炽火说道:“你害怕死人,不光害怕死自己人,你甚至连对方死人都害怕。” 苏油叹气道:“可能会死很多人。” 阿囤炽火轻蔑地道:“那是他们自找的。” 苏油说道:“炽火,你杀过多少人了?” 阿囤炽火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不算太多,亲手杀的,三四十个吧。” 苏油说道:“说说你杀第一个人时候的心情。” 第三百零九章 计谋被识破 第三百零九章计谋被识破 阿囤炽火说道:“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是一个小部落的孩子,沙麻部的人来了,要牵走我们的牛羊,于是杀光了我们小部落所有的人。” “我躲在羊圈里,听他们折磨了我妈妈很久。后来一个士兵来赶羊,发现了我。他将我带到一个林子边上,让我去二林部。说我到了那边才有可能活命。” 苏油问道:“于是你就投奔了二林部,成了阿烈的手下?” 阿囤炽火笑了:“没有,我趁他不注意,抽出他的腰刀,把他杀了。” 苏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阿囤炽火说道:“他牵走了部落的牛羊,杀了我们部落的人,杀了我爸爸,我妈妈,我难道不该杀他吗?” 苏油点了点头:“是该杀。” 阿囤炽火说道:“所以我把他杀了,然后在林子里晃荡了三天,直到阿囤大鬼主到来。” 苏油叹了口气。 阿囤炽火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有点像前任大巫。每次部落外出讨伐,他就会躲在帐篷里,反复唱着古歌。是不是当大巫的都不喜欢杀人?” 苏油想着蛇洞里的孩童尸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看着西方的落日:“其实,每个人都不应该喜欢杀人才对。” 阿囤炽火说道:“我不太懂你们的想法,阿烈说打战是门艺术,就好像阿弥唱歌,你和元贞写字,范先生念那古怪的文章。但是我觉得不是。” 苏油问道:“那你觉得是什么?” 阿囤炽火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天菩萨让我成为战士,就是为了让阿弥能够好好的唱歌,让你和元贞能够好好的写字,让范先生能够念他的文章。” “大鬼主说,阿弥的歌让他感到幸福。你们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幸福,所以保护你们是我们的天经地义。” 苏油有些痴了。 阿囤炽火站起身来:“不信你去问乞第,他肯定也会这么说。” 苏油叹了口气:“到了现在,怎么有些希望他们别来。” 阿囤炽火笑道:“其实你知道他们一定会来,而且本来就是你逼他们来的,对不对?” “从商队悄悄传播支格阿鲁会挽救娃子们的命运时就开始了,对不对?” 苏油苦笑道:“我很虚伪,是吧?” 阿囤炽火认真地说道:“你是我见过最真诚的人。因为你告诉大家不用劫掠也能得到牛羊,也能过得很好。然后,你也真的带着我们做到了。” “我爸爸,我妈妈,大鬼主,范先生,上一任大巫,他们就都没有做到。你做到了,我就信你,我就听你的,我就愿意保护你。” “大巫,你真的很伟大,其实你一直在保护我们。现在,该我们来保护你了。” “木叶蛮没听你的,那是他们的错,而不是你的错。” 苏油舒了一口气:“炽火,谢谢你。” 阿囤炽火站起来:“那我继续去巡逻了。” 苏油又想到一个问题:“要是木叶蛮就是不来,怎么办?” 阿囤炽火觉得这个问题压根就不是问题,看着西方的群山:“很简单啊,那就再等两年,然后我们去找他们。” …… 峡江栈道,一支夷人正在行军,五千多人的部队,排成一字长蛇。 这是渝夔地区最大一支武装力量,过去的年月里,木叶蛮田氏便是依靠这支部队,占据了九溪十洞物产最丰富的地区,掳掠了大量的汉夷娃子,然后替他们种植粮食,开采矿藏,用金银朱砂与宋人进行物资交换。 在田承宝看来,中原的宋人或许可以算作强大,但是他周围的宋人,太弱了。 宋人就是他们的另一种娃子,不过在另一种方式供养他们而已。 翻译官在田承宝的蛮床边小心陪笑:“鬼主,等到杀入夔州城,有几个年轻人你一定要交给我处置。” 田承宝给了翻译官一鞭子:“栈道出口,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是过不去,哼哼哼……” 翻译官赔笑道:“鬼主你放心,早打听得真真的了,那娃娃太守一兵一卒都没有派,一心修他的乌龟壳,整个就是一腐儒。” 这时前方来报:“大鬼主,先锋队已经过了栈道,一个人没有。” 田承宝喜出望外:“全军突击,冲过去,传令先锋注意防守,等待大军抵达。” 翻译官说道:“鬼主,我说得没错吧?宋人怯懦惯了,十几个强徒,便能横行数州县。这次就给那娃娃太守瞧瞧厉害。今后夔州要得平安,便需年年供奉,咱们啦,也弄个岁币玩玩儿!” 队伍很快穿过栈道,来到开阔地带。 “留下五百人看守此处,大军继续前进!”田承宝仰天大笑:“孺子小儿蠢如猪鹿!竟然做得许大的官身!咱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大军一路东下,田承宝渐渐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秋后的稻田按道理正是收获季节,却已经全部收割完毕,而且农人一个不见,就连鸡鸭新谷,也没有留下一丁点。 远处山顶上,狼烟已经烧了起来。 翻译官冷笑道:“到此时却也已经晚了,鬼主,夔州城逼促,娃娃太守这是想玩弄坚壁清野之计,但是那些东西却没法全部收入老城,只能堆放在永安宫工地。” “听闻那里如今资储如山,但是大水新退,江边城墙还来不及修筑,勉强用竹笼套上卵石为墙,也不到一人高,我木叶蛮的军士,大可一跃而过,到时候先夺了新城内的物资粮草,在慢慢攻打老城即可。” 田承宝说道:“不过一千乡勇而已,那就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何惧之有?不过狮子搏兔,也当尽全功。既然夔州有备,且慢慢行军。” 路边草丛中扑出几个人来,跪地痛哭:“鬼主!鬼主你们可算是来了,你要给兄弟们报仇啊……” 田承宝大惊:“田二!你们暴露了?!” 田二大哭道:“那娃娃太守突然发疯,要求城中诸人联保,登记户册,无分汉夷。但凡是无人相保的,便要集中于新城仓房居住。我们见势不妙,连夜逃出,十来个弟兄,便剩下我们仨了……” 田承宝让几人起来:“本想着不费吹灰之力赚得城门,如今看来小儿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田二几人七嘴八舌地报告道:“好叫鬼主得知,娃娃太守不知从何处借来数百人操练新军。还有在大军来前,将周边熟蛮的娃娃们都送了回去,说是怕有闪失。” 田承宝乐了:“操练多久了?” 田二答道:“有三四个月了吧,除了每日在城中奔跑,具体操练在新城船坞,我们查探不到。” 田承宝哈哈大笑:“练逃命?宋朝太守有守土之责,便是官家善待士大夫,弃城而逃,那也是弃市之罪。” “将熟蛮子女送回,更是妇人之仁,这下周边熟蛮,肯定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了!” 一路优哉游哉,大军终于抵达夔州城下。 天已经黑了,城墙上点着火把,影影倬倬,似乎排满了人。 田承宝吓了一大跳,啪地给了译官一鞭子:“这么多人?!你误传军报,该当何罪?!” 译官也吓傻了,跳着脚对田二等人骂道:“夔州添兵,如此重要的消息,如何不报?!” 田二赶紧赔笑:“鬼主,译官,非是如此,那些都是假人!” “假人?”田承宝觉得匪夷所思。 田二笑道:“那娃娃太守不知道哪里读过几本兵书,说是前朝有将领守城,兵力不足,便立起假人,果然让敌军生疑,其后搥城而下,突击敌营,制造混乱,敌军不堪其扰,竟然真的退了。” 译官上去就是一耳光:“直娘贼你到底是哪边的?!敌军敌军说得挺顺口的啊!” 第三百一十章 战斗打响 第三百一十章战斗打响 田二捂着腮帮子,苦着脸道:“小人花了大力气,才从一个耍铁锤的粗直军汉那里打听到的!” 译官对乞第龙山的印象太深刻了:“鬼主,那人便是城中重要武官!” 这时城墙上开始有人往下搥,似乎是想偷袭。 译官大喊道:“冲上去,干掉他们!” 田承宝手一抬:“且慢!看看他们要玩什么花样。” 却见下城的人过了一会也没什么动静,却又慢慢爬了回去。 译官和田二都是一脸懵逼,田承宝却哈哈大笑:“想用张巡故计赚我的箭,没那么容易!” 译官和田二赶紧询问是何计策。 田承宝得意地笑道:“唐时安史之乱,张巡守雍丘四十余日,城中的箭矢耗光了。便命人扎了一千多个草人,给草人穿上黑衣,系上绳子。晚上叫士兵提着绳子把草人从城墙上慢慢放下去。” “围城的以为是唐军偷越,一阵乱箭。等草人身上扎满了箭后,张巡再把草人拉上城去。如此反复,赚了无数箭矢。” “待得对方知道草人,不再搭理之后,他却派真人下来劫营,这是连环计!” 译官和田二赶紧奉承,将田承宝夸得如诸葛亮重生郭子仪转世,轻轻松松识破敌军伎俩。 田承宝哈哈大笑:“可惜老子也没箭陪他玩!” “传令全军,后退五里扎营,埋锅造饭,夤夜警戒,明日却再慢慢理会!” 译官奉承道:“正是!釜底游鱼,耍再多花样也跳不出锅去!” 田承宝笑道:“管他有计没计,草人真人,天一亮便要露出猴子屁股!” 次日清晨,田承宝带着大军前移,果然见到城墙上草人都还没有拆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这探花郎抱着史书打战,就是不一样哈?” 周围士兵都是哄堂大笑。 城上苏油探出头来,穿着官袍戴着乌纱,一副弱鸡模样,小脸刷白:“都监!你……你也是大宋羁縻官,因何不安本守,擅出溪洞,犯我夔州?” 田承宝都懒得搭理,翻译官喊道:“城上小儿听着!鬼主率大军到来,赶紧开门款迎,献上金银粮草,否则鸡犬难留!” 苏油喊道:“夔州城穷得耗子搬家,本官现在六天才吃得上一顿肉,哪里有什么金银?” 翻译官喊道:“我们早打听清楚了,永安宫物资丰富,赶紧交出来,以免刀剑无眼!” 苏油苦着脸道:“那些物资,是眉州商的,我也做不得主。” 翻译官喊道:“那现在就是我们的了!你们要是不交出来,我们自取!” 苏油赶紧挥手:“别别别……本官守土有责,都监能否给我们一点时间,我去与他们商议商议?” 翻译官问田承宝:“鬼主,如何处置?” 田承宝翻眼皮看了看苏油:“还真是小娃娃,大宋都无人了?让他去吧,能不动刀兵,当然大家愉快。大伙儿说是不是?” 周围狼狫兵又笑了。 翻译官朝城上喊道:“娃娃城主!赶紧去与你家大人商议吧!” 周围狼兵们又是哈哈大笑。 结果这一去便是好久,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 田承宝怒了:“催催!” 翻译官再次来到城墙下:“有人吗?城上有人吗?!出来一个说话的!” 又等了好一阵,苏油才又探出头来:“来了来了,刚刚快要说好了,结果你一催促,我只好又先来见你,哎哟这通腿儿跑得……” 翻译官怒道:“少废话!结果如何?” 苏油说道:“就要答应了……这帮守财奴,他们是躲在城里,不知道大军多厉害。要不,我再去做做工作?这都快午时了,下午给你答复?” 翻译官喊道:“先送出牛酒,慰劳一下大军!” 苏油“呃”了一声:“你们不怕有毒?” 田承宝抽了翻译官一鞭:“兀那娃娃,再给你一个时辰!” 苏油赶紧点头:“多谢都监宽宏,那……我便去了?” 大军开始啃干粮休息,一个时辰之后,苏油的脑袋又冒了出来:“我没迟到吧?” 译官喊道:“如今却是怎么说?” 苏油耐心解释:“本来都已经说好了,结果通判是个倔老头,打死都不肯副署,贵官想必是知道的,知州的命令要是没有通判签字,那就是无效,要不,我再去劝劝通判?” 田承宝就算再蠢,到此也知道苏油实在戏弄他,怒火中烧,张弓搭箭:“黄口小儿!气杀我也!城破之后,老夫必将你千刀万剐!” 苏油一下缩回头去,对阿囤炽火说道:“听到没?这是要拿你家大巫做酸白菜锅子……” 阿囤炽火哈哈大笑:“大巫你别闹,你皮太厚了,嚼着费劲!哈哈哈笑死我了……” 耽误了一上午,田承宝什么都没捞到,之前过于轻视苏油,连攻城器械都没有准备,如今只好命令前锋冲向江滩,准备从防备最薄弱的竹笼卵石处杀进去。 狼兵们嚎叫着开始冲锋,八百人的队伍刚进入百步范围,对面矮卵石墙后方突然冒出两百戴着明晃晃钢盔的脑袋,接着就听见空气中“嗖嗖”连响,无数狼兵惨呼着倒地。 精准!异常的精准,转眼间队伍就薄了一层。 这箭矢过于厉害,但凡身体中箭的,几乎便立刻失去战力。 一名偏将举刀呼喝:“他们用的是弩!最多三发,冲啊——” 然后就见三支弩矢,一支直入脑门,从脑后露出矢尖,剩下两支噗噗没入校尉身体,只剩下尾羽。 校尉砰然倒地,剩下的其余众人趴到地上,一动不敢再动。 郭隆将空弩递给身边的小子:“憨包一个……记住了,发弩手要稳,少爷这个设计不错,石墙上还有一层沙包,搁弩太方便了。” 然后就见高墙上再次响起嗖嗖之声,趴着的那些狼兵又跳了起来,原来是城墙上的攻击也开始了,这下居高立下,趴着不动,正是好靶子。 郭隆大笑:“再来!” 第一波攻击,木叶蛮的前锋丢下了三百多具尸首伤员,士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打散了。 负责攻击的,除了城墙上那些,都是控鹤老军,一个个还有时间教育身边的徒弟:“看到了吧?这就是少爷鹤胫弩的威力,怕他们个球!” “你们还没见过血,心里发虚,手抖正常,不着急慢慢找感觉,沙滩上那些半死不活的,按平时的训练来,交给你们了。” 又是嗖嗖稀疏的一阵响,沙滩的哀嚎,很快转为了安静。 田承宝的手在颤抖,他的先锋狼兵,是手下最精锐骁勇的部队,竟然这么短时间就被杀退,还损失惨重。 先锋指挥跌跌撞撞跪倒在田承宝身前,从胸前拔出弩矢,鲜血顿时汩汩往外冒:“鬼主,宋人军器犀利……属下这把栽了……” 田承宝抢步上去,伸手按住先锋指挥伤口:“来人!快来人替阿维包扎!阿维你别说了,先挺住!” 阿维神色渐渐开始涣散,嘴角也开始溢血:“鬼主,这回阿维……怕是挺不住了……替我照顾妻儿……报……仇……” “啊——”田承宝眼里流泪,拔出长刀对天高呼:“全军压上!打破夔州,三日不封刀!” 狼狫兵们嗷嗷叫着冲了上去,翻译官阻挡不住:“鬼主!鬼主不可!” 田承宝一刀背将翻译官砍倒在地:“你懂个屁!宋人兵少箭多,只能全力压上!给老子冲!” 第三百一十一章 输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输了! 苏油在城头上看着远处黑压压冲近的人群:“我靠!上来就梭哈……这哪里是兵,这是匪!” 乞第龙山身上挂着板甲:“怕什么来什么,大巫,我去给你扛住!” 苏油喊道:“乞第你小心点!跟着老子越欠越多,债还没还上呢!” 乞第龙山一手钢盾一手叶锤:“瞧好吧!” 大军转眼逼近,郭隆眼睛眯了一下:“全军都有!三段射准备——放!” 如今已经不需要瞄准了,前方视线所及,全部是人。 转眼两百支弩矢飞了出去,就见前方的狼狫兵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轻轻阻挡了一下,不少夷人扑倒在沙滩上。 郭隆将钢弩放下,又拿起一支,都懒得瞄准了,直接扣动扳机。 两波射击,前面倒下两三百人。 老兵退后上弦,新兵第一队和第二队抵上。 狼狫兵凶悍,一旦全军冲锋,那就收不住性,身边同伴不断中箭倒下,更是激发了他们的凶性。 热血上头,眼睛中的毛细血管让他们的眼白都变成了红色,却没有发现自己的队形,变得越来越拥挤。 苏油设计的这段城墙,其实也是一道陷阱,和他在二林部蛇洞中设计的一样。 老城的城墙很高,一看就异常坚固,新城只有最靠近水边的地方,才非常低矮粗糙。 为了抵御来年的洪水,城墙从上游到下游,呈现出一条斜线,和江滩水线一起,形成一个锐角。 其实整个夔州防御体系的弱点,是看起来最坚固的老城和新城交界处。 而最强的地方,正是所有人一看就会大概率选择的地方——锐角顶点处那低矮卵石墙的江滩。 越往前冲,场地越狭窄,队形越密集。 新兵即使胡乱扣动弩弦,也能保证命中。 看着自己的兵士一片片地倒下,田承宝心中都在滴血,催促督战队一起站前:“擂起铜鼓!又进无还!” 新兵两轮弩放过,退往第二道防线,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窗期。 石墙就在眼前,狼狫兵们知道,越过石墙,好日子就来了。 但是石墙后面,突然飞出了一群黑色的燕子。 燕子拖着长长的软尾,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狠狠扎下! 噗!噗噗!锋锐的梭镖入肉的声音响了起来,直接切入肉体,刺透内脏,甚至从狼狫兵们的后背透了出来。 惨叫声此起彼伏,这波凶器,比那种古怪的短矢还要可怕! 更可怕的是,左右都是人,根本没法躲避! 接着,第二波,第三波…… 整整五波!将冲击队伍切成了前后两部! 弩矢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控鹤老兵们的第二次两连射开始了。 短短百步,两次冲锋,木叶蛮的损失太惨重了。 除了留守栈道出口的五百人,四千人五百人的队伍,在这特殊的地形里,成了弩矢和标枪的收割对象。 近千人失去了战力! 而可恶的宋人,躲在那道石墙之后,只露出明晃晃的头盔,到现在还未损失一人! 天理何在?! 田承宝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没关系,只要能突破石墙,就是狼狫兵们发挥实力的时候,那些弩手,标枪手,就会变成砧板上的肉,任我宰杀! 田承宝疯狂地喊道:“击鼓!击鼓!冲过去!” 狼兵们转眼冲进,再紧跑两步,便可以一跃而跳到石墙背后。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起跳,事变突生! 竹笼和竹笼之间的空洞里,突然伸出无数的长竹竿,整个石墙,一下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 这是峡江上船夫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船篙! 的确是船篙,除了篙头不一样。 两丈多长的毛竹竿子,前端是重达五斤,长达三尺的剑状锋利长刃。 殳!苏油第一次拜访可龙里对岸的石家堡,在兵器架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殳头底部还有一个带长刺的铁球,长刺带来的切割伤,也非常可怕。 狭窄的石墙,仅够百多人的队形展开,墙内的士兵们四人一队,将船篙一起推出,再一起拖回。 每一次来回,速度不快,但是却带走无数的人命。 后方队伍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还在往前,将前方的队伍挤向绝望的深渊。 江边一侧没有遮拦,不少狼佬兵被挤入大江,然后越来越深,一个站不住脚,便被汹涌的峡江水冲走,冒几下头,然后消失无踪。 无声的陷阱! 狼狫兵毕竟还是勇猛,一位壮士终于躲过船篙,凌空跃起,跳向石墙。 然后,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就像一本打开的铁册子,转眼放大,接着眼前一黑,然后就是利器入骨的声音。 木叶蛮的头等英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转眼跌入自己队伍的人群,被疯狂叫喊着的士兵们踩进了泥沙。 石墙上出现了不少身着黑色皮甲,手持藤牌长刀的军士,他们的刀又细又长,灵活刁钻,木叶蛮跃上石墙的蛮兵虽然勇猛,但是军器太短,还没有护甲,无法对这区区两百多人形成威胁。 很多木叶蛮临死前,才发现自己的对手,也是夷人。 比自己冷静,比自己专业,比自己凶悍的夷人。 最夸张的是乞第龙山,这就是一架人形装甲车,叶锤舞得飞起,有冷锻甲护体,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一锤出去,经常是连人带兵刃一起砸飞,手底下断无一合之将。 到后来干脆跃下石墙,将钢盾当成利斧大钺一样的兵器,这么拥挤的石墙前头,愣是被这娃在身周砍杀出一片开阔区域! 真的体现了第一次拿到叶锤后,从林子里出来说那句话,我发起疯起来自己都怕! 石墙前的人越来越密,很多狼狫兵被挤得贴上了水泥高墙边,却忘了来自上方的威胁。 一锅锅滚烫的金汤倒了下来,高墙下的惨呼顿时响成一片。 不少狼狫兵为了争取生存空间,离开那片夺命的恐怖城墙,不惜向同僚挥舞起手里的钢刀。 混乱开始了。 等到控鹤军站上高墙,开始往下发射弩箭的时候,混乱进一步扩大。 田承宝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前方不到百丈的矮墙,自己勇猛的军士为什么就是冲不过去,等到控鹤军开始发射弩矢了,才将目光重新移向高大的城墙上。 赌徒的疯狂如同被淋上了冰凉的冷水——“完了……” 高墙上的稻草人变得稀疏了很多,剩下的那些,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陷阱!田承宝终于明白了,这段城墙,除了是因减缓洪水冲击而这样设计,还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江水和城墙之间,这一片三角地带范围,都会被城墙上那些可怕的武器所覆盖! 田承宝心胆俱裂,刚刚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撤——”城墙上的弩炮发动了。 沉重坚固的瓷弹,狠狠撞入人群,如同一头头蛮横的疯牛,强行在人群里扫出一道道血肉通道。 城墙上,两个小兵,一个工程小组成员组成一个小团体,操作着一台床弩,有助力设备,熟练起来速度也不慢。 城外沙滩上,钉着不少木桩,田承宝当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其实,是早已设定好的炮描参照物。 每一架弩炮,负责哪些区域,不同攻击点,炮描参数是多少,士兵们早已倒记如流。 狼狫兵固然凶悍,但是那也是在他们同实力相近的对手对抗的时候。 如今面对弩炮这种非人力所能抗衡的东西,再凶猛的勇士,心底里都是一片寒意。 “咚”的一声巨响,一枚瓷弹击中了大铜鼓,将鼓手,鼓架,连同铜鼓的碎片,送上半空。 这一声巨大的声响,也仿佛一记重锤,击打到了所有狼狫兵的心上! 输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封路 第三百一十二章封路 田承宝就在铜鼓边,铜鼓的碎片从他脸上划过,顿时鲜血淋漓,再次大呼一声:“撤啊——”连滚带爬地朝这恐怖地带的外围跑去。 苏油在城墙上一台弩炮后露出脑袋:“妈蛋,偏了!没打着!” 通判孙修却在一边叫好:“好!运判这是斩旗夺鼓之功!” 吴才一屁股坐在城墙上,还在惊魂未定:“明润,我们这是……赢了吧?” 苏油一看城墙下,乞第龙山已经带着囤安军的夷人特种兵,号呼出击,两百多人,愣是如赶鸭子一般追赶奔逃的两千多木叶蛮兵。 “靠!”苏油赶紧向转身,拔下一面大旗挥舞起来:“两百多人赶两千多人,不要命了!” “当……当……当……”,见到旗号,夔州城里禹王宫的钟声响了起来。 北面的山林之中,许多蛮人部落的青色,黑色,黄色旗号亮了出来,一支支紧身青衣的队伍,沿着山路盘旋飞奔而下。 沿边熟蛮! 阿囤炽火和阿囤元贞,分别带着熟蛮部落里征集起来的勇士,一直潜伏在北面的山上,就等着禹王宫的钟声。 没人会想到名震渝夔的木叶蛮会崩溃得如此之快,阿囤炽火和阿囤元贞还在与周边夷人商量如何排班警戒守夜,就听见夔州城里传来的钟声。 “怎么可能?!”阿囤元贞惊讶地站起身来:“断无此理!” 阿囤炽火抽出长刀:“执行军令!随我出击!” 看着北面山上亮出的各路旗号,田承宝吓傻了,才出生天又入死地! 狼狫兵们只恨爹妈没多生两条腿,兵器辎重边跑边扔,不求跑得过追兵,只求跑得过自己人。 驻守栈道口的五百军士正准备埋锅做晚饭,突然就见到前方无数败兵从前方林子边上跑了过来,接着呼啦呼啦地冲入栈道之中。 田承宝满脸是血地奔到队伍之前,从守卫的偏将腰里拔出长刀:“让出通道,让败兵先过,然后守住这里,不能被赶了鸭子!” 偏将都傻了:“败了?怎么败了?夔州城有重兵?” “黄口小儿诡计多端!”田承宝啐了一口血沫,有恶狠狠地看着译官:“说!是不是你在捣鬼?!” 译官吓得趴到地上,急爬了几步,抱着田承宝的靴子:“冤枉啊大鬼主,我对大鬼主忠心耿耿,我……” 田承宝将译官一脚踢翻,狠狠一刀劈下,这次用的却是刀刃一面。 译官惊叫一声:“冤——”然后便被一刀两段,人头咕噜噜滚出老远。 最后一波逃兵涌来,接着,乞第龙山满身是血肉骨渣,一副凶神降世的模样出现在了逃兵的后方。 一见到田承宝,乞第龙山兴奋地大吼道:“兀那贼子!哪里走!” 田承宝心底发寒,什么断后的心思都没有了:“撤,撤入栈道!” 乞第龙山疯狂地跟着追了进去。 …… 跑着跑着,前头栈道弯弯,一些跑不动的狼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栈道上。 见到乞第龙山过来,狼狫兵们只得闭目等死。 却不料乞第龙山理都不理他们,大踏步往前追去。 再追出一段,乞第龙山扭头一看,靠,自己后边一个人没跟来。 这娃也不是太傻,只好悻悻地停下了脚步,想了想,扭头往回走。 狼狫兵见到这凶神竟然又回来了,心里边哇凉哇凉的:“要杀就杀!晃来晃去的吓人不是好汉!” 乞第龙山停下脚步:“还爬得起来不?爬得起来跟老子屁股后头,敢跑一锤子敲死!” 狼狫兵感动地哭了,这么说就是还能活命:“爬得起来爬得起来……” 从栈道一路回来,这娃屁股后边竟然挂了百十号败兵。 一到栈道出口,乞第龙山傻了:“大巫!怎么把我也关里边了?!” 栈道出口处,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多了一处木寨,苏油从木寨上方的尖柱缝隙里露出脑袋:“不尊号令!说过我的兵不能追入栈道,进了栈道,就不是我的兵!” 乞第龙山左看看右看看:“那我算他们这边的,我们投降!” 翻着白眼递出梯子,让乞第龙山和狼狫兵们出来。 苏油狠狠踢了乞第龙山一脚:“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都回夔州了!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纯属耽误时间!” 狼狫兵们不明白雷神一般威武的乞第龙山怎么在苏油跟前乖得跟一只猫似的,不由得更加的恐惧,满满地跪了一地。 苏油温言说道:“过去了就不说了,我三番两次请田都监下山商议,结果他不闻不问,现在犯下了大错,谁都保不住他田氏一门。” “你们替他打战,他给你们田地吗?把你们视同奴役,你们还要替他卖命?” “西南夷法典有规定,断绝商路,侵凌市镇井田者,诸部共击之。” “你们以为田承宝成功逃脱了?不好意思,并没有。如今他和你们两千多名同胞,已经被关在了栈道之上。” “夔州周边诸蛮,过两天就要出发逆江而上,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经过,去讨伐田氏。” “不过你们放心,此战只诛首恶。田氏占有的土地,粮食,会分配给你们的家人。想要更多,大家就要多开梯田多种点地。朝廷的子民,还得为朝廷服役,交税。” “不会种新式水田没关系,我会派人来教你们,我还会向朝廷建言,比照囤安军,让你们用军功换取赋税的减免,听说你们打战很厉害的?” 狼狫兵们羞得差点找条地缝钻进去,就算你真的是大巫,打人也不能打脸! …… 田承宝顺着栈道往前,却见前方军士们都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继续行军?等别人追上来捅屁股吗?” 没有人愿意理他。 田承宝愤怒地扬起鞭子,被副手拉住:“鬼主,鬼主我们到前面去问问……” 田承宝狠狠一甩鞭子,来到前方,一见情形,不由得大叫了一声苦。 来时好好的栈道,如今绝壁上最险要的一段,整整两里毁得一干二净,连桩子都没有留下。 栈道尽头处的石壁上,朱漆写着八个大字:“只诛首恶,献命纳降!” …… 留下足够的人手看守栈道,苏油说道:“此处以后要设立一处关卡,就叫夔门关。” 回到夔州,军士们已经在招纳叛军,修整战场了。 不光是汉人,夷人也被木叶蛮欺负得够狠,如今不少夷人看守着,虐待俘虏比汉人还厉害。 苏油一看这样不是事儿,赶紧将孙修和吴才叫过来:“俘虏们换控鹤军来看守,夷人士兵放在外围,战报清理出来了?” 孙修拿着战报有些哆嗦:“来敌五千人,战死一千二百零四人,俘虏一千三百二十七人,我方……我方受伤三十七人,无人……无人战死。” 苏油撇了撇嘴:“来的嚣张去得快,木叶蛮是匪而不是兵,纯属乌合之众。” 孙修拱手道:“运判智计高绝,强梁束手。一日荡灭盘踞渝夔多年的毒瘤,虽周郎陆逊,不足过也。” 苏油挥着手:“老孙你少给我贴金,周陆都是指挥数万虎贲的大行家,怎么能比。尸体的衣物全部剥下来,组织人手洗净烘干,还有用处。” “割下右耳作为军功,送往渝州核验,工场上麻杆多,立刻着手火化,骨灰抛入江中。江滩上给我清理干净,接下来还有很多工程要继续呢。屠宰场一样不像话……” 孙修就竖起大拇指:“运判果然稳如泰山,修罗场前面不改色。” 苏油心想老子胃都吐空三回这种事情我会告诉你? 上一世参加过大震抢险,这一世又被大蛇淬炼过的神经,好像适应性还是不太行…… 算了赶紧换脑子,再想这些肚子里的包子又要保不住:“战况过两日应该还有变化,先老实打报告,别慌着下总结。用快银船送往渝州,告诉转运司和安抚司。记得多颂扬一下两位大使信之赖之,一力托付大任于我的眼光和魄力,花花轿子人抬人,知道不?” 孙修就摇头感慨:“早知道这一招,何至于数十年官运难振……” 第三百一十三章 爱听评书的战俘 第三百一十三章爱听评书的战俘 苏油对吴才说道:“接下来事情就多了,安排农人返乡;犒赏周边熟蛮;记功行赏,安抚降俘……” “如今大局已定,山上山下梯田的工程还要抓紧,明年秋收一过,我要求无论汉蛮,家家有余粮,户户有猪羊!” 两老头激动地施礼:“敢不效力!” 交代完俩老头,苏油转身来到永安宫战俘营。 看到灰头土脸的战俘们,苏油皱起了眉头:“除了受伤的,全部赶去河边,洗干净了再来接受训话。” 一艘大船从上游放了下来,船上正是张藻张麒四人组。 这四人前几日被派到上游,木叶蛮通过栈道之后,他们便在二林特种兵的帮助下,爬到了栈道之上,将栈道拆毁了两里。 等到再赶回来的时候,战事竟然就已经结束了。 小七哥不由得捶胸顿足:“玩鹤胫弩你们谁玩得过我?!谁玩得过我?!我说不去不去非叫我去,这把亏大发了吧!军功没了!” 赶来调解夷人事务的阿囤元贞接到他们,没好气地说道:“小七哥你玩的过我?连我都没捞着,别说你了!” 苏油正在给一个伤员用酒精清洗伤口,刺痛吓得俘虏伤员嗷嗷直叫。 苏油取过丝线,用镊子捏着弯针缝伤口,然后撒上三七白药粉,用纱布压住,拿胶布条火上烤化,给俘虏贴上。 是的,胶布,不要奇怪,狗皮膏药早就有了。 见到阿囤元贞进来,苏油没好气地说道:“来得正好,告诉他们这是大巫的法术,都给我闭嘴,闹得人心烦!” 阿囤元贞对着周围伤兵嘀咕了几句,伤兵们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苏油让几个轻伤的将伤员抬下去,换一个上来:“大家都搭把手,能救一个算一个了。” 几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开始处理。 张散笑道:“玉局观的白药就是好用,上次被车床刮了手,少奶奶给我用丝线缝了,用了白药,几天后线一拆,愣是啥事儿没有……” 刘嗣也笑道:“少奶奶怕是当惯了学生,每次回来便要过足先生的瘾。想不到伤口处理却在这里派上用场。” 张麒就轻轻踢了张散刘嗣一人一脚。 苏油眼尖:“踢个屁,还怕在我面前提薇儿咋的?” 刘嗣赧然道:“少爷你要理解,薇儿是勋贵里出来的姑娘。石公说行过及笄礼后,就要谨守闺中待嫁,少与未婚夫亲密往来。” 张麒赶紧说道:“是的是的,招惹流言不说,还好像急得嫁不出去一样,在世家大族里是会惹笑话的。所以她不给你回信,你不要多心。” 张散笑道:“就是,薇儿她也没少跟我们打听你的事情,嘿嘿嘿,还没少拿你写给他的信出来显摆。” 苏油不由得翻起了白眼,这傻姑娘,幸好我的信里都是闲话家常,要是说点羞羞话,被这几个棒槌看去了还了得! 几人一边说起可龙里的日常和石薇,一边手底下不停,鬼哭狼嚎的伤员帐房里,竟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温馨感觉。 三天之后,俘虏又死近百,这些内脏被弩矢伤到的,被金汤浇到的,元德公和薇儿不在,苏油也没有办法。 不过剩下的那些,算是都挺过来了。 好些以为自己必死的人,如今对苏油,真如神灵一样的看待。 俘虏们的饮食还不错,饭菜里能见到肉花,吃过没事儿,便由阿囤元贞宣讲民族政策,苏油讲评书,调剂他们的紧张。 乞第龙山在大竹屋外边摇头,战俘营里还能传出阵阵笑声,大巫的手段可真是逆天了。 掀帐进屋,笑得正欢的战俘营“咯儿”的一声,顿时雅雀无声。 乞第龙山抠了抠头皮,拱手禀告道:“大巫,事情成了。” 苏油笑着对战俘们说道:“马上你们的同伴要来了,副将田守忠弃暗投明,斩杀了反动鬼主田承宝。首恶已诛,大家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记住,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愿意留下来当兵的,务工的,我欢迎;愿意回家务农的,我发盘缠欢送;以后大家要是遇到有什么不平,可以来找我,我替大家做主。” “因为反动首领田承宝耽误了木叶蛮的归化易辙,你们比夔州周边的农田改造就晚了一年。不过没关系,刚刚好。明年欢迎你们再来看看,看看两年下来,周围寨子能过上怎样的日子。到时候我们再说农田改造的事情也行。” 当场就有人喊道:“再给我们讲回评书呗!” 其余士兵也是大喊:“对呀,小官人再来一段!” 苏油笑道:“行行,上一回说到哪里了?” 一群乱七八糟的声音喊:“讲到晋王挨秦琼打了!” 苏油一拍惊堂木,正色说道:“那我们就再来一段——临潼山秦琼救驾,承福寺真主临凡!” 《蜀中杂记》: “嘉佑七年,六月丙子朔,岁星昼见。 八月乙亥,木叶蛮田氏犯夔州,峡中惊骇。 夔州路转运判官苏油,招纳乡勇,筑城严御。 递报贼势,朝堂上下咸忧之,皆以为不免。 丙子,贼势炽张。 油发上冲冠,拔剑横阵,励诸乡勇曰:“仗义死节,保境安民,正在斯日斯时!使贼逞志,奈汝等妻儿何?!” 众皆励奋,呼噪鼓勇,贼势稍遏。 油乃发所备鹤胫弩,炮弩,杂交击之,贼不可当,奔扑逃散。 城困之前,油召乡学蛮童,喻之曰:“兵隳之下,或无完卵。汝等非吾执系,乃慕学而来。油纵没,朝廷必有明汝向化之忠,传汝修齐之学者。善留其身,以待其人。” 悉纵之,各归洞寨,众老皆感泣其德。 会贼溃,油乃击禹王宫洪钟,四方熟蛮乡义,荷锄集逐,如奔仇雠。 贼由峡江栈道逸返。然油与相拒前,已命轻舟溯上,拆零数里,而未使贼知。 待其奔入,乃封闭峡口,侯其自乱而已。 贼困三日,焦促无计,自相诛戮。浮尸横江而下,如蚁趋排。 副将田守忠斩承宝首级,尽屠其亲,就降。 此役尤奇者,在乡勇未亡一人,而田贼五千,无所孓遗。 诸蛮土著,信油为神巫,与见匍匐,莫敢仰观。 乃搜田氏衣甲,命熟夷伪作胜还,夜度狼狫重关,田氏束手而擒。 尽析田氏地谷,散与诸奴,命自耕作。 欢声载野,飞鸟难下。 十月,奏报。朝廷闻之,咸惊油临阵之勇,周计之奇,而施政之可观者。 命夔路三司叙录其功,与鹤胫弩,炮弩并献。 韩公时相,抚奏而叹曰:“设吾在彼,亦无幸理。蜀人有吏能者,向唯何圣从,陈公弼区区二人。小子何才,竞出吾等一头地。” …… 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终于带来了地区安定。 夔州城大开发,在嘉佑七年九月,正式肆无忌惮地开始了。 木叶蛮田守忠,成了打倒反动军阀的光荣典型,被苏油任命为副手,和乞第龙山一起,成为苏油的哼哈二将。 狼狫兵的单兵素质其实非常不错,田守忠就曾经表示不服,乞第龙山这种强干蛮子不算,给我一把二林长刀,我就不怕阿囤炽火。 大巫你要帮我,四尺多欺负一尺半,你口口声声说的公平呢?! 苏油就和稀泥,人家四尺刀子那是人家铁多得用不完,算了我这把留着没用,给你罢。 然后乞第龙山又闹开了,大巫你偏心,有了板甲再用钢盾就是累赘,给我也重新设计一个! 苏油只好给他来了个印第安手斧的扩大版,前方和斧背还有鸦嘴,正反两用。现在这娃走到哪里腰上一边一件凶器晃荡。 第三百一十四章 嘉奖 第三百一十四章嘉奖 夔州人很不习惯,细想起来,木叶蛮气势汹汹而来,就是为了进夔州城。 如今他们被打得大败亏输,竟然摇身一变,还是进了城,还成了夔州城的保卫者! 夔州路转运司,答应过苏油四州乡勇二千四百人的名额。 这娃也真是心大,本地汉人四百人,周边熟蛮八百人,不愿意回乡的狼狫兵一千二百人,愣是把两千四百人的名额给用完了! 苏油是有些怕了周边蛮夷,在土改完成之前,为了防止再出乱子,手底下必须有一支过硬的部队。 夷人畏威而不怀德,苏油认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失去。 等到有了媳妇,娃娃,稻田,住宅,鸡苗,猪崽,再几家来一条水牛…… 各家过好各家的日子,人心就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脑袋进水了才下山劫掠。 周边熟蛮,对大巫小知州的印象好得不能再好。 翻手平灭木叶蛮田氏的强人,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彬彬有礼笑眯眯,不是人家没有实力,而是人家真心当自己是同类。 梯田已经蓄水了,就等着明年翻耕播种,听说要用眉山稻种,眉山稻种现在亩产都能有四百多斤了! 一亩地四百斤,十亩地四千斤,能装多少多少箩筐来着?熟蛮们觉得自己的手指头不够用了。 好在娃子在山下读书,等休沐回来的时候好好问问! 眉山的物资疯狂地运来,仓场上的苎麻变成麻线,疯狂地运走。 粉碎机,振动筛,石棉砖,耐火砖…… 三峡周边水力充沛,苏油开始建造硅酸盐水泥大工坊。 要改善夔州上下水陆通道,靠人工怕是要抓狂,必须靠爆炸品。 木棉,作为布用纤维,比棉花弱。 纤维细,弹性差,中空度最高,容易压成一团皱巴巴的。 但是作为填充料,却是再理想不过了。 这东西,二林部很多,大巫一个响指,不要纺织品,只要棉球,来。 甘油,眉山很多,小少爷又是一个响指,也来。 硝酸没办法,得自己弄。 工艺难度不高,有了带釉玉瓷缸子和玻璃管,有了干馏煤粉得到的氨气和隔离加热硫磺与绿矾,苏油可以采用后世黄崖洞兵工厂曾经用过的酸塔法,不用铅室也能小批量地制备硫酸和硝酸。 还需要一样东西——雷管,作为引爆药。 瞌睡遇到枕头,刚刚平定的木叶蛮,就是靠金银矿和朱砂矿起家的。 除了雷银,雷汞也没问题。 朱砂的成分,就是硫化汞。 硝酸银,张麒和张藻在制作琉璃镜的时候便已经熟悉了,制备硝酸汞的工艺,和那个差不多。 由汞和硝酸作用生成硝酸汞,然后硝酸汞再与酒精作用,可制得灰雷汞。当在反应过程中加入少量的盐酸和铜,制得的雷汞为白雷汞。 如果用硝酸加纯乙醇微热,制得的叫纯雷汞。 三种物质都非常危险和敏感,温度必须精准,成品还必须用制作肥皂的过程中得到的人造石蜡进行钝化。 苏油自己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后世作为上面千条线,下头一根针的定点扶贫下派村干部,这玩意儿的成品见过不少,还好奇地拆解过。 制备方法,村子里几个老民兵也知晓,还曾经给苏油献计,县财政困难,要修水渠的话,我们自己搞嘛! 但是天地良心,守法公民可真是没有亲自生产过,苏油最后还是果断拒绝了老民兵们的热情,老老实实打报告找茶叶市长批来的。 这玩意儿的威力,想一想都觉得尿紧。 所有原材料都制备完毕之后,硝化甘油的合成,就只能严格操作,只能是土地庙四人组加自己这样如今玩熟了化学实验的老鸟来操作。 诸多大事都被丢给了容光焕发重获第二春的孙老通判和吴老推官,苏油只管签字。 搞得孙修每次拿着公文来找苏油都连呼僭越,哪里有通判先签知州后签的道理哟! 最近后山破庙附近经常雷声隆隆,冬日里打雷可不是好兆头,知州大才,是否可以写一篇雄文镇魇一下? 嘉佑七年冬十月,丙戌,白虹贯日。乙未,太白昼见。丙申,诏内藏库、三司共出缗钱一百万,助籴天下常平仓。大飨明堂,奉真宗配,大赦,加恩百官。 苏油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中,迎来了朝廷的嘉奖令。 差遣因为稳定地区和平的需要不能变,但是官职变了,现在的官职差遣,全称变成了——秘书省著作郎,宣奉郎,骁骑尉,权知夔州军州事,兼夔州路转运判官,赐银鱼袋臣。 苏油自己一口气念下来,都会觉得缺氧。 张散刘嗣看着被崩下来的一大块山石,也觉得有点缺氧:“我的天……硝化棉这么大的威力?” …… 朝廷的邸报到了,司马光,领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 知制诰王安石,勾当三班院。 王安石换部门,是因为他在纠察在京刑狱的时候遇到一个案子。 有个年轻人,得到了一只斗鹑,同伴想借来看看,年轻人不许。同伴仗着两人关系好,抢了就跑,年轻人追上去一脚,踢到同伴肋下,同伴立刻就死了。 开封府认为这是杀人罪,应当偿死。 王安石反驳,认为年轻人不许,而同伴抢去,这就该算是盗窃行为。 年轻人追上去殴打,那就是捕盗,按照宋律,打死强盗,不为死罪。 开封府官员表示不服,事下审刑、大理详定,随后判定开封府官员定案正确。 这样就成了王安石有错了。需要履行“放罪”手续。 放罪就是去殿门向相关部门检讨,承认自己犯了错误。 王安石不干,说道:“我无罪。” 御史台及閤门累次催促,王安石始终不肯低头。 于是御史台弹劾他,韩琦看重其名,轻轻放过,给他换了个差遣完事儿。 性格,决定命运。 自家这边,二堂哥苏涣,在利州路提点刑狱任上去世了。 虽然同在川内为官,苏油都没有机会见过自己这位堂哥。 只有让眉山那边代为致哀。 苏辙出发上任了,大名府推官。 苏轼也写来信函,说他很忙,乞雨,修亭子,亭子修好雨也来了,他写了篇《喜雨亭记》作纪念。 还应老宋的要求,出府提点刑狱,教育苏油要乖,老百姓苦难深重,反正他是能放的都放。 如今这娃比较放松,除了公事,便是游山玩水。 不过他对自己的一个建议非常得意,凤翔府的差役,最苦还是衙前发木,顺着河流放木排,遇到洪水期,事故频发,死了不少人。 他建议调整衙前役的日期,改为秋冬水小的时候再发木,此举得到了大家一致点赞。 张藻扑哧一声笑道:“大先生的文章我是服气的,不过在少爷面前夸事功,实在是有点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苏油拍了张藻一下:“这后边不是还要要诗吗?你把我们最近做的事情回复他一下,这诗嘛……” 抽来一张信纸,用行书刷刷写了:“这个给他!” 一里编民十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 何当醉里温茶色,卧看清声坠井阑。 …… 苏油很忙,他在组织人手打洞。 抓紧时间,趁冬日里峡江水位最低的时候,在滟滪堆,新滩,使用穿凿卓筒井的技术,在石头上打洞。 这洞要一直打到水平面位置下五六米,就算是有机械相助,也是巨大的工程量。 等到洞打好,便将一段带底的竹筒放进去,然后一段连一段,用水玻璃防水粘连,一直放到洞底。 接下来往竹筒里放入硝化棉塞紧,插上雷管,布置引信,人员撤回江滩上安全地带,起爆! 水下是压力环境,爆炸威力威猛异常,一声声回荡峡谷的如雷轰鸣声中,滟滪堆的巨石开始晃荡,然后渐渐歪斜,最后滚落进滔滔江水之中。 岸边所有人兴奋得抱在一起又跳又喊,这是大巫神力的又一次证明。 第三百一十五章 小油会做官 第三百一十五章小油会做官 田守忠看着峡江中巨石一块块地消失,吓得呆若木鸡:“大巫毕竟是自己人,没有对木叶蛮下死手,不然现在老子都成渣渣灰了……” 乞第爱惜地用一种叫油葫芦的水禽油脂保养着自己的叶锤,表示很不屑:“隔空打人,不是好汉!” 工程事故是难以避免的,苏油又要求进度,尽管一再改进操作规程,木叶蛮的勇士们,还是死伤了不少。 夔州人和周边熟蛮,对木叶蛮狼狫兵的印象,也在一次次隆重的葬礼中改观。 不要怀疑娃娃知州的爱民之心,娃娃知州哭着喊着求吴地渝州的商人们来投资,只要你们答应修筑堤防,滨江路两边的地面就归你们开发,这商业用地我给你们披,免费! 商人们表示这是不可能滴,木叶蛮刚刚清洗了一波,鬼知道有没有下一波,我们再等等看。 为了早日吸引商人,拉动夔州内需,在政府资金吃紧的情况下,小知州只好咬着牙拿出了自己以后娶媳妇的聘礼,用高于市价的价格,购买了码头上方的大片用地,以身作则,建造石堤。 石堤是用四轮马车拉来的石料,按照六十年一遇的标准设计,建好后远远高于江岸,成为一处可以盛览江景的地段。 然后把江堤后面填平,与老城相接,在临江凭虚处,修建起旅社,商号,餐馆,茶楼……让来往的商们有了落脚之处。 街对面,则是文庙,学宫,校舍,仓库,门店…… 如今夔州的地产便宜得令人发指,码头周围的商务地段,苏油只用了一万五千贯,就打造出一个新区。 嘉佑七年十二月,滟滪堆段江道,可通航宽度,扩充了三百米。 人鲊瓮的那处石湾,成了历史。 新滩还在慢慢啃骨头,不过宽度也已经无需信号兵指挥上下了。 《三峡航运条例》制定了出来,水面船只靠右行驶,互不干扰,这是航运新法,所有船只必须遵守。 苏油还命人在江上设置航标船,标出危险地段,提醒船只在安全航道内行驶。 种种措施一项项展布,夔州成为水运集散码头的条件,终于成熟了。 永安宫船坞,大船正在加紧施工。 夔州型巨轮,载货量高达千吨,这是长江中游的巨无霸。 帆船操作条例,纵然在一次次的事故教训中得到完善,但是面对如此大船,还是有些不够使唤。 因此张散的工作,除了日常的夔州号建设外,条例,口令,术语,旗号…… 苏油要求,必须像眉山产品的产品说明书那般,一样样形成尽量详细的记录文字,供水手们学习。 如今的眉山水手,是最受年轻人们喜欢的工作,待遇丰厚,见多识广,三江五湖都能去不说,四通商号还比照屯田军人待遇,给水手们也挂了保险。 在炸药的帮助下,在新年到来之际,新滩上方断掉的陆路终于贯通,夔州军民夷人,将这作为对大巫小太守的生日贺礼。 栈道宽度为标准五尺,被称为“五尺道”。 之所以这么快,还有一样东西——预制水泥标准构件,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峡江上原来就有栈道孔,比照栈道孔的大小,用钢筋和水泥石子浇铸成水泥柱,比打石头来得快了不知道多少倍。 道路还是木船甲板铺设,走不了四轮马车。 要想换成石板,苏油觉得那应该是下一任知州的任务。 栏杆很矮,只有成人小腿的一半高,因为栈道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能——拉纤。 有了栈道,就可以使用牲畜来拉纤了。 四通商号财大气粗,史铁公鸡如今张口闭口就是苏油曾经提过的口号——时间就是生命。 不过他觉得这话太过精炼,自作聪明地将之完善成为——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 老人家觉得这样才算完美阐述。 程文应一看,这话太过于铜臭了,给改了改,变成——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因此栈道一成,四通商号第一时间就是将三峡上行航运改为畜力。 于是纤夫们就失业了,好在仁慈的知州大人容纳了他们,来来来,来永安宫码头,继续你们的老本行。 永安宫码头,从丰水水位线上方的基地,到枯水期的江边,一道长长的混凝土斜坡修建了起来。 斜坡上铺设了数条二林部矿区所用的铁轨。 基地上头,是一个巨大的带棘轮的机械装置,和下方车厢上的滑轮一起,形成了一个动滑轮组。 车厢和轮子之间,有一个三角形铁架,抵消了坡度,正好让车厢底面保持水平。 小知州说这叫卷扬机。 大船上的东西运到车厢上,纤夫们喊着号子,从码头上拖着粗大的纤绳向下走。重达上十吨的货物车厢,便被慢慢牵引着向上走。 仓储区位置分了三级,最高一层提高到了百年一遇的洪水警戒水位以上。 巨大的仓场修整完毕,上下吴船蜀船立刻闻风而来。 机灵些的夔州人如梁善民,孙修,吴才之类,最先发现巨大的商机。 其实这也是他们的前辈,在夔州发达滋润的那段时期玩老了的路数。 如今重新捡起来,梁善民在滨江新区开立了方知味夔州分店,成为食材供应商和酒楼股东。 孙修兼职成为四通商号夔州负责人,占据了新区最大一栋木楼——临江楼,负责为吴人和蜀人牵线搭桥,成了商业行会的行首,实际上就是高级掮。 吴才控制着市井单元,手下本来就有些税丁,如今成了城管头子,负责商税,并在新区弄了两处门脸,跟西门庆一样开了个大生药铺子,让自家儿子干起了买卖。 苏油名义上什么都不沾,但是各种房产是要给租金的,城管各种费用,商业行会介绍费等是要给抽头的,方知味的川菜,是要置办调料炒锅的,嗯,还有个冠名权的问题…… 商人们蜂拥而至,哭着喊着要投资要买房。 苏油摊着手:“你们再有钱也要讲道理好不好?之前我哭着喊着要你们来,你们跟躲瘟神一样的躲,如今我咬牙跺脚吧事情办了,老婆本都没了,你们又来闹!” 商人们都哭瞎了,不干不走就是要买! 苏油只好说道:“也罢,为了夔州的繁荣,我也只好认了这个亏。但是如今的夔州房价到底该值多少钱,谁心里都每个数,要不我们……一期先放五栋拍卖看看?” 消息传到眉山,史洞修和程文应面面相觑。 程文应就摇头:“唉,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小油太苦了,赚钱都不能正大光明的赚……” 史洞修笑道:“他要是真的那么实在,就该先修外头后修里头,交通改造和夔州商圈建造颠倒一下才对……” 程文应说道:“别闹!我们又不差钱,为什么要便宜外人?咳咳咳不能这么说……” “人家小油是拿老婆本修的商圈,然后哭着向转运司要求四年的免税优惠政策必须落实,以此为条件,这才换得的四通商号的大力支持,这才打通的渝夔线和夔峡线!” “小油手里边拿着计司和中书的回复,还有转运司的副署,走到哪里都有理!这叫殚精竭智,为国为民!” “你没看过邸报吗?广西转运使李师中,募民垦田,置籍,和老百姓约定免税,种到三十顷还要得个田正的差遣,连科役一起免。于是是大量农田开辟,瘴毒减息,这是好事儿吧?” “是呀,是大好事!这和明润那一套也差不多啊……” “嘿嘿嘿,然而小油被奖励,李师中被罚了!罪名就是——擅除税,不以闻。” “啊?哎哟那还是我们小油会做官……” 第三百一十六章 灵柴 第三百一十六章灵柴 硝化棉实在是过于昂贵,苏油计算了一下,一船木棉,勉强能够完成夔州交通工程使用。但是如果这船木棉换成运送二林刀剑,或者眉山货物运来,其利润起码得上万贯。 要不是为了抢时间刷政绩,运一船棉花出来,那就是亏大发了。 因此工程完成后,苏油便命四人组将配方和生产工艺流程归档,使用过爆炸品的木叶蛮,记功升职,转入四通商号的路建司养着。 相信西夏和契丹的探子们,手也伸不到夔州来。 炸药,暂时不能搞了,除了政府没有买家,纯粹的赔钱货。 …… 一个巨大的码头集散地,给地方经济带来的提振,那是不言而喻的。 仓库修好之后,吴人和蜀人在这里会合了。 有了深水大码头,载货量一千多吨的超级大吴船,将吴地的粮食,皮张,漆器,粗瓷,干鲜……源源不断地运来,直接停靠在趸船边。 蜀地的精瓷,细麻,铁器,调料,美酒……同样如此。 每日在这里进行的大宗交换,那是金山银海,然后分别换上各自需要的货品,小一些的眉山型沿江而上,大吴船则顺流东下。 于是一个巨大的商品市场形成了,四通钱庄,作为调剂金融的重要机构,顺理成章地进驻夔州。 商人们越来越多,地产越来越贵,苏油又联合孙通判和吴推官,搞了一个大型砖瓦窑,准备为在此购房的富裕吴商们,提供升级房产升级保障,真心真意送温暖,打好基础服好务…… 四通商号也来送温暖了,这次带来了优良的麻种和稻种,还有鸡鸭鹅苗,猪崽小羊。 夷人们下山领取种子和禽畜幼崽的同时,阿囤元贞和苏油亲自监督过堂,主导商号和夷人签署协议——这是青苗贷款协议。 等庄稼下来后,这些是要还的。 学宫里边读书的夷人娃子们,苏油不收学费,但是有一个任务。 每月休沐回家,必须拿本本点数,寨子里的禽畜存栏量,必须清楚明白,如果损失了,要写明损失原因。 每个村寨,还都有几个借调过来的熟悉农桑的江阳城屯田军士监督农事,充当技术指导,同时防止夷人们好吃懒做。 这天,苏油在巡查码头仓场,吴才捧着账簿过来了:“明润,这是这个月夔州收益账簿。” 苏油取过看了一遍,指着一处地方道:“这个旖香阁做香药大生意的?效益这么好?” 吴才贼兮兮地笑道:“这是成都名妓杨玉枝过来开的场子,夔州如今什么人多?光棍多!这场子日进斗金啊……” 我的个去!夔州这么快都有妓院了?! 不过这事情在大宋是合法经营,苏油就算贵为知州,也只能管住自己,管不住别人。 吴才色眯眯地陶醉:“那场子我去过,的确不错,胭脂阵,吃不消啊吃不消……” 你跟十六岁的童子鸡说这个?! “我那份还是存在钱庄户头上。”苏油将自己的私印取出来盖了:“对了,你能不能管管衙门口?一早出门蔬菜鸡蛋摆一地,真当我是吃货是吧?” 吴才艳羡地说道:“这都是百姓们一片崇慕之心,来夔州做过知州的有多少人?谁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反正我可不好出面做这恶人!” 问题是我鸡蛋都吃腻了!有本事儿给我摆头大肥猪在衙门口啊?! 算了说不通,挥挥手将老色鬼赶走。 带着张散刘嗣转到一处仓场,却见两个麻杆垛子还立在中央,不由得皱眉:“这是怎么回事?这也不是新料啊,都长青苔了。” 仓场看守的是一个老苍头:“启禀探花,这垛子是老垛子,里边住着狐大仙,不好轻易挪动。” 苏油愣了一下:“狐大仙?” 老苍头点头道:“是啊是啊,你看周围还有香烛。这是老规矩,传说狐大仙会保佑我们仓场不着火。但是如果有人胡乱动了垛子,那它就会抛瓦丢泥地投人捣蛋。历任知州听说了,都是听之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都几十年了。” 苏油一想,这也是如今宋人的心理常态,于是笑道:“仓场要重新规划,狐大仙在这破草垛子住了几十年,也不合适。要不这样,我写一篇判文,让狐大仙换个好点的地方居住,把这里腾出来,如何?” 老苍头有些害怕:“就怕狐大仙不满意。” 苏油耐心解释道:“老人家,这狐仙是野妖,论理都还该归城隍拘管。城隍管多大的地面呢?也就一座城。” “我如今是路转运判官,管的地方比城隍还大,我来请它搬家,搬到州衙去住,不比这里好?想来狐大仙不会不给面子的。” 老苍头一拍脑门:“对对对!小郎君可是连五部雷丁都能请得动的人,你的话狐大仙不敢不听的,再说还能沾点仙气儿不是?” 苏油又懵逼了:“五部雷丁?仙气儿?” 老苍头点头道:“是啊!听说是你指派五部雷丁,让他们夜里将滟滪堆上那些挡了水道的石头搬运到了江底,才让滟滪堆从此不再为害啊……” “嘶……” 爆破的实施都是在夜间无船的时候进行的,那些地方又都是人迹罕至,干活的是木叶蛮,只知道怎么操作,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加上夷人和汉人语言也有些障碍,这中间不知道转了多少次耳朵,传来传去竟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苏油很无语,但是也不能跟着老苍头解释什么是硝化棉,只好尴尬地说道:“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老苍头认真地点头:“不知道就对了,因为都是郎君你在梦里操作的!” “梦……梦里……” “是呀,所谓昼居阳世,夜列仙班。回到阳间,自然便不记得了,这样才好跟我们生活在一处嘛。” “要不然状元榜眼探花郎都是文曲星下凡,官家也是紫薇星君下界,可为啥从没听说过你们在一起聊天上的事儿呢?” 嘶……这么犀利的解释! 苏油手扶脑门:“老人家你想多了……” 老苍头呵呵笑,充满了自信:“我还能不知道?郎君出峡赴京应试时,可是写过一首诗的,那就是证据!说什么这次去汴京后,就要穿上羽衣上天,仙班里边第几排来着?” 那是比喻!风雅颂赋比兴知道不?! 算了,一个人要认定你是怎么回事儿,无论你如何解释,他都能找出一万条理由来给你实锤。 苏油只好拱手认输:“老人家……我们还是继续说请狐大仙搬家的正事儿吧……” “等等啊……”老头兴奋地跑进跑出,没一会儿摆好香案烛台,然后搓着手:“小郎君你写判词罢,就在这里写。” 探花郎妙笔请狐仙!这龙门阵,老头我准备讲到躺进棺材! 苏油刚从书包里摸出笔和墨水瓶,老头又一抬手:“停!” 苏油问道:“又为啥?” “呃,没啥……这样搞龙门阵就不完美了……郎君,不是……该用朱砂笔吗?” “哦。”苏油只好换了一支笔和朱砂墨水:“嘿嘿,我还真有。” 老头说道:“就是嘛!这才是上仙班用的。” 这是我批文件用的!算了我还是赶紧结束吧我! 苏油都快要疯了,再不说话,提笔刷刷刷写了首诗。 独坐痴斋笑苦禅, 一般忠守一般寒。 吾衙虽简萧窗富, 峡叶溪藤触月山。 写完对老苍头问道:“老人家,可以了吗?” 老苍头表示很满意:“小郎君说得挺气,烧给狐大仙看了,它该会满意的。” “行,那以后狐大仙就与我同住州衙了。”苏油将诗恭恭敬敬地烧了:“这俩垛子怎么办?” 老苍头笑道:“没事没事,郎君交给我就行了。” 当天晚上,张散回来说道:“老头把麻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卖灵柴,赚了一笔。” 苏油哭笑不得:“还真有人买?” “都抢疯了!” “呃?算了,今晚吃啥?” “炒鸡蛋!” “……” 第三百一十七章 狐大仙 第三百一十七章狐大仙 峡路修通了,工人多了,苏油开始清理夔州役务。 仙井盐钞,如今已经正式更名为蜀钞。 小面额蜀钞的推广,给衙前各役的改制带来了相应的便利。 还是韩琦那一套,富人出钱,雇人服役。 不过在苏油这里有了小小的变化。 水渠,池塘,道路养护,铺设砖面,夔州经过众多工程建设后,有了一支专业队伍。 这支队伍,成了工程承包人,以前的役务中的这一部分,转变成了市政工程建设管理。 这样的花活,夔州能玩了,因为夔州州府衙门,现在有钱。 夔州的流民已经不够用了,峡州,渝,无数隐户和流民,开始向夔州聚集——这里能吃饭! 就像当年的眉山一样,这里成了重拾希望的地方。 事情的确很多,通往各乡道路的翻修,峡中盐卤的引流集中,盐场的修建,木叶蛮矿区的正式开发,大宁监的移驻…… 衙前役的另一部分,物资征集和运输,变成了各乡设立征收点集中起来,然后州府的四轮邮车统一征收。 邮车是马拉的,速度还不错,还能运送旅,盐,信件。 运营费用,一次大集,基本上就能挣回来,不过大集的时候,马车要加挂一节简陋的货箱。 送盐下乡,这是苏油的硬性要求,让每一个夔州百姓吃到他们需要的盐,仅仅这一项德政,就足以让苏油被浓墨重彩地写入地方志。 盐要用蜀钞购买,蜀钞要用农产品来换,各乡的物资征收站,还是一个个蜀钞交换点。 还是相当紧俏,如今夔州两斤粮食,才能换一斤盐。 苏油的目标,是在两年内,让盐价大幅度下降,争取在离任之前,变成三斤粮食换一斤盐! 没有算错,因为到了那时候,粮食会因为大量产出,降得更厉害。 乡间和城中,农产品存在价差,于是夔州城出现了一种和收购点竞争的新行业——货郎。 推着独轮车,在新修的乡间道路上走村串寨的货郎,在永安宫市场进货之后,摇着拨浪鼓,打着小锣,一路唱着兜售产品的小曲儿,将针头线脑小布头卖到乡下,然后收集各种农产品,满足夔州城日益扩大的需求。 这成了夔州城最新的风景。 比如梁善民滞销多年的橘子,今年一下子不够卖了。 收购点的人还有脸跑来苏油这里哭,要求限制货郎进村,被苏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再不提高服务水平,货郎们就会取你们而代之!既然人家做得好,那就向人家学习! 蜀钞带起来的经济循环,在城里,在码头,是洪流;在乡里,在村庄,是小溪;在山上,在蛮寨,是穿石的水滴。 虽然新稻还没有下种,但是山货,竹笋,野味,蛮布,以前不怎么值钱,或者只能自己吃,不能换成钱的东西,如今都能变成花花绿绿的蜀钞捏在手里。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渐渐滋润起来。 经过近十个月的疯狂建设,前后投入十万贯,夔州如今总算是进入良性轨道,苏油可以松一口气了。 他这里过得滋润,苏轼那边过得很苦逼。 如今苏油有大概三分之一的时间,是用来处理来往信函,就这样还需要四人组从旁协助。 行草苏油不是强项,也必须练起来了。 苏轼的来信里,谈到了凤翔府的生活,制科第三出去,小小凤翔府的官员们,都喜欢叫他“苏贤良”。 前任知府宋选不在意这些,他自己都亲切地称呼苏轼小苏贤良。 然而如今新来上任的陈希亮却怒了:“一个小小推官,贤良个屁的贤良!从今谁也不许这样叫!” 总之是处处得罪,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天八字不合。 上月老陈召集开会过厅,苏轼认为那会议不怎么重要,加上实在是不想见老陈那张麻将脸,就溜号不去。 结果老陈下文,苏轼,不老实,蔑视上司,通报批评,罚铜八斤。 总之就是动则得咎,想躲还躲不开,本以为青神老乡来了,又是陈季常亲爹,肯定过得比宋老头时还舒服,结果在他手底下都被折磨得快没法活了。 唯一值得安慰是文化事业,陕西是古都所在,又被他找到了一件大铜器,形制与如今所知的所有青铜器都不一样,但是底部有铭文,铭文里有个敦字,因此暂时还是叫它敦好了。 不过嘛,小幺叔你懂的…… 苏油乐了,对张藻说道:“子瞻又在哭穷了。表示一下吧。” 张藻笑道:“我们刚到夔州时,通判还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呢!少爷就是财神爷转世!” 苏油拿着邸报,心情复杂地说道:“财帛动人心啊,该组织反腐教育了……” 自己游历大理时,听说的那个萧注,抵御秾智高,保卫广州城的大功臣,再次上了邸报。 不过这次不是立功,而是犯罪。 侵吞洞蛮所产的黄金三百两,将秾智高的奴仆收为己用,被人告发,一撸到底。 将那条消息用朱笔勾了,将老孙和老吴叫来:“都看看吧,夔州城大发展,小弟和两位老兄配合得也很融洽,因此还想好聚好散。” “如今两位的日子也算不错,城中机会也多的是,有些底线,我们能不伸手的,千万别伸手……咦?老吴你怎么看着有些憔悴啊……” 吴才顶着两个黑眼圈:“明润你不知道吗?城里闹狐大仙了。” 苏油奇道:“这从哪里刮起来的妖风?!” 吴才拱手,哭丧着脸道:“别说了……就从我家刮起来的……” “啥?” “明润最近忙这梳理衙前役政,我也没来打扰,我家那生药铺子,自打那老麻杆垛子拆除了,就没安生过。” “真的假的?老吴你不要骗我哟……” 吴才哭丧着脸:“天地良心!最先是我家药材掌柜发现的,我家生药铺子里,药材被人动过!后来又发现了好几次!” “也是奇怪,铺子里的金银蜀钞,一点不少,就一点药材!” “药材第一次短少之后,我那掌柜就留意上了,然后啊,就发现——” 吴才还在营造气氛,那边苏油却懒得理他吊胃口,扭头道:“老孙,商务情报这一块你要抓紧,要实现和益州忘雨阁的信息共享……” 吴才赶紧举手:“回来回来我接着说,后来啊,发现这药材少的不止一种,而且分量也不多,竟然好像……好像——” 苏油又扭头对修说道:“还有就是眉山四通商号的盐仓大库,这个是大户……” 吴才说道:“别闹别闹,后来掌柜发现,狐大仙竟然好像在配药!” “我的个去!” 吴才说道:“狐仙配的,那肯定是仙药啊,所以最近我们都在严格核计各种药材的分量,每天检查短少那些,争取把狐仙配置药物的仙方留下来……所以最近休息得不太好,玉枝姑娘那里都好久没去了……” 都这样了还惦记这那头呢?苏油笑道:“可悠着点吧老吴,开药材铺子的东家倒了,那才叫砸招牌!” 吴才苦笑道:“如今家里边人心惶惶,患得患失,明润你就别拿老夫耍笑了。” 苏油摸着下巴思索一阵:“我还是觉得大概率是小偷。” 吴才说道:“明润你别说笑话,小偷不偷金银,偷枳壳通草夜明沙?” 苏油想了一下:“也可能是病人家属,买不起药,来偷药。” “不会,每次少的药,配伍都不一样,如果是病人家属,肯定都该拿相同的吧。而且啊——” 苏油又转头对孙修说道:“眼看便要新年了,今年估计有人放鞭炮什么的,这防火工作要加强,街道,仓场,都要派人巡视……” 纵然是下属,吴才也怒了:“让我吊一下胃口怎么了?!还能不能好好听我说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狐大仙搬家 第三百一十八章狐大仙搬家 苏油哈哈大笑:“哎哟生气了?子不语乱力怪神,最讨厌你这种故意说得神神叨叨的!接着说接着说,这次我一定配合!” 吴才这才说道:“我们每天封锁大门,关闭窗户,还有人看守,不会有人进得去药铺。狐大仙法力高强,肯定是天上飞下来的!” 苏油说道:“你也是推官,知道没有证据那就是瞎说,不足信。” 吴才说道:“有!有证据,大仙留下了足印,还有毛发!” “是不是哟……” 吴才说道:“明润你要是不信,随我到药材铺去看看就知晓了。” 来到生药铺子,里边摆着香案,供着香烛果品,苏油看了就觉得好笑:“老吴你摆盘肥鸡可还行,摆柑橘柚子,狐狸吃那个吗?” 吴才赶紧对着香案施礼:“上仙莫怪上仙莫怪……” 苏油拉着他:“我就开个玩笑,你也太当真了,东西呢?拿来我看看。” 吴才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明润你看!” 盒子里有一张写方的笺纸,上面有半个脚印。 脚印像是人的,但是明显小了很多,如果折成身高的话,这个人,只有五十厘米左右。 只有四个趾头,嗯,狐狸变成的人,差不多应该是这样,很科学。 吴才又打开一个折着的纸张,里边是几根白色的毛发:“看,这是……诶你别动手拿啊……” “靠!真是狐大仙!”然而苏油已经拿起来了。 就着阳光看了看,苏油将几根白毛又放回纸上,有点神思不属地说道:“这狐仙法力过于高强,只怕是我都得敬着……老吴,我看你还是见怪不怪吧。” 自从去过生药铺子后,苏油的习惯就改了,每天早早回衙,开始操持起美食来了。 四人组有些莫名其妙,一年里边多拉快跑搞得大家都快要散架了,这突然什么疯发了要过慢生活? 然后一直以理工为傲的小少爷,竟然开始迷信了。 回衙的当天,苏油就让人吧州衙后面的阁楼打扫得里外里的干净,还摆了新床,床单被褥全用新的,却又不去住。 然后亲手做了一份小鱼干,摆得精雅,然后叫张散拿去阁楼上,摆放到桌上,关好门之后回来。 第二天,当张散端着苏油新做的杏仁饼干再去的时候,小鱼干盘子已经空了。 张散吓得魂飞魄散,咕噜噜滚下楼来:“小少爷不好了!狐大仙真搬来我们这儿了……” 苏油气坏了:“饼干都被你糟蹋了!赶紧打扫干净!重新放一盘!狐大仙搬来,是好事儿!” 张散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让乞第去,这娃傻大胆!” 乞第龙山扭头就朝衙门外头跑:“这几天我就不来吃饭了!人我不怕,可就怕这个……” 张散傻了,破音大喊:“元贞,元贞!” 张麒说道:“别喊了,元贞在学宫教孩子呢。” 苏油将盘子接过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胆小如鼠,一个个以后别说自己是理工学派!” 从这天起,摆放美食就成了苏油一个人的事情。 小鱼干,桃片糕,面包,饼干…… 越来越讲究,越来越秀气,有时候还要在阁楼坐一小会儿才下来。 四人组等人觉得州衙里气氛越来越诡异,小少爷越来越邪性——这是被狐狸精迷住了喔?! 四个人私下里一合计,四哥你不是会画素描吗?要不你把少奶奶的样子画一个出来,让少爷看看,提醒他是有未婚妻的人,这样或者就拉回来了。 刘嗣说我试试吧。 当晚刘嗣正在努力回忆小姑奶奶的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嘴巴好像不大不小……还有什么来着?鹅蛋脸,嗯好像眉毛比较平……呃,笔尖断了。 等到去书桌抽屉里找削笔刀削好笔尖回来,草稿上已经被大了一个大大的叉,连纸都戳破了,可见狐大仙是多么的愤怒。 刘嗣噗通一声就跪了,双手合什顶在脑门上:“上仙息怒上仙息怒……少爷!少爷快来救命啊——” …… 苏油看着制图板上的素描:“薇儿长这样了?” 刘嗣一个人点头,其余三人疯狂摇头。 苏油白了刘嗣一眼:“该!叫你们别管偏要管,还是那句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快要到年节了,夔州城的年货明显多了起来。 苏油以前放鞭炮都放出花儿来了,到了现在,却恨不得把满城鞭炮都禁掉。 天圣七年的大火,烧毁汴京皇城宫殿三千多间,领宫判的翰林学士飞来横祸被去职,相关职守杖脊四人,杖决五人。 宋代刑典规定,地方上着火,如果没有组织人手及时扑救,都监,通判都要杖八十; 即使组织得力,以草棚宽度为一间计算,造成两百间内的烧毁,也各杖六十; 达到三百间,知州受相同责罚。 然后大家上奏自劾吧,等待组织决定。 一般都会被很快罢免。 夔州城在山脚下,雷击的可能不大,如今的工作重点,主要在防止鞭炮造成的火灾。 汴京城有成熟的防火措施,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 又于高处砖砌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 下有官屋数间,屯驻军兵百余人,及有救火家事,谓如大小桶、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之类。 每遇有遗火去处,则有马军奔报。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级扑灭,不劳百姓。 苏油觉得这是一套好方法,于是照猫画虎,组织军士上城墙,安排巡铺兵丁,设计救火路线,规划防火隔离预案…… 一通花样下来,搞得吴才心惊肉跳,就跟这个春节真要发生火灾似的。 苏油点头:“用这种心态来对待,老吴你就稳了。这就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仙最近没怎么骚扰你了吧?” 吴才点头:“福田院建起来后,我让儿子捐赠了一批药材,想是慈善之心感动了大仙,如今再没来了。” 苏油笑道:“是吧?见怪不怪,想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心怀善意,自然众邪退散。” 吴才拱手:“道士和尚靠不住。明润的解决之法,方是正道。” 苏油说道:“开春后我这里就要放到农事上了,城中诸事,你与老孙多担待。” 吴才如今对这小太守服气得很,躬身道:“是,明润你放心。” 苏油说道:“走吧,留下值班人员,一起去方知味,犒劳大家一下,这一年大家担惊受怕还劳累,的确辛苦了。” 嘉佑七年的年终团拜会非常的热闹,不过在夔州人看来,档次低了一些。 如今宋人的高级宴会,那是士大夫圈子里诗词酬唱,伎人佐舞,士林衣冠的雅集。集会完毕,还要将与席诗词录刻成册,争取流传后世。 夔州如今文化水平够这么玩的,大小猫也就一个巴掌数得过来,于是苏油一挥手,免了,八人一桌,聚餐完事儿! 朝廷派来的奉节知县,巫山知县,战争中作战有功的军士,如今也提拔成了县尉,衙班,行政队伍逐渐充实了起来。 两位知县是一路同行而来的,小的那位都比苏油大十岁。从汴京出发之时,完全是抱着尽忠死节的悲壮心情。 结果半道上就听说夔州蛮夷反了,打了几次退堂鼓,终于相互抹不过面子,还是抱着爱国之心,或者说火热的仕途之心再次上路。 仅仅一天,半路上接到新的奏报,渝夔间最凶悍的夷人,田氏狼狫兵,团灭! 半月之后,新消息传来,连夷人的老巢都给端了!头领的手下杀了头领降了! 降兵的忠诚度还极高,翻身就成为了保卫夔州的骨干力量!问题苏明润他还真敢用! 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奏报让俩知县都傻了,这……这是什么灵异事件! 第三百一十九章 九斗碗 第三百一十九章九斗碗 如今这个小知州就站在自己面前:“可算是来了,这回不用我又当爹又当妈了。来来来张知县王知县,一路辛苦,我敬二位一杯。” 俩知县丝毫不敢怠慢:“当是下官敬太守才是,一路行来,太守的行事,都成了传奇了。我们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太守当时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苏油笑道:“很简单,将心比心,夷汉如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相处久了你们就会发现,夷人身上还有很多很不错的品质的。” “仓廪充实,夷人也能知礼守节;失去希望,汉人也会变黄巾,绿林。” 这个逼装得稳,俩知县不管心里边同不同意,表面上也拱手受教。 年底很忙,除了政府成员补贴的发放,苏油还要去福田院看望孤寡老人,失亲儿童,嘘寒问暖; 还要去新商区看望因生意滞留的商,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表示关怀; 还要赏赐乡中宿老,准备来年的春耕…… 总之忙得一塌糊涂。 一直忙到了除夕,苏油才有时间闭了衙门,在衙内和亲近众人玩乐了一天。 苏油的玩乐,当然就是做好吃的了,有他在,年夜饭就随便不了。 之所以要关闭衙门,就是因为他要亲自上灶,这事情被闲得蛋疼的御史知道了,弹劾一章说夔州知州有失官体,也是完全可能的。 阿囤炽火和郭隆已经回二林部和江阳城了。 乞第龙山和田守忠现在也不在衙门,苏油的要求,军将永远和自己的兵在一起过节。 不过答应了给他们加菜,乞第龙山喜欢吃大肘子,田守忠喜欢烧白,一会儿给他们送过去。 学宫也散学了,阿囤元贞不会做饭,现在就坐在院子里稳稳地读《后汉书》,满院子的人忙得团团转,整的他才是知州一般。 刨猪汤是不可能放弃的,因此苏油同样买了一头百十来斤的本地猪。 在州府衙门重地里熏肉只怕是不像话,搞不好就要被巡捕兵们举着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奔袭,苏油只好忍痛放弃了腊肉香肠的制作,改做坛子肉和酱肉。 将修割好后的猪肉与盐,香料按比例拌和均匀,将拌和均匀的猪肉放于洁净容器内腌制一昼夜; 到次日,将腌制好的猪肉用清水漂洗掉肉块表面所有附着物,切成半斤左右的猪肉块,沥干水分备用; 接下来熬猪油,再将清洗干净的猪板油切条,放于锅内加水加热炼制,待猪油析出,油色清亮、油炸上浮呈黄色后,捞出油渣; 趁猪油热着,放入沥干的猪肉块,用大火炸制,待猪肉表面变成淡黄色后,改用小火慢炸,直至猪肉表面呈现金黄色,且具有浓郁的油炸肉制品香味后,停火; 用酒精喷灯将陶罐内部灼烧,灭菌消毒后,用炸肉时顺便消毒过工具将肉捞入陶罐。 迅速将猪油一并倒入的陶罐内,直到淹没肉块为止,加上盖子封坛。 酱肉放到阴凉处,隔墙离地,常温贮存,一个月后就能吃了。 和腊肉香肠一样,坛子肉可以吃上一年,而且和腊肉一样,年底做得,到来年中秋剩最后一点的时候,风味最佳。 味道和腊肉差不多,但是比腊肉要淡,也不像腊肉那么柴,入口化渣,又香又糯。 还有一部分,刷上酱料挂起来,之后一天一刷,七天之后停手,挂灶台上,同样可以吃上一年。 修整下来的那些,正好和血脖,肚皮这些杂肉一起改成肉条和臊子。 将这些东西裹上面粉,如今全大宋最不像知州的那个知州,正系着围裙撸着袖子,在油锅边上炸丸子,炸酥肉,炸小鱼。 等到这些都做完,看了看阁楼,苏油取过一个小碟,将几样东西都摆了一点进去,然后做了一个花椒茱萸细盐碟子,拿去摆到了阁楼小桌上:“还不露面?可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都快馋哭了吧?先吃点垫垫。” 站了一会儿,屋子里没反应,苏油叹了一口气,下楼去了。 眉山大铁锅,苏油早在写求援信的时候,就千叮咛万嘱咐地必须第一船就拉过来。 大陶缸里高汤早就吊好了,接下来就是各种蒸,大碗蒸。 咸烧白,一盆; 夹沙肉,一盆; 酥肉丸子铺底,铺干发黄花香菇,一盆; 鸡块铺底,铺火腿姜片,一盆; 鸭块铺底,铺酸萝卜,一盆; 码好味道的肘子,一盆; 辣米油,豆瓣酱,米粉,糖,盐,拌成粉料,裹上排骨铺底,加南瓜,一盆; 裹上五花肉,加泡发干豌豆,一盆。 裹上肥肠,加芋头,一盆。 除了粉蒸菜和甜咸烧白,其余各菜淋上高汤,一起上锅,蒸! 剩下的粉肠,猪肝,猪肺,猪肚,各切了一点做刨猪汤。 多数要和猪头,猪舌,腰子,瘦肉一起,留着做炒菜和凉菜,还要吃上两三天。 等到蒸菜出锅,该翻的翻该扣的扣,配上肝腰合炒,芹菜肉丝,清炒时蔬,油酥花生米,凉拌莴苣折耳根,一大桌九斗碗酒席就做好了。 做是做得热闹,几个人也吃不完这么多,不过军营那边这点东西只怕是塞牙缝都不够,那就留下够自己吃的分量,其余的给那边送去。 苏油当然没忘了都挑了一些,给阁楼上送去。 等张散和刘嗣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篮子:“那边在包饺子,蒸包子,这是乞第让我送过来的。” 苏油摸出一筒夔州米酒:“拜祖祭神放鞭炮,我们也开吃!” 酒桌上,苏油给众人满酒:“今年过得不容易,不过总算是熬过来了,要没有哥哥弟弟们的帮衬,苏油只怕已经交代这这里了。这一杯,大家都干了吧。” 众人饮了,苏油笑道:“动筷动筷。” 阿囤元贞说道:“早等着这句了!” 苏油说道:“元贞,接下来府中就要对夔州土地人口展开普查,登记造册,山上的夷人地区,就交给你了,如何?” 阿囤元贞说道:“给我一个测量小组,给你办得妥帖!” 苏油又说道:“几位哥哥,夔州本地户籍人口,我便交给新来的两位知县,等当地人的这些土地划定后,开出的新田,就作为官田,招揽周边熟蛮,渝峡流民,进行耕种。这个事情,便交给小七哥了。” 张麒嘴里正嚼着丸子,只是点头。 “商户统计,船只进出,资金往来,商品贸易总量,仓储库存,糟娃哥一直是我们的会计,这个是做熟了手的。” 张藻拍着胸口:“交给我,物价均线图都给你做好!” “三哥不用多说了,夔州型大船正在赶工,四哥要负责道路养护,新路建设,夔州城,码头,要铺设混凝土路面,不然扛不住现在的马车。” 张散张麒都表示没问题。 苏油再次举起杯子:“那就祝大家新春吉祥!明年我们接着来。” 阿囤元贞问道:“明润,你明年干啥?” 苏油说道:“大宋以农为本,明年我得主抓农事了,《西南农书》,整理了八年,也该拿出来用用了。” “本地苎麻产业得天独厚,柑橘种植也颇有优势,还有造船业,金,银,朱砂,盐业为助。加上航运节点的大港地位,怎么也得成为大宋一处上州!” 第三百二十章 驾崩 第三百二十章驾崩 《周礼?月令》:“出土牛以送寒气。” 立春日,州县及农人鞭打土牛,象征春耕开始,以示丰兆,策励农耕。 农为百业之本,春为一岁之首,这“迎春”的仪式,尤其是官家颁布《土牛经》后,越发地可隆重起来。 冬至节后的辰日,就要以桑木做骨架取土塑成土牛,立于县衙之外。 春牛的制作很有讲究,春牛的牛身长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牛尾长一尺二寸,象征一年十二个月; 四蹄象征四季; 柳条象征春天;鞭长二尺四寸,代表二十四个节气。 立春前一日,夔州郊外,立起了一座祭坛,叫“先农坛”。 这天绝早,官员们都要洗澡,穿素服,在前方步行引导。 四个汉子抬泥塑春牛为象征,由知县派官员当任“春官”,手里拿着彩色的柳鞭,一路模仿赶牛的动作,将春牛赶到先农坛,进行祭祀。 四方男女老少都要赶来,簇拥着春牛一起来到先农坛,唱栽秧歌,祈求丰年。 除了规劝规劝农事、策励春耕的含义,也是喜庆新春、聚会联欢的形式。 次日又要把春牛赶回县府,在大堂设酒果供奉。 县衙前左右两边,百姓买卖泥做的小春牛,相互赠送。 这里还是一个春天的市集,苏油按照眉山蚕市的路数,也搞了一个万姓大集,买卖农具,交流蚕种,种苗菜籽。 挑选菜苗蚕种的女人们,头上戴着裁剪的春燕、春蝶做为饰物,这叫“戴春”。 市场上还卖起了春卷、春饼。大家购买品尝,这叫“咬春”。 县衙前立着一个竹筒,衙役守卫,还有官员在旁边观察。 竹筒里面装个鸡绒毛,按照历法,立春时刻阳气复升。 新到的奉节知县守着竹筒等着,等到绒毛轻轻地向上浮动,轻轻地飘出了竹筒时,就表示立春的时刻到了。 立刻鸣锣击鼓,汉子们从县衙里将春牛抬出来,在衙门前击碎。 男女老幼争先恐后地上前争抢春牛身上的泥块,据说这泥块拿回去撒到家中的田地里,就能保佑今年稻麦丰稔。 除了县衙这正式场合,各乡各村,也有自己的仪式。 还是有打春牛,不过这个仪式是有扮演“勾芒神”的农夫执行,表示以神灵的意志唤醒冬闲的耕牛,准备耕作了。 小儿著鞭鞭土牛,学翁打春先打头。 黄牛黄蹄白双角,牧童绿蓑笠青篛。 土脉应雨膏,不似今看乐。 儿闻年登喜不饥,牛闻年登愁不肥。 麦穗即看云作帚,稻米亦复珠盈斗。 大田耕尽却耕山,黄牛从此何时闲? …… 今年的夔州,便要提前实现“大田耕尽却耕山”了。 稻田大规模普及的第一年,苏油在梁家庄子抓典型作示范。 探花郎的保证,加上有一套《西南农书》的神圣加持和亩产四百斤的稻种的诱惑,以及自家儿子的怂恿,梁老员外表示可以搞一年看看效果。 今天要做的事情,是滋田坎,挑泥粪。 柑橘树下厚厚的鸡粪,牛栏的牛粪,都要挑出来,一来是清理干净畜栏和禽圏,二来是准备堆肥。 田坎经过一个冬天,会出现细小的缝隙,需要下田用脚探寻,找到后用脚踩稀泥填上,以防漏水。 之后还要敷田坎,将田里的泥挖出来,给田坎内侧敷上厚厚的一层。 接下来就是整理农具,苏油趁这段时间,给梁家挖了猪粪坑,修了猪圈,搭了鸡棚架子,实施圈养。 猪娃是用的可龙里的阉猪崽,等效果出来后,苏油准备让这里成为夔州种苗基地。 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柑橘树的枝条,用刀子横割,去掉一圈皮,然后用混了草木灰的泥土包住,用稻草扎上,春后会长出根来,剪下来栽到地里,就会变成一株新的柑橘树。 梁员外打心底里边将信将疑,要真有这法子,那为啥柑橘树还是没有满世界都是呢? 苏油哈哈大笑,事情都是有个推广过程的。如今的可龙里,石家堡,陵井,这些地方的柑橘,茶树,龙脑樟,可不就是到处都是吗? 这些事情做完,转眼就该在暖炕灶台上发稻种,在田里仔细平出秧床,准备培育稻秧了。 这天,孙修急急忙忙地来到梁员外庄上,穿着孝服拿着邸报,见到苏油就嚎啕大哭。 官家驾崩了! 年初的时候,官家身体尚可,新年前夕,还去了龙图、天章阁,召见辅臣、近侍、三司副使、台谏官、皇子、宗室、驸马都尉、主兵官,一起观看祖宗们的御书。 之后又宝文阁,写了飞白书,分赐从臣,作了一首《观书诗》,让群臣属和。 最后在群玉殿摆宴,传诏学士王珪撰诗序,刊石于阁。 庚子日,再会于天章阁,观看瑞物,复宴群玉殿,还灌大臣们的酒:“天下久无事,今日之乐,与卿等共之,宜尽醉勿辞。” 宴中赏赐大家禁中花、金盘、香药,又把韩琦叫到御榻前,单独别赐酒一卮。把一群大臣灌得东倒西歪,至暮而罢。 两次宴会,皇子赵曙都参与了。 然而嘉佑八年,似乎克大人,二月一到,接二连三的重臣逝世。 首先是以太子少傅致仕的田况。 老头长期在枢密就任,熟知西夏边事,文武全才。一生广太学,兴囤田,汰冗军;策元昊势屈纳款,归还侵地,不加岁币,入中青盐;为牺牲者请功……诸多举措不胜枚举。 保州之役,此公曾杀降卒数百人,朝廷壮其决,而后大用之。然卒无子。 三月,太子太保致仕庞籍卒。 杨家将里的庞太师,是标准的法家人士,治民惠爱而宽仁,治军则持法深峭。 军中有犯者,或断斩刳磔,或累笞至死。评书里边把他黑出翔,也不是没有根由。 同一月,昭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李昭亮逝世。 这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头,谙练近事,吏治通敏,善委僚佐,一辈子下来转了几处藩镇,都没有犯过错。但是老婆死得早,家里三个小妾闹腾,老头一辈子精明能干,竟然毫无办法。 几位重臣的逝世,官家都没法参与,因为他也开始生病了。 曾经陷入深度昏迷后重新苏醒,说是梦里边迷路了,后来遇到三个人,分别叫唐将军,葛将军,周将军,是他们护送他回来的。 于是修筑宫观,封上仙隐影唐将军曰道化真君、上灵飞形葛将军曰护正真君、直使飞真周将军曰定志真君。 还封神应侯扁鹊为神应公。 今年有大比,三月甲子,官家撑着病体,举行了殿试。 乙丑,圣体康复,宰臣诣东上合门拜表称贺。 辛未当天,官家饮食起居都还算平和安宁,然而到了晚间休息的时候,突然坐起来,急着要药,并叫人召唤皇后。 等曹皇后赶到的时候,官家只能指着胸口,已经说不出话了。 皇后赶紧召医官诊视,投药、灼艾,但已经来不及了。 丙夜,遂崩。左右想要打开宫门,让辅臣进宫。 曹皇后当危独断:“此际宫门岂可夜开!密谕辅臣,明日黎明入禁中!” 医官本来都已经出宫了,重新召入,并使人禁守。 …… 苏油闭上了眼睛。他和老头的交道,一次是在殿试之上,一次是在题名之后,一次是在金明池游园会上,一次在三司。 接触不多,但老头对他的好,他是记得的。 通过皇后,嘱咐地方官看护自己。 力排众议,选拔他为探花。 曲意回护,让他没有陷入京城那滩烂泥里,而得外放。 龙昌期事件的迅速平息,可能也有赵祯的意思。 这是一个克制而温和的皇帝,从性格上来说,是皇帝中难得的。 但是作为一个民族领袖,尤其是危难时期的民族领袖,这种性格,也有他致命的缺陷。 不过苏油宁愿在这种皇帝的手下做事,也绝不愿意去刘邦,李世民,朱元璋手底下找虐。 第三百二十一章 闹剧 第三百二十一章闹剧 虽然已经转成了朝升官,但是你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我站立朝堂,没有能将那枚金鱼袋亲自交到我的手里。 一场知遇之恩,我一定尽力,保住国家不受靖康之辱,算是对你的回报吧…… 州府要为大行皇帝隆重举哀,作为深受皇恩的天子门生,尤其是苏油这样,皇帝亲口说出“强作解人”,力排众意提拔出来的,姿态更是要做足。 张贴讣告,管束百姓为大行皇帝戴孝,着孝服,祭哀,停歌吹嫁娶,勾当刑狱,为大赦做准备…… 苏油还给自己加了一条,每晚静坐草庐一个时辰,为期三个月。 还写了一篇文章,记录了自己和官家几次简短的会面,从士人和小官员的角度,把官家塑造成一个仁慈和蔼的老头,号召夔州军民,化悲痛为力量,投身于建设夔州的大洪流中去。 他说这才是最好的纪念。 朝堂出的讣告,都是正式大文章,大行皇帝如何如何伟光正,极少有从这种角度,从小事儿上来给皇帝画像贴标签的。 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文章一传扬开去,见过的人莫不失声痛哭。 听说契丹皇帝都哭得哇哇的。 有了这篇文章打底,夔州的建设不但没有因皇帝驾崩而歇业停止,反而更加高效快速地运转起来。 除了那该死的妓院。 在苏油的心底,皇帝死了就死了,市井不能歇业,春耕更要抓紧。 因此他虽然穿着素衣,满脸哀戚,可一样巡查盐场,仓房,码头,甚至带着军士们在大溪湾里舀水花。 将水花放入梁家庄几口池塘中,精养成夏花鱼苗后,分散放入夔州城,夷人的秧田里。 这个是大自然的馈赠,后世直到解放后的前几十年,鱼苗都不用人工繁殖,只要每年三月,从长江里打捞就行。 前推到如今的大宋,每年三月江边大湾里的鱼苗更是海量。 一条鲫鱼一年就能繁殖几千条小鱼苗,在自然环境中存活下来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但是移入精养塘人工管理,只要你愿意发展水产这条路,满足夔州所有稻田,鱼塘的用量,那是绰绰有余。 有了秧田,苏油便点开了配套养鱼的金手指,他不希望这么简单的办法,还要花几百年去摸索。 不过要让鱼变得能够下嘴,还要制作大量的泡菜坛子,教会大家制作泡姜和酸菜。 这就需要盐,大量的盐。 所以十七岁的小知州,又要为夔州人民带盐了。 朝堂之上,历史上那些该上演的闹剧,一幕一幕地继续上演。 夏四月壬申朔,辅臣入至寝殿。 定议之后,召赵曙入内,告诉他官家晏驾,使嗣立。 赵曙惊叫:“某不敢为!某不敢为!”转身要跑。 辅臣们一起将他抓住,有的忙着给他解头发,有的忙着给他披御服。 接着召殿前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都虞候及宗室刺史以上,到殿前谕旨。 又召翰林学士王珪起草遗制。 平日里一就千言的御用大文人王珪同志,此刻心中空荡荡的,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笔。 韩琦提醒王珪:“大行一共在位多少年?” 王珪这才醒悟过来,有了这个开头,后边就自然了,刷刷刷开始写文章。 天亮了,百官上朝还穿着吉服,于是只好解了金带及佩鱼,自垂拱殿门外哭着进来,在福宁殿前立班。 然后大家收起哭声,听韩琦宣读遗制。 但是关于辅臣入议定策这一点上,后世历史资料有好几种说法。 一种记载是宰相韩琦先进,至福宁殿下,再拜,升阶,扣帘欲进。 内侍说道:“皇后在此。” 韩琦站住了,才听见曹皇后哭着说:“天下不幸,夜来官家忽然上仙了。” 韩琦顿时也哭了。 皇后问道:“怎么办啊相公?官家他没有儿子。” 韩琦说道:“皇后不可出此言,皇子就在东宫,为什么不立刻宣入?” 皇后说道:“他只是宗室,立了他,以后会没有人争吗?” 韩琦立刻怼了回去:“这件事情没有别的方案!” 皇后才说道:“皇子已经在这里了。” 待到卷帘时,果然,赵曙已经坐在了殿上。 退朝后,韩琦对同班的官员们说道:“刚刚谁要敢是乱说了一句——” 史书上没有说韩琦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语气,可能是侥幸,可能是警告,也可能是别的。 群臣宣班之前,殿帅李璋拦住殿阶,对韩琦提醒:“我要先看看官家。” 韩琦禀告曹太后,太后许之。 当时赵曙散发被面,覆以帽子。李璋慢慢用笏板拂开赵曙头发,审观之后,退到殿下山呼拜,殿前班也跟着山呼拜。 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禁卫中有人是民间政治家,熟悉历史。比照乾兴故事,说皇帝驾崩,内中给禁卫们赏赐的食物的时候,会同时发钱。 然而接下来宫中果然发下果食,但是钱却没有。 禁卫们议论纷纷,李璋将禁卫头目叫过来:“你们这帮人的衣食住行,平时官家没有临政的时候,就已经够优厚了,如今你们立了什么功劳?就敢这么嚣张?再有喧哗,立斩!” 一下子就把禁卫们给镇住了。 朝论纷传,朝堂有如此宰相、殿帅,天下岂不晏然。 大局暂定,就该忙着举行丧礼了。 宣庆使石全彬提举制造梓宫。 三司奏乞内藏库钱百五十万贯、绢二百五十万疋、银五万两助山陵及赏赉。 引进副使王道恭告哀契丹,左藏库副使任拱之告哀夏国。 命韩琦为山陵使。 尊皇后曰皇太后。 然后,群臣三上表请听政。 赵曙在诏书上同意了,但是却又犯病了。 有司请改日大敛,司天监上报,占卜显示,近日大敛,不利皇帝及太后。 己卯,大敛,赵曙病情更加严重,号呼狂走,连对大行皇帝成礼都不能做到。 韩琦丢下拐杖取过帘布,抱持赵曙,叫来内官,让他们加意拥护。 又与同列一起去禀告太后,既然官家病重,便请太后权同处分,垂帘听政。 苏油内心,对赵曙鄙薄到了极点。 这人内心对皇位充满了期待,但是表面上却做出一副这一切都是你们强加给我的样子。 如今他便拿着这个作为借口,任意妄为,毫无担当。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作为大行皇帝的继子,要继承大行皇帝的政治遗产,却连对大行皇帝表面的尊重都做不到。 曹太后内心的愤懑,可想而知。 韩琦司马光欧阳修等拥立之臣,内心的无奈,也可想而知。 赵曙可能有他值得同情之处,但是他的这种行为,是对国家,对政局的不负责任,继位以来的这番做派,显示出他对大行皇帝,毫无感恩之心,甚至可能还有着一种内心深处的仇恨心理。 癸未,内出遗留物赐两府、宗室、近臣、主兵官有差。 富弼、文彦博时居丧,皆遣使就赐之。 这笔数目非常的巨大,百万余贯,司马光立刻上书:“传闻外州、军官库无钱之处,或借贷民钱,以供赏给,一朝取办,逼以捶楚。当此之际,群臣何心以当厚赐!” “所赐群臣之物,比旧例过多几倍,而群臣有所进献,则云旧例无之,虽圣恩务在优隆,然群臣有廉耻之心者,何面目以自安!” 朝廷最终还是没有允许。 司马光便将自己所得的千余缗,交到自己管理的谏院,作为公使钱;将赏赐得到的金银,送给舅家,自己没有保留。 在这件事情上,苏油要给司马光点赞。 第三百二十二章 老堂哥开炮 甲申,宰相韩琦加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进封卫国公; 曾公亮加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 枢密使张昪、参知政事欧阳修赵槩并加户部侍郎; 枢密副使胡宿、吴奎并加给事中。 新领导核心班子成立。 乙酉,作受命宝,命欧阳修篆,其文曰“皇帝恭膺天命之宝。” 所有官员,进一等。苏油因此成了直宝文阁,朝散郎,赐银鱼袋,云骑尉,知夔州军州事,兼夔州路转运判官。 宝文阁是仁宗经常进行文化活动的场所,如今是收藏仁宗文字,御书的地方。现在还未设学士,侍讲之类。直阁为外州监臣贴职,正七品,给苏油非常合适。 发诸路卒四万六千七百八十人,修奉山陵。 丁亥,吸取仁宗的教训,早立储嗣。 赵曙以皇子、右千牛卫将军仲鍼为安州观察使、光国公;右内率府副率仲纠为和州防御使、乐安郡公;仲恪为博州防御使、大宁郡公。 癸巳,权三司使蔡襄奏大行山陵一用永定制度。 永定陵是宋真宗赵恒的陵墓,比较宏大,这与赵祯遗诏中厉行节俭不符。 群臣纷纷上言,表示反对。 同修起居注郑獬上言:“今国用空乏,财赋不给,近者赏军,已见横敛,富室嗟怨,流闻京师……窃惟先帝节俭爱民,出于天性,无珠玉奇丽之好,无犬马游观之乐,服御至於澣濯,器玩极于朴陋,此天下所共知也。今山陵制度,乃取乾兴最盛之时为准,独不伤先帝节俭之德乎!” 嘴炮堂哥如今是礼院编纂,对宰相韩琦开炮了,说他如华元之不臣,一炮打得“琦为变色。” 这里有个典故。 《春秋左氏传?成公二年》:八月,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炭,益车马,始用殉。重器备,椁有四阿,棺有翰桧。 君子谓:“华元、乐举,于是乎不臣。臣,治烦去惑者也,是以伏死而争。今二子者,君生则纵其惑,死又益其侈,是弃君于恶也。何臣之为?” 春秋大义,臣子的职责,在于帮助君主处理复杂的政务,去除君主的困惑,让他成为清明之君。 君主活着的时候,不规劝引导;君主死后,葬礼铺张浪费。这叫“弃君于恶”,与不臣是同等的罪名。 老堂哥这一炮威力的关键在于,华元不臣,是被《春秋》定性了的,偏偏这个人却和韩琦具有极大的可比性。 这娃是春秋是宋国大臣,四朝元老。 曾经在军中分肉羹不公平,自己的司机没分到。 结果打战的时候司机说:“分肉羹的时候你做主,现在轮到我做主了。”直接把车开到敌军之中投降,导致宋军大败。 后来华元被宋国赎了回来,在监督造城墙的时候,老百姓作歌讽刺他:“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意思是“鼓眼睛,大肚子!弃甲回来的大胡子!” 华元命司机回喊:“只要有牛,就有牛皮!犀兕的皮也很多!丢了皮甲,有什么大不了?!” 百姓回应也刁钻:“纵然有皮,涂在皮甲上的丹漆也没有了啊!” 华元只好说:“这帮人嘴多,说不过他们,咱走!” 韩琦读到这里的时候,脑海中绝对会浮现出好水川大败而回时,军人家属攀着马鞍,争问他自家子弟今在何处的那幅场景。 一辈子里最大的伤心事,心理阴影面积大到不可求。 然而还是老堂哥歪靶子机枪的一贯的风格,说事儿三成,人身攻击七成。 …… 春耕时节,苏油很忙,忙到连给狐大仙的伙食标准都降了,这些都是在稻田边上,听赶来汇报工作的通判孙修给他说的。 苏油在田坎上牵麻绳,插秧的是梁家的佃,种稻子是新手,有了这个,才能把秧苗插直。 闻言笑道:“老堂哥果然还是那么犀利。只有一个问题。” 孙修问道:“什么问题?” 苏油说道:“造陵墓的钱需要多少?” 孙修说道:“五十万贯。” “大行皇帝将遗产分给众臣,价值多少?” 孙修一下醒悟过来:“百万有余!” 苏油说道:“照啊!要是大行皇帝用那笔钱给自己造陵,造两座都有剩!所以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当时只有一个司马光仗义直言,群臣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而今却一个个跳出来找存在感?!” “既然当时只有一个司马光敢言,如今也就只有一个司马光有资格反对!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过来说,自己做到了,才有资格要求别人也做到!” 不过自己是山高地远一小官,虽然如今刚刚名列朝官序列,有了上言的资格,但是却不是那种将凤翔衙前从丰水期调整到枯水期,都要写信给宰相的性格。 几次提起笔来想写点什么,最终还是搁笔而叹。 五月,富弼既除丧,戊午,授枢密使、礼部尚书、同平章事。 夏汛到来了。 夔州型纵帆船,正式下水。 相比长江中下游的巨型宽体吴船,夔州型在载重量上不具备优势。 然而在操控性,灵活性,方便性,速度,安全…… 种种方面,甩出吴船几条街去。 第一次首航,苏油要求,夔州号在抵达扬州后,不要急着掉头,在扬州就地招募海航老手,驶出江口,尝试沿着海岸线前往浙江,如果可能,前往广州。 八月庚辰,王珪议上大行皇帝諡曰神文圣武明孝,庙号仁宗。 因为赵曙的一系列表现,导致曹太后的不满,加上宦官谗间,两宫遂成隙。 韩琦,司马光,心都快要操碎了。 太后曾经对韩琦表示对赵曙的不满,韩琦耍赖甩死狗:“臣等只在宫外才见得到官家,内中如何保护,全在太后。太后应该明白,若官家失了照管,太后你也安稳不了。” 太后惊道:“相公这是什么话!我对官家很用心的。” 韩琦说道:“太后照管了,则众人自然照管了。” 反过来理解——众人说赵曙的坏话,那就跟你有关系。 同列吓得缩颈流汗,下来对韩琦说道:“老韩,这样说太过了吧?” 韩琦心里头在日狗:“不这么说不行啊……” 很快又有赵曙在禁中犯过失的事情传出,“众颇惑之”。 韩琦说道:“岂有殿上不曾错了一语,而入宫门即得许多错!不要相信。” 于是传言也稍稍平息。 但是苏油认为,这大概率是真实,恰恰说明,赵曙是在禁中故意如此,轻慢太后,表达自己控制权不足的不满。 九月辛亥,皇子、光国公仲鍼为忠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淮阳郡王,改赐名顼; 乐安郡公仲纠为明州观察使、祁国公赐名颢; 大宁郡公仲恪为耀州观察使、鄠国公,赐名頵。 左右谗间者,或阴有废立之议。 第三百二十三章 劝解 第三百二十三章 昭陵修好,韩琦从陵下回来,太后派了中使,交给韩琦一封信。 韩琦打开一看,全是记录的赵曙所写的轻慢歌词和他在宫中的一些过失。 韩琦当着使者把信烧了,然后跑去劝太后。 太后一见韩琦就呜咽流涕:“老身都没有容身之处了,相公要给我作主啊!” 韩琦劝解道:“这不是官家生病吗?病好了自然就不会这样了。儿子病了,当妈的能不容忍吗?” 太后很不开心。 欧阳修也劝:“太后事仁宗数十年,仁圣之德,着于天下。妇人之性,鲜不妬忌。当年温成皇后那么骄恣,太后你都能安然相处,什么都包容。怎么如今母子之间,反而不能忍了呢?” 太后见得不到支持,只好改口:“得诸君如此,不错。” 欧阳修说道:“太后放心,此事何独臣等知之,外边没人知道。” 太后的态度才开始缓和。 欧阳修又说道:“仁宗在位岁久,德泽在人,人所信服。所以他去世后,天下都听从他的遗命,奉戴嗣君,没人敢有不同意见。” “如今太后深居房帷,外边就我们几个措大而已。我们的所为,要不是因为仁宗遗意,天下谁肯听从?!” 太后终于沉默了。 这边勉强安顿好,韩琦又跑去见赵曙,赵曙开口就是:“太后待我无恩。” 就这一句,苏油觉得赵曙再也洗不白了。 养父母把天下都交给了你,皇帝大行时那样维护你,现在你说养母无恩? 韩琦心里估计又在日狗,自己立的皇帝,含着泪也要维护下去,只好劝道:“自古圣帝明王,不为少矣,然独称舜为大孝。难道其他人就不孝了吗?并不是。” “如果父母慈爱而子孝,这是常事,不足道也;只有象舜这样,父母不慈爱而做儿子的还不失孝道,那才值得称道啊。” “因此我们只怕陛下你孝顺太后还不到位,而天下岂有不慈爱的父母!” 赵曙大悟,也不知道他悟了什么,总之从此才不再说太后的不好了。 不过这些高层的撕逼,对苏油来说,就是寻常八卦,还不如为百姓带盐重要。 郁山,一股手臂粗的白色山泉从数米高的岩隙中飞出,跌落在清澈平静的河面上。 初到此地的人,乍一看,都会以为这是一眼清澈的山泉。 捧一捧清泉送入口中,没有山泉的甘甜,而是满口咸涩。 这口卤泉的找到,为夔州盐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剩下的,就是人力。 从“隶籍于井者,以小舟泊飞水”的运水方式,改变为了输卤笕道运输方式。 斑驳的崖壁上,如今被打出一个个紧密相连的柱洞。 源源不绝的卤水,正是顺着这些柱洞上搭建起的输卤笕道,被引入数里之外的作坊之中,那里地势开阔,交通方便,附近还有煤。 竹笕一头连着盐井,另一头则直通作坊里的蓄卤池。 制盐卤水含盐度比海水还要低,如果直接烧制,将浪费大量燃料, 因此还是泼炉印灶法。 “灶以黄泥筑砌,一灶五锅,井水入锅不能成盐,以之浸渍于灶,咸水皆入灶泥之内,次日则掘此灶土,浸水煎熬五日,而灶掘尽。又另行作灶,浸之掘之亦如前法。” 这法子有些粗糙,还是如眉山那般,改用烧过的蜂窝煤球。 简单来说,就是当炉田被火烧到一定程度后,盐工们便不断地将制盐的卤水印入炉田,淋泼在煤球渣上。卤水蒸发水分,使炉渣变成盐土。 如今这里已经半自动化了,有移动的导水竹筒,摇动水车汲水,卤水会顺着管道提升流进导水竹筒,四人人控制皮管,就可以给八口大灶印卤,而免了挑担之劳。 之后就和陵井操作一样了。 一个灶,一天一夜可以产盐三百多斤。这个盐坊,一共八口龙灶,四十口直径逾米的大锅,一天可以产盐近三千斤。 这是可以持续千年的事业,后世八十年代,这里都还在往外出盐。 除去成本,一年三万贯收益。 不过这是苏油主持开发的,不是招募的商人,如今他是官身,因此此处产业属于朝廷。 苏油无所谓,他需要的是盐,不是钱。 夔盐外运,那是大宁监的事情,飞水井用来满足内需就可以了。 再说用仙井盐钞结算,三万贯也不算少了,足足以前两个夔州的赋税。 如今的夔州抖起来了,光商税一年就高达十多万贯。 在苏油卖力推荐奉送之下,著名文人们赞美夔州米酒的诗词陆续到来,于是夔州酒一下成为紧俏商品,酒税又捞了十多万贯。 加上苎麻数万贯,和原木叶蛮的黄金,白银,朱砂,已经是一个中上州的赋税收入。 不过这赋税夔州路得不到,因为答应了四年优惠政策的,这才过去两年。 于是就被苏油拿来给夔州城铺砖石路面,整修各处危房,补贴福田院,招聘学宫和军中识字班的讲授,操练军士演习,置办军器军粮军装,补贴农人稻种禽畜农具,开发山池梯田麻田果林…… 挣钱不容易,花钱还不容易? 眼看着就要秋收,加上粮食这一波,一个上州稳稳的了。 当然上州的州格,除了经济水平之外,还得有田地,人户,丁口来支撑。 这个对别人来说困难而缓慢,对苏油那就太轻松了。 周边熟蛮,成为大宋编户齐民的意愿非常强烈。 是大宋政府不愿意,地方官员也不敢承担这个风险。 他们是夷人啊!一言不合就叛的夷人啊! 可以说整个西南夷羁縻州,只有苏油能做到第一天还在打战,第二天就能将俘虏变为自己的手下。 既有恩,又有威,将部落拆散成一户户有田有猪的小农经济家庭单位后,部落组织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松散,不再有凝聚力。 再过十年,让天天读着“人之初,性本善”长大的娃子们,再聚在一起攻城夺县,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所以别人不敢,苏油敢,加上大量的工人,耕种官田的官户,人口问题,也将不是问题。 …… 苏轼又来信了,很得意,得意到都忘记了哭穷。 因为他终于小小的报复了陈希亮一下。 老头建了个台子,叫凌虚台,要他写一篇《凌虚台记》。 这下苏轼可算是抓住了机会了,在文章里大放厥词——你这小小凌虚台算什么玩意儿?此地东边,曾经有秦穆公祈年的橐泉台;南边,也曾有汉武帝长杨五祚台;唐代,还有九成宫台,哪个不是一时之胜华丽精美,百倍于你这个破台子? 现在它们在哪里呢? 所以啊老陈,你这台子,迟早也会木有滴,干嘛非得修这么一个台子来夸世自足,过了啊…… 章惇的来信写得比较观,包括了此事的后续。 据说老陈看了文章哈哈大笑:“我待苏明允就好像儿子,对子瞻就好像亲孙子。因他年少暴得大名,这才对他不假辞色。这是害怕他满而不胜,这小子对我有意见了?” 一字不易,将这篇文章刻碑立于台边。 苏轼对老陈的态度由是而改,所以明润你别听子瞻瞎吹,这娃现在正老老实实的当孙子呢。 苏油笑了,对张麒说道:“既然子瞻不哭穷,那我们这次就不给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夔州奏报 第三百二十五章 除了平蛮那次,苏油还是第一次动笔给朝廷写奏报。 夔州市全体劳动人民,在官家和各级政府的亲切关怀,正确领导下,经过两年的奋力拼搏,攻坚克难,终于在今年秋天,走完了告别贫困,迈向小康的阶段性伟大征程。 感谢陛下,感谢中枢,感谢路府领导的关心和爱护,有了夔州三年免税的优惠政策,才有了夔州的春天。 这些减免的税收,全部用在了夔州城的建设上。 除了之前一直上缴朝廷的矿藏,两年花掉的赋税,高达四十万贯。 这些钱,除了清偿开发商投资,用于梯田建设,水利建设,市政建设之外,几乎没有盈余。 作为夔州第一领导,我向组织检讨。 但是钱没有白花,从明年开始,夔州城便能够反哺大宋了。 除了梯田继续开发,各项工程明年会大体完成,预计到明年秋后,将出现三十万贯左右的地方结存。 另外还有一笔。 今年的秋粮,因为熟蛮得力,气候适宜,方法正确。粮食产量相比去年,获得了极大的提高。 如今家家皆有余粮,鸡鸭,猪鱼,形势喜人。 农税的比例,向来是大宋诸州的重头,夔州特殊一点,那也是五五开。 今年的秋季粮食结存,高达二十万贯,明年,估计还会更多。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请问朝廷,明年的免税期过后,这一笔钱粮,州府是应该收,还是不应该收? 如果要收的话,会存在一个法律障碍——熟蛮们所在的那些地方,是羁縻州,羁縻州历来都是不用缴纳赋税的! 一开始,我只是为了帮助子民过好日子,才帮助夷人改造梯田,替他们向四通商号背书,申请青苗贷款,秋后用收税的方式收回贷款和利息,以便统一偿还四通商号。 现在他们已经脱贫,不再需要青苗贷款了,那么,今后每年的三十多万贯,我们要收吗? 要收的话,就需要解决羁縻州熟蛮的归化问题。 这就需要给予人家编户齐民的待遇,要丈量地亩,统计人丁,编造户籍,确定税额,将之纳入夔州的管理体系中来。 不收的话,同样也会造成一个问题——本来编户齐民的汉人,他们大概率会弃宋入夷! 因为夷人不交赋税不服役,所以在同等生活条件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择嘛! 因此上报中枢,请朝廷慎重决断。 …… 富弼接到夔州奏报都傻了,拿着奏报来到韩琦的身边:“韩公,这事情怎么处理!” 韩琦翻开奏报:“那明年这钱粮能收上来六十万贯?夔州?!两年变成这样?你信?!” 富弼复相后,和韩琦的关系其实有点小紧张,因为韩琦如今比较独,不是过去那个韩琦了。 富弼不动声色:“嘉佑六年之前,如果谁告诉我有人十四岁就能中探花,我也是不信的。” 韩琦这才反应过来:“苏明润啊……这样,叫人去三司,问问今年夔州傕务。” 没一会儿书办回来了:“禀相公,今年夔州免税,不过大宁监傕课,金五百两,银一千三百二十斤,盐……盐比去年多出……多出……” 韩琦急道:“多出多少?” 书办禀告:“多出……三十万斤!” “什么?”富弼觉得不可思议。 书办看了看文卷:“大宁监的解释是,夔州奉节巫山两县,和周边羁縻州用盐,不再仰赖大宁监,由夔州自行解决。因此今年的盐傕,便多出了这么多来。” 富弼立刻拿手指点桌面:“大宁监打埋伏了。如果苏明润真的不再仰赖大宁监,那大宁监省出的盐绝对不止这个数目。大宁监为了自己明年继续拿上等考绩,今年瞒报了增量。” 韩琦摆摆手:“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办事儿,都是这样,现在的重点是夔州。” 富弼问书办:“最近关于夔州的奏报,都有哪些?” 书办说道:“夔州的奏报,一般比较清简,小苏太守亲自发来的……除了上次平叛,就这一封……” 韩琦怒道:“有没有把中枢放在眼里?!在那边放羊吗?” 书办脸色都吓得都结巴了:“夔……夔州峡路,无论水陆,实在是难行。栈道如今才刚刚打通……那里,那里一般就是清净为主,以前除了边夷寇略,一般也没什么事情……” 富弼想了想,说道:“这样,你去查查,不光夔州的,还有渝州的,夔州路的,看看最近有何奏报。” 不一会儿,书办回来了:“最近倒是有两份文书,是夔州路转运司和按察司发来的,说夔州乃是旧治所在,如今栈道重新通畅,申请将治所移回夔州。” 韩琦和富弼都是精熟宦情之辈,对大宋官员的德性那是门清,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如此看来,这就是真的了!” 富弼看着桌上的文书:“要是真的,熟蛮归化,做得做不得?” 韩琦有些疑虑:“未有先例啊,此事利弊,难以判断。” 富弼说道:“明润说得清楚,就是这几十万贯要还是不要,如果不要,明年夔州的势头,搞不好就戛然而止。” 韩琦说道:“如今朝廷,入不敷出,真真是每一文钱都有去处。仁宗山陵的五十万贯,有了这笔收入,堪堪刚好填平……” 富弼点头:“近几年收支相抵,好的年成,盈余也不过七百万贯,一旦有水旱兵蝗,立刻捉襟见肘。善财难舍啊……” 两人商议了半天,最后韩琦说道:“如此便去报与官家太后,看看如何行事吧。” 富弼点头,两人一同来到殿中,赵曙坐在殿上,后侧垂帘,是曹太后的身影。 韩琦施礼:“老臣见过太后,见过陛下。” 赵曙说道:“免礼,怎么?是朝中有事?” 韩琦说道:“朝中如今正在商议仁宗昭穆之位,尚未有确论,之前未敢来打扰官家修养。今日前来,乃是因为夔州上报,请求将周围熟蛮归于王化,效编户齐民,纳税服役,入我大宋正籍。” 赵曙难得笑了,眼神中闪过一抹神采:“夷人宾服,这是好事啊……” 新皇登基,夷人求纳,怎么说都是有面子的事情。 帘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官家,边臣多好生事,且听两位相公说完。” 待到韩琦介绍完毕,赵曙问道:“两年时间,将一两千户的下州治理成上州?两千户,也就是一个上县的规模吧?” 富弼说道:“正是,之所以会有此成绩,还有个原因,就是苏油给周围熟蛮授田耕作,并招纳隐户流民开垦官田,换种粘稻,占城种的粘稻产量颇高,亩产三百斤以上。” 赵曙说道:“如此一来,这些熟蛮,与我大宋农人,也无甚区别了吧?” 韩琦说道:“区别还是有的,风俗不一,语言混杂是其次;最重要一点就是羁縻州是入贡而不纳赋的。苏油的奏章,便是询问,是否同意这些熟蛮归化,成为编户齐民。” 赵曙问道:“如果归化,有何利弊?” 富弼说道:“首先是宣扬了官家的仁德,其次国家多了一个上州,每年赋税会多出来几十万贯,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 “苏明润说,如果不征的话,夔州汉户有可能贪图免税,去羁縻州耕作土地。” “什么?!” 韩琦拱手道:“官家,此事在陕西已经发生了,汉民春秋两季,贪免赋税,乃入蕃部耕种,陕西帅臣纵派军士拦阻,也是收效甚微。” 赵曙叹气道:“朕的子民,竟然去与夷人效力,这是朕的过错。” 韩琦富弼赶紧辞坐施礼:“老臣惶愧,未能替陛下分忧。其罪莫赎!”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逃跑 第三百二十七章 商务也是重点,苏油采用了汴京的办法,转运司监督夔州进出货品,四通钱庄监督夔州进出资金,两者相互核验账目金额,然后直接扣减税收,从各商户账户转入转运司账户,这就少了许多地方上设置障碍上下其手的机会。 剩下的就是政务,不少还在继续的市政工程,苏油干脆将资金先行提前支付了,以免被新任知州叫停。 为了和新知州达成继续相关政策的妥协,苏油不但没有留下一个通宝的债务,还将仓房扣了一部分下来,没有移交转运司,作为新知州到任的贺礼。 等到新知州再执行两年夔州政策,基本上就能形成定制了。 时间很紧,任务很重,安排很多,动静也不小,导致夔州城乡汉夷,很快都知道小知州要离任了。 这一下就炸锅了,汉夷诸民齐聚在衙门口请愿,要求苏油留任。 梁善民作为宿老代表,杵着拐杖在衙门口老泪纵横:“小苏太守,出来见见大伙儿吧……你不能走啊……” 另一位宿老也道:“夔州城百业初兴,这都还没有享一天福,怎么就要走了?你走了,我们上哪儿找主心骨去啊……” 周边熟蛮寨老也哭喊:“大巫,寨子里新米下来了!我们是来邀你去寨子里边做的!我们杀了肥猪,肥鸡,你就赏老头个脸吧……” 孙修从衙门里出来,也拿袖子抹着眼角:“大伙儿也别喊了,来晚了,都来晚了……小苏探花,他,昨夜就已经挂印而去了……” “走了……这就走了?”梁善民心里空落落的:“话都没给我们留一句就走了?” 孙修说道:“留了,留了这个,老员外,你给大家念念吧。” 却是一张衙门告示,上边是几句诗。 天不爱夔瞿,峡江三百里。 奔湍惊滟滪,磐石凜风雨。 所赖齐民力,兴耕岁未已。 田于叠嶂修,卤自飞泉取。 鸟道通丛寨,鲸舟泛海屿。 转输岷蜀木,漂运荆湖米。 夷汉归同化,溪山幸共倚。 息争兢众业,安乐从中举。 梁善民双手捧着告示悲不自禁:“小苏太守啊——” …… 荔枝道上,蹄声得得,苏油和张麒,正沿着当年红翎急递给杨贵妃送荔枝的道路,一路向北。 苏油悻悻地说道:“可以了我的坛子肉,全便宜新知州了……” 张麒表示不服:“少爷,我们干嘛要跟做贼一样?” 苏油翻着白眼:“你懂个屁!” 知道次日群众要集会,苏油连东西都不敢收拾,连夜逃跑了。 地方百姓拥戴,集会要求官员留任,这是官员没有把稳定工作做好,有借民意逼胁朝廷的嫌疑,是要被吏部记过的。 土地庙四人组里,张散随新式大船夔州号远航去了,刘嗣还要留守诸多未完工程项目。 张藻还要等着新太守的到来,交接财务。 田守忠和乞第龙山,要整顿军队。 大家都一样样走不开,可朝命不等人。 已经迟了一个月,再不出发,只怕御史就又该弹劾了。 结果就是——苏油身边就剩一个张麒,匆匆上路。 荔枝道,自夔州取万州,开州、通州,过宣汉,与子午道相接,穿过层峦叠嶂的大巴山和秦岭,到达京兆府,也就是后世西安,共计二千二百四十里。 道路还是比较开阔,中间有不少山道。 山道是一级级石阶,可并行双马,石阶被岁月打磨得嶙峋而斑驳。漫步其间,倍感历史的厚重与沧凉。 道路两边,都是唐代时就种下的柏树,高大森然。 然而这条道路于今已然荒废,只是旧时规模尚在,恢复起来应该还是比较容易。 “自洋南至达州,往日曾为驿程,今虽坏废,兴工亦不难也。” 四川商业兴盛起来之后,迟早需要开拓境外市场,这条路,以后肯定会恢复起来。 沿途还能见到当年留下的驿站,关墙,寨门,营盘,拦马墙。 拦马墙是修建在悬崖边上的石墙,高度超过马头,用来防止马受惊失蹄掉下悬崖。 如今很多墙体已经垮塌,留出一个个巨大的空洞,看出去便是万丈深渊,非常的可怕。 沿途只有少数的几个驿站,能够让来往商休息,提供饭食草料。 方便和舒适,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了,大冬天的赶路,就是两个字——遭罪。 苏油也没料到曾经繁华的古道如今荒凉成了这个样子,明显这次随行的人带少了。 早知道就该听刘嗣的,无论如何也得把乞第龙山带上。 好在在万州遇到了一队商,知道苏油是官人后,便邀请苏油与之同行。 苏油方便他们免税通关,他们照顾苏油沿途起居饮食,算是互助互利。 商姓刘,苏油称呼他刘员外,是利州的糖商,然后用蔗渣造黄纸,在陕西和利州之间往来营利,收入倒是可观。 刘员外指着山对面:“小官人,我们所处的位置,叫鸡公寨,两山中间隔了一条燕尔河。今日下山渡河,然后过了竹筒沟,攀上对面化米梁,便是铁门关。再前行数十里,就是荔枝道的北端,子午道的南子午镇了。” 苏油点头:“过了南子午镇就好走了是吧?” 刘员外点头:“是,到了南镇,最难走的一半就算过去了。陕西是抵御西夏的军事重地,道路比蜀中这段维护得好得多。” 苏油舒了一口气:“这段路走得啊,一辈子不想走第二次。” 刘员外笑道:“那小官人是没有去过夔峡,要知道小苏探花到任之前,夔峡道路才是蜀中最难一条。所以还是夔州人有福啊,摊着这么个太守……咦?要说起来,那小苏探花的年纪,与小官人也差相仿佛呢。” 张麒就想显摆,苏油给了他一个颜色,示意他别多嘴,转而笑道:“我这身份,怎么敢同人家科场上厮杀出来的相比。员外不提这桩,大家还是好交情。” 刘员外哈哈大笑:“不提不提,我们赶紧赶路是正经。” 商队有三五个伙计,赶着十来匹骡马开始下山。 一路下到燕尔河边,苏油一看燕尔河的石桥,举起鞭子一指:“这桥不凡。” 刘员外说道:“官人好眼力,一路过了这么多桥,故老相传,就此桥从未被山洪冲毁过。” 苏油对刘员外拱手:“员外的商队走得慢,请自先行,我与家中小厮测量一下此桥,再来追赶你们。将这桥的关键部位绘制成图样,等到了监寺需要的时候献上,不大不小也算一桩功劳。” 刘员外拱手赔笑道:“小官人人心思如此灵动,定然会飞黄腾达指日高升。那老夫先行了,你们可要快点,这还要一起过关呢。“ 苏油笑道:“员外放心,你那点过税,有我在,税丁们不敢纠缠。” 这燕尔河石桥的确很有特色的。 桥墩由石条砌成,石条与石条之间凿有深槽,内插石片,类似木工的榫卯结构,稳固非常。 桥墩上面有楔头,桥板嵌入里面,这就保证了桥板不会被水冲走。 桥板下面架有粗大的横木,使桥更能承受重压; 最关键的,是桥板与桥板之间,有“八”字形的楔口,楔口之内,安装“八”字形的石块,用于桥板的连接,且对桥板起固定作用。 苏油一边和张麒丈量此桥的各处神奇设计,一边对建造石桥的能工巧匠们赞不绝口。 张麒笑道:“小少爷,你真打算画图纸给将作监啊?” 苏油笑道:“那是瞎说的,不过可龙里和石家堡之间那座石桥,完全可以照这个来,你说是不是很好?” 张麒笑眯眯地点头:“的确不错,到时候迎娶薇儿小娘子,跳蹬桥肯定是不行的。” 苏油骂道:“就你聪明!赶紧赶路吧。” 两人将图纸收好后上马,一路往前追赶商队。 结果商队竟然没有追上,直到两人进入了一道山峡,估计就是刘员外所说的竹筒沟了,苏油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第三百二十八章 重见 第三百二十八章重见 两边是高高的山岭,森林茂密,沟底一条幽深的石板路伸向远方,就像被劈开了一条缝的竹筒,路边是细密的竹林,将山沟笼得像一个隧道一般,午间里也如黎明一般昏暗。 “停!”苏油抬手,叫张麒停下马来,然后抽出马鞍边挂着的长剑:“小七哥,下马!” 张麒也机灵,按理说他们耽误的时间不算长,一路急奔怎么都该赶上了。 赶紧跳下马来,将两匹马的缰绳捆在一处,挡在自己的身后。 两人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警惕地审视这周围。 路中间不少的石板缝里,好些长着齐腿肚的青草,没走多远,苏油便发现一处青草中间,牵着一根麻线。 麻线被青草挡住,不留神还真难发现。 这东西张麒在陵井与苏油猎虎时见过,是窝弓的发信。 在道路中间设置这东西,那猎物,就只能是往来商了。 苏油脸色一变:“小七哥,撤!” 然而还是晚了,就听见道路两端人影晃动,嗖嗖窜了出来,前五后三,手持钢刀,脸蒙黑布,拦住了前后通道。 靠!遇匪了! 一个大概是匪首的蒙面大汉嘿嘿冷笑,高声喊道:“点子可真够机灵的啊!手里的家伙不错,老子收了,交上来吧。” 苏油将长剑横在胸前,也喊道:“别过来!我乃进京赶考的士子,身边本没什么财物!如果壮士不嫌弃的话,这两匹马可算是买路钱,但这剑是家传之物,让我留下如何?” 一个蒙面匪徒远远笑道:“后生,你当这是榷场呢?!今天我们马也要,剑也要。人嘛,只看咱大哥的的心情!” 苏油已经看清前边十步之外的几人额头上隐隐有些花纹,心下思索,这应该是西军中逃出来的散兵游勇,流落在此作土匪的。 苏油皱眉,高声道:“先前那支商队,还不够喂饱你们的?!” 一名匪徒哈哈狂笑:“这破地方,十天半月都来不了一支人马!如今陕西那边都知道了咱八虎的名头,过这竹筒沟,都是三五十人结队持杖,可有时间没发利市了!所以你们俩嘛,多得少不得,苍蝇蚊子腿,那也是肉啊!” 众匪哈哈大笑,一名大汉不耐烦,自恃勇武,大踏步上去:“两只弱鸡,老五同他们废什么话,待我上前一刀一个剁完了事儿。” 就见持剑少年身后的长随抛出一个冒烟的小铁罐,滚落到五人身前:“少爷卧倒!” 刚刚还在对面大言炎炎的少年士子,立马趴到地上,五名贼人相视一愣,接着就听“轰”的一声巨响。 当先的两名匪徒立马血肉横飞,扑倒在地再不动弹,后面三人也吓了一大跳,一人身上多了几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山道狭窄,爆炸的声音极大,苏油和张麒身后两匹马受到惊吓,齐齐调转马头,向来路狂奔而去。 因为缰绳是系在一起的,两马只得并肩而行,后方堵截的三人大惊,想要转身奔逃,却转眼就被惊马撞翻,接着被钉了铁掌的马蹄踏过,筋断骨折,号呼不已。 八人的土匪队伍,转眼就只剩下三人还有战斗力。 但是匪首估计也是西军中曾经的惯战之徒,纵然变生肘腋,却顾不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神里都是狂热。 挥刀逼迫剩余两人不退反进,狂喊道:“这是号炮一类的军器,莫要慌张!他们现在手空了!” “拿下这俩小贼子,给兄弟们报仇!就凭这件军器,无论西夏契丹,都是一生富贵!” 苏油赶紧和张麒后退,匪徒们狂呼着冲过来,就听见噗噗几声,周围树丛里,射出几枝暗箭。 却原来是追来的悍匪们竟然忘记了自己设置的陷阱,这一下子触发了窝弓。 匪首身前两人顿时背后中箭,惨呼着倒在地上。 匪首这才直起腰来,眼里都是狡黠的凶光:“嘿嘿嘿,这回老子轻省了,无需被这帮累赘分杯羹去。” 说完朝苏油和张麒逼近,缓缓举起手里的钢刀:“小子,撒剑认栽吧!” 苏油自料自己和张麒这点三脚猫功夫,绝不是这凶悍匪首的对手,不由得仰天大喊:“再不出手,可就真当望门寡了!” 匪首狞声道:“你就是喊破天,今日这竹筒沟中,也无人救得了你,待老子先废了你手足,再行慢慢拷问……” 然后匪首就觉得自己胸口上突然多了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支箭杆。 箭杆不是箭竹所制,而是楠竹刨成,尾部三片小小的尾羽,两白一红,还在微微颤动。 标准的眉山制式。 匪首重新抬起头来,目光中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可思议。 然后一身的力气被瞬间抽走,强壮的身躯猛然跪倒:“直娘贼……这番……倒绷了孩儿……” 说完倒地不动了。 苏油上前一脚,将匪首手里的钢刀踢开一边,紧跟着在他身上补了两剑。 然后来到几位受伤的匪徒身前,咬咬牙,一剑一个了结。 留了最后一个,将长剑抛给了张麒。 张麒知道苏油的意思,双手捧剑,对着一个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土匪,剑尖颤抖不已。 苏油也懒得管他,只朝着来路走了几步,抬头等待。 山路拐角,转进来一位少女,手持雕弓,骑在一匹黄色骏马背上,身后还牵着刚刚奔逃的两匹劣马,得得地朝前行来。 少女身着宝蓝色的骑装,娇俏的小蛮靴,明眸皓齿,神情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说话细声细气:“小……小油哥哥……” 竹筒沟里的硝烟和血腥,刚刚的一番凶牵险,似乎都在瞬间一扫而空。 苏油心中只剩欢喜:“薇儿,你可算愿意出来见我了。” 石薇眼中珠泪盈盈,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些痴傻了。 却听身后“啊——”的一声惨呼,却是张麒终于下手了。 这声惨呼惊醒了痴迷中的两人,石薇赶紧下马,来到苏油身前,想牵他的手又有些不敢:“小油哥哥,不是……不是我躲着你,是老太君来信说,女孩子及笄之后……后来我听到……夔州蛮夷入寇,又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所以……”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苏油将石薇的小手牵起,微微笑道:“几年不见,你可长成漂亮大姑娘了。那些世俗礼法,怎能拘住我家薇儿。一见到吴推官药材铺里的那所谓狐大仙的脚印和白毛,我就知道是木留下的,可笑三哥四哥几个傻瓜,还真以为我被狐大仙迷住了。” 说完又仰头看天:“这说法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什么狐大仙!”石薇不由得破涕为笑:“净瞎说!四哥把我画得丑死了!” 两人来到在路边吐得哇哇的张麒身侧,苏油从马上取过水壶递给他:“你在伤病帐篷里缝伤口也没见这样啊,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张麒咕嘟咕嘟漱口:“那能一样吗?那是救人,这次是……咦,少奶奶你怎么在这里?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心血来潮,掐指算出我们有难,便施展道法,飞来救小少爷和我的对不对?” 苏油哭笑不得:“薇儿一直就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只不过你们都把她当成了狐大仙而已。” “啊?”张麒愣住了:“那刚刚我们还废那些劲干啥?” 苏油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自己也想在女朋友面前装一回大个萝卜嘛,结果连手榴弹都用上了,最后还得靠薇儿出来收拾残局。 第三百二十九章 铁门关 第三百二十九章铁门关 小七哥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油只好转移话题:“薇儿,木呢?” 石薇说道:“我让它找匪窝去了。” 苏油摇头感叹:“元德公都教了你些什么啊?一年多里边别说人了,连木都见不到踪影,当真是仙家手段……” 石薇笑道:“这是梁上公的手段!元德公年轻的时候浪迹江湖,没钱了就去豪家自取。他说这是唐代豪侠空空儿所为,还自得得很。不过天师哥哥说这本事儿可跟天师道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苏油心里暗暗有些心惊,石薇之前一箭毙敌,如今在死人堆中间谈笑自若,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这不是用经常动手解剖尸体就能解释的。 诩卫仙卿,搞不好早就下手诛除过奸邪。 摇了摇脑袋,将这些赶出脑海,三人开始检查尸首。 几人身上有很多军人的痕迹,面上的金印,虎口的硬茧,脚上的靴子,腰刀的制式,都看得出来。 苏油起身,对石薇说道:“在我们之前,有一支商队也进了竹筒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是活……” 石薇从胸口取出一支铜哨吹了,人听不见有任何声音发出,可是没一会儿,树林中一个白影攀援而来,一下子跳进苏油的怀里。 这是苏油给石薇做的次声波哨子。 苏油哈哈大笑:“木!你都长大了,还这么赖皮要抱啊……” 木对苏油的记忆明显颇深,一人一猿在那里打着手势开心地吓比划。 和木相互比了几个手势,石薇就说道:“木找到他们了。” 三人跟着木朝前走了一段,发现了一条可以遮掩的岔道,拨开竹丛走上小路,不一会儿就来到一所破庙之前。 刘员外的骡马,全拴在庙门前的树上,可是竟然无人看守。 石薇将木放出去侦察了一会儿,没一会木回来,又对着石薇又比划了几下。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这些贼人都是半路临时出家的,连立寨开山的江湖规矩都不不知道。” “嗯。”苏油点头,接着又摇头:“宋人赌性大,作什么都喜欢倾巢而出,木叶蛮还不是跟他们一样。你怎么连江湖规矩都挺清楚?” 石薇笑道:“小时候每次缠着元德公讲故事,元德公就讲他年轻时怎么除暴安良,怎么惩奸除恶来敷衍我。” “他说土匪们都有自己的黑话,你要是不会说,土匪都不会认你是土匪。要是会说,你去山寨里做都行。元德公那时候在江湖上也有个号,叫云中子。这帮子连看寨的人手都不留,狂妄过头了。” 苏油看着石薇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担心地道:“薇儿啊,你是勋贵之后,可别和江湖人扯上关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廷要是追究起来,通匪可就是大罪。” 石薇点点头:“嗯,小油哥哥现在是官,那就是江湖人的对头。所以我自然也是他们的对头。” 呼——苏油总算放心了,好在小姑娘还是向着自己的。 三人进入庙内,刘员外一见到他就呜呜呜地叫。 苏油上去取出刘员外嘴里的麻核桃,刘员外吓得都有些魔怔了,喃喃地翻来覆去就会一句:“救我……救……救我……” 苏油取出折刀给刘员外割绳子:“员外放心,匪徒尽皆伏诛了。” 刘员外拉着苏油的袖子不松手:“官人,真都死了?他们有八个人呢……” 苏油说道:“刚刚听见打雷没有?这位是天师道诩卫仙卿,有她出手施行五雷正法,什么妖魔奸邪,一并而诛!” 刘员外扑到石薇身前连连叩首:“多谢仙卿搭救,多谢仙卿搭救。待得今番回去,善民便布施川中观宇,挂列仙卿画像,日夜焚香礼拜,答谢仙卿大恩大德。” 石薇无语了,说起装神弄鬼,小油哥哥才是行家。 将众人解救后,苏油这才说道:“万幸匪人没有伤了你们。” 刘员外说道:“那也不是好心,这是准备发票呢。” “准……备……发……票?” 石薇说道:“发票就是匪窝将员外扣为人质,通知员外家里拿钱来赎人。如果家属没有按时交钱——” “那就撕票。”苏油笑道:“这个我听过。” 等到众人从惊心动魄中还过魂来,苏油想了想,说道:“有件事情,想与员外商议。” 刘员外如今对苏油言听计从:“官人你说。”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此行差在未带随从,想麻烦诸位扮演成我的属下。” 刘员外有些奇怪:“这却是为何?” 苏油说道:“此地离铁门关不远,刚刚这些匪徒,难说和铁门关守卫没有一点瓜葛,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便请扮成我的亲随,我们大张旗鼓地过去,事情摆在官面上,就不怕他们不奉承。” 刘员外点头:“确实如此。” 苏油笑道:“那此刻起,我便呼你做刘翁,你就是我的幕僚,小七就是我自小一起的书童伴当,仙卿嘛……” 说完对石薇躬身一礼:“只好麻烦仙卿,扮演一下下官的内眷了。” 石薇顿时闹了个满脸通红,这赖皮实在叫人恨得牙痒,却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于是大家开始调整装扮,刘员外一帮子不用改,石薇将腰带,剑印之类收起来,仅着骑装。 张麒将石薇的雕弓箭囊背上,牵着黄骝马前行。 苏油换上朝服,也不戴乌纱,只将银鱼袋取出戴上。 这排场就大了,因为苏油的朝服是红色的。 本来服绯乃是五品官才有的资格,但是苏油是六品勋阶,又正任知州和一路转运判官,因此也能穿红色,借高一品秩的官服来展示知州的威严,这叫“借绯”。 借绯加银鱼袋,刘员外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是中使贵人,向前是老夫失礼了。” 中使,就是李宪王中正那样的货色——太监。 除了以小蒂蒂为代价,换取成为皇帝身边红人的机会,刘员外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能在年纪轻轻就爬到借绯佩银鱼袋这样的高位上来。 张麒忍不住,低头笑得吭哧吭哧的。 苏油伸手指着自己嘴边的绒毛:“看,胡子!我有胡子!” 刘员外这才知道刚刚那话得罪了中使,听说京中内官有怪癖,不但娶妻,就连纳妾暖床的都有。 刚刚这位内官让仙卿冒充内眷,不就是那样的变态嘛?! 赶紧赔笑道:“是是是,中使力诛群匪,豪气不亚丈夫。” 苏油翻着白眼,老刘这是真不会聊天,不亚丈夫的意思就还是和丈夫有区别。 老子要真是太监,你现在都被打死一百回了! 算了,出发! 一路来到铁门关,守关驿卒一看这架势,赶紧出来奉迎。 苏油要讲究起排场来,那是真吓人。 为了显摆自己真的是官,苏油要求驿站所有器具,全部开水煮过。所有食材,都要最新鲜的。 张麒打开马屁股上的一个箱子,里边全是精巧的瓶瓶罐罐,取出来摆了一桌子。 负责提供饮食的驿丞都傻了,这一桌子,都是调料? 苏油一边享受着薇儿的按摩,一边懒懒地烹茶:“这一千多里,也就泉水还算不错。” 驿丞点头哈腰:“是是,驿馆粗陋,怠慢宫中贵人了。” 喂!我还没表面身份!凭什么给我乱贴标签?! 第三百三十章 王文郁 第三百三十章王文郁 算了,苏油也懒得争辩:“你们这条路上,可还安全?下边那个什么沟,白天都跟晚上似的……” 驿丞陪笑道:“这个,不瞒中使,也是你洪福齐天,霸气威武,歹人见到,自然退避三舍。其实……其实竹筒沟梨子庙那边,有几个强人出没的。” 苏油拿眼睛横他:“看来你们倒是相安无事?” 驿丞拱手道:“此处有个巡检关哨,一伙军士守着,他们也不敢乱来。” 苏油摆出王中正的做派,阴阳怪气地道:“那要是咱家想立这个剿匪的功劳,你觉得找谁合适?” 驿丞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贵使既然都已经过了竹筒沟,那又何必多生枝节?万一失事,悍匪们来报复……” 苏油恍然大悟地看着驿丞:“哦,原来都是一伙的啊……” 驿丞脸都白了:“别别别,贵使你请少待,我这就去将巡检给你叫来。” 宫里的贵人们,信口攀诬的本事儿实在是太厉害了! 没一会,一个身着布衣军服的壮汉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是甚鸟阉人!敢信口攀诬洒家!” 苏油喝着茶:“阉者没鸟,鸟者没阉,军汉你这话就没说对。” “啊?”那壮汉还是第一次见到满嘴阉啊鸟啊一点忌讳都没有的内官:“你们……你们都这么粗犷的吗?” 苏油阴恻恻说道:“挺有胆色啊,见官不拜?” 那壮汉竟然觉得这小内官的做派有些与众不同,不由得膝盖就弯了下来:“小人铁门关管界巡检王文郁,参见中使。” 苏油说道:“山下梨子庙有匪为祸,因何不剿?这该是巡检的职责吧?” 王文郁说道:“中使,不是小人不剿,实在是没办法剿哇!” 苏油奇道:“为何?” 王文郁说道:“小人乃宣汉县巡检,上头还有县尉挡着,不合多喝两口黄汤,与县尉起了争执,鸟县尉便派我来到此关,本就是起了加害之心!” 苏油说道:“什么意思?这关卡就你一个兵?” 王文郁郁闷道:“兵倒是有十来个,都是县尉调来的老弱病残,就等着匪徒上关洗劫,以此陷害我呢。” 苏油问道:“那他们如何又没来?” 王文郁说道:“上次他们想上来,被我用扁担挡住了,如今相安无事便罢。过往商,便提醒他们结队而行,实在劝不住非要送命的,也由他。反正下了此关,就是利州的事务了,与我陕西无关。” 靠!还有这操作!等一下我刚刚听到了什么? 苏油问道:“扁担?” 王文郁说道:“那鸟县尉连军器都不给俺发,听闻贼被俺拦住后,又调走了三个老病军士。” 说完又笑:“好在我的岩桑木哨棍快制好了,到时候一样不怕那几个毛贼!” 苏油斜眼看他:“哟,很自信啊。” 王文郁艳羡地看着张麒背上的雕弓:“我是没好器械,给我一把弓,那就该我去找他们了。” 苏油一抬手:“小七,给他!” 张麒将箭囊和弓取下来,扔到王文郁的身前。 王文郁以后世足球守门员敏捷扑救的姿势,一个飞扑将雕弓抓在手里:“郎君!这可是同州来的好货色!岂可如此糟践!” 苏油笑道:“少废话,现在弓有了,看看你的能耐!” 王文郁地试了试弓,有抽出一支箭来:“好古怪的箭……” 说完对着七十步外一株柳树:“看我取那横枝——” 然后,箭从横枝上掠过。 周围一群人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王文郁怒了:“这箭不飘,是我多虑了。贵人再看!” 说完唰唰唰连发三箭,长箭笃笃笃插在柳树横枝上,呈一个品字形。 “好!”石薇喊了一声:“箭法不错!” “哦?”苏油回头:“贤妻当真认为这箭法好?感觉和陈季常也差不多啊,更超不过你。” 薇儿腾的一下从脸红到脖子,又不好辩驳,准备手上加劲:“官……官人,这汉子用的是左射。” “啊——”苏油立刻叫得撕心裂肺。 石薇红着脸跺脚:“你无赖,我都没用劲!” 苏油嘿嘿笑道:“等你用劲那还了得!这汉子也可能只是左撇子。” 然后又是笃笃笃三声,刚刚品字箭尾的外围,又多了三支箭,这次用的是右手。 左右都能开弓的高手! 王文郁斜着眼看躺在躺椅上的苏油,目光向下,带着骄傲和鄙视。 苏油毫无感觉,端起茶杯倒茶,递给薇儿一杯,然后自己也端起一杯,浅品了一口:“小七,去接两瓮水,这里的山泉是真不错。我们带着回汴京喝。” 然后自言自语:“跟柳树较劲算个屁本事,有种去跟土匪们较劲啊……” 王文郁怒发冲冠就想发作,想想又停下,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将弓背上,然后去将羽箭拔下来重新插回箭囊,又去自己房中取了哨棒,甩开驿成的阻拦,扬长下山。 驿丞都要哭了:“中使使得好激将法,你这不是让王巡检去送死吗?等他死了,匪徒们肯定回来报复的啊……” 苏油将杯子放下:“放心,我算定王巡检此去,匪徒们尽皆授首你信不?得了我也该做饭了,厨房在哪儿?” 驿站的山药不错,苏油便做了一个山药烧腊排骨,还有两只山鸡,苏油也老实不气地征用了,加上驿站的蘑菇干,又做了一个山鸡炖蘑菇。 苏油,刘员外,石薇,张麒四人一处,其余的马帮商号伙计,那就吃驿丞置办的伙食。 就着炭火,山鸡炖蘑菇走起,再烫烫素菜,石薇吃得开心不已。 苏油将汤端给她:“这是下菜之前盛起来的汤,温度刚合适,薇儿你喝这个。下过菜后,汤味就不地道了……” 刘员外摇头赞叹:“难为官人随我们吃了几日猪食,招待不周,实在是惭愧得很……” 苏油说道:“没,路上的饭食还是很有特色的,对了,老刘把面饼取出来,那面饼泡着这蘑菇鸡汤吃,滋味美得很。” 刚说到这里,门外夹进一股冷风,王文郁怒不可遏地冲了进来:“好阉贼!竟敢戏弄你家爷爷!” 苏油微微一笑:“恭喜王巡检诛除匪徒,得立大功,这下那鸟县尉就没法难为你了。” 王文郁这下傻了,一时间患得患失:“可是,可是……都……都是你杀的……” 苏油轻蔑一笑,将东方不败的逼格学了个十足:“几个匪首的功劳?可别污了咱家这身服色!就凭你独闯匪巢这份血勇和左右开弓的箭术,那几个人头就送你了!也解你一场困厄。” 王文郁跪地叩头:“多谢中使大人!多谢中使大人!前番言语冲撞,是小人该死!” 苏油伸筷子捞蘑菇:“还没吃饭吧?赶紧滚去吃饭!就你这身本事儿,原该于军中效力才是,屈居县尉手下做个管界巡检,算什么鸟出息?!” 王文郁如今对着满嘴鸟啊阉啊的中官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又叩了几个头,方才去了。 次日启程,苏油留了一封推荐信,并一把长剑,一副弓箭,交代馆驿交给昨日那汉子。 信中告诉王文郁,如果有意愿,去长安找王韶,在那边发展。 一路再也无话,过了南子午镇,苏油又把官服收起来,沿着子午河谷折道向西,出了北子午镇,就见王韶已经在镇口等着了。 苏油赶紧施礼:“子纯大哥,不是说好在京兆府相聚吗?怎敢劳你远迎。” 王韶如今已是一副豪酋的打扮,扶住苏油的胳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明润科场决胜,夔州杀伐,愚兄在这边听了,也是心炫神驰,热血澎湃啊。” 商队到此,刘员外就该告辞了,谢过苏油一路庇护,又谢过仙卿救命之德,这才朝边塞古渭行去。 苏油看着刘员外的背影:“这钱挣得辛苦。” 第三百三十一章 密谋 第三百三十一章密谋 王韶说道:“他们算好的,陕西百姓,那才是真苦。转运输调,服役作战,都要参与。” 苏油也摇头:“兵不练而民不休,最苦更在河北,还要加上水患……刺民为兵,有什么用?前朝在河东河北不是有过类似教训吗?组织了二十万的农军,结果未出城门便大军散尽。” 王韶舒了一口闷气:“可不是咋的,乡勇日给米二升,月给酱菜钱三百,已经很薄了,真能到手上的又有多少?陕西军政官员,倒是又因此肥了一圈。” 苏油说道:“唉,先做好自己能做的那些吧。山川地图,搜集得如何了?” 王韶心情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地图搜集得很顺利,图形画好之后,为兄发现一处好所在!正要与明润商议,看看是否可行。” 苏油知道,王韶的战略思想,已经开始萌芽了。 几人一路向京兆府骑去,王韶抓紧时间,一路向苏油讲解他的考察计划,战略思想构成,希望能得到苏油的支持。 如今蜀中四路,经过十几年的稳定发展,所聚集的财富,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四通商号有多少货,四通钱庄有多少钱,没有人能估量得出来。 在陕西呆了三年,王韶终于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道理——朝廷,不一定靠得住;但是苏油,一定靠得住。 其实也不一定是苏油比朝廷厉害,重要的是,在苏油的把控下,四通商号的政策,具备一项朝廷政策所没有特征——可持续性。 朝廷具有连续性的政策也不是没有,不过到如今已经步履蹒跚了。 而新政基本上都是人去政息,新官上台立刻推翻前任举措,到如今就连一个新式记账法,在计司都还没有正式采用。 而四通商号,连续十年发展下来,如今已经完成了几次产业升级,技术换代,加速度越来越快,早已取得了可喜的成就。 苏油一旦定下了政策,基本就是长期持续的行为。 比如自打王韶来了陕西,苏油每年雷打不动的支持王韶三万贯,如今已是第四年。 除此之外,苏油还在京兆府,不显山不露水地囤积食盐。 所付出的,烈酒,绢绸,丝光苎麻。 来到京兆府四通商号的庄子上,商号掌柜上得前来:“见过东家。” 苏油问道:“巢元修来了?” 掌柜说道:“按东家吩咐,安排了一处静院,无人见过。” 苏油问道:“如今这里的存盐有多少了?” 掌柜说道:“回东家,已有十万斤。” 苏油说道:“不要急,这是蚂蚁搬馍的水磨功夫,除了蜀中运来的部分,还要从各种渠道收购。子纯大哥,几条道上,那些人的日子好过得很吧?” 有了四通商号这只大鳄的收购,如今从西夏经过唃氏蛮,再流入陕西的几条地下通道上,私盐走私风声水起,对王韶打入西夏和唃氏蛮内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和帮助。 然而市面上却是一片平静,盐价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波动,这就是四通商号西北统计司的功劳了。 这只大鳄鱼,在偷偷操控盐价。 王韶笑着拱手:“托明润的福,别说他们,就连哥哥我,如今也是一方豪强富家翁了。” 说完又有些忧心:“不过这种只进不出的搞法,怕是蜀中资力再雄厚,也扛不住啊……” 苏油撇撇嘴:“一年五万贯,小弟个人还是承担得起的,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来到院子,巢谷正在练刀,见苏油进来,收了架势:“明润可算是到了!” 苏油笑道:“来,给你们介绍,这位便是巢谷,巢元修,经历复杂,我眉山的好朋友。这位是王韶,王子纯。王大哥,这人我可就交给你了。” 王韶拱手道:“元修这是军中的路数啊。” 苏油说道:“巢大哥在西军中有经历,本是韩存宝手下悍将,结果韩存宝失事,托他携带银两给妻儿,从此流浪江淮,成了运盐贩盐的熟手。” 王韶顿起敬重之心:“古郭解,朱家的高义,失敬了。” 巢谷笑道:“嗨!休听明润往我脸上贴金,说白了就一私盐贩子。” 王韶微微一笑:“那我们算是同行。” 巢谷笑道:“听明润介绍过,子纯兄做得好大事业,巢谷不敏,愿附骥尾。” 王韶眼神一亮:“你读过书?” 苏油说道:“巢大哥当年也是我学宫士子,考过一任进士,奈何好武而不喜文,因此换了路子。” 王韶喜道:“这可救了我的急了!手下多是粗人,莽直的不少,好用的不多。” 苏油笑道:“那你们慢慢聊着,我去看看能做什么菜。” 王韶说道:“稍等,有个人哭着喊着要来见你,我被纠缠不过,只好带来了。” 就见门外一个小脑袋探出来:“我没有哭喊!” 王韶招手叫那娃过来:“我娃,王厚,小字处道。” 王韶其实只比苏油小上五六岁,但是正好差着少年和青年间的一个坎,气度神情完全两回事儿,一个稚气一个老成,只好管苏油叫叔父。 苏油端着架子过问了几句学问,又奖掖了几句,待到王厚出去了,苏油才对王韶说道:“这是练过武的吧?文字功夫弱了一点,子纯大哥,准备转列右班了吗?” 宋代朝堂,文左武右,右班就是武人序列。 王韶苦笑说道:“谋划十年,生聚十年,经略十年。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之下。”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不如此还能如何?” 苏油听出了王韶言语中的悲壮:“其实也好,种家自世衡之后,于今三代经营,已成朝廷倚赖。功名马上取之,也不是没有成例。” 王韶说道:“哥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再过三十年,估计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呕心尽瘁。刚刚那小子只是看着最有出息的一个,家里还有一帮呢。明润,拜托了。” 苏油心里有些发酸,强笑道:“怎么不能是逐敌天山,列爵封王?到时候就该是这几个小子,反过来孝敬他们明润叔叔了。” 王韶哈哈大笑:“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去弄一盘回锅肉!来到西北,天天羊肉蘸青盐,都快馋死哥哥了……” 等到做好饭菜出来,见王韶和巢谷一人拿着一支筷子,正在就着地图谈论得兴起。 就听巢谷说道:“多年不来西北,局势如今又有不同,但是要把唃氏蛮用起来,需要一场动乱方成。” 王韶点头:“如今唃氏蛮也分了好几派,有亲宋的,有亲西夏的,还有两边不亲只看好处的。内部争斗也激烈,强弱消长变化极快,需要有力之人打入内部,掌控情报,关键之时能发挥关键作用。” 巢谷拱手:“这个事情交给我,走贩私盐,与吐蕃蛮人接触,这两样我都是行家。” 苏油说道:“来时子午道上,铁门关那里也见着一个人才,过两天多半会来此:此人武艺精熟,擅长左右开弓,到时候王大哥你看着用。” 说完又道:“要唃氏蛮动荡也不难,这事情交给我来办。如今西夏河湟一带的走私商人和头人们的好日子过惯了,过两年再让他们过过苦日子,你们要的动荡,不就来了?” 王韶想着之前与苏油的秘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再说话。 第三百三十二章 高宾 第三百三十二章高宾图 苏油也不再提,只说道:“子纯大哥的思路是不错的,我总体同意。河湟之地,的确是局眼,要是西夏占了,就能居高临下窥视我陕西,巴蜀;要是我们占了,就能居高临下窥视它河西,兰州,使其从西方和南方两面受敌。这是一个主动权在谁手里的问题。” “不过这一带方圆千里,皆是唃氏蛮所占,他们只是被西夏欺压得狠了,如今希望联宋相抗而已,并非对大宋有多少感情。除非能将之瓦解到户,否则仅仅靠军事,是无法最终解决羌蛮问题的。” 巢谷说道:“唃氏蛮,不善耕作,还是以游牧为主,要用你在夔州那套法子,怕是有点难。” 苏油笑道:“还有个问题,朝中大佬们未见得会支持,他们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力图安静,可谓鼠目寸光:要改变他们的思路,非旦夕之功。” 说完又笑了:“我们这才筹划了多久,现在说这些,不是为时过早吗?” 巢谷笑道:“就如两公婆在被窝里商议明日关扑得到三十笏银子之后,该当如何花用一般。这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旁人听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三人都是哈哈大笑,苏油说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们边吃边聊!” 白煮羊肉苏油很喜欢,于是拿出来一瓶永春露,自己就着糖蒜撕啃羊排。王韶疯狂地划拉回锅肉,巢谷则是生冷不忌。 几人边吃边聊,都喝高了,一阵哭一阵笑,最后全躺倒在屋子里。 诸事商定,苏油对王韶取得的成绩很满意,完全没啥好插嘴的,次日便与王韶告辞。 来到这里,几个老熟人就该去见见了。 到府衙一亮身份,进衙门见到的竟然不是陈希亮。 一打听才知道,陈希亮竟然自己弹劾自己,去职了。 原来,陕西各路当时也流行送酒,就是赵抃在川中深恶痛绝的那件事情——公使酒。 陈希亮将自己所得的酒用来接待了贫寒士子,得知是公使酒之后,叹息道:“还是犯了私用公物的错误。”于是用自己的财产支付了酒钱。 可仍然于心不安,上书弹劾自己,坚决请辞。 于是让苏油敬仰的天选老头就见不着了。 再打听苏轼,居然也不在,这娃和苏油来了个前后脚。半月前经过京兆府,还找石苍舒画画写字来着,结果苏油来前几天,请假跑商州去了。 遇到陕西天降大雪,苏油几人只好留了几天,想起自己有时间没有与文化界联系,于是便去拜访石苍舒和宋迪。 苏油在文化界的名声主要在原材料,笔墨纸都涉足,澄泥砚还没来得及搞。 自打成为探花郎,在夔州又名声鹊起之后,他当年亲手弄的桃花春水笺,和用铁笔书法刻制的《梅都官诗集》第一版,如今已是贵得苏油自己都捶胸顿足——当年怎么没有多留几套! 蜡纸每印一次,就会对字迹带来一些损伤,一套蜡纸,印上千部书籍,差不多就得重刻,因此除了第一版《梅都官诗集》的近千本是苏油亲手刻的,其后都是眉山活字印刷货。 如今价格腾贵。 为了给自己仅有的几套诗集升级,苏油给苏洵苏轼苏辙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都送了一套,说是虚心学习,请几位位批注之后送还给他。 再过五十年,自己亲手所刻,宋代六大家各自批注的《梅都官诗集》,合在一起能值多少钱……啧啧啧,太美了,想都不敢想…… 石苍舒和宋迪见到苏油也非常高兴,苏大嘴可是没少在这两位面前吹嘘小幺叔的神异,如今见着少年探花身穿羽绒袍子,石薇在他身后抱着穿棉袄的白猿,踏雪穿梅而来,宋迪顿时觉得自己充满了创作灵感。 席间少不了就是吟诗联句,交换作品,苏油行草是苦手,自然要向石苍舒请教。 宋迪则是对苏轼所说的吴道子透视法感兴趣,听说苏油是行家,也向他打听。 苏油用铅笔做了几个示范,然后对宋迪说道:“这个方法,宋兄想想汉陵前神道两旁的翁仲,古柏,那就一清二楚了。如果用到小处,比如这张桌子,那就是这样。” 说完用铅笔画了一个桌上餐盘酒器的速写素描:“大致就是如此,这种表现手法,体现的是真实的视觉效果。用我那铁匠徒弟的话说,对不美的东西来说,是一种不大友好的存在。” 几人都是哈哈大笑,俱道苏油的徒弟也是一个妙人。 到了次日,大雪终于停了,外边还是冷,苏油便雇了一辆车。 正要出发,就见远处一个身影骑着马奔来:“明润……明润老弟留步……” 却是宋迪,顶风冒寒地送来一幅画,是一幅《霁雪高宾图》。 宋迪说道:“此画便是照明润指点,按透视之法所作,留于明润作为纪念。” 苏油也是大生感激:“多谢宋兄,这人情大了。” 宋迪上马回身:“还得回去巩固所得,明润老弟,为兄就不多送了。” 看着宋迪的背影,苏油摇头:“也是痴人。” 钻进大车,将画交给石薇:“薇儿看看,如今我大宋最出名画家的大作。” 石薇将画打开,却是雪霁云高,寒梅周彻,苏油在前边高步,后边石薇抱着木,一同前来的场景。 关键是石薇的神情,目光都在苏油的背影之上,一脸的痴望仰慕,那幅小女儿的神态简直呼之欲出。 石薇“啊”了一声,羞了个满脸通红,被人窥破心事一般,咬牙啐道:“这画家忒坏!” 苏油却高兴惨了,如今石薇在自己面前颇有些矜持,原来背后是这样子的啊? 宋迪这哥们实在是可爱,当真交得! 一路摇啊摇,马车摇进了治平元年。 治平元年元月,苏油一行终于抵达了京师。 汴京的新年气息减了大半,因为还在仁宗丧期。 苏油没有去石府,直接回了宜秋门苏家。 苏小妹还是没嫁出去,不是别人看不上她,而是她看不上别人。 用小妹自己的话说,这两年算是看明白了,就算找陈慥那样的皮货,也比找苏油这样的进士好。 两年一换地方,怪没意思的。 苏油有时候都想把苏小妹塞给宗室勋贵,不过扫了一圈,真没合适的。 醉心于理工学问的女生,要找一个满意的丈夫,这年月还真难。 进门的时候,苏小妹正在院子里喂金鱼。 苏家的金鱼一年四季水温恒定,四个月一代,汰换了这么些年,如今也有了些蝶尾,望天,龙睛之类的品种了。 鳞片颜色也分了黑,红,白,金四色,还有一种透明鳞片。 苏小妹在研究一个现象,她发现透明鳞片金鱼和不透明鳞片金鱼杂交,会得到一种新品种——五花金鱼。 这其实是显性遗传和隐性遗传的知识了,苏小妹将五花与正常鳞片后代杂交,发现后代中三种金鱼都有,如今正在做数量比例统计,作为一个有趣的问题来研究。 于是在苏油的暗示下,苏家院子里多了不少花盆,里边没花,都是豌豆。 苏小妹很认真的在记录,连苏油一行人回来都不知道。 苏油觉得小妹瘦了,不由得心疼:“这么冷还在院子里干啥?回屋子里去。” 苏小妹回头,惊喜道:“呀,哥哥你们回来了?” 苏油笑道:“嗯,还带了个人,薇儿你有时候没看到了吧?” 石薇从后面冒出头来:“小妹!你这么大了?!” 苏小妹笑道:“姐姐来了?这是木?玉奴它在暖房,今年没冬眠!” 石薇说道:“啊?还是你厉害!我们赶紧看看去!” 看着两个女生朝苏油的卧室,如今被改造成的暖房的屋子行去,苏油喃喃地对张麒说道:“看她们如此熟络,我身边这是一直潜伏着忘雨听风出身的间谍啊。” 找了一圈,老堂哥不在,再问小妹,说是外出访友,寻欧阳修去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苏颂 第三百三十三章苏颂 说起这个苏油想起一件事,正月里大朝会,自己如今也是朝升官了,到底要不要参加? 想想觉得不稳当,必须得找个人问问才行。 找谁呢?刚刚回京,还不知道有没有眼睛盯着自己呢,第一个找谁,搞不好就会被贴上标签。 算了,老堂哥在礼部做事,这些应该懂,还是等他回来比较合适。 想到大宋的党争,苏油便有些蛋疼,站保守派这边吧,会被猪队友连累;站改革派那边吧,很可能会被黑心队友背后捅刀子;自己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党。 不无聊站队,走张方平赵抃的路子,成为能吏,以事功出头,这是哪一方都需要的人。 可能会遇到磋磨,或者一时的弃置,但是功名都是自己挣的,稳。 和各种人都能够合作,这才是一个成熟政的应有素质。 然后一路搜捡人才,形成自己的力量。 想远了,先做饭。 厨房里清锅冷灶的,老堂哥和苏小妹操持着这个家,效果可想而知。 一个痴迷文科,一个痴迷文科和理科,这好歹是过年呢!连腊肉香肠都木有还怎么过年?! 苏油对张麒说道:“去隔壁周大家里拎两块腊肉回来,偷我家腊肉香肠方子还有理了他。” 张麒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笑得打跌:“周大同意了,周大浑家不干,拦着门呢,说是香肠方子没给全,香肠不香,小苏探花欺负人。” 苏油哈哈大笑:“你看,家中就是要有个会理事的女人才行。明明告诉她拌料的时候十斤肉得加半斤永春露,就是嫌贵!” “你再去告诉她,周边都是外国使节,有的是钱。将本钱折进去,多的都赚回来了。要是害怕不妥,从我这里借酒,到时候赚了记得还我本息就行。” 没一会,张麒扛着好大两块腊猪腿回来:“这回妥了!小少爷你也太逗了,多少大事忙不过来,还帮周大家的搞产业做买卖。” 苏小妹和石薇看过白龟,现在也站到门口,啐道:“帮人还不正经帮,非要弄得吵吵闹闹的才开心。” 苏油笑道:“我就喜欢这市井气儿怎么着?哇塞周大家的今年算是开窍了啊,这可是阉猪腿呢,看看这臀上的肥油!” 苏小妹说道:“一头当过去两头,司农寺的人傻,郑州的农人可不傻,这法子如今已经传开了。” 苏油笑眯眯地摸着猪腿:“你当他们就真傻啊?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大宋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的……对了家里风萝卜总有吧?” 苏小妹摇头。 苏油叹气:“你叫我怎么说你们才好?小七哥!小七哥你再去周大家叨扰一趟!猪腿都给了,不差几个风萝卜!” 苏小妹有些无语:“你就非得吃人周大家都风萝卜?差什么东西买不行,非要借来还去的。” 苏油笑道:“小妹你就不懂这个了,这是邻里亲睦之道。还站着干啥?去菜地里摘点青蒜。” 风萝卜就是开水烫死丢屋顶上吹到半干的萝卜,切块炖腊猪腿,那是一等一的滋味。 做成一个锅子,围炉而坐,再烫点萝卜白菜,味道也不错。 豆芽就别想了。 饭菜做好,苏辙也回来了:“就说门口大黄马是谁的,薇儿来了?可长成大姑娘了。” 石薇很不好意思地施礼:“明允堂哥。” 苏辙笑道:“你和明润本就自小相识,还要故意隔离,呵呵,石亨之那一套,反而做作了,一家人,自然就好。” 苏油说道:“眉山自然不需要忌讳,不过石家老太君那里怕是难过关,薇儿待会儿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苏小妹促狭地搂着石薇肩膀:“你跟哥哥不是有老办法嘛,到时候还是丢石子联系呗。” 石薇顿时满脸通红,跺着脚不依:“小妹!” 苏洵端着杯子,乐呵呵地看着几个小的胡闹。 苏油怕石薇面子薄,赶紧转移话题:“堂哥,这回来就赶上大朝会,没经历过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苏洵说道:“按理你应该是大朝会后,先去中枢述职,然后再去审官院待选,之后再得授职吧?” 说着说着自己先怒了:“你都做到运判了还弄不清楚这些?反倒来问我?!真是岂有此理!” 苏油赶紧赔笑道:“这不是被轰出去然后又被拎回来的吗?这里头的弯弯绕都没有过过手,就跟提线木偶一般。” 苏洵也在琢磨:“你在夔州做的好大事体,朝廷不会看不到的,这样,我给你介绍个人,你去找他打听打听。” 苏油问道:“谁?” 苏洵说道:“说起来,这位也算是我们的宗亲,是福建芦山堂的那一支。你该叫宗兄才对——苏颂,苏子容。” “芦山堂那一支男少女多,得亏你这位宗兄侍奉供养的周道,大家融洽无间,富相公称他为‘古之君子’。” 苏油问道:“如何问他就可以?” 苏洵说道:“他呀,从皇佑五年任馆阁校勘开始;到后来大理寺丞,同知太常礼院;到后来集贤校理、校正医书官;再到后来太常博士。小十年间,一直就在馆阁太常寺和图书典籍打转,刚换了一个开封府界提点诸县镇公事的差遣,转眼又升为修起居注了。” 这就是当了十年图书管理员,转眼就要发达。 苏油便对苏小妹说道:“看吧,也有当官不挪窝的,这宗兄打考上进士后就没出过开封府。” 苏小妹“切”了一声:“还不是不得自在,不过集贤校理是个好职务。” 苏油说道:“那就没毛病了,太常寺冷板凳坐十年,换我也把朝廷典章翻烂了。” 苏洵笑道:“你这嘴啊!还是他先来找我的,说是《图经本草》二十一卷已然完成,现在需要编印,这部书里有大量的图画,听说你精擅此道,想找你询问。” 苏油笑道:“那太好了,明日我便登门拜访,再带上两瓶永春露。” 苏洵说道:“别,那你连门都进不了。你这宗兄,平生不受苞苴,只有一位学生,每年会带一罐双井水给他。” 苏油停下筷子,一脸的肉疼:“水倒是也有,子午道上铁门关背过来的,就是有些舍不得……罢了罢了,明天我也给他带罐水去就是。” 吃过饭,石薇要走,骑上大黄马,不许苏油相送,一夹马腹去了。 苏油恋恋不舍地看着石薇娇俏的背影:“好嫉妒……” 张麒莫名其妙:“你嫉妒姑奶奶啥?” 苏油痴痴地说道:“你不懂,我是嫉妒那马……” 次日一早,苏油骑上拳毛赤,前去苏颂家中。 苏颂在仁宗朝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如今新皇登极变成修起居注,这是和知制诰一样的地位,属于皇帝身边最信任的有能力的红人。 不过早先没人来舔他,如今别人想舔,他也不给别人机会了。 甩鞍下马,苏油捧着罐子,对老门子说道:“眉山苏油,蒙宗兄相召来见,烦请通报。” 小苏探花如今也算是汴京名人,汴京的民间分析家早将他的履历翻了个遍,从五岁出山到十五治夔,说得就跟一路看着苏油长大的一样。 老门子上下打量着苏油,就抱着一个破陶罐,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笑道:“小少爷来了,都不用门子通禀,你进去吧。” 进入门内,是一处小院子,冷冷清清,旁边一间书房,书柜一直高到屋顶,一间屋子里除了书还是书。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伏案抄写。 中年人抬头,见到是苏油:“宗弟来了?” 苏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呃,兄长,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中年人就是苏颂,微微一笑:“冰纩牵风沉碧澈,柔枝照影送徐徊。” 苏油这才恍然:“对对对,赏花宴上我们见过的。” 说完又觉得好奇:“宗兄,当时你写的啥?” 第三百三十四章 图经本草 第三百三十四章图经本草 苏颂哈哈一笑,压根不接这茬,说道:“我是不收礼的,你怎么带来的,还怎么带回去。” 苏油将罐子放到桌上:“这也不是给你的,有茶炉没有?” “哦?”苏颂问道:“水?” 苏油道:“夔州到京兆长安,两千两百里就一样好东西。” 苏颂一拍桌子:“铁门关,冻泉水!” 苏油嘿嘿笑道:“所以一起品茶可以,要我送你,纵然是宗兄,也是没门儿。” 苏颂就开始腾桌子摆茶具:“来来来,边煮边聊。” 取过来黑铁炉,添上竹节碳,苏颂还取来一个小机械,是个黄铜皮制作的小鼓风机。 摇动摇柄,很快碳炉就旺了。 苏油看着小鼓风机:“宗兄也对这个有研究?” 苏颂说道:“啊,略懂。” 苏油摸了摸鼻子,这话应该是我装逼的时候用的才对。 苏颂将水烧上:“你带的是峨眉雪芽还是雀舌?” 苏油傻了,从怀里摸出两个竹筒:“这你都闻得出来?” 苏颂笑道:“情理可推嘛。” 苏油开始对这位族兄有些佩服了,听说十年图书管理员出身的都了不得,嗯,搞不好这位也是…… 苏颂却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听闻蜀中也有菟丝?” 苏油说道:“这东西多的是,只要有豆类的地方,就有这东西。” 苏颂讶异道:“是吗?这东西一直从高丽进贡,价格昂贵,蜀中真的到处都有?” 呃……苏油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说的是后世的四川,赶紧打圆场:“是,这个以前在川中也贵,不过玉局观研究发现,它是一种寄生植物,只要将种子撒在豆类旁边,便能旺盛生长。所以只要种植得法,不稀奇的。” 苏颂取来纸笔:“等等,我先记下来。” 等到写完,苏颂才说道:“还得经过实证才行。” 苏油说道:“川中已经实证过了,不过在汴京再实证一次,也是无妨。” 苏颂又道:“听说夔州也产朱砂?” 苏油有些纳闷了,这宗兄思维挺跳脱啊:“是,除了朱砂,还有金,银。” 苏颂去桌边翻出一本书册:“来,看看这条,有没有问题。” 苏油看去,是一段文字。 “丹砂生符陵山谷。今出辰州、宜州、阶州,而辰州者最胜,谓之辰砂。生深山石崖间,土人采之,穴地数十尺,始见其苗,乃白石耳,谓之朱砂床。砂生石上,其块大者如鸡子,小者如石榴子……又似云母片可析者,真辰砂也,无石者弥佳。过此皆淘土石中得之,非生于石床者。” 苏油说道:“没问题,不过少了很多特性,这东西乃是汞和硫的化合物……” 苏颂大惊:“何以证明?” 苏油说道:“因为它们可以相互生成,丹砂灼烧之后可以还原出金属汞,这是一证。” “丹砂的制取分湿法和干法,湿法是将一种叫硫化氢的气体通入汞盐溶液;干法则是将过量约两成的硫黄粉和汞在密封容器里,在一定温度下熔融反应得到。” “但是这样得到的硫化汞是黑色,称为黑汞,也叫黑辰砂,需要隔绝空气继续加热,才能得到你写的这个丹砂。” 苏颂摆手:“等等,这个我也得记下来。这是你从何处得知?” 苏油说道:“玉局观研究化学已经十多年了,进展还是有不少的。呃,宗兄,水可以了……” 苏颂文不加点奋笔疾书:“你弄你弄,这眉山之学,如今看来还真是了不得。对了,钢铁你是行家,泡完茶看看这段。” 苏油从竹筒里取出雀舌泡上,然后看书,上面又是一段文字。 “初炼去矿,用以铸泻器物者,为生铁;再三销拍,可做鍱者,为鑐铁,亦为之熟铁;以生柔相杂和,用以做刀剑锋刃者,为钢铁。” 苏油点头:“这是方法,不是本质,不过大体是没错的。至于说本质嘛……” 说完将册子推回去:“这是西夏契丹都还没有掌握的技术,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苏颂笑了:“看来大行皇帝留给你的那幅字,还真是褒奖。如此我就放心了。” 靠!这样都能被套话。这宗兄根本就不是书呆子! 真不知道哪里来的性子能坐这么久的冷板凳!只能用真爱来解释了。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天南地北的聊天,从墨鱼扯到物种,从物种扯到遗传,从遗传扯到育种,从育种扯到农业,从农业扯到水利,送水利扯到地理,从地理扯到天文,从天文扯到数学…… 两人都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同自己如此接近的人,而且,两人还是亲戚! 两人顿生知己之感,苏颂也不藏着掖着了,知无不言不说,还将自己的一些著作取来,与苏油参详。 苏油早已经对这宗兄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何沈括比这位更出名?那是因为沈括的《梦溪笔谈》,算是普罗大众的科普读物。 而这位的著作,基本上都是专著! 所以在后世,许多人知有沈括,而未知有苏颂! 苏油有些坐不住了:“不行,遇到行家了,得给你看看我们理工的东西,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苏颂笑着拉他坐下:“不急不急,你看一聊就没个完,正事儿都忘了说了。” 苏油一看天色,不知不觉都已经黑了,起身拱手道:“都这么晚了,不好打扰宗兄休息,明润明日再来拜访吧。” 苏颂一把将他拉住:“别别别,平日里我也难得遇到聊得来的,一直以为你文学优进,谁知竟然是个杂货铺!再说说了都一天了,都还没有说到《图经本草》的正事儿……” 苏油也不好意思:“其实我来,也是想问问回京述职的流程的,还有就是大朝会我是不是应该参加……” 说完两人都觉得滑稽,不由得一起大笑起来。 苏颂直接给老门子打招呼,让他叫外卖,然后去宜秋门告诉宗兄苏洵,就说明润要在他这里住上几日。 待到细聊起这部书,苏油才算是真正知道这位宗兄的厉害。 这部书,是苏颂在集贤院校理任上,与同时代的药物学家掌禹锡、林亿等人,一起编辑补注《嘉祐补注本草》,校正出版《急备千金方》和《神农本草》的时候,借工作之便,利用业余时间独立编著的! 其中目录一卷,内容二十卷! 集历代药物学著作和中国药物普查之大成,是于今为止最完善最科学的医药书。 书中除了继承华夏千多年来的古代医药学遗产,引用文献两百多种外,还补充了他自己的研究心得和发现。 除了文字说明,还绘制了大量的药物图形,准确地记载了各种药物的产地、形态、性质、用途、采集季节、炼制方法、鉴别方法与配伍、禁忌等,图文并茂,使用准确方便。 书中记载了三百多种药用植物和七十多种药用动物或其副产品,以及大量重要的化学物质。 其中包括了食盐、钢铁、水银、白银、汞化合物、铝化合物等多种化学物质的制备。 还有动物化石的记载、潮汐理论的阐述、植物标本的绘制法式! 所有这些,这还只是这位族兄学问的冰山一角。 十年冷板凳,没一天白坐! 说起这个,苏颂也有些小得意:“十年馆阁也没干别的,就是接触的书籍多,每日抄录我认为重要的两千字带回来……” 说完一指书房三面墙:“这里只是一小部分,一文钱没花。” 苏油看着一屋子的资料,喃喃地感慨道:“看来,四通商号,该在汴京开一个书坊了……” ps:盟主生日,要求加更…… 第三百三十五章 制度 第三百三十五章制度 苏颂说道:“别说那么远,我这套图书,图很重要,全用雕版的话,费时费力,听闻明润你有一法,堪称至便,《梅都官诗集》,已经洛阳纸贵了。” 苏油点头:“是,蜡纸油印,印刷图画的确方便。不过兄长你著作煌煌,不是小工程,得有一个配套的工坊来完成才行,还有这部书籍,大可以增广。” “不瞒兄长,小弟在西南,也在收集农本纲要,定名为《西南农书》,于今已经八年,即将大成。其中也有药物一部,记有四川,大理,吐蕃,羌蛮用药,多为兄长书中所不载。” “我的意思,是按照水、火、土、金石、草、谷、菜、果、木、服器、虫、鳞、介、禽、兽、人分十六部。各部按‘从微至巨’、‘从贱至贵’排组,以便检索。各药标名为纲,下列图例、释名、集解、辨疑、修治、气味、主治、发明、附方诸目,庶几一目了然。” 苏颂悚然而惊:“那这书动静大了。” 苏油笑道:“既然有了蜡纸,总比雕版轻松许多,如果兄长同意,一年可成。” 苏颂哈哈大笑:“传言眉山苏明润,翻来覆去就三路招数——益精,益细,益纯。初识者以为化简为繁,细究起来,实为化繁为简,提纲挈领,果然妙哉!” 苏油说道:“兄长如果同意,我就召眉山程家姻伯遣人备办此事。” 苏颂说道:“此乃万世功德,为兄岂有不从之理。宦囊羞涩,正愁无法刊印,这下我可不管了,是赚是赔都是你自找的。” 苏油笑道:“论钱财这个肯定得赔,不过嘛,名声是件好东西。” 两人都不是迂腐之人,不由得又是一笑。 聊完了这桩,苏颂才对苏油细说起官场之事。 大朝会事先就要准备演礼,苏油都到临门一脚了才回来,时间上肯定来不及,没有参加的必要。 朝会之后,大家开始正式上班,前几天也干不了正事儿,基本上就是陪皇帝各处宫观转悠。 等到转悠完了,大家才开始收心工作,已经是一月底了。 苏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知州和运判的差遣,去中枢述职。 述职完毕,再看朝廷的意思,通过什么方式诠职,也就是分派新差遣。 北宋官职的升除也政出多门。 最苦逼的就是选人。 除了进士高科、制举出身或者高官子弟恩荫外,大部分人进入仕途时都是选人,一般担任幕职官和州县官。 这些是低级官僚,升除方式叫“限考受荐”。 主要包括三类人——进士出身,无出身及流外杂色补官出身。 他们要成为京官,按照正常流程,要先做两任知县,有关升状,方得做通判; 再做两任通判,有关升状,方得为知州; 做两任知州,有关升状,然后可分两条路走。 一条做各路提点刑狱,提刑满一任后,升为转运使。 一条担任中央郎官,以郎官身份除中央各部要员。 要是步步顺利,三年一步,合计下来也是二十四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还要涉及到考核。 一年半或者两年,会对官员进行一次考核,考核的内容包括:履历出身、业绩、过失、请假等事项,以及所在机构长官批写的评语意见——这叫考课。 接下来对完成任期和考课的官员,再勘验其档案文书是否齐备及真伪,并审核业绩与推荐意见等情况,以决定其能否迁转——这叫磨勘。 通过磨勘的低级官员,依据规定改换官秩,一般给予晋升京官序列的待遇——这叫改官。 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幸运地留京——这叫朝升。 每走一步,还需要有五位以上的保人,这叫举主。没有点名声政绩,光找齐举主都很难。 然而所有这些,才仅仅与官职挂钩,对大宋官员来说,真正重要的其实是差遣。 没有差遣的官员,叫阶官,又称寄禄官:五品以下的寄禄官收入很少,基本上家里人上了五口,在汴京生活都有些问题。 官多活少,差遣就成了稀缺资源。 到了苏油所处这个时代,州县出现长官缺位,具备资格的人选已经多达十位以上。 因此,能否拿到差遣,就显得至关重要,轻官职重差遣,是大宋的官场生态。 当初以苏油探花的成绩,韩琦给了状元及第的官职和同进士出身的差遣,苏轼认为严重不公,都想去敲登闻鼓了,就是这个原因。 得到差遣,叫“窠阙”,又是好几条途径。 第一条路叫辟举,一些中央部门,具有辟举权,长官可以为本司聘任僚属。 比如御史台,谏院,长期需要大量新鲜的炮灰,就是个低级官员留京的好渠道,不过风险极大。 因为御史台位卑权重,是推倒宰相的先锋军敢死队,一旦失败,惨不堪言。 而且就算成功,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里边那八百。 第二条路叫吏部阙,这个权利归审官院和吏部。 一些不太重要的职位如在京库务、寺、监丞的职位,可以通过这种渠道获得。 但是别去找官员请托,找小吏更加方便。因为吏部官僚选任条目过于纷繁,连长官都搞不懂,只能倚赖胥吏来完成。 这就导致贿赂的问题非常突出,胥吏们的好机会来了。 或是曲解条文,或是修改簿籍,上下其手,徇私舞弊。 南宋“无五百千,莫近临安。”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 第三条路叫堂除,由宰相控制的中书门下负责一些职位的安排。 这些职位都比较高级,而且堂除禀承“为官择人”的原则,相对不泥于资格,比较灵活,宰执的个人意见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比如陈执中给王安石安排的群牧判官,度支判官,就是这种。 如果宰相的人品不怎么样,堂除会变成相臣们党同伐异、弄权舞弊的工具。 吕夷简,文彦博,陈执中,王安石,都因为塞亲属或者私人,遭到过猛烈的弹劾。 最后一条路,就是皇帝了。 也是两条路。 高级、核心臣僚的任免,裁断权则掌握在帝王手里,即“特旨除授”,针对老臣。 而新人,只有状元榜眼探花,或者制举出身,才算是天子门生。 担任一任通判、签判就被召回京师授予清要职务,一般都是修起居注,知制诰起步,算是前边那堆人的预备队。 这就是三苏制科出来后,宋仁宗夸口说今日为子孙寻得三宰相的原因。 这两条路,是最安全,最清要,投入产出比最高的。 有时候两条路也是一条路,比如晏殊晏相公,自己做着宰相兼枢密使,女婿富弼做着枢密副使,要辞职宋仁宗还不同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了,这是玩伴加同学,战友加基友的关系。从小到大一路陪伴刷出来的人品。 从法律文本上看,这是一套完美的制度,但是从实践中看,这套看似颇为全面严密,体现循序渐进原则,满足了大多数官员期待公平愿望,符合大宋一贯求稳风格的制度,执行起来和最后得到的效果,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朝会 第三百三十六章朝会 比如考课制度,重在考察履历资历,磨勘重在审核档案文书是否齐备,业绩方面反而常常被忽视。 这就造成“限年而校功,循阶而进秩。” 造成论资排辈成为主流,大量人才得不到突出表现,所谓“不问其功而问其久”,“官以资则庸人并进”。 同时,刻板的制度时常被主管机构的官吏利用,成为索贿敛财的工具。如宋高宗时,官员在申请改官时经常遭到主管人员的刁难,材料稍有瑕疵,便被退回。 而且,手握大权的官员还可以曲解条规,特别是在差遣程序上干涉主管机关行使职权。 宰相们又常常不顾吏部的职责,随意扩大“堂除”的范围,甚至干预到某些下级官阙的任命。 因而,各种晋升制度只适用于常态下对普通官员的约束,但却无法阻挡潜规则的干扰。 一通门道细细讲出,苏油觉得更懵了。 那些千年以后都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的问题不去说它,单论自己,是属于第四条路还是第三条路? 如果仁宗还活着,那妥妥的第四条,不过一朝皇帝一朝臣,如今是赵曙在位了。 苏颂安慰道:“别担心,你的升除,还达不到官家关心的程度。” 苏油反而松了一口气,君择臣臣亦择君,赵曙这样的君主,苏油真是提不起心思来伺候。 正旦大朝会,在大庆殿举行,诸国使人入贺。 殿庭列法驾仪仗,百官皆冠冕朝服,诸路举人解首,亦士服立班,其服二量冠、白袍青缘。 诸州进奏吏,各执方物入献。 有契丹,西夏,有高丽,大理。 其余还有回纥人,长髯高鼻,以匹帛缠头,散披其服。 于阗人,小金花毡笠、金丝战袍、束带,并妻男同来,乘骆驼,毡兜铜铎入贡。 三佛齐,皆瘦脊缠头、绯衣、上织成佛面。 南蛮五姓番,皆椎髻乌毡,并如僧人,礼拜入见。旋赐汉装锦袄之类。 更有真腊、大食,安南等等…… 各个国家安置的地方不同,大辽在都亭驿;夏国在教亭西驿;高丽在同文馆;回纥余阗在礼宾院;诸番国在瞻云馆或怀远驿。 唯大辽、高丽就馆赐宴。 如今多了个大理。 朝廷给大理新修的使馆叫怀云馆。 小高相公也来了,和苏油也十年不见,当年一个小童子,一个二愣子,如今一个探花郎,一个鄯阐侯,大家也不禁唏嘘。 就在去年,洱源杨家杨允贤公开叛乱,高智升与二林部联合,铁腕镇压,并将大理国王接到昆明,上演了一场大理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 因有功,得赐地白崖、和甸;许世官世禄,管土管民;接着封侯,将他老爸的政治遗产扩大了一倍,从此权倾朝野。 此次前来,便是继续与大宋重申旧好,鄯阐府对大宋西南的依赖,小高相公在此次平叛活动中看了个门清。 四通商号和二林部,这次提供粮食和军器,也发了一大笔战争财。 得知苏油回京,小高相公第一件事便是请苏油来使馆见面。 发现阿囤弥居然在使馆中,苏油不由得有些吃惊:“姐姐你怎么混进来的?” 小高相公笑道:“阿弥是我的弓弩顾问,怎么不行?” “行,怎么不行。”苏油对高智升躬身施礼:“得闻贤兄灭叛乱,扶王室,大理国王裂土封侯,油敢为贤兄敬贺。” 高智升也躬身还礼:“得闻贤弟中探花,知夔州,扶危济困,克服强梁,西南夷中声望崇隆,智升敢为贤弟敬贺。” 阿囤弥撇着嘴:“俩个呆子!”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小高相公这里就用不着谦虚了,两人一个比一个会吹逼,你敢说你杀得血赤雪山,我就敢说我杀得横尸断流;你敢说天兵浩荡所过平灭,我就敢说神佛庇佑不伤一人,反正都是知道对方不信的,说个好玩而已。 阿囤弥都听傻了:“西南一共才多少人?再这么吹下去,怕是就剩你们俩了吧?” 两人这才哈哈大笑收敛,苏油对阿囤弥问道:“姐姐,小侄子可好?” 阿囤弥笑道:“像他爸爸,小书呆。范先生喜欢得不行,孩子也喜欢范先生。” 说完又问苏油:“范先生让我来问问你,二林部,有没有归化的可能?” 苏油说道:“这个还难说,此次夔州熟蛮归化,还不知道朝廷是个什么态度。” 阿囤弥说道:“范先生说的,二林部如今汉人越来越多,这些人现在是二林部的重要部分。” “二林部开矿,农耕,都离不开这些人,但是他们又都是宋地齐民。” “如果太多宋民到二林部,可能会引起大宋的不安。”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羁縻州与大宋之间,现在是朝贡关系。如今二林部周边的草市,榷场,朝廷说开就能开,说关就能关,未成定制。” “我们与大宋的商品交流,还仅仅限于蜀中,要想继续发展下去,不是一个朝贡体系能够容纳的了。” “因此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归流。让我们成为真正的宋人,只要缴纳了赋税,缴纳行坐两税,就能够交易大宗商品,就能够将自己的物产,卖到吴中,汴梁,甚至陕西河北去。” 苏油叹气道:“姐姐,我们西南人,现在在朝中还说不上话,如果想成为大宋齐民,可能会付出较大的代价,要不,再缓缓?” 阿囤弥就有些失望。 苏油说道:“慢慢一步步来吧,先看看能不能解决销售问题。没理由二林铁器那么好的产品,大宋会视而不见。” 阿囤弥叹了口气:“弟弟你都如此说了,看来只得如此。” 正旦大朝会,第一天是大朝觐,第二天诸国使臣诣大相国寺烧香,第三天有一项活动,各国使团诣南御苑射弓。 朝延也选派能射武臣伴射,同时还要赐宴,最好玩的是,老百姓可以围观喝彩。 御苑箭场上,前方五十步,立了十多个箭垛子。 使节大多数用的是弩。 不过辽国,西夏使节,身前也摆放着硬弓。 如今辽国和西夏冲突激烈。 西夏如今的国主,是李谅祚,如今十六岁,算一位“进取”的君主。 李谅祚生母没藏黑云,本来时李元昊重臣野利遇乞的妻子,后来野利遇乞被李元昊赐死,没藏氏出家为尼。 李元昊寻访野利氏的家口时,将没藏氏迎入宫中与之私通,被野利王后发现,令其到戒坛寺出家为尼,赐号没藏大师。 但是李元昊被没藏氏迷得不行,经常到寺中幽会。 天授礼法延祚十年,大宋庆历七年,没藏氏在跟从李元昊打猎时生下李谅祚。 由于是私生子,李谅祚从小养在其舅舅没藏讹庞家。 没藏讹庞因此得到李元昊信任,逐渐掌握西夏国政。 为了保住取得更大的权势,没藏氏兄妹开始策划扳倒太子宁令哥,改立李谅祚为皇太子的阴谋。 一番操作之后,野利王后失宠被废。 李元昊为太子宁令哥纳妻,结果因其貌美,色狼公公将儿媳妇留下自己享用了。 宁令哥怒不可遏,又惊心自己的处境,前往宫中以图弑父自立,争斗中李元昊被削掉了鼻子,失血惨痛身亡。 没藏兄妹怎会错过这等好机会,宁令哥为没藏讹庞诛杀,然后出生仅十一个月的李谅祚被拥立为国主,没藏氏被尊为太后。 从此西夏就落入了后党专权的怪圈里边,直到灭国。 第三百三十八章 冲突 第三百三十八章冲突 石薇,张麒,苏小妹,苏油,也在人丛之中看热闹。 辽国大使耶律仁先,是平定重元之乱的大功臣,如今头顶金冠,金冠后檐又尖又长,如同一张铺开的荷叶,身上穿着紫色窄袍,腰系金蹀躞。 副使马世良则腰裹金带,身上服装一如汉服,站立在一边。 一名宋人伴当将弩踏开,舞旋搭箭,交给耶律仁先。 耶律仁先端起弩来瞄准,宋人伴当在旁边指点了两句,耶律仁先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扣动牙机,啪的一声,弩矢飞了出去。 对面五十步外,有旗手躲在木头掩体里,这时出来,去箭垛上看了,然后从边上旗子架上取下红旗,摇动起来。 马世良笑道:“大使箭法精熟,这是正中红心啊。银鞍非大使莫属。” 箭靶有三个颜色,中心是红心,然后外面是一个黄圈,再外面是一个白圈。此次射击的奖品,有闹装、衣着、金银器物,最昂贵的,是一套银饰马具。 耶律仁先笑道:“这东西,耗力而短程,扣发上弦,比雕弓慢了三倍不止。我们大辽每年射猎大典,连太后都能猎虎擒熊。所以这个嘛,农人玩玩倒是不错。” 周围看热闹的宋人都不觉有些丧气。 石薇在人丛中扯了扯苏油的袖子:“小油哥哥,那辽人说得有些道理,弩的确比弓慢。” 苏油朗声说道:“是,但是弓兵要练成,需要大量的训练,两三年才可以成为合格士兵。而弩手却只需要区区四个月。因此这是综合成本的问题。至于其余的劣势,可以想办法补足。” “比如鹤胫弩,解决射程问题;比如三段射,解决上弦慢的问题。我大宋军队有人数优势,但是没有军力优势,原因很多,单兵素质较差算是一条。” “但是反过来说,就是三国之中,我大宋的单兵素质,最有潜力可挖。用弩,是如今大宋的最好选择,但不一定是大宋永远的选择。” 这话说得非常在理,周围的宋人都觉得小郎君看问题非常全面,那辽人的诋毁全无道理,不由得都欢呼鼓掌起来。 耶律仁先身边一个使节,头戴金冠、身着绯窄袍、金蹀躞、吊敦背。不以为然道:“宋人惯会大言炎炎。这玩意儿不行就是不行,取我的弓来!” 从人递上雕弓,那人唰唰唰连发三箭,箭箭中靶。 耶律仁先见有人自动跳了出来,微微一笑:“吴贵使的箭法,即便去参加契丹春猎大典,想来也是不差的。” 吴综是西夏大使,闻言笑道:“西夏同契丹一样,以游猎立国,最重弓马。弩嘛,这种场合玩玩,沙场之上,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就听一个声音说道:“是吗?本使却不这么认为。” 两人看去,却是身穿儒衫,头戴莲花冠的高智升。 高智升对两人鞠躬:“以弓马立国可以,但是想靠弓马治国,就有些那什么了。说白了,国家没有实力养活自己的国民,这本身就是当政的失策。” 说完对阿囤弥说道:“在藜将军,我们也玩玩?” 阿囤弥笑道:“这个弩我可玩不惯。” 高智升说道:“那就玩我们西南的吧。” 很快,三把鹤胫弩摆在了桌上。 阿囤弥说道:“明润,过来搭把手!” 高智升笑道:“明润快过来,你姐姐要表演神箭了。” 苏油上前,和高智升两人各自站在了阿囤弥的两边。 高智升对耶律仁先和吴综说道:“两位大使说弩有缺陷,的确,弩善守而不善攻,这是它的缺陷。不过说它在沙场上没用,却又是偏颇了。” 阿囤弥早都被西夏人和契丹人的胡说八道气坏了,说道:“少废话!上弩!” 高智升哈哈一笑,将鹤胫弩上弦挂箭。 另一边苏油也开始如此操作。 阿囤弥一扣扳机,短矢几乎以一条直线飞出,正中红心。 周围人群爆发出一声好,接着就见阿囤弥将弩放下,拿起了桌上的第二八鹤胫弩。 三人形成配合,高智升和苏油只负责上弦,阿囤弥负责发弩,三亭短矢“嗖”“嗖”“嗖”地飞出,很快打出了节奏。 这个速度,一点不亚于开弓,而且持续性比开弓强多了。 一盏茶的功夫,前方箭垛上密密麻麻扎满了箭羽,阿囤弥是高手,愣是没有一箭偏出红心。 人群中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苏小妹开始带节奏,然后人群开始整齐数数:“……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好——” 鹤胫弩一个单位配矢十五支,三个单位四十五箭射完,时间过去不过数分钟。 苏油对围观人群高声说道:“一般认为,弓强于弩,那是因为弓手长期练习的关系。” “比如西夏和契丹的骑士,六岁开始玩弓习射,到十六岁成为合格的弓手,中间经过了十年的时间。” “刚刚的表演,只是为了证明,如果我大宋弩手,能多一些时间练习,一样能够玩出花儿来。” “弓手能连射十箭就是武艺娴熟;能连射十五箭,就是天赋异禀军中精英;能在刚刚那么短时间里射出那么多箭,便是养由基复生,薛仁贵再世,也断然做不到。” “所以大家无需高看别人而瞧低自己。猎虎擒熊,那是人家田地少,林子多的关系。” “我倒是也想打老虎,可汴京周圆数百里,除了桑果园就是麦黍田,这也得有老虎给我们打不是?” 围观的汴京老乡们笑得前仰后合。 “小郎君说得是!别说老虎,兔子野鸡都是稀罕物!” “以前养猪还散养,现在都进圈了!” “是是是,俺们大宋太差了,汴京城周围啥都没有,可不就只得立几个靶子射着过瘾吗?哈哈哈哈太惭愧了……” “还是人家厉害,太后都上阵射猎了,这怕不是野人里住山里哟……” 首都人民贫嘴起来,那是能够把人气得飞起来的。 吴综怒道:“小子!你什么人?!敢在此搅局?!” 苏油拱手道:“贵使言重了,是大理小侯爷让我出来的。刚刚那番话哪里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贵使指正。” 吴综冷笑道:“等我家少帝提兵秣马,兴师问罪的时候,黄口小儿便道哪里不对了!” 苏油立马中断礼节,冷笑不已:“少帝?西夏受大宋册封,不过一王爵而已,契丹大使,这西夏谅祚的少帝之称,难道是贵国国主册封的?” 耶律仁先微笑摇头,能见到宋人与西夏人起冲突,他当然要捧场:“我朝国主,倒是没有跟我说起过。” 苏油两手一摊:“所以喽,一个小王倒是勉强称得,少帝这称呼,何从而来?” 吴综怒不可遏,举弓取箭,便要朝苏油射去。 人群惊呼之中,就听吴综一声惨呼,旁边的宋人伴当举手相格,接着一拌一踢,将吴综摔翻在地,扭住他的胳膊,死死按在地上。 吴综号呼不已,周围西夏武士们抽刀想要救人,阿囤弥和高智升一按腰间绷簧,两柄短剑弹出,将苏油护住。 眼见一场冲突就要发生,场外维持秩序的军士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双方隔离开来。 南御苑射箭比赛闹出了外交事件,这事情很快惊动了开封府,接着惊动了朝廷。 赵曙和曹太后今天正在五岳观迎祥池与群臣宴会,结果司马光和吕诲提前开工,在赏宴上便弹劾鸿胪寺西夏引伴高宜。 此次西夏使者从延州过来的,高宜是负责接待的官员,与西夏使者起了冲突,因此被知谏院司马光弹劾。 司马光身上都还穿着吉服,头上戴着簪花球头大帽,身穿红锦团答戏狮子衫,金镀天王腰带,腰带上还有数重骨朵。 但是再喜气洋洋的服装也挡不住知谏院的一身寒气:“陛下,西夏使节吴综,乃夏国贺登极进奉人。事关朝廷体面,纵然为人粗鄙,亦当优抚宽容之。陛下初即位,当以静为主,不要抵触远人,难免徒生事端。” 第三百三十九章 夏使 第三百三十九章夏使 赵曙皱眉问道:“西夏使节因何与引伴发生冲突?” 司马光说道:“臣乃风闻奏事,夏使吴综,前日控诉到鸿胪寺,说引伴高宜出言不逊,将之留止外廐整整一晚,同时断绝供馈,直到次日方才引入。这事,实在有失大宋体统。” 韩琦说道:“陛下,此事或乃夏使出言不逊,寻衅肇事,不一定是引伴失仪。” 赵曙说道:“这事情起因究竟如何?我们不能只听一方之言吧?高宜如今何在?” 司马光说道:“如今在家待参。” 富弼说道:“今日乃是游宴,君实,此事亦非是大事,何不后议?” 司马光梗言道:“陛下,臣以为这就是大事。西夏幼君上位,不识国政,每每任意处事,暴凭边塞,寇略人民。夏使今番遭遇,如不得公正,回去必然述于其主,臣恐今岁边境,将难得安宁。” 韩琦不悦:“我建议刺陕西乡勇,转眼可得二十万军,也是你一再阻止。如我有兵可恃,所惧何来?” 司马光说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刺了字就是强军,那之前河北河东十几万刺字乡勇,可起到一分作用?河北河东,乡农不堪其苦,平日耕作已是艰难,刺字后还要应付征戍,要依我说,那就是前朝弊政。非但陕西不能行,就连河北河东,也应一并废除!” 富弼在这件事情上,站在韩琦一方:“三代,汉唐,皆籍民为兵,故其数虽多而赡养至薄,一样可以维制万方而威服四夷。唐置府兵,最是近古,只因天宝之后废不能复,才因循而至于五代。” “君实只见农人之苦,长征之兵不是更苦?不能战还是其一,困天下而不能给才是灾难!” “近世所蓄冗兵,已成大宋最大的负担,朝廷无法再承受正兵的添置,西夏又有警,因此才用这个办法,这些君实你难道不知?” 正争执不下间,就见京兆府的人来了,冯京是开封府尹,上前询问了几句,回来禀报:“陛下,开封府员来报,夏使在南御苑射场,又与人起了冲突。” 这下不重视也得重视了,富弼是冯京的老丈人,说话随意:“是何人与之起了冲突?” 冯京说道:“回相公,是大理使臣高智升,羁縻州贡使阿囤弥,还有夔州转运判官,苏油苏明润。” 韩琦和富弼对视一眼:“苏明润回京了?” 苏颂是赵曙身边新秀,这次也随行,出列对赵曙说道:“此事臣知,眉山印刷精良,臣因《图经本草》一事,拜访过苏明允,要苏明润回京后即来与我相见。” “此子年幼,又出于边野,于朝廷典章不甚稔熟,回京时朝中已然散假,故臣嘱其待到七日假完之后,再去中枢和吏部述职。” “陛下,此子礼仪或野,然学问博洽,在臣之上。是我大宋难得之才。纵然稍有过失,恳请陛下怜其年幼,亦宽待之。” 就听帘后轻咳一声,赵曙侧身施礼:“请太后垂示。” 帘后曹太后的声音说道:“孰是孰非,尚无定论,总要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方可处置。” 韩琦应道:“陛下,太后,据夔州路转运司奏报,夔人知道小苏探花要离任,汉夷皆于州衙前集结哀告,要求留任。” “小苏探花觉察之后,连夜挂印于州衙,提前离开夔州。他不会是不顾朝廷体面的人。” 富弼不动声色给了韩琦一飞刀:“之前小苏探花请试制科,其本意同样如此,因此臣信他不会行事孟浪,不如宣之一问。” 赵曙也点头:“有理,让他们来吧。” 冯京赶紧下去,不一会儿,将人都带了上来。 苏油和高智升,耶律仁先气定神闲,阿囤弥和吴综一脸不忿,吴综手上鲜血淋漓,刚刚经过草草包扎,看来吃亏最大。 赵曙看着吴综身边的伴当:“哦?狄殿直,你也在场?” 狄咏上前施礼:“陛下,臣处置失当,请陛下责罚。” 赵曙挥挥手:“你在就好,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狄咏这才直起身子:“启禀陛下,启禀各位相公,此次射乐,是臣充任的夏使的伴当。” “按故事,南苑射乐,由大宋伴当指点使者发弩,之后引弓相伴。” “先是契丹使臣发弩之后,言及弓弩之别,认为弩力甚弱,引发也不如雕弓快捷。” 富弼问耶律仁先:“贵使,当时可是如此?” 耶律仁先微笑道:“相公是问狄伴当所言斗殴之事,还是弓弩优劣之事?” 富弼当然不会再给耶律仁先鄙视弩的机会,说道:“自然是狄伴当所言,今日在南苑发生的事情。” 耶律仁先点头:“是如此。” 富弼深深看了耶律仁先一眼,转头对狄咏道:“狄殿直,你接着说。” 狄咏道:“小苏探花本在人群中看射,因为契丹使节此说,便对周围观者解释,道是纵然弩力不及弓,但一个弓手的培养需要十年,而一个弩手的培养只需四月。因此不能仅从器械威力上考虑,还要将这些因素也加进去。至于威力,则可以用其它方法弥补。” 赵曙韩琦富弼,就连司马光苏颂等人,都是眼前一亮。 韩琦微笑道:“那之后呢?” 狄咏说道:“小苏探花如此解释后,围观的百姓自然是释怀,这时夏使他擅自取弓,连发三箭,然后……说我大宋人惯会大言炎炎。神情傲慢。” 在座都是城府极深之辈,都不说话,只韩琦冷冷地问道:“夏使,你伴当所言,可有差缪?” 吴综捂着手掌,面红耳赤:“我没有傲慢!” 韩琦冷笑道:“那说我大宋人惯会大言炎炎,是有的了?” 吴综将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 赵曙看了看仪表出众的一方,再看了看吴综,已经露出了嫌弃的神色:“狄殿直,继续说。” 狄咏说道:“这时大理高侯爷就开口,说是弩其实不比弓差,然后……然后与小苏探花,阿囤将军,三人三弩,一息一发,呼吸之间——” 然后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抬头道:“连发四十五矢,每矢皆中红心!阿囤将军,真是神射!” “岂有此理!”韩琦顿时大怒:“御前问对,敢如此信口胡言!真当自己是功臣之后,斩不得吗?!” 狄咏苦笑拱手:“相公,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当时众目睽睽,小臣岂敢胡乱编造?” 富弼却见下首众人,连吴综耶律仁先都不反驳,不觉骇然:“真的?” 狄咏说道:“阿囤将军和高侯爷苏探花所用方法极为巧妙,两人只管上弦,阿囤将军只管引发,配合熟练,那种……那种韵律一出来……反正小臣是叹为观止。” 韩琦还待细问,富弼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转而问道:“那后续如何?” 狄咏也是异常振奋:“后续自然是围观小民喝彩如潮,小苏探花便对大伙儿解释,说我大宋军械其实不弱,只需要足够的训练,加上恰当的使用方法,弩,并非比不过强弓啊相公!” 富弼赶紧摆手制止狄咏:“说后续!” “哦。”狄咏不免有些失望,又有些愤怒:“输了这阵,西夏使节便出言不逊,他的原话是——等我家少帝提兵秣马,兴师问罪的时候,黄口小儿便知道哪里不对了!” “放肆!”韩琦富弼齐声怒喝。 韩琦怒不可遏:“敢出此丧心之语,西夏就没有能做使节的大臣了吗?!陛下,臣请外放,方面西北,倒要看看那谅祚敢有何为!” 赵曙抬手制止了:“夏使,狄殿直所言,可有一丝差误?” 吴综脸色苍白,垂头丧气:“我……我那乃是一时激愤之语。” 可转眼有一脸怨毒:“自打进入宋境以来,大宋可曾对我西夏有过一丝尊重?先是阻我入拜,无礼羁押于外厩,其后杯盘不设,饿了我们一整天。如今倚仗人多,欺负人少!还刺伤我右手!” 第三百四十章 奏对 第三百四十章奏对 赵曙说道:“使节不用着急,当日引伴如今就在家中戴罪,孰是孰非,一问便知。” 接着又问狄咏:“使节受伤,又是怎么回事儿?” 狄咏说道:“苏探花当时就指责夏使,并问辽使这个少帝是契丹国主册封的吗?耶律大使说并无此事,苏探花便说那西夏国主只可称小王,而不可称少帝。” “西夏使节便大怒,张弓取箭,欲射小苏探花,臣见情形不对,赶紧使跤扑之法制住了他。” 说完京兆府属员呈上一支簪子:“刺伤夏使右手的,乃是一支簪子,臣也不知从何而来。” 阿囤弥伸手取过,很自然地戴在自己头上,施了个宋人仕女的礼节:“这是末将的,夏人使团将刀拔了出来,我与高侯爷也只得挺刃自卫,控制局势。或是混乱当中,簪子掉落伤了夏使,也是可能的。” 这事情颇有古怪,但是所有当事人里,只有阿囤弥一个女生,而且这妞一身的眉山货,和那只簪子搭配完美,说是她掉落的,还真就是唯一的理由。 赵曙之前听大家叫她将军,待这小娘子竟然也自称末将,不由觉得太匪夷所思了:“你是……” 阿囤弥裣衽施礼:“参见陛下,末将乃二林部抚远大将军阿囤赤尊之女。父亲领益州路防御使,益州路兵马钤辖。我与兄长阿囤烈受命为副钤辖,掌囤安军驻泊守战之事,曾有朝廷颁赐的玉带,印信,锦衣为凭。此番乃是作为大理小高侯爷弓弩教师而来。” 赵曙对纵多的羁縻州头人将领也分不太明白,富弼在一边低声说道:“陛下,二林部囤安军,与江阳城控鹤军,是两支只占名目,不耗钱粮的队伍,属于羁縻州编制,数次助官军剿灭西南夷叛乱,也算功勋卓著。” 这么一说赵曙也想起来了:“西南鹤胫弩,就是小苏探花所献,据称乃江阳城义勇所用,是吧?” 富弼说道:“正是,还有炮弩,也要着落到小苏探花和这位夷人女将军身上。” 赵曙微微点头,这才对吴综说道:“如此说来,夏使受伤,乃是意外而已。” 这时鸿胪寺官员将当日接待的引伴带到了这里:“陛下,待罪臣高宜带到。” 高宜一摔袍袖,大踏步上前,一脸不服:“陛下!臣无罪!西夏使臣实在无礼!臣敢请陛下逐之!” 吴综梗着脖子:“引伴谓当用一百万兵,遂入贺兰穴,这话你说过没有?!此乃何等语言?” 高宜扭头瞪眼:“是你言必称西夏国主为少帝,故高宜才有此对!是使者有错在先,而不在引伴!” 说完转身对赵曙施礼:“还有,陛下,当日夏使与随从等至顺天门,欲佩西夏国主赐鱼及以仪物自从。” “此乃僭越之举,如让夏使得逞,大宋颜面何存?!小臣当然禁之不纳,让其解下配饰,退去仪从,方得入觐。” “然夏使倔强,必欲强持。小臣只好将之留止外廐,绝其供馈。” “陛下,这是鸿胪寺旧例,查阅典籍,自当知晓,并非小臣自作主张!听闻台谏以此参劾小臣,小臣不服!” 富弼说道:“先外而后内,你的处置,此后再议。夏使吴综,你可有辩言?” 吴综咬着牙,不再说话。 韩琦说道:“事情已经清楚,原来非我大宋臣工应对失当,处置不公。那就请夏使自带宋皇的一封诏书回去,让你家国主今后精择使人,莫要滋事寻衅,遗笑天下。” 知制诰是苏油的老熟人张方平,转眼拟好诏书,交于吴综。 吴综满脸羞怒,面红耳赤地说道:“大宋君臣如此相待,我家国主,必有厚报。” 说完甩袖而出。 赵曙却不理会他,转身对帘内说道:“太后,如此处置,可还妥帖?” 帘内曹太后道:“此事臣工们为了大宋颜面,据理力争,本无过失,这西夏使节实在是过于跋扈,官家处置得甚好。不过刚刚有一人从头到尾未发一语……” 赵曙点头:“鸿胪寺引使节们自去休息,余人也退下吧。苏油留一下,还有事情要问你。” 待到众人去后,苏油才躬身施礼:“苏油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赵曙说道:“听闻你得到朝廷文书,竟然连夜启程?” 苏油躬身:“是,听闻夔州父老准备集会于衙前强留苏油,微臣只好挂印于大梁之上,夤夜……呃,逃了。” 就听见“噗嗤”一声笑,却是韩琦之下,富弼之上位置的一个年轻人,苏油自然认得,便是一起钓过一次鱼的高家小哥。 坐在这个位置,苏油便知道他是谁了,这小子如今已经改名为赵顼,不过还没有进封颖王,带着忠武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淮阳郡王的名头,论起来苏油该称呼使相或者王爷。 不过现在是君臣奏对,苏油只好和他微微点头,表示打过招呼,和对老张一样。 韩琦笑道:“听闻明润在夔州大展神威,诛除田承宝,五千狼狫兵一日之间灰飞烟灭,如何却害怕乡民聚众?居然用了个逃字,这不是有失官体吗?” 苏油答道:“君子之道四: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如果苏油不逃,被夔民强留的话,既是让朝廷为难,也是陷百姓于不义。夔州新附,动荡不得,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因此只有逃了。” “木叶蛮田承宝,我曾两次召之,共议发展之策,奈何他不服王化,兴兵造乱,那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赵曙问道:“正要问你,你初至夔州之时,手下无一兵一卒,而时不假年,即得精卒两千有余,其后竟能克逾倍强敌,是何缘故?” 苏油躬身道:“臣在夔州,所倚者,天时地利人和而已。” “夔州气候佳宜,适合水稻种植。奈何周边熟蛮,不习水利,不懂梯田。而眉山这些技术早已成熟,所种稻谷来自占城,滋味稍差,然产量极高。因此稍加整饬,修塘引水,改麦为田,户产即增一倍。此乃天时。” “乡谚有云‘手中有粮,心头不慌’。加上鱼,禽,畜的配套出产,如今夔州连带周边地区,家家有余粮,户户有鸡鸭,人心思定,自然会站在官府朝廷这边,播乱者人人衔恨入骨,这就是人和。” “夔州所产其实颇丰,金,银,盐,汞,加上苎麻,足以成业而厚养其民,然金银矿产,长期为木叶蛮所占;盐因技术落后,产量不高,几处卤水飞泉,白白流入江中浪费;而苎麻竹木柑橘之类,也因峡江垮塌,栈道封闭,导致运不出去。” “不过夔州自古地利所在,扼控巴蜀,俯瞰荆湖。只是我朝一直未得利用而已。安定人心,消弭动乱之后,只需要打通交通,发展矿业,外送物产;再建造仓廪码头,使之成为蜀地和荆湖吴中的转运枢纽,万商云集,百业齐兴,可坐而立待。” “所为难的,只是肇造之初,缺人,缺财,缺稻种雏苗。所幸微臣在眉山还算有几分薄面,与二林部,江阳城也亲熟。作为晚辈求告,几处亲长都伸出援手慷慨相助。加之路郡官长宽和,僚属支持,朝中诸公信任,让臣得以放手施为,才有了夔州今日此番景象,实是齐心而合力,非臣一人之功。” 第三百四十一章 刺勇之议 第三百四十一章刺勇之议 “有了这个基础,才有了强军的本钱,木叶蛮狼狫兵虽然彪悍,但是田承宝愚鲁不堪,他带领下的军队,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匪。” “战前刺探夔州军情,被臣轻松骗过;战中轻视我军,以赌徒心态全军压上,企图一举成功;败后又蜂拥而逃,毫无章法。” “最可笑的,是田承宝思虑不周,明知峡江有水路可通,却毫不提防,被臣遣人从水路而上,拆除了上游栈道,可叹三千善战之军,糊里糊涂就被关在了绝地。” 众人听得眉飞色舞,这仗规模其实不算大,但是战绩却绝对不算小,而且一战安定一方,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这就是当年大宋对付西夏时,想要取得而没有取得的战果。 富弼问道:“明润,刚刚西夏使节的跋扈你也见过了,对西北,可有自己的看法?” 苏油躬身道:“陛下,枢密相公,备战吧。”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司马光怒道:“明润你要慎言!康定、庆历之间,元昊累负朝恩,无故逆命,侮慢不恭,侵犯边境。” “朝廷竭天下之力以奉边鄙,刘平、任福、葛怀敏相继覆没,士卒死者动以万数。” “正军不足,益以乡兵,外府不足,继以内帑。民力困极,财物殚尽。这些你难道不知道吗?!” 富弼也说道:“吾忝掌枢密,也知待以有备,然明润此言太过耸人听闻,没有确信情报,如何知晓夏主必来?” 苏油说道:“相公,大谏,且听苏油说完。” “如今大宋,仁宗仙升,圣主改元。” ““契丹才经历皇太叔重元之乱,正是自顾不暇。” “两国如今,既无战心,也无战力。” “但是谅祚不同,他与臣同龄,初掌国政,正是少年骄狂之时。他要是不得一战,难以自立!” “西夏国主,是如何获掌国政的?是利用外朝将领,杀舅弑母而来。此正所谓强枝而病本,接下来必将拨乱以反正。若非如此,他何以自安?” “因此控制西夏军权,对谅祚来说,是第一要务。” “如何掌控?以夷酋狼枭之性,只能是亲自领军,四方征伐,在血火之中逐渐获取军队的控制权!” “诸公设身处地想一想,谅祚,是不是必须有一战?如果他要选择一个敌人,会选谁?”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其他人还好,赵曙和赵顼面上不免带起一些忧色。 苏油躬身道:“臣在西南之时,听闻太后与陛下同心共德,为社稷相忍相扶。实乃母慈子孝。” “也听闻宰执老成,枢密持重,谏议清正,御史刚直。” “对比西夏与契丹的季孙之忧祸发萧墙,臣虽在边蛮,也每每抚额幸庆——斯国斯时,而能有如此母子君臣,这是天佑我皇宋,天佑我黎民啊。” 所有人都没想到苏油会来上这么一句,顿时全都露出精彩的表情,赵曙难免有所触动,韩琦司马光惊喜莫名,张方平苏颂赞赏微笑,颖王……这青涩少年眼中竟然有些兴奋。 至于帘后的太后,却沉默不语,看不见表情。 如今也是大宋非常敏感的时期,太后已经基本还政,然而却一直拒绝撤帘,把握着最后一步文书手续迟迟不签字,同时还掌握着印玺拒绝交出。 司马光韩琦欧阳修,为这事儿头痛快一个月了。 所有人都从天性慈孝这些角度劝说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却从来没有人对比他国,从国家安危的高度予以劝谏。 西夏亲子弑母,契丹亲叔造乱,至亲反目,国家动荡,这都是血淋淋发生在眼前的例子。 苏油却点到即止:“太后,陛下,宰执,枢密,论国力,大宋不想战,甚或西夏亦不想战。然而如今西夏却不得不攻,而大宋也不得不应。这乃时演技变而成,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因此早准备一日,便可少损失一分。” “微臣估计,接下来谅祚便会以此次使节受辱为借口,挑起边事。甚或可以说,这就是此次夏使特别跋扈的原因。” “好在谅祚的根本目的,只为控制更多的军队,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不为土地人民,钱粮市易。因此其攻伐决心就不会太强,遇到有备,多半就会顺势撤军。所以只要我们做好充分的准备,或者这战,并不难打。” “但是如果我们毫无准备,那就怪不得别人顺手捡个大便宜!” 一圈大佬们雅雀无声,过了好一阵,赵曙才问道:“各位都议议吧,苏油的推断,有没有道理?” 如今苏油的背上,已经稳稳贴着一个“懂军事”的标签,临战指挥可能还不行,但是谋略参谋,分析预见,算是已经得到过验证。 这番推断合情合理,而且西夏人从去年开始就在异动试探,谁也不能说苏油的说法不对。 韩琦立刻表示:“陛下,今之义勇,河北几十五万,河东几八万,勇悍纯实,生于天性,而有物力资产、父母妻子之所系,若稍加简练,即成唐之府兵也。” “陕西当西事之初,也尝三丁选一丁为弓手,其后刺为保捷正军。直到夏国纳款,朝廷才予以拣放,于今所存者无几。” “陛下,河北、河东、陕西三路,当西北控御之地,事当一体。今若于陕西诸州亦点义勇,止刺手背,而不刺面的话,就不会引起惊骇。“ 韩琦也说道:“如嫌过急,也可以令永兴、河中、凤翔三府先刺。之后视情况慢慢推广诸郡。虽然一时不无小扰,而终成长久之利。” “因此,臣恳请陛下下敕,于陕西重行三丁选一,刺为义勇,朝廷举目而成精卒二十万。” 司马光立刻反对:“陛下,耕桑之民,不习战斗。官中既费衣粮,私家又须供送,骨肉流离,田园荡尽。” “陕西之人口,自好水川之败,至今二十余年,始终不能恢复,就是这个原因。” “如今河北河东,边事稍缓,朝廷但籍百姓充为义勇,已经不再刺为正军了。“ “西事以来,陕西困于科调,比景佑以前,民力减耗三分之二;加以近岁屡遭凶歉,更是民不聊生。” “今秋方获小稔,本来可以稍事休息,边鄙却又有警,众心已经摇荡。若闻此诏下,必大致惊扰。” “况且如今陕西正军本就甚多,不至匮乏,为何要做此有害无益之事,以循覆车之辙?” 富弼反驳道:“设置义勇乃前朝故事,河北河东,不用衣粮而得胜兵数十万,皆教阅精熟,可以战敌;兵出民间,合于汉唐古制,如今为何就行不得?” 司马光怒了:“枢相所谓能战,光敢问有何功绩为凭?” “三代之时,用井田之法,以出士卒车马。居则为比闾族党。行则为伍卒旅师。为其长者,皆卿士大夫。” “唐初府兵,各有营府。有将军、郎将、折冲、果毅相统摄。所以令下之日,数万之众可以立集,无敢逃亡避匿者,那是因为府兵纲纪素备。” “可如今的乡兵是什么样子?虽有军员节级之名,但都是其乡党姻族,平日历相互间拍肩把袖、饮博斗殴,哪里有一点正军阶级上下之严?” “安宁无事之时,州县聚集教阅,倒也能像模像样地行阵旗鼓,开弓扩弩,真如可以战敌一般。” “可一旦听闻敌寇大入,边兵已败,边城不守,则莫不迎望风声,奔波迸散。其军员节级鸟伏鼠窜,自救不暇。庆历中所刺三十万乡勇,可有一人当用?!” 第三百四十二章 争论 第三百四十二章争论 富弼说道:“如今缓不救急,君实,只要陕西刺勇,西夏必然会知道大宋增兵二十万,断然不敢再入寇!此乃兵法所云先声后实之计!” 司马光冷笑道:“先后之间,能有几天?!这哪里是先声后实?明明是先声无实!” “此计只可以欺瞒西夏一时,转眼就会被识破。虽益二十万兵,然实不可用。十日之后,西人知其详,他们还会害怕吗?” 韩琦突然插嘴:“等等,君实言之凿凿,曰乡勇无用,然明润在夔州用之,大获奇效!岂能因前朝失事而推今日?” “乡勇若不可用,明润何以能大败木叶蛮,稳定夔州路?” 苏油脑袋正转得像只猫头鹰,如后世看乒乓球赛那般看着双方你来我往,结果奇峰突起,所有人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顿时有些傻了:“啊?” 韩琦说道:“明润,说说你在夔州的乡勇之策。” 苏油很尴尬:“相公,不好意思,其实我认为……司马大谏说得有道理。” 富弼很生气:“明润!难道你不是倚仗四州乡勇退敌?前番夔州捷报,莫非是欺君吗?!” 苏油苦笑着躬身道:“岂敢如此。不过陛下,枢密,夔州乡勇,与陕西河北,实在是大相径庭。” “首先,夔州乡勇,只是占了夔,中,开,达四州名额而已,并非真从四州农丁中抽调。” “这两千四百人中,骨干由囤安军,控鹤军数百人充任。” “两军在西南连场血战,先是平定沙麻,然后控制泸蛮,接着征伐彭仕羲,后来还借兵与大理,参与平灭杨家的叛乱,巩固大理王室。” “十年四役,加上零星战斗,可谓战不瞬睫。” “二林士卒,每斩杀一人,其甲胄之上便添一道红漆,谓之‘勋记’。” “军中的悍卒,勋记有至五十奇者,虽抚远大将军道路相遇,亦需礼让。因此囤安军每以斩获为荣,无论技能士气,均达到巅峰。” “囤安军前身为二林部部族蛮兵,地处山林,于四战之地,与虎熊为伍。战力本就精悍,不亚于西夏步跋子。” “自发现精铁之后,其战力更升一个台阶——部族一兵,其具装包括皮甲,弓靴,皮具,可拆卸冷钢护甲,藤盾;武器包括长达四尺半的苗刀,外加五支软尾投矛。” “加上行囊水壶,全套设备,不下三十贯。三千人的囤安军,光常带装备,就达九万贯之多。” 韩琦富弼赵曙,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家里有矿,当真任性! “再说控鹤军,控鹤军设备稍微简单,除了没有甲具,人手一支鹤胫弩。队率老兵,常携双弩,配矢四十五。另具皮背包,水壶,急救包,头盔等设备。“ “他们的装备少一些,但是比囤安军更加昂贵,鹤胫弩的造价,合七十贯有余!” “之前控鹤军的短兵器是刺刀,数战之后,他们觉得工兵铲更加好用,便改用了工兵铲作为制式装备。” “两支羁縻州军士的构成,与大宋不同,在二林部里,以战功论等,除了金银赏赐,田地牛羊之外,还有重要的一条,战士地位最高,战功最重,这一点颇如秦法。” “而在江阳城,兵员为各处矿工,矿工本就成队成伍合作,具备一些军人素养,也习惯军伍生活。除了军功赏赐外,一人入伍,全家都有诸多优待。” “不但家中劳役赋税免除,官员逢年过节还要送礼慰问。高获战功者,如中科举进士一般,官吏敲锣打鼓,送献喜报,夸耀周邻。” “每位军士,都有不菲的保险,由四通钱庄代管。平日里从军饷中扣除一小部分,一旦战没,军士家庭可以获得百倍赔偿,因为其军饷本来就高,所以这笔钱财,至少都在百贯以上。” “囤控二军不刺不配,然每次招兵,诸乡为争夺名额,至有械斗者,无他,利厚耳,荣耀耳。”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既跟当地民风有关,也和当地头领的政策有关。” “官家,枢密,所以用这两支月奉十贯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久经战阵,渴望功勋的军队,来类比月给米粮两升,盐菜钱三百,临时征召,素不习战的陕西乡勇,根本就是不合理的。甚至用刺面发配的正军军户与之相比,也难以匹配。“ ”勉强要比的话,唯东晋北府,前周控鹤堪称。” 一群大佬都听傻了,光知道这两军能打,却不知道能打的下面有这么多东西。 这是钱堆出来的,还是连续不断堆了很多年堆出来的……在他们手里根本就不可复制。 话题便重新扯回到刺勇的事情上来。 司马光言辞恳切:“陛下,臣在去年陛下登位之初,便请留意备边。所谓备者,不仅仅添屯军马,积贮粮草而已,在于择将帅而修军政。” “今将帅不才者,未闻有所改更,军政颓敝者,未闻有所振举。“ ”一旦事急,便无故籍耕桑之民,使之执兵,这……这就是‘不教而诛’!非仁者所为!” “当年康定、庆历年间,籍陕西之民为乡弓手,开始时明出敕牓,说是只需守护乡里,不会刺充正军屯戍边境。“ ”然而牓犹未收,朝廷却尽刺之充保捷指挥,令屯戍边关。“ ”那个时候,臣在陕西丁忧,其事历历在目,这是失信于民,同样非仁者所为!” “陛下啊,百姓皆生长太平,不识金革。一旦调发为兵,自陕以西,家家如有丧,户户如被掠。“ ”被录丁口,往往逃避在外,官中囚系其父母妻子,急加追捕,同时售卖人家的田园以充购赏!” “陛下,刺面之后,人员教头利其家财,百端虐待诛剥;官中衣粮不足自赡,只能加中贴补;屯戍在边的乡勇,更须家中千里供送。父母财产,家室所存,日消月铄,以至于尽啊陛下……” 司马光说着说着就满脸是泪:“陛下,乡民生平所习者,唯桑麻耒耜而已,甲胄弩槊,每月教阅数日,怎么可能熟练?临敌之际,一有机会,首先便想着逃跑,不但自丧其身,还要牵累大军啊……” “陛下,后来官中知其无用,遂大加沙汰,给以公据,放令自还。然而这些子弟,惰游已久,不肯再服稼穑之劳;加上田产已空,归乡也难见希望,尽皆流落冻馁,不知所在了……” “陛下,陕西长老,至今言及,莫不痛哭流涕。庆历年中的惨事,断然不能再行于今日。陛下,你就听臣一句吧,万万行不得此事啊。伏望陛下轸念生民,早赐寝罢!” 说完将头上礼帽取下:“陛下若以臣所言皆孟浪迂阔,不可施行,则是臣之知识愚暗,不可久污谏诤之列,望别择贤才而代之。” 吕诲以下,台谏一致行动:“如陛下不纳,吾等愧居台谏,请陛下罢谪!” 韩琦须发皆张:“岂有此理!如今方在论事,岂能如此武断?!诸君尽知爱民以仁,难道老夫不知?“ ”陕西兵事久疲,固是宰执之罪,然事有缓急,罪有轻重!” “若不发动乡勇,设若谅祚西来,与陛下会猎于汴桥,如何是好?诸君是想让城下之盟,复现于今日吗?!” 富弼也劝道:“陛下,病有缓急,治法不同。急病不可施以缓药,此妇孺皆知之理。“ ”庆历年间,陕西乡勇刺发,乃正军败绩之故,与今日不同。“ ”今日刺勇,只牺牲一时,安然固守而已,如陛下怜惜,只需于事后慢慢弥补即可。” “去岁司马君实弹劾张方平举警于渭州,导致方平去职;其后任知州,不敢戒守,致谅祚入寇,掠劫万余人,杀伤无计。孰是孰非,不是一目了然吗?” “如正军断然可用,谁愿意发起义勇?陛下,此乃两害相劝取其轻啊……” 双方正争执难下,就听一个弱弱的声音问道:“陛下,我还能发言不?” 第三百四十三章 建议 第三百四十三章建议 赵曙正被一干大臣吵得头痛,却见苏油一脸惊怕的样子:“呵呵,明润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参与朝堂议事吧?不用怕,等再过上一阵……你就习惯了。” 呃,苏油赶紧躬身说道:“陛下,臣别有一策。” 赵曙顿时来了精神:“哦?说说看!” 苏油躬身道:“是,我听司马大谏和宰执枢密之间,争议主要集中在陕西兵力不足,军士不强,而民力已困是吧?” 韩琦点头:“正是。” 苏油说道:“如今夔州田氏覆灭,巫山以上,已然安定。然尚部署有囤安军三千人,控鹤军三千人,以及臣在夔州打造的所谓乡勇两千四百人,这些人大可用啊。” 韩琦富弼都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有些丧气:“明润,你说的这些都是银子兵,蜀中二林豪富,没什么问题,可北方养不起的。” 苏油说道:“不用朝廷养啊,三部自有军队善后政策,也是自备军器。“ ”两军军制,其实就如相公和大谏所说的汉唐府兵一般。” “此外还有一支,那就是木叶蛮,部中堪为军士者,不下数千,这些狼狫兵,长期以征战掠夺为业,不习农耕,然而善战,如今正兢兢待罪。” “如果朝廷信赖,许其报效,既往不咎如周边熟蛮,相信狼狫兵们肯定会欢呼踊跃的。” “再加上泸州等诸蛮,合计精兵,可得万五。如今西南安定,无需这么多兵力,大可以用之于西北。” 韩琦明显不信:“我看不出来他们为何会欢呼踊跃,他们不已经被你免罪了吗?” 苏油躬身道:“如今西南夷中,夔州以上,皆欲归宋。希望成编户,效齐民。诸夷之心,自有历年公文可查。” “陛下,若朝廷许诺他们,以抽兵效力为交换,同意三部归流,则举手可得劲卒万五。“ “这只是第一桩好处,还有夔州户籍,一日可从两千增致万户,加上二林,江阳,泸州周边,户数不啻六万,人口不下三十万,朝廷岁入,可年增百万贯有奇。这是第二桩好处。” “官家新极,西南就景附,如此必然声威大盛,震慑西北。这是第三桩好处。” “陕西得劲卒万五补充,可缓捉襟见肘之势。这是第四桩好处。” “二林精铁,兵器,从此可以直入汴梁,得充边军。这是第五桩好处。” “这样的万五精锐,比之陕西临时征召的二十万乡勇,谁更堪用,一眼可知。有了这支军力,乡勇之事即可暂缓,使人民得以休息。这是第六桩好处。” “西南军力,几乎皆是夷人,减少其地善战夷人的数量,所留者皆力耕之民。于西南稳定,大有裨益。这是第七桩好处。” “七利可图,而不见害,臣以其事可为。” “朝廷所付出的,只是精择几位清能干吏,外加……一纸宣励诏书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案,然而司马光又跳出来反对:“陛下!此举欠妥!” 赵曙刚刚才觉得松了一口气,现在又气紧了,郁闷道:“却又是为何?” 司马光说道:“囤安控鹤两军,俱为夷人,夷人难制,无军纪军规可言。能不扰民?此为其一。” “沿边各部,各有驻泊,新军移驻,防区如何划定?如何不与老军冲突?此为其二。” “两军在西南就食,粮秣充足,资财充裕,过惯了好日子。西边穷苦难当,一日供饷不及,就可能生变。此为其三。” “两军为西南土著,克服瘴气,翻山越岭,或许厉害。然用于西北,或者水土不服,或者战法不习。这万五千人,与骑兵交战过吗?臣以为胜负难料,此为其四。” “从西南至西北,转徙三千里,沿途扰动,四境不安,此所谓未战先乱,智者不取。“ ”兵以土著,习地势,明气候为上,此为其五。” “苏油虑事不周,徒知大言,而不道其害,其心可诛!” 苏油拱手道:“大谏学问精深,非苏油所及,然或许并不了解西南。“ ”你所说的第一条,言道两军皆是夷人,这就不对。囤安军为夷人,然自与眉山十年来往,半已汉化;控鹤军乃全由汉人组成,非是夷人。” “大谏言两军没有军纪军规,殊不知两军军法,较大宋禁军尤为严格,条令细化到武器保养,身体清洁,甚至铺床叠被,都有制度。” “大谏所言驻泊问题,也正是我要说的。陛下,谅祚要战,已是箭在弦上。我们虽然不能揣测暴君的思路,然而能够引诱他选择大体的时间和地点。” 富弼刚刚还觉得苏油有道理,这下子赶紧制止:“明润,就事论事,不要夸饰太过。” 苏油躬身:“谢枢密关怀。我的意思是,请选一处靠近边境的地区,最好是曾经黍麦盈野,如今荒置无人之地,我觉得最好就是渭州地区,屯田,实施规模较大的屯田!” 富弼说道:“这是何意?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苏油说道:“枢密,即使是夏人,也要师出有名啊……只要能让夏人觉得有利可图,便能够将他们的劫掠时间和地点,大概率固定在秋熟时节的渭原!” “嘶——”这个脑洞,让所有人都直嘬牙花子。 苏油拱手道:“囤安控鹤两军,西夏人不明战力,只知是义勇组成的驻泊厢军,以此两军屯守驻扎,可以慢其心而定其志。因此大谏所言第二条便不是问题了,防区范围,便是屯田范围,这片区域内,本来就没有其余驻军,因此也就无冲突一说。” “至于第三条,也有解决办法,只要陛下同意二林部改土归流,按宋律缴纳税赋,便可在宋境行商的话,两年之内,囤安控鹤二军,可以不劳朝廷粮秣,只由川峡四路转运司负责调配,由二林部和江阳城负责军需即可!” 赵曙都有些不忍了:“这个,虽然目前还是羁縻州,但是毕竟也是我大宋子民,既服军役,还要负责转输,实在是……” 苏油冷笑道:“要成为大宋编户,不付出点代价,不做出点贡献怎么行?” 司马光摇头:“明润,太残苛了,只怕夷人会不忿的。” 苏油躬身道:“官家,大谏,相公和枢密说得对,如今乃是救急,只需官家体恤他们的功劳和忠勤,予以相应的奖励就行了。” 赵曙点头,终于下定决心:“如能不刺陕勇,解得此厄,朕何吝一道诏书!” 苏油躬身道:“官家圣明,如此第五条劳动地方,也就不存在了。二林部与蜀中长期贸易,互利往来,相互间早已熟知,不致惊扰,二林部在眉山四通钱庄总部,有大量蜀钞储蓄,在眉山甚至益州采购军粮,今岁丰收,想来不难。” 见赵曙点头,苏油才转身对司马光道:“大谏,如此就还剩下第四条,水土不服,或者不耐骑战。对吧?” 司马光点头。 苏油笑道:“之前我说过,这只是一次烈度相对较小的战役,二林部本身以骡马贸易起家,控鹤军和囤安军,均为骑马步兵,所以可与西夏骑军相抗。” “而且二军所赖者,经年习战,军备犀利,同样不弱与夏人。” “至于水土不服一说,北方干燥,南方湿热,一向只有北方人去南方不服,却少有南方人至北方不服的,只需要解决保暖问题就可以了,大谏你说是不是?” 司马光终于不再反驳,转身对赵曙道:“陛下,经明润分析,臣也认可此议。” 韩琦,富弼也对赵曙说道:“陛下,臣亦认可此议。” 苏油慌了,赶紧躬身:“呃,陛下,臣才只说了一半……” 第三百四十四章 各怀心思 第三百四十四章各怀心思 赵曙如今怎么看苏油怎么开心:“明润只管道来。” 苏油说道:“接下来,川峡四路都转运使的差遣,将非常重要,非熟知蜀务夷情的干臣不可。臣想先问问,何人可任?” 赵曙问韩琦:“相公,你觉得呢?” 与台谏达成妥协,韩琦也轻松了许多:“张安道,赵乐道,宋子京,治蜀皆有清声,臣以为三人皆足胜任,这个由陛下自决即可。” 赵曙想了想:“明润,你是蜀人,三位皆与你有过交集,你认为,何人最好?” 苏油望向张方平,却见张方平微微摆手,于是躬身道:“陛下,蜀人公议,张公善理财,赵公善治吏,宋公善抚民,三人治蜀,各有长能。” “然今日诸夷归流,实我大宋百年新举,择吏当是首要。” “为吏宽宏清简,夷汉一视同仁,则边民自安。但理春税秋赋,余皆减免,则民用自足。是取一公之能,而收三公之效。” “听闻赵公如今正任河北都转运使,去年欲按视大名府库,前宰相贾公知大名,遣其属告之:‘此前监司,从来没有按视贾公库藏的,难道转运使还信不过相爷吗?’赵公说:‘不查大名,则列郡不服。’” “于是贾公不悦。其后值中枢下文,纠察河北补义勇不足之事,查实官吏当坐徒二年者,多达八百余人。” “赵公又奏报中枢:‘前已查实,初受诏时,官已多罢,吏多死徙。今官吏多为新至,若皆治,则新至者被罪。请以年底为限,不足再行惩处。’朝廷许之,河北诸吏因此得免。贾公知道后,也自愧服。” “蜀地边蛮新附,正需要赵公这样既能坚持原则又能灵活处置的能吏。因此,臣从蜀人和夷人的角度考虑,认为赵公转任川峡四路都转运使更加合适。” 赵曙和韩琦富弼都点头。 苏油却又转身对司马光说道:“司马大谏,请问还有问题吗?” 司马光一时也想不出来不妥:“暂时没有了。” 苏油说道:“嗯,那我有一个问题。” 司马光说道:“是何问题?” 苏油说道:“之前大谏说,去年建议官家备兵选将,而朝廷并无举措。我想问的是,如果有人能够整顿军制,行举将之法,大谏不会反对吧?” 司马光说道:“那是自然。” 苏油又说道:“要是此法得当,可以推行,但那人却是大谏厌弃之人,大谏如何处之?” 司马光不悦道:“明润是轻视于我吗?” 苏油说道:“不敢,那苏油换一个说法。如果此人诸举失当,独有一法可取,那这可取之一法,能保留得下来吗?” 司马光义正言辞地说道:“如若老夫当政,自当保留。如若老夫不当政,也要向宰执建议留之!” “好!”苏油转头,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诸人:“苏油初次参与朝议,之前见台谏一力反对宰执,还以为我大宋朝堂不和。如今知道台谏的本意,就不再担忧了。” “陛下,我朝官员迁转过速,人去政息,乃是大弊。张公在三司,则国用充足,张公去三司,则国用匮乏。是何缘故?” “国策施行,想要见效,或十年,或百年,前政未彰,而后任即废而行新举。一废再废,永无振作之时。” “眉山四通商号,行新式会计法,效率甚高,于今已十二年,簿册规范,会计制度,也已升级两次。而计司至今仍行老账簿,文案积压,有至七八年不得判议者,这要放在四通商号,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国财政所系,都是如此,何况诸有司?张公于蜀中,转运司行新帐法,极有便利,其法本欲在计司施行,结果未举而去,竟然就能迁延至今。” “陛下,蜀中十年前是什么样子,如今是什么样子?都说大宋急需振作,以臣之见,先挑几件能做的小事情做起来,慢慢展布,坚持下去,总能见到成效。而不是如庆历年中那般,全面更张,全面废弃,搅扰纷纭,终无一获。” “事不轻举,举则不移。这就好比拿大车拖运重物,起初起步艰难,进展缓慢;然后渐渐加速,越见轻松;最后不费大力,而奔逸绝尘。” “如因起步艰难,便换马换车,不行再换,这般换来换去,徒废时日,却劳而无功。” “俗语有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因此,一旦定下西南夷改土归流之策,臣请皇宋,三代奉行,百年不易!” 富弼首先赞同:“陛下,朝令暮改,失信于民,的确是施政大忌,明润此言有理。” 韩琦经历过庆历新政的失败:“庆历间事……唉,当真无一善策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明润之言,可取。” 司马光也道:“陛下,苏油前句,比后句更重要,先挑几件能做的小事情做起来,慢慢展布,坚持下去,胜于全面更张,此为至理。” 说自己好话的,不一定是真心为自己好,这个苏油心中清楚得很。 比如韩琦,其实已经不是庆历新政时的韩琦了,甚至就是在庆历新政之时,他与改革核心范仲淹和富弼,也是若即若离。 庆历三年九月,新政开始推行不久,朝廷接到陕西四路军主帅郑戬的奏报,申请在水洛城地区修筑城寨。 范仲淹同意,申报宋仁宗,宋仁宗也同意。 但是,范仲淹和宋仁宗都没有想到,改革三巨头之一的韩琦,在陕西坚决抵制,修建水洛城这件事,成为庆历改革核心分裂的。 朝野都有传言,前些年,为了照顾宋仁宗的心情,曹皇后与富弼并不主张强立赵宗实为皇子。 但是为防万一,曹皇后已经准备好了传位诏书,并加盖玉玺,日日揣在怀中。 可是,富弼不久之后因为母亲去世回家守丧,韩琦趁机鼓动百官,逼迫宋仁宗诏告天下,立赵宗实为皇子。 宋仁宗无奈,只得立诏,回宫之后痛哭不已。 而宋英宗即位之后,议定拥立的大功臣韩琦,立刻位列首席。 富弼守丧复出后,按照惯例,宰相丧满应该继续出任宰相,可韩琦却提出:“如此做法,对朝廷来说并非美事。”改判枢密使。 富弼心中憋屈,几次对朋友发牢骚:“朝野上下多把我二人视同姚崇、宋璟,不料我虽有意,彼却无情!” 因此宋仁宗去世之后,富弼一直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而韩琦却捏着“相三朝,立二帝”的名头,几番戏弄曹太后,可谓呼风唤雨,权倾朝野。 富弼是枢密使,陕西刺勇之事,按理说是军事,该富弼正管,然而却是韩琦最先提出,跳得最凶。 结果遭遇司马光的顽强阻击。 司马光呢?从仁宗去世后,便不停的刷自己的存在感,利用自己的道德名声和礼制专家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指手画脚,在知谏院的地位影响如日中天。 富弼,也不是省油的灯。 之前对韩琦的陕西政策表示支持,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一旦别有选择,立刻改弦易辙,转而支持苏油,哪怕他仅仅是一个入门级的朝升官。 在这种情形下,韩琦也只好转变态度。 如今他是首相,需要关心的事情太多,陕西只是他对富弼的一次打压,司马光反弹如此激烈,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因此苏油的建议,对他来说也算是脱身良方,他的重点,还是在控制朝堂。 第三百四十五章 分析 第三百四十五章分析 所有人都有私心,苏油也有。 本来还想继续韬晦,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个事儿,这是西南势力第一次有机会向朝廷伸手要枣吃。 风险不小,代价很大,但是机会难得,不把握住就太可惜了。 在场唯一一个还算干净的,可能就是坐在韩琦与富弼之间,拿闪亮的眼神打量苏油的年轻人了。 大方向敲定,苏油决定抽身“陛下,诸公,苏油被殿班押来,亲朋都在人群中看得清楚,现在还不知怎么担心呢……要不诸公继续议事,臣请告退?” 韩琦都气笑了“明润你且慢。” 转头对赵曙拱手“陛下,陕西屯田人选,你看派谁合适?” 富弼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臣荐明润。” 司马光也拱手“苏油于夔州,先培根本,后扶枝干,删剿叛逆,起竖仁孝。期年而大治,陛下,与其另任选才,未若即遣苏明润。” 苏油傻了“等……等下。真要什么事情都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司马大谏忙得过来吗?这不合朝廷规矩啊……苏学士说让我先休假,之后去中枢述职,然后去流内铨等待差遣啊,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 韩琦大手一挥“不用,我们走堂除的路子,明润现在是直宝文阁,朝散郎吧?那就正好了,夔州诠考,上上是一定的。便升做朝奉大夫,屯田员外郎,直天章阁,再给个枢密副承旨,方便管带乡勇,奏报军事。” 赵曙问道“明润,如何?” 妈蛋皇帝首相枢密大谏联合欺负少年人,我还能如何? 苏油只好拱手道“那……那如此臣有几个要求。” 赵曙说道“你讲。” 苏油说道“其一,臣仍愿直宝文阁。” 宝文阁是存放仁宗书墨的地方,直天章阁从品序上讲比直宝文阁高那么一丝丝,但是苏油宁愿继续直宝文阁,意思大家都懂。 曹太后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突然开口“依了他。” 赵曙也吁了口气,点头道“还有吗?” 苏油这才整理好思绪“还有就是,请允许臣在渭州开市,所得收入,用于打造州城,设立堡寨,兴修水利,招纳耕民。我保证,囤安控鹤两军,包括渭州屯田事务,不费朝廷一点粮秣。” 富弼赶紧说道“明润休得如此轻易,老夫忝为枢密,自当为此事尽力。” 苏油躬身道“枢密,此事还是不惊扰朝廷的好。囤安控鹤二军,待遇与周边正军乡勇实在太大,如果成为朝廷事务,诸军定然会抱怨朝廷不公。此事就由西南一力当之为上。” 韩琦思索一阵,点头道“也是,明润思虑周详,这条也依你。” 苏油说道“还有,西南西北,这次乃是联动,粮秣资财,前期必须依赖蜀中。臣请在渭州开设四通钱庄,许行蜀钞,方便蜀中商户粮户周转。” 韩琦说道“这条也是正理,陕西军用,一直行盐引之法。如今两军由蜀中供应,自然要行蜀钞,还有吗?” 苏油说道“还有最后一条,那就是将士在千里之外为国征战,尤须无后顾之忧。” “朝中知西南者,十中无一;知西南臣中,兼知夷事者,十中再无一;纵两者皆知,然能得汉夷拥戴者,十中又再无一。” “因此臣请朝廷择派二林,江阳,泸州,夔州主政时,尽量以熟知西南夷事,素有清干之称的人员充任。最好……” 韩琦问道“最好如何?” 苏油躬身道“二林部范先生,江阳城唐淹,举兴儒学,已尽十年。” “羁縻归流,乃是大事,最好于四州增设夷务顾问,由二林江阳夷人士子充任;县丞,县尉之类下员,最好——就地提拔!” 韩琦有些犹豫“这个……” 苏油赶紧拱手“这个只是建议,具体最后如何,看官家和中枢的意思。” “还有一点要重申一下,西北接下来几年的既定目标,就是做好基本防守。” “如今的大宋,是打不起大战,输不起小战。保土和守民,是臣的职责。希望中枢不要朝令夕改。基本防守这个目标不能变。” “还是那句话,保持政策的连续性。有朝廷的支持,臣,一定能做到最好。” 富弼说道“明润,前朝曹玮,也是通晓春秋,沉勇有谋。十九岁知渭州,三都谷一战,闻名四海。” “听闻龙昌期与你早行冠礼,就是要你莫以年少辞避责任。你要好自为之,官家与我们,都希望见到国家再出一位曹宝臣那样的英才……” 苏油拱手道“曹武穆自是我的偶像,苏油无武穆之智,但有武穆的忠勤。陛下,时间很紧了,微臣这就回去准备。” 说完又道“接下来这几天,也少不得叨扰枢相,了解陕西军事。” 富弼说道“去吧,很快你的迁转文告就会下来。” 苏油给各位大佬行了礼,转身告辞。 韩琦这才对赵曙拱手道“官家,如此一来,陕西局面,总算是可稍得缓解。” 司马光说道“官家,苏明润虽是干才,但是为朝廷储才所计,也不宜拔擢太速。“ ”此番数军北调,终究是权宜之计。明润只是为整军选将赢得了一些时间,西北军事,不能再耽误了啊……” 韩琦老脸一红“此事老夫自会计较。官家,太后,今番游宴,被诸多打扰,是臣失职了。” 曹太后说道“相公这是哪里话,赵氏宗室,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诸位臣工为国家殚精竭智,勠力效劳,这高兴还来不及呢。” “唉……本来说召这孩子回来,留京里待一任的。结果这下要去的地方,却是比夔州还要凶险。这一耽误,他的婚事,怕是又得推后了……” 当天晚上,宜秋门苏家院子里好不热闹。 苏洵,石守,石完,石通,张麒,薛忠,苏小妹,石薇,阿囤弥,都凑在一起讨论。 苏油搬出这几年四通商号整理出来的西北地图册“姐姐,来看看吧,也是西北吃紧,才有我们的好机会。” 阿囤弥将石薇牵过来,取下头上的发簪,插回到她头上“明润脑子是尽够的,就是身手不行,还得靠我们薇儿来救命……” 是我家薇儿!关你什么事?! 石薇才是这支发簪的真实主人,小妞还会暗器! 尴尬地干咳一声,拿起小妹上课用的教鞭指向地图,苏油从二林部到陕西拉了一条线路“如今眉山到绵州道路已经修好,四车畅通无阻。姐姐,你们从二林到江阳,集结囤安军和控鹤军,然后与夔州上来的狼狫乡军,泸州乡军在宜州会合。” “之后到眉山补充物资,乘船抵达益州,换大车到绵州。” “接下来就得徒步行军了,从金牛道过汉中,东入咸阳,然后折向西北,沿着泾河河谷,过泾州,抵达这里。” “我们要驻守的地方,叫渭州,是关中平原最西北部的咽喉。再往北,这里,是临敌西夏的前线,镇戎军。” 说完在渭州北部画了一个大圈“这一带羌汉交杂,紧邻边陲。西夏谅祚这两年喜欢在这一带耀兵。” “朝廷的意思,是争取将其吸引到这里来。在渭州北部,进行一场局部小型战役,以打击谅祚的嚣张气焰。“ “打赢这场仗,就是我们改土归流所要付出的代价。” 阿囤弥指着渭州北部的一座山脉“这里地势如何?” 苏油说道“这里是六盘山,渭州就在此山东麓,是我们唯一的地利之处,值得庆幸的是,如今六盘山在大宋控制之下。” 。 第三百四十六章 局面 第三百四十六章局面 说完又在离渭州很远的北边,镇戎军的外线,拉了一条长长的横线“其实这条线,才是真正的地利。” “以癿六岭,柔狼山,杀牛岭,兜岭,横山为界,以北是黄河水系,以南是渭河水系。谁控制了这条分水岭,谁就拥有主动权。” “很可惜的是,如今主动权在人家西夏人手上。我们大宋的军力,只能布置在这条线。” 说完在地图刚刚画过那条线的南部,又画了一条“这里是白石山,白石山以西,是河湟,如今在吐蕃人的控制下。” “以白石山为起点,过古渭,甘谷,鸡川,治平诸寨,再过我们将要驻扎的渭州,过定川寨,高平寨,而至环州。” “再往东,便超出了地图范围。” “西夏因为拥有地利,因此每次入寇,基本都是沿着这条线上几条南北向的河谷进行突破。” “从西向东依次说来……这里,由兰州出发,南下过狄道,寇陇西,岷州,是第一条。” “从会州出发,沿祖厉河,寇秦州,是第二条。” “从萧关出发,沿葫芦河,寇渭州,泾州,窥视关中,是第三条。” “从横山出发,沿白马河,归德河,寇环州,庆州,是第四条。” “注意这第四条路,与我们要驻守的秦凤路侧邻,已经是京兆府路所属。” “因为这条路在两个防区的夹缝位置,极容易为西夏人所乘。” “再继续往东,地图范围之外。西夏人还可以从洪州,盐州出发,沿洛水寇延安府。再往东,还可以沿无定河寇河中。” “去年谅祚抄掠的,在这里,渭州左侧的这第二条。接下来,第三条,第四条,可能会是攻击重点。” 苏油说道“地理大势就是如此,由于我们缺乏主动权,几条河谷之间,都是崇山峻岭,导致呼应困难。西夏人每次都能形成局部的兵力优势,以多打少,实施突破。” “这一带沟壑纵横,河谷与河谷之间,其实有很多小道相通。“ “但是因为我们地理不熟,每每导致长途救援,而敌人总能以逸待劳,让大军被拖垮,被分割,被包围,被屠杀。” “西夏以军事立国,实力不弱,这一点我们绝对要有清醒认识。“ ”其盛时军力在五十万左右,如今也有三十多万。而且各族之中除了汉人,皆以游牧为主,自幼练习骑射,弓马娴熟。极端情况下,能征召出七十多万人的部伍。” “横山一线,由西夏四个军司控制,我们做一个乐观的预估——假设西夏三分之一军力对付辽国,三分之一军力巩卫兴庆府,三分之一军力应对我军,那也是十多万人的规模。” “事实也是如此,根据枢密历年来的统计,中等烈度的入寇,每次兵力,在五到七万左右。” “而我方分布在西夏延边的总军力,其实比这个多,不过并不堪用。” “如延边义勇,乡弓手那种部队,实在是难以与西夏人相抗,除去这些,剩下的西军和禁军精锐,在十七万左右。” “但是这十七万人,要控制我刚刚说的所有战略要点,分散到每一个点上,比如渭州,只有我们四军两万人不到的军队。” “好了,目前所知的情况就是这么多,我的战略假定是今年会发生一次中等烈度的入寇,人数七万,而我军只有囤安军三千,控鹤军三千,狼狫乡军六千,泸州军六千,以及北方一万五千镇戎军的支援。” “我们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此局面下,减少损失,守住现有防区,并尽量给与来犯之敌以打击。” 阿囤弥立刻指着地图上的六盘山“这里,是必须守住的要点!” 接着将手指沿着葫芦河往地图上方推进,然后横着一划,点上另一座山头“最好将这里也拿下,渭州就绝对安稳了!” 苏油手扶脑门“姐姐你想多了,那里是天都山,西夏行宫所在,绝对重兵把守,我们啃不动的。” 苏洵写文章是一把好手,王安石评价过的纵横家思维,思考主要还是从合纵连横考虑“明润,羌人是否可用?” 苏油说道“堂哥,那一带的人其实是吐蕃人,不是羌人,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具体的,还得明天去枢密,查点文书,才能知道哪些力量可以用上。” 张麒问道“小少爷,我们前头,不是还有一个那啥镇戎军顶着?你弄军器搞经济是一把好手啊,要我说,将他们武装到位,好吃好喝养壮了顶在前头。” 苏油翻着白眼“七万人规模的入寇,即使你不说,少爷都得如此,不然让别人各个击破?” 阿囤弥说道“吐蕃人信佛,红衣僧人的话他们听,我们二林部与西南吐蕃部落的红衣僧人相熟,要不要找些红衣僧人做向导,先把那一带地理和部落摸透?” 苏油笑道“这条算是正儿八经的一计。” 石薇说道“藩人缺衣少药,玉局观有不少成品丹方,我们制一批成药,作为开路用!” 苏油顿时点赞“好!薇儿提醒我了,不但藩人用,周围军州也得用!搞好关系的神器啊!” 石通说道“据我所知,商洛一带矿藏丰富,师父,四通商号可以进驻商洛,把那里的矿藏用起来,不是远胜从二林部调运吗?” 苏油说道“那里有铁煤?我知道延安府有石油,还准备将石油用起来呢。” 石通说道“商州不但有煤铁,还有好多其余矿藏,据我所知,大宋的玻璃器皿,在我们的出来之前,很多就是用商州水晶砂熬炼而成的。” 就听门口一声长笑“要是如此,那这地方哥哥可去得。” 苏油起身,却是高士林站在门口,与之一起的,还有一起钓过鱼的高家小哥,颖王赵顼。 赵顼身边,有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应该是颖王府的重要谋士。这人的身边,却是拎着书箱的苏颂。 众人连忙起身迎接,苏油拱手道“苏油见过王爷。” 赵顼叹了一口气,知道几年前如朋友般相处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只好说道“跟舅舅一起过来看看你,娘娘说明润辛苦,才从天下最穷处出来,这又要去天下最凶处。让我安慰一下你,这是能者多劳,不是刻意打压贬斥。” 苏油笑道“王爷说笑了,苏油出仕以来,一路得蒙提拔,三四年时间已然借绯,佩银鱼。这是让人眼红嫉妒的殊恩,哪里是打压贬斥。娘娘她老人家还好吧?” 赵顼叹了一口气,不接这话“给你介绍,这位原是我东宫侍讲,如今的记室参军,韩维韩持国。” 两人见礼,苏油又转身对苏颂说道“宗兄却是如何与颖王同至?” 苏颂笑道“这是在门口巧遇了,知道明润你要去渭州,怕你不解边情,回家整理了记录陕西历年山川地理物产人文的诸多文字,给你带了过来。” 这些资料太重要了,苏油躬身施礼“这很重要,多谢宗兄盛情。” 赵顼说道“明润在夔州的所为,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今天在宴会上见到你,就想叫你到一边细说的,结果西夏人太扫兴。今次前来,明润你要给我好好讲讲。” 苏油苦笑道“王爷你看,我们这一群人正在分析渭州地理,商量应对之策呢,怕是没有时间说夔州的事。” “不过正好,我将刚刚的分析同大家讲讲,请王爷,参军,还有族兄看看,还有什么不到之处。” 石薇给苏油倒上茶水,苏油端着杯子,将之前的计划讲了一遍,说道“朝中对边事有一句老话,认为是‘揭上腴之征以取不毛之地,疲易使之众而得梗化之氓。’苏油觉得这是一种误读。” “这些不毛之地,正是我大宋关要所在,一旦被敌人突破,便是跃进千里无人可制的局面,上腴之征,转眼拱手让与他人。” “而所谓的梗化之民,完可以使之向化,看我们在座的,不是就有二林部的在藜将军吗?” 阿囤弥笑吟吟地对赵顼施礼“见过王爷。” 赵顼微笑道“这次有劳将军了,事成之后,朝廷绝不薄待。” 阿囤弥再次施礼“谢王爷。” 。 第三百四十七章 潜移默化 第三百四十七章潜移默化 苏油这才接着往下说:“所谓不毛之地,其实大有可为。泾河沿岸,唐时可是膏腴之地。其南商州,矿藏丰富,延安府还产石油,如果做得好了,足以成为支持前线的后勤基地。” “案判,胄案的镗床,进展得如何了?” 高士林说道:“老弟,镗床问题不大,主要是刀头不给力,损耗大。加工铜管很方便,但是要达到你的要求,镗出锰钢管,却是效率极低。” 苏油叹口气:“聊胜于无吧,那只有继续想办法了。” 苏油突然想到一点,对赵顼拱手:“王爷,能否让高案判离京一趟?去商州外任两年?” 赵顼说道:“知商州?” 苏油点头:“对,让案判在商州大兴胄案,造军器,甲盾,弓弩,保证边军供应。然后我在泾渭河谷屯田,保证粮草。” “一边准备粮草和军器,一边考察地理,于各路交通要道修建寨堡,扼守岔路通道,给西夏人进军增添麻烦。” “对重要的道路,改造路况,用四轮马车运输,尽量在防区内提高部队反应速度,消除与西夏骑兵的差距。”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援助各路正军,提高他们的战力。” “拉拢武装一批蛮人,作为游击力量,骚扰西夏人后方粮道,给他们的补给制造困难。” “王爷,如今夏人跋扈,而我们兵不堪用,将不胜任,国财匮乏,是最困难的被动防守时期。” 苏油接着取过笔,在书房制图板的图纸上画了一道曲线。 “对国势,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用数学方法来描述,是这样一条开口向上的抛物线,如今大宋还在处于下行时期,大概在这个位置。因此对外政策,只能是以防守为主。” “此消彼长。等到敌方力量耗去,大宋缓过力气来,在曲线最低点左右,转为战略相持。” 说完用笔在抛物线右侧画了一个大圈,将线条圈了进去:“等大宋国力重新振作,军士得练,将领们从血火中锻炼出来,才是这条线重新抬头向上的时候,反攻的阶段,得从那时才能开始。王爷,这是事态发展的正常规律,万万不能心急啊。” 赵顼微微点头,目光落在抛物线左侧,一脸的担忧。 苏油将笔丢到制图板上,笑道:“不过过程虽是如此,但很多事情必须努力做起来,以推动这个过程。” “其实不用贪大求,一举更张。就从一些制度的小改进,或者小地区做起,一步步改良,一步步做出榜样,造成影响,扩大范围,争取反转的时机早日到来。” 苏颂看着苏油侃侃而谈,面无表情。韩维则是第一次见到苏油,不由得为他缜密的思维感到吃惊。 苏油接着道:“因此我的建议:一,改造金牛道,子午道,改善交通,前期以蜀中财力物力,支持西北。” “二,开发商州矿藏,打造冶金工坊,提高金属加工水平,建立化工基地。” “三,屯田泾渭河谷,今年以种植牧草为主,并培育优质牛羊,战马;再以小麦为辅,满足边军需要,争取自足。” “四,以渭州为试点,实施军政分离。军队给养,归地方政府控制,摸索出供给标准,发放制度,包括战时军需,做好准备。” “五,军人只关注军事,努力提升军事技能。将领需要明白国家大战略。一切行动,听从指挥。细化条令,严申军法。” “六,完善寨堡和交通建设,敌来可知,敌攻可守;一方有警,四方呼应。” “七,抚慰熟蛮,使之成为我们的眼睛和屏障,而不是我们的麻烦。” “八,枢密成立总参谋部,给边军老将们一条提拔通道,也使枢密有惯战之臣,以佐议战略是否正确妥当,避免决策上的重大失误。” “这一条尤其重要,如果枢密不采纳,我建议,皇家独立操作也行,从成立军事参谋室开始,以免出现外行指挥内行的状况!” “九,明确政治,军事,经济,是国家的实力组成部分,缺一不可。与之相对应的,就是中书,枢密,三司,必须有效及时沟通,重大事件,必须有联席会议共同决策。” “联席会议,可以由皇家主持,王爷,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军事问题,其实就是政治问题的延伸,而政治问题,很多时候是经济问题的延伸。” “西夏气候调和,岁节丰稔的时候,一般就是我边境安宁的时候。而一旦出现旱涝,白灾,政局变化,他们往往便要抄掠边境,补充其国用。” 赵顼讶异道:“经济问题?我还以为你要说是技术不精。用理工提高效率,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呢。” 苏油笑道:“理工的确能提高效率。只要器械得力,一人可当五人来用。但是王爷,这会导致一个经济问题,就是会让其余四人无事可做,失去生计。” 赵顼悚然而惊:“哎呀!糟了!” 苏油讶异道:“王爷何出此言?” 高士林说道:“明润,王爷向官家建议,在胄案施行你建议的十条,大用机械,精细度量衡。” 赵顼说道:“正是,小妹这两年将胄案工匠们的水平提高了不少,理工致用之学,在胄案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但是我只考虑效率提高,却没有考虑到冗员生计。” 苏油笑道:“那太好了,那这次让案判一并带去商州!” 赵顼考虑到另一个问题:“明润,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我大宋各处皆满,安置不下更多子民了,那时候怎么办?” 苏油那教鞭指着西夏和大辽:“那没办法,到时候大宋只能进取,为自己的子民谋取生存空间了。” 说完又对赵顼拱手:“不过王爷,理工学派,一切以统计数据说话,那个时点,或许三十年后,或许五十年后,或者几百年后,是不以人的愿望和期盼为转移的。” 赵顼若有所失:“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苏油说道:“王爷,我大宋赌输了太多次了,难道还不吸取教训吗?” 韩维即时插话:“王爷,明润所言极是,如今大宋要考虑的,是不败,而不是赌胜。” 赵顼撇了撇嘴:“好吧!对了,上次近侍以弓样鞋进,持国对我进谏,说:‘王安用舞鞋?’把我臊得不行,立刻令人将鞋毁了。明润,这可是跟你提倡的进步唱反调啊。” 弓样鞋就是分了左右脚的鞋。苏油微笑道:“要我说,参军所言不差。” 赵顼又开始撇嘴:“你理工不是最讲效率和为人提供方便吗?怎么说一套做一套?” 苏油笑道:“就如我刚刚说的,改进,从小地方开始,最好润物无声,不要惊世骇俗为上。” “弓样鞋,鞋子跟脚,脚部方便舒适,最适合的人群,就是舞者,急递,还有军士。” “但是舒适这一点可取,却不是连款式也要照搬,如果因此引来反对,那就失了理工的本义了。” “你是王爷,穿着自有体统,着舞者的鞋子,的确不像模样。” “小妹,王爷和我身量差不多,去取一双新靴过来。” 苏小妹去取来一双新靴,苏油将靴子交给赵顼:“王爷你看,这靴子同样分了左右,但是只在鞋底上做功夫,就如我脚上穿的这双。” “除了鞋底,其余皆按制度,这就是我说的小改进,不惊世骇俗。” “王爷说得很对,理工的目的,是致用。但是要做到这点,也并不意味着必须抛弃传统。” “尽量减少反对声音而得用,才是是理工的精髓所在。技术只能解决部分问题,而不是部问题。你再问参军,他还会反对你穿这靴子吗?” 赵顼见韩维微笑着对他点头,表示同意苏油的观点,也老实不客气,将新靴子套上,站起来走了两步:“不错,果然舒适。” 苏油说道:“但是其本质,还是官靴,不是舞鞋,是吧?” 赵顼点头道:“尚衣局那帮蠢材,不识变通如此。” 第三百四十八章 军靴 第三百四十八章军靴 苏油对张麒说道:“小七哥,再取我们的登山靴过来,要新的。” 张麒去了,没一会,取回来一双样子古怪的靴子。 苏油说道:“王爷你看,这款式又不一样了。这是囤安军的制式军靴。” 靴子和后世高帮靴差不多,同样引入了黄铜锁眼和鞋带,底层是多层皮革加胶压制,还添了两排铁钉。 苏油说道:“这是野战军靴,皮做成,抓地力远超麻鞋,能紧裹脚部,形成有效保护,行军作战,非常舒服有效。” “致用之学,就像将一个圆五等分那样样,最讲究灵活运用。” “王爷要讲体面,因此你的鞋子就得如刚刚那双乌靴;军士们追求迅速,因此他们的鞋子就得如这双野战军靴。” “都是改造,不同的情形,需要不同的改法,绝不是一刀切。” “如果行致用之学反不致用,那就是闹笑话了。” 说完将鞋底的钉子用张麒递上的一个特殊扳手拧松,然后车下来:“王爷,这双靴子看起来轻易,其实有诸多特别的小地方。” “鞋钉用了螺钉和螺母的结构,可以更换成平头,也可以更换成更长的钉头,可以两者互用,适合不同的地形。” “鞋带用丝麻混纺线和第三代结绳机制造,保证强度。” “鞋底是皮革加胶水,用压榨机压成,然后用冲压机模具切割,然后两片夹嵌钉座后,再行粘合,丝线加固。” “鞋带下方,加软皮鞋舌,防止进水。” “皮靴后方,还有个小皮环,方便提鞋。” “王爷,这款军靴,是囤安军和控鹤军在多年战争中,找老兵们一点一点收集意见,逐渐改进,最后形成的制式。” “所以致用之学,事情不用一来就做太多太。重点在于锲而不舍。“ “随着时间延续,能将一件事情做到足够精细,就是大成就。” “这双靴子能达到什么成就呢?囤安控鹤二军,步军行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们的最高行军记录,是一日夜在山林之间,穿行百里,无人掉队,还能接战。” 赵顼和苏洵还好,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苏颂和韩维却惊得眼睛都鼓了起来。 苏油接着说道:“当然要做到这点,除了这双靴子,还有很多很多方面,士兵的伙食,装备,训练,待遇,士气……林林总总加起来,才能形成这样的战力。” 苏颂松了一口气:“我对明润守渭州,总算是有了一丝底气了。” 韩维对苏油拱手:“明润,时候不早了,王爷,我们也该告辞了。” 苏颂道:“一起吧,来前怕明润少年空话,现在见你们如此重视,甚有章法,我也就放心了。” 苏油送三人出门,赵顼说道:“明润,父皇之前生病,言语颇伤太后,今日得闻你的劝谏,看来虽有回转之心,却还少了些契机。” “之前韩琦申请让曹舅公除使相,我想是不是能在这方面使使力,让韩持国去群臣中宣扬一下,助成其事。” 苏油大惊:“万万不可!” 赵顼有些奇怪:“为何?” 苏油躬身正色:“臣闻之前上失太后欢心,太后不乐,语涉王爷。持国等力劝王尽孝恭以弥缝,此就是正道。” “如王爷阴助国舅,臣怕官家太后旧隙未弥,官家和王爷之间新隙又生!” “王爷,如今官家身体康愈,亲总万机;内外上下,事体已正。王爷只需要专心孝道,均养三宫便可以了,至于其他,非王爷当言当行。” “鉴于前事,太后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官家为国操劳,有时候顾念不上,这就更需要王爷承欢尽孝。” “多拣些汴京坊间趣事,与老人家说说,饮食所需,置办要精细周。”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又说‘越老越小’;太后垂帘也有些日子了,如今事尽归官家,怕是有些空落落的不习惯,王爷可以找些不用太耗费精力的事情与她做。” 赵顼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什么事情可以让太后既满足权力,又不影响自己父亲亲政:“明润,何事可做?” 苏油认真说道:“慈善。” 赵顼问道:“眉山江卿做的那个?” 苏油说道:“《周礼?地官》:‘以保息六养万民: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如今大宋,各地有收养乞丐、残疾者和孤寡老人的福田院、居养院;儿童有举子仓、慈幼局;病者有安济院、惠民药局;死者有漏泽园……” “《礼记?礼运》有云:‘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如今的汴京城,风物繁华,文明鼎盛,但是这些真的不能做得更好吗?” “去岁,眉山会所搞了个拍卖会,士大夫出书画文玩,江卿商户们竞价购买。所得款项,用于送眉山士绅众庶没于京师不得返乡者回乡敛葬。” “这事情真要做起来,当是一个大工程,爱民之誉,与其归于士绅,未若归于皇室。” “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遇丰厚,苏油铭感于心。然对于庶民百姓,其实也可以的。慈善,就是一条很好的路子。” “一个如母亲,如奶奶般慈爱的皇家形象,对化育子民来说,其实也非常重要。王爷,这件事情,可以让太后来做。” “以后甚至可以成为定制:大宋官家,恩遇士大夫;大宋太后,慈惠子民。如此收尽士庶之心,敢问天下如何不勠力相报?” “听闻仁宗为了节省用度,用破了的垫子都不愿意撤换,但是民间知道的有多少?节约几个垫子,能救的人有才几个?” “如果太后愿意出面,主持慈善事,以她老人家的号召力,能救的人又是多少?皇家慈爱之心,岂不天下知闻?意义又有多大?” “此事,无关士大夫,无关政事,官家那里阻力应该小得多。而且王爷可以一力操持,既锻炼了政务,又体尽了孝心,不耗国用而于国有利。” 赵顼犹豫道:“事情是好事,但是钱从何来?拍卖会说得好听,但是由皇室来搞,大臣或者会弹劾皇家敲剥商人了。” 韩维拱手笑道:“王爷还没听出来啊?明润既然给你建议,自然就有解决办法。” 苏油笑道:“王爷,内中工坊,手艺也是不弱,如果有合适的材料,玻璃器皿,琉璃镜之类的,完可以搞起来啊……” 赵顼大喜:“真的?工艺和配方很贵的吧?” 苏油说道:“其实不贵,先请王爷去问问太后的意思吧,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找石家。” “如果不愿意通过制作这样的细务获取收入,还可以搞搞博彩业。” “通过赛马,金明池竞渡,蹴鞠等活动,让大家猜名次,吸引汴京居民关扑,发行彩票。其收益用于慈善,也是可行的。” 赵顼听得心喜:“那我明日就去找奶奶!” 苏油说道:“如果要搞彩票,涉及到数学问题,这个小妹非常清楚。还有这个所得资金会很大,王爷可以亲自协助太后,管理这笔资金。” “除了用于之前所说的慈善事业,还可以将几处药局的医药,医方,医术,也可以整理印刷出来。这本来就是仁宗的心愿,也是慈善的一部分。” “救荒的本草,各地的农书,也是可以收集整理的,授民以业,扶农救荒,谁也不能说不是慈善的内容对吧?” “我已经去信姻伯,从眉山程家调用人手,很快就要在汴京组建印书坊了。要是太后愿意领衔这项事业,我们整理的《西南农书》,宗兄整理的《图经本草》,就劳动太后和王爷来操持。” 第三百四十九章 实心任事 第三百四十九章实心任事 说完深施一礼:“王爷,这是功德,也是事功。太后本非好权之人,如今只是有些顾忌而已。王爷以此劝说太后,远比单劝她老人家归政,甚至不惜用其亲族高位裸地进行交换,强出不少。” “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啊王爷。苏油求你出面,给她老人家留些体面吧,这不仅仅是为了她一个人,要知道,太后的体面,就是官家的体面,也是朝廷的体面啊……” “苏油幼失双亲,上无祖考,纵然高中黄榜,为他们挣得封诰,哪里又能与膝下承欢相比呢?” “王爷这样的福分,苏油羡慕无比,求都求不来……王爷,当要珍惜啊……” 有了自己的伤心事代入,等到抬起头来,苏油已经泪流满面。 赵顼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扶起苏油:“明润勿忧,有我在,娘娘受不了委屈。” 苏油说道:“不光是太后,还有官家。王爷调和好他们的关系,才是至孝。长辈之间有误会,晚辈就该尽力弥补,及时为他们劝解疏通。王爷,我们都是外臣而已,骨肉至亲,舍你其谁?” 赵顼的眼泪终于被苏油说下来了:“明润所言,皆出肺腑,我再不听,那就不当人子孙了。明日一早就去太后那里,宽慰她老人家,和她商议你的建言。” 韩维眼眶湿润,正色拱手:“明润盛德至性,今日之谏,足垂青史。持国不才,忝与此事,亦有荣焉。” 苏颂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拍了拍苏油肩膀,与赵顼韩维一起上马去了。 待到三人背影消失在巷口,苏油这才抹掉眼泪,整理衣服,收拾心情回家。 接下来非常繁忙,苏油天天去枢密院找富弼,研究西北局势,商量办法。富弼也需要找他了解西南情形,发文调兵遣将。 阿囤弥已经出发了,快马返回二林部,组织军力。 薛忠也出发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要坐镇益州,马上眉山会有大笔物资调度。 还有石通,拖了几十车设备,赶往西北。 …… 没过几天,大朝会开始,韩琦领着诸臣工上殿见驾。 看到龙椅上端坐的赵曙,再往后一看,所有官员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太后撤帘了! 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的韩琦富弼司马光欧阳修等臣子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这段时间臣子们的表现,让太后看清了他们的嘴脸,如今被苏油赵顼两个猴子哄得回心转意,故意不经过中枢,直接将印玺和诏书交给赵顼,用这种不合制度的方式还政,算是一个小小的报复。 韩琦,就如同一个足球前锋;拥立之功,就如同足球。 正准备最后狠狠地踢出临门一脚,破门得分的时候,足球却从自己脚前溜过,然后自己滚进了球门! 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 富弼低着头,看似在向官家行礼,嘴角却不免牵扯出一丝微笑。 苏颂上前,将诏书交给韩琦:“相公,太后昨夜已然决定还政陛下,召我拟诏。这是诏书,理应由你向群臣宣读。” 韩琦满脸通红,颤声问道:“印玺呢?” 赵顼上前,手里捧着一个朱盘:“国玺在此,请相公查验。” 赵曙笑道:“以前都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说动太后还政,都是颖王的功劳。” 都……是……颖……王……的……功……劳…… 韩琦不由得眼冒金星,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苏颂低声提醒:“相公,耽误不得,赶紧宣诏吧。” 韩琦毕竟是老江湖了,轻咳一声,转眼又定住心神:“陛下,待臣验过印玺。” 说完检视印玺,观看诏书,然后郑重其事地后退两步,整衣施礼:“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琦,恭贺陛下亲政!” 朝堂之下哄然一声:“臣等,恭贺陛下亲政!” 韩琦转身,开始宣读太后还政诏书。 诏书读罢,群臣再次山呼。 事件传出,汴京百姓相与集中到宫门前,自发地庆贺祷祝。 看看我大宋的帝后君臣!再看看西夏辽国那些弑叔鸩母的玩意儿! 韩琦很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苏油的两次谏言,对太后和官家起到了关键作用。 让宰相不舒服,就别怪被穿小鞋。 但是韩琦真没有办法给苏油穿小鞋。因为这娃之前知夔州,如今又知渭州,基本已经是大宋政坛最小的鞋了。 而且苏油说了自力更生不要朝廷花钱,只需要开榷市,这是自己亲口同意的。 一口浊气堵在胸口里吐不出来,只得狠狠地批了堂除,让这丧门星早日滚去渭州受罪。 于是苏油回京方半月,又得出京了。 一辆小小的油壁车,将苏油一行送到了郑州,转回后没有再回苏家,而是直接进了宫门。 宜秋门苏宅,少了一个苏小妹;而曹太后的身边,多了一个叫苏容的女孩。 大朝会之后,朝廷任命下来了。 朝奉大夫,屯田员外郎,直宝文阁,枢密副承旨,权知渭州军州事,兼渭州转运使,骁骑尉,借绯银鱼袋臣。 说穿了,还是个干着五品差遣的七品官。 与一路同行的高士林和赵抃相比,就是一个渣渣灰。 这是赵抃第三次任蜀,现在老人家的身份是龙图阁直学士,赵龙图即将打坐在益州府。 老头与苏油相遇的那次其实是第二次,第一次却是在夔渝一带任推官。 当时夔渝一带巫法和淫祀非常严重,老头严刑峻法,杀得人头滚滚。 因此苏油有点害怕老头清他的后账,老头骑得慢,他就约束拳毛赤走得更慢,跟薇儿一起远远吊在马队后边聊天。 最后老头实在是受不了了:“滚上前来!磨磨蹭蹭躲着我,什么意思?!” 苏油这才屁颠屁颠打马上前:“明公,我们的治夔政见有冲突,这不是惹不起躲得起嘛?” 老头斜眼撇苏油:“呵呵,怕我虐待你在夔州二林那帮徒子徒孙?” 苏油叫起撞天屈:“哎哟老头你可别瞎说,跟我没关系!我是忠臣,大忠臣!范先生的,都是范先生的徒子徒孙!” 赵抃哈哈大笑:“放心吧,这回入蜀,治道就俩字——宽平。” “咦?却是为何?” 赵抃笑道:“施政之要,在于使民,使民之要,在于乐从。你们都把事情做完了,老头我可不是没事情可做了吗?” 苏油吓坏了:“明公,可不能撂挑子哟,事情可还多着呢!要让夔泸二林诸部习惯设官受治,任重道远啊。” 赵抃笑道:“二林部有范先生,江阳城有唐彦通,泸州有李运,夔州有元贞,事情都被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怎么着,真要劳动老夫再来一次大洗牌?” 苏油赧笑道:“瞧你这话说的,这里边就一个李老师有正式差遣,剩下几位,都是编外人士,做不了数的。” 赵抃骂道:“就你这点鬼心思,我还不知道?唐彦通学问该洽,治才也不错,荐一个贤良,做个县令一点问题都没有。元贞是抚远大将军之子,走个斜封路子,先给个推官当着,也合情合理。只是这范先生嘛……身份不明,有些不好安排。” 苏油也叹气:“范先生奇人奇志,这个真不好勉强,为了尊重先生,我连查都不敢查。” 赵抃也叹了口气:“知道朝堂诸公为何高看你不?其实,你和范先生很相似——不记名利,实心任事。” 第三百五十章 再见苏轼 第三百五十章再见苏轼 苏油诧异莫名:“范先生深藏功名,那是真正的高人大隐。而我年纪轻轻投身仕途,一副热中模样,哪里有半分相似?” 赵抃笑道:“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要是热中仕途,就不会有渭州之议了,安安心心留任京师,不就成了?” 苏油问道:“怎知我就不是为了急于建功立业以利提拔呢?” 赵抃乐了:“你要提拔那还不容易?《西南农书》多大的功劳?还不是说让就让;琉璃器多大的利润?还不是说弃就弃?大臣们一个个看似苦口婆心,几个能舍出自家产业名声,成官家和太后的?” “明润,世间有一种人,自己做不到光明磊落,就嫉妒别人光明磊落;自己心思阴暗,就见不得别人高洁出尘。今后你要防着的,可是这种人。” 说完又自失地一笑:“算了当我白说。夔州那样的地方都能被你整治出花儿来,再要打压你,怕是得放到雷州,澹耳一带去了。” 苏油手摸下巴出神:“真到澹耳就发财了……沉香,玳瑁,珊瑚,砗磲,还有珍珠。数年后回来,那就是亿万身家啊。” 赵抃骂道:“调笑你两句还当真了!有命去还得有命回来!” 苏油继续出神:“其实就是疟疾和痢疾而已,嗯,那就要带上蚊帐,蚊香,还得弄出清凉油,青蒿素……哎呀被你说得都想吃海鲜了!” 赵抃一拍马屁股:“粪土扶不上墙,气死老夫了!别跟着我,老夫奔行一段散散闷气去!” 海鲜是不可能海鲜的,这里可是河中府。 苏油只好早点在驿站歇下来,找了条一条鱼,一斤草虾,刮出鱼肉,和虾肉一起用木锤锤成肉茸,调上姜汁和清水,在加了盐和糖的开水锅里汆成丸子。 然后熬了羊骨汤,和蘑菇做成清汤锅子,再下丸子,最后切了一盘薄薄的羊肉,大家涮了蘸韭菜花酱腐乳酱吃。 赵抃一边吃一边骂:“你都借绯之人了,这贪吃的本性就不能改改?” 苏油都傻了,老头你好像比我抢得还厉害! 光知道动嘴的人不叫贪吃,认真研究菜式满足大宋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的人倒成贪吃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懒得理你!取过碗来给石薇盛了:“薇儿,先喝汤,再吃肉,最后吃菜。” 高士林细品这地道的汤头,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明润做菜就是仔细,反正我是每日将菜谱记下来,一份给家里,一份给宫里。这汤里胡椒的分量多少,一会儿明润你得给我说仔细了……”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娘子,这味道可熟悉?里边多半是我们的一个大熟人!” 苏油丢下筷子便往外跑,惊喜地喊道:“子瞻!子瞻你们怎么地到此?” 就见驿站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苏轼先将一个小孩抱下车来,然后扶着王弗下车。 苏轼扭头:“哈哈哈,果真是明润,这是什么汤锅?简直馋死人了!” 王弗见到苏油也是非常高兴,福了一幅:“小幺叔,旅途得见,真是让人欣喜。” 说完又对身边小孩子说道:“迈儿,这是幺爷爷,你小时候,幺爷爷还抱过你的哟。” 小孩子就是苏迈,今年已经五岁了,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苏油:“你就是打败了蛮人的幺爷爷?” 苏油蹲下身来:“迈儿都长这么大了啊?你爹没有逼着你学功课吧?” 苏迈得意得很:“没有,爹爹可好了!他说读书靠灵性,灵性出来了,读书事半功倍,灵性不出来,读也是白读,所以爹爹不逼我读书!” 苏油不由得在心底里狂翻白眼,那是你爹的读法,浪费自己的一小半的天才还能成大文豪,几千年才出一个的怪胎怎么能比? 真的是浪费天才,苏轼这娃写文章还要打打草稿什么的,可写诗词最不耐烦修改,讲究兴至意到信手拈来。 因此他的后期绝句奔逸绝尘,北宋能与之相比的,只有王安石等寥寥几人。而需要反复推敲的律诗和长诗就要弱上一头。 苏油劝过几次,这娃就是不改,浪费了不少本该成为佳作的诗词。 然而即使这样,代表作之一的雪泥鸿爪也出来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诗的品质不用说了,关键它还是一首陪和诗。 苏轼在凤翔检视旧信时,翻出来子由的一首旧作,然后想起兄弟当年同游渑池,如今各自一方,借子由旧诗的韵脚填写的一首新作。 诗成之后,很快传到苏油手上,苏油几次提起笔来,也想要挑战一下,最后只能废然搁笔,唏嘘长叹。 戴着镣铐还能跳出如此精致的舞蹈,和苏子瞻比诗才,特么纯粹就是找虐。 除了自卑感浓度直接达到饱和,心理阴影面积大到不可求之外,再没有其它感受了。 将苏迈抱起来:“走,小幺爷带你去吃好吃的!” 哼!小幺爷做吃的,甩出你爹几条大街去! 石薇见到苏轼一家也是欣喜莫名,直接将苏迈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给他拿勺子舀丸子。 王弗对这种吃饭的坐法还难以接受,找个理由躲客栈房间里去了。 苏轼屁颠屁颠盛了一碗送去房内,这才出来坐下:“明润果然是我家千里驹,两年时间夔州大治,这才是真正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苏油喊道:“喂!我可是你长辈!这回我们算是近了,没事儿来渭州玩。” 苏轼连连摆手:“别别别,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先说好啊,要见面你自己来凤翔,渭州我可不去。” 苏油笑道:“算了,不来也好,对了,你怎么来河中府了?” 苏轼说道:“这不是我建议的修改衙前役的季节嘛,今年渭河不上冻,正是水缓时节,州里派我来监收交接木材。迈儿闹着要看黄河,我就干脆一家人出来了。” 苏油问道:“迈儿,看到黄河了吗?” 苏迈点头:“李太白骗人的,庄子也骗人,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什么夹江两岸不辩牛马,都是骗人的。” 赵抃笑道:“怎么是骗人呢?你得等到夏日里涨水的时候再来一趟,就知道黄河的壮观了。” 一说起这个,几个官又有得聊了。 黄河决堤,朝廷关于是改河回旧道,还是保持现状,还在争议不休。 关键在于,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科学问题,现在这个问题,掺杂了派系斗争,新旧宰相之争,新旧台谏之争,台谏中书之争,朝局整体平衡…… 科学问题,渐渐变成了政治问题。 苏油觉得非常好笑,黄河能不能回复故道,将作监派一个小组拿经纬仪测量一下就能搞定,居然也能才朝堂上撕成这样。 想到这里,对正在伏案大嚼的高士林喊了一声:“喂!” 高士林抬头,嘴里还包着东西:“唔?” 苏油说道:“地图上的那些圈圈你见过吧?” 高士林点头:“唔唔!” 苏油说道:“那是新制法,每个圈圈表示一道等高线,多条等高线能够在地图上标示出高地,这个好理解吧?” “唔!” “那将黄河两段河道测量一下高差,不就可以知道黄河故道能不能复了吗?” “唔!” “这不是胄案的业务吗?” “唔?”高士林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摇头:“唔唔唔……” 好不容易将东西咽下,高士林这才说道:“明润啊,胄案治的是河渠,而不是河,自古河工大臣,有几个好下场的,这晦气哥哥不粘!” 苏油没好气地道:“你可以提建议啊,又不是说提建议的就一定会……” 呃,说完这话自己都傻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渭州 第三百五十一章渭州 高士林笑嘻嘻地道:“要不你来建言,感觉治河和守渭州,晦气程度差不多的……” 赵忭又生气了:“想想河北流民!该上书就上书!为国惜身,非君子所为!” 苏油给赵忭添了一碗汤:“明公,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大好前途。你看这一圈里边就你老德高望重,要不……” 赵忭没好气地道:“你这混小子,你那个东西我也不懂啊!” 苏油转头问高士林:“这次回来,好像颖王爷的理工学问有些长进?” 高士林点头:“对对对,他喜欢来胄案蹭课!” 苏油点着下巴自言自语:“要不给他写封信?我记得上次修散花楼的时候,哪个部门来过,用经纬仪测量过相对高度来着……” 一路西行,经过长安,队伍便分开了。 赵忭最先离去,前往汉中,从金牛道入蜀。 然后是高士林,前往西南的商州。 苏轼和苏油同行了一段,到凤翔停了下来。 苏油带着张麒,石薇,沿着泾河河谷一路向西北,前往渭州。 泾河河谷,狭窄处也有一公里,最宽处两三公里,几乎是一马平川之地,非常利于水利建设。 当然,也利于骑兵劫掠。 两岸冲击出的平原,如今只有少数种着麦苗,覆盖着薄雪。 沿途人们脸上麻木的表情,让苏油触目惊心。 石薇骑着黄骠马,和苏油形成一个角度,让苏油的身子挡住自己,不忍看那些惨象。 西北被兵几十年,境况之惨,不忍描述。 自好水川大败,李元昊入寇抄掠以来,陕西人口,整整二十年。不但没有恢复,反而有下降的趋势。 一队红衣骑兵,呼啸而过。 骑兵们袄子里翻着毛领,脚上蹬着蛮靴,马具都是少数民族风格,一看便知道是大宋蕃兵。 蕃兵们带起的烟尘,似乎对农人毫无影响,他们好像一群聋子,压根没有听见那得得的啼声一般。 不少村庄,屋子的窗框,草顶都没了,露出烧毁一半的椽子,黑漆漆支楞在那里,就像一具具大型动物的残骸。 其间活动的人,就好像在尸堆里蠕动的虫子。 估计也经过几次救济,这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穿的衣服基本都一样,天然麻料的灰黄色。但是那种长年在精神压迫下崩溃再复苏,复苏再崩溃之后,反复形成的创伤,让他们如僵尸一般麻木。 苏油的手心紧攥着缰绳,这些人还活着,但是也可以说已经死了。 怎么让这些人重新活过来,是个巨大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是,活过来,和保持这样,哪个才是对他们更好的选择?他们还有没有未来? 石薇真的怕了,黄骠马和拳毛赤越贴越紧,引来了拳毛赤的不满,不停地打着响鼻。 村口一间废屋里,窜出来一条狗,挂着口涎,眼睛赤红。 张麒叹了口气,纵马上前,鹤胫弩一发,将疯狗钉死在地上。 苏油沉重地说道:“这就是泾河平原,当年郑国渠的起点。” “郑国渠灌溉关中,和我们蜀中都江堰,和连通湘水漓江的灵渠,同称秦国三大水利工程。” “渠成之后,当时便溉出泽卤之地四万顷,亩收一钟,关中从此成为沃野,再无荒年。” “秦赖之横扫六国,完成一统。” “汉王刘邦休息于此,出与项羽争胜,数次大败,皆赖关中接济,其后终成大业。” 说完将鞭梢一指:“醴泉,应该就在那个方向,相传为黄帝仙升之处,唐代太宗的昭陵,也在那里。” “再看现在的样子,呵呵呵,反正老子是没脸去拜祭黄帝和唐太宗的。特么的不肖子孙啊……” 石薇担忧地扯着苏油的衣袖:“小油哥哥,这不能怪你。” 苏油转头道:“要是两年之后,渭州还是这幅样子,那就是我的错了。” 石薇脑袋连连摇动:“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小油哥哥你这么厉害,肯定是不会的。” 苏油说道:“薇儿,交给你一个任务。” 石薇认真地点头道:“嗯。” 苏油指着那群农人:“到了这一步,儒学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只能靠你,靠天师道宗教的力量,将他们唤醒!” “只要能唤醒他们,小油哥哥我就有办法!” 六盘山水源充足异常,泾河一出山,水流就非常大,又因为上游是黄土高原,长期耕作征战,植被破坏,水流携带着大量泥沙。 水流湍急,对苏油来说当然是好事儿,机械动力是不用担心了。 三日之后,苏油一行的前方,出现了一座黄土夯筑的大城——渭州。 大城外廓是一大片贫民聚居区,羌汉交处,牛羊杂居。 不少红衣军士进进出出,这里总算是有些生气。 苏油看着军士便有些皱眉头,说好的渭州治下无军,所给都用于囤安军和控鹤军,相当于知州承包责任制,按道理这里只有衙役才对,那这支队伍属于谁? 苏油对张麒使了个眼色,张麒下马,对一个军士拱手:“这位军爷,敢问是哪位钤辖管照?” 军士见张麒穿着不凡:“小郎君来渭州何事?打听作甚?” 张麒笑道:“家中是买卖人,去岁各处欠收,独蜀中丰稔,听闻陕西粮价高昂,家里便派我先来打听打听。” 说着将一把铜币塞了过去。 军士笑眯眯地收了:“我们是小隐君帐下,郎君若是手里有粮,那运至西北自是高价。就有一条,粮食从蜀中过来,怕是三不存一,因此即便价高,能不能赚,却也两说。” 张麒恍然大悟:“哦,那要是我出本钱找流民开垦呢?泾河沿路,水土都不错啊,种他娘的一万顷,老哥你说我是不是就发达了?” 军士哈哈大笑:“我家知军常常教训我们,看事情不能光看好处不看坏处。不能光看别人为啥那样做,更多的要看别人为啥不那样做。郎君能想到的,难道别人想不到?可为啥别人不那样做呢?” 说完拍了拍张麒的肩膀:“兵荒马乱的,郎君自己多想想吧,我还要去仓中运粮,先行告辞。” 张麒回来禀告了苏油,苏油笑道:“小隐君的兵啊,可还行。走,先去城中找住处吧。” 当年大儒种放隐居西北,被称为“隐君”。 到了种世衡一代,成了抗击西夏的主力。 种世衡是种放侄子,也是非常有个人魅力的人,年少时崇尚气节,兄弟中有想分其资产者,他数辞让给予,只取图书而已。 其后得罪权贵,又被宋绶保护,再到范仲淹经略陕西时,得到大力提拔。 其后筑城青涧,开垦营田,招募商人,雪夜抚羌,反间除贼,种种神奇的事迹,简直就是波澜壮阔经历丰富的一生。 所生八子,均在军中,成就了西北脊梁,大名鼎鼎的种家军。 长子种诂,少年时仰慕叔祖种放的为人,喜读《春秋》,却不喜欢科举考试,说话做事颇有祖风,时称“小隐君”。 与其弟种珍、种谔,并称“三种”。 种家在西北根深蒂固,小隐君估计也是听闻渭州换知州了,然后害怕苏油这娃娃太守不靠谱,先跑来清仓。 武人,被文官打压得太狠了,也难怪人家小隐君这些作为。 苏油并不反感,西军的那些破铜烂铁,自己也看不上。相反对小隐君的思虑周颇为赞许。 小隐君就守在渭州北面,和种珍所守的环庆,种谔所守的延安,连成一条线。 他们稳当,渭州就稳当。 第三百五十二章 变态繁荣 第三百五十二章变态繁荣 三人轻轻松松就进了城,苏油难免对渭州城如此不注意身份检查有些担忧。 城中又是另一番景象,居然有些热闹,沿街多是商贩,皮货铺子很多,除此之外,还有药行,茶叶行,瓷器行,丝布行等大项。 有一处装修豪华的建筑,苏油派张麒打听,乃是钞行,商人们交换盐引的地方。 衙门一样破败,衙门附近还有学宫,文庙,不过窗上的纸都破了,没有学生,也没有教谕。 倒是学宫边上一条巷子颇为热闹,羌汉军士,商人,脚夫,进进出出,不少女人在门口浓妆艳抹,招徕生意。 石薇好奇地朝巷子里打量,苏油挡住她的眼睛“这么好奇干啥?走走走,先去其他逛一圈再说。” 城中修造产业也比较发达,马具,弓箭,军器修补,有一定的规模。 驿馆和饭店,旅社,生意也相当不错,多是些粗野带刀的旅客。 一圈下来,苏油算是基本明白了,这是一座因为军事而变态繁荣的边城,冒险家的乐园。 兜了一大圈,在驿馆安排好石薇和张麒,苏油才转回州衙,实行交接手续。 渭州知州陈述古,以前还是陕西路转运使,年前将朝廷派薛向代替了他的职务,如今交卸了渭州差遣之后,就该换地方了。 陈述古是标准的诗词文人,渭州离凤翔又近,属于大苏的文化辐射范围,和大苏诗词酬唱甚为相得,因此连带着对小小苏也青眼有加。 见苏油不带仪仗,匹马上任,不由得啧啧称奇“探花郎真是奇人,不着官袍,不排仪仗,不晓事的冲突了怎么了得?” 苏油躬身道“苏油年少好奇,一路喜欢打听风土人情,要是带着仪仗,那就不得实情了。比如明公当年神钟断案的故事,打着排场过来,可是断然听不到的。” 当年陈述古还是县令的时候,治下出了一桩盗窃案子。 陈述古找出了几个嫌疑人后,告诉他们某祠堂有一口神钟,灵异非常,盗窃之人只需伸手触摸神钟内壁,手就会变黑。 于是将嫌疑人带到祠堂里轮流摸钟,最后几个嫌疑人的手都黑了,就一个是干净的。 陈述古指着手干净的那人说道“盗窃犯就是你!” 原来陈述古将铜钟内部抹上墨,真正的罪犯因为心理压力,不敢真的接触铜钟内壁,只做了个样子,因此手掌干净,案件得破。 这事情是陈述古一辈子的得意事,闻言不由得拈须呵呵直笑“只可惜此事不该宣扬,教了天下盗贼一个乖,以后再用不得了……” 闲聊了一阵,天南海北扯了一大通,两人才开始交接事务。 陈述古说道“渭州苦啊,周边农人,几经战火,老夫没有经济之能,只得四处求告,逼着种大质寻了些衣物粮物,胡乱抚恤了几次,今后就有劳明润了。” 种大质就是种诂,苏油有些无语,搞民生是知州的正事儿,结果这老头跑去找军方要粮食,看来文才胜过治才是实锤了。 也难怪新知州一换,小隐君就要清仓,只怕他心里在抱怨朝廷越换越不靠谱呢。 既然陈述古都定下了渭州苦的基调,因此公使钱结余什么的就别想了。 战区的知州,一般都是大苦逼,超额使用公使钱,几乎是常态,因此而落官的,前前后后不在少数。 历史上那桩著名的公案,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夸赞的滕子京,有历史爱好者就去查过他被贬的原因——滕子京过使公使钱,然后上边派人来查账,滕子京还烧了帐房,这才被贬到巴陵郡。 以此得到结论,滕子京是大贪污犯,范仲淹包庇大贪污犯,都不是好人。 还是那句话,读书未广,推求不细,没考虑历史上的实际情况。 前方战事失利,几十万西夏大军压境,边臣想尽办法扛过这一波,事后还要被纠核公使钱的去向。 处置帅臣固然得宜,但是用这些办法搞帅臣的手下,苏油认为有点过了。 以种世衡之功,在他去世后,小隐君向朝廷表述父亲的功劳,都一度为枢密使庞籍所不容。 其后小隐君坚持辩解,朝廷才追记了其父的功劳,并诏令种诂就近郡县任职。 苏油觉得,综合考量这些事件和当时的政治军事生态,将之解读为新得势的大佬,打着治贪的旗号清剪政敌的羽翼,这才是大概率的真相。 因此这也是苏油懒得向朝廷伸手的原因,早有伟大人物说过,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防西夏,用力三分,防自己人,怕是得打起七分的精神。 夜深了,苏油点起汽灯,摊开纸,磨了墨,提笔写下第一个词。 民心。 然后写下第二个词,经济。 第三个,工业。 第四个想了很久,种家。 第五个是外交。 第六个,是情报。 第七个,才轮到军事。 七件事情,重要性从上而下,依次排列。 房梁上响起声音,苏油抬头,是木客。 苏油笑道“薇儿啊,下来吧。为何不走正门?” 石薇从房梁上露出头“我怕伤了你的名声。你怎么还不回驿馆?” “对不住了,找个安静地方想事情,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苏油手扶脑门“你这样高来高去的,被人发现,不是更伤名声?” 石薇很自信“不会被人发现的。” 苏油从包里取出一盒饼干“快下来,吃点东西。也不知道四通商号的队伍到哪里了,急着开工啊……对了,你去安抚农人的时候,顺便招人吧,接下来渭州的事情,需要很多人手。” 石薇从梁上跳下来“小油哥哥,这里的农人们真是可怜。” 苏油将饼干递给石薇“谁不可怜,我就不可怜?本来还指望脱单来着……结果被朝中大佬一脚踢到这鬼地方来了。” 石薇有些莫名其妙“脱……单……” 苏油耐心地哄石薇“薇儿啊,你看,嗯,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这个……我本来还想着年后上石府提亲的……” 石薇脸红红的“反正,我们现在还是在一起呀,有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苏油晃了晃脑袋“算了,现在说那些也晚了,倒是老太君,这次愿意放你出来,实在是出乎我意料。” 石薇笑道“奶奶当年也是跨马横刀,穿州过府的女中英杰,都是因为爹爹的事情,才活得小心了。奶奶说现在有了,有了……就不用那么顾忌了……” 苏油嘿嘿贼笑“有了我这娇婿是吧?” 石薇脸更红了,急辩道“才不是,奶奶说是有了你这只猢狲!” 苏油哈哈大笑“管他娇婿还是猢狲,反正是薇儿的裙下之臣!” 石薇见苏油语涉轻薄,立时起身想走,就听苏油“哎哟”一声,赶紧问道“小油哥哥你怎么了?” 苏油装得一副痛苦的模样“连日骑马,这腰腿有些难受……哎哟哎哟……” 石薇赶紧扶苏油在床上躺下,背部朝上“我给你推拿一下,应该就没事儿了。” 这一推拿把苏油推美了“哇塞好舒服,薇儿你厉害了!” 石薇微微一笑“别乱动,小心岔了气息。” 苏油将脑袋放在交叠的手臂上“薇儿,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 薇儿一边推拿,一边说道“那要看多小了,我记得最早就是你带我在后山玩耍,抓金龟子,还有用瓦片抓小鸟。” 苏油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跳蹬桥上。” 石薇想了想“不记得了,不过跳蹬桥下的石爬子味道真美。” 。 第三百五十三章 蔡确 第三百五十三章蔡确 苏油说道:“那时候啊,可龙里穷,家里没肉,我就取了一根麻线,拿竹皮和小棍用丝线绑成一个小小的‘个’字,去跳蹬河边钓鱼。” “刚钓了一会儿,河对面就来了一个小姑娘,穿着绣花鞋,蓝绸衣,手里拿着一个竹弓。” “见我在钓鱼,小姑娘就过来羞我,说‘打鱼摸虾,饿死家。’” “然后我就没好气地说我家早就死光了,挥手叫她一边去别耽误我钓鱼。” “小姑娘走了,没一会儿给我带来一盒点心,说她是无意的,点心送给我算是道歉。还说一定乖乖在旁边不声响,只看,不影响我钓鱼。” “那天鱼情很好,鱼钩虽然粗笨,但是钓点石爬子这种嘴大有贪吃的鱼是没问题的,没一会就钓了好几条。然后你就问怎么吃,我便叫你去弄点油……” 石薇微笑道:“然后呢?” 苏油说道:“没一会你就弄来了一小壶油,我就带着你开开心心地回家了。接着就挨了八公一顿揍。” “啊?为啥?”石薇不由得问道。 苏油伸出手来,一个个掰手指头:“偷偷去河边玩是一桩,骗小姑娘过河是一桩,怂恿别人偷家里东西是一桩,拐带小姑娘回家是一桩。” 石薇笑道:“那肯定被揍惨了。” 苏油说道:“那次还好,刚揍了两下你就哭了,然后八公就害怕了,越哄你还越哭,只得赶紧让我出马。” “晚上用你送的油,用小葱和姜片,美美地做了一顿石爬子鱼汤,吃过后八公才将你送回石家堡。” “薇儿你知道吗?自从认识了你,我的日子才晴朗了起来。每次你偷偷来找我,我就带着你疯玩,因为当时我见过的所有人里边,只有你还能真正地笑。” “看着你开心的笑容,我就觉得,这世界,或许还有救。”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可龙里能真心笑的人,越来越多,再后来,又多了土地庙,眉山,陵井,二林部……” 薇儿在苏油背后点头,虽然苏油看不见:“我从小就知道,小油哥哥是有本事的……” “薇儿,可是你是不知道,要是没有你,或许现在我就还是那个乡下小子。” “其实我一直不觉得应付生活会有多难。能一辈子打鱼摸虾,也挺好的。等到能够自立了,就置办两亩地,随便娶个婆娘,也是一辈子……哎哟!” 却是石薇加重了力道。 苏油就这样享受着石薇的推拿,絮絮叨叨地讲着两人小时候的往事,既像是一个家长,又像是年龄大出许多的兄长,讲述着那些石薇都已经记不得了的事情。 石薇的手法还有安定的作用,苏油心神放松,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石薇微微一笑,给苏油牵过被子盖好。 小油哥哥的用心良苦,她是清楚的。 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高中探花,自己躲起来不见,其实是有一些自卑心理作祟,怕他看不起自己,怕他有些后悔这门亲事。 要按士大夫家传统的理念,德言容工,文才学问,可能就容上有点自信,其余的怎么看都不是大宋探花郎的良配。 小油哥哥今天说这些,其实就是让自己知道,他心里一直有自己。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好想俯下身子亲他一下,可终究还是不敢,连试了几次,都不争气的失败了。 一转头,看见木客在好奇地看着自己,石薇不由得大羞,抱起它熄灭了油灯,然后轻轻地离开了。 次日起来,苏油觉得神清气爽。 走出房门,看院子的老苍头丢下扫帚上来接着:“太守如此勤政,哪里有上任当晚就留衙的。” 苏油说道:“反正我单身,睡哪里都是睡。通判来了吗?” 老苍头说道:“别驾还有些时候来衙上,太守想吃点什么,老军去给太守寻来,皇帝也不差饿兵嘛。” 苏油笑了:“陈知州已经出发了?” 老苍头说道:“昨日交割完便连夜去凤翔了,凤翔新太守刘几权是他夹袋里的人,小隐君将渭州城搬空了,陈知州正好去南面过几天好日子。” 说完又道:“昨天陈知州与太守聊得开心,其实心里苦着呢。” 苏油问道:“为啥?” 老苍头说道:“他在当转运使的时候,私下收受贿赂,提拔刘几权做了凤翔知州,事发后被夺了差遣。如今太守又来接他知州的职位,其实啊,他是被贬了。还有那刘几权,看架势也做不了多久,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 苏油微笑道:“你老倒是什么都知道,那知道渭州城有啥好吃的不?” “几十年的老院子了,这些事情还能看不出来?”老苍头说道:“有个东西,汴京城里都没法常吃,这里却是天天都有。” 苏油拍了拍肚皮:“没说的了,牛肉!对不?” 老苍头笑了:“正是。” 苏油都美坏了:“老军你有所不知,我是眉山出来的,眉山陵井用牛量极大,也是天天都有牛肉吃的,不过出来后就不行了,赶紧赶紧,弄点特色早餐来尝尝!” 没一会儿早餐来了,一个超级大的牛肉馅大包子,一碗粟米粥。 丢了七十文钱给老军,直接把老军都给吓坏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这就是小人的一点孝敬,一顿早饭怎么还敢向太守收钱。” 苏油摆手道:“别,以后我要是留衙,早晚侍候都交给你,这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不给钱你就难办了。” 好不容易让老军收了钱,掰开包子递了一半给他:“这么大个我也吃不了,分一半给你。” 一口下去:“哟,还不错!上脑肉做的吧?就是酱弱了点,加了些卤料来增香,也算是心思灵巧了……我说这么熟悉,还是十三香!这玩意儿在西北不便宜吧?” 老军就笑道:“探花郎才是真正的贵人,在这院子里也侍候过不少知州通判新进士,就探花郎能说出道道来。对了探花郎为啥来渭州了咧?一榜的读书种子这不应该啊……” 苏油吃得很开心:“可得了吧,我那一科,疯了的状元都有,守边的探花算啥?” 正说话间,通判来了,是一位长相秀伟,风仪出众的大帅哥。 见到苏油和看门的老军说说笑笑,赶紧过来见礼:“下官蔡确,见过太守。” 这位好像是历史上的名人,起码名字很熟悉,苏油便问:“别驾吃过了吗?没吃让老军再给你买一份。对了尊名我好像听过,你是不是有什么流传在外的轶事?” 蔡确脸就有些红了:“下官,下官的事有些多,不知太守说的是哪件?” 苏油更加好奇了:“都有哪些?” 蔡确嚅嗫道:“这个……下官是嘉佑四年进士。” 苏油拱手道:“那就是我科场前辈了。” 蔡确赶紧还礼:“不敢与一榜探花郎相论。” 两人客气一番,入屋叙话。 蔡确这才说道:“我父蔡黄裳,之前是陈州录事参军,年逾七十还在任。前朝宰相陈执中出知陈州,发现家父已经无法处理政务,就想让他辞职。” “当时家中实在贫苦,要养家糊口,因此父亲不愿意辞官。” “陈相公对我父亲说:‘你如果不自己请求辞职,我也一定会向朝廷上疏解除你的职务。自己看着办吧。’” “父亲不得已,只得上表请辞。我们家流落在陈州。生活十分贫苦,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直到我考中了进士。家里情况才有所好转。” “下官本来任邠州司理参军,因家中贫困,不该收受了商人们几笔孝敬,被同僚告发。” “其实老转运使收得比下官还厉害,新任都转运使薛公巡视陕西,见了文书,欲治下官的罪。” “也是下官运气好,宣我上堂后,薛公却改了主意,召我谈话。一番对答,也不知哪里对了他老人家的胃口,便将下官转到太守治下,供太守差遣。” 这话说得非常有艺术性,先是坦白交代自己的过错,然后说自己是得到苏油的上司都转运使青眼相加,希望苏油能看在都转运使份上,有所顾忌。 第三百五十四章 断案 第三百五十四章断案 通判的设立,本来是分知州的权力,监督知州在地方上的所为,有不对的地方尽可以弹劾。 而蔡确最后说却自己是瑕疵之身,只求报效,不会给苏油添麻烦。 当然他这样说,苏油也就这样听,心底却是不信的。 要对付他这一套也简单,苏油摇头:“好像不是这个事情。” 蔡确来前的一番准备顿时如同打在了空处,苦笑道:“那下官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苏油说道:“不对,我肯定在哪里听说过你的事情。” 蔡确突然反应过来:“那应该是我少年之事吧?” “哦?” 蔡确赧然道:“下官少年之时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人对我说,等我父亲考中状元的时候,我就可以成为执政。” “这不是玩笑嘛?我父亲都因年老辞官归隐了,这个梦实在荒唐。” “可没有过多久,有一天下大雪,我与邻居好友黄好谦到一家勾栏玩耍,进去后见到有一桌饭菜十分丰盛。有位身着青巾白裘的美少年据席而坐。” “少年见我们进来,便遣俾女邀请我两人同席,大家聊天喝酒倒是开心,最后少年对我说:‘你就像李德裕。’然后对黄好谦说:‘等蔡公富贵了,你也会因同乡的缘故而显达。’说完就走了。” “我们问婢女这少年是谁?婢女却说:‘他一大早就在这里喝酒,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结果还得我们付账,敢情就是一个骗酒水的!” “不过黄好谦是真信进去了,听说我们那里有位杨山人善于相面,死活要拉着我去相一下。” “相者说我会做宰相,像丁晋公一般。但丁谓会回朝,而我却无法回朝。还说黄好谦会是一州长官,等到黄好谦家里有四十口人时,那就是我被贬之时。” 后世苏油的文学知识多过史学知识,在宋人笔记里似乎见过这记载,确定了眼前这位会是今后的宰相,不由得笑道:“这事情吧,不可信,也不可不信。但是没有事功打底,就算给你那个位置,也坐不稳啊。” “既然薛都运使都对你青睐,给你勾销了前事,那我这里就没问题了。” “你应该也知道,我来渭州情况有些特殊,还要看管西南夷过来的军队,因此政务上,还要别驾多分担些才是。” 蔡确又惊又喜,他最怕苏油将他投闲置散,继续坐冷板凳,结果苏油的意思是要让他勇挑重担,不由得躬身行礼:“下官定当竭诚尽力,唯太守是从。” 苏油笑着将蔡确扶起:“你是前辈,应该是我跟你多学习。时候到了,升堂吧,给我介绍介绍渭州的官员。” 渭州与夔州不同,这里是关中的门槛,因此官员配置完备,除了苏油和蔡确,还有一众佐僚。 宋代承唐制,因此相互间称呼也用唐时的称呼,这样显得雅致。 比如推官,其实就是一个散官,多由有过失的官员或者新进士充任,相当于政府秘书处主任,称长史; 比如州都监,管一州乡勇,宋代的定制是六百人,称呼上要用司马; 还有类似唐代六曹,分别管理户籍考课税务的户曹参军,掌管文书档案的录事参军。 比较有趣的是司理参军和司法参军,司理的职能类似于公安局和检察院,掌案件破获,诉讼证据搜集等。 司法参军则是掌辩法断案,职能类似于法官。 应该说,宋朝到州一级,行政制度上是相当完备的。 一个娃娃太守,一个犯事别驾,要说底下这一帮子有多大的敬畏之心,想都想得到。 众人向苏油报过履历,娃娃太守就把他从赵抃那里学来的那套搬了出来:“州狱当中,如今又多少囚犯?” 司法参军刘信上前禀告:“合有六百余人。” 苏油皱眉:“这么多,都是囚犯?” 刘信说道:“尚有诸多未决待堪之人。” 苏油问道:“待决的人有多少?” 刘信道:“有二百三十六人。” 苏油问道:“如何如此之多?” 刘信脾气上来了:“渭州城里犯事儿的,多数都是斗杀,走私,欠逋。怎么,小苏探花是想清理一下?” 苏油看了看刘信:“难道清理不得?” 刘信冷笑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小苏探花第一把火是要烧到洒家头上吗?!” 苏油看着他不说话,过了许久,见刘信梗着脖子,突然噗嗤一笑:“已入宦场,参军还是以职衔称呼的好。” 说完看着他不再说话。 刘信终于还是没有扛住,只得拱手:“下官参见太守。” 苏油点了点头,转头说道:“有劳录事参军,将嫌犯的卷宗都取来,将犯人也都带上来,列于堂下。” 刘信给州司马递个眼色,州司马赶紧拱手:“呃,太守,这人上来得多了,难免会冲撞你。要不,给刘参军一点时间,让他自行料理?” 苏油说道:“不用!大开中门,任人观瞧。本官亲审立断!” 州司马没奈何,只好招来衙班,让他去带人。 不多时,两百多人带到,卷宗也取来了。 苏油随意翻阅案卷,将斗杀案子放到一边,将走私案子放到另一边,然后取出笔记本,用鹅毛笔刷刷刷抄写东西。 抄完一行,抬头问道:“小关村,王二,张五,李东,可在?” 人群里三人出来跪倒:“官人,小人们在此。” 苏油说道:“去年十月庚子,你三人夜里偷过关卡,被巡兵拿到,随携青盐一百五十斤,是吧?” 三人说道:“是。” 苏油说道:“这都已经关了几个月了,盐也没收了,家里可知消息?” 王二就嚎啕大哭起来:“小的家中尚有老母,去年西夏来洗劫,我们从村里逃散出去,才没被打了草谷。回乡之后,误了农时,失了生计,这才铤而走险……实在是活不成没办法了啊官人,官人你饶命啊……” 苏油问司理参军马威:“怎么卷宗上少了你的签字?” 马威拱手道:“回太守,此事乃刘参军一手办理。” 苏油说道:“那现在你知道了,签字吧,该齐的手续要齐。” 司理参军取过笔来签了。 苏油刷刷刷写下判词:“枉生边鄙命殊廉,百里奔波数担盐。一口堙沦五口丧,归乡好自务营田。” 将卷宗丢给掌书记:“记室参军收好,人放了,下一拨。” 刘参军大怒:“太守,你这是纵容走私,是枉法!” 苏油“哦”了一声:“春耕眼看在即,每一个人丁都异常宝贵,留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 “一斤西夏盐本钱十五文,在大宋能卖到三十五文,五十斤盐,一贯的利,除去路上吃喝,手上能留五百文。” “刘参军,这一摞卷宗里边,但凡有一人走私获利超过一贯,我都认你是在秉公执法。结果堂下三人,就是这一摞里边的最高额度。” “你跟我说你在抓走私?那要不要我贴榜让城中军民举报,看看谁才是最大的走私贩子,然后有劳参军秉公执法一趟,去给本官提来过堂?” 刘参军涨的满脸通红:“你……你……” 苏油冷笑一声:“州中事务,知州只要有通判副署就行了,蔡通判,你同意我如此料理吗?” 蔡确笑着拱手:“太守爱民如子,蔡确岂有不从之理,不过我这人比较懒,还是待太守判完,再一并给我副署了事。” 第三百五十五章 镇戎军 第三百五十五章镇戎军 苏油看着刘参军微妙地笑道:“参军如果觉得我处置不当,陕西都转运使薛公那里,你自可以去分说,不过如今嘛……” 低下头唰唰唰地一边签署卷宗一边对堂下百姓说道:“去年兵隳,地方官怕影响考绩,不奏报朝廷减免你们的租赋,那是地方官员的失职,是朝廷的失误。” “如今本官来了,自当纠转。” “接下来还有诸多举措,你们各自回乡,整理耕具,这几日之内,文告就会下来。都散了吧!” 众人如获甘霖,齐齐跪下,叩头如捣蒜,小贵人青天大老爷地一通乱喊。 苏油一拍惊堂木:“再不走就是耽误办案,以喧哗官衙论罪打板子!没看这里还有这么多卷宗吗?!真当我拿不出官威?” 虚声恫吓屁用没有,百姓们又连连作揖,磨蹭了好一阵这才去了。 苏油手扶脑门:“都放了还不走,学做贼都还没学会!” 剩下的三百多人里,又有一半是欠租的,这个是苏油这个州转运使正管,同样将人召集到一处,记下所欠租税,说道:“一个都跑不了啊,今年过后部得还回来!赶紧回家准备耕作,该干什么过几天会通知各乡。” 一个老农就苦着脸求告:“小官人,不是俺们懒,实在是耕牛没有,种子没有,再说如今已误了种麦子,这准备锄头料桶容易,可种啥啊?” 苏油又是一拍惊堂木:“哪里这么多废话?!说准备就准备,几天后种子就到了!要不麻烦你老再多吃几天牢饭,等种子到来?” 一边老农的儿子赶紧拉住老头:“小官人恕罪,我家爹他老糊涂了……” 苏油翻了翻档案,阴恻恻地说道:“冯老汉是吧?哈还是个里正。本官记住你了,过几日就去你庄上巡查……要是糊弄我,哼哼哼你知道后果的……” 老汉吓坏了,转身就跑,剩下的那些也哄的一声散了。 苏油很满意这次的效果,对蔡确道:“靠吼吼不住,靠阴笑可还行,我还是有点官威的哈?” 蔡确哭笑不得,拱手道:“明润你……呃太守……威武!” 剩下的就是真正的官司了,苏油这才认真起来。 大部分没什么问题,不过一起聚众为盗的案子让苏油皱起了眉头:“这卷宗谁记录的?” 司法参军刚刚才吃了挂落,司理参军生怕第二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赶紧拱手:“太守,此乃下官经手的。” 苏油将卷宗挑出来,推给蔡确:“别驾你看看。” 蔡确取了过来:“做事倒是精细,还写了抓获时各自的衣着兵器……嗯?当时有三人穿着单衣?去将这三人叫来。” 没一会儿,三人过来了,蓬头丧面,手脚都戴着镣铐。 蔡确说道:“结为盗匪,可是重罪,这是新任知州,你们跟他分说吧……” 三人跪下叩头:“冤枉啊官人,我们三人真是冤枉的啊……” 蔡确说道:“别光喊冤枉,都说说当天的情况。” 三人七嘴八舌,说自己当夜只在睡觉,结果村里进了强人,将他们从床上抓了起来,然后不由分说带出村子,塞给他们棍棒,然后胁迫三人入伙。 结果还没来得及逃,便被巡丁抓到了。 蔡确笑道:“太守果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这卷宗有问题,时逢冬日,三人如果真是盗匪,穿着应该与其余几人一样。” “卷宗里说这三人出自一个村子,伏法时又是单衣,那自然是睡中被抓住胁迫入伙,慌乱中连穿衣服都来不及。” 苏油笑道:“所以,待会和司理参军共同查实,依法办理吧。” 蔡确拱手:“自当如此。” 苏油又推了一份卷宗过去:“别驾,再看看这个。” 蔡确看了:“这个案子也有疑点,刘甲和赵乙是仇家,刘甲晚上在家睡觉,被赵乙潜进家中伤害,报案人是刘甲的妻子,说是赵乙干的。” 苏油说道:“然后赵乙被抓的时候,赵家小厮交出一把刀子,说是在赵家柴房里找到的。” 蔡确道:“问题是,夜里睡觉,夫妻本该在一处,卷宗上说刘甲身上,床上,甚至屋内都有血迹,独独刘妻身上没有。” 苏油说道:“赵家小厮交出的刀子,是一把文士刀,虽然是赵乙的,但是如果要丢弃,为啥不找口水井,或者路边水沟粪坑什么的?如果要带回,为啥又不带入书房,却要丢入柴房?” 说完在刘妻和赵家小厮几个字间,用指甲拉了一条横线:“这样才比较合理。” 苏油笑道:“知道最大的不合理性在哪里吗?” 蔡确又将卷宗看了一遍:“下官愚钝,却是没有其他发现。” 苏油说道:“别驾,跳出卷宗再看。” 蔡确简直就是一个琉璃球,哈哈大笑:“懂了,太守所虑极是。” 苏油这才对司理参军说道:“此案有重大疑点,接下来我事务繁多,这事情就你和蔡别驾共同办理,有什么事情你们多沟通。” “今天便是这样,时间也差不多了,散了吧。” 待到众人散衙,蔡确笑道:“明润,今晚怕是有不少人造访。” 苏油说道:“一个刘参军,来就想杀咱们一个下马威;一个马参军,事情料理得清楚,却只挖坑不填……” 说完两手一摊:“世兄是个大明白人,难怪薛都运使对世兄另眼相看。那今后渭州城政务,还有场面上那些事情,我就交给你了。我只抓农业,商务和军事。” 蔡确惊疑不定,搞不懂苏油是什么意思,大宋没有哪个州官会如此放权给通判的。 苏油说道:“不用这样看我,接下来渭州,一个人掰成五个都不够使,渭州知州的公使钱也交给你,我一文钱不从里面支,归你调配。这样你有点底了吧?” 蔡确赶紧离座,毕恭毕敬地躬身一礼:“能得太守如此信任,回护栽培,下官感激不尽。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太守。” 苏油说道:“朝廷那点公使钱,还不一定够花。这样,你得做个预算,将每个月的用度规划一下,事情考虑在前头。要是不够,你再来找我。这几天我要离城一趟,见见该见的人。” 蔡确问道:“未知明公想要见谁?” 苏油笑了:“多做事情,少拍马屁。世兄大可不必如此。叫我明润也行,叫我太守也行,就是个称呼而已。” “如今看来,那几个参军,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无所谓,我会叫他们知道什么是一力降十会。在渭州,不去种家拜拜码头,怕是诸事难行。所以明日我要去镇戎军,见见小隐君,问问他把这渭州抽空,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今渭州缺人。所以大原则还是那条,水至清则无鱼。这个度你来把握,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天怒人怨那种,特殊时期特殊处理,明白我的意思吗?” 蔡确赧笑道:“下官明白,下官不就是这种人嘛……” 苏油乐了:“说白了就是穷,你放心,我苏明润干别的不行,带人脱贫,那是做熟了的勾当!” …… 第二天天降大雪,苏油将张麒找来,准备去镇戎军。 张麒看着天色,担忧地道:“少爷,这天气,真去啊?” 苏油拍了拍拳毛赤身上的羽绒毯子,又拍了拍张麒身上的袍子:“都通知别人了,这不穿着羽绒服吗,还怕这点雪?” 张麒笑道:“我怕啥,感冒了还有少奶奶照顾,还有药鸡蛋吃。” 两人系好风帽上马,出了渭州北门,一路朝镇戎军行去。 镇戎军在六盘山山麓,这里有一处天险,叫陇山。 秦陇大地的陇,在关西土语中,就是土埂的意思。 六盘山一线,就如同在八百里秦川北方突然隆起的一道坎,这道坎和关中地区农田里起的土坎很相似,因此就被成为陇山,是泾水和渭水的分水岭。 两人戴着口罩一路奔行,从平原上丘陵,然后地势开始陡峭。 快午时,前方山谷出现一处关卡,这就是镇戎军所在的陇关。 关卡右边是一座大土城,城头上的卫兵摇动红旗,然后两边的箭楼上,两座大弩寒光闪闪,箭头对准了苏油和张麒。 苏油对镇戎军的反应非常满意:“小七哥,这小隐君好像还行。” 第三百五十六章 苏容 第三百五十六章苏容 张麒瞅着大弩:“那弩好古怪。” 苏油说道:“那是三床弩,可以同时使用三张弓臂的力量,并延长箭矢受力的行程。威力应该是不错的,从设计上来说,算是颇为杰出了。” 说完又摇头:“不过材料上就不够看了,精准度也不会太高。用相同的箭矢,两把弩开满后,射程,落点,估计相差颇大。” 张麒也点头:“说到底,还是不够标准化,也不够精细。” 倒是上前来盘问的士兵有点吃惊了,两个半大小子在寨门前大言炎炎,浑没有把弩箭的威胁放在心上。 苏油见来人了,这才翻身下马来,取出印信:“这位老哥,我乃新任渭州知州,这位是我伴当,特意前来拜访你家知军的。” 士兵明显不信,知州没有仪仗,穿得还古里古怪,像蛮夷多过汉人。 苏油看到士兵古怪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赶紧取下厚厚的木棉手套,解开兜帽在下巴下的绳扣,将两边的皮草护耳翻到头顶重新系好取下来。 然后取下皮口罩,挡风的外罩,护腿,脱了毛靴,换上乌靴,最后整理好衣服,取来镶银的革带系上,让张麒将乌纱幞头给自己戴上。 等收拾停当,苏油问道:“现在可以了不?” 俩兵都傻了,这是大变戏法啊,一个毛栗子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变成了一个红袍小官人! 赶紧说道:“贵人且稍待,我们进寨通报。”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夫从寨子里大踏步出来:“末将姚兕,奉命来迎,烦请知州入寨!” “好威猛的汉子!”苏油笑道:“未知壮士如今担任何职?” 大胡子说道:“不敢劳太守询问,末将如今忝领环庆巡检,在小隐君手下统管着千余旗头兵丁。” 旗头乃是先锋精锐,这姚兕看来是勇猛善战,敢于冲锋之辈。 环庆二州,在渭州的东面,那里是种珍的辖区。 至于姚兕这个环庆巡检,怎么跑来渭州北面来当了旗头,苏油也懒得问了。 大宋官制就是这么混乱,比如高士林家的长辈,在汴京打着酱油,可人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嘉州节度使,眉州节度使,宜州节度使。 又比如赵顼进封的颖王,颍州是后世安徽阜阳,小破孩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封地是啥样。 …… 如今这小破孩正在汴京城,捧着账册两眼放光。 “姐姐当真是厉害,这慈善彩券竟然这么来钱……” 曹太后清咳了一声:“大哥儿可要注意形容。” 赵顼这才收拾起一脸贪色:“呵呵,十六万贯啊,刚开始说我都不相信,现在还多出来五千三百一十三贯。” 苏小妹将账簿收起来:“这叫收益评估和成本控制,眉山四通商号做老了的东西了。” “倒是王爷你,让你去三司寻找近年汴京的物价薪酬等相关资料,结果回来告诉我们说没有,只能靠四通商号近期资料做了个预估,你看还是有些不准吧?” 赵顼摆了摆手:“小妹你放心,别说三司那陈年老账翻不出来。就算真找到了,只怕别你掌握的数据更加不准。再说了,多出来这么多,难道不也是好事儿?” 苏小妹说道:“不准怎么还能是好事儿?可能多,就可能少,我们要尽量做到更精准,更精纯,更精细……” 赵顼脑袋狂摇:“就是眉山理工那一套是吧?太难了学不会……” 苏小妹笑了:“王爷今后要学的是施政料官,平衡朝局。这些细活,自然要交给下头人。但是也不能被蒙蔽不是?” “听闻宫内用度,一枚鸡蛋可至银一两,我实在不知什么鸡才能生出这样的蛋来。” “内中诸人,薪俸用度高些,自是皇家体面。然而此恩当自上出,而不是让底下人从用度里边欺隐。” “人心不足,制度虚设。不善加管理的话,用度只会越来越不足,而漏洞只会越来越大。” “贪墨成风且不说,最怕贪墨之后,小人非但不记皇家的宽慈恩厚,还要暗暗嘲笑太后官家。用哥哥的话说,那才是‘扁担挑缸钵,两头都滑脱。’” 赵顼“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我朝探花郎,说这样的俏皮话?” 曹太后也乐了:“这话那猴子说得出来,不过小妹你是女孩子,可不能捡着你哥说什么就跟着说什么。” 一个内官从屋外扑了进来,大喊道:“娘娘,可不能听这丫头胡沁啊!您身边忠心耿耿的人,眼看着还有几个?” “新人刚进来,就指着老人心窝子上踩——什么叫贪墨,什么叫不记恩情?” 说完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要不是老奴拼了这条老命,替太后硬要来一些用度,这慈寿宫中,哪里还有一丝热气儿?娘娘啊,这小丫头,是一刀刀在老奴心上割啊太后……” 曹太后皱了下眉头:“向守忠,你在胡扯什么?小妹也不是什么新人,是我让大哥儿找来给我讲解怎么做慈善的。” 向守忠哭道:“娘娘啊,那就更是外人了。守忠一心一意伺候娘娘一辈子,难道还赶不上一个小丫头?” 曹太后挥着手:“你且先下去吧。我们这里还要理账呢。” 向守忠看着苏小妹,觉得自己下去这小丫头肯定会说坏话,磨磨蹭蹭不愿意离开。 苏小妹见状,对曹太后施了一礼,又对向守忠施了一礼:“两位都是老人家,苏容说得哪里有不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进宫之前,哥哥跟我说,宫里很多事情看不明白,那就不要明白。只需要助娘娘,助王爷,将这次彩券的差事料理清楚即可。” “苏容对太后景慕之日,还在幼年。那时哥哥刚从大理回来,每日里操帆戏水,荒嬉学业。苏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如非娘娘关怀,将他扭回到读书这条路上来,哥哥也考不上探花。” “长辈关爱晚辈,不是要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是要像娘娘这样。让他读书明理,修身立德,有一技之长,其后可以有所作为。” “而臣子对官家,也不是要引诱他大造宫室,逸豫好色,而是要规劝他勤政爱民,使百姓安乐。” “即便在民间,苏容也听到过官家与娘娘不谐的传言。娘娘,三口贫家,尚知家丑不可外扬,何况皇室?” “娘娘慢慢回想,这些事情的起因,是不是有人在事起之时,不予劝谏,反而顺着官家和太后的意,以所谓‘亲人’的身份,各自讨好各自的主人,导致嫌隙日生?” “这些所谓亲近之人,哪里能与骨肉至亲,国朝安宁可比啊娘娘?” “朝堂正臣,无不在为弥补太后和官家的关系努力,然言事者多,做事者少。所以他们的苦口婆心,往往抵不上这些‘亲人’的一句话。” “哥哥本是埋头做事的性子,小时候教育我们,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等到长大,则是‘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后边两句,让赵顼听得眼神一亮。 苏小妹接着说道:“娘娘,宫中之人,太祖太宗之初,尚出良家子弟。其后越发不堪,至有从人牙手里贩入者。” “这些人本来就是奴役之流,很少能得到受教育的机会。进宫后杂务缠身,更没有机会习字读书。不明事理,往往就流于贪鄙。” “纵然有性子老实可取的,也因眼界不广,思虑逼狭,因而只知道一味愚忠,奉从上意。” “温成皇太后和娘娘,两相对比,不就是最现成的例子吗?”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向守忠 第三百五十七章向守忠 “今天苏容说这些,哥哥知道后,肯定会大加责罚,但是苏容对太后一片仰慕之诚,知而不言,则是不忠。” “娘娘,张乖崖治蜀之时,斩盗一文钱库吏的判词,那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制度实施的关要,就在于防微杜渐。” “所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娘娘,约束他们,就好像当初约束哥哥那样,才是成之道啊。” “向内官忠劳勤恳,是不用怀疑的。但是在仁宗大行之后,这片愚忠,却没有起到好作用。不但于娘娘不利,于皇家不利,于国事不利,就连于其自身的保,同样不利。” “汴京的物价,这段时间王爷自当知晓,所谓的天价供奉是怎么回事儿,娘娘也应该清楚。” “这些事请,要是再被不明究里的小民到处宣扬,谁还会相信大行仁宗皇帝,连羊肉羹都都不肯多吃一口?连几十年的破旧絪褥都还在用?夏日在宫里里,只摇着一柄价值十文钱的白葵扇?” “天下人只知道,皇家享用的是十万钱一小瓶的永春露,是二十万钱一只的羔羊,是近千文一枚的鸡蛋——这分明就是导君以谄,而陷上于恶!” 说完轻轻跪下“娘娘,苏容今日之言,如有冲撞,但请责罚。” 向守忠被苏小妹说得恼羞成怒,跳起来就要动手“小贱人你还要挑拨离间!是没被掌过嘴是吧……” 这时就见门外来了一个小内使“哟,向都知这是在闹什么呢?” 向守忠怒气未消“李宪!你来此作甚?” 李宪没有理他,躬身说道“娘娘,王爷,官家有召,宣见向都知。” 曹太后对这个官家有些警惕“宣守忠干什么?” 李宪笑道“娘娘,这是韩相公的建议。” “仁宗山陵已经合土,韩相公在交卸山陵使差遣时提到,为此操劳的臣工,理应有相应赏赐。” “这事情拖了很久,还是相公坚持才定了下来。内省之中几位都知,催办物资颇为得力,现在到了论功之时。” 向守忠又惊又喜“哟,这还有咱家的份?” “向都知催办之功,明眼人都清楚的。”李宪笑道“不过都知怕是要快些,那几位啊,呵呵呵,现在正在韩相公那里夸功呢。” 向守忠拎着袍脚就往外跑“娘娘,老奴去去就来,大行皇帝的事情,谁有老奴上心啊?!这论功的时候,怎么什么死猫烂耗子都跳出来了,要不是小李来知会,怕是都能活活错过哟……” 李宪看了看向守忠小步碎跑的背影,转身笑着再次对众人施礼“都知的身体还是那么清健……娘娘,王爷,那小臣也告辞了。” 总算是重新清净,曹太后赶紧将苏小妹拉起来“我的小伶俐人儿,这哪里还是姑娘,简直就是乌台谏官,当朝御史!” 苏小妹却皱眉道“王爷,赶紧跟向内使去看看吧。” 赵顼“啊”了一声“怎么了?” 苏小妹说道“向内使,怕是回不来了。” 曹太后和赵顼都是大惊“为何?” 苏小妹说道“那个李宪,哪里有什么诏书?从头到尾就用了一张嘴,哄得向内使自投罗网。” “王爷,向内使纵然有诸多不是,但毕竟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就算发落,也要有些体面才行。处置一个内官,对韩相公来说本是小事情,可宽可严。王爷去看着他们,不能让外朝官们做得太过。” 赵顼这才反应过来“哎呀,那我赶紧去看看去。娘娘你放心,向内官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孩儿不会让他没了着落。” 太后有些愤然,待赵顼去后才说道“连身边伺候几十年的老人都要给老身处置掉,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后吗?!” 苏小妹淡然道“娘娘,有些人,以前持宠而娇,后来将娘娘拉来挡箭。有利自己收之,又怨则归于娘娘。外臣和官家想要料理,却要顾忌娘娘的想法,这就成了投鼠忌器之势。” “积怨已深,咎由自取。娘娘,向内使怕是救不得了,韩相公肯定是手握了铁证,才敢如此行事。” “其实如此也好,正好利用机会,重申制度,整顿身周,将坏事化为好事儿。” “只要天下百姓眼里心里有他们的太后,娘娘就安如泰山。” “至于日常用度,我们有了琉璃作坊,自力更生就行,做得好了,还能反哺官家,朝廷。” “与其我有求于人,不如人有求于我。这就是自立自强。不倚赖别人的施舍,哥哥说过,这就是无求不谄,无欲则刚。” “有了这十六万贯,什么事情做不得?当年哥哥带着我们自食其力之时,可是从削竹为钩,塑泥为盆开始,再看如今眉山,是什么局面?” 太后拉着苏小妹的手,眼圈有些发红“可惜身边一直没有个明白人,才闹到如今这地步……” 苏小妹牵着太后的手“无妨,王爷对太后非常孺慕,皇后也是太后一手养大。过去的,我们便让它过去。” “国朝制度,后宫不干朝政。但是不干朝政,并非无事可为。哥哥说挑几件小事情做起,做得好了,最后对国家也是大利……” …… 任守忠如今正跪在冰冷的地上,韩琦在上边正襟危坐,冷眼看着他。 任守忠冷汗淋漓,早没了在太后身边嚣张跋扈的样子。 韩琦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向守忠,你奸邪反覆,谋间两宫,罪该致死。”, 任守忠喊道“我没有,我对太后一片忠心,相公不能信口污人!” 韩琦丢下一份文书“这是从宫人哪里收集的证据。当初皇上登基,本应由你请太后下书,主持仪典。而你却胆大妄为,企图阻挠。” 说完又丢下一份“皇上有疾,言语有失。你不思劝导,反而行离间之词,称其不君不孝,还于内外宣扬。” 然后又丢下一份“差办山陵期间,四处妄索,搅扰州县。打着太后的名头,私收库藏三万余贯,而慈宁宫内,所得未过三千!” “向守忠,就凭这些,足够你掉十个脑袋!” “司马大谏,吕殿史,凡十数章请诛尔于庭。你非但不思悔改,以为自己有太后倚仗,愈加猖狂。今天,你是活到头了!” 向守忠无可抵赖,但是他长期在宫内当差,对制度相当熟悉“相公你吓唬不了我!就算你要处置我,敕告还得符合程序!这事情一天完不了!太后会来救我的!她老人家不会让你们为所欲为!” 韩琦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狂悖失心之徒!事到如今,你还要牵扯娘娘吗?!” 说完取出一份敕告“不好意思,我这里现在就有一份空白敕告,欧阳参政,赵参政都已经签署,只要填上你的罪行,立刻就能发落!我倒要看看谁能救你!” 就听屋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道“且慢!” 向守忠如同将死之人重新获救,欣喜若狂“来人了!娘娘派人来救我了!相公你治不了……” 及待转头,见是赵顼,不由得魂飞魄散。 韩琦站起身来“老臣见过王爷。” 赵顼将地上的证词都捡拾起来,认真地一页页看过,不理地上抖得筛糠一般的向守忠“相公,这些都确实了?” 韩琦拱手道“王爷,这些都是司马大谏和吕殿史收集的,铁证如山。” 赵顼扯了扯嘴角“相公准备如何处置向守忠?” 韩琦冷气嗖嗖往外冒,咬着牙道“罪不容诛!” 。 第三百五十八章 富弼的炮轰 第三百五十八章富弼的炮轰 任守忠扑倒赵顼脚下,抱着赵顼的双腿:“大哥儿,大哥儿你救救老奴啊……老奴,老奴小时候抱过大哥儿的,老奴抱着你在清明池看鱼……大哥儿生病,也是老奴宣医送药啊大哥儿……” 赵顼闭上眼睛,过了一阵才睁开:“宣医送药,那是娘娘对我的关爱,居然都能成你的功劳?抱着我看过鱼,就能抵消你这纸上的罪过?就能抵消你对娘娘声名的玷污?!任守忠,你真的……你真的是没救了。” 任守忠顿时瘫软在地,仿佛已经半死。 赵顼这才对韩琦拱手:“相公,娘娘毕竟年纪大了,心地慈祥,其身边之人的处置,尚需缓和一二。” “诛一守中容易,可天家隔阂,如何弥补?相公,还请体恤一下天家的难处,娘娘的难处……还有……我的难处。” 说完深施一礼。 韩琦赶紧将赵顼扶起,老泪纵横,似乎要将这段时间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王爷言重了,王爷至孝,是臣等的福分,外臣们虽然努力劝说,但怎能与王爷于中弥补相比?” “刚刚有旨意下来,说是让皇太后令称圣旨,出入唯不鸣鞭,仪卫如章献明肃太后故事;然娘娘有所取索,需派使臣录圣旨付所司。中书、枢密院、使臣具申状覆奏之后,方可施行。” 赵顼吓了一大跳:“相公,断然使不得!” 韩琦一脸的忧心:“当然使不得啊……王爷放心,富弼已经前去劝阻。老臣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会奉陛下此诏,陷陛下于不孝之地!” “王爷,此事自管交于老臣,你赶紧回去,安抚好太后才是。” …… 富弼如今正对御座上麻木的赵曙慷慨痛陈。 “陛下!皇后自童孺之岁,就朝暮游戏于太后之怀,太后分甘哺果,拊循煦妪,有恩无威,如慈母待女儿一般。” “如今皇后正位中宫,有幸在太后身前膳羞盥帨。意恃昔日之爱,不自疏外,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这是犹以童孺之心,望于太后,使太后得享天伦啊。” “太后有时候有所求须,不得满意,怒之责之,那也是如婆婆母亲对新妇女儿,谁说不行?” “要是事过之后,太后还遂弃皇后,不复收恤,憎疾如仇绚,那臣等自然会去劝告太后。” “臣在阙门之外,无由知禁廷之事。然最近窃闻道路之言,都在说皇帝与皇后奉事太后,比往日更加恭敬,而太后待你们却愈加严苛简薄。” “当年太后垂帘之时,韩相公说过,只要朝野有不利陛下的传言,那就是太后扶持不到。如今此话,臣也同样奉还于陛下!” “陛下未立之时,若仁宗尝有小惑,则陛下不可能得到皇位。而今陛下既然得立,就说明所惑未能有害于陛下,其中难道没有太后劝慰的恩德?!” “如果要怨太后不应该垂帘,则此事就该先怪陛下自己生病服药。太后当时是从大臣之请,不得不为。臣问太后又有什么过错?!” “何况如今太后已尽数还政于陛下,垂帘终是没有损害到陛下之权。” “臣私下揣测,这两件大事,在当时就让陛下很不高兴,因此直到今天,陛下你依旧耿耿于怀!” “两件事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陛下难道还要蓄怀为恨,终不释然吗?” “如果这样,陛下你就是《谷风》里所说的‘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这是古人讽刺周幽王的诗歌。陛下岂可忽略虞舜之大孝,而去效仿幽王之乱风?!” “皇太后垂帘的日子里,曾经对臣与胡宿、吴奎说过:‘无夫孤孀妇人,无所告诉。’臣等共听此言,实在是伤心欲绝啊陛下。” “陛下,下诏太后用度索取,需使臣移命,中书副署,枢密同意,这是什么为子之道?臣甚为陛下痛惜之!” 这基本上是在指着赵曙的鼻子痛骂他不孝了。 赵曙就像一座木雕,任由韩琦唾沫星子横飞,声泪俱下,不能打动他分毫。 过了老半天,赵曙才呆愣愣地说道:“向守忠之前挪用国库三万多贯,只说是太后之命。此诏也是因事而起,是为了防止太后身边人胡乱作为。富公言重了吧?” 富弼怒不可遏,正要继续炮轰,却听小使臣前来禀告:“陛下,颖王求见。” 赵曙正被富弼训斥得如坐针毡,赶紧叫进:“让他进来,是有什么事情吧。” 赵顼入门:“见过父皇,见过枢密。” 富弼怒气未息,也只好整顿衣裳,与赵顼见礼。 赵顼拱手道:“父皇,刚刚听韩相公说道,已经发落了任守忠。此事乃守忠欺上瞒下,恣意妄为。儿臣最近都在娘娘身边,能确定娘娘并不知情,三万贯娘娘也没有得用。” 赵曙又重新变成木雕:“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赵顼说道:“娘娘说了,任守忠跋扈,韩相公处置的对。父皇下召重整制度,娘娘也没有意见。” 赵曙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娘娘真如此说?” 赵顼说道:“娘娘的确是如此说,不过父皇,你却不可如此做啊。” “娘娘还政之日,汴京城百姓自发集于宫门,为我大宋皇家母慈子爱而贺。” “如今这道诏命,知道的自然理解父皇生怕底下人欺哄太后,而照顾未周;可不知道的,会如何想?之前集于宫门相贺的小民知道,会如何想?万一别有用心之人煽惑,区区小事,会不会闹出大麻烦?” “父皇,娘娘如今已然部还政,准备用自己的影响,推广慈善事业。” “有她老人家出面主事,仅数日之间,儿臣便已筹措了十六万贯。父皇,娘娘为大宋子民所拥戴,是毋庸置疑的。” “这十六万贯,娘娘已尽数交于儿臣负责,十六万贯都挥手处置,会贪图那区区三万贯吗?” “所以以儿臣所见,如今蛊惑的小人已然发落,事情就已经完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儿臣诚请父皇收回那道诏书,我大宋皇家,岂能如西夏契丹一般,不重孝亲礼数?” 赵曙眼珠转了转,看看赵顼一脸的淡然,再看看富弼一脸的决然,手指头在膝盖上不由自主地弹跳了两下:“娘娘既然将如此大事交付与你,大哥儿你就不可敷衍,须得做好,不要让娘娘失望才好。” 富弼不由得赞许地看了赵顼一眼。 赵顼也松了口气:“儿臣自当尽力。” …… 《资治通鉴续编》: 治平初,英宗即位,有疾,宰执请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 有入内都知任守忠者,奸邪反覆,谋间两宫。 时司马温公知谏院,吕谏议为侍御史,凡十数章请诛之。 英宗虽悟,未施行,宰相韩魏公一日出空头敕一道,参政欧阳公已签,参政赵槩难之,问欧阳公曰:“何如?” 欧阳公曰:“第书之,韩公必自有说。” 魏公坐政事堂,以头子勾任守忠者立廷下,数之曰:“汝罪当死。” 责蕲州团练使、蕲州安置,取空头敕填之,差使臣即日押行,其意以为少缓则中变也。 欧阳公言:“吾为魏公作《昼锦堂记》,云‘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於泰山之安’者,盖以此。” 《蜀中杂记》: 苏明润所领土地庙孤童,长者七子,多有建树。 时人有于公前论之者,公笑曰:“吾门自有明月,唯恨诸君不知。”盖谓县君也。 第三百五十九章 小隐君 第三百五十九章小隐君 镇戎军的山城不小,可以容纳数万人。 山城中间是一个大校场,校场边是简单的草顶泥屋。 姚兕领着苏油和张麒进了一间侧屋,说道:“就请太守在此处相候,知军很快便到。” 看着屋子里边的桌椅,帷帐,木质杯盘,到处都写着“仇雠未报”四个字,苏油叹息道:“武之,想来祖上,也是没于伐夏之役。” 姚兕虎目含泪:“我家祖籍乃陕西三原,家父讳宝,我与弟弟还在年幼时,就战死于定川寨之役。官家怜悯,拔我为右班殿直。于今已然老大,然父仇未雪,殊为不肖!” 苏油说道:“固然是家仇,也是国恨。西夏李氏。累受恩隆,却长怀枭猄之心。大宋立国百年,如今已成老疲之态,当思振作才是。” “巡检有此雄心,固然可嘉,但是须知兵者不详,未虑胜,先虑不胜。” “国事艰难,贼势炽张。朝中之前有议,欲与陕西三丁刺一勇,聚十八万兵,以防西夏。” “司马大谏力阻此事,苏油不才,才领了渭州的差遣,从老家带出来万五乡勇,替陕西百姓挡上一波。” 姚兕拱手道:“太守固然是好心,但是只怕西南乡勇,不得用啊……” 苏油笑道:“得用不得用,旬月便知,好歹也是习战之兵,总比民夫强吧?看来知军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那我就借贵地料理一些公务,巡检没意见吧?” 姚兕觉得这小知州比那些鼻孔冲着天的文官好了不知多少倍,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太守你请自便,知军那里,我再去给你催催。” 苏油笑着打开书包:“没关系,我能等。” 姚兕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不再说话,拱了拱手,大踏步去了。 苏油取过信笺,开始给各处写信。 首先是枢密使富弼,信中写自己已经安然抵达渭州。城防松懈,没有防范之心,不是边城格局。 不过他不准备修改,或者有机会用计。 又写了小隐君治军还算严整,不过陇关城防少了呼应,和渭州之间的战略纵深也不足。 兵力部署过于简单,没有形成层层阻击之势,庆历年间的寨堡,多数荒废,当是财力不足的原因。 接着是关心他的软足病,说是玉局观已经有研究成果,这病多是权贵豪门才得,而穷人反而不生,乃是所食稻米麦面过精所致,应当适当摄入一些粗粮。 如果糙米吃不进去,那还有一道菜,西南叫麦鸡婆,就是用粗麦面做面片,和酸菜,新鲜的豆子和瘦肉片打汤,味美开胃不说,还营养丰富。每月吃上几顿,软足病当能慢慢调理好。 第二封信写给中书韩琦,叙述渭州的民事情形。如今看来,农时已误,请求减免今年渭州赋税。 第三封写给苏小妹,要她侍奉好太后,还有利用皇家工坊的技术优势,将几款琉璃料配方用起来,让鲜艳的绿色,蓝色,红色和黄色的琉璃制品,在汴京形成风潮,然后影响西夏和辽国,他好在渭州卖高价。 第四封写给商州的高士林,筹备工坊之余,与周围土著打听何处可以建设马场,据他所知,商洛一带,汉唐时皆是军马场,可做放牧牲畜之用。 第五封写给陕西路都转运使薛向,算是报到。 虽然渭州是经济特区,但是诸多举措,还需要向明公汇报,自己会尽快抽时间求见,共同商量渭州经济策略。 第六封写给赵抃,蜀中是囤安军和控鹤军前期的后勤基地,后期粮草就地解决后,不少的战争物资,同样要蜀中继续支持。 张麒则打开包裹,取出奶油和茶叶,用姚兕的茶壶煮起了奶茶。 …… 白虎堂中,姚兕正在给种诂汇报情况:“指挥,那小知州不像是来跟咱们打擂台的,你看是不是……” 堂上一个中年汉子披着大氅,意态潇洒,随手翻看着《春秋》:“怎么?你看他对眼了?” 姚兕赶紧说道:“不是,那小知州虽然一身的古怪,但是胆子还是有的。入寨之时,两架三床弩对着,他一点不害怕,还评价我们的三床弩的优劣来着。” “跟末将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知州也!什么时候知州对一个巡检说话客气来着?” 种诂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渭州被我们抽空,我看他是上门求告来了。” 姚兕想了想:“这个还真不像,那小知州也不耽误事儿,说是在等你,更像是在料理公务,我来的时候,他正拿出纸笔准备写信呢。” 种诂“咦”了一声:“这么沉得住气?” 姚兕忝着脸笑道:“指挥,要不你就去见上一见?好歹人家也是夔州一战平灭五千蛮人的将种。这战绩,西军中也不多见。” 种诂嗤笑一声:“这你也信?!西南山高皇帝远,鬼知道他这军功怎么弄出来的,朝廷还就捏着鼻子认了!老子不走科举的路子,就是嫌文官们都黑了心。我们西军被朝廷盯得紧,这小子啊,多半是心狠手黑之辈,杀良冒功钻朝廷的空子!” 说完又道:“不过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也算他还有几分本事……罢了,晾得也差不多了,走,见见去。” 一个少年从侧屋出来:“大哥,你要去见探花郎了?带上我呗!” 种诂抖了抖大氅:“字写完了?” 那少年道:“写完了!” 种诂笑道:“八哥儿,当年叔祖要种家弃文习武,就是对大宋只重文事深恶痛绝。国朝探花郎,也就是在文章上下的功夫深一些而已,有什么好见的?” 那少年说道:“探花郎好见,十四岁的探花郎就少见了。而且这苏明润都被传得神了,连周围不少吐蕃蛮子都听说过他。说他幼年时在二林部得三礼护佑,以雷法屠龙,因而得了神龙道书。不但能化铜为金银,就连雪山神物雪巴珠,他那里也是要多少有多少,反正种种神异。” 种诂不觉失笑:“你这说的到底是蛮夷妖神还是我朝探花?算了,要去就去吧,不过去了只能眼看,不许多嘴。” 三人来到姚兕房间,掀开帘子就见明如白昼,不觉惊疑。 然后那八郎就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这么香?” 种诂就白了那少年一眼,说好的只看不说呢? 赶紧对苏油拱手:“末将种诂,巡寨来迟,累探花郎久等,还请恕罪。” 苏油摆手:“不敢,世兄只以职务称呼就好。素闻小隐君儒雅高致,大有祖风。今日一见,果是不凡。知军戎马倥惚,息不解鞍,正是皇宋幸事,怎么能见怪?未知这位世兄是……” 种诂笑道:“这位是小弟种谊,慕知州风采,缠着我要来一见。” 苏油笑道:“原来如此,那请入座,张麒,上茶。” 说完开始收拾桌案上的信件:“真是鹊巢鸠占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冬日里窗户关得严,光线就不好,这是铂金汽灯,光亮异于寻常灯具,也没有油烟,不过不好送给知军。” 种诂也推辞:“这东西自是珍贵,末将不敢领受。” 苏油说道:“非是此因。知军乃一军之首,夜间如用此灯,就等于告诉别人指挥核心所在,有些不妥。” 种诂这才恍然:“探花……太守当真心思缜密,无怪在夔州能一举平定局势。” 苏油笑道:“说是一举平定,那是往我脸上贴金,只怪田承宝过于自大,外加贪妄,要是我刚到夔州就领兵杀来,那我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非得等到夔州物产丰饶时,才来捡便宜,却不知道越是诱人的东西,往往越是陷阱。西南有句老话——你看着别人碗里,却不知别人正看着你锅里。” 第三百六十章 纲领 第三百六十章纲领 让张麒给众人倒上奶茶,苏油说道:“这还是我在二林部弄的,寿翁你尝尝,这个对长身体也有好处哟。” 种谊双手接过:“真的?” 苏油笑道:“你看我的个子就知道了。” 种诂也尝了一口:“这个只怕羌蛮吐蕃人会更加喜欢。” 苏油说道:“是,本来就是来自蛮地的东西。” 说完又道:“到处都有隐士高人啊,我在西南就见到过一位范先生,一生穷力归化二林部。几乎以一人之能,换得西南的平静。知军令先祖想来也是此一类人物,听闻老小隐君,均精擅春秋?” 种诂赶忙谦虚:“岂敢岂敢,先祖的学问那是没说的,不过末将就不够看了。” 苏油笑道:“巧了,我的首经也是《春秋》,老师是西南大家唐彦通,想来蜀学与关学,有些不同,正要与知军讨教一番。” 于是两人又开始议论起《春秋》来,种诂不由得心生疑惑,这小子冒雪跑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跟我东拉西扯讨论学问? 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反正我已经出招,如今就一个以不变应万变。 不过苏油学问是没问题的,渐渐的种诂也被蜀学的一些理论吸引,认真辩论起来。 等到种诂兴趣起来,苏油却又话锋一转:“汉书有云,《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二者生民之本。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是为政首。” “《易》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 “财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治国安民之本也。是以圣王域民,筑城郭以居之;制庐井以均之;开市肆以通之;设庠序以教之。” “学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圣王量能授事,四民陈力受职。故朝无废官,邑无敖民,地无旷土,而致天下清平。” 种诂拱手道:“探花郎的学识,末将佩服。” 苏油笑道:“说这些其实没别的意思,《汉书》知军自是熟悉的。摘出这几句,作为我来渭州的施政纲领而已。” “知军,朝廷已经同意于渭州开行榷市,渭州转眼便会繁荣,却不知为何种家要将产业撤出城去呢?” 种诂嘿嘿笑了两声:“听闻太守也是应过制科的,《六韬》,《司马策》,想来精熟。” “为帅之要,未虑胜,先虑败;不计功获,先计保。” “渭州去岁兵隳,到今日又已误了农时,大质不才,也知道陕北接下来就是一场饥荒。” “然太守在朝堂大言,要在渭州屯田,还要以此吸引西夏谅祚,企望军勋?呵呵呵,此等宏图,种家不敢参与,只好退避三舍。” 苏油看着种诂:“那你刚刚还和我讨论半天《春秋》?” 种诂拱手道:“学问归学问,实政归实政。太守有兴,末将不敢不奉陪。这叫……一码归一码。” 苏油叹气道:“知军,要知道渭州城一撤出,再想进可就难了。” 种诂微笑道:“无妨,如果太守有陶朱公的手段,那末将只会欣悦我大宋得人。” 苏油严肃道:“真不参与?” 种诂道:“真不参与。” 苏油从书包里翻出来一摞契约:“也罢,如不参与,知军是否有意,将这些产业发售?” 种诂皱着眉取过契约看了,都是种家在城中的产业,皮货行,布坊,药行,林林总总不下十余处。 苏油说道:“这些地方,都是好地段啊,既然种家如今也不打算用了,那知军不妨开个价,我让四通商号收了便是。” 种诂冷笑道:“太守是想逼迫我种家离开渭州城?” 苏油也冷笑道:“逼迫?我可是诚邀你共谋渭州大计,是你自己不看好,非要撤出城去好不好?” “既然你我难以同心,那就如你刚才所说,我们一码归一码。免得我展布政策的时候,还会有人跳出来拖后腿。” 种诂一拍几案:“好胆!苏明润,须知强龙难压地头蛇!” 苏油笑道:“我压你作甚?渭州陕西有什么好物产?与西夏诸蛮拿什么贸易?须知我这榷场一开,永春露,蜀锦,印染布,琉璃器,各色香药,彩纸,五色墨,精瓷,各种调味品,茶叶……那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届时环庆,延安,镇戎诸军,日子怕要难过了哟……” 种诂瞅着苏油,冷笑不语。 苏油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陕西帅臣,走私贩负,几乎都是明面上的事情。” “知军听闻我要在渭州开榷市,便撤走资产,企图对我打压,想叫我求告与你,乖乖合作,是这么回事儿吧?” “然而不好意思,这一套对别人好使,对我,真没用。” “我有资金,有货品,所以只有我逼你,没有你逼我的份。知军,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种诂正想发作,转眼又冷笑道:“延边诸蛮,或许到不了渭州。我陕西也非如你所说,毫无物产。” 苏油笑道:“天下熙熙,皆谓利来,我还真不信你挡得住想烈酒香茶想疯了的诸蛮。再说陕北山川小道,呵呵呵……” 说着从书包里取出一份地图:“那汽灯不算,这才是我给知军的礼物。” 若在平时,种诂得此地图,定然欣喜若狂,如今拿到手里,却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地图太细致了,陕西边境的地理,种诂早就烂熟于心,如今随便一翻,便知道这图没有一点差缪。 苏油说道:“陕西有什么?一些土布,土酒而已,西夏诸蛮就真那么傻?会兴高采烈地拿牛羊和你们交换?” 说完一拍桌子:“种大质!自己都命在旦夕,还想威胁于我?!你们送入西夏的,只可能是那掉脑袋的东西——铜钱!” 此语一出,种诂顿时大惊失色,姚兕猛然站起,便想伸手拔刀,但是看着苏油一身绯色的五品服,还有腰带上那挂着的银鱼袋,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 苏油毫不惊怕,端起奶茶,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宋朝铜钱外流的量非常大,沿海,辽国,西夏,很多地方都盛行宋钱。 宋朝的办法是禁,走私一贯以上者,斩首,甚至一文钱出境被查获,都要受到惩罚。 这个政策苏油当然是不以为然,经济问题只能经济方式来解决,行政命令一般只会碰得头破血流。 不过这不妨碍苏油拿出来反制种诂。 种诂脸色变换了几次,突然对姚兕摆手:“干什么?给我坐下,明润既然揭破此节,自然有他的计较!” 姚兕讪讪地坐下,如今他对这捉摸不透的小知州,真的是有些怕了。 老子走眼了!这小知州跟种老大才是一类人,玩死人不赔命的那种! 种诂苦笑道:“陕西荒废,想来太守一路所见,已经知晓。朝廷,呵呵……” “如今军务,靠榷场撑着。知道太守要在渭州开市,末将就不该一时糊涂,想要先声夺人,给你来个下马威。” 说完却突然一脸悲愤之色:“可是这能怪我吗?!我手下男儿为国守边,浴血疆场,哪一个不是好汉?!” “可是他们却连肚子都吃不饱!连尸骨都无法收敛!连一口薄棺,都是奢侈!” “汴京养着的那帮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他们任事不做,只需春秋两操,就能赏赐新衣肥羊?!就能花天酒地?!就能在那个花花世界里醉生梦死?!” “我陕北男儿,每月拿着几百文咸菜钱,却要与西夏蛮子搏命!我再不给他们谋点衣食,我还有脸做他们的统帅?有脸带着他们去战场送命?!我还特娘的是隐君后人?” 跺了跺脚:“苏明润我告诉你,你脚下这片地,随便挖开都是人骨头!陕西二十年人丁不增,哪儿去了?他娘埋这下面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李老员外 第三百六十一章李老员外 苏油却神色不动,将茶杯放下:“还是那句话,一码归一码。” “治军料敌,决胜疆场,那是你种大质的事;理政安民,生繁致富,则是我苏明润的事。” “陕西军士百姓,固然值得同情,然而制度就是制度。” “渭州榷市,必须是我这个知渭州军州事来主导,而且我敢向你保证,收益比你如今偷偷摸摸的搞,丰厚得多。” “镇戎军去年‘榷易’收益多少?你报个数来听听。” 种诂对这铁石心肠的知州有些无语了,不由得有些丧气:“出了这屋子我是不认的,这话就在这里说说,六万贯。” 苏油笑了:“守着这么好个地方,冒着杀头的风险,一年才六万贯?大质你就不是生意人啊……不对你肯定打埋伏了……” 种诂满脸通红:“明润你休得取笑。一匹马才挣六百钱,真当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苏油将衙门里边搜出来那些地契重新放回包里:“刚刚那番话打动我了,前议作罢,都不忍心欺负你。” “既然你不会做生意,这事情就还得我来。不过你种家这些店铺,我给你留着,算我转运司租用。镇戎军那些偷偷摸摸的功夫就省了吧。你只需晓谕周边,告诉他们渭州即将开市,牲畜肯定是最受欢迎的大宗,有多少我收多少!” 种诂忐忑地说道:“那我镇戎军军费……” 苏油说道:“给你凑个整,十万贯!” 种诂考虑了一阵,一拍大腿:“就信明润一回!那我一会儿将从人掌柜的再打发回去。” 苏油微微一笑,转眼却勃然大怒,一脚将几案踢翻:“无识之徒!枉我冒雪而来,竟然胆敢小视与我!种大质你慢慢瞧好,看我回去敢不敢抄了你城中资产!” 种诂也说翻脸就翻脸,同样怒喝道:“当真不知所谓!探花就可以为所欲为?须知王法难欺!老子就是不卖,你来咬我?!” 苏油一甩袍袖:“小七哥,我们走!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你种家就能在陕西一手遮天!种大质,你等着看我手段吧!” 种诂呵呵冷笑:“我呸!老子随翁翁读书的时候,你还在乡下玩泥呢!无知小儿,老子还要参你呢!” 张麒刚被种诂说得热泪盈眶,转眼又傻了,这俩货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这是又说了啥我们听不懂的了? 出得门来,苏油冷得一个哆嗦,脸色更是铁青,怒气冲冲上了拳毛赤,转身举鞭稍指着白虎堂:“种大质!以文制武是国朝定政!你敢跋扈,那就要承担后果!” 说完甩鞭而去。 张麒只好赶紧跟上。 两人狂奔了一阵,苏油钻进一片树林,跳下马来:“我的天快冻死了,赶紧给我把羽绒袍子翻出来,还有护耳帽,手套,啊……啊嚏!” 张麒赶紧上前给苏油穿戴:“小少爷,那种大质不是都已经认软了,你又何苦突然翻脸激怒他?” 苏油笑眯眯地说道:“连你都被骗过了啊?呵呵呵那就没问题了。” 张麒这才反应过来:“你们……你们是在演戏?” 苏油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把就烧到军方头上,导致文武不和,本来就很正常嘛,这通操作可信度很高的……” 张麒摇着脑袋夸奖:“他种大质能如此通透?一抖就机灵!啧啧啧难得能见到一个和你坏得旗鼓相当的……” 回到渭州,苏油三日没有出衙门,坊间传言,小太守在镇戎军碰了个大钉子,气病了。 苏油鼻子揪得红红的,坐衙时手里捧着个红糖姜水杯子,秉承一贯的风格,通判主政,他副署。 这是后世带过来的习惯,领导都是最后签字,这样才有派头。 但是蔡确非常不习惯:“明润啊,这也太僭越了……” 苏油吸了吸鼻子:“别说那些,几个案子都料理清楚了?” 蔡确笑道:“清楚了。” “那司理参军和司法参军,是怎么回事?” 蔡确笑道:“这还不简单,司理参军是伶俐人,脑筋灵活,渭州是边城,跟周边熟蛮有点关系,挣钱还不容易?” “马参军在这上头被刘参军抓了辫子,因此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不过查案的时候,在卷宗里把自己摘得干净,前日夜间就来找我交代,倒也不是要针对我们,这是在给刘参军挖坑呢。” 苏油问道:“那这刘参军身上是干净的?” 蔡确扯了扯嘴角:“自打你查封了种家几个铺子之后,刘参军就老实了下来,呵呵呵,明白了?” 苏油笑道:“小隐君夹袋里的人啊……那就别怪我给他穿小鞋!我决定了,镇戎军独守陇关,势力单薄,需要在其靠陇山的一面,修筑一座寨子。就叫囤安寨,和镇戎军寨打擂台!这事情叫那刘参军去负责!” 蔡确都傻了:“呃……太守,这样不太好吧?刘参军虽然平日里霸道了一些,但是分管那一摊子大体还是料理得清楚的,虽然执法有些僵化,但是至少还算清白。” “哦?”苏油阴侧侧地笑了:“那就更好了,压压担子才方便提拔嘛。这是栽培,老蔡,这是栽培干才懂不懂……” 蔡确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老子信了你的邪,年纪不大坑人贼溜! 面上却拱手称善:“太守不计前嫌,给刘参军这个机会,想来他是要感恩戴德的。” 苏油喝了一口红糖姜水:“嗯!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渭州的生态,当官的都清楚,料理了一个种家在渭州的钉子,封了几处种家的店铺,小隐君愣是屁都没有放一个。 于是风向就变了,蔡确的政令在渭州再没人敢阳奉阴违。 这娃的确是能吏,至少在政务上完不需要苏油操心,料理得滴水不漏。 苏油每次都认真阅读蔡确送来的卷宗,偷学人家的本事儿。 说起来很苦逼,都混到枢密都副承旨了,还当过一路判官,苏油这方面还是很欠缺。 主要是起点太高,小时候一开始观政就是老张那样的四路都转运使起步,第一次外放又是夔州那种独立王国,如今正好补上基础这一课。 自己的队伍还没到,四通商号的人却先跑来了。 商人集团有利可图,跑得比军队还快。 领队四人,带着一支四百多人的队伍。 让人撕开种家仓库的封条,将货物都送进仓库,苏油亲自接待家乡人。 见到四人中一个身穿厚绸皮袄的熟悉面孔,苏油都有些拿不稳当:“呃……这位李员外,我小时候……是不是吃过你家的芋头?” 那人赶紧叩头:“少爷折煞我了,我是李老栓啊!命都是少爷你救的,怎么敢当这样的称呼?!” “哎哟!真是你老人家!”苏油赶紧扶起来:“你可是长辈,万万使不得。拴住哥还好吧?我们可有好些年没见了。” 李老栓拉着苏油哭的哗啦哗啦的:“好,都好,就是见不着小少爷,这心里想得慌。娟儿生了俩胖小子,我老李家总算是开枝散叶了……” 说完又道:“小少爷都长成大人了,娟儿给小少爷缝了些丝光贡布内衣,说小少爷是挑剔的,那个穿着舒服。” 苏油乐不可支:“娟儿姐姐的手艺……可还行,怎么都比薇儿强不少。对了,你老为何亲自来了?三千里路呢!” 李老栓跺着脚道:“地呀!一路过来,这都是多好的地啊!” “眉州现在是能种的山都种上了,这些平田要放在蜀中,那还不得打破头的抢?!” “大栓和拴住现在心大,一个在富顺监,一个在仙井监。看不起种地的收益,小少爷你啥时候给我写信去骂骂他俩!” “骂!必须骂!”忘了这位老人家对土地的执念了:“你这尊大神来了那还有啥说的!当年秦国在此地引郑国渠,整个泾原都是良田。如今荒废日久,过几天我们爷俩去渠首勘察一番,如何重新引水,如何变荒地为水浇地,就看你老人家的手段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没有酱油的羊蝎子 第三百六十二章没有酱油的羊蝎子 李老栓笑道“我说去二林那边帮老石探探矿,拴住和大栓死活拦着不让,这回可算能过过瘾了,过几天咱爷俩好好弄一把,地图有没?” 苏油乐了“你老出马还要看地图?我以为拴住哥学艺不精才看地图呢。” 李老栓吹胡子瞪眼“少爷你逗老汉!早年间找矿查水脉,大多数功夫都在白溜腿上了?现在有了地图还不知道看,那不是憨包娃子吗?我跟你说这地图看好了,再找脉就是事半功倍。” 苏油笑道“也是,你老这些年,怕都是只有在地图上过瘾了。” 李老栓就想拍苏油脑袋,手举起来才想起这位如今是好大的官,只好又将手收回来“还是那么皮!赶紧去见见其余乡亲!接下来还有好些事儿呢!” 苏油这才跟其余几人拱手“大伙儿来了,我这腰杆就硬了!” 程家派来的是程三,史家派来的是史大,苏家派来的竟然是小鼠,只有石家派来的不认识。 众人一通少爷小幺叔姑祖的乱喊过后,程三才乐呵呵地给苏油介绍“别的少爷你都认识,这位是石家后起之秀,石鍮,字玄华。” 石鍮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见到苏油很兴奋“常听说姑祖的风采,今日可算是见着当面了。” 苏油说道“少说嘴,跳蹬桥图纸收到了吧?修得怎样了?” 石鍮笑道“姑祖尽管放心,保证比图纸漂亮!” 苏油有些担心“太漂亮没必要,别把桥下石爬子搞绝种了是正经哟……那玩意儿的味道,啧啧啧……” 石鍮“……呃,这个还真不能保证。对了,叔祖托我给你带来了一包东西,说是你要的零件。” 苏油点头“是有这事儿,那一会儿送我府里。你大石头叔如今在商州弄工坊,渭州所需的诸多水力设备,我可就交给你了。” 石鍮拍着胸脯“瞧好吧,五金活交给我就错不了。” 苏油这才招呼众人“那走,给大家接风,尝尝西北风味!” 种家在渭州城里有一所大商号,上下两层带内院,苏油老实不客气的征用了,这里就成了四通商号分部的所在,眉州会所,方知味。 张麒在前头领着大家朝那里走去,苏油在后边和小鼠说话“八公还好?五哥六哥肯放你们出来了?要我说苏家人就该大胆走出眉山,你看张散哥都逛到海上去了……” 小鼠说道“八公身体好着了,我看我爹身体都不如他结实,薇儿教了大伙儿一套体操,满可龙里就八公坚持得好,时间短不觉得有啥,小十年下来就看出好歹了。” “就是闲不住,现在成天就是配种猪配饲料,对了,去年八公搞出了一个满脸褶子的猪种,取名叫狮子头。” 苏油道“身体好就好啊,狮子头大黑猪嘛,信里都吹过几回了……哎呀你身上怎么这么香?靠这香囊做工不错啊!” 说着就将小鼠身上一个蝙蝠香囊摘了下来“是龙脑没错了……还是缂丝?这是缂丝吧?不错不错,小鼠这就算是你给小幺叔的见面礼了哈。” 说完就要往自己身上挂,结果被小鼠一把抢了回去“这是我新妇临走时给我的!小幺叔你还能少了好东西?” 苏油上下打量了小鼠一会,突然飞出一脚“你小幺叔都还单着呢!苏小鼠!你倒跑前头去了!你家娘子女红不错啊!” 小鼠嘿嘿笑道“八娘牵的线,苏家织造坊的绣娘,每个月拿十贯钱的针线供奉。小幺叔你能不能换个称呼,我如今大名叫苏辐,表字子程。” 苏油就点赞“这名字没毛病,老家的传说里,蝙蝠可不就叫‘盐老鼠’,是老鼠吃多了盐变的……” “车辐的辐!跟九二哥九三哥一个字牌!小幺叔你怎么还那么皮!” “不要计较这些……我就说看着不该这么顺眼才对,原来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正好,我和薇儿结婚的喜服,这回算是有着落了。” “真的?那我家娘子这下不得名扬蜀中了?!” 亲不亲,故乡人。叔侄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完的闲话。 苏探花搞美食那是出了名的,历史上苏东坡受穷的时候,买一根羊脊骨熬煮之后慢慢嘬着吃的那道菜,被苏油取来待客了。 剩下的肉大部分做成手抓肉,蘸椒盐碟子。 最好的肥美部分切成薄片,用来涮羊蝎子锅子。 锅子里没有放酱油,就是最本味的羊骨加白水,另外放了这一带颇多的红枣,姜,葱把,沙姜,干菇。 众人看得面面相觑,程三本着对吃货少爷的信任,拿羊肉片在锅子里一汆,然后在韭菜花蘸料里一裹一嚼,立马赞不绝口“好肉!甘香无比,这羊肉怎么做的?一点膻味都没有!” 苏油笑道“这个不是做出来的,是长出来的,这渭州一带,既有山羊,也有绵羊,绵羊除了产毛,还出这种肉。” 程三笑道“阿弥这下要开心了,这就是你说的养殖业?” 苏油点头“对,种麦是来不及了,只好种草,养肉!” 李老栓说道“当年二林部的苜蓿还是这一带带过去的,如今成了牲畜的主食,这东西好是好,就是在眉山不好种。不挑地它挑太阳!” 苏油说道“二林部苜蓿是秋播,不过如今渭州算好,还有雪压着,春天杂草不如西南那边多,能赶在返青之前种上一波,就是除杂草要多花点功夫。” 李老栓点头“那就缓不得了,今晚看图,明日去渠源勘察,这东西比麦子废水,不过种得好了,用二林部江阳城的种子,一亩地第一年就能养一头牛,或者四五只羊。” “等到明年就不用再下种了,一亩地能养两三头牛,七八只羊喽。少爷准备开多少亩地种这个?” 苏油“哈”了一声“亩这个量词在蜀中合用,到了这里就得换了——顷!光渭州一地,平凉、潘原、崇信、华亭、安化五县,每县熟荒地,多的高达万顷,少的也有几千!” 李老栓傻了,筷子上的肉片滑落都不知道“天神爷呢!放着这么多地不种,这是作孽哟……” 苏油叹气道“光种不行啊,还得有机会收才行,要不然不成给别人种的了?我想来想去,只能种些带腿儿的,敌人来了,也有机会撤不是?” 这笑话一桌子人都笑不出来,石鍮年少气盛,一拍桌子“跟他们干!” 苏油说道“拿什么干?一路过来陕西什么情况你们没看到?人家一国大军五十万骑,我们一共一万五千,拿什么跟人家干?” “敌强我弱,就别想那么远,先保住自己的家底再说,给我四年,不,最少两年,两年时间,我能将这里培植得厚实一点,就怕是西夏人不给我发展的机会。” 程三也抠脑门“大宋的战力是有点那啥,总之少爷的能力我们是绝对相信的,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苏油说道“几件事情,第一件就是准备蜀钞,如今我在长安准备了十万贯盐,现在是非常时期,程三叔,我要求发行二十万贯蜀钞,用于商品流通。” 程三大吃一惊“我还想着蛮夷好哄,准备玩空手套白狼呢!既然少爷还备着这一手,那就干脆玩把大的!蜀中的货品值多少钱,那还不是我们爷们儿一句话的事儿?” 苏油连连摆手“别别别,这里头还有一个著恩信与熟藩的问题,刚刚说了,我们兵力太少,需要倚仗他们。” 程三有些失望“那就剐不成兔子了……” 苏油说道“剐不成就剐不成,只要形成蜀钞信用货币经济圈,那周边熟蛮对大宋的依赖就会强于西夏,这才是大利所在!” 程三恍然,赧笑道“少爷的格局,的确比我这商贾强得多……” 。 第三百六十三章 掌心雷 第三百六十三章掌心雷 蜀钞和铜币不一样,印刷成本很低,以西夏人对货币的认知,多半不敢用。 如果他们敢用,苏油就敢搞一场局部范围内的通货膨胀,来一场惠而不费的经济战。 摇摇头甩掉这种美好的念头,苏油说道:“白费待兴啊,不说这些了,来,家乡人这份恩情,苏油永远记着,同饮此杯,就算是接风了!” 当天晚上,苏油便与李老栓研究地图,准备次日出行所需。 第二天,几百人的队伍分开来,石鍮带工程队考察泾河支流,准备水力工坊建设,以后的农产品加工,毛纺加工,军器维护,都要用到。 小鼠开始和渭州历年文书档案作战,统核物价,清点库房,为财政预算评估基础数据。 程三领人收拾场地,钞纸入库,开箱取出黄铜雕版,调配油墨,准备蜀钞工坊事宜。 史大没说的,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发现了好几处高品位的水泥用石灰矿。 另外还有石英岩、白云岩、花岗岩。 在寻访几个破败陶窑的时候,史大还从工匠那里发现了高岭土,品位极高的高岭土。 加上商州石通快马传来的消息,那里的铁矿不同于大理和二林,是一种不含硫的铁矿,石通赌咒发誓说他发现了西夏青锋剑的秘密,已经迫不及待准备试验了。 这一带不含硫的铁矿,那就是硅铁矿无疑。 这玩意儿太有用了,它能显著改变钢铁的性能。 炼钢的最后阶段必须进行脱氧反应,而硅和氧之间的化学亲和力很大,所以硅铁是炼钢时较强的脱氧剂,后期可用于沉淀和扩散脱氧,以提高钢铁品位。 根据不同的配比,它能显著的提高钢的强度、硬度和弹性,分别用于架构钢,工具钢和弹簧钢的生产。 磨细后的硅铁粉,可以在选矿可作为悬浮相。用油脂等调成选矿浆,让粗矿石浮起来,精矿沉到选料池底部。 当然最实用的,莫过于改造铸铁性能。 在铸铁中加入一定量的硅铁,就能阻止铁中形成碳化物、促进石墨的析出和球化,因而得到球墨铸铁。 这种铸铁,可以达到或这接近钢的机械性能。 眉山箭头为什么一直是圆锥形,就是因为别的形状加工成本要高那么一些。 对于苏油这个精细纯挂嘴边锱铢必较的理工铁公鸡来说,多一文钱成本都是不能够忍受的。 不过要是有了球墨铸铁,苏油并不介意改一改箭头的形状,将之铸造成更加宽薄尖锐,锋利且带倒刺的那种。 苏油很欣慰,冶金技术经过十年的发展,鹤胫弩破瘊子甲,已经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有了这个铁矿,苏油对抗击西夏的信心又多了一成,这个铁矿,其珍贵程度甚至胜过十个二林铁矿。 只有一个原因——运输成本。 它就在战线的后方。 不过这些用不着先告诉石通,这徒弟现在有些飘,等硅铁搞出来后,再教他做人好了。 出发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忙——组装石富手工制作,石鍮带过来的那一套零件。 核心部件是一个转轮,转轮一头有个小齿轮,中心有孔,通过一根钢轴串联在底座上。使转轮可以转动。 钢轴前端可以抽出一段距离,使其连同转轮一起脱离底座后部的卡孔,向左甩出。 底座上有扳机,隐藏在手柄上方的钢结构里,每次扳动一次扳机,会让击锤向后运动,同时推动转轮转动一格。 转轮上有六个孔,每转动一格,都会有一个孔正对前方的钢管。 没错,这就是一个由底把、框架,枪管,转轮,回转、制动,闭锁、击锤、扳机构成的一个杀器——转轮手枪。 框架与一般枪上的机匣相类似,上面开有许多槽孔,以便将所有的机构和零件结合在一起,如枪管、握把等; 扳机是双动式。既可用手压倒击锤使之待击,也可直接扣动扳机进行自动待击的射击。 手枪使用的是锰钢,枪管具备膛线,短短一根枪管,却是如今眉山金属加工的最高成就。 长枪管已经有了,不过镗管的工作因为刀头硬度的缺陷,几乎陷于停滞,更别说在其中切割膛线了。 但是短管问题不大,石富直接先用软锻锰铁管镗出内孔,然后用高锰硬钢刀头不惜成本地镗出膛线,最后用渗碳工艺将铁管变成钢管,再精磨处理,解决了这个问题。 除了圆形部件,其余由纯手工制作,前前后后,足足耗费了石富半年的功夫。 当然其中涉及很多加工工具和测量仪器的设计,石富随部件寄来的信中说,如今他有把握将耗时控制在一个半月以内。 然并卵,造价太高,时间成本太大,这东西再过十几二十年都是贵族们的玩意儿。 石富如今抖得很,官家诏书都敢不理会,拒不奉诏,如今就沉迷于金属加工工艺。 主要作品还是冷兵器,有一柄天梯纹花纹钢细剑传入辽国,辽国太后立刻收入囊中,敬奉官员转眼连升三级。 因此这柄转轮手枪,免不了象牙装柄,雕花,金属部分鎏金错银,极尽华美。 准星到照门,是一条浅浮雕的貔貅,击锤是一只朱雀,兼具实用型和装饰性,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还没算弹药的成本。 雷汞有了,就能制作底火。 雷汞很容易与铜帽发生化学反应,导致弹药失效或者误伤。 不过宋人是玩漆的行家,将雷汞击发药用蜡纸包上薄薄一层,再封到漆里填入铜帽,就能得到合格的底火。 发射药苏油用了提纯火药,还加了在夔州实验室制备的一种粉末——硝酸铵。 弹头是钢芯镀铜铅弹,这功夫耗大了,在夔州两年,苏油和张麒张藻一共就鼓捣出几十发子弹,估计里边还有不少的哑子。 这东西自己拿着也没用,反应和瞄准都是问题,不过石薇就不存在了,都还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就已经喜欢得不得了。 取出子弹装填上,潇洒的一甩,卡塔一声,呃……没有合上。 “小油哥哥手真笨!”石薇接过来轻轻一甩,弹巢一声轻响复原:“这得用巧劲!” 苏油呲溜一声躲到石薇身后:“小心点!这玩意儿枪口永远向下,不要对着人!” “枪?”石薇莫名其妙:“这是枪?这枪字怎么写?” 苏油伸手,小心地将转轮手枪上的一个推钮推了一下“这里是保险,推上去就不怕误射,要用的时候再打开……呃……要不叫铳?” 石薇爱不释手地翻看:“老哥的手艺越来越精湛了。这个有什么用?” 苏油贼笑道:“下次你再见到你家天师哥哥,就可以正儿八经地跟他展示掌心雷了,看吓不死他!” 第三百六十四章 天下兴亡 第三百六十四章天下兴亡 取过一个眉山款斜背书包,外表看着和苏油常背的那款一样,但是里边别有设计,贴身体那侧里边有一个枪套,外边有一个开口,方便取枪。 将皮包给石薇背上,一点都看不出这妞背着一凶器,苏油表示很满意“走,出发去渠首。” 苏油,石薇,李老栓,张麒,四人一路,骑马朝城外行去。 到了城郊找到主渠干道,渠底都已经杂草丛生了,中间还是有些积水,如今都是薄冰。 李老栓一边前行一边摇头“作孽哟……多好的渠口啊不用起来……实在是作孽哟……” 路过一些村庄,看到百姓的衣食,又是摇头“作孽哟……跟当年我们逃到陵井时差不多的惨样……这日子过得……” 干渠边上就是道路,这里地势平坦,骑马奔行颇为快速,日近天黑,便来到渠首。 此地就叫龙首村,据苏油考证,其实应该叫陇首村才是,陇山渠首的意思,传着传着就传变了。 进村寻找里正冯老汉。冯老汉一见到苏油就作揖“官人,真的已经耕了,我家三丁,一百五十亩地一亩都没少。” 苏油笑道“你不要怕,一百五十亩地里多少是种上粮食的?” 冯老汉说道“年前种了三十亩的麦,实在是口粮太紧。我估摸着官人是要在谷雨前种一轮粟米,或者就是高粱。” “不过前茬没有种豆子,后茬接高粱产量怕是上不去……小官人,你不会给我们准备的高粱吧?” “怎么会!”苏油说道“我给你们准备的是——草!” 冯老汉苦笑“小官人,开不得玩笑。” 苏油说道“怎么会开玩笑,我们种草养羊,这样西夏人来,我们还能赶着羊跑,不像粮食不能挪窝,被人家端。” 冯老汉说道“那敢情也好,小官人,就是,羊羔子不好弄啊……” 苏油说道“正好了,将村里男丁都叫过来,我讲讲州府的政策,你们看看行不行。要是行呢,我们就弄,你们觉得要是不行,那我们再改。” 这还叫什么官?!冯老汉觉得太神奇了,不过想到苏油的年纪,似乎也算是合理,经验不够嘛! 冯老汉家土墙院子大,还有一件土豪装备——石头碾子。 不一会儿院子里挤满人,苏油盘腿坐到石头碾子上“养羊大伙儿都会吧啊?” 众人都点头。 苏油这才说道“是这样,鉴于大家错过了麦子播种,又鉴于西夏这么跋扈的态度,我的意思今年大家伙就先将就一把,我们种草吧。” 院子里嗡的一声就闹开了。 冯老汉站起身来“闹啥闹!这是渭州城的知州大人!都给我好好闭嘴听着!” 靠你早说啊!乡人见过最大的官大概就是乡正了,连县尉都没见过。 平日里看到旗牌依仗那都是躲得远远的,一个不留神水火棍就落身上,这冷不丁的来个娃娃居然是知州!等等……什么是知州? “县太老爷官大不?大吧?”冯老汉得意的伸出一个巴掌解释“诶知州少爷管他们五个!我们县抓起来的欠逋户,放了,诶也就是知州小官人一句话的事儿!” 苏油翻着白眼“冯老汉你得意个啥?你自己还欠着一屁股的债呢!” 冯老汉这才满脸讨好“小官人你说你说。” 苏油这才说道“是这样,州府鼓励大家垦地种苜蓿,如今渭州兵荒过后,逃散的,被抓的,充乡勇征戊的,人丢了不少,这地就荒了。” “这样不是办法,州府决定,今年的地,只要你种,地上的产出那就是你的!” “大家手上估计也没有多少种子,没关系,官府给你们找来了商家,大家可以帮他们种!” “麦子赶不及,我们种苜蓿。商家提供种子,每种十亩地,商家给五头羊羔作为酬劳。然后两亩地上的草料用来养这五头羊羔,剩下八亩地的草料归商家所有。这事情大家看看做得做不得?” 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冯老汉的儿子先忍不住发话了“那我家一百二十亩地都种上草,那官府送我家六十头羊羔?” 苏油说道“对,不过不是官府给你们,而是商家给你们。还有二十四亩地上的草料归你们,剩下的九十六亩地草料归商家。” 冯老汉有些不敢相信“这……这是真的?不对不对,商家的草料在我家地里,那是不是商家的牲畜也要我们代养?家财万贯,带毛不算。小官人那几匹马都是好马,伤了一匹也赔不起啊……” 苏油说道“想多了,商家的牲畜,自有商家自建牧场,聘请专人料理。” “把草料当庄稼种,羊的养法也有些不同,要建通风挡雨的畜棚,畜棚前还有运动场……总之这是南边夷人的法子,不是蕃人那种野生野长的养法。” “你们只需四亩场地,便可养得百十来头,再加十来亩草料地,就足够了。剩下的,便是将商家们的草料地料理得当,家中丁口多的,种点黍米,高粱,怎么都比去给蕃人种地要强。” 冯老汉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小官人,那这朝廷的租税?” 苏油说道“这租税的事情,言之尚早,你都穷得蹲班房了,我还能拿你怎么着?” “而且今年渭州城的搞法,与以往有所不同,肯定不能交粮食,因此半年后再说吧。” “我只向你们保证,朝廷租税,不会比大战之前繁重,陕西历年来因兵事增加的横赋,一应免除!”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都站了起来“小官人你说的是真的?”“那西夏人打来怎么办?”“听说陕西要三丁刺一勇,是不是真的?”“对呀小官人给我们这么多好处,别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吧……” 苏油也在碾子上站了起来“大家都安静!之前朝廷的确有动议,要在陕西三丁刺一勇。但是也有大臣为大家伙儿力争。派我来渭州的意思,就是给大家免了!” “朝廷体恤陕西百姓艰苦,宁愿从蜀中调兵,前来帮大家伙儿抵挡西夏蛮子!” “他们中有些是夷人,但是是会说汉话的夷人!囤安军和控鹤军,奔波三千里,人家既然如此耿直,那咱陕西爷们,就不能不地道!” “谁要是拿他们当外人看,那就是自毁门户!自掘坟墓!到时候就别对朝廷三丁刺一勇再有怨言!” “打战的事情归他们!种地的事情归你们!种好地,养好羊,就是对大宋的报效!” “几十年仗下来,家家都穷得底掉;家家穷得底掉,朝廷就收不上赋税;朝廷收不上赋税,就没钱买马,造军器,练兵,修寨堡;没钱弄这些,就直娘贼的干不过西夏人!” “所以这根子,还在你们身上,只有你们先吃得饱了,交得上钱粮了,朝廷才有底气跟西夏人干!”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该出钱的要出钱,该出力的要出力,该流血的,就要流血!只有这样,再能扛过艰疲的国势,等到转机到来的那天!” “看看和我同来的那位老者,这是我从蜀中特意请来的地理专家!老人家为了大伙儿,放着蜀中的清福不享,来这里给大家修整水渠!” “我恳请大家,再坚持一下,给我充分的信任和一定的时间。很快大家就会知道,我苏明润,一向只干实事,不说空话!” 。 第三百六十五章 马鹿 第三百六十五章马鹿 满大宋如今没有哪个官员,会像苏油这样亲自下乡,还直面百姓鼓呼。 这个技能叫演讲,大宋百姓哪儿见过这个,立马觉得小知州亲和力满格,人格魅力满格,能力还不清楚,呃,暂时也给他打个满格。 于是院子里的气氛就热烈了,不住的有人打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苏油笑吟吟的认真解朝廷政策,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规划,然后给冯老汉出主意,老渠重新疏浚,肯定是大功劳,需要的人手也多。 他和冯老汉有缘分,肥水就不想留外人田,如果冯老汉愿意将四里八乡的丁壮组织起来,将渠首改造好,他就替四里八乡的乡亲们去都转运使那里邀功,给大家减免几年的租役。 冯老汉高兴坏了,掏出家中仅有的几个鸡蛋,要给知州做一桌席。 苏油见天色还行,便阻止了冯老汉,对石薇说道:“薇儿,要不我们去山脚逛逛?” 六盘山在后世都是保护区,如今就更是林木葱郁,野兽众多。 现在山上还冷,野物们大多都在山下林谷里比较温暖的地方活动。 两人骑马来到一处山谷,苏油摸出望远镜观察,见到远处一侧溪边缓坡上有不少被刨开的草皮,还有粪便,便对石薇说道:“有大东西,傍晚时分,多半要来溪边饮水。” 石薇估计也没少跟着元德公在青城山里祸祸野物,见状也点头:“山脊林子里有兽道,还挺大,我们从下风处再摸近一些?” 两人偷偷摸到溪边一丛灌木丛后蹲下,石薇将转轮手铳摸了出来,推开保险。 苏油低声交代:“就跟鹤胫弩的用法差不多,三点一线的瞄准方式,还有后坐力特别大,你手腕要注意……” 石薇低声说道:“别说话,把猎物吓跑了!” 苏油:“……” 天色渐渐昏暗,山脊林子里出来了六七头野兽,是一群大鹿。 苏油只认识梅花鹿,麋鹿,小的认识麂子,麝,獐子。 这点知识到了宋代就不够看了,连眉山都有老虎,野生动物种类太多,这一群他就不知道是啥。 雄鹿的身体高大粗壮,背部呈黑褐色,腹面呈黄白色,雌鹿体色比雄兽较浅,还略带红色。 大鹿的耳朵又大又直,颈部还有一条沿背中线直达尾部的深棕色纵纹。 公鹿头上顶着新茸,这茸比梅花鹿的粗大。 天气还很冷,但是这群鹿似乎特别喜欢水,除了在溪边吃草,还在溪中嬉戏打斗,完没有注意到苏油和石薇的存在。 大鹿们越走越近,苏油都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大鹿眼睛底下的泪腺了。 石薇动了,完没有瞄准过程,抬手刚过腰便扣动了扳机。 “啪!”一声清脆的枪响过后,林子里的鸟飞了起来,大鹿们四散奔逃,溪水里边倒下了一只。 “我的个去——”苏油都傻眼了:“薇儿你可以的啊——” 石薇赞道:“真是好器械!跟手弩用法差不多,但是小巧很多,威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小油哥哥你说得对,这个是有些震手!” 有些震手?好多第一次使用手枪的人,控制不住后坐力,能被枪砸一个鼻青脸肿好不好?! 掏了掏嗡嗡作响的耳朵,苏油说道:“薇儿,你说的那个什么……手弩,什么时候也给我也玩玩。” 石薇有些奇怪:“有了手铳,还玩手弩干什么?” “呵呵呵……”苏油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哥哥手无缚鸡之力这事儿我会告诉你? 站起身来转移话题:“这鹿够大啊,三四百斤是有的!薇儿你认识不?” “就是大鹿呗。”石薇还在翻检观看手铳,像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一般,打开弹巢,取下射击过的那枚弹壳,随手就想扔掉。 苏油赶紧制止:“哎哟小姑奶奶这个扔不得,还要拿回去复装的!” 将弹壳小心翼翼地收好:“知道我跟小七哥为了弄出这个,废了多大的劲吗?” 石薇笑眯眯地抚摸着枪身:“谢谢小油哥哥,你对我最好了。” “呵呵……”苏油傻笑,其实我也有给自己增加点保命的资本的意思在里头…… 山谷外传来马蹄声,接着就是张麒的声音:“少爷,少奶奶,你们在哪里?!” 苏油赶紧高声喊道:“在这儿,沿着溪水过来。” 不一会,就见冯老汉和张麒快马奔至,再一转头,石薇手里的转轮铳已经不见了,两手压在皮包上,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张麒甩鞍下马:“你们遇到什么事儿了?” 苏油说道:“没啥,猎了一头鹿,你们怎么找来了?” 张麒说道:“是拳毛赤奔入村子,然后带我们过来的。” “我去——”苏油大惊:“难怪乞第说拳毛赤是被养废的好马,经他手一调教,竟然灵性如斯!” 张麒就笑得吭哧吭哧的:“可惜乞第太沉,跟马天生八字不合,做不了好骑兵!” 冯老汉拎着绳子挽起裤腿就下水了:“大马鹿啊!三百多斤呢!” 拿绳子绑在鹿身上拖到岸边,冯老汉前后打量,在鹿的眉心处找到一个圆孔:“这是劲弩伤的,没见小官人带着器械啊。” 苏油正在拿树棍扎担架:“你要不问,这鹿就是你的。” 冯老汉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怎么能行。” 说完又扫视周围山林:“官人是布着暗哨吧?我就说这么大官不该没有保护之人才是。” 苏油任其自行解读,大家一起合力将大鹿绑到担架上,挂在马屁股后边。 张麒打马:“少爷,鹿太沉,马拖不动。” 冯老汉将马屁股后边的绳子收短,让担架前边两头翘起来:“再试!” 张麒再一打马:“成了!” 苏油翻着白眼:“摩擦力大小和物体接触面积的关系忘了?回去罚抄定理一百遍。” 说完笑眯眯地对冯老汉拱手:“冯里正厉害,这道理都懂。” 冯老汉傻眼:“什么道理?老汉就知道马鹿肉不错,皮子也好,但是最值钱的……” 说完拍了拍马鹿的茸角:“这对春茸,怕不得六斤!好东西啊……” 石薇点头:“壮肾阳,补精髓,强筋骨,调冲任,的确是好东西。” “是吗?”苏油笑道:“那这对鹿茸归我,皮肉归冯里正。” 石薇小声嘀咕:“你又用不上……” 苏油扭头:“薇儿你说什么?” 石薇笑道:“小油哥哥每日思考劳费心神,鹿心是治心血虚损,惊悸失眠,记忆减退的好东西,倒是可以补一补。” 等到几人拖着大鹿回到龙首村,冯家院子就热闹了。 开膛剖肚,鹿肝和鹿心是好东西,还要剥鹿皮,取筋,好多活计。 苏油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这玩意儿还真是一身都是宝。 冯家小哥将茸角锯下送过来:“多谢官人慷慨,这是你要的茸角。” 石薇伸手接过:“这个要赶紧加工,家里有大套缸吗?” 冯家女眷正在切肉,闻言赶紧进屋,搬出来一个缸子:“家里装糠麸的,娘子你看合用不?” 石薇说道:“这个就正好!” 将鹿茸洗刷干净,固定在架子上,然后放入大缸开水中烫茸。 茸的断面露出水面,很快断面上就冒出了血沫。 拎出来抹去血沫,然后又重新放回去,如此反复处理,鹿茸断面的颜色渐渐变淡。 这个是水磨功夫,苏油看不了,跑去处理鹿肉去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火边子 第三百六十六章火边子 拳毛赤屁股后头带着铁锅,调料,油料等东西,这是露营套装箱子,苏油去哪里都要带着的。 那就好办了,做了个酱爆鹿腰,一个卤头杂,凉拌心舌,一个山药熬骨头汤。 冯家娘子由苏油霸占着火头,在一边都看傻了,完没有插手的余地——除了骨头汤,别的都不会呀! 等等!大官亲自动手做料理才是重点好不好?! 几道菜做到一半,这活就再没人有心思干下去了。 苏油之前一直烫着碗筷,将菜盛好,说道:“赶紧开饭,吃完饭大家都还有得忙。” 冯老汉一家哪里吃过这个,山药熬汤加了鸡茸粉,鲜美异常,酱爆鹿腰那就不用说了,光那花刀功夫就不一般。 腰子臊得很,可小官人做的却愣是鲜嫩美味,加上刀工,要不是亲眼看着下锅,谁敢相信这一条条带花的肉条是腰子?! 鹿肉也腥,但是苏油处理过的鹿肉,香得不行,就是本钱太高了,卤肉那一包香料,看得冯老汉肉痛。 心舌更需要压味,因此卤过之后,还要用调料。 有点类似眉山码头肺片的做法,葱姜蒜芹菜不说了,酱油,芝麻油,辣米油和藤椒油,直接炸爆了冯老汉一家人的味蕾。 苏油捧着粟米杂粮饭:“吃,赶紧吃,吃完冯家娘子你跟我处理鹿肉,我还要教你们一道菜。” “眉山富顺盐井用牛量大,也常死牛,井上的工人便将牛肉做成肉条肉片,然后在火塘边上挂着烘干,叫火边子牛肉。” “味道好不说,还耐存储,这个可以做军粮,你们将牛羊养起来后,也可以这样加工,军方肯定要来收购。” 冯老汉充满了艳羡:“小官人,蜀中人都吃这样的饭食?” 苏油捧着碗说道:“蜀中啊,地势逼促,田都开到山上去了。一户人家,一般也就四五亩地。梯田耕作麻烦,官府就出了政策,山地梯田的话,一家能有十亩。” 冯老汉有些惊讶:“这怎么活得出来?我们这边,都是百亩上下。” 苏油给冯老汉夹了一块山药:“那边气候好,地虽然少,但是一年可以两三收。” “郊区的地力就靠在城里收粪肥,远些的就靠猪圈下方的粪池。家家养着两头猪,还有鸡鸭鹅,稻田里还有鱼。” “稻子是好东西,十年改良下来,如今亩产四百斤左右,日子好过了,可不就在吃食上下功夫吗?” 冯大捧着碗贼羡慕:“两头猪呢,一年也有一百三四十斤肉吃,这日子,啧啧啧……” 李老栓哈哈大笑:“那是老黄历了!现在眉山猪阉了养,都奔着两三百斤去的,一家两头,那是四五百斤。” “而且少爷弄出了好调料,猪身上是什么都能吃,一点不浪费,连骨头都有人上门收。” 冯老汉想象不出来两三百斤的猪是什么模样,只能赞叹,然后说道:“哎哟,骨头也收?我们都是扔了的。” 苏油说道:“牛骨头比猪骨品质更好,那可都是宝贝。我之前就说过,苏明润只做实事不说空话,这里地方比蜀中更好,自古以来就是粮仓。如今只是破败一时而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吃过饭,苏油知道冯家娘子将鹿肉不成张片的那部分改条,浸去血水,卤制起来,能改成大张的那种,部改成尺许长的薄片。 然后削出一些签子,将鹿肉薄片都轻轻崩起来,刷上酱油盐水饴糖香料熬制的薄酱汁,使其入味,放到通风处悬挂起来。 另一边石薇继续处理鹿茸,冯家父子料理鹿皮鹿筋,都在忙活。 早上起来,苏油让冯大拿藤丝和木头绑了个架子,用木板围上,变成一个烘箱。 将卤鹿肉和风到半干的鹿肉片挂到烘箱里,用黄泥抹了缝,然后从柴房里拎出来一筐粪饼:“昨天就看到你家娘子在烧这个,没有这个,火边子牛肉就做不成!” 粪饼就是用又稀又湿的牛屎混合一些黄泥和青草,做成直径约一尺的圆形簿片,状似一张大饼,贴在墙上或石壁上晾干而成。 粪饼是好燃料,火焰绿幽幽的,灶内不但没有牛屎的臭味,反而会发出一阵阵奇异的草香,在陵井上叫“牛屎粑”,比蜂窝煤还要受欢迎。 牛肉不同于猪肉,因为牛肉本身缺乏油脂,如果像熏腊肉那样,用松柏枝、豆粕木粉等处理的话,熏后的牛肉干总有一股烟焦味,不好吃。 一物降一物,就得牛屎粑才行。 用火钳从灶内夹着三块牛屎粑,送入棚架内,只见牛屎粑的边缘发出丝丝微火,火焰似水煤气一样呈绿色,没有一点烟味,火的边缘正好烤在簿片牛肉上。 半个时辰后,苏油取出一片架上已经被火烤干的鹿肉片,再用干净棕刷刷上一层熟油,撒上早已准备好的小葱末,把牛肉切成小片,笑道:“成了,这就是火边肉,就着烙饼和粟米粥,吃过去渠首勘察!” 冯老汉拈起一片,发现烘干后的鹿肉片变得更薄了,隔着初升的阳光都能透出人影。 放进嘴里品尝,顿觉得鲜香出奇,竟然又是从没有吃过的好吃东西。 苏油也尝了一口:“还差了点手艺,工具也不太趁手。” “富顺监有个新谚语——‘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河小盐船多,路窄车子多。’” “这火边子牛肉的开切刀工极为讲究,要求牵开时厚薄均匀,能隐隐照的过光亮,但又不允许有一点点破漏。” “大规模烤肉还要用大眼竹篾笆,下用特作的梁子托住。” “但是大致做法就是这样了。等以后牛多了,可以作为村里一个产业。” 冯老汉乐得连连摇头:“可不敢想呢……要做成产业,那得多少牛才够啊……” 苏油笑道:“如今富顺陵井两处,每年汰换下来的废牛就上千头。这里靠近蕃部,牛羊那还不得山囤海集?只要你能做出来,四通商号就能给你们卖到东西两京去!” 冯老汉拱手道:“要真有那一天,村里就得给小官人立生祠!” 苏油摆手道:“可别!屠宰行供奉的那是张飞张翼德,小爷怕是比他西乡侯要帅美几分!” 一屋子人都乐了,石薇端着碗,崇慕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 小油哥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给那里带来笑声。 吃过饭,石薇取来鹿茸,对苏油说道:“小油哥哥你看,鹿茸炮制好了。” 苏油取过来,对着茸角按了按:“咦?茸尖是软的?” 石薇用鸡蛋清将茸角上的飞皮细致地一一贴回去,然后放到阴凉处:“对,从软变硬,再从硬变软,最后风干后就算炮制出来了。” “之后还要用永春露浸泡后烙干,元德公说那样才……哎呀小油哥哥你赶紧抬头!” 苏油赶紧将头抬起来:“怎么了……我去……” 就觉得自己鼻子发潮,然后伸手一抹,鼻血流出来了。 石薇抓起他的手按压几处穴位:“叫你贪嘴,昨天一盘鹿腰,今早又吃那么多鹿肉干!这下补过头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问题的本质 第三百六十七章问题的本质 一通忙乱之后,队伍这才出发。 冯老汉对地理熟悉,在前边带路。 苏油一路上狐疑地打量着张麒,将张麒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少爷你老是看我干啥?” 苏油冷笑道:“少爷在思考一问题——为什么你不流鼻血?” 张麒莫名其妙:“这东西还有作陪的?” 苏油说道:“老实交代,你有没有去那条净是女人的巷子?” 张麒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我没有……别……别瞎说……” 苏油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就是真相!张小七你好不了了!” 张麒慌得上下乱摆手:“真没有……” 苏油伸手向上指了指:“对天发誓。” 张麒更慌了:“懒得理你!少爷你真无聊!” 说完拍马跑前边去了。 苏油摸着下巴,喃喃道:“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仗着脸好看,那是人家在嫖你还嘚瑟……” 一路来到渠首,李老栓下马勘察了一阵:“少爷,这里确是老渠,但是如今河都改道了。” 苏油看了看环境:“没想到泾河源的水如此清澈,看来还是植被问题。” 李老栓打开地图探究了一番,又抬头看了看这一带的地势,伸手一指:“小七,你先去那里,把标杆立起来。” 张麒生怕被少爷逮着追问,赶紧拍马跑了。 苏油从拳毛赤身后取出经纬仪来架好,测量了几个方位,一番计算之后,在地图上连了几条线,用笔尖指着交叉位置:“爷爷,我们在这个位置。” 李老栓是直接用手,拇指和食指成九十度角,对着几个标点,伸直手臂,先左眼后右眼瞄了几次,笑道:“少爷是错不了的,这法子还是拴住当年教我的,真好使。” 苏油说道:“主要还是图画的精准。” 说完有用笔尖在地图上指了一下:“这里埋着一个地桩,编号是渭北三三五九。” 就听石薇喊道:“小油哥哥找到了,快过来。” 苏油将经纬仪搬过去,对面一个小丘上,张麒已经立好标杆,舞动红色小布旗,吹响了哨子。 接下来几日里,几人风餐露宿,在渠首一带进行测量工作。 李老栓的地图册上,一条新渠渐渐勘测成型。 苏油和张麒插上最后一根杆子,看着从山丘后方连绵到老干渠的木桩上飘着的红布带,苏油问李老栓:“李爷爷,一共有多长?” 李老栓说道:“半里地一根,三十根棍子,十五里。” 苏油转身问冯老汉:“里正,能组织出多少人工?” 冯老汉摇头:“四里八乡丁壮齐上阵,两三千人吧。” 苏油说道:“那不行,返青之前水渠必须修好,否则会影响苜蓿的收成。” 张麒列式计算:“这里地势平坦,我们按水渠横截面积九平米计算,两千五百人的施工队伍,一个月完成的话,人均需要挖土三十方左右,一日一方土的样子。” 苏油问冯老汉:“一日两百文工钱,能完成不?” 冯老汉“啊”了一声:“还给钱?” 石薇立刻算出结果:“小油哥哥,那这段渠工钱大致在一万五千贯,要管饭的话当在两万五千贯。” 张麒算得更细:“少爷,那这渠只算土方的话,折合下来大约是一贯半一米。” 李老栓有些不明白:“少爷,这算法没对啊,我们渠首位置选得好,只需将挖出来的土堆设在渠道两侧,那所挖土方只需要一半就够了啊,工程造价不是还该少一半吗?” 三个小的你看我我看你,顿时觉得自己傻到家了。 张麒立刻说道:“看吧,这就是做应用题做出来的后遗症……” 苏油给了张麒一脚:“你倒是甩得一手好锅。太好了,就按李爷爷所说的来,既然造价不算贵,那就让大石头弄预制板,我们要搞就搞好,这郑国渠搞好,起码得是百年之利!” 冯老汉说道:“呃,官人你怕是弄错了吧,这渠不是郑国渠,郑国渠在泾河下游,灌溉的是关中,不是泾原。” 苏油讶异道:“怎么可能?这不是郑国渠上游配套水利工程?” 冯老汉说道:“老汉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老人们说,这是前秦苻坚,仿照秦代郑国、汉代白公渠开的。” 苏油感觉脸火辣辣的疼:“是吗?那我再回去翻翻书。” 冯老汉好担心:“官人,那这渠,我们还修不修?” “修!当然要修!”苏油对李老栓说道:“那大致就这样,冯里正你去通知各村,我们以村为单位,以长度计价,验收合格后,一贯半一米,三日一结!” 冯老汉有些懵:“这一米,得是多少?” 苏油将卷尺拉开铺地上:“这么长!” 冯老汉兴奋坏了:“这样的好事儿,那我们烧着松柴火把给官人干啊!” 苏油给冯老汉打预防针:“是给自己干,而且人越多越好!你可不能只想着自己村挣钱,不通知到位。这渠早一日修好,你们就早一日获益,眼光要放得长远知道吗?要是给我知道你有私心,嘿嘿嘿……” 冯老汉躬身道:“官人这话说得,就凭你送老汉那头大鹿,老汉都不能起了瞎心干这事儿!” 回到龙首村,休息了一晚,苏油就准备要回渭州了。 李老栓对苏油说道:“少爷,那我便不回了,这整渠的章程我还得与冯老哥好好说道。” 苏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李爷爷,这里条件……” 李老栓眼里闪着泪光:“我们李家占了少爷十年的好处,老汉如今总算是有了有用之处。少爷,你就成老头,让我报效一场吧。” 苏油拉起李老栓的手:“爷爷言重了,你对蜀中盐业做出的巨大贡献,足以树碑立传,名传千古。不过你老人家既有此心,那苏油就……多多拜托了,你便是监造大匠。” 李老栓开心了:“那你赶快回去,城中多少大事情等你处理。我这边你自管放心,保管给少爷办得妥妥的。” 回到渭州城,苏油还没有坐稳,蔡确找过来了:“太守,镇戎知军求见。” 苏油说道:“这小隐君,龙首村离他驻地那么近他不来拜见,非得等我回城。” 蔡确点头:“要不晾他一晾?” 苏油笑道:“晾了不是坏我遇事立决的名头?一齐去看看吧。” 来到会客厅,种诂一身士人便服,正在欣赏厅中陈设,眼睛落在一个黄白铜相错的博山炉上,看得入神。 博山炉都是群峰拥立的形状,但是此炉极度精巧,溪边有一头白铜微雕小鹿在饮水,山脚林子边有一头黄铜微雕的老虎,露出半个身子,正待出击。 种谊在一旁侍立,见苏油过来,轻咳了两声。 种诂没有反应,直到苏油叫了一声:“大质。” 种诂这才回过神来:“哦,末将参见太守。” 苏油说道:“喜欢这香炉?那一会儿你就带走吧。” 种诂躬身道:“这个太贵重了,使不得。” 苏油笑道:“你如何看出它贵重?” 种诂说道:“这就是蕃部传言的秘金秘银吧?镶嵌工艺如此精湛,笔画入微,这是——雕磨的?那功夫就费大了。” 苏油说道:“这些都是榷卖会上准备与蕃部交易的商品,大质你看如何?” 种诂取过一枚琉璃镜,琉璃镜一角玻璃后边,还有一枝设色牡丹,旁边有一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 种诂看着镜中清朗帅气的中年面庞,理了理胡须:“这么贵重的东西,蕃部的人怕是买不起吧?” 苏油说道:“反正到时候竞价,价高者得,这个我不担心。就算蕃部买不起,他们也有本事儿将东西卖到西夏去。” 种诂有些拿不准:“会不会资敌?” 苏油说道:“通商和资敌,是两个概念。” “通商的目的,是互通有无,是相互从对方获取自己所需的资源,所谓资敌一说,是敌方拿到资源后,对资源的利用,比我们高效——这才是问题的本质。”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说情 第三百六十八章说情 “为什么会比我们高?因为大宋流往西夏的物资,以铜钱和绢帛图书为主,而西夏流入中国的物资,以青盐为主。” “流入大宋的利益,部被商人获取,这些商人,不会将其所得的利润,用于陕西的建设。” “仁宗朝间,严厉打击,不许宁夏盐入境,结果导致走私猖獗。” “不但青盐没有被禁绝,还导致西夏利归王室,用于穷兵黩武;而大宋利归商贾羌人,用于安逸享乐。这才是妥妥的资敌。” “但是如果将贸易控制在我们手里,事情就转变成了另一种性质——我们用之精练士卒,改善交通,建立寨堡,笼络蕃人;用之建造水泥工坊,铁厂,铸锻工坊。只要我们使用交换得来的物资,利用率比对方高,我们就取得了经济对抗的胜利。” “大质久在关中,应该知道横渠先生‘气无生灭,理可穷究’的理论。” “这个理论放到经济领域,便可以理解为经济物资财币,它的流动,就如同气的流动,是人力不能阻挡的,即使勉强阻挡,也是会出问题的。” “我们要做的,只能是参与其中,找出流动的规律,因而获得利益。我们要使其在西夏散,散则无形;使其在大宋聚,聚则有力。” “细究其理,还是能找到应对之法的。比如行蜀钞,代铜币,就是其中一项举措。” “再比如改进制盐工艺,同样可以得到品质不弱于青盐的雪盐。” “比如出口西夏的货品中,我们以丝绸,茶叶,精瓷,美酒,佛经,以及种种精巧工艺品为主。” “而进口的物资中,牛羊,马匹为主。青盐也行,不过我们不用铜钱支付,只可以用它换购我们的商品。” ““我们要做的,是在打击走私的同时,鼓励榷市。” “我们不是要完断绝和西夏的经济关系,而是要使这种经济关系变得有序,变得能为大宋可控,变得于我有利。” “和周围蕃人形成经济共同体,大家共同繁荣,他们自然便会倒向大宋这边——因为届时维护大宋的利益,就是维护他们的利益。所以我不在乎他们拿了琉璃镜去西夏,到底能卖多高的价钱,我只挣自己合理那份。收足赋税。” “有了条件,我们还要培育自己的良种,拥有自己的马场,牧场。军事物资是国家存亡的命脉,我们必须能够自给自足才行。” 屏风后面转出一位老者,哈哈大笑:“妙哉此论,这才是中庸之道。” 苏油拱手:“未知这位是……” 那老者说道:“老夫陕西都转运副使蔡挺,明润刚才所言,薛公知道,定要引为知己。” 苏油连忙赔礼:“我已给转运司去信,言明这几日开播在即,待忙过这一阵再去听薛公调遣,实在是失礼了。对了……” 说完拱手:“薛公一定知到泾原上这条渠叫啥。” 种诂只看了一眼便说道:“这是泾水渠。前秦建元十三年,苻坚以关中水旱不时,议依秦汉郑国、白公故事,发其王侯以下及豪望富室僮隶三万人,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以溉冈卤之地,及春而成,百姓赖其利。” 苏油打开地图,红着脸用馒头擦去地图上面的郑国二字,重新写上泾水两个字,厚颜无耻地没话找话:“两位看,这铅笔就是好。” 种诂和蔡挺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苏油讪讪地将地图交给蔡挺:“这几天勘定了渠首,准备用两月之期,从渠首上游位置,另造一段新渠,引泾河之水,重开泾水渠,恢复泾原天府之国的称号。这份地图,烦请副使交于薛公。” 蔡挺感慨道:“不料探花郎不仅文章义理出众,实务也是精通,真是难得。” 苏油笑道:“胄案杂务,夔州边野,的确是挺锻炼人的,不过这关注放到外头,里边还是夹生的,连渠名都没弄清楚。” 蔡挺笑道:“大事抓好,小毛病无所谓。不过怕是你家大苏,要抱怨你文思闭塞,难有佳作了吧?” 苏油摆手:“侄儿还敢管他幺叔不成?我不去信责他料民不精心就不错了!” 蔡挺哈哈大笑:“哎哟!大苏那把胡子养得漂亮,我是真忘了你才是长辈!” 几人笑过,蔡挺才说道:“明润治才我是见识了,不过老夫与薛公有所分工,主管乃是军事。明润,你打发刘参军去修囤安寨,到底是何用意啊?” 苏油看了种诂一眼:“无他,只是查看地图之后,发觉镇戎军军势过于单薄了,因此决定在镇戎军西侧别立一寨,与镇戎军夹陇关而对,成犄角之势,巩固渭州城北方外围。” 种诂叹气道:“明润,你的想法是好的,那地方如果能够立寨,自然是上上之选。” “但是明润你是西南出来的,不明西北地理啊,你选的那地方,有个巨大的缺陷。” 苏油问道:“有何缺陷?” 种诂说道:“没有水源啊!一旦被围,三日自乱,明润你考虑过吗?” 苏油笑道:“这个不用担心,那里地处六盘山东麓,六盘山是森林,地下水丰富得很。” 种诂惊道:“凿井?那得打穿石层!” 苏油拱手道:“此事自有先例,当年令考仲平公开清涧城,不也是如此吗?” 这是引用种诂父亲种世衡的典故了。 当时西部边地用兵,守备不足。种世衡查看了地势后,建议利用延州东北二百里的故宽州城,重新恢复当年被废弃的城垒,用来抵挡西夏的锋锐。 此城一成,右可稳固延安的形势,左可致河东的粟米,向北可图取银、夏两州的旧地。 朝廷同意了此项建议,并命他负责这项工程。 种世衡一边和西夏人战斗,一边修筑城防,但因地险没有水源,所有人都认为那里不能成功。 种世衡命工匠凿井,终于得到泉水。城筑成后,即命名为青涧城,成为宋朝防守西夏,护卫延安的重要营寨。 种诂拱手道:“清涧城的建成,家父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明润你能有我清楚?” “当时凿地到一百五十尺,才碰到了石层,石工都认为石头不可能凿穿,是父亲下令,一畚碎石付酬百钱,才终于得到泉水。如今渭州哪里还有那个财力?此事大不易为啊……” 苏油笑道:“不易为,却不是不可为。” 种诂说道:“那刘参军,是西军老将,当年随父亲征战,父亲怜他年老,给他谋了司法参军的差事,算是养老。” “明润,军中汉子,秉性糙直,或许言语间有所得罪,我替他告罪,你就免了他这桩差事吧。” 苏油问道:“哦?你也认为我这是在处罚他?” 种诂苦笑道:“难道不是?” 苏油笑道:“你都如此认为,那就没毛病了,我可是知道刘参军的背景后,才特意派他去筑城的。” 这下蔡挺都来兴趣了:“却是为何?” 苏油拱手道:“副使,大质,我初来渭州,就见军备松弛,蕃汉各色人等,进出随意。” “可以想见,这渭州城防,早就漏得跟一个筛子一样,因此渭州城的官员,我能够完信任的,除了通判蔡持正,还真就只有老刘了。” 说完嘿嘿贼笑道:“当然,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家,能让敌方的情报出一些差缪,我也是无所谓演一出戏的,正好和我们在镇戎军演的那场串联起来了,这玩意儿有个名目,该叫——连续剧。” 蔡挺“噗”地一口茶水喷出老远:“得,都说苏明润仁性天生,老夫以为定然是迂执之辈,亏得大质还拉我来说和,看来这将相和是看不成了,我就接着演我的昏迈老头吧。” 种诂顿时有些惺惺相惜,这娃也是家传的老奸巨猾,偏偏在外顶着个“小隐君”的名头。 如今不免对苏油有些佩服,原来文官队伍里,也有老子这等猥琐……啊不,这等明白人啊! 第三百六十九章 被抛弃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被抛弃了 苏油笑道“所谓兵不厌诈嘛,不过这事情大质你可不能告诉刘参军。他军人出身,怕是演戏演不好。” 种诂笑眯眯的点头“这是自然,等等……说到底这水源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蔡挺一拍大腿“都以为苏明润是报复军方,手段恶劣,为了一己之私,不惜那军国大政作伐,却都没朝计谋这边想过……如此一说就通了!” 种诂疑惑地问道“啥意思?” 蔡挺笑道“好!甚好!大质你想想,这要是缺水,所谓的犄角之势,在西夏人眼中就是一个笑话对吧?” 种诂道“这是当然,老刘在六盘山吭哧吭哧干几天了,西夏人都没有派出人马来牵制,就是因为他们也知道,那个地方是没水的……等下!” 说完惊得站了起来“明润!你也有我父亲之能?能掘出数十丈深泉?” 蔡挺摆手道“坐下坐下,眉山理工在陵井和富顺打出的盐井,早就过了三百丈了!别人做不到,他苏明润却做得到!” 种诂大喜“如此一来,那渭北形势,又当一变了!” 苏油摆手“不不不,形势一点没变,反而更加恶化。” “立寨成功,找水失败,囤安寨形同虚设。” “渭州太守年少无知,昏钝无能;镇戎军知军倚功自傲,不服上官;文武之间,势成水火。所以一会儿出去之前,麻烦大质再摔我几个杯子。” 三人都是哈哈大笑。 蔡挺说道“那明润将囤安军和控鹤军的大寨修到渭州城的南面,想来也是有计较的了?” 苏油笑道“没办法,囤安军和控鹤军乃是乡勇部队,懦弱怯战,是他们的天性。” “加上囤安军首领是个悍妇,压都压不住,因此只好由他们在城南驻扎。” “乡勇不就是这德性?娃娃知州为了仕途,在朝堂大佬面前夸下海口,如今只好继续供着他们当摆设充门面,好混过这一任高升去也……这是连续剧的第三集。” 蔡挺和种诂都捧腹大笑,指着苏油说不出话来。 苏油继续说道“不过娃娃知州搞经济还是有些自信的。泾水渠恢复后,粮食自然就有了,接下来渭州作为关中的前站,朝廷肯定会更加重视,兵精粮足后,西夏人可就没有捡便宜的机会了……” 说完神色转为严肃“因此,谅祚劫掠渭州的机会,就在这一两年间!” 种诂两手在大腿上一拍“好计谋!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知道谅祚小儿读过没有。要是他读过,多半就要中计!” 蔡挺抚掌而笑“这就是佛家所云的‘知见障’,此计余味悠长,可以措手的地方好多啊……” 苏油拱手道“副使,大质,这就是这两年的大计划,如今就我们密室中三人所知。接下来我会大搞经济,将渭州城弄得花团锦簇,用来掩盖自己在军事上的无能——这是连续剧的第四集,还请两位多多配合。” 种诂笑道“镇戎军看钱出活!只要保证我每年十万贯,我种大质陪你卖乖出丑都行!” 苏油翻着白眼“少不了你的,赶紧将熟蛮们招引过来,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两位要不要在府里吃晚饭?要是不吃,大质你就该摔杯子了。” 渭州城出了大新闻,小苏太守在镇戎军吃了个暗亏,转眼就拿小隐君父亲的老手下做法,狠狠报复了回去。 小隐君被拿住痛脚,只好求转运副使蔡挺出面调解。 谁知道探花郎谁的面子都不给,就是要确立自己在渭州城的权威,当着小隐君的面写了一封文书,刘参军三月之内建不成囤安寨,立斩不赦! 气得小隐君摔了杯子,痛骂而出,扬言要报复。 但是很快小隐君就没了声息,因为探花郎的娘家人到了。 不过这娘家人也不是啥正经货色,一万五千人的乡勇,是西南夷。 关键是首领还是女人。 之前以为苏探花对西南夷肯定很有威慑力,结果大不是那么回事儿。不少人都在传言,说是探花郎迎接几支队伍到来的时候,被那美艳的妇人揪了耳朵,看得真真的! 然后又有传言,苏油为了增加自己的控制力,将四支军队每支分作两份,组成了两部。 一部还是那美艳少妇率领,另一部的首领,苏探花竟然交给了另一个女人!不对,女孩! 这女孩也很漂亮,听说是将门之后,开国元勋忠武王后裔,武艺高强。 当然这些都是探花郎自说自话,说起那女孩身份,所有人都露出了那种叫做“你懂的”的微笑——探花郎的未婚妻呀,原来这才是重点呢。 周幽王千金一笑,为褒姒烽火戏诸侯,都没出格到这份上! 不过乡勇不是正军,太守要玩游戏讨好未婚妻,别人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两个女人如今天天在渭南你攻我守玩得不亦乐乎,手下军士,用的木刀木棒! 真正的文恬武嬉,有两个参军看不过去,私下递了奏章,弹劾苏探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奏章压根就没出陕西,都转运使薛向,副都转运使蔡挺,还有南边的商州,东南边的凤翔府,都说苏探花没有毛病。 两个参军转眼就被派了苦差,分别去修整商州到渭州,渭州到长安的道路去了。 没有别的原因,苏探花搞别的不行,做生意当真是好手,人更是伶俐。 一次榷市,听说就净收了六万贯榷税,牛马羊群满山满谷,还把上官和周边邻居都打点得舒服周到。 参他,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 军队已经部到位,苏油正在和阿囤烈一起,商量如何进攻阿囤弥和石薇防守的山头。 阿囤弥一方,将领包括石薇,郭隆,阿囤元贞,王文郁。 阿囤烈一方,乞第龙山,田守忠,苏油,陈田。 田守忠看着山上金光灿灿的大铜鼓,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大巫说过,这就是木叶蛮的新铜鼓,只要完成这几年的作战任务,这面大铜鼓就能够成为木叶蛮新的镇寨之宝。 这面铜鼓,比被大巫打破的那面,大了很多,也华丽了很多。 据说是用了吐蕃匠人的锻铜之法,鼓面正中是骑着天马回首引弓的支格阿鲁,身周是中箭坠落的月亮和太阳。 阿囤烈冷眼看着田守忠“再敢盲目出击,可就是半个月的禁闭了。” 田守忠想着上次第一眼见到铜鼓时的表现,狼狫兵如同疯了一般狂飙突进,最后自己身布满白灰点子,异常壮烈地倒在了离铜鼓三十尺的地方,回去后被阿囤烈狠狠收拾的情形,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见田守忠老实了,阿囤烈有不禁叹了口气,大巫太坏了,明面上是自己这边的,背后没少给阿弥和薇儿出主意。 上次要不是突然竖起的铜鼓让田守忠发了疯,那一战说不定就赢了。 乞第龙山挥动手里拿着的木质手斧和叶锤“不得劲,一点都不得劲。” 苏油低头查看着地图“阿烈,这回怎么打?” 阿囤烈将藤编的护面从额头上拉了下来“鹤胫弩厉害,只有先占领半山那个小突起部,躲在那后边整顿出冲锋队,再一股作气杀上山头。” 苏油立刻反装忠“那里肯定是防守重点,说不定已经标好了射击诸元,搞不好就是陷阱。” 阿囤烈斜眼看着苏油“所以这次就麻烦军师亲自带五百人,去夺取那个突起部,为我军进攻建立前哨基地。” 苏油“……” 被抛弃了! 。 第三百七十章 演习 第三百七十章演习 果然,那个突起部就如苏油所料,当狗头军师领着五百人摸到那里,山顶上立刻抛下代替石弹的藤球。 抛物线抛得极高,又是居高临下,土丘后边根本形成不了遮蔽,苏油转眼便光荣牺牲。 带着一身白灰,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山上,苏油一副舔狗的模样“我就说不行,阿烈非要我送死。” 阿囤弥觉得牙根有些痒痒“你就是个间谍搅屎棍,哥哥再不信你了!” 苏油摸出望远镜“现在调动得如何了?” 石薇指着地图“我们已经将阿烈哥哥向前调动了三十里,如今他还以为我们这里有五千人呢。” 苏油看着周围“嗯,伪装做得不错,不过一会战斗打响,不小心就要露馅。” 石薇笑道“露馅也不怕,接下来就是层层狙击,该我们拖死他们了。” 苏油举着望远镜大呼小叫“来了来了,还是乞第和泸州蛮打头!要对付我们左翼!” 阿囤弥一把将苏油的望远镜抢下来“你个尸体死一边去!本将才是指挥!” …… 泸州蛮的战力是相对最弱的,不过他们有乞第龙山这个怪物的加成,愣是让左翼岌岌可危。 不过他们遇到的弩矢太猛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被射得抬不起头来。 阿囤烈抽出木刀“体都有,集体冲锋,从敌军右翼杀上去,此战有进无退!” 陈田说道“将军,感觉不对,怕是有诈!” 阿囤烈问道“为何?” 陈田看着阿囤弥的左翼阵地“反应不对,敌军左翼厮杀如此激烈,为何右翼和中军毫无动静?” 阿囤烈皱了皱眉头“搞不好就是元贞和明润在捣鬼,你看左翼的射击烈度,起码在三千人以上,那阿弥的中军和右翼,就只剩两千,我们便集中五千人一起冲击右翼,来个以力破巧!” 陈田还是有些忐忑,不过如今这已是最佳方案,于是也将护面拉下“如此我们分为三个波次,老夫先上,守中次之,将军后发。” 第一波在半山就遭遇阻击,紧跟着第二波赶到,接着阿囤烈的第三波也到了。 但是很奇怪,自己这边军力增加,山上阿弥的军力同样也相对增加。 郭隆一边指挥着军队在不利环境下仰射,一边对赶来的阿囤烈喊道“将军!情况不对,右翼才是阿弥主力!” 阿囤烈喊道“怎么可能!除非他苏明润能撒豆成兵!” 几支只有箭杆的弩矢飞来,阿囤烈身边两个士兵飞身档上,将自己的主帅抢救下来,自己却带着白点光荣了。 阿囤烈一个闪身滚到陈田的身边,那里有一棵倒伏的大树“怎么回事儿?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 郭隆看着乞第龙山那边的山头“将军你看,乞第那边,明显压力小了很多。” 阿囤烈骇然,狠狠一锤草皮“又中计了,几座山峰间人马可以调动!现在只能让乞第冲上去,方有一线生机!” 郭隆傻了“乞第那傻大个多半已经光荣了,剩下的怕是没那胆子,还有怎么通知他们?” 田守忠窜了出去“我去指挥!” 但是山上明显防着这一手,田守忠带着百人刚刚横着冲出去一小段,便被暴雨般的箭矢射翻在地。 阿囤烈想到一个更糟糕的可能性“军撤退!这仗打不得……” 话音未落,就见身边偏将惊骇莫名地指着山下远处“将军……” 阿囤烈一回头,只见远处一个巨大的白色孔明灯升了起来。这表示自己的后勤基地被端了。 陈田恨恨地将木刀往地上一插“呸!又输了!老子就觉得哪里不对来着!” 阿囤烈怒气冲冲站起身来,对着山上喊道“苏明润!你狗日的作弊!你哪来这么多兵?!” 苏油往地上一趟,闭上眼睛对阿囤弥说道“姐姐我已经光荣了,什么事情都跟我没有关系。” 阿囤弥又好笑又好气“惫懒货!又推我出去背锅!” 说完站起身来,敲响铜鼓,表示演习结束,然后对阿囤烈喊道“哥哥不是好汉!输了就赖账!” 等到来到山上,阿囤烈就见到一条从左翼一直连通到右翼的战壕,气得指着躺在地上的苏油“苏明润!这不是你想出来的才见鬼了!” 苏油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摆手“跟我一文钱关系都没有,这是转运副使蔡公的主意,我就试试好使不而已,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这还真不是苏油后世带来的,真就是人家蔡挺自己的发明。 蔡挺也是一个喜欢动脑子,打巧战的家伙。他最喜欢的对付西夏入寇的办法,就是聚集边户入堡,在堡下挖得壕沟纵横,阻拦骑军不说,还能射击。 只要不出战,西夏军拿他没有办法。 等到西夏军队的寇略被友军们抵挡了一波之后,他才利用西夏人归心似箭,不欲久战的心理出来捡便宜。 往往还真有斩获,一路升迁。 不过这法子,对如今的蔡挺就不管用了,因为他已经从只负责局部的小官,变成了负责方面的大员。 郭隆来到阿囤弥的阵地一看也明白了“嗨!土工作业。这法子还真不错。阿弥和薇儿你们可以啊,害得我们主力都在山上,元贞是怎么躲过我们的侦测的?” 阿囤弥伸手一指刚刚郭隆和阿囤烈躲箭的树干旁边,一个浑身青黄杂色,背上是枯枝绿叶的人站了起来,正是王文郁,手里拎着的弩也奇怪,短不说,还有三个箭槽。 阿囤烈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苏油的口头禅都出来了“我……我靠……” 石薇将阿囤烈和苏油都拉了起来“小油哥哥说这东西叫迷彩装,伪装得好了,敌人发现不了,可以在行军路上埋伏死士,伺机行刺。” 阿囤弥说道“这是元贞和小油的计策,什么增灶之计,让哥哥你们以为咬上了我们的主力,然后我们防守山头,挖出战壕,将戏演到最后一分钟。” 石薇说道“其实我们一共就三千人,还有四千,郭叔和元贞带着去端了你们的粮草。” 苏油拍了拍手“行了,胜负不重要。这次演习,主要就是查证我们战法上是否得当,部队在西北是否有力。如今看来,囤安军配备工兵铲是用对了,这玩意儿挖黄土实在是给力。” 田守忠赶了上来,还有些蒙圈“将军,我们大军都还没有正式接战,怎么就输了?” 阿囤烈没好气地说道“后勤被袭,粮道已断,明润布下陷阱,肯定还有后手。说不定就是想将我诱入绝地,然后后军堵上口袋,给我们来个歼。” 苏油立刻举手“将军,我是你座下军师……” 田守忠阿囤烈陈田都是大怒“闭嘴!你就是叛徒!” 苏油笑道“得,大家都不待见我,那我就先撤了,你们再开开诸葛亮会,将西北战斗驻扎等条例再确定一下,这里以后就是囤安军驻地。龙首渠开好了,我得去一趟长安,见见薛公,商议一些事情。” 渭南到长安路上,春雪已经消融了,沿途土地都在返青。 苏油能够见到不少农妇和孩童在田间搜寻,手里握着一把杂草。 苜蓿苗在和杂草争夺生存空间,农妇们在和杂草争夺更好收成。 农夫们另有事情做,用大木杠和麻绳扛着水泥预制板,喊着号子,迈着整齐的脚步,给水渠加固。 不少年纪还小的少年,操着眉山口音,在渠边测量数据,小妹崽给他们送来饮水的时候,他们满脸通红地躬身致谢,笑容里边还带着青涩。 只要不下雨,陕西的道路尚算好走,除了灰尘大没别的毛病。 骑着拳毛赤来到长安,进入安抚使司,见到薛向桌上的一部书籍,苏油就知道这次会面稳了。 《金融论》,老张的著作。为了让苏油少一点阻力,张老头也算是尽心竭智了。 。 第三百七十一章 理论核心 第三百七十一章理论核心 薛向见苏油一身灰土,笑道:“你这样子要让西京教坊司花魁娘子见到,怕是得让人家大失所望了。” 苏油狼狈地笑着拱手:“下官见过薛公。” 薛向叫下人送来温水和帕子:“先洗洗脸,然后我们细议。” 苏油梳洗完毕,这才来到堂上:“下官赴任都快两月了,才来拜会明公,祈明公稍恕怠慢之罪。” 薛向笑道:“要是陕西各州转运使都如明润这般,老夫那才喜不自胜。” 知客上了茶,薛向才对苏油说道:“军事是老蔡的职责,我从不过问,不过陕西数十万大军的粮秣生计,都在老夫肩上。明润你来了,老夫也轻松了一大截啊。” 苏油拱手道:“不敢,还得向明公多多请教。” 薛向说道:“老夫比你早来一年,别的事情没来得及做,只干了一件事——制置解盐,备足十年所需。” 苏油说道:“薛公高明,这是关键中的关键。见明公也在读《金融论》,这是准备大用盐引了?” 薛向摇头:“可惜啊,仁宗山陵,中枢动议扣留解州二十万贯的盐引。” 这事苏油也听说了:“这是失信于商贾,多赖明公一力申辩,才保住了盐引的信用。盐引要是失去信用,那才是巨大的灾难,陕西经济立刻就要崩盘。” 薛向伸手抚摸着《金融论》的封面:“可惜朝堂之上,懂这个的人,太少太少……信用货币的概念,让老夫叹为观止,张公智虑,吾不及也……” 苏油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明公的做法,其实就是张公理论的实践。” 薛向呵呵笑道:“都说知易行难,可到了张公这一步,却是对实践的升华,更难。” 苏油说道:“万事万物,皆有其理,人能成为万类之英,就是因为能够在知和行中相互提炼和证明,从中探寻出道理,相互牵引进步,走到今天。” 薛向眉毛一动:“明润细解一二?” 苏油说道:“眉山之学,大体认为未经证明的所谓‘理’,应当分为两种。一种叫公理,一种叫猜想。” “公理是真理,又分两种。一种来自人类理性和愿望的发展,是所有人共同遵从的道理——比如父母要养育孩子,孩子对父母有孺慕之心。” “另一种则是长期反复实践所得到的经验,无需再加以证明的经验——比如一加一为二;比如平面两点间,有且只有一条直线。。” “猜想比公理更加复杂,更加高级。但是未证之前,它们可能为真,可能为假。需要经过公理的证明后,才能转为真理,然后可以拿去证明其它猜想——比如以人生而对父母有景慕之心,去证明人的道德,起于孝养;比如用矩形面积的计算公式,去证明勾股定理。” “一条条猜想辩出真伪,再一条条积累起来,成为体系,是为格物致知。” “有了知的积淀,才能去证更难的猜想,明透更高一层的真理。” “是故疑非格莫以知,理非知莫以明,道非理莫以证。” “也就是说,光想光说是没用的,还得通过实践来辨真去伪。实践,猜想,证明,再用于实践,就如缘梯上塔,呈螺旋状越走越高。” “这就叫知行合一。两者同样重要,不可偏废,因此薛公的作为,并非不及张公。” “当然这些只是简始,苏油对工数之理,所得较丰;而人治之理,就总结不足,需要借我大宋诸公的高明,大家一起去探究了。” 薛向很好奇:“明润所得的人治之理,真理有哪些?” 苏油惭愧道:“苏油智拙,我所得的就两条,其一是人喜族而群居;其二是子女于父母,幼必孺慕。三是人数极多,总有于前两条反动的个例。” 薛向点头:“我有些明白了,明润所谓真理,即可谓至简之大之理。其余诸理,皆须以此为据,所证有实,方为真。” 说完又合掌大笑:“甚好,那如今蜀学的核心,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知行合一,真理可证。” 苏油大惊:“明公这八个字的核心,可谓纲要!” 薛向捋着胡须有些得意:“有明润这番言论装点,老夫再见张公,庶几无愧!” 这老头也颇有趣,两人就以金融论中的盐引之论为引申,展开了一场格物致知的讨论。 这东西其实是苏油启发张方平写出来的,中间文字和金融概念,好多还是苏油自己的手笔,因此老头有些吃不透的地方,经苏油一说,立马就能明白。 两人说过一阵理论,老头对苏油的能力越发笃定,之后便慢慢转到了实务上来。 薛向说道:“可惜啊,为了应付朝堂,老夫只得将存盐拿去填了他们的胃口,保住了盐引发行。十年之用,转眼空了一半,好些大事,做不得了。” 苏油说道:“其实无妨,大有大的用法,小有小的用法,再说能积累五年之用,已经不少了。” 薛向摇头道:“此事还得以你蜀钞为主,老夫只能说不给你拖后腿而已。其实每年解盐的份额分配,基本都已划定,老夫也动不了太多。” 苏油拱手道:“明公,其实大有可为。” 薛向问道:“何为?” 苏油取过笔,开始在纸上写字:“明公,苏油之前思虑了几条,说出来与明公参详参详。” 薛向点头。 苏油说道:“陕西盐政之难,在防堵走私,打击西夏。这是前朝之政,但是经过实践证明,靠禁,是行不通的。” 薛向说道:“正是,西夏青盐,价贱而味甘,解州盐本来就比不过人家。这个真没法堵住。” 苏油说道:“西夏盐所谓的味甘,其实就是不苦而已。蜀盐之前也苦,不过经过提炼为雪盐之后,盐中带有苦味的杂质,是能够去除的。如此一来,青盐比解盐,在味道上的优势就化解了。” 薛向皱眉:“可是成本却也上去了啊,不但产量降低,工艺的增加必然带来成本的增加。” 苏油说道:“正是如此,不过明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从解盐中提取出来的杂质,并非废物,我们可以将之用于别处!” 说完将皮包取下来,递到薛向的手上:“明公,你看看这个包。” 薛向接过,手猛地往下一沉:“明润你这包可真不轻,都装了些啥。” 苏油开玩笑道:“反正不是铜钱。” 说完又笑:“都是些小工具小文具,不过这个不重要啦……薛公,你看我这包的皮革,质量一般皮革达不到吧?” 薛向揉了揉皮革:“的确,不过是不是太软了?” 苏油又抬了抬脚:“硬的也有,比如这双皮靴。” 薛向有些懵:“明润,你到底要说啥?” 苏油从包袱中取出笔记本,从中抽出一张纸:“薛公你看这个。” 薛向伸手接过,感觉更懵了:“这个……有些像道家符文?” 苏油点头:“是,这是解盐成分比例分析,是玉局观小张天师搞出来的……不过这个还是不重要啦,重要的在这里。” 说完伸手一指:“这里,是雪盐,解盐里的主要成分。” 然后指着下边的那些:“剩下的这一堆东西,合起来是苦卤,其中一种重要成分,这个符文,就是指芒硝!” 薛向看着这张单子啧啧称奇:“小张天师推究物理都到这地步了?当真是窥视天机!明润,这符文具有什么法力?” 苏油偷偷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个成分分析,啊,就类似医方!” 薛向点头表示明白,又未免有些遗憾:“没有法力啊……难怪没有都功印文……” 苏油有点接不上话茬了:“呃……这个……没有法力,但是有功用啊!芒硝的用处很多,不过在陕西,最大一项用途,就是可以鞣制皮革!” 薛向一下子愣住了:“皮革?你皮包和靴子这样的皮革?” 苏油点头:“《金融论》的重要观点,就是流通。商品物资和金钱的流通,会带来资料的快速合理再分配。” “大宋和西夏相比,胜在经济,而弱在军事。” “以己之长,克彼之短。薛公,此乃孙膑赛马之法。” “如今在军事上,我们当然只能采取守势,但是在经济上,我们完可以采取攻势!” “各路盐商豪贾,都能操控盐价,谋取利益,那我们为什么不行?这事情其实不光可以用于商场,亦可以用于国战!” 薛向站起身来:“如果让解盐质量比西夏盐好,价格比西夏盐价格低,走私自然断绝!” 苏油手扶脑门苦笑:“薛公,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这意思……” 第三百七十二章 财计 第三百七十二章财计 薛向也立即反应过来“呵呵呵,是老夫想多了……” 苏油笑道“所以得多绕几个弯子,虽然不能让解盐比西夏盐价格更低,但是苏油手里,已经存了不少蜀中雪盐,加上提炼解盐的举措,我们在局部地区,短时间内,引发几次盐价波动,这是完可以做到的。” 薛向眼睛亮了,动荡就是机会! “然后呢?怎么做?” 苏油说道“结合蜀钞发行,盐价几次波动之后,周边诸蛮就会知道,蜀钞其实比盐稳定,加上携带方便,货源充足,有信用保证,他们自然就会逐渐使用蜀钞交易。” 薛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西夏走私,多以铜钱为主,当延边熟蛮使用蜀钞之日,就是铜钱断绝流入西夏之时!” 接着激动得胡子都哆嗦起来“如果西夏人敢接纳蜀钞,我们就能够给他来一场动荡,蜀钞和铜钱的区别,就在于它是一种信用货币,本身价值在蜀中盐仓里。哈哈哈,除非西夏人能打到蜀中去,否则我们有的是办法,将他们手上的盐钞变成一摞废纸!这就是你说的经济攻势!” 苏油笑道“正是,到时候我们来个蜀钞升级,新旧兑换,就能让西夏人抱着旧钞痛哭一场。不过薛公,西夏人也不是笨蛋,这种好事儿估计人家也不会上套。” 薛向捋着胡子“就算不上套,堵住了铜币流入西夏的路子,也是大功一件!奇计!真是奇计!” 苏油拱手道“还有一桩好处……” 薛向手一抬“还有一桩好处,熟蛮使用蜀钞,就相当于将命运交到了我们手里,有了皮革加工产业,他们就成了我们的原料供应方。” 苏油说道“对,这就叫利益共同体,他们从大宋得到的利益,远大于从西夏得到的利益,自然就会心向大宋。加上本身就面临西夏人的威胁,因此只能选择和大宋一起对抗西夏。” 薛向抚掌大笑,开心得粗话都出来了“马政!老子的马政可以以此为契机打开局面了!共同体嘛,不互通有无怎么行!哈哈哈哈……” 苏油拱手道“恭喜明公,渭州西南七十里,通往青唐的茶马道上,有一处所在,名叫狼渡。地理位置极度优越,早在西周秦汉之时,便是牧马之地。三国邓艾,也是自此处渡滩出阳关,入陇南,由官亭偷袭蜀中。此间水草丰美,且有渭州为屏障,地计万顷,足为牧场。” 薛向都不太敢相信“如何可能?有此宝地,我如何不知?” 苏油苦笑道“若非此次演习,二林部的牧人老兵为导,我也不知道岷渭交界的山谷之中还有如此大一片草场,回去翻阅宗兄送我的资料,才知道大有来头。给囤安军修建的军营,如今完用不上了。” “此次榷易,得羊八万七千,牛一万七千,马一千三百。转运使,你准备要多少?” 薛向瞪大眼睛“明润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要多少?马要!牛要!羊嘛……羊就算了!牛羊敢留一匹,休怪老夫上本参你!” 苏油笑道“明公是高兴过头了吧?你买得起吗?” 如今的牛价,一头就是五贯,马就更夸张了。 西夏马在庆历中马价,第三等三十五千,第四等二十八千,这么多牛马,能直接把薛向的囤盐掏空。 薛向一下子苦了脸“这个……明润,想想法子,你这么聪明,给想想法子。” 苏油嘿嘿笑道“经济问题,我们还是经济方法解决。” …… 《宋史》“治平元年,薛向请置原、渭州、德顺军买马官,永兴军养马务。如原州、德顺军并渭州同判,三年为任,悉以所市马多少为殿最。 大抵国初市马,岁仅得五千余匹。 畿甸及近郡,内外坊监,总六万八千顷,诸军班又三万九百顷。 岁久官失其籍,界堠不明,废置不常,而沦于侵冒者多矣。 监牧沙苑养马,岁得驹三百,而费钱四千万。 向干局绝人,尤善商财,计算无遗策,用心至到。 昭陵复土,计用钱粮五十万贯石,三司不能供亿,将移陕西缘边入盐中于永安县。 向陈五不可,以为失信商旅,遂举所阙之数以献。 请斥闲田予民,收租入。 乃置场于原、渭,以羡盐之直市马,于是马一岁至万匹。 又言‘今请于原、渭州、镇戎军,官以盐钞博易,使得轻赍,易蜀货以归。蜀商以所博盐引至岐、雍,换监银入蜀,两获其便。’ 群牧司请从向计,向帅漕之年,所入盐、马、刍、粟数累万,民不益赋,其课为最。” 《蜀中杂记》“治平元年,油帅渭,说陕西都转运使薛向行财计,制置盐务,大行蜀钞,以供榷市。使朝廷得马,诸蛮得货,蜀贾得盐。 解盐以蜀法重炼,售于岐、雍,并供京师。 质净若雪,味胜青盐,略无掺杂。市井每闻解盐车至,皆空巷而出,争购积囤。 余者成酱油,豆豉,榨菜诸物,于大相国寺售之。 朝廷有闻,以监银榷之,专擅其利……” 这是一场资本和技术的狂欢。 …… 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中间有一泉,乃是甘泉。 其北,有巫咸河。 大卤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能成盐。 唯巫咸水入,则盐不复结,为盐泽之患。 筑大堤以防之,甚于备寇盗。 盖巫咸乃浊水,入卤中则淤淀卤脉,盐遂不成,非有他异也。 《河东盐法备览、盐池门胜迹》“轩辕氏诛蚩尤于涿鹿之野,血入池化卤,今池南有蚩尤城,相传是其丧处。” 《孔子三朝记》载“黄帝杀之于中冀,蚩尤股体身首异处,而其血化为卤,则解之盐池也。” 苏油曾经瞎猜,搞不好阪泉之战,就是一场争夺食盐控制权的战争。 不过解州盐池这种靠天然搜集结晶的方法,大不合苏油的胃口。 为了让薛都转运使有更多的买马钱,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卖出更多的蜀地商品,苏油派出了一支化学小组,帮助解州大搞卤土提盐术。 这个方法其实很简单,将卤土挑到水泥地面上,然后将盐场周围的芦杆荒草收集起来烧成灰铺到卤土之上,再朝上面喷洒清水,几天之后,草灰中的钾离子便会将卤土中钠离子置换出来。 刮去上层的草灰,食盐的结晶在下层草灰中生长,形状就像草芽一样,这叫“种盐法”。 将灰盐收集起来溶化去灰,重新结晶,就是相当纯净的食盐了。 这也不是苏油自己的发明,是春秋海东齐国人玩的招数,他们用此法的目的,是去除海水盐中的多余杂质。 解池的卤泉浓度极高,高到了没有淡水泉就要形成盐阪,阻止食盐继续结晶的程度,用这个办法当然没有问题。 等到几岔盐种完,卤土中就剩下大量的硫酸钾,硫酸钠,氯化钾,和一些氯化钠了。 这东西是天然的治便秘神器,还能治血管瘤。 不过苏油的化工小组,还是领着工人们将卤土加水过滤,倒入析卤槽,使用分步结晶法,制取出其中的各种晶体。 方法很粗糙,四种物质都含有其它三种杂质,好在也没打算搞精细化工,除了氯化钠,两种钾盐直接就能做钾肥,剩下的硫酸钠——就是芒硝。 。 第三百七十三章 火炮初议 第三百七十三章火炮初议 以苏油颗粒归仓的性格,卖刚经冬的牛羊那就是傻缺,除了支付修渠的百姓,剩下的都送到狼渡滩军马场进行育肥和选种。 四通商号完不着急,因为小油说了,只要再过两个月,这批羊不用杀就能带来第一笔大收入。 从长安出来,想到高士林就在长安东南面的商州,也该去见见了。 商州城,古称上雒,周为古鄀国地。 据《左传》记载,秦国为将其势力发展到汉江流域,联合晋进攻鄀国。 楚出动申、息之师援鄀,并使子西为商公,秦晋兵始退。这就是商州这个商字的由来。 秦孝公二十年,卫鞅破魏有功,封之商於十五邑,号曰“商君”。 此地气候不错,西北有秦岭天然屏障,冷空气不易侵入,向着东南开口的山川地形,又有利于暖湿气流进入。 但是此处川道少于山地,高山多于低山。除了一条丹水两岸适宜种植,其余地界,草药不算,多数宜牧胜过宜耕。 商州境内因为落差较大,水力资源丰富异常。 能够通航的河流,只有一条丹水。 然而这条河流却不能小看,唐广德初,“河运不通,漕挽由汉沔至商山,达京师。”“于时周郑路塞,东南贡赋之入,漕汉江,转商山。” 唐代称此路为“贡道”,可见至少在唐广德年间,整个长安的粮食供应,基本依赖汉水至商山一线保证东南贡赋,这是沟通唐京城与吴楚各地的一条交通运输动脉。 从襄阳府城溯汉江,经六百里至荆紫关。又百一十五里竹林关。又百一十里龙驹寨,程凡八百七十余里。 然而这条道路,如今却没有利用起来,原因很简单,陕西废了,襄阳不缺盐。 襄阳水路便利,如今属于淮盐经济区,没有经济需求,水路就没人走了。 苏油的到来,让高士林倒履相迎,这娃假模假样,在城西关龙王庙接待探花郎。 如今的商州,堪称泉城,满城都是秦岭蓄养出来的清泉,龙王庙泉水色清味佳,是可与江南惠泉媲美的一等名泉。 胄案如今已经印上了深深的苏油特色,简洁高效不失精致,因此玻璃盖碗泡峨眉雪芽,成了胄案高官们的标配。 高士林如今很抖,刚到商州便发现了优质铁矿,这娃如今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行规守矩,利用大苏的关系混进了文化圈子,大冬天的在苏油面前摇着折扇,疯狂暗示苏油看扇子上的题词。 苏油将折扇接过来,然后对着松果炭炉子煽了起来。 “诶?诶诶……明润你干啥?”高士林一把将折扇抢了回来:“这是跟欧阳永叔求来的扇子!” “扇子不就是用来扇风的?”苏油一脸的没好气:“可以啊高小国舅子,装纨绔像纨绔,装干臣像干臣,这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你这称呼也太难听了!”高士林珍而重之地将扇子收起来:“看姐姐跟官家需要,官家要我当纨绔,我就当纨绔,官家要我做干臣,我就做干臣。” 说完贼兮兮地笑道:“现在哥哥可是勋戚里边的人样子,皇帝姐夫立起来跟曹太国舅打擂台的……” 说完拱手道:“明润就是哥哥我的福星,大石头搞出来的钢材见识过了?” 苏油点头:“运气不错,硅铁搞出来,矢镞可以采用铸造工艺生产了。” 高士林笑道:“大宋的矢镞本就是铸造出来的,是你苏明润非要弄锻钢破甲锥,怎么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扛不住了吧?” 苏油翻了个白眼:“大石头的研究报告你到底看了没有?那东西弄出来,铸铁的性能已经接近胄案新钢了!有了这个打底,新型破甲锥可就能够铸造了!” 高士林“啊?”了一声:“哎哟你早说啊?我治平骑刀的奏章都送上去了!” 苏油手扶脑门:“你这奏章又是谁代笔吧?” 高士林笑道:“这人一会儿就来,待会儿你也得见见,说起来还是你老上司。” 苏油讶异道:“洪掌书记?他怎么来了?” 高士林撇了撇嘴:“我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还是倒霉。这不去年各州闹了一次水患吗?胄案正管河渠,新判官上任,说洪书记名字犯了忌讳,一道奏章给发落出来了。” “啊?”苏油都傻了:“这样都可以?” 高士林给苏油续上茶:“不过也难说不是好事儿,跟着哥哥混,不比胄案强?” 没一会儿,石通和洪江过来了,石通见到喝茶的两人就嚷嚷:“什么地方见面不好?案判怎么安排师父在庙里头见面?这么大冷的天在四方不靠的亭子里吹凉风!” 苏油呵呵笑道:“大石头你这就不懂了,这不配合小国舅子演戏嘛!” 说完站起身来:“苏油见过掌书记,掌书记别来无恙?” 洪江赶紧扶住:“哎哟可使不得,当初受你的礼,那是明润你非要依官场规矩,如今老洪可在明润之下。” 说完躬身施礼:“商州胄案判官洪江,见过副都承旨。” 苏油有些啼笑皆非:“以洪大哥的功劳,的确该升判官。可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洪江也觉得有些神奇:“不管如何,总算是从伎术官转出来,进入正经京官序列了。” 石通在一边不以为然:“伎术官就挺好的。转京官干啥?” 苏油给了石通一脚:“转京官就能继续往上升,你连这个都不懂?” 石通摇头:“做官没有炼钢好玩。” 苏油都气笑了:“飘了是吧?炼出球磨铁感觉自己了不得了是吧?安排你来商州,就是要你解决铣床刀头的问题,搞定了吗?” 石通说道:“师父,你这么纠结铣床刀头,到底为了什么?” 苏油说道:“没什么,本来想着一步到位的,如今啊……唉……还是一步步来,铜的就铜的吧。” 说完从包里取出一张图纸:“看看这个。” 图纸上是一架奇怪的四轮车,只有车架,没有车厢,车架上放着一根粗筒。 苏油说道:“大宋的火器中,有类似的吧?” 洪江看了:“有,这东西,像一支大型的突火枪。” “突火枪有两种,一种喷射火焰,以烧毁敌方器械为主,还有一种能发射子窠,杀伤敌人。” 接着取过一张纸来:“不过是这样的。” 苏油看了看那古里古怪的弹丸,好像穿了一个苹果的箭,不由得有些蛋疼。 洪江指着苏油的图纸:“呃,不是我质疑明润啊,这弹丸前头不带箭头,杀伤效果,不及突火枪吧?” 这事情跟土地庙小组解释起来容易,不过跟洪江解释起来就有些麻烦,而且属于军工机密,流传太广也不行。 苏油想了想,说道:“我在胄案的时候,查看过大宋的药信配方,不过这东西成分太复杂了,效果主要用来发火,生毒烟。” “但是我们在可龙里玩鞭炮的时候,曾经玩过一个游戏,将鞭炮点燃后,用一个铜碗盖住,爆炸之后,铜碗会飞起老高。” 高士林点头道:“对的,汴京城的药发傀儡也有这戏法,发药将能驱动傀儡做出各种动作,其中一样就是将花球抛向空中。” 苏油说道:“嗯,总之就是,为了让铜碗越飞越高,我们走了一条与大宋胄案作坊完相反的路。” “老三样,更精,更细,更纯,配方不需要太复杂,只要保证了纯度,就火硝,木炭,硫磺三样东西,便可以产生鞭炮那样的爆炸,不过威力大了很多。” 第三百七十四章 河湟变迁 第三百七十四章河湟变迁 “我们来看这图纸,这其实也是一个炮仗,不过是钢铁或者铜的,炮仗的引信在这里,点燃之后,膛内的火药会发生爆炸。” “由于炮管的约束,瞬间产生的大量气体,只有通过推动弹丸,才能得以释放,由于力量强大,弹丸会获得极高的初速……” 洪江手扶下巴:“当年辽国名将萧挞凛,在澶州城下被我军用三弓床弩射杀,我们的三弓床弩,在城上发射,射程可以远达千步,还有必要搞这个吗?” 高士林也点头:“嗯,明润这个的确不太靠谱,相比之下,还是治平骑刀讨喜。” 石通却不敢不给师父面子:“呃,师父这想法……师父啊,我估摸一下这大突火枪的用法啊——立起炮身,填药,放下炮身,填弹丸,怼实,插引信,瞄准,点火……师父,这玩意儿用青铜锻造淘镗,管筒厚达一寸,得多重啊?” 苏油不服气:“这要不是你们造的熟铁不够多,用锻熟铁就轻得多!” 高士林摆着手:“可得了吧,就算小一号,那也得两百来斤!哥哥有了两百斤熟铁,立马就能产出五百斤好钢,这就是近两百柄骑刀,三百把鹤胫弩!明润,你都精成猴的人了,这笔账还算不过来?” 苏油喊道:“你们!老子要是在二林部,稀罕来找你们!几百斤铁都舍不出来?!” 洪江赶紧当和事老:“呃,明润啊,这熟铁是真不好糟践,要不这样,我做主,给你五百斤铅!” “你再等等,等我们的大炉起来,一日能出钢万斤的时候,几百斤熟铁,玩儿一样!” 苏油都气疯了,站起来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抓起图纸:“一千斤!没有熟铁炮,老子铅也要了!” 洪江赶紧拱手:“没问题!明润今后要再有治平骑刀,铸钢破甲锥那样的东西,尽管拿出来,我们多多益善!” 高士林也连连点头:“明润的东西,大多数时候还是靠谱的,不过这次嘛……要不,你给大家做顿饭消消气?” 苏油暴跳如雷:“老子还没贱到这份上……” 商州的事情不顺利,大宋对冶金技术最了解的三个人都不支持苏油,可见他的建议的确太超前了。 回到渭州,榷场的税收入库,整整六万贯的收益,苏油总算放下心来。 二林部的红衣和尚们已经出发去蕃部走亲戚去了,既然是亲戚就别吝啬,苏油让他们给蕃部的红衣和尚们带去了奶酪,茶叶,还有装饰有雪巴珠的琉璃珠串,以及精美的佛经。 别的都好说,这佛经可是费了苏油老鼻子劲。 因为大宋对西夏和辽国是的,甚至高丽因为从大宋取书后,高价卖给大辽,也一起被禁了。 不过苏油认为佛经这种给世界带来和平的东西,蕃部中不妨多一点,于是通过二林部从大理搞了一批过来。 这是正儿八经的转口贸易,雅州榷场的火印明确标示着这东西是大理佛国来的,跟大宋一毛钱关系没有,小苏太守可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落人把柄。 唃厮啰,一代雄才。 大唐末年,那个曾经与大唐对峙、称雄青藏高原两百多年的吐蕃王朝,在一系列的内忧外患中迅速衰落坍塌。 王室遭到杀戮,族种分散,不相统一。 北宋初年,一支吐蕃王室,亚陇觉阿王系的后裔,为躲避宗室战争和军阀割据,流落到后世的吐鲁番地区。 宋太宗至道三年,一个吐蕃孩子在吐鲁番诞生了,他就是唃厮啰,意为“佛之子”。 十二岁的时候,一个叫何郎业贤的吐蕃人,将唃厮啰从西域接回河州。 当时西藏本土早就四分五裂,河陇一带,“族种分散,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无复统一”。 西夏强盛后,南侵大宋,西略回鹘,河陇吐蕃的生存空间一步步受到挤压。 宋真宗景德元年,李继迁的儿子李德明用计擒杀西凉吐蕃六谷部的领袖潘罗支。 河陇吐蕃各部失去了统一的领袖,成为一盘散沙,大有被西夏军队吞食的危险,形势十分紧迫。 少年唃厮啰名义上虽然是至高无上的赞普吐蕃之王,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傀儡。 当时的河湟,其实是由豪族军阀大僧侣李立遵统治,唃厮啰困居廓州,寄人篱下而已。 稍微长大后,因与李立遵失和,唃厮啰只好率众走邈川,为当地吐蕃将领温逋奇所拥戴。 在这样的内忧外患中,唃厮啰逆势崛起。 吐蕃重贵种。唃厮啰以温逋奇为论逋,即宰相,很快便拥兵六七万。 宋天圣十年,温逋奇发动宫廷政变,意图废唃厮啰自立,却被唃厮啰反手平息。 为扩展势力,唃厮啰举族徙青唐,就是后世西宁。 此时李立遵已死,吐蕃人中有影响力的领袖,就剩下唃厮啰,他终于掌握了整个河湟地区的吐蕃政权。 唃厮啰亲政以后,改变李立遵和温逋奇时代投靠西夏、与宋为敌的外交政策,极力主张“联宋抗夏”,得到了大宋的大力支持。被授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很快加为保顺军节度观察留后;接着又加保顺军节度使,兼邈川大首领。 大宋为了自己,也送了不少军杖粮布之类,帮助河湟吐蕃发展武装。 唃厮啰的亲宋政策,引起了李元昊的不安。 宋仁宗景佑三年,李元昊率军亲征河湟。 当时的位面之子,亲手打掉了北宋和契丹两国国运的强者,偏偏在唃厮啰面前雄不起一回。 长期的军事经验,让唃厮啰下令坚守青唐,不与敌军交战,等待西夏军队疲惫。 同时派人探听西夏军队的虚实。 当得知西夏军队渡湟水的行动中,以旗帜标出水浅处时,唃厮啰做了一个很调皮的决定——让手下暗中将旗帜移到湟水最深处。 数日后,唃厮啰亲率精锐的吐蕃军队冲向疲惫不堪的西夏人。 西夏军队大败,最倒霉的是逃归时,争抢着以插旗处为标志渡河,结果主动跳入水深流急处,被溺死了十之。 这一仗让所向无敌的西夏军队被干得威风扫地,尔后唃厮啰又“数以奇计破元昊”,李元昊再也不敢侵犯唃厮啰的疆土。 由是威名大振。 熙、河、洮、岷、叠、宕、湟、鄯、廓、积石等州军的吐蕃部落,都自带饭盒集合到唃厮啰的旗下,连原来投靠西夏的一些吐蕃部落都纷纷反正。 甚至一些被西夏打散的回鹘部族,也归依到其麾下。 疆域迅速扩大,东南到三都谷,北面接祁连山,与大宋、西夏、回鹘、于阗、卢甘等国接壤,地广三千里,人口百万户,俨然一方割据势力。 不过好景不长,去年开始,唃厮啰病重,河湟吐蕃政权,又隐隐有了分裂的迹象。 长子瞎毡本来居于龛谷,今年突然迁去了河州,次子磨毡居宗哥,三子董毡,各自纠结了一帮子势力,都在等唃厮啰咽气。 吐蕃的人心,又开始涣散。 二林部那边过来的红衣大和尚叫吉多坚赞,除了佛法高深外,还是个语言专家。 苏油为了让他效果出众,还特意给他准备了纯金的法铃,纯银的金刚杵,打磨光滑,装饰浅浮雕,镶嵌金色图案的右旋白色大海螺,雪巴念珠。 第三百七十五章 董毡 第三百七十五章董毡 最精美的莫过于一个嘎乌盒,外壳用金、银、紫铜制成,雕饰有精美的图案,镶嵌了松石、青金,珍珠、珊瑚等宝石。 盒中是一颗黄色透明的琉璃珠子,珠子中端坐这一尊金色小佛像,琉璃珠内还有无数散开的金沙,端是华丽非凡。 为了整体效果,苏油还将拳毛赤也收拾打扮一番,让吉多坚赞乘坐。 与之同行的,除了苏油,石薇,还有一个商队,带着各种礼物。 队伍沿着茶马古道穿过狼渡滩草原,跨过九曲十八弯的狼渡河,一路朝雪山方向行去。 大和尚卖相极好,沿途的士兵,纷纷对大和尚和大巫礼拜。 吉多坚赞也给他们一一赐福,至于大巫,敷衍了事地摸摸头完事儿。 待得见到阿囤弥,苏油问道“姐姐这里忙得过来吗?以后每月会来一批牛羊和马匹,可不能耽误了训练。” 阿囤弥似乎非常喜欢这处与二林部山谷非常相似的草场“还行,反正行军和放牧也差不了多少。” 乞第龙山说道“大巫,拳毛赤什么时候给我们送来配配种嘛!” 苏油问道“好的母马找到了吗?” 乞第龙山笑道“反正拳毛赤闲着也是闲着。母马就从锉子中间拔大个呗,这些马任一匹都比我们那边的高大善力。” 苏油说道“再等等吧,看看这次能不能搞几匹好的来。” 队伍继续朝着山口行去,吉多坚赞看着这片丰美的草场“益西威舍,这是一处吉祥的地方。” 益西是智慧的意思,威舍是光明的意思,吉多坚赞坚持要用这个名称称呼苏油,苏油也只好由他。 沿着狼渡河来到一处山口,这里已经用周围砍伐来的大松木修建起了一处官寨。 到这里苏油便无法再前行了,他是知州,不能擅离辖地。 商队开始布置草地,没过多久,前方也来了一队吐蕃人。 吐蕃豪酋好大彩,当先一人相貌堂堂,穿着大红锦缎的袍子,腰间一柄短柄长刃的银刀,腰间却是宋制的金骨朵皮带。 身边两位豪酋,一位身材壮硕,黑底红花的武士装束,骑在马上,让马都显得有些小了;另一位显得文雅一些,衣着也比较淡雅。 来者正是唃厮啰的第三子——董毡。 董毡如今年方三十,相貌非常英俊,相传她母亲乔氏非常漂亮,手下统领着七八万部族。 这个时代很神奇,大宋,辽国,西夏,吐蕃,权力的台前幕后,都不时闪耀着女性的身影。 在董毡还年幼的时候,乔氏便挑选年纪与董毡相仿的蕃酋的儿子们,与其同住同游,衣服饮食都由乔氏安排,和董毡一样。因此董毡如今甚得河西吐蕃少壮派们的拥戴,连长兄都要退避河州。 见到在草地上忙碌布置的汉人,董毡笑道“狼渡原可是避暑的好地方,只是太守来得早了些,要是夏秋,董毡倒是可以陪太守打打猎,带你去这里几处好猎场。” 苏油笑道“刺史言重了,以后我们有的是交道。要是真喜欢打猎,等到了秋后,找个合适的日子便是。到时候我写信相邀,刺史可不能不来哟。” 董毡如今是朝廷册封的会州刺史,苏油是枢密副都承旨,一个滥发的羁縻五品,一个正任的朝升文序六品,年纪虽然比董毡小不少,可实际官职比董毡要高不少。 不过董毡装不懂,不行参见之礼,苏油也不跟他计较。可在言语上涉及领土,便不可相让了。 刚刚言语交锋,董毡想以此地主人自居,苏油则强调这里是他的辖区,他不下令,董毡便不得随意进来。 董毡也圆滑,呵呵一笑算是揭过“给太守介绍,这位是我手下大将,青宜结鬼章;这位是我童年玩伴,温溪心。” 苏油与两人见过,也跟董毡介绍“这位是从西藏来的大和尚,吉多坚赞。去过印度,佛法高深。大和尚有个夙愿,想去西域传法,我跟他说渭州就挺好的,他却说一定要去敦煌看看。” 吉多坚赞对董毡施礼“和尚见过赞普之子,河湟上空的雄鹰。” 董毡喜好佛法,合什说道“吉多大和尚之名,我在青唐也曾听得,今日得见,甚是欣喜。” 那边已经布置好了,苏油请众人入座。 大家一起谈了一阵佛法,董毡对吉多坚赞更加仰慕,说道“如今无论大宋还是唃氏,跟西夏都是仇敌,大师要从宋国和青唐入夏,怕是有些阻碍。不如去青唐做客,顺便给我父亲祈福,母亲也是好佛虔诚的。” 苏油摆着手“那你一会儿就将他带走,我就当没见到过。一天到晚琢磨着偷越边境,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吉多坚赞却也不恼,笑呵呵地说道“感谢益西威舍多日款待,感谢你赠与我的佛宝。如今见到我的族人,实在是欣喜。如果益西威舍不怪罪,和尚也想去青唐看看,为赞普祈福。” 苏油说道“那马你可不能带走,那是我家薇儿今后的嫁妆!” 董毡对温溪心使了眼色,温溪心拱手道“益西威舍,要马还不容易,你给吉多大师的佛宝价值多少,我们便赔你同等价值的马就是了。” 苏油微微一笑,懒得跟土包子炫富“佛宝无价,我对大师敬重,也不在嘴上。我们是多年的交情,开玩笑惯了的。” 董毡微微有些吃惊“以太守的年纪,怎么可能?” 吉多坚赞笑道“益西威舍所言是真的,眉山接二林,二林接湔氐。和尚便是湔氐人。” “湔氐在数千年前的西周就已经定名,那里是西夏人的祖塬。” “同样的,那里也是六谷部吐蕃的发祥之地。” 温溪心和青宜结鬼章都是六谷部吐蕃人,不由得大为好奇。 吉多坚赞侃侃而谈“唐末吐蕃分裂之时,本部义军号称‘邦金洛’,靠近汉地的义军则自称‘温末’。” “温末后来主要分为两支,一支被剑南节度使高骈招募,首领鲁褥月率所部进驻靠近眉山二林的沫水,协防南诏,另一支则由首领折逋葛支率领,迁徙到河西各州。” “河西的这一支,后来大部居住在凉州城外的六座山谷里,这就是‘六谷蕃’的由来。而我们的那支,则世居松县,以耕种手工为业。” “六谷部这支,经过折逋葛支,折逋阿喻丹,折逋喻龙波,折逋游龙钵诸代首领,到了潘罗支时,设计杀了党项人首领李继迁,又被李继迁的儿子李德明杀害,导致我河西族人群龙无首,一盘散沙。” “直到赞普大展雄才,迁至青唐,号召部族,在河湟数败元昊,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董毡这才恍然“原来我族这几百年的变迁是这么回事。” 苏油让石薇取过一套木碗来,木碗里边是原木的颜色,质地光滑,还浸了酥油,显出了漂亮的木纹,外部则是朱漆打底,黄铜丝丝勾描的图案,精美而且华贵。 吉多坚赞将碗递给董毡“我们的祖居之地,盛产香松,又因为曾为潘罗支辖地,因此也叫松潘。” 说完给董毡和青宜结鬼章,温溪心倒上酥油茶,示意道“这便是用香松制作的木碗,三位久离故土的孩子,请感受一下祖地风,露和大地的气息吧……” 吉多坚赞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史诗,三人伴着歌声轻轻品尝着酥油茶,一脸的虔诚,似乎真的感受到了松潘高地的气息,六谷部吐蕃祖先的召唤一般。 一曲唱完,奶茶也喝完了,三人如同接受了一场心灵的洗礼。 董毡双手合什“多谢大师。” 说完又对苏油行礼“多谢太守,这次的货物,足见诚意。” 。 第三百七十六章 治平骑刀 第三百七十六章治平骑刀 苏油“啊”了一声,摆手说道:“诚意当然是有的,不过这个只是大师的礼物。我也有一件礼物送与刺史,我们先看罢礼物,再说生意的事。” 石薇又取过来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 苏油将弯刀递给董毡:“宝刀赠烈士,这刀是我的一点小意思。” 这是一柄具有浓烈西域风情的战刀。 战刀的护手由镂空的壳状黄铜构成,手握刀柄,护手可以从吞口位置包裹整个手背,上面装饰有一只镂空的咆哮狼头。 尖锐的刀锋之后,是两道血槽,一道既细且深,一道既宽且浅。 刀刃是烧刃,优美的烧刃线表明此刀不是批量的货色,而是手工打造的精品。 刀身采用镜面抛光,董毡能够像照镜子一般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刀身宽度仅有一寸,厚度仅有三分之一寸,而长度,达到了三尺半。 刀鞘是为黄铜配有黑色上蜡皮革,只有尾端有个鱼尾纹的圆形小铁盘作为配重。 这把战刀装饰简洁,线条优美,给人的感觉,就是用一柄实用器,再精细加工而成。 刀锋后背上,还有一行蚀刻的小字:“治平元年商州胄案零零零一号”。 护手前档内侧,也有三行小字:“石通,高士林,苏油”。 董毡撩起袍子,爱不释手的擦拭着战刀:“怎么还有太守的名字?石通和高士林又是谁?” 苏油笑道:“这是胄案新法,所有军器上,要留下匠作和监察的姓名,如果不合格,要依律追责。” “从胄案出来的东西,没有例外,即便是给刺史的礼物。” “但是普通匠人的作品,怎么能匹配六谷部的雄鹰?因此这把刀,匠作是石通,如今大宋的军器名家;质检员是高士林,当今高皇后的弟弟;监察嘛,便是由我担任了。” 董毡站起身来,跨步躬身甩袖,行了一个吐蕃的大礼:“多谢太守盛情,董毡定用此刀,在疆场饱饮西贼之血!” 苏油笑道:“哈哈哈,当不得如此大礼,不过也足见刺史是爱刀之人。怎么?不手痒?” 董毡有些忐忑:“在这里?” 苏油一指草场上立起的几个草席人形:“靶子都立好了,正要见识见识刺史的勇武。” 董毡一声长笑:“那就不客气了。” 说完伸手到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山谷外顿时奔来一匹乌黑的骏马。 董毡将战刀挂在腰间,待得骏马奔近,开始往前奔跑,待到战马超过他一半身长的时候,董毡伸手一捞鞍桥,飞身而上。 “好!”苏油鼓掌:“好骑术!” 战马极好,转眼加速到极致,董毡双脚踩在马蹬上,臀部离鞍,身子前倾,抽刀在手,上臂伸直翻腕,变成了刀刃朝上,刀尖向下的姿势。 奔马从假人身边飞速而过,董毡没有任何动作,直接利用马速产生的动能,切飞了假人横伸的手臂,接着奔向下一个标靶。 这次还是没有多余动作,只是手腕翻了一下,手臂打横,变成刀刃在前,刀尖略略向后的姿势。 只听董毡“嗨”的一身暴喝,前方草人,直接被战刀带过,一刀两段! 下一个目标在战马的左侧,董毡将战刀调整到马首左侧,右臂依然前伸,刀尖前指,战马奔过目标的时候,董毡向右上方一次横挥,草人脖子上的部位凌空飞起,战刀又回到了马身的右侧。 董毡哈哈大笑,狂呼:“过瘾!实在是过瘾!” 一趟冲锋下来,转眼路线上的假人们肢断骨折,身首分离。 董毡在远处掉头,再次发起冲锋,又一路砍杀回来。 等到来到众人身前,董毡一带缰绳,大黑马立起前蹄长嘶一声,停下了脚步。 董毡滚鞍下马,收刀入鞘,把住苏油的手臂:“好朋友!好兵刃!” 苏油也笑道:“刺史好骑术!好刀法!” 两人这才重新落座,这下气氛融洽多了。 董毡异常欣喜:“这刀既轻且长,锋锐无比,是专为骑兵冲锋而用的吧?在地上可没这么好使。” 说完一指标靶的设置:“明润深藏不露啊,从此刀的设计,和沿路标靶的设置,便知道是骑战的大行家。” 苏油摆手道:“刺史谬赞了,这个我是真不会。不过此刀乃是采纳二林骑兵们的建议,历时多年改进设计出来的。” 说完对董毡拱手:“倒是刺史厉害,一见此刀款式,便知道用法,你所使的刀法,利用马力的功夫,与二林骑手用此刀的战法完一样。足见是天生骑战的高人。” 董毡将刀解下来扔给早就在一边狂咽口水的青宜结鬼章:“也给你看看,这刀真的好漂亮!” 然后端起奶茶杯子:“明润,这礼物我很喜欢,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匹乌云烈,送你了!你这款战刀,还有多少?能卖给我一些不?” 苏油笑道:“你这乌云烈,还有多少?能卖给我一些不?” 董毡扭头看了看青宜结鬼章手里的骑刀,不免有些失望。 苏油哈哈大笑:“不必如此,虽然没有刺史手里这样的精致,但是治平骑刀还是有的,薇儿!” 石薇又取了一柄骑刀过来,苏油说道:“看,这柄才是制式刀。” 这刀就朴素多了,普通的黄铜板片护手,木柄,刀鞘也是木头牛皮,中间几道铁箍加固而已。 董毡抽刀观看,刀身款式倒是一样,不过烧刃纹没有了。 苏油笑道:“多谢世兄赠马。精品骑刀,就跟世兄的乌云烈一般,不可能想有就有。” “不过退而求其次还是可以的,这种批量生产的治平骑刀,六百柄以下,兄弟还是能够做主。” “我也不与世兄多要价,一匹四尺八寸的公马,一马换一刀。同等尺寸的母马,一马换两刀。” 温溪心多半是负责董毡的生意财物的总管,这时候就拱手道:“太守,这尺寸要求太高了,我们用矮一些的马交换如何?” 苏油一挥手:“没问题,矮一些的马,我们以四尺三寸为限,看看草坪上,所有这些货品,除了治平骑刀,通通都可以交换。” “你们也不要觉得吃亏,这骑刀可不光是样式设计独特,大总管你尽可以试试钢质,你们手上有青锋剑没有?” 温溪心闻言,从腰里抽出短刀,小心翼翼地用短刀尾部刃口,和制式骑刀尾部碰了一下。 比较了一下两刀刃口上出现的亮点,又将两把刀一起交给了董毡。 董毡有些惊讶了:“明润兄弟,你可不能诳我。” 苏油豪气得很:“薇儿,叫人抬一箱上来!” 很快两人抬上来一口大木箱,苏油拍了拍箱子:“这里边三十口刀,随大总管抽检,有一口不合格,我也不敢如此要价!” 温溪心顾不得面子,赶紧又从箱子里边取出几口骑刀,认真检查了一番,对着董毡点头。 第三百七十七章 诚意 第三百七十七章诚意 苏油说道:“不管是生意还是诚意,都是双方的。” “我如今步入大宋官场,生意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绩。” “但是亲不亲故乡人,当年是乡里长辈照顾我长大,如今别人求到面前,我还能怎么办?” “这柄骑刀,就连京中上四军都没有装备,为什么我会担了这个干系,给刺史你安排六百柄?” “一来这是陕西出品,研发过程中我蜀中乡亲们出了大力,如今京里还不知晓,才敢钻这个空子。” “二来我也知道,什么东西,对刺史来说,最急需最重要。” “三来也是想当好这个掮客,给蜀中父老和刺史之间,搭上这条线。今后的生意,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只管收足榷税,能把朝廷应付过去就得了。” “因此我自问诚意已经十足,大总管,现在是该看你们的诚意的时候了。” 温溪心还待再说话,董毡伸手制止:“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至诚。我六谷部爱憎分明,对敌人,要够狠。对朋友,却要够交情!” “明润是我见过最替我们想的官儿,四尺八寸就四尺八寸!六百匹好马而已,怎么也大不过这份交情去!” 苏油按照吐蕃的规矩,伸手与董毡一击:“好!爽快!今天话到此处,那我也作个保证。今后与六谷部贸易,我让蜀中父老,只认刺史这面招牌!” 董毡不由得大喜,有了苏油这句话,他在六谷部中的话语权必定大增。 苏油又说道:“还有一桩生意,蜀中父老,新得了处理羊毛之法。刺史,不需要杀羊,只要再过一月,绵羊的羊毛便已养足,到时候只需将羊毛剪下送来,自有商人收购。五头羊的羊毛,能多产生一头羊的收益!” 温溪心欣喜莫名,董毡却有些为难:“这个……部落里的汉子放羊自是好手,可剪毛这种事情,怕是人手家伙都不够啊……” 苏油取来一把古怪的剪子,是上下两片梳齿状刀片拼合而成,手柄间还有一根橄榄型的支撑弹簧:“这是二林部的毛剪,用起来方便快捷,一把毛剪可顶三把剪刀。” 说完又皱眉:“不过这东西精细,保养维修却是个问题……要不这样,你们现在回部落,将羊赶来,我组织人手,一个月后,便在这里进行羊毛交易,如何?” 董毡叹息道:“换做种家那几兄弟,接下来的话肯定就是派人去帮我们,实则刺探我六谷蕃的道路虚实,兄弟你提都不提,足见诚实。” 苏油都傻了:“还能如此操作?那我现在提来得及不?” 董毡哈哈大笑:“少来!那样再就没法把你当好朋友了。你是大宋的文官,可不能像武将那样坏!” 苏油很尴尬,居然被六谷蕃发了好人卡。 可不是吗,对于大宋边境的蕃人夷人来说,文官靖绥为主,在他们的心里边,的确比武将好得多。 和董毡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两人愉快地决定了接下来的合作项目。 苏油为蜀中商品,开辟出一个百万户的巨大市场,而董毡在苏油的支持下,暗中厉兵秣马,准备在他爹过世以后,取得部族中的绝对优势。 不过大佬们只谈意向,具体事务,董毡委任温溪心,而苏油委任程三。 回去的路上,石薇琢磨了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明润哥哥,这次交易,我怎么觉得太便宜那个董毡了?如今老王将死,三兄弟争权,正是我们要价的好时候啊。” 苏油笑道:“薇儿,要价太高,即使生意成了,也会招到衔恨,有机会别人就会报复回来,这不是共赢的方式。” “其实一个吉多坚赞进去,加上我一个益西威舍的名声,就足以回本了。” 程三问道:“那吉多大和尚,是少爷的间谍?” 苏油摇头:“真不是,大和尚就是一个慈悲的智者,不过他在湔氐长大,之后去的西藏,印度。” “湔氐与二林部颇有交集,大和尚对贸易交流也有着独到的见解,他认为通过贸易加强六谷部和大宋的关系,是和平的基础和关键。” “大和尚的宏愿,就是让六谷部成为松潘那样的佛国,通过和大宋的贸易,实现自足,无需再靠杀戮获得生存物资。” 说完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大和尚有如此慈悲之心,少爷我怎能不成?” 程三总觉得少爷不会这么好心,又问道:“那也可以借着剪羊毛的事情,派人进入六谷蕃辖地,绘制地图,刺探情报啊。” 苏油继续保持悲天悯人的姿态:“那样不是和种家人一样了?程三爷应该听说过鸥鹭忘机的故事吧?你对鸥鹭不生机心,鸥鹭才不会提防你,它们的本能非常敏感的。” 程三劝谏道:“少爷,非我族类啊,我看你和大和尚聊了几次天,怎么开始有佛心了……不好,这样可不好。” 苏油双手合什,看着天上的白云喃:“初夏时节草木繁盛,大批的绵羊移动,踩出来的就是天然最佳线路……到时候自然会有人画好送来。” “阿弥陀佛,佛家大开方便之门。我这就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少爷的佛心,你们看不懂的……” 程三不由得暗自腹诽,得,害自己白白担心一场,还是那浑身心眼的小少爷! …… 囤安寨总算是修好了,刘参军正在镇戎军小隐君的帐子里骂骂咧咧:“大质,不是老夫挑拨离间,这新来的娃娃知州就不是个东西!” “自打韩范二相公守陕西,这守陕文官就一个赛一个的不是好鸟!” 种诂放下手里的《春秋》:“老刘啊,这差事应付完了就得了,这要不是苏明润教你一个乖,拿大木树起夹壁,中间填袋装黄土,你这寨子三个月想完工?” 刘参军将杯子一放:“这事情就是瞎扯淡!连西夏人都当笑话在看咱!三个月的大工,就一个望台的作用!” 种诂笑道:“对哟,那望台架子可得修结实,别让他苏明润找着借口给你穿小鞋。” 刘参军骂道:“他敢!老子回去就参他!” 种诂摇头说道:“老刘你算运气好的,这差事才三个月。你在这边忙活的时候,参他的两位参军,转眼便修路去了,啧啧啧,渭州到商州啊……一千两百里呢,这猴年马月才回得来哟……” 刘信有些傻了:“大质,就看着他这样猖狂?这不是还有都转运使薛公吗?” 种诂叹了口气:“猖狂,那是有猖狂的本钱!老刘,之前苏明润在我这里大放厥词,说是十万贯买我镇戎军一个安分守己,说是蕃人的牛羊马匹,我能给他找去多少,他就敢吃进多少!” 说完起身来回走了两步,愤愤地将书往桌上一摔:“他做到了!他狗日的苏明润,真的就做到了!” “这回见识了什么叫财大气粗。老刘,往年我们在渭州,要上下打点,要恐吓威逼,一年担惊受怕,能拿多少?他苏明润,就是直娘贼的陶朱公转世!” “都转运使那里的门路早堵死了!自从六谷蕃三王子董毡,将六百匹四尺八寸的一等良马送至狼渡滩那一刻起,他苏明润,就已经是薛公夹袋里边的人!” 说完转身从座椅后刀架上抓起一柄弯刀丢给刘参军:“还有商州高士林!那是谁?皇亲国戚,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官家身边的红人!苏明润就靠这样一把刀,让高士林又立大功!” “加上他本身的探花背景,第一批苜蓿的收成。现如今的渭州,他苏明润就靠一个以工代赈,让乡亲们吃得上饭的本事,便已经稳如泰山!” “所以老刘,如今的苏明润,捏着我们短处,供着我们好处,就算是为了兄弟们一年十万贯的给养,也且忍忍吧。” 第三百七十八章 理学讨论 第三百七十八章理学讨论 刘参军将刀拔出来挥了两下:“什么玩意儿?不好使啊。” 种诂嘴角抽了两下:“这刀是坐着使的。” 刘参军蹲起马步换了几个动作:“骑兵冲锋所用的?好器械!” 转眼大惊:“那要是让西夏辽人知晓制式,岂不是如虎添翼?” 种诂苦笑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手里也不是没有骑兵。” “不过如今苏明润送来了好器械,要是我军骑军战力依旧低下的话,又该被人家抓着痛脚了。” 刘信一跺脚:“这就是个直娘贼的水晶猴子!” 种诂也叹气:“蜀中豪富啊,加上手段高明,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这时候一名近卫进来禀报:“启禀知军,八郎不见了!” 种诂不由得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 苏油正在接见一个人,一个他后世景仰的大人物。 张载,张横渠,大言如山岳之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如今四十四岁,最好笑的是,他还挂着个渭州军事判官的职衔,要算起来,还是苏油的手下。 但是和当年梅尧臣一般,纯属领薪水用。 如今的张载,一心治学,早不再是当年那位少年壮志,上书范仲淹,要练习乡勇收复西夏的张横渠了。 他不来见苏油,苏油都不敢去打扰,好在大小苏与他是同年进士,苏油只好写信给大苏,先试探试探张横渠的意思。 却不料今天张载领着弟子亲自登门,让苏油受宠若惊:“先生只需一纸相召,苏油自当登门受教,怎敢劳先生亲至。” 张载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明润少年英才,勇于任事,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让人见之惶惭。” 苏油有些想不起来道:“这话……我说的?” 张载说道:“你在龙首村召乡亲们开渠,不是说过这话吗?” “呃……”苏油心道糟糕,一时口滑了,这话是王夫之的。 只好放下不提,请张载入内室奉茶。 张载见到室内各种图纸,账簿,地图,不由得暗自点头。 待到眼光转到书桌上,却是一首小诗。 开春杨柳细分芽, 才罢耘田又促瓜。 评语休嗔诗语寂, 新官累日计桑麻。 张载拿起来读了,不由得哈哈大笑:“探花郎实在辛苦了。” 苏油摇头:“大苏在凤翔搞什么青鸟诗会,收集各路文友的信函诗稿,来信一个劲的催诗,我哪里拿得出来?将这诗寄过去,算是高挂免战牌,认输则罢。” 张载先是一乐,然后肃然一礼:“皇佑五年,岐山大旱无禾,饥殍盈野,至人相食,此乃我亲眼所见。” 旁边一位弟子说道:“弟弟嫌米粗糙,想舂成精米,老师制止了他,说‘虽荒食且自愧,又安忍有择乎?’每次吃饭时都要落泪,食不下咽。” 张载说道:“因此明润有魄力开龙首新渠,灌泽泾原,实乃济世之盛举。” 苏油叹息:“油生于天府之国,四时无旱涝之患。未到陕西之前,实未知陕西生民之艰。” “然巴蜀大地,自古也有旱涝,都江堰成后,方成岁稔之地。可见天下事非唯天意,亦有人力可预之处。泾河改道,重修渠首即可,今人宁不胜古人耶?” 张载点头:“我如今算是废了,这是我弟子,李复,字履中,性敏而好学,愿闻明润蜀学之道。” 苏油与之见礼:“关中学风鼎盛,喜好究求义理,与我蜀中究求物理有所择重。所近还有洛阳,二程,邵尧夫,均是时彦,履中你因何要舍近求远?” 如今的宋人,还有唐人的好学风,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也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学依多门。 所以虽然李复比苏油还大几岁,在这方面,还是执弟子礼。 蜀学最大的优势在包容和致用,对于各派的学说,就一句话——道理不管来自哪家,只要能证明,我就信;不能证明,就集中大家的力量去证明;即使最后证明是伪命题,那也是有价值的。 因为已知的伪命题,也是真理,只是真理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而已。 实在不能证明的那些,苏油就高举复古大旗,祭出孔夫子早就给出的解决方案——搁置争议,以待来者;处异求同,存而不论。 大苏是出了名的帝王将相也陪得,贩夫走卒也陪得。 到了苏油这里,就更是极端,蛮夷都陪得。 这娃虽然是标准的士大夫阶层,却可能是大宋最没有阶级观念的一个人,性格也好,与人讨论义理,当真是平生未见愠容,所有人同他说话,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如今两人便在进行天理人欲之辩。 这是后世理学的核心,也是苏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在思考的问题。 张载是这个理论的发起者,他认同孟子的性善论,认为天性刚开始的时候是至善的,但是其后能否保持,在于后天的努力。 人欲之于天理,在于过,过则恶,比如夫妻之道,是为天理,但是贪求三妻四妾,则是人欲。 同样的道理,人必须要吃饭,不吃饭就会饿死,但是过度追求美食,就是人欲了,需要克制。 关于这个,苏油当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于是笑道:“先生,我却不这样认为。” 张载拱手道:“敢问其详。” 苏油说道:“人之初生,或者无善无恶,未知天理。饥则号,饱则睡,便溺不以时。” 张载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人与禽畜并无区别?” 苏油笑道:“非也,人与禽兽之别,在生而有情。” “情之始,为亲亲,故孔子以孝为众德之始。” “其后实践受教成知,其情更发,渐有爱憎好恶。” “所好者亲之,所恶者去之,取弃之间,自性渐成。” 张载轻轻点头,这理论似乎也有些道理。 苏油继续说道:“所谓天理人欲,其实皆本于情。情之上者,由亲亲而亲人,所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是为天理,是为善。” “情之下者,由亲亲而亲己,所谓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宁我负天下,天下莫可负我。是为人欲,是为恶。” 这个理论似乎也言之有理。 苏油继续说道:“然人非至太上,皆不能忘情。有情,则有理欲之根。是故君子不能免人欲,而小人亦有其情理。” 这理论就有些出奇了,张载摆手道:“此语有些过了,我自谓非夫子之道莫行,也做过一任知县,任上谆谆教导百姓睦邻亲爱,敢谓无私,难道也有人欲吗?” 苏油笑道:“自幼与油共处者,凡五十四人,所亲者七子,最宠的是我家小妹。横渠先生所教众学生之中,一无偏私否?” 张载看了李复一眼,不由得喟然长叹:“以夫子之仁,亦笃爱颜回,何况吾辈。” 苏油合掌笑道:“正是如此,因此才有修身之道,恶欲如庭芜田稗,嬉则日毁,需昼慎夜惕,时时除之!”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交相辉映 第三百七十九章交相辉映 “蜀学之论,与诸派之别,在于重情。至理而不近人情者,如月圆而皎,美则美矣,却无实用。人欲而合情者,虽如牛阃之泥,亦足肥田。” “是故不近人情者,不是天理;不伤人情者,不是恶欲。” “至于你说的夫妻为天理,纳妾为人欲,从苏油的理解来说,则是另外一番理解。” “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体近人情的天理。” “从这上面讲,妻于夫独爱,奈何夫与妾分宠,这便是辜负人情。至于好色无厌,更是下作。” “人有爱美之心,这是天理;但是因为爱美便要千方百计的占有,甚至不惜给别人造成伤害,这就是人欲了。” “说到美食,苏油就更加有发言权了。追求美食,我不认为是恶欲。” “蜀中酱油,豆瓣,豆豉,酸菜推广开后,诸多以前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翻成佳肴。一头猪的产出,比以往多了几乎一倍,如何能说没有用呢?” “真正的人欲,不在食物是否精美,穿着是否华丽,而在于主人对天下的贡献和付出,匹配不上那份精美和华丽!” “唐太宗喜好骏马苍鹰,会游狩猎;辽朝诸君,亦是如此。但两者可能相提并论?” 张载沉思半晌“此论倒是合乎情理,然而如此说来,人人追求鲜衣美食,珍玩美器,这不是争斗之源?离上古之治,岂非日远?” 苏油说道“当尧之世,草屋而葛衣。” “当舜之世,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 “当禹之世,始有金鼎。” “再论三代之前,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 “民茹毛饮血,弱且病。有圣人作,钻木以取火,得熟食而使健,又制网得渔,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燧人氏。” “民乏谷食,有圣人作,制耒耜、种五谷、尝百草。饥有食,病得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神农氏。” “是故三代之世,所盛者德,王以德致天下。非以工技物产称焉。” “夫子所称者,乃政治清明,人情敦睦,治者以天下为公,受治者忠勤己任。” “如果不加辨识,还想着饭粗粝,住巢屋,采草度日,却又是买椟还珠,泥古不化了。” “治政之难,其在使民丰足,而德近上古乎?” 张载喃喃道“情为理之始,亦为欲之始;立天理,去人欲,以致绝情;而情不可绝,故只能体近人情,即近天理……” 苏油补充道“以他心为己心,即体近人情天理之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让最大多数的人完其命而不觉缺憾,守其性而不觉拘束,得其教而不觉厌烦,是为中庸。” 张载感慨道“明润年纪虽然幼小,但是与义理却是思之甚深,都说蜀中文士多文辞而少义理,如今看来,所言不实。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 苏油躬身道“不敢,还请先生道来。” 张载说道“君子小人,能否共立于朝?” 这话如果是别人问出来,苏油肯定会怀疑其用心,不过张载问出来,那是真心追求学问。 苏油也不避讳,这本身就是他今后立身处世之道。 于是直言道“先生的元炁说,可已大成?” 这是关学的核心内容。 宇宙和世界的本原,其基础是物质还是精神,这是哲学的最基本的问题,也是每个哲学家必须回答的问题。 张载认为,炁,可以用来表述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和物质运动基本状态,不论聚为有象的“有”还是散为无形的“无”,究其实质,都是“有”。 而“无”,则是一个理论上的概念,实际上不存在,所谓“太虚即炁,则无无。” 这就是炁本论。 由此便发展出物质永恒论——张载认为宇宙的本体,万物的基始是炁,所以一切万物都是由炁转化而来,形态万千的万物,都是炁的不同表现形态。 炁作为宇宙本体,是永恒存在的,只是存在形式在不断变化,以不同的形式表现。 物质本身的消灭,生成和转化中,并不存在炁的消亡——这就是“炁为本体”、“炁化万物”、“炁无生灭”。 这种关于世界的物质统一性和物质的永恒性思想,在如今是相当先进的。 有了炁本论打底,按照哲学思路,接下来就该解释其运动,发展和变化的规律了。 张载认为,炁的本然状态是无形的太虚,炁的基本特性是运动与静止,炁在不断进行“郁蒸凝聚、健顺动止”。 万物生死动静的改变,都是炁变化的体现和结果。 之所以会这样,张载认为,是因为太虚之炁为阴阳之二炁合和体的缘故。 阴阳未分的浑沌状态,即太虚,也称之为元极。 后边的理论大家就熟悉了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阴阳交互变化而生万物。 阴阳二气处同一个统一体中,既相互对立,相互斗争,相互激荡,又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相互生发。 所谓“独阳不生,孤阴不长”。二气的这种关系的运动变化,是万物运动变化的根本原因和动力。 这其实就是辩证法,张载用了精辟的言语来总结——一物两体,动必有机。 这是关学的哲学基础,后边还有由此发展出来的认识论,人性论,形成了较为严密的哲学逻辑。 其中的认识论,广泛阐述了思维和存在、意识和物质的关系。 所以那些声称中国有没有哲学的牛人们,苏油不知其是学问不够,还是别有用心。 张载不知道苏油对自己的学说还颇有研究,有些惊喜“愚思所得,明润亦曾听闻?” 苏油笑道“关于这个,蜀学也自有一套解释,其基础是来自天师道关于化学的研究。” “炁这个字,和气通用,但是我们不行。气已经被我们用于表述物体的一种状态。用来指那些无形状,有体积,可压缩和膨胀的流体。” “气体与液体一样,都是流体它可以流动,可变形。但与液体不同的是,气体可以被压缩膨胀。假如没有限制的话,气体可以无限膨胀,其体积不受限制。” “而元炁,是中国古代就有的概念,指产生和构成天地万物的原始物质。《说文》有道元,通‘原’,始也,指天地万物之本原。” 张载不由得有些好奇“蜀学的物质状态有那些?” 苏油笑道“固态,液态和气态。” 心里还有一个离子态,不过现在跟张载说不着。 张载又问道“那蜀学认为的物质本原是什么?” 苏油说道“就是在化学反应中不可分割的最小单位,我们称其为原子。单种原子构成的物质,则称为元素。经过天师道的不断研究,已知的元素,如今大概有三四十种了吧。” 说完将蜀学的那一套搬了出来,与张载进行讨论。 张载听得入神,最后问道“你们对物理,究求到如此细致的地步了?” 苏油自失的一笑“惭愧,正是因为过度讲究格物,蜀学在义理哲思上便有所欠缺。对于关学在这方面的思考,苏油是非常佩服的。” “关学,用炁来表述宇宙本原,比我们用原子来表述物质本原,似乎更加合理。因为在化学研究中,我们发现了一些规律,就是元素的质量,各有不同。” “我们怀疑,元素应该还能细分构成,细分成更加基本的单位,元素质量,性质的不同,可能就是构成元素的基本单位的多少不同。这种基本单位,或者就是先生所说的——炁。” “然而还是那句话,未经实证,只是猜想。” 。 第三百八十章 学问 第三百八十章学问 说完笑道:“总之关蜀两学,还是有不少相通之处的,元素以阴阳相合,成为化合物,这也是得到证明了的。” “同样的,我们也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其正负两面性,这个理论转换到刚刚先生的问题上,同样存在。” “世上没有绝对的君子,也没有绝对的小人。一位君子,可能私德有差,可能不近人情。” “而一个小人,却可能人人觉得可亲,可能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各派儒学皆重经世,蜀学却更重致用。” “眉山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工学的成就,因此形成的理论,必然带上墨家的一些色彩。” “蜀中文人好文辞,因此名家之说,也吸收不少。” “天竺因明说的的翻译,在晋代便已完成,龙老结合大理实际,更是阐述得明白。” “商业繁荣发达,因此合同极多,养成了眉山人善讼的风气。” “所有这些东西加上儒家本宗,十多年发展下来,形成了一套关于思维规律的学问,并将之应用到生产实践当中。” “这套学问,是蜀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是一个严密的体系。” “但是因它最初更多的表现在语言和文字的处理上,因此叫辑问之学。又因其如网周密,故而以逻修饰,称为——逻辑。” 张载问道:“能否举个例子说明一下这门学问?” 苏油笑道:“大苏曾经在大相国寺与道隆大和尚打机锋,大苏问道隆:佛祖万能否?” “和尚答曰:然。” “大苏又问:然佛祖能造其不能举之巨石否?” 张载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一些东西:“若佛祖能举巨石,则第二问不成立,若佛祖不能,则第一句不成立。第一句与第二句,形成了一个……悖论。明润,若你是和尚,该如何回答?” 苏油说道:“按照逻辑归纳来说,两个假设形成悖论,则必有一不为真,一二问中,任一问为否,则逻辑假设成立。因此和尚大可以换一种说法:佛非万能,然差近也。” 张载恍然:“果真如此。” 苏油笑道:“当然这是逻辑学的正解,大和尚是高人,因此他用了另一句话来回答大苏。” 张载问道:“什么话?” “道隆大和尚笑答道:‘和尚所言,尽是诳语。’” 张载也是聪明人,一下抓住了关窍:“这也是一句逻辑悖论!如果和尚说的是假话,那他这句话就成了真话,不成立。如果和尚说的不是假话,那他说了真话的事实,同样否定了这句话的内容!道隆和尚,机锋当真厉害!” 苏油继续说道:“不过这是他们俩在玩禅机了。总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发展,这套学问,已经渐渐脱离了诡辩之途。而是引入了天师道医学的一个名词——辩证。从因明,上升到了辩证。” “辩证逻辑的三条原则,即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量质互变。” “另外有五个维度,即原因、主次、一般与特殊、相对与绝对、整体与局部。” “这是五个对立冲突的一体两面,与先生你关于炁的阐述完一致——一物两体,动必有机。” “不过多了一点——冲突中发展。” “这样的对立冲突,我们采用了《韩非子》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典故,将之称为‘矛盾’。” “辩证逻辑,就是用矛盾来论述问题的逻辑。在方法上,辩证逻辑要求用面的、发展的、联系的、矛盾的观点看待问题,要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求明确讨论问题的前提范畴,主张确定的范畴下,有确定的真理。” “它认为矛盾是普遍的,处处都有。” “这么多矛盾中,我们要分析出主次,才能抓住问题的重点,予以解决。” “还有就是,矛盾具有对立统一的属性。” “对立是指所有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是因矛盾的对立冲突而导致的。” “统一则是指共存——在同一事物中,矛盾必然共存,而且两者会相互转化。” “先生的学问里,也有类似的描述,不管表述方法如何,但是我们在认知上,是统一的。” 张载点头。 苏油说道:“如此一来,君子和小人,我们便可以看做是一个矛盾。但是蜀学的精华在于,虽然我们尽量提炼出单一的纯粹的定理来描述世界,但是我们更承认世界是复杂的。” “任何一个个体,其属性维度,都不是单一的——君子小人同样如此。” “君子道德纯粹,但是往往思想僵化,或者流于清谈,好安静,善于批评,不善于建设。” “小人油滑,道德败坏,行事不择手段,多为一己私利。但是因为求利,一般好举事,善进取,善投机,这往往也会建功立业。” “因此君子之道,更多应该是应对修身内求,是自己对自己的道德标准的要求,就是先生所言的‘变气质’;而不是用于外放审计,成为强迫他人的硬性规定。” “所谓君子眼中,皆是君子,小人眼里,皆是小人。” “管仲是君子吗?无论从私德还是公事,他的表现都绝对不是一个君子。但是无碍他造就齐桓之霸,无碍孔子给他极高的政治评价。” “用辩证的观点来看,一个人的身上,存在君子和小人两种属性。只要君子属性远大于小人属性,这个人就是君子,反之,就是小人。” “同样的,一个朝堂上,也不可能是君子没有小人,就算有偶然,那也属于特殊时期的特殊状态,很快会发生变化。” “君子也不可能无纤毫之失,小人也不会无一丝可取。大家都是血肉之躯,不是圣贤。” “今日的小人,未必不是他日的君子,周处是也;” “今日的君子,未必不是他日的小人,王莽是也。” “所以跳出这个问题,我们要认真分析,大宋朝堂主要问题是什么?是冗官,冗兵,冗政。” “分清君子小人之别,在朝堂上,在两府三司中,是否是最主要的矛盾?” “我觉得,政府的最大问题,是如何进行有效运转的问题。因此其中最大的矛盾,是效率和资源的矛盾,是权力行使和监督的矛盾。” “如何用有限的人力物力,尽可能地高效的运转,让国家拥有正常的活力,这才是大宋如今应该解决的最大问题。如何正常合理地完成权力的行使和监督,才是最大的问题。” “一个黄河治理,已经讨论了十二年!不少三司文书,七年不得签判!不管是众正盈朝,还是奸邪当道,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吧?这就是大宋的现状!” “所以君子小人的矛盾,是次要矛盾。或者说,在太常寺,谏院,侍御史,侍讲,东宫伴读这些位置,当是君子所领。至于其余位置,还是先抓主要矛盾吧。” 张载长吁了一口气:“人情世故,明润已经比我看得透了,却依然不计毁誉,耿直敢言。明润,你是君子中的君子!” 苏油说道:“先生过誉了,陕西被兵几二十年,荒废了整整一代人。无论关学还是蜀学,靠几个人支撑不起大业来,渭州士子童生的教育,人才的培养,我想请先生执事。” 张载笑道:“明润今日之论,抛却门户,足见肝胆。我若再矫情,那就太惭愧了。关蜀两宗,竟然有如此多的借鉴互证之处,好在学宫离衙门不远,那我就领了差事,正好砥砺切磋,共同精进!” 苏油大喜,笑道:“那太好了,小七哥,去把元贞叫来,我给他找了位义理晓畅的先生!” 不多一会儿张麒回来了:“少爷,元贞少爷他不见了!” 苏油大惊:“什么?”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天都山 第三百八十一章天都山 天都山,三峰叠翠,形似笔架,是马衔山的支脉。 马衔山自西向东逼近葫芦河,过得天都山却突然折北,将之环绕了进去。 站在马衔山上纵目远观,三座山峰便如海中仙境一般,因此得名“天都”。 山南是千尺峭壁,满崖的山桃开得争艳,望之不似人间。 种谊一身迷彩,头上背上挂满了黄的绿的麻絮,扭头对趴在身后的阿囤元贞和王厚说道“到了,听说桃花岩的后方,就是西夏国主的行宫。” 身边的石鍮取出一根黄铜管子抽开放在眼上“小鼠,崖顶有个洞窟。” 种谊稀罕地伸手“快给我看看!你们眉山净出稀罕玩意儿!” 苏辐在一边咬着草杆“现在有双筒的了,这单筒的就跌价了,主要是南边道观在用。” 种谊闭着一只眼,望着对面的石窟“没人,就一尊观音像。这个是好东西啊,我跟我哥说说,卖几个给我们镇戎军如何?” 苏辐笑道“没问题啊,到时候从给镇戎军的军费里扣除就行了,五百贯一支,你们要多少?” 种谊脸色就白了“这……这么贵……两个这个,镇戎军每月十分之一的军费就没了?” 苏辐摇着头“还是小天师有钱,人家的定制款都是千贯一支,叫窥天镜。挨着大道观发,还给司天监送了好些……” 种谊气坏了,那胳膊肘一把掐着苏辐脖子“狗日的又在老子面前炫富!” 阿囤元贞扭头“别闹!想想怎么去对面探查一番是正经!” 苏辐有些心虚“真去啊?” 石鍮搓着手“地图都画到这里了,不能入宝山空手而还啊……” 渭州衙署,苏油沉着脸,看着身前的石薇和阿囤弥。 “两位上官说说吧,你们的管事参军都哪儿去了?” 阿囤弥老神在在地参观衙署后方张挂的巨大军事地图,石薇扭着手指头,低头红脸不说话。 苏油说道“不说是吧?不说我就发榜缉拿了,身负军职,莫名失踪,大概率是叛逃敌国……” 石薇赶紧抬头“没有,元贞他们是测绘地图去了。” 苏油说道“哦?测绘地图?测绘地图那是商队和王韶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他们插手了?” 石薇有些忐忑“种家八郎最近和元贞打得火热,八郎说……说商队都是胆小鬼,很多地方不敢去,然后……然后大家一合计,觉得有些道理……等人家上门来敲竹杠,我们的战略过于保守了……于是就……就……” 苏油眼睛都差点瞪了出来“大家一合计?老实交代!还都有谁?” 石薇低着头不敢看苏油“还有小侄孙,小鼠,王家小子……” 苏油都要气背过气去了“一帮十三四的小郎,去西夏境内画地图?” 就听一个声音在旁边诋毁“不知道是谁九岁就去大理,二林……” 苏油愤怒一扭头,阿囤弥立刻将头扭到一边,似乎她一直在研究地图一般。 苏油按下怒气“这些都是我们的下一代人才,文事,军事,谋略,理工……我还在这儿呢!轮不到一群半吊子上阵!一天到晚不知所谓,有本事儿考上进士啊!有本事儿造出铣刀刀头啊!有本事儿……那啥啊?!” 阿囤弥噗嗤一笑“有弟弟管束着,他们不会做出格的,也就是靠囤安军外头逛逛就回来了,这不是你教的吗,知行合一。种家小八知晓了地图测绘,手痒得很,加上最近大家都辛苦,我就放他们出去玩玩……” 这时候阿囤烈和蔡确进来了,蔡确满脸笑容“回来了回来了,还带了……” “姑娘?”苏油第一反应就是这帮小子荷尔蒙分泌旺盛,惹上风流事儿了。 蔡确“呃”了一声“不是,是马!这帮小子带回来了一群好马!” 苏油勃然大怒“还学会偷东西了?!” 阿囤烈躬身施礼“不是的,大巫,这帮小子说……是战利品!” “什么玩意儿?!” …… 来到城南控鹤军营寨,就见陈田郭隆拍着娃子们的肩膀一通好夸,教场上停着几十匹好马。 当先的两匹实在是神骏,一白一赤,因还没有收汗,白的那匹在阳光下似乎在发光,红的那匹显得有些发紫。 乞第龙山和田守忠乐得合不拢嘴,就好像伺候亲爹一般,拿着大毯给两匹马擦拭。 苏油迈步向前,就听见身后俩女生连连咳嗽。 撇了撇嘴角,来到骏马身边,看了看屁股后面的印记“长能耐了啊,知道这是什么马吗?” 种谊不了解苏油的性子,以为真是在夸他,兴奋莫名地说道“这不是静塞军司的印记,也不是保泰军司的,这两处军司也没有此等好马!” 苏油微笑道“厉害厉害,所以,这马是天都山偷来的,西夏国王的御马,对吧?” 种谊也是机灵鬼,见周围雅雀无声,感觉有些不对“这……也可能不是吧……就我们在路边捡的……” 苏油都气笑了“行,都跟我进屋。” 守在门口,放小子们一个个进去,然后拦住想跟着进去的石薇和阿囤弥“你们老实在门口呆着,别以为你们就没事儿了。” 走进白虎堂,苏油坐在堂上“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阿囤元贞最大,只好硬着头皮地上一本数据记录册子“我们去考察了镇戎军北面,沿着葫芦河向下游走,本来想去萧关……然后……然后内成,便转回来,途径天都山,见山下西夏人的马好,就……就带了一些回来。” 苏油翻看着记录册子,取过铅笔在纸上计算“这里,还有这里,还有这个数据。” 说完一拍桌子“出了镇戎军不过百里,你们在通远便折道而西,你们根本就不是去萧关,你们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天都山!” “天都山什么地方?西夏行宫大营!防守森严,每次寇渭,那里就是前进基地!” “一个个胆子肥了啊!你们擅自出渭州,经过谁同意了吗?!” “你们以为那两匹马留得住?你们入渭州的时候,多少双眼睛看见了?还不是得乖乖给人家送回去?!” 种谊顿时不服“凭什么?!” 苏油一瞪眼“就凭渭州还没有做好接敌的准备!” “反复交代过你们,我们渭州这两年的目标,就是搞好建设,准备物资,训练将士,在此基础上打赢一场局部战役!” “你们的行为,严重影响了战局态势的演进过程,如果西夏人不忿兴军,怎么办?” 种谊梗着脖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油冷笑道“当真是将种,那今年的收成还要不要了?老栓爷爷和冯里正带着大家拼死拼活重开泾水渠,我辛辛苦苦去四通商号拉来的青苗贷,眼看着麦苗苜蓿长势旺盛,泾原今年就能得到大丰收,因为你们胡搞,转眼演变出一场饥荒?!” “所有人为了避免兵隳之后的大饥荒而付出的努力,因为你们一次冒失的举动付之东流?!” “因为几十匹马,让泾原脱困的势头被生生打断,让大多数人蒙受损失,你们想过吗?!” 种谊还在争辩“大哥在镇戎军,镇戎军会挡住他们!” 苏油说道“挡住?后勤都没有准备好,拿什么挡住?囤安寨还是个干寨子,无法驻军拿什么挡住?你能挡多久?半个月?一个月?要多少民夫从后方调运物资?麦田怎么办?到时候麦收时节战事正炽,让它们都烂在地里?!” “这就是大局观!战争不可避免,我们就要让它尽量在对我们有利的时间,对我们有利的地点,对我们有利的局面下发生!这都不明白,就敢言兵?” 种谊终于不说话了。 。 第三百八十二章 司竹监 第三百八十二章司竹监 长出了一口气:“十七禁五十四斩,真当是儿戏?” 说完坐回到座位上:“都服了没有?” 众人都垂头丧气,哼哼唧唧的应了。 苏油这才缓言道:“不用着急,以前就已经分析过了,现在是敌强我弱的防守时期,大家都还年轻,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次探明天都山地图,功劳还是有的,因此不至于砍头。” 见到种谊偷偷松了一口气,苏油说道:“种小八,王大郎,阿囤……小三,罚禁闭七日。石十二,苏小鼠,事务繁多,就不禁闭了,不过——取消一年休假,休假日里,便来府里义务劳动。” 几个小子顿时唉声一片。 阿囤元贞还抱着一丝侥幸:“明润,罚我们认了,这功劳准备怎么奖赏?” 苏油呵呵笑道:“元贞啊,你也该要考进士了,我奖励你那套当年我做的苏家题集,还给你找了一位义理名师张横渠,你就偷着乐吧……” 阿囤元贞傻在了那里,其余几个小的吓得转身就跑:“奖赏我们不要了!我们自己去禁闭室……” 将小子们打发了,苏油才有时间仔细研究这几十匹骏马。 各人都在门口偷听半天了,见苏油陶醉地抚摸着白马光亮的背脊,乞第龙山不舍的道:“大巫,这马真的要还回去啊?这是龙马啊……” 苏油说道:“这不是什么龙马,这应该是中亚的马种。” 乞第龙山都快哭了:“就是龙马!有了这样的马,我就能成骑兵了,大巫,留下吧……” 苏油给了乞第龙山一脚:“蠢材!留下的法子多种多样,还有时间,部赶到狼渡原去,我们留下种不就行了?!” 乞第龙山赶紧点头:“对对对,我这就走。” 又走了一帮,苏油这才对阿囤弥和石薇说道:“那帮孩子不能惯着,都是今后的人才。这样,学习计划我来负责,训练计划你们负责,精力过剩,就发泄在教场上,让他们同兵士们一起训练!” “薇儿,你这一身本事怎么来的?你就把元德公练你的那一套搬出来简化简化,我想都够这帮小子喝一壶了!” 石薇“啊”了一声:“小油哥哥你不惩罚我和阿囤姐姐了?” 苏油伸手在石薇脸上揪了一把:“唉,舍不得啊……先寄存着吧。” 阿囤弥看不下去了,啐了一口转身就走:“色胚!” 喂!我跟媳妇调剂下感情,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 不过苏油如今和石薇见面次数都不算太多,处理完娃子们,又马不停蹄地去凤翔找大苏。 如今的气候和后世完不一样,从周代开始,凤翔府就是整个关中的竹产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后世的江南景色,却是春秋时期关中的寻常风景。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唐时王维,在渭南,有斤竹岭,竹里馆。 到了如今,凤翔是大宋司竹监所在,占地千亩,一次供河中,澶州造桥造防御工事的竹材,就能达到一百五十万竿之多。 弓箭是消耗品,箭矢的制造,箭镞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箭杆的制备。 不过这问题眉山早已经解决,如今的司竹监,取篾条之后剩下的竹肉材料堆积如山,这功劳被大苏轻轻松松就取到手中。 如今大苏便因为这个功劳,得到了朝中大佬的好评,有召命下来,要他入京试馆阁。 苏油到来的时候,大苏正和即将接任的官员,在竹林里喝茶聊天。 接任的人苏油听说过,原凤翔知州刘几权,靠山一倒,便被贬至此地。 不过大宋读书人,起起伏伏正常得很,苏轼和陈述古是好朋友,因此对他夹袋里边的人也比较照顾。 见苏油过来,苏轼便招手:“明润,过来,茶色刚好。” 然后给苏油介绍:“这位是刘衡之,衡之,这位便是苏明润。” 刘几权站起身来:“明润大名,衡之久仰了。” 苏油也同他见礼:“不敢不敢,以后渭州事务,还得司监多多支持。” 刘几权苦笑道:“我的事情想必明润知晓,这就是废了。” 苏油笑道:“陈公倒是没说,不过衙役那里听了个饱。仕途嘛,起起伏伏才是正常,别看我现在这样,那是赶鸭子上架,转眼便坐冷板凳也是有心理准备的。” 刘几权摇头:“明润心态倒是好。” 苏轼说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文正公这话当为吾辈表率,再说了,这司竹监可是立功的好地方。” 刘几权拱手:“多谢子瞻送来的《西南农书》,宦场经历了一辈子,对这个是真不了解,昨夜看了个通宵,如今心里算是有了个谱。” 苏轼对着西边汴京方向拱手:“此乃太后的盛德,农书推行对大宋百姓的好处自是不用多说,如今看来,对军国也是大利。” 说完给苏油倒上茶:“明润还不知道此地的历史吧?当年周穆王西征,因竹不足,在此栽植,因杆长而粗大,名曰通天竹。” 苏油敲了敲身边的大竹子:“就是我们西南的毛竹吧?” 苏轼笑道:“其实就是,不过因为这里有芒水,因此此竹又叫芒竹。” “《史记》里说秦地渭川有竹千亩,西汉义军霍鸿以此地为根基,平阳公主也曾招降割据此地的胡商何潘仁,囤兵驻马七万余人,两月后与世民举兵夺取京城,号称娘子军。” 说完又打趣:“不过如今的娘子军,已经移师狼渡原了。” 苏油摆手:“少扯这些,我要的矢杆,有多少了?” 苏轼哈哈一笑:“这个你自问衡之,如今我已然交卸了事务,休息两月便要入京了。” 刘几权拱手道:“回转运使,弩矢杆料已备足三百万,箭矢杆料一百五十万,对于大苏通判变废为宝的本事,下官实在是佩服莫名。” 苏油撇了撇嘴:“照本宣科而已,这都是老家可龙里做老了的业务。竹篾做缆材,筐料,竹肉做箭杆,剩下的做竹钉,刨花做絮料,马鞍填充料,最后剩下的那些,和麻料,树皮一起,造纸。没一丁点浪费。” 刘几权笑道:“没说的,萧规曹随,下官也接着照本宣科就是。” 苏油笑道:“要继续照本宣科,可就出不了采了。” 刘几权谄笑道:“还请明润指点。” 苏油说道:“不妨再把农书往前翻几页,竹根繁育法搞起来,挑选抗旱,耐寒,质地坚韧的良种,逐渐推广铺开,此为其一。继续搞精加工,让竹器成为工艺品,或者结合漆器工艺,造成漆器,或者搞竹丝编,我那边榷市拿去,卖给蕃人,此为其二。” “说白了就两句话,一是产量,二是质量,功名在其中也。” 刘几权乐得花白胡子都抖了起来:“要是能脱出困境,贤昆仲就是老刘一辈子的贵人!” …… 告别苏轼,让随从收拾箭杆拉往渭州,苏油又骑马去了华亭。 华亭是渭州下属县,史大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了。 陕西独有的资源优势,让史大在这里搞得风生水起。 这里有好煤,解盐,优质高岭土,优质玻璃原料,优质的水泥石灰岩,还有丰富的水力和风力,大有可为。 第三百八十四章 羊毛 第三百八十四章羊毛 看罢洪江,又去看史大。 史大见到苏油“小少爷,老洪那边动静大,我这么没这么吵。” 苏油看着轰隆轰隆的碎石机“你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水泥烧得怎么样了?” 史大说道“好,好啊,这里的矿石质量上乘。就是硫矿得从长安过来,这四轮马车的构件啥时候到?” 苏油说道“路没修好,马车可用不长,这不正在修路吗。” 史大笑道“咱有水泥啊,这一段路可比蜀中好修太多了!” 苏油说道“到处都要花钱啊……水泥越多,少爷我的钱包可就越空……” 史大也有些戚戚“那是,好在这里人工便宜,要不然可吓人!” 苏油摸着下巴“不知道能不能找朝廷调几支厢军过来,反正那些人也是吃闲饭……不行不行,渭州现在还养不起他们……” 史大说道“那就多造点玉瓷,多挣些牛羊回来。” 苏油一拍脑门“哎呀!提醒我了,你先忙着,最近事情有些多。” 龙首村是苏油亲抓的模范村,那里除了小麦施加氮肥,绵羊入圈猪入棚外,还有干草库,青储库。 青储库是试验性质,有了氨水和酵母,其实很简单。 在地上挖个坑,用水泥涂抹上,就是一个青储窑。 草料切碎后,拌上氨水和酵母,然后覆盖上水泥板盖上油布和泥土,就可以保存了。 当然用苜蓿是不成的,后世青储玉米秸秆才是这个方法,苏油用的是快要成熟的高粱。 酵母的使用把薛向都惊动了,急匆匆地跑过来检查,曲药可是专榷! 等到苏油将青储的重要性与薛向一说,想马都快想疯了的薛向大手一挥,渭州是特区,自己生产酵母的话,不收榷粜……咦,要不明润我们搞点酒榷也行啊,直接在渭州生产高度酒,然后卖给夷人如何? 苏油说都转运使你这主意真好,不过首先你得有能让人吃饱,让常平仓装满的粮食,不然人都没饭吃你用还粮食造酒,就等着被弹劾贬官吧。 气得薛向袖子一甩,怒冲冲地走了。 冯里正如今对小苏探花佩服得五体投地,张口闭口就是我们苏小探花如何如何。 五十头羊眼见着一天天的长大,以前都是放出来的,如今却是养出来的。 龙首村的村民不是一般的辛苦,修完水渠,接着是铺设渠板;女人们送饭,喂猪羊除野草;渠板铺完,男人们回来收割第一茬苜蓿,制作草料。 接着就是分羊,羊羔不够,小探花就给得大一些,好些都是架子羊,苜蓿杂粮一给上,就跟吹气一样的长。 小探花说还要给羊草料上撒盐碱地上滤出来的水,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隔壁孙老二就图偷懒不听,嘿嘿嘿,他家羊愣是就没我家的养得好。 开什么玩笑,小探花的学问,听说种地养羊都是出书了的!当今太后娘娘亲自主抓! 那个叫小石头的少年,沿着水渠修起了好多的作坊,如今麦子还没有熟,不过大木水轮却已经转起来了。 造麻绳的,锤纸浆的,磨粉的,切木头的…… 让冯里正赞不绝口的,就是小探花送给村里的两台水力切草机。 水轮轴头换上s型的大刀片,每转一圈切两刀,人只需要在后边往前送秸秆就行。 这玩意儿永远不停歇,要不好好利用起来冯里正就觉得是糟践好东西,于是安排人手三班倒,歇人不歇工的干。 冯老汉的想法很简单,除了要做成草料的那些,羊也吃得更方便一些不是?! 桶车送来的那什么氨水,除了做青储的,还能施加到地里,然后麦子就长疯了。 小探花说这只是初步,以后还有更好的肥料。 听说今天小探花要来,冯老汉一大早就在村口大枣树底下等着了。 渭州拢共五个县,小探花就爱来咱们村,其它村的转着圈羡慕去吧! 远远的行来了一队人马,黑衣黑甲,后边拖着几辆四个轮子的大车,看不出谁才是领头的。 待到马队停下,第二辆马车上跳下来一个车把式,毡帽一脱“老人家这么早就候着了?” 冯里正一看“哎哟小官人怎么这么副打扮?!” 苏油笑道“要干活,我没剪过羊毛,跟来学学。羊呢?” 冯里正笑道“在圈里呢,老汉没分家,用的大圈,小官人,有件大喜事呢!” “哦?你家新妇又怀上了?恭喜啊老人家,我陕北就是人丁少,渭州新政,家里添丁,官府是要送酒送羊羔的……” “是吗?哎哟那太可惜了!不是不是……新妇没怀上,是我家几头母羊怀上了!” 苏油对这个真不太懂“啥意思?这很值得庆贺吗?” 冯里正笑道“那当然!牛羊可是秋冬才发情的,如今才是夏中!这一定是探花郎你的本事儿!” 一脑门子的黑线,我可没有让母羊怀孕的本事! 不过苏油觉得很神奇,绵羊们也懂得保暖思? 好吧这个不是今天的重点,胡乱跟冯里正道喜了之后,一行人就开始进圈剪羊毛了。 就算是绵羊温顺,大公羊们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力气大不说,逼急了还顶人。 苏油尝试了几次,最后无奈放弃,对冯里正招手“以后除了留种的公羊,其余的小公羊羔,生下来就给阉了!还有尾巴也要剪了,这样粪便不会粘尾巴上导致感染。哎嘛累死我了……” 西北羊价钱太便宜了,一头羊才五百文,苏油按每头羊的羊毛一百文给价,大小一起给了三贯蜀钞。 冯老汉拿着蜀钞手都哆嗦了,这就是打小探花来后,一个人丁半个月不吃不喝的工钱。 放在往年瓜菜半年粮,家里就从来没有凑足过一贯整数。 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感激之情,说话间便想要放倒一头,给小探花开荤。 苏油摸了摸被剪得干净的羊脊背“杀它干啥,还没到时候,家里有点钱了,置办点农具,给媳妇扯两尺布做身新衣是正经。这羊好好养,养大了吃不了也会有人来收。” 这个是真正的暴利,如今的汴梁,一头羊价值三贯,这中间是六倍的价差。 剩下的问题,就是将如何将保质羊肉送到一千里外的西京,和三千里外东京的问题。 带着好多的羊毛,苏油回到了渭州。 城南的大作坊正式开动起来。 这是苏家的大事儿,苏小鼠同学带来的苏家织造专家,打了这么久的酱油,等的就是这一天。 从粗毛到毛呢,中间的工序非常多,苏油的秉性,一向是控制上游,因此主抓抓的是绒线。 他并不准备直接产业链通吃,和酿酒业一样,只准备加工到精梳毛条,最多做出染色毛线为止。 原毛中含有大量的杂质,首先经过粗选分拣,去除大体积的杂质。 再用开毛机将缠结成块状的原毛开松和除杂,原理就是利用两个转速不同的水力辊,利用上边的齿对原毛进行梳拉,是原毛变得蓬松,使杂质去除。 然后将羊毛送入洗槽,利用低温皂碱溶液浸泡,并通过辊棒的推动、挤压和水冲,以去除羊毛中的油污和细小的杂质。 接着将羊毛送入压辊压去水分,在阴凉处风干。 这时的羊毛还含有大量的植物纤维,还需要将含草毛通过稀硫酸溶液浸泡、再烘干、烘烙、使草杂成为易碎的炭质,通过精梳使之从羊毛中分离出去,经过水洗去除羊毛表面残留的酸性物质,阴干后加入油剂滋润,就可以成为纺织料了。 煤油还没有出来之前,只能用甘油先顶着。 这一整套方法,中间使用了多种机械和试剂,加上之后的染色工艺,绝对领先。 而且形成了代差,不怕西夏和辽国学了去。 。 第三百八十三章 震天雷 第三百八十三章震天雷 第一步是搞陶瓷坊,造出大批工业用玉瓷和玻璃产品。 第二步用这些产品制造缸塔,生产三酸。 第三步造龙窑炼焦,同时生产氨气。 接下来,就是利用盐,氨,水,制造纯碱和氨产品了。 这就是后世的侯氏制碱法。 如今的潘原,日产三酸五百斤,纯碱三百斤,碳铵三百斤,虽然比后世自己随便关停的任何一个小工坊都还要寒酸,但在苏油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 三酸供不应求,硫酸和盐酸是商州铁矿急需的原材料,选矿酸洗蚀刻,多少都不够。 纯碱接下来是用来处理羊毛和皮革的,同样不够用。 碳铵就更不用说了,提高小麦产量的好东西。 所有东西里边,最重要的是硝酸。 有了羊,就有油,有了油和碱,就有了甘油,有了甘油和硝酸,有了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实在是过于危险,必须做钝化处理。 没有优质的棉花,没有二林部的木棉,无法制造硝化棉,其实难不住智慧的胄案老司机们。 只需要按比例加入脱水火硝,谷糠粉,硫磺粉,就能够得到一种好东西——在抗战时期解放区大量使用的高爆炸药——周氏炸药。 这是国之重器,史大的级别明显不够看,苏油将洪江借调了过来,也信一次迷信,借他的名字镇魇火魔。 说起来简单,其实工艺还是很繁琐的。 比如要让谷糠粉完美地吸收甘油,就需要发明球磨机。 这是老技术,不过调和谷糠粉和甘油的球磨机,是木制的,里边的磨球也是松木球。 这只是林林总总工艺流程中的一例。 至于火帽和雷汞,反而简单了。 商州人民很聪明,本地所产榨油原料较多,如黄豆、蓖麻、药籽、麻籽、芝麻、核桃、桐籽等。 因此城乡土榨油坊较多,除供乡民自食外,核桃油、桐油等还销于长安等地。 最厉害的,这里的乡民,普遍都会用漆油、木油制蜡,做为祭奠之用。 苏油一个响指,蜡是好东西,百姓们祭奠有剩的,通通运来华亭。 还有漆,有了蜡,炸药的火帽和引信就简单了。 炸药作坊三大禁忌——明火,铁器,高速。三大纪律十八项注意,贴得到处都是。 洪江一身白大褂,戴着个白色的布帽,不像大宋的判官,苏油恍惚有一种穿越回后世实验室的感觉。 一个陶瓷柱状罐子摆在桌上,中间有一根铜管,铜管外边,是碎瓷片,铜管里边,是一种灰黄色的泥粉状物质。 苏油伸手抹了一点,在手上搓了搓,有一种油润的感觉。 洪江说道:“这东西好,防潮,威力好大。” “不过铅还是精贵,于是我们就没有采用明润你说的法子,那样太费铅子了。” “就这样,一枚震天雷,用碎瓷片拌封五十枚铅子,我们实验过,足够杀伤三平方米范围内的目标了。” 说完用舌头顶了顶大牙:“铅子多了不好,贵不说,一不小心就会咬到一颗,硌得牙疼。” 苏油翻着白眼:“那些羊是试验品,试验完成埋了就行。天师道研究表明,铅摄入过多,对人体有害,他们都已经不玩抽铅炼汞制金丹了。” 洪江表示不信:“那不是推翻道家的基础了?” 苏油说道:“小天师另外给了一套解释,说是铅汞金丹都是内家代称,是指的气血在血脉中的流注状态,金丹是人体内三处丹田,就问你怕不怕?” 洪江想了想:“天师高明,的确有道理。” 苏油翻着白眼,表示我不想跟脑残粉说话。 洪江指着桌上那枚震天雷:“要是明润没别的问题的话,我就要开始组装了,这玩意儿需要绝对专注,这还是你说的。” 苏油赶紧道:“你来你来。” 其实还是炸蛇那玩意儿的升级版,铜管用螺栓上紧,然后在盖上罐子盖。 组装完毕,洪江问道:“明润,想吃羊不?” 苏油瞪眼:“啥意思?” 洪江说道:“要想吃羊,我们就用羊来做实验,不想吃的话,我们就树木板靶子。” 苏油想了想铅子羊肉的味道,再想想大宋没有牙医:“算了,就木板靶子吧。” 来到试验场,洪江找来兵士,将震天雷在地上埋设好,只露出上半部分。 设置好拉绳,抽掉保险用的卡针,那娃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洪江和苏油躲在麻布袋子土包构成的掩体后边,洪江将绳子交给苏油:“要不你来?” 苏油说道:“我来就我来。” 先慢慢将绳子收紧,然后猛然一拉,卡簧被拉掉,然后铜管上方的锤针弹下,激发火帽,接着引爆了管子中的炸药。 “轰!”一声巨响,周围几个人形靶子被震得东倒西歪,硝烟散去后,刚才爆炸的地方,变成了一个不小的土坑。 抛起的土块噗噗噗地击打在十米外的防护土袋上,苏油瞠目结舌:“我的个去老洪你弄得这玩意儿威力可以的!” 洪江眼角含泪:“知道了配方和明润的试验表格,这就是一个穷举的笨功夫。想到这东西今后逞威疆场,我这辈子也值了。” 如今的洪大科学家可没有爱人类的那颗心,如果有人告诉他能够进西夏王宫,这娃绝对敢绑一身这玩意儿进去引爆。 现在的人,心里的信条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苏油拍了拍洪江的肩膀:“知道了威力,就更要注意安。这东西得让高小国舅子知道,然后我们还要想想,怎么才能威力更大。” 洪江抹了抹眼角,笑道:“比老版震天雷靠声音吓人,和毒火球靠烟火熏人,这东西可已经厉害太多了。” 苏油说道:“是这样,不过还不够,你要想办法在这东西屁股后边加上尾巴,然后把撞击引信挪到前头。” “这样用弩炮抛出去,震天雷经过最高点落下后,会保证头部向下,最后以自身的重量撞击地面,引爆引信。懂我的意思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洪江当然明白,还一句话道明本质:“那这就不再是防守用的东西,这是……进攻利器!” 苏油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你们这么抠搜,一点熟铁都不给我,只能通过这种办法弄火器了。” 洪江拱手:“再不敢质疑明润天纵之才,我这就去信高知州,一定早日将万斤冶炉弄出来,到时候就不愁铁不够用了!” 苏油反过来安慰洪江:“其实你们是对的,步子大了扯着蛋,我是心太急了。老洪,总之一句话,安第一,还有保密。” 说完欣赏地看着设置地雷那小子:“这小子倒是将才啊,这么大动静愣是一点都不怕,做事也安静。” 洪江呵呵笑道:“他是聋子,还是哑巴。” 苏油抽了抽眼角:“老洪你做事,比高小国舅子实在是靠谱太多了。火器坊交给你,放心!” 第三百八十五章 李文钊 第三百八十五章李文钊 毛呢什么的先不说,仅仅轻暖的编制毛衣,毛裤,手套,苏油相信绝对会大行其道。 大宋,西夏,辽国的中上层妇女们,每人买几斤毛线给自家孩子和老公编手套,编袜子,打毛衣,这会是多大的市场? 苏小鼠推了推满眼金光意淫满满的苏油“小幺叔,口水流出来了,回去让小婶子用石斛给你泡点水喝。”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先烘一部分出来,上水轮纺纱机,不能等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用家庭式畜牧业给渭州带来生机,下一步用这种生产方式让六谷部失去凝聚力,变成松散组织,用经济利益让他们和大宋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才是苏油来渭州的目的。 点开毛纺的金手指,陕西和大宋如今的三大经济区域必将产生紧密的联系,那条从唐末便开始衰落的贡道,必将重新焕发出生机。 皮革加工业和毛纺业,会让陕西,河北,从价值低地变成价值高地,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相信朝廷诸公,总该不会昏招频出了。 天下得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这两处地方,必将成为权贵重臣们欢乐的源泉,什么“揭上腴之征以取不毛之地,疲易使之众而得梗化之氓”,到时候就该换一套说辞了。 羊这玩意儿,可是能够吃人的! 苏油庆幸的是,如今产羊的好地方,多不在宋地,因此理论上说,即使吃人,吃的也不是宋人。 如今的宋人就是羊,但是如果运作得好,打开利益的巨大胃口,会让宋人,也变成吃人的羊! 如果万幸能让权贵们的目光从土地转移到制造业上,大宋的老百姓们,或许就会多一点喘息的空间。 就如同如今的蜀中。 这些东西还太遥远,不过短期利益,已经可以见到曙光了。 让大宋的资源调动起来,向陕西注入一部分,只要一部分,便足以完成陕西的战略防御。 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也是阻力最小的方法。 无论保守派还是激进派,谁都不是傻子! 还是那句话,熬过这一波。 熬过这一波之后,后边的淘金者便会前赴后继的赶来。 …… 六盘山,也是泾河和葫芦河的分水岭,镇戎军扼守葫芦河上游,再往下游,就是西夏人和六谷蕃犬牙交错的地盘。 那是一片以武力决定统治权的地方。 出了镇戎军所在的固原,沿着葫芦河谷向下游前行一小段,河谷的西侧就是三川寨和定川寨。 深知宋地情形的汉奸张元,当年向李元昊献计,认为宋朝的精兵良将部都聚集在延州,环庆几处边境地区,而关中地区的军事力量却十分薄弱,如果西夏大军牵制宋朝边境地区的军队,使宋朝无暇顾及关中,然后即可派一支劲旅乘机直捣关中平原,攻占长安。 元昊采纳张元之策,于是庆历二年九月下旬,天都山集中了左右厢兵十万,分兵两路,大举攻宋。 一路出鼓阳城,一路出固原西北刘蹯堡,钳击镇戎军,企图诱宋军出击,聚而歼之。 泾原路经略安抚招讨副使王沿获知夏军来攻,命副使葛怀敏率军自渭州至瓦亭寨阻击。 初九,葛怀敏进抵瓦亭寨,会该寨都监许思纯、环庆都监刘贺部,违令北进,进屯五谷口。 王沿遣使持书戒勿深入,命其背城为营,示弱诱敌,设伏奇袭,攻其不备。 葛怀敏不从,会知镇戎军曹英、泾原路都监赵珣、两路都巡检李良臣、孟渊等部,集兵数万,继续北进。 然后被诱入重围,逼进定川寨,切断水源,军覆没。 …… 定川寨外通往萧关的小路上,一位蕃人驮队伙计,在路边对着一棵大树下鼓起的小土包撒尿。 尿液冲开浮土,蕃人才发现那是一颗骷髅。 蕃人哼着歌,继续给骷髅“洗澡”。 尿洒完了,骷髅上变出了一道道泥印子。 蕃人遗憾地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的成果不太满意。 马队总管骂了一声“图干!今天要是到不了家,我就与首领说是被你耽误的!” 蕃人伙计赶紧系好裤带,嘻嘻哈哈地从路边跑回来“总管,树下有一具尸骨!” “宋人的尸骨!”总管啐了一口“这一带骨骸多的是!马蹄一不小心就踩进骨骸里边,死了都还要给我们添麻烦!” 图干上了马“大王当年可真是厉害!” “少废话!”总管扭头看了看周围“还没到安的地界,管住的你的鸟嘴!” 马队带着很多的东西,多到连骑乘的马匹都用来运输货物了,整支队伍,就总管和图干还骑在马上。 又转过了两座山口,那总管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出来了,图干,这次借你部落的名义,我们才有机会进入渭州,这功劳我记着了,以后啊,跟着我们好好干!” 图干笑道“这次榷市的货品可真好!总管,说好的,这里边有我的一成……你看……” 总干抽了图干一鞭子“少不了你的!不过到了部落歇脚,肥羊可得多杀两口!” “必须的!”图干兴奋不已“就用这次榷得的锡锅来煮!” 说完又转头对队伍喊道“兄弟们,加把劲,到了族里,牛羊管够!还有此次渭州的美酒!还有热情的姑……” 然后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刺透了图干的喉咙,将他最后一个字化为了血沫。 总管大惊,不过反应极快,几乎与图干同时滚落马下“敌袭!” 蕃人各自找地方隐蔽,然后取出弓箭应敌。 几阵箭过,马队被逼到了一处小山谷中,总管见不是事儿“割断货绳!用货物拦住敌人来路!大家上马!翻山谷出去!” 山谷上方的丘陵上,又冒出来一支队伍,齐声呐喊,居高临下冲了下来。 总管推开几个围着他的保镖,拔刀在手“儿郎们弃弓,迎战,把步跋子的威名拿出来!” 一位卫士喊道“总管,那后路怎么办?” 总管狞笑道“先杀光眼前,再转身应敌,我大白高国的武士,从来不怕连场硬仗!” 驮队的伙计们纷纷从鞍桥,腰间拔出兵刃,号呼着上前,和从山上冲下来的队伍混战在一起。 双方都是蕃人,但是明显总管这边的训练有素,承受了第一波损失之后,竟然在山坡上纵横交阵,很快组成三人一队的小队,逐渐将局势扳了回来。 不过代价是惨重的,总管也亲自杀了两个蕃人,又狠狠地将手中的青锋剑刺入一个对手的腰肋,见到对手腕上的一个刺青,对着山顶大喝一声“李文钊!敢不敢出来见人?!” 山上树林里,一支队伍静悄悄的,没有露出一点声息,一个年轻人骑在马上,靠着一棵松树打量着下方的战场。 一个手下问道“公子,什么时候动手?” 年轻人冷酷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瓮中之鳖,再等等,等对面集骨溪部过来消耗一阵再说。” 。 第三百八十六章 嵬名浪遇 第三百八十六章嵬名浪遇 总管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了,来路上那支蕃部骑兵正在集结,山坡上的纠缠还未结束,山顶上的松林里,一定还有一双饿狼的眼睛在盯着他。 他也是兴庆府出来的,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环境,让兴庆府文采最优秀,少女最倾心的翩翩公子哥,变成了西夏南疆的一头最凶猛的饿狼。 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横刀挡住对面砍来的凶器,一脚将对手揣飞,然后一剑刺入他胸口,高声呐喊:“死战!” 山下骑兵开始冲锋了,步跋子勇士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愈加暴发出凶性,刀刀见血,以命换命,山坡上的人转眼便稀疏了不少,比刚才愈加惨烈。 总管身边只剩下一个武士,对手也组成了一个三人的集群,山下的马蹄声响起,传入了总管的耳朵。 总管血战良久,手刃了六七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对方一刀狠狠劈下,卫士上前挥刀挡住,总管正要引剑前刺,却被对手抓住了手腕,第三名对手见有机可乘,狠狠就是一刀剁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脚林边却又有一匹杂色五花马冲了出来,当先骑手引弓发箭,“噗”的一声正中那名对手的太阳穴。 总管不待抓住他手腕的对手挥刀,身体前撞,将对手扑倒在地,左手拔出匕首,猛然刺进对方的左肺。 看着对手口鼻中喷出鲜血,总管起身大喊:“援兵到了!兄弟们援兵到了!” 步跋子们顿时士气大振,齐声呐喊,转眼又砍倒数人。 五花马上那名壮汉侧身拦住山路,停在驮马群的后面,混没有对身后山坡上的战况再看一眼,只冷冷地看着前方骑兵先头部队。 然后,引弓,发箭。 羽箭去势峻急,冲锋的集骨溪部先头骑兵大失所料,眉心正中立时被一支古怪的长箭射透。 长箭有三片尾羽,两白一红。 对面的骑兵也连忙引弓发箭,企图将这挡路的家伙干掉。 不过一奔一停,双方距离尚远,对手射来的羽箭力弱不说,准头还差,只有两三支插在了驮马的驮包上面。 而汉子的羽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七十步内的山道上,转眼便躺倒了十来具尸首。 连珠箭! 集骨溪部的攻击势头顿时一滞,后边的骑手,都远远地来回控马,不敢再进入壮汉的射程范围里。 身后的战斗声渐渐弱了,壮汉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西夏步跋子,遭遇伏击还能有如此战力,斗志不懈,真是名不虚传。 山顶上想起了一声唿哨,远处骨溪蛮知道盟友撤退了,打劫再也无望,纷纷拨马远遁。 总管挥刀狂呼:“李文钊!总有一日取你的狗头!” 山顶上那年轻人已经拨马,闻言轻蔑地一笑:“亏了梁家还是汉人,粗鄙无文。” …… 一场遭遇战很快结束了,五花马缓步来到坡上,大汉将弓放入弓囊,跳下马来,从骑鞍后面取出一个包裹:“还受伤了?” 总管躺在地上呼呼喘气:“多谢……多谢壮士搭救之恩。” 那大汉递给总管一根枣木枚,:“衔上,别说话。” 总管二话不说,接过来咬住。 大汉撕开总管的衣物,露出肋下深深的伤口:“还好,没透,接下来有些疼,你忍着点。” 说完将一杯充满酒香的液体淋在了总管的伤口上。 总管一身闷哼,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都快要鼓了出来。 大汉赞许地看了总管一眼:“好汉子!接下来我会用羊肠线给你的伤口缝合,这个不算太疼,保你一个月后又能生龙活虎。” 总管额头上冷汗淋漓,却是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大汉将伤口缝合,然后撒上一种清香清凉的药粉,用纱布给总管缠好,这才去帮助其余伤员。 不知道为何,大汉眼中那种淡然的眼神,让步跋子们感觉他虽然在救人,却一点没有把性命看在眼里的仁慈。 不光是对别人,对自己也是如此,之前和骑兵对射的时候,几枝羽箭就落在离汉子咫尺的位置,汉子都不管不顾,只有确定会射到身上那些,汉子才用弓稍轻轻拨去。 山坡上,因为这汉子的来回走动,号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就好像一头狼王,对群狼有镇压和安抚的作用那样。 诸事料理完毕,那汉子这才来到总管身前:“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 天都山,夏主行宫。 嵬名浪遇看着手里的汉文简报,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是元昊的弟弟,虽然还担任着都统军,精通兵法,熟谙边事。可越是这样,越是隐隐有些担忧。 如今老将们逐渐凋零,当年好水川跟着大王连场大战,用血汗拼杀出二十六州的元勋们,所剩已经不多。 少主登基,皇后和她那些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身为皇叔,是真担心大白高国的国柄旁落。 少主的进取之心他很清楚,莽撞不是毛病,反复也不是毛病,这本身就是契丹人的生存方式。 当年三代英主,不就是在夹缝中左右逢源,左右冲撞,才硬生生撞出了这一片天地吗? 收军权也不是毛病,自己也不是不愿意交权,但是少主……太急了。 自己一旦将军权交出去,军中新的一代将才还没有成长起来,巨大的权力真空,谁来填充? 四方都是强敌,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兀卒的意思很清楚了,他是不会容忍有一个手握重兵的皇叔的,这才将他打发来天都山,他自己在各处巡游出击,不断的吸纳部落将士到他自己的麾下。 去年兀卒一边去信大宋,求取《九经》,《唐史》,《册府元龟》,任用叛逃的汉人文士景洵,仿辽朝设置汉官,穿汉服行汉礼。 同时驻兵古渭,征伐六谷诸藩,招诱大宋陕西熟户投奔西夏。 西夏国势,又有了振作景象。 文事统治上效仿宋辽,嵬名浪遇没有意见,相反认为是不错的举措,但是军事上仿照宋国给自己派来一个监军,还是梁家子弟,嵬名浪遇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这是对西夏军力有利的行为,更不会将之解读成一种善意。 前段日子自己领军去军司诸寨巡检,回来才知道几个汉人无赖少年,冒充汉人大臣景洵之子,在天都山招摇,将守将骗得不要不要的,最后还被偷走了几十匹御马。 别的都还罢了,照夜白和飒露紫,是西域送来的顶级骏马,这是国宝,无论如何都丢不得的。 梁格嵬是梁皇后的外侄子,谅祚派他来监军,就是要提防老将,结果皇叔出寨巡视,自己贪图行宫猎物众多,趁老将军不在,偷了个空跑山里游猎了几天,竟然就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如今梁格嵬正苦着脸,对嵬名浪遇求计:“皇叔,如今这事情闹得,可该如何收场?” 第三百八十七章 叛逃 第三百八十七章叛逃 嵬名浪遇担忧的确是另外一件事情“那群无赖少年可去窥视过萧关?” 梁格嵬连连摇头“没有,守将已经被拷问得没人样子了,也咬死那几个少年就在宫外香木林里住下,每日里饮酒斗剑,射箭骑马,高歌作乐。” “那为首的年轻人气度不凡,穿着华贵。几个随从,料理饮食异常精致。” “除了吟诗作赋,骑术,相马,弓箭,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因此守将信之不移,真当他当成了景洵之子。” 嵬名浪遇说道“难道他们也会蕃语?” 梁格嵬点头“真会,其中好一大一小,蕃语说得地道,问了与之接触的军士,都说带着祖音,是大庙里的红衣大和尚们的那种。不是贵人之子,带不了这种口音。” 嵬名浪遇皱着眉头“这就奇了,这几个无赖,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梁格嵬说道“好在主力随皇叔去了萧关演练,没有暴露我们的意图。” 嵬名浪遇说道“渭州苏明润,大宋朝的探花,诸多事情让我看不太明白,也不知道是真不懂形势还是故意为之。要是故意,那所谋不小。听说你在渭州,发展了眼线?” 梁格嵬脸一红“皇叔见笑了,我……我那就是顺便发点小财……” 嵬名浪遇一摆手“也算是歪打正着,好歹能试探些虚实,说说那边的情形。” 梁格嵬见老将军不是要追究他走私的事情,这才松了一口气“是,如今渭州开榷市,引诱六谷部蕃人倾向他们,六谷部蕃落中也有亲近我们的,因此便整理了一批牛马,青盐,冒充蕃人去了一趟榷市。具体情况嘛,得等他们回来才知道。” 嵬名浪遇点了点头,就在这时,有手下来报“皇叔,监军,梁总管回来了,商队途中遇袭,总管受了伤!” 梁格嵬大惊“屹多埋伤得可重?” 嵬名浪遇站起身来“走,看看去!” …… 来到梁屹多埋所在的军帐,壮汉正在给他换药。 嵬名浪遇闻着帐篷里的味道“屹多埋,纵然受伤,军中不得饮酒。” 梁屹多埋忍痛拱手“参见都统军,参见叔父,孩儿没有饮酒,这是……伤药。” 梁格嵬问道“这位是谁?” 嵬名浪遇说道“小的这次去渭州榷市,所得丰厚,然而不知道是哪里走了消息,遇到李文钊。” 梁格嵬大惊“李文钊?此人素来谋定而后动,贤侄是如何得脱?” 梁屹多埋笑了,接着又被在伤口上涂抹酒精,痛得呲牙咧嘴“得多亏了新结识的这位好汉,他箭术精绝,挡住了集骨溪蕃人的冲锋,侄儿这才有命回来。” 嵬名浪遇说道“屹多埋,要是还能坚持,细说一下经过。” 正在敷药的汉子接口道“郎君这伤处理及时,已经没有大碍了,我一边敷药,你一边与这位老将军禀报吧。” 梁屹多埋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最后招手让下人送上一口箱子“这次虽然风险够大,但是利益却也丰厚,尤其榷得不少的好酒。皇叔,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永春露,聊表敬意。” 那汉子皱了皱眉头“郎君,这么大的风险,才弄来百十来斤好酒,与其白白喝掉,何不处理成伤药救治将士性命?” 梁屹多埋顿时有些尴尬,倒是嵬名浪遇说道“言之有理,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梁屹多埋说道“他叫家梁,说是蜀中人士,曾在西军呆过。” 大汉跪倒“不敢欺瞒贵人,在下一路对郎君没有说实话。在下巢谷,乃蜀中眉山人士,就是那宋朝渭州小知州的同乡!” 帐内众人都是神色古怪,梁格嵬“唰”地一声拔出腰中长剑,架到巢谷的脖子上“你是奸细!” 巢谷淡然道“要是奸细,我还会自暴身份吗?实在是那苏明润阴魂不散,如跗骨之蛆,让小人无路可走。听闻大王招诱熟户,因此特来投奔的。” 梁格嵬冷笑道“嫌疑之身,一刀杀了岂不是方便?” 梁屹多埋不忿喊道“叔叔!壮士救了我,还有诸多步跋子的性命!你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巢谷淡淡地说道“小人熟知渭州虚实,延边形势。最重要的,是知道苏明润那些套路,于将军大有用处!” “如今兀卒正招诱延边熟户,需要的正是恩信,岂可杀特意投奔之人?将军不必诳我。” 嵬名浪遇抬手“格嵬,先将刀收起来。” 说完对巢谷说道“你说那苏明润阴魂不散,是什么意思?” 巢谷说道“小人原本是眉山书院龙昌期龙老门下,他苏明润仗着自己江卿世家,开蒙比小人早几年,甚得龙昌期宠爱,整日挑弄是非。” “小人是农人出身,自是被他看不起,被他联合着学宫里的江卿子弟,成日拿我们农家子弟取乐。” “恩师受他蒙蔽,每每不公,最后竟然将我逐出门墙!” “如此还则罢了,他却还假惺惺地装作好人,送我盘缠,宝刀,让我投奔西军效力。” “后来我才知道,他如此做,实在是心存恶毒,断了我的文科之途!” 嵬名浪遇问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巢谷愤恨地说道“我投到西军忠州节度使韩存宝麾下,数年下来,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做得军头。后来我随韩节度征讨彭仕羲,路过蜀中,才知道当年他的险恶用心!” “我被他们摆布,仅仅是纨绔们的一场赌博!” “当年苏明润和几个纨绔打赌,说是可以玩弄我于股掌之上,还要让我感恩戴德!” “可恨我被欺瞒了那么些年,竟然真的如他所言,对他感激涕零,还写过几封信给他表示感谢。” “苏明润拿着我的信,当做笑话在学宫宣扬,让我沦为整个眉州城的笑柄!” “这帮子江卿世家,混没有把我当人看过!” 梁屹多埋本身就是纨绔,少年时抢民女,当恶霸,和纨绔们在一起狂嫖滥赌这些事是做熟了的,闻言不由得摸着下巴“有点意思,要说会玩还是大宋人……” 嵬名浪遇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梁屹多埋“韩存宝,那是老对手了,听说他栽在了南边?” 巢谷不由得恨恨地说道“这就是新仇旧恨!” 梁格嵬说道“说来听听。” 巢谷说道“征讨彭仕羲,韩节度使为前锋,囤安军为后卫。” “囤安军是二林部的羁縻军,和眉山江卿一起倒卖盐茶绸酒,一直打得火热。为了让囤安军出头,他们一起陷害了韩将军!” “我们在前边血战了半月,矢尽粮绝,最后不得已退了下来。然后囤安军姗姗来迟,捡了个大便宜!” “可怜韩将军百口莫辩,被下了牢狱,事发之前,托我将一生积蓄的数百两银子,送去与他的妻儿。” “小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其后便成了通缉要贩,只好潜伏草莽,以私盐为业。直到仁宗大行,大赦天下,才得以重建天日。” “可是天道不公!等我出来,他苏明润已然高中探花!” “大宋重文轻武,一个少年文魁,一个军中逃犯,身份地位,那是天差地别。” “眉州人皆以苏明润为荣,可怜小人,如今却是连家乡都回不得了……” 。 第三百八十八章 对答 第三百八十八章对答 梁屹多埋也觉得眼前这娃实在是有些悲催,好端端一个人,因为纨绔一场游戏,便成了有家难归,甚至有国难投。 就听巢谷说道:“小人无处可去,只好重回陕西,找寻老战友,希望能得一口生计。” 说完语气有些变得悲凉:“活该小人运交黄盖,陕西好啊,青盐好啊,加上有些门路,重操旧业,也算是有了些起色。” “可他苏明润又来了!搞起了榷市,走贩青盐再没活路了!” 嵬名浪遇手握着腰带:“见你像条汉子,怎地如此懦弱?听闻他喜欢微服私行,只需三尺白刃,当街便可了断这场怨恨!” 巢谷冷笑道:“大宋的官员,最是惜命。他苏明润骤得富贵,岂能例外?呵呵,别看他表面上装得和蔼亲民,不带随从。其实身边都是伪装成普通行人的卫士,他管他们叫‘便衣’!” 嵬名浪遇和梁格嵬对视一眼,这个可是没有掌握的最新情报。 梁格嵬也叹了一口气:“既然你精擅箭术……” 嵬名浪遇一抬手,制止了梁格嵬继续说下去:“既然有备,想必难近百步之内。屹多埋的伤势如此之重,怎地还这么有精神?你的伤口处理之法,端是神奇啊。” 巢谷悲怆地叹了一口气:“大奸大恶之徒,必是大能大智之辈,说的就是苏明润了。” “早在眉山,此人就善于营造声势,顶着一个神童的名声,收养了几十号孤儿,早早就传出了仁性天生的名头。” “此子多技,先拿各种好东西的生产法子,得到眉山江卿世家的支持,然后用这些货品,与二林部那个阿囤弥交好,再通过阿囤弥的线,与大理小高相爷攀上交情,他一句话,在眉山重如九鼎。” “你当他的探花怎么来的?眉山江卿,每年都有新奇货品进贡宫中,蜀中几任都转运使,都给眉山的资财喂得饱了,回到朝中朝中净帮他说话,因此才得以高中。” “贵人们,此子轻视不得,这烈酒,貌似眉山程家的出产,其实是苏明润的发明。还有我给郎君用的药粉,也是蜀中玉局观的上品,玉局观张天师跟苏明润好得穿一条裤子,这药粉的主材,即使苏明润从小高相公那里弄到的。” 各种情报层出不穷,嵬名浪遇不由得越来越重视:“这苏明润,听闻善于治军?在夔州曾用两千乡勇,杀了五千夷人?” 巢谷冷笑道:“贵人也不用看苏明润太高,他就是一个投机之徒,手无缚鸡之力。所谓的两千乡勇,不过是借来的兵,拿银子喂饱了,替他卖命而已。” “如今那囤安军和控鹤军,控鹤军还好些,毕竟有一份乡情在。” “那囤安军,呵呵呵,听闻霸占了渭州茶马古道上一处草场,这是要走在二林部的老路子,扼守交通,和蕃人做生意发财,哪里还有什么战心?” “不过那控鹤军也轻视不得,他们的鹤胫弩犀利非常,如今大宋传得沸沸扬扬,探花郎在汴梁用鹤胫弩力压两国大使,是有这事儿吧?” 梁格嵬问道:“你也听说了?” 巢谷冷笑道:“小人虽然只听了个大概,却也知道鹤胫弩这东西,需要经过训练,方可成军。” “他苏明润手无缚鸡之力,断然不可能如此厉害。大宋人看重文士,想来苏明润最多就是适逢其会,鼓如簧之舌瞎说一通,宋人就什么事情都往他身上安……” 说完恨恨地一捶大腿:“这就是他苏明润的性子!投机取巧,夺占他人的功劳,无耻之尤!” 嵬名浪遇又和梁格嵬相视一眼,心道这汉子对苏明润还真是了解,最了解自己的乃是对手,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巢谷又说道:“这永春露要成好伤药,还需一道工艺,苏明润视作最高机密,不过却也瞒不过眉山的乡亲。” 说完拱手道:“巢谷投夏,并无寸功,愿以此法相献!” 嵬名浪遇说道:“好!那鹤胫弩呢?巢先生可知那鹤胫弩的制法?” 巢谷说道:“鹤胫弩并不难,与普通弓弩相似,然其弩臂制法,乃顶级机密,其法所成钢臂,带有弹性,当年巢谷多番打听,也不知道其制法。” 嵬名浪遇正有些失望,却又听巢谷说道:“不过眉山造钢之法,巢谷倒是探听得了一二。” 嵬名浪遇不禁大喜:“如何制得?” 巢谷说道:“说穿了也简单,冶炉直接出来的铁,叫生铁。生铁经过反复锻打,除去杂质,便是熟铁。” “只需将熟铁片盘入砂箱,直接淋入生铁水,所得之铁,便是生熟相间,可得钢材。” “不过贵人,那鹤胫弩其实不合夏人所用,巢谷认为,不如弃之,完不用打听。” “为何?” 巢谷说道:“西夏立国,靠的什么?弓马!用弩乃投机取巧之举!” “宋人用弩,那是为了武装农人,不得已而行之。西夏二十六州,耕牧各半,六岁孩童,多能盘马弯弓。故而天性凶野好战,平日里以游猎夸饰,战时以斩获叙功,岂可弃己长而逐彼短?” “弩非不好用,但是善之于步卒而弱效于骑军。巢谷怕不但效果不显,反而让西夏骑军丁壮失了战心野性,这是得不偿失。” “巢谷往来边境,也知道大夏军制:民一家号一帐,男年登十五为丁,二丁取正军一人,负赡一人,为一抄。” “负赡者,随军杂役也。四丁为两抄,余号空丁。空丁愿隶正军者,可以以他丁为负赡,无则许正军之疲弱者为之。故壮者皆习战斗,而得正军为多。” “凡正军给长生马、驼各一。团练使以上,帐一、弓一、箭五百、马一、橐驼五,旗、鼓、枪、剑、棍棓、粆袋、披毡、浑脱、背索、锹镬、斤斧、箭牌、铁爪篱各一。” “刺史以下,无帐无旗鼓,人各橐驼一,箭三百,幕梁一。兵三人同一幕梁。” “此正是精兵之道,立国之本。辽国那种路子走不得。辽宋澶渊之盟才多少年?辽力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梁屹多埋是真心为了这救命恩人好:“巢先生莫要如此耿介,如今兀卒正复兴汉制,处处与宋辽两国学习。” 巢谷笑道:“兀卒才是真正的明白人,他复兴汉制,只是穿汉服,行汉礼而已。弓马之途,战伐之道,可有一日放松?” “师宋之长,反以制宋;师辽之长,反以制辽。力不及者,折冲纵横。兵战不绝于边彊,使者不绝于驿路。此乃难得的务实明君,也正是巢谷来投的原因。” 嵬名浪遇说道:“与先生一席话,所获颇丰啊,只恨宋朝奸臣当道,君上昏庸,有先生这样的大才而不用。如然不弃,便请在军中,当任参军如何?” 巢谷拱手道:“巢谷在宋朝,也曾入过文武举试,读过兵书战策。知道功必赏,过必罚,乃强军之道也。” “巢谷新投,未立寸功,岂可任此要职?巢谷也自信弓马娴熟,大白高国重武事,军中公平,必有好男儿出头之日。” “因此皇叔的恩遇,巢谷不敢领受。现就请在郎君帐下,料理好诸多军士和郎君的伤势,再以事功报效吧。” 第三百八十九章 秋娘 第三百八十九章秋娘 梁格嵬赶紧插话“如此也甚好,先生放心,我大白高国,不似宋朝那般打压武人,只要你有勇武智谋,不愁不飞黄腾达。” 嵬名浪遇不由得再次感慨“岂曰宋无人,乃不得用而已!如此便请先生早日歇息。对了,先生不熟悉我军制,营中莫要乱走,有事先告诉负瞻即可。” 巢谷躬身施礼“自当如此,如此巢谷先请告退。” 临到要出帐门口了,巢谷却又转身“对了,尚有一件大事禀告。” 嵬名浪遇问道“何事?” 巢谷说道“三位怕是都小视了苏明润的战略之才,也小视了他的奸诈。眉山盐井,已可深入地下三百丈。所以诸君切莫以为囤安寨是一处旱寨——他苏明润,可真有本事凿透岩层,如清涧城那般,打出清泉来!” 三人俱是大惊,嵬名浪遇站起身来,拱手道“有劳先生,还请暂缓休息,我们继续细说其详!” …… 夜深了,巢谷已经退下休息,帐中三人还在计议。 一番言谈下来,巢谷的重要性已经凸显,嵬名浪遇将梁屹多埋问得更加详细。 最后嵬名浪遇问道“你们觉得,这巢先生,有没有问题?” 梁屹多埋首先不服“巢元修当是信人,一路上我也曾多方试探,他对宋军内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故意与他独处,如果巢元修有异心,俘虏我送去大宋,岂非大功一件?” 嵬名浪遇摆手道“这个不能说明问题,他自己都说了,渭州苏探花可是他仇人,绑架了你,他也没法献于苏明润。” 梁屹多埋笑道“皇叔难道不知?宋朝文武,势成水火,那小苏探花,占了种大郎在渭州城的产业,拔了种大郎在渭州城里的眼线,官司打到了四路都转运使那里,那都转运使偏帮文人,将种大郎狠狠惩戒了一番。巢大哥要是绑了我交给种大郎,岂不得好?” 梁格嵬手又好气又好笑“贤侄,你这话听着古怪,我怎么觉得你和绑匪倒是一路的?” 说完又琢磨道“这巢先生,出现的时机毕竟过于巧了。刚刚一番话,却又处处都透露了宋朝的机密。相较而言,我觉得他是宋朝奸细的可能性比较小,改日试试他酒精和钢铁的法子是否真正有效,才能判断出他是否实心投靠。” 嵬名浪遇在帐中来回踱步“就算不能排除,以那什么酒精和炼钢法这两样重器的功劳,给个官职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你们有没有想到另外的可能?” 梁格嵬问道“皇叔,什么可能?” 嵬名浪遇一字一句说道“那!个!人!” 梁格嵬也一下反应了过来“李文钊?!是那反贼!” 嵬名浪遇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用反贼来称呼这个人“也是生不逢时,若非出身,难说不能成我朝不世出的人才,可惜啊……” 想了想“试探还是要继续试探的,不过所言有道理,那也不用在乎他的来路。听闻宋朝关中的郑国渠,当年也是间谍所献,可渠成之后,一样有大用!” “这样,屹多埋你继续笼络巢先生,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格嵬你这里,将作坊建起来,给巢先生一个治器械的勾当,试用他所说的法子,要将他会的技术掏干净。” “至于我嘛……让渭州城的眼线打听一下他的来路,再细作计较。” …… 渭州城中,秋娘看着手中一张纸出神。 这是一张广告,蜀中大豪商发的,悬赏百两黄金,征集羊毛线编织技法。 丫鬟过来,收拾秋娘身边的毛线簸箩,说道“小姐,你真的要去领赏?” 秋娘有些患得患失“有了百两黄金,小鱼你说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脱籍了?” 小鱼歪着脑袋“小姐,脱籍有什么好的?脱籍了我们还能养活自己吗?再说这是大富商悬赏,脱籍却是官府的事情。难道你要嫁给大富商做妾?那帮老头好色贪财,没一个好东西!” 秋娘抓起簸箩里的毛线球,既像在说服小鱼,也像在说服自己“多好的线啊,小鱼,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绒线。脱籍了,我们就织毛衣,织手套,织袜子!我们能养活自己的!” …… 程三看着秋娘蓝色的眸子,一时间有些怔神。 又翻检了一下桌上的围巾,手套,还有一件毛衣“秋娘是吧?好像我们在商会上见过……” 秋娘低着头泫然欲泣“是,奴家是乐伎,今在贱籍。” 程三说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是中原人?” 秋娘说道“奴家母亲,原是一胡人豪商的妾侍,那胡人据说来自极远之地,当地男子以商为业,妇人以羊毛奶品,补贴家用。” “母亲手巧,从胡婢处习得纺织之法。” “后来大战开始,父亲不知所踪,母亲为了养活奴家,身入贱籍。” “待奴家长成,也沦落坊间,与人弹唱。” 说完盈盈跪下“程公,奴家献上毛线编织之法,不要百金,只需小苏探花一句话,脱去奴家贱籍,求程公成。” 程三叹息道“二十年乱世,毁了整整一代人啊……明润真是能人所不能,他说世间别有以线织衣之法,这当真就有。” “娘子请起,你既有此志,老夫也是佩服。这样,我指给你一条明路——你将这些物事,拿去求见薇儿小娘子,只要能得小娘子一句话,对少爷来说,怕是比九经上夫子之言都管用。” 秋娘拜谢,取过针织“石小娘子常在慈济院,我知道的。” 见到秋娘即将迈出大门,程三才暗自点了点头“且慢,至于奖励你那百金,不管少爷如何处置,我都给你留着。” 秋娘顿了一下,转身再次盈盈拜倒“多谢程公怜惜。” 第二天上午,石薇便拿着秋娘的针织来找苏油。 苏油正拿着一支箭,闭着一只眼睛一边瞄箭头,一边对石鍮说话“这箭头最大横截面积比锥状箭头可小得多了,硬度怎么样?” 石鍮说道“硬度比冲压箭头还差了些,不过已经接近钢材,加上设计成这个样子,威力不比破甲锥弱。” “能破瘊子甲?” “没问题,破后能入一寸。” “对付我们的冲压钢盔呢?” “呃……这个还差了些,叔祖,为了不让西夏人捡到这种箭头反过来对付大宋,我们做了这样的设计。” “你看,这是光箭头,尾巴很短,底部有一细针。” “箭杆上我们做了这样的设计,开了一个楔口,类似木工的榫卯结构,这样除了插入细针,还能对箭头夹持,稳固程度很好。西夏人就算捡去,加工不出精巧的箭杆,也是白瞎。” 苏油表示很满意,又取出一张图纸“上次去龙首村,见到放羊的孩子扔石头是一把好手,一块石头扔到领头公羊的角上,就能控制其行进方向,我就弄了个这样的东西。” 石鍮接过来,见是一个柱型瓷罐,上方有个木柄,侧面开着一个两个孔,一侧孔中插着一枚钉子一样的东西。 苏油说道“这枚钉子是撞击机构,平日里这样保存,需要使用的时候,只需将这钉子取出,插入瓷筒上的另一个小孔,然后在钢盔或者岩石上一砸,便能引燃火信。” “火信能延时数秒,可以抛掷出去炸伤敌军,这设计如何?” ps推书《横冲直撞闯大明》作者是一个书名废、简介废。土著带着疯人院,欲要重立明人脊梁的故事。作者有150万老书人品保证,新书还可以有看头。 。 第三百九十章 被吓和吓人 第三百九十章被吓和吓人 石鍮笑道“没说的,这就是震天雷单兵版对吧?囤安军的标枪可以用这玩意儿替下来了!” 苏油笑着点头“就是这意思,小石头你真是闻一知十……哦?薇儿你干什么?探头探脑的是有什么事情吗?”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能织绒线的人找到了!” 苏油大喜“是吗?快请,算了,薇儿你带我去……等下……这懂织绒线……是男的是女的?” 石薇说道“是教坊司一个叫秋娘的姑娘。” 苏油又坐下了“教坊司是蔡确在管,薇儿我跟你讲我从来没去过……” 石薇没好气地将他拉起来“一个大男人,还扭捏上了!我跟你一起去。” 苏油这才放心“不是试探我?” 石薇翻了个白眼“瞎说什么呢?赶紧走!” 热天女孩子穿得薄,教坊司的女孩子……嗯,穿得就更薄。 苏油目不斜视,检查着石薇送过来的毛衣,对着空气说话“手艺不错,是胡人那边学来的?” 秋娘也有些如坐针毡“是,母亲从胡婢那里学得,又传给了我。” “哦。”苏油点头,继续对着空气说道“那去程三爷那里领赏吧,说好的百金赏赐,那就是雷打不动的百金赏赐,秋娘你尽管放心。” 秋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奴家……奴家不要金银,只求探花郎怜惜……” 苏油吓得跳了起来“不行不行,我这辈子要从一而终的……” 石薇脸上飞红,恨恨地一跺脚“哎呀小油哥哥你瞎说什么!秋娘姐姐是想脱了贱籍!” “啊?”苏油这才还魂,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秋娘你说清楚嘛,刚刚差点吓死人了……” 秋娘忍不住噗嗤一笑“薇儿妹妹可是寻得好郎君,这从一而终都说出来了……” 苏油赶紧打岔“呃,脱籍的事情我还要与蔡通判商量,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秋娘,脱籍之后,你如何解决生计?” 秋娘又低下头“还是求探花郎怜……” “别别别……”苏油赶紧摆手“秋娘啊,你看我们能不能换一种说话方式,你这样弄得我心惊胆战……” 秋娘低头不说话了。 苏油只好自己没话找话“嗯……这毛线作坊搞起来之后,传播编织之法,势在必行。” “这样,秋娘你就用那百金为本钱,开一个编织社,招募贫穷无依的妇人女子,学习编织如何?” “以后你们就研究针法,走两条路,一条提高效率,搞点简洁的毛袜,手套什么的,售与军方。一条则是将毛衣编得更加漂亮,款式更加丰富,打通上层路线,让毛衣成为大宋的风尚,甚至是辽国西夏的风尚。” 秋娘建议道“官人,如今的绒线颜色是尽丰富了,但是线径还是过于单调。如果有各种粗细的绒线,那就更加合用了。” 苏油被一句软糯糯的官人叫得尾椎骨酥麻,接着又是一杯冰水浇下的恐怖,转身狼狈奔逃“你让薇儿带你去找小鼠,这事情你与他商议……脱籍之后,你就是苏家织造娘子身份,月奉十贯,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看着探花郎狼狈奔逃的背影,秋娘不禁瞠目结舌“薇儿妹妹,这探花郎,好像有些……怕女人?” 石薇也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像还真是呢,不过老奶奶和小女孩是例外,小油哥哥好像越是年轻漂亮的女人越怕……” …… 苏油是真的有事儿,回到厅上,一位楚地过来的员外早已等候多时了。 员外叫董非,手里拿着的,是新任黄州知州孙修的贴子。 苏油接过贴子看了,笑道“老孙总算是挪窝升迁了,就是这黄州好像也不咋的。” 董非一脸谄媚的笑容“黄州上接鄂州,其实还是可以的,只要没有水灾,至少稻子年年丰稔。” 苏油点头“员外此来,是从汉水入丹水过来的?” 董非说道“探花郎料事如神,正是这条水路,唐时的贡道。” “祖上当年走惯了这条水道,如今我董家,在竹林关都还有产业。可以这么说,从黄州过鄂州,襄阳,转汉江,丹水,到商州,长安,这两千里地,再没有比我家更熟悉的了。” 苏油说道“那员外所来,是为何事?” 董非胖脸笑得更加谄媚“献计,为官人献计。” 苏油问道“何计?” 董非送上一个盒子“这个,这是好上等牧草。” “哦?”苏油不由得又惊又喜,待到打开,却大失所望“董员外,苏油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迂腐之辈,你盒子里这玩意儿,是稗子吧?” 董非讶异了一下,小眼睛咕噜噜转了转“官人当真是见多识广,正是稗草。” 苏油冷笑道“眉山人也种稻,每年出秧后,我们都要下田,就是为了除草。” “秧田杂草之中,最顽固的就是这玩意儿。员外如今却拿这个来忽悠我?” 董非额头上冷汗立马就下来了“呃……官人,稗草小的试过。这东西抗旱而喜水,可以和高粱一起混作,和豆麦进行轮作。” “鲜草牛羊马都爱吃,干草牛最喜欢了……真不敢欺骗官人啊。” 苏油摸着下巴,笑眯眯地问道“稗子?高粱?呵呵呵……是不是还要有籼稻,糯米,外加一些小麦啊?” 董非没反应过来,顺着话风就说了下去“小官人你怎么知道的……哎呀不是……” 苏油一拍桌子“敢跟我打埋伏!说!穿过来的时候五粮液股价多少了?!” 董非普通一声就跪了“官人饶命!什么都瞒不过官人,小人……小人在黄州,用眉山曲饼,添合五粮,造出了一种美酒……价钱……价钱……从黄州过来,怎么也得……一贯钱一斤?” 苏油不关心价钱“蒸馏之法,你也自己摸索出来的?” 董非叩头连连“官人饶命!官人饶命!” 苏油笑了“那就真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了,你还真是聪明人。” 董非说道“小人该死,小人不该窥探眉山浓酒的法子……” 苏油说道“起来吧,你想在渭州开酒坊,我没意见。” “小人不敢……啊?” “啊什么啊,你这点小心思……算了,那什么……五谷酒,取一杯来尝尝。” 董非赶紧跑了出去,没一会又带着个土陶瓶子跑了回来“官人你尝尝,刚刚那名字取得可真好,要不我家新酒就用着个名字?” “你敢!” “不敢不敢……” 苏油拿小碟子倒出一些来,品了一口“不错,也有五十多度了……董员外啊,就一个问题,这酿酒的水源,你找好了吗?” 董非立刻说道“芮河龙泉寺,还有龙首村渠首,那都是好水源。” 苏油似笑非笑地说道“还真是处心积虑。” “没有没有……”董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最后决定坦白“官人,这是小人思索良久想到的法子。用稻米小麦酿酒,容易引来朝廷非议,种稗子就不存在这问题了。” “稗子在南方自然是野草恶草,可在渭州就不同,它本身可以做牧草不说,籽实还可以酿酒,官人你想想,这酒卖给蕃人,能换多少牛羊?” “小人来渭州后,打听得官人正在试行棚养牛羊之法,那苜蓿做干草不太得劲,是因为其中草叶水分太多的缘故。” “稗草似禾,就不存在这问题了,加上泾水渠修造完毕,水源充沛,正是种这个的好地界啊。” 。 第三百九十一章 梁屹多埋 第三百九十一章梁屹多埋 “用我老家的种子,一亩能出的鲜草就能有四千斤,做成干草,那也是九百斤,要是收种子的话,能得一百多斤,如果水量给足,两三百斤也是有的!” 苏油点头“然后两份作为干草存储,一份收种,一百天一茬,和苜蓿轮作。呵呵呵,牛羊的冬草就齐了。” 董非点头“正是如此!然后酿酒的原料就有了,糟子还能拌干草喂牛羊马匹……” 苏油摸着下巴“不,前期拌糠麸饲养鸡鸭鹅鱼,产出更快……” 苏油想得更多的还没说出来,相比水份较多的苜蓿,稗草和高粱,更适合作为青储作物。 计议已定,苏油说道“好!我同意了,不过如今已经过了季节了吧啊?” 董非拍着胸脯“近日下种,十天齐苗,七十天草熟,正好在九月秋末,就可以收割制成干草,做成牛马的冬粮。” “收种今年是不可能了,不过只要官人答应,这批草,就算是小人的孝敬。明年再扩大些面积,收种籽造酒!” 苏油笑了“这才是做生意的诚意,以后有什么直接说就行。” “本官鼓励兴商,需要什么酒坊设备,你去找商会会首程三爷。” “就说是我说的,给你大力支持,然后转运司那里行蜀中制度,需要多少曲药,商量好后自己去过税。” 董非感激连连“多谢官人!多谢官人!” 苏油说道“至于你欺蒙之罪,我就不追究了。作为交换,商鄂两州间航线的章程,你得一五一十写出来,由我报与薛公。” “如果朝廷得用,一个散官少不了你的。” 董非大喜过望,今日这场惊吓,最后居然是这么个美丽的结果“官人真不追究?” 苏油笑道“追究个屁,如果牧草得用,渭州牛羊满户,那不还是我的功劳?去吧,看好地方后有什么需要,比如耧机,耕牛之类,大可以找商会帮忙。” 董非这回是真服气了,狠狠地煽了自己一耳光“都说小官人仁性天生,是董非以小人之心,枉度君子之腹。官人的名声,董非定然传遍丹水汉江!” 苏油笑道“传名声有屁用,告诉他们,渭州有新出皮张,绒线,还有毛衣编织技术。需要的既可以如你一般,投资商屯,也可以转运粮食商货,来渭州来换!我在渭州等着欢迎他们!” 聊到这里,就见张麒进来“少爷,种大质求见。” 苏油说道“去把火边子牛肉,取一斤来与董员外品尝,还有我们的新品羊皮裘,牛皮靴,皮带,皮包,各色毛线,都给董员外看看。” 说完和董员外告辞,朝军事推官厅走去“又是啥事,找揍呢吧……” 董非看着苏油怒气冲冲的背影“呃,知州和知军不对付?” 张麒欲盖弥彰,也是一脸的不耐“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 来到军事厅,这里已经摆起了一个大沙盘,墙上还挂了一幅整面墙的地图。 种诂正背着手对比沙盘和地图,见到苏油进来“明润你这就没道理,这俩宝贝该送往镇戎军啊。” 苏油很开心“可以啊,这个月扣五千贯军费,图和沙盘你拿走。” 种诂吓得赶紧连连摆手“买不起!那样我宁愿要十副望远镜,地图都在我心里装着呢。” 苏油对这种抠搜行为很鄙视“你记住有什么用?一人计短十人计长,这里边还有一个参谋班子的培养问题。” “朝廷科举,进士们都是要考军书的,可真正明白地理的有多少?有了这个图,你就可以按图比划,啪啪啪地打他们的脸!多划算?” 种诂苦笑道“可得了吧,老来这一套,总是骗我收东西抵账,上上个月是良马百匹,上个月是骑刀千口,再除去粮秣,就没见过几个现钱!还我打他们的脸?狄枢密如此小心小意,都给逼得惊惧而亡!” 苏油说道“怎么我看你在我面前挺嚣张的?我可是正牌子探花!” 种诂哭笑不得“明润你就饶了哥哥这遭吧,不就是刚见面不了解彼此嘛?!你还准备揪住一辈子不放怎么着?” “正事儿,说正事儿!西夏人到镇戎军了,桩桩件件讲得清楚,要进渭州拿盗马贼。” 苏油撇着嘴“漫天开价而已,他们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底价是啥?” 种诂笑道“当真是做老了生意的,西夏人说了三条——其一,归还龙驹,诛杀盗贼;其二,西夏人也要加入榷市交易;其三,他们要考察囤安寨,确定这不是对西夏敌对的行动。” 苏油翘着二郎腿“可以。” 种诂大惊“可以?” 苏油抖着脚“只要他们交出一个人,一切好谈。” 种诂问道“谁?” 苏油说道“这个……以前西军中有我一个老乡,叫巢谷,和我之间有些误会。结果我一到渭州,正要派人去找他,谁知他一听到风声就遁入了西夏。” “眉山人,遁入西夏算什么事儿?家中亲戚故旧惦念,这不就托人求到我这里来了嘛?” “这娃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区区一名刚刚大赦的通缉犯而已,想来西夏人应该是会同意的。” 种诂点头“相比榷市大利,他们想来应该会答应,这件事情就交给哥哥了。” 三天后,种诂又来了,饶有意味地看着苏油“明润,你老实给哥哥交个底,这巢元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何西夏说他们那里没有这个人?” 苏油呵呵冷笑“那老子这里也没有什么西夏马!” 种诂苦笑道“明润你要讲道理,那天几十匹马从渭州北边穿城而过到渭州南边,满渭州城的老少见着的可不少。这个真是抵赖不掉的……” 苏油问道“西夏来人是谁?” 种诂说道“梁太后的侄子,天都山步军都管梁屹多埋。” 苏油站起来“我亲自去和他谈!” 见到苏油牵出来那匹丑马,种诂都无语了“明润,据我所知,你手里有乌云烈,拳毛赤,栗子黄。即便不算夏主的照夜白和飒露紫,也有三匹一等一的好马,至于这么穷酸?” 苏油挥着手“它们啊,都在忙。” 种诂有些奇怪“忙啥?” 苏油摇着头“其它三匹还好,干五天能休息两天,老白跟老紫,啧啧啧……听说乞第用上了斑蝥粉,我跟一边看着都不忍心……” 两人来到镇戎军,就见一队西夏人马等在那里,当先一个党项装束的汉子站在辕门外,闲适地打量着城墙上的军备。 见到两人过来,那汉子用汉礼躬身拱手“这位想来就是苏太守了,果然年轻有为。” 辕门外铺着毡毯,摆着水酒果食,苏油笑道“都管倒是好雅兴,我就是苏油。” 那汉子就是梁屹多埋,引苏油入座“西夏饮食粗鄙,不能与上国相较,但是人很热情,家中来了客人,常常倾尽所有接待,也要让客人满意。” 说完给提起银壶,给苏油倒了一杯玫瑰色的酒液“这是甘州来的葡萄美酒,算是不多的好东西之一。” 苏油拿起杯子来闻了闻,呡了一口“嗯,果然好酒,炎夏之日,要是冰镇之后,配上冷盘羊羔,就更加美妙了。” 梁屹多埋笑道“看来太守对美酒美食的研究也是颇深啊。” 苏油笑道“略懂而已,谈不上精通。” 梁屹多埋说道“此次叨扰太守,是因为屹多埋治下,出了一桩事情。” “不久之前,天都山来了几个少年,为首者儒雅俊美,言谈举止精通蕃礼蕃话,佛法尤其精通。” “此人自言西夏贵人之子,其时天都山守备俱在外间,副将便按照好客之礼,妥为接待。” “不料这少年乃渭州轻浮子弟,好吃好喝数日不说,还盗了兀卒的龙驹。太守,这可不是为客之道,照夜白和飒露紫,该还了吧?” 。 第三百九十二章 谈判 第三百九十二章谈判 苏油说道:“都管此言有差,那少年能骗过贵军副将,想来对贵国边境风俗是非常稔熟。” “不瞒都管,苏明润也是眉山江卿世家出身,我大宋士大夫之家,与西夏和六谷蕃豪贵却又不同。” “幼受明王之教,饱读圣人之编。如果说那少年是我渭州子弟,还这般风雅,那论述九经,肯定没有问题。” “不过能演说佛法,呵呵呵……怕是贵国人或者六谷蕃的可能性更大吧?” 梁屹多埋语塞:“可马群于月前出现在渭州,穿街从城北到城南,最后进入了城南的控鹤军营寨。太守可要我说明准确时日,寻来证据证人?” 苏油呵呵一笑:“这件事情的确有些奇怪,那日有人知会与我,说渭州城北惊现龙驹,本官还喜出望外,想作为祥瑞上报来着,谁知道马屁股上却打着贵国皇室的印记,当真扫兴。” 梁屹多埋勃然作色,转眼又压下怒气:“太守,梁屹多埋此来,就问龙驹何日归还?” 苏油自己添了一杯葡萄酒:“此酒当用大号的高脚水晶杯装盛,方显得雅致。我渭州城如今百商兴盛,水晶杯都是有的。” 梁屹多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太守如果敢对西夏开放榷市,太守敢卖,我们就敢买。” 苏油摆着手:“制度就是制度,去年贵国寇我渭州,如今却又要榷市,我大宋面子上很难看的。” 说完接着道:“不过钱这东西谁也不嫌多不是?对了,这几日盐价波动得厉害,图干他们没有受什么损失吧?” 梁屹多埋叹气:“回去的半道上死……等等,图干是谁?” 苏油哈哈大笑:“都管着相了。你我虽各为其主,但同为边臣。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就好。” “我有一位故人,听闻救了都管一命,都管好客,便将之留在了西夏?” 梁屹多埋摇着头:“没有这么个人。” 苏油说道:“当真没有?巢谷巢元修,都管没有听说过?” 梁屹多埋摇头:“没有。” 苏油呡了一口葡萄酒:“那这生意,就不太好谈了……” 梁屹多埋冷笑道:“要是真没这个人,对太守而言,不是好事吗?” 苏油眼珠子转了转:“哦?都管能将之变没了?” 梁屹多埋混没有料到大宋文官如此心黑,眼珠子也转了转,顺着苏油的意思,伸出三根手指:“其一,归还龙驹;其二,开放榷市;其三,远来是客,太守需请我去囤安寨盘桓一二。” 苏油面色沉重:“都管这些要求,有点过分了……” 梁屹多埋看破了苏油的色厉内荏:说完微笑道:“答应了三条,我便向太守保证,自今而后,世上再无巢谷巢元修,西夏只多一个叫家梁的汉人。” “小苏探花五岁就能收留孤童,十年能让眉山诸业大兴,十四岁能得宋皇亲点为探花。如此大好声名,敌不得三点小小要求?” 苏油踌躇了半晌,决然道:“只有一件事情,死要见尸。” “巢元修在西夏流落草莽,被匪徒杀害。是我托都管找寻尸骸,送回眉山归葬,算是尽到一场朋友间的交情。” “至于那个什么家梁,呵呵呵……” 说完一脸正气地说道:“告诉他,我与他之间,一直是他自己过度解读。我苏明润无愧于朋友之道。” “出身低贱本不是什么大事,一时游戏,何至于衔恨终生?” “只要他愿意回来,我苏明润倒履相迎,还认他是同窗好友。但是叛国求荣,那便恩断义绝!叫他想好,死后可有面目见列祖列宗!” 梁屹多埋呵呵冷笑:“探花郎果然好演技,要不是亲见得有人被你逼得身败名裂,东躲西藏;被你害得得有国难投,有家难归。连我都要以为当年的确只是一场游戏,要和探花郎一起义正辞严,主动为探花郎诛却这样的乱臣贼子了!” 苏油闭上了眼睛,既似在回避梁屹多埋的讽刺,又似在为自己的这份友情惋惜,最终决然睁眼:“龙驹,三日之后在镇戎军交割,马群没有,只有照夜白和飒露紫。” “榷市,直接贸易是不可能的,自己找蕃部担任中间人,就如那图干部一般,只要不是同西夏直接交易,我苏明润就睁只眼闭只眼。” 说完站起身来:“走吧,现在就去囤安寨。” 梁屹多埋心满意足,还是不忘讥刺苏油:“这才对嘛,三日之后,巢元修的尸骨自会送到,苏太守可要好好利用一下,痛哭一场,让满大宋的人,都知晓探花郎的仁德哟……” 苏油被讽刺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都管兴致可真高,去还是不去?不去休怪我一会儿改了主意。” …… 刘参军一脸悲愤地横刀站在辕门之前,对文官的糊涂愚钝痛恨到了极点。 虽然他一样的痛恨这个破寨子,但是并不妨碍他得知西夏人将要进寨的时候,拔刀相向。 苏油面无表情:“刘参军,你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就交卸差事。给你一月休沐期,爱去哪儿去哪儿。” 刘参军惨笑一声:“苏明润,老子佩服你经济之能,让大郎也不得不受你挟制。可今天你要放夏狗入寨,是真当我陕西无一男儿了?” 苏油冷笑道:“司法参军,首先你只是修建者,不是守卫者;其次上官已经命你交卸差使。” “也就是说,囤安寨从现在起,与你再无一丝干系。就算我苏明润明天再命人一把火烧了,你也只能看着,不能拦着。干啥?让路!” 刘参军将刀一摆,梗着脖子:“你先当老子死了!” 苏油“噗嗤”一声笑了:“怎么着?要造反谋逆?须知我还是朝廷任命的枢密都副承旨,渭州帅臣!” 种诂站了出来,焦急地喊道:“老刘,收刀!威胁朝廷命官,这是死罪!” 刘参军怒道:“大郎!” 种诂眼中有些湿润,躬身行礼:“老刘,算我求你了,有事儿我们下来再细议行不?他苏明润才是知渭州军州事!为了镇戎军的弟兄们,老刘,你是要我给你跪下?” 刘参军老泪纵横,将刀狠狠往地上一甩,入地半尺,抢过一匹马,翻身上鞍:“老子不伺候了!” 苏油冷笑道:“你敢!一月之后,乖乖到厅过堂,不然看我如何料理你。” 刘参军嚎哭一声,切齿而骂:“苏明润,老子就等着看你的下场!” 说完狠狠的一打马鞭,战马狂奔出寨。 苏油看着刘参军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当兵的穷措大,贼性难改,直如此粗野!” 调整了一下神情,这才冷冷地对梁屹多埋道:“都管,请!” 梁屹多埋偷偷看了看被苏油刚刚那句话刺激得脸色通红的种诂,轻轻一笑:“太守好大的官威。大宋以文制武,当真不凡。” 苏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是自然,我朝祖制,杜绝了藩镇之祸。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是有它的道理的。” 梁屹多埋呵呵两声:“无怪大宋出不了决胜万里的霍骠骑。” 苏油脸色一变,立刻说道:“可也出不了杀妻灭子的汉武帝,更出不了杀舅的汉和帝,弑母的魏明帝。” 这一炮顿时打得梁屹多埋面如土色。 第三百九十三章 橄榄球 第三百九十三章橄榄球 苏油这是在拐着弯骂李元昊和谅祚。 李元昊的舅舅卫慕山喜,是其祖父李继迁留下的重臣。 景祐元年,卫慕山喜暗中篡权,被李元昊识破。李元昊把舅舅家抛进黄河溺死,又毒死亲生母亲。 其中一名妃子,因出自母亲家族,并且当时有孕在身,同样被就地赐死。 之后的谅祚,也是杀了母族没藏氏家。 不过苏油没有点名,梁屹多埋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摇头:“和探花郎说典故,算是我自讨苦吃了。还是参观贵寨吧。” 苏油哼哼冷笑:“那是你还没见过我老堂哥的厉害……都管,所以做人不要太嚣张,须知面子是互相给的。” 囤安寨规模不小,与镇戎军相当,只可惜时间仓促,乃是以松木夹黄土麻袋夯成,在梁屹多埋眼中,就是一道样子货。 城中有两口大土坑,想来是挖土填城墙的时候造成的,边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松木台子,上边修有望台。 梁屹多埋看了两口池子一样的大坑:“这是蓄水池吧?” 苏油冷笑道:“我要告诉你这就是两个坑呢?” 梁屹多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这望台修得可真是结实,不过除了瞭望之用,怕也是你们眉山掘井的天车架子吧?” 苏油顿时脸色大变,一直的镇静终于崩溃了:“什么天车?我不明白……我不知道……” 梁屹多埋这下奇峰突出,此刻完占到上风,不由得志得意满地朗声长笑:“贵友巢元修托梦,说有人害他背负骂名而死,特将囤安寨的秘密相告!苏太守,多谢盛情,不再叨扰了。” 说完也纵身上马,对手下招呼:“回天都山!” 即将奔出寨门的时候,梁屹多埋举起鞭子,头也不回地喊道:“探花郎,答应我的三件事情,可要记牢了,哈哈哈哈,驾!” …… 苏油拿手捂着鼻子,以抵挡奔马带起的嚣张烟尘,良久才喃喃地说道:“为官不易,都是演技啊……大质,明明恨不得抽刀子干掉对方,却不得不在斗争中妥协,妥协中斗争,还真特么的累……” 种诂站在苏油身边:“这么大代价,明润你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苏油说道:“是啊,我对西夏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别闹!” 苏油笑道:“其实不亏,总之是赚钱,不管是青盐还是牛马,翻来覆去都是赚钱。” 种诂说道:“你这破寨子,看来人家是没放在眼里啊……只怕梁屹多埋眼里,就是一把火的事儿。” 说完补了一刀:“其实在我的眼里,也是一把火的事儿。” 苏油说道:“要是我能将泥巴变成石头,水火不侵呢?” 种诂如今对苏油也不敢妄下定语了:“要是你能做到,我镇戎军就算拼了老命,也保住工程不被夏人骚扰。” 苏油笑道:“行,那明日工程队就过来,打井,加固。说起火这个东西,我得在你弟弟身上花钱了。也算是打发些经费,免得他们对你眼红是不?” 种诂怒道:“滚!” 采购石油的事情,苏油通过薛向就能解决。 半年时间,三万丁壮,整饬出了渭州,长安,商州的交通干线路基。 这条路原本基础就很好,秦汉唐的故道规模本身就不小,而且结实。 如今的工程,主要就是整饬道路两边的水沟,填平车辙,铺上卵石。 接下来,苏油准备搞水泥或者沥青路面。 陕西的地理资源,真的是得天独厚。 种珍和种谔自然是开心不已,西军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延安的石油自己就能从地里冒出来,除了运费就没有别的,基本算是捡钱。 走陆路是不行的,还是沿着洛水顺流下黄河,到长安。然后换上蜀商们的四轮马车,拉到华亭。 跟火有关的东西,苏油都交给洪江负责。 六点水,就问你怕不怕! 干馏技术眉山研究了多年,分馏技术与之相比,复杂不到哪里去,关键是对温度的控制。 这就是温度计的功劳了。 分馏塔是玉瓷大缸筒一节套一节立起来的,样子和造三酸的缸塔有些类似,不过高了很多,还多了很多不同高度旁出的管子。 原油所含化学物质多达八千多种,苏油弄出来这套装备,不可能这么细。 石油分馏的特点就是先将原油加入加热舱,使之在四百到五百度间形成蒸汽,蒸汽在分馏塔里上升过程中冷却。 分子越小的物质沸点也越低,凝结的高度也越高,如此一层层从不同高度的导管引出,便能得到各种油料。 最顶层的是燃料气,液化石油气,这两样如今没法利用,白白释放掉。 接着是汽油,之后是煤油,柴油,润滑油,蜡,沥青,重油。 重油还可以焦化利用,不过苏油懒得弄,拌点药粉,做成毒火球返卖给延边诸军州,不但不花钱,还能有利润。 后世新加坡从马来西亚买水,加工成的自来水除了满足自身需要,还通过返销马来西亚盈利,苏油认为这样做没毛病。 种诂知道后不禁哀叹,种家军算是被他苏明润系在裤腰带上了。 镇戎军每个月一万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军器汰换多少贯,军士薪水多少贯,营养餐多少贯,后勤物资多少贯。 关键是都是好东西,每当种诂感觉镇戎军家当已经差不多了,下个月苏明润应该送来现钱的时候,这娃总能变出更新更好的东西来。 比如上个月,一封贴子过来——渭州又出新品了,新款牛皮鞍具,轻便舒适,结实耐用。十贯一套,存货四百套,要不要?要的话签字我记账,不要的话我就找二郎五郎去了。 然后种诂只好忍着吐血的冲动签字,跟治平骑刀一样,这特么谁能不要?! 好在苏明润说话算话,渭州城中各处产业,该给种家的租金,一个通宝,啊不,一文蜀钞都不缺。 每月还会有伙计每个月还会来给自己盘账,核对数目。在那什么存折上添上数字,说自己是什么重要客户,可以享受上门服务的待遇。 就是这伙计看着有些气人——自己家里的种谊种小八!说是数学成绩不太好被苏明润罚了,增加计算量! 气得种诂举起鞭子就要抽他:“韩信点兵题都不会!你就给种家丢脸!” 种谊振振有辞:“苏明润说了,种家有一个人会解那道题,他苏字倒过来写!” 种诂怒极:“实在太嚣张了,算术也是我们的家学!题留下,看老子怎么打他的脸!” 然后种诂就再不过问种谊的学问情况了。 …… 有时候,种诂觉得自己像猪。 不是蠢得像,是有些懒得像。 新式记账法推行军中,实在是太方便了,账本一打开,科目分明一目了然。 这几个月下来,军士们吃得红头花色,为了发泄他们的精力,苏明润还特地送来了几十个大皮纺锤。 苏明润介绍道这玩意儿叫橄榄球,里边是坚固的藤编架子,外边蒙上牛皮,两队军士拼抢,将球送进对方球门立柱。 保护头盔,护甲,身体对抗激烈,每天下午大校场上乒乒乓乓,军士们高呼呐喊,为自己喜欢的球队加油。 要是以文制武就是这样——文官管好后勤,武官注重在军事训练,战局预判,谋略策划和指挥作战上——嗯,似乎有一种幸福感…… 种诂摇了摇头,赶紧将这种想法抛掉,他苏明润做得到,换成别人,怕是比登天都难。 姚兕大踏步进来,腋下夹着一个皮球:“知军!去不去狼渡给我们助威?乞第那小子给我们下战书了!” 种诂摇头:“不去,去跟儿郎们说,只准赢不准输!” “要是赢了,他苏明润奖励什么,回来老子照样奖励什么。要是输了……呵呵呵……部光屁股在教场上跑十圈,然后三天禁闭!” 第三百九十四章 变化中的渭州 第三百九十四章变化中的渭州 渭州城一天一个样子。 蜀钞这东西实在是太方便了,苏明润那货的新式皮张一搞出来,什么都没弄,第一件事情是给渭州的官吏和镇戎军每人免费赠送了一个皮夹子——装蜀钞的皮夹子! 每逢休沐,军士们早早就出了寨子,等待四通商号来拉人的四轮马车。 进了渭州城,那才叫一个热闹,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商贩们大多操着西南口音。 措大们对镜子头花之类的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吃! 香喷喷的油烙锅盔,那叫一个香,有牛肉馅和猪肉馅,配上一碗撒了香菜小虾米的馄饨,加上摊子边矮凳上相熟的战友一招呼,这就走不动道了。 锅盔的对面,是卖夹饼的,半干的夹饼拿尖刀捅开一个口子,炖得软乎的卤肉梆梆梆剁碎往里边一填,或者一小份西南特有的美食鲊笼笼朝里边一扣,一口下去,满口香! 再走两步,就是羊肉汤锅。 渭州羊便宜,架子上挂着五架洗剥干净的羊,大缸里熬煮着添了香料的羊骨汤,簸箩里盛着各色羊杂。 这里是军阶稍高的什长,伙长们喜欢的地方。 挑两样本就煮熟改片的羊杂碎,或者不过了,喊伙计现割一份嫩肉腰柳,拿眉山豆瓣,泡姜,加点香芹香葱,应时节的菜蔬,大火爆炒出来。配上一角小酒,一盆羊血粉丝菜汤,三五同伴小桌上一座,开心得很。 夷人豪商高级军官,那就要进大馆子了,最难订上桌的,肯定是方知味。 方知味里菜色就多了,不过夷人军汉,多数都是牛嚼牡丹,他们最稀罕的,是这里的各色好酒。 果子泡酒就是喝个调剂,正宗的永春露那才是最受欢迎,至于上了年纪的大佬,玉局观的泡药酒那是每次来必点的。 小道消息,都转运使薛向有一次来渭州视察,品尝了方知味的虎鞭鹿茸酒,回去的时候,队伍里就多了一抬小轿。 要说渭州值得骄傲的本土饮食,大概就是面食了。 渭州有一种草,干后风一吹就变成球满地滚,李商隐曾经形容自己“走马兰台类转蓬”,说得就是西北特有的蓬草。 苏油嘴馋,西北美食里边喜欢的不多,拉面算一个,羊肉泡馍算一个。 当年吃第一次吃羊肉泡馍,觉得很难吃,直到陕西土著朋友指点迷津后,苏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羊肉泡馍。 那些步行街上很热闹的,都一般,真正好吃的泡馍,藏在回民老街深处,早上六点就要起床过去,因为人家卖到早上九点过就卖光了,你去晚了想吃还吃不着。 苏油吃过一顿之后,当天晚上就早早睡了,因为决定第二天要早起。 没办法,西北饮食分量太足,只能第一天吃牛肉泡馍,第二天吃羊肉泡馍。 泡馍在渭州很好复原,大苏比苏油先到西北几年,早就对羊肉汤赞不绝口,认为“秦烹唯羊羹”。 苏油的改良,仅仅是酵母烙饼,胡椒粉,作为小菜的糖蒜。 后世老三样。 拉面要用到刚刚说过那种蓬草烧成的灰,用处多了,除了食用,还用来洗衣服,洗头。 现在烧蓬灰已不再是为了自己家用了,而是一种赚钱的营生。四周村民留足自己用的,还把蓬灰送到工作队,换成蜀钞。 蓬灰拉到华亭,重新加工提炼成白色粉末。 它是好东西,主要成分是碳酸钾,很方便就能让它变成硝酸钾。 拉面的主要诀窍还不在拉面,而是与羊羹不一样的牛肉汤。 这东西起源于唐代,苏油托蔡确寻访了许久,方才找到正宗羊羹和牛肉汤面的传人。 苏油的借口很充分,如今渭州百业待兴,我们要和西夏人抢时间,因此要发展快餐。 教育是百年大计,学子们的伙食要抓好,当年仁宗亲自赞赏过太学馒头,那我们就来州学拉面!州学泡馍!州学大包子! 每每看到张载笑呵呵地请来访的官员和学者吃拉面,苏油就忍不住想起龙昌期,那个调皮贪嘴的倔老头。 不过人家张横渠是真的谦虚,虽说是阿囤元贞的老师,但是也在和元贞学数学。 《易》,是张横渠的弱项,当年文彦博在京师设虎皮座请张载讲学,《宋史》就有记载: “载读其书,犹以为未足,又访诸释、老,累年究极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 尝坐虎皮讲《易》京师,听从者甚众。 一夕,二程至,与论《易》,次日语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辈可师之。’撤坐辍讲,与二程语道学之要。” 蜀学的思路让张载叹为观止,穷究物理,反证天道,从简易处入手,推演堆砌,逐渐推高,而每一步都证到实处,坚不可易。 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情,蜀学认为都值得研究,但是没有证明无法复制,没有提炼出理论之前,都认为是尚未明理。 需要细究。而不是随口臆断。可以猜测,但是必须说明那是猜测。 张载认为,这是蜀学与别派最大的不同,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比如自己的一元二炁论,就显得虚无;而蜀学的元素周期论,就有无数的证明。 关键是,这些证明,后来都变成了致用之学,发展出来的技术和产品,都非常得用。 儒家讲究修齐治平,但是怎么修,怎么从修到齐,怎么齐,怎么从齐到治,这一步一步怎么走,大家就知道“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八个字。 更具体的,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 张载觉得,蜀学虽然不尚义理,不唱高调,但是在“如何做”这上头,算是诸派当中头一份的扎实。 好东西,就要学,于是晚间的时候,张载常常捧着解不开的数学题过来,让苏油讲解。 苏油自然是耐心解说,政治家的本质,就是影响大多数的人,让人接受自己的思路,一起向自己的政治方向努力。 关学,完可以成为蜀学的政治盟友。 李复和阿囤元贞,如今可以说是掉了个个,一个成了蜀学弟子,一个成了关学弟子。 大多数普通人,却没有忧国忧民,拯时济世之心,他们只想吃饱,睡好,开心。 比如休沐的军士和做生意的商人,吃饱喝足后,城中能供开心的可去之处也不少。 方知味的旁边,就是一处茶馆,仨老头早中晚,用还熟练的汴京官话说书。 上午是《五代》,下午是《三国》。 孝子忠臣,贤君良将,这个东西叫平话。 到了晚上,休沐的军士们都被逼着回营了,说得书就换成了杂记,也叫浑话。 其中不少偷情野合神仙打架的荤故事,明明是一个老头在上边说,一样听得下边那些老少爷们们脸红脖子粗。 这也是本事儿,听闻小苏探花将之称为码头艺术——这可是汴京码头上最正宗的口书手艺。 还都是有正经传承的,《五代》的尹常卖,《三国》的霍四究,讲浑话的孙十五,都是家传的渊源。 渭州城,诗词歌赋咿咿呀呀的唱曲儿是没市场的,如今可就这样的艺术形式才受欢迎。 第三百九十五章 天时 第三百九十五章天时 还有一处地界,挣钱也厉害——勾栏街。 变态繁荣的渭州,自打小苏探花来后,更加的变态了。 一夜暴富的神话,几乎每天都能出一个。 小苏探花在渭州开榷市,不管东西的来路,只管交易的秩序。 只要你入城的时候领了税单,那你爱怎么卖怎么卖。 楚地的商人,将稗草都在小苏探花那里卖出了好价钱! 一个牲口大夫,因为治好了囤安军统领,夷人少奶奶的坐骑,甩手就得了一百两银子! 蓝眼睛的姐儿秋娘,献上了绒线编织之法,官府敲锣打鼓地送去脱籍文书,四通商号让四人大汉抬着百两黄金穿州过府的游行,最后送到秋娘那里。 程三爷亲自送上贴子,那是供奉文书,秋娘打那天起,就是一月十贯的身家! 蜀钞的加入,让钱这个东西,在所有人身上来得快,去得快。 一夜暴富得来的东西,最容易的去向,就是女人。 勾栏街的生意火爆,不是没有道理。 …… 渭州,不,整个陕西,什么最多? 寡妇。 狼渡原,城南大营,什么最多? 光棍。 整个渭州,媒婆们将男人分作了三等。 头一等自然是工作队里边的那些小官人。 蜀中山水好,养出来的小官人品貌也好,十六七上下年纪,都是说话文绉绉的,彬彬有礼的读书人。 衣着干净,皮夹子里有钱,听闻个个家里在蜀中都是中产。 最关键是学问强,是再过上一些年,就要去考举的读书种子! 就是跟探花郎学得一副小大人样,家国天下不装在心里,出门都迈不动腿似的,要这样的郎君以后顾家,怕是想多了。 眼力也高,一般女孩子人家也看不上,父母还多在蜀中,这媒做起来难度很高的。 第二等,就是控鹤军的汉子们了。 这群汉子的薪水太高了,陕西乡勇论文,到了人家这里论贯! 听说就算没在了沙场,遗属也能得到百贯的钱财。 但是这帮汉子也有毛病,多数在西南已经有了家室,小苏探花严令,在蜀中有家室再在渭州养外宅,严惩不贷。 加上首领是石小娘子,那这活规矩就成了死规矩,脑残粉只讲拥护,不讲道理的。 于是没有家室的那些,就成了媒婆们争相争取的香馍馍。 第三等,就是囤安军的夷人了。 这种夷人,腰长鼻梁挺,模样倒是好看,就是和渭州人区别还是有些大,一眼而知不是汉种。 不过这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夷人大多汉话精熟,除了甲胄上的红杠杠有些吓人。 举止也有些粗野,给他们行礼,好些还直愣愣的不知道如何回礼。 但是媒婆们很快就发现了这群男人的好处——对女人那叫一个好。 听说了吗?城东头的寡妇陈四娘,实在是拖不动一帮孩子了,托媒将家中大姐儿嫁给了囤安军中一个什长。 新婚当夜的温柔就不用说了,第二天起来,什长直接给了大姐儿一个红本本,说是什么存折,上面的数字后边,一连串的圈圈! 蜀钞上头,三个圈圈就是一贯,这是渭州人如今都明白的事情,可是一连串的圈圈是什么概念,就不知道了。 总之就是老多老多钱! 什长一句话:“我们族里,都是男人在外打战,女人在家管账。” 囤安军的汉子怕媳妇!我的个去,媒婆们和陈家大姐一样,幸福得都快要昏过去了——还有这样的价值洼地! 没有人不承认,渭州的生活,好起来了。 没有人不相信,渭州这个小知州就是个宝贝,只需要继续下去,渭州会恢复丰饶。 但是没有人不知道,这些都是短暂的现象,隔壁的恶邻一旦打过来,如今的局面就可能会荡然无存。 没有人不希望,小知州的军事能力能和他的治政手段一样高明,但是种种迹象看来,这种希望,太不现实了。 得罪地头蛇军方,带来的乡勇也不太靠谱,军头是女人,连位置都在成南边。 修了一个囤安寨,西夏人看了都认为是笑话。 孩子们带回来一群马,几个西夏人一来交涉,立刻乖乖献了出去。 不过小知州的确尽力了,渭州百姓,实在是不忍心怪他。 …… 时过七月,泾河河谷平原,麦子开始变黄。 渭州城的大丰收已经板上钉钉了,因为化肥的引入,冯里正估摸着龙首村亩产能突破五百斤。 苜蓿种植大获成功,首批牛羊经过三个月的育肥,如今正是出肉的好时节。 苏油这段时间在各县巡视,指导农户抢收麦子,割苜蓿,制干草,晒得跟个黑炭头一样。 即便如此亲民辛劳,小苏探花在民间的声望,跟薇儿小娘子相比,还是没法看。 没办法,人家天师道栩卫仙卿,治疗的是渭州百姓的身体病痛,抚慰的是受伤的心灵。 苏油给这种奔赴各乡的小队伍,取名叫“工作队”,那些带着草帽的少年,就是媒婆们眼中的一等香馍馍。 工作队主要由热情的眉山青少年和学宫学子组成,深入各乡,宣讲朝廷的政策,指导生产,带去各种信息,以及盐布等各种商品,监督商人收购新粮,皮张,牛羊,不让百姓吃亏。 石薇如今就是工作队的大队长,栩卫仙卿面子天大,一封信写给天师哥哥,这里可是积累道功的好地方。 不过小天师也是鞭长莫及,不过好在崆峒山传说是黄帝问道于广成子的地方,就在渭州。 崆峒山的道士,是大名鼎鼎的真教。 和天师道入世不同,真教里几乎都是隐士。 道功那一套说法人家是不认可的,不过窥天镜实在是好东西。 张天师的面子外加苏油的里子,成就了薇儿小娘子的好口碑——一个发邀请函一个给窥天镜,于是每支工作队里,还多了一个集郎中,神棍,测量员于一身的道士。 工作队伍就算是配齐了——儒理道都有的杂牌军。 …… 苏油这个转运使兼知州,如今连衙门都进得少了,蔡确算是过足了官瘾。 一见到苏油进来,蔡确赶紧起身离座:“明润回来了?秋收督促本该我去的,你说你这……” 苏油将草帽从头上取下来扇风:“没事儿,我年轻,能跑,就是这天气可真热!” 蔡确赶紧将凉茶亲手捧上:“来来来,先润润,这还是石小娘子的凉茶方子,老夫每日里觉得受用。” 苏油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如今渭州都还好?” 蔡确竖起大拇指:“明润经济之能,可算是让老夫开眼了。这茬麦子下来,渭州百姓,这回就算是活稳了。” 苏油点头:“老蔡你的辛苦是少不了的,百姓的麦子多留些在他们手里,还有草料,青储都要备足。” “军方的口粮,主要从商屯的商人那里进,既然渭州能够支应,朝廷就允了薛公和我所请,免了渭州百姓今年的钱粮。” “历年横赋,也清理了三十万贯,渭州百姓,今年勉强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蔡确也感慨:“是啊,实在是不容易。” 苏油说道:“之前商量好的,渭州你主政,我主农商军事。老蔡啊,跟你商量个事情呗……” 蔡确有些酸楚,小知州这是坐稳了屁股,要收权抢功了。 勉强笑道:“是,蔡确无能,这半年来很多事情自作主张,怠慢明润了。” 苏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嗨!你想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再给你加加担子,农商已稳,我的意思就是让你将这两件事情也接过去。” “啊?”蔡确倍感惊喜,可是转眼又是大惊:“明润,可是要打仗了?” 苏油说道:“不想打啊,不过战争永远不会由我们选择,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老蔡我跟你说,根据我们最近的研究,西夏固然据有地利,可是我们也不是没有天时!” 第三百九十六章 计较 第三百九十六章计较 蔡确言道:“哦?何谓天时?” 苏油说道:“麦熟的时间!陕西由南往北,麦熟时间从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六谷蛮部,麦熟时间能推至八月下旬,西夏境内,麦收须得等到九月上旬!” 蔡确思索了一阵:“如此宋境新麦收完,西夏的新麦还在地里……” 说完神色大变:“明润!你想因粮于敌?可使不得!” 苏油摇头:“怎么可能,因粮于敌有个前提,只适合小规模的游击部队。” “老蔡,西夏侵我疆土之时,一般在什么时候?秋草茂盛,牛马肥壮之时是吧?说到底,战争打的就是后勤!” “西夏最弱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是每年的一二月之间,为什么?那是西夏青黄不接之时,牛马的秋膘都拿去熬冬了,是其军力国力最疲弱的时候,那时的骑兵战力,已经比秋天废了一半。” “我的意思是,禀报薛公,在西夏人最羸弱的时候,我们搞一次军事演习如何?” 蔡确若有所思:“敲山震虎?” 苏油点头:“正是,如此一来,冬日里才该是我们军事大建设的时期,本来冬日行军乃是大忌,但是对我们来说,顾忌却比西夏人小得多。” 蔡确摇头:“明润哪,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眼看秋收在即,就有些飘了?” “西夏边境十多万人马,你还想着去挑衅?万一夏主不忿,孤注一掷,你我如何应对?” 苏油赧笑道:“既然经略陕西,战,是躲不过的,从各种方面发扬自己的长处,抵消敌方的长处;弥补自己的短处,暴露敌人的短处。此消彼长之间,就有了成功的契机。” “所谓防守,是战略上的大方略;但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战术上必须灵活机动,而不是一味的等着挨打。” 蔡确还是摇头:“一月里西夏牛马固然羸弱,可我大宋又能好到哪里……去我的个去……青储!” 苏油点头:“正是青储!我能向薛公保证,狼渡原的战马,可以不受冬季的影响。” 蔡确又说道:“西夏人不会给我们机会的,他们秋日里就会来,一场战役后,双方休养生息,一个冬春就这样过去了。” 苏油说道:“要是我们能扛过这一波呢?” 蔡确沉吟半晌:“要是你能不动用骑兵扛过这一波,将骑军实力保存到一月的话……这就是好谋略!” 苏油大喜:“那你同意附署了?!” 蔡确苦笑道:“一个种五,一个你,唉,年轻人啊……与其赌他,我不如赌你。好歹你是文人,收得住性子……” 天都山,夏宫后山,观音洞。 梁屹多埋在和巢谷谈话:“梁屹多埋无能,要累先生隐姓埋名,实在有些惭愧。” 巢谷倒是神色淡然:“巢谷已死,从今后这世上,只有家梁。” 说完取下腰间长刀:“此刀还是当年苏明润幼时,我护送他游历大理回来,他酬谢我的奖赏。” 抚摸着长刀斑驳的刀鞘,似乎心情复杂:“刀犹如此,人何以堪。家梁身无长物,只有此刀,献于都管。从此重生,断了过去一切因缘。” 梁屹多埋将刀子接过:“这刀徒惹先生伤心,就是先生心头的一把枷锁,想摆脱它,却又不得不依赖它。” 说完将长刀远远抛下山谷:“从今往后,这枷锁就没有了,大白高国天空地阔,足供先生驰骋!” 巢谷站起来,对着梁屹多埋深施一礼:“多谢明公!” 两人长声大笑,重新上马,往山下走去。 巢谷问道:“明公,马可要回来了?” 梁屹多埋笑道:“不出先生所料,渭州防卫空虚,苏明润色厉内荏,所要挟的三件事,无一不成。” 巢谷问道:“那囤安寨内,是什么情形?” 梁屹多埋说道:“囤安寨就是个空寨子,眉山打井之法,倒是打听着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巢谷皱眉:“为何?” 梁屹多埋笑道:“囤安寨与清涧城不同,细作来报,这井虽然打了出来,但是水压却不足,无法形成涌泉。” “哈哈哈哈,才灌得两口塘,那两眼泉水便咕嘟咕嘟自己收了回去,只剩两个窟窿!” “那得废多少工夫才足供大军之用?大宋探花,行事颠倒不同军务,不过尔尔!可笑死我了……” 巢谷却一点笑不出来:“明公,苏明润自幼狡黠,轻忽不得,他此举必有深意……” 梁屹多埋笑道:“先生是那什么……用汉话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寨子乃松木夹墙,形制草草,加上缺水,就是一个笑话。” “他苏明润不派兵进驻则罢,否则大军到时,一把火给他烧成白地!先生,笼络熟蕃,与渭州贸易,可就指望你了,其余事情,自有皇叔料理。” 巢谷点头:“明公,贸易得到经济上的好处只是其一,我的意思,可以发展细作,打探渭州军情,民情,还可以笼络一些小部族。” “天都山为兀卒驻跸之地,我们应该构建一个安区,萧关——天都山——渭州一线,要保证绝对的安。” 梁屹多埋抚摸着腹部的伤口:“李文钊这头狼,太狡猾了。” 巢谷拱手道:“李文钊固然是狼,但灭狼也有办法。不用深入山林寻找它的踪迹,只需一步步挤压它的生存空间就行。” “眉山周围山岭以前猎物也多,如今都变成了梯田,虎狼早已没有了踪影。” “李文钊的底气,是边境蕃人部落,只需要将他们掌握,就好像除去了山岭上的树木,这李文钊,自然就暴露在我们视线之下!” 梁屹多埋说道:“那这事儿也交给先生,早晚擒获此贼,我必将之千刀万剐!” 说完对巢谷拱手:“这次渭州细作损失颇大,皇爷爷如今也后悔没有早听先生的法子。” “渭州情报,还需要更加隐秘才行。先生,将谍报重新建立起来,就拜托你了。” 巢谷说道:“不敢,小人还是嫌疑之身,再说军中自有一套制度……” 梁屹多埋低声对巢谷说道:“是我们自己的体系,这事情你悄悄做,连皇爷爷也别让他知晓。” …… 囤安寨科研技术小组还在努力进行汲水工作的研究,大风车倒是建了起来,但是风车一转,只听见井口中咕嘟咕嘟作响,还是见不到清泉出来。 于是技术小组被苏太守罚了工钱。 七月丙子,朝廷以邈川首领唃厮罗子诚州团练使董毡为顺州防御使。 诏唃厮罗每年添大彩一百疋、角茶二百斤、散茶三百斤;子董毡加防御使,每月添大彩三疋、角茶五斤、散茶十斤。 大彩就是彩锦,如今的六谷蕃贵人,新任顺州防御使董毡,里边穿着眉山的素雅的暗花锦,外头穿着成都的大彩蜀锦,正在台上高呼喝彩。 苏油在一边陪着,五品官服在极乐鸟一样的董毡面前就好比一只北美红雀,百分之百的陪衬。 董毡是带着六谷蕃第一届渭州运动会的运动员们来参赛的。 渭州城北的校场上,红旗招展彩声震天,运动员们以饱满的热情,高昂的斗志,更快,更高,更强,更准的运动精神,在竞技场上拼搏。 第三百九十七章 运动会 第三百九十七章运动会 运动项目大多与军事有关系,因此基本都是田径项目,只有赛马,马球,橄榄球,射箭是例外。 参赛者来自几处,其一是六谷部的蕃人,他们经历过一次粗选,这次来的都是精英。 其二是镇戎军,比如姚兕这厮,就嗷嗷叫着要夺得橄榄球赛的魁首。 其三是控鹤军和囤安军,乞第龙山轻蔑地说镇戎军都是软蛋,就一个姚兕经撞,其他都是弱鸡。 其四则是商社在渭州招募的百姓社勇,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高手在民间。 这次运动会有四通商号赞助举行,奖品那就异常丰厚。 为了满足大宋人民名博彩的参与感,程三爷加班加点印刷了一批采单,大家可以为自己喜欢的球队和运动员买单下注。 于是这几日里,渭州拉面馆里的话题就是“昨天你中了没有?” 茶馆里为了哪匹马能够夺冠,愣是争得打起来,蔡确不得不出动衙役弹压。 西北民风强悍,从彩票注金的流入就看得出来——赛马,橄榄球,射箭。 今天是这三项的总决赛,因此整个校场,被围得人山人海。 渭州不设防,不管是参赛选手,还是观众,都是五花八门。 贵宾看台上,薛向,苏油,阿囤弥,董毡,种诂,程三……都是跺跺脚渭州城也要摇三摇的人物。 西夏人要是有炸弹的话,一锅子端掉,西北局势立马就能大变。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秋收一开始,苏油便指示蔡确对渭州城进行了一轮清洗。 半年来不少奸细放松了警惕,加上王韶,巢谷,种诂,四通商号几方汇集的情报,除了故意留下的那些,一次拿下了不少人。 最大的大鱼,是渭州军事推官,这娃向西夏探子出卖了不少情报,其中就有囤安寨取水艰难,渭州城军力空虚,军政不和的情报,被判斩立决。 这也是苏油给巢谷制造的机会,渭州的情报空白,西夏西平府肯定急于填充,熟知大宋西北情势的巢谷,自然是最佳人选。 汉奸搞情报,用着是最顺手的,前提是要取得西夏人的信任。 淋漓的鲜血,得靠鲜花和热闹来掩盖,一场运动会,分分钟转移了民间的视线。 赛马没什么悬念,主要竞争对手就是蕃人和夷人,最终还是温溪心骑着一匹叫祁连骢的骏马夺冠。 董毡自然是非常开心,亲自给温溪心颁奖。还狂笑着告诉他回家还有赏赐。 乞第龙山太大意了,姚兕的球队使用了两种橄榄球战术,一种叫连续传递,一种叫带球迟滞,让只知道突出个人技术的囤安队知道了什么叫做团队配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苏油就不忿地指责种诂“要不要脸?!这套花招不是你种大质想出来的才有鬼了!” 种诂拨弄着身前的盖碗,瞅都懒得瞅苏油一眼“只要是团队相抗,首重的就是兵法。兵法懂不懂?不懂回去温书。” 苏油愤然“一眼识破!你这就是拖延和游击。” 种诂轻蔑地一笑“知州这么点底子,就别拿出来贻笑大方了。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从橄榄球第一天进军营的时候,你就渐入我彀中而不自知……” 苏油骂道“你处心积虑这么长时间,就为了赢一场球?!” 种诂笑道“不好意思,还有一百两黄金的赌注。多谢太守,犒赏运动员的钱财,这就齐了。” 苏油“……” 薛向怒了“这都要吵?军民看到像什么样子?你们自己的脸面老夫懒得管,朝廷的脸面都不要了?!” 苏油和种诂这才各自悻悻地收起了唇枪舌剑。 运动会中最激动人心的比赛采用的都是锦标制,刚刚的赛马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项是弓箭。 渭州善射之人太多了,如果说别的比赛能猜中前三前五,弓箭连前十都难。 锦标赛的特点,就是夺得锦标的只有一人,而且这一人的奖金,比剩下所有人的奖金总和还要高。 杀进决赛的十人里边,冒出不少黑马。 军方的王文郁,郭隆,蕃人中青宜结鬼章,温溪心,商社挖掘出来的本地乡勇李独,吴存之,尹三……大出苏油意外的,还有几位学宫的襕衫士子。 阿囤元贞,种谊,李复。 苏油擦了擦眼睛“怎么回事儿?” 种诂又忍不住了“君子六艺,射御都在其中,汉唐诸君子,那是上马管军,下马料民……” 苏油笑呵呵地点头“嗯,说起来跟我差不多呢……” 种诂一口茶喷了出去“还要不要脸?” 苏油横着眼“咋地?要跟我比军功?鄙人军功数转,如今忝任骁骑尉,你呢?” 这回种诂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吐不出来“你你你……” 文官的武勋升转比武官快得多,如司马光这种一辈子没带过兵的,都能升到上柱国,在大宋就没法说理。 这回就连薛向都看不下去了,不再和稀泥“明润你这就实在过分了!君子不妄动,不徒语,不苟求,不虚行。说这些有意思吗?文官士大夫什么时候需要拿虚头巴脑的策勋来说嘴了?” 苏油赶紧连连称是,给薛向斟茶“看比赛看比赛。这是薇儿配的凉茶,玉局观老神仙元德公的方子,薛公你尝尝……” 射箭比赛对弓箭没有什么限制,都是各人自备用熟了的弓箭。 阿囤元贞,郭隆,王文郁占了大便宜,阿囤弥给他们准备的都是同州弓和眉山箭,当今世上能找到的最好的精品。 三人膂力不同,经过精确计量,阿囤元贞能开两石;郭隆年老力衰,也还能开两石四斗;王文郁神勇,但是为了成绩留了余量,用的两石八斗。 眉山理工对箭重和弓力的比例搭配,如今已经有了一套精准的计算公式,不同拉力的弓要配不同重量的箭。 每一支箭都是阿囤弥叫人从海量的箭支中称量出来的,重量误差不超过一克。 其余两人还好,王文郁却是动作潇洒姿态飘逸,不但准,还快,还左右开弓,招牌左手连珠箭一发,渭州的弓箭行家那是一眼就能看出厉害之处,顿时采声如雷。 蕃人青宜结鬼章和乡勇吴存之咬得很紧,不过王文郁浑不在意,轻松得很。 种诂刚说了一句“骄兵必败……”王文郁的最后一箭就偏了,六鹄! 吴存之的机会来了,深吸一口气,凝神,释弦——十鹄! 夺标! 程三拈须微笑“存之还是不错的嘛,能从一众强者中杀出,厉害!” 四通商号的队伍好认,因为他们都穿着号褂,背心上有个四通商号的商标图案。 不同的人要求不一样,苏油跳了起来“种大质你个乌鸦嘴!坏的不灵好的灵!” 种诂呵呵冷笑“关我屁事!下来问问你家乡勇为何最后那一箭大失水准吧!自家手下都不关心……” …… 第一届渭州运动会,让城中多了无数的谈资。 两大锦标探花郎一个没捞到,替他人作嫁衣裳;乞弟龙山叫着要和姚兕单挑;董毡带着人绕着渭州城夸街;吴存之的立马提拔;学宫箭手的军覆没;看台上的斗嘴…… 还有一些后续,彩票大奖最高奖有人中获,当天独占花魁;祁连骢天价交易,卖出两千贯…… 还有王文郁莫名其妙的最后一箭。 。 第三百九十八章 王文郁的心思 第三百九十八章王文郁的心思 古柳婆娑的鱼儿桥边,有一个“葫芦鸡”的小招牌。 夕阳外面,招牌下边,几张抹的干干净净的小方桌,散发着沉静的光泽。 一个年轻的妇人在收拾桌面,寡妇人家,收摊要早一些,也免得邻居闲话。 葫芦鸡据说是唐代礼部尚书韦陟的官厨发明的,制作时先将鸡放在清水中漂洗,除净血污,煮时用麻丝将鸡捆好,以保持鸡的整形。 待锅内凉水烧沸,投入肥鸡,煮一炷香时分取出,盛—盆内,添肉汤、米酒、精盐、葱、姜,几味香料,入笼蒸透,再进行油炸。 待到炸至金黄,随即盛盘中,上桌时另带小碟花椒盐佐食。 韦陟出身世宦,凭借父兄荫庇,平步朝堂,官至郇国公。 此人从小锦衣玉食,穷奢极欲,对膳食极为讲究。 小苏探花找寻渭州美食来到这里,品尝了葫芦鸡后,欣然命笔,写下“人欲不饭筋骨舒,夤缘须认郇公厨”的帘招。 还打听韦家娘子与韦陟的关系,不过韦家娘子小门小户好几代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听说小苏探花将这菜弄到了方知味,手法差不多,不过以整鸡脱骨法去鸡骨,在鸡腹内酿入四川特产的圆糯米、鲜豌豆、熟火腿、苡仁、芡实、香菌、莲子、百合等八种馅料,成为方知味的又一道招牌名菜,取名为“八宝葫芦鸡”。 不过探花郎说那种做法是为了入大雅之堂,要讲一声好,还就韦娘子家的本色本味更有风味乡情。 小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声影,太熟悉了,石家小娘子和阿囤娘子常常支使他来自己这里买鸡。 王文郁来到布招下头,拿抹布擦拭桌子,然后开始朝屋里搬“玉娘,我输了。” 玉娘微微一笑“没事儿,我都听说了,大郎最后一箭偏了。” 王文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小苏探花说渭州可能要打战了,我……” 玉娘身子一僵,眼里渐渐包起了泪水“你故意的?” “你怕射箭夺冠,得了锦标,你的那些战友就会起哄让你娶我?” 王文郁有些手足无措“刀剑无眼,玉娘,我不是怕自己,我是怕你……” 玉娘的眼泪下来了“怕我当二茬寡妇?怕街坊邻居闲话?怕小钟再次没爹?” 街口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眉山扎染的麻布书包“王叔叔,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娘?你不喜欢她吗?不喜欢我吗?是因为我拖油瓶吗?” 王文郁赶紧蹲下身子,牵着小钟儿的手“你娘这么好,我怎么会不愿意娶你娘?你学问比叔都强,叔怎么会不喜欢?是……是叔怕这一去,就回不来……” 小钟儿哇地一声哭了,一把抱住王文郁“叔你别去!我不要你跟爹爹一样……” 王文郁爱怜地摸着小钟儿的脑袋“叔怎么能不去?工作队里的小郎君说得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知道啥叫匹夫不?叔这样的光棍就是匹夫。” 小钟儿哭哭啼啼“不,不是,张山长说,匹夫是代指每一个宋人……探……探花哥哥说……国家……生病了……我们要……要治好他……就得扎针……吃苦药……会痛……可爹爹被痛没了……舅舅……也痛没了……我们还要痛多久……叔我们还要痛多久……” 王文郁虎目含泪,抹去小钟儿脸上的泪水“钟儿乖,不怕,叔……叔也不知道要痛多久,但是叔跟你保证,只要叔还在,就痛不到你跟你娘这儿来!” 说完站起身来,摸出一个红折子交给玉娘“我跟控鹤军那帮杀才没法比,才入伍几个月,这折子上,只有五十贯。” “我真没用,赛场上想得明白,一见你却又忍不住改主意……玉娘,明天我们就去官府那里登记,就算我没了,也还有不少抚……” 玉娘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什么疯话!你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说完又羞得把手收了回来“不行,明天不行。” 王文郁急了“为什么不行?!” 玉娘纵然是时常接待生面孔,也禁不住脸红“你得……托人……托人说媒……但不管怎样,总之……你都抓紧……” 苏油和石薇在给木客洗澡,木客对肥皂泡泡非常喜欢,最爱在两只手臂上蹭出泡沫,然后拿嘴啄。 苏油好像在哪部纪录片上看到过,和人类血缘关系最近的爪哇红猩猩,也喜欢这么干。 石薇也不管,说玉局观都用肥皂水治疗肠梗,便秘和痢疾了。 苏油一边搓揉木客一边翻白眼“真的假的?肥皂水我可喝不进去。” 石薇给木客淋水“不是喝,是从魄门灌进去。” 苏油楞了“魄门?” 石薇白了他一眼“一说肺藏魄,又与大肠经相表里,所以叫魄门。二说魄就是糟粕,魄门是传送糟粕之门。《黄帝内经》说“魄门亦为五脏使,水谷不得久藏。” 这下苏油明白了“嗨!就是灌肠呗,说得这么个文雅。” 石薇嘻嘻一笑“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嘛。” 两人将木客洗干净,给他穿上丝光棉褂子,苏油说道“我手底下怎么有这么蠢的家伙?王文郁早想明白几个时辰,都轮不到商号那帮董事那么嚣张。你跟阿弥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有奸情的?” 石薇脸红了一下“什么奸情,阿弥姐姐说王大哥对玉娘患得患失,这才是动了真心的表现,找郎君就要找这种才好。” “锦标是身外之物,今年没有,明年还有。好郎君却是错过了就不好找了,玉娘姐姐是真聪明人。” 苏油说道“别听她瞎说,二林部的女人能顶半边天,我看还是大半边,把渭州城风气都带坏了!” 见到石薇瞟了他一眼,苏油喃喃说道“怕老婆心里怕就成了呗,在外边表现算什么事儿……” 石薇心里跳得打鼓,抱起木客当掩饰“不理你了!” …… 一入秋,渭州便出现了人力大缺口。 收麦,割草,剪羊毛……蔡确痛并快乐着。 苏油的重心,开始转到军工上来。 渭州,陇关,镇戎军,开始储备军资。 泾水渠沿渠所有磨坊,疯转起来,生产面粉。 渭州和镇戎军,狼渡原和六谷蛮,信使频繁穿梭。 周边小部落中,不少是替西夏送货替大宋送情报的,两边讨好。 这些部落的忠诚度堪忧,情报分析困难很大,除了多方对比,苏油一句话解决了种诂的情报筛选问题——蕃部的忠诚度,与他们在四通钱庄户头上的储蓄成正比;战争的紧迫程度,与他们在四通钱庄户头上的储蓄成反比。 类似线索还有很多,八月上旬,蕃人交易出现了一个高峰,而后青盐交易量出现了一个断崖似的下跌。 程三立刻动用了应急储备,盐出多了,相应的蜀钞投放量就跟着减少,让盐和钞价维持平稳。 中旬,环庆路出现了西夏成建制军队的身影,陕西延边,风声鹤唳。 都转运使薛向命延边严御,同时上报朝廷。 苏油和种诂非常耐心,老薛还能扛,环庆两州之外集结的西夏军队中,没有谅祚的身影,那就最大可能是假信号。 大宋内地常州,八月的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天空中发出像打雷一样的巨响。 一颗几乎像月亮一样大的大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东南方出现,之后划过天空飞向西南。 又一震响后,宜兴县一个姓许的人家的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大坑,地方官府在大坑中,发现了星星的残余部分。 朝廷上,赵曙亲政,开始了和大臣们的抬杠之旅。 。 第三百九十九章 抬杠之旅 第三百九十九章抬杠之旅 第一件,宗室教养。 这是太后的意思,如今赵宋宗室子弟,有率府副率以上头衔的,已达八百余人,但宗室教官,却只有区区六人。 太后深感忧虑,与皇后明言,什么时候皇家宗室的见识,比西南边陲一介孤女都不如了? 枕头风一吹,赵曙下令增置宗室教授,总计二十七名教师。 还专门让中书舍人起草一道诏书,传达到各宗室家庭:学业最怕中途荒废,教育应该持之以恒。增设教授是一方面,家长管教子女努力读书是另一方面,都要重视起来。 这件事本来是不应该有争议的,问题在于理工之学也成了宗室教育的内容,大臣们就开始反对了。 苏油感觉很无语,抬杠之旅竟然从理工开始,和自己息息相关,实在是太滑稽了。 曹国舅,高小舅子,司天监,计司,先后上书,坚决站在皇帝这一边。 高小舅子尤其嚣张,如今解盐胜过青盐,骑刀胜过青锋,鹤胫弩能破瘊子甲。老子在商州用理工之学,用废材造出五百万箭杆,满足了整个陕西的需要,免了东南西南东京西京调运之劳。敢说理工无用的,你们都眼瞎了吗? 大臣们这才反应过来,对哟,治理百姓是士大夫的责任,这些小道,丢给宗室不是好事儿吗?按照自己反对的套路,培育宗室出来不成了抢自己的饭碗? 等到文彦博和王安石的奏疏一到,也言及理工于国实有帮助,第一局,皇帝赢。 第二局,派太监去陕西监军。 皇帝你要疯吗?谏官吕诲立刻提出反对。 陛下,自唐以来,举兵不利,没有哪一次不是监军造成的! 如今一个小小的走马承受,官品至卑,都能让一路不胜其害。皇帝你还要明确任命他们为钤辖,让他们实际掌握一半安抚使的权力吗?! “乞朝廷罢之,精择帅臣,凡事一切付委,庶几阃外之权,得尽其用矣。” 御史傅尧俞、赵瞻皆有论列,这就僵上了。 陕西方面的反应倒是很奇特,苏油和薛向细细商议了一番,认为唐代的太监之祸,问题出在制度而不在人。 军队首长和地方官员需要监督,这条政策大方向上没有毛病。 不过有只有一条,监督之人的能力和操守,应该匹配得上他们的职务。 苏油给薛向出主意,如果皇帝的意见拦不住,我们就这样说。 人也好安排,让他们都来渭州。 内官们敢乱来,我就敢学张乖崖,问他是要先奏后斩还是先斩后奏! 大宋就没有太监成大气候的土壤,我苏明润才多大?十八而已。 只要不是临战弃土,官家再生气也不能砍我,二十年后我也才也才三十八,照样好汉一条! 所以我对太监没意见,敢来尽管来,渭州现在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正缺人呢! 疏奏报上,第二局,皇帝赢。 第三局,以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王畴为枢密副使。 这个就是乱来了,大臣们坚决不再让步。 原来一天晚上,赵曙在小殿办公,需要人草诏,正好王畴值班。 两人交谈了一阵,赵曙高兴地说:“卿清直好学,朕知之久矣,非今日也。” 没过几天就来了这道任命。 王畴的官声学问其实都不错,但是这道任命是内命,有操守的大臣是不愿意接受的,因此“畴辞不拜”。 赵曙留他说了半晌,王畴只好答应了。 接下来赵曙开始做大臣们的工作,对欧阳修说道:“畴善文章。” 欧阳修回答:“其人亦劲正,但不为赫赫之名耳。” 意思是人品好文章好有屁用,枢密副使需要镇得住军队的人才行,老王不适合。 知制诰钱公辅直接封还词头,不替赵曙下诏书,说王畴望轻资浅,在台素餐,不可大用。 赵曙怒了,我的第一道用人诏书你就沮格制命,这还了得? 贬!贬去滁州当团练副使,不签书本州事的团练副使! 这实际上就是夺干净差事编管居住。 贬知制诰的诏书还是得知制诰来写,知制诰祖无择再次奉还,处罚太重,这诏书我来不了。 赵曙又想接着处罚祖无择,首抚韩琦不干了,想尽办法捞老祖出水,结果被连累罚铜三十斤。 这事情说起来最无辜的是王畴,老头今年五十八了,却被皇帝推出来当枪。 原因就是他当年屡次上书要求太后还政,赵曙如今要“报答”他。 报答的方式其实有很多,可用枢密副使这个王畴最不适合的职位来“报答”,实在是叫人无语。 老头是梅询的女婿,梅询什么人?大宋士大夫风雅的典范。 相传梅询每天早上出门之前,都要焚两炉香,把官袍展开,覆盖在香炉上。 然后把长袖聚拢起来,不让香气散去。到了办公室坐下后,他就把袖子展开,使整个办公室都充满了香味。 他的熏香还经常变幻,宋真宗和宋仁宗都非常喜欢,两位皇帝经常传唤他,就为了专门闻闻梅询的新配的熏香。 据《梦溪笔谈》载,梅询在翰林院时,有一次苦于起草公文,到开封府大街上散步解闷。 看见一个老兵躺在街角晒太阳,不禁感叹:“真快活啊!” 于是停步问老兵:“汝识字否?” 老兵回答:“不识字。” 老头点点头说:“那就更快活了呀。” 颇有魏晋风度。 老头一辈子官运不咋的,不过学生们却官运亨通,很多都是宰相参政。欧阳修给他写的墓志铭,王安石给他写的神道碑。 加上梅老头还有个大宋第一等的诗人儿子梅尧臣,翰林学士儿子梅鼎臣,他的女婿,加上王畴自己的声名,只要不是鬼打墙一般的枢密副使任命,朝臣中是绝对不会有什么阻力的。 可赵曙偏偏就这么做了,苏油只能解读成他在拿国家大事和朝臣们赌气。 只要是我的意志,就算是乱命你们也得听!我要权力,我有权力! 王畴半年后就死了,估计和这件事情不是没有关系。 第三局,还是皇帝赢,不过两名知制诰连续拒绝草诏,赢得不是一般的惨。 经过这次事件,赵曙对自己的影响力,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判断,苏油猜测,赵曙开始琢磨换一种斗争方式的心思,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官家和朝臣们几次小小的博弈,影响的人却很多,很广。 苏小妹抱着几本笔记,低着头,走在从秘书省回慈寿宫的路上。 慈寿宫,秘书省,太常寺,三点一线的日常。 “秘省所藏书画,岁一曝之,自五月一日始,至八月罢。” 为了防蛀防霉之需,各朝秘书省都会有曝书的习惯。 由于大宋需要晾晒的藏书实在太多,因而还得分批分次,一般要持续三到四个月。 有时候皇帝一高兴,就让大臣学士们都来参观,于是曝书这项活动,渐渐变成了半开放的雅集,变成了书展。 皇家书展自然不同凡响,除了大量的藏书,还有珍贵的古玩、字画藏品,让人一饱眼福。 期间还准备了茶水果品,款待观书的大臣学士,晚饭时间还摆酒设宴,供才子大臣煮酒论书。 苏小妹如今是宫廷小学教师,教授内容就是理工,因此得到特许,可以参观密阁图书。 苏小妹觉得苏颂老大哥的法子很好,于是她也效仿,带着本子在密阁抄录。 不过鹅毛笔的效率比毛笔快得多,一天能抄数万字。 抄的多是古人的数学资料,这也是为了编造教材。 将古人的文字型数学专著,翻译成理工简单易懂的表述,除了易于传授和推广,也容易引起士大夫们的兴趣。 第四百章 物尽其用 第四百章物尽其用 两相对照,数学的自学就成为了可能,由浅入深,还非常有趣。 古人的数学著述,多为题目和答案,而解法因为实在是难以用文字表达出来,于是多为口授,书中常常直接省略了。 如今有了一种简单易学的方法,在题目和答案中间架起了一道桥梁,给他们完美的展现了出来,让他们能够沿着桥梁,从一端轻松地走到另一端。 对于喜欢研究前人微言大义的宋代读书人来说,这无疑是推开了一扇大门——只要不是冥顽不化之辈,只要足够聪明,稍加研究都会知道,这是不同于诗词歌赋的另一种美。 自然之美,天道之美。 这样的学问掌握在一名女性手中,士大夫们其实有些难堪。 幸好士大夫中也有一位苏明润镇场,而且这名女性年纪还小,所以也就不讨厌了。 …… 她似乎看透了一切,因而也就看淡了一切。 她有着最细致缜密的心思,但是在最复杂的宫廷里,却没有用在勾心斗角之上。 她最复杂,却也最简单,似乎无欲也无求,只有知识能够吸引她的目光。 她很冷静,似乎没有情绪,只喜欢发现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 她好像不谙世事,又好像最谙世事。 在大宋最具权力的地方,她无求不谄;在大宋最多权贵的地方,她无欲则刚。 在这波澜诡谲的宫廷中,她渐渐走成了一个传奇。 苏小妹回到慈寿宫的时候,皇后高滔滔正双手撑着绒线圈,方便太后缠毛线团子。 太后说道“是不是该给官家再添几个侍奉之人?” 高滔滔一口拒绝“那不能。” 太后说道“可他毕竟是官家呀……” 高滔滔说道“娘娘,当年我嫁的就是十三节度,可不知道什么官家。” 太后叹了口气“哥儿倒是壮实,比他爹强……小妹回来了?怎么这书看起来就没个完?仔细别伤了眼睛。” 苏小妹给太后和皇后施礼“见过娘娘,皇后,苏容回来了。伤不了眼睛,哥哥传过我一套护眼按摩之法,是北极院张道长传给他的。” 高滔滔对苏小妹也很重视,她现在看明白了,慈善,也是一种权力,一种后宫可以掌握的权力。 朝堂之上,大臣们能够唾沫横飞将官家喷得体无完肤,可他们敢喷一句太后试试? 一个慈祥,仁爱,喜欢孩子,同情弱者,理解老人想法的老奶奶,平日里在大宋都是备受尊重,再加上太后的身份…… 上月有御史建议将慈善经费收归计司管理,不知道怎么传出去就成了御史欺负老太太。 士大夫中名声还没开始坏,汴梁城里就先出事儿了。 平日里租马给他的骡马行,送菜的商贩,做饭扫地的仆人婆子,都跟那倒霉御史划清界限。 太后这样的老人家你都要欺负?满汴京城上了六十岁的老人,十岁以下的娃娃,虽没有受过慈善的恩惠?对不起,伺候不了您了,不然家中老爷子要给我上杵棍! 连收粪尿的农人都绕着那宅子走,农人可是受太后照顾的另一大群体,一个农谚插画套印日历——草纸印的贼便宜——农人管它叫黄历;一个大菘菜和高产萝卜种子的推广,这是多大的恩德? 这下御史每天还得亲自倒马桶,三天都坚持不了,便哭着喊着要求外放了。 高皇后就说道“常州那事情真叫人揪心,天上掉下一星辰,从东南到西南,如今看来是应在了端州防御使的身上,上个月赵滋没了。” 太后说道“我看要应在西事上……” 看了小妹一眼,又赶紧拉着她解释“是说要有战事,不是说你哥哥有事。” 苏小妹笑道“司天监和玉局观不是调查明白了吗?那就是一块天铁。哥哥说这东西印度一个地方多的是,因为铁质精纯,打造出来的兵刃非常锋利坚韧,被称作乌兹钢。” “不过如今也敌不过高太守的商州钢了。娘娘,皇后,你们不用担心,也难说不是祥瑞呢。” 太后就对皇后笑道“这孩子,前两天我说岳州送来的金鱼是祥瑞,她却说算不上,转身就给我找来好几种,样样都比岳州的好看,原来却是她自己从小养的,不停汰换,最后得到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品种。” 皇后说道“我那里也得了一缸,用的玻璃缸子,还未谢过娘娘呢。” 太后说道“我是想起了你小时候也喜欢看鱼……”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免有些尴尬,因为皇帝登基,还政等一系列事情,小时候的那种感情,已经疏远了很多。 天家无亲情,可如今太后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高滔滔也不免感动。 想起小时候的那些,高滔滔眼睛就有点酸,赶紧换了话题“说起商州,那什么火柴,娘娘觉得可好使?” 太后说道“挺不错,最好的是这东西可以交给福田院的老人残疾来做。这人啊,手里边有事情做着,这心气儿就不会掉。” “两文钱一盒的寿星火柴,看起来一点不贵,奈何用量大啊,其实商号发卖出去,可也不是小数目呢。士林是越来越能干了。” 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自己的弟弟,什么德性我能不知道?他能弄出这个来?指不定就是那眉山猴子搞出来的!” 太后说道“这事情还真不能乱说,说这事儿是士林弄的,那就是他胄案的本份;可要是说是那猴子弄的,就得招来弹劾了。一个国戚,一个士大夫,身份不一样,做的事情就得不一样,唉,也难为他们了……” 苏油弄出火柴,纯属废物利用。 洪江弄来的铅里边,混杂这大量的锡和锑。 如今的人时常将三种金属弄混,纯金属锑,被称为“连山锡”,那里直到共和国时代都是锑的最大产地。 苏油当然要物尽其用。 铅自然是造弹丸,锡可以加工成锡壶,锡盆,卖上好价钱。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加工成三硫化二锑,用作炸药催化剂,热稳定剂,防潮剂和阻燃协效剂。 当然更好的用法是与铅做成铅锑合金,实现对铅的加固,之后便可以得到一种好东西——铅活字。 不过在兵荒马乱的地方秀文化产业那就是找死,苏油这点上很清醒。 硫化锑的功效就是让引信燃烧稳定而匀速,不至于太快,让手抛版震天雷不会离手就炸。 至于火柴,那只是军工发展的附加的发明。 火柴虽小,来之不易,安火柴的侧面涂着的,是发火剂红磷,易燃物硫化锑,还有玻璃粉。 火柴头上,是氯酸钾,二氧化锰和硫。 二氧化锰在二林和马鞍镇都有,苏油用的是蜀中商队从二林部运来的,汴梁用的马鞍镇的。 锑和硫能直接反应,高温闷烧就能得到硫化锑。 其实这玩意儿从锑矿直接物理提选都能得到,苏油给洪江去信,通知矿上今后准备部分精矿粉备用。 氯酸钾稍微麻烦些,要先用二氧化锰和盐酸反应产生氯气,用石灰生成石灰乳,石灰乳和氯水在氯化塔内生成氯酸钙和次氯酸钙。 然后将溶液送往除氯槽用硫化钠除去多余的氯,再送入分解槽与氯化钾反应,最后送入分步结晶室得到。 这东西很强大,最大的用途就是用作强氧化剂,炸药和雷管有了它的加入,威力可以倍增。 。 第四百零一章 好年景 第四百零一章好年景 这东西涉及到有毒的氯气,还容易爆炸,因此密封,残余气体分解,物质转化过程的监控都是必要措施,玻璃器皿没有出来之前,是在作死的事情。 生产时要戴上猪嘴面具,保持通风;存储和运输也要特别的小心,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接下来,红磷。 红磷的生产相对简单,用磷矿石,硅石,焦炭粉碎混合,封闭焙烧,将蒸汽送入冷凝锅,就得到粗磷。 粗磷用蒸汽加热搅拌,底部便可以得到纯磷,除杂后倒入冷凝槽,得到的纯磷叫黄磷。 黄磷放入密闭铸铁焖锅,放入油锅加热,温度低于四百度,数个时辰后后,黄磷便成为红磷。 用稀薄的烧碱溶液将残余黄磷除去,再经过过滤洗涤,得到纯净的红磷制品。 这东西还不能直接用,和甘油一样,需要加入稳定剂。 红磷的稳定剂就是氧化镁。 氧化镁就不劳苏油操心了,张天师对井盐卤素和金属的研究是最早着手的,到如今已经经过了十多年。 这东西在自然界本来就存在,叫做苦土。小天师的研究重要之处在于,他用纯碱溶液从盐卤中提取出了氯化镁,再转化成氢氧化镁,焙烧后成为氧化镁,并且通过化学实验,证明了苦卤中的氧化镁和苦土焙烧后的物质是同一成分。 而且这东西用途极广,苏油目前正需要。 它是分馏原油的添加剂,润滑油的重要补充成分,还可以做除硫剂,高温炉砖,金属成品热处理的隔离剂,玻璃陶瓷燃料的颜色稳定剂,皮革鞣制的退矾剂,面粉和糖的防结块剂…… 禽畜饲料中添加这个,可以保证减少禽畜肌肉抽搐,提高产奶量产蛋量,提高禽畜幼体的成活率。 可以说和渭州种种产业息息相关,最关键的是,能够很方便地从盐卤中得到。 所以说,高士林拿去讨好宫中的火柴,其实只是巨大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下边才是以三酸两碱为基础的化工体系支撑。 …… 龙首村的麦子丰收了,追了几轮肥,这里的麦子亩产达到了五百斤。 老冯家是苏油亲抓的农事,三十亩麦子,足足收了一万七千斤。 蔡确听闻后,亲自来到龙首村,指了一块田,从收割到过称程监督,最后称出数字一下就跪了。 疯了一般打马回衙,上奏祥瑞。 今年朝廷免了渭州的钱粮,和往年不一样,这些实打实都是家里边的收成。 冯里正对眉山人种地的本事儿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他是真有给苏油立生祠的心。 看着新妇在院子里一边拿拿耙子耙晒麦子,一边喜滋滋地和妯娌商量下次工作队来要扯点花布,就对边上一起喝茶的李老栓说道:“老哥你看,家里女人就是上不得台面,这才一好过点,立马就想着花钱,须知存财有如针挑土,花钱好比水冲沙啊。” 李老栓一身细麻短打,穿得比冯里正还要埋汰:“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家那俩忤逆,连种地都瞧不上了……再说了,一万多斤麦子打底,扯几尺布换身衣裳,有什么打紧的?” 冯里正摸着家中唯一值钱的大石头碾子:“郎君怎么还不来?他不是说喜欢吃面?快来啊,来了我给他做碾子新麦细面!” 李老栓笑道:“前两天见你洗刷这碾子来着,现在村里不是有磨坊了吗?这玩意儿也就是摆设。” 冯里正也笑:“村里家家收成都不错,如今磨坊可不得闲。过两天麦子干了,家里有碾子的,就先凑合着用,把磨坊给没碾子的人家使!” 李老栓就对着冯里正拱手:“无怪少爷高看龙首村一眼,为的就是这份厚人情!” 冯里正满意地看着坝子上一地的金黄麦粒:“几十头羊,四头猪,三头牛,万多斤麦子……这好日子过得,怎么心里边有些害怕呢?” “老哥,你是探花郎的长辈,能不能给打听个实话?听闻环庆那边,干仗干得厉害?” 说起这个李老栓也皱眉:“是啊……少爷不来,多半也是为了这个。对了,叫村里郎君赶紧学会用风车簸子,这精面紧着队伍后生们先用,我们这些人,就吃粗一些的,麸皮喂牲口。这打仗打的就是肚子,还有,面条作坊也得弄起来,陕西军多,这些可都是好买卖。” 冯里正噗嗤一笑:“你们蜀中人真是精贵,老哥我跟你说,这在探花郎治下,方才算得上好买卖,要是换别的官,我宁愿吃麦饭!” 李老栓讶异道:“随什么?发面馒头跟面条,不比麦饭好吃?” 冯里正喟然道:“好吃是好吃,就是怕课务下来,要了老命啊……” 李老栓也反应了过来:“唉……这蜀中的制度,朝廷怎么就不知道学学呢?明明可以吃白面,愣生生被逼着吃麦饭……” 冯里正摆着手:“可不敢不知足,有麦饭饱腹,这就已经是几十年难见的好光景了……就怕西夏人又打过来啊……” 土著的农人们,都在忙着收麦打麦,搞商屯的蜀中豪商们,则在忙着搭棚挖坑。 搭棚是为了储备干草,挖坑是准备弄青储饲料。 好在渭州以前没有酒榷,小苏探花说了,这是新产业,不知道曲子消耗量,因此就不限定各坊产出,加上酵母这东西,除了酿酒,军队和老百姓家中做面也缺不得,实在是没办法统计,因此干脆比照蜀中,以税代榷。 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保证明年的渭州,老百姓安居乐业的情况下,税收比往年翻一番。 韩琦收到奏报,将之在朝堂上一说,司马光立刻提出反对。 怎么着?苏明润是要在明年一年收两年的赋税?朝堂今年免了渭州钱粮,原来是玩朝三暮四耍猴子那一套呢? 韩琦只好将苏油拟定的渭州明年的发展纲要在朝堂上进行宣读,等到大佬们都听明白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税收翻番,是建立在各产业翻两番的基础上的,苏明润的意思,是让之前因黄河泛滥吸收进军伍的那些壮丁,移一部分到陕西安置,还给了个名目,叫寄食厢军。 富弼立刻出列大加赞赏,官家你不是要派内官去陕西嘛?厢军的事务也是军务啊,这事情就交给内官们去办好不好? 司马光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苏明润这套下得可真精致! 重振陕西,需要人口进行建设,让厢军寄食屯田,既解决了陕西人丁不足的问题,又解决了部分朝廷冗军的问题,还堵住了官家派内官插手军队的路子。 士大夫和皇家对核心权力的争夺,这就是贯穿整个大宋历史的朝堂生态。 司马光,欧阳修,富弼等人,在内官和皇权插手陕西军队,与改厢军为屯田军的二选一题目中,天然地和苏油站在一起。 然而这时候赵顼笑眯眯地站了出来,可以是可以,不过大宋缺马,缺牛,也是无奈的现状。 因此诸位相公,内使负责的这几支厢军,产业得均衡,不能光种地,是不是还需要配套畜牧业。 养马养牛技术难度有些高,一来就搞可能不行,要不,先从种草养羊这种简单的开始,练练手? 韩琦和司马光你看我我看你,颖王爷长大了!学会将计就计给人反下套了! 于是朝堂上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至于内使们愿不愿意从正军监军变成建设兵团首领——我们管他们去死! 第四百零二章 李文钊的背景 第四百零二章李文钊的背景 “巢谷该死!” 一个山谷里,一位汉人装束,头发完整的年轻人,看着身边零落的队伍,受伤的同伴,眼中喷着愤怒的火焰。 不过这位年轻人却不是汉人,他是正儿八经的党项人,甚至身负西夏王室的血统,论辈分,谅祚应该叫他族兄。 李文钊。 元昊凶暴,但是也曾经有过重用文臣的时候,最经典的就是任用了汉人张元吴昊。 这两位,历史上评价,正是他们的叛逃,使西夏完成了从一个游牧部落,到半农耕半游牧的王朝政治体制的成功转型。 其实这完是汉人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西夏转型的整个过程,都是党项精英的掌控和参与,李文钊的家族,便是这些精英的代表。 李文钊的父亲,是李元昊的族弟,西夏人中少有的精通汉学的人才,但是更厉害的,却是他的母族。 野利家族。 野利氏,是李元昊的第一任皇后。 当年的野利氏,是多么的风光。 家族当中,野利遇乞和野利旺荣都是西夏大将,堪称西夏的双壁。 多权谋,善用兵,所率山界士兵素以善战著称,纵横横山,让宋兵心惊胆战。 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元年,两人分统左、右厢军,号大王,官至宁令。对宋作战的方案,多是两人与元昊的共同谋划。 更加厉害的,是野利仁荣,以多学识,谙典故著称,当年元昊亲口称他为股肱之臣。 李文钊就是野利仁荣的外孙。 在野利氏嫁给李元昊的最初二十年中,真是一帆风顺:哥哥是国家重臣手握兵权、自己母仪天下且深受宠爱,还给李元昊生了三个儿子。 野利氏喜欢戴一种用金丝编制的“起云冠”,李元昊便下令,除了皇后,任何人不准再戴。 只可惜,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小儿子李锡狸夭折。 大儿子、太子李宁明知礼好学、深明大义。但他生性仁慈、不喜荣华富贵,笃信道教并幻想以此成仙。 当时作为伴读的李文钊,曾苦劝太子,不过用处不大。 汉人的道家思想明显不符合李元昊称霸的野心和政治主张,慢慢的,太子被大王冷落了,很不喜欢他,甚至下令不许入见。 几年后的一天,李文钊再次前往东宫的时候,却被告知李宁明因练气功走火入魔、不能进食而死。 作为政治家族成员,李文钊自然知道,太子的死有蹊跷。 李文钊自有受外公的教育,立刻回去告诉外公,野利家族的危机,从今日始。 不过外公告诉他不必忧虑,说自己只是野利氏的疏族,而且与党项人千年伟业相比,个人的盛衰,无足轻重。 外公正在为党项人推广自己创立的文字。 大王当时对外公的看重,是无疑的。 景宗正式称帝,外公和大臣杨守素实为谋主。 西夏建国前后创制的典章制度,多出外公之手。 而且他头脑非常清醒,虽然创造了党项文字,并且将《孝经》、《尔雅》、《四言杂字》翻译成藩语,但是他的政治主张,却与汉儒大相径庭。 他对张元吴昊照搬宋人制度的建议,同样嗤之以鼻, 他的政治宗旨是——“一王之兴,必有一代之制。”坚决反对“用夏变夷”,即用汉文化取代党项民族文化的盘汉化方针。 他提出:“昔商鞅峻法而国霸,赵武胡服而兵强。国家表里山河,蕃汉杂处,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非有礼乐诗书之气也。” “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则民乐战征,习尚刚劲,可以制中国,驭戎夷,岂斤斤言礼义可敌哉。” 李文钊对外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的心中,一人兴邦,说的就是外公这样的人,可比齐之管仲,蜀之诸葛。 立国后,外公就更忙了,元昊让他担任谟宁令之职,意思是天大王,是元昊身旁的主要谋士,主持政务不说,同时也是夏国的精神领袖。 大庆元年,西夏文字造立,成十二卷,字形方整,笔画繁复。 群臣上表称颂,元昊遂下令改元,将之尊为“国字”,强行在国内推广使用,规定“国中艺文诰牒,尽易蕃书”。 在外交文书中,凡与宋朝的文书交往,采用汉蕃文并列,而与其它少数民族政权交往,则采用双方蕃文并列。 之后外公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文化教育上。搜罗人才,教授蕃汉官僚子弟,使学成后量授官职。 还督促各州设置蕃学,教育子民,外公也因此被西夏人亲切地称为“圣贤师”。 这是堪比汉人孔子的功绩。 可惜建国才五年,外公便因心力交瘁去世了。元昊“三临其丧”,痛哭不已:“何夺我股肱之速也!” 赠富平侯。 然后,政治风向慢慢开始转变。 虽然野利氏的最后一个儿子、次子宁令哥继立为太子,但是大王为了巩固皇权,开始有意识的削弱野利家族等党项贵族的势力。 很快,李元昊假借宋将种世衡的反间计,处决了野利遇乞和野利旺荣及家,皇后失去了她在朝廷中最重要的支持者。 野利兄弟被杀后,野利皇后不时向李元昊哭诉两人死得冤枉,李元昊也表示对自己轻率处死野利兄弟有些后悔,于是竭力寻访那次屠杀的幸存者。 在大家的努力下,野利遇乞之妻子没藏氏被元昊找回,并接进宫中。 然而没藏氏的出现,成为野利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压垮骆驼脊梁的稻草。 作为野利家族的后代,作为前后太子的谋臣,李文钊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因此他逃了,逃入了野利家族颇有影响力的横山,拉起了一支自己的队伍,造起了西夏李家的反。 没藏氏覆灭,谅祚上台,不但没有赦免李文钊,反而敦促边军加紧缉拿。 李文钊因此被迫离开横山,来到更加混乱的六谷蕃势力范围。 谅祚也知道,李文钊是野利家族的人,前后二太子的忠臣,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无道昏君和背夫之妇所生的野种。 谅祚的存在,本身就是野利家族的耻辱。 政治主张也不一样,李文钊继承外公的遗志,主张学习各族先进经验的同时,也要保持党项民族的独立性。 谅祚的作为,在李文钊眼里,却是在狼性和奴性间反复,不是一个极端,就是另一个极端。 完丧失了一个独立民族应有的尊严,也因此丧失了与其它民族对话的资格,还有其它民族对党项人的信任。 两人都不可能容忍对方。 渭州秋收开始,那个探花小知州突然一改作风,开始整军肃边行动,缉拿间谍,侦骑四出。 渭州周边诸番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明显倒向了渭州。 不过苏明润对自己的威胁并不大,小苏探花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生意归生意。 然而最可恨的,是另一个宋人,一个宋朝的叛徒,西夏的幸进。 他的出现,让自己在六谷蕃中的地利一下子便完丧失——过去的巢谷,如今的家梁。 这是一条阴险狡诈的走狗,更是一个无耻之徒。 图干死后,其部落被梁屹多埋吞并,并将之赏赐给了家梁。 家梁以正妻之礼接纳了图干的老婆,并且也以图干部落代言人自居,给妻家谋取了不少的好处。 当然也立下了不少的功劳——同宋人的代理贸易,实际上就是这个家梁在主导。 然而这些只是表象,这头恶狼的目光,其实早就盯上了自己。 经过周密的侦查和部署,家梁掌握了李文钊的活动情况,然后带着图干部落和步跋子,发动了一次长途奔袭,一下子杀进了李文钊的秘密驻地。 这是李文钊横行宋夏边境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打击,手下五百勇士,在战斗中损失殆尽,自己带着几十名忠心耿耿的部下突出重围,十几年心血凝聚,一旦化为乌有。 第四百零三章 朝堂的分析 第四百零三章朝堂的分析 一名手下走了过来“公子,韩五快不行了。” 李文钊摇了摇头,屡仆屡起十几年,这点打击,早就不在话下了。 来到韩五身边,握住他的手“哥哥,是我连累你了。” 韩五摇头“跟着公子,韩五……才成了人,一路走来,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公子,韩五……谢你,只是没办法……再追随了……只恨……未见公子……得成大业……” 再是铁石心肠,李文钊也俊目含泪,揽着他的肩膀,从他的腰上解下匕首“一会儿灵魂脱了躯壳,哥哥就附到这匕首上。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大家回去,这一路走来的兄弟,我都会带着,去地斤泽找个地方……我们啦,就每天就看着海子,看着那蓝色的海子,蓝色的天,白色的云朵,白色的羊……” 韩五轻轻皱了下眉头,然后又舒展开来,接着笑了。 他的胸口,插上了那柄匕首。 李文钊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兄弟,黄泉路上,别走得太快,等着兄弟。” 韩五死了,李文钊将他轻轻放下,将匕首擦拭干净,收入马上的囊中“把哥哥埋了,转移吧,这里也不能待太久。” 手下问道“公子,我们去哪里?” 李文钊皱着眉头“给渭州小知州送去消息,告诉他,环庆那边只是烟雾。” “家梁这疯狗为什么这么急着咬人?那是因为谅祚就在天都山。” “然后啊,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山观虎斗。” 手下迟疑道“给宋人送消息?公子,我们可是西夏人,谅祚那些手下,是我们族人啊……” 李文钊苦笑道“捻纳,这是为了我们的生存。” “谅祚七万大军已经集结,我们只剩这三四十人,还有什么资格同情他?” “我也不是想让西夏大败,苏探花和种大,手里满打满算一万多正军,两万厢军,他们要是熬不过去,环庆延渭的六谷蕃也跟着完蛋了,到时候,我们才真的麻烦。” 芭里捻纳点了点头“还是公子考虑得周翔,那我去埋了韩五哥。” 李文钊看着芭里捻纳的背影,目光变得无比深沉。 …… 赵曙接到薛向的军报,万年木讷的神情也有了一些紧张“不是说引诱西夏人去渭州吗?为何战事在环庆发生?苏明润的谋略,是否真如相公们所言那般值得信任?” 韩琦不由得翻起白眼,这大战还没有正式打,便准备寻找背锅侠了吗? 于是躬身道“陛下,苏明润也不是白起,李靖,在渭州一年,做得真的不错了。如果谅祚不寇渭州,能得到两年修养的时机,那也未尝不是好事。” 赵曙说道“两匹夏主的龙驹,怎么到达的渭州城,却也是蹊跷。” 富弼说道“渭州奏报,天马惊现渭州城北,是几个学宫少年最先发现,苏明润还想上报祥瑞,被薛向制止,查验后发现马臀上有西夏王室的印记,方知是夏主养在行宫的骏马。” 欧阳修骂道“苏明润此举实在是荒唐,居然说是我大宋官家仁厚政治清明,因此引得西夏马来朝!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他难道想做幸臣?” 不由人都不敢吭声,你是铁头你厉害,这话这屋子里就你敢说。 赵曙也有些尴尬,问道“会不会是边将挑衅,企图激怒夏主,引兵交斗企图立功? 富弼说道“这事情应该不是苏油做的,后来天都山梁屹多埋来要马,苏油话没多说就还了回去,做事情还是老成的。” 就连司马光都看不下去了“派苏明润帅渭,当日里相公,参政,陛下,太后都在场,计议已定,就不当更迭。” “如今陕西大战未起,蔡挺尽聚集边户入保清野,戒诸寨不要出战。又命副使总管张玉率种谔锐师守之,已在柔远寨锉夏军锋锐。只要严守诸堡,料夏军不敢轻进。” 富弼是枢密使,对陕西情形更加清楚“蔡挺没有动用渭州军力,薛向的奏报中也没有请援,因此陛下无需过度担忧。” 韩琦点头“环庆出现的夏军,是夏将梁永能旗号。此人有名将之称,这次宣兵五万,却连一个防守薄弱的柔远寨都未能拿下,看来不过尔尔。” 富弼躬身道“陛下,相公,正如所说,名将带兵五万,却拿不下柔远寨,枢密院觉得,此事更应该警惕,恐怕其中有蹊跷。” 韩琦问道“你的意思,环庆之兵,不是西夏人的主力?” 富弼皱着眉头“不论如何,西夏人第一步棋已经下出来了。陕西奏报抵达京师,就算程六百里加急,那也是六日之前的消息。” “环庆已经动了,主力也瞒不了太久,所以渭州是不是真正的主攻方向,很快就会见分晓。” 赵曙恢复了木头人的表情“如此,便再等等渭州的消息吧。” 待到出得朝堂,富弼叫住了司马光“大谏,苏油囤安寨之失,未见弹劾,足见大谏还是顾大局的。” 司马光从袖子里取出奏章“不是没写,只是如今战事迫在眉睫,要是官家临阵起意,找借口换一个内官去替苏明润领军,陕西局面,怕是立刻就要糜烂。” 说完自己也叹了一口气“家中父老来信,说苏明润在渭州理政料民,的确是一把好手。今年渭州大收,与他导渠引水,招商开榷是分不开的。” “这份人才,实在是难得,不过功就是功,过就是过。” “我司马君实不会欺君,如果夏人真正寇渭,那才是苏明润最艰难的局面。” “能抵挡住,我的弹章上去,多半留中不报而已;可要是没挡住,数罪并罚下来,对他也不一定是好事。” “所以这奏章迟早要上去,胜了我不要他谢;败了也休得抱怨。一切,只在他自己作为。” 说完对富弼一拱手,自行去了。 富弼看着司马光倔强的背影,摇了摇头。 韩琦来到他的身边“如何?朝中君子,多欲举司马君实为相。” 富弼没有说话,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 天都山行宫,谅祚站在马厩前,看着照夜白和飒露紫。 嵬名浪遇跪在旁边,两手抚在膝盖之上“老臣有罪。” 谅祚拿着大葫芦瓢,一边喂飒露紫,一边抚摸着它绸缎般的皮毛“两匹马而已,不会因此责备皇叔的。” 嵬名浪遇说道“老臣还是惶愧无地,请兀卒解了老臣的军职,让老臣告老吧。” 谅祚将瓢交给近侍,拍了拍手,扶起嵬名浪遇“皇叔怎么能说这种话,临敌换将,乃兵家大忌,何况这事情本于皇叔无干,丢马的时候,你不是还在萧关视察吗。” 两人缓步离开马厩,谅祚问道“那个宋人先生,手段似乎不错。” 嵬名浪遇说道“根据老臣在渭州的探子最后送来的消息,那巢谷,啊不,家梁先生,所言句句皆实,其进献的炼钢和酒精之术,也的确得用。” “不过据屹多埋对渭州知州的试探,两人各执一词,那苏探花咬死不承认对不住朋友,反而说是家梁农户出身,自卑过重,将他的一片好心解读成了恶意。” 谅祚笑了,意味深长的说道“与李文钊一般,我自问没有哪里对不住他,他却因前辈之事,耿耿于怀无法自释,三番两次与我作对,除了自卑过重,还真没办法解释……” 。 第四百零四章 家粱的判断 第四百零四章家粱的判断 嵬名浪遇抱拳道:“李贼丧家之犬,亏负天恩,闻兀卒一道,立刻闻风远遁,怎么能比得上兀卒一根寒毛,此番失去巢穴侥幸逃脱,迟早也得授首!” 谅祚点头:“听闻此役乃家梁主持?李文钊胆小如鼠,见机不妙远遁千里,剿了十几年,愣是势力越剿越大,此番遭受灭顶之灾,看来那家梁倒的确是个人才。” 嵬名浪遇说道:“家梁智计算是不错,八个字点到了李文钊的死穴上。” 谅祚问道:“哪八个字?” 嵬名浪遇笑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家先生组织六谷蕃中小部落与渭州贸易,我们出盐,许以两成之利,如今天都山周边熟蛮,尽数归于我西夏旗下,不过表面上还是对大宋中心耿耿,除了得到渭州的财货,蕃人的效忠,更重要的是搞来了不少情报,。” 谅祚说道:“的确是个人才。” 嵬名浪遇说道:“本来我还有些怀疑他是李文钊的探子,如今看来,却也不是。几次差事,都办得尽心。” 谅祚说道:“既然尽心,那就该赏的赏,该封得封,如今他退路已断,除了效力再无它途,这种人,好用。” 嵬名浪遇点头道:“是。” 这时候梁屹多埋进来了:“家先生回来了,兀卒,是否宣见?” 谅祚摆手:“一个新投的宋人而已,要见早就见了,你们自去料理吧。我一会儿去骑马。” 梁屹多埋答应道:“是,库里还有几支上等的玉竹鞭子,一会儿我就给兀卒送来。” …… 巢谷,不,如今的家梁,正从大道上行来,到得寨子门口,与随行的百夫长拱手道:“每次出了固原,都是都头来接应,实在是有劳了。” 说完偷偷塞了一瓶酒过去,低声道:“还有几瓶零散烈酒,不入数的,算是家梁的一点小意思,哥哥散班后到兄弟帐里来取。” 那队长笑道:“多谢了,还是兄弟够意思,每次都想得到当哥哥的。” 巢谷笑了:“不过可别当班时候给闻到了,御围内六班直那帮贵人娃子,别说兄弟这泥涂里苟活的人物,便是哥哥也得小心。” 那队长点头:“也是,兀卒是侍卫亲军,哥哥想当个负瞻都不够资格。” 两人在宫门外边的大营分手,巢谷这才对身边的商队说道:“卸货吧,大家辛苦,入仓之后早点休息。” 来到梁屹多埋帐内:“都管,家梁前来交卸差事。” 梁屹多埋说道:“先生辛苦,这趟如何?” 巢谷说道:“情形不对,我只出了两成青盐,剩下的,都带回来了。” 梁屹多埋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为何?那这趟不是亏了?!” 巢谷神色淡然,拱手道:“生意最近做不得了。不过这趟差事,其实吧……也不算亏。” 梁屹多埋问道:“为何?” 巢谷说道:“事有反常即为妖,按道理说,兀卒到来后,周边蕃人不敢轻举妄动,渭州城中,应该有一次盐价波动才对。” 梁屹多埋点头:“正是,因此才让你再去一趟,挣大钱嘛!你怎么还给带回来了……嗨,你叫我如何说你是好?!” 巢谷拱手道:“都管,所谓生意,只是种盐户,为大白高国刺探情报,才是真正重要的一面。主次不可颠倒。” “如果我们的行为,与周围夷人的行为有差,这不是等于将我们暴露在苏明润眼皮子底下吗?”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禀报都管,这趟入渭州城,发现城内的盐价,并无波动,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苏明润早有准备。” “都管,既然渭州经济上有备,那军事上呢?苏明润上任之日起便诸多蹊跷,我怀疑他有一个巨大的圈套,大意不得啊。” 梁屹多埋问道:“你觉得,会是怎样的圈套?” 巢谷沉吟了半晌:“我认为,局眼肯定是我们都轻视了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一处——囤安寨。” 梁屹多埋摇头:“关于囤安寨的消息绝对准确,为此我们付出了重大代价,渭州城军事推官任勇,为了送出囤安寨无水的消息,被按察司拿了,人头就挂在渭州城头。” 说完一捶几案:“我只恨不能杀入渭州,杀了苏明润祭奠勇士,岂能疑我大白高国忠勇之士,用性命换得的情报?!” 巢谷丝毫不惧:“都管,用间的手法之中,有一种叫反间。有没有这种可能,那苏明润早就掌握了任勇的间谍活动,然后故意将假情报让其知晓,待其传出之后,才将之擒获?苏明润的狡诈阴险,不可不防啊……” 梁屹多埋说道:“先生,你是不是对苏明润估计过高了?好吧,就算其有孔明之智,整个渭州,有多少可用之兵?三万人顶天了吧?” “宋军的三万人中,两万乡勇,一万正兵,好吧就算三万都是正兵,那又如何?” 巢谷竟然涌起了一种无言以对的感觉:“都管,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渭州今年丰稔,加上开榷之利,财富积累非常迅速。可为何如此丰厚的地区,没有重兵守卫?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 说完用茶杯在几案上摆出几个山头,然后解下腰带,大致摆出一道河流的走势:“都管,天都山到镇戎军一百五十里,两者之间的中间位置,有一处峡口,叫石门峡。请都管一定建议兀卒,留出精锐镇守此处。确保大军无后顾之忧。” 梁屹多埋哈哈大笑:“这就是你们宋人打战的法子吧?未虑胜先虑败?若然如此,神武皇帝从地斤泽逃脱后还起什么家?早早听从宋朝太宗皇帝之命迁入汴梁,哪里还有我大白高国的存在?” 巢谷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年的党项,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可如今还是那样吗?如今的夏国,坐拥二十六州,洵然为大国,传历数地而至今,敢于宋朝辽国争胜!岂可将国运系于一战?!” 梁屹多埋说道:“家先生,你布置剿灭李文钊,筹划得当料事入神,可怎么面对苏明润一介小儿,便如此缩手缩脚?苏明润我也见过,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终不是行雷布雨的神灵!” 巢谷站起身来,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明公不信我,那我便根据苏明润的性格,推断一下接下来他的动作如何?” “从石门峡开始,渭州军绝对不会拼死抵抗,宁平,九羊,定川,高平诸寨,绝对是抵抗一阵,便即撤走,层层阻滞我军,然后在这里!” 说完一指桌上的囤安寨,陇关,镇戎军三角地带:“他绝对会将重兵摆在这里,与我军决战。我请与明公约定,如果战局最后演变成了这样,就请让我先行撤回,召集蕃人守护后路。” 梁屹多埋一摆桌子,怒道:“放肆!你是说我军此战注定要败吗?!” 第四百零五章 环庆 第四百零五章环庆 就听账外一声轻咳,帘子掀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瞥了一眼几案上粗劣的地形图,那年轻人说道“你就是家梁?” 巢谷赶紧跪拜“小人家梁,叩见大白高国国主。” 谅祚笑道“怎么看出来的?” 巢谷赔笑道“帐外负瞻和看守军士一直没有出声询问,自然是国主亲临了。” 谅祚拿起桌上的腰带观瞧,嘴里说道“你们两人的争执我都听见了,家先生,甚有见识。” 巢谷连称不敢,说道“我也是为了大军安危考虑。” 谅祚说道“这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完拿腰带对折起来,一指几案上石门峡口的位置“狮子搏兔,也当用力,大军自是要上前线的。既然先生如此看重这里,便请先生召集熟蛮,镇守此处如何?” 巢谷大喜拜倒“多谢国主信任,家梁定然鞠躬尽瘁!” 反倒是梁屹多埋有些不忿“兀卒……” 谅祚挥手制止了他“家先生句句忠言,你怎么不听呢?就算不听,也可以转告于我,由我决断嘛!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说完转身对扶起巢谷,软语谆谆“汉人有一句谚语,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我虽然年轻,也不是听不进谏言之人。” “先生新附,不急于建立事功,却处处为夏国着想。你受上司之托奔波千里送银之事,我也听说了。急人之难忠人之事,果然是敦厚之人。” “因此我信得过先生,那里便交付与你了。” 巢谷感激涕零,再次拜倒“家梁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兀卒这份信任!” …… 渭州城,四通商号,王韶送来了一张单子。 与西夏人的交易非常复杂,是四通商号特备的货品,并没有出现在渭州的榷市的账册之上。 严格说起来,这是走私。走私的前台人物是程三,中间人是王韶,下家是巢谷。 幕后大黑手,自然就是苏油了。 王韶的代号是唐四郎,渭州地下黑市上有一项传言,陕西有个遮奢人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是谁都没见过这人。 所有交易,都是通过消息进行,只要你放出你想要什么货的消息,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同你完成交易。 种谊拿着一张货单冲了进来“小鼠哥,这次的货单里有象骨镇纸!” 苏辐对外是四通商号的财务管勾,其实还担任这渭州听风阁的主事。 接到王韶送来的单子,看了单子上的日期,然后开始从书架上寻书。 《诗经》《尚书》《易》《礼记》《春秋》,单子上的交割日期是九号,那就是《礼记》了。 单子上第一项,金丝簪五十支。合计蜀钞三百二十一贯文。 翻到第五页,“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 第二十一个字,“谅”。 苏辐在白纸上写下这个字,顿时更加认真起来。 第三项,暗花红锦缂丝衣领三十四件。合计蜀钞一百零一贯文。 找到了,“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又在纸上写下一个“作”字,苏辐的心顿时砰砰乱跳,大情报! 这是苏油和巢谷商定的沟通方式,这样的沟通方式很多,这只是其中一项。 以几项不惹人注意的小商品作为标识,这样的交割单,表示含有情报信息。 交割单上,以日期确定五本书,五日一个循环,逢单日则数双数行货品,逢双日则数单数行货品。 商品数表示页号,价格尾数表示字的位置。 渭州的商品非常多,价格有零有整,那些零头,巢谷作为图干部的利益分配出去,最后到西夏人那里还是整数,谁也看不出什么来。 两人还约定,以永春露作为消息传递的结束,永春露之后的,就是无效信息了。 很快消息出来了,“谅祚,天都山,军七万”。 苏油如今已经常驻镇戎军,和种诂呆在一起,地图和沙盘,已经转移到了镇戎军白虎堂厅上。 消息送到时,苏油和种诂正在研究渭州形势,打开字条看了,苏油将消息递给种诂“天字一号细作传来的消息。” 种诂打开一看“天字第一号,到底谁啊?” 苏油拿手指头捅了捅天上“知他身份的,除了我,还有个颖王,你确定想知道?” 种诂立刻摆手“别别别!不想知道!” 然后才说起正事儿“结合蕃部送来的情报,渭州是西夏人的主攻方向无疑。” 苏油问道“那个李文钊可用?” 种诂摇头“别想多了,他可是对西夏最死忠的那种人,不过他忠于自己的族群,不是忠于王室。” 苏油喟然道“惭愧,人家才是历史的先行者啊……” 种诂摇头“目无君上,乱臣贼子!” 苏油无语“火烧眉毛了,改时间再说这个……那就上报薛公,告诉他渭州是敌军主力所在,可以命五郎适时出击,在环庆对梁永能部实施反击!” “通知囤安,控鹤,泸州,夔州四部,开始按预定计划展开行动,侦骑放到固原外百里,必须抵达石门峡口外围。” “确定主力在此,我们便无需再等待,先行出兵。镇戎军和泸,夔,控鹤三部,先行抢夺和巩固九羊,定川,高平,三川诸寨,层层狙击敌军。” “囤安军,一人双骑,在石门峡口外三十里谷中,先打一场伏击,吃掉西夏前锋一部,激怒谅祚来攻!” 种诂对苏油佩服不已,但是又有些担心“明润,我军主动出击,会不会惹来朝堂非议?” 苏油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种诂起身行礼“末将遵命!” 苏油翻起白眼“好你个种大郎,其实这就是你的想法吧?非得要从我嘴里说出来,你再来个遵命。” 种诂嘿嘿笑道“我就是个武人措大,朝廷责怪下来,先有探花这样的大个顶着……诶明润我跟你说,这种感觉真好!要是朝廷的以文制武都是你这样的,这制度,军爷我也认了!” 苏油说道“等到军队部署完毕,通知老薛,渭州城中即刻实施军管。” “下蕃军前年才服了军役,暂时不能动。”说完将指挥棒往沙盘上一扔“大计划你清楚,从现在起,你就是主将,渭州所有军力,归你调度。” “八郎跟我去囤安寨,我们目前只负责管理后勤,之后负责镇守寨子。其余的,交给你了!” 种诂抱拳“渭帅放心,末将定然不辱使命!” …… 战争的车轮一旦运转起来,很多事情就不再以人力意志为转移了。 环州和庆州,薛向还是祭出了老办法,在寨堡外挖出壕沟,坚决不出战,抗击着梁永能的一冲击。 双方将领的智慧,不时爆发出亮点。 梁永能不是善辈,刚刚出兵,环州熟羌,协助防守大顺城的思顺就举族出降,给环庆防守战带来极大的危机。 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苏油信都不信。 为了缓解大顺城危机,薛向动用了商州新送到的铁蒺藜,将之连夜撒在梁永能大军准备度过的那段河道水下。 梁永能命骑兵渡水时,多被蒺藜所绊,军士皆惊呼有神。 蔡挺则宣言思顺将复归,整修了思顺在大顺城的官舍,出兵西向,作出接应思顺返回的姿态。 梁永能果然因此怀疑思顺,将其毒死,放弃大顺城,转攻柔远寨。 转军过程中,副使张玉趁夜袭营,给了西夏军不小的打击。 柔远城地势狭小,处境险恶,然而薛向早就料到那里才是梁永能真正的主攻方向,安排在那里的是种家最好战的老五——种谔。 种谔命近边熟户入保清野,遍挖壕沟,命各寨不得迎战,摆出一副弱鸡的模样。 然后在壕沟中埋伏了一支弩队。 大战三日后,梁永能受不了了,弱鸡怎么能坚持这么久? 于是亲自上阵督战,结果差点被埋伏的强弩直接做掉。 最后双方手段使尽,都奈何不得对方,环庆态势进入相持阶段。 。 第四百零六章 外快 第四百零六章外快 “为什么我不能去?!”石薇生平第一次对着苏油发火。 石薇在渭州乡间影响颇大,如今带着工作队发动乡勇,保证后勤运输,收集物资,转移人员和财产,组织外围乡里互保。 听说苏油要去囤安寨,石薇便闹着要跟去。 苏油耐心解释道:“薇儿别任性,工作队的动员能力,少了你起码降低五成,打战打的就是后勤,你负责最重要的一环,怎么能跟我一起去?” 石薇说道:“我不放心你,谁保护你?” 苏油说道:“我又不上阵,比玉奴还乖,哪里需要保护?而且如今我们的军力,比刚出来时又自不同。囤安寨防守严密,外围还有诸多堡寨,谅祚能不能敲破乌龟壳还两说呢。” 石薇噗嗤一声笑了,但是笑过还是有些不开心,最后逼得苏油拿出了杀手锏——薇儿啊,你都没有编制呢。 这是实话,人家阿囤弥是将军,虽然是羁縻的,但是也是编制。 阿囤弥接口:“编制多简单,我辟薇儿做幕僚,当我的中郎将!” 苏油翻着白眼:“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你们俩就老实待在后方!连元贞小鼠他们都一样,想出力,哪里不能出力?!” 石薇将包包取下来:“那你戴上这个。” 苏油又给石薇挂了回去:“傻丫头,我又不上阵,这个真没用;等到敌人都杀到我面前了,这个也扛不住啊,还是你留着吧。” 石薇到底还是听话:“那你小心。” 苏油点点头:“你也是。” 八月十五,治平元年中秋,苏油带着囤安军和控鹤军进驻了囤安寨。 接着,木叶蛮在阿囤炽火的带领下抢占了最远的九羊寨。 乞第龙山,田守忠,阿囤烈,带领泸州蛮和囤安军,整装待发,准备西夏斥候被清理后,摸向石门峡…… 石门峡到镇戎军之间的山川草原,成了宋夏两军侦骑比拼高下的场所。 王文郁带着两个军士,一人三马,在松林中缓缓前进。 他的马上只有两囊箭,一张弓,还有一把工兵铲。 剩下两匹马上,是干粮,备用弓箭,帐篷和刀枪。 苏油仿夏军军制在斥候中进行改革,以三人为一“抄”,作为最小作战单位。 和别的斥候小队负责侦查不同,王文郁是另一种斥候,专门负责剿灭对方斥候的斥候。 王文郁觉得自己有些飘,三个人,三百支箭,什么时候老子这么有钱了啊…… 王文郁觉得自己很缺钱,比起囤安军跟控鹤军那帮子杀才,自家新妇还在卖葫芦鸡,太掉面儿了。 甩手给新妇一个存折,然后一句我打仗你管账,他也想这样干,可是跟随小恩公的时间太短,底子太薄。 所以他背着媳妇报名加入了非常危险的斥候,就是为了这份比一般军职多太多的补贴。 这一抄三人中,一个是囤安军夷人龙多,一个是陕西本土乡弓手祈大胜。 这三个人是奇葩组合,囤安寨里崇尚跋山涉水短兵相接,不少士兵拿到长刀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护手去掉,换成一个和刀柄一样粗细的铜环,表示不格不挡以命搏命。 苏油虽然三令五申一再严命,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二林长刀是能够拆装的,士兵们平时将护手做成皮带上的装饰,知道要来检查,临时将护手换上去,检查队一走,继续如故。 躲在后面发箭施弩,囤安军表示那是控鹤军的事情,我们不屑为之。 龙多是个例外,这娃手臂很长,比例异于常人,被郭隆发现后,说是好苗子重点培养,平日里在控鹤军里的日子比在二林部还长,如今已经练得手臂都已经畸形了。 知道王文郁能左右开弓,便屁颠屁颠地跟来想学左手箭。 祈大胜则是老兵,额头上刺着字。 斥候也需要本地人带路,因此苏油便招纳了一批老乡勇作为向导。 苏油的部下,那待遇太丰厚了,正军中都有不少人想过来,种诂还和苏油大吵了一场,最后决定只用退役老军,而且经过考核弓马娴熟的那种。 祈大胜的弓不咋地,不过马术精良,本身就是兽医出身,因为治好了阿囤弥的马,被吸收入军中,也是属于底子薄那种,跟着王文郁出来挣外快的。 不过一入草原,祈大胜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首先他将自己这一抄的九匹马,换了蹄铁,就是厚薄不均新旧不一的那种。 王文郁搞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制式蹄铁要弄成这样,祈大胜悄悄告诉王文郁,西夏人的马蹄铁就是这德性,因此他们弄成这样,便可以伪装成西夏人的踪迹,不会被西夏斥候给坠上。 然后自己还可以跟踪这样的蹄印,找到西夏斥候,接下来就由王大郎和龙多表演神箭了,他负责追西夏人的马,然后回来割耳朵。 探花郎一匹马奖三十贯,一个人才五贯,马比人贵多了。 越是深入北方,风险越大,收获却越是丰厚。 三人坠上了一支小队,已经跟踪了五日了。 眼看踪迹即将出松林,三人下马,让龙多看守,王文郁和祈大胜两人摸到松林边探看。 山坡下是一片草场,秋草正盛,远处三里外一道蜿蜒的溪流,水边灌木丛里有一道炊烟。 王文郁从怀里摸出一个铜筒,扯开来朝山下观望。 祈大胜在一边热:“大郎,给我也瞅瞅。” 王文郁将望远镜丢给他:“可惜这玩意儿说是奖励,直娘贼的又不能卖钱,听说值好几百贯呢!狗屁的奖励!” 祈大胜拿望远镜瞅着山下:“装!你特娘的就装!听说整个镇戎军就小隐君手里有一个,探花郎的奖赏可真是大方。” 说完将望远镜偏了一点方向:“好使,真好使!不对啊……” 王文郁问道:“怎么不对?” 祈大胜说道:“怎么光见烟跟马,不见人?” 王文郁说道:“要不我下去探探?” 祈大胜说道:“大郎你趴下来,横着趴我前边。” 王文郁依言趴下:“老祈你干啥?” 祈大胜将望远镜放在王文郁屁股上,一边观察下方形势,嘴里一边喃喃说道:“这下稳了。不着急……当斥候,最需要的就是耐心……我们不着急,有了这好东西……慢慢看……总要给他看出蹊跷来……诶!你看着不就来了!” 王文郁扭头看着山下:“你都看着啥了?” 祈大胜继续喃喃自语:“找到一个了,草里边蹲着呢……继续找啊……狗日的给咱们下套呢……一,二,三……大郎我们撤吧……” “啥?”王文郁说道:“我们可是跟了五天!” 祈大胜眼睛还粘在目镜上:“惹不起……有三抄九个人呢……这是故意烧烟,等着人上钩……大郎你来看吧,都在那烟南边百步的草丛里边猫着呢。” 王文郁将望远镜接过来观察了一下:“真贼!这是给老子们下套!” 祈大胜说道:“九打三,不对,应该算打二,我跟你们比不算兵……大郎,干不过的,撤吧。” 第四百零七章 三打九 第四百零七章三打九 两人退回林子,王文郁有些丧气“多娃,撤!下头是陷阱,九个人等着打咱哥仨牙祭呢!” 龙多听两人讲完形势,连连摆手“别呀……他们虽然人多,可不知道已经被我们看破,这笔生意我觉得可以做啊!” 王文郁本来也舍不得几天的辛苦,一听顿时大喜,抽出匕首在地上画了个粗略的地图,又摆了几块石头表示炊烟和埋伏的人,对龙多招手“说来听听!” 龙多接过匕首,对着伏击圈最外围的两个石子“一会儿王大哥你就骑马摸过去,摸到他们伏击圈的外围,干掉这最外面的两个。” “你是两石八斗的强弓,加上我们的箭好,只有我们射他们,没有他们射我们的份是吧?” “接下来他们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徒步冲锋,一条是回去取马,然后回来追击王大哥。” “要是徒步冲锋那就是送死,王大哥可以放他们的风筝。因此多半还是要回去取马,那样的话王大哥你可以追上去,争取再干掉一两个。” “注意保持距离,等他们开始追击,你便将他们往松林这边引。” “这里,一会儿你在山上看着,我和祈老哥摸下去拉几条拦马的藤索。” “你回来的时候,在这里记得跑之字避开绳子,等到追兵被绊倒,我们三人一起发动,先做掉还在马上的,剩下的就好收拾了。” 王文郁觉得这法子完可行“老祈,干不干?” 祈大胜拍了龙多脑袋一巴掌“这他娘就是个猴精!绳子没带够,走,去林子深处割藤子去!” 王文郁在松林边上用望远镜监视下方动静,祈大胜和龙多割好了藤,又砍了些树枝做钉子,摸去山腰设置绊马索去了。 前前后后弄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已经偏西。 估摸着下边快要失去耐心了,王文郁才挑了最好一匹马,备了两囊长箭,出了松林,慢慢朝山下行去。 一步三停,故意骑得非常谨慎,但是还是渐渐挨近了伏击圈。 走到伏击圈外八十步的位置,王文郁勒马停下,取下同州硬弓,抽出长箭搭上,故作迟疑地检查周围。 突然,王文郁轻舒猿臂,满引长弓,撒手释弦,长箭入电光一般没入前方一处草丛。 接着又是连珠三箭,两处草丛中几乎同时发出惨呼之声。 动作太快了,因为王文郁的箭囊,是经过苏油改装的制式箭囊。 箭囊体积很小,箭头插入并不深,只是靠多层皮革的挤压力量,可以将箭牢牢夹住在箭囊里,即使骑马狂奔都非常稳当,而且取箭只需要拔出小小一段距离。 别小看这节约出来的短短几十厘米的长度,这就涉及到大动作和小动作的问题,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这是后世蒙古人纵横天下的装备——挤压式箭囊。 伏击圈里的人完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由得大吃一惊,计谋被识破,当然要做出反应,其中两人站起来胡乱射击企图阻击王文郁,剩下五人转身狂奔,准备去水边取马。 王文郁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西夏人的弓力弱,这么远只能进行抛射,完没什么准头,基本构不成威胁。 等到五个西夏人带着马一起杀回来的时候,他们那两位同伴的马已经用不上了。 一个胸口中箭,一个脖子被射了个对穿。 转眼西夏人追近到一百五十步,王文郁拨马就朝山坡上跑去。 九个人伏击一个人,转眼损失了小一半,西夏人当然狂怒,嘴里发出古怪的呐喊声,散开成扇形,对王文郁狂追不舍。 快到坡顶松林的时候,王文郁折出两个之字,转眼就又被西夏人追近到百步之内。 两支羽箭从王文郁身边飞过,一支钉到了前边的松树上,一支没入了松林。 然而这已经是西夏人最后的攻击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狂喜,接着就一头扎进了陷阱,王文郁接着就听见身后战马的嘶鸣声,追兵惊惶的呼叫声,重物狠狠的撞击声,惨呼声,混乱地交织成一片。 两棵大松树背后,羽箭飞出,两个侥幸躲过绊马索,尚自惊魂未定的西夏人,正好迎上了好整以暇射过来的两箭。 两个完美的靶子跌落马下后,局面到此完翻转,王文郁勒转码头,向摔得七荤八素的剩下三人迎了上去。 一个被压在马下无法还没来得及从马蹬中脱出脚来,便被王文郁一箭结果了性命,剩下一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是摔断了脊椎折了脖子,就是被摔得昏迷了过去。 剩下一人依旧悍勇,知道自己无法幸免,仍然拔出长刀,狂呼着向王文郁发起冲击。 王文郁懒得与他纠缠,抬手就是一箭,和松林里再次射出的两箭一起飞向了那人。 最后一名西夏汉子终于倒下了,大腿,胸口,左眼同时中箭,一支弹飞,两支箭羽继续微微颤动。 林子里的两人跑了出来,龙多一边跑一边喊“你们俩怎么回事儿?这时候该抓活的呀!” 王文郁和祈大胜不由得面面相觑,靠,三打九这么紧张,最后完忘了留手这茬了! 祈大胜上手在龙多后脑勺上就来了一巴掌“狗日的眉山脑子就是转得快!” 龙多嚷嚷“我是二林的,不是眉山的!说了多少次你们总是记不住!” 这把收获颇丰,三个人干掉九个西夏斥候。 和王文郁三人组一样,西夏人也将补给藏在了一处隐秘所在,那里肯定还有九匹马,不少物资。 最后一个倒下的西夏人估计是什长之类,祈大胜的一箭被崩飞,是这人衣服里边套着一件板甲。 板甲下方有个握手一样的瘊子,祈大胜对王文郁说道“大郎,这就是瘊子甲了吧?” 王文郁敲了敲板甲,丢给龙多“穿上。” 龙多丢给祈大胜“我们二林部有冲压的,我嫌累赘,再说遇到王大哥这样的弓手,一样没用。” 王文郁眼睛都瞪大了“你小子不早说?!回去穿上,然后给我和老祈一人弄一副!你还是童子鸡,命最要紧!” 龙多又在那什长身上翻出来一个香囊,是汉人的绣法“呸!不知道祸害了哪家姑娘!” 王文郁摇头“不是,你看他的内衣,这汉子有个汉人婆娘。” 将香囊塞进汉子内衣,拍了拍龙多的肩膀“将军器收拢一下,这东西就算了,有了这个,死得也有个念想。” 三人将尸体拖入松林之中,割下耳朵,又沿着小溪上行了一段,找到另外九匹马,重新摆开警戒队形,向渭州方向行去。 快到下午,一支马队迎面过来,为首之人正是田守忠“哈?!王大郎?!这把可算是发了啊!前头情况咋样?” 王文郁拱手“参见将军,前方三十里,都被我们料理干净了,五十里外方有些小蚂蚱。我还要回去缴令,不耽误将军行军了。” 田守忠笑道“你可悠着点,别回家后新妇不让你上床,活活憋死。” 王文郁反骂道“俺家娘子温柔贤淑,不似你们夷人婆娘那么跋扈泼辣!” 田守忠哈哈大笑“好!有种,这话我记下,改天禀告在藜将军!” 。 第四百零八章 折锐 第四百零八章折锐 天都山大营。 宋军的动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谁都没有料到,宋人竟然有胆子主动出击到镇戎军以北近百里。 巢谷曾经建议过的石门峡口,地理位置一下子凸显了出来,梁屹多埋手指军图“兀卒,宋人的目标,肯定是这里!” 梁格嵬说道“石门峡过于逼促,过得石门峡后,大军才能展开。如果这里被宋军守住,我们的进军就有大麻烦。” 嵬名浪遇焦急地说道“兀卒,事不宜迟,老臣这就带精锐突行,抢在宋军之前拿下石门!” 梁格嵬当然要抢功“兀卒,这事儿交给我!” 谅祚凝神看着军图,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鼓一鼓“宋人竟然敢主动出击?梁都管,立刻带骑军出发,不但要守稳石门,还要打掉宋军的嚣张气焰!” 说完对嵬名浪遇说道“皇叔乃我朝重臣,身份贵重,岂可率轻军冒险?头阵还是交给马军前锋吧。就是事情这节骨眼上,让人难受啊……” 的确难受,西夏人野战的战法,从大战略来说,基本采用围点打援。 从战术上来说,一般先利用机动优势,围住一部宋军,派奴隶军和仆从军上前,消耗掉敌方大量的矢石,接着铁鹞子冲破防守阵势,驱逐宋军到绝地,最后抓紧时间吃掉,再转头消灭援军。 或者先用次要兵力防止被围宋军突围,收拾完援军再回来吃掉。 嵬名浪遇提出另一种可能“兀卒,我们能否走三川口旧路?” 梁格嵬反对“三川口旧路有侥幸因素,如果当年朱观不入笼洛川,之后任福不入好水川,两人倚赖六盘山防守,我军战果不会如此之大。” 谅祚点头“当年景宗是以攻为守,宋将骄横,故而被引入陷阱;如今态势已然反转,此次宋兵前出,也有几分当年战事的味道。” “宋军二十年经营,六盘山西线,堡寨纵横,已然不同于当年。苏明润也不是当年徒知悍勇的宋将,狡黠怯懦,必然诱不出来的。” 嵬名浪遇也无奈点头“那就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稍微改一下发军先后。” 谅祚终于下了决心“对,轻骑先发,抢夺石门,后军三日之内,必须拔寨,如有迁延,斩!” …… 梁格嵬率领六千轻骑,气势汹汹地扑向石门。 一人三马,狂飙百里,黎明时分终于穿过了石门峡。 正要招呼部队歇马安营,就见前面烟尘大起,地平线上出现了约莫三千人的骑兵部队。 梁格嵬抽出青锋剑“杀!” 六千骑兵从梁格嵬身侧冲出“杀!” 来人正是田守忠,一看这情形,拨马便回“撤!” 西夏骑兵追出了十里,不过这批宋军与以往不同,他们也有马。 先前百里狂奔,所以很快西夏骑兵的马便乏力了,速度越来越慢。 梁格嵬见状,鸣金让自己的队伍回来。 然而就在这时,三千宋军饶了一个大圈,又转了回来。 现在轮到田守忠嚣张了,抽出治平骑刀,前指冲锋“为了铜鼓!冲啊!” 三千木叶蛮顿时如同打了鸡血“杀!” 西夏人毕竟久经战阵,一名老将拨马,与一千疲敝骑兵抵挡田守忠的攻势,剩下的西夏军集结成阵,继续向峡口驰去。 梁格嵬的心在滴血,他知道那断后的一千骑兵完了。 然而气势已颓,如今的要务,是守住石门峡不失,虽然脸色铁青,也不得不回军防守。 高速行进的宋军很快咬上了断后的西夏人,骑军突入,刀光曜日。 双方人马狠狠撞击到一起,接着就是刀光血光惨呼不绝,无数人马翻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清一色的骑刀挥舞,相比西夏人的战刀,骨朵,铁锏……各种五花八门长短不一的武器,威力是不言而喻的。 一名西夏骑军刚刚掉转马头,就见到明晃晃的骑刀朝自己劈来。 伸出铁锏抵挡,“铛”的一声,火星四溅,战马转眼冲了过去。 第二柄骑刀再至,这次西夏军士已然备好了应手,准备拨偏刀锋,然后让对手自己撞到自己的锏头上。 宋军的骑战,动作僵化,还是不够看! 然而又是“铛”的一声过后,铁锏竟然断作了两截! 还是错马而过,但是这次刀光在西夏人身侧一没,然后带着一溜血光闪出。 西夏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侧的巨大口子,不甘地跌落马下。 “好器械!”这是他最后的想法。 仅仅一波冲击,仓促疲惫的西夏人就被削掉了四分之一。 那名老将将头盔掷下“死战!不能让宋人冲过去!跑起来!跑起来!” 如果从天空俯瞰,地面上就如同两只短蛇在搏斗,不过一大一小,一快一慢,相互想咬着对方的尾巴。 最后小蛇筋疲力尽了,只好蜷缩起来,被外围的大蛇越削越小。 老将脸上身上都是血污,手上的青锋剑已经断了一截,如今只剩下五十来人。 马已经不能骑了,众人围成一个圆阵,做最后的抵抗。 这一幕,与当年的好水川如出一辙。 老将白发散乱,状若疯虎“宋将!可敢与老夫独战?” “老憨包!”田守忠一撇嘴,再次举起骑刀“为了铜鼓,弟兄们冲啊!” 梁格嵬在峡口高处,眼看着千夫长被宋军纵马撞倒,踏过,再无声息。 前方偌大的修罗场,在残阳下是那么的血腥与苍凉。 两千宋军嚣张地在自己前方组成防御阵型,距离正好可以实现一次冲锋,嚣张跋扈,似乎料定自己不敢出战。 剩下的那些,则开始打扫战场,救助受伤的战友,收拢失散的马匹,最后整支队伍朝南方缓缓退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留给他的,是草原上一千西夏骑军的尸体。 梁格嵬手脚冰凉,但是如今的他顾不上担心前锋折锐的罪过,赶紧组织安营扎寨,同时派出斥候进行侦测。 一夜的疯狂搭建和担惊受怕,黎明时分,一个粗糙的营寨勉强在石门峡口建立了起来。 晨雾消散,阳光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但是斥候一个也没有回来。 那帮宋军没有退走!他们就在前方不远! 很快就有宋军出现,马后边拖着昨夜被俘虏的斥候,似乎在炫耀一般,从大营前方驰行而过。 这支军队,不同于六谷蕃人,也不同于宋地汉人,他们得势的时候,嚣张,闹腾,狂妄,残忍。 就像是一群披着皮甲骑着马的猴子,不是一般的讨厌。 一名骑兵手里举着一支长长的竹竿,竹竿削尖的梢头上,插着昨日覆没的老千夫长的人头。 骑军将人头插在了西夏营寨的前方,还是一次冲锋能够抵达的尽头。 俘虏们赤身一丝不挂,很快,一名俘虏被拖倒了。 一名骑兵嚣张的狂笑着奔至,一刀切断了拖着他的绳子。 拖人的骑兵顿时破口大骂,拔出骑刀掉头。 然而刚刚那名骑兵却毫不理会,狂笑着看俘虏翻身起来奔逃,然后策马赶上,恰恰在另一名骑兵赶到之前,将俘虏一刀砍倒。 结束了这场残忍的游戏,两名骑兵互相咒骂着,分开朝其他拖人的骑兵奔去,用同样的方法料理他们身后的俘虏。 梁格嵬在营寨上看得目眦几裂,手指在前方木头上已经抓出血来。 大白高国的勇士,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屈辱! 。 第四百零九章 尖厉獠牙 第四百零九章尖厉獠牙 手下蹒跚着过来请战,但是梁格嵬冷硬地拒绝了,狂奔百里,然后咬着牙立寨,如今的五千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一千人的损失,还承受得住,要是丢了石门峡,那才是打乱了兀卒的大计。 梁格嵬心里盘踞着很多的疑问,这次遭遇的宋军,与以往从气质,战法,方方面面都有了很多不同。 比如宋人的三千骑军,难道真的是仅仅比自己慢了一步? 昨天就是在这判断上吃了大亏,以为对方与自己一般长途奔袭,结果从对方的战力来看,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再比如昨夜的斥候,竟然一个都没有回来,这说明他们一出自己视线,就扎进了对手的大圈套里边。宋军取得这么大的战果,竟然不见好就收? 还有那种挑衅的方式,这是西夏人才有的行为,听说这么干,宋军将领是要被文官们弹劾的,他们怎么敢这么干? 不过梁格嵬并不害怕迎战,只需将人马修养两天,等到兀卒到来,他会第一个冲出去,让对面那些嚣张的猴子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有人仓皇来报“席豫萨童出战了!” 梁格嵬大怒“敢违我将令!” 席豫萨童是梁格嵬骑军副将,昨日战没的老将席豫弘期的长子。 西夏民皆兵,就连妇女都有“健妇营”,被称作“麻魁”。 正因为民皆兵,因此其组织也常以部族为群体。军令,有时候挡不住血脉亲情的呼唤。 一匹黑马当先,区区五百人,成一个锥字形,朝着刺着人头的竹竿处奔去。 挑衅的宋军猥琐至极,见到寨中出来一支小队伍,立刻砍倒剩余的俘虏,拔起竹竿奔逃。 席豫萨童仰天痛啸“无耻宋狗!” 等追出五里,前方的景象让席豫萨童瞳孔急剧收缩。 两千骑军已经严阵以待,阵前,高高立着族长的头颅! 席豫萨童抽出长刀“席豫部的耻辱,只能用鲜血来洗刷!死战!” 身边的武士一起抽出兵器“死战!死战!死战!” 梁格嵬听见远方地平线下传来隐约悲怆的呐喊,不由得狠狠一拳砸在寨墙上“再有不遵军令者,立斩!只等兀卒大军到来,我自会带着你们,去给死去的勇士们复仇!” 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只静静地在城头守候,希望会有奇迹的发生。 然而直到夜幕重新降临,席豫部,也没有一人一马回来。 一天半以后,谅祚大军离石门堡尚有十五里,梁格嵬便领着五千轻骑,冲出寨门,向南面杀去。 所有轻骑,宁愿迎上宋军的刀口,也不愿承受兀卒的震怒。 战马两天时间还调整不过来,五千骑军都是备用的单骑。 南下三十里,副将一指天空“都管你看!” 天空中,几只不详的秃鹫在盘旋。 拨马来到一处谷口,便见到前方几百赤身的尸首,横七竖八地摆成了一个圆圈,两根竹竿高高挑在正中,两颗怒目犹张的人头,一白发,一黑发,并立在那里。 梁格嵬鼻翼一下子就张大了,胸口不断起伏,眼珠赤红地说道“去将两位勇士的头颅取下,送回大营和尸身一起妥葬!” 副将应命上前,小心绕过尸首,将竹竿拔了起来。 然后就听见“轰隆”一声震荡山谷的巨响,梁格嵬只见到一团烟尘将副将高高抛起,然后撕扯成数段! 战马惊嘶不已,有的掉头往来路狂奔,有的向两侧山坡冲去,有的直接腿一软摔倒在地,屎尿横流。 梁格嵬的战马狂跳甩头,几乎将他颠下马来,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两侧山谷亮起了两支大旗。 不少的骑兵还处于恍惚状态,任由胯下马带着自己东奔西突,山上两支队伍蜂拥而下。 泸州蛮,囤安军! 山地步兵居高临下,混乱骑兵仓皇接敌,失去了速度的优势,骑兵也就是大一些的靶子而已。 梁格嵬抽出长剑,高喊道“撤!快撤出去!重新集结回来冲杀他们!” 前锋数百人开始向来时的谷口冲去,刚奔行了数十步,一连串的爆炸声响了起来。 一团团黄土翻涌起来,接着在一瞬间变成巨大的烟尘气浪,一下子将骑兵的身影淹没,接着无数的碎瓷片,还有铅丸,连同残肢,断臂,马腿,皮甲和鞍具上的零碎,从烟尘中飞速射出,抛向四周。 烈焰地狱一般的场景,吓得骑兵们都忘记了控制马匹,更多的战马纷纷转头,向着南边谷口奔去。 埋伏在山道两侧,身着迷彩,负责挂弦的工程小组,恨恨地吐着唾沫“想跑,没那么容易!” 梁格嵬被一枚崩散的马辔铜环击中了额头,顿时鲜血淋漓,眼前一片模糊。 但是他毕竟是一方主将,知道南边是宋军主力所在,绝对去不得,勉强扫视了一下战场态势,举剑一指东面山坡,狂呼道“下马!结阵!向东面冲锋!抢占山头!等待兀卒来碾碎他们!” 如今已是黄昏,这样西夏军队背对阳光,没有日光晃眼,也能将对手看得更加的清晰。 可以说是梁格嵬并没与什么指挥上的致命失误,只可惜被一系列从来没有遭遇过的新式武器打懵了。 战争的真谛,永远都是以局部性的以多打少为胜机,积小胜为大胜。 因此当西夏人以密集阵型向囤安军发起决死冲锋时,梁格嵬仍然没有犯错。 然而败局在这一刻,已然注定。 囤安军前排军士都是大力猛士,他们身着藤甲,左手是轻巧的二林特色的藤盾,右手是恐怖的苗刀。 然而更恐怖的打击,来自后方。 第一批上百枚带着木柄的白色瓷瓶高高抛起,然后朝西夏人密集阵型的中心落下。 有先有后,喜欢搏命为乐的囤安军老兵们,早已掌握了让震天雷发挥最大杀伤的技巧。 空炸! 大多数震天雷在地面炸响,少部分,则在西夏人的头顶上空爆炸。 “轰隆!”“轰隆!”“轰隆!” 碎瓷片和铅丸组成了一张恐怖的射线交织的立体巨网,将几百平米的区域变成了鲜血的舞场! 凄厉的嚎叫和惨呼声响起,刚刚鼓起斗志的西夏军队,立刻被弹幕清理出一片无人站立的空白地带! 西夏人崩溃了,前方的人疯狂冲锋,他们希望杀进敌阵,希望在进入混战之后能够避免这种无法抗衡的打击。 后方的人开始疯狂回撤,希望能躲开对方居高临下的投掷范围。 尚未接敌,便被硬生生截成了两段! 梁格嵬一直处于中军位置,在西夏军局面最混乱的时候,主帅却失去了指挥能力。 囤安军是冷酷无情的杀戮机器,刀盾手开始冲击,迎上了已经自知无幸的西夏前军。 四尺长的细秀刀锋,有的在山坡上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有的则如长矛般直进,不少西夏军士在中刀的那刻才反应过来,对手的兵刃,比自己长了尺许! 居高临下,刀长一尺,士气旺盛对军心混乱,配合有度对各自为战,以逸待劳的有生力量对连战连败的疲惫之师…… 还有一点,脚蹬钉靴的囤安军的军士们,抓地极稳,常常两人互撞之后,西夏人狼狈跌倒,囤安军士却稳如泰山,接着就是趁对手重心失衡,居高临下一刀劈至! 这是一支比西夏步跋子更胜一筹的山地军队,战心坚决,装备精良,武艺高强,如今第一次对西夏人露出了尖利獠牙! 。 第四百一十章 弹劾来了 第四百一十章弹劾来了 另一侧山坡之下,一个狂猛如巨灵一般的武士,迎上了散乱的西夏后军。 冷锻钢的板甲,让他丝毫不用顾忌那些砍向胸前的兵器,左手是一把可刺可啄可砍的战斧,右手则是一柄扇叶巨大的叶锤。 一名西夏武士横刀砍在武士胸前,带起一溜火星,紧跟着就被一叶锤砸到脸上,顿时脸上如同多了三张可怕的巨大嘴巴,飞跌到三步之外。 后方保持锥形的泸州蛮高举长刀狠狠劈下:“龙山!” 更后方,更多的夷人用腰力蛮横地挥出苗刀:“威武!” 西夏后军的乱流,就如同撞上一块巨大的礁崖,除了碎成泡沫,完不能得以寸进! 两次冲击失败之后,礁岩开始向着乱流反压过去。 巨灵武士迈着大步,狂呼直进,所有企图阻拦的西夏人,都在战斧和叶锤的打击下死于非命。 突进!突进!突进! “龙山!”“威武!” “龙山!”“威武!” 西夏人虽然拼死抵抗,还是被压回到了原点,填实了刚刚被炸出的那片空白。 第二轮恐怖的打击再次降临,见到空中落下的白色瓷瓶,西夏人完混乱了,就像饿狼扑进鸡圈之后的那些雏鸡,恨不得能飞出这片可怕的区域。 然而能逃离的,只是边缘地带的少数,第二轮地狱般的洗礼后,西夏人彻底放羊了。 只恨爹妈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在包围圈子里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冲突,除了虚耗自己的体力,完不知道该奔向何方。 不少机灵一些,或者已经听天由命的,直接跪倒在血泊残肢当中,任凭命运的处置。 绝望的情绪是会传染的,有了第一个,便有了第二个,很快,除了躺在地上已经失去,或者还在垂死挣扎的那些,所有西夏人都跪在了地上,双手抱在脑后,惊恐地看着面前目光冰冷的夷人。 梁格嵬身上被单片划伤了十多处伤口,胳膊上,腿上,都是鲜血,嘴巴里也在不断吐出血沫。 一位黑盔黑甲,戴着黑铁面具的将领,来到了他的身前。 将领的皮甲上反射着暗红色的亮光,也不知道是血迹还是夕阳。 梁格嵬神情已经有些恍惚:“狄天使……” 将领将面具取下来,露出和当年狄青一样年轻俊秀的面容,不过额上少了两行金印:“囤安军,阿囤烈。” 歼! …… 大宋,汴京城。 大殿如今非常的亮堂,和以往阴暗的气息完不同,完当得起正大光明四个字。 这得益于玻璃工坊的产出,大块的明瓦和玻璃,让这一切变得简简单单。 太后懿旨,大玻璃和明瓦一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安装于太学。 然后是明堂,崇政大殿,以及中书和三司。 至于皇家,除了最受宠的颖王,太后给他的新款私人马车上安装了几扇,别的都还轮不上。 这是皇室的恩典,年轻的士子们顿时觉得自己备受重视,除了努力读书报效,就是提起笔写文章,一篇篇《太学赋》《明堂赋》出炉,歌颂太后和皇室的仁德。 然而歌功颂德不是台谏的风格,司马光和吕诲的弹章,终于送到了赵曙的面前。 “臣,司马光,吕诲,弹劾陕西四路都转运使薛向,枢密副都承旨,权知渭州军州事苏油!” 赵曙也不是糊涂蛋,更多的时候,装糊涂而已:“陕西战事已起,现在弹劾帅臣,不大妥当吧?” 司马光更是聪明人,他要的就是这个不大妥当。 挑这个时机弹劾,其实很有讲究。 既让台谏完成了任务,挣得一个弹劾不避权幸的名声,又让苏油和薛向不会因此受到更替,影响陕西大局。 两其美。 然而司马光的弹章,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打脸先从大佬打起,首先便说皇帝的处置失当:“陛下,《周书》称文王之德,所谓‘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 “诸侯傲恨不宾,则讨诛之;顺从柔服,则保之。不避强,不陵弱,此王者所以为政于天下也。” “去年高宜引谅祚使节入京,言语轻肆,傲其使者,侮其国主。臣当时上言,请治宜罪,朝廷却忽略此事,不以为意,使夏使怨怼归国。” “去年谅祚招引亡命,点集兵马,窥边伺境,攻围堡塞,驱胁熟户八十馀族,杀掠弓箭手约数千人,悖逆如此,而朝廷却遣使赍诏抚谕。” “彼顺从则侮之,彼傲恨则畏之,文王所以令诸侯,难道是这样的吗?!” 赵曙也有些无语,这事儿我们不是说好的翻篇了吗? 这时候首辅只有出来挡枪:“西夏跋扈,非止一日,谅祚所谓宾服,也只是表象。” “一边派使节求《九经》,《唐书》;一边耀武边境,抄掠熟户。蛮夷狼枭之性,难以理喻之。 “故而大谏所言文王威德,未可用之于谅祚。” “倒是苏明润看得透彻,他说谅祚所图,无非就一个‘利’字,这才是西夏人看似反复无常行为后面的动机!” “如此说来,怨怼也好,软求也好,耀兵威逼也好,其实都是一个利益问题。大谏所言高宜轻肆也失当,朝廷抚谕也失当,并没用抓住问题的本质。” “问题的本质,用苏明润的话说:如果西夏人不得大宋之利,即使文王周公复生当世,他们也能在鸡蛋里边挑出骨头来!跟着他们的节奏走,先自输了一半!” 司马光只好搁置争议:“方今救边之急,宜若奉漏瓮沃焦釜,犹恐不及,岂可外示闲暇而养成大患!苏油帅渭,一味求取声名,只顾治理民生,空博爱民之心,却荒嘻军政,至有此败!” 富弼坚决不同意:“臣,力保薛向,苏油,并无过失。不但非败,且有功勋!” “司马大谏和吕御史所奏,乃风闻不实!苏油帅渭不过大半年,镇戎,保安,绥德诸军,甲器精良,饮食得当。商州胄案,凤翔司竹监,总计供应弓弩箭矢四百余万支,治平骑刀六千口,朝廷没有调运一文赋税。” “商州知州高士林,凤翔推官苏轼,刘几权,均认为苏油参与之功不可没。” “渭州,自备新式牛皮骑鞍三千五百副,毛衣,毛裤,手套,给养诸物无算!” “除了军器,还有军马。狼渡马场,如今有马两万匹,均为四尺六寸以上,比大宋各地司监的最低标准,高出四寸!” “这些,难道不是军事?” 司马光出列:“陛下,苏油的奏报,是否可信,尚待商榷。大半年时间,积累如此多的牛马羊群,有宋百年,西事诸帅臣,谁做到过?臣想问的是,要真有奏报上这么多牲畜,他苏明润是如何养活的?” 富弼说道:“苏油上报了青储和干储之法,在泾原广种牧草,对牛羊实行去势棚养,吸引商屯。今年渭州免税,收入未知,但是据镇戎军奏报,所收军粮,足支四年之用。” 韩琦也说道:“还未给陛下道喜,秦凤路常平司奏报,李元昊寇陕二十年来,常平仓,今年第一次满了!” 司马光说道:“这条不论,那龙驹一事,引来西夏人责问,苏油能无过?” 韩琦甩着白胡子耍赖:“那龙驹自行来的,我倒是觉得苏油的奏报有道理。伏羲氏时,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负“洛书”。神驹纵然出身西域,也知皇宋清明,故而来投,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司马光冷笑道:“这种话相公也说得出口?那如何又还回去了呢?” 韩琦不以为意:“这不是为了消弭边祸吗?这件事情上,我们有理有据,不贪不隐。大谏,何必求责备?” 第四百一十一章 最大赢家 第四百一十一章最大赢家 司马光正色道:“那边祸消弭了吗?龙驹一事尚未平息,苏明润又擅自出击,激怒了西夏君主。” ”这件事情我大宋也站在理上?” “还有他苏明润在渭州,搞得军政势同水火,同种诂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将帅不和,还如何打战?” 富弼继续辩驳:“主动出击,我认为正是其高明之处!”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既然探知西夏人的主攻方向,那完可以预先布置起来,用苏明润的话说,这叫积极防守。” “难道坐等谅祚万事具备,再优哉游哉地杀到渭州城门之下,我宋军方能做出反应?” “具体效果如何,从前日石门峡,水洛川两战,已经得到证实。” “根据苏油的奏报,保泰军司骑军指挥席豫弘期,骑曹参军事,中郎席豫萨童战没!保泰军司监军,天都山行营都监梁格嵬受伤被俘!四部歼敌六千,缴获马匹五千有奇,辎重无算。此等大功,岂能无视?!” “将帅有歧见,这本就是常态。苏油与种诂虽然不和,但是两人皆知相争乃是为国,丝毫没有影响正事。” “在军事给养,军资准备上,苏油从来都是从优从快。我看不光种大郎可称‘小隐君’,苏明润,同样有古君子之风。” 司马光继续表示怀疑:“然据薛向所奏,西夏梁永能寇环庆,乃为偏师。其主力由谅祚亲自带领,攻伐渭州。如果苏明润真的决胜千里,所战皆捷,因何在所谓大捷之后,连失灵平,九羊,定川,高平,三川五寨,被谅祚逼回了六盘山一线?” 司马光脸上渐露厉色:“如今我方仅剩固原,囤安,陇关三处。陇关一破,渭州再无屏藩!要是让谅祚七万大军突进关中,陕西立时糜烂!诸公,还不警惕吗?” 韩琦立刻纠正:“只有五万五千,谅祚之前损失六千精锐,之后连下五寨,看似气势汹汹,其实攻守交换,也是惨胜。根据渭州奏报,其在争夺五寨的过程中,人马损耗不下万人。” 富弼也摇头道:“兵者,诡道也。大谏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其实细究战局就会发现,灵平寨,谅祚三日而破;而九羊,就用了五日;之后定川十五日,高平二十日,三川之失,则弥时近月!” 欧阳修时任枢密副使,也拱手说道:“陛下,昨夜臣与富公商议良久,苏明润连失五寨,却不奏报启用下蕃军,也不向薛向蔡挺求援,且公文之中,每言夏人重创,而不涉麾下,这是……” 富弼拱手道:“陛下,臣等估计……此乃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计!然苏明润高明之处在于,先是做出与谅祚争夺石门峡口的态势,打乱谅祚的部署节奏,只得派轻骑突进,最终落入陷阱。” “这不光是杀敌之功,关键在于得到一百五十里的缓冲地带,诱敌的行为,可以在这一带完成,而我大宋无需承担清野的损失。” “无论如何,苏油的大计划正在渐渐构成!” “如今战局已然明朗,我军,就是要以陇关为底线,以囤安寨,固原城为犄角,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 司马光怒道:“局势已然危如累卵,诸公尚自为其掩饰乎?!” 富弼徐徐说道:“大谏,敢问苏明润今春所言的计划,哪一条没有实现?” 司马光顿时语塞。 富弼这才说道:“今年畿内、宋、亳、陈、许、汝、蔡、唐、颍、曹、濮、济、单、濠、泗、庐、寿、楚、杭、宣、洪、鄂、施、光化、高邮……诸军州大水。” “如非苏油实现了他的承诺,如今谅祚只怕已经杀入了关中!而朝廷决无力西顾!” “陛下,苏明润赴任之前,与臣有过深谈。认为君上如非太祖之才,最忌遥制帅臣。” “制敌之机,稍纵即逝,虽然苏明润连失五寨,可谅祚估计也到了极限。局势翻转的关键,或者便在指日之间。” “五寨本就不是宋军所有,而是苏明润在谅祚动手之前强抢到手的,如今还回去,局面也不过回到开局之初而已。” “不过和寻常的开局之初不同的是,以往西夏人抵达渭州之时,正是士气最盛,军力最强的时候。可此次,却已是强弩之末!” “臣作为枢密使,对此战敢说极有信心!” 韩琦补充道:“要说过失,苏明润的确过失不小,当年治夔时就是这脾气,奏报过于简略,且不及时。臣定然加以训斥,今后一日一报不得迁延!” 赵曙也不是省油的灯,眼珠子一转:“成败利钝,三千里外的确难以及时知道。帅臣戎机倥惚,一时没有来得及……这不算什么,朕容得下。” “不过为了让大家不用如此担心,我们就得想办法……” “这样,供备库副使李若愚,升泾原路权驻泊兵马钤辖,专管勾本路屯田事宜,兼权管勾秦凤路蕃部公事,渭州驻答。” “枢密相公记得令体测蕃情,治其诉讼公事。” “及有赏罚,则与苏油商议,许用乘驿奏事,大事即刻以闻。” “如此既与帅臣分忧解劳,又令枢府及时得通消息,几个内官,我还是招呼得住的。” 靠!所有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两方唇枪舌剑吵得热闹,结果官家这一把神操作,成了最大赢家! 监军,终于派出去了! 就没一个不是人精! …… “就没一个不是人精!”苏油在囤安寨上骂骂咧咧。 苏油面临的局势,既没有司马光估计的那么差,也没有富弼估计的那么好。 自己一直以为自己主导这战场,一边坚壁清野,在逐步抵抗撤退的途中组织熟户回渭州,一边利用诸堡寨,严重削弱了谅祚的实力。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谅祚也在利用这种局面。 之前削弱的,其实主要是嵬名浪遇的实力。 就在昨日,谅祚以三川寨作战不力为由,成功剥夺了嵬名浪遇这皇叔的军权,送去了沙洲编管。 然后派梁屹多埋用少许兵力牵制种诂,自己集中力切断两军联络,疯狂攻打囤安寨。 苏油在阿囤烈诸人回到囤安寨后,自己便想着去种大那边督战,种家人不配合朝廷作战计划,不听从朝廷号令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单骑入蕃寨的事情,几代种家人身上都曾上演,自己的命都可以放弃,更别说朝廷的军队了。 结果铁鹞子一次冲锋,便将囤安寨和镇戎军隔断,苏油正好行至半途,要不是跑得快,自己差点成了马蹄下的肉泥! 回到寨中,苏油惊魂未定:“我靠那就是西夏铁鹞子?真特么吓人!” 第四百一十二章 老张与王二 第四百一十二章老张与王二 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战壕内老张正在招呼自己手下十来号大汉小伙子吃饭。 战壕设计得非常独特,一米七,高过了如今多数人的身高。 每隔数步,有一架木梯,木梯数量是人数的三分之一。 三人一组,一人负责射击,两人在下边挂弦递弩。 这个位置是一处阵地拐角突出部,能控制二百七十度的范围,还能同周围的突出部位形成交叉射击。 如果从天空俯视,囤安寨就如同一个圆,边上无数类似扑克桃心图案突出部位。 在囤安寨的周围,一圈圈的战壕同样如此,如同一朵多层多瓣的巨大雪花。 这本应该是在明代《守围书》中才有的设计,与西方的棱堡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二是渭州乡勇,对老张讨好地说道“张叔,明天对阵,让我也过过手瘾呗!” 老张正坐在一架梯子上,用勺子和铁皮饭盒吃饭,想了想从背囊里摸出来两节香肠“北方厨子做饭味道淡,这是我们家乡的味道,愣是没舍得吃。” “战打到现在,是死是活就这一哆嗦了,大家分分,总不至于还背回渭州去。” 众人笑嘻嘻地接过来,也懒得切,一人咬下一节吐到碗里慢慢吃,然后传给下一位。 一圈下来,两截香肠愣是还剩下大半截,老张骂道“留着供灶神呢?!怎么还这么抠搜?!” 说完自己也咬下一截吐饭盒里,将剩下的夹给王二“你们几个小的分了。” 然后才说道“放心,大家都有机会,小王你也别着急,鹤胫弩看似好使,其实瞄准参数背起来可花功夫了。” 王二说道“哎呀张叔,自打渭州城出来,一来一回两三百里一个多月,参数表我早都背熟了。” 老张讶异道“你认得字?” 王二笑道“读过几年小学。” 边上一位正在刨羊肉汤泡饭的老兵喜道“那太好了!我的天渭州当兵的里头要找一个认字的可真难!” 老张说道“那明天你在我边上露个头,先见见血腥,然后辨识一下树桩。” “我跟你讲,阵地前那些看似砍掉的树桩子,露出地面的大石头,其实都是有讲究的……倒是这梯子不够用……” 王二抽出匕首,在梯子边上挖了一个小坑“明天张叔你让我一点位置,我只需在梯子上搭一只脚,另一只踩在这坑里就行了。” 老张乐得不行,伸手在王二头顶一拍“他娘的还真是哪哪儿都有机灵鬼!这就是被夏狗耽误了的好苗子!” …… 兀卒行营,谅祚正和诸将商议军机。 谅祚拿鞭子敲着桌面上粗糙的军图“今日宋人疯了吗?不下十万支箭!苏探花这是没打过战?这样能消耗几日?” 梁屹多埋说道“兀卒,家梁先生一再嘱咐,苏明润奸诈异常,一定要小心。” “他说对付苏明润的法子也简单,就是只要事有反常,便判定其有阴谋就行。” 谅祚撇了撇嘴“家先生过于小心了,数战以来,苏明润不过尔尔,就两个字——箭多!” 说完又取过几上几支弩箭做了对比“一模一样,宋朝的工艺实在是精湛。这弩矢我们是否能可用?” 强弩都指挥摇头“兀卒,这弩箭实在是太短,不合我军所用。” 说完也递上一枚箭头“箭头固然犀利,但是都是特别设计的,要想用上,箭杆上还需要下功夫,仓促之间,也无法完成。” 谅祚将弩矢扔到桌上“还是要收集起来,等回到兴庆府,交给汉人工坊想办法,别人能造,我们为什么不能造?!” 强弩都指挥点头称是。 谅祚又问“梁格嵬和席豫部轻骑如何覆没的,还是没有探听清楚?” 军师参军拱手“禀兀卒,战场离石门峡三十里,据军士所说,宋军一部先是趁我军疲敝,立足未稳之际,诱杀了老将席豫弘期,其后用老将军的人头,再次诱杀了席豫部。” “梁都监忍耐了两日,稳守石门,直到兀卒率大军即将抵达之际,方才畏罪出击……其后,其后便没有了消息。” “直到前日,方知梁都监在水洛川军覆没,力竭被俘。” 谅祚勃然大怒,一鞭将军图抽得稀烂“梁格嵬无能!数千轻骑,竟然无一得脱?对手难道是神魔降世不成?!” 军事参军顶着谅祚的震怒,小心地说道“这件事极为反常,事后宋军将战场打扫得极为干净。” “不少黄土,有翻动后填埋的痕迹,在那些地方附近,我们找到了一些瓷片,还有铅丸。” “这些瓷片极为特殊,坚实细密,洁白如玉,兀卒你看。” 谅祚看罢“这是宋朝的玉瓷。在兴庆府,一套玉瓷器价值十匹好马。碎了挺可惜,不过应该不是军器。” 说完拿起铅丸“这么小,能伤人?” 军事参军说道“我们也试过……” “结果呢?” “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一名工匠的孩童,用自制的小弓拿去打鸟,说是合手……” 谅祚摇头“宋军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难道这玉瓷便是诱饵?梁格嵬因为贪婪,才中了宋军的埋伏?如果是犀利军器,我们攻打三川寨的时候,宋军应该不会不用。” 军事参军点头“三川寨皇叔用了一个月时间方才拿下,死伤近万,惨烈非常,想必对方也是如此。” “如果是合用军器,想来以宋军的胆小,不该不用才是。” 谅祚冷笑道“皇叔毕竟老了,临去是还畏敌如虎,说是宋军不容轻视……” “换成我的人,三川寨还不是一鼓而下?这些老将军,一个个拥兵自重保留实力,不与我们一心,发配沙洲,罪有应得!” 帐内众人一起施礼“兀卒明见!” 谅祚问道“偷门的人手,可准备好了?” 梁屹多埋赶紧施礼“准备好了,今晚三更,与寨内蕃人里应外合!” …… 十一月的三更,也不是那么好过。 王二身上裹着老张的毡毯,正自呼呼大睡。 他是乡勇,装备自然不如正军,更别提与囤安军相比了。 老张说他有毛衣,不怕冷,硬是将毡毯给了王二。 突然,阵地上传来一阵犬吠,然后叫成了一片。 王二身上挨了两脚,模糊中起身,已经听见阵地上传出一阵阵尖利的口哨声,老张已经戴好头盔上了梯子。 本来黑漆漆的囤安寨西门,红光闪耀,无数人影晃动。 “袭营!”王二一下子惊醒了。 老张沉声说道“上弦,备箭!” 城头上高高抛起无数的火球,其中一枚落在地上后,周围出现了人影。 老张咬牙“送菜的来了!” 一扣扳机,短矢飞了出去。 随着这一箭,无数的火球也调整了方向,将刚刚那处位置照得明如白昼。 黑暗中无数箭矢飞出,对面火光里的人影纷纷倒下,惨呼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二担忧地看着寨门的方向,老张怒喝道“递弩!身后的事情别理会!” “哦!”王二这才反应过来,将上好弦弩递给老张。 一位老兵一边放箭,一边开解王二的紧张情绪“怕啥?囤安控鹤,那是夜战的祖宗!夜袭我们?想瞎了心了都!” 夜射科目,是控鹤军特有的招牌,果然,一通箭雨过后,阵地前方安静了,只有点点火光还在闪烁。 王二这才扭头看城门,不知什么时候,火已经熄灭,喧嚣也转成安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老张从梯子上下来,对王二说道“这还是少爷想出来的法子,每年有一个月,囤安军和控鹤军是自由夜袭演练时期。” “军中分为无数的小队,又时大有时小。” “只要一个小队端掉另一个小队,被端的那个就要给赢的那个洗一个月的内裤擦一个月的鞋。” “输了他娘的不丢人,洗内裤擦鞋才膈应!因此人人都挖空心思想法子坑人,又要挖空心思不被人坑,特娘的精成猴了!” “这点动静,小场面,睡觉!” 。 第四百一十三章 劝降 第四百一十三章劝降 初冬的朝阳照在雪白的黄土原上,打霜了。 阳光使白霜化为层层雾气,一点点升腾。 这景象挺美,让少有见到平地的老张也不由得呆住了。 这里风大,太阳一出风就来了,雾气很快便被吹散,迷幻的风景转眼变成了修罗场。 阵地前方,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身着皮甲,制式统一,一看就是精锐。 老张喃喃地说道:“直娘贼的……下这么大的本钱……” 送饭的小子来了,挑着担子:“张叔,王哥!来吃饭了!” 老张从梯子上下来:“小鸭蛋,今天吃啥?对了,昨晚城里边是咋回事儿?” 小鸭蛋系着个麻布围裙,熟练地往伸到面前的饭盒里边添粥,然后从挑篮里边拿出大包子,给军士们分发:“听说是蕃人造反,想烧城门放西夏人进寨,都被探花郎拿下了。” 老张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美食:“土包子!” 小鸭蛋不服了:“这可是羊肉香葱馅的大馒头!过年都吃不上的好东西!” 老张哈哈笑道:“我是说那些蕃人,眉山人一走进城门就能闻到,那些树干抹了水玻璃的,烧得起来才见鬼了!” …… 没有鬼,不过有大巫,有益西威舍。 两万熟蕃,战战兢兢地跪在校场上,身子匍匐。 几位蕃人首领脸色苍白,在军事厅前大呼:“太守,熟屈部的事情,与我等无干啊!” 苏油从厅中出来,还在揉眼睛:“哎哟,这是干什么?” 当先一位老蕃人大呼道:“熟屈部的事情,跟我等没关系,我们都不知道啊!” 苏油赶紧搀扶起几位首领:“起来都起来,我也没说与你们有关,各位让部众都散了,我们几个进厅中说话。” 几位首领你看我我看你,却是不敢。 苏油叹了口气:“也罢,我们就太阳底下说亮话。” 说完对着众人说道:“事情已经清楚了,熟屈部虽然是蕃人,但是部族中有个人才,在西夏铁鹞子中担任一部指挥,叫熟屈则鸠。” “熟屈部之前就受西夏人之托,来往边境贸易,大战打响前,又替西夏人带路,潜伏,内应,意图对我军不利,这些我们早就清楚。” 说完对众人扫了一眼:“不过老首领,你说你们一点不知情,这话就过了,连我都知晓了,你会不知道?” 老蕃人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我……我们是真不知情……” 苏油微微一笑:“真不知也罢,假不知也罢,不是你们犯事,虽然同情本族人,我也不怪你们……” 老蕃人一下站了起来:“我这就去砍了熟屈鸣的狗头,以示忠心!” 苏油拦住:“这不行,你要是杀了熟屈部头人,这冤家就结大了。那边自有军法队料理。” “熟屈部和你们不一样,哼哼,和我们生意做得倒是挺大,可钱都不存在四通钱庄,明明有方便的法子却不用,宁愿每次都搬来搬去,老人家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老蕃人说道:“因为他就是党项人的内应走狗!我们不一样,我们的钱在四通存得多!” 苏油笑了:“正是!因此他们和你们是有区别的,而我对你们的忠诚,从来没有怀疑过。” “你们也是我的子民,同汉人一样,我自然一碗水端平。你们在青唐,横山的盐田,此战若胜,我们一定夺回来交还给你们。我还可以给你们保证,帮助你们提高产量。” “至于羊毛和其余产品,我同样向你们保证,与屯田畜牧的汉人一样的价格,渭州蕃汉一家,绝不厚此薄彼。”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老人家,你说是不是?” 老蕃人再次匍匐在地,亲吻过苏油的靴子,舞袖唱了起来:“益西威舍,行走于世间的光明。你的智慧,深邃如北海;你的仁慈,温暖如春风;你的公平,如同阳光和山泉,无论贫贱富贵,都能得到你的滋养……” 苏油笑着打断道:“马屁就不用拍了。这一切也有个前提,你们要心向大宋,要和西夏人斗!这一场大战,耽误了多少生意?眼看入冬了,牛羊会一天比一天瘦,要卖出好价钱,又得等到明天春绿了。” “起来吧,我也不是什么光明的智者,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等有一天我去你寨子做客的时候,你能像对待远来的后生那样,用木碗盛一碗奶茶给我,就很好。” 老蕃人恭敬地说道:“你就是益西威舍,你是有佛菩萨庇佑的人,不然为何昨夜熟屈部内应放火,却点不燃松木寨门?” “益西威舍有大威能,这下我们不怕了,你肯定会引来水的对不对?” 苏油笑了:“对!之前所以不着急引水,是因为两个大坑的蓄水还能供数日之需。” “现在熟屈部已经将消息传递了出去,夏主肯定以为我们缺水,因此会围而不打。” “我的推断也是对的,你们也经受住了考验,值得信任。” “大家抓紧这几天空闲,将城防打造得扎扎实实的,保证安。此战之后,我们再打回老家去,夺回我们的盐田和草场。” 老蕃人起身:“益西威舍,刚刚你说要公平,那如果我们参战,得了战功,是否也有奖赏?” 苏油说道:“军功处明码标价,一个首级五贯,一个俘虏十贯,要是你能将谅祚抓到,一个节度使跑不了!” 几个首领顿时激动了起来:“益西威舍,那我们也要参战!” 苏油正色说道:“要参战,就要按军法行事,我不要不听指挥的军队。十七禁五十四斩,一旦干犯,连我都不能身免。” “你们要公平,须知公平除了利益之外,同样还有责任。汉人,夷人,蕃人,都要一视相同,敢不敢领受?” “敢!” “好!那大家养足精神,保养武器,等候命令吧!” 蕃人们开心地离去了,种谊过来:“老师,西夏人送来文书,要派使节前来。” 苏油哭笑不得:“说得这么客气,这是知道我们缺水,前来劝降的吧?” 种谊说道:“那见不见?” 苏油说道:“见!当然要见!” …… 使者正是梁屹多埋,苏油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研究手里的玉瓷茶碗。 苏油见到:“老朋友到了,都管倒是好兴致。” 梁屹多埋赞叹道:“行军打仗,还带着如此精美的玉瓷,太守才真是雅人。” 苏油没好气:“要不是你家主上,我们之间也不是不能做朋友,唉。” 梁屹多埋说道:“现在也可以做朋友啊,渭州知州,对明润来说,太屈才了。” “兀卒说了,你与他年纪相仿,如果归夏,不妨师事于你,称明润为帝师。” “同时比照辽制,封你为南院大王,夏境内所有汉人,都归明润管辖。” 苏油笑了:“张元,吴昊,助贵国景宗立国,其功不亚汉之良,平。如今墓墟安在?后人安在?” 第四百一十四章 接战 第四百一十四章接战 梁屹多埋也是言谈便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景宗之时,诸事草创,故有未如意者;于今夏国已然壮大,制度多立。有功者赏之,有劳者慰之。景洵累试不第,一旦投夏,便为太子中允,今上即位,立获大用,前后不过数年。” “这就是贵朝富公的道路。明润,你本探花华选,然在大宋所任,可受重视?” “留京则是工坊杂务,外放则是边鄙蛮荒。再看我大夏,屹多埋如此贪虐无能,也为一路都管;我那堂叔,公子一笑擒之,却也是重职在身。公子如有意,权位必在堂叔和屹多埋之上。” 苏油叹了口气:“梁兄说笑了,苏油自幼孤贫,非皇宋育我于襁褓,官家拨我于泥涂,岂有今日?苏油一生,为大宋尽瘁而已。” “皇宋纵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它是一个孤童老妪都能得养的国度,是一个物产丰饶文化丰赡的国度。梁兄,我爱书如命,要是入了西夏,想读书了,怎么办?” 梁屹多埋看了看手里的玉瓷盖碗:“公子养尊处优,饮食器用皆是精到,我大夏的确没有这些东西。” “不过公子,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囤安寨转眼翻覆,你已经为大宋尽力了,又何必继续坚持呢?” 苏油说道:“哦?我囤安寨,士马精强,器甲锋固,粮储滋足,寨堡坚良,何谓转眼翻覆?” 梁屹多埋将茶一饮而尽:“公子这雪芽茶真是极品,再来一杯。” 苏油微笑道:“你是想说,我囤安寨缺水?” 梁屹多埋笑道:“昨日寨中之乱,不就是一个预演吗?公子手段高明,却也有数人越墙逃出,让我军获知实情。” “兀卒不放心,特命屹多埋前来探视,今日我所见的,是城中两口大池里边,那些本为防止下毒而投的鱼,背鳍可都要露出水面了。” 苏油眉毛一扬:“你还是细作?夏主不怕我把你斩了?!” 梁屹多埋浑然不惧,得意地笑道:“世间岂有斩使节的苏探花乎?明润,我是真心为了你好,既然已经走投无路,降了吧。” 苏油将玉瓷盖碗擦拭干净,取来一个盒子装了,似乎非常的不舍:“这还是我幼年时在眉山的发明,瓷质坚实如玉,好东西啊……梁兄,大宋君臣政治,固然俱有不如意处,但这个国家,这些百姓,这些产物,真的好……” “梁兄,苏油束发受教,于义理早就想得明白,非张元,吴昊,景洵,家梁那些累试不第之徒可比。” “我蜀学理工认为,有一种高贵的东西,它远远超过个人生命的存在。” “它区别于蒙昧和野蛮,使人有别于禽兽,给了人一双心灵的眼睛。” “它是器用,语言,文字,知识,风俗,信仰,家族,宗教,法律,国家等等的总和,是人开启智识之后,为了适应和认知这个世界,从内心思维层面创造积累出来的精神财富。” “这个东西,我蜀学管它叫——文明。” “华夏文明,已然传演数千年,一代代人薪尽火传,不断思考,实践,丰富,完善,虽历经劫难,却顽强延续。” “任何致力维护,巩固,发展它的人,无论汉夷,苏油一视同仁,认可他是苏油的朋友。” “任何企图伤害,破坏,消灭它的人,无论在西夏,在辽国,甚至在大宋,在朝堂,都是苏油不共戴天的敌人。” “至于个人的荣辱高低,利害得失,甚至生存或者死亡……对不起我很忙,想不到那里去。” “因此我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文明的殉道者。” “贵朝席豫弘期,席豫萨童,皆忠烈之辈。” “田守忠已被我斥责,两位将军人头,亦用香料封函,一会儿便请梁兄带回去。” “令叔梁格嵬,误陷重围,身被十余创犹力战不屈,直到昏迷被俘。” “梁兄放心,油已经料理妥当,命送令叔后方医治。至于是否得返,已经不是你我能够安排的了……不过苏油保证,令叔在我部,不会受到任何虐待。” “贵朝尽多忠贞勇烈之士,我大宋承继华夏衣冠,岂可独无?” “西事艰疲,皇宋养士百年,岂可没有一二死事文臣?” “故今日请自油始。这套茶具,便请梁兄带回,算是你我相交一场的念想。” “清楚了里边苏油所一心维系的东西,梁兄便知道苏油之心,不可或转。” 即便是敌人,梁屹多埋不由得肃然起敬,懵懂地觉得,自己先前一番游说之辞,对苏油这种人来说,实在是过于低级了。 起身对苏油施了一礼:“世无明润,当少几分颜色,然今日各为其主,屹多埋无话可说。” 苏油也起身还礼:“无妨,也请梁兄奉劝夏主,退兵不争为上,休要以为苏油轻易,否则后果难料。” 梁屹多埋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明润还能如何翻盘。” 苏油笑道:“要是一日之后,会有一场淋漓的暴雨呢?要是之后每三日都有一场暴雨,让囤安寨池塘每每添满呢?” 梁屹多埋大惊:“我是游牧之族,敢说熟知天候,后日如何可能会有雨?!还每三日一次?!” 苏油微微一笑:“不信无妨,到时候梁兄自会知晓。走吧,我送你出寨。” 梁屹多埋出了囤安寨,行出老远,不由自主地转头。 一名手下说道:“大宋探花郎的风采和气度,实在是令人折服。” 梁屹多埋叹道:“如果他是夏人,我纵然坠镫持鞭,也要相随,可惜啊……” 苏油在城墙上对梁屹多埋挥手,种谊站在一边:“老师,刚刚在幕后,你那番言语我都听见了,老师的胸襟,实在是令人佩服和感动。” 苏油眯着眼看着梁屹多埋朝三里外的大营行去:“是啊,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呢……” 种谊:“……” 次日西夏人果然没有进攻,然而第三日,苏油所说的暴雨之日,天空依然万里无云。 似乎受到好天气的鼓舞,西夏大营动了,无数黑压压的大军列阵,簇拥着一骑俊逸的白马出来,正是照夜白。 马上之人就是西夏国主谅祚,只见他金甲银盔,举剑向囤安寨一指,西夏大军顿时齐声呐喊,朝寨前压来。 马匹不能跨越层层壕沟,西夏军冲近之后,纷纷下马,徒步冲向外围。 步跋子当先冲锋,大军后续紧跟! 这支军队由山地蕃人组成,和二林部囤安军类似,悍不畏死,战法彪悍。 不过步跋子没有重甲,对上能力透重铠的鹤胫弩,同样损失惨重。 七十步,一般弓手,临敌也不过三发,纵然控鹤军经过精良的训练,采用了三段射法,在黑压压的敌军面前,也最多五发而已,难以抵挡。 抵挡不过就撤,囤安军射过五轮,收割了大量尸体后,开始沿着交通壕后撤到第二条战壕后面,被巨大损失刺激得怒火熊熊的西夏人,纷纷跳入战壕,找寻宋军接战。 然后就坑了,囤安军后撤的时候还带走了梯子,下得来,上不去。 交通壕设计巧妙,就好像一棵树,从细细的树根一样的小交通壕集合成树干那样的大交通壕,便于撤退。 所谓的大,那也只是相对的,只要守住交通壕的出口,西夏人的兵力便施展不开,战事顿时陷入停顿。 囤安军的苗刀,在战壕里边也同样不能施展,不过他们却有另外一款神器——工兵铲。 阿囤烈是军事天才,控鹤军的土工作业相当犀利,阿囤烈看到了好处,立刻有样学样。 几处通道口,被阿囤烈派乞第龙山率领藤甲步兵挡住,将工兵铲当做短柄斩马刀用,当者披靡。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战壕 第四百一十五章战壕 王二跟着老张抬着梯子懵懵懂懂的狂奔后撤,西夏军士在他们身后追击。 刚跑到一处光亮开阔处,就听得身后几声惨叫,王二一扭头,就见身后竟然有一处巨大的藏兵槽,一队藤甲战士左手持藤盾,右手工兵铲狂舞,转眼将追击的西夏人砍翻在地。 脚步声响起,更多西夏人和更多的藤甲步兵在通道口聚集起来,顿时血肉横飞,场面惨烈。 藤甲轻便非常,经过多次油浸,对付箭矢或有不逮,但是对付刀剑,特有的坚韧和弹性却非常得力。 因为诸葛大丞相火烧藤甲兵的故事太过于印象深刻,苏油命眉山生产者们在其表面涂上玻璃水,还做了喷砂处理。 但是乞第龙山的藤甲步兵防护再厉害,在西夏人以命搏命的疯狂下也有了损失,局面开始有些不利。 王二一把拽住梯子“张叔!别跑了!” 老张头也不回“撤!撤回寨子里同他们干!” 王二不挪步“叔,你看一眼后边啊!” 老张扭头骂道“你这娃……我去! 王二将梯子往通道边一靠“叔!上梯子,我给你上弦,射死那帮狗日的!” 老张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弩拉开,人还没蹬上梯子站稳,弩矢就发射了出去。 一名宋军甲士正被两个西夏人扑倒在地,一名西夏人扔掉手中的战刀,抽出腰里的匕首就要向战士的脖子扎去。 然后就听噗的一声,一支短矢插入西夏人的右眼,直没到箭羽。 重甲战士将身一翻,操起工兵铲将另一西夏人砍翻,喊了一声“谢了兄弟!”又向正和同伴缠斗的同袍那边扑去。 老张呸了一声“你该叫叔!” 接过王二递上来的鹤胫弩,又是一发射了出去。 王二在老张身边喊道“叔,我们人少,弩箭要救急,别见人就射!” 老张端着弩瞄准前方,嘴里喊道“就你狗日的机灵,知道了!” 话没说完,却又是一箭射了出去。 王二朝左右高喊“控鹤军!还击啊!” 这下子提醒了老张“大家跟我喊!控鹤军,还击!帮夷人兄弟扛住!” 藤甲步兵也跟着喊起来“控鹤军,还击!” 控鹤军,还击! 无数撤退中的控鹤军听到呼叫,也停下了脚步。 阿囤烈的习惯是永远与控鹤军一起行动,控鹤囤安二军,那真是十多年战斗下来的交情,两军中不少军士都是连襟,妻舅的关系。 血浓于水,越来越多的控鹤军停下脚步,有样学样,开始在囤安甲步身后重新组织反击。 有了弩矢压制,通道很快得到控制,西夏人堆积起来的尸体几乎堵住了出口。 不过西夏人也不傻,杀入战壕的军士只见下去,不见出来,谁都能判断出战壕内的战事不利。 好在他们有泼喜军。 西夏是双峰骆驼的重要产地,而泼喜军正是一支骆驼背上的劲旅。 他们的骑射装备,是装载在骆驼背上的小型抛石机——旋风炮。 两军阵前,高大敦实的双峰驼背立着一架架扭力抛石机,把鞍袋里拳头大小的石头不断的射击出去,飞临的弹雨,曾是宋军害怕到骨子里的噩梦。 “纵石如拳”,就是宋史对他们的注解。 不过如今他们的旋风炮完派不上用场,因为敌人都在战壕里,只能听见喊杀,却看不到目标。 然而,他们同时还是一支工程师部队,随军装备里还有大量的木料,可以组装成笨重巨大的投石机,发射巨大的石头笼子,摧毁敌方城头的防守设施。 很快这些木材便派上了用场,在壕沟上搭建起一道道临时木桥。 木桥架好,更多夏军能够从从地面越过壕沟,战壕顿时失去优势。 这战就没法继续了,老张他们掩护着藤甲战士,最终部撤回寨中。 寨门打开,又是一大群举着巨大滕盾的军士冲了出来,挡住夏人的矢石,将部队接应回去。 寨门上的千斤闸轰隆隆落下,城上的箭雨结束了西夏人的进攻。 此战整整进行了一天,从黎明战至黄昏,西夏人成功占领了囤安寨外围所有壕沟,将苏油彻底困死在了寨内。 不过损失也是巨大的,精锐的步跋子损失三成,其余军队损失近五千。 这一战损失的都是西夏精锐,最后一道战壕,离囤安寨尚有百步,正好是鹤胫弩的打击范围。 谅祚对作战成果还算满意,可对于囤安寨缺水的判断,终于产生了动摇。 要不是梁屹多埋灵机一动反应及时,临时征用了因壕沟注定无法使用的巨型投石机,搭建成跨越壕沟的桥梁,战局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还很难说。 如此顽强的抵抗,哪里有一点因缺水而带来的焦躁不安?分明是比西夏军队还要凶暴强横斗志顽强的生命收割机! 谅祚不知道苏油是怎么鼓舞士气的,难道真是用暴雨将至的骗局来维持? 为了试探寨子中人守城的决心,谅祚连夜组织了一次试探性攻城,冒着城上的箭雨,堆积柴薪放了一把火,损失数百军士后,也终于明白了熟屈部的憋屈。 囤安寨的松木城墙,直娘贼的点不着! …… 囤安寨的火光,即使远在镇戎军的种诂,也能在城头清晰看见。 姚兕和乞第龙山,如今是过命的交情。 在苏油眼中,两个单身西班牙斗牛犬而已,找媳妇都有难度,却已经大言不惭地商量着结儿女亲家了! 姚兕担忧地看着远处的红光“知军,儿郎们渴战啊,鞍马军器,都是苏明润喂出来的,要真不救,不怕被陕西父老戳脊梁骨?” 种诂紧咬着后牙槽“才数日而已,客军未疲。” 姚兕说道“从囤安军消息断绝之后,我便绝了饮水,两日才过,便受不住了。” 种诂看了一眼姚兕“能傻到像你这样……也罢,这也是苏明润念破嘴皮的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了。” 姚兕说道“不是,知军你想,我一个措大都忍不了两日,他苏明润一介文弱书生,能受得住这个?” 说完又疯狂暗示“苏明润可是我朝探花,要是有失,你我的项上人头……朝廷韩相公当政,这老头杀起武人来,手可黑得要命……” 种诂又白了他一眼“你是担心女儿还没出生就成寡妇吧?” 姚兕怒了“为什么不能是儿子?!女儿怎么能打仗?怎么给他爷爷报仇?!他乞第龙山才生女儿!必须生女儿!” 种诂懒得理他这点怨念“苏明润的死命令,白日里不见到三股狼烟,夜中不见到七星孔明灯,不可出击,否则就算胜了,他也一样要杀将!” 姚兕脱口而出“苏明润?他不能吧……” 种诂第三次给了他白眼,这回都懒得说话了。 姚兕这才反应过来“当我没说,这娃手底下如今也是两万条人命打底……” 种诂这才继续开口“终于明白了?” “渭州城一年来花团锦簇,是个人都眼红。从谅祚找蕃人代理,同渭州进行交易那一刻起,便已经将饵吞下;囤兵天都山,就已经落入陷阱;过了石门峡,战局便几乎已经注定!” “这就是一个口袋阵,谅祚要入渭州,只能从口袋的边缘破起,过了石门峡后,就只剩下这条路。” “囤安寨,镇戎军,两个犄角,只能二选一,否则便有后路之忧。” “他苏明润成天摆出一副弱鸡模样,连我看着都想欺负两把,在谅祚眼里,就跟渭州的学宫馒头一般,皮薄馅大油水多,不咬他咬谁?” “这样想没错,可是真这样做,那就完了。” “夏军每一步,都被苏明润明里暗里安排得明明白白。我家八郎跟了他,眼界,学识,待人接物,哪一样不是大进?”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对别人狠,不算什么本事儿。” “可把自己做饵,对自己能狠的人,连老子都害怕!” “你还替他担心?卖了你只怕还帮着数钱呢!” 。 第四百一十六章 神迹 第四百一十六章神迹 姚兕到底还是不放心,种诂回去高卧后,他还守在城头,向西方囤安寨方向张望。 迷迷糊糊靠着城墙睡去,却黎明之时,被风中传来的隐隐欢呼猛然惊醒。 “怎么回事儿?”姚兕抓住一个军士问道。 军士看向十数里外的囤安寨:“不知道,听不真切,似乎是那边传来的!” …… 西夏阵营,谅祚正在给军士们鼓气:“去年的今天,我派遣使节庆贺宋朝国主登基,可他们怎么做的?!” “拒绝我们纳贡的名马,拒绝给我们书籍,羞辱我们的使节,将之逐出国境!” “这样的耻辱,我无法忍受!你们,能够忍受吗?” 西夏军士们抽刀向天挥舞:“不能!不能!不能!” 谅祚说道:“今年,渭州对蕃人开放榷市,唯独将我大夏排除在外;七月,细作窥探天都行营,盗走我的龙驹;九月,骑军进逼天都山,几乎抢占了石门峡!我想问,我的勇士们怎么了?!你们的血勇还在吗?!” 无数西夏战士眼含热泪,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死战!死战!死战!” 谅祚抽出宝剑,指着囤安寨:“打破它,后面就是渭州!那里的钱谷,女人,牛马,美酒,丝绸,多不胜数!” “宋廷颠倒无计,派一个幸进少年担任高官要职,除了箭矢犀利,其余一无可取!” “囤安寨被围困了数日,寨中水源早已断绝,但是一场大雨,说不定就能起死回生。” “为了抵达这里,我们耗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无数生命的代价!” “我的勇士们,你们要与苍天争夺时间!让宋廷看到我们的力量与顽强!让他们知道,羞辱我们的代价!” “先登者,赏牛五十,羊五百,金五十,官一军指挥!” “斩获苏明润者,赏牛五百,羊千口,金三百,官州节度使!” “先入渭州者,即为渭州之主!” 勇士们顿时欢呼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囤安寨里传来更加激烈的欢呼声:“益西威舍!益西威舍!” …… 囤安寨中,苏油刚刚进行完一场大型迷信活动。 十多名熟屈部大小头领被军法处置,苏油说这是祭祀泾河龙王。 然后命工程部的人踩动水车,将水池中仅剩的一点水灌入两口深井之中。 待到水满到井口,工程小组推上风车的离合,就见两眼深井之中,清泉自动地汩汩冒了出来。 两口池塘,水平面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上涨。 在教场观摩处决叛徒的蕃人,被这一幕惊得跪满了一地,老首领激动得振臂高呼:“这是神迹!益西威舍!天神护佑!” 蕃人们齐齐高呼:“益西威舍!益西威舍!” 苏油身着五品朝服,站在点将台上,迎着初升的朝阳,逼格满满:“夏人要战!那便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 所有军士,乡勇,边户,熟蕃,这一刻齐身怒吼,杀气干云。 …… 最残酷的攻城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城头之上,一门门弩炮,架设在松垮的牛皮和绳网背后,士兵们咯吱咯吱地摇动转盘拉动弩臂,然后将坚实的瓷弹安放到位。 乡勇也被组织起来,救护队,运输队,部分熟练的弓手,被临时发放了鹤胫弩,补充到弩兵队伍之中。 蕃人们一边保护牛羊,战马,避免它们受惊,一边打磨甲兵,兴奋地准备出城作战。 他们现在是对苏油最忠心的一群人,因为益西威舍的身后,是诸天的神灵! 谁也不傻,渭州城外的战壕,立刻就被西夏人利用了起来,他们从周围山上伐来木头,盖在壕沟上面,既是前进的平台和桥梁,又是战壕的掩护,军士们可以通过下方的坑道,到战壕的尽头,离囤安寨仅仅百步的地方集结。 鼓声在西夏中军隆隆敲响,大量的辎重兵抬着横梯越过木桥,冲向寨墙。 墙上的弩炮和鹤胫弩开始射击,一枚瓷弹扫过奋进中的小队,顿时血雨纷飞,筋断骨折,梯毁人亡。 更多的人则是带着弩箭倒在了进军途中,然而辎重兵们的亡命突进,还是让不少梯子搭上了寨墙。 无数西夏勇士呐喊着从坑道出口出翻了出来,蚂蚁一般涌向有限的几部梯子。 然而,梯子这东西只能安放在平面上,雪花棱堡的设计,注定了登上梯子的勇士,将迎接来自二百七十度范围的残酷射击! 而且棱堡的设计孔设计还是多层的,整个城墙从上到下,还有无数通道和藏兵洞,弩手们躲在里边,让攀爬的西夏士兵尝尽了苦头。 西夏人也立即反应过来,寨墙中有孔道!就像白蚁窝那般,坚固程度堪忧! 梁屹多埋立刻调整战术,强弩手压上,压制城头火力,掩护主力攻城; 泼喜军骑着骆驼紧跟其后,发射石弹,企图摧毁部分城墙。 然而居高临下的巨型弩炮,打击得西夏人面无人色,强弩军除了压制住城头的弩手外,对堡寨藏兵坑中的宋军毫无办法。 每一面弩炮的前方,还立着巨大的藤编弧形挡板,几枚侥幸越过绳网和浇湿的生牛皮阻拦的石弹,打击到弩炮上的时候,也被藤板独有的弹性和设计弹向两侧。 泼喜军的射程尚短,十数骑果敢的勇士,驱使着骆驼越过平台,冲到寨门近处,企图利用机动优势移动射击。 然而,中空寨墙的坚固程度,远超夏人想象。 玻璃水,后世工程抢险用的土壤固化剂,早就被苏油通过预埋的竹管送入寨墙内部,此刻的囤安寨,坚如金石。 他们更不知道的是,二林部的第一代弩炮手,是在船上玩弩炮的。 从那以后,打击移动靶,或者在移动中打固定靶,一直是他们的一项实战科目。 加上身边理工小组的帮助,很快就让冒失的泼喜军尝到了厉害。 五斤的瓷弹,携裹着巨大的动能,即使大象都扛不住。 一匹骆驼险之又险地躲过两枚瓷弹,就被第三枚瓷弹击中头部,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响过之后,巨大的骆驼头颅化为血雾,无数头骨,牙齿四散飞溅。 骆驼变成了一只无头的怪物轰然倒地,带血的瓷弹继续飞行了一段距离,撞到木头平台后再次弹起,扫过一匹骆驼下方,打断它的两条腿,最后撞入弩手群中,强行闯出了一条血肉通道。 后方的鼓声敲得越发激烈,更多的战士无视空中飞舞的两白一红的制式箭羽,无视身边不断倒下的同僚,忘我地拖着梯子,冲向寨墙,然后横咬着钢刀,像暴雨来临前的蚂蚁一般,疯狂地向城头攀爬。 景象惨烈异常,无数士兵惨呼着中箭,然后跌落到寨墙根,又被同伴们踩着,向梯子攀登。 人命在这一刻,卑贱得不如蝼蚁。 渐渐的,立在寨墙上的梯子越来越多,攀附在梯子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锅锅金汤泼下,即将抵达墙顶的人顿时被烫得松开双手捂着头脸,本能让他忘记了位置的危险,惨呼着从空中跌落地面。 一支支巨大的木磙,浸透了水以增加重量,从城墙上落下,沿着梯子一路下滚,所过之处非死即伤。 城头上的乡勇们,疯狂地合力搅动绞盘,将数百斤磙收回到磙车上,喊着号子推向下一部梯子。 剩下的小组用挠钩收起梯子。不少人在肾上腺的旺盛分泌下过于忘我,暴露出身体,被空中交织的羽箭射中。 救护队冲上去将他们拖上担架,送往城下。 第四百一十七章 表面上的不利 第四百一十七章表面上的不利 后方的西夏人也在忙,几日停战的日子里,宋军忙着巩固城防,他们则忙着伐木。 西夏人的驼马很多,如今将无数的原木拖来,战壕上方的覆盖空间越来越宽。 在弩炮攻击范围的后方,战壕上方原木搭建出的平台上,数架巨大的木质结构开始搭建,巨大的底座,预示着那将是一件恐怖的攻城武器。 阿囤烈指着那几处位置“大巫!那是什么?要不要派小队出去毁掉?” 苏油在忙着统计个小组送来的数据,抬头一看“我去!这玩意儿西夏人都弄出来了?这是巨型投石机!” 阿囤烈说道“那我让乞第去放火!” 苏油将望远镜丢给阿囤烈“慌什么,这玩意儿不是一两天能弄好的,你先用望远镜好好看看,看看边上是不是有指导工程的人员,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和党项人明显不是一族的那种。” “看好那些人,等我们反击的时候,这帮人就是重点,通知军,一定要给我抓活的!一个顶五个俘虏的赏格!” 阿囤烈讶异道“这么值钱?” 苏油说道“这么大的投石机,里边的工学力学技巧不是一丝半点,不会就让他们教,不丢脸!” 说完又有些担心“大巫这命就交给你了,你到底能守住不?” 阿囤烈冷笑道“你这寨子比对付木叶蛮那个黑心百倍!再说不是还有震天雷吗?我现在只怕西夏人跑得太快!” 苏油看着城下远处西夏人给战壕盖木头盖子,摸着下巴说道“震天雷西夏人似乎还不知情,那就最好了,我们能隐瞒多久是多久。” “我们的弩箭犀利,西夏人就利用战壕躲避箭雨,聪明啊……嗯,搞不好有机会再坑他们一波……” 说完站起身来“我估计过不了几天,西夏人就要撤退了,你这边得提防他们最后的疯狂。我先去和蕃人们打招呼,别阴沟里边翻了船才好。” 阿囤烈颇为讶异“大巫,你怎么知道西夏人要撤退了?” 苏油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阿烈,到了你这个层次,要更地多从战略方面考虑问题。” …… 惨烈的攻防继续了三日,几架恐怖的大型机械逐渐成型。 寨子中抛掷出去的石弹,被西夏人收集起来,和四处采集的巨石一起放入竹筐,变成更大的弹丸,一个估摸着得有三十斤。 壕沟逐渐被原木盖上,西夏人的进攻时越来越方便。 城头上的弩箭逐渐稀疏,石弹也越来越少,一切似乎在朝着对西夏人有利的方向发展。 不过苏油不这么认为,经过连日的大战,苏油每晚都召集参战军士们开诸葛亮会,成员从阿囤烈这样的高级将领,到各级指挥,节级,最后到普通的士兵。 理工小组深入队伍,对军器,战法,行动操典,甚至医疗,饮食,进行方面深入的意见采集,以期下一次的改良。 城防战,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讨论中,越发的高效,不如开始那般,一股脑儿的乱射乱扔了。 因此看似矢石渐渐稀疏,其实效率并没有怎么降低。 囤安控鹤两军,十多年都是这样积累下来的,起步虽然艰难,但是如今已经渐渐显现出巨大的优势。 几乎所有先进技术,都是从为战争服务开始的。 西夏人地面上的部队,明显大量减少,这是理工观察小组的报告,他们早就掌握了西夏人在挖掘地道,藏兵地下的痕迹。 再过一两天,就是梭哈的最后时刻。 …… 渭州城,李若愚心急如焚。 他是内官,原为供备库副使、带御器械,是皇帝的贴身保镖。 虽然是太监,却也是武艺高强,战策精熟。 如今外放一路权驻泊兵马钤辖,兼权管勾秦凤路蕃部公事,另外还要负责一部屯田厢军。 在京中听大佬们胡吹苏明润如何神机妙算智亚诸葛,可是到了渭州才知道,完不是那么回事儿。 苏探花,被西夏人围在了囤安寨里! 种大质明明拥兵在十数里外的镇戎军,却借口敌人防守甚严,只肯做小小的试探,坚决不出兵相救! 渭州城的文官,蔡确死守着小苏太守临去时的命令,安抚好渭州,管理好后勤,军事不得插手! 几个推官,他们恨不得苏油死在外头才好! 薛向和蔡挺,一个去了环州,一个去了庆州! 渭州对面才是夏军主力!谅祚就在那里!这帮人到底懂不懂军事?他们都在搞什么?! 想着临出宫时的那番场景,李若愚不由得一个哆嗦。 知道自己要来渭州,太后特意召见。 其实也没说什么,只说小苏探花本来在夔州好好的,是自己临时起意召他回京,本指望着让他享福两年娶房媳妇呢,结果遇到夏使无礼一事儿,一下子给支应到渭州去了。 如今西事紧急,太后是个慈心的,就惦记这不能让眉山猴子没了下场,这媳妇还没娶上不是? 后宫中波澜诡谲,是一个吃人都不往外吐骨头的地方,太后的闲话看似没啥,可她的身边,还坐着皇后,颖王。 这就是皇室的意志,至少是两宫和储君的意志! 不能让苏油没了下场!这是底线! 还有一个小姑娘,穿着素净,在一边安静站着,还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脸上自信沉着的神采,与宫中侍候人的宫女迥然不同。 说句僭越的话,好些一二品的诰命,公主,在两宫和储君的面前,都没她那份从容。 这位就是负责皇室小孩教育的小苏先生? 李若愚一下子明白了! 一个慈善彩票,卷了十六万贯,然后玻璃作坊,火柴作坊开得风生水起。 福田院,育慈院,汴京城鳏寡孤独,皆有得养。 冬日一到,扛雪的萝卜,菘菜,一的上市。 有钱人家忙着开地窖,没钱的忙着腌腌菜。 加上灶台上的豆芽,官庄上的韭黄…… 只要端起饭碗,就能见到皇家的恩德。 今年的大水灾,皇宋慈善总会一次反哺朝廷三十万贯,用于专项救济灾民,就连首辅和参政,都上表称颂。 要是御史们敢掰扯什么收揽人心,明窗净几的房子里,吃饱了太学馒头的太学生们,就敢捧着书本上门,来来来,国朝华选们,替我们讲讲什么叫天心即民心! 太后不止一次念叨,仁宗皇帝几十年的苦都白吃了,光节流怎么行,开源才是正经路子。 如今的太后,皇后,整个皇室,在大宋其它地方不知道,在汴京城,那是声誉日隆。 尧天舜日! 在大家都受益的情况下,太后手一挥,挑了两处皇庄,建玻璃大棚,种反季节蔬菜! 顾惜官家和宗室们的身体,又没花朝廷一文通宝,种点绿菜怎么了?! 皇庄的主管是几名内官,主持此事的是一位寡老太,御史们再敢掰扯什么阴阳不谐,叫他们来寡妇老太太跟前说说,是不是要把老身这最大的阴阳不谐搬出宫去! 李若愚终于明白皇室为何对苏油如此上心了,这一切,谁带来的?! 。 第四百一十八章 义勇 第四百一十八章义勇 宫中也有派系,内朝的斗争比外朝更加的残酷。 颖王爷是谁?不是太子的太子,这事情办好了,就是今后数十年的安稳。 因此李若愚如今是真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的探花郎小祖宗咧,你怎么就跑去前线,还被人围了哟?! 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哪些人可以用?下蕃军?那是要经过薛向蔡挺两位都转运使的; 按察司巡检司?那是要经过渭州行政班子那些死脑筋的,而且人数不多…… 自己手底下倒是有一支大军,可直娘贼的乃是厢军废材,屯田种地那是一把好手…… 囤安寨据说还缺水!天老爷这一转眼就是十来天过去了,真真是要了亲命了喔…… 李若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踱步,就见一个小厮扑了进来:“将爷不好了!措大们反了!” 李若愚不惊反怒:“寄食厢军?好不容易到了能吃饱饭的地界,他们反倒不想活了?!” 唰的一声从墙上拔出明晃晃的长剑:“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敢造反?将爷我会会他们去!” 这个称呼是李若愚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自打除了京就让手下们必须这么叫,这样显得威武。 小厮赶紧说道:“不是厢军措大,是……是渭州措大……” 李若愚立刻转头,将长剑插回鞘内:“这怎么说起来着……本土的乡亲,有诉求该去找蔡确那老东西啊,怎么跑我驻泊司衙门来了?” 想到蔡确那不是东西的东西,李若愚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官场上的琉璃猴子,简直就是磨芯轴儿投胎。 自己去找他向囤安寨派援军,被他推得滴溜乱转,一百个李若愚加起来都不是一个蔡确的对手! 待本将爷料理了这桩,再好好给你上回眼药! 李若愚也是胆子大的,想来也是,能替官家飞身挡刀的肉盾,胆子不大还行? 大步走出厅来,未语先笑:“呵呵呵渭州的乡亲们啦,是有何冤屈要诉与本官啦?尽管道来,蔡通判不与你们做主,本官替你们告到官家那里去……呃?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见到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李若愚不由得心里打突,早知道这么多人,老子还出来顶这锅干啥? 什么破小厮,就是没京中的机灵劲,回头打二十大板! 眼前的人群都是精壮汉子,手脚粗大,一看就是干惯了力气活的粗人。 不少人额头上刺着金印,没人说话,光在那里一站,气势都非常吓人。 所有人都带着兵器,不少背着自制的长弓,长箭,大拇指上还戴着扳指,这些是开得两石半以上强弓的硬手。 长短兵器都有,有的还有两柄,腰里一把三尺横刀,手里一柄光刀柄就四尺来长——这是朴刀,官府禁长枪之后的民间改良兵器。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太好了,还是位胖将爷!我们就拥戴他为主!” 一时间,项羽立熊心当傀儡,萧何曹参立刘三那措大当靶子,本朝太祖黄袍加身……诸多典故在李若愚心里边翻腾了一遍:“等下!我是中使内官!” 拥立我是没有未来的! 一个老头喊道:“那就更好了!!” 我日!啊不是我不能……李若愚都要疯了,你们这么不挑食的吗? 就见那老头喊道:“如此我们更无嫌疑!就这位中使大人了!” 不是造反?李若愚瞬间觉得所有力气回到了身上,官威立马抖了起来:“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老头热切地说道:“将爷!带我们去就小苏探花吧!” “啊?”李若愚一愣,然后喜出望外:“真哒?!” “真的!我们就差个领头的了,将爷你最好!” 一声将爷把李若愚叫得那个舒坦,这都没教过啊?想了想说道:“行军打仗你们会吗?” 一个汉子拱手说道:“回将爷的话,小人五年前,乃渭州乡弓手队率,杀过不少夏狗的!” 有一个汉子拱手:“小人做过渭州延边巡检都头。” 接着越来越多:“小人五乡弓箭社社首……” “小人曾任料界斥候,熟悉道路……” “小人曾任步军指挥……” “小人曾任环庆马铺节级……” “俺们是坨坨部的!拖了最后一批羊毛过来!欺负益西威舍就是欺负天菩萨!就是欺负俺们的金刚不动佛,黑财神赞布绿那布!” “小老头是二十年前,从好水川杀出来的活人……咳咳咳咳……” 李若愚一脑门子黑线:“这个就不用显摆了,几位少年是怎么回事儿?还是襕衫士子,你们也当过兵?” 士子们彬彬有礼上前拜见:“禀将爷,学生囤安军军事推官,抚远大将军幕府掌印书记阿囤元贞……” “学生渭州转运使司计房通事,军事观察推官苏辐……” “学生商州胄案勾管器械事,渭州勾管军器房公事石鍮……” “学生陕西路转运使司知机密事,阖门使王厚……” 李若愚都傻了,特么这几个娃报出来的官职,有的都够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一下子反应过来,不由得哭笑不得:“你们……你们还是想推我出来当傀儡……” 阿囤元贞不管不顾,一把拉住李若愚的手腕:“姐姐!将爷他同意了!” 一个艳丽的妇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囤安军副钤辖,在藜将军阿囤弥,见过将爷!” 说完又拉出身后一个略微羞涩,背着书包的少女:“这位是我的中郎将,石武烈王之后石薇,苏探花的未婚娘子。” 说完手按剑柄:“将爷,就等你号令了,去啊,还是去啊?” 李若愚一拍大腿:“去!当然得去!且待本将披挂起来!” 阿囤弥转身:“将爷同意了,那就各自回家,准备半月军粮,明日辰时城北集合,领马!” 石薇赶紧补充道:“十六以上,四十以下,其余的……我替小油哥哥多谢大家了……” 人群哄然散去,只剩下阿囤弥等几人。 阿囤元贞说道:“姐姐,那我们也去了。” 阿囤弥眉毛一挑:“从现在起,实行军法,重新见礼。” 阿囤元贞和一群小子单膝跪倒:“是!谨遵将军号令!” 阿囤弥一摆手:“去吧!” 李若愚羡慕坏了:“本将手底下要是有这样的兵……” 阿囤弥拱手道:“将爷,末将也该去准备。唐突了。” 李若愚赶紧还礼:“去吧去吧,我得跟着好好学学……” …… 连月鏖战,俘获的马匹不少,狼渡原的驻守蕃夷将马匹赶到城北,苏小鼠打开四通商号仓库,一水儿崭新的牛皮鞍鞯,藤甲,制式长箭,用四轮马车拉到校场。 辰时未到,乡勇们以乡为单位云集过来。人数竟然聚拢上万! 渭州民风彪悍,听得让大家养上猪羊,吃上白面的小苏探花,急人之难,菩萨转世的石小娘子未婚夫婿,被夏狗困在了囤安寨,立即闻风而动。 又不是没有和夏狗们干过战,官府不救,老子们自己去救! 除了农人,还有商人,各家商号的四轮马车也纷纷赶来,我们打不了战,跑运输可还行,步兵部上车,商号的伙计运你们过去,不劳大家辛苦! 有了车辆,不会骑马的乡勇们找到充分理由了,这下我们也能上了! 兵器不够怎么办?就见渭州工坊的工人们跑了过来:“我们连夜用钢条磨尖,枣木棍子打个深孔怼上,这就是刺枪,管够!然后……队伍能加我们一个百人队不?” 那干粮也不够啊? 有有有,程三和董非跳了出来,伸手朝北方一指:“只要带够蜀钞,一路向北,沿村购买,还省了转运之劳了。” 好吧,阿囤弥完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原计划五千骑军的队伍,这下又多了五千步军。 技能优长的组成亲军,弓马娴熟的组成斥候,然后分出前中后军,出发! 李若愚带着百十来人的亲卫也到了,见到这样的阵仗,不由得赞叹:“军容鼎盛啊……” 阿囤弥见李若愚的马实在太差:“将爷,招呼手下们换马吧。” 李若愚眉开眼笑:“是是是,汴京过来的马真没法看。” 诸事根本不劳李若愚操心,因为队伍骨干非常健。 阿囤弥任都指挥使,石薇任栩卫中郎将,阿囤元贞任军师中郎将,小鼠奉车参军,管后勤粮秣运输兼掌书记,石鍮任军械勾管,料理军中器械机械。 至于李若愚,有个合适得不能再合适的差遣——监军。 ps:推书了……如果有个系统可以快穿汉末和现实\u0014,你最想带什么?老周首先想到的就是套子…… 嗯,钢丝套子,天天吃野味,套到老虎还有奖励…… 书名:《我在三国有套房》。 第四百一十九章 水火交逼 第四百一十九章水火交逼 除了核心成员,渭州乡勇的军事素质相当可靠,至少比大宋各路厢军厉害多了。 指挥,节级,什,伍,斥候队,都是乡勇自行选举声威颇重的汉子担任,每人还配了一个工作队成员,负责解释军令,监督执行。 工作队成员平日里深入田间地头,帮渭州各乡获得了大丰收,平日里还要负责指导生产,宣讲政策,乡间零售,疾病救治,照顾老弱,以及物资收集和调度。 渭州千年来就没有经历过这么细致的管理方式,加之去年洗劫之后,豪强地主被西夏人清扫了一大片,死的死逃的逃,工作队作为小苏探花的代表,自然而然就替代了乡绅的位置。 都是热忱明理的热血青少年,不但成为了乡民的主心骨,还成为了乡亲们的宠物。 热情推动效率,李若愚骑在新换的大马上:“谁说我大宋军事不振来着?这民心渴用,军心渴战啊……” “监军你想太多了吧?”阿囤元贞一瓢冷水就泼了过去:“换一个官试试?看乡亲们还去不去救?” 李若愚:“……” 路过乡村,先期到达的工作队成员,已经组织好物资,在路边等着了。 辎重队留在了后方,组织运输,其余人继续前进。 冯里正不住地拱手:“儿郎们,一定要把小苏探花救回来啊……那是我渭州的福气啊……可不能叫夏狗给祸祸了……多拿俩鸡蛋,还有卤牛肉!吃了才有力气跟夏狗们干!” 这支由士,农,工,商,蕃,夷组成的奇怪队伍,其行军速度还非常的快,一日六十里轻轻松松,只用了一日,便进抵陇关。 陇关守将是种诂手下,一见这生力军都吓着了,这都没有军报啊! 阿囤元贞上前:“渭州义勇,前出囤安寨救援,请守将开关放行!” 守将觉得贼不靠谱,可是一验关防引信,特娘样样都是真的! 连最新款式的监军都在里头,高配! 赶紧放行。 …… 囤安寨,寨外尸积如山,西夏人还在忘我进攻。 寨子弩箭和石弹似乎无穷无尽,用郭隆的话说,谅祚小儿敢拿命来填,老子们就敢收! 西夏人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他们都被这卑鄙奸险的苏探花骗了。 之前一切的一切,交易,佯攻突进,逐渐回撤,粗糙的松木城墙,缺水,主帅怯懦,乡勇不力……都是假的,都是欺骗,就是骗西夏人来强攻囤安寨! 看似软弱的柿子,里边竟然是一个实心铁核! 如今的西夏人,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巨型工程车眼看要完成,谅祚不信,什么土城墙能抵挡住三十斤的石弹的砸击! 梁屹多埋进帐:“兀卒,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谅祚用拳头顶在眉间,闭着眼睛搓揉:“怎么?快没粮了?” 梁屹多埋有些无奈:“兀卒,我们已经攻伐三个月了。” 谅祚叹气道:“不拿下囤安寨,这把就亏了啊……苏明润,小看他了。屹多埋,你说景宗在此,他会怎么做?” 梁屹多埋说道:“攻城本非我夏军所长,若景宗在此……兀卒,如今骨干未失,景宗可能会诈败,将宋军从寨子中吸引出来,然后利用骑军在野外歼灭之!” 这时候,帐外又进来两个人,一位红头发绿眼睛,一位棕色头发蓝色眼睛,头上包着头巾,身上是长到膝盖的褂子,下身是宽松的白色长裤。 两人给谅祚深鞠一躬,其中一位说道:“年轻英俊的汗王,你要的大攻城机已经造好了,随时可以投入进攻。” 谅祚说道:“来自西方的学者,你们的知识让我惊叹,库罗,艾尔普,请问你们的大投石机,能够击垮宋人的寨子吗?” 库罗再次鞠躬:“宋军的首领,非常伟大,他建立的城堡,还有战壕,让人以为欧几里得的灵魂来到了东方。” 艾尔普也跟着说道:“不管是空中还是地面,都充满了让人仰慕的几何美感。不过非常惋惜的是,以松木为架构的城堡,不管其数学原理是多么的精妙,都无法抵挡大投石机的攻击。” 谅祚说道:“有劳两位学者,你们下去休息吧。” 两人施礼下去后,谅祚对梁屹多埋问道:“地道挖得差不多了吧?那明日辰时,我们开始进攻。” …… 苏油在指导厨子们煮羊肉:“羊肉要剔得净,切得小,煮得烂。营养多在汤里,然后汤和肉分装。” “这样能保证饮食营养,分配均匀,吃得更快。我们麻烦一点,士兵就方便一点。对了,盐不妨稍重一些,如此不会乏力。” 见到种谊过来,苏油问道:“地道挖得如何了?” 种谊反问:“我们的还是他们的?” 苏油没好气:“两边的!” 种谊说道:“他们停工了,监听小组用大缸监听动静,估计明天就要挖通。” 苏油笑道:“那好,那我们明天起早一点,吃得饱饱的,辰时,送西夏人一个大礼!” …… 傍晚,渭州乡勇在离战场十里地的一道山谷中过夜。 黄土高原沟壑纵横,这地方是一位老乡放羊的时候发现的,离囤安寨只有薄薄一道梁子,却非常隐蔽。 阿囤弥严禁用火,因此大家都就着凉水吃干粮。 斥候回来了:“禀告将军,监军,夏狗就在梁子背后,属下没敢过于靠近!” 阿囤弥说道:“知道了,元贞,安排好警戒,顺便在山梁上堆放柴薪,明日辰时太阳一出来,我们便烧起狼烟,告诉明润我们到了!” 这一夜特别的安静,三方人马都害怕发出一丁点声响和亮光,在紧锣密鼓的布置。 铁鹞子除了是重骑兵,下马换甲,一样能当重步兵使。 因为身强力壮杀伐凶狠,故而常常担任着攻坚的狠角色,先登的城池上,经常是他们和步跋子的身影。 连日攻防,囤安寨的箭雨日见稀疏,有了带顶战壕的掩护,西夏人的损失小了很多,不过从地下通道出来再进攻,变成了无形的添油战术,战果没有丝毫进展。 如今到了好钢要用到刀刃上的时候,大投石机造成,谅祚决定对囤安寨发起最后最强大的一击。 就算失败,一样可以安然远遁,夏军也从不以撤退为耻。 铁鹞子三千人,共分十队,隈才浪罗、细母屈勿是其中两名队率,如今他们就连同自己的属下们,躲在臭气熏天的坑道内。 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跋山涉水纵掠如飞的步跋子,谅祚将自己的一半精锐,都压在了此次进攻上。 头顶木头缝隙里透出星光,隈才浪罗直起身子,尽量将鼻孔抬高,呼吸着相对清新的空气。 渐渐的,天色从漆黑转为深蓝,起风了。 风来自地面,很细微,很轻,连狐皮领子上的细毛都难以吹动。 可是一转眼,小风就变成了大风,沿着通道迎面涌来,和它一起到来的,还有一种奇怪的挥发性气息和通道前方传来的恐怖绝望的惊呼! 水!好多好多的水!转眼壕沟变成了水渠,而且越涨越高。 紧跟着,凉风变成了热风,无数向出口涌去的人被更多的人拥堵了回来,似乎前边有什么比淹死更可怕的怪兽一般。 再一转眼,风变成了炽热的红色火光,拥挤的坑道内,一条火龙直窜过来,将前方恐怖挣扎的军士变成了一支支自动挥舞的火炬! 第四百二十章 冲击 第四百二十章冲击 隈才浪罗的瞳孔急剧收缩,这烈火地狱般可怕的情形让他的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危急关头,他猛然举手向天:“给我开!” 头顶巨大的原木,竟然被西夏勇士的神力推开,露出了湛蓝的天空! 然而这是更大的危机,新鲜空气狂猛地涌入,给坑道带来了更多的氧气,“轰隆”一声巨响,囤安寨前方百步处,出现了一个恐怖的火球! 爆燃! 一朵高度超过囤安寨的红色蘑菇怪云翻卷而起,紧跟着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与火光,从被隈才浪罗掀开的那个口子开始,沿着坑道一路飞腾而起,将无数的原木,死的活的军士,盔甲,兵器,泥土,残肢,还有无数火星,部送上半空! 身处爆炸中心的隈才浪罗,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老子运气真好……” 的确,他的运气真好,相比那些还在原木下承受水与火煎熬的同袍们,能这样立即死去,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站在巨型投石机前准备督战的谅祚,被这末日天罚一般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竟然呆立在那里无法动弹。 梁屹多埋看着从坑道中窜出的火苗转眼逼近,将谅祚拖着奔离投石机,要知道,投石机下方也是坑道的入口! 两人刚刚跑出十来步,就听见身后轰的一声,然后一股巨大的热浪,从坑道入口处喷出,将两人猛然推倒在地。 西夏人阵地上,人马惊呼,来回乱窜,整个囤安寨,如同一处巨型魔法的中心,巨大的雪花型火焰迷宫,瞬间燃烧在囤安寨的周围! …… 渭州乡勇正准备出击,山梁上三股狼烟刚刚升起,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球,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石薇一声惨呼:“小油哥哥!”摘下鞍边的长殳,打马便冲了出去。 阿囤弥一咬牙,抽出长剑:“军都有!突击!” 五千骑手,如同一股黑色洪流,朝着远方的火焰冲去。 种诂这几日一直枕戈待旦,因为他与苏油早就分析过,西夏人作战,小战携带旬日补给,即便大战,也不过百日,最善于因粮于敌。 如今时间已过去三个月,种诂预计,反击就在这两天。 然而囤安寨的信号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来得惊天动地,虽然远在十数里外,巨大的火球,爆炸声和黑烟,也让望楼上的姚兕和他惊得目瞪口呆。 种诂一咬牙:“通知军,出击!” 姚兕还记得种诂和苏油的约定:“知军,看不清啊,那是几股狼烟?” 种诂已经翻身下楼了:“还管他娘什么狼烟,这么大的动静,只有苏明润搞得出来!赶快出击!” 姚兕还未来得及跑到校场,就见种诂已经率领着六千骑军,挥舞着骑刀冲出寨门,杀向了山下一直相持的西夏军营。 “嗨!”姚兕慌乱地从手下手里牵过缰绳:“等等啊!我才是先锋旗头!” 三支军队中,反倒是苏油的一支没法行动,因为他估判错了局面。 爆炸的时候,苏油和种谊,阿囤烈正在城头观看。 连苏油自己都没有想到,将所有这段时间里提炼的汽油与池水一起灌入通道之后抛下火弹,威力竟然如此惊人。 就想放把火来着,结果搞成爆燃了。 纵然有生牛皮和弩炮的藤盾阻挡,三人都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向后方,狠狠地撞击到寨墙上。 紧跟着地动山摇,苏油亲眼看着一根巨大的原木从高空中翻滚着落下来,直接砸断绳网和牛皮,将一架弩炮砸得四分五裂。 种谊一咕噜翻身站起来,狂猛的热空气撩枯了他的头发,百步之外的巨大火球,让他的身影变得格外的渺小。 这娃丝毫不顾及身边嗖嗖飞过的泥块,木头和残肢碎屑,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那个巨大的火蘑菇,状若疯狂地哈哈大笑:“快哉!何其快哉!” 苏油一把将他拉到垛墙下坐下:“你疯了?!你出事儿你哥会要我的命!” 种谊大声回话:“老师你说啥?我听不见!” 终于,天空中不再有东西落下,只有白的黑的烟絮上升后,三人才探头出去,观看下边的情形。 坑道中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呼,交织在一起,结合这眼前熔岩洪流一般的烈焰图案,非人间地狱不足以形容。 巨大的投石机也燃了起来,然后绳子被大火烧断,整个木架在火光中四分五裂,带着火焰跌落地面,如同几具巨人的骷髅散开了架子。 乞第龙山带着几个蕃人头领上了城头,老蕃人只探头向外看了一眼,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接着喃喃地念叨这苏油听不懂的经文,匍匐着爬到苏油的身前,用额头不住碰触他的鞋面:“益西威舍,操控水火的上师,文秀俊雅的战神,瓦亭好水两川五十四蕃的寨堡,永远是你最忠实的仆从……” 苏油扶起老蕃人:“起来吧,赶紧灭火,准备追击,我们去收服你们的盐泉,草场!” 就在这时,阿囤烈惊讶地一指城下火圈的外围:“大巫!快看!” 一匹大青马搭载着一个娇俏的身躯,在硝烟中狂飙突进,身后是一个锥形的骑兵阵,骑兵们手持这古怪的木棒,顶端是一根长长的钢刺,呐喊着直扑向谅祚的中军! 苏油所有的镇静顿时灰飞烟灭,在城头惊得魂飞魄散直跳脚:“赶紧灭火!出寨!军都特娘的出寨!去把我媳妇抢回来!” …… 满脸黑灰的梁屹多埋在烟尘中看见远处一骑奔来,身后是不下五千人的骑军,心中阵阵发凉。 牵过照夜白,将谅祚扶上马背:“兀卒快走!铁鹞子!挡住他们!六班直,护驾!护驾!” 两支军队毕竟忠心,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事发仓促,还是有数十骑迎了上去,另有数十骑围在照夜白身周,向葫芦河谷涌去。 不过今天的铁鹞子却注定铁不起来了,仓促间根本无法披挂,凭一腔血勇争胜,希望为自己的兀卒多赢得一点时间。 妹勒是第一队率,可在那巨大的爆炸声中,马匹已经惊惶奔散,数十骑几乎都不是自己平日里的手下。 身上只有锦袍,手里只有一支随身铁锏,见到前方少女手持一支与自己身量完不符的古怪长枪冲过来,打马恶狠狠地迎了上去。 少女将后端枪柄夹持在腋下,枪尖正对妹勒胸口。 二马相对,祁连骢马速极快,转眼枪尖便到了妹勒身前。 妹勒举锏横击,企图用蛮力荡开枪尖,然后就见枪尖突然一个灵蛇头部般的小小摆动,奋力的一锏竟然击到了空处! 完了!重心失衡中,妹勒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长殳一闪弹回,前方的剑刃在祁连骢的高速下插入妹勒毫无防护的身体,然后从妹勒的右侧身体切出,带着一溜血雾,几乎将党项人中最强壮的汉子切为两截。 妹勒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高手!” 然后身子跌落尘埃,被后续的骑兵们踏为肉泥。 第四百二十一章 威猛的石薇 第四百二十一章威猛的石薇 丝毫没有停顿,长殳或刺,或砍,或砸,或挑,加上祁连骢魔幻般的走位,石薇手下竟然无一合之将。 不过渭州乡勇迫近的刺激,反而让恐慌的夏军重新组织起来,在撤退中战斗,已经是他们玩习惯了的招数。 石薇转眼冲入阵中,见到军中还竖立着大纛,跃马上前,娇喝一声“断!” 狼纛的旗杆被长殳的剑刃一斩两段! 大纛摇摇晃晃地跌入尘埃,就如同西夏人如今的士气。 远处不明事态的西夏人,有马的,开始疯狂策马脱离本阵,往北奔逃。 这也是他们的习惯战法,一击不中,千里远扬重新集结之后在回来打过。 不过这一次,石薇不会给他们时间。 浪讹移遇本是铁鹞子第二队队率,可如今已经失去了马匹,正组织步卒实施抵抗。 见到青骢马一骑突进无人能当,浪讹移遇从一名士兵手里夺过长刀,冲到石薇身前挡住去路,狂喊道“来吧!” 石薇面无表情,也无动作,马速带着长殳直刺而至。 浪讹移遇“嗨”地一声喊,长刀劈下,却被剑锋底部的刺球挡住,接着剑尖毫无阻挡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浪讹移遇喷血狂笑,丢掉长刀,双手一合,死命抓住刺球,任由其将自己的手背刺穿。 石薇也不纠缠,轻轻说了一声“算条好汉。”松开了手。 浪讹移遇带着长殳转了几个圈,跪倒在地,不甘心地看着祁连骢继续向他的兀卒追击而去,再无声息。 自家首领如此悍勇,连续阵斩两名强壮的队率,身后五千乡勇骑军顿时备受鼓舞,挺着刺枪高呼“杀!” 如林的刺枪放平,西夏人魂飞魄散,骑军丢下步军饱受屠戮,飞快地往北而逃。 石薇抽出腰间骑刀,转眼追上骑军后队,一言不发开始砍杀。 这一追就是五六十里,石薇马快,一直冲在前头,只剩下几个小子骑的都是苏油的好马,还在身后坠着。 再往后,才是数千骑兵狂呼追赶。 梁屹多埋正簇拥着谅祚奔逃,一转眼,那要命的小妞竟然追近到身后不远了,吓得大喊起来“细赏者埋!理奴!截住她,快截住她!” 谅祚身侧两骑默不作声地勒转马头,动作熟练而流畅,一人手持长枪,一人手持铜锤,向身后迎了回去。 却听见“啪”“啪”两声脆响,谅祚被惊得转头,就见到自己的两名铁鹞子队率正自从马上跌落尘埃,而青骢马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几乎已经能见到它鼻孔中喷出的热气。 “天亡我也!”谅祚惨呼一声,却听见身边梁屹多埋惊喜的声音“兀卒,援军,援军!” 前方一面狼纛高高立起,盾兵在前,弩兵在后,两侧是严整的蕃人轻骑。 梁屹多埋惊喜地喊道“家先生!是家先生的人马来接应了!” 然而身侧的照夜白突然一个减速,紧跟着开始转身。 谅祚疯狂拉动缰绳,想将照夜白马头拨转,哪知道照夜白同样疯狂地甩着脑袋,企图挣脱谅祚的控制。 抬眼中,就见少女口中衔着一个铜哨一样的东西,在青骢马巨大马蹄翻溅起来的泥土中,一脸仇恨地向自己悄无声息地逼近。 今天的种种遭遇,让谅祚如同陷入了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连自己的爱马都背叛了自己,这不是天意天罚,还能是什么? 谅祚心如死灰,撒手松开了缰绳,闭目等死。 突然腰间一紧,整个身子飞了起来,接着发现自己已经伏身到了一名骑士的身前。 骑士拨马转回,谅祚就听见一个稳定而沉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家梁来迟,吾主休惊。” 谅祚紧绷的神经陡然松懈,一下子就昏迷了过去。 …… 谅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自己在一片没有树叶的林子中游走,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接着,树木的枝干变成了一条条火蛇,向自己缠绕下来。 以往轻捷灵活的照夜白,却突然变得笨拙而蹒跚,让自己险象环生。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座草坪,只要奔上草坪,自己就得救了。 草坪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少女,身材婀娜,容貌姣好,让自己失神。 少女看着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勾了勾手指,让自己跟她走。 自己赶紧拍马跟上,照夜白刚踏上草坪,草坪却消失了,下方竟然是烈焰深渊。 在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中,谅祚感觉自己在飞速下坠。 “啊——”一声凄厉的叫喊从帐篷里传出,惊动了所有人。 “兀卒,你醒了?”梁屹多埋惊喜的喊道“兀卒,你终于醒了!” “我在哪儿?”谅祚满头冷汗“屹多埋,家先生呢?” 梁屹多埋赶紧给谅祚擦汗“家先生在布置军务,接应残军,我们如今已经过了石门峡,宋军不敢过来,已经回军了。” 谅祚一把打掉梁屹多埋手里的毛巾“赶快,将家先生叫来,我要立即见他!” …… 石薇看着前方两百步外的军容齐整的军队,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小油哥哥,我没能为你报仇……” 伸手抹去眼泪,石薇已经下了决心,这就回去准备,接着潜入西夏,找机会刺杀此僚! 大咧咧地拨马而回,身前身后还有不少西夏残军,见到她就远远拨马跑开。 一个孤身少女,竟然让血勇刚烈的西夏骑军心胆俱丧,无一骑敢上前接敌。 骑了一阵,石鍮小鼠阿囤元贞等人才迎了上来,将石薇围在中间,成警戒队形向南而去。 没人敢说话,小姑奶奶今天这次发威,不光吓住了敌人,连自己人都吓坏了。 前方出现了一支身穿红色战袍的部队。 宋承火德,火德尚赤。这是宋军正军的服色,镇戎军的前哨。 很快,一名儒雅的宋将来到众小身前“镇戎军知军种诂,参见石小娘子。” 石薇压根没兴趣搭理他,任由祁连骢带着自己向前走。 种诂继续参拜“石娘子大展神威,果然不愧武烈王之后,巾帼无让须眉。” 石薇停下马,眼神空洞“你到底想说什么?” 种诂拱手道“如小娘子不弃,种诂想请小娘子先去军中休息,战场还为料理干净,我怕小娘子有了闪失,我没法向探花郎交代。” 石薇眼神空洞“交代,交代什么?小油哥哥都没了……” “啊?”种诂大惊失色“什么时候?” 一转念“等等,小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石薇说道“西夏那个大坏蛋国主,把小油哥哥烧死了……” 种诂一下子伸手带住祁连骢的缰绳,正色说道“石小娘子,你怕是误会了,那货……啊那火,我说那火,那火应该是你小油哥哥放的,是他把西夏人烧死了,不是西夏人把他烧死了!” “啊?”石薇眼里一下子充满了喜悦“真的?!” 种诂有些无语“听闻小娘子与探花郎自幼青梅竹马,你家小油哥哥什么本事还不了解吗?那个比城头还高的大火球,西夏人施展得出来?放心吧。” 石薇还有些不信“那他怎么不出来见我们?” “这个……他多半自己被自己放的火困在了城里……” “那作战怎么办?” “呃……之前太守任命我权负责渭州方面指挥……” “嗯,这倒是很像小油哥哥的风格,谢谢将军,那我们回去了。” 种诂赶紧拦住“别别别……石小娘子,如今西夏大军已经被你们冲乱,在方圆近百里内放了羊,万一冲撞了小娘子,那就是罪过了,不如去我军中……” 石薇微微一笑“不用了,我们有自己的部队,我也有军职在身,自然是同部下们在一起。” 远远又是百骑过来,枣木柄上细长的条状枪尖非常怪异,石薇笑道“看,他们来了。” 。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大捷 第四百二十二章大捷 百夫长率领队伍奔至,枪尖向上直立,肃然列队。 石薇朗声道:“走!回程路上一路清剿,早日迎小油哥哥出来!” 队率高呼:“中郎将——万胜——” 百人齐声高呼:“威武!”“威武!”“威武!” 种诂看着士气鼎盛的渭州乡勇骑军远去,突然想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喃喃道:“探花郎竟然找了位这样的娘子……日后怕是难振夫纲哟……” 囤安寨大战,影响深远。 环庆方面,种锷立刻发动,率领养精蓄锐近百日的部下连续出击,跨区作战,将断后的梁永能后军驱逐到镇戎军东面的乾兴寨附近,与自己的大哥一起,合力歼灭。 青唐方面,小王子董毡趁机出兵寇略夏人后路,携裹了大量的西夏熟蕃部落回归。 种诂很忙,一边配合自己的弟弟,一个作铁砧一个作铁锤;一边派遣镇戎军主力直接重新占领九羊五寨,并在石门峡大宋一端大修寨堡,从此扼住了西夏人寇略渭州通路的咽喉,阻挡住西夏人残部的退路,取名为灵平寨,直接威胁天都山。 镇戎军和种诂组织的渭州乡勇,以及石门之战后一直潜伏在寨子外的狼狫军一起,横扫葫芦河谷,将已经打散的西夏部队逐一清剿。 李文钊趁混乱之际,招纳了不少散兵游勇和几个小部落,一下子扩充到了两千人,将六盘山北分水岭作为根据地,势力犹胜从前。 两天之后,天降大雪,西夏人缺衣少食,处境越发艰难。 囤安寨外的大火终于熄灭,受到惊扰的马匹终于安抚妥当。 苏油率领囤安军,控鹤军,泸州蛮,两万乡勇民夫,两万熟蕃出寨,在毛衣手套的包裹下,加入了渭北扫荡。 青储的作用这一刻就显现了出来,寨中的战马牲畜,在寒冬中仍然膘肥体壮。 蕃人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带领着宋军四处出击,夏军终于再无处躲藏,开始大规模投降。 只有少数部队,在残余步跋子的带领下,徒步翻越马衔山,回到天都行营。 一路饥寒交迫,不少人走着走着,便倒地不起,僵死在山道上,然后被风雪掩埋。 此战环庆方面歼敌七千,俘虏两千;渭州方面,歼敌三万,俘虏正军近两万,收拢葫芦川好水川之间的蕃落五十四部! 伤亡方面,代价主要在后期守寨和清剿格斗时发生,苏油方面基本是蕃军和乡勇,加上几部战士,一共战损了三千多人。 镇戎军损失也与之相当。 清剿的物资主要是兵甲,战马,骆驼,旗鼓。 巨大的爆炸声将西夏人的战马惊散,事后收集,总计缴获战马五万多匹,骆驼两万多骑! 其中最重要的,夏主的金纰箭,狼纛,军鼓,大量的文书策集,尽数落入宋军手中! 还有两匹龙驹,飒露紫和照夜白,这次怕是再要不回去了。 一场绝对的完胜! 薛向和蔡挺完没有料到,战事竟然会在看似最危急的时候,以这样神奇的方式戛然而止。 更想不到的是,这次战役当中,起决定作用的竟然是一支杂牌中的杂牌,连军队名号都没有,临时组建起来的渭州义勇骑军! 在西夏人最混乱的一刻直杀中军,然后一路死咬着追杀五六十里,谅祚和梁屹多埋几乎仅以身免,直接让西夏大军完丧失了指挥核心。 最惨的是当世最强骑兵铁鹞子,连披挂的机会都没有,十大队率,偷城门时被射死一个,坑道中被烧死两个,一路追杀中被石薇干掉四个。 还有一个熟屈则鸠,因为部族内应偷门失败,认为同僚与部族的死与自己失计有莫大关系,护送夏主穿过石门峡后,在石门峡口,面向南方挥刀自尽。 大雪纷飞,暂时终止了人间的血火与纷争,也暂时掩盖了人性的贪婪和罪恶。 苏油和石薇,终于在这漫天大雪中,重新见面了。 石薇骑着缴获的照夜白纵马而来,看到苏油就从马上扑下来:“小油哥哥!” “哎哟!”苏油被石薇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幸好冬日里穿得很厚实,没被撞着。 石薇看着苏油的脸庞,眼泪滴到了他的脸上:“小油哥哥……我以为你死了……” 苏油轻轻拨去石薇头发上的雪花:“傻丫头,小油哥哥怎么会死?薇儿你瘦了……” 石薇说道:“你也瘦了……” 突然想起自己还带领着一大帮乡勇,顿时羞得想要跳起来。 苏油紧紧地抱住她:“慌啥,再抱一会儿……” “不行不行……”石薇扭了两下挣脱出来:“小油哥哥你看我把谁找回来了?” 照夜白和飒露紫站在石薇身后,亲昵地用头顶她。 苏油支起身子看着两匹骏马:“我说是龙驹有灵自动来投吧,朝中大佬还说我是幸臣拍马屁……” 石薇咯咯笑道:“明明就是……” 苏油不等石薇说完,一下站起来,摸着两匹的脖子:“明明就是它俩想媳妇了!” …… 汴京城,大雪压坏了不少百姓房屋,慈善总会,乡兵铺丁正在忙着救灾,扫雪,清理道路。 一骑飞马奔来,马上战士身后插着两面小红旗,正以最快的速度狂奔。 寒风在他脸上割出一道道口子,汉子丝毫不顾,只挥鞭喊道:“红旗急报!渭州大捷!闪开!都闪开!” 扫雪的人连忙让开道路,士兵搅起一股风雪从人们的身侧呼啸而过。 扫雪的人们相互打听:“听见说啥没?” “渭州,大捷?” “嗯,我也听真了,就是不敢信,你真听到是大捷?” 边上的人也凑了过来:“是大捷!我也听见了是大捷!” 之前的人质疑:“前两天不是还说夏主重兵围困囤安寨,苏探花临死不屈,谢国自尽了吗?” “我呸你个乌鸦嘴!要死也是先死种大那挨千刀的,为了意气之争见死不救,武人误国!大唐就毁他们手上了,还要毁我大宋!” “说话还是要讲道理,种家两代守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苏探花还是年少气盛,说句软话让种家军出马不就完了?非要赌这口气,带着两支厢军出去跟七万西夏精锐对刚,这下给围住了……” “瞎说!刚刚明明说大捷了!” “我不信!” “不信就关扑!” “关扑就关扑!” …… 不说民间政治家们怎么吵得热火朝天,很快,宫内景阳钟响了起来。 这是有重大事件,皇帝提前召集官员们上朝。 接着,消息灵通的商人们将过年用的鞭炮都搬了出来,以皇宫为中心,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向外城扩散开去。 很快便有无数商铺小厮上街边奔跑边喊:“渭州大捷!我们胜了!孙吉老号为贺大捷,所有年货八折喽……” “大胜岂能无酒为贺,张记胡货葡萄酒,果子酒,不交药榷便宜又好喝也……” “炮仗,马鞍镇大炮仗,个大声响赛过军中号炮,助威庆贺兼驱祟啰……” 第四百二十三章 战后 第四百二十三章战后 韩琦富弼率领百官,正在向赵曙宣读薛向,蔡挺,苏油,种诂,种谔的奏章,就听见宫外传来阵阵的欢呼和连绵不断的鞭炮声。 大宋皇室亲民,宫墙外面密挨密就是民宅,当年仁宗想扩堵墙,钉子户不搬家都没办成。 好些衙门左右两边就是商铺,因此宫外的喧嚣,很快便传进了宫中。 韩琦皱眉“怎么回事儿?” 很快开封府尹来报“陛下,首辅,是汴京城百姓听闻渭州大捷,欢欣鼓舞,一起拥到宫门外山呼呢!” 韩琦气得不行“又是小报!这帮商人真是无孔不入,胥吏见钱眼开,着实可恼!” 富弼拱手道“陛下,根据陕西奏报,此战两路边臣,一共歼灭西夏正军精锐四万,俘获近两万,收获蕃部辎重战马无算!也难怪百姓们欣悦,此乃我朝西事二十年中少有的大捷!” “我看不如将军报中可以摘录的抄摘下来,粘贴于宫墙之外,涨我大宋国威,也让百姓们过个开心年!” 韩琦毕竟是老臣,更为稳重“这奏报刚到,是否属实……” 富弼开心得言辞都不讲究了“我的相爷呢!就算奏报有假,夏主的金鼓,旗仗,书奏图章,这些难道是做得了假的?他苏明润,这是将人家的中军大营给端了啊!” 赵曙万年不变的麻将脸,也终于露出了罕见的笑容“枢密所言有理,便照此办理吧。翰林都承旨呢?将奏章抄录,张贴于宫墙外,与民同贺!另外抄一份送到慈寿宫,让太后也高兴高兴。” 赵顼出列“无劳父皇,孩儿亲自去告诉娘娘!” …… 战后忙,很忙。 以苏油和种诂的德性,又便宜不占那就是王八蛋,用苏油的话说,老子委屈了一年当弱鸡,这下还不能伸伸腿儿了?! 于是一伸就伸到了石门峡,种大质你也太抠搜了,灵平寨是什么鬼?格局太小!我们修城!就叫平夏城! 然后就是交通,苏油的计划是修通连接五寨一城的大路,五座寨子部按照囤安寨的式样,修成战壕围绕的棱堡的格局,威慑夏人的保泰军司和静塞军司。 李若愚捡了一个超级大便宜,破袭西夏中军!获夏主旗仗金鼓狼纛甲兵! 苏油不怕人分功,他巴不得有人帮着做事呢,老李你不是驻泊兵马钤辖,负责本路蕃部事务吗?那就正好了,两川五十四部,你去统计一下户口战力,帮他们恢复盐池,教他们种草,棚养牛羊,对了,还有去势育肥! 李若愚顶着一张大胖黑脸去了,去你妈的势!育你妈的肥! 不过等他一到蕃部,顿时明白苏油没有调戏他,工作队早就在此等着了。 知道李若愚是益西威舍派来帮助他们的,还是大宋官家的代表,蕃人那叫一个亲热,奶茶青稞酒不算,夜里还给他塞女人进帐篷,说是借贵人种。 在尴尬与幸福的交替折磨中,李若愚的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泾原路得蕃人镇寨、城堡三十二座、强人三万二千、壮马一万五百余匹,分成一百一十甲、五百余队; 按照各部落的大小,分成若干部分,发给各部旗帜,使他们各自修缮自己的城堡。 与此同时,还发给此战的奖赏,以及此次缴获的武器。 蕃人们表示时刻准备着,接受大宋政府的调遣,首战用我,用我必胜。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千万不能把他们忘了。 工作队帮助蕃人在盐泉建水车,晒田;帮助蕃部老人、儿童体检医疗,发放成药;帮助蕃部搭建畜棚。 苏油战前对他们的承诺,一丝不拉完做到。 渭州大胜的消息很快被满载着皮货,毛毯,呢料的董非带去了江汉大地,荆岳商人们闻风而动,大量物资通过汉水沿江而上,从唐时就衰败的御道水路,重新开始兴盛起来。 趁着冬日大雪,苏油组织四通商号改造了一批雪橇大车,将大量的牛羊肉拖到了京兆府,大赚了一笔。 这次狼渡马场获得的马匹等级又有了一次巨大的提升,乞第龙山开心坏了,四尺六寸以下的马部汰出,一部分用于开春的农耕,一部分卖给各路军队,筹集军费奖赏。 剩下的,就是春天用的种马了。 照夜白,飒露紫,祁连骢,乌云烈,拳毛赤,栗子黄,这几匹肩高过五尺的骏马,要在狼渡马场形成自己的种系。 渭州的民风开始发生变化,参战的一万乡勇,都获得了特殊的战役纪念章。 纪念章获得者没有什么多余的好处,就是以后工作队下乡,会先找他;有收粮收物资的诸多事务,会拜托他组织;可以搭乘工作队的马车进城;凡是四通商会控制的产业,享受贵宾待遇,不用排队。 最重要的是,纪念章的持有者,可以直接求见苏油,任何州县胥吏,县令,不得阻挠! 明面上说,这是苏油答谢渭州义勇们的搭救之恩,其实暗地里,这是苏油第一次让大宋政权下到了乡间。 渭州非常特殊,当地豪强士绅的空白,将被这一万人填补,通过这种方式,苏油将渭州整治成了自己的铁板,他的意志,可以到达每一个村庄! 这是大宋每一个知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儿,他们只能和当地豪强妥协,拉扯着过,羁绊永远大于助力。 军人,开始有了荣誉感和归属感,汉唐府兵的荣光,开始重新在渭州义勇身上萌芽。 在苏油的规划里,渭州,泾州,凤翔,京兆府商州,将形成一个泾渭经济带,其中渭州的农牧加工业,泾州的运输业,凤翔的农业和竹加工业,商州的军工制造产业,将形成一个联动地区。 同时还要辐射德顺军,镇戎军,原州,环庆,建立起完整的对抗西夏的国防体系。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蜀钞的运转,将零散资金集中起来干大事,让经济流通速度加快。 有了金融这个加速器,西北的发展,一年将顶过去三四年。 不过现在还不能急,自己的权力还远远不足以完成这样的大事情,不知道这次大战的升赏,能不能达到满足他展布能力的需求。 现在最重要的,是向薛向和蔡挺建议,在春天搞一次蕃,夷,汉诸军联合演练,在边境耀武,让刚刚大败,又经历了一个严冬的西夏人疲于应付,进一步严重影响他们的生产。 所以他很忙,非常忙,忙到转眼都快要除夕了,还没来得及准备年夜饭。 。 第四百二十四章 平话 第四百二十四章平话 腊月二十七,汴京城,会仙茶楼。 今天是治平元年最后一天生意,打烊之后,就要歇业了。 茶楼里人山人海,除了最前边三排雅座,后方密密麻麻都是人头,连过道中都站得满满当当。 雅座前头,有一张方桌,一把椅子,一块惊堂木。 时辰一到,一个老头从幕后走了出来,对着众人拱手,然后落座。 将惊堂木一敲“老少爷们儿都到得不少,今日是《战渭北》最后一回,这书要不说完,估摸着大年三十儿都有上老头家捅门的……” 人丛中都爆发出一阵哄笑。 老头说道“闲话少叙,来了啊——虏氛凭凌!” 说完将惊堂木“啪”地一敲。 熟悉这段的观众立刻接口“汉塞前!” “将军喟老!”“泾渠边!” “草间萎马!”“抟枯髅!” “日下饥鹰!”“挂腐涎!” 观众的吼声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要掀翻屋瓦。 “檄羽交驰!”“绥北气!” “万生衰朽!”“渭南烟!” “追春捷报!”“销残雪!” “敢信人间——” 老头在这里皮了一下,嘴里边拖着长音,手里惊堂木转啊转啊,就是不落下。 众人都憋着一口气准备喊出最后三个字呢,结果这下憋在了肚子里。 长音似乎永远不停,一个憋得面红耳赤的胖子终于忍不住了,“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所有人都忍不住了,齐声换气,接着哄堂大笑。 老头才收了尾音,一拍惊堂木“敢信人间——换少年!” 哄笑声中,老头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既为了这提气的诗歌,也为了老头这手无人能及的功夫。 老头却翻着白眼“每回开书,都要把小苏探花这诗来一回,有意思吗?” 所有人都在起哄“有意思——” 老头一脸的无奈“得,大家伙儿爱这么听,老头就只得这么说,谁叫大家赏赐这嚼谷呢?一会儿散场,就拜托诸位了。” 说完一拍惊堂木“讲故事不能瞎说捏造,这本平话,可不是空穴来风。就是当朝当今发生的真事儿。” “老头有个不争气的徒弟,叫尹常卖,在渭州码头混一份嚼谷,每日里将渭州发生的桩桩件件,写成信函,交付给商号的邮车送至家中。” “与朝堂奏报不同,事无巨细,虽说啰嗦,也算周翔。” “老儿因此敷叙成一段平话,名叫《战渭北》,单说半年来这场大战!” 众人又是齐声叫好。 老头说道“在座不少生面孔,还有几位襕衫士子。想来是今科赴解的举子。因此还得交代几句,让新到的客人知道个梗概。” “话说我朝庆历七年,天降下一位神童,落到了大宋天府之国,巴蜀西南。” “神童姓苏名油字明润,三岁能言,五岁成诗。到了五岁半,已能收揽数十孤童,教其自立。仁宗金口亲许的仁性天生,种种神奇,自不敷述。” “单说神童长到十四岁,惯熟经史,精通礼义;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乃我大宋一等一的人才!嘉佑六年进京赴考,仁宗皇帝拔为三名榜眼,大家因其年纪尚小,呼为小苏探花。与他相比,不瞒各位,老头这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老头继续说道“小苏探花治了一届夔州,料军理民,那是政通人和,汉夷两悦。因西事紧急,朝廷升他做了枢密副都承旨,转帅渭州。” “小苏探花来到渭州,只见旱涝频仍民不聊生,不由得闷闷不乐,一日在泾河边散步,得见一座破庙……” 说完声音转低“小苏探花用折扇轻轻扫去庙匾上的蛛尘……哎呀!” 这声哎呀清亮突然,被吓着的不是一个两个,一位商贾一口茶碰到了前头人的背上,忙不迭的道歉擦拭。 观众一惊之后,不由得轰然笑开“咦——”嘘声四起。 老头呵呵一笑“这个跟老头没关系啊,要怪大家怪小苏探花去,他当时就是这样叫的。” 众人起哄得更来劲了“咦——” 老头一拍惊堂木“这一看不要紧,看出一桩四百年前的公案!原来庙上的牌匾,竟然有五个大字——泾河龙王庙!” “为何说是公案呢?原来当年唐朝太宗年间,因为袁守诚能够算出泾河水族的位置,泾河龙王深感愤怒,化作白衣秀士,去长安城寻袁守诚的麻烦,让他推算明日降雨的时间点数,并放言如若算错,便要赶他出城去。” “结果天庭突降圣旨,要求龙王明日降雨,时间点数与袁守诚推算的分毫不差!” “泾河龙王不愿服输,私改了下雨的时辰点数,因而触犯了天条。” “袁守诚让他寻唐皇李世民求助,唐皇承诺救他,但最终仍被人界天官魏征梦斩。” “龙王死后,魂魄一直纠缠唐皇,最后拉着唐皇的魂魄去了阴司对质。” “阴司偏袒唐皇,放其还阳,龙王的魂魄因此怨怼,每每在泾河兴风作浪,导致水旱不时。” “小苏探花也是星君降世,掐指一算便知因由,于是填了青词上表天君,免了龙王的罪过,使其回归正位,并为之重修廊庙,再塑金身。” “因此今年的泾原,果然是风调雨顺。牛羊满圏,稻麦满仓。官家朝廷又施了恩典,赦去渭州的钱粮,老百姓眼看着就要过上好日子。” “列位,说来也是我大宋倒霉,摊着个不靠谱的邻居——夏国。” “夏国国主年纪与小苏探花一般,可这人品,那就是两般了。” “和自家表弟媳偷情不说,为了王位,表弟媳卖夫求荣,浪荡子弑母杀舅。最后这奸夫做了国王,做了王后!列位,幸好大家都是宋人,要是西夏人啦,这屋子就不能待了——骚气!” 市井小民哪管别的,就觉得这种嘴炮抗敌的话语格外解气,不由得喝彩叫好。 尹老常继续说道“这样的两口子,加上这样的坏心眼,见到邻居过得好了,不思如探花郎那般开渠劝稼,举业兴商,施仁守义,理政安民,满脑门子来回就只有一个字——抢!” “于是夏主点了七万精锐大军,铁鹞子步跋子泼喜军一起上阵,只待渭州麦熟,便要入寇!” “这才引出了龙驹朝大宋,五小闹天都两套故事。” “小苏探花虽然是文官,但是治军也是不凡,带着义勇厢军抵抗,之后才有飞军夺五关,石门斩二将,水洛擒副帅三折话本。” “小苏探花虽然智计高绝,可毕竟是文官,两万厢军与七万夏军精锐角力,那是寡不敌众。于是连失五关,被夏人逼近渭州,困于了囤安寨!” “上回书我们就说到了这里,今天接续《战渭北》最后一回——” 说完惊堂木一拍“探花郎受困囤安寨,石娘子破阵六盘山!” “好——”观众疯狂叫好,采声远远传到了巷尾。 。 第四百二十六章 姐妹 第四百二十六章姐妹 听书的多是码头上的商贾,市民,不少顿时就拥护尹老常“百万军中石小娘那句!听着就提气!” “对!要没有老尹这句,放到别处都不知道是写石小娘子的呢!” 小书生不服气,伸手一指另一桌几位中年士子“你们评一评,到底是那句好!” 几个中年哪里会接他这茬,又不是诗词文会,再说尹老常说书,那是有口皆碑的,说得的确好,大新年的没必要得罪人。 都你推我我推你,笑吟吟地不说话。 小书生身边一位年纪长一两岁的赶紧起身拱手“对不起诸位,小弟不知深浅,我们知道错了。” 说完放了一块小银笏在桌上“尹老先生说得实在好,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我兄弟告辞。” 说着拉着少年书生从茶铺里出来。 两人上了停在门口的四轮马车,小书生问道“姐姐!你刚刚为什么要阻止我?那什么尹老常,最后一句明明改得不伦不类嘛……” 大的那个说道“妹妹,又不是进士华选,你那么计较做什么?真要是争执起来被人顶撞,对谁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小的那个挽住大的那个手臂“明明跟我一起出生,偏偏要做出个姐姐样!姐姐,你说苏探花他们两个,是不是真的会……火阵,雷法?” 大的笑道“怎么可能?小苏先生说了,这就是码头文学,三分真七分假,是给不识文字的粗鄙商贾力夫之流听的。” “她的课程你都白学了?理工最重实证,先生说很多事情看起来匪夷所思,其实只要去证它观察它,就会发现本质其实与一加一一样。” “哎呀听得头痛,姐姐,我们的夫君,会不会也同探花郎那样?小苏探花郎对石小娘子可真放纵!女孩子还让她统帅大军上阵杀敌……” “妹妹!对小苏探花那样的人,礼法已然是摆设。他试完进士,便敢直接住进石府;尚未婚配,便敢携未婚妻与行,还敢让她抛头露面。” “偏偏天下人还不以为异,要是换一个儒生试试,谁能做到?” “小苏探花看似不经意,其实底下不知道为石姐姐耗费了多少工夫,这份心思才是难得……” 小的将头靠在大的肩膀上“要是有人肯为我花这么多心思可好?可惜都是内官侍从……” “住嘴!越说越不像话了!听父皇说,仁宗爷爷曾经想废除帝女升行之礼,恢复舅姑之称,不可以富贵屈人伦长幼之礼。以后你嫁人了,要善事姑翁,周济夫族,便如寻常人家新妇那般,这才是妇道。” 小的嘻嘻笑道“姐姐连这些都想好了?看来是想嫁人了也!” “哎呀小丫头你胡说!看我不收拾你……” “嘻嘻……哎哟姐姐绕命啊……” …… 秘书阁,苏小妹又抄录了一天的书籍,眼看着天快要黑了,将纸笔收好放进书袋中,将几本珍贵的书籍送回到一个儒生身边“景润师兄,有劳了。” 今日值守密阁的儒生叫陈昭明,字景润,是苏颂的学生,一段时间下来,两人也相熟了,躬身道“师妹如此勤奋,实在令为兄汗颜。” 苏小妹微笑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哥哥那个探花,可不是就是这般考出来的。” 陈昭明笑道“要是堂堂探花,只靠抄书就能抄出来,也就不那么尊荣了。” 苏小妹说道“不信算了。” “信,为兄岂敢不信。”陈昭明赶紧红着脸解释。 苏小妹也红了脸“师兄,我……先走了,对了……新年好。” “等等……”陈昭明赶紧叫住,从一边书桌上取过一本珍本“这是为兄在库里翻检出来的一部书籍残本,或者就是师妹要找的……” 苏小妹将书接过,发现这书非常破旧,没有封皮,待到看得几页,不由得大喜“《缀术》!师兄你找到了?!” 陈昭明红着脸,呐呐地道“这书……为兄也看不懂,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感觉其中的讲述,和你研究的数理,颇有相通之处……” 苏小妹大喜过望“师兄,我要借这本!” 陈昭明说道“这是魏晋孤本,密阁不外借的。” 说完怕小妹失望,又赶紧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册子“不过为兄已经替你抄录下来了……这个……算是为兄给你的新年礼物……” 接着鼓起酝酿一半天的勇气“小,小妹……新年好……” 苏小妹的心思早就飞到祖冲之的《缀术》残本上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陈昭明称呼上的转变“谢谢师兄,我这就拿回去好好研究!” 看着小妹捧着手抄本欢悦而去的背影,陈昭明有些痴了“小妹……新年好……” …… 慈寿宫中,太后和皇后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 太后说道“今年官家辛苦,夏人寇略,水患也多。” “到现在才知道慈善的好,关键时候,可算是救了急了。” 皇后飞快地走着毛线签子“后宫妇人,尽一份心罢了,这些自有官家和朝臣料理。我现在啊,忧心子女婚事都忧心不过来呢。” 太后说道“顼儿的婚事不是谈妥了吗?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可也算知书达理的人家。” “当年太宗亲书飞白,将向敏中及张咏二人的姓名交付中书省,说‘这两个人,是朕将任用的名臣。’二人一同被任命为枢密直学士,之后桩桩件件,都说明太宗是有眼光的。” 皇后有些忧虑“可之后因买薛居正宅院,并与张齐贤争娶薛惟吉遗孀,被指责‘洁之操蔑闻’。” 太后说道“那就是瞎说八道,他初任吉州通判,张齐贤是转运使,乃是顶头上司。就是得张齐贤举荐,他才就地改任右赞善大夫,受征入朝的。” “祖吉之案,赃钱分别赐给执法官吏,向敏中援引钟离意推脱宝珠之事,独独没有接受。” “广州兼掌管市舶事务,这人才到荆南,便预买药物送往广州。未雨绸缪之能,当得能吏之称。” “广州任上无所需求,以清正廉洁闻名。就地升任广南东路转运使,召为工部郎中。” “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万贯钱和知遇恩人争娶寡妇?笑话!这就是政敌泼脏嫁祸!向敏中贪财,官家会让他知广州,掌舶务?” “真宗澶渊亲征,赐向敏中密诏,把西事部交付给他,允许权处理。” “计灭禁军叛谋,安定边蕃,向敏中是有大功的。滔滔啊,看人当要看……” 当年局势危如累卵,向敏中得到诏书后,将之收藏起来,像平常一样处理政务。 恰逢腊月禳祭,禁兵打算趁禳祭时作乱,向敏中秘派亲信,身披铠甲伏于廊帷,把宾客僚属军官部召来,设酒听任检阅。 先命禳祭的人入中门,后召到阶台,其后伏兵四出,把禁兵部擒拿,搜查后,发现来人果然各怀短刀。 于是当场斩杀,接着除去尸体,用灰沙打扫院庭,继续张乐宴饮。 在座的蕃汉观礼之人都两腿发抖,边藩由是安定,说是挽狂澜于既倒,都不为过。 。 第四百二十五章 红旗犹带冷梅香 第四百二十五章红旗犹带冷梅香 “书接上回,军民撤入囤安寨后,当夜就有蕃人部落,准备偷门献城!” “前文说过,探花郎乃星君降世,当夜天庭正是广德星君当值,广德星君值夜到三更,突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哎呀!” 众人又是吓了一跳,这都第二回了!“咦——” “吾友有难!广德星君朝下界一看,却是一伙蕃人,偷偷摸摸正准备放火烧门!” “星君一琢磨,吾友当有此难,不能不救,又不能救,该怎么办呢?” “于是偷偷扔下一个避火罩,将囤安寨罩了起来。” “蕃人纵火,结果那寨门怎么也烧不着。星君在天上笑得差点跌下云头‘这帮贼厮鸟!汴京城南保康门桥头麦秸巷口高家铺子的蜂窝煤,发火容易还耐烧,干嘛不用那个呢?’” 这个植入广告来的突兀非常,众人都是一愣,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好——” 尹老常笑眯眯地拱手“得了这声好,高家铺子的赏钱,老头就算落袋为安了,承情,承情。” “咦——”大家都又不由得起哄。 尹老常说道“接着来啊,前文书说过,囤安寨乃是个旱寨,之前打了两眼井,深达百尺都没有出水。” “寨中军民牛马俱皆焦渴,探花郎却怡然不惧,笑道‘莫慌,待我招呼一位朋友!’” “列位想到没?探花郎这位朋友是谁?” “对,正是泾河龙王,探花郎烧了表文,杀了叛蕃首领祭祀,告知龙王,说道‘老伙计,来,打个喷嚏!’” “列位,所以说探花郎神机妙算呢,为什么当初要打两眼井?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众人都是大笑,尹老常接着说道“泾河龙王接到表章,一看是恩人送来的,连忙一个喷嚏,囤安寨中两眼井,顿时清泉流淌,倒跟那老龙王伤风了一般……” 众人又是绝倒“咦——” 接着尹老常滔滔不绝,讲起了战壕战,观众刚有些振奋,可是战壕被夏人攻破,宋军退守寨中,形势危急。 接着宋军弩箭弩炮凶悍,给夏人大量杀伤,观众们刚刚松了口气,夏人又改变战法,盖上战壕,改挖地道,打造投石车,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几起几落,勾引的听众深陷其中难于自拔。 讲到夏人凶悍,不由得同仇敌忾;讲到战士忠勇,不由得怒发冲冠;讲到烈士为国捐躯,所有人都不由得潸然泪下。 终于讲到夏军藏身地下,宋军再也无法可施,囤安寨被攻破的命运无法挽救的时候,奇峰突出! 小苏探花脚踏七星罡步,发动了事先埋伏寨外的周天水火大阵,将潜伏的夏人淹死一半,烧死一半! 众人轰然叫好,太解气了! 然而才刚刚开始,大火一起,囤安寨与外界也隔绝了,眼看夏人整顿残军,准备撤退,就算探花郎智计卓绝,这回真的是眼睁睁无计可施了。 然而就在此时,石小娘子率领临时组建前来救援的乡亲们杀到! 接下来就是斩杀妹勒、削倒狼纛,刺杀浪讹遇移,狂追夏主。 一波接一波,每斩获一阵,喝彩声便高呼一阵。 而大宋正军,就和后世警匪片中的警察那样,总是姗姗来迟。 就听尹老常说道“见到大宋小娘子如此厉害,勇不可当,夏主吓得魂飞魄散,无计只得再派出两位铁鹞子队率细赏者埋和理奴,上前拦截。” “细赏者埋和理奴生得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直如恶鬼一般,两人一使瓜棱紫金锤,一使五股托天叉,骑着高头大马杀上前来,急呼道‘宋人小娘子,休欺我大夏无人!断我旌旗,斩我悍将,此仇不共戴天!且吃我们一兵器,黄泉路上,休怨命薄!’” “‘呼’‘呼’两声,托天叉照着小娘子腰间扎去,紫金锤直向小娘子头顶钗鬟压下!” 人群中顿时有人喊道“男欺女,多打少!夏人好不要脸!” 尹老常呵呵笑道“要脸那也不会叛我朝纲,侵我疆界,杀我人民了。不过今日一报还一报,两人欺小娘子力弱,又失了长兵,还是以多打少,心中料定此番必然得手——” 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听尹老常说道“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就见石小娘子玉手一扬,娇喝一声‘照打!’” “就听半空里‘咔嚓’降下两道惊雷,夏人两员悍将,转眼被劈落尘埃!” 听众们都是悚然大惊,这翻转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所有人都料想不到怎么会是这样。 尹老常这才慢慢解释“列位,可当石小娘子乃是常人?” “当年天师道教宗张小天师云游至眉山,见眉山灵气笼罩,知道必有异人,因此刻意寻访,在玻璃江边访得年方六岁的苏明润,两人俱是宿慧之人,相谈甚欢,因此结为兄弟。” “盘桓良久,即待回返之际,抬眼一看玻璃江对岸——” “哎呀!”观众中也有调皮的,知道尹老常的套路,高声喊出来。 尹老常吓人不成,立刻装着反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说道“太皮了啊你们几位!这下高家铺子的五百文,老头可得买惊魂散下年夜饭了。” 众人都是嘻嘻谑笑,却听尹老常鄙夷地说道“可是你们错了,人家小天师是这样说的——” 接着用平缓低沉的声音说道“唉……呀…,原……来……对……面,还……有……异……人……啊……” 小天师根本不可能这样说话,明明是尹老常被提前戳破了包袱,临时现改成这样的。 众人哈哈大笑,又“咦——”一起喝起了倒彩。 尹老常恢复了正常语速“小天师过江寻访,乃知对面是一所寨堡,名叫石家堡,里边住的是开国元勋武烈王之后,俱是善民教众。其中一位小姑娘,品貌清奇,不由得大喜,立时抬入五品天台玉格,位列栩卫仙卿,这便是石小娘子了!” “于是石小娘子随小天师入了玉局观,拜到当世活神仙元德公座下。十数年间,除了家传的兵书战策,强弓硬弩,长擒短打,十八般兵刃之外,还学得玉局观医道二术。刚刚放倒西夏两员悍将的符法,单有一名目——唤作掌心雷!” 众人这才“哦”了一声,大有恍然大悟之感。 尹老常接着说道“这雷声没有惊到别人,倒是惊着了一匹坐骑,夏主身下名马——照夜白!” “照夜白扭头一看,哟是仙卿姐姐来了,可是来接我回去的?扭头便向石小娘子奔去,混忘了自己背上还驮着一个不是东西的玩意儿!” 众人都快笑疯了,狂拍着桌子“好——” 尹老常叹了口气“无奈夏主也是负运之人,不该命绝于此,就见军中突出一员将领,将之从照夜白上取过,归入大营。” “石小娘子见对方援军阵容整肃,有硬弩强弓,只得拨马转回。沿途夏人见到,无不仓惶远遁,逃之夭夭。” “此战石小娘子破阵斩旗,追亡百里,杀敌无算,灭将四员。不愧我大宋女中豪杰,巾帼丈夫!” “待得回到囤安寨前,探花郎在城头见到,不由得感兴一首——” “此正是 百载勋图复汉疆, 龙堆沙碛雪苍茫。 松下戎烟添翠黛, 笛中剑舞乱琼霜。 桃裙影过隳狼纛, 虏血腥飞上玉妆。 战罢回鞍舒浅笑, 千军辟易——” 最后惊堂木一拍“石!小!娘!” “好!”彩声震天,直欲掀飞屋顶。 一派欢腾中,就听一个煞风景的声音脆生生说道“你胡说!探花郎最后一句,明明是——红旗犹带冷梅香!” 却是一位束发的小书生,披着雪白羔羊皮的大氅,站起身来大声说话。 尹老常没想到临到平话结束了还有人出来砸场子,不过他也是老江湖,眼珠一转就来主意,呵呵一笑道“探花郎的诗,的确是儿女情长,不过最后一句,文绉绉的美则美矣,却掩了石小娘子不少巾帼英豪之气。” “这位小郎君,不信问问老少爷们儿,是愿意听千军辟易那句,还是听旗带梅香那句啊?” 。 第四百二十七章 前朝旧事 第四百二十七章前朝旧事 说起前朝旧事,皇后也默默点头“真宗朝旧相出外镇,多不以军事为意。寇准虽然有重名,所到之处整天游玩宴乐,惯所喜爱的歌妓交付给富室,往往所得丰厚。” “张齐贤倜傥任情,获取劫掠盗窃,有时至于听任遣走。” “真宗听说这些事,称许道‘大臣出临四方,只有向敏中尽心于民事而已。’再任向敏中为相……” “那就如此定了吧,抬举他的曾孙女,也有慰劳老臣之意。” 说完又一声叹息“不管放他去哪里,都是任劳任怨,披肝沥胆。这样的臣子,既是能臣,也是忠臣。只可惜如今朝堂之上,这样的人,太少了……” 说起这闲话,太后便道“也不尽然,忠能之人,还是有的。就是……实在太年轻了些……” 皇后笑了“你说苏明润?” 太后也笑了“怎么不叫他猴子了?” 皇后笑道“可不敢了,朝中推举,奖掖刚刚下制。如今那猴子,可是大宋罕见的少年高位——寄禄官从枢密副都承旨,升五品太常少卿;武勋升从四品轻车都尉;文散官升正五品朝散大夫;差遣去掉了权字,升从五品知渭州军州事了!协助薛向,还有个权陕西路转运副使的头衔!” “这是妥妥的重臣,戏谑的言语再不能出口。” 太后笑得不行“那是你不了解他,这孩子是个重情的,怕是换了称呼,他还要怨怼你不念旧呢!” 说完也叹气“就是这婚事,要拖到什么时候?算算石家那小娘子,今年都十七了!” 高曹二位都是武勋世家,说起石薇,高滔滔就赞道“这虎女,这次可给我们将门勋贵挣得好大的光彩!辽朝太后猎熊杀虎,辽国使者还要传报宋朝,好像多了不得似的。” “相比我朝女儿斩将夺旗,破阵中军,差得远了,京中如今都当平话传奇在讲述呢!” 曹太后却又叹了口气“说起她,宫里可还有一个呢,哥哥老是不娶,妹妹如何嫁人?翻年就十八了!” 皇后也叹息“苏小妹啊……哪里都好,可惜父母不明,不然倒是顼儿良助。这么多产业,几十万贯的流水,料理得清清楚楚……要不娘娘,在宗室里边考虑?” 太后不满说道“趁早打住!宗室子弟是什么样子,能配得上我们小妹?” 皇后想了一圈“也是,破落宗室,为了五千贯聘礼都能卖女儿与商贾了,小妹也看不上他们。” 曹太后想得脑袋疼“算了,我们就别插手了,万一没办好,还得落埋怨,让她猴子哥自己个儿头痛去!” …… 朝散大夫,太常少卿,轻车都尉,直宝文阁,知渭州军州事,权陕西路副都转运使,赐银鱼袋臣苏油童鞋,如今根本没个官样,正在龙首村冯里正家中蹭饭。 鹊巢鸠占,用苏油的话说,我家薇儿都瘦了,要好好补补。 冯里正笑眯眯地捧着一个羊尾巴进了厨房“给小娘子弄这个,羊尾巴肥!” 苏油正拿着锅铲熬猪油“咦?村里的羊不是都去尾了的?” 冯里正笑道“这是拿火边子牛肉跟蕃人换的,知道小苏探花你要来我家过年,想着家里羊没尾巴,特意跟他们换了两只须尾的!” 苏油也有些感动“冯老你可太有心了。” 石薇一手拿着一只木头做的鱼进来“小油哥哥,这个是做什么的?” 冯里正顿时臊得一脸通红“小娘子拿这埋汰货出来干啥,这是过去家里穷,逢年过节买不起鱼祭祖,拿面粉裹上油炸了供上,算是尽份心……” 苏油笑道“我们讲究一个慎终追远,这个没毛病,这也是不想让祖宗担心嘛!” “不过今年这木头鱼是用不着了,今年我们上真鱼!” 如今泾河里的鱼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主要是捕鱼的家伙太粗糙了。 苏油的钩线是眉山精工,甚至可以说是眉山纺织业和金属加工业最尖端的工艺技术,线细,但是强度很大,钩细,强度高不说,上边却还有倒刺。 在冰上凿出一个个窟窿,编成串钩下下去,每天都能收获不少大大小小的鱼。 这算是苏油送给龙首村各家各户的礼物,一同赠送的,还有酸菜和花椒。 张麒顶着个大皮帽子进来了“还是厨房里边暖和!少爷,又收了三筐鱼,这泾河上冻后,鱼都变傻了一样!” 这娃如今是王韶的得力手下,和二林马帮一起,长期在各部落间穿梭,甚至还去了一趟青唐,变得黝黑不说,还顶着两团高原红。 苏油很满意,叫你仗着小白脸白嫖!这下看你还怎么卖脸! 笑着说道“村里各家都分到了,这多出来的,无甲鱼做红烧,有甲的做成熏鱼!给冯里正留着慢慢吃!” 很快一大桌饭菜便备好了,苏油洗了手,换下围裙,来到堂屋,冯里正已经摆好了笔墨“探花郎,老头厚颜,求一副门联。” 苏油看着几个阿囤元贞和正在逗弄冯家娃子的阿囤弥“是你们告诉冯里正的吧?渭州好像还没这风俗。” 冯里正笑道“眉山这风俗好,今年这么喜庆,老头也想这喜庆多留些日子。” 苏油笑道“好,那就写!” 想了想,提笔写下一副对联。 百年天地回元气,一带山河际太平! “好!”所有人都疯狂点赞“这两句写得太好了!” 门口的鞭炮响了起来,龙首村的鞭炮,也是苏油带来的贺礼,军工品质,震天动地。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村中几位老人家也上门了,这也算是小知州给耆老们送温暖的活动之一。 红烧鱼,芋子烧鸡,粉蒸肉,萝卜炖肘子,羊肉水饺……纷纷端上桌来。 冯里正端着酒杯,想敬苏油,声音却有些哽咽,不住地那袖子擦着眼角“这么好的日子,老头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一个劲的鼻子发酸呢……” 苏油端起酒杯,接口道“多谢乡亲们的信任,不以苏油年少妄为,群策群力努力生产,才有了如今的渭州,接下来还多倚仗。” “学宫张山长和李复,结合关中的人情和实际,搞出来一部《泾原乡约》。我看过了,的确是好东西,改天让工作队给大家伙儿念念,征求一下意见。如果可行,我们便推行开去。” “朝廷考课里,德化也是一条,日子好了,便要明理义,守气节,厚民风。这事情,还得多依靠在座的帮着推行,带带后生们。来,各位都是长辈,理当我先敬各位才是。” 众人连称不敢,一杯下肚,冯里正才收拾起情绪“自古就没听说过过如此亲民的太守,说句不当的,就跟自家子侄辈一样的。” 一名老汉笑眯眯地看着苏油和石薇“就是为了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乡巴佬,把婚事都耽误了一年,料来夏狗们如今知道厉害,也该有几年松快日子了,探花郎,早日把小娘子娶了吧!” 一桌人都跟着起哄,石薇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苏油笑道“等到二月联合演练结束,我便向朝廷请婚假,带着薇儿回老家成婚!” 众人都是齐齐恭贺,一起敬酒,一顿饭吃得热闹非常。 。 第四百二十八章 他怎么敢 第四百二十八章他怎么敢 草长莺飞二月天,大地回暖,杨柳拂堤。 夏人的使节到了汴京,指责大宋边臣无故兴兵,进犯石门峡,导致一场大战,同时劫掠了延边诸多蕃部人口。要求宋廷赔偿损失,恢复去年年初的态势,退出九羊五寨,拆除平夏城,交还梁格嵬和近两万俘虏。 宋廷同样派出使节,在囿州质问谅祚,因何要挑起边事,导致大宋军人士民遭受重大损失? 苏油都要笑崩了,这事情意料之中,和薛向蔡挺一起,早就收集好了大量的证据,将事件放大到陕西四路。 首先,此次攻击是西夏人在环庆首先挑起来的。 之前两匹龙驹出现在渭北,渭州知州苏油,在年前被西夏人寇略的渭州人民的强烈反对下,顾大局忍辱负重,将主动逃离西夏暴政,投奔大宋的两匹龙驹还了回去。你们西夏还要我们怎么样? 然而夏主欲壑难填,在天都山点兵七万,在此情形下,苏太守不得不组织乡勇进行抵抗。 九羊五寨故地,一直以来都是大宋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不派兵民守驻,并不能说明那几处就是你们的! 小苏太守喜欢故地重游,碍着你们啥事儿了?没有一丁点的毛病! 反倒是夏主,将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家的,宣兵争夺,这才导致了这场战争。 很明显,这场战争的目的,就是刚刚丰饶起来的渭州,这就是见利忘义,不当人子! 这次事件中,连龙驹都再次抛弃了他,两队亲眼所见! 谁正义,谁不义,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苏油看热闹不怕事情大,也派出了蕃人作为使者,给天都山行营和保泰,静塞二军司,发了一次通告。 为提高陕西路战备水平,锻炼士兵们配合作战的能力,我方拟于治平二年二月二日,举行大型联合军事演习。 此次参演部队,参与者共计青唐羌一万五千,六谷熟藩三万,囤安军三千,控鹤军三千,泸州军三千,狼狫军三千,渭州义勇一万,顺德军一万,镇戎军一万五千,定边军一万,保安军一万五千,下番军一部三千。 此次演习的目的,旨在提高大宋西北军队素质,锻炼运输能力,捶打协调能力,技战术水平,摸索经验,总结教训。 此次行动,不针对任何未参与的第三方,请天都山行营,保泰,静塞二军司无需惊扰。 同时,苏油向朝廷传递了一封郑重其事的奏报——鉴于夏人蛮横无理的态度,在得到满意答复之前,强烈建议朝廷,暂停西夏岁币! …… “他怎么敢!”谅祚狂怒如潮,抽出新配的战刀在王帐内一通劈砍“五万人,朕损失得起!明日重新兵发渭州!我与他决一死战!” 梁屹多埋吓得连连后退,家梁却安之若素“兀卒,皇后和国相来信,甚为思念,望兀卒回转兴庆府。” “朝中多少大事等待兀卒处置,苏油一时小人得志,姑且由他,待到厉兵秣马,卷土重来就是了。”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是在暗示谅祚,因为此败,夏国后方有些不稳了,需要谅祚回去处置。 谅祚终于冷静了下来“先生,宋国这什么劳什子的军事演习,有何图谋?” 家梁答道“兀卒,苏明润骨子里就是个生意人,惯会漫天要价这一套。渭州大战刚刚平复,我军代价如此之大,他那里能好到哪里去?” “因此所谓军事演练,只是虚声恫吓而已。” 梁屹多埋对宋人不打战时候的狡诈已经头痛不已了“先生,纵是如此,但是人家下出这步棋来,我们便不得不应啊。” 谅祚怒气又升腾了起来“要我软语求饶,休想!” 家梁从几案上取过一把竹签算筹,一根根摆在桌上“我们先理一理如今面临的问题。” 说完在几案上放下地一支“我军新退,军心待振,这是第一桩;” 说完又放下一支“春寒未退,牲畜饥弱,这是第二桩;” “宋廷咄咄逼人,以军演,岁币相胁,这是第三桩;” “主上久离京师,人心有变,这是第四桩;” 谅祚和梁屹多埋都暗自点头。 家梁说道“如何提振军心?此次损失,主要是皇叔旧部,另加铁鹞子,步跋子一部,尤其铁鹞子队率,损失巨大。” “兀卒只需要大量提拔军中干才,以皇叔旧将为铁鹞子新任队率,以横山部众充入步跋子中,示军民以公,则人心自安,军心自振。” 见谅祚和梁屹多埋都暗自点头,家梁便将第一根算筹取走。 继续说道“春寒未退,牲畜饥弱,非战之时。但是宋军,他就真敢战吗?只需遣送三路使者,可解此患。” “其一,入贡辽国,贺立太子,卑辞厚币,请代为纾解。” “其二,再派使节入大宋,威胁朝廷,须知大宋提防武将擅生边事,如防蛇蝎,这个时候,我们千万不能软弱!” “只需展示决心,宋廷毕定会严斥苏明润,到时候后就可以好好谈条件了。” “刚刚说过,苏明润说到底是个生意人,他的上位,与眉山集团密不可分,兀卒,我有一釜底抽薪之计。” 谅祚神情打动“讲来。” 家梁说道“只需我们同意宋廷,二十万岁币中,部分按市价,用眉山产物抵扣!如此大利之下,他苏明润迫于眉山商人的压力,不得不从!” 谅祚却有些犹豫“这……真能奏效?” 家梁冷笑道“如果苏明润是聪明人,不想众叛亲离的话,这一条他就不得不从!” “我倒是希望他不从,如此一来,他与眉山集团之间,肯定会出现裂痕。” “假以时日,他必成离山猛虎搁浅蛟龙,泯然在大宋官场之中。西夏,可就算是去了一个大敌!” 谅祚不由得大喜“原来他也有弱点!如此一来,我倒有些希望他不从了。” 家梁的冷笑转为苦笑“他如此奸险狡诈,一定会从的……兀卒,我们不能将自身气运,寄托在敌人会自己失智之上。” 谅祚走到家梁身前跪坐下来说道“谅祚年幼,虑事荒唐,还望先生随时提点,莫要以为谅祚愚不受教。” 说完深施一礼。 家梁赶紧与谅祚对拜“主上不以家梁狼狈来归,食同案,寝同帐,解衣推食,虚怀纳谏,家梁岂能不殚精竭智,忠勤王事?”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家梁这几日一直在思虑,主上,我继续说?” 谅祚如今已经去了一半担心,更加恭敬“先生请讲。” 家梁将第二根算筹取走,又拿起第三根“至于军演,就是军事威胁,主上只需再派一路使者,联络唃厮啰的长子瞎毡和次子磨毡居宗哥即可。” 谅祚问道“此二人,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家梁微微一笑“主上,什么都不需要,随便一些空头承诺即可,不过最重要的,是将我们与他们联络的消息,让董毡知晓。” 梁屹多埋与谅祚不由得眼前一亮,谅祚兴奋道“据吉多红衣大和尚所言,唃厮啰病重,熬不过今年。如此一来,董毡绝对不敢擅离青唐,联合演习之议,不攻自破!” 家梁说道“至于第四根算筹,国内局势,家梁无计,只能由主上一展长才了。” 。 第四百二十九章 计相学宫 第四百二十九章计相学宫 说完拜服于地“主上,宋国的大才子,苏明润的堂侄苏子瞻,曾经在其制策《晁错论》中说过,‘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家梁望主上牢记此语,不要计较于一时之得失,戒急用忍,锤炼智勇,以待有为之机。” “大夏南面锁钥祁连,北面横绝瀚海,东以黄河为襟带,西以玉门为屏藩。境土方两万余里,河南河西,州郡凡二十有二,河外之州,附列有四。” “地饶五谷,尤宜稻麦。甘、凉之间,以诸河为溉;兴、灵则有唐来,汉源二古渠。” “故世有灌溉之利,岁无旱涝之虞。” “左右厢十二监军司,诸军计五十余万。别有擒生十万,撞令五万,麻魁三万。” “主上,此春秋强秦之姿。然纵以秦强,当春秋之乱世,周土星裂,犹奋六世之勇烈,至始皇方成一统。” “其间败于晋,败于魏,败于韩齐,败于赵,败于楚。也遭败绩,甚至覆国之危。” “所赖者,君上不避危难,艰劬受命;将士忠勤果勇,奋武勠力;士人周抚黎民,调营供黍。万众而一心,数代而不移,故终成大业。” “家梁望陛下永志今日之耻,奋发激越,恢弘志气;节用民力,广开利源。” “至于举措思虑,图立万世之基,莫侥一时之幸即可。” “荀子曰‘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又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唯主上熟思之。” 谅祚眼中含泪,用双手扶起家梁“何眉山人才之丰也!若无先生,谅祚此番早为宋军所擒。今日奏对,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谅祚纵然愚鲁,必不效刘禅自足自安!” “得先生之言开解,谅祚颓心尽去!便有劳先生,与屹多埋一起稳定边陲,待整顿好朝堂,你我君臣再共商大举!” 家梁和梁屹多埋再次拜服“敢不效命!” …… “他怎么敢!”韩琦白发飘飘,白须飘拂,将奏报摔倒地上“苏明润这是激怒挑衅!小胜一战,便悖妄如斯了,这跟其余愚鲁边将有何分别?!” 富弼强撑着病体,将奏章捡拾起来“韩公,我这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几次求退,官家只是不允,如今渭州已安,望韩公代我向官家言说一二。” 韩琦更怒了“国事艰难,岂能轻易求去?三司使蔡襄眼看就要出外,你再一走,朝堂怎么办?!” 这又是一桩公案。 赵曙刚刚即位的时候,两宫不和,宫里边传言新帝可废,然后赵曙听说外朝中也有人这么议论,就惦记上了。 虽然没有实证,可赵曙就是认定那个人是蔡襄,于是三司使蔡襄是背锅侠。 加上蔡襄年纪大了,体弱多病,上衙的时候无法早起,还常常请假,赵曙便以此为借口,要将蔡襄撤掉。 韩琦,富弼,司马光,欧阳修都一再苦劝,皇帝就是不听不听我不听。 这就又是皇帝的任性了,朝臣竭力反对的原因,是治平元年一点都不治平——国大水,西边军事,都火烧眉毛了官家你还计较这个! 可是赵曙仍然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找茬,最后都到了一听到三司奏报就悚然变色的地步。 其实就工作来说,蔡老头不但没耽误,还是一把好手——“较天下盈虚出入,量入以制用。划剔蠹,簿书纪纲,纤悉皆可法。” 张方平苦心引导,苏油心心念念的国家预算概念和记账新法,在蔡襄当职期间,第一次在三司有了点苗头起色。 可是转眼又被掐死了,蔡襄在朝堂上无法容身,只好求外,留下了一封《国论要目》,以端明殿学士的身份出知杭州。 富弼苦笑道“韩公,国朝养士百年,只要是士林华选出来的,莫不以天下为己任。莫说无人,永叔可继我之后。” 说完将苏油的奏章放到几案上“苏明润此奏,好解决,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就说想法是好的,但是朝廷无钱,如其忠勇自担,朝廷可以同意。” 韩琦揉着有些发紧的太阳穴“那便如此吧,彦国你权且在家安养,枢密院的事……唉,我与曾公亮先担着吧……” 富弼拱手“多谢韩公体谅。” 其实富弼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官家眼看着又要开始耍心眼,他对韩琦有怨,搞不好就会被拉出来当枪使,与其如此,不如退保名节。 此次回去之后,富弼便坚卧不出,请辞奏疏一道又一道的上呈。 苏油接到朝廷送来的邸报时,也不由得对张载叹息“幸好幸好,朝中大臣还够用。” 苏油所指的大臣,是朝廷以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冯京为陕西安抚使,空出的位置,由端明殿学士、知成都府韩绛权充任。 很快,以知制诰沈遘为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韩绛迁三司使。 这两位都是名臣能臣。 沈遘知杭州,轻俊明敏,通达世务。 老百姓或有贫不能葬的,沈遘给以公使钱。有孤女待嫁的,也用公使钱发嫁数百人。 倡优养良家女者,夺归其父母。 加上为人潇洒倜傥,故而接遇士大夫,多得其欢心。 手下乐于为其效力,替他充当耳目,打听里巷长短,因此沈遘纤悉必知,事至立断,众莫不骇伏。 这娃从来只上半天班,晨起视事,及午事毕。然后下班与宾旧交游,从容谈笑,士大夫交称其能。 京中民间政治家评论,以其严比孙沔,然沔虽苛暴,锐于惩恶,到了这位,连善人都怕。 至于韩老兄,是从成都府任上出来的。 蜀中的成绩,好是好,不过因为好了这么多年,再要锦上添花更上层楼,如今却也不容易了。 于是这娃在成都玩了一把“政府采购改革”。 张咏镇蜀时,春籴米,秋籴盐,官给券,以惠贫弱。岁久,券皆转入富室。 韩绛到了成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直接削除旧籍,让程家印钞坊别印新券,召贫民予之。 且令每过三年,视贫富重新造籍。 这就让政府的补贴重新发放到了贫民的身上。 等到了三司,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受苏油做法的提醒,请以川、峡各路田谷输常平仓,而随其事任、道里差次,给直以平物价。 这就将苏油的“渭州模式”推广到了陕西境。 第二把火,内诸司吏,不少是赵曙潜邸旧臣,找他行方便,韩绛坚决不同意。 旧臣一再坚持,韩绛直接上报赵曙,说“我身犯众怒,这三司使没法当了。” 赵曙赞叹道“朕在籓邸之时,颇闻有司以国事为人情者。卿的坚守,正是大好,不怕,有我给你撑腰!” 有了这令箭,韩绛立刻烧了第三把火,变本加厉。之前宫中所用财费,只要拿着合同就能来三司索取,韩绛继承蔡襄的意志,正式启用新法,有例者先悉付有司审核,于是三司始得会计出入。 李复啧啧连声“自从张学士按蜀之后,只要是成都府出来的,通通都变成通经济的要员。这蜀中都快变成计相学宫了。” 张载一口茶水喷出老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复你当年跟我的时候,食不言寝不语,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如今跟着苏明润,也开始说上俏皮话了!” 。 第四百三十章 再次通报 第四百三十章再次通报 苏油却是感慨:“我九岁随张公读书学习,如今已经十八了,新式记账法才得在计司推行,大宋朝廷的效率,让人说什么好……” 张载却是注意到另外一条:“此次司马君实站在明润这边,倒是有些不可思议。” 苏油笑道:“哪里是站在我这边,是朝廷欲于京中,大名,河北,河中招募乡勇,司马大谏坚决反对,认为应该精炼裁汰现有的士卒,严选将领。要练到能够以一当十,而不是只为兵力的虚数,徒耗国力而不得其用。” “于是就想推我出来立人样子,听听他的奏章是怎么说的:近年谅祚虽外遣使人称臣奉贡,而内蓄奸谋,窥伺边境,阴以官爵金帛诱中国不逞之人及熟户蕃部;” “其违拒不从者,谅祚辄发兵杀掠,弓箭手有住在沿边者,谅祚皆迫逐使入内地。” “边臣坐视,不能救援,遂使其馀熟户皆畏惮凶威,怨愤中国,人人各有离叛之心。” “又数扬虚声以惊动边鄙,而将帅率多懦怯,一路有警,则三路皆耸,尽抽腹内州军下番兵士置在麾下。哈,这还揪着张公不放了……” “臣料谅祚所以依旧遣使称臣奉贡者,一则利于每岁所赐金帛二十馀万,二则利于入京贩易,三则欲朝廷不为之备。” “其所以诱不逞之人者,欲访中国虚实,平居用为谋主,入寇则用为乡导也。” “其所以诱胁熟户、迫逐弓箭手者,其意以为客军不足畏,唯熟户、弓箭手生长极边,勇悍善斗,若先事翦去,则边人失其所恃,入寇可以通行无碍也。” “其所以数扬虚声,惊动边鄙者,欲使中国之兵疲于奔命,耗散诸蕃,公私贫困;既而边吏习以为常,不复设备,然后乘虚入寇也。” “听听,陕西是大谏的老家,所以陕西问题他都看得清楚,不过却缺乏解决方案。” “而我的做法,恰恰一条条解决了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 “在渭州开行榷市,商品比京中还要丰富,入京贩易,反而增加了运输成本,蕃人又不是傻子,自然选择渭州。” “岁币流出后,结果最后还是又流了回来。” “所谓诱胁熟户、迫逐弓箭手,我的解决方案是让客军足畏,边人足侍,饱收熟蕃,厚养义勇。” “现在是我们以榷市招诱西夏的熟户边蕃,形势来了个逆转。” “以往是谅祚数扬虚声,惊动边鄙。这次演习,便是反其道而用之。轮到我们来扬虚声,动边鄙了。” “所以啊,人家司马大谏是高屋建瓴,只管提出问题。这些如何解决这种低微之事,自然该由我们边臣来有效执行。” “也不能怪人家,台谏的风气就是这样,遇到问题最后的建议,一般就是——请找相关人士解决。” “所以说,并不是他站在了我这一边,而是……殊途同归吧。” 张载哈哈大笑:“明润你就别往我老乡脸上贴金了,说白了就是能说的一堆,能做的没一个。” “君实的奏章里还有一句——‘望明谕中外臣僚,有久历边任或曾经战阵,知军中利害及西戎情伪者,并许上书,择其理道稍长者,从容访问以治兵御戎之策,则处置自得其宜矣。’哈哈哈,还真跟你说的一样。” 苏油将朝廷邸报丢在一边,撇着嘴道:“司马君实至诚君子,不知道兵者,诡道也。很多事情,是只能悄悄做,提都不能提的……再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我做好陕西副都转运使的差遣就好,河北离渭州五六千里,才不去给别人当枪呢!” 张载劝道:“明润,国事艰疲,陕西已有振作迹象,如河北有好的解决办法,也当向朝廷上奏一二,莫忘了范文正公的教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苏油叹气道:“山长,理工之学,首重实证,河北河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根本都是道听途说。” “如今我所知所善者,蜀中敢说第一;二林大理西南边蕃敢说第二;西北都才刚刚着手,诸多举措,还不知道会不会人去政息呢,国家大政,先缓缓吧。” “大败西夏之后,渭原泾原两大粮食产地就算是稳了,可以腾出手来休养生息,大搞建设。等到再过上两年,兵足用,粮足食,形成人口优势和厚度之后,就不会像过去那么艰难了。至于更美好的远景,暂时都不敢想……” “你们弄出来的那个乡约,很好,非常好,我只提一点意见。” “那就是乡约不光约束农人,还要约束士绅。” “趁现在渭州所有人起点都差不多,赶紧把规矩立起来,等到新的豪强起来后,这事情就又不好做了。” 张载点头:“明润所虑极是,乡约虽好,但是也要考虑到以后的破坏者,是我失虑了。” 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乡约,是关中理学的后继者,蓝田吕氏中著名的吕大忠,吕大临兄弟倡导而成的。既然有渭州这么良好的基础,苏油便向张载提出建议,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将之提前几十年出台,成为渭州基层治理的基本模板。 蓝田吕氏兄弟的《乡约》对历史的贡献,是在于它在后来成为明清两朝基层治理的纲领, 它的四部分内容: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使得关中风气为之一变,成为关中千年民风,其影响非常深远。 所有新生事物,都是支持者有之,质疑者有之,反对者有之。 苏油如今在渭州的影响力,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质疑和反对的声音,既然其价值和意义在后世历史中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苏油相信可以顺利推行下去。 后世的扶贫经验告诉过他,精神文明建设和物质文明建设,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 章惇来信了,字里行间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恨,他如今在秦州担任雄武军节度推官。 渭州,秦州,凤翔,是一个等边三角形,渭州是顶点。 就差这两三百里的路程,章惇愣是没捞着一丁点功劳,眼睁睁地看着苏油一战成名。 秦州地近熙河青唐,这娃也是战略天才,官宦世家。苏油对青唐的小动作,要瞒过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此次演练,雄武军理所当然的要参与进来,理由就是保障狼渡榷场与青唐的联系。 成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茶马古道的维护费,明润你该交一交了。 秦州就是后世天水,陇海线的重要枢纽,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关键的,矿藏丰富,其中金,银,铜尤其是金矿,后世多达近百处,很多属于露天矿! 见到章惇守着金窝子哭穷,苏油笑了。 章大哥的脾气那是撩拨不得的,只能顺毛捋。想要政绩是吧?简单得很,我派一万战俘过来挖矿,你把这堆人给我管理好了,咱哥俩功劳对半分。 章惇多狠的角色,回信说我不怕功劳大,不过这一万人吃喝拉撒的管理费…… 苏油都懒得与他废话,只寄去四个字——带三千人来给我扎个场子,见面详谈! 于是因董毡小王子的变故带来的空缺,由章惇带领着三千雄武军顶上了。 接着苏油重新派使节通知南部边境已经鸡飞狗跳乱做一团的西夏:鉴于青唐局势的不可抗力变化,上次通报有误。 此次军演,青唐人马将由雄武军顶替。 为调整相关部署,军演将推迟到三月进行,请有关各方冷静对待,不要过度解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不恐慌你个头!三月!正是俺们的春耕时节,西夏人这回真的彻底哭瞎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大阅 第四百三十一章大阅 苏油这次真心没有欺骗西夏人,此次演习的目的,真的是旨在提高大宋西北军队素质,锻炼运输能力,协调能力,步骑协同能力,还有单兵技战术水平。 各部从驻地出发,到抵达集结地,每一天每一步都有任务,工作队随军认真记录。 其中包括蕃军的行军饮食穿着习惯;正军的战力,耐力,后勤保障能力;渭州义勇的集结反应速度,指挥架构的快速搭建;囤安控鹤二军的联合行动协调能力,骑军化战车化成效检验;联合指挥部消息传送速度,军图推演…… 苏油和种诂两人在渭北到石门峡的详细地图上,指挥着五小用尺规画了无数的线条和圈圈。 当然了,搂草打兔子,因战争耽误了好几个月的渭州大榷市,顺道一起举行了。 可悲的是西夏人,一面咬着牙在大宋朝堂上和宰执们正面刚,一面迁移渭州北面两大军司辖地内的诸多部落远离危险地带,对面的小苏老子和韩老子范老子完不一样——这娃不按套路出牌! 梁屹多埋真的吓坏了,不顾家梁的阻止,每天三匹快马,让信使前往兴庆府疯狂求援,石门峡前,宋军集结了整整十二万人马!耀兵演武,目的不明! 谅祚都要哭瞎了,如今正是西夏战马骆驼最衰弱的时候,败军刚刚回到兴庆府,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国内老贵族们还蠢蠢欲动,你啥意思?又要我赶回来?就算赶到了还能打仗? 对苏油来说,这次演练的成本,相比西夏人的损失,那是相当的划算。 一边演练,一边做生意,蜀中商人和荆湖客商囤积了几个月的物资,一下子部清空了。 李若愚组织的五十四部蕃落,很多没见过大宋的大场面,这次正好来开开眼界,没开户头的再开个户头,留下羊马盐巴,带上茶叶丝绸和瓷器,顺便在回程中护送寄食乡军们前往屯垦地。 苏油领着蕃部首领们参观青储仓库和畜棚养,羊尾巴纵然好吃,但是去势去尾的滩羊又大又肥,足以抵消羊尾巴对蕃人们的诱惑。 只要首领们开始追逐利润,游牧生活就会终止,定居和种植会成为他们的主流生活,然后……然后他们就会被宋人的生活方式所腐蚀,成为另一种宋人。 高士林开心得不行,控鹤军一次性采购了八百辆四轮马车的金属构件,渭州采购了大量的犁铧和农具,以及风车,水车的机械构件。 万斤熔炉第一锅,愣是没能留下一斤钢打造军器! 二月十七,军演正式结束,最后一天是表演和授勋时间,参战各部涌现出来的个人英雄,精英小队,功勋部队,立功指挥人员,在陇关接受大佬们的宣慰和奖励。 这事情就连苏油新上任的权副都转运使都上不了台面,薛向和蔡挺才是真正的大佬,名义上渭州战役,是在两位大佬的英明指导下进行的。 于是苏油便和章惇在一边扯闲篇。 台下校场上,几个小兵抱着圆形木盘四处乱跑,随机竖着向上抛起。 王文郁策马来回飞奔,然后连珠箭发,空中的木盘被一一射中红心,校场边鼓声雷动,红旗飘舞,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章惇也不禁喝彩“这人明润你从哪里挖出来的?左右开弓啊这是!端是厉害!” 苏油呵呵冷笑“别看他现在嘚瑟,渭州大战,他背着老婆报名参加斥候队,还一不小心取了魁首,战场斩获五十三人,俘虏十人,骏马一百一十二匹。” “一抄三人,他分了两千贯,两个副手各得千贯。” “这下就出名了,渭州城传得沸沸扬扬。结果回去差点没能进门!” “还是托我亲自带队敲锣打鼓上门,在他家门前挂上大红绸,钉上忠胜勇武的匾额,软语相求,新妇这才换了脸色。” 章惇很好奇“听闻还是寡妇?这可是官家听闻后亲自点名升的閤门使,翊麾校尉、控鹤军弓术教头。怎么还怕新妇?” 说完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你的兵嘛……石小娘子威震西北,可不正当如此!” 苏油摸了摸鼻子“我在薇儿面前,那还是说一不二的……算了说这些怪没意思的,明天去他家里吃饭,他新妇的葫芦鸡可是渭州城一绝。” 章惇摆着手“吃饭先不急,那啥……秦州真有金矿?” 苏油说道“先说好,金矿归你秦州,铜矿归我渭州。高小国舅子太抠搜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章惇说道“明润我可提醒你,这玩意儿是国用。你我的前程,岂是地方州府路监?不要因小失大,坏了名节,二十年后,大宋就靠你我撑着了。” “子厚你哪里来的这份自信?”苏油连连摆手“我家祖上三代贫农,不敢有你官宦世家这份奢望,你多努力,到时候别忘了提拔提拔我就行。” 章惇笑道“你娃这就是不老实,内里一腔热肠,表面还要装得温文尔雅……敢信人间换少年!哼哼哼,这才是真正的你吧?苏家人里边,就属你最滑头!” 苏油不接这个岔“这不是找韵脚找到那里去了吗?句子是自己从手底下跳出来的,根本就不是想出来的,不算不算……” 校场上鼓声再次大振,控鹤军战士开始表演三段射。 章惇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场中“得此十万虎贲,何愁西夏不灭啊……” 苏油叹气“一战而已,大宋养虎几十年,早成大患,人家如今带甲五十万,就算是猪,也要杀好些年呢……” …… 在渭州强大的演武攻势下,西夏人终于顶不住了。 朝堂之上,使节虽然还在疯狂叫嚣,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西夏人,外强中干而已。 就看朝廷任命都能知道,新任枢密使,张昪张铁头。 当年张昪以父母老迈,辞知邓州,有人以为张昪是逃避责任,范仲淹笑道“张昪非避事者也。” 后来张昪开始谏官之旅,战斗力可谓大宋前三。 弹劾张尧佐,杨怀敏,替石介诉冤,保富弼,最后被连累出知濠州。 当时的谏官陈升之言昪忠直,宜在朝廷,仁宗感慨道“吾非不知昪贤,但其言实在是太直了。” 陈升之不依不饶,要仁宗拿出证据。 仁宗说道“张昪弹劾张尧佐,说的是‘陛下勤身克己欲致太平,奈何以一妇人坏之!’弹劾杨怀敏,说的是‘怀敏苟得志,所为不减刘季!’何至于此啊?你放心,我肯定还会再用他的。” 后来再任谏官,仁宗怕他指切时事,一无所避,难以保,劝喻道“爱卿,你怎么能孤寒至此啊?” 张昪张嘴就来了一发“臣朴学愚忠,仰托睿圣,三个儿子都位列冠裳,臣不孤寒。倒是陛下春秋已髙,储君虚位,臣见陛下之臣,多持禄养交而少赤心谋国者,怕是陛下你才孤寒。” 仁宗都为他的铁头感动,老头你真是一个皇帝见了都得怂的人。 。 第四百三十二章 西方的文明 第四百三十二章西方的文明 英宗上位,他也有大功劳,不过说起老头的军事才能,唯一的政绩就是听从朝廷的命令,在秦州北面修建了古渭城。 然而老头在修建之前就先说好,这城位置转运艰难,修好了多半会被羌人所占,后来果然。 英宗即位第一天,老头就请老求去,结果英宗不许。 富弼去后,便由他做了枢密使,可怜老头已经七十三了,因此赵曙下旨,让他休息五天才上一天班。 这是真心不认为西夏人近期还能对大宋造成什么威胁了。 其实韩琦和曾公亮最初是想让欧阳修当枢密使,富弼之前也推荐过他,结果两人在偷偷拟推荐表的时候,被欧阳修察觉到了。 欧阳修找到两人:“如今天子刚刚登位,而我们几个把自己当做拥戴功臣,自相位置,何以示天下!”坚决不从。 韩琦和曾公亮,都叹服其言其德。 二月二十日,薛向蔡挺奏章再至,上报了陕西军演的情况。 苏油也附了一道奏章,首次提出了联合防御的概念,同时提出振兴关中的口号,要求朝廷转运去年水患灾民,夯实关中人口基数,发展农牧,商业,交通运输,军工,金融,争取早日做到让陕西具备与西夏单独对抗的能力。 西夏新任使节也同时到来,还是咬死不承认西夏有错,但是一改措辞,哭穷喊冤。 然而苏油和梁屹多埋早就事先谈成了协议,苏油的奏报中还提出一个双方都能够下得来台的方案——二十万岁币,一半用蜀钞支付,存于渭州四通钱庄,用于榷买大宋产品。 陕西转运使,将保证这是纯粹的商业行为,除了军事物资不在购买之列,其余采购,一任其便,随行就市,不得打压。 双方都认为这是自己外交上的一次重大胜利。 而且连苏油都没有想到,西夏竟然提出,他们只信任一个担保人——渭州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奢遮人物——唐四郎! 要了命了!要不是苏油知道王韶十年后是什么作为,只这一项,就足以让他人头落地。 就连赵顼都派韩维找苏油打听,这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儿?用你们理工的说法,这不科学! 苏油能怎么解释?只好说羌人重贵种,崇尚神秘学。 当年李继迁势单力薄之时,不就是靠将远祖拓跋思忠的画像悬挂出来,众部族看到画像,泣涕跪拜,这才归附于他,势力日大的吗?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渭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第一批小麦,稗草和苜蓿种下后,苏油便开始放羊了。 不是像渭州人那样放羊了,是他自己放羊偷懒了。 军政有小隐君,民政有蔡确,都是今后的名将名相。 渭州大捷后,几名之前认为自己是被发落的参军,尤其是本色出演直追影帝的刘参军,因修建囤安寨,扛住西夏大军疯狂进攻的大功,策勋数转,被提拔成渭州城的第三号人物。 然而刘老头丝毫不领情,坚决不做小隐君和苏探花之间的润滑剂,一边忠勤任事,一边痛骂小儿浮滑文人狡诈,立志要成为苏油的终身黑粉,害得苏油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 堂堂陕西副都转运使,如今躲在学宫,和老外一起啃包子。 库罗和艾尔普,和他们嘴里博学而睿智的学者,优雅而浪漫的诗人,神奇的炼金术士,站在欧几里得肩膀上摘得数学星辰的幸运儿,目光远溯东方大国数千年历史的思考者,机械大师,伟大的谋略家,渭州城督大人,如今正在一起侃大山。 不过这点迷汤灌不倒苏油,苏油笑眯眯地接受了一切恭维后,厚颜无耻地告诉他们,虽然你们说的都是事实,然并卵,两位因帮助侵略者研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以现在很不幸,你们的身份,是战犯。 我的邻居,大宋帝国秦州的军事行政副官,已经押解第一批五千名俘虏开金矿去了,听说副官非常仁慈,答应了俘虏以一百贯资产赎回自由。 一名幸运儿在一个叫李子沟金矿的地方,挖掘出一块重达五十二斤的狗头金,按照百分之二归其所有的开明政策,这名俘虏不但赎回了自己的自由,还得到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资产。在雄安军辖区内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所以现在俘虏们挖矿都快要挖疯了。要不你们也去试试?或许你们比他还要幸运呢? 毕竟能够冲破黑暗世纪的兵荒马乱,一路辗转万里来到中国,相信真主的荣光一直伴随着两位学者呢。 两人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城督大人比党项可汗聪明太多了,想要什么直接说,不要给我们灌迷汤好不啦? 可是苏油继续灌迷汤,表示智慧无价,两位只要将自己的才华展现出来,大宋帝国不但既往不咎,或者还会赠与两位大宋子民的身份。 渭州只是偏鄙小城,不算什么,到时候,我还可以带你们去如今整个世界最伟大的城市——汴京,让你们知道什么叫荣华富贵。 在此之前,请先讲讲你们的来历。 …… 公元九世纪和十世纪,西欧遭受这诺曼狂飙的洗礼,而东罗马帝国,阿拉伯人的阿拔斯王朝,波斯人的萨曼王朝以及突厥人的喀喇汗王朝、伽色尼王朝处在相对的安宁之中。 而到十一世纪,他们的厄运也来临了。 呼啸而至的突厥人如同蝗虫一般,让整个亚欧大陆都陷入了巨大动荡。 曾经伟大的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早已经四分五裂。 波斯人最后的荣光,曾经是当时中亚乃至世界军事强国之一,萨曼王朝,同样岌岌可危。 有一位突厥奴隶,阿勒普特勤,先是作为萨曼王朝宫廷近侍,进而甚受君主宠信,被擢升为禁军首长,并在九六一年被任命为呼罗珊总督。 次年,他因失宠而带领突厥军攻占伽色尼城,自立为“埃米尔”,建立伽色尼王朝。 其继任者,苏布克特勤在位期间不断巩固其父打下来的基业,大力发展农业与工商业生产,使得伽色尼王朝国力日趋鼎盛。 第三位继任者,伟大君主马哈茂德,将伽色尼王朝带入极盛时期。 九九九年,马哈茂德联合喀喇汗王朝军队夹击萨曼王朝,攻陷梅尔夫及布哈拉,灭萨曼王朝。 接着,伽色尼与喀喇汗约定以乌浒河为界,中分了萨曼王朝的领土。 一零零六年,喀喇汗越过乌浒河进入巴尔赫平原,正在远征印度的马哈茂德回师北上,在巴尔赫平原用披甲战象部队以及“和田调的突厥歌”计谋打败喀喇汗王朝军队,征服花剌子模国。 其后,他又从布韦希王朝手中夺取赖伊和伊斯法罕,国势达到极盛时期。 其辖地东起北印度,西至波斯西北部,北达乌浒河与咸海,南迄锡吉斯坦,构建了一个强大的帝国,定都伽兹尼城。 治国方面,马哈茂德热衷于采用波斯行政制度,加强中央集权体制。 他靠收夺私产来扩大国家土地,注意厘定税收制度,重垦荒田,兴修水利,奖励工商业。 在文化方面,他大力延揽周边王朝的人才。许多诗人、学者聚集在他的宫廷,受到庇护和优遇。 他在首都伽色兹城兴建壮丽的清真寺,创办第一所大学,建立图书馆和天文台,使伽兹尼城成为当时中亚的文化和学术中心。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一类人 第四百三十三章一类人 马哈茂德统治早期,乌古斯叶护国的一名名为塞尔柱克的土库曼酋长,因为与叶护发生矛盾,而率领部众来到帝国北方避难,这部分土库曼人遂被称为“塞尔柱人”。 马哈茂德任命塞尔柱克家族世袭贝伊头衔,塞尔柱土库曼人在帝国北部领有一块水草丰美的牧场,成为守卫帝国北方边疆的雇佣军。 然而在马哈茂德死后,王室争权内讧,各省总督纷纷叛离,国势出现下滑趋势。 而早先迁入帝国北方的塞尔柱土库曼人经过两三代的繁衍生息,已经分布于呼罗珊的各大城市之中,人丁兴旺。 塞尔柱贝伊——图格鲁克是塞尔柱克的孙子,一位雄才大略的领袖,洞察到伽色尼内部的分裂,于是竖起大旗反抗苏丹。 二十年前,伽色尼军与土库曼人在丹丹坎决战,伽色尼军溃败,图格鲁克率领塞尔柱军趁势进入西亚,建立塞尔柱王朝。 十年前,基督教正式分裂为天主教与东正教两个教派的时候,塞尔柱土库曼人率军占领巴格达,迫使哈里发授予“苏丹”称号,发号施令,哈里发由其完控制,阿拉伯人的伟大帝国就此覆灭。 伽色尼王朝继续衰落,一零五八年,伽色尼王朝的伊布拉欣继位。 虽然他是一位优秀的书法家,也是一位合格的外交家,但所能做的,也仅仅是让伽色尼王朝稍稍恢复元气。 如今的伽色尼王朝,正通过结盟塞尔柱攻击印度土邦的外交手段,几乎沦为仆从。 乱世之中,学者们,尤其是阿拉伯——伽色尼系的学者们的地位,就有些惨淡了。 睿智的智慧宫馆主,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学生说:“去东方,库罗,艾尔普,去遥远的东方,去穆圣告诉过我们的中国……” 于是库罗和艾尔普,辗转流离,从曾经继承了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精华的巴格达,一路向东。 东方的文化,曾经让库罗和艾尔普非常向往,安拉派遣到人间的最后一位使者穆罕默德曾经说过——“哲理是牧民们失去的骆驼,必须寻找,哪怕到中国去。” 可他们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行来,发现自己的学识远远超过了途径的那些国家的那些学者,无论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种种方面,都无法和曾经辉煌繁盛的大阿拉伯帝国相提并论。 在西罗马帝国灭亡长期动乱中,许多希腊、罗马古典作品,通过拜占庭流传到阿拉伯帝国。 库罗和艾尔普的前辈们认真研究它们,并将许多古代作品译成阿拉伯文。 翻译活动肇始于伍麦叶王朝,哈里发哈立德和阿卜杜?阿齐兹命令宫廷学者,将一些希腊语和科普特语的炼金术、占星术和医学书籍译成阿拉伯语。 阿拔斯王朝兴盛之后,由于历任帝国哈里发重视教法、文化的创制与完善,倡导、鼓励学术活动,实行宽松的政治文化政策,吸收容纳帝国境内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者的文化和学术成果,翻译活动进入了鼎盛时期。 无数的作品被学者们翻译、介绍和注释。由波斯文、古叙利亚文、希腊文,译成阿拉伯文。 活动从教历一百三十六年持续到四百年,中间经历了两百多年的时间,最鼎盛的阶段在麦蒙时代,即教历一百九十八年到三百年间,几乎刚刚一百年。 麦蒙在首都巴格达创建了国家级的综合性学术机构“智慧宫”,由翻译局、科学院和图书馆组成,统一组织和集中领导国的翻译和学术研究活动。 智慧宫以重金延聘了各地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的近百名著名学者和翻译家,集体从事译述、研究活动,对用重金从各地所搜集的一百多种各学科古籍进行了整理、校勘、译述;并对早期已译出的有关著作进行了校订、修改和重译工作。 在译述过程中,因为翻译和研究紧密结合,阿拉伯人对世界文明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相关的研究,时间上可追溯至公元前数世纪的中古时期;空间上跨越了亚、非、欧三大洲;内容涵盖语言、文学、星象学、宗教学、哲学、历史、艺术、政治学、法律、数学、医学、天文、自然科学等各门学问。 加上阿拉伯自身发展出来的物理、化学、建筑学、文学、地理……最终让当时世界各地的文明成果,汇聚于一堂——这就是对世界文化影响至为深远的“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 这项运动,因为突厥人的入侵,开始猛然衰落,在伽色尼出现危机后,彻底地戛然而止。 库罗和艾尔普很尴尬,面前这位年轻的城督,看得出来非常的温和,但是似乎特别喜欢欣赏他们尴尬的样子。 库罗说道:“尊敬的城督大人,作为安拉的意欲者和列圣的继承者,求知就是我们的圣战,学问就是我们的生活。大攻城车并没有给城督的战争带来任何不利影响,你这样定位我们,显然有失公平。” 大攻城车的原理苏油不稀罕,大宋任何一个制作秤杆的木匠都远比在座三人有经验。苏油的理工体系,图示法非常清晰,将杠杆原理的图示一画,公式一列,几乎都不用翻译,库罗和艾尔普就知道眼前这位城督的物理学知识,并不亚于他们。 苏油感兴趣的是一些古代图画上没有描绘出来的细节,比如要将三十斤的石头笼子,甚至一个人上百斤的尸体投入城中威胁敌人,就算力臂长度为十比一,那也需要在杠杆的支点处承受数千斤甚至瞬间上万斤的重量。 那么问题就来了,什么样的木头杆子,能够在一个支点承受如此强大的力量,反复承受其急剧变化和释放后,还能保证使用寿命? 就好像后世中国复制出的《梦溪笔谈》上所提到的神臂弓,射程没有达到书中所说射程千步,有效杀伤范围数百步一样。后世英国剑桥大学的历史学家们,也同样没有复制出实战效果如此惊人的大投石机。 原始材料强度不够,那么古人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做到这一点的呢? 古代的科学家们,更像是奥数学生,要用低层次的知识储备,解决高层次的数学问题,其中的智慧,每每让苏油叹为观止。 苏小妹在得到祖冲之的《缀术》后,和苏油书信往来,两个人整整花了三个月时间,才将祖冲之的儿子祖暅,利用刘微的牟合方盖原理和等幂等积定理,求得球体体积的办法推演出来,其思路之巧妙,方法之合理,让苏油除了服气,还是服气。 说句不好听的,苏油在没有前人的直接传授下,复制刘微和祖暅的思路,利用汉代人的数学知识,证明得牟合方盖原理和球体体积公式,虽然仅仅是翻译,但是其成就感,丝毫不亚于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歌,更远超过打败西夏七万大军。 从这个意义上讲,苏油与库罗和艾尔普,其实是一类人。 第四百三十四章 请假 第四百三十四章请假 既然大家都是一类人,因此苏油对两人就格外的好,三人之间的交谈也意外融洽。 阿拉伯学者似乎都是语言天才,库罗和艾尔普一路向东,在西夏已经学会了汉语,与苏油交流起来也不算吃力。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智慧宫,聊到了天文台,聊到了图书馆。聊到了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希波克拉底、盖伦、欧几里德、托勒密、克罗丢、普林尼、普罗提诺…… 让库罗和艾尔普倍感惊奇的是,苏油对这些人的理论似乎还略知一二,甚至他还知道罗马有伟大的雕塑,巴比伦有空中花园,埃及有金字塔,甚至连埃及人用的纸张的制作方法,以及他们发明出来的一种神奇的蓝色颜料都知道。 更为神奇的是,这种在埃及本土和阿拉伯西方世界都已经失传的颜料制法,竟然被年轻的城督用石灰、孔雀石、石英、和苏打混合低温烧制出来了,将之归类为碱性颜料,并将之运用在了瓷器和玻璃的烧造上! 啊!那块纯净如蓝宝石般的玻璃海螺,是如此让人迷醉! 如果城督出生在阿拔斯王朝的鼎盛时期,仅仅这一项成就,就足以让他得到尊贵的“炼金术士”的头衔!如果那个海螺出现在巴格达,必定会成为王公贵族们争相竞价的瑰宝! 库罗和艾尔普在见到海螺的那一刻,彻底坚定了追随苏油的决心。 城督的财富,绝对可以满足他狂妄的胃口——有朝一日,将智慧宫中的典籍,搬运到大宋来! 当然还有一项重要的原因——城督制作的美食,一定是来自天堂,没有人能够拒绝,没有! 库罗和艾尔普不知道,他们的谈话,被苏油记录整理在自己的小本本上。 是的,作为文人士大夫,没有几本著作等身,走上大街那是要掉面子的。 除了日常的书信往来,诗词酬唱,苏油没事的时候,还在写笔记。 古人出版自己的笔记,其实也是一种风尚,著名的比如沈括的《梦溪笔谈》,苏轼的《东坡志林》,洪迈的《容斋随笔》。 苏油没那么多时间,只能抽空写写,笔记体是最好的体裁,可以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没有什么固定主题。 他对自己笔记的定义,就是各种大杂烩加古文版的《十万个为什么》,取名叫《麈尘录》。 麈尾,就是牦牛尾巴,是魏晋清谈家经常用来拂秽清暑,显示身份的一种道具。 《世说新语》记载,孙安国到中军将军殷浩处一起清谈,两人来回辩驳,精心竭力,宾主都无懈可击。 侍候的人端上饭菜也顾不得吃,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来回了好几遍。 双方奋力甩动着麈尾,以致麈尾的毛部脱落,饭菜上都落满了牛毛,好在两人一直谈到傍晚都想不起要吃饭。 麈尘的意思,就是一些思想的小火花。 要在大宋混得好,不管多忙,文人士大夫的fg也不能丢。 叮嘱两个老外将自己记得的智慧宫著名作品名称整理出来,列为纲目,苏油跑去找薛向请假去了。 薛向看着苏油的请假条有些莫名其妙:“你又作什么妖?红光满面地跑来请病假?” 苏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数:“我看过制度了,探亲假可以请三十五天,病假可以请三个月,加上婚假两个月,加起来半年,够我回趟眉山把婚礼办了。” 薛向一脑门子黑线:“婚假病假一起请,你就没点忌讳?” 苏油赧笑道:“这不是没办法嘛?早就说好要在眉山迎取薇儿的,路上来回快马加鞭都得三个月,光请婚假绝对不行。” 薛向翻着白眼:“你这娃吧,说聪明是真聪明,说通透也真通透,可怎么在这些事情上头这么糊涂呢?” 苏油有些摸不着头脑:“咋了?” 薛向说道:“陕西是边镇,直面西夏,重中之重,你这假我批不了,得上报朝廷,你觉得韩相公会同意?” “再说了,无病请病假,你不怕官家遣御医看候表示关怀?到时候看了没病,你不怕欺君之罪?” 苏油都傻了:“这么严重?” 薛向有些哭笑不得,骂道:“你还当自己是眉山猴子呢?!朝廷委你方面之重,你能不能明白什么叫体统?!” “五品以上,母妻可得朝廷诰命,五品以下,那叫敕命,你当你结婚和王文郁那措大一般,官府登个记,拎着弓箭进门就算一家人了?!” “薇儿是什么人,开国元勋石武烈之后!如今斩将夺旗,大破夏军,早已天下知闻。就算朝廷不加殊恩,嫁给你立马也是个五品宜人,有俸禄的!” 说完又皱眉头:“你现在娶妻,不划算啊……” “什……什么划算不划算?” 薛向解释道:“这一趟弄下来,假期太长的话,之前一年的考绩就不作数了,婚假休完回来重新开始,升迁要受影响啊……” 苏油不以为然:“娶媳妇和升官哪边重要,我还是拎得清的……” 薛向气得胡子都飘起来了:“你要是我儿子,几棍子打死直接埋了就好!哎呀真是要活活气死老夫……赶紧滚回去老老实实上表,听候朝廷处置!” 苏油转身就要跑,薛向又把他叫住:“等等!算了……还是给你指条路子——直接找管家,首辅如今恨不得把能臣一个掰开当两个用,找他没戏!” “哦。” 苏油只好老老实实回渭州,认认真真走流程。 一封朝奏直达九重,我要结婚,我要请假! 这怕是大宋皇帝批的第一封路级以上官员请婚假的奏章,没有别的原因,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等出仕再混到这个级别,基本上孙儿都快考举了,除了续弦,苏油算是有宋百年独一份。 朝堂上都把这事情当笑话哄传开了,陕西路副都转运使最新奏报——要求请假娶媳妇!哈哈哈哈当真是敢信人间换少年! 內宫之中,太后与皇后在亲自制作蚕虫攀茧用的草杆把子,这些事情,宫中每年都要做的,以示亲近农桑之意。 皇后说道:“现在的宗女可不比我们那时候,光养蚕手缫丝。如今缫丝都得用上机器了,一排二三十个线轴,水车一带咕噜噜的转,三个人都忙不过来,一天下来就一两百斤呢!” “小妹做了好多小模型,给宗女们讲原理,以后汴河边的水车坊就是嫁妆中的大项。” 太后将草杆怼齐,交给皇后结成一束,拿剪刀剪齐整:“还有纱坊也是。当年官家想要皇室不以富贵骄人,想让公主出嫁后礼节如寻常人家,可你想寻常人家要是没点像样子的嫁妆陪衬,夫家那边什么脸色?” “反正老身给德宁准备了两座工坊,以后宝安,寿康,也一并此例。官家心里只有礼仪制度,却没看到寻常人家里,女儿受婆婆煎逼的苦楚。” 皇后笑道:“娘娘如今可是财大气粗了。第一次彩票所得的十六万贯,小妹拿去添置了些水车坊,当时那价钱我觉得挺贵,不合算。” “结果蜀中机器一装上,没有贵,只有更贵!十六万贯转眼补齐了回去,这不成了陶朱公再世了?” “听闻有人为了求一所蜀工水车坊,开价到了三万贯!想想都吓人!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也不过七千贯而已!”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两宫之意 第四百三十五章两宫之意 太后说道:“你不看看产出,一日夜纺出五百斤纱线,平日里还能粜米,磨面,锤锻,听说蜀工机械都是统一的接口,一座磨坊能带各种机器,可顶大用呢。” “要说贵,管庄上温房里的茄子,丝瓜,比寻常早了一个月,卖到一贯钱一对,那才是真贵!” “滔滔,能不能跟官家说说?汴京城这种喜好新奇之物的风气,该整整了吧?瓜茄寻常物事,它怎么就能卖到一贯钱一对了?!老身宁愿不要这钱。” 皇后摇头:“小妹说这叫经济规律,人为过度干扰也不好,她说除非汴京城提前一个月满地是茄子丝瓜,否则这风气就刹不住。” “说起粜米磨面,这发面一出来,酒曲就控不住了,前日里开封府里抓了不少私贩曲药的小贩,要真论起来,这可是重罪。” “司马大谏上书,说这曲药与盐,酒不同,如今百姓家中只要有面,日常里就能养着自备自用。” “所以这曲药已是寻常日用之物,发过的面做成馒头炊饼,容易消化,养人。要朝廷体恤民生疾苦,放开禁制,从专榷当中去除。朝廷正议论着这事儿呢。” 太后点头:“要我说,总归没有因为制度限制,让百姓放着好东西不能吃,继续啃死面疙瘩,吃麦饭的道理。” “听小妹说曲药也分好些种,还分不同的品质,反正蜀中这么些年没有专禁。结果呢?蜀中美酒天下第一,酒曲天下第一,朝廷收得的酒税,还是天下第一。就连京中的官酒坊,如今都用着蜀中产的曲药呢!” 皇后说道:“但是放开榷禁,官中那些曲药坊怎么办?这事情啊,还是交给朝中诸公头痛去吧……” 这时就见赵顼走了进来:“娘娘,母亲,朝中出了个笑话。” 太后将赵顼拉过来:“我儿站班辛苦,赶紧坐下,把玉带解了。” 说完又对下人吩咐:“去将备好的凉茶汤品端过来。” 等到东西上来,赵顼一看,玉瓷碗里是透明的冻状物质,浇着红糖水,一口下去,浑身舒坦,初夏的热气顿时消散:“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喝。” 太后说道:“这是小妹用薛荔子搓的,叫冰粉。对了,你说有什么笑话?” 赵顼笑道:“有个路转运副使,上了一封奏报,说是自己要娶亲,请婚假!” 皇后立马变色,叱道:“实在荒唐!亡妻续弦,想要两份诰命?真当朝廷典章如同摆设了?这些官怎么这么不要脸?” 见到赵顼笑吟吟地用调羹拨弄着碗里的冰粉不说话,太后笑道:“嗨!如今朝中,可不有一个连原配都还没有的路转运副使吗?” 皇后也明白过来了,不由得忍俊不禁:“苏明润?这猴……他要结婚了?” 赵顼笑道:“是,可他如今在陕西,要回眉山,路上来回得三个月,两月婚假不够啊,说得可怜巴巴的,要求朝廷给他延长假期。” “舅舅也来信说他先是跑去薛向那里,将婚假,探亲,病假一起请,这样能凑成半年,被薛公骂得狗血喷头地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向父皇上表。” 太后和皇后都乐得不行,太后笑骂道:“这猴子的脾性还是改不掉,亏了他想得出来!婚假病假一起请,他倒是没一点忌讳!” 皇后首先想到和薛向一样的问题,皱眉道:“这样他休假完考绩重算,渭州大捷的功劳不就白立了?不划算啊……” 赵顼又笑了:“舅爷说薛公也是如此说,可苏明润说……哈哈哈他说媳妇比仕途重要。” “瞎说!”太后斥道:“这话传到御史那里,怕不得引来弹劾,说他轻忽职守,辜负朝命。” 皇后停下手里的活计:“顼儿,朝中那些大臣,今后你是用不上的。”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郑重起来。 太后缓缓点头:“当年苏家叔侄三人试制科出来,仁宗皇帝回宫,对我喜言道:‘今日为儿孙谋得三宰相。’苏明润入仕以来,屡立大功,以前只知道他文采斐然,如今看来,不是一州一府的格局。” 皇后说道:“朝中能臣的体面恩典,能给的还是要给。没想到还罢了,要是想到了还不去做,天家就薄了恩情。枢密使张昪,乃庆历老臣,屡屡上表告老,官家便许他五日一临衙。顼儿,你也十八了,有些事情,日常里要多思虑。” 赵顼放下碗,站起身来来回踱步,突然灵光一闪:“娘娘,母后,这次渭州大捷,夷人可是立了大功。” “二林,江阳,泸州,夔州诸路蛮人地区改土归流,齐民编户,已成定局。” “大宋扩地千里,增户十几万,相当于又多了两个郡,是不是需要一任能臣镇守?这个人,朝廷当派谁去?” “我这就请告父皇,命苏油为蜀中一路安抚使,专任安抚夷人之事,如何?” 高滔滔和太后对视一眼,太后眼神中明显是欣慰和喜悦:“顼儿操持了一年的慈善事务,眼界和思路,还真是开阔了不少。” 高滔滔笑道:“娘娘不要夸他,顼儿啊,你这想法好是好,可他苏明润是眉山人,籍贯地任职,在我大宋可是大忌,必定会遭来朝中阻力。不如任其为新设江阳郡守,安抚诸部为宜。” “二林部改土归流,大理那边会是什么反应?顺便让他做一任使节,去一趟大理,也好让大理君臣安心不是?” 赵顼对皇后施礼:“还是母亲考虑周道,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学。” 太后点头:“这些是朝政,我与你母亲就是说说而已,如今不敢干预。” “不过石家是开国勋贵,与高曹两家,也是好水川之后,才少了往来。” “我将门的虎女,就算是嫁与探花郎,也不容轻视。皇后,不如我们两家也给石小娘子添些嫁妆,可不能让那眉山猴子小视了去!” 皇后笑道:“娘娘说得是,正当如此。” 《蜀中杂记》:“治平二年初,渭州大捷,朝廷以西南夷功著,许二林开郡,治所江阳。” “时油请婚,朝廷因熟知西南夷事,故有移命。” “传言皆以为两宫之意。富贵还乡,为一时荣羡。” …… 渭州城,苏油正在交接工作,接待新任陕西安抚使冯京冯当世。 这位就厉害了,三元及第的人物。 整个历史上,三元及第也就十多位,大宋是文人的天堂,即便是这样,获此殊荣的也就五人,冯京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后一个。 民间传说,当时他殿试上的竞争对手,是最得仁宗宠爱的张贵妃的表哥,张尧佐早就放出话来,还重金行贿,一定要将姓冯的人要剔除出去,这才有了“错把冯京做马凉”的谚语。 当然这些只是传说,真实历史上记载的,是冯京三元及第是刚二十九岁,尚未婚娶,张尧佐负宫掖权势,欲妻以女。 将冯京拥至家中,束之以金带,对他说道:“此上意也。” 顷之,宫中也持酒肴来,直出奁具目示之。 冯京只是笑,坚决不看,也打死不松口,最后婚事没成。 然而富弼看上他后,他却不拒绝了。 当了一圈官,因韩琦看重,召回京做了翰林学士、知开封府。 结果这娃回京后,一直不去拜见韩琦。 韩琦一次在中枢说道:“富老弟,你家女婿很傲啊。” 富弼回家后,让冯京赶快去拜会韩琦,冯京说道:“韩公为宰相,手下官员没有正事儿就不去造请,这正是我对韩公的推重,不是骄傲啊。” 富弼对自家这女婿也是叹服。 第四百三十六章 必须姓苏 第四百三十六章必须姓苏 当年同科的进士们都是冯大帅哥的粉丝,众口一词——论气质风度,只有文彦博和富弼两位相公;论相貌仪表,只有冯京和沈遘两位同学。 如今帅哥变成了大叔,相貌仪表不减,气质风度更佳,三绺长须,看得苏油羡慕嫉妒恨。 云路扶摇,玉笋班行列第一;天衢声价,彤墀爵秩历朝三。 潇洒探花郎,在蕴藉倜傥的三元及第大帅哥面前,和弱鸡又有什么分别? 两人在一起,按道理应该深谈文学,结果冯京压根不提这茬,直接过问渭州的民政军务。 苏油想想也对,冯当世三元及第后就不玩文字了,感觉这娃就是将学问当做入仕的打门锤一般,用完就丢,出了本诗集到后世还失传了。 渭水尘空绀业倾,桐江烟老汉风明。早知贤达穷通意,闲把渔竿只钓名。 剩下的零星诗句里,苏油认为这首就是冯京的真实想法,这是要以事功为立身之本。 被苏油梳洗了一年的渭州,政务军务,不是一般的复杂。 好在苏油一直在整理制度和条款,这是他的作风,也是蜀州学派的作风,好记性,永远不如烂笔头。 冯京看着厚厚的一摞制度,随意翻开一册,就连车马行人在道路上行走方式,过桥时车辆的最大载重量,垃圾放置地点,儿童定期体检杀虫都有规定,不由得摇头感慨:“老弟实在是大材小用,这是闲得没事做,无聊如斯了啊……” 苏油笑道:“倒也不是,一辈子三个字……” “精细纯!”冯京接口道:“哈哈哈,明润当真是做到了知行合一。” 说罢又笑道:“凡纠于细屑者,罕有大眼界大气魄,贤弟一番作为,实在是刷新了我以往的认知,不知道对陕西军民两政,还有什么交代?冯京一定听从。” 苏油吓坏了:“不敢不敢,世兄政声卓著,苏油岂敢说得上什么交代。” 说完又道:“其实如今陕西百废待举,正是容易出成绩的好地方,民政不用担心,关键是军政,平夏城一修好……” 冯京摆手:“宁夏,宁夏城,你取那名字过于刺激夏人,夏使提出严正抗议,朝廷已经改了。” “呃,好吧……”苏油说道:“宁夏城一修好,加上五寨联堡,周边数十蕃部协防,关中就有了厚实的屏藩。” “西夏与大宋接壤地区,说句老实话,种大,种二和种五,镇守延安一线,防守严密,做得就是比朝廷直管的渭州到青唐一线好。” “这也导致夏人入寇,多拣软柿子捏……” 冯京又笑了:“不过去年捏到明润这枚铁核桃,牙都崩缺了。” 苏油正色道:“夏国民皆兵,左右厢五十万,这才仅仅十去其一,世兄切莫轻易。” “不过好在我们暂时不图灭国,还是防守阶段,十去其一,也够他们痛一阵子了。” “正好利用这段时机,巩固我们的优势,既然知道短板在哪里,那我们就补上。” 冯京眼神一亮:“古渭!” 苏油一合掌:“世兄果然见识不凡,我拉着种大质研究了几个月,正是古渭城!” “古渭城在秦州之北,接应河湟,为南北二山所夹持。” “秦设陇西,汉设襄武,乃兵家必争之要。” “当年张枢密以其地险远,转运艰难,故而曾经建议朝廷放弃。” “朝廷不允,后果如枢密所言,为蕃人所占,然后衰落。” “可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关中生机已复,渭州屏藩已固,泾渭支流上的蕃人,如今心向大宋。” “只要我们补上宋夏边境这最后一块短板,从此我们便摆脱单一防守,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说完走到军图前:“世兄你看,古渭得到巩固后,我们便可以开始经略青唐,和种家军所在的横山一起,对西夏形成东西两个拳头!” “这个拳师的首脑,在渭州;身体腹心,是关中;左右两臂,分别是青唐和横山。如此便有了与西夏对峙的力量。” “等到拳手身体恢复强健之后,这两处,便是我们主动出击的前进基地!” 冯京站起身来,整衣对苏油一礼:“边将贪鄙,每图生事以立功;朝臣颟愚,只望绥靖以息事。如明润这般头脑清晰,目光长远,偏又脚踏实地的臣子,堪称凤毛麟角。” “无怪岳父对明润如此看重,原来世之英杰,所谋所虑,多一同耳。” 苏油赶紧谦谢。 冯京一辈子颇有清声,但是政绩并不突出,然而对于人才,那是一等一的爱惜。 有一次主持考试,一位张姓考生用错了一个“明”字,自己都以为肯定落榜了,结果高中。 感谢考官的时候,这名学生提出疑问,冯京说道:“你的文章道理颇有可取,我实在舍不得因为一个字就罢黜你。” 苏油一番言谈下来,在冯京眼里那是绝对的人才,爱惜推重,理所当然。 《宋史?冯京传》:“以翰林侍读学士召还,纠察在京刑狱。为翰林学士、知开封府。 数月不诣丞相府,韩琦语弼,以京为傲。 弼使往见琦,京曰:‘公为宰相,从官不妄造请,乃所以为公重,非傲也。’ 出安抚陕西,请城古渭,通西羌唃氏,畀木征官,以断夏人右臂。” …… 上一次被朝廷安排知夔州,只有乞第龙山这傻大个认为是衣锦还乡,挨了众人一顿飞踢。 不过这次苏油被安排知嶲州,那就不一样了,人人都知道,这是朝廷酬谢他渭州大捷的功劳。 二林,江阳,是古代越嶲郡所在,因此江阳城更名为嶲州,治下有二林县,囤安军,江阳城三处。 囤安军,又分为乐于、新定、新兴三县,用的是后晋时留下的名字。 泸州治下,从长宁军节度恢复汉唐时候的泸川、富义、江安、合江、绵水五县。 夔州,地方狭长,只将木叶蛮旧地置县,增设狼狫军,治所升木叶县。 之前原地的官员,相应改职,各有升赏。 西南蛮的改土归流,正式完成。 与此同时,还有囤安军,控鹤军,泸州蛮,狼狫军的相关指挥将领的升赏。 最隆重的赏格,就是赐姓! 朝廷还特意征求夷人的意见,你们想姓什么呀? 乞第龙山想姓姚,因为他和姚兕是铁哥们儿。 然后苏油说你要想好了,汉人风俗同姓不通婚,这娃才委屈地选择了姓范,不过不是范仲淹的范,是吃饭的饭。 这是穷怕了。 苏油翻着白眼给他改了,给朝廷的奏表中说乞第龙山忠勇憨直,仰慕范老子镇守西疆的事迹,羌笛悠悠霜满地,将军白发征夫泪一通艺术加工,最后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下来。 阿囤部则改姓了苏,不过表文是阿囤元贞亲自代抚远大将军写的,文辞委婉练达,华丽优美,通篇没有提到眉山苏家一个字。 说是大将军一直仰慕唐朝名将苏定方,故而给自家大哥取名为烈,苏烈虽然投靠太宗晚了一点,但是后来征突厥、平葱岭、夷百济、伐高丽……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 总之就是我们阿囤部的典范,我们一定努力学习苏前辈的光荣事迹——来之能战,用我必胜! 这个偶像找得要多贴切有多贴切,文中忠烈之气可谓贯表天日。朝廷收到奏表都惊着了,抚远大将军真特么是夷人?如此精致的马屁,不是我大宋读书人谁想得出来! 姓苏!必须姓苏! ps:推书《在罗德岛打工的干员》,故事的展开方式很好,就是还是幼苗,反正老周看得挺起劲的,其中种族名称的来历很让人好奇,好在作者在本章说有解释。 第四百三十七章 很尴尬吧? 第四百三十七章很尴尬吧? 阿囤弥,不,现在的苏弥,差点都笑死了,弟弟你真是跟着坏人学坏人,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 只有田守忠哭瞎了,他的姓本身就是前朝赐姓,因此朝廷连问都懒得问他,你就继续姓田好了! 为了安慰他,苏油只好答应他将大铜鼓留在陕西的狼狫军,然后在他家乡木叶县修一座鼓楼,重新给他铸一个铜鼓摆在那里。 范先生得到朝廷的通告后,在二林部大醉一场,笑继以哭,哭完又笑。 数十年呕心沥血,终于修成正果。 收效虽然非常缓慢,但是与武力征服不同的是,没有后遗症,没有地区动荡,夷人不但没有反抗,反而开心鼓舞,欢天喜地庆贺。 这是除了周文王外,无人做到过的丰功! 不对,后世的越南人也做到过,柬埔寨的国庆日,就是越南入侵日柬埔寨那一天。 如今那地方还叫交趾,有些不老实,广西官员吸收侗蛮整顿军队,提防得紧,甚至引得赵曙都亲自过问:“那是个什么地儿啊?” …… 苏油的官职又换了,因为这次还承担这出使大理的任务,因此必须是学问该恰,义理精通之人。 也就是说,必须是文化人中的优秀代表,适合宣扬中华文化的文明使者。 一般都是正三品翰林学士,好在大宋大理本就不是敌体,降两格也没啥,何况苏油身上还背着一个直宝文阁的职务,说得过去。 然后外交是一件严肃而复杂的事情,使节也具有各种名目,岁通使问的正旦使,皇帝太后死了有告哀使,皇帝即位有贺登位使,贺册礼使,贺登宝位使,表示感谢有回谢使等等。 苏油是结婚为主,使节属于打酱油差遣,所谓的在眉山准备出发,其实就是变相的假期。 但是这毕竟是第一次正式派往大理的大使,这标志这大宋与大理,从疏远的外交关系变成得正式而紧密。 所以此番还有大宋皇帝给大理国王的一封宣喻文书,苏油的身份便去掉了陕西路和渭州的差遣,换成了知嶲州军州事,嶲泸渝夔峡江都转运使和使大理礼信使。 还是那句话,这就是礼仪之邦的大宋,不搞得复复杂杂不舒服斯基。 于是苏油带着一身的头衔和几个小朋友,带着未婚妻,开开心心地前往凤翔,在河池踏上了金牛道。 金牛道长一千两百里,如今已经修得非常宽敞,成都北面的利州路,成了这条路最大的受益者。 一路上好多都是操着眉山口音的商贾,不少人还都认识他,见到就欣喜的欢呼:“少爷!天神爷呢小少爷真的是你!小少爷你如何在这里?!” 一般这种时候,苏油就会笑眯眯地回答:“回家看看八公,顺便把婚结了。” 语气中带着他自己觉得淡淡的,其实别人却觉得浓浓的装逼味道。 但是如果这种问候一天来个四五十回,好几次还将金牛道堵得水泄不通几个小的还要卖力地盯着路丁们的黑脸疏导交通,这种问候带来的就是痛苦了。 于是苏油只好跟金牛道上的巡检借了一队路丁,将仪仗打出来。 这下又变成了珍稀动物,蜀人最爱看稀奇,在道路两边列成长队观摩,苏油只恨蜀道崎岖没法雇车,在马上强装着僵笑。 好不容易过了绵州,道路才开始变得平坦,走得……更慢了。 没法子,陈慥陈季常,四川交通部编外部长,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扛把子,怕老婆带坏了巴蜀千年风气的祖师爷,四通商号情报部部长,打苏油第一只脚踏上金牛道起,行踪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想躲都躲不掉。 然后,赵抃赵冰箱也在这里,就算心里头犯怵,也只得硬着头皮拜会。 渭州之战名动天下,苏油收到师长们,同年们,亲戚朋友们来自政府的,民间的,甚至外国的各种赞赏和恭维,唯有两人将他骂得狗血喷头。 张方平,赵抃。 骂人的水平还贼高,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小子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四书五经哪本书教过你以身做饵?读书几十年读到狗肚子里边去了?西夏七万大军的危机,相比大宋百病沉疴的危机,哪一个更危险? 什么叫做留待有用之身?什么叫做君子不立围墙之下? 你要活着,就算最次,多搞几样机械出来,对大宋的贡献,不也比呆在那破寨子里当靶子强? 自幼熟读经史,白登之围没读过?前秦苻坚八十万大军,还不是被一个弱鸡翻手覆灭了?战争充满了偶然性懂不懂?! 你要学的是管仲,谁特么要你当霍去病?! 要不是薇儿悍勇,囤安寨又幸运地弄出了水来,现在你骨头都打鼓了! 用蜀中的话讲,苏油如今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完没法给自己洗白。 让码头文学家宣言薇儿的悍勇,也是为了统一呼声。 树立薇儿的正面形象,培养出一大帮子粉丝,那是免得有人多嘴说她的坏话。 而且爆燃事件的确是自己判断失误,要不是薇儿趁机杀入谅祚中军,战果绝对不会如此之大,甚至在追击中被谅祚反咬一口都大有可能。 所以即使在大夏天,苏油还是给自己换上了崭新的五品朝服,戴上长翅幞头,穿上皂靴,副武装地去见赵抃。 嘿嘿嘿,赵老头你要是骂我,就是让朝廷失了体面! 走进大开的中门,苏油还没见到人就先喊:“老头你是韩相公亲许的世人表率,连他都比不了!我都马上有老婆的人了,以后有人管了,再骂人我可不依!” 待得到了厅上,就见成都府体官员,还有一帮襕衫士子,雅雀无声地一齐转头,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他。 就见赵抃坐在上首,一脸的铁青,想了半天才咬着牙说道:“这位就是蜀中出去的苏油苏明润,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见见,什么叫士子楷模。” “刚刚大家都看到了吧,就如同《易经》中的谦卦。” “为什么这么说?大家想想明润刚刚的话,是不是才高而不自持,心高而不自傲,功高而不自居,名高而不自夸。” “是以其初六爻,象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是以其九三爻,爻辞为——劳谦,君子有终。吉。象辞为:劳谦君子,万民服也。” “大家想想,是不是如此?明润,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苏油眼珠子一转:“赵公让我补充,其实他已经说得很完善了,所谓修身而后齐家,之后才是治国平天下。” “从哪里做起?就从身边人做起,怎么做?还是可以落实到赵公刚刚给大家讲述的谦卦上来——其卦辞曰:亨。君子有终。卦象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 “何为称物平施?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这句的最好注释。” “一家之中,相比父母兄弟,夫妻之间,本无血缘,然又为至亲者,何也?” “这就要说到蜀学的根本——情。” “于身有情,而后可修;于家有情,而后可齐;于国有情,而后可治;于天下有情,才会以天下为己任,致天下于太平。” “有了情,才会有心去体悟和感受,去担忧和谋划,去努力和奋斗,去捍卫和牺牲。” “其实我也做得不好,与诸位一起共勉吧。大家一起,做一个对自己,对家庭,家族,对国家,对天下都有情之人。” 一众学子被忽悠的两眼放光,高声喝彩。 待到众人散去,赵抃看着苏油冷笑道:“出去混了一圈,嘴皮子功夫见涨啊,就是这一脑门子汗……很尴尬吧?” 第四百三十八章 日历计算器 第四百三十八章日历计算器 苏油赶紧将幞头取下来,撩起袖子擦额头:“呵呵呵……难度是挺大的,不是一样被圆回来了吗?要连这点脸皮都没有,那还做什么官?” 赵抃正要开口教训,苏油一抬手:“玉奴在汴京享福,薇儿带着木客就在外头,想不想见?” 赵抃招手让石薇进来,接过白猿爱不释手地抚摸:“今晚再抄一遍柳河东的《憎王孙》,朝廷五品大员了,还不如木客沉稳。” 两人相谈甚久,交换了关于朝局和蜀中,陕西,二林不少政事的看法,最后赵抃取出一套书来:“我这人素来散淡,如今就剩一琴一鹤了,可不能再给你。这套《成都古今集记》,算是完稿了,送给你作为新婚贺礼吧。” 老头忒不地道,这哪里是送礼,这明明就是吃大户,意思是让苏油帮他出版。 打开一看,还是从庸,蜀开始蜀国纪年,没有蚕丛鱼凫开明诸王! 这死倔老头! 赵抃就当自己是真的送礼了,还厚颜地问:“《尚书祈询》里边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苏油说道:“那些问题,我丢给司马大谏,欧阳学士和介甫公了,他们如今吵作一团,介甫公认为,《古文尚书》,其中部分篇目,可能是后人裁剪添加后的伪作。” 赵抃有些忧虑:“要是这样,科举就麻烦了。” 苏油笑道:“科举试的是文采和义理,即便《古文尚书》有后人添改剪裁,那也是遵从我华夏文明的大义心传。我倒是觉得没什么。” 赵抃明显老了一头,一年时间里,上半年要转运物资满足渭州建设需要,下半年要转运军资满足战争需要,还要组织数支军队,民夫过境,从南到北横跨整个四川,还要料理日常事务,只看人的变化就知道,相当辛苦。 苏油调皮归调皮,其实内心非常感动:“老头,倒是你,辛苦了。” 赵抃乐了:“可别想让我领你这情,老夫这是奉朝廷之命,调运西北。你别说,这打仗对蜀中经济刺激挺大的。你曾说战争会对经济起到促进作用,老夫认为荒谬,如今算是看明白了。” 苏油点头:“其实只要是不输的战争,就会有一定的战争红利,渭州一战,从横山到青唐,得地千里,得蕃部近百,加深了和唃氏蕃的联系,让朝廷的触角伸到了青唐。” “古渭城修好后,弱守态势发生根本转变,陕西,这就算缓过气来了。” 赵抃说道:“如今看来,朝廷征调二十年,是欠了百姓们山积海囤的财富啊。” 苏油说道:“对,打战,打的实际是消耗,就是这部分消耗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中间经过哪些过程,值得研究。” “如果将战争看作是经济行为的一部分,那就要让这样的经济行为,成为一个闭环。” “这次渭州战争,其实我们是赚了,之前与诸藩榷易,收得六十万贯用作军费,而最终的缴获,光驼马也不下于百万贯,还有两万免费的战俘,十多万内附的蕃人熟户。” 赵抃合手:“说起来,这才是最挣钱的生意,就是风险太大……” 苏油说道:“所以说,以前朝廷,那是在赌博。这赌博和做生意,可是两回事儿。总想着一把定输赢,结果老遭人算计。” 赵抃问道:“那你写成条陈送上去了吗?” 苏油摇头:“我给韩相公,曾相公,还有富相公都写了私信,讲了讲这其中的道理。这东西要是做成条陈,肯定会在朝廷引来轩然大波,一动不如一静吧。” 赵抃摸了摸额头:“就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宋史》:治平二年夏,四月,戊戌,诏礼官及待制以上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以闻,宰臣韩琦等以元年五月奏进呈故也。 …… 次日,苏油告别老头,与石薇一起,前往玉局观,拜会元德公和小天师。 元德公已经百岁了,精神还是矍铄,见到苏油和石薇,那叫一个高兴。 一百岁的老头还是那么好勇斗狠,拉着石薇就要她讲述是怎么砍人的。 苏油只好与天师另外找地方细谈。 橡胶,苏油拜托玉局观研究了十年,依然进展很小。 不过让苏油哭笑不得的是,橡胶没弄出来,塑料倒先给弄出来了,还是两种。 第一种是从杜仲中提取的,其实这东西已经可以说是橡胶了,不过在常温下却是塑料的状态,需要在蒸汽高温下,才具备橡胶的特性。 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大功率蒸汽机是不可能的,不过提灌,纺织用的小型蒸汽机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第二种则是研究硝化甘油过程中产生的,小天师尝试了各种硝化纤维,结果大宋的棉花不太合格,搞出来的东西离爆炸品差了好些档次。 做爆炸品不行,调香做为发火剂还是可以的,结果当玉局观的人,选取到樟脑用作香料的时候,赛璐珞诞生了。 苏油不由得大为赞叹:“这才是好东西啊!” 小天师说道:“怎么就是好东西了?能做听诊器?” 苏油摇头:“做不了,不过嘛,可以大赚有钱人的钱。配方给我,我带去眉山搞产品化,所得三七开。” 小天师摆手:“不要,一文钱不要。玉局观今后不再研发炸药,那东西,实在是太伤天和。” 苏油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宋积弱,光拿刀砍是砍不过夷人的,除非我们选择他们那套生活方式。也罢,这事情还是交给胄案吧,玉局观,就研制其它的。” 小天师笑道:“多谢贤弟体谅。” 苏油也笑了:“你我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说起来,该我谢你才是。对了,橡胶的研究不能停,那位张道长呢?” 小天师道:“疯魔了,天天实验呢,对了,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贤弟你觉得靠不靠谱。” 苏油问道:“怎么说?” 小天师眼神变得深邃:“明润你说,天上的星辰,日月,有没有可能,都是球体?” 苏油吓着了:“怎么说?” 小天师说道:“通过望远镜,月亮我们已经研究得很透了,它不是一个圆盘,而是一个球体。它的盈亏,其实……其实是一道阴影在作怪。” 苏油点头:“有道理。” 小天师一把抓住苏油:“那你说,这道阴影从何而来?还有,木星上的黑点运行是有规律的,还有金星的大小,也是有规律的,这些都是圆的,所以我估计,所有的天体,都是球形。” 苏油脑袋有些昏,你不当诺贝尔了,要改当伽利略吗? “这个……这个你自己研究呗……” 整理了一下思路,苏油觉得还是偷偷塞点私货给小天师:“贤兄,在日月运行,盈亏的计算上,有没有遇到过困难?” 小天师点头:“是比较复杂,但是也不算太复杂。” 苏油说道:“我想出来一套计算器,感觉挺合用的。” 说完找来纸笔,画了几个圈圈套圈圈:“贤兄你看,这最大的一个圆,表示一年,可以将之分为三百六十五个刻度,每一度代表一天。” “这大圆上有个点,这个点可以围绕这个大圆运行,然后这个点外有一个小圆,小圆上表示三十个刻度,表示月。” “如果设计一套联动装置,在摇动摇臂的时候,小圆的中心在大圆上自动行走,然后小圆自己还在转动,这样计算月日的时候,是不是会大大减少计算量?” 第四百三十九章 还乡 第四百三十九章还乡 小天师皱眉“贤弟你想必知道,这年是有误差的,每一年的时间,都会比上一年长一点,这叫岁差,每四十五年十一个月后退一度,南朝祖冲之早就算出来了,还用到了《大明历》里边。” 苏油哈哈大笑“都知道这误差了,那就转四十五又十二分之十一圈的时候,人工调整一下不就完了?” 小天师也不由得哈哈大笑“看愚兄这脑子,这么简单的弯都转不过来。” 苏油摆着手“你说的是数学,我说的是理工,两回事儿。” 两人开始讨论这个天文计算器的制作,小天师不断地上难度,想把黄道和白道也加进去,这样还能计算交月点,帮助计算日食和月食。 苏油对小天师的悟性从来是佩服再佩服的,在这个计算仪盘上搞清楚周期关系,到最后,相信小天师一定会发现,大圆的中心点,就是太阳,小圆的中心点,就是地球。 如果再把五大行星的周期也加进去,就能得到一个如今可知的太阳系。 呵呵呵,想想都美。 小天师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拱手“愚兄这就去召集人手,贤弟你自便,哈哈哈,那方子,就用着个换了!” 说完转身就跑了个没影。 苏油孤零零地看着小天师的身影,赞叹道“玉局观的轻功,真可以的……” 接下来还是走不了,身为四通商号的大董事,必须去看看。 散花楼的档次越整越高,方知味还在,不过如今已经实行了会员制,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进不来了。 如今是散花楼,成了建筑群,散花楼两边还有两座小楼,夹着一个庭园在中间,一面临摩珂池,美轮美奂。 中间的大楼,散花楼原址,改名为宝丰楼,左边一座,叫文华楼,右边一座,叫通惠楼。 听名字就知道,中间的那座是商务人士区,大家约到楼里谈生意。 左边那栋的是文人交游高会的地方。 右边的那座,取字于“通政惠民”,是真正的幕后大佬们常待的所在。 陈慥在请苏油泡温泉。 温泉小室清洁雅致,池中的贴砖表面都是小块小块的玻璃质釉料,不同颜色构成精美的图案。 苏油躺在池子中的石椅上,额头上搭着一块白帕子“舒坦啊……老子在外头拼死拼活,你们在这里花天酒地。” 陈慥哈哈大笑“你是只看见贼娃子吃肉,没看到贼娃子挨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川峡四路转运,今年光金牛道的改造就让人脱了一层皮,没那么容易。” 苏油看了看周围“没有按摩洗头什么的侍诏?” 陈慥吓得一个机灵“明润你别害我,要叫一会儿我穿好衣服出去之后你再叫……” “还真有?女的?”苏油既表示惊疑,又一副看不起陈慥的样子“怕嫂子怕成这样,真丢人!” 和这娃相比,苏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叉着腰得意一小会儿的。 陈慥拉过飘在水面上的托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明润,巢元修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会叛逃西夏,然后死在了那边?” 苏油端起杯子“这杯酒有没有毒?” 陈慥说道“我相信你,但是我也相信元修。” 苏油闭上眼睛“此次渭州之战,夏人那边多了个汉人相助,能文能武。薇儿没能抓住谅祚,就是因为此人预判到形势,提前引兵接应,如今已是西夏方面大员。” “这个人的名字,叫家粱。” 陈慥端起杯子“家者,巢也;粱者,谷也。”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大事体!快哉!” “啥意思?”苏油说道“你就不怕他是真心投奔西夏?” 陈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骗过夏人的?他们就这么傻?” 苏油也呡了一口酒“省省吧,你可是当年和我一起在学宫欺负他的帮凶,该怎么演,机灵点。” 陈慥说道“知道了,那我回头就让保护巢家的兄弟们撤了,然后看着他们被欺负都装不知道。” 苏油说道“那怎么行?我们一定要大张旗鼓保护好巢家,另外还要把巢谷家那几亩地也转到你的名下,免得受人欺占。告诉巢老伯,只有这样,他的地才保得住。” 陈慥都傻了“那西夏人要是听到风声,元修不就危险了?” 苏油说道“不,元修只能更得重用。这事情啊,要看怎么解读,算了你肚子里没有什么弯弯绕,不知道什么叫伪君子的做派,想不到那层去也是正常……” 又在成都呆了两天,了解完商号的诸多事务,苏油这才在南门码头上船,启程前往眉山。 眉山城空城而出,码头如今已经修得极大,可还是被黑压压的人群挤了个满满当当。 四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送苏油启程,前往汴京应试。 四年后,当年的小顽童已经长大成人,成了国朝探花,方面重臣,为国家屡立功勋。 绝对是眉山骄傲。 “来了来了,船头上站着的是不是?” “是的呢!小少爷长高了。” “苏家人是北方来的,长得高点正常。” “啧啧啧,红袍子呢!听说知州以上才穿得上红袍子呢。” “那敢情好,就穿着这身当喜服,都不用另置!” “说起来当年我还吃过探花郎给我做的饭!豆花饭可真香,我咋觉得还是探花郎亲手做的好吃……” “哈哈哈,以后怕是吃不到了,要说活在眉山这十年的人可真是福气……” “什么福气,辛辛苦苦看着他长大,结果跑去给人家当官了,要是留在眉山继续带着大家干,多好?” “等下……看着他长大,怎么就辛苦了,老弟你解释一下?” “哎呀你老兄绝对是老眉山,只有老眉山才这么挑字眼……” 知州,通判,知县,教谕,江卿世家,在趸船上迎接大船的到来。 大船靠上码头,挂在船侧的竹编刨花笼球被大船和趸船夹得咯吱咯吱响。 跳板搭上,苏油从船舱里出来“有劳各位父老迎接,怎么好意思。” 知州上前施礼“下官恭迎漕帅。” 苏油笑道“免礼,此次渭州大捷,也有知州的转运之功,想必明年考绩,眉山又该是上上了。” 知州笑道“都是当年都判打下的基础,如今眉山已是望郡,老夫一切萧规曹随,自然就是上上,实在惭愧得紧。” 苏油笑道“不折腾才好,就是细务繁杂,知州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知州赶紧说道“别看年年考绩优良,可是怎么来的?不就是一年的时间做两年的事情吗?” 苏油赞道“家乡有如此明白通透的父母官,我也放心了。” 知州都五十岁的老头了,连连谦逊“不敢不敢,多是江卿世家们帮衬……” 苏油哈哈大笑“不用介绍了,都是苏油的长辈,待我先一一见礼,再与知州叙话。” 说完走到几名老者身前“姻伯,几位世伯,苏油回来了。” 程文应满脸都是笑,眼睛里却含着泪花“自打考试开始,就是步步凶险,朝廷也是,别指着一个老实人玩了命的用啊,怎么连薇儿都上战场了……” 史洞修和程文应斗嘴斗惯了“今天大喜的日子,还扯这些干啥?赶紧去曙远楼坐下再细谈吧。” 。 第四百四十章 再见可龙里 第四百四十章再见可龙里 石富看着苏油“你考得也太好了,我在眉山都担心你被权贵捉了去,听说你考完就躲石府里边了?呵呵呵总算是没看错人!” 苏油笑道“在我心中,能娶到薇儿,本就是我高攀,怎么可能出那些事儿。对了,薇儿就在后面,大石头也挺好的,不过商州胄案事务繁忙,这次就不能回来看你老了。” 石富说道“能出息就行,我这老头有什么好看的!” 八娘扶着程夫人,在后面笑吟吟地看着苏油。 苏油走上前去,一躬到底“小油见过嫂嫂。” 程夫人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商号的差事都交给了八娘,不过见到苏油回来,容色也换了个样“门楣光耀,小油,你做得很不错。” 苏油说道“都是嫂嫂平日里教诲得好,否则以苏油的顽劣,焉能有今日。” 八娘就在一边抿嘴笑,她觉得苏油说的是实情。 程夫人也笑“快把薇儿领出来让嫂嫂瞧瞧,夺旗斩将威震边陲,这一刻怎么还害羞上了……” 待得走过码头,苏油见到一边的瓦顶玻璃窗屋子“那是……土地庙小学?” 教谕笑道“正是,本来州县是要搬进城里的,可眉山乡亲们认为那处出过探花郎,是文气所钟,坚决不同意,最后只好原址修缮。” 苏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走,看看去。” 小学已经大变样了,蜂窝煤球,陶泥场,酱菜园子,都已经不见,只有教室前的大榆树下,还挂着当年陈郭二人送来的那面云板。 今天是休沐日,教室里没人,不过苏油见到教具里有圆规,直尺,三角板。 教室的讲案下面,是三摞作业本,分别是文学,数学,理化。 苏油见猎心喜,哈哈笑道“小七哥,把红墨水和鹅毛笔给我。” 刷刷刷替老师批改完简单的数学和理化作业,还胡乱写了些评语,将作业本原封不动地还原“好几年没干过这事儿了,看到就手痒,走走走赶紧走,都别告诉先生啊!” 出了小学,苏油不由得得意“我眉山的小孩,别的不说,去朝廷考个明算科,那是手到擒来。” 史洞修笑道“那可就亏大发了,明算科出来,多是入三司做书办,会计一类,一辈子出不了头。与其拿着一两贯钱的月奉在汴京城混,还不如在眉山当个商号伙计实在!” 苏油赞到“史老还是那么精打细算,苏迟和苏适今后要有外公一般的精明,他爹都不用担心了。” 二十七娘又生了个老二,苏家如今也算人丁兴旺。 方知味还是老样子,不过门上的匾额和隔断上的诗,如今可成了招牌,路过眉山的士子,即使穷得进不去,也是要来门口观摩观摩的。 制策三等,国朝探花,苏轼和苏油的笔迹,看看粘粘文气也好。 苏油还不忘给大侄儿贴标签,盯着匾额“其实我觉得大苏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心宽体胖,蛤蟆一般。” 程文应笑道“巧了,九江那边有个生意伙伴,叫李常,去年带着他侄儿来眉山,听说幼时也是个神童,见到大苏的字,也评价说像蛤蟆,还是石头压蛤蟆。” 自己说可以,别人说怎么行?苏油立马不乐意了,苏黄米蔡宋四家,怎么都轮不到外人嚣张“什么神童口气这么大?” 程文应说道“如今也过了十八,是士子了,听说过两年就要去汴京考举呢。” “他舅舅说自家侄儿六岁写过一首《牧童》,‘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这诗格调不错,苏油问道“那他如何评价我的书法?” 程文应笑道“你的更差,他说直如庙里泥胎,还不如蛤蟆是个活物呢!” 苏油怒了“谁呀这么嚣张?!” 程文应说道“他八岁送师长赴举,还有一首诗——‘万里云程着祖鞭,送君归去玉阶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苏油“……” 算了不跟他计较,反正最后都是一门。 再是归心似箭,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方知味里,接风宴上,觥筹交错一番,那是免不了的。 一通热闹之后,苏油换上便装,收起仪仗,叮嘱知州不要惊扰地方,这才搭上可龙里的乌篷船。 初夏水满,却还不浑,苏油对石薇说道“看来看去,还是我们玻璃江的水好。” 石薇在船头拨弄着翠色的江水“就是,不去陕西,都不知道泾河水能混成那样,一瓢水半瓢泥,还是我们老家好!” 船里没别人,苏油笑道“薇儿,都要出嫁了,你怎么一点不紧张?” 石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紧张?小油哥哥,你紧张啊?” 这小妞把自己嫁给苏油当做天经地义的自然之事,反倒是苏油自己着了相,不过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其实比考科举还要紧张。” 石薇靠过来安慰“小油哥哥,不用怕,我们六岁就换了定帖,嘻嘻嘻,不过当年你那贴子里的田土金银……” 苏油有些无语,这种时候一般情况下,不是该男主角安慰女主角的吗? “那可是上十亩龙脑樟林子呢,那个时候,我们家除了那个,就剩下八公从你家牵回来的四头小阉猪了。” “对了,还有一帮兄弟姐妹,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说起这个,石薇心头一阵阵的甜蜜,靠在苏油身上“八公真好,平日里管束你那么严,可你在土地庙收拢那么多哥哥姐姐,八公愣是没有说过一句。” 说起这个苏油也是感佩“苏家人的心眼,早四百年落到味道公一个人身上了,如今一个赛一个的实诚。” 石薇是脑残粉“嗯,小油哥哥你最实诚。” 苏油抚摸着石薇的头发“是啊,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就让他叫苏迂。这份实诚,要留着传家的……” 一路明山秀水,说话间就到了那满是招摇水草的河湾。 看来乡亲们还保留着当年苏油留下的习惯,河湾里的水草明显收割过,除了水底密密的桩子,都是当年新发的,油绿油绿。 就听见河湾石梯上有人喊“回来了!小幺叔回来了!” 苏油在船上喊“喂,是不是瘦娃?!” 上边那人奔跑着跑下来“就是就是!” 跑到水边“小幺叔把绳子丢过来我牵着,赶紧赶紧,八公在祠堂里等着呢!哎哟小婶娘也在船上呢!” 苏油将绳子扔过去“别乱喊!还没过门呢!” 瘦娃将绳子收紧,喜笑颜开“还不就这几天的事儿!” 苏油跳上梯子“后边还有一船,都是小时候的玩伴,我说瘦娃你胖得眼睛都快眯缝了,五婶把养猪那套用你身上了?” 石薇也跟着跳上岸“瘦娃哥!你真的胖了!” 后边一船跟着就到了,苏油将绳子牵过,和前船一起绑到石台阶边泥地的木桩上,一行人下来,抱着瘦娃直跳。 。 第四百四十二章 婚前 第四百四十二章婚前 家乡菜的风味自然最合胃口,苏油吃得停不下来嘴来,不住夸赞“青出于蓝啊,这正宗九斗碗可不就得矮脚鸡汤才地道!” 拴住笑道“的确有多了好些新菜,少爷你尝尝这个,这是三哥带回来的海带。” 说起这个苏油想到一件事情“这东西大家都要多吃,还有家里的孩子也是。我在夔州见到好多大脖子,就是因为内地缺乏一种化学元素的缘故,这海带当中,富含那种元素,吃了能预防。” 薇儿问道“西晋《博物志》记载,‘山居之民多瘿疾,饮泉水之不流者也。’都认为和当地饮水和情绪有关系。” “此病的医方的确要用到海藻,《神农本草经》和《肘后方》都说过,‘海藻,主瘿瘤结气。’难怪小油哥哥不怕出知夔州,原来早就知道了。” 苏油说道“海藻这东西,沿海多得不用钱,主要是转运艰难。不过从峡江到荆湖,都可通海,有了我们纵帆船的高速,问题不大。” 说完正色道“这事关蜀中的下一代,三哥,糟娃哥,狗剩哥,你们一定要做起来。” “其实盐卤里边也有大量的碘,不过我们在制作精盐的时候,将之一并去除了,再将之重新提取出来反而麻烦。既然海边海藻多得用不完,我们还可以从海藻中提取那种元素,加回到雪盐当中去,这样就解决了运输的问题。” “如今解盐已经和蜀中雪盐一般无二,要是我们的盐能够预防瘿瘤,这也是竞争力的体现。” “要想不被假冒,加入点抗结块剂就能解决,蜀中雪盐能够磨成细粉还不结块,质量一下子就区别出来了。” “具体的提炼方法,三哥我一会儿告诉你,如今我们能够生产氯气,这个就简单得很,这生意可以交给钱家做,也算是对合作伙伴的回报。” 张胜摇头道“谁遇到少爷这样的对手,那才真是倒了血霉了,眼珠一转一堆主意。” 张藻笑道“可谁要是有少爷这样的朋友,那就开心的厉害呀,吃个菜都能发现商机。” 张散说道“少爷放心,这事情交给我们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撑着了,苏油和石薇一起散步,顺便送她回家。 婚前一起吃饭散步,就算以大宋现在的开明,也有些惊世骇俗。 偏偏谁都不以为怪,要是天生宿慧探花郎,跟栩卫仙卿巾帼英雄,还和普通男女一个样,反而会让大家觉得缺乏谈资,没意思。 跳蹬桥的边上,已经按照荔枝道上的古桥样式重新修建了一座桥,青青的新石板,宽度达到五尺。 苏油在新桥上走着,看着石薇在旧桥的墩子上跳着前行,说道“也不知我那些漂还能不能用,更不知道修新桥石爬子们搬家没有。”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要不明天我们来试试?” 苏油笑道“怕是没时间哟,婚礼很麻烦的……” …… 《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得。” 婚娶之礼,先凭媒氏,以草帖子通于男家。 男家以草帖问卜,或祷签,得吉无克,方回草帖。 女家亦卜吉,媒氏通音,然后过细贴,又谓“定帖”。 帖中序男家三代官品职位名讳,议亲第几位男,及官职年甲月日吉时生,父母或在堂、或不在堂,或书主婚何位尊长,将带金银、田土、财产、宅舍、房廊、山园,俱列帖子内。 女家回定帖,亦如前开写,及议亲第几位娘子,年甲月日吉时生,具列房奁、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帐幔等物,及随嫁田土、屋业、山园等。 其伐柯人两家通报,择日过帖,各以色彩衬盘、安定帖送过,方为定论。 …… 苏油和石薇的伐柯人是五嫂,当时可龙里很穷,刚刚得了两百亩山田又被苏油用作了公中族田,因此定帖上的财产除了几亩龙脑樟树山林,就一间破房子,或者说是屋基更恰当一些。 石薇那边嫁妆倒是很丰厚,当年石老太君送孙女远出京城,作为补偿,早早就在可龙里对岸给石薇备了几百亩地,一个庄子,还有一片山林。 至于首饰器物,老太君将石薇母亲的给了她,自己还添了一套头面。 如今苏油的财产,多得只有一个数字意义,苏油都懒得管,京里的丢给小妹,眉山夔州和渭州的,一并丢给商号操持。 当装逼失去了任何意义,那还不如一切从简,苏油和石薇商量,就用这些东西,再加上九岁那年从大理带回来的几箱宝贝迎娶。 但是尽管苏油去石家堡熟得跟可龙里自己家一样,该完成的手续还是得走。 于是第二天,苏油带着哥哥们备上酒礼来到石家堡,和石薇相见,这道手续,和后世一样,叫“相亲”。 取男强女弱之意,苏油以酒四杯,石薇则添备双杯。 饮酒完毕,如新人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有点类似后世的订婚戒指仪式。 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谓之“压惊”,则姻事不谐矣。 插钗用的金钗很粗糙,还是当年拴住和张散,用玻璃河淘取的沙金熔了浇铸的,但是这支金钗,却表明了当时土地庙众人对石薇的认同。 如今苏油将之用作订婚之用,意义非凡。 既已插钗,则伐柯人通好,议定礼,择日往女家报定。 五嫂带头,再次领着拴住等人抬着礼物过河。 礼物里有珠翠、首饰、金器、小鼠娘子亲制的销金裙褶,苏家织造出品的团花缎匹,可龙里自产的小金坨茶饼, 双羊额头扎着红花,不能抬,只能牵行。 还有八大尊金瓶酒,以大花银方胜装点,四瓶以红绿销金酒衣簇盖,四瓶以罗帛贴套花为酒衣,酒担以红彩缴之。 说是瓶,其实说是瓮更合适。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东西——礼书。 礼书用销金色纸四幅,做成三启的格式,就是折三折。每一启中礼物都要分别写在两封礼书上,这个名目叫做“双缄”。 跟酒衣一样,礼书也要装点,可以是红绿销金书袋,可以是罗帛贴套,可以五男二女绿封。 宋人很喜欢在婚礼上使用绿色,所谓“红男绿女”是也。 五男二女是当时最盛行的吉祥话,认为夫妻二人,能够生养五个男孩,两个女孩,是最幸福的。 苏家人里边,后来只有苏辙做到了接近——三男五女,都长大成人。 所有的东西,都要放到盒子里,盛礼书的为头盒,一共要凑成十盒或八盒,用彩袱盖上送往。 女家接到定礼盒,便要于宅堂中备香烛酒果,告盟三界,然后请女亲家夫妇双者开盒。 石薇这头当日就要备好回定礼物,酬以紫罗,彩色缎匹。 虽然苏油还没胡子,珠翠须掠也是要备上的,还有皂罗巾缎,金玉帕,七宝巾环,箧帕鞋袜…… 很多都是男人的贴身饰品,布料,穿着之类,按道理都应该是待嫁女孩子自己亲力亲为,这也是展示女孩针线功夫的好时候。 不过要石薇弄这些那是想多了,都是找眉山巧手女工定制的,然后石薇朝里边塞了一条自己在渭州用毛线给苏油编织的围巾就算交差。 围巾还能编得三短两不齐,也算本事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众人 第四百四十一章众人 “元贞!小石头!小七哥!小鼠!哎哟这位是……” 苏油介绍:“这位是种谊,算我半个学生,这次跟着来体验一下蜀中山水。” 眉山什么都不缺,众人图省事什么都没带,就这么说笑着来到可龙里村子。 种谊一看门口的大池塘和池塘后青瓦白墙的祠堂:“老师你家好漂亮!” 苏油说道:“那是祠堂,边上的才是我家。” 祠堂前敞坝上是乡亲,一见来人了都用了过来。 苏油赶紧上前一一见礼。 来到祠堂,八公还是那身老打扮:“回来了?先给祖宗上香吧。” 苏油取过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银光斑斓的铜炉里,跪下叩了三个头,转身又扶八公坐下,也给他叩了一个,这才扶着他的膝头:“八公,小油回来了。” 八公摸着他的头顶:“你呀,光知道逞能,起来起来,要不是薇儿啊,你这回我看玄!” 这心是偏得没边了,逞能的是她好不好! 站起身来,苏油看了一下祠堂:“嗐,怎么那根黄荆棍儿还供在那里?” 五嫂高声道:“八公留着给你打娃子的!” 众人都是哄堂大笑,苏油怕薇儿面薄,赶紧打岔问道:“好些人我都没见过,谁是小鼠新妇啊?” 六嫂牵过一个相貌温柔的女子:“这是我家的。”语气中充满了骄傲。 那女子微微一礼:“见过幺叔。薇儿婶婶的喜服,我都准备好了,幺叔你就放心吧。” 众人又是笑开了,八公说道:“够了够了,薇儿还在这里呢,走吧,都去那边,你那帮兄弟姐妹都家里等着呢,老二老四不说了,老三赶回来可不容易,唉,就丢小妹一个在京城里。” 张散如今是开海船的人,南边到过番禺,北边到过京东东路的文登。 夔州号海试成功,苏油立刻和当年在汴京租屋里吃过他饭的钱勰搭上了线。 钱家是吴越国国王钱俶的后人,文化世家,父子兄弟制策登科的,满大宋独一份,和苏家的叔侄三人制科同中,并驾齐驱。 当年钱家的钱易才华横溢到何等地步?《宋史》中说他“才学瞻敏过人,数千百言,援笔立就”。 十七岁时参加进士考试,不到中午就写成了洋洋洒洒的三篇文章。出众的表现,引起了一些官员的嫉妒,他们说钱易轻率、不稳重,故意不予录取。 第二次再考,因为文章中带着讽刺意味,被从状元降等到探花。 降……降等到……探……探花…… 到了钱勰这辈儿,文风依旧不弱,和大苏惺惺相惜,既是同年又是好友,与苏油关系也不错。 这娃也是妙人,如今正在如皋做县令。 正好天旱蝗发。刚开始隔壁泰兴县县令跟太守打包票:“俺们县界无蝗。” 结果蝗虫大起,郡守诘之。泰兴县令辞穷,就找地方甩锅,说蝗虫是钱穆父的如皋县飞过来的。 太守便发檄,质问钱勰你们如皋县怎么回事儿?赶紧捕蝗,不得侵扰邻境。 钱勰得檄,也不申辩,只在后边批了几句:“蝗虫本是天灾,即非县令不才。既自敝邑飞去,却请贵县押来。” 然后将公文正儿八经地转给了如皋县,这事情大宋朝野上下引为笑谈。 有了这关系,如今张散正在两浙路监工,以夔州号为蓝本,和钱家一起打造巨型纵帆海船,下一步目标就是高丽和日本。 来到自家院子,一群人齐齐欢呼道:“小少爷回来了!” 当年的孤童们,如今已经是四通商号各项产业中的骨干。 孤童中男多女少,女生一个不外落,跟娟儿一样,都嫁给了同甘共苦的伙伴。 不少人都有已经有了孩子,娟儿手里就抱着一个,和李拴住一起上来跟苏油拜见。 苏油将孩子接过来:“这小子!跟拴住哥一般的壮实!” 娟儿眼中含泪:“小少爷……好几年没见着你了,想得不行。” 苏油一边摇着小小拴住,一边扯开脖领:“娟儿姐姐给做的,我一直穿着呢。” 李拴住添了胡须,更加的稳重:“少爷就是个重情的,我们都想你。” 苏油也眼睛发酸:“我也想你们啊。” 说完想起一件事情:“对了,爷爷今年不回来了,他在龙首村种地种得上瘾,二月又在镇戎军周边开了八千顷。” “朝廷因他屯垦之功,赠了个散官,如今是正六品屯田员外郎了,让我回来骂你们,哈哈哈哈……” 李拴住有些无语:“爷爷这真是……小少爷,要不等小栓大些,我便和娟儿去那边照顾他老人家吧,那边也有盐井?” 苏油说道:“那边是盐池,你去纯属大材小用,老爷子这是饿久了,等他狠狠过完瘾,还是叫他回来吧,商号另外派人去接手。” 接着张散上前拜见:“少爷。” 苏油笑道:“三哥好样的!是我们当中走得最远的人了,钱家人还好说话?” 张散如今有了些精悍的神色:“是我们的船好说话,能拉能跑还无需太多人,和吴船浙船相比,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关键是桅杆,铁管细桅的技术在我们手上,他们没有,只能合作。” 桅杆的制造技术和炮管不同,使用很长的厚铁皮螺旋缠打出来的,这个需要用到如今眉山最大的锻锤。然后下粗上细钻孔铆接,这个需要用到车床和高锰钻头, 还有防腐漆,润滑油,黄铜工件,铁工件等等技术工艺,只有蜀中才能完成。 苏油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这次我再给你准备一件航行远海的神器,你这几年要将海图画出来。” “还有,海上盗贼众多,这次回去,多带些扭力弹簧,在那边加工成弩炮,顺便试验试验我在渭州那边搞的新式弹药。听说你给商号挣了不少钱?” 张散笑道:“多亏了老四,在夔州备货充足。至于挣了多少,我都不知道,这个得问狗剩和糟娃。” 刘嗣扯过张麒就是一拳:“龟儿愣是跑得快,跟着小少爷京城也去了,战也打了,丢我一个人在夔州打官司!” 刘嗣如今是四通商号夔州大仓的负责人,张散拉玻璃器皿贡布去钱塘,就是在夔州上货。 张胜和张藻从厨房出来:“少爷,可以开席了。” 这两货如今都在眉山本部,张胜负责苏小妹去后的职务空缺,跟梁屹多埋一样,也叫都管,相当于后世副总裁;张藻是当年的商务组组长,如今的总会计师,管理监督商号的钱口袋。 当年苏油年纪与这两人还有小七哥差不多,因此感情也最好:“糟娃哥,狗剩哥,这次渭州大战,多赖你们组织生产和调运之功,谢谢了。” 张藻嘿嘿笑道:“少爷要是跟我们客气,那我们不来虚的,待会酒桌上我们敬你可不得推辞。” 苏油一听就不对,眼珠子一转:“拴住哥,五哥六哥酒量如何?” 李拴住最沉稳实在,苏油问什么他就怎么老实回答:“商号应酬往来,如今基本上就是这俩娃出马,都练成酒仙了,少爷你可别上这当!” amp;a;lt;sriptamp;a;gt;();amp;a;lt;/sriptamp;a;gt; 第四百四十三章 迎娶 第四百四十三章迎娶 除此以外,石家还要送四个礼盒,装着茶饼果物,另外羊酒也要按男方礼品的一半回送。 最特别的,是还要用空酒樽一双,投入清水,盛入四条金鱼,这个叫“鱼水樽”,表示“鱼水之欢”。 樽内还要插上一双筷子、两株葱,谓之“回鱼箸”。 金鱼不是后世的活金鱼,而是真正的黄金打造的鱼,筷子是银的,葱是彩帛裹成的,这是有钱人家的规矩。 石家的鱼水樽比普通有钱人家厉害多了,用的玻璃樽,里边的金鱼是石富的手艺。 头,尾,鳞,鳍,是分别制作的,然后用金丝细环串接成一条金鱼的样子,挂在丝线上放入樽中,挑着一走起来,鱼儿在玻璃樽内摇头摆尾张嘴划鳍,就跟是活的一般,看得几个小子咋舌连连。 送完定礼之后,两家的婚事就算正是定了下来。 按道理接下来还有一段观察期——“凭媒氏往来,朔望传语,遇节序亦以冠花彩缎合物酒果遗送,谓之‘追节’。女家以巧作女工金宝帕环答之。” 之后才是择日送聘。 苏油当然恨不得今天下定明天送聘,可是却不行,薇儿的诰命,还有皇后和太后的添妆,尚在路上。 这是外臣从未有过的待遇,是天大的体面,再着急上火都得等。 五月,诰命终于送达眉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石薇被朝廷册封为乐于县君。 乐于是二林新设的一县,县君在宋代,应该是四品封诰。 然而苏油的官职才刚刚升了中散大夫,按道理石薇应该封宜人才对。 不过石薇既是权贵,又立了大战功,朝廷最终用这种方式,算是给她奖掖和补偿。 较真起来说,石薇的品秩居然比苏油还高了一品,那么这个诰命就相当于是人家小姑娘自己挣的,而不是靠沾苏油的光了。 这个问题在苏油这里不是问题,要不是穿在大宋这个悲催的时代,他当个米虫驸马混吃等死都没意见。 皇后送来的添箱,是一顶珠翠团冠,太后的添箱,是自己常用的一个金帔坠,外加一副头面。 两样都是命妇的饰品,婚礼也用得上,这份体面,眉山人得啧啧称道好些年。 万事俱备,只欠吉日了。 五月十二,五嫂再次出发,代表苏家往行送聘之礼。 聘礼就是几箱当年大理带回来的东西,被八公藏得好好的谁都不让碰,只在时疫时用了些黄金,如今必须补上。 这也是当时富家的习俗,叫“三金”,即金钏、金镯、金帔坠。 苏家小郎是做官的官人,叫仕宦,光送黄金太俗,因此还要添搭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或红素罗大袖缎。 这些都是小鼠娘子的绣工,六嫂之所以那么骄傲,就是因为家中新妇的女红,别说可龙里,就连整个西南都是魁首。 之外的,就是珠翠特髻,珠翠团冠,四时冠花,珠翠排环等首饰,及上细杂色彩缎匹帛,加以花茶果物、团圆饼等。 加上羊,鹅,酒等物,满满当当凑了十八抬。 石家接受聘送,亦以礼物答回。其中有绿紫罗双匹、彩色缎匹、金玉文房玩具,同样要有珠翠须掠,女红制品。 更要有谢媒的媒箱、金银的盘盏、官楮、花红,礼合等。 送礼送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自聘送之后,节序不送,择礼成吉日,再行导日,礼报女氏,亲迎日分。” 不过苏油时间紧任务重,也就不再等了,五月二十二,定为婚期。 先三日,五嫂再次出发,替男家送花髻、销金盖头、五男二女花扇,花粉、洗项、画彩钱果之类,这叫“催妆”。 女家答以金银双胜御、罗花幞头。 本来还应该有绿袍、靴笏等物的,但是苏油如今是正经五品,几年前就超越了绿袍这个级别。 所以朝服就是喜服,靴笏都是朝廷颁发给苏油的真家伙。石家根本用不着拿绿色的假朝服来寄托对女婿的美好希望。 前一日,石家上门了,老安人亲自带着一帮夫人女使,先过来铺房,挂帐幔,铺设房奁器具、珠宝首饰动用等物,这道手续,叫“暖房”。 布置完毕后,老安人便吩咐亲信妇人和从嫁女使,看守房中,任何人不准进入,等待新人的到来。 迎亲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一大早,八公便身着新锦袍子,招呼小七他们的行郎队伍准备。 寅时大吉,行郎们两个一排,穿着绿色小袍,手里拿着各种物事如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妆合、照台、裙箱、衣匣、百结、青凉伞、交椅等——这些东西叫“执色”——兴高采烈地出发。 前边带路的,是专业的婚礼承办队伍,叫“授事街司”; 中间还有从教坊司,私馆借来的官私妓女,乘着马,她们一会儿有引领新娘的职责; 还有一班倩乐官,就是是鼓吹班子。 中间夹抬着一顶花檐子,就是花轿,一起前往石家,迎娶新人。 苏油是不出面的,被打扮得红头花色,就在家中正堂高位上傻乎乎地坐着,等待就好。 队伍伊伊哇哇热闹非凡,吹打着从可龙里出发,沿着江边竹林石道,过了新桥——这桥如今被百姓们呼为探花桥——一路来到石家堡。 沿途的渔人樵夫,田间农人,都带着笑;路边奔跑着许多孩童,唱着儿歌追随;就连四里八乡,都有不少人赶来看稀奇。 石家堡前早就张红结彩,摆好了羊酒礼款待行郎。 这边也有一套班子,由石富领着,笑眯眯地对迎亲队伍和围观者散花红、银碟、利市钱。 吉时一到,乐官指挥着班子努力吹打起来,摧妆的曲子惊得早起的鸟儿们都飞远了。 两边的茶酒司授事勾管站成对脸,开始互念诗词,争夸聘礼和嫁妆的丰厚,非要压过对方一场。 精彩的对句惹得围观者纷纷叫好,一起催请新人:“出阁登车了。再由得礼官显摆,该错过吉时了!” 伴嫁娘子扶着盖着盖头的石薇出来,既已登车,擎檐从人又开始作怪。 嘴里唱念着求利市钱酒的诗词,脚下磨磨蹭蹭地不肯启檐,直到石富笑呵呵地塞了些小红纸封过去,方行起檐作乐,一路吹打着朝苏家走去。 迎至苏家门首,时辰将正,乐官妓女及茶酒等人,将大门堵住,又是一场拼诗,这叫“拦门”,以求利市钱红。 克择官执花出来,从官手里拿着一个盛着五谷豆钱彩果的簸箕,望门而撒。 小娃子们一路跟随等的就是这一刻,呼喊着上前争拾,这个叫“撒谷豆”,以压青阳之煞。 克择官请新人下檐,一妓女面朝花轿,捧镜倒行,数命妓女执莲炬花烛,导前迎引。 两位石薇的亲信女伴,左右扶侍而行。 苏家门前,早已经铺上了青锦褥,石薇跨过上边摆放的马鞍,进入中门,扶入新房中少歇。 女伴放下房中悬挂的彩纱帐,谓之“坐虚帐”。 苏家的本家亲戚们,送上客会汤次,每人备酒四盏,接待女氏亲家,及亲送客人。 苏油身穿熏制过的崭新朝服、头戴金花幞头,脸上还扑着香粉,一任女家围观。 amp;a;lt;sriptamp;a;gt;();amp;a;lt;/sriptamp;a;gt; 第四百四十四章 洞房 第四百四十四章洞房 五嫂上前,以媒人的身份告禀,八公和石富相互斟酒,五嫂再请苏油下高座归新房。 新房当然不是那么好进,到新房外,还要向守在房中的外姑和伴坐娘子致请,一通刁难之后,苏油方得入房,和石薇并床而坐,称为“坐富贵”。 新房房门前先以彩帛一段横挂于楣,碎裂其下。 苏油入门后,观礼嘉宾们争相撕扯收拣起来,谓之“利市缴门”。 坐富贵礼,苏油登床,坐于右首,石薇则坐于左首。 苏油身子坐得周正,眼珠子却咕噜噜乱转,这房间他也是第一次进来,墙上挂的不是文人画,而是一柄四尺的细长银装长剑。 房屋梳妆台两侧,一边立着一支漆柲长枪,一边立着一支单月长戟。 当年刘大耳朵入孙权妹子的新房,也是刀枪环布,石家武将世家的本色,这里可见一端。 眼光落到伴娘的腰间,爱好,没挂着兵刃。 礼官说了些什么苏油也没有听进去,接着就见他送上牙简,请两新人出房。 本来风俗中使用槐简的,然而苏油已经五品,用笏必须是象牙。 苏油身穿红色朝服,手执象牙简,挂上红绿彩,双绾同心结,倒退行走; 石薇身穿翠色销金大袖长裙,身披彩帔,帔下太后所赠的宫样精美帔坠,一步一摇。 将彩绸挂于手面,与苏油相向而行,这个礼,谓之“牵巾”。 接下来就是挑盖头了,不过不是苏油来,而是男家双的女亲,八公挑选的八娘,用机杼挑起盖头,露出新娘的花容。 众人都是欢笑喝彩,可苏油和石薇见到对方的样子,却都是吓了一跳。 两人平日里都是修饰简洁之人,今天穿得花团锦簇,一个傅粉一个贴黄,又古怪又吓人。 好在手续又多又繁复,两人也没时间失笑。接下来还要拜堂,拜诸家神,拜家庙。 拜堂的意思,这里指拜诸房房头,不光是家中父母,这也是古人重宗族之意。 苏轼排行九二,苏辙排行九三,想想就知道,苏家房头不少。 这道行参诸亲的礼节花费了不少时间,之后轮到石薇倒行,执同心结,牵新郎回房了。 石薇虽然穿着大幅销金罗裙,可是步履比苏油刚刚倒行的时候轻捷得多。 夫妻交拜礼,是到两人到达洞房之后,在这里完成的。 两人再次坐床,礼官以金银盘盛金银钱、彩钱、杂果撒入帐次,命妓女执双杯送上,以红绿同心结绾盏底,让新郎新娘行交卺礼。 礼毕,以盏一仰一覆,安于床下,取大吉利意。 接下来男左女右结发,名曰“合髻”。 苏油伸手摘下石薇头上的妆花,石薇解下苏油腰间的抛纽,然后将花髻掷于床下,礼官高声请女伴掩帐。 之后两人换了一身打扮,苏油换上便袍,石薇卸去浓妆,团冠,由礼官迎请两新人诣中堂,行参谢之礼。 亲朋们纷纷献上祝福,外舅姑之类的亲戚也要须有参礼。 八公和石富行新亲之好,接下来,就是开席了。 苏油领着石薇入礼筵,行前筵五盏。 礼毕,别室歇坐。 两人回到室内,女伴们退去,苏油听着门外的喧闹,对石薇说道:“薇儿,累不累?皇后送的那团冠,看着分量不小。” 石薇笑道:“我日常舞刀弄剑,没觉得累,倒是你,你累吗?” 苏油给石薇倒上一杯酒,又给她送上点心:“你先垫垫,结婚还真累人。”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你也吃。” 苏油道:“该你先吃,这也是道礼仪,叫‘劝色’,真希望这仪式快些结束,咱也好集中力量办大事儿。” 石薇呡了一口,又忍不住偷笑:“刚刚牵你回洞房,伴嫁娘子还在一边嘱咐让我走慢点,别失了风仪。” 说完又皱眉:“朝廷怎么封了个县君?以后去了汴京,宦眷间迎来送往的,讲女红文学,巧秀风雅,我肯定不行。” 苏油安慰道:“想多了,人之高雅,本在心灵情操,不在装饰饮食。” “你保持本色就好,要做事,慈善事业福田院、居养院、举子仓、慈幼局,为老人小孩治病调理,谁耐烦与那些眼高手低的官眷们应酬?” “要讲风雅,让他们来与我讲,我苏家人讲起风雅来,我们自己都怕!” 石薇又想起一件事,从衣柜里取出一个箱子,开心地道:“小油哥哥,给你看些东西。” “是什么啊?” 石薇将箱子打开,里边是苏油小时候送给石薇的那些小玩具:黄铜蛤蟆,万花筒,鲁班锁,智力锁,华容道游戏棋……林林总总一箱子。 苏油奇道:“咦?你不是说都拿去卖钱周济穷人了吗?” 石薇靠在苏油身上:“以前我每次卖掉后,都要不开心好一阵子,没想到天师哥哥一直偷偷从别人那里买下,这次又作为贺礼送还给我,我真的好开心……” 苏油搂着石薇的腰肢:“我这兄长,还真是有心人,光为这个,我们得好好谢谢他。” 这时礼官又进来了:“郎君,娘子,该再次入筵了。” 苏油牵着石薇站起来:“走吧,后筵四盏,以终其仪。这是今天最后一项手续了。” 天黑了,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渐渐散去。 苏油四仰八叉躺在新房内:“可累死我吧……” 石薇蜷着身子躺在他身侧,脑袋枕在他肩膀上:“我也好困……” 能理解,因为今天两人可是从凌晨起就一直梳妆忙碌。 苏油眼皮子打架:“要不……我们先睡一会,睡好了再……” 话没说完,便呼呼睡着了。 结果这一睡,就睡到了公鸡打鸣。 石薇身体素质比苏油好,听到鸡叫,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糟糕!” 说完推身边的苏油:“小油哥哥快起来,该上堂拜见八公了。” 苏油在一边像懒猪一样哼哼:“别急……再睡一会儿,辛苦了好几年,多睡……” 屋子外大公鸡又是“喔喔喔”一声长啼,苏油这下也一咕噜坐了起来:“糟了!那件事情还没做!” 石薇推他起床:“来不及了,先起吧……” 苏油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没关系,听说第一次很快的,来得及!” 说完一拉石薇,石薇“哎呀”一声,倒回了他的怀里。 果然很快,等新婚夫妇两人收拾停当,苏油牵着石薇步出房门,种谊他们都没有起床。 八公精神头也不太好,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堂屋内。 石薇乖乖端过茶杯:“苏家新妇,拜见八公。” 八公微笑道:“薇儿乖,可算是嫁进来了,八公可是等了好些年呢。” 苏油不禁有些担心:“八公,你昨晚没休息好吗?怎么精神不足的样子?” 八公哈哈假笑:“没有没有,人老了精神不济嘛。” 怎么我可是听说人老了瞌睡少来着?苏油感到非常的狐疑。 amp;a;lt;sriptamp;a;gt;();amp;a;lt;/sriptamp;a;gt; 第四百四十五章 婚后 第四百四十五章婚后 苏家这支就剩苏油一根独苗,本着对苏油早逝的父母认真负责的精神,老人家昨晚搬到了苏油新房的隔壁房间听动静,巴不得薇儿今天就能怀上才好。 上梁不正下梁歪,几个小的也不是好东西,听小七哥说起男女之事,都是不一般的好奇,纷纷效仿。 结果新房之中静悄悄的,八公恨不得拿起黄荆棍儿挠墙,提醒隔壁的二人赶紧办事。 到了下半夜,所有人都坚持不住了,八公还好,一闭眼睡了过去。 乡下蚊虫很烈,几个小的被叮了一身包,什么都没听到,结果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又抹了半天药膏,折腾了好久才睡去。 八公见到一脸羞红的石薇,知道昨夜两人已经成了好事儿,心里直犯嘀咕为啥就没一点动静呢?难道又是薇儿的什么道家仙法? 不过无论如何,成事儿就好,美滋滋喝了新妇茶,满天的愁云都散了,八公说道“小油这几年太辛苦了,这个月就好好在家里松快松快吧。” 婚礼到现在才过去一半,后边还有好些礼节等着呢。 于是苏油就带着石薇游山玩水,村中的好多产业虽说都是当年他发展起来的,可如今村里人才是专家。茶叶,龙脑香,美酒,酱菜,早已青出于蓝,屠子的阉刀都换了两代,早没他插嘴的份了。 良种选育工作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果树如今正是丰产期。 大理带回来的雪梨挂满了枝头,不过还没法吃,倒是一些早李和早杏,樱桃和香瓜,可以下嘴了。 山上还有各种覆盆子,野地瓜,有苏油在,那是饿不着。 婚后三日,石家送来冠花、彩缎、鹅蛋,以金缸儿盛着油,银缸儿盛着蜜,顿于盘中,四围撒贴,并以茶饼鹅羊果物等各种食盒送到苏家,这叫“三朝礼”。 婚后七朝,苏油带着石薇过河来到石家堡,送拜门礼。石家堡广设华筵,招待乡邻和亲戚,一起看新婿上门,同时女方亲戚朋友们的贺礼也在这时候送到,名曰“会郎筵”。 宴会完毕之后,还有石家请来的鼓吹,送两人回宅第,今天是不在女家留宿的。 第九日,石富带着家里的厨班来了,还带着各种食材,在苏油家中举办宴席,这一场,叫“暖女会”。 暖女会后,要接石薇回家,姐妹妯娌间说些私话,老安人也要过问下新婚生活是不是和谐,再以冠花、缎匹、合食之类,次日将石薇送回来,这道礼俗叫“洗头”。 一月之期,轮到苏家大开筵宴,两家亲戚朋友都到场,石家展示送来的弥月礼盒,苏家延款亲家及亲眷。 各方朋友们给苏油的贺礼,也在这天送上,叫做“贺满月会亲”。 到此,套婚礼流程才算正式走完,这就是为什么大宋官员婚假两月的原因,就这样还得紧锣密鼓的安排。 以苏油今日的交际,官阶,想送礼攀交情的,那不是一家两家,能让苏油收下,才是光彩和本事儿。 苏油早就和文人朋友前辈们说好,一律不收礼,最多收取他们自己写的诗词和书轴。 五品当红朝升官,功勋卓著韩琦富弼都要给面子的新贵。于是苏家的库房,被各大名人的书法字画诗词塞了个满满当当,就连婚后两月,都还有书信陆续送到,简直就是一场文化界的盛会。 至于曹佾,高士林,两浙钱家,薛通,董非,这些家伙才不管苏油的规定,礼物那叫一个奢侈。 曹佾对自己的文人身份明显比外戚身份看重,规规矩矩地送来一幅自己的庆贺诗词,不过是用的缂丝工艺,缂在一幅螽斯衍庆图上的,图上的南瓜和螽斯用的立体阴影透视法,描绘得活灵活现。 钱家也不错,一套紫檀书案椅柜,螺钿镶嵌,一套沉香文房用品。 他们长期海贸,有的是名贵木头,这是看在大海船设计图的面子上送的。 其余的就很庸俗,不是金子就是银子。 土地庙七子知道苏油什么性子,李拴住就老老实实让娟儿送了十几套备用的丝光棉内衣,刘嗣送的十来坛夔州特产刺梨米酒,糟娃送的一套细陶茶具,狗剩送的一块雅州天然绿石,小七送的青唐一种羚羊毛编织的绒毯。 只有张散送的东西最名贵,一株七尺高的红珊瑚树,不过据他说这东西也没怎么花钱,属于航海时从土著那里捡的漏,用两对镂花木框的落地大玻璃镜子,从胡商手里换的。 看着几屋子的贺礼,苏元贞流着口水教育种谊“看到没,先入仕当了大官,再找老婆,才是发家致富的正途。” 所有贺礼中,最重的一份是小高相爷送的,然而被苏油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 一起回去的还有一封信,不是我不想收,而是小弟如今是使大理臣,这些东西你送我我也留不下来,最后一点不剩部要上缴朝廷,不如拒收来得划算,不准诱惑我犯错误! 假期过完,苏油再怎么拖拉,也该上路了。 去正任嶲州,五天鞍马的路程,不过这娃身上还背着一个转运使的职务,就来了一把故地重游。 重游之前,眉山型需要进行升级改造,用了金属桅杆,能够安装更大更高的纵帆,同时船体两侧,安装了新款弹簧弩炮,配备了不少装药的开花瓷弹。 这东西洪江生产出来后,在渭州还没用过,准备的弹药,因为汽油爆燃事故,导致基本没有用上。朝廷知道水洛川之战的真相后,急命将剩下的震天雷都调运到了京师,检测威力。 为了对西夏人保密,苏油将洪江按照他的意思生产的撞击激发带尾瓷弹运了些出来。 如今的大江上到处都是无人地带,船上都是自己人,可以想怎么试验就怎么试验。 等待大船改造的时间里,苏油还送了张散一件礼物。 其实是四件礼物——六分仪,星表,天文历,计时沙漏,合起来称为——“航海术”。 这几样东西,自打望远镜被苏油弄出来之后,玉局观已经搞了整整十年。 南中国几乎所有出名一些的道观,在收到天师府窥天镜的同时,还收到了一项任务,记录不同地区的星表,统计太阳高度和时刻,然后在国范围内,收集数据,制作出了第一张具有应用价值的星表和天文历。 星表,其实就是任意时刻,月亮在在天空中的位置,以月亮离某星宿的距离来表述。 司天监和玉局观,将这个当做一项日常的天文观测来进行,可以通过观测和计算,将月亮当做指针,将星星当做表盘,准确得到天文时间。 这个方法,叫“天钟法”或者“月具法”,方法其实各道观一直再用,司天监甚至更复杂的浑天仪都有,不过有了带刻度盘的经纬仪,观测和记录变得更加方便和准确。 对时间的精确测量,是大宋司天监的重中之重,这个仪器的发明,让司天监的观测工作如虎添翼。 。 第四百四十六章 再次出发 第四百四十六章再次出发 除了观测星空,还要观测太阳,观测它在不同时间里对当地的入射角度。 经过十年来不断的摸索和改良,苏油啼笑皆非地发现,有了玻璃镜片和角度精准的黄铜仪表盘,经纬仪被道士们改造得越来越趋近于后世的六分仪,连黑色的遮光玻璃片都安装上了,还分成不同的层数,以抵挡不同时间段不同强度的阳光。 没有人是傻子!这与后世的六分仪几乎毫无区别! 等到国性统计数据一汇总,司天监和玉局观发现,相同时间点不同呃位置,太阳入射角度是不一样的!按照星表计算出来的时间,和按照太阳测量计算出来的时间之间,有差! 对百姓生活来说,这玩意儿其实没什么影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对了。 可是对司天监来说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首先就是一个合法性的问题,那处时间,才是标准? 这事情还引来诸路神魔撕逼,从禹贡九州,天下之中扯到日出扶桑,最后司天监老大郑重上表表示,陛下,汴京城皇宫紫宸殿御座位置,必须是天下唯一的标准时间观测点! 赵曙一听都傻了,爱卿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有一个问题——你们这是要爬到我头顶上观测吗? 好在理工的一项重要应用方法就是变通,司天监回答“这个问题很专业,但是经过我们观测发现,这时间与地域的东西位置关系比较大,与南北相对关系较小,我们可以在御座的正南和正北方向各设一个观测点,精确测量就可以了。” 赵曙这才松了一口气,好险,幸好有完美的解决办法。 数年之后,以这个点为原点的天文历便制作了出来,道士们又有了新发现,那就是相同时间点连接起来的线,不能在地图上将大地按正常取直划分!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司天监的人都快哭了。 谁能解决?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人。 不是苏油,是苏油的族兄,苏颂。 苏颂研究了一番地图和上面的经线,提出了一个设想。 《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祸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 那会不会,大地它并不是完平的?而是如同鳌背一般?这样太阳光照上来,才会出现这样的效果? 我的个去!苏制诰果然厉害!这是唯一的解释! 这么愉快的决定之后,九州经线出台了。 中国古代一直存在分野之说,经纬仪用得顺手之后,道士们便将星宿对应的地理分野,转换成了经纬仪的刻度分野,这样测量起来更加的精准。 这就还需要纬度的测量。 纬度的测量相对来说就简单多了,因为北半球有一颗天文学家们一直在用的标准定位星体——北极星。 北极星的高度角,就是纬度。 于是,在种种鬼使神差之下,早已存在的天球经纬,就变成了地面上的经纬。 至于沙漏,则是测量出一天的长度,然后分成二十四份,让沙漏里的沙子,一次漏完刚好是半个时辰就行。 沙漏是玻璃的,可以很方便的看到里边沙子的泄露情况。 还是精细纯老三样,太阳的每一天时间是不一样的,这叫真太阳日。 于是需要取一个年平均,这叫平太阳日。 张散对数学的三角关系,光折射这些东西都是明白的,但是苏油将这堆东西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懵。 小七哥当年拿着窥天镜看月亮,可是惹出好多事情来。 苏油耐心地画图讲解,六分仪在大海上才好用,在眉山还真没办法方便地玩。 因为这东西,需要海平线。 不过原理是可以画出来的,而且一点不复杂,就是一个角度尺,一边是地平镜,一个指标镜,一个望远镜。 当指标臂与角度尺零度重合时,地平镜与指标镜平行。 观测者用望远镜观测海平面,视线透过地平镜,地平镜一半透明,一半是镜子,这个时候,镜子里是没有太阳的。 望远镜不动,转动角度尺,角度尺带动指标镜跟着调整角度,渐渐的,太阳通过指标镜反射,出现在地平镜上,最后与海平面相切。 记下这个时候六分仪刻度尺上的角度读数,通过一系列的计算,就能够得到太阳的入射角度。 不同纬度,正午时分太阳入射角度是不同的,这个可以通过天文历查阅,就算不在九州天文历的统计范围之内,便可以通过计算,得到所在地的精确纬度。 经度的计算,则可以通过时差进行。 通过星历,可以在夜里观测出汴京的标准时间,然后用沙漏记录这个时间,再在白天测量船只所在地正午的太阳,可以得到测量点和汴京的时差,然后算出经度。 对于张散来说,这是一套救命的法宝。 茫茫大海之上,知道离自己最近的港口在哪里,知道往哪个方向开,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还有,以往只能贴着海岸线航行找陆标的前进方式,从此便可以调整为走捷径方式。 眉山谚语怎么说的来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当然,这些都只是原理上的可行,还要通过反复的测量,试验,与经验相结合,最终才能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这个任务,就落在了张散身上,相比造船,这更是钱家人一时半刻掌握不了的核心技术。 以后每次出海,就是一步步完善海图,航线图,有了巨型高速纵帆船和航海测量术,大海将不再是畏途。 至于人的威胁,就算再过几百年,也没有哪个国家的海船能是装备了弩炮的武装纵帆船的敌手。 六月,新帆船改造完成,苏油开始了在自己的辖区内的巡视之旅。 人老了,就不愿意挪窝,八公一辈子都没出过可龙里,苏油想让他去汴京享福,那是一种奢望。 何况在汴京,还真不一定就比在眉山享福。 在八公眼里,那里除了人挤人,离官家近,还有什么比眉山好?! 就算是再舍不得,苏油也只能朝送行的八公一行人挥手告别,很多人,这一去之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种谊的数学突飞猛进,因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水洛川六千夏军精锐,在手榴弹的助威下,被刀切黄油般的歼;渭州城外一把大火和爆炸,让七万大军陷入混乱群龙无首。彻底推翻了这娃对战争的认识。 未来战争的决定力量,必须是火器! 要想灵活自如的运用弩炮,数学和物理知识少不了,后世任何一位优良的炮兵指挥者,首先必须是一位精通数学的学者。 苏油自是无可无不可,数学题,十年时间,翻译整理加回忆,还有理工工程中的实际应用,一一积累起来,那是汗牛充栋。 以后自己领军征战的机会或许不会太多,这帮小子成长起来,才是大宋真正的爪牙。 漕船顺这新涨的江水一路东下,每到一处,苏油便召集夷汉,宣讲朝廷新政,核查仓储,道路,桥梁,税收,听取漕吏们的工作汇报。 作为新兴商业金融财团的代言人,推广蜀钞使用自不用多说,有商号会计精英小队作为统计和核查力量,胥吏们想要在账目上蒙混过关,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蜀中十几年的经济形势良性增长,掩盖了诸多地方执政上的瑕疵。 此次苏油出行,针对的偏偏就是这些瑕疵。 。 第四百四十七章 巡视 第四百四十七章巡视 好在苏油在川南早就威名赫赫,加上商务情报所忘雨阁无孔不入的触角,地方官员也没敢打蒙混的主意。 与其费心竭力想法子遮掩最后被揭穿,还不如直接坦白,然后请漕帅大人体恤底下难处,量情宽大来的实在。 大宋的地方官吏,县级到下州,官员们的确苦逼。 如苏油这样的大员,过一次境,往往地方就要落下几年亏空。 好在苏油不稀罕孝敬,也看不起人家的伙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路下来只帮助解决问题,不增添负担,还给好几个县牵线搭桥拉来了一些商人,留下了一路清廉能干的名声。 只有几个实在不像样的,完查实无可抵赖,才被苏油上报上报朝廷就地免职。 等到船一过泸州,江边就热闹了。 只要船一靠岸,四里八乡的夷人们便蜂拥而至,跪在江边朝拜呼喊,只要苏油一露面,顿时欢声雷动,比过节的草市还要热闹。 种谊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不由得大为惊讶“我大宋还有这么受百姓待见的官员?” 张麒表示不屑“当年我们在夔州,每天开门,门口便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鸡蛋菜蔬……” 苏油正在对夷人们挥手,一听赶紧制止“别提那个!好家伙,半年时间把一辈子的鸡蛋都吃完了,如今只能挑点咸蛋黄下饭!” 转运使,始置于唐,刚开始主管交通运输,其主管部门称为“漕司”。 交通运输与经济活动密切相关,因而其后事权逐渐扩大,开始掌管财政。 真宗后,转运司除了管理一路财富,察登耗有无,足上供之用,及郡县之费外,相应的,岁察储积,稽考帐籍,也成了主要工作。 加上所有官员出问题,基本上都是先出在经济上,因此转运司后来还要负责举刺官吏,以及地方贤良豪滑,最后“一路之事,无所不总”,成了路级最高行政长官。 苏油这个二林峡江都转运使,朝廷的意思很清楚,事权只在新附地区,传统路治地区还是归旧路领导。 说白了,这是一个过渡性质的临时差遣,等到夷人调理顺畅了,峡江都转运司一撤,这些地区也各回各家各认各妈。 所以苏油要考虑的不光是现在,还要考虑将来。 第一件事,就是登录户籍,统计人口,划分田亩归属,造好鱼鳞册,发放田契,将事情一件件坐实。 指望大宋官员清廉,还不如让夷人们手握地契增加敲剥的难度来得简单。 所幸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一份助力。 渭州之战的老兵,经过军中洪炉的锤炼,经过学习班的学习培训,如今也有部分伤残的,年老的,复员为民回到家乡。 这部分人都经过苏油精挑细选,他们在外头见过世面,开拓过视野,已经不是蒙昧的土人,容易被官吏们欺哄了。 而且秉性正直,在军中也有些威望,这些人复员下到基层,成为里长,村头,社首,在还没有形成豪强的地区,无疑带去了不少的正能量。 至于地方土司豪强,分为两类——一类如乞第,田守忠那般的,可以大用。 还有一类,长期把持寨务,敲剥峒人,贪酷暴虐,这一部分人,是严打对象。 打击来自多个方面,首先苏油是西南夷大巫的身份,最讲公平,如果土司头人有什么陈年老账,大巫一到,既有王法的最高裁判权,又有巫法的最高裁判权,大家尽管控诉。 更多的打击,则是经济上的。 川峡沿江大造梯田,按照现在的造田速度,就算再过二十年都还有开拓空间。 当土地不是稀缺资源的时候,解放奴隶,就变得非常简单。 奴隶之所以是奴隶,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生产工具和土地,只能沦为土司们的附庸。 但是如今,这个障碍没有了,大宋注重契约,法典上没有奴隶这样的存在,愿意脱离土司自食其力的,政府和大巫予以最大的支持,青苗贷款,是四通钱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业务。 政府扶持奴隶向自耕农的转变,通过钱庄,发放田亩,种子,禽畜鱼苗,根据《西南农书》的规划,每户有一小片山林,五亩地,一亩塘,有猪圈,鸡鸭棚。 塘边种桑,塘中养鱼,鸡鸭粪肥塘喂鱼,塘底淤泥可以肥桑肥田,猪圈有机肥肥田……这是一套以家庭为个体的自给自足的有机生态循环系统。 经过四年,西南夷中的自由民,已经从控制严密的土司统治,转变成了联产家庭自食其力,土司头人的控制力,遭到了严重削弱。 平日里慈善开明的那些,如今成为乡间的士绅代表,威望崇高。 平日里凶恶刻薄,敲骨吸髓的那些,对不起,现在我们不伺候了。 而且这种不伺候还受到大宋法律的保护,侗寨的自由民,能打仗的那些人,早已经踊跃加入军队去渭州挣大钱了,剩下的如今天天忙着种地养猪为自己的小家忙活,好日子都过不完,谁耐烦替头人出力镇压娃子? 到了这一步,娃子们成群结队逃离,下山,就成了普遍现象。 聪明的头人们,开始用各种优惠措施,试图挽留他们;而暴虐成性的那些,就不惜动用私军,阻拦,杀戮。 政治就是这样,把朋友搞得越来越多,把敌人搞得越来越少,最后消灭。 如今,峡江绝大多数夷人,坚决站在了大巫的这边。 苏油一挥手,无论巫法还是宋法,都讲究仁慈和公平,对于暴虐成性作威作福,对夷人兄弟犯下滔天罪行,血债累累的那些人,天灭之! 都无需动用正式军队,大巫法旨一到,娃子们便自行发动,将那些头人缚至帐前。 一将功成万骨枯,苏油如今,也是站在五万尸骨之上的大佬,于是峡江边上,又多了几滩鲜血。 在几滩鲜血和夷人们的欢呼声里,奴隶制土司制度,变成了封建制自耕农制度,西南最后一部分人力和生产力解放了出来,再次给峡江地区注入了新的活力。 这才是改土归流的本质。 参军的,加入商队的,留本地务农的,夷人们随着四通商号的扩张,逐渐开拓了视野,加上基础教育的投入,融入大宋社会大家庭,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朝廷对这几处新附之区,还在安抚阶段,税制轻微,于是苏油开始在几处江边修造码头,修盐仓,稻谷仓,让常平务在几处地区建立起来。 这也是呼应三司最近的号召,川陕搞好了,大宋七分之一的地方就搞好了。 盐仓一修好,蜀钞便推广开来,尤其是小面额蜀钞非常好用,每个县还有钱庄商号负责废旧币回收,新币发放,快银船的投入使用,让峡江经济成为一体,调运非常迅速,情报收集也及时,十年来早已成为制度,如今就是多了几个停靠点而已。 有了这些,草市便跟着繁荣了起来。 夷人不是没有特产,只是以前没人管没人买而已,药材,山货,竹木,茶油,桐油,蜂蜜,蜂蜡,生漆,在西南,这几样是贸易大宗。 峡江上多了无数的放排人,夷汉都有,他们的目的地,是如今已经成为大港的夔州。 。 第四百四十八章 试射 第四百四十八章试射 这就产生了税收的问题,大宋的税收法典上看起来非常可亲,但实际执行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苏油将眉山到成都的路途运输税收制度复制了一遍,没理由陆路都税制通畅了,水路还被吃拿卡要的道理。 发货地只收坐税,收货地统一收取行税,沿路只查引票,不得收取苛捐杂税。 地方上要得收入,只有三条路,一是发展生产,成为优良产品货源地;二是搞好服务,万商云集车船留驻;三嘛,欢迎加入到商品运输的行列中来,将货品拉出去赚别人的钱。 同时,资产超过一定数量的商户,在钱庄开立户头,这样除了利息,还会得到各种方便,比如交税,就可以在户头上直接划转。 当然更多的,是商人户头之间的划转,整个峡江经济带上,如今这样的资金周转方式,已经成为常态。 长江上游流域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了大宋经济最活跃的地区,不少商人的眼光,已经投放到长江中下游,那里还有大量肥沃的未开发土地,还有富含水产的大量的湖泊和沼泽。 船过了泸州,一向精神健忘的张麒,竟然生病了。 开始苏油还不以为意,嘲笑道“在青唐混了这么久,回家乡反倒水土不服了?” 石薇如今已经改了发式,盘上发髻,脱去了不少稚气,更加明艳动人,上前用温度计量了体温,望闻问切珍视了一番,竟然是中了瘴气。 开了清散解表药喝了,结果到了当晚病情加重,先是乏力哈欠,然后寒颤,一会儿后发热头痛,循环往复。 这下苏油也有些慌了,这是打摆子,疟疾! 问道“你是被蚊子叮了?” 张麒有气无力地说道“前几日天热,我贪图凉快,就拖着凉板在甲板上睡了几晚,熏了驱蚊香的啊……” 苏油翻着白眼“江上那么开阔,一支香能顶多少用?” 石薇笑道“没事儿,就是小七哥还要受两天罪。这是子午瘴,常山,蜀漆,槟榔,半夏有现成方子的,酌情加减,两天后小七哥就又活蹦乱跳了。” 说起这个苏油觉得自己非常有发言权“这四味药配伍,能比青蒿还要有效?” 石薇笑道“其实算三味也行,蜀漆其实就是常山之苗。你说的青蒿,其实应该是黄蒿才对,不过要用那方子,剂量很大,需要大量鲜草绞汁服用,还要连续服用,太麻烦了,还是用验方吧。” 待到药熬好给张麒服下,苏油对石薇喃喃地道“都不知道大相国寺的显微镜研究得咋样了……” 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一次和苏油说法,然后谈到“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 当时苏油就鄙视,说无需佛眼,世人皆可得观。 两人便打了个赌,如果苏油做得到,大相国寺便许四通商号在大相国寺开辟一个酱菜专柜,免费。 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有望远镜的经验,很快苏油便与石通弄出来一台带旋钮和补光板的显微镜。 道隆大和尚合什赞颂,苏探花真是学究天人明悟善道,大相国寺酱菜柜台,没问题归你了。 待到第二次万姓大集之时,道隆大和尚将显微镜搬了出来,汴京达官显贵争相观赏,原来佛眼中的清水,竟然还有如此多的小虫子! 佛果然没有骗我们! 从此这就成了大相国寺一项传统装逼项目,每次万姓大集,收香火钱收到和尚们手软。 别说一个酱菜柜台租金,一百个都挣回来了! 苏油知道了后悔得不住跺脚,跟道隆和尚打交道,哪一回赢过?!麻蛋显微镜卖便宜了啊! 不过大和尚落下个毛病,不敢喝水了。 最后还是苏油将小妹养金鱼的过滤设备送了一套给大和尚,大和尚用显微镜观察完十八层过滤的水后,这才合什感谢“探花郎真是救了老和尚这副皮囊。” 张麒的疟疾,给苏油提了个醒,该把乙醚弄出来了。 乙醚制作其实很简单,热酒精滴入硝酸,将蒸汽冷凝就能得到。 如今有了玻璃容器,有了酒精和硝酸,完不存在什么难度。 这东西很有用,是各种有机物——油类,染料,生物碱,树脂,硝化纤维,香料,药品的完美萃取剂,同时,还能够进行麻醉,实施手术。 有了它,青蒿素就不再是难题。 青蒿素加蚊帐,再配合洁净的饮水习惯,现有的防疫措施,其实很多地区所谓的瘴气,已经可以防治。 今日的彭蠡洞庭,好多地区还是蚊虫肆虐,鳄鱼出没的野生动物王国,以后要开发荆湖,青蒿素是必不可少的生命保障。 还有玩香,有了乙醚,可以从多种花草中,将芳香物质提取出来,混合调配加入酒精,染色后就是香水,即使在后世,都是暴利产业。 另外眉山染料加工业,也该升级换代了。 船只很快过了渝州,开始穿越三峡。 这是苏油第二次游历三峡,不过心情已经完不一样了。 上次天天刷题,哪里有什么心情游历,如今看着在舱后房间中疯狂刷题的苏元贞,苏油对石薇表示,人非圣贤,有时候自身的快乐,的确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种谊的弩炮操控技术已经相当能看了,这娃实操的进步远胜数学知识的积累,手指瞄准之后,参数转换都在脑子里边飞快进行,心算能力现在一流。 苏油准备找一处偏僻的所在试试。 当晚,船舶在一处支流大湾中停靠。 湾子的另一头,水中有一方江石,大如黄牛。 船上所有人都围过来看稀奇。 种谊调整好弩炮“老师,可以了。” 苏油戴上手套从油布箱子里取出一枚白色的瓷弹。 瓷弹是水滴形,水滴的尾处,还有四片薄木制造的尾片。 水滴头子上是一个空洞,用胶漆粘着一个黄铜螺母。 苏油打开另一个箱子,里边有一根管子,管子一头是一个鲜艳的红色半球。 苏油拔取半球下的销钉,小心翼翼地将管子插入螺母,然后旋紧。 确定无误,苏油站起身来将眼睛放到弩炮边的经纬仪上“前方三十五米,目标大石牛,放!” 种谊一扣扳机,“嘣”的一声,白色瓷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在尾翼的稳定下,向着大石牛落下。 众人看着一个小白点转眼落在石牛的脚边,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在山峡中形成巨大的层层回音。 暮鸟惊飞,瓷弹炸起的石块,瓷片,淤泥,呈扇形飞向空中。 紧跟着就如同一场泥雹一般,哗啦啦落在石牛前的湾子当中,覆盖范围达十多米。 大石牛的脚边,出现了一个石坑,周围一片淤泥翻起来,将本已经不算清澈的江水染得更加浑浊。 苏油估计,这枚瓷弹,杀伤半径当在五米左右,威力可谓相当厉害了。 浓浓的硝烟味道沿着江湾飘来,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有种谊和苏油跳起来击掌“也!成功了!” 种谊还意犹未尽“老师,要不再来俩?!太过瘾了!” 苏油翻着白眼“美得你,知道一枚多少成本吗?光玉瓷练习弹都要数百文!今后只能玩那个,还要打草坪上的稻草靶子,尽量回收!” 说完一指石牛边翻起的白肚子,随江水飘过来的大大小小鱼儿“赶快捞啊!今晚有鱼吃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一路上 第四百四十九章一路上 峡江如今是水季,多是繁忙下行的船只。 江岸悬崖上的五尺栈道,骡马群代替了纤夫,拉着货船上行。 还有马车,如同蚂蚁搬家一般,沿着栈道西行。 种谊看着这与天争食的景象:“太壮观了……” 小七哥站到种谊的身边:“少爷的本事不是打战,不是做文章,看到了吧?这条路,他修的!” “哇……”种谊崇拜的小星星还没来得及冒出眼珠,小七脑门上就挨了苏油一下:“瞎说什么?这条栈道,最早可以追溯到庸蜀时期,战国时秦国为了攻伐楚国,修了第二次,刘备伐东吴,修了第三次,看那栈道下,就是诸葛大丞相唯一的手书石刻!” “你家少爷的修,是修理的修,不是修建的修,传出去让人家笑掉大牙。” 说完看着崖壁上的栈道,自己眼里却开始冒小星星:“修好后就没有来过,原来真的很壮观啊,突然有点成就感了呢……” 种谊和小七哥:“……” 船行首先到达的是木叶渡,就是当年苏油用船运送伪装的夔州熟蛮攻伐浪老关的地方。 成王败寇,如今的田守忠,乃是狼狫军都指挥,而且夺得了渭州大捷的首功,正儿八经的一军指挥使,朝廷的翊麾校尉了。 岸上的寨老早就带着夷人们在此等着了,一见到大船前头金灿灿的大铜鼓就老泪纵横:“大巫给我们送铜鼓回来了,比他狗日的鹿溪蛮的大得多!上边还有支格阿鲁!我们木叶部再不会被周围看不起了……” 苏油还在船上,就远远看着一群穿着蓝色衫子的夷人开始行跪拜之礼,嘴里胡乱喊着谢谢大巫的话语,不由得暗忖这夷人到底还是实诚,一个铜鼓,部落忠诚度起码加五点。 待得船到码头,苏油下船,将寨老扶起来:“不用谢我,这是贵寨好儿郎,拿鲜血换来的荣誉。朝廷不但要奖励你们铜鼓,还要在你们寨子里立一块丰碑——木叶军人护国烈士纪念碑!让后世,让所有大宋人,记得你们的付出,享受应有的荣光!” 说完对着船上一挥手:“下来吧。” 几名身穿正军服色的年轻人走下船来,其中一个笑着对寨老行了一个军礼:“爹!孩儿回来了。” 寨老顿时勃然大怒:“你怎么回来了?!犯啥事儿了官家不要你?!你狗日敢给寨子丢脸,看我不打死……” 苏油赶紧拦住:“误会误会,木依此战前后斩首六人,其中还有一位百夫长,是朝廷的大功臣。” “还有其他几位,也有不小的功勋,这次就是作为代表木叶县子弟兵们回来看看,给大家讲讲在那边的生活和战斗。” “狼狫兵凶悍啊,渭州方面的意思,这样的兵,送去多少要多少,所以他们这次回来还有个任务,就是看看还没有愿意参军的娃子,去前线建立功勋,搏场富贵。” 寨老说道:“有,我们木叶县种地养羊是现学,可是家家自幼习武,打仗那是不用教,敢玩命!” 木叶县是苏油待得最长时间的一个县,因为狼狫兵是轻骑兵,在野战中硬碰硬地用骑兵对决方式吃掉了西夏的轻骑兵,大涨军威的同时,也成为这一战中的伤亡最大的部队。 苏油上烈士家走访,询问有没有生活困难,要求县令妥善解决,照顾,还要为家属发放抚恤。 纪念碑立起来后,苏油还按照夷人的风俗,以大巫身份举行了招魂仪式,最后留下招兵代表,安抚好众人后,方才离去。 木叶蛮,再次成为夷人中的高姓部族,县中男儿自幼习武,长成为国征战,立功受奖,也成了这一带后来的风俗。 八月稻熟,苏油终于巡视到了夔州。 夔州人可真是望穿秋水,如今的夔州港,可是大江上吞吐量最大的港口,同时还是造船基地,仓储中心,物资集散中心。 夔州钱庄一天的进出流水,在丝麻和粮食的盛产期,一日就高达十多万贯! 每隔三个月,便有三艘夔州型大型纵帆船下水,换上了高铁桅的纵帆船,帆面更大速度更快,水运的兴盛,甚至带动了峡州,江陵,鄂州,岳州的繁荣。 楚地本来在大宋不算繁华地区,如今也有了一丝崛起的迹象。 具有前瞻性目光的大船商们,除了张散这种被苏油支得没边的,注意力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八百里洞庭周围。 那里可是离蜀中最近的一块价值洼地,水运便捷,土壤肥沃。剩下的障碍,就是丛林,瘴疫,蛮夷。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巨大的经济区和这个经济区出口处的巨大港口带来的。 夔州转运司,按察司,知州,通判,巫山,奉节,木叶县的知县,还有云安诸监都监,地方耆老,都在码头上等待。 老熟人倒是还有不少,推官吴才接了孙修的判官职位,正待与苏油介绍各位新任的各位官员,梁员外抢先一把上前抓住苏油的右手:“这回跑不了了。” 周围生熟蛮代表一看,上前抓腰带的抓腰带,拉袖子的拉袖子:“大巫先去我们寨子!我们杀大肥猪!” “大肥猪算啥,椎牛!我们椎牛!” 弄得夹在官员和代表中间的知州直翻白眼,当着我的面喊要椎牛,当这里是陵井富顺呢?不怕罚款? 夔州路转运使原是苏油的上官,不过苏油在夔州的时候,一穷二白,转运使司当时在渝州;等到夔州搞好了,转运使司回来了,苏油又走了。 两年之后,苏油再次回来,已经与他平起平坐。 看着连胡子都还没有长出来的苏油,转运使不由得拱手:“明润当真是年少有为,甘棠之惠,百姓至今铭记于心。” 苏油安抚好汉夷代表,整理好衣裳,这才拱手:“不敢不敢,苏油当年顽劣冲动,赖转运使宽宏博量,任由苏油施展,才有仕途上的一丝进步。说起来,都是转运使的提携,夔州局面,起码有一半是转运使知我用我之功。” 这场面话说得转运使红光满面:“哈哈哈,客气了,明润总是那么谦逊,走,愚兄与你方知味接风,我们席间详谈!哎呀,刘小郎君,怎么躲在后面?对了,还没有恭贺明润燕尔之喜,这位便是县君吧?” 从转运使的话风里,就知道刘嗣在夔州是如何风生水起。 石薇腰里挂着长剑,怀中抱着木客,任谁一看便知是闻名遐迩的县君。 石薇微微一笑,算是见礼,然后对苏油说道:“小油哥哥你们自去吧,我先去福田院看看。” 吴才还待客套,苏油拉住他:“当年你药材铺闹狐狸,那白毛和脚印就是木客留下的,薇儿当时一直在暗中救治夔州的孤寡,所以让她自去吧,她是放心不下福田院中的老人。” 吴才这才一拍脑门:“原来是仙卿光降,无怪来无影去无踪!” 苏油笑道:“当年薇儿未嫁,连我都躲着,惹得你家宅不宁,老吴我这里给你道个歉。” 吴才双手连摆:“明润说哪里话来,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仙卿关爱贫弱,只配救人之药,银钱分文未取。这就是要暗示我广开善门扶危济困啊!哎哟只恨我愚钝凡夫,错过此节,白白丢了一段仙缘。” 说完后悔得直跺脚。 苏油都傻了,天师道这样蛊惑人心的吗?这屁股都歪到哪儿去了? amp;a;lt;sriptamp;a;gt;();amp;a;lt;/sriptamp;a;gt; 第四百五十章 再到东川 第四百五十章再到东川 席间众人饮酒高会,自然少不得聊到朝堂。 今年麻烦事情还是不少。 从四月赵曙奉安仁宗御容于景灵宫孝严殿后,诏礼官及待制以上,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奏报开始,朝堂空气开始紧张了。 五月,命宰相韩琦、曾公亮权兼枢密院公事,以资政殿学士、礼部侍郎、知太原府陈旭,权三司使、龙图阁学士、工部侍郎吕公弼为枢密副使。 六月,提举在京诸司库务王珪等奏,都官郎中许遵,编修提举司并三司类例一百三十册,诏行之,以《在京诸司库务条式》为名。 经过三司诸位计相的努力推行,一部规范三司名目繁杂的银钱出纳,记账,统计,审核的行政法规终于出台了。 这部法规明确了责权,明确了流程,严格了审查制度,至少在法规层面,解决了机构设置复杂,重叠交叉,相互推诿,各不负责,审查缺失,监督不力效率低下,流程繁琐等诸多弊端。 这其中,处处都隐藏着眉山四通商号流程制度的影子,以及张方平《金融论》中的思想,然而一老一小都深藏身与名,默不作声。 声名狼藉的三旨相公,临到退休了发一把威,勇当出头鸟,由他挡枪,真是太好了。 台谏也换了新鲜血液,范纯仁为殿中侍御史,吕大防为监察御史里行。 七月,枢密使、户部尚书、同平章事富弼,上章二十多道以疾求罢,最后终于获得了成功。最后以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知河阳。 宋辽边境,契丹之民,有于界河捕鱼及于白沟之南剪伐柳栽,知雄州李中佑不能禁御,朝廷另选州将以代之。 司马光又发话了:“此乃边鄙小事,何足介意!臣恐新将之至,必以中佑为戒,而妄杀彼民,则战斗之端,往来无穷矣。” “望陛下严戒北边将吏,如渔船、柳载之类,止可以文牒整会,道理晓谕,使其官司自行禁约,不可以矢刃相加。” “若再三晓谕不听,则闻于朝廷,专遣使臣至其王庭,与之辨论曲直,亦无伤也。” “若又不听,则莫若博求贤才,增修政事,待公私富足,士马精强,然后奉辞以讨。” “复汉、唐之土宇,与其争渔柳之胜负,不亦远哉!” 说到这个,苏油对转运使嗤之以鼻道:“司马大谏惯为高论啊……这话说得有没有道理?听起来的确有道理。可我就要问了,设若小事都不争,还能指望大事儿?不从简单开始,反而从难?一屋不扫,尚待扫天下?” 不过诸多朝争,在苏油抵达夔州的时候,戛然而止。 八月,庚寅,大雨。辛卯,汴京城各处涌水,大水淹了整个京城,官私庐舍倒了很多,漂杀人畜不可胜数。 赵曙御崇政殿的大朝会,宰相而下,朝参者只能到场十几人,多被大水阻在了家中。 为了排泄宫中积水,赵曙命令打开西华门,汹涌的水流奔激东殿,侍班的班屋被淹没顶。 甲午,大水开始消退,乃命盐铁副使杨佐等,提举修诸军班营屋,虞部郎中来令孙等八人,赐水死诸军民钱,葬祭其无主者。 救灾,成了大宋的首要议题。 趁此机会,朝臣们纷纷就天灾上言,又要拉扯到国政得失。 说起这个,转运使就不由得抹了一把额头:“多亏贤弟当年料事入神,当初诸废待举,贤弟便先修了三层仓储码头,如今一二层都已经淹了,不过东西都搬放在了第三层。虽然挤了一点,但是好在都保住了啊!还有盐仓,常平仓,都在高处,高明,实在是高明。” 吴才接口道:“一层是竹棚,二层是木头房,三层才是砖瓦,水退之后,恢复起来也容易。还有江边那段城墙,只用卵石笼子堆砌,还是顺流而设。”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大水一至,方知处处思量,处处学问。” 苏油笑道:“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当年随赵公考察都江堰时所得,乃是前人成智,算不得创举。只是考察的时候多留了一份心思,多问了几个问题,多记了几页笔记而已。” 转运使夸奖道:“这就了不得,所谓名臣风范,就在这些小地方上展现出来!明润,敬你一杯,风鹏万里,前途无量。” 这次宴饮过后,苏油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夔州路转运司在这里,与他的职权就产生了重叠,这也是大宋如今的弊端,无可奈何之事。 好在苏油不为己甚,转运司的业务,其实很多是四通商号在帮办,制度早立,苏油偷偷跟刘嗣打听,觉得问题不大。 于是他便将目标转向民生,去梁员外家做客,去学宫鼓励士人,去小学看娃子,还代了两节课,然后以大巫身份满山诸寨乱转。 这一转就转到了十月水退,夔州恢复仓储,开始造船的时候,苏油一行离开夔州,沿江而上,船头换上使节的旗牌节杖,走水路前往大理。 之所以这么个走法,是因为金沙江水路是蜀中商号的黄金水道,安宁河谷的钢铁城也需要认真考察,还有二林地区也需要宣慰,因此明明嶲州就在宜宾对面,苏油还是得坐船绕上这么大一个圆圈。 种谊一路闹着要奖赏,最后苏油没有办法,我们用叠加法,第一次五发三中,就奖励一枚实弹,第二次就得十发八中,第三次十五发十三中……以此类推。 然后难度还在不断提升,很多次都在水流湍急处停船,让船被冲得上下摇晃,或者在行船时开炮,或者选择土丘掩藏后的目标,总之种谊要捞着一枚实弹射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即便如此,船上试验弹和实弹的数量还是在不断减少。 苏油就是和种谊逗闷子,这东西其实没什么用,总不能当做国礼送给小高相爷吧。 船入金沙江,苏油只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治所嶲州,便继续上行。 很快,船到大理东川郡。 弩炮部挂上炮衣,丢了一本西南地图给种谊,你娃这段时间就在这上面过干瘾吧。 东川郡城守是老熟人了,如今玄香太守的美名,传遍了整个大理,那首诗随着苏油身价的提升,值了老鼻子钱了! 当年探花郎仅仅九岁,城守就能看出他不同凡俗,如今也成了城守目光如炬的证据,给他在大理捞到不少的好处。 因此这次的使节引伴,自然就由城守充任。 宴会还是在宋园中举行,除了栀子花已经衰败,满树的梅子变得完熟透,似乎一切都没变。 城守举酒:“下国引伴,参见天朝贵使。” 苏油举酒:“城守说笑了,现在关起门来说话,你是我的文章前辈,我们还是以旧交谊相叙为好。还是叫我明润吧。” 说完又对幕僚敬了一杯:“刘先生,久违了,风采未减当年。” 刘先生赶紧陪上,手都有些抖了:“当年对明润推崇,结果还是低估了太多。自打明润一去,声闻大理,归化二林,高中华选,按治边蕃。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骇俗惊世,动目摇心,我与城守每每听闻,都不由得巨饮一场,引以为傲啊。” amp;a;lt;sriptamp;a;gt;();amp;a;lt;/sriptamp;a;gt; 第四百五十一章国王跑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国王跑了 苏油笑道:“非惟人力,亦有天意,就拿科举来说,当年无知顽童能中探花,那是试官高抬贵手,官家别予青睐,其实单论文章质量,甲科众人,区别都不大的。”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如今苏油能被朝廷委任为大理使节,也是朝廷看在我与大理的这份交情。既然如此,苏油也要为大理尽一份心力。” “所以我想知道的是,大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城守有些尴尬:“这个,明润,何处此言啊?” 苏油说道:“以我与侯爷的交情,加上大宋和大理的国体等级,按道理,应该是侯爷亲自担任引伴才是,如今由城守你来……如果不是侯爷自己飘了,就是,大理出事了,对吧?。” 城守一脸的苦笑:“要瞒过明润,的确是不容易,也罢,老夫还是直言相告罢,明润,我家国主,逃了!” “啊?”苏油不由得有些吃惊:“逃了?逃哪儿了?羊苴咩城?” 城守一拍大腿:“正是!国主受杨家蛊惑,于日前逃离鄯阐府,事情发生在明润你来这节骨眼儿上,不由得侯爷大怒,如今两家正陈兵弄栋府……唉,小国这才刚刚恢复了几年,又要陷入一番动荡。” 苏油不由得摸着下巴:“这国主,怎么想的……去杨家那边,日子怕是更加不好过吧……” 城守说道:“明润,事已至此,侯爷的意思,是要我暂留明润在此,待他解决了此事,再来迎候天朝上国使节。” 苏油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你家侯爷这是把我当做使节,却没把我当做朋友,看我这就骂他去。小七哥,回船,以最快速度,赶往鄯阐府!” 城守和刘先生都吓了一跳,探花郎这是不怕事儿大啊,一起苦苦相劝。 苏油诚恳地说道:“大理民风和睦,兴佛向化,能不动刀兵,也是百姓之福。苏油此去,不为自己,只为大理百姓尽一份自己的力量,两位不必再劝了。” 刘先生叹息:“同为希望大理和平的宋人,明润此心我也赞同,只恨自己无能。” 城守这才想起苏油的种种神异:“明润,那就拜托了。能让佛国弥兵,我士民官绅,定然感佩大宋之德。” 大船很快转入普渡河,驶入滇池,最后停泊于鄯阐府上关码头。 码头上,一个十四五岁,穿着华贵的少年,戴着高高的莲花帽,正静候在那里,周围都是强壮的武士在警戒。 苏油下船,少年上前施礼:“苏叔叔,父亲命我前来迎接。” 苏油赶紧扶起来:“你就是升泰吧?听说你已经是大理的清平官,幕爽了?当真是年少有为!” 大理官职里边,清平官是荣誉称号,意思类似于大功臣,幕爽则是九爽之一。 九爽,就是大理仿唐朝六部制度建立的行政机构,幕爽,相当于兵部尚书。 高升泰是大理高家不世出的人才,当年高智升还在外游玩,遇到一个老和尚,老和尚让他赶紧回家,说道:“你家将出贵子,赶快回家。” 高智升赶回家中,正好儿子出生,左手成拳,打开之后,掌纹如同一个玺书的“泰”字,因此得名。 这娃自幼习文练武,十四岁五华楼辨经,击败诸路清平官和读书人。校场演武,诸般武艺精通,十二岁随高智升出征平杨允贤之乱,获得此封。 苏油要不是穿越过来打小就保留着成年人的见识,还真没法与人家相比。 可如今高升泰却一脸仰慕地看着苏油:“叔叔跟前,怎么敢提年少有为四个字!” 苏油也不谦虚,只问道:“你父亲高侯爷呢?” 高升泰愤恨不平:“主上无识,投奔杨家,这是置我高家于不义。父亲正在弄栋与之对峙,无论如何,要他们给个说法。” 苏油微微一笑:“那就不用多说,走吧,一起去弄栋。” 高升泰有些犹疑:“爷爷已在府中备下酒宴,父亲的意思,是让叔叔稍待些时日……” 苏油一把拉住高升泰:“救人如救火,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实在是有伤天和,此刻需要快刀斩乱麻!” 高升泰也是年少豪杰,立即招呼手下:“那就备马,我护送叔叔!” 众人都是骑术精湛,一人双马,速度奇快。 所有人中,骑术最精良的是一个女生,高升泰立刻反应过来:“这位就是新婶婶?侄儿失礼了。” 苏油一打马:“什么新婶婶,升泰你这话有歧义,有陷害你叔的嫌疑!” 等到一行人到达弄栋,高智升却已经移兵白崖,直抵羊苴咩城外围的最后屏藩龙尾关。 杨家已然退无可退,接下来如果和谈不成功,就只能是一场大战。 关墙之上,士兵们已经备上了檑木巨石,山坡之下,数支军队严阵以待,肃然无声。 城墙上,一个裹着皮裘的老者对一位披甲的武士说道:“杨卿,高家势大啊,能守住吗?” 武士一脸刚毅之色:“国主放心,我杨允贤倒要看看,岳候的后人,到底有没有胆量寇略羊苴咩城!” 皮裘老者一脸无奈:“杨卿,数年前宣布你为叛臣,真不是我的本义,只怪小人蛊惑……” 杨允贤冷笑一下,拱手道:“国主,末将还要检查城防,没时间陪主上了,且请自便吧。” 一员小将手扶剑柄:“主上,矢石无眼,若是伤到你,怕高家反要栽赃!来人,扶主上下去休息!” 老者便是大理国主段思廉,似乎没有听见小将的话,却直勾勾看着他身后一员僧人:“迦左力,自从来到国府,便不见你的踪影,真是让我担心……” 迦左力合什道:“蒙杨酋望抬举,贫僧如今已是感通寺主,国主,红尘纷扰,不如随贫僧前往感通寺修行佛法,以证圆通如何?” 段思廉看着身前几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变色。 就在这时,山下大营,传出阵阵欢呼,一支打着大宋旗牌仪仗的队伍,穿越层层防区,直达中军! …… 高智升一身戎装,看着正在帐中泡茶的苏油跺脚:“明润你这又是何必,你是大宋使臣,要是碰着伤着,不都成我大理的过错了。” 苏油笑嘻嘻地将茶端给石薇:“薇儿,先敬兄长一杯。” 石薇乖乖地端起茶杯,递到高智升面前:“兄长,请喝茶。” 高智升连忙躬身,双手接过:“弟妹莫听明润胡说,上次汴京得见,却不知弟妹如此了得。听闻上国朝廷封了县君?这不比我兄弟名位还高?哈哈哈……愚兄也当不起县君如此大礼。” 苏油笑道:“上次你送来的礼物,原封不动退回,这就算是给兄长赔礼了。” 高智升连连摆手:“要我说,满大宋最清廉的人就数明润你,上次出使汴京,那么些官……算了不说了,贤弟,大理这番变故,在上国使臣之前,终是失礼。” 苏油笑道:“兄长,此番变故,却是为何?” amp;a;lt;sriptamp;a;gt;();amp;a;lt;/sriptamp;a;gt; 第四百五十二章 退军 第四百五十二章退军 高智升说道:“国主崇信佛法,听信小人挑拨,挑在这节骨眼上离开善阐投奔羊苴咩城,这就是要给我高家一个大大的难堪!” “几年前杨家反叛,企图自立为帝,是国主求我高家出兵平叛,事后以皇室直管的两处地方酬功,如今看来,却是想反悔。那个僧人迦左力,本是本地密宗,与杨家瓜葛颇深,这事情,是哥哥我失计了。” 苏油问道:“于是哥哥便以下犯上,兴军讨伐君侧?” 高智升脸色大变,一看苏油笑嘻嘻的模样,这才松了一口气:“明润你现在身份是上国天使,说话代表大宋!不要张口就来好不好?” 苏油哈哈大笑:“我笑兄长多虑了,此事何必兴师动众?” 高智升说道:“不让国主回鄯阐府,明润如何递交国书,完成使命?大宋责罚下来,哥哥我可承受不起,这不是好事儿变成了坏事?” 苏油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哥哥呀,可笑你这是当局者迷。” 高智升素来知道这弟弟多智:“怎么说?” 苏油将茶杯放下,正色说道:“国主与杨家,为什么要挑我来的时机闹这事儿?就是想让我任务完不成,在鄯阐府给你施加压力。” “然后兄长迫于大宋的压力,只好与他们妥协,这样他们在谈判中就会得到极大好处,是吧?” 高智升点头:“正是。” 苏油笑道:“所以依我说,无论是国主,杨家,还兄长,都是当局者迷。别忘了兄长虽然代理大理国政,然终究不是国主。” “而我是大宋使臣,递交国书,宣喻国主,是我与贵国国主之间的事情。兄长,你完可以袖手不管的呀!” 我的个去!高智升顿时如醍醐灌顶——贤弟这番理论实在是太风骚了! 大理高家在东面,与大宋经济来往密切,从苏油游历大理助擒侬智高开始,高智升父子用了十年时间,一直致力于扭转与大宋的外交关系,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高智升非常重视大理与大宋的外交,国主逃往羊苴咩城,让高智升急得着急上火,却从没想过这事情,理论上竟然可以绕过自己! 不管国主在哪里,只要苏油将国书递到他的手上,就算是完成使命! 等下——高智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贤弟,你要入羊苴咩城?当年二林部客军,可是杀了不少杨家叛贼的!” 苏油一摊手:“所有人都是如此想,认为我不敢直入羊苴咩城,递交国书,因此才有了此番变故。” “但是二林部出兵,那是贵国国主来信求请的呀,上面有他的签字和印信呀。再说这也是二林和你高家的商业合同,我那时候远在汴京,与我何干啊?” “就算与我有关,可如今我是大宋使臣,代表的是国家,你认为你家国主和杨家,有动我的胆量?” “别说是他们,如果朝廷派遣我出使西夏,以西夏国主的骄横悖妄,亦不能拿我如何,这叫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然就会招致对等的报复,所以,兄长你放心吧。” 高智升站起身来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不行不行,那也实在是危险,愚兄无论如何不能让你身陷险地……” 苏油招呼他坐下:“兄长,我是真如泰山之安,反倒是你,如今危如累卵!” 高智升不信:“贤弟这话,未免耸人听闻了吧?” 苏油正色道:“兄长,国主就是国主,他愿意去什么地方,岂是臣下能干涉的?羊苴咩城,本就是大理国都,兄长因国主还都,便出兵威逼京城……名不正,言不顺啊。” 高智升有些犹豫。 苏油继续劝说道:“大理东西两边,一杨家,一高家,四年前杨家造乱,两家已经势成水火。” “如今东部大理,商路繁荣,物业昌盛;西部占有地利,部族众多,两者势均力敌。但是兄长只要继续照现在的样子耐心发展下去,大势就永远握在你的手中,投靠你的部族只会越来越多,势力只会越来越强盛。何必弃必胜之规,行孟浪之事呢?” “再有,当日曹操追击袁氏兄弟至邺城,麾下谋士郭嘉提出暂缓的主张。理由是如果急于进攻,袁氏兄弟必定紧密联合,曹军是倍功半。” “可如果不攻,他们为了争夺权势,必定内讧,不如暂缓进攻,坐收渔翁之利。” “曹操听从了郭嘉计谋,只派部将贾信驻守黎阳,自己则率大部队返回了许都。果然,曹军一离开后,袁氏兄弟马上就反目成仇。” “兄长,杨家四年前便起兵造乱,难道这次迎国主还都,真的是忠肝赤胆?国主要是不被人以权势动摇,又岂能夤夜而逃?” “已然已经逃出,兄长便输了一阵,如果再作煎逼,要是杨家矫诏,命各部落勒兵勤王,兄长如何处之?” “不如趁我到来之机,就此退兵。然后谦恭地送上谢表,拔高国主威势,请周边部落代为款言,求国主返回善阐府,如此杨家父子,必不自安。” 高智升问道:“可要是杨家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苏油哈哈笑道:“挟天子者,春秋为齐国,三国为曹魏,必是势力最大的一派,方有号令的资格,否则只能自取其辱。” “如兄长这般,那就如罗艺之于唐太宗了,另有一个名目——叫听调不听宣!” 高智升终于下定决心,躬身道:“明润之智,愚兄实在是佩服,那待明日送贤弟入城,愚兄便领兵退去。” 苏油笑道:“不,就请贤兄今晚三更悄悄退走,小弟也要借此势狐假虎威,也好进城劝说杨家父子和国主,当好这个调理人。” 高智升终于笑了:“连退兵也能成示威,只有贤弟有此智计,便依你!不过你要答应,保证我高家在大理的利益。”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高家可是四通商号的战略合作伙伴,帮你就是帮我。贤兄,不要慕虚名而处实祸,小弟送你六字。” “哦?哪六字?” “高筑墙,广积粮。” 高智升终于下定决心:“那我留几名护卫保护贤弟。” 苏油摆手:“不用,薇儿自有能力护我周。” 高智升这才想起来苏油身边那只胭脂虎,赶紧对石薇躬身道歉:“愚兄又想多了,有弟妹在,哪里轮得到我那些手下称雄,弟妹勿怪。” 石薇微微一笑:“兄长客气了。” 次日清晨,晨光重新照亮大地,龙尾关上的军士们一看城下,都惊得目瞪口呆。 之前数理连营的大军,居然在一夜之间部消失! 偌大的山口谷地上,就剩下一支小小的队伍,几顶帐篷构成的小营地前头打着旌旗节杖——大宋使团! 苏油从帐中出来,伸了一个懒腰,对着生火做饭的张麒说道:“小七哥,持我节杖,去关下叫门!让大理国主遣引伴来迎,少爷要递交国书!” 种谊连忙将手边柴火一扔:“我去我去! 接到军士通报,不光杨允贤杨义贞父子,就连段思廉也惊呆了。 杨允贤完没有料到宋朝使节如此胆大,如今被僵住的人,换成了他们。 更可怕的是,大宋使节在高家那里竟然有如此声望,一夜之间,让数万大军退了个干干净净! 第四百五十三章 铜矿 第四百五十三章铜矿 段思廉看着杨允贤,面无表情:“大酋望,如今该怎么应对?” 杨义贞只觉得关下那队小小队伍是在挑衅,怒道:“爹,待孩儿领一支军马,将宋使一行捉进关来!” 杨允贤说道:“放肆!那是天朝上国的使臣!还刚刚帮国主劝退了逆臣,你拿什么理由冒犯他?” “国主,还请下道诏书,命臣为引伴,将宋使迎进来如何?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段思廉点头:“也是,那就大开关门,派出仪仗,迎接使者入关。” 杨义贞说道:“且慢!待我先送国主回羊苴咩成,我们在朝堂上接见宋使,才是正理。” 杨允贤一拍脑门:“对对对,差点失了计较。” 不说关内一番鸡飞狗跳地准备,就说苏油这边,苏油和石薇喝着酥油茶,吃着油条,酱菜丝当早饭苏油还赞叹:“小七哥的蕃食是越做越好了。” 石薇也点头:“油饼真不错,小油哥哥,那国主会出来见你吗?” 苏油笑道:“按道理应当不会,国主应该在朝堂中接见使节,总之事情是很复杂的。” “一会儿进了关,到了羊苴咩城,我们会被带去驿馆,然后住下来。接着会有礼官过来与我们商谈礼仪制度;大臣们会过来在底下谈好诸多细节……最后朝堂上那一套,反而成了过场而已。” 正说到这里,种谊领着一位戎装老将来到草坪上:“老师,大理国来人了。” 老将躬身:“大理国大酋望,使臣引伴杨允贤,拜见上国天使。” 苏油赶紧起身,取帕子擦拭双手:“老将军不必客气,见到你我就放心了,前些年听闻贵国将相有些不和,作为眉山人,与大理关系紧密,苏油也是暗暗担心啊。” 说完呵呵一笑:“如今看来,完是谣传嘛!原来是为了争奉国主起的争执,在我看来,这不是好事情吗?有如此忠直诚敬的臣子,无怪大理一派安乐祥和之风啊。” 要是一般使节这么说,杨允贤还能推断他懵懂无知,可是苏油在大理是什么名声?这是人家替自己国家遮掩呢。 只好赧笑道:“天使见笑了,能让高家退兵,我家主上感激莫名,特命我前来迎接,便请天使与老夫一同入关如何?” 苏油点头:“甚好。” 苍山洱海,羊苴咩城周边,风景也是非常旖旎的。 这里风俗更接近游牧民族,宗教更接近藏传佛教,也是密宗与当地本土宗教结合的产物。 至于民生,也种青稞,还有牛羊马匹,洱海一带农耕和渔业也算发达,还特产一种大鹅。 和杨允贤聊到这些,苏油就说道:“上次我来大理,带回去你们洱源不少特产,大鹅,奶牛,还有梨树和核桃,品种都要比眉山的好,如今在我们那里也推广开来。杨酋望,贵辖区可真是物华天宝之地,人杰地灵之都啊。” 杨允贤只知道这小子一直和高家小侯爷好得穿一条裤子,那和自己就应该是敌人,如今却见看到一个和气煦煦的少年读书郎,对自己毫无敌意,不由得心情舒服了很多。 于是笑道:“探花郎解破童谣智擒智高的故事,如今在大理已经传唱四方了,能得大宋探花郎一字之褒,羊苴咩也增色不少。” 苏油说道:“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次终于有幸到来,自然要好好领会一下。” 杨允贤笑道:“天使如果不急着回大宋的话,明年三月,洱海草甸,花开似毯渔牧争歌的景象,的确非常漂亮。可惜现在是冬天,风雪尽有,花与月,恐怕不值天使一探了,哈哈哈哈……” 苏油说道:“风雪,其实也是好东西,雪不说了,瑞雪兆丰年嘛,洱海的水源,也是来自周围雪山。说起这风……对了,酋望,洱源一带,用上风磨了吗?” “呃?”杨允贤有些摸不着苏油的套路:“风磨当然是好东西,不过这东西,只有安宁河谷一带才有,听说要用到眉山江阳的机械套件才得用……等等,天使你如今就是大宋嶲州太守!” 杨允贤目光顿时转为热切:“天使如若能援助我洱源数套风磨,我杨家感激不尽。” 苏油点头道:“一路行来,我倒是有个想法,要是这构思能成,几套风磨,小意思而已。” 杨允贤问道:“不知天使所虑为何?” 苏油说道:“酋望你看啊,东西大理,隔阂日深,四年前方才刀兵相见,昨天又差点打起来。” “眉山四通商号,在大理有自己的利益,安宁河口的精铁,如今支撑着整个西南。” “我的设想是这样,在鄯阐府和羊苴咩的中心地带,也就是弄栋府地区,开辟出一个非战区。由四通商号投资建设,派遣探矿队进行勘探,采矿,生产产品。” “你们无需出一分钱,但是可以派遣监事进行财务监督,所有收益,杨家高家,各得两成,如何?” 杨允贤问道:“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吗?” 苏油说道:“除了生意,别的都不用做。杨家可以给我们提供劳力,日常所需的粮食,肉蛋菜蔬,这些都随行就市。高家为我们提供运输的车船,水陆道路保障。” “酋望,高家选择和大宋合作,成效如何应该有所得见,西大理其实也不是不能走这样的路子。” 杨允贤问道:“老夫就托大叫一声明润了,明润啊,你是看上了什么矿藏?” 苏油说道:“当然是铜。我接下来要知嶲州,没有亮眼的政绩,怎么升迁?” “让四通商号帮助弄栋发展铜矿,统一运输到嶲州进行集散,要知道这可是大宋最急需的金属,这样的政绩,朝中大佬们不得不另眼相看。” 杨允贤有些热切了,如今杨家势弱,说白了就是高家搭上了大宋的关系,可现在看来,大宋也不是只有高家一个选择,自己也行啊! 就听苏油说道:“有了弄栋府这个非战区作为缓冲地带,有了商业合作,再有什么事情,大家就可以坐下来慢慢谈,而不是现在这般,动不动就刀兵相见。” “当然,为了保证商人们的收益,你们两家应该允许商人们自发组织一支武装,就叫护矿队吧,这支队伍是象征性的,人数不多,我觉得六百人就够了,他们只保障大宋商人在弄栋府的资产不受侵犯,这其实也是保障大家的收益。酋望觉得如何?” 杨允贤问道:“明润,这收益,大致能有多少?” 苏油笑道:“这个得看铜矿的产出了,不过四通商号做惯了大事,如现今大理境内这般小坑小冶是看不上眼的……嗯,我们先期可以投资十五万贯,并在三年内增加到三十万贯,产出收益嘛,我的希望是,月产精铜……五万斤起步吧。” 后世清代滇铜年产上千万斤,其中南铜四成,北铜六成。 而北铜的产地,主要就集中在楚雄和昆明以西,刚好就是如今弄栋府所在范围。 以眉山十年发展,开采冶炼技术造已经不下于清代乾隆年间。苏油乐观估计,等到铜业部建设起来后,年产百万斤应该问题不大。 这些铜虽然和大理四六开,但是绝大多数的最终流向,肯定还是大宋。 几个大铜矿的矿脉,四通商号其实早就派人测量清楚,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能帮助大宋解决部分钱荒问题,这份功绩,不会比平西夏差上多少! 第四百五十四章 渡口镇 第四百五十四章渡口镇 杨允贤已经被苏油的蛤蟆哈欠震得有些神思不属了,月产五万斤,年产六十万斤,自己这方所得十二万斤! 如今铜就是硬通货,宋境一斤铜能铸造八贯钱! 想到自己什么都不用做,每月就能得到一万斤铜,同时还能与大宋搭上关系,加上苏油一路上洗脑灌输的眉山矿上消耗,到时候光卖粮食给矿区,那就是一笔巨大财富。 等到一行人抵达羊苴咩城,两人已经深入讨论到很多细节,感情融洽到不行了。 苏油心里有些悻悻,后世那段军阀混战,各方大佬讨好帝国主义,不惜丧权辱国,让矿山之利,尽数被列强瓜分的历史,是不是有点现在这意思。 如今自己,竟然成了教材里边的反派,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城门处一支军队拦住去路,旗帜兵甲倒是精严,大抵是杨家拿得出来的最好一支部队了。 为首的将领将手一挥,大军拔刀向天大呼万胜。 那将领纵马上前,抱拳道:“父亲,主上已在宫中,请天使入见。” 苏油一见这阵仗,不由得笑了:“酋望,这仪仗倒是威风,不知道是姓段啊,还是姓杨啊?” 杨允贤臊得满脸通红,一鞭子抽在儿子头盔上:“搞什么搞!撤了,没得让天使笑话!” 杨义贞都傻了,这才出去一趟,怎么父亲大人对大宋天使的态度就大改了? 苏油对石薇使了个眼色,石薇微微退后,躲在张麒身后,从马侧取下手弩,一扣机簧,一枚古怪的东西发射了出去,将对方悬挂旌旗的绳子给削断了。 旗子倒挂了下来,大理军方的齐声高呼顿时变成了大呼小叫,城门口乱做一团。 石薇放下手弩,一副老神在在地样子,直到看到苏油偷偷把手放在背后,竖起大拇指,这才不由得噗嗤一笑。 杨义贞赶紧回去整顿军队,最后才让开大路,请苏油一行入城。 这娃再不敢小瞧苏油了,大理的传说里,苏油从小种种神异,传到现在,和地仙都没有什么区别。 刚刚的旗杆上,嵌着一枚边缘磨得锋利元祐通宝折三铁钱。 道家一直有“青钱飞蚨”的传说,这玩意儿就是苏油搞出来讨好老婆的小玩具,毫无杀伤力,几个小的成天拿着射梨子赌胜,结果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但是在不明觉厉的杨义贞眼里,这就无疑是仙家手段。 好在苏油很客气,经过城门时还跟他拱手:“世兄,久仰大名,只恨今日方才得见风采。” 杨义贞咽了口唾沫:“天使……义贞才是久仰探花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果然不凡。” 大理人不懂接待使节的规矩,苏油也就懒得跟他们补课,早完事早好,正好留出时间规划生产。 大理的王宫还是很有特色的,不过文武两班明显是临时拼凑,苏油也不以为意,收拾停当,捧着国书,手持节杖,从中门步入正殿:“皇宋礼信使苏油,奉赐国书,宣喻大理国主。” 国主起身,从座位上下来,避到侧席:“领下邦大理国主段思廉,不辞庸顿,诚奉皇命。” 诏书是张方平的手笔,从太祖时期说起,到擒侬智高成为两国关系转折点,再说到美好的远景,两国和平的重要性,叮嘱国主要守境安民,最后才是戏肉——同意大理五年朝贡一次。 最后这条非常重要,如今的朝贡体系,其实是一种周边国家与大宋朝廷变相的贸易方式,而且大宋给予的回报,远比朝贡的货物值钱得多。 但是也不是你想朝贡我就收,这相当于是非常厉害的奖励,必须经过大宋朝廷的允许,方许入朝进贡。 小高侯爷和眉山生意做得飞起,早就看不上这点收益,不过从大理国主到杨家父子幕僚,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一通手续走完,苏油就算是完成了使命,国主对苏油调理大理两方冲突,避免刀兵,更是表示了诚挚的感谢。 苏油趁机提出了非战区的方案,建议在东西大理之间建立起一个缓冲地带,以便斡旋。 不过铜矿之利,国主没有一文钱的好处。 大理国两大军阀都同意的事情,傀儡就没有插嘴的余地了。 接下来苏油前往弄栋府,鹊巢鸠占,在弄栋主持高杨两家的谈判工作。 弄栋府城守一直是两家拉拢或者打击的对象,夹缝中求存,如今突然来了苏油这根大腿,立刻牢牢抱紧。 这其实就是分赃预备大会,事情明摆着对谁都有好处,那就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高家将这件事情作为进军杨家传统势力范围,拉拢游移部族的好机会; 杨家则将这件事情,当做打破高家在外交,交通,经济上垄断大理的良机,努力与苏油和苏油背后的大宋靠拢。 用苏油的说法,我就是为四通商号代言的,大家做事要讲规矩。 舞台给大家搭建起来了,只要保证商号的利益,在合作的大前提下,你们两家底下如何勾心斗角,那是你们大理的内政,我没有干涉的理由也没有干涉的必要。 当然还是那句话,大佬们只管谈意向,具体后续细节,自有搞熟了境外矿藏开发的石家代表前来敲定。 接下来苏油便领着石薇在大理两大经济发达地区游玩,直到十二月,弄栋府矿务司诸事草创,六百人保护勘探小组的护矿队抵达后,苏油才启程前往二林。 原二林部大鬼主阿囤赤尊,如今的嶲州防御使苏赤尊,以最隆重的礼节,前出到安宁河口的冶金大镇渡口相迎。 这里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大镇还在大理建昌府的南边,不过镇内几乎都是二林部的夷人,以及大量的宋人管事。 这片地方,是宋人勘探,修建起来的,以前是不毛之地,如今自然深深的打上了大宋烙印。 为了不刺激大理人,这地方也没有取名字,就叫渡口。 其实后世的攀枝花市,之前就叫这个名字——渡口市。 除了衣着打扮和肤色,苏油差点怀疑自己来到了美国西部时代的一个大镇。 镇子上都是木楼和棚屋,镇子外围几乎都是高高的冶炉,苏油和石通从胄案偷来了大炉设计方案,这里万斤级别大炉,一眼望去不下五座。 大炉外围是选矿区,大如广场,有简易铁轨铺设。 骡马拉着一串串矿石车,在这里卸货。 选矿区一般选在山坡,巨大的风车带动钢铁粉碎机,将矿石砸成小块。 小块滚入振动筛,无数满脸尘灰,衣裳褴褛的夷人和汉人,在那里选矿,然后将矿石送往冶炼区堆放。 矿区内还有无数高大的烟囱浓烟滚滚,那是炼焦炉。 如今的土法龙窑炼焦,煤的消耗量颇大,也就导致矿区的烟尘和废气污染非常严重。 一处大炉下面红光闪烁,那是一炉新钢出炉了。 高温将精准配比的矿石融化成钢水,得益于二林盛产的耐火砖和石棉,炉温高到能将钢铁融化成液体的程度。 钢水沿着长长的石墨导流槽流出,流到出口的时候,已经具备了可塑性。 第四百五十五章 乐于县 第四百五十五章乐于县 几个工人用长长的夹钳夹住半融化的钢条,送入滚轧机的轧轮之间。 钢条通过不同轧轮之后,有的变成钢棒,有的变成钢片。 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让苏油很满意。据四通商号统计,大宋如今国钢铁产量不下五千万斤,其中川峡和陕西消耗量占三分之一,也就是一千五百万斤的规模,其中一千万斤,就出在这里! 一个镇,产出大宋所需五分之一的铁料,说是钢铁之城,完不为过。 这里基本都是男人,很多人都有一个特点,除了头上裹着头巾,头发还在,手臂上,腿上的汗毛,脸上的胡须,眉毛,都没有。 一处处工坊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水力锻锤将尚处于红热状态的钢板打薄,切断,经过淬火,然后在砂轮上打磨,抛光,变成一柄柄刀条,剑条。 一张张牛皮,被送入冲压机,冲成一个个椭圆形,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空洞。 女工们熟练地将牛皮钱抹上滚烫的胶水,一枚枚穿在一起,送入压力机械压紧,变成筒状,放到一边用夹具夹着晾干。 组装车间里也是女工为主,将刀条加上模具,敲上刀锷,护手,牛皮筒的握柄,金属柄头,钉上铆钉。 打磨车间里,皮带轮呼呼转着,对刀具进行最后的加工,将刀柄打磨规整,抛光,一柄制式长刀或者长剑便制造成成品了。 监工们在检查着产品质量,督促工人们将刀剑浸油,放入木匣,以干燥的稻草分隔开,然后打上生产日期,标记,送入库房。 这里的管理方式,比大宋胄案更加严格,效率也更加高效,已经开始脱离半手工半机械化作坊模式,开始渐渐具备了一个个工厂的雏形。 除了军器,还有农具,渭原上芟割牧草用的长柄大镰刀,就是这里的出产。 二林刀剑的口碑,正在逐步传播开去。销路遍及大理,吐蕃,蜀中,西北…… 小高侯爷对这块实际控制权在宋人手里的飞地,态度上是明里不说暗中支持,因为钢铁产业他家也有不少的股份。 这是一份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收益。 更先进的技术,比如车床,铣床,仪器仪表的生产,苏油则放在了嶲州。 这里毕竟是外国。 苏赤尊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大军器豪商,一脸胡须变得雪白,不过脸色更加红润,见到苏油便一把拖入怀中,来了一个狠狠的拥抱:“哈哈哈,二林的大巫小孩终于长大了,怎么还是这么文弱?听说你在西北夷人那里,得了个智慧光明上师的称号?” 苏油好不容易从老头袍子的猞猁皮毛里挣脱出来:“十年不见,大将军还是如此雄健威武。” 苏元贞上前与老头见礼:“爷爷,我回来了。” 苏赤尊大手扶着额头:“得,又多一个书生娃子,如今的二林娃子越来越不像二林娃子了,冬天里脸干净,夏天里手干净,这样的娃子还有什么娃子样儿?” 苏油将石薇招呼过来:“伯伯,这是我刚娶的新妇,石薇。石薇,叫伯伯。” 石薇对这粗豪的老人家印象很好,笑着打了招呼。 苏赤尊看到石薇眼神一亮:“听阿弥来信说你武艺高强,险些将西夏国主都给剁了?好!这样的女娃是好女娃嘛!我二林部的女孩子,也是能盘马弯弓,舞刀弄剑的!” 苏油更关心范先生:“伯父,范先生还好吧?” 赤尊笑道:“还好,老范是越活越有仙气儿了,如今每日里调琴诵经,要不就监督娃子们进学,对了,等到了大祭殿,保准吓你一跳!” 众人上了大船,一路沿着安宁河来到邛海,大理建昌府城守,如今也是二林部和江阳城重点笼络的对象,像宋国的官员更多过像大理的官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理与大宋在这一带的疆域本来就划分不明,建昌府这城池肯定是属于大理的,不过如今却在二林,江阳,渡口三地包围之中,处境变得非常古怪。 好在如今大家好得穿一条裤子,小高相爷早就给二林部发了行牌,任由商队出入,城守的日子不是一般的滋润,也都知道财神爷是谁。 队伍在这里换了好马,开始上山。 建昌府到嶲州的大路正在修建当中,还未程贯通,要去嶲州,还是得先去二林。 不过到二林部核心,也就是如今的乐于县,嶲州防御司所在地,大路早就修好了。 赤尊骑在高头大马上:“这是阿弥从渭州搞来的,拿船兜了好大的圈子,骑着是威风,就是只能跑大路,翻山去雅州眉山那是没戏。” 道路虽然宽敞,但是弯来弯去,没办法,这条路还要负责将二林的锰矿运往渡口,坡度不能太大。 路上运输非常的繁忙,见到至尊和苏油的仪仗,所有人都停下车马,汉人躬身施礼,夷人匍匐跪拜。 仪仗过去,身后一般都会传来隐隐的欢呼。 “我见到大巫了!跟家中画像上那小孩不一样!是个俊俏郎君!” “那是,大巫身边的小娘子,肯定就是我们乐于县的县君!” “赶紧赶紧,这趟货送完,我们就去祭殿朝觐,兴许还能见着!” “那到时候借张大哥这车,把两家老小也拉上!家里老人可是念叨得我耳朵都长茧子了,估摸着这次要再见不着,大巫几年后就得去汴京城了!” “对呀,还是老弟你想得周……” …… 从二林山谷中流出的溪水,沿着大路边的水沟潺潺而下,路边山上的松林里,已是积雪。 远处层叠的山峰之上,雪线清晰,一座座雄伟的山脉,都如同戴着白色棉帽的巨人。 有的山顶将白云撕扯得像一面旗子,如同雄壮坚守的仪仗兵,对这支队伍礼敬欢迎。 石薇很少见到如此景象,不由得啧啧称奇。 苏油逗弄着石薇鞍前穿着厚厚棉袍的木客:“回家了,高兴不?” 木客指了指山上的松林,比划着手势。 苏油笑了:“就知道吃,松果里边的松子早就爆走了,等到了二林部,请你吃面包。” 又问石薇:“薇儿,冷不?” 石薇摇头:“不冷,想不到阿弥姐姐的家乡景色如此壮丽雄浑,难怪能有那样的性格。” 苏油说道:“我倒是对姐夫很好奇,能让阿弥百炼钢变绕指柔的男人;还能默默搞好家庭后勤,让爱妻在外行商带兵,建功立业的男人。这胸襟气度,不是我说,比当朝宰执也差不了多少。” 苏赤尊对这女婿似乎也是非常满意:“你姐夫是范先生的学生,阿弥早年在外边闯荡,不知怎么的,有一年回来,一次就看对眼了,幸好也是高姓人家,没给我添麻烦。” “阿烈常年在外领军打战,阿弥做生意,元贞要进学,家里的一摊子,都是你姐夫操持。” “如果说老范如今是大半个神仙,你那姐夫就是小半个,见面你就知道了。” 转过山口,空气中一下子带上了几丝暖意,二林部,如今的乐于县,到了。 以前这里都是依附二林的小部族帐篷区,如今部变成了泥砖房,房顶是平的,也是晒台,家家有一根木旗杆,上面飘着眉山生产的白绢。 好些泥砖房墙上还画着漆画,是供奉神灵的壁画,不少身着皮裘的老人,倚着墙,就好像佛菩萨坐下的信徒,虔诚地转着经筒。 苏元贞取出大巫的行杖,将骨串挂在杖头上,纵马来到苏油前方开道。 第四百五十六章 高塔大殿 第四百五十六章高塔大殿 见到骨串,老人似乎被电击一般,以与年龄绝不相符的灵活,将经筒放到一边,匍匐在地,一边行礼,一边高声呼喊家里人。 很快,屋里,畜棚中,男女老少都赶到老人身边,一见高高举着的行杖和骨串,都不由得欢呼起来,一起激动地匍匐到路边。 路边的人越聚越多,夷人好彩锦,金饰,路的两边,简直就如同春天到了一般,变得繁花金簇,金银闪耀。 山谷前的高高的碉楼抛出了红旗,紧跟着,牛角号的声音一层层传递了进去。 很快马蹄声响起,老兵们带着青壮赶来了。 不少苏油都认识,在泸州,在夔州,最近的在渭州,苏油还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一个锅里争饭菜来着。 老兵们神色严肃,右手抚着左胸胸甲上的杀敌印记,这是囤安军特有的军礼。 苏油和赤尊也回以同样的礼节,这些老兵胸甲上的勋绩,在二林这个地方,即便贵如大巫和鬼主,也必须以平礼相待。 队伍过去,老兵们便一声不发策马在后,领着青壮,逐渐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拥卫队伍。 种谊惯在军中,却何曾见过这等威势,望着身后雄壮彪悍,兵甲精良的骑兵,对老师的威望不由得崇羡无比,喃喃说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张麒在一边说道:“谊娃,如果有一天,你能带给一方百姓富足,安宁;能带着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能让所有人觉得你公正,仁慈;能照顾好他们的老人和孩子……你就是他们的神。” 种谊说道:“这就是你一直愿意跟在老师身边的原因是吧?二哥三哥他们一个个都独有建树,你却一直守在老师身边,是不是就是喜欢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形?” 张麒笑了:“你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哥哥们的托付,要看顾好少爷。” 说完看着苏油的背影:“如今说这个话的人,可是越来越多,阿弥姐姐,阿烈哥哥,程老爷史老爷,八公,大小先生,张学士,赵学士,富相公,大理大宋两个高侯爷,对了还有你哥……小七肩膀上的担子,好像也越来越重了呢……” 二林部的大山谷,如今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牧场,沿着山坡的一圈,是大大小小的畜棚。 畜棚都有编号,每个畜棚都有一条带围栏的道路,汇集到一圈类似跑道的大路上。 道路是一个大圈,在山谷中成一条环线。 环线内,是剪毛圈,干储仓和青储仓。 再往内一圈,是精养棚,包括配种房,产房,幼畜棚。 再往内,是规整的牧草种植区,稗草和苜蓿轮作。 最内的一片,还保留着原始牧场,同时也是选种区,种牛种马种羊的自由活动区,锻炼训练区。 六匹良马的第一代后代,已经运到了这里,它们也要在这里形成种系,还要和当地良种杂交,争取形成适应地方使用的大牲畜。 这样的养殖方法,极大的解放了人力物力,如今的大牲畜,都不用翻山越岭,而是直接通过大路赶往嶲州上船,过河到对岸的宜宾,或者水运到眉山,夔州。 虽然已是冬日,但是牲畜们依旧膘肥体壮,工人们正在草场围栏上,收获今年最后一批羊毛。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房屋,十年来又扩大了不少,如今这里已经巍然成为一座巨大的山城。 山顶上修建了巨大的山塘,几乎就是一个湖,提供足够城的饮用水。 湖畔有一座高高的佛塔,塔顶和每一层护檐,都铺设了青绿色的琉璃瓦,每个护檐的飞角上,都挂着一枚精致的铜铃。 祭殿,就在高塔之下。 塔内的钟声悠扬地响了起来,苏油一行人在石头城门处下了马。 石头城门已经经过改造,城头上还建起了门楼,巨大的横匾挂在门楼之下,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归德门。 城门上,镶嵌着一块新打造的石头匾额,同样是三个大字——乐于县。 苏油能认得出来,这是范先生的笔迹。 城门两侧的墙上,也镶嵌着同样石料的巨型浮雕,一边两人,是金刚造像。 伴着悠扬的钟声,赤尊带领众人,开始徒步上山。 青石台阶明显经过拓宽,这是山城的主干道。 城中居民们,都涌出到道路两侧,顶礼膜拜。 过了山城高处的防御使司衙门,青石板路就变得清幽起来。 再往上行出百十来步,一汪清澈的人工大湖石堤一侧,是一个恢弘的建筑群。 建筑群外,是青石铺就的小广场,摆放着巨大的铸铁香炉,铸铁香案。 红墙琉璃瓦顶的院墙大门下,一边列队站立着身穿襕衫的学子,一边列队站立着身着红衣的佛徒。 如今的祭殿,已经成为集一所儒学和佛学巫法于一体的学术场所。 二林的巫法,在龙昌期的思想影响下,已经如藏传佛教,大理洱源佛教一般,渐渐与佛法融合为一体。 蜀学吸纳了佛学的很多理论和观点,除了继承其因明学的基础,发展出辩证法之外,思想上也有所借鉴。 苏油曾经引用关中古文大家,连欧阳修都受其文风影响,曾经也知过渭州的的前辈尹洙的的论述,来解释为什么蜀学论尊崇孔孟的同时,却不甚排斥佛老。 苏油赞同尹洙的观点,认为佛氏的“博爱”是和儒家的“仁义”是相通的——“乐于佛氏之说,非取其所谓报施因果,乐其博爱而已”。 大门前站着两人,范先生须发皆白,已经长出了寿眉,只用一支黄杨木钗固定发髻,身披鹤氅,更显清癯。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头戴乌纱冠,身穿淡青色丝袍的中年人,还带着一副玳瑁架子的眼镜,一副学者气质。 苏油神情激动,走上前对范先生深深一礼,声音都有些哽咽:“阔别十年,再见先生万安,苏油喜不自胜。” 范先生将他扶起来:“追春捷报销残雪,敢信人间换少年。虽然光阴似箭,明润却也未让老夫久等。雏凤清于老凤声,平生最快意事,莫过于此。” 这话下边的意思,苏油当然明白,老头的最快意事,当然是二林部改土归流,可惜却不能明说。 没等苏油从思忆中回过神来,范先生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白愔,字归禅。如今帮着我打理祭殿,朝廷任命的嶲州教谕。对了,或者你叫姐夫更亲切,因为他是阿弥的夫君。” 苏油赶紧见礼,笑嘻嘻地道:“从听闻阿弥姐姐大婚之时起,我就一直在好奇,这姐夫到底是什么模样,却原来是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还真是出人意表了。” 白愔也还礼:“只听先生和阿弥说起明润是如何如何调皮捣蛋,今日一见,调皮捣蛋那些事,也怎么都和一榜探花,国朝方面重臣联系不到一处。” 两人都是大乐,苏油对这姐夫的印象顿时大好,介绍过石薇等人后,苏元贞才上前参见恩师和姐夫。 一通礼节过后,范先生带着苏油游览祭殿。 以大雄宝殿中庭相隔,左边是学宫,右边是经院。 当年被苏油炸死的大蛇骨架,如今还摆放在一所偏殿当中。 种谊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蛇类骨架,不禁瞠目结舌,九岁孩童能斩杀如此巨蛇,实在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换到今日,自己见着如此巨蛇,只怕也掉头就跑,只能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这比司马大谏砸缸救人可厉害多了好不好! 苏油翻着白眼:“没那么夸张,我那是被锁洞里边了,想跑也没处跑。” 说完低声说道:“当时我们为了让铜碗飞得更高,已经提纯了火药,正好书箱里有个铜皮大炮仗,‘轰’!然后就这样喽……” 种谊觉得自己都要疯了,真相比传说更不科学,九岁嫌火药威力不够猛,带着一帮娃子搞提纯工艺,你咋不跟那铜碗一样上天呢? 苏油摸着下巴看着湖对面的高耸的山峰:“对啊,以如今我们对风帆的理解,弄个滑翔伞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哟……” 第四百五十七章 嶲州 第四百五十七章嶲州 接下来几天,范先生,白愔,苏油,苏元贞,开始紧锣密鼓的磋商,随着改土归流的进行,很多政策要进行相应的调整。 作为以商业为主体的大部落,二林有很多特殊性。 比如其农耕,主要在安宁河谷两岸,无法实现夔州,泸州那样的自耕农模式。 这更类似农庄承包制,产出归部族公中所有。 又比如畜牧业,也与后世农业开发公司类似,也类似一种集体所有制。 苏油也不会傻到非得包产到户,于是便和白愔和范先生商量,对二林部核心三姓做了个股份解构,对共同持有的农庄,牧场,矿业,商业资产进行统计,然后将股份细化到家庭。 同时引入四通商业模式,要求成立董事会责任制,每年公布业绩,分配红利,确定赋税。 在阿囤部还不习惯这种精细化管理模式之前,四通商号派人驻场,帮助二林建立起制度。 苏油到来后,白愔将成为乐于县令,对大宋法律典章,需要熟悉,还要根据二林夷俗,进行相应的取舍。 苏油认为,法律不外人情,这也符合蜀学的主张,也就是注重人文精神。 比如二林风俗里女性自主权比较高,自由恋爱,夫妻平等的风气也很浓,就没有必要照搬大宋媒妁之言出嫁从夫那一套。 同样的,奴隶的问题,在乐于县一样存在。 经过十年努力,范先生基本将工矿上的奴隶,用劳动赎买的政策,逐渐解放出来,成为矿上的雇工。但是高姓们家中的使唤奴隶,却还没有解决。 这部分人的技能主要就是服侍主人,真的一下子将他们完解放,反而是害了他们。 苏油所能做的,也就是登记造册,尽量保证其应有的权利。 除了行政,宗教也需要调整。 好在有藏传佛教供借鉴,只要不是操切行事,一步步慢慢来,也不算难事。 悲悯,仁慈,诚实,守信,不贪不妄,这些思想的加入,加上医术的引进,已经足以让信则生不信则死的二林原始巫法前进一大步了。 白愔之前非常忐忑,虽然自家老婆嘲笑他杞人忧天,说明润做事才不会如其他昏官那般,但是他还是担心改土归流后朝廷仓促更张,造成混乱。 几天下来,白愔彻底放心了,这个汉人,似乎比夷人还要明白夷人。 赤尊听闻后笑得打跌,明润是九岁就能让上届大巫拱手将骨串法杖相让的人,他跟范先生操持祭殿法典的时候,你还在背千字文呢! 结束了一天的文案工作,几人走出祭殿,活动身子骨。 从高处看山谷草场,又别是一番景象。 牧人们唱着牧歌,将牛羊赶回畜栏,娃子们背着招文袋,蹦蹦跳跳沿着山溪向下,各自回家。 风磨的管事工头,正忙着收卷风叶上的帆布,然后拍打着一身的面粉,解下围裙。 老人拿着煮鸡蛋追赶娃子,娃子脑袋猛摇,书包一丢就往外跑,看样子是要去同学家趁饭。 对面经院里,晚钟伴随着梵呗铃磬,那是僧人们在开始晚课。 一骑大马跑到众人面前停下,石薇鞍前坐着一个小孩,小孩前面坐着一头白猿。 小孩见到白愔便喊着爹爹,然后就要往下扑。 白愔赶紧一把将娃子接过,问道:“思恩,跟着舅妈好玩吗?” 百思恩今年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点头道:“舅妈骑马好快,比爹爹快多了。今天我们还玩了小弩,射铁钱的小弩,可好玩了。” 苏油笑道:“薇儿这两天可是玩尽兴了啊。” 石薇跳下马来:“山谷太大了,难得能有这么大一圈专为纵马而设的道路,一圈下来需要一个上午,太过瘾了。” 苏油牵着她的手:“也是好马众多,经得起你这番折腾。” 石薇笑着点头:“也是,我还帮着牧马呢!” 赤尊打马上来:“思恩你们跑得太快了,让外公一通好追!明润,县君这几天可没有只是玩啊,在寨子里治病就诊,医术可真是高明!” 苏油说道:“此间事务就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便出发去嶲州,唐老师还在那边等着呢。” 说完转头对范先生说道:“元贞的文章义理,已经揣摩得差不多了。此处安静,便让他在此静修一年,先生也可以与他指点指点,元祐四年的科举,应该参加了。” “唐彦通将元贞求赐姓的表文送来与我看过,文采情思,那是早已远胜老夫。”范先生微微一笑:“不过老夫早已经决定终老此间,以前是一份执念,可如今,我是真舍不得此处桃源啊。” 白思恩是个鬼精灵,拉着范先生的手:“耶耶才不走,耶耶还要教我读书!” 范先生摸着百思恩的小脑袋瓜:“那是!等思恩长大了,超过你你这汉人舅舅!” 第二天,苏油在祭殿举行大礼,在各方信众和巫师佛徒的注视下,将大巫之位,传与了白愔。 夷人历史上唯一的汉人大巫,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苏油与众人依依不舍地告别,终于踏上了前往自己治所嶲州的最后一段路程。 二林到嶲州的道路如今修缮得宽阔平整,那里如今是西南茶马古道上最重要的货运码头。 相比之前用驮马翻山越岭从雅州过来,如今的这条道路,那就好走太多了。 嶲州码头有时候停靠不下,商人们便停泊到对面的宜宾县,甚至带动了宜宾县的服务行业。 如今那里的川菜和美酒旗亭,也变得颇为有名。 马队沿着大道奔行一日,都是下坡,在傍晚时分,来到嶲州城。 唐淹如今是朝廷委任的嶲州通判,当老师的,反而成了学生的直属手下。 嶲州是控鹤军老巢,州中诸曹参军,基本都是苏油的战友。 除了寻常州治幕僚官外,嶲州是商业新兴城市,还有监管本州各仓、院、库、务、码头的税榷、库藏、杂作、买卖勾管。 在城门口迎接苏油的,是唐淹,陈田,还有各职参军,领事勾管。 苏油远远甩鞍下马,牵马步行到唐淹面前,深施一礼:“弟子拜见恩师。” 唐淹对这弟子是从小得意到大,当年龙老头要打戒尺的时候,可真没少拦着。 如今再次见到,当然喜不自胜:“明润!哈哈哈,长高了,也稳重了!为师听闻你在渭州大涨国威,心中不胜之喜啊!” 陈田上来作揖:“老夫拜见少爷。” 苏油赶紧扶住:“使不得,陈老丈操练得好部卒啊,囤安寨能守住,控鹤军可是中流砥柱!” 一圈礼数见完,待得见到人丛中两个读书人,不由得又惊又喜:“史兄,杨兄,你二人何故在此?” 两人正是当年与苏油一起印刷《梅都官诗集》的史愿和杨彭,当年参与印刷的五人之中,赵蒙和任贯与苏油同中,这两人却落榜了,没想到在这里重新得见。 唐淹介绍道:“嶲州新立,学宫缺了教谕,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便将两位世兄招来当任教职。” 苏油笑道:“那太好了,都是长辈故交,良师益友。这任知州,估摸着是我当得最顺心的一任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濮议 第四百五十八章濮议 一个比苏油小些的少年从人丛中探出头来:“明润,还记得我不?” 苏油哈哈大笑:“唐伯虎!你也在这里!” 当天晚上,苏油便起草奏报,向计司汇报转运使事务,向中枢奏报上任知州事务,向礼部奏报出使事务。 同时还向中枢和计司奏报嶲州发展方略,表明准备以之为集散地,收购大理精铜,以助减大宋之不足,顺便带动嶲州金属加工,交通运输的构想。 之后便跟随一直代理嶲州政务的唐淹熟悉当地民情。 嶲州是一座标准的移民城市,虽然已经十年发展,但是还是以粗糙,简洁,实用,高效为主,远达不到精致细腻的程度。 不过好处就是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有一手遮天的豪强。 说起来,苏油自己就是关系最多,最能一手遮天的人。 唐淹并不热中于政务,交代完之后,松了一口气道:“明润你来就好了,明日起我便住到学宫去,教育子弟,著书立说,干我的老本行。” 苏油赶紧摆手,说道:“老师你可得继续辛苦,我还准备利用嶲州收取铜铁木棉便利,好好弄几样军国神器出来呢。” 唐淹苦着脸道:“如今《春秋讲义》三十卷勉强算是写完、《辨三传》已经写了五卷,还有《五经彻旨》三十卷在拟腹稿,这都耽误好多年了……” 这是要仿效龙昌期走立言的路子,苏油也不好不允,最后只好说道:“老师,要不我们还是走当年眉山学宫的路子?把汽灯用起来?我的《麈尘录》也欠了不少账了……” 唐淹又叹了口气:“我有种预感,你到嶲州来,我只会更忙……你的那什么……发展纲要,朝廷回复了吗?” 苏油两手一摊:“石沉大海,朝堂之上如今都快吵翻天了。” 的确,朝廷上如今在争论大事,从治平二年四月仁宗大祥期结束开始,整整持续了十八个月之久,如今才过去一半的时间,这次大事导致台谏为之一空,名臣声誉受损,皇帝吃力不讨好,这就是著名的“濮议”。 朝臣们引经据典,雄辩滔滔,渐渐形成了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台谏派”,和以韩琦曾公亮为代表的中书派。 司马光认为,仁宗为大宗,濮王为小宗,从礼制出发,大宗比小宗更加尊崇,赵曙既然继承了仁宗政治遗产,就不应当在以旁支过继后而追封父皇母后。 司马光还罕见地在奏章里给出了合理化建议,要求赵曙封赠其生父及三位夫人“高官大国”,反对称亲,当称生父为皇伯。 台谏还抬出一个大佬,仁宗朝相公王珪,由他转奏,以增加分量,抗衡中书。 而以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的中书派,挑出了司马光奏章中的几个漏洞。 其一,赵曙为濮王守孝时,制服已经降了一个等级,其后对生父母称考妣,这是合乎礼节的; 其二,世间哪有儿子册封父亲高官大国的道理? 其三,礼制无称父亲为皇伯的先例。 于是中书建议,下两制下臣僚讨论。 这是一招昏招,结果意见反应上来,大多数官员站在司马光一边。 六月,曹太后从内中出手书,同样站在司马光一边,并切责中书不当议称皇考。 于是赵曙只好暂时罢议,要求有司博求典故,务合礼经。 于是台谏上套了,翰林学士范镇,侍御史贾黯上书要求依从王珪首奏。 而且仗着有太后手书,言辞也开始升级,侍御史吕诲直斥中书一帮子为——“佞臣”! 司马光的奏章也升级了:“政府之议,巧饰辞说,误惑圣听。不顾先王之大典,蔑弃天下之公议!” 结果八月汴京大水,打断了这一进程。 然而到了十一月,救灾完毕,吕诲旧事重提,连上七道奏疏,在没有得到答复之后,连续四次请辞。依然没有得到赵曙答复之后,吕诲将事件升级——弹劾韩琦! 他将八月大水归咎于韩琦导君以谄:“《五行志》曰:‘简宗庙,废祭祀,水不润下。’” “永昭陵土未干,玉几遗音犹在。乃心已革,谓天可欺,致两宫之嫌猜,贾天下之怨怒。得谓之忠乎?” 然而新年一过,初七大朝会第一天,台谏的矛头,突然一齐转向了参知政事欧阳修。 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合奏:“豺狼当路,击逐宜先,奸邪在朝,弹劾敢后?参知政事欧阳修首开邪议,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 这就是柿子拣软的捏了,明明是韩琦首开濮议,台谏经过一个长假回来,突然改变策略攻击起欧阳修来了。 苏油分析,这事情台谏绝对是在高人的指点下进行的,根据谁受益谁阴谋的原则,大概率就是隐身幕后不再出头的司马光。 之所以攻击欧阳修,一来是韩琦拥立三朝,曾公亮资望深厚,台谏搬不动,皇帝也不敢支持他们动这两位。 相比之下,欧阳修资历浅得多,且有些政治洁癖,从之前不愿意担任枢密使,如今众人泼污水说他首倡濮议他没有甩锅给队友,而是将这名声扛起来应战,就能够看得出人品。 一旦弹劾比较凶猛,欧阳修多半会主动请辞,这不能不说是台谏“君子”们的算计。 接着十三日,十八日,台谏攻击越来越猛烈。 欧阳修老老实实应战,一条条反驳,还是老调重弹,其一自古无皇伯说;其二简宗庙致水灾,是厚诬天人之说;其三言汉宣,哀帝之法就不该用,是以果推因,不原本末。 韩琦也在想办法,不过他的办法,是同样不走正道——利用内官,说动太后! 正月二十三,太后态度翻转,不管是不是受到威逼,总之,太后同意了中书派的主张! 赵曙立刻诏书跟上,言辞谦让的同时,咬死是“面奉皇太后慈旨,已降手书如前。”并请求在皇考陵园立庙祭祀! 这等不走寻常路做法,当然激起台谏强烈反对,吕诲等人自动停职,杜门待罪,并将中书派不光彩的一面在奏章中一一点了出来。 起居舍人、同知谏院傅尧俞、侍御史赵鼎、赵瞻自使辽归,以尝与吕诲言濮王事,家居待罪。 赵曙连下旨意,要求台谏恢复运转,然而台谏连上九道奏章,除非国家处置欧阳修,韩琦,否则绝不奉诏。 司马光也奏请与尧俞同责,家居待罪。又奏乞早赐降黜,凡四奏,卒不从。 二十七日,已经获得胜利的赵曙要求停止濮议,并询问中枢台谏的奏状该如何处置。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欧阳修继续铁头:“遇到这种理难并立的情况,如果臣等有罪,那就该留下台谏;如果认为我们无罪,那就请圣旨。” 于是,赵曙决意将台谏派的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傅尧俞,赵鼎,赵詹派出京城,结束此次争议。 第四百五十九章 苏洵去世 第四百五十九章苏洵去世 司马光再次发言“窃闻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因言濮王典礼事尽被责降,中外闻之,无不骇愕。” “臣观此三人,忠亮刚正,忧公忘家,求诸群臣,罕见其比。今一旦以言事太切,尽从窜斥,臣窃为朝廷惜之!” “臣闻人君所以安荣者,莫大于得人心。今陛下徇政府一二人之情……天下之人,已知陛下为仁宗后,志意不专,怅然失望。” “今又取言事之臣群辈逐之,臣恐累于圣德,所损不细,闾里之间,腹非窃叹者多矣。” 总结得非常好,声望更加隆崇,但是苏油已经冷冷地给他贴上了标签,仁宗朝铁骨铮铮的知谏院,已经蜕变成了英宗朝完美的政客。 欧阳修倒是上了硬货,事后五道奏章,连求外放,不过赵曙没有同意。 其实这次事件没有赢家。 皇帝一意孤行,让绝大多数臣僚失望; 太后意志不坚定,再次被韩琦戏耍; 台谏虽然获得了名声,但是被贬出京; 宰相和参政,任由欧阳修独自奋战,寡不敌众,最后他们成了官员群体中公认的佞臣,污了名声; 最无辜欧阳修,也是因为他在庆历新政中首开言路炮轰,导致“谏官之横”,如今自尝苦果。 在濮议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双方大佬希望获得更多赞成票,只要是支持自己观点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予以提拔。 各种小手段不断,韩琦将自己早就塞进东宫队伍的王陶调为谏官;欧阳修也往台谏塞了一枚私货,将和苏轼关系不错的同年蒋之奇提拔为监察御史里行,希望给台谏掺沙子。 甚至远在嶲州的苏油,也不算多干净。 虽然已是五品官,但是苏油在这件事情上明显不够分量,因此只有选择明哲保身。 甚至为了保持自己对今后几年局势的正确预判,苏油都没有提醒太后,生怕造成蝴蝶效应。 对不起太后,那就是自然的了。 他只给小妹写了一封信,只在信纸下方中部画了一横。 陈昭明见到这封古怪的信件很纳闷“小妹,你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苏小妹皱眉道“这是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你把信纸看成一张脸就明白了,哥哥这是说——不带眼睛,不带耳朵,最重要牢牢闭嘴。” 自打进入治平三年,不但国家一团乱糟糟,就连苏家也走了背字。 半年前,苏油在峡江上奔波的时候,苏轼的第一任妻子王弗去世了。 如今的医疗卫生条件,还是差,一场风寒,竟然就夺走了这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的生命,仅仅二十七岁。 新年伊始,苏轼,章惇又成了同年,这次是召试馆阁。 结果章惇虽然考中,却因为当年放弃进士功名一事,被贴上了“佻薄”的标签,遭到知制诰王陶攻击,未任馆职,知武进知县。 苏轼的情况与章惇又有些不同,他比章惇先回京,去年被任命为殿中丞,任判登闻鼓院。 苏轼的大名如今已经海内之名,年前李清臣考制科的时候,大佬们的评论就是——荀卿笔力,很有大苏文章的味道,不取第一没道理。 这就是把大苏文章当做评判标准了。 这才只是开始,要不了多久,苏文熟,吃羊肉。 赵曙也是久闻苏轼之名,开始想效仿唐代的做法,直接让苏轼担任翰林,任知制诰。 韩琦阻止道“苏轼,远大之器也,它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久而用之,则人无异辞,今骤用之,恐天下未必皆以为然,适足累之也。” 赵曙又道“与修起居注,可乎?” 韩琦又说“这两个职务,其实都差不多,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选一个接近陛下的贴职与之,而且,需要他通过召试。” 赵曙说道“馆阁进行考试的原因,是因为不知道要提拔的人是否真才实学,苏轼还用得着这样吗?” 韩琦直言不可,于是苏轼也参加了这次制科,再次考了个最好成绩——三等。 考完之后,欧阳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苏轼,苏轼摇头感慨“韩公可谓爱人以德矣。” 苏油得知消息,不由得呵呵冷笑,考试绝幸进是对的,不过韩琦忌惮苏家人之心,恐怕也是有的,大苏搞不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也不一定。 这次考试,苏轼被朝廷授予直史馆一职。 这个位置是旧党的传统位置,属于馆职之一,和翰林类似。 一般任职一至二年后,就会被委以重任,最重要的,在官阶上可以超迁! 外任官想要获得这个贴职,必须“特恩加授”,不可谓不是仕途上的一大进步。 然而,这是大苏最后的一点运气。 二月,白虹贯日,三月,彗星惊现,长达七尺有余,在夜空停留不去。 朝廷又忙碌起来,皇帝避正殿,减膳食,录罪囚,求直言。 大臣们纷纷上书“彗非小变,不可不惧。陛下宜侧身修德以只天戒,臣恐患不在边也。” 赵曙也下诏自责,要求各路转运使、提点刑狱,分行省监察而矜恤,利病大者悉以闻。 趁此机会,苏油赶紧再次上书,第二次提及西南铜政,并且开始给西南东南诸路转运司去信。 第一批精铜三万斤已经炼出来了,有需要用铜的,风景这边独好哟。 不过私下里,苏油给张天师去了一封信,专门提到了彗星的事情。 这颗彗星是苏油知道的唯一一颗,每七十六年光顾一次,就是哈雷彗星。 如今的信件,路上走得还是慢,等到苏油收到苏小妹关于老堂哥病重的信件,已经是六月。 六月,欧阳修主持,苏洵配合所修的《太常因革礼》还未来得及上报,苏洵已经去世了。 和梅尧臣的命运是那么相似,欧阳修又在朝廷痛哭一场,赵曙赐下银绢各一百二十匹,表示慰问。 苏轼上表,请还所赐,只求赠官。 壬辰,朝廷赠故霸州文安县主簿、太常礼院编纂礼书苏洵光禄寺丞。赵曙又特敕有司具舟载其丧归蜀。 苏油收到信件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到程夫人,对石薇说道“最近老是心惊肉跳,薇儿,要不你代我回一趟眉山,看看嫂嫂,让她不要悲伤过度才是。” 就在这时,瘦娃一身孝服闯了进来,嚎啕大哭“小幺叔,程家婶娘昨日仙去了,八公让我叫你回眉山!” 苏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又颓然坐下,茫然道“嫂嫂,走了?怎么走的?” 瘦娃哭道“听说是瘴气,来得急,婶娘这两年身子本来不好,这病上加病,一下子没能调理过来……” 苏油看着一堆的文案卷宗有些无计,这时唐淹也进来了“明润你自去吧,此处我先料理着,半月之期,我尚能与你遮掩。” 真的只能遮掩。 宋代假期不少,逢五休一,另外各有节气,但是都是散的。 没有请假就离开辖地,这是擅离职守,细论起来,重罪。 苏油早已心急如焚,那里还管这个,拜托老师后,和石薇赶到码头。 双体快银船已经再此候着了,三人上船解缆,快银船逆水鼓风,飞驰而上。 纵是如此,抵达眉山已是次日清晨。 宋人治丧,三日已经过了初终,立丧主,易服,报丧,设灵座魂帛旌铭,小敛等程序,现在进入大敛。 大敛就是入棺,待亲人们作最后的道别后,便钉牢棺盖,苏油如此紧赶,就是为了见嫂子最后一面。 纱縠行苏家,已经挂起了白幛,苏家人除了老堂哥一支,别的都是乡下人,支应不开如此场面。 因此只能八公亲自坐镇,八娘和夫婿程正辅,还有程老爷子和程浚一起料理,不过众人都是哀戚不已,如今就程浚还能坚持。 。 第四百六十章 第三个自己 第四百六十章 见到苏油和石薇到来,程浚迎上,一边招呼仆从与两人去冠帽配饰,披上素麻衣:“明润,好歹赶到了,还能见我苦命的妹子最后一面……” 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苏油来到棺材前,程夫人经过敛葬婆子修饰,容貌一如生前。 棺材周围很冷,周围有冰桶降温。 苏油一直以为这几年经历了不少战阵,看惯生死,早已心如铁石,这一刻也不禁潸然泪下。 程夫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他脑海里翻过。 “……于细微处有发现,小油可谓心思细致,一点蹊跷都不放过,这是格物致知之理……” “……跟子瞻一样,智力有余,于经赋之外,还有诸多的兴趣爱好,这是好事情。小油,你要是喜欢这门学问,大可以细细研究……” “……这门学问,其实不凡。所谓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于前者。我倒是希望你能齐头并进,相互启迪,两相结合。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于天下……” “凡事往精细处思虑周,其后方可作为……” “……小油,嫂子有些失望,原来你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 “……但是嫂子更多的是高兴,这说明小油观察入微,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能发人所不能发,这就叫——处处留心皆学问……” “……这学问,如果部搜集积累起来,是否可以穷究天地之理?屈子《天问》,扬子《太玄》,皆有释答?” “……嫂子倒是希望有一天,小油你当得起天下人对你行此大礼……” 这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具有华夏传统女性的一切美德,同时开明大度,学问精该,眼界心胸,不亚于世间任何一位男儿。 苏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到地上:“你还没见到天下人对我行大礼,你怎么就去了?我已经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你为什么不再等等?” 程浚扶住他的胳膊:“明润,莫要哀戚过度,妹子嫁与苏家,就是苏家人,这举丧之主,尚需由你苏家人来充任才是,子瞻子由都不在,你看……” 苏油摇头:“我心智已乱,做不得主,一切还劳烦表哥。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告诉我就行。” 程浚也是刺史官身,料理丧事不在话下,说道:“那行,料朝廷放子瞻子由回来守孝,还有两月;妹子的祭山是你堂哥生前就选好的;就是修造墓室尚需五万块砖石,一时间怕筹措不及……” 苏油说道:“这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吧。” 程浚点头:“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你尚未见过,他是远从嘉州赶来给你嫂子画像的,说起来也是亲戚,如今正在嘉州任太守,文同文与可。” 关于给死者画像这件事情,尤其是给女性死者画像的事情,司马光曾大力反对,认为请素不相识的画师来替深闺中的妇人画像,是于礼不合的事情。 不过亲戚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位可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画家,论起来苏油比他还高一辈儿。 文同今年四十多岁,老成持重,持笔对苏油拱手:“幺表叔,我这里马上完工,便不与表叔虚礼了。” 苏油点头:“辛苦你了。” 转头再看着堂上的众人,苏油只得收拾起心中的哀痛,咬牙支撑,这里还有一大家子需要安抚慰藉呢。 很快,文同将程夫人的画像完成,五尺细绢上,夫人端庄微笑,一如生前。 看到画像,八娘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声:“母亲——”紧跟着晕厥了过去。 程正辅赶紧扶住:“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石薇生前,从包裹中取出银针,给八娘施针:“哀戚过度,我给她施针安神,能睡几个时辰,先扶她下去休息吧。” 苏油看着画像:“多谢文太守,等子瞻子由回来,也有个念想。” 文同拱手道:“我与子瞻交情匪浅,这些本是应尽之事,表叔,此次回来,没向朝廷告假吧?” 苏油唏嘘道:“宦海飘零,身不由己啊,我最多能待半月而已。嫂子待我如母,纵然不在五服,我也想服一段孝期。” 八公拉着苏油道:“小油,你嫂子对苏家的恩情,对你的恩情,须得服孝才说得过去。” 苏油赶紧安慰道:“八公放心,这是自然之理。” 当日晚间,石薇端来一碗白粥,一碗汤药:“小油哥哥,你把药喝了,再吃点东西。” 苏油低声问道:“八娘,程公,他们怎样?” 石薇说道:“好些了,这要是安神的,小油哥哥你喝完粥再喝药。” 苏油说道:“薇儿,明天和我一起去炼焦厂看看。” 石薇点头道:“好。” 停了一下,石薇又问道:“小油哥哥,你说的治疗疟疾的药物,还有那什么乙醚,真的可以造出来?” 苏油叹气道:“法子我已经告诉了兄长,玉局观正在研制,薇儿你说,如果我早点注意研发这个,嫂子会不会……” 石薇拿手掌一把封住他的嘴巴:“别瞎说,你天天要忙那么多事情,哪里顾得到这么多?小油哥哥,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自责。” 苏油说道:“可是……”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有了临床观察试验记录,玉局观这十年的进度已经很快了,还有显微镜,还有飞水法,还有你关于成药的建议……” “小油哥哥,你不是医家,能做到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你又不是有时间安安静静坐下来做学问的人,怎么能怨你呢?你还要往前看才行,如今我们理工之学,就只能做这么多事情,急不来的。” 苏油有些失落:“是啊,就连搞点试验用的金属,都是那么不容易……” …… 次日,苏油带着石薇,小鼠,张藻,张胜,一起来到炼焦炉考察。 炼焦龙窑很大,除了烧煤,其实也是可以用来烧砖的。 五万块砖,有机械,有大炉,有泥有煤,只需要简单调度一下,等大苏兄弟回来,时间上肯定没问题。 历史上,大苏回来时因为缺砖,急得不行,在乡亲的指点下,知道眉山有一个神奇的少年。 大苏便去路口等待,日暮时那少年打猎归来,大苏便告诉那少年自己的难处。 那少年也是豪爽,一口答应帮忙,结果直到起墓的前一天天夜里,都没有任何消息。 大苏绝望了,然而次日清晨,佣人来报,五万块砖石,整齐地码放在墓穴旁边! 后来大苏将这件奇事记录到了自己的笔记里。 苏油这些天里神情有点恍惚,然后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总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不是穿越成了现在的苏油,那个神奇的少年,应该就是平行世界中的第三个自己。 事务的确很多,除了丧事,还有四通商号的人事安排,苏家的织造行,染料工坊,商铺等诸多生意上的事务。 历史上程夫人逝世后,苏家父子赶回来时,纱縠行从人仆役都散光了,还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家徒四壁凄惨莫名。 这一世程夫人多活了十五年,苏家与江卿关系良好,声望日隆,自然不会在遇到那些糟心事儿,不过事情就加繁杂。 十日后,唐淹来信,并转来了刚刚从同佥书枢密院事位置上出领陕西宣抚使,判渭州的郭逵的来信。 这也是提醒他,该回嶲州去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换俘 第四百六十一章换俘 从士卒入政府,大宋唯狄青,郭逵二人。 而且苏油认为,郭逵的能力展现在战略上,比狄青更高一筹。 当年大宋方议取灵武,逵曰:“地远而食不继,城大而兵不多,未见其利。”未几,泾原任福以军没,人服其先见。 陈执中安抚京东路,请其为将。 当年陈执中与宾佐论当今名将,共推葛怀敏。郭逵在一边插嘴:“怀敏易与尔,他日必败朝廷事。” 陈执中非常愤怒,过了几天,却又将郭逵召入府中,问道:“君何以知葛怀敏非名将而败事邪?” 郭逵说道:“喜功徼幸,徒勇无谋,可禽也。” 执中叹曰:“君真知兵,怀敏既覆师矣。” 不过这娃相当会做人,因此命运比狄青好了很多。 这娃年轻时已身材魁梧,喜欢每天怀揣两块饼,在汴京的州西酒楼上读《汉书》。 饿了就买一升酒,就着饼吃,然后再读书,直到日落后才回家。 苏油对这传闻感觉非常好笑,当年自己听着打铁的声音才能读书,这娃要在闹市中读书,这简直就是异曲同工之妙。 大家都是好演员,而士大夫们都是好观众。 然而与狄青一样,赵曙的这项任命,招致了极大的朝堂阻力,韩琦同意后,还被诸多同僚抱怨。 韩琦无耻扔锅给皇帝:“我知道郭逵不行,但是这职务就是陛下硬生生造出来的,内官和郭逵中,你们叫我选谁?。” 即便如此,这任命也没能坚持多久,关中如今成了重要地区,相应的,渭州的战略位置就变得极其重要。 于是郭逵转眼就被中枢安排得明明白白,给丢去了陕西,。 要宣抚陕西,就得管好渭州,渭州无论军政民政,那都是绕不过苏油的。 赵顼给郭逵出了个主意,让他效法冯京,找苏油问计。 大宋是个双标国度,章惇临走的时候,秦州已经找到了金铜伴生矿,根据之前的协议,秦州出地渭州出人,金子归秦州,精铜归渭州。 不过指望郭逵拿铜料做军器试验那是不可能的,这娃如今正和狄青一样战战兢兢,生怕被文官们算计。 敢用铜造所谓的军器,别说技术上能不能成,薛向蔡确冯京他们配不配合,光是台谏怕就弹劾不死他! 于是苏油也只好建议他别碰那玩意儿,这事情老老实实交给转运司,作为蜀钞发行储备,也算是物尽其用。 另外作为招商引资的好东西,铜料也能刺激各地商人榷贩渭州,薛向和冯京那里好过了,军方也就好过了。 郭逵能够做的,就是训练骑兵,武装汉人,增加四轮马车,并且给马车装上板甲,使之成为配合骑兵的运动堡垒。 这就对交通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过如今有了沥青和水泥,郭逵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和李若愚结成同伙,组织厢军和民夫,继续打造古渭,秦州,渭州,宁夏城,环州,庆州之间的交通道路。 随着道路一并拓展的,还有屯田,并在沿路修建寨堡,以供战备。 既然是颖王支过来的,苏油也就明白,渭州军事情报网应该交到谁的手上。 所以这封信很厚很长,而且非常重要,苏油让张麒亲自去送。 苏洵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到眉山,不过苏油却没法再等大小苏了。 九月,渭州大熟,西夏与渭州接壤地区却生计艰难。 谅祚派使节到朝廷哭穷,要求用四通钱庄账上的余款购买粮食。 朝中君子对西夏百姓的苦楚表示同情,准备答应。 然而苏油的奏报到了,要求朝中君子们不要光看到西夏那边的百姓,还要看到过去年间被西夏掠去的陕西百姓! 所以买粮可以,但是必须附加条件,用俘虏交换百姓! 这道奏章,苏油是通过正规途径上达的,顿时给宋夏两边都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宋廷这边主要是担心战俘回去后,会重新成为西夏的战力。 有御史提了两句,但是转眼就被压制了下去,不仁的名声,就算皇帝都背不起。 韩琦只好一边骂苏油多事,一边吩咐郭逵与夏使商量这件事情。 西夏那边也麻烦,本来就欠收,还要多这么多嘴吃饭,忍痛牺牲的岁币,换来的粮食够这些人吃吗? 同样的,这话谅祚也说不出口,这些人里,很多是他的亲卫精锐,苏油一旦高举起仁义的大旗,那就谁都无解了。 郭逵在收到苏油的又一封信后,一下子积极行动起来,主动地承担了这项差遣。 …… 冬十月,第一场小雪下了下来,战俘交换工作,在石门峡进行。 冯京看着面如死灰的两千西夏俘虏,叹了口气,对郭逵和李若愚说道:“你们就作孽吧……” 李若愚两手拢在羽绒袖子里:“这事情我们可没一点做得差了,官家病重,我们换回五千百姓,也算是替官家布施仁德。” 贾逵点头:“就是这帮战俘听说要被送返西夏,还企图奔逃,抓他们还费了不少劲。” 冯京说道:“我有点想不明白了,父母妻子俱在那边,他们怎么就不想回去了呢?” 李若愚讥笑道:“夏人本就是无父无母,唯力是从之辈。苏明润和章子厚的之前鬼方案,许战俘赎身,这两千战俘刚挖金矿还完了债,正指望在大宋拿着剩下的金子过好日子呢,结果一棒子给打回原形,回到西夏那边,父母妻子还在不在都两说……” 刚聊到这里,冯京眼见对面衣裳褴褛的大宋百姓队伍出现了,骂了一声:“这帮该死的杀才!”一打马奔了上去。 宋人中男丁只占了大半,还有小半是被西夏人用来充数的妇孺和老人,一个个还穿着单衣,冻得面色青紫。 李若愚脸色铁青,一挥手,厢军们赶紧揭开大锅,里边都是按眉山方子熬制的翘脚牛肉汤,四通商号的陈三和李老栓也叫马车队赶紧过来:“快快快,毯子拿上来,准备接人,直娘贼的夏狗!真作孽哟……” 冯京纵马在队伍前后来回奔行,喊道:“大宋的子民们,到了这里就算回家了,赶紧去前方队伍那里领碗热汤,喝完裹上毯子上车,到了渭州城自有妥善安排,大家再坚持坚持,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百姓们的脚步更快了,贾逵见一名妇人怀抱着婴儿,赶紧跳下马来,解下大氅给她围上,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孩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道:“娘子,赶紧去喝汤,补上口热气儿。” 妇人眼神空洞地向前走着,李若愚问道:“老郭,怎么了?” 郭逵狠狠临空虚抽了一下鞭子,鞭子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两边队伍都加快了脚步。 郭逵这才低声对李若愚说道:“那孩子,已经……唉……” 不知道这话有没有被队伍听见,百姓的人群里,开始出现了哭声。 先是隐隐约约,之后变成了一片嚎啕之声。 第四百六十二章 赵曙生病 第四百六十二章赵曙生病 李老栓跳到车上,含着泪大声喊道:“大家不要哭!家没了,我们再修,钱没了,我们再挣!当年老汉我也是夔州逃散的官户,也是一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草野间挣命的人!” “只要人还在,就没有什么不可能!渭州新开了八千顷地,就等着大家去开种!官府配发了种子,禽畜苗,熬过这一年,这日子就有奔头!” 冯里正也跳到了车上:“我是龙首村的里正老冯头,你们中可能有认得我的,以前老冯家什么埋汰样大家都清楚!” “今年不一样了!今年我家麦子都打了一万多斤!乡亲们放心,现在回家,只要听官府的,听商号的,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百姓的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吸吸索索的喝汤声。 西夏队伍里一个声音突然喊了起来:“我不走!宋朝官人答应过我的,我交了赎身钱的!” 西夏军队里边一名指挥奔了出来,一鞭子抽到那人脸上,那人一声惨叫,伸手捂住额头,手里的包裹跌落到地上,里边竟然是几十贯蜀钞。 指挥贪婪的眼神一闪而没,骂道:“你是夏人!是兀卒的精兵!家中父老还等着你回家放牧呢!” 那人喊道:“牛羊才值几个钱?我在大宋挣的……啊——” 却是指挥抽出刀来一刀将那人砍倒在地,然后恨恨地捡起那人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敢乱我军心,不忠不孝死有余辜!指不定就被宋人收买了!” 然后对战俘们吼道:“看什么看?赶紧过关!” 手下将数十张带血的蜀钞拾起来,交到指挥手里,谄笑道:“这帮子废物,还带着不少这个,指挥使,你看……” 指挥使踢了尸体一脚:“回去后,严查所有人,看看可有夹带密信之类。临阵不战而降,说不得几个月下来,这帮软骨头就被宋人策反了。最近李文钊声势浩大,难说这里边就没有他的人,你懂的?” 手下奸笑着点头。 指挥使这才从蜀钞里抽出两张:“这个拿去,给兄弟们分分。直娘贼的还真肥……” 两支队伍很快重新分开,各自离去,只留下那具尸体,在风雪中被渐渐掩埋。 …… 汴京,赵曙病情越发严重,然还在强撑病体料理事务。 欧阳修奏报:“陛下,渭州换俘,已然完毕,大宋遣返夏人两千,夏国遣返大宋百姓五千人。” “然五千人中,泰半为妇孺老弱。” 赵曙挥手制止:“终是我大宋子民,苏明润此谏,功德无量。对了,此次举馆阁,宰臣、参知政事举才行士可试馆职者各五人。如何没有他?” 欧阳修说道:“苏明润的才识,召试馆阁自是首选,然老苏携妻仙逝,苏明润幼蒙恩养,虽然在五服之外,散衙之后,却也披麻服孝,以半年为期。” “陛下,西南夷新附,事务也多,如今只要他不上表请守孝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召他试馆阁啊……” 赵曙也叹了口气:“罢了,此子还是年轻,终难为我所用啊……” 说完不住咳嗽起来。 韩琦待赵曙稍缓,上前奏道:“陛下,此次所举章惇,李清臣以下二十人,是不是太多了?” 赵曙再次挥手:“既委公等举之,苟贤,岂患多也?宰执无需多虑。” 因为赵曙病重,文彦博被重新召入京城,当任枢密使,此时奏报:“庆州蕃官都巡检使赵明,渭州囤安军都指挥苏烈,两人一蕃一夷,是否能授以刺史,还请陛下示下。” 赵曙说道:“赵明守大顺城有功,苏烈更是军勋卓著,二林改土归流后,其籍贯如今与汉人无异,今年协助郭逵训练士卒,此番石门接济百姓,都有功劳。” “以后将士,只要是为大宋效力,朝廷就莫以外族待之,随轻重奖赏即可。” 文彦博拱手道:“陛下圣明。” 韩琦继续奏报:“此次与西夏的誓表,包括让其今后严戎边上酋长,各守封疆,不得点集人马,辄相侵犯。” “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等路一带的久系汉界熟户和顺汉西蕃,西夏不得更行劫掳,及逼胁归投。” “所有汉界不逞叛亡之人,亦不得更有招纳。苟渝此约,是为绝好。如顺服遵守,那么朝廷恩礼,自当一切如旧。” “陛下,群臣五次请上尊号,中枢拟定为体乾应历文武圣孝皇帝。不如趁如今夏人柔服,又即将来岁元会之机,许了吧。” 其实论实质,此次外交争锋,别的都是虚的,关键还是正式以文件形式恢复了岁币。 好在苏油搂草打兔子,换回了五千汉人俘虏,并且给夏人埋下一根反叛的钉子,不然更是空口白话,什么好处都没有。 赵曙闭上眼,似乎非常不适:“朕有些累了,既然相公们都执意坚持,那……便依了你们的意思吧。” 韩琦等人躬身:“臣等告退。” 退出殿外,韩琦慢行了几步,等待赵顼。 待得赵顼出来,韩琦与之缓慢同行,低声说道:“御史请立大王为太子,官家不喜,封了那道奏章。” 赵顼忧形于色,问道:“奈何?” 韩琦看着阶陛当中的云龙海水图案:“愿大王朝夕勿离左右。” 赵顼说道:“做儿子的,照顾父亲,这是当然之理。” 韩琦顿了一下,缓缓说道:“……非为此也。” 赵顼顿时明白了,呆在了那里,而韩琦就跟说完一件常事一般,迈步而去。 京郊校场,苏炽火正与李宪一起,观看两百囤安军士操演。 一队士兵奔跑数步,抵达齐胸高的土墙,然后将手里的木柄瓷瓶狠狠地抛了出去。 瓷瓶划过天空,砸在四十步外横七竖八立着靶子的软泥地上。 苏炽火吹响哨子,下一队军士又奔跑上前,重复上一批军士的动作。 李宪每次看到瓷瓶飞舞的情形,都不由得眼眶跳动。 他在郑州观摩过这玩意儿的威力,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震天雷! 听闻洪江还制造出用弩炮发射的,然后还有埋地里拌发的大家伙,那威力更是难以想象。 为了在汴京城中藏好这小小的队伍,东宫,四通商号,内藏库,御药局,花了好大的功夫。 宗室之中也是良莠不齐,官家未立太子,那就任何人都有机会,大小而已。 虢国公赵宗谔,当年家里有个厨子羊肉做得好,赵曙便命他给自己做了两盘。 赵宗谔看到后,问起是怎么回事儿,厨子说是十三节度让做的。 赵宗谔大怒,毁器覆肉,把厨子鞭挞了一顿。 李宪冷冷的想着,如虢国公这种暴躁的小人,还算是好的。最怕的是彬彬君子温文尔雅的那种。 上月公主出嫁,颖王皇后送亲,皇后在宫外留了一宿,总是有因的。 这两百人,只是一个小小的保险措施,这样的措施还有很多。 李宪冷冷地想到,一切手段,希望都用不上才好。 第四百六十三章 墓志铭 第四百六十三章墓志铭 自打赵曙病重,苏小妹便断了日常三点一线,除了教学,就守在慈寿宫中,一步不出。 不是料理金鱼,就是料理花草。 一个浅浅的水盆,上面放着一块普普通通的砂石,不过石头上面,覆盖着一些苔藓,盘着菖蒲碧绿的老根。 老根上生出的须根非常茂密,将石头贴得紧紧的。 但是叶子却细小而短,青绿茂盛,整个小盆一下子就活了,清雅宜人。 苏小妹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和一把小巧的剪刀,在一点点剔除菖蒲细小的黄叶。 太后在一边欣赏,也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菖蒲“这小东西真灵性啊,不假日色,不资寸土,耐苦寒,安淡泊,什么好词儿都给它安上了。” 苏小妹说道“大先生是种这个的行家,纱縠行有一盆,根须长达数分,而叶不盈寸。大先生取名叫‘嵇中散’,那才是文房清供的上品。” 嵇中散就是嵇康,做过中散大夫,竹林七贤之一。 太后笑道“你们苏家人啊,活得真叫个雅致。一块杂石,一株野草,都能被你们玩出这般清趣来。” 苏小妹笑道“给宗室孩子们看看什么叫山林野意嘛,不过所谓的山林野意,底下也要用心去雕琢揣摩,方能得到。” “大先生找菖蒲的法子,是在山溪间搜寻,野采回来清供。要得意趣盎然,搭配得当的天生精品,却也千中无一。” 太后笑道“那得有闲工夫才行,难道你们不是?” 苏小妹说道“我哥说道,这玩意儿跟种菜不是一个道理吗?于是让我们寻来龙根,找合适的石头,搭配完美之后,将之压在石上,铺上松萝护住根部,用麻绳缠好固定,放入可龙里的山渠之中。” “半年之后根须附生牢固,撤去麻绳和松萝,让其自然生长,平日里巡视修剪一下,得到的都是精品,大苏先生气得直骂他这是在圈养山林君子,批发隐逸高士。硬是将我们最好的一块,命名为‘阮步兵’。” 阮步兵就是阮籍,做过步兵校尉,同样是竹林七贤之一。 不过苏轼在这里取的是谐音“软步兵”,实质上是在讽刺苏油按大宋调理厢军的法子料理菖蒲。 太后也是乐得不行,苏家人之间的谑笑都是这样风雅“现在这东西都玩成了风潮,汴京城一方得意的石菖蒲,价值数贯,你哥可又是发财了。” 苏小妹笑道“哥哥他呀……这辈子好像就没为钱发愁过,信手拈来都是很受追捧的物事。这菖蒲在蜀中,雁荡,只属寻常,只不过因气候不适,在汴京城很难养活,反而精贵起来了。” 说完将竹签放下“好了,等明日孩子们看过,这阮步兵便留于殿中,供娘娘清赏。” 太后摇头说道“附石餐泉,反倒是生机勃勃;锦衣玉食,偏偏……唉,听闻官家疾病越发沉重,昨日已经无法言语,处分事务,皆用纸笔了……” 十二月,帝疾增剧,已经无法临朝。 这一天办完公,文彦博忧怀于色,来到中枢。 韩琦问道“宽夫,有事吗?” 文彦博对韩琦说道“相公,该决断大事了。” 韩琦问道“可知今日哪位学士当值?” 文彦博说道“就是这个意思,今日乃张安道承宣。” 张方平半年前也因文字清通,文章甚合赵曙之意,被升为翰林承旨。 韩琦站起身来“那就走,一起问候起居。” 两人来到宫中,问候完毕,韩琦缓言道“陛下久不视朝,中外忧惶。宜早立皇太子,以安众心。” 赵曙看向文彦博,韩琦说道“此亦文公之意。” 文彦博也点头。 赵曙如今已无法说话,见两人都一个意思,只闭上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微微点头。 韩琦继续道“还烦劳陛下亲笔指挥。” 赵曙抬手,内侍赶紧递上纸笔。 赵曙重新睁眼,艰难地在纸上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 韩琦在旁边看了,补充道“必颍王也,还烦请圣躬更亲书之。” 帝又批于后“颍——王——顼。” 最后三字,似乎耗尽了赵曙所有气力,手一松,朱笔跌落到地上,将渭州新贡的缂毡花毯沾染上一团墨迹。 韩琦和文彦博都松了口气,韩琦继续拱手“陛下,那,就即乞今晚,宣学士降麻?” 这次赵曙停顿得更久,终于还是再次点头,可是眼泪便随之出来了。 韩琦出门,召来内侍高居简,将赵曙写下的纸条给他看,让他宣当日负责草制的翰林学士进来。 不一会儿,张方平匆匆赶到,见到室内气氛沉重,只有韩琦,文彦博和赵曙,当即明白是什么事情。 韩琦微微点头“陛下已同意立颖王为太子,还烦请学士草制。” 张方平拱手“我还需确认陛下的意思。陛下?” 赵曙脸上眼泪纵横,但是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张方平一个字不再多说,躬身道“臣领旨。这就告退草制。” 三人从殿中出来,却听见身后朱门内,传来“呜……呜……”的压抑痛哭之声。 文彦博叹了口气“见到刚刚陛下的神色了吗?人生至此,虽父子亦不能无动也。” 韩琦也叹气“国事当如此,可奈何?” 十二月,癸卯,大赦,赐文武官子为父后者勋一转。 乙巳,韩琦宣布皇诏,以来年正月十九日册皇太子,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为礼仪使,翰林学士王珪撰册文,钱明逸书册,知制诰宋敏求书宝。 苏油在年底再回了一趟眉山,看望守孝中的苏轼和苏辙。 宋代读书人尚薄葬,墓室就是土坑,砖砌。陪葬也不丰,就是生平衣物,明器用纸焚烧。 历史上苏洵入葬是在明年十月,苏轼兄弟回到眉山时两手空空,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整顿家也,筹措经费,让父母可以入土为安。 如今的苏家当然用不着,苏油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可龙里也不是历史那般穷苦光景。 …… 可龙里后有座柳溪山,山上有一眼老翁井,这是苏洵早年就自行勘测好的坟茔所在地。 地方清幽,后有青山,前有溪水,老翁井就在苏家坟茔五十步外。 井边搭建了一所茅屋,兄弟俩穿着孝服,在此为父母守孝。 不远处,还有一墓,那是苏轼的妻子王弗之墓。 兄弟俩如今已经没有了什么风仪,苏轼见到苏油过来,咧着嘴就想哭“明润……” 苏辙还能强守礼仪“小幺叔,我兄弟不在眉山时,多谢操持。” 苏油也叹了口气“一家人,说这些就过了,嫂子待我如子,不,对我比对你们都要好,我只恨不能如你们这般,守哀三年,聊表寸心。” “至于那些身外之物,与兄嫂待我的恩情相比,岂值一提?” 转头看着苏洵墓前的墓志铭,欧阳修的手笔。 “……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 君之文博辩宏伟,读者悚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 及即之,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 与居愈久,而愈可爱。 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君子也。 ……君生于远方而学又晚成,常叹曰‘知我者,唯吾父与欧阳公也。’然则非余谁宜铭?” 戛然而止,却韵味悠长,不愧大家巨擘。 。 第四百六十四章 财政赤字 第四百六十四章财政赤字 程夫人的墓志铭,出自司马光。 “贫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为其子之累。知力学问可以显其门,而直道可以荣于世。 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寿不充德,福宜施于后嗣。” 这是士大夫对传统女性极高的赞誉。 而王弗的墓志铭,出自大苏之手。 大苏的文章只提炼了几件小事,有赞叹,有议论,既慨叹王氏早逝,又以能够尽孝母亲为慰。 后人评价着墨不繁,而妇德已见。铭词可哀,不在语言之中。 苏油看着哭丧着脸的大苏,安慰道“三篇文章,足慰泉下之人,子瞻是豁达之人,当知生老病逝,也是人生代谢。” 苏辙躬身道“小幺叔,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朝中多迂阔之辈,又会用擅离职守来弹劾你了。” 之前苏油已经被弹劾了,不过算他运气好,接下来朝廷里事情多如牛毛,连西南铜政两次奏章都没引起重视。 西南边州,连不上任都没人管,更别说溜到旁州呆上半个月这种小事了。 害得苏油连用转运使身份视察这种为自己开脱的借口都没机会用上。 不过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苏油也点头“子由你多陪子瞻说说话,还有现在眉山书多,你们多读书,读完书还可以种种树。子瞻他还是个大孩子性格,让他将心思用到他处,不要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便好。” 苏辙躬身答应。 苏油点头“嶲州那边事情的确也多,还很重要,这次来就是不放心你们,过来看看。” “你们不要哀毁过度,伤损心神身体。那才是兄长,嫂子,还有弗儿,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谆谆嘱咐宽慰了一通,苏油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等到苏油离开,苏辙才有些惊讶,居养气移养体,数年不见苏油,竟然真的有几分小幺叔的气派了,不知不觉站在晚辈身份上受教,也不觉突兀。 春,正月,庚戌朔,群臣上尊号册于大庆殿,太尉奉册授合门使,转授内常侍,由垂拱殿以进。 是日,大风霾。 丁巳,帝崩于福宁殿。 赵曙断气之时,韩琦命人急召赵顼。 赵顼人还没有到,躺在床上的赵曙,手指忽然弹了两下。 曾公亮愕然,赶紧对韩琦说道“相公,官家……官家的手刚刚还动了两下。是不是再等等?” 韩琦非常坚决“此刻就算先帝复生,那也是太上皇!” 转身反而催促得更加急迫。 …… 几年前还被苏小妹拿几何题教训;也曾在金明池畔与苏油一起钓鱼吹牛打屁;苏油治理渭州时,一直书信交流渭州攻略,满足热血少年征战沙场的臆想;并与之一同秘密掌控军事情报的少年郎,如今即位成了皇帝,时年二十。 己未,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以宰臣韩琦为山陵使。 百官进官一等,优赏诸军。 所以苏油又升官了,他也才二十,却熬死了俩皇帝,莫名其妙成了历仕三朝的“老”臣。 散官升到了从四品中大夫,贴职升为宝文阁侍制,倒是与石薇的县君身份匹配上了。 其实苏油对赵曙这活得如同假人一般的凉薄帝王一点感情都没有,不过为了展布嶲州经济,还是上了一道奏章。 …… 汴京,朝堂,君臣们这才发现,遭遇到大麻烦了。 首先是三司使韩绛、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上奏,国家,没钱! 太子右庶子韩维也上言“窃闻故事,大行皇帝当有遗留物分赐臣下。伏思承平日久,公私匮乏,又,四年之内,两遭大故,营造山陵及优赏士卒,所费不资。” 君臣商量了半天,觉得如今只有三条路可走。 第一条,三司咬紧牙关搜刮仓储,凑出三十万缗,助山陵支费,这是必须的。 第二条,如今还有时间,从各地征用物资,慢慢剂毛巾的同时,还必须厉行节约——“不以小啬为无益而弗为,不以小费为无伤而不节,深虑经远之计,以底烝民之生。” 第三条,裁减用度和赏赐——“若更循嘉佑近例,窃虑国家财力不堪供给……此乃先朝体例,非自今日裁损。所营山陵制度,遗诏戒从省约。” 赵顼感觉非常的痛苦,对韩琦说道“仁宗御天下四十馀年,宫中富饶,故遗留特厚。先帝御天下才四年,实在是难以和仁宗相比。” “不过也不能没有,所赐皆减去嘉佑年的三分之二吧。” 韩琦言道“要不,老臣去太皇太后那里……” 赵顼立刻否决“娘娘那里,是天下慈善所系,万没有以孤寡幼弱之养,供奉一人山陵之费的道理,传扬出去,天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国家连遭大丧,公私困竭,减节冗费势在必行。仁宗之丧,那是先帝避嫌,不敢裁减,如今我为先帝长子嫡亲,没有这个嫌疑。” 韩琦惭愧拱手道“陛下圣明,国用亏乏,是宰执之失……” 就在这时,曾公亮拿着一封奏报,兴冲冲地大步进来“相公,陛下,先帝山陵之费,不用愁了!” 赵顼和韩琦都大惊,赵顼伸手“快拿来我看!这是何方奏报?” 曾公亮将奏报奉上“嶲州!苏明润!” 赵顼将奏报展开,一字字阅读起来。 “祖宗平天下,收敛金帛,纳之内藏诸库,所以遗后世之业厚矣。 然自康定、庆历以来,发诸宿藏以助兴发,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嘉佑,治平,两历山崩,旱涝消连,边衅频出,民生凋沮。 臣虽驽钝,怍按边鄙,然日夜忧忡,妄思国用之计久矣。 使大理日,察其地多铜,乃与国主段思廉共商铜政。 以皇宋商贾之物力,发外邦榛莽之利源;辟弄栋府,以隔离东西,消弭兵祸;采发精铜,以施恩小国,赡奉上邦。 其议大抵大理得利其四,皇宋有六,论在出使回奏文书。 二月彗出,中书召求直言可助政者,臣详奏条案,并弄栋矿务商司诸举措细陈,再奏。 两奏无报。 而今臣于嶲州,召蜀中,荆湖,吴地诸路运使,流转物源,凯广其利。嶲州南铜仓储,足十五万斤矣。 然调运艰难,难为京中促用,唯以此仓为本,发引铜钞,是可行也。 以宋铜一斤八贯折五,则得钞六十万缗,可以助山陵之费,庶几解公私之忧。 孝亲为子,忠君为臣。臣固非能渥,唯思忠谨而已。 是必有以臣为谄媚事君者,然不敢匿可使之费,阻陛下孝亲之思。 三奏,望闻。” 韩琦喜得眉飞色舞“国家铜政,乃是大计!小儿敢鲁莽造次,不声不响,干得如此大事!” 口嫌体正直,表情出卖了想法。 曾公亮也道“陛下,大宋铜料稀缺,苏明润折五之议,太保守了!就算不益价,这也是妥妥的一百六十万贯!皇宋前年岁入五分之一的盈余!” 之所以说前年,是去年大宋什么熊样赵顼心里明白得很,国家都出现了赤字! 幸福来得太突然,赵顼都有些不敢相信是真的“大理……大理有这么多铜?” 韩琦说道“陛下恕罪,这一年来可谓多事之秋,忽略了嶲州边鄙小郡的奏章,是中枢之过。” “这个岂能怪相公……对了,苏明润说之前有详细的奏报,赶紧取来看看!” 。 第四百六十五章 新君举措 第四百六十五章新君举措 一月,群臣拜表请御正殿,不许; 二月,乙酉,始御紫宸殿见群臣,退,御廷和殿视事。 朝廷领导班子开始大换血。 韩维是潜邸旧臣,如今直升龙图阁直学士,第一封奏章就是针对赵顼的缺点,指出这样的做法有问题:“一曰从权听政,盖不得已,惟大事急务,时赐裁决,馀当简略。” “二曰执政皆两朝顾命大臣,宜推诚加礼,每事谘询,以尽其心。” “三曰百执事各有其职,惟当责任使以尽其材,若王者代有司行事,最为失体。” 又曰:“天下大事,不可猝为,人君施设,自有先后,惟加意谨重。” 然而赵顼嘉纳了奏章,却继续自己的胡闹,从台谏开始改造,以期制衡宰执。 原太子詹事,枢密直学士、礼部郎中王陶,升为群牧使,就是王安石入朝时那个职务,一个月后,迁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 王大炮上台第一桩,是让章惇灰溜溜离京,第二桩,就是打向几千里外的苏油。 赵顼下诏,谏官与宰执,在紫宸殿辩明是非。 “陛下!苏油治夔州,渭州,嶲州,无一不是边事陡生,难得安宁。每以杀戮为事功,四年之中,服绯配鱼,幸进高位!” “如今国库不足,正是力图安静之时,还能指望边将生事吗?望陛下责苏油,绝幸进,正风俗。使百官知循规蹈矩,按正途升进。” 曾公亮立刻反驳:“苏油所治三州,没有耗费朝廷一文钱的粮秣。夔州至今,巍为上郡,赋税突破百万贯;渭州迭经战乱,如今也回复生机,去年还增设了常平诸仓,容储余粮;嶲州才到任数月,已得铜十五万斤!大宋国用固然不足,不过却与苏油无关,甚至可以说,设无苏油,前年大水之时夏人叩关,朝廷必难支应。” 韩琦说道:“之前战事,也非苏油生事。夔州乃田氏造乱,渭州乃谅祚威逼,当时不还寇了环庆吗?” “边蛮跋扈,边臣惩之,此文王服四夷之道。中丞纵然能使我大宋官员安静,难道还能让谅祚安静?家有恶邻,要得安静,是要付出代价的!” 欧阳修说道:“苏油当年少年入仕,朝中沸议洋洋,是仁宗圣明特用。” “苏油本是华选高中,一榜三名,治所却都是边辟蛮荒。那些地方,朝廷官员,一向多有逃任!算什么升迁幸进?” “于今六年下来,治夔则汉夷宾服;治渭则扩地千里;治嶲州,得铜堪抵朝廷岁盈五分其一。” “每念及此,唯有叹服仁宗之明。” “这等文学优进,事功卓著的人才,如今不过刚入从四品贴职,差遣不过一处边郡,夷中转运。中丞,要这都算幸进,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个三品差遣,因何功所得?!” 这话说得有些太过了,欧阳修也是破罐子破摔,他对台谏的迂阔是深受其害,深恶痛绝。 王陶冷笑道:“本人官职,乃相公所荐,陛下亲点。想让谏官希从宰执,瞒隐奸弊,即是不忠!” 欧阳修气得说不出话来,王陶这才转身道:“陛下,苏油按治三州,奏报一应从简,理政每事更张。其所任皆亲信,谄我者从之,非我者去之,岂不是佞臣希图侥幸,巧做安排?大奸似忠,大枉似直!此一罪也;” “朝廷铜政,乃是专榷,本应是朝廷之利。苏油私炼精铜,下收民意,上惑天心,以朝廷当得之利为功,驱中枢苟且之意如奴,大奸巨蠹,莫此为甚!此二罪也。” “河北黄河,屡修屡溃,哀殍遍野,民不聊生。十万正军,漂没于今,未足三万!苏油却建议以十五万斤铜助山陵之费,朝廷会以此为功吗?这分明是导君以谄,陷上于恶!此其罪三也!” “陛下,华元之讥,春秋早著。望严责苏油,窜于蛮荒,以儆效尤!” 赵顼摸了摸鼻子,台谏之横,今日算是领教了,窜你个鬼的蛮荒,他一直就在蛮荒打转好不好?! 韩琦气得白胡子都飘了起来:“大理乃是外邦!朝廷榷法,岂能用之于彼处?!苏油拓外境之利源,解中国之困厄,本身又是转运使身份,铜政就是其正职,是为朝廷出力,何罪之有?” “其铜料输转,也是与各路转运司交接,监督严密,非私授也。种种规划,制度,分明周析,向前两次奏策,早有言明。只是中枢文牍繁巨,前两次都忽略了而已。” 王陶顿时话锋一转,奇峰别出:“陛下,所以臣弹劾中枢宰执,韩琦,曾公亮,素餐尸位,怠逸朝纲,乞陛下去之!” 韩琦顿时傻眼了。 靠!扯了半天,原来是等老夫口误,攻击中枢才是王陶的根本目的! 然而还没有完,监察御史刘庠出列:“臣,劾参知政事欧阳修,入临福宁殿致哀,衰服下衣紫衣,专恣违礼,乞陛下去之!” 欧阳修大力推荐的御史里行蒋之奇,这是也突然出列:“臣,劾参知政事欧阳修,帷薄不修,与长媳及私,为人臣之耻,乞陛下去之!” 此语一出,朝堂哗然! 台谏与政府,彻底撕破脸了! 一旦宰相被台谏弹劾,那就要闭门谢罪,避位待参。 散朝之后,文彦博送韩琦出来,低声说道:“还记得除授太子詹事时的事情吗?” 韩琦跺脚大愧:“见事之晚,直宜受挞!” …… 当年王陶事韩琦非常恭敬,韩琦也非常器重他。 等到赵顼被立为太子,建立东宫班子的时候,英宗本来是要用蔡抗为太子詹事的。 韩琦却努力向英宗推荐王陶,往皇帝身边塞私货。 文彦博私下对韩琦说道:“王陶是给你吃了什么药了?为什么用蔡抗不行?你就依了官家的意思吧。” 韩琦却认为王陶是人才,对文彦博的话一点听不进去。 到了今天,王陶看出了赵顼对韩琦有些忌惮,接下来肯定会调整国家核心班子,上自己的人,于是视韩琦如仇敌,卖力声讨。 如果说王陶是真正的希从上意,那蒋之奇弹劾欧阳修,也是为了解救自己。 他是因为在濮议问题上和欧阳修保持一致,因此被欧阳修一力推进谏官队伍的。 欧阳修为这件事情甚至还拉上了英宗背书,当年几个小官的任命中,英宗专门出手诏,点了蒋之奇的名字。 这个人,必须安排在御史里行的位置上去。 后来欧阳修成了朝官之敌,人人喊打,眼看变成一艘即将没顶的漏船,此时不跳水,就会被拖下水。 于是蒋之奇开始收集对欧阳修不利的言论。 其实欧阳修被人告发私德不修,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老头很惨,命犯小辈女人。 第四百六十六章 欧阳修出事 第四百六十六章欧阳修出事 第一次是在庆历五年,被人揭发与外甥女阿张有奸情。 说是亲外甥女,但其实阿张与欧阳修并无血缘。 欧阳修有个妹子,嫁与襄城张龟正作续弦。张龟正与前妻生育有一女,即阿张。 欧阳氏嫁入张家不久,张龟正便去世了,欧阳氏孤苦无依,只好带着时方七岁的小阿张回到娘家。 阿张长大成人,欧阳修便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嫁与族兄之子欧阳晟。 欧阳晟是虔州司户,宋仁宗庆历五年,欧阳晟任满,带了妻子阿张、仆人陈谏回京述职。 回京后,阿张与陈谏私通,被丈夫发觉。 欧阳晟将阿张与陈谏告到开封府右军巡院,审讯的时候,阿张突然供称,以前跟欧阳修也有过不正当关系,并说道“引公未嫁时事,词多丑鄙”。 然后就有人联想到了欧阳修的那首《望江南》。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阿张为什么要攀扯叔叔,至今流传着两个说法,一说“张惧罪,且图自解免”。 一说阿张受了权开封知府事杨日严的教唆。 因为杨日严之前担任益州太守时,欧阳修曾经弹劾他“贪恣”,杨日严怀恨在心,抓住阿张被诉通奸的机会,指使狱吏教唆阿张,企图将欧阳修拖下水。 谏官钱明逸闻讯,立即上书弹劾欧阳修。 不过,案子到了法司那边,主审的军巡判官孙揆认为,阿张的供状过于骇人听闻,且缺乏证据,不足采信。 但宰相贾昌朝认为,法司应该根究欧阳修到底有没有涉案,又命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重组法庭,再审阿张案。 苏安世则采信了阿张的供词,认定欧阳修与阿张有不正当关系。 幸好此时,宋仁宗又派了宦官王昭明“监勘”,以防止出现冤错案。 如今这个王昭明正和李若愚一起,在陕西调教厢军,一个负责秦渭,一个负责环庆。 说起来这人与欧阳修可是有过节的——之前,欧阳修被任命为河北都转运,仁宗命王昭明随行,但欧阳修却上书说:“按惯例,并无内侍同行之理,臣实耻之。” 这是摆明了歧视内官。 然而,大宋的宦官们,人品似乎比士大夫还可靠。 王昭明看了苏安世的结案报告,大惊失色:“今省判所勘,乃迎合宰相意,加以大恶,异日昭明吃剑不得。” 话丑理端。现在你们仅凭阿张一面之词,并无确证,便判欧阳修犯下人伦大恶,分明是为迎合宰相之意。若是铸成错案,岂不是害我异日陪着吃剑? 苏安世听了王昭明的话,也有些慌,不敢再枝蔓其狱,维持了孙揆的原判。 这事情虽然逃脱,但欧阳修还是被查出有瑕疵的。 他用阿张奁产买田、却立欧阳氏户口,涉嫌侵占孤儿财产。 于是庆历五年八月,欧阳修“坐用张氏奁中物买田立欧氏券”,被贬至滁州,留下了那篇著名的《醉翁亭记》。 …… 而这次出事儿,却是因为他妻子的堂弟薛良孺。 薛良孺因为举荐的人贪赃,受连坐问责。 事情本来不大,加上赵顼继位,大赦天下,堂姐的丈夫又是参政,薛良孺心想这回怎么都稳了。 结果欧阳修为表示大公无私,“乃言不可以臣故徼幸,乞特不原”,薛良孺被从重处罚,不但不获赦免,连官职都被免了。 于是薛良孺对欧阳修恨之入骨,便四处散播欧阳修与儿媳吴氏有奸情。 谣言通过集贤校理刘瑾之口,传入御史中丞彭思永的耳朵,彭思永又告诉了御史里行蒋之奇。 蒋之奇立刻将之作为救命稻草,在朝堂上捅了出来。 …… 赵顼回到后殿,怒不可遏:“就是我的谏官!先帝大渐,邵亢建垂帘之议,如此大事不言,而抉人闺门之私!” “这就是我的参政!私帏不修,还有脸立于朝堂!其罪已不容于诛!” “这就是我的宰相!怠政荒嘻,苏油在嶲州筹集十五万斤精铜,如此大事,需要接连奏报三次!” 一位文官从椅子上站起来:“陛下,今日还讲学吗?” 今日的侍讲是孙思恭,精通关氏《易》,尤妙于《大衍》,对数学,天文都有很深的研究。 “尝修天文院浑仪,著《尧年至熙宁长历》,近世历数之学,未有能及之者。” 和苏颂,小天师,都是好朋友。 史册记载他“性不忤物,犯而不校,笃于事上。有所见,必密疏以闻。” 赵顼很喜欢他冲和的性格,有时候也询问他关于政事的意见。 赵顼坐下来,手扶脑门:“孙侍讲啊……今日已然没了兴致……陪我聊聊天吧。你说欧阳修,到底是何等人?” 孙思恭一边收拾教具,一边缓缓说道:“本来今天要给陛下讲述彩虹的原理和光的散射的,既然陛下没了兴致,那就算了吧。” “臣对欧阳参政所知不深,然若说他是奸佞,臣认为,有些过了。” “其实除了濮议的立场问题,欧阳参政不受百官待见,还是因为过于耿直。” “当年太后垂帘,参政与韩富二公主国论,帘前奏事侍制,或者执政聚议,只要是主张不同的,他每每都要力争。” “台谏到政事堂论事,虽然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结果被弹劾的那位都还未及说话,参政已经雄辩滔滔,直折台谏之短了。” “士大夫有上建议,言利害和干请的,前此执政,多是含糊了事,不明说其是非。到了参政这里,却直言剖析:‘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 “陛下,先帝一次对参政说道:‘卿性直,不避众怨。’参政当时随口诵出故相王曾的名言:‘恩欲归己,怨使谁当?!’” “陛下,濮议首倡者是谁?可为何到了最后,朝堂怨谤归于参政一身?” “私通,过于骇人听闻,臣认为,需要仔细核实,一切用证据说话才是。因风闻贸然处置国家重臣,恐伤陛下之明。” 赵顼沉思片刻,这才点头道:“侍讲所言极是,这事情,还得从缓……” 不管怎么说,大宋在赵顼登基三个月不到,中枢瘫痪了。 韩琦,曾公亮上表待罪。 欧阳修连上十一道札子,自辩““臣忝列政府,枉遭诬陷,惟赖朝廷推究虚实,使罪有所归。” 再三要求赵顼“差官据其所指,推究虚实”,如果查有其事,请“显戮都市,以快天下之怒”;如果查无此事,也请“彰示四方,以释天下之疑”。 欧阳修的亲家吴充,“亦上章乞朝廷力与辨正虚实,明示天下,使门户不致受污辱”。 但是除了吴充,居然没有一位官员愿意上书为欧阳修辩解,濮议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彻底失控 第四百六十七章彻底失控 花边新闻继续发酵,赵顼被孙思恭提醒后,将蒋之奇的弹章移交中书,要求蒋之奇说出消息来源。 蒋之奇扛了几天扛不住了,承认是从彭思永那里得来的。 赵顼又要求彭、蒋二人“具传达人姓名以闻”,必须交待清楚信息来源。 彭思永坚决拒绝出卖同乡刘瑾,一个人扛了下来,推辞道:“出于风闻,年老昏缪,不能记主名。” 按宋朝的惯例,台谏官是有权“风闻言事”的,并且可以拒绝交待信源。 这是宋代台谏官的一项特权,旨在保护言路的通畅,也是导致“台谏之横”的根本原因。 于是彭思勇继续大言不惭:“臣待罪宪府,凡有所闻,合与僚属商议,故对之奇说风闻之由。然暧昧无实,尝戒之奇勿言。无所逃罪。” “法许御史风闻言事者,所以广聪明也,若必问其所从来,因而罪之,则后不得闻矣。宁从重谪,不忍塞天子之言路。” 蒋之奇亦奏:“此事臣止得于思永,遂以上闻。如以臣不当用风闻言大臣事,臣甘与思永同贬。”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多数官员都怀疑这是诬告,甚至开始将怀疑的目光落到了赵顼身上,并且同情起韩曾欧阳来。 这绝不是赵顼设想中的剧本,虽然本来赵顼就有敲打甚至更换宰执的意图,不过并不意味着他愿意以这种拙劣的方式实现,愿意为御史们的领盒饭式表演背锅买单! 于是旨意很快下来了,降工部侍郎、御史中丞彭思永为给事中、知黄州; 主客员外郎、殿中侍殿史里行蒋之奇为太常博士、监道州酒税。 并手诏赐欧阳修,令起视事,又“出榜朝堂,使内外知为虚妄”,算是还了欧阳修一个清白。 虽然彭思勇和蒋之奇,为他们的拙劣表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欧阳修早已心灰意冷,连上三表乞罢,请命出守。最终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 枢密副使、礼部侍郎吴奎接替了他的职务。 但是台谏的扫射,还在继续。 很快,王陶又找到韩琦一个把柄,因为他想再次将郭逵召回来签署枢密院。 “韩琦引郭逵二府,至用太祖出师故事,劫制人主。韩琦必有奸言,惑乱圣聪,愿罢郭逵为渭州。” 赵顼直接否决这种套路:“郭逵先帝所用,今遽罢之,是彰先帝任人之失也。” 接着御史台又从《皇佑编敕》里找到一条宰执的罪状:常朝日,轮宰臣一员押班。 而韩琦和曾公亮,经常旷工缺席不打考勤! 于是王陶再一次劾奏韩琦、曾公亮不押常朝班,这就是跋扈的表现,弹章中形容韩琦,引霍光、梁冀专恣事为喻。 赵顼命人将王陶的弹章拿去给还在家中待罪的韩琦观看,韩琦回奏道:“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以去矣。” 赵顼这下没有主意了,一次问知制诰滕甫如何看待此事,腾甫说道:“宰相固然有罪,但是应该就事论事。指为跋扈,则臣以为是欺天陷人。” 之前不知道蒋之奇从哪里得知了赵顼对邵亢建议太皇太后临朝有意见,便告诉了同伴吴申,吴申立即弹劾邵亢。 邵亢当时正同司马光一起知贡举呢,出来之后,上殿自辨:“先帝不豫以来,群臣莫得进见,臣无由面陈,必有章奏。” “就请陛下索之于禁中,如若得之,臣当伏诛;不然,诬告臣的那些人,岂得不问?愿下狱考实!” 赵顼呵呵笑道:“我并没有怀疑过爱卿,吴申所奏,已嘱咐中枢不行矣。” …… 慈寿宫中,太皇太后和苏小妹还在料理石菖蒲。 太皇太后眼神不是很好,却要亲自动手,所以戴着赛露络架子的老花眼镜,让小妹给她指出何处有问题,然后上手操作。 新型塑料材料,被苏油用了后世音译,又转了层意思,表示做出的络架,轻透赛过新露。 一边剔着叶子,太皇太后一边说道:“到底是谏官希从上意,还是宰执确有过失,一试就试出来了吧?官家呀,到底年轻,这样的台谏怎么能起到用处……” 邵亢被弹劾,其实是苏小妹暗中让太皇太后给赵顼出的主意,意思是提醒他看清台谏众人的卑鄙心态,不要利用别人的时候被反利用。 就算是皇帝的狗,咬人也是要讲技巧的好不好! 苏小妹不说话,太皇太后继续言道:“人主喜好,不可让外人得知,否则就是如今朝堂上那样。” “台谏作为太过,是反将百官推向同情宰执那一边。发人幽私,不列常朝班入罪,哼,实在太低级了……” 苏小妹笑道:“这些话,娘娘该官家来问候起居的时候才说。” 太皇太后也笑了:“说啥?还有要老身再次垂帘听政的,简直就是个笑话。官家故意一提,谏官们便蜂拥而上,还有没有章法?” “唉,吃一堑长一智吧,官家还年轻,不摔打摔打,不得英明;不学会察量,便无法得人。算了不说他,小妹快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料理……” 台谏实在是太不给力了,净放低级炮,结果一个大臣都扳不倒还惹一身骚,赵顼决定换人。 王陶实在是太菜了,必须让能人来代替他! 要问嘴炮哪家强?有宋百年司马光! “丙寅,帝徙陶为翰林学士,司马光权御史中丞。” 两前锋互相交换位置。 司马光是时望所重,他的任命一点问题都没有,吴奎还巴不得来一个内行呢! 司马大谏领导台谏的时候,弹劾一样不老少,可哪里有如今这样的乱象奇局?! 然而,司马光一点都不傻。 “丁卯,光入谢,言:‘自顷宰相权重,今陶以论宰相罢,则中丞不可复为。臣愿俟宰相押班然后就职。”’ 这话说得非常巧妙,因为宰相权重,如今王陶弹劾宰相不打考勤,就被罢官,那御史中丞以后还如何发挥作用?所以我请求等宰相重新上班打考勤后,再行履职。 这其实给宰相一个复出的台阶——之前台谏的确有问题,但是因为这举手之劳,就导致政府失效。就算是为了恢复朝廷的制度和体面,韩相公你也该复出重新恢复工作,并且按时打卡。 给皇帝一个下台的台阶——宰相肚中能撑船,韩相公会同意的,这就算是给你服了个小软,我们就既往不咎,继续前行哈? 还顺便给自己抬抬身家——台谏是干啥的?是制衡宰执用的。既然宰执不上班,台谏就没有履职的必要!等相公复职之后,官家你看我的吧。 顺便也给赵顼提个醒,那个什么王陶,不值得保了…… 司马光的任命是众望所归,但是关于王陶翰林学士的任命,中书独持之不下。 啥意思?搞出这么大乱子,还要给他升职?吴奎亲自请示赵顼,坚绝要求黜王陶于外。 赵顼当然不干,说白了,他们都是我的人,说出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而已。 到如今,我连一条狗都保不住?不行,外放我不答应。 于是吴奎让步:“不外放,那让王陶做群牧使吧。” 好歹还算留了点面子,没被赶出京城,赵顼同意了。 然而等吴奎一走,赵顼便反应了过来,靠,群牧使,不是王陶升御史中丞前那个职务吗?这是给贬回去了! 赶紧直批送中书,还是要以王陶为翰林学士。 吴奎即具奏言:“昔唐德宗疑大臣,信群小,斥陆贽而以裴延龄等为腹心,天下称为暗主。” “今陶挟持旧恩,排抑端良。如韩琦、曾公亮不押班事,盖以向来相承,非由二臣始废。” “今若又行内批,除陶翰林学士,则是因其过恶,更获美迁,天下待陛下为何如主哉?!” “王陶不黜,陛下无以责内外大臣展布四体!” 于是“以疾求去”。 都干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老子伺候不了你,不干了! 赵顼登位后的朝政,刚一开局,便彻底失控! 第四百六十八章 意大利炮 第四百六十八章意大利炮 赵顼大怒,将吴奎的答子交给王陶,王陶立刻弹劾吴奎附宰相、欺天下六罪。 风向渐渐不对,台谏开始报团取暖。 大佬们的手段太厉害了,吴申奏乞留王陶依旧供职,并劾吴奎有无君之心,数其五罪。 赵顼同时给知制诰邵亢发手诏,意图绕过中书,让邵亢直接拟诏。 光有台谏吆喝没用,吴奎走了位置得有人顶上啊!于是赵顼又去做张方平的工作:“吴奎罢,当以卿代。” 张方平怎么会随小皇帝的性子乱来,辞谢之后,反过来做赵顼的工作:“韩琦在告了这么久,要是吴奎被免,必不复起。韩公勋在王室,愿陛下复吴奎位,手诏谕韩琦,以始终之分。” 言下之意,三朝元老,拥立二帝,因为不按时考勤的小过而被弹劾去职,恐怕天下臣民,都会说官家你凉薄吧? 司马光上书,给原台谏班子上眼药:“吴奎名望素重,今为王陶罢吴奎,恐大臣皆不自安,纷纷引去,于四方观听非宜。” 接着曾公亮入对,亦请留吴奎。 老铁杆韩维终于发话:“宰相真是跋扈的话,王法所当诛。这是非常严重的罪名。” “如果王陶的弹劾是真的,那宰相安得无罪?!如果王陶的弹劾是假的,罢职都是轻的!” “如今陛下还要让他做翰林学士,摆明是升迁啊……事情拖了这么久都搞不定,臣请陛下廷对群臣,使是非两判。” 严格说来,这些都是赵顼阵营里的人,王陶如今急于出头表现过火,同伙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也是告诉赵顼,台谏冲得太急,玩得太过,属于野路子,现在搞了大乌龙,除了舍车保帅,没有它法。 赵顼终于彻底投降了,真要是廷对,鬼都知道谁赢。 于是召吴奎对于延和殿,慰劳,使复位,开着玩笑给自己找台阶:“成王也肯定有疑心周公的时候呀呵呵呵……” 吴奎复位,知制诰邵亢傻眼了,因为他都将贬吴奎的诏书起草好了,里边有“御史中丞职在弹劾。阴阳不和,咎由执政。吴奎所言颠倒,失大臣体。”的句子。 赵顼只好再次手札谕示邵亢,让他别闹:“此无它,欲起坐卧者耳!” 意思是我也不喜欢老吴,但是没办法啊老邵,只有这样,才能让那躺着的老头赶紧站起来呢……“盖指琦也”。 很快赵顼上台后第一次台谏宰执之争,以王陶被贬知陈州为结果,算是乱糟糟地告一段落。 …… 苏油如今其实也在朝中有些影响,师长,朋友都不在少数。 就连司马光,都觉得他是可以拯救一下的。 所以台谏风声一动,无数信件便从汴京飞向嶲州。 但是所有信件,其实都没有四通商号忘雨阁来得快。 苏油却天天老神在在,忘我地研究怎么给铜柱镗孔,对朝中的风风雨雨毫不关心。 心里稳得很,大宋如今最好的年成,一年也不过盈余七百来万贯,如果一旦用兵或者遭灾,国丧,那就铁定赤字。 一边是经济危机,一边是价值一百多万贯的硬通货储备,御史们尽可以拿他作伐引攻宰执,但是难以影响他分毫。 大宋的铜器,理论上是朝廷专榷,而且只能官员购买。 然而从后世穿越而来的苏油,当然会制定出一套完美的规避政策。 虽然六成铜料作为嶲州转运司的储备和与其余各路转运司货品的交换物资,但是别忘了,高杨两家那里还有四成呢! 于是苏油光荣地做起了下游产商,掮客,代理商,市舶司长官。 高杨两家很快发现,将铜料交给苏油打理,收入比自己处理丰厚得多! 被宋人控制地区包围的建昌府,成了黄白铜深加工基地! 一件件精美的黄白铜制品加工出来,就成为了贴着大理标签的舶来品,苏油扣除一部分作为关税,转手就送往夔州,卖给富裕的江南东路,淮南西路,两浙路,福建路。 至于别人拿到手卖去汴京辽国朝鲜日本交趾挣了多少钱,那是别人的本事,四通商号的理念永远是只挣自己合理的那一份,给别人留下足够的利润空间。 最关键的是四通商号本身也参与到了这样的交易中去,巨型纵帆船已经建造好,张散和钱家的海贸之旅,最重要的货品就是大理黄白铜! 大宋禁止铜铁出境,可问题是——大宋那份仓库里放着呢,这些是大理铜,大理铜,大理铜! 苏油振振有辞——俺这属于扶贫项目,为了让大理兄弟沐浴皇宋的恩德,顺便挣点过境运输费和交易介绍费! 这个顺便挣得实在是有点可怕,所以现在苏油手里有足够的铜铁供他瞎造! 嶲州盛产木棉,是最优质的硝化棉原料。 加上铜铁,苏油在城外十里的江边,开辟出一处巨大的兵工试验区。 四通商号的技术骨干们,在石富的带领下,对火炮核心技术进行攻关。 按照苏油的意图,什么铸造,前装,滑膛,燧发,独体弹,通通靠边站。 有了充足的实验材料和高精度加工设备,俺们要搞就搞高大上,必须是后装速射炮起步!怎么都要达到八国联军侵华时期的法军七五速射炮的水平! 这玩意儿是苏油唯一熟悉的火炮,就是李云龙嘴里所谓的意大利炮,正式名称叫做正式名称是“施奈德197式75野战炮”。 一战时期意大利曾经从法国进口了一批,战争结束淘汰下来的大批旧货,被军火商出售给国民政府。 内战中八路军弄到一部分,炮上铭刻着意大利文,不过指望李云龙了解这些来龙去脉那是想多了,因此就称呼其为“意大利炮”。 人人都有个人英雄主义,苏油也希望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够站在阵地前大吼一声:“二营长,你特娘的霹雳炮呢?给老子拉上来!” 想想都美得慌。 然后,现实狠狠地一耳光抽了回来,抽得苏油晕头转向。 三十倍径,七十五毫米口径,二十八条膛线,二点六九米炮身,改进型的双保险螺式炮闩,一点五吨重量。 最关键的,是革命性的液压反后坐力和驻退复进装置,火炮发射时产生的后坐力大部分都被储能筒传递到储气瓶之内,以使得火炮能够保持在原位不动,且射角也不需要再调整。 于是,它才能够在每分钟发射三十发十五斤的炮弹这样高密度输出的同时,还几乎不产生位移,能让炮手可以轻易地在每一次射击间,调整射击诸元以修正弹着点。 苏油想在十五年金属机床加工的基础上搞出这玩意儿来,无疑是痴人说梦。 原理他都知道,不过要变成实物嘛,呵呵呵…… 反倒是石富给力,铜管内膛线已经搞得顺手了,从最早的勾刀拉削,发展到了组合环形刀拉削,效率提高了很多,不过相应的,刀头没有跟上,损耗比较大。 于是苏油退而求其次,铁家伙就算了,先搞个小铜炮出来玩玩也是一样的。 再退而求其次,液压驻退装置也别想了,仅用黄铜o型圈作为密封装置,会导致液压油泄露,作用不了几次,就得重新加油。 于是苏油改用钢质弹簧驻退,但是效果立刻大大下降,聊胜于无。 如果说这都勉强能用,后装火炮的气密装置就更难。 第四百六十九章 神机铳 第四百六十九章神机铳 “意大利炮”,用的是螺式炮闩。 螺式闩体装在固定在炮尾一侧的锁扉上,可以在开、关闩时自由回转。 闩体的螺纹面被分作若干偶数区段,每隔一个区段将螺纹切除。 炮尾内表面上的螺纹也是同样处理的,只是被切除螺纹的区段正好与闩体上被切除螺纹的区段彼此错开。 关闩时,闩体上的螺纹与炮尾内表面上相应的螺纹,先是进行齿和缼的啮合。 然后闩柄还可以继续移动,这时,闩柄下方的齿轮会带动闩体进行圆周转动,将闩体和炮尾上的螺纹相互车紧。 这是基本原理,当然还有很多附件,比如防止炮击时防止闩体转回和打开的保险装置;关闩时机械撞针自动复位到击发状态的装置;击发失败后手工重新复位撞针到击发状态,进行再次发射的装置;以及保险锁装置等。 至于用在药包底部的紧塞具,用于炮瞄的观测装备等其它装置,那是很以后很以后的事情了。 苏油只在军事博物馆看到过意大利炮的外形,因此只能给石富大致画出个形状,然后讲解炮闩的原理,最后让他自己去动脑筋。 而自己则挑软柿子捏,主持研发简单的装备——迫击炮和子母铳。 这个就简单太多了。 迫击炮的炮管要求不高,就用已经成熟的铁桅技术就可以实现。 制造出来的家伙还是和后世没法比,炮管造出来后虽然经过镗制,同心度能够保证,不过还是厚了很多,明明只能发射五十毫米弹,重量却达到了后世发射八十毫米弹的迫击炮重量——一百三十斤。 而且为了射手的安,不是依靠弹体自身质量使炮弹底火撞击炮管底部的撞针,而是依靠其自身质量滑至炮身底部后,由躲在掩体后的射手拉动拉绳释放撞针,撞击炮弹底部底火。 这是苏油对如今的钢铁制造技术不大放心,防止炸膛伤害射手而进行的设计。 至于剩下的,就和后世迫击炮差不多了。 弹体是铸铁加铅质闭气环,尾管底端制有内螺纹,装入基本药管并与底火螺接。可通过调节附加药包数量获得数种不同的初速和射程。 子母铳,其实就是明代国外传入的佛朗机炮,母铳身管细长,口径较小,铳身配有准星、照门,能对远距离目标进行瞄准射击。 铳身后部较粗,开有长形孔槽,用以装填子铳。 子铳类似炮弹,每一母铳备有九个子铳,可预先装填好弹药备用,战斗时轮流装入母铳发射,因而提高了发射速度。 不过由于使用的是锻铁而非铸铁,因此管壁厚度却又比佛朗机炮大大降低,重量降至两百斤。 而且由于眉山精密机床的发展,虽然是分体式,但是密封性比明代佛郎机好了很多。 和佛郎机不同之处,是铳尾还有螺旋装置,可以调整炮管底的底托位置。 如果是速射,底托设置靠后一些,这样方便子铳的装卸。 如果是慢射,子铳安装好后,可以摇动车盘,底托将子铳抵紧,让子铳和炮管结合紧密,这样可以增加气密性,得到更远的射程。 加之使用的是接近现代的药包,因此射程比明代佛朗机炮远了太多,九尺长的子母铳,弹一斤,药一斤,速射时,能攻击四百米外的目标,慢射时,能打到一千多米外。 这两种炮,一种是平射火力,一种是仰射火力,发射的都是开花弹,苏油认为,已经足够了。 当然这只是试验品,除了搞懂原理,还需要大量的实验数据支撑,以期达到最佳效果。 这两种都是灵活机动的进攻火力,苏油觉得不过瘾,又发明了第三种。 要塞炮,炮管长三米,重达一吨,口径一百五十毫米,炮弹直径一百四十毫米;火药用量九斤,或者硝化棉四斤,炮弹重二十斤,填装火药时,有效射程四百米,填装硝化棉时,有效射程六百米! 除了作为要塞炮配合棱堡使用外,最关键的,它能够和子母铳组合安装到巨舰上,作为海战利器使用! 不过这是前装炮,射速很慢,后装炮的炮闩发明出来之前,只能这样玩玩了。 至于火箭弹什么的,精度太差,大规模覆盖那就是烧钱,烧不起。 种谊都快要疯了,马车弩炮加瓷弹,已经让他觉得自己可以踏平西夏收服燕云,如今有了这个,那就把辽国高丽一起算进来吧。 苏油啪就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狂妄!战争打的是国力和后勤,不然就是送人头送装备!” “老老实实给我做实验数据统计,装药和弹重的比例关系,身管与火力的比例关系,炮车的设计,瞄准装置的设计,操控装置的设计,这些都交给你了!” “还有战术,如何用这些东西配合现有军队,完成配给,运输,战斗,这也是一个课题。” “然后一门炮配备多少操作人员,配备多少马,多少弹药;几门炮可以形成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可以配合多少部队;最大集群多少合理,一名指挥官指挥多少门炮合理……” “如何观察敌情,如何传递消息参数,如何提高作战效率,如何匹配弹药品种,这些统统都要研究!东西造出来,不是给你瞎糟蹋的!必须形成一套战法!” 种谊举手“那我要进行大量实射!” 苏油说道“由得你,不过必须注意安,这相当于将二十斤重的震天雷送到数百米外,它要是炸膛,可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每次试验,给我老实躲在钢筋水泥掩体后面!一旦被我发现不按试验条例操作,只要一次,永远取消实验资格!回渭州跟你哥练弓箭刀子去!” 火炮只是嶲州军工试验场最重要的科研项目,除此之外,枪械和单兵炸药武器,也是重点。 长枪管的问题,几乎已经被石富解决了,他将枪管外形由圆柱形改成了正六边形,一下子就解决了机床夹持的问题。 这个问题解决后,就可以用高锰钢铣刀将软铁镗孔,勾膛线,再通过渗碳和热处理让枪管外坚内柔,枪管的问题基本不大了。 反而是弹药成了瓶颈。 像给石薇转轮铳用的那种发射药和底火用铜帽分离的黄铜壳子弹,加工难度太高也太贵,无法大批量生产,因此后装纸壳弹针发抢,就成了苏油的首选。 最后弄出来的成品,除了六角形枪管外,非常类似于后世德莱塞步枪,外加一个毛瑟1871的保险。 这是一支真正意义上步枪,空枪重九斤,枪长一米三,枪管长八百毫米,还有四条右旋膛线。 枪弹用纸筒作弹壳,将弹丸,发射药和底火集于一身。 装填时用枪机从后面把枪弹推入药窒,枪机前移抵紧枪管,机针被扳机保留在后部。 扣动扳机后,击针朝前弹出,刺进纸壳,撞击底火,引燃火药,射出弹丸。 火药使用硝酸钾改良后的黑火药,可以极大节约成本,有效射程三百到八百米。 可以说,除了见鬼的使用寿命,东西与后世几乎没有区别了。 为了提高枪管使用寿命,弹头被迫采用了平头铅弹,还有部分钢芯铅弹,用于特殊用途。 如今这款抢还在继续改造当中,因为是纸壳弹,会导致火药气体从枪机与枪管接触处逃逸部分,让子弹损失部分动能。 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理论上已经不难了,第一就是采用黄铜弹壳让枪管与子弹接触更加紧密,其二就是让枪机,枪管和子弹被包裹起来让气体不至于泄露。 最初的试验品,看上去就像一个兵器架上横放着一根古怪的铁棍,待到这根铁棍真正能够进行有效射击后,核心部位算是研发成功,之后才是上附属装置。 该做加法做加法,该做减法做减法。 比如枪管做好,其实无需前后厚度一致,爆炸冲击的主要是枪管底部。 也就是说,可以在内镗做好之后,打磨外观,使其成长锥型枪管,以减轻重量,调整重心。 又比如,瞄准系统,刺刀,木柄等配套设施的设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这款神机铳,能够跨越前装滑膛枪,火绳枪,燧发枪,后装燧发枪,象鲨鱼那般一步进化到位,让苏油对眉山十五年工业科技成就得意非凡。 。 第四百七十章 生意和神器 第四百七十章生意和神器 不过就像石薇的转轮铳一般,成本,是最大一个瓶颈。 一支神机铳的造价,高达八十贯!工时长达一百天! 大宋禁卫马军将领,装战甲一副三十贯,马甲一副四十贯,弓两贯,箭一贯,刀三贯! 加起来还没这支铳贵! 真要武装出一支两千人的神机营,光铳就得十六万贯,加上配套设施,日常训练,弹药储备,消耗,枪支淘汰更新…… 所费将不下一年四十万贯,这是什么概念! 韩琦几年前建议刺配陕勇十八万,一人给一贯的报名费,每月两百咸菜钱,四十万贯,足够在陕西河北征召十多万义勇,仅蓄养的话,能够养二十万人! 就这还没算炮兵和骡马! 苏油安慰石富:“没关系,样品出来,接下来就是一个如何做加减法的问题,如今简化版的转轮铳,我们不是也给它降到百贯成本了吗?” 军事研发就是烧钱,这个是不容置疑的,好在苏油实在是太能挣了。 挣钱的,同样有军器。 铜件的大量应用——搭配黄铜皮带扣,纽扣,暗扣,铆钉,锁眼的各种皮具,给军方带来的便利无疑是非常大的。 还有密封水壶,挤压式箭囊,刀剑,枪头,弓矢,弩矢…… 还有冲压板护甲,头盔…… 但是军器竟然还不是最赚钱的,最赚钱永远是奢侈品。 眉山对玻璃釉的研究,早都发展到了非常相当发达的程度。 除了普通的蓝、红、黄、绿、白外,已经发展出天蓝、宝蓝、翠蓝,鸡血红、葡萄紫、紫红、饰红、明黄,姜黄,石绿、梅子青,乳白等多种鲜艳的色料。 因此,嶲州如今有一种精美的铜器,利润比军器还高! 用红铜板制出器胎,再用压扁的铜丝依设计饰纹粘牢于胎体,经过喷灯烧焊,点蓝,烧蓝,磨光,镀金之后,可以得到一种绝美的珍品——掐丝珐琅铜器。 这个东西汇集了金属加工工艺,陶瓷艺术工艺,玻璃工艺之大成,除了嶲州,如今大宋其它地方还真搞不出来。 商品首先就是宗教仪典用具——儒释道三家家的礼器,偶像、龛、塔、七珍,八宝,瑞兽等,以及实用兼陈设的炉鼎,云牌,烛座这类东西。 还有普通人家,日常的文房用具、花瓶、花盆、轿瓶、香薰、脸盆、手炉、渣斗、镜子、挂屏、灯座、帽架、鱼缸、如意、斋戒牌…… 最低档但是销量最大的,是随身的香囊,发簪,方盛,步摇,帔坠,帽正,带勾,带片,带翅等装饰品。 当然这东西现在不能叫景泰蓝了,甚至珐琅都没这名,工艺名称变成了掐丝琉璃烧嵌。 还有一宗赚钱的买卖,那就是赛露络。 纯天然塑料,用料是樟脑和硝化纤维,这东西如今也名贵。 但是再名贵也有人消费得起,使用各种颜色,或半透或不透的赛璐珞薄片交错地堆叠、碾压,制成以假乱真的象牙纹和玳瑁甲壳纹,能够很方便地在开水中成型,可以得到以前必须使用象牙和玳瑁等珍贵材料才能制成的物品。 通过添加各种颜料及助剂,还能仿出珍珠,螺钿的光泽…… 比如苏油就做了个巨大的假牡蛎壳,牡蛎壳中间的珍珠层,形成的图案是一尊浅浮雕的佛陀。 还做了一支假象牙,不过象牙除了体积巨大不说,横截面上,中心有个佛家的万字图案。 还有——一个碗那么大的珍珠…… 这三个东西纯属瞎胡闹,最后都送到夔州交给了张散,苏油很期待张散拿去外邦,能忽悠多少好东西回来。 …… 第一支神机铳,自然要秉承石富一贯的风格,雕饰华丽异常。 苏油看着石富在往枪管上嵌金丝,语气里没好气:“我在想方设法减轻火铳重量,你在想方设法给我增加回去。” 石富都懒得理他:“这是进献给官家的东西,当然要有皇家的气派。” 苏油摸着下巴:“洪江和高国舅估摸着得把肠子悔青,我在渭州的时候,求他们给几百斤软铁,愣是一斤都不给我。” 石富拿着小锤和一颗圆头钉子在神机铳上敲敲打打,兴奋不已:“钢芯铅弹,两百步外还能击穿冲压头盔,这是天下第一强的单兵器械!” 苏油笑道:“那也得打准了才行,听闻大宋禁军,考较武艺只考较力道,不考较准头,开弩能开四石,可七十步内都射不准。” 石富嗤之以鼻:“京中禁班嘛,平日里引导仪仗,不当值时还要给殿帅们挑拉贩运,没把子力气怎么赚钱……” 就在这时,唐淹过来了,兴奋地拿着邸报:“明润,真给你猜中了!” 苏油笑道:“王介甫入朝了?” 唐淹兴奋地说道:“正是!如今吕晦叔,司马君实为翰林学士,张学士为翰林承旨,赵学士知谏院,王介甫也将入朝,成为翰林学士兼侍讲。” “这是众正盈朝!朝堂有望,大宋有望啊!” 苏油摸了摸鼻子:“呵……呵呵……” …… 司马光和吕公著的任命是三月的事情,“光累奏固辞。” 赵顼不许,面谕道:“古之君子,或学而不文,或文而不学。只有董仲舒、扬雄可称兼而有之。到了爱卿你这里是第三个,干嘛要推辞?” 司马光说道:“翰林学士要起草诏书,我不会写四六骈文。” 赵顼说道:“没关系,你便如两汉制诏,用古文文体就行了。” 司马光道:“本朝没有这样的故事。” 赵顼也有些对司马光的借口着恼:“卿能举进士高等,而不能为四六,这可能吗?!” 别以为我忘了你当年是甲科进士第六名! 司马光出来后,赵顼继续派遣内侍至合门,强迫司马光受告,司马光拜而不受。 直到司马光入退到合门外庭中,都还在推辞,内使最后将告书硬塞进司马光怀中,“光不得已乃受”。 后来,赵顼问当时还在朝中的王陶:“公著及光为学士,当否?” 王陶赞赏不已:“陛下用此二人,天下何忧不治!” …… 赵老头知谏院,也有小故事。 老头入谢的时候,赵顼问他:“闻卿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邪?” 赵抃就叹气:“蜀中狡童不在,这次琴鹤倒是都得保。” 赵顼哈哈大笑:“对呀,应该还有一只白龟才是。” 赵抃这才说道:“蜀中新制,起于眉山,既然行之有效,又何必另外更张?地方任职的官员,后任必爱推翻前任举措,一味更张,认为功不己出,无名无利。这种事情,臣是不愿意做的。” 赵顼点头:“对了,有一点要与爱卿说明——以往近臣自蜀还者,必登省府。如今让你做回谏官,朝中大臣颇以为疑。” “其实我是久仰‘铁面御史’风采,欲赖卿言耳。大用何必一定省府嘛!爱卿你说是不是?” 于是赵抃回去之后,立刻上疏言任道德,委辅弼,别邪正,去侈心,信号令,平赏罚,谨机密,备不虞,勿数赦,容谏诤十事。 …… 至于王安石的诏令,那就更加的夸张了。 自王陶被劾后,曾公亮自问摸明白了赵顼的脉门,因此力荐王安石,想用他来牵制韩琦。 加上赵顼的铁杆韩维和王安石也是文章知己,平日里没事儿就在推荐,因此赵顼对王安石,早就非常仰慕。 王安石一直辞官不起,如今守丧期满,赵顼反而患得患失:“安石历先帝朝,累召不起,或以为不恭。今召又不至,果病邪?有所要邪?” 他是真有病啊,还是别有所求啊?咱别没整对路数,让大贤再次不买账哟! 第四百七十一章 议论 第四百七十一章议论 曾公亮给王安石打保票“安石文学器业,宜膺大用;累召不起,必以疾病,不敢欺罔。” 吴奎却是韩琦一边的人,为了韩琦,皇帝敢怼参政敢辞的主,对曾公亮抬举王某人打压韩相公这套很看不惯。 “王安石以前纠察刑狱,因为鹌鹑案争刑名不当,本该奉旨到合门释罪。” “结果他自己执拗不肯入谢,这才去职。然后一直认为韩相公在沮抑他,所以才不肯入朝。” 曾公亮力争“陛下,王安石真是辅相之才,吴奎所言,是发人小过,荧惑圣听!” 吴奎冷笑“当年我就跟他同领群牧司,见他护前自用,所为迂阔那套多了!我话先撂下,万一用之,必紊乱纲纪!” 不过吴奎和曾公亮之间,赵顼当然选择相信曾公亮,于是决定先下诏书,起王安石知江宁府。 所有人都劝赵顼,陛下别费劲了,王介甫这回肯定还要推辞。 韩维却独奏道“我知道王安石乃正人君子,之前久病不朝,今日如果任命大郡马上就任职,看起来还真就像是一直对君命推三阻四,希图持价待沽。” “但是臣坚信安石不会有此心。与先帝不同的是,陛下始初践阼,慨然想见贤者,与图天下之治。安石怎么会不愿效其忠、伸其道哉?!” “如果王安石真的病得厉害,或者蠢得厉害就罢了,如果不是,他肯定会就任的。” “议论这件事情的人,都认为往安石会顾忌时议,因此只能慢慢升迁而致,不能猝然召命回京。” “他们不知贤者只可以义动,而不可以计取。所以陛下,尽管下诏吧!” 这就是此刻王安石在士林官场皇帝心中的声望。 果然,诏书一到,安石立即前往官府府视事,再不推辞。 一个多月后,诏书再到,召知江宁府王安石为翰林学士。 王安石即刻整顿家小,奉诏赴阙。 唐淹说苏油料事如神,就是指这个。 苏油不信这中间没有一点操作,笑道“要我说,司马君实,介甫公,都是朝中有名的君子。” “既然是君子,那他们还会欺君?所以说,司马君实跟官家说不会四六,那大伙儿就应该当他真不会四六。王介甫说是久病,那大伙儿就应该当他真的是久病,如今突然好了。” “否则不成了言不由心欺君罔上了吗?那还是什么君子呢?” 唐淹笑道“你这嘴啊……回京后可别胡说八道了,好歹四品大员,要有点人臣之体。” 说完又叹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官家此番召你进京,怕是要大用了,明润,你真没一点消息?” “这回是真没有消息,估计是看在十六万斤铜的面子上吧。总不至于如王介甫般被看重。”苏油说道“范文正公说得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宋哪里需要,我就去哪里呗……” 《宋史》 “治平四年九月,韩琦、吴奎、陈升之并罢。 先是,王陶论劾后,曾公亮因力荐王安石,欲以间琦。 琦称疾求去,帝不许,以诏书慰抚。 琦又疏有四当去,复不许。 厚陵复土,琦更不入中书,请甚坚。 于是帝夜召张方平议,且曰‘琦志不可夺矣。’ 方平遂建议,宜宠以两镇节铖,且虚府以示复用; 乃除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守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判相州。 以枢密副使吕公弼为枢密使,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知谏院赵抃并参知政事,三司使韩绛、知开封府邵亢并枢密副使。 《蜀中杂记》 “治平四年,张赵二公并列参政,引油叩阙。 时薛向奏陕西事,司马君实攻向,又言方平贪猥。 帝犹疑,乃诏油垂问。 …… 汴京,延和殿。 司马光与赵顼在私话。 司马光对赵顼说道“陛下,陕西都转运使薛向,你了解他吗?” 赵顼知道司马光要说什么“我知道薛向非端方之士,但是也要用啊,他料理钱谷,筹备边事,还是有一套的。” 司马光摇头道“陛下,所谓钱谷,不过就是使陕西自足,马畜繁盛。但是,这真是他的功劳吗?” “就算他善于财政,但是边事,怕是糊涂。” 赵顼说道“也不是吧,渭州大捷……” 司马光拱手道“所谓渭州大捷,实际是苏明润在操持;就连陕西财政,也是苏油延揽商贾,才得喘息。陛下亲政未久,不可操切啊。” 赵顼有些不赞同“薛向所奏,不过是种谔在清涧城招揽边蕃,以朱令凌最为横山得力酋长,请给田十顷、宅一区,乞除一班行而已。” “这是为了夸示诸羌,诱降横山之众。对朝廷来说,所费不多,收效也会不错,怎么就行不得?” 司马光说道“我担心陕西边臣,得寸进尺。如今谅祚称臣奉贡,颇为柔顺。而收横山众,需要安置奖赏,徒增朝廷负担,何用之有?” “而且听闻薛向种锷,准备招诱西臣背叛,臣担心大宋失了礼义在先不说,还将重兴边事,得不偿失。” 赵顼赶紧掩饰“此外人妄传而已。” 司马光诚挚地说道“陛下待臣以腹心,臣敢不尽忠竭报?如今朝廷内外,每欲导陛下于操切者,此等奸邪贪猥之辈,岂可掌枢要重镇?” 赵顼皱眉问道“君实大谏,如果外为薛向,那你所言内者,又是谁?” 司马光正色道“张方平。” 赵顼问道“有何实状?如无实状,非君子所为。” 司马光说道“臣所目见者有三。方平当年未起时,曾于吕夷简处诣第伏谒。” 赵顼说道“此传言耳,当年张安道上《平戎十策》,吕夷简对枢密使宋公叹曰‘六科得人哉。’引荐张安道者,乃是宋绶。” “然终不果用,反而是被吕公排挤的出朝的李迪,辟之为天雄军通判,进而推荐赴阙,这才得到机会直集贤院。” 司马光再道“要说他和吕氏无干,难杜天下悠悠之口。吕夷简的神道碑,可是出自安道手笔。” 赵顼说道“当时他是太常寺卿,身负皇命。且吕家人欲以调协两宫入碑记,张公不同意,请问仁宗虚实。” “仁宗不喜曰‘吾不记此。’于是便没有写入,可见张公非阿附吕氏之人。” 司马光说道“其二,庆历年间,因进奏邸案,方平附御史中丞王拱辰,以益柔累范公,杜淹。范公去位,他就是帮凶!” 赵顼作色“王益柔写下“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此等失心悖妄之语,设若大谏当时,能不弹劾?” “范公于时政每有兴革,必侯张公入直,方出事目。谓朝士曰‘张舍人于教化深,非但妙于文辞也。’” “制诰美辞,自张公始,且当日宋祁也在弹劾王益柔之列,难道宋公也不是端人吗?” 司马光又道“其三,吴春卿与贾昌朝争唐询去留,张方平附贾昌朝意,致吴育失事,与丁度易位,方平却立即升任三司,这不是小人间授受,却是如何?” 赵顼摇头“唐询所去,乃因奏罢制科。张公什么出身?恰恰两试制科出身!而且朝廷制科选拔的人才如何,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的确是唐询没道理嘛!” “当时仁宗本欲将吴贾两人同罢,时方平将入奏,昌朝引方平助己,以吴育之位许之。张公怒斥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 “吴育之罢,世皆以方平助昌朝,其实吧,另有其人。张公当时也不好明言,代人受罪罢了。” 。 第四百七十二章 进京 第四百七十二章进京 司马光拱手道:“陛下,事体殊大,弹劾方平的奏章,如今就在臣袖中,还请明示。” 赵顼说道:“前朝旧事,其实不提也罢。当时贾昌朝宫内有援。” “温成皇后乳母贾氏,贾昌朝与之连结,谓之‘姑姑’。吴春卿欲得其实而不可,有近侍对仁宗言道:‘台谏言事,虚实相半,如贾姑姑事,岂有是哉?’仁宗默然良久,乃曰:‘贾氏实曾荐昌朝。’” 说完对司马光道:“每有除拜,众言纷纷,实非朝廷美事。” 司马光说道:“此正是朝廷美事。知人,帝尧难之;况陛下新即位,万一用一奸邪,若台谏循默不言,陛下从何知之?” 赵顼问道:“那吴奎真的是阿附宰相吗?” 司马光不正面回答:“不知也。” 赵顼又问:“阿附宰相,与阿附人主,孰贤?” 司马光正色道:“结宰相者,自然为奸邪;然希意迎合,观人主趋向而顺之者,亦是奸邪。” 赵顼取出一份奏章,交给司马光:“这是富公的奏章,你看看吧。” 司马光将奏章打开,只见上边写道: “帝王都无职事,惟别君子、小人。 然千官百职,岂尽烦帝王辨之乎? 但精求任天下之事者,不使一小人参用于其间,莫不得人矣。 陛下勿谓所采既广,所得必多,其间当防小人惑乱圣听。 奸谋似正,诈辞似忠,疑似之际,不可不早辨也。” 赵顼诚恳地说道:“年少德浅,受诸公所教,不敢稍懈。因此事前也做了功课。卿经术行义,为世所推,然在张安道一事上,却一直偏颇了。” 司马光拱手正色:“敢问陛下这番所谓功课,是何人所授?” 赵顼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司马光将袖中的弹章取了出来:“如是君上自为之,司马光拱服认罪,今日便去张府,向其道歉。” 见到赵顼不做声,司马光摇了摇头,继续道:“如此看来,非君上自为。那就更说明张方平居心叵测,狡黠险深,其智足以惑主,其文可以饰非。知道自己将被弹劾,预先作好布置。” “臣,弹劾参知政事张方平,诱惑人君,阻壅言路,举事荒唐,不协众望。乃是大奸大恶,一等一的小人!” 赵顼不由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收场。 …… 次日,诰敕出来,权御史中丞司马光,复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以滕甫权御史中丞。 司马光上奏:“臣昨论张方平参政,不协众望,其言既不足采,所有新命,臣未敢祗受。” 诰敕下到通进银台司,吕公著认为赵顼又在乱来了,台谏劝君王是正道,怎么能说撤就撤,具奏封驳。 赵顼于是手诏司马光:“朕以卿经术行义,为世所推,今将开迩英之度,欲得卿朝夕讨论,敷陈治道,以箴遗阙。故换卿禁林,复兼劝讲,非为前日论奏张方平也。吕公着封还,盖不如此意耳。” 取诰敕直付合门,催促司马光受职。 吕公著上言:“诰敕不由本司,则封驳之职因臣而废。” 帝手批其奏:“等开了迩英阁,你们就知晓我的意思了。” 《宋史》:“己酉,初御迩英阁,召侍臣讲读经史。 讲退,独留吕公著,语曰:‘朕以司马光道德学问,欲常在左右,非以其言不当也。’ 公著力请解职,许之,它日,又谓公著曰:‘光方直,如迂阔何?’ 公著曰:‘孔子上圣,子路犹谓之迂;孟轲大贤,时人亦谓之迂。况光者,岂免此名!大抵虑事深远,则近于迂矣。愿陛下更察之!’” …… 一艘宽底吴船,在南京应天府停留了下来。 船上住着一家人,女主人还好,长得富态,衣装打扮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派,男主人则—— 怎么说呢,说得好听叫随意洒脱,所得不好听,有些邋遢。 男主人四五十岁年纪,手里拿着一本《尚书》,一边阅读,一边还与身边桌上摊开的几本对照,偶尔还提这笔写写笔记。 男主人身边伺候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相貌俊朗,眉梢眼角皆有些傲气,一副二世公子哥做派。 就听年轻男子对男主人说道:“父亲,朝命至重,出发时急如星火,如今却在南京逗留,苏明润真就这么了不起?” 说话之人正是王雱,年前刚中了进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读书的自然就是王安石了,就听王安石说道:“当然了不起。苏明润治政,料军,文章,气节,均有可取,竟然是我大宋难得的才。然朝中诸公不容,一向在边境周转,此番赴阙,无论如何,都要奏禀陛下,将之留京,放在地方上,屈才了……” 王雱讥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年父亲从落卷中将之提拔出来,苏明润方中得探花,却何必又在揭封之后,建议官家将之降等?一番大好人情的机会,却叫父亲白白放过。” 王安石却不以为意:“的确是大出为父意料,十四岁的探花郎,六年之间,每以事功立身。所历之处,政通人和;所有更张,不畏时俗。一身任之,竟然是我辈中人。” 王雱却比较清醒,摇头道:“不然,此子与张方平,赵抃,薛向一路。其兄苏洵,宗侄苏轼苏辙,与欧阳修富弼过往甚密。自身也颇受韩琦看重。此番进京,自有张赵二人看护,说不定人家爱惜羽毛,还不见得稀罕父亲这点人望呢。” 王安石放下书:“雱儿,当年我第一次见到苏明润,曾说起你幼年事迹,就是獐旁为鹿,鹿旁为獐那件事。” 王雱颇有得色:“苏明润也号称神童,那他如何说?” 王安石看了王雱一眼:“苏明润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王雱顿时变了脸色。 王安石说道:“这才是大聪明。雱儿,休要看低天下智者。” “苏明润的文学义理,不下与你。当年高中探花,绝非幸致。这本《尚书祈询》,足见其思虑之深。” “其余经济经纬,更非你所及。甚至天文,地理,兵农工商,甚至音律,书法,皆有建树。” “至于理工之学,辩证之道,精细纯三论,情为理先的思考,更是综缬前人,却自成新论。不夸张地说,已经具备开宗立派的资格。” 王雱不服:“蜀学杂而不纯,偏重以实相验,只敢一步三顾,不敢大刀阔斧。说到底,裱糊匠罢了。” 王安石摇头:“雱儿,你的确是聪明之辈,但是才高使气,失却了胸襟。” “至少我没有听见苏明润直道宰执,前辈之名,生平未见愠怒。这等涵养,别说是你,为父都自愧不如。”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此先儒之流风。陷于俗,党与朋,拘于仕,从于王,此今儒之习气。” “苏油身上,没有一丝今儒的腐浊,这是我看重他的地方。” 王雱问道:“既然如此,如何曾相公那里,只见父亲推荐吕惠卿等人,未见推荐苏明润?” 王安石哈哈大笑:“老苏当年给欧阳学士推荐大小苏,信中言其族有自能脱颖者,不劳提携,盖明润也!何劳老夫作为?” 就听一声长笑:“苏油秉性顽劣调皮,行思飘忽,不过多得人相力助耳,那里当得王公如此看重!” 第四百七十三章 生活与生存 第四百七十三章生活与生存 王安石起身推开窗格,喜道:“明润来了?!” 船舷上,苏油穿着淡竹青色的暗花锦袍,头戴一顶古怪的黑毛皮帽子——这是从渭州流行起来的乌云帽——其实就是后世的帽,不过是纯皮毛的,站在那里,笑眯眯地对王安石施礼:“介甫公,王世兄,苏油有礼了。” 王安石笑道:“元泽这称呼当不得,愚弟安礼与明润乃是同科,他方是你世兄,犬子当执子侄之理。” 苏油赶紧摆手:“可别可别,我们各论各的礼,元泽兄学术文章无不精妙,苏油佩服得很。” 说完对王雱拱手:“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这首《眼儿媚》,清新自然到极处,苏油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写却是写不出来的。” 王雱脸色一变,不知道苏油到底是不是在讥刺他。 大才子非常敏感,还有心理疾病。 怀疑自己的妻子庞氏对自己不忠,每天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与妻子争吵不休,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以貌不类己,百计欲杀之”。 结果幼子很快被他折腾死了,庞氏凄苦不堪,躲到一间小楼内每日以泪洗面。 王安石看到事情无法挽回,非常心疼自己的儿媳,于是做主让王雱与庞氏离了婚。 由于庞氏没有任何的错误,所以也不愿意让庞氏背上被休掉的名声,王安石亲自为庞氏选择了一个好夫婿,相当隆重的将王雱妻子庞氏“嫁”了出去。 这件事在江南传为美谈,王雱也不清楚苏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苏油当然知道,不过却也没有讥刺他的意思。 这词的确写得好,别人家事他也管不着,而且知道王雱心胸狭窄还眼高于顶,自有他倒霉的时候,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王安石见王雱楞在那里,再看苏油言谈举止,不由得暗自摇了摇头:“雱儿,这位就是苏明润了,文章事业,皆是不凡,你们以后多来往。” 王雱这才与苏油还礼。 苏油问道:“据往来商号执事所言,介甫公在此等了苏油三日,实在是失礼了。苏油备办了一桌宴席,想请介甫公过船一叙,未知船上还有那些家眷家属,待会儿一起置办了饮食送过来。” 王安石对王雱低语了两句,王雱去了,王安石才对苏油说道:“明润食不厌精,在士林中是出了名的。要留你在这边用餐,那就是虚伪。此次赴阙的还有愚弟安国,除了两家家眷,安礼的家眷也在船上。” 王安国字平甫,王安礼字和甫,两人与王雱并称“临川三王”。 苏油说道:“说起这个,还一直没有机会当面与和甫兄道谢,他重修的《灵台秘苑》,如今在海运定位上可是派上了大用场。” 《灵台秘苑》是中国历史上的星表,原是北周庾季才撰,是第一份;王安礼主持重修的是第二份。 书中记录有三百四十五颗恒星的入宿度和去极度值,其观测记录和研究思路,为苏油和小天师制作航海星表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王安石的专长是经义,对自家弟弟的学术反而不是太了解,听闻这个,不由得感到好奇。 苏油便取过纸笔同他讲解,都是聪明人,星象分野也懂,很快王安石也明白了个大概原理。 这时候王雱回来了,还带着一位中年人。 王安石介绍道:“这便是愚弟安国,因韩公举荐赴阙召试,这次也通船,刚刚一直在尾舱中用功。” 又是一位神童,还是自学成才的神童。 自幼聪颖上进,虽未曾从师入学,但写出的文章却有条理。 十二岁时将其所写的诗、铭、论、赋数十篇向人展示,观者无不惊叹其文采超群。 滕王平昔好追游,高阁依然枕碧流。 胜地几经兴废事,夕阳偏照古今愁。 城中树密千家市,天际人归一叶舟。 极目沧波吟不尽,西山重叠乱云浮。 这首《题滕王阁》,是王安礼十三岁时候的作品,立意,写景,遣词,均属上层,相当耐读。比多数吹出来的神童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但文才出众,而且兄弟出仕的时候,就由他长期尽心尽力侍奉母亲,广结善友,在士林中颇有贤名。 不过神童到今天也四十多岁了,考试的运气嘛,嗯,和去世的老堂哥差不多。 两人见礼完毕,苏油请众人来到自己船上。 这艘是在夔州换上的夔州型大船,结构和宽体吴船不一样,比例修长。 甲板后方有个露棚,宴席就开在这里。 石薇正假模假样地指挥张麒他们在排布餐盘,见苏油领人过来,便前来见礼。 王安石也不是讲究俗礼之人,见石薇英姿飒爽,腰间束着银带,还挂着短剑,印囊,不由得露出欣赏的神色:“明润与县君,真乃是人中龙凤,神仙眷侣。” 苏油请众人入座:“每个人都有优点,每个人也都有缺点。我和薇儿,其实也不如外间所说那般。不过百姓和士林抬爱,将优点无限放大,将缺点无限缩小了而已。” “比如我就爱偷懒,薇儿她不会女红,这些大家不说而已。” 王安石笑着坐下:“明润爱偷懒,这可是笑话了,要是大宋官员人人如明润这般偷懒,早就天下大治了。” 苏油招呼上菜,上酒,顺便嘱咐给另一船女眷送食盒,忙了一通才说道:“我是真爱偷懒,地方上的事务,我一般就主抓自己擅长的几项,其余都放手让手下人去做。” “还有理工之学,其本质就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发展出来的,什么叫生产效率?就是尽量少的人,生产出尽量多的东西,说到底就是偷懒。” 王安石皱眉:“那剩下的人,无事可做,衣食何来?” 苏油笑道:“这个要看发展阶段,如上古,先秦,男耕种,女绩麻,自食自足而已。” “但是苏油认为,那种方式,只可以称为生存,却不是生活。” “生活是生理心理皆处在舒适状态下的生存,人不为衣食烦忧,还要有精神层面上的慰藉。精器,美食,诗歌,音乐,绘画,雕塑……这些不应该是士大夫才有的权利,而是所有活人,都该有的权利。” 王安石悚然动容:“如何实现?” 苏油接着说道:“因此农耕只是基础,首先要让农耕的产出能满足大宋所有人的需要,而且这部分人口,并不在大宋占主要部分,其余的人力做什么呢?” “工,商,兵,士,这些依托与农,各司其业。” “足衣足食,应该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我给它的定义,叫做生存底线,也叫温饱线。大抵就是我七岁时带领孤童兄弟姐妹们的水平。” 王安石摇头:“非人人皆有明润之能,如今大宋,一半以上地方,在明润划出的此线之下。其上者,大抵也就蜀中,吴地,汴京。” “而且汴京都不能真算在内,那是调运天下之出供一地之需,难,难啊……” 第四百七十四章 论政 第四百七十四章论政 王雱一直在等着挑苏油的刺,好压过他一头,显示自己的存在感,这时候说道:“如明润此论,那农计反而不重要了?须知国家以农为本,每年官家皇后,都要亲历农桑的。” 苏油没有搭理:“来来来,菜来了,我们边吃边聊。” 王安石不饮酒是出了名的,当年包黑子当任群牧使,司马光和王安石在他手下当判官。 一日司内牡丹花开,包黑子来了兴致,举办一次花会。 两人都不饮酒,包黑子见两人面前杯子空着,便上前相劝。 先是到司马光前,问道:“独乐乐,何不与人乐乐?” 司马光无奈,只得给包黑子面子,只得“强饮”。 包黑子又来到王安石面前:“举坐皆欢,一人向隅,岂可忍乎?” 王安石回答:“平生不饮,此次亦不敢破例。” 包黑子也是出名的强项,席中又屡次劝饮,结果王安石的执拗比包黑子犹胜,硬是“终席不饮”,包黑子也“不能强也”。 世人后来以此区分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性格。 但是到了苏油这里,就不一样了,只见他取出来几个瓶子说道:“酒这东西,在蜀中算是研究得透彻,主要是其中的酒精成分,对人有刺激作用,能让人心跳加快,血流加速,也会让思维迟钝,让人忘却烦恼。” “但是任何饮品抛开浓度,剂量说这个,就不符合理工的态度。比如朱砂,乌头,皆是毒物,但是一次所用分量不多的话,却又是极好的药材。” “知道王公素不饮酒,但是这几瓶乃蜀中所制的清露,有酒精的成分,但是非常低微,不会影响思维。” “蜀中女子生养之后,还用它调养身体,小孩和老人也能吃。对畏寒,血瘀,元气降损,贫血,消化不良,都有功效。对睡眠不佳,精神恍惚,抑郁健忘,也有帮助。平日里时常饮用,也能帮助消化。王公,我先与你倒上一杯,你要是尝了觉得不能喝,再换它饮可好?” 这种说法和劝酒却又不同,王安石也是做学问的人,笑道:“身体力行,明润可谓善劝之人。” 拿起杯子饮了一口:“嗯,清甜,有股桂花的味道,却没什么酒味,可以接受。” 苏油笑了:“那这瓶就留给王公自用,我们却还是喝永春老露。” 菜色一一上来,每种分量不多,却很精致,色香味俱。 主菜一道是清蒸鳜鱼,一道粉蒸肉,一道烧白,一道墨鱼炖鸡。 苏油说道:“蜀中嗜辛,不过料来几位吃不惯,所以都尽量上的清淡,大家动筷吧。” 又与王安礼,王雱敬了一杯,这才说道:“刚刚元泽兄说我那说法是不重农,其实怪我说得粗略,以致元泽兄将意思领会反了。” 王雱说道:“哦?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其实蜀中就是例子,如今那里千人耕,万人食,务农之人,不过十一。” “更多的人口,从事冶金,制盐,陶瓷,酿酒,制茶,制糖,建筑,车船,运输,商贸,已经是繁华的事实。” “是不是好事?当然是好事,这说明有限的土地,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 “但是用辩证的说法,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正反两面,这种做法有什么弊端?” “千人力耕,万人足食,反过来说,一旦出现水涝,导致粮食不足的话,本来千人的问题,就变成了万人的问题!放大了十倍!” “因此越是这样的地方,农业越是重中之重,必须保证产出稳定,方才有后来这些的基础!” “蜀中自灌口修成,千年来开挖引渠,如今在川西平原,已经建成完善的水网。” “川中稳定数百年,土地归属之权纷繁芜杂,地块权领早就分割得支离破碎,因此平原之上,兼并的难度非常大,这就变相地保护了自耕农的土地所有权。” “蜀中气候适宜,一年可以种植两季,加上梯田开发,优良稻种引进,各地发放青苗贷扶持,招引流人发掘隐户,除了官府设置的常平仓,还有各大商号的私仓,所有这些,保证了蜀中农业产出的相对稳定,这才有了解放人力的基础。” “无农不稳,这是一切的前提。” 王安石点头:“朝中诸公,目光多为蜀中近利吸引,论及蜀政,每每以工商为重,却忽略了明润你耗时十年,利在千秋的《西南农书》。来,敬你一杯。” 王雱这才反应过来,一说起苏明润,首先便是他堪比陶朱公的挣钱手段,要不就是他逆天的运气和好人缘,却都因他年轻,往往忽略了他的综合素质。 王雱暗自下了决心,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 王安石和苏油喝了一杯,这才说道:“明润,大宋如今看是承平百年,其实早已危机四伏,三冗之重,朝廷诸公早有见识,只可惜没有解决方案,此番赴阙,明润可有对朝廷的建言?” 苏油对王安石道:“王公可有建言?” 王安石叹道:“其实说白了,就是刷清吏治,开源节流而已。” 苏油说道:“话虽是如此,然施行起来确实不易,以蜀中千年来良好的基础,从只能使用铁钱,甚至以物易物,到如今蜀钞流转,也经历了整整十多年。” “这中间还开出了几处大盐井,加上朝廷未在蜀中实施茶榷,酒榷,方才有了如此大好的局面,其余地方……难啊……” 王雱觉得苏油的大名就是来自蜀中之治,蜀中之治的主要原因就是来自刚刚那两条,因此苏油只是捡了大便宜,当不起这么大的名声,都是历任蜀中转运使给眉山人喂饱了吹嘘出来的。 他也看不上蜀中这一套,说道:“用商君之法,令行禁止,何愁不治?” 苏油有些无语:“元泽兄,商君之世,秦国百姓愚鲁,政治简要。生产方式单一,只需要量授井田,军功立身,一切迎刃而解。” “如今已是千年之下,就如我刚刚所说,国家发展士民分工都非常仔细,不是简单粗暴一刀切就可以完成的。” “简单举个例子,远不说先秦,就说开元之初,国家数十万贯,便足供流转。可看看现在,就渭州那种不是上郡的地方,一年榷场都不下六十万贯。” “汴京周围,聚集的人口有多少以农为业的?如果一刀切,将这些人都打发下乡,到河北种地去,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可问题是,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王雱冷笑道:“要是今上与力,还不是一道诏书的事情?三尺刀下,会有什么后果?” 苏油笑道:“那恐怕这三尺刀,首先就落到王兄脖子上。所以要按我说,先选取一个突破点,使大多数人都能够接受,从小处慢慢做起来,坚持不懈下去,逐渐扩大影响区域,方是正途。” 王雱摇头:“还是你理工之学螺旋式发展那一套,大宋如今沉疴深重,必须用虎狼猛药才行。” “理工之法我也看过,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才是最短,那明明能够直线提升,为何偏一定要走螺旋?” “如以明润之法,只怕疆图日蹙,国用无余,一旦有灾荒,兵事,就是覆国之危!” 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苏油没想到王雱言辞这么便给,硬是一下子愣住了。 王安石趁机打断了两人的争执:“这些议论,不要说出去,老夫与明润尚未叩阙,却在指点国政,让人知道了,怕还要嘲笑我们希图宰执之位,癫燥狂悖呢。” 于是苏油将话题引到诗词上,宴席气氛重新好转。 第四百七十五章 谁改变谁 第四百七十五章谁改变谁 苏油设计的餐桌很巧妙,桌面上还有一个圆台,菜品放在圆台上,轻轻一推就会转动。 王安石只吃自己面前的那道菜,这个典故后世也是出名的,因此苏油每每待他下筷,便轻轻推一下桌面,将另一盘菜换到他身前。 王安石是经学大家,如今的大宋读书人,都在努力从儒家典籍中提取出理论体系。 关中开气理之先;蜀学重情务实,兼收释老;而王安石的性情论,与蜀学颇有相通之处,明确提出性情一体。 王学认为,喜怒哀乐好恶欲,这些与生俱来,并无善恶;然后在受到外界刺激之后表现出来的,见于行为,这就是情。 而王安石的思想核心,以《易》为发端,这也是苏油当年摸中脉门,能够高中探花的原因。 不过王学中的五行论,正在被蜀学的元素论冲击,而且多年下来,元素论还开始隐隐占据上风。 这是苏油巧妙的安排,秉承一向扮猪吃老虎的性格,他并不将之称之为冲击,而成为——细化。 比如金,人类认识到现在,不再是几种常见的东西,而应当称为金属。 几种简单的特性已经不足以概述这个元素门类了,其化学反应过程,昭示着物质转化的复杂性,因此五行元气说就需要加以细化和纠正。 而这种复杂性,更加符合宋人的思想习惯——不容易明白的东西,它必定是复杂的;复杂的东西,它必定是值得研究的;值得研究的东西,它必定是好的有用的,或者说可以拿出来装逼的。 这就是当今宋代士大夫的普遍思路逻辑。 在思想方面,不论关中,蜀中,江南,继承范仲淹“庆历新学”思想,主张气理为先,反对浮华不实,这方面都是奉行不悖的,所以大家谈论的大基础基本一致。 桌上的都是精英,只要不聊政治,这谈兴起来,那是收都收不住。 于是一聊就聊到了傍晚,苏油本来只安排了一顿宴席的,这下变成了两顿。 眼看就要掌灯了,苏油才送三人回到自己船上。 王安石感觉自己喉咙有些哑,吩咐夫人吴氏送来汤饮。 王雱说道:“蜀人尚奢侈,今日算是见识了,苏家饮食果然精致。” 王安礼对苏油的印象非常好:“苏明润说这不叫奢侈,每个人都有权利让自己生活得更好。所谓美器,人人所好,虽夫子不免。” “如果自己对世人的贡献,匹配得上它们,这份享受,就是合情合理;” “如果匹配得上还节俭用度,去救济他人,这就是情之上者,是圣贤的作为;” “如果匹配不上,为了这份享受去巧取豪夺,乃情之下者,那才叫侈欲。” 王雱嗤之以鼻:“如此说法,那蜀中商贾亦可成圣贤了?” 王安礼说道:“蜀学就是为商贾张目。按他们的说法,夫子有教无类,就是希图人人皆成圣贤,否则还费力教化世人干什么呢?” 王雱笑道:“要商贾克制,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王安石说道:“对,矛盾,但是这个矛盾却是蜀学的核心。他们认为,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在矛盾中产生的。而且矛盾本身是永远存在的,只不过在发展过程中,新的不断代替旧的而已。” 王雱大惊:“新故相除!这……这是剽窃父亲的思想!” 王安石深深看了他一眼:“天下智者所虑,大抵相同。而且苏明润这套理论,比为父的更加深刻和完善,怎么是剽窃?最多算是殊途同归。而且他的理论更加坚实,几不可攻,雱儿,这种话休得出口,惹方家耻笑。” 王安礼有些担忧:“蜀学与关学,洛学,如今算是同气连枝。渭州学宫里,张横渠和李复正在士人中大力推广,吕氏兄弟在乡间推行乡约,眉山苏氏,在西南影响巨大……大哥,要是苏明润与我们不同道……今天是不是交浅言深了?” 王安石摇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不信能说出这等振聋发聩之言的人,会是心思诡谲之辈。” “苏明润这六年仕途,不是早就能说明问题了吗?在大宋最艰难的地方大展拳脚,还成绩斐然,堪称当世能臣。” 王安礼叹了口气:“现在还说不上,身在荒鄙,身边没有牵缠,这能臣只能算半个。在纷杂的朝堂之上还能走得稳,方当得起能臣之誉,不过少年人才,是肯定的了……” 吴氏端着汤饮过来了:“父子兄弟都收收兴吧,苏明润这是施了啥法,这还收不住了带过船来?” 王安石端起汤饮,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以往席面菜品看着丰富,好像也没吃到几样,怎么今日苏明润治的宴席,给我感觉不同?” 王安礼和王雱就窃笑。 这时候老仆进来了:“禀学士,那边县君给大娘送来一件礼物,是张餐桌,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王安礼和王雱立刻开口:“收!必须收!” …… 苏油这时候也有些嗓子哑:“今天嗓子好像有问题。” 石薇端着一盏茶过来:“把这清咽茶喝了,你也没想想今天说了多少话。” 苏油有些纳闷:“说了很多吗?” 张麒在一边偷笑:“你们的嘴就没有停过。” 苏油问几个小的:“王家人也算是时代精英了,观感如何?” 张麒说道:“俩老头没觉得啥,那位公子不错,是勾栏里姐儿最喜欢的类型。” 苏油问道:“你是不是很羡慕?” 张麒不敢说话了,上次被苏油抓到,发配去青唐跑了一年贸易,好不容易才变白回来。 种谊说道:“嗯,话挺多,也都挺能吃。” 苏油翻着白眼:“这叫思想的碰撞,充满了激情与火花……元贞,你怎么看?” 苏元贞今天没有露面,这也是苏油故意安排的,这娃还没有通过科举,不能让他和王安石有任何瓜葛。 苏小妹传来消息,说明年太学可能要增设生员,苏油准备让苏元贞去趁饭,啊不,趁名声,为科举做准备。 欧阳修走了,如今汴京文坛大佬就是司马光,王珪。科举刚过去,接下来朝廷要起政争,最好以小白身份参考,谁的标签都别贴。 苏元贞一直在偷听,如今他的眼界见识也有了些格局,想了想说道:“介甫先生的气度令人佩服,不过似乎有些刚愎;和甫先生倒是洵洵然颇有儒者涵养;至于那王元泽,处处欲与明润你争胜机锋,这是将你视作了对手。我倒是好奇了,他有何等建树,敢与你大言?” 苏油摆了摆手笑道:“学术讨论嘛,不要带上偏见和攻击。王元泽也是经学上难得的天才,就是气度局促了一些。” 苏元贞问道:“明润,今日之谈,是不是……交浅言深了?” 苏油不以为意:“王学士人品气节举世所推,这方面不用担心。” 说完又叹气:“也不是交浅言深啊,是想着看看能不能改变一下他的思路,现在看来……” 苏元贞问道:“如何?” 苏油失笑:“是我想多了,快五十岁的夫子,思想体系要经过万千打磨,坚不可摧牢不可破……他改变我的思路还差不多。” …… 汴京,韩琦即将出判相州,这才入宫奏对。 作为皇帝,对权势过大的臣子,赵顼当然要进行调整,这是皇帝的本能。 对韩琦的政治能力,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人也。苏油认为韩琦真的做到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独相七八年。就算不党,朋党自成。 所以赵顼既要针对他,内心又对他非常敬重。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 第四百七十六章 谁也改变不了谁 第四百七十六章谁也改变不了谁 没有经历父亲和祖父那种三番五次对皇位临门一脚诱惑的折磨和压抑,赵顼算是一个心态健康的青年。 因此对于这样的调整,他内心也有一些愧疚与不安。 尤其是在暗示台谏攻击宰执失败之后,韩琦坚决退位。这种仁至义尽的做法,让赵顼又多了几分羞惭。 于是,赵顼哭了,说明他还年轻。 作为纵横大宋官场数十年的老牌政治家,韩琦对自身的遭遇倒是清楚明白得很,因此反过来流着泪劝皇帝不要担心自己。 出入如二府仪,赐兴道坊宅一区,擢升儿子忠彦为秘阁校理,这等恩遇,已经是世所难匹了。 赵顼最后诚恳地询问:“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 韩琦对这个问题明显思考过很久:“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馀,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赵顼默然良久:“那苏明润呢?继续流转还是留京?” 韩琦也默然良久:“按照故制,知州三任,考绩优等,自当留京。苏油三任知州,功绩岂是优等可以形容?简直就是上天给大宋降下的礼物。” “但是陛下,苏油毕竟还年轻,为了保计,最好缓用。要到朝臣都为其鸣不平之时再行拔擢,方为水到渠成。” “陛下,苏油虽与你同岁,但是他性情稳重,度量宽宏,智闻广博,而计图深远,直如多年的老臣一般。” “最可贵者,此子淳厚,仁性天生,不贪婪,不妄作。” “陛下,朝中君子,不图利者多有,但不图名者,古往今来能得几人?老臣至今有些不明白,为臣如苏油者,究竟何物可以动之?” “或者,只有一个情字。也就是太皇太后和仁宗之道,方是驾驭苏油的法门。” …… 十月,夔州纵帆船和宽底吴船,一后一前抵达了汴京。 因为有王安石同行,苏油只好让商号等处不要来迎接,免得自己的好人缘把王家父子臊得下不来台。 两家人在码头分手,王安石说道:“明润,接下来,便要同殿为臣了。” 苏油躬身道:“欧阳学士评价庆历诸臣,说是衍为人清慎而谨守规矩,仲淹则恢廓自信而不疑,琦则纯正而质直,弼则明敏而果锐。” “四人为性,既各不同,虽皆归于尽忠,而其所见各异,故于议事,多不相从。” “然此四人者,可谓天下至公之贤也。平日闲居,则相称美之不暇;为国议事,则公言廷诤而不私。以此而言,衍等真得汉史所谓‘忠臣有不和之节。’” “苏油不才,愿效前贤,以后可能会在朝堂之上与介甫公为国相争,但是苏油对王公学养气节,是绝对佩服的。” 王安石哈哈大笑:“这就叫先说断,后不乱?明润是坦荡君子,安石岂能不知?相争为国,不坏私交,你我当记今日之论。” 送走王安石众人,薛忠才牵来马匹:“恩公,朝中有传闻说王学士当有大用,恩公攀上这份交情,必定飞黄腾达……” 苏油翻着白眼:“可闭嘴吧,面上融洽一堂,底下各捅刀子;面上不共戴天,底下密切配合,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拍马屁都要小心些,知道不?” 程三过来笑道:“总之少爷这回回京,起码要待上几年是吧?到时候和少奶奶生上两个小少爷,开枝散叶,那才美呢!” 石薇羞坏了:“程三爷!” 程三笑眯眯地说道:“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回家,少爷和少奶奶可是汴京的名人了,小心被人聚观。” 好在汴京人对苏油的印象还是十四岁中探花的时候的少年形象,如今已是二十岁的俊朗青年,倒像是官宦人家的未仕子弟更多一些,汴京城中这样的人多的是,不算惹眼。 苏油也不入城,沿着外城墙一路来到宜秋门外苏宅。 苏宅还是老样子,不过虚掩着门,一个胖胖的大娘正躬着身子,扒着门缝往里偷看。 苏油制止众人发声,自己得下马来,也跟着朝里边偷看:“周大家的,看啥呢?” 周大家的也不回头:“苏家老爷去了,大小公子回乡守孝,小妹仔在宫里伺候两位娘娘,家中来了两个古怪,看着不像好人,我得帮苏家看着点。” 苏油说道:“哦,大娘子还是那么热心肠,看来今晚的腊猪腿和风萝卜有着落了。” 周大家的一扭头,惊叫起来:“哎呀!哎呀是探花郎回来了!” 苏油这才直起身,哈哈大笑:“不准转移话题,小七哥,去找周大拿猪腿,还有风萝卜!” 周大家的开心坏了:“我去我去,家里男人那是老爷命!哪里知道什么是好腿肉!” 苏油还看着周大家的背影喊:“风萝卜要最大个那种!肉不要臀油厚的!” 周大家的边跑边还嘴:“给什么吃什么!几年不回来,白吃白赖的还敢挑嘴了!” 苏油对周大家的反应非常满意,开心地对石薇说道:“哈哈哈,看到没?这汴京城的人情味啊,我实在是太喜欢了。” 将门推开,里边两个男人哇哇哭着扑了过来:“伟大的城督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苏油看着脸上还有烟灰的库罗和艾尔普,伸手制止:“停!别过来!这怎么回事?我不是写信让小妹照顾你们吗?” 库罗都要愤怒的声讨苏小妹:“你是说那位学识很丰富的小女生?她除了会问问题之外,什么都不会!明明是我们照顾她好不好?!” 苏油点头:“我家小妹好像倒是真不怎么挑食……” “喂!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苏油赶紧表示道歉:“是我失误了,我义妹也是个学者,对精神生活很讲究,物质上就不怎么上心,对了,大宋的汴京城,你们见识过了吧?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天堂般的城市?” 库罗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不知道,除了有个善良的胖女人偶尔给我们送点肉,我们都没敢出门。里正老爷说,我们不是大宋人,也没有通关文牒,严格说来……是……城督的俘虏,要我们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等城督大人你回来处理。” 苏油继续点头:“嗯,里正老爷说的没毛病,等等……胖女人送肉给你们……那,那是猪肉……” 艾尔普一脸的虔诚:“古兰经指出不洁的食物有四种——自死物,流血,猪肉,奉偶像之名而宰的动物。经上说:他,只禁止你们吃自死物、血液、猪肉,以及诵非安拉之名而宰的动物。” “他说:在我所受的启示里,我不能发见任何人所不得吃的食物,除非自死物,或流血,或猪肉——因为它确是不洁的——或诵非安拉之名而宰的犯罪物。” 库罗说道:“但是教义不是僵化的,可兰经在禁条后还有补充:‘凡为饥荒所迫,而无意犯罪的,因为安拉确是至赦的,确是至慈的。’‘凡为势所迫,非出自愿,且不过分的人,毫无罪过。’” 苏油说道:“很好,等以后你们自己有钱了,爱吃啥吃啥,现在寄人篱下嘛,只有我们吃啥你们吃啥,原来真主也是通达之人,这就好办了。” 周大家的知道探花郎回来了,那巷子的都知道探花郎回来了。 苏家门槛从来都不高,听闻周大家的兴高采烈地说探花郎还是以前那个皮样,见面就讹她家的风萝卜和腊猪腿后,没一会街坊们就上门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小妹的男朋友 第四百七十七章小妹的男朋友 还都没空手的,送菜的,送面的,送蛋的,送油的……不少人还知道探花郎家里凳子肯定不够坐,还自己带着凳子来的。 苏油翻遍家中,只有十来斤豆子,吩咐张麒用油炸酥脆了,拌上细盐,然后煮了一锅茶,大家就这样闲话。 离开汴京城这么些年,话题可就多了。 不过大家更想听的,是探花郎自己的故事,更想看的,是县君小娘子。 石薇羞得脸红红的,躲在苏油背后,一副乖巧模样,要不是腰间的短剑印囊,眉宇间一闪而没的英气,任谁都不敢相信这是位决胜沙场的巾帼英雄。 满巷子的老人察看过了,都对这听说还是勋贵的新妇很满意,混没想过探花郎与他们其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没过多久,一名官员仪仗过来,巷子里众人才想起来,小郎君如今已是朝廷重臣。 来人却是苏颂,如今是比苏油还重得多的重臣。 知制诰,拜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同知审刑院。 知制诰是替皇帝起草内制的官员,比如任命宰执参政,册封宗室,宣布国战开始等重要诏书,就该知制诰来写,除此之外,还要担任皇帝的顾问。 通进银台司是整理国送来的奏章条状,抄录出需要皇帝御览的那些,送皇帝审批的部门。 门下封驳事,可以对认为有所不便皇帝旨意,进行封驳,不允许形成正式诏书。 审刑院则是复审那些需要奏报皇帝的案件,经大理寺初审的案子,还要审刑院复审,定出二审处理意见,再呈报皇帝决断。 苏油看着意态潇洒的族兄,暗自腹诽,真是到了京城才知道自己的官小。 苏颂一进门,邻居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好些连凳子都忘了拿。 老百姓还是怕官,苏小郎君是特例。 苏颂看着一张小桌上的油酥豆子,拿起一碟,捡了两颗放进嘴里:“你也是四品大员了,该有的体统还是要立起来,这像什么话?” 苏油笑道:“京中消息他们是最灵通的,别小看这巷子邻居,谁家没几个胥吏亲戚?” 苏颂摇头笑道:“士大夫中,也只有你才做得到和市井小民打成一片。我刚在使馆区同辽使议事,顺便过来看看你。” 又看了院子中两位老外:“这两位是大食人?” 苏油说道:“呃,族兄果然博闻广见,这都看得出来?大食以前有个智慧宫,如今那边正经战乱,这两位也是学者,一路流落过来的。” “我正在让他们拟出智慧宫经典的纲目,准备送往泉州,杭州,广州,先期从西夷海商那里悬赏搜集。” 苏颂点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过脸上的煤烟是怎么回事儿?” 苏油拎起腊猪腿说道:“嗐!都不是会过日子的人!族兄你别走了,今晚吃周大家的腊猪腿,如今在汴京城也出名了。” 苏颂说道:“嗯,今日来其实还有家事与你商议。” 苏油愣了:“家……家事?” 苏颂说道:“小妹与我那弟子陈景润两情日笃,这都十九了,这次你回来,就算男方家长……” 苏油满眼冒金星:“等……等下,那陈……什么景润……,等等……小妹有男朋友了?” 苏颂找了个凳子坐下来,觉得不舒服又站起来:“什么男朋友,说得如此难听!走吧,书房说话。” 苏油将腊猪腿往张麒身上一扔,跟在族兄身后吼道:“怎么回事儿?!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我一点不知道?!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哥?!” 两人来到书房,苏颂坐了下来:“闹什么闹?我那弟子出了名的敦厚纯良,孜孜于学问,朝廷几次要转官,都给他辞了。如今是太常寺博士,领郊社,典籍,是小妹良配……” 苏油撇着嘴:“说白了就是一个看仓库的加图书管理员书呆子,哪里配得上我家小妹?” 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好在苏颂涵养不错:“难得二人两情相悦,又有共同语言,他们一起研究恢复《缀术》……” 苏油说道:“《缀术》是他找到的?原来是处心积虑投小妹所好,引她上钩,真是用心险恶……” 苏颂说道:“我那弟子家境简单,也是孤儿,上面有个伯父,如今在国子监任教,算是书香门第……” 苏油说道:“孤儿出身,缺少关爱,心理容易变态,不行不行……” 苏颂说道:“人品是很好的,谦退淡泊,在士林中也是有名声的……” 苏油说道:“读书人的名声,我是不大相信的,这东西可以炒作……” 苏颂说道:“一会你见到就清楚了……” 苏油傻了:“啥?一会儿?什么意思?” 这是石薇捧着两盏茶进来了:“族兄,请喝茶。” 苏颂微笑道:“弟妹声威震动天下,渭州一战,强破中军,一击奠定大局,真是精彩绝伦!” 石薇怪不好意思:“当时是急眼了……” 苏油赶紧打断:“等等!这些下来再说,啥意思?那个陈什么景润,骗了我家小妹,还敢上门?!他不怕挨揍?” 苏颂一拍桌子:“闹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当哥哥的推三阻四是什么道理?人都没见着就说不行,你当什么人都能做我苏颂的弟子?” 从没见过族兄发怒,苏油立马怂了,悻悻道:“那就见见……不过先说好,见了不行那就还是不行!” 石薇赶紧出去了,没一会带了两人进来。 小妹安安静静地站在苏油前面:“哥哥。” 苏油看着小妹:“又串通好了是吧?怎么又瘦了,每次回来好不容易把你养胖点,我一走你就慌着给我瘦回去是吧?” 这就是无聊发泄了,苏小妹都懒得理他:“哥哥,这就是陈昭明,字景润。” 陈昭明也躬身施礼:“见过苏漕帅。” 见陈昭明比自己还大几岁的样子,苏油有些不满意:“你多大了?” 陈昭明“呃”了一声:“小弟二十六了。” 简直是开口就得罪人,意思是我显老是吧? 苏油不由得扶着脑门:“别,先别称兄道弟的,你比小妹大了整整七岁……” 苏小妹一跺脚:“哥!” 苏油看着陈昭明鼻梁上最新款的眉山赛露络眼镜,知道肯定是小妹给他弄的,不免有些心酸,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意兴阑珊地挥着手:“算了算了,既然你们相互喜欢,那我也干涉不了,一会一起吃饭,听说你也精擅数学?” 陈昭明说道:“伯父自幼严督,中了进士后就在太常寺任职,后来助先生整理书籍。数学,还是任职之后发现的兴趣……” 苏颂说道:“太常寺的历代历法天变记录,昭明都有研究,他精擅的是天文,数学只是研究天文的工具。对了,本初子午线的设定,就是出自昭明的建议。” 我的个去…… 苏油终于开始正眼观看陈昭明,看起来呆呆的,却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啊,这种送给皇帝的高级彩虹屁,怎么都不像是书呆子拍得出来的。 amp;a;lt;sriptamp;a;gt;();amp;a;lt;/sriptamp;a;gt;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天文讨论 第四百七十八章天文讨论 陈昭明说道:“关于老师九州龟背说的设想,太常寺还在研究,但是有个问题。” 苏油问道:“什么问题?” 陈昭明说道:“这个子午线,就是经线,就南北而言,古人有结论,叫‘日影一寸,地差千里’。” “此说历代历法大家均持疑,其后唐代僧一行,利用黄道游仪,水运浑天仪测量诸州,北极高差一度,南北距离差三百五十里八十步。” “有了经纬仪,有了窥天镜,有了眉山更精细的度量,我统计了天师道观测的数据,发现这个一度高差,就是子午线上一度的长度,合计当为一百一十三千米。” 苏油张大了嘴巴。 “还有纬线,通过数据统计,我们假设龟背说成立的话,那纬线就可以看成圆的一部分,那么越往北,这个圆的直径越小!” “以天应地,最长的纬线,就是地赤道!” “我已经观测了数年,结合前人典籍,发现天地赤道与黄道之间存在夹角,这个夹角,用眉山度量,为二十三度二十分。” 说完陈昭明一指两个老外:“还有他们,他们来自大食。大食之西,尚有大秦,其地不远万里,听闻其西,尚有国度。” “加上我们这边,吐蕃,西夏,本朝疆域,辽东,朝鲜……根据经度纬度度数和距离的推算,那我们脚下的大地,可能,或者,竟是,竟是……” “什么?” “竟是一个球面的一部分!赤道周长,达八万里,圆心到大地东西两端夹角,超过一百二十度!” 苏油都傻了:“说……说明什么?” 看得出来陈昭明很苦恼:“如果是这样,为何海边的人,却觉得自己是直立的?或者,大地就如磁石球,万物如同铁沙?铁沙的受重方向,都指向球心?终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实际测量推算就是这样的呀,就是这样的呀……” 苏小妹赶紧偷偷拉了拉陈昭明的衣角。 苏颂也解释:“我这弟子就是这样,一旦陷入思考,也不管场合。但是品质是好的,没有刁难明润之意。” 苏油一个激灵:“妹夫是吧?石家在郑州有一处苹果园,你没事多去苹果树下躺躺,苹果砸脑袋上,或者就清醒了……” 苏小妹怒了:“哥哥!景润虽然痴迷天文,可他是太聪明,不是傻!你为何要嘲弄他?” 说完一扯陈昭明的袖子:“不理他了,我们走!” 苏油赶紧跳起来拉住陈昭明:“哈哈哈哈,果然奇思妙想!大胆假设,小心推论,一步步证实就是了。不管对错,都是收获。” “小七哥,摆酒设宴,款待奇才!” 主菜就是腊肉炖风萝卜,苏家人特立独行,大家坐了一个大圆桌,石薇小妹也不避讳。 话题既然是天文引发,大家就按照自己的知识体系自由讨论。 智慧宫的知识让苏颂和陈昭明感到有些吃惊,通过日影计算黄道周长的办法,在两人眼里平平无奇,不过夷人也知道,那就算出类拔萃的夷人了。 星座的划分也与中土不同,但是也有自己的体系,称为占星术,《天文学大成》和后续天文学家们记录的星座,不比中国《步天歌》里的少。 苏颂对此非常感兴趣,准备什么时候拉着俩老外去司天监看看浑天仪,看看有何补充。 接着又聊到数学,球体的体积东西方思路差不多,不过解法不一样,一个是化球为圆柱减圆锥,一个是化球为方柱减方锥。 但是在苏油看来,西边的那套解法还更加简洁明了。 几大文明都在北纬三十七度附近,天象都差不多,大家取长补短,聊得颇为兴起。 虽然苏颂和陈昭明都对智慧宫的学识大加赞赏,但是库罗和艾尔普却面色苍白,面前几位听说都不是专业搞学术的,正职都是大宋政府里边官员,一个是皇帝秘书,一个是地方总督,一个是……皇家图书管理员。 听说,大宋出仕是不考这些的,他们的考的是文学,这些只是换脑子放松时,玩玩的东西而已。 每个人的学识都在智慧宫馆主之上! 难怪真主的使者说过,智慧虽远在中国,亦要求之! 吃过饭,让老外先去休息,苏油和苏颂几人喝茶叙话。 苏颂这才想起来正事:“每次来一聊学术就忘记正事,明润回京后的去向,有没有安排意向?” 苏油说道:“我也不知道,明日去流内铨报道,然后去政事堂拜访张赵二位再说吧。” 苏颂说道:“张学士丁父忧了。” “啊?”苏油一直在船上和王安石聊天,还真不知道这些。 听闻是和王安石同行,苏颂皱眉:“明润,王介甫此番回京,朝廷可能要大用,不过你与他同行……” 苏油说道:“非是我与他同行,而是他候我三日。王公学识品行,我是佩服的。虽然与老堂哥一直抵牾,不过我对他没什么偏见。” “反正分手的时候我跟他说了,今后在朝堂之上,效法庆历四君子,为国相争,不及私谊。至于别人怎么看,我管得了那么多?” 苏颂松了一口气:“不是附从就好,司马君实这番是白弹劾了,张公丁忧,他也失去了谏议之位,对了,《资治通鉴》你怎么看?” 苏油撒谎:“没看过,修到哪里了?” 苏颂说道:“文章是好的,修到战国苏秦张仪了,这名字还是官家给的,很看重啊。” 苏油呵呵冷笑:“官家给的名字就了不起?过几日我让官家给起四个!” 宋朝办事效率很糟糕,苏油次日去几处地方报道,又拜访了各位大佬之后,便去了郑州。 两百囤安军没撤,苏炽火带着继续驻扎在校场。 几口大木箱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用船运到了这里。 苏油开始做准备工作,数日之后,一支小队伍悄悄开到,领队的,是王中正和李宪。 马车里下来一个穿着紫袍的青年,意气风发:“明润,想死哥哥了。” 苏油上前见礼:“下官苏油,参见节度使。” 来人正是高国舅,如今已经因渭州大捷供应军需的大功,官封秦州节度使。 青年挽起他的胳膊:“越来越见外。” 说完低声道:“官家也来了。” 苏油在王中正队伍里探看:“哪里?” 高国舅拉住他:“别管,你就将神器演练给我看就行。” 苏油摇头:“看了你别哭。” 说完摇动红旗。 苏炽火指挥一支小队在远处操作,种谊在通过经纬仪观测参数,读值,让小组进行调整。 然后亲自复核,叫众人躲入掩体后边,拉动拉绳。 第四百七十九章 劝谏 第四百七十九章劝谏 嘭的一声爆炸声,迫击炮弹飞出,在空中以肉眼可见的弧线打了几个滚上升,然后稳定地朝目标落下。 炮弹落入远处一个小土堆,轰然炸开,将土堆炸得四分五裂,周围仿制的步兵,骑兵木牌,被炸了个东倒西歪。 王中正吓坏了,一挥手招呼禁骑将马车围了起来。 车中一个兴奋的声音低喝道:“让开,挡我视线了!” 种谊跑步来到苏油身前:“报告漕帅,迫击炮,三倍基数发射药,实弹试射,目标两百米,摧毁!” 苏油一摆手:“继续!” 一队囤安军军士推上来一座金灿灿的小炮,外壁打磨得都能照出人影,安装好炮架,种谊再次回到观测位置,报读参数,军士开始摇动手柄调整炮口。 军士报告调整完毕后,种谊眼睛不离经纬仪:“九发速射,放!” 一名士兵将一个铜子铳填入弹槽,打开铜帽,另一名士兵手持火炬点火,“轰隆”一声,炮弹飞了出去,更远处的一座土丘上,炸起了一团泥土烟尘。 接下来换弹装填,再次点火。 每次发射,炮管会猛然后退一下,然后在钢质弹簧的复位机作用下复位。 填弹手是精选的大力士,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训练,如今速度飞快。 点火手面无表情,两人口令交换如同机械一般。 九发炮弹转眼打完,除了两弹偏离,然后被种谊纠正后,七发砸在了三百米外的那座土丘上,炸得那处地方只剩下一个土基。 阵地上飘出浓烈的硝烟味道,火炮的威势惊得所有人面如土色。 马匹虽然都被事先堵住了耳朵,如今也有不少乱转乱窜,禁军在呵斥控制。 种谊再次跑上来:“报告漕帅,子母铳,一斤硝化棉装药,九发实弹速射,三百米中型目标,摧毁!” 苏油不管身边抖做一团的高国舅,手一挥:“继续!” 接下来是子母铳慢射,装药不变,不过多了一个摇紧炮闩的程序,这次击中极远处一座大型石台,崩飞了一大块台角。 最后上来的是一个大家伙,准备时间很长,军士们从炮口装药包,然后用长杆捅到底部,接着将重达十五斤的炮弹从箱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安装撞击引信,然后小心送入炮管,用特殊的长杆再次送入底部。 看着如此巨大的炮管,看着这帮子小心谨慎的操作,王中正和李宪都扛不住了,手指微微颤抖,感觉菊花有些发紧。 高国舅紧张得拉住苏油的袖子。 军士们再次藏好,打开炮上的火门,种诂拉动绳索,燧发装置落下。 “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炮口被硝烟笼罩,高国舅惨呼一声:“我的娘也……”腿一软就往地上出溜。 炮弹带起了短促的呼啸声,直接越过千米之遥,狠狠地扎进了石台中下部,接着在内部炸开。 “轰隆!”远处漫天的石头,土块飞起,一座烽火望台那般巨大的石台目标,被轰得四分五裂。 护驾的马队彻底乱了,王中正一边控制坐骑,一边抽刀大喝:“整队!控马!特娘的给我控好马!” 等到重新控制局面,再看两里外的轰击处,一股烟尘尚未消散,飘到数十米的高空之中。 苏油扶着已经半瘫的高国舅来到马车前:“臣演示完毕,请陛下训话。” 马车中没有声音。 苏油有些疑惑:“陛下?” 车内一个沙哑声音说道:“上来。” 苏油登车,却见赵顼身穿一身暗紫色的仙鹤暗纹锦袍,满脸都是泪水。 车里不好施礼,苏油只好拱手:“陛下……” 赵顼喃喃地念道:“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 苏油接道:“……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赵顼眼神聚焦在苏油身后很远的虚空:“太祖立志,专辟封桩三十二库,意复幽云。太宗二度征辽,先胜后败,箭伤反复发作而崩。真宗朝辽人逼迫,订立澶渊之盟,岁币逐年增加,到如今五十万贯!可耻!可恨!” 苏油说道:“陛下……” 赵顼好像突然醒了过来,一把抓住苏油手腕:“明润,有如此神兵,夫复何惧?!并西夏,复燕云,大业可期!你我君臣携手,必可克复祖宗基业,重展汉唐雄风!” “陛下!”苏油大吼一声:“醒来!” 赵顼愣住了:“怎么了?” 苏油自己都被自己吓着了,赶紧躬身施礼:“陛下,臣圣前唐突,恳请恕罪。” 赵顼焦急地道:“怎么?刚刚说的不可行?” 苏油整理了一下思绪:“陛下,可还记得我画的那个曲线图?” 赵顼傻了。 苏油说道:“陛下,要战胜,先得为不败。要远图,先得去近忧。” “国家疲弱,四面皆敌。三冗耗荡,百不留一。蜀中崛起,不足二十年,陕西自足,未过两载。西夏尚有五十万正军,辽国之兵,可动员百万!” “横山未取,青唐未安。黄河泛滥,扫荡平原,城市丘墟,生民漂没。荆湖瘴泽,岭海蛮荒。” “辽人威慑,南疆不宁。境内屡有叛乱,境外虎视眈眈。” “民赋一增再增,田土兼并激烈,物资不流,道路不畅。” “大宋境内,堪称安泰者,唯蜀中,京师,杭扬三地而已。” “其余各处,百姓尚未得温饱!” “陛下,臣从未怀疑,那条曲线最终会重新拉平,接着抬头,最后昂然向上,势不可挡!可是陛下,积重难返,我们需要时间!” “陕西,河北,损失的是一代人!一代人要恢复,需要多长时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陛下,高粱河,岐沟关,好水川,定川寨,一次又一次地赌博——大宋国运,就是在一次次赌博中断送的呀!” “刚刚那些装备,固然犀利,可是你知道造价吗?!最大一门炮,用铜两千斤!加上工时工费,就是两万贯!” “子母铳,造价五千贯,迫击炮好点,一千贯有余,弹药一发,十贯就没了。” “还有神机铳,是单兵装备,一支造价八十贯,要想得用,起码得两千人一营。经臣估算,一年耗用,高达四十多万贯!只要有一万神机,臣敢替陛下荡平漠北,克服幽燕!但是陛下——可能吗?!” “别忘了去年朝廷财政还入不敷出!” “臣献上几件军器,是想告诉陛下,我们大有希望,曙光就在前方。但是要脚踏实地,一步步来。功绩或许不在我们这一代,但是会在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他们会感激我们打下的基础,感激我们付出的血汗,光基丕业,我们一样会被送上神坛!” 看着赵顼惊讶的神情,苏油突然反应了过来,换了语气:“呃,陛下,为臣,为臣怎么和包黑子一样了……” 赵顼也反应了过来,噗嗤一笑:“难得见到明润也有失态的时候,我还以为司马光变年轻了呢。” 苏油诚恳地说道:“陛下,韩公可以说是如今大宋最明白的明白人,只需要派一近臣,私下与之言明利害,韩公岂能不主动请辞?何必让台谏希从上意,一通乱咬,导致数月前的局面?此乃陛下之失,臣不能不谏。” “欧阳修之失,在比先帝于汉宣,还没开始辩论,自己就先输了一半。” “陛下,我们都还年轻,韩维的奏章,望陛下置于案头,时时警惕自己。” “陛下放心,君乃希图振作之君,臣亦有用事效命之臣。现在,先请陛下先给几件军器赐名吧。” 赵顼刚刚还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却又笑了:“看你取得都是些什么名字!还探花呢……嗯,那两样用于进攻的,迫击炮,叫伏虏炮,那子母铳,叫霹雳炮,至于那防守的国器,叫——镇国将军!” 苏油笑道:“多谢陛下赐名!” 赵顼点头:“神机铳这名字还勉强像点样子,走,到底如何,先去靶场看看。” 第四百八十章 货物 第四百八十章货物 马车开进一处围着围墙伪装的农庄,苏油请赵顼下车,来到靶场。 种谊已经在这里准备了,见赵顼过来,小跑前来见礼。 赵顼笑道:“厉害啊,小小年纪,千步之外弹不虚发,你是谁家子弟?” 种谊高声回报:“启禀陛下,先父种世衡,我是镇戎军种诂幼弟!” 苏油介绍道:“这是种家八郎。我在渭州时,见他聪颖明悟,便收入帐下当个亲随。” 赵顼问苏油:“听闻你和种大郎不睦?怎么又帮他调教弟弟?” 苏油恨恨地说道:“我要报复!八郎以后会成为比他哥更优秀的将才,我要让种大在我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赵顼哈哈大笑:“这口气赌得倒是不错!八郎,朕希望你有一日可当二十万大军!” 种谊兴奋得都要哆嗦了:“定不让陛下失望!” 待到苏油取出精美的神机铳,赵顼接过翻来复去打量:“怎么用?” 苏油说道:“八郎,给陛下演武!” 种谊将神机铳接过:“是!” 前方一百五十步外,立着一个标靶,标靶外面穿着西夏军服,外面罩着盔甲,顶着头盔。 种诂打开枪栓,填上子弹,上膛,举枪抵在肩头,微瞄,扣动扳机。 “啪!”后坐力震得种诂身体一抖,接着放低枪口,退枪栓,拨去残留在枪机上的纸壳,换弹,再次射击。 动作协调流畅,数息之间,接连五发射了出去。 赵顼看得兴起:“我也试试。” 种谊再次填弹,指导赵顼三点一线瞄准。 “啪!”又是一枪响过,赵顼拎着空枪不愿意撒手:“走,看看去!” 用的钢芯弹,靶子胸前,板甲被击穿了四个大洞,头盔上也开了一个。 赵顼敲了敲钢板:“这是——冷锻甲?” 苏油点头:“这是渭州之战缴获的青唐瘊子甲。” 赵顼赞到:“好!一百五十步外洞穿瘊子甲,如破革穿纸……好器械!这款熙宁神机铳,不愧单军第一神兵!” 高士林在边上轻咳一声。 赵顼笑道:“对了,这是明年改元的年号,大家现在莫要说出去。” 几人连忙答应。 赵顼又检查了一遍靶子:“不对啊……我那一铳打出的洞呢?” 苏油赶紧指着头盔上那个洞:“这个就是陛下打的,八郎刚刚打飞了一发,没上靶!是吧八郎?” 种谊将头扭过一边,表示不想跟这样的佞臣说话。 赵顼也白了苏油一眼,将枪机打开,学着种谊的模样拨去纸壳,又在种谊的指点下,从枪管下方抽出清膛的铁签,将枪膛清理干净,将神机铳丢给高士林:“听说明润在渭州,要商州胄案调拨精通精铁,试验军器之用,你和洪江给拒绝了?” 我靠!高士林大惊失色:“这个……这个……” 苏油拱手道:“陛下,商州供给前线,生产定装军器都来不及,当时高节度拒绝为臣,是正当的举措。” 赵顼今天兴致高昂:“算了,目光短浅,活该没有功劳。对了……” 李宪递上来一个匣子,赵顼交给苏油,郑重其事地道:“打开看看。” 苏油打开,里边是锦缎和丝绒托底,上面摆着着一枚有些陈旧了的紫金鱼袋。 睹物思人,苏油眼圈一下子红了。 赵顼看着苏油的表情,点头说道:“这是皇爷爷的意思,临终前还特意交代了娘娘,说有朝一日明润的功劳足够大了,一定要将这个金鱼袋交给你。这是君臣之约,不可相负。” 说完也不禁唏嘘:“明润,皇爷爷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只可惜的是,他没能亲手给你佩戴上。” 将紫金鱼袋取出来,给苏油挂在腰间,后退两步,严肃地说道:“知嶲州军州事,嶲泸渝夔峡江都转运使苏油,忠勤克谨,屡建奇勋,安外守内,所任优能。未孝孙赵顼,克继永昭皇帝遗命,特赐紫金鱼袋,信赏铭旌,以彰荣显。” 苏油心神激荡,一躬到底:“臣,苏油,拜谢皇恩。定为皇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顼拍了拍苏油的肩膀:“回汴京,任命很快便会下来。” 说完对种谊道:“八郎不错,种家子弟,充转运使亲随像什么话?要走右班路子,跟我怎么样?就先任正侍至右武郎,御龙班直差遣,如何?” 种谊傻了:“啊?” 苏油上手就是脑门后一巴掌:“啊什么啊!还不快谢陛下抬举!” …… 青唐,西市新城。 这里是后世榆中,往西北翻过皋兰山,便是西夏的兰州,逆清水河向东南,便是龛谷,龛谷外,便是大宋的会州和巩州交接之处——定西城。 家梁单人匹马,站在西市新城外,看着风雪飘落在城头望哨之上。 城上响起了号角声,城门终于还是开了,一队军士从城中出来,迎接家梁进城。 木征在大帐之中,看着军图愁眉不展。 唃厮啰死后,小叔叔董毡得宋人之助,继承了最大一部分政治遗产,将父亲瞎毡逼到了这里。 渭州一战后,西夏人对横山失去了控制力,于是掉转头来巩固兰州河州一带。 瞎毡死后,木征成了河州蕃人的首领,董毡不断来信,要求木征携带部族,归到他的帐下。 吞并的企图非常明显,木征现在思考的,是要不要投靠西夏,给自己争取一点生存空间。 西市新城也需要大宋的物资,自己叔叔屡次派人来与他商议,说是可以为西市新城打通商路,让木征组织商队随他们一起前往大宋。 然而父亲一再叮嘱,所有猎物都是因为经受不住诱饵的美味,最后倒在了猎人箭下的。 家先生的交易很公平,用他的话说,他只赚他该赚的那一份。 明码标价,但是却让人放心。 家梁来到帐内:“小王子,考虑清楚了?” 木征苦笑:“我还有选择吗?” 家梁说道:“有,选择还挺多,不过小王子应当考虑的,是选择之后的事情。” 木征说道:“选择之后?” 家梁说道:“小王子夹在三股势力中间,本来是可以连横合纵,获取生存空间的,不过如今情势有变。” 木征一愣:“请家先生讲来。” 家梁笑了:“如今小王子已然无法自立,其实选择也就很简单。” “其一,当然是举族迁往香子城,托庇于你叔父之下,老老实实将部族交出去,然后装痴卖傻,也不失为安乐公。” 木征摇头:“叔父恨我父亲入骨,手下也多是他自小同伴。就算叔父宽宏大量,我怕他手下小人作祟,到时候随便给我安上个什么罪名,这项上人头,便是别人的功劳。” 家梁点头:“聪明!那就剩下两个选择了,大宋,或者大夏。” “不过我想问小王子的是,大宋有了你叔父,还需要你吗?从你父亲开始,你们部族处境就如此艰难。从河州到江安,从江安到新城,董毡煎迫如此,大宋可为你主持过一次公道?” 木征艰难地摇头。 家梁说道:“大夏新败这是事实,但是正因为如此,对边陲屏障,才会更加看重。” “大夏还有五十万大军,总体军力,较大宋西军犹胜。那个所谓的益西威舍,如今也早就离开渭州,在宋地其余各处打转呢,西军还有多少战力可惧?” “小王子,你是做老了生意的,如今你的手里,就好比拥有一宗货物。大夏这个商人穷,但是对这宗货物非常急需;大宋这个商人很富裕,但是对这货物的态度,是可有可无。小王子,你觉得,卖给哪家更好?” 木征说道:“我想问,穷商人,准备开什么价?” 第四百八十一章 种谔的攻略 第四百八十一章种谔的攻略 家梁站起身来“兀卒临去时让我权负责西寿,和卓,静塞沿边机密事,如果小王子答应投夏,兀卒给出的条件,是妻以宗室女,封驸马,西市新城升保泰军,小王子就任统军,受命镇守。” 木征叹了口气“这条件,却是难以拒绝……家先生,我很好奇,你本是宋人,因何为大夏如此忠诚卖力?投效他国,与同胞相抗,是种什么滋味?” 家梁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我家梁因为出身,在大宋便是泥涂中苟活的人物。所以我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比你们那什么益西威舍差。小王子,你难道不想证明自己,不比你叔父差?我们还有资格挑三拣四吗?如果在同胞手下都活不下去了,难道不能有别的选择,只能让人家扛着大义的旗帜,让我们引颈待戮吗?” 木征噌地站起身来“我决意投靠大夏,今后便与家先生同殿为臣,还望先生提携!” 家梁扶住木征的手臂哈哈大笑“正当如此!到时候让瞧不起我们的那些人看看,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延州,清涧城。 渭州大战,种谔战绩其实也相当耀眼,然而苏油一个大炮仗放过后,这边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种家人的重点一直是横山,而苏油的战略,则是以渭州为中心,青唐横山并重,相应的,资源分配上,种家传统势力范围就摊薄了。 虽然这个薄是比例上而不是数量上,虽然如今渭州与延州的生意往来相当频繁,延州火油的收益让种家在延州的产业利润丰厚,但是因为这生意是苏油给的,种谔心中感觉横着一根刺。 一个川耗子,在陕西两年,声望竟然比种家还高,凭什么?!种家两代奋斗规划的横山攻略,会因一个小儿改弦易辙?!克复西夏的大功,一句话就易主了?! 于是在数月前,种谔加快了自己的大计划。 渭州之战,损失的不光是西夏党项人,横山蛮战没的蕃人也不少。 横山一直是夏人对抗大宋的抽兵重要地区,以前跟着夏人在宋境烧杀抢掠,因为没怎么输过,所以蕃人们也乐此不疲。 渭州一战,让横山蕃人真正知道了什么叫痛。 对西夏不满情绪日增,加上渭州大宋商品的诱惑,不少横山蕃部愿意投向大宋。 种谔开始趁机抓紧策反原属西夏的蕃部。 朱令凌的归宋,就是其中很大的成果。 但是延州守帅陆诜害怕事端,本不打算接纳,还是种谔据理力争,这才让朱令凌得以举族内附。 然而麻烦果然跟着就来了,西夏人派来使节,要求种谔遵守两国年前的条约,交出朱令凌。 陆诜害怕得要死,拼命下令种谔将事态平复,恢复原状。 种谔硬邦邦的一句话还了回去“要人可以,那就拿叛逃到夏国的宋人景洵来换!” 事后种谔给赵顼写了一封密信,很快,朱令凌的赏赐下来了,田十顷宅一区,陆诜才无话可说。 厌恶地看着延州转来的要求安静的公文,种谔狠狠地将杯子砸向地面“还是大哥运气好!老子怎么就摊着这样的无胆鼠辈!” 副将燕达进来了,被飞溅的瓷片吓得一缩脚“哎哟五郎,这是咋了?夷山来了,见他吗?” 种谔将公文收起来,起身出帐“当然要见!” 来到帐外就换了一张脸,种谔眉开眼笑“哎呀我的夷山兄弟,哈哈哈哈好久不见了,这次又带了什么货品?” 夷山虽然是夏人,但是明显和种谔交情深厚,热情地和他拥抱了一下,这才说道“青盐,牛,马,羊!这次的羊都是好羊!尾巴又大又肥!我的种五哥,我带你去看看?” 种谔笑道“燕达,刘甫!带上大哥送来的烤架和新品调料,咱们去夷山兄弟那里狠吃他一顿!” 夷山开心坏了“还有酒,你们的永春露,一定带上!” 夷人商队中,肥羊被烤得吱吱冒油,种谔一手抓着根羊排,一边和夷山觥筹交错。 酒酣耳热之际,种谔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夷山兄弟,这次你们准备换什么货?” 夷山说道“茶叶,要那种大叶子黑茶砖,味道浓的;还有绸子,皮具,锡器也不错,就是天冷了只能在帐篷里用,要是能换到铜器和铁器就最好了。” 种谔面露难色“这个……不瞒兄弟,如今和大宋往来的蕃部有点多,渭州那边两川五十四部,都是饿昏的穷鬼。他们有那什么……益西威舍罩着,如今日子过得欢实了。都转运使说,陕西榷市物资,先满足延边熟蕃,但兄弟你毕竟是夏人……” 夷山怒了“什么夏人?我们不是夏人!我们是横山蕃!” 种谔啃了一口羊肉“兄弟你可得了吧,人家两川六谷蕃人,可是接受了朝廷册封的,陛下的近侍在那边整出了三万强人,两万健马,颁发兵器号鼓旌旗,拨钱给他们修筑寨堡……” 夷山一把抓住种诂的手“还给钱?” 种诂点头“啊,协防嘛,当然要给钱,你指望他们能自己修起来水泥砖石的寨堡?” 夷山都快哭了“大宋为什么就不把我们当人?” 种谔哼哼冷笑“这个,你得回家问你家大哥去,他对大宋啥态度?现在还是西夏绥州太守吧?” 夷山眼珠子转了转,低声说道“种五哥,要是我们将绥州献给大宋,我们也能像两川蕃那样不?” “啊?”种诂惊讶了一下,接着笑道“兄弟你酒喝高了吧?来来整块烤肉压压……” 夷山压住种谔的手“别呀哥哥,我说的是真的!” 种谔笑道“绥州?说实话,那就是个破寨子,一座空寨子我还得派人驻守,反而麻烦……” 夷山说道“还有我大哥!我们合族来投!只要大宋同意和我们像两川诸藩那边一样贸易,我们就依附大宋!我们横山蕃的兵可是步跋子,比两川蕃耐战多了!” 种谔渐渐收起笑容“不开玩笑?” 夷山一脸坚决“不开玩笑!” “好!”种谔说道“既然兄弟如此执着,那我这就上报朝廷,燕达,去我大帐,将大哥送我的盂盆取来!” 燕达大讶“五郎你也喝多了吧?那盆子是金的!” 种谔笑道“要的就是金的!夷山兄弟,这金盂就算是大宋对你们依附的认信,如果你大哥收下,你们就是大宋的人了!今后两川蕃有什么好处,你们就有什么好处!” 五日后,又是一场大雪,种谔从大帐出来“燕达,备马,去绥州!” 燕达牵马过来“五郎,这么大雪……” 刘甫劝道“陆运使可是驳回了你的奏报,说是,说是绥州一失,夏人必定来攻。官家新极,陕西就挑起边乱,这个,这个……” 种谔咬了咬牙“他就是个文臣,对边情将略一窍不通!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失信于蕃人,这乱子比拿下绥州还要大!以后整个横山,蕃人谁还能相信我们?” “夷山如今还没能说服他哥,嵬名山不肯松口,夷山便处于两难之境,这个时候急需我们推一把,而不是如陆诜那样推诿搪塞!” “要让蕃人清晰地形成一个概念,那就是只要心向大宋,大宋就会给他们撑腰!将在外,君命尚有不受,何况陆诜老贼!刘甫你看守营寨,燕达,我们走!” 。 第四百八十二章 复绥州 第四百八十二章复绥州 两人一路奔驰,转眼来到绥州外,夷山上来接着,心中既惭且佩“五郎哥哥果然信人,这般大的风雪,我还料你不来了。” 种谔笑道“为了兄弟,天上下刀子都得来,怎么,你兄长还没决断?” 夷山给种谔拍打着大氅上的雪花“我哥他就是倔驴,不过哥哥你放心,我已经说服了寨老和嫂嫂,今日非得让他松这个口不行!走赶紧去州衙,大家正在那里议事呢。” 种谔跟着夷山一起进入绥州,守门军士见夷山带着两员宋将过来,不但毫不盘问,直接拉开大门将他们迎了进去,眼神中还带着一丝兴奋。 来到大厅,就听见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道“我们是蕃人!党项人也是蕃人!反叛族群,以后岂有立足之地?!”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如果不附大宋,我们现在就没有了立足之地了啊大郎……渭州一战,我们步跋子死了多少?绥州城内哪户人家,绥州城外哪处山谷,没有哀哭之声?” “可夏主怎么待我们的?战败之时,骑军带头鼠窜,留我们步跋子断后,被围,被俘。大战之后,与宋人交换的两千俘虏里边,可有一个横山蕃?可有一个?!” “大郎,我们替党项蕃卖命几十年,我们得到了什么?看看你身边,哪家不是代代有战死的男丁?哪家不是弟弟娶了哥哥的媳妇?” 另一个声音也说道“大郎,如果夏主对我们好点,我们也不是不念旧情,可如今年年征调,部族里还有多少壮丁?军司要我们再出一万人,这是要部族绝后啊!” 有一个声音说道“想得美!耗尽我们的丁壮,党项贵人好来夺我们的草场?自打野利家被党项蕃灭族那天起,他们就在打这个主意!” “对!那谅祚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的皇后是汉人,生出的小孩血已经乱了一半,要我说,还没有我们横山一脉的李文钊干净!” “对!以前跟他们,是看在拓跋先祖的份上,但是如今的党项皇族,跟拓跋先祖还有一分相似吗?” 然后就有人讥笑“元昊后宫乱得很,没藏氏的面首又不是一个两个,谅祚自己是不是纯粹的党项人都两说呢……” “够了!”嵬名山大喝一声“你们一个个都想投宋?大宋能给我们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种谔一声长笑,掀帘入帐“不叫横山蕃灭种,就是最大的好处!” 嵬名山大惊“你是谁?” 种谔昂然道“皇宋左藏库副使,清涧城知军种五!” 嵬名山喝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种谔微笑道“名山兄,还不明白局势吗?为了一点点微薄的血缘,就要拉上合族陪葬?” 嵬名山怒极,从枪架上取过银枪“今日我与你决死一战!” 夷山扑上去保住嵬名山“哥哥!哥哥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是夏人先不管我们的死活!” “渭州大战后,我们可曾得到过一分接济?那年冬天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不是种五哥冒着天大风险与我们交易,我们就完了啊!” “哥哥!步跋子快死绝了!快死绝了!哥哥我求你,算我求你,给我们横山留下点种子吧!” 说完跪在地上,抱着嵬名山的大腿嚎啕大哭。 这时后账掀开,一个美丽的妇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吏,手中捧着一个精美的金盂。 嵬名山心中升起无尽的悲凉“仓拉,连……连你都背叛我?” 仓拉走到嵬名山的面前,轻轻掰开他的手,取下银枪“我怎么会背叛你?我是想更长久的和你在一起。” “名山,你大哥是横山的英雄,那个时候我嫁给他,我觉得,我一定是最得天菩萨宠爱的人。” “可是仅仅一个月,他就被夏人征召,带着族中子弟们出发了。” “等到再回来的时候,他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比他还冷冰冰的,是夏人的语气,你哥哥因为勇猛非常,被派去登城,然后,就死了。” “后来我就依照风俗,嫁给了你,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了。” “是你带着我骑马,带着我摘花,带着我给小羊接生,带着我登上山峰,看最亮的星星。” “名山,是你重新救活了我,现在,我也要救你一次。” “我就是想不明白,名山,我们有天菩萨赐给我们的盐池,水源,草谷,我们有自己放牧的牛羊,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宋人公平的交换,为什么要跟着夏人去抢?” “你哥哥是大英雄,可是他死得那么的不值,你也想跟他一样,让我再死一次,然后,再嫁给别人吗?” 仓拉牵着嵬名山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名山,你觉得,还能有人救活我吗?” “不!”嵬名山将仓拉紧紧搂在怀里“不!你是我的,谁也别想夺走!” 仓拉眼里流出了幸福的泪,笑着对嵬名山说道“那就接受金盂,我们依附大宋吧……” 治平四年十月,种谔复绥州。 嵬名山降宋,得酋长首领三百、户一万五千、步跋子一万。 后军随至,种谔准备以绥州为依托,重新造城。 《宋史?种谔传》 将筑城,诜以无诏出师,召谔还。 军次怀远,晨起方栉,敌四万众坌集,傅城而陈。 谔开门以待,使名山帅新附百余人挑战,谔兵继之,鼓行而出。 至晋祠据险,使偏将燕达、刘甫为两翼,身为中军,乃闭垒,悉老弱乘城鼓噪以疑贼。 已而合战,追击二十里,俘馘甚众,遂城绥州。 诜劾谔擅兴,且不禀节制,欲捕治,未果而诜徙秦。 言者交论种谔擅兴生事,诏系长安狱。 谔乃悉焚当路所与简牍,置对,无一语罣人,惟自引伏。 丙辰,贬谔秩四等,安置随州。 …… 汴京,赵顼正在接见韩琦,曾公亮也在一旁。 韩琦经历了弹劾,经历了复起,经历了外请,结果陕西一闹,陕西边臣对手下将帅的控制能力,让赵顼打了个严重的问号。 这就需要一个镇得住场的人去压制,看来看去,结果还是只有韩琦。 司马光一直对招抚横山蛮持反对态度,他的理由是招抚嵬名山,未必就能与谅祚相制衡。 就算嵬名山能够战胜谅祚,那也是“灭一谅祚,生一谅祚,何利之有?” 万一不胜,嵬名山必引众归宋,大宋必定无法接纳,嵬名山到时候必定走侯景的路子独立,然后成为大宋新的边患。 有没有道理?看着有些道理,但是这个结论的推导缺乏一个重大的前提——大宋对新附族群的控制和影响呢,哪儿去了?人家投附过来,你这边放羊吗? 于是苏油也写了一封密奏给赵顼,指出司马光说法中的巨大漏洞。有二林归化的成功先例,苏油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 在内心深处,赵顼将自己,苏油,种谔,都归类于少壮派,有了苏油给他的充足理由,他就暗中支持种谔招纳横山蕃。 结果种谔在操作上出现了严重瑕疵,在没有中枢,陕西路转运司,延州转运司任何一层上级的授权下,独自一人将这事情给做了! 这下就把天给捅了一个大窟窿。 加上种谔取绥州后,夏人实施对等报复,诈为会议,引诱保安军知军杨定前去参加,然后将他和随员部杀害。 眼看着事态开始升级,而大宋底子已经虚透,这锅还是靠苏油中彩票一样的横财才勉强补上,如今满大宋估计再找不到第二注这样的彩票,所以根本不可能支撑第二场战争。 于是台谏炸了,弹章狂上,导致种谔被重处。 。 第四百八十三章 越次入对 第四百八十三章越次入对 台谏也非常有理由。 “天下财力殚屈,未宜用兵。”这是第一条。 “中国民力,大事也。兵兴之后,不无倍率,人心一摇,安危所系。”这是第二条。 “且动自我始,先违信誓,契丹闻之,将不期而自合。”这是第三条。 财政出现巨大赤字,老百姓已经不堪重负,这种情况下还挑起非正义战争,辽国那边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这局,怎么破? 赵顼觉得脑仁都快炸了“如今朝中分了两派,保绥和弃绥。保绥的好处是不用另外安置嵬名山,不过要承担与西夏大战的风险。” “弃绥的好处是国家财政不再雪上加霜,战争也可以避免,不过失信于人,横山攻略,那就从此废了。” “韩公,不管是保是弃,我的意思,这事情还得你出马,判永兴军,兼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即刻登程。” 韩琦说道“边臣肆意妄作,导致构怨戎狄。老臣就算今晚上路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需要朝廷尽快拿出方案来,我好负责执行。” 曾公亮说道“韩公,事到如今,你的建议是什么?” 韩琦说道“老臣之前备员政府,那自然应该参加决议。不过如今身份是藩臣,所以只能尊奉朝廷的号令行事,决议不是我的职责范围。” 说完又道“王陶向前指臣为跋扈,如今陛下又要举陕西兵柄授于老臣,如果再有像王陶那样弹劾老臣的,则臣赤族矣。” 赵顼赶紧安慰韩琦“不可能,那事情已经过去了,韩公尽管直言便是。” 韩琦却不慌着出主意,拱手道“陛下,种谔胆敢如此妄作,怕是有陛下内降指挥吧?” 赵顼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 韩琦继续说道“陛下敢作此决断,应该与人商议过吧?” 赵顼脸更红了“这个……” 韩琦说道“如今那人在哪里?如果他在京城,为何不召来问问?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者早有成算呢?” 赵顼这才说道“之前……苏油曾经密奏,说道新附部族,必须加以控制。所以司马学士的奏章,立论根基不足,不能成立。” “因此我才让同意了种谔招揽蕃人的建议,不过估计苏油也没料到种谔会不奏报朝廷,如此肆意妄为。” 韩琦叹了口气“苏明润啊,他不该如此不稳当,陛下,叫来问问吧。” 赵顼还有些犹疑“越次入对,这个……” 韩琦有些恼怒“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及这些?!” 赵顼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好好好,韩公息怒,我这就让人把他叫来。” 苏油这几天正在忙苏小妹的婚事问题。 其实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小富婆早就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汴京城郊区置了一所院子,地方不大,但是胜清幽雅致。还给苏油也买了一所大一些的,两家挨着。 苏油就又有些生气,啥意思,到时候新娘子左脚出门,一转身再进门,这婚就结完了?就这么慌着嫁人? 而且妹妹嫁人的大事,从头到尾当哥哥的一点参与感都没有,这叫什么事儿? 所以这几天他就在没事找事儿,在四通商号咋咋呼呼,一副妹妹婚事我做主的样子瞎忙。 李宪骑马赶到的时候,苏油正在商号总裁室大皮躺椅上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两个大拇指搅啊搅的“汴京城最好的妓班是哪家?我跟你说我眉山的婚事可热闹了,妓班很重要,非常重要!对了,光熟悉业务可不行,人不能太漂亮。那天小妹才是焦点,找人的时候,所有人的个子不能超过小妹去……” 薛忠在边上一脑门子汗“恩公,这些早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我都没看过没同意就叫安排好了?”苏油立刻发作“你们都调查过妓班的口碑吗?这些妓班每年被延请的次数统计过吗?访问过各主家的后评价吗?调查报告在哪里?拿来我看看!” 薛忠不由得抹了一把脑门,咕哝道“五万贯以下的生意你都嫌烦,现在为了一个妓班要看报告……诶李内使来了!李内使李内使,你是来找恩公的吧?这里这里!” 苏油赶紧起来“李内使,找我有事情?” 李宪这次没有跟苏油玩见面插科打诨那一套“官家有命,宣你入见。” 苏油赶紧跟着李宪去了,留薛忠在总裁室里长舒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妈耶,这祖宗可算是走了……” 见苏油到来,赵顼说道“苏运使,朝廷欲命韩公经略陕西,如今众议未决,你在渭州有些治绩,也了解边情,便叫你来问问。” 苏油跟三人见礼,然后问道“种子正的事情,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陛下,相公,是想垂询这件事吧?” 韩琦点头“明润,绥州,当守当弃?” 苏油说道“自然当守。” 曾公亮问道“为何?如果西夏兴军来斗,如何解之?” 苏油说道“那不能。” 韩琦三人悚然“何出此言?” 苏油说道“宋夏接壤,可用兵者无非三处,青唐河湟,渭州关中,延安清涧。” “如今大宋经营古渭,沟通青唐,董毡实力大增,已经将侄子木征逼到兰州外围,木征不得已,在家梁诱使之下,投靠西夏,作为兰州屏障。” “新附之区,如果夏兵入境,必然导致木征不安,夏军也未必立刻就信任木征,所以青唐一路,当不至入寇。” “第二路就是渭州,如今宁夏城扼守石门,宁夏城以内地区,五座大寨,五十四部蕃人,兵势已经极厚。非三十万大军,想突出石门,那是以卵击石。而且天都行营,并无异常消息传报。” “就算来攻,以渭州如今的军事和经济实力,以逸待劳,足以支撑一场局部防守战役,所以这一路,同样不用担心。” “剩下的,就是绥州了,大宋态度不明,种谔又被羁押,横山蕃正是人心惶惶,不可自处之时。如果夏人趁机突袭,绥州会出大事。” “好在种五在被羁押之前,已经挫败了西夏四万人的进攻,横山步跋子的实力,也不容小觑,算是稳定一时。” “陛下,相公,种谔纵然有罪,但局势演变到现在,绥州已经不可放弃了。” “这盆夹生饭,大宋只能硬吃下来,否则才真会演变成司马学士所说的那种局面。” “嵬名山会认为大宋不义,先是招诱,其后又抛弃之,不但横山会出乱子,渭州,青唐,蕃人可能都会思变!” 曾公亮说道“可如果占据绥州,夏人来攻,又当如何?” 苏油说道“今日之际,只有派遣重臣赶紧出发,将朝廷旨意带给陕西,妥善安抚横山蕃人,然后——重起种谔!” 赵顼问道“可台谏那里如何交代?” 苏油说道“孟明、西乞、白乙,丧师辱国,秦公犹释之。许其待罪,其后如何?况种谔此番本是克复大城,收纳强蕃?” “三千里外,机会转瞬即逝,有罪者,其种谔一人?” “延州转运使陆诜,怯懦迂钝,不明韬略,延误时机,措置失当。绥州当取而不取,这才导致种谔临机专断,难道他就无罪?如何未闻有一弹章涉及?” “还是地方官员抱着不做不错的心思,朝廷对武人独断过于忌惮,诸公宁愿国家错失良机,也不愿承担风险,影响仕途!” “我的建议是,种谔妄作,固是大罪,纵收绥州有功,不足抵其过。然朝廷用人之际,不得已而用之,应许其功过相抵,并待罪立功,严加申斥,以儆效尤。” “同样的,原延州转运使陆诜,对局势出现严重误判,纵然改知秦州,同样应当惩戒!” 。 第四百八十四章 谅祚之死 第四百八十四章谅祚之死 曾公亮说道:“苏油!可如今朝议纷纷,认为招诱绥州嵬名山,本是不义之举!” 苏油笑了:“大宋承汉唐之统,克服故土,反成了不义了?那太祖建封桩库,太宗两征辽国,都成过失了?” “复绥州的意义在于,这是大宋百年以来,第一次从被动收缩,转为主动扩张!因此既然拿了,那就应当守住守稳,不要如以往那般,先得后失。对民心,对国势,带来的提振,意义远大于渭州之战!” “所以复绥州,朝廷应当支持!问题只在于我们去年和今年财政局势如此艰难,导致这是一口夹生饭,火候未足。” “但是任何敌人,都不会让对手舒舒服服地施展攻略。所以吃夹生饭,以后可能会是我们的常态,我们必须学会适应!” “如能保有绥州,那么可以说,这就是大宋在与西夏的对抗中,从战略防守转为战略相持的重大转折点。” “剩下的问题,就是绥州在独力坚持的情况下,能守住吗?” “其实,西夏四万大军追击无功,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其在横山一带的军事实力,已经严重削弱大不如前。” “没有了横山步跋子的西夏军,在横山地区与本土蕃人作战,就失去了天时地利人和。这和以往驱使横山蕃与我们对抗的西夏军,有本质的区别。” “种五经此一事之后,在横山蕃中会是何等声望?仓促之间都能取得胜利,复起之后,掌握了横山蕃的人心,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他还会败?” 曾公亮说道:“嵬名山毕竟是西夏叛臣,要是西夏遣使来问,要求将之送返,那我们如何应对?” 苏油笑了:“正好了,家梁也是大宋的叛臣,要送返可以,相等的,请夏国将家梁送返宋国。” “家梁刚刚为夏国招纳了木征,巩固了青唐一线,夏国为了西线平安,不会放人的,这就是最好的搪塞理由。” “或者,我们可以和董毡搞一次小型演习,配合一下外交局面?” 曾公亮对苏油的奏对非常满意,这下心里完有数了:“陛下,韩公?” 赵顼眼巴巴地看着韩琦。 韩琦终于笑了:“如此看来,老夫这趟陕西之行,也不是刀山火海嘛!不过明润,如果老夫在陕西发现局面与你所说不一,弹劾是少不了的。” 这就是同意了!赵顼大喜:“那是,韩公此去,要是发现苏油有一言不当,尽管参奏,朝廷一定狠狠处置!” 喂!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 西夏,兴庆府。 谅祚猛然从床上惊醒:“别杀我……别杀我……” 梁皇后在旁边伺候着,赶紧安慰道:“兀卒又梦到了贱人了?要不要我宣吉多大师来,再给兀卒念念经文?” 红衣大和尚吉多坚赞,如今在夏国讲经说法,声誉崇高。 谅祚自南征回来,就开始出现不适,先是头晕,失眠,之后肌肉无力,麻痹,再后来恶心,高热,烦躁,如癫痫那样抽搐,如今常常精神发作,或者陷入昏迷。 诸方医治无效,唯有吉多坚赞入内诵经后,会好转一阵,然后重新变得严重。 于是批阅奏章,处置国事,都落到了梁皇后和其兄梁乙埋的肩上。 谅祚惨然一笑,露出齿龈间蓝黑色的铅线:“皇后,我怕是……” 梁皇后打断了他,对内侍喊道:“水!去叫吉多大师进宫,替兀卒施法镇魇!” 一位侍女上前,从装饰着精美珊瑚,绿松,蜜蜡,镀着金银,雕饰精美细腻的铅锡合金九龙宝瓶里倒出清水。 谅祚被皇后侍候着用了饮水,怔怔地看着她手里精致的龙杯:“宋人的东西,当真精致……” 梁皇后轻轻一笑:“也是兀卒洪福齐天,屹多埋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宋国劫到了一纲皇贡,里面最好的物事,就是这套九龙金杯。” “不过器用就是器用,有朝一日,兀卒宣兵十万,直抵汴京,这样的东西,还不是应有尽有?” 谅祚拉着梁皇后的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党项人改行汉制之事,要尽快完成……景洵呢?近日怎么不见他来探视?” 梁皇后说道:“景大夫去视察冬麦了,要明年三月方才能回来,兄长早就禀告过兀卒,怎么又忘了?” 谅祚眼睛有些失神:“是吗?我记忆出问题了……” 梁皇后说道:“那就多休息,别老想着国事伤神……” 这时吉多坚赞来到御榻前,对两人施礼。 谅祚喃喃地说道:“吉多大师,给我颂颂祖音吧,党项人的史诗,我还没听完呢……” 吉多坚赞躬身领命,盘坐下来,取出法螺和铜铃,准备念诵。 谅祚却又抬手:“皇后,刚刚那杯子……” 梁皇后问道:“怎么了?” 谅祚停了一下:“……有些暗淡了,让内侍们擦拭一下。” 梁皇后低声道:“是。” 在吉多坚赞充满空灵的诵诗声中,谅祚终于重新睡去。 梁皇后放慢了步子出来,一个中年人上前问道:“妹子,兀卒他怎么样?” 梁皇后咬了咬银牙:“临死还惦记着那贱人!渭州回来就丢了魂儿了,哪里还有个男人样?!” 中年人正是如今的国相,梁皇后的兄长梁乙埋,闻言大惊:“临死?兀卒不行了?” 梁皇后说道:“已经开始尿血,医官说,大抵过不了这个月,兄长,该布置了。” 梁乙埋说道:“兀卒登基后的作为,族中多有不满,你我兄妹皆是汉人,如今想要自保,唯有一策。” 梁皇后点头:“拨乱反正,剃发易制,恢复武烈皇帝旧制,重拾党项风俗!” 梁乙埋说道:“正是!那就要处置一人。” 梁皇后悠悠地说道:“景大夫……御围内六班直都是蕃族,派遣他们缉拿他,会不会引来境内汉人的惊惶?” 梁乙埋琢磨了一下说道:“也不是无人可用,家梁文武双,胜景洵百倍。如今安定了夏国西线,正好召他进京叙职,命其掌班,擒拿景洵!” 梁皇后微微一笑:“对呀,家将军也是汉人,用汉人对付汉人,就不会引发争议了。” 梁乙埋点头:“还有几个旧臣,一直与我兄妹过不去,便将屹多埋也一并召回,顺便料理掉!” 梁皇后问道:“京中事务,是永能掌握,为何不能用他?” 梁乙埋叹气:“永能固然忠勇果敢,但秉性过于刚烈直爽,对旧臣开刀,他怕是下不去手,还要反过来劝谏;屹多埋与大宋贸易往来,灵活多智,见识明白,让他们俩换一换位置,正是因材授用。” 梁皇后点头:“兄长说得也有道理,那就如此行事吧。” 治平四年冬十二月,谅祚病重两年后,不愈而死,年仅二十二岁。 死后葬于安陵,谥号昭英皇帝,庙号毅宗。 谅祚死后,其长子李秉常继位,是为惠宗。 当夜,毅宗旧臣李崇广趁梁永能出京,希图造乱,一度杀至宫门。 城外奇兵突出,梁屹多埋率天都锐卒赶到,斩杀李崇广,并大搜叛党,族十五家。 梁皇后成为梁太后,垂帘听政,梁家成为西夏的实际控制者。 第四百八十五章 诛叛 第四百八十五章诛叛 兴灵渠边,景洵峨冠博带,一身儒服,和家梁面对面饮茶。 看着滔滔的渠水,景洵说道:“投夏的宋人里,不是孱弱文臣,就是粗鄙武将。文武兼资者,唯元修一人耳。” “景洵不才,欲使夏国承华夏衣冠,行儒法,正明堂;去游牧,起农桑。元修因何不屑与我同道?” 家梁剃了个西夏头,头顶空空如也,边上一圈薄发,耳朵上还挂了个大金环。 加上一件蕃人的袍子,里外里的,是一个完的蕃人。 给景洵倒了一杯茶,家梁说道:“先生志向高远,我是佩服的,但是过于冥顽不化,不识变通,致有今日此劫。” “投夏之初,我便告诫过兀卒,西夏地狭民贫,要立国扬威,必须保持国人的战力和血勇。先生举效农桑,兴办学校,欲夏人敦敦然如宋人,这是南辕北辙之举。” “先生这是欲用董仲舒之术,治战国之世,虽孔孟复生,亦不能耳。” “夏人血脉中,尚利使武,这才是他们的立国之根。” 说完拱手道:“这是特意从边境带来的峨眉雪芽,是蜀茶中最好的极品,先生尝尝。” 景洵嘬了一口,感叹道:“宋茶清永淡逸的滋味,有时间没有品到了……元修,投夏的宋人,吴昊,张元,到我,似乎都没有好下场。夏人皇室,不过还是将我们投夏宋人当做工具啊……” 家梁笑道:“先生不用往我心里埋刺,你们几位,其实都没有把自己当做真正的夏人,总以为自己功勋卓著,又是宋地来的,高人一等,这才引发了众怒。” “我却不同,我妻子就是蕃族,我尊重他们的习俗,努力学习他们的文字,我如今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夏人,为国尽忠,为民用事,如此而已。” “你们啊……太高看自己,小视他人了,在宋不为忠,在夏,同样不为忠。” 景洵自失一笑:“夏国提议用我换回朱令淩,宋廷没有同意?” 家梁摇头:“先生结局,已然注定,不用再徒思脱身之计了。如今韩琦按陕,种谔复将,横山重定,大势已安。我大夏已然失去了最好机会。” “再加上新遭国丧,连嵬名山都放弃了,何况朱令凌?” “先生,时候不早了,还请上路吧。” 说完,将一柄尖锐的匕首推了过去。 景洵将匕首拿起来,怨毒地说道:“家梁,我便在黄泉路上等着!看你变成彻头彻尾的夏人后,他们会不会就放过你!” 说完将匕首狠狠地扎进自己胸口。 家梁一声长笑,扶着他慢慢放倒,在他弥留之际,于耳边低声说道:“夷服腥膻,赤心华夏;舒衣博带,禽兽衣冠。元修纵没,当列位大宋忠烈祠堂,勋昭后世,万众烝享,与宋奸永不同路。所以黄泉路上,自己走好,你,永远等不到我的……” 景洵眼睛猛然睁大,想要说话,却只有一口接一口血沫吐将出来,猛烈地挣扎了数下,终于含恨断气。 梁屹多埋上前,踢了景洵一脚:“要不是先生以言语折之,这老狗恐怕还得羞辱我们党项人一番才肯背气!太解恨了,让他死得心服口服!” 家梁摇头:“一介腐儒,何足道哉?收敛了吧,好歹替大夏卖过力。” 梁屹多埋牵过马来:“走吧,这些让下人去做,国相还急等着见先生呢。” …… 宜秋门,苏宅。 苏油和石薇身着盛装,端坐在堂上。 身穿新娘服色的小妹盈盈上堂,眼含热泪拜倒:“哥哥,小妹今日出嫁,叩谢哥哥十五年容育之恩……” 苏油眼睛聚焦在棠外很远的地方,喃喃道:“没关系,今天我就搬到你隔壁去,要是陈昭明敢欺负你,我就翻墙过去揍他……” 所有观礼嘉宾都忍俊不禁,石薇捅了苏油一下,苏油才反应过来:“哦……秦女弄玉,萧史乘龙;鹣鲽恩深,冰露佳从。柔顺持礼,敬亲笃良;士纲纯粹,妇德……孔张……” 接着嘴巴开始一撇一撇:“我……我说不下去了……你们走吧,走吧走吧……” 说完拿手挡着自己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 陈昭明穿着彩服,陈恳地躬身:“兄长,我一定会善待小妹的……” 苏油哭得都不行了:“你没把地图四色猜想证明出来,你就把小妹娶走了,你耍赖……” 陈昭明尴尬得也快不行了,幸好这时候门外传来礼官的高唱。 “太皇太后,赐新人白壁一双——” “太后赐新人抹梭金花翔凤锦两匹,月轮华闪锦两匹——” “皇上赐新人湖笔四十管,宝墨八铤,澄心堂纸十斤——” “皇后赐新人巫雨琴一张,湘云瑟一具——” 宾客们大哗,苏油在堂上的洋相顿时被抛于脑后,皇室对这安安静静的女孩,竟然如此看重! …… 熙宁元年大朝会,苏油以十五万斤精铜,四种神兵,对西夏局势精准预判的功绩,进官为中书舍人,宝文阁侍制,银青光禄大夫,护军,判三司胄案,兼判将作监,翰林侍讲,赐紫,佩金鱼袋臣。 听起来贼带劲,其实中书舍人是贴职,压根不能参与中书省职务,不过可以提前知道一些信息而已。 宝文阁侍制同样是贴职,多拿一份工资,这个是赵顼受了韩琦的提醒,成苏油对仁宗知遇之恩的感激。 银青光禄大夫,是散官,有了这个,苏油算是进入了三品阶层,不过是从三品,还是很虚的从三品。 护军是军勋,因为发明了四件军器,军勋提升一阶,合情合理。 赐紫是和佩金鱼袋搭配的,光一个金鱼袋穿不出来体面,赐紫后就能穿紫袍了,配合三品散官,算是辛辛苦苦混进了高官序列, 翰林侍讲,是赵顼给他提供的接触通道,日常咨询策略,采纳建议,可以随时召见。 苏油探花出身,义理,文学,数学,理工,皆有可观,蜀学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哲思体系,做个侍讲,问题不大。 不过即使如此,也要经过考试,好在苏油一直笔头没有停过,平日里文章笔记也不少,献上二十五篇,再上了几篇时论,混了个中等,算是过关。 正儿八经的要干的事情,就是胄案和将作监了。 将作监是干什么的呢?是掌管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宝贝器皿的制作,纱罗缎匹的刺绣,以及各种异样器用打造的官署。 手下是一群木匠,石匠,泥瓦匠,陶瓷匠,织造工人,也做一些军器,不过比较少,也不给政府,归入内库管理。 这是皇家看上了苏油理工的奇技淫巧,准备靠着他大发横财。 胄案,才是苏油的正经差遣。 相比人家王安石简在帝心一年三转,吕惠卿直入馆阁备位咨询,苏油算是混迹高层,但是还是边缘人物。 对苏油来说,就是可以在京城安安心心打两年酱油,过一任舒适的日子了。 苏油都计划好了,这两年什么国家大事都靠边站,争取让薇儿给自己生个宝宝是正经。 但是自己部门的业务还是要管好的,散朝之后,苏油立刻上了第一道奏章,内容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就是将作监和胄案,整顿账册,清点库存,明确职责,为下一步引进四通商号财务管理制度打下基础。 第二部分是引进理工人才,组织考核,分出优劣,为下一步确定研究方向,组织专项攻关打下基础。 先将这两件事情做好,其余的,今后再说。 第四百八十六章 铁腕计相 第四百八十六章铁腕计相 胄案将作的作风,就从这份奏章开始起步,只说自己目前能做的,有规划的一步步脚踏实地,而不是好高骛远摆空谈放高炮。 赵顼如今对神机铳入迷至极,还曾经打听过有没有条件刺杀谅祚,被苏油直接说陛下你想多了。 如今的大国,都有一套既定的制度,也有相应的储才机制,没有春秋战国那种离了谁就转不开的情形。 所以刺杀敌国君主,除了能造成极短时间的混乱,并无大用,万一上台的是个明君呢?大宋更加哭瞎。 神机铳的正确用法,是十万人人手一支,一路碾压——当然这是另一种想多了。 但是有了第一支就总有第二支,这就是苏油的任务。 指望胄案另开口子给这头吞金巨兽提供资金,苏油表示陛下我们不如自力更生来的实在,赵顼说那京中能给挣钱的就是将作监了,这是我的钱袋子,你要是给我搞瞎了我要你好看。 苏油说我来搞的话物资流转可能会很快,因此今年嶲州得有六十万贯铜钞要交给我运作才行,一年之后还你。 听苏油说还要还,赵顼高兴坏了,都忘了跟苏油谈利息的事情,准奏! 其实进贡十五万斤铜对苏油来说简直是小儿科,朝廷里大多数官员都认为苏油拿那么多精铜买个三品官是亏本生意,真正能够看透苏油此举真相的,整个大宋只有一个人。 张方平。 只有他知道,借给先帝营造山陵之势,在汴京发行钞票,尤其是能够深入民间的小额面值的钞票,才是这十六万斤精铜的根本目的! 拿下汴京,就是拿下大宋最后最大一个经济发达地区,纸钞的流转,将在蜀中,杭扬,汴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金融的威力,会渐渐展示出来! 当然,这些是后话,首先得去三司报道。 胄案现在归三司管,现在的三司使,也是刚被赵顼召回京城的,一个超级超级大铁头——唐介唐子方! 一人独战外戚张尧佐,最后仁宗都怕了,甩锅说任命老张不是我的意思啊,是中书的意思。 唐介转头就弹劾当时的宰执文彦博,吴奎,很多朋友都说老唐你要完,你要被丢去蛮荒。 唐介说道:“臣忠愤所激,鼎镬不避,何辞于谪。” 把老子做成红烧肉老子都不怕,还害怕出远差? 仁宗大怒,丢他去广州,没办法又将文彦博、吴奎免职。 但是毕竟仁慈,怕唐介路上被张尧佐暗害,派专人护送他就职。 唐介一夜之间,以“直声动天下”。 朝臣皆称:“真御史必曰唐子方。”离京那天,前呼后拥来为他送行。 李师中赠他诗句:“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 赵顼即位,召还朝廷,任为三司使,掌管盐铁、户部、度支,统筹国家财政。 如果说司马光是碎碎念比较讨厌的话,唐铁头和赵铁头一样,可是有亮瞎眼的战绩打底的。 然而苏油好像有铁头缘一般,赵铁头在苏油眼里,就是一个喜欢占自己小便宜趁饭趁东西的老头,而唐铁头跟他一见面,就是拉着他聊渭州之战。 一聊才知道,原来老头去年知太原府,还跟辽人刚了一回,辽人在山上修城堡,老头说那山头是我们的,一把火给人家烧了。 该讲的道理还是要讲,就算山头是你的,可木头也是人家辽人辛辛苦苦拉上去的好不好! 不过这话不能说,苏油要多谦虚有多谦虚,从渭州经济规划讲起,只突出解释了先有钱后打战的重要性,以及自己在渭州是怎么弄钱。 至于大战,呃,最好的方式,就是拿钱砸部队砸装备呗。 唐介是绝对不懂经济的,赵顼安排他到这个位置上,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勒紧口袋,一文钱不准给我乱用! 说到这里,苏油就不由得呵呵冷笑。 老唐因为不懂经济,一直非常苦恼:“明润,有话就明说,陛下让我任三司使,要是能够不尸位素餐,解国家财政之急,我唐介不惜豁出老命,再贬蛮荒!” 老头看重的是名声。 苏油笑道:“唐公,知道什么来钱最快不?” “什么?” “挖!坟!” 老头胡子都吹起来了:“混账!” 苏油赶紧按住:“别慌,我说的是计司这座老坟!” 老头彻底糊涂了:“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自打韩子华韩公整顿三司后,条例职能已经梳理顺畅了,如今三司运转,算是有法度可依,陛下要唐公来,即是要严格制度的执行,对吧?” 唐介很不好意思地点头:“萧规曹随,韩绛办了大事,却让老夫得了便宜。” 苏油有些哭笑不得,银根紧缩背景下的三司使,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最得罪人差遣好不好——呃,等下,好像老头你一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这事情落到你头上,还真成了便宜! 苏油摇头暗赞,赵顼这回算是知人善任。 抛开这些念头,苏油说道:“不过如今三司运转依旧艰难,为什么?因为积年的账务并没有清理。将作,胄案,军政,河务,常平借支,地方积欠,漂没,火耗……经年累月,越积越多。” “边军欠地方,地方欠三司,三司欠边军。这里边一大堆的债务要是能清理明白,该追索的追索,该勾销的勾销,计司便能盘出大量空余资金。这是不是类似挖坟挖出大宝贝来?” 老头有些转不过脑筋:“明润,能不能再说得明白一些?” 苏油耐心解释:“比如胄案要负责一段河渠修造,需要五千方石料,报告打到三司,三司同意拨款十万贯。” “这五千方石料,该由开封府置办,于是开封府便找来石工开采。” “然后石工说工程量大,需要置办大量铁钎,铁锤,于是请胄案帮忙打造。” “三司先拨了三万贯下来,将河渠修了三分之一,然后因为种种原因,剩下七万贯没能及时发放。” “问题就来了,胄案没法给开封府石料工程款,开封府没法给石工们工钱,石工们没拿到钱,就无法支付胄案的铁器钱;胄案因为三司没有拨款,无法让开封府继续工程。” “于是三司欠胄案七万贯,胄案可能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影响了胄案的正常运转。” “胄案又欠了开封府七万贯,开封府只能先自行解决石工们的工料钱,严重影响了开封府的运作。” “石工们干了活,没拿到工钱不说,还欠了胄案一堆债务,导致卖屋卖地都还不上。” “胄案卖铁器的钱没收到,下一波铁器制造就要被耽误。” “胄案本身又属于三司,于是三司的河渠修造任务又没有完成。” “这只是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这些积欠中,有三司欠别人的,有别人欠三司的。” “如今三司抽紧银根后,会导致下游各个工坊,商铺,仓储,其‘应收而未收款’与‘应付而未付款’的额度大幅度上升。” “比如这样的石工,背着一堆债务,三司如果还有工程,敢找他们承揽吗?” “这些石工,应收的钱款一直没收到,那他们还敢承揽三司的工程吗?” “这个事情严重了,会导致汴京城与三司相关的各个工坊,商铺,仓储运转艰难。” “但是这些积欠,除了极少部分呆坏账务,大多数是可以理清的。只要清理完积欠,这些运转艰难的工坊,又能重新运作起来。” 唐介这下明白了,这的确是大利,计司的积欠,比如地方赋税,怕是拖了一二十年的都有。 不过这涉及到专业的会计和法规,唐介有些犯难:“就算老夫有这铁头,却也没这能耐弄清里边的门道啊。” 苏油笑道:“有这能耐,却没这铁头的,就在你面前啊。这活计极易得罪人,反正我是不敢做的。如果唐公你敢,我倒是可以帮你向四通商号借人,不过先说好,人是你借的,我就帮个小忙,别的与我没有一点干系!” 唐介对苏油一脸的鄙视:“年纪轻轻,直如官场油滑之辈。老夫自弹劾外戚之后,多年外任,倒让赵阅道抢了个‘铁面御史’的名头,哼哼……明润怯懦,这个‘铁腕计相’,老夫便一身当之又如何!” 第四百八十七章 鳌山 第四百八十七章鳌山 大朝会后,日子就悠闲了下来,大宋的日子,是到元月底都不怎么上班的。 于是苏油这几日便忙着拜年,搬家,采办,送礼。 苏油的礼物很简单,就是一方石菖蒲。 石菖蒲如今莫名其妙的一下子爆火,就算不远千里从蜀中送到汴京,利润空间都很大。 苏油的石菖蒲都是上品,龙根附在石头上那种,书桌上浅浅一个盘子供着,雅致非常。 一碧生涯水石滨,缕风丝雨瘦精神。前身恐是巢由辈,怕著人间半点尘。 有了诗词意向之后,菖蒲就如同梅花,兰花一样,身价倍增。 好事者开始将之与兰,菊,水仙一起,推为花中四雅。 苏油结婚,礼物收了不少,布置一处宅邸后,还有很多剩余。 地方在郊区,因此相当大,和陈昭明两家一起占了个小河湾的突出位置,有一个小码头,码头上来是花园,花园是苏陈两家共用,然后苏油的宅子在西北,小妹的宅子在西南,将小码头封闭起来。 这处所在,可是费了苏小妹不少的心思,苏油的宅子用了七千贯,小妹子自己的用了五千贯。 加上室内火道,自来水,浴室,下水道这些设施的改造,以及码头,花园的重建,又花去了不下万贯。 两家之间的交接处,小妹还修了一栋特殊的楼。 楼是砖瓦为主体,木构件部用水玻璃做了浸泡,保证整栋楼不会发生火灾。 这是苏家的藏书之处,苏油给命名为——可贞堂。 这个名字取自《易》的坤卦,“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意思是胸怀才华而不露,把握时机才发挥,辅佐君主一展抱负,恪尽职守,功成而不居。 自打不缺钱之后,苏油便成了图书收藏家。 有程家印书坊打底,各种珍籍善本,搜罗了不少。 苏家藏书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经史子集,其中镇楼之宝,就是前蜀石刻十三经拓本。 第二类是医学书,这是玉局观多年珍本的复刻本,是石薇的专业用书。 第三类,是蜀中新学,包括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机械,冶金诸多方面。 除了这些,还有名家的字画,书法,还有很多苏油认为有价值的人给他寄来的有价值的信函,这些东西本身就具备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文学价值。 除了这些,还有无数的蜡纸刻版档案,苏油规定书统统不外借,但是士子可以在楼内温书,苏家提供蜡纸和刻笔。 士子将书籍抄刻到蜡纸上,四通商号印刷部审查合格后,便会试印,并且将试印本送给士子,还要送上润笔费做为酬劳。 这种做法,让苏家在汴京士林中获得交口赞誉。 如今的书籍价值不菲,很多藏书人家秘不示人,如苏家这样开放家藏的,几乎没有。 赵顼听闻苏家的义举之后,写了一块“含章可贞”的大牌匾送了过来,以示鼓励。 要获得看书的资格容易,要获得抄书的资格就有点难了,有三条途径:一是书法上乘,诗词优美;二是学问博洽,义理精通;三嘛,走通苏油路线。 其实苏油路线就是苏油后世记得的那些人,这些人提出申请想要获得抄书资格,苏油惊喜过望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拿捏。 不管文坛政坛还是什么坛,这些都是人脉啊。 苏元贞入了太学,成为了吃皇粮的关系户。 苏文熟,吃羊肉,要说如今哪名待考生员苏文最熟,怕就是苏元贞了。 太学在朱雀门外。“出朱雀门东壁,亦人家。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余皆妓馆,至保康门街。其御街东朱雀门外,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亦妓馆。” 以太学为中心,东边红灯区,西边,还是红灯区。 不过人家苏公子是要先当官再结婚好收礼的人,所以还算是洁身自好。 家里有个有矿的爹,有个会做生意的姐,有个能砍的哥,还有大苏小苏苏探花罩文坛,加上他自己替自己老爹上的《乞姓疏》,一下子打响了名声。 张方平在诰文中评价为:“兄以悍直敢武耀播边陲,弟以方肃精忠充涤文字,此其父之余绪哉?定方伐国之功,焜耀千古,每肆志于海外。赐汝之姓,非徒以赏卫弼之功,以激励当世,亦有洪望于期图。” 今年太学改制,扩充生员,苏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太学扩建之后,制定订太学条制,推行三舍法。 共设八十斋,斋容三十人,其中外舍生二千人,内舍生三百人,上舍生百人,总二千四百。 官员子弟可以免考试,即时入学,而平民子弟需经考试合格入学。 跟后世大学差不多,太学也有各种考试,优胜劣汰,也有内似修学分,相关课程学习完毕,考试成绩优异者,可直接授官,中等者直接参加太学组织的蓼试,下等者直接参加省试。 这其实是对官员子弟的照顾性政策,不过正经学业优异的子弟是不会走这条路的,苏油要苏元贞去那里,主要是为了与高官子弟富二代们混眼熟。 从正月初七开始,开封府便开始大张花灯。虽然还在孝期之内,但是新君登记,纪年改元,还是值得庆祝的。 元宵节,就是灯市的最高峰。 只不过今年赵顼下旨,今年鳌山就用旧有设施,不新添置。 鳌山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海中高山,据《列子?汤问》记载:“渤海之东有大壑,乃无底之谷,中有五山,常随波上下往还,天帝令十五巨鳌举首而戴之,五山始峙不动。” 如今的鳌山彩灯,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灯光效果造景舞台,造型通常是由无数彩灯组成的巨鳌背负着山峦,上面绘有山石树木、亭台楼阁、各种神、佛雕塑等。 所有神佛雕像,皆结大彩楼贮之,各种彩灯交映璀璨,美不胜收。 整个鳌山高达五丈,山前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 中间一道叫“都门道”,左右叫“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写着六个大字——“宣和与民同乐”。 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骑着狮子白象,手可以挥动,还能各于手指出水五道。 另外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每逢正点时刻放下,如瀑布一般,引来围观者阵阵欢呼。 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 鳌山北面,是宣德门楼横大街,中间约百余丈区域,为了防止游人冲突,用棘围绕,谓之“棘盆”。 内设两长竿高数十丈,以绘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 棘盆就是表演区,内设乐棚,开封府派出承担衙前役的乐人作乐杂戏,并左右军百戏,在其中念唱作打,卖力表演。 宣德楼是大内正南门,楼前立有大旗数口,其中最大的一面,与宣德楼齐高,谓之“盖天旗”。 如今宣德楼上,皆垂黄缘,帘中一方座位,乃是御座。 用黄罗设一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 两朵楼各挂灯球一枚,约方圆丈余,内燃椽烛,帘内是女眷们作乐之所,宫嫔嬉笑之声,不时下闻于外。 楼下用枋木垒成露台一所,彩结栏槛,两边皆禁卫排立,锦袍,幞头簪赐花,执骨朵子,正好面对着乐棚。 教坊钧容直、露台弟子,交相在台上表演杂剧。 近门亦有班直排立守卫。 而百姓们就围在露台下观看,乐人表演到精彩之处,时时引来百姓山呼。 第四百八十八章元宵节 第四百八十八章元宵节 东京御街,北起皇宫宣德门,经州桥和朱雀门,向南直达外城南熏门。长达十余里,宽二百步,“街”其实不足形容其规模,称为中央广场,似乎比较靠谱。 中间位置是供皇帝用的御道,平日里有班直守卫,任何人不得践踏。 两边是官员所走的道路,然后隔开两片开阔区域,再两边才是平日里大家行走的带顶长廊,长廊外,是各色商铺,以及衙门内外诸司。 汴京新年的灯,一直从宣德门铺排到南熏门。 各家商人为了招揽顾客,打好假日牌,他们们也研制出很多新型的彩灯。比较有名的有苏州的五色玻璃灯、福州的白玉灯、新安的无骨灯,当然,如今多了眉山雅乐琉璃灯。 还是苏油一贯的操作,不显山不露水地占据最上游产业。 灯这玩意儿,亮度越高越是吸引人,各家商号的灯虽然设计得花样百出,新奇纷呈。但是其核心,也就是发光的部位,其实都是眉山制造——铂金汽灯。 从初七开始,灯山点燃,称为“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新年的热闹开始了。 小商小贩,曲艺杂耍,幻术卖卦,也开始纷纷赶来凑热闹。 “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击丸蹴踘,踏索上竿。” “赵野人,倒吃冷淘。张九哥,吞铁剑。李外宁,药法傀儡。小健儿,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大特落,灰药。” “榾柮儿,杂剧。温大头、小曹,稽琴。党千,箫管。孙四,烧炼药方。五十二,作剧术。邹遇、田地广,杂扮。苏十、孟宣,筑球。刘百禽,虫蚁。杨文秀,鼓笛。” “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百端,日新耳目。 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迎祥池,这次苏油有幸,以翰林侍讲的身份陪驾。 宴游持续一天,上午陪驾从宣德门出行,游行完成之后,抵达五岳观,开始游宴,然后返回宣德门。 这次宴会不是苏油承办的,吃得那叫一个寒酸 索粉、水饭、干饭、肚羹、缕肉羹、爆肉、肉咸豉、群仙炙、炙金肠、炙子骨头、天花饼、白肉胡饼、莲花肉饼、排炊羊胡饼、独下馒头、双下驼峰角子、太平毕罗。 索粉就是米线,水饭是半发酵的酸浆米饭,类似后世日本料理中的醋饭,干饭是蒸米饭,肚羹就是羊肚汤,缕肉羹是肉丝汤,爆肉是爆炒羊肉,肉咸豉是腌羊肉,群仙炙是鹿肉和熊肉混烤,炙金肠是抹上蛋黄烤熟的羊肠,炙子骨头是先腌后烤的羊肋肉,天花饼、白肉胡饼、莲花肉饼和排炊羊胡饼都是馅儿饼,独下馒头是肉菜包子,双下驼峰角子名字好听,就是肉菜包子改了个形状,做成饺子型;太平毕罗则是从波斯传到唐朝然后又从唐朝流传到宋朝的胡食,听起来很神秘,其实还是馅饼,不过是西域调料的馅饼罢了。 说起来,除去米饭,馅饼和包子,就是两汤菜,两炒菜,三道烤菜。 苏油对着盘子直叹气,没有绿色蔬菜搭配调剂,不是我挑嘴,是真的吃不下去啊…… 身边一位风仪非常出众的大帅哥对他说道“明润,怎么了?御赐的宴席也不满意?” 这位可是苏油小心提防着的主,要是今天一点头,说不定应景了就是罪名“吕校勘言重了,是苏油自小孤贫,少见大油大荤,就算是过年的荤菜,也得搭配大半素的,不然肠胃就该受罪。我家八公说的‘山猪吃不了细糠’,大概就是说的这种情形了。实在惭愧。” 此时吕惠卿正任集贤殿校勘,编校集贤殿的书籍,因为与王安石讨论经义时,意见有许多相合的地方,因此受王安石推重,得到了这个职位。 要说他之前有什么亮眼的事迹,不过是真州一介小小推官而已。论起履历,真是给苏油提鞋都不配。 因此很多人当他依附王安石,希图幸进,很是不看好他的人品。 吕惠卿微微一笑“贵不移贱,富不忘贫,明润果是端良,不愧得王公看重。” 苏油拱手“你说的王公是谁?如果是介甫公的话,我对他气度学养自是推崇,不过施政上的主张还是有些区别,同船激辩了三日,还是谁也没能说服谁,唉……” 这其实也在给面前这位宽心,你放心王介甫这铺牌,本人是不会跟的。 吕惠卿的神色中明显不信,不过话题到这里也不好继续下去,毕竟苏明润也不是他现在敢得罪的人物,转移了话题“那边不知道在聊什么呢。” 宴会的另一边,赵顼正在和赵抃,曾公亮交谈,还有枢密使吕公弼。 苏油笑道“他们是决策者,我们是执行者,现在胄案和将作被唐公抓着陈年旧账不放,我这里如油煎般遭罪,哪里还关心这些哟……” 吕惠卿说道“明润还不知道?杨定那里,闹了个大错。” “哦?不知是什么错?” 种谔复绥州之事,之前闹得不可开交,西夏以对等方式诱杀大宋保安军知军杨定,也是御史们弹劾种谔的大罪之一,陷害同僚,与杀人相等。 为了给种谔和赵顼擦屁股,苏油指示渭州听风阁,查查这个杨定。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西夏内部传来情报,杨定出使夏国的时候,曾经拜谅祚称臣,而且答应替谅祚引诱沿边熟户。谅祚送给他宝剑、宝鉴及诸多金银器物。 杨定出使回来之后,上缴了宝剑、宝鉴,然后将金银据为己有,又上言大宋谅祚可以刺杀。 这就是赵顼询问苏油可否使用神机铳刺杀谅祚的原因。 等到夏人丢失了绥州,认为是杨定出卖了自己,故而才把他杀了。 御史们闹了一个大乌龙,之前为了陷种谔于死地,弹章里边将杨定夸得花儿一般,十个种谔都不值一个杨定一根寒毛,结果闹了半天,那娃是个双面间谍。 吕惠卿笑道“此次夏使前来告哀,将真相捅了出来,至是事露。官家立刻赦免了种谔,削杨定官,没其田宅万贯。你说这事情闹得!” 苏油也陪着附和大笑。 其实这事情是家梁,王韶,和渭州听风阁合作的一次情报战。真相之所以让赵顼如此愤怒,一定要追夺杨定的田宅,原因还是赵顼感觉自己被人耍得像个傻子。 要不是苏油阻止了自己,要是真将神机铳交给了杨定,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赵顼想想都感觉背脊发寒。 赵顼身边宰执学士们,笑语盈盈亦恭亦友,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但是苏油知道,那是因为还没上班的缘故。 于是也端起酒来,和吕惠卿同饮了一杯,和谐得就像多年失散的兄弟一样。 。 第四百九十章 经济影响力 第四百九十章经济影响力 苏油干脆松了手:“大石头你看这还用驾吗?这简直就是被推着走嘛!你能给我停下转弯算你本事。” 说完又招呼石鍮:“小石头,看着点俩老外,别光顾看灯走丢了!被杂耍班子抓了去办展览!” 这玩意儿还真有,路上见到一个棚子,里边是各种古怪的异人展览,苏油心想自己要是御史,这就算找到了谏议题材。 好不容易车马来到眉山会所,薛忠过来接着:“总算是到了,我的天简直人山人海!” 眉山会所前方空地上也立满了灯杆,上面挂着各色彩灯,四通商号财大气粗,一水的小琉璃灯,灯上直接写着灯谜。 苏油跳下车来,打开车门扶石薇和小妹下来。 石薇手里拿着元贞买来的兔子面具,看着彩灯:“苏油哥哥,你会猜灯谜不?” 薛忠赶紧摇手:“可别可别,三楼雅间都已经备好了,大家就别在这里玩了吧,你们出手几下就猜完了。” 苏油还谦虚:“我也不善此道……” 薛忠直接打断:“没说恩公你,我指的小妹,走走走,上楼上楼……” 喂!生气了! 伸手取下一盏琉璃灯——出师表,射南北朝人一。 靠,有难度,换一个。 薛忠伸手拦住:“取下灯来就要射覆,射中了东西免费,否则便要掏钱买。这是规矩。” 苏油问道:“啥东西?” 薛忠指着灯下一行小字:“中覆者得金银花露一瓶。” 我的个去!这是夏日里清凉解暑的饮料!白捡还罢了,大冬天谁掏钱买这个?丢不起这人! 小妹接过来看了一眼:“这个算是入门级吧?覆物价值也不高。《出师表》,武侯所以陈后主王业之道也。谜底就是陈后主。” 苏油将手一摊,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金银花露!拿来!” 得了一瓶金银花露,苏油觉得好玩,忍不住又取了一个——素面官人,射唐人一。 这个奖品是蜀瓷梅子青小茶盏一方,明显比上一个要难。 于是又丢给苏小妹,苏小妹笑道:“素面为颜,官人为卿,这个灯谜覆的颜真卿。” 薛忠只好又叫人送上茶盏,苦笑道:“有意思吗?这样有意思吗?” 小妹抿嘴笑,说道:“我也觉得没意思,奈何哥哥觉得有意思。” 苏油这时却看着手上又取下的一个:“得,这个我也觉得没意思了,怎么哪哪儿都能遇到他?不猜了不猜了!” 众人一看,谜面是——晋宫灯火,射当朝人一。 晋宫者,司马家也。晋宫灯火,谜底却是——司马光! 眉山会所在大相国寺隔壁的汴河码头,上到三楼,打开窗户,街市河中,灯火掩映。 大相国寺今晚对万姓开放,许大家上香点灯祈福,也建有灯山,热闹非凡。 这里地处御街外边的中断,向另一侧看去,整条御街从南向北,就如两条灯火的长龙,一直通到宣德门的大鳌山。 挤在长街上晃荡是一种乐趣,站在高处俯视灯市景,又是另一种乐趣。 前一种乐趣人人皆可得,后边一种,能体验的人就少了。 灯河人海,让众人看得痴醉。 苏油对苏小妹说道:“小妹,小七哥,要是当年我们生在汴京,将食肆开在州桥码头,血赚啊……” 苏小妹早非吴下阿蒙,摇头道:“在眉山,得江卿相助,方有我们作为的天地;要是在汴京,怕是哥哥各种技艺一施展出来,就被权贵豪强吃得尸骨无存了,遑论救助我们兄妹。” 这话才是大概率的真相,苏油摸着窗棂,看着灯火阑珊的汴京城:“是啊,就算现在,一样力有不逮。” 这时就听得身边传来啜泣的声音,苏油转头,竟然是艾尔普。 苏油安慰道:“老艾,这是想家了吗?” 艾尔普摇了摇头:“不是,当年巴格达也是一个伟大的城市,可如今……城督,文明的灾难,在西方已经无法挽回,你不能让它在东方重演。” 库罗也点头:“这是一个伟大的城市,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最伟大的城市,你,苏大人,哦,还有陈学者,都是伟大的智者,保住文明世界的星火,是你们应该有的责任。” 薛忠怒了:“哎呀俩死蛮夷,竟然敢在大节里诅咒我们……” 陈昭明抬手制止:“库罗和艾尔普说得有道理,如今汴京城如花团锦簇一般,可是财政不堪,举步艰难,已有老迈之态,唉……” 苏油拍着陈昭明的肩膀:“能看到这问题的朝士多矣,但是能跳出自己的眼界局限,实际有所作为的,少之又少,妹夫,我看好你哟。” 陈昭明受宠若惊:“明润我就一个书生而已,常怀此心,恨无此力……” 苏油说道:“来胄案帮我吧,很快你就会知道,数学,不是单纯形而上的哲思,也不是只能用于天文历法。理工,就是一门将数学运用于国计民生的学问,方方面面,有了数学的助力,就好像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这可能会耽误你学问的进益,会剥夺你独自在思海中畅游的乐趣,但是,如今的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陈昭明都激动得哆嗦了:“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起?” 苏油哈哈大笑:“一个篱笆三个桩,当然是从选拔人才开始!” 元宵节的美食,当然不止元宵一种。 光后世形状的元宵,就分了乳糖圆子,更有山药圆子、珍珠圆子、澄沙圆子…… 此外,还有科斗粉、豉汤、水晶脍、韭饼、南北珍果,皂儿糕、滴酥鲍螺、酪面、玉消膏、生熟灌藕、蜜煎、糖瓜蒌、煎七宝姜鼓、十般糖……品种之丰富,也不比后世过节差。 眉山米花糖如今加了核桃仁,花生,黑白芝麻,砂糖,最香的是加了玫瑰花瓣做的蜜饯,芳香扑鼻,已经远胜苏油刚刚发明的时候。 此外,桃片糕,泡芙,奶油小蛋糕,肉松小面包,这些苏油带来这个世界的吃食,也发展出了无数的花样,味道也比当年苏油搞的更加美味。 茶的变化也有了好些种分类。 卖给二林大理的是发酵压制茶团,精品用金箔包裹,称为小金坨; 散茶中的红茶品种,精品是嶲州散白尖; 按照如今宋茶半发酵做法,不过保持叶型完整的,称为眉州小白叶; 绿茶因为炒制方法,用叶部位,以及采摘时节的不同,已经形成了几个精品产地,分别是峨眉雪芽,竹叶青;青城飘雪;蒙顶甘露;邛崃文君绿。 蜀中豪富,如今豪商们足迹遍天下,素茶饮法,配合松果炭,竹炭,黄铜精炉,小银铛,精铸茶匙,花纹钢茶刀,素雅的玉瓷或者玻璃茶器,小天师和大苏各自弄出来的一套茗饮仪式,如今莫名其妙地在大宋各地流行起来。 就跟后世省港功夫茶在改革开放后突然莫名其妙流行起来一样,这就是携强势的经济影响力对大宋各地造成的文化冲击之一,何况炒青手法炮制的绿茶,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只要在仪式感上不减,那么清永隽透的茶汤,其实更符合士大夫们的审美观感。 第四百八十九章 游玩 第四百八十九章游玩 元宵节,圣驾临宣德门。 亲从官皆顶球头大帽,簪花,红锦团答戏狮子衫,金镀天王腰带,数重骨朵。 天武官皆顶双卷脚幞头,紫上大搭天鹅结带宽衫。 殿前班顶两脚屈曲向后花装幞头,着绯青紫三色撚金线结带望仙花袍,跨弓剑,乘马,一紥鞍辔,缨绋前导。 御龙直顶一脚指天一脚圈曲幞头,着红方胜锦袄子,着束带,执御从物,如金交椅、唾盂、水罐、果垒、掌扇、缨绋之类。 北宋皇城中,共有五重禁卫,第一重为皇城司亲从官;第二重为宽衣天武;第三重为御龙弓箭直,弩直;第四重为御龙骨朵子直;第五重为御龙直。 五层禁卫由内而外,一重重将天子保护在中央。 种谊种小八,如今就是光荣的御龙直仪仗队的一员,捧着皇帝的金唾盂,在队伍中一脸的不耐烦。 御椅子皆黄罗珠蹙背座,则亲从官执之。 诸班直皆幞头锦袄束带,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今天是元宵,因此加以琉璃玉柱掌扇灯。 还有一班快行班,各执红纱珠络灯笼。 驾将至,则起围子数重,外有一人捧月样兀子锦,覆于马上。 天武官十馀人,簇拥扶策赵顼,齐身高喝:“看驾头——” 这就是起驾了。这帮排场过去之后,还有吏部小使臣百余,皆公裳,执珠络球仗,乘马听唤。 接着是近侍余官,皆服紫绯绿公服,三衙太尉、知护、御带,罗列前导,两边是内等子,也就是有武勋任命的禁卫。 选诸军膂力者,着锦袄顶帽,握拳顾望,旁观人群中有敢高声者,捶之流血,太残忍了。 整个班子,前边有教坊钧容直乐部引导,驾后有诸班直马军乐队作乐,驾后围子外,左边是文官序列,宰执领头,侍从等在后,右边是武臣序列,包括亲王、宗室、南班官等。 皇驾抵达门前,横门便早已恭候的十余人击鞭,驾后有曲柄小红绣伞,一名殿侍卫执之于马上。 经过鳌山的时候,御辇院人员辇前高唱一声:“随竿媚来——”,接着御辇开始倒行,团转一圈,让赵顼观看鳌山——这个名目叫做“鹁鸽旋”,又谓之“踏五花儿”。 之后停辇,赵顼和宗室近臣登上宣德楼,戒严解除。 早已等候在旁边的游人,狂奔高呼这赶赴露台,抢占看灯看杂戏的最佳位置。 须臾,宫架乐作,击析之声,棘围内立起一根“鸡竿”,约高十数丈,竿尖有一大木盘,上有金鸡,口衔红幡子,上书“皇帝万岁”四个大字。 锣声响起,木盘底部垂下来四条彩索,两司三衙各家帅臣选派出来的四名红头巾的军士,争先缘索而上,都希望替自家太尉抢到金鸡红幡。 今年的金鸡红幡,被侍卫亲军马军司夺得,健儿激动得红光满面,在宣德楼下谢恩。 宣德楼上,有一条红锦索,连接到门下一作丝绸扎成的彩楼上,很快,一只金凤衔赦而下,彩楼上的通事舍人取下赦书,展开宣读。 元宵夜游,开始了! 苏家的油壁车早就备好了,四轮四座,轻便宽敞,苏小妹和石薇坐在里边。 石通这徒弟多年没见了,现在这娃是郑州工场的管事,苏油要在胄案作为,将他招了过来。 苏油很少亲自驾车,对自己的手艺不太自信,于是让石通坐在旁边当副驾。 种谊昨天捧了一天金唾盂,今天轮休,也跑来凑热闹。 他们骑马,陈昭明,种谊,苏元贞,张麒,石鍮,苏辐,还有俩红胡子老外,围着马车一路闲游。 今日出游男女不羁,平日里碍于礼教不能出门的女子们则可以在这天出门。 闺中女子们还要刻意梳妆打扮,头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相约一起出门游玩,赏花灯、转三桥,放肆的甚至不要家中男子跟随。 苏家织造的月晕华闪料子,盈盈月光,瑰丽灯光下,让女孩们显得更加清丽柔美,这个春节可是卖得飞起,就是为了在今天吸引年轻男子们的目光。 不少谈定亲事的未婚男女,也可以趁此机会携手并肩,共诉心曲,不用顾忌外人的眼光。 因此元宵节是士大夫们回忆中一道美丽的风景,欧阳修当年就写下过流传千古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想起欧阳修苏油又不禁叹气,唉,都是艳词惹的祸。 苏小妹探头出来:“哥哥,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苏油笑这一抖缰绳:“驾!” 元宵节的来历有很多说法,儒家认为“汉文诛乱”,忠臣周勃、陈平协力勘平诸吕的日子,正是正月十五,所以每年该日,汉文帝便出宫游玩,以示庆贺,这就是元宵节的起始。 然而佛家则持“燃灯表佛”说。相传东汉明帝倡导佛教,于上元夜在宫廷寺院‘燃灯表佛’。令士庶人家一律挂灯,元宵节是这么来的。 道家不干了,他们认为元宵节是上元天官赐福之日,所以元宵节是道教的节日。 《史记?乐书》的记载算是比较早的:“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童男童女七十人俱歌。” 总之不管是哪家的节日吧,最后都变成了大家的节日。 御街供车马行走的通道非常宽阔,足够走马行车,一路上“翠帘销幕,绛烛笼纱。遍呈舞队,密拥歌姬。脆管清亢,新声交奏。戏具粉婴,鬻歌售艺者,纷然而集。” 这等繁华景象,别说俩没见过世面的老外了,就连苏油一边驾车,一边都瞠目结舌。 路边的商家,在辉煌的灯火下卖力叫卖,店边挂着不少灯笼,游人士子在女伴面前斗勇夸智,争覆灯谜。 路边变魔术的,喷火的,抖叉的,唱戏的,献曲的,说浑话的,卖小吃小玩具泥面人的……身边都聚拢了一堆人,不时便传出山呼采声。 还有不少卖面具的,粉婴童子,恶鬼夜叉,狮子虎头,购买的游人还不少,买了就戴在自己脸上,嘻嘻哈哈地继续往前走。 种谊好奇非常:“这是什么风俗?” 苏元贞说道:“《隋书?柳彧传》有记载,‘窃见京邑,爱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内外共观,曾不相避……无问贵贱,男女混杂,淄素不分。’这是隋唐时分就有的风俗,流存于今。” 苏油转头道:“元贞你赶紧给小八买一个,阿烈久慕狄枢密为人,每次出战也要戴上黑铁面具,小八羡慕好久了,给他也弄一个过过瘾。” 元贞笑道:“小八如今可是皇上钦点的内等职,怎么俸禄还没下来?” 种谔复绥州,在文臣中人人喊打,但是在武臣中,就不免兔死狐悲同仇敌忾,连带着种小八在侍卫班里都颇受同僚照顾。 种谊一脸苦相:“老师你赶紧把我捞出来吧,端痰盂就不是个好活。我种八啥时候干过这个?” 苏油哈哈大笑:“再熬熬,你种家人的性子啊,一贯嚣张不听指挥,不遵照上级指示行事,磨练一下也好。你哥这事儿吧,要再等上一两年,就是水到渠成,殊勋一道。现在闹得,里外不是人,大家还要一起给他擦屁股。” 石通受不了了:“师父!看路!哪有驾车还东张西望讲笑话的?” 第四百九十一章 皇宋银行 第四百九十一章皇宋银行 小妹是此道高手,大家品尝了一顿茶饮小吃后,已经是下半夜了,没有马匹车辆的人群还要赶着回家,人流总算稀疏了一些,于是大家这才继续出发,赶往宣德门看鳌山。 苏油今日一定要小妹等人过来,是因为胄案还给新皇登极准备了一件礼物。 一路游玩着来到宣德门前,这里早已水泄不通了。 苏油将石薇和小妹接下车来,男士将女生保护在中间。 苏油说道:“之夜时分快到了,到时候注意看天上。” 终于,宫中,各处寺观,元夜的钟声响了起来。 接着,宣德楼前,“嘭!”“嘭!”“嘭!”似鼓似雷的声音响起。 接着,汴京城宣德楼上数十米的夜空中,“啪!”“啪!”“啪!”绽放出一朵朵巨大的焰火。 “哇哦——”人群中响起了惊呼,都说今年用旧时设施,还以为没有新奇可看了,没想到官家竟然给大家准备了这样一个惊喜! 火花如流星四处飞溅,开始时金色,接着出现了红色,绿色,黄色,紫色…… 今夜的汴京人,醉了。 这其实是玉局观用于辨识金属化合物的方法,小天师通过燃烧碱土,发现了好几种不同的碳酸盐,在确定碳酸根后,不同的焰色反应,说明了它们是不同的金属化合物。 然后,还可以通过电解反应,将他们从碳酸盐中提取出来。 再用硝酸,盐酸,硫酸处理,试验后发现,硝酸盐的火焰最鲜艳。 红色的是硝酸锶,绿色的是硝酸钡,黄色的是硝酸钠,蓝色的硝酸铜…… 加上迫击炮的研制成功,于是礼花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不少人都为这不似人间的盛景震撼住了,虔诚地跪了下来,山呼万岁,为宣德楼上的皇帝诚心祈福。 苏油微笑着搂着石薇的肩膀:“薇儿,好看吗?” 石薇迷醉地看着天空:“嗯,真美,是不是只有我们大宋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苏油点头:“真希望它能永远这样点缀大宋的夜空,烘托节日的欢乐,而不希望它替代狼烟,烽火啊……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陈昭明也看着天空:“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焰火看完,大家开始返回,一路上还在意犹未尽地讨论。 回程路上,还能见到不少穷人点着火把,沿路小心地寻找着什么。 苏油看得奇怪:“这都在干嘛呢?这么多人在找神马呢?” 陈昭明是老汴京了,笑道:“这叫‘照夜’,今夜出游的富家子弟女孩很多,随身的钱财,饰物,常有被挤得掉落的,他们在捡这些呢。” 就听一个妇人背对着马车蹲在路中间喊道:“大郎,快过来看看,我看到一个耳珰,是不是金的?” 苏油赶紧勒住马缰,停下马车,等待妇人开心劲儿过去。 然后一个汉子冲过来一把捂住她嘴:“好不晓事的婆娘!赶紧给官人让道!撞死你都白撞!” 说完拉着妇人退到路边,对苏油连连作揖。 苏油微微一笑,拱手还礼:“这位大哥,新年快乐。还是要注意安。” 直到车马走远了,妇人才道:“家里的,怎么官人还驾车?还不嫌冲撞,给我们还礼?” 汉子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赶紧捡财是正经!耳珰在哪儿呢?” …… 元宵节过去,朝廷步上了正轨。 三司使唐介,上朝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条陈。 第一,清理三司旧案,检点卷宗,勾销汴京诸作坊,内库,常平,盐监,以及地方历年积欠,造定新册,给大宋经济解绑。 第二,发行铜引,招诱商贾,使之将嶲州精铜发运京师,并以之为储备,发行铜钞。 第三,四通钱庄,如今在诸路承担商贾间拨款划转之责,甚有声誉,三司与诸路转运司间,钞银转递诸多不便,乞于钱庄开辟专户,以利于借贷支抵划拨。 第四,蜀钞印制精良,图案精美,防伪措施得当,乞请由其承印诸路盐引,并代理发行。 第五,朝廷官员俸禄,常以实物开销,官员早已不胜其苦。请从今俸禄以铜钞方式发给,庶几官私两便。 司马光上奏,第一条,唐铁头敢干,自然是好事,但是勾销积欠,其中会生出无数猫腻,可能会出现侵吞国家资产的行为,如何监督,需要认真考虑。 第二条,其实就是去年苏油的故智,如今危机已经过去,似乎无需让商贾来承办,分朝廷之利。 第三条,三司与诸路转运司间,开立户头进行借贷支抵划转,固然是方便,但是承办主体由一家私人钱庄来承办,是否妥当? 第四条,蜀钞固然精美,但是诸路旧引行使已久,新钞如何发行,旧钞如何回收,中间折价如何,会否发生掠夺民利的行为? 第五条,嗯,如今大宋官员俸禄,三分之一钱钞,三分之二实物,家大业大的三品以上大员当然滋润,什么都国家包干了。可三品以下,每月不胜其苦,家中仆役还要承担贩卖物资的工作,换回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 这项改革,对汴京城广大官员的好处太大了,没意见,完没意见。 于是唐介又上了第二套方案,司马大谏思虑周道,所以必须在第一套方案基础上改良。 第一条,逐年卷宗,都在三司档库房存放着呢,只不过工作量浩大,让人望之犯难而已,先从三司开始清理,然后提纲索引,第二步清理汴京,蜀地,杭扬等处经济发达地区,这些地方财政不错,有亏空填补起来也比较容易,第三步才是各处上州,逐渐一步步推广国。 第二条,厢军路驿,沿途克扣,靡耗只怕比商人更多,历年漕运的情况朝中诸公想必非常清楚,铜政乃国家命脉,交到商人手里自然不妥,但是让现有漕运体系来承办,怕是更加不妥。 嶲铜转京,事关国政,如果大谏有更好办法,尽管提出来,否则的话,那就一边让商人转运,一边加快改造漕运体系,我们两边都抓。 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大谏如果觉得交给普通商人承办不多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让妥当人来?比如,陛下? 赵顼乾纲独断,搞!就以内藏库所存部分金银做本,宗室愿图报效者,许折本入股,先期筹资两百万贯,四通钱庄出资一百九十二万贯,合计三百九十二万贯,成立皇宋银行!将大宋盐引,铜引,四通商号蜀地盐引合而为一,发行统一货币——皇宋银钞! 银行成立之初,其功用就是发放官员俸禄,促进财政流通,监督皇庄内坊经营情况,还有一条,投资和提供贷款。 但是有个前提,严格按照四通钱庄现有经营模式开展工作,防止奸弊。 说白了,就是皇室占个名头,还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但是只派监理进行监督,具体运作,就是将四通钱庄换个名字,归入皇室名下而已。 等到运作得当之后,银行还可以协助清理诸处积欠,加强地方两税监查,减少物资堆积损耗。 但是这是纯粹的商业行为,一切经营,同样要如现在的经营模式一样,缴纳税收,让政府得利。 这次运作,背后的作俑者当然是苏油,这是其揣摩大宋十数年后,对自己施政手法的地一次尝试。 第四百九十二章 红脸白脸 第四百九十二章红脸白脸 成立银行和计司清欠,对大宋经济的刺激作用是肯定的,但是首先需要一个契机。 财政危机,就是很好的契机。 其实也是温水煮青蛙,首先通过修改俸禄发放方式,谋取大多数在京官员对计司改革的支持,然后结合清欠,促使汴京各大单位开立户头,带来很多便利的同时吸纳资金,也是一个诸单位熟悉新模式的过程。 然后从中央部委,三大发达地区,诸多上州,一步步推广业务,扩大规模。 其实皇宋银行成立之初,也就负责后世一个地方性银行的职能而已。 而清欠问题,真清理到最后那些落后地区时,所余范围虽然大,但是真正对大宋财政贡献占比却很小。 这些地方甚至可以说是负担,所以肯定是还不上积欠的,不过等到大宋经济好转后,免还是不免,也就是赵顼一句话的事了。 最大的困难,在计司清理旧账。不过唐铁头决心锐意铁腕,这是个要名声不怕死的人,那就让他其死得其所好了。 再来就是皇家的支持,这必须要让皇室坐拥大利,苏油自信有这份本事儿。 银行成立之后,作为背后黑手的苏油,手里就松泛了,能够集中财力办大事儿,然后用爆产能的方式让各方获利。 这事情来来回回讨论了一个多月,诸多初步意见完善统一之后,皇宋银行,正式挂牌成立! 四通商号调集了最强精英赶来料理业务,程文应,史洞修从眉山千里迢迢地进京,和苏小妹一起,成为皇宋银行的核心人物。 苏油如今算是隐形大佬,银行的成立让唐介亮瞎了所有人的眼睛,所以他自己在胄案和将作监那些作为,就通通被忽视了。 二月,太学开课了,与此同时,胄案和将作诸人,都收到了一份详尽的履历调查表。 除了填写履历的地方,还有很多细节,包括家庭成员,职业专长,文字功底,甚至有无欠款,是否饮酒,兴趣爱好,林林总总一大堆。 资料收集起来之后,接下来又是两次考核。 一次叫专业知识大赛,一次叫做专业技能大赛。 两次大赛,一次是选拔理论研究突出性人才,一次是选拔专业技能突出性人才。 对于苏油来说,胄案和将作,就类似后世的国有大中型企业管理部门,胄案就是军企,将作就是轻工局和省建司。 以苏油后世非遗扶贫工作的经验,其根基就在六个字——产,学,研;精,细,纯。 自身过硬后,接着才是市场管理,成本控制,人力资源管理等方面。 胄案和将作,胄案早已有了苏油深深的痕迹,小妹张麒走后,夜校的培训工作一直没有断过,之前就进行过一次类似选拔,优秀的人才留在了汴京,剩下的一波被高国舅带去了商州。 因此苏油的考核方案,在胄案没有波澜。 但是在将作,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将作监是个油水极其丰厚的部门,铁打的将作流水的管理者,到今天已经形成一套欺上瞒下的手段。 手底下的匠作才是实际管理人员,而官员们,因为不懂技术不懂工坊管理,只管拿着底下孝敬的钱财,整日里吃喝玩乐,国家工程下来之后甩手丢下去,就算完成工作了。 如今来了个要考试的苏油,匠作们摸不清路数,少监以下官员们解释不清楚,就怕苏油高举起反贪的大旗,那是十个拖出去砍了,十个都不冤。 听闻唐铁头最近正在调集四通银行会计队伍对封存的积年账簿进行大清理,用屁股想都知道,清理完成之后,就是拿着账本要账了。 于是苏油将官员和工坊勾管,也就是将作们都召集起来,开统一思想会。 苏油端着茶杯开门见山:“汴京城各项大产业,都在列位名下,列位屁股下那点东西,就算能瞒得过我,能瞒得过程三爷不?” 程三爷是汴京四通商号,钱庄负责人,不少工程开工之初,找他周转,已经是将作监名下诸多老板的常态了。此话一出,果然一众工头都面色苍白。 苏油笑道:“不过大家不要怕,胄案里唐公算盘正敲得啪啪的响,那意思清楚得很,接下来就是拿汴京城的诸位开刀。” 底下人群顿时大哗。 苏油抬手制止了众人:“他说开刀就开刀?笑话!当我苏明润不存在?”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对哟,苏探花妙手成金的本事儿,那是满大宋都有口碑的。 苏油这才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接下来有几件大事儿,需要专业的人才,因此才有了这两次选拔。成绩优异者,将调入我直接领导的标准司,从事各种工件的标准化编制,机床母床建造。” “将作这边,今后各种加工工具,部要统一标准,精准度量,大到建筑构件,小到金丝直径,都要定出标准,批量生产。” “胄案这边同样如此,主要研发车床母机,之后还要生产大量的标准件,包括螺钉,螺母,铆钉,管件,栓件,套件……以及相关工具,比如扳手,钳子……” “胄案和将作,两者将相辅相成。今后我们的产品走量,不能仅仅满足内皇城所需,军品制造。还要生产大量的家具,器物。我们面向的,第一步,是从汴京到杭州沿岸广大普通消费市场!” “要满足这么大的需求,需要改变以前的生产方式。今后胄案和将作最精英的一群人,将负责生产标准和生产守则的制定,第二阶层,将负责技术研究和产品设计,第三阶层,才是实际生产。” “所以各位,大好前途等着大家,众多职位虚席以待,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坐上去!” “别以为这就到头了,这只是开始,民品生产合格了,才有机会得到军品生产的准入资格。” “大家记住一句,以往那种一人或者几人完成一套铠甲制作的生产方式已经过时了,今后的胄案,一套铠甲的部件,可能来自几十个工坊,最后在胄案完成组装而已,胄案一年的铠甲制造规模,不再论百论千,那得论万!” “这些钱大家能不能挣到,我们只凭产品质量说话,只看你们生产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达到胄案的军品标准,明白了吗?” 官员们还没啥,下头工匠们开始交头接耳了。 最后苏油丢出一个大胡萝卜:“接下来我会去各家工坊考察,整改完成及时的,账务梳理明确细致的,我会优先考虑扶持产业升级。如果工坊技术实力强的,就算欠有债务,我也会联系皇宋银行给你们贷款扶持,联系四通商号给你们产业帮助。” “如果屁股不干净,整改又不符合要求的那些,呵呵呵,抱歉了,天只救自救者,你们自己去面对唐公的铁面吧……” 工头们一下就彻底炸了:“探花郎先去我家工坊!我家做梁柱的!太后和太皇太后的新殿等着上工呢,先有个轻重缓急……” “不不不,我家我家,我家是京中老字号,打金手艺一流,探花郎我们能进点郑州的机械不……” “我家漆水有口皆碑,刷出的油皮最厚实,就是色粉不够细,探花郎要是能让我们进眉山色粉,一成,不,敝号愿奉送两成干股……” “我家就几笔应收款没回来,只要贷两百贯就能缓过这口气,探花郎你看……” 两位少监和各司官员面面相觑,这苏探花什么来路,怎么工匠们都当是财神一般,恨不得请到家中供奉起来才好? ps:推书。《大明小文人》,混迹在文官队伍的绝世猛将,自从出道以来,还没有人能让他出手三次,看老周书里小油如老鼠拉乌龟一般辛苦后,可以去换换心情,这是一部很舒服的爽文。 第四百九十三章 纲要 第四百九十三章纲要 苏油哪里需要给这帮人面子,直接让人赶了出去,只留下少监,监丞等部门高级官员。 待到厅中清净了,苏油才笑道:“这帮杀才,都是见利眼开的主。论起年纪,资历,在座都是我的前辈,就两位监丞是嘉佑六年后中科的世兄吧?” 众人赶紧谦逊。 苏油这才说道:“别看那帮子人平日里谄笑连连,实际上心中如何嘲笑我们科举进士出来的也说不定呢。” 一位五十来岁的少监拱手道:“明公,几位将作平日里也还算恭敬。” 苏油哈哈笑道:“那是给各位留了点残渣剩饭,大头好处都被他们捞取去了,几位都成了过路财神,如何不恭敬?” “胄案的公使钱,一向充足,所以大家就觉得滋润了?各位前辈,九牛一毛而已。” “明润从小自食其力,这里边的花头,可以说是门清。” “各位都是饱读诗书,精通义理,可是对将作实务,是不是有云山雾罩看不透的感觉?” 众人都是点头。 苏油说道:“其实这中间的门道,能比读书还难?奈何下边胥吏匠作勾管们,将几位架了起来而已。” “放心,既然我来了,再想欺上瞒下,他们吃肉我们背锅,就行不通了。” “过几天我便会将四通商号管理规范发给各位,各位看过之后,就会对自己的职务司责,如何入手,如何计划,如何执行,如何考核,按图索骥一一料理得明晰。” “以后大家主要就是看报告,找问题,监督纠核,察觉不当及时处理,处理不了及时上报。大丈夫行事,岂能被措大们当做泥塑木胎般欺哄,出了事情被丢出去背锅,各位说是不是?” 少监喜道:“知监所言,正是将作积弊,这些小人操持之业,我们的确不熟悉,的确有被欺哄之嫌。” 苏油笑道:“反了他们了,将作的事情,说白了就一个料价,一个工价,这两桩清晰了,我们就按工程制作预算,然后进行公开招标,根据各家工头提供的标书方案,择优而用之。” “这样就只有我们卡他们的份,何时士大夫还能被小人要挟了去?” “列位放心,承标的手续费用,我们自然是要收足的,如此一来,公使钱一样不少,还收得名正言顺,干干净净没有风险。大家都是仕宦中人,懂我的意思吧?” 将作监众人都是嘿嘿奸笑,收入并不减少,贪污风险却化解了,要不说人家年纪轻轻就爬到自己头上去了呢?这才叫会做官啊! 二月,苏油在胄案和将作的摸底基本完成,给赵顼上了一道条陈。 条陈内容包括未来三年胄案和将作监的发展纲要,从队伍建设,财务制度建立,包袱清理,产业展布,发展计划,未来目标,预算收支各方面进行了详细汇报。 其中几个重点项目,包括标准化制定,精密度量衡制作,建立科研队伍,和几种重点攻关项目。 其中包括新一代车床母床研发; 精准天平,百分尺,千分尺,浮力密度计,温度计,浓度计的批量生产; 标准重量砝码,标准长度尺,标准容积刻度玻璃器皿的大规模生产; 脚踏式工作台配套机械——缝纫机,钉鞋机,小型精加工磨床,车床,镗床的研发; 新型锁具研发; 《营造法式》编纂工作; 《胄案法式》编纂工作; 汴京及周边标准地图册的绘制; 三酸两碱化工厂建造; 胄案冶金大炉升级改造; 水泥厂,陶瓷厂,玻璃厂,香皂厂,五金厂建造。 赵顼接到厚达三百多页一本大书一样的“条陈”都傻了,精细纯老三样,蜀学竟然能细到这种程度! 在一翻纲目又怒了,将苏油叫去大骂,我要的神机铳呢?伏虏炮呢?霹雳炮呢?镇国将军炮呢?! 苏油说皇上你要讲道理,问了那么多回答就俩字——钱呢? 没钱能干啥?我现在干的,都是为了赚钱做准备啊…… 赵顼咬着牙,从现在开始,内库一文钱都没法拨给你了,别的我不管,明年这个时候,我要汴京城城头上,摆放上镇国将军! 苏油摸着下巴,陛下你准备摆放多少门?要是一面城墙一门的话,臣咬咬牙也要把这事情给你办了。 赵顼颓然,算了,那还不够丢人的,那就再等等吧,不过你跟我说过的兵工厂…… “有啊!”苏油打开字典一样厚厚的“条陈”,翻倒“亟办”那一章,然后指着上面一行小字:“这个。” 赵顼凑过去一看,只见苏油手指下头按着一行小字——天圣节新品礼花专项研发筹备小组。 赵顼:“……” 南通巷,汴京城最富有的地区。整个大宋最富有的人,或者说他们的代理人,都集中在这里。 从巷口到巷尾,上百家交引铺沿街两侧排开,所谓“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 和蚨祥,南通巷最大一家交引行,雕梁画栋的三层木楼,占了巷子三十步开阔,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光这一栋楼,价值就不下万贯。 铺中生意不差,典当的,拿盐引蜀钞兑换金银铜钱的,拿绢帛交换盐引,准备去陕西拉盐的,进进出出都是行商。 木楼三楼雅设中,装潢精美,巨大厚重的嶲州黄铜琉璃烧嵌瑞兽,重逾百斤,五彩斑斓,金光耀眼,口中徐徐吐出香烟,让人闻之迷醉。 交引行掌柜姓刘,据说背景深厚,父亲是虢国公赵宗谔帐房管事,母亲是赵宗谔乳母,三十多岁才从府中放出来,十年时间做到了南通巷行首,端的是富贵通天。 一位绝美的少女,在雅设外间抚琴,香烟,琴声,美人;嗅觉,听觉,视觉,无一不是绝美的享受。 不过今日刘掌柜连同几位和他坐在一起同业大擘坐在一处,都是脸色深沉。 刘掌柜放下手里的水晶盖碗:“几位,议议吧。” 一位中年员外缓言道:“还议什么呀?官家这是铁了心要与我们争利。” 刘掌柜说道:“余大郎,宫中那两位,就没放一句准话?” 余大郎说道:“能有什么话,倒是你家主上那暴脾气,这也能忍得住?” 刘掌柜笑道:“大郎这就是说笑了,我家主上毕竟是叔叔,怎么比得上一母同胞的弟兄亲密?贵上与官家乃是亲哥俩,兄友弟恭,这当弟弟的和当娘的一句,怕是要顶当叔叔的十句。” 余大郎摇头:“这话还真不敢说,岐王如今还住在内中,太后已经发过话了,说是开府太过靡费,准备让王爷婚后继续留在宫里,这节骨眼上让官家知道岐王还有进项……怕是又要生出枝节……不妥……” 刘掌柜心中暗自冷笑,赖在宫中不出,还不是因为官家如今无后,让有些人还可以抱着那一份侥幸之心。 嘴里却说道:“这个不是道理,难道王爷不说,官家就当真不知?” 余大郎还是摇头:“大宋的事情不就是这样?看破说破,和看破不说破,这就是两回事儿了。刘翁,这事情,怕是还得你与贵上言语两句才行。” 说完又看了其余几人一眼:“不过王爷说了,只要和蚨祥愿意挑这个头,我益济昌立即跟上,大家唇亡齿寒,没有不共同进退的道理。” 剩下几人都是连连点头。 第四百九十四章 金奖 第四百九十四章金奖 一位胖员外问道:“刘翁,你乃汴京交引行行首,官家此次举措皇宋银行,因何要绕过我们,单与蜀中来的措大差办?” 另一个员外怒气冲冲:“那四通钱庄就是破坏规矩!我们放贷的多是官员,起码也是选员,可他们倒好,愣是什么生意都敢接,” 余大郎说道:“刘翁,就工坊里边那些措大,放印子也不是没有,不过不是看上了他们的房子,就是看上了他们的方子,如四通这般的,你我敢做?主上敢让我们做?” 刘掌柜摇头:“要不就是看上了他们的女人。” 想想自己也觉得失言,挥了挥手:“四通自己失了格局,印子放出去三年才收回,还老老实实为措大们做嫁衣。我就搞不懂了,这怎么借钱的反倒成了大爷?还有明明有和我们掰臂膀的实力,为啥总与下里巴人打交道,他们就这么不要颜面?” 余大郎笑道:“蜀地边鄙出来的,能有啥格局?我看他们就是自家人帮自家人,本和措大们就是一路!” “不过如今将官员俸禄那摊子拿了过去,刘翁,咱们得未雨绸缪啊……” 刘掌柜点头:“是,以后官员们的俸禄从四通账户上走账,他们就会渐渐养成习惯,到时候,我们有的路子人家可以有,人家有的路子我们却没有,这就是将命交给人家手里了……” 众人说就是这个道理,无论如何,此事也不能便宜了外乡人! 刘掌柜叹了口气:“成,既然大家对四通商号此举皆不认可,那就只有我来挑头了,否则我也没脸坐这行首之位。 余大郎说道:“那我们便齐心协力,共御外辱!哼哼,别以为得了官家首肯,便可以一手遮天,须知这汴京城的命脉,都掌握在咱爷们儿们手里!” …… 收灯过后,汴京人便该出城探春了,东南西北,百里方圆的林园,楼馆,场面非常火爆。 所谓“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 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睛,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莹啼芳树,燕舞晴空,红妆按乐于宝榭层楼,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踘鲤狂,寻芳选胜,花絮时坠,金樽折翠簪红,蜂蝶暗随归骑,于是相继清明节矣。” 绿箬带着雷琴回到迎仙馆时,贴身小鬟正在剪“子推燕”,这是清明节要挂门头上用的。 见绿箬进院,小鬟扔下面团剪纸过来抱琴:“小姐回来了呃,今日辛苦。” 绿箬苦笑一下:“辛苦啥,对牛弹琴而已。” 小鬟又送来汤饮,绿箬说道:“小鬟,这几日春好,你去眉山会所,约小七哥明日一起去东宋门外独乐冈踏青吧。” 小鬟有些不乐意:“以小姐的身价,追逐的公子多了去了,为何偏偏中意那张小七?听说和小苏探花一路长大的哥哥们尽皆有出息,就他是个浪荡子!亏得小姐惦记着他,置办着饮食请他他还不来!我不去!” 绿箬噗嗤一声笑了:“公子就那么好?嫁入那些人家,要不然就是死活看主母一句话,要不就是独守外宅,官人相聚无多,千里之外颠沛流离,不定哪天就被忘了。” “我们这样的人啊,最好的归属,莫过于小七哥那样的身份,逍遥自在,哪里差了?” 说完又恨恨地咬了咬银牙:“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请他的时候加一句,天大的消息,有人要针对他家少爷!看他可敢不来!” …… 苏油可没时间踏青,如今正坐在胄案厅上,比较着手里边两支弩箭。 两支弩箭都是以前的眉山制式,如今成了胄案的新式标准。 弩箭的箭重是有公式推导的,如今手上的两支箭,是两石四斗弩的用箭。 苏油拨了拨一支弩箭的箭羽:“好家伙,这就是这次胄案推举出来的改进发明金奖?” 石通点头:“对,其实金奖名称叫‘挤出成型技术’,通过此项技术,可以生产材质强度不高的各种产品,比如铅丝,金丝,锡柱,还有赛露络薄片。” 苏油摇头:“李二这是多年憋屈,放出一个大招啊……” 石通就忍不住笑:“说起来还是师父当年的锅,李二家的胄案馒头卖到飞起,汴京城里边都开了六七处小门脸,仁宗皇帝吃了都说好的口碑!一年赚的钱李二在胄案一百年都挣不出来,估计家中也是阴盛阳衰。” 苏油手里拿着羽箭对着门口描看箭羽的平直和厚薄程度:“这东西多厚?多重?比真羽箭尾如何?造价几何?” 石通得意地说道:“箭尾厚度零点六毫米,重量四点五克,造价一百支箭的箭羽合计——一贯。” 苏油斜着眼睛看他:“赛露络可贵。” 石通抽了抽嘴角:“你拿去造假的那些,仿象牙珍珠玳瑁犀角的才贵,这种两红一白的,底价就这么多。你要造那种花里胡哨的尾羽我也给你造得出来,价格自然不菲!” 苏油笑道:“性能如何?” 石通说道:“性能比真羽还是弱了点,真羽重量只有三克,比赛露络箭羽轻得多,而且试验显示其速度更快。” “还有就是真羽软,所以在放箭的时候,箭羽扫过手指时,不会使箭杆在飞行中有很大偏转。” “不过真羽用羽那也得是雕翎,大鸨羽毛,方能胜过赛露络,那种箭一支数百文,一贯钱也就能造出几枝。” “我们的优势是造价,十年时间内,我们先后改造了弩箭的箭头,箭杆,如今箭羽终于也可以大大降低成本了,这样的羽箭,一支能够降到三十文!” 苏油算是满意了:“还有就是能够量产,哈哈哈,这个才是王道!到如今,以往十支羽箭的价钱,现在我们能造出三十支!你说的箭羽扫手导致偏转的问题,我们可以有很多办法解决,比如我们的鹤胫弩加装的丫型箭槽,是不是可以利用到弓上?也设计一个丫型箭台?或者设计一个猪鬃箭台,代替手指?不就可以吸收箭羽能量了?” 石通也乐了:“所以找师父说事儿就是对的,这产能爆出来绝对恐怖,这个金奖没问题吧啊?” 苏油笑道:“没问题,明日将李二叫来,这金奖非他莫属。” 说完想起一个问题:“对了,既然能挤压柱件和管件,那先给我挤压些铅锑合金方条出来,不用太大也不用太小,嗯,便和书坊《史记三家注》正文和注解两套字码小一号就行……” 石通知道这是苏油准备开始准备心念已久的铅活字油墨印刷了。 其实苏油想得更远,水玻璃陶瓷精密铸造开模技术已经成熟几年了,以此为基础,可以低成本制造钢模,然后可以使用冲压技术,大批量制作铅活字码! 这种冲压字码将远比烧造的陶码和瓷码精密得多,有了它们,活字印刷书籍,将第一次在品质上大大超过雕版印刷! 这绝对是大宋文化界的盛事,给苏油带来的名声,将大到无法估量。 就在此时,张麒进来了:“少爷,散班了。少奶奶准备了膳食,让少爷早点回去。” 这是忘雨阁的套路,苏家的怪事很多,比如石薇准备了饭菜,石薇绣了副枕套,石薇织了件毛衣这种怪事,从张麒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有大事需要立即私聊。 从胄案出来,石通驾车,苏油和张麒在车厢里边小声说话。 第四百九十五章 挂绫查账 第四百九十五章挂绫查账 张麒待马车启动,这才说道:“少爷,和蚨祥的刘掌柜和益济昌余大郎,昨日在一起密会,参与的还有南通巷几家大户。” 苏油问道:“知道他们密会的内容吗?” 张麒说道“不真切,据迎仙馆的绿箬小娘子说,两人说了四通商号很多坏话,说到激烈处,还有齐心协力,共御外辱之类的话。” 苏油问道:“忘雨阁的情报呢?等等,绿箬又是你惹的什么你给他喇叭兔兔恶徒b2b 张麒撞天叫屈:“没有啊,是绿箬小娘子喜欢招惹我,昨日还拿情报要挟,要我陪她看了一天的花草……” 苏油更生气了:“我就没有看出来,你这女孩缘怎么跟我的老头缘一样好?” 张麒一脑门子黑线:“说情报说情报……” 苏油这才将思路转回来:“汴京如今可有什么传言?钞引价格波动如何?” 张麒说道:“南通巷几家钞行,是我们的老对手了,其日出入流水,资金规模,早都在掌握之中,有程史二公和小妹坐镇,玩花样我们是不怕的。” 苏油摸着下巴:“人家可没有把我们当作过对手……其实最怕的是不讲道理,输了有去找大人哭闹,让大人来打我们板子……所以这个轻重程度,不太好掌握啊……” 接下来苏油只出门了一趟,那是与苏颂送行。 苏颂成了赴辽朝使节,要去给辽国太后贺寿。 苏油包了城北李驸马花园,请苏颂临行前再此留驻宴饮。 苏颂使者队伍里边,还有几名道士和和尚,打的是文化交流的旗号,这是要去辽朝首都做事的。 他们携带的东西嘛,和尚是大藏经一套,道士们则是新整理的道藏一套,作为进献给辽朝君主太后的礼物。 既然要做事,当然稀奇古怪的零碎就很多,比如和尚们的法器,钵盂,禅杖……比如道士们的罗盘,符箓,剑印……呃,还有经纬仪。 规矩也多,听说还要一路测量气运,周星,还要在辽朝中京附近与当地宗教人士一起测量探讨,为皇帝勘探好龙脉,选出山陵吉地。 苏颂自己就是科学家,对龙脉一事半信半疑,不过被苏油劝说了一番——难得人家辽国主动邀请我们去搞情报,何乐而不为呢?族兄你一定将细作队伍带好,回来就是大功。 苏颂对自己毫不担心,如今两国是兄弟之邦,虽然边境上有些小摩擦,那都是地方官员武将不安分,大体上两国高层还是愿意和平的。 反倒是对汴京最近的风向有些担忧:“明润,盐引铜引改银钞,还有计司清查积欠,都是大政,得提防小人上下其手,侵吞国帑啊……” 苏油笑道:“兄长放心,敢在唐铁头眼下侵吞国帑的人,相信不会太多的,有四通财务精英们驻场,如今要瞒过唐公的眼皮子,可也有相当的难度。” 说完端起酒来:“这一来一回,就要四个多月,等兄长回来的时候,汴京城中,或许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苏颂笑道:“草长莺飞,生意盎然。希望待我回来,能见到硕果累累,别花团锦簇不结果才好。” …… 三司档库,胥吏们将窗户打开,一阵积年的灰尘,被气流鼓动,从窗中飞舞出来,在阳光下狂舞。 唐介挥了挥手,似乎想挥走烟尘,同时也想挥走心头的不快。 待到灰尘少了些,唐介这才转身,对身前林立的队伍说道:“计司之弊,无过于积欠!积欠之弊,无过于虚册!” “这是一块又老又硬的牛皮,历任计相,无人敢动分毫!” “官家为了大宋财政,忧心如沸,为人臣者,还敢嬉笑悠游?那是不当人子。” “今日我唐子方,便要拼了老命,啃一啃这块老牛皮!” “老夫谏官出身,枉负横名半世,天下以为直臣。可说起治政,连苏明润这后起少年都不如。” “有人说,计司老账,是刀山火海,是陷阱泥坑,老夫相信是真话。” “可是,刀山火海不动它,刀山火海,就永远架在大宋的根基之上!陷阱泥坑不动它,现在只是陷人,他日便当覆国!” “所以今天,我们来了!” “老夫被卧已经规制到了门房,那里就是老夫今后的办公场所,这几屋子老账一天不清理出眉目,老夫一天不出这个院子!” “列位或者出自国府明算科,来自各监各司;或者来自民间商号,长期帮东家料理账务;都是一时俊杰快手。” “老夫不懂财务,因此要你们两人一组,相互监督,将账务料理清楚明白。” “老夫能做的,就是给你们足够的空间,让你们可以放手施为!” “还是那句话,不管多大的积欠亏空,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哪些宗室重臣,一查到底!不管往前追溯多少年,只要账簿还在这档房内,一查到底!” “遇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绝不过夜!老夫每日会整理条陈纲要,直报中枢和官家。” “谁要是想动你们,尽管告知老夫,老夫自有法子让天下人知晓过节,让他们千夫所指,不病而死!” “看到院子大门横梁上挂着的白绫没有?那是老夫给自己自尽准备的!除非他们能从老夫尸体上踏过,否则就算是宰执,官家,太后,太皇太后,也进不了这门,到不了你们跟前!” “老夫就是你们的看门老军,就是你们的遮雨油伞,你们什么多余的想法都不要有,就一个字,查!给我放手放胆去查!” “现在,封院,开档!” 所有会计都热泪盈眶,拱手躬身:“愿效死力!” 司马光为了此事,专程去了一趟台谏,发表了一通谈话。 “朝廷设台谏之位,位卑权重,是要方便大家指摘宰执的过失,匡正时弊,纠察士风,敢言,敢为!” “看看我辈前贤,他是怎么做的?唐公骨力,坚胜精钢!” “什么叫台谏之横?不是要你们发人阴私,也不是要你们究求细屑。台谏,一样要有高远的气象,凌厉的风骨,但是,要如唐公这般展现!” “我也知道大家很难,百日无弹章,各位的考绩就要被刷入下等。” “可是除了阴私细屑,台谏便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吗?!” “前辈给大家做了个榜样!要敢纠核巨奸,担当重任,首先要持身清正,还要铁打的肝胆!” “只要不避劳,不怕怨,那可以纠察弹劾的事情,多了去了!” “以后各位出外,也要将这份台谏的风骨,带去任上,还要麻烦大家升任回京时,再带回来!” “唐子方,真御史也!真直臣也!” …… 探春之后,转眼就是清明。 汴京城的规矩,以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五天为正日。 宋人假期,以正日前后各数三天,一共七天。 节前两天称为“寒食”,所以就得提前做好饮食,谓之“炊熟”。 用面点做成枣的形状蒸熟,叫“枣旗”,装饰以飞燕,用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这个叫“子推燕”。 然后大家吃枣旗上的面点,要吃到寒食后的第三节,面点吃完,刚好是清明正日。 子女及笄者,多以是日上头,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因此这几天都城人出郊的很多。 汴河上的船家,城郊的车马,这几天的交通费通通翻倍,就这样还供不应求。 不少奸滑的,将船开到河心再加价,事先没有谈好价钱的,只能吃这个闷亏。 amp;a;lt;sriptamp;a;gt;();amp;a;lt;/sriptamp;a;gt; 第四百九十六章 密会 第四百九十六章密会 皇家当然也要祭扫,“禁中前半月发宫人车马朝陵,宗室南班近亲,亦分遣诣诸陵坟享祀,从人皆紫衫白绢三角子青行缠,皆系官给。 节日亦禁中出车马,诣奉先寺道者院祀诸宫人坟。” 因此其中很多准备工作,就需要将作监来完成。 什么金装绀幰,锦额珠帘、绣扇双遮,纸衮楼阁之类,都少不得。 另外还要准备枣锢、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这些东西,被称为“门外土”。 宫中贵人的轿子要以杨柳杂花装族顶上,四垂遮映。 而且赵顼亲自点名,这次寒食的食物,就不劳内膳房了,一起交由将作监制备。 汴京散花楼的糕点外卖,如今也是大大的有名。 苏油要来钱的法子实在是太多,像蛋糕面包寿桃之类的东西,其实利润非常巨大。 苏油也懒得吃独食,蜀中的时候由文殊坊代理操持,汴京就纯素的交由大相国寺代理,荤油的交由散花楼代理。 一贯的风格,他只需要两成收益,剩下的该别人赚。 往年清明节汴京城的坊市,一般就卖稠饧、麦糕、乳酪、乳饼之类。如今大相国寺和散花楼的品种,一处都不下二三十样,两处三班连倒,这糕点竟然都供应不上,寒食前三日起,天不亮门前就排起了长龙。 不过赵顼一句话,却让人家内膳房尴尬了。 这事情平白无故得罪人,因此苏油只好提出请求,让内膳房当任监事,分出两波队伍,一路在散花楼,一路在大相国寺,寒食节前一日的晚间,亲自负责监督特供食品的制作。 为这事膳食尚宫提起来就摇头称赞,光从此一事儿就能看出,咱小苏探花的前途,绝对不是一个将作监这么简单。 再看看你们这几个心窍都给猪油蒙住了的东西,成天憨吃傻胀,可有一分的伶俐劲儿?官家一来主意你们便没了主意? 无怪人家在外边能多立功勋呢,光看这份人情,实在是太通透了。 二月末,汴京城的盐价突然起了波动,一斤从平日里的三十五文铜钱,陡升到了四十文。 按照常理,这时候官仓就该放盐平定物价,然而这次官府迟迟没有行动,原因据说就是正在筹备宝钞发行,京中盐仓将作为硬通货储备,压仓用。 接着,市面上传出风声,说是旧引会一刀切作废,接下来将被宝钞代替,如今唯一的途径,是银行宝钞和蜀钞会按照一定的利率进行兑换,因此蜀钞是除铜钱,金银之外,如今唯一的可持有货币。 一夜之间,四通商号门前排起了长龙,都是前来兑换蜀钞的行商,手里挥舞着盐引,闹着要求兑换! 市井百姓,开始疯狂抢购物资,盐,酱油,咸菜,咸鱼,腊肉,只要是有点盐味的,恨不得都要往家里搬。 市面上的盐引似乎突然暴增了不少,带来的相应后果,就是流通货币的大量减少,以及盐钞的骤然贬值! 一边是盐钞贬值,一边是盐价上涨,这感觉就如同解州,蜀中,淮扬的盐场,突然部停产了一般! 恐慌继续蔓延,到二月的最后一天,盐价达到了让人疯狂的五十文!而盐引,则跌到了每斤二十文! 官场开始不安,御史们开始准备,所有人都知道,这回铁定有人要乌纱不保了! 当日晚上,一驾马车缓缓驶入了南通巷。 马车直接进入了和蚨祥,车上下来一位十七八岁,箭袖骑装的英武少年。 见到这等光鲜的大楼铺,再看到青石大院中开得正艳的雪白梨花,不由得一笑:“皇叔好大的产业!” 余大郎将少年扶下来:“王爷,国公家的刘翁,乃是钞引行的行首,这等气派,也是应该的。” 刘掌柜过来拱手:“小人拜见王爷。” 少年正是昌王赵颢,宋英宗赵曙和高滔滔的第二子,有天资,好学,每学完一经,就赐给讲读官以器币服马。 好图书,博求善本。书法工飞白体,善于射箭。 端是文武双。 其实在他下边还有个曹王赵頵,也是高太后亲生,端重明粹,工画善书。所画墨竹图,位置巧变,理应天真,作用纵横,功齐造化。尤精篆籀,有尽六幅缣止书一字者,笔力神俊,可谓惊绝,殆非学而知之者矣。 可奇怪的就是高滔滔,既不像皇家爱长子,也不像百姓爱幺儿,偏偏爱中间这位。 赵颢一抬下巴:“虚礼就少些吧,朝中小人倡乱,百姓苦不堪言。如今盐价一斤五十文,敢问立朝百年,有这么骇人的事情吗?刘掌柜作为行首,是怎么指导钞引行做事的?” 刘掌柜赔笑道:“小人还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多放出盐引,希望商贾们赶紧从解州调运啊,这都已经放出去六十万贯,也算为皇宋尽心尽力了。” 赵颢哈哈一声大笑:“可谓丧心病狂,不过我喜欢!皇叔到了?” 刘掌柜躬身:“早就在雅设恭候王爷大驾了。” 赵颢说道:“好你个家生的奴才,敢让皇叔久等!前头带路!” 几人上到三楼,却见一位紫衣中年人站在琉璃烧嵌瑞兽之前,正在认真端详这件五彩的铜器。 听到脚步声,中年转过头来,正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庆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虢国公赵宗谔。 赵宗谔见到赵颢就摇头赞叹:“宗室里边,就数二郎英姿勃茂,每次见到你,都不免让人感慨,人间最好,还是少年时光啊。” 赵颢拱手见礼:“皇叔万安。” 赵宗谔招呼赵颢入座:“安不了了,如今每日十万贯往外洒盐引,直如山崩河溃一般,叔叔这点老家底,眼看着就要空喽。” 赵颢说道:“皇叔见笑了,盐引十万贯十万贯的往外出,这精盐可是千斤万斤的往里进,这就叫堤外损失,堤内补?” “小打小闹,小打小闹。”赵宗谔给赵颢添上茶:“二郎,火候差不多了吧?” 赵颢说道:“三月一日,皇兄要驾幸金明池,我觉得就是个机会。” 赵宗谔点头:“几个穷御史也收了钱,答应弹劾计司乱政,胡乱改制,导致汴京物价飞涨,民怨沸腾。” 赵颢说道:“那是,唐介老儿穷光蛋出身,家中怕是清寒得收刮不出一千贯来,如何掌控百万的流水?皇兄忧心国政,未免操切了些,四通毕竟是外人,国财不由宗室掌握,交给外人运作,是什么道理?” 赵宗谔一拍大腿:“正是如此!宗室之中,能掌管皇宋银行的人,非二郎莫属!” 赵颢叹了口气:“御史言官,只知道职责时弊,却拿不出解决办法。忧国忧民的,可不就还是我们吗?唉……我说搬出宫来以免兄长嫌疑,奈何娘娘就是不听,很多事情,虽然忧心忡忡,却又提都不敢提啊……” 赵宗谔暗骂了一声“小狐狸!”,面上却大声附和:“提!必须提!二郎觉得不便,这话我当叔的来说!不过,不过……” 赵颢说道:“皇兄才二十,我们更小,宗室之中,还是得仰赖老成之人操持。叔叔一辈里边,愿意出来做事,还做得好事的,能有谁?还不就皇叔你?所以这大宗正一职,本就该皇叔挑起来才行。” 赵宗谔顿时眉开眼笑:“哪里哪里,其实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天家的体面?二郎,叔叔这回可都是为了你啊……” 第四百九十七章 水傀儡 第四百九十七章水傀儡 赵颢笑道:“皇叔的恩情,侄儿自然记得明白,你说得对,都是为了天家的体面。南通巷的各家钞引行,不就是对大宋经济最了解的人?今后皇宋银行的诸多业务,还要依仗刘行首啊……” 刘掌柜乐得眉开眼笑,想绷都绷不住:“不敢不敢,小人唯王爷马首是瞻。” 赵宗谔顿时神色一冷,眼中闪过一丝暴虐之色,转眼又恢复正常:“二郎,生意归生意,计司老唐不是好相与的,你估摸着都盐院那帮子芝麻小官还能按住多久?” 都盐院是北宋设立的官盐管理机构,主要任务就是设立仓储,囤积精盐,用于平抑汴京盐价,这次没有发挥应有作用,就是赵颢在操作。 赵颢笑道:“那是唐公调令开仓的公文不符合格式,怪得谁来?三司自韩公打造制度之后,一切都得按法度来,以防微杜渐,制止奸弊。我认为这是条好路子,都盐院能坚持原则,我认为不是坏事。” “总不能因为事急,就从权到底线都不要了是吧?这官司就算打到皇兄那里,都盐院也不怕。” 赵宗谔终于点头:“如此一来,京中可不就任我叔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如今京中,唐老头核查老账声势挺大,难免就会牵扯到你我。” “老二,要依我说,干脆将老头踢走算了。三司弊案多年,什么糟心垃圾没有?真要大白于天下,天下人如何看大宋?如何看官员?如何看士大夫?我朝天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赵颢心内冷笑,皇叔你怕的是糟心事抖出来,天下如何看宗室老人吧? 面上却不动声色,装糊涂道:“侄儿年幼,给皇兄效力不过几年,三司弊案,怎么都与侄儿牵扯不上干系,唐铁头他爱怎么查。” 见赵宗谔脸色有些发青,赵颢才笑道:“不过官家新极,只求一个稳字,皇叔这是老成之见。其实吧,这事情可以和银行事务一并操作……” 赵宗谔还是有些担心:“听说司马倔驴特意跑去台谏给唐铁头刷了一次人品,他在台谏的影响力……” 赵颢笑道:“司马君实如今不在其位,精力主要还是著作,以及给皇兄讲史。他的政见,与皇兄有些不合,我看去位也是迟早的事情,无需忌惮。” 赵宗谔说道:“还有太后那里……” 赵颢冷笑道:“打虎尚需亲兄弟,上阵多靠父子兵。我对大宋鞠躬尽瘁,为皇兄协理时艰,娘娘只会高兴鼓励,皇叔你想太多了!” 赵宗谔赶紧赔笑:“是是是,如此就好,我助二郎谋取皇宋银行,二郎与我谋取大宗正,赶唐老头下台!” 赵颢对这粗鄙直白的叔叔很是看不起,不过脸上却没有带出来:“那就明天,明天一起在金明池发动!” 三月一日,金明池,琼林苑,正式对外开放。 金明池在顺天门外街北,周围约九里三十步,西面还有径七里的大湖。 与琼林苑一街南北,今日圣驾光临,将有大活动。 这是一个巨大的水景公园,苏油还是中科举的时候来过一次,当时只在临水殿活动,还没有纵游过。 大宋皇家亲民,金明池三月一日到四月八日对外开放,而且皇帝前来游玩的时候,并不戒严游人,反倒是因为有皇家临幸,多了很多节目,成了活广告。 所以每到这种时候,游人往往比寻常时节多出一倍,今天是开园首日,必须热闹非凡。 临水殿用鲜花锦幛装点得华丽,苏油作为三品“重”臣,正在伴驾。 临水殿内靠金明池一侧,能够一览景,苏油上一次是在殿外宴游,如今在殿中饱览湖光水色,感受又自不同。 在临水殿池边向西看去,远处有一座南北跨度约数百步,中央隆起,若飞虹之状的仙桥。 桥面为三虹并列,朱漆阑楯,下排雁柱,精致典雅,桥拱与自身在水中的倒影,呈现一座完美的圆形。 桥上两边是草席瓦盆的小摊位,往瓦盆内掷头钱,可以关扑钱物、衣服、动使。 桥北尽处,五所大殿正排在金明池突出的半岛中心,四岸石甃,背向大殿,里边中坐各设御幄,朱漆明金龙床,河间云水,戏龙屏风。 最好玩的是大殿周围同样不禁游人,大殿的上下回廊,皆是关扑钱物饮食的勾肆和伎艺人的作场,左右罗列,密密麻麻。 这地方非常热闹,游人还往,荷盖相望,呼博叫卖之声,喧闹嘈杂。 桥之南边,立有一座棂星牌坊,坊门过去,对立两座彩楼。 今日这里有竞渡争标,楼上都是达官贵人的去处,那里设有博场,还有妓女演奏,是两处高级会所。 临水殿东面,有一处砖石驼砌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处广百丈许的楼观,那里是琼林苑的标志性建筑——宝津楼。 宝津楼到金明池正门之间,阔百余丈,这里是金明池东岸,足供骑射百戏场地之用。 临水近墙皆垂杨,两边皆彩棚幕次,可以租借一处彩棚,阖家临水观看争标。 正门外是一条鳞次栉比的购物街,皆酒食店舍,博易场户,艺人勾肆,质库。直到四月八号,这里都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视线放到极北,直至大池后门,那里同时也是汴河西水门。 那一代没有什么屋宇,但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游人稀少,不过有很多爱垂钓的人。 在池苑所,也就是金明池公园管理处购得一块牌子,就可以钓一天鱼,钓到鱼后,要用高于市价一倍的价钱,才可以买走。然后送入旗亭,可以临水现场砟脍,以荐芳樽,也是一时佳味,很受欢迎。 好些不钓鱼的,也宁愿多掏钱,从钓鱼人那里购买,贪图一口新鲜和皇家园林的特产。 平日里,金明池还要调习水军,因此岸边有不少小龙船。 池北岸正对五殿有一座大屋,是大船坞,帝座大龙船,就收藏在里边,谓之“奥屋”。 视线从春日盛景当中收了回来,水殿周围,是负责警戒的诸禁卫班直。 种小八就在其中,头簪鲜花,身披锦绣捻金线衫袍,腰上是金带勒帛,手里掌握着将作监给内府新装的金枪,晒璐珞贴片宝装弓剑,背上还插着龙凤绣旗,身边壮马红缨锦辔,简直就跟眉山年画上走下来的人物一般,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不过脸上的表情,呃,还是那么的不赖烦。 见到苏油看稀奇一般看着他,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苏油忍俊不禁,举起杯子遥敬了他一下。 近殿水中,横列着四艘彩舟,上有诸军百戏,都是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 旁边又列两船,都是军乐队。 一艘小船从边上驶来,小船上结着小彩楼,楼下有三座小门,来到临水殿正前方。 乐船上的参军致语,然后指挥音乐响起,小船上的彩楼中门打开,两个小木偶人滑了出来。 一个是小童,来到船尾后停下,做举棹划船状,另一个是白衣老者,手里拿着小鱼竿,滑到船头的时候,竟然抛竿入水,开始垂钓。 苏油看得新奇,这个精巧玩意儿绝对是将作监的作品,因为今年用的都是旧东西,连种谊手里的金枪,腰间金带都是重新打磨镀铜的,这木偶船他竟然不知道。 回去必须问问,太有趣了。 小船辽绕数回,第二首音乐响起,木偶老翁一抬手,竟然从金明池中钓出一尾鲜活的小鱼,挂在钩上甩尾,引得老翁手里的鱼竿一颤一颤。 音乐再度响起,小船回到彩棚,又有小船驶了出来。 还是木偶,动作各有不同,有的筑球,有的舞旋,还各有致语,唱和,乐作搭配。 苏油向身边的老臣打听,才知道这东西叫“水傀儡”,大宋如今的木偶戏。 第四百九十八章 讨论 第四百九十八章讨论 水傀儡船过后,又有两艘画船开了过来,船上立着高高的秋千,船尾几个脸上勾描着戏脸的军士攀爬上竿,左右军院虞候指挥鼓笛相和。 下边还有一人,踏上秋千,开始蹴将起来。 水傀儡戏,水边上的吃瓜群众看不真切,这个可就不一样了。 不光秋千在摆动,挂着秋千和攀爬军士的两根竿子,甚至画船,都在摆动,随着秋千越荡越高,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竿子上的军士们还要玩出各种花样,池边所有人的惊呼声,也随着摆动越来越大。 秋千将要荡到与最高点相平的时候,荡秋千的军士松手一跃,在众人的大呀声中,翻着筋斗抛出一个抛物线,像伏虏炮弹的后半程那般,掷身入水,溅起老大的水花。 这个叫“水秋千”,所有人之前心惊肉跳,现在齐声喝彩山呼:“好——” 水戏表演完毕,二十只小龙船划了过来,上边各有绯衣军士五十余人,各设旗鼓铜锣。 每船的船头有一名军校,乃虎翼指挥节级,舞旗招引,高声指挥前进。 小龙船后,又跟来十只虎头船,上有一锦衣人,执小旗立船头上,其余著青短衣,长顶头巾,整齐地翻舞这木棹。 这班人是特殊人群,相当于军队中的临时工,叫“百姓卸在行人”。 同样的,也有配套的军乐队,那是两艘飞鱼船,彩画间金,极为精巧,船上有杂彩戏衫五十余人,间列杂色小旗绯伞,左右招舞,敲着小锣鼓铙铎。 边上还有两艘鳅鱼船,只容一人撑划,是独木刻成的小舟。 苏油不免有些遗憾,三月风好,自己该将眉山风帆舢板带来的,在金明池上飞速驰骋,那绝对万众欢呼,出彩异常。 他混忘了自己如今列位政府,真要敢那样做,明日里御史的弹章起码能堆起三尺高。 诸小船竞诣奥屋,虎头船抛出绳索,将大龙船拖拽出来,其小龙船争先团转翔舞,迎导于前,向临水殿行来。 大龙船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头尾鳞鬛,皆雕镂金饰,各种木构件,皆精雕细琢,极尽精美。 大船两边伸出木架,叫“利板”,两边列十濩子,类似木筐。 利板深数尺,底上密密堆放着大银锭作为压舱,皇家气派,果然拉风。 龙船上有层楼台观,槛曲,御座,设龙水屏风。 进入深水区后,龙头上人舞动红旗,左右水棚,排列六桨,宛若飞腾。 龙舟来到水殿,停靠在一边。 水殿到仙桥一片水面之间,军士们以红旗插水中,标识远近地分。 苏油见到这个就忍不住手痒,将手举起来,伸出拇指和食指,开始单眼观瞄。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苏油回头,却是赵顼带着王安石,司马光,曾公亮众多大臣内侍过来了。 咳嗽是来自王安石的提醒,对苏油微笑道:“明润,仔细圣前失仪,这是在干嘛呢?” 苏油赶紧收回手来:“陛下,学士,这是观瞄之术,可以粗略估计出红旗的距离位置。” 赵顼“哦”了一声:“说说看?红旗都在什么位置?” 苏油说道:“禀陛下,最近第一排红旗,在距此两百米的位置,最远一排,距离一千五百米,红旗之间,间隔三十米。嗯,如果水路迎面来攻,有了红旗辅助定位,在临水殿二层和这里,上下各部署十架弩炮,以刚才那些船的速度,可以灭。” 然后就见大殿当中雅雀无声,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苏油有点摸不着头脑:“陛下,我,我是说错什么了?” 赵顼对王中正说道:“去找虎翼军打听一下红旗的位置,是否如苏油所说那样。” 说完又狠狠地瞪了苏油一眼,挥手对礼官说道:“继续。”然后登上大龙船。 很快,小龙船分出两队,列于水殿之前,东西相向; 虎头、飞鱼等船,布在其后,如两阵之势。 须臾,水殿前水棚上一军校以红旗招之,龙船各鸣锣鼓出阵,喊声震天,划棹旋转,最后成为一个大圆阵。 司马光也拖在后边,一边给苏油介绍:“此阵名为‘旋罗’。明润,每年的金明池演武,在老夫看来,都是劳民伤财,毫无可取。水战老夫不是十分清楚,想谏议也无从谏起,这些可真如你说那样,临兵对阵,不堪一用?” 水殿前红旗再次招呼,船队分而为二,各自变成两个圆阵,两队船相交互穿插,在对方之前的阵地上重新摆出圆阵。 司马光说道:“刚刚那个叫‘海眼’,交错的那一下,叫‘交头’,的确是热闹好看,可是明润,你觉得能够临敌吗?” 苏油有些无语,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后世中国一个大邻居的杂耍式阅兵:“君实公,要说能够临敌,恐怕纯属瞎说。战争,永远只能在战争中才能学会。” “我在渭州待过,西军战力,远胜京中。就算装备,给养,只有京师禁军的十分之一,他们也比禁军更强。” “如囤安,控鹤这样的,如果不计较其厢军身份,我敢说是大宋最精锐的部队。” “怎么来的?这些都是鲜血换来的,是一次次战斗之后的总结教训,积累经验,解决问题,这样一次次得来的战力。” “就拿手套一事来说,囤安控鹤两军,最早用的是麻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双手,增加摩擦力。” “后来在使用中发现,这种手套太容易消耗了,因为麻的耐久程度,也就那样。” “于是换成了皮的,虽然贵了一点,但是为了保护兵士,咬咬牙还是上了。” “后来大家发现,手套最先破掉的地方,大体都首先出现在食指,拇指位置。” “因为这两个位置,是持刀时,手顶护手的地方,是开弓时,引弦的地方,属于摩擦最厉害的部位。” “于是再次改良,在这两个地方贴皮加厚。” “但是问题又来了,这两个地方使用最频繁,加厚之后,操作不便。” “而且皮手套夏日里使用容易捂汗,所以第三次改良后,变成如今拇指,食指为麻料衬皮革,其余地方为麻料的形制,如此一来,既节约了生产成本,又增加了舒适程度,军士们交相好评。” “又比如鹤胫弩,矢长原先为一尺,如今箭头逐渐加长,而箭身逐渐缩短,箭尾从两羽变为三羽,弩面开丫状导轨。” “加上鹤胫杆能省力一半,滑轮能延长一倍的力程,才让军士只需要用一石二斗的力量,就能拉开弩力为四石八斗的强弩,再配合精钢弩矢,方能在七十步内洞穿青唐瘊子甲。” “还有军装,还有军粮,行军布阵的操典,驻扎食宿的章程……可以说是每一点小小的变化,里边都有一条甚至几条人命。这些不经历战阵,永远料想不到。” 司马光点头:“论脚踏实地,精通实务的干才,大宋济济群侪里边,我只看好明润。” 苏油笑道:“君实公言重了,不过话说回来,操典训练有用吗?我觉得还是有用的。” 说完一撇嘴:“不过不是这样赚取目光为目的的操典,而是为了实战总结形成的操典。” 司马光说道:“明润,我知道你看似平和,其实内心是主攻的,对吧?” 苏油说道:“这个不瞒君实公,的确如此,大宋如果不能除去西夏,辽国两颗毒瘤,先死的,只会是大宋。这一点,不知君实公是否同意?” 司马光有些矛盾:“然而国情如此,国家,经不起战争的消耗啊……” 苏油说道:“是啊,举步维艰,但是君实公,不攻,不行啊。” 司马光还待要说话,苏油却道:“君实公,且听明润说完。” 第四百九十九章 开幕式 第四百九十九章开幕式 “如今大宋,每年要给辽国五十万贯,西夏二十万贯,而我大宋每年岁入,虽然号称一亿多贯,可除去消耗,所剩还有多少?” “四年时间里,两年山陵哀崩,那是入不敷出,一年大水,还是入不敷出,好的一年,不过一百万贯盈余,相当于泰半送与他人。” “西夏和辽国,就是勒在大宋脖子上的两根绳索,而且越来越紧。” “我知道君实公最推崇的君主是唐太宗,其次是汉文帝。认为府兵之制,远胜募兵之制。” “而我认为不然,无他,时移世易耳。” “秦国立国之时的西戎,箭矢不过石,骨;汉之匈奴,因为没有马蹬,其实骑军不能冲击,乃长途行军之用,接战还需下马。” “加上军器不良,因此李陵以五千步兵遭遇八万匈奴,尚能鏖战八天八夜,箭矢用尽,方才被擒。” “可如今再看,西夏骑军,已经发展出擒生,泼喜,铁鹞子。骑种分出骡驴,骏马,骆驼。军种划分更加细致,战力提升,战术改良日新月异。西夏青锋,青唐板甲,旋风炮,强弩,无一不精。” “铁骑突袭,一日百里,已是寻常;冲锋放箭,击穿步阵,轻而易举。” “可以说游牧之族,千年以降,其军事组织的进步,大大超过农耕之族的进步;其军队的素质和能力,如今也已远超过农耕之族军队的素质能力。” “君实公,有一种说法,叫做温水煮青蛙,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司马光说道:“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将青蛙投入四十度的水中时,青蛙因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高温刺激立即奋力从热水中跳出来,得以成功逃生。” “可当把青蛙先放入装着冷水的容器中,然后再缓慢加热,结果就不一样了。” “青蛙反倒因为开始时水温的舒适而在水中悠然自得。但是当青蛙发现无法忍受高温时,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不觉被煮死在热水中。” “如今是大争之世,因循苟且不思进取,就等同于自取灭亡,君实公,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司马光叹气:“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明润,如今国家不堪重负,须得民富国强,士马雄壮,方可言兵。” “陛下图思振作,这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果行之不得法,失于操切,那是不进反退啊。” 苏油点头:“是,我劝过陛下,陕西河北,需要二十年恢复。但是君实公,这必须是励精图治,努力进取的二十年,而不是因循苟且,得过且过,花钱买平安的二十年。” 司马光终于无话可说,再次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湖面。 诸船已经移到了五殿东面,对临水殿排成行列,一叶小舟将一军校送到近千,手里握着一根长杆,上挂锦彩银碗,将之插在近殿水中。 红旗招展,号炮轰鸣,远处两行舟队上的军士开始疯狂划桨,鸣鼓并进。 沿岸观众欢呼喝彩,下单买注,为自己的船队加油助威。 就连一众官员,也纷纷下注,这是慈善彩票,过瘾的同时,还有好名声。 捷者得标,来到殿前山呼拜舞。接着远处虎头船之类有开始出发,各三次争标而止。 春池景明,欢声笑语,几要摧破纤云。 只有一老一少两人,眉头深皱,在这一派融融春色里,陷入各自的沉思。 金明池夺标大赛完毕后,小船们在此将大龙船引入奥屋,皇帝再次出发,驾幸琼林苑。 琼林苑在顺天门大街,与金明池相对。 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 两傍有石园,榴园、樱桃园……园内也是亭榭,同样多是酒家所占。 琼林苑东南一脚,是一座人造的山岗,高数十丈,山上有横观层楼,金碧相射,山下有锦石缠道,宝彻池塘。 柳锁虹桥,花萦凤舸。一处处花圃点缀其间。 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好多都是从闽、广、两浙进献来的南方花草,汴京城其它地方难得一见。 有月池亭、梅亭,牡丹亭……诸亭不可悉数。 一路游览,苏油左顾右盼,随圣驾来到宝津楼。 宝津楼之南有宴殿,平日里有伴驾的妃嫔,官眷,车马便停留在这里,是整个公园里唯一一处禁人出入的地方,有内官监之。 殿之西有射殿,殿之南有横街,横街外,是汴京人击球蹴鞠的大草坪广场。 沿着琼林苑周围一圈街道,是特色餐馆,来游玩宴赏骑马弄球的汴京市民,根本不用担心玩饿了没有吃的。 平日里这里还是大校场,门边长期拴着御马。门的两壁之上,皆高设彩棚,士庶只要缴纳些许钱钞,就可以登棚,愉快地观赏禁军训练百戏杂技。 等等,刚刚好像说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是的,大宋禁军的德性,就是这么荒唐! 今日的御马挪去了金明池那边,琼林苑外张黄盖,击响鞭。 这个名目,叫“御马上池”,每逢御马上池,及龙船出奥,必定游人增倍,争睹天颜。 苏油陪同赵顼登驾上得宝津楼,赵顼坐定之后,阅兵式,啊不,杂耍开始了。 首先上来的,是十多名鼓手,一人摇着双鼓,鼓点齐整划一,嘴里唱着“青春三月蓦山溪……”,正式拉开了开幕式的场面。 一曲唱罢,鼓手们堆成一座人肉平台,一名红巾者跃上,翻弄大旗。 接着狮豹入场,坐作进退,这是驯兽表演。 接着又一红巾者,手执两白旗子,跳跃入场,旗子在身周,头顶,脚下旋风而舞,谓之“扑旗子”。 两壁观众疯狂喝彩叫好,彩声如雷。 苏油悻悻地对李宪说道:“那些是不是就叫——作壁上观?” 李宪如今也是军职,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得有身份才上得去,一般人只能早点包下旗亭酒坐,听闻还有以此为业的。” 苏油不禁无语,大宋党争不断,可只有这党千年之后都还有存续——黄牛党。 要不是表演者是军人身份,让苏油感觉心里膈应,其实杂技是相当好看的,甚至可以说,开幕式非常精彩。 除了上竿、打筋斗之类热闹的个人项目外,还有乐部举动,琴家弄令,接下来的大型团体操那才叫精彩。 花妆轻健军士百余,前列旗帜,跑步进场,各执雉尾蛮牌、木刀,排成行列。 拜舞之后,互变开门,夺桥,偃月等阵法,就好比后世尬舞前的相互挑逗。 接着乐部演奏起蛮牌令,乐声变得密急,双方两两蛮牌钢刀出阵对舞,开始武术套路表演,攻防非常激烈,最后一人作奋击之势,一人作僵仆倒地之状。 苏油眼尖,一眼就看出那蛮牌虽然看似坚固,其实就是二林藤盾,不过糊了纸,画了猛兽面额;那刀也是薄薄的弹簧钢片,表演起来花里胡哨动作飞快,其实毫无杀伤力。 听苏油一解释,司马光恍然大悟:“我就说今年的蛮牌舞怎么比去年快多了……” 接下来还出场了五七对,都是以枪对牌,剑对牌之类,看台上不明真相的群众只见到刀剑闪烁倏忽,壮士腾跃翻滚,不由得齐身高赞:“好功夫!”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是文臣,这时候也被唬住了,司马光赞到:“好!此番对舞,总算有点练军之意了。” 苏油哑然失笑:“君实公,介甫公,我家薇儿就是技击高手,她说囤安军凶悍,钉鞋有一小半的功劳,努力抓地站稳控制好重心才是王道,对战当中腾身纵跃,基本就是找死。” 就在这时一身炸响,烟火大起,刀盾手退下,一队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得场来。 这些人身穿青帖金花短后之衣,帕金皂裤,跣足,携大铜锣随身,步舞而进退,谓之“抱锣”。 绕场数遭,施放烟火,之后又一声爆仗,《拜新月慢》的曲子响起,紧张对抗的场面,变成了滑稽稀奇的慢戏。 第五百章 女骑 第五百章女骑 面涂青碌,面具金睛,饰以豹皮锦绣看带之类的妖魔鬼怪上场了。 当然这是苏油的理解,经王安石解释,才知道这些玩意儿叫“硬鬼”,其实即是鬼差。 鬼差们或执刀斧,或执杵棒,一步三探,作势蘸立,为驱捉视听之状。 这个表演相当精彩,就好像鬼差们在和一群人眼看不见的小鬼们在缠斗追逃一般,废了不少的力气,才让那些看不见的小鬼们一一就擒。 关键在于虚拟表演显得相当的真实,反正苏油看得是毛骨悚然。 接着又是爆仗一声,有假面长髯,绿袍靴简者上场,傍一人以小锣相招,绿袍人跟着应和舞步,一步三停,抖手抖脚的上来,姿态非常的滑稽。 苏油拍手“这个我知道,钟馗!” 司马光正在同赵顼介绍,闻言扭头“此谓之舞判,是社戏郊祈的傩舞遗风。” 钟馗身后,继有二三瘦瘠、以粉涂身,金眼白面,如髑髅状,系锦绣围肚看带,手执软仗,各作魁谐趋跄的小鬼也跟了上来,果然,套路和五哥在玻璃江边的傩舞游行差不多。 慢曲过后,一声炮仗,音乐又开始激烈,金鼓铮铮,苏油如今已经非常熟悉开幕式套路了,这绝壁又是武戏上场。 果然,烟火涌出,烟中跳出七人,披发文身,着青纱短后之衣,锦绣围肚看带,内中一人金花小帽、挥舞白旗,其余皆头巾,执真实的短刀,开始格斗击刺,作破面剖心之势。 “好!”苏油到现在,总算喊出了第一声好,这是绝对的近身格斗真功夫。 就连赵顼都忍不住回头“还真是个识货的,得你一声好可不容易——这是御龙直里贴身护驾的高手,他们表演的这叫‘七圣刀’。” 跟着又是一声爆仗响,烟火复出。待到烟雾散去,表演场上青幕围绕,慕中端列数十辈,皆假面异服,如祠庙中神鬼塑像,一动不动。 观看开幕式的百官群僚纷纷起身,曾公亮对赵顼告罪,转身离开,看那步态有几分狼狈,似乎要赶着去如厕。 其余官员或者整理幞头胡须,或者三五围聚闲聊,或者取食点心汤饮,只有苏油一脸懵逼“谁?谁按的暂停?” 王安石笑着对他招手“这叫歇帐,有一刻钟的时间,明润,过来聊聊。” 苏油上前,王安石给他端了一杯汤饮,苏油赶紧伸出双手,恭敬接过。 王安石对苏油笑道“观感如何?” 苏油叹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都是面子,不是里子。” 王安石哑然“明润你这话……听闻胄案研发出了犀利军器?” 苏油说道“犀利是犀利,可是价钱不费啊,差不多就是以往能装备五万人的费用,用此等军器,只能装备千人的概念。” 王安石不由得叹息“那还是不得用。” 苏油说道“理工之道就是如此了,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能不能用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用的问题,再解决成本问题,只能一步步的来。” “不说那个,如今胄案的弩矢,已经从十年前的一支百余文,降到了如今一支三十文,生产效率,还比以往提高了三倍。” “介甫公你想这是什么概念?也就是说,我大宋军士,从以前携十发,变成成本不加的情况下,可携三十发,进步已然不小了。” 王安石点头“民赋不加,而国用可足。” 苏油赶紧补充“然而这是十年内数次改良,方才达成的成效。介甫公,没有能让大宋一吃万灵,一吃痊愈的仙丹,如果有,那大概率是兜售骗钱的铃医。” 王安石深深看了苏油一眼“明润还是改良那一套,大宋的问题并非不可为,而是不为。须知取乎上,得乎中;取乎中,得之下。我也历任过地方,发现只要主政得力,下面跟随更张,那是水到渠成。” 苏油有些无语“介甫公,一项得不到大多数人赞同的政策,要推行起来,那叫事倍功半,为何不多方取计,从大家都认为该做的一些易为事件先做起来呢?大宋就是一架半朽的大车,还负担着沉重的货物,猛地给它来一下,怕是车没动起来,车架子先散了。” “唯一的办法,只是慢慢加力,在保证架子不垮的前提下,先一点点跑起来,等速度起来之后,推动它就不费大力了,如此在腾出手来加固车架,减轻负担,不是更好吗?” 王安石沉吟半晌“明润,这样要多少年?” 苏油说道“二十年。” 王安石问道“我大宋宰执,一任是多少年?” 苏油有些无语了“两年到三年。可是陛下他……” 王安石以为苏油明白了“你觉得陛下能等你二十年?” 苏油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历史上,赵顼似乎没有活过四十岁。 表演再次开始了,现在是“抹跄”,百余人或巾裹,或双髻,各着杂色半臂,围肚看带,以黄白粉涂其面,各执木棹刀一口,成行列战阵状。 击锣者指呼,向皇帝拜舞之后,呐喊变阵,成一字阵,两两出阵格斗。 夺刀击刺,状态百端,一人被夺刀虚劈之后,后跃直身,硬邦邦地平着摔到地上,摔得啪啪作响,谓之“板落”。 观众席上,自然又是一通叫好。 接下来是一个田舍儿打扮的演员入场,一通念唱作打之后,有一装村妇者入场,这是乡下小两口,两人配合表演之后,村夫以杖挑起村妇,背着下场。 之后便是杂剧段子,诸军缴队,露台弟子表演杂剧折子戏,最后是合曲舞。 苏油不禁瞠目结舌,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特么不就是后世春晚的小品,歌曲大串烧加难忘今宵吗? 和春晚合唱后就散场睡觉不同,今天的才刚刚到来。 合曲舞旋讫,诸班直常入祗候子弟骑兵出场了! 当先先一人空手飞奔入场,谓之“引马”。 次后一人肩磨大旗,谓之“开道”。 次后又有一骑,抱这个大红绣球奔入场中,掷于地上,用红色锦索拖着狂奔。 数骑追逐射之,左曰“仰手射”,右曰“合手射”,谓之“拖绣球”。 又以柳枝插于地,数骑以划子箭,或弓或弩射之,谓之“蜡柳枝”。 紧跟着十余小旗出前,谓之“旋风旗”,开始表演精巧的马术。 又有执旗挺立鞍上,谓之“立马”。 或以身下马,以手攀鞍而复上,谓之“骗马”。 或用手握定镫裤,以身从马匹后臀来往,谓之“跳马”。 其余的还有“献鞍”,“倒立”,“拖马”,“飞仙膊马”,“镫里藏身”,“赶马”,“绰尘”,“豹子马”,“弄刃”等诸般表演。 这支马队表演完毕,数骑黄杉老兵,谓之“黄院子”,执小绣龙旗前导; 后边队伍还未出来,围观群众便开始高声喝彩。 苏油非常好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司马光说道“接下来的表演,叫妙法院,明润你看了就知道了。” 校场一脚,立着数百草人,成步兵战阵之状。 黄院子老兵下去后,一骑白马当先冲出,玉羁金勒,宝镫花鞯。 马上骑手短顶头巾,各着杂色锦绣捻金丝番段窄袍,红绿吊敦束带,领着身后百骑,呼啸而至。 队伍很快展开成锥形,当先骑手蹡踉一声拔出治平骑刀,翘臀离鞍,翻腕前指“杀!” 身后百骑同样拔出长刀,齐身娇喝“杀!” “女兵!”苏油大吃一惊,然后开始跳脚“等等,这是照夜白!那女将怎么回事儿?薇儿!怎么是薇儿?!” 。 第五百零一章 没有盐 第五百零一章没有盐 仅仅百骑,声势却比之前所有的表演都惊人,从楼前呼啸而过,转眼切入草人阵。 石薇手腕轻摆角度,飞快的马速加上锋利的骑刀,轻松将前路上阻挡的草人削断。 身后的骑兵就没这手艺了,多数人只能捞着一两个,甚至有的穿过草人阵后,手里长刀都没有开张。 不过骑兵集中冲锋的阵势却让汴京人真正开眼了,骑兵冲锋之后,草人多数断为两截,为数不多的,也被撞得横七竖八。 一圈彩棚上观者齐声喝彩“好——” 石薇领着队伍来到楼前,收刀列队并立,鼓声一起,掷身下马,一手执弓箭,一手揽缰绳,就地如男子仪,拜舞山呼。 鼓声重起,百骑重新上马,再次奔向草人阵,以腿控马,包围引射,很快将剩下的靶子射得开花的梨树一般。 最后百骑散开,五名女骑和石薇骑逐,手里不断将草盘抛向空中。 草盘此起彼落,石薇在飞驰的照夜白上左右开弓,每当草盘升至最高处时,就是一支羽箭跟上,眨眼射个对穿。 百骑齐身娇喝“万胜!” 围观众人血脉贲张,跟着狂吼“万胜!万胜!万胜!” 赵顼也不由得击节叫好“好!石家虎女,当真名不虚传!” 不少官员就偷偷瞅苏油,无怪苏探花绝足欢场,不敢纳妾,也从未听说闹出过任何绯闻。 这要是不听话,只怕是要被倒吊起来打哟…… 妙法院女兵退下后,还有两场马球,一场是花幞头,红青两队锦袄子,义褴束带,丝鞋,骑雕鞍花鞔驴子的,谓之“小打”;一场是珠翠装饰,玉带红靴,各跨小马追逐的,谓之“大打”。 之后开幕式便算是结束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不过朝廷的仪典还没完,赵顼要移驾旁边的射殿亲自射弓,以示不忘军武之意。 射箭也有花样,垛子前列招箭班二十余人,皆长脚幞头,紫绣抹额紫宽衫,黄义褴,雁翅排立。 赵顼拉开一石两斗的弓,御箭射出,招箭班齐声招舞,待到旗帜合而复开,箭已经插在了箭靶之上。 群臣轰然叫好声中,靶子前站出来一人,头顶,两肩,两手都扎着银碗。 赵顼再次引弓,这次的箭却被对面接箭之人以手挡了下来。 接下来又是五箭,对面人一一接住,最夸张的一次,直接跳起低头,用头顶的银碗接了下来。 赵顼脸色便有些不悦。 赵颢微笑道“皇兄,今次的承箭使者,可还寻得妥当?一箭不拉,是否当赏?” 赵顼深深看了赵颢一眼“歧王还真是费心了。” 赵颢笑道“不敢劳皇兄夸赞,这都是小弟的本份嘛。” 赵顼深吸了一口气“种谊!” 种谊在殿外值班,闻言跑了进来,单膝行军礼“陛下,有何吩咐?” 赵顼对着对面的承箭使者一扬下巴。 种谊躬身“领命!” 很快,种谊取来一支镶金嵌银的古怪器物,似弩却没有弩臂,前头还多出来一根长管子,就见他朝管子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上栓抵紧,抬手微瞄,接着一扣扳机。 “砰”的一声脆响,群臣都是一惊,对面承箭使者头上的银碗顿时被击碎。 那娃吓坏了,手臂狂舞,脚下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这玩意儿要取他性命,那是易如反掌。 种谊不管不顾,就跟周遭无人一般,熟练地上弹,瞄准,再次扣动扳机。 不管使者如何逃窜躲闪,每一声铳响,总有一个银碗被击碎。 “砰!”“砰!”“砰!”“砰!” 每一发响过,群臣都是身子一抽,而赵颢的脸色,一次比一次发白。 五发之后,那人身上已经空空荡荡,种谊收枪,转身立正“禀陛下,目标消灭,特请缴令!” 赵顼哈哈一笑,潇洒地一挥手“下去吧!” “是!”种谊面无表情,端枪立正,左手握拳收于右胸,行了一个持枪礼后,转身离去。 看着赵颢刷白的小脸,赵顼说道“皇弟寻来的使者的确不错,当赏!下去领赏银十两。” 侍卫们上前,将已经吓得瘫在地上的使者拖了下去。 赵顼也不再理会自家这个弟弟,转身回去正殿,那边的宴会应该安排好了。 赵颢抬头看了赵顼的背影一眼,赶紧垂下眼睛跟上。 宝津楼内,宴席已经准备妥当,群臣每人面前一张几案,上面摆着水饭、凉水绿豆、螺蛳肉、饶梅花酒,查片,杏片、梅子、香药脆梅、旋切鱼脍、青鱼、盐鸭卵、杂和辣菜,鱼藕果实。 金明池的螺蛳肉、旋切鱼脍都是出了名的,赵顼首先便是品尝鱼脍。 鱼脍薄薄的堆切成牡丹形状,煞是好看,在绿色的蒜芥汁里一蘸,放入嘴中,那滋味…… 赵顼皱了皱眉,差点被腥味弄得吐了出来。 和他表情相似的,还有一干大臣。 不过大多数人算是给赵顼面子,比曾公亮和司马光,愣是皱着眉头硬咽了下去。 苏油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不是海鱼,他是不吃生鱼片的,那些古里古怪的寄生虫想起来就怕。 然而却有人闹了起来,将筷子一拍“怎么回事儿?一点咸味都没有!这些菜,没放盐!” 群臣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了,这是重大失误,却不知道陛下为何没有发作,却让虢国公赵宗谔闹了开来。 赵顼放下筷子,转头问道“这次赐宴,是哪里承办的?” 王中正都吓坏了“禀陛下,是池苑所,我将知事柳纯忠宣来?” 赵顼看了看群臣,又看了看赵宗谔,最后看了看赵颢,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有人要做直臣,那就宣吧。” 王中正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看来要出大事,陛下问哪里承办自己老实回答不就好了,多嘴干啥? 很快,池苑所知事到了,小小一个绿袍管事,还是内使,却一脸的刚毅果决“臣,金明池知事柳纯忠,拜见陛下。” 赵顼取过毛巾擦手“柳知事,差遣办得不错,今日官民都兴致盎然,除了最后忘了给菜里放盐,别的都很好。” 柳纯忠拱手“陛下,臣是想让陛下知道,如今汴京城百姓生不如死的苦楚!” 此语一出,殿中顿时哗然! 司马光起身出列“陛下,国朝故例,三月一日金明池与百姓开放,有台谏认为皇家失了体面,于是当年太宗皇帝下了一道诏书,三月一日,不纳台谏。” “柳纯忠一介微末,本就没有谏议资格,是干政妄为,乞陛下斥之!” “放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正是赵宗谔“司马光!朝廷立金匮,设登闻鼓,可不是专以士大夫可以说话!你是要大宋百姓道路以目,让天下指陛下为厉王吗?” 说完起身拱手“陛下,臣听说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柳纯忠必有谏议,请陛下给他一次的机会。” 这下苏油也坐不住了,只好起身“呃,启禀陛下,这话,是为臣说的。既然柳纯忠如此作为,也算是东方,淳于一路。陛下不妨示以宽宏,待听完之后,辨明过失,再做处置。” 赵顼点头“那就说说吧,让我听听,不给宴会饭菜放盐,是什么道理。” 柳纯忠一撩袍子,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近日京中盐价,一日三涨,于今已然高达五十文一斤!市井之中,咸鱼豉酱,无不遭受哄抢。此皆那什么银行之议,导致市集躁动,万姓不安之故!” “陛下一箸鱼脍,尚且难以下咽,可怜汴京百姓,不尝盐味多日矣!此皆计司诸人贪功妄作,欲陷陛下于不义!望陛下亲贤臣,远小人,体恤生民,恢复旧制!” 。 第五百零二章 解决 第五百零二章解决 “胡言乱语!”唐介气得七窍生烟,出列言道“汴京盐价超过四十文之时,老夫便已移文都盐院,命其出粜存盐,平抑物价。奈何都盐院竟然置国计民生于不顾,斤斤计较于行文规范!老夫堂堂计相,竟然号令不动都盐院胥吏,敢问是何人阻挠?!” 赵颢起身,恭恭敬敬对赵顼施了一礼,缓缓说道“都盐院是小弟管理,其中小小知事,岂敢挡计相虎威?但是皇兄,计司为何积弊难返?积欠因何空簿满屋,治理艰难?” “还不是因为历任计相,以一己之意,坏制度纲常所致?” “今日因计相一语便可开仓放盐,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因计相一语,免了举国赋税?韩公整顿计司条例,于今未过两年。难道百年大计,几年心血,便因这数日之事而废?” 唐介怒发冲冠“歧王这是颠倒黑白,计司条例,老夫自当遵守。然因何老夫行文三日之后,才告知格式不对?为何不能立刻指出,立刻告诉院子,传话改掉?” 赵颢恭敬地对唐介施礼“唐公,都盐院虽然是小小衙门,却也有自己的事务,计司突然行文,总得先将手中急务料理过来才行。收到行文,三日之内必须回复,这是计司条例所定,都盐院能力不行,紧赶慢赶,但是好歹没有违例。” “唐公直声振动天下,却也不能欲加之罪不是?” 唐介满脸通红,须发俱张“你!” 赵颢不理会唐介,转身对赵顼说道“皇兄新极,局面以稳为主的好。计司清理积欠,扰动天下,举措皇宋银行,物价沸腾。皇兄,《战国策》有云‘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不如先停了这两项,再缓缓图之如何?” 赵顼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该如何答话。 就在这时,一件物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赵颢脚下。 “哎呀!”却是苏油跑了出来“我的我的,这是我桌上的鸭蛋!” 来到赵颢身边躬身捡拾起来“陛下,恕为臣失礼了,这鸭蛋不知怎么掉了,咦,不对呀……” 赵顼正巴不得有人出来搅场子呢,赶紧顺竿下楼“哪里不对?” 苏油躬身道“陛下,不知这金明池赐宴,该用咸鸭蛋呢,还是生鸭蛋呢?” 赵顼说道“自然是咸鸭蛋。” 苏油说道“那就不对了,为臣素来贪图美味,家中咸鸭蛋可都是为臣亲手做的。臣家中的咸鸭蛋,蛋壳表面有盐碱花痕,敲开后蛋黄有油气,分层次,而且,颜色也较深。” 说完将鸭蛋敲开“这枚鸭蛋却不然,陛下你看,颜色很淡很新鲜。” 说完咬了一口“果然,这是新鲜鸭蛋。” 赵颢不乐意了“苏探花,大家在商议国家大政,你却斤斤计较一枚鸭卵,是依仗今日殿中侍御史无法弹劾你吗?” 苏油赶紧将口中的蛋黄吞下去,摇手道“不是不是,臣只想问一下,承办金明池宴席,这鸭蛋是从外边买呢,还是该池苑所亲自监工炮制呢?” 赵颢随口说道“供奉天家,自然必须亲力亲为……” 才说到这里,赵颢心中猛然咯噔一下——糟了! 苏油却立刻揪住话头“对呀!以臣所料也该是如此。” “可问题就来了——咸鸭蛋要出风味,起码需要提前二十日开始处理。那个时候,京中盐价平缓,毫无涨价迹象,还处在三十五文一斤的水平。” “难道柳知事未卜先知,算准了二十日后的今天,会盐价飞涨,因而故意不准备盐鸭蛋,以备今日之谏?” 靠!群臣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安排! 曾公亮出列,指着脸色惨白,颓然瘫坐在地上的柳纯忠愤然道“陛下,柳纯忠居心叵测,欺君博名,是真小人!臣请将之移交法司,严加拷问,揪出幕后主使!” “且慢!”却是两人同声说话。 赵颢看着苏油莫名其妙,我急着捞柳纯忠的意思大家都懂,你闹又是怎么回事? 苏油的目的便是将水搅浑,让大家知道柳纯忠不是纯忠,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根本无需在这些小内使身上纠缠,他是要解决大事的! 就见他转身对赵顼施礼“陛下,臣忝掌胄案,也是计司下一员。京中盐务,关系到皇宋银行的运转,也是计司上下同仁共同的使命,不由得臣不上心。” “陛下,柳内使不懂经济,急切于物价上涨,因此决意用这种方式劝谏,不过准备得有些……呃,过于完美,或者也是有的。说不定咸鸭蛋早就制好了,柳知事今天故意不端上来而已,是吧?” 群臣都傻了,这娃在干啥?先将别人吊起来,然后人人喊打的时候他又给放了? 柳纯忠却如同捞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对对对,陛下,臣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说完叩头触地,砰砰如捣蒜。 司马光一跺脚“苏油!小心言语颠倒,圣前失仪!否则就算今日逃过,明日老夫也会将你弹劾!” 曾公亮却越看苏油越喜欢“君实,且听明润如何说。” 苏油躬身道“陛下,相公,学士,无论柳知事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说的总是事实,解决危机,才是当务之急。” “其实只要我们冷静想一想,京中今日这股邪风,不管其怎么来的,改变得了经济大环境吗?” “改变不了。因为解州,淮扬,蜀中三处盐业,并未减产。也就是说,盐引有实实在在的担保,它并不应该贬值!” “京中储盐,真的不济吗?仍然不是的,只不过都盐院没有开仓放盐,平抑盐价而已。” “也就是说,京中现在这种现象,只是因为传言和恐慌造成的短暂现象,它可能在短期内改变京中食盐的供需关系,造成短暂的供不应求。但是,绝不是经济环境的改变,所以,绝不可能长久!” 朝臣中跟风囤积食盐酱油的也不老少,如今却是恍然大悟,靠!老子怎么没想到?家里那数十斤咸盐,几大缸酱油,这下得吃到什么年月? 却听苏油继续说道“京中这等现象,据四通商号统计,是不知什么出于原因,或者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京中的盐引持有大户,突然大量抛售,同时改囤食盐造成的。” “这才导致盐引一跌再跌,盐价一涨再涨!” “就在今晨,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通知了计司,鉴于如今混乱的经济形势,都盐院还不作为的情况,他们决定,联手干预!” “四通商号,早在食盐涨到三十七文一斤之时,便已经联合吴地商人,临时借支淮盐三千吨,许其后用蜀盐偿还,利息两厘。” “三艘盐船,已于今晨抵达汴京码头!” “皇宋银行,前期一直在暗中吸纳盐引,防止引价过低,今日更是放量!” “以前贩盐,还需要自行转运,如今三千吨精盐就停靠在码头上,这是转手就能盈利的买卖。” “仅此一项,皇宋银行低价吸纳的四十万贯盐引,在引价恢复之后,短短数日,便能获利八万贯!” 赵宗实和赵颢顿时面如土色,司马光却再次站了出来“明润……” 苏油直接躬身打断“学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请相信陛下的人品。” 。 第五百零三章 第一笔收入 第五百零三章第一笔收入 苏油说完,转身面对赵顼“陛下,这八万贯,是对汴京盐引商人的掠夺,是欺负他们无知短视,信息不对等,让他们平白遭受的无妄之灾。” “好在皇宋银行,收购盐引时,皆有票据凭证。” “臣恳请陛下,允许京中商人,在自愿的情况下,持票据以之前交易之价格,赎回因恐慌抛售的盐引。以展示皇宋银行保护商人应得利益,共创良好经济环境,不图非分所获的行首风范。让所有人知道,陛下维护皇宋银行的信誉和诚信的决心!” 哗——殿中顿时沸腾了,群臣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苏油,八万贯,整整八万贯,翻手即得,然后,翻手又丢了出去? 赵顼也有些善财难舍,八万贯啊,整整一千柄神机铳,足够他将带御器械班直通通换装了。 苏油拱手,诚恳地说道“陛下,非义之财,取之无益。如果皇宋银行的存在,是为了这个目的,那它与南通巷那些钞引行,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顼终于下定决心,一咬牙“准!皇宋银行成立的目的,首先便是为了加快物流,使诸方得利。这八万贯,如果能换来京中物价人心的稳定,朕舍得出去!” “明日在皇宋银行前粘贴敕告,宣布这项决议。” “同时都盐院开仓,尽快平息盐价。” “原都盐院知事,怠忽职守,罔视计司谕令,着夺去差遣,广州编管。” “池苑所知事柳纯忠——” 苏油赶紧打断“陛下。” 赵顼想了一下,也临时改口“池苑所知事柳纯忠,切言敢荐,纵然唐突失仪,朕也决意不究。” “着升御药局副都知,让天下人知道,朕非不从谏之君。臣工们有所见闻,尽管上奏,朕定然嘉纳!” 柳纯忠顿时嚎啕大哭“臣叩谢皇恩——” 赵颢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群臣却肃然感佩,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从琼林苑出来,苏油看着花光满目,御香拂路,不由得松了口气。 长街上绮罗珠翠,户户神仙,画阁红楼,家家洞府。 妓女乘着小马,披着凉衫,将盖头背系冠子上,露出青春姣好的面容。 少年狎客,轻薄文人,亦轻衫小帽,跟随其后。 三五文身恶少年,用短缰促马头,刺地而行,谓之“鞅缰”,又谓之“花褪马”,呵喝驰骤,竞逞骏逸。 游人们以竹竿挑挂终日关扑所得,在夕阳洋洋而归。 他们并不知道,刚刚就在琼林苑,经历一场怎样的风波;也不知道,繁花似锦的汴京城,才结束了一场金融暗战。 张麒牵马过来“少爷。” 苏油问道“盐价多少了?” 张麒笑道“有小妹操持,尽管放心,贵人们齐聚金明池后,我们才开始发力,消息传不进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盐价已经降至每斤四十文,盐引也涨回了每斤二十七文。” 司马光走了过来“明润。” 苏油和张麒赶紧躬身“学士。” 司马光站着端详夕阳中的苏油,好一阵才说道“奉劝官家还利之事,做得好。” 苏油再次躬身“其实真是陛下圣明。” 司马光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待到老仆牵过马来,上马去了。 张麒却傻了“啥?官家要把获利还回去?那我们不是白干了?” 苏油借上马的动作,悄悄对张麒说道“怎么可能白干?那几个兴风作浪的,借他们十个胆子,怕也不敢来赎回盐引,只有咬牙认了这个闷亏。” “这番操作,陛下是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如今怕是回过味来,正在捧着肚子狂笑呢。” 说完突然想起一事,怒道“少奶奶呢?竟然敢背着我操练女兵!” 看着周围群僚捂嘴窃笑,又色厉内荏地高声加了一句“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待到赵颢和赵宗谔从楼里出来,苏油已经取去得远了。 刘掌柜和余大郎早已面如土色,着急上火地赶上前来“国公爷,王爷,大事不好……” 赵宗谔上前对着刘掌柜就是一脚“败家丧财的东西!赶紧回家!” 赵颢看着赵宗谔的背影,对余大郎问道“余勾管,我们还有多少可用资金?” 余大郎说道“王爷,还有数万贯,怎么?还有机会一搏?” 赵颢摇头“回去赶紧给我,我去找娘娘说项,交给皇兄,用于入股皇宋银行,算是报效。” 余大郎哑然“这……那国公那里……” 赵颢一撇嘴“是他成事不足在先,这事儿没人敢宣扬,与我声名无损,就这样办,赶紧办!” …… 回到家中苏油才知道,石薇带领女骑,原来竟是太后和太皇太后的意思。 所以收拾石薇是不可能收拾的,还要嘘寒问暖——辛苦辛苦,薇儿累着没有? 妙法院女兵表演,都是宫内的小宫女们充任,以往都是内侍如王中正,李宪之类的带队。 高滔滔和太皇太后一合计,哪里需要这些人,我们勋贵人家最厉害的战将如今不就正在京中?而且身为女眷没有什么忌讳,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妙法院女孩子本来就精擅骑术,于是石薇便教授其骑刀战术,因为战术动作简洁明快,也算是讨巧,而且效果不凡,一经施展,果然轰动京师。 这时候门外一通热闹,却是游观金明池的那帮子回来了。 苏油看着身挂满包袱的俩老外和几小“可以的啊你们,竟然回来得比我们还要晚。” 苏家也早早在琼林苑包有彩棚,石鍮兴高采烈地说道“婶婶的骑兵队太拉风了!满汴京城的人都说种小八他们的御龙班直娘里娘气,还不如妙法院女骑英姿飒爽!” 苏辐说道“库罗和艾尔普在彩棚遇到个人,结果一聊起来就没个完,要不是我们拽着他们回来,怕是现在还在瞎掰呢。” 库罗赞叹道“明润城督,你们国家真是太伟大了,随便遇到一个人,对天文,历法和数学都有非常深刻的理解。我们邀请他来拜访你,顺便还可以观看可贞楼的藏书著作。” 苏油问道“那人什么样子?” 艾尔普说道“是一位三四十岁的文弱士人,呃,听说如今在皇家图书馆编校书籍,还在司天监参与详订浑天仪。姓沈,叫沈括。” 苏油“……” 次日清晨,皇宋银行,四通钱庄,门前贴出了赵顼的敕令,允许汴京商人,持销售凭证,以原价赎回之前抛售的盐引。同时告诫商贾勿要听谣,信谣,传谣。要安安分分当好大宋的一块基石,做出自己的应有贡献。 此举一出,盐引一下就恢复到寻常价格,有价凭证的反应,远比盐价回落要快得多。 汴京商人感激涕零,不少已经濒临破产的商贾,在皇家敕告前长跪痛哭,从此就是赵顼和皇宋银行的坚实拥趸。 他们售完盐引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宝钞存入银行,表示自己的态度。 京中百姓们,对皇家的恩德心服口服,也是一致拥护。 短短时日之内,汴京城竟然掀起了一股开户存款的小高峰。 至于盐引最大的卖家,国公和王爷,却是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他们根本就不敢去四通商号赎回盐引,以防被谏官们抓住证据是幕后黑手,惹火烧身。 因此这份低买高卖的横财,稳稳当当地成了皇宋银行第一笔营业收入。 。 第五百零四章 何为先 第五百零四章何为先 赵顼独自关在小房间里,背着自己母亲和弟弟狂笑着翻看账簿的时候,苏油却从银行事务中抽身出来,开始了他的日常工作。 定出工作安排,每日上午听取胄案,匠作各方面的简报,做出批示。 中午在胄案小憩一个时辰。 下午则巡视各处工坊,科研院所,要不就是河渠,工地。 偶尔溜号躲懒,在可贞楼与到访的读书人们打屁聊天,哦不,交流思想。 晚上吃过晚饭,还要检查士子们的蜡刻书版,观看信件,需要回复的,都得一一回复。 恢复规格还挺高,动不动就要和诗,比数学题还要烧脑。 而且赵顼或者唐铁头还会隔三差五的遣人来唤,打扰苏油的正常工作,毕竟这娃身上还背着一个翰林侍读的身份。 唐铁头现在集中精力啃积欠这块硬骨头,治理三角债的任务其实主要是苏油在负责。 汴京如今的经济结构,看起来非常可怕,但是相对后世那是简单太多了。 真正刨去内府,计司所属各衙门,专榷这些唐铁头亲自操刀的部分,剩下的那些真正商务,相比蜀中,简直就是毛毛雨。 所以苏油虽然一天天过得相当充实,其实还是有些养尊处优了。 这天苏油正在皇城西北监工,李宪来了。 皇宋以仁孝治国,皇帝上台第一件事情,就是给长辈修造宫殿。 两所新宫殿,自然是将作监的任务,太皇太后的那所,叫庆寿宫,皇太后的那所,叫宝慈宫。 李宪看着两所高大的木质梁柱框架,不由得啧啧称奇“果然厉害,往年两座大殿,修造起码一年,如今看来,竟然能在半年就完工?怎么做到的?” 苏油脑袋上扣着个藤盔,对李宪笑道“有了锯床,刨床,标准尺寸的构件,以及手拉葫芦吊,手脚架扣件等设备,效率不翻两番,我都不好意思说嘴。” 李宪低声说道“什么时候上大梁,我在官家那里提提,过来看看西洋景。” 苏油同样低声道“礼花筹备处弄出来一百多支神机铳,上四军几家都指挥吵吵嚷嚷,我觉得还是先给内卫装备起来比较妥当。” “皇城司离陛下最近,不过他们的职责更多是刺探汴京消息,用不上;宽衣天武就是仪仗队人样子,说白了纯粹摆设;因此神机铳最好的接收者,莫过于御龙弓箭直和弩直,毕竟神机铳和弓弩一般,都是远程武器嘛。” 李宪就摸着下巴笑了,这次人情交换不亏,这下自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活动了。 两人奸笑完毕,苏油这才问道“内使前来,只是监察工程进度吗?” 李宪说道“这是其一,另外午后官家闲暇,请司马学士讲学。文公,韩公皆至,对了,还有富公,说是你治疗软足病的建议极好,临行前想与你一见,陛下宽准了。” 当日下午,赵顼在迩英阁接见群臣。 历史上富弼这次入见,因为足疾,赵顼特意指令他乘坐肩舆至殿门,令其子绍庭掖以进,且命毋拜。 如今富弼当日用不着了,不过还是杵着邛杖。 司马光进读《资治通鉴》,读到苏秦约六国从事为止。 讲课结束,赵顼问道“苏秦、张仪,掉三寸之舌,乃能如是乎?” 司马光回答到“纵横之术,其实无益于治理国家。臣之所以要将它写在书里,,是想让后人见识当时风俗——专以辩说为高,君王悉国而听之。所谓‘利口覆邦’,说得就是他们了。” 赵顼说道“闻卿进读,终日忘倦。” 又转头对文彦博等说道“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兴革啊……相公们,有什么办法吗?” 文彦博说道“陛下,这就好比琴瑟不调,必先解弦而后重新上弦。” 韩绛说道“为政立事,当有大小先后之序,所谓纲举目张,先从大的急的做起。” 富弼知道赵顼锐于有为,劝道“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则奸人得以傅会其意。” “陛下当如天之鉴人,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赵顼叹气“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大臣都应该留意节用。” “汉文身衣弋绨,非徒然也,数十年间,终有成效。以此言之,事不可不勉。” 富弼说道“陛下临御未久,当先布德泽,干戈一起,所系祸福不细。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亦不宜重赏边功。” 苏油躬身道“陛下,汉文之德,不在身衣弋绨,而在使民生各有所安,衣食各有所据。富公所言不言兵者,是指大宋近二十年大体的战略方针,并非完不战。” “韩公在陕西便做得很好,修建甘谷城,将大宋的影响继续向青唐延伸,厚培战略态势,以更加利于掌控青唐。” “这是随着关中实力的增强,所采取的自然措施,所谓水到渠成者也。” “如果说陕西战略态势,是以渭州为头脑,关中为腹心,青唐作左臂,横山做右臂的话;那大宋便是以汴京为头脑,蜀中杭扬为腹心,陕西做左臂,河北做右臂,形成整体的战略防御态势。” “然而如今大宋,虽然左臂渐复,但右臂尤其羸弱。羸弱的原因,就在于作为血脉的黄河,累次爆管。” “陛下,如今已近四月,桃花汛渐起,七月八月的大汛,需要警惕。” “我认为河务考察,当是至重,河北生民,受不起再一次漂没了啊……” 赵顼沉默良久“苏油,你主事地方日久,如今到了京中,便不要一味埋头在实务上,还是要学会开阔眼界格局。” “仁宗皇帝对你恩遇有加,朕也对你寄有厚望,需要你尽快提升自己,明白吗?” 靠,被批评了!苏油赶紧躬身“谢陛下指点。” 赵顼这才对其余各人言道“诸公,为治者,何所先?” 韩绛说道“梳理为先。” 文彦博说道“节用为先。” 司马光说道“察人为先。” 富弼说道“阜安宇内为先。” 苏油看了看大佬们“呃,臣认为诸公所言皆有道理,那么诸事何不并举,比如韩公负责梳理制度,文公负责节用财富,司马公负责察人忠奸,富公……” 说道这里哑火了,富弼说的阜安宇内,必须是宰执之位。 富弼微微一笑“臣年迈衰朽,疾病缠身,就连能否替陛下治理好汝州,都已经忧心忡忡,担心力不从心。” 赵顼还想挽留“富公,不若留使集禧观,备位咨询,若何?” 富弼态度坚决“韩公去了陕西,欧阳去了陈州,老臣何德何能,能超迈二公?陛下,还请成老臣,让老臣保留一点名节吧。” 赵顼叹了一口气“那就还请富公在汝州将养调理,你与韩琦,欧阳修,都是两朝重臣,朝廷今后还要多有仰赖。” 富弼松了口气,躬身道“谢陛下隆恩。” 苏油在这次召见之后,再没有被打扰工作,安安心心地料理其胄案和将作的事务来。 。 第五百零五章 择术为先 第五百零五章择术为先 乙巳,诏翰林学士王安石越次入对。 赵顼重新开启了召问富弼那天的话题,问为治所先。 王安石显然对此深思已久,对道:“择术为先。” 赵顼又问:“唐太宗,何如?” 王安石不满地说道:“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 “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是末世学者不能盘的了解,因此以为高不可及耳。” 赵顼脸红了:“爱卿你这是在批评我了。那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王安石表示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退而奏事,这就是著名的上书——《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文章首先总结皇宋立国的基础,几任皇帝的性格姿质,认为除苛政,止虐刑,废强籓,诛贪残,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出政发令安利元元,是立国百年而天下无事的原因。 但是因为“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 也就是说,我朝皇帝理论水平不高,因而治理天下的管理方法,思维体系不够先进,还是原始自然状态,搞不清楚什么是事物的真正本质。 所谓“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 这就导致了诸多的问题,造成“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 只注重人才的吸收,却忽略了人才的培养;只注重官员的科名资历,却忽略了他们的实际政绩。 这就导致官员们“交私养望,上下偷惰;转徙之亟,难于考绩;游谈之众,得以乱真。” 这种风气导致庸才充斥官场,能人难以提拔。 影响到其他方面—— 农民明明负担沉重,却没有任何举措减轻他们的负担,救恤困难。 兵士明明杂于疲老,却没有任何申敕加强训练,给将领大胆放权。 宿卫里聚集着卒伍无赖,还是五代姑息羁縻那一套; 国家财政毫无章法,所以皇帝虽然俭约,而人民不富;虽然勤忧,而国家不强。 所以国家能百年无事,与其说是人事,不如说是天助! 幸好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 “伏惟陛下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终怠,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上天的帮助不能永远倚仗,人事的施为不能始终懈怠,陛下,该动了! 上书振聋发聩,引来赵顼的特别重视,明日,赵顼再次宣见王安石:“昨阅卿奏书,所条众失,卿必已一一经画,试为朕详言施设之方。” 王安石表示这个问题更复杂,说道:“一下子是说不完的,愿陛下容臣以讲学为事。讲学既明,则施设之方不言而自喻矣。” 王安石要差遣,天下人没有认为他是为了希图官位。赵顼顿时喜出望外,先帝累召不至的人,到我这里主动求官,这是了不得的大喜事,准! 王安石至此,得到了和司马光同样的地位,可以开始对赵顼施加自己的影响。 同样在这一月,唐铁头积欠账本料理明白,开始按图索骥,整顿京中财政。 第一炮便从宗室开刀,赵宗谔监造殿宇,将一处地方换了俩名字上报,得到朝廷两次拨款,侵吞国帑万贯! 唐介什么人,本是没理都要搅三分的台谏出身,如今铁证如山不容抵赖,加上自己在台谏的人脉,反击起来那叫一个犀利,赵宗谔顿时陷入人人喊打的境地。 赵顼经过一年来的锤炼,如今也开始有了些演技,处处为宗室维护,表面对大臣们认软服小,实际是坐实赵宗谔“贪庸”的罪过。 最后在赵顼的坚持下,群臣答应不再追究,不过下了赵宗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差遣完事儿。 这个处罚其实相当严重,当年仁宗新丧,群臣上表曹国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曹太后坚决拒绝,直到还政撤帘,英宗亲政之后,才得以实现。 因为宗室节度得到这个任命,便被称为“使相”,权同宰相,有举荐任命官员的资格,没了这个职衔,权力起码去掉一大半。 天气已经渐热,苏油今日在州桥码头,为富弼送行。 富弼摒退前来送行的朋友和客卿,将苏油招致一旁,两人单独谈话。 富弼看着见涨的河水,问道:“明润,对介甫的政见,你是什么看法?” 苏油说道:“与君王同道,但是主张面更张,未免有些操切了。” 富弼沉吟良久:“明润,介甫即将大用,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出来。若要你与介甫合力,你可愿意?” 苏油苦笑道:“入京之前,我们并船三日,朝夕讨论。双方政见,大家都清晰明白。富公,介甫公与我,各有不同,要想合作,只怕得屈身以事……” 富弼忧心忡忡:“就是如此!所以明润更应该参与其中,拾遗补阙!”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明润如今备位政府。以你之能,岂是仅在胄案,将作?” “屈身以事算得了什么?我于文公,难道不是屈身以事?有能力匡救天下,却为了些许意气,冷眼旁观,毫无作为?” “明润,要是别人,老夫不作苛求;可是你,难道真要为了保住自己的履历声名,眼睁睁让大宋滑向不可挽救的深渊吗?!” 苏油第一次知道富弼竟然对他如此看重,心中不免悚然,躬身道:“明润何德何能,能担得起明公此语。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富弼这才满意:“相争固然是为国,相忍,更是为国,且比相争尤难。” “明润,大宋的制度,人人不得恣肆,能与最多数的人合作,方为宰执之才。” “今日之事,老夫自会写进日记之中,他日世人总会得见,不会以为你谄媚阿附,污了你的名声的。” 苏油一躬到底:“富公此去,好生将养身体。苏油自幼于今,多得诸公提点,幸何如之。大宋有诸公,日夜殚精竭虑,幸又何如之!” “朝堂之中,苏油虽位卑势弱,亦必尽力调和周济,以图匡补,绝不自高崖岸,独善其身!” 辛亥,同天节,群臣及辽朝,西夏使皆初上寿于紫宸殿。 夏使在殿上哭诉,说两国都是新皇即位,加之西夏如今柔顺,要求朝廷增加岁币,以示表彰。 礼部官员竟然觉得夏使所言有理,在朝堂上附和,求赵顼施展大国风范,结好邻邦,并以此为机,请上尊号为奉元宪道文武仁孝皇帝,以便在与契丹,党项的往来外交书信形成敌体。 赵顼都给气笑了,不过这是大朝会,一时间不好发作。 好在明白人不是一个两个,吕公著出列:“五月会朝,本始于唐德宗,取术数厌胜之说,宪宗以不经罢之。况尊号非古典,不系人主重轻。” “陛下方追复三代,何必于阴长之日为非礼之会,以妄自之尊受无益之名!” 司马光言道:“尊号之礼,非先王令典,起于唐武后、中宗之世,遂为故事。” “先帝不受尊号,天下莫不称颂。末年,有建言者谓国家与契丹往来书信,彼有尊号而我独无,以为深耻,于是群臣复以非时上尊号。” “昔汉文帝时,匈奴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不闻文帝复为大名以加之也。愿陛下追用先帝本意,不受此号。” 第五百零六章 阿云案 第五百零六章阿云案 苏油出列:“陛下,岁币乃久远之议,不当复增与今日。” “不过礼部和夏使所言,如今西夏柔服,固可勉慰,也是当行之理。” “臣想起来一件事情,当年西夏毅宗来渭州会猎,还是为臣予以接待。毅宗来去匆匆,将宝剑,令箭,狼纛,印信,以及群臣往来奏章遗留于宋境,一直未予取回。” “皇宋乃礼义之邦,如今便乞陛下归赠夏主其父之物,以示慰夏主孝思,重申两国盟好,勿启边事为上。” 赵顼开心得在靴子里暗暗翘大脚趾,这主意简直绝了! 夏使都傻了,先帝遗物和岁币,那样重要?明面上讲,当然是先帝遗物重要! 孝道大于天,该死的苏明润拿这个来赌自己的嘴,真是无话可说。 朝中诸人都对小苏探花的急智佩服得五体投地,苏明润啊苏明润,满朝三品以上,你直娘贼是真的皮! 赵顼面无表情:“非卿等,朕不闻此言。朕决意不上尊号,遣还夏主遗物。夏使,你可还满意?” 夏使只好哭丧着脸:“夏国小臣,泣谢天朝还赐之恩。” …… 外交上的小小胜利,并不能掩盖朝堂当中争执渐起,司马光和王安石,开始展现出分歧。 第一件事情,就是北宋出了天字第一号大案——阿云杀夫案。 之所以是天字第一号,是因为其影响,直到千年之后都还讨论得沸沸扬扬。 其实案情是非常简单的,登州农家少女阿云,父亲早丧,去年又死了母亲,家贫如洗。 阿云的叔叔不顾阿云母丧未满,强行将阿云许配给了本村一个老光棍韦大,不过此时“许嫁未行”。 韦大相貌丑陋,阿云“嫌婿陋”,非常不满,但是婚期已定,由不得她。 于是为了摆脱这桩婚姻,一天,阿云“伺其寝”,“怀刀斫之”,“十余创,不能杀”,只是“断其一指”。 因为找不到凶手,官府很快便怀疑到阿云身上,“执而诘之,欲加讯掠”,“乃吐实”,于是部如实招供。 知县按照宋律之规,以谋杀亲夫罪将阿云定罪死刑,并上报知州。 当时的登州知州许遵是大理寺派到地方挂职锻炼的官员。《宋史》载此人“累典刑狱,强敏明恕”。 许遵很快作出改判:阿云订亲时,“母服未除”,因此订婚无效,“以凡人论”。所以谈不上谋杀亲夫,可免死。 案情报到审刑院和大理寺,但审刑院和大理寺一致批驳许遵的判决,改判阿云“违律为婚,谋杀亲夫”,处绞刑。 许遵不服,再次上奏,认为在官吏传讯被告时,如果被告能主动供认犯罪事实,应该按自首论处,减二等处罚。 阿云受审时主动供认犯罪事实,“云被问即承,应为按问”,应以自首论处,“以按问欲举,乞减死”。 因为是死刑案,案子需要交到了刑部复核。“刑部定如审刑、大理”,依然是死刑。其理由是《宋刑统?贼盗律》“谋杀”条的相关规定:“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因为阿云的行为是“谋杀已伤”,所以“当绞刑”。 不过决定权在赵顼手上,赵顼觉得女孩蛮可怜,于是允许其用钱赎罪,实际上是依照许遵的原判,认为有可以减罪的情节。 而这时许遵已经回到大理寺,被提拔为大理寺卿。 针对刑部的判决,许遵指出:“刑部定议非直,云合免所因之罪”,认为刑部的判决不正确,阿云应该从轻发落。 其理由是如果不论青红皂白,“一切按而杀之”,就会“塞其自首之路”,不符合“罪疑惟轻”的断案原则。 同时还指出,如果按照情节本当赦免的罪,都需要通过皇帝的敕命来赦免,如果以后没有敕命的情况下,这些人不就部该死了? 这完不符合大宋的法律精神,所以要求刑部再议。 御史台的谏官知道后,立刻弹劾许遵妄法。“遵不伏,请下两制议”,请朝廷将案件发给翰林学士们讨论。 赵顼完没有想到这案子会变得这么让人头痛,于是“乃令翰林学士司马光、王安石同议”。 王安石和司马光在了解了案件经过后,得出了完相反的结论,无法达成共识,于是“二人议不同,遂各为奏”。王安石支持许遵的观点,司马光支持刑部的观点。 王安石的断案依据与许遵相同,当作“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 司马光的依据来自《宋刑统》:杀人时,“於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所以阿云不能自首。 双方争论不休,赵顼不信邪,那就扩大参与人员范围,再议! 结果意见还是分为两派。 翰林学士吕公著、韩维、知制诰钱公辅等人皆支持王安石的意见。 御史台,刑部支持司马光的意见。 一时间“廷论纷然”,“反覆论难,久之不决”。 这次征求意见,苏油因为是三品以上官员,所以也跑不掉,必须表个态。 分析本案目前争论的焦点,主要在阿云的谋杀是否能适用自首减罪。 这里边还涉及到阿云的另一条罪过,也就是其杀人的动因罪——“违律为婚”。 《宋刑统?户婚律》规定:“诸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者,徒三年。” 阿云在居母丧期间许聘给韦姓,这本身是不合法的,因此这一婚姻应当无效,即阿云与韦之间没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因此,应以“凡人”论处。 这里边的差别非常巨大,因为如果他们之间有夫妻关系的话,“谋杀已伤”的情节就构成了“十恶”罪名中的“不睦”,由于“十恶”罪名为常赦所不原,从而不适用自首情节,会被处以死刑。 至于阿云是否存在自首情节,讨论到现在,大家基本认为许遵的说法是正确的。 宋代关于自首的认定如下:“犯罪之徒,知人欲告及案问欲举而自首陈,及逃亡之人,并叛已上道,此类事发归首者,各得减罪二等坐之。” 许遵判定阿云是“被问即承,应为按问。”符合上边所说的“案问欲举而自首陈”,这点是没用问题的。 剩下一条,就是阿云的自首情节是否适用减罪,以及“所因之罪”是否得免。 如果可以,那许遵的坚持就是正确的,阿云就不该死;如果不可以,那刑部大理寺的坚持就是正确的,阿云当判处绞刑,由皇帝赦免。 《宋刑统?名例律》“犯罪已发未发自首”条规定“因犯杀伤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从故杀伤法。” 对于“所因之罪”,该条的定义是:“假有因盗故杀伤人,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盗罪得免,故杀伤罪仍科”。 意思是说,免所因之罪的情形,只适用于偷盗时杀伤财物主人之后自首的情况,这时候盗窃罪可以免除,但是故杀伤罪仍要予以追究。 阿云的杀伤行为,按照许遵和王安石的说法,所因之罪乃是“违律为婚”,不管这条罪是否有瑕疵,明显并不具有上述情节。 因此,刑部,大理寺,司马光主张仍从“故杀伤法”处理,认为阿云案不存在自首减刑的法律依据,其实是没有什么毛病的。 而皇帝也是在承认这一情节的基础之上,认为阿云的确是犯了故杀伤罪,然后再予以的赦免。 这也就是许遵,王安石与司马光等人的分歧所在。 王安石认为,阿云杀人的动机,是因为居母丧期间许聘给韦姓,是被被逼的,这和偷盗被发现后蓄意谋杀是两个概念,符合“得免所因之罪”的条令。 而司马光认为,阿云预谋杀人就是预谋杀人,案件中“谋”和“杀”是紧密相关的因果关系,是犯罪策划之后的犯罪实施,因此就是实实在在的谋杀。 客观地说,王安石在这里有曲解“所因之罪”这条律令解释,迎合赵顼旨意的嫌疑,而司马光的观点,苏油认为是从《宋刑统》条例来判断,是正确的,不过有些不近人情了。 第五百零七章 法律精神 第五百零七章法律精神 石薇从福田院回来,见到苏油桌上堆得高高的《宋刑统》,以及一边比《宋刑统》还高的《疏注》,说道:“那么可怜的女孩子,朝堂诸公就不能放过她?” 苏油耐心地解释道:“薇儿也太小瞧人了,放过她,那也得有法律依据。司马王公争持不下,御史中丞滕甫仍要请求再推选官吏评议决定,御史钱愷并奏请罢免许遵判大理的官职。陛下又下诏将案件送交翰林学士吕公著、韩维、知制诰钱公辅重行审定。” “吕公等人的议论与介甫公一致,可是法官齐恢、王师元、蔡冠卿等又持异议,于是官家又命大家共同讨论,反复研究这一难案。” “从案件管辖上看,该案经过了州府、三司、两制、两府等众多司法机构和官员的大范围反覆讨论辩驳,恰恰体现了我朝在处理疑难案件时,体制上的完善与观念上的重视。” “人命至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至少到目前,大家讨论具体问题的时候,在内容上都紧扣律文,在程序上也是按照法司等级逐级上升,完是就事论事,这也恰恰体现了这些大家对于朝廷律法的尊重与遵守。” “这说明了我朝法制,已经发展到了比较规范完善和系统的程度,这是大好事,这样的讨论,只嫌少,不嫌多。” 说到这里苏油突然傻了,他想到了濮议。 自己热切参与到这件事情的讨论当中,和当年濮议中的司马光,欧阳修等人有何区别? 后人只看到濮议时双方形成朝争,懈怠国事,只认为是荒谬无稽的事情,殊不知在宋人眼里,礼法之重,远大于阿云一案,热烈讨论争执,比阿云案还要理所当然。 想到这里苏油不由得哑然失笑,连濮议都开始予以理解,自己是真的越来越像当今宋人了。 石薇撇嘴道:“我不懂这些,但是俗话说得好,律法不外人情。阿云案中,难道就没有可原之处?” 苏油顿时醒悟,一下子跳了起来:“对呀!介甫公与君实公,在对律文明确规定的条文,关于阿云是否自首,是否符合所因之罪,是否可免的讨论中,也都是从各自论争的立场出发,未跳出就事论事的框子!大家都忘了,法律背后的精神!” “其实在判案实践中,将非盗杀类的‘谋杀已伤’适用自首,并将自首作为量刑时减轻刑罚的情节,这无疑符合自首制度的本意的!是符合谨慎用刑的司法精神的!” “哈哈哈哈,薇儿真不愧栩卫仙卿,妙道天成,这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我知道奏章该怎么写了!” 当晚,苏油起草了自己关于此案看法的奏章。 首先,阿云这件案子,有无可减罪情节?很明显,有的。 其次,司马公,大理寺,所引法律是不是对的?很明显,对的。 而安石公的解释,很明显属于曲解条令,当然是有瑕疵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支持司马公反对介甫公。 此案之所以引来这么大的争议,原因就在于用现有法律条例来正确审判,对阿云来说,明显有失公允! 所以问题在哪里?很明显,问题的本质,在于目前的法律条文本身存在瑕疵! 瑕疵在哪里? 首先是司马公引用的“於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这一条,明显不适用于阿云案! 韦大躺在那里让她杀,十几刀都没有杀死,不管是人的问题,还是凶器的问题,这说明因当事人在当时不存在杀人的行为能力! 其次,是“违律为婚”这条罪状,犯罪主体不明确。 阿云一介孤女,懵懂无知,这条罪状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替她订婚的叔叔,而不该是阿云自己! 就算是阿云之前答应,反悔的目的也仅仅是“嫌其貌陋”,但是至少说明了当事人的态度,她对于这桩婚姻,是抵触的!即使不能不作为“违律为婚”的犯罪主体,至少也不是主要的犯罪主体!这项罪名,不该油她来承担,或者说,不该部由她承担! 第三,就是“谋杀已伤”后的自首是否符合减刑条件! 盗杀后自首,其所因之罪——盗窃罪,都能够赦免,虽然没有法律明确规定阿云这种情况,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比较,得到结论。 阿云案中,阿云不愿意与韦大成婚,尤其在这婚姻还是不合法的情况下,其犯罪动机,明显轻于偷盗,其犯罪实施的结果,又是如此轻微。 因而纵然法律没有明文规定,也应该认为,阿云的自首,相较于盗杀后自首,是符合免其“所因之罪”的条件的! 这些其实都是法律条文的瑕疵,在阿云案这个用现有律令不能维系公平的特例里,该如何判决? 臣以为,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判决结果必须体现法律背后的精神,能够维护和引领法律的权威和公正,而不能伤害它。 法律精神是什么?是保护所有人的法定权利,倡导公平,是维护社会稳定有序,是引导所有人从善弃恶的行为准则——无论如何,绝不是为惩治而惩治。 换个说法,法律不外人情。 在断案依据明晰的时候,可以援引法律判定的时候,需要坚定执行。 但是在律例无法做出判定,引起如此大争议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根据人性中的共善,做出大多数人认为公允的判决。 这正是陛下的敕命存在的最根本意义,也是皇命可以干预法律的唯一之理由! 陛下的意志,平时不应当干预司法,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发挥积极的作用! 因此请陛下维持大理寺根据现有法令的做出的判决,以维护皇宋法律的权威性,但是同时下达敕命,给阿云减罪,兼顾判决的合理性。 最重要的,事后定当根据此次案件,调整相关律令,明确其中的含糊之处,以使后来法司有所依凭,今后遇到此类案件,无需陛下的敕命即可做出正确判断。 这封奏章完符合苏油的风格,实事求是,合情合理,且眼界高过了司马光和王安石,巧妙地将法律条文和法律精神进行了区分和对立,以解决争议问题。 看似与政治立场毫不相关的讨论,但是朝中不少人精,立刻看出了司马王苏三人的不同。 这篇奏章,其实就是苏油的政治立场的宣言,如果说司马光是保守派,王安石是激进派,他苏油,则不依附任何一方,是温和改良派! 四月,赵顼下诏,勉慰大理寺诸人坚持原则的同时,也手诏许遵,对其坚持维护法律精神的作为予以肯定。 宣布大理寺判决有效,但同时敕命给阿云降罪二等,从绞刑减为编管。 要说苏油这封奏章有什么瑕疵瑕疵,就在于他说了这么一大通,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和赵顼站在了一起! 隐晦地指责王安石阿附圣意,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大的阿附圣意好不好! 不过与王安石纠结在法律条文中寻找理由相比,苏油的方式明显高出一筹。 如今台谏本身关于这件案子就分作了两派,加上唐铁头在台谏的巨大影响力,还有另一个台谏大佬司马光,没有从苏油的奏章里感觉到伤害,甚至隐隐觉得苏油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驳斥了王安石和许遵的荒谬无稽,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加上这奏章给皇帝的操作赋予了一个高大上的解释。因此台谏这次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以理服人,大致便是如此了。 其实王安石本人也没觉得这封奏章有什么问题,因为苏油最后提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企图——变法! 不过王雱就非常气愤了,认定了苏油是奸滑之辈,陷其父于不义被动,抢了皇帝的好印象,在家中摔棋砸碗,表示此仇不共戴天。 苏油哪里在意这个,直接上了第二份奏章,趁热打铁,要求将此案判决写入宋刑统的《疏注》和皇帝的《敕编》,作为法律解释确定下来。 苏油还提议,在《疏注》中记录下此次讨论的来龙去脉,并且强调这是三司、两制、两府,台谏集体智慧的共同结晶,是大宋律法的可喜进步。 大佬们都觉得这个不居功自傲的小子很会来事儿,很谦虚,不知苏油这是为了防止后患采取的措施。 野史里边,司马光后来当了宰相之后,可是将阿云案翻案了的,说是多年以后,还将早已重新嫁人的阿云重新抓起来斩了首。 苏油虽然不信这个——一罪两罚,在大宋法理上本身就是说不通的,司马光作为保守派,既定条文的坚定拥趸,按理说不会如此行事。 但是既然有这个传说,后患就不得不防。 一通稀泥好歹糊弄了过去。 然而事情又来了,有诏:“诸路帅臣、监司及两制、知杂御史已上,各举武勇谋略三班使臣二人。” 在苏油这里想都不用想,如今他夹袋里的武人多的是,不过因为都太年轻,所以他一个没有推举。 只选了两个与他关系一点都不密切的人——刘昌祚,高永能。 刘昌祚与苏油有一面之缘,其人气雄貌伟,精通兵法,尤善骑射,有百步穿杨之能。 父亲刘贺在定川之战中牺牲,刘昌祚得以父勋被朝廷录为右班殿直主,后迁为西路都巡检,如今已经四十六了,正在族兄苏颂的使辽团队里边带警卫连。 高永能苏油更是见都没有见过,此人都已经五十五了,还是种谔的手下,毫不知名。 种谔保卫绥州之战,高永能带军六千为前锋,五战五胜,事后不但没有得到一丝奖赏,还差点被陆转运使砍头。 种谔被编管的时候也跟着倒霉下狱,还是苏油去信韩琦,一力保住的。 种谔就算再高傲,如今也终于老实了,或者说,对别的文官不知道,但是对于种家几兄弟都有大恩的苏油,算是彻底服气了。 第五百零八章 新宫殿 第五百零八章新宫殿 说白了自己的死活跟苏油一点关系都没有,平日里关系也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僵。 但是苏油却力捞他出来,并努力说服相公们重新启用他。 在他被囚禁期间,四通商号还一力照顾种家在延安的生意和家眷,这让种谔及惭且愧。 苏明润肚中能撑船,无怪大哥表面配合他表演,一副文武不和不共戴天的样子,私下里的交谈当中,却对他异常看重。 于是种谔给苏油写了一封信,很直白地要求苏油有机会帮一帮自己的部曲。 不要奇怪,种家老五的眼睛,那是长在脑门芯子上的,求你那就是给你面子;欠你人情便是认作铁杆交情。 苏油也不以为意,既然有机会,就推荐了高永能一把。 所推荐的两人,都是上了《宋史》的名将,不用担心举荐风险不说,还平白得了一个为国举才,不择亲疏的美名。 至于自己夹袋里真正的那些,如王文郁,种小八这种,机会多得不要不要的,根本不愁没有出头的机会。 结果根本没有等多久,种小八的机会就来了。 神机铳造足一百五十支后,赵顼命令御龙弓弩直选拔出年轻勇武的一百五十人,都是父兄没于同西夏的战事,因此招募入禁卫那种,类似汉武“羽林孤儿”,由李宪和种谊带队进行训练。 为了成为这支小队伍的头目,李宪连骐骥院的美差都不要了。 苏油的名声,李宪是从仁宗那里一路听过来的,细掰着手指头数过来十年,那是楞没有砸过一次招牌。 如此高的赔率,这一铺赌注绝对值得下。 在李宪和种谊带着神机营摸爬滚打的时候,赵顼却来到工地上,视察胄案修造太后和太皇太后宫殿的工作。 在赵顼的眼里,苏油又是另一幅印象。 大事精得像猴,小事一塌糊涂。 别的不说,宠妻狂魔,惧内如虎,传言说每晚都要亲自给县君端洗脚水,听听这在汴京城里都是什么名声! 鬼知道修造娘娘寝宫的事情在苏油心里算是大事还是小事,要是当做小事,赵顼可就要哭瞎了。 三个月工程收尾,预算还只用了三分之二,大概率的不靠谱,因此赵顼虽然很忙,也觉得必须过来盯一盯心里才踏实。 圣驾降临,苏油赶上前来,递上一个涂着红漆的藤盔。 赵顼翻看了一下“什么意思?” 苏油赧笑道“保护头部,谨防高空坠物,这是将作的新规矩。” 赵顼取下幞头,丢给王中正抱着,一边戴藤盔,一边打量两所宫殿“外观看着倒还不错。” 苏油笑道“里边更加不错,陛下看了就知道了。” 两座大殿中间,是一处玲珑的花园,汴京皇宫不大,因此花园不过两百来个平方,然而处处体现着精致。 进入月亮门,赵顼眼神就亮了“这……这还真是妙拾天趣。” 花园是四方形,中间一个腰子状的小池塘,池塘将四方花园大体勾勒出四个角落和一片看台,都是草坪。 草坪上铺着青石圆板构成的小径。 整个花园除了外轮廓,包括石板,没有任何地方是规整几何形状,比例协调得当,让人看着就是那么舒服。 进门两侧草坪上搭着棚子,分别爬着葡萄和紫藤,对面的两块草坪,一边立着一块太湖石,太湖石后是两株芭蕉,另一边是一棵紫荆。 池塘有六七十个平方,同样是青石底,不过虽然是拼出来的,但是确是一个盆形,整个塘底弧线优美。 塘中也有青石柱构成的石磴,可供行走。 池塘水质异常清澈,水底石缝当中,靠岸处是几株蒹葭,一些香蒲;往中心是小莲,菱角;再往中间,水底是招摇的水草。 赵顼有些讶异“水质怎么如此清澈?连水底小鱼虾都看得清楚,哟,这些红鱼怎地长得如此形状?哈,过来了。” 苏油说道“用的井水,四周草坪之下,有木炭的过滤系统。” 说完一指庆寿宫殿顶上的一处风轮“动力装置来自那里,无风的时候,可以人力踩动提水,用于更换。” “本来养鱼要绿水才好,不过这个是观赏塘,平日里将养美了的金鱼放进来,真正养鱼的地方,在郊外皇庄两口池子呢。” 说完取出一袋饲料“这鱼都是养熟了的,一见人影便要过来争食,看着也是乐趣。” 赵顼性子急,开始还一点点投喂,最后干脆两把撒下去,金鱼们在池边翻滚抢食,甚为可爱。 赵顼拍了拍手,看着池塘和周围景观“还真是天然之趣。” 苏油笑道“对,而且还不花巨资,与其从南边费劲心力搬运奇花异草,不如就将汴河边一段秋潦野趣移入宫里来,今后的保养维护简单得多不说,而且只要格调做雅致了,远比花团锦簇的堆砌强。” 赵顼微笑道“今日竟是开了眼界,你苏家人的品味,果然不凡。” 看罢园子,又转去看庆寿宫和宝慈宫。 首先让人注意的,就是大开幅的玻璃窗,绿色琉璃瓦屋顶,和屋顶上的避雷针,以及通过铁鱼自动调整方向的风车。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年纪不同,故而宫殿格局又有不同。 不同于以往宫殿陈设的端方严肃,两所宫殿的陈设都有不少新奇之处。 比如殿内的椅子,不是以往那种简单的圆凳,为了好看,还要铺上大理石面那种。 好看是好看了,人坐上去一点不舒服。 两宫的座椅设计,类似后世明式家具,弧线优美,靠背能完美地支撑腰部,非常的舒服。 坐垫则是类似西洋皮沙发的款式,加了弹簧和综绷,赵顼试了试,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坐下去才发现,这玩意儿还能转动,椅子底下,装着杜仲胶的万向轮。 蹬着地面退了两步,才发现螺钿紫檀镶嵌的精美几案,也与以往不同。 不但是个几案,还是一个柜子。 于是又用脚蹭上前来,拉开抽屉,里边还分了些格子,可以装下不少的东西。 抽屉拉开得非常轻松,与以往大不相同,一问才知道抽屉底下也有小导轨,用滚珠减少摩擦。 林林总总的小地方非常多,总之就是一句话,美观,实用,方便,舒适。 两口大柜打开,发现竟然是挂衣服的。 不如以往那般用衣箱,收取麻烦,记性不好都不行,两口衣柜和符合人体肩部流线的衣架,让所有衣服可以悬挂收纳,打开柜子一目了然不说,还不会出现折痕。 当然更加让赵顼惊叹的,是紧凑型厨房和卫浴室的设计。 瓷砖和玻璃小方砖拼贴的地面和墙体;玉瓷大浴缸,抽水马桶,盥洗台;黄铜镀金的龙头,打磨成镜面级,不仅仅是为了美观,还是为了减少水分的驻留和防止生锈。 赵顼打开龙头,一边里边流出的是凉水,再打开另一个,竟然是热水。 “怎么做到的?”赵顼不由得好奇。 苏油说道“两所大殿,各有一栋配套的服务小楼,里边有固体燃料常压锅炉,有工具房,盥洗房,医疗室,储藏室等设施,会配备相应的专业服务人员,包括设备维修人员,园丁,厨师,保健医生等,以保证太皇太后和太后生活健康舒适。” 赵顼非常感激“这个连我都没有想到,明润有心了。” 。 第五百零九章 道德标杆 第五百零九章道德标杆 苏油继续介绍“庆寿宫和宝慈宫,其实是不应称作建筑,而是两套建筑体系,除了正常的建筑外,管道占了很大一部分,只不过都巧妙地掩藏起来了,从表面看不到而已。” “冬日里,部分管道还能给宫殿提供热量,夏日里,可以通过抽取井水达到循环减温效果。” 来到厨房,和大宋如今的厨房不同的是,这里的设置也是紧凑有序,墙面也被利用了起来,挂着各种型号的铲子,勺子,打蛋器,蒸格…… 黄铜水槽镶嵌在雅州绿石台面上,下边是实木柜子,和后世现代家庭厨房设计类似,因此显得非常宽敞整洁。 台架上时候一个个精致的玻璃调料瓶,放着各种各样的调料,厨房外屋檐下,还摆着一排方陶盆,里边种着葱蒜和小菜。 苏油说道“两宫要是夜里需要汤饮小吃什么的,可以在这里简单置办。” 赵顼不走了“听闻明润你素来擅长饮食之道,这厨房看着这么整洁,那就在这里弄一道吃食,午间便在此用膳了。” 苏油指着厨房外两口大石缸“那里边可以养鱼。” 然后又指着石缸边上一排笼子“那里可以养鸽子,鹌鹑,养鸡怕是不行,叫声太大影响休息。” 赵顼不觉好笑“还真是吃货,不过你想多了,太后和娘娘怕是见不得厨子们杀生,不过养鱼养鹌鹑玩倒是也不错。” 苏油在小铜炉上用竹炭生起火来“我给陛下煮顿面条吧。” 除了没有液化气火头,这里整个和后世厨房差不多,苏油玩得得心应手。 从泡菜坛子里捞出两块榨菜,切成细丝。 从一个蜡纸封口坛子取出一块油肉,用热水烫化冲去多余的油,切成小丁。 锅里加豆油烧热,先煎出三个荷包蛋放盘子里。 然后用剩余在锅中的热油,下一部分葱花炸金黄后捞出扔掉,下榨菜丝和油肉丁翻炒,然后加水烧开。 烧水的时候,去厨房外采摘蒜苗,香葱香菜切细。顺便再采一把小白菜洗净。 水开了,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干面,下入汤中抖开。 很快面条将熟,下小白菜,然后起锅盛到三个碗中,加入些许精盐,鸡肉松,胡椒面,铺上荷包蛋,撒上青绿的葱蒜碎末,点上几滴香油,抬头问道“陛下喜欢吃酸的吗?” 赵顼正在一边咽口水呢,闻言才反应过来“啊?还行……” 于是苏油又在赵顼碗里滴上些香醋,端到他面前,然后一碗给王中正,一碗留给自己“那就开吃,这叫炝锅榨菜油肉面,加煎蛋!” 王中正端着碗都傻了,吃咱家是真想吃,谁叫这东西香的不行,可,可是和官家同桌吃饭,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啊! 想了一下又实在舍不得放弃“我,我去外头吃吧。” “别!”赵顼制止了王中正“你在这里吃,我和明润去外头。” 君臣二人坐在凉棚下的小石几边,一边欣赏着池塘美景,一边吃得呼噜呼噜的。 赵顼吃得畅快,吃完还将面汤都喝了,打了个肆无忌惮的饱嗝,才幽怨地看着苏油那碗说道“该先吃本味,到一半才加醋的,这样就能吃到两种口味了……” 苏油很尴尬,官家你不是还想吃我这碗吧?你想吃我也不敢给你我剩下的啊! 好在赵顼很快转移了话题“偷得一刻之闲,真不容易啊……” 苏油笑道“宵衣渥发,本就是君王本份。” 赵顼看着池塘“御药局副都知柳纯忠,前日里酒醉跌入汴河,淹死了。” 苏油说道“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便到此为止吧。” 赵顼冷笑“我那二皇弟说动了母后,报效五万贯,入股皇宋银行。要他服软,还真不容易。” 苏油想了想“陛下要是还觉得不满意的话,可以公布一条敕命。如果京中钞引行,质铺,想要参与宝钞发行兑换的话,须得以四通钱庄为例,由皇宋银行核查资本规模,经营情况,负债情形,日交易流水,并按新式会计制度建立台账,日报,以便合理确定每日兑换金额,并方便监督。” 赵顼问道“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今后钞引行想要活下去,必须将宝钞承兑业务纳入经营范围,不然就只能在和同业的竞争中失去优势。” “所以我们将选择权交给他们自己——要想继续维护钞引行的利润,就得乖乖让银行进场审查。” “不管他们是进是退,以后还要想像清明那次一样,扰乱金融市场,破坏经济秩序,是不可能的了。” 赵顼站在自己弟弟和叔叔的立场想了一下“这还真是进退两难。” 苏油笑了“陛下,这有什么难的?加入到更加稳定安的金融环境中来,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真要是正常的商业行为,那有什么好想的?” “所顾忌的,无非是将自己那点家底,都展露在陛下眼皮之下而已。” “这样难道不好吗?少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自身能力发挥到应该发挥的地方,不是他们应守的本份?要是南通巷各家钞引行愿意接受,那在银行监事会给王爷和国公安排两个职务,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关于银行,你只需要把握一个原则,在商言商,就行了。” 赵顼叹了一口气“万事不由人啊,纵然贵为皇帝,也没法任意行事。只能如此了,这样我对母后,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对了,你弄的厨房和盥洗室不错,我那边……” 苏油说道“娘娘如此,那是皇上的孝心;可陛下要如此,那就是穷奢极欲,贪图逸乐。我没问题,就怕司马公那一关陛下难过。” “这两套就是样板设计,今后将作还要负责给汴京城里达官贵人们改善居住条件,获取收益。等到大家都用上了,皇上再用,方不骇人耳目。” “这些在汴京还属于新鲜事物,为了避免闲话,陛下这单订单,我将作监不接。” 赵顼生气了,正要发作,苏油又拱手“可将作管辖各内坊的收益,却都是陛下您的。” 赵顼给僵在那里,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最后恨恨地一甩袖子,不跟你聊天了! “我去神机营那边看看!你这里还少了花草和陈设,赶紧弄完,对了还有,给我将明年天圣节礼花弄够数!” 苏油赶紧站起身来“恭送陛下,臣一定尽心竭力。” …… 司马光下朝之后,回到家中,夫人张氏上来迎接。 大宋朝的道德标杆,司马光算一个,王安石算一个,现在嘛,苏油也算一个。 评价的标准,就是独妻。不纳妾、不储妓。 在大宋不缺钱的人家里,三人这样的作风算是极为罕见。 司马光娶的是老龙图阁学士张存之女,通情达理,很贤慧。婚后三十年余都没有生育,司马光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想过纳妾生子,张夫人却急得半死。 一次,她背着司马光买了一个美女,悄悄安置在卧室,自己再借故外出。司马光见了,不加理睬,自己到书房看书去了。 美女也跟着到了书房,取下一本书,娇滴滴地问“请问先生,中丞是什么书呀?” 司马光离她一丈,板着面孔拱手答道“中丞是官职,不是书!”美女很是无趣,大失所望地走了。 还有一次,司马光到丈人家赏花。张夫人和丈母娘合计,又偷偷地安排了一个美貌丫鬟。丫鬟端茶进书房,司马光生气地道“出去!夫人不在,你来见我作甚!” 第二天,丈人家的宾客都知道了此事,十分敬佩,说俨然就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白头偕老的翻版。 唯独一人取笑“可惜司马公不会弹琴,只会鳖厮踢!” 。 第五百一十章 万货集 第五百一十章万货集 厮踢就是尥蹶子,说这话的娃就是苏轼。 他有一次与司马光论事不合。说道“相公此论,堪称王八尥蹶子。” 司马光没有明白“王八安能尥蹶子??” 苏东波点头“对喽!所以才说是王八尥蹶子嘛!” 一辈子就坏在这张臭嘴上了,不过这事情如今还没有发生。 张夫人终身未育,司马光就收养了哥哥的儿子,取名司马康,作为养子。 老夫老妻,司马光一看张夫人的脸色就问道“怎么家里有什么好事情?夫人这是很高兴啊。” 张夫人笑道“官人没有发现家中有什么变化吗?” 司马光这才发现,家中的陈设都变了。 张夫人这才笑道“今日官人发俸禄,老仆去计司领了个折子,见边上开了个大榷市,名为‘万货集’,于是进去逛了一圈,都是新奇物事。” “回来告知了我,我便也去看了一遭,将家中陈年老桌椅都更换了一便。” 司马光和王安石一样,是从来不管家里这些事的,不由得担心地问道“我书房你没乱动吧?” 张夫人说道“书房肯定要动啊……” 话还没说完,司马光转身就走,大步来到书房一看,不由得松了口气。 张夫人跟进来“官人你看,窗户换成了大玻璃,亮堂多了,这是带抽屉的书桌,你的那些个零碎都收纳在抽屉里了。” 司马光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然后又站起身来“好,这椅子买的好,坐着舒服。” 张夫人笑道“椅背是弯的,看着古怪,坐上去才知道好处。” 说完又一指桌上的灯“这是铂金汽灯,晚间看书,官人也不用怕昏暗了。” 再指着书桌后满满一面墙的书柜“新书柜有好些种,官人书多,我就选了结构最紧凑的,书册都放在匣子里,竖着摆放,以后官人看哪本都可以随意抽取,一目了然。” “不像以前,要看书箱下面的书,那得翻箱倒柜。” 司马光看着直到顶上的书架“我还以为自己藏书颇多的,如今看来……夫人,这么高的架子,以后上边那些书咋取?” 张夫人招来老仆,老仆从书架侧面取出一个折叠梯子,打开之好,爬上去说道“君实,如此便可以了。” 老仆时候自小将司马光带大的,司马光赶紧招呼“老叔赶紧下来,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张夫人说道“以后你可不能亲自上下,需要什么书,便让老叔帮你取。” 书桌上还有很多的小摆设,笔架,笔筒,鹅毛笔,铅笔,小折叠刀,赛露络制造的镇尺,上面除了图案,还有刻度…… 司马光拿起一个精巧的古怪的黄铜玩意儿“这个又是什么?” 老仆取过一张宣纸,剖成小张,然后叠整齐了,夹在那东西里一按,纸张便被小铅钉钉到了一处“听说这个叫订书机,我想君实应该用得上,便也给买回来了。对了,这里还有曲别针……” 司马光手扶脑门“苏明润放口大言,说是官员俸禄用宝钞发放之后,不用担心生活不便。如今看来,老夫这个月的俸禄,怕是大半入了这万货集吧?” 张夫人脸一红,拉着司马光去厅上“哎呀说这个干吗,今晚有好吃食,据说酵母粉下到面粉之中,一个时辰后面团会长大三成,做出的馒头不比胄案馒头差……官人有所不知,万姓集如今正在搞什么有奖销售,买东西还可以抽奖,就跟关扑一般……” 司马光哭笑不得“是老夫有所不知?怕是你们统统落入苏明润彀中而不知……” 万货集这个大商场,自然是苏油的主意。 以往的薪水发放方式,其实有点硬性摊派的味道,底层官员叫苦不迭的原因就在这里。 如今改成宝钞,如何将他们的钱再从口袋里掏出来,那就得靠真本事了。 皇家内藏库,要钱没有,要生产资料,其实还是很多的。 很多东西积压很久了,比如矾石,这东西是含水结晶,不少一旦失水后,就变成了粉末。 以往内藏库的处理方式,便将这些粉末一文钱一斤随便处理。 煤也是,块煤用完,剩下库中的煤粉也是一文一斤随便抛售。 其余的还有各色丝线,布匹,竹木…… 当真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如今苏油来了,自然不会如此荒唐,矾石失水,融化重结晶便是,顺便还能提纯。 煤粉送往郑州石家蜂窝煤厂,属于外包业务,添点钱做成蜂窝煤球,再拉回来销售。 丝线处理成小线卷,十种颜色的丝线配成一套,在搭配各种型号的钢针,顶针,这就是女红套装。 各种边角木料,改成短板,木柱,配上螺钉螺母金属活页,可以做成各种货架,木柜,椅子凳子之类。 高官大户肯定用不上,不过用于商铺,餐馆,小户人家,却也是极受欢迎的。 就连锯末,刨花,都被苏油收集起来,当真是颗粒归仓。 这两样东西碳化起来容易,可以作为炸药的添加剂和稳定剂。 总之在苏油手底下,就没有一样废品。 胄案旗下各工坊,订单一下子暴增,要满足汴京城所有官员的需要,还真得加班加点才行。 要说受损的,那是汴京城的那些小作坊,不过如今的小作坊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技,比如木工,胄案占领的其实只是普罗大众和商贾,以及低级官员所需的市场,真正价格昂贵,达官贵人们用的那些高档货,还得靠纯手工。 这其实是格外开辟了一个大市场,针对中下阶层市民的市场,也是汴京城最大的一个市场。 比如麦面,万姓集官榷坊放出来的麦面,据说是用常平仓汰出来的麦子磨的,白净细腻的程度,和四通商号的当然没得比,蒸出来的馒头,成色不如白面馒头好看,但是至少中下人家,一个月内也能吃上两顿素馅饺子,半夜回家,也能让浑家打开蜂窝煤炉的火门,来碗素面了不是? 最让汴京市民高兴的是,万货集内,有几样以前只有皇家和官员才能使用的东西,现在也对外公开销售了! 黄白铜器!五彩玻璃器!彩釉玉瓷器! 开业当天,这三个柜台前人山人海,人们疯狂挥舞着手中的宝钞,争购得那叫一个激烈。 那阵势让苏油想起改革开放初期大家在百货公司柜台前抢购电视机的情形。 开封府都惊动了,吕公著因封驳赵顼解除司马光御史中丞职务,改封翰林学士的诏书,被调整到了这个位置上来。 老头匆匆带着大量衙前赶来维持秩序,一见到满头大汗的苏油就问道“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治下百姓如此有钱?” 苏油赶紧拱手“有劳吕公鼎力相助,我也没想到市场饥渴成了这个样子……” 老头的父亲是仁宗朝大名鼎鼎的权相吕夷简,不过老头和自己父亲的路数迥然不同。 吕夷简主政时,吕公著从故乡寿州来京应试,穿戴破旧,谦让如同寒门子弟。 时人虽然喜欢他的仪容举止,却也并未感到惊奇,等到他离开后,经询问得知是吕公著,才惊讶感叹。 老头招呼胥吏衙役赶紧开始站班,然后从袖子摸出一块砚台来交给苏油“老家无梁庙来信,托老夫在汴京帮忙搞几件法器。老夫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块紫金石砚是家乡八公山的特产名品,送与你了,明润你看能不能给胄案铜厂开个条子,让老夫先排前头,弄几样把乡亲们打发了啊?” 吕公著好佛,还常常劝反佛的司马光也信,并说“所谓的学佛,学习的人只是崇尚它简要的观点罢了,并非一定要熟悉佛家的每件事,跑去做和尚啊。” 老头太可爱了,苏油将老头拉进内室库房“吕公太客气了,这一屋子你任选,如果觉得不上档次,四通商号那边的琉璃烧嵌精品,我也能给吕公调剂几件。” 。 第五百一十一章 皇宋宝钞 第五百一十一章皇宋宝钞 吕公著吓得连连摆手:“这就挺好,这就挺好,琉璃烧嵌老夫也买不起。” 苏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黄白铜搅色冲压的铜炉:“这个虎斑炉是新出的款式,同样还有豹子斑,福云,银雨等款式。” “这其实就是混熔工艺加冲压打磨而已,白铜熔点比黄铜高,将白铜汁加入到黄铜汁中,短时间内白铜会成半凝固状态,不会熔散,冲压出来花纹半是天成半是人力。不过能在这里销售的,都不是精品,自然生成祥瑞图纹的那些,在内中呢。” 吕公著翻看着手里的铜器:“就这就了不得了,不知这件福云多少钱?” 苏油说道:“你手上这件是十斤的,外边价格是一百五十贯。不过吕公你开口了,我就按出给四通商号的价格,一百二十贯记,再将吕公选中的铜器加入给四通的销售清单里就行了。” 吕公著是翰林学士,月俸五十贯,这就省了大半个月的工资。 老头表示感谢,然后说道:“铜料一斤八贯,这利润不菲啊。” 苏油说道:“嗨!利润是有,不过没想象那么厉害。配合唐公清理账册,胄案和将作监也在盘点仓库,结果各地的金银铜料,品质良莠不齐。” “金明池大会吕公也在,种谊种小八演示那种军器你也见过了是吧?我敢说要是用胄案藏库或者内藏库中的那些材料来制作,没伤着敌人,倒先把自己给炸死了。因此才重新熔炼,然后做成铜器发卖,以弥补火耗。” “这也是趁着纸钞发行,节省出来了铸铜钱的材料,陛下才答应让试试,算是废物利用。” 吕公著摇头感叹:“为了一己私利,不惜靡耗国家,两次熔炼,得多花多少人力物力?” 苏油咬了咬牙,恨恨地说道:“所以要统一质量标准,胄案如今研发出了各种标准器发放地方,其中就有浮力密度仪,能够直接读数,今后要是各监各府的铜料还不达标,中枢就有理有据,可以直接问责地方!” “好!”吕公著赞道:“如此一来,奸狡之徒再无藏身之地!” 苏油苦笑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让他们无处藏身我是不指望的,只要能给他们增加足够高作奸犯科的成本,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吕公著摇头笑道:“密度仪,怎么想出来的,有了它,总比之前历朝至今,拿他们毫无章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明润这方面的才能,当真让人叹为观止。” 苏油说道:“对付政府差事都是这样,民间可想而知,精盐提纯工艺,还不是小时候给掺沙子的奸商给逼出来的,他们还知道掺白沙,买的时候看都看不出来,太坏了!” “培养诚信的行商风气,势在必行,就从胄案和将作做起!以后还要参与到市场中去,不能坏了天家的名声。” 最后吕公著挑选了三件铜器,开开心心地走了。 等到苏油忙完,才发现吕公著到底将砚台留在了这里。 苏油将砚台翻过来,底部刻着八个小字:“不善加己,直为受之。” 这是吕公著的座右铭,意思是别人对自己的批评,不管多么难听,直接接受就对了。 苏油看着砚台边缘的包浆,不由得笑了:“砚台都能给玩出包浆,这真是老头的心爱之物,唉,我这老头缘啊,没治了……” 王安石散班回家,在书房里发神。 书桌之上,摆放着四张钞票,分别是一贯,五百文,两百文,一百文。 还有六种小面额的,没有拿出来。 最大的一张满贯钞,因为印刷精度的关系,比后世百元面额大得多,有后世十六开纸那么大。 不过对宋人来说,多色油墨铜版精细印刷,这已经是巧夺天工了。 一贯的宝钞,正面是反复的细致线条勾勒成的几处画框,上方写着皇宋宝钞四个篆书小字,那是欧阳修的手笔。 下方,写着皇宋银行发行六个小字,是司马光的手笔。 钱钞各处都是传统的中国吉祥图案,除了儒家礼教内容,还有梵文的数字,道家的符箓暗记。 一贯宝钞正面图案主题,是女娲造人图形,由大宋最著名的画家文同文与可绘制。 整张宝钞,图案精美,颜色雅致,边框主体,用色从粉青到石青,从上到下过度,其中梵文数字和汉文数字,用了绛色和赭红,仔细看,都是由镂空的细密线条组成的。 宝钞背面,乃黄河壶口瀑布图案,是大宋另一著名画家宋迪的作品。 透光而看,宝钞里边,还夹有各色短线,水印。 关于宝钞的图案内容,朝中士大夫还引发了一场争议。 有提议佛道神仙的,有提议上古瑞兽的,有提议三皇五帝加宋代帝王头像的。 司马光为此郑重上书,官员们只顾着拍马屁,却丝毫没有顾忌后果。 皇帝图形流于市井,容易被小人猥亵,也容易让居心叵测之人拿去行镇魇之事,绝对不行! 于是最后选择了上古神话传说,以及对华夏文明具有重大贡献的伏羲,有巢,燧人等氏,以及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孙子诸贤。 王雱进来,见到书案上的几张钞票,笑道:“苏明润这是在奇淫巧技上越走越远了。” 王安石说道:“可是京师官民尽皆称便,今日散班,我在路边用五十文的钞票买了一份七文汤饮,小贩找了我两张二十文,一张两文,还有一个一文的铜钱。” 王雱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皮袋子,铜扣打开,里边分了几层格子,将桌上的钞票都放了进去:“这是在万货集买来的,听说叫钞夹,这是普通款的,只要两百文。” “苏明润为了给皇室捞钱,连这些都算计进去了,哪里还是国朝华选的探花,简直就是一活脱脱锱铢必较的商贾!哈哈哈哈……” 笑声中充满了快意。 王安石皱了下眉头:“陛下都说了,当今之急,理财第一要务,雱儿你是对苏明润有成见?” “认真分析起来,苏明润和唐介,在计司一文一武,配合得当,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清理积欠本来是一项大难题,唐子方锐意铁腕,钢骨金风,可是不懂经济;苏明润集合明算精英,引入记账新法,让其事变得可行。” “清理积欠明面上大张旗鼓,实际上和风细雨。如今汴京城各监司,榷坊,工场,仓库,八成以上账务已经盘活理顺,这是何等的能耐?” “为父自问没有这个本事,除了舍车保帅,别无他法。” 说完点了点桌上的钞夹:“可苏明润就能面面俱到,要是没有这个银行,没有宝钞及时面世,事情能解决得如此之顺利?”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演,官员俸禄改制之后,必定会造成官库货品积压,宝钞空有面值,贸易难行,京师必定遭遇财政危机。” “其中的关键,就是银行新立,难有信用,难以取信商贾。” “果然宝钞还未发行,三月就有了盐引危机。” “计司手法多高明?时机选择得多巧妙?要不是国公爷这些天都阴沉着脸,我都要怀疑这是天家为了推高银行宝钞信誉,故意演出的一场戏了!” “如今再看,计司数月之内,清理积欠,成立银行,发行宝钞,改制俸禄,统一度量,清点库存,研发新品……这些事情任意一件单独举措,都是犯难的事情,可他们数事并举,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契合紧密,居然相辅相成,官民皆利。” “雱儿,你只看到苏明润锱铢必较,却不知道这样的锱铢必较,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本事啊!要将事情处理得如此周道,没有十多年从地方到政府,一步步的实务锤炼,没有张安道赵阅道二公的耐心教诲,是绝对做不到的。” “苏明润在二公调教之下,眼界开阔,立意深远。而其天性,让他操作细致,脚踏实地,且思虑周翔。于是方有今日计司之功。” “最可贵的,是苏明润甘居幕后,谦退隐让,能力超绝却只用在辅佐上司,拾遗补缺之上。” “如此方能调协诸方意气,让计司人心统一,风气蔚然,让唐子方这丝毫不通经济的人,得领这份大功。” “雱儿,不说别的,设若你有调理计司之能,能够不计誉毁,安心付出,给予上司这份尊重吗?” 第五百一十二章 地震 第五百一十二章地震 知子莫若父,这话直接点到了王雱的死穴之上。 不过王雱也是多智之人,立刻便转移了王安石的注意力:“好在父亲囊中,也有这样的人,吕惠卿能力不错,对父亲也算恭敬。” 王安石忧心忡忡:“难啊,好在你明年春试之后,就能助为父一臂之力了……” 五月大朝会上,唐介出列上奏:“陛下,计司整顿,已然卓见成效,京师内外府库,清点完毕,总计勾销几方积欠合计四百三十万缗,盘活榷坊四十六所,清理仓房积压物资一百万缗有奇。” “最可喜者,此次胄案清理积压库存,通过研发新品,粮食深精加工,非但不如往届亏耗一半以上,反而增获二十万贯。” “如今京中各司,监,坊,算是理顺了财务,轻装上阵。计司胄案名下个坊司,面推行新式账法,借贷收支明晰。接下来,臣请将在淮扬盐场,京扬沿线仓漕推广。” “此次清欠能够如此迅速完成,皇宋银行的成立和宝钞发行,功不可没,此皆陛下之圣明大德所致。” 赵顼飘了,刚要谦虚两句,就听唐介话锋一转:“然银行积蓄,乃天下官民私财。民生可谓至重,臣请陛下亲书敕令,铁牌浇铸,立于银行内院,以示后世历届政府及宋赵子孙,不得侵渔,着为永例!有违者,人神共殛之!” 靠!朝廷上下被雷了个倒仰,唐铁头,果然还是原来那个唐铁头! 赵顼却点头:“唐公坚锐强介,为人所不敢为,成人所不能成。数月展布,已然卓见成效。所言皆准,擢参知政事。计司上下,赏赉有差。将作监兼判胄案苏油……” 刚说到这里,大地一阵猛烈摇晃,宫殿当中梁柱咯吱咯吱作响,帷幔,悬帐无风自动,殿前铜鹤,几案上的笔筒,书架上的书册纷纷翻覆倾倒! 文武百官东倒西歪,立足不稳。 苏油到底年轻,前世经历过比这还厉害得多的阵仗,一声大喝“地震了!” 几个箭步窜到赵顼身前,拉翻一个书架,和书桌一起搭成一个避难三角,将赵顼按到身下。 群臣大惊失色,慌张奔窜。 文彦博须发皆张,怒喝道:“殿中侍御史何在?!站到老夫身边来,凡惊惶失仪者,一一记下,事后责罚!” 百官这才想起来如今可是朝会,今日里表现失当,会被官家亲自看在眼里,以后的仕途,呵呵,那必定是凉凉……咦,官家呢? 好在大殿是榫卯木结构,自身抵御地震的能力一流,不过殿上的琉璃瓦那也是哗啦哗啦地沿着屋檩往下掉,摔得粉碎。 须臾之后,震感过去,苏油才扶着赵顼起身:“陛下,赶紧出殿,前往开阔处暂避。另外,太后与太皇太后那里,须得赶紧遣人请安探问。” 赵顼泪流满面:“明润,可是我有失德,上苍不佑……” 苏油吼道:“陛下振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筋骨,饿其体肤。于国家亦是如此!如今事态紧急,非计较之时!今日之后,再容臣开解。” 赵顼拉住苏油的手:“你去!你去接母后和娘娘!对了,还有皇后。” 这其实是乱命,不过苏油已经顾不得了,看了御围班直一眼,只有个种谊是熟悉的,喊道:“八郎过来,善为看护,须臾不得离陛下左右,我去后宫接娘娘!” 皇城地势较高,众人出得殿来,就见之前还阳光明媚的天色已经变得昏暗起来,苏油知道那叫地震云,对赵顼说道:“陛下,地震前后,多有云层聚集,今晚或者月色难明,需要留意。” 说完将身上的皮书包取下来给赵顼背上,低声说道:“这里边有些糕点,今日内中怕是会有失照顾,陛下要是耐不住,就自己取食,臣去去就来。” 说完又取下赵顼腰间玉牌:“事态紧急,臣便以此作为凭信。” 汴京城内已经升起好几处灰黄的烟柱,那是房屋垮塌造成的,还有数处火光。 文彦博和曾公亮,司马光,唐介等人开始发号施令,稳定局面。 苏油心急如焚,还不知道石薇如何了呢,不过此时也顾不上,将官袍前幅撩到腰间掖上,大步朝后宫走去。 李宪背着两支神机铳,挂着弹药带,带着神机营奔了过来,苏油拦住:“铳械弹药都带上了吗?” 李宪点头:“带上了,明润,官家怎样?” 苏油厉喝道:“报数!” 李宪下意识一个立正:“报告!神机营应到一百五十二人,实到一百三十五人,休假六人,朝会当班十一人。神机铳一百五十支,弹药五百四十二发,尽数在此!” 苏油点头:“去吧,现在种小八守着官家呢,你们到后,除官家,文公,曾公三人之外,其余人的话语,一律不听!” 李宪又是一个立正:“是!” 刚跑了两步,苏油又喊道:“等下!” 李宪不知道什么情况,却见苏油上前,从他腰上解下与神机铳配套的刺刀,挂在自己腰上,说道:“赶紧去吧,我去接两宫和皇后。” 来到宫门,却见王中正如临大敌一般,身边几个小黄门手持临时找来的棍棒维持宫门秩序,不许里边的人出来。 见到苏油大步而来,王中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探花郎来了,官家那边怎样?” 苏油高举玉牌:“官家无恙,敕命臣前来迎接两宫与皇后,前去大殿开阔处安顿。” 王中正有些犹疑:“那此处无人看守,我怕有人……” 苏油将玉牌和刺刀丢给王中正:“都管自管去,这里我替你守着。路途有造乱惊哗者,危言耸听者,冲突銮驾者,杀!” 王中正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拱手道:“谨闻!” 其实苏油对李宪和王中正都没有直属关系,官家的玉牌说实话也没有什么效力,他俩能如此听话,算是苏油平日里积累的人品。 王中正匆匆去了,一个小黄门递上大棒,棒子上还有两根钉子:“探花,给你!” 苏油看着棒子上的大钉,这明显是临时钉上去的:“这法子挺聪明啊,你叫啥名字?” 小黄门说道:“我叫童贯。” 苏油看着这一身干净,毫无惊惶之色的十四五岁小黄门,怎么都和数十年后的“妪相”联系不到一处:“你就是童贯?” 小黄门贼兴奋:“探花郎也听说过我?” 苏油喝道:“站直身子!挺起胸膛!现在不是侍候人的时候!” 童贯顿时立正挺胸:“是!” 不一会儿,三亭小轿出现在门口,王中正上前来,衣襟下摆上已有血迹:“明润,我们去何处?” 苏明润将棒子丢回给童贯,将袍子整理好,上前在轿子前躬身:“还请太皇太后宣喻一言。” 一亭轿子上的帘子打开:“宣喻什么宣喻,你这眉山猴子倒是心思细密!” 苏油只听过太皇太后的声音,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慈祥的老太太,顿时松了一口气:“启禀太皇太后,官家无恙,如今在紫宸殿外广场上,臣奉命前来迎接圣驾,未知两宫和皇后万安?”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都没事,走吧,官家又该数夜不得安枕了……” 回到广场,人已经少了很多,看来是被安排出去调查灾情,安抚民众去了。 唐介见到苏油就招呼:“明润,胄案和将作需要赶紧准备救灾物资,这事情就交由你主事,还有赶紧去招呼能用的工匠,库丁,防止哄抢。” 第五百一十三章 应变 第五百一十三章应变 苏油赶紧对赵顼拱手“陛下,臣将两宫和皇后接来了,但是宫内还有两位王爷,请陛下派李宪或者种谊前往找寻。” 现在宫中局势已经完在赵顼掌握之中,文彦博赞许地看了苏油一眼,觉得这娃很有自己和韩琦的风范,拱手道“陛下,苏油说的在理,此事便交由种谊去吧。” 说完对苏油说道“明润,老唐现在走不开,事态紧急,参知政事的任命已经生效,计司那边,暂时就交给你了。” 苏油拱手道“相公放心,胄案那边磨坊几个月来连续开工,囤积了不少面粉,米粉,本是我担心河北水情准备的,如今正好用来应急。” 说完又对曾公亮拱手“强震之后,或许还有余震,不过烈度一般会比首震减弱很多,所以过一阵子可能还有,相公们好好安慰两宫,以及陛下皇后,无需惊惶。” 司马光怒道“明润!自古地震乃是上天示警,岂有预知之理?休得胡言乱语!” 苏油跑去殿中,找来两支蜡烛,一个玻璃缸,然后从赵顼身上背着的书包里取出文士折刀,打开来切下包上一粒铜纽扣,又割开书包边缘,抽出一根支撑包包框架的细钢丝。 然后点燃蜡烛给钢丝加热,一边说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承认地震乃上天示警,但是如今天灾既起,便当集中力量救援,我说几点我的看法。” “其一,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会用这种虐杀百姓民人的方法示警。以天地之能,难道不能专门将诅咒加在该死之人头上?” “其二,灾变既起,就应当立刻投入救援,地震范围很广,如今京中震感如此强烈,但是还不一定是震中位置,也许在别处更加惨烈,中枢需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其三,大震之后,常有余震,甚或能持续数月,望朝廷镇之以安,不要因之反复更改救济政策,最宝贵的时间,就在这震后的两日之内。” “其四,立刻派出侦骑,前往四方,查明地震最严重地区,然后派出能员亲自前往主持救灾赈济。” “其五,非常时期,停止一切争议讨论,决策层级为陛下,中枢,两府。至于求直言,论得失这些操作,留待灾后。” “其六,以往大灾,禁军勒束不动,以防动乱,然此一时彼一时,这次灾变发生于京中,其兄弟父母,都在其列,需许军中派出小队探问家属,如有可能,应将这支力量用起来,许禁军直接参与救援。” “其七,消息很快会传到西夏辽国,甚至两国如今可能已经有了震感,需要边臣警戒,防止敌人趁火打劫。” “其八,皇宋银行,立刻成立救灾专项账户,许商民募捐,同时也方便京中转运,向地方调拨资储,审核结算。” “其九,大灾之后,常有大疫,御药局,大相国寺,天师府应立刻做好相应防疫准备工作。” “其十,既然身为官员,便需以身作则。京中各级官员,需坚守职位,以万姓为重,如有发生官员不履职,不奉调,违抗令旨,私占救灾物资以顾家小之类的情况,非常时期,臣请军法从事!” 众人都是肃然,这娃平日里一副言笑晏晏万事不关心的的模样,没想到小小年纪在关键时刻,心肠如此之硬。 苏油继续说道“陛下,蜀学认为,任何事情,都是量变引发的质变,地震天灾,也是如此。” “因此应对到人事,君王掌治天下,是平日里防微杜渐,昼夜惊惕,如明日便有天变降临一般,而不是平日里只是鼓吹太平,等到大灾临头,才慌乱引咎自责。” “灾难真的到来时,却应该早有应急预案,措对之方;反过来镇之以静,不至于应对失常。” “陛下,臣位卑言轻,这就出去料理赈灾细务,所言是否当用,请陛下与相公们决断。” 嘴里不停,手里也不停,话还没有说完,已经将钢丝三分之一处烧得失去弹性,然后截成了两段,一段横搁在两支蜡烛之间,形成一座钢丝桥,另一段再在三分之一处烧去弹性,绕出一个小圈,穿在钢丝桥上,再在底部折个弯,套上铜纽扣,这就形成一个悬空的坠重摆针。 将玻璃缸里的金鱼倒入广场上的大铜缸中,将玻璃缸扣在摆针之上“陛下,相公,这是一个简易的地震仪,现在里边无风,指针再要摆动,那必定是余震发生。” “司马学士的指责,我无话可说,所言是真是假,我们用事实证明。” 说完转身大步去了。 一干大臣看着苏油嘴里噼里啪啦,手上变戏法般变出一个物事,都傻了一般,文彦博想了一阵“蜀中近十年发生过大震吗?怎么苏明润如同经历过一般,如此冷静明晰?” 曾公亮摇头。 就在这时,指针开始摆动,朝臣们顿时轰然惊呼起来,然后互相问你感受到了吗? 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 紧跟着,又是一次小震,这次指针摆动比上次剧烈得多,而且多数朝臣都感觉到了。 文彦博顿时反应过来“苏明润这件物事,是将地震动静放大了数倍!他说的是对的,大震之后,还有余震!” 曾公亮问道“刚刚苏明润说的十条是什么?赶快记录下来,供中枢参考!” …… 苏油回到胄案,一路上不少屋檐下,都是碎砖瓦,皇宫也到了几堵墙,街市之上,更是一片混乱。 没过多久,便见到正在一处倒塌房屋抢险的吕公著。 苏油上前打招呼“吕公,耽误之急,除了救人,还要派巡丁看护各处仓储,以免生乱。” 吕公著满脸尘灰,看样子还扛着一把老骨头亲自搬砖来着,见到苏油满脸都是泪“天不佑大宋!明润,天不佑我大宋啊……” 苏油赶紧安慰“吕公毋忧,好在计司如今清点完毕,京中各仓储,账实相符,存粮经过核计,足够支撑,我这就去计司坐镇。” “吕公,你的职责,在掌握灾情,控制局势,调派人手,而不是亲身参与搬砖扛柱子!” “生民伤毁固是哀痛,但你现在不是要救这一屋子的人,是要救一京城的人!想想汴京城瘫痪三日之后,百姓们吃什么,喝什么,睡哪里?!” 吕公著悚然而惊“那明润你赶紧去,老夫这就回府衙,召集县令都头!” 苏油来到计司,开始履行职责。 第一件事就是从四通商号调一支会计出纳队伍过来,然后指示找寻各级下属,非常时期,部回来上班! 接着派出衙前行走,前往各大仓储,统计受灾情况,再让人找吕公著和枢密,调军保护。 如今各处仓库刚刚经过清点,快要过期的存粮,已经被苏油加工成了面粉,苏油指示胄案各坊司,能用的炉头都用起来,烤胡饼! 胡饼就是馕,一般做法跟汉族烤烧饼很相似。在面粉)中加少许盐水和酵面,和匀,揉透,稍发,即可烤制。 另外集中力量恢复出两台滚筒粉碎机,淘洗干净在下头生火,然后将各种豆粉,米粉,面粉,芝麻粉倒进去封闭两头边转动边烘烤,很快就得到一堆的炒面。 炒面直接加开水水调成糊就能食用,如果救急,冷水也行。 用这东西加工炒面,效率极高,仅仅一个下午,两台机器已经加工出两千斤。 。 第五百一十四章 护送 第五百一十四章护送 中枢忙了一下午,到得傍晚,胄案那边送来了钢架,木柱,接扣,篷布,叮叮当当一阵搭建,很快便架起了一溜五十间大帐篷。 有老军取过碗,加入炒面,盐,糖,酥油,加开水一冲,给大佬们送去。 才一个下午,曾公亮嘴角已经起了燎泡,汴京城各方消息陆续汇总过来,情况不容乐观。 一碗炒面糊糊送到身前,曾公亮才想起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然后脑袋一阵眩晕,摇摇欲坠。 文彦博一把扶住,喊道“队医!队医!” 神机营小队里边,有苏油按照后世规矩设立的军医。 队医赶来看了“相公,曾公是一日没有进食,加之身体劳累心中焦虑造成了,给他喝点水,吃点东西,可以恢复。” 文彦博一跺脚“先扶入帐中休息!” 很快,苏油派遣的人又来了,这次是汇报宰执各家家里的情况,所幸一切安好。 天色渐渐黑了,汴京城的市民发现,今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月光。 福田院外不远的街道上,走来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队伍都是小油壁车,车上架着火把,两侧还有不少骑兵守护。 如果仔细分别,会发现骑兵虽然穿着男装,不过身材婀娜,竟然是女子。 当先一骑大青马,鞍前挂着一柄银枪,鞍后左右,竟然有四副箭囊。 骑手左手握着宝弓,右手握着一支箭和缰绳,在前方带路,正是石薇。 石薇性格飒爽如同男子,传奇般的经历,即便嫁人之后,过的也是一种与大户人家女子们完不同的生活。 加上评书的渲染,让京中闺阁非常的好奇,纷纷结交。 石薇也没有什么崖岸,不过她事情很多,主要在皇家的慈善机构福田院、居养院,举子仓,慈幼局,安济院几处轮班,看护老人孩童,给他们治病。虽然抛头露面,却倍得汴京城市民的尊重,那是一等一的妙手仁心,药王菩萨座下童女转世。 不少高门大户的女孩子,也加入到慈善事业里边来,除了行善积德,本身还有一份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在里边。 于是石薇这种练过武艺,闯过江湖,见过世面,甚至上过战场的特例,自然在这个时候就成了她们的偶像。 大震之后,石薇安顿好她们,叫上在福田院帮忙的妙法院女兵,护送这些女孩子回家。 街道两边,是张皇失措的百姓,还有隐隐的火光和哭声。 不少百姓,正在街坊里正的带领下,抬木头搬土墙,努力救人。 一群汴京无赖少年,手持棍棒铁尺,从街道另一头游荡过来,不少肩上还挂着粮袋,还有咯咯叫的肥鸡。 一家百姓正支着大锅熬粥,少年们过来便将看火的老头赶走,意图霸占。 紧跟着铜锣响起,街坊中冒出不少青壮的人影,手持棍棒,菜刀,为首一中年书生大踏步上前“干什么的?!滚!” 少年们站起身来,其中一位貌似首领的说道“爷爷们饿了,要讨顿粥喝,怎么的?不乐意?” 那中年书生骂道“终日浪荡不务正业,前年大水怎地没把你们都冲了去,如今各家都在遭灾,这点粥是给里坊各家分的,平日里倒也罢了,今天,没你们的份!” 那为首少年也横,直接将上衣一扒,露出满身的花绣“直娘贼的,这是谁裤带没系紧,把你这厮鸟穷酸秀才给露出来了?今儿爷爷吃定你了,怎么着?钉头棍棒往爷爷头上招呼,叫一声弱,不是胳膊上跑马的好汉!” 石薇教过手下一名都头“看护好轿子,我去看看。” 轿子中发出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县君,那帮人好凶,你,你别去……” 石薇说道“妹妹别怕,比这凶恶百倍的恶人我都见过。他们两帮人拦了去路,不知何时才了,我去将他们驱散,好尽快送你会驸马府。” 那个声音说道“那,那你小心一些……” 石薇拨马上前“怎么回事?赶紧让开道路,别让贵人久等。” 里坊这边看来是明事人,一见石薇这马如此高大,便知道不凡,那秀才一挥手,让开了道路。 不过少年无赖们却不知道厉害,想来金明池大会也没机会去观看,一听声音是个女孩,顿时起哄开来。 那少年一脸青春痘,这下更来劲了“哎哟这时候哪家的贵眷?是走失了还是刚进城,就我们护送姐姐一程如何?” 石薇轻蔑一笑“倒是不劳大驾,识趣的便赶紧离开,刚刚我都看见了,是你们无礼在先。” “想要抢夺居民的食物,大灾之下,罪加一等,冲撞我的队伍,更是大罪,怕是要沙门岛上走一遭。” 那少年呵呵一笑“当我是唬大的?这是天子脚下,什么场面爷爷没有见过?你一个外乡姑娘还敢在京城里横?” 说完神色渐渐变得张狂“让道可以,给大家唱个小曲便让!” 说完便要伸手拉石薇下马。 石薇纹丝不动,眼看少年的手将要触及马缰,一支羽箭电闪奔至,直接将少年的手掌射了个对穿。 无赖少年惨呼一声捧着手退后,一股子横劲上来,狰狞地喊道“一窝子娘们!不用怕给我上,今天官府没时间管我们!” 众无赖齐身呐喊冲上,石薇再不说话,抖出银枪倒转枪柄,老实不客气的连敲代打,转眼便击倒三四人。 众无赖发一声喊,转身四散奔逃。 石薇得理不饶人,祁连骢多快的马速,拨拉拉追上,转眼间扫倒一路。 直到最后一个无赖被圆头枪柄捅倒在街道一头,石薇这才拨马转回,原先散在街上的无赖们,赶紧挣扎着爬开,生怕被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再来一下。 来到捏着手腕的少年跟前,石薇抽出骑刀,唰地一刀劈下! 那少年吓傻了,毫不动弹,直到刀光闪过再次入鞘,才发觉自己的人头还在项上。 石薇轻轻一笑“这样才乖。” 丢下一个小瓷瓶“将箭杆抽了,抹上白药,回家去吧。” 无赖少年傻乎乎地接着,让开一边,石薇一挥手,队伍继续前行。 边上有无赖爬过来喊道“孙小郎,你没事吧?” 那无赖少年一低头,却原来刚刚石薇的一刀,贴着他的手背劈去了箭羽,因为刀速太快,加上他当时已经吓傻了,竟然毫无知觉。 这时伤口才火辣辣地痛,连忙拔去箭杆“疼死爷爷了,快快快,快给我敷药……” …… 马车队伍来到一处高大唐皇的宅邸,石薇低头对车内说道“妹妹,到家了。” 车内温柔的声音说道“谢谢姐姐。” 宅邸大门紧锁,门内听得动静方才打开来,一见是公主车驾,一位俊秀儒雅的年轻男子走出门来“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真是差点急死人,母亲那边还在生气呢,也别下车了,赶紧过去赔礼去吧。” 车内传来低身细语的一声“是,是我不对……” 那隽雅男子这才仿佛看见石薇一般,拱手道“县君,赶紧带这些家眷回去吧,家里边现在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呢。” 石薇也不多话,点头道“王驸马多礼,人我算是送到了,这便去下一家。” 。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夫妻 第五百一十五章夫妻 隽雅男子便是蜀国长公主驸马王诜,看着石薇的背影摇头:“子瞻将这小婶婶夸到了天上,依我看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终不是什么好事儿。” 长公主在车内低声说道:“那是县君心地善良,救助孤寡孩童……” 王诜不耐烦地道:“是是,大宋的天都让女人家当了,还要吾辈男子作甚?!” 长公主连忙解释:“不,不是的……我们只是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驸马……驸马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不去了。” 王诜让车夫赶车,自己在一边步行:“那由得你,反正我这辈子娶了你,仕途无望,所以在外诗酒陪和,你也别管我就行。” 车中再无言语,两人便如此默默前行。 石薇这边,都头拨马上来:“中郎将,卫国公主想与你说话。” 石薇放慢马匹,等一辆油壁车来到身侧:“妹妹,有什么事情?接下来我们便是送你。” 车内一个声音愤愤地说道:“王驸马家太欺负人了,真要是着急,难道不能派人迎接?说得那么紧张,结果大门紧闭,就跟家里没有这个人一般。” “”姐姐听从先帝遗命,从来不自高身价,在那家里真如普通人家一般伺候公婆夫君,这还蹬鼻子上脸了!” 石薇不觉好笑:“你说别人,你家张将军也没见来接你。” 卫国公主和蜀国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妹,蜀国长公主嫁给王诜,卫国公主嫁给张敦礼,两个驸马皆升左卫将军。 车中噗嗤一笑:“我那将军,哈哈哈,怕是鸡都杀不得,对了姐姐,刚刚你可真威风!要是我家姐姐有你一半硬朗,王驸马也未必敢欺负她!” 石薇说道:“我是小油哥哥放纵惯了,让公主见笑。” 卫国公主说道:“哎哟可没人敢笑话姐姐,京城闺阁之中,说起探花郎对你的宠溺,那是个个羡慕得要死。还没有婆婆在上头压着,姐姐你简直就是我大宋最好命的新妇。” 石薇沉默了一下,说道:“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的宠溺,别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就连女工针黹都不会,德言容工一样没有,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打小定亲,他或者应该找一个才貌双,娇柔婉腻的仕女才对。” 卫国公主沉默了一阵:“那你们在一起,有话聊吗?” 石薇笑道:“是他迁就我,小油哥哥懂的会的,太多太杂,他就跟我聊我能懂的那些,都聊不完。” 卫国公主叹了口气:“我真是嫉妒坏了,我现在发现,只要夫妻之间有话聊,那日子也就好过。只可惜,我那驸马成日与我聊琴棋书画,仿佛不如此便会被我看低一般,也不管我喜不喜欢;而我那姐姐,倒是可以与王驸马聊这些,可王驸马却偏偏喜欢与名妓们去聊,唉——” 石薇笑道:“才新嫁人,哪里来这么多感慨,啊,你家到了。” 驸马府侧门一直开着,张敦礼一直等在门口。 一见到车马到来,张敦礼赶紧上前:“公主可真急死我了,多谢县君照顾公主周。” 卫国公主撒娇:“那你不知道来接我?” 张敦礼赧笑道:“城中这么乱,我又是这样的身份,岂敢乱闯?再说了,有县君护送,就算西夏阵中都能七进七出,我要出去寻你,别你都安回来了,我倒耽误在外边!想来想去,还是守在这里等公主最是上策。” 说完又连连跟石薇道谢。 石薇微微一笑:“张将军客气,那我就不多留,还有几家内眷要送。” 张敦礼连连摆手:“我这将军就是个俸禄草包,石县君就别取笑了,等诸事平顺之后,我夫妻俩亲自登门拜谢。今日便不留你了。” 石薇笑着与张敦礼别过,又送另外几家家眷回家。 苏油当日并未回去,一直守在衙门。 次日,朝廷张贴公告,文彦博,曾公亮要求体臣民抓紧自救;所有官衙必须有职官驻守,必须随传随到;政命下达,必须有人承命,否则就当怠政论处。 同时鉴于计司准备物资充分,同意捧日、天武、龙卫和神卫上四军,所部抽调军伍各三千人,合计一万两千人,入城参与救灾! 宋朝军队调动是非常坑爹的,经常文武不协调,导致军队已发,而军粮军饷未至,部队出门就哗变逃散的事情多了去了。 让文官们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对那是想多了,反而他们对武人越加忌惮,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宋军的编制,大约分为大军、厢、小军、指挥、都。一都一百人,都头差不多就是后世连长。 五都为一指挥,五指挥为一小军,十小军为一厢,两厢为一军,一军的总兵力为五万人。 不过宋朝的禁军分为了上中下三个等级,其中仅中下两级军基本上沿用了这个编制,上四军作为吸纳军中精英的机构,薪俸较高,养不起太多,加起来也不过三万多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军队的加入,让救灾顿时卓见成效。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七日之后,汴京城重新恢复正常。 然而局势并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严重。 因为消息终于到来,此次地震,震源在河北! 北地大震,涌沙出水,破城池庐舍,吏民皆幄寝茇舍! 河溢恩州乌栏堤,又决冀州枣强埽,北注瀛州之域! 乙酉,又震,大雨。 辛卯,京师地又震。 是月,改道北注瀛州的黄河,让瀛州乐寿埽扛不住了,再次决堤! 河朔大地,沦为一片泽国! 正逢韩琦自永兴军回京入朝,这次他是来请任相州的。 知梓州何郯趁机上书,说是地震大水,乃上天示警阴盛臣强,以讥切韩琦,又乞召还王陶,以迎合上意。 其实韩琦的死活苏油不怎么关心,自己六年仕途,被韩琦坑的次数也不少。 不过为了保赵顼的名声,同时为了阻止王陶入三司,毁坏他和唐介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改革成果,而且如今的三司,绝对需要一个铁腕来主持工作,于是苏油偷偷给赵顼上了一道密折,提醒他必定有人会借此次事件希从上意,以阴盛阳衰为由毁谤重臣。 于是何郯的上书就直端端地撞到了枪口上,“帝薄之。” 本来王陶有动议为三司使,迁翰林学士的,吕公著趁机上书:“陶赋性倾邪,当韩琦秉政,谄事无所不至;及为中丞,及诬琦以不臣之迹,陷琦以灭族之祸。反覆如此,岂可信任!” 于是“乃出陶知蔡州。” 出来混,还是积点德比较好,不然始终是要还的。 不过京师总算是稳定了,朝堂上大家又开始研究,地震当晚那黑咕隆咚的一段时间,到底是不是有月食。 如果有,则说明现行的《明天历》不效,当改。 苏油都有些无语了,河北大地大家都还在浮水,现在你们给老子研究这个?! 于是赶紧上了一道奏章,说明月食自古皆非一地可见,这事情司马学士早在仁宗时期就提出过,所以从各处收集信息,一汇总就了然了嘛。 第五百一十七章 天方夜谭 第五百一十七章天方夜谭 “蜀中土地,早已千人耕万人食,户部档案,皇宋有田产之家,未足两成。” “其余的人,难道靠租种生活吗?明显不是,尤其在蜀中,汴京,杭扬三处,大家都知道,肯定不是的。” “这三处地区,民用多赖工商,因此司马和安石公,两论其实是各持一端,必须综合起来,才是如今大宋的实际情况。” “安石公所言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此话也过于武断。如果此语用于大宋的农人,臣实在无法想象,除了增加土地,补贴农具种子发放给无地流民,增加农户一如蜀中十年前做法那般,用它法如何才能做到。” “不过用于工商,臣认为安石公所言完正确。今日计司举措,汴京城内各司监坊理顺财务,就是化瘠土为良田;成立皇宋银行,加快金融周转,就是开渠建陂,调养水源;将作胄案实行一日三班,歇工不歇业,便是一季多收,增加物产。道理很简单,做起来也不复杂。” “安石公所言理财非当前急务,臣也赞同。但是对于首务,看法却又有差。” “三月朝会,臣已经提醒过诸公注意黄河,之后臣在胄案,将作,准备了工料,面粉,以备今日之需。” “如今,黄河已决,臣在胄案,将作,已经准备了成药,口罩,以备数月之后的大疫。” “陛下,相公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未足进取,则先虑保。先脚踏实地解决问题,再集思广益商讨国家的未来如何?” “因此臣以为,河北漂荡,就是当今的急务。当先定下治河之策,安抚民众,使其活命,培固其本,而非任这所占国家七分之一的地区自生自灭,精华耗散。” “诸公别忘了,河北以北,还有辽国。河北一旦丘墟,如辽人果真南下,那在前线和汴京之间,有什么可以阻挡?京中战备物资,谁人发运到前线?前方一旦吃紧,后备军力在哪里?” “指望在千里之外的汴京上四军吗?!真的一旦被击破,那就是千里长驱,直抵首都的局面!” “难道我们真的要将自己的命运,寄望与每年五十万岁币买来的平安之上?难道我们真的要将自己的命运,寄望于别人的屠刀,不对我们落下吗?!” 司马光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躬身道“陛下,臣请外放河阳、晋、绛之任,替陛下分忧!” 御史中丞滕甫、知制诰吴充也出列“臣等亦请外放,安抚河北,镇定灾情。” 苏油也拱手“此议又臣而起,加上为臣最年轻——臣请考察测量黄河,供朝廷确定治河之策!” 刚刚出使辽国回来的苏颂大惊,这老弟疯了不成?! 赶紧出列“陛下,臣自北来,此次大震河决,灾变接踵,其状不忍言。朝臣此次出外,事涉敛葬,食饥,除税,察吏,堤防,甲兵,督盗,重建,安抚,防疫诸端。非干能重臣不足以方面。” “苏油资望年岁,尽皆不足,纵其心赤诚,然实非其人,往陛下别择良臣,庶几不误大事。” 赵顼其实也舍不得苏油,他心心念念的就是神机铳和诸多礼花,要是苏油外放,交由别人怕是要瞎。 苏油说道“陛下,天心民心,生黎至重。” 赵顼下定决心“盐铁副使吕诲,为天章阁待制,复知谏院;用司马光之言。” “御史中丞滕甫、知制诰吴充,任河北安抚使,都转运使;” “翰林学士司马光,将作监苏油,临河按察,并考民事军政,临机举措……嗯,如朕亲临!” 司马光和苏油同时躬身“臣,领命!” …… 出得朝堂,司马光和苏油走在一起“明润,关于治河,有什么看法?” 苏油想了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次临河,我准备带上工程测量队。” 说完停下脚步“学士,据我说知,自景佑元年黄河首次改道横陇,庆历八年,黄河在澶州商胡埽决口,河水形成北流以来,朝中一直力图使黄河回复故道。” “但是我想要说的是,能否回河,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历任宰执,都水监,只看到了黄河北流后,有可能改入辽境,中原无天险可倚仗,辽人可以沿河而上,侵入宋境。” “还有就是黄河夺御河入海,导致御河漕运荒废,河北输调之费,顿时上涨过半,朝廷失了大利。” “却没有从实际出发,考虑过引黄河回归故道的真实可操作性。” “历任屡治屡溃的原因,是因为对治河没有综合性考量,没有用事实数据说话,没有考虑历年黄河水位。” “随便举一个例子,凡大溃之年,其后水势必定有数年平缓,学士,这是当然之理吧?” 司马光点头“料来是如此,除大禹之世,连续九年洪水不断的记载,史上连年水灾的记录极少。” 苏油说道“所以大宋于大水之后,耗费岁盈之半投入河工,所得不过是数年平年不决而已。” “数年之后,真正的大水一到,几年的心血,顿时化为乌有。苏油遍翻史料,竟然无人注意过这个问题,实在是让人费解。” 司马光顿时也停了下来“等我回忆一下——果真是如此,老夫也未注意此事,明润竟然还懂河工?” 苏油苦笑道“我不懂河工,或者说,我只懂蜀中水利。都江堰鱼嘴和宝瓶口工程,水底有石马,水上崖壁有刻尺,枯丰年岁,一目了然。” “赵公治蜀时,宝瓶口的刻尺换得更加精细,枯丰情况尽数统计,如今的都江堰,已经能控制六十年一遇的洪水,我跟随赵公学习的时候,也知晓一些水势的常理。” “河流改道,其实是常势,因为河流必定带来泥沙,泥沙必定带来淤塞,这是自然之理。” “随着河流的渐渐改道,入海口堆出三角洲,淤积出冲击平原,这反而是好事。如长江口的松江,便是河利之一。” “黄河的问题在于,携带泥沙过多,淤积太快,改流过于频繁,导致人事变迁不及,因此成患。” “水势因下,黄河之所以改道,必是因为故道下游淤塞,要想回河,从理工角度思考,总觉得是天方夜谭。” 司马光楞了一下“何为天方夜谭?” 苏油哑然失笑“哦,这是我家中两个大食人讲的故事,大食当地传说,古代印度与华夏之间有一萨桑国,国王山鲁亚尔生性残暴嫉妒,因王后行为不端,将其杀死,此后每日娶一少女,翌日晨即杀掉,以示报复。” “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用讲述故事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爱不忍杀,允她下一夜继续讲。她的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终于被感动,与她白首偕老。这一千零一个故事,便是天方夜谭了。” 司马光顿时怒道“荒谬不经!如此桀纣之君,宰相不力诤死谏,还嫁女于他,岂非助纣为虐?其女诱惑人君,通宵达旦,天明如何料理政事?君臣父女夫妻,皆不是正人!” ps推书,《我是宠物猫》,嗯,下面是小姑娘的自荐词。 重生为一只小猫咪,在都市里流浪。 一天,一只流浪猫改变了他的一生。 让他重新拥有了美好的生活。 并且在自己铲屎官的领养下,过上了没羞没躁的日子! 不过,他却依旧想着变强,因为,那段翻垃圾时光,让他终生难忘。 我是李睿!我为猫罐头以及小鱼干代言! 我的天和我的书太不搭了! 。 第五百一十八章 孙能 第五百一十八章孙能 苏油哈哈一笑,心想那是你还没听说过希腊神话“所以我用天方夜谭形容不经之事嘛,不过故事其实挺精彩的,学士要是有兴趣,一路上倒是可以说来解闷。” 司马光苦笑道“怕是没有时间,一路上要细查历年典籍,治河得失,为考察做好万准备。带上你说的那什么测量小组是对的,你今日在朝堂上说的话就很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也是对的。” 苏油赶紧躬身道歉“朝堂上直言,或有冒失了,得罪学士之处,还请海涵。” 司马光说道“老夫固非固执之人,只要你有实有据,如何不听?阿云一案,要照介甫那般牵强夺理,老夫自当力争;可如你那般鞭辟合理,老夫不也从善如流嘛……” 苏油摸了摸鼻子,心想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不过转念一想,没有经历十五年地窖著书的孤愤,虽然已经有倔驴的性格,却还没有执拗到“司马牛”的最高境界。 他的坚持,其实是拘于如今宋人的眼界局限,所作出的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判断。 加上学问极高,要掰扯道理典故,如今的大宋又没几个能将他驳倒。 真要是给他捅开另一扇窗户,拿出数据说话,司马光还是绝对有勇气有魄力往那扇窗外看一看的。 从这一点上说,如今的司马光,远比如今的王安石可取。 想到一件事情“我家薇儿说过,人要是休息不好,精神容易出问题。学士治学精进固然可喜,但是,警枕那样的东西,最好能不用就不用,逆天而为,终究不是正道……” 司马光挥手“《礼记?少仪》茵、席、枕、几、熲。汉郑玄有注‘熲,警枕也。’孔颖达疏‘云颖警枕也者,以经枕外别言颖,颖是颖发之义,故为警枕。’” “相传钱镠自少在军中,夜未尝寐,倦极则就圆木小枕,或枕大铃,寐熟辄欹而寤,名曰‘警枕’,时名之曰‘浙中不睡龙’。” “这东西又不是我的发明,古已有之。吴越王钱镠也未闻精神有什么问题。既然前人用得,我为何用不得?” 苏油都无语了,刚刚说好的从善如流呢?钱镠指挥军士往钱塘江里放箭,想要射退钱塘江潮水,这还不是精神有问题?! …… 散花楼,忘雨阁。 林二蛮是码头措大,在力夫贫民当中算是一方人物,汴京城这么大,说起二蛮哥,市井中也得竖起大拇指“胳膊上跑马的奢遮汉!” 这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每一处陈设都是那样的精致,林二蛮走路都掂量着轻重,深怕擦着碰着什么地方,哪怕是将这一百多斤碎剐在这里都赔不上。 上楼来见到忘雨阁中坐着的那人,林二蛮顿时长舒了一口大气“哎哟小七哥,怎么你也被叫来了?可是老久没见你上码头了,绿箬小娘子满世界的找你……” 张麒挥手“打住!我问你,你巷子中进去第五户人家,有个叫张能的小子,可认识?” 林二蛮说道“嗨,那就是个小泼皮,他家爹叫孙节,当年从狄枢密讨伐侬智高是,孙节是麾下前锋。” “听说狄枢密初至归仁铺,立足未稳被叛贼冲击,是孙节鏖战山下,才为大军争得胜机,不过他自己运气不好,最后中枪死了。” “朝廷特赠了个什么节度留后,嫂子也获封为仁寿郡君,算是有了一份不断的钱粮。” 说完又叹了口气“孙能这孩子里巷里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不坏。不过孙老哥死后,这娃手里有了几个闲钱,加上闲汉勾搭引诱,慢慢性子就有些变了。” “如今好像纠合了一帮无赖少年追鸡逐狗,博饮使钱满世界耍子,三日两头里不见落家,落家就是要钱。我那寡嫂子为此终日以泪洗面,唉!” 说完面露犹疑之色“这小子得罪小七哥了?如若如此,老哥我厚颜在这里向小七哥你求个情,街坊巷里的,又是忠烈之后,小七哥你便高抬贵手,放过他一回如何?” 张麒笑了,还是那样一脸的人畜无害“既然是烈士后人,那就罢了,其实本身也没什么大事。” 林二蛮大喜“那太好了,就那帮玩意儿,纯粹小孩子过家家,碰不落小七哥一根寒毛!” 张麒伸手推过一叠宝钞“有时间没去码头同众兄弟吃酒了,此番地震,家中有伤损的,你看着抚慰一下,算是我一点心意。” 林二蛮拱手道“那就多谢小七哥了,小七哥这份仗义疏财的名声,汴京城中那是响当当的第一份!” 张麒苦笑“对了,还有那绿箬小娘子,跟她说我不是良配,纠缠也不是意思,日后还是各任所之吧。” 林二蛮想劝又有些不敢,只好说道“得,那哥哥也躲小娘子一段时间得了,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转告,小娘子一哭,铁打的爷们儿也得抓瞎!” 等到从散花楼出来,林二蛮猛然想到一事,小七哥在散花楼里那做派,不像客人,更像是……主人! …… 苏油回家,门口多了辆马车,一看就是汴京市井如今的新款出租车——郑州那边出的轻便两轮马车。 苏油便问候在门口的车夫“这位老叔,是哪家人造访寒舍?” 车夫是个碎嘴“州桥码头城根下,歪脖子树弄巷口进去第五家,孙家郡君娘子今天晌午叫的车马,随行还有个半大小子,一瘸一拐的看样子挨过揍。” 苏油无语了,给了车夫一张五十文的小钞,自己这还穿着朝服呢,你都敢不先见拜,当真是到了京城才知道自己官小。 来的是女眷,那就是拜访石薇的。 这就奇怪了,宋代富贵人家女子出门准备工作挺麻烦,只有到了石薇这里是跨上马一鞭子的事儿。 所以一般都是石薇主动去别人家,很少有亲自来家里的。 于是苏油也不去给可贞堂的读书人送温暖了,直接回家。 进入花园,却见自家院子门前跪着一个半大小子,手上还裹着纱布。 张麒在门后边挤眉弄眼,意思是让他过去有话说。 待到问明白来龙去脉,苏油有些忐忑“这是家长上门问罪来了?” 后世这种新闻看得多,孩子打架,打着打着演变成家长群殴的,多了去了。 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大厅外,就听一个女子声音哭哭啼啼“县君,我家出了这么个闯祸的太岁,如今公主车驾都敢冲撞,过两天是不是连官家的仪仗都敢不避让?那我与其等着到那时候拖到朱雀大街受刑,还不如现在先死了算了……” 就听石薇安慰道“郡君莫急,先别说先夫乃是为大宋捐躯的烈士,朝廷优容,就说两位公主的性子,怕是都已经不记得这事情了。” 苏油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有等了片刻,这才进入室内。 石薇站起身“小油……夫君回来了?” 一个穿着素净的中年妇女站起身来,插烛般拜了一拜“未亡人张薛氏,见过探花郎。” 苏油将幞头取下想放到帽架上,想了一下又递给石薇,石薇这才赶忙结果拿去放好。 苏油对张薛氏行了一礼,请她坐下,这才说道“事情我了解了,张留后乃国之忠烈,郡君尽管放心,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令郎的伤势如何?” 张薛氏心痛得不行,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嘴里却说着硬话“这般惹祸的根苗,我恨不得他死在外头才好!” 。 第五百一十九章 河害 第五百一十九章河害 苏油赶紧摆手“言重了。要不请令郎进来,让薇儿与他看看伤势?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正是好强倔强的时候,跪在外边进出人看到了,他面子怕是下不来。” 孙薛氏说道“且让他跪着。探花郎,县君,未亡人有个不情之请……” 苏油说道“郡君但说无妨。” 孙薛氏说道“我家小子经过这次事后,性子有些变了,只在屋内发呆,以往那些狐朋狗党来唤,也只作没听见。” “听闻朝庭正收录烈士子弟入禁军,我就想着与其让他在外闯祸,不如子承父业,吃他爹那碗饭。” 苏油说道“郡君可要想好,入了军中,以后也会上战场,刀剑无眼,那真是拿命在搏前程。” 孙薛氏说道“我们本就是穷苦出身,是他爹一刀一枪一条命,换来的现在家中这份诰命。他下面尚有一幼弟,五位从弟,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朝廷的抚恤,拉扯么多半大小子……” 石薇有些听不下去了,眼巴巴地看着苏油。 苏油叹气“令郎如今手上有伤,直接投军那别人也不回收的,我看要不这样,如今我也是朝中三品,出入少个陪伴,不如就收令郎在身边,一是养伤,二是等候机会。跟在我身边,也有朝廷一份俸禄的。” “政事堂今日已经决定,让我与司马学士按察河务,明后日便即要启程,要是郡君没有意见,那就让令郎赶紧回去准备,我们随时出发。” 孙薛氏站起身来,又是一拜“多谢探花郎,多谢县君。” 苏油连忙还礼“不当此礼,都是看在节度留后的面上。” 孙薛氏说道“那这便唤他进来,拜见探花郎。” 不一会儿,小子进来了,捧着手低着头,一声不吭。 孙薛氏骂道“你这混账,还不赶快拜见探花和县君,从今后就老老实实跟在探花身边,做个亲随。” 苏油说道“亲随说不上,算是同伴吧,看样子你也十四五了,可有表字了?” 孙薛氏说道“小儿今年十四,叫孙能,表字干臣。” 苏油点头“名字取得好,知道周处的故事吗?” 小子抬头,一脸的懵逼。 苏油说道“周处乃西晋大臣,东吴鄱阳太守周鲂之子。” “少时凶强侠气,横行郡中,膂力过人,好纵马,践踏田稼,为乡里所患。” “他家乡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哀邅迹虎,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以周处尤剧。” “于是有人游说周处杀虎斩蛟,其实是希望三横唯馀其一。” “周处先杀猛虎,再击蛟龙。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 “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贺。” “而周处却到底没死,竟杀蛟而出。听见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 “于是他去了吴地,寻找当时的两位贤士陆机和陆云,不过哥哥陆机不在,只见到了弟弟陆云。” “周处具以情告,说道‘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担心终无所成。’” “陆云回答‘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 “周处于是改励,终为忠臣孝子,功业胜过父亲。” 孙能刚要说话,苏油却举手制止“故事很打动人是吧?所以容易令人一时激动,热血上头。” “你父亲血战疆场,为国尽忠,将他的才能,用到了应该用到的地方。满朝文武,尽皆钦佩敬仰。” “我不要你现在回答,回答了我也不听不信。” “你回去冷静冷静,然后自己好好思索一天——你,将来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了成为那样的人,从现在起,准备为之做出那些努力?” “想通了,想好了,心里没有任何疙瘩了,再来将答案告诉我。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管你想要做什么,都会尽力帮你。” “现在让县君给你检查伤势,包扎完后,便随你母亲回去吧。” 当晚,苏颂和陈昭明苏小妹一起前来拜访。 进门苏颂就是一通埋怨“明润你怎么能出这个头?我调阅了近年来的河工记录,黄河如今差不多两年多便要来一次溃坝决口,这么烫手的差事怎么能主动请缨?” 苏明润躬身施礼,然后很冷静地问苏颂“族兄,那你说,除我之外,朝中还有更适合考察河务的人选吗?” 苏颂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那这个来堵我的嘴,也罢,为国不惜此身,我苏家也出了范文正那样的人物,族兄也为你骄傲。” 说是骄傲,语气和神情,半分骄傲的意思都没有。 几人进室内坐下,苏颂才说道“明润对黄河变迁熟悉吗?” 苏油摇头“我只知道河害来自水中的泥沙。黄河流经泾渭高原之后,因为当地土质皆是黄土,因此当河到了长安洛阳一带,河中已经一碗水三分泥。” “因为流速关系,这些泥沙不会淤积到河底,所以他的中游是相对安的。” “但是当它经过开封,到达河北后,由于地势低平,因此流速缓慢下来,这意味着泥沙也沉积下来。” “随着河床底的泥沙淤积越来越高,水位也不停的上涨。待到淤泥填平河床,河道不复存在,海量的黄河水只能另寻出海口,于是,灾难就降临了。” “治本之策,是在陕西广植植被,保护泥土,让其携带的泥沙减少。” “泾河便是如此,当其初出六盘山,河水清澈,甚至可以直接用来烹茶。” “可进入渭州,由于渭州两岸农耕发达,植被殆尽,因此开始携裹巨量泥沙。” “等到进入渭河入口,已经半水半泥,造成‘泾渭分明’的奇景。” “前秦的泾渠,就是这个原因被堵塞的,我到了渭州后,在泾河上游重开渠源,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说完又叹息“陕西如今是重兵防驻之地,地方人力,力耕作供给大军尚且不敷,柴薪营寨,各种器械,都需要大量树木。现在说什么植树造林,是有些异想天开了。倒是大苏,又在凤翔搞了不少松林。” 苏颂点头“有道理,不过河害问题不光是我朝突出,在历代也是非常严重的。” “秦之先,河工便是朝廷重要职务,共工,大禹、河伯、夸父,这些都是上古治水的大贤。” “有周一代于今,黄河大堤屡溃屡修,屡修屡溃,基本上就是两年一决口,百年一改道。” “东汉初年,经过经年的战乱动荡,没有力量治河,导致黄河与汴河同时决口,整个北方化为洪泽。” “一直到三十六年后,国力上升,汉明帝才任命乐浪人王景修河。” “王景把治河的重点放在了黄河下游重要的支流汴河上。利用汴河从荥阳,即今郑县西北,引黄河水,经过东京,南京,至徐州入泗水,再入淮河,到千乘海口入海。” 陈昭明说道“这段工程,长千余里,王景对汴渠进行了裁弯取直、疏浚浅滩、加固险段,整修好了下游河道。并在汴河与黄河交汇口,设立水闸,以控制黄河流入汴河的水量。” 苏颂说道“汴渠河口以下,每十里立一道水门,通过调控水门控制黄河流入汴河的水量,使汴河水量保持在平衡状态,从而达到保护汴河的目的。而一旦遇到汛期,汴河就能够分流大量的黄河水,从而保护黄河下游堤坝。” 苏小妹补充道“为了这次治水,汉明帝动用了数十万民夫和军队,耗费了上百亿铜钱。其动用的物资不计其数,中原地区的树木砍伐一空。” 。 第五百二十章 议河 第五百二十章议河 汉代铜钱的购买力,和如今大宋可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百亿,相当于如今数百亿。 只听苏颂又道“不过从此之后,黄河算是进入了一个长达千年的安流期。虽然黄河决口还是难以避免,灾害依旧频繁,但是再也没有了大规模的改道。直到……现在。” 将自己总结的笔记交给苏油“大宋景佑元年,黄河于澶州横陇埽决口,河水从此离开了王景治河时期的古道,重新冲出一条新河道。这就是——横陇河道。” “十四年后,庆历八年六月,黄河在澶州商胡埽决口,从此又离开横陇河道,经大名府、恩、冀、深、瀛、永静军等府、州、军,至乾宁军夺御河入海。这就是如今的北流。” 陈昭明神色开始变得沉重“庆历八年,当时以宰相身份出镇河北的贾昌朝上奏,请中枢下令,京东州军兴葺黄河旧堤,塞横陇、商胡二口,断绝北流,引水东流,恢复黄河故道。从此治河之争,分作两派——北流派和东流派,即回河派。” “贾公希望回流之因有三一是黄河北流至庆历八年,其河道也已经再次淤塞严重,尤其是出海口以上地区,以至于都没法疏浚了。与其投入巨额人力财力在没有什么希望的北流上做文章,还不如恢复黄河东流故道。” 苏颂说道“其二、从防备契丹辽国的角度出发,显然北流对河北防御破坏极大。” 陈昭明点头“御河纵贯河北军州,直达东京,要控制河北诸路,这条水道是重中之重。” “来往河北的粮草、军队、钱货、食盐、皮货、布匹等大规模的物资运输,主要就是依靠御河。黄河夺御河道入海,导致漕运几废,转输之劳顿增,而前线资物愈加紧缺。” 苏颂说道“不仅如此,大宋从保州以东一直到大海,设置了大量的塘泊水渠。这些塘泊可以种植水稻,更可以阻塞辽军骑兵南下的道路。如此保州以西,无军事之忧,大宋只需要扼守太行即可。” “然而北流带去了大量的泥沙,将塘泊大部填平,导致沼泽化为土地,从此汴京北面的防御洞开,形同虚设。” 苏小妹说道“第三条理由就是由于黄河不复故道,以前农耕发达的沧州、棣州、滨州、齐州地区必将遭受旱情,土地减产,税收十失其。” 苏油眉头皱紧,而陈昭明继续说道“当时此议一起,朝中啧论纷纷。结果未及定论,皇祐二年七月,黄河再次在大名府馆陶县郭固决口,四年正月,郭固决口终于堵住,但黄河水势必然堵涨,因此短期内必定再决,于是便引起了朝中关于北流和回流的大议。” “群议之中,别有一策奇峰突起——河渠司李仲昌主张先开六塔河,分流黄河水,然后把黄河引回山东故道。” 这个事情苏油就很清楚了,这就是嘉佑年间著名的六塔河回流工程。 当时李仲昌的治河方案遭到了河北转运使周沆和名臣欧阳修的极力反对。 欧阳修反复论证李仲昌在胡扯,主要原因有两个。 其一,当初堵塞商胡决口耗费了薪刍千六百四十五万,民夫五百八十三万,而如今李仲昌开六塔河,保证只需薪刍三百万,民夫一万,相同河段,所需财力物力怎么可能相差如此之大? 第二,黄河广二百余步,六塔渠才四十余步,如果改道六塔河,河道必定容不下黄河主干道的水流。 如此为了回河,让六塔河沿岸好几万人丧家失地,却最多能分流黄河十分之三的水量。 如果汛期一到,黄河水从六塔河倒灌而上,六塔河沿岸齐、博、德、棣、滨五州之民,将尽数沦为鱼鼈之食! 然而最终出于政治、经济和军事考虑,还是采用了激进的东流派主张,罪魁祸首,就是对苏油很好的富弼和他的前任。 嘉祐元年四月,商胡北流河口最终被堵塞,黄河水被引入六塔河。 结果如欧阳修所预见的那样,河道过窄不能相容,河水发生倒灌,当晚就发生了决口,溺死民兵民工、漂没物资,不计其数。 陈昭明说道“嘉祐五年,黄河又于魏州第六埽决口,又冲出一条新道,这条新河,被称为二股河。” “如今朝中河务又分了两派——都水监丞李立之、提举河渠王亚,认为黄河东流根本不现实,应该维持北流。” “都水监丞宋昌言、屯田都监内侍程昉,则提出反对,主张开二股河,以这条新河导河东流。” 苏油怒了,站起身来“两边都是一派胡言!他们的主张,都有数据支持吗?” “历任河工,对黄河各区域的水流速度,泥沙含量,泥沙沉积速度,河道高度,枯丰时期水线高度,可容纳水量,新河道日常的流水速度,工程完毕后的容水量,大汛多少年一次,等等等等,有没有经过缜密的勘测计算?” “对黄河各条支流的情况,有没有通盘的测量?对于工程,有没有精确预算?比如之前六塔河的施工量是怎么计算出来的?是按照多少年一遇的标准修造的?为何欧阳公和河渠司的差价,区别如此巨大?” “黄河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堂上诸公只看到回流的好处,河渠司工作过于粗糙。却从没人去认真研究,勘测,计算,没有证明过回流到底是可行不可行!” “数十年争议不绝,屡次失败,都居然没人想到过来一次精确测量,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有了我蜀学理工的参与,那首先便是尊重事实。” “我今晚就上书陛下,此次河务考察,一切以实测数据说话!不管东流北流,河务建言但凡拿不出数据支持其建言的,一律责为谬论!” “所有建议,必须经过实际测量;朝中诸公需要什么数据,大可以告知我。” “任何方案,无论大小,都必须确定其是否可行后,方能施展。” “胄案成立预算司,由专业队伍进行大工程的造价,人力,物资运算,必须精确到最多十文!” “一项项支出部给我列出来,不要害怕繁琐,新式记账法,就是给他们解决繁琐用的!” “少给我来什么两次山陵建造那种三十万贯五十万贯,光给地方增加负担,落实到工程却不见时效浪费严重!” 苏油是真的很生气,非常生气,大宋如今对行政管理,军政管理,司法管理,可以说是非常完善严密,甚至是到了叠床架屋,制度阻碍了效率的程度。 可唯独对于财政,却是粗放得一逼。 如今地方上基本上都是两本账,一本上报朝廷用的,一本地方上自己用的。 官员们在其中上下其手,导致中央统计和地方实际严重脱节,真到需要的时候地方上拿不出来,如同现在的河北那般,那是要出大事的。 赤地千里无法赈济,最后总会有人带领饥民们揭竿而起,真实历史上数十年后的西夏问题,最后就是因为方腊起义,变成了烂尾工程。 不过方腊起义,那是。 。 第五百二十一章 董员外 第五百二十一章董员外 以往因为中枢也是一本糊涂账,所以拿地方毫无办法。 唐介和苏油半年来的作为,其重要意义就在于把中央这本糊涂账给理清了。如今唐铁头正拿着账册作为大棒,举着大义作为旗帜,敲打的下边各路转运使和上州知州哇哇哭。 不过计司也只打痛不打死。 真要根据中央账册追索,那满大宋的官员就都别活了,不对,是唐介和苏油先就别想活了。 计司敲打的目的,便是要地方上报实情,推广新式记账方法,比照计司清理库藏的方式,让中央和地方账实相符,以便中枢掌握大宋财政的真实情况。 造假也是需要根据的,所以各地上报的财政情况虽然水分很多,但是遇到苏油这样拥有大量数学统计财会人才的懂行人,一样可以给他们挤掉大量的水分。 苏油的做法是,老唐我们不用看具体数据,我们主要将精力放在研究这些数据的变化情况上就行。 底数一无可取,但是这些数据的变化情况,绝对是地方官员根据各地各年财政的实际情况,予以假账相应变化的。 所以加上统计汇总和一些计算方法,计司一样能够管中窥豹,根据历年增减程度之类的数据看出个大概来。 然后就可以拿着这个大概,和中央统计账册一起,去讹地方官员,让他们上报真实数据,他们绝对会怕。 丑话说在前头,这是给各个地方一个丢弃旧包袱轻装上路的机会,接下来计司会派调查组下去核查,那些地方性的苛捐杂税名目,趁早自己处理干净首尾,具体的真实岁入,老老实实造册,然后上报中央重新修订,以后大家轻松。 即使地方上同样会瞒报,会造假,但是也总比计司目前这本纯假账真实得多。 至于现有的那些水分,以后一样可以通过别的办法给他们挤出来。 比如通过刺激经济的缓慢通货膨胀,很快官员们就会发现,如今手里克扣出来的几百贯,到二十年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银行,税务,计司的监管已经面铺开,想要另辟财源私设金库,难度和如今相比,那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再比如掌握大宋真实财政情况后,下一步就是和十八路转运使谈判,明确税收分配额度,分配方式,理清楚哪些归地方,哪些归中央。 比如工商税收归中央,农业收入归地方。 这样分配,地方上如今不但能吃得很饱,甚至还能吃得很好,比中央还要好,当然,不能吃得过于夸张。 但是有了种种限制监管,明确了税种分配后,等到再过十年二十年,工商业的大力发展起来,从业人口发生结构性变化,两者之间的差距,必然会越拉越大。 这其实是另外一通温水煮青蛙,王安石大言炎炎的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竟然可以通过这样的方法偷偷摸摸地实现! 可如今能看透这层的人,大宋有几个呢? 一通弯弯绕,到如今谜底才算是揭晓,唐介都花了好长时间,才搞懂苏油到底想干啥。 这娃心太大了,清理积欠原来不是最终成果,这娃是要乘胜追击,用这种方式打击地税,增加国税! 不过唐介非但不怪苏油之前的欺瞒,反而拉着他认真学习,七天之后,又去向赵顼偷偷汇报。 老唐参知政事这个职位,其实就是这样来的。 唐介已经认定苏油是好人,啊不,君子——高风亮节,不辞艰劳,不避怨怼,不贪己利,不务虚名。 有功推于上下,有过则……咦?这娃从政数年,还真没有什么过。 唐介时常摇头感慨,别的都好说,不务虚名这条,连老夫都做不到啊…… 在老头心目中,苏油如今只差在资历和年龄,否则已经是大宋最理想的计相人选,甚至坐自己现在这个参知政事的板凳,问题都似乎不大。 一层层揭开窗户纸,老唐如今才明白,财政,原来还可以这样玩的! 不是事情得一步步的来,所以苏油如今生气归生气,但是能做的事情却也只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于是接下来数日中,司马光负责理论准备,苏油负责实际准备,各管一摊,一起上书言事,准备出发。 这次考察河务,赵顼说了“如朕亲临”四个字,规格一下子就提高了,变成了代君巡视。 按照苏油的建议,需要大量的勘测人员,财会人员。 鉴于如今大宋学术的不完善,还需要数学领域的长才,遇到问题能临时发挥研究搞出数学模型那种,所以苏油向皇帝要了两个人——陈昭明,沈括。 沈括如今正在研究地图绘制,算是专业对口了。 加上自己夹袋里边的俩老外,专家队伍就算是搭建起来。 至于专家下面的测绘人才,蜀中如今一抓一大把。 能把简易铁路从眉山铺到商州,把峡江航道进一步拓宽到千料大船可以直抵嘉州,以及嶲州金沙江航道危险地段的改善工程,三件大事让四通旗下的测绘队伍获得了长足的宝贵的经验,早已经不是苏油治夔州时的吴下阿蒙。 至于财会队伍,蜀中表示这品种我们不要太多,如今眉山和蜀都的小娃子们都已经将珠心算纳入小学教学内容了。 同行的队伍中,还有大量运送粮食的船只,朝廷发放了七十章空白敕告,可把商人们高兴坏了。 董非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这娃是酿酒大户,调剂粮食那是本职工作。在黄州收集了五万斤稻谷,如今已经是妥妥的散官员外郎了,见到苏油就上来拱手“小人见过知监。” 苏油在指挥队伍装载货物,有些装备挺精密,需要小心,见着他也笑道“你这路绕得有点丧心病狂,不是该随粮食沿江下江宁府,然后溯隋唐运河北上,由楚州,淮阳,微山,任城,梁山而入大名吗?你跑汴京来干啥?” 董非呵呵赧笑“那哪里能一样,这份敕告要不在汴京领到手,分量都轻几分!回去族里长辈都得罚我跪祠堂。” 说完眼珠子一转“不过知监尽管放心,我都交代好了,船过梁山泊后便于博州停靠,待知监和司马学士降临,方随船队如大名府,给知监把脸面挣足!” 苏油大怒“救灾如救火!岂能如此耽误?!我要你给我挣这点脸面?瞎胡闹!” 这时司马光也到了码头,身边还跟着一个内使李德明“明润,这么早就到了?在吵什么?” 这个苏油可不敢和司马光说实话,不然董非这员外郎的脑子怕是转眼就会被司马光弹掉,笑道“这位是当年在渭州商屯的商贾董非,种植稗草作为青储就是他的提议,如今得闻河北受灾,报效了五万斤稻米,得了个员外郎的散官。” 司马光点点头“商人重利固是情理,不过须知最大的利,就是国家稳定,上下相安。汉末黄巾一起,玉石俱焚。员外郎能报效国家,这就与一般的商贾有区别了。” 董非连连点头“是,自太皇太后亲自带领慈善以来,我就勉励自己,要,心怀慈悲,做一名佛商……” 司马光眉头一皱,甩袖上船去了。 。 第五百二十二章 横有横的资本 第五百二十二章横有横的资本 苏油抽了抽嘴角忍住了笑:“你个蠢货,你说儒商多好?不知道学士他排佛吗?” 董非哭丧着脸:“你们这些大佬口味太复杂,一个人一个样儿,要投其所好也太难了……” 此次同行的还有石薇,张麒,石薇带领和尚道士们组成的医疗队,备了一船成药;张麒作为苏油的文字勾管,帮忙料理杂务。 因为河北听闻已经有灾民聚众为盗,赵顼不放心司马光,还特命种谊带了一支二十人的神机小队陪同。 诸多队伍在汴京州桥码头齐聚,临到出发,一亭小轿伴着一位少年,也来到了码头边。 少年正是孙能,换了身朴素的麻衫,脚蹬快靴,肩上挎着一个布包裹,和轿中不耐烦地说了几句,便大踏步向苏油这边走来。 来到苏油身边,苏油问道:“想好了?” 孙能说道:“想好了。” 苏油道:“以后准备做什么?” 孙能说道:“我想成为父亲和狄枢密那样的人。” 苏油点头:“志向很好,准备怎么做呢?” 孙能单膝下跪:“我想拜先生为师,先生你说的,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不管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会帮我的。” 苏油倒是没想到这娃竟然会提这要求,说道:“要当我学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很多要求你都达不到。” 孙能说道:“老师只管吩咐,我一定做到。” 苏油说道:“要做我学生,文武方面都得有天份。” 说完一指种谊:“他是种寿翁,现在是陛下亲军,御龙神机营指挥,武的方面,得先过他那关。” “还有一个苏元贞,如今是抚远大将军幕室参军,勾管机宜,明年将参加朝廷大比,一个进士应该轻轻松松,文的方面,你得先过他那关。” “两关都过了,还要品性纯良,事亲至孝。刚刚看你与母亲言语,满是不耐烦。所以你的品行也还有差。” “不过没关系,你幼失父教,如今知道哪里做得错了,改掉就是。待到文武有了基础,品行重新端正,再来跟我提拜师的事,现在,先做好我的伴当吧。船上好几位先生,这趟出行,多跟着他们进益,对你会有好处的。” 孙能既惭且愧,不再言语,默默上船去了。 船队整顿停当,合计起来有大小二十来艘,主要是运送粮食的漕船,和商人们率领的商船,一起进发。 因为黄河中游现在水势有些凶险,所以船队走的汴河,由汴河下应天府,然后走广济渠至梁山泊,与江淮漕运过来的救济船只会合,之后入运河到大名府。 到了大名府,考察队伍分散,考察黄河东流故道,二股河,新开的北流,粮船则进入黄河,沿北流继续北上河间府,抵达这次地震和洪灾的中心位置。 来到船上,却见司马光对着一枚后世鱼雷一样的东西发愣。 见苏油上来,司马光问道:“明润,这是什么?” 苏油说道:“这是流速测量仪,将它放入河中,它尾部的螺旋桨会被水流带动旋转,然后转轴会带动齿轮,齿轮每转十次,会带动机械计数器跳动一格,然后计数器个位轮跳十次,会带动十位轮跳一次,十位轮跳十次,会带动百位轮跳一次,以此类推。” “流速越快,计数器跳动也越快,我们现在已经在实验室测出流速与计数器跳动速度之间的关系,然后就可以根据比例关系,算出实测的河流流速了。” 说完又带着司马光介绍各种测量设备,包括水深、水位、流向、流速、流量、水温、比重、含沙量、水色、透明度等等设备。 这是司马光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但是这些测量的原理并不复杂,经过苏油深入浅出的讲解之后,司马光也就明白各种仪器的功用了。 司马光感慨:“这就是致用之学的极致发展了吧?竟然精细到这种程度。老夫一辈子孜孜于经世,这方面却是一窍不懂了。” 苏油笑道:“说起这个来,怀丙大和尚可是占了大便宜了。以舟船浮铁牛的办法,蜀中如今十岁小儿估计都能想到,这样就能得赐紫衣。” 这还是英宗时期的事情,河中府浮桥,用八只铁牛牵引固定,,一头牛重达数万斤。治平年间大水冲垮浮桥,牵扯着铁牛没于河中。 真定的一位僧人怀丙以二大舟实土,夹牛维之,用大木为权衡状钩牛,徐去其土,舟浮牛出。 转运使张焘听说之后,赐之紫衣。 司马光笑了:“你却少说嘴,怀丙大和尚得紫衣也不是只此一事。” “当年真定宝塔中柱坏了,塔身向西北倾斜,怀丙和尚另做一根柱子,把坏柱子换下,把宝塔扶正。” “赵州洨河石桥歪斜欲倒,怀丙和尚断言往桥下石头中灌铁,可以扶正。乡民们踊跃捐助石块,怀丙和尚在石头上凿洞,溶化铁水横贯其中,果然扶正了石桥。你真当朝廷赏赐来得那么轻易?” 苏油奇道:“是吗?要是这样,这就是难得的工程人才啊!既然人在河北,那我们便寻访一下,到时候说不定能用上。” 说完又道:“学士谦虚了,你是朝廷重臣史学大家,接下来我们会沿途收集各州府历年来水文资料,除了日常申饬巡检沿途官民,资料的整理工作,还得仰仗学士大能。” 司马光说道:“这个建议很好,看来明润是知道治史的重要。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此事老夫当仁不让。” 如今的北方水系,就如苏油后世所处的南方一般发达,船行一路无话,测量还没开始,大家便在司马光的带领下整理从各地收集起来的水文资料。 司马光是一个活生生的检索引擎,只要是历史事件,不光是人事,包括天变,灾疫,地理,甚至一些偏门的地方志事,都很清楚,也让苏油非常佩服。 和王安石的经学一样,横人,那绝对有他可以横的资本。 一路无话,船队过了应天府,兴仁府,广济军,在济州稍事休息再起航,水面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起来,这是进入了一片大湖泊。 司马光如数家珍:“这里便是古代的巨野泽,相传伏羲氏,便是发祥于此,其后尧、舜、禹,皆历此地。” “后周显德六年,浚五丈渠,东过曹济、梁山泊,以通青郓之漕。” “其后因黄河在滑、澶、濮、曹、郓等地多次决口,河水汇集于梁山周围,与梁山东南的张泽泊连成一片,梁山成为水中孤山,形成比古巨野还要大的大水泺。” “此地名人,有西汉彭越;曹魏满庞,李典;今人里边,唔,王禹偁王元之,明润应当知晓吧?” “哎哟我可太知晓了,《黄岗小竹楼记》,必背篇目啊。” 司马光有些纳罕:“你苏门家学,还要习得今人诗赋?” 靠!一不小心又把后世的事情带进到现在了。 好在大苏对老王推崇备至,认为是古文运动的先驱,承韩白之下,继欧梅之前,为如今的诗文革新运动开辟了道路。 于是打着哈哈:“大苏对他可是佩服得紧呢。” 第五百二十三章 河鲜宴 第五百二十三章河鲜宴 司马光点头:“老夫也佩服得紧,其知扬州时作的《应诏言事疏》,提出了重农耕、节财用、任贤能、抑豪强、谨边防、减冗兵冗吏、淘汰僧尼等主张,实为范希文庆历之政开了先声。” “一生秉性刚直,遇事直言敢谏。不畏权势,以直躬行道为己任。三次贬官后,乃作《三黜赋》,其中有‘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百折不回,堪称我台谏楷模。” 呃……好吧这是个美丽的误会,我们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儿。 梁山泊中鲤鱼非常肥美,另外还有一种特产,鸽子鱼。 因为鸽子鱼喜欢居住在水中陡崖间,习性有些如同陆地上的鸽子,尖嘴脑袋也挺像,因而有传说这东西是鸽子入水所化。 苏油打小住在江边,觉得这鱼和长江中的铜鱼是一个品种。 不过和玻璃江中的铜鱼黄中泛青不同,梁山泊中的鸽子鱼,个个身子黄中泛紫,真如铜条一般。 梁山边有个小渔村,苏油招来一艘渔船,方知除了大名鼎鼎的黄河鲤鱼,这东西如今比黄河鲤鱼更加出名。 其实这里离黄河还有两百多里,不过也算是运河连接的黄河水系,而且渔翁说这都是黄河决堤带进来的,苏油也拿他没有办法。 司马光肚子里的典故实在是太多了,知道这尖头金身的怪鱼是鸽子鱼后,立刻说道:“晋惠帝六年,秦州西和县,杨茂曾建仇池国,有名胜曰麻岸洞。” “杜甫当年游历到那里,记录下每年春分到清明前后,会有鸽子鱼从洞中游出,每尾重约半斤,味甚鲜美,不到时候则绝不出洞,又被称为神鱼。却原来是这般模样。” 苏油笑道:“所以说万卷书不如千里路,不过是否真如少陵所言——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今日我们便看看古人所言是否效验。” 又挑了一条鲤鱼,一条草鱼,渔翁今日遇到了大买家,喜出望外的同时又可怜巴巴地问草虾要不要,他鱼舱里还有几斤草虾。 苏油看着船尾摇橹的小孩,估计是渔翁的孙子,光着个上身,身上一条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犊鼻裤,叹了口气,便将虾和剩下的小杂鱼也部买下,用面粉同渔翁交换了鱼,还格外多给了几十文铜钱。 给司马光泡了一杯峨眉雪芽,苏油拎着鱼虾到后边亲自下厨。 司马光摇摇头,出来多日,苏明润这癖好他也算是了解了,美器,能自己动手绝不假手他人。 不过烹出来的菜肴确实美味,听闻这娃还把自己的发明和各路收集的美食菜谱写进了《麈尘录》中,那意思比什么理工算术尚书质疑都要得意,对流传千古充满了信心的样子。 算了,吃人嘴短,懒得说他。 苏油拎着鱼虾来到后厨,开始料理。 先将鲤鱼去腮、去鳞、开膛,在鱼身两面用刀划上口子,抹上盐,料酒,葱蒜丝,腌制起来。 一边将开水倒入瓦盆,发香菇,笋干。 梁山泊里的虾很大,如今这里人烟稀少,水产不是一般的丰富,还不是朝廷征徭能管到的地方。 后世做白灼虾,蒸鱼豉油那是现成的,不过在苏油这里,得现做。 是不是一个正宗吃货,会做菜不算,会做调料那才是老饕。 其实很简单,一勺油下锅烧热,下姜片爆香,然后加入三份老抽,半份生抽,熬制片刻后加入砂糖。 砂糖熬化后加热水,加入一个葱把,小火熬制一炷香的功夫,直到豉油能够些微挂上锅壁,豉油就熬得了。 接下来向碗里倒入料酒、蛋清和淀粉,搅成糊状,把湿淀粉均匀涂抹在鲤鱼身上。 烧热油浇淋鱼身,待到面皮炸硬定型,再把鱼放进锅中炸至金黄。 趁炸鱼的空档准备姜蒜末,香葱、香菜末。 鱼炸好放一边腾水气,换小火,将小杂鱼也裹上面粉下锅慢炸。 另一边将鸽子鱼去鳃,内脏洗净,放开水锅中稍烫捞出,在凉水中刮去里皮,两面制上柳花刀。香菇、火腿、笋片,膘肉切成丝。 中间不停将炸了一次的小杂鱼捞出,换新鱼下去。 鸽子鱼装盘,并鱼身上摆上香菇、火腿、腊肉肥膘、笋片丝、葱丝、姜片。碗内加清汤、料酒、盐,轻浇在鱼上,上旺火蒸。 蒸鱼的底水也丢些葱姜丝,一会儿要用。 这头小鱼头炸完成,放一边腾水气,留底油开始做鲤鱼。 放入白糖适量炒出糖色,放进姜蒜末爆香,倒入生抽、料酒、老抽、杏梅酱,再加入水,把炸好的鲤鱼放进去,放盐调味,然后开炖。 一边炖,一边用铲子铲起锅中的酱汁浇淋到露在汁外的鱼身上。 中间还要调制水淀粉。 很快鸽子鱼蒸好了,端出来淋上部分豉油,顺便用锅里的开水煮虾。 现在大宋没有柠檬,不过有一种不比柠檬差的调味料——香橼。 用香橼干丝和茶叶煮起一壶茶。 将剩下的葱姜丝铺人碗中,淋上一勺热油,刺啦一声香气扑鼻,在与剩下的豉油调制到一起,这就是白灼虾用的蘸料。 煮虾很快,煮好捞出,腾出锅来将小鱼二炸,这时那边鲤鱼也烧好了。 鲤鱼起锅装盆,小鱼二炸刚好,撒上椒盐末,一顿精美的湖鲜宴便做好了。 出了厨房见孙能正在摆碗布筷,苏油对他招手:“上菜。” 种谊最近大哥瘾是过惨了,一直都是他最小,现在来了个小老弟,于是天天架着几根粗细不同的木头棒子当大炮显摆自己的专业知识。 苏油怎么给他画大饼,他就怎么跟孙能画,然后还添油加醋。 有朝一日,率五万神机,南征北讨,为伟大的帝国征战沙场,强梁伐灭,然后被敌人最后一枝羽箭射死在战场上。 马革裹尸还,归葬皇陵下。 画像悬在凌烟阁中,名字刻于忠烈祠内。 汴京城里万家小娘子齐声痛哭,哀声干云——那才是大丈夫当有的事业! 然后就被石薇抽得啪啪响,都给我闭嘴,马步蹲好,双手平举,眼看远方,五指掐死砖头,要是敢掉下来,再下水加游五里! 不过这些都是早上的功课,午间小憩后,孙能还要跟陈昭明学数学,跟种谊学物理,练瞄准,跟苏油学《论语》,《汉书》,偶尔司马光得闲,也给大家讲一讲《后汉书》。 司马光是什么人,那是给皇帝讲课的大佬,一篇《冯异传》,一篇《岑彭传》,轻轻松松就将几个小的洗脑了,苏油就曾偷看到孙能听完课在船尾悄悄落泪,以这娃的性格,大概率不是想家,多半对自己这些年的荒废感到后悔了。 众人上桌,司马光温言道:“干臣最近改变很大,所以人患不立志,不患老大淹留。要是读书中有什么不明白的道理,明润没空的时候,只管来问老夫就是。”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没脾气,六七岁就知道给主动给自己加学习任务,每天比兄长们自觉多学一两个时辰,而且一辈子在这方面都极度自律到几近残酷的人,反正苏油前世今生,就没见过第二个。 和王安石同船,苏油还能谈笑风生来个旗鼓相当,和司马光同船,怎么有种不努力提高自己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官家给这份俸禄的内疚感? 见了鬼了呢!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好不好?! 第五百二十四章 孙能的进步 第五百二十四章孙能的进步 孙能连忙躬身答应,心里边充满了感激。 司马光这段时间也适应了和这帮子人一起吃饭,人年纪越大,就越喜欢小的。 周围除了一个沈括,都是一群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用老苏的对自家人的评价,那叫“仪状甚野”,但是正因为如此,看得出这帮孩子对老人那是真心的尊敬。 石薇教司马光用茶叶水洗了手,然后亲自给他剥虾,挑去下线,放入他身前的蘸碟中。 司马光将虾放进嘴里:“不错,白灼河虾吃过不少,都是芥末咸盐,如今这调料倒真是美味,薇儿你吃,剥虾我自己来就好。” 苏油给他挑了一块清蒸鸽子鱼:“尝尝老杜推崇的鸽子鱼怎么样。” 司马光尝了一口:“张季鹰因秋风动感,思念家乡鲈鱼莼菜,挂印而还。如今看来,还真是挺值。” 苏油说道:“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 “这江中之鲜五花八门,又岂是一味羊酪可以比之。不错不错,这鸽子鱼鱼肉鲜甜,没有泥味腥味,老杜没有骗我们。” 沈括如今是昭文馆馆阁校勘,这是个七品的职事,渣得不能再渣的小京官,基本还在苏油当年科举结束之后的起步价。 这也是一榜和其余的区别,因此沈括这段时间里都在努力工作挣表现。 对于仪表,理工测量,上手都很快,这也和他没事儿在司天监研究天文仪器有很大的关系。 就听沈括说道:“知监这桌菜,要在汴京城散花楼内,可是得论贯。这趟跟着出来,下官可是比张季鹰还划算了。” 司马光停下手中的筷子:“存中说得有道理,明润,这一路行来,饮食过于奢侈了。” “啊?”苏油一脸懵逼的样子:“学士,我可是非常简朴的。” 司马光说完往嘴里刚放了一只虾,闻言一下子憋不住,赶紧扭头,“噗”的一声,虾肉完整地从嘴里喷入了湖中。 太失仪了,老头气得满脸通红:“来来来,你给老夫掰扯清楚,就这样的精美的器具,这样精道的饮食,怎么和简朴扯得上一点关系?” 苏油说道:“学士,道理很简单。” “桌上这套影青餐具,大家手中的梅子青细碗,汴京城里售价上贯,西夏人那里能换五十匹好马,的确很贵。” “可对我来说,这就是当年在眉山发掘出来的一种细泥,然后为了让其烧制坚密,改良了炉灶,提升了炉温,然后想办法调制出更加细腻的釉料,发明了喷釉之法,最后得到的而已。” “这盛放炸鱼的铜锅,是我同大理合作开采,然后在嶲州,按研究出来的配方调制成黄铜,发现了水玻璃可以精密铸模的特性后,开模浇铸出来的。” “饭菜之所以美味,那是调料的功劳,这些调味品如酱油,豉油,卤料药包,榨菜,酸菜,都是我自己研发的啊。” “吃虾之前,用香橼茶水洗手,看起来非常奢侈,可是这茶叶,就是采自家中后山,用家中炒青之法得到的。” “香橼还是我九岁去大理时,从大理司农寺讨要来的树苗。如今通过扦插法,在可龙里已经发展成林,每年采下青果切片烘干即可。” “还有存中他们喝的永春老露,那是我当年制作,窖藏至今的。” “他们用的玻璃杯,也是我弄出的配方。” “这一桌除去这些,还有啥?能花多少钱?” “如果这一切要去万货集上购买,凑齐,那所耗的确是奢侈。” “可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弄出来的,没有花钱买,满大宋士大夫里找一找,可有像我这样,一只饭碗都要自己烧造的简朴之人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靠,这娃说的还都是真的。 苏油说道:“什么叫简朴?是有能力有机会过上超过自己现在生活水平的生活,但是却还保持在现在节省的状态,这就叫简朴。” “我平生不好金银,家里的陈设都是眉山出产,没有金银玉器。值钱的石菖蒲,就是沟里捡来种的,还有金鱼,那是和小妹一起自幼汰出来的。” “平日里一段竹根,一个木瘤,一块怪石,几株枯莲蓬,加工打造一下,便是雅设,都是不花钱的东西。” “我和薇儿的衣物,都是苏家织造的出品,你们看薇儿头上现在的簪子,其实是铜的,还是我亲手给镀的金。” “家中至今没有仆役,我和薇儿生活也非常简单,所以说,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我真的是很简朴啊。” “我只不过尽自己的能力,用自己的本事,让自己简朴的生活更加精致而已。” 这下轮到司马光无话可说了,看了看周围一圈人:“你们赞同明润这个说法吗?” 几个小的都点头如鸡啄米。 司马光哈哈一笑:“手自衣食,矫然世间,倒是忘了明润六岁立下的志向,到了今日,已然不凡。” “这么说起来,明润倒还真是简朴,而我们的所谓简朴,其实是——穷,对吧?哈哈哈哈……” 老头难得幽默一次,竟然没人敢捧场,一个个拿着筷子嘿嘿赧笑。 司马光这才反应过来,每样菜夹了一筷子:“吃,大家赶紧吃。” 除了白灼虾和清蒸鸽子鱼,红烧鲤鱼这道主菜端是美味,吃过后,种谊还用大碗打了米饭,用烧鱼的汁给自己和孙能各拌了一大碗。 司马光则带着几个文人到了船尾茶桌,欣赏美丽的夕阳湖光。 苏油看着四百里水泊叹气:“鱼米之乡,何至于沦为盗贼渊薮?” 司马光没明白:“明润是因刚刚那个渔村发出的感慨?我在这附近的郓城做过通判,和多年前相比,这里除了水泊越来越大,鱼越来越肥,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生民还是那么艰难。” “所以像那样的化外小村子,能得抬手放过,且抬手放过吧。” “真要照介甫那一套法子来,国用就会转移到刚刚卖鱼的老翁和孩童身上……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呵呵呵,真该让他到河北来看看。” 苏油却是想起来施耐庵大大的《水浒传》,点头道:“学士你想过没有,大宋之弊其实根本在贫富差距过大?贫困人口基数过多所致?” “冗官,冗政,冗军,固是大宋痼疾。但是三冗之外,其实还有一冗——冗贫!” “上无片瓦下午插锥,这样的人在大宋还多,他们其实能够劳动,能够成为大宋赋税的来源,可是种种原因,迫使他们成了流民,隐户。” “冗军的一个大来源,就是这些人,灾荒年月,朝廷将其中的壮健召入军中管理起来,以防为乱,可灾荒过去之后呢?这些人不是应该重新回到生产当中去吗?怎么就没有退出机制了呢?” “或者说,他们不是没有生产,只不过他们生产的收益,被各路帅臣,太尉们收入了腰包!” 第五百二十五章 大名府 第五百二十五章大名府 “就连汴京城内的军队,除了抽一支练杂耍,其余的在干啥?真在努力进行军事训练,时刻准备抗敌吗?” “最好笑的笑话,还有帅臣认为不该举行训练,因为训练就要花钱;我在渭州搞演习,朝里弹章一堆,难道平日里不演习不找问题,夏人来后才开始找?” “所谓冗官,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反正我在夔州,渭州,嶲州的时候,手里都是缺人,缺到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来用。” “那我就要问了,说好的冗官呢?他们在哪儿?” “他们背着自己的官职,领着国家的俸禄,在汴京贪慕繁华,流连不任!” “官家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这话反过来讲,国家需要的是能够帮助治理天下的士大夫,那些眠花宿柳,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辈,有资格称为士大夫吗?!” “权力,应当与责任对等!不能好事处处被彼占尽,临到艰难拼命就由百姓背锅,那么大宋的百姓可能都要问一句了——凭什么?!” 眼看就要进入灾区,苏油的情绪有些不稳。 其实司马光也是如此,不过他是此行的老大,因此表面上看不出来。 不过目光有些阴郁。 …… 次日清晨,苏油出舱来到船上开辟出来的办公区,见司马光的案桌上,压着一首小词。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 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松露冷,海霜殷。匆匆整棹还。 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司马光很少作词,这一点也和苏油很像,两人都认为词这东西不好写,容易写软,容易暴露出内心柔弱的一面。 当然也有那种能把词写得需要铁板伴奏的怪胎,不过那娃现在还在老翁井守孝,其代表性词作还没有问世。 司马光这首《阮郎归》是取《桃花源记》的典故,把昨日那个小渔村想象成了桃花源里那乌托邦一样的境界,然后发挥出自己的想象和寄托。 同时他也明白,要大宋处处如桃花源一般晏然安乐,那如同寻找仙路一般的艰难。 虽然没有署名,苏油还是老实不客气的将小词收了起来,可贞堂的藏品,又多了一张。 船队过了郓州,开始进入运河,抵达博州之后,就是黄河东流段,也就是大宋历代回河工程所想要将黄河带回来的第一故道。 这里是下游,河水速度已经能够方便地行船,沈括开始带着一支考察队逆流而上,前往前往上游的濮阳。 那里和更上一点的滑县,是鱼池,灵平,商胡,六塔诸埽工程所在,也是黄河河患高发,屡堵屡决,屡决屡堵的重要地区。 沈括的任务,就是考察横陇故道,研究第一回河方案的可行性。 船队继续北上,过清平,高唐,抵达平原。 从这里开始,分出第二支小队,分别由陈昭明和内使李德明带队,往上考察至內黄,往下考察德州,德平,乐陵。这条线是如今重点讨论的第二回河方案,黄河东流线路,尤其是二股河到底能不能作为黄河的分流河道,两人必须推考成数据详实的铁证。 剩下的大军,沿黄河故道逆流抵达北京大名府。 在大名府交割钱粮之后,苏油会沿着黄河新改出来的北道,从大名府过平恩,宗城,冀州,武邑,乐寿,清州,保定军,直到泥沽寨入海口。 这九百里由苏油和张麒带队亲自勘探,中途还要护送司马光到此次地震洪灾的中心河间府瀛洲,坐镇主持赈济之事。 这一条线沿河都是灾区,也是最烦难的的地区。 船队抵达大名府,就能见到码头上已经有灾民聚集。 一位官员带着衙役开辟出一片空地,在那里带着属下官员等待。 见到司马光和苏油的大船过来,身后还跟着如此大的船队,官员脸上神色一振,迎上前来“下官王广廉,拜见司马学士,苏侍制。” 苏油的称呼可以有很多,李宪他们爱叫他知监,胄案下属叫他案判,去往外州,地方官员爱叫他侍制或者侍讲,因为他身上有个宝文阁侍制和翰林侍讲的名头,因为一般官员,都以清贵能接近皇帝的官职为荣。 王广廉苏油认识,这娃早年在陕西转运使司薛向手底下任职,还私下里弄青苗法,春散秋敛,颇有章法,不过收息高达三分。 等苏油到了渭州,和薛向鼓捣了一番,决定转运司退出亲自经营,改行监督之策,而贷款业务交由四通商号操作,而且苏油的诸多产业扶持的后续,比王广廉的办法细致周备得多,利率一分,因此相应的也就比他效果好得多。 王广廉还为此私下来找过苏油,想要在陕西境推广渭州模式,然后苏油给他分析了渭州模式,狼渡模式,商州模式,凤翔模式,西京模式……一通模式下来后,告诉他其实就一个模式——因地制宜,发挥地方优势才是王道,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模式。 也不知道这娃听进去没有,后来也没见他再来过,结果在这里又遇着了。 苏油便对司马光介绍“这位是我在陕西时的老同事了,王才叔的弟弟。” 王才叔就是王广渊,英宗的亲密手下,一说起他司马光就明白了“对,你家就是大名府的,当年王才叔将令祖文字呈送官家,官家命录王家子弟入朝,才叔推荐了弟弟,自己却走科举入仕途,一时传为佳话,原来他弟弟就是你啊?” 苏油说道“正是,不过不光哥哥得宋绶所教,弟弟的书法大字也是一绝。” 王广廉完没有想到苏油会在司马光面前说他的好话,连忙谦逊。 王广廉如今是河北提举常平官和转运判官,转运使因为河决灾荒已经落职由他暂代,累得跟孙子似的。 不过苏油印象里王广廉是属于内心火热能力一般那种人,如今一见到码头上的情形就心里直叫糟糕,替他说两句好话,是因为花花轿子人抬人,接下来自己的建议或许王广廉才会给自己几分面子。 虽然顶着个“如朕亲临”的牌子,但是不给皇帝面子的大宋官员又不是一个两个。 连皇帝都无法一手遮天,求同存异中相互妥协,大家拉扯着过,永远是大宋的政治生态。 进入城中坐定,王广廉汇报了两个月以来的救灾情况,以及黄河水情。 苏油听完,对司马光说道“学士,如今看来,王运判对事务还是精熟的。” 王广廉又是连连谦虚。 苏油接着说道“王运判,我有几个建议。” 王广廉坐直身子“苏侍制政务精熟,下官正需指点。” 苏油笑道“指点不敢,不过是前人故智。” “大名府人民众多,当年河朔大水,民流就食。救灾者皆聚民城郭中,为粥食之,蒸为疾疫,及相蹈藉,或待哺数日不得粥而仆。” “刚刚入城之时,我见城门口的情形,似乎便是如此?” 王广廉脸上一红“的确如此,不过我一直住在城郭间监督赈济,还没有发生不得食而仆的惨况。” 苏油拱手道“这自然是运判劳力爱民所致,苏油是佩服的,但是所有细事系于一身,虽武侯也未免不寿。” “救灾,主要就是解决灾民的衣,食,住,业。” “部民出粟,益以官廪,这方面运判做的很好了,不过我觉得——可以更好。” 。 第五百二十六章 察人之术 第五百二十六章察人之术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当年河朔大水,民流就食。富相公治大名府,劝所部民出粟,益以官廪,然后寻出公私庐舍十余万区,散处灾民,薪水救济反而比集中方便。” “大名府是北京,有很多待缺寄居的官员,当时富相公发给他们俸禄,让他们去难民所聚的地方作为管理人员,选老弱病瘠者周济,登记他们的辛劳,答应他日为他们奏请受赏。” “每隔五日,则遣人持酒肉饭食慰藉他们,因为出于至诚,所以人人为尽力。” “水退之后,凡山林陂泽,有利可资以生者,听流民自取。” “死者为大冢葬之,曰‘丛冢’。” “等到第二年稻麦大熟后,再让难民各以远近,授粮而归,当时活难民五十余万人,募为兵者万计。” “运判,众志成城,天灾之前,所有可用的力量都要动员起来。仅凭一己之力,难救河北百万生灵啊。” 说完又转头问司马光“学士,是这样吧?” 司马光点头“对,当时仁宗皇帝听说之后,遣使褒劳,拜富相公为礼部侍郎。富相公说‘此守臣之职也。’辞而不受。” 苏油说道“所以救灾之策,一要简便,二要周尽,简便则易施,周尽则无遗。” “如今朝廷救济已到,接下来还有很多相关减免扶助的措施要宣布,运判如今的条件,比富相公当年好得多,正好趁此机会,再施展一番。以鼓舞官民人心士气。” “眼看就要入秋,马上就是冬麦下种的日子,事情再一耽搁,翻年可就更难了。” 司马光说道“还有入秋易起瘟疫,得赶紧让人散了。明润所言有道理,既然富相公当年行之有效,运判就不妨用起来。” 苏油继续补充“除了官府的力量,民间力量也要尽量利用,此次我们前来,还带来了大量的口罩,成药。救灾防疫的册子,也紧急印制了十万册。” “这些都是动用民间慈善力量完成的,到时候我们会带一部分去震中灾区,给运判留下一部分,助你成事。” 司马光说道“大名府是河北至重,救灾措施自大名府施展,是提纲挈领。事情办好了,老夫与明润返回京城,必向官家奏请,以运判为首功!” 王广廉是热衷仕途之人,不然也不会在陕西私自折腾青苗法了,闻言站起身来“学士和侍制,果然是国家重臣,一番指点之后,下官知道该如何做了!” 司马光也站起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便请运判带我们去核验仓储,还要代表陛下,去慰劳官民,事不宜迟,之后便要赶赴瀛洲。” 两日之后,司马光与苏油带着测量队和粮船,再次启程。 一路上放下小船,让测量小分队下水测量,约好最终在瀛洲集合。 司马光在阅读各地送来的水文资料和邸报,见苏油安排得井井有条,表示赞叹,说道“那个王广廉,不及乃兄,更不及明润你。内中热于仕途,明润为何与他说了不少好话?” 苏油说道“要共克时艰,便要用上所有能用的力量,同舟共济之时,没法挑三拣四。” “只要措施得以展布,能多救一些难民,几句好话算得什么?学士如何对他评价不高?” 司马光说道“老夫自有察人之术,王广廉听闻你有所建议,当时表情有些不预;待得听闻是富相公之术,颜面便有些回转;等到听闻你我会与他奏功,立时精神振奋。呵呵呵,这样的人……” 苏油就有些奇怪了“那学士为何不知我也是热于仕途呢?” 司马光哈哈大笑“苏明润热于仕途,才是最大的笑话。老夫与你相处多日,知道你看似按部就班,其实忧急如炉。同样也能看出你的努力,是实实在在为了大宋子民,绝不是为了仕途。” “从蜀中开始,你一路施为,夔州,渭州,嶲州,到现在作监,难道都是好去处?你怕是国朝最倒霉的探花了,难道从没觉察过?” 苏油仔细一想,靠!还真是如此!加上现在的河务考察,老子妥妥的大宋最悲催探花! 司马光满意地看着苏油目瞪口呆的样子“以富相公,欧阳永叔,张方平,赵抃对你的欣赏,他们在朝中的时候,你要是为了仕途考虑,活动一个翰林承旨的清贵职务,还不是轻轻松松?” “可你想都没有想过要这样做,而老夫欣赏你的,就是这个想都没想过!” “数日之前,孙能来请教《汉书》,说道你曾经跟他说自己有老头缘是吧?” 苏油不认账“这小子就知道瞎说!” 司马光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老头老太太们,都有一套自己的察人之术,早在朝堂上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明白了不?” 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我才是真正的好人呗! 司马光拿起邸报“滕甫也到了,知道百姓不敢回家,便住进官府,独卧屋下,曰‘民恃吾以生,屋摧民死,吾当以身同之。’民始归安其室。都不容易啊……” 苏油说道“这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葬死者,食饥者,除田税,察惰吏,修堤防,缮甲兵,督盗贼,怕是更加不容易。” …… 一路的惨况触目惊心,河道上不时便飘着人畜尸体,一些回水潦荡之处,尸体聚集在一处,不下数十,其状不堪言。 现在的河道之下,往往就是道路,村庄,良田。不少冲垮的屋舍还有残余的柱子,墙壁,就立在河中,如同绝望的雕像,看着船队经过。 石薇躲进了船舱里,不忍心见到这样的惨状。 司马光和苏油担心的是,震中瀛洲,恐怕景象比现在还要惨。 数日之后,船队抵达瀛洲,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地震之后紧跟着河决,消息闭塞了很久,结果受灾最严重瀛洲,情况竟然比周边地区还要好上很多。 此地的官员,发挥了积极作用。 李肃之,山东冠族赵郡李氏之后,李迪的侄儿,绝对的干才。 李迪是大宋状元,曾两度担任宰相,前书提到过他,张方平年轻时被坑得最惨的时候,是李迪辟之为天雄军通判,进而推荐赴阙,直集贤院,从此仕途开始坦荡的。 所以说起官场里边的世家圈子,其实也不大,转来转去都能扯上关系。 大宋以文制武,彭仕羲反叛的时候,老头是湖北路转运使。所以阿囤烈,啊不,如今的苏烈入湖北平叛时,是老头当时实打实的手下。 老头对苏烈的印象非常好,比之狄青郭逵,而且老头也提点过夔州路刑狱,知道那地方是怎么的苦逼,因此对让夔州两年翻身的苏油,那是青眼有加。 苏油也对这个文武双老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上和司马光提心吊胆,结果在瀛洲得了个彩蛋。 “大雨地震,官舍民庐推陷。肃之出入泥潦中,结草囷以储庾粟之暴露者,为茇舍以居民,启廪振给,严儆盗窃,一以军法从事。” 地震之后,瀛洲百姓谣传将要发大水,于是百姓都非常震惊争相要出逃。 李肃之做着高阳关路都总管安抚使,兼管瀛州事务,派人到处去劝说安抚,谣传才消失。 紧跟着组织修造仓库,拉上篷布,营造帐篷草屋,收集各处还没有被毁的物资,集中存放。 等到大雨来了又去,老头已经筹集了一百三十万石粮食,兵器以及其他物资的数量也与此相当。 紧跟着,李肃之命令给士兵发放武器,时刻保持警戒,维持治安秩序,瀛洲实施军管。 接着开始赈济,同时乡间比户置鼓,有盗,辄击鼓,远近皆应,盗为之衰止。 等到苏油他们到来的时候,瀛洲不但灾情料理完毕,城内受灾房屋修整完毕,都已经开始重新修建新城墙了! 绝对猛人! 。 第五百二十七章 赵郡李家 第五百二十七章赵郡李家 当苏油看见城门楼子旁手脚架的第一眼,心中立刻翻现出四个字——以工代赈! 赵郡李家,出人才啊! 不过这也是有群众基础的,赵郡李家的威望,在河中府的口碑,怕是比苏家在眉山的口碑只高不低。 因此大家才会如此听老头的话,一直到赈灾之事结束以后,百姓之中没有发生争抢偷窃物资的事情,街巷之间都很安定。 能力绝对没得说,司马光和苏油进城,老头一路介绍“瀛洲与契丹通使,朝廷对老夫的奏报回复很快,我在七月请求从瀛洲周围多余的士卒中抽调人力,从防备河患的储备木材中抽调一部分,又调用了一万贯从真定各地购买木材。” “自从两国和平,瀛洲以前的防御守战装备,早已经废弃了,这次正好化害为利,整饬一番。” “新城方圆十五里,城墙上面修建了御敌的谯楼,四千六百间战棚。” “以前的正门,过于窄小粗陋,现在也扩大了。” “这些工程从七月庚子开始施工,计划十月完工,现在还有些扫尾工作没有完成。” “接下来我会发人力修整瀛洲南北通道,继续以工代赈,安定地方。” 一路过来,苏油发现百姓的房屋都已经修缮完毕,倒是州衙还是草顶,只做了简单的修缮。 司马光一路赞叹,一边对苏油介绍“当年公仪为大名府修冠氏堤,工就弗扰,民悦之,请为宰;横陇之决,护卫金堤,满岁无河患;通判澶州,鸠工构城屋凡千区,中贵人衔命来视,规置一新,惊赏嗟异,闻之于朝。明润,多多请教,必有裨益。” 几个小的早都被瀛洲新城惊得目瞪口呆了,苏油赶紧拱手“先生大才,当年郑国子产,卫国文公,救灾举措得当,国人讴之。夫子录于《诗》,流芳百世。先生今日之德,必亦有讴之者。” 老头笑道“赵郡苏家千里驹,早有耳闻了,你在夷人里边的声望,可不一般啊。” 苏油赶紧摆手“阿烈瞎说的吧?” 老头呵呵一笑“阿烈可能瞎说,唐介唐子方也瞎说?” 苏油这才想起来,唐老头入京之前就在这片做官,还烧了辽人的寨子来着。 老头说道“君实说得有些夸张了,我兴工,救灾,其实就简单四个字——按工给价。” “历任河工,调用民力,兴怨惹谤,其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真要是给出的工钱足够公允,够民夫生活所用,大家争相效力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怨言?” “欧阳公与河渠司对六塔河工程的造价差别如此之大,是河渠司想用丁役之法,压根就没有想到要给这些人工钱!” “力作之人,日给米两升,盐一两,这是起码的。可大宋丁役,地方上多把下限当做上限,还要在这个底线上诸般克扣,加上胥吏上下其手,到达力夫手上的,怕是要折去多半了。” “这点收入如何活人?加上远赴数百上千里之外服役的,沿途还要自担费用,破家亡身者,不计其数,所以大家才闻役色变。” “其实大灾之后,如果调运得当,正是兴役之机。” “一来人力集中,且无生计,能够靠工役得活。” “二来大水之后,朝廷需要修整的地方很多,工程量也大,这些人正好解了急需。” “所赖者,是胥吏不能盘剥,官府不能失信,转运及时,所给从厚。” “因为一年半载之后,这些人是还要回乡的,所以还要留有些积蓄。” “地方官员,多有一个‘怠’字,平日里尚不觉有差,真到了河北今年这样的情形,怠上一个月,翻年就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结局,不能不急啊。” 司马光深吸了一口气“老夫今晚就将公仪的举措和在大名府商议的方案制成条陈,上报陛下和中枢,瀛洲有公仪坐镇,实在是百姓之幸啊。” 苏油拱手道“李公,这些费用,从何而来啊?” 李肃之说道“问道点子上了,河北防辽重地,各种物资军器堆积如山,不过平日里不得用而已,如今事急从权,今后在慢慢调补吧。” 苏油沉吟了一下,转头问司马光“学士,你说你通判过郓州?” 司马光点头“对。” 苏油问道“郓城应当产煤铁,学士在郓城的时候可曾见过?” 司马光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铁我知道是有的,不过铁户用的是松炭,大冶四五十人,小冶二三十人,如果算上取矿,造碳的,那就不止了。” “不过听说风险极大,这些都是官榷,榷费很重,常常起炉不通风,或者风路虽通,熔冶不成,那就得重新起炉,重起不得补费,因此破家的豪商巨贾,也不是一户两户。” 苏油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明代开始用北方煤炭含炼铁,铸造的铁炮因为含硫过高,极易炸膛,不知道经过自己焦化之后会是什么效果。 不过就算不能造炮,造刀枪箭矢,那也比远从汴京调运强得太多。 后世东平,可是重要的产铁区,地点就在如今梁山泊边上的郓城,有铁有煤,还有造水泥的灰岩,比后世更优秀的是,那里如今还有大量水源,有个方圆四百里的大湖,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工业基地! 大宋徐州,“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 能让河北自己解决掉军器问题,漕运压力会减轻不少,将郓城发展起来,怕不又是一个徐州,嶲州!辐射河北,应该绰绰有余! 要是再在海边寻几处盐场,水泥晒池一抹,那就是种钱啊…… 李肃之见苏油陷入神思,也知道这娃点石成金的本事“明润,这是想到河北致用之策了?”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刚刚来了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不过大河不治,一切都是白想,且先顾眼下吧。” 次日,司马光带着石薇的和尚道士队伍们去城墙工地巡查,检查工人食宿是否如李肃之所说那般,同时还要慰问鳏寡,幼弱,发放药品,指导卫生。 经过几次救灾,现在大相国寺和天师府已经形成了统一的防疫规条,至于个人卫生守则,苏油则找可贞堂的才子们编造成了简单易懂的歌诀,称为《避疫歌》。 见石薇实在是忙不过来,苏油也不好意思一定要她陪同,只好带着种谊和测量小分队出发。 一路辛劳繁琐自不必说,船队到了乐寿埽,一膄小船驶了过来,船上一个高声喊道“船上可是苏大监吗?” 苏油正在弯着腰看沙漏呢,闻言直起腰来“谁呀?” 小船靠拢,却是一名内官,点头哈腰不敢上船“小人程昉,官家刚抬举了西京左藏库副使,现为河北屯田都监。” 苏油招呼道“听说过,那快上大船叙话。” 内官还是有些不敢,小声问道“学士在船上吗?” 苏油说道“学士在瀛洲坐镇呢,怎么你想见他?” 程昉脸都白了,连连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不在就好。” 。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安抚使 第五百二十八章安抚使 苏油不觉好笑,经过汉唐两代内官乱政,如今的太监,在士大夫眼里那就是背着原罪,除了陈升之张尧佐这种沟通内外的,内官们要得外朝官一个好颜色,基本都是休想。 苏油看着这太监黑不溜秋一副老农模样,心里先就舒坦了几分,至少是个做事情的。 伸手将受宠若惊的程昉拉上船,逗趣道:“都监怕学士怕得这么厉害,就不怕我?” 程昉赧笑道:“李都监说了,探花郎最是和蔼可亲,从来就事论事,不给俺们下人使脸色的。” 苏油楞了一下:“哪个李都监?李宪?” 程昉脸一红:“汴京城的李都监怎么高攀得上,那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我说得是李德明李都监。” 苏油有些想笑又忍住了,李宪这娃估计也是多面人,在外朝官比如自己面前,那是一个柔顺,估计在内廷,也不是省油的灯。 想想也是,替赵顼掌握神机营的李都监,和临时挂个名头派出来打酱油的李都监,本就不在一个级别。 招呼孙能给陈昉上茶,程昉屁股挂着椅子边坐了,双手捧过盖碗。 苏油笑道:“不要如此小心,尊敬也不在面子上,你这个样子怎么揭盖碗?坐稳了,别一个晃荡摔了我的茶盏。” 程昉赧笑一下,这才坐好,揭开盖子湿了湿嘴唇,表示个意思。 苏油这才说道:“都监的名头我听说过的,河决枣强,酾二股河,导之使东的工程,是程都监亲抓的,以大木为锯牙架住决口,落竹石笼子以塞之。因功加带御器械。我记得没错吧?” 程昉喜出望外:“些许劳迹,辱大监清听。” 苏油说道:“内廷之中,难得有治水的专才,都监此来,所为何事?” 程昉说道:“不为别的,只为献策。” 苏油说道:“哦?愿闻其详。等等,孙能,将沈校勘制得的地图取来。” 孙能取来地图铺上,程昉一看都傻了:“这……这图从何而来?因何如此精准?” 苏油说道:“这个你就别管了,来,先说说你的想法。” 程昉这才指着地图讲解:“如今河决商胡北流,与御河合一,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乐寿埽。” “乐寿其上,大监已经考察完成,其下则是南皮,沧州,清州,霸州,过独流东寨北寨而入巨马界河,然后从泥沽寨入海。” “如果要重导黄河入二股东流,则御河必定浅淀,需要开浚。” “大监你看,要是将葫芦河水道利用起来,自乐寿之东至沧州二百里,截弯取直,则可以缩短运路。自卫州王供埽导沙河入御河,则水力充沛,可广运路。这样便可以恢复御河运力了。” 这个想法不可谓不精妙,不过只是图上作业。 苏油问道:“都监,按照你的方案,黄河水道的一段,便会有葫芦河来取代,敢问葫芦河丰水季节,流量有多大?两岸堤坝有多高?河道有多深?离州府市镇有多远?黄河大水的时候,葫芦河河道能否容纳?如要改道,取直之后,能否就能解决泥沙淤积问题?如果能,需要什么方案?是束水冲沙,还是年年疏浚?如果不能,那这条水道能存在多少年?沿途农人,城镇前移,要耗费多少钱粮?工程要耗费多少钱粮,物资,人工?开挖土方多少担?耗时多久?是否能在水道存在这些年里赚回来?” 程昉傻了,知道束水冲沙这个办法的,绝对是老河务,他完没有料到苏油能说出这样的专业词汇:“这,这个……还需要考察计量……” 苏油笑了:“如今队伍就在这里,都监只要说出想要哪些,我们就能给你测量计算出来。” 程昉脑门子上汗下来了,没想到遇到这么个什么都要用数据说话,动则可以问出这么一堆问题的领导,以往那种放任大言的办法完行不通了,这……早知道不来了。 苏油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说道:“回河之议,我原则不反对,不过到底能不能,你我说了不算,甚至宰执官家说了依然不算,只有老天说了才算。” “我现在带领的这个小组,是测量含沙量,流速,和河沙淤积速度的,测量小组的上面,还有一个计算小组,他们会计算出按照现在的淤积程度,这条河道,多少年后还会重新淤塞,同时还要计算出,水流保持多大的速度,才上泥沙不至于淤积。” “除此之外,还有测量各地高差的小组,考察历年各地水文的小组,考察各地人工力钱,消费情况,物资储备的小组……” 程昉小心地说道:“大监,这也太繁杂了吧?” 苏油说道:“数据不怕多不怕烦不怕杂,只怕不够精细。即使这样会耗费不少,那也比兴耗力役,然后被白白的冲走强吧?或者都监觉得,六塔河那样的灾难,我苏明润能够人头不失,你程都监也能抗住?” 程昉一张黑脸顿时变成灰色:“测量,必须仔细测量!” 压服了程昉,苏油点头:“那好,既然都监首肯,今日我便将条陈上奏,也请都监副署,我还要奏请都监与我一同考察河务,说实话,没有一个熟悉水情的老人跟着,我这心里也不落底啊。” 程昉顿时转忧为喜,苏探花喜欢推功那是官场上出了名的,夔州倒霉几十年的老判官都能给他奶成知州,这趟虽然兴致勃勃而来挨了一番敲打,最后结果居然没变,这也算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了。 有了程昉这个老河务参与,苏油的船队进度果然快了很多,经验的帮助是非常大的,很多时候程昉提出经验做法,理工小组立刻加以考证,研究出里边的门道,然后便可以举一反三。 除了测量,苏油的事务还很多,包括赈济,仓储,军务,农耕,水利,经济,官员能力……都在其按察范围。 大宋河北边防线,从西向东,分别是真定府,定州,保州,广信军,安肃军,雄州,霸州,信安军,沧州。 多是军州,也是大宋唯一一处军人可以担任知州的地区。 内官地位比军人高,文官地位比内官高,有了程昉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做样子,地方上的知军,知府,表现得非常配合。 加上河北最高军事长官,缘边安抚使王临,是王广渊的弟弟,一门五进士,也是世家出身,和苏颂大苏小苏交情极好,见到苏油也就格外亲切。 和王广渊一直给英宗赵曙当秘书顾问不同,这娃也是文武兼资,还是罕见的左班转右班。 前几年契丹曾效仿大宋,刺两输人为义军,结果数万人越境跑来大宋。 地方将领怕辽国追究,请遣还,王临说道:“彼归我而遣之,必为乱,不如因而抚之。”愣是将这数万人给收了。 同时从其中筛选出可靠的十数人,发展成间谍,潜入辽国打听情报。 这样的文人才是苏油心目中最好的文人,两人那是相当有共同语言。 还有两个副使,那就是纯粹的将领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都是熟人 第五百二十九章都是熟人 一个也是苏油的熟人,周永清,陕西名将周美的孙子。 诗书记载“自陕西用兵,诸将多不利,美前后十余战,平族帐二百,焚二十一,招种落内附者十一族,复城堡甚多。在军中所得禄赐,多分其戏下,有余,悉飨劳之。及死,家无余赀。” 周美儿子早逝,周美临死上表朝廷,以孙子为自己的继承人,朝廷加赐引进副使,秦凤路钤辖,驻扎在渭州。 周永清在谓州任上,看到兵士们虽骁勇但不懂阵法。于是采用唐朝李靖的兵法为式样,对部队进行严格的训练,使军容大为改观,战斗力大幅度提升。 苏油抵达渭州后,曾经研究过这种训练方法,并大加赞扬。 当然苏油心目中的战法和周永清还是有区别的,不过今后的枪械必须使用阵型,士兵技战术水平可以很快提高,但是令行禁止,列队操练攻击,这些就必须经过严格训练。 周永清的阵法,其积极意义就在这里。 当时周永清已经离任,来了河北,苏油给周永清写信,询问阵法详情细节。 有大佬垂询,周永清自然屁颠屁颠的接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好处。 数月之后,朝廷颁旨,命令国各地的驻军,都要按周永清的练兵方式训练部队。同时加周永清为缘边安抚副使。 周永清这才知道,苏油将周永清改进过的阵图,详细绘图加上文字说明,一并报送给朝廷。而且重点说明,这不是自己的发明,是前任钤辖周永清之功,背着他向朝廷推荐了自己。 周永清接到朝廷敕告,热泪纵横。 以往的上司,夺下属之功为己功的多了去了,却从没有听说过还有追记离任之人的业绩,然后向朝廷报功的。 苏油将周永清的训练方法总结成教材,其中所耗费的精力,其实不比原创少上半分。 然而苏油的奏报里,没有提到自己一个字,前前后后都说是周永清所创。 一日之间,扬名天下尤胜祖辈,这就是再造之恩。 然而苏油与他之后信件来往中,从来都是只对业务问题进行探讨,态度还很谦虚,对于周永清的感谢之类,一句不回。 如今恩人到了河北,周永清立即派遣亲卫沿岸跟随,还不敢上船打扰,反正就是一直在两岸缀着。 开始苏油没在意,还以为是朝廷派来护送司马光的,直到从瀛洲出发,这支队伍还在,才知道时候保护自己的。 不由得感觉奇怪,赶紧派种谊一打听,方知是周永清的手下。 于是苏油让队伍的都头转告周永清,约他到雄州见上一面。 雄州还有一位缘边副使,王珪之子王光祖。 不过不是翰林王珪,而是泾原勇将王珪,绰号“王铁鞭”那个王珪。 王铁鞭战死好水川,朝廷录光祖为供奉官、合门祗候。 这娃的长项是“明于料敌”,就是情报工作抓得好,善于判断敌人的真实意图,大灾起来后,朝廷特意下旨雄州探察北境动静,就是看中他这点。 苏油的探测船队抵达雄州后,置办了一桌便宴,邀请周永清,王光祖上船饮酒。 周永清上船,对苏油纳头便拜:“侍制大恩,永清没齿难忘。” 苏油将周永清扶将起来:“言重了,这是为国举才,谈不上私恩,与你切磋阵法,我也收获颇多,不过因为渭州以防守为主,暂时还没用上。” 王光祖笑道:“探花郎渭州之战,那是以攻代守,赢得漂亮。县君一日逐敌百里,所向披靡,颇有北地将门女子的风范!光祖佩服!” 苏油说道:“她如今在瀛洲救治灾民,没能前来,来来来,我们入座细聊。” 和二人一起,所聊的自然就是军务,而且这军务,也与治河有关。 酒过三巡,苏油问道:“大宋与辽朝交好以来,北地兵甲,都是以安静为主,听闻保州以东,都是塘陂方田,平日里种稻,要求浅不能纵马,深不能行舟。” “这点我就有些不明白了,我是蜀人,种稻是行家,稻田牛耕,亦过不了牛腿,否则施耕不利,要做到这么大片的区域水深刚刚合适,有些难为吧?” 王光祖和周永清都有些尴尬,周永清组织了一下言语:“不想对恩公隐瞒,黄河改北流以后,塘陂多为泥沙所淤积,如今深不过人腿肚,浅的那些……种麦倒是上等田地,阻挡骑兵,属于笑话了。” 苏油明白了:“因为预期到屯田大利,所以被你们隐瞒了,没有上报朝廷?” 王光祖脸一红:“不是不是……这不,刚刚改道,感觉还不稳嘛……” 这些地方上的小九九,苏油都懒得理会:“屯田也是办法,但是还是要奏报朝廷,那么多难民无处安置,这份独食,怕是谁都吃不成。” “给你们提个醒,该上报赶紧上报,别忘了这次下来按察河务的是谁。” 司——马——大——光!没事儿都要弹劾人,没人弹劾就找皇帝茬的主,杀伤力那是杠杠的,两人立刻点头:“是是,是我们失计了。” 苏油又想起了《水浒》:“河北盗贼情形如何?” 王光祖说道:“雄州有一股马匪,头领绰号叫天佛,平日里劫掠村镇,杀伤行人,官军围剿,则遁入辽境,其余的……都是小打小闹,地方巡检就能处理,不劳大军出动。” 苏油摸着下巴:“遁入辽境啊……怎么有股阴谋的味道,焉知不是辽人扶持的?他们的军器,马匹,衣着如何?” 周永清说道:“也与燕代百姓无异,马匹来自辽境,自然精良,对了,他们善使弓箭。” 苏油立刻问道:“善使到什么程度?骑射会不会?回射会不会?精准程度如何?弓力多大?” 王光祖和周永清面面相觑:“回射是啥?骑射是会的,精准程度……三十步十拿九稳吧,弓力这问题,没有缴获,不知道啊。” 苏油喊道:“八郎,去船上箭矢与两位副使观瞧,不要弩的,要弓的。” 弓箭是船上小子们每日的功课,就连苏油都要练,君子六艺嘛。 很快弓箭取来,两人一看箭矢眼睛就亮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眉山矢吧?” 苏油说道:“先别说这个,两位看看,盗匪所用箭支,重量,长度,大致与这里那种相当?” 王光祖取过一支,交给周永清,周永清点头:“大致与这支差不多。” 苏油点头:“两石四斗,这是军中好手啊。这个叫天佛和他那些手下,很有可能是辽国人!” 就在此时,一叶快舟驶来,船上快班斥候高呼:“王副帅可在?雄州急报!” 王光祖快步出舱:“给我!” 打开一看,对苏油说道:“侍制,契丹林牙萧禧,借口界河巡检赵用扰边,领兵四万压境,正在打造浮桥,意欲渡河。” 周永清站起身来:“恩公,君子不立围墙之下,我这就护送恩公返回大名!” 苏油说道:“四万人,是不是少了点?王副使,你怎么看?” 王光祖笑道:“侍制这是考较光祖了,彼所顾者,信誓也;其来,欲得赵用耳。避之则势张,不如不避。” 苏油又问道:“契丹方阵四万,而以单舟临之,可会不测?” 王光祖恨道:“此契丹故智,屡屡以边事相威胁,让我大宋让步。不过我乃武臣,外使交涉,非我其责,一切尚需侍制为主。” 周永清怒了:“王兄!北地辽人素无信义可言,万一恩公有所闪失,你我万死莫赎!” 第五百三十章 单舟对敌 第五百三十章单舟对敌 苏油举手制止:“周副使言重了,苏油从来没把自己当回事儿,你们也别太把我当回事儿。王副使明于料敌,闻名朝中,我信他。” “我是陛下亲点的巡按,断无临阵脱逃之理。再说事态紧急,不容周旋。” “我这船满速之后,非你们的福式船可比,叫你们船上的军士上我的大船。小七哥,准备启碇满帆!八郎,一级战备!” 这艘船是眉山型,不过满载也能容纳上百人,而操控最少只需要六人就行。 苏油一声令下,船上十数名兵士和理工小组立刻行动起来,很快周永清和王光祖就发现,船舷两侧的那些木头柱子,嘁哩喀喳的配件套上去,很快就变成了一架架弩炮。 接着每架弩炮旁边,站立起三个人,一个藤箱,箱子打开,里边是十枚纺锤形的瓷瓶。 瓷瓶头子上有个小孔,小孔处是一个带螺纹的铜圈。 种谊开始分发一种蜡烛一样的小柱子给各小组,小柱子头上也有一个带螺纹的铜管套着,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圆锥型的头部。 小组中一人从腰间取下一个铁环,铁环上套着各种钥匙一样的工具,取出其中一枚,开始将小柱子放入瓷瓶,小心旋紧。 整个过程速度很快,悄无声息,两人的手下军士还没有部登船完毕,种谊便过来一个立正:“报告,弩炮准备完毕!等待指示!” 接着张麒也过来:“报告!驾驶准备完毕,等待指示。” 王光祖急了,赶去船尾招呼自己手下兵士,这是拖后腿了。 苏油对种谊问道:“霹雳炮呢?” 种谊一脸倔强:“雄州河道之上,弩炮便可以做到覆盖,用不着泄露霹雳炮的秘密给辽人!” 苏油点头:“好,凭此一句,记你一功,从现在开始,由你接手舰船指挥,军事方面,我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 种谊一拳头捶在自己右胸:“必不辱命!” 说完掉头去了。 这时军士终于上船完毕,苏油对张麒说道:“满帆,雄州!” 眉山型如今也换了铁管高桅,水手们摇动轮子,纵帆提升到桅杆顶部,接着调整方向,船身顿时被风帆拉得斜侧了数度,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势如奔马。 探测地点本来就在雄州境内,新河道上几乎没有船,眉山型顺风顺水,开出了六亲不认的架势,气势汹汹地朝着目的地飞掠而去。 王光祖和周永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兴奋。 这是一日能呼应四百里疆域的神器啊!这特么比我们的哨船还快! 不到半个时辰,眉山型就驶过雄州,来到雄州东面一个渡口。 这里本是原来的界河——巨马河流域,如今已经成了黄河的一部分。 对岸一支大队人马正在扎营,不少工兵在打造浮桥,摆出一副准备渡河的样子。 王光祖看了部队旗号:“萧禧,辽国林牙,也是文武双的老对手了。” 周永清极度愤恨:“就是这个人,兵不血刃,让我大宋失地数百里!” 周永清这么生气是有来由的。 仁宗末年,辽人在界河捕鱼,越界伐柳,与宋人起了冲突。 辽国派出萧禧,一边对河北实施军事压迫,一边向宋廷提出无礼的割地要求。 宋朝当时正处于与西夏人战争的弱势,态度自然是硬不起来,宋仁宗以“和好多年,不欲争竞”为由,与辽朝重新划定朔州一带的疆界,将朔州北面原属于大宋的地区让出,国界自六蕃岭南移至黄嵬大山北麓。 当时担任交换割地文书的使者,文臣是韩缜,武臣,朝廷本来指定的就是周永清。 周永清愤怒上表,坚决反对这一做法:“疆境不可轻与人,职守土,不愿行。” 但朝廷在主和派的把持下,仍然一意孤行。 周永清再次上章,力陈利害关系,不过还是没有得到采纳,朝廷要求他必须执行命令。 周永清一气之下,以母亲身体有病为理由,扔掉官帽,回到家乡去当起了农民种地去了。 此事过去之后,周永清才被重新任用,历任高阳关、定州、泾原路钤辖,最后到了河北。 坚决“不以地与敌”,这是周永清心中的武人信条。 这事情苏油也知道,拍了拍他的胳膊:“副使放心,这次辽人无能为力。” 周永清看着对方四万人的大部队:“就靠侍制这一艘船,怕是难敌四万契丹铁骑。” 苏油哈哈大笑:“铁骑是什么东西?能下水吗?” 王光祖也是哈哈大笑:“萧禧本来就是虚张声势,辽国大军出动,多则十五万,少则七万,四万怕是萧禧能够私下调动的最大军力,这人就是知我河北受灾,前来讹诈好处的,而且绝不是契丹朝廷的主意!” 苏油点头:“所见略同,如此王副使知道如何做了?” 王光祖笑道:“所有军士隐蔽,尽彻户牖,让契丹人将我们的船看个清楚。” 王光祖的儿子王襄也过来了,和种谊站在一起。 种谊见苏油无话:“打开窗户,临岸百步下碇,弩炮上机,做好发射准备!” 张麒摆动舵机,水手们松开帆轮的刹车,纵帆在重力的作用下瞬间落下。 帆船立刻失速,接着一个一百八十度灵活转弯,船头调向上游,惯性被水流抵消,接着铁碇一下,停得稳稳当当。 “好!”种谊还不知道张麒有这一手,顿时喝彩,这给他调整弩炮角度赢得了太多的时间了。 对岸的工程进度因为眉山型的到来被打乱,辽人的反应也非常迅速,号角响起,大队骑兵护送工兵们退后,留下一地的木头。 很快,岸上出现了一位身披铠甲的将领,一招手,身边立起了一支号旗,这是要求派出使节的信号。 苏油对张麒说道:“小七哥,去将我朝服取来。” 张麒大急:“少爷!” 周永清也是急道:“恩公,万万使不得。” 苏油笑道:“有什么使不得?有了这艘船,不管萧禧的战略意图是什么,都已经无法实现,浮桥在我们的弩炮面前,就是个笑话。” 说完看着对面的辽国大营:“他们太大意了,就算让它中军开花,也不是什么难事。” 种谊说道:“老师,我陪你去。” 孙能和王襄抢了出来,齐声说道:“我,我陪你去!” 苏油对王周两位副使说道:“萧禧是辽朝枢密林牙,你们级别不如,若是知道我在此而龟缩不出,一是落了大宋的面子,二来今后又可以作为借口。” “我身上还有个职务,大宋枢密院副都承旨,倒是与萧林牙堪称敌体。所以这事情不是我与两位争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说完对王襄和孙能笑道:“还真是将门虎子,就你们俩了!走,我们去辽营走上一遭!” 一叶小舟,送苏油三人朝岸上驶去,王光祖看着苏油紫袍幞头的背影,对周永清说道:“老周你命苦啊,晚离渭州一任,大破谅祚的功劳,搞不好就落到老弟你的身上!苏侍制这等胆识,就算在手底下当个指挥,都直他娘提气!” 周永清一肚子没好气:“都怨你!不阻止恩公,还暗地怂恿,要是所料不准,休怪我不认老兄你这么多年的交情!” 王光祖大大咧咧:“你放心,老子亲儿子还跟在侍制身边呢。那萧禧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我前去他还能一刀砍了,苏侍制出马,他老小子绝不敢轻举妄动!” 第五百三十一章 打嘴仗 第五百三十一章打嘴仗 小船靠岸,苏油摆足谱,让孙能王襄搀扶着下船。 辽军那名将领没想到船上过来的是一位紫袍宋官,这就是三品以上的大佬,起码与自己的统帅一个级别,不由得大惊,屁滚尿流地赶去汇报去了。 辽军的军制其实很奇葩的,苏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对西夏和辽国两大对手都在研究,然后啼笑皆非地发现,辽国的军制,其实比西夏要烂得多。 一句话就是容错率极低,只能以多打少,还许胜不许败。 “敌军既阵,料其阵势小大,山川形势,往回道路,救援捷径,漕运所出,各有以制之。 然后于阵四面,列骑为队,每队五、七百人,十队为一道,十道当一面。 各有主帅。最先一队走马大噪,冲突敌阵。 得利,则诸队齐进;若未利,引退,第二队继之。 退者,息马饮水料。 诸道皆然。更退迭进,敌阵不动,亦不力战。 历二三日,待其困惫,又令打草谷家丁马施双帚,因风疾驰,扬尘敌阵,更互往来。 中既饥疲,目不相睹,可以取胜。 若阵南获胜,阵北失利,主将在中,无以知之,则以本国四方山川为号,声以相闻,得相救应。 若帝不亲征,重臣统兵不下十五万众,三路往还,北京会兵,进以九月,退以十二月,行事次第皆如之。 若春以正月,秋以九月,不命都统,止遣骑兵六万,不许深入,不攻城池,不伐林木,但于界外三百里内,耗荡生聚,不令种养而已。” 僵化呆板,远不如西夏灵活机动,战法多变,技术兵种面。 比如萧禧如今四万人临河,王光祖就对他的意图一清二楚。 苏油摸了摸鼻子,妈蛋可就是人家这样的渣部队和战法,就能把大宋打得哭爹喊娘。 只能说明大宋军力更特么的渣。 辽军那名都头明显被紫袍给整懵了,忘记了招呼其他人看好苏油,也没有叫苏油在原地等着,于是苏油对孙王二小狡黠一笑:“走,我们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两小摩拳擦掌,兴奋得不行:“好!” 大步来到营帐前,就见辽人正在忙碌地撤除之前的布置,搬走帐边的幕帐,刀斧手们正在撤退。 苏油笑嘻嘻地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刚刚那员副将一扭头,看到苏油已经到了帐前,一副吃瓜看热闹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噗通一声向一位将领跪倒。 那员将领带着青罗泥金斗笠,见到宋人官员如此年轻,不由得也是惊疑,温言安慰了副将两句,向苏油走了过来。 什么帐外安排刀斧手之类,那都是吓唬大宋地方将领用的,真到了紫袍级别,那就上升到了国家外交层面,再安排这些花招,只会惹来大宋笑话,因此辽人才忙着更张。 辽人的狼狈,让两个小的在后边掩嘴偷笑,辽人大将也有些尴尬。 苏油主动微笑拱手:“萧林牙,久仰了,大宋枢密院副都承旨,翰林侍讲苏油,前来造访。” 那大将正是萧禧,哈哈一笑:“没料到宋朝三品大员光降,一番造作,倒是萧禧小气了,便请苏承旨请帐内叙话。” 两人入帐坐定,萧禧说道:“苏承旨大名,我也听闻过,大苏先生最近可有大作?” 苏油说道:“大苏在眉山守丧刚结束,近日要启程回京,路上应该会有不少作品。” 苏轼的文名如今已经开始显耀,朝廷准备召他参与明年的科举考试评卷,已经和苏辙一起从眉山启程。 萧禧又问道:“听闻承旨在渭州大败夏朝毅宗皇帝,承旨家县君善行雷法,诛杀了八名铁鹞子队正,使之溃不成军?” 苏油笑道:“这就是以讹传讹了,我家娘子是将门之后,也是听闻我被谅祚大军围困,急了眼了,这才带领渭州乡勇冲击谅祚中军,侥幸成功而已。” “铁鹞子队率,四人是死于之前战场攻伐,四人是遭遇突击不及披挂,被我娘子捡了便宜,哪里有传言中那样夸张。” 萧禧这才说道:“寻常女子,能阵斩四名队率,那也了不起,传言也有传言的道理。” 苏油说道:“这些都是萧林牙从哪里听来的?” 萧禧说道:“多是道听途说,不过你族兄苏翰林,访辽结束后,还是我一路护送到南界的。” 苏油拱手:“原来如此,族兄一路多蒙照顾,多谢林牙了。” 两人喝茶聊天,其乐融融,完没有帐外大军压境战舰戒备,一不留神就要打起来的模样。 苏油招呼孙能送上一个包裹:“初次见面,这是私礼,昔日里吴魏相争,陆抗羊祜,不废私交。些许家乡土产,不成敬意。” 说完将盒子打开:“这是故乡黑茶,名为‘小金沱’,甚得吐蕃西夏人喜爱,大抵是因其地苦寒,小金沱茶汁浓郁,加入牛羊奶中,滋味格外不同。” 萧禧笑道:“多谢承旨,其实要送礼,将贵朝界河巡检送来,让我明正典刑,那样才好。” 苏油笑道:“林牙失虑了,夫礼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 “我朝赵用,遵照两国合议,禁界河捕鱼,驱逐贵朝刁民。和议文本,就是天经,巡查界河,就是地义,驱逐刁民,就是约束民行。” “赵巡检所为合情合理,我回去还要好好奖励,何来罪过之说?” 萧禧不豫:“承旨强词夺理,赵用手段粗暴,焚毁我朝子民渔舟,使之失了生计,本官为民父母,自要来讨问一个公道。” 苏油打岔:“等等,什么舟?” 萧禧顺口答道:“渔……” 说道这里自己也哑了。 苏油故作惊讶:“界河之上,还有这东西?两国议本上写得清清楚楚,界河禁止打鱼。我大宋一直履行得非常完美,难道贵朝约束不了民众?那赵用不但是为了大宋,还是帮了贵朝啊。” 萧禧冷笑道:“承旨,虽然我对苏使节,大苏先生,还有你,都非常钦佩,但是事关国事,不用插科打诨。如今四万大军临河,不交出赵用,我当自取。” 苏油哈哈大笑:“说这些就太无聊了,如之前那般谈论风月多好?林牙啊,四万大军临河原来是为了抓宋人的?不过大河改道断绝南北,天意如此,切莫倔强啊。” 萧禧言道:“我军已在打造浮桥,转眼便要进入雄州,到时候,就不是交出一个赵用那么简单了,无怪言之不预。” 苏油摇头:“萧林牙,知道我苏家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吗?不是文学诗词,不是外交机锋,而是蜀学的根本,理工。” “浮桥这东西,须得先遣人过河,拉设绳索,然后系船架板,方才得成,没有只在一头热闹的。” “如今既然我都来了,雄州就已经有备,林牙的浮桥,还架得成吗?不要开玩笑了,来,喝茶喝茶。” 萧禧有些语塞:“如果赵用不至,那承旨也就不用回了,便在我帐中做客,等待消息如何?” 苏油摆手:“那不行,官家命我按察河务,这还要急着测量勘探,回瀛洲向司马学士汇报呢。要没有萧林牙这趟旅游,我现在都过了雄州,考察海口去了。些许打鱼摸虾的冲突,几下将事情说完,就不打扰林牙的游兴了。” 萧禧大怒:“苏油!敢如此轻视与我,这是有恃无恐吗?!你凭什么?!” 第五百三十二章 连消带打 第五百三十二章连消带打 苏油笑嘻嘻地说道:“林牙莫要这么大脾气嘛,大家都是斯文人,道理讲清楚不就是了?” “首先,辽人在界河打鱼在先,过错不在我方,界河巡检赵用无罪。” “大河改道,雄州有备,贵军已然不能渡河,林牙要实现战略意图,只能看今年黄河是否封冻。这是其二。” “林牙要将我留在这里,那就是违背了两国外交礼仪,事情就闹大了。” “林牙啊,辽朝军法,边臣聚兵六万,只能抄掠,不能深入过三百里。如今兴军才四万,说明林牙也是一时起意,意图讹诈边臣而已。” “既然已经被识破,加上天决黄河,再要固执己见,那就没意思了。” 萧禧冷笑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要是我偏偏要固执己见呢?” 苏油放下杯子:“要是林牙非要不讲道理,那我也就只能不讲道理了。” 萧禧都气笑了:“如今承旨已然自投罗网,怎么着?还能安然走出我四万大军的营寨?” 苏油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请林牙出帐,我与你看场戏法如何?” 萧禧起身:“我不信你家娘子有飞天遁地之能,还能飞过来施展雷法!” 苏油也站起身来:“走吧走吧,看过就知道了,很壮观的。” 两人出得帐来,苏油一指大营后山口一块巨石:“林牙,且看哪里。” 说完一挥手。 舟船之上,种谊正拿着双筒望远镜观察辽营,见状喊道:“二号目标,标尺六十五,满弩,三斤标称弹,放!” 大船上“嘣!”“嘣!”几声连响,萧禧就见到数件白色带尾翼的古怪物事高高抛起,然后从大营上方掠过,接着在下落过程中变得稳定,朝营后的大石落下。 “轰!”“轰!”“轰!” 一连串的剧烈爆炸,将草皮,碎石,泥土翻起数丈高,从谷口到大营,山谷山谷形成一个喇叭型,声音经过集中放大之后,声势异常骇人。 营中都是骑兵,马匹顿时炸锅了,四处奔散,军士根本喝止不住。 浓烈的硝烟味道沿着山谷飘向河道上方,高高的烟尘住遮盖了巨石的身形。 苏油挥了挥手,咳嗽一声:“林牙,可还看得?” 萧禧看着大营里一片混乱,强作镇定:“这……是何物?” 苏油好整以暇地说道:“今年元宵节,官家驾临宣德楼,与官民同赏天空焰火,五色灿烂的焰火,贵国应该有耳闻吧?” “既然能施之于数十丈高空,那就更加容易施加与地面,这不是自然之理吗?” 萧禧脸色有些发白,苏油继续加码:“苏油如果不是出于至诚,为了两国交好而来。只需今晚夜中驾船潜至,将之施放林牙中军大帐,林牙会是什么后果?” 萧禧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过那样事情就大了,不管你我,任一伤损,两国必然战事大起。” “所以,还是大家喝茶聊天比较好,是吧?” “对了,这东西,叫震天雷。看,孙能手里还有个便携式的……” 萧禧也是光棍,叫来副将:“将人马撤离谷口。” 副将大急:“那林牙你……” 萧禧说道:“大宋苏探花都信不过?我在此陪客,赶紧自去!” 副将匆匆走了,萧禧才施礼道:“苏承旨宅心仁厚,萧禧多谢了。” 苏油说道:“我此次任务在河工,刚刚说了,几下料理完此间,还要继续考察。” “萧林牙擅兴大军,劳而无功,接下来怕是不好向朝中交代。唔……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我再送一件功劳给林牙,如此便无碍了。” 萧禧再不敢小视苏油,恭恭敬敬地拱手:“承旨请讲。” 苏油淡淡地说道:“黄河决口,界河舟船尽皆翻覆,叫天佛被隔绝在南岸,无法返命,要不我知会雄州知州,安抚副使王光祖一声,给你送回来,你这次行动就算是成功接应他返辽,无过有功,如何?” 萧禧表情就跟见了鬼一般:“什么叫天佛……我,我不知晓……” 苏油说道:“哦?叫天佛乃大宋雄州境内一股悍匪,骑良,用弓两石四斗。抄掠之时,军一名,打草谷家丁,守营铺家丁各一名。” “人马备铁甲九事,弓四,箭四百,长短枪,骨朵,斧钺,小旗,火刀石,马盂,石料,毡伞,糜马绳两百尺。” “这要不是差了金鱼符,我还以为就是林牙手下的捉马精锐呢,既然不知晓,那我回去就严命雄州,剿杀了完事儿。” 萧禧赶忙制止:“别别……承旨,听你所言,的确像是辽军游勇,这个,这个……橘生淮南淮北,其性不同。要不,将他们驱赶回来?要真是辽人侵犯宋境,我一定严加惩办!” 苏油这完就是诈萧禧,他对那什么叫天佛的信息,其实仅仅来自从其用箭得到的推断,不过添油加醋将辽人军制附会上去,如今看来,欺诈成功。 苏油笑道:“林牙还真是处处为国相争,说起来大宋在南,辽国在北,橘子只有在你们那里才长不好,这比喻不恰当。” 萧禧满脸通红:“忘了苏侍制是宋朝探花,名次比大苏先生还高的。” 苏油说道:“不提这个还是好朋友,提起来就伤心,文章都荒废好久了……那就这样,五日之后还是这个渡口对面,夜里会有三艘大船,可以供人过河。” “不过马匹怕是只有留在南岸了,这个还请林牙你多担待,咱们这算以船换马。” 萧禧将头上所戴青罗泥金笠取下来:“便请侍制以此为信,或者他们看到辽朝衣冠,便起了思乡的兴致,自己就回来了,不劳征剿。” 苏油笑道:“好,如此方是好聚好散,那就请萧林牙送我们到河边登船吧。” 《蜀中杂记》: “元年,河决。以界河巡检赵用唐突,契丹萧禧率四万众临河,且造桥具,实以相胁也。 时油按河至雄州,乃携二从赴禧营,以言语折之。 萧禧遽挥兵去,且付所戴青罗泥金笠以为信。 时已有诏罢光祖矣。 油回,荐光祖,永清。 枢密使吴充曰:‘非光祖明于料事,以身阻之,又使子冒白刃从油取约,则事未可知。宜赏而黜,何以示惩劝?’ 乃除真定钤辖。” …… 五日之后的夜里,一支百十人的队伍来到雄州城外。 雄州大门紧闭,城外没有灯火行人。 码头边的沙滩上,果然停着三艘木船。 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派出三人前去查探情况,很快回报送来:“指挥,正常。” 那指挥啐了一口唾沫:“招呼兄弟们上船!过河!” 船至中途,指挥回望了一下黑黢黢的雄州城,又看了脚下滔滔河水,胸中的郁气难以抒发,抽出长刀在船帮上一通狂砍:“这直娘贼的黄河!林牙数年筹谋,毁于一旦!毁于一旦——” 一名参军说道:“这苏探花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怎么就知道我们是辽朝军队?” 指挥恨恨地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不过宋朝北境虚实,已尽在兄弟们心中,总有一天,我们还会杀回来的!” 第五百三十三章 看图说话 第五百三十三章看图说话 和辽人打了一场交道,解决了雄州危机后,苏油给司马光报告了情况,便继续带领着探测组行动了。 这个河情考察又进行了一个多月,派往河北各地的理工小组重新在瀛洲汇集。 接下来就是繁杂而艰难的统计计算工作。 不过这事情交给了沈括和陈昭明,沈括还要绘制出整个河北黄泛区的精细等高地图。 而司马光和苏油,在整理地方水文史料的同时,司马光还要督促河北冬麦赶种,苏油则要督促推广以工代赈方案。 到十一月底,诸多工作算是见了成效,整个河北,受灾十余个州,所赖调运及时,司马光和苏油督促得力,没有造成大患。 不过要恢复旧状,需要等到翻年六月麦熟之后。 而且黄河新决改道,以往的治河工程几乎部作废,新工程刻不容缓。 赵顼已经不能等了,让司马光,苏油立即返还京师。 于是两人只好带领工程队伍从水路返回,在船上继续工作。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京城,已经过了二年大朝会之期。 但是重臣返京,还携带着河北民情,政情,河情,军情,赵顼下旨,奏景阳钟,群臣入朝,再起大议。 司马光和苏油,在朝中的力量合起来,对如今朝堂格局已是了如指掌。 苏油甚至对赵顼有一种怀疑,将司马光派出去巡河,是不是一种刻意的安排,好准备王安石上位。 毕竟两人都是翰林学士,每每议论相左,要提一个,那就必须压一个。 是的,出去仅仅数月,王安石对赵顼的影响力便已经大增,最关键的是除了富弼,韩琦等几个老臣,所有人都对王安石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甚至富弼还亲自以长者的身份劝苏油要和王安石配合,这是虽然有疑虑,但是还抱着侥幸。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苏油也就只有闷不作声,先保自己再说。 大朝会上,司马光奉上厚达三十卷的《河情咨要》:“陛下,这是臣与苏油数月来的考察,另外还有沈括,陈昭明所制的《北流图经》。经我们考察,如今东流故道已然淤塞,二股河容积不足疏导洪水,因此回河之议,再不可行。” 此论一出,朝中顿时大惊。 回河的坚定支持者宋昌言这段时日正在游说王安石,且王安石也已经原则同意,还准备将此作为自己就任参知政事的第一桩实务,抓出成绩。 现在司马光说回河之议已不可行,就是彻底推翻他一直的坚持。 于是出列:“屯田都监内侍程昉,前与臣议,持回河之说,如今上奏,从司马学士和苏油之议,是前后不一,邀媚权贵,乞陛下斥之。” 苏油差点气了个倒仰,老子才三品,“宁登瀛,不为监”,是朝官里最苦逼的判将作监,怎么就成权贵了? 出列道:“程昉前持回河之议,是因为手里数据不准确,思虑不精细所致,陛下,臣请让沈括展开地图,便于一一解答群臣疑惑如何?” 赵顼其实心中也是希望回河的,大河改道,怎么看都是君王失德,令其重回故道,算是有个交代。 如今考察一番回来,竟然是这么个结果,心中不免大是失望,也想知道究竟,于是说道:“准奏。” 巨大的地图展开,群臣这才发现,这张地图的价值,不是以往那种粗略地图那样简单。 图上用浅蓝色标注出河道,海域,四种颜色标注出各州府地域,从海岸线起,一圈圈的等高线,可以看出山川走势,地理高下。 各处地名标注得十分周密,此外还有各种符号。 地图左下角,有符号图例说明,地图外围,还有黑白交隔的比例尺,还有纵横的经纬线。 苏油说道:“因为时间仓促,地图工作做得不细,尚显粗糙,不过已经能看出个大概了。” 群臣差点被雷得倒仰,这还叫粗糙,那以前的虞部官员都别活了。 苏油从地图下方的卷轴中抽出一根长长的尖头木棍,群臣脑门又是一阵黑线,都说苏明润精细,如今算是领教了。 苏油指着地图说道:“陛下,宰执,各位臣僚请看,地图上这条河道,是商胡决河之后,自魏之北,至恩、冀、乾宁入于海,是谓北流。” “而这条河道,是嘉佑八年,河流决于魏之第六埽,形成二股,自魏、恩东至德、沧,入于海,是谓东流。” “宋昌言之策,乃于二股之西,置上埽,擗水使令其东流。” “俟东流渐深,北流淤浅之后,即塞北流,将御河、胡卢河,从黄河中分离出来,下纾恩、冀、深、瀛以西之患,如此即可恢复黄河故道,使御河漕运重回旧观。宋副监,是这样的吧?” 宋昌言正看着地图沉思,闻言才恍然抬头:“对,是的,苏案判,从图上来看,此议并非不可行啊。” 胄案还要负责河渠事务,宋昌言对苏油,便以这个职务相称。 苏油说道:“这个方案看起来是不错,但是经过仔细测量之后,我们发现,有巨大的风险。” “大家看此处,这种线条,我们称为等高线,以海平面为基,每五米高度,连成一线。” “地点距离海平面的垂直高度,我们称为‘海拔’,这里,是二股河入口,魏州第六埽的海拔,这里,是魏州北部,商胡口的海拔。” “两者相较,二股河入口处,比商胡口高出了三米,啊,就是差不多一丈。” “别小看这一丈,如果决口四十步,大家想想会是多大的水量?何况要让其成为阔达两百步的河道?” “经过我们计算,二股河河道,最多能容纳黄河四成水量,如果按照宋副监的方案,需将二股河现有河道冲刷下去三米的深度,方与商胡口相当!” 宋昌言说道:“束水冲沙,古已有之,如今汴渠维护,四百里皆用此法。冲下去三米,啊一丈,又有何难?” 苏油说道:“旧沙未尽,新沙又来,如今黄河中下游含沙量,已达百分之四十四!” 此语一出,朝中又是一片哗然,这数据太可怕了。 苏油让侍从取来三支玻璃管:“大家也不用太过惊惶,请看,这第一支,是从汴京采集的水样;第二支,是商胡口采集的;地三支,是海口采集的。” “其实百分之四十四的泥沙,并非都不能被冲入大海,其中差不多一半的细沙是可以入海的,剩下的粗砂,才是导致黄河淤塞的罪魁祸首。” 就听大殿中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响起,毕竟黄河就在汴京边上,也不是没有决口过,要是百分之四十四的泥沙淤积下来,那还得了。 苏油继续说道:“泥沙淤积的程度,还与水流缓急有关,而水流缓急,又与落差有关。” “商胡口和二股河海拔高度相差不大,因此河道越长,流经的坡度就越缓,相同深度和宽度下,水流速度就越慢,这个道理大家都应该明白是吧?” 朝臣都是进士出身的聪明人,这个道理还是容易相同的。 苏油说道:“从地图上看,也是如此,黄河此次决口改道,就是选择了一条更容易走的通道,改道后的河道,比原有河道短了百里。” 宋昌言说道:“但是这些还是可以通过束水冲沙解决,通过二股河逼窄河道,一样可以加快流速,避免淤塞。” 苏油笑道:“宋副监是钻入牛角尖了,既然旧道可逼,那新道,不是一样可逼?” 说完一指地图:“这里,从乐寿到清州,有一条笔直的水道,在此处按宋副监所说之法,还可以缩短河道数十里,减少这一段泥沙淤积的可能。” 宋昌言顿时语塞。 第五百三十四章 刮目相看 第五百三十四章刮目相看 王安石说道“明润,宋副监之法,除了考虑治河本身,还考虑了防辽,屯田,役工,要是按北流说,这段新河,还要重新修造河堤,工程量浩大,而且能够保证它不继续淤塞?” 苏油拱手道“学士,今年之所以决堤,参考历年水文资料,乃是因为遭遇了二十年一遇的大水。” “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在新河两岸修造堤埽,理论上,可以有二十年时间从容布置。” “而二股河目前容量,只能容纳黄河三年一遇的洪水,就算仅用于分流,也只能支撑四到五年,如果完堵死北流,那么最多五年之内,大洪水一到,二股河容纳不下,河水倒逼,上游必决!” 王安石心中砰砰乱跳,这是一个他没有考虑到的问题,甚至是历届河工都尚未考虑到的问题“数据何来?” 司马光从《咨要》中翻出一册“陛下,介甫,这是我从各处地方水文中摘录的历年河情资料,明润将之化为了标准涨幅,制成了表格,一目了然。” 王安石取过来翻看了一下,他也是绝顶聪明之人,只翻了几页关键数据,便闭上了双眼“兹惟艰哉!” 这是《尚书?汤誓》中的一句。 苏油拱手道“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不过居上克明,为下克忠而已。油取其易,诸公勉其难。” 意思是知晓道理不难,实际操作起来才是真正的艰难,唯有居上者保持清明,为下者务必忠勤。最后表示容易的我已经做了,难的就必须依赖诸位大佬了。 这是同样以《尚书》相答。 王安石睁开眼“明润治《书》,也算有得,如果持北流论,河北漕运,如何解决?” 苏油暗自松了一口气,王安石在真实历史上,是坚定的回流论者,而且他的坚持不是一次,而是屡次溃坝屡次修建,就连皇帝都不再支持了,他都继续又搞了两次,但是最终迎来的,还是失败。 如今这执拗得难以理喻的人,也不得不在详实的数据面前低头。 苏油赶紧说道“北流并非无法行船,除了洪峰和封冻期,北流还是可以行船的,还有,河北粮食并非一定要从汴京周转,其实完可以从江淮两浙海运北上!” “漕运之弊,在沿途克扣,如今两浙路的新型帆船已经试制成功,并且试航了朝鲜和日本。” “船只在夔州型的基础上做了放大,减少了长度,增加可宽度,前后采用海船样式进行了加高,以抵御浪涌,试航数据显示高桅纵帆加三角帆设计,非常适应海况。” “陛下,相公,学士,海运还有一个好处,锤炼水师。” “此次雄州危机,萧禧四万大军压境,被我劝回,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为一艘装备了弩炮的眉山型纵帆船压阵,加上黄河新决,他们没船!” “陆战我朝对于辽人并无优势,但是如今有了新黄界河,只要打造出一支大小船型搭配得当的水师,至少从海口到巨马河中游的安肃军,我们将获得巨大的防御优势!” “新河后方,那些以前作为防御骑兵的陂塘,据臣考察,大部分已经被填淤成了良田,正好用于安抚难民,官府组织授田开发。” “陛下,相公,学士,凡事有一利则有一弊,但是反过来理解亦然,只要我们找对方法,化解不难。” “回河之议,其一个巨大的观点,就是能够利用北流淤积的大量土地,但是我想问,难道不回河,这些淤积的土地就不能利用了吗?” 吴充是枢密使,多从军事角度考虑“明润,照你所说,要是黄河继续向北改道,改入辽境,我朝当如何处之?” 苏油拿教鞭指着地图“枢密请看这些等高线,新河以南,比较稀疏,而新河以北,则比较密集。” “这说明新河以北地势海拔升幅叫南岸为大,也就是更加陡峭,地势颇高。” “也就是说,这里其实是黄河冲积扇的北缘,当不至于再入辽境。” 富弼之前一言未发,如今也参与了进来“这工程量……之前受灾和救灾,河北物资工料,消耗了不少,七州十几年囤积,一朝荡尽啊……” 苏油用教鞭一直梁山泊“相公,要救河北,只靠各地输送,那是不行的,最好的办法,是使其自给自足。” “郓州附近,有煤,有铁,可以炼铁。还有大量水泥用灰岩,可以烧造水泥。” “有了这两样东西,可以预制工件,然后利用水力送至河工地段,省时省力。” “自古河北临海之地,就有不少盐场,春秋齐国赖以富强。” “有了水泥,机械之助,我们可以扩大盐场,让河北也成为大宋的重要产盐区,向外换取军资钱粮,成为一个新的经济圈。” 富弼问道“这些你都考察清楚了?” 司马光又从《咨要》里边抽出一卷来“陛下,相公,这是咨要里关于河北民情物阜的调查情况,臣在郓州做过通判,但是只注意了农桑,忽略了这方面,此番调查,郓州铁冶有小商十三,大商二,用松炭方炉炼造铁,年供榷费不下万贯。” “煤尚未开发,多是矿地周边村镇,捡拾后作为家用,明润所言,俱是考实之情。” “至于水泥,明润说的那些,臣愚钝,不明其理,不敢妄言。” 吴充呵呵笑道“这个我倒是知晓,平夏城,甘谷城,还有种谔戴罪立功修造绥州城,都是用这个什么……水泥敷造的,这东西调制初期如泥浆一般,半月之后坚逾磐石,相当于将土城化作石城,且工期比以前快了不止一倍,搞了西夏人和青唐蕃一个措手不及。” 苏油对赵顼拱手“陛下,此次黄河改道,实则是将天险北移,推进到了边境,让我们可以利用水师之长。” “之前我曾经劝过陛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筋骨,饿其体肤,于国亦是如此。” “只要我们熬过北流新河初期造成的灾难,然后治理,未尝不得其利,就是明证。” “要消除河害,根本在于治淤,这是一个长期,缓慢的工程,但是我们现在有了新河,就有了充裕的时间。” “第一步便是五年之内,利用新河稳定期,抓紧巩固堤岸,研究束水方案。” “其后五年,兴造水利工程,引渠分水,灌溉良田,同时利用枯水季节,沉积水泥构件,石笼,修造束沙堤,供来年洪水刷深河道。” “再其后,修整汴京至河北段,如果国情允许,在上游考察,根据河沙含量品类,找出上游沙区,广植植被,利用根系固土固沙。” “陛下,根据我们调查,黄河沉寂千年后,如今又进入了河害高发时节,水害年岁,比汉唐发生了一个猛增,但是只要找对方法,有计划有步骤的坚定不移,黄河终不能成为大害!” 接下来群臣纷纷提出疑问,苏油一一予以解答,资料非常详尽,方法非常科学,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甚至一些提出问题本身的大臣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问题,都被苏油引申开去,比他们考虑得面得多。 蜀学的精细纯三招,在这次事务上大放异彩,也让群臣对苏油的能力刮目相看。 。 第五百三十五章 皇后管内库 第五百三十五章皇后管内库 看着对群臣事无巨细耐心解说的苏油,赵顼此刻的心中简直可以用感激二字来形容。 黄河改道,天险北移,虽然暂时为害,但是无形中加强了河北防御力量,还淤积出大片沃土,害利短长之间,潜移默化,就是人力可及可为之处! 苏油这套说法,将他从君王失德上天惩降那套说辞中解脱了出来。 不是从台谏御史宰相执政给他的压力中解脱了出来,而是从自己内心深处的畏惧里解脱了出来。 呼,束缚顿去感觉,真好! 然而司马光不会让他轻松的:“陛下,纵观历史,今日河害,乃是唐末至今,施力不到造成的积弊,要拨乱反正,非一日之功。” “日销日毁,终成大患,如今便需日勤日积,将之纠返,纵不见大利,亦将造福于后人。” “是曰日惕,是曰日新。而不是听说变在十年之后,便可于今日懈怠。” 赵顼手心又开始出汗了,肃容道:“学士之言为是,有学士在侧,我就不易犯错。” 说完又眼巴巴地看着曾公亮富弼和王安石:“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咨要》所议,如何?” 然后就见苏油举手,赵顼问道:“明润还有解说?” 苏油哑着嗓子:“水……水……” 群臣这才失笑,从上朝一直解说到了午时,是该有些渴。 赵顼挥手让内侍送上茶水,富弼才说道:“司马学士与苏明润的《河情咨要》,为前世所无,很多疑问,臣是如拨云翳而见清明。诸多争议之处,如今看来,皆落到了实证之处,堪称治河的依据和纲要,臣认为所议当行。” 吴充拱手,然后一指地图:“臣附议,此外,臣请将此图刻本,枢密院今后尚有大用。” 苏油心提到了嗓子眼,端着茶杯看着王安石。 就听王安石从容言道:“至此臣无异议,苏明润此次巡查,摸清了河北的实情,详情。大方向既定,具体到治河举措,尚需请陛下下诏,命诸路建言,博采众议。” 苏油终于松了口气,有拗相公将事情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今后的河务,就不劳他操心了。 都水监丞李立之、提举河渠王亚,本来就持北流之议,如今苏油证明了他们的正确,自然大加拥护。 都水监丞宋昌言,河北屯田都监内侍程昉本来是主张回流的,可程昉跟着苏油实际考察之后,一项项数据证明了回流的不切实际,现在改变了主张。 和将来吃剑相比,还是改变主张比较划算。 宋昌言独木难支,而且苏油替他说话,之前的两议其实不怪他们,因为此次测量,动用了大量的新式测量工具,统计方法,动用了大量的数学人才,历史专家,以前的都水监,河渠司,屯田都监,都没有这样的手段和办法,因此出现误判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不过亡羊补牢还不晚,此次的各种测量设备,水尺,经纬仪,流速仪,降水测量仪等,需要赶紧给都水监配置起来,水文报告,要形成具体条例,格式,每年收集汇总,以便掌总河情。 这些东西,的确都是神器啊,好多还是透明玻璃制品,精贵着呢。 这等于是给河渠司和都水监争取到了事权,接下来肯定要追加经费,等于板子没有打下来,果子却发了下来,宋昌言再要反对,回去就要被同僚骂不上道。 河防之议,到此基本形成定论,如果拿不出苏油这么详细的考察报告,回河派的声音就响不起来了。 散朝之后,苏油和司马光被赵顼单独留下说话。 代天巡按,民情灾情军情,不适合在朝堂上公开讨论,只能私下里汇报。 听闻两人在河北推行李肃之以工代赈之法,以及富弼赈灾成例,如今大致平息灾患之后,赵顼叹了口气道:“原来并非没有办法,而是不知。学士,明润,这次辛苦了。” 两人连称不敢。 赵顼又说道:“我听先帝说过,太宗时,内藏库中的财货,每千计用一牙钱记之,名物不同,所用钱色亦异,只有太宗知道真实数目。皆匣而置之御阁,以同帐籍参验定数。” “晚年曾经出其钱向真宗展示,说道:‘善保此足矣!’” 这事情连司马光这样的历史学家都没有听说过,和苏油面面相觑,不明白赵顼什么意思。 赵顼又说道:“胄案,将作,举行新法,所皆便宜,而皇宫内藏库籍,徒具文具而已,财货出入,略无关防。” “明润清理两处库藏,废物皆得利用,且增值二十万贯,而内藏库此前尝以龙脑、珍珠鬻于榷货务,却不上账务,亦不钩考。” “置库百余年而无编阅!这怎么能行?我想清点内库!” 司马光看着苏油,意思是这事情跟我完不懂,看你的了。 内藏库是皇帝的小金库,是归内廷掌管,苏油当然不想惹这个腥臊。 清理计司,那是为国家考量,皇帝的小金库关我屁事儿?! 想了一下说道:“陛下,臣管理将作,其中也有不少内作坊,这些作坊如今已用新法料理得当,不过每年的利润是如何上缴到内藏库,这不是臣的职责范围。” 赵顼跟苏油说话可不像跟别人那么客套,从称呼上就能听得出来:“明润,不论是不是你的职责,现在不是问策嘛!” 苏油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这是陛下的家事,外臣怎么好干预?反正臣在家中都是不管账的。” 赵顼又求助似的看着司马光。 司马光老脸一下子红了:“老臣家事,也是……也是……” 赵顼的灵感一下子来了:“你们的意思是说,交给皇后是吧?” 苏油和司马光一起偷偷翻了个白眼,说得这么直白有意思吗? 向皇后是宰相孙女,内藏库交给她掌管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为内藏库不需要挣钱,就一个出入库而已,只需要心细耐烦,不需要脑洞。 外官处理这个会投鼠忌器,皇后亲自出马,整治几十个内官就不在话下了。 司马光和苏油都不置可否,相当于默认。 司马光接着转移话题,说道:“陛下,此番巡视,河北境况触目惊心,臣还是想请外任。” 赵顼说道:“这个……学士,真不行。” 见司马光还想说话,赵顼说道:“是这样的,我想要学士随侧,提醒得失只是其一。苏颂此番使辽,辽主都动问起学士因何不为御史中丞。卿名闻外国,奈何出外?” 司马光叹了一口气:“那河北,尤其是苏油计划中的郓州,需干臣充任知州转运。” 赵顼叹气:“人才难得。” 苏油拱手:“陛下,要不,臣请此郡?” 赵顼翻着白眼:“不行,你赶紧给我将胄案事务料理好是急务。这又耽误半年了。郓州之任,再议吧。” 如此直到傍晚时分,司马光和苏油才得出来。 司马光还遗憾:“探花郎的料理,从今吃不成喽……” 苏油笑道:“要不现在就去我家?” 司马光说道:“没这道理,《资治通鉴》都耽误几个月了,书局的事情,不去看看不放心,你赶紧回去吧。” 两人告辞,苏油骑马返家。 第五百三十六章 平戎策 第五百三十六章平戎策 回到家中,沈括,陈昭明,苏小妹,还有库罗和艾尔普五人正在讨论地图和测量的误差问题。 陈昭明坚定地认为不是测量中出现了错误,沈括坚定地认为不是自己制图出现了错误。 其实两人都没有错,但是因为地球存在曲率,因此化为平面图时必然产生误差。 河北地图,是沈括和陈昭明,采用了“飞鸟法”,其实就是平面投影法,结合眉山地图用过的三点关联法一起制作出来的。 这是纯理工的手段,问题解决了,误差原理却需要继续追究,如今五个人就在一起讨论得热火朝天。 苏油进门“薇儿呢?你们做饭了吗?” 小妹说道“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哎呀忘了做饭了!” 苏油翻着白眼“你就装吧!算了我去周大家看看去。” 苏油的宅子离宜秋门其实有些距离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锲而不舍地骚扰别人。 现在骑着这匹马是祁连骢后代,得得得没一会儿跑了半个城。 周大家在地震之后,修葺时干脆改成了门铺,周大家的胖娘子正在上门板准备歇业,见苏油过来就扭头喊“家里的,探花郎又来取腊猪腿了!” 苏油下得马来也跟着往里喊“还有配送风萝卜别忘了!” 周大家的胖娘子就抱怨“探花郎你可积点德吧,你来自然是送,这一嗓子喊出去,明日家里还过不过了?我家风萝卜可是城外官皇庄进的,沙土地长得,花费不少宝钞呢!” 苏油笑嘻嘻地帮着周大家的上门板“长这么胖都是抠搜出来的?老萝卜再不送,新萝卜都快要变风萝卜了!” “教你一个乖,风萝卜切成条,盐水泡过再用手挤干,撒上五香调料粉腌上两日,取出拌上芥辣油。买肉的来,看分量送上一小份,大娘子你这生意还得好。” 周大家的都乐得合不上嘴“这一家的进项都是探花郎带来的,我还发愁老萝卜没法卖呢!听说你去了河北?” 苏油摇头“那边才叫惨,又是压又是泡,受灾数十万户,百万人口。” 周大家的赶紧念佛“可辛苦学士和探花郎了,明日里我也去基金会捐点钱去,阿弥陀佛,这些年可是没一年消停……” 周大将腊肉提了过来,还有一笼萝卜,苏油将东西挂马屁股后边,将门口还有一篮豆子“得,这个也归我,走了,家里还有一帮子等吃现成呢,这下明日豆汤饭有着落了。” 祁连骢跑了两步,就听周大家的在后面喊道“探花郎常回来看看大家伙儿!给县君带问个好!” 苏油一挥手“过两日大小苏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不嫌隔壁太闹腾就成!” 周大家的手扶着门板,看着苏油骑着大马的背影得意极了“啧啧啧紫袍大三品呢,还是喜欢我家的腊猪腿和风萝卜!” 周大在一旁泼凉水“散花楼都开得起,还在乎你这条猪腿?刚回汴京还跑这边巷子来看一趟,这就是人情长。” 周大家的胖手一把拍在周大背上“你才猪腿!赶紧试试探花郎的法子去,要是味道好了,过两日就拿去卖给使馆那边的朝鲜棒槌,他们最好这口!” 回到家中,科学家五人组基本达成一致,终于也讨论到了球面曲率问题。 苏油翻着白眼“没看到拎着这么多东西吗?也不知道来帮帮忙!存中你就是傻,将各州县之间的直线距离位置算出来,拿木棍按比例粘接,最后看看和平面地图有什么差别不就是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们都是神仙不知道饿的?!” 石薇正好也前后脚回来了“去看望奶奶,正好卫国公主在,就在那里陪了宴,我就不吃晚饭了,你们自己吃吧。” 苏油就赞叹“还是我们家薇儿聪明,知道家里都是一群不靠谱的,吃完了才回来!” 一群人一起鄙视“切——” 吃过饭,小妹取来好高一摞信件“这些都是待你亲自回复的。” 苏油一看就有些头痛“哪些比较重要?” 小妹说道“那应该是王韶的留书了,他上了三篇《平戎策》,洋洋洒洒上万字,官家异其言,召问方略,然后任命其为管勾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 “临行前来看望,见你不在,抄留了一份待你指点。” 苏油将王韶的册子打开,大体内容就是国家欲平西夏,就要先以威令制服河湟;欲服河湟,最好先以恩信招抚沿边诸族。 招抚沿边诸族的目的,是为了威服唃氏蛮;威服唃氏蛮的目的,是为了威胁河西。 现在延边诸族,对大宋有归附的意愿,所以只需要挑选通材明敏之士、周知其情之人,往来出入于其间,招揽到大族首领五七人后,其馀小种,皆可驱迫而用。 诸种既失,则唃氏敢不归。 唃氏既归,则河西入股掌中矣。 从此大宋掌握对西夏的主动权,快则可以荡覆其巢穴,慢则可以胁制其心腹,这就叫“见形于彼,收功在此”。 然后还提到了具体方案,延边有玛尔戬诸族,数次款塞,愿为中国之用,其本意也是想要借中国爵命以威其部内小宗。 但是边臣因为他们是早年依附我朝的栋戬之敌,所以不敢为国家通恩意以招抚之,这是弃近援而结远交,贪虚降而忘实附,使栋戬得利邀功,但是对大宋并无任何好处。 玛尔戬诸族皆唃氏子孙,其领地离大宋控制地区,远的不过四五百里,近的只有二三百里,正可以并合而兼抚。 所以应当遣人前往河州与玛尔戬计议,让他入居武胜军或渭源城,与汉界相临,派遣一名有文武材略的官员,与之相处,共同发号施令,渐以恩信招抚沿边诸羌。 有不从者,则令玛尔戬挟汉家法令以威之。 至于瞎征、欺巴温那批人,既有分地,也可以用爵命柔服其心,让他们习用汉法,渐同汉俗,既成为我们的肘腋之助,也使夏人不得与之结连。 苏油摇头道“王子纯到底还是看不起羌人,这是打着无本买卖的主意,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啊……” “不行,这世界上谁都不傻,我得回信提醒他。” 于是抽出信笺来,好好给他写了一封信,大体就是以商榷之利动其心,以公平待遇结为伙伴,以家庭式棚养畜牧业分其众,使其首领成为无本之木,使郡县长官成为真正的管理者。 这才是实收其民为我所用,待其首领老大,部族自解为郡县,再有反叛者,自有其族中既得利益者与之制衡,这才是高明的政治之道。 当然这些只能慢慢进行,刚开始采用你的那套方法,可以收到快刀斩乱麻之效,是对的,但是一定要记住大部族收服之后,细致管理办法要跟上,不然就不是终极解决办法,还是汉唐边镇的换汤不换药。 这办法在汉唐不可行,只会演化出藩镇和军阀,不过在大宋可能会有效,因为大宋没有诸侯,只有流官。 将信写完,苏油又继续回复其它信件,直到深夜才睡去。 石薇搂住他的脖子,低声说道“卫国公主怀孕了。” 苏油说道“哦?那明日准备些礼物送去?” 石薇不理这茬“我也想要宝宝。” 苏油搂着她滑腻的脊背“我们其实不急的,你现在这么忙,我也不清闲……” 石薇说道“你这个官这么早就做到这么大,以后还不得更忙?不行现在就要。” 苏油不由得在心里偷笑,一般薇儿主动的时候,就是自己偷着乐的时候,玉女经里有一套古怪秘法,那滋味,啧啧啧…… 。 第五百三十七章 唐介病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唐介病了 次日苏油先去将作巡视了一番,过问了一下诸多工程的情况,然后又去三司胄案。 一到胄案,才知道老唐生病了。 再一问,竟然是气病的,而且病得不轻。 下属说得活灵活现,数月不见,中书的矛盾已经激化到白热的程度,唐介是被王安石气病的!。 唐介一直对王安石就不感冒,当初赵顼想要任用王安石的时候,曾公亮是大力推手。 然而唐介却对赵顼说王安石不可大任。 赵顼对此很不满,问唐介:“那你认为王安石是文学不足任呢,经术不足任呢,还是吏事不足任?” 唐介说道:“安石好学而泥古,议论迂阔,若使为政,恐多变更。” 等到退朝,唐介对曾公亮说道:“安石果用,天下困扰必矣。诸公当自知之。” 赵顼又问侍读孙固:“王安石到底能不能当宰相?” 孙固说道:“安石文行甚高,处侍从献纳之职即可。宰相必须有度量,而安石狷狭少容。如果陛下一定要求宰相之才,我推荐吕公著、司马光、韩维。” 赵顼后来又问了三次,孙固都是如此回答。 赵顼心里其实已经认定王安石了,有一次和王安石聊天,问道:“人皆以为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 王安石回答:“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也。但后世那些所谓的儒者,其实大多数是庸人,所以才让世人以为经术不可施于世务罢了。” 赵顼又问道:“那如果由你来施展,以何为先?” 王安石回答:“变风俗,立法度,就是当今最急迫的要务。” 赵顼深以为然,对王安石依赖日重。 直到又一次,中书呈奏官员任命的奏章,几天都没有消息,唐介于是去问赵顼,赵顼回答道:“这事情当问王安石。” 唐介的骨鲠脾气立刻就上来了:“陛下你认为王安石可大用,那就任命他,然后大用好了,可你怎么能够让一个翰林学士来决定中书政事呢?!” “最近总是听到类似的宣喻,这个问王安石,那个问王安石,王安石认可就行,不然就不行。如此要执政干啥?你要是认为老臣不才,直接罢免好了!” 然而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王安石奏言:“出于中书的意见答子,都以圣旨的名义下传,但是不中理者十常,陛下应该令中书停止使用圣旨的名义,由中书自行出牒。” 赵顼一时愕然,啥意思?这是要取消我的权力? 唐介怒道:“当年寇准用答子迁冯拯官不当,引发讨论。太宗最后拍板,说是‘前代中书用堂牒,导致权臣借此施加威福,导致太祖时期宰相堂牒比皇帝敕命还重,这才削去。” “如安石言,则是政不自天子出。就算辅臣尽皆忠贤,犹为擅命;要是一旦所任非人,岂不害国?” 赵顼这才反应过来,听了唐介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回,唐老头本身能力有限,掰道理论实务,都不是王安石的对手,再加上赵顼偏心,每每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只能回家自己生闷气,最后不胜愤懑,竟然生了一场大病。 苏油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下朝后赶紧叫上石薇,一同去唐府看望。 来到唐府,老头已经瘦得一把皮包骨头,还伴发高热。 叫来家属一问,竟然是背疽! 这在大宋如今属于高危病症,伴发高热,说明病菌已经进入循环系统,进而引发败血症。 苏油和老唐也算是有感情了,老唐在三司其实就是苏油的背锅侠,而且是老唐主动的。 好名固然是一方面,但是以老头这么久的阅历还能看不破这个?主动求仁得仁,顺便保护苏油,其实也是有的。 苏油拉着老头瘦骨嶙峋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唐介倒是无所谓,笑道:“明润来了?果然虚名好不得,老夫能力不及,还狂妄地坐上参知政事的位置,折寿也是应当。” 苏油赶紧安慰:“唐公这是哪里话来,朝廷还多有仰赖,将养好了,继续替国家效力才是。” 唐介叹了口气:“老夫上表求去,陛下只是不允,让我尸位素餐。你回来了,计司的事便请明润多操心。” 苏油说道:“唐公放心,这些有我。” 唐介似乎去了心中大事,目光渐渐涣散,拉着苏油的手,嘴里喃喃念道:“……圣宋非狂楚,清淮异汨罗。平生仗忠信,今日任风波。舟楫颠危甚,鼋鼍出没多。斜阳幸无事,沽酒听渔歌……” 之后再次陷入昏迷。 苏油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是唐介弹劾权臣被贬官,渡淮河的时候,遇到风浪,舟船几乎颠覆写下的旧作。 虽然是旧诗,可对应到如今,每一句都是那么贴切。 老头都已经这样了,还担心大宋这艘颠危的破船,以及如同鼋鼍一般的小人,不过这回,怕是难以再次渡过风波,安享斜阳,沽酒听歌了。 平心而论,王安石实在不能算是小人,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有每个人的坚持罢了。 自柳宗元的《憎王孙》起,到欧阳修的《朋党论》,如今士大夫的心目中,就是正邪不两立,君子小人不共戴天。 他们都没想过政治其实是一门妥协的艺术。从这一点来说,王安石,司马光,唐介,甚至朝堂上的大多数人,都不能称为政治家。 反倒是那些品行和履历上有污点的人,如丁谓,夏竦,王拱辰,才智情商,具备政治家的素质。 这上哪儿讲道理去? 不敢再打扰唐介休息,从内室出来,取过医官的方子与石薇看了,石薇点头,也没说什么。 安慰了家属几句,苏油与石薇出得门来,石薇才低声开口道:“病入营血,加之年迈,大致就这两三个月了。” 苏油不禁有些郁闷,想去找王安石理论,但是转念一想这事情换在后来的程颢身上也同样发生过。 两人议事不谐,王安石大声急辩,怒形于色,程颢说道:“老伙计,现在我们是在议论国事,理当平心静气,冷静对待,你怎么这样子呢?”反过来搞得王安石惭愧不已。 说到底还是性格决定命运。 心情烦躁,想到赵抃赵老头也已经被赵顼升为参知政事了,决定去找他聊聊。 赵抃好道,苏油到来的时候,仆人说老头正披着鹤氅,在精舍焚香弹琴呢。 苏油也无需仆人通报,悄悄摸到精舍门口,就听得琴声一乱,接着一声拂弦的大音,老头的声音响起:“谁在外面偷听?” 苏油惊讶莫名:“老头你神了啊!这是什么戏法?” 赵抃翻着白眼:“打扰老夫清修,怎么,有事儿?” 苏油笑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你了来看看。” 赵抃说道:“去看过老唐了?” 苏油瞪大眼睛:“真的神了!” 赵抃说道:“这是自然之理。唉,唐公,还是耿介。” 苏油说道:“富相公曾劝过我相忍为国,可我这么好脾气都替唐公觉得不值,其实介甫公这样,对他接下来上任参知政事是极为不利的。” 赵抃说道:“此事不怪安石吧,朝堂上尽可以理相争,退朝之后还想着那些,便是自寻烦恼。你怎么知晓介甫会上任参知政事?” 苏油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陛下数次咨询身边近臣介甫公可否为相,也只是希望听到自己想听的声音罢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王安石的课 第五百三十八章王安石的课 赵抃问道:“富公如何劝你不去说他,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苏油说道:“不知道,既想留待有用之身,有所作为,又怕到时候忍耐不住,指手画脚。” 赵抃沉着脸:“该指手画脚的时候,就指手画脚,你还年轻,这方面学学你族兄。” 苏油点头:“不偏不党,自立当世。” 赵抃说道:“这不是你一向之志?怎么,开始患得患失了?” 苏油心神定了下来:“多谢明公指点,我知道怎么做了。” 赵抃点头:“你还这么年轻,多些挫折起伏,未尝不是好事。短短六年,从外州边郡窜到了正三品。怎么着?还准备三十岁致仕?到时候欲退无路,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这话说得大违臣道,一旦被外人知晓,赵抃立马就会被贴上奸险的标签。 苏油其实早想过这些,不过赵抃能将这种话对自己说出来,那是当自己比亲儿子还亲了。 心里也是感动不已,拱手道:“明公放心,身与国两难之际,苏油知道如何取舍。” 赵抃笑了:“孺子可教,你智计能力都是上上,夔州渭州嶲州河务都难不住你,大宋还有难得住你的地方?” 苏油嘿嘿一笑:“这么一看我其实也挺能耐的哈?” 赵抃白眼一翻:“想明白了那就滚蛋,莫名其妙来打扰老夫清净。” 苏油站起身来:“得,那我就走了,高国舅送来了几件钢材还等着我去看呢。” 刚出门就听见赵抃在后边喊:“赶紧传续后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知道不?” 苏油一个踉跄差点没栽个跟头,不敢再顾官仪,连滚带爬地跑了。 次日来到胄案,石通上来:“师父,高使相和李大爷在商州张家坞寻到一支矿脉,炼出的钢材性能古怪。” 苏油心中突突乱跳:“是我们要的那种?” 石通狠狠点头:“五百度是还能正常切削铁料,一千度时还能保持极高硬度!” 苏油看着几支乌黑油亮的铣刀:“怎么做到的?” 石通说道:“这是二林钢和新矿粉通过密封坩埚熔炼的,生产难度极高,具体工艺手册我直接锁进了胄案保险柜里。” 苏油已经推断这铣刀大概率就是硬质合金了,而且很可能就是以铁为粘接剂的钨钴合金。 二林钢产自后世攀枝花地区,其中含有大量的稀土元素,这也可能是一种稀土合金。 但是不管是什么,它都是一种硬质合金刀具——后世被誉为“工业牙齿”的硬质合金刀具! 一瞬间,王安石带给他的烦恼消失无踪,苏油兴奋地问道:“上铣床试过了吗?” 石通摩拳擦掌:“就等你回来下令了!” 苏油说道:“立刻,马上!走,一起去!” 一支标准六角形的熟铁棍被夹上了铣床,然后开始旋转,石通戴着赛露络护目镜,凝神摇动摇柄,让刀头朝着熟铁管的正中靠近。 在机油的润滑下,很快铁棍中心被镗出一个圆孔。 随着镗孔逐渐深入,石通的神情越发专注。 周围的大将作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着细细的铁花从管内转出,这是削铁如泥! 终于,一根标准管件镗制了出来,车间内顿时传来巨大的欢呼声。 从第一架只能镗制木碗的粗陋镗床,到如今能够镗出铁质神机铳管的机械镗床,整整用了各路精英们十四年的时间! 苏油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检查!检查直线度!” 光洁度已经不用检查了,内管如同镜面一般光滑。 很快结果出来了,直线度误差小于零点二毫米,完合格! 再拉上膛线,送去热处理,这就是一支合格的神机铳管。 加工时间,比以前快了数十倍,刀头损耗,可以忽略不计! 苏油找来一张油纸将铳管包裹起来:“我要立刻去给陛下报喜,石通,让四通商号马上将你爷爷接来,还有小天师的化工小组,这次不能再推诿了。还有,将之前设计的刀头图纸送往商州,让高国舅再造一批!这批必须有大工号的!” 说完对将作们激动不已地说道:“不要小看小小的刀头,欢呼吧!这是改变大宋国运的时刻!叫厨房杀两头猪,今晚大餐!” 又拿起两枚刀头放到招文袋里,兴匆匆地跑去找赵顼。 赵顼正在听王安石讲授经学致用之道。 今天讲《洪范》,即天命,即治国之,即治国的理论根基。 王安石说道:“尚变者,天道也。命非贵贱生死云耳,万物之兴废,皆命也。” “五行也者,成变化而行鬼神,往来乎天地之间而不穷者也,是故谓之行。” “天一生水,其于物为精。” “地二升火,其于物为神。” “天三生木,其于物为魂。” “地四生金,其于物为魄。” “天五生土,其于物为意。” “天一至于天五,五行之生数也,以奇而生偶,以偶而生奇,其成之者五,故道立于两,成于三,变于五,而天地之数具。” “夫太极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 将天地之数,与五行,五神相结合,并调整了顺序,使之有了理论来源依据,且变得合理,算是王安石在认识论上的创新。 然后王安石又给赵顼讲术数与义理的区别,道就在那里,体道之用,就是理解天命变化的过程和规律。 这其中,又分了术数和义理。 术数,是从起因推究,而义理,则是从结果和表现推究。 两者所依者,是心,故“养心至精明之至即可悟道”。 故而从形上论,心道同一,而从形下论,心道依然同一,不过一为道之体,一为道之用。 因此“其在我者,不可以不思。” 这句堪与西方“我思,故我在。”相发明,是王安石哲学研究的伟大之处。 经过多年的研究,王安石还发现《礼记?月令》,《尚书?大禹谟》,和《尚书?洪范》三者论述五行之序是有区别的,他认为这也是合理的。 时之序,最容易认识,是表象;器之序,也就是国家律法典章,层次稍高;道之序,最为深奥。器序只是应用级别,而道序才是道之本体,最难掌握。 因此表现在三篇经典上,《洪范》的重要性远大于《大禹谟》,《大禹谟》的重要性,远大于《月令》。 然后总结道:“其相生也,可以相继;其相克也,所以相治。语器也以相治,故序六府以相克;语时也以相继,故序盛德所在以相生。” 课程到此结束,赵顼听了个似懂非懂:“如此说来,天行自有常,那为何又会有灾变呢?” 王安石解释到:“天下事物之变,交替出现在面前,只知道道是永恒,这样是不够的,这样遇到天变的时候,就无法理解了。所以必须考察变化,知道天道的损益而后可。是以君子不可不知损益。” “有阴有阳,新故相除者,天也;有处有辩,新故相除者,人也。” “天有过乎?有之,陵历斗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驰竭塞是也。天地之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善复常也。” 意思是天地有过,就形成灾变,灾变难道不会累及所覆载的人吗?肯定会,不过天地很快便会回归到常态,自然界很快会恢复正常运行。 “古书记载,人君僭越,则有旱,人君狂妄,这有涝,那人君既僭越又狂妄呢?” “晋武帝五年,彗出轸,十年,又出孛,此皆君王颠覆之象,而其在位二十八年。” “事故天地常数,非关人事得失。” “尧时九年水灾,汤时七年旱灾,难道是圣君的过错吗?” 就听一个声音说道:“尧时九年水灾而终治,汤时七年旱灾而民心不移,民用足敷,此圣君之所以为圣也!”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天变人事的另一种解说 第五百三十九章天变人事的另一种解说 王安石和赵顼一起转头,见苏油腋下夹着一个长长的纸卷,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赵顼说道:“明润来了,如何不叫通传?” 苏油说道:“现在是讲读时间,臣也在侍讲之列,加之想给陛下一个惊喜,故而僭越了。” “不过听闻介甫公刚才所言,我觉得应该补充一下,因此冒失发言。” 赵顼问道:“什么惊喜?拿来看看。” 苏油摇头:“相比惊喜,我觉得道理更重要。介甫公说天地有过,这点我也认同,但是正因为如此,人君更应该敬畏天命,而且不能仅仅表现在态度上,要落实在行动上,以补天之过,而庇佑人民。” “九涝七旱之变,从何处表现敬畏?除了敬天礼地之外,每年收积仓储,疏浚河道,丰年亦战战兢兢,常怀旱涝之思,是为敬也。” “虽丰稔不稍侈逸,虽太平不稍懈怠,一如大灾之年,是为敬也。” “是故天閟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天棐忱辞,亦惟用勤毖我民。” 这是《尚书?大诰》中的章句,意思是以文王慎劳如此,故天命成功,降临周家。之后也必须继续保持传统,慎劳从事,庇佑百姓。 这是苏油自己在治经上的发明,还是将传统的天变和君王得失扯到了一处,不过换了个顺序,将因果倒了过来,从客观出发,不是看只看天变这个现象,而是要考察君王在天变前后的应对举措。 处置得当的,就是明君,处置不当的,就是昏君。 这道理还是温和改良的立场,不过没有任何毛病,王安石也必须点头认账:“陛下,明润所言,是正理。” 赵顼点头:“明白了,你这又是什么宝贝?” 苏油将纸卷打开,露出一根沾满油污的铳管,兴奋地道:“陛下,高使相在商州发明了一种新型钢材,硬度极高,可以用作铣刀刀头,加工铳管了!” 赵顼顿感兴奋:“效率如何?” 苏油说道:“这支铳管,从上机到下机,仅仅一个时辰。” 赵顼顿时大喜,如此一天一个铣床就能加工出十二支铳管,一年下来就是差不多四千,要是二十张铣床一起开,那一年装备八万大军……这个……这个…… 这个纯属是想多了。 苏油拱手道:“臣请集中胄案,将作监能工巧匠,还有我朝算术名家,地方大匠,独立成立一监,专门从事高端军器研发!” 说完看了王安石一眼:“其运作资金,臣请单独筹备,只对陛下负责,其财务收支,也完独立于胄案,将作,不列入三司核计,以防敌国窥探。” 王安石问道:“明润,这是何物?因何如此紧要?” 苏油看了赵顼一眼。 赵顼说道:“王公二月就要履任参知政事,尽可告知。” 苏油说道:“如此恭喜学士了,这是神机铳管,去年清明池大会上,种谊在箭馆演示过的。” 王安石当时也的确见了,只道是苏油敬奉给赵顼的什么杂耍,而且那玩意儿一看就价值不菲,和现在这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大相径庭。 苏油说道:“这件东西的威力,比鹤胫弩犹胜,精准更是倍之,射程可达千步,有效杀伤,可在四百步外尚穿透瘊子甲,数息一发而人力不损。如果能够成军,必是对抗骑军的利器。” “之前受铣刀刀头的限制,将作监半年时间,不过制作出了三百支,而且费用巨大,连御龙直一指挥都装备不了。” “学士,如果有一支三千到五千人的部队,使用这个进行火力输出,以对抗西夏辽国的骑军,会是什么局面?” “除此之外,还有几款军器,你想想将这铁管放大到可以发射十五斤的弹丸,弹丸可以攻击千步外的城池,寨堡,而且还会发生震天雷那样的爆炸,是什么效果?” 王安石顿时悚然:“军国神器!” 说完又想到一个问题:“那要是这神机铳发射的弹丸,也能在千步之外爆炸的话……” 好吧,这个想法很王安石,苏油只好耐心解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弹丸要依靠其自身的质量携带动能,才能飞出这么远还能具备杀伤力,这是有理工公式推导的。” “要爆炸就必须有装药,要装药就会减轻弹丸质量,其实如今几种高端军器配合使用,已经足够应付当前的战争了。” “当然,硬质刀具的突破,只是解决了诸多技术难点中的一个,要成军,军器只是一方面,涉及到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要达到我说的局面,需要的时日还很长。” 赵顼一直被大臣们当做小孩一样教育,现在终于可以翘一翘小尾巴了:“此事是将作监的最大机密,对外只声称是天圣节礼花筹备处,学士注意保密,虽家人至亲,亦不可透露。” 王安石躬身:“谨遵圣旨。” 两人从宫中出来,王安石走了数步:“明润,国家急需振作,可有意助我?” 苏油叹了一口气:“唐公已经危重了。” 王安石说道:“相争为国,我在朝堂上受的气,难道不如唐公?” 苏油说道:“介甫公,我一直有一言想说,却怕交浅言深。” 王安石说道:“明润多虑了,你我之间,何事不可畅言?” 苏油说道:“今上求功甚急,急则容易失虑,蜀中经济之变,起于涓滴,日积日移,方成今日之局,前后十五年。” “我之前就说过,大宋没有一服即逾的灵丹妙药,如果有,那就是街头打卦铃医的虚言。” “如果学士当政,能不能将步子放缓一些?先从易于见效的地方做起,如之前计司清理积欠那般,一步步慢慢推广,迟早能成事就好,不要催逼地方太甚,如此方不至于物议沸然,伤筋动骨。” 王安石怫然:“如此,与因循俗吏又有何区别?” 苏油站住了:“介甫公,不管是谁当政,苏油都一力配合,这个你放心。” 说完叹了口气,躬身一礼:“不过苏明润,真乃一俗吏也。” 言罢转身往将作监去了。 王安石怔住了,这话,这场景,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何其相似,对了,上次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他和韩琦之间。 熙宁二年二月,己亥,以观文殿大学士、判汝州富弼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 庚子,以翰林学士王安石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富弼还在养病,因此政务其实基本是王安石在主导。 另外赵顼欲起用司马光任枢密副使,司马光坚辞,并请出外。 欲起用苏油为盐铁副使,苏油坚辞,并请镇河北。 所请皆被驳回,接着赵顼以苏油清理积欠;整顿胄案将作;巡按河北;驳退辽人大军;建言安定民生;定策北流;举荐军、工人才周永清,王光祖,石富,怀丙的功劳,差遣不变,迁宝文阁学士,上护军,金紫光禄大夫。 到了这一步,各方人物对苏油的称呼又重新形成统一——苏学士。 但是其实就是涨了工资,多了些荣誉而已,明眼人都能看出,苏油还是不属于权力核心之内的人物。 不过考虑到他的年岁,所有人也不由得暗呼妖孽。 真心为他高兴的,大概就只有汴京城中喜欢传奇少年的吃瓜老百姓了。 从苏油到胄案开始,胄案就有了自己的三产——种菜养猪打酱油。 这个优良传统,同样被苏油带到了将作,如今这两处的大肥猪,以肉嫩油多滋味足,蜚声汴京城。 将作副监还曾经想将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扎上大红花当做祥瑞上报,被苏油无情打压。 自己偷着吃,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就算完事儿,你还想被弹劾不务正业? 第五百四十章 国有军工企业的福利 第五百四十章国有军工企业的福利 不过今年过节,苏油人虽然在外地,也特意给将作监和胄案写了信,上下人等都分到了几斤猪肉,几瓶猪油,还有制作炸药用的淀粉,提取甘油之后的肥皂,盐酸催发的酱油,作为福利发放,备受好评。 用苏油的说法,没两斤肥肉打底,就体现不出大型国有军工企业的优越性。 将作监如今很朴实,工作餐和胄案一样,改用了黄铜冲压的餐盘,每到饭点,工人们便前往食堂排队打饭。 苏油和其余官员也必须以身作则,不过打完饭后在小食堂里边吃,廉洁奉公。 一起吃的还有一些商贾,大佬们都很忙,只有这点时间可以抽出来接见他们。 将作胄案的工作餐,工人们吃算是福利,早餐十文,午餐三十文,晚餐三十文。 没错三顿,用苏油的说法,一天两顿,就体现不出大型国有军工企业的优越性。 晚上还有夜宵供应,加班的设计员,监工的大师傅们,还可以在这里吃点抄手汤圆面条荷包蛋之类的夜宵。 不过商贾们要来吃那就贵了,工作餐一顿五十贯公使费不带还价的。 不给钱也可以,那就得有能让苏油看得上眼的项目或者创意。 河北新河整治工作是苏油的提议,北流议定,大量的工程需要上马,都水监因为表现不给力,于是赵顼将事务分派给了胄案河渠司。 所以五十贯一顿的工作餐,用苏油的话说,商贾们简直就是占了大便宜了。 项目都是要经过竞标,标书格式苏油规定得非常详细,与之相配套的还有资质考证,在皇宋银行没有足够的存款,手下团队中没有足够的胄案将作出产的工程机械,资质一关就过不了。 很多花样都是新花样,因此能从直管干部这里打听到一点消息,对商贾们来说,简直是童叟无欺的公平交易。 苏油脾气很好,能坐到他面前来的,自身背景也颇为可观,所以说话也客气,达不到要求的还出谋划策让他能够达到,顺便卖力地推销四通商号的工程机械,船只,车辆。 另外禁军御龙骨朵直中抽调出来了一队精锐,带领五百行人快班组成工程爆破队,苏油也帮皇帝向商贾们推销爆破承包业务,让赵顼参与感满满的同时,钱包也满满。 答应了赵顼军器监自负盈亏,苏油也在挑选优质资源。 不光是军工,还有打着军工品质的民用品,以三产养军器监,压力其实也很大。 军工是吞金巨兽,因此必须有产金巨兽与之相配套。 苏油的目标,就是广大的汴京民众消费市场。 太后和太皇太后如今已经搬进了新宫殿,处处新奇的排场,让进宫问安的诰命们羡慕得要死。 这些东西都是低调的奢华,这年头房子修高了都不行,那是逾制。不过多一个带玉瓷抽水马桶和浴缸的盥洗室,多几间冬暖夏凉的水空调屋子,花园里多一个轴承摇椅,谁都说不出个什么来。 但是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没有煤烟气息和夜间马桶味道的卧室啊,自来热水的大浴缸啊,干净雅洁的厨房啊,整齐方便的老爷书房啊…… 如今汴京城的小康之家,流行起了三转一响四大件的说法。 三转就是轻便四轮马车,铁鱼风车自来水箱,室内管道和锅炉房。 一响就是一种刚刚流行起来的稀罕玩意儿,一种历史上没有出现的键盘乐器——钢琴。 大宋具备音乐素养的人非常多,琴棋书画是士大夫的基本要求,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出家人和伎班。 就连苏油这样的理工吃货,在赵抃的逼迫下,也会简单来几首琴曲。 因此当十二平均律这个趋近完美乐理理论展现在大宋人面前后,剩下的就属于艺术范畴,再没苏油这工科狗什么事儿了。 宋人如今思想非常开放,各种艺术理论正在总结成型阶段,对艺术和美学的推崇可以说是整个历史上最登峰造极的时期。 短短十年之内,他们便将十二平均律为基础的乐理推进到了苏油看不明白听不懂的地步。 贡献最大的,就是对张麒纠缠不清的绿箬小娘子那帮子人,要是不会按度几首十二平均律新曲,出场费都是要跌一个台阶的。 市场急迫需要一件能够完美呈现平均律之美的乐器,于是钢琴应运而生了。 这事情和苏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是苏家几个音乐家——八娘,二十七娘,王弗,苏轼,吃饱了没事干,拉着石富搞出来的。 通过键盘用羽毛管拨动琴弦,还设计了四个踏板来控制音栓,相当轻巧,方便携带,不用的时候要把它装到一个形状像翅膀的盒子里加以保护。 为了展示自己的存在感,在死后名字前头添上著名音乐家五个字,苏油怂恿八娘和二十七娘——现在眉山拉丝技术已然成熟,为什么不改成击锤敲击金属丝的方式发出音色?部件其实还是那些部件,就键盘,击弦机,琴槌,制音器,琴弦和踏板。但是整出个八十八键音域一排带黑白半音音的键盘出来,那该多拉风? 八娘回信中表示非常吃惊,小幺叔别闹,那这件乐器会有多大?那不得半间屋子? 苏油回信八娘你很缼屋子吗? 八娘表示不缺,八娘表示缺乐器,八娘于是就有了这件大乐器。 这是一件非常完美的乐器,音色让人陶醉,和声奏法高妙清雅,一经推出,立刻被蜀商们拉出去显摆,然后携经济强势,和蜀茶装逼法一起,先是席卷大江南北然后沿着漕运攻陷汴京。 音乐是文明和文化高度发达后的标志性产物,所以蜀中人扬眉吐气,这是继唐代雷琴之后,我们蜀人的又一巨大贡献,看你们汴京人还说我们偏鄙之地不?! 再敢说我们文化落后——我们有老苏探花苏大苏小苏八娘苏小妹苏!就问你们怕不怕?! 不过这些都是民间的胡吹乱捧,他们并不知道,如今的几个苏,在朝堂上泡都冒不出一个。 苏轼和苏辙回来了,同行的还有石富,还有新调任馆阁的文同。 还有苏轼的新妇——王闰之。 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家中排行正好也是二十七,这就又是一个二十七娘,生于庆历八年闰正月,因此被苏轼呼为闰之。 这是王弗的堂兄给牵的线,苏油不知道是不是王弗临死前的安排。 大宋女子十四可嫁,按眉山风俗,八娘十六岁嫁程之才、王弗十六岁嫁苏轼、二十七娘十五岁嫁给苏辙,自己更是六岁定亲。 王闰之已经二十一,是乡下老姑娘了,按理说苏轼如今文名日盛,好亲事多的是,却自作主张取了比自己小十二岁的王闰之,苏油不知道是不是他对王弗有过什么承诺。 如果是这样,只能说王弗眼光独到,因为王闰之对王弗生的苏迈,行同己出。 王闰之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小幺叔,眉山青神,甚至整个蜀中,西南,将小幺叔描绘得神仙下凡一般,如今一见,却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弱冠青年。 苏轼带着王闰之规规矩矩见礼:“侄儿携新妇,问小幺叔安。” 苏油吓了一大跳:“你什么时候讲规矩了?” 苏轼再次躬身:“父母见背,你就是京城里不多的长辈。” 苏油不开心了:“天下岂有拘礼苏子瞻哉?!” 苏轼顿时哈哈一笑,挺起腰板得意对王闰之说道:“怎么样?我说明润必定如此说吧?” 第五百四十一章 军器监 第五百四十一章军器监 最厉害的是王闰之还有字——字季璋,当然这是嫁给苏轼之后苏轼的瞎搞。 相比王弗,这姑娘明显少了一股子灵气,不过从历史资料上看,温柔,善良,任劳任怨。 而且对堂姐的儿子极好,视同己出一般。 想到这里苏油就问:“迈儿呢?” 苏轼说道:“薇儿带去河边玩了。” 苏辙,文同,也上来见礼,苏油对苏辙说道:“你们来了就好啊,闰之和二十七娘可以帮小妹分分担子了。” 苏辙笑道:“今日没有带她和迟儿前来拜访小幺叔,是因史公思孙心切,刚到码头便用马车接走了。” 苏油这才与石富和文同打招呼,文文同道:“袜材又收了多少了?” 文同哈哈大笑:“又是子瞻这大嘴巴说出去的!” 这个事情现在传为了典故。 文与可画竹,刚开始自己都不怎么当回事儿,只要有人求画,随手与之,大方得很。 和宋迪一样,等他的作品上了宝钞之后,声名立刻大振,“四方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 这个谁受得了,文与可非常厌恶,将缣素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 然后被苏轼传了出去,士大夫间以为口实。 然后文同还想转移祸患,跟苏轼写信:“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眉山,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 意思是来找我要画的那些人,我都告诉他们传人在眉山,你那里很快就会高高堆起袜材了。 末尾还附了首诗,最后一句是“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 苏轼调皮,回信说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我知道你倦于笔砚,画是不可能画的,你是不是想骗我得此绢? 文同无可以答,只好承认:“好吧我写诗写错了,世岂有万尺竹哉!” 苏东坡却和了他那首诗,末句是:“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 这是蜀学,涉及到光直线传播和三角函数等理工知识,被苏轼化入了诗句当中,同时还包含着佛家的机锋。 文同收到信,无可奈何地笑道:“子瞻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 于是搜检出自己的一副得意作品寄过去:“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有宋士大夫之间书信来往戏谑,也极风雅不下魏晋。 这时候张麒过来了:“少爷,宴席好了。” 苏油说道:“那去叫薇儿和迈儿,我们开饭。” 席间,苏油问起苏轼和苏辙两人的仕途。 苏轼监官告院,直史馆。苏辙则被王安石吸收到计司新成立的部门——制置三司条例司,除检详文字,也就是文字校对工作。 说道这里,苏轼就不由得冷笑:“三司条例,经韩公,唐公先后两次整理,如今上下颇以为便,明润你为何不愿意当那盐铁副使?那吕惠卿是谁?三司条例,本当由你来主持才是!” 苏油摇头:“我提出过意见,制度从中央起,之后解决三大发达地区,然后是各处上州,最后在国施行。陛下认为进度太慢,认为既然法令清晰,就当赶紧推向国范围。介甫公认为他有能力做到,所以,就这样喽……” 苏辙也感到滑稽:“如今京城之中,有用介甫公比孔子,拿吕惠卿比颜渊的。哈,孔子要颜回和子路各言尔志,子路答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撼。’而颜回则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善者,能也。有能而不矜,使民无劳而有施。我家小幺叔还没说话呢,轮得到他吕惠卿自称颜回?” 苏轼说道:“嗯,或者是小幺叔少了一个姓孔的师傅也说不定。” 满桌都是忍俊不禁,文同劝道:“子瞻,京中说话,还是不要这么恣肆吧。” 苏油说道:“这话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介甫公与陈旸臣共同举事,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以通天下之利。的确举荐过吕吉甫。” “不过孔子颜回之论,怕也是有人附会。介甫公的原话是:‘惠卿之贤,虽前世儒者,未易比也。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独惠卿而已。’” 说完又对苏辙说道:“子由,安石与惠卿,如今密不可分,凡安石所建请条例司章奏,大半惠卿手笔,虽然与你同列检详文字,你要明白这中间的区别。” 苏辙表示明白。 想对苏轼也说两句,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接着对石富拱手:“接下来胄案和将作要抽调出得力人手组建军器监,我现在还一个头两个大,得多赖石公了。” 富弼的足病尚未痊愈,还在将养当中,听闻王安石和苏油在赵顼那里关于天变的争议后,叹息道:“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此必奸人欲进邪说以摇上心,使辅弼谏争之臣无所施其力,是治乱之机,不可以不速救。” 随即上书数千言,力论之。 …… 熙宁二年三月,南郊校场,苏油与石富,陈昭明并立,对从蜀中,商州,汴京各处抽调过来的技术明算人才训话。 看着点将台下的老老少少,工匠士子,苏油说道:“华夏肇基之始,即有蛮夷的威胁。” “夏之淳维,商之鬼方,周之玁狁,秦汉匈奴,唐之突厥,吐蕃,其后乌桓,鲜卑,到今日的契丹,党项。” “这些种类,皆以游牧为业,对华夏造成极大威胁。” “秦公立业,即逐西戎;汉武继命,击战匈奴;其后唐平突厥,设安西,黑水二都护;再其后,农耕国家对游牧部落的战力,便乏善可陈了。” “为什么?因为千年来,他们也在追赶,也在进步,到今日,甚至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面!” “有了马鞍,可以长途奔袭;有了马蹬,可以站在马背上射箭;到今天,夏人甚至有了回回炮,骆驼兵,铁鹞子!” “辽主亲军,马皆备皮铁之具!” “可我们呢?!我们的弓弩,从汉时的两石四斗,退化到今日的七斗!” “我们的骑军,名义上有二十万,可是连军士铠甲都置办不齐,兵刃尚难敌青锋,名为骑军,可真正有马的,不过数万!” “我们的步军,大军日行,不过十五里!” “在这样的差距下,如何能战胜一日之间,可在百里外聚合的西夏辽人骑军?就算战胜,又如何追击,如何歼?” “我们只能依靠人力寨堡,进行就地防御,不断的防御。只能在禁军以外,辅以厢军,厢军以外,辅以义勇!” “国力耗散,丁口用尽,尚且不足与西夏辽国骑军为敌!” “所以高粱河,我们败给了辽人。” “所以好水川,我们败给了夏人。”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吗?我要说的是,当然有!希望在哪里?就在诸君身上!” “只要我们奋力赶上,超过,拉开与他们武器的差距,打垮他们骑军的优势,重新与他们站到到同一起跑线上,就如汉唐那般,甚至形成与他们武器的代差,那汉代李陵五千人战车部队,可对抗八万匈奴骑兵的战绩,未必不能重现于今!” 第五百四十二章 嵩阳书院 第五百四十二章嵩阳书院 “今天,是军器监正式成立的日子,仅此三个字,各位便可知肩上所任之重。” “你们要把大宋的防线,打造成钢铁之长城!要让我们的军队,打造成钢铁之雄师!要让我们的弓弩,能于百步外透穿重铠!要让我们的寨堡,使每一名进攻者绝望!水师,要能隔绝江海,骑军战车,要能能百里狂飙!” “要让我们的战士,吃得饱,穿得暖,跑得快,打得赢!要让敌人的军队,在我们的武器之前,化为齑粉!让敌人的城池,在我们的攻击之下,灰飞烟灭!让敌人的舟船,在我们的水师面前,如斑鸠之遇鹰枭,如野兔之遇豺狼!” 说完举手向西方一指:“一百六十里外的郑州,基地正在成型,条件还很艰苦。” “要大家远离热闹的汴京城,要大家离开舒服安逸的职事差遣,投身于接下来数十年如一日的紧张,机械,繁复,辛劳的学习和生产里边去,是我对不起大家。” “你们中,有华选的进士,有明算的举子,有商会的宿老,有工坊的技工,出身不同,各行各业。” “但是能够站到这里,已经说明,你们都是能独当一面,别有专长的精英。” “我不能向大家保证功名和前程,更不能保证高官与厚禄。我只能保证——你们的名字,将会被今后千千万万华夏子孙永远铭记;你们的伟业,将吹响华夏重回强盛的号角;你们的功勋,将昭耀这片万古天地!” “从今以后,大宋的军旗插到哪里,你们的荣誉,就在那里!” “这,就是我们要证的道!” 群情激昂,挥手狂舞:“敢为皇宋效死!” …… 郑州境内,有嵩山,箕山。 嵩山之麓,有一座影响力巨大的书院,嵩阳书院。 书院内原有古柏三株,西汉元封六年,汉武帝刘彻游嵩岳时,见柏树高大茂盛,遂封为“大将军”,“二将军”和“三将军”。 大将军柏树身斜卧,树冠浓密宽厚,犹如一柄大伞遮掩晴空。 二将军柏树干下部有一南北相通的洞,好似门庭过道,树洞中可容五、六人。两根弯曲如翼的庞然大枝,左右伸张,形若雄鹰展翅,金鸡欲飞。 三将军柏较之前两将军偏小,但是枝叶最多,最为繁茂。 每当山风吹起,枝叶摇动,如响环佩,犹闻丝竹之音。 嵩阳书院是关学的一大思想中心,范仲淹,司马光,二程,都在此讲学,李复听闻苏油到来,特地从洛阳赶来相见。 如今关学和蜀学,互为体用表里,已经呼应结合为一个整体,蜀学为关学理论提供了无数论据和方法,各种自然发现加上逻辑,辩证,让这个体系越来越牢固,越来越周密。 相应的,作为重要奠基人,张载和苏油,在蜀洛士大夫之间的名声,也是日益崇高。 李复如今在苏油身前,执的都是弟子礼。 李复带着苏油来到一块高达的石碑前:“此乃大唐嵩阳观纪圣德盛应以颂碑,唐天宝三年刻立。” “嵩阳书院当时还是嵩阳观。观内住着一位老道士,名叫孙太冲,道号‘嵩阳真人’。他终日上山采药仙丹,为人治病。为此,方圆都来嵩阳观取药治病。” “玄宗一次身染重病,久治不愈,听说孙太冲炼的仙丹很灵验,就派大臣到嵩阳观讨取。服用之后,果然痊愈。” “为了纪念此事,玄宗派了大臣,到嵩阳观立碑铭志。开工时,领作的石匠问监工大臣:‘此碑当多高?多宽?多厚?’监工大臣随口答道:‘碑越高越好,碑首载帽,知县监办,限期百日。” “碑成之后,高一丈,宽六尺,厚三尺,李林甫撰文,裴迥篆额,徐浩八分隶。碑千余字,字态端正,刚柔适度,毫法遒雅,是唐隶中的精品。” 苏油点头,大奸者必大能,李林甫的文章写得其实相当不错。 就听李复言道:“关于此碑,还有一个传说。” “百日之期,其实只做了八十一天,谁知碑身立起来了,碑帽却戴不上。监工大臣为了催促尽快地戴上碑帽,一连杀了三个县官,六个领工头目。” “到最后第九十七日,监工大臣亲自到碑前,对石匠下令说:‘再限三日,要不把碑帽戴上,大家都不用活了。’体石匠听到命令,一个个愁眉苦脸,却依然束手无策。” “正在无奈何之际,忽然从东南方向来了一个老头,走到碑前,这边瞅瞅,那边看看,笑眯眯的一言不发。” “有一个石匠对老人说:‘师傅还是快些走吧!免得在这里跟着我们遭灾。’” “老者回答说:‘我亦是一个手艺人,走到那里,吃到那里,做到那里。这半辈子入土的人了,还怕个啥,还不是过一天,少一天,啥时候土圆到脖子上,也就算完事了。’ “那位老人说罢,转眼不见。” “一位老工匠一拍脑门喊道:‘土圆到脖子,我知道了!’” 苏油笑道:“所以大家用土封了石碑,一直到石碑上部,然后将碑帽顺着土坡送上去戴好,之后挑走黄土,是吧?” 李复笑道:“老师听过这个故事?” 苏油摇头,他是想到了金字塔:“没有,不过理工精髓,就是省时省力,提高效率。其实办法太多了,用此法甚至能造出方圆数里的大石塔,何况区区一个石碑。” 李复说道:“传说那名老者,就是鲁班,这一带一直流传着这个故事。” 苏油拍着厚重的碑石:“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故事,也是理工之学的经典应用,其中的力学原理也很经典,要不这次讲学,便从这个石碑故事中所阐释的原理讲起吧。” …… 汴京城,王安石宅。 王雱与吕惠卿在检查来往信件。 王雱看了信件:“知陈留苏涓也上书,道是陈留县离京师开封距离最近,建议将义仓法在京师试点推行。” 吕惠卿说道:“之前知齐州王广渊、知唐州高斌建议,请恢复义仓制度,并总结设置义仓的经验,作为长期推行的准则。” 王雱说道:“第一等户每年纳粟麦二石、第二等户一石、第三等户五斗、第四等户一斗五升、第五等户一斗,所纳粮食储存于里社,每一社仓委派专人负责,村社由耆长负责农户纳粮工作,县官登记每年里社粮食的具体数量。” “收成好的年景呢,可以根据义仓粮食的多寡收纳;收成不佳的年景呢,则根据义仓粮食的多少赈济当地百姓。如果义仓粮食储存时间长则可以借贷给老百姓,或新陈相易,以避免粮食的损坏。” “苏涓还具体陈述了义仓制的可行性与一些可能出现的弊端。宋神宗接受了上述地方官的意见,决定恢复义仓法。 吕惠卿说道:“都是热心人啊……” 王雱冷笑:“怕都是热中之人吧……国家常平仓,不就是干这个的?轮得到他们来多此一举?这就是地方上想分夺中枢之权,好上下其手而已。” 吕惠卿点头:“也有可能,之前唐公清点计司,这是官员们想要借东墙,补西墙,负担最后都在百姓头上。” 王雱冷笑道:“小打小闹,等新法出来,总要他们大吃一惊……对了,怎么能治一治我那俩叔叔?” 吕惠卿微笑道:“公子,家和万事兴,参政兄友弟恭,阖家和谐,不是好事儿吗?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不过听闻参政的俸禄,夫人都不得碰一下,每月到手便随意交于两兄弟支配?这就不太合适了。” “你看,公子如今业已踏入仕途,所谓修齐治平,这个家也该操心起来才是,免得别人闲话嘛。” 第五百四十三章 古怪的正确 第五百四十三章古怪的正确 王雱听得只是微笑,轻轻点头。 吕惠卿接着说道:“听闻官家都将内库交由皇后整顿了,为什么没有交给宫内两位王爷?名不正,言不顺啊。” “所以为了家中和睦,公子应该当仁不让,把这个家理起来,将每月用度安排妥当!一来让参政也看到你的能力,二来嘛,如今参政俸禄不菲,何必随意花掉?置办些田亩,休沐之日,也得林泉之趣嘛。” 王雱会意,笑道:“就如国政一般,先从财政把法度建立起来。” 吕惠卿笑道:“齐家而后治国嘛,从我者留之,非我者去之,不然还怎么做事?道理都是相通的。”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都是一笑,然后继续查阅书信了。 三月,王安石上任以来第一次大人事调动,引发了又一场朝争。 河北都按察使,知开封府,翰林学士滕甫罢,知郓州; 翰林学士郑獬罢,知杭州; 宣徽北院使王拱辰罢,知应天府; 知谏院钱公辅罢,知江宁府。 事情从滕甫开头,之前滕甫主动请求巡查河北,比司马光和苏油早一个月回京,重新履任开封府的职位。 王安石以河北振兴,需要重臣坐镇,郓州的煤铁,滨州宁海,沧州盐山两处盐场又是新务,滕甫救灾时就在郓城,了解当地情况为由,认为为了国家考虑,在司马光和苏油都被皇帝拒绝外任的情况下,滕甫就是最佳人选。 同时王拱辰因为之前的履历存在瑕疵,一直在朝堂的风评中就不是正人,故而应一起外放。 滕甫在朝堂上声名很好,和王拱辰一起外放,这就有点恶心人了。 而且从知开封府改知郓州,还是刚刚在河北立功的情况下,明显有失公平。 于是朝中私下传言,认为是当年知贡举时,王安石和滕甫起过冲突,王安石“深恶之”。 加上赵顼对滕甫也很看重,朝中私下传言,王安石害怕滕甫对赵顼产生过多于自己不利的影响,才想方设法将之外放。 另外,还因为一件事情。 曾经有一次,赵顼问滕甫:“卿知君子小人之党乎?” 滕甫回答:“朝廷无朋党,虽中主可以济;不然,虽上圣亦殆。小人如野草藤蔓,必附乔木才能成事。” 而王拱辰自北京还朝,对赵顼上表,称臣欲纳忠,而未知陛下意所向,又言牛李党事方作,不可不戒。 赵顼征求王安石的意见,王安石说道:“拱辰在仁宗时交结温成皇后家,人皆已知其不正,不当复任用。然此未足为奸邪,他说的未知陛下意所向,就是要逢迎上意,唯命是从,这才是真正的奸邪之言!” 因此朝中还传言,王拱辰和滕甫一邪一正,同日被贬,是因为他们都提到相同的一件事——藤蔓附乔木,党事方作。 关于郑獬被贬的传言则是他在权发遣开封府的时候处理的那件鹌鹑案,不肯按照王安石的法子来,而后王安石却因引用法律不当而去职,因此交恶。 加上他和滕甫是好朋友,曾公亮本来准备让郑獬知西京洛阳,王安石在赵顼面前声言郑獬奸滑,一定要出知杭州。 而钱公辅,则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他纯粹是认为出滕甫知郓州大为不当,几次在赵顼面前言滕甫不该离京,因此受到的连累。 既然好朋友挡道,那就请他挪挪位置好了。 坊间传言,此事还有伏笔,那就是薛向。 薛向在苏油到渭州前,是陕西转运副使,王安石当时领着群牧司,薛向请以盐易马,因此深得王安石赏识。 治平末年,苏油离任后,薛向因为种谔开边被连坐罢官。 淮南转运使张靖负责考察陕西盐马得失,回来后指出薛向对朝廷有所欺隐,存在虚增瞒报的情况。 钱公辅、范纯仁皆言薛向罪当贬官;而王安石力排群议,拿张靖抵法,反过来将薛向提拔成了江淮路发运使。 作为回报,薛向立即上奏,请于永兴军置卖盐场,以边费钱十万缗储永兴为盐钞本,官自鬻而罢通商。 争议更大的,是关于滕甫的继任者。 本来赵顼是想让定州知州孙长卿担任权知开封府职务,宰相富弼、曾公亮都未置可否,相当于默认。 但王安石却说认为孙长卿是奸险小人,不能担此重任,推荐河北救灾中立下大功,被司马光和苏油极力称赞的李肃之来担任此职。 苏油在郑州忙得脚打后脑勺,听闻这一通乱,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特么没一个干净! 按事实结果来讲,王安石这番任命其实没什么问题。 而且对苏油并非没有好处。 振兴河北,是以他的方略为基础,所以苏油当然希望郓州这个核心,由一位清廉能干的大臣来主事。 滕甫真的是个好人选。 王拱辰是人人喊打的奸邪,不能留在赵顼身边,也是对的。 薛向这老小子,在陕西时堪称亲密战友,他的经济才能自然不用多说,担任江淮转运使,能力绰绰有余。 李肃之与自己也有交情,自己和司马光也曾向皇帝推荐过他。 花花轿子人抬人,他知开封府,对自己在郑州的攻略也很有好处。 郑獬和钱公辅,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可问题是,这些正确的事情凑到一处,怎么就特么这么别扭呢? 尤其是薛向,将解盐收归国有专营,他的江淮发运使倒是舒坦了,有钱买粮了嘛!可对陕西经济,绝对会造成巨大的打击。 蜀中制盐法在解盐中得到应用,当初四通商号是出了力的,有两成股份在里面,销售也是以商号为主,一直搞得风风火火。 如今薛向这么搞,是背叛了自己和四通商号,是笃定自己不敢拿陕西财政开玩笑,所以准备硬生生吞了这两成股份,作为给王安石的投名状! 没说的了,这就是在为接下来的“均输法”做准备。 后人往往将这个法同国家调控联系到一起大加颂扬,认为这是抑制大商人,权贵们的有效措施。 但是认真研究就会发现,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 理解“均输法”,最要紧是八个大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 所谓抑制大商人垄断,以国家资本进行低买高卖,以国家名义侵夺商人利益,不但在当时就招致误读,甚至千年之后,也有无数专家学者误读。 汉代均输法,是汉武帝对外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导致国家经济即将崩溃,不得已采取的国内掠夺措施。 将各地赋税贡物,折为当地最多最便宜的物品,运到价高地区销售,其核心是官营商业,目的是抑制个人商业行为,充实国家财政,核心是卖和利。 的确在短期内给汉武帝救了急,但是其后产生的灾难性后果也是不言而喻的,值得庆幸的是,汉武帝两次豪赌均输,算是赌赢了。 即使这样,汉武帝在巡幸泰山后也下诏:“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而王安石的《均输法》,核心与之大不相同。 宋代汴京,粮食仰赖东南六路运输,漕粮上供量,到如今已高达一年五百五十万石。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这些粮食当中分为两种,一种是正常的租赋,还有一种,则是补租赋之不足的入粜。 司马光就曾经上奏,六路粮食产地,老百姓粮足而钱乏,所以国家应当从这些地方购买粮食,以防止粮贱伤农。 大宋立国百年,从最开始部租赋,到租赋渐渐减少,入粜渐渐增加,到苏油所处这时代,入粜已经占到一小半。 王安石之法在宋代已经有人用过,仁宗朝时,许元担任发运使,诸路岁欠米贵的时候,则令输钱,以当税额。然后于米贱诸路购买粮食,补足当年朝廷租赋额度。 这就是王安石《均输法》的核心之一——徙贵就贱。 第五百四十四章 均输法的弊端 第五百四十四章均输法的弊端 王安石早就发现了大宋物资上供制度存在的巨大缺陷。 其一,是诸路上供之物都是定额,丰年不能增多,歉岁不能减少。 其二,是上供虽然固定,但是消费不固定,消费少的时候会导致粮食陈腐,不得不半价而出,导致巨大浪费;消费多时有导致仓库搬空,不能足用。 其三是各地加在农人身上的租赋,常常使用支移,折变等办法,粜买的时候,也经常不根据实际情况,或求于不产,或贵买于非时,增加农民负担,给了商人们操纵物价的机会,增加政府开支。 消除这些弊端的办法,除了徙贵就贱,再有就是用近易远,就是如果有多个产地都丰收,那就到距离近,交通便利的地区购买。 所以王安石的《均输法》,和桑弘羊的有很大区别,核心是利用市场机制,解决京师物资供应问题。其总的目的是协调供需关系;提高财政收支的效率;扩大政府购买力;撙节购买、运输等开支;减轻农民负担;打击商人“擅轻重敛散之权”操纵市场的兼并行为。即所谓“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 与均输法配套的措施还有二:首先需要扩大发运司的职权,拨给发运司专项资金,用于采购,赋予“从便变易蓄买”的权力,并增辟官吏。 其次,需要建立京师所需与发运司上供的信息沟通体制,以及发运仓储,让发运司预先知晓京师库藏状况,根据实际需要合理安排籴买、税敛、上供。 听起来非常美好,然而从辩证法的观点来说,凡事有利则有弊。 据苏油所知,《均输法》,玩着玩着,就被官员们玩反了。 不管是当今还是后世,不管是两个时代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均输法的根本目的,压根就不应该是什么用市场机制解决物资供应问题。 它应该是朝廷的调节措施,根本目的是收纳东南农户手中的余粮!让大家有钱可用,避免谷贱伤农! 其一,如果农人手里的粮都不够吃,什么均输不均输,都是瞎扯。 其二,如果《均输法》的范围涵盖诸路上供的所有物品,这明显会干扰市场。 其三,地方官员有了国家政策,在打击完商人后,会在本来用于租赋的粮食的额度上增收——因为现在农人已经无其它渠道可以卖粮了。 然后他们会用这部分粮食骗取朝廷的均输钱,中间的差价,自然落入他们的腰包,同时侵害了农人的应得利益,商人的应得利益,国家的应得利益。 用不了多久,官员们就会想出很多办法来吃肥自己——折钱过重,折钱不均,钱米并征这些现象就会接踵而来。 比如欠收米贵之际,官府本应当收钱不收米,可要是收钱的折价,比当地粮食的实际市场价还要贵呢? 比如后来江南西路斗米四十五,政府收购谷米和粜价为五十,而命百姓折钱纳赋的时候,高达斗米九十!整整翻了一倍!均输折钱,还不如就地买粮纳粮! 然后发运司很快会变得,比如东南上供粮食,均输本来只应该是赋税的有效补充,然而发展到后来,只要转运司上缴的租赋粮食一日晚到,发运司就会拒收。 然后从自己仓库里以均输的名义发往京师,美其名曰以入粜补租赋之不足,然而其所定价格,甚至能高出市价几倍之多! 这个操作过程中,发运司实际上用的是丰年积蓄的旧粮,并未支付给农人钱钞,紧接着就会带来一个巨大的经济危机——东南钱荒! 这个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凸显出来,宋朝很快就会变成以入粜代替租赋的国度,原因只有一个——官员们有利可图! 与之相应的,是漕运,漕仓等国家税收制度的败坏,以及花石纲等诸多名目发纲的诞生,等到不懂经济的蔡京蔡豫大一上场,在经济危机下再滥发盐引败坏有价证券的信誉…… 事情真到那一步,大宋就基本没救了。 想到这里,苏油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寒,赶紧给王安石写信,将这些事情一一点了出来,然后告诉王安石,千万千万,一定要开章明义,说明均输只是租赋的补充; 还有就是为了避免引来夺商贾之利的非议,解盐股份一定要处理好,并且在律文序言里,一定要说明大宋《均输法》,与桑弘羊那倒霉的《均输法》的区别; 其三,强烈建议《均输法》,只涉及国计民生中最重要的粮食,改革之初,不要涉及过多输粜种类,只解决特定问题就好; 最后,各地粮价的监控一定要有有效举措,而且必须明确到新法条文里边,决不能在今后出现价格倒挂的现象。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告诉王安石这个东西需要数学专才参与,需要能力之辈执行,我这里给您老推荐两个人——沈括沈存中,章惇章子厚! 汴京城,王安石宅。 王安石,吕惠卿,王雱,正在阅读苏油的来信。 王安石感慨道:“蜀学精细纯三路,有些门道啊,新法后续推演,丝丝入扣。” 王雱表示不服,讥笑道:“我看就是希望新法不行,这是事事朝坏处想!” 吕惠卿却是看到了另一方面:“说了这么多,苏明润这其实是替投资解池盐务的商贾们张目吧?要说这里边没有他的一份利益,我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王安石摇头:“吉甫扯太远了,不管苏明润目的如何,他提出的这些问题,是不是我们新法的漏洞?我们是不是应该填补上?” “如今《均输法》尚未出台,在条例司就已经引发了争议,陈旸叔,苏子由都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是行桑弘羊之策,夺商人之利,和苏明润指出的如出一辙。” 王雱再次冷笑:“焉知不是叔侄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吕惠卿说道:“会不会苏明润见明公得用,想要改弦易辙了?” 这个问题很严重,当世颜回啊,要是再来一个当世子路,他的地位铁定难保。 王安石将信件收了起来:“我早已明确表过几次态度,但明润的态度也很坚决,可以配合,但绝非同道,我是说服不了他……” 吕惠卿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来:“苏明润自是干才,不过他那叫配合吗?军器监财权独立,其收支用度,计司一概不晓,谈何配合?薛向举解盐为本,行发运事,他就首先反对。” 王雱折扇打开:“父亲,我有一策。” 王安石说道:“何策?” 王雱笑道:“我们来个声东击西之计,苏明润不是要求解池明晰股权吗?我们就依他,甚至让薛向保持陕西盐政现状都不是什么大事体。” 王安石说道:“雱儿你说得轻巧,那发运司周转之本何来?” 王雱笑道:“别忘了,大宋还有一大财源。” 吕惠卿立时会意,赞叹道:“妙!公子所言,当是内藏!” 王雱点头:“对,内藏!请官家拨出内库钱五百万贯、米三百万石给薛向为本即可。经济之能,薛向也不弱于他苏明润,必能济事!” 王安石有些犹豫。 吕惠卿言道:“明公,公子所言有理。内藏钱粮,放着也是放着,明公不借,估计到时候军器监也会借。与其用于那头吞金巨兽,血本无归,不如先用于调运纲粮,使之增加国入,节省国费。两相对比,哪头重要?” 第五百四十五章 军工和三产 第五百四十五章军工和三产 王雱说道:“还有别忘了皇宋银行和四通钱庄,他们的慈善青苗贷款,比我们早行十年,无论是利息还是扶持方案,对我们接下来《青苗法》的推行,绝对是巨大阻力。” “此举可以抽紧皇宋银行的银根,如此一来,我们的《青苗法》便成为呼应时局之需,一枝独秀。能够为接下来诸多新法推出,铺平道路!” 说到这里不由得对自己一举多得的主意非常得意,放声大笑起来。 吕惠卿也劝道:“明公,蜀中青苗贷,固然有它的好处,可是明公别忘了,此举虽然于农人甚得便利,但是于国却无利,见效太慢了。” “陛下以理财为第一要务,明公觉得,是指的民富,还是国富?这几年战事刚刚消歇,灾害却又频繁起来,国家财政,已经难以支撑了啊!我们的《青苗法》,兼顾农人的同时,还能增加国入,不比银行钱庄强过百倍?” 王安石终于下定决心:“罢了,就如此议,这苏明润举荐的二人,沈括行,可章惇是怎么回事儿?此人名声至鄙!” 吕惠卿内心里其实要的就是这个名声至鄙,这样就动摇不了他的地位:“明公,打一棍子还得给一甜枣呢,苏明润与我等虽然立场不同,却也尽力给我们查补缺漏,算是盟友。” “接下来要动内藏,就相当于动银行,动钱庄。有些人的面子,该给的,也是要给……” 四月,苏油回了一趟汴京,唐老头终于还是没能熬过这一节,苏油作为唐介的老战友老下级,赶到灵堂致哀,还要献上祭文。 巷口车马辐辏,都是朝中士大夫,唐介直声震天下,在士林中口碑极好,因此前来悼念的人非常多。 苏油赶到灵堂,唐介已经入殓,乌黑棺材摆在大堂,堂上挂着唐介的画像,身穿紫袍朝服,瘦削嶙峋,一如其生前的风骨。 苏油叹了口气,上前恭恭敬敬施礼,献上祭文,开始安慰家属。 很快门口一阵骚动,苏油回头,却看到了种谊的身影。 赵顼来了。 赵顼在唐介临死前就来过一次,唐介弥留之际还在劝他亲贤臣远小人,赵顼也忍不住落泪。 如今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唐介这个人,不管眼界见识胸襟如何,绝对是皇宋一等一的骨鲠忠臣。 看到堂上唐介的画像,赵顼跟王中正低声说了两句,王中正躬身去了。 赵顼这才拭去眼泪,开始安慰唐介的家属。 身为国家计相,之后又担任国家副总理,但是从丧礼上看,老头家境不咋的。 赵顼见到苏油:“明润你来了?” 苏油躬身:“陛下还请节哀,另外唐公家境……唉……其后人遗孀,还望陛下出旨意优抚之。” 赵顼也默然点头。 前来吊唁的官员,见到官家亲临,吊哭之后也如苏油一样,自觉地站在皇帝身后。 过了一阵,王中正再次匆匆赶来,手里多了一卷画轴。 赵顼取过来,交给老唐的儿子:“堂上画像不类,体现不出唐公生前气度形容。这是禁中旧藏本,赐与你家,将之挂起来吧。” 众人都是大讶,禁中如何会有唐介的画像?! 等到画像挂起来,图中的唐介却是一身绿袍,栩栩如生,比苏油见过的唐老头年轻很多。 边上还有一行小字——“右正言唐介”。 苏油是宝文阁学士,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几个字是仁宗御宝。 就听赵顼缓缓说道:“唐公当年弹劾张国舅去职后,仁宗密令图其像,置温成阁中,此事外廷不知也。” 一个从七品的绿袍小官,被仁宗绘成图形,挂在恃宠而骄的贵妃阁中,以为警示。 这是何等威崇殊遇?! 苏油见到无数官员的眼神,转眼变得艳羡火热,不禁暗自摇头,这是只见到贼娃子吃肉,没看到贼娃子挨打……呸呸呸,这比喻不合适不合适,阿弥陀佛唐公在天之灵莫要见怪! 苏油参加完凭吊,又回郑州折腾去了。 军器监,传统概念里就应该是一处打造刀枪铠甲弓弩的地方。 到了苏油这里就大为不同了,这娃把后世军工的概念搬了出来,为军队提供服务的产业,通通算是军器监业务范围,结果军器监的规模,一下子扩大了无数倍。 监下分列了——矿冶司,火器司,炸药司,运输司,食品司,医药司,杂事司。 分别负责冶金,枪炮,弹药,车船,军用食品,军用药品,其余杂件。 至于铠甲,军装,弓弩,刀剑,帐篷旗鼓之类,在苏油眼里属于夕阳产业,一股脑都算在杂件里边。 此外还有两所进行前沿技术研究的研究院——物理研究院和化学研究院。 数学研究院还没有,基地里人人都有用,没有闲工夫搞纯理论研究。 作为产学研一体的科研基地,还有各种配套科室,其中安保是重中之重,这里有大宋一支天武宽衣的小军,由狄青的儿子狄咏率领。 赵顼因为拨款八百万贯给了王安石,作为安抚苏油的手段,给了他和薛向同样的权力——征辟幕僚。 其实苏油对这件事是无所谓的,在商言商,只要银行能保证基本运转,内藏库要拨款多少给王安石与之无关。 苏油很谨慎,银行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区域性银行,真要容纳那么多资金,给钱找项目找出路都得累死。 不过听闻向皇后哭了,她辛辛苦苦将内库清理,造册,结果赵顼夸了一句:“很好。”转手就挖走一大块填补外廷。 这当然也是有利息的,计司会通过金,银,今后的粮食逐年补偿。 不过此举招来苏辙的强烈反对,他悲观地认为皇帝这笔钱要回收会非常困难,或者说,要皇帝不困难,那就会让老百姓困难。 与民争利! 苏油也没劝,都是倔驴怎么劝?心中却暗暗冷笑——这就与民争利了?才哪儿到哪儿? 郑州嵩山一处山谷里,一座巨大的秘密基地正在成型。 郑州的煤,马鞍镇的钢铁,大理的铜,都在往此地聚集。 这里有煤,硫铁矿,耐火黏土,水泥灰岩,石英砂,油石…… 很快基地外围,炼焦厂,建材厂,水泥厂,磨具厂,铸造厂,机械厂……各种工坊建立起来。 石家在这里有农庄,六年来各种工坊也发展得非常大了,所有这些,形成了研究所核心基地的外围,将机密牢牢地保护在里边。 甚至可以说,没有来自石家的支持,这个基地都不可能这么快建立起来。 苏油秉承一贯的风格——手自衣食,自立世间。 第一步就是挣钱。 天气热了,防暑降温的成药需要得多——人丹,金灵丹,风油精,清凉油,蚊香。 还有各种冷萃芳香剂——薄荷,柑橘,,樟脑,玫瑰,茉莉,胡椒,姜,花椒,豆蔻萃制的精油…… 然后又衍生出香水,香皂,肥皂,药皂,食用香精…… 值得一提的是牙膏,郑州铝矾矿丰富,所以牙膏用铅管灌装,和后世近代牙膏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内容物已经细化到用碳酸钙和铝矾,二氧化硅作为摩擦剂,甘油作为保湿剂和甜味剂,桃胶作为增稠剂,并且添加了鸡舌香和白药作为添加剂,既符合士大夫的口味感受,又具有保健护牙的功效。 第五百四十六章 十大罪 第五百四十六章十大罪 在薛向的建议下,王安石用从内藏库中得到发运费里,忍痛拨出六十万贯,换取了解池四通商号的两成股份。 然后四通商号反手便将六十万贯部投入到郑州工业基地。 有了这笔资金的注入,苏油立刻跟高国舅的商州胄案订购了一大批高硬度合金钢的各种刀头,各项工程开始加快进度。 在苏油的计划单里,矿冶司负责新型炼钢高炉研发,力争达到一炉五万斤的产能。 火器司除了研制生产已经定型的几款枪械和火炮,重点在液压制退器和炮用瞄准器的攻关项目上,力争在没有软橡胶的情况下,仅靠黄铜密封圈和杜仲橡胶,完成制退器的设计定型。 炸药司,继续研究颗粒成分,大小,与爆炸效能的关系,同时还要研究炸药的保管,存放,运输诸多疑难,还要继续高性能炸药的研究,铜壳子弹的研究,以及炸药包,爆破筒等武器的设计。 运输司主要是车船,要研究出更加坚固耐用的车架,尝试战车研发以及各种船型试验,船载武器平台设计定型。 食品司,主要负责军粮的研发,其中重要的食品就是结构营养均衡的炒面,压缩饼干,还有最重要的——水果与肉类罐头。 医药司,重点将天师府和大相国寺诸多验方配置成成药的丸散膏丹,此外还有各种医疗器械,金创科器械,麻醉剂的研发工作。 为了保证将士们的生命安,四项科目列为重中之重——青蒿素的批量生产,青霉素的实验室制备,更高倍率显微镜的研发,乙醚在麻醉上的功用剂量研究。 杂事司,新型缝纫机,钉皮机,拉丝机的研发工作都是他们的事儿,同时要满足军工被服,甲胄弓矢等日常生产。 这个司的重点项目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但是苏油最后硬着头皮拍板——铁丝网,这玩意儿难度又不大,不允许反对! 陈昭明对天体运行规律理解非常深刻,苏油交给他三门学问——工程图学、工程力学、机械原理及设计。 石富在自己的帮助下,要完成两门教材——工程材料及其成型基础、机械制造技术基础。 苏油可没有张方平那种过目不忘的本事儿,每天就是背着书包各司乱窜,听取意见,困难,督促进度,指导解决方案。 吃过晚饭,还要给轮休的工匠们安排夜校课程。 为了维持军器监的收支平衡,苏油还不得不抽调部分人手,进行产品质量管理,替军方生产六十文一支的弩箭,一贯半一把的鹤胫弩,以及人马使用的皮具,冲压水壶,板甲,头盔。 吴充在拿到苏油送去的缝纫机制作出来的标称军服后,对价格和质量大为满意,替河北诸军订购了五万套冬装,同时提请中书,请求更换上四军装备。 这个纯属狮子大开口,王安石当然不同意,开什么玩笑,捧日和神卫那可是骑军,人甲一副三十贯,马甲一副四十贯,光铠甲两支队伍一万八千人那就是一百多万贯!等于黄河又决了一次! 最后官司打到御前,赵顼只好答应将天武步军九千人的装备进行更换,这还不包括武器,其余的,等到有钱了再说。 不说枢密院的如意算盘敲得王安石肝儿疼,大宋奇葩的军制,却让苏油钻了个大空子。 大宋军制守内虚外,如今遇到王韶种谔郭逵在陕西,王光祖周永清在河北,都是急需大量军器的主。 一边要攻略青唐横山,一边要巩固河北新防线,这就遭遇到了青黄不接。 听到天武军要换装备,两处各自开闹,均上报枢密,请许自制装备。 陕西说动了韩琦出马,王安石和吴充都不敢不给这个面子,结果项目转眼就掉进了苏油的口袋里。 如此在各方帮衬下,军器监总算满足了今年的预算平衡。 苏油在郑州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四月朝会开始了。 宰相缺席。 故事,两制差除,必宰相当笔。 前段时间富弼因病在告,曾公亮又出使,中书只有王安石值班。 因此王安石将郑獬几人出外,没有经过富弼签署,还引来如此大非议,这让富弼很生气,干脆不任中书,继续称疾卧家。 司马光从迩英阁出来,前往资善堂,见到吕诲,便与他同路。 两人都是老台谏了,司马光便悄悄问吕诲:“今日请对,欲言何事?” 吕诲拍拍自己袖子:“此中弹文,乃新参也。” 司马光愕然停步,又连忙赶上吕诲的步伐:“众人皆谓安石主政,朝廷得人,你为何要弹劾他?” 吕诲大为不然:“怎么连君实你也这样说?安石虽有时名,却好执偏见,不通物情,轻信奸回,喜人佞己。” “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 司马光劝道:“如今尚未有显迹,为何不留待它日?” 吕诲摇头:“陛下新嗣位,富于春秋,所与朝夕谋议者,二三大臣而已。” “苟非其人,将败国事。此乃腹心之疾,治之唯恐不逮,岂可留待他日?!” 司马光哑了,今天,要出大事! 果然,赵顼刚刚坐定,吕诲便出列:“臣,御史中丞吕诲,弹劾新任参知政事王安石十大罪!” 轰!朝堂顿时炸了,台谏这么久不发声,果然憋了个大招! 赵顼明显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他今天是来听取王安石关于《均输法》条例修改情况的,一时间没有任何准备。 无论如何,台谏弹劾宰执,宰执必须避位。 如今富弼告病,曾公亮不在,王安石再一待罪,中书没人了! 其实有人,还有个赵老头。 不过如今朝中流行“生、老、病、死、苦”这一说法。 中书里边,王安石虎虎有生气,曾公亮屡请老,富弼称病不视事,唐介已死,赵拚力不胜,遇一事变更,不等他发言,底下人就部搞好,只给他一个签字的机会,完被架空,苦不堪言。 赵顼脸色铁青:“十大罪,还真是难为中丞了……” 吕诲从袖中取出弹章,恭恭敬敬奉上:“臣据台谏之位,今见中书举措失当,不可不纠劾。” “十罪何难,难的是陛下能听从谏议,方为朝廷之福,国家之幸。” 赵顼不由得出言讥刺:“听你的就是虚怀纳谏,不听你的,就朝廷无福,国家无幸了?” 王安石是第一次遭受正式弹劾,如今诸事还未开始,弹劾就已经来了,不由得怒火中烧,不过还是要按照制度,避位待参,于是取下幞头:“陛下,且听吕御史如何说。” 吕诲展开弹章:“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 “臣,略举十事——安石向在嘉佑中举驳公事不当,御史台累移文催促入谢,倨傲不从,迄英庙朝,不修臣节。慢上无礼,一也。” “安石任小官,每一迁转,逊避不已;自为翰林学士,不闻固辞。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思;陛下即位,乃有金銮侍从之乐。何慢于前而恭于后?好名欲进,二也。” “安石侍迩英,乃欲坐而讲说,将屈万乘之重,自取师氏之尊,不识上下之仪,君臣之分。要君取名,三也。” 前两件都太久远了,这事情却是王安石自找的。 他当了翰林学士,给赵顼讲学,提出赵顼应该向学生那样,请授课人坐着讲,此事引发了几位侍讲的争议。 第二天王安石给赵顼讲课,赵顼说学士那你就坐着讲吧,王安石因为大家都不坐,也不敢坐了,白白让吕诲的弹劾内容多了一条。 就听吕诲继续朗诵:“安石自居政府,事无大小,与同列异议。或因奏对,留身进说,多乞御批自中而下,是则掠美于己,非则敛怨于君。用情罔公,四也。” 这就是说他与赵顼关系密切,自己在同僚间搞不定的事情,就去找赵顼作为皇帝意见,通过中旨批下来。 这种做法,在宋朝是非常毁伤名声的。 第五百四十七章 风波 第五百四十七章风波 吕诲继续念道:“昨许遵误断谋杀公事,安石力为主张,妻谋杀夫,用案问首举减等科罪,挟情坏法,五也。” 这就是阿云案的余波,此案已经定论,吕诲现在拿出来,纯属凑数。 “安石入翰林,未闻荐一士,首称弟安国之才,朝廷比第一人推恩,犹谓之薄,主试者定文卷不优,遂罹中伤。及居政府才及半年,卖弄威福,无所不至。背公私党,六也。” 这事情王安石就纯粹冤枉,王安国与王安石政见完不同,赵顼虽然是看在王安石面子上,授予了王安国西京国子监教授的职位,但是最初的推荐者是韩琦,用王安国的,也是韩琦。 “宰相不书敕,本朝故事,未之或闻。专威害政,七也。” 这是说王安石不尊重富弼,未经他签字罢免官员,还是王安石自找的。 “与唐介争论谋杀刑名,遂致喧哗,众非安石而是介。忠劲之人,务守大体,不能以口舌胜,愤懑而死。” “自是畏惮者众,虽丞相亦退缩,不敢较其是非。陵轹同列,八也。” 这锅王安石有直接责任,唐介比王安石大十一岁,赵抃也是德高望重,起码一个不敬老是有的。 “小臣章辟光献言,俾岐王迁居外邸,离间之罪,固不容诛,而安石数进危言以惑圣听。朋奸附下,九也。” 这是一桩旧案,治平四年,著作佐郎章辟光上书,说岐王颢宜迁居外邸,不当再继续住在皇宫之中。 事情到现在揭发出来,皇太后高滔滔大怒,于是赵顼只好令有司治其离间之罪,而王安石坚持认为章辟光无罪。 这件事客观上说王安石是对的,他是给赵顼背锅,吕诲以此入王安石罪,殊不知反而会让赵顼感激。 司马光听到此处,不禁微微摇了下头。 “今邦国经费,要会在于三司,安石与枢密大臣同制置三司条例,虽名商榷财利,其实动摇天下,有害无利,十也!” 攻击完新法,最后吕诲总结:“臣诚恐陛下悦其才辩,久而倚毘。大奸得路,群阴汇进,则贤者尽去,乱由是生。” “且安石初无远略,唯务改作立异,文言以饰非,罔上而欺下。误天下苍生,必斯人也!” 弹章到这里,那是如洪钟巨鼓,动人形色。 然而吕诲最后却又来了个狗尾续貂:“辟光邪谋,本安石及吕惠卿所导,辟光扬言:‘朝廷若深罪我,我终不置此二人!’故力加营救。愿朝廷调查细节,推于公论,然后知臣言是对是错。” 最后这话出口,朝中老奸巨猾之辈立马掂量出来——王安石,稳了!吕诲,难保! 果然,四月丙戌,王安石乞辞位;帝封还其奏,令视事如故。 王安石认为事情这样过去,就不是还他清白,不出。 赵顼找出使回来的曾公亮说话:“若外放吕诲,恐安石不自安啊。” 这其实是想让曾公亮转达自己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你个台阶,下吧。 而王安石的答复是:“臣以身许国,陛下处之有义,臣何敢以形迹自嫌,苟为去就!” 赵顼无奈,“乃出诲知邓州。” 可巧是苏颂当知制诰,苏颂将制文写到一半,跑去问曾公亮:“章辟光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曾公亮说道:“辟光治平四年上书时,安石在金陵,惠卿监杭州酒锐,安得而教之?” 苏颂回来,在外放吕诲的制词里加了一句:“党小人交谮之言,肆罔上无根之语。” 这制文一出来,赵顼都觉得写得太重了,责备苏颂,苏颂两手一摊——这是老曾告诉我的啊。 苏油得知此事,不由得手扶脑门哭笑不得,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这要是吕诲如章惇那般气量狭小,族兄这一辈子就别想清净了。 其实这事情是曾公亮和稀泥,后世细心的历史学家研究,章辟光就是有被王安石甚至赵顼支使的嫌疑,章辟光治平四年的上书,根本就不是论出颖王这件事,此事在治平四年之后。 诸多的瑕疵与不公,让御史台为吕诲鸣不平。 吕诲是北宋名相,那位领袖赞为“大事不糊涂”的吕端的孙子,三居台谏,三次被贬,第一把弹劾任守忠,第二把弹劾欧阳修,第三把就是王安石。 御史台刘琦、钱颛、刘述等人先后上书,营救吕诲,并进一步弹劾王安石,认为王安石任参知政事不到半年时间,内外侧目,不是宰执的恰当人选。 赵顼大怒,贬刘琦监处州酒税、贬钱颛监衢州酒税。 这就过分了,范纯仁、司马光等人纷纷上书,声援刘琦等人,赵顼为此将知谏院范纯仁一并罢黜。 曾公亮在宋神宗面前竭力为范纯仁辩护,最后才被改任为同修起居注。 这次事件,到此以台谏的完败而告终,王安石继续逆风飞扬,在吕惠卿建议下,《均输法》急匆匆出台,以转移视线。 紧跟着王安石上书赵顼,认为古之取士皆本于学,请兴建学校以复古,其诗赋、明经诸科悉罢,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 朝议再起,赵顼诏两制、两省、御史台、三司、三馆议之。 …… 王宅,吕惠卿和王雱正在下棋。 见王雱牢据中腹,吕惠卿笑道:“元泽这是心中笃定啊,怎么就看上程伯淳这个太子中允的位置了?” 王雱一声轻笑:“都是朝廷任命,哪里是我看上了这个位置。” 吕惠卿说道:“不就是批散头发持妇人冠帽被瞅见了吗?不管两者是不是有联系吧,我能这么想,别人不也能这么想?总是给了别人说嘴的机会。” 王雱眼里闪过一丝厉色:“这要不是我那俩不省心的叔说出去的才有鬼了。” 如今王安石执政,特意任用老朋友太子中允程颢为僚属,希望他能够帮自己一把。 一天两人在家中对坐议事,王雱赤着脚,披头散发,手中拿着妇人的冠帽走了出来。见到两人,大咧咧过来问王安石:“都在聊些什么呢?” 王安石说:“因为新法数次受到人为的阻挠,正与程君商量呢。” 王雱以一种极为轻慢的姿势坐下,然后嚷道:“砍韩琦、富弼的头于市,则新法就可实行了。” 王安石马上对程颢解释:“这孩子在瞎说。” 程颢正色道:“正与你父亲讨论国家大事,子弟不应干预。还请公子退下。” 王雱只好怏怏不乐地走了。 因此到了现在,王安石重拾雄风,王雱就盯上了这个位置,想将程颢挤走。 吕惠卿在边路落了一子:“中心重要啊,朝堂的中心,就是陛下,如今明公屡遭沮议,不就是中心不稳吗?苏明润所言,所议本当加入《均输法》内,可惜一场风波,料理不过来,搞成了急就章……” 王雱听见这个名字就来气:“苏明润几方讨好,以危言耸听之论动摇父亲心智,怎没见他再朝堂直言,明确站在父亲这边?首鼠两端,奸狡之辈!叔侄仨没一个好人!” 第五百四十八章 叔叔驳侄儿 第五百四十八章叔叔驳侄儿 这事情上,苏油先背了苏辙议《均输法》不便的锅,现在又背了苏轼《议学校贡举状》的锅。 平心而论,苏轼那篇文章,将问题分析得非常透彻,不过没有提出解决办法,因为指出的弊病,直到千年以后都没有谁能解决得了。 苏轼的文章,首先指出得人之道在于知人,而知人之道,在于责实。 如果君主宰相有了知人责实的办法,就连胥吏中都能翻检出人才来,如果没有,只怕是公卿近侍里也是歪瓜裂枣。 所以不是科举制度的问题,而是知人责实制度的问题。 建学校的事情,庆历年就有过,当时天下以为太平可期,可到如今就剩些空屋子。 如果没有大的更革,继续走庆历年间的老路,那必然还是只能得到庆历年间的结果。 至于说贡举之法,考诗赋还是考策论,没啥区别,治乱盛衰,都不靠这些。 主考有政策,考生就有对策。 只要是设科立名以取士,就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 上边以孝取人,下边胆子大的就割股侍亲,胆子小的就苦守庐墓。 上边以廉取人,那下边大家就都开破车,骑羸马,穿恶衣,吃菲食。 上边讲绿水青山,下边就能把整座山都给你刷上绿漆你信不信?! 反正只要是能够中上意的,什么花样都能想尽千方百计给你搞出来。 就文章来说,策论有用,诗赋没啥用; 可就治理天下来说,诗赋策论,其实都是没用的东西。 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的,那也是不可胜数,所以罢诗赋也没啥道理。 而到如今,士人们整理出各种题库,谓之策括,将可能的考试题搜抉得一干二净,到了考试的时候,临时剽窃,东拼西凑,搞出一篇看得过去的文章,那是轻而易举。 用这样的策论去欺负考官,考官也只有捏着鼻子打高分。 与其如此,还不如考诗赋,毕竟诗赋要讲究对仗骈偶,难度比人人都能天下文章一大抄的策论要高些。 说到这个苏油就不禁窃笑,他其实就是刷题库的发明者,苏轼这是一点不给自家小幺叔面子啊…… 这娃是嫉妒,肯定是嫉妒! 接下来苏轼又分析了大家议论中的一些想法,认为通通不行。 取消糊名制,名声与试卷相结合,这就会恩去王室,权归私门,产生朋党。 取能文者为进士,则进士日夜研究经传子史,贯穿驰骛,知识倒是渊博得很,一旦临政,那些知识却一点都用不上! 宣扬要恢复庆历旧学的,可旧学已经被大家玩成了空名目,最多能培养懂点粗浅道理的人,要培养出真正的人才,那是想多了。 唯一考核人才的办法——施之有政,能否自彰。 文章打动了赵顼:“吾固疑此,今得轼议,释然矣。” 当天就将苏轼找去:“方今政令得失安在?就算是我的过失,你大胆说没关系。” 苏轼也不客气,啪啪啪三大炮:“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 赵顼悚然。 然后苏轼这大嘴巴下来就在同僚里边宣扬。 主张被小小一个苏轼给挡了,王安石很气恼,屡次阻止赵顼对苏轼的任命。 赵顼想让苏轼修中书条例,王安石说道:“苏轼与我所学及议论哪哪都不一样,还是让他干别的吧。中书条令交给吉甫合适。” 于是交给苏轼一个繁杂的差遣——“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 而“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远。” …… 吕惠卿对王雱摇头:“苏轼没有城府,不会是我们的对手,不过此子巧舌如簧,易动人心,不可久居圣主之侧。” 王雱继续落了一子巩固中腹:“如此,你我自为之。” 熙宁二年七月,吕惠卿被提拔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集贤校理、判司农寺。 章惇到京,王安石见之大喜,恨得之晚。立刻委任为编修三司条例官,加集贤殿校理、中书检正。参与制定新法,监修国史,编撰实录。 一个叫曾布开封小官上书言政,说为政的根本有二:曰厉风俗、择人才;其要点有八:曰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王安石立刻召来相谈,接着推荐给赵顼。 赵顼召见,授予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的职位,不久又授予集贤校理、同判司农寺、检正中书五房,三日之内就接连收到了赵顼的五份任职文书,蹿升为新党第三号人物。 苏油在郑州忙碌之时,还要提起笔来驳斥自己侄儿的观点。 学校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古代学识都掌握在贵族诸侯手里,没有夫子的有教无类,没有他的弟子三千,礼尚不下庶人。 可至大宋今日,乡间岁末,亦有郊社,秀才行文,宿老领礼,这就是文字的教化之功。 识字率,是考量国家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标,同时还能够转换成国家消费水平层次的重要指标。 苏轼说的那些问题都存在,介甫公说的建学校也当行,但是两人其目的,太急于利! 世有功,亦有利,功可在千秋,利见于一时。 植树千山,必出秀颖,蓄驹千骑,必有骏良。设臣不得学,如今不过眉山一狡徒耳,如何能得陛下之用? 苏轼因庆历中事否定各地建立学校的可能性,偏颇了。 介甫公将学校与科举直接关系起来,这同样也偏颇了。 学校的目的,不是要人人科举,变成人才,而是要普及教育,提高识字率,使人具备自学的能力。 有了这个能力,好学者自然可以精进,成为国家的栋梁。 驽钝者也能读懂国家条令,遵法守礼。 人非生而知之者。 夫子的伟大,是让庶人得到了问礼的机会;学校的伟大,是让天下人都得到了学习的机会! 这就是功利之别。 虽杂役工坊,其中也有大道理存在。然而数千年没有从中提取出大道之理,致用之学,是什么原因?而臣只是小小注力其间,便发掘出一堆学问,这又是什么原因? 其实这就是臣两者粗通,能够找到合理的表述方式,将工匠们心领神会却不能言说的道理,经过搜集整理,提炼出来了而已。 设若大匠们也义理精通,文字扎实,这些事情,千年前的鲁班墨翟就能够做好,何必等到今天? 所以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不为近利,只为远功。 世上多有聪明而不得学者,学校,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陛下和诸公认为我说的不对,那明年朝廷明算科举事,敢不敢让眉山理工学校初三五班的孩子们,来汴京与各路士子们同场竞技?! 赵顼拿到奏疏,对这件事情还相当有兴趣,将苏油的奏报特意挑出来给王安石和赵抃看:“王公,赵公,苏油此议,可行不可行?” 王安石一脑门子黑线:“胡闹!苏明润前头句句在理,到最后简直是胡闹,还是得到一榜探花之后,再不读书的缘故!” 赵老头最听不得别人说苏油坏话:“介甫此言失矣,苏明润仁性天生,老夫未闻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 王安石顿时哑然。 赵顼问道:“那赵公认为,苏油此议可行?” 赵老头却立刻翻脸,骂道:“当然是胡闹!” 赵顼傻了,那你刚刚还怼得王安石哑口无言? 赵抃这才反应过来:“哦……这个……陛下,毕竟国朝华选,总要给士子们留些体面……” 王安石问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明算科举子,考不过眉山学校出来的孩子?” 赵抃呵呵笑道:“十多年之前,苏油和石薇九岁,第一次见张安道时,小石薇就提到一道算术题,三个五一个一,每个数字加减乘除只能使用一次,最后要得到二十四这个数。以张安道的聪明,花了一个晚上,愣是没算出来。” 王安石有些讶然:“这个很难吗?” 赵顼心有余悸:“想起来了,理工的确很可怕的,我第一次接触理工,是用尺规将一个圆五等分……” 说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王安石更加觉得匪夷所思:“这个也很难?” 第五百四十九章 再见章惇 第五百四十九章再见章惇 赵抃和赵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幸灾乐祸的神色,赵抃立刻淡淡地说道“介甫下直后,回家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嘛……” 沈括如今过得很滋润,河北一趟回来,制作的地图引起了河务和军方的重视,如今也算是皇帝知道名字的人了。 校勘书籍是正职,研究冷知识是乐趣,只可惜几个专家都去了郑州,沈括用小木棍搭建河北苏油所说的地图的时候,还特意利用了三角函数,将高差抵消,如果地面没有曲率,那按理应该得到一个平面。 然而如今大部分地区已经拼接完成,理论和实际竟然完统一——地面,真的存在曲率! 木棍拼接出来的地图,明显是一个曲面! 这个发现明显很伟大,沈括感觉浑身上下如浇透甘霖一般舒爽,手里拿着小棍,干得更加起劲了。 想来想去,这事情明天只有跟那瞎子术数高手议议,看看他又有什么说道。 想到这里,不由得感觉好笑,这还真应了那句话——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就在这时,租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沈括将门打开,却是两名快班“沈校勘,参政有请。” 沈括赶紧问道“哪位参政?” 快班傲然“当然是介甫公。” 沈括赶紧放下手中的木棍“烦请带路。” 来到王宅,就见王安石,吕惠卿,王雱三人围在桌前,几案上有几张眉山石纸,尺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圆。 沈括上前“参见参政,见过中允,直讲。” 吕惠卿笑着对王安石介绍“存中是嘉佑六年的县令,嘉佑八年的进士,入仕比科举尚早。治平三年入昭文馆,天文历算术数,在京中也算出名。” 王安石点头“听闻你对水利很有研究?万春圩有图有式,堪行江南,所以苏明润巡检河北,特意点了你的名?这次绘制的北流图经相当精细,是个不错的人才。” 沈括连称不敢“沈括惭愧,出发之前,也没想到苏学士要求细致到这样的程度,所赖平日制图也算有经验,加上眉山三点之法,幸未辱命。” 王安石说道“今日在御前谈起理工,陛下说是只用尺规,可将圆五等分,存中可知此法?” 沈括说道“这在理工中称为几何之学,其实也是思维之学。” 王雱讥笑道“不就是墨翟鲁班的遗技吗?还上升到思维之学了?” 沈括也不好说什么“工技是实证,比如画一根一尺长的线段,只要落笔,总有误差,不可能是完美的一尺。” “几何之学,是先假定这一尺是完美的一尺,然后推究其理。比如将正圆五分,乃是如此……” 说完在图上作业,很快将一个圆分成了五份。 沈括接着说道“虽然是作图,但是我们据图推究时,都是先假设其完美,再做推究。” “真正完美无误的图,其实只能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因此苏明润说它是思维之学,我觉得是有道理的。” “就拿此图来说,通过推导,从简单到复杂,一步步证明得到,按此术割,就是五分。这用已证之法,推求未证之道的学问,乃称几何。” 说完又开始讲解方法证明。 等到验证完毕,三人都是聪明之辈,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王安石摇头道“苏明润夸口蜀中小儿,其术数之精胜过明算科士子,如今看来也不是虚言……对了,三个五一个一凑二十四那道题你会吗?” 沈括笑道“这个不难。一除以五为五分之一,五减五分之一得五分之二十四,五分之二十四乘以五得二十四。” 吕惠卿问道“存中,五分可取四,取三,取二,取一,何来五分之二十四?” 沈括这才反应过来,在纸上写了一个算式“哦,这是蜀中数理的表述方法,属于分数概念,有配套的公式写法与之对应,翻译成九章的说法,嗯……” “翻译成九章的说法,当为……一分五乃取其一部,为五一之分,故五为二十五部五一之分。去其一部,余二十四部五一之分。合五部五一之分,则为一;故合五路二十四部五一之分,即为二十四。” 这种表达方式极其拗口,且容易产生错误理解,不过众人却反而都懂了。 王安石对比了两种说法,再看了看沈括写在纸上简简单单的公式,喟叹道“非天人之姿,何得至此……这是发掘出了探究大道的另一种方式!蜀学理工,甚可观也!” 说完对沈括道“存中,苏明润向我推荐了两位人才,一为章子厚,一位就是你,计司账册,皆取用新法,其中的格式理法,符号文字,老夫比较陌生,可愿意留在我身边,以备咨询?” 沈括内心砰砰乱跳,暗自大喜,赶紧深鞠一躬掩饰神色“沈括萤火之光,不过勠力以效,期不瞠乎其后而已。” …… 郑州,嵩阳书院,章惇,苏轼,苏油,苏元贞,几人正在一起喝酒聊天吃烧烤。 苏油看着疯狂撸串的苏轼,叹了口气“我说子瞻你无事捋参政虎须干啥?” 苏轼不以为意“什么捋虎须,我那是巧谏。” 这娃刚刚做完国子监考试官,出了一道考题——“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 这是摆明了讽刺王安石独断专行。 苏油翻着白眼“又是见到苍蝇不吐不快是吧?那就还是针对参政,章大哥还在这里呢。” 章惇笑道“公私分明,我就当没听到。” 说完举起酒杯“还没谢过明润。” 苏油和他碰了一杯“谢我干啥,但是你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不然以哥哥你的才干,何至于沦落这么久?” 章惇笑道“每闻同列进,不觉寸心忙。进退自有天数,脾气才是自己的。不能改,改了会生病,不信你问子瞻是不是如此。” 苏轼举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个“好句!好解!当与子厚浮一大白!” 苏油等了半天“后边呢?就这一句?” 章惇笑道“刚写到这里,就收到朝廷敕书,现在轮到别人心忙了,我却还续完作甚?自找晦气吗?”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苏油懒得理他,对苏元贞说道“元贞,我替你与太学告了假,京城里如今纷乱,太学生什么德性我清楚得很,听他们胡吹海骂还不敢笑,很辛苦吧?” 众人又是大笑,直骂苏油这说法缺德。 苏元贞是跟着苏油,抚远大将军,自家大哥大姐料理过实务的,民政军事都来得,文章也一直拿着上上,深受太学老师们宠爱,在学生里也有号召力,不属于那种只知道放嘴炮的太学清流。 苏油摆出家长代理人的谱把他从太学拎出来,借口是郑州缺人,征辟其为军器监勾管机宜文字,其实是害怕他头脑一热,或者被人怂恿陷害,诋毁新政陷入朝争。 有苏轼这种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在,士子里也安静不起来。 苏辙叹气“这条例司,我怕是快要待不下去了。” 苏油也有些颓“《均输法》推行,我与介甫公,薛向都写了信,指出了其中的几处不妥,希望条令中能补增一些内容……可惜,法令出台,一句没用。” 章惇有些讶然“明润你支持新法?” 。 第五百五十章 论《青苗法》 第五百五十章论《青苗法》 苏油说道:“我支持介甫公的想法,但是并不支持他的方法。” “《均输法》其实并无大谬,不过存在瑕疵,完可以更加完善,算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 说道这里突然想起来这是元人的句子:“不说了不说了,谁跟我喝一杯?” 苏辙和他碰了一杯:“关于《青苗法》,小幺叔有何建议?” 苏油摇头,直接定性:“恶法。” 所有人都非常惊讶,这不符合苏油中庸的性格。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苏油后世从很多渠道学来的知识,都是颂扬青苗法的。 后世中二时期的苏油就觉得奇怪,如果青苗法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会引来如此大的非议,最后遭到惨败? 诸多书本一言以蔽之——因为青苗法侵犯了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对封建地主阶级和大商人非法渔利进行了打击和限制,最后招致反扑,这就是失败的原因。 然后,青苗法是如何侵犯了利益,当时大地主大商人是如何非法渔利的,非法渔利到了何种程度,只字不提。 苏油翻了很多教材和专家教授们的授课内容,大约知道青苗法,将农民承担的利率,从民间借贷的近一倍降低到了百分之二十,这当然是极大地减轻了农民的负担。 这让那时候的苏油恨得牙痒痒,反对者通通是蠢货,部应该掘坟鞭尸。 直到穿越过来,亲自深入研究这个问题之后,才不由得摇头苦笑,原来历史,还特么真是个任人装点的小姑娘。 名义上是王安石,实际由吕惠卿主笔的青苗法,绝没有描述中那么好。 苏油说道:“章大哥,子由,我想请你们帮我问问介甫公,我关于《均输法》的建议,哪里不对?为何不予采纳?” “现在朝中对于《青苗法》是否出台,议论的声音很大,介甫公一一辩驳,搞得沸沸扬扬。” “我认为朝堂诸公,都没有抓住问题的本质所在。但是我不愿意与介甫公在朝堂上公开相争,希望私下里先沟通交流意见,请你们帮我问问,有没有这个机会?” “我知道安石公是根据自己早年在鄞县任官时的经验,结合某些人在陕西的做法,春日借贷粮食给老百姓,秋后计算利息以偿还,认为此系良法,可以达到所谓‘昔之贫者举息之于豪民,今之贫者举息之于官,官薄其息而民救其乏。’的目的。” “不细说别的,我先问第一条,参政之法,一年中两次进行,一次在正月三十日以前,称为‘夏料’,一次在五月三十日以前,称之为‘秋料’,借贷户随二税交纳贷款,即五月、十月之前交纳。” “一次借贷,利息两分,可是别忘了还有进出两次手续费,合计利率为百分之三十,记住这是半年利率,换成年利率,其实是百分之六十。” “如今民间借贷,耕人之小民,犁牛稼器无所不赁于人。” “男女耘耕,力不百亩,乐岁之收五之。” “也就是说,丰年种地,收益是投入的百分之五十。” “其后田者取其二,牛者取其一,稼器者取其一,食仅其一。” “五岁之耕,必有一年之凶,丰岁衣食尚不足,凶岁难免于饥寒。” “也就是说,小民借贷,利息是种田收益的百分之八十,收益又是投入的百分之五十,所以换算成实际利率,应为总投入的百分之四十。但是得田耕,得牛犁,得稼器用。” “用参政之法,理论上小民仅仅可以减去了百分之十的利息,可是耕田牛犁稼器这些后续呢?还不是得将借来的钱,转手从富户手里租用?” “遇到凶岁,民间还可以缓交租欠,可一旦事情交给胥吏之手,他们会同意吗?” “又多少小民会因为这百分之十利息的好处,去得罪提供耕田牛犁稼器给他们的富户?” “还有富户们提前收了钱,将耕作的风险转嫁给了政府,小民们却没有这样的机会,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名为抑兼并,而实为助兼并!” “因此说,青苗法,官薄其息而民救其乏这条,并没有实质内容。这个法,对小民也并没有任何好处。就是打着救民的旗号,打击了民间借贷,让富户没有了风险,由国家直接接盘,从小民身上刮油而已。” “其余的问题还有很多,国家这么做风险很大。如果介甫公能够正视这一条,愿意与我展开讨论,苏明润随时恭候。” 后世专家们一番偷换概念支支吾吾,让大家在印象里,将宋代民间农业借贷,利息从收益的百分之八十,换成了本金的百分之八十;然后模糊了年利率的概念和手续费的概念,让大家以为,青苗法的利率真的只有百分之二十。 还有就是,北宋借贷乃是普遍现象,但是是不是就意味着利息翻倍的非法高息借贷,也是普遍现象? 其实文献资料就摆在那里,之所以被骗了这么多年,以前怪信息不畅,之后只能怪自己不主动学习研究,也算是活该。 商品经济发展到宋代,其实民间借贷已经非常普遍。 宋人笔记中提到过,“大贾之室,捻散金钱,以逐十一之息,出纳百货,以收倍称之息,则其居必卜于市区。” 就是说进行货币兑换,短期借贷,收息一分,做生意,利润一倍。 关于农业借贷,也有很多规定,太宗朝就有规定:“富民出息钱不得过倍称,违者没入之。” “有取富人家谷麦贷息不得输倍,未输税不得先偿私负,违者加罪。” “民负息钱,无得逼取庄土,牛畜以偿。” 一直发展到“诸路州县约束人户,放贷米谷,只备本色交还,取利不过五分,不得作米钱算息。” 最高百分之五十,超过部分法律不予保护。 当然最后这条是南宋才明文规定。 自唐井田制崩溃之后,“县官失养民之权,转归于富人。”带来了民间借贷的繁荣昌盛。 所谓“今之农者,举非天子之农,而富人之农也。”“巨室者,一乡之望也,齐民之所依赖者也。” 掌握了巨大财富的富民,乐衷于在土地兼并的同时,也热爱从事放贷活动,成为主要的放贷群体。 宋人袁采对借贷的利润有个大略的判断:“若以百千金银计之,用以买产,岁收必十千。用以典质营运,三年而其息一倍。” 这里将土地投资年回报率定在百分之十,而将典质运营的回报率定在百分之三十三。可见将资金用于放贷的收益比投资土地高出许多。 凡事都有两面性,到了宋代,已经发展到“乡间无典肆,民必无以春耕;城市无典肆,命案即将增多”的程度。 到如今甚至从“官不为理”,发展到了“官为理索”,政府还要帮富人管理贷款回收。 其结果就是官商勾结。 该不该治理,当然该治理。 土地兼并的案例里,欠租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法律规定乡村欠款不能夺土地耕牛作为赔偿。 虽然执行肯定不到位,但是那是监督问题,不是立法问题。 欠逋,农人欠朝廷的每年应纳的赋税,那才绝对是一大帮凶。 但是王安石的《青苗法》,并没有减少农人多少负担,因此也就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虽然能够替国家充实国库,但是带来了极大的负面效应,反而会导致兼并加剧,农人负担更重,生产效率降低,社会矛盾激化,反对声音过大等诸多问题。 如果这么干值得那也好说,可问题是,真的值得吗? 在苏油这个有着后世金融观念的人眼中,这么干相当不值得。 后世所有人都知道,金融行业的一大作用,就是吸纳闲散资金,将储蓄和收入变为资本,形成贷款投放到社会生产当中去。 富人是天下最有钱的团体,他们的钱加起来,比内库加国库还要多出无数倍,这部分的钱财不去想办法掏出来加以利用,反而堵死他们的投资渠道,将国家用于粮食储备和粮价调控的常平仓、广惠仓做本拿去投资,还有比这更加拙劣的理财之道吗? 只要是金融行业出来的人都知道,贷款是有风险的!贷款风控是每家银行的生存之本! 几乎所有银行,都是吸金巨兽,但是可以说几乎每一家银行的倒闭,都跟风险控制有关! 而最大的风险,就来自不良贷款! 国家来坐这个庄,出了风险怎么办?唯一的解决之道,在后世有一个非常贴切的形容——割韭菜。 第五百五十一章 讨论 第四百九十八章讨论 水傀儡船过后,又有两艘画船开了过来,船上立着高高的秋千,船尾几个脸上勾描着戏脸的军士攀爬上竿,左右军院虞候指挥鼓笛相和。 下边还有一人,踏上秋千,开始蹴将起来。 水傀儡戏,水边上的吃瓜群众看不真切,这个可就不一样了。 不光秋千在摆动,挂着秋千和攀爬军士的两根竿子,甚至画船,都在摆动,随着秋千越荡越高,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竿子上的军士们还要玩出各种花样,池边所有人的惊呼声,也随着摆动越来越大。 秋千将要荡到与最高点相平的时候,荡秋千的军士松手一跃,在众人的大呀声中,翻着筋斗抛出一个抛物线,像伏虏炮弹的后半程那般,掷身入水,溅起老大的水花。 这个叫“水秋千”,所有人之前心惊肉跳,现在齐声喝彩山呼“好——” 水戏表演完毕,二十只小龙船划了过来,上边各有绯衣军士五十余人,各设旗鼓铜锣。 每船的船头有一名军校,乃虎翼指挥节级,舞旗招引,高声指挥前进。 小龙船后,又跟来十只虎头船,上有一锦衣人,执小旗立船头上,其余著青短衣,长顶头巾,整齐地翻舞这木棹。 这班人是特殊人群,相当于军队中的临时工,叫“百姓卸在行人”。 同样的,也有配套的军乐队,那是两艘飞鱼船,彩画间金,极为精巧,船上有杂彩戏衫五十余人,间列杂色小旗绯伞,左右招舞,敲着小锣鼓铙铎。 边上还有两艘鳅鱼船,只容一人撑划,是独木刻成的小舟。 苏油不免有些遗憾,三月风好,自己该将眉山风帆舢板带来的,在金明池上飞速驰骋,那绝对万众欢呼,出彩异常。 他混忘了自己如今列位政府,真要敢那样做,明日里御史的弹章起码能堆起三尺高。 诸小船竞诣奥屋,虎头船抛出绳索,将大龙船拖拽出来,其小龙船争先团转翔舞,迎导于前,向临水殿行来。 大龙船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头尾鳞鬛,皆雕镂金饰,各种木构件,皆精雕细琢,极尽精美。 大船两边伸出木架,叫“利板”,两边列十濩子,类似木筐。 利板深数尺,底上密密堆放着大银锭作为压舱,皇家气派,果然拉风。 龙船上有层楼台观,槛曲,御座,设龙水屏风。 进入深水区后,龙头上人舞动红旗,左右水棚,排列六桨,宛若飞腾。 龙舟来到水殿,停靠在一边。 水殿到仙桥一片水面之间,军士们以红旗插水中,标识远近地分。 苏油见到这个就忍不住手痒,将手举起来,伸出拇指和食指,开始单眼观瞄。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苏油回头,却是赵顼带着王安石,司马光,曾公亮众多大臣内侍过来了。 咳嗽是来自王安石的提醒,对苏油微笑道“明润,仔细圣前失仪,这是在干嘛呢?” 苏油赶紧收回手来“陛下,学士,这是观瞄之术,可以粗略估计出红旗的距离位置。” 赵顼“哦”了一声“说说看?红旗都在什么位置?” 苏油说道“禀陛下,最近第一排红旗,在距此两百米的位置,最远一排,距离一千五百米,红旗之间,间隔三十米。嗯,如果水路迎面来攻,有了红旗辅助定位,在临水殿二层和这里,上下各部署十架弩炮,以刚才那些船的速度,可以全灭。” 然后就见大殿当中雅雀无声,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苏油有点摸不着头脑“陛下,我,我是说错什么了?” 赵顼对王中正说道“去找虎翼军打听一下红旗的位置,是否如苏油所说那样。” 说完又狠狠地瞪了苏油一眼,挥手对礼官说道“继续。”然后登上大龙船。 很快,小龙船分出两队,列于水殿之前,东西相向; 虎头、飞鱼等船,布在其后,如两阵之势。 须臾,水殿前水棚上一军校以红旗招之,龙船各鸣锣鼓出阵,喊声震天,划棹旋转,最后成为一个大圆阵。 司马光也拖在后边,一边给苏油介绍“此阵名为‘旋罗’。明润,每年的金明池演武,在老夫看来,都是劳民伤财,毫无可取。水战老夫不是十分清楚,想谏议也无从谏起,这些可真如你说那样,临兵对阵,不堪一用?” 水殿前红旗再次招呼,船队分而为二,各自变成两个圆阵,两队船相交互穿插,在对方之前的阵地上重新摆出圆阵。 司马光说道“刚刚那个叫‘海眼’,交错的那一下,叫‘交头’,的确是热闹好看,可是明润,你觉得能够临敌吗?” 苏油有些无语,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后世中国一个大邻居的杂耍式阅兵“君实公,要说能够临敌,恐怕纯属瞎说。战争,永远只能在战争中才能学会。” “我在渭州待过,西军战力,远胜京中。就算装备,给养,只有京师禁军的十分之一,他们也比禁军更强。” “如囤安,控鹤这样的,如果不计较其厢军身份,我敢说是大宋最精锐的部队。” “怎么来的?这些都是鲜血换来的,是一次次战斗之后的总结教训,积累经验,解决问题,这样一次次得来的战力。” “就拿手套一事来说,囤安控鹤两军,最早用的是麻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双手,增加摩擦力。” “后来在使用中发现,这种手套太容易消耗了,因为麻的耐久程度,也就那样。” “于是换成了皮的,虽然贵了一点,但是为了保护兵士,咬咬牙还是上了。” “后来大家发现,手套最先破掉的地方,大体都首先出现在食指,拇指位置。” “因为这两个位置,是持刀时,手顶护手的地方,是开弓时,引弦的地方,属于摩擦最厉害的部位。” “于是再次改良,在这两个地方贴皮加厚。” “但是问题又来了,这两个地方使用最频繁,加厚之后,操作不便。” “而且皮手套夏日里使用容易捂汗,所以第三次改良后,变成如今拇指,食指为麻料衬皮革,其余地方为麻料的形制,如此一来,既节约了生产成本,又增加了舒适程度,军士们交相好评。” “又比如鹤胫弩,矢长原先为一尺,如今箭头逐渐加长,而箭身逐渐缩短,箭尾从两羽变为三羽,弩面开丫状导轨。” “加上鹤胫杆能省力一半,滑轮能延长一倍的力程,才让军士只需要用一石二斗的力量,就能拉开弩力为四石八斗的强弩,再配合精钢弩矢,方能在七十步内洞穿青唐瘊子甲。” “还有军装,还有军粮,行军布阵的操典,驻扎食宿的章程……可以说是每一点小小的变化,里边都有一条甚至几条人命。这些不经历战阵,永远料想不到。” 司马光点头“论脚踏实地,精通实务的干才,大宋济济群侪里边,我只看好明润。” 苏油笑道“君实公言重了,不过话说回来,操典训练有用吗?我觉得还是有用的。” 说完一撇嘴“不过不是这样赚取目光为目的的操典,而是为了实战总结形成的操典。” 司马光说道“明润,我知道你看似平和,其实内心是主攻的,对吧?” 苏油说道“这个不瞒君实公,的确如此,大宋如果不能除去西夏,辽国两颗毒瘤,先死的,只会是大宋。这一点,不知君实公是否同意?” 司马光有些矛盾“然而国情如此,国家,经不起战争的消耗啊……” 苏油说道“是啊,举步维艰,但是君实公,不攻,不行啊。” 司马光还待要说话,苏油却道“君实公,且听明润说完。” 93829 。网址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軟體,安卓手機需ogle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第五百五十二章 分析 第五百五十二章分析 苏油点头“介甫公所言的确是事实,但是明公难道没发现,这发展速度越来越快,规模越滚越大吗?” “明公在朝堂之上驳斥众议,道是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周公岂为利哉!这话苏油赞同。” “理财所为政事,政事所为国家与民众,故理财乃所谓义也。这话苏油也赞同。” “但是参政,理财得有道啊,国家财计,与商贾经营最大的区别,在于商贾唯利是图,而国计要兼顾国用和民生。” 王安石有些不悦“朝廷预备的敕告说得很清楚比年灾伤,赈贷多出省仓。而省仓以待廪赐。尚若不足,而又资以赈贷。此朝廷所以难于施惠,而凶年百姓或不被上之德泽也。 今诸路常平、广惠仓略计千五百万以上贯石,敛散之法,未得其宜,故爱人之利未溥,以致更出省仓赈贷。 今欲以常平、广惠仓见在斛斗,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其可以计会转运司用苗税及钱斛就便转易者,亦许兑换,仍以见钱,依陕西青苗钱例,取民情愿预给,令随税纳斛斗,半为夏料,半为秋料。 内有愿给本色给,或纳时价贵,愿纳钱者,皆许从便; 如遇灾伤,亦许于次料收熟日纳钱,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 “明润,新法开宗明义,这难道不是为了国用,兼顾民生?” 苏油正色道“介甫公,那我们来慢慢分析。” “首先得考虑到,大宋人户,分为五等,这五等的构成,就如一座大山的形状,越往下基数越大,越往上基数越小,对吧?” 王安石点头“四等以下,占户数的七成,三等以上只占户数三成。” 苏油继续说道“而对财富的掌握,却倒了过来,国家七成财富,掌握在三等户以上的手中,对不对?” 王安石点头“大宋的问题就在这里,《青苗法》也是为此出台,抑制兼并,当不至于富者愈富,而贫者益贫。” 苏油说道“这个想法是很好的,但是参政的青苗之法一行,却是上两等断了放贷之利,下三等空有得惠之名,伤害了所有人的利益。虽然条令与桑弘羊之法不同,可结果又与桑弘羊之法有何区别呢?” 吕惠卿不能不说话了“怎么会伤害所有人利益呢?这点我们已经考虑清楚了,根据五等户籍,确定借贷数目。高等可多贷,低等可少贷。” “第五等户不得超过一贯五百文,第四等户不得超过三贯,第三等户不得超过六贯,第二等户不得超过十贯,第一等户不超过十五贯。” 苏油说道“寺判没明白我的意思,你这个做法的目的,并不是从扶持农人脱贫的角度考虑,其目的仅仅只有一个保住国家的资产。”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青苗法》中还对主客户做了区分,客户也可以借贷青苗钱,但要求必须与主户合保,并视主户家产多少而决定贷款发放额度。” “从大宋法律关系来说,客户和主户,本来只存在雇佣关系,强行规定主户为客户担保,这本身就不合法也不合理的。究其原因,仅仅是因为客户没有偿还能力,所以便以主户之产作保,以保护国家贷款不受损失而已。” 吕惠卿认为自己没毛病“国家财物,当然要保其不失。” 苏油摇头,继续背诵条文“以十户为一保,约钱数多少,量人户物力。令、佐躬亲,勒耆户长识认。每户须及一贯以上,不愿请者,不得抑配。其愿请斛斗者,即以时价估作钱数支给,即不得亏损官本,却依见钱例纽斛斗送纳。” “我想问的是,要是农户偏偏就是亏损了官本,那该怎么办?水旱非时,难道律文规定了不得,就真的不得吗?” “我们接着往下客户愿请者,即与主户合保,量所保主户物力多少支借。如支与乡村人户有剩,即亦准上法,支与坊郭有抵当人户。结保请领青苗钱,每保须第三等以上有物力人充甲头。” “这里提到了保主户,甲头的物力和坊郭人户抵当,苏油想问,是不是农户和坊郭人户亏损之后,就用这些保主户,甲头的物力充抵?” “诸户结保,名义上是防止游手好闲之徒冒借多借的事情发生。其实质,还是因为保户其家产可以作为青苗款的抵押而已,还是出于‘不得亏蚀官本’这条文字。” 吕惠卿不觉得有什么毛病“天下不皆如此吗?难道四通商号在蜀中,不也是如此?” 王安石以为苏油与司马光曾公亮一样,是准备提利息过高那一套说辞“明润,对赈济百姓来说,二分息固然不及一分息,一分息固然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固然不若与之。但是以明润之能,自然知道那些迂儒所议不行。为什么呢?因为来日不可继也。” “不可继,则是徒知惠,然不知为政。此非惠而不费之道也。” “要放贷,必然会产生官吏之俸,辇运之费,水旱之逋,鼠雀之耗。难道不应该通过贷款收息,努力增加仓储,待其饥不足而直与之吗?没有这二分息,行吗?” 苏油再次摇头“参政,这个我们一会儿再说。律文上还有如依以上定额贷出,更有剩余本钱,其第三等以上人户,委本县量度物力,于以上所定钱数外,更添数支给。” “各位只考虑到各人户踊跃贷款,县中拿捏的情况。想没想到过,各人户不愿借贷,而州县硬性摊派之弊?” “还有在夏秋两次收成之后,随两税偿还所借青苗钱时,须在原借数外加纳三分或二分息钱。” “以诸位之能,可知我大宋官员的德性,他们是会选择就高不就低呢?还是就低不就高?所以说,将《青苗法》收息定为三分,不为过吧?” “刚刚我说过,国家财政治理,和寻常商贾经营,有很大的不同,不能只看近利。如果眼光仅仅落在官本盈亏这四个字上,就是已经落了下乘。这不是经济之道,而是商贾之道。” “经济之道,在于使民得养,使国足用,民富而国强,国强而民富,两者不能分割开来。” “三分之利,其实与如今民间普遍借贷的四分相近。” “这世界上没有谁是傻子,参政和寺判所言民间近倍之息,那是青黄不接之时,富户煎迫小户的办法,但不是主客户之间长期合作的办法,也不是乡间的常态。” “如果这样,则小户必然视大户若仇寇,那《青苗法》中要求大小诸户联保的基础,就同样不存在。” “正常乡村中的农业春秋两贷,据我调研,其实只是收益的近倍,不是本金的近倍。否则借贷之人,一年之后如何偿还?如果这是大宋的普遍现象,大家想想,这个国家还能维持百年?” “当然我不是说这四分息就不厉害,四分息,已经将农人一年所得几乎掠夺殆尽,剩下的那点,仅够一家人维持半条命。” “但是三分息就能缓解这个问题吗?三分息或许能解二等户,三等户一时煎逼之急,但是对四五等户来说,又有多少区别呢?维持半条命变成维持大半条命而已。” 第五百五十三章 讲解 第五百五十三章讲解 吕惠卿又不同意了“明润此言大失仁道,百姓得解一分苦楚,那我们辛苦一分,也是应当。” 苏油当然不会给他诋毁自己的机会“寺判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四五等户得解一分苦楚,那当然是好,可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国家经济。” “我的意思是,等欠收之年一到,等这些人遭遇灾祸还不了欠逋的时候,欠三分与欠四分,追索都是一个时点,都是典房卖女,逃散上吊,这中间区别很大吗?” “还有,以前所欠的四分,乃是欠富人。无地客户,身无长物,一切仰赖主户。主户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将借贷展期,平时不能让他们过得好,这时却也不能让他们去死。否则来年谁帮他们种地?” “那么我请问相公和参政常平,广惠二仓,是国家粮库。以此为本的青苗贷,延长贷款期限一次,够用吗?如果不够,那该是几期?欠账未清之前,可以继续借贷吗?如果不能,农户是不是还是得与富户加息借贷?是不是助长兼并?” “如今的青苗法,其实是剥夺了一二等户放贷的利益,保护了三四等户在青黄不接时被兼并之险,对最底层的,基数最大的四五等户和无地客户,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就算对三四等户来说,在丰年和平年里,的确可以因新法得到抑制兼并的好处,可一旦到了灾年,他们受四五等户和客户联保的拖累,会是什么后果?” “诸位别忘了,土地兼并,在灾年的烈度,与在平年的烈度,未可同日而语!” “这等做法,只让兼并在丰平年间,暂缓一时,灾年中会大大降低三四等户的抗风险能力,等于是将平年发生的兼并,转移到了灾年发生,而且为祸更烈,与抑兼并的本意南辕北辙!” 苏油对如今宋人的脾气实在是有些无语,军事是这样,民政还是这样,只看到我几十万大军杀过去,平灭宵小之后如何如何,却没有考虑过,特么万一失败了呢? 长出了一口气,苏油说道“青苗法设立的本意是好的,想解决‘敛散之法,未得其宜,故爱人之利未溥,以致更出省仓赈贷。’‘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的问题。” “但是真要如此施展,官府参与逼限,其祸必胜于富户,小户不免复哀求于富家大族,苏油怕是名为抑兼并,乃所以助兼并也。” “所以不得亏蚀官本的条文,能不能不要出现在律令当中?还有联保一事,法律依据何在?没有法律依据,能不能也不要出现在条令里?” “至于朝野之议,皆未得其要,故诸公此际尚可驳辩之。但是苏油能想到这么深,别人就一定不会想到?” “介甫公,你在宁国举措青苗贷,我想问那几年中,宁国是丰,平,抑或荒年?” “除青苗贷外,是否还有诸如调剂耕牛,农具,组织协作生产等与之配套的措施?” 王安石和吕惠卿面面相觑,章一把抓住苏油的手腕“明润,这些议论,你可还告知过别人?!” 苏油说道“这就是我请与介甫公相商的原因,今日言语,天下所知者,唯室间四人,即便亲如子瞻子由,我也未曾告知。” 王安石点头表示相信,若非如此,这俩娃怕早就在朝堂上闹开了,不至于成天逮着边角嚷嚷。 吕惠卿如今看不出有任何不满,反而躬身施礼“明润之能,非惠卿所及,不知可有改良之法?” 知道了苏油的态度,不愿意公开反对,那就当然要继续抓住主导权不放。 你娃,只有改良的资格。 苏油却也没有什么懊恼的神色“介甫公,中允,子厚大哥,我看近日行文之中,都将贷赈连起来说,那我们今日便分开议议,什么叫贷,什么叫赈。” “与收印子钱不一样,四通钱庄和皇宋银行的目的,是通过贷款这种方式,将所集中起来的资财投放出去,满足汴京商贾工坊生产扩充,与补充资金之需。” “在此过程中,促进百业兴盛,同时借由借贷之间的息差,增加银行本身的积累。” “知道目的,那四通商号在巴蜀杭扬,皇宋银行在汴京,其举措之义就一目了然。” “首先,银行的贷款,是发放出去用于生产的,而且生产所得的利润,是要大于贷款的利息的,借贷双方皆得利,如此才是一笔好的贷款。” “因此贷款发放的对象,必须经过贷前审核,对于其生产能力,盈利能力,资产规模,所需金额,投资期限,回收风险,都要有详尽的报表,核计合格之后,才予以发放。” “所以蜀中贷款,主要用于工坊,因为蜀中如今技术先进,产品很受欢迎,银行投资工坊,能保证资金回收。” “而于杭扬,则主要投资与商贾,以及生产交通运输工具的工坊,因为这两处商业发达,漕运繁忙,这些是最好的生意。” “而于河北,陕西,则主要投放与土地开发,畜牧业,以及与军工有关的弓弩,炼铁,兵器等作坊,还有就是承担军费发放,城池修理,也包括了河北的黄河河工和陕西的道路扩建等资金往来之需。” “而在汴京,则负责官员俸禄发放,同时投资餐饮,图书,香料,首饰,衣帽,车旅,宅邸装潢等消费性行业。” “这些都是根据各地的特色有所侧重的,但是终归都是一个目的借贷双方皆得利,繁荣地方的同时厚培资本。” “反过来,银行渐渐有了极高的信誉和影响力,开始建立起良性循环。” “所以一句话,贷款是要挣钱的,而且要让别人贷了款也挣钱。” “只要是贷款,那就必然会有贷款无法收回的风险,而且不良贷款率,会直接影响银行的盈利能力,因此每一笔贷款的发放,都必须非常慎重。每一类产业的扶持,同样需要非常慎重。没有美好的前景预判,宁愿不贷,也不能贷砸了。” “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矛盾,银行希望贷款给盈利能力最强的产业和人群,而这些产业和人群,因为本身能力足够,因此往往具备充足的资本,并不需要贷款。” “反过来说,最需要资金的那些人,往往又是盈利能力不行的,银行贷款给他们,风险巨大,银行当然不愿意。” “所以皇宋银行贷款司的职责,就是找寻那些有能力有技术做大做强,能够提升自身盈利能力,但是目前又受到自身资本限制,无法实现扩大生产意图的对象,这部分对象,就是银行最优质的贷款人。” “还有第二类,就是汴京城的小康之家或者官员,他们一时有急需,比如婚丧嫁娶,购置房屋,增添贵重家私,马车……也可能产生举贷需求,但是因为其家中有资产足可以抵押,每月有俸禄可以分期扣除,因此变成不良贷款的风险极小,还贷也不会影响他们生活,也是非常受银行欢迎的贷款人。” “因为皇宋银行的目的,不是从社会掠夺财富,而是为社会增加财富,所以除了谨慎,还要尽量扶持。” “这就是四通钱庄前几年被京中各钱庄质铺嘲笑,说四通钱庄让欠钱的成了大爷的原因。” “这是经营理念上的区别。但是也是四通能很快树立信誉,赢获口碑,维系良好上下关系,很快发展壮大起来的原因。” “这样的贷款,在苏油心目中,才称得上真正的贷款,张公的《金融论》中,阐述甚祥。” 第五百五十四章 贷与赈 第五百五十四章贷与赈 “即便如此谨慎,皇宋银行贷款司,一样有不良贷款产生,每一笔不良,都会吃掉了银行一笔贷款拨备。” “因为要保证银行生存能力,每一笔贷款发放出去,银行会都从盈利中划拨出一笔与之相应的钱款,作为一旦贷款不能收回时的风险保障,一旦贷款失败,这笔钱就用于勾销损失之用。” “生存与安全,是银行的第一要务,之后,才谈得到盈利!” 吕惠卿和章惇恨得牙痒痒的,放款这么谨慎,方法如此周密,皇宋银行不挣钱还真特么见鬼了! 苏油见几人似乎懂了:“贷说完了,我们再来说赈。” “赈,是通过安老、扶幼、助学、济困等救助措施,扶持弱势,安定国家,帮助不幸的个人和困难群体的政府行为。” “不光是让鳏寡孤独得养,更重要的是纠正社会风气,推崇道德风尚,让仁德无私,怜贫惜弱,成为人们颂扬的美德。” “赈的对象,是那些已经失去或者即将生活能力的人,生活能力都没有,那就谈不上生产。” “因此说,赈与贷,是一项天然的矛盾体,两者的对象本不可并列。” “要解决这个矛盾,得先通过赈,使那部分群体重新具备生活能力,然后一直扶持到具备生产能力,接着继之以贷,使他们脱离贫苦。” “政府的责任,是尽量最大力量减少这部分需要赈济的人口,使他们重新回到生产活动中来,将之从国家的负担,转化成国家建设的基本力量,然后从其产生的赋税中增加国用,这才是真正的——‘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王安石心中非常震惊:“老夫此论,每每被斥责为谬论,君实以为是巧立口舌,与民争利,却竟然可以如此解读。” 苏油也不计较此老偷自己的概念,特么只要老了不会被抓去极北之地抱着羊过冬,对他来说就算赢。 吕惠卿却不愿就此结束讨论:“以明润之见,具体这青苗法,又当如何改进?” 苏油说道:“赈贷之别既然区分明白,方法那很简单——只要是贷款,那就必须遵照贷款的原则——细分人群,然后贷款给优质用户!” 章惇明白了:“大宋五等户中,一等无需举借贷款,二三等乃需要靠贷款以接一时,且有资产有能力偿还债务,也有生产能力。四五等没有能力扩大生产,自保艰难,不当列为贷款对象。” 我靠苏明润赶紧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章子厚的心肠可真硬,不愧是敢骑着马赶老虎的人:“不是不是,大宋四五等人,与赈济的对象还是有区别的,他们本身具有生产能力,所缺的,仅仅是田土,耕牛,农具,种子这些生产用的资料而已。” 王安石苦笑:“这个老夫也变不出来,种子还好办,农具也能调剂一些,耕牛群牧司那边可以搞到一部分,但是只怕杯水车薪……这耕地……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苏油说道:“其实还是有办法的,不过那已经超出青苗法的范围了,至少十数年前,眉山就变出来了。” “就青苗法来说,可以将利率分等级设置,四五等户所贷钱粮少,利率就可以设置得很低,然后往上随着贷款户等级和金额的提高,利率也逐级提高。” “对于赤贫户,不能要上等户与他们联保,也不能贷款,他们应该属于赈济范畴。” 王安石立刻想到一个问题:“那如此一来,乡里富户会不会纠合下等户,以他们的名义贷款,意图更低的利息?” 苏油合掌:“要的就是这个!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那结果其实还是参政想要的诸户联保,但是主客关系便倒转了过来,变成了上等户去求下等户,而且如果有了纠纷,裁决的时候,还多了一个官府。” “同样,在律令里还可以规定,如果上等户要想利用下等户的名额用低息贷款,那他们就会对下等户产生相应的责任,从法律角度来说,也就具备了理由,不再是硬性要求。” “如果要享受低利率,他们就必须风险共担,不想替下等户担风险,那他们就只有承受高利率喽。” “有了金融风险的概念,对应到青苗法上,就同样要计提风险拨备,除了每一笔青苗贷要有相应的风险拨备,常平,广惠两仓还要有灾年拨备,防止灾年给国家粮库库存不足带来的冲击。” “用皇宋银行的法则来说,就是不能将所有吸纳的资金用于投放贷款,比如国家假日,战争,天灾,还有如银行初建时遇到的那种谣言挤兑,都会出现资金借方的高峰,银行也必须有相当的准备金,用于应对这些需要,这才是稳健的经营模式。” “其实对常平广惠二仓来说,将一部分储蓄用于青苗贷,收取最高收益;一部分储蓄放在皇宋银行,收取稳健的利息;剩下一部分雷打不动,保证国家粮库底线,供日常平抑粮价,弥补转运司收调之不足,方才是稳健的经营模式。” “青苗法,应当先进行试点,试点效果不错,再扩大范围,还有,青苗法推行成果,贷款多少,不能用来作为官员考绩。地方政绩,还得看官员是否能给地方带来兴盛。” “新法推行,步子首先要稳,要争取到各方支持,其次才说得上快慢。” 吕惠卿目光闪烁,银行初建时那场金融危机,他也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如今看来,当时苏油绝对准备充分后路扎实,没将对方打入深渊,竟然是手下留情了。 苏轼,司马光那样的敌人,吕惠卿不怕,君子可欺之以方嘛。 但是遇到苏油这个君子,特么他的方比你的还厉害百倍,到时候你敢做初一,他就敢做十五,怎么欺? 这种人,只能合作。 又偷偷看向王安石,见王安石已经意动,立即以退为进:“参政,苏明润智计恢弘,不如请他主持条例司如何?我情愿做他的副手。” 苏油赶紧摇手:“中允使不得,筹谋之功,多年心血,岂能因我一些小小建议就夺走?” 说完又对王安石拱手:“参政,苏油于局外,或者可以保持清醒,看清利弊;身陷局中,只怕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而且军器监这边,也事务繁杂,实在是抽不开身。” 王安石想了想:“明润,其后条例司还有诸多举措,望明润就如今日这般,畅所欲言。上次《均输法》,本来已经着手修改,却因……你知道的,所以推出得有些急了。” 苏油点头:“那就不妨试行一段时间,如果出现诸多苗头,中书在下达补充条款就是,法令既然已经颁布,最忌讳朝令夕改,留待将来便是。” 说完又补充道:“我也是担心而已,能不发生,自然最好;要是发生,早就有应对措施,这样也就够了。” 王安石这才松了口气:“如此也罢,那老夫回去试着调整一下,看舆议如何。” 苏油站起身来:“也请参政看看军器监最近的成果,看过之后参政便当知晓苏油真不是推脱,实在是事情非常重要,苏油不敢怠慢轻忽。” 王安石也站起身来:“老夫也正好看看,陛下如此重视,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 第五百五十五章 战术 第五百五十五章战术 狄咏嘴里边衔着一个金属哨子,手持骑刀,指着前方标靶,有节奏地吹响。 一支三十人的小队,十人一排,手持在章惇和吕惠卿眼里非常古怪的兵器,随着尖锐的哨音前行迈步,举枪,射击。 “啪啪啪啪”一阵齐鸣,一百五十步外,靶子上的头盔,铠甲,以肉眼看得见振幅在抖动。 一队射击完毕,停下,装弹,狄咏再次吹响口哨。 一声,最后一队上前。 两声,持枪上肩。 三声,射击完毕。 三十人的小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轮番前进,速度并不见慢,大步向一百五十步外的靶子群逼近。 一人五发子弹,三息一发,很快输出完毕。 火药的烟味送入众人的鼻孔,王安石几人脸上都是兴奋。 章惇脸上尤为明显,因为这娃是坚决的主战派。 挥手让狄咏解散,苏油领着几人前往标靶处,检查射击效果。 王安石手指都在颤抖,他对宋朝对外战争的对手优劣早就门清,也一眼就能看出,这绝对是能克制骑军的神器。 标靶穿戴的都是重铠,重盔,然而在钢芯铅弹的威力前,如纸糊的一般不堪。 章惇取下一个头盔,头盔是冷锻成型,厚度达到了两毫米,然而现在那上边依然出现了两个小指尾粗的小洞。 但凡击中标靶的子弹,基本都是击穿甲胄的效果,不论是皮甲还是铁甲。 王安石不禁有些恍惚:“在这样的军器前,铠甲,还有用吗?” 苏油正色道:“参政,这就是皇宋军器监最大的秘密,今日几位所见,不得外传。陛下有旨——” 几人赶紧整衣待诏。 苏油待众人整理完毕,这才肃然说道:“陛下有旨,凡泄露军器监事者,同平章事以上,去职待参;同平章事以下,一概以判敌论处。绝不宽待!” 几人心中都是突突乱跳,叛敌,比弃城更严重的罪名,大宋如今刑不上大夫,只有几条例外——谋反,叛敌,弃城! 不过转眼又兴奋起来,应当!这等机密,即便皇亲国戚泄露出去,也该吃剑! 苏油宣完圣旨,这才说道:“大宋军队太多,都要装备铠甲,的确困难。不过如今这样的军器出来,铠甲,怕真是没用了。” “我们军器,迟早也会被辽国西夏人探获,或者从战场上得到,不过没有弹药,也是无用。” “这军器叫神机铳,受场地限制,威力不显,其实五百步内,都具有杀伤力。” “利用弓弩对敌,临敌不过三发,不过有了能杀敌五百步外的军器,临敌三发,就变成了临敌十五发,只要我们弹药不空,呵呵呵……” 章惇忍不住插口:“就立于不败!” 苏油点头:“这门神兵,研发于治平四年,定型于熙宁元年,不过之前因为技术限制,造价异常高昂。” “经过各方努力,现在我们已经能让关键部件的生产速度,从最初的一个月,压缩到一个时辰。” “到此,神机铳的批量生产才成为可能,军器监,就是为此特设!” “各位,由这款武器组成的军队,将于今年开始拱卫宫掖。刚刚的战术,是我们的初步探索而已。” “接下来两年,枢密院会抓紧摸索出新军的训练操典,战斗条令;将皇宋军事战略,新军武器装备和体制编制,尽快探索成型;完成训练,战备,战斗三大条令体系研究,最终形成战力。” 几人都是心神激荡,难怪苏明润脸上没有一丝得意之色,神机铳问世,才仅仅是一个起点,终点,还在万里之遥! 苦心积虑,所谋者大! 不过起点都如此之高,终点,一定令人期待! 就听苏油缓缓说道:“如今新军造价还是太高,军器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尽办法压缩成本。此事苏油当仁不让,所以参政,还请理解苏油的苦衷。” 开玩笑,就你那一帮坑爹的手下,老子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王安石再不计较:“的确,这事情大宋除你之外,交给别人,连老夫都没法放心。” 苏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给几人看的战法,其实都是假把式,这种战法对敌,注定新军也会损失不少。 要是老头再不答应,那就只有把伏虏炮和霹雳炮拉出来演示一把了。 …… 汴京城内,悄悄流行起来两首诗。 一首的作者是王安石,在朝野流言四起之时,他借《众人》一诗自励:“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 然而东京市民们更喜欢传播的是另一首:“安石作假山,其中多诡怪。虽然知是假,争奈主人爱。” 这首诗很有点嬉笑怒骂的谐谑,于是都传说是大苏所作。 为此苏油还特意写了封信给王安石,解释这种打油诗不是我老苏家的风格。 至于王安石会不会从小本本上把大苏的此项罪名划掉,他也懒得管了。 自己这头还一脑门子官司呢。 御史张戬、陈襄,弹劾苏油专政弄权,施设幕府,任用私人,逃避财税监督,军器监设立半年,毫无建树,理当重重惩罚。 枢密院立刻跳出来啪啪打脸,河北五万套冬衣不是建树?以往都是发给布料让士兵们自制,麻烦不说,还容易被士兵们偷工减料,军容不整。 如今军器监按照统一标准制式制作,还分出了那什么……厘米尺寸,一来批量生产节约了成本;二来提高了质量;三来部队集合往那里一站,光军容士气,就大为改观。 枢密院请再追加河北,陕西,京师诸部各五万套冬衣,还有上四军如果装备不能全换,新式军靴能不能给大家来两双啊? 太医局也跳了出来,军器监联合大相国寺,天师府,太医局,御药监,推出诸多新式的成药,效果优良,百姓得利。 如今汴京城人家之中,谁没有配备点人丹,头痛粉,白药,酒精之类?说军器监毫无建树,就是蔑视我们的劳动成果!不拿我们当人! 王安石也禀报,苏油掌军器监,其物资所出,走的是商业模式,纳入市榷司专项管理,其各项产品,都是交毕了坐税,方才面世出京的。 具体细目账簿,都在市榷司有登记,如今半年过去,细数我就不列举了,总体已经上缴三十万贯之多,而且还继续呈现出增长势头。 至于任用私人一说,那更是不合理。 军器监至今没有向中书,流内诠上报官员,也就是说里边的人,都没有占用朝廷的编制,也就不占朝廷的俸禄,没编制没俸禄,这任用二字,就都谈不上。 其实军器监走的是另一套苏油私下定制的编制,分三条晋升之路——院士,研究员,工程师是一条;大匠作,匠作,学徒是一条;勾管,管事,帮办是一条。 学术,技能,行政。 企业有企业的样子,多发钱,少当官。 不过这些都是他和赵顼私下制定的东西,经费也是自己挣自己花,所有奏请,只需要经过皇帝批准即可,除了赵顼,都没人知道军器监到底挣了多少钱,生产了多少东西。 而且军器监的格局非常古怪,个人身份背景在这里没什么用,还混杂着不少黄门太监。 这些人里边肯定有不少是赵顼的耳目,苏油采用与别人相反的政策,不但不忌讳,反而很欢迎。 第五百五十六章 荆湖建议 第五百五十六章荆湖建议 来了就要做事,人多了嘴就杂,在赵顼那里就不容易造成偏听,内部公开,处事公正,有没有小弟弟,一样公平,这样君臣都对对方放心。 所以赵顼对御史的弹劾一点也不感冒,私人那也是老子的私人。 苏油也没有辩解,现在的他,可以说稳如泰山,只要自己不挑事,基本身处不败之地。 因为霹雳炮铳管镗制成功了。 石富到了,霹雳炮后装方式改造就提上了日程。 之前的霹雳铳,就是明代子母铳的样式,子铳从上方装入,贴合不紧密,苏油只简单在其后加装了一个螺旋杆底塞,提供慢射模式了事儿。 有了石富这个大匠作,与陈昭明,库罗,艾尔普三个数学家,加上自己从后世知道的装填方式,后装炮的炮闩设计,便提上了日程。 经此改造,母铳变成了后世身管炮,子铳则变化为了带底火的炮弹,霹雳铳在图纸上的模样,与后世意大利炮,越来越接近了。 朝堂上,三部新法相继推出,一部得到了众口一致的好评,一部没有引起大家重视,一部引来了极大的争议之声。 《裁宗室授官法》,《农田利害条约》,《青苗法》。 《裁宗室授官法》,属于太岁头上动土,王安石不惜先拿皇族宗室开刀,以宣示坚定不移推进变法的决心。 皇亲国戚授官过滥的问题,已经困扰了大宋几十年之久。 宋代统治者对待皇族相当优厚,只要是赵氏皇家宗亲,不管有无真才实学,都可以凭借血缘“列之高爵,置之重位”,享受高官厚禄。 尤其是皇室成员,从七岁开始就能“赐名授官”,连襁褓中的婴儿也受封成为朝廷命官。 他们长大后升迁迅速,“自初除小将军,七迁至节度使,遂为定制”。 王安石制定的《裁宗室授官法》,明确规定赵弘殷、赵匡胤、赵光义三族后裔中的每一支,每一代只能保留一个名额,选择一位贤良为公爵,其他公爵全部废除。 另外,不再给予五服以外的宗室子弟赐名、授官、享受国家补贴的特殊待遇,宗室子弟从此一律经过考试选拔后方可任官。 这几项规定出台后,朝廷财政开支一下节省将近百分之四十,成效十分显著。 但王安石对于皇族宗室的裁抑改革,使皇室成员的既得利益严重受损。 这些人不敢去与赵顼争辩,经过一番密谋后,宗室子弟们集体守住王安石下朝的必经之路,一拥而上拦在王安石马前,高声呼喊哭诉:“我们都是宗庙的子孙,奉告相公要看祖宗的面子。” 王安石不为所动,义正词严地厉声喝斥道:“即使祖宗世代远了,也得从祖庙中迁出,何况你们!” 这些养尊处优的龙子凤孙哭闹无望,只得无奈散去,但对王安石产生的切齿仇恨却一直埋在心里。 而这次宗室改革,却罕见地收获了广泛赞誉,就连富弼、司马光等人都认为此举深得民心,表示坚决支持。 苏轼更是用“深计远虑,割爱为民”八个字,给以高度评价。 在宗室们一片哀声之际,苏油出手了。 苏油上书,宗室之中也不全是寄生虫,其中中上之姿,管理一个工坊,问题是不大的。 他们需要的是专业技能和职业素养。 如果宗室子弟中有愿意从事理工之学的,可以来嵩阳书院进行就业培训,然后量能授职,作为今后皇室诸多产业的管理人才。 赵顼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士大夫颂扬有屁用,太后和太皇太后在后宫中给他施加的压力,让他快要顶不住了。 大手一挥,去嵩阳书院干什么?我们干脆就在京中成立一个皇家理工学院! 皇家理工学院,旨在解决宗室弟子再就业问题,帮助大宋培养致用之学的人才,不过赵顼点了一个人的名,封苏小妹为华容县君,由她来担任这个皇家理工学院山长! 以前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了! 在所有人都将目光盯在《青苗法》上的时候,苏油却将重点放在了《农田利害条约》上。 这特么给蜀中量身定做的升官发财之道啊,拥护,大力拥护! 之前就有动静,赵顼有诏:“诸路监司访寻州县,兴复水利,如能设法劝诱修筑塘堰、圩堤,功利有实,当议旌宠。” 然后知唐州高赋,蒙赐敕书奖谕,因为他在唐州五年,增户万一千有奇,辟田三万馀顷,岁益税二万二千有奇,作陂堰四十有四。 《农田利害条约》规定,不论官民,只要熟悉农业耕作技术或兴修水利工程技术,均可向各级政府陈述自己的意见。 经各级官员商定,或经中央派员按视清楚后,如果确实对农业生产有利,立即将这些人的意见由州县官府实施。 等到工程完毕,按所修水利工程功利的大小,予以条陈意见者一定的奖励。 兴利极大者,由官府量材录用。 各州县将所辖区域内的荒田,以及需要浚修或可以兴建的水利工程如陂塘、堰埭等,作出详细的调查,绘制成图,同时制定出修造具体方案,呈报上级官僚政府,等待批准。 一州一县不能处理的问题,也可以陈述己见,听候朝廷处理; 各项工程,按照居民户等高低出工出料,如地方政府因财力不足而不能兴修某项水利工程,由路一级发运司,贷给一定数量的青苗钱; 路级财力不足,还可以采用集资的办法,允许一些富裕的地主出钱借贷给贫民,按照惯例交纳一定的利息,官府负责为地主们催督; 私人能出钱兴办水利工程者,视其功利大小,由官府加以奖励。 这法太好了,尤其是对蜀中商贾来说。 蜀中人经过都江堰千年水利工程维护保养的训练,加上十几年的大造梯田运动,如今工程技术发达,方法科学,机械先进。 你说的,俺们都会! 条例一出,立刻就有无数工程队,打着为各州县谋政绩的幌子,沿着长江一路而下,早早地开始与吴中商贾,荆湖坐地虎勾结,一起盘踞荆湖南北两路的有利地区。 苏油上奏,表示农田水利为国家之本,这是开源之计,利在后世。 大宋还有一个巨大的区域,环洞庭,彭蠡两湖及周边流域地区,古楚之地,号称泽国。 其地如今开发不足,半为洪荒,鼋鳄所占。 其泽多瘴气,经研究发现,其实所谓瘴气,乃蚊虫所致,准确的说法,是疟疾。 军器监如今开发出了一味神药——黄蒿素,是抵御疟疾的良方。 另外发明了一个简单的玩意儿——蚊帐,能抵御蚊虫的侵袭。 其地气候,尤其适合种稻,且水运方便。 经营得当,以后转运北上,又是一个江淮。 开发土地的人力,可从渭州,河北,京中各路禁军厢军中抽取,组成一支部队——屯田寄食厢军。 凡身具功勋,年迈当退的都头以上军职,可以充任骨干; 至于士卒,则为诸军年迈当退,身具残疾,不利久在军中者,抑或兼并严重地区的五等户和客户,还有以前朝廷收容的诸路流民。 所需资金粮秣,许各地豪商上户进献,所得新地,按两成归商贾上户,三成入政府公田,五成用于安置军伍的比例来分配。 所有田土,免税五年,为将士兴家之资,也为商贾投资之利。 各路待选官员,愿做报效者,许其随军充任管理者。 五年之后,这些人自动转为编户齐民,设立县,军,这些待选官员,自动转为地方县令,监军。 中间突出人物,按《农田利害条约》叙功升进。 王安石得到奏报大喜,然后又大惊,将苏油叫了过去:“明润,这个,有些异想天开了吧?” 苏油说道:“介甫公,这不是异想天开,而已经是实际操作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水利农田 第五百五十七章水利农田 王安石不解“何意?” 苏油耐心解释“蜀中盐务精工兴盛之后,吴地商人多用江南两路的物产,运至夔州用于交换。” “为了降低运输成本,他们联合了蜀中商人,在荆湖南北路进行土地开发,种植稻米,苎麻,繁育桑蚕。” “荆湖两路,除了彭蠡,洞庭两个大湖之外,还有庐巢之间的巢湖;桐,池之间的菜子湖;湖口,彭泽以北的雷池;彭蠡西南,覆盖江南西路的整个赣江水系,都是大有可为之地。” “不过受瘴气影响,如今开发出来的田地,多还在城镇周围,而且因为没有国家主导,没法兴造大型水利工程,故而发展比较慢,规模比较小。” “凡事有利则有弊,同理,有弊也有利,江南水泽之地,蚊虫蛇瘴固然很多,但是一旦排去多余水潦,其地肥力十足,而且耕作比北方容易太多。” “野泽化为良田,则蚊虫消散;荆棘变作乡村,则瘴疫无踪。要做到这两点,就需要配合乡村卫生防疫条例,个人卫生防疫条例,蚊帐,蚊香,药品等保障。” “蜀中如今也开发了不少耕具,比如眉山,乡田依山而上,就不宜牛耕,力田者,以锄代耜,不借牛力。” “还有育秧床,植秧马,耘躺、耘爪,这些皆蜀中新制,古无此器,而劳逸不啻天壤。” “两人以杠悬耜起泥,可敌一牛之力;两人以磨耙耙轧,可敌三牛之工。” “水下淤泥,翻耕极易,且一年两收,此稻田之利也。” “收获完毕后,将稻桩踩入泥中,来年就是基肥。此外还有田中鱼虾,田边鸡鸭,人畜粪肥,绿草沤肥,掏疏河塘的积泥,以及酒糟、糖渣、豆渣、油渣等,因为南方气候温和湿润,也非常容易变成农肥。” “至于大型水利工程,或由朝廷拨银,招募民夫;或督率厢军,以工代赈;地方官府配合,将农具、牲畜、种子,减免赋役等作为奖励。以刺激地方上修筑塘堰,兴修水利的积极性。” “借《农田利害条约》的风潮,几处大工程可以建立起来了。” 王安石说道“明润你为何如此热中于此法?” 苏油说道“因为此乃万世良法!厚培国本之道!” “刚刚说的,是论证可行性,但是要注意实施中的一些问题。” “首先是地区选择,在农业发达地区,比如蜀中,两浙,农田水利之事,已然周明,要在这上面挖掘潜力,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在这些地区行此法,只能以疏浚,巩固现有设施为主,要开新田,事倍而功半。” “刚刚我说的那些地方,却是开发未足,不费力而可得利的地区。地近平湖,交通方便,气候温和,收效容易。” “参政,此法的好处还有很多,不光光在农事。” “首先,是可以化军为民,解决大宋如今相当部分的冗军问题。” “汰裁军队,精选士卒,提升战力,事在必行。但是如果不给汰减的军队找好出路,必然生乱,因此需要有大量可耕之地,作为汰裁下来的军队安置之用。” “其次,大宋待选官员日益增多,冗官也是大问题。” “有差遣在身的官员,要他们干这些,必定偷奸耍滑,但是让待选官来做就不一样了。” “朝廷可以借此事考计他们的能否,作为人才储备,扩大治理范围,解决部分冗官之弊。” “之前议青苗法的时候我就曾说过,要将那些具有劳动力,却因为缺乏生产资料而闲置之民,从国家负担,转化为于国家有利之人,这是解决社会矛盾的根本之道。” “这些新区,如一张白纸,对摸清田政亩产,也有极大的好处。” “管理官员的寄食田,也可仰赖于此,这些地区规划必须细致——官员的寄食田,和官员的私田,必须分划清楚,寄食田外的私田,必须一体纳粮!” “这举措在大宋旧有地界施行起来,盘根错节,举步艰难,但是新田开发,就是契机!” “这其实是眉山的旧政,之后我在夔州,渭州这些兼并不烈或已废的地区施行,成效卓著。” “第一步,可以利用国家开发荆湖,重建河北之机,内廷屯田都监,和外朝屯田员外郎共同举事,相互监督,将计量,丈量,统核诸多条例料理得当。” “如果有效,第二步,就是在国范围内丈量田亩,考核人丁户数,将公田,私田,官员寄食官田料理清楚,将免税的土地,与非免税的土地严格划分开来!” “官田,公田之外的田亩,本就不该在免税之列,这是有律例支持的!” “大宋升朝官员不过数千,其中品官免税之田,一品五十顷,至九品五顷,早有律例可查。则免税之地,不过数万。” “加上各地用于地方杂务,学廨的公田,地方官寄食的寄食田,则免税之地,也不过十数万顷。” “那我朝应当缴纳赋税的田亩,到底该有多少?当不在五百万顷以下!那么一年赋税,该是多少?都入了谁的私囊?!” “国家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给士大夫这么优厚的待遇,是因为他们治政料民的功劳,是因为他们保国兴邦的政绩。” “给众人尊爵崇位,不是残民肥己,巧取豪夺,贪赃枉法之用!” 王安石“可是何人来丈量?!上下相欺,狼狈相隐,朝廷如何可得实情?” 苏油都气笑了“犯罪还犯得理直气壮?参政,他们这是在干犯国法啊!” “给个期限,限期自己去官府报备,那就既往不咎。过期不报,到时候就照册丈量,多的那些通通纳入公田。这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不过旧地可以慢慢来,先利用荆湖开发吹吹风,新地却一定要严格,不能再让国家损失了。” 王安石问道“为何要让商贾豪强参与进来?由国家直接出动厢军开发不行吗?” 苏油笑了“国家开发当然可以,但是国家如今还有多少可用的资产?均输法,耗去了内藏八百万贯;青苗法,耗去国库一千六百万贯。两者合计二千四百万贯。如今又开始了《农田利害条约》,加上这些年国家财政赤字,参政,不能再急了。” “再说,国家能管理那么细致吗?不可能的,还不如让出部分利益,抓好大工程,坐享其成就好,至于边角,交给社会力量就行。” “参政,我还是那个观点,一项制度要得以推行,不人去政息,就要尽量争取大多数人的支持,还要完占据大义,否则就算得行一时,也难以持久。” “我觉得,其余诸法,可以缓一缓了。” 王安石站起身来“一鼓作气,再衰三竭。明润不必再劝,成仁取义,虽千万人,吾往也!” 苏油有些无语,倔驴还是那头倔驴。 不过他实力弱小,人微言轻,算了,能保住大宋的基本盘就行,爱听就听,不听也是蜀中商人大捡便宜,巩固自己的群众基础。 不敢奢望更多了。 …… 如今苏油多在郑州,连京城都几乎不怎么回去,就怕惹一身骚。 就连石薇,现在也是在这边的时候居多,因为军方成药,很多时候都需要她的指导,算是编外医药司勾管。 石薇好武,对新式武器非常喜欢,所以还是武器测试员,天天打靶,没事儿还去嵩山深处找寻猎物。 石富对这幼妹那是言听计从,要什么弄什么,精度最高的一支神机铳,如今就在她手里,还不惜工本弄了二十个黄铜子弹壳,每次打完回来亲手给她复装弹药。 。 第五百五十八章 三产 第五百五十八章三产 因此石薇的神机铳与别人的不同,能进行八百步内的精准射击。 同样,装潢那是少不了的,铳管上金线缠绕,枪柄用的象牙雕花贴片,准星被一枚如同牡丹镂空顶针的圆环罩着,扳机处是一只镀金的象头,鼻子巧妙地圈回,保护真象牙套着的扳机。 照门倒是没变,总不能为了好看连实用性都不要了。 苏油说照门上方还可以加装个带十字的单筒望远镜,石薇却说不用,那样跟打两百步还有什么区别?没一点意思了。 但是为了调整重心和减少重量,枪管还是被特意车制过,变得前细后粗。 孙能如今就是石薇的小跟班,成天保养这支神机铳,苏油偶尔看见,都吓了一跳,宝光内敛,这特么都给整出包浆来了。 狄咏现在成天缠着石富,他也想来这样的一支,相比制式的六角枪管神机铳,这种手工精制的上品,拿出去明显满满都是逼格。 三千贯啊!而且钱还不是问题,关键是得看大师的心情。 大马士革是库罗和艾尔普的老家,见识过石富打造的花纹钢骑刀之后,也禁不住大为赞叹。 尤其是开刃,石富的手工骑刀和大马士革刀的最大区别,就是刀身酸洗后花纹突出,而那窄窄的刃线被处理成镜面一样光洁,除了防锈,切割力也倍增,在狄咏的手中,能够一次劈断六根灌装有铁砂的竹筒。 石薇来了,苏油的好日子就算是到了头。 每天早上,苏油都要被石薇拉起来锻炼身体,先来两里地长跑,然后被石薇拉筋,拉完后操练五禽戏,于是每天早上孙能从食堂打来的猪肉大包子,苏油能吃三个。 还有马术,箭术,尤其是箭术,这是士大夫的必修课,苏油会,但是不精,这时候也被逼着练习。 嵩阳书院有自己的射箭场,苏元贞是书院的弓箭教师,陈昭明也是常客。 不过射箭在基地如今成了纯运动项目,苏油和陈昭明闲暇时便琢磨如何提高这玩意儿的精度。 手艺不行,装备来凑。 于是弓箭在两人手里,被改造得越来越类似后世的运动比赛用的玩意儿。 上、下弓片顶端固定位置上,安装了不同形状的偏心轮和定滑轮,定位长度缆索和弓弦固定在滑轮定位销上。 通过滑轮槽安装适当长度的弓弦,从而借助偏心轮的杠杆原理,可以把拉力较重的弓拉开。 拉开后的弓则根据不同形状的偏心轮,最终减轻了百分之七十五的拉力,拉开后的弓,其对称力大大减小,便于开弓之后手臂肌肉稳定,方便瞄准。 而且弓档最长拉距,靠滑轮定位销和缆索,与弓弦相互制约,永远不改变。 因此同一张弓,其弓档确定后,每次开弓理论上拉力永远一致,射出每一箭的力道距离,理论上也永远相等。 其它的杂碎比如瞄准镜架,弓弦上的瞄准孔,减小振动的主杆,侧杆,防止箭羽刷过手指导致偏移的猪鬃箭台,手上用的弹簧撒放器等,都被两人一一弄了出来。 于是两人都成了百步穿杨的好手,唯一的坏处就是那弓太夸张,零碎太多,不可能作战时携带,不能左右互换,只能是靶场上装逼用的神器,毫无实战功能。 不光狄咏,就连苏元贞都看不下去,文弱的科学家,通过这种方式秒杀训练精良的战士,实在是太无耻太不要脸! 苏油却振振有辞,真要到了战场上还要三品大员亲自开弓放箭,被俘虏是铁定的了,老子还不如直接自尽来得爽快。 练一趟箭,或者骑一圈马,日常工作就开始了。 如今基地各种事务已经上了正轨,苏油也放松下来,就是督促一下进度,抓一下生产纪律而已。 尤其是炸药司,明代火药库大爆炸的威力在历史书上的记载那是吓死人,因此安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基地三产也非常重要。 工业基地最不缺的就是热水,所以军器监的澡堂子和菜园子,是两大特色。 澡堂分了普通用的淋浴和高级管理者用的池子。作为军器监第一大佬,苏油的特权,就是每次澡堂清洗完重新放水后,有资格第一个进去享受。 热水还要给菜园提供加温保障,郑州绿菜,无疑是冬日里汴京城的抢手货。 这也是苏油和石薇喜欢呆在郑州而不愿意回汴京的重要原因。 朝堂上,王安石还在怒怼各方,一片乌烟瘴气,而郑州,基地内却是一派祥和。 任务多,规矩大,要求细,收入贼高,吃得,贼贼好! 这是大家对军器监的完美总结。 眼看快要过节了,苏油在视察猪场。 看着栏里边一头头肚子快要拖到地上的大肥猪,每头都不下两百斤,苏油对主管后勤司的张勾管相当不满。 “小七哥,这也太肥了不……” 张麒表示不服:“基地最受欢迎的就是油渣炒白菜和油渣芽菜臊子面,不肥那怎么行。” 陪同参观的一群人都一致点头,表示没毛病,拥护张勾管的英明决策,猪嘛,当然是越肥越好! 苏油只好投降:“现在有了大猪场,粪肥足够,沼气可好使?” 猪场下方有两个大沼气池,张麒说道:“用处不是太大,煮一煮猪食,菜棚里烧烧,升温和提供二氧化碳后就没剩了。” 有了玻璃瓶,光合作用试验很简单,一试就明白,化学也发展到了能区分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的程度。 张麒继续说道:“不过沼液,还有沼渣倒是好东西,作为叶面肥,基肥,还有养鱼都很有效。” “我们的白菜和萝卜绝对是满汴京最大个的,比官皇庄的还大!” 苏油制止张麒继续说下去:“瞎说什么呢,记住以后供给宫内的白菜,把外边的叶子剥掉,每棵不得超过三斤。” “还有萝卜,每个不能超过一斤半!超过的就说有裂口卖相不好,水多没什么萝卜味儿,没法跟官皇庄的比,知道不?” 看着圈里哼哼的肥猪,苏油不由有些腻得慌,好在薇儿手底下祸祸的猎物不少。 如今的大宋,野生动物是肉类的必要补充来源,后世保护那一套照搬过来那就是笑话。 董员外和李老栓来信说,荆湖地区开发的最大障碍,除了疟疾,就是老虎豹子猪婆龙,都成灾了! 养鱼在眉山已经是传统,基地也有鱼,渔场得去瞧瞧。 渔场同样有调温措施,甚至还有增氧设备。 鱼塘边上是水渠,不过水渠的水和鱼塘的水在冬天是分离的,换水时才打通。 水渠上架有桨叶,鱼塘上也架有桨叶,两边桨叶有轴承相连,水渠里的水一冲,两边桨叶转得哗哗的,现在主要用于给鱼池增氧。 因此基地渔场,鱼池里鱼的密度比一般的鱼池大得多。 基地主要饲养草鱼,也套养了部分鲤鱼和大量鲫鱼。 鱼类繁殖力强,生长迅速,是短期培养得到肉类的最佳途径。 现在的鱼苗都来自野采,因此抗病力很强,鱼池里的鱼都非常的健康。 苏油点头:“今年过节,可以人人领几条鱼了。” 张麒笑道:“那还得配发酸菜或者豆瓣才行,还有酱油和糖,醋。” 说起这个苏油就是行家:“油才是重点好不好。” 张麒说道:“没问题,跟四通商号那边说好的,一斤绿菜换一斤油。” 苏油不由得摸了摸鼻子,这个交换率,实在是有点丧良心。 巡视了一圈,问题不大,苏油对张麒说道:“小七哥,今年过节的福利,就看你后勤司的了,一定要搞好,好处都落到实际上,要是基地缺乏的,就同外面换。我这里还要回去给陛下写报告,你就多辛苦了。” 张麒笑道:“少爷你就瞧好吧,还有今年过节怕是来郑州打秋风的多,你看……” 苏油说道:“对哟,那你看着办,留点余量出来,京城中的大佬们也得预备一份,尤其枢密院,那是战略合作伙伴,军器监可离不开他们这些大伞罩着。” 回到书院办公室,苏油翻开苏元贞交过来的统计报告查阅数据,心里琢磨怎么给赵顼措辞。 今年挣得其实有点多,军器,被服,印刷坊,香精,光这几样利润就已经填平了赵顼拨给的六十万贯。 剩下的肥皂香皂青菜成药汴京城大佬们室内装修花园设计之类,那就是净利。 不过苏油不准备把赵顼惯着,想了想,六十万贯分三年偿还,每年再加上五万贯的利息,已经可以让这被搬空仓库的倒霉孩子乐得找不到北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三不足 第五百五十九章三不足 毕竟这可是在保证军器产出,并且上缴国家赋税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利润。 还有四通商号投资的六十万贯,也照此办理。 剩下的,就是明年的发展资金。 一百二十万贯投资,一百二十万贯的利润,除去偿还的五十万贯,再拨出二十万贯年终绩效奖金,还有一百七十万贯可供明年支配。 另外还有一千枝神机铳,一百门伏虏炮,五门霹雳炮,一门神威大将军炮。 军工产业,果然是暴利中的暴利。 加上之前的六百枝火铳,留出一半的仓储,可以装备一支八百人的部队,到明年发展成两千四百人的一小军。 军人的地位,必将随着军力军功的提升而提升,这是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就是苏油要的基本盘。 除却一些北宋政治生活的大事件,以及与苏家的一些大事件,苏油对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就知道一些大概,整整过去了十七年时间,到今天,苏油才算是有了一点底气。 应该不会在几十年后被抓到极北之地抱着羊取暖了哈? 年终了,朝廷也给大员们准备了丰厚的年终奖。 各种碳料,绢帛,酱菜,甚至烧火的木材,牛马的食料,都在其列。 苏油听说就这还算是比往年少的,因为今年相当一部分料钱,是折成宝钞下发的。 苏油的俸禄其实已经相当厉害了。 首先是月俸,也就是职钱,正三品翰林直学士,已经高达每月五十贯。 其次是料钱,比月俸还高,两百贯,此外还有绫十五匹,绢二十匹,棉七十两,以及四十位仆从的衣粮钱,薪蒿碳盐钱。 此外还有贴职和兼差的俸禄,苏油贴职也到工部侍郎,正职是提举军器监,兼差是判胄案和判将作监,都是油水部门,这里又是近三百贯。 北宋高级文官待遇之好,重差遣而轻官职,那可真不是吹的。 部算下来,苏油这个三品,收入比宰执都高。 不过宰执们还有皇帝的照顾,从内藏拨给赏赐,这里又扯平了。 这些都是张麒代领,然后随手就分配了出去。 眉山理工学校,每月苏油会补贴教师津贴一百贯,学生书本伙食费一百五十贯。 此外还有可贞堂刻版士子一百贯。 眉山会所乡党补贴五十贯。 皇宋慈善基金会五十贯。 剩下的大半还要补贴苏元贞,孙能,种小八,张小七这些娃,家中用度,其实就是剩下的那些和石薇的俸禄。 至于资产,都是苏小妹在打理,投资在工厂,造船,海贸,香药,纺织等产业上头,是四通商号的头号大股东,到底有多少,不过每年年报时看一个数字而已。 合上报告,苏油开始提笔给赵顼写奏章。 和别的衙门不同,苏油主管的部门,预算计划和发展纲要,必须罗列得清清楚楚。 总之熙宁三年春节,军器监过了一个足够体现国有大型军工企业优越性的肥年。 休完年假,科举开始了。 保守派开始谋划反击。 大宋又出了一个文才出众的人物——李清臣李邦直。 七岁知读书,日数千言。客有从京师来者,与其兄谈佛寺火,清臣从傍应曰“此所谓灾也,或者其蠹民已甚,天固儆之邪?”其兄惊曰“是必大吾门。” 治平二年,试秘阁,文章写出来,欧阳修看过后叹息“不置李清臣于第一,则谬矣。” 时大雨霖,灾异数见,论者归咎濮议。 廷对前,有人对李清臣说道“如果以《五行传》里‘简宗庙,水不润下’为证,必擢上第。” 李清臣说道“不干。难道民间没有疾痛可以上陈的吗?善于消弭天地灾异的君主,不该从灾异考虑,而是要止民之疾痛。” 于是在策论中大写朝廷过失,声名大振却被考官打入下等。 宋英宗亲自干预“如李清臣者,公议皆谓可用,顾以亲抑之可乎?” 既而诏举馆阁,欧阳修荐之,称其才不亚苏轼,得集贤校理。 这次考试,是赵顼登极第一次制科,李清臣就是大家最看好的对象。 策问是由司马光出题,大学士拟了一道 “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 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 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 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 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 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 愿闻所以辨之。” 三不足!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首先提出的不是改革派王安石,而是保守党领袖司马光!这是他给王安石贴上的标签! 之所以被后世人传颂为王安石的改革宣言,仅仅是因为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敌人,这三句话,对改革派总结得太贴切了。 然而这是一处巨大的陷阱。 因为这句话是与夫子的“君子三畏”唱反调——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要说文学家不通逻辑,那是瞎扯,司马光这通安排的巧妙之处在于——如果改革派认可三不足之说,就是儒家的叛徒,是辱圣人之言,是夫子定了性的小人。 这样的杀伤力,不是老苏一篇《辨奸论》能匹敌的。 事实也是如此,此后千年,王安石都被列位奸臣,其最重要的一项罪名就是三不足论。 而千年以下,人们又开始以此为王安石提出的论点,加以颂扬。 甚至有专家说,这就是王安石亲口,因为以司马光保守派的素质,是总结不出这三点的。 后世苏油看到这样的资料不由得捧腹大笑,这些所谓专家,却是连《论语》都没有摸过的? 然而王安石就是这么执拗,这么自信,司马光这说法估计是说到他心里去了,竟然不予反驳! 反倒是赵顼历练出来了,司马光要考生“愿闻所以辨之”,一看就知道这是即将掀起舆论大战的前奏,而且从牌面看怎么都是输。 数典忘祖的名声,哪怕是皇帝,都不敢背! 于是赵顼下令,用纸把它贴盖起来,并批令“别出策目,试清臣等”。 次日,王安石去见赵顼,赵顼问王安石“闻有‘三不足’之说否?” 王安石有些诧异“不闻。” 赵顼说道“陈荐言,外人云‘今朝廷以为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昨学士院进试馆职策,专指此三事,此是何理?朝廷亦何尝有此?已令别作策问矣。” 王安石不但不就坡下驴,反而朝坡上走,回答道“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唯恐伤民,此即是畏天变。” “陛下询纳人言,无小大唯言之从,岂是不恤人言?” “然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当于义理,则人言何足恤?故《传》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郑庄公以‘人之多言,亦足畏矣’,故小不忍致大乱,乃诗人所刺;则以人言为不足恤,未过也。” “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则固当如此。且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则祖宗何故屡自改变?” 听闻此事,苏油不由得以手扶额,王安石实在是太小看舆论的威力了。 华夏历史千年,什么经典上找不到支持自己的证据? 《诗经·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礼记·大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易·系辞上》“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甚至苏油还将给自己改良派观点的立足点都找出来了《易言·火器》“惟火器既日出日新,购用宜慎之又慎。” 群经之首,设教之书,一部周易,通篇都是在讲变化!这才是变法派应该高举的大旗!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下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要是苏油,就会拿着这个问保守派,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它们是变化的吗?如果是,那我们是不是顺应发展,进行相应的变化,方才可以做到“天且弗违”? 这个世界,运动变化是绝对的,静止不变,是相对的! 不变,才是违天!用得着跟着保守派的节奏走?自己带节奏不行吗? 在这一点上,王安石还不如他的颜回吕惠卿! 。 第五百六十章 进与退 第五百六十章进与退 因为在朝廷当变法还是当守旧尚未成定论之时,吕惠卿就亮过一个华丽的大招,和天下第一嘴炮司马光来了一场以经典为武器的正面对决。 而且,赢了! 赵顼设迩英殿,崇政殿说书,是向群臣学习,听从政治意见的。 于是这里就是双方的天然战场,每次授课,大家都要引经据典,以论证自己的观点。 那天司马光先讲,讲的是《尚书》“乃反商政,政由旧。” 这句的意思是说,武王虽然建立了周朝,可还是沿用的商朝的治国方略。故此,周朝延续了八百年。 因此遵从祖宗家法,不轻易变革,才是正道。 接着司马光以汉朝为例,萧规曹随,虽然纷争不断,但国家一直安定,百姓也日趋富足。 至汉武帝擅自更改祖宗家法,天下盗贼四起; 汉宣帝重新沿用祖宗家法,则国家长治久安; 汉元帝又擅自更改家法,天下再次陷入混乱。 吕惠卿上台,同样《尚书》开讲,不过讲的是,《尚书》如何要求大家变法。 《尚书》有云“正月始和,布法象魏。” 也就是说,每年的正月,天子要将法令公布在宫门外。既然每年都要公布一次法令,那也不是说明,每年都要更改一次法令吗? 《尚书》有云“五载一巡狩,考制度于诸侯。” 这不就是说,天子的法令,每五年就要更换一次,怎么能说制度不变呢? 接下来开始引申,还是说汉朝。 司马学士说汉代的法令是一成不变的,只要变法,国家就一定动乱。 但是史料记载,汉惠帝废除了高祖时期的妖书令、挟书令;汉文帝也废除过前朝的收孥令,怎么能说一成不变呢? 至于汉武帝时期盗贼四起的问题,不是因为变法,而是因为穷兵黩武、滥用民力。 汉宣帝时期国家富庶,也不是因为恢复萧何旧法,而是皇帝选贤任能,用贤臣治理国家。 汉元帝时期国家衰败,是因为皇帝重用奸臣,滥杀功勋。 可见,汉室的衰败,跟变法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尚书》还有云“无作聪明乱旧章。” 但这句话不是让后人不要去变法,而是不要自作聪明,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胡乱更改法令。 如今,吾皇英明神武,参政又制定了一系列可行的法令,时机已经成熟,为什么还不赶紧变法? 苏油都不由得感叹,吕惠卿,经史功夫,真特娘的扎实! 但是要是吕惠卿敢和善于“战国纵横家言”的苏家人互怼,苏油就会指出吕惠卿论据不足。 “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明明是每年重申法令,以示重视,却不是一年就来一变。 “五载一巡狩,考制度于诸侯。”既然是考,就是考核,是检查诸侯们对法律的执行情况,跟宣布新法有一文钱关系吗? 老吕你在偷换概念! 不过苏油这次不准备帮司马光,因为他其实也是变法派。 但是更不准备帮王安石,因为他又被欺负了。 《青苗法》,还是没有体现出他给王安石提到过的那些建议,地方上,还是出现了抑配,发生强行摊派现象! 苏油觉得,让俩倔驴各自受点教训也好。 先是右正言李常、孙觉上书“王广渊在河北乱搞,强行摊派。民间喧然不以为便,而广渊入奏,说是民间在欢呼歌舞,歌颂圣德。” 赵顼立刻下诏“诸路常平、广仓给散青苗钱,本为惠恤贫乏,今虑官吏不体此意,均配抑勒,翻成骚扰。其令诸路提点刑狱官体量觉察,违者立以名闻,敢沮遏者亦如之。” 同时派出各路监察,并遣入内副都知张若水、蓝元震,潜察府界表钱事。 因为河北太重要了,所以韩琦成了灭火队员,刚刚从陕西出来,又被派去坐镇大名府,兼任河北路转运使。 诏书下达,韩琦立刻上书数万言,大说青苗法不便。 更要命的是,上书中还附上了几处州县发布的告令,里边明确存在强行摊派的内容! 韩琦的原话是“臣本以青苗诏书,务在优民,不使兼并者乘其急以邀倍息,而公家无所求利。” “然今每借一千,令纳一千三百,则是官自放钱取息,非旨抑兼并、济困乏。欲民信服,不可得也。” “新诏虽云不得抑勒,而上户必不愿请,下户虽或愿请,必难催纳,而后必生行刑督责、同保均陪之患!” “乞尽罢诸路提举官,依常平旧法施行。” 知通进银台司范镇进言“青苗钱者,唐衰乱之世所为。苗青在田,先估其直,收敛未毕,已趣其偿,是盗跖之法也。” 苏油的建议之所以没有被王安石和吕惠卿采纳,其实也是苏油的锅。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都怪这娃太能赚了。 赵顼一共就拨给苏油六十万贯,还是在军器监成立很久之前,而给王安石两千四百万贯,是他上任参知政事之后。 一年下来,苏油不但把军器监搞得风风火火,还缴纳了三十万贯的赋税,还偿还了他三分之一的本金,还附带五万贯的利息,还得到了许多的军器! 相比之下,条例司就有些乏善可陈。 于是吕惠卿王雱等人认为这就是苏油建议王安石改青苗法的目的所在,让他们拿着两千四百万贯的钱财,只做六百万贯的生意,还要降息免息扶助四五等户,怎么算都搞不出什么政绩来。 六百万贯,就算三分息部收回,也才一百八十万贯,这这这…… 至于农田水利,那可是短期内难以见到效益的东西,就算赵顼再偏心,两边一对比,也怕是会有意见。 加上曾布怂恿,老王决定还是激进一点,来点立竿见影的成效比较好。 于是历史还是回到了老路上。 三月,苏油回了一趟汴京,给老张送行。 张方平和赵抃同时当任参知政事,然而屁股都没有坐热,就以父忧去,服阕回来,赵顼任命他为观文殿学士,判尚书都省。 张方平和老苏可是铁杆的交情,也是对王安石不怎么感冒的人,几次在赵顼面前言新法之害,搞得赵顼很不高兴。 于是判老张出知陈州。 老头到陈州没多久,赵顼就后悔了,又将老头召了回来,任命为宣徽北院使,还是想将老张留在京师。 王安石亲自去找赵顼,声言老张在三司影响力巨大,有他在京师,条例司的工作不好开展。 老头也知道自己配合不了王安石,力求外放,于是赵顼改判老头再次出知应天府。 打老头去陈州开始,身边就多了一个人——苏辙。 条例司名义上真正的大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陈升之,早与王安石分道扬镳。 当年韩琦在扬州做官,官署后花园里的一株芍药,花瓣上下都是红色,中间却有一圈黄色,被称作“金带围”。传说如果这花开了,扬州城里就要出宰相。 恰逢花开,还开了四朵,于是韩琦便邀请王珪、王安石、陈升之三位赏花,把四朵“金带围”摘下,各自簪戴在头上。 这就是“簪花四相”的典故,后来四人果然都做了宰相。 可惜老交情敌不过新形势,陈升之与王安石对新法的看法很快就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眼看着新法受朝臣反对,陈升之做出一个愉快的决定——离职出走了。 托病归卧百余日,神宗几次敦促劝谕,才回到朝廷,但是当起了木偶。 陈升之不过失势,苏辙在条例司就是彻底待不下去,这娃因为反对新法,坐上了最冷的冷板凳。 王安石最后给他安排的职位,是河南府留守推官。 都是三司检祥文字,吕惠卿那样的检祥文字,如今已经是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但不奏事,与执政无异。” 而苏辙,却是大步后退,后退到和刚参加完制科考试没有区别。 。 第五百六十一章 苏大嘴 第五百六十一章苏大嘴 于是老张看不下去了,征辟苏辙为陈州教授,之后一直带在身边照顾。 这事情苏油还帮不上忙,叔侄三人都在朝中,最忌讳裙带关系引为亲党。 苏油的政见,其实与哥俩有很大的不同,也从来不与他们商议,朝章上都是公事公办,各持己见,相互打脸。 这反倒也是赵顼对苏油信赖放心的原因之一。 张方平见到苏油过来,叹气道“你又何必来送老夫,招惹议论?” 苏油笑道“能有什么议论?军器监独立运作,新法跟我没有一文宝钞的关系。” 苏辙拱手道“小幺叔,均输,青苗诸法,实在是问题太多了,你因何不置一言?” 苏油说道“你如何知道我不置一言?我怕是口水都快说干了。不过你们不知道而已。” 张方平讶异“你去找过介甫?” 苏油说道“均输,青苗,包括农田水利,我都与介甫公详谈过利弊,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意见没有被采纳。” 张方平问道“你的意见都有哪些?” 苏油将均输和青苗的建议一说,张方平也不由得叹息“设从汝议,何至于此。” 苏油笑道“这句好,记得写进笔记,以后好给我平反。” 张方平气得直翻白眼“别闹,为何不上中书公议之?” 苏油说道“明公,首先我与介甫公大立场是一致的,就是国家当有一变。如果我上中书公议,介甫公招致的反对声音将会更大,国家只会走到更加保守的老路上去。” “介甫公当政,或者还有听我所言的可能,若介甫公去之,只怕是连听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或者,你和赵公,有一人能走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位置,那我的作为也不至于如此。” 张方平摇头“我们老了,老夫受科举所限,参政已经是摸到屋顶。老赵那里……我看他已生致仕之心,也不要指望了。” 拍了拍苏油的肩膀“还是靠自己吧,赶快成长起来。但是记住,如今你还是根基薄弱,切莫轻举妄动。” “记得科举前我告诉你的话不?要么不考,要不就要攫取高位,如今同样如此。” 苏油躬身“是,明公放心,有神机营这个基本盘在手,加之陕西河北已经复苏,国家再衰颓,也不至于重到澶渊之盟的程度。” 张方平和苏辙忧心忡忡地去了,苏油在码头上看着帆影,长舒了一口气,准备进城去敲打大侄儿。 苏轼实在是太调皮了,仗着自己文学优长,每每与王安石打擂台。 王安石是经学名家,不过经学如今到了需要突破的时候,和蜀学关学从理工汲取营养不同,他走上了《字学》的道路。 除此之外,和千年后的很多学者一样,疑史疑经注,自成一家之说,也成了他思想的表现。 最近有王安石就写了一篇文章,先是考证扬雄投阁乃子虚乌有事,后来又说扬雄《剧秦美新论》,也是后人伪作,用来污毁扬雄的。 《剧秦美新》是一篇雄文,是借踩秦朝颂扬新朝,模仿封禅书,颂扬太平盛世的好文章。 不过毛病在于,扬雄颂扬的,是王莽治下的太平盛世。 虽然苏家人都是汉赋启蒙,扬雄的文章是必学科目,但事实就是事实,要在苏家人面前洗白扬雄,基本就是被当成笑话看。 虽然王莽也是改革派,但是并非所有改革派都值得歌颂。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白圭微瑕,就是扬雄的定论。 这样的曲线救国,苏油苏辙不会在意,苏轼却忍不了。 于是一次苏轼遇到王安石,两人便开始讨论这件事,苏轼贼坏,还刻意附和,最后对王安石说道“其实吧,我也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情。” 王安石问道“子瞻你又怀疑什么?” 苏轼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怀疑,西汉到底有没有扬雄这个人?” 闻者无不大笑,士大夫中将这件事当成大笑话,说一回,乐一回。 可贞堂如今被苏轼霸占了,还有一群粉丝捧臭脚,不光宋朝人,连朝鲜日本大理这些外国人都有。 正旦大朝会上,辽国使节以能诗自矜,刁难宋朝翰林院诸儒。 宋辽两国,名为兄弟之邦,但是赵顼心里一直痛恨的,就是这个“兄弟之邦”。 听闻有臣僚上书言赐岁币一事,赵顼在“赐”字上拿朱笔狠狠涂抹,还在旁边孩子气地写下“赐你妈的赐”。 字不是这几个字,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赵顼很生气,就派苏轼去当陪使。 辽使拿出老套路,将诗作拿出来打大苏的脸,要苏轼也陪一首。 苏轼看了说道“赋诗其实不难,观诗才算稍微有点难度。” 然后写了十二个字。 这十二字诗,有长写,有短写;有横写,有侧写;有反写,有倒写。 总之稀奇古怪。 辽使看了,不知所云,无法解破,苏轼才将纸接过“这诗叫《晚眺》,每三字成一句,我读给你听听啊。” 长亭短景无人画,老大横拖瘦竹筇。 回首断云斜日暮,曲江倒蘸侧山峰。 将诗解出,辽使这时才知小巫见了大巫,自此不敢再在宋境谈诗。 此诗是“神智体”,是一种近于文字游戏的杂体诗体,有些像谜语,亦称“谜象诗”。 它按文字形体结构的多种变化来揣度其意,组成诗句,因其设想新奇,启人神智,故名。 比如将“亭”字写得很长,“景”字写得很短,画字的繁体底下去掉个人字,就是“长亭短景无人画”。 所以苏轼有人捧,也是实至名归,的确才气纵横。 进入可贞堂,就见苏轼拿着一张拓片,对请教的沈括说道“这是先秦文字。故集贤院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公是先生,是此道行家。” “公是先生那才是治经的大家,《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都有他的参与。寝食坐卧,未尝不以《六经》自随。欧阳学士每有疑问,都要写信求教。而先生笑曰‘好个欧九,惜不读书。’” 沈括赧笑“欧阳学士尚叫不读书,我辈则如何?” 苏轼哈哈笑过,说道“先生对金诗文字颇有研究,尝得先秦彝鼎数十,考青铜器铭文,辨识古文字。因以知夏、商、周三代之典章制度,补充史籍之不足。平日里尤珍惜之,每曰‘我死,子孙以此蒸尝我。’跟你说啊,我在凤翔也搞到了一个带文字的古怪青铜器。” “咦对了,他家二小子刘仲冯要参加今年科举,刘家人,治《汉书》都有一把刷子。” 沈括笑道“子瞻见识也是渊博,我朝典故烂熟于心。” 苏轼贼兮兮一笑“公是先生晚年的时候曾经再娶,欧阳学士作了一首诗送给他仙家千载一何长,浮世空惊日月忙。洞里桃花莫相笑,刘郎今是老刘郎。” 靠!流氓真是老流氓!尤其是后面两句,简直就是…… 苏油脸色一沉,走上前“公是先生学识渊深,欧阳学士与他同辈戏谑,自然无妨,子瞻你说出来,就有些过了。” 苏轼赶紧解释“这不是与存中说起前朝旧事吗,明润今日怎么如此得闲?” 苏油有些又好气又好笑“我送张学士和子由去陈留,没见到你的身影,却问我如何得闲?” 苏轼语气里充满羡慕之情“子由是觅得了好去处,可惜他九二哥,还在京城里边坐蜡呢。” 苏油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苏轼他到底是严厉不起来“我且问你,听闻你在嘲讽介甫公的《字说》?” 苏轼说道“没有啊,我是正儿八经地请教学问啊。介甫公解字,说‘波’者,水之皮也,我就问他那‘滑’者,应当是水之骨喽?” 一边刻版的士子们都忍不住偷笑。 苏油没好气地翻着白眼“你就好好进行学术讨论不行?华夏文字,起于象形,于后有形声,会意,通假,这些我们早就讨论过。” “你既然清楚明白,且有金石为证,那就好好考究一番,搞一部著作出来证明你的观点不就是了?说什么‘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如此谑笑,就是恃才傲物,不是君子问学正途。” 说起来这娃真的很可恶,王安石搞《字说》牵强穿凿是他不对,这娃却不去纠正,只是列举些可笑的例子当做笑话宣扬。 。 第五百六十二章 斗争 第五百六十二章斗争 比如王安石说“以竹鞭马,为笃。”苏轼就问:“那以竹鞭犬,有何可笑?” 比如王安石说文字组合有其自然之理,苏轼就问:“鹿比牛跑得快,是自然之理,可为什么三头牛凑在一起,犇字的意思是快,而三头鹿凑在一起,麤字的意思反而是慢呢?” 最过分的是这娃一次见到王安石,说道:“介甫公,‘鸠’字为九鸟,我有解了!” 王安石大喜:“何解?” 苏轼说道:“诗经有言:‘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和爷和娘,恰是九个!” 这娃就是这么大大咧咧爱开玩笑,要说有什么针对性的恶意,倒是不尽然。 比如王安石修《英宗实录》,对赵顼请自为之,不置官署,从头到尾,三十卷出自一人之手。 苏轼看过就大加赞赏,声称“此书辞简而事备,文古而意明,为国朝诸史之冠”。 但是这正儿八经的颂扬,怕是顶不过他对人家的一次冷嘲热讽。 其实这娃后来在杭州打机锋也被人家佛家专业人士怼得很惨,但是不是人人都如他那样没心没肺宽肚肠。 一辈子就坏在这张得罪人的嘴上了。 苏油劝道:“子瞻,你要是正经上书言事,如去年底那样,上书七千余字言新法不便,我何尝说你一句?” “可你这样嬉笑谐谑,除了给大家提供些笑料,于人于己于国,又有什么好处?你既然如此聪明,那就用到正道上啊。” 苏轼摆着手:“行行行,这次取进士,我就好好正道一回,行了吧?” 说起这个,苏油一拍脑门:“哎哟,差点忘了这大事儿,明算科的题陛下让我来出!” 到了晚上,苏油在汽灯下拟题,石薇在一边调弄木客。 木客怕冷,这娃如今还学会了泡澡堂,冬日里边没事儿就躲在蔬菜大棚里,石薇干脆给他在里边搭了个窝。 除了在澡堂里,苏油都没怎么见到它,开春了才出来。 木客的脚很灵活,石薇让他用脚绷着毛线圈,自己在缠毛线团子。 苏油拟了半天题,长叹一声,将笔扔到桌上,问道:“你这又是要干啥?怎么都快三月了还要玩织手套?哦,算算是时间也差不多,我们家薇儿那是慢工出细活……” 石薇噗嗤一声笑了:“瞎说!就会编排人。” 苏油过去搂住石薇的腰肢,问道:“那薇儿这是要干啥?” 石薇说道:“这是细棉线,可以用钩针钩出好看的桌布来。” 苏油有些吃惊,跟见了鬼一样:“你?” 石薇白了他一眼:“怎么可能是我?是秋娘。” 苏油奇道:“哪个秋娘?” 石薇说道:“渭州城蓝眼睛的那个秋娘。” 苏油这才想起来:“她怎么来汴京了?” 石薇说道:“陕西也在行青苗法,除了乡村,城中人户也有摊派。她又不缺钱,不胜其烦,干脆离开渭州,来汴京了。” 苏油觉得骇然:“陕西?城中?” …… 次日,赵顼见到王安石,从袖中取出韩琦的奏章:“韩琦真是忠臣,虽在外任,不忘王事。城中哪里来什么青苗,怎么也给摊派上了?” 王安石答道:“陛下,要是郭坊户愿意贷款,为什么不能贷给他们呢?” 看了看韩琦的奏章:“陛下,改良常平法,是为了助民。收取利息,亦是周公遗法。” “如桑弘羊笼天下货财,以奉人主私用,那才叫兴利之臣。可如今抑兼并,振贫弱,置官理财,不是为了满足私欲,怎么能说臣是兴利呢?” 曾公亮、陈升之立刻表示不同意这个说法,城市居民贷青苗钱,名不正言不顺,众人开始论难。 赵顼有些动摇了,下朝之后,王安石又使出了老招数,称疾不出。 赵顼便想趁机安排司马光做枢密副使,这也是连消带打,一边取消司马光的言事权,同时可以作为安抚王安石的招数。 因为之前赵顼曾经想要用司马光为参政,王安石力阻:“光外托劘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尽害政之事,所与尽害政之人;而欲置之左右,使预国政,是为异论者立赤帜也。” 司马光,他就是反对派的领袖! 赵顼想得很美,然而司马光这种花样见的多了,上疏力辞,并且上书:“陛下要是真的能够罢制置条例司,追还提举官,不行青苗等法,虽不用臣,臣也感恩良多。” 一连九道奏章,一边辞枢密副使,一边请罢新法,倒是两不耽误。 赵顼都气坏了,派人告诉司马光:“枢密,兵事也。官各有职,不当以它事为辞。” 司马光早就料到:“我又没有答应接受这个职务,所以现在还是翰林学士,是侍从官,同时还是右谏议大夫,于事无不可言者。” 于是朝廷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大家总结为——王安石因为必行新法而坚卧,司马光因为必罢新法而力辞。 司马光还私下里想做王安石的工作,两人书信来往不少。 都是文豪级人物,你来我往中,司马光的《与王介甫书》,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两篇古文经典出炉了。 司马光留下了“彼忠信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或龃龉可憎,及失势之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的精准预言。 而王安石则留下了“度义后动,不见可悔”的豪言。 两人在政治立场上,正式走向了决裂。 王安石称疾,求分司,赵顼干了件大蠢事,这娃让翰林学士批答王安石,却没注意到那天当直的是司马光。 于是司马光抓住机会来了两句:“今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这话实在过分,又骂别人做事,又骂别人不做事,其实就是骂别人没有按照他的办法来做事。 还让不让人活了?! 王安石当然大怒,抗章自辩。赵顼赶紧封还其章,写亲笔信安慰王安石:“诏中二语,失于详阅,今览之甚愧。”换成由吕惠卿来谕旨。 “安石固请罢,帝固留之。” 不过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按照程序,条例司应当疏驳韩琦所言,对青苗法做出合理的解释。 王安石出告之前,令曾布为之,然而这头还没有按下去,另一个大佬发声了——文彦博,亦言青苗之害。 赵顼有点慌:“我派了张若水、蓝元震亲问民间,都说很得便利啊。” 文彦博是什么暴脾气:“韩琦三朝宰相,不信,而信二宦者乎!” 赵顼真的有点怕了,将还在当班的执政都叫来,讨论罢青苗法的可能性。 曾公亮、陈升之准备奉诏,赵拚却想讲原则:“安石不在,我们这样做不合制度,或者还是等他回中书,自罢之,比较好一点?” 陈升之称是,曾公亮默然。 当晚,曾公亮沉吟良久后,终于下定决心,将儿子曾孝宽叫了过来:“去王介甫宅邸,让他速出,否则,事恐有变。” 曾孝宽是秘阁修选、提点开封府界镇县。闻言大惊:“父亲不是也不赞同新法吗?” 曾公亮叹息道:“赵阅道不识变通,机会已然错过。为父自是不赞同新法,奈何今上意欲革新,所赖者,唯安石也。” “为父自当求致仕,以名节,令绰啊,以后家族,还需要你来支撑。我们不是附安石,也不是附司马。” 说完伸手指了指屋顶:“懂了吗?” 曾孝宽目光闪烁了一阵,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那儿子去了。” 次日,王安石入见,这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再次折服了赵顼,青苗法继续施行,诏以韩琦奏付条例司疏驳。 事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向。 赵抃大恨,告病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郭淮 第五百六十三章郭淮 苏轼曾私下责备曾公亮,曾公亮叹息“上与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上表请致仕。 军器监,石薇又进山了,苏油只好亲自打早饭。 军器监的早饭同样很体现大型国有军工企业优越性,饭菜不能带出食堂,但是只需缴纳十文钱,爱吃多少吃多少。 一个壮硕的士子正在据案大嚼,面前的餐盘里堆着六个大馒头。 苏油端着餐盘坐到他的对面。 士子见到苏油不由得有些尴尬“学……学士……” 苏油笑了“厉害了,你就是郭淮吧?” 士子羞愧无地“贪吃的名声,都传到学士耳朵里了,我这就把馒头放回去……” “别别别!”苏油赶紧制止“能吃是好事啊,再说你这也只是叫能吃而已,不能叫贪吃,不能侮辱这个美好的词语。” 郭淮对顶头上司的逻辑有些莫名其妙。 苏油耐心解释“真正的老饕,无论食材,食器,烹饪方式,调味研究,季节,环境,那都是有说道的。那样的行家,才称得上贪吃,你这就是牛嚼牡丹,还差得远呢。” 郭淮裂开嘴笑了,说得很有道理呢,如此说来,小苏学士才是真正的贪吃。 苏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圣人都说了,治大国如烹小鲜,饮食之道和治国之道,有很多相通之处,不扯这些了,你这名字倒是与三国一名将相同。” 郭淮说道“是,曹魏夏侯渊司马,学生碰巧与他同名,读书后看了贞候传记,仰慕其功业,因此取字也是伯济。” 苏油点头“夏侯渊战死,郭淮收集残兵,推张郃为将,这才稳定了败局,其后计料诸葛,战退姜维,屡次破蜀。你这体格,倒也是做武将的料。吃饭吃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见到郭淮开吃,苏油也开始自己的早餐“将作监制度,饭菜不带出食堂,吃到自己肚子里,就不是浪费,以后要有人笑话你,你就说我说的,能吃也是本事儿!” “将作监馒头多的是,我还嫌大家吃得不够呢,很快每天早上,所有人都要参加体锻,胃口打开才好大造,身体都养不好,如何为国效力?” 当天下午,郭淮还在计算实验数据,就有两位军士过来找他“谁是郭淮?” 郭淮赶紧上前“我是。” 两位军士说道“王都监有命,调郭淮加入新式武器试验小组,走吧。” 郭淮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我要不要给勾管报备?” 军士拿出调令“已经报备了,这是军令,耽误不得!” 很快郭淮就被两位军士扶上马,押送一般送到一个长长的隐秘山谷内。 就听一个声音骂道“直娘贼的有力气的不会操炮,会操炮的没把力气,要是耽误了官家来巡查,大家伙一起上吊得了!” 郭淮听得毛骨悚然,啥意思?当今上桀纣之君吗? 赶紧上前“枪炮司杂佐郭淮,参见王都监。” 王中正上下打量“好壮大的肥人!你是士子?” 郭淮很尴尬“卑职是治平年间进士,在京待选了好些年,因明算上有些心得,被小苏学士录入军器监报效。” “哎呀还是进士老爷!”王中正肃然改向,不过对军器监的人事体系还有些闹不清“杂佐是啥官身?” 郭淮更加的尴尬“这个,就是啥都会点,不过那啥……啥都不太精。” 王中正一把揽住郭淮的脖子,将他拉到一门充满工业美感的火炮前“这个认识不?” 郭淮点头“这是改良后装霹雳铳,子铳减薄了弹壳,减少了重量,以尾部撞针击发。” “嘶——”王中正倒吸一口凉气。 郭淮不好意思“下官参加过这款装备的身管数据计算。” 内官都是演技派,王中正在御药局里文质彬彬,来到军中,没几天就一副样子,一个没卵子的内官,满嘴问候人家母系亲戚的脏话,愣是整出了几分悍将的模样。 勾着郭淮的脖子压低他的身体,顺着炮管一指千步之外的一处标靶“那里!直娘贼的怎么能干掉?!” 郭淮瞅了瞅炮瞄镜,然后又把眼睛挪开看了看炮瞄镜侧面“这个……你们没有调试?” 王中正有些意识到自己可能捡到宝贝了“怎么调试?” 郭淮问道“经纬观测仪有吗?” “有!有有有!”王中正招呼手下“还是双筒的,赶紧给郭大官人取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王中正就看不懂了,反正郭淮先是在经纬仪上观测,然后取出本子和铅笔计算,然后又跑去火炮上通过炮瞄镜观测,又是一通计算,最后调整了炮瞄镜侧面和底下几个旋钮,齐声说道“都监,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就照日常操典,进行瞄准训练就行。” 王中正又招呼手下“试试!” 一箱炮弹拖上来,箱子打开,金灿灿的黄铜弹壳亮瞎了郭淮的眼。 士兵们扛其一枚炮弹送入炮膛,然后关闭炮膛,一拉绳索,“轰!” 炮弹呼啸着越过千步的空旷地带,接着一声爆炸,将近一米的红色标靶直接轰成碎屑。 郭淮还是第一次见证火炮的威力,目眩神驰,以前图纸上的想象,理论上的计算,怎么都没有亲眼得见来得震撼。 见到军士们将要继续,不由得眼热“等下!” 王中正问道“有问题?” 郭淮说道“每次施炮之后,要重新瞄准校正,提高射击精度,这些都是钱啊。” 王中正一挥手“校正!必须校正!” 郭淮说道“还是卑职来吧。”说完上前开始校验。 结果这屁股一撅起来就半天不放下,王中正看得着急,也上前撅起屁股“怎么了?真有问题?” 郭淮摸着炮身“不对啊……怎么回事儿?” 见到炮管下方一个长方形的铁件“油压驻退机?!成功了?!” 王中正一脸不耐烦“什么乱七八糟的,办好了皇差,别说油鸭猪腿肥鸡,就是骏马高车,崇官厚禄,都不在话下!” “呃……”郭淮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决定跳过这一节“不用校正,都监,我们试试急速射?” 王中正说道“这个我会,就是一通乱揍只管打不管准头是吧?” “呃……”郭淮只好点头“都监所言甚是。那我来装填,都监施放?” 王中正“来!整!” 接下来就简单了,十五斤的子铳,如今减到十斤,郭淮身强力壮,负责填弹,关闩,王中正只管拉绳,开闩,勾出弹壳。 转眼之间,二十发炮弹就打了出去,几乎一息一发,落点非常集中,几乎在前方作为靶子的土堆周围。 每一次施放,炮架不动,炮身会发生一个退管,然后很快复位,异常稳定。 王中正也看出这门炮的不一样了,一边拉闩一边骂骂咧咧“带劲,这门炮真他娘的带劲!哈哈哈哈狗子们死吧!直娘贼的夏狗辽狗!通通都给老子去死吧!死吧!死吧!” 郭淮直起身来,也被火力集中快速输出的效果惊呆了“这……这么猛?” 王中正兴奋得狂跳,然后一把揽着郭淮的脖子“大宝贝啊……没说的嘞,今后就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了,你就是俺的通判军司马!” 。 第五百六十四章 骑兵铳 第五百六十四章骑兵铳 韩琦以论青苗不见听,上疏请解河北安抚使,止领大名府一路;王安石即从之。 知陈留县姜潜,出钱榜其令于县门,已而徙之乡落,各三日,无应者,遂撤榜付吏曰:“民不愿矣。” 开封府十六县,惟独陈留县青苗钱不散。 司农、开封疑潜沮格,各使其属来验,发现的确是张贴了法令的。 正好条例司劾祥符县不散青苗钱,姜潜知且不免,告病而去。 赵顼谕司马光,让他回来依旧供职。 是日,司马光入对:“臣自知无力于朝廷。朝廷所行,皆与臣言相反。” 赵顼问道:“相反者何事也?” 司马光摇头:“我说过条例司不当置,也说过不宜多遣使者外挠监司,还说过散青苗钱害民,现在仍然还在施行,岂非相反?” 赵顼耐心解释:“但是王安石说不是新法不好,只是派出去的人有的有问题罢了。” 司马光不依不饶:“以臣观之,法亦不善。” 赵顼继续解释:“我以前就下了敕命,各地不令抑勒啊。” 司马光也犟:“敕虽不令抑勒,而所遣使者皆鼓励州县表配。如开封界十七县,只有陈留姜潜张敕榜与县门,听民自来请则给之,结果一个人都没有。如此看来,另外十六县的青苗钱怎么发下去的?恐皆不免抑勒也。” 这个是胡搅蛮缠,就算再好的政策,不引导不宣讲,老百姓都不会来。 帝敦谕再三,光再拜固辞。 这头没按平,那头通进银台司范镇,奉还了赵顼命条例司驳斥韩琦上书的诏命。 诏命五下,范镇五还,坚持己见。 司马光辞枢密副使,赵顼同意,范镇再次封还,理由是:“臣所陈大抵与司马光差不多,陛下要追还司马光枢密副使的新命,则臣亦合加罪责。” 赵顼令再送镇行下,范镇又封还:“陛下自除光为枢密副使,士大夫交口相庆,称为得人,至于坊市细民,莫不欢庆。今一旦追还诰敕,非惟诏命反汗,实恐沮光谠论忠计。” 司马光当枢密副使?他看得懂军事地图吗?而且他明明是意图继续把持言事权好不好! 这简直就是不讲道理的脑残粉,猪队友! 赵顼也生气了,以诏书直付司马光,不复由银台司。 范镇上书:“臣不才,使陛下废法乱来,导致银台司失去职能,请罢免我吧。” 罢就罢!谁还没点小脾气?赵顼“许之。”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王安石早年与孙觉是好朋友,想让他成为自己助力,自通州召还,知谏院,改知审官院。 时吕惠卿用事,帝以问觉,孙觉对曰:“惠卿辩而有才,特以为利之故,屈身王安石。安石不悟,臣窃以为忧。” 然后孙觉还动摇了王安石收取三分利息的合法性。 王安石的理由是:“《周官》泉府,民之贷者至输息二十而五,国事之财用取具焉。” 孙觉反驳:“成周赊贷,是因为载师任地,百姓贪漆林之利,重息所以使民抑末作,返农桑也。” “今以农民乏绝,将补耕助敛,还比照末作而征息,可乎?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 贬知广德军。 御史中丞吕公著上疏,其中有:“昔日之所谓贤者,今皆以此举为非,岂昔皆贤而今皆不肖乎?” 赵顼让吕公著举荐吕惠卿为御史,老头说惠卿奸邪不可用; 韩琦落职,赵顼对王安石说道:“吕老头说朝廷摧沮韩琦太甚,将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 王安石以这条罪名,罢吕公著知颍州。 其实老头背锅了,是赵顼没记对,这话是孙觉说的,原话是:“韩琦今为籓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折,设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者。” 不过吕公著也不无辜,他是王安石推荐到台谏的,结果老跟王安石唱反调。 赵拚上疏:“朝廷事有轻重,体有大小。财利于事为轻,而民心得失为重;青苗使者于体为小,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为大。今去重而取轻,失大而得小,惧非宗庙社稷之福也。” 于是老头幸福地脱离了苦海,出知杭州。 程颢上疏十几道,其中的重点是:辅臣不同心,小臣与大计,公论不行,青苗取息,诸路提举官多非其人,京东转运司剥民希宠,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 赵顼被闹得没办法,让他自己去中书找王安石议,王安石正被反对者搅扰得心烦,厉色待之,程颢徐言道:“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之。” “安石为之愧屈。” 以言不用,求去。“乃出颢为京西路同提点刑狱。” 整个三月四月,朝廷基本就是出外,出外,出外。 王安石势力虽渐成,但是以前的朋友,同僚,举荐人,追随者,纷纷离他远去。 除了朝堂,连科举考场也成了双方争夺的阵地。 考官是吕惠卿,因为考生叶祖洽策言中有“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一句,列位高等。 刘攽覆考,整个来了个大颠倒。 李大临、苏轼编排上官均第一,叶祖洽第二,陆佃第五。 赵顼令陈升之面读几人策论,最终还是擢叶祖洽为第一。 苏轼不服:“祖洽诋祖宗以媚时君,而魁多士,何以正风化!小幺叔说的,要我干点正事!” 下来就写了一篇文章给赵顼。 赵顼给王安石看,王安石看了后说道:“苏轼才气的确很高,但是其所学不正,又以不得逞志之故,所以其言遂跌荡至此,陛下还是将他外放了吧。” 赵顼有点舍不得,三个苏都是仁宗皇帝说过的宰相之才,再看看。 四月清明池大会后,苏油请赵顼视察军器监,展示最新产品。 此举引来王安石的反对,认为皇帝离开京师,虽然仅仅是一百多里外的郑州,也不是好现象。 但是意见被赵顼驳回,因为苏油在上报的同时,还给他附上了一份图纸和几个精巧的金属模型。 太勾人了! 王安石不放心,要求吕惠卿陪同。 吕惠卿面对司马光都不怕,但是面对苏油,却有些犯怵和心虚。 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如今正在收集关于三苏的不利证据,准备弹劾。 有军器监这个地方存在,就阻断不了苏油和赵顼的联系,而苏油态度是摆明了可以合作但绝不站队,在变法派眼中,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 而且军器监的盈利能力,也让变法派眼红。 赵顼其实挺喜欢军事的,又一次穿着戎装铠甲去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却叫他少玩这套,那是地方大将的事情,需要皇帝着铠,国家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现在好了,神机铳一问世,铠甲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 三人如今就站在校场上,一人拿着一个望远镜,看狄咏和孙能操练新式武器。 两人骑着高头大马,马侧有个长长的皮囊,露出类似神机铳的枪托,不过小了很多。 苏油吹响金属哨,两人纵马奔行到标靶前一百多步,然后抽出骑铳,“啪”“啪”“啪”一人瞬间打出六发。 熙宁骑兵铳,其实就是石薇转轮手铳的翻版,有了新式硬合金刀头,精密弹巢可以利用机器加工出来,无需动用石富这位八级钳工了。 骑兵铳相比转轮铳做了加长,但是也比神机铳短小了三分之一,用的也是转轮铳的弹药,威力比神机铳小了很多,射击距离四百步,杀伤距离两百步。 但是胜在火力输出快,轻便易携带,配合手抛式震天雷,绝对是骑兵突袭的神器。 ps:《寒门祸害》:一本好看的明朝科举官场文。 第五百六十五章 父子佳话 第五百六十五章父子佳话 狄咏和孙能射击完毕,纵马从标靶前掠过,右手一按铳上机关,骑铳从握柄处打开。 两人取下弹巢,换上新弹巢,将骑铳折回,纵马奔回,这次是在奔行中射击,转眼又是各自六发。 “好!”赵顼举着望远镜兴奋极了“打完了吗?打完了就让他们回来,快给我瞧瞧!” 骑铳的枪管是圆管,锻钢先车磨成圆管,再镗出铳管,其实这就是最近军器监的最大技术进步成果,不过这些跟赵顼说不着。 相比神机铳,骑铳使用了大量的冲压部件,大大减少工作量不说,已经可以用精巧来形容。 苏油介绍道“这款骑铳,其实来自五个工坊,铳管加工对精度要求极高,加上保密原因,只能在军器监本部制造。” “枪机部件,有石家工坊,高家工坊各自承担一部分,目前只有这两处工坊,能达到我们要求的加工精度。” “骑铳的木托,是内工坊制作,皮具是用的渭州牛皮。” “因为弹药还是纸壳子弹,装药爆炸后不再完整,没法及时取出,因此为了应付高强度战斗,只能整体更换弹巢。如何降低铜壳子弹的成本,军器监体同仁都在努力。” 赵顼心神激荡“骑铳今年能生产多少?” 苏油说道“呃,陛下,如今还在设计定型阶段,今年将作监的计划早已经安排妥当,如今一季度结束,各项产能超额百分二十完成,不能再给他们加担子了,否则我怕安和质量会出问题。” “陛下,将作监上下,为国家报效赤诚之心,我心中也非常感佩,几位将作大匠,都将被卧搬到了车间,吃住都在那里。” “设计楼内,设计师日以继夜地计算,设计,方案一个个推翻,一个个重来。” “臣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吃好点,住方便点。孩子集中起来,在将作监子弟校就学。家属安排进行菜园,猪场,渔场,酱园,被服皮革等工坊务工。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还有,强制他们正常作息。” “相比他们的贡献,付出太多,收获太少,臣惭愧啊……” 吕惠卿心中警惕,这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啊,拱手道“陛下,军器监独立于计司,中书监察之外,似乎不妥。” 却见赵顼对两人招手“狄咏,还有那谁,过来。王都监呢?” 吕惠卿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失计了! 军器监的驻军,是赵顼的铁杆,要不是多年用老了的内使,要不就是羽林孤儿,就算赵顼要他们立刻自裁,都不带一丝犹豫那种,要是这些人都不放心,那也不用当这个皇帝了。 果然就听狄咏禀报“陛下,王都监正在调试新款武器,等候陛下御览。” 赵顼点头“快将骑铳与我瞧瞧。” 在狄咏的指点下玩了一会儿拆解装弹,又对着靶子来了几发,苏油赶紧打圆场“骑铳因为装药封闭问题,存在天然的缺陷,这是没法解决的,因此射程与精度难以和神机铳相比,这个不怪陛下。” 孙能偷偷翻白眼,种小八说老师能则能也,但是一样会巧言令色,果然不假。 然后这娃偷翻白眼的技术不过关,被赵顼看见了,不过今天心情太好,就懒得计较“你多大了?铳法不错啊。” 狄咏拱手“禀陛下,他是孙能孙干臣,是我父收服昆仑关部将孙节之子。” 赵顼点头“孙留后的后人啊,汝父血战归仁铺,尽忠死节,为大军赢得胜机。是皇宋军人之楷模。” 孙能拱手,满脸坚毅之色“少失教诲,行事荒唐,让母亲担忧,堕了先父之声。读了书,方悔昔日之非,如今从头做起,司马学士和小苏学士都说不晚。” “好!”赵顼赞了一声“是不晚,所读何书?” 孙能说道“《汉书》,我最喜欢霍去病!横绝大漠,勒石燕然!” 苏油上手就是一巴掌“勒石燕然那是东汉大将军窦宪,霍去病是封狼居胥!” 赵顼很喜欢这虎头虎脑的少年,哈哈大笑“无论如何,其志可嘉嘛,读书不细,继续努力就是。” 说完又看看狄咏“两代军中,父子相继,这是佳话,很好。” 狄咏躬身“不敢当陛下谬赞。” 孙能还傻愣愣地站着,苏油又是一巴掌“还不谢过皇恩,这是陛下赐你出身了!” 孙能这才赶紧躬身谢恩。 苏油又取来一个匣子,里边是一款精美的象牙柄镀金转轮手铳“陛下,这是手铳,与骑铳原理相同,不过比较短小,是石公手工打造的,算是军器监进献给陛下的同天节礼物。” 四月十日时候赵顼生辰,赵顼取过,看着被抛光成镜面的金色枪身“石公的技艺可谓妙到毫颠,内库中也藏有他几柄羽纹花钢剑,对了,这个能实用不?” 苏油说道“可以,孙能,服侍陛下试射。” 手枪射击有标准姿势,不过赵顼也能开弓,所以臂力还行,发铳也不是太难。 打过六发,孙能指导他打开弹巢,倒出弹壳,苏油说道“这是凶器,且威力巨大,陛下收藏,需用保险箱,密码只能自己和皇后掌握,不能告知他人。” 赵顼点头“这礼物我很喜欢,明润有心了,走,去中正那边看看去。” 苏油尴尬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呃……陛下,臣没料到是吕检正陪同前来……这个,军器监更高级别的武器,有旨意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知军国事,枢密使副使以上,不得与闻,这个……” 赵顼看了看吕惠卿,解释道“的确是有此项旨意,那就烦吕检正再此稍待,我与明润去去就回。” 吕惠卿满脸堆笑“这是自然,陛下慢慢看,不着急的。” 内心给苏油记上了一笔,这绝对是报复!刚刚自己提了一句军器监需要监督,苏明润立刻就还了回来,绝对是报复! 苏油根本不怕,他今天把赵顼诱来,就是有话要说,这才刚刚开场而已! 两人上了马车,在卫队护送下向嵩山深处的山谷驶去。 王中正见到马车过来,抽出佩刀立于身前“立正!敬——礼!” 赵顼下得车来“王中正你又搞什么花样?!” 王中正将佩刀一撇,扯着喉咙“礼——毕!稍息!” 然后收刀入鞘,一脸谄媚地跑过来“官家,这是新式操典中的礼节,来来来我搀着你……” 赵顼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刚想夸你两句,转眼就现形!哟,这位军士倒是长得壮实,等等你别说话我知道——明润,这该叫做填弹手,是吧?!” 郭淮都要哭了“这个……这个……” 苏油介绍道“陛下误会了,他叫郭淮,是治平二年进士,如今是军器试验小组司马。” 赵顼“哦”了一声,还替王中正说软话“我朝进士,担任方面帅臣的多了,你与中正多多配合,把事情做好,莫要使士大夫气。” 赵顼心中,朝官与内官使气的太多了,以为大家都这脾气,却没有考虑到能见他的那些朝官都是什么级别。 郭淮估计是大宋最没士大夫气的士大夫,受身材胖大,贪吃名声之累,留滞待选如此之久,要郭淮能够在王中正面前硬气,那是想太多了。 。 第五百六十六章 颁奖 第五百六十六章颁奖 王中正笑眯眯地说道“郭司马可是帮助太大了,教授军士新数字,编制标尺表……” 说完一指前方山谷“官家你看!” 前方山谷地面上,竖立着很多整齐的水泥桩子,还涂上了红黄蓝不同的颜色。 王中正说道“每十步,啊不,每十米一记标尺,这样就把前方山谷标示得明明白白,然后就是下死功夫背,只要测量准距离,就可以得知炮瞄参数,嘿嘿嘿,之后便是轰他……” 差点在皇帝面前把脏话带出来,吓得赶紧闭嘴。 赵顼淡淡看了他一眼“说得倒是起劲,可会操作?” 王中正要的就是这个“官家你瞧好吧!大宝……司马,搭把手!” 两人开始操练起来,苏油心细,看得出前五发是王中正填弹,之后两人便偷偷换了位置,王中正偷奸耍滑了。 不过赵顼是一点没察觉,他被这门炮如此火力输出下的精准程度给惊着了。 又是二十发打完,苏油解释道“石公的法子,用石棉毡浸泡杜仲胶后挤压,然后加上黄铜薄片夹层,制作出的垫圈,可以有效防止机构中机油渗漏情况,因此可以将液压驻退机构生产实用。这款霹雳炮能有如此密集的速射落点,就是添加了这款驻退机构的原因。” “不光光是军事,液压原理可以还可以用到生产上,如今枪机冲压,就是液压冲压机的成果。” 这个物理原理赵顼不太明白“一会儿去看望设计人员,让陈昭明给我讲讲里边的道理。” 苏油点头称是。 赵顼又鼓励了试验小组一番,这才满意上车。 回基地的路上,赵顼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铳,苏油递上一张软帕“陛下,留神指印。印上去就不好看了。” 赵顼接过擦拭,见到帕子精巧的花边“这个花样挺精巧,也归我了。” 苏油沉吟片刻,拱手道“陛下,我还是先请罪吧。” 赵顼心情很好“苏明润还有犯错的时候?” 苏油说道“本来想安排一场‘巧谏’,但是刚刚改了主意。君臣之间,还是直言比较好。陛下知我,我亦知陛下,非汉武之于东方朔。我有欺君之处,因此告罪。” 赵顼神色严肃起来“明润有谏言?” 苏油说道“新法推行不利,外间纷纷扰扰,臣在郑州,也有耳闻。这张帕子,是臣在渭州时,奖掖的一个女子所制,她……” 赵顼立刻换了一副打听八卦的好奇宝宝模样“县君那里容得下她?” 苏油顿时满脸通红,喊道“陛下你误会了!这女子在渭州发明了织毛衣之法,获得了奖励,脱了贱籍而已,跟臣没有一点关系!” 赵顼赶紧端起架子“是是是,那这帕子?” 苏油说道“这女子叫秋娘,最近来了汴京,说是陕西要求城郭居民抑配青苗钱,因此结束了产业,来到汴京,改织棉纺了。” “陛下,青苗法利钝未明,臣本不想多嘴,不过陕西,河北,乃直面敌国的前线,稳定压倒一切。” “现在下旨,严命两地官员,不得发放青苗贷,还来得及!这两处,乱不得啊!” “我们以手铳为例,没有新式火药,镗床,高硬度刀头,冲压技术,精细加工技术,理论计算,图纸设计,不可能成型。” “即便如此,试制出来后,发现密封性太差,爆炸热量容易伤害使用者的手部,于是增加了后部档板设计。” “发现子弹容易脱出弹巢,容易进沙进水,于是将档板扩大到覆盖整个弹巢。” “发现容易走火,于是设计加装了制动保险,扳机保护。” “这些设计,都是事先没有考虑到的,因此前后进行了三次大改,小改无数。” “一件军器尚且如此,何况国法?” “设若新法有效,待诸地施行得当,在推行于国家边境,除了收效晚点,还有什么问题呢?” 赵顼大惊“不是说好的先在三路施行吗?” 苏油说道“王广渊之前在陕西就曾经行青苗五十万,后因臣置屯田,与民耕牛谷种而废。后至河北,大名府救灾有功,如今与介甫公意见相同,力主新法是当然之理。” “我们不说别的,只说才能,如其可用,陛下大可用之于他处。河北连遭天灾,朝廷免赋税,降罪行,以工代赈,诸多举措都来不及,何必还要行青苗这等众议纷纷之法?” “河北一路,还有多少能承担青苗之息的农夫?韩公三朝宰相,他言青苗不便,就算不能放之十八路而皆准,也必定是根据河北实情做出的论断。河北陕西要是不缓一缓,臣怕最后发生阻碍新法的大事,就将起于此两地!” 赵顼有些不开心“明润,你也反对新法?” 苏油说道“臣非反对新法,恰恰相反,臣于诸法,私下皆与介甫公建议过,新法之中,有众多可以改良之处。” “臣不当众宣扬,不上书公议,是怕引来的更多争议,于陛下变法不利。” “军器监研发国之重器,臣无法脱身,所议未被当朝采纳,具体原因,臣也不清楚,介甫公也没有与臣解释。” “我想如果可能,我将条陈交于陛下,陛下看过要是觉得有理,或者求问于朝堂诸公,取其中当取者;或者询于介甫公,可有当行能平息众议者。” “有功则归于陛下,有过,再宣示为臣所误,追臣之罪即可。臣还年轻,不怕贬落蛮荒,到哪里都能效力,也有自信能因功起复。” “你这爱推功的性子,都推到我身上来了?”赵顼本想开开玩笑,看着苏油诚挚的样子,也赶紧严肃起来“明润你说这些,我都不知道。” 苏油苦笑“是臣过于自信了,以为能对介甫公有点影响,臣有欺君之罪。” 赵顼说道“你这是顾全大局,有一点你说的对,你我君臣,都太年轻,太年轻……” 沉吟片刻“以后有事情想说,奏本交给王中正。” 苏油躬身“是。” 赵顼说道“要朝中都是你这样的,该多好?陕西河北,的确轻忽不得,你说的话我记下了,放心。” 说完有些恼怒“还说到你这里来轻松一下,高兴高兴的,结果临走还是扫兴!” 苏油赶紧赔笑“是是,那就去设计大楼,让景润给陛下讲讲液压原理。对了,今后赏赐朝臣金银,可以用冲压机压出精美的金银币,设计大楼里有几件试制样品,陛下看了肯定高兴……” 果然高兴,因为石富和陈昭明用黄金,白银,青铜冲压了一批贡献勋章,名为“皇宋军器监突出贡献勋章”,趁赵顼前来巡视的时候,请他颁发给获奖者。 其中既有高层管理,也有最基层的员工,没有什么阶级官阶之分,而是由全体员工推举出来。 李二和李二家的是获得勋章的夫妻档,赵顼要他们一起上前领奖。 李二是因为挤出成型机的巨大贡献。 李二家的因为管理食堂大受上下好评被推举出来的。 赵顼将装着奖章的绒盒打开交给她“我知道你,你家的馒头非常好吃。为了军器监上下同仁能够吃好,你毅然关闭了生意极好的铺子,从汴京来到了嵩山沟沟里,这枚奖章,你实至名归。多谢了。” 说完还给她施了一礼。 李二家的幸福得都快要昏过去了,当场就哭得哇哇的“官家使不得……村妇怎么当得起……呜呜呜……我们家世世代代,今后就是军器监的人了……李二那杀千刀的敢不尽心,完不成官家交待的任务,俺就不让他回家门……呜呜呜……” 第五百六十七章 士子闹事 悠阅书城a,免费看小说全网无广告,ios需海外苹果id下载 第五百六十七章士子闹事 颁奖完毕,苏油取过一枚金质纪念奖章“陛下,这是军器监上下同仁的一份心意,军器监的成绩,离不开你的大力支持,离不开你的英明指引。” 冲压奖章上有一套精美的齿轮组,上方是扳手和百分尺交叉的图案,外围下部半圈,是圆周率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十二位。 上面半圈,是一行工整的小字“熙宁二年皇宋军器监成立纪念勋章”。 苏油郑重地说道“齿轮组和工具组,代表理工之学,圆周率数字,代表精细,纯金质地,代表纯粹。以理工为指导,更精,更细,更纯,永远是军器监的追求目标。” 赵顼看着精美的勋章,再抬头看着下边充满期盼的目光,眼角有些湿润“好!这礼物好!你们的心意,朕收下了。朕希望你们继续努力,继续为皇宋制造出优良的军器!让一切对皇宋有觊觎野心之敌,在烈火和钢铁的地狱中灰飞烟灭!” 群情汹涌,所有人振臂高呼“敢为皇宋效死!” 吕惠卿看着激动的人群,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就在此时,一骑红翎飞奔到军器监外,守直的军士立刻用巨弩对准了他。 红翎高举文书“汴京学子闹事,奉王相公令,摧请陛下赶快回京!” 四轮马车飞驰在大路上,苏油,吕惠卿,赵顼都在车中。 之所以苏油在车上,是因为事情正与他有关。 各路明算科士子敲响登闻鼓,王安石只能接受士子告表——明算科试官苏油,操弄文柄,谄媚宗亲,是巨奸大佞,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乞陛下贬逐蛮荒,以儆效尤! 文章写得还不错,起因就是此次明算科选拔,赵宋皇室宗亲,占据了大半的位置,其余各路寥寥。 苏油是正牌进士出身,对吕惠卿问道“区区一个明算科,就算得中,最多就是书办,幕僚,怎么也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吕惠卿说道“到底是国朝华选,首重公平,明润阅卷之时,是怎么弄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苏油有些无语“几百号人数学卷纸,题又简单,我一晚上就号完了,当年我在眉山,那天晚上不改几十份卷纸……” 看到赵顼一脸的铁青,闭嘴不敢再说下去。 吕惠卿说道“明润,阅卷之时,当真没有一点倾向?” 苏油感觉泼了天的大冤枉“为了满足士子们的阅卷习惯,我还特意翻了《九章》,将题换成了九章中的题式,阅卷时也是糊封,有些答卷狗屁不通,连题中给出的数字都瞎写,还指望我给他打勾?” 吕惠卿想了想,突然有些明白了“等等,明润你的题,是自己编的?不是从朝廷颁布的几部算经中抽取的?” 苏油一拍脑门“对了!好些人不写解题过程,只写答案,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 “比如鸡兔同笼题,不少错误答案都一样,鸡二十三,兔十二,还真是奇了怪了。” 吕惠卿博闻强记“《孙子算经》,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是这道吗?那么鸡二十三,兔十二,是正确答案啊。” 苏油大吃一惊“可我的题,是上有五十二头,下有一百四十四足,答案应该是鸡三十二,兔二十啊!” 吕惠卿反过来算了一下脑袋和脚“陛下,我知道原因何在了。明润将题这样一改,死记硬背的那些人就没法再滥竽充数。” 苏油点头“那是,刚刚那道只是送分题,难点的比如韩信点兵,最后答案是三万两千五百七十二。要是不知道算法,永远凑不出来——明算明算,可不是考对算法的掌握程度吗?” 吕惠卿点头,然后摇头“不对,那皇室宗亲们,他们如何知道算法?” 赵顼突然明白了过来“小妹!皇家理工学院!” 苏油有点想反驳又不敢,小妹都是你叫的?你该叫苏县君! 总之事情算是料理清楚了,苏油出的明算题,题型还是那些题型,不过数字发生了变化,往届出题的老师都是新科不久的进士,怕是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算法,哪里还敢改题?因此常常抄明算科必读书目的原题。然后考生们背答案,背得多的算赢。 然后遇到苏油,不是真才实学,全部抓瞎。 苏油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麻烦“糟糕,军器监将京中各处明算人才搜刮走了,三司,司天监,河渠司要都是这些玩意儿,怎么办?” 吕惠卿走着眉头“明算科题目与这些衙门加减乘除不同,倒是问题不大。不过陛下,各地士子没有经过理工之法的培育,这样做,也是有些不公啊。” 苏油顿时不服“程家印书坊里,《算术初步》,《几何初步》,《符图分拣》,《历代算经考》,《九章衍迹》,《缀术宗详》,林林总总诸多算术书籍,深浅难度的都有,全摆在那里积灰了!” “自己学问不精,反过来怪我出题太难?!人家皇室宗亲怎么就都会?难道个个都绝顶聪明?” 转头对赵顼拱手“陛下,这都要击登闻鼓,臣,臣实在是冤枉啊——” 赵顼真的很生气,不过如今生气的对象已经转移了“不学无术之辈,还好意思玷污朝廷俸禄!回去通通发落了!” 吕惠卿拱手道“陛下,此事尚未完全明白,这些都是我们在猜测而已。” 赵顼依然怒气不已“登闻鼓乃鸣冤之器,太祖有制,登闻鼓响,皇帝必须停下一切公务,立即审案,岂可胡乱敲击?” 吕惠卿从容言道“太祖之时,有汴京市民牟晖击鼓,太祖亲自召见,询问之后,却是因丢失了一头猪,情急找皇帝哭诉。” 苏油都傻了,他印象中凡是敲登闻鼓的都先抓起来打三十大板才准开口,大宋皇家真的如此亲民? 吕惠卿看苏油的样子,知道他不了解这典故,心中有些小得意“太祖有些哭笑不得,对大臣说道‘他猪丢了,我上哪里去找?’不过却并未责备牟晖,而是给了他一千钱。” “太祖开宝六年,落榜举子徐士廉击登闻鼓,状告本届主考官李昉取舍非当。太祖震怒,依徐士廉的提请,自任考官,于讲武殿重试考生,为‘殿试’之始。” “太宗淳化三年,因之前总有‘击登闻鼓诉校试不公者’,苏易简受诏主考,不再归邸第,即驰贡院,谢绝请托之嫌,后成定例,名曰‘锁院’。” “仁宗曾让晏殊等审阅登闻鼓院所进的呈文,却被谏官范讽劝阻‘非上览决可否,则谁肯向陛下亲言者?’” “陛下,此皆我朝盛德之事,选举又是取才隆典,尤须慎重,即便明润,亦当是这个意思。” 苏油心中暗赞好你个吕惠卿,也拱手道“陛下,臣自问心昭日月,不怕质询,总是误会,揭过了就好。” 说完又道“跟陛下告罪,评卷之后我就撒手了,真不知道皇室宗亲这次考得这么好,足见宗亲里还是有很多人才的,臣给陛下道喜了。” 赵顼转回了脸色“要真是实情,小妹就是我宗室的大恩人,哈哈哈,当初选她为山长,朕的目光就没错!” 93829 。网址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軟體,安卓手機需ogle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第五百六十八章 我军器监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第五百六十八章我军器监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苏油问道“对了,苏元贞殿试名次如何?” 吕惠卿是主考官,之前试举时苏元贞在他那里拿了个第六,不过这成绩不能带入决赛,就是不知道殿试成绩如何。 就听吕惠卿长叹了一声。 苏油的心顿时揪紧了。 然后吕惠卿摇头说道“唉……此次科举,废诗赋而专试策论,不少蒙荫先行入仕的朝官子弟,以及经过实务锤炼的士子……可算是捡着大便宜了。” 苏油顿时眉开眼笑,然而吕惠卿撇了他一眼“至于元贞的名次嘛……自己看榜去!” 我靠!历史上吕惠卿就是个著名的大奸臣,可但凡能青史留名的人,不管忠奸,都有他的一份魅力在! 又瞅了瞅皇帝,赵顼完全没有要告诉他的样子,只好憋着一肚子毛焦。 车驾直驱宣德门,这里是登闻鼓院所在,如今挤了不少吃瓜群众,除了维持秩序的军士,还有几名官员,带头的正石王安石。 今天开审,除了一帮士子,还有一帮皇亲国戚,两边对垒,泾渭分明。 苏油扶赵顼下了车,转身就冲人群喊“苏元贞考了第几?” 汴京老百姓贼爱苏家人,立马就有不少人接腔“无咎公子乃二甲头名!” 苏元贞的名字来自易经,范先生在他就学眉山前,从随卦卦辞里取“元亨利贞,无咎。”之意,作为他的表字,一是吉利,二来鼓励他入乡随俗,尽快融入大宋的氛围里。 苏元贞也做得相当不错,在京城市井中,竟然还博得个“无咎公子”的名头。 二甲头名,就是殿试第四!仅次于探花,放到后世应当被称为“传胪”! 就听胥吏怒喝“圣驾在此!不得喧哗!” 赵顼制止了胥吏“何人击登闻鼓?有何冤屈?尽管道来。” 两名士子上前“秀州举子刘崇,平江府举子韩路,拜见陛下。” 赵顼问道“告表你们写的?文辞甚为可观,为何不去考进士?” 刘崇说道“北人多宏论,南人工词章。我们本来要考举的,但是此次科举,尽罢诗赋,学士自揣策问非江北士子敌手,加之盘缠用尽,羞见父母,不得已选考了明算杂科。” 韩路说道“学生也是如此。” 赵顼问道“既是如此,好好考就是了,既然没考上,两年后重来便是,又因何击鼓鸣冤?” 刘崇怒视王安石和苏油“学士误国,断江南士子入选之路;皇亲舞弊,薄京外寒门上进之心!” 靠,苏油心里边暗暗赞叹,特么要不是骂自己,还真是好文采! 王安石申斥道“诗词乃修心养性之用,于治国了无益处!国家求才,乃理政安民所用,不是给尔等俸禄以图安逸的!此论休提!” 赵顼抬手制止“就事论事,你们参加的是明算科,虽是杂科,但朝廷功名,亦不轻许与人。我想问的是,皇亲怎么就舞弊了?” 韩路说道“明算科榜,入选者一半以上——姓赵!” 周围吃瓜群众都是一片哗然,开封府胥吏赶紧弹压。 赵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是说朝廷取士不公?苏油!” 苏油赶紧躬身“臣在。” 赵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解释一下吧?” 苏油说道“陛下,臣只以成绩取人,明算一科,阅卷最是简单,因为它有标准答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取卷一观,一目了然,不像进士科,青莲居士的诗歌也有人偏不喜欢。” 最后这句赵顼只当没听见,挥挥手,叫人去将试卷取来。 苏油这才转身对两人说道“明算科,考的是明算的能力,除了简单的加减乘除,还要用简单的推理一步步解出复杂的题目,考查的举子们的思路。我想问的是,你们是按思路解题的,还是只会皇宋算经》原题答案,不会推究其中的道理?” 两人对视了一眼,韩路拱手道“苏探花学究天人,学生们自然是不及的,但是我们不信,赵氏宗亲,尽皆比学生还强!” 苏油两手一摊“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吧?” 刘崇怒道“朝廷取士不公,除了试官事先泄露考题与他们,我们想不出来还有别的可能!” 苏油说道“这个我们且先不论,要证明也很简单,我们先看试卷吧。” 不一会,试卷送到,赵顼先一把抢过,哗哗一翻,对宗室人群问道“二十一叔来了吗?” 宗室中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走了出来,穿着就如那些破落宗室成员一般,不过文质彬彬,表情平静,躬身一礼,淡淡地说道“官家,臣在。” 赵顼叹了一口气“二十一叔,你这又是何必。” 濮王赵允让一共生了二十二个儿子,其中英宗赵曙是第十三个,赵宗佑是第二十一个,两人差了小二十岁。 古人结婚早,因此论辈分赵宗佑是赵顼的亲叔,可论年龄,居然比赵顼还小几岁。 赵顼对这小叔叔非常尊敬,因为当初博平郡王赵允初无后,大家都说宗佑这孩子不错,仁宗就下诏让赵宗佑过继给赵允初,以继承爵位。 赵宗佑到仁宗那里哭诉“臣不幸幼失怙恃,将终身悲慕,忍为人后乎!敢以死请。” 仁宗也怜惜他,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史册记载赵宗佑“为人克己自约,肃然若寒士,好读书,尤喜学易》。”是宗室里少有的人物。 即便是在王安石新法下,赵顼的亲叔,也不再裁减范围,现在的赵宗佑,实实在在拿着清海军节度使的俸禄,完全没有必要来趟这趟浑水。 赵宗佑躬身,朗朗说道“朝廷更张,自赵宋宗室始。臣以理推之,宗室更张,便当自官家至亲始。臣幼好术数,认为明算一科,可能有些把握,故而斗胆参选,以为国家表率,不敢尸位素餐。” 苏油只管改卷,都没有对过名字,可以说是相当不负责,现在取过赵顼试卷来一看,大惊“满分!全对!” 高兴得都忘了场合,转身就对赵宗佑说道“我军器监就需要你这样人……” 突然想到后世那个让人恶心的qq表情,当即住嘴,特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东厂大太监了! 赶紧将两位举子的试卷找出来,一看成绩就摇头,再看拿到鸡兔同笼题,妈蛋俩背书党! 当即问道“你们是背过孙子算经》吧?这道鸡兔同笼,如何解法?” 韩路振振有辞“孙子算经》,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小苏学士这题出错了!” 题……出……错……了……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好,就算是我出错了,那我问你们,孙子算经上的原题,如何解答?” 刘崇说道“这是圣人发现的巧合。” 苏油摇头“然而并不是,两头六足,必是一鸡一兔,三头八足,必是两鸡一兔。” 这俩题汴京小民都会算,不由得交头接耳。 苏油继续说道“以此相推,会有很多题,会有很多答案,不过每一道题对应的答案,都只有一个。你们不去思考其中的道理,只知道囫囵吞枣,落榜了,怎么能怪旁人?” 刘崇不服“那这位小皇叔,他会?” 苏油还没说话,赵宗佑淡然说道“自然是会。” 汴京城老百姓最喜欢聪明少年,要是这少年是皇家的,还是名声极好的,那就更喜欢了。 一个个露出兴奋的神色。 汴京城里典故多,看来又要添一个。 今天这瓜够大,够老子讲一辈子的,这趟没有白来! 关于官制 有书友想了解北宋官职体系,说是看得头晕,不过北宋官职体系过于复杂,据统计有一万一千多个,这里只能简单地说一说。而且只说文官体系。 北宋元丰改制之前,官职复杂,我们不扯机构任职,就文官来说,分九品正从上下三十阶。因为正一品欠缺,所以一共二十九阶。 然后又分散官阶,正官阶,差遣,勋官阶,和特赐荣誉。 比如苏油,从渭州回京,官职全称是中书舍人,宝文阁侍制,银青光禄大夫,护军,判三司胄案,兼判将作监,翰林侍讲,赐紫,佩金鱼袋臣。 其中中书舍人,本来是起草诏令的官职,但是在宋代这个官职不任职,由知制诰及直舍人院起草诏,就是个空头衔,叫贴职。 宝文阁侍制同样是贴职,不过来自另外一套系统,叫馆阁,就是大家常常听说的大学士,学士,到侍制。 这一套官阶非常清贵,是皇帝侍从体系,就是秘书。最高的叫昭文馆大学士,只能是宰相充任,其次是史馆兼修国史,只能是次相,然后是集贤殿大学士,只能是末相担任。 还有宰相在宋朝只是个便称,正式名称都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靠这个学士头衔区分等级。 而副相的名称,叫参政政事。 重要的宗室和宗亲成员,也能挂这个职,一般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称为使相,比如曹国舅。 再往下,就是阁名,每个皇帝一个,龙图阁阁主是太宗,天章阁是真宗,宝文阁是仁宗,英宗。每个阁,对应的职务又有学士,直学士,侍制,直阁。 侍制以上,叫侍从官,就是皇帝身边的人,苏油就是从直宝文阁,混到了宝文阁侍制,之后如果不贬,会升为直学士。 但是宋朝除了龙图阁,以先帝馆阁为贵,所以苏油要升直学士,那就不能再在宝文阁位置上呆了。 馆阁是论资历的,基本上只能慢慢熬,而且起步基本是科举前三以及制科出身。 然后需要注意的是,这个东西,和翰林那一套体系是分开的,翰林学士,枢密学士,又是另一套东西,是实务。 银青光禄大夫,是散官,散官体系从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到从九品将仕郎。 这个因为苏油不停外任,而且不断升职,因此跳得很快,离最高的从一品,中间还隔着特进,光禄大夫,紫金光禄大夫,书写到现在,苏油已经再此升级到紫金光禄大夫了。 护军是勋官,这个系统,从一转从七品武骑尉,到最高十二转正二品上柱国。 当然这是文官的勋官体系,武官是没有的,这就是苏油拿去气人家种诂的原因。 差不多说完了,有了以上的那些,就可以确定品服。 但是有些特例,就是最后那个赐了。 宋代规定是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 如果正官阶不及三品,但是其余比如勋官,散官达到了,也可以穿紫袍,这就需要皇帝特旨,叫“赐”。 赐紫袍是何佩金鱼袋必然搭配的,所以不会有单独赐紫的说法,那是给和尚的,对于文官,肯定是赐紫金鱼袋连在一起说。 不知道大家看了有没有更昏,估计赵顼也昏,所以接下来过不了几年,就会元丰改制,施行另外一套体系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苏元贞的去向 第五百六十九章苏元贞的去向 就听赵宗佑说道:“此题有三种解法,先设三十五头全是鸡,则足当七十,然实为九十四,差值二十四,乃以鸡代兔,每只差两足所致,故差值除以二,即为兔数十二。三十五头减十二,即为鸡数二十三。” “同理,设三十五头全是兔,则足当一百四十,然实为九十四,多值四十六,乃以兔代鸡,每只多出两足所致,故多出的数目除以二,即为鸡数二十三,三十五头减二十三,即为兔数十二。” “其三,鸡兔之和三十五,则兔数为三十五减鸡数。足数为二倍之鸡数,加四倍之兔数,共九十四。以第一式替换第二式之兔数,则得仅有鸡数之式,是为七十减两倍兔数加四倍兔数共九十四,两边同减七十,是为两倍兔数共二十四,则兔数为十二。三十五减十二,即为鸡数二十三。” “三种方法,无论哪种,所得鸡兔之数,都是一样的,此题仅有一解,不会错的。” 王安石看着侃侃而谈的宗室少年,悄悄问吕惠卿:“吉甫,最后一种解法,你听懂了吗?” 吕惠卿摇头:“似懂非懂,不过我猜需要用沈存中那种方法,用笔和记号写下来,当一目了然。” 王安石点头:“回去问问。” 赵顼心里已经乐开花了,理工之学在他心里的阴影面积那是相当巨大,如今宗室中有了这样的人才,弥补了缺憾,得意得就跟他自己会做了一样。 汴京城老百姓也是一样的心思,老子们不懂,但是起码大佬们都笑开了花连连点头,那就赶紧叫好啊! 宗室少年,那也是我汴京人的邻居!这个场必须得捧! 登闻鼓前,顿时彩声如雷。 赵宗佑对彩声置若罔闻,转身赵顼行礼:“官家,要是无事,我就回去继续学习了。” 赵顼都傻了:“二十一叔还用继续学?” 赵宗佑说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学问之途,哪里有终结的时候。” 说完转身,施施然走出人群,竟然就这样去了。 赵顼看着赵宗佑的身影直摇头:“我这小叔叔,平日里看不出来啊……” 王安石咳嗽了一声,赵顼才回过神来:“两位士子,如何?” 两位举子满脸羞惭:“学生……学生识问不精,又不知天高地厚,误会了朝廷,误会了小苏学士,惶恐无地,罪无可恕。” 苏油赶紧开解:“这个没什么关系的。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两年之后,再来过就是。” 说完对其余士子高声说道:“刚刚小皇叔说的那几种解法,汴京,杭扬,蜀中程舍人书坊里,都有教材。与以前的明算书籍不同的是,解法都详列其中。表述之法虽然新奇,但是胜在简单明了,足可以供各位自行揣摩。” “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今日小皇叔解题之法,在你们眼里就不再稀奇,如果诸位还有志趣,陛下也同意我再做考官,那两年之后,与诸位科场再会。” 赵顼对两位举子说道:“本来击登闻鼓后,查实诬告,当杖责八十。不过小苏学士都不追究了,朕也不好再做这个恶人,各自回去好生揣摩诗书,两年后再来吧。” 苏油说道:“两位下榻何处?这样,难得有如此上进之心,不如就在可贞堂抄录刻版,那里也有如今大宋全齐全的明算教程,增进学问的同时,也能在汴京生活,回去没有切磋砥砺,进益怕是不如京城。” 两人既羞且悔,连连称是退走了。 处理完事务,赵顼说道:“宗亲中能出人才,最高兴的莫过太后和太皇太后,我得赶紧入宫跟他们报喜去。” 说罢也慌慌忙忙地去了。 苏油对王安石和吕惠卿拱手:“我也得回趟家,义姐将苏元贞托付与我,结果这人从赴京考试到现在都不给个回信,我得回去好好收拾一顿!” 裁减宗室,王安石其实压力也挺大的,要是苏油真的舞弊,朝堂上攻击新法的声音绝对甚嚣尘上。 现在感觉一身轻松,笑道:“苏无咎新科进士,朝廷拟用为检正,明润不能再将他当小孩子看了,注意点说话态度。” 参政发话,苏元贞的入仕起点就稳了,苏油连忙躬身:“那我就替义姐多谢参政了。” 回到宅第,却见苏轼和苏元贞两人正在下棋。 苏油过去一把拨乱:“俩臭棋篓子做道场给谁看呢?!好你个苏元贞,不把我看在眼里了是吧?!” 苏元贞嘻嘻笑道:“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谁知道官家视察,郑州警戒,紧跟着士子闹事,大老师说你今天多半要回汴京城,你看我哪儿都没去,就等你呢。” 苏油问道:“小妹呢?她也太能耐了吧,要不是她,还没这出呢!” 苏元贞说道:“小妹被太后召进宫了,估计是询问理工学院的祥情,这次明算科考试,宗亲们给皇家露了一把脸。” 苏油拍着他的肩膀:“你也给二林露脸了,怎么就能考这么好?琼崖雷儋,归化多少年了连个进士都没有,不错不错。” 苏轼在一边冷笑:“不错什么不错,王参政看上了,不错也给你弄成错。” 苏油叹气:“无论如何,算是起步不错吧。” 然而王安石给赵顼的报告被驳回了,苏元贞是安定西南的重要因素,赵顼力排众议,准备将他送回父亲身边,其实是实管嶲州全州政务,全面汉化西南夷。 好几位御史提出反对,认为这是蓄养藩镇的前奏。 赵顼不以为然,藩镇那是唐末边将没读过书,只知道唯力是尚。历朝历代,没听说过国朝二甲头名会造反的。 要是这样都能成藩镇,那陕西种家,河西折家,又是什么呢? 苏元贞历从名师,义理精通,精于事务,又了解西南边情,我还期待他教化边民,成我大宋又一个种放呢! 最后拍板,苏赤尊为大宋培养了苏烈,苏元贞一武一文两个人才,尤其是苏元贞,能从人才济济的科场上杀出来,犹胜乃兄。 这个爸爸当得好,理应褒奖,特升雅州节度留后。 与此相应,苏元贞任雅州节度推官,兼嶲州通判,不过高位必须付出代价,六年不得迁转,不然就是对前头三名不公平。 御史们又开闹了,认为这品秩定得太高。 赵顼一摊手:“那要不你们去?我给你们升职,比苏无咎还高。” “嶲州节度判官,荆湖南路,北路,屯田员外郎,知军,任选!” 台谏立刻鸦雀无声。 三月末,苏油在码头给苏元贞送行:“回去给我代问大将军好,范先生好,嗯,你能如此出息,如今衣锦还乡,最高兴的,该是他了。” “你那个捣蛋侄子白思恩,给我送来吧,我保证将他培养成下一个你。” 苏元贞翻起白眼:“少来!自己生!我家侄儿我自己会培养!” 苏油说道:“回去多跟范先生,唐先生,还有你姐夫多学习,记得写信,少寄那种酸不拉几的狗屁诗词,那些东西应付你的科场同道日间文友就好,给我就写写二林部的日常生活,这些我看着开心。” 苏元贞有些无语了:“你怎么这么啰嗦?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苏油一副慈母的神色,给苏元贞整理冠巾:“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才,如今要离开身边一样,你还不明白这其中酸楚……” 苏元贞终于受不了了,一把将巾角扯回来,转身就上船:“又想充大辈儿!以后你敢在信里充大辈儿,我就半年不回你!” 大船终于走了,苏油看着码头巷口几处绿呢小轿,都是慕名来观瞧无咎公子风采的闺阁,不由得摇头叹气:“今夜汴京城中,怕又是几多珠泪哟……” 船行出苏油视线之外,苏元贞才在船头朝汴京城的方向郑重拜倒,如见大人先生礼。 顶点 第五百七十章 苏轼被弹劾 第五百七十章苏轼被弹劾 入了仕途,宦游就是常态,官员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在老百姓心里,只有汴京城,才永永远远是那个汴京城。 苏油刚刚回到郑州,朝中就出了一件大事。 知杂事张泽,将一封奏札交给了合门使李评,李评见了大惊失色,悄悄将奏章密告赵顼。 札子中声讨了新法和朝政,言语极度狂悖,用辞极不恭敬,将赵顼形容成无知木偶,任人操控。 奏札署名,竟然是司马光! 赵顼气得手脚冰凉,要处置这头倔驴。 王安石力诤,认为司马君实断不至于如此,建议赵顼直接将司马光叫来询问。 司马光赶到后,将奏札打开一看就笑了,恭恭敬敬还了回去“陛下,你觉得这等悖逆文字,会出自臣手?” 赵顼这才回过神来,想想也是,然后转命有司严查。 很快案件告破,贵妃沈氏之弟,巳故宰相沈伦的孙子沈惟恭,曾以外戚的身份伸手向宋神宗索职官职、钱财,但未能如愿。 沈惟恭从此痛恨赵顼,常常在门下食客、进士孙棐那里吐槽,除了道听途说而来的编排,还有一些自己的谎言。 其中最严重的,是当时后宫有孕,沈惟恭诅咒说赵顼的儿子一生下来,肯定活不长。 孙棐为了迎合主子,每次见到沈惟恭时便猛烈抨击时政,甚至指着赵顼御驾痛骂过。 其后,孙棐又暗中伪造司马光的奏札,交给沈惟恭,沈惟恭又将孙棐的伪作当做宝贝,交给他人阅览。 事实真相到此大白,孙棐,斩首,沈惟恭贬官。 谁说大宋不杀士大夫的?! 其实案件是否真就是如此简单?苏油是不大相信的。 但经历此事之后,司马光收拾行囊,带上治书局,坚决离开了京城。 四月,各地青苗贷发放完毕,今年风调雨顺,看来会是一个丰年。 苏油向赵顼进献了一系列新书,其中就有精装版金融论》,随书而上的,还有一封密奏,其中是关于新法的诸多改良意见。 赵顼认真阅读了苏油进献的密奏后,觉得有些道理,但是又要照顾王安石的情绪,最终下旨——作为同天节善举,陕西,河北两地减租赋一等,且免去四五等户的青苗贷。 同时下令,边州不得行青苗法。 旨意一到,渭州,雄州这些地方,百姓无不感恩戴德,欢声遍野。 新政终于进入短暂的稳定期,看起来一切向好。 通进银台司范镇离职之前,向赵顼推荐苏轼为谏官。 王安石是绝不可能让苏轼入台谏的,他的姻亲,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立刻上奏,弹劾苏轼兄弟几年前丁忧归蜀之时,利用皇帝特批的御舟,载货物卖私盐! 而且说苏油必定知道实情,要求赵顼召苏油询问。 苏轼立即居家待罪,苏油被赵顼叫进,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说明规定问题。 苏油听闻后,不禁摇头,新党也是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东西,这才刚刚勉强坐稳,立刻翻手打压本可以成为助力的改良派,终于还是对自己动手了! 但是藏不住二两香油的,更有可能是赵顼,绝对是自己密奏之事,已经被新党知晓! 大小苏卖私盐!谢景温怕是见到苏轼天天在狐朋狗党家里趁饭,自己不招仆从天天吃食堂,不知道苏家到底多有钱! 小苏赢娶白富美天天忙着生娃不去说他,光程夫人留给苏轼在四通商号的遗产,就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但是人家出招了,自己这边就得应手。 询问的地方在法司,苏油进入堂中就对吕惠卿笑了“吉甫,这是将我也列入同犯罪囚了?” 苏油一向对比自己年纪大的朝官称呼官职,更老的直接称某公,以表示尊敬,现在对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吕惠卿直接以字相称,这意思相当明白。 就是不满! 吕惠卿苦笑,没有答言。 谢景温疾言厉色“堂下之人,先报履历!” 苏油有些吃惊“真的要报?有点长呢……” 谢景温一拍惊堂木“这是规矩!” 苏油歪着脑袋看他“你是谁呀?” 谢景温傲然道“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官职卑微,然纠核奸邪,也不遗余力!” 苏油直接不理会他了“吕检正,有这规矩吗?” 只要吕惠卿敢说有,苏油转头便要弹劾他。 吕惠卿只好将谢景温手底的惊堂木取过来。 本来还想欺负苏油年轻,先用声势震慑他一下,现在反应过来,这娃可是当年在渭州被谅祚包围十数日面不改色,最后一把火烧掉几万人的主。 脸上换了笑脸“明润,我这也是不得已,官家让问话,我们走一遍过场就好,无论子瞻子由兄弟如何,要说明润参与其中,我首先是不信的。” 苏油也换了笑脸“这才是讲道理嘛,不知官家让检正问什么。” 吕惠卿说道“你是苏家兄弟的叔叔,当时也在眉山……” 苏油立刻制止“不然,检正所知恐怕有误,当时我人在嶲州。眉山倒是也待过,不过那是因为身上沿边转运使的差遣。之后因兄嫂去世,告假奔丧,前后一共也没有多少时日。” 滴水不漏。 吕惠卿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是下面人没弄明白。那他们兄弟俩抵达眉山之时,船上可有货物私盐?” 苏油答道“这个就不清楚了,我再次抵达眉山之时,二子尚未到达,之后兄长归山,我又去了一次,那是二子已经在守庐,这船嘛,我根本就没有见着。” 还是滴水不漏。 谢景温怒道“花言巧语,你作为他们长辈,对他们的作为岂能不知?!” 苏油从容答道“自然是不知。不然的话,一个侍御史知杂事,既不是法司胥吏,也没有召命,却能如此无礼,依照问案坐审之法呵斥上官,参政也一定也是知晓的喽?” 吕惠卿赶紧举手打住,扭头对谢景温说道“明润所言乃是朝廷法度。谢御史,还请起身站到一边。” 谢景温心头郁闷至极,但是苏油攀扯到了王安石,也不由得他不站起来。 吕惠卿待谢景温退到堂下,才对苏油说道“明润误会了,等待明润到来的时候,我们有些无聊,便坐在一处聊天,刚刚忘了规矩,还请见谅。” 苏油笑道“没关系,检正那我们继续。” 王介甫口中的纵横家学苏家人,跟我们比口舌,你谢景温还差着几条大街! 吕惠卿问道“那你觉得,兄弟俩有没有私贩的可能?要知道帮商人逃避税收,提取分成,也是如今的官场陋习。要是有的话,不妨直说,想来官家也是一笑置之而已。” “明润,要知道私贩事小,欺君事大啊。” 处处都是陷阱,苏油不禁笑了“检正说的,倒的确是如今大宋官场一大弊端。” 抬起手,对吕惠卿身后照壁上的獬豸用剑指点了点,然后对吕惠卿说道“检正,你知道如何区分獐与鹿吗?” 就听屏风后方,有一声轻微的声响传出。 苏油对着屏风上的獬豸说道“獐与鹿,很相近,但獐有香气,而鹿没有。就算靠眼睛区分不出来,鼻子也没带吗?” “我只能说,造这个谣言的人,蠢到獐鹿不分,总是缺少实务经历所致!” “利用官员身份,搭载商贾,运送货物私盐,谋求免税之利,固然是如今大宋的普遍现象。” “但是我只想问一句,眉山本就是食盐产区,其食盐之精,为天下之冠。子瞻子由搭载的商贾们,到底要蠢到什么程度,才会从汴京往眉山拉私盐?拉过去做什么?卖给当地盐商吗?” “造谣也是一门学问,麻烦认真一点好不好?这种谣言传出去,能骗过坊间三岁小儿?完全给政敌送人头啊!” “找什么货物不好找……哎哟,忘了如今眉山产出丰饶,这货物还真有些不好找……” 说说外官 今天再说说外朝官,宋代的外朝最高等级是路,然后是州府军监,然后是县。 路一级管理机构统称监司,有三个机构,转运司,提点刑狱公事司,提举常平公事司。 转运司名义上管经济,其实还兼管行政,还管监察官员良鄙,其实是什么都能管的权力最大的部门,简称漕司。长官叫转运使,都转运使,简称漕帅。 后来因为权力太大,分出了管刑狱的部分,叫提点刑狱公事司,简称宪司,长官叫提点刑狱,简称宪台。 后来还是觉得转运使还是权力太大,又分了个提举常平公事出来,简称仓司,长官简称仓使,仓大使。 三处合称监司,又称外台。 除此之外,各路还有些杂监,比如提举茶马司,提点坑冶司,提举市舶司,这是根据路内特殊情况设立的机构。 路下边是州,州分出上中下很多等,各种等级又有对应的军级,分了都督州,节度州一直到军事州。 这是五代军阀治国的体系残余,各州的长官就称为都督,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 后来以文官体系取代这个体系后,州官一般就被成为“知某州军州事”,简称知州,但是不能直接这么叫,得叫前朝称谓——上州叫太守,下州叫刺史。 而之前那套军阀体系,就成了给武臣,宗室,亲王的遥领职务,不赴任,只转迁。 比如岳州是团练州,岳州军事长官叫岳州团练使,这个可能是皇宫里边某个小王爷的官职,一辈子都不知道洞庭湖啥样,好像赵宗实就当任过。 节度州以上有驻军,比如戎州的军额叫清远军,这时候就不能叫戎州节度使了,而应该以军额相称,叫清远军节度使,可能是皇宫里边另一个小孩的头衔,比如明算科满分那孩子赵宗佑,就是清海军节度使,清海军的藩镇在广州。 除了州,还有府,州府理论平级,但是实际上要高那么一丢丢,分京府,次府,府三等。 京府,次府,长官称府尹,少府,府牧。 其它称“知某府军府事”,知府,平日里还是可以叫前朝称谓——太守。 太守和府尹有个重要的佐官——通判,负责监督,共同签署公文。 接下来是军,军比州府小,长吏称知军,军使,佐官称通判某军事,小的军干脆就没有通判了。 监就是小机构,类似建国后的一些独立大型工矿企业,长吏称知监事,或者监使。 然后长官们都有幕僚,称为幕职,诸曹官。 这个也和州府等级相匹配,比如留守推官,留守判官,节度推官,节度判官,防御判官,军事判官,这个类似办公室主任。 如果幕职官是选人序列,就称判官,如果是京官序列,得称签判。 诸曹,就是录事参军,司理参军,司法参军等,对应六部,相当于后世各市局。 下边就是县,县官如果是选人,就是县令,如果是京官序列,得称知县。 县官军政一把抓,如果寄禄的贴职在宣教郎以下,还兼任兵马签押,通直郎以上,称兵马都监。 县官的佐官,分别是县丞,主簿,县尉。 日常的称呼里,这些官职都不能直接叫,而是要“以旧代新”,以汉唐相对应的职务相称。 比如根据州格的不同,知州得叫太守,刺史;通判得叫别驾,司马; 宰相你甚至可以追溯到春秋,称令尹都可以,不过多用于书信往来,口头上叫相公就可以了。 大致便是如此。 唐三中文网 第五百七十一章 你们越线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你们越线了 壁后响起吸吸索索的声音,明显有人被气得浑身颤抖。 吕惠卿赶紧找场子“就算回去的时候不行,那返程呢?” 苏油笑道“检正啊,怎么人家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 “眉山船业行会和商业行会有行规,凡货物没有坐税验票,一律不得装船。上船之后,沿途一律不得停靠州县,必须抵达汴京之后,方能卸货。以避免沿途州县克扣,同时加快运输速度,减少运输成本。否则直接逐出行会,什么生意啊,贷款啊,货物啊,通通都没有了。” “他们有句口头禅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张公任三司使时,认为是良法,让漕运依照办理,果然省了很多费用。检正精熟我朝典故,又提举三司条例,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我靠,这娃要挑拨离间陷害老子! 吕惠卿赶紧解释“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三司条例纷杂,有所疏漏在所难免。就算坐税没有问题,那抵京时应当缴纳的行税呢?” 苏油说道“眉山货品价值高昂规模庞大,一船所运,不下万千,赵公任计相之时就有规定,凡眉山船货,直接入转运司码头,胥吏验看后,确定当缴纳的行税,以前从四通钱庄,如今从皇宋银行直接划拨到转运司户头,交税完毕,方可出仓售卖。以方便商贾,亦免胥吏之劳。” “这是巨贾和小商人的区别。出主意的人,只怕是没见过这儿大的世面格局。就如乡间愚夫村妇,认为陛下肯定天天拿金锄头刨地,皇后每天拿金梭子织布,没事儿柿饼儿饴糖管饱的是吧?” 负责记录的俩书办老脸顿时憋得通红,吭哧吭哧的想笑又不敢,花白胡子乱抖,手里的笔都捏不稳了。 光听说大苏谐谑,小苏沉稳,探花随和。 这小苏探花皮起来,不比大苏差! 屏风后又吸吸索索响了起来。 苏油继续说道“大小苏搭乘的货船是否交了行税,只需要去皇宋银行翻查当日传票,便可知晓周明,何必要动用这么大的阵仗?这不是会让陛下和朝中诸公看轻你们的能力吗?这事情要让台谏知道底细,怕不又是一通弹劾,吃力不讨好啊!” “也就是我这好脾气,才跟你耐心解释这些,要我如文公司马公那样,反手就是一道弹章上去!” “大家明明可以做朋友的,非要逼着变成敌人,我想问,你们就这么有把握?!” “还是那句话,别看丰年闹得欢,小心灾后拉清单!” “没有参政那样的襟怀,就不要胡乱干扰参政的治政方略,没的连累了参政的清名。言尽于此,你们转告参政吧!” 就听屏风后边“嘭”的一声,是有人摔倒了。 苏油冷笑着对吕惠卿抬了抬下巴“这屏风不行啊,台柱子说倒就倒。检正你忙,我郑州那边还有很多事情,就先告退了。” 吕惠卿心中波澜翻滚,赶紧起身相送“明润,这上章一事,开不得玩笑……” 苏油笑道“就是开玩笑的,我们当然以国事为重,不过也请屏风后边那台柱子高抬贵手,放过我苏家人如何?” “我与参政,相争乃是为国,何况我并没有和参政公开争过是吧?” 说完拉起吕惠卿的手,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检正我跟你说啊……” 吕惠卿都快哭了“明润算我求你了,改天再说行不行?刚刚不是还说事情多吗?你赶紧,你赶紧!” 妈蛋屏风后边已经半天没动静了! 苏油哈哈大笑,不为己甚“行,免得你难做,走了。” 刚迈步出来,就听吕惠卿在后边喊“快来人,送公子回府,去,去太医局叫医生……” 王安石宅邸。 太医收起衣箱,对王安石说道“公子一时激怒,心火上炎,以致晕厥。老夫已经开了安稳心神的朱砂安神丸,先服一疗程吧。” 王安石看着那玉瓷小瓶“劳问孙太医,不用熬制汤药?” 孙太医说道“要熬制也行,不过那是多此一举,药力还不一定比这成药好,御药局此举惠民良多,如今辽国,朝鲜都有使节向官家求成药的,参政放心吧。” 看了看床上面色惨白的王雱“年轻人,还是心胸开阔一些好,老人心血不继,倒还常有,这么年轻……” 说完叹了一口气,自去了。 王安石给儿子掖好被子,也是叹了一口气,来到外间。 吕惠卿上前拱手“明公,惠卿惭愧,没能照顾好元泽。” 王安石说道“陛下要你召问苏油,为何当时元泽在场?” 吕惠卿想了想“明公,元泽只是想去看个热闹,是我失计了。” 王安石看了吕惠卿一眼“你用不着给他隐瞒,天天那么多事情,你忙得到这上头来?” 吕惠卿低下头“苏轼讥刺参政,辱毁新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公子也是出于不忿……” 王安石叹了口气“入京时我便与苏明润有约,为国相争,不坏私交。如今他会如何看我?以后让我如何见他?” “苏明润态度尚好,要不,请章子厚前去纾解?”吕惠卿赶紧拱手“明公,苏明润他也不干净,否则陛下如何去了一趟军器监,就会想起免陕西河北五等户青苗贷?” 王安石解释道“苏明润他是三品,位列内翰,本就有参议之责。以前是他不说,但并不意味着他不能说没资格说,这个怎么能怪得上他?唉,终是他并没有负我,我却负了他。” 吕惠卿不敢再接话。 王安石沉思一阵“獐鹿之别,如果眼睛看不出来,可以通过气味分辨……寓意颇深啊……” 吕惠卿问道“明公,这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捋着胡须“我第一次见苏明润时,他还是举子。当时说起雱儿獐鹿之辩,我问明润,你也是神童,设或当时,又会如何?” 吕惠卿问道“他怎么说?” 王安石说道“他回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吕惠卿想了一下“如此看来,他其实早已知道分辨之法,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王安石说道“是啊,我当时认为他是智力比雱儿较弱,性格比雱儿优长。沉静笃实,不欺不枉,也是君子处世之道。” “现在看来,他其实比雱儿聪明得多,优秀得多,不过是顾老夫面子,不予揭破而已。他当时根本不是在回答,而是在……劝诫。” 吕惠卿说道“可他现在为何又要说出来呢?” 王安石叹气“你们啊……” “他是在告诉你们,越线了。而且雱儿的手法方式,在他眼里堪称拙劣——他有解法,能反制,而且堂堂正正。要玩这些,他只比雱儿高明,不过不愿意出手而已。” 吕惠卿说道“那苏轼的事,如何处理?这不是投鼠忌器了?” 王安石却没回答,继续自说自话;“如果苏明润是富公,韩公,文公,你们还敢如此行事?” “还是把他当成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混忘了他中探花时的年岁!” “苏明润,是制不住的,当年韩相公看过其治夔之策,都感叹当让一头地,何况汝辈!今天韩绛才和我说起他,陕西常平仓充实,实是他的功劳!” 声音越来越严肃“对于苏轼,你们大可以直接弹劾他诋毁新法,阻挠新政。但是不能用这么拙劣的伎俩来攀诬!还想牵扯上苏明润?忘了皇室对理工的推崇?” “他是不争,不是不能争!先搞清楚这点,再考虑如何与之相处!” 吕惠卿说道“是,惠卿记下了……不过,元泽那里,还需参政多多宽慰才是。” 。 第五百七十二章 利益交换 第五百七十二章利益交换 苏轼在家里关禁闭,苏油觉得很好,太调皮了,就是该关起来。 这次反弹,其实是要提醒王安石,管好他那个儿子,否则,迟早要出麻烦! 不过事后王安石并没有来找他,来的是他在陕西战后部署常平仓的老上级——韩绛。 应该说韩绛和薛向,对苏油的能力是很看重的,这两人都希望苏油能更积极一点,站到他们这边。 而苏油却是希望两人能看清已行诸法里的弊端,予以纠正,站到他的这边。 鸡同鸭讲。 薛向读金融论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但是老头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而且那个极端在本朝已有先例,就是专榷。 专榷就是国家作为商业主体参与到经济活动中,垄断一些行业,薛向认为这是一种能够为国家快速提升收入的办法,因此才大力支持王安石。 几人都是陕西任职出来的经济能手,虽然如今有些分歧,但是交情也还算不错,韩绛此次来就是替王安石说项。 或者说,利益交换。 苏油在嵩阳书院设宴款待。 两人聊天自然会聊到薛向,苏油就不免吐槽:“薛公如今倒是开心了,江浙荆淮发运司,搞得风生水起,让我在蜀中商人那里背上反复的骂名。” 这就是瞎扯淡了,六十万贯反手投资军器监,大赚特赚不说,还与枢密院和皇家都攀上了关系,不比解盐强? 不过这不妨碍苏油拿着薛向用解盐做本的不地道行为说事。 韩家人很搞笑。 韩绛,韩维,韩缜三兄弟,父亲是名臣参知政事太子太保韩亿,母亲是名相王旦之女,然后韩维是赵顼东宫老臣,属于赵顼的铁杆。先是大力推荐王安石,其后又反对变法。 然后剩下兄弟俩都是王安石同年,韩绛还是第三名探花,都成了变法派。 不知道是不是韩家家法,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种现象世家大族中其实很普遍,比如王安石和王安国,王安礼兄弟。 更夸张的是吕嘉问,盗窃从祖吕公弼论新法奏稿,跑去投靠王安石,被吕公弼以逐出家门,吕氏号为“家贼”。 韩绛苦笑道:“老薛现在苦不堪言,明润你还真当发运使是好差事?” 薛老头其实吃亏在出身,祖荫斜封,而且是沾爷爷的光,还不是什么大官,还是丁谓的手下,所以呵呵呵,天生反派,连士大夫阶层都进不去。 他其实挺感激王安石的,虽然按照大宋传统,一入发运司,基本上就再也出不来了。 发运司也是一把烂账,甚至比计司漕运还要烂。 老头一到任,就发现发运司沉船事故多得莫名其妙。 刚开始老头以为是船只多年没有更换的问题,但是很快就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因为没有上进之道,所以发运司的胥吏们就剩下一件事情可以做——贪污! 将一船粮食开到某地分赃,然后把船沉掉报损! 大利可图的发运航段,被有权有势的人把持,那些运一次亏一次的地方,被强行摊派给小船户。 发运司的船被官员大量挪为私用,再加上苏油写信给他提到的那些均输法的问题,老头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干才就是干才。 “向募客舟分载,以相督察; 官舟悉夺畀属州,诸运皆诣本曹受遣; 以地有美恶,利有重轻,为立等式,用所漕物为诛赏。” 引入竞争,加强监督,统一调度,明确奖惩条例,几板斧下来,愣是将四路发运事务给撑住了,这一点苏油都不得不佩服。 但是苏油还嘴硬:“自找的辛苦,我告诉你他将那些破船部卖掉,搞运输招投标,他就是不干。” 韩绛说道:“你可得了吧,那还不是便宜了你眉山纵帆船?那么多船工怎么办?” 苏油说道:“正好运厢军去荆湖种地!” 韩绛说道:“打住!就这样中书都苦不堪言,你还想让军方也闹起来?先缓缓吧。” 停了一下,韩绛对苏油道:“明润,你是不是对参政有意见?” 苏油笑道:“我与参政同时入京,当时有君子协定。不过如今好像有人打算破坏它。” 韩绛摆手:“你别闹!参政的意思,是他对此事并不知情,不过大苏处处阻挠新法,讥讽当朝,也是不争的事实。” 苏油说道:“那正好了,异论相搅,祖宗成法,做御史的最佳人选。” 韩绛一脑门子黑线:“还嫌朝堂不够闹腾?” 苏油悻悻道:“不闹腾的还不是一样被你们欺负?” “又来了!说了不是参政的意思!”说完韩绛感觉自己语气有些重,缓和了一下语气:“明润,让大苏外任如何?” 苏油说道:“参政,中书堂除,我可不敢干预。” 韩绛取出一封折子交给苏油,苏油打开一看,是苏轼自请出外的奏章。 苏油看了,说道:“看看,这就是我苏家的人品。” 韩绛挥挥手,表示你给老子收起这一套,这是例行规矩好不好?!说道:“大宋如今……先说好蜀中是不能回去的,成都府一任出来就是进计司。” “台谏,计司,司农寺,这几处是推行新法的核心之处,绝对绝对不行,两年后都不行。” 苏油说道:“参政你要讲道理,我家大苏制科第三,馆阁试第三,你们要真弄他去穷乡僻壤,那我可要推荐他再试馆阁了,到时候看谁丢脸。” 苏油如今是也是学士,还真有这资格,而且以苏家的人缘,再找四个大佬章推,啊不举荐,那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韩绛叹气:“陈述古已经去知杭州了,赵阅道去了青州,欧阳学士在蔡州,还有老张……老张不算,他已经收了个包袱了……总之这几位都对子瞻格外看重,明润,要不……杭州通判?” 苏油说道:“按子瞻的履历,应当是知州才对。” 韩绛说道:“知州当然可以,但是明润,真给知州,会不会害了子瞻?”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让苏轼当知州,到时候真闹出什么事情来,谁也保不住。 这娃现在的名声,还没有响亮到国宝级的程度。 杭州还有个巨大的好处,四通商号经营已久的地盘,张散如今是那里的管事,还是战略合作伙伴钱家的传统势力范围。 韩绛算是用心了。 即将一门四相的家族,苏油也必须给面子:“多谢参政替他周了,子瞻这嘴啊……干脆先晾他几个月,看看他吸不吸取教训吧。” 韩绛拱手道:“那还麻烦明润上书一封,为子瞻辩诬。” 要是没有台阶,他们这边还下不来台。 苏油点头:“自当如此。” 苏轼的遭遇,让保守派非常不满,纷纷为苏轼辨诬。 已经离开通进银台司的范镇,是四川老乡,也是苏轼举试时的试官,指出苏洵去世时,韩琦、欧阳修两人赠送的赙金即达五百两,苏轼均予谢绝,岂有反而贩卖私盐图取薄利的道理。 苏油也上了一封书信,将自己那天交代给吕惠卿的思路说了,然后说大苏这人朋友多,而且不拘身份,因此如果有商贾朋友求告,这娃完可能做得出携带私盐贩子上船的事情。 肯定不会为了钱财,但是完可能因为交情,因此司马光和范镇所言,不能让苏轼摆脱嫌疑。 请陛下让有司调查船舶进出港记录,皇宋银行账簿,以及两处上下货码头州县官员,船工。要真是如此胆大妄为,不光国法,还有家法等着处置他。 还是那么滴水不漏,赵顼很满意,我就知道苏明润不会徇私! 查,好好查! 第五百七十三章 李定 第五百七十三章李定 于是改革派只得配合,派出天章阁侍制李师中,去,去认认真真走过场! 经过这件事,吕惠卿对苏油忌惮更深,他都没有想到苏油会说苏轼就算有钱,也有可能因为交情,而照顾商人。 这是要把苏轼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瑕疵,还给自己捞到一个不徇私情的名声。 而且苏油如此做的意思很明白就算大苏真的干了那样的事情,你们也得主动乖乖的给老子把他的屁股擦干净! 谁让你们搞事情?! 不擦,我们就兑子,只要你们舍得下王衙内,我就舍得下苏大嘴! 看看到底谁的损失大! 吕惠卿坐在检正中书公房里怔神。 苏轼和苏洵一样,不可怕,参政正在给赵顼做工作,说对待苏轼,必须像调教“恶马”那样,“减刍秣,加笞扑,使其服贴乃可用。” 但是苏油就不同了,如今算是了解了王安石对苏油的评价,这样的实心琉璃蛋子,不差钱就不贪财,怕老婆就不好色,爱推功就不好名,不站队就不易被连累。 能力强关系广,不迂腐不执拗。 文坛,政坛,商界,军界,思想界,宗教界,宗室,内廷,后宫,甚至国外,都有关系。 滑不留手,打人还疼。 这要不是年纪太小,老子都动了投靠的心思,只要这娃不自己作死,仕途远不止现在这般。 吕惠卿目光闪烁,真的没缺点吗? 终于想到仁宗皇帝给苏油亲许的名声——仁性天生。 爱国爱民,怜贫惜弱,如果这是缺点的话,倒是完可以利用起来。 …… 苏油现在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苏轼这边还在调查期,宗兄苏颂那边又出事儿了。 王安石的学生,扬州人李定,前秀州军事判官,被保守党孙觉推荐来到了汴京。 这也是如今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要成为升朝官,必须有大佬推荐。 但是保守派的大佬举荐的人才里边,往往有改革派,改革派大佬举荐的人才里边,也往往有保守派。 他们很喜欢给对方输送帮手。 苏油将之归为如今的政治生态和风气还算平和,也比较崇尚道德,大家就事论事较多,当然也不排除被推荐人善于伪装。 总之李定到了京师后,先跑去见李常打探消息。 李常以前和王安石是相当要好的朋友,王安石上台后让他做了右正言,想让他帮自己掌握台谏。 李定对李常和王安石关系的判断,还处在王安石来京之前,却不知道如今李常对新法的态度却是相当反对,除了规劝王安石,还屡次上书。 而且李常还非常欣赏苏轼,两人这几年混成了朋友和诗友。 见到李定,李常就问他“君从南方来,民谓青苗法如何?” 李定回答“老百姓都觉得很方便,没有不开心的。” 李常劝道“现在整个朝廷议论纷纷,都在争这个,你可千万别乱说。” 李定就去找老师王安石抱怨“我明明说的是实情,却不知道京城里边不让这样说。” 王安石大喜过望“那把你知道的,都告诉陛下!” 立刻向赵顼推荐了李定。 赵顼问他关于青苗法在南方推行的诸多问题,李定一一作了回答。 其实李定说的也不一定就完不对,现在都是人治,法律执行的好与坏,很多时候与地方当政者有关。 但是要说有没有政治投机的心理,作为风头正健的参知政事的弟子,也是人之常情。 赵顼接见了李定,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声音,非常满意,对于那些说青苗法不好的意见,又听不进去了。 王安石对台谏的威力也有些犯怵了,反对的声音简直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之前将谢景温塞进了台谏明显力度还不到位,便想把李定也给塞进去,还要帮他把控关键位置。 王安石准备让李定知谏院。 但是这个任命实在有些想当然了,也充分说明王安石如今已经有些飘。 区区一个选人,没有什么政绩,也没有什么名声,更没有经过制科,怎么可能担任这么重要的位置? 以司马光当年来说,先是在京师大理评事打转,然后被庞太师培养,后被推荐回京,当了馆阁校勘,又放了一任通判,再回京时,才担任的知谏院。 那是人家从当馆阁校勘开始,就进入升朝序列了好不好? 宋朝就没有外朝官直接进京当知谏院的规矩,这个从科举名次排好时就已经决定了的。 富弼和曾公亮直接拒绝,想什么呢陛下?就算是越级提拔,这娃的资格最多只能当个监察御史里行。 赵顼下诏,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堂除走不通我走特旨行了吧? 然后当班的知制诰宋敏求封还词头“李定没有经过诠考,就想直接当升朝官,这诏书我来不了。” 赵顼很生气,你不写我找别人写。 苏颂值班,还是封还词头“如果李定不经过考试,那起码也该当过普通御史后,才能升为谏院领袖吧?如此度越常格,隳紊法制,所益者小,所损者大,未敢具草。” 赵顼炸毛了,老子再找人! 这回轮到李大临,李大临继续封还“前边两位说的没毛病,我跟他们的意思一样。” 赵顼给自己找理由“台官有阙,不拘官职高下。” 然而知制诰是什么人?那是提笔就能把皇帝的口述翻译成文雅华丽引经据典的诏书的人! 赵顼说得过这几位才见鬼了!每次下诏不但被封还,还要连带被教育! 于是事情进入了死循环。 苏颂第一次拒绝理由是破格提拔李定违背以前的法令,而官吏的任命必须依法而行。 第二次的理由是李定“素无声称”,不够破格提拔的标准,不能因偶有奏对称心,就破格提拔。 第三次的理由是即便要用,也该先做一般提拔,放在陛下身边考察,要是真的有奇谋硕画,再破格提拔也不迟。 赵顼气得暴跳如雷“轻侮诏命,翻复若此,国法岂容!” 三人说道“那先把我们去职呗,然后陛下你就可以爱怎么干怎么干了。” 赵顼气疯了,去职!去职!我不要你们了!通通去职! 三人共同落职,苏颂归工部郎中班,知婺州。 其实苏颂是逍遥派,对变法派和保守派都不歧视,在他心里这事情的确是坏了规矩,赵顼又犯了苏轼说的“进人太锐”的毛病。 苏油还不能救,如今三位知制诰名声鹊起,响当当的名号——“天下谓之‘熙宁三舍人’”。 然而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李定知制诰的屁股都还没有坐稳,监察御史陈荐言“定顷为泾县主簿,闻母仇氏死,匿不为服。” 这个罪名就太大了——不孝!官员不服母丧!大不孝!整个朝堂都得跟着蒙羞! 于是赵顼诏下江东、淮、浙转运使问状。 很快回奏来了“李定曾经以父年老,求归侍养,回家三年,但是并没有听说他是在为生母服丧。” 这件事情上,其实李定也很冤。 这人政治上一般,但是对亲人相当不错,死后《宋史》中记载“定于宗族有恩,分财振赡,家无余赀。得任子,先及兄息。”“子皆布衣。” 得到荫官的机会,先给哥哥的儿子们。家中财物,尽数周济宗族,古往今来这样的人都不多。 李定的母亲姓仇,前后嫁过三次人,也是个奇女子,奇在她的后代。 第一次嫁人生了个男孩子,孩子两岁她就跑了,留下的孩子长大后出了家,和苏轼成了好朋友,就是著名的佛印和尚。 第二次嫁人生了个男孩子,不久后就因为品行不端被丈夫逐出,这个孩子就是李定,和苏轼成了一辈子的仇人。 第三次嫁人生了个女孩子,叫做郜六,后来成了汴京开封教坊司中的颠倒众生的当红头牌,艺名唤作蔡奴。 这特么也是没谁了,妥妥的英雄母亲。 。 第五百七十四章 西夏人的进攻 第五百七十四章西夏人的进攻 李定跟着正房主母长大,一直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谁,而且他父亲也一直不承认仇氏是李定的生母。 李定长大后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自己也很疑惑,仇氏死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服丧,于是借口父亲年迈,请了三年假。 “定自辩,言实不知为仇所生,故疑不敢服,而以侍养解官。” 苏油觉得,蜀学讲情在理先,李定这么做,其实在他内心中,已经给这个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生母的人服孝了。 这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现在事情被曝光出来之后,立刻引来反对党的集中火力围攻。 这其实是,不过也怪王安石自找。 曾公亮认为李定至少应当补行服丧之礼,因为之前请假的理由毕竟是父亲年老,没有明确的服丧作为。 王安石持不同意见,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且不能确定李定就是仇氏的孩子,再说当时李定已经避官三年。 但是为了自己的学生,王安石做了妥协,可以不再推荐李定为御史,改为崇政殿说书。 然而监察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上书说李定是不孝之人,不宜居劝讲之地,王安石此论荒谬,应该一并论罪。 安石立刻反击,要求罢免三人。 李定最后只做了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吏房公事,也就是外官转升朝官时的最正常职务。 说起这个苏油就气,妈蛋闹了半天事情又回到了起点,不过中间几个知制诰,几名御史,就连李定最初拜访那位右正言李常,都被贬了。 台谏一空!都不知道是不是赵顼和王安石故意的。 事情还没有完,与李定相反的是,朝中同时出了个超级大孝子朱寿昌。 朱寿昌父亲守京兆时,妾刘有娠而出,在外边生下了他。 几岁后,朱寿昌才被还回父家,母子不相闻者五十年。 朱寿昌长大后到处寻找亲生母亲,求之不得。 “熙宁初,与家人诀,弃官,誓不见母不还。” 苍天可怜,最终,朱寿昌在同州找到了时年过七十的生母。 “居数岁,其母卒,朱寿昌哭泣几丧明。” 这当然是值得歌颂的美德,于是士大夫“多以歌诗美之。” 苏轼为诗集作序,可他好死不死,在文中讥刺了世人之不孝者。 也做了诗,其中有一句“感君离合我酸辛,此事今无古或闻。” 诗文中并没有点名,但是李定看后,认为苏轼就是在污毁他,恨之彻骨。 …… 几个月前,王安石问赵顼“陛下知道为什么如今外边议论纷纷吗?” 赵顼说道“这是因为台谏非其人。” 王安石说道“陛下驾驭群臣无术数,失事机,因此即使更换台谏官,我还是担心如即便措置,仍然不能避免现在这种情况。” 两人决定,那就换成自己人好了。 到今天,部署终于完成了,朝堂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是老臣,宰执,台谏,翰林,亲朋,故旧……或者纷纷外放贬谪,或者主动离之而去。 除了大佬们,御史刘述、刘琦、钱顗、孙昌龄、王子韶、程颢、张戬、陈襄、陈荐、谢景温、杨绘、刘挚、林旦、薛昌朝、范育; 谏官范纯仁、李常、孙觉、胡宗愈; 知制诰宋敏求、李大临,苏颂,皆被罢出朝廷。 王安石身边,聚拢了一堆骤进之人,缺乏政务实操,缺乏道德修养,急功近利,希图短平快建功立业爬上更高的位置,而王安石,也只有他们可用。 …… 西夏,兴庆府,梁乙埋在做和王安石一样的事情——清除异己。 手段比王安石暴力得多,有刀可以用,达到同样的效果,相比王安石,那简直可以用轻松愉快来形容。 家梁和梁屹多埋,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改行夏制之后,梁乙埋很快得到了西夏王室宗亲的支持,梁家弟子纷纷把持重要位置,稳固了政权。 家梁和梁屹多埋,一内一外,在扶持梁太后听政的事情上,立下了大功。 家梁如今,已经是西夏枢密副使,静塞军司节度留后,实打实的干将。 当然直接统帅静塞军司大军那是不可能的,那里可是直面陕西的前线。 在平定反对梁家的部落,清肃朝堂旧势力的过程中,家梁出色的才干,谋略和领军能力,引来梁乙埋的忌惮。 能文能武,这种人还是收在身边,当个只能出主意的张良诸葛亮好点,放出去变成恒温,那得哭瞎。 所以类似宋朝制度,这个节度留后只能算是贴职,表示梁乙埋对他的重视。 真正的职务,是帮助梁乙埋处理宋夏边境的军事情报,提供对宋战略思路。 这个家梁的优势非常突出,妻家就是那一带的部族,加上渭州大战之前就派出去的种种间谍内应,很快便将枢密院的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 王韶开熙河,让西夏人被宋朝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为了减缓压力,梁太后决定反击。 家梁在地图上找到了一处宋军的关键漏洞,一下子让大宋痛得跳脚。 庆州东南的荔原堡,是大宋专门设置,用来招纳西夏叛逃过来的军士农夫的地方。 宋夏边境,和辽夏边境一样,理论上,国境线是禁耕,禁渔猎,禁伐树的地区。 而这些西夏叛逃过来的军民,为了生活,在荔原堡外偷偷地耕种。 所以西夏方面理由非常充分,占据正义不说,还能打击西夏叛逃人员,对政治统治非常有利,所谓师出有名。 最关键的是,这里离庆州仅有二十里地,却又是陕西路和永兴军路两大军区交界之处,防守薄弱有缝隙可以钻。 而且夏军占有极大的地利,沿白马川一路居高临下进军即可。 更加可怕的,只要拿下此地,就将西夏军力一下子插入到环州和庆州中间,随时可以隔断两州联系,然后包围环州,打击庆州过来的援军。 经典的围城打援方案! 家梁找到了这个位置后,梁太后和梁乙埋欣喜若狂,立即派遣大军三万,号称十万,干掉此地的西夏叛贼,修建起闹讹堡,同时附近十二盘修筑城池,相互呼应。 一记重拳,正打在宋军防线的腰眼之上。 这是被敌方拿住了必救之地! 宋朝蕃部巡检李宗谅分析形势之后大惊失色,一边上报庆州,一边率领手下一千余名宋军,准备夺回寨堡。 双方在闹讹堡展开了一场大战,庆州知州李复圭收到消息,不管手底下合蕃、汉兵才三千,遣偏将李信、刘甫、种咏等出战。 李信等告诉李复圭,众寡不敌,这么打不行。 李复圭威以节制,亲画阵图方略授之; “兵进,遂大败。” 李复圭害怕了,想逃脱责任,于是逮捕了几位将领,命州官李昭用取回先前给他们的“锦囊妙计”,以故违节制的罪名弹劾他们。 种咏庾死狱种,信、甫被斩,配流郭贵。” 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李复圭“复出兵邛州堡,夜入栏浪市,掠老幼数百;” “又袭金汤,白豹,此时寨中夏军已去,于是尽杀其老幼一二百人,以功告捷。” 边衅大起,宋夏环庆之战,正式拉开序幕。 而在中枢,王安石正在准备削夺枢密院韩琦的权力。 旧制,审官院主文官调令,枢密院主武官调令。 王安石建议将审官院分为东、西两院,东主文,西主武。 这其实是在为改革军队,推行置将,保甲,养马诸法做准备。 文彦博对赵顼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则枢密使何由与武臣相接,何由知其才而委令之哉?!” 赵顼还是信赖王安石,“帝不听。” 然而一切争议,因为西夏人的进攻,再次戛然而止。 。 第五百七十五章 枢密院 第五百七十五章枢密院 静塞军司行营大帐,梁乙埋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好!永能果然是我梁家的名将!” 梁永能微笑道“此役消灭了宋军两千人,成功遮断环庆之联系,环州如今已是一座孤城,庆州守军已经被我们打残,接下来如何做,请丞相指挥。” 梁乙埋哈哈大笑“自然是继续进攻,得理不饶人!” 家梁拱手道“大丞相,枢密院事先的计划,是在第一步战略意图实现之后,与宋人谈判,从谈判中捞取好处,命王韶收敛,增加榷市交易规模,甚至完开放!” “如今第一步目标已经完成,应该派出使节,和大宋交涉了。” 梁永能一摆手“家先生,如今局面对我们如此有利,岂能不继续扩大战果?战前大家都反对,是你断定宋军此处防守薄弱,力排众议。如今取得这么大的战果,为何又要畏缩不前呢?” 家梁说道“丞相,此战只是打了宋军一个措手不及而已,现在正当山南麦熟,我们的目的,是骚扰宋境,使其粮食遭受巨大的损失,包围环州,为谈判取得重要筹码而已。” “之前拿到的情报,说陕西行青苗法,百姓负担艰巨,此战的目的,还要顺带招诱宋地熟户,打击其农业,经济,人口。” “然而现在看来,宋朝朝堂也有能人,赵宋竟然免了边州四五等户青苗钱,入境以来,边境蕃户,熟户,宋民,皆视大军若寇仇,因为我们抢的不再是宋廷的粮食,而是他们自己的粮食!” “别忘了,此地是在渭州之东,永兴之西,两处的宋军,加起来不下二十五万人。” “为帅者,当明气候,熟地理,懂民生。战事要再耗下去,会转变得对我国不利。” 梁乙埋不信“宋军还能如何?要是兴军而来,我们正好设下埋伏打援!” 家梁拱手“明公,不要把宋人想得太笨。要是他们一月之后,根本不理会环州危机,而是直接从渭州出击,突破石门峡,攻取天都山,挺进萧关,扫荡河内,我军如何破解?” “要知道,等到那个时候,可就变成了山北麦熟之时!” “我们让环庆颗粒无收,宋廷还可以从渭州,关中,西京调运,没有什么影响;可要是他们让河内没了收成,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 此语一出,梁永能,梁乙埋都吓得脸色惨白,梁永能立刻招手“掌书记!地图!” 待到看完地图,梁乙埋还抱有一丝侥幸“家先生,宋人也不一定就能看到这点,要是我请太后征召大军,加强萧关防御,然后我们与宋人在此地大战,继续扩大战果呢?” 家梁说道“大宋一直没有重视永兴军路和陕西路结合部的防守,才让我们钻了这个空子,他们这样部署,也是抱有侥幸,认为我们不一定就能看到这点。” 梁永能是名将,地图一展开,立刻完看清了家梁提醒的局势“丞相,家先生所言有理,战争的胜负,是让自己先立于不败,而不能寄希望于敌人愚笨。” 梁乙埋觉得放弃如此大好局面,实在是太可惜了“为什么没能早两个月发现这个漏洞?” 家梁赶紧低头“是臣愚钝。” 梁永能说道“这个怎么能怪家先生,我就在永兴军路当面,都没有发现,家先生千里之外,却能运筹帷幄,不是家先生,怎么能有今日大胜。” 然后给梁乙埋解释道“这几个月里,臣与家先生书信往来,从情报分析,斥候侦查,再到定此一战,前后经过两月时间。” “如今宋军在河湟咄咄逼人,我们谋定之后,方敢后动,因为实在是输不起了……叔叔如要怪罪家先生,那臣理当一体受罚。” 梁乙埋叹道“我只是可惜这般局面而已,要是吃掉大宋援军,然后攻陷环州,我们携大胜之威,对朝堂的掌控,将会更加有力。可惜,可惜啊……” 说完摇头“不行,在这种局面下不进反退,必会招来大肆攻击。” 家梁拱手,苦口婆心地说道“明公,这叫万之计啊……” 梁乙埋举手制止家梁继续说下去“我说的攻击,不在战场。家先生智计卓绝,却为国不顾己身。你说的都是尚未发生之事,到时候朝堂上那帮人攻击我们惧战弃守,放弃大好局面,我们怎么回答?” “要是他们问我们怎么就笃定宋人会从渭州出兵?或者问为何不能一边巩固萧关一边扩大环庆胜局,我们怎么回答?” 家梁和梁永能面面相觑。 梁乙埋叹了口气“所以,将军情预判上报兴庆府,请太后做主吧。” …… 大宋,枢密院,大宋的核心人物们,正在紧张的考虑军情。 皇帝赵顼,参知政事王安石,中书五房检正吕惠卿,枢密使文彦博,副使吴充,参政韩绛,看着巨大的西北地图,希望找到解决办法。 如今京中熟知西北军情的人,苏油是一个,还有一个是刚从陕西回朝担任枢密副使的大帅哥——冯京,这两人也被召进来,共同谋划。 赵顼很生气,他的计划是利用几年时间让大宋财政好转,兵甲犀利。 然后就要从苏油所说的战略相持转为战略进攻,平灭西夏,再集中力量对付辽国。 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结果却总是事不如意,简直就好像是陷在泥塘里一般,好不容易拔出了左脚,右脚却陷得更深,一直原地踏步,毫无进展。 赵顼拿指挥棒一指环庆“军器监该出力了,把新式武器拉过去,给朕轰平他们!” 苏油和冯京刚刚分析完陕西局势,摇头道“陛下说笑了,军器监的东西,是留待我们具备覆灭西夏的能力之后,方才可以投入使用的。” “要在极短时间平灭西夏,让辽人来不及部署反应。否则,一半的好处只能拱手让与他人。” 文彦博大怒“苏明润!现在是人家打上门来了!两千人战没,诸将惧战不前,环州危如累卵,你还要教唆陛下骄狂吗?!” 苏油赶紧赔罪“是是,文公教训得是。” 吕惠卿说道“可否让陕西路驰援?据我所知,囤安,控鹤两军,如今一人双骑,军力也发展到了两万,战力精强,甚至在京中还有一支秘密队伍,指导军器监新式操典,是吧?” 吕惠卿想给苏油挖坑,文彦博却先跳出来抽脸“一窍不通胡言乱语!渭州是西夏攻略的首脑之地,囤安控鹤,是渭州的基本保障力量!” “渭州一失,局面立刻崩坏,我们就只能放弃青唐,横山,放弃之前的一切努力,退守西京,将整个关中拱手让出。不懂军事瞎咧咧,吕吉甫你没长脑子没长眼睛吗?!” 最近王安石想要收置将之权,必定就会引来枢密院的反弹,文彦博情绪很大。 吕惠卿你算老几,老夫需要给你面子? 苏油说道“囤安控鹤可用,但不是如吕检正所说的这样用。” “陛下,其实陕西和永兴军这个漏洞早已存在,只是我们与西夏都一直选择性忽略了而已。” “此次战役,也说明了一件事情,好事情——西夏,如今只能寻找我军空隙,方能有些建树。渭州,延安,青唐,大宋已经基本已经形成战略优势。” “些许弱点,只要弥补上就是了,这次是他们战术上的成功,但是对于战略,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影响。” 。 第五百七十六章 要求 第五百七十六章要求 吴充说道“陛下,苏明润所言有理,但是如今这战局,却是西夏人将匕首抵在了我们的腰肋之上,不得不应啊……” 赵顼眉头紧皱地看着地图“听明润说下去。” 苏油拱手道“陛下请看,镇戎军只需要出乾兴寨,沿青牛川东进,便可以直入环州,甚至能反包围梁永能一部,如今镇戎军可是兵精粮足,连同熟蕃,足有三万精锐。” “此外,我军只需要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坚守宁夏城,扼死石门峡。囤安,控鹤两军,便可以携两川六谷五十四蕃部灵活调动,自由选择进攻方向。” “军力,我们其实是非常充裕的,所以大可以从容应对。” “消极一点,诸军可与镇戎军协同,兴军十万,与梁永能部大战于环庆之间,待到我们包围其先头部队,就变成我们围点打援!” 众人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苏油,这特么还叫消极?! 果然,苏油接下来的话更加雷人“积极一点,是直接放弃救援环州,命其坚守不出即可。” 文彦博怒斥道“苏油!这叫积极?圣前胡说八道,小心老夫弹劾你!” 苏油拱手道“枢密,我们大可以让渭州周边泸州,囤安,控鹤,德顺四军,携两川五十四部,兵出渭州,沿葫芦川直进,突破萧关,扫荡河内!”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不管是王安石等人,还是枢密院,包括赵顼,都只考虑如何防守,如何救援。 完没有想过,大宋在这样的危机下,还可以主动出击。 文彦博看了一眼山川地势,眼神一亮“这路子,似乎有点熟悉啊……” 苏油说道“对!这就是将西夏军刚刚做过的做法,照样复制一遍——他做初一,我做十五!” “萧关,同样是西夏西寿保泰军司,静塞军司结合部。” “他们的战法,是截断环庆联系,收取宋地黍麦,指望围点打援;” “而我们的战法也是一样,切入河套平原,扫荡焚烧其即将成熟的麦田,看看谁损失更大!” “环庆的粮食,我们损失得起,可河套的粮食,夏人是不是也损失得起?!” “我很想知道,西夏今年边塞四军司,餐冰饮雪之后,还能剩下多少战力!” “陛下,宰执,枢密,天时,是变化的。” “三月到九月,我们要耕作,他们又草场繁茂,故天时在彼;” “九月到三月,他们畜牧缺乏草料,我们如今有毛衣,羽绒,手套之助,牲畜靠青储,故天时在我!” “地利是变化的。” “环庆一带,白马川自北向南,彼高我低,地利在彼;” “渭州一带,葫芦川自南向北,我高彼低,地利在我!” “人心更是变化的。” “因为官家在两月之前,免了延边军民的青苗贷本息,他们无不称颂陛下之德,痛恨夏人。如今那里地上的粮食,可都是他们自己的!” “周边诸藩,靠出售羊毛,牛马,与大宋关系日渐紧密,夏人如今不敢再侵犯渭州,就是因为外围诸部,心在大宋。” 王安石说道“明润,太轻易了吧?要攻略萧关,先要突破石门峡,还要占据天都山,西夏人敢放手进攻环庆,难道会没有准备?” 苏油说道“天都山很好办,只需要在要路上挖掘壕沟,架设铁丝网,埋设地雷,西夏军队便寸步难行,那里我们只需要稳守就可以。” “至于石门寨,组织夜战加爆破作业,破之不难。” “攻陷之后,我军就彻底掌握主动,前抵萧关,围困寨中之敌,囤安控鹤两军,根本无需跟进,只需要稳围稳守,负责接应即可。” “抄掠河套,是五十四蕃部的事情,这本就是他们做老了的业务!我们只需要将他们放出去,抄掠之资,足供大军之用,事后甚至连赏赐都不需要再颁发!” “当年西夏人纠合蕃部对付大宋,就是这样做的,如今,大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大厅里边响起了倒吸凉气的声音,我靠太狠了! 吴充立刻想到,那台谏会是什么态度?他们绝对会大力反对,此乃不仁之举! 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压了下去。 麻蛋……忘了台谏已经被王安石清理干净了。 吕惠卿立即拱手“臣荐苏油,判永兴军,兼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即刻登程,处置西北战局。” 这是当年韩琦外放时的职务,是将整个西北托付给苏油,不可谓不重。 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心,苏油说得如此天花乱坠,信心如此之大,到时候战事如果不朝他预计的方向发展,就是大罪。 还有,苏油外放,军器监谁来掌控? 此举连消带打,改革派一直找不到对付苏油的办法,只有吕惠卿知道,苏油爱惜百姓,对于这样的任命,即便是吃亏,他也会甘心领命。 后遗症会不会有?当然有,要是苏油此战大捷后,携裹巨大的声望回朝,会是什么局面? 不过到时候处置方法就多了,二十多岁的枢密使,或者参知政事,陛下能够放心?只要把控军器监,断了他和陛下间的联系,再时常提醒提醒赵顼什么是用臣之道,呵呵呵…… 文彦博却阻止道“陛下,苏油过于年轻,两路大军计二十几万,岂可托付于他?一旦事有不谐,不是坏了大局?” 文彦博虽然比苏油大了很多,不过也是龙昌期的弟子,对苏油这个小师弟,他从来都是呼来喝去不假辞色。 但是其实内心里却欣赏有加,认为他就是二十年后大宋的最佳宰相人选,不过为了苏油的前程,从来不显露出来而已。 知道改革派这个推荐不怀好意,韩琦立即出面阻止。 然而新任枢密副使冯京却对苏油非常欣赏“陛下,此战需蕃人大力相助,明润在渭州周边诸蕃,囤安控鹤二军中声望崇高,方略是苏明润提出来的,囤安控鹤又是主力,两川五十四蕃又是绝对助力,从大军调度指挥得力考虑,臣以为,非明润莫属。” 王安石倒是没有吕惠卿那些考虑,不过也认为苏油很合适“陛下,此去战事如果加剧,如何稳定民心,军心,蕃部之心,都是难题。苏明润虽然年轻,但是放眼朝中,三者皆能者,除了苏明润,还有谁可任?” 赵顼对苏油的能力和忠诚是绝对信任的,而且还有一种心理在作祟,就是苏油和他一样大,苏油能做成的事情,他按照苏油的做法,也可以做成。 不过皇帝反过来羡慕臣子可以在边疆摸爬滚打吃黄土,也算是变态到家了。 赵顼满眼都是小星星“明润,你怎么看?” 苏油拱手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陛下对臣如此信赖,臣当然感激涕零。不过臣现在的那些差遣……” 赵顼说道“你有没有人可以推荐?” 苏油说道“胄案,将作事务,吏部流内铨备员甚多。唯独军器监,套新制,且对理工之学要求极高,非能臣干员不能充任。” “臣思来想去,认为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吕惠卿可任;密阁校理,翰林承旨陈昭明如今是军器监副手,那就让其继续辅佐,备位咨询;明年待沈括沈存中守丧期满,亦可参与其事。” 王安石心中暗自叹息,苏明润的品行,真是光风霁月,值得人称道,打压自己妹夫,推荐的却都是是刚刚对他用了小动作的改革派中人。 说道“明润,那你有何要求没有?尽管道来。” 苏油对众人拱手“的确有一个要求。” 。 第五百七十七章 经略 第五百七十七章经略 赵顼说道:“说吧。” 苏油正色道:“此次战役,庆州知州李复圭,军报前后非常矛盾,举措同样非常矛盾。” “之前奏报夏人不过数千,已遣众将平之;其后有言众将不力畏战,斩之以定军心;其后又说遣军大破夏人三寨,杀敌千人;可紧跟着又说夏军大盛,求朝廷支援。” “如今情报已明,夏军梁永能部,军力明明三万!李复圭明显是之前贪功燥进,事后杀将掩过,接着杀良冒功,进而挑起边事,企图掩盖先前的罪行!直到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方才求告朝廷!” “陛下,臣请一命,遣内使随行,与臣共同查核此事,如其不法,即斩之于军前,以慰衔冤死节之魂,以励同仇敌忾之心!” 赵顼有些惊讶:“那内使往命之后……” 苏油说道:“臣年轻智拙,举止恐失,需要监督提醒。内使完命之后,臣即请为监军!” “准!”赵顼更不犹豫,甚至害怕王安石文彦博阻止,赶紧先答应下来。 李复圭是王安石的人,王安石赶紧说道:“复圭临事敏决,称健吏,与人交不以利害避。然轻率躁急,无威重,喜以语侵人,故不为士林行伍所喜。然之前转运河北,多有政声,纵有小过,刑亦不上大夫,如其罪属实,也当宽免一二。” 苏油说道:“参政,这是军事,不是政事。军事,当以军法论之。” “李复圭到底有没有犯法,还没有实据,但是如果铁证如山,不容抵赖,那之前两千将士枉死,难道就这样轻轻放过?” “在我心里,他们为国效力,与苏油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直面强酋锋镝,比苏油更应当获得尊敬。” “前朝庞相公酷虐将士,士大夫还歌颂其事,仁爱之心何在?军士就不是人了?” “唐末之乱,固乃武人制衡失常之弊,我朝拨乱反正,是当然之理,却不是要矫枉过正,不是要歧视他们。” “皇宋风气,歧蔑武人,故百姓皆以从军为耻。混忘了宣祖,太祖,太宗,皆出身于行伍!” “担心其作乱,便要使通文字,晓忠义,恢弘志向,以气节相尚!夫子说有教无类,士大夫可以,军人为什么不可以?!” “军中严申十七禁五十四斩,苏油治渭之时,早与军民有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请以吾身先当军法。” “如油犯之,亦当斩首传边,以儆效尤。不以士大夫有别。” “故而军民勠力,才能以寡击众,赢得渭州大捷。” “所以,如果苏油领边,则此事必查;如果查之有实,则此人必斩!” “至于是不是还要派苏油去西北,请中书,枢密,陛下祥虑。” 说完恭恭敬敬站到一边。 没有人敢开口,就算王安石,文彦博这样的大佬,皇帝都敢喷的人,也不敢开口。 苏油说的句句在理,边州知州,转运使,按道理就该以军人,将领来要求。 如今边州,本来就有不少是军人在担任职务,如果区别对待,必定会导致军心散漫,忠诚降低。 可如今苏油提出这条,那士大夫的特权,就受到了侵犯。 要是别人提出来,众人还能反驳,可苏油提出来了,就符合他任性天生的标配评价,更符合蜀学代言人“合情合理”的一贯主张,而且这娃如今也是大宋的一根道德标杆,私德上如司马光王安石一样无懈可击。 人家可是自己先做到了,然后才来要求你。这和伪君子自己霉猫烂灶,还要大言炎炎侈谈道德,不是一路货色。 枢密院白虎堂上,安静的针落可闻。 王安石苦笑一下,赵顼肯定是愿意照此办理的,自己背锅的时候到了。 轻咳了一声:“臣以为,还是派苏油任职妥当。” 赵顼松了一口气,李复圭,可是王安石推荐的,他是担心王安石的情绪,才不敢开口:“既然如此,那就派王中正监军,军器监监军一职,由李宪顶上。” 说完从身边的皮包里取出一件物事:“明润,这个给你防身。” 靠!镀金手铳!苏油不免翻了下白眼:“陛下!这东西没必要随身携带!平时锁保险柜里就好!” 赵顼还不好意思了一下:“这不是来枢密院议事吗,太皇太后不让着军服,带件不显眼的军器总还是可以的嘛,而且我也没填弹……” 王安石和吕惠卿对视了一眼,苏油对赵顼的影响力,远比他们预估的还要大! 吕惠卿非常满意,有了军器监在手,他在变法派中的实力,立刻和二三梯队拉开了一个很大的距离。 章惇和苏油关系一直很好,曾布如今被称为“护法沙门”,吕惠卿其实完没想到,苏油会建议赵顼由他来接任。 这把,赚大了! 夜里,王家父子在私聊。 王雱表示了自己的担忧:“父亲,吕吉甫推荐苏油按陕,苏油推荐吕吉甫掌军器监,这中间……” 按照谁受益谁就是阴谋家的原则,他认为吕惠卿可能不太干净。 王安石却不以为意:“你认为去陕西是好差事,值得苏明润用军器监来交换?” 王雱顿时语塞。 王安石叹气道:“雱儿,为父对你寄望甚重,眼界胸襟,还是要开阔一点。” 王雱点头称是,然后说道:“苏明润此举,终是打击了父亲的威望,李复圭……” 王安石说道:“如果要是他真的陷害将士,杀良冒功,那是为父看错了他,也是他自寻死路。苏明润说得对,边州知州,就该按将领来要求。” 王雱不以为然:“那还有谁愿意当这个知州?” 王安石想了想:“那就改河北,陕西两年一任,如何?” 王雱说道:“如此苏明润两年后返京,又需提升。到时他才二十五岁。” 王安石说道:“怎么可能,为保计,亦不能行此,明润也必不会领升迁之命。” 王雱说道:“如此,则朝廷名不正言不顺,是薄待功臣。纵然苏明润无语,群臣岂无为其张目者?” 王安石沉吟一阵:“雱儿,你还是对苏明润成见过深。” 王雱心中对苏油岂止成见过深,简直是恨之彻骨。 尤其是獐与鹿,目不能辨而气息可分,苏神童不但直接一脚将王神童踩死在地上,还得了个性情宽厚,不以智傲人,为他人掩过的名声。 与之相反,王神童气量狭小,恩将仇报,在士林中开始兴起公议,此仇更是不共戴天。 然而这等心思,王雱绝不敢与王安石坦白,诚恳地说道:“经此一事,孩儿已痛改前非,不是对明润有成见,而是出于父亲刚刚所说的保之心。” “他毕竟太年轻,不如让韩绛转运两路,苏明润专意经略安抚,或者让其各另一路,如此也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父亲别忘了,蔡挺还在陕西任职,当年与苏明润的同级,如今与苏明润差距太大,久不迁转,沦为下僚,难免心生怨怼。” 王安石想了想:“这也是实情,可今日在枢密院,中书,陛下,都已经同意了。” 王雱说道:“苏明润光风霁月,这是为了国家着想,想来不会异议的。如此,李复圭或可保。” 王雱最后这话,反而画蛇添足了,王安石沉吟良久:“不行,还是要尊重明润的意思,明日我再问问吧……” 加更一章,祝大家节日快乐,祝祖国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