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小医女》 第一章 刺血 “沈韵真,你不过是个罪臣之后,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一双有力的手掌扯住了沈韵真的衣襟“朕好心给你体面才让你侍寝,既然你不想做高贵的主子,那就去做下贱的医女好了。朕倒要看看,落到污泥中,你还清高不清高!” 南景霈——大齐高高在上的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朱黄龙袍映着他白皙的面孔。他的眸子透着寒意,冷的像一块冰。 沈韵真凝着这张脸,他是那样的俊美,却又那样的可怖。 是梦,沈韵真打了个寒颤,她已然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梦中,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朱黄龙袍艳得像火,从袍角儿滚滚燃烧起来。南景霈的身影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沈家那座古色古香的百年老宅。刀枪突出,杀声震天,耳畔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天色暗淡如蒙了一层鸦青烟雾,火苗肆意舔舐着沉香木柱子,将门前匾额上“沈宅”两个鎏金大字熏成墨色…… 回首望时,法场上人头落地。 血糊住了她的眼,她想尖叫,喉咙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真!” 突然觉得有人拍了她一下,沈韵真从梦中惊醒。一张清秀的脸庞映入眼帘,是同为女医的秋月。 “怎么大白天的还在睡觉?”她问。 沈韵真站起身,全身的筋骨咯咯作响。又是一场清明梦,梦醒之后的平静,远比梦中的情形更加令人胆寒。这样的梦,她已然不知做过多少次了。 “阳秀公主又烧起来了,院判叫你跟着李太医去出诊呢。”秋月回过头“诶,洗洗脸再去,淑妃娘娘正急的火上房。别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当心娘娘责罚你。” 南景霈登基三年,膝下无子,唯有一位阳秀公主,便是淑妃所生。宫里上下谁不知道淑妃是皇上的心头肉?谁又敢触她的霉头? 出诊的太医姓李,名秋生。才刚升了太医院首的职位,正是春风得意,腰杆挺得笔直。玉带上挂着院首的腰牌,下坠着殷红穗子簌簌颤抖。 沈韵真背着药箱尾随其后,心里有些怅然,这块院首腰牌,曾经是挂在父亲身上的。 沈韵真的父亲沈文忠乃是天下难寻的名医,先帝曾赞他是当世国医圣手,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却栽在了一副保胎汤药上。 两年前,皇后怀有子嗣,南景霈将照顾皇后胎相的事情交代给了时任太医院首的沈文忠。谁成想,树大招风,名高丧人。不知是谁在皇后的汤药中多加了一味地胆。皇后体弱,四个月的身孕没能保住,血崩毙命,沈文忠也就因此获罪。 国母仙逝,皇帝自是没有心情彻查案情,只是叫大理寺将沈文忠革职抄家,妻儿子女三亲六故一律充作官奴,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只有沈文忠一人披枷带锁流放边陲…… 李秋生背过手走在幽长的巷道中,脚步轻快,大有走马观花的意味。他是从前沈文忠手下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色。太医院两年来群龙无首,谁也没想到竟会是李秋生一枝独秀先出了头。 传闻李秋生一口气给淑妃送了二十万两银票,是靠着溜须拍马上的位。因此他虽然是太医院院首,医道却平庸无奇。 “待会儿你去趟冰库,取些冰来给公主退热。”李秋生突然转过头来吩咐一句。 “大人,此法不妥。”沈韵真反驳道。 “你说什么?”李秋生骤然停住脚步。 沈韵真顿了顿“公主发高热,李大人一直用的是冰敷之法,可这些日子,公主的病情一再反复,可见冰敷治标不治本,也没什么疗效。长此下去,恐怕会危及公主的性命。” 李秋生审了她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当务之急,用银针刺血散热最为妥当。”沈韵真答道。 李秋生眉头拧了个疙瘩,冷了半晌“呵,懂的还不少。” 可也是,从前汝阳王之子高热不退时,院首沈文忠也是这样说的。 李秋生又往前走了几步,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婴儿手小,难辨经脉。手上力道尤难把握,都怕一针不甚,扎伤了孩子。因此银针放血的法子只有从前的沈文忠敢用,而且也只用过那么一次。时隔多年,连自己都差点忘了,这小小的医女又怎会记得? “你进太医院多久了?” 沈韵真微微一低头“回大人,两年。” 两年?沈文忠获罪抄家正是在两年前。李秋生将她上下审视一番,又觉得她的眉梢眼角颇有些沈文忠的影子。 传闻沈家有一个女儿…… 李秋生心里起疑“你本家姓什么?” 李秋生满眼都写着怀疑,沈韵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奴婢自幼就与父母失散,不记得本家姓氏,只是进了太医院,方便大人们使唤,随便取了‘阿真’这个名字。” 李秋生有些纳罕“怎么?你并不姓沈吗?” 沈韵真使劲把头摇了摇“奴婢自幼流离失所,不知姓氏,也不知籍贯。” “孤儿?”李秋生长长的哦了一声,慨然道“一个孤儿能有入宫做医女的本事,你也算是少见。” 有了对症的治法,李秋生加紧了脚步。才进宝华宫,便听见了阳秀公主尖锐的啼哭声。李秋生皱皱眉,迈步走了进去。 “微臣给淑妃娘娘请安。” 淑妃萧氏早已急出了一头的汗,劈头盖脸骂道“昨日明明退了烧,晨起却又开始发热。总是反复,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再这样下去,小病都拖成大病了!皇上可就阳秀一个女儿,若是耽误了病情,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李秋生低眉顺目的应了一声,从乳娘手中接过阳秀公主“回娘娘,公主是着了风寒,高热郁结在体内发散不开,以至病情反复。” 淑妃瞥了他一眼,直接打断“也甭跟本宫掉书袋了,是吃药还是冰敷,你就直说吧。” 李秋生一拱手“回娘娘,微臣一直顾忌公主年幼,用药恐怕伤了脾胃,所以才选用冰敷之法。现在看来并不奏效。昨日微臣翻遍古籍,一夜未眠,才找到一个银针放血的古方,想来正对公主的病症。需在指尖刺上几针,放出血来便能退热。” 沈韵真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有戳穿他。 淑妃看了看公主,凝眉道“公主才刚两岁,本宫实在不忍心看她受这样的罪,就不能用些温和的汤药吗?” 李秋生眉心微微一蹙“娘娘,公主这么小,若是吃药汤引起肠胃不适,才真叫受罪呢。这银针刺血之法古来有之,其实也并没什么痛感,不信您看。” 李秋生说着,抓过沈韵真的手腕,拈起一根银针,在她指尖胡乱刺了几下。银针拔出,沈韵真水葱似的指尖冒出几滴鲜红的血珠儿。 淑妃将信将疑的的望着沈韵真“不疼吗?” 沈韵真摇摇头“回娘娘,的确没什么知觉。”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看吧。”淑妃给李秋生使了个眼色。 李秋生抱着阳秀公主,冲沈韵真努努嘴儿“你来。” “我来?”沈韵真有些诧异。 李秋生嗯了一声,用两条有力的手臂抱住公主。 沈韵真皱皱眉,轻柔捻起阳秀公主的小手,用一根银针微微刺了一下。婴儿皮肤滑嫩,只这一下,公主便皱起眉来,委屈巴巴的瞪着沈韵真。 “用手挤一挤。”李秋生吩咐道。 沈韵真一手托着帕子,在公主指尖儿上捏了一下。血珠倏忽在帕子上染了个红点儿。公主似是被挤得痛了,咧咧嘴巴,嚎啕大哭起来。 “蠢材蠢材!”淑妃心疼的扬起手,狠狠在沈韵真脸上掴了一巴掌。 沈韵真被猝不及防的打了一巴掌,身子往珠帘方向歪去。恰时有个身影掀开了珠帘走来,沈韵真控制不住,正正撞在一个人的身上。沈韵真抬起头,一个平金织盘龙图案映入眼帘。 是他?!沈韵真忙跪正身子“奴婢该死。” “混账东西,连朕也敢冲撞。” 南景霈冒火的喝了一声,坐在萧淑妃身旁,从李秋生手中接过公主,问道“朕听说阳秀又病了,现在情形如何?” 萧氏站起身,委屈涟涟的指了指沈韵真“皇上,晨起阳秀又开始高热,李太医说可用古方放血之法退热,谁知这个医女笨手笨脚的,惹得阳秀啼哭不止。阳秀这么小,又在病中已经很受罪了,她这不是雪上加霜吗?皇上决不能轻饶了她!” 南景霈怀抱着阳秀公主,淡然扫了沈韵真一眼,不屑的哼了一声“朕当是谁,原来是她。” 萧氏不解“难道皇上认识她?” 南景霈重重的出了一口气,道“如何不认得?以下犯上的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萧氏愣了一下,看了看沈韵真“既然如此,皇上就更不能轻饶了。” 南景霈目光淡淡扫过“小小医女连朕也敢冲撞,今日若不来个小惩大诫,恐怕今后这大齐的宫里便没人会守规矩了。” 第二章 杖刑 李秋生看了沈韵真一眼,他不知道沈韵真头一次冲撞皇帝是什么时候,但不难看得出,皇上此刻是真的动了气。李秋生不想做老好人,也不准备替沈韵真求情。 “拖出去打二十棍,叫太医院上下全都到宝华宫门前观刑。今后谁再这般不守规矩,就跟她一个下场!” 李秋生皱皱眉,二十棍?足够让她两个月下不了床。按说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婴儿啼哭也是正常。皇上之所以要动刑,恐怕只是为了哄淑妃开心。 李秋生转念一想,打一顿也好,叫她懂懂规矩。太医们都不提的法子她敢提,想在淑妃面前露脸?没那么容易!小医女若是治得了太医都治不好的病,宫里还要太医做什么? 茶杯粗细的棍子重重打在沈韵真的身上,声音发闷,在场的人个个敛声屏气。听声音便知道,行刑的太监下了狠手。 额头上的冷汗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沈韵真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吭声,她若是哭爹喊娘,反倒丢了沈家人的骨气。 沈韵真红着眼,一声不吭。 九,十,十一…… 李秋生不觉有些惊讶,这小医女竟然如此倔强,硬是不肯讨饶,连哭都不肯哭一声。 十五,十六……十九,二十! 两个太监收了手,沈韵真伏在条凳上,喉咙里一股腥甜味。 李秋生一声冷笑,太医院的人都漠然散去,只有秋月和冬香两姐妹围了上来。 “阿真,你还好吧?”秋月替沈韵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冬香道“姐,阿真怕是说不出话了,咱们先扶她回去再说。” 秋月冬香两个一左一右架住沈韵真,慢慢行走在悠长的巷道上。沈韵真紧扣住牙关,腰部以下都着了棍棒,每走一步都是火烧火燎的疼,回到房间时,沈韵真的下身已经疼得几乎麻木了。 衣裳被血糊在伤口处,轻轻撕一点儿都痛得钻心刺骨。 沈韵真伏在床榻上,眼圈儿血红血红的。今天这事怪不得淑妃,要怪就怪李秋生卑鄙,昏君狠辣。一个是趋利害人,一个是存心报复。若非夹在这两人当中,她也不会白白挨这么多棍棒。 伤口处火烧一样的疼,疼的她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半晌,李秋生一挑帘拢,脸上带着傲慢的笑意“哟,这是怎么了?” 沈韵真含恨剜了他一眼“李太医是来看笑话的吗?” 李秋生呵呵一笑“我来是告诉你,阳秀公主已经退了热,多亏你的好法子。你这顿打算是没白挨。” 李秋生阴阳怪气,恨得沈韵真几乎呕出血来。自己好心提醒他银针放血的古方,他却把自己推到淑妃的枪头上,方才不替自己求情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来冷嘲热讽! 沈韵真哼了一声“我的法子?那不是李大人翻遍医书一夜未眠找出的好法子吗?” 李秋生被呛得没话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用手点了点“果真是个拗种,难怪连皇上都敢冲撞。依我看皇上还是太仁慈,才赏二十板子。像你这般尊卑不分的东西,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他一转身,正跟冬香撞了个满怀。冬香手里拿着给沈韵真的药,李秋生临时起意,一把将药砸翻在地,骂道“太医院的药都是给主子们用的,你这等下贱奴婢也配用药吗?!” “你!”冬香胀红了脸。 李秋生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你不是比太医懂得多吗?自己想法子治吧!俗话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别糟蹋皇上赐的一顿好打。” 沈韵真咬咬嘴唇,房间里一片死寂。 “现在怎么办?”冬香没了主意。 “柜子里有酒。”沈韵真虚弱的挤出一句话。 “什么?!”秋月和冬香同时愣住了。 酒性烈,虽然也能消炎杀毒,活血化瘀,但浇在身上剧痛无比,她才刚受了杖刑,身体可怎么受得了? “别,那多疼啊。”冬香抿抿嘴唇“你再忍耐一会儿,等李太医走了,我就去偷点儿药回来。” 沈韵真摇摇头“你若是为了我去偷药,李秋生一定会借题发挥。柜子里有酒,一样能用。”沈韵真指指房间里那个不起眼的角柜“在那儿。” 秋月从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盛半瓶白酒“忍着点疼。” 沈韵真死死咬住了枕头,嗯了一声。 冰凉的酒液滴在伤口上,火辣辣的刺痛感钻心锥骨。沈韵真的指节攥的没了血色,冬香实在看不下去,捂住了眼睛。 沈韵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昏厥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桌上已经掌了灯,窗外也黑透了。 炕桌上倒扣着一个竹筐子,旁边是几个青瓷小盒儿。 她还活着……沈韵真自嘲的苦笑一阵,南景霈,李秋生,你们想折磨死我,可是老天爷不收,还得劳烦你们再费些心思。 “你醒了?”秋月端过油灯“信王的药果然有奇效。” “信王?” 冬香点点头“适才有个小太监送了几盒药,说是信王赏的。” 沈韵真心头一阵吃痛,沈家遭难,昔日的大小姐如今卑微到了尘埃里。人人都想跟沈家划清界限,唯有他对自己不离不弃。 秋香叹了一声“人们都说信王仁慈,果然不假。对一个医女尚有如此的怜悯之心。” “影霖……”沈韵真心里一痛,咬了咬嘴唇。 信王南影霖的封地原本是富庶的吴地,偏生遭了皇帝的忌惮,被改封到北寒。北寒荒凉无比,还有蛮夷猖獗。 自己尚在困顿当中,还不忘怜悯他人。别说是沈韵真,就是没有受过恩惠的冬香也感佩得五体投地“信王仁义无双,真不知先帝是怎么想的,怎么不叫信王殿下继位呢?” 秋月掩住冬香的嘴唇“该死该死,胡说什么呢?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够你死十回了。” 冬香吐了吐舌头,嘟囔道“我说的是实话嘛。信王殿下要是皇上,才不会把亲兄弟赶到北寒去赴任呢,还催的那么急。” 沈韵真撑起身子,扯住冬香的衣袖“你说什么?信王殿下要去北寒了?” 第三章 嘱咐 冬香点点头“可不是。才刚听说皇上赏了殿下许多东西,催促殿下明日启程去北寒,片刻都不许多留。” 明天就走? 沈韵真的眸子里闪过一阵失落。她在宫里两年,一堵朱红高墙将她和影霖横刀隔断,这两年来,能打听到的音信都是极少,现在好容易知道一点,却是他要走的消息。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儿时嬉戏的画面,翩翩公子少年郎,落花垂柳,折扇玉骨。 “北寒可是个苦地方……”沈韵真悄悄抹去一滴眼泪。 秋月叹了口气“人家是王爷,北寒再苦也苦不着他。你还是顾好自己吧,这伤的可不轻呢,险些伤了筋脉。” 老话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沈韵真却并没在床上养的太久。虽然二十棍子打的不轻,但信王送的药膏效果极佳。只一个多月,她便如往常一般生龙活虎了。 伤好得太快,李秋生瞧着她直纳闷儿。没有药的情况下,弱质女子怎么能在短短一个月里恢复如初呢?可李秋生查过好几次,药房里的药一点儿没少的摆在那儿,的确没人偷拿。 李秋生抓不到把柄,心里恨得慌,总想再找个茬儿整她一把。 “阿真!把才制好的珍珠养颜粉给毓秀宫田美人送去。”李秋生喝道。 秋月皱皱眉,这李秋生真是不安好心眼,阿真的伤势才刚好利落,他就挑了最远的毓秀宫让阿真去跑。太医院走到毓秀宫相当于绕着后宫走半圈,这是憋着坏,想看她旧伤复发? 深秋时节的后宫,红砖碧瓦显得浓妆艳抹,墙头琉璃瓦上一层血红枫叶格外耀眼,沈韵真端着小托盘,时不时地抬头贪看一眼。 进宫两年了,沈韵真从未如此真切的欣赏过这大齐宫苑的景致,这里一切都好,只是那个人不好。 “沈姑娘。” 沈韵真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屏住呼吸,这声音生僻不是熟人。沈韵真加快脚步,想尽快离开这里。 但后面的人却匆匆追了上来“沈姑娘留步。” 竟是一个司珍局的小太监。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这位公公想必是认错人了,奴婢不姓沈。” 小太监含笑道“沈姑娘不必遮掩,奴才小顺子,是信王殿下的门人,之前的药膏就是奴才给姑娘送去的。这次来,是因为王爷有几句话要奴才转达姑娘,奴才盯了太医院很久,总算找到机会跟沈姑娘单独说话了。” 影霖?沈韵真觉得鼻子发酸,眼眶里含了眼泪“他的情形如何?” 小顺子抖抖浮尘道“殿下还好,只是惦记姑娘。殿下已找到了流放的沈太医,请姑娘放心。殿下还说,后宫是个极阴晦的地方,各种权力在这里盘根错节,人心如鬼,姑娘千万不要轻信任何人。” 沈韵真点点头“我都记下了,有劳小顺公公。” 小顺子的神情晦暗莫测,道“还有一件不得不说的大事,劳烦姑娘细细琢磨。” “公公请讲。”沈韵真恬然望着他。 小顺子腔调低沉,透着些古怪“皇后仙逝后不久,皇上便把皇后母家那些位高权重的外戚全部闲置。三个月前,皇上又在物华山的佛寺中为沈家立了上百块无字碑。”他一手捋着浮尘的长须,审了她一眼“姑娘冰雪聪明,想必应该能领会其中之意。” 沈韵真眉心一蹙。 “你的意思是……” “你是说,害死皇后的那味地胆,根本就是皇上自己放进去的?” 小顺子伸手一拦“法不传六耳,姑娘心里明白就好。” 沈韵真踉跄几步,差点儿摔倒在地上。父亲的药方不会出错,这一点,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可她猜遍整个朝廷,也没有猜到那个真正贼人,竟然就是皇上自己! 南景霈忌惮外戚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是沈韵真万万没有想到,为了打压外戚,这个人竟然狠到连自己的发气和孩子都能杀。 虚伪!沈韵真咬紧了牙关,恨不能立时三刻化作一杯毒酒,让南景霈命丧黄泉! 小顺子见沈韵真的脸色变了,微微一躬身子,道“奴才的话说完了,沈姑娘保重,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到司珍局来找奴才。” 沈韵真丝毫没有注意到小顺子的离去,她只是呆滞的站在迷踪阁外的青石路上,才刚大好的青天刹那间愁云惨淡。 难怪自小父亲就告诫过她,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鬼,而是人心。 一股恨意从心底里冲向脑海,倏忽间头痛欲裂,沈韵真蹲下身,死死咬住嘴唇。原来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南景霈手里的一步棋,沈家满门,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沈韵真攥紧了拳头,南景霈,你给我等着。总有一日,我会把你欠沈家的债,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沈韵真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惹得田美人老大个不乐意。田美人浑身透着一股倦怠,脸色也有点暗淡,侧身歪在一方镇枕上。 毓秀宫的掌事宫女青罗接过沈韵真手中的托盘,也没给她好脸色。 “美人您瞧,太医院愈发惫懒了,来得晚也就罢了,这珍珠粉还研得这么糙,纯粹是偷工减料。” 田美人淡然扫了一眼,冷笑道“太医院的人最会看人眉眼高低了。八成儿是看本宫不得圣宠,所以也不把本宫当正经主子看待。淑妃若病了,太医院恨不得悬着八百颗心,动辄下跪请罪。到了本宫这里,就可以敷衍了事。反正皇上半年没有进毓秀宫的大门了,本宫也没办法向皇上告状,是不是?” 沈韵真伏身跪倒“奴婢不敢,美人是宫里的妃嫔,那就是奴婢的主子,是天上的星星,奴婢岂敢欺主?” 田美人骄矜的哼了一声,道“天上的星星?那就是多一颗少一颗的无所谓了?” 沈韵真摇摇头“美人若是这样想,那就真要折煞奴婢了。星星再多,也是高高悬在天上,光芒夺目,奴婢们只有仰望的份儿。” “仰望?仰望本宫还拿这样粗粝的珍珠粉来糊弄本宫?”田美人一扬手,将桌上一罐儿珍珠粉打落。碎瓷四溅,飞扬。 第四章 酸梅汤 这珍珠养颜粉里掺了大量的桂花香粉,香气浓郁。田美人闻见这味道,不由得身子一颤,用帕子掩住口鼻,吐出几口酸水儿。 青罗推开沈韵真,上前扶住田美人,问道“美人您没事儿吧?” 田美人吐得眼眶里满是泪,青罗打开窗子散味儿,又紧忙将地上的珍珠粉收拾干净。过了好一会儿,田美人才缓过劲儿来。 青罗端了个杯子送到田美人面前“美人先压一压。” 沈韵真自小学医,对味道特别敏感,尽管着味道很淡,还都被桂花香遮着,但她还是闻得出来。 酸梅汤?!都已经入秋了,谁还喝酸梅汤呢? 田美人喝了几口,总算是缓了过来,见沈韵真一直看着她,田美人有些不安。 青罗呵斥道“看什么看?懂规矩吗?” 从田美人的毓秀宫出来,沈韵真加快了脚步。李秋生要她这个时辰来给田美人送珍珠粉,无非是想让她错过晚膳的时辰。饭这东西,多一顿少一顿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是不想让李秋生的小伎俩得逞罢了。 用过晚膳,沈韵真坐在灯下出神,细细琢磨着白天在毓秀宫见到的情形。 “想什么呢?累了一天还不赶紧歇着?”秋月撑着被子,突然问道。 冬香侧过身望着沈韵真笑道“阿真最近总是发呆。” 沈韵真抬起头道“你们说,这个季节有梅子吗?” 秋月笑道“酸梅是四五月份的东西,现在都入秋了,哪儿来的梅子?” 沈韵真目光一烁,道“今天似乎看见树上有青果儿,我还以为那是梅子呢,怪想吃的。” 冬香挨了枕头,闭目道“你瞧瞧这个人啊,馋得眼睛都花了。现在是入秋,树上怎么会有梅子?恐怕只有冰库还冻着些不合时令的果子。就算是娘娘们,抬着银子去还未必能吃到呢,更别说咱们医女了。你啊,也只能在梦里吃咯。” 没有人会为了口腹之欲费这么大的劲儿。大费周章也要换青梅,只能说明一点——她片刻也离不开这东西。 珍珠养颜粉里虽然加了桂花香粉,但味道并不难闻。好端端的,田美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况且她脸色蜡黄,初秋时节还喝着酸梅汤…… 医者的直觉告诉她,这些都是怀孕初期的征兆,可是南景霈明明已经半年都没有进过毓秀宫的门了,这田美人又怎么会怀孕呢? 除非…… 沈韵真勾勾唇角,田美人?有点儿意思。 医女们都是定期去给后宫妃嫔们请平安脉的,沈韵真特意查了脉案,田美人最后一次的脉案上写得是血脉不通,脾胃失和。 沈韵真正在出神,恰时毓秀宫的医女倩儿进来收拾药箱子。 沈韵真笑道“倩儿姐姐是要去毓秀宫吗?” 倩儿点一点头。 “听说毓秀宫的田美人最是和善,她待姐姐一定很好吧?”沈韵真问。 倩儿凝了她一阵,似乎觉得沈韵真是个怪物,这宫里居然还有人不知道田美人素来以不得宠架子大著称。 倩儿呵呵冷笑两声“是,好的很。” “唉,真是羡慕姐姐。”沈韵真叹了口气。 倩儿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还羡慕你能在淑妃娘娘身边当差呢。” 沈韵真见她上套,便做出一副发愁的样子,把脉案放在一旁。 “怎么了?”倩儿问道。 “姐姐忘了?上次我给阳秀公主银针放血,手重了一些,惹恼了娘娘,挨了一顿打。现如今,一提去宝华宫请脉我就心惊胆战,就怕娘娘看见我心烦。” “哦。”倩儿犹疑了一阵,道“要不然,我去跟院首大人说,从今往后你去请毓秀宫的脉,我去请淑妃娘娘的脉?如何?” 沈韵真露出些欢喜的神色“要能这样,可就多谢姐姐了。” 倩儿扁扁嘴,难得宫里还有这样的傻子。宝华宫淑妃娘娘,那是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的高枝儿。田美人不受宠,脾气又大,居然有人上赶着跟自己换?! “这不算什么。”倩儿说着,把药箱递给沈韵真“正巧呢,该是给田美人请平安脉的时候了,这次你去。” 沈韵真接过药箱,真是正中下怀,皆大欢喜。 沈韵真自幼学医,也是下过苦功的。不敢说疑难杂症全能治,看人孕相总不至于看错。 如果自己所料不差,岂不说明有人公然给南景霈带了一顶绿帽子吗?这要是真的,沈韵真做梦都会被笑醒。 毓秀宫今日没有熏香,空气中浮着一股子木槿花的味道。田美人穿着一身妃色衣裙,没有束丝绦,宽大的衣裳显得有些慵懒。 “医女阿真来给田美人请平安脉。”沈韵真跪了下来。 田美人正舀着一碗酸酪,见沈韵真进来,便用帕子擦了擦手。 “怎么又是你?”她转念问道“往日不都是倩儿来吗?” 沈韵真抬头的瞬间,观了观田美人的气色,似比昨天更差,眼下还有一片鸦青,想必是昨晚没有睡好。 “回美人的话,太医院人手不足,李太医重新做了调整,往后就是奴婢来给您请脉了。” 田美人审了她一眼“你行吗?” 沈韵真谦恭一笑道“回美人,奴婢的医术尚可。” “哦。”田美人没有伸手,只是仔仔细细的把沈韵真打量了一番“你们医士不都讲望闻问切吗?你倒是看看,本宫有什么病?” 沈韵真凝了田美人一阵,谦恭道“回美人的话,美人没什么大碍,只是气血郁结,用藏红花泡水喝上两三次,也就好了。” 田美人面上一哂,给青罗使了个眼色。 青罗舔舔嘴唇,问道“藏红花性寒,眼下已经入秋,岂不是要美人寒上加寒吗?” “红花性温,美人只管放心饮用,再说也不必喝太多。”沈韵真含笑看了青罗一眼“昨日美人喝的酸梅汤,才是寒性的汤饮呢。这个时节还喝酸梅汤,难怪脉案上写着美人脾胃失和。” “什么?酸梅汤?”田美人突然被戳穿,心里一阵惊惶,下意识的问出口。 第五章 揭穿 青罗尴尬的咳了一声,想把酸梅汤遮掩过去。 沈韵真也不理,只是温然跪到田美人身前,打开药匣取出腕枕和帕子。 “让奴婢给美人把把脉吧?” 田美人心虚已极,究竟做过什么,她自己心里有数。一个多月没有来葵水,身体究竟是什么症状,自己心里早已有了猜测。田美人咬咬嘴唇,一时不敢让沈韵真把脉。 沈韵真比倩儿懂礼数,也更会说话。田美人能找茬儿赶走倩儿,却没有办法对付沈韵真。 田美人的腕子缩在袖中,半晌不肯拿出来。 沈韵真也不说话,就一直跪在田美人面前等。田美人见她实在圆滑,便给青罗使了个眼色。 青罗从桌案上端了一碟儿荷花酥道“自然是要把脉的,可也不急在一时,”她将荷花酥送到沈韵真眼前道“吃吧,美人赏给你的。” 吃人嘴短,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田美人肯拿点心给沈韵真,便是有意跟她示好。可沈韵真现在不能拿,若是拿了,自己便会沦为田美人的附庸。 与田美人的这场博弈,她必须占据主导,这样才有对付南景霈的机会。 沈韵真低下头“奴婢身无寸功,不敢领受娘娘赏赐。” 田美人凝重的望着她,不情愿的将手搁在了腕枕上。沈韵真一搭脉就知道,滑脉,田美人果然怀孕了。 沈韵真温然收了帕子,道“奴婢的猜测不错,美人这是气血不通,不过单靠红花泡水似乎无用。让奴婢开几服活血化瘀的药,服侍娘娘吃下,便可痊愈了。” 沈韵真故意将“活血化瘀”几个字咬的很重。 “活血化瘀?”田美人狐疑道。 沈韵真点点头“回美人,必须如此。血脉不畅很容易引发其他病变,美人千万不能小而视之。” 沈韵真容不得田美人辩驳,雷厉风行的抓了药。田美人还来不及想出对应之策,一碗活血的汤药已经端到面前。 田美人脸上写满了拒绝,沈韵真却视若无睹。田美人望着黑褐色的冒着滚滚热气的汤药,笑的十分尴尬“若不然,你就先回去,等药凉了,再叫青罗服侍本宫喝。” 沈韵真垂手立在一旁,自然是不肯退去“回美人,这药必须得趁热喝,若是放凉了,药性会散,对美人的身子没有好处。” 田美人侧目望着碗里的药,心里敲起了小鼓。活血化瘀,这跟打胎有什么区别?若是自己喝下这药,八成会当即小产。到时候引来太医院三堂会审,自己与侍卫私通怀有杂种的事情,岂不要暴露出来? 皇上若是知道自己给他带了顶绿帽子,岂不要扒了自己的皮?自己死了倒还是小事,要是连累了母家,罪过可就大了。 田美人看看药,又看看沈韵真,咽了口唾沫。 对方一定是察觉自己怀有身孕,才故意端上这样一碗药,她明知道自己不敢承认,所以才来逼迫自己。 这小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竟暗藏这样歹毒的一颗心!她非要自己死在眼前,才肯罢休吗?难道就因为昨天骂了她几句吗? 田美人遮掩道“本宫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气血不通的情况,你这小小的医女,能拿的准吗?若是吃坏了,本宫可饶不了你。” 沈韵真才不怕田美人的恐吓,面不改色道“若是美人信不过奴婢的,奴婢这就去请李太医来为美人重新诊脉抓药,李太医是太医院院首,医道高超,他的诊断想必不会出错。不知美人意下如何?” 如何?田美人暗自咬了咬嘴唇,李秋生是淑妃的人,若是请他来把脉,可就不是一碗活血汤药这么简单了! 自己半年没有侍寝,就是淑妃在当中搞鬼。自己已经着了淑妃的忌,私通的柄若是落在淑妃手里,那就真要满门抄斩了。 “不必,不必了。”田美人连声说道“李太医手上事情繁多,不必麻烦他。” 沈韵真端起药碗,劝道“美人,这汤药正好温热,再凉可就不能喝了。” 田美人颤抖着接过药碗,看了看青罗,青罗救不了她,看看沈韵真,沈韵真饶不了她。田美人几乎快哭出声了,犹疑着将汤药送到唇边,终于下定决定喝上一口。 “呯!” 田美人手中的药碗被倏忽打落,汤药泼洒得满地都是。田美人惊愕的望着沈韵真,半天说不出话。青罗也被沈韵真吓傻了,连护主的责任都忘得精光。 “你……”田美人望着一地狼藉,欲语又迟。 “美人怀了身孕,怎么敢喝活血化瘀的汤药呢?”沈韵真淡然望着田美人。 青罗瞪大了眼睛“谁说的,你胡说八道!” 沈韵真笑了笑“奴婢自幼学医,美人是什么症状,奴婢看一眼便能知道,您骗不了奴婢。” 田美人拦住了青罗,定定神,试探道“你今天是专门冲本宫来的?” 沈韵真目光一烁“美人真是圣明。” 田美人微微自矜,道“你既是冲本宫来的,想必已经把本宫的事情查的清清楚楚了。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沈韵真摇摇头“奴婢什么也不想要。” 青罗心急“那你这是?” 田美人拉住青罗的袖子“让她慢慢说。” 沈韵真温然望着田美人“其实昨天奴婢已经看出美人怀有身孕,只是没有点破。皇上半年没有碰过美人,那这个孩子绝不会是皇上的。” 田美人垂下眼皮,冷然道“那又如何?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沈韵真笑笑“自然跟奴婢无关,奴婢只是好奇,美人有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打算吗?” 田美人皱起眉,惊诧的望着她“你说什么?” 沈韵真垂下眼睑,淡然道“美人想过没有?隐瞒孕情,究竟能瞒得了多久?几个月后,美人的肚子大起来,难道还能用生绢裹腹,一直藏到生产之日吗?” 田美人咬咬嘴唇,沈韵真的确一针见血的戳中了她心底。 “美人并非一个人,美人的身后还有母家,若是因为美人自身不检点而连累了她们,美人于心何忍?” 沈韵真句句戳心,田美人的情绪愈发激动起来“你是喝海水长大的吗?管的这样宽?” 第六章 绿帽 沈韵真勾了勾唇角“看来美人既不怕死,也不怕连累家人。那奴婢就只好直言不讳的向太医院禀报了。” 沈韵真刚一转身,便被田美人叫住。 沈韵真含笑侧过身“其实美人不必这样排斥奴婢,现如今能解救美人于水火之中的,唯有奴婢一人。只要美人相信奴婢,奴婢不仅能帮美人渡过难关,还能帮助美人平步青云。” 田美人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她此刻就需要一个人能把她从提心吊胆的日子里解救出来。转念一想,又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医女,不过十七八岁,她有什么手腕?难道能比太医更强吗? “能躲过一劫便谢天谢地了,本宫也不奢望平步青云。” 沈韵真迎上田美人的目光问道“美人这话是信不过奴婢咯?” 田美人叹口气,面上露出郁色“你能帮本宫把这个孩子打掉而不被察觉吗?” 沈韵真摇摇头“太医院的药品都有一笔细账,医女抓的药每日都有人检查。一旦太医顺藤摸瓜,会对娘娘不利。” 青罗丧气的扭过脸,嘟囔道“连这个都做不到,还敢说大话。” 沈韵真也不计较,只是凝着田美人“美人何必急于落胎呢?奴婢倒是觉得,美人应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皇上没有子嗣,美人若能一举生下皇子,何愁将来没有圣宠?” “什么?生下来?”田美人惊诧的望着沈韵真,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摇摇头“这不是胡闹吗?皇上半年没有来过毓秀宫,本宫怎么能把他生下来?!” “不能吗?”沈韵真反问“皇上不来毓秀宫,美人就不能主动去请皇上吗?” 田美人凝滞了一阵“这……” “美人不敢去?”沈韵真直截了当的问道。 田美人点点头,不情愿的叹了一声“如今淑妃独大,若是她知道本宫去招惹皇上,还不知道要如何对付本宫呢。” 沈韵真掩口失笑,田美人觉得没面子“你笑本宫胆小?” 沈韵真摇摇头“刚才奴婢要美人喝下活血汤药的时候,美人已然无所畏惧,怎么一提起淑妃,您又瞻前顾后的了?美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放手一搏吗?若是美人的孩子坐实了皇子的身份,您就是皇长子的母亲,母以子贵,到时候您还怕什么淑妃?” 田美人咬咬嘴唇没有作答,显然已经动了心,半晌才道“你的心机可不浅呢。” 沈韵真笑道“奴婢哪有什么心机?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帮了美人,也就是帮了奴婢。将来美人飞黄腾达了,奴婢还要仰仗美人庇佑呢。” 田美人心里很是受用,伸手抚了抚平坦的小腹,笑道“算你是个明白人。本宫答应你,只要你帮本宫渡过难关,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沈韵真心里打起了算盘,田美人如今才一个多月,一切症状还都不大明显。若能在此时同皇上春风一度,接下来的事情,就都能顺理成章。 南景霈啊南景霈,这顶绿帽子,你是戴定了! 田美人的气色太差,若想一举勾起南景霈的,还需要多下点儿工夫。 傍晚,沈韵真又送来了新制的玫瑰露和珍珠膏,一青一白两个陶瓷小盒子。田美人打开青瓷盒子,闻了闻,扑面而来一阵淡淡的清甜,沁人心脾。 田美人拿在手里端详一阵“这个倒比昨天的珍珠粉好闻。” “这是珍珠膏,奴婢在当中加了莹肌如玉散,用茉莉花汁水和匀。味道淡雅,功效加倍。”沈韵真又拿起白瓷盒子道“美人再看看这个玫瑰露,粉面含春,皇上会更加喜欢。” 白瓷小盒里盛着冻子一样的软膏,晶莹透明,浮着一层浅浅的粉色。 “这行吗?本宫还是没底,若皇上派其他太医来给本宫诊脉,不就露馅儿了?到时候岂不罪加一等。”田美人犹豫道。 这一点,沈韵真早就想到了。太医们医术有限,再说喜脉本就只能诊出个大概。两个月还是三个月,谁也不敢肯定。再说,这世上还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 沈韵真凝着她“除了相信奴婢,美人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 “好吧……行与不行,都在此一举了。但愿皇上还愿意多看本宫一眼。”田美人用指甲挑起一点儿软膏,涂在了脸颊上。 南景霈已经许久没有走过毓秀宫门前的这条路了,若非经人提醒,他几乎忘记后宫中还有个田美人。大太监东来捧着红木小托盘,直勾勾的盯着正当中田美人的绿头牌。 “看什么看?有你看的份儿吗?”南景霈瞥了东来一眼,若无其事的拿起田美人的绿头牌看了一阵“好像许久没见到她的绿头牌了。” 东来应了一声“是,自从田美人被程婕妤的猫儿抓伤了颈子,淑妃娘娘就叫人把田美人的绿头牌收了,说是叫田美人好好养伤。” 淑妃这点儿小心思再简单不过了,一眼便能看透。南景霈淡然笑了笑“淑妃啊,就是小心眼,顶数她最爱拈酸吃醋了。” 东来没说话,只是憨憨的陪笑两声。 “也不知田美人的伤好了没有。”南景霈随口说道。 东来点点头“回皇上话,田美人的伤早就好了,而且这半年来还勤于养生,气色也愈发好了。” 南景霈颠了颠掌中的绿头牌,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你收了毓秀宫多少好处?嗯?这么卖命的替她说话。” 东来咧开嘴,装傻卖乖的摇摇头“皇上,奴才哪儿敢呐!?您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收主子娘娘们的一厘银子呀!” 南景霈凝了东来一阵,忽然一掌拍在东来胸口,东来脸色倏忽一变。南景霈的掌心正正按在一叠儿银票上,那是晨起时田美人派人送过来的好处,整整的一千两。 “皇上……”东来的声音颤了颤。 “哼,小太监,你这就叫欺君知道吗?再敢有下一次,当心朕砍你的脑袋。”南景霈收了手,将田美人的绿头牌扔在托盘上“得了,也不枉费人家的一番心思,今日就去毓秀宫了。” 东来办成了田美人安排的事,心下里一片欢喜,朗声道“皇上有旨,摆驾毓秀宫!” 第七章 温柔乡 毓秀宫早就在沈韵真的指挥下布置的焕然一新。杯盘碗盏一律换成南景霈喜欢的梅子青釉。寝殿的帘拢都换了成了香云纱,层层铺垫,好一似烟雨朦胧。 田美人早已薄薄的施了一层淡妆,一点朱唇似樱桃似的鲜艳欲滴。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南景霈仰着头四处观望,抬抬手道“起来吧。” 田美人见皇帝的目光一直在墙边的一排殷红枫树间流连,便笑道“臣妾知道皇上喜欢枫叶如火,入秋以来,便叫宫人们一直悉心照料这些枫树,奴婢们做事很当心,想来这枫叶还看得过去。” 南景霈点一点头“有心了。” 田美人唠叨半日,只得了这么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话,顿时有点尴尬,但又不能把皇帝冷在这里,只能又陪笑道“皇上,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去吧,臣妾为皇上略备薄酒,暖暖身子。” 田美人引着南景霈进了寝殿。 房中熏着淡淡的开元帏中衙香,跟房中摆放的花卉味道相冲,南景霈皱了皱眉,有点坐不住。灯烛交相辉映,一片幽黄暖色。 酒刚刚温好,酱香醇厚,田美人端起珐琅彩酒壶,与南景霈斟了一杯。南景霈一伸手,却跟田美人的指尖撞在了一处。 “嗯?”南景霈一走神儿的工夫,田美人已然大胆的坐进了他的怀中。 田美人身段儿婀娜,似柔弱柳丝,在他怀中一歪,南景霈下意识搂住了她的腰。 “皇上,您多久没来看过臣妾了,怕是把臣妾忘了吧?”田美人说着,一手揽住了南景霈的脖子,一手捏着酒杯,将一杯热酒给南景霈灌了下去。 房中的气味极香,薰得人头脑发昏,南景霈一把攥住了田美人的手,田美人却似个捉住不的油珠儿,一直玉手沿着他的领口伸了进去,似猫爪子挠一般,在南景霈的心头撩拨着。 南景霈原以为自己能把持得住,后来却不知怎的,昏昏沉沉间将田美人抱上了玉榻。 一番云雨过后,南景霈精疲力竭,直睡到日上三竿,连早朝的时辰都给耽误了。起身时,他大略一瞥,田美人还睡在身旁,酮体上还有明显的淤痕,身下枕得都是破碎的衣料。 南景霈揉揉眉心,怎么?昨天晚上自己竟有这么激烈吗?一时间觉得有辱斯文,南景霈挂不住面子,在毓秀宫粗略梳洗一下,便急急忙忙的走了。 南景霈一走,田美人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扯过一件衣裳,掩住了身体。 “青罗,去太医院一趟,叫阿真来请平安脉。” 沈韵真一整晚都没合眼,不知道她给皇帝精心打造的“小惊喜”究竟能不能引南景霈入套。 听说皇帝今日未曾上朝,沈韵真有些得意,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倘若日日如此,那就真离昏君不远了。 田美人心情大好,还赏了沈韵真一起喝茶。田美人的颈子上还残存着深浅不一的红印儿,被黑瀑似的头发半掩着。 “昨晚的事,若是传到了淑妃的耳朵里,怕又是一场事端。”田美人拨拨杯中悬浮的茶叶“你弄得那些暖情的香料,该处理的,就赶快处理掉吧。若是让太医们查出来,怕你的小命难保。” 沈韵真微微一笑“奴婢并没给娘娘准备暖情的香料啊。” “哦?可昨晚皇上明明……”田美人扯了扯头发,盖住了颈子上一处红印子。 沈韵真含笑道“奴婢选的香料,花卉,脂粉各藏内秀,单独使用则没什么特别之处,若拼凑起来,恰是一味暖情香。太医们都是些读死了书的老古板,别说他们来查,就算是整个太医院三堂会审,也搜不出什么蛊惑圣心的证据来。淑妃纵然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是白气。” “做得好。”田美人一手抚上小腹“才刚皇上叫人送了许多赏物,本宫有心赏你,所有的赏物,可着你先挑选,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南景霈的赏物,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看着南景霈渐渐走上昏君的道路,最后身败名裂。 沈韵真摇摇头“奴婢什么也不想要。” “哦?”田美人挑挑眉梢。 沈韵真一怔,隐约觉得这话透着一股子狂傲的味道,自知失言,忙改口道“美人,奴婢没有三亲六眷,就算美人赏了奴婢,奴婢也没处花销不是?” 田美人点一点头,这倒是实话,她摆摆手道“罢了,先记着你这份赏,将来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本宫。”田美人说着含笑将桌上一碟儿椰汁马蹄糕推倒沈韵真面前。 皇帝临幸妃嫔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因为妃嫔而耽误早朝的,这还是大齐开国以来的头一遭。 皇后仙逝,后宫以淑妃萧氏为首,一直面和心不合的妃嫔们今日竟为了同一宗事,齐刷刷的坐满了宝华宫的花厅。姜贤妃,苏昭仪,周昭容,徐充仪,程婕妤,无一缺席,后宫好久没有见到这么整齐的问安礼了。 萧氏正为皇上临幸田美人的事情恼火不已,但见田美人犯了众怒,萧氏心里便平衡了不少。 萧氏揉揉眉心,含笑道“今日本宫身子也不大爽利,头疼的厉害,叫各位妹妹久等了。” 下坐的几位妃嫔面面相对,私语了一阵,萧氏故作不解的问道“今天是怎么了,几位妹妹怎么来的这么齐?” 姜贤妃道“皇后仙逝,后宫的众位姐妹都以淑妃娘娘为尊,这两年,淑妃娘娘将宫中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众姐妹都是心服口服的。淑妃姐姐身体不适,我们姐妹本不该来打扰的,只是眼下有一桩事,淑妃娘娘不能不管了。” 姜贤妃话音刚落,其他的几位妃嫔纷纷应和。 萧氏温然笑道“姜贤妃说了这么多,本宫还是听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儿,惹得众姐妹这样愤慨?” 程婕妤冷笑道“淑妃娘娘怕还不知道吧,皇上昨日去了毓秀宫,那田美人不知使了什么魅惑手段,东来叫请了三次,皇上都不肯离去,连今日的早朝也给耽搁了。” 第八章 麝香书 苏昭仪白了一眼“可不是,宫规在前,妃嫔侍寝不得超过一个时辰。田美人魅惑圣心,寡廉鲜耻,淑妃娘娘可不能不管呐,若是留得这样的人在后宫中,岂不是败坏朝纲?” 萧氏眸子淡淡一扫,只将腕上一串镶金珊瑚珠子拨弄两下,不痛不痒的说道“皇上圣明烛照,想来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耽搁了朝政。宠幸田美人,怕也只是一时新鲜,各位姐妹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淑妃越是显得不在意,其他妃嫔就越生气,周昭容拧了眉心,道“娘娘,田美人如此放肆,您要是一言不发,岂不纵得她越发的猖狂了?” 徐充仪也难掩妒意“先前一直推脱病着不肯见人,现在又生龙活虎的。焉知不是心存奸诈,一心想着攀上高枝儿呢?哼,才刚侍寝了一晚,就惹得皇上误了早朝。长日以往,咱们大齐的后宫中,怕是要出一位祸国殃民的妖妃了!” 萧氏默然听着她们抱怨了许久,才正正身子,叫了宝华宫掌事宫女云夕。 “本宫的书案上有一套经卷本的《女四书》,你拿去赏给田美人,叫她照着誊抄三遍,好好研习。不要总想着蛊惑君心,坏了宫中的风气。” 众人面面相觑,这绵里藏针的一招的确是杀人不见血。一套四本,又要誊抄三遍,简直能把人手腕累断,想来田美人要有一阵子顾不上蛊惑皇帝了。 田美人受了罚,众人心里的妒火稍稍平息,略坐了一会儿便都散去了。 入夜时分,沈韵真已然换下了衣裳,洗漱过后准备歇息。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叫她,秋月抬起头问道“是谁啊?” 沈韵真打开门,竟是毓秀宫的青罗,沈韵真有些诧异“青罗,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青罗满脸都是火上眉毛般的焦急,一把扯住沈韵真,附耳道“快去毓秀宫看看吧,美人这会儿腹痛不止,再晚怕是要出事了。” 沈韵真一惊,来不及多想,抓起外衣和药箱便急匆匆的往毓秀宫跑。 田美人伏在床榻上,疼的直哎唷。面色惨白,额间挂着豆大的冷汗,嘴唇都咬破了。沈韵真忙从荷包里取了些艾草递给青罗“熏艾!” 田美人的脉象有些混乱,是动了胎气的缘故。怕人怀疑,沈韵真也不能开保胎的汤药,只好选择用熏艾这样的土法儿暂且压制。 好在没有见红,情形不算太严重。田美人虚惊一场,好久才缓醒过来。 沈韵真觉得奇怪,田美人身体一向很好,正午诊脉的时候,还没见胎相不稳的症状,怎么突然会动了胎气呢? “美人虽然身子康健,但怀有身孕,实在不易太过劳累。奴婢这些日子一向叮嘱美人,美人怎么不往心里去呢?” 青罗凝了眉“这可冤枉死人了,美人今天一直在房中,抄抄书罢了,也没过什么操劳的事儿啊?” “抄书?”沈韵真挑挑眉“美人怎么突然想起抄书来了?” 田美人哼了一声“你当本宫愿意抄?还不是淑妃那个醋坛子,见不得本宫好。皇上才来了一次,她就送了那么厚的一摞子书要本宫誊抄。说什么修女德?不就是为了阻止本宫伺候皇上吗?” 坐着抄书会抄到动胎气?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书呢?”沈韵真望向青罗。 青罗指了指房中桌案上那摞半尺高的书卷“喏,就在那儿。” 沈韵真刚打开书卷,便是扑面而来一阵香气。这香味比别的不同,是上好的松烟古墨和另外一种香料混合而成。墨香味道重,沈韵真将书凑到鼻子前仔细闻了闻。 青罗拧眉望向沈韵真“怎么?这书有什么不妥吗?” 沈韵真暗自冷笑一声,淑妃果然没安好心。 “美人整个下午都在这里抄书吗?”沈韵真问道。 田美人点点头“淑妃要本宫抄书,本宫就算再不情愿,也不能不抄。” “那就难怪了。”沈韵真将书扔在桌上。 “到底怎么回事?阿真你快说啊?”青罗急切的问道。 沈韵真定定神“美人动胎气的根源正正在此。” “什么?!”青罗和田美人异口同声的叫了起来。 “爱书之人担心书籍被虫蛀,便把书写印刷所用的墨块放在麝香泡过的水中研磨,这样书卷自然就带了麝香的成分。虫豸不喜欢麝香的味道,便会自觉远离,这样一来,书就能长久的保存下来。”沈韵真捻起一折书卷“这套书所用的墨,便是如此法炮制的。” 青罗愕然张了张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沈韵真点点头“麝香量少,对孕妇也算不得什么伤害。只是美人一整个下午都在抄书,吸入的太多,所以才会有腹痛的现象。” 田美人红了眼,紧紧攥住锦被,咬紧牙关道“好歹毒的心!” 沈韵真定定神“淑妃并不知道美人已有身孕,想必只是担心美人会怀上皇子,才送了这样一套书来。美人日日抄书,期间便不易有孕。美人并非皇上的心尖儿,时间一长,美人便又失宠了。” 田美人双手捂住小腹,道“那现在怎么办,这书是决不能继续抄下去了,否则迟早会露馅。” 沈韵真转头凝着幽暗的桌台,道“淑妃善妒,皇上从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但那不过是小事儿。淑妃设计让其他妃子无法有孕,关系到皇室子嗣。宫规森严,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袒护淑妃。依奴婢看,这事儿不能捂着,反倒应该宣扬开,到时候看淑妃如何收场。” 田美人点点头“如何宣扬?” “奴婢听医女冬香说过,苏昭仪碰不得麝香,一碰便会起藓……美人倒是可以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苏昭仪。”沈韵真诡谲的望着田美人“奴婢记得皇上赏了您许多奇珍异宝,就是不知道美人肯不肯舍去这些身外之物?” “什么宝贝不宝贝的,全听你差派。”田美人抱住被子摆了摆手“只要不抄这套破书,你要怎么着都成。” 第九章 宣扬 南景霈赏赐田美人的十来样儿摆件都是番邦的贡品,平日里难得一见。俗话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众人也顾不得田美人是什么公认的奸妃,阖宫上下除了淑妃,无一例外,全都跑去凑热闹。 谁也没想跟田美人攀交情,只是对那些个贡品感兴趣。田美人也并不在乎这些赏物,只是想打苏昭仪的主意。因此但凡有嫔妃流露出对赏物的喜爱,她便毫不吝啬的拱手相赠,那些嫔妃们也不推辞,纷纷笑纳。 苏昭仪转头看看田美人,这个傻女人还在乐呵呵的招待这些面和心不和的妃嫔们。苏昭仪心里不禁冷笑,难道她还真指望能用这几件赏物邀买人心吗?至少自己这一关,田美人就过不了。 苏昭仪自小饱读诗书,自视甚高,那些翡翠宝石之类的俗物一概不入她眼。今日若不是姜贤妃拉着她来,她才不想纡尊降贵跑到毓秀宫来。苏昭仪散漫的环视一圈儿,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套《女四书》上。 这是淑妃赏的那套,她认得。苏昭仪正望着《女四书》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昭仪莫不是喜欢淑妃娘娘赐的书?奴婢拿给昭仪瞧瞧。” 苏昭仪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已经把书捧到了自己眼前。苏昭仪接过书,瞥了一眼面前的宫女“你就是田美人身边的绿萝?” 青罗福了福身子“回昭仪,奴婢叫青罗。” “哦,宫中人多,想是本宫记错了。”苏昭仪低下头,将书随便翻了翻。苏昭仪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她自幼便跟书本打交道。这书一上手便知道是精装的手抄本,价格不菲。 “这是松烟古墨,淑妃娘娘真是娴雅之人。”她伸手摸了摸字迹“松烟古墨写出的字,存放十年也不会褪色。” 青罗含笑道“若不是昭仪娘娘提点,奴婢到现在还糊涂着呢,难怪美人说着书上有一股别致的香气,原来是松烟古墨的味道。” 苏昭仪听青罗说书上有香气,便没有防备的闻了闻。 “这味道,似乎不是普通的松烟古墨,倒像是……”苏昭仪话还没说完,眼眸便迷离起来,脚步亦有些踉跄,青罗忙将苏昭仪扶住,但苏昭仪却似落叶一般,飘摇倒在了地上。 “快来人呐!苏昭仪晕倒了!快去请太医!”青罗喊了起来。 苏昭仪躺在床榻上,浑身浮起一层绯红,还有些深红色的点点,众位嫔妃围坐在苏昭仪床前望着她。田美人侧目,众人脸上半是诧异,半含笑容。 南景霈得了信儿,匆匆赶到毓秀宫。 伺候苏昭仪的冬香正在把脉,李秋生带着张王两位太医在寝房外等候。 南景霈伏身去看苏昭仪“苏昭仪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晕倒的?” 冬香收了手,伏身跪倒在南景霈身前,道“回皇上,昭仪自来碰不得麝香,丁点儿麝香便会让苏昭仪晕厥出藓,今日怕是无意间沾了麝香,才会如此。” 南景霈落了座,问道“严重吗?” 冬香低着头道“回皇上,很是严重,但不至于伤及性命。” 南景霈挑挑眉“哪儿来的麝香?” 房间里一片默然……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田美人身上,田美人故作怯懦的站起身“臣妾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麝香。” 南景霈冷然哼了一声,环视着房中诸位妃嫔,冲田美人挑挑眉“苏昭仪是在你宫里出的事,你会一点儿不知情吗?” 田美人忙跪了下来“臣妾真的不知道。” 南景霈漠然望着田美人“再不说实话,便拖出去掌嘴!” 田美人委屈的抹抹泪珠子“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臣妾百口莫辩呐。” 冬香福了福身,道“皇上,奴婢斗胆请皇上命令太医将苏昭仪碰过的东西核查一遍,有没有麝香,一查便知。这样一来,不至于冤枉了田美人,更不至于委屈了苏昭仪。” 南景霈点点头,这个小医女说话倒是中听,他勾勾手,叫过李秋生“带着医女跟两个太医,把苏昭仪碰过的东西检查一遍。” 苏昭仪并没碰过什么,喝过一杯菊花茶,没有麝香,吃过一块枣泥儿龙须酥,没有麝香,读过一套《女四书》…… 冬香捧过《女四书》仔细闻了闻,不禁眉心颦蹙“皇上,这书有问题。” 张王两位太医接过书也闻了闻,异口同声的嚷道“麝香?!” 姜贤妃见状,回忆道“皇上,方才苏昭仪正是读过这套书才晕厥的,众姐妹都看见了。” 众人见姜贤妃发话,也顾不得才刚收了田美人的礼,纷纷应和起来,话语里多有责备田美人的意味。 “哦?”南景霈挑挑眉,随即阴沉下脸,凝重的望着田美人“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青罗也跪了下来,大哭冤枉。 南景霈铁青着脸“冤枉?人证物证具在,你们还有什么冤枉的?” 青罗哭道“皇上,这书原不是我家美人的,是淑妃娘娘赏下来的,这些众位娘娘都是知道的呀!” “淑妃赏的?”南景霈的脸色忽然变了,再看看众位嫔妃,面面相觑,虽然没有人站出来正面肯定,但从神情上来看,青罗说的是实话。 张太医道“皇上,这书的确有股子麝香的气味,只是被墨香盖住,不易察觉。麝香泡水研出的墨,可以防虫蛀,这法子抄印书籍也并不稀奇。” 青罗见南景霈若有所思,便抱住田美人哭道“皇上前些日子宠幸了美人,淑妃娘娘便赏下了这套书,美人见这书的装潢是难得的珍品,一直爱如珍宝,日日誊抄不敢懈怠。今天若不是苏昭仪喜欢,奴婢断然不敢拿给外人看的。” 宠幸田美人过后,淑妃送了一套麝香书给田美人?南景霈就是再麻木,也知道麝香可以避孕,淑妃好端端的怎么赏了这么一套书给她?前因后果都交代清了,其用意,不难猜测。 南景霈的火气渐渐消了,冲田美人抬抬手“起来说话。” 田美人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掉“臣妾浅薄,实在不知道这书里有麝香,不然臣妾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给昭仪姐姐看呐,都是臣妾无知,害的昭仪姐姐受这样的罪。” 第十章 挑拨 南景霈沉默了好久,站起身,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毓秀宫。 太医院给苏昭仪喂了些压制的药物,她昏睡了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南景霈又派人用软轿把她抬回自己的寝宫去修养。妃嫔们看了一场好戏,也都累了,便一哄而散。 傍晚时,南景霈身边的东来将麝香书给取走了,说是皇上要看。 田美人有些纳闷,按说一白天过去,是打是罚皇上好歹得有个话,总不该一直沉默着。 田美人按捺不住,悄悄叫青罗去跟东来打听,才知道,午后宝华宫传过话来,说淑妃病了,皇上没心情查问此事,一直在淑妃宫里陪伴呢。 淑妃病了?田美人自然不信,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麝香书的事情败露出来,她就病了。 皇上不予追究,田美人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让青罗把沈韵真叫来陪她聊天。 田美人倚在床榻上,闭目道“本来皇上也是颇为震怒的,偏巧淑妃病了,皇上一心疼,竟然饶过了她。哼哼,真不知道淑妃给皇上吃了什么迷魂药,徐娘半老的,怎么就这么勾人?说起来,她还没有阿真生的漂亮。” 沈韵真默然,淑妃的哥哥如今镇守北藩,南景霈正是用得着他,可不得紧着淑妃宠吗? “也不知淑妃娘娘这是什么病,来的这么及时。”青罗白了一眼道。 “她有什么病?她根本就没有病。”沈韵真波澜不惊的说道。 医女在淑妃的脉案上写下的药方全都是些滋阴养颜的温和药物,若真有什么病,靠这副药,猴年马月才能恢复如初?呵呵,她不过是看麝香书的事情败露,怕皇帝真治她的罪,所以来了一招装病示弱,又买通了整个儿太医院陪她演戏罢了。 “那皇上知道吗?”田美人挑挑眉。 一听说淑妃病了,南景霈就一副火上眉梢的焦虑相儿,才顾不得真假呢。李秋生又极会做戏,把南景霈骗的团团转。 沈韵真摇摇头“应该不知道。” 田美人揪住了锦被,冷道“真想告诉到皇上跟前儿,看她还怎么装下去。” 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淑妃拆台,恐怕也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沈韵真目光一烁“美人已经揭穿过淑妃一次,惹得淑妃称病。若再去给淑妃难堪,只会惹皇上厌烦。与其咱们自己跟她斗,还不如让别人去跟她斗。” “谁?让谁去?”青罗歪过头。 田美人凝神半晌“苏昭仪?” “就是她。”沈韵真会心一笑“麝香书这件事里,苏昭仪是最无辜受累的人,就算她闹起来,皇上也不忍心苛责。淑妃的哥哥镇守北藩,苏昭仪的娘舅也是戍边的将军,左手右手都缺不得,皇上不会厚此薄彼的。” 秋风干燥,不养人。苏昭仪在宫里养了两日,脸上的红疹只褪了一半,半张脸都是粉扑扑的,看着像洗净的红薯皮儿。这些日子淑妃正病着,那些见风使舵的娘娘们都一窝蜂儿的扑到宝华宫去了。 苏昭仪的赤瑶宫里成日冷冷清清,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田美人的到来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毕竟自己是在毓秀宫里出的事儿,苏昭仪对田美人还存着些怨念,吩咐人把田美人请进来,自己却窝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 田美人伏身请了安,苏昭仪也只是抬抬手“田妹妹起来吧。” “苏姐姐可好些了吗?妹妹这些日子一直挂念姐姐,特意找了老家治藓的方子,要医女炮制了给姐姐送过来。”田美人侧过身,示意沈韵真把药膏送到苏昭仪手中。 苏昭仪打开盖子,狐疑道“这是什么?” 沈韵真微微一颔首道“回娘娘,这是清凉如意芦荟珍珠膏,正适合秋日里用。” 苏昭仪将信将疑的用指甲挑了一些,在手背匀开,手背上的患处顿时一片清凉,也不再燥热发痒了。苏昭仪面上露出舒缓的神情,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妹妹坐吧。” 田美人看了青罗一眼,接过一折礼单送到苏昭仪手边“姐姐再看看这个。” 苏昭仪出身仕宦大族,奇珍异宝也见得多了,但看见这张礼单,还是忍不住惊讶。 田美人笑笑“知道姐姐不爱俗物,太古遗音琴一张,墨白和田玉棋一套,更有一块端砚是送给苏大人的,一柄鹿卢剑送给姐姐的娘舅。” 对症下药果有奇效,苏昭仪果然喜欢,笑容几乎溢出“这些个天下难寻的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难为妹妹还惦记着本宫,只是,本宫无功不受禄啊。” 田美人露出愧色“之前若不是妹妹贸然请各宫姐妹们来做客,姐姐也不会沾了那麝香书,更不会有这一场病。说起来这都是妹妹过失,妹妹这些日子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就想来看看姐姐,可又怕姐姐厌弃。” 苏昭仪的笑意渐渐阴郁,将礼单搁在一旁“这也怨不得你,淑妃赏书的时候,本宫也在场。谁知道她竟然赏了一本麝香书给你?分明是看你得了圣宠,怕你怀上龙种,妨碍了她的地位。” 田美人颔首道“听医女说秋藓难消,姐姐怕是有一阵子没法儿伺候皇上了,妹妹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姐姐若能这样想,妹妹心里就好过多了。” 苏昭仪病中本来没想过这么多,但听田美人一挑唆,一下打翻了心里那杆秤。是啊,她这一病,得有多少日子见不着皇上啊?没人分享圣宠,那淑妃还不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 田美人扯过沈韵真“这是妹妹身边的医女阿真,最擅制些滋补养颜的药膏的,赶明儿妹妹叫阿真多制些药膏给姐姐送来,尽早让姐姐恢复如初。” 苏昭仪看了看沈韵真,对田美人道“有劳妹妹了。” 苏昭仪越想越别扭,虽然麝香书是淑妃用来对付田美人的,不是针对自己。但眼下这个情形,自己确实被连累其中了。淑妃好歹也该为她的所作所为有点儿表示,谁知她却连句话都没有,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样。 难不成这是淑妃的一石二鸟之计?难不成自己也是淑妃的算计对象? 第十一章 挑拨(2) “听说皇上把那套书拿走了?”苏昭仪问道。 田美人点点头:“皇上说要看看,就让东来公公拿走了。” 只是看看?淑妃没有表示也就罢了,连皇上都没有态度吗? 苏昭仪皱了皱眉:“皇上没说别的?” 田美人垂下眼,似非而是的答道:“听说淑妃娘娘病了……” 苏昭仪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田美人看了沈韵真一眼,又道:“听阿真说,皇上急的不行,让太医院全力医治,李太医都忙活了好些日子了。” 苏昭仪心里愈发不平衡,淑妃病了,难道自己就没在病中?自己的病也不是小事,弄不好也是要人命的。怎么皇上连半句话都没吩咐给太医院呢? 苏昭仪望向沈韵真:“淑妃到底是什么病?” 沈韵真看了苏昭仪一眼,显得有些怯懦,跪在苏昭仪面前,低着头也不说话。 苏昭仪愈发着急:“是什么病,你倒是说啊?!” 田美人见苏昭仪真的急了,便无奈的笑了笑:“苏姐姐也别怪她,阿真不过是太医院里最底层的医女,当着这么多的人,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说啊?” 苏昭仪冲宫里侍女摆摆手:“你们都下去。” 沈韵真见苏昭仪身边的人陆陆续续走了,才开口道:“回昭仪的话,淑妃娘娘没有病。” “什么?!”苏昭仪愕然:“没病?你不是在胡说吧?” 田美人叹了口气:“苏姐姐,阿真是最老实的了,她怎么敢胡说?姐姐若是不信,可以查查太医院的脉案,上面写着清清楚楚的方子,都是些滋养的药。这哪里是在治病?分明是在养生嘛!” 苏昭仪凝重的望着田美人:“这么说,她是在装病?” 田美人又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望着苏昭仪。 苏昭仪的脸色更加难看:“皇上居然还信了?” 田美人面色淡淡的:“我的好姐姐,皇上宠爱淑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言听计从也不是打今儿个才开始的。” 苏昭仪的脸色渐渐铁青:“太过分了!” 田美人见苏昭仪真的动了气,便做推心置腹状:“容妹妹说句不该说的话,姐姐脸上的藓,说到底还是跟淑妃娘娘有关系。不管怎么说,淑妃娘娘也该给姐姐一个交代,哪怕是说几句好话,送几件东西,大小是个态度。总不该像现在这样,独霸皇上的宠爱,反倒把苏姐姐晾在了一边儿。” 苏昭仪渐渐咬住了嘴唇,田美人的话听起来虽然有点像故意挑拨,但道理总没有错。淑妃确实是过分,她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独霸皇上的宠爱,这不是公然向自己挑衅吗? 沈韵真见状,也温温吞吞的添油加醋:“昭仪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若是着急上火,那藓反而不爱好。昭仪娘娘还是放宽心,多说五天,奴婢一定能帮娘娘消藓。” 苏昭仪垂下头,凝着沈韵真:“小小的奴婢,你又懂得什么?说得倒是轻巧。本宫这些年一直对淑妃敬而远之,她却愈发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虽说她的位分最高,本宫只是昭仪,但本宫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出身,岂能容得她这样作践?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到是教教本宫,如何的不生气?” 沈韵真低着头,抑制住唇角的笑意。才刚因田美人受宠而组成的“反田美人联盟”,这么快就被她冲散了吗?这些个高位女子也太不堪一击了。 沈韵真心里有些得意,但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 田美人摇摇头道:“苏姐姐别怪她,她不过是个医女,一心想让姐姐脸上的藓好得快一些,并没想那么多。” 苏昭仪重重出了口气,冷笑道:“她不过是个医女,又是为本宫着想,本宫怪她做什么?” 苏昭仪说着抬抬手,示意沈韵真起来:“你果真能在五天之内让本宫脸上的藓消掉吗?” 沈韵真微微低着头道:“奴婢敢保证。” 苏昭仪柔媚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子冷意:“那好,本宫就信了你。打明儿个开始算起,若是你能在五天之内把本宫脸上的藓消去,你要什么本宫就赏你什么。可你若是做不到,别怪本宫翻脸无情。” 从赤瑶宫出来,田美人还有些担心,扭头问沈韵真:“你果真有把握五天之内治好苏昭仪的脸吗?” 沈韵真微微一笑,其实出藓也不算什么大病,只是苏昭仪体质较弱,所以显得有点严重。 “常人出藓,有个七八天都能好。奴婢是算准了日子才夸口的。” 青罗挑挑眉:“那你刚才还说的歃血为盟一样,我还以为苏昭仪是什么疑难杂症呢。” “这不是为了给苏昭仪鼓鼓劲儿吗?”沈韵真看了青罗一眼:“苏昭仪可不是善类,她要是真的跟淑妃对峙起来,淑妃就是不死,也得掉层皮。到那个时候,皇上肯定会被两位妃嫔夹在当中,烦闷不已。美人怀有身孕可就是皇上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了。” 田美人笑着在沈韵真腮上掐了一把:“幸而你是个小小的医女,若你生在富贵公侯之家,做了主子娘娘,这大齐的后宫还不被你掀上天了?” 沈韵真半是含羞道:“娘娘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哪有那个本事?” 田美人摆摆手:“成了,不管怎么说,今儿这一仗,咱们算是大获全胜,后面的事情,就看苏昭仪怎么对付淑妃了。你也忙了一天了,赶紧回太医院去吧。” 沈韵真住了足,望着田美人的背影默默思忖。苏昭仪跟淑妃斗气,就等于苏家跟萧家斗气。一南一北两处边关要塞,南景霈自然是谁也惹不起的。想到这儿,沈韵真忍不住吃吃的笑出声。 如果南景霈的朝廷乱了,拥戴信王影霖的一股势力就能趁机而起。想到南景霈很快就会被逼的手忙脚乱,沈韵真心里抑制不住的开心。拿沈家当政斗的牺牲品,就活该遭到沈家人的报复。 沈韵真紧跑了几步,回到太医院的时候,正好是晚膳的时间。 医女的晚饭很简单,只是一碗菜汤煮出来的面,上面铺着几根青菜,还有星点儿蛋碎。医女们端着碗大口大口的吃面,谁也不说话。 这面分量很足,但不好吃,没什么油腥,吃得刮肠子。人们都以为进宫是见幸福的事,山珍海味天下珍馐都在宫里,可谁又知道这宫女医女的生活有多清苦? “阿真!”窗外有人叫了一声。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二章 算账 众人抬起头来,真是吃饭也不得消停! “阿真,叫你的。”倩儿说着,又闷头吃饭。 沈韵真放下碗,出了门“李太医?您怎么来了?” 李秋生黑着一张脸,顺手将一件太医官服扔到了沈韵真的手中。 沈韵真一愣“您这是?” 李秋生冷道“把这衣裳洗了,明日本官还要去拜见淑妃娘娘呢。” 洗衣服?沈韵真挑挑眉,这似乎不是医女的职责“李太医,您没弄错吧?这儿是太医院,不是浣衣局,奴婢是医女,不是您家里的丫鬟,奴婢给您洗衣裳,这似乎不妥吧?” 李秋生背过手“哪儿那么多废话?进宫做奴婢,就是最下贱的种,叫你给本大人洗衣裳是抬举你,别不识相!” 李秋生嘴里喷着酒气,但还不至于太醉。他骂完,似乎觉得不解气,又重重推搡了沈韵真一把,将手指到沈韵真脸上“洗的干净些,若是有什么差错,当心本大人禀报皇上,把你赶出宫去。” 李秋生摇摇晃晃的出了太医院,留下沈韵真一个人抱着衣服站在月下。 秋月闻声走出来,看看沈韵真道“这个李太医越来越过分了,医女就不是人吗?当了芝麻大的官,就作践起人来了。” 沈韵真目光一烁,望着手中的官服。呵呵,这太医院院首的官服,她从前也不是没洗过,不过,那是为了尽孝道,替自己的父亲浣洗。李秋生又是个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的卑鄙小人,他也配让我沈韵真洗衣服? 冬香也走出来,见沈韵真拿着衣服,一把抓起扔在地上“别管他,谁听说过医女要给太医洗衣裳的?没这个道理,宫里上千奴婢是伺候皇上的,又不是伺候他李秋生的。这事儿他理亏,我就不信他真敢告诉到皇上面前去。” 沈韵真沉默一阵,走下台阶,将李秋生的衣裳捡了起来。 “阿真,你还真的要洗啊?”冬香扁扁嘴“你不搭理他不就行了,他肯定不敢告!” 沈韵真转头进杂房端了盆子和皂角搓衣板出来“秋月,冬香,你们今天早点儿睡吧,不用管我。我洗好了衣裳再睡。” 冬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把沈韵真望着,沈韵真扭过头,眸子里却透出一股冷厉。 李秋生,这世上没人可以作践我沈韵真,别说是你,就连南景霈都不可以。之前的旧账还没跟你算,你自己又送上门来,那好啊,新账旧账咱们一次算清。 沈韵真用皂角泡了李秋生的衣裳,自己偷偷溜去了毓秀宫。 青罗打着呵欠把沈韵真拉到一旁“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沈韵真低声道“帮我捞一条金鱼,回头再给你解释。” 青罗急着睡觉,便把田美人养的小金鱼捞了一条给她。用手帕兜着田美人的金鱼回到了太医院,沈韵真使坏的心几乎要从眉眼溢出来。 三两下洗净了李秋生的衣裳,用小木槌把田美人的金鱼捣了个稀碎,用帕子兜着,一点儿一点儿的把无色的汁液蹭在了官服的下摆一圈儿。又用香粉在上半身掸了掸,遮遮下半身的味道。 做好一切后,沈韵真挖了个小坑,把金鱼就地埋了,将衣裳晾在了衣架上。 五更时,李秋生回到了太医院,一夜不见,他似乎是醒了酒,脚步也稳健了不少。 沈韵真将洗好的官府送到李秋生面前时,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 李秋生展开官服查看了一番,确实洗的很干净,李秋生傲然冷笑一声“贱婢做起伺候人的活,也算是得心应手嘛。” 冬香应声道“可不是吗,贱婢洗的衣裳是从里往外透着一股子贱气。” 这话捧得不错,李秋生半是赞许的看了冬香一眼,将官服穿在身上。 冬香白了一眼,低声道“浑身贱气。” 李秋生没察觉,穿着沈韵真新洗的衣裳照旧去宝华宫给淑妃请脉。 淑妃装病的第三日仍旧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热毛巾,放着床帘不肯见人。李秋生掸掸衣裳,跪在了淑妃面前“微臣李秋生来给淑妃娘娘请脉。” 淑妃宫里两个伺候人的小宫女将幔帐掀开一点儿,露出淑妃的一只手。李秋生半合眼睛妆模作样的诊脉,琢磨着今天给淑妃编出点儿什么病症来。 淑妃房中趴着一只肥硕的碧眼猫儿,雪白的毛发蓬松如雪。 往日李秋生来诊脉的时候,也都见到过这只猫,一直都乖巧的很,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对他似乎充满敌意,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发出很不友好的叫声。甚至还半撅起身子,做出一副要扑人的架势。 淑妃听见这猫儿的叫声不对,便道“云夕,把雪球抱出去。” 云夕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伸手,那猫儿就一个箭步扑了出去,正正扑在李秋生的袍子上。李秋生下意识的起身躲避,谁知他越躲,那猫儿就越往身上窜,似乎对他的下半身十分感兴趣,还亮出了尖锐的小爪子。 李秋生一乱,也把淑妃给吓了一跳。慌乱间掀开幔帐查看情况,恰时那猫儿一跃上床,正踩在淑妃手腕上,淑妃惊惶的一缩手,锋利的猫爪子竟在她的腕子上留下了三道不浅的血印子! 这猫儿平时被惯坏了,性子野的很。云夕抓过鸡毛掸子去唬它,它也不怕,一直抓着李秋生不肯放,李秋生的官服被挠了个七零八落。连扣子都挠坏了。 上蹿下跳的折腾了好一会儿,云夕才把雪球儿赶出了寝殿。 李秋生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忽的听云夕嚷了一声“娘娘,您的手!” 若只是惊吓了淑妃,李秋生磕几个头也就罢了,可现在是如此显眼的三道伤口!淑妃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脸蛋和纤纤玉手,这样深的三道伤,不留疤痕才怪呢!李秋生觉得自己的血都凉了。 怕归怕,李秋生到底还是个太医,治病救人乃是本能。他一步窜起来“微臣该死,微臣死罪!娘娘,让微臣帮您处理一下伤口吧?” 血珠儿沿着淑妃的手腕往下滴,腕子钻心的疼。 云夕一把搡开李秋生“要死要死,还不把这没用的东西打出去?!” 第十三章 以牙还牙 几个宫女推推搡搡的把李秋生赶出了寝殿,又另派人去太医院请了张太医过来处理伤口。 李秋生立在寝殿外,半弓着身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秋风吹得透骨寒,李秋生抬袖擦去额角的冷汗,心里默默念着菩萨经。 南景霈得了信儿,匆匆赶过来,见李秋生站在外面,不觉露出些凌厉的神色。李秋生打了个寒颤,俯下身“微臣给皇上请安。” 南景霈冷言冷语“滚进来。” 淑妃坐在床榻上,裹着锦被哭的梨花带雨。南景霈见状,心疼不已,上前一把搂在怀里,顺手去拉淑妃的手腕。淑妃抽回手,倒是引得南景霈悬心“让朕看看伤口。” 淑妃抹了一把眼泪儿,道“都是臣妾不好,臣妾让皇上担心了。” 南景霈叹了一声,在她肩上拍了两下,算是安慰。 云夕见李秋生跟进来跪着,便黑了脸,道“皇上,这都怪李太医,雪球儿一向是很乖巧的,今日不知怎的,李太医一来,那猫儿就疯了,追着撕打,也不知李太医捣的什么鬼。” 李秋生快哭了,他能捣的什么鬼啊?他自己都是个受害者好不好?李秋生一边跪着,一边死死扯住自己半开的官服。 南景霈见他这副狼狈态,哼了一声“真难为你,都这样了,还护着官体。” 张太医侧目瞥了李秋生一眼,听皇上的讽刺口气,今天断断乎是饶不过李秋生,自己可别在这儿碍眼,要是吃了李秋生的瓜落可不划算。 张太医俯下身“皇上,娘娘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当了,微臣先行告退。” 南景霈摆摆手,张太医便如愿的离开了宝华宫。 李秋生恨得牙根儿痒痒,这帮不讲义气的东西!也不说帮自己求求情,难道一个个儿的都盼着自己死吗? 南景霈见李秋生歪头往门外看,便抬起靴子踢了踢李秋生的脸“看什么呢?” 李秋生忙跪正身子“微臣不敢!” 南景霈看了淑妃一眼,冷道“朕记得前阵子太医院那个叫阿真的医女冲撞了淑妃,朕命人打了她二十板子,今儿也来个如法炮制如何?” 李秋生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自己是个爷们儿,二十板子还是撑得住的。 谁知南景霈话锋一转,又道“就把李秋生打四十板子,以儆效尤。让整个儿太医院一通观刑,看看今后谁还敢这般不当心!” 四十?李秋生一惊,四十板子可就要人命了,弄不好就会落下残疾。李秋生已然察觉是沈韵真在他的官服上动了手脚,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中了招。 李秋生一激动,便想把沈韵真洗衣服做手脚的事情说出来,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这话不能说! 医女不是浣衣局的宫女,没有伺候太医洗衣服的责任,若是禀报了皇上,不仅不能拉沈韵真下水,反而还会给自己加上一条妄自尊大,欺君罔上的罪名。 李秋生咬紧了牙关,阿真呐阿真,你给我好好等着,等老子熬过了这四十板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李秋生被拖出了宝华宫,亦如沈韵真挨打的那一次,两个太监手持十来斤重的大板子,左右开弓。李秋生没有赌气的成分,挨了打就哭爹喊娘的惨叫起来。叫的南景霈心烦,一招手,又让东来给他加了十大板。 李秋生是被四个太监抬死狗似的抬回太医院的,扔在一间空房的床上,他手下的几个太医拿了上好的金创药个保心丹给他外敷内用。 趁太医院里忙乱,沈韵真悄悄掀开帘子往里瞥了一眼。 王太医一把将沈韵真推了出来“看什么看?你去告诉其他医女,不要懈怠差事,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沈韵真挑挑眉,试探道“院首伤的重吗?” 王太医看了她一眼,无奈的苦笑两声“你说伤的重不重?那可叫五十大板,搞不好以后就得落下个残疾。” 王太医一挑帘拢,进房里去照顾李秋生。留下沈韵真一个人强压着心里的笑意。跛脚的李太医,哈哈,铁拐李吗? 五十大板,这一切可要归功于淑妃宫中的雪球,还有田美人的那条小金鱼儿。 半晌,王太医又挑开帘拢,将一套撕得破碎还沾了血的官服塞到沈韵真手中“去把这东西处理掉。” 沈韵真抱着李秋生的官服慢慢往茶房走。 茶房里冬香正用火筷子扒拉着炭火,炉子上,李秋生的退烧药正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 沈韵真走进来“哟,今儿怎么是你在茶房当值?” 冬香嗨了一声“今天的新鲜事儿多了,也不差我一个。”她说着一抬头,看见沈韵真手中的官服,冬香站起身“这是李太医的官服吗?” 她将李秋生的官服拿在手中,抖搂开来,上面满是血迹。冬香摇摇头“哎呦,咱们李太医今天可真是露脸露大发了,大齐开国以来,除了一位沈院首被抄家以外,再就属咱们李太医了,杖刑五十大板,真是好大的体面! 沈韵真听见沈院首抄家几个字,心里一阵刺痛,默然没有说话。 冬香似乎没有察觉到沈韵真面上的阴郁,只是好奇道“你说淑妃娘娘的猫儿一向乖巧,怎么今天学会扑人了?还专门扑李太医?难不成这猫儿还喜欢药材气味吗?这猫儿不都是喜欢鱼的吗?” 冬香说着,忽然怔了一下,目光慢慢转到沈韵真脸上“这套衣裳……不是你洗的吗?” 沈韵真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你问我?我还不知道该问谁呢!宫里的奴婢几年都碰不着一点儿鱼腥儿?我身上又没有鱼腥味,再说,我还给这衣裳扑了香粉呢。这香粉总不是鱼腥味儿的吧?” 冬香点点头“这倒也是。” 沈韵真心里松了一口气,拿过李太医的衣裳道“王太医说把这衣裳处理掉,也不知是怎么个处理法儿。” 冬香笑道“这还不简单?”她说着,顺手把破衣裳扔进了火盆儿里,又把火盆儿踢到了茶房外。 第十四章 苏昭仪 火苗一窜一窜的,随风飘摇,时不时落下几片黑色的灰尘。沈韵真背对着冬香,努力克制自己上翘的嘴角。烧了更好,死无对证。没有证据,李秋生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是自己用一条鱼害了他。 沈韵真看了冬香一眼,转身去茶房里翻花茶:“苏昭仪的脸怎么样了?” “好的差不多了,你昨儿写的那两个方子,我照着调了两盒,已经给昭仪送了过去,昭仪说你上次送的那个清凉膏子好用,叫你再制几盒呢。”冬香用厚毛巾提起了紫砂壶,倒了一碗儿药,滤出药渣。 沈韵真应了一声,又问道:“这是给李太医的药?” 冬香点点头:“我不管你了,我先把药给送过去,几位大人急着用。” 冬香走出茶房,沈韵真望着一锅滚烫的药,眸子里透着一股子阴沉。 田美人的胎相至少得一个月才能公布,在这之前,自己还是没有靠山的。若是李秋生伤好的太快,一定还会找自己的麻烦。沈韵真转身悄悄拿了一片儿厚实的姜干,用手捏着,泡进了汤药里,待姜片泡发了,再挤出些汁水来。 隐隐听见茶房外有脚步声,沈韵真收了手,把姜片扔进了自己的杯中,又倒了一碗热水,若无其事的喝着。 回来的还是冬香,只是苦着一张脸。 “干嘛哭丧着脸?”沈韵真问道。 冬香摆摆手:“别提了,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医逞得比主子娘娘还尊贵,嫌药热,不肯喝,还说我要毒死他,好好一碗药给扣在了地上。” “才刚挨了打,肯定是憋气窝火。砸就砸了,反正太医院也不缺这一碗药,只是辛苦你,还得再送上一碗。”沈韵真笑着端过紫砂壶,又滤出一碗药汤来。 冬香扁扁嘴:“他可快点儿伤愈吧,不然还得成天伺候他,跟养大爷一样。” 沈韵真暗暗发笑,伤愈?每日一片儿生姜,没有三两个月他是别想好了。 李秋生一负伤,太医院里着实平静了一阵。李秋生养伤的日子里,沈韵真便一心一意的治疗苏昭仪的脸。 连敷了五天清凉如意膏,苏昭仪的脸颊已然恢复如初,似乎比先前还要白嫩。 苏昭仪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觉有些惊愕,继而有些傲然。扭转头来,问沈韵真:“你说说看,本宫的容貌跟淑妃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沈韵真微微一躬身:“自然是昭仪娘娘年轻貌美,姿容胜雪。” 苏昭仪抚上自己温软的脸颊:“你说,皇上喜欢本宫这张脸吗?” “娘娘国色天香,皇上自然会喜欢。”沈韵真垂下眼眸,话锋一转:“只是……” “只是什么?”苏昭仪放下妆镜,泠然望着她。 沈韵真微微一低头:“奴婢记得《牡丹亭》里有句唱词儿:不到园里,怎知春色如许?” 苏昭仪瞥了沈韵真一眼:“这话什么意思?” “皇上若是‘不到园里’,娘娘这倾城的容色,又给谁看呢?”沈韵真顿了顿:“奴婢听说……皇上今晚要陪淑妃娘娘过重阳。” 苏昭仪哼了一声:“田美人还说你老师,依本宫看,你精明着呢。” 苏昭仪扬起手,水葱儿似的指甲轻轻滑过面庞:“皇上去宝华宫,御花园是必经之路,本宫已经买通了东来公公,给皇上引条好道儿。”她瞥了沈韵真一眼:“等着瞧吧,今儿个不光皇上要“到那园里”,本宫也要到那园里。” 苏昭仪伸手在沈韵真鼻尖儿上点了一下:“小猴崽子,陪本宫挑件合适的衣裳去” 沈韵真低眉顺目的跟在苏昭仪身后,心里很是激动。苏昭仪不愧是世家小姐,一出手就是正面扛。淑妃若知道皇上半路被苏昭仪截走了,恐怕会气的跳脚。沈韵真抿抿嘴,她已经等不及要看好戏了。 苏昭仪择了一套水云碧色香云纱衣裳,黑瀑似的秀发梳做一个惊鹄髻,并不多着首饰,只取了三对儿帝王绿翡翠珠簪,发心带一只浅碧色纱堆的宫花儿,白皙的颈子上系一块姜华玉,腰间一条墨绿色鸳鸯宫绦,绣履倩碧合粉。 将近傍晚,日头还西斜未落,苏昭仪便已坐在御花园的花序亭中静候。生怕出错,苏昭仪悄悄叫人给东来公公塞了两千两银子和两块西瓜碧玺原石,叫他千万把皇上引到这条路上来。 南景霈忙了一天的政务腰酸背痛,便想在御花园里走走,舒活舒活筋骨,稍后再陪淑妃过重阳。却不知已经有人在这里布了迷魂阵,等他上钩。 南景霈背着手从御花园假山旁的青石路上走过,月影若隐若现,叫人琢磨不透,隐约透过清脆竹林,还能听见阵阵歌声。 南景霈住了足,问东来:“好像有人在唱歌?” 东来早知道唱歌的是谁,便装模做样的支棱着耳朵听了听:“皇上,奴才什么也没听见呐?” 南景霈四下望望:“是有人唱歌。” 南景霈循着歌声走了一阵,穿过竹林,又觉得那歌声离他远了。好似隔着水音儿,清凌凌,搔得人心里痒痒。 “是有人在唱歌,还有笛音儿应和呢。”南景霈嘀咕道。 东来望望他,假意道:“皇上,咱们还是赶紧去宝华宫吧,淑妃娘娘还等着呢。” 月影朦胧,竹枝摇曳,水光淡淡,一派冲淡宁静,此间有人踏歌,循声略美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南景霈起了略美之心,也没心情赴淑妃的宴了,摆摆手道:“你去宝华宫传旨,叫淑妃等一会儿,就说朕还有公务要忙。” 东来应了一声,嘱咐小太监去宝华宫传旨,自己则引着南景霈渐渐的往苏昭仪所在的花序亭去:“皇上,声音好想在那边。” 此时月色将沉,只见假山光影嶙峋,飞檐亭间有美人独坐的身影。南景霈有些醉了,款款走上前去。美人似还没有察觉,悠然唱着小曲儿。 “告诉朕,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来了!苏昭仪心里一颤,却故作张皇失措的愣了半天,起身跪倒在花序亭中:“臣妾不知道皇上在此,怠慢了圣驾,皇上勿怪。” 南景霈一伸手,将苏昭仪拉了起来,温然笑道:“你唱的是什么?”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五章 相争 苏昭仪半是含羞,道:“回皇上,那不过是臣妾家乡的小曲儿。” “小曲儿?”南景霈挑挑眉,将脸颊凑得近了些:“那你告诉朕,秋云戏婵娟,我心却忧然,你忧的是什么?” 忧的是,良人难顾盼,转眼红颜老。 苏昭仪面上绯红,抿抿嘴唇:“臣妾只是随便唱的,皇上也不必细思。” 南景霈抬头望望:“你的赤瑶宫就在附近,也不请朕进去坐坐吗?” 苏昭仪欲迎还拒,忸怩道:“臣妾……” 南景霈笑了笑:“看来苏昭仪并不欢迎朕呐?”说着他绕过苏昭仪走了几步,苏昭仪忙转身捉住了南景霈的衣袖,脱口而出:“皇上别走……” 南景霈眉眼中笑意满盈,转身问苏昭仪:“怎么?又不请朕进去,又不让朕走?” 苏昭仪面上一片绯红,徐徐低下头:“皇上,臣妾为皇上备下了上好的茱萸酒,不知道皇上能不能赏臣妾一个面子。” 南景霈伸手一揽,便将苏昭仪揽进了怀。东来见南景霈改换了方向,勾勾唇角,又嘱咐几个小太监:“还不快跟上。” 南景霈满眼的苏昭仪,还没喝酒就先醉了一半,扭头便把淑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淑妃正抱着阳秀公主坐在花厅里等南景霈,等了快一个时辰也不见皇上御驾。阳秀公主饿得哇哇直哭,淑妃皱皱眉,叫过云夕:“你去打听打听,怎么皇上还没来,会不会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云夕还没走出宝华宫,便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的赶过来:“不好了,淑妃娘娘不好了。” 淑妃凝着眉:“出了什么事儿?” 小太监喘息不定,跪在淑妃面前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在御花园的花序亭被苏昭仪截走了!” “什么!?”淑妃忽的站起身:“不是说苏昭仪的脸一直都没好吗?她怎么能?” 小太监把脑袋摇晃的拨浪鼓似的:“娘娘,咱们怕是被骗了,苏昭仪的脸早就好了。苏昭仪一早就给东来公公送了两千两银子,是她叫东来公公把皇上引到花序亭的。” 淑妃的脸庞有些变形,紧紧咬住牙关,掌心紧紧抓着的一枝茱萸捏的稀烂:“贱人!竟敢公然跟本宫叫板,也太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云夕也满脸气愤:“苏昭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日竟然咬起人来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敢跟我们主子作对!”云夕一转身,对淑妃道:“娘娘,当务之急是赶紧把皇上请回来啊!若是让那苏昭仪狐媚惑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 话虽如此,可要请皇上回来,总得有个理由吧? 淑妃拧着眉,一双狠厉的眼珠在眶子里转了几圈儿,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阳秀公主的身上。淑妃一咬牙,捻起小银勺,舀了几匙茱萸酒,送进了阳秀公主的口中。 “娘娘?!”云夕惊叫道:“这……” “嚷嚷什么?”淑妃定定神儿:“去请皇上来,就说阳秀中邪了。” 云夕愣了愣,阳秀公主这小小的年纪,怎么能喝酒呢?就这一愣神儿的工夫,淑妃便又恼了:“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云夕应了一声,急慌忙到赤瑶宫传信儿。 南景霈同苏昭仪正脸对脸坐着饮酒,暮色渐浓,寝殿里上了灯,空气中弥漫着崖香淡雅的气味。忽然听见殿外有人叩门,东来的声音有些低沉:“皇上,云夕来了。” 南景霈放下珐琅彩酒杯,皱皱眉:“谁?” 东来半个身子欠进寝殿:“皇上,宝华宫的掌事宫女云夕。” 苏昭仪面上波澜不惊,也慢慢放下酒杯。 “什么事?”南景霈略一侧目。 “说是阳秀公主中邪了,请皇上过去看看。” “中邪?!”南景霈愕然扭过身。 东来跪到南景霈身前:“回皇上,听云夕说,今日傍晚,阳秀公主突然昏迷,任人怎么呼唤也没有反应。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淑妃娘娘请皇上去一趟……” 良辰美景,珍馐佳酿一时间索然无味。南景霈有些坐不住,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或许是淑妃的小心思,但阳秀的确体弱,他这个做父皇的实在不能不担心。 苏昭仪心里虽然恼火,面上却是关切:“公主体弱,皇上还是过去看看吧。” 南景霈看了苏昭仪一眼。她这样说,的确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儿下。南景霈便点一点头,起身道:“那朕过去瞧瞧,你好生歇着。” 苏昭仪隔着窗,见南景霈出了赤瑶宫的大门,脸色愈渐阴沉下来。 銮驾急匆匆的赶往宝华宫,才进大门,便能看见太医们的身影在窗前辗转,寝殿里传出哀哀的哭声,南景霈心下一沉,迈步进了寝殿。 阳秀公主脸色红润,丝毫看不出什么病态,但不论旁人怎么叫,她都闭目酣睡,似被人施法困住一般。 南景霈见来人是太医院院判王品堂,便扭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公主怎么一直都不醒?” 王太医低着头沉吟半晌,道:“回皇上的话,公主没有病,看症状,可能是中邪。” “胡说八道,”南景霈自是不信,眉心紧蹙,凝着王太医:“若这些虚妄之说也能轻信,朕还养着你们这群太医做什么?” 沈韵真同太医院的几个医女一并跪在帘幕外,虽看不清南景霈的脸,但从语气可以听得出,他是真的急了。 王太医默然无话,淑妃哭的便更加哀戚。 “就连丁点儿办法也没有吗?”南景霈揉揉眉心。 “回皇上,微臣医术浅薄,若是李太医在,或可让公主转危为安,但微臣……”王品堂的话戛然而止。 “滚。”南景霈的声音冷的像冰。 王品堂早就想滚了,宝华宫是个是非之地,淑妃是个叵测之人。他又不是李秋生,可以陪着淑妃演苦肉计。 王品堂一走,太医院的医女们也鱼贯退了出去。 “大人。”沈韵真轻轻的叫了一声。 王品堂扭过头:“什么事?” 沈韵真微微一躬身子:“毓秀宫田美人今晨传过话来,叫奴婢晚上去一趟。” “嗯。”王品堂微微一点头。 沈韵真转过身,却默默的往苏昭仪的赤瑶宫走去。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六章 盘香 苏昭仪正懊恼着,见沈韵真来,心里略松泛了些,冲沈韵真抬抬手:“免礼了,过来陪本宫说说话。” 桌上还摆着残羹冷炙,沈韵真略瞥了一眼,应了一声:“是。” “你从哪儿来?”苏昭仪看了她一眼。 “奴婢刚刚虽王太医去宝华宫为公主诊脉。” “本宫花费这样多的心思,也只留得皇上喝了几杯酒。她呢,只需阳秀公主的一声啼哭,阖宫上下就都会围着她一个人转。”苏昭仪自嘲的笑了笑:“你来的好,跟本宫说说,公主到底中了什么邪?” 沈韵真抿抿嘴:“昭仪果真相信阳秀公主中了邪吗?” “本宫自然不信,可是皇上相信。”苏昭仪冷然掸了掸丝绦间一点绒毛:“本宫只是好奇,如今李秋生不在。咱们淑妃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把整个太医院都给唬住了?”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王太医是个聪明人,自然不愿惹祸上身,他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苏昭仪渐渐攥紧了拳:“只可惜,又让贱人扳回一局。” 沈韵真偷眼看了她一眼,苏昭仪的面上半含愠色。沈韵真眸子一烁,笑道:“娘娘先别这么早下定论,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苏昭仪拧起眉,身子也站的正了些:“你说什么?” 沈韵真不答反问:“今日陪娘娘更衣的时候,奴婢看见娘娘宫里有宝相寺专用的盘香?” 苏昭仪纳罕的点点头:“那还是先皇后送的。这香料虽然是难得的珍品,但是皇上不喜欢,说闻见这个味道就头晕,所以本宫从来也没有用过。” 沈韵真浅浅一笑:“娘娘,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送到宝华宫。娘娘想一想,这香可能派上大用处呢!” 宝华宫?苏昭仪凝眉略思量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用手点了点沈韵真:“你这丫头,果真是古灵精怪。” 苏昭仪转身出了寝殿,叫过掌事宫女知夏:“去把后殿柜子上宝相寺的特供盘香拿来,备轿撵,去宝华宫。” 苏昭仪的到来让淑妃着实惊讶,但有南景霈在这里,淑妃也不敢面露愠色。南景霈正陪在阳秀公主身边,略瞥了苏昭仪一眼:“你怎么来了?” 苏昭仪含笑从知夏手中接过香盒子,道:“听说公主中了邪,臣妾也坐立不安,忽然想起臣妾那儿存着一盒宝相寺的特供盘香,便给淑妃姐姐送来了。” 淑妃也知道这是南景霈厌烦的味道,便道:“苏妹妹这是何意?” 苏昭仪道:“宝相寺的主持高僧说,此香在房中焚烧三日,能祛除邪祟,有佛光庇佑。妹妹想着,公主中邪,此香正好派上用场,就给姐姐送来了。” 这香料味道极重,若是连着焚烧三日,那味道能在房中笼上半个多月。想当年,先皇后就是因为过度焚烧此香,惹得皇帝半年都没有进过中宫的门。如今阳秀只是醉酒,又不是真的中邪,她焚什么香啊? 淑妃犹疑着没有伸手,倒是南景霈开了口:“东来,去把苏昭仪带来的盘香点上。” 东林应了一声,接过盘香,用烛火点燃,悬在铜树灯架上。 浓郁的香烟满眼来开,淑妃皱皱眉:“这……” 南景霈半掩着口鼻道:“宝相寺是皇室特供的皇家寺院,这盘香又是在佛前供奉,想必极有佛性,必能保佑朕的阳秀安康顺遂。” 许是阳秀公主醒了酒,又或许是被这厚重的香烟味呛着了,小姑娘吭了几声,睁开眼睛,号啕起来。 苏昭仪心下一喜,便道:“皇上您瞧,这盘香果有奇效呢。” 南景霈见阳秀醒了,揪紧的心也松快下来:“佛家的东西果有奇效,如此,朕也就放心了。” 淑妃抱过阳秀公主,面上僵硬得像一张叶子牌。转身冲东来道:“既然公主已经醒了,便把那香熄了吧。” 苏昭仪伸手一拦,道:“姐姐切莫心急,主持高僧说过,要连着焚烧三日呢。少一天,都不能将邪祟驱除殆尽。咱们大人倒不怕,可公主还年幼,姐姐还是要多防备着些。” 南景霈也点点头:“这话在理。” 阳秀公主哭的小脸儿通红,却是气力旺盛。苏昭仪趁势笑道:“皇上,已经夜深了,想来公主已经没什么大碍,您明儿个还要上早朝呢。不如去臣妾哪里用些安神汤,再略歇一会儿?” 南景霈早被这股子盘香味薰得头昏脑涨,站起身探了探阳秀公主的额头,小孩儿确实没什么事儿,便冲苏昭仪点一点头:“也好。” 望着南景霈跨出了寝殿,淑妃的脸有些变形,一双凤目瞪得滴流圆:“云夕,云夕!” 云夕慌忙跑进来,接过阳秀公主,压低声音道:“娘娘您千万别嚷,皇上还没走远呢!” 淑妃一挥衣袖道:“还不把那破盘香给本宫扔出去!” 云夕摆摆手,示意小宫女们赶紧把盘香处理掉。 淑妃恨得直咬牙,一双玉手死死扯住八仙桌上铺着的厚绸子桌布,用力一拽,桌上的杯盘碗盏顷刻间砸在地上,满地碎瓷乱玉,一片狼藉。 云夕眉心微颦:“娘娘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淑妃死死咬住嘴唇:“一个田美人魅惑君心还不够,如今逞得连苏昭仪都敢跟本宫作对了?连着两次在本宫面前截走皇上,她真当本宫是泥捏的,纸糊的?” “苏昭仪对娘娘一直恭敬有加,今日怎么突然敢跟娘娘作对?”云夕不解。 淑妃将手中一块丝帕揉的褶皱不堪:“什么恭敬有加?不过是当人一面背人一面罢了!她舅舅才刚打了胜仗,皇上有意封个爵位给他。这小人得志的东西可不就抖起来了?哼,苏家算什么东西?从前给本宫的母家提鞋都不配。” 云夕怀里呵哄着阳秀公主,一面对淑妃道:“娘娘所言极是,苏昭仪的祖上是前朝敌将,这样的人家也配封侯吗?那不过是皇上一时高兴过了头,等皇上回过味儿来,苏家的美梦就做到头了。” “是啊,咱们萧氏一族世代忠义,不能眼看皇上就这么糊涂着。”淑妃微微垂下眼,淡然哼了一声:“是该给皇上提个醒儿了。”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七章 真香警告(1) 七日后,沈韵真从毓秀宫回来的路上,远远见了南景霈的銮驾。朱黄色调的銮驾威严缥缈,透着一股子阴郁的杀气,隔着几丈远都能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压抑。 时隔数月又一次见到那张可怖又俊美的脸,沈韵真不自觉的低下头,同其他宫人一样,默然背过身去。 銮驾经过时,唯听见一股簌簌的脚步声,抬轿撵的太监们连大气也不敢出。望着南景霈的背影,沈韵真默然良久,看样子,这宫里是要变天了。 太医院里忙做一团。李秋生还下不来床,只有王品堂带着几个太医医女里里外外的忙活着。沈韵真加快脚步赶了过去,见炉子上架着南景霈御用的紫砂药壶,壶中咕噜咕噜的翻滚着褐色的药汤。 “怎么了?”沈韵真压低声音,扯了扯冬香的袖筒。 冬香看了她一眼,将她扯到屋外,才道:“你还没听说?今日早朝出了大事,皇上要加封徐将军镇边侯的爵位,萧丞相带着文武大臣竭力反对。两拨儿人在朝堂上竟吵了起来,把皇上气的不行……” 徐将军?萧丞相?莫不是苏昭仪的舅舅和淑妃的父亲?沈韵真微微一滞,好啊,自己不过添了一颗火星,这两堆干柴竟燃起了冲天大火。南景霈,我倒要看看这次你如何收场! “想什么呢?” 沈韵真一抬头,冬香正凝着自己。 沈韵真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惊讶。” 冬香抿了抿嘴,又低声道:“先别惊讶了,还有一件事儿,我心里盘算了好久也没个结果,要不你帮我拿个主意?。” 沈韵真挑一挑眉:“嗯?” 冬香掩口,神秘兮兮的覆上沈韵真的耳畔,一字一句道:“苏昭仪问我要坐胎药呢,我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沈韵真略一皱眉,这么急着要坐胎药,莫非苏昭仪怕了?急于用身孕来保全自己? 这要是平时,给也就给了,没人会说什么。可现在苏家和萧家正闹得厉害,这个时候给苏昭仪拿坐胎药,摆明了是站在苏昭仪的一边。 “这个时候表明立场,不大好吧?” 冬香也是满面踌躇:“谁说不是呢?”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奴婢们卑微如草,一旦站错了队便是死路一条。 沈韵真摇了摇头:“那就更不能给了。” 冬香舔了舔嘴唇:“我也想过,可苏昭仪催的急,我若是不给她,可怎么回话儿啊?” 想想淑妃的势力,沈韵真也有点犹豫,苏昭仪是她眼下唯一能抓到的最大底牌。苏昭仪不是傻子,她若一败涂地,一定会拿自己当替罪羊。 “我去说。”沈韵真斩钉截铁的答道。 “你?”冬香诧异的望向沈韵真。 沈韵真点点头:“先前清凉如意膏的事儿,苏昭仪不是说要赏我吗?兴许看在这点情分上,能听我多说几句话。” 冬香应了一声:“好吧,全听你的,我是全都乱了,脑袋里一点儿头绪都理不清。” 空气中飘过一股药香,是南景霈的安神药被煎得浓浓的。王品堂正端着紫砂壶,隔着香云纱往绿玉碗里滤药汁。沈韵真凝着那只碗,心里郁结着一股子恨意,若是有机会接触到这碗药,她一定让南景霈尝尝“十八反”的厉害。 可惜,这只能是想想,南景霈的药从来都是王品堂亲自抓药煎药,从不假手于人。 恰时倩儿从太医院门口来,冲沈韵真道:“阿真,毓秀宫来人说你煎的药有些不对,要你去一趟呢。” 沈韵真应了一声,背起药箱便往毓秀宫的方向走。 沈韵真满脑子都是南景霈的那只青玉药碗,想到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却抓不住。沈韵真心里一时有些失落,沿着青石路,慢慢挪动着脚步。 暮色微浓,天际翻滚着红艳艳的火烧云,照的大地一片火烧似的红晕。 忽的,沈韵真听见身后有几声急促的脚步,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只厚厚的黑袋紧紧套住,接着,一只男人的手臂勒上了她的脖子。 恍惚间,她感觉到自己被两个人拖着,转去了一个偏僻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沈韵真感觉自己平稳的落了地,那只勒在脖子上的手臂缓缓松开。接着,头顶透出一阵光亮,有人扯掉了裹住她的麻袋。 沈韵真皱皱眉,察觉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从未来过的荒凉处所。 她抬一头,却是一惊:“苏昭仪?!” 苏昭仪面上淡淡的,身侧是两个略魁梧的太监。看着神情,沈韵真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苏昭仪定是不怀好意,说不定是因为淑妃之事。 沈韵真慢慢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徐徐施礼道:“奴婢见过昭仪娘娘。” 苏昭仪淡然哼了一声:“难得。若是其他奴婢见了今天这阵仗,怕是吓得哭爹喊娘了,你竟然如此镇静。” 沈韵真微微垂下头:“宫有宫规,奴婢到任何时候都不可在主子面前失态。” 苏昭仪冷笑道:“当初你在本宫面前挑拨是非的时候,也是如此镇静,否则,本宫也不至于信了你的鬼话!” 沈韵真眉心略皱了皱:“娘娘的意思,奴婢不明白。” “还敢狡辩?本宫跟淑妃从无瓜葛,若不是你和田美人蓄意挑唆,本宫也不至于同淑妃刀兵相向。引得朝堂上萧苏两家不和。”苏昭仪指着沈韵真,横眉冷目道:“你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冷风吹得秋塘中的枯荷咔咔作响,一派肃杀萧瑟。 沈韵真默然半晌,掩口笑了起来。 苏昭仪一怔:“你笑什么?” 沈韵真止了笑,道:“奴婢本以为昭仪出身望族,眼界和心智都极为开阔,眼前这小小的波澜不至于叫昭仪承受不住。可没想到,堂堂的苏昭仪也不过如此!” “大胆!竟敢诋毁娘娘?再敢口出狂言,当心你的小命儿!”太监的公鸭嗓透着一股俏皮。 “小命?昭仪把奴婢抓到这儿来,不就是想拿奴婢顶罪吗?”沈韵真侧目望着淑妃:“左右都难逃一死,那奴婢又何必畏惧呢?不如说个痛快,也不算亏着自己。” 苏昭仪微微自矜,似笑非笑的望着沈韵真:“你还是这样能言善辩,可这一次,就算你说的天花烂坠,本宫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八章 真香警告(2) 沈韵真却也不怕,反而更加沉稳:“奴婢知道昭仪不信,但奴婢已经是个将死之人,昭仪也不会介意让奴婢再说几句肺腑之言吧?” 苏昭仪抿住嘴唇,凝了沈韵真半晌:“随你怎样,本宫倒要看一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镇定自如的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萧丞相才在朝廷上弹劾苏家因公谋私,娘娘在后宫便按捺不住了。一会儿向医女索要坐胎药,一会儿又想拿奴婢当替罪羊去安抚淑妃。”沈韵真顿了顿,迎上苏昭仪的眸子:“昭仪不会是怕了吧?” 苏昭仪深吸了一口气,上下打量着沈韵真,哼了一声:“胡言乱语,本宫有什么好怕的?” “好,就当奴婢在胡言乱语吧。”沈韵真狡黠的笑了笑。 “其实,在危急关头,娘娘想要弃车保帅,也还算明智。可娘娘想过没有,弃车保帅之后,娘娘又该如何自处?” 沈韵真这一问,叫苏昭仪着实愣了一下,她只想着赶快平息这场闹剧,并不曾长远考虑过什么。 见苏昭仪的目光滞了一下,沈韵真道:“在娘娘心里,弃车保帅,不过是舍弃了奴婢一个人。可您想过没有,难道杀了奴婢,您就能重获淑妃的信任吗?奴婢不过是个医女,充其量是一颗火星儿,眼下朝堂上可是燎原大火。您说奴婢是罪魁祸首,那淑妃娘娘能相信吗?” 苏昭仪抿着嘴唇,默然无语。 沈韵真含笑,继续说道:“昭仪再想一想,奴婢帮您治好了藓症,又为您出谋划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的下场。把奴婢交给淑妃,无异于过河拆桥,这或许能助昭仪躲过一劫,可人心自有一杆秤。往后,在这宫里,还有谁敢对娘娘存有忠心呢?” 见苏昭仪略略吃心,沈韵真往前凑了凑:“深宫之中无人相助,娘娘将永无出头之日。” “这……”苏昭仪愣了一下。 “其实奴婢明白,如今后位空悬。虽说上头还有个淑妃贤妃,但娘娘也并非真心臣服……”沈韵真顿了顿,饶有深意的望着苏昭仪:“昭仪只是表面上与世无争,其实皇后之位,昭仪早就想据为己有了,对吗?” 苏昭仪被戳中了真心,眼眶有点血红,胸口起起伏伏喘着粗气。是啊,若有机会,谁不想母仪天下,兴旺家族呢? 苏昭仪凝望着沈韵真,半晌才问道:“你跟本宫说这些做什么?” 沈韵真淡然笑了笑:“如果奴婢说,奴婢有办法帮助娘娘度过难关,娘娘能否不杀奴婢?” 寒风透进衣袖,吹得身子有些僵硬。苏昭仪眨了眨眼睛,心下里有些犹豫。 “娘娘,别信她的鬼话,这小丫头满口藏奸,您若是再听她的话,可就又中了她的圈套了!”一个太监低声提醒苏昭仪。 苏昭仪心下里两股力量较着劲儿。她实在想不出一个小小的医女能帮她什么,但对方从骨子里透出的自信却让她无法抵抗。仿佛置身于万丈悬崖 ,进退两难。 苏昭仪转头看了太监一眼,又望向沈韵真:“你怎么说?” 沈韵真侧目瞟了太监一眼:“奴婢竟不知道,在赤瑶宫里,太监能替娘娘做主。” 那太监脸上霎时僵硬,似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胀红了脸:“娘娘,您听听她满口都是些什么刁话!让奴才替您结果了她,以绝后患。” 苏昭仪一个眼神止住了太监,那两个太监便灰溜溜的退到一旁。 小时候教书先生常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听这小医女的一番慷慨陈词,倒让她有些醍醐灌顶的感觉。苏昭仪长长舒了一口气,心绪似乎平静了许多。 她的确说对了,自己这一次确乎是害了怕,怕家族衰败,怕失去荣宠,怕到让自己失去了理智。苏昭仪冷静下来想一想,头脑似乎也变得活络了:“你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你就是想看本宫和淑妃针锋相对?是不是?” 苏昭仪果然有些见识,倒是猜对了一半,只是沈韵真的真正目的她却猜不透。 沈韵真默然不语,只报以一笑。 苏昭仪见她默认了,又问:“为什么?” 沈韵真毫不犹豫的答道:“不敢欺瞒昭仪,奴婢恨淑妃。” 苏昭仪有些惊讶:“为什么?是因为先前那二十大板吗?” 沈韵真点一点头:“正是。奴婢帮公主施针本是好意,可淑妃却以怨报德。那二十板子差点要了奴婢的性命,昭仪想一想,这口气,谁能忍得下?” 这个理由也算说得通,苏昭仪缓缓出了口气,淡然道:“本宫就知道,这里总得有个缘故。可是,本宫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了本宫呢?” 沈韵真缓缓跪了下去,恭敬道:“因为放眼宫中,唯有昭仪您知书识礼,贤德温良。只有您才有能力和胆略与淑妃一争。唯有您荣登高位,才不会给宫里带来灾祸。” 沈韵真的恭维,让苏昭仪心里倍感受用。毕竟这宫里都不是等闲之辈,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褒奖声了。 “或许,本宫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苏昭仪的语气变得如从前一般温婉。 沈韵真唇角微微一勾,听话音,苏昭仪已然被自己的一番话说动了心。 “至少,娘娘是个知书达理的好主子,不会像淑妃那样草菅人命。” 沈韵真越是这样说,苏昭仪心里便越愧疚,抬抬手,示意沈韵真起身说话。 “方才本宫实在是心乱如麻,失了理智,所以才会这样对你,你可别怪本宫。” 沈韵真温然道:“昭仪能听完奴婢的话,奴婢就知道自己没有跟错主子,怎么敢对主子存有芥蒂呢?主子只是心系家族,一时当局者迷,才会乱了方寸。否则以昭仪的心智,根本不需要奴婢来献计。” “不不不,”苏昭仪拉住了沈韵真的手:“本宫愿闻其详。” 两个太监惯会看主子脸色,苏昭仪只是微微扬了扬下颚,他们便识相的退去了看不见的地方。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十九章 真香警告(3) 沈韵真定了定神,道:“敌不动,我先动,这是兵家大忌。娘娘此刻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如既往的侍奉皇上,对淑妃敬而有加,逆来顺受,即可躲过一劫。” 苏昭仪面上郁结的愁容舒展开来:“你是要本宫以不变应万变?” “是。”沈韵真点点头。 苏昭仪滞了一下,眉心蹙起:“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沈韵真温然肯定道:“俗话说,四两拨千斤。只要找准了要害,根本不需要多大的力量,就能把对手击倒。” 苏昭仪还有些怀疑:“本宫不大明白你的意思,难道本宫要一直忍下去?” 沈韵真点一点头:“娘娘此刻决不能反击淑妃,也不要向皇上辩解什么,只要做到这两点,所有的麻烦就会迎刃而解。” “可萧家本就咄咄逼人,本宫若是任由摆布,岂不是让萧家有机可乘。万一皇上信了萧家的谗言,本宫全家岂不是一败涂地?” 沈韵真笑着摇了摇头:“问题就在于,皇上绝不会听信萧家的一面之词。” “为什么?”苏昭仪诧异道。 因为南景霈多疑,但沈韵真不能解释。 “苏家才刚为国立功,皇上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处置苏家,否则天下人会指责皇上迫害功臣。而萧家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弹劾苏家,摆明是给皇上出难题。核查,会寒了功臣之心,不查,皇上心里又怀疑。昭仪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昭仪慢吞吞的点一点头:“你说的,倒是在理。” “没有人会喜欢那个给自己出难题的人,皇上也不会例外。”沈韵真正色道:“此刻苏家什么都不需做,只要摆出一副坦坦荡荡的态度,就足够了。有时候,不接招,反而是最有力的还击。” “好,本宫就听你的。” 苏昭仪轻轻的抚上沈韵真的鬓发,相识这么久,她还没有仔细的端详过这张脸。苏昭仪的指尖慢慢勾上沈韵真的下颚:“生得如此俊俏,又是如此的聪慧,你就没想过,做个答应常在什么的?”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使劲儿摇摇头:“奴婢不敢存这样的妄念。” 苏昭仪不以为然的一笑:“便是存了这样的念头,也无妨,只要你忠心于本宫,将来做个一宫主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韵真想做妃嫔,也不会做南景霈的妃嫔。她只做影霖的爱姬,影霖的妃妾。倏忽,眸子间闪过一丝失落,也不知道信王在北寒过的好不好,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有了其他的女人。 “怎么了?”苏昭仪问道。 “没,没什么。”沈韵真咬咬嘴唇:“奴婢知道昭仪是真心待奴婢好。可奴婢出身卑贱,也不敢痴往大富大贵。奴婢常常想,要是能在太医院这一亩三分地,有些身份地位,奴婢也就心满意足了。” 到底还是个傻孩子,苏昭仪哑然失笑:“好,好丫头。你放心,只要有本宫在,早晚圆了你的梦。” 离了苏昭仪,沈韵真在御花园里摸索了好久才找到回太医院的路。 天色已经黯淡无光,太医院早就撤了饭,沈韵真坐在床上,回想着今日见苏昭仪的事,心里还隐隐有些慌乱。幸亏遇到的是通情达理的苏昭仪,若是换了淑妃,恐怕连半句话都容不得自己说。 冬香累了一天,早已裹着被子睡得安稳。秋月慢腾腾的整理着铺盖,轻声道:“你猜我今儿个在药库遇见谁了?” “谁啊?” “倩儿。”秋月答道。 沈韵真笑道:“都是医女,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秋月扁扁嘴道:“倩儿不奇怪,但她鼓捣的东西奇怪。” “什么东西?”沈韵真望向秋月。 “我发现她在找祛疤痕的方子。”秋月凝着沈韵真的脸颊,一字一句的说道。 沈韵真望着秋月的脸,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秋月见她没反应,坐到了她的身旁:“你傻啦?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不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吗?” “什么机会?”沈韵真不解的问道。 “重获淑妃信任的好机会啊?我看你真是傻了。”秋月无奈的摇摇头:“制这些东西,你是行家里手,咱们这些医女里,谁也比不得你。你想想,要是你先献上了祛疤痕的香膏,淑妃娘娘一高兴,不就不计前嫌了吗?说不定,还能让你回宝华宫伺候呢!” 这宫里所有人都认为宝华宫是个绝佳的去处,踩破了鞋,挤破了脑袋也要往里头钻,就好像宝华宫的奴婢高人一等似的。 沈韵真淡淡一笑,转头望向秋月:“你怎么不去?” 秋月笑道:“这话说的,若我像你似的,会制百十种香膏香粉,我早就去了。” “你若想去宝华宫,等我制好了祛疤的香膏,你拿去献宝也就是了。”沈韵真起身开始整理床铺。 秋月一把拉过她:“没由来的,我去献什么宝?我是担心你,虽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但我总怕淑妃心里还有疙瘩,咱们是奴婢,总不能叫主子一见你就心烦吧?” 秋月是好意,想让沈韵真制些香膏去讨好淑妃,往后在宫里也能有个靠山,只是,秋月把她想像得太简单了些。她始终记得影霖嘱咐她的话,这宫里人心如鬼,谁也不能相信。 沈韵真不想依靠任何人,这宫里的每一个人,太医,妃子,皇帝,都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谁都别想做沈韵真的主人,这盘棋只能由她来下。 沈韵真望着秋月,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这疙瘩哪有这么好解?淑妃厌恶我,我就算是去献宝,淑妃也不敢用啊?若是再让卑鄙小人钻了空子,我还能有命在吗?” 秋月神情有些凝重,点一点头:“这倒也是。” 沈韵真所说的卑鄙小人是谁,秋月心里清楚,叹了口气:“你不说我倒忘了,不知怎的,李太医的伤势总不见好,按说都这个季节了,不应该这样的。” 沈韵真没有说话,连秋月都察觉异常了,说明该是让李秋生伤好的时候了,那汤药里的姜汁是决不能再加了。 秋月思索了半天,拉住了沈韵真的手道:“阿真,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说,不会有人……”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章 红梅宴(1) 言多必失,秋月也不是呆呆傻傻的人,轻易糊弄不得。沈韵真急于结束这个话题,便脱开她的手,淡然的铺平了被:“瞎想什么呢?药是王太医配的,难不成你还怀疑王太医吗?” 王太医在太医院十几年了,那是公认的德高望重,谁会怀疑他呢?秋月摇摇头,便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不再去想。 整整一个月,苏昭仪都缩在赤瑶宫里,除了给淑妃请安外,几乎不见人。就连请安时淑妃的种种刁难,苏昭仪都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态度。 这让淑妃有些恼火,自己本是憋着一肚子气想整治她,却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根本打不出半个音儿。她不接招,自己就算有千钧的力气也使不出来,想找个责罚苏昭仪的由头都找不到, 就连皇上这些日子都没提查办苏家的事。 淑妃翻着彤史,心里暗自纳罕。要说这苏家正身陷逆境,这苏昭仪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呢? 看看彤史的记档,皇上一整个月只去了赤瑶宫一次。 淑妃冲云夕勾了勾手,道:“你去拿些银子,找东来公公打听打听,看廿三那日皇上在赤瑶宫跟苏昭仪都说了些什么?” 云夕扁扁嘴:“不劳主子费心,奴婢早就去打听过了。那日苏昭仪跟皇上谈论琴艺,相谈甚欢,皇上还特意要人去库房找了一把上好的古琴赐给她。” 淑妃愕然张了张嘴,怎么?苏家摊上这么大的麻烦,皇上不但不冷落苏昭仪,还另有赏赐给她?淑妃慢慢合上彤史,呆坐了半晌。 云夕悄声道:“娘娘,皇上是不是不准备处置苏家了呀?” 淑妃没有回答,这事有些蹊跷,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按说这此弹劾苏家的奏折已经递过许多次了,大到供奉逆臣先祖,存有复辟之心,小道贪污受贿,拉帮结党。可是雪花一样的奏折递上去,皇上却不置一词,这让淑妃实在想不通。 近来她明显感觉到皇上对她有些隔膜,从前她对皇帝吹枕头风,皇帝从来是千依百顺,可现在,她哪怕泪水涟涟的向皇帝哭诉,换来的不过是几句略显敷衍的安抚。 淑妃抚上自己的脸颊,莫非自己老了,容颜消退,已经拴不住皇帝的心了? 正说着,眼见东来摇晃着胖乎乎的身体走进了内府。 “左找右找都找不到娘娘,听宝华宫的宫女说娘娘来了内府,奴才就巴巴儿地赶过来了。”东来说着欠了身儿,冲淑妃施礼。 淑妃嗯了一声,顺手扯过一方丝帕,盖住了桌案上的彤史。 “本宫察后宫的账册时,觉得有几项出入,特意过来核查一番。东来公公找本宫有什么事儿吗?” 东来的目光扫过桌案,那帕子下面是什么,他心中已然有数,无需点破,只是笑笑。 “皇上才刚路过御花园,见引云楼外红梅都含了苞,便想在下个月梅花绽放时,宴请娘娘,做个红梅宴。” 红梅宴?这个听着倒是有趣。 皇上赏了苏昭仪一把古琴,却转而送自己一场延宴,倒也不算失了面子。淑妃心中倾斜的秤杆算是稍稍平衡了些许。 抬袖微微掩饰了上翘的嘴角,道:“除了本宫,还有谁?” “这个……”东来顿了顿,似是而非的答道:“皇上还赏了丞相大人,在御膳房赐宴。” 唯独赏了萧家人吗?这样看来,萧家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还算稳固。 淑妃点一点头:“好,你去回禀皇上,本宫过一会儿就去谢恩。” 东来一走,云夕吃吃的笑出声儿:“奴婢就说嘛,皇上还是向着娘娘的,总不至于让苏昭仪占了上风。娘娘总说近来皇上冷落了您,原来皇上是悄悄的准备了一件大礼给您呢!” 淑妃心里亦是得意,面上却并不表露,只是淡然笑道:“这么点儿赏赐就高兴成这样,往后比这更加荣耀的事情还多着呢,也忒沉不住气了。” 花期一到,这梅花也沉不住气,星星点点的绽放开来,加之前一日下了一场小雪,梅花枝头结了晶莹的冰霜,太阳一照煞是好看。 引云楼是一座为了赏景而建筑的小楼,坐在楼上正好能看见红霞般的梅花。夏日里这地方甚少有人光顾,但到了冬日,引云楼就成了妃嫔们的心头最爱。 为了这宴会,淑妃早早就将自己打扮的浓妆艳抹,云夕催了她好几次,才慢腾腾的坐上了轿撵。贵永远是姗姗来迟的,这些年来,淑妃一贯如此。 引云楼外伺候的宫女太监不少,里面甚至还有各宫的熟络面孔,淑妃同云夕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诧异。扶着云夕的手上了二楼,才发现二楼并非只有皇帝一人,姜贤妃,周昭容,徐充仪程婕妤,连田美人都在其列。 南景霈坐在正中,见淑妃进来,搁下手中暖炉,道:“原想只请淑妃,后来想一想,两人饮酒也是没趣儿,就让各宫都借了淑妃光儿,一块儿乐一乐。” 淑妃这才屈膝向皇帝行了礼,环绕四周,似乎缺了苏昭仪。也好,这些人虽然累赘,但也不算一无是处,若是没有庸脂俗粉,怎衬得她的国色天香呢?没有那个让她心烦的人便好。 淑妃笑着落了座,笑道:“臣妾原也有这个意思,想着能请众位姐妹一起乐一乐。只是不知皇上心里是什么筹划,便没敢多提。谁知臣妾竟跟皇上想到一块儿去了。” 众位妃嫔听这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恩赏的味道,便纷纷起身谢过皇帝和淑妃。 程婕妤笑道:“娘娘如此体察圣心,又体贴姐妹们,实在贤德,难怪皇上最爱重淑妃娘娘,” 这样没有新意的吹捧,淑妃早就听惯了,只是笑了笑,也不谦虚。 忽然一扭头,发现斜对面还有一张桌子空着,淑妃心里登时咯噔一声。 难道……难道还请了她不成? 第二十一章 红梅宴(2) 直到外面来的一声传报:“苏昭仪到。”南景霈才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 苏昭仪只是略施粉黛,穿的也素净,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好似个病西施。淑妃眯起的凤目,真会在皇上面前装可怜! “臣妾参见皇上。”苏昭仪盈盈拜倒。 “起来吧,”南景霈抬抬手,又吩咐东来:“开始。” 淑妃咬住了下唇,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有旨,传膳!” 传膳太监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精致的点心菜肴搁在桌案上,桌上的菜品倒是别出心裁,看着就那么雅致,每一品都与红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来为了今日的宫宴,御厨们着实用了一番心思。 只可惜,对着这样好的景致,这样好的菜品,却独独失了赏玩的心情。淑妃面上的不满几乎掩饰不住,侧目透过人流的间隙,望着苏昭仪。 菜已齐备,苏昭仪却站起身,从知夏手中接过一轴画卷:“皇上,这是臣妾为阳秀公主抄写的一卷《消灾吉祥陀罗尼经》,权当臣妾的一点儿心意。” 淑妃面上略一抽动,这玩儿的是哪一招? 南景霈解开画轴,见上面金字誊抄的经文极为工整,便笑道:“这宫里,唯有苏昭仪的字堪称赏心悦目。淑妃,这是苏昭仪的一片心意,朕替你收下了。” 南景霈未等到淑妃开口,已经将画轴往东来怀中一塞:“叫人挂到宝华宫阳秀公主的房中。” 皇上如今越发不懂自己的心思了。淑妃望着东来的背影,紧紧攥住了自己的锦袄。什么赏心悦目的字迹出自仇人之手,都会惹人生厌。难道皇上连这一点都考虑不到吗? 淑妃才不想收苏昭仪的破东西,却不好撕破脸面去拒绝,只能委婉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臣妾也没备着什么,怎么好收苏妹妹的礼呢?” 南景霈朗声笑道:“这有何妨?今日饮的都是先帝时的宫酿,就借先帝佳酿,敬苏昭仪一杯酒,就算全了“礼尚往来”。” 什么?淑妃身子一颤,只是竭力克制,不想被人察觉。堂堂的四妃之首要屈尊给一个昭仪敬酒,这若是传出去,岂不要惹人笑话?只是,皇帝发了话,淑妃纵然有千百个不情愿,也不能违逆。 万般无奈,淑妃也只好咬咬牙端起了杯子。她算是看出来了,今儿就是场鸿门宴,她就是那倒霉的刘邦。 所幸,苏昭仪还算给她留面子,并没接受她的敬酒,而是反过来敬了她一杯。 “皇上,哪有让淑妃姐姐屈尊敬酒给臣妾的道理啊?臣妾倒是想借花献佛,敬淑妃姐姐一杯,就不知道姐姐愿不愿意给妹妹这个面子。” 若只是单敬一杯酒,淑妃也就喝了,偏偏苏昭仪又补了后半句话,这不单是一杯酒,更是一个面子。酒可以喝,可自己凭什么要给苏昭仪一个面子? 淑妃尴尬的笑了笑:“苏妹妹这话倒让姐姐糊涂了,一杯酒而已,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面子自然不会给的。淑妃笑过以后,便把酒杯放回了桌上。南景霈到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头,阴郁的盯着那只酒杯看了好一会儿。 “妹妹随便说的,姐姐不必挂心。”苏昭仪含笑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这杯酒,就当妹妹祝公主平安快乐吧。” 在场的妃嫔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化解僵局。淑妃太傲慢,太咄咄逼人了,苏昭仪太谦恭,太逆来顺受了。明眼人都察觉得到皇帝的不悦,妃嫔们都只是随和的笑笑,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南景霈才开口说道:“萧家苏家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前朝如此,后宫也是一样。总不该左手跟右手结了仇。哪一方有失,都不是朕想看到的。” 南景霈的每一句话都是盯着自己说的,淑妃有些惶恐,但更多的是气恼。皇上是在责怪萧家欺负了苏家?还是责怪自己欺负了他柔弱的苏昭仪? 淑妃颤抖的捏着酒杯,半天说不出话。 姜贤妃端起酒杯,笑道:“皇上说的是,前朝大臣只有一条心,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后宫也是如此,姐妹们只有一条心,才能好好服侍皇上。以臣妾看,不如姐妹们同饮一杯,往后一心服侍皇上,再也不起争执了,如何?” 僵持的气氛缓和下来,嫔妃们端起酒杯,相视而笑,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妃嫔们还未坐稳,便听见有人叫了一声:“主子,您怎么了?” 淑妃还未及从皇帝的突然施压中缓和过来,紧接着又是一个晴天霹雳。她转过头,竟看到坐在最末端的田美人,用帕子掩住口,干呕起来。 这宫中只有她一人生过孩子,也只有她惊讶的意识到,田美人有喜了! “怎么回事?”南景霈站起身。 青罗忙冲南景霈福了福身子,道:“回皇上,奴婢这就去叫医女过来。” 她倒是很争气,也很幸运。麝香书没能防住她,还差点儿让她反扑一口。近来忙着对付苏昭仪,没空搭理她,竟让她钻了空子!淑妃退回座位上,凝着田美人。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若这宫里的头一个皇子从田美人的肚子里爬出来,那么田美人封妃便指日可待。让田美人生下皇长子,这绝不是件好事。淑妃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在宫里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挫败过。 南景霈只端着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他本就没什么宴饮的兴致,今日这一遭,不过是为了提点这些后妃们,别闹得太过分。什么红梅白雪,那不过是个幌子。想来淑妃今日受了冷遇,应该能够有所悔悟。苏昭仪受了安抚,应该能略感安慰。 不一会儿,青罗带着沈韵真匆匆赶来。沈韵真同田美人对视了一眼,搭上了她的脉搏。 “皇上,田美人既然身体不适,就叫医女送她回去休息吧?”淑妃故作温婉的走到南景霈身旁:“皇上,臣妾看您也累了,要不……” 南景霈注视着田美人的方向,只是伸手一拦。淑妃抿住了口,慢腾腾的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第二十二章 姜贤妃 沈韵真转身跪下道:“奴婢恭喜皇上,美人她有喜了。” “你说什么?”南景霈复问一声。 “美人已经怀有快两个月的身孕了。”沈韵真答道。 惊讶之声此起彼伏,炽热的目光如利箭一样,纷纷向田美人射来。 “你……能确定?”南景霈的声音透着一丝怀疑。 沈韵真笃定的点了点头:“奴婢能确定,如果皇上不信,可以再找太医来诊脉。” “……” 南景霈没有发出声音,沈韵真也想象不出他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半晌,他才温温吞吞的笑了两声,抚掌道:“是件喜事。” 虽然南景霈面上的平淡多于欢喜,但皇帝金口玉言说了这是喜事,众位嫔妃们便都很应景的站起来,向南景霈恭贺。虽然众人心里的羡慕多于欢喜,但今日这场*味极重的宴会能以喜事收场,对她们来说也是有利无害。 苏昭仪含笑道:“宫里而今只有一位公主,若田美人争气,一举生下一位皇子,将来也好为皇上分忧国事,皇上也就不必如此辛劳了。” 听了苏昭仪的话,南景霈才慢慢的笑了出来。叫人查过彤史,沈韵真说的时间果然跟彤史上召兴田美人的日子相符。 淑妃似笑非笑:“皇上,绵延子嗣是件大事,得多派几个有经验的宫人照应着。依臣妾看,毓秀宫里没几个中用的,青罗还是个掌事宫女,遇到事情就只像个慌脚鸡似的。” 沈韵真略一皱眉,淑妃果然按捺不住,当着南景霈的面儿就已经开始使绊子。 田美人起身道:“皇上,这些宫女都是臣妾平时使唤惯了的,若是猛然多添些生疏面孔,臣妾反倒不自在了。” 姜贤妃掩口笑道:“毓秀宫的宫女少,内府也不添补,田美人闲散惯了,不喜欢下人服侍,倒是辜负了淑妃娘娘的一番好意。” 沈韵真皱了皱眉,这话刺耳,可一时也听不出她是在讽刺田美人穷酸,还是在讽刺淑妃失职。 淑妃转而望向南景霈道:“皇上,您说呢?这龙嗣重要,臣妾思量着,还是人多些才稳妥。臣妾这就吩咐内府挑选合适的宫人给毓秀宫。” 南景霈也没理淑妃,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田美人坐下,又低头望向沈韵真一眼:“你是医女,你认为如何?” 沈韵真默然半晌:“奴婢以为,一切照旧便好。人手太多,反而忙乱。” 姜贤妃冷笑道:“这是什么话?淑妃娘娘的美意到了你个奴婢的口中,反倒成了无用之举了?” 沈韵真微微把身子望下伏了伏:“奴婢不敢。” 淑妃冷笑道:“什么不敢,才刚已经把本宫的心意贬低的一文不值,现在还敢狡辩?” 淑妃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正是几个月前那个给公主施针放血的医女吗?淑妃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笑道:“原来又是你?哼,医术平庸也就罢了,一顿板子还没教会你宫里的规矩吗?” 田美人见淑妃的神情格外阴郁,有些惶恐,生怕淑妃再找沈韵真的麻烦,忙站起身道:“回淑妃娘娘,阿真近来一直尽心尽力的侍奉臣妾,也没出过什么错儿,求娘娘不计前嫌,饶过她的无心之失吧?” 姜贤妃笑道:“无心之失?一次冲撞算是无心,这可是第二次了。淑妃娘断断不能轻饶了她。” 田美人嗫嚅半晌,只能把目光投向南景霈,祈求他能出面说句公道话。 南景霈抿了抿嘴:“淑妃累了,送淑妃回去歇息。” 淑妃猛地站起身,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云夕忙扯住淑妃的衣袖,淑妃怔了一下,将那口冷透了的气缓缓吐出来。 “臣妾告退。” 南景霈微微垂下眼:“东来,将库房那对青玉芯儿的梅花枕赏给淑妃。” 东来应了一声,匆匆跟了出去。 沈韵真没有抬头,心里却翻江倒海。这次南景霈对淑妃的态度跟上一次比起来简直是天悬地隔。不过,这“打一杆子再给颗甜枣”的举动还是能看出淑妃的地位并未动摇。 淑妃的退场也撅了姜贤妃的面子,她面上讪讪的,小心翼翼的观望着皇帝的脸色。 “皇上,那毓秀宫的宫女……”姜贤妃欲言又止。 南景霈突然望向姜贤妃,目光冷冷的,透着一股厌弃。姜贤妃吓了一跳,声音小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臣妾也是好意。” “田美人的身孕自有医女照料,你们管得倒宽,一个个都是太医不成?”南景霈站起身,头也不回的下了引云楼。 皇帝已经走了,妃嫔们自然没有继续逗留的必要,纷纷也离开了引云楼。唯有苏昭仪走时候,颇有深意的看了沈韵真一眼,那目光中透着些感谢的意味,沈韵真垂下眼,默然承受了。 “阿真,快起来吧。”田美人冲沈韵真招了招手:“幸而皇上并没降罪。” 沈韵真站起身道:“奴婢也没想到。原以为淑妃娘娘发话,皇上会降罪的。” 田美人温然摇了摇头:“本宫也想不通,许是皇上今天有心驳淑妃的面子吧?” 青罗道:“你来的晚没瞧见,皇上今日话音里尽是偏袒苏昭仪,淑妃娘娘那个脸色,铁青铁青的。” 沈韵真回想起才刚苏昭仪看自己的眼神,心里便明了许多。 想必是萧家和苏家的博弈中,苏家险胜了一招。苏家和萧家都是南景霈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他肯定不愿看到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所以,他见淑妃气势太盛,便借机打压。 这样看来,南景霈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 “其实本宫倒没那么担心淑妃,让本宫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人。”田美人说道。 “美人是担心姜贤妃?”沈韵真一针见血的问道。 田美人点一点头,面上有些愁容:“本宫和她从来都无冤无仇,才刚她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就好像憋着一股劲儿,非要置咱们与死地一般。” 青罗用力的把脑袋点了点:“是啊,奴婢也瞧出来了。咱们毓秀宫又没招惹过她,她干嘛这么对咱们呐?”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三章 东来 沈韵真凝了青罗一阵,没有说话。 “怎么了?我哪里说得不对吗?”青罗问道。 “姜贤妃跟苏昭仪关系密切,而且皇上今日一直偏袒苏昭仪。那姜贤妃为什么要当着苏昭仪的面儿,公然向淑妃示好呢?”沈韵真不答反问。 “这……”青罗答不出来。 “你是说,姜贤妃根本就是在演戏?”田美人试探道。 “没错,她根本就不是偏帮淑妃说话。”沈韵真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不明白。”青罗瞪大了眼睛。 “她是扮猪吃老虎。”沈韵真笑了笑:“这位贤妃娘娘似乎对淑妃的脾气了如指掌。刚才她表面上在帮淑妃为难我,实际上是煽风点火。你难道没看出来,贤妃越说话,淑妃的火气就越旺盛。” 田美人点点头:“是啊,皇上今日让淑妃折了许多面子,淑妃若是真聪明,就不该当着皇上的面儿发脾气。她虽是冲着阿真发火,可在皇上看来,就未必是这样了。” “所以,姜贤妃是在帮咱们?”青罗捂住了嘴巴。 沈韵真没有回答,姜贤妃是敌是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这样一个富有心机的女人。 “从今天开始,美人要更加小心,如今,阖宫的眼睛都在盯着美人呢。”沈韵真说道。 …… 淑妃乘着轿撵从御花园穿过,望着路旁的梅花,心里堵得慌。红梅宴,红梅宴,摆明了就是鸿门宴! “淑妃娘娘,请留步!” 远远听见东来的声音,淑妃也故作听不见,轿撵在前面摇摇晃晃的走,东来拖着肥硕的腿在后面追。直至追到了面前,东来已经跑得大汗淋漓。 淑妃勾了勾嘴角,故作纳罕的望着他:“东来公公这是怎么了?跑得这么急?可有什么事儿吗?” 东来也知道淑妃是故意折腾他,但面儿上也不敢发作,只是温然道:“回娘娘,皇上叫奴才给娘娘送赏物来了。青玉芯儿的梅花枕一对儿。” 这叫什么事儿啊?红梅宴上让自己丢尽了颜面,现在再赏一对儿玉枕。莫非是把自己当做小猫小狗?高兴的时候就摸两下,不高兴就一脚踢开,给块肉脯就能哄回来? 淑妃面上淡淡的:“有劳公公,本宫改日再去向皇上谢恩。” “娘娘,这青玉……” 淑妃看都没看东来一眼,只说了声走,轿撵便摇摇晃晃的从东来面前抬了过去。 东来站在冷风中,口里还有半句话没说完。他挺了挺腰杆,从袖筒中取出帕子来,擦去了额头上的汗。 身后有小太监嘟囔道:“这淑妃娘娘也太骄纵了,大总管好歹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竟也要吃她这般冷遇。” “就连皇上亲赏的玉枕不也没放在心上,更何况咱们做奴才的了。” 东来皱了皱眉,转身冲那两个太监踢了两脚,声音高了八度:“谁教你们在背后议论主子的?不懂规矩的玩意儿!主子就是主子,你们两个下流东西,永远上不得台面!” 云夕哼了一声,抬头望向淑妃道:“娘娘,小太监在背后骂闲街呢!奴婢去教训教训他们吧?” 淑妃半合双目,懒洋洋的说道:“没根儿的东西,不过是皇上脚边上的小玩物,还真拿自己当个红人儿了。瞧着皇上冷落本宫,他们也跟着落井下石。甭搭理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本宫早晚让他们知道厉害。” 云夕捧着青玉枕,想着花招哄淑妃开心:“娘娘,您瞧啊,皇上心里还是惦记着娘娘的。这阖宫上下除了皇上,谁宫里有这么一对儿宝贝呀?拿青玉做枕芯……” “别说了。”淑妃心烦的呵斥了一声。 云夕咬咬嘴唇:“娘娘……” “这种话说多了也不显臊得慌?”淑妃横了一眼。 红梅宴说是邀请她一人,其实是叫了阖宫上下来看她的笑话,当着众人的面儿踩一捧一,分明是故意让她难堪。还说什么御膳房赐宴萧家,想必也是少不了苏家一份。 淑妃咬住嘴唇,手中揉搓着帕子。想到苏昭仪那张脸她就生气,小人得志一回,差点儿把尾巴撅到天上去! 云夕抱着盒子,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淑妃的脸色,道:“皇上不过是被那狐媚子给迷惑了,等皇上回过味儿来,就念起娘娘的好了。他们苏家小门小户的,咱们萧家根本不拿眼皮子夹它。再说了,凭她苏昭仪怎么得宠,还能超过咱们宝华宫吗?她不过是个昭仪,娘娘可是四妃之首啊!” 淑妃默然,倨傲的扬了扬下颚。 云夕见淑妃的火气似乎消减了一些,又道:“娘娘今儿没瞧出来?姜贤妃在向娘娘示好呢,好几次帮着娘娘说话。连平日里跟苏昭仪交好的姜贤妃都转向娘娘了,这就说明,宫里的人还是心明眼亮的,看得出谁是天上的星星,谁是烛火之光,苏昭仪这朵花,开不长久。” 淑妃的笑意渐渐蔓延上唇角:“这宫里的人若都像姜贤妃这般懂事,本宫管理六宫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轿撵出了御花园,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杂乱崎岖的脚印。 沈韵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往李秋生的药里加过姜汁了,这个月里他的伤好的格外的快。因为是冬天的缘故,伤口不爱发炎。 红梅宴过后,李秋生的伤基本好利落了,只是落下点儿残疾,走路跛脚。平日里他在前面走路,后面便有医女大着胆子学他跛脚的样子,李秋生转过头来一呵斥,众人便嗤笑着散了。 这一顿打简直是把李秋生打回了原形,没了淑妃的信任,没了往日的威风,甚至还变成了一个瘸子。时而听见有医女在私语几句,李秋生也觉得她们是在诋毁自己,三五声狮吼喝退了才算完。 沈韵真日日在李秋生眼前晃悠,滑的像一尾捉不住的鱼。虽然李秋生一直认定是沈韵真害他挨了这些板子,但她到底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想在医术上挑些错儿来责罚沈韵真,却也没有机会,再加上田美人一味袒护,把恨得李秋生咬牙切齿。 第二十四章 万全之策 药房中两个医女正坐在小木墩上用石磙碾压药材,冬香则立在一旁,拎着秤在药库中挑挑拣拣,时而翻翻医书,时而搔搔头。 李秋生默默走进去,问道:“在做什么?” 冬香见了李秋生,忙施了礼,道:“回大人,昭仪娘娘想要些润肤的香膏,奴婢未曾制过,就想翻着医书琢磨琢磨。” 香膏?李秋生审了她一眼,这秤里的些许药材,看起来像是半幅坐胎药。加之冬香的目光有些闪烁,李秋生便更加怀疑。冬香明摆着是在糊弄他,可李秋生转念一想,也并未戳破。 如今毓秀宫田美人怀上了子嗣,苏昭仪定然也是耐不住寂寞的。 苏昭仪想生育皇嗣?!李秋生皱了皱眉,似是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商机。苏昭仪如今是淑妃的眼中钉肉钟刺,若是能在苏昭仪身上做做手脚,定能一举重获淑妃的信任。 这些日子他已然体味了太多的落寞和失意,连医女们都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在宫里当差,若是没有主子的信任,就等于没有根基。他实在不能失去淑妃这个靠山,李秋生打定了主意。苏昭仪,这可是你自己撞上门的,别怪我心狠手辣! 李秋生心里笃定了一个万全之策,便不再搭理冬香,转身去了宝华宫。 淑妃为这先前的猫扑事件还记恨着李秋生,因此宫人们也都不搭理他。李秋生在宝华宫的前庭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淑妃才叫他进来。 李秋生的腿早就跪麻了,走起路来蹒跚得像个老太太。 隔着珠帘,淑妃隐隐觉得李秋生走路的身形有些奇怪,便道:“你的腿怎么了?” 李秋生跪了下来,谄媚道:“微臣该死,让娘娘见笑了。” “皇上赏的板子太重,李太医落下病根儿了,”云夕低声道:“奴婢刚才还听宫女们议论什么铁拐李,原来是说李太医。” 淑妃撑不住笑,忙用帕子掩住,微微自矜。 李秋生见淑妃笑了,心知今天的事情要好办的多,便也不太在意云夕说他什么。 淑妃抬抬手道:“听说你想见本宫?” “是”李秋生低沉的应了一声。 “本宫有什么好见的?”淑妃丝毫没有给李秋生留面子。 李秋生一愣,知道淑妃对自己还颇有芥蒂,便忙把头往下埋了埋,恳求道:“微臣知道娘娘还不能原谅微臣。微臣自知是有罪之人,不敢奢求娘娘原宥,微臣只是想为娘娘做些事,稍赎微臣的罪过。” “是吗?”淑妃不以为然的瞥了他一眼。 “是。”李秋生恨不得把自己卑贱到尘埃里。 淑妃垂眼把玩着腕上一个帝王绿贵妃镯,慵懒道:“如今这宫里的人,都巴巴儿的往赤瑶宫里钻。你倒好,跑到本宫这儿来了,你怎么不像他们似的,也去见见苏昭仪啊?” “娘娘,微臣一直对娘娘忠心耿耿,您就是借微臣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做那卖主求荣的勾当啊!”李秋生把头磕得咚咚响。 “行了行了,再这么磕下去,宝华宫就连一块儿整砖都找不出来了。”淑妃敛去慵懒的姿态,道:“难为你,还记得本宫这个主子。” “娘娘到什么时候都是我李秋生的主子,微臣死也不敢忘。”李秋生说着,憨笑道:“娘娘也忒谦虚了,娘娘是皇上的心尖尖,若是连宝华宫也找不出整砖,其他宫里岂不要过的惨兮兮的?” “得了,别贫嘴了。”淑妃抬抬手:“起来回话。” 李秋生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难得淑妃还肯用他。拍拍膝盖,垂手站在珠帘外。 “你刚才说,赎赎你的罪过,你到说说看,怎么个赎罪法儿?”淑妃轻描淡写的问道。 李秋生猛然抬起头:“回娘娘,微臣方才看见赤瑶宫中的医女冬香正在配制坐胎药!” “哦?”淑妃坐直了身子。 李秋生抿了抿嘴,道:“皇上近来格外偏袒苏昭仪,若是让苏昭仪怀上了龙嗣,皇上一高兴,或许便让她坐上妃位。微臣唯恐情形对娘娘不利,所以微臣左思右想,总算想了个万全之策,就是不知道娘娘愿不愿听微臣细说。” 淑妃微微勾了勾唇角,示意云夕先退下:“你有什么万全之策?” “娘娘忘了,微臣还是太医院首,可以帮娘娘永绝后患。”李秋生面上滑过一丝狠厉,左手比作手刀状,低声道:“一个生不出皇嗣的妃嫔,任凭她是苏昭仪还是马昭仪,都甭想在淑妃娘娘面前兴风作浪。” 淑妃微微垂下眼,如今皇上偏袒苏家,自己先前公然为难苏昭仪已经惹得皇上不痛快,自己正发愁没有机会对付她,李秋生这一来,她正好能借刀杀人,不失为一个大好机会。若是成功,于自己有利,若是失败,正好可以把李秋生推出去做个替罪羊。 淑妃面上缓和了些:“你是想在这坐胎药上动手脚?” 李秋生诡谲的笑了笑:“娘娘,俗话说,斩草必除根,微臣这都是为了娘娘您着想啊!” 淑妃微微仰起下颚,有些动心。若苏昭仪永远不能为皇上绵延子嗣,那么任凭她再得宠,总还是根基浅薄,自己只需要轻轻一推,苏昭仪就会随风飘摇。 “李大人不过是个太医,公然算计嫔妃,就不怕皇上查出真相,要了你的小命儿吗?”淑妃目光微微一烁。 李秋生含笑:“娘娘,赤瑶宫的药物从来都是交给医女冬香来办的,就算是查下来,自然有冬香兜着,与微臣无关?” 淑妃温然“嗯”了一声。 李秋生忽的有些欣喜,试探道:“娘娘这是应允了?” 淑妃点一点头:“既然李太医说这是个万全之策,那不妨试试看吧。” 从宝华宫出来,李秋生觉得自己的腰杆重新挺直起来,一瘸一拐的脚似乎也没有那么惹人心烦了。今日不是他当班,李秋生特特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回府。 云夕慢腾腾的走进淑妃的寝殿,面上还半信半疑:“娘娘,这李秋生行吗?奴婢怎么看,他都不像个办事妥帖的人。” 淑妃阴郁的看了云夕一眼:“除了他,本宫现在还有何人可用呢?”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五章 出手 云夕抿了抿鬓角:“都是奴婢没用。” “这怪不得你。”淑妃的目光渐渐游离,最后落在榻上那对儿玉芯儿枕上。这宫里,皇上的宠爱靠不住,母家的权势也靠不住,她能仪仗的唯有自己而已。 淑妃狠辣的哼了一声:“凭她苏家还是徐家,本宫倒要看一看,谁能笑道最后。” …… 红泥小火炉上架着紫砂药壶,药壶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泡,把壶盖儿微微顶起,像一只青嘘嘘的螃蟹在吐着白沫。 沈韵真坐在小火炉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晃着芭蕉扇子。南景霈,淑妃,李秋生,这几个人的身影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来回盘旋。 冬香走进房中,从背后轻轻拍了她一下:“才叫你帮我看一会儿,你就偷懒。” 沈韵真站起身,把芭蕉扇子交还给冬香,低声嘟囔道:“谁偷懒了?” 冬香摇摇头,拿过湿毛巾,裹住把手,将药壶从火舌上提了起来。 “瞧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冬香头也没回的说道:“如今李院首看见你就像猫见了老鼠,我看你还是仔细点儿吧。” “什么猫见老鼠?我才不怕他呢。”沈韵真的指尖儿在桌上轻轻叩了几下。 冬香笑了笑:“我知道如今有田美人给你做主,李院首奈何不得你。我倒不是说你怕他,我是说他,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死你。” 冬香揭开药壶,袅袅的雾气升腾起来。一股水汽扑面而来,把冬香的脸吹得绯红。 “成了。”冬香一边说,一边将药汁隔了纱布倒进一个陶瓷盅子里。 “这是什么?”沈韵真不以为然的看了她一眼。 “坐胎药。”冬香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声。 “坐胎药?”沈韵真走了过来:“从哪儿找的方子?” “书里呗,我研究了好几个晚上,眼睛都熬红了。” 沈韵真眉心微微下陷,原来她这些天都是在研究这个。 冬香微微得意,从腰包里取出一张字条似的东西塞给沈韵真:“喏,这个给你。” 沈韵真展开来略扫了一眼,原来是坐胎药的方子。沈韵真吃吃笑道:“给我干嘛?田美人已经两个多月了,还喝什么坐胎药啊?” “哦,对对对……”冬香扁扁嘴,道:“那也没事,我这个方子,是既可以坐胎,也可以保胎,俗称太上老君的仙丹。” “这么神?”沈韵真又看了一遍。 “那当然了,回头给你们田美人试试就知道,保证好的没话说。”冬香将那小陶瓷盅子端在沈韵真面前晃了晃:“你瞧……” 药汁微漾,却是一股怪异的气味钻进了沈韵真的鼻子,她略一皱眉,猛然抓住了冬香的手腕。冬香吓了一跳,差点儿松手打碎了盅子。 她略带不满的将盅子放在一旁道:“你干什么呀?差点儿烫着我。” 那股怪异的味道依旧在沈韵真的头腔中回荡,回荡,陌生又熟悉。夹杂在一锅浓郁的药汁里,很难辨别。沈韵真松了手,展开方子重新瞧了一遍,这方子倒是对路,可这里面却没有一味药材能发出刚才那股怪异的味道。 沈韵真拿过陶瓷盅子仔细闻了闻,心里猛地一缩,好似有人当头泼了她一身冷水。 这个味道是……红花!? “阿真……到底怎么了?”见沈韵真面上实在太过凝重,冬香有些害怕。 “才刚除了你我,还有人接触过这壶药吗?” 沈韵真越问,冬香就越紧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呀?” 沈韵真刚想作答,一转头,却看见格子窗外似是有个人影闪过。 她略一垂眼,道:“我是觉得这个方子好,真难为你找得到!瞧把你吓的,哈哈。” 冬香松了一口气:“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沈韵真转身捂住了冬香的嘴唇,低声道:“药里有极重的红花,千万不要给苏昭仪喝,出门不要回头看,其他的回头再告诉你。” 冬香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沈韵真慢慢踱步到门口,突然打开门,窗外的人来不及逃走,只得站起身,装作路过一般。 “倩儿姐姐,你在这儿干嘛呢?”沈韵真笑道。 “我……我来煎药呗,还能干嘛呢?”倩儿笑的有些僵硬。 沈韵真凝着她,看着倩儿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游离开来,随着冬香的方向渐行渐远。沈韵真微微一垂眼,笑道:“要我帮忙吗?” “不,不了,只是煮些柴胡而已。”倩儿说着,垂下眼睑从沈韵真身旁绕了过去。 倩儿的行止有些诡异,沈韵真也不再追究。当务之急,是尽快搞清楚最近太医院里谁接触过红花。太医院的每一钱药都有细账,之前剩下的早就赏了宫外,那些新近的还一钱不少的摆放在药库中。 这就是说,最近并没有人动过红花? 沈韵真不再理会,背起药箱,去了毓秀宫。 田美人正被呕吐折磨的七荤八素,若不是沈韵真来了,她也不想起身见人。青罗领着沈韵真进了田美人的寝殿,撩开幔帐,田美人倚在软枕上,脸色还有些苍白。 “今儿不是请过脉了吗?怎么又过来了?”田美人问道:“是不是出事了?” 见沈韵真神情很是凝重,田美人便叫青罗搬了张圆墩来:“坐下,慢慢说。” 沈韵真定定神,低声道:“有人要对苏昭仪下手了。” 田美人一垂眼:“什么意思?” 沈韵真道:“苏昭仪问冬香要坐胎药,可是今天奴婢却发现,冬香的药里被人动过了手脚。有人在其中加了极重的红花,奴婢怀疑,有人想借冬香的手加害苏昭仪。” 田美人面上两道柳眉凝成一个疙瘩:“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淑妃?” 青罗屏息一阵,道:“最有可能是淑妃,这宫里就只有她最恨苏昭仪。” 田美人坐直身子,望向沈韵真:“那苏昭仪哪儿……” “美人放心,”沈韵真镇静道:“奴婢已经提醒过冬香,她知道该怎么做,苏昭仪不会受害。” 青罗重重出了口气,一双白皙的手攥在一处,道:“这个淑妃,也太阴险了,生怕别人先她一步生下皇嗣。”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六章 引蛇出洞 “决不能让苏昭仪受害!”沈韵真看了青罗一眼:“如今宫里能与淑妃稍加抗衡的唯有苏昭仪而已,若是苏昭仪倒了台,淑妃的兵锋就会直接指向美人。美人并没有淑妃那样的家世,也不及淑妃得宠,到时候恐怕唇亡齿寒。” 田美人抚上自己的小腹,虽然沈韵真的出现把她卷进了一波三折的后宫争斗之中,但沈韵真毕竟保住了她的孩子和名节,田美人还是愿意听沈韵真的安排。 “你的意思是?”田美人问道。 “若奴婢直接去面见昭仪娘娘未免太过显眼,所以,奴婢想请美人辛苦一趟,由美人带奴婢去,奴婢才好对苏昭仪讲个明白。” 赤瑶宫里,知夏和冬香一左一右坐在小木墩上,看着那壶药。两个人四只眼瞪得像铃铛,谁也不敢眨眼。 往日里,都是知夏服侍苏昭仪用膳,今日知夏请了病假,换做个小丫头来服侍,小丫头畏手畏脚的,弄得苏昭仪满满的不习惯,有些食不甘味。田美人来的时候,苏昭仪这一桌子菜肴才刚动了几口。 “田妹妹若是还没用膳,不如坐下了一块儿吃吧?”苏昭仪伸手招呼田美人。 田美人弯弯膝盖,笑道:“妹妹已经用过了,苏姐姐慢慢吃。” 田美人不吃,苏昭仪也是没什么胃口,便叫人把饭菜撤了下去,换了两杯祁红来。 “听说妹妹最近身上不大痛快,怎么不在宫里好好歇着?”苏昭仪眉眼里都是笑意,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苏昭仪从前也看不上田美人,现在却越看越顺眼,越发亲切起来。 田美人凝上苏昭仪的眉眼,压低声音道:“看姐姐的样子,是还不知道吧?” 苏昭仪的脸色倏忽一变:“知道什么?” 田美人摇了摇头,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姐姐不妨把知夏和冬香一块儿叫来,当面问问就知道了。” 苏昭仪愣了一下:“知夏今儿个请病假,本宫也是一上午都没见到人影儿了。” 田美人进赤瑶宫的时候,知夏隔着窗子远远的看见了,匆匆叫冬香端了药壶跟自己去面见苏昭仪。苏昭仪一抬头的工夫,知夏已然进了寝殿。 “奴婢给主子请安。” 苏昭仪见知夏红光满面,没有半点儿生病的模样,便有些茫然:“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啊?” 知夏侧过身,冲冬香努了努嘴儿:“还不快向娘娘禀报?” 冬香伏身跪下,道:“回昭仪,今日奴婢为娘娘准备坐胎药,却发现这药被人动了手脚,有人在里面加了大量的红花。奴婢担心是有人想要加害昭仪,便匆匆过来跟知夏姐姐商量。” “什么?!”苏昭仪惊惶的差点站起来。 沈韵真跪到冬香身旁道:“回昭仪,奴婢查过太医院的药库,所有红花都有记档。所以这汤里的红花,定然是有人夹带私藏入宫的。” 苏昭仪眉心紧蹙:“这宫里最忌讳夹带私藏,谁又有这个本事,能把红花带进宫来?” 沈韵真摇摇头道:“回昭仪,奴婢不知。” 苏昭仪愤愤不已,手掌紧紧握住了桌子角,隔得掌心生疼。 “还能有谁?肯定是她!” 田美人没说话,傻子也听得出来苏昭仪在指责淑妃。 苏昭仪站起身:“知夏,去禀报皇上,现在就派人去她宫里搜,肯定能搜出来!” 田美人忙拦住苏昭仪:“苏姐姐,您先消消气,就算要查也不是这个查法儿。您就这样气势汹汹的去搜,能有什么结果?若是搜不出来,人家反倒要说咱们故意陷害了!” “上次是麝香,这次是红花,她到底想干什么?本宫不过想有个孩子,这又碍着她什么事儿了?!要劳她这般费心算计!”苏昭仪越想越气,恨不能直接冲到南景霈面前把淑妃的罪行揭露殆尽。 田美人一手拦着苏昭仪,一面扭过头来冲沈韵真使了个眼色。 “娘娘息怒,请娘娘听奴婢说句话。”沈韵真跪到了苏昭仪的脚前。 苏昭仪见沈韵真挡住了她的路,加之田美人一直拦着她,只得气哼哼的坐了下来:“上一次,你让本宫忍耐,这一次,你总不会还让本宫忍耐吧?” 沈韵真微微一低头:“奴婢并非劝娘娘忍耐,而是劝娘娘暂时蛰伏。” “什么?”苏昭仪的情绪依旧有些激动。 “现在,娘娘在明处,敌人在暗处,娘娘只有暂时装作不知,奴婢们才能找到机会引蛇出洞。到时候人赃并获,任凭对手再狡猾,也逃不出娘娘的五指山。” 苏昭仪默然半晌:“若是引不出来呢?” “不会,”沈韵真笃定道:“奴婢有十成的把握。” 苏昭仪看了看田美人,田美人笑道:“姐姐还不知道这个丫头吗?满肚子的刁钻,古灵精怪的。她既然有十足的把握,姐姐不妨试试看。” “好吧。”苏昭仪点了点头:“知夏,去拿十两银子来赏给冬香。” 冬香看了沈韵真一眼,又对苏昭仪道:“娘娘,奴婢身无寸功,不敢受娘娘赏赐。” 苏昭仪道:“你在赤瑶宫服侍也许久了,也是个勤勤恳恳的丫头。这银子你拿回去,就说本宫觉得这药很好,要你隔些日子就送一副来。” 冬香捧着银子依旧心惊肉跳。若不是沈韵真闻出了红花的气味,今日她势必要被人当做杀人刀,过不了多久,还会变成替罪羊。 “我想不通,这药渣里也没有红花,为什么药汁里会有红花的味道呢?” 沈韵真同冬香一起背着药箱往太医院走,心里默默思量着。太医院里能够随意出宫的只有几位太医,但回宫的时候,都是要被守卫搜查的。这红花是怎么带进来的? “你说什么?药渣里没有红花?”沈韵真突然问道。 “的确没有。”冬香答道:“你们没来的时候,我跟知夏两个人用筷子翻了好几遍,一丝儿红花的影子都找不到。” “这就怪了……”沈韵真眉心渐渐笼上一层阴云。 第二十七章 地胆 沈韵真住了脚步,忽的想起自己上一次对李秋生动的手脚。鱼腥,姜汁,不也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吗? “或许……或许那个人在入宫前,熬制了极浓的红花,并将衣裳,手帕之类的物件儿丢进去煮,晾干后穿戴在身上,守卫也不会察觉。” “这……”冬香瞪大了眼睛:“这也太狡猾了吧?” 冬香有些沮丧:“这对手这么狡猾,你刚才还在苏昭仪面前夸海口,我一个劲儿的给你使眼色,你倒好,拦都拦不住。这要是失了手,我看你怎么交代。” “都说了十成的把握,怎么会失手呢?”沈韵真转过身,凝重的望着冬香:“回去以后千万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下次煎药若是有人调虎离山,你就照样儿的去,我自有安排。” 沈韵真在冬香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冬香点一点头。 沈韵真转过身道:“我再去一趟毓秀宫。” “阿真!” 沈韵真还没走出几步远,忽的被冬香叫住,转过头来,冬香还站在原处。 “谢谢你。”她说。 ……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田美人端着一品杏仁儿酸酪问道:“若是还差什么,尽管告诉本宫。”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沈韵真略一迟疑道:“还有最后一件事,只能靠美人帮奴婢。” 田美人想都没多想,便淡然笑了笑:“你说吧。” “这个……”沈韵真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青罗笑道:“阿真从前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今儿怎么转了性,说话吞吞吐吐的?” 田美人也道:“咱们之间荣辱与共,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好吧,其实……其实是奴婢想向美人借一个人。”沈韵真说道。 田美人畅然笑了:“这有什么难的?这毓秀宫里你若觉得谁好,叫她过来使唤就是了。” 沈韵真咬了咬嘴唇:“奴婢……奴婢是想向美人借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谁啊?”田美人往口中送了一勺儿酸酪。 “那个和您暗通款曲的人。” 咳咳!田美人差点儿一口酸酪呛死。青罗忙上前来替田美人捶背,田美人推开青罗,诧异的望着沈韵真:“本宫没听错吧?” “没有,”沈韵真摇摇头:“奴婢想借的就是这个人。” 田美人有些羞赧,舔了舔嘴唇。自从她怀了这个孩子,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儿。若不是沈韵真突然提起,连田美人自己都快忘记了。 “你怎么想起来他来了?” 沈韵真咬了咬嘴唇道:“奴婢想从宫外弄一样东西,可夹带私藏是宫里的大忌。若是随便派个人恐怕会弄巧成拙,所以奴婢想,派出去的人,必得是有个把柄在咱们手里。这样的话,咱们才能放心呐!” “哦……”田美人舒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青罗问道:“你要弄什么?” 沈韵真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地胆。” “什么!?”田美人和青罗同时愣住了。 “地胆”这个词儿对于宫里人来说可不陌生,先皇后就是以为汤药中多了一味地胆,才命丧黄泉的,为此还累及了一大批官员和世家。 “这个东西可不是随便弄的,你可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前太医院首沈文忠就是因为地胆才……” 田美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沈韵真已经屈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你这是?”田美人愣了一下:“青罗,快拉她起来。” 沈韵真坚持道:“美人说的那件事,奴婢也有所耳闻。正因为知道,所以奴婢才故意要这样做。” 田美人凝着沈韵真的眸子:“为什么?” 俗话说,丢个石头试水深,太医院里已经许久没有什么波澜了。从自己进太医院起,就从未听人说过父亲的案子,就好像所有人都遗忘了一样。所有人都认为是沈文忠害死了先皇后,可谁又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南景霈高高在上,在汤药里加地胆这种事儿绝不可能亲自动手,这太医院里一定有他的帮凶。只有让这宫里再次出现地胆,才能引蛇出洞,把这个人揪出来。 “苏昭仪不是怀疑淑妃吗?奴婢担心真查到淑妃那里,皇上会替她遮掩回护。只有这样,才能把事情闹大。先皇后是死于地胆,若是宫中再次出现地胆,任凭对手有滔天的权势,也难以压制舆论。到时候,皇上迫于压力,也只能追查。”沈韵真答道。 田美人有些气短:“可是,可是本宫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要是他不愿意呢?” 沈韵真微微一垂眼道:“让奴婢劝劝他,他会答应的。” 田美人咬了咬牙,扭头对青罗道:“去把他叫来。” 青罗去了一会儿,领来一个二十出头,身材魁梧的侍卫。田美人同这侍卫一对眼儿,两个人便脸红起来,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贤叩见娘娘。” “你,你来了?”田美人的脸绯红一片:“本宫……” 田美人实在不知该怎么对赵贤开口,只得向沈韵真投以求助的目光:“阿真……” 沈韵真立在一旁,低头看了赵贤一眼:“青罗,扶美人先去歇息。” 青罗应了一声,把田美人扶进了寝房。赵贤有些纳闷儿,明明是田美人叫他,怎么话还没说上一句,人就走了?把自己同这个陌生医女留在这儿干什么?赵贤忍不住抬头偷看沈韵真,沈韵真却冷冷的。 两束目光一对视,沈韵真道:“侍卫大人,奴婢可要先向您道声‘辛苦’了。” “啊?”赵贤站起身。 “美人有一件事吩咐你去做,特意要奴婢来告诉你。” “既然是美人的吩咐,微臣定然尽心竭力。”赵贤拱手抱拳。 沈韵真微微一点头:“美人想让你从宫外弄一样儿东西,就是不知道赵侍卫有没有这个胆量。” 赵贤皱了皱眉:“这……” “不敢?”沈韵真问道。 赵贤挑了挑眉,注视着沈韵真,这个身量并不高挑的医女说出话来,总是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不知美人要的是什么?”赵贤问道。 第二十八章 入套 “什么?!”赵贤脸上的惊愕一点儿也不比田美人少。这宫里人对地胆几乎是闻之色变。 “怎么?赵侍卫没听清?那奴婢再说一遍。” 沈韵真才要开口,赵贤已然拱手道:“恕微臣无能,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宫中严禁夹带私藏,况且是这样一个要人命的东西。微臣虽然没什么建树,但也从不敢视王法于无物,微臣……” “得了吧,赵侍卫,”沈韵真露出些讽刺的神色:“把你那套假惺惺的嘴脸收起来。” 田美人的眼光也不过如此,沈韵真觉得反感。她原本还想过,要帮田美人和她的情人浪迹天涯。了现在看来,这个男人能为她付出的,不过一副皮囊而已。他所谓的尽心竭力,应该只是说说而已,若真到了什么生死关头,根本就不用指望他跟田美人生死与共。 本来嘛,若非家世显赫,也没资格进宫当侍卫。这些公子少爷生下来就习惯了别人的默默付出,很少有人懂得奉献。 赵贤低下头,怒视着沈韵真,两道剑眉几乎挤在一起:“你说什么?” 沈韵真勾勾唇角,慢悠悠的围着赵贤绕圈子:“夹带私藏,的确是一件触犯王法的事情,但别人不敢做,你赵侍卫却敢做。毕竟,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触犯王法了。” 赵贤的鼻子里喷着粗气,脸上胀成红色,紧张的一双手来回揉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就不要在这儿妆模作样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恕不奉陪!”赵贤转身便要走。 “站住!”沈韵真快步上前挡住了赵贤的去路:“赵侍卫,你必须照我说的做。否则,我会让全天下都知道你的丑事。你应该不想让你的家族因为你,而满门抄斩吧?” “你!”赵贤突然伸出两只铁钳似的手,死死掐住了沈韵真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墙上。 “掐死你,就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了。”他狠狠地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 “是吗?”沈韵真一力掰住赵贤的手,一边嗤笑道:“有种你就掐死我。我死了,田美人和你,还有你们的孩子,你们谁都活不成!” “我,我的孩子?!”赵贤掌心的力气倏忽散去,他撒开手,往后踉跄了几步。 沈韵真抚住喉咙缓了一会儿,定了定神:“是啊,你的孩子。” 赵贤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忽然一片空白,那一夜的翻云覆雨,情浓之时的两颊绯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来回闪烁。他感到痛苦,无助的捂住自己的脑袋:“不,那孩子明明是皇上的,这不可能!” “你不信?”沈韵真淡然拂去衣袖间的褶皱。 “我!”赵贤抬起头,一瞬间没了底气,他慢慢的蹲了下去:“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是啊,”沈韵真也蹲了下去,凝着赵贤的脸:“可是,我能帮你。” 赵贤诧异的抬起头:“帮我?怎么帮?” 沈韵真的唇角漾出一丝笑意:“只要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是医女,不仅可以保住你的孩子,还可以让他以后飞黄腾达。至于你,只要你帮我带一只地胆进宫,我保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丑事。” 赵贤犹犹豫豫的望着沈韵真,一时还不敢答应。 “你是怕我捏着你的把柄,永远钳制你?”沈韵真一针见血的刺中了赵贤的要害。 赵贤默然半晌,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只要你做这一件事。只要你不对其他人提起,我也绝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来,我保证。” 赵贤望着沈韵真笃定的眼神,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好吧。” 赵贤也是世家子弟出身,想花钱买样药材还不是什么难事。请假回家探望父母也是情理之中,加上他平时并不起眼,因此他在与不在,毓秀宫也没什么两样。 次日,赵贤回到毓秀宫,散开顶髻,从里面揪出一只完整风干的地胆来。 “这就行了?”赵贤狐疑的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伸手摸了摸那只冰凉的地胆,眸子里划过一丝狠辣。她抬起头:“恭喜你,赵侍卫,从今往后,你解脱了。” 沈韵真拿走了地胆,用棉花和软布包好藏在自己的枕头里。她才刚将枕头放下,冬香便走了进来,面上满是紧张。 “怎么?”沈韵真问道。 冬香皱着眉,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到底出了什么事?”沈韵真倒了一杯水给她。 她接过茶杯,咕咚咕咚喝干了水,方才杯子,道:“阿真,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嗯?什么对的?”沈韵真凝着她。 “就是你说用红花熬水泡衣裳的事儿。”冬香抬起头:“刚才倩儿从我身边经过,我闻见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一股红花味儿。” “是吗?”沈韵真坐了下来。 冬香点点头:“我方才故意说昭仪赏我的银子掉了,借这个由头我摸了她的腰包,空空如也。但我确实也闻到了红花的味道。” 沈韵真微微一笑,明摆着,这么简单的办法,她能想得出,敌人也能想得出。 “所以,那个要害昭仪的人是倩儿?”冬香凝眉问道。 倩儿是淑妃宫里的医女,但却没有什么显赫的背景,敢做这件事,恐怕也是受人指使。 沈韵真覆上冬香的手,低声道:“你该去煎坐胎药了。” 冬香吸了一口凉气,咬了咬嘴唇:“好,我这就去。” 冬香坐在煎药房中摇晃着蒲扇,心里似揣了个兔子似的,格外慌乱。沈韵真站在药库中,隔着窗偷眼观瞧。回廊里确实很快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看身形是倩儿,看脚步,有些鬼祟。 沈韵真抱着医书,假装苦读,实则是在观察倩儿的举动。 倩儿缩着手,伏在煎药房的窗户上,时而往里面探探头,时而把身子蹲下去躲避,似乎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因此有些焦虑,来回来去的踱步。 “冬香!冬香!你是不是把我那包银针给拿走了!?”沈韵真站在半开的窗边,背对着煎药房大声嚷嚷。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二十九章 攻心 冬香快步跳出来,冲药库喊道:“我哪儿知道啊,你自己找吧,我忙着呢!” “你快点儿,肯定是你又拿错了,上次就是你!你快过来帮我找,急着用呢!”沈韵真故作忙乱的上下翻找。 冬香顿了一下,扭头看见倩儿。 沈韵真突然叫冬香,已经把倩儿吓了一跳,转身刚要跑,就被冬香叫住了。倩儿原以为自己被冬香发现了,谁知冬香却顺势把手中的蒲扇往她手里一塞:“帮我顶一会儿,我去伺候这祖宗。” 冬香把两只手往围裙上抹了两把,快步进了药库。留下倩儿一个人,手里捏着冬香的蒲扇,进退无措。倩儿往煎药房里瞥了一眼,确实没有旁人。 而药库里两个人上蹿下跳,手忙脚乱,似乎真是在找东西。 倩儿皱了皱眉,择日不如撞日,上一次是李太医调虎离山,自己才有机会接近药壶,这一次可是冬香自己送上门来的,就别怪我不仗义了。 倩儿进了煎药房,一缩袖筒,扯出一条金黄丝巾来。这本是一条雪白的蚕丝巾,浸满了红花才会变成这个颜色。倩儿将丝巾搁在药汤里煮了一会儿,忙扯出来拧干水分,重新塞回自己的袖筒中。 冬香回来的时候,倩儿还妆模作样的摇晃着蒲扇。 “找到了吗?”倩儿故作镇定的问道。 “找到了。”冬香扁了扁嘴:“回回都是她自己乱扔,还要埋怨我。” 倩儿笑了笑,把蒲扇还给冬香:“阿真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就别跟她计较了。” 冬香面上含笑,心里却是反感。阿真跟她同处一室,是什么样的性情,难道倩儿会比自己更了解? “你这是什么药啊?”倩儿问道。 “坐胎药。”冬香屈膝坐了下去。 “啊?这个就是坐胎药啊?上次苏昭仪就是因为这个才赏你银子的?”倩儿蹲在火炉旁。 冬香点点头:“我这副药,不仅能坐胎,还能保胎呢。” 倩儿不知道冬香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便愣了一下:“是吗?” “那当然。”冬香拿过湿毛巾,把药壶从火上提起来:“苏昭仪说了田美人怀了身孕,总觉得身体不适。我跟阿真商量过,给田美人也试试这个方子,今天这一副药,是特意煎给田美人的。” 特意,煎给田美人的?! 倩儿站起身,脑袋里一下子乱了。 冬香已经在过滤药渣,药汁掩着壶口匀匀流淌。 “冬,冬香,田美人怀了身孕,这药可不能乱吃啊。”倩儿脸上变了颜色:“要不你俩再琢磨琢磨?” 这本就是沈韵真提前安排好的,又不是真的拿给田美人喝。冬香自是不需要再考虑什么,转头便把药带出了太医院。 李秋生说过,只有服下十分过量的红花,造成体寒才不易有孕,因此这些红花对于苏昭仪来说只是*而已。苏昭仪服药之后未必会有什么反应,可田美人怀有身孕,一旦喝下这副药,红花的事情岂不要败露? 倩儿拦不住冬香,自知纸包不住火,一时间急得没了主意。这会儿只觉得手脚发凉,耳朵边儿上一阵嗡嗡发燥。半晌,她抚上自己的脸庞,烫的像烧红的铁。 倩儿急着找李秋生讨主意,沈韵真却走了进来,恰到好处的挡住了倩儿的去路。 “倩儿姐姐,你是不是病了,脸上这么红?” “没,没事。”倩儿侧过身子,想从沈韵真身旁溜过去。但沈韵真岂能容她就这样溜掉,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抓到了一段儿温湿的袖筒。 “你衣裳怎么湿了?快进来烤烤火。”沈韵真不用分说把她推进了煎药房。 沈韵真捡了两片儿生姜,用热水烫了一碗姜水端给倩儿。 “喝吧,暖暖身子。” 倩儿眼眶发红,是血的颜色。沈韵真视而不见,坐下了用火筷子拨弄着火炉中的火苗。哔哔啵啵的火星时而飞溅出来,带出一股热浪。 “阿真,你今儿怎么不去给田美人请平安脉?”倩儿问道。 “本来是要去的,可是青罗传过话儿,皇上在毓秀宫呢,叫我晚一会儿再去。” “田美人对你好吗?”倩儿喝了一大口姜水,辛辣的生姜味有些冲头,她打了激灵。 “当然好啊,你呢,淑妃娘娘待你如何?”沈韵真不紧不慢的问道。 “好,也挺好的。”倩儿的半张脸都被碗遮住,只露出一双微微震颤的眼珠儿。 闲谈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进行着,倩儿也生怕沈韵真察觉了她的慌乱,这一碗水喝得格外慢。一碗姜水喝完,倩儿觉得浑身都都冷汗浸透了,底衣黏黏的粘在肉皮上,像糊了一层皮。 “不跟你说了,晨起李太医叫我去回话呢。”倩儿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着什么急啊?”沈韵真拦住了她:“李太医才刚出去了。” 倩儿的心一下子凉了,她本就是要找李秋生商量对策,现在李秋生不在,她又能跟谁商量呢?也不知道李秋生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就这一踌躇的工夫,毓秀宫的两个太监已经进了太医院。 “医女倩儿可在?主子叫她过去问话!” “啪!”倩儿手上一颤,瓷碗儿摔在地上,化为一地白色碎片。 “你看你,也不小心点儿。”沈韵真扶住她的肩头,冲她笑了笑。 倩儿凝着沈韵真,一下子呆住了。她分明从这笑容里嗅出了一股算计的味道。 “你是……” 倩儿的一句话还没问出口,两个太监已经到了面前。这两个太监面上严肃的很,一点儿笑摸样儿都没有,就好像菜市口杀人的刽子手。 “请吧?倩儿姑娘,主子还等着呢。” 腔调阴阳怪气,差点震碎了倩儿的骨头。她极不情愿的迈着脚步,好像艰难前行的囚犯。 望着倩儿的背影,沈韵真勾起嘴角,这不过是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李秋生从宝华宫回来,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倩儿,也不知道这丫头有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想到这里,李秋生就急的火烧火燎。就差把太医院掘地三尺了,李秋生把前前后后都查了一圈儿,仍然不见倩儿的身影。 本书首发来自百书楼(m.baishu.la),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三十章 赏赐 一扭头,却看见沈韵真在书库中翻医书,李秋生板起脸走进去,重重咳嗽一声。 “奴婢参见院首大人。”沈韵真弯了弯膝盖。 “嗯。”李秋生背着手,满脸的阴霾:“看见倩儿没有?” 沈韵真点点头:“看见了。” “你去把她叫过来,本官有事找她。”李秋生找人找的口干舌燥,拿过桌案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口茶。 “倩儿被毓秀宫田美人叫走了问话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要不大人再等等?”沈韵真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什么?” 李秋生差点儿从椅子上弹起来。毓秀宫?田美人?他没听错吧? “倩儿又不侍奉毓秀宫,田美人叫她问什么话?” 沈韵真摇摇头:“奴婢不知道。” “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惹田美人不痛快了?”李秋生皱起了眉头。 “冤枉啊,大人。奴婢可什么都没做错,美人昨天还夸奖奴婢勤恳呢。”沈韵真答道。 “那……”李秋生急于知道田美人到底叫倩儿过去问什么,但又不好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的问道:“你今日去请过脉没有?” “还没。”沈韵真把医书放回到书架上:“毓秀宫传过话儿,说皇上在那儿,叫奴婢下午再过去。” “哦?皇上在?”李秋生的眸子里浑浊的像看不见底深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茶杯紧紧攥在手中,把手心儿攥的发白。有皇上在,田美人向倩儿问什么话啊? 李秋生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冬香呢?他今天也没有看见冬香! 李秋生抬起头:“冬香怎么也不在?”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苏昭仪让冬香给田美人送补药去了,还没回来,许是补药很好,美人赏她吃点心呢。” 李秋生腾地一下弹了起来,好像火烧了屁股似的。 沈韵真心里暗笑,面上却故作不解:“大人,您怎么了?” 李秋生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苏昭仪给田美人送什么药?” 沈韵真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不会是……”李秋生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心而起,一直涌到了头顶心。 冬香的那张方子,既能坐胎也能安胎,苏昭仪该不会是借花献佛。把那服药转送给田美人了吧?如果是这样,田美人喝了加入红花水的汤药,一定会腹痛见红。皇上又在身旁,他能不追究吗? 这会儿毓秀宫还没有动静,却来人把倩儿带走了。 这,这难道不是把倩儿带走审问吗? “大人?大人?”沈韵真歪过头,轻轻唤了他几声。 “嚷什么嚷?”李秋生扭过头来,恨恨的剜了沈韵真一眼,招招手叫了侍奉程婕妤的医女过来:“你去毓秀宫看看,出了什么事儿没有。” “会出什么事儿啊,大人?”沈韵真故意问道。 “没事,天下太平!”李秋生背过手,大步流星的走了。 医女去了一会儿,回来禀报李秋生。毓秀宫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大白天还门窗紧闭,有些戒备森严的架势,宫门口的太监硬是不许旁人靠近。 李秋生长长吸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有吗?” 还有?还有毓秀宫外停着苏昭仪的轿撵。 李秋生无力的摆了摆手,毓秀宫戒备森严,苏昭仪也赶了过去,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李秋生咽了口唾沫,他觉得自己的脖子还是太细,根本禁不住一铡刀。 如果倩儿经不起严刑逼供,把自己的吩咐全都招了,自己可就真成了必死之人了。李秋生对着蜡烛头掰手指头,做什么事儿都没有心情。算来算去,倩儿也去了有两个时辰了吧? 两个时辰,足以把大齐后宫中的刑罚享受一遍。 李秋生啧啧舌,倩儿是个弱质女子,别说是严刑逼供,就算是抽她两鞭子,她都承受不住。她一定会把自己供出来的,一定会。 倩儿打了个喷嚏,对着一桌子甜腻腻的点心发愣,明明说田美人叫她来问话的,怎么改成赏点心了?还有,阿真不是说皇上在毓秀宫吗?怎么进门的时候也没看见銮驾呢?这到底唱的是那一出儿? 倩儿心里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可是,她只要一开口,青罗便会用一块点心堵住她的嘴。这两个时辰,她已经就着普洱茶吃了二十多块点心了。 倩儿一抬头,青罗又从托盘里端出两盘点心。 “青罗妹妹,我实在吃不下了,你就别再上了。”倩儿揉揉圆滚滚的肚子说道。 青罗摇摇头:“这可不行,美人说了,这些都是赏你的,你若是不吃,我怎么跟美人回话?” “可是!”倩儿皱着眉:“平白无故,美人干嘛赏奴婢吃点心呐?” “我怎么知道?八成儿是喜欢你呗。”青罗淡淡的说了一句,从托盘里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甜汤。 “别再……”倩儿一抬手,想把汤碗推回去,却不知怎的,青罗一松手,一碗滚烫的汤撒在了倩儿的胳膊上。 “啊!” 倩儿和青罗异口同声的惊叫起来。 汤面儿上浮着一层油花,热气不易散,看着不起眼儿,实际上滚烫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热油。 倩儿掀起衣袖,雪白的手臂上红肿一片。 “你想烫死我啊?!” “对不住啊……”青罗抢先一步,帮倩儿褪去了外衣:“我去帮你洗干净。” 不容倩儿反驳,青罗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倩儿捂住生疼的手臂,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青罗只是将半边袖子简单的洗了洗,用火烤干,拿回来帮倩儿穿上。 “这点心,你若不想吃,就别吃了。”青罗面上浮现一层愧色。 “哼!”倩儿扶着自己的手臂,气鼓鼓的走出了毓秀宫小厨房。 青罗倚在桌上,随手拿起一块枣泥糕送到嘴里,暗自笑道:“蠢东西。” 倩儿回到太医院时,已经接近暮色。医女们全都集中在小厨房里吃饭,倩儿慢腾腾的走进小厨房,闻见一股面条味儿,胃里不禁泛起一股酸水儿。 虽然主子赏东西吃是好事儿,但也架不住硬塞啊,尤其是这么甜腻的东西。她现在一打嗝儿,胃里都反酸。 倩儿倒了杯凉透的苦丁茶,一口灌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蜈蚣入腹 倩儿一扭头,李秋生正背着手站在台阶下。 她忙搁下茶杯,欣喜道:“大人,您今日没有出宫啊?奴婢刚想……” “你都招了?” 虽是夜色,倩儿仍能感觉到一股寒凛凛的狠意从李秋生的眸子里射出来。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威胁的味道,倩儿愣了一下。 “问你话呢。”李秋生低声问道。 “什么招了?”倩儿茫然了许久才回过味儿来:“大人是说今天在毓秀宫……” 倩儿一句话还没问完,李秋生已经揪住她的领子把她带到一个无人的偏僻角落了。李秋生龇着牙,像只要咬人的猛兽。 “在毓秀宫,你全都招了?” 倩儿紧忙摇了摇头:“大人,奴婢正想跟大人说这事儿呢。说来奇怪,今天奴婢不但没有见到皇上,连田美人也没见着。” 李秋生早就心惊胆战了一下午,倩儿的话他自然不肯轻信,双手扯起倩儿的衣襟,把她按在冰凉的墙壁上:“说实话。” 倩儿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着了,整个人被李秋生提着悬了空,两只脚无力的扑腾几下,却始终找不到地。倩儿几乎带了哭腔:“大人,奴婢说的是实话呀。田美人今天只是赏奴婢吃点心,奴婢吃了好多好多点心,奴婢什么也没有说,奴婢绝对不敢欺瞒大人!” 李秋生一松手,倩儿通的一声坐在地上。 “田美人喝了药没有腹痛吗?”李秋生问道。 “回大人,奴婢没看见……许,许是没喝吧?”倩儿瑟缩在墙角,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那苏昭仪为什么在毓秀宫?!”李秋生立在倩儿身前,睥睨着她。 “苏昭仪?奴婢着实没看见呐!” “你还敢撒谎!”李秋生狠狠瞪着她道:“你当本官是傻子,是瞎子吗?苏昭仪的轿撵就在毓秀宫外,你还敢说你没看见?皇上若不在毓秀宫,为什么不许毓秀宫的医女去诊脉?你以为你这点儿小伎俩,能糊弄得过去吗?” “奴婢……奴婢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奴婢一到毓秀宫,青罗就说田美人赏奴婢吃点心,吃完就放奴婢回来了,奴婢也不明白为什么,”倩儿嗫嚅了一阵,抬起头试探道:“大人,会不会是他们在使诈?想引咱们自露马脚?” 嗯?李秋生转念一想,或许有些道理。若田美人真的喝了那个药,势必要审问倩儿,倩儿真的在毓秀宫招了供,皇上怎么到现在都没拍人来缉拿自己呢?也许真像倩儿说的,田美人压根儿就没有喝药? 李秋生心里的阴云渐渐散去,没了恐惧,李秋生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是本官冤枉你了,起来吧。”李秋生冲倩儿抬了抬手。 倩儿方才被吓得脚软,这会儿扶着墙,颤颤巍巍的站不起来。李秋生心急,一把扯住她的两只手,把她从地上拖起来。 “啊!”倩儿条件反射的惊叫一声。 “怎么了?”李秋生倏忽警觉起来。 倩儿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李秋生垂下眼皮,突然抓住了倩儿的手,撸起袖子一瞧,白皙的胳膊上红肿一片,伤口上流出些黄色的水。 “怎么弄的?”李秋生追问道:“你还说没见过田美人!若是没有审问,这伤从哪儿来!” “不不不!”倩儿忍着痛连连摆手:“奴婢真的没见过田美人,这伤也是青罗在端汤的时候不小心烫的。” “编,接着编。”李秋生眸子里闪过凶光:“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你不是说吃点心吗?怎么又变成喝汤了?”李秋生的一只手卡住了倩儿的脖子:“什么汤这么烫?半条手臂都烫烂了,那是给人喝还是给铁喝的?你当本官是随你欺骗的蠢猪吗?” 倩儿卡的说不出话,只能用两只手臂拼命的捶打李秋生,可如秋叶坠落,就那么一丁点儿劲儿。 “若不是见了这伤,还真叫你给糊弄过去了。我说呢,田美人好端端的干嘛叫你去毓秀宫,事出反常,总得有个缘故。”李秋生冷笑道:“其实今天皇上就在毓秀宫对吧?苏昭仪和田美人都在。其实,你不过是忍受不了酷刑,全都招了对吧?主子们是要你闷声不吭的回来,好放长线钓大鱼是不是?” 李秋生顺手从头顶拔下一根簪子在倩儿脸上肆意划弄,尖锐的簪子头刺破了倩儿的脸,一时间血肉模糊。 “哼,她们想钓谁啊?是本大人?还是淑妃娘娘?”李秋生的倏忽变了一副面孔:“只可惜,她们打错了算盘,就凭你,还糊弄不了本官。” “我没……”倩儿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她的脸因喘不过气而涨成紫红色。 “你对得起淑妃娘娘对你的栽培吗?”李秋生露出两颗虎牙:“你就这么喜欢背叛吗? 李秋生顷刻将倩儿按到在地,从袖筒中取出一个小木头瓶,拔去瓶塞,对准倩儿的嘴巴塞了进去。这木头瓶儿里装的是一只中指长的黑头蜈蚣,蜈蚣扭动着身子,慢慢的,从倩儿的喉咙爬了进去。 李秋生站起身,冷笑一声:“这就是背叛的下场。” 倩儿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地扣着喉咙,想把蜈蚣吐出来,只是徒劳无功,扣得眼泪连连,也不见蜈蚣的影子。她也不知自己吃了什么,只晓得是个长长的虫子,自己医术浅薄,也不知道该如何自救。 眼下只能祈求李秋生还有些许良心发现,救自己一命。膝盖当脚走,半跪着爬到李秋生脚边,连连磕头。可倩儿越痛苦,李秋生便越高兴。他一抬脚,正踢在了倩儿的头上。 倩儿轻飘飘的向左一栽,一头磕在墙壁上,晕死过去。 李秋生见倩儿昏死过去,便也不再逗留,四下看看,没有闲人,忙趁着夜色溜走了。 直到看不见李秋生的身影,沈韵真才从树荫下爬起来。她就知道自己如此安排一定会惹得敌人内讧,但却没想到,李秋生竟然能对倩儿下这么狠的手。 第三十二章 倒打一耙 七八个医女托脑袋的托脑袋,抬肩膀的抬肩膀,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倩儿扛了回去。 倩儿躺在榻上,脸上的血迹已经凝固,露出皮肉的地方有些暗淡发黑。医女们围在一处,想探出个所以然来。 医女们这一闹便惊动了李秋生,今日是他当值。李秋生匆匆赶到倩儿床前,顿时黑了脸。倩儿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医女们擦干净,露出几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还有黑紫的脸。 怎么又把她给弄回来了?真是多事!李秋生暗自骂了一句。 “大人,快救救倩儿吧,她快不行了!”医女们七嘴八舌的说道。 这本就是李秋生所为,他为什么要救活倩儿?李秋生凝着眉,问道:“是谁把倩儿害成这样的?”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指向了沈韵真:“是阿真发现的,奴婢们都不知道。” “你说!”李秋生瞪着沈韵真。 自己才刚把倩儿处理掉,她扭头就把倩儿抬了回来。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就好像她一直在旁边盯着自己一样。李秋生倏忽一惊,是啊,天下没有这样的巧合,她一定全都看见了。 “奴婢也不知道。”沈韵真答道。 “不知道?”李秋生皱紧了眉头,不知道的言外之意就是全都知道咯。李秋生话锋一转:“我看就是你把倩儿害成这样的?倩儿与你同为医女,你为何要加害于她?” “我?我加害倩儿?”沈韵真挑挑眉,还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啊! 李秋生容不得沈韵真解释什么,忙抢先说道:“来人!把加害同袍的医女阿真捆了,明日交给掖庭处置!” “大人,不会是阿真做的,若是她做的,她又何必再叫人把倩儿抬回来救治呢?”秋月一伸手把沈韵真拉到身旁:“难道说,头一个看见的,就一定是罪魁吗?还请大人明察。” 冬香也道:“大人,现在事情还没有查清,您不能就这样处置了阿真。再说,阿真是侍奉田美人的,明日若是田美人找不到阿真,怪罪下来怎么办?” 沈韵真虽然没有说出真相,但她摆明了是全都知道。再说,她早就是李秋生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李秋生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除掉她,怎么肯轻易放过? 李秋生脸上的横肉跳了跳:“你少拿田美人来压本官。” 医女们听李秋生这样一说,也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好像每个人都在案发现场亲眼目睹一般。冬香见李秋生似是沉不住气了,偷偷推了推秋月,低声道:“快去毓秀宫找青罗。” 李秋生忙着对付沈韵真,医女们都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们俩,谁也没有功夫注意秋月。秋月侧了身儿,悄悄从房中溜了出去。 李秋生的手指到了沈韵真的脸上:“你侍奉田美人,而今日,田美人却给了倩儿许多赏赐,所以你便心生嫉妒,想置倩儿于死地。叫人把她抬回来,不过是为了遮掩自己杀人灭口的事实。你是看她活不成了,才敢把她抬回来,是不是?” 沈韵真面不改色的望着他:“大人,奴婢知道您一直对奴婢有些误会。可您不能因为那些小事,就这样栽赃奴婢啊?医者仁心,奴婢若是不能昭雪,大人的良心就不觉得愧疚吗?” 李秋生嗤之以鼻:“那个时间,只有你和倩儿在一块儿,你说倩儿不是你杀的,那她还是自杀不成?再者,倩儿死的冤枉,处置了你,也好告慰倩儿的亡灵。把她带走!” “慢着!”沈韵真一把推开了前来羁押她的医女。 “你还想干什么?”李秋生死死瞪着她。 沈韵真抓住了倩儿的手腕探了探:“大人,倩儿还有脉息呢,您怎么一口咬定倩儿活不成了?” 李秋生心里咯噔一下,但他很快便让自己镇静下来。冷笑道:“你也甭做什么无谓的挣扎了,你看看她的脸,脸色黑紫,是中毒之相。毒已经蔓延这个地步,就是大罗金仙也未必能救。” 沈韵真胜券在握,便温然笑了笑:“大人的意思我懂了。能证明我清白的就只有倩儿一个,若是倩儿死了,死无对证,我即便不是凶手,也会被当做凶手处置,对吗?” 李秋生微微垂下眼睑:“阿真,杀人抵命,天经地义。你也不必再巧言令色了,” “可是,”沈韵真傲然勾了勾唇角:“如果我能救活倩儿呢?” “什么?!”李秋生猛地抬起了眼,满心质疑的望着沈韵真。他扭过头看了看榻上昏迷不醒的倩儿,心里的秤杆开始左右摇晃。 倩儿吃的可是活蜈蚣,那蜈蚣满肚子爬,谁知道哪儿去找?难道她还能把倩儿的肚子剖开,挑出蜈蚣再把肚子缝上?虽说破腹行医也有过先例,比如华佗。可这里,一来没有麻沸散,二来,阿真小小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本事? 这绝不可能。 “你,你怎么救?”李秋生诧异的问道。 “这便不劳大人费心了。”沈韵真反驳道。 “哼,我看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李秋生嗤笑道:“好了,不必浪费时间了,把阿真捆了,送交掖庭处置!” “把谁送到掖庭处置啊?” 忽然听见门外有太监的问话,继而是一阵杂乱窸窣的脚步声。外面似是来了许多人,灯火几乎把一扇纱糊窗给照得透亮。李秋生忙出了房间查看。 太医院中灯火通明,苏昭仪与田美人一左一右的站在院中,随行太监宫女也有十几个。妃嫔驾临太医院,这还是鲜有的情况。李秋生愣了一下,忙下了台阶儿给两个妃嫔请安。 “李太医,主子问你话呢,把谁送交掖庭处置啊?” 李秋生跪在苏昭仪面前,低着头,死命挤了挤眼睛。要死,这是催命的阎罗王到了! “回两位主子的话,不过是太医院内部的一些琐事,不敢劳烦二位主子费心。” “大胆!”太监呵斥了一声:“主子问话,你竟敢避而不答?” 第三十三章 救治 苏昭仪淡淡哼了一声:“是侍奉毓秀宫的阿真吧?” 李秋生见苏昭仪都把名字点出来了,自己也实在没有遮掩的必要,索性应了一声:“回昭仪的话,是她。” 田美人冲苏昭仪冷笑道:“姐姐您瞧,妹妹到底还是人微言轻,今儿若不是请了姐姐来,怕是什么都问不出呢。” 田美人位分虽然低,但也是主子,只有她挖苦李秋生的份儿,李秋生只能默默忍着,却不敢多说一句。 苏昭仪扭头对李太医道:“李太医,听见田美人的话了吗?” “是,美人恕罪,微臣实在不敢这样想,美人如此说,真是折煞微臣了。”李秋生磕了两个头:“美人尽管问,微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啊,既然李太医这样讲,本宫就要问了。”田美人一伸手,指向沈韵真:“阿真侍奉毓秀宫一向勤勤恳恳,今儿是怎么了,李太医平白无故的要处置了她?” 李秋生一俯身道:“回美人,阿真犯了国法,微臣也是按照国法办事,这才把她送交掖庭处置,还请美人谅解。” “怎么个触犯国法?”田美人问道。 “阿真毒杀了医女倩儿。” “哼,恐怕不是吧?”田美人扬了扬下颚:“本宫怎么听说,倩儿是被阿真救回来的?李太医这不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吗?” “这……”李秋生憨憨的苦笑一下,道:“娘娘,道听途说不可轻信,微臣知道娘娘舍不得阿真,但阿真这样心狠手辣之人,连同袍都能加害,难保将来不会加害娘娘。微臣劝娘娘还是不要阻拦,微臣保证择更好的医女来侍奉毓秀宫。” 苏昭仪看了沈韵真一眼道:“你说阿真有罪,可有什么人证物证?” 李秋生自是拿不出人证物证的,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苏昭仪冷笑道:“原来是个莫须有之罪。” 田美人指了指沈韵真道:“阿真,你倒说说看。” 沈韵真伏身跪下,道:“回娘娘,奴婢没有人证物证,只能说问心无愧。只是奴婢想来想去,总觉得事情蹊跷,方才倩儿明明还有脉息,李太医却一口咬定倩儿死了。奴婢说能够救活倩儿,李太医却又让人把奴婢绑起来。” 沈韵真扭头看了李秋生一眼,道:“这样横拦竖挡不让倩儿获救,奴婢实在不知道李太医的心里在想什么。” “你?!”李秋生被沈韵真噎了一下。 “李太医,你怎么说?”苏昭仪问道。 李秋生道:“娘娘,并非微臣不许阿真救活倩儿,据微臣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倩儿已然没了活路。微臣以为,阿真这样说,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 苏昭仪同田美人对视了一眼,道:“本宫看阿真倒不像是说大话的人,试都不试,怎么知道阿真不成呢?民间有句俗话,死马当作活马医。李太医不如给她这个机会,若是救活了倩儿,自然能洗脱阿真的罪名,若是救不活,本宫也不再阻拦了。” 田美人点一点头:“李太医,你意下如何?” 苏昭仪已经发了话,李秋生实在没有继续反驳的余地,只好伏身磕了个头,勉强答应了。 苏昭仪和田美人坐进了太医院的大堂里,面色有些严肃。她们赖着不肯走,李秋生也只好在这儿伺候着。 大堂没有关门,还能看见医女们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李秋生心里打着小鼓,不自觉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死结儿。 还能救活吗?应该不能吧?李秋生有点后悔,早知道会有这一出儿,刚才就应该直接扭断倩儿的脖子。 见李秋生缩着手,心不在焉的往窗外瞟,田美人心里暗暗发笑。 苏昭仪道:“李太医,你哆嗦什么?” “啊?!”李秋生猛地回过头,刚才一味出神儿,压根儿没听见苏昭仪问什么。 苏昭仪笑了笑:“本宫是问你,你哆嗦什么?” “没,微臣没哆嗦啊?”李秋生竭力挤出一点儿笑意。 苏昭仪和田美人这两尊大佛就像镇小鬼儿似的,把自己死死扣在这儿。这大堂内外不是宫女就是太监,连个蚂蚁也爬不出去。 要是倩儿真被救活,一定不会再替自己遮掩。如果是这样的话……李秋生已经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后脑勺被四只雪亮的眼睛盯着,李秋生感觉浑身上下都冒阴风。 田美人与苏昭仪不约而同的用帕子遮住笑靥,轻轻咳了一声,似闲聊一般的问道:“李太医,你说这倩儿醒过来以后,她第一个会找谁啊?” 冬香看着榻上双目紧锁的倩儿,咬了咬嘴唇:“能行吗?” “当然。”沈韵真转过头,对秋月道:“把缝衣服的针拿来。” 秋月不解,但还是把针线筐捧到沈韵真手边。线团上零零星星插着几根银色的钢针,沈韵真取了一根略粗些的,在灯火上燎了一下,向倩儿的指尖刺去。 “十指连心,也不要顾她疼不疼,先要把人叫醒。” 沈韵真吩咐过后,秋月和冬香也取了钢针,来了个如法炮制。人中,脚趾,手指,一一刺过。 “啧……” 倩儿皱皱眉,缓醒过来。 这是哪儿?我死了吗?倩儿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倩儿渐渐有了知觉,努力的把眼睛睁大。 “你醒了?” 阿真!?倩儿一惊,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却没想到会看到这张脸。但倩儿还来不及惊讶,一股翻江倒海似的绞痛便从腹底席卷而来。她的五官痛苦的几乎虬曲。 “你怎么在这?”倩儿捂着肚子缩成一团,艰涩的问出一句话。 “是阿真救了你。”秋月说道。 “救了我?”倩儿的脑袋迅速被疼痛刺激的清醒异常,腹部剧烈的绞痛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在痛苦的人世。 她想起刚才,自己在墙根儿处被李秋生死死卡住脖子,他还逼迫自己吃下一条鲜活的长虫子! “确切的说,是救了一半。”沈韵真俯下身:“他给你吃的是什么?” 第三十四章 反水 “没错,你不用解释,我全都看见了。”沈韵真温然说道“他想杀你。” 倩儿一手紧紧扯住被子忍痛,一手扯住沈韵真的袖管“是长虫子,扁的……” 记得父亲从先教过自己两个方子,是专治蜈蚣入腹的,现在用这个法子倒也合适。一是用猪血,二是用蛋清和生油。这会儿想找一头小猪来杀也并不现实。沈韵真的脑袋里灵光乍现,忙叫过冬香“让青罗去膳房,要二十个煮鸡蛋,再要小半桶的生油。” 冬香应了一声,匆匆出去找青罗。 倩儿死死咬着牙,脸上才刚止了血的伤口渐渐迸出血珠儿来“救我……” 沈韵真凝了她一会儿“你在冬香的药里加红花,加害苏昭仪不说,还会害的冬香死无葬身之地。早知道今日这样痛苦,何必当初做那种事儿呢?” “你,早就知道?” “是啊,我早就知道,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你可以放弃的,可你没有,你还是帮着李秋生一起作恶。”沈韵真拨了拨袖筒上的绿萼刺绣“你想过没有,他这种卑鄙小人,值得你为之效忠吗?一旦情形不利于他,他就会毫不犹豫的牺牲你,与虎谋皮,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秋月凝眉道“还有冬香,咱们大家一同入了宫,她待你像姐妹一样,你又怎么忍心陷害她?” 倩儿的手略松了一下,满眼都是愧色“我,我对不起冬香。” “是李秋生叫你去害人的,是不是?”秋月问道。 倩儿使劲儿点点头,咬紧牙关,强忍着腹中的绞痛感。 “现在你知道替李秋生做事有多大的风险了吧?”沈韵真淡淡的望着她“以后还敢吗?” “不……”倩儿红着眼,摇晃着脑袋“我恨他,恨。” 小半个时辰,青罗与冬香便把半桶生油跟二十个煮鸡蛋带了回来,两人擦擦头上的热汗,问道“怎么用?” “剥皮,只吃蛋清,全都吃完。” 三个人应了一声,手脚麻利的剥着鸡蛋皮。倩儿从鬼门关走了一道,似对活着有了更深刻的渴望,抓起蛋清便往嘴里塞,剥皮的还没有吃的快。 吃完了鸡蛋清,肚子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倩儿扶着炕桌坐了一会儿,感觉精神头好了许多。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倩儿还不能下地,便在床榻上给房中的几个人磕了几个头。 冬香忙拦住了她“罢了罢了,你身体还没好,还是养着吧。” “倩儿,是李秋生让你把红花加到苏昭仪的汤药里,这话你敢不敢对皇上说?”沈韵真倚在壁桌旁,侧目望着倩儿。 “敢!”倩儿使劲儿点点头。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已然无所畏惧。 沈韵真慢慢走到倩儿床边,俯下身“如果我再要你做一件事,你敢不敢?” 倩儿点点头“我这条贱命是阿真救回来的,从今往后,只要阿真开口,我冯倩儿万死不辞。” 沈韵真淡然笑了笑“先别急着发誓,你听好了,我要你出面指认李秋生夹带私藏。他藏的东西是,一只地胆。” 地胆?!倩儿打了个寒颤“那不是?” 沈韵真正色望着她“你可刚说过万死不辞的。” 倩儿憨憨笑了一下“我不是反悔。我冯倩儿以后只听阿真一个人的话。我记住了,一只地胆。” “这只地胆一份为二,一半藏在你的枕头里,另一半藏在李秋生房间的红釉插瓶里,”沈韵真轻轻抚上倩儿的脸颊“他给你的红花,是用来加害苏昭仪的,他给你半只地胆,是用来加害田美人和皇嗣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倩儿笃定的点了点头。 沈韵真指了指那半桶生油“把这个喝下去,尽量多喝。” 生油的味道很难闻,平日里倩儿连碰都不想碰一下,可今日是为了活命,只能照沈韵真说的去做。她足将这些生油喝了一半,满嘴又腥又膻。倩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几乎把五脏六腑都给吐了出来。 一地狼藉,可在场的人并没有嫌弃。 沈韵真蹲下身,用筷子在倩儿吐出的污秽物中来回翻找。 终于,在一团混合着生油和胃液的白色团絮中,沈韵真夹出了一根蜷曲的黑头蜈蚣。 “我的妈呀!”青罗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冬香和秋月皱了皱眉“就是它!” 倩儿凝着它,几乎恨得发疯,自己一片忠心为李秋生办事,他却用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他若直接杀死自己,还算有点人性,可他用的是一只活蜈蚣啊!他是想把自己慢慢的折磨死! 这东西似乎还没死绝,偶然还能动一下,沈韵真接过刀子,把它的头和身子一分为二。用净水冲洗干净,搁在一个铜制盘子里。 快一个时辰,冬香端着一个小铜制托盘走了进来。 “回昭仪,回美人,倩儿醒了。” 李秋生身子倏忽栽歪了一下,心里凉了半截儿。 苏昭仪和田美人相视一笑,又问冬香“托盘里是什么?” 冬香道“回二位主子,是一只黑头蜈蚣。” 苏昭仪看了李秋生一眼,道“按理说,这太医的医道应该比医女要高超的多,怎么偏偏一只小蜈蚣,就把咱们李院首给难住了?” 李秋生脸色铁青,僵硬的没有丁点儿表情。 田美人凝着李秋生,问冬香“倩儿说了吗?是谁把她伤成这样儿的?” “回二位主子,倩儿说有天大的冤情要向二位主子禀报。现在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奴婢请主子示下,是不是叫她进来。” 苏昭仪温然一笑“才刚死里逃生,也别再风口里站着了,叫她进来。” 秋月个青罗一左一右的架着倩儿,慢慢的走进大堂。倩儿的眸子里几乎沁出血来,且一直死死盯着李秋生不放。 李秋生有些头晕,脚下也开始发飘,他扶住桌子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娘娘,求二位娘娘给奴婢做主啊!” 秋月和青罗一松手,倩儿便屈膝跪倒在地上,膝盖当脚走,跪着爬到苏昭仪面前“娘娘,奴婢什么都愿意说,求娘娘救奴婢一条贱命,奴婢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主子!” 第三十五章 审问 苏昭仪与田美人对视一眼,笑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出来自有本宫给你做主。本宫若做不了主的,还有圣上呢。” 倩儿抽噎了一阵,缓缓抬起手,指向了李秋生“娘娘,奴婢要揭发一个人!太医院院首李秋生,李太医!” “哦?”田美人似笑非笑的望着她“你要揭发李太医什么?” 倩儿恨恨的盯着李秋生“奴婢要揭发李太医谋害妃嫔,谋害皇嗣!” 李秋生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滚烫滚烫的。他慢慢扭过头,眯起一双眼睛望着倩儿“娘娘,这可是没有的事儿,这个奴婢在冤枉微臣。” “是吗?”田美人并没搭理李秋生,而是问倩儿“谋害妃嫔皇嗣?是怎么个谋害法儿?” “是红花!”倩儿哆哆嗦嗦的从身上取出一条褐色水印儿的丝帕“这就是物证。” 秋月接过丝帕,凑在鼻子上嗅了嗅“回禀主子,这帕子上确实有红花的味道。” 倩儿心里激动,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当初李太医威胁奴婢,让奴婢将红花汁染得丝帕放在冬香的药里煮。李太医说这样能让苏昭仪生不出皇嗣,只有苏昭仪无子,才不会威胁到淑妃娘娘。因为奴婢是侍奉宝华宫的医女,李太医说如果奴婢不照他说的做,便是对淑妃娘娘不忠。奴婢实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能照办,奴婢也是无可奈何,还求娘娘饶了奴婢吧!” 苏昭仪面上阴冷阴冷的“倩儿,李太医让你做的这些事儿,淑妃娘娘可参与其中?” 倩儿犹豫了一会儿,道“是否有人指使李太医,那恐怕只有李太医自己知道了。” 苏昭仪冷笑道“本宫也是这样想,李太医,你做的这些事儿,到底有无指使啊?” 上升到淑妃,李秋生着实慌乱起来,自己一家老小都在京城,淑妃想要报复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 “没有!这些事与淑妃娘娘无关,都是微臣一厢情愿,请昭仪娘娘明鉴!” “这么说,你承认你指使倩儿给本宫下药了!?”苏昭仪突然抬了声调。 “我!”李秋生心里咯噔一下,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可就没有机会了。 在场的宫女太监,二位主子都听得真真着着,字字入耳,容不得李秋生反悔。 苏昭仪微微一歪头,道“来人,记下。” 太医院大厅中的灯烛燃了半夜,烛泪晶莹剔透的挂在灯台边缘,像绝美的钟乳石。李秋生头上的冷汗一点儿不比烛泪少,噼里啪啦的淌了一脸。 田美人摇摇头“还真是想不到,太医院,医者仁心,居然能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沈韵真瞥了李秋生一眼,道“回美人,刚才倩儿说的不过是其一。” “其一?”田美人皱起眉“这么说,还有其二了?” 沈韵真打开一个布包,布包里放着半只地胆。沈韵真捧着它,轻轻地放在了苏昭仪和田美人中间的桌子上。 苏昭仪看了一眼这像虫子尸体一样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是地胆。”沈韵真说道。 “地胆?!”苏昭仪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田美人倒没有那么惊讶,毕竟这东西是她的人找来的,但出于做戏的需要,田美人还是做出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 沈韵真也跪了下来,道“娘娘,这东西不必奴婢说,想必两位主子也都是知道的。当年皇后娘娘就是因为汤药被人掺了地胆,才会不幸仙逝。此事事关重大,奴婢是在不敢妄加定论,还请娘娘示下,要不要禀报皇上?” 李秋生皱着眉,想撑起上半身去看桌子上的地胆,可他才直起腰,就被两个手劲儿大的太监死死按了下去。 “老实点!”太监喝道。 “不,那不是微臣的,这是栽赃!”李秋生口不择言的嚷了起来。 “住口吧李太医!”沈韵真站起身,怒视着他“是你用蜈蚣伤害倩儿,可你不承认,后来又是红花,你又不承认,现在是地胆,你还不承认。可假话终究是假话,早晚会被拆穿,你这张伪善的皮早已千疮百孔,你的歹毒已经藏不住了!” “是你!是你栽赃我的!一定是你!”李秋生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恨不得扑上去把沈韵真撕个粉碎。两个太监按着他的肩膀,似浪涛一般,此起彼伏。 田美人望向苏昭仪道“姐姐,若是只有红花,咱们大可私自审了,再禀报皇上。可这地胆……我怎么觉得,这里面的水很深呐?!” 苏昭仪皱了皱眉“你是怀疑?” 田美人看看外面的日头,太阳已经渐渐升起,似是到了早朝的时辰。 “青罗,去回禀皇上,就说太医院出了天大的事,请皇上圣裁。” 南景霈的銮驾已经在早朝的路上,青罗的突然阻拦让南景霈十分不快。东来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浮尘挥舞“滚滚滚,谁敢阻拦圣驾?” 青罗带着两个太监伏身跪了下来“回禀皇上,太医院里出了天大的事,田美人与苏昭仪不敢做主,让奴婢来请皇上示下。” 东来努努嘴,喝道“不知死的丫头,天大的事儿还能大过皇上的朝会吗!还不把路让开!” 青罗一抬手,掌心捧着的正是那半只地胆,道“皇上,求皇上先看看这个!” 南景霈眉心蹙成一个川字,冲东来使了个眼色。东来忙上前去接,只低头这一看,东来刹那间变了脸色。心里一慌,差点儿把东西摔在地上。 东来是这宫里的太监头,平日里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从来没见他像今天这样手足无措。南景霈歪了歪头,对青罗掌中的东西有些好奇。 “是什么?”南景霈问道。 东来欲言又止“是……是……” “做什么吞吞吐吐的?”南景霈一伸手“拿来朕看。” 东来咽了口唾沫,将地胆放在了南景霈的掌心。 南景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盯着掌心的地胆看了半天,空气似乎凝滞,太监们最会察觉气场,此刻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哪儿来的?”南景霈厉声问道。 第三十六章 圣裁 青罗跪着道“回皇上,求皇上圣驾去太医院一问便知。” 东来啧啧舌,好一个不知死活的丫头。 “朝会上几百个大臣都在等着皇上呢,你说去太医院就去太医院?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把路让开?” 青罗抬头望向东来,东来冲她频频使了几个眼色。皇帝生气了,这个是人都看的出来,东来让她赶快走,也是出于好意,谁知道天子一怒,会让谁倒霉呢? “东来,”南景霈把布包中的地胆攥在了掌心“去太医院。” “额,是。”东来小心翼翼的应了一声,把青罗拉起来“还不快跟着。” 太医院里,王太医张太医等昨夜不当值的人纷纷到场,谁都知道事关重大,老太医们都低着头站在旁边不敢轻易表态。李秋生已经被两个太监用绳子绑了起来,倩儿还跪着,只是脸色越发蜡黄。 “大早起来就不得安生,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南景霈一边说着,一边绕过倩儿,径自坐在了主位上。 虽不是早朝,但山呼万岁的声音却是齐齐整整。 南景霈的目光扫过四周,苏昭仪,田美人,太医院的几名医女,还有太医们齐刷刷的站在下面,好像金銮殿改了地方似的。 “说说吧,这个是怎么回事儿?”南景霈随手把那半只地胆扔在了桌案上。 苏昭仪起身施了礼,道“皇上,原本是件小事,臣妾便自作主张,审问了几个医女,谁知竟扯出地胆这种骇人听闻的东西。臣妾不敢妄断,只能请皇上圣裁。” 小事?南景霈微微一皱眉,这么说,还有其他事儿咯? “是什么小事儿?”南景霈问道。 苏昭仪使了个眼色,便有记录的太监把昨夜审问的记录送到了南景霈的面前。南景霈慢慢的从头看到尾,脸色渐渐从平和变成了铁青。 骇人听闻!实在是骇人听闻! 南景霈一怒,将那几张审问记录团成了一个球,扔到了李秋生的脸上“好啊,这就是朕钦点的太医院首,先是以下犯上,毒害苏昭仪,又是杀人灭口,虐杀奴婢。夹带私藏的法子也真是够新鲜的,亏你想得出来!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 冤枉,冤枉!李秋生从昨夜就不断地重复这么一个词儿,说道现在几乎成了条件反射。 “你冤枉个鬼!”南景霈愤怒以极,脖子上青筋暴起,脸颊微微胀红。 南景霈骂完,扭头看见了苏昭仪,这才想起,方才所见的骇人听闻的罪状,不过是苏昭仪口中的“一件小事”。 难以置信,南景霈坐了下来,对苏昭仪道“苏昭仪,你继续说。” 苏昭仪微微颔首道“臣妾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告发的医女说,此案与地胆有关,臣妾与田美人都觉得事关重大,不敢擅自审问,特意请皇上来亲自过问。” 苏昭仪说着让开身子,冲倩儿道“皇上在这儿,你要实话实说,不能有半句虚言,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倩儿应了一声,伏身道“皇上尽管问,奴婢绝没有半句虚言。” 南景霈看了她一眼,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倩儿扭过头,指了指李秋生道“回皇上,是李太医给的。” “皇上,这是诬陷,是彻头彻尾的诬陷呐!”李秋生的四肢虽动不了,但嗓子还能嚷嚷。 东来皱皱眉,一巴掌抽在了李秋生的脸色,骂道“混账东西,御驾面前你敢大呼小叫?” 南景霈又问道“李秋生给你半只地胆,要你做什么?” 倩儿抬起头,看了看田美人道“李太医说,田美人有孕,碰不得地胆,容易一尸两命。所以让奴婢找机会把地胆加到田美人的药中。为的就是置田美人和皇嗣于死地啊皇上。” 苏昭仪伏身跪在南景霈面前道“皇上,此案与先皇后一案如出一辙,臣妾以为其中必有蹊跷。” 南景霈的目光渐趋阴郁,缓缓地,慢慢的移到沈韵真的脸上“是啊,这种事儿在宫里,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上一次,便是太医院首,这一次,又是太医院首。朕倒是有点想不通了,是不是任何人坐到院首这个位子上,都忍不住铤而走险,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损人不利己?他是在说他自己吗?沈韵真紧紧咬住牙关,没有说话。 南景霈自嘲的把半只地胆在掌心颠了颠“哼,皇后的汤药里加了一整只,田美人的汤药里就只加半只,如今连取人性命都要分三六九等了吗?” “没有啊皇上,微臣是冤枉的,微臣从来没有碰过什么地胆。微臣敢发毒誓,若有半句虚言,立即叫天雷轰了臣!” 李秋生笃定的态度倒不像是谎话,南景霈转头问倩儿道“害人的方法有千万种,想来李秋生就算要害死田美人,也不会选择这般显眼的办法。你说这东西是李秋生给的,可有什么证据吗?” 李秋生见皇帝话音一转,情形似乎对他有利,心里便舒缓了些许。 谁知倩儿也是话音一转“奴婢有证据。当初李太医把奴婢叫到房中,从一个冰裂纹插瓶里取出一整只地胆。原想着把整个儿的拿给奴婢,但转念一想,半只足以要人性命,不如省下一半,留着以后使用。皇上只需派人去他房里搜查一番,就一定能找到那剩下的半只。一只地胆一分为二,恰好能拼成一只,皇上一看便知奴婢没有说谎。” 南景霈点点头道“东来,派人去搜。” 东来一进李秋生的房间便直奔桌上那只冰裂纹插瓶,伸手往里一掏,果然掏出半只地胆。拿回来与倩儿的半只一对,正好是一只完整的地胆。 南景霈满面阴霾,凝了李秋生半晌“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冤枉,皇上,微臣冤枉,微臣不服,微臣就是死也不服!”李秋生见了整只地胆,越发绝望,连辩驳都变得有气无力。 “你的意思是,这个医女在陷害你咯?”南景霈捏着半只地胆问道“那你到说说,她为什么要陷害你?” 第三十七章 严查 田美人应声道“皇上说的是,这个倩儿是宝华宫的侍奉医女,李太医又对淑妃娘娘一向敬重。倩儿实在没有必要陷害李太医。” 苏昭仪也随声附和道“是啊,就算是要陷害,也没有机会啊。以倩儿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弄到地胆,更没有能力把它夹带进宫。” 李秋生满面委屈,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明明是他自己杀人未遂,倩儿才反咬一口的,可听起来怎么不像好话呢? “她,她是……”李秋生索性把心一横“皇上,有件事微臣本不想大肆宣扬,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微臣也不得不说了。这个倩儿一心想做医女之首,但医术又不济,几次三番缠着微臣,就想走些捷径,甚至不惜赤身裸体来勾引微臣。因为微臣屡次拒绝,她才因爱生恨,这一切都是她算计之中啊皇上!” 倩儿万没想到李秋生会这样说,倏忽涨红了脸“皇上,奴婢没有,奴婢……” 倩儿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苏昭仪一抬手拦住了。 苏昭仪道“李太医,你刚才在本宫和田美人面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李秋生也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为什么编出这样一个奇怪的理由,但谎话已经说出了口,除了努力圆回来,他别无选择。 “回娘娘,微臣也是为了名声考虑,不得已才存了一点儿私心,还望娘娘恕罪。” “是吗?”苏昭仪冷笑道“刚才你说,这一切都是圈套,是医女阿真在陷害你。怎么到了皇上面前,这圈套就改成了倩儿设计的?” “李太医,前后不一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尤其是当着皇上的面儿,这叫欺君。”苏昭仪的声音温温吞吞,对于李秋生来说却似一个又一个晴天霹雳。 “这……”李秋生愣住了,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可惜,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夹带私藏,杀人未遂,谋害嫔妃,毒杀皇嗣,再加上一个欺君大罪。随便一条怪罪下来都能要了他的小命。 李秋生百口莫辩,对方的谎言和自己的谎言夹杂在一起,他无论怎么圆也圆不回来了。 南景霈沉默半晌,问道“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李秋生愣愣的,像块枯死的木头。他呆呆的摇晃着脑袋“都是微臣一个人的主意。” 傻瓜都知道李秋生在说谎,他想用他一个人的脑袋来顶下所有罪名,为的就是回护那个指使他的人。 苏昭仪道“皇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臣妾也别无所求。李秋生指使医女给臣妾下药的事情,臣妾已经不想追查了,毕竟臣妾提早察觉,也并非受其害。李秋生杀倩儿灭口的事情,说到底也是这小医女罪有应得。可是地胆这件事非同小可,事关先皇后的真正死因,皇上不可不查,否则何以平息悠悠之口啊?”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苏昭仪的想法不过是把祸水引到淑妃身上,可南景霈未必这样想。先皇后本来就是被他害死的,若是追查下去,引出了当年的真相,他这万民之主岂不要失尽民心? 查?他敢吗? “查!”南景霈忽然说道。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东来吓得浑身一颤“皇上?您说什么?” “查,从上到下,太医院里里外外都要查,”南景霈站起身,一指李秋生“把这个不知死的东西压起来,揪出幕后黑手再一并治罪!” 沈韵真原以为南景霈没有胆量继续追查,万没想到,他竟然下了圣旨。或许,他在来之前就知道,他必然要下一道追查的圣旨,什么审问李秋生,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他是做给后宫看的,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内卫很快包围了整个太医院,从太医到医女再到学徒,无一例外,全都被关押在一边空房里。李秋生不同,他已然被关进了掖庭。 起初大家似乎还有些慌乱,但后来也渐渐无事了,到了晚上,甚至有些人已经耐不住困倦,抵足而眠。沈韵真和秋月冬香坐在一块儿,这姐妹俩已经依偎在一起打瞌睡,沈韵真却警觉的观察着每一个人。 刚刚出事儿的时候,房间里还有人不住议论,但到了后来,小道消息重复得没有了新意后,大家便都安静下来。 沈韵真无心睡眠,抱着膝盖一直坐着。目光散漫的从一个一个医女和太医脸上扫过,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坦然。 或许,当年的事情跟她们没有关系? 沈韵真的目光渐渐游离,直到和另外一束目光撞在一处。 王品堂也没有睡,和沈韵真一样,倚着墙休息。两人对视了许久,沈韵真才垂下眼去。 王品堂的眼神有点古怪,是那种饱经沧桑的眼睛,充满了故事和经历。更重要的,沈韵真从这双眼睛里察觉到一丝警觉。 这件房被关的死死的,直到傍晚,才有内卫送了一桶水和一篮馒头过来。 众人饿了一天,也就顾不得许多,都拿着馒头大口大口的咬着。沈韵真没心情吃馒头,只是用手指一点儿一点儿掰着,慢慢往嘴里送。 她一抬头的工夫,再一次跟王品堂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也没有吃馒头,一副心事重重,食不甘味的样子。 难道是他?沈韵真皱了皱眉,王品堂会是那个帮凶吗?这个公认的德高望重,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也做过一些卑鄙不堪的勾当? “王太医,您怎么不吃啊?”沈韵真忍不住开口问道。 王品堂凝了她一会儿,伸手把自己的馒头递了过来“你若饿了,就把这个也吃了吧。” 沈韵真愣了一下“不,不饿。” 王品堂缩回了手,淡然道“头一次见着这样的阵势吧?” 沈韵真茫然的点了点头“是啊,还真是头一次遇见,怪吓人的。” 王品堂捋捋胡子,沧桑的笑了笑“本官倒不是头一次遇见了。” “是,是吗?”沈韵真的目光一瞬间凝住了。 皇后仙逝的时候,太医院也是这般从头到脚的一通惩办,王品堂说的,大概就是那次经历。他是在闲聊吗?还是有意在暗示什么? 第三十八章 揭发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南景霈才刚下令彻查太医院,这件事后脚就在后宫之中传的沸沸扬扬。 与其他人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一场好戏而已。但对于淑妃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 淑妃一直担心李秋生将自己供出来,在宝华宫里来来回回的打转儿。早膳热了好几遍,她连一口都吃不下。一连叫云夕出去打听了好几次,可谁都说不出个准话来。 审问太医院的那帮人口风都严得很,半点儿消息都问不到。只知道这事儿最开始是田美人和苏昭仪引起来的,这两个人还大张旗鼓的去过太医院审问李秋生。 淑妃笃定了主意,眼下除了毓秀宫和赤瑶宫,怕是再难有人知道确切消息了。 淑妃取了一千两体己银子塞到云夕手中,道:“着人到毓秀宫和赤瑶宫问问情况,不要吝惜银子,也别太张扬。” 有病乱投医,终归不是什么聪明之举。淑妃的人前脚刚来打听,后脚就被赤瑶宫的宫女禀报到了苏昭仪跟前。 苏昭仪和田美人正坐在暖阁里喝茶吃点心,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相视一笑。 来报信儿的小宫女乖巧的跪在面前,苏昭仪笑道:“淑妃赏了你多少银子?” 小宫女捧出一千两银票道:“主子,全都在这儿了,奴婢一厘都不敢留。” 苏昭仪看了田美人一眼,笑道:“你瞧瞧,真不愧是四妃之首,出手就是大方。一千两,顶的上皇后一年的俸禄银子了。” 田美人咬了口枣泥饼饵,笑道:“这才叫晕头转向呢,打听消息打听到咱们这儿来了。” 苏昭仪低头对小宫女道:“宫女太监们昨夜也辛苦了,这一千两银子也不必交,你们拿去分了吧。” 小宫女谢了赏,千恩万谢的出了暖阁。 苏昭仪放下茶碗道:“如今李秋生是一个人顶下了所有的罪,恐怕也未必会把她供出来。咱们总不能这样干坐着,光靠等,是绝对等不出结果的。” 田美人咽了饼饵,问道:“姐姐的意思是,掖庭那帮奴才审不了李秋生?” 苏昭仪点点头:“萧家在京城的势力极大,而李秋生的家眷还在京城,若李秋生敢把淑妃供出来,他的一家老小绝对活不成。李秋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绝不会改口。” 田美人啧了一声:“这也是个麻烦,要是他一直不肯招供,这案子就得一直拖着,拖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儿啊?” 苏昭仪莞尔一笑,起身打开一个木匣,里面是一顶精致的虎头帽。 “所以啊,咱们得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苏昭仪说着,将那顶虎头帽儿扔进了炭盆儿中。 精致的软帽被火星儿一舔,即刻燃起火来,苏昭仪随即用火钳一跳,又泼了清水上去。空气中弥漫着烟尘气味把田美人呛得猛咳了几声,接过着脏兮兮的软帽,田美人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 “李秋生有个才出生不久的孙儿。”苏昭仪笑道。 “这是他孙儿的虎头帽?”田美人诧异的抬起头。 苏昭仪含笑道:“想想看,若李太医得知他的一家老小都惨遭淑妃的毒手,他还会继续维护淑妃吗?” “姐姐是要去掖庭?”田美人掩口笑道:“真是好算计。” 掖庭这个地方,白日里就冷冷清清的,到了夜晚,越发的恐怖。在这儿受到酷刑,或是被打死的宫人数不胜数,所以这个地方似乎总透着一股阴气。 李秋生被打得皮开肉绽,但还能坐着喝粥。苏昭仪站在他背后,轻轻地咳了一声。 李秋生浑身一颤,连滚带爬的撞在栏杆上,努力看清眼前这个穿黑色斗篷的人。掖庭太黑,他实在看不清人脸,只能勉强看清来人脚上的一双绣花凤头履。 是个女人?!李秋生似乎看到了救星,拼命地拍打着栏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您救救微臣,微臣可都是为了您呐!” 苏昭仪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嗤笑。 “娘娘……”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为了本宫?还是为了你的乌纱帽?” 这不是淑妃的声音?!李秋生愣了一下,一双手慢慢从围栏上滑下去。 苏昭仪揭去斗篷上的风帽,冷笑道:“真是难为李大人,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忠心的维护她。” 李秋生抿着嘴,没有做声。 苏昭仪又道:“就是不知道,咱们淑妃娘娘要是明白你李大人的忠心,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儿丝儿的愧疚。” “愧疚?”李秋生有气无力的问道。 苏昭仪默然无话。 “愧疚什么?”李秋生背对着苏昭仪,坐在了地上。 苏昭仪也不多解释,从袖中取出那顶残破的虎头帽,顺手扔进了牢笼。虎头帽打着旋儿,软趴趴的落在枯草上,几乎没发出丁点儿声音。 “傍晚的时候,京城东市起了一场大火,烧光了一套五进大宅子。”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李秋生倏忽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向虎头帽扑了过去。残破的虎头帽残存着烟熏火燎的味道,李秋生一下子懵了。 “不可能,不可能!”李秋生忽然暴怒起来:“你在骗我!” 苏昭仪也不解释,只是欣然笑道:“真是报应不爽。李秋生,害人终害己,这滋味儿好受吗?” 豆大的泪珠从李秋生的眼眶里滚滚滑落,他猛地扑上来,冲苏昭仪吼道:“谁干的,谁干的!” 苏昭仪往后退了几步,一面李秋生拼命伸出的手抓到她的衣裳。 “你为了维护她,受了这么多酷刑。可她呢,她却从未相信过你。才刚听见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忙着报复。”苏昭仪冷笑道:“你还真是选对了好主子。” 苏昭仪垂下眼,望着李秋生:“可怜几十口性命,连家畜都烧焦了,真是心狠。” “应儿……”李秋生喃喃的呼唤着一个名字,似乎是他那个可怜的孙儿。 “下辈子,别再为虎作伥了。”苏昭仪说罢,缓缓的走出掖庭。 “揭发!” 苏昭仪停住脚步,微微勾起唇角。 第三十九章 夺子 田美人听了苏昭仪的诉说,不由得惊愕不已,万没想到,李秋生连地胆这个栽赃的罪名也供认不讳,而且明白承认是受了淑妃的指使。 李秋生的新供词把南景霈吓了一跳,淑妃,淑妃,淑妃,满满当当的一页供状全都是淑妃指使。除了虐杀倩儿之外,无一例外全都与淑妃有着直接关系。 有了李秋生的供认,太医院的人也就全都无罪释放了。除了冯倩儿参与此案,被发到掖庭做苦役之外,没有任何人受到牵累。 李秋生倒台后,王品堂成了服众的最佳人选,自然的,也就暂代了太医院院首的职位。 太医院的内卫一撤,先前所有严密封锁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 听说李秋生有了新的供词,淑妃心里凉了半截儿。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日,也没有等来南景霈的召见。 东来揣着手,垂眼望着跪在面前的淑妃,面上没有丁点儿表情。 “东来公公,皇上什么时候才能召见本宫?求公公再去帮本宫禀报一声。” 这些年淑妃在宫里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样低三下四过,今日为了求见皇帝,竟然对一个太监哀求至此。 “淑妃娘娘从前就瞧不起我们这帮太监,今儿怎么求到我们大总管头上了?”一个小太监阴阳怪气的说道。 淑妃咬咬嘴唇,若是往日,她肯定当即赏他一个耳光,可现在不行。 “皇上火儿大着呢,您老就快走吧,别连累我们大总管挨骂。”小太监见淑妃不反驳,越发得意。 “住口。”东来斥了一声:“主子就是主子,容不得奴才作践。” 小太监扁扁嘴,嘟囔道:“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算哪门子主子娘娘?” 淑妃能这样低三下四,让东来也觉得有些意外,挑挑眉道:“淑妃娘娘,您就别在这儿跪着惹皇上心烦了,奴才劝您一句,还是赶快回宫好好闭门思过吧,兴许皇上还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娘娘从轻发落。” “本宫是冤枉的,皇上为什么不见本宫,都是李秋生那个卑鄙小人,他蓄意陷害本宫的。” 这样的辩解连东来都觉得十分苍白,他吸溜吸溜鼻子,道:“淑妃娘娘,这话您跟奴才说也没有用啊,奴才又不是掖庭那些审问李太医的大人。” “可是……”淑妃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身旁一个高挑俏丽的身影从她身边滑了过去。 东来忙迎了上去,微微一欠身儿道:“贤妃娘娘,皇上正等着您呢。” 姜贤妃住了足,扭头看了淑妃一眼,没有说话,扶着东来的腕子进了御书房。 南景霈正站在窗边发愁,淑妃方才说的那些话,他已然听到了。虽然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说,淑妃的表现着实让他很失望。其实红梅宴那一日,他就已经警告过她了。只可惜,她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姜贤妃微微一屈膝:“臣妾参见皇上。” 南景霈转过身,冲她招了招手。 “你都知道了?”南景霈望着窗外的淑妃问道。 姜贤妃顺着南景霈的目光看了一眼,道:“臣妾都听说了。” “你与苏昭仪要好,朕想听一听,你怎么看待此事。” 姜贤妃愣了一下,道:“皇上自有圣断,臣妾不敢妄言。” “你不想说?”南景霈凝了她一会儿,道:“你倒是个聪明人。” 姜贤妃摇了摇头:“不是臣妾聪明,是臣妾不忍。” “不忍?”南景霈有些诧异:“为什么?” 姜贤妃叹了口气道:“皇上适才也说了,臣妾与苏昭仪一向要好,淑妃加害苏昭仪,臣妾本应恨她。若论本心,臣妾真恨不得她死了。可转念想一想,淑妃又不能死。” “嗯?”南景霈蹙起眉心。 “皇上,幼子无辜。纵然淑妃罪孽深重,千错万错,但臣妾只要一想到她是阳秀公主的生母,想到阳秀公主是皇上膝下唯一的女儿,臣妾就狠不下这颗心了。”姜贤妃抚上南景霈的肩膀,温然道:“皇上,就算看在孩子的份儿上,留下淑妃一条性命吧。” “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南景霈反问道。 “是。”姜贤妃点了点头:“皇上相信,阳秀公主还那么小,若是没有生母在身边照顾,那该多可怜呐?” “被这样蛇蝎心肠的母亲照顾,才可怜了朕的女儿。”南景霈愤慨道。 姜贤妃凝着南景霈的目光问道:“皇上的意思,臣妾不明白。” 南景霈重重出了一口气,望向姜贤妃:“朕打算给阳秀换一位母亲。趁阳秀还在襁褓之中,并未受到淑妃的影响。免得这样的人,教坏了朕的公主。” 姜贤妃稳稳心神,道:“皇上说得也是,孩子不懂事,是该择一位品性端庄的母亲好好教养。只是不知道,皇上心中属意的是谁。” 南景霈凝了她一阵:“你觉得谁更合适一些?” 姜贤妃略作思量,道:“苏昭仪虽然品性温良,但毕竟与萧家不合,不大方便。程婕妤与许充仪年纪尚轻,玩性不小,也大适合照看公主。臣妾倒是觉得,田美人虽然位分不高,但性情和善,由她照顾公主,最合适不过了。” 南景霈淡然笑了笑:“你怎么不替自己争取一番?” “臣妾?”姜贤妃摇摇头:“臣妾愚笨,怕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若是委屈了公主,臣妾可真要愧疚死了。” 南景霈朗声笑了一阵,道:“田美人有身孕,怕也没有心思照料阳秀。依朕看来,还是把阳秀送到你宫中最合适了。” “这……”姜贤妃一喜,几乎落下泪来。 南景霈笑道:“这是好事,你哭什么?” 姜贤妃揉揉眼睛,道:“臣妾,臣妾喜极而泣,一时失态,望皇上恕罪。臣妾一定尽心竭力,好好照顾公主。” 南景霈点一点头:“去吧,去宝华宫,把阳秀抱过去。” 姜贤妃得了圣旨,欢喜非常的走出御书房。 淑妃还跪在殿外,愁云惨淡,抬头却看见贤妃笑逐颜开,不知道贤妃在高兴什么,便目不转睛的凝了她一会儿。 第四十章 夺子2 淑妃身子一挣,脸上刹那变了:“你说什么?” 贤妃的嘴唇慢慢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皇上有旨,从今而后,阳秀公主的饮食起居,便由臣妾来照料了。换句话说,以后,臣妾就是公主的母妃了。” “凭什么!”淑妃猛然扯住姜贤妃的领子:“阳秀的本宫所生,谁也别想把她夺走!” 贤妃慢悠悠的抚了抚淑妃的鬓发,哀婉道:“姐姐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能把公主带到哪儿去啊?” “谁也别想夺走本宫的孩子,她是我生的,是我身上的肉,谁也夺不走!”淑妃喃喃的说道。 贤妃一把推开淑妃揪住自己的手,傲然掸了掸衣襟上的褶皱,笑道:“姐姐你说,要公主改口叫本宫娘亲,需要多少时日啊?一个月够不够啊?” 淑妃的死死扣住了牙齿,把脸上的肌肉扯成一个丑陋的形状。 贤妃依旧满面含笑:“本宫想,阳秀公主才刚两岁,话还说不清呢,想必也记不住什么。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把姐姐忘得一干二净。” “你……”淑妃的眼珠几乎突出眼眶。 “啊,还有一件事儿,妹妹差点忘了说。”姜贤妃附上淑妃的耳朵,一字一句的说道:“本宫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了。” “贱人!你这个贱人!”淑妃猛然向姜贤妃扑过去,姜贤妃没有防备,被她仰面扑倒。夺子之恨不共戴天,淑妃恨不得即刻把姜贤妃掐死在御书房外。 “够了!” 淑妃身子一颤,南景霈已然出现在御书房的门口,背着手,满面都是阴郁的神情。 “皇上,臣妾是冤枉的……”淑妃呢喃着,缓缓地松开了姜贤妃的衣裳。 李秋生的罪状写的清清楚楚,南景霈自是不信,任凭淑妃如何辩解,他始终没有收回对姜贤妃的圣旨。 “你哪里冤枉?”南景霈凝着她。 “臣妾……”淑妃一时语塞。 “指使李秋生加害苏昭仪是你的主意吧?当初赐给田美人一本麝香书,是你的主意吧?还有只是李秋生夹带私藏,企图用地胆来加害皇嗣,是你的主意吧!”南景霈睥睨着淑妃:“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滔天大罪?从前你耍那些小脾气,朕都可以容忍,可你现如今也忒放肆了,竟然把手伸向朕的皇嗣。这些还是朕看见的,那朕看不见的呢?!岂非多如牛毛!” 淑妃满脸泪痕也来不及擦拭,只是膝盖当脚走,连跪带爬的蹭到南景霈身边,扯住他的衣角道:“皇上,臣妾这些年一直尽心竭力服侍皇上,难道皇上宁愿相信李秋生的一面之词,都不肯相信臣妾半分吗?” 南景霈用手一挣,将衣角从淑妃手中脱开。 “一面之词?人赃并获,你还敢说是一面之词?” “是,臣妾承认,臣妾确实与苏昭仪不合,但臣妾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啊!是李秋生自作主张,臣妾一点儿都不知情。事情一出,李秋生的夫人还求见臣妾,要臣妾替他从中圆转,臣妾想着,此事关乎皇嗣,自然不能答应。所以李秋生怀恨在心,蓄意往臣妾身上泼脏水啊!皇上明察!” 南景霈冷冷的瞥了她一眼,讽刺道:“朕倒是看不出你哪里有这份儿气度。若你真这般贤德,今日也不必落得这样的下场了。” 姜贤妃在旁观望了一阵,冲南景霈福福身子,道:“皇上,臣妾还要回宫为阳秀公主安排住处,就先行告退了。” “不要!” 姜贤妃才刚一转身,淑妃的情绪便越发激动起来:“皇上,皇上臣妾求求您,千万别带走阳秀,她是臣妾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才生下来的,她就是臣妾的命。您若是让姜贤妃带走了阳秀,那就是要了臣妾的命啊!皇上,臣妾求您了!” 南景霈的目光渐渐狠厉,凝了淑妃一阵道:“若非看在你父亲和哥哥的份儿上,朕真恨不得要了你的命。” 姜贤妃见皇帝此刻是真心厌恶淑妃,便温然住了足,恳切的望着南景霈道:“皇上,要不然,还是让阳秀公主留在淑妃姐姐身边吧?毕竟淑妃姐姐是公主的亲娘啊!” “你少来这套假惺惺的!”淑妃突然横了姜贤妃一眼:“别在皇上面前装正经了!” 南景霈本就生气,见淑妃对姜贤妃这般无礼,火气便更加大了。 一指姜贤妃,对淑妃道:“姜贤妃,温良恭俭,礼贤下士,你小肚鸡肠,心机叵测,哪有半点名门世家该有的的品行?若把阳秀继续在宝华宫,早晚会把她教的一身卑劣习气。” “不会的,不会的皇上,臣妾求求您,只要您别叫人把阳秀带走,臣妾什么都愿意做。臣妾改,臣妾一定改,臣妾再也不敢了皇上!” “改?”南景霈不屑的哼了一声:“这么说,你承认了?” “臣妾……” 淑妃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蠕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姜贤妃见状,自知淑妃翻身无望。便默然冲南景霈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了。 南景霈丝毫没有注意到姜贤妃的离去,只是凝着淑妃,满心愤怒。 “朕从前确实是太纵容你了。”南景霈说罢,转身进了御书房。 东来望着南景霈的背影,又看看泪如雨下的淑妃,扁扁嘴,招呼几个太监随皇帝进去。御书房的门缓缓关闭,淑妃颓然坐在了地上。 “娘娘……”云夕伸手去扶她,却被淑妃一把推开。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当初应该竭力劝阻娘娘的,都是奴婢眼皮子浅,没有见识,帮不上娘娘。”云夕跟随淑妃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她的性子。与其等淑妃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还不如此刻就自行揽过来。 淑妃的目光有些呆滞,木然从地上爬起来,在暮色中,似枯槁的残枝一般,慢慢的离开了御书房。 阳秀公主已经被抱去了昭台宫。宝华宫里一瞬间没了生气儿。 “云夕,你说皇上会怎么处置本宫?”淑妃慢慢的抬起头。 云夕愣了一下,使劲儿摇摇头。 第四十一章 落井下石 渐渐入了冬日,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御寒的冬衣早已发放到宫女手中,每人两套,能够轮换着穿。 沈韵真日日去毓秀宫为田美人诊脉,发现田美人的胎相越发稳定,已然没了怀孕初期时的反胃恶心,时常也能到外面走走。南景霈记挂着田美人的胎相,怕冬日的朔风扑了她,便叫青罗时常提点,让她尽量少出门去。 姜贤妃膝下有了阳秀公主,平日里也有事情可忙,不是亲手给公主绣个肚兜儿,便是絮些棉花为她赶制锦袄。每每皇帝到昭台宫看望女儿,都能看见阳秀公主穿着一身新衣裳,那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姜贤妃亲手做的。 南景霈伸手捏了捏公主头上的虎头帽,这帽顶还支棱着两个老虎耳朵,活灵活现的。 “真难为你这般耐心,一针一线绣起来还不知多费工夫。” 姜贤妃温然一笑,道“臣妾平时闲着也是闲着,如今有公主在身旁,心里也多了一份牵挂。臣妾愚拙,只是怕委屈了阳秀,尽力去做罢了。” 南景霈凝了姜贤妃一阵,笑中有些怅然“阳秀从前一直体弱,自打到了你宫里,反而瞧太医的次数少了。朕还当是淑妃生过孩子,便懂得如何照料公主。现在看来,她这个生母,反倒不如你这个养母了。” 姜贤妃目光微微一颤,只笑道“皇上千万别这样说,淑妃虽然犯了错,但她到底还是公主的生母,那疼爱女儿的心,只比臣妾多,不比臣妾少。” 姜贤妃说着,扭头冲掌事宫女道“瑞香,把才刚宝华宫送来的东西拿过来。” 瑞香应了一声,半晌,从内堂端出一个托盘,里面盛放着几件才刚赶制的小棉袄。 姜贤妃抚上小棉袄,对南景霈道“皇上瞧瞧,这是淑妃托看守宝华宫的侍卫送来的冬衣,这针脚,臣妾可比不得。” 南景霈凝着托盘中的棉袄,冲瑞香勾勾手指。瑞香一屈膝,将棉袄送到了南景霈面前。这面料,他一触手便知道是前些年番邦的贡品。 “这料子,好似有些眼熟啊?”南景霈抬眼望向姜贤妃。 姜贤妃莞尔一笑“是啊,这还是当年北藩的难得的珍品。只有几匹,皇上为了表彰忠臣,便将这些绸缎全部赏给了淑妃。皇上怎么忘了?” 当年淑妃兄长镇守北藩,恰逢北藩犯境,淑妃哥哥亲自登城督战,一举击溃北藩敌军,北藩溃退五十多里,这才向大齐屈膝臣服。 “是啊,北藩的贡品。”南景霈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怎么选了这个料子?” “皇上说什么?”姜贤妃凝眉望着南景霈。 南景霈淡然哼了一声“她是要朕记住她苏家的功劳?还是在讽刺朕迫害功臣?” “这……”姜贤妃冲瑞香摆摆手,示意她把棉袄拿下去。 “皇上,您多心了,这料子是顶好的,淑妃想必是疼惜公主,才想把最好的料子拿来给公主裁衣裳的。”姜贤妃说着,给南景霈续上一杯热茶。 “疼惜公主?”南景霈挑挑眉“那从前怎么不穿?非得在这个时候?” 姜贤妃抿着嘴,没有回答。 “朕叫她在宝华宫禁足,为的就是让她安分守己,反躬自省。她倒好,把朕的旨意视作无物,买通守卫私相授受?朕看她还是过得太富裕了些,居然还有闲钱买通守卫?” 南景霈越说越气愤,将手中茶杯一跩,杯中热茶泼的四处都是“东来!去宝华宫传旨,守卫不严,私相传递,违反宫规,依照宫规,把那不懂规矩的混账责打三十!” 守卫无辜,可也不完全无辜,谁叫他见钱眼开,非要帮淑妃跑这趟腿儿呢?今儿个罚了三十大板,往后还有谁敢帮淑妃的忙? 姜贤妃眸子略一审,但很快掩饰住了,只皱皱眉,道“皇上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南景霈似在气头上,也没有搭理姜贤妃的关怀,只是说道“依朕看,这料子你也不必收,全都剪碎了给她还回去!” “剪,剪碎?”姜贤妃愣了一下,又含笑道“皇上,这料子是顶好的,又是淑妃对公主的一番心意,剪碎了多可惜呀?” 南景霈抚膝道“朕既然把阳秀送到昭台宫抚养,阳秀便是你贤妃的女儿,跟淑妃又有什么关系?何须她来表心意?” 瑞香一手抱着托盘,一手捏着剪刀,犹犹豫豫的望着姜贤妃,低声道“娘娘,还真的剪啊?” 姜贤妃皱皱眉,低声呵斥道“多嘴,还不退下?” “剪!”南景霈喝道“你就站在这儿,朕亲眼看着你剪!” 比巴掌大一圈儿的剪刀泛着银色的光芒,柔软的锦缎慢慢的被撕开一个口子,白花花的棉絮破口而出,剪碎的风毛落得满地,似有人才刚剃了头。 姜贤妃侧目望着淑妃的棉袄在瑞香手中化为一团杂乱无章的棉絮,面上虽是淡淡的,心里暗自发笑,想不到万千恩宠集于一身的淑妃,竟然有一天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瑞香剪断最后一截儿衣袖,放下剪子,呆呆的望着姜贤妃。 姜贤妃望着一地碎屑抿抿嘴,真是暴殄天物。可谁让淑妃这般不懂事?选什么衣料不好,偏偏是这一块,这就叫自找没趣儿。 南景霈见瑞香剪完了,微微扬起下颚“收拾起来,给宝华宫送回去。” 帮淑妃送东西的侍卫正在宝华宫外受刑,棍棒声霹雳吧啦做响,侍卫的脸色惨白,像一张纸,头发打缕儿黏在脸上,几乎快昏死过去。 东来立在一旁,微微垂着眼,有点像庙里的佛像睥睨世人。 “东来公公,皇上让把这个送进去呢。”瑞香轻轻说道。 东来一歪头,看见慢慢一托盘的碎棉花便是一愣“哟,怎么都成这样了?” 瑞香扁扁嘴,低声道“皇上非要剪碎了还回来呢。您瞧瞧,这都成这样了,奴婢真是不敢进去。要是淑妃娘娘拿奴婢撒气怎么办啊?” 淑妃?都到了这会儿了,她还敢端她淑妃娘娘的架子? “给我吧。”东来端着托盘,迈着四方步,慢腾腾的走了进去。 第四十二章 碎袄 “淑妃娘娘,皇上让奴才给您送东西来了!”东来隔着窗子喊了一声。 淑妃一心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杖刑声,心里数着已经打了二十五下了,盘算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猛然听见东来的声音,吓得身子一颤,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 “淑妃娘娘,皇上有东西让奴才送来呢。”东来门儿也没敲,就这般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宝华宫的花厅。 禁足这些日子,宝华宫除了云夕一人,全部都被罚入掖庭做粗使的宫人,云夕一人里里外外也忙活不过来。才刚几日,花厅里的盆景便长得奇形怪状,枝丫横斜。 “哟,这怎么也不打扫打扫?”东来在花厅环顾一周,故作不知的嘟囔了一嘴。 淑妃迅速擦净手上的水,做出一副冷傲的神情,道“东来公公是来看本宫的笑话吧?” 若是从前,淑妃这样的嘲讽,东来怕是要立刻屈膝请罪,可如今,自己还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淑妃已然是个阶下囚,东来挺着腰杆,硬是一动也不动。 “娘娘说笑了,奴才就是奴才,这阖宫上下都是奴才的主子,奴才能给主子当笑话就敬谢天恩了,哪敢看主子的笑话儿呢?”东来勾勾唇角,做出一副谄媚的神情道“是皇上让奴才给您送东西来了。” 东来越是这副谄媚的嘴脸,淑妃就越觉得讽刺,不觉间皱起了眉。 才刚皇上还下旨对侍卫杖刑,现在又怎么会好心送自己东西?想想便知道不是好事,淑妃微微自矜,道“什么东西?” 东来微微一笑,将托盘放在了淑妃身旁的茶桌上“娘娘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这是?!淑妃眉心一皱,伸手抓起两团棉花,这一托盘的碎棉乱布里还夹杂着一簇一簇的黑色风毛。 “这不是本宫为公主亲手做的锦袄吗?!这怎么?”淑妃手中紧紧攥着棉花,吃惊的望着东来。 东来面上没有丁点儿表情,只淡然道“娘娘若没有别的事儿,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东来也不理惊愕的淑妃,只是转身头也不回的出了宝华宫。挨打的守卫已经昏厥过去,东来歪头一瞥,冲其他人道“把他抬下去,擦点儿药好生养着吧。往后在宫里当差都仔细着些,别揽不该揽的事儿,别招惹不该惹的人。” 云夕站在宫门口往外张望,想看看那挨打的守卫情形到底如何了,只是她才刚一探头,便被人推了回去。 几个守卫将宫门从外面锁住,任凭云夕怎么叫,他们也不肯出一点儿声。云夕懊恼的回到花厅中,见淑妃正对着一团棉花发呆。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云夕伸手抓了两块棉花在手中,棉花里夹杂的碎布料仿佛是锦袄的布料,云夕心里一惊,这东西怎么又回来了?还毁成了这样? “这是?!” 淑妃缓缓地抬起头,凝视着云夕,手中紧紧攥着两块棉花,满眼都是不甘“本宫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他一句话,就叫人给剪碎了。” “谁?谁啊?”云夕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话才刚出口,云夕便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这不是废话吗?除了皇帝,谁还敢下这样的命令?姜贤妃精明的很,才不会让自己背上一个落井下石的名声呢! “皇上对娘娘一贯怜爱,娘娘如今顶了这么大的罪名,皇上也只是将娘娘禁足而已。怎么好端端的,非要剪了锦袄来怄气呢?依奴婢看,肯定是姜贤妃在皇上面前挑拨。她见娘娘禁足,她得了意,就对娘娘使这等阴招!又要落井下石,又要在皇上面前装好人,哼,真不够她忙的!” 淑妃咬咬嘴唇,慢慢的吐出一口气“如今本宫尚在禁足,这宫里又有几个不是落井下石?才刚皇上的一通板子,杀鸡吓猴,往后那些守卫就更不敢搭理咱们了。” 云夕缩了缩头,皇上铁了心要整治宝华宫,那些奴才还不跟了风儿的捧高踩低?今儿个他敢爱答不理,明儿个就敢把剩菜剩饭端给宝华宫来吃。往后的日子还指不定多难过呢。 瑞香和东来一并回昭台宫向南景霈回了话,姜贤妃又劝了他一阵,南景霈才算消了气,陪阳秀公主略玩儿了一会儿便起驾回了御书房。 姜贤妃见皇帝走了,才抬头问瑞香“宝华宫怎么样了?” 瑞香勾勾唇角道“奴婢怕外人说咱们落井下石,就没进去。东西是东来公公送进去的,听东来说,淑妃那张脸拉的老长,不乐意都写在脸上了。” 姜贤妃冷冷一笑“东来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儿,淑妃仗着自己得宠,就敢作践他,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也是她自己活该。” 瑞香得意的笑笑“如今淑妃是一落千丈,恐怕要不了多久,皇上就想不起她是谁了。” 姜贤妃低头捏了捏阳秀公主的脸颊,笑道“才刚皇上还说,阳秀的身子越发健壮了。本宫瞧着小脸蛋红扑扑的,确实比来的时候壮实了不少。” “淑妃从前为了争宠不择手段,根本不顾公主的身子。听说,公主从前生病,十次里有八次都是淑妃故意为之,就是为了引皇上去宝华宫。”瑞香说着,不屑的扁扁嘴“依奴婢看,皇上有句话说的好,淑妃这个亲娘,比您差远了。” 姜贤妃捧着阳秀的小脸蛋亲昵了一下,道“从前对孩子那样,现在又妆模作样的送什么锦袄,做一副慈母多情的嘴脸给谁看?要真这么疼爱阳秀,也不至于把孩子养的瘦骨嶙峋的。” 瑞香收了南景霈用过的茶盏,又道“如今皇上爱来咱们昭台宫,引得宫里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咱们这儿钻呢。就连从前不走动的周昭容徐充仪她们也派奴婢过来回话,说想来拜访娘娘呢。娘娘,您看,您是见还是不见?” 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没有半点真心,自然是不必理会的。 姜贤妃不以为然,淡淡的哼了一声,将阳秀公主抱给乳娘,起身正正鬓发,道“走,咱们去毓秀宫,瞧瞧田美人去。” 第四十三章 小食 田美人才刚喝下一碗安胎药,嘴里苦的发麻,青罗端着一小碟蜜饯送到她身旁。 “主子吃颗蜜饯,解解苦味。” 田美人见碟子里是干巴巴的山楂条,便没什么胃口。 青罗笑道“这是茶膳房才刚送来的新制蜜饯,酸甜可口,主子尝尝。” 田美人将信将疑,捻了一根儿咬了一小口,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干硬。入口软绵绵的,酸味儿是有,但更多的是蜜糖似的甜,便将剩下的一半也吃了。 青罗笑道“这法子还是阿真说给奴婢,奴才叫茶膳房照着做的呢。” 青罗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奴婢禀报医女来请脉,青罗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韵真背着药箱走进房中,见田美人和青罗看着她笑,心里便有些奇怪“奴婢给美人请安。” 田美人抬抬手“起来回话,本宫刚才还跟青罗说你呢,可巧就来了。” 沈韵真微微一垂眼,问道“美人说奴婢什么?” 田美人又捻起一根儿山楂条送到口中道“说你不仅医术好,竟还会制蜜饯。” 沈韵真瞥见桌上一个青瓷小碟子里盛着些许山楂条,这色泽倒是真跟她小时候在家中吃的差不多。 记得儿时爱吃点心,什么芡实糕,姑婆饼,桂花糕,茯苓糕,只要是软软糯糯的点心一吃就停不下嘴。每每撑得肚子圆滚滚的才肯罢休。点心吃多了不消化,父亲便叫厨子照着这个配料做成山楂条给她吃。开胃消食又生津,甜丝丝的还很好吃。 沈韵真微微一笑,道“这不过是民间小食,美人喜欢就好。” “看了本宫来的正巧。” 正说着,突然听见窗外有人说话,见是姜贤妃,田美人起身相迎“给贤妃姐姐请安。” 姜贤妃抬抬手道“你怀着身孕不方便,快坐下说话,别那么多礼了。” 田美人笑笑,把姜贤妃让到上座“贤妃姐姐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姜贤妃低头一看,桌上正是那碟子山楂条,便笑道“这就是医女说的民间小食?” 田美人看了沈韵真一眼,点点头“姐姐尝尝,味儿倒是不错。” 姜贤妃也尝了一根儿,道“是比宫里做的强,莫非是有什么特别的配方吗?” 田美人指指沈韵真道“这不,写配方的人在这儿呢。” 姜贤妃看了沈韵真一眼,似有些诧异。 沈韵真在这宫中如履薄冰,最怕得便是被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看。姜贤妃盯了她一会儿,看得她从头到脚不自在,便找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姜贤妃没说什么,只是又陪田美人坐了一会儿,临末了,向田美人要了些山楂条回去。难得姜贤妃喜欢,田美人忙叫青罗用油纸包了送去。 瑞香凝着桌上半开的油纸包,有些纳闷,自家主子一直是精致点心吃惯了的,从来不碰这些民间小食,今儿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难不成这小小的山楂条能好吃得过御膳房的点心? 姜贤妃侧目瞥了她一眼,道“想吃就吃吧。” 瑞香吞吞口水,抽了一根送进嘴里。 “怎么样?”姜贤妃问道。 瑞香点一点头“真好吃。” 这味儿倒是比宫里的蜜饯师傅做得好,可也不算什么珍馐美味。瑞香问道“主子,您怎么突然想吃这个?” “倒不是想吃,”姜贤妃一只手臂撑在桌案上“只是觉得这个味道,有点儿熟悉。” 熟悉?瑞香思虑片刻,还是不解的摇摇头。 “怨不得你不明白,那时候你还在前庭做粗使的宫人呢。”姜贤妃只微微一笑,冲瑞香摆摆手“去吧,去趟太医院,把王品堂找来,本宫有话要问他。” 不多时,瑞香便带着王品堂回到了昭台宫。 瑞香也没说是什么事儿,王品堂揣着一肚子糊涂,自己虽然暂代太医院首的职位,但从来没有侍奉过昭台宫,姜贤妃突然叫他过来是什么意思? 王品堂满腹狐疑,缓缓跪了下去“微臣王品堂,叩见贤妃娘娘。” 姜贤妃冲瑞香一怒嘴儿,瑞香便默然垂手,将房中几个侍女一并带了出去。 王品堂半抬起头“娘娘,这是?” 姜贤妃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桌上一碟儿山楂条上“王太医是太医院的老人儿了,见多识广。这些年宫里变故不少,想找些旧面孔,一时还有些犯难,所以本宫就想到你王院首了。” 王品堂听得“院首”两个字,心里一阵不自在。虽说是暂代职位,但皇上毕竟没有明文圣旨宣布他就是新一任太医院首。贤妃这样叫他,摆明有些戴高帽的意思。 王品堂缩着手,谦恭道“娘娘抬爱,王品堂不过是太医院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医者,算不得见多识广。娘娘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言语一声,若王品堂能做到的,断断不敢推辞。”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王太医不必如此紧张。”姜贤妃将桌上的小碟子轻轻捏起,送到王品堂眼前“王太医可见过这个?” 王品堂定睛一瞧,竟是一碟儿不起眼的果脯,心里一阵纳罕。 “山楂条?” 姜贤妃淡然笑道“是山楂条,可也不是普通的山楂条,王太医不想尝尝吗?” 既然姜贤妃让他尝尝,王品堂也就不好推辞了,捡了一根送入口中。 这的确不是普通的山楂条,入口即化,熟悉又遥远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随着酸甜的汁液一起在头腔中掀起浪花滔天! 姜贤妃依旧温然望着他“王院首可记得这个味道?” 沈,沈文忠?!沈文忠的方子?! 王品堂咬着嘴唇,使劲儿摇了摇头“回娘娘,微臣没尝过这个味道,不过这山楂条确实做的比茶膳房做的味道好。” 姜贤妃面上的笑意渐渐冷却,碟子被重新搁回了桌上“哦?是吗?” 王品堂俯下身“回娘娘,微臣医术有限,食补药膳之类的方子,微臣知之甚少。所以怕是帮不上娘娘的忙,还请贤妃娘娘恕罪。” 姜贤妃淡淡的哼了一声“未免过谦了吧?这不过是个医女开的膳单,王院首的意思是,自己竟连个医女也不如吗?” 第四十四章 暴露 什么?医女? 王品堂身子一颤,但很快镇静下来,伏身道“回娘娘的话,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界留任的医女都是层层选拔,堪称魁首,时常有些新奇想法,让微臣也有茅塞顿开之感。微臣也不敢说自己全然比得过她们。” 姜贤妃垂下眼,道“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本宫不过是看这味道好,所以对这配方有些好奇。既然王院首不知道,那就算了,太医院还有事,你就跪安吧。” 瑞香送王品堂出了昭台宫,才折回来,姜贤妃还望着窗外。 “奴婢不明白,娘娘今儿这一遭,究竟是何用意。”瑞香问道。 姜贤妃捻了一根山楂条,冷冷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触景生情,想起一个故人罢了。” 王品堂背着药箱彳亍在回太医院的路上。沈文忠,姜贤妃,医女,杂乱无章的人物似一张旋转的大网,几乎将他死死罩住。 天上又飘起小雪,冰冷的雪花钻进他的领口,瞬间化为水珠儿,冻得人直打激灵。 王品堂住了足。不对,姜贤妃明知道这山楂条是医女所制,若真想要配方,直接把医女找来问也就是了,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找到自己头上呢? 方才她言语中又称自己是太医院中的老人儿…… 更重要的是,这山楂条是沈文忠的独家配方,别家的配方做不出这个味道,姜贤妃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错不了,她一定是尝出来了! 医女?沈文忠? 王品堂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一双粗糙的手紧紧勒在药箱背带上。不是说沈文忠有个独生女儿至今下落不明吗?莫非这不是谣传?沈家的后人还没有死绝,难道说,太医院里还有沈家人? 王品堂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转念想一想,若太医院中真有沈家人,那么地胆二次在宫中出现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王品堂的眼眶渐渐湿润,上苍不绝忠臣之后啊! 王品堂来不及伤感,很快狐疑便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太医院里有沈家人,可她是谁? 其实,想找出沈家人并不难,只要掉头回去问问姜贤妃,山楂条从何而来,答案自然浮出水面。可自己若是掉头回去,岂不印证了姜贤妃的猜测?姜贤妃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若就这样回去问询,岂不是把沈家后人公然亮在姜贤妃面前? 王品堂擦擦眼泪,能开方子的医女拢共也就那么几个,让她们开张山楂条的配方,答案也是了然。 医女们平日里鲜有人开膳单子,以为这不过是王品堂测试医女医术的一场考试罢了。纷纷将自己对帮助消食的药品纷纷写了一遍,更有甚者,为了取巧,写的竟是民间做冰糖葫芦的方法。 王品堂一一看过,也都不以为然。偏生翻到沈韵真的那一张,王品堂顿了顿。 “谁的呀?”医女在私底下耳语。 “不管是谁的,可完蛋咯,你看王太医的那张脸,黑的跟张飞似的。” 王品堂将其他单子放在一旁,单将沈韵真的这张扯了出来。 “阿真!”他板着脸,将这方子在空中抖了抖,愤慨的揉作一团,丢进火盆里,火苗一跃,顷刻将纸团舔舐成灰。 众人听见他声音肃然,纷纷不寒而栗。 “你写的是什么鬼东西!”王品堂喝道。 沈韵真一愣,照理说,自己写的方子天衣无缝,王品堂这一吼,倒是把她吼懵了。 “大人?有什么问题吗?”沈韵真问道。 王品堂黑着脸,慢慢踱到她边上,背过手“其他人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冬香和秋月对视一眼,扯扯沈韵真的衣袖。沈韵真抿抿嘴,只得冲她们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别拉拉扯扯,还不快滚!”王品堂骂道。 空旷的前庭只剩下沈韵真和王品堂两个人,王品堂的神情才舒缓下来,凝了沈韵真一眼“才刚写的那个方子,是你编的?” 沈韵真垂下眼,应了一声。 “胡说八道!”王品堂低沉的斥责道。 “大人?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王品堂上下打量她一番,又道“阿真呐,本官知道你勤奋好学,也知道你有些天赋。但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该诚实,这叫脚踏实地。有些方子虽然古旧,鲜有人知,但到底也是前人所创,不是你独家秘方,你这样做,跟顺手牵羊有什么分别?” 沈韵真凝了王品堂一阵,依旧摇摇头“奴婢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王品堂指了指那盆炭火“才刚的方子,若不是抄袭而来,你小小年纪怎能开出这样的方子?” 沈韵真迷茫片刻,脑海里翻腾着自己写过的配料,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食材,哪怕在民间货郎的箱子里都能买到,她实在不知道这方子又何奇特之处。也正是因为这个方子平庸无奇,她才敢放心大胆的把它拿给田美人用。 当年父亲不过是怕自己偷买街头的冰糖葫芦,才做了这个替代品,若说什么独特,什么秘方,未免太拿腔作调了。 绝对不可能,这方子没什么独特之处。王品堂不过是在故意为难自己罢了! 沈韵真笃定了心思,走了一个李秋生,又来一个王品堂。都说为官做宰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来这个王品堂也不会例外。 “大人,这不过是普通的民间小食罢了,没什么对错。”沈韵真仰起脸,道“奴婢知道大人的意思,不过阿真虽然出身卑微,但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大人若想在阿真身上动歪心思,实在是找错了对象。” 沈韵真冷然转过身,却被王品堂一把拉住手腕。 手腕处倏忽一痛,沈韵真一咬牙,反正有苏昭仪田美人撑腰,不必怕他。便扬起手,直奔王品堂的右脸打去。 王品堂反手一握,顷刻捉住沈韵真的两只手,低声道“天底下,没有任何小贩会往山楂条里加梨花蜜和红糖。更没有人会把红果熬成泥,晒干研磨反复蒸煮。你当真吃过民间小食吗?说这话你也不亏心!” 王品堂一松手,沈韵真登时愣住了。 王品堂审了她一眼,低声道“跟我进来。” 第四十五章 相认 王品堂将沈韵真带进了一间药库,反掩上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沈韵真咬住嘴唇,该死,这才是百密一疏。 小时候不知听谁说过一嘴,冰糖葫芦酸酸甜甜好吃又消食,不懂事的她便天天嚷着要吃。不得已,父亲才做了这个替代品,还说这东西跟外面冰糖葫芦的制法儿一模一样。 确实,这山楂条好吃又消食。更重要的是,比外面小贩做的干净。 天啊,大风大浪都闯过去了,怎么会在这小河沟里翻了船?沈韵真打了个寒颤。 亲爹啊,若是早告诉她冰糖葫芦不是这个制法儿,打死她也不敢把这方子拿来给田美人用!也怪她,闺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冰糖葫芦都是听下人说的,那些个民间小食,她哪里见过! 王品堂扶着门,背对着她,半晌才转过身。 “你姓什么,和沈文忠沈院首有什么关系?”王品堂开门见山的问道。 沈韵真只觉得心头一紧,她死死闭紧嘴巴,仿佛一张嘴,心脏就会从嘴巴里跳出来一般。 王品堂凝着她,低声道“你也不必瞒我,我已经猜到了,你是沈院首的独生女儿,是不是?” 沈韵真使劲儿摇摇头,道“大人,奴婢从小就是个孤儿,无名无姓的,您怕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王品堂往前进了几步“那个方子,分明是沈院首为他女儿制的配方。你瞒得了别人你瞒不了我。山楂条里加梨花蜜的主意还是从我这儿来的。” 沈韵真低着头,实在没有勇气去看王品堂的眼睛,他的眸子太深邃,仿佛顷刻便能将自己看穿。 “大人,奴婢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奴婢从小是个孤儿,无依无靠的,不知道爹娘在哪儿。更别说什么梨花蜜了,奴婢尝都没有尝过。”沈韵真被逼的无路可退,只得死死抵着墙壁才能勉强抑制发抖的腿。 “那个方子,那个方子是奴婢抄的,奴婢是在查看脉案的时候,无意间看见的。” “哪本儿脉案?”王品堂逼问道。 “额……”沈韵真扣紧了牙关,这个王品堂为什么要做太医,像他这样的人,就该去大理寺做审讯官! “就是沈院首留下的脉案,奴婢也是无意间看见,这才知道了这个方子。” “又是胡说。”王品堂背过手,温然笑了笑“当年沈家获罪的时候,沈院首所有的脉案已经被下旨销毁,你那个时候还没进太医院,你是打哪儿看见的?” 沈韵真张张嘴巴,缓缓闭上眼,大不了就是一死,最多是随沈家那些屈死的亡魂一同泉下相见,想来也没什么好怕的。 王品堂笑道“沈院首性情淡漠,不爱与人交往,更厌倦官场的蝇营狗苟。所以太医院里鲜有入他法眼的人物。再加上沈院首的女儿是个闺阁女子,向来不见生人,就连沈院首的同僚挚友,也很少有见过庐山真面目的。” 沈韵真默然倚在墙壁上,任凭王品堂说下去。 “当年沈家的案子牵累了不少人,太医院几乎是重新换血,所以沈家小姐藏身太医院,也算得上是个明智之举。毕竟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王品堂低下头,温然望着沈韵真“是不是?” 王品堂见她强忍这急促的呼吸声,模样有些好笑,便在她肩头拍了拍“不必这么紧张,就好像我抓住你的把柄就会害你似的。” 沈韵真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王品堂满目温和,确实不像要害她的样子。 “大人不想害人,就不想牟利吗?”沈韵真反问。 王品堂摇摇头“你难道没听你父亲说过,君子之交取义,小人之交谋利?” 沈韵真心下一触,这话倒确实常听父亲说起。 “大人?” 王品堂又道“那你听没听说过,你父亲有哪些过命之交?” “这……”沈韵真愣了一下,要说过命之交,不都在当年沈家案子里受到牵累了吗? “你可知道一位‘淡如水先生’?”王品堂一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眸子也晶莹得如同一双褐色琥珀珠。 “您是?!”沈韵真有些激动。 要说父亲别的朋友,她或许不知道,这位“淡如水先生”,她可是如雷贯耳。父亲每每提及这个称谓,都是满面钦佩。 “我就是那个淡如水。”王品堂问道“你没想到吧?” 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沈韵真着实惊讶了一阵,但很快冷静下来。 “您当年没有受到沈家的牵累?” 王品堂没有回答,沈韵真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感受。 照理说,跟沈家有关的一切人都没有得到一个好下场,抄家的抄家,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贬官的贬官。唯有这位“人淡如水”的王太医,照旧在太医院里当值,好像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似的。 “为什么?”沈韵真凝着他的眼睛问道。 “因为……”王品堂欲言又止,面上却不经意间浮现出一层愧色。 沈韵真怔了一会儿,慢慢垂下头“我懂了。” 人淡如水,清澈,没有一丝牵绊,因此,也就最容易撇清关系。 “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王品堂追了一句。 沈韵真转过身“大人,我并不是责怪您不替沈家求情,那个时候,人人都是自身难保。您没有受沈家牵连,我感到高兴。” 王品堂摇摇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沈韵真微微歪了歪头。 王品堂猝然吸了一口冷气,闭紧了嘴巴。 “大人有难言之隐?或者您知道什么内情?”沈韵真转回王品堂身前,凝着他,陡然跪倒“大人,沈家蒙冤,家父老迈,还要流放边陲,若是大人知道隐情,还求大人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稍稍提点,沈韵真感恩不尽。” “快起来,孩子。”王品堂说着伏身去搀她。 “大人!”沈韵真眼里含了泪“我保证,法不传六耳,沈韵真绝不会连累大人的!” “这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王品堂扯着她的手臂“还是快起来吧,我劝你不要再追查了!” 第四十六章 问罪 “大人,沈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若是韵真不能查清真伪,还家父清白,那沈家不就太可悲了吗?韵真不怕死,怕只怕沈家沉冤难以昭雪!”沈韵真也不顾王品堂来扶她,执意要给王品堂磕头。 王品堂纠结以极“傻孩子,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查案,更不是报仇,而是保住你自己的性命。若是文忠兄知道,你这般不顾惜性命,定会责怪我的。” “除了大人,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如今淑妃垮台,韵真在田美人身边侍奉,又得了苏昭仪的赏识。保全性命已经不是难事,韵真总不能在这宫里浑浑噩噩一辈子吧?” 王品堂啧了一声,松开手“你当真以为,没有人识得你么?” 沈韵真眸子一烁“大人的意思是?” “若你真做的天衣无缝,又何来今天这一出儿呢?”王品堂转过身,凝重道“你可知道今日,本官去了哪里?” 沈韵真默然摇摇头。 王品堂盯了她一会儿“姜贤妃对你这山楂条的起了疑心,她今日还试探过本官。姜贤妃为人沉稳,若不是心中有了八九成的把握,绝不会向本官问询。我想,定是她从前尝过这个。” 沈韵真皱了皱眉“大人如何回答她的?” “自然是装聋作哑!”王品堂看了她一眼“可是,这对于你来说,已经是危险的讯号了,不是吗?” 沈韵真咬咬嘴唇,道“谢大人提醒。” 王品堂见她听得进去,便点了点头“那你之后有何打算?” 不等沈韵真说话,王品堂便道“这宫里终究是个是非之地,你的身份一旦暴露,就铁定是死路一条。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容身?偏偏要选择这个虎狼之地。我看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我差人送你出宫。” “不!”沈韵真决然摇摇头“我不能走。” “为什么?”王品堂两道眉毛拧成了一个结儿。 “因为……因为只有留在太医院,沈家才有机会。”沈韵真显得异常决绝“总之我不能出宫。” “你怎么还不放弃啊!?我不是告诉你,姜贤妃已经开始怀疑你了吗!?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告呢!”王品堂急的想吼,但还是竭力压低声音。 “她怀疑又如何,我现在是苏昭仪的人,姜贤妃总不至于跟姜贤妃翻脸吧?”沈韵真定了定神“大人,您放心,沈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生死荣辱,不过我一人承担。我绝不会连累大人的。” “这不是连累不连累的事,这是……” 王品堂的话还没有说完,门板便猝不及防被拍得咚咚响。 王品堂和沈韵真同时吓了一跳,王品堂微微自矜,冲门口嚷道“谁啊?” “是我!东来!” 万没想到是他,王品堂身子一颤,缓缓走过去,将门板打开半边。 “东来公公有何吩咐吗?”王品堂温文尔雅的问道。 东来微微一笑“自然有事。” 王品堂一伸手“那不妨到外面去讲吧,这药库里全是药味儿,当心熏着公公。” 东来一扬手,一把浮尘缓缓把王品堂的手臂压低。 “不必了。” 王品堂垂下眼“那就请公公吩咐吧。” “皇上今儿在昭台宫吃了些山楂条,回去就说身子不舒服。听说山楂条的方子是医女开的,皇上让奴才来问一问,是哪个不知死的东西,敢把这样的破烂呈给两位娘娘的。” 王品堂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往右跨出一步,挡住了东来的视线。 这山楂条,田美人吃过,姜贤妃吃过,他自己吃过,怎么大家都没事儿,就单单皇上一个人说不舒服呢? 王品堂笑了一下“东来公公,这不过是果脯小食,开胃消食用的,许是皇上空腹吃了,所以胃酸?这应该怪不得医女吧?” 东来挺一挺腰杆“怎么?王大人的意思是,皇上自己个儿的身子不争气,反倒诬陷医女咯?” 这话说的呛人,王品堂皱了皱眉,道“公公,不如这样吧,微臣这就去给皇上诊脉,若真是小食的问题,再责罚医女也不迟啊?” “少说废话了。”东来办起脸“皇上只让奴才拿人,没让奴才查案,是非曲直,到了皇上面前,自有定论。王太医,你该不是想要包庇谁吧?” “这……”王品堂一时语塞。 东来又道“这太医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奴才都搜过了,只剩下这一间药库。王大人,还请你让一让。” 东来说着,一伸手把王品堂推开。跨进药库,正跟沈韵真撞了个对脸儿。 “呵呵,难怪到哪儿都找不到人,原来是被王太医窝藏在这儿了。” 沈韵真上下打量着东来“与王太医无关,王太医不过是吩咐奴婢在药库做事,公公说什么窝藏,未免有栽赃嫌疑吧?” 东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咯咯冷笑两声“牙尖嘴利,就是不知道你到了御驾跟前,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东来一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御前侍卫应声冲进药库,一左一右将沈韵真架在当众。 “东来公公!这一定是误会!”王品堂慌张的叫住东来。 东来转过身,凝了他一会儿,低声道“王院首,听说你跟当年害死先皇后的沈院首是朋友。知道你为什么还能坐在太医院的大堂上吗?那是因为,你秉性圆滑。不该过问的事情就不过问,不该说的话就不去说,但,倘若有一天,这个优点消失了,那么,你离消失也就不太远了。” “诶!”王品堂叫不住东来,缓身倚在药库的门板上,满脑子回荡着东来的几句话。 东来押着沈韵真,默默低着头,迅速来到御书房前。 “皇上,罪奴已经带到。” “带进来。”书房里亮着灯,许久,传出一个冷淡的,不带丝毫感彩的声音。 东来应了一声,独自将沈韵真带进了御书房。 “跪下。”东来悄悄提醒沈韵真。 沈韵真却故作听不见。 “还不快跪下?”东来又说了一次。 沈韵真只不屑的看了他一眼,仍旧膝盖笔直。 “快跪!”东来上来扯她的胳膊,却被沈韵真甩开。 “东来,你先下去。” 第四十七章 争吵 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从灯影中走出,最终站在了她的面前。 “见了天子,为什么不跪?”南景霈问道。 换做任何一个人,听了这样的问句,一定要吓得膝盖发软,跪地求饶。 可沈韵真漠然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跪?” 南景霈也没想到沈韵真会反问他,便愣了一下,敞开两只手臂“朕是天子,是大齐的主宰,任何人见了朕,都要下跪。” 沈韵真也丝毫不肯示弱“沈家人归阎王管,与大齐天子又有什么关系?” 南景霈面上的平和倏忽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厉的神色。 “阎王?”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抹威严。 沈韵真亦是不怕,抬头凝了他一阵“是皇上亲自送他们去见阎王的,难道皇上忘了?” 南景霈冷笑一声,避而不答。 他背过手去,只低沉道“当初叫你去做医女,就是为了磨磨你的性子。在太医院这么多年,做这些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活计,还没教会你如何臣服吗?” 沈韵真漠然“臣服于谁?皇上吗?” 南景霈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问题理所当然。 沈韵真摇摇头“当年皇后仙逝,皇上不分青红皂白灭了沈家满门,后来又为了呵哄宠妃,草菅人命。这样的皇帝,凭什么要我臣服?” 南景霈的神色渐具阴郁,好像忽然笼住晴空的一片浓云。 “这就是你对朕耿耿于怀的原因,是吗?” 沈韵真红了眼睛,盯着南景霈许久,从牙缝儿里挤出一个字“是。” “哼,不识时务!”他冷笑一阵,傲然望着沈韵真“朕是大齐天子,是万民的主宰,别说是你一介女流,就算是堂堂信王又如何?信王是朕的兄弟,天底下找不出比他血统更尊贵的王爷。可是,朕要他去北寒,他不也得乖乖的走马上任?难道你比信王的腰杆还硬?” 信王?!沈韵真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 若是可以选择,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愿意到北寒居住,听说北寒的冬日极其阴冷,从那里回来的人总是容易落下些风湿寒腿之类的毛病。 大齐的皇族这么多,可到北寒赴任的,偏偏是这个最尊贵的王爷。谁又敢保证信王被派遣北寒,不是受了沈家的连累? 沈韵真勾勾唇角“皇上说的是,普天之下谁敢不听命与皇上呢?就算天子滥杀无辜,残害手足,也没有人敢说半不个字。” 南景霈似顷刻间被她这的话激怒了,一把扯住她的手腕“你说谁滥杀无辜,谁迫害手足?” 沈韵真竭力想把手腕缩回,奈何南景霈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挣扎了几下也脱不开手。只得抬起头,傲然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皇上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还想去哪儿找这等不仁不义之徒?” “你!” 南景霈一怒,倏忽甩开手,将沈韵真推了个趔趄。 沈韵真勉强站定,却也不肯示弱“怎么,说中皇上的心事了?” 南景霈用手点着她“别说是你,就是当年你爹沈文忠,他也不敢这般跟朕讲话!” “是啊,所以我爹被披枷带锁流放边陲。”沈韵真扬起下颚“皇上生气了,大不了把奴婢斩首示众,难道沈家还没经历过不成?可惜人只有一条命,皇上就算再生气,也杀不了奴婢两次。” “混账!”南景霈忽然一声暴喝,顺手将一个甜白釉茶盏掼在沈韵真脚下。 呯的一声,碎瓷飞溅,茶水泼了满地。 气氛一度跌进低谷。 “皇上……” 殿门被欠了一道缝儿,东来肉乎乎的脸庞从门缝中伸过来“没事儿吧,皇上?” 南景霈凝了他一阵,一手扶上玉带,冲他摆摆手。 东来退了出去,殿门又哐啷一声,重新关好。 “朕叫你来不是为了吵嘴。” 他缓身回到桌案旁,坐了下来“叫你来,是想问你。这几个月,你把太医院搅得天翻地覆,到底想做什么?” 沈韵真侧身站定,远远望着他,南景霈沐浴在晶莹的烛光中,竟然透着一股神圣的味道。 “奴婢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沈韵真一口回绝。 “不必妆模作样的。”他注视着沈韵真“你先是挑唆淑妃和苏昭仪不合,又同李秋生斗得不可开交,到后来,竟然还扯出地胆之事。凡此种种,数不胜数,你到底要干什么?” 一句话反倒把沈韵真给逗乐了,干什么?这还用问吗?自然是要报仇! “皇上这话差了,淑妃恃宠而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妃嫔们对她有气也不是从奴婢这儿开始的,怎么能说苏昭仪是听了奴婢的挑唆呢?至于李秋生,他本就是淑妃一手扶持,淑妃心生歹毒,必得有人替她办事。李秋生要害田美人,自然越不过奴婢去,奴婢只是反击而已,怎么说是奴婢与他争斗呢?” 南景霈笑了笑“牙尖嘴利。” “至于地胆……” 沈韵真忽然停了下来,迎上南景霈的目光“这件事,皇上应该比奴婢更清楚,又何必要问呢?” 南景霈一怔“什么叫……朕比你清楚?” 沈韵真默然,南景霈装正经的功夫果真是出神入化,若非经历了沈家那些变故,或许真会被他骗了。 “这儿只有皇上和奴婢两个人,又没人偷听,皇上何必遮遮掩掩呢?还说是真龙天子,真龙天子会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不敢承认吗?” “你到是说出来让朕明白明白?”他饶有兴味的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的目光滞了一会儿,总觉得南景霈的笑意中似有一种羞辱的味道。 见她不说话,南景霈傲然笑了起来“你不敢说?” 他站起身,徐徐走到沈韵真身旁。近在咫尺,他衣衫上那股淡淡的沉香味钻进了沈韵真的鼻子。 他微微低下头,覆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该不会以为,当年先皇后的死,跟朕有关系吧?” 沈韵真为之一震,一股寒凛凛的感觉从脚涌到头顶。她缓缓侧过脸愕然凝着南景霈精致的五官。 “看来,朕猜对了。” 笑中透着一丝得意,好像一个做了好事的孩子,正等着大人的奖励一般。 “所以,皇上这是承认了?”沈韵真的声音有些颤抖。 第四十八章 弑君 南景霈的唇角微微颤抖,似是竭力在掩饰自己得意的笑容。 “既然你心里已经一清二楚,又何必再搞前搞后的试探呢?”他慢悠悠的答道。 沈韵真心头一缩,这种话叫他说出来竟然是如此轻描淡写?!就好像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对着尸骨如山的战场作壁上观似的。 “你……”沈韵真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哽咽,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这次轮到你说不出话了?”南景霈看着她,微微一笑“其实李秋生根本就没用地胆害过田美人,这一切不过是你串通那个叫倩儿的医女演的一场戏。田美人苏昭仪等人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她们想扳倒淑妃自己上位,所以才肯帮你颠倒是非。” “你怎么?”沈韵真一时语塞。 “朕怎么知道?这是朕的皇宫,会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朕?”南景霈温然抚掌“只可惜,田美人苏昭仪她们还蒙在鼓里,以为你忠心耿耿,其实你不过是利用她们,为的是达成你自己的目的。” “我有什么目的?”沈韵真冷然望着他。 “你的目的?这就再简单不过了,报仇,仅此而已。”他巍然站在沈韵真面前,却似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想知道当年地胆一案里,太医院里有谁是朕的帮凶,你还想知道,朕为什么要把信王影霖派遣到北寒去赴任,你更想知道,自己这瘦削的小肩膀,到底能不能扛起沈家的重担,到底沈家还能不能洗清冤屈。什么李秋生,什么淑妃,不过是小角色,从来没有入过你的眼。” 他一口气说罢,顿了顿,问道“朕说的可对?” “对。”沈韵真也不否认,而是逆着他的目光望去,显得有些桀骜。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麻烦,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朕就是了。”南景霈勾起唇角,款款离她又近了几步。 南景霈一靠近,沈韵真便往后退了退,刻意跟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难道我问,皇上就会答吗?” “会的。”南景霈温然笑了笑“但以你的聪慧,有些问题根本不需要问朕,你一清二楚,就比如说……沈家的案子。” 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南景霈更加卑鄙,更加毒辣的人了!沈韵真真的很想问问他,在皇帝的眼里,人命究竟算什么?可是转念想一想,在南景霈的心里,人命或许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堂堂信王南影霖,南景霈的亲兄弟。就连血脉相连的兄弟都可以驱赶到北寒受苦,沈家又算得上什么呢 南景霈淡淡一笑“老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能为大齐铲除一个强有力的外戚,沈家的牺牲,也不算没有价值。” “所以呢?”沈韵真死死咬着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直忍到鼻子酸疼,脸颊发麻。她也不想如此辛苦,只是不想在这个昏君面前展露自己的弱势。 “所以,朕才破例,让你拿着伪造的户籍进宫,给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朕已然开恩,是你自己不要。做医女其实也不错,虽然是伺候人的活计,但好歹可以谋生。” 南景霈还在悠然自得的絮絮叨叨,可他的话,沈韵真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沈家满门都死在他的手里,他却一厢情愿的让沈韵真入宫为妃,美其名曰开恩破例! “朕做的这一切,原是为了略尽补偿,谁知你根本不领情。” “补偿?!”沈韵真的眼里几乎要沁出血来,这哪里有半点补偿的意思?这分明是裸的羞辱! “沈家一条条鲜活的性命,还有百年国医的名声,是皇上一句飞上枝头变凤凰就能补偿的吗?!”沈韵真忽的转过身,从壁桌旁的剑架上抽出三尺剑锋。 南景霈只觉得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沈韵真到底是个闺阁女子,并不会舞刀弄剑,剑锋从南景霈的喉咙前二寸处平稳划过,半点也没伤着他。南景霈一闪身,反抓住沈韵真的手腕,轻巧一转,剑便从沈韵真手里脱开,当啷一声砸在汉白玉地砖上。 “你想弑君?”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沈韵真被他推开,站不稳脚步,摔坐在地上。 “我只恨我没本事,杀不了你这无道的昏君!” 御书房中的一声巨响,吓得东来慌忙跑进来。见沈韵真坐在地上,皇帝满面怒容,地上还搁着一柄宝剑,剑穗儿散乱无章。 我的个亲姥姥哟,这明显就是弑君现场嘛!东来吓了一跳,摸了摸额间的冷汗。 “皇,皇上?”东来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 南景霈喘着粗气,凝着沈韵真,半晌才道“医女阿真,所制药膳有误,致使朕身体不适,着革去医女职务,发至司珍局充作奴婢。” 东来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低头看看沈韵真,半天没动地方。弑君之罪就不追究了? 南景霈怒道“还不把人带下去,愣着干什么?!” 东来吞了吞唾沫,试探着说道“回皇上话,太医院王品堂王大人正在御书房外候旨,说是有天大的事求见皇上。您看,要不要奴才回绝了他?” 南景霈皱皱眉,这个王品堂倒是个闲不住的,老了老了,越发爱管闲事。 “怎么哪儿都有他?什么天大的事?” 东来摇摇头“这个王太医没说。不过要是皇上不想见,奴才这就让他回去。” “不必了,让他进来。”南景霈说着,望向沈韵真,抬手一指“先把她给朕带下去!” 两个内卫应声入殿,一左一右架起沈韵真,将她带了出去。 沈韵真站起身,还觉得太阳穴腾腾的跳个不住。迎面望见王太医,王品堂满眼的忧虑,大概是来替她求情的。沈韵真垂下眼,冲王品堂摇一摇头。 王品堂呆呆在在御阶上站了好一会儿。 东来低声道“王太医,皇上叫您进去呢” “啊?”王品堂回过神儿来。 东来微微一笑,饶有深意的看了王品堂一眼“王太医是不是想起了当年沈院首被人从御书房带出去的情形?” 第四十九章 真相是真 王品堂没回答,只是脸上多了些感伤。 东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侧了侧身儿,低声道“王大人快进去吧,皇上还等着呢。” 王品堂默然进了御书房,地上的茶盏和御剑还没有收拾,显得房间有点狼藉,不难看出才刚御书房里发生了怎样一番争执。王品堂吓了一跳,不过是山楂条吃坏肚子这么点儿小事,有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吗?又是舞刀弄剑,又是摔杯砸碗。 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这个情还求得下来吗?难不成刚才阿真冲自己摇头,是?!不会已经被推出宫门问斩刑了吧? 王品堂忐忑不安的走进御书房“微臣王品堂给皇上请安。” 南景霈漠然望着他“起来吧。” 王品堂站起身,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南景霈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王品堂开口,便有些不耐烦“怎么刚才急着见朕,现在又不肯说话?你不是说有天大的事儿吗?” 王品堂舔了舔嘴唇“皇上,微臣是来……其实阿真她……” “你是来给她求情的?”南景霈一语拆穿王品堂的心事。 王品堂微微颔首“回皇上话,微臣不敢。” “那你来做什么?” 王品堂只觉得自己额间扑簌簌的冷汗止也止不住“微臣是……来给皇上请脉的。” “这就是你说的,天大的事?”南景霈压根就不会相信,王品堂这分明是信口胡说的一个理由嘛。 王品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回皇上话,微臣有下情回禀。” “说。”南景霈的语气淡淡的。 “其实,微臣以为,皇上身体不适,跟医女的药膳单子或许没什么关系。医女开的小食单子是给田美人的,许是酸得过分了,倒也合了孕妇的胃口。所以皇上吃了,才会觉得不适。” 南景霈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你觉得,朕像身体不适的样子吗?” 王品堂被他一句话给问懵了“那皇上为什么要抓医女?” 南景霈放下手中的茶盏“王太医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怎么今日倒想起替人开脱起来了?这可真是别开生面。” 王品堂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继续替沈韵真辩解,道“微臣听东来公公说,皇上是因为吃了山楂条身体不适,所以才问罪医女。微臣想,这或许与医女无关,就想替皇上把把脉,也好揪出真正病因。” “朕确实是吃了那个山楂条,可是东来说错了话,朕并非身体不适,而是心里不适。”南景霈语气温温的“王太医精通医术,那不妨给朕说说,心病应该用什么药?” “心病?”王品堂察觉到一丝异样。 “你还没告诉朕,你为什么要替医女开脱呢?”南景霈不答反问。 王品堂舔舔嘴唇,这话怎么说?当年就是因为沈文忠的一碗药,皇后皇嗣双双殒命,皇上恨沈家几乎恨疯了!现在若是知道阿真就是沈文忠的女儿,还不当即要她的小命儿? “回皇上,臣并非替她开脱,只是实事求是,若就这样处置了医女,未免有失公道。” 南景霈低沉的哦了一声,又问道“可当年沈文忠获罪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替他求情呢?” “这……”王品堂一时语塞。 当年事发之前,沈文忠就嘱咐过他,若无完全的证据,千万不可替沈家说半句话,不得已时,落井下石也使得,只要能保全自身,就还有为沈家昭雪的机会。 “回皇上,沈院首的罪名货真价实,可医女无辜,所以臣愿意为后者辩解。” “不对吧?” 王品堂好不容易编出的谎话,就被南景霈着戏谑的三个字一击而溃。 南景霈拨弄着指上一枚翡翠戒面儿的赤金戒指“沈文忠不也是被冤枉的吗?” 王品堂愕然望向南景霈“皇上?” 南景霈凝着他“你知道她是沈文忠的女儿,怕朕杀了她,所以才来求情是不是?” “不不,不是。”王品堂连连摆手。 “不是什么?”南景霈挑挑眉。 “她不是,她……”王品堂几乎乱了只得把沈韵真的那套词生硬的重复了一遍“阿真自幼是个孤儿,无父无母。” “得了吧,”南景霈淡淡的笑了一下“阿真这个身份还是朕给的,朕会不知道她是谁?” 王品堂彻底懵了,呆呆的跪在南景霈面前,直勾勾的望着他。 南景霈不以为然的望着他“你好像很惊讶?” 惊讶,实在太惊讶了!王品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仔细想想,当年沈家满门问斩,唯独沈家小姐销声匿迹。普天之下能够在大理寺眼皮子底下藏人的,唯有两个,一是当今皇上,二是信王,可信王又…… “微臣若是没有听错,刚才皇上说,沈院首是冤枉的?”王品堂撞起胆子问道。 “沈文忠冤不冤枉,难道还要问朕?你不是一直在偷偷追查此事吗?”南景霈靠上椅背,显得有些慵懒。 王品堂摇摇头“微臣并未查清。” “关于信王的部分,你知道多少?”南景霈直截了当的问道。 “皇上?!”王品堂惊愕的抬起头。 “信王矫诏。”南景霈提点道。 王品堂愕然坐在地上。 事实上,皇帝并没有说谎,王品堂查到的结果也确实如此,信王矫诏,在圣旨上做了手脚,把“家眷官卖”改成了“家眷处斩”。 只因信王曾经买通过太医,让他们给皇帝的补药中加入绝育的配方。为的就是让皇帝无后,只要皇帝生不出儿子,皇冠就一定会落在自己头上。 只可惜这一计划才刚开始,就被沈文忠及时察觉,登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而且差点儿牵扯到信王自己。为此,信王怀恨在心,在毒害皇后的时候,就结借了沈文忠之手,一举将沈家推下悬崖。 “世人都说信王仁义,可仁义的信王对待自己的亲哥哥却用的是这般歹毒的手段,世人都说朕狠毒,可朕却对这样一个弟弟一忍再忍。” 南景霈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委屈,亦有些无奈。 帝王家的委屈,或许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但王品堂此刻大略能感受到一二分。 第五十章 真相是真2 王品堂眉心紧蹙,失声道“皇上……” 信王陷害沈文忠的时候,恰逢先皇后的母家一直在朝上发难,信王的势力又在一旁煽风点火。皇帝疲于应付各方势力的压迫,独自支撑朝局。 实在支撑不住疲倦,沉沉的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才发现,圣旨被人动了手脚,沈家满门已经人头落地了。若不是沈韵真当时正在外省老家探亲,或许也是难逃一死。 南景霈凝着王品堂一张愁眉不展的脸,问道“你想说什么?” 王品堂缩着手,试探道“沈院首的案子一时半刻说不清,但这沈韵真……皇上,她年少无知,若是一时糊涂,做了什么错事儿,还求皇上千万别跟她计较。” “这是自然。”南景霈轻描淡写的说道。 “那刚才是……”王品堂张了张嘴,往门口望去。 “不过是吓唬她罢了,难道朕还真会因为她的几句顶撞就误了大局吗?”南景霈说着抬抬手,示意王品堂站起来。 “今日在贤妃处见了那碟小食,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寻个由头处置她,让她避避风头罢了。”南景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姜贤妃聪明,倒不至于出什么乱子。只不过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王品堂微微欠着身,又道“微臣误解圣意,还望皇上宽恕。” “天下误解朕的人多了,也不差你一个,就连她……”南景霈忽然顿了顿,笑道“嗨,朕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不提也罢。” 王品堂知道皇帝说的是沈韵真,便凝眉半晌道“还望皇上宽心,保重龙体。” “宽心?”南景霈凝了王品堂一阵,才渐渐露出笑意,略带自嘲道“朕若不是心宽,早就被气死了。” 王品堂见南景霈这样说,越发难过。眼前的人虽然是九五之尊的天子,但说到底,不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吗?这样小小的年纪,肩负这江山社稷的重担,却还要承受这许多的苦楚。 “皇上是世上罕见的贤君圣主。其实依老臣所见,她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相反的,是个心思活络,通情达理的孩子。皇上大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也免得皇上烦心。若是皇上有所顾虑,微臣倒是可以代劳。” 南景霈垂下眼睑,叹了口气“一个闺阁女儿,从小被当做掌上明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什么人心歹毒?有些事若是告诉了她,只怕她一时承受不住。” 王品堂略皱皱眉“皇上是说?” 南景霈抚掌道“她与信王青梅竹马,就算朕说了,她也未必相信。更何况朕担心她若是知道了这些事,受不了打击。与其这样,倒不如让朕来做她的仇人,她现在越是恨朕,便越有斗志。人一旦有了斗志,就一定会努力活下去。” 王品堂一拱手道“微臣只盼着有朝一日,她能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 “朕倒没什么期待,只是希望,她能明白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南景霈淡然笑了笑“当年流放沈文忠去北寒的时候,也是在御书房的暖阁里,沈文忠千请万求的把她托付给朕。只可惜她天生傲骨,不肯屈从。再加上宫里各方势力交错,有些误会,想解都解不开。” 王品堂含笑道“是啊,皇上那二十板子,确实是让她印象深刻,否则她也不至于拼了命的与淑妃斗。” “朕也不想这样,只是当时信王已然知道她人在宫中,生怕沈家死灰复燃。于是安插爪牙入宫,为的就是杀她灭口。” 王品堂皱皱眉“所以皇上是故意?” “王太医有所不知了,那二十板子并非为了给淑妃解气,而是做给信王的苦肉计。信王见皇上并不把沈姑娘放在眼里,所以才放心的去了北寒。”东来恰时进来,给南景霈重新换了一盏新茶。 王品堂愕然点一点头,躬身道“皇上高瞻远瞩,微臣望尘莫及。” 东来放下茶盏,又伏身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道“皇上不禁高瞻远瞩,还操控大局,漫说着小小的后宫,就是整个天下,皇上也都是游刃有余的。” 拍马屁拍得太明显,南景霈嫌弃的摆摆手,东来吐吐舌头,溜了出去。 王品堂俯下身,将地上那柄御剑拾起来,理清剑穗儿,重新收回了剑鞘。 “才刚朕看她也是恨得发疯,居然想杀朕。”南景霈说起沈韵真要杀自己,竟然还有些喜悦。 王品堂叹了口气道“与她父亲不同,这小女子实在是大胆,这几个月来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死罪。若不是皇上宽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已经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朕是天下人之主,自然的,要承担千万分的责任,虽说当初朕也是自顾不暇,但也不能说对沈家没有半分亏欠。朕能做的,也只是勉勉强强补偿一二罢了。” “所以即便刚才沈韵真意图弑君,皇上也并没追究,只是捻了个小罪名贬她出太医院?” 南景霈没有回答,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他本就是想让她活,若是她弑君不成的事情传出去,够她死上十次了。 更漏已经露得见底,推窗望月,夜色寂寥。 王品堂见一切尽在南景霈的掌握之中,便也不再忧虑什么。 御书房外已经掌了灯,隐隐能听见报时的太监们悠长的嗓音子时三刻,平安无事咯! 王品堂伏身施了礼道“皇上若是没有其他事吩咐微臣,微臣便告退了。” 南景霈畅然应了一声“你去吧。” 东来送走了王品堂,又回到南景霈身旁,低声道“皇上,司珍局那边您看要不要吩咐一下?” “吩咐谁?”南景霈揉揉眉心,抬头问道。 “刘二月呀,就是司珍局现任掌事。”东来努了努脸儿“刘二月这老婆子可凶得很,听说奴婢们都怕她。不过这个人倒是勤勉,这些年把司珍局打理得不错。” “不必了。”南景霈勾勾唇角“两个刺头儿撞在一起,针尖儿对麦芒,朕倒要看看谁能降伏谁。” 第五十一章 刘二月 沈韵真望着司珍局门前的烫金牌子,心里还忍不住一阵狂跳。 司珍局的掌事刘妈妈生的一张雷公脸,眼角眉梢都往上挑,小薄片儿嘴,两道刀刻似的法令纹在脸上撇出一个八字。 “这就是新来的奴婢?”刘掌事上下打量着沈韵真“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传旨太监看了刘掌事一眼“我说刘二月,你别挑肥拣瘦行不行?这是皇上下旨贬过来的医女,有不是菜市场的西瓜,容的你挑来挑去的?” 这位掌事姓刘,因为是二月所生,故取名二月。因这名字,没少被人调侃。 刘掌事一听这话,当时横起两道长眉“好小子,你管谁叫刘二月呢?刘二月是你叫的吗?你干爹还要叫老娘一声老姐姐呢!” 传旨太监扁扁嘴,道“是是是,我说老干姨儿,您老就赶紧带着她进去吧,我还要回去交差呢。” “好好好,你走吧走吧!”刘掌事不耐烦的摆摆手。 沈韵真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一脸凶相的刘掌事,她的脑袋里还在不住翻腾着刚才南景霈对她说过的话。天子不仁,以万民为猪狗。 “嘿!”刘掌事冲她喝了一嗓。 沈韵真被她吓了一跳,警觉的望着她。 刘掌事上下打量着沈韵真“心神不定,眼神飘忽,一看就不是个办事妥帖的主儿。哼,也难怪,要是办事稳当,能叫皇上贬到这儿来?” 沈韵真自打入宫一来,就习惯了宫人们的互相挖苦,冷嘲热讽,刘掌事这两句话说出来,对她而言不过是毛毛雨。 要是换做一个谄媚的奴婢,肯定要拿些好处出来塞给掌事,再说几句表忠心的话。可沈韵真一来是被贬到司珍局的,身无长物。二来,她也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人,就算有钱,也不会拿来讨好上司。 刘掌事见沈韵真没有反应,脸上有些尴尬,重重咳嗽一声“要说太医院的医女,那是宫里最享福的奴婢了,成日里就只跟草药们打交道。这草药被摔了砸了,捡起来也就罢了。可我们司珍局不一样,平日里经手的摆件把件,要是但凡摔一下,就免不了受罚,知道吗?” “是。”沈韵真总算说了一个字。 “哟,会说话诶,不是个哑巴!”刘掌事故作惊愕的看着她。 “掌事忘了,哑巴进不了宫。”沈韵真扭过脸“奴婢初来乍到,不知该做些什么,请掌事吩咐。” 刘掌事有些尴尬,这奴婢太主动了,有点反客为主的味道。她有些下不来台,便讽笑道“哟,还真看不出来,这倒是个勤快人。我说,你这么勤快,怎么被赶到这儿来了?” “奴婢办错了差事。”沈韵真说道。 刘掌事挑挑眉“怎么个办错差事?你是配错了药,还是跟错了主子?我听说你是伺候毓秀宫的,田美人对你百般信任。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得罪主子了?” 宫里从来不缺这种没事找事的长舌妇,对上谄媚,对下欺压。 沈韵真凝了她片刻“奴婢没有得罪田美人。” “那是怎么回事?”刘掌事刨根问底,非要沈韵真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沈韵真淡然道“据奴婢所知,这宫女调用也是常有的事儿,素来也没有追问前科的。” 刘掌事的脸刷一下白的像一张纸“这叫什么话?你来我司珍局做事,我还不能问问了?若你以前在太医院里偷鸡摸狗,我司珍局还敢留你吗?”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奴婢若真在太医院偷鸡摸透,以皇上圣明,会派奴婢来司珍局吗?难道当今皇上,就想不到这一层?再者,就算奴婢偷鸡摸狗,皇上圣旨要奴婢来司珍局做事,难道掌事一句不留,就能否了皇上的旨意吗?” “嘿!你这!”刘掌事一时被顶的下不来台,扬起手就要打。 忽的被人抓住双手,刘掌事扭头一看,来人竟是小顺子。 “我说,老干姨儿,您老人家消消火儿,干嘛跟一个新来的奴婢置气?没的再气坏了您老的身子。”小顺子抱住了刘掌事的手臂,像个攀援的猴崽子。 “干什么你!?”刘掌事收回手臂“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看在儿子面上,您老就甭跟她置气了,交给儿子处理,儿子保证三天就给她这一身的臭毛病板过来!”小顺子满脸堆笑,偷偷往刘掌事掌心里塞了一块金锞子。 刘掌事看看小顺子,啧啧舌“罢了罢了,跟她置什么气?不过是个下贱奴婢。” 小顺子赔笑着点点头“我说老干姨儿,您老先忙您的去?” 刘掌事揣了银子,上下打量了小顺子一番,低声道“好你个小猴崽子,你是看上她了是怎么着?你也不想想,你有那功能吗?” 小顺子脸上忽的一阵绯红,但还是赔笑着把刘掌事送走了。将沈韵真拉到一个僻静处,小顺子先伏身冲沈韵真施了一礼“奴才见过沈姑娘。” “快起来,你我如今也没什么区别,又何必拜我呢?” 小顺子笑道“姑娘是何等尊贵,信王殿下临走前特意嘱咐奴婢要关照姑娘的,从前姑娘在太医院不方便,如今到了司珍局,姑娘但凡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 沈韵真冲他欠了欠身儿“有劳公公。” 小顺子含笑往刘掌事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姑娘甭跟她置气,刘掌事就是这般脾气,但她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坏不到哪里去。大家私底下都是对她直呼其名的,都叫她刘二月。” 沈韵真点一点头,应了一声。 小顺子敛去笑意“听说姑娘又得罪了皇上?怎么?皇上又召见姑娘了?” “是啊,他……”沈韵真说着,便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都承认了。” “承认什么?”小顺子问道。 “就是那天你跟我说的,地胆和先皇后外戚的那些事。” “哦,”小顺子松了口气“原以为早跟姑娘打过招呼,现在听来就不会承受不住,没想到姑娘还是失魂落魄的。” “没有失魂落魄。”沈韵真微扬起下颚,镇静道。 第五十二章 下马威 “虽然已经听你说过一次了,但听他亲口承认的时候,还是会气愤。你没有看到他那个表情,就好像,他拿沈家满门做替罪羊是应该应分的一般。”沈韵真说道。 小顺子滞了一阵,只道“皇上高高在上,庶民的生死,他哪里会在意呢?” “不过他倒是聪明,摊牌以后,很快又把我贬到这司珍局来。免得我继续留在太医院,会找机会报复。” 小顺子点一点头“其实信王殿下一直是不支持姑娘只身复仇的,殿下在北寒致力于结交游牧部落,为的是有朝一日打进京城。姑娘不知道,那些牧民们,吃的是肉,喝的是奶,个个膘肥体壮骁勇善战,随便一个少年,都能用刀子猎杀一头狼。” “或许我应该再忍一忍的,若是今天在御书房没有冲撞那个昏君,或许就不会被贬到这儿来。或许还能为影霖做些什么。” 小顺子张张嘴,笑道“姑娘不必自责,皇上若是想贬姑娘出太医院,无论今天姑娘是当面顶撞,还是卑躬屈膝,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小顺子倒是很会安抚人,难怪他在司珍局能混的体面。就连那个舌尖嘴利的刘二月也愿意多给他留几分薄面。顺着他的话想一想,倒还真是这个道理。 南景霈素来是个顾己不顾他的人,只会考虑他自己想做什么,根本不考虑他人的死活和荣辱。 就像先前他那般宠爱淑妃,不还是想贬就贬,想罚就罚?虽然淑妃作恶多端,但她好歹也是阳秀公主的生母,南景霈把她给女儿亲手缝制的锦袄剪碎送还,实在不通人情。 沈韵真点点头“这倒也是。” “这些事已成定局,不说也罢。圣旨已下,不得已,姑娘要在这司珍局暂居一阵子了。司珍局不如太医院清闲,恐怕姑娘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小顺子摆摆手道“夜深了,奴才还是先带姑娘去住处看看吧。” 小顺子也不便亲自带沈韵真去宫女的处所,只将她送到门前,便掉头回去了。 房里还亮着灯,隔着窗子还能听见有宫女说话的声音。声音虽不是很响,但也还听得清清楚楚。 按道理在这个时辰,宫女们早就该熄灯睡觉了,这一片处所里唯有这一间房还亮着灯,想必是知道晚间有个新人要来。 门扇紧闭,沈韵真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应声,反倒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沈韵真推了推,这房门是在里面用门栓插住的,推也推不开。许是发现外面人推不开门,房里传来一阵戏谑的笑声。 沈韵真又敲了敲“劳驾开门,我是新来的阿真。” 话音还未落,房里面却熄了灯。 沈韵真略皱了皱眉,听见房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司珍局有规矩,子时后不准宫女随意进出,不得已,在外面先将就一会儿吧,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 沈韵真眸子一烁,不必问,这是宫女们给她来的一个下马威。大家虽然做的都是伺候人的差事,可私下里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谁是奴才中有头有脸的,谁是奴婢中说话管用的。 每每有新人调来,总要来这么一出儿下马威,挫挫你的锐气。 若是被她们降住了,以后只能乖乖做个跟屁虫,所有人就可着一个新人欺负,什么时候熬成老资历,才有机会去欺负新人。 沈韵真看看天儿,现在才刚子时多一会儿。天寒地冻,熬到天亮岂不要冻死人?换做一个脾气软的,兴许真就被她们欺负住了,可偏偏碰到的是沈韵真,而且是一个刚生了一肚子气的沈韵真。 沈韵真勾勾唇角,下了台阶,从阶下捡了些许枯草和树枝,放回到台阶上堆成一堆儿。又拿过屋外灯笼里的蜡烛,燃起一堆火。 冬天的夜里风大,很快火就熊熊的燃了起来,枯树枝冒着灰黑色的烟雾,还噼里啪啦的蹦着火星儿。 这烟的味道怪呛人的,很快便被风吹进了屋里。房间里一下子似沸腾的开水一般,躁了起来。 “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烟味儿啊!” “呛死人了!” “开门看看!” 门分左右,几个穿棉衣的宫女应声而出。 “你,你这干嘛呢!”为首的宫女瞪着一双大眼睛指着沈韵真“你就不怕走水吗!?” “就是,谁准你在宫里烧火的!新来的懂不懂规矩?”人群里有人应和了一声。 沈韵真慢悠悠的站起身“怎么了?刚才不还说子时后不准宫女随意进出吗?这会儿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你在这儿烧火呛人,我们能不出来吗?!”为首的宫女揪住沈韵真的袖筒“一点儿规矩都没有,难怪皇上下旨逐出太医院呢。才刚来司珍局就这样无礼,走!找刘掌事说道说道去。” 沈韵真横了她一眼,反手揪住她的衣袖“找刘掌事是吧?好极了,我正想找刘掌事问问呢。大半夜不让人进门是什么规矩?” “谁,谁不让你进门了?”为首的宫女有些心虚,但还竭力装作硬气的模样。 “就是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刚才里面说话的人就是你,你叫什么?”沈韵真板着脸,丝毫不示弱。 “她叫柳絮,是刘掌事的亲侄女。”人群中有人回了一句。 报名字还要连带家谱,明摆着就是威胁沈韵真,人家柳絮有恃无恐。但沈韵真也不会被这区区的侄女二字吓倒。 沈韵真重重把她往台阶下扯“柳絮是吧?亲侄女是吧?你不是要找刘掌事吗?咱们一块儿找去。宫有宫规,我倒要看一看,刘掌事敢不敢因裙带关系护着你。” 柳絮的脸颊刷的一下变了颜色,她平时也就是拿这层关系吓唬吓唬人罢了。现在明摆着她不占理,若是闹到刘二月那里,刘二月也未必敢护她。 “现在夜深了,何必闹得鸡飞狗跳呢?大家以后同处一室,应该互相照应才是呀。”这便有人出来做和事佬“虽然说刚才没叫你进门儿,但你也不该在门口烧火呀?你又是个新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好了,道个歉,闹剧平息也就是了。” 第五十三章 反下马威 “道歉?”沈韵真看了她一眼,一手送开柳絮“好啊,开始吧,我听着。” 那人愣了一下“我说的是你给大家道个歉,刚才分明是你在门外烧火,闹得大家都没法儿睡觉。” “是吗?若不是你们故意锁上门,我也犯不着烧火取暖,说到底,你们才是始作俑者。”沈韵真也不多看她一眼,慢悠悠的走到房中。 这新住处和太医院的房间相比确实差的远了。二十个宫女挤在一条大通铺上,一个挨着一个睡。墙边儿齐刷刷的摆着一溜儿黄铜盆子,木头盆架显得有点单薄。 沈韵真大略在床上扫了一眼,墙根儿处有一条光溜溜的铺面,没有被褥,只有一个旧枕头。 柳絮跨进房中道“喏,那就是你的铺位,从今儿起你就住这儿了。” “我的被褥呢?”沈韵真反问。 柳絮耸耸肩“我哪儿知道?” 才刚要沈韵真道歉的宫女走进来,道“先前睡在这儿的花月气性太大,主子只是斥责她几句,她就一脑袋扎进枯井里死了。若不是她死了,你还轮不着铺位呢。” 沈韵真瞥了她一眼“我问的是,我的被褥呢?” 她扁扁嘴“给花月做装裹了,大家姐妹一场,总不能让她光溜溜的走吧?” 这宫里没有这样的道理,就算花月带走了自己的被褥,也会有新的被褥填充进来,总不至于让新来的奴婢睡光溜溜的床板。 柳絮等人眼神飘忽不定,好像一阵风儿似的,东飘西飘,就是不看沈韵真的眼睛。 被褥少不了,准是被谁偷偷密下了。 沈韵真自是不信,俯下身,一个一个的检查她们的被褥。 宫女们照例只有一条厚棉褥子,一条厚棉被,谁身下有多出来的,准就是她偷拿了别人的。果不其然,沈韵真只翻了一个人的,宫女们便齐齐炸了庙。 “你干什么呀!谁让你翻我们东西的!” 沈韵真才不理会她们,只是翻被褥的手法越来越快,很快就翻到一个垫着两层褥子的铺面。 “不是说褥子给花月做装裹送葬了吗?这个铺面上躺的是哪位死人呐?” “你!”柳絮瞪大了眼睛“你别动!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你家里要能有这么一条褥子,准有人夹带私藏了。内府要是查下来,你说会查到谁的头上?”沈韵真一边扯出多余的褥子,一边说道。 柳絮抬抬下巴“这原也不是什么名贵料子,怎么我家就不能有?” “料子当然可以有,但这针脚,这手艺,是宫中内府匠人们独有的,外人学不来。”沈韵真慢悠悠的把褥子铺回到自己的铺面上。 随即,沈韵真又从一个人的身下揪出了自己失踪的被子。 众人愕然望着她,有的咬牙,有的瞪眼,有的怯生生,有的默然无话。 沈韵真走出门,将地上那一堆儿已经燃尽的灰炭踢到草丛里,走进房中,在铺面上坐了下来。 众人还站在门口,跟她面面相觑。 “你们若是不睡觉,我可先睡了。”沈韵真褪下外套。 柳絮快走几步,到了沈韵真跟前“你把房间弄得乌烟瘴气叫我们怎么睡啊?” 柳絮一发难,便也有好事儿的随声附和。 沈韵真微微抬起头“乌烟瘴气的是你不是我。” “你!”柳絮一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太医院贬下来的医女吗?就好像医女不是奴婢一样!”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冷笑一声“我确实没什么过人之处,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柳絮姐姐要想在这间房里作威作福可以去找别人,我阿真这里就万万不能。姐姐的势力再大,大得过前太医院首李大人吗?连李秋生都被我端了,我会怕你吗?” 柳絮脸上一阵惨白,半天说不出话。 沈韵真跳下床,徐徐在房中踱步道“我这个人也没什么独特之处,别人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待人。别人对我有一分好,我可以还她十分。别人待我若有半分恶毒,我照例十倍奉还。” 柳絮一阵心虚,只是撇撇嘴“谁问你了,要你扯出这么一大篇儿?” 沈韵真凝着柳絮,话里却敲打着其他人“既然大家以后要天天相处,有些话当然要提前说明白比较好。免得以后再起争执,红了脸反倒没趣儿。” 才刚要沈韵真道歉的宫女尴尬笑了笑,忙走上前来拉住沈韵真的衣袖,道“这话说的是,咱们大家以后见天儿要在一起的,都是好姐妹嘛。你也不必多心了,才刚不过是一场误会,小云来的时候,我们也这么闹来着。小云,你说是不是?” 她说罢,往人群中使了个眼色,露出一个唯唯诺诺的姑娘。这大概就是她所说的那个“小云”。 显然小云是不情愿的,碍于“前辈”的威仪,只能怯生生的点点头。 “你看,是这样吧?”她笑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勾勾唇角,问道“那位是柳絮姐姐,不知这位姐姐芳名?” “我?”她扶扶胸口,笑道“我是冰荷。” 沈韵真点一点头,也笑道“今日若不是冰荷姐姐说明,我险些看不出这是个玩笑呢。” 冰荷愣了一下,讪讪的赔笑几声。 沈韵真又道“早说清楚也就不会生出这么多误会了。其实从前在太医院的时候,医女也常有开玩笑的。” 冰荷面上舒缓了许多,问道“是么?” 沈韵真微微一笑“是啊,他们玩儿的那些个,比这个还要严重呢。” “哦?是什么?”冰荷不明白沈韵真的意思。 “害人吃蜈蚣,你听说过吗?想想看,那毒虫百十来个腿,还满肚子爬,人还能好得了么?”沈韵真扭过脸望向冰荷“你猜后来怎么着?” 冰荷打了个寒颤,望向柳絮。柳絮也皱皱眉“别说了,怪渗人的。” 沈韵真故意哦了一声,问道“咱们这儿没有蜈蚣吧?” “没,没有。我们每天斗都要打扫房间的,干净得很。”冰荷连连摆手。 沈韵真站起身一边铺被褥,一边问道“也不知道姐妹们平时是怎么轮班的,要不明天让我来打扫房间?” 第五十四章 饴糖 “不不不,不了不了!”柳絮像个结巴一样,一口气说了五个不字儿。 “怎么了?”沈韵真故作不解“大家都是好姐妹,我也不能不出力吧?” 柳絮吞了口唾沫,挤出一点儿笑来“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明天该小云打扫,还没轮到你呢。” 蜈蚣入腹,听着都觉得浑身发冷,柳絮和冰荷悄悄对视一眼,没敢说话,默然爬上了床。众人见冰荷和柳絮都上了床,便也纷纷爬上了床榻。 真有人害怕,踌躇着不敢上床,沈韵真见自己身边的铺位空着,便知道那个人是不敢过来。 只见那个宫女不安的站在柳絮床前,似乎在耳语什么。 “小云,你跟彩凤换个铺位,你睡到阿真身边去。”柳絮说道。 应声,才刚那个怯懦的小姑娘又坐了起来。 沈韵真凝着柳絮,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要换铺位?” 想也不用想,是这个彩凤被沈韵真的话吓得不敢过来,一门儿心思的想躲得远远儿的。 彩凤哆嗦了一下,陪笑道“没什么,就是我睡觉总是打呼噜,跟下雨打雷一样,怕吵着你。” 柳絮也道“是啊,彩凤的呼噜声大着呢。就让她睡小云那儿好了,反正冰荷睡觉沉,也听不见。” 小云慢腾腾的走到沈韵真的床前,瞪着一双可怜兮兮的眸子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笑了笑“也好,那就这样睡吧。” 一夜无话,次日天还没亮,房中便已经有人开始洗漱和走动。 沈韵真揉揉眼睛,虽然在这里不如太医院的床铺柔软,但这能烧火的炕倒是挺有意思的,躺在上面整个后背都是热乎乎的。 小云已经在梳头发,眼下一圈儿鸦青。 “昨天没睡好吗,是不是跟我睡有些不习惯?”沈韵真问道。 “挺,挺好的。”小云说着,慢慢低下头去,把辫子编成麻花形状。 晨起时,小顺子帮沈韵真拿了些东西过来,都是冬香和秋月替她准备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小到药丸儿,大到衣裳齐齐整整。 包裹里还有个小油纸包,包的是一把高粱饴糖。 沈韵真拿了一颗含在口中,软软黏黏的饴糖入口即化。这一定是冬香给包的,也就只有她,生怕沈韵真亏了嘴。 小顺子很是照顾沈韵真,也没给她安排什么繁重的活计,只是叫她擦擦博古架,或者是晒晒皮毛布料。 小云就没有沈韵真这么幸运了,她除了要做自己每日的活计,还要尽可能的去帮“前辈们”分担一些繁重工作,到了吃饭的时候,还要把碗里仅有的青菜和豆腐分给冰荷和柳絮。 看着小云的年纪比自己还小的样子,沈韵真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趁着没人的时候,沈韵真悄悄把小云叫道一旁。这丫头还有点害怕自己,怯生生的不敢靠近。 沈韵真忍着笑,故作严肃的说道“你这么靠后干什么?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云摇摇头。 “你害怕我?是不是我长得特别吓人?”沈韵真凑得离她近了些。 “不,不是,阿真姐姐长得特别好看。”小云把手摆的像个拨浪鼓。 “张嘴。” 啪!啪!啪!这小丫头竟左右开弓,打起耳光来。 这倒把沈韵真给下了一跳,忙抓住小云的两只手“我是要你张嘴,又不是要你掌嘴。” 张嘴?!小云几乎快哭出来了,难道要喂她吃蜈蚣了吗? “不,不不,求求你。”小云的声音小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快点,不张嘴我生气了。”沈韵真皱起眉。 “啊——”小云一张嘴,两行眼泪不争气的落下来。送入口中的,却不是什么蜈蚣,而是一个软软的东西。 一股甜津津的汁水混合着唾液流进了嗓子眼儿。 小云睁开眼睛,不可思议的砸吧砸吧嘴。 “好吃吗?”沈韵真问道。 小云用力点点头,她自幼就被父母买进了宫,半天好日子也没享受过,甭说是吃饴糖,就算是饱饭也没吃过几顿。 “真好吃,这是娘娘们吃的点心吗?”小云问道。 沈韵真见她天真的眼神实在可爱,便忍不住笑了。 小云含着糖,舍不得咀嚼,口齿不清的问道“姐姐笑什么呀?” 沈韵真忍不住捏了捏小云的耳朵,笑道“这是饴糖。” 饴糖?思绪回到童年时代,还记得有一天爹娘带着她上街,特意买了一块很大的糖瓜给她,这还是小云第一次吃到甜味。 手里捏着糖瓜,弄得满手黏乎乎的,当时觉得那几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滋味儿了。 然后,爹娘就把她带到了一个陌生的高墙府邸前,门上的匾额全都是她不认识的字。 有人给了爹娘几两银子,他们便转身冲自己回首告别,还说自己吃完糖瓜,他们就回来接自己回家。 糖瓜很快就吃完了,可爹娘却没有回来。 小云含着一趟,望着沈韵真“阿真姐姐,你待我真好,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沈韵真摸了摸她的头发“傻丫头,我怎么会是坏人呢?” “可是那些姐姐们都……”小云突然捂住嘴,惊惶的说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沈韵真摇摇头“没有。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们背地里怎么议论我。” 小云缓缓放下手臂“昨天姐姐那么厉害,把柳絮姐姐和冰荷姐姐都给镇住了,我还以为姐姐是很凶的。” “所以,昨天晚上你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敢睡觉?”沈韵真笑着问道。 小云有些惊讶“姐姐都知道?是我吵醒姐姐了吗?” “没有,你忘了姐姐是医女出身吗?看你眼下的鸦青,就知道你昨夜没睡好。”沈韵真扭过头,看见一旁堆积如山的杂物,都是小云一会儿要做的活计。 “晚上不好好休息,白天还要做这么重的活,身体会吃不消的。” 小云点点头“谢谢姐姐关心。” 沈韵真还没说话,抬头便见冰荷和柳絮两个人空着手,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一左一右,似门神一般站在小云面前。 “活做完了吗?就在这里说话?”柳絮斥责道。 “死丫头,要你干点儿活就偷懒!”冰荷说着,猛然在小云手臂上重重掐了一把。 第五十五章 冻僵了 端水盆,便是让一个人跪在青砖地上,双手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盛着滚烫的开水。 这姿势尤为折磨人,尤其是冬日跪在外面,天寒地冻的,一跪几个时辰,还不把人折磨个好歹的。 沈韵真听了小云的诉说,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看来今天晚上这两位可有罪受了。 房里的两个山大王跪在外面端水盆,房里人也都不敢睡,亮着灯,一直等到她们两个回来。外面虽说没下雪,但也是冷死人的温度。 每年的这个时候,京城几乎每天都能看见路倒儿,官府每天都要派出人去,把那些冻死的人用车子拖出城去,埋到乱葬岗去。 沈韵真才不管她们如何,只是自己躺着睡觉,小云心里揣着事儿,因此不敢睡,只好像个猫儿似的坐在炕上。 子时的更鼓响起,房间外传来咕咚咕咚两声。有人跳下去打开门往外看,不由得惊叫一声“快来人!她们冻僵了!” 几个宫女忙上前七手八脚的把她们抬进房间。 小云推了推沈韵真“姐姐,她们冻僵了。” 沈韵真坐了起来,见一群人正托脑袋的托脑袋,抱大腿的抱大腿,七手八脚的把这两个人往炕上抬。这两个人浑身结着冰霜,脸红扑扑的活像冻柿子。 “住手!”沈韵真突然嚷了一句。 众人吓了一跳,扭头看沈韵真“干嘛?” “不能直接放在炕上。”沈韵真说道。 “阿真,我知道你对她们两个不满,可是她们俩都这样了,你不至于落井下石吧。身上有雪块怎么了,再说了,又不是睡你的床,湿也湿不着你。” 沈韵真白了一眼,道“冻僵的人不能直接睡热炕,你们想让她们死吗?” “她们都快冻死了,你还……” “你是医女还是我是医女?”沈韵真冷然反问“冻僵的人浑身血脉都是硬的,直接睡热炕会血脉爆裂而死的,懂吗你?” 一句话倒把屋里的人都给吓着了。 “先抬到桌边去,”沈韵真说着,冲床上爬了起来“再去外面装点儿雪,多装点。” 再没有人反驳什么,有人出去用铜盆装了一盆雪回来。 沈韵真俯下身看了看“把她们的衣裳解开,冻伤的地方用雪搓。” 沈韵真先抓了一把雪,替柳絮搓了冻伤,小云虽然不懂,但比照着沈韵真的样子也替冰荷搓了搓冻伤。 半晌,两个人才发出了一点儿声音,众人欢喜的笑了起来“这下好了。” 沈韵真接过有人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道“弄些热水来给她们喝,要是能有姜片更好。” “刘掌事那儿有泡茶的姜片,我去要。” 便有人去刘掌事那儿要了姜片,用水壶煮了热姜水给她们两个喝了下去。 两人一开始还喝不进去,要靠人一勺一勺的喂,后来缓醒过来,便自己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往下吞了。 两人喝了整整一壶姜茶,才算活了过来。 “多亏了阿真,要不是有个医女在,我们还真好心办了坏事。” “阿真来了倒也是好事,毕竟咱们做奴婢的,生个病闹个灾儿的也没人管,现在有阿真在,咱们也能看病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沈韵真恭维得几乎是捧上天。 沈韵真不觉得怎样,柳絮却听不下去了,重重搁下碗道“够了!” 冰荷想阻拦她,可身上没什么力气,拦也拦不住,只能任由柳絮发火。 众人本来欢欢喜喜的,被柳絮猛地一吼给吓了一跳。 “怎么了柳絮姐姐?”有人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柳絮站起身,虽然腿脚还发麻,但已经好多了。 “什么治病救人,我看是兴风作浪!”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没有说话。小云上前挡住了沈韵真,道“柳絮姐姐,做人得知恩图报呀,刚才要不是阿真姐姐救了你们,你们现在还好不了呢。” “哼,她会有这么好的心?今天若不是她害的,我们也……” “算了柳絮,人家阿真好歹也救了你们一命,你就老老实实的歇着吧,才刚活过来,现在又挣命的闹什么?” “是啊,人家阿真也忙活半天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都给我闭嘴!”柳絮瞪起眼睛。 小云虽然也害怕柳絮,但还是不顾一切的挡在沈韵真身前“柳絮姐姐,你要怪就怪我吧,这事儿跟阿真姐姐无关。” “没你的事儿,你给我闪开!”柳絮一把扯住小云的前襟,把她推搡在地上。 “你想怎样?”沈韵真冷眼瞧着柳絮“就你这副模样,又能把我怎样?” 柳絮指着沈韵真的脸“昨天就是你在门外点火,害的大家都睡不好。今天又是你,害的我和冰荷在外面罚跪。我告诉你,我柳絮也不是好欺负的,今日你跪下向我磕头赔罪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我告诉你,别想活着出司珍局。” “昨天点火,是因为你故意锁门。今天你们罚跪,是你自己作死。自己的活儿自己不做,偏要小云去做。让小云去做,还要伸腿绊倒她。摔了皇上最喜欢的盖碗,只罚几个时辰的跪,已经是便宜你们了。要是让上头知道,你是故意为之,这就叫欺君之罪你知道吗?欺君,那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你!”柳絮被沈韵真气的脸颊通红,太阳穴腾腾直跳“我跟你拼了我!” 柳絮应声向沈韵真扑过来,沈韵真哪里容她欺负,一把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同柳絮撕扯起来。 众人一见两个人动了手,忙都上前劝架。 正是难解难分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个底气雄浑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来的人正是司珍局掌事刘二月。 众人闪开一条路来,刘二月慢腾腾的走进房间,低头看了冰荷一眼,又看看柳絮。 “听慧儿说你冻僵了,我还以为是有出气儿没进气儿呢,怎么一个时辰不到就这般生龙活虎的?” 柳絮这才松开沈韵真的衣袖,噗通一声给刘二月跪了下来“掌事大人,您要给奴婢做主啊!这个阿真才来两天,就兴风作浪的,要是再不严加管教,恐怕我们这一屋子的人都要被她欺负死了!” 第五十六章 诊脉 刘二月看了看沈韵真,对柳絮道“你先起来。” 柳絮自觉受了委屈,怎肯起来,非扯着刘二月要一个说法。 但刘二月作为司珍局掌事,不可能任由她继续闹下去,不论谁是谁非,总非先平息了争端才是。 “起来。”刘掌事冲柳絮说道。 柳絮还跪着嘤嘤的哭,死活不肯起来。 “姑姑,您可得给侄女做主啊!” 一声姑姑叫出来,刘二月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颜色。 要怪只能怪柳絮自己蠢,这个时候叫姑姑,就算刘二月有心处置沈韵真,她也开不了口了。否则还不得被人说成徇私枉法? 刘二月板起脸,一把扯起柳絮“住口!无知的畜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是在宫里,只有掌事和宫女,没有姑侄之情。” 众人见状,也不好站在一旁让刘二月难堪,便摆摆手,各自回各自的床铺去了。 沈韵真福福身子“奴婢给刘掌事请安。” 刘二月看了沈韵真一阵子“你跟我出来一趟。” 柳絮见刘二月单独把沈韵真交出去,不免有些得意,想着自己的这个姑姑还是挺护着自己的。 “我说过了,别把人都得罪光了,否则有你好看的!” 沈韵真没搭理她,只是跟着刘二月往外走。 小云有些担心,上前拦住刘二月道“掌事姑姑,今天的事儿不关阿真姐姐的事,都怪小云,您要罚就罚我吧。” 刘二月瞥了她一眼,道“没你的事儿,睡你的觉去。” “可是……”小云慌张的望向沈韵真。 沈韵真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去睡吧,没事的。” 沈韵真跟着刘二月走出奴婢们居住的处所,见小顺子正立在月影下。 刘二月同小顺子打了个照面,道“是她吧?” 小顺子拱手一笑道“老干姨儿,您老真是贵人多忘事,可不就是她吗?” 沈韵真见有小顺子在旁,想来事情应该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便道“不知掌事姑姑叫奴婢来有什么吩咐。” 刘二月看了小顺子一眼,道“走吧,那就到房里去说。” 刘二月的房间收拾的一丝不苟,桌上还摆放着新鲜的橙子和香蕉。 “坐吧,坐下说话。”刘二月说着,居然还给两个人煮了一壶茶。 这茶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味道还不错。沈韵真握着茶杯,不明就里,看看小顺子,这家伙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莫名其妙的似是而非的笑意。 “吃点心?”刘二月把一碟儿饼饵推倒沈韵真面前。 今天的刘掌事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跟那天那个牙尖嘴利的长舌妇判若两人,这倒让沈韵真受宠若惊了。 “刘掌事,您这是?”沈韵真有点纳闷。 刘二月笑道“先前听说你是被贬出太医院的,还以为是医术不精,后来听小顺子说,阿真姑娘医道精湛,比太医还强。实在对不住,先前是我刘二月有眼不识金镶玉了。所以今天特意找了个机会,想跟阿真姑娘说和说和。” 沈韵真滞了一下,温然道“刘掌事真是多心了,您是掌事,我是宫女,纵然您敲打几句,也是应当的。说什么医道比太医还强就未免言过其实了。” 刘二月道“阿真姑娘不必过谦,我已经打听过了,先前太医院那个叫倩儿的医女吃了蜈蚣,连太医都说治不了,硬是让姑娘给救活了。我这才知道,阿真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医术奇才,连王太医都夸姑娘的医术高明呢。” 突如其来的高帽子让沈韵真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尴尬的冲刘二月笑了笑。偷眼看看小顺子,小顺子才慢悠悠的说道“今晨起来,毓秀宫的青罗姑娘来了,嘱咐刘掌事关照姑娘。”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原来是田美人还记挂着自己。 小顺子又道“姑娘这一被贬可不得了,不光田美人,连王太医和苏昭仪也都派人来关照。” 沈韵真默然,原来是看在这几层关系。 刘二月笑的有些不好意思,把饼饵碟子往沈韵真面前推了推“阿真姑娘快尝尝,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刘二月拿的是一碟乳饼,隐隐还能看见一些核桃碎。沈韵真碍于刘掌事的热情,只能拿了一块咬了一口。 “其实叫阿真姑娘来,也不全是以为二位主子和王太医的那些话。主要还是因为我自己……”刘二月的神情有些羞赧,一只右手在桌面上来回摩挲“这话怎么说呢?” 小顺子道“刘掌事这些日子身子也有些不爽利,姑娘知道的,刘掌事虽然长官司珍局,但说到底也是皇家的奴婢,宫女的日子不好过,生老病死,都只能靠自己。现在正好姑娘来了,想着姑娘是医女,所以想求姑娘给刘掌事看看。” “是是是,正是这个意思,可昨儿说的那些个话实在是不过脑子,”刘二月迟疑了一阵“你看这……” “原来是这样。”沈韵真放下乳饼和茶“劳驾,把手伸出来吧。” “诶诶,好。”刘二月脸上露出笑意。 搭脉,观舌苔,看面色,沈韵真略查了一番后,心里大略有了谱儿。 “阿真姑娘,你说我到底是个什么病啊?”刘二月有些心急。 沈韵真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大事儿,只需沐浴时,在水里加些烈酒也就是了。” “啊?”刘二月愣了一下“就这么简单?” 沈韵真点一点头“本来就没什么事儿。” 刘二月看了小顺子一眼,有点失落,想来她自己对这个方子也不是很满意。对沈韵真便不似刚才那么热情了,起身道“有劳姑娘,夜深了,那我送送两位。” 见小顺子走远后,沈韵真又折回到刘掌事房中。 刘掌事正一连苦闷的收拾着桌上的点心和茶,白忙一场四个字都写在脸上了。 见沈韵真回来,刘二月有些丧气的问道“阿真姑娘还有什么事儿吗?” 沈韵真走进房间,翻身把门栓插住。 “才刚当着小顺公公的面儿,有些话不好说。现在就剩你我两个,若是刘掌事想听实话,我倒是可以说给您听听。” 第五十七章 禁欲 刘二月怔了一下,迅速放下手中的盘子坐回到桌边“怎么讲?” 沈韵真凝了刘二月一阵道“刘掌事可曾生育过子女?” 刘二月脸上倏忽红了一下“没,没有,到如今还不曾婚配过,哪里生养过?” 未曾婚配?可刘二月的病情分明是某一次打胎后落下的病根,这就是说…… 沈韵真抿抿嘴唇“刘掌事,阎王救不了该死的鬼,如果病人身体不舒服,还要对大夫隐瞒的话,那就算有戏也会拖成没戏了。” 刘二月吞了吞唾沫。 “这事儿确实不大好意思说出口,但要是不说,我就没办法确定我的诊断是否确切,也就没办法给刘掌事开药了。”沈韵真站起身“既然刘掌事有难言之隐,执意不肯说出口,那阿真只能说告辞了。” “别别别!”刘二月忙上前挡住沈韵真的去路,满面犹豫,却死死拽着沈韵真的衣袖不放。 “你可不能走。” 沈韵真扁扁嘴“可您什么也不说,咱们干坐着也没有用啊。” “说,我说还不行吗?”刘二月揽住沈韵真的肩膀,把她按在圆墩上坐好。 “可是……可是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呐?”刘二月小声央告着。 沈韵真点一点头“这是自然。” 刘二月噘着嘴,像个十几岁的孩子“那你问吧。” 沈韵真挑挑眉,这就对了嘛。 “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打过胎?” 刘二月瞪起一双眼看了沈韵真一会儿,仿佛在看一个算命先生,看得沈韵真浑身不自在。 “到底是不是?”沈韵真莫名其妙的望着她。 “是,是有过,可那都是一时糊涂,就那么一次,谁成想……”刘二月越解释声音越低,最后变成了嘎巴嘴,一双手藏在桌围下面还止不住的揉搓。 沈韵真忍了笑,看来她们家脑子缺根弦儿是遗传的,别人还没刨根儿问底,她自己居然和盘托出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这就对了。” 刘二月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儿“这么说,是那个时候烙下病根儿了?” 沈韵真还没来得及回答,她自己就开始自说自话“可也不对啊,要说那个时候烙下了病根儿,怎么这么多年都没觉得不舒服,偏偏这阵子开始不舒服了?” 沈韵真垂下眼睑“那就要问您自己了,最近都干什么了?” “最近……最近也没干什么呀?吃错东西?还是?”刘二月自己嘟囔了一阵,见沈韵真望着她,倏忽闭紧了嘴巴。 “您要是避重就轻,这病可没法儿治。”沈韵真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桌围上的流苏穗子。 迟疑了半晌,刘二月终于笃定了心思,道“好吧,最近就是,跟那个死鬼又……” 刘二月吞吞吐吐,脸上还泛着一抹儿潮红。 看着这副神情,沈韵真也不难猜出她没说出口的“旧情复燃”四个字。 沈韵真皱了皱眉“我知道了。” 刘二月忙去房里取了纸和笔送到沈韵真面前“阿真姑娘,你都问明白了,就不妨给我开个方子吧?治好了病也是你功德一件,再说往后在司珍局,我也能……你懂吧?” 沈韵真微微一下,提笔写下“禁欲”两个字。 刘二月两颊倏忽红到了耳朵。踌躇一阵,道“阿真姑娘,你,我……” 沈韵真稍稍一欠身“刘掌事,您放心,我既然给你诊脉又开了方子,就是存心帮你。医者仁心,我不会反过头来害你的。” 刘二月咧咧嘴,从袖中褪下一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塞给沈韵真“阿真姑娘,这个你收着,可别嫌弃。” 沈韵真见这镯子成色好,想必是个有来头的东西,便将镯子搁在了刘二月桌上,道“刘掌事千万别跟奴婢客气,咱们都是宫里的奴婢,互相帮衬也是常情。这镯子是个贵重物,阿真不敢掠美,往后您多关照提点就成了。” “那……”刘二月含笑拉着沈韵真的手“阿真姑娘,你可千万千万别……” “您放心,我出了这个门儿就什么都忘记了。要是她们问起来,我就说您看着我抄了几遍宫规。这事情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司珍局若是再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就是我说的。”沈韵真笑了笑,又道“哦对了,可以再用乌鸡白凤丸调理一阵。” 刘二月把沈韵真送出了房间,天色已经渐渐放亮。彻夜未眠,到了这个时辰,想睡也是睡不着了。沈韵真慢悠悠的走到处所外,在台阶儿前坐了下来。 刘掌事从前有个相好的,而且她还为他打过胎。现在刘掌事天天在宫里,她这老相好是怎么跟她巫山云雨的? 难不成,这老相好被刘掌事藏在了司珍局? 沈韵真有些惊愕,不免啧舌,这宫里居然还有假太监? 略坐了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头一个出门的是冰荷。 见沈韵真坐在处所外的台阶儿上,冰荷有些好奇,低头看看她“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不进去啊?” 沈韵真抬起头“才回来。” “干嘛去了?”冰荷问道。 沈韵真低下头没说话。 “是不是刘掌事罚你了?”冰荷又问了一句。 “哼,这还用问吗?像她这种人,被皇上从太医院贬到司珍局的,本来就是个戴罪之身。到了司珍局还不老实,成日里兴风作浪,自以为能替人出头,其实就是充大半儿蒜!”柳絮妖妖挑挑的走出房间,垂眼瞥了沈韵真一眼“坐在这儿装的可怜兮兮的给谁看?”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昨日若不是自己好心救她,她现在全身的皮肉早就废了,哪里还能在这儿耀武扬威。 见沈韵真不理她,柳絮更加得意了,张张嘴,做出一副要打喷嚏的模样。 阿嚏!一个重重的喷嚏打在沈韵真头上。 “哎呦,天儿怪冷的,真是要冻死人了,我回去加衣裳去。”柳絮不屑的哼了一声,转身便要进屋。 呯! 沈韵真忽的站起身,一把揪住柳絮的领口,反手把她按在门板上。柳絮重重撞了一下,惊叫起来。 沈韵真死死揪着她的领口,道“你还来劲儿了是不是?” 第五十八章 告刁状 柳絮好歹是这房间里的山大王,就这样被人按在门板上威胁也忒没面子了,便反过来去扯沈韵真的衣袖。 “哟,昨晚没打够是不是?还想去刘掌事那儿挨罚?” “阿真姐姐,算了,不要打了。”小云跑了出来。 众人见门外一大清早就要打架,忙出来劝和“大清早的,怎么都像个斗鸡似的,都是一个屋子的姐妹,床头打架床尾和,这急头白脸的是要干嘛啊?这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阿真,你昨儿一宿没休息,还不快趁这会儿功夫歇上一歇,今天的活儿还多着呢,当心一会儿吃不消。” 沈韵真松开手,道“告诉你,别以为我怕了你,我是给大家伙儿面子。你最好给我收敛一点,如果再没事儿找事儿,我不会再这么客气了。我不管你是谁,你就算是狮子老虎我也要拔下你几颗牙来。” 沈韵真进了屋,倒把柳絮给噎得说不出话。 柳絮见众人都望着她,便更觉得臊眉耷眼“都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柳絮在沈韵真这里吃了亏,便也只能哭唧唧的跑到刘二月哪里去告刁状。 刘二月满脑子都在琢磨上哪儿搞点儿乌鸡白凤丸来吃,哪里有闲心管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柳絮见刘二月不理她,心里就越发委屈,把刚才她怎么受欺负,她怎么丢面子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刘二月见她说的是阿真,也就不大想管。自己才刚受了沈韵真的恩惠,往后还要指望着沈韵真帮自己开方子调理身体,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跟沈韵真翻脸呢? “行了,别哭了!”刘二月皱起眉“我就说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欺软怕硬的怂包。碰上个软柿子,你就可了劲儿的捏,成日里把小云欺负成什么样儿了我都懒得说你。现在又想欺负新来的,整不过人家就过来告状。我说你个瞎了眼的小王八蛋,你也不瞧瞧人家是什么来头,你欺负人家?你是那块材料吗你?” 柳絮被刘二月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骂得一脸茫然。 “咱们可是亲姑侄儿,您怎么偏帮着一个外人说话呀?” 刘二月扭过脸,盯了柳絮一会儿“地上凉吗?” 柳絮点点头。 “地砖硬吗?” 柳絮点点头。 “膝盖疼不疼?” 柳絮又点点头。 “知道凉,知道硬,知道疼,还要硬跪着,你是傻还是拗?”刘二月抬抬手,道“起来吧,谁在宫里活着都不容易,不都是想让自己活得舒服点儿吗?膝盖明明硬不过地砖,你还非要往上面跪,这不是自讨没趣儿吗?” “我,我怎么就自讨没趣了?”柳絮抽噎着站起身来。 “你知道昨儿个,我把她叫过来干什么吗?”刘二月凝了她一会儿。 “不知道。”柳絮嘟囔着“我又没看见,我哪儿知道?” “我,你姑妈,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要腆这一张老脸给她赔不是。都是你惹得祸你个不知死的东西。”刘二月在柳絮头上戳了一下。 “赔不是?”柳絮愣住了“凭什么呀?” “凭什么?”刘二月冷笑一声“就凭人家阿真是田美人和苏昭仪眼前儿的红人,就凭王品堂王太医亲自过来关照,就凭人家……” 刘二月一激动,差点儿把实话给说出来。定了定神儿,叹口气“你啊你,你一天就知道给我惹祸上身。我告诉你,这宫里是人多眼杂,早晚有一天,你惹出祸来,姑妈也帮不了你。” 柳絮见刘二月不肯替她出头,只好扁扁嘴“我就不信了,咱们司珍局天高皇帝远,就连东来公公也很少过来,什么田美人苏昭仪,谁还能管她一辈子呀?她不过是主子们身边的小猫小狗,等主子们有了新宠,马上就把她抛到脑后去了。您看您怕成这个样子,您还真把她当个玩意儿啊?” 刘二月叹了口气“傻东西,就算有一天,主子们都把她忘了。那也是以后,不是现在啊?你就非得现在跟她计较?” 柳絮扭过身子,嘟囔道“反正我就看不惯她那副德行,好像天老大,她老二似的。” 别说田美人和苏昭仪了,刘二月就连王品堂都得罪不起。这三位要是到皇上跟前儿告上一状,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刘二月啧啧舌“这可说不准。现在的司珍局呀,还真是天老大,她老二。我劝你也是别费劲了,听说当初,淑妃娘娘就是这个阿真给拖下马。连淑妃娘娘都治不了她,人家碾死你还不像碾死一只蚂蚁似的?” 说起淑妃娘娘,柳絮忽然楞了一下,伏身撅着桌案上“诶,我听说,淑妃娘娘的哥哥在边关又打胜仗了?” 刘二月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哪有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刘二月没好气的问道。 “您听我说啊,”柳絮的眼珠子在眶子里转了几圈儿“您想啊,打了胜仗就得回朝述职吧?要是淑妃的哥哥一回来,发现自己的妹妹还在宫中幽禁,得多尴尬啊?皇上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说不定淑妃娘娘很快就放出来了。” 刘二月默然半晌,指了指柳絮“你的意思,淑妃娘娘一放出来,必然要整治阿真?” “对啊!”柳絮一激动,猛地拍了一巴掌“到时候又有萧将军撑腰,五指山一压,就算阿真是个孙悟空她也翻不了天。” “这个……”刘二月迟疑了一阵。 本来回朝述职会拖延到年后,但萧将军得了家里的信儿,便快马加鞭赶在年前回了京城。 临近年根儿,宫里连着出了几桩大事,南景霈本想着过年一切从简。但没想到萧家会提前回朝述职,庆功宴马虎不得,所以本来不想大肆操办的宫宴也只得操办起来。 “东来,”南景霈倚在椅背上,轻合双目道“去宝华宫传旨,过年图个喜庆,赦免淑妃无罪,和各宫嫔妃一起,过个团圆年。” 东来心里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便试探道“皇上,那宝华宫的份例?” “一切照旧,”南景霈揉揉眉心,迟疑了一会儿“看淑妃宫里缺什么,着人给她补上。” 第五十九章 黑云压城 南景霈心烦,沈韵真比他更心烦。淑妃紧闭的这些日子,内府没少克扣宝华宫,现在又要把宝华宫欠缺的物件一应补齐。 收拾东西倒也不是麻烦事,麻烦的是淑妃听说沈韵真在司珍局,点名要她亲自把东西送过来。 淑妃先前倒台跟她脱不了干系,淑妃心里恐怕早已经狠毒了沈韵真。 沈韵真心里也清楚,淑妃叫她去,就是典型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 去吧,又不知道淑妃会如何刁难,不去吧,自己也实在没办法推脱。 沈韵真正在犹豫着,见柳絮推门进了库房。 “哟,我当时谁在呢,原来是咱们的大红人儿啊!”柳絮连着好一阵子没跟沈韵真说过话,现在一开口就带着刺儿。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你要羡慕,这个机会让给你也行啊,巴结宝华宫,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的。” 柳絮嗤笑一声“你可得了吧,别在这儿打肿脸充胖子了,淑妃娘娘讨厌你,这可是尽人皆知的事儿。我劝你啊,还是自求多福吧,淑妃娘娘点名要见你,指不定是福是祸呢。” 柳絮说着,转身出了库房。 小云看了一阵,轻声道“姐姐,要不我替你去吧?” 沈韵真摇摇头“谁也替不了,淑妃点名要见我,见不到我,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小云咬咬嘴唇“听说先前淑妃倒台就是姐姐做的?” 沈韵真没有回答,小云低下头“我真没用,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沈韵真抚了抚她的头发“傻瓜,谁说你没有帮我的忙啊,在司珍局这几个月,如果不是你陪着我,我早就闷死了。” 小云从怀里取了根儿五彩绳系在沈韵真手腕上“这是我们家乡的祈福绳,我凭印象编的。希望能保佑姐姐平平安安的。” 沈韵真把宝华宫要的东西都送到宝华宫的时候,淑妃已经在榻上坐等了。 沈韵真跪道“司珍局奴婢阿真叩见淑妃娘娘。” 淑妃搅动着碗里的燕窝,傲然道“司珍局?你不是在太医院当值吗?” 云夕朗声道“娘娘有所不知,这阿真配错了药,害的皇上身体不适,皇上一道圣旨就把她贬到司珍局去了。” 这主仆俩一唱一和,配合的倒是极开心。沈韵真低着头,任凭她们挖苦。 “抬起头来。”淑妃吩咐道。 沈韵真仍旧抵着头“奴婢不敢。” “娘娘让你抬头,你不抬头也算也算抗旨不遵。”云夕说道。 不得已,沈韵真只等缓缓抬起头,但仍旧没有直视淑妃的眼睛。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掴在沈韵真脸上。 “大胆的奴婢,竟然敢直视主子的眼睛,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云夕也横了沈韵真一眼,道“娘娘仔细手疼,没必要为了这下贱的奴婢费力。” “这倒也是,老天爷是公平的,不会让你顺风顺水一辈子,有些人卑鄙阴险,虽然能成一时气候,但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淑妃说着,冲沈韵真冷冷一笑“起来吧,本宫记得你了,司珍局的阿真。” 淑妃把“司珍局”三个字药得极重,好像刻意在暗示沈韵真什么。 “娘娘,您先回房歇一会儿吧,午后田美人苏昭仪,程婕妤她们都要来给娘娘请安的。”云夕说道。 沈韵真皱皱眉,这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现如今淑妃恢复位分,连田美人和苏昭仪都要给她请安问礼,低三下四了。那淑妃想整治自己,岂不是易如反掌? 沈韵真安然回到司珍局,只是脸颊上有些绯红的痕迹。 好在天寒地冻,树枝上还能找到积雪,沈韵真抓了一把雪,替自己冰了冰,算是消了肿。 小云见沈韵真没事儿,自然是欢喜的。 柳絮隔着老远看见她们,气鼓鼓的像只青蛙。 小云扯扯沈韵真的衣袖道“姐姐别理她。” 沈韵真看了小云一阵儿,或许是时候说再见了,如果她还继续跟着自己,就算不被淑妃弄死,也会被柳絮欺负死。 “小云,你在宫里除了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朋友吗?” 小云愣了一下,失落的摇摇头“没有了,在宫里就只有阿真姐姐对我最好。再又就是毓秀宫的青罗姐姐,但是我也知道,青罗姐姐对我好也是看在阿真姐姐的面子上。” 沈韵真咬咬嘴唇“如果我跟青罗说,让你去毓秀宫当差,你愿意吗?” “去毓秀宫?”小云瞪大了眼睛“姐姐要回毓秀宫了吗?” 沈韵真摇摇头“我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 小云决然摇摇头“如果姐姐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为什么?田美人的位分虽然不高,但在毓秀宫的日子绝对要比司珍局好过,而且有青罗在,绝对没有人敢欺负你。”沈韵真说道。 小云笑了笑“在司珍局,有阿真姐姐在,也没人敢欺负我。” 沈韵真倏忽有些伤感,小云对她的期望过高,现在是危急存亡之秋,她连自己都不一定能保得住,哪里还能保护别人呢? “可是如果我不在了呢?” “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总之我跟姐姐在一块儿就是了。”小云笑道“姐姐要是嫌我烦,我就安安静静的不说话,姐姐要是闷了,我就陪姐姐聊天。” 沈韵真抚上她的头发“傻丫头,谁都不可能陪谁一辈子的。” 小云愣了愣“我不明白。” “你再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去毓秀宫,我就去跟青罗说。”沈韵真拍了拍小云的肩膀,转身去了库房。 本来今天下午是青罗来看望沈韵真的时辰,但才刚在宝华宫也听云夕说了,田美人要去宝华宫给淑妃请安。去宝华宫这等龙潭虎穴,青罗少不得要陪在田美人身边的。 沈韵真浸湿了抹布,轻轻的擦拭着博古架,擦着擦着,便倚在博古架上出了神儿。 亦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库房开门关门的声音,沈韵真才回过神儿来。 “阿真姐姐,掌事姑姑要查内务呢,快回去收东西吧。”小云在门口叫了一声。 沈韵真搁下抹布,一边用围裙抹净手上的水,一边往外走。 第六十章 厌胜之术 刘二月身后跟着小顺子,像一尊罗汉菩萨似的站在房里。 宫女们最怕查内务,每次刘二月来检查,他们都要提前回到处所,把自己私藏的吃的玩的收拾整齐。 沈韵真也没什么私藏的东西,便不必那么着急,慢悠悠的往处所走,后刘二月一步回到房中。 沈韵真一低头,桌上杂乱无章的堆放着一些姑娘们的东西,什么吃了一半的点心,或是几个漂亮的石头子,沙包儿,衣料,乱七八糟的摆放在一起。 刘二月皱皱眉,指向彩凤,骂道“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脏的,点心吃了一半往柜子里放,硬是放臭了都不知道。” 众人掩口嗤嗤笑起来。 “还有你们,别以为你们就比她强多少,一个个儿邋里邋遢。” 刘二月一指面前的几个姑娘“尤其是你们几个,七天八天也不洗头,头发的味儿隔着两米开外都闻得见,一天天就知道拿桂花油遮味儿,香味臭味混在一块儿不知道多难闻吗?还腆着脸笑?” 被骂的几个姑娘扁扁嘴,心里叨咕叨咕的咒骂着刘二月。 “那是谁的柜子?”刘二月指了指炕边上带小铜锁的那只“怎么不打开让检查?” “是我的。”沈韵真应了一声,从荷包里去出钥匙,打开了锁头,门分左右,露出一床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嗯,看着倒是比那些个顺眼。”刘二月的强调弱了些许“包裹里装的什么?” “是太医院的朋友送的一些药品,专治个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沈韵真说道。 “打开我瞧瞧。”刘二月扭过脸,对小顺子说道“把桌子腾出来。” 小顺子应了一声,把桌上一应杂物全都搬到地上,堆成一堆儿,又用袖子抹抹桌面儿的灰尘“老干姨儿,好了。” “放在这儿。”刘二月指了指这张桌子。 沈韵真把包裹从柜子里搬出来,解开包裹皮儿。 刘二月没什么耐心,不想看沈韵真慢腾腾的拿东西,便自己上手翻找。 翻到那包饴糖,刘二月搁在手中颠了颠“还有饴糖吃?”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掌事姑姑若是喜欢吃,阿真就借花献佛送给姑姑了。” 刘二月把饴糖扔在桌上“我才不要呢,小孩子吃的东西。” 刘二月缓身走到沈韵真的柜子前,伸手摸了摸褥子“告诉你们,这才叫整齐。都学着点儿。” 柳絮嗤嗤笑道“刘掌事,您可查清楚了,别光看面儿上,万一下面压着什么脏衣服臭袜子的,那不是白玩儿吗?” 刘二月看了柳絮一眼,把手往被褥里伸了伸。 不知怎的,刘二月的脸色渐渐笼上一层阴云。 她轻轻的哼了一声“我就说嘛,天底下没有不爱玩儿的女人。” 她渐渐抽回手“瞧这是什么?人偶娃娃你藏得这么深做什么?” 待刘二月的目光落在这只人偶身上时,她的脸色倏忽变得惨白如纸,一双手也开始颤抖。 柳絮看了沈韵真一眼,勾勾唇角“刘掌事,您怎么了?” “大胆!”刘二月忽然一声暴喝。 众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刘二月掌中抓着一个棉布缝制的人形娃娃。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里搞这等厌胜之术!”刘二月一指小顺子“把她给我绑了!” 小顺子愣了一下“厌,厌胜之术?这不就是一个娃娃吗?” 刘二月冷笑一声“这上面还绣着人的生辰八字呢。” 刘二月认得这串生辰八字,正是宝华宫淑妃的。 刘二月望向沈韵真,若是别人诅咒淑妃,她或许还要怀疑。可这这人偶是从阿真的柜子里翻出来的,她不得不信。更何况,阿真和淑妃本来就有过节。 如今淑妃复位,她诅咒淑妃,绝不是没有可能。 “皇上最忌讳厌胜之术,阿真,你胆子也忒大了。”冰荷说道。 “哼,阿真胆子大是出了名的,这些天我们同她在一起,不都是心惊胆战,度日如年吗?”柳絮摇头晃脑的啐了一口“只是想不到,她连主子都敢诅咒。” “阿真,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刘二月抓着人偶娃娃。 刘二月到底算是受过沈韵真的恩惠,要说就这么处置了她,还真有点于心不忍。但毕竟宫有宫规,她也得按章办事。 “我没有弄过厌胜之术,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沈韵真说道。 “得了吧阿真,人赃并获了,你瞪眼说瞎话也没有用啊。”冰荷侧目望着她“还不如认罪伏法,说不定上头主子宽宏大量,饶你一条小命儿呢。” “这厌胜之术,乃是对人的诅咒,不妨让那个被诅咒的人亲自审理。免得主子们日后知道此事,责怪司珍局处置不公,到时候,咱们谁能担得起这个罪名?”柳絮扶过刘二月,朗声道“掌事姑姑,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自然是要交给主子们处置的,刘二月垂下眼,拿过一块手帕把人偶包了。 这宫里恨淑妃的人多了,淑妃自己也知道。就光说这厌胜之术,她也已遇到过许多次了,到如今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只是听说这次诅咒她的人是沈韵真,淑妃心里有些欢喜,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 沈韵真心里有数,就算是当面对质,她也无所畏惧。 但当她被宫女带到宝华宫后院的偏僻耳房时,沈韵真忽然觉得一股冷飕飕的阴气直冲向天灵盖。 审,却不光明正大的审。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大有些滥用私刑的味道。 青砖垒砌的小房几不透光,唯有邻近屋顶处,抠了几个小小的孔洞,露着难得一见的太阳光。房间里很阴,关上门几乎看不清人脸。 “进去吧你!”宫女们重重一搡,沈韵真便摔进房中。 房里点着几支蜡烛,昏暗,勉强能看得清。 淑妃正端坐在对面太师椅上,身旁站着云夕和五个太监,太监们个个人高马大,手里捏着短棍或是皮鞭。 “奴婢阿真给淑妃娘娘请安。”沈韵真缓缓跪了下来。 “听说你在宫中搞起了厌胜之术?”淑妃慵懒的问道。 第六十一章 住手! “哼,大胆的贱婢!” 淑妃一抬手“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把这种江湖骗术,偏方土法引进宫里来?” 淑妃恨沈韵真本就恨得牙根儿痒痒,就算沈韵真是被冤枉的,她也不会轻易罢休,一定要给沈韵真扣上一个厌胜之术的大帽子不可。 沈韵真俯下身,轻声道“娘娘,奴婢不才,在宫中多年,也是知道规矩体统的。大齐严禁厌胜之术,您就是借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啊。” “不敢,我看你大胆的很呐!”淑妃的眼睛几乎瞪成了一对儿铃铛。 “回娘娘,奴婢的确是冤枉的。”沈韵真温温吞吞的答道。 “哦?”淑妃修长的指甲抿过自己的鬓发“冤枉的?这人偶不是从你柜子里搜出来的吗?” 沈韵真低着头,却轻轻勾了勾唇角,这有什么说不明白的? 柜门儿虽然上了锁,但柜子的背部却是一块草草拼凑的板子,用薄刀片儿轻轻一撬,便能从反面拆开。 更何况这柜子本身不大,两个女人都能抬得动。司珍局的那帮女人想拆柜子再容易不过了。 其实,沈韵真在今日清晨就已然发现了。 柜子里被人塞进了一只人偶娃娃,做工粗糙不说,还潦草的绣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这八个字并不是沈韵真自己的,想来便是有人存了奸计,想用这人偶和生辰八字陷害沈韵真大搞厌胜之术。 沈韵真仔细检查过这只人偶,发现人偶的背部并未严丝合缝的封住,里面隐约塞着一团什么东西。 沈韵真小心将里面的内芯儿抽出一看,竟是一行竖排小字,是句咒语。 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感觉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沈韵真原想把这娃娃直接扔进火盆,但转念一想,那个人为了陷害自己废了这么大一番心血,若不看看她是谁,岂非太可惜了? 想罢,沈韵真便将内芯儿的咒语扔进火盆烧了,自己则重新拿了绢布和毛笔,写了几句道家祈福咒的开运咒在上面,重新揉做一团,塞回了人偶的肚子。 沈韵真轻轻应了一声“是,奴婢承认这个人偶是奴婢的。” 见沈韵真承认了,淑妃面上露出些许得意的神采,同云夕对视一眼,掩口忍住了笑意。 连淑妃自己都没有想到,沈韵真竟然这么痛快的承认了,她原以为还得辩驳一阵呢。 云夕清清嗓子,冲左右使了眼色“来啊,给我打。” “慢着!”沈韵真忽然伸手一拦“奴婢还有话说。” 淑妃皱了皱眉“你还想说什么?” 沈韵真仰起脸,反问道“淑妃娘娘,奴婢只是说,这个人偶是奴婢的,但奴婢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厌胜之术。” “呵呵,”淑妃挑眉干笑了两声“你连本宫的生辰八字都绣在上面了,还说自己不知道什么叫厌胜之术?” 云夕骄矜道“阿真,人赃并获,狡辩是没有用的,更何况,你刚才已经承认了,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韵真微微一笑“回淑妃娘娘,奴婢前些日子偶得一梦,梦里有一位白胡子道长跟奴婢说,五百年一轮回,有一凤凰转世入宫,化身为一女子,将来必然母仪天下。道长还说,只要奴婢日日为那个女子祈福祷告,便有一世的荣华富贵。奴婢醒来,就特意做了这个人偶,把道长传授的生辰八字绣在了上面。所以,这并不是厌胜之术,而是祈福转运咒。” 淑妃愣了半天,看看手中丑丑的人偶娃娃,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这倒把她难住了,人偶上的生辰八字分明就是自己的! 要是她说沈韵真在扯谎,岂不就是说,自己并不是凤凰转身,没有母仪天下的运道? 但倘若信了她的话,还如何给沈韵真治罪呢? 云夕见淑妃捏着人偶,半天不说话,便轻轻提醒道“娘娘,阿真惯会巧言令色,您不能相信她的鬼话呀。” “住口。”淑妃横了云夕一眼。 “你说这不是厌胜之术,你又如何证明?”淑妃问道。 沈韵真微微一垂眼“娘娘,厌胜之术以伤人为目的,钢针铁钉,满布身躯。可是您看这个人偶,从头到脚,无一处有刺,这就说明,这个人偶,并非以伤人为目的。” 沈韵真才刚看到这个人偶的时候,着实被它吓了一跳,胸口上插着的钢针,粗得像纳鞋底儿的锥子。 还是沈韵真取下了钢针,用线缝好了破损,这才重新放回原处。 淑妃凝了沈韵真半晌,道“不管是不是厌胜之术,妄自誊写主子的生辰八字,就是大不敬之罪。云夕,给本宫好好的教训她。” 云夕一挥手,淑妃身旁那些拿皮鞭和短棍的太监便摩拳擦掌,一个个儿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使劲儿打,狠狠地打,让她知道知道这宫里的规矩体统!”云夕喝道。 “住手!”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太监们举着手里的家伙,纷纷望向淑妃。 云夕慌了神儿“主子,好像是东来公公的声音。” 东来?!淑妃撑着扶手缓缓站起身。 房门被倏忽打开,南景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臣妾参见皇上。” 南景霈看了淑妃一眼,径自从她身边绕了过去,稳坐在淑妃的位子上。淑妃曲着膝盖,不知如何是好。 “起来吧。”不知过了多久,南景霈才冲淑妃说了一句。 淑妃转过身陪笑道“皇上怎么有空到臣妾这儿来了?” 南景霈没回答,只是目光环顾一周,几个太监被目光一扫,纷纷放下手里的家伙“奴才们给皇上请安。” 南景霈看了淑妃一眼,握住淑妃的手到“不是你说,这儿有场好戏,让朕赶紧过来瞧瞧的吗?” 淑妃愣了一下,扭头看看云夕,云夕亦是茫然。她什么时候叫南景霈过来了? 有人通风报信?淑妃心里咯噔一声,但很快镇静下来。 南景霈见淑妃不说话,便指了指沈韵真,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好戏?” 话赶到这儿,淑妃也不可否认,只好认栽。 “皇上,下面的奴才也太没用了。连个好赖话也传不明白。”淑妃伏身跪倒在南景霈面前,道“臣妾有天大的委屈要禀奏皇上。” 第六十二章 脱身 “听爱妃的意思,并不是要朕开看戏,反而是要朕来替你做主咯?”南景霈温然望着淑妃。 淑妃噘着嘴点点头,心里暗自窃喜,幸亏她反应快,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淑妃转身望向沈韵真,心里把那个通风报信儿的混蛋骂了千百遍。 想想又觉得很奇怪,对方明明是个再平庸不过的奴婢,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医女,为什么对付这样一个人,却总是让自己损兵折将,手忙脚乱?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南景霈倚在靠背上,垂眼望着沈韵真。 淑妃定定心神,便把刚才审问沈韵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末了,淑妃伏身跪在南景霈脚前“皇上,还请皇上给臣妾做主。” 若是没有南景霈在,淑妃大可以肆无忌惮的处置沈韵真,而且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可现在皇帝在这里,淑妃还得维护她大家闺秀的人设。 南景霈接过那人偶看了一眼,脱口而出“好丑的绣工。” 沈韵真差点笑出声儿来,那个企图嫁祸自己的人,若是知道她的绣工得了皇帝这样一句评价,不知道会有什么心情。 “的确是淑妃的生辰八字,”南景霈端详了一阵“可你又是如何知道淑妃的生辰八字的呢?” 如何知道?沈韵真当然不知道。 不得已,只好把刚才糊弄淑妃的那些道士,凤凰的鬼话又给南景霈说了一遍。 “照你的意思,你是一番好心,才做了这个人偶,并不是诅咒用的厌胜之术咯?”南景霈饶有兴味的问道。 沈韵真微微一欠身,道“回皇上,人偶里又奴婢亲手誊写的祈福转运咒,皇上若是不信,取出来一看便知。” 南景霈点一点头,将人偶内芯儿出的绢布抽出来看了一眼。 “的确是道家祈福转运咒,”南景霈说道。 见南景霈的语气舒缓了许多,淑妃脸色沉沉的。南景霈转过脸来“爱妃看看,这的确是好寓意。” 淑妃看看南景霈,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罢了,既然是一场误会,朕看这事儿也就算了。临近新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大过年的平添晦气。”南景霈说着,站起身揽住淑妃道“朕让人给宝华宫多添了些物件儿,走,到前面看看去。” 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沈韵真才得以脱身。沈韵真站在司珍局的大门口,才觉得冷汗已经把整个小衣沁湿了。 大大喘了几口气,勉强定定心神,这才迈步往处所走。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奴婢们也已经回到房中歇息。房门紧闭,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见奴婢们的喧闹声。 沈韵真站在处所外的树荫底下,盘算着该如何把那个陷害者揪出来。 “姑娘。” 忽然听见小顺子在身后叫她,沈韵真转过头。 “小顺公公,来的正好,我正有事要找你呢。” 小顺子似乎没注意到沈韵真说什么,只是围着沈韵真绕了几圈儿。 “是不是觉得惊讶,落在淑妃手里怎么能全身而退?”沈韵真问道。 小顺子略迟疑了一下,继而点点头“淑妃没有对姑娘用刑吧?” 沈韵真摇摇头“她原想动手来着,可皇上突然赶到把事情平息了。这倒也奇怪,他今儿怎么会好心眼儿的替我说话?” 小顺子张了张嘴,笑道“大概,大概是心情好,或者是不想在年前处置宫女吧?” 小顺子不想陪沈韵真继续猜测下去,便打了个岔“姑娘刚才说,有事儿找我?” 沈韵真点点头。 虽然她已经安然渡过难关,但诬陷她的那个人还没有露出马脚。其实也不用多想,闭着眼睛才,也猜得到,一定是冰荷和柳絮两个人搞的鬼。 “我在想,司珍局里有个人非要至我于死地不可。” 小顺子凝了沈韵真一会儿“姑娘是想让奴才把这个人找出来?” 沈韵真微微一笑,道“追查罪魁的事情,就不麻烦小顺公公了,猜也猜得到是谁。公公要做的,就是替我处置了她。杀鸡吓猴,免得以后还有人心思不老实,净打些歪心眼。” 沈韵真回到住处,还没上台阶就听见房间里面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我看阿真这次是在劫难逃了。”是冰荷的声音。 “我看不会吧,马上就过年了,一般都是大事化小。主子们也不想因为一个奴婢,大过年的平添血腥。” “你们懂什么?”柳絮冷笑一声“淑妃娘娘先前被幽禁宝华宫,就是因为这个阿真。现在抓住了阿真的把柄,还不往死里整治?我要是淑妃娘娘,我非得把这小蹄子挫骨扬灰不可。” 沈韵真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房间里刹那安静下来。 “谁啊?”有人问了一声。 “不会是阿真吧?”又不知是谁,问了一嘴。 “不可能!”冰荷朗声道“她要是能活着回来,我冰荷的名字倒着写!” 冰荷打开门,见沈韵真稳稳当当的站在面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你,你怎么回来了?” “这是我住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沈韵真凝着她。 “你诅咒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怎么没有处置你?”冰荷愣生生的望着沈韵真。 “我什么时候诅咒淑妃娘娘了?”沈韵真反问。 “你弄得人偶,还写了淑妃娘娘的生辰八字,又弄的什么咒语。这大家都看见了!”冰荷说道。 沈韵真一手推开她,掸掸衣袖“那不过是场误会罢了。” “误会?”柳絮从床上坐了起来。 “胡说八道,你明明……”冰荷欲言又止。 沈韵真转过脸,凝了她一阵子。冰荷见沈韵真一直盯着自己,不免做贼心虚,有些慌乱,嘴唇蠕动了半晌“你,你老盯着我看什么?” “不过是一个人偶娃娃罢了,哪儿来的什么咒语,什么生辰?”沈韵真轻描淡写的问道。 “那上面明明是淑妃娘娘的生辰八字,你当我们都是……” “呵,”沈韵真摇摇头,带着些挑衅的意味“你怎么知道,那上面的生辰八字是淑妃娘娘的?你又怎么知道人偶里面藏着咒语?” 第六十三章 揪出主谋 “我!”冰荷愣了一下,抬手指指门口“我哪儿知道,我都是听刘掌事说的。” 沈韵真勾勾唇角“是吗?要不要一起到刘掌事哪儿问问清楚?” 冰荷的脸刷拉一下惨白如纸,一双手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走啊?”沈韵真上前去拉冰荷的衣袖。 “不,我不去,”冰荷往后躲了躲“大半夜的,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儿打扰刘掌事休息,真没眼力劲儿。” 沈韵真看看天儿“现在才刚刚天黑,怎么就成了大半夜了,现在就去问刘掌事。若是刘掌事责怪下来,我担着也就是了。” 冰荷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后缩,沈韵真便步步紧逼。 彩凤见冰荷被沈韵真欺压的无路可退,忙道“阿真,你别欺人太甚啊,东西是从你柜子里搜出来的,你又成天上着锁,谁还能嫁祸你不成?” “哼,”沈韵真瞥了彩凤一眼“我不找你,你倒自己往枪口上撞。我就不信,就那么一把小小的锁头还能难得住你们?我不说你是她的同伙已经是便宜你了。” 彩凤涨红了脸“你说话要有证据,谁开你的锁了?” “你打不开锁,我的糖块怎么到你嘴里了?”沈韵真指着彩凤道“你别告诉我,你吃的不是我的东西,你满嘴的饴糖味儿还没散呢!” 彩凤舔舔嘴唇,像个霜打的茄子。 柳絮皱了皱眉“够了阿真,不就是几块儿饴糖吗?干嘛这么斤斤计较?大不了我们把银子赔给你!同一个屋子住着,谁还没偷吃过别人的东西啊?”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这么说,你们承认开过我的柜子了?” 柳絮嘴角一抽,被沈韵真噎得正正着着。 “饴糖是小事,我不追究,但是这个人偶娃娃,我一定会追究到底的。”沈韵真扯住冰荷的袖子不放“走,跟我见刘管事去。” “不,我不去!” 恐惧到了极点便是愤怒,冰荷扯着自己的衣袖使劲儿挣揣着“你放开我!” “怎么?你怕了?”沈韵真重重一搡,冰荷仰面摔倒在床铺上。 “你不是胆子很大吗?现在怎么怂了?敢做不敢当啊?”沈韵真哼了一声“你知道在宫里搞厌胜之术是什么罪名吗?你就这么想置我于死地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冰荷暴怒的吼了一声,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使劲儿推了沈韵真一把“你闭嘴,你住口!不要再说了!” 呯! 房门被一脚踢开。 众人一门心思看着沈韵真和冰荷,纷纷被吓得一哆嗦。 刘二月阴沉着脸,一步一停的走进房中,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小顺子。 “我说的嘛,怎么好端端的,闹出什么厌胜之术。”刘二月看了冰荷一眼“阿真若知道那柜子里有人偶,怎么敢放心大胆的让我摸?果不其然,这里还真是另有隐情啊?” “掌事大人,冰荷她……” “你也给我闭嘴!” 柳絮菜才要插话,刘二月便喝住了她。 刘二月站在冰荷面前,冷眼看了她一会儿“好啊,平时看你倒不像是个聪明机灵的丫头,没想到,你把你的聪明机灵都用在这儿了?真是看不出来,你挺有两下子啊?” “不是,不是的刘掌事,您听我解释!”冰荷吓得连眼泪都快挤不出来了,哆哆嗦嗦的扯住刘二月“事情不是您想象的那个样子,您可千万不能听阿真她信口胡说呀!” “信口胡说?我呸!”刘二月猛地在冰荷脸上啐了一口“你知不知道,如果阿真坐实了厌胜之术的罪名,我至少要被罚半年的月例?” 冰荷被啐了个满脸花,愣了半天。 刘二月一伸手,沈韵真便把那个丑娃娃递到刘二月手中。刘二月只略瞥了一眼,便将那娃娃摔在了冰荷脸上。 “我想了一整天,这东西若是阿真做的,怎会假手于人。可你看这手艺,粗糙歪扭,明显不是阿真的绣工。刚才又在门外听见那些话,哼,你说阿真信口胡说,我倒是觉得阿真有理有据呢!” 冰荷捧着人偶娃娃,倏忽跪倒在地“掌事大人,就算这娃娃不是阿真做的,那也不能证明这就是奴婢做的呀!奴婢的绣工差不假,可这司珍局,绣工差的又不止我一个人?您怎么不问问旁人去?” 病急乱投医,冰荷慌忙之间看见炕上半坐的小云,便抬手一指“她!小云每天都跟阿真形影不离的,怎么不说是她做的,小云的绣工比奴婢也强不到哪里去!而且她离阿真最近,最有作案的机会!” 小云愣了一下“我怎么会害阿真姐姐?” “你闭嘴!”冰荷吼道。 “你闭嘴!”刘二月厉声喝道。 沈韵真道“刘掌事检查过姐妹们的箱柜,想必也知道,有些人爱存些许零碎布头儿。我看这人偶上有花纹,不妨让大家再把箱子打开,看看谁存的布料能跟着人偶的花纹对上,这人偶就出自谁的手。” 刘二月看了沈韵真一眼,点一点头“把箱子都打开!” 诚然,这人偶就是冰荷做的,也就只有她箱子里的布头儿能跟着人偶对的上。 柳絮咬咬嘴唇,心里暗骂一声,这个蠢货外加抠门精。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早叫她把这些破布扔了,她偏舍不得,现在倒好,成了人家的铁证了! 刘二月扯出冰荷箱子里的布头儿,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儿,最后停在冰荷面前“怎么样冰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冰荷见木已成舟,实在无从狡辩,颓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饶命,饶命啊掌事大人,奴婢只是一时糊涂,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冰荷呢喃着,扯住刘二月的裙摆,眼泪似开闸的洪水,奔腾而出。 “阿真,你说说,这事儿按宫规应该怎么处置?”刘二月望向沈韵真。 沈韵真略一皱眉,刘二月怎么把球踢给了自己? 刘掌事若是想处置冰荷,肯定会直接说出来,看样子,她还是想给冰荷留三分情面。 “奴婢不知,该请掌事大人明示。”沈韵真垂下眼睑。 不接球?刘二月皱了皱眉,这小丫头也不简单,一句话又把皮球踢回来了! 第六十四章 惩治冰荷 “虽说你只是个奴婢,但此事毕竟与你有关,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不用忌讳什么,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刘二月做出一副舒缓神色,温然望着沈韵真。 心里怎么想?心里当然想让冰荷死无葬身之地。 但成年人毕竟不能像孩子一样感情用事,既然刘二月又把球儿踢给了自己,就说明,她并不想对冰荷赶尽杀绝,自己需要给她一个台阶儿下。 沈韵真长长出了口气,虽然冰荷死不足惜,但自己日后还要在司珍局当差的。这次不给刘二月面子,倒是可以解一时之气,但刘二月心里能不对自己存疙瘩吗? 沈韵真咬咬嘴唇,道“大人,毕竟是大年下的,把事情闹大反而不好。想来也是虚惊一场,皇上和娘娘都没有责怪奴婢。不如这事儿就大事化小吧,由咱们司珍局内部解决也就是了。” 刘二月面上一喜“你真心这样想?” 沈韵真点一点头“皇上下旨,要过一个喜庆的团圆年,宫里各处都不希望闹出什么事端来,咱们自己把事情压下来,免得让皇上觉得咱们司珍局内部不和,一盘散沙,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二月咧咧嘴“这话说得好。” 刘二月转过头来,望向房中“你们都听听,这就叫大人大量,往后姐姐妹妹一个房间住着,别为那么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计较个没完!” 沈韵真给刘二月卖了一个大人情,刘二月也少不得投桃报李。 冰荷见沈韵真说了,不把她的事情闹大,心里便松泛了许多。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头也不敢抬。 “冰荷,你有什么话说?”刘二月低头望着冰荷。 “谢谢掌事大人。”冰荷有气无力的说道。 “谢我?谢我做什么?你应该谢谢阿真,这次你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阿真不跟你计较。若是她存心跟你计较,这事儿捅到皇上面前去,你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刘二月说罢,冲冰荷抬抬手“什么都别说,当着我的面儿,给阿真磕个头,陪个礼儿。” “这!”柳絮见刘二月让自己的好姐妹给沈韵真磕头,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见刘二月瞪了她一眼,柳絮死死咬住嘴唇,把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快,磕个头!”刘二月催促道。 “罢了,掌事大人,就算冰荷今天磕了头,也不是真心实意的。说不定,她磕着头,心里还在骂我,还在盘算着以后怎么整治我呢。”沈韵真摆摆手“我看这个头,不磕也罢。” 沈韵真的话虽然是在挖苦冰荷,但却连带着数落了刘二月一番。 刘二月皱皱眉,这不是在嘲讽她说话不管用,使唤不动冰荷吗?她堂堂司珍局掌事,连个小奴婢都使唤不动,她的老脸还往哪儿放? “快点!磕个头!”刘二月又催促一声。 “我不磕!”冰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刘二月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不磕头!”冰荷坐在地上,头也不抬的说道。 “你个小蹄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刘二月伸手去扯冰荷的衣裳“我命令你,现在立刻向阿真磕头赔罪!” 现在已经不是冰荷和沈韵真之间的矛盾了!冰荷虽是在抵触沈韵真,却无意之间侵犯了刘二月的权柄。 刘二月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儿,被冰荷顶撞,自然下不来台。脸上一尴尬,火气也就跟着往上涌。 “我就不!我冰荷跪天跪地跪父母跪主子,就是不跪她!”冰荷嚷嚷着,恨不得满世界都听得见。 这间房里一闹,引得其他房里的宫女们都跟过来看热闹,门口,窗户,凑热闹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算了,掌事大人,她要不想跪就算了。”沈韵真说道。 沈韵真的话听起来像是求情,但对于刘二月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刘二月看了沈韵真一眼,顿时有种颜面扫地的感觉。 “你别管!”刘二月用手指点着冰荷的脑袋,半晌道“好啊,小猴儿崽子,你现在长了能耐了,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我就问你,磕头不磕头!”刘二月喝道。 “我可以磕头,但就是不能对她磕头!”冰荷赌气道。 “小顺子!”刘二月叫道“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扒光了,扔到后院端水盆去!” 大冬天,寒风刺骨,穿着棉袄都觉得冷,谁敢脱光了站在外面去?管保胳膊腿儿都能冻掉了! “大人!”柳絮有些踌躇“现在可是寒冬腊月,脱光了罚跪未免……再说大家都是女孩儿,您多少给冰荷留点儿面子吧。” 刘二月扭过头来,在自己的脸颊上猛抽了几巴掌“我给她留面子?我的老脸都被她踩在脚底下啦!谁又给我我面子?” 小顺子见刘二月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便径自把冰荷拖起来,伸手去解她的衣裳。 小顺子虽然是个太监,但毕竟还是个男人,冰荷眼见一个男人动手解自己的衣裳,拼了命的抵抗。 “罢了罢了,叫她自己脱!”刘二月蹙起眉“别弄得跟要杀猪似的。” 冰荷缩在地上,慢腾腾的解着扣子。 “脱光了也未必好看,就穿着寝衣吧,免得污了别人的眼睛。”刘二月说着,背着手走出房门“小顺子,你盯着她。” 冰荷光着脚被小顺子赶到后院去端水盆。 许久,众人才回过神儿来,心情复杂的收拾着自己的床铺。 小云悄悄扯了扯沈韵真的衣裳“阿真姐姐,你还好吧?” 好,好的不能再好了。 沈韵真勾勾唇角“我没事。” “冰荷姐姐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小云轻声说道。 “小云!闭上你的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柳絮骂骂咧咧的翻了个身,盖上被子“成天的嚼老婆舌,轻贱的命!” 小云被冰荷得一哆嗦,条件反射似的闭紧了嘴巴,脸上倏忽绯红一片。 沈韵真冷笑一声“才刚躲过一劫,别那么大气性,好像自己是个没事儿人似的。” “你!”柳絮猛地撑起身子“你说什么!?” 第六十五章 她竟死了?! “怎么着,你没听清?”沈韵真反问。 柳絮知道再继续争辩下去对自己没有好处,今晚姑妈一直都在偏袒沈韵真。别说是冰荷了,就算换做自己,也未必能从对方这儿占着什么便宜。 柳絮气鼓鼓的躺了下去“彩凤!把蜡烛吹了!怪刺眼的!” 沈韵真在躺在黑暗中,回想这白天在宝华宫发生的事。 淑妃动用私行的举动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淑妃复位完全是因为她哥哥在边关打了胜仗,而且马上就要回京述职。 毕竟萧家这位大将军最宠爱的便是他的这个好妹妹,要是让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南景霈这里受了委屈,管保能冲冠一怒为红颜。 淑妃对这一点也是极为清楚,所以她更要趁这个时间,做完她想做的事。 尽管大齐后宫严禁妃嫔私自拷打宫人,但沈韵真不过是个卑微的奴婢。南景霈并不会为一件小事和自己最倚重的将军交恶,因此也就不会难为淑妃。 只是沈韵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南景霈会在那个时间,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宝华宫。 而且他不但没有为难自己,还替自己说了几句好话。 小顺子给她的解释根本禁不起推敲,沈韵真辗转反侧,一个常年与你为敌的人突然向你伸出橄榄枝,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不寒而栗。 沈韵真正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却看见小云蹑手蹑脚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干嘛去?”沈韵真轻声问道。 “嗯?”小云吓了一跳,嗫嚅道“我,我去小解。” “披上点儿衣服,别着凉。”沈韵真说着,轻轻合上眼睛。 小云去了一会儿,再回来,身上寒噤噤的。 “快上床暖和暖和。” 沈韵真说着,拉过小云的手,小丫头的一双小手冰凉。沈韵真顺势一摸,摸到她袖口的破洞。 “衣裳破了?明儿给你缝一缝。”沈韵真说着,闭上的浪眼睛。 “好。”小云应了一声。 次日晨起,司珍局所有的奴婢太监都被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吓得魂不附体。 声音是从后院儿传过来的,有好奇心重的人披了衣裳就往后园冲。 后园青砖地上瘫坐着一个奴婢,捂着脸,身子缩成一团。 “怎么了?”众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那奴婢脸色蜡黄,抬手指了指后院的水井“那,那里面是……” “是什么?”两个太监装着胆子走到井口,踢开井台儿旁挡路的水桶,探头往里看。 “诶呦我的姥姥!”两个太监异口同声的惊叫。 “是什么是什么?”众人七嘴八舌的吵嚷起来。 “有死人!”那两个太监结结巴巴。 小云紧紧攥着沈韵真的衣裳,畏畏缩缩的藏在沈韵真身后,瘦小的身子紧紧贴在沈韵真身上,抖得厉害。 沈韵真轻轻拍拍她“别害怕。” 小云没做声,只是抓着沈韵真的袖子不放。 两个太监拿了绳子水桶,费了半天劲儿,好不容易把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大头朝下扔进井口的,手指扒在井壁上,扭曲,破损,被冰凉的井水泡的发白。 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人还冒着热气儿,片刻不到,衣裳就结了冰,身子硬的像块石头。 “是谁啊?” 终于,有胆大的太监凑上去看了看“好像是冰荷?” “冰荷?”柳絮惊叫一声? 凑上前仔细看看,虽然这张脸已经泡的发了起来,但依稀可以辨认五官,不是冰荷又是谁? 况且,昨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后院罚跪,至今未归…… 柳絮捂住嘴,啜泣起来。 沈韵真皱皱眉,若说冰荷是冻死在后院,倒也说的通,可她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跌进井里呢?难道是因为气性大?受不了羞辱头井自杀? 可怎么看,冰荷也不像是那种把脸面看得比天大的人。 “阿真姐姐,我们走吧?”小云扯扯沈韵真的衣袖,小声说。 “好。”沈韵真也不想久留,转身离去。 “不准走!”柳絮突然喝了一声。 沈韵真扭头看了她一眼,见柳絮指着的人确乎是自己。 “为什么?”沈韵真反问。 “为什么?呵呵,你还有脸问为什么?”柳絮一把扯住沈韵真的手腕“冰荷是被你逼死的!” 沈韵真审了她一眼,猛然抽回手“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乱说?哼,昨晚大家伙儿都看见了,若不是你栽赃陷害,冰荷怎么会死?冰荷宁肯罚跪也不肯向你下跪磕头,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一笑“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冰荷是冤枉的!” 柳絮的一句话,似一记惊雷,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昨晚来看热闹的人不少,但清楚前因后果的,也找不出几个。 况且,人云亦云,这宫里的奴婢奴才一向爱跟风。 沈韵真抿抿嘴“我知道你是冰荷的好朋友,冰荷自尽你恨难过,可是,你也不能这般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我告诉你,别以为冰荷死了就死无对证,她栽赃我的事情,铁证如山。她是畏罪自杀也好,是羞愧而死也罢,都跟我没有半点儿关系。你少在这儿给我胡搅蛮缠。” “大家都听到了吧!”柳絮愤慨的指着沈韵真“人都死了,她还要往冰荷头上泼一盆脏水!这个人的居心何其歹毒!阿真呐阿真,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遭报应吗你!” “对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该遭报应的人遭了报应。”沈韵真迎着冰荷的手往前进了几步“我还告诉你,有些人虽然暂时躲过一劫,但终究难逃法网,她要是继续兴风作浪,我有的是办法治她!”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柳絮还在后院大喊大叫。 沈韵真才懒得理她,拉着小云回了房间,收拾好内务,便端了水盆去库房做洒扫。 沈韵真见小云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便知她是被那死尸吓破了胆儿。 “你若再这样心神不宁的,准得打破东西。” “啊?”小云手上一抖,差点跌碎了一个琉璃盘,幸亏沈韵真眼疾手快的抢了下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啊?”沈韵真把盘子重新放回到架子上。 第六十六章 还敢告我! “我……”小云欲言又止,一张小脸浓云密布,好像随时会哭出来。 沈韵真挑挑眉“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胆子小,可也不能老这样啊。以后大风大浪还多着呢,总不能每次都像慌脚鸡似的。” “我……”小云没说话,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口。 沈韵真摸了摸她的脸颊,竟是滚烫一片。 发烧了?! 沈韵真捧过她的脸“小丫头,你生病啦?头晕不晕呐?” 小云点点头“头疼的厉害。” 沈韵真无奈的摇摇头,小云果真是个扛不起事儿的人。这些事情跟她还没什么关系呢,这丫头倒是先把自己吓病了。 “是不是昨天晚上,出去没裹紧衣服?”沈韵真问道。 “可能吧。”小云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沈韵真拿过小云的抹布,道“算了,你去跟刘掌事请个假,告诉她,你今天的活儿我替你干了。” “这怎么行啊?”小云抬起头,望望库房里几十排博古架“这么多事儿,你一个人也忙不完呐,我没事儿,我还能干活呢。” 小云拿过抹布,扶住博古架缓了一会儿,生病就是这样,动作幅度稍微大点儿就觉得天旋地转。 沈韵真笑了笑“别逞强了,生病就应该去休息,否则你这小身板儿要吃不消的。” 小云点一点头“那我歇一上午,下午好一点我就来帮姐姐。” “去吧。”沈韵真接过抹布,这抹布湿得能滴出水来。 “这丫头,真是。”沈韵真嘟囔一声。 湿的? 倏忽,脑海里电光火石一闪而过。 昨天夜里,这丫头的衣袖也是湿的! 净房就在处所转弯的地方,去那儿小解需要那么多时间吗?昨天她可在外面待了好久呢! 沈韵真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昨晚摸到的那块袖子,有毛边儿,像是撕破的。 难道……难道冰荷是? 沈韵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如果真是她想的这样,那小云生病也就解释得通了。 通常人们做了极后怕的事情,身体上都会有所反应,或是生病,或是发疯,或是女子提前来葵水,男子尿了裤子。 沈韵真咬咬嘴唇,这太可怕了。 沈韵真加快了手上干活的速度,想提前擦完架子,回去问问小云。 “沈姑娘。”小顺子不知何时进来的,又不知何时站在了沈韵真的身边。 小顺子突然叫她,吓得她身子一颤。 回头看看是小顺子,沈韵真丢掉抹布“你何时来的,吓了我一跳。” 小顺子凝了她一阵“晨起刘掌事让奴才替她给昭台宫送东西,奴才刚回来,就到姑娘这儿来了。” “有事儿吗?”沈韵真问道。 “姑娘还不知道冰荷的事儿?”小顺子有些惊讶“都炸了锅了,姑娘还不知道?” “我知道,早晨看见了。”沈韵真说着,一边洗净抹布,继续擦拭博古架。 “那姑娘还有心情干活儿?”小顺子往前凑了凑“刚才我路过内府门前,听见两个太监议论,说柳絮气不过,已经一状告到了内府,内府总管派下人来,要问刘掌事的话呢!” 内府?沈韵真停住手。 不知死的东西!还敢告我? 沈韵真凝重的望着小顺子“内府的人已经到了?” “这会让也该到了。”小顺子急迫道“这事儿来的突然,姑娘得想个应对的理由啊!” 沈韵真点一点头“刘掌事呢?” 小顺子抬手指了个方向“在她房里。” 沈韵真将手中抹布往小顺子手中一塞“你先帮我顶一会儿,我去见刘掌事。” 小顺子接过抹布,愣了愣“不需要奴才陪姑娘一块儿去吗?” “不需要。”沈韵真头也不回的出了库房。 要说柳絮蠢,她倒也真机灵。知道刘二月不会帮她给冰荷翻案,她就越级跑到内府去告。 可要说她机灵,她是真蠢!司珍局里闹出这么大的丑闻来,还出了一条人命,刘二月这个掌事的位子还能坐得稳固吗?就算上面不撤刘二月职,至少也会得治她一个管理不善的罪名。 沈韵真紧跑了几步,却还是晚了。 刘二月的房门紧闭着,门口站着几个内府的大太监。 沈韵真迎上前去,福了福身“几位公公,奴婢有下情回禀。” “去去去,管事大人正在问话,你个小宫女掺和什么?”几个太监挥手驱赶着沈韵真。 “公公,奴婢知道详情,还求公公行个方便。” “闹什么闹?当心内府的板子!” 门外一闹,房里的内府管事便坐不住了,打开门厉色道“都嚷嚷什么?!” 内府太监欠欠身儿“大人,这小宫女说自己知道详情,一定要面见大人。” 内府管事眉间阴郁,凝了沈韵真一会儿“你知道什么?” 刘二月也探出头“你来干什么?还不退下!” 沈韵真扬扬下颚“大人,奴婢知道详情,还请大人让奴婢进去说几句话。” 刘二月咬了咬嘴唇,侧目望着沈韵真,抽搐似的连着给沈韵真使了好些个眼色。 沈韵真扭过头,假装看不见。 内府管事坐了下来“你知道些什么?” 沈韵真微微一礼,道“大人,奴婢见天儿跟冰荷同处一室,就连刘掌事也未必有奴婢了解她呢。” “哦?”内府掌事挑挑眉“这么说,你知道冰荷为何投井而亡咯?” “投井而亡?”沈韵真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大人说笑了吧?冰荷好端端的,怎么会投井呢?大人有所不知,冰荷并非自尽,而是失足。” “失足?”管事皱起眉,看了看刘二月。 刘二月亦是茫然。 管事摇摇头“不对吧?司珍局的柳絮说,她是因为受到一个叫阿真的奴婢的陷害,受不了羞辱,所以才投井自尽的。” 沈韵真微微一笑“大人,阿真是奴婢,冰荷也是奴婢,况且冰荷比阿真来的早,资历老,根基深,司珍局的宫女都十分畏惧冰荷。冰荷平时不欺负别人也就罢了,哪会有别人来欺辱她呢?” “这倒奇了。”内府管事呵呵冷笑两声“各执一词呀?我说,刘掌事,你们撒谎前都不相互串通一下吗?” 第六十七章 解围 “大人误会了,奴婢说的句句属实。” 沈韵真看了刘二月一眼“刘掌事手下有百十来个宫女,在侍奉主子这件事上一直尽心竭力。但手下人多眼杂,有些小事关注不到也是常情。” 刘二月原以为沈韵真是来落井下石的,心里正狂跳不止,现在见沈韵真是在帮她说话,不免有些感动。 刘二月冲内府管事点一点头“大人,确实如此,琐碎小事儿奴婢确实有心无力。” “好,”内府管事长长出了口气“既然你了解详情,那你来说说看。” “大人,据奴婢所知,冰荷素来爱酒,入睡之前,都要喝上几两。时而刘掌事给她的赏银,都叫她偷偷拿去换酒喝了。所以,奴婢想,昨晚应该是冰荷起夜时,酒醉未醒,所以恍惚间迷了路,加上井口又滑,所以一失足就跌了进去。” “呵呵。”内府管事捋捋胡子“这事儿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吧?” 沈韵真的眸子微微一审,笑道“大人,一切都在您的掌控之中,何不大而化小呢?” “大而化小?”内府管事干笑了一阵“怕是有人要隐瞒真相吧?” 沈韵真也不急着辩解“大人,奴婢不是要隐瞒什么,而是真心替司珍局考虑,更是替大人您考虑。” “替我考虑?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本总管怕你操不起这份儿心。”内府管事横了沈韵真一眼。 沈韵真莞尔道“临近过年,皇上有明旨,要过个喜庆祥和的团圆年。宫里各处,大抵都不希望发生灾祸。您是内府管事,司珍局是您直接统辖的,若司珍局出了事,皇上责怪下来,您也要跟着吃瓜落的。” 这话在理,正说到内府管事心坎儿里去了,他侧目瞥了沈韵真一眼。 “你继续说。” “就是出于这层考虑,奴婢才恳请大人,就报一个酒后失足落井,大事化小吧。” 内府管事重重出了口气“可这事儿若是这么处理,岂非有失公允吗?” 沈韵真摇摇头“大人,若一开始就非要揪出个是非对错,那冰荷,柳絮,谁都难逃罪责。” “哦?这话怎么讲?” 内府管事已经快被沈韵真绕糊涂了,但仍微微自矜,面不改色,以免在宫女面前露怯。 “其实之前刘掌事就有这层考虑,所以明明知道是冰荷做错了事,也没有上报。之所以内部处理,就是不想给大人您添麻烦,谁知道冰荷气性这么大,连小小惩戒都受不住。更没想到的是,柳絮对冰荷的友谊如此深厚,不惜颠倒是非,越级来见大人。” 见内府管事没有说话,沈韵真又恭维道“可是柳絮万万没想到,大人不信一面之词,亲自来调查此事。奴婢这儿有冰荷全部的罪状和物证人证,若是大人想查,奴婢全力配合到底。” 内府总管垂垂眼,虽然没有完全了解细节,但前因后果已经大致明白了,这事儿看起来很是复杂,若是让他追查,恐怕还要耗费十天半个月,着实麻烦。 内府管事看了看刘二月“刘掌事,事情果真是这样吗?” 刘二月点一点头“确实如此。” 沈韵真见刘二月应了,便又对内府管事说道“冰荷陷害阿真的事情铁证如山,只要大人想看,奴婢随时可以拿出证据。这事儿,刘掌事已经惩办过了。谁知柳絮竟然在大人面前颠倒黑白,她诋毁奴婢不说,还险些给刘掌事扣上一个是非不分的罪名。” “这么说,罪过反倒在柳絮身上了?”内府总管看了刘二月一眼“诶?刘掌事,这个柳絮不是你的亲侄女吗?” 刘二月面上露出难色“回管事大人,是奴婢教导不严,回头奴婢一定好好管教。” 沈韵真又冲内府管事施了一礼,道“实情已经明了,罪魁冰荷已经死了,大人若是追查,最多抓出一个恶人先告状的柳絮。事儿虽不大,可若是闹起来,怕是会惹皇上心烦。大人想想,皇上心烦,对大人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内府管事审了沈韵真一眼,掌事随意的拨弄着指尖的一个白玉扳指。 “所以,依奴婢看,就上报一个失足落水,别再追查下去了。”沈韵真说道。 “想不到这小小的司珍局,竟然藏龙卧虎。刘掌事,你是怎么出这么玲珑剔透心的奴婢的?” 刘二月看了沈韵真一眼,含笑道“大人谬赞了,其实,这也算不得奴婢的功劳。” 沈韵真笑道“大人不知道,刘掌事平时言传身教,奴婢耳濡目染,只学得三分真传。奴婢常听刘掌事提起大人,说大人智比孔明,宽仁待下。奴婢常常想着,这么一位大人,不得跟个神仙似的,谁知今日一见呐……” 沈韵真故意抻了个长音。 “今日一见如何?”内府管事饶有兴味的问道。 “今日一见,简直连神仙都给比下去了,奴婢还从来没见过像这般慈眉善目的大人呢,就像……庙里的弥勒佛爷。” 内府管事朗声大笑,用手点了点沈韵真“刘掌事,你手下这个丫头,本总管今日是见了,一张巧嘴,差点儿把本官夸上了天。” 刘二月见内府管事笑了,知道今日的难关已过,心下一松泛,面上笑容也多了。转身取了个小木头盒子,悄悄塞给内府管事。 “大人,这是东珠一颗,小小心思不成敬意,大人千万别推辞。” “诶,你这是做什么?”内府管事假意同刘二月撕扯一番,还是把这小盒子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行了,内府还有其他事儿要做,本总管也不多待了。”内府总管站起身,看了刘二月一会儿道“那个自尽的,不对,那个失足落井的宫女,就赏她十两银子做装裹罢。” “是,奴婢一会儿就办。”刘二月欠欠身儿“奴婢恭送大人。” 送走了内府管事,刘二月才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沈韵真“可以啊,好伶俐的一张嘴。” 沈韵真勾勾唇角“错啦,伶俐的不是嘴,而是人。” 刘二月翻了个白眼儿“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第六十八章 危机解除 刘二月长长叹了口气“今天的事儿,还是要多谢你。柳絮这个死丫头,回去我好好收拾她。” “恕奴婢多句嘴,您这个侄女儿素来做事儿不管不顾,净干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我要是您,我可不敢跟她沾亲。” 刘二月恨铁不成钢,从前她还不觉得柳絮蠢,现在看看沈韵真,真是货比货得扔。 “早知道她这么没脑子,当初她一落生,就该把她掐死。”刘二月说着,恨恨的啐了一口“这小杂种要是不好好管教,老娘早晚得被她坑死。”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还得谢谢管事大人,明白事理,就坡下驴。要不然,纵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刘二月没说话,迟疑了半晌“你这胆子也是够大的,若管事大人不听你的那些说辞,执意要查,你怎么办?” “不会的,天底下没有人会跟自己的官运较劲儿,世上哪有那么多包青天啊?”沈韵真扁扁嘴“再说了,要非得查,我也不怕,反正这事儿证据确凿。只不过,这事儿要是闹起来呀,你刘掌事脱不开干系。不管查到什么结果,你这个掌事的位置都坐不成了。” 刘二月凝着沈韵真半晌,心下有些惊讶,亦有些欢愉。这丫头说的倒是实话,但也怪窝心的。 “所以,你今儿是专门跑来帮我的啊?” 沈韵真勾勾唇角“不然呢?” 刘二月满脸写满了感动“干嘛要帮我?” “哎唷,举手之劳罢了,您也不用感动成这样吧?”沈韵真狡黠的笑了笑“我说过了,我既然要给你治病,就不会害你。再说你‘诊费’还没付给我呢,你要是被管事大人贬出了司珍局,我找谁要去呀?” “臭丫头。”刘二月望着沈韵真的脸,笑吟吟的嗔怪道。 “喝不喝水?”刘二月看了沈韵真一眼“罗里吧嗦说那么多话,你不渴么?” “渴了,就不知道刘掌事有没有好茶。”沈韵真也不跟她客气,径自在桌边坐了下来。 “有上好的雨前,你等着。”刘二月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竹筒,倒了一把茶叶在小茶壶里。 “多放点,我口重,别舍不得茶叶。”沈韵真笑着,拿过刘二月桌上的一小碟儿蜜饯吃了起来。 “知道啦,真难伺候。”刘二月笑道。 讨了刘二月一杯茶,沈韵真略坐坐也就回去了。因心里记挂着小云的病,便顺道回房中看看。 小云并没睡着,只是蒙着头哆嗦,一上午出了一身的虚汗。 沈韵真回房的时候,她的整条被子都湿了。 沈韵真伸手探了探,倒是不发烧了,只是浑身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没事了,内府管事说,冰荷就算酒后失足,落水而亡。让刘掌事给她十两银子发送也就是了。”沈韵真在她被子上拍了两下“都过去了,别怕了。” 小云这才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沈韵真凝着她“跟我说实话,昨天半夜你为什么要推冰荷落井?” 小云吓得一抽搐“阿真姐姐……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她们都知道了?” 沈韵真肃然望着她“别吓唬自己了,我是猜的。” 沈韵真把手伸进被里,抓过小云的手“你自己看看袖筒,这分明是被人扯的,好端端谁去扯你的袖口?昨天去了那么久,回来的时候还两手湿漉漉的。幸亏昨天大家睡得沉,没有人知道你出去。” 小云慢慢坐起来“对不起,阿真姐姐,我,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沈韵真默然,其实冰荷的死对于自己来说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小事,没必要为了冰荷跟小云生气。但这丫头小小的年纪,就敢害人性命。对她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为什么要杀她?”沈韵真正色问道“是因为她平时欺负你?” 小云摇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沈韵真凝着她。 “是,是因为……因为我看不惯她欺负阿真姐姐。”小云的眼眶里倏忽噙满了泪“她平时耀武扬威也就罢了,多吃多占也不是大事,她骂我,我可以忍,可她怎么能嫁祸厌胜之术给阿真姐姐呢?” 沈韵真默然“你……” “如果冰荷的奸计得逞,阿真姐姐就会被皇上凌迟处死。如果阿真姐姐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疼爱小云了。”小云扯住沈韵真的衣袖“姐姐,你是这宫里对小云最好的人了,为了你小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让我去杀人,去放火,哪怕让我堕入无间地狱,我都心甘情愿。我只求求你,别生我的气。” 沈韵真叹了口气,用帕子擦拭着小云额间的冷汗“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担心你。复仇,是一条一旦踏上去就没办法回头的路,就算你想退,别人也容不得你退。我是怕你小小的年纪,手上就沾满了鲜血,每天过着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生活。” 小云倔强的擦了擦眼泪“姐姐,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听你的,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沈韵真垂下眼,点一点头“好,有你这句保证,我也就放心了。” 小云默然半晌,忽然觉得有些惊讶“姐姐刚才说,冰荷的事内府管事不追究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 小云愕然看了沈韵真好一会儿“他们怎么突然就不追究了?” 沈韵真微微一笑“我跟内府管事说了实情,劝他大事化小,他觉得姐姐说的对,所以就答应了。” “这……”小云看着沈韵真,就像在看神仙“姐姐说服了内府管事大人?!他,他平时好凶的!” 沈韵真温然望着她“傻瓜,要是有利可图,就算是敌人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更何况大家都绑在一条船上,他自己也不希望翻船吧?” “姐姐可真厉害。”小云半明白半糊涂的点点头“姐姐是怕他把小云抓走,才特意去劝管事大人的吗?” 沈韵真点一点头“是,不过也不全是。是为了你,为了刘掌事,也为了我自己。既然这样做,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利,那我何不这样做呢?” 第六十九章 做出丑事 “你个杂毛儿小兔崽子!给老娘惹了多大的祸!你是想坑死我吗?你是想赶紧把我弄死,然后你好接这个管事之位是不是?” 刘二月手中攥着鸡毛掸子,挥的满天都是鸡毛。柳絮跪在地上,倔强的噘着嘴,一言不发。 “老娘早就告诉过你,你不是她的对手,你不要跟她硬碰。你怎么就不听劝告呢?你脑袋里装的都是狗屎吗?”刘二月使劲儿戳着柳絮的脑袋“这是个榆木的脑袋吗?” 柳絮咬着嘴唇,恨恨的瞪着刘二月。 这一大清早就把自己叫过来挨批,连打带骂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吵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看着刘二月这张上下翻飞的嘴,估么着还得骂上好一会儿呢! “人家阿真就是比你强,比你会干活,比你会说话,比你懂道理,就连管事大人都夸她。这是造假能造出来的?这是人家真才实学!你看看你有什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你就不能静下心来跟人家阿真学学为人处世?” 刘二月恨铁不成钢的盯着柳絮“就算你学不来,你就不能对人家好点儿,把人家拉拢过来,为你所用。你成天跟人家死磕,你磕明白了吗?罚你们跪着反省,身子都冻僵了,就是不长记性。看看冰荷,把小命都给丢了,你还不长记性吗?” “你少给我替冰荷!你没资格提她!”柳絮突然爆发,冲刘二月吼道“我告诉你,你少跟这儿充长辈,充智者,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天就知道捧阿真的臭脚,你得着什么了?我爹说的一点儿没错,天底下没有比你更蠢的女人了!” 柳絮的一通谩骂把刘二月给骂懵了,她全然没有想到柳絮会还口,更想不到她会骂的这么难听。 刘二月的嘴唇都白了“你,你说什么?你个小兔崽子,你连老娘都骂呀?!老娘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好!?” 柳絮斜眼瞪着刘二月“你要真为我好,你早该听我爹的,给我找个女官做,你就是想把我牢牢攥在你手里,你就是想看我一辈子一文不名,你好报复我爹是吧!” 刘二月眨巴眨巴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柳絮站起身,猛地从刘二月手中夺过鸡毛掸子,重重摔在地上。 “你!”刘二月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你什么你?说的好听,你是我的亲姑姑,说的不好听,你就是我们家的罪人!”柳絮撇撇嘴,指着刘二月“当初是你做出了丑事,害的我们全家人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来!你欠我们刘家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刘二月的眼圈儿刷的一下红了。 “柳絮,这些年我在宫里省事俭用,攒下的银子全都寄给你和你爹,你那些年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花的的银子?你满世界问问,天底下有哪个哥哥,靠妹妹赚银子养活自己和孩子?” 刘二月说着,狠狠在自己脸上抽了几巴掌“说出去也不怕臊!我刘二月是做过丑事,怎么了?嫌我的银子不干净,你倒是别花呀!” 柳絮呵了一声,妖妖挑挑的摇晃着身子。 “哟,就那么点儿事儿,还值得说这么多年呐?你是养过我们几年,可我进宫之后呢?你都多久没往家里寄银子了?家里的柴米油盐早就断顿儿了!” 刘二月几乎气疯了,猛地扯住柳絮的前襟儿,重重摇晃几下。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要不要脸!你爹那么大个人,还要我来养他吗” 柳絮一把推开刘二月,横了她一眼“你算了吧,你欠我们刘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柳絮气鼓鼓的转过身,猛地一拉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跟刘二月差不多年纪的太监。 两双眼睛对视在一处,柳絮皱了皱眉“你是谁啊?” 对方愣了一下,倒是刘二月先吼了起来“哪儿来的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滚!没见过姑侄吵架吗?” 太监挑挑眉,灰溜溜的退了下去。 柳絮双手把这门,扭头看刘二月“姑侄?哼!胳膊肘往外拐!” 柳絮摔门而去,留下刘二月一个人在房里生闷气。 柳絮也不明白,为什么刘二月非要偏帮着阿真,明明她们才是亲戚,凭什么要替一个外人说话。冰荷都死了,刘二月也不想着帮她报仇出气。 阿真,阿真,阿真!这个阿真不过是太医院贬黜下来的医女,就好像多高贵似的,刘二月每每提起她都是这儿好,那儿好! “我怎么就看不出她哪儿好了!”柳絮漫无目的的踢着地上的石头子儿。 冰荷的送葬银子已经送到了她爹娘手里,听说她家里还有个弟弟,那银子断断乎是用不到冰荷身上了,一准儿被她爹娘留给弟弟娶媳妇用了。 柳絮咬咬嘴唇,该死,一切都是拜阿真所赐。 柳絮狠狠的跺了跺脚,她要是个男人,一定先奸后杀,把阿真暴尸荒野!这儿要是有个男人就好了! 等等…… 柳絮的脑海里倏忽回想起刚才那个太监,好面熟呀!? 宫里早有风言风语,说刘二月不检点,养了个姘头在司珍局。 话是这样说,可谁都没见过,该不会…… 这个时辰,正是宫人忙着干活的时候,那个老太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刘二月的门前呢? 而且,他还这么面熟,他是谁? 柳絮坐在花坛旁,使劲儿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这个人就在嘴边儿上,呼之欲出。 “唔……”柳絮撅撅嘴巴“唔?五,五郎?!何五郎!” 柳絮猛地跳了起来,方才那个老太监,不正是何五郎吗?当初她们俩在宫外就是姘头,这还真是姘头姘到宫里来了。 柳絮眯眯眼睛,计上心来,转头去了太监们的住处。 “喂,何五郎,你怎么进宫来了?” 何五郎正在墙根撒尿,听见身后有女人说话,吓得一哆嗦,慌忙提上裤子。 “你谁啊!” “我是谁?连你柳絮姑奶奶都不认识了?我说呢,做了太监还怎么重温旧情?”柳絮勾勾唇角“原来是个假太监!” 何五郎心虚的打了个寒颤“我不是!” 柳絮轻蔑的哼了一声“少废话,帮我做一件事,否则,我就把你跟刘二月的丑事捅出来。” 第七十章 一具尸体 平时,柳絮有事儿也不找沈韵真,今日突然找她有事,沈韵真总觉得有那么股子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 柳絮垂着眼,也不看她,只道“你别会错意,可不是我要找你,是刘掌事,让你去她房里拿东西。” “什么东西?”沈韵真问道。 “说是有块好料子赏你,”柳絮终于看了沈韵真一眼,鼻孔里不屑的哼了一声“天晓得她老人家干嘛要赏你。” 沈韵真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给刘掌事开的方子,她身体调理得见好,所以才想赏自己些什么。 “你不去看看吗?”沈韵真问柳絮。 柳絮欲言又止“你得了料子就好好收着吧,还要满世界显摆不成?再说了,刘掌事是我亲姑姑,凭她赏你些什么,早晚也少不了我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沈韵真微微一笑“哦。” “走吧走吧走吧!”柳絮连连摆了几下手“看见你就碍眼。” 沈韵真没搭理柳絮,只放下手里的活儿,往刘二月的房中去。 伸手敲了敲门,里面鸦雀无声。沈韵真有些纳闷,既然要赏东西,怎么刘二月却不在房里? 房里没人,沈韵真也就没有多待,库房还有许多活儿还没有做完。 被柳絮这一打岔,耽搁了好一会儿时间,擦完库房的博古架后,已经日即西倾。 沈韵真从库房出来,迎面见了刘二月,便主动迎上去“刘掌事,我来了。” 刘二月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沈韵真,便愣了一下“啊?” 刘二月累了一整日,原也是往房中走的,沈韵真便跟着她一块儿往房里去。 “这些日子,觉得身上好多了。”刘二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 “虽然见好,也不能当即就停了药,还是要再调理一些日子,才能痊愈,有些病症马虎不得。” 刘二月点一点头,推开房门。 房间里黑灯瞎火,刘二月从桌上取了火折子,点上了灯。 沈韵真正等着她把赏物拿给自己,便漫无目的的在房中来回转动。 猛的!沈韵真觉得里间格子门后面似是有个人影“谁啊!?” 刘二月扭过头,有些尴尬的望向沈韵真。沈韵真看了她一眼,张张嘴。莫非是刘二月那个藏在宫里的姘头? 沈韵真亦是有些尴尬,也罢,赏物今天拿和明天拿能有什么分别?要是打扰人家老情人私会可就太不道德了。 沈韵真笑了笑,掩口退了出去,翻身替刘二月关上了房门。 抬头望望天,沈韵真还觉得有些脸红,原来她们两个平时就是这样相会的。 还没来得及迈下一级台阶,身后便传来了推拉门板和肢体碰撞的咕咚声。沈韵真皱皱眉,虽然是老情人吧,但好歹也得注意点儿。 外人还没走远呢,他们用得着这么激烈吗? 忽的,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声。 沈韵真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去,刘二月急吼吼的跑了出来,一头撞在沈韵真身上。 刘二月跑的着急,冲进儿很大,直接把沈韵真撞倒在地,两个人叽里咕噜的从台阶儿上摔了下来。 幸而只有三四级台阶儿,否则这两个人都要摔断腿。沈韵真揉揉自己的脚腕,幸亏没伤着骨头。 “刘掌事,您这是干嘛啊?” 刘二月的脸色惨白的像一张纸,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一只手颤抖着指向房间里。 房间里似是有什么东西。 沈韵真壮起胆子,慢慢的往房里走去。 左看右看似是没什么东西,便漫不经心的扭过身儿,这一扭身儿的工夫,目光不经意的扫过地面。地上似趴着一个什么东西。 沈韵真转过脸仔细一看,地上竟趴着一个女人!? 两个姑娘每日睡在一张炕上,光看背影都能看得出是谁。 “小云?!” 沈韵真忙俯下身,把小云的身子反过来。 小云已然没了气息,一双眼睛往外突着,半张着嘴,舌头也往外欠。两只手缩在胸前,衣衫凌乱,脖子上的黑紫色的掐痕清晰可见。 “小,小云?”沈韵真惊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刘二月颤颤巍巍的走到沈韵真身旁“她,她怎么在这儿?” 沈韵真抬头望着刘二月,眼里倏忽噙满了泪。 刘二月有些慌乱“你,你别看着我啊,又不是我杀的。” 才刚刘二月的尖叫声引来了司珍局的宫女太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内卫便把司珍局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云的尸首被蒙上一层白布单子,抬到了一见阴冷的空房里。地面上,内卫用石灰大概圈了一个人形。 沈韵真抱着膝盖坐在刘二月门前的石阶前,脑袋里满是小云的娇俏可爱。 几个时辰前,她还想把小云送到毓秀宫做宫女呢,没想到突然就…… 柳絮挤进人群,宫女们杂七杂八的议论声汇成一片。 柳絮看看刘二月,刘掌事的脸色惨白,面无表情。低头看看沈韵真,沈韵真失魂落魄。 “要我说,准是她!”柳絮朗声说道。 刘二月瞥了柳絮一眼,没做声儿。 冰荷皱皱眉“别瞎说,人是刘掌事和阿真一起发现的。” 柳絮愣了一下,又道“就算不是她杀的,也是她克死的,有些人天生命硬,谁跟她沾边儿都好不了。” “都给我住口。”刘二月斥了一声。 内卫头领检查过了小云的尸首后,慢慢走到刘二月面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刘二月似是无奈,又似不甘心,点了点头。 内卫头领招一招手“来人,把刘掌事和这个宫女一起,严加看管。在案子查清之前,司珍局不准任何人随意走动。” 沈韵真才不介意内卫把她们关在一个多阴冷的空房,她只知道隔壁那间同样阴冷的房间里,躺着小云的尸首。 小云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么大好的青春年华,居然就这样轻易的断送了。 刘二月的脑袋里乱成一锅浆糊,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儿,最后重重坐在沈韵真身旁。 “今天幸亏是你来给我复诊,要不然我还真就说不清了。”刘二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内卫能查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第七十一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韵真漠然半晌,突然扭过脸“复诊?什么复诊?” 刘二月也愣了一下“你今日不是来给我复诊的吗?” 沈韵真惶惑的望着她,决然摇摇头。 “那你来干嘛?”刘二月盘起腿儿,凝着沈韵真“对啊,你要不是来给我复诊,你来找我干嘛?” 沈韵真凝着刘二月的眸子,半晌才徐徐问道“不是你说,有块好布料,要赏给我吗?” 刘二月茫然的望着沈韵真“什么布料?” 沈韵真皱了皱眉,心里咕咚一声。 刘二月还追问个不止,沈韵真摆摆手,示意她暂时安静下来。 “所以,今天您根本就没有东西要赏给我,更没也叫我到您房间去?”沈韵真问道。 刘二月愣愣的望着沈韵真“之前给你镯子,是你说不要赏的,怎么?你跟我假客气的?” 沈韵真扁扁嘴“可是今天柳絮跟我说,您有块布料要赏给我,还要我立刻到您房里去。” “没有的事儿啊?我自己都好久没裁过新衣裳了,哪有布料给你啊?”刘二月蹙起眉低声问道“柳絮说的?” 沈韵真笃定点点头“就是她。” “没有的事儿。”刘二月摆摆手“听她胡扯吧。” 刘二月沉默了片刻,突然跳起来“所以,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去过我的房间?小云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沈韵真也站起身“整个司珍局,除了顺公公,就只有小云跟我要好,我干嘛要杀她?” 刘二月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又盘腿儿坐了下来“这倒也是,你没有杀人动机。” 沈韵真轻合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小云最后的样子。衣裳凌乱,显然是经历过一番挣扎,双手缩在胸前,脖子上留着明显的掐痕。 沈韵真抓起刘二月的手,又抬起自己的手。女人的手不会那样粗大,小云是被一个男人掐死的?!可刘二月的房里,怎么会有一个男人呢? 刘二月缩回手,道“想什么呢?” 沈韵真凝了她一会儿“没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好奇。你平时什么时候才跟你的老情人相会?” 刘二月脸上抽了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烂七八糟不着调的东西。再说了,你才多大岁数,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沈韵真才不管刘二月的羞赧,继续问道“他是咱们司珍局的人吗?” 刘二月原想再斥沈韵真几句,但倏忽脸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有猜错,小云是被一个成年男人掐死的。而且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太高。”沈韵真望着刘二月“这一点,我能猜到,内卫们肯定也能想到。咱们司珍局拢共没有几个太监,他们只要一一排查,就一定能找出凶手。” 刘二月哦了一声,道“要真那样就好了,早点儿查清楚,也省的咱们在这冷飕飕的破房子里受罪。” “要真那样就遭了。”沈韵真凝着刘二月的眼睛“你想想看,内卫盘查的时候肯定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要是顺藤摸瓜,牵扯出了你跟老情人私会的事儿,你可就完了。” “不会。”刘二月自信的摆摆手“我跟他的事儿,就连柳絮都不知道,别说外人了。” “怎么会呢?你跟他未婚先孕,还曾为他打过胎,这么大的事儿,肯定闹得满城风雨。柳絮是你的亲侄女儿,她会不知道?”沈韵真反问。 “知道是知道,可她那时候还小呢,才刚不到十岁,这么些年过去,早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儿了。”刘二月自信的说道。 沈韵真扁扁嘴“我倒是觉得,你应该问问清楚。万一她记得呢?十岁的孩子,可不是两岁,没那么差的记性。” 刘二月看了沈韵真一阵,道“你今天晚上怎么神神叨叨的?” 沈韵真望着她“我说的话很奇怪是不是?” 刘二月点点头。 “我也希望我猜错了,要不然,今晚我就会看到一场名为‘吃饭砸锅’的好戏。” 沈韵真说罢,合上眼,倚在墙根儿处小憩。 刘二月挑着眉,看了沈韵真一阵,喃喃道“什么意思?” 沈韵真在墙边靠了一会儿,渐觉得身子困乏,一时有点睁不开眼睛。 刘二月还反复琢磨着沈韵真的几句话,吃饭砸锅?吃什么饭?什么砸锅?刘二月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便使劲儿摇醒沈韵真。 “干嘛?”沈韵真揉揉惺忪的睡眼。 “亏你还睡得着。”刘二月赌气道“你也不看看咱们现在是个什么处境。” 什么处境?沈韵真嗤嗤笑出声“不过是冷飕飕的破房里将就着睡一晚,大不了明天着凉头疼,反正这事儿与我无关,我现在困的要命,得先睡一觉。” 刘二月见沈韵真又闭上了眼睛,便又是一阵摇晃“你别睡!” 沈韵真坐直身体“我说刘掌事,我可干了一白天的粗活,早就累死了,打个盹儿你都不让。我睡觉又不打呼噜,吵不到你。” 刘二月摆摆手“你跟我说说,你刚才说的‘吃饭砸锅’的好戏,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韵真揉揉眉心道“吃饭砸锅,就是你受了别人的恩惠,反过来又把别人给毁了。” “这个我知道,”刘二月撇撇嘴“我是问你,谁吃饭,砸的又是谁的锅。” 沈韵真凝着刘二月,半天,忍不住笑了出来“被砸锅的当然是你啦,吃饭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你说柳絮?”刘二月问道。 沈韵真没说话,便是默认了。 “她干嘛要毁我?”刘二月不解。 “她啊,她没想毁你,只不过她这个人太蠢,总是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沈韵真勾勾唇角“我若没猜错,她原本是想害我,可惜我没上套。现在事态闹大了,难免牵扯出其他事。所以她不是存心坑你,只不过赔了夫人又折兵。当然了,这不过是一种推测,泥不信也无妨。” 沈韵真说着,又闭目养神。 刘二月舔了舔嘴唇,想想先前柳絮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再想想今天这些事儿。弄不好小云真是她杀的。 不!不对! 第七十二章 揭秘 刘二月神经一紧,若小云真是柳絮杀的,那她为什么要选在自己的房间动手?莫非她真正的目的,并不是阿真? 刘二月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大跳。 柳絮是自己的亲侄女,她能进宫,也是靠了自己帮衬。这些年在司珍局,自己可没少关照柳絮,就算偶尔有不顺她心思的地方,可也不至于为了那些小事就这么坑自己吧? “我,我可是她亲姑姑啊!”刘二月有点结巴。 “别想了,反正小云又不是你杀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查也查不到你头上。”沈韵真闭目道。 “可是,可是我那口子要是真被揪出来,那不就死定了吗?”刘二月的额间开始冒汗。 沈韵真睁开眼睛“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刚才提醒你,你死活不信,现在又自己吓唬自己。你不是说连柳絮都认不出你的老情人吗?” “她……”刘二月的心里开始敲小鼓。 沈韵真说的也对,十岁的孩子想要记得一个十年未见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性。 “我也不知道了。”刘二月小声嘟囔着。 沈韵真皱皱眉“你到底在怕什么啊?” 刘二月猛地抓住沈韵真的手臂“你说,会不会有人为了自己的前途,连自己的亲人都敢害?” 沈韵真愣了一下,点点头“我还见过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连妻儿都能杀的人呢。” 刘二月颓然松开手“当初柳絮她爹一直跟我说,让我给柳絮谋个掌案的职位,可是你也知道,讨职位一来少不了人情,二来少不了银子。她爹又是个赌鬼没银子,所以这笔钱只能是我出,当时我一心疼钱就没理这回事儿。现在想想,该不会是记了仇吧?” 沈韵真挑挑眉,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儿还真不好说。 “她凭什么记仇啊?!”刘二月的情绪忽然激动“当初我跟五郎在一起,就是他爹死活拦着不准,说什么五太穷,拿不出聘礼。非要五郎出两匹骡子做聘礼。当时我就想,生米煮成熟饭,看他还能说什么。谁知道,他听说我怀了孩子,一下子炸了锅,嚷嚷的全村儿都知道。逼得五郎他娘上了吊,还逼着我打了孩子,后来又把我卖进了宫。” 沈韵真默然望着她好一阵,将自己的手帕塞给了她。 刘二月抹了把鼻涕,道“他输光了卖我的银子,又把柳絮卖进了宫,我要不是看柳絮可怜,我才不想管他们家的闲事儿呢!你说我做错什么了我?” 沈韵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在刘二月肩膀上拍了拍。 “我只能说,一定有一个男人进了你的房间,联合柳絮一起杀死了小云。要么是为了陷害你,要么是为了陷害我。”沈韵真顿了顿“只是我不明白,什么人能这么轻车熟路的进你房间。” 刘二月长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所以你刚才向我打听五郎,是怀疑那个杀小云的人就是五郎?” 沈韵真点点头“我的掌事大人,您可算明白了。” “这不可能。”刘掌事把头使劲儿摇晃了几下“绝对不可能。” “怎么?”沈韵真挑挑眉。 “五郎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才不敢做这些杀人灭口的勾当呢,绝对不会是他做的。”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身材魁梧的内卫站在门口,道“刘掌事,大人叫你出去问话。” 刘二月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侍卫大哥,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 内卫有些不耐烦“废什么话,你跟我说不着,去跟大人说吧。” “等一下!”沈韵真叫住内卫。 内卫回过头“怎么着?” “侍卫大哥,可找出凶手了吗?”沈韵真问道。 内卫愣了一下“关你什么事儿,总之不是你就对了。” 沈韵真笑了笑道“这我知道。” 沈韵真一把拉过刘二月,把她腕子上那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扒下来塞给内卫。 内卫有些不好意思“唉,你这是干什么?” 沈韵真笑道“这东西您收着,多少是点儿意思。就是想向您打听点儿事儿。” 内卫看看四顾无人,便把镯子贴身儿收了“你问吧。” “小云的死跟刘掌事可没什么关系,统领大人审问刘掌事干嘛呀?”沈韵真问道。 内卫看了刘二月一眼,露出些不怀好意的笑“好事儿,当然跟您老的情郎会面呐!” 刘二月心里咯噔一声,吓得腿肚子发软,沈韵真忙上前一把掺住。 “侍卫大哥,麻烦您再通融通融,让我跟刘掌事说几句话。” 沈韵真说着,把刘二月拖到一边,刘二月的脸都吓白了。 “完了,全都完了。”她喃喃自语道。 “听我说,你是想死想活?”沈韵真死死扯住刘二月的衣裳,不让她摔倒。 “活,我当然想活,可现在这样,我还活得成吗?”刘二月的声音都跟着颤抖。 沈韵真一把板住刘二月的脸,一字一句的说道“想活,就按我说的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刘二月拼命的点点头“你快说。” 沈韵真覆上刘二月的耳朵,低声道“这会儿可顾不得骨肉亲情了,柳絮不死,你断然活不成。铁定是柳絮串通你五郎,杀死了小云。一会儿你打死不能承认,就说柳絮和五郎密谋陷害。再把柳絮向你求官职的事儿说给内卫统领,其余的就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不,不会的,五郎不会肯柳絮密谋的,他说他心里有我,这些年他都没另娶过。”刘二月哆哆嗦嗦的倚在沈韵真身上。 沈韵真抿抿嘴“不管他是密谋,还是被柳絮胁迫,他杀小云已成定局。你救不了他,能自保就不错了。最多在内卫统领拟罪量刑的时候,不给他落井下石。” 刘二月说不出话,沈韵真凝了她一会儿“我仁至义尽了,听不听由你。” 内卫等了好一会儿,有些不耐烦道“好了没有,还没说完?统领大人还等着呢!” “说完了。”沈韵真扶着刘二月道“侍卫大哥,刘掌事没上过公堂,有点害怕,您多担待。” 第七十三章 公堂对质 内卫嗤笑几声,架过刘二月,道“好歹也是一局掌事,怎么这样胆小?走吧,我架着你老。” 沈韵真在门口巴望了好一会儿,直到内卫和刘二月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刘二月被内卫架着,哆哆嗦嗦的跪在内卫统领面前,柳絮和五郎已经被粗麻绳五花大绑,扔在墙角。 刘二月定定心神,道“司珍局掌案刘二月见过统领大人。” 内卫统领往下望了一眼,问道“刘掌事,知道本官为何要传你到这儿问话吗?” 刘二月往墙角看了一眼“回统领大人,奴婢不知。” “狡辩!”内卫统领敲敲桌子“把何五郎跟柳絮的供词给她看看。” 便有内卫双手扯开一张状纸,展开在刘二月眼前。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几十行小字,刘二月看了一阵儿,便觉得自己着实费力。 “大人,奴婢认识的字不多……” 内卫统领哼了一声,道“何五郎和柳絮已经招供,何五郎与你有私情,常常在你刘掌事的房中私会。柳絮借此威胁何五郎替自己做事。原计划让何五郎奸诱司珍局奴婢阿真,但两人密谋被奴婢小云听见,何五郎怕小云宣扬,便将小云掐死。事后,何五郎害怕,便只身逃走。因此二人奸计未能成功。” 刘二月心下紧紧一抽,临走时,沈韵真说的几句话在她脑海里此起彼伏,成了嘈杂的大集会。 “大人,奴婢冤枉!”刘二月下意识脱口而出。 “怎么个冤枉法儿?”内卫统领问道。 刘二月沉默半晌,道“大人容禀,奴婢一直本分守己,怎么会与何五郎又私情?” 何五郎呜呜几声,似是有话要说。 刘二月垂下眼“大人,奴婢未入宫只前,确实认识这个何五郎,只是当年他一直纠缠奴婢,还曾经奸污了奴婢。后来这何五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也进了宫,还威胁奴婢,要奴婢把他安排进司珍局,如若不然,就把奴婢当年被他奸污的事情告诉整个儿司珍局。当时奴婢确实是怕丢丑,只好受他胁迫。” 何五郎一听刘二月的话,不由得瞪大了双眼,若不是嘴巴里勒着嚼子,他恨不得喊出来。 内卫统领皱了皱眉“既然怕丢丑,怎么今日又说了实话呢?” 刘二月横下心,道“回大人,奴婢才刚想了很多,与其让他威胁,还不如让奴婢自己说出来。都到了这个岁数,还怕什么丢丑不丢丑的?” 内卫统领点点头,吩咐旁边笔者“把刘掌事的话记下来。” 刘二月又指了指柳絮,道“至于柳絮,她原是奴婢的亲侄女,只是奴婢与她爹素来不和,她爹是个赌鬼,每每捎信儿来,让奴婢给他拿银子花。可是奴婢只不过是个掌事,哪儿有那么多的银子够他赌?于是他就把女儿卖进宫,还让奴婢托关系给她某个女官做做。奴婢不允,她便怀恨在心。这才密谋了何五郎,一起来冤枉奴婢,为此不惜搭上了小云一条性命!大人,这对儿狗男女,实在是罪大恶极!” 刘二月这番话一出口,轮到柳絮和何五郎一起呜呜叫了。双方说的都不过是一面之词,人证物证都没有。 刘二月还有些侥幸,幸亏当初没给何五郎留下什么字迹信物什么的。 何五郎呜呜叫了很久,内卫首领扭过脸“他有话要说,把绳子松一松。” 有内卫松开了何五郎的嘴,何五郎嘎巴嘎巴嘴,渐渐暴怒起来“大人,您别听这个臭娘们胡说八道!就是她把奴婢安插进宫的,她说深宫寂寞,要小人每晚三更时分去她房里相会。” 内卫统领看了何五郎一眼“谁能证明?” “这……”何五郎愣了一下“大人,人证倒是没有,可小人有个物证。” “物证在哪儿?”内卫统领问道。 何五郎扬起下颚,道“回大人,就在小人房间里,藏在枕头瓤儿里。” 内卫统领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便有人用托盘托着一方刺绣丝帕走进堂内。 内卫统领指了指托盘中的丝帕“何五郎,你说的可是这个东西?” 何五郎看了一眼,使劲儿点点头“大人,就是这个。” 刘二月的有些激动,忙道“大人,这个何五郎惯会骗人的。再说手帕这东西满大街都是,随便拿一块帕子就说是奴婢的,奴婢岂不冤枉死了?” 内卫统领拿过帕子看了一眼“你如何证明这就是刘掌事的东西?” 何五郎道“大人,这是她新手绣的丝帕,您若是不信,把她腰间的丝帕拿来一对比便是。” 何五郎说罢,得意洋洋的冲刘二月啐了一口“臭娘们,没想到吧?你不给,老子就不会偷吗?” 刘二月见他拿出信物,原本心已经凉了半截儿,但又听见何五郎要用这块丝帕跟自己腰间的这块儿做比较,心里又缓醒过来。 腰间这块丝帕是刚才沈韵真递给自己擦鼻涕用的,根本就是沈韵真的刺绣,两者能一样才怪呢! 内卫拿过刘二月腰间的丝帕,送到统领面前。丝帕上还黏连着干涸的鼻涕,内卫统领嫌弃的同毛笔挑开。 “哼,果然。” 何五郎挑衅的冲刘二月挑挑眉毛。 内卫统领呵呵冷笑两声“我说的嘛,刘掌事一向勤勉正直,怎么会跟你小子有奸情?何五郎,果然是你小子在说谎!” 何五郎脸色倏忽一变“大人?!” 内卫统领眯起双目,提起两块手帕“你的这块手帕,针脚粗糙。刘掌事的手艺却精湛细腻。连我这个不通刺绣的大老爷们都能看出,这不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你小子还妄图混淆视听,果然还是刘掌事更了解你,都能猜到你会用假帕子来陷害于她。” “这,这怎么可能?”何五郎当即愣住了“这绝对不可能啊,这是我亲眼看见她绣的,我看她绣完才偷的,怎么会不一样?!” 内卫统领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皱皱眉,道“来人呐!把这个满口谎言的狗奴才给我拖出去,上夹棍!一刻不说实话就夹一刻,一时不说实话就夹一时!” 第七十四章 大刑伺候 何五郎吓得差点儿昏过去,被两个内卫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大堂。 内卫统领看了柳絮一眼,道“把这个贱婢给我拖出去,严加看管!在何五郎说实话之前,不许她见任何人!” 何五郎也是个窝囊废,夹棍没夹几下,就嚎得昏死过去。 刘二月被免了跪,在临时公堂的墙根儿处找了个条凳儿坐着,竖起耳朵听。外面那个每日跟她浓情蜜意的男人在外面歇斯底里的嚎。 刘二月皱着眉,旧情难舍说实话,还是心疼。 要怪就怪他太傻,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怎么能公然承认她们两个有私情呢?这不是把她也拖下水了吗? 要是不这样说,兴许她还能想办法救他一命,现在全完了。 见刘二月的表情有些慌乱,内府统领笑道“刘掌事,别听了,怪闹心的。” 刘二月舔舔嘴唇,道“弟兄们下手也怪狠的呢。” 门口站着一个内卫笑道“刘掌事说笑了,兄弟们还没使多大劲儿呢,他就这副德行,要是使了全力,怕是得要了他的小命儿。” 内服统领翻看着刚才审讯记录的罪状,道“真是想不到,这宫里居然还能混进假太监,真是难为他。” 刘二月心里一垂,故作茫然的啊了一声。 内卫统领似是没有察觉到刘二月的异样,只是笑道“您还不知道吧?这个何五郎,居然是个假太监。” “假,假太监?”刘二月漫不经心,但却得装出一副震惊的神色。 “想不到吧?这小子居然能躲过净身,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一个假太监安插进宫。” “确实,确实是骇人听闻。”刘二月说道。 已然确定了是柳絮和何五郎密谋杀人陷害,沈韵真和刘二月的危机也便算是解除了。 沈韵真陪刘二月并排坐在窗根儿底下,听房外何五郎的惨叫声。 时而叫得太惨了,刘二月还忍不住往外瞧瞧,沈韵真并不认识这个何五郎,因此他哭他喊跟沈韵真都没有多大的关系。好几次刘二月想站起来往外看的时候,都被沈韵真扯住了。 刘二月也知道沈韵真是为了她好,但她的确是放心不下外面那个男人。 从半夜一直坐到天明时分,何五郎几次昏死过去,又好几次被冷水泼醒,沈韵真的手已经被刘二月捏的酸痛发青。 “大人,已经查清楚了。” 忽然又内卫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儿纸,看起来像是状词。 刘二月心里又紧张起来“统领大人,又出什么事儿了?” 内卫统领一边翻看,一边哦了一声“没什么,不过是派人查了查何五郎的底细。” “底,底细?”刘二月凝着内卫统领,手上又渐渐攥起劲儿来。 内卫统领忽然抬起头,问道“刘掌事,你刚才说,何五郎好几次威胁你?” “啊……是,是的。”刘二月结结巴巴的说道“怎么了大人?” “嗨!”内卫统领扔下一叠儿状纸,道“您猜怎么着,这个何五郎几年前就在京城春香园定居了。” “春香园?”沈韵真睁大了眼睛。 “你也听说过春香园?”内卫统领饶有兴味的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摇摇头“没听过。” “春香园可是个绝佳去处,那是京城出了名儿的秦楼楚馆。那儿的姑娘个个能歌善舞,而且……啧啧!”内卫统领说着,忍不住砸吧砸吧嘴儿,好像一副回味无穷,意犹未尽的样子。 “嗨,我们你们俩说这干嘛?”内卫统领敛去满脸的不正经“这个何五郎看上了春香园的一个姑娘,人家姑娘开口就要四千两银子赎身。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何五郎才又找上了刘掌事,八成是想从您这儿找齐这四千两。” 沈韵真扭过头,她明显感觉得出来,旁边的刘二月陷入了一种静止的状态。 “我说,刘掌事,他平日威胁你的时候,是不是经常管您要银子花呀?” 内卫统领的话如一颗石头沉了水,没激起半点儿响声。 “刘掌事?刘掌事想什么呢?”内卫统领叫了她几声。 “春香园的姑娘漂亮吗?”刘二月问道。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怕她心里一激动,露出马脚来,便站起身抻了抻胳膊。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条凳上,左边人一站起来,凳子就往右边栽歪。 刘二月咕咚一声摔在地上,摔得她顿时眼冒金星,大胯似被锤子砸过一般,生疼! 沈韵真忙伏身去扶她“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这是条凳儿,您没摔着吧?” 这么重重的一摔也没能把她摔清醒,刘二月满脑子都是春香园三个字,根本不理沈韵真。 不得已,沈韵真只好冲内卫统领福福身子道“大人,刘掌事怕是摔坏了,能否让奴婢扶她回去,暂且上点儿跌打酒?” 内卫统领忙着看状子,便抬抬手“去吧,这儿也没你们什么事了。若一会儿还有事,我派人去叫你们。” 沈韵真搀着刘二月走出大堂,天色微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 一路走回刘二月的寝房,沈韵真能听见身边人抽鼻子的声音。 沈韵真抿抿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小时候偶然看到的两情相悦难舍难离的诗句,还有所不解。只听人说过,情浅时,最伤人,情深使,最受伤。 如今看了刘二月,沈韵真大概也能了解一二了。 刘二月一路无话,进了房间,一头栽倒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命是保住了,可这心也死了一半儿了。 “他跟我说,他把月例都攒着,以后出了宫,我们俩搭伙儿过日子。所以每回他来见我,我都会给他五两十两的。”刘二月突然说道。 沈韵真愣了一下“后来呢?” “后来,他说舍不得我,天天都要来。我还只当是和他旧情重续,原来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刘二月的泪珠子从眼角滑落“这也怪不得他,是我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谈什么重温旧情,真可笑。”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难怪。 何五郎为了每天能拿到银子,根本不顾及刘二月的身体状况,也难怪刘二月的身体会吃不消。 第七十五章 尘埃落定 “阿真,你又像我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吗?”刘二月望向沈韵真。 沈韵真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那你也要擦亮眼睛才是,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心对你好。” 沈韵真微微一笑:“好,我会记着你的话。” 若在平时,这事儿或许还会拖得再久一点儿,但眼下毕竟临近年根儿,以免影响了过年的喜庆劲儿,内卫也不过是把事情草草收场。就算有些许疑点还不大明朗,内卫们也懒得应付差事,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 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何五郎和柳絮两个人身上,这两人问了个斩立决也就罢了。 小云被草草下葬,内府赏了二十两银子,因不知道她父母老家在哪儿,只能用作她的装裹送葬银子。 内卫们从何五郎的房里搜出了一包来不及运出宫的银子,大略数了数,有二百多两。知道是从刘二月那里盘剥过来了,便也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刘二月。 刘二月捧着一大包银子,苦笑了一阵,阴差阳错的,好像每一个人都没落得好下场,好像每一个人都扮演了一个最恶的角色。 “我也没儿没女的,要这么多银子没什么用,给你吧。”刘二月把一捧银子放到了沈韵真手里。 一二两倒是可以收,可这足有二百多两银子呢。 沈韵真摇摇头:“我不要。” “你姑娘家家的还年轻,将来出宫,还要嫁人。女人身边要是没有钱,一旦被男人抛弃了,真是一点儿饭辙也找不到。”刘二月挥挥手:“你拿着吧。” 沈韵真随手拉过刘二月的妆奁:“我自己的银子够花,再说,我也不一定会嫁人。” “是不是看了我之后,都不想嫁人了?”刘二月问道。 沈韵真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不是了。” 刘二月看了她一阵:“那为什么?” 沈韵真笑了笑:“谁敢娶我啊?” 刘二月破涕为笑:“是啊,像你这样的姑娘,得什么样的好男人,才能配得上?” 沈韵真默然,好姑娘? 入宫前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韵真,才是真真正正的好姑娘,现在的她,变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了。 刘二月握住她的手,道:“你看这双手生的多漂亮?” 刘二月翻过沈韵真的手,看了好一会儿,道:“我跟你说,天生的娘娘命。” 沈韵真挑挑眉:“说什么呐?” 刘二月笑道:“你信我的,准错不了。” 沈韵真缩回手,娘娘命?当初南景霈让她入宫为妃,她抵死不从。或许真有那么一个攀龙附凤的机会,只是让她给推掉了。 沈韵真望着自己的手,已经不似待字闺中时的那般白皙了,手纹儿越发的重了许多。她已经好久没有注意过自己的手了,沈韵真凝了一会儿,不觉有些陌生。 短短半年,又多少条性命栽在了这双手上?这双看似干净的手,其实早已经鲜血淋淋。 刘二月搂住沈韵真的肩膀道:“我听小顺子说,你从小无父无母的?” 沈韵真点点头:“是啊。” 刘二月望着她:“我倒有个主意,你想不想听?” “什么主意?”沈韵真问道。 “认我当干娘。”刘二月说道。 沈韵真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怪异又欣喜的感觉。 “怎么了?不愿意呀?”刘二月问。 “不是,”沈韵真摆摆手,自嘲的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会有人愿意跟我攀亲戚。” “那些人不识货,我刘二月的眼光好啊,就看你乐不乐意嘛。”刘二月在沈韵真的手背上拍了两拍:“往后呢,你就安安心心的待在司珍局,也别想着太医院了,等我告老出宫,你就是司珍局的新掌事。” 不回太医院?沈韵真皱了皱眉。 “是不是王太医说了什么?”沈韵真试探道。 “没有啊?”刘二月一脸茫然,挑挑眉:“是我自己的意思。这司珍局上下百十来个宫女,就属你最对我的脾气。咱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将来我告老出宫,这司珍局的差事,必得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手里。你要是愿意,就叫我一声干娘,往后在司珍局,我关照你。” “认干娘我自然是愿意的,不过……”沈韵真缓缓垂下头。 “不过什么?”刘二月望着她。 沈韵真身负血海深仇,当初父亲的案子还没有翻盘,沈家的冤屈还没有洗清。她必须回到太医院去,回到父亲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把沈家的大旗重新扛起来。 “不过,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想回太医院去。”沈韵真望着刘二月。 夜半回到房间里,躺在热气腾腾的炕上,沈韵真翻个身,却发现身边空落落的。若是在以前,每次她翻身的时候,都能看见睡得憨甜的小云,或者,这小丫头还没睡着,等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自己。 沈韵真翻来覆去好几次都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 冬香给自己包的那些饴糖还没有吃完,沈韵真打开纸包,拿过一颗饴糖送进嘴巴里。 甜津津的汁液顺着喉咙流进嘴巴里。 “自打我入宫以来,就只有阿真姐姐对我最好了!” “阿真姐姐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眸子轻轻一颤,泪珠儿便止也止不住的流到脸颊,沈韵真捂住嘴巴,抽噎起来。 耳听得谯楼之上三更鼓响,沈韵真抱着膝盖,渐渐睡去,脸颊上的泪痕未干。 许是精神高度紧张过后的松弛,沈韵真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抬头一看,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 沈韵真撑起身,却觉得头痛欲裂,原来是有人走的时候没有关窗,冷风进来吹得人头疼。 沈韵真也顾不得头痛,迅速洗漱了一番,走出门去。司珍局里一切照常,只是少了三个人而已,大家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把这桩事情忘得烟消云散。 沈韵真揉揉眉心,端过水盆,往库房走去。 博古架好像才被人擦过,干干净净一丝不染。沈韵真有点纳闷,一扭头,却望见小顺子。 小顺子抖抖手上的抹布:“姑娘今日的活儿,奴才已经帮姑娘做完了。” 第七十六章 南景霈的反套路 “奴才听说一宗事,特意来告诉姑娘。现在有个机会可以帮姑娘重回太医院,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小顺子四顾环绕一周,压低声音道:“有道是凤凰非梧桐不栖,这司珍局虽然有刘掌事关照姑娘,到底不是姑娘待的地方,姑娘考虑一下?” 虽然刘二月对她很好,但这司珍局对她来说,确实没什么前途,也并不是她的专长。 “什么机会?”沈韵真望着小顺子。 小顺子低声道:“奴才听说,田美人最近身子一直不舒坦,皇上一连给田美人换了好几个医女,田美人都不满意,就连王太医去了,都碰了一鼻子灰。” 沈韵真默然半晌,这摆明了就是田美人想帮自己重回太医院,在南景霈面前演的一出戏。 “那皇上的意思呢?”沈韵真问道。 “皇上挺着急的,听说田美人最近一直胎像不稳,吃不好睡不着的。皇上说了,若是谁能把田美人伺候舒坦了,当即官升一级。”小顺子咧开嘴,嘿嘿一笑:“姑娘知道的,这官升一级,就是医女变太医,太医变院判,以此类推。姑娘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一准儿能回太医院去。” 沈韵真点一点头,既然是田美人存心帮她,那只要她愿意,这事儿就有八九成的把握。 “也好,那我一会儿去跟刘掌事说说。”沈韵真说道。 “不过,奴才也要提醒姑娘,重回太医院,少不了,会被夹在各宫主子之间来回受气。姑娘若是过惯了清闲日子,留在司珍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小顺子含笑道:“一切都看姑娘自己的意思,反正主子说了,一切以姑娘开心为主。只要姑娘开心,要奴才怎么安排都成。” 这个不必考虑,沈韵真必然是要回太医院的。 回到太医院,就不得不面对那个她最不想面对的人——淑妃。 沈韵真想起那日在宝华宫里,淑妃给自己来的一个下马威。她缓缓抚上脸颊,仿佛时隔很久,还能感受到那屈辱的余温似的。 “听说新年宫宴的时候,皇上破例准淑妃的哥哥也参加?”沈韵真问道。 小顺子摇摇头:“萧将军虽然是淑妃的娘家哥哥,但对于后妃来说,毕竟还是外戚。外戚是没有资格参加宫宴的,照老规矩,应该在御膳房外大排延宴,为萧将军庆功。” 沈韵真点点头:“这么说,不会有机会碰到他咯?” 小顺子笑道:“这点姑娘不必担心,就连王爷们都不能在宫中留宿,更何况一个外戚将军了。就算萧将军想为难姑娘,他也是鞭长莫及。” 沈韵真先前还为这个从未谋面的萧将军着实担忧了一下,如今淑妃复位,肯定会对自己百般刁难,对付一个淑妃已经是难事,要是再面对一个叱咤风云的萧将军,可真成了腹背受敌了。 既然现在不用考虑这个萧将军,那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田美人本来就没什么病,只是对南景霈新挑选的医女都不放心,只要沈韵真一出现,她心里就有了底,什么病不病的,早就忘到了爪哇国。 沈韵真从刘二月哪里请了半天假,到毓秀宫给田美人煎药,药是冬香配好送过来的,沈韵真就负责用紫砂锅子把药煎好。 沈韵真悠闲的坐在毓秀宫的屋檐下,摇晃着蒲扇。 青罗蹲了下来:“我听说你认了刘二月做干娘?” 沈韵真点点头:“是啊。” 青罗啧啧舌:“我发现你还真是个怪物。” “为什么?”沈韵真太阳望着她。 青罗挑挑眉:“谁不知道司珍局的刘二月是个嘴损又刁蛮长舌妇,偏就只有你跟她能合得来。” 嘴损刁蛮长舌妇也是沈韵真对刘二月的第一印象,但后来经历了那些事,沈韵真也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刘二月会是现在这样的性情。 沈韵真冲青罗使了个眼色:“别胡说八道,人家刘掌事挺好的。” 青罗轻轻哼了一声:“挺好的?那你倒是叫一声干娘让我听听?” “干……”沈韵真看了青罗一眼,用大蒲扇在她头上唿扇一拍:“占我便宜你!” 青罗没躲过这一扇子,把头发拍的乱七八糟:“好啊,你敢欺负我!” 青罗顺手一抓,把沈韵真头上唯一一件首饰抢在手中,那是一支样式简单大方的红玉髓发簪是沈韵真及笄之年的生日,父亲送她的礼物。 这几年来风也好,浪也好,这支发簪从来没有离身过,今日被青罗一抢,沈韵真就怕摔坏了,忙起身去追青罗。 青罗东躲西躲的避开沈韵真的抓捕,一跑便跑到毓秀宫门口。恰时南景霈的御驾就在门口才刚落轿。青罗心里一惊,慌忙跪倒在地。 沈韵真一直追着青罗,也才刚看到御驾,忙也跪了下来。 “大胆的奴婢,谁准你们在宫里吵吵闹闹的!?惊动圣驾,你们担待的起吗?”东来呵斥道。 青罗忙磕了头:“皇上恕罪。” 沈韵真默然,只是跟着青罗把头低下去。 南景霈的就站在身前,沈韵真望着一双平金蟠龙皂面靴子在眼前停留了好一会儿。 “手上拿着的什么?”南景霈突然说道。 “蒲扇。” “回皇上话,是簪子。” 沈韵真咬咬嘴唇,原来南景霈问的不是她。 “拿来朕看。” 沈韵真咬紧牙关,她的宝贝簪子,怎么能交到南景霈手中? “这不是宫女的首饰啊。”南景霈的声音淡淡的。 “是,不是奴婢的。”青罗的声音弱弱的,是不是偷眼望向沈韵真。 “不是你的,那就是田美人的了?”南景霈话音里透着些许不满:“主子的首饰是你们可以拿来玩儿的吗?” 青罗舔舔嘴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该不该把沈韵真说出来。 “回皇上话,是田美人赏赐给奴婢的,青罗羡慕,所以拿来跟奴婢闹着玩。”沈韵真低着头,轻声说道。 南景霈的沉默了一阵,把这支簪子拿在手中把玩良久:“哦,朕想起了了,这是朕赏赐赏给田美人的那支,番邦进贡的红玉髓。” 第七十七章 你这是强取豪夺! 这支簪子虽然材料极佳,但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番邦贡品的品质。再说,这本来就是父亲送自己的礼物,什么时候成了番邦贡品了? “如此难得的红玉髓,竟然被她随随便便赏给一个奴婢,真是暴殄天物。”南景霈说着,把簪子递给东来:“收好,既然田美人不想要,那朕收回也就是了。” “皇上,那这簪子……奴才倒是收在哪儿啊?”东来捧着簪子有点发愣。 南景霈轻轻一笑:“女人的首饰找不到地方存放是不是?正好,前些日子跌碎了一支红玉笔,叫内府,那这珠子重新镶嵌也就是了。” 沈韵真愕然,这南景霈未免太过分了。 南景霈的靴子离自己远了些,重新回到轿撵上:“起驾回宫。” 东来愣了一下:“皇上,咱都到毓秀宫的门口了,田美人还在巴巴儿的等着皇上呢。” 南景霈一手伏在扶手上,一手撑着头:“还是镶笔更重要,起驾回宫。” “是。”东来抖抖浮尘:“起驾回宫。” “慢着。”南景霈忽然拦了一下。 轿撵又重新落回到地面上。 “田美人离不开你,从今儿起,你就回毓秀宫伺候吧。”南景霈说着,冲东来抬抬手,轿撵掉了个头,吱呦呦的走远了。 “阿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青罗见沈韵真似丢了魂儿一般,便有些慌了。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不你打我几下吧。”青罗抓起沈韵真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招呼。 沈韵真失魂落魄的望着青罗,被她抓住的手沉重得似灌了铅一般。 “我还有很多好看的首饰,要不你挑挑去,喜欢什么就拿什么?”青罗晃了晃沈韵真:“你怎么了阿真,说话呀?” 青罗也是一番好意,但她的那些首饰,即便再漂亮,再珍贵,也比不上这一支簪子的意义。南景霈是故意拿走它的,他就是存心想要欺压自己。 红玉毛笔,上面镶嵌着一颗红玉髓珠子,想想就知道多好看。 “这根簪子,对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啊?”青罗小心翼翼的望着沈韵真。 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的念想,沈韵真在心里默默回答了一声,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我这就去找美人,让美人帮你要回来。”青罗站起身。 “别去了,别去。”沈韵真拉住了青罗。 南景霈是故意给自己使绊子的,就算是田美人去了又如何? 青罗一门心思想哄沈韵真开心,打开了自己的妆奁,大大方方的拿出所有首饰让自己挑。可沈韵真心心念念的,都是父亲送给自己的那支红玉髓簪子,对眼前花花绿绿的簪子视若无睹。 青罗倒是大方,片刻的工夫就在沈韵真头上插了七八支簪子。 “我觉得都挺好看的,你就都拿着吧。” 许是青罗也知道沈韵真那支簪子到底有多贵重,自己的首饰没有任何一个能比得上。 沈韵真望着镜中的自己,这事儿不怪青罗,看她这样满心歉疚的哄自己开心,沈韵真也有些心疼。便在这七八支簪子里,随便选了一支。 “就要这个吧,我挺喜欢这个的。”沈韵真说着,笑了笑。 青罗一见沈韵真笑了,当即一副如释重负的感觉。 “下次,下次我要是见到更好的,我给你留着。”青罗扶住沈韵真的肩膀:“千万别生我的气。” 沈韵真摇摇头:“怎么会呢?这事也怪不得你。” 青罗转念一想,又问道:“只是我不明白,刚才那支簪子明明不是美人赏的,你干嘛要骗皇上呢?” 沈韵真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幸亏房间外,熬的药扑锅,小丫头跑来叫走了沈韵真。 南景霈的一句话,便叫沈韵真回到了太医院,在她走的这一个月里,她的房间一直都没有人住过。 回到太医院的第一个夜晚,沈韵真睡得很沉,从司珍局带回来的包裹也来不拆。 刘二月知道阿真天生属于太医院拦也拦不住,只好嘱咐了几句,叫她有空回来看看。 路上还一直帮沈韵真提着包裹,进了屋,沈韵真一模包袱皮儿,里面硬邦邦的,竟是那二百两现银。 转过天来,沈韵真起了个大早,用小银锅子给田美人熬煮阿胶羹。小银勺子在黏稠的红枣阿胶中来回搅动。黑褐色的阿胶夹杂着红枣碎,闻起来香喷喷的。 王太医来的也早,见沈韵真在,王太医押了口茶道:“昨儿才回来,今儿就忙活上了?” 沈韵真应了一声:“田美人的身子耽搁不得,再说阿胶羹也不麻烦。” 王太医倚在壁桌上,喝着茶:“你这羹里的红枣放得太多了。” 沈韵真转过头:“哟,您眼神儿怪好的,隔这么远都看得清。” “那是。”王品堂这杯茶滟的很,苦的他舌头发麻。 “田美人喜欢吃红枣,而且红枣补血,多放一点也无妨。”沈韵真说道。 “幸而是吃的东西,要是药,就不能这般随意了。” 王品堂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沈韵真有些诧异。恰好这阿胶羹也炖够了时辰,沈韵真熄了火,用小银勺子把锅里粘稠的羹刮干净。 “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沈韵真一转头,这才注意到王品堂的眼下一片鸦青:“您这是又熬了半宿吧?” 王品堂摆摆手:“我是一夜没睡。” 沈韵真诧异了一下:“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老这么熬夜,身体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得吃啊,”王品堂喝完了他这杯浓茶,勉强算是打起精神:“昨天遇到一个方子,翻了一宿的医典。” “什么方子这么刁钻,把您都给难住了?”沈韵真笑道。 王品堂清清嗓子,说道:“我问你啊,你爹先前的那些个独门秘方你还找得到吗?” 沈韵真默然,沈家抄家的时候,书籍文牍一律充公,现在想找沈家的秘方,只能是问问沈韵真会背多少。好在她绝大多数还是会背的,这样就勉强算作秘方还在吧。 第七十八章 欺骗 王品堂叹了口气,先前沈文忠还教过他一些,后来时间一长,有些方子就记不全了,找不到那几味药到底是什么。 “你爹的秘方,你会背多少?”王品堂放下茶杯,问道。 沈韵真捏起两根手指:“一点点而已。” 死马当作活马医,王品堂重重出了口气:“先看看这个,这里面缺了一味药,你可知道?” 沈韵真接过王品堂递来的一个纸包,伸手在里面扒了扒。 什么死马当作活马医?宫里仿佛没有谁病入膏肓吧? 沈韵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这药是给谁的?” 王品堂眸子微微一烁,转过身:“也没谁,就是我那个不孝子,从勾栏院赎回一个女人。你不知道,勾栏院那种地方,什么丧心病狂的人都有。我昨儿略看了一眼,那女人似乎是被什么人下了*。不孝子跪了一夜,非要我出手救她,我想这毒,我是没法子解。就想试试你爹的秘方,可我配了几次,都觉得少什么东西似的。” 王品堂说着,面上见了愧色:“说到底,都怪我家那个不孝子。” 沈韵真也没说话,别人家的儿子, 自然有别人管去,自己跟着多嘴实在不合适。 “大人的家事完全可以不告诉奴婢的。” 王品堂沉默了半晌,才道:“那这药……” 沈韵真低头看了看,这纸包里确实缺了还魂草和一味如意丹。 “那,奴婢一会儿配好后,煎得了药一并拿给大人。” “好,这样最好不过了。”王品堂说道。 医家的秘方素来不传外人,煎好的秘方药,连药渣都不能让外人见,免得其他医者学了去,秘方也就不值钱了。王品堂也懂这个道理,便叫沈韵真煎好再给他拿来。 王品堂见沈韵真走了,重重叹了口气:“幸亏啊!” “幸亏什么?” 门口突然有人说话,把王品堂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儿来一看,原来是东来。 王品堂撇撇嘴:“你可吓死我了。” 东来摇晃着手中浮尘,慢腾腾的进了茶房,一伸手:“药呢?” 王品堂指了指外面:“沈姑娘在煎。” “沈?!”东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儿,差点把眼珠子掉出来。一把扯住王品堂:“这药怎么能经她的手呢?万一她!” 王品堂皱皱眉,一把推开东来:“我有什么办法,这是人家沈院首的方子,我不找她,还能找谁?” “可她要是借机报复……”东来死死咬着牙,字眼儿都从牙缝儿里往外蹦。 “后果不堪设想!”王品堂叹了口气:“我这么大年纪,这点儿轻重还掂量不出来?我没告诉她。” “啊?”东来愣了一下。 “我没说这药是皇上的,我编了个瞎话儿。” 东来转忧为喜,用浮尘点了点王品堂:“看不出来啊王太医,人都说沈姑娘是最鬼精灵的,想不到您比她还狡猾。” 王品堂无奈的摇摇头:“那不过是因为她信任我,万一她知道真相,恐怕她就再也不会信任我了。” 东来的笑意渐渐散了,沮丧道:“这倒也是,可事情赶到这儿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王品堂皱皱眉,眼眸里尽是阴郁。东来看了他一眼:“我说,查到什么没有?” 王品堂摇摇头:“我看这事儿未必出自太医院之手。” 东来挑挑眉:“能接触到皇上的补药的,除了太医院还有谁?” 王品堂凝了东来一眼,摊开两只手:“你总不会怀疑我吧?” “事儿是你端出来的,自然不是你。”东来啧啧舌:“这可真是邪了门儿了,谁能往皇上的补药里掺毒呢?还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王品堂咬咬牙,这可是他这个太医院首的失职了。不知曾几何时,皇帝的脉象越发虚透,脸色也开始暗沉,似有中毒之像。 东来查过皇帝日常的饮食,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后来有一日,皇帝政务繁忙,每日的补药没有服用,此日显得精神些许,王品堂这才怀疑到补药身上。 因不知道这补药里被什么人动了什么手脚,王品堂也不敢贸然开解毒药剂,可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王品堂便想起了当年沈文忠的那副号称可解百毒的奇药“十绝汤”。 这十绝汤乃是当年沈文忠根据药理自行配制的一记解毒汤药,小到食物中毒,大到砒霜鸩酒,只要一记下去,就都能缓醒过来。 可这毕竟是沈文忠的配方,除了沈文忠自己,外人是绝对不知道怎么配的。 东来见沈文忠不回答,便没话找话:“这药行吗?” “行不行的,就是它了,除了这副药,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王品堂欲言又止。 “剩下什么办法?”东来挑挑眉。 “等死。”王品堂答道。 东来白了他一眼,这也能叫个主意? 除了这副药,皇帝就只能慢慢等死了吗?万一这副药不成怎么办?东来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见王品堂并没有解答的意思,便只好憋在了肚子里。 东来张张嘴,王品堂便把不耐烦的目光投了过去:“你这人怎么这么唠叨?” “再说一句,就一句。”东来伸出一根手指头,试探道:“我就是想问问,这药,不会以后每天都是她煎吧?” “是啊。”王品堂答了一声。 东来嫌弃了蹙起了五官,啧啧舌。 “怎么了?”王品堂问道。 “你,你说怎么了?”东来伸手点了点:“她可把皇上当仇人呢,憋着劲儿要弑君,你把皇上的补药让她煎?她鬼精鬼精的,要是发现这是皇上的药,不声不响的,往里加点儿砒霜,这就全完了!” “我傻呀?她煎的药,我就不会查查?”王品堂侧目瞥了东来一眼:“赶紧走吧你,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东来伸出两只手冲王品堂用力抖了抖。他是来拿药的,药没到手,他怎么能走呢? “抖什么抖?”王品堂白了他一眼:“您这一身的五花肉该减减了,瞧着肚子,跟怀胎十月似的。” “去你的五花肉!”东来悄声啐了一口:“药还没拿到,让我上哪儿去?” 第七十九章 暗杀 “哦!有道理。”东来说罢,往门口探了探头,见没有人,才大模大样的走了出去。 王品堂叹了一声,可真啰嗦,不知道皇上平时怎么受得了他。 王品堂想罢,便又陷入沉思,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能瞒过太医院,把加到皇帝的补药当中。这宫里除了沈韵真,还有第二个想行刺皇帝的人吗? 可这个下药的人,绝不会是沈韵真。 王品堂使劲儿摇摇脑袋,莫非,这宫里还有信王南影霖的势力?! 沈韵真把煎好的药给王品堂送了过来,还嘱咐了服用的禁忌。 王品堂急着支开沈韵真,便点一点头“好,我都记下了,你也别忙活了,田美人还等着你的阿胶羹呢。” 沈韵真这才想起阿胶羹的事儿,慌忙抱着白瓷盅子跑出了太医院。 王品堂端过药碗来闻了闻,又尝了尝味道。不免叹了口气。临近过年,居然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真是骇人听闻。 今日是小年,照例宫里要做各式各样的粘糕奉给各宫。 沈韵真到田美人宫里时,田美人才刚用过小食,碟子里还剩了几块红糖粘糕。 见沈韵真来,青罗笑道“才刚美人还跟我说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田美人也笑道“今儿是小年,膳房送来了新制的红糖粘糕,若非本宫拦着青罗,一块儿也剩不下。来的正好,快尝尝,还热着呢。” 沈韵真谢了恩,接了一块到碟子里。 青罗撅撅嘴巴“有时候奴婢怪嫉妒阿真的,阿真没来的时候,这宫里但凡有好吃的,美人总是第一个想到奴婢,现在倒好,美人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阿真。” 田美人啐了一口“你这没良心的丫头,本宫何曾不想着你了,喏。” 田美人努努嘴儿,青罗也便拿了一块糕。 田美人凝了沈韵真一会儿,指了指她发间“阿真戴的这支簪子,似乎不是平日里戴的那支。” 沈韵真愣了一下,伸手触及发间。这支簪子是青罗给的,自己原来的那支已经被南景霈无理夺走了。 青罗一看见簪子,便想起那日的事,若不是自己贪玩儿,也不会叫沈韵真丢了簪子。 “这仿佛是青罗戴过的?”田美人望向青罗。 青罗也怔了一下,低头道“是。” 沈韵真看了青罗一眼,便知她怕提起那日的事儿。 “美人真是好眼力,这支的确是青罗送奴婢的。是先前青罗姐姐看奴婢没什么首饰,特意拿给奴婢戴的。” 田美人含笑道“看着你们两个要好,本宫心里也着实开心。皇上前阵子赏了本宫许多簪子,本宫也戴不完,待会儿叫青罗带你去挑挑,你们两个一直尽心尽力服侍本宫,本宫早该赏你们点什么。” 沈韵真自是不会拿南景霈的赏物,想起南景霈,沈韵真就生气。沈韵真一支也没挑,青罗倒是挑了一支样式简单的留着戴。 小年夜里,宫中倒是没有什么宴饮,南景霈早就传下圣旨,要到淑妃宫中陪淑妃过节。 沈韵真回太医院的时候,正赶上膳房送来了节庆赏赐的饼饵。或许是为了喜庆,今年膳房的赏赐格外大方,每个医女都分到了一大盘粘糕,两顿也吃不完。 听说宝华宫的前的空场上已经准备好了烟花,太医院离得不算远。医女们吃过粘糕,已经成群的跑去凑热闹了。沈韵真没心情看淑妃的风光,一个人抱着粘糕盒子,呆呆的发愣。 枣泥儿,桂花,青红丝,山楂果儿一共四个味道,每个粘糕上都印着一个小小的福字。 记得小时候,每次小年夜,家里都会准备许许多多的粘糕,米饼,糖瓜,麻糖之类的小食。大盘大盘的饺子白花花的,厨娘恨不得把整头整头的猪和牛都包进去。亲友们还会带来新作的衣裳,或是什么有趣的玩具送给自己。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这几年在宫里,沈韵真从来没有机会出去。所有宫女都可以请假出宫,唯独她每次请假,都不被允准。其实沈韵真自己也清楚,南景霈把她囚禁在宫中,就是为了折磨她,生怕她跑了,逃了。 南景霈又是哪样一个多疑的人,怎么会给她出宫的机会呢?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没人打扫,沈家老宅荒废成什么样儿了。 沈韵真抱着盒子,悄悄躲了出去。 御花园里静悄悄的,水渠水纹荡漾,却听不到丝毫水音儿。这里背风,所以水面只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沈韵真将盒子放在地上,又从怀里取了两根蜡烛,用火折子点燃。 这里背风,火苗不易熄灭。沈韵真合十双手,冲月亮拜了拜。 记得小时候,读王维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当时的自己连一趟远门都没有出过,根本不知道何为思乡之苦,现在已然体味,家中却枝叶凋零。 枝残叶败,仅剩下父亲和她两个人而已。沈韵真轻合双眼,心中默默祷告。若是上天有灵,就请保佑父亲在北寒平平安安吧。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远远能看见宝华宫的烟花升空,噼啪做响,把半面天空照的通红。 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出,宝华宫门前那片喜庆祥和的气相,南景霈脸上那欢愉的笑容,淑妃那明艳六宫的妆容。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和谐,唯有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孤单零落,突兀至极。 沈韵真抱着膝盖,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 竹影摇曳,似愁绪拨动的心弦。北风卷集着枯草,发出飒飒的声音。 响动有些异样,沈韵真扭头看了一眼,竟看到半截儿身子,穿着太监的服饰。沈韵真忙站了起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太监,黑布遮脸,只露着一双凶狠的牛眼。 “你是谁?”沈韵真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这个你不必知道。”对方的身影有些沙哑,但听声音,他是个陌生人。 “你想干什么?”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一声。倏忽挥起手刀,一下劈在沈韵真颈子上,沈韵真只觉得脑袋里一片晦暗,再难凝聚意识。又觉得身子被重重一推,轻飘飘的向水渠倒去。 第八十章 去御书房伺候 水渠不深,但水流冰冷刺骨,掺杂着细碎的冰晶。 仿佛肉体一触及这水,便被施了魔咒,动弹不得。沈韵真被冰冷的水刺激的清醒了些许,竭力扑腾几下,但不起什么作用。 身上的肌肉仿佛僵硬的石头,就这样,沉沉的,向水下沉去。 或许,命该尽于此。 灯火幽黄,沈韵真睁开眼睛。浑身酸痛无力,眼皮沉重的几乎睁不开。 隐隐能看清一个人在眼前摇晃,可又不知是谁。 “醒了吗?” 她隐隐听见有人说话,只是这声音嗡嗡的,听不真着。 “好像又晕过去了。” “是啊,她在发高烧呢。” 沈韵真再也抬不起眼,只能任由自己沉沉睡去,仿佛陷入命运痛苦的泥淖。 王品堂端了一碗热姜汤来,搁在桌上“怎么样了?醒过没有?” 冬香点一点头“醒了一次,可是烧得厉害,又晕过去了。” 王品堂叹了口气“受了惊吓,高烧也是常事。” 秋月替沈韵真掩了掩被子“也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到水渠那个地方去呢?还失足落水。” “谁说不是呢?多亏司珍局的小顺公公从那儿路过,把她拉上来,要不,人可就没命了。”冬香说道。 王品堂没有说话,一挑帘拢,出了房间。 司珍局的小顺子已经走了,得了王品堂的十两谢银,笑的见牙不见眼睛。 王品堂正正衣冠,进了茶房,东来还在这儿等他。 “如何了?”东来问道。 “还没醒呢。”王品堂斟了一杯热茶饮了一口“皇上不是在宝华宫过节吗?这事儿怎么传到皇上那儿去的?” 东来只是默然,没有回答。王品堂见他似是避讳,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行了,这儿有我盯着,皇上那儿不能离开人,你先回去吧。”王品堂摆摆手。 东来仍旧坐着没动。 王品堂皱皱眉,以为他是在等沈韵真亲自煎的那份解药。便道“现在人还没醒,我又不知道那方子,等她明儿个醒了,我再催她煎药,你就别再这儿熬着了。” 东来扁扁嘴“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品堂看了他一眼“那你这是?” 东来从怀中取出一张明黄上谕,双手递给王品堂“你瞧瞧这个。” 王品堂双手接了,细细读了一遍,不觉一惊。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儿揉揉眼睛。 “皇上要沈韵真去御书房伺候?” 东来点点头。 王品堂难以置信的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不以为然的哼了一下“这别说这皇宫内院,就是整个儿天下,那都是皇上的,就要你们太医院一个医女,有什么不可能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品堂顿了顿,凝眉道“如今沈姑娘还不知道皇上的苦心,她可是一门心思的想报仇。要是把她放在皇上身边,我怕皇上会遭了这小丫头的算计。” 东来砸吧砸吧嘴儿“皇上英明睿智,自然能考虑到这一层,这就不必你王太医担心了。” 王品堂面露难色。 沈韵真虽然只是个小医女,但她毕竟得了沈文忠的毕生真传。不说跟自己平分秋色吧,至少也是不落下风。要是沈韵真想对皇上动歪心思,那恐怕王品堂抢救都来不及。 见王品堂不明白,东来压低声音道“真是个榆木脑袋。这么跟你说吧,皇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沈姑娘的安全,在太医院里有人算计,在司珍局也有人算计,这次调回太医院又差点儿把命丢了。你说,皇上能不生气吗?” 王品堂凝着东来,还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就算皇上生气,也不能把沈韵真放在御书房啊?” “皇上自有主张,想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这样做的,不劳你我操心。”东来说着,洋洋自得的勾勾唇角“这也怪不得皇上,到底还是这宫里水太浑。这么多个地方都不安全,皇上索性就把沈姑娘放在自己身边,日日盯着,看谁还敢打她的主意。” 虽然不是很理解,但王品堂还是点点头,不懂装懂吧。 东来见他点了头,这才站起来“皇上催的急,你且好好盯着,不能再出什么事儿了。若是沈姑娘醒了,即刻派人把她送到御书房去。” “这么急?”王品堂起身去送东来“这人现在还发着高烧,就算是醒了,也得再休养两天不是?” 东来嗨了一声,摆摆手“皇上那儿火急火燎的,哪里等得了沈姑娘休养?你就叫人把她送过去,实在不成,病还可以在御书房养嘛,反正以后她也是要住在那儿的。” 王品堂捧着上谕,把东来送出了太医院。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只有宝华宫还能隐隐传来爆竹的声响。 烧得这么厉害,也不知道沈韵真明天能不能醒。 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难不成这么早就要摊牌吗? 想来也不会,皇帝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信王如今还没显露造反的痕迹,他的野心还没有路人皆知,皇上是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沈韵真摊牌的。 摊开圣旨,几个小字映入眼帘御前近身侍女。 王品堂摇摇头,侍女?还不如说弑君呢! 沈韵真做了一夜的噩梦,只待天明,才缓醒过来。 额头衣裳,尽是冷汗,连棉被都沁湿了。 晨起的阳光晦暗,但已然能看清室内的摆设,房里的蜡烛熄灭,冬香和秋月一个趴在桌边,一个歪在床榻上,似是陪了她一宿。 沈韵真慢慢坐了起来,头还很痛,似是刚刚退了烧。凭经验来看,她还没有完全好,到了夜里怕是还会反复。 口渴,沈韵真见桌上又碗姜汤,虽放凉了,但仍可以解渴,便端起来喝了几口。 端碗的声音惊动了秋月,秋月见她醒了,一把夺过那碗姜汤“你若口渴,叫我们就是了。何必喝这凉的,才刚醒过来又作死。” 沈韵真揉揉太阳穴,还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起身下床,却被秋香拦住了。 “哪儿去?” “帮王太医煎药。”沈韵真答道。 “今儿用不着你煎药了,”秋月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喜是忧“皇上昨夜下旨,要你去御书房侍奉,旨到即行。” 第八十一章 怎么靠近他 沈韵真愣了一下,她以为自己还没有情形过来“说什么?” 秋月看了看冬香,拿过那张明黄色的上谕“你自己看。皇上调你去御书房伺候呢。” 沈韵真迅疾展开上谕,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着医女阿真即刻前往御书房,任御前近身婢女。上谕墨香未散,是皇家御用的松烟古墨。 沈韵真愕然揉揉眼睛。 “恭喜你啦,阿真。”秋月笑了笑“书上说苟富贵,勿相忘。以后我和冬香还要指望你照应呢。” “那是自然。”沈韵真虽然惊愕,却还是机械的点了点头。 这个南景霈是怎么想的?才刚把自己调回太医院,又把自己调到御书房? 不对,御书房?沈韵真这才意识到,上谕写着御前近身婢女六个字。 近身?南景霈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难不成是忘记上次自己刺杀他的事儿了吗? 沈韵真揉揉眉心,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得下床。打水洗漱完毕,出去喘了口新鲜空气,才觉得整个人清爽了些许。 “还没问你,昨儿个你好端端的,跑到水渠干什么?”秋月走出房间,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沈韵真一时语塞,竟编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 “昨儿我好像掉进了水渠,是谁救了我?”沈韵真不答反问。 “是司珍局的小顺公公。”秋月凝着她“你们两个很熟吗?我记得,上次你挨打的时候,他还替信王给你送过药。这次又这么恰到好处的救了你。” 沈韵真默然半晌“也没有多熟悉,就是之前在司珍局做事的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我想着,太医院赏的粘糕多,司珍局赏的未必够吃,就想拿给他,好歹也算个谢礼。约了水渠边上,没想到一失足滑了下去。” “是这样?”秋月凝着她,似有些不信。 “是啊。”沈韵真的目光游移到别处。 这冷风一吹,人就清醒了,脑袋也跟着活络起来。 想来自己去祭拜家人不过是突发奇想,之前并没有告知旁人,怎么会有个陌生男子守在那里?脸上还蒙着黑布,生怕自己看见他的相貌似的。 这人手劲儿很大,想必是精挑细选出来对付自己的。 沈韵真咬咬嘴唇,坏了,这个人不可能是提前守在水渠旁的,一定是一路跟踪自己过去的。 这样看来,或许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个人的监视之下。 这宫里的主子们想监视自己,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 南景霈,淑妃,都有理由监视自己。可今日晨起,南景霈却调自己去御前侍奉,摆明是知道自己昨天没有淹死。 莫非这个黑衣人是南景霈派去的? 沈韵真想不清楚,也来不及多想,南景霈的上谕说旨到即行,也就是说,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思考了。她得赶紧收拾了东西,去御书房报道。 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银两,沈韵真匆匆赶往御书房。 东来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了“哟,阿真姑娘,这么快就好利落了?” 沈韵真看了东来一眼,忍住了讽刺他的欲望。 既然南景霈给她这个御前侍奉的机会,她又怎会不好好珍惜呢? 她得寸步不离的待在御书房,一旦给她找到了刺王杀驾的机会,说不定大齐改朝换代,她沈韵真也算大仇得报。 沈韵真闭紧了嘴巴,换了一副笑靥“奴婢谢东来公公关心,虽是没好利落,但已然能干活了,公公有什么活儿尽管交给奴婢,奴婢在司珍局做过事,最是是苦耐劳的。” 东来瞧了她一眼,笑靥中带着杀气,不觉打了个寒颤。 “没那么快,才刚大病初愈的人,怎么能往皇上身边儿凑呢?要是把病气过了皇上,那可不得了。” 沈韵真咬咬牙,依旧笑着“那奴婢全凭公公指派了。” 沈韵真心里有些焦急,她原以为这次会很快见到南景霈的,没想到南景霈对她避而不见。 几天而已,沈韵真稳稳心神,都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还忍不了这几天吗? 东来上下把沈韵真打量了一番“听说你之前在司珍局负责擦拭库房的博古架?” 沈韵真应了一声“公公真是神通广大,连这点儿琐事儿都了然于心。” 东来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依旧板着脸“那好,御书房后面的书库,是皇上存书的地方,书架也有几十排。你从今日起,就先负责擦拭书架好了。” “是。”沈韵真微微一垂眼,擦书架到不算什么难题,看来东来没想刁难自己。 这书库是南景霈存书的地方,难保他自己不会到这儿来找书看。少不得,沈韵真要在这个地方好好动点儿心思。 “想什么呢?”东来厉声道“我告诉你,这书库虽然没有司珍局的博古架多,可擦起来麻烦着呢,你可别把湿抹布上的水淋到书页儿上,否则,皇上怪罪下来,有你的好看!” 沈韵真微微一欠身“奴婢谨记。” 东来见沈韵真站着不动地方,便皱皱眉“还站着干嘛?把东西放下之后就赶紧去,我告诉你,这书架每天都要擦一遍,不能落一点儿灰尘,地下也要擦,别让灰尘把皇上的衣角碰脏咯。” 东来挥挥手,叫过一个奴婢来“你,带着她,到住的地方去。” 东来赶走了沈韵真,换了一副神情,回到房中给南景霈报信儿。 南景霈正埋头看折子,东来进房的时候,他头也没抬。 “启禀皇上,沈姑娘已经到了。”东来轻声说道。 南景霈默然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住处……” “回皇上,奴才让她跟其他宫女住在一块儿了。要是特别照顾,奴才怕沈姑娘有所察觉。” 南景霈嗯了一声“她身子才好些,别让她干什么繁重的活计。” “奴才让沈姑娘去擦书架了。”东来说着,抬头观瞧着南景霈的脸色。 “擦书架?”南景霈皱了皱眉。 东来愣了一下,忙冲南景霈欠了欠身儿“若是皇上觉得太累,奴才这就叫沈姑娘去做别的。” “就这个吧。”南景霈默然半晌,又道“打听清楚没有,昨天推她下水的人,到底是谁?” 第八十二章 你想杀朕? 东来眸子里忽的闪过一丝异样,像是有意在避讳什么。 南景霈皱皱眉,心领神会“是淑妃?” 东来默然把头垂了下去“事关重大,奴才不敢擅自查问,怕误了皇上大局,便把这事儿压了下来。目前为止,除了皇上跟奴才,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南景霈隐去面上的不悦,道“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东来应了一声,躬身往后退,才几步,便停了下来“皇上,那沈姑娘那边?” “朕自有安排。”南景霈说着摆摆手,东来便没敢再多问。 南景霈提起笔想继续批阅奏折,但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搁下笔,往御书房后的书库去了。 皇帝出来进去一向都是有太监跟随的,动静小不了。 因此,听见书库大门只是轻轻响了一声,沈韵真也只当是个宫女太监进来,没停手上的活儿。 “看来你倒是挺享受这种伺候人的活计啊?” 沈韵真听见身前有人说话,一抬眼,猛然见南景霈站在自己对面,隔着一座书架跟自己相望。书本的空隙间突然出现半张脸,把沈韵真吓了一跳。 看见南景霈,沈韵真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 “怎么不说话,没想到朕会突然到这儿来?”南景霈又温然问道。 沈韵真凝了他半晌,冷道“这是御用的书库,皇上当然可以出现在这儿,这有什么想不到的?” 南景霈丝毫不理会沈韵真的顶撞,继续问道“既然想到了,为什么还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奴婢只是没想到,皇上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独自进来。”沈韵真剜他一眼,继续挥舞着手上的抹布,擦拭着书架上的灰尘。 南景霈宛然一笑“见一个女子罢了,需要多大的胆子?” 沈韵真看了他一眼,反驳道“奴婢不是普通的女子。” “是,你的确不是普通女子。”南景霈随着沈韵真的挪动一齐往左挪动着“你比其他女人多了那么一点儿‘歹毒’。”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冷笑一声,没有理会。 “怎么?你觉得朕说错了?”南景霈问道。 沈韵真停下脚步,望向南景霈“当然错了,奴婢不是多的‘一点儿歹毒’,而是‘许多歹毒’。” 这宫里歹毒的女人不少,可从未有一个人敢像沈韵真那样——拔剑弑君。南景霈微微一垂眼,指尖下意识拂过自己的领口。 “可惜,朕活得好好的,”南景霈轻轻哼了一声“该不会,是你舍不得杀朕,故意手下留情吧?” 沈韵真停下手中的抹布,莫名其妙的望着南景霈,世上竟然还有这般自以为是的家伙? 对你手下留情?除非我沈韵真的脑袋进水了。 沈韵真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说话,朕可就当你默认了。”南景霈的手突然从书的间隙中伸过来,一把抓住沈韵真的手。 沈韵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缩手,可南景霈的力气很大,握得她五指的骨头碎裂一般疼。 沈韵真咬咬嘴唇“放手!” “这世上从来还没有人敢像你这般,颐指气使的命令朕。”南景霈挑了挑眉“知道吗?皇帝是不受任何人命令的,你想让朕放手,除非,你求朕。” 沈韵真抿着嘴,对视半晌,不肯再发出丁点儿声音。 南景霈微微垂下眼睑,看见沈韵真的手指已经被他攥的一片惨白“既然疼,为什么不肯求朕放手?” 沈韵真冷冷一笑“难道奴婢祈求,皇上就会放手了吗?” “当然不会。”南景霈凝着她“朕当然不会轻易放手。” 沈韵真被他噎住,半晌才道“难怪人们都说,当今皇上是个出尔反尔昏君。” 昏君?南景霈觉得这个称呼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格外有趣。 “你敢骂朕是昏君?”南景霈不可思议的望着沈韵真“你知道辱骂皇帝会是什么下场吗?你问问文武群臣,问问这宫里的奴才奴婢,再问问后妃,看他们谁敢口出狂言,谁敢犯这种大不敬之罪?” 沈韵真横了他一眼“这只能说明,皇上身边没有敢于进谏的能臣诤臣。当然了,只有唐太宗那般贤德,朝廷才会有诤臣。像您这样的皇帝,身边没有直言进谏的臣子后妃,并不奇怪。” 南景霈抿抿嘴唇,生生被她给气笑了。 南景霈轻飘飘的松开手“朕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沈文忠那样老实温和的人,会教出你这种牙尖嘴利的女儿。” 沈韵真收回自己被捏得发麻的手,回敬道“奴婢也不明白,堂堂大齐天子,为什么总是跟一个奴婢较劲儿。” 南景霈凝了她半晌,只是报以狡黠的一笑。 沈韵真的目光落在书架上,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绝佳的复仇计划。她忽然使出十成的力气,对准书架猛推了一把。 南景霈刹那间转过身,一把将书架稳住。 书架被这两股力气夹击,摇晃几下,最终稳定下来。 南景霈的目光忽然变得凝重,他已然明白沈韵真刚才的举动是出于什么心态。 书架单薄,一个人以全身之力定能把它推倒!一但自己刚才没有察觉,任凭书架倒下来,就一定会被砸死在书架和各种古籍中。 “你想杀朕?!”南景霈望着沈韵真,忽然像一只警觉的猛兽。 沈韵真咬着牙,双手还扶在书架上“我想弑君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皇上是今天才知道吗?” 南景霈一怔,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死死盯着沈韵真的眼睛。 沈韵真缓缓松开手,心脏一阵狂跳,引得手脚一阵发颤。 南景霈见她松了手,也慢慢把手放下来,缓缓绕过书架,冲沈韵真勾勾手指。 沈韵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不怕他。扔下抹布,快步走到南景霈面前。 “要杀要剐,还请皇上指教。”沈韵真傲然福了福身子,从头到脚,挑衅的意味毫不遮掩。 “指教?”南景霈眸子倏忽一烁,迅疾捉住沈韵真的手腕,将她死死按在墙上,一双鹰眼般锐利的眸子直直盯住沈韵真。 “像你这般狡猾,而且心狠手辣的女人,还需要朕的指教吗?” 第八十三章 你应该一心想着朕 南景霈的身体抵住沈韵真,沈韵真挣扎几下,无果。 南景霈并非是什么武艺超群之辈,但对于沈韵真来说,却似钢筋铁骨一般。离得那样近,南景霈温湿呼吸喷在沈韵真脸上,一冷一热。 “最好把你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摘出去,否则没你的好果子吃。”南景霈说话时,也不肯把手上的力气减少一分。 “奴婢听不懂皇上的话。” 南景霈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忽然板住了她的下颚“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要做糊涂事?不要总想着刺杀朕,这对你没有好处。” 沈韵真上下打量着南景霈面上精致的轮廓,他的眸子清凉如水,似浩瀚的夜空。 “是吗?”沈韵真竭力推了南景霈一把,可他纹丝不动。 “当然。”南景霈依旧死死锢着沈韵真。 “皇上若是怕了,大可以直接杀了奴婢,绞杀,下毒,斩首。大齐刑罚纷繁复杂,皇上还担心找不到合适的吗?” 南景霈狠狠的凝了她许久,松开沈韵真。 “你就这么想死吗?” 沈韵真默然看着他,没有作答。 “沈家虽然灭门,但沈文忠毕竟还在北寒流放,你不替沈家考虑,难道也不替你父亲考虑?”南景霈背过手,在书架之间徐徐踱步“别说是你父亲,就连信王这样的年轻人,也无法忍受北寒的严冬。” 想起父亲老迈,沈韵真慢慢低下了头。 “沈韵真,你难道就不想救他吗?” 南景霈轻描淡写的一个问句,让沈韵真周身一颤,她诧异的抬起头,发现南景霈正饶有兴味的盯着自己。 “想。”沈韵真沉默了许久,终于吐出一个字眼儿。 “朕知道,你在等信王,等南影霖与番邦部落勾结,起兵叛乱。你在等他推翻朕,为沈家昭雪。” 沈韵真咽了口唾沫,南景霈一语中的,将沈韵真的心事和盘托出。 南景霈款款走到沈韵真面前,一手抚上她的肩膀,一手托起她的下颚。 “这想法傻到让人难以置信了。”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信王有这个本事吗?你以为朕会放任他起兵造反吗?等他掌权夺位,下辈子吧!” 沈韵真扣紧了牙关,呼吸急促。 “皇上为什么要跟奴婢说这些?” “喜欢你呀。”南景霈勾勾唇角,面上露出一丝狡黠。 沈韵真别过脸,南景霈的声音有些轻浮,好像一个浮浪的纨绔子弟。 “其实,之前朕就给过你机会,只可惜,当时你没有好好把握。若你当初答应做朕的妃嫔,一心讨朕的宠爱,或许沈文忠现在已经在京城养病了。” 沈韵真恨恨的瞪着南景霈“靠什么?靠出卖色相,靠吹枕头风吗?” 南景霈面上倏忽掠过一丝尴尬的神色。 “那是淑妃,不是我。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沈韵真抬手打落南景霈放在她肩头的手掌“皇上要么现在就杀了奴婢,要么,就等着奴婢来杀皇上。话说回来,奴婢还真是不敢对皇上抱什么希望。皇上连沈家满门都灭了,还会格外怜惜奴婢父亲吗?” 沈韵真说罢,转身便走。 南景霈岂容她说走就走?一把扯过。沈韵真站不稳,跌进南景霈的怀中。 南景霈顺势将她箍住“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待在御书房,否则,朕即刻下旨赐死沈文忠。” “你!”沈韵真一怔,轻声道“昏君。” “随你怎么称呼,”南景霈微微眯起双目“沈韵真,你最好不要跟朕耍手腕,那些招数对付妃嫔们管用,对朕则未必。朕还告诉你,朕已经传下口谕,从今日起,只要朕有丝毫伤损,就会有人去要沈文忠的命。” 沈韵真咬着嘴唇,半天说不话来。 南景霈轻轻地哼了一声“没错,朕就是在威胁你,可那又如何?你敢对朕下手吗?” 沈韵真颤颤的呼出一口气“不敢。” “很好,脑袋还算清醒,从今以后你就在御书房好好的伺候朕。”南景霈含笑,松开手臂“当然了,朕不会让你白伺候,说不定哪一天你表现好,朕就赦免了沈文忠。” “赦免?”沈韵真有些惊诧,南景霈会有这么仁慈? 南景霈点点头“不过,你得尽快让朕看到你的表现。要知道,北寒是要冻死人的,天知道沈文忠能熬过几个年头。要是等他死了,你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这倒是实话,北寒的日子极其艰难,父亲又能熬几个年头呢? 要是等信王起兵,少则年,多则十数年,以父亲的老迈,能活到那一日吗? 虽然父亲无数次的教导她,任何时候都不可失了沈家的骨气,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比屈服更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皇上说话算数吗?”沈韵真迟疑了一阵,轻声问道。 南景霈笑了笑“朕是天子,自然一言九鼎。” “那田美人……” 南景霈没想到沈韵真会这么识时务,便道“田美人那里,朕自然会另择好的医女去伺候。” 沈韵真心里一揪,田美人的月份是谎报的,若是足月生产,必然会引人怀疑。淑妃定会抓住这个把柄绝不会放过自己。 更何况,田美人和侍卫偷腥的事情若是宣扬开来,田美人阖家上下都难逃斩刑。 “田美人一直是奴婢照料的,想必已经习惯了。其他医女未必了解田美人的体质,突然换人恐怕会影响田美人养胎。田美人,还是交给奴婢来照料更为妥当。” 南景霈抿着嘴“一边照料田美人,一边在御书房当差?” “是,还请皇上允准。”沈韵真答道。 “不准。”南景霈斩钉截铁的说道。 沈韵真欲言又止。 “你在御前当差,应该一心想着朕,而不是你的田美人。”南景霈凝着沈韵真的眸子“朕绝不会允许御前的奴才奴婢心不在焉。” 南景霈是个心思细密的主儿,若是沈韵真太紧张田美人,必然会惹他怀疑。 沈韵真不敢再纠结,只道“奴婢伺候田美人几个月,已经生出感情。求皇上让秋月接替奴婢照顾田美人,除了秋月,奴婢谁也不放心。” “准了。”南景霈说罢,悠然走出书库。 第八十四章 朕不吃陈茶 沈韵真自然不敢拿亲生父亲的性命开玩笑,沈文忠无疑是钳制沈韵真的一把利器。南景霈知道自己抓住了沈韵真的软肋,也就放心大胆的把沈韵真放在御书房中伺候。 “茶。”南景霈伏案批阅奏折,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声。 沈韵真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乖乖的端了一杯热茶给南景霈。 南景霈接过茶盏,撇了撇茶叶,问道:“这是什么茶。” “回皇上,是明前的龙井。”沈韵真答道。 叮!茶盏又被搁回到托盘上。 沈韵真皱皱眉:“有什么不妥吗?” 南景霈侧目瞥了她一眼,道:“朕不喝陈茶,换掉。” 沈韵真向送茶太监瞟了一眼,那小太监也是一脸茫然。 清明前采摘的茶好,人人都知道,可现在这个月份,离明前茶成熟还有些日子呢。想喝明前茶,必然只有去年的明前。 沈韵真一转身,冲送茶太监道:“听见皇上的话了吗?还不换掉?” 南景霈哼了一声:“你到省事儿,直接丢给太监去做。他一个粗手大脚的太监,他又懂得什么?” 沈韵真咬咬牙,自己没来之前,南景霈喝的茶都是这太监准备的,可从前他是怎么喝下去的?现在自己一到御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儿那儿都是错。 沈韵真福福身子:“奴婢去重新烹茶。” 沈韵真去了小半个时辰,端了一盏新茶回来。 南景霈低头一看,还是刚才那只茶盏。 “这是什么?” “回皇上,是明前龙井。” 南景霈的手才刚伸到茶盏边,便止住了:“朕已经说过了,不喝陈茶。” “皇上尝尝,若是不合口味,奴婢再去换。”沈韵真将托盘整个放在南景霈的桌案上。 南景霈将信将疑的饮了一口,这确实不是刚才的口感,反而比新下来的明前茶,香味儿还要浓郁。 挑不出错儿来,南景霈便把茶盏搁下了:“哪儿来的茶叶?” “是茶房的存货。”沈韵真言简意赅的答道。 南景霈凝眉望着她:“若是存货,刚才他们怎么不拿这个茶来?” 沈韵真微微一低头:“新茶干燥,陈茶潮湿,影响味道。但若将陈茶重新炒制,不仅能烘干水分,还能增加香气。奴婢方才就是把茶房的陈茶重新炒了一些,皇上觉得这茶的味道如何?” 南景霈抿了抿嘴唇,半晌道:“一般。” 沈韵真端起茶盏,轻声道:“那奴婢再去换。” “诶,不必了。”南景霈一伸手将茶盏按在了桌上:“换来换去太麻烦,把托盘拿开,你下去吧。” 沈韵真把红木雕花小圆托盘抱在怀里。 天子驾前,不能背对着皇帝走,只能面对天子,倒着走出大殿。 沈韵真倒着走路,没成想淑妃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差点儿撞上。 云夕重重一推:“该死的奴才,走路不掌眼吗?” 沈韵真忙屈膝跪倒:“奴婢参见淑妃娘娘。” “是你?”云夕瞪大了眼珠子:“你怎么在这儿?!” 淑妃见到沈韵真也是诧异,但皇帝面前不敢失态,忙呵住了云夕:“住口,这是御书房,岂容你大惊小怪?” 南景霈看了淑妃一眼,对沈韵真道:“你先下去。” 淑妃愣了半晌,才冲南景霈笑道:“皇上,臣妾听闻皇上埋头政务,宵衣旰食。臣妾担心皇上的龙体,所以特意到小厨房做了几道皇上爱吃的点心。” 淑妃看了云夕一眼,云夕忙将手中的食盒提到南景霈身旁。 “燕窝酥,赤豆酥,都是皇上平时爱吃的。”淑妃说着,换上一副温婉可人的笑靥。 南景霈瞥了一眼,道:“淑妃有心了。” 南景霈只说这一句,淑妃尴尬得下不来台,便没话找话。 她随意一瞥,见南景霈桌上还摆着一盏新烹的茶。 “这个月份没有好茶,御茶膳房的奴才们做事不当心,净拿些陈茶来充数,臣妾帮皇上换一杯吧?” 淑妃才一伸手,便被南景霈按住了。 “淑妃有什么事吗?” “臣妾……”淑妃望着南景霈的脸,一时语塞:“臣妾见皇上近来气色不大好,担心皇上身边的奴才们伺候不周到,所以……” “奴才们很周到,只是最近政务太多,无暇顾及后宫。待朕忙完了,就去宝华宫看你。” 南景霈的话有些敷衍,淑妃听得出来。也知道南景霈心里还在嫉恨自己,面上便含了些失落。 “那臣妾先行告退了,”淑妃虽然心里不悦,但面上还是一副笑脸:“这点心,皇上千万趁热吃啊。” 淑妃出了御书房,见东来躬身侯在殿外。 “东来公公怎么站在外面了?本宫记得平日里都是东来公公在御前侍奉的,今儿是怎么了?” 东来赔笑道:“回娘娘的话,皇上政务烦心,便打发奴才们都出去,免得奴才们碍眼。” “碍眼?”云夕插嘴道:“既然皇上嫌弃下人们碍眼,怎么留太医院的阿真在御前侍奉?” 东来含而不露,笑道:“这个,云夕姑娘就得去问皇上了,奴才可不敢妄揣圣意。” 淑妃见东来什么也不肯说,便哼了一声:“如今内府办事越发不上心了,御驾前连几个贴心的奴婢都没有。” 御驾前要是有贴心的奴婢,皇帝又何必把太医院的医女调来做御前近身侍婢呢? 东来见淑妃话里有话,自己就越发装起傻。 “娘娘说的是,奴才也说过他们许多次了,可现今是年根儿,内府上下都忙得团团转,实在是缺人手。” 淑妃翻了他一眼,道:“这话错了,这大齐的江山都压在皇上一人的肩头,伺候皇上是后宫第一大事,苦了谁都不能苦了皇上,可见奴才们有多么惫懒。这可是你的失职。” 东来见淑妃申斥他,心里也愤懑不满,便躬了躬身子。 “娘娘训斥得是,奴才这些天选了好几拨儿,也没挑出一个合适的。想来这宫里没有好的,幸而选秀日子快到了,到时候,奴才一定从入选的秀女里给皇上找几个隽秀又懂事儿的奴婢来伺候。” 第八十五章 她怎么会在御前? 淑妃一怒,东来便顺势低下头来。 云夕忙扯住淑妃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在御书房发火。 淑妃强压了自己的火气,道“才刚本宫在皇上那儿看见太医院的医女阿真。” “是,这个医女是太医院中最出挑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便叫她在御前伺候。”东来说道。 “叫医女来侍奉倒是应该,可这个医女从前犯了不少的错儿,怎么担得起‘出挑’两个字?”云夕问道。 东来沉静如水,凝了云夕一阵“王院首对这个阿真十分看重,亲自推荐给皇上,皇上也点了头,所以就留了她在御前侍奉。” 东来答非所问,但却明明白白的告诉淑妃,留沈韵真在御前是皇上亲口准许的,不容旁人置喙。 淑妃也听出弦外之音,便道“本宫去瞧瞧。” 沈韵真正在自己房间煎药。这药是先前答应王品堂的,怕在御书房的茶房煎药,串了味儿,只好挪到自己房间里煎。 云夕踢开门,沈韵真跟淑妃撞了个对脸儿。 沈韵真也没想到淑妃会屈尊降贵来自己这里,不由得愣了一下。 起身福了福身子“奴婢给淑妃娘娘请安。” 淑妃缓缓走进房中,用帕子掩住口鼻,问道“这是什么?” 沈韵真瞥了一眼,火炉上还咕噜咕噜煎着药。 宫里严禁私相授受,现在自己已经是御前侍女,要是让人知道自己在帮太医院首煎药,必然会传出闲话,说不定还要受罚。 沈韵真微微一福身子,道“回娘娘的话,是奴婢生了病,就从御膳房讨几服药煎来吃。” 淑妃剜了她一眼“这宫里的常在主子病了,都没资格请太医,你一个小小的奴婢,竟然擅作主张,跑到太医院去讨药吃。谁给你的胆子?” 淑妃有意刁难自己,这点沈韵真早有准备“回娘娘,奴婢如今在御前侍奉。贸然讨药来吃,也是想尽快治好病,以免过了病气给皇上。” 云夕扁扁嘴“像你这样的贱婢,也配到御前侍奉,真不知你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沈韵真微微一笑“云夕姑娘,这儿是御驾跟前,说话得当心。奴婢虽然出身不高,但好歹是皇上钦点的御前侍女,沾了圣上天威,谈不上卑贱二字。况且奴婢以为,只有昏君才会被人蛊惑,以皇上圣明,奴婢纵有千般手段,也是无用。” 淑妃眯起眸子,冷笑一声。 “好一张利嘴。”淑妃瞥了云夕一眼“只可惜,本宫平日里最恨伶牙俐齿之人。云夕,给本宫掌嘴!” 云夕得了令,傲然上前。 才一扬手,便被沈韵真抓住胳膊“奴婢到底是御前侍女,就算要罚,也得皇上开口。娘娘贸然掌嘴,怕不合宫里的规矩吧?” 淑妃恨得牙根儿痒痒,但却拿沈韵真没办法。 “你不过是皇上脚边的一条狗,不,连狗也不如,你有什么好猖狂的?”云夕斜睨着她。 御前侍女脸上带着巴掌印儿,传出去,丢得是南景霈的脸面,好说不好听。淑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便把云夕拦下了。 “阿真,你最好永远呆在御前别发犯错儿,永远别让本宫逮到整治你的机会。”淑妃咬牙切齿,狠狠的说道。 云夕见自家主子吃瘪,便冲着沈韵真房中的药炉子踹了一脚。煎药的紫砂锅摔了个粉粉碎,炭火滚得到处都是。 “贱婢还想吃药治病?呸!” 淑妃离开了沈韵真的房间,面色还铁青得像一块石头。云夕怯怯的跟在她身旁,一句话也不敢问,生怕说错了什么。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淑妃才开口问道“云夕,刚才你闻见什么味道没有?” 云夕愣了一下“味道?娘娘说得是什么味道?” 淑妃停住了脚步“药味儿,一股很奇怪的药味儿。” “您是说阿真的那壶药?”云夕瞪大了眼睛。 淑妃眸子里尽是狐疑,看得云夕越发慌张。 “阿真说那是治风寒的药,可本宫怎么觉得,那个贱婢在说谎啊?”淑妃一双眉眼冷冽得像寒冬冰雪,透着阴森森的味道。 云夕揉揉鼻子,使劲儿回想着方才那股味道。 忽的,她有些惊愕。治风寒的药多了,可味道这么奇怪的,她却从来没见过。 这绝不是治风寒的药! 淑妃同她一对视,两双眸子里几乎烁出火花。 云夕压低声音“娘娘,会不会是皇上发现了……” 淑妃一伸手,压住云夕的嘴唇。 “好端端的,皇上怎么突然调了个医女到御前?”云夕慌张的望着淑妃“莫非是皇上让她在煎解毒药?” 若是皇帝的命令,阿真大可以在茶房煎药,何必要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呢?门窗紧闭,分明是怕人看见。 淑妃摇摇头“不会。” 云夕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皇上让她煎药便好。” 皇帝信任王品堂,若是知道自己中了毒,必然要找王品堂替他解毒。 淑妃蹙起眉。这个阿真是王品堂送到御前的,东来说,王品堂对她极为看重,想必两人的关系极为密切。 “娘娘会不会太多疑了?”云夕望向淑妃“这种是将军从口外商人那儿买的,中原少见,恐怕连王院首也不会见过。” 话虽如此,但沈韵真确实形迹可疑。淑妃面色阴郁的摇摇头。 云夕道“依奴婢看,下毒的事情他们未必有所察觉,会不会因为阿真落水的事情?王品堂是皇上的忠实走狗,他看重的人,皇上也会袒护三分吧?” “这一来,不就等于让皇上给王品堂当差了吗?”淑妃嗤笑道“傻丫头,皇上可没心情管这种的闲事儿,不过是个卑贱医女罢了,死上一百个,皇上也不会皱皱眉。” 冬日刺骨的寒风钻进了衣袖,淑妃将领口的风毛裹得紧了些。 “娘娘,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不如咱们先回宫吧?”云夕扶住淑妃的手臂。 这事儿是不会被发现的,若发现了,太医院早就闹得人仰马翻了。现在太医院一切照旧,安静的像一潭深水,应该不会有事。 淑妃重重出了口气“算了,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先回宫吧。” 云夕扶了淑妃的手,缓缓走在巷道上。 “娘娘,奴婢还是不明白,咱们为什么要给皇上下毒啊?” 第八十六章 我再也不会受你利用 淑妃侧目瞥了云夕一眼:“你怎么这样多话?” 云夕扁扁嘴,道:“娘娘从前最爱皇上,可如今,娘娘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奴婢实在不明白。” 淑妃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最爱皇上有什么用?皇帝最爱的也不是她,皇帝最爱的是他的江山。 “他对本宫不过是像宠爱猫狗,心情好了就哄着,心情不好就丢开。你看不出来吗?他若是不高兴,甚至可以不顾本宫的颜面,让本宫在宫女面前难堪。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本宫去爱的?” 云夕默然垂下头:“可不管怎么说,娘娘还是皇上的妃子……” “没错,本宫是皇上的妃子,萧家的荣辱也系与皇上一身。也正因为如此,本宫才选了这种可以解毒的*,不然的话,哼。”淑妃凛然看了云夕一眼。 “娘娘……”云夕有些错愕。 “傻丫头,本宫并不是想要他死,而是想让他知道本宫的好处。你想一想,皇上病体缠绵,太医束手无策。就在这个时候,萧家献药治好了皇上的病。皇上死里逃生,他还会对本宫心存芥蒂吗?” 云夕恍然大悟。 淑妃含笑:“到时候,顺理成章的去昭台宫接阳秀回来,看姜贤妃那个贱人还敢不敢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 “娘娘果然高明。”云夕抿嘴儿笑了。 淑妃敛去笑意,对云夕道:“所以,断然不能让别人先于本宫治好了皇上的病。” “奴婢这就托人打听,若阿真确实在研制解药,奴婢即刻吩咐人。”云夕顿了顿,冷厉的比了一个手刀的动作。 “不,”淑妃摇摇头:“她毕竟是御前的人,要杀,也得让皇上自己杀。” “自己杀?”云夕瞪大了眼睛。 “没错。”淑妃冷然哼了一声:“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沈韵真的药被云夕踢翻了,只得重新煎了一份送到太医院去。王品堂不在太医院,几个有头有脸的太医医女也不在,只剩下几个学徒和医女在切药材。 “今儿个怎么都不在?”沈韵真问道。 切药的学徒抬起头,看见是沈韵真,便回道:“王院首去给皇上请脉了。通城侯家老太爷病的厉害,皇上把几个太医都派去了,医女们也都去各宫请脉了。” “阿真姐姐,你找王太医吗?”一个医女停下手里的活。 沈韵真笑着摇摇头,秘方煎的药,一定要亲手交给王品堂,既然他在御前,还不如返回去迎迎他。 沈韵真端着小药盅子,往御书房走。 忽的,一个人影从树荫处闪了出来。 “阿真,你不在御前侍奉,这又是去哪儿了?” 沈韵真愣了一下:“云夕?你是专门在这儿等我吗?” 云夕笑而不答,伸手揭开沈韵真手里的药盅:“还是刚才那副药?” 云夕似是来者不善,沈韵真也不准备跟她起冲突。 “云夕姐姐,奴婢这病实在严重,您就高抬贵手,放我这一次吧?”沈韵真说道。 云夕朗声笑了:“阿真,我实在不知道你究竟是精明还是傻。” 沈韵真微微色变:“什么意思?” 云夕敲了敲药盅盖子:“你别糊弄我了,这根本不是指风寒的药。” 沈韵真含了笑意:“我听不懂。” 云夕抚上沈韵真的肩膀:“阿真呐阿真,我看你是真的傻。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医女,皇上的病情与你何干?王品堂是在利用你升官发财啊!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皇上的病?!沈韵真一下子僵住了。 云夕顺势在她肩头拍了两下:“你以为你替王品堂做事,他就会提拔你?告诉你吧,王品堂根本是个见利忘义之徒。当年他跟前院首沈文忠交好,可关键时候,却毅然跟沈文忠划清界限,就差没落井下石啦!你居然相信他?蠢材,你想过没有,这药一但治不好皇上,他第一个就会把你推出来,到时候他不会受罚,而你,就会成为他的替死鬼。” 这药是给皇帝的?沈韵真缓缓低下头,望着手中的药盅。 “你煎的药,却让他端到御前请功,真是可笑。他若真想提拔你,干嘛不让你直接把药端给皇上?他骗了你,你还帮他隐瞒,你可真是个傻子!”云夕的话,似是比严冬还要冷三分。 王品堂分明告诉她,这是煎给一个扬州瘦马的! 是啊,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怀疑过呢?太医们常夸奖王品堂家的公子,说他是个儒雅文人。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强娶一个瘦马进门呢? 沈韵真眉心紧蹙:“我凭什么信你?” “凭什么?”云夕耸耸肩膀,学着沈韵真的神情,讥讽道:“王品堂正在御前请功呢,你要是不信,不妨亲口问问他?” “好,我去问他,”沈韵真厉色望着云夕:“不过,如果你有半句假话,我绝不饶你。” “你尽管问。”云夕底气十足。 沈韵真跑回御书房,正跟王品堂撞了个满怀。 王品堂见沈韵真满面焦急,便含笑接过药盅:“怎么跑得这样急?” “找你。”沈韵真稳稳气息,斩钉截铁的答道。 “找我?”王品堂愣了一下:“去太医院说吧,我正好有其他的事儿要跟你讲。” 沈韵真冷然:“我也有话要问您呢。” 王品堂察觉到沈韵真的眼中的些许敌意,呆呆的松开手:“怎么了?” 沈韵真指了指药盅:“这药,究竟是煎给谁的?是皇上,还是贵府的瘦马?” 王品堂眸子一烁,下意识躲闪。 沈韵真见他不答,便越发笃定:“是给皇上的,对不对?” 王品堂不语,但面上的闪烁的神情足以说明一切。 一股寒意直冲五脏六腑,沈韵真叩紧牙关:“你骗我。” “我……”王品堂语塞。 “你明知道沈家满门都冤死在他的手上,你还骗我替他配药?当初你不顾我爹的提携之恩,毅然和沈家划清界限,这些我都不怪你,其他的事,你也可以利用我,唯独这件事不能!王品堂,你太不讲良心了。”沈韵真眼圈儿血红血红。 “不是你想的那样。”王品堂一急便手忙脚乱,脑袋一片空白。 第八十六章 替朕煎药就这么委屈? “出什么事儿啦?这可是御前,都要疯啊?!” 东来见沈韵真跟王品堂两个堵在宫苑门口,还砸了一个盅子,便扭着肥硕的身躯赶了过来。 王品堂一脸愧疚,沈韵真满目怒火。 东来干笑两声,道:“怎么了这是?王太医,阿真,你们从前是太医院的同僚,何必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吵得乌眼鸡一样呢?各退一步吧!” 沈韵真倏忽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瓷片一点儿一点儿的捡了起来,用手托着,往御书房的院落中走。 “你站住!” 王品堂下意识去拦,东来忙拉住他,待沈韵真走远了,东来才皱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她砸了皇上的药!”王品堂望着东来,无奈的叹了口气。 “药?”东来愣了一下,忽的一哆嗦:“怎么个意思?” “她已经知道了。”王品堂凝重的望着东来。 “知,知道了?!”东来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怼了王品堂一拳:“笨蛋!不是让你瞒着她吗!她知道这药是给皇上的,她一定不会再煎药了!” “废话,我当然知道。”王品堂气鼓鼓的背过手:“可纸里包不住火,人家想知道,我拦得住吗我?我总不能天天捂着她的眼睛耳朵吧?” “哎呦,这可怎么办呐?”东来横了王品堂一眼:“都怨你,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东来皱皱眉,快步来到沈韵真的房外,叩了叩门。 “阿真姑娘,阿真姑娘?” 沈韵真豁的打开门:“东来公公有事吗?” 东来陪着笑,指了指房间里:“有事儿,能进去说吗?” 沈韵真盯着他:“不能。” 东来一垂眼,又道:“阿真姑娘,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王品堂那个老东西骗了你,他罪该万死。” “就好像东来公公事先不知道似的。”沈韵真哼了一声:“您天天在御前,不可能一无所知吧?您既然跟他是一伙儿的,现在何必急着跟他划清界限呢?” 东来勾起唇角,把沈韵真拦进房间里。 “是,这事儿我的确清楚,可姑娘的事儿,我更清楚。” 沈韵真审了他一眼:“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实不相瞒,宫里有人给皇上下了毒,无人能解,也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毒。现在唯有姑娘手里握着沈家的解毒秘方,这不正是姑娘的大好机会吗?”东林欠儿欠儿的凑到沈韵真身旁:“要是沈家的方子治好了皇上,皇上一高兴,兴许赦免了沈大人呢。” “这是皇上的意思?”沈韵真望着东来。 东来摇摇头:“这是奴才的意思。” 东来不过是个奴才,赦免罪臣这样的大事,没有南景霈的圣旨就等于白说。 东来也知道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赦免沈文忠,他不过是利用沈韵真救父心切,骗她替皇帝煎药罢了。 沈韵真冷笑一声:“那就就对不住了,我脑子太好使,这秘方我实在想不起来。” “嘿!”东来见沈韵真根本不上当,便把眉头拧成一个黑疙瘩。 沈韵真实在是又臭又硬,东来怎么说也说不动她,不得已,东来也败下阵来。 “不识时务,太不识时务了!”东来用浮尘点着沈韵真,摔门而去。 东来走了,沈韵真才卸下一身伪装坚强的刺,慢慢蹲下身。什么“淡如水先生”? 都是骗人的! 难怪影霖说,这宫里人心如鬼,谁也不能相信。是啊,本来就谁也不能相信!她怎么就轻率的相信了王品堂这个老家伙呢?! 太医院里三年同僚,王品堂给自己的印象一直是圆滑世故。她怎么能听王品堂的三言两语,就相信他是父亲的过命之交呢? 王品堂上赶着效忠南景霈的样子,这可以用摇尾乞怜来形容了! 沈韵真掩住嘴巴,呜咽起来。 东来走了没一会儿,又折了回来。 跟刚才不同,这回是一脸傲气:“阿真姑娘,皇上传你到御前呢。” 御书房的殿内已经摆好了一个红泥小火炉,蒲扇板凳紫砂壶,一应俱全。南景霈还在埋头公文,头也不抬一下。 沈韵真诧异的望向东来,东来却把身子扭过去不理她。 “东来,你先下去。”南景霈沉默了许久,终于说了一句话。 听见关门声,南景霈才抬起头,用笔杆指了指火炉:“都给你准备好了,煎药吧。” 沈韵真咬了咬嘴唇:“凭什么?” 南景霈将毛笔搁在笔山上:“就凭你跟朕的约定。” 沈韵真愕然:“又不是我害的你!” 南景霈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约定说得是,朕不能有丝毫伤损,并没规定伤损是谁造成的。” “什么?”沈韵真的眉头笼上一层阴云。 她刹那明白,当时说话不严禁,叫南景霈钻了空子。 本来,她的理解是自己在御前不能加害南景霈,现在被南景霈一解释,就变成了自己必须时时刻刻保护他的安危! “快点儿煎药吧。”南景霈的目光重新回到奏折上。 别人害他,还得让她来收拾烂摊子?那她成了什么人了?南景霈的奶妈吗?可南景霈拿住了她的软肋,沈文忠孤身在北寒,想折磨他,简直易如反掌。 沈韵真气鼓鼓的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掐着蒲扇。 从小到大,她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可偏偏不争气,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 这就是皇帝跟后妃的不同,受了后妃一巴掌,还可以想办法打回来,可受了皇帝的气,就只能把自己活活气死。 沈韵真擦擦眼泪,小小抽噎了一声。 南景霈望向她:“给朕煎药,心里就这么委屈吗?” “没有。”沈韵真赌气道:“是被烟呛的。” “你还没点火呢。” “你!”沈韵真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南景霈搁下手中的奏折,走到沈韵真身边蹲下:“朕不白让你煎药。你煎一碗药,朕可以赏沈文忠一件冬衣。” 沈韵真揉揉眼睛,望着南景霈,他的目光温柔如水。 “真的?” 南景霈勾勾唇角:“真的。” 沈韵真迅速擦了擦眼泪,端着小火炉站了起来。 “哪儿去?”南景霈也站起身。 第八十八章 自证清白 沈韵真连着给南景霈煎了三天药。 按照约定,南景霈叫东来从内府取了两件冬衣,外加一条厚棉被,当着沈韵真的面儿包好,八百里加急送到北寒。 “朕会再下一道旨意,让北寒守备给沈文忠准备几十斤煤炭,想来这个冬天冻不着他。”南景霈说道。 南景霈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沈韵真心里竟有些感激。望着南景霈,一个谢字含在嘴里,半天说不出口。 “皇上,王院首给您请平安脉来了。”东来禀报了一声。 沈韵真即刻垂下眼睑:“皇上,奴婢先行告退。” “站住。”南景霈突然叫住她。 沈韵真福福身子:“奴婢去给皇上准备茶点” “不对吧?朕看你就是故意躲着王品堂。” 南景霈背着手,饶有兴味的望着她:“是,他骗你替朕煎药的确不够厚道。可现在,你不也答应替朕煎药了吗?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沈韵真看了南景霈一眼:“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沈韵真凝着眉。 南景霈望着沈韵真,呵呵一笑,叫过东来:“让王品堂先回去,这些日子不必请脉了。” 东来看看沈韵真,心照不宣的应了一声。 南景霈凝了她一会儿,伸出手臂,褪起半截儿袖子:“从今日起,朕的饮食起居,请脉调息都归你管。” 沈韵真搭上南景霈的脉搏,反问道:“皇上就这么相信奴婢?” 南景霈笑而不答。 从脉象上看,南景霈已经没有明显的中毒之相了,想必解毒汤药很是管用。 “皇上有银针吗?”沈韵真问道。 南景霈指了指壁桌上的箱奁:“第二个抽屉。” 沈韵真取了一根银针,在南景霈左手食指尖儿刺了一下,冒出一点儿血珠儿来。沈韵真用白布擦了,放在阳光下,看看血色。 南景霈捏着食指,心里忽然有些愧疚,那日银针刺血,沈韵真着实委屈。 “皇上已见好转,再吃几服药便能痊愈了。”沈韵真不经意的一抬头,见南景霈凝眉望着自己,顿时有些惶恐:“奴婢说错什么了吗?” 南景霈摇摇头。 “朕打你那二十大板,你心里记恨朕吗?”他突然问。 沈韵真愣了一下:“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南景霈说道。 “恨。”沈韵真斩钉截铁的说道。 南景霈蔼然笑了笑:“这话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答,都一定会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沈韵真不以为然:“难道奴婢说不恨,皇上就会相信吗?” 南景霈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的把玩着指尖一枚赤金镶翡翠戒指。 “你挨打的那一日,恰逢信王入宫。其实当时只要他开口求朕把你赐给他,朕一定会应允。可惜,那天他说了一车话,却没有半个字提到你。” 沈韵真顿了顿,嗤嗤笑了:“皇上是在挑拨离间吗?” 南景霈愣了一下。 “奴婢跟信王自幼一起长大,彼此心意相通,信王不提奴婢,自然有他的道理。”沈韵真将针包放回原处。 南景霈的眸子里刹那间掠过一丝失落。 沈韵真没有察觉,只道:“信王贬官北寒,奴婢困于宫闱。奴婢跟信王虽然天涯相隔,彼此却感同身受。” 南景霈面上淡淡的,拿起一折奏章。 “你去准备茶点吧,朕要批奏折了。” 南景霈每日用的茶点都是茶膳房准时送过来的,沈韵真不过是把茶房的东西端过来,并不费事。沈韵真应了一声,去茶房拿了点心过来。 今日茶膳房送来的是一碟江米团子,一碟蝴蝶卷,一杯祁红。 沈韵真把盖碗端到桌上:“皇上请用茶。” “不能喝!” 淑妃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立着凤目,妖妖挑挑的走进御书房中。南景霈才刚把茶杯送到嘴边,被她这一嗓子吓着了,茶水撒了一身。 淑妃猛地扬起手,一巴掌掴在沈韵真脸上。 “淑妃?!”南景霈愕然站起身。 “皇上,这茶里有毒!这个贱婢在茶中做了手脚!” 南景霈眉心一蹙,将手上的茶杯搁在桌案上。 淑妃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力气,沈韵真感觉右耳跟着嗡的一声响。 “奴婢冤枉。”沈韵真缓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 “冤枉?”淑妃冷笑一声,指着桌上的茶杯:“若这茶没毒,你就当着皇上的面儿喝下去。” 沈韵真皱了皱眉,听淑妃的口气,她显然确信这茶里有毒,好一出贼喊捉贼! “皇上,臣妾才刚进院子里,就看见这个丫头鬼鬼祟祟的,她分明是……” “她为什么要害朕?”南景霈突然打断了淑妃的控诉。 淑妃瞥了沈韵真一眼:“皇上怕是忘了,之前皇上曾经赏过她二十杖刑,后来又贬她去司珍局,贱婢定然怀恨在心。再或者,她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意图加害皇上。” 云夕乖觉的瞥了沈韵真一眼,惊惶叫道:“娘娘,这贱婢一直在御前侍奉,怕是皇上早已深受其害了。” 淑妃倒吸一口凉气,推了云夕一把,道:“快去请太医!” “不必了。”沈韵真冷然看了淑妃一眼:“奴婢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过的事,奴婢绝不承认。娘娘既然要奴婢证明,奴婢这就证明给娘娘看。” 沈韵真端起桌上的茶盏,一口气把杯中残茶喝了下去。 “这……”淑妃一下子愣住了。 沈韵真转身,冲一脸惊愕的南景霈福福身子:“皇上,奴婢无事,奴婢是清白的。” “皇上,这不可能,她……” 淑妃倏忽掩住嘴唇,她发现南景霈真正用一种狠厉的目光盯着自己,那眼神仿佛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闹够了没有?”声音低沉,充满敌意。 淑妃凝眉道:“臣妾也是担心皇上的安全,皇上,臣妾也是一片好心呀。” “你先回去。”南景霈下了逐令。 淑妃死死咬住嘴唇,不情不愿的福了福身子,退出了御书房。 “到底还是棋差一招,这个该死的贱婢!”淑妃骂完,却又笑了:“不过她也落不到好,以身试毒,毁的是她自己的身子骨。” 第八十九章 朕想换换口味 淑妃见来的人是沈韵真,不觉愤愤然勾起唇角。 “贱婢。”她扬扬下巴,傲然道:“这次算你走运。” 沈韵真站定行礼,又道:“在这深宫之中,若光靠运气,怕要死上几百回了。今日娘娘没想到奴婢会喝哪盏茶吧?呵呵,奴婢自己也没想到。不过,还得谢谢娘娘用的是*,若是什么砒霜鸩酒,奴婢恐怕要当场毙命了。” “你说什么?”淑妃的眉头倏忽蹙起。 “娘娘这连环计使得好,一石二鸟,名利双收。”沈韵真福了福身子:“奴婢真是甘拜下风呢。” 淑妃面上一哂,狡黠的哼了一声:“你也不赖啊,胆大包天,害的本宫棋差一招。” 沈韵真上下打量了淑妃一番,她一向喜欢珠翠满头,今日来的匆忙,簪环首饰较平常少了一半。 “兜了这么大一圈儿,一无所获的滋味如何?”沈韵真冷笑道:“恐怕这会儿,娘娘的心里,已经在滴血了吧?” “你这个贱婢!”淑妃脸上忽然涨得通红,一扬手,向沈韵真脸上打来。 沈韵真反手一抓,阻住了淑妃的耳光。 “娘娘要是让奴婢吃了亏,奴婢怕是会小肚鸡肠,到皇上面前进谗言呢。”沈韵真死死握住淑妃的手腕:“到时候,怕是要闹得沸反盈天。” 淑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愤慨的缩回了手。轻蔑又愤恨的吐出两个字:“贱婢。” “娘娘不必愤愤不平,奴婢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不管您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结果对我有好处,我便知恩图报。您给皇上下毒的事儿,奴婢绝对不会对外人透露半个字。” 淑妃和云夕对视一眼,反倒没了刚才怒火。 低声道:“本宫何曾给皇上下过毒?” 沈韵真微微一垂眼:“用毒,却不是为了杀人。若不是有特殊的目的,就再无其他解释了。一开始奴婢也想不出谁是下毒之人。直到今日娘娘在御书房的一出戏,奴婢才恍然大悟。下毒之人,就是淑妃娘娘您。” 淑妃呵呵冷笑一阵,傲然抬抬下颚:“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娘娘给皇上下毒,待等到没人救得了皇上的时候,娘娘再献出解药。治好了皇上,大功一件,娘娘便能向皇上提任何要求。只可惜,娘娘没算到,我会熬制解毒汤剂。所以娘娘利用王品堂对奴婢的隐瞒,挑拨离间,为的,就是让奴婢不再替皇上煎药。” 淑妃凝着她,眼里半是欣赏半是杀机。 “说下去。”她轻声道。 “可惜奴婢还是每日替皇上煎药,娘娘耐不住,便利用茶点中的毒来想嫁祸奴婢。一来,奴婢成了一边下毒一边解药的心机叵测之人。二来,娘娘救驾大功一件,又达到了最初的目的。” 淑妃轻轻拍了几下巴掌,温然道:“阿真,本宫真是小看你了。” 沈韵真微微一笑:“娘娘谬赞了。” “话说的不错,可你又能把本宫怎么样?去向皇上指证吗?你有证据吗?”淑妃嗤笑道:“给个鸡毛当令箭,你以为你替皇上煎了几天药,就能取代本宫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吗?” 云夕亦是冷笑:“就是,不管怎么说,淑妃娘娘永远是皇上的心尖尖。是后宫最璀璨的明珠,要是你敢往明珠身上泼脏水,皇上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不信你就试试。” 淑妃朗声笑着,袅袅婷婷的离开了。 她心虚以极,显然是在强撑。 沈韵真独自站在巷道内,冷风吹得久了,她打了个寒颤,回到御书房。 “阿真姑娘,这是皇上赏你的,吃吧。”东来将一碟热腾腾的江米团子和一碟蝴蝶酥搁在沈韵真桌上。 江米团子白白诺诺的,晶莹剔透。蝴蝶酥上撒着雪白的糖粉,看起来酥酥脆脆。 这正是刚才自己端给南景霈的两碟点心。 “这是?”沈韵真诧异的望着东来。 “皇上说,方才委屈姑娘了,这点心就赐予姑娘吃吧。”东来笑着:“阿真姑娘,吃啊,皇上的御膳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吃到的。” 耳边回响着淑妃的话,你以为你替皇上煎了几天药,就能动摇本宫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吗? 南景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姓氏。比起自己,南景霈当然会更加信任他的淑妃,即便自己当着他的面儿,喝完了那盏残茶。 想知道有毒无毒,当面质问无疑一种愚蠢的做法。南景霈城府颇深,自然不会那样。作为一个帝王,他要做的,只是把点心转赠给你。 无毒,便是天子的赏赐,有毒,便是你自产自销。 沈韵真拿起一块蝴蝶酥,咬了一口。 “好吃吧?”东来憨笑着望着她:“御茶膳房的点心师傅,都是天下难得的厨艺。” “好吃。”沈韵真的回答并不走心。 “再尝尝江米团子。”东林含笑道。 沈韵真看了他一眼,夹了一颗团子咬了一口。 “咋家还得回去向皇上复命,阿真姑娘,你慢慢享用。”东来笑盈盈的退出了沈韵真的房间。 沈韵真默默的咬着那块蝴蝶酥。 是她恍惚了,沈韵真打了个冷颤。 南景霈是沈家的大仇人,煎药救他,只是希望尽快让父亲获得赦免,并不是跟南景霈同乘一船,同仇敌忾!沈韵真,你怎么糊涂了?竟然渴求他的信任? 沈韵真放下蝴蝶酥,给自己煎了一碗解毒汤剂。 两道点心,是皇帝的赏物,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沈韵真凝着它们,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东来回到御书房内,南景霈已然批完了奏折,斜倚在软枕上读《春秋》。 “她吃了?”南景霈头也没抬。 “回皇上,沈姑娘吃了,两种都吃了。”东来答道。 半晌,南景霈从书里移出目光,看了东来一眼:“哪种吃得多些?” 东来搔搔头,似乎两种都只咬了一口啊。 “都一样啊皇上。” 南景霈温然笑了一声:“朕要你有什么用?告诉御茶膳房,明儿做几道软和些的点心来。” 东来愣了一下:“皇上,您平时不是最爱吃酥点吗?而且,您刚才还吩咐过御茶膳房明日要做燕窝酥呢。” 第九十章 她为什么装病? 南景霈下朝回宫,书房里找不见沈韵真的身影,便随口叫过一个太监。 “阿真呢?” 太监弓弓腰“回皇上,阿真姑娘说身子不舒服,怕过了病气给皇上,自请去书库擦书架了。” “又病了?”南景霈心里默默纳罕。 这沈韵真好歹也是个国医世家出身的千金小姐,怎么这般不懂得保养身体?来御前才多久,三天两头就要病一次。 南景霈虽然是埋怨,说到底还是担心占了主要。 摘下龙冠,往东来手里一塞,吩咐道“不必跟过来。” 书库阴冷,仿佛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书架排排并列,黑压压的一片,几不透光。 南景霈皱皱眉,病了还要往书库里钻,这不是存心找罪受吗? 一排排书架找过去,到最末的几排,才听见人声。南景霈微微一笑,原来是藏在这里。 南景霈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重重咳了一声。 沈韵真正在偷看南景霈的藏书,没想到有人进来,被吓了一跳,书砸在地上。 “奴婢给皇上请安。”她慌忙跪了下去。 “看什么呢?”南景霈伏身去捡那本书。 “是奴婢僭越,请皇上恕罪。” 原来是一卷《春秋繁露》,南景霈勾勾唇角“原来你喜欢看这个。” 沈韵真低着头,轻声道“奴婢只是随便翻看。” “朕以为女孩子都喜欢看些诗词,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南景霈望着她。 沈韵真没有说话,只福了福身子“皇上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还要去干活。” 沈韵真才一转身,便被南景霈一把拉住。 虽说南景霈已经不是头一次对她这般轻佻了,但沈韵真还是吓了一跳。 南景霈抓着她的手臂,顺势抚上她的额头。沈韵真本就是装病,额上的温度自然正常。 南景霈淡然道“太监说你病了,不过朕看你似乎没什么事儿。” 沈韵真往后缩了缩“皇上,奴婢还要去干活。” 南景霈从她手中拿过帕子,扔在一旁“干活什么时候都能干,你就不想趁朕心情好,跟朕亲近亲近?” 沈韵真脸上倏忽笼上一片红晕,发烧似的烫。 “你害羞了?”他笑盈盈的望着她。 “皇上,奴婢真的要去干活了,还请皇上放开奴婢。” “若这番话是信王对你说的,你也会这般害羞吗?”他问。 沈韵真看了南景霈一眼,冷然道“信王不会如此轻薄孟浪的对待一个女子,尤其是地位卑贱的女子。孟子曰富贵不能淫,皇上这般,似乎不合君子之道。” 南景霈松开手,望着沈韵真像一只夺路逃窜的小兔子一般跑开了。 装病。她为什么要装病? 南景霈蹙起眉,望着才刚她翻过的那卷《春秋繁露》,书本上似还有她的余温和体香。 “影霖呐影霖,”南景霈叹了一声,将书掼在书架上“你何德何能?” 南景霈回到御书房,原想埋头公案,却发觉自己一点儿看折子的心情都没有。 御茶膳房送来的茶点是一碟橘红糕和一碟芙蓉糕,茶是生普洱。南景霈之间捏着杯盖,漫不经心的拂过杯中悬浮的茶叶。 东来偷眼看了南景霈一眼“皇上,是不是茶点不和口味?” 南景霈搁下杯盖“去把她叫过来。” 东来愣了一下“皇上,叫谁啊?” 南景霈瞪了他一眼“废话。” 东来恍然“奴才懂了,奴才这就把阿真姑娘叫来。” 沈韵真装病,为的就是躲着南景霈,偏偏南景霈不肯放过。东来不容拒绝,非要拉着沈韵真到御前不可。 沈韵真站在御阶前,福福身子“奴婢给皇上请安。” 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书房中只剩下沈韵真和南景霈两个人,房里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南景霈手中一份折子遮住半张脸,冷漠道“用过早膳了吗?” 沈韵真愣了一下“回皇上,还没有。” 南景霈敲了敲桌子,目光落在两碟点心上“御茶膳房的奴才当差越发不用心,明知朕爱的是酥点,还送这样的东西来。赏你了。” 沈韵真看了看橘红糕,又看看南景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还站着干什么?”南景霈的语气有点凶。 沈韵真默然皱皱眉,刚才还一副纨绔子弟的嘴脸,现在又变成庄重威严的大齐皇帝了? “过来。”南景霈放下折子。 “奴婢……”沈韵真还有些犹豫。 南景霈微微一笑“朕是人,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他不是老虎? 沈韵真的脑海里倏忽闪现一句话苛政猛于虎。这个念头只能是想想,她可不敢说出口。 南景霈毕竟没有信王影霖那样的好脾气,若是讽刺得过了,说不定他会拍案而起。 沈韵真慢腾腾的挪到他身旁。 “吃吧。”南景霈轻轻的说了一句,又拿起折子来看。 橘红糕这样软叽叽的点心确实是沈韵真的心头好,加上南景霈发了话,她便拿了一块送到嘴里。 南景霈自顾读着折子,时而拿过盖碗喝口茶。 明朗的日光透过格子窗,洒在他的脸庞,发间,宁静得如隐居山林的文人雅士。此情此景,美好得像一张古画。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沈韵真想不通,她实在没办法把这样一个俊美的年轻人跟那个凶残弑杀的大齐君主联系在一起,可是……他们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呐! 南景霈似察觉到沈韵真在观察他,便抬起头“你老看着朕做什么?” “没……奴婢不敢。”沈韵真低下头。 南景霈温然笑了笑“看就看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朕又没责怪你。” 南景霈的语气太过温柔,温柔的像一把无形的利刃,将沈韵真对他的一腔怨怒尽皆杀死。 沈韵真凝着他,心里骤然刮起一阵飓风,冷的彻骨! 沈韵真,你怎么可以忘记仇恨?就因为他对你些许的温和,就因为他三两句甜言蜜语?即使你忘记了父亲还在北寒受苦,难道你连那血流成河的刑场也不记得了吗?! 见沈韵真的神色变了,南景霈不免有些诧异。 “怎么了?”他下意识抓住沈韵真的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第九十一章 皇上身边人 南景霈的手心儿很烫,仿佛是一团火。沈韵真的手冰冰凉凉,似一汪儿寒潭。 “怎么手这样凉?”他皱了皱眉。 沈韵真将手缩回袖中,往后退了退“奴婢蒲柳之质,不值得皇上关切。” 话音冷淡,冷的南景霈从心底里涌起一股寒意。 “奴婢先退下了。”沈韵真福了福身。 “慢着,”他叫住沈韵真,却想不出挽留的理由“把东来叫过来。” 东来小心翼翼的进了御书房,皇帝的脸色十分凝重。那是皇帝平时遇到难解的国家大事时,才会有的神情。 “皇上,是不是阿真姑娘她……” “不是。”南景霈斩钉截铁的答道。 “哦。”东来舒了口气,只要不是沈韵真的事儿就好。 “内府给宫女们发过冬装没有?”南景霈问道。 “嗯?”东来愣了一下,这似乎不是皇帝应该关心的问题。 见东来不回答,南景霈皱皱眉“怎么不说话?” “发,发了。”东来欠欠身儿“才刚入冬,内府就发过棉衣了。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薄了。”南景霈说道。 “什么?”东来瞪大了眼睛“什么薄了?” “宫女的棉衣太过单薄。宫女们身体本就不如太监健硕,冬日寒冷,人又极易生病。宫女们若是病了,还怎么伺候主子?” 东来望着南景霈,心里纳罕不已,莫非是沈韵真病了?不对啊?沈韵真才刚分明面色红润,没有半点儿病态。 “那皇上的意思是?”东来问道。 “除夕之前,再给宫女补发一件厚实的。”南景霈端起茶喝了一口。 补发一套厚实的棉袄?这不是疯了吗?宫女三千,赶制这样多的棉袄必须提前半年就开始动工。离过年只有三天,无论如何也来不及。 “皇上,这恐怕有点……”东来面露难色。 “怎么?” 何不食肉糜?皇帝自然不知道赶工的艰难。 东来不是傻子,沈韵真才在皇帝身边待了一会儿,皇上就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什么宫女衣裳单薄?不就是沈姑娘衣裳薄了吗? 东来憨憨的笑了笑“皇上,往年都是每人两件冬装,入冬的时候便发了,今年内府是按照成例办事,如今内府的心思都在筹办宫宴上,想必再赶制几千件冬衣,他们会无暇顾及。” 南景霈皱皱眉“那就不办?” 东来明显察觉到南景霈话语里的火气,不觉吓了一跳。 “皇上,这三千件冬衣,实在来不及,就算现在催促绣娘们赶工,也只能赶出十几件,勉强能上次各宫掌事宫女。” 南景霈微微垂下眼,嗯了一声。 “皇上是说?” “就这样吧,不过,得先紧着朕身边的人来。”南景霈摆摆手,示意东来退下。 东来慢腾腾的退出了御书房。 “公公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皇上发火了?”一个小跟班儿问道。 东来皱皱眉,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费什么话,皇上的心思也是你该打听的吗?” 东来抬头望望天儿,早晨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又变成阴云密布了,可这天儿变得再快,也没有皇上的脸变的快。 东来又几辈子没踏过绣坊的门槛了,机杼之声嘈杂一片,吵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绣坊管事张妈妈一脸惊愕的望着他,东来扁扁嘴,他也没办法不是? “公公,三天赶制十几件冬衣,这,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东来抖抖手“我有什么办法?这是皇上的吩咐,你敢违抗?” 张妈妈苦着一张脸,她自然是不敢违抗圣旨的,可能力有限,三天赶制十几件冬衣,这不是把人熬死吗?谁还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呢? “公公,这……这着实为难小的了。” 东来哼了一声“我实话告诉你,皇上晨起看身边宫女衣裳单薄,才突然萌生这个念头,若不是我好说歹说,皇上差点儿要赶制三千件儿。现在只要十几件,你就别推三阻四的了。” “不是奴婢推脱,实在是无能为力呀!”张妈妈悄悄塞了一块银子给东来“东来公公,劳烦你,跟皇上求求情,不是绣坊不尽力,实在是工期太短,人手有限呐。” 求情?这情铁定是求不下来的。 东来叹了口气,皇上为了沈姑娘,简直是穷尽所能。现在看沈姑娘穿的单薄,怎么可能不着急? “你们最多能赶制几件?” 张妈妈摆着手指头数了半天“五件?” “三件。”东来硬着头皮,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公公的意思是?”张妈妈愣了一会儿。 “三件是三件,可必须要精工细作,不能有丝毫的差错。要有皇上身边人该有的那种光鲜亮丽,我的意思你懂么?” “该有的光鲜?”张妈妈皱了皱眉头。 东来打的小算盘,只要沈韵真穿的暖和,其他人有没有冬装也就不重要了。 “除夕之前必须把三件衣裳送过来,至于其他的,你们慢慢做,正月前发给各宫也就是了。” 东来掸掸衣裳,离开了绣坊。 绣坊赶工三日,终于在除夕之夜前,赶制了三套暖和又时新的冬装。 沈韵真望着托盘里的三套衣裳,心里像悬着一块大石头,整个御书房,连东来都没有新衣裳,怎么单单给她做? 事出反常必有妖,无缘无故赏赐的东西,沈韵真不敢收。 “我说阿真姑娘,皇上这是厚待姑娘,才特意叫人赶制了冬衣,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呐!”东来急的脸色通红。 “奴婢谢皇上恩典,可无功不受禄,奴婢不能白白受皇上的赏赐。”沈韵真缓缓跪了下来“还请公公把衣裳带回去吧。” 东来咬咬嘴唇,真是个难缠的鬼! “不成,这衣裳是皇上赏的,阿真姑娘无论如何也要收下。” 东来的额间冒了汗,被挤在皇上和沈韵真之间,可真是度日如年。 东来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见房门被叩了叩。 “公公,小宫女在御前出了错儿,皇上发火了,叫沈姑娘赶紧到御前伺候呢。” 东来抖了抖手“你瞧瞧,还不快去?” 沈韵真站起身“奴婢这就去御前侍奉,只是这东西,还请公公怎么带来的,就怎么带回去。” 第九十二章 你是故意报复朕 才刚犯了错儿的小宫女正眼泪涟涟的跪在御书房外,沈韵真看了她一眼,便赶紧到御前去了。 南景霈桌边地上的碎瓷片还没有收拾干净。沈韵真俯下身去,捡起碎瓷,又用帕子擦去地上的茶叶和水渍。去茶房重新给南景霈端了一盏新茶来。 “朕不是叫东来赏了你新衣裳吗?怎么还穿着旧的?”南景霈看了她一眼。 “奴婢这件也是新的。”沈韵真回答道。 “是么?” 南景霈伸手一扯,沈韵真不曾站稳,重重跌进他怀里,南景霈顺势将她扣在怀中。 沈韵真的脸颊倏忽绯红一片“别这样。” “哪样?”南景霈故作不解。 东来端着衣裳,才刚跨进御书房。撞见此情此景,倏忽逃开。 “把门关上!”南景霈冲东来喊道。 “放开,被人看到了!”沈韵真使劲儿推开南景霈。 南景霈才不肯松手,她越是挣扎,他便搂得越紧。 “要是影霖抱着你,你也这样抗拒吗?” “信王殿下不会如此轻浮。”沈韵真答道。 轻浮?南景霈笑了笑,一松手,容她脱身。“朕若想轻薄你,一百次都可以了。”他笑道。 沈韵真尽量避得远远地,恨不得站到窗户外面去。 南景霈也知道沈韵真躲着他,便笑道“罢了罢了,朕不过是逗逗你。紫檀柜子里有个锦盒,你替朕拿来。” 沈韵真拿过锦盒,送到南景霈手中,南景霈却没有接。 “你打开来看看。” 沈韵真打开锦盒,盒子里赫然卧着一只红玉簪子。沈韵真一怔,这不是南景霈从自己手里夺取的那支簪子吗? 沈韵真诧异的望着南景霈,还记得他当时说,要把这珠子拆下来,镶到笔杆上。 “这是?”沈韵真捏着簪子“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这支簪子,是沈文忠送你的生辰贺礼,这些年你可从来不离身的。”南景霈笑着从沈韵真手中夺过簪子。 “皇上想要奴婢做什么?”沈韵真开门见山的问道。 南景霈被她逗笑了“朕不过是让你看一看,不会还你的,别妄想跟朕做交易了。” 沈韵真怨恨的望着他,南景霈指了指她的脸“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韵真默默低下头。 “除夕之夜,阖宫宴饮,朕身边除了东来,还得有个近身服侍的宫女。朕想来想去,这御书房的奴婢都笨手笨脚的,唯有你最合适了。”南景霈坐着,指尖有意无意的拨动簪顶镶嵌的红玉珠子。 “奴婢?”沈韵真有些纳闷儿。 “你不愿意?”南景霈望着她。 沈韵真沉默不语。 “哦,”南景霈挑挑眉“朕的那只红玉笔杆摔坏了,缺块合适的料子镶嵌,这……” “奴婢愿意为皇上效劳。” 沈韵真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南景霈含笑站起身,在她肩头拍了拍“不用这般咬牙切齿的,有些人想站在朕的身边,朕还未必给她机会呢。” 天才刚朦朦亮,沈韵真便早早起床。今日轮到她服侍南景霈晨起的洗漱,沈韵真揉揉眼睛,心里怪别扭的。当年待字闺中的时候,自己都不曾这般服侍过父亲。 有那么几次,沈韵真端着水盆要替父亲洗脚,还被父亲严厉制止了。父亲说过,她是千金小姐,不可轻贱自身,不可纡尊降贵。即便是服侍父亲,也得有个尺度,端茶倒水已是极限,服侍洗漱便过了分。 可是现在,她哪里还有什么尺度?动辄请罪下跪,还要被南景霈戏弄欺负。 “想什么呢?”南景霈用指尖弹了几滴水到沈韵真脸上。 “奴婢该死。”她慌忙跪下去。 “起来,”南景霈一把将她拉起来。 见沈韵真还是一身旧衣裳,南景霈不由得皱皱眉“你怎么还穿这个?不是叫东来给你送了新衣裳吗?” “东来!”南景霈吼了一嗓。 “奴才在,奴才在!”东来手忙脚乱的冲进南景霈的寝房。 “这怎么回事?”南景霈指了指沈韵真。 东来看了沈韵真一眼,心里便全都明白了。慌忙请罪“皇上,奴才是按照皇上吩咐的,把衣裳给阿真姑娘送过去了,可阿真姑娘硬是不要,奴才也没有办法呀!” “不要?”南景霈半是怒火,半是诧异的望向沈韵真。 沈韵真也跪了下去“回皇上,奴婢无功不受禄,皇上无缘无故赏赐奴婢,奴婢愧不敢受。” “你……”南景霈指着沈韵真,一时语塞。 “皇上千万别生气,奴才这就去把衣裳拿过来。”东来一溜烟儿的跑走了。 南景霈皱着眉,低头望着沈韵真,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变得这么爱生气,仿佛这个沈韵真就是上天派来气他的。 南景霈扶住自己的胸口,默念了几遍“不生气”的口诀。 “皇上,衣服拿来了。”东来已经折返回来。 南景霈瞥了一眼,指了指那套桃粉色的“去换上。” 东来忙将衣裳捧到沈韵真身边,低声劝道“阿真姑娘,快换上吧,别惹皇上心烦。” 沈韵真低着头,还是一言不发。 南景霈知道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他被沈韵真气,就是沈韵真把他气死。不得已,南景霈冲东来道“把东西放下,你出去。” 东来退出去,南景霈才悠悠问道“就是想跟朕作对,是不是?朕越是好心好意,你就越要让朕白费苦心,你想报复朕,是不是?” 沈韵真抬头看了南景霈一眼“奴婢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不敢?”南景霈呵呵冷笑道“朕看你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念头。” “皇上误会了……”沈韵真解释道。 “不用解释,”南景霈的语气淡淡的“朕知道,朕在你的心目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你表面上好讨朕,是为了让朕尽快赦免沈文忠。可是沈韵真,朕不是傻子,你对朕的虚情假意,朕看在眼里。除非让朕见到你的真心和诚意,否则,朕绝不会赦免沈文忠,绝不会!” 南景霈愤然系好衣带,大步流星的走到寝殿门口。 “昨夜信王已经进京,今日的宫宴,他也会出席。你在他面前究竟是要明艳四座,还是灰头土脸,自己选吧。”他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九十三章 信王回来了 影霖回京了?! 沈韵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动的充斥进一股不安的情绪。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沈韵真缓缓抚上自己的鬓发,这个让他心心念念,时刻不曾忘却的人儿终于回来了。然而她却是这般畏惧,仿佛中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屏风,知其人,闻其声,却无法触及。 她最终还是决定穿上南景霈准备的这套桃粉色的衣裳。 金线浅浅描摹出桃花枝,花心处用粟米大小的赤金珠子蹙成花蕊。倩红丝绦,坠着一块碧玺比翼佩。 南景霈凝了她半晌,不觉冷笑“为了见他,你倒肯悉心打扮,你在宫中三年,连朕都不曾见过你点桃花妆的模样。” 沈韵真默然不语。 “你跟他只能相望一眼,别想找机会到什么僻静无人处密会私情。”南景霈压低声音,似是在警告她。 沈韵真愤愤的瞪了南景霈一眼。 南景霈勾勾唇角“怎么,不服气?” 他握上沈韵真的手腕,重重捏了一把“你是朕的人,自然要时时刻刻同朕待在一起。” 沈韵真并不反驳,自然的,只要她想见影霖,她可以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就算南景霈为阻拦她设下天罗地网,她也能另辟一条蹊径。 东来欠了欠身儿“皇上,信王殿下一早就递牌子求见皇上,一直在宫外候着呢?皇上是见还是不见?” 南景霈看了沈韵真一眼,对东来道“让信王到御书房见驾。” 随即,南景霈转过头对沈韵真道“毓秀宫田美人是你的旧主,今天是年节,你该去给你的旧主请安问礼了。” 沈韵真咬咬嘴唇,含恨半晌,才道“皇上思路周全,奴婢这就去毓秀宫。” 他并非多么关心田美人,只是想趁机支开自己。 沈韵真慢慢的走出御书房,他就这样害怕自己见到影霖吗? 田美人有孕,沈韵真已经许久未曾见到她,田美人已经有孕七个多月,肚子高高隆起,仿佛比寻常七个月的妇人的肚子还要大些。 沈韵真福了福身子,道“奴婢给美人请安。” 田美人见沈韵真进来,欢喜异常,忙招招手“坐到本宫身边儿来。” 田美人身旁的小炕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点心和蜜饯,从沈韵真进来,田美人的嘴就一刻未停。 仿佛喉咙下不是胃,而是一个无底洞。许久不见,她的脸又圆润了不少,体态也渐丰盈了。 沈韵真皱皱眉“美人似乎吃得太多了些。” 田美人愣了一下“不好吗?先前总是胃口不好,吃什么吐什么,现在觉得胃口越发好了,什么都想吃。皇上总跟本宫说,不要亏了嘴。” 沈韵真笑了笑“可是也不能过量啊,照这个吃法儿,胎儿过大,怕是生产时要受罪了。” 田美人缓缓放下点心,抚上隆起的肚子“许是双身子的缘故,近来总是觉得饿,好像怎么吃也吃不饱似的。” 青罗送了茶来,见沈韵真一身新装十分亮眼。 “阿真如今到了御前,沾了龙气,愈发容光焕发了。” 田美人这才注意到沈韵真的一席新衣,微微含笑“皇上待身边的人极好,阿真能到御前伺候,确实是个有福的。” 沈韵真没有回答,在她们眼里满满的福气,对于沈韵真来说却是未必。她们看到的只有闪耀的锦缎,奇巧的配饰,却看不见背地里的苦楚。 高兴之余,田美人心下又多了几分诧异。 遂握上沈韵真的手,试探道“皇上虽然宽仁待下,但却从没对谁这样好过。又是新衣,又是玉佩,连这衣上的桃花都是金线绣的。在你之前,可从没有宫女能获此殊荣啊!” 青罗呆呆凝了沈韵真一阵,忽的明白了什么,猛然板过沈韵真的肩膀。 “阿真,该不会是?” 田美人亦是凝重“皇上可曾宠幸于你?” 沈韵真脸上一阵发热。 与其说是羞赧,倒不如说,是一种耻辱感。 “有没有过?”田美人丝毫没注意到沈韵真神情上的异样。 “当然没有了。”沈韵真皱了皱眉“美人您在说什么呐!?” “这就怪了,”田美人狐疑的望着沈韵真。 或许,在田美人眼中,只有被皇上宠幸过的宫女,才能有这种穿上锦缎服饰的殊荣。沈韵真扁了扁嘴,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若是让田美人继续猜测下去,她怕是要怀疑沈韵真已经怀了皇帝的龙种。 “美人已经七个多月了,是时候做些准备了。”沈韵真说道。 “什么?”田美人似乎还没有转过弯儿来,扶着肚子“离生产还早着呢。” “话是这样说,可美人这一胎毕竟是……”沈韵真凝着田美人那硕大的肚子,不禁皱了皱眉。 “阖宫都以为美人如今六个月,美人足月生产,在他人眼里,便是早产一个月。若早产的孩子比足月的还大,难免惹人怀疑。”沈韵真浅浅叹了一声“更何况,美人七个月的肚子,比常人大了一圈儿,说明胎儿硕大不利生产。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不可以足月生下来。” 田美人的神情渐渐凝重下来,青罗也似霜打的茄子。 “虽然说,月份越大,产妇和胎儿的安全便会多一分保证。可美人这一胎养的肥胖,我担心,美人再这样下去,恐怕会难产。” 田美人的双手扶住肚子,急促的呼吸声暴露了她内心的焦虑。 “阿真,我还是觉得……” 沈韵真挑挑眉“觉得什么?” “……” 田美人垂着头。 诚然,田美人并不认可沈韵真的建议。 “若是难产,母子都会有危险的。”沈韵真果决的望着田美人。 田美人缓缓抬起头,眼里已噙满了泪水“阿真,你没做过母亲,或许不知道当娘的一片心。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时间越长,我便越是爱他。就想着,能多让他在肚子里待一日。早产的胎儿一向身体孱弱,阳秀公主不就是个例子吗?” 沈韵真诧异的望着田美人“可是一旦美人难产……” “若是难产,我会拼死生下这个孩子。”田美人笃定道“不辜负娘亲二字,也就是了。” 第九十四章 支开 陪田美人说了一会儿话,南景霈差人叫她回去,沈韵真辞别了田美人和青罗,默默跟在小太监身后。 “信王殿下已经走了吗?”沈韵真问道。 小太监扭过头,诧异的看了沈韵真一阵,慌张的点点头。不容沈韵真多问,他已经把头扭过去,一言不发。 想必是南景霈交代过,不准任何人把信王的行踪透露给自己。 茶房已经备下了南景霈要用的点心,沈韵真瞥了一眼,是红豆酥和一碟桂花百合饼。 点心送到桌边,南景霈连头也没抬一下,捏了一块红豆酥送进口中。 他吃完一块红豆酥,也没听见沈韵真说一句话。 南景霈轻轻笑了一声“朕见影霖,谈的都是些军国大事,所以才没叫你凑热闹的。” 沈韵真不想理他,只轻轻的应了一声。 南景霈指了指那碟桂花百合饼,问道“是什么馅儿的?” “桂花百合佐以绿豆。”沈韵真一个字也不想跟他多说,因而言简意赅。 南景霈沉吟半晌“朕隐约记得,你喜欢桂花香。” 沈韵真没成想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心里似被谁重重打了一拳。 “是,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哦?”南景霈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现在口味变了?” 沈韵真抿着嘴,没有回答。 “人对于曾经喜欢过的东西,总会存有些难以忘怀的情愫,俗称念旧。”南景霈指了指那碟桂花百合饼“尝尝看。” 沈韵真望着南景霈,反问道“皇上也会念旧吗?” “当然不会,准确来说是不能。”南景霈斩钉截铁的答道。 沈韵真淡然笑了笑“奴婢猜对了。” 南景霈眉心颦蹙“你如何猜到?” “当此新春佳节,皇上都不曾派人去先皇后灵前祭奠,可见皇上是个不念旧情的人。” 南景霈的脸色倏忽变了,刹那间浓云蔽日。 “你在指责朕薄情寡恩吗?” 沈韵真微微一笑,冲南景霈施了一礼。 “皇上误会了,奴婢并非指责皇上薄情,而是说皇上无情。” “你!”南景霈心里虽然恼火,但还是竭力克制着。不经意间,他已经攥红了沈韵真的手腕。 “皇上何必动怒呢?新春佳节大发雷霆,一整年都交不到好运气的。”沈韵真冷笑道。 南景霈面上的怒火渐渐平息,最后化为一丝不屑的冷笑。他一搡,将沈韵真推开。 “你不过是故意气朕罢了,因为刚才信王见驾,朕故意支开了你,没能让你见到你的心上人。” 沈韵真扯了扯嘴角,无话。 南景霈指着沈韵真冷笑道“你最好放聪明一点,否则,朕能让你们三年见不了面,也能让你们三十年不能相见。” 今日除夕,是皇帝带宫中妃嫔到宫墙启祥门观看焰火的日子。还不见日落,妃嫔们便各自派了宫女来请皇帝。 御书房大门紧闭着,南景霈端着一盏茶,硬是从正午喝到了下午。他不出去,也不许沈韵真出去。偌大的御书房里,寂静的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南景霈似乎有意跟她斗气,看谁率先求饶。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东来已经是第三次催促了“皇上,已经掌灯了,您看是不是该起身了?” 南景霈终于从紫檀龙椅上站了起来,看了沈韵真一眼“还不跟着?” 南景霈上了龙舆,沈韵真默然跟在东来身旁。 她眼见御书房里其他宫女藏在角落里对自己指手画脚。自己来了才多久?就已经成了宫女们的公敌。南景霈赐她的衣裳,吃食,与其说是一种殊荣,不如说是一种折磨——她被孤立了。 她要时时刻刻,受人白眼,遭人非议。倍受冷落,甚至在心中哀愁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人能听她说说心里话。 “听见宫女们的议论了吗?”南景霈突然问道。 “回皇上,奴婢没听见。”沈韵真答道。 他笑了一声,扭头看她“心态倒是很好。” 沈韵真看了他一眼“鸦雀之声不堪入耳,奴婢都不理会,皇上又何必走心呢?” 他转过头去,淡然道“朕并非是走心,只是感慨人言可畏。” “只有懦弱的人,才畏惧别人的议论。” 沈韵真说完后,南景霈便沉默了,一直到了启祥门下,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龙舆缓缓落下,南景霈扶着东来的手站起身。妃嫔已然在城门楼顶等候御驾,南景霈看了东来一眼,道“这天气倒是很冷。” 东来应了一声“回皇上,还没出三九天呢,奴才这就派人去把皇上的貂皮大氅取来。” 南景霈一抬手止住东来“不必派人。”他反手一指沈韵真“你去取,速去速回。” 沈韵真咬咬嘴唇。 按规矩,信王南影霖此刻就在城门楼上候旨,她若现在上去,立刻就能看见,可南景霈却……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当心把皇上冻病了。”东来轻声催促。 “是。”沈韵真福福身子。 不得已,沈韵真只得原路返回御书房,那些不得青睐的宫女早已经忍不住要当面奚落她一番了。 “哟,我还以为皇上赏了新衣裳,是叫你跟着去风光的呢!闹了半天,还是个碎催,给人跑腿儿的。” 甚至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推了沈韵真一把“我说阿真姑姑,你成日里到底用的什么狐媚手段?是不是以后,我们还得叫你一声娘娘啊?” 她只是个奴婢,何时成了管事姑姑?这无疑是把她架在火上烤。但沈韵真没空搭理这些混账,拿了南景霈的大氅,便往外走。 “站住!”一个宫女拦在门口,指了指胯下“要走也行,从这儿钻过去。” 沈韵真凝了她一阵,呵呵笑了起来“那日被皇上罚跪两个时辰,哭的梨花带雨的人,怎么今日变得嚣张跋扈了?有这饶舌的工夫,还不如好好练练手劲儿,否则御书房的茶杯岂不要被你摔完了?” 沈韵真忽然一抬脚,正踢在她小腹上,对方没防备,摔坐在地,捂着肚子直诶哟。沈韵真头也不回的走出御书房,远远地,见焰火已然升空,灿烂绚丽,如同浩瀚天宇间的煜煜繁星。 她来不及多想,飞快的向启祥门跑去。 第九十五章 皇上有没有宠幸你? 隆庆殿中,延宴已经摆好,灯火摇曳,映着金漆楠木柱子,仿佛日光洒在冰面,闪烁耀眼。 南景霈披着大氅,坐在隆庆殿的上位。东来和沈韵真一左一右的站在他身边伺候着,并不是沈韵真向靠的那么近,是南景霈攥着她的手腕,根本容不得她动地方。 等了片刻,才听见隆庆殿外传来太监禀报的声音“各位主子娘娘驾到。” 沈韵真一抬眼,姜贤妃和淑妃一左一右的进了隆庆殿,身后跟随的是低眉顺目的丫鬟和位分低位的宫妃。 沈韵真见田美人也在列,心中便放松了不少。南景霈见人都进来了,这才松开沈韵真的手腕。他虽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还是被淑妃看出了端倪。 淑妃诧异的凝了沈韵真半晌,沈韵真低着头却能感受到淑妃热辣辣的目光倾注己身。 直到南景霈干咳一声,淑妃才晃过神来。伏身给南景霈请了安。 众人落了坐,内卫统领来报,启祥门上受伤的尽是些宫女太监。南景霈点一点头,吩咐给受伤的宫女太监分发伤药和钱,死难者,则是把钱捎给他们在宫外的家人。 淑妃凝了沈韵真半晌,开口问道“皇上,这是?” 南景霈看了沈韵真一眼,转头问淑妃“怎么?” 淑妃有些尴尬,同众位妃嫔面面相觑,摇摇头,笑道“无事,臣妾只是瞧她这身衣裳新鲜。” 南景霈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作罢。 “信王何在?” 东来一躬身“回皇上,奴才这就派人去找。” “不必找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隆庆殿门口,他款款走进来,伏身跪倒“皇兄,臣弟这不是来了吗?” 南景霈微微一笑“朕还当是信王没见过大阵仗,吓得跑回北寒了呢。” 南影霖含笑供一拱手“臣弟自幼不爱凑热闹,就想出去躲个清闲,本想去儿时的学宫看看,谁知刚离开不久,就得启祥门爆炸的消息。皇兄,臣弟也担心皇兄的安危呢。” 南景霈指了指下座“东来,给信王赐座。” 南影霖给宫妃请过安后,稳稳的坐了下来,若无其事的同南景霈谈笑风生。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刻意避开沈韵真,好像有意为之。 沈韵真实在受不了他这样,便对南景霈福福身子“皇上该用茶了,奴婢去看看茶膳房备好茶点没有。” 南景霈看了她一眼,摆摆手“下去吧。” 沈韵真前脚刚出大殿,眼泪便止也止不住的落下来。可隆庆殿到处都是伺候的太监,她亦不敢哭的太大声,只能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扶着墙,缓缓蹲了下来。 “阿真,你怎么了?” 沈韵真听见有人叫她,忙背着人把眼泪擦了,才站起身“没,没事。” “你哭过啦?”青罗从袖中取出帕子,替她拭泪。 沈韵真摇摇头。 “为什么呀?是不是刚才启祥门出事,皇上骂你了?”青罗关切的望着她。 沈韵真摇摇头,她的苦处不能给说与人听,便是听了,旁人也未必能理解。 “皇上不是对你挺好的吗?谁还敢欺负你不成?”青罗小声说。 “皇上皇上皇上,为什么每一个人见到我都会这样说,皇上对我好坏,你们怎么会知道?”沈韵真气鼓鼓的反问。 青罗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伸手在沈韵真脸上掐了一把“瞧你,还生气了,看你这样儿,像个娃娃鱼似的。” 青罗长长叹了一声“傻丫头,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沈韵真纳罕。 青罗扯扯沈韵真的衣袖,又在她腰间的佩饰上拨了一把,才悠然道。 “普通的御前侍女是不允许穿这种衣裳的,每每皇上看中了哪个宫女,宠幸了她,才会赏她这样一套衣裳。能穿这种衣裳的宫女,最差也能混个常在贵人之类的,你以为,皇上白赏你衣裳穿呐?” 青罗说罢,狡黠的神色溢于言表。 沈韵真缓过神,一把拉住青罗“你说的都是真的?” 青罗点点头“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见过的事儿多了,再说,你又不是皇上身边头一个有此恩宠的。只不过之前的那个宫女,才做上贵人,便被赐死了。” “为什么?”沈韵真问道。 “淑妃娘娘说那宫女魅惑圣心,就找个理由处死了。”青罗说着,抚上沈韵真的肩头,嬉笑道“阿真,说实话,皇上宠幸你了吧?” 沈韵真皱皱眉,没理她的话。 “皇上说没说过什么时候封你做后妃?是封个常在还是贵人?”青罗笑道。 “嘿呦!你们干什么呢这是!”东来挥舞着浮尘冲她们大步流星的走来“皇上传茶点呢!你们倒真会偷懒!” 沈韵真揉揉眼睛,冲青罗道“我先去忙了。” 沈韵真端着茶点回到隆庆殿,南景霈冲她抬抬手,示意她不必跪着。 沈韵真将茶点送到南景霈手边,福福身子道“皇上,信王殿下远道而来,奴婢唐突,自作主张给殿下换了一盏好茶。” 南景霈瞥了她一眼,话已经说出口了,他也不能制止。只是换杯茶而已,连这个都不允许,就显得皇帝小气了。 “哦?”南景霈瞥见盘中搁着另外一只茶盏。 “去吧。”南景霈吩咐道。 信王这一盏茶,用的是旧年的陈茶,信王喝遍天下名品,一入口便能尝出来。其实,他只要略一花心思,便能明白沈韵真对他的暗示。 但让沈韵真意外的是,南影霖居然傲然放下茶盏,对皇帝道“皇兄,臣弟那里还有为开封的明前茶,过一会儿,臣弟便叫人给皇兄送来。” 皇帝着实愣了一下,看看南影霖,笑道“怎么,这茶不和信王的口味吗?” 南影霖勾勾唇角,道“皇兄勤俭,这臣弟一向看在眼里,可皇兄也不要太亏了自己的身子。些许新茶值什么?皇兄的身子撑着咱大齐的万里江山呢!” 话说到这儿,众人已然听明白了,信王嫌这杯茶是陈茶,味道不能入口。 淑妃蹙起眉,问道“阿真,你用陈茶是什么意思?信王殿下远道而来,又是帝氏贵胄,你怎么能如此怠慢?!” 第九十七章 算你明白 “不是这样的!”她喊出这句话,眼泪已经滑落眼角。 南景霈毫不犹豫的拆台让沈韵真霎时没了隐身所,她今日所有的尴尬,所有的痛苦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他面前。 “他根本不懂你。”南景霈又重复了一遍,可这一次,无奈又平静。 “是你害的,是你还他误会。你送我衣裳,就是为了让他误会。他以为你跟我!”沈韵真猛然止住。 南景霈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平静的望了她好一会儿“那杯茶呢?怎么解释?” 沈韵真沉默了。 “他根本没有一时半刻的,想去探究你的情况。”南景霈的话,直白的让人害怕。 沈韵真捂住耳朵不敢再听,南景霈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他想扭转一个人的意志,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是因为你骗了我,让我穿这身衣服,让信王误会了我。你一直想拆散我们,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南景霈一把板住了她的肩膀“是啊,朕是想拆散你们,那又如何?看看你这副没有出息的样子!他给你个冷脸你就方寸大乱,你平时跟朕较劲儿的本事都哪儿去了?” “放开我……”沈韵真被他的双手掐的骨头生疼,竭力推开他的手腕。 “你就会说这一句话吗?有能耐,你就像他那样,炮轰启祥门,谋逆弑君呐!” 平地一声雷,炸的沈韵真愕然无话。 “你,你说什么炮轰启祥门?” 南景霈站起身,一双眼睛似狼一般“启祥门的爆炸是怎么回事,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他冷笑一声“先是炮轰启祥门,随即兵临城下,打着保卫国祚的名义围困京师。信王这次可是做了大准备,带了足足一万军马呢,都是北寒游牧部落。只可惜,现在的京西郊外,已经是一片乱葬岗了。” 血从头凉到脚,启祥门爆炸是信王的安排,他想炸死南景霈,然后占领京城号令天下?! “想的到挺美,他以为朕是吃白饭的吗?他的人马在北寒还没有启程,朕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他在启祥门上前脚刚走,朕就立刻离开了启祥门。你以为朕叫你回去取大氅,就只是让你拿一件衣裳吗?朕是要把你支开,免得你鬼迷心窍破坏朕的计划。” 沈韵真咽了口唾沫,南景霈果然是老奸巨猾。 “话说回来,朕还是要恭喜你,若是今天你没给信王换那杯茶,他今天将必死无疑。” 震惊,愕然,后怕,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沈韵真此刻的心情。 “你……你给他下了毒?”她无力的指向南景霈,带着十二万分的颤抖。 “怎么,只许你们对朕下手,就不许朕还你们一招吗?”南景霈慢慢走到沈韵真身前,靠近她,一手抓住她的肩膀“被你换掉的那杯茶,里面加了鹤顶红,那分量足以毒死一头牛。” “南景霈,你好卑鄙啊……”沈韵真愤恨的望着他。 “哼,你们不是都想让我死吗?我为什么不让一个最爱他的女人亲手送他上路?” 沈韵真冷笑一阵,他果然够狠辣,明知道她的心里只有信王,却设下棋局,要她成为杀死信王的那个人! “若真是这样,沈韵真愿意与信王同死。” “你!”南景霈先是一怒,随即便是讪笑“你认为我会放任你跟他同死吗?” 他倏忽按住沈韵真,沈韵真的身子咚的一声砸在贵妃榻上,他死死压住她,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 “朕可舍不得你死。” “你是疯子吗!” “何必跟他一起死呢?” “你把信王怎么了?” 南景霈终于停住了手,撑起身子,垂头望着她。 “这时候你还想着他,你真是这世上最傻的女人。” “你抓了他?还是你把他杀了?”沈韵真扯住南景霈的袖子,重重摇晃几下“你把他怎么了你到是说话呀!” “没有!”南景霈暴怒的吼了一声。 “朕放他回去了。”这一声,却似无奈的哀叹。 南景霈站起身,拂拂袖子“朕没动他一根汗毛,放他回北寒了。” 沈韵真也站起身,拂去衣裳的褶皱。望着南景霈的背影,沈韵真满心狐疑“你会这么好心?” 他转过身,看了沈韵真一眼“这次算他命大,不过他也别想落得什么好处。朕灭了他的一万大军,那些北寒的部落首领足够他喝上一壶,这可比朕亲自动手杀他还要痛快。” 北寒游牧部落,凶狠暴戾,有时连人肉也吃,穿兽皮耍弯刀。不讲仁义道德,是个刀尖舔血的马上民族。 信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若是落在他们的手里,能有他的好果子吃吗?若是被迫割地,南景霈不会饶了他,求和又需要银钱牛马。 如此,岂不要把堂堂信王榨干了砸骨髓吃?! “你还不如亲自杀他,免得他如此羞辱。”沈韵真凝着南景霈。 “羞辱?难道不是他自取其辱吗?”南景霈指了指屋外“启祥门上的宫女太监何辜?若是北寒游牧部落攻击京城,死伤的士卒百姓何辜?朕不过是敲山震虎罢了,羞辱兄弟的罪名可落不到朕的头上。” 沈韵真咬咬嘴唇,她竟被南景霈说服了。 北寒的游牧部落虽然答应与信王联手,可一旦野蛮成型的骑兵攻进京城,他们还能信守约定吗?正相反,他们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信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甚至,他们还会当即杀掉信王,自立为王。 这一切,都是信王未曾考虑过的! 沈韵真默然无话,南景霈说的都对,也怪她,她只想到了影霖一个人。倒是南景霈的心里装着大齐的百姓。不得不承认,这次是她浅薄了。 沈韵真整整衣裳,去茶房端了醒酒汤来。 南景霈望着她,微微一笑“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韵真福了福身,道“方才是奴婢目光短浅,奴婢替信王给皇上赔罪了。” 他面上和缓了许多,接过醒酒汤“算你还明白事理。想夺天下,也不是这个夺法儿,史家记载了那么多的朝代更替,难道都不曾读过?还是不愿久等,只想让朕速死?” 第九十八章 朕杀了她 “朕知道,从你进宫那天开始算起,你没有一刻不在琢磨怎么杀了朕。你恨朕恨得入骨,这些朕心里清楚。” 南景霈说的虽是实在话,但沈韵真还是心头一颤。好像隐匿了许久的心事突然被人猜出,一时没了遮蔽的假面,惶恐得无处躲藏。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朕真的死了,大齐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南景霈的话把她给问住了,说心里话,她没有想过。在她心里,只是一味觉得南景霈驾崩后,信王就是做皇帝的不二人选。 “你们都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不是吗?” 南景霈见她目光凝滞,抚上她的鬓发。他掌心滚烫,如涌动着一股热流。他就在切近,近的几乎可以看见他嘴唇上浅浅的细纹。 “你想过朕死以后,你的命运会有何改变吗?” 他的目光好像有某种魔力,好像褐色的瞳孔后隐藏着一个忧伤绵长的故事,望着这样一双眼睛,沈韵真忽然觉得心口很疼。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好像他驾崩后,自己的命运理所当然的会有飞跃式的提升。但现在不知怎的,她忽然犹豫了,好像打开一扇陌生的大门,对于门背后的世界,她一无所知。 “他今天那样对你,还不足以让你有所醒悟吗?”他温然望着她“真儿,男人就是这样,永远不会为一个女人粉身碎骨,尤其是身在权势中的女人。” “那皇上呢?跟他有什么不同?”她问。 南景霈愣了一下,微微勾起嘴角“当然不一样,朕是天子,只要朕愿意,朕可以给一个女人她想要的一切。可是信王,他连他自己想要的尚且无力争取,你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朝不保夕的人的身上?” 朝不保夕?沈韵真皱了皱眉,这四个字听着实在刺耳。 南景霈见她惊诧的望着自己,想必是她心里困惑,便道“你呢?你在朕身边有一阵了,有什么想说的,今日不妨都说出来,免得憋坏了。” 沈韵真默然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如果没有沈家的冤案,没有父亲在北寒受苦,或许有这样长时间的接触,她真的会全心全意的爱上眼前的男人。他是那样善解人意,又是那样宽宏大量。 可这样一个他,当年为什么要做出那些事呢? “怎么?你没话跟朕说?” 她慢慢跪下去“皇上,奴婢有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道该不该问。” 南景霈点点头“问吧,不管你问什么,朕都不会责怪你。” “皇上当年为什么要……” “嗯?”南景霈挑挑眉“要怎么样?” 沈韵真心里一垂,她还是没有勇气问出口。或者她提起这件事,南景霈又会勃然大怒,再或者,他会编个什么理由诓骗自己,让自己上当从而疏远信王。 她慌忙改了口“奴婢是说,皇上和先皇后,奴婢斗胆问一句,自先皇后逝世,皇上几乎没有提起过她,甚至今天是除夕之夜,皇上都不曾给先皇后上过一炷香。奴婢实在是不明白。” 他原本以为她会问他关于沈家的事,哪怕她对她哭闹,他也有办法把她抱在怀里呵哄安抚。 可她到底还是没有问,这恰说明,沈韵真心里的那道伤痕还没有愈合。无论她现在多么心平气和的同自己讲话,他们之间始终都隔着一条深深地沟壑。 他也只装作没有听出她的改口,反问道“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假装呢?” 沈韵真一下呆住了,活着还能装出三分情,人一死,他就连装都懒得装了?可皇后毕竟是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良善女子,毕竟还怀过他的孩子。 她马上打消了自己的疑惑,是啊,杀妻灭子的事情都做了,还伪装深情干什么?她问这个问题也真是傻。她后悔了,竟然把自己的盲区暴露在南景霈面前。 她一抬头,却看见南景霈一双极温柔的眼睛,他没有刻意做出温柔如水的眼神,却在眼角眉梢都透着温存。 沈韵真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想不通,为什么南景霈给她的印象,和他自己做的事,总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一个是明君圣主,一个是昏君败类。 “那田美人呢?皇上一定是真心爱田美人的了?”她又问。 “也不爱。”南景霈亦摇摇头。 “更没有淑妃什么事。”南景霈率先堵住的沈韵真的嘴。 起先,沈韵真一直以为他的心尖尖是萧淑妃,可经过几件事以后,她就发现了,南景霈不爱淑妃,一点儿都不。他与淑妃就像是逢场作戏。他对淑妃的真心,还不如对苏昭仪的多。 现在,她仿佛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淑妃总要针对其他妃嫔。她缺乏安全感,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没办法接受枕边人的心里揣着另外一个女人。这宫里的女人又多,弄得淑妃草木皆兵也是常情。 “曾经,朕也真切的爱过一个女子,打从朕第一次见到她,就认定了,这辈子,一定要娶到她这样的女孩。”不觉间,南景霈的眼眶也湿润了,他苦笑两声“但是后来,朕做错了一件事,姻缘便断了。” “什么事?”沈韵真问道。 话一出口,沈韵真才发现这个问题是自己问的。她不禁开始讨厌自己这个爱接话的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竟然变得爱刨根问底了。 “朕杀了她。”南景霈一字一句的说道。 毛骨悚然,但沈韵真没有表现出来。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南景霈说道。 沈韵真点一点头“这样的事情,奴婢倒是经常见到。” “经常见到?”南景霈笑了笑“你在哪里见到的?” “书里,景帝杀晁错,明知他的主张正确,可为了平抚藩国,还是把他杀了。帝王有帝王的无奈,虽然赏识晁错,却无力改变杀晁错清君侧的局面。”沈韵真凝神望着南景霈“皇上也是有同样的苦衷吧?” 他笑不出来,心里微酸,重重呼出一口气。望着她,心里却是犹豫。王品堂说,只要告知真相,沈韵真会理解他。 “朕……” 第九十九章 他不听劝的 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就是不敢。他不知道此刻到底是不是袒露实情的最佳时机,也不知道她心里对自己到底有几分的信任。 或许,他这会儿把真相说出来,刚刚建立在彼此之间的桥梁又会彻底崩塌。或许他应该再等一等,等她全心全意的爱上自己,等到她有了牵绊想走也走不掉的时候,再说实情也不迟。 他不相信自己在沈韵真的心目中有什么公信力可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只要对信王不利,在她听来就都是谎言。 她那样坚韧的一个人,却被信王一个小小的眼神,一句简短的话,搞得手足无措。信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坚不可摧,她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的。 南景霈无奈的摇摇头,他决定退却了。 “朕一直都想做个好皇帝,对得起天下子民,可这世上,谁能没有过错呢?” 话说的很含蓄,似是而非。 她没听懂他的深意,只懂得浮皮潦草的字面解释,随口答:“皇上能这样说,足可见是个率真之人,偏偏又遇到了如麻的乱局。想必那位姑娘在九泉之下,也会理解皇上的。” 他胸口发闷,一口气堵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她会理解吗?她不会的。这种事从来都是当局者迷。 “会吗?”他认真的问了一句。 他问的这般郑重其事,倒让沈韵真有些诧异,想来那位死去的姑娘是他心坎儿里的人。或许就是青罗所说的,被淑妃赐死的贵人;或许,或许这个人根本就是先皇后,他对先皇后还存有愧疚,只是不敢承认。 若是前者便罢了,若是后者……先皇后怎么会原谅他呢?先皇后一定恨死他了,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肯定也在恨着他的父亲。 “会吧。”她回答的含含糊糊。 南景霈有些失落,他已然明白,不在信王那里撞的头破血流,她是永远也不会理解自己的。 “你也不必安慰朕,朕知道,她永远不会理解的。” 沈韵真头一次见到男人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尤其这个男人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或许女人生来就是具备母性的,看他如此消沉,沈韵真甚至有些心疼,仿佛他不是自己的仇人,而是一个受了伤的朋友。 “她一定会的。”沈韵真笃定说道。 南景霈望着她,心口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知道沈韵真心里此刻到底有多么扭曲。她是那样仇恨自己,却碍于善良的本性,无法控制的同情着自己。 他越发怯懦了,越发不敢说出真相。既然她已经学会在苦难中寻觅甜味,自己为什么要讲出真相,把她重新推回痛苦的深渊里? 爱一个人,不是要让她快乐吗?如果欺骗和隐瞒能让她快乐,为什么要把真相放出来折磨她! 他望着他,眼眶渐渐湿润了。 “如果奴婢劝信王不再跟您争皇位,您可不可以放他回京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胆,居然向皇帝讲起条件来了。 南景霈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不听劝的。” 她一下子怔住了。 “朕跟他斗了这么多年,太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和信王青梅竹马,到头来竟然还不如南景霈了解他。 蜡烛倏忽爆出一个灯花,虽是轻轻一声,却把她吓了一跳。南景霈站起身,拿过一把小铜剪子,细细的修剪着烛台上赤红的烛泪。灯火映在他面颊上,泛着温柔的黄晕。 她脑袋里乱的很,许多疑团搅在一起,连个头绪也理不出,无言以对,如鲠在喉。她想逃走,想躲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可此刻,她却身在皇城,天下最人声鼎沸的地方。 他似是察觉到什么,放下剪刀,缓缓走过来,一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却把她反搂入怀中。 “朕知道你心里很乱,人心复杂,许多事都是莫名其妙的。” 她心里酸涩,这是她第一次不想推开南景霈。忽然觉得世界里充斥着陌生的因素,她实在害怕,她着实需要这样一个温柔的臂弯供她藏身。可她又是多么希望,此刻抱着她的不是皇帝,而是信王。 背靠在他胸口上,隐隐能感到他的心跳。南景霈搂在她腰间的手很是轻柔,生怕弄痛她似的。 “你就把朕当做信王吧,只许这一次。”他突然说。 她吓了一跳,南景霈莫非会读心术吗? 他见沈韵真盯着自己,便笑道:“怎么,朕又猜对你的心事了?” 她急忙扭过头去。 “朕对你的情,比信王只多不少。”他柔声说。 她心头一颤,语无伦次。恰逢有奴婢在外面禀报的声音,沈韵真如释重负。 “说什么?”南景霈没听见。 “有奴婢给皇上送茶来了。” 沈韵真说罢,南景霈才松开手,回到烛台旁剪烛花儿玩,背对着门。 送茶的奴婢是个熟面孔,刚好是傍晚嘲讽沈韵真的那帮宫女中的一个。她见房中只有沈韵真和皇帝两个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想来这个阿真又攀高枝儿了,看来真要爬上龙床当凤凰,侍奉主子都侍奉到暖阁中去了。 想想就很生气,宫女们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到头来还不如她个新来的爬的快。她随即手一抖,将一杯热茶泼到沈韵真手背上。 她立刻叫道:“诶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手背上火辣辣的一片,随即又听见这么一句,沈韵真登时明白了这宫女的意图。 南景霈转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那宫女也是心急嘴快:“回皇上,阿真不小心碰撒了茶杯。” “是吗?”南景霈漫不经心的说道:“怕是你这个当前辈的没有教好,自己去掖庭领二十板子。” 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小宫女听见二十板子,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别跪在这儿碍眼了,”东来一把将宫女拉开,拖出了皇帝的寝殿。 南景霈默然关紧暖阁的门,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隔着老远,沈韵真甚至还能听见那宫女的哭喊声。 伴君如伴虎,她总算见识了。 第一百章 暖阁 只有昏君才喜欢被人怕,想到这儿沈韵真便摇了摇头。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热气腾腾,沈韵真的脸颊也热乎乎的。南景霈凝着她一张半是绯红的脸,温然笑了笑。 “今日是除夕,原应该在淑妃那里过的,可朕想着,你还孤零零的在这里,就打发人准备了饺子和小菜,不如你陪朕喝几杯?” 南景霈吩咐人准备的是一碟腐竹炒嫩笋,一碟鱼香豆腐,一碟东坡肉,一碟爆炒小羊肉。一攒盒的果脯,四碟儿点心,一钟佛跳墙,一壶竹叶青。最后上来的,是两盘饺子,两荤两素拼的一个盘儿。 皇帝请一个宫女吃饭,说破大天也不会有人相信,沈韵真望着桌上着七个盘子八个碗,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南景霈斟了一杯酒,送到沈韵真面前:“会喝酒吗?” 沈韵真摇摇头,在家里,父亲就连药酒都没让她尝过。 “过节就得有个过节的样子,只喝一杯不妨事的。”南景霈不由分说的将酒杯搁在沈韵真手里。 她没喝过酒,一口便饮了,辣的眼泪直流。 他朗声笑了,自己也饮了一杯:“吃菜。” 听见暖阁里的笑声,东来悬了半夜的一颗心送算是放下了。今晚上是皇上的好日子,他可不能让任何人把这气氛破坏了,他要做的,便是守住御书房的大门,任凭什么妖魔鬼怪也不能给她放进去。 暖阁里时不时传来南景霈的笑声,隔得远,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笑声来看,沈韵真今天没有跟皇上斗气儿。东来勾勾唇角,早这样不就得了,之前又何必惹得皇上不痛快? “公公,皇上今儿怎么这么高兴啊?”一个小太监凑了上来。 “是啊,也不知道这阿真姑娘到底什么来头,能把皇上哄的这么高兴,自从她来,咱们挨骂的次数都少了。”另一个小太监应和道。 “可不是,你没看见皇上赏她那身衣裳,怕是马上变成主子娘娘了。” 两个小太监肆无忌惮的嗤笑起来。 东来皱皱眉,在他两人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一根手指压住嘴唇:“噤声,噤声知道不知道?皇上正在兴头儿上,你们别饶了皇上的兴致。” 小太监们揉着屁股,嘴上还说着漂亮话,哄得东来合不拢嘴。 太监自然不敢打扰皇帝的好兴致,但淑妃却敢。隔着老远,就听见太监传报淑妃驾到的声音。 东来啧啧舌,怎么把这位主子等来了?!心里暗自念了几轮弥陀佛,可也无济于事,眼看着淑妃下了轿撵,跨进院中,东来忙迎了上去。 “淑妃娘娘怎么来了,这会儿皇上已经歇息了,嘱咐谁也不见。” 淑妃扶着云夕的手往御书房的院子里走:“往年除夕,皇上都是陪本宫的,本宫到这儿来又有什么稀奇的?才刚席间看皇上没吃好,本宫不放心,特意煮了饺子,给皇上送来。” 淑妃也是憋着一股劲儿,往年她兄长没建立军功的时候,皇帝尚且会去她宫里陪伴。如今她兄长打了大胜仗,宝华宫里反倒看不见皇帝的身影了。传出去岂不让后宫姐妹笑掉大牙? 傍晚又看见皇帝身边多出一位穿绸缎衣裳的宫女,淑妃心里便更不是滋味儿了。难不成自己还不如一个宫女讨人喜欢?还是说,这小宫女在皇帝面前进了什么谗言,惹得皇帝疏远自己。 淑妃急于走进暖阁,看看这个阿真究竟放肆到什么程度,敢在除夕夜独霸皇帝恩宠。她心里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会儿进去,哪怕是看见皇帝跟沈韵真颠鸾倒凤,她也不会感到惊讶。 东来急的火上眉毛,他知道皇帝到底多么在乎沈韵真,也知道皇帝等这一晚的相谈甚欢等了多久。若在这会儿破坏了皇帝的好心情,明天御书房的奴才奴婢们准会跟着遭殃。 他没话找话的拦着淑妃,像个轰不开的蜜蜂一样在淑妃身边徘徊。淑妃嫌他绊脚,索性住了足。 冷笑道:“我说东来,你老窜来窜去的拦着本宫做什么?” 她声音极大,生怕里面人听不见似的。 东来悬着心,还是镇定笑了笑:“娘娘说笑,奴才哪儿敢拦着您呐?真是皇上嘱咐过,说今日累着了,要早些休息。” 淑妃狐疑的凝了东来半晌,也知道他是胡说,以前的除夕,皇帝从来没这么早的歇过。她越发笃定暖阁里有人,而且就是今天当中穿绸缎衣裙的奴婢阿真。 “哦,东来公公该不会是看本宫失宠,故意给本宫为难吧?你别忘了,皇上生本宫的气从不会太久,更何况,萧家还没倒台呢。东来公公想讨新主子的宠,也得好好盘算盘算,别放着西瓜不要,去捡那颗芝麻。你再拦着本宫,小心本宫剁了你的狗爪子!” 她说着,恨恨的横了东来一眼。 东来缩缩手,重重往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真不是奴才斗胆不让娘娘进去,今年的确是不同了,这不是……这不是启祥门出事了吗。皇上心烦,娘娘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触皇上的霉头,奴才可都是为娘娘您着想啊!” 启祥门那件事好像戳中了淑妃的软肋,她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 她只扁了扁嘴:“罢了,既然皇上歇下了,本宫也就不打扰了。” 淑妃从云夕手中接过一个食盒,递到东来手中道:“这饺子,记得用锅温着,皇上若是饿了,记得伺候皇上吃。” 食盒描金彩绘,画的是连理枝的图案,东来凝着盒盖上的花纹,只觉得这花纹有些晕眼。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可惜是妾有意,郎无情。 此刻皇帝心中的连理枝,早就细细密密的为那位沈姑娘蔓得遍地都是了。 东来欠身含笑:“奴才谨记,恭送娘娘。” 东来只有这一句话,冰冰凉凉,不带一丝情绪,这可不是东来的处事风格! 这小奴才一向是嘴上功夫见长,不管是敌是友,他总能翻着花样儿逗人开心。今日见自己无功而返,他竟连一句劝慰都没有,可见是不愿让自己多逗留一秒钟。 第一百零一章 新宠 东来见她不肯走,面上不自觉一哂:“娘娘这话,奴才就听不懂了。” 她抬手一指御书房紧闭的门窗,问道:“谁在里面?” 东来脸色肌肉一跳,连连摆手:“没,没有人呐。” “没人?不对吧?”淑妃慢慢踱到东来身前,睨了他一眼:“皇上是不是有了新宠?” 云夕也做走狗的姿态,道:“好啊东来,你敢假传圣旨欺骗娘娘?” 东来心里猛得一阵紧缩,“新宠”二字似一块巨石砸下,吓了他一跳。他心里随即又冷笑,新宠算不上,旧爱倒是有一个。 月光侵照在汉白玉石阶上,也倾照着淑妃的脸庞,衬得她脸色惨白。贝齿轻咬嘴唇,发丝跟着轻颤,鼻翼也在微微张弛,可她就是站着不动。 她猜到了真相,却又站着不动。东来审了她一阵,心里大概有了谱。她绝不敢打上门去,不过是心内不平又栽了面子,在奴才面前耍威风罢了。 东来心里有底,编起瞎话也就胆气十足了:“娘娘误会了,奴才哪儿敢欺骗娘娘啊,皇上确实是睡下了,里面哪有别人呐?” 淑妃凝了东来一阵,才缓缓向云夕伸出手,云夕上前扶了,问道:“娘娘,要不要现在就进去见皇上?” 东来低头浅笑,好丫头,真是她主子的好奴婢,竟一点儿都不给她主子台阶儿下! 不过,都到了这会儿,东来想看戏的心早已活跃得按捺不住,他是真的好奇,淑妃进去见到皇上后会说些什么。 不得已,淑妃自己搬了个台阶儿下。 “罢了,东来公公也犯不着欺骗本宫,既然里面没人,皇上又歇下了,本宫也就不打扰了,咱们明儿再来。” 淑妃一走,东来傲然勾勾唇角。 回到殿前,听见里面暖阁里还有说话声。 东来暗自含笑,王品堂说沈韵真心肠又冷又硬,看来也不尽然呐!就算是块寒冰,也扛不住九五之尊对她宠爱有加不是?今天能跟皇上把酒言欢,明天就能对皇上俯首帖耳,后天说不定就珠胎暗结,大后天或许就诞下皇嗣了。 最好明天就封了贵人才好呢,也省的皇上日思夜想,盘算那些有的没的。最好把她灌醉,然后趁机把事儿办了。东来嘿嘿嘿的笑出声。 “您还不让我们笑,您自己笑的倒是挺开心。”小太监嘟嘟囔囔的抱怨道。 东来啧了一声:“少废话,好好守夜。” 暖阁里又是一阵笑声。 南景霈又给她倒了一杯酒:“最后一杯,不能再喝了。” 这青瓷小酒盅是二两的量,她已经喝了两杯,接下来是第三杯。 若说头一杯是劝酒,第二杯便是自己在喝了,第三杯更是拦也拦不住。南景霈捻了一颗杏脯送入口中,腌渍过的杏肉很有嚼劲,酸中透着甜,是解酒的佳品。 她已然喝下第三杯,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红晕,好像霞光在云际尚未散尽时残存的色彩。 “好了,你喝的够多了。”南景霈上前去夺她的酒杯。 其实在一杯过后,她便已经醉了。酒醉的人意识不到自己喝醉。意识似乎清醒,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喝醉的感觉真好,飘飘欲仙,好像什么烦心事在此刻都不能打搅到她。 “我没喝醉,我真的没醉,还醒着呢。”她含糊不清的重复着。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走起路来已经是一步三摇,南景霈上前一把搂住,沈韵真被他一扯,便撞在他的怀里。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甘甜的芬芳,刹那间让南景霈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他越发不想松开手,她那样柔软,那样无力。她在他怀里,好像世上难得的珍品,他越发抱得紧了,这是他等了十几年的姑娘,他怎么舍得松开手? 他知道这是一个值得他等的人。 她半梦半醒,眼神有些迷离。南景霈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切近的观察过她的容貌了,三年的医女生活并没把她的容貌消减半分,相反的,她越发清瘦,越发让人醉心了。 他抱得那样紧,紧到她只能看见他一个人。她昏昏沉沉,眼角眉梢都含着情。 暖阁温热,南景霈一手箍着她,一手抚上脸颊,他的脸红的发烫了。 他叫她的名字,她已然没有精神去回应。南景霈抚上她的鬓发,温然在她耳畔吻了一下。 她还没完全睡去,可却没什么力气推他,一双小手似小猫儿挠门一样在他胸口,不知道扒着什么。南景霈一只手便将她两只手按在自己胸前,她的手那样小,又软又热。 南景霈咬了咬牙,将沈韵真打横抱在怀里,她却不知所言的嘟囔着什么。南景霈抱着她,慢慢走到床边。 “爹,我们回家吧?”她突然呢喃道。 刹那间,他的心痛得几乎缩成一团。他俯下身,将她笼在自己的臂弯中,好像一只小小的船儿,缩在安全的避风港里。 她沉沉睡了,他却有些纠结。 她今日是喝醉了,才会这般乖巧,明日清醒过来,还会变成阿能对自己冷言冷语的医女阿真。他觉得自己真是贪婪,平日里苛求的,不过是片刻的欢愉而已。可真正享受到这种欢愉过后,他又开始期盼能得到更多。 他起身解去玉带,随即又脱去衣裳,只留得一件玄色寝衣。 他抱着她,贪婪的吮吸着她领口透出的香气,香气酒气,被热气一烘,他几乎是头晕目眩了。 烛火幽幽的一跳,他的心便跟着一缩,他生怕她清醒过来,这短暂的欢愉便要就此终结。 他还是将她揽在怀里,肆意的睡去了。 …… 清晨,沈韵真是被两个宫女强从榻上拖下来,用一盆凉水泼醒的。铜盆里的水是刚刚开化的雪,冰凉刺骨,指尖一沾,浑身都打寒战。 她慢慢清醒过来,头疼欲裂,记不清昨晚的事。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抬起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一张丹唇上下翻飞,极尽污言垢语。 淑妃来的这样早,却穿的这样隆重,想必是蓄谋已久了。 第一百零二章 夹棍 沈韵真打了个激灵,爬龙床? 按说她并不想获取南景霈的恩宠,如果南景霈强迫她,她是会拒绝的。可她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在龙床上醒过来,也不知道昨晚南景霈究竟对自己做过什么。 真该死,昨晚一定喝了不少的酒…… 淑妃一直望着她,那眼神冷的像是要把人刺穿,冷的她打了个寒颤。 她确乎是解释不清。 御书房里那些熟悉的宫女太监们都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眼神望着她,好像是怜悯。怜悯一个即将飞上枝头,却被迫拔去翎毛的鸟儿。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昨夜已经献身给皇帝了吧? 沈韵真低着头,到底有没有,其实自己知道的并不比这些宫女太监们多。 她不知道该对淑妃辩解什么,只是低头不语。这一沉默,淑妃便更加生气了。她最恨后宫的女人做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她深知皇帝喜欢哪类女人。她猜测大概皇帝已经钟情于眼前的这个柔弱的宫女,于是越发恨得咬牙切齿。 “好啊,从前藏得深,本宫还真看不出来,你有这病西施的坯子。你装那弱不禁风的样子给谁看?来人!把这个贱婢给本宫拖出去,用外面的雪给她好好清醒清醒,她要是还不清醒,就给我用鞭子抽,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为止!” 云夕傲慢勾了勾唇角,先前受了那么多的窝囊气,今天总算有机会报仇了! 她咧开嘴“听见没有,还不把她给娘娘拖出去?!” 东来跟着南景霈上朝去了,御书房里留下的,不过是几个地位卑贱的小太监,他们又能说什么?好不容易有一个出来劝解的,还被淑妃赏了二十个耳光,这一来,就再也没有人敢替沈韵真说话了。 昨天那些偷鸡不生反噬一把米的宫女们连活儿也不干了,纷纷跑来看热闹。 云夕给淑妃搬了一把椅子,淑妃垂眼坐在院中“可别舍不得力气,本宫最看不得偷奸耍滑的人。” 宫女们平时压受气惯了,今日风水轮流转,她们怎肯放过欺负别人的机会?两个宫女按住沈韵真的肩膀,把她的头使劲儿往花丛的雪堆儿里压。 雪堆儿上早就结满冰霜,又落了灰尘,黑漆漆的嵌着冰碴儿。 她的脸上沾了冰碴儿,雪块儿,还有黑乎乎的尘土,耳朵里灌满了宫女们的冷嘲热讽。她强撑着瞥了宫女们一眼,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有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 “看看,就你这三板斧,还想爬龙床,也不怕闪了腰!” “淑妃娘娘专治你这种妖孽!” 御书房的宫女们站在一旁嬉笑议论,话语里尽是对淑妃的恭维之词,淑妃听了心里也受用,瞥了宫女们一眼,带着唯我独尊的笑意。 见淑妃露出笑模样,这几个宫女立刻明白自己马屁拍对了地方,便跪到淑妃面前,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淑妃娘娘,千万要给奴婢们做主啊!” 云夕看了淑妃一眼“你等有什么冤屈,尽管对娘娘说,淑妃娘娘最是宽仁待下,肯定替你们主事。” 昨日唉踢的宫女揉揉肚子,恨恨的剜了沈韵真一眼。她没有来葵水,也没有肚子痛,只是心里还在为昨天丢脸的事情感到难堪。趁着淑妃整治阿真,她也想趁机解解恨罢了。 “娘娘,昨儿就是阿真,她说皇上赏了她衣裳,必然要做贵人,就欺负我们。昨天她还踢了奴婢一脚,奴婢昨晚回去就觉得这肋条生疼,葵水也提前了半个月。昨晚她还挑拨离间,害别人挨打。今日若不是淑妃娘娘来的早,这攀龙附凤的贱人就要把我们生吃了。” 淑妃心中暗自冷笑,看来太出挑的人走到哪里都是遭人嫉恨的。 “这就是小人得志的嘴脸,位置还没坐稳呢,就想踩踏别人。况且宫里的规矩,宫女不可搔首弄姿魅惑君上。阿真不懂规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居然趁皇上宿醉爬到龙床上去,实在可恶至极。” 她叫了云夕去教训沈韵真。 这对于沈韵真来说,也没有什么分别。她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待宰的羔羊,除了忍受别无他法,就算要报复,也不是此刻。只要咬紧牙关,撑过这一关,想要整治淑妃还怕没有机会吗? 她竭力将脑袋里零碎混乱的片段拼凑在一起,可不管怎么努力,她始终想不起来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南景霈的龙榻上? 难道是南景霈乘人之危? 淑妃带过来的宫女太监一大群,个个脸上凶神恶煞。众人都敛声屏气,心里纳罕淑妃是怎么搜罗到这么一帮妖魔鬼怪的。 云夕横了沈韵真一眼,对宫女太监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给我动手?” 说到底,还是淑妃比南景霈有创意,恐怕是关禁闭的时候没琢磨别的,光琢磨怎么报仇了。 夹棍这东西,也就只有掖庭酷刑房里才有,可淑妃宫里人玩起这个却也是游刃有余。这东西又名三尺木之刑。取三根相连木棍夹挤足部,使受刑者痛不欲生,骨断筋折。 “唔……” 沈韵真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豆大的冷汗哔哔啵啵的落在地上,顷刻结成一层冰霜。 淑妃咬着牙,愤然盯着沈韵真,她来这儿,就是为了听沈韵真痛不欲生的惨叫,听她的苦苦哀嚎,想看她满地打滚求爷告奶。 现在这样咬牙忍着算什么事儿? 淑妃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都没吃饭吗?给本宫使点劲!” 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连他们的额头上都暴起青筋,更不要说沈韵真到底受了多大的罪。 “你最好一次整死我,否则我要你的命。” 头发成缕儿垂在额间,一双眸子寒彻骨髓,仿佛一只受伤的猛兽,正霍霍的磨砺爪牙,企图捕食。 淑妃从来没见过沈韵真这般凶神恶煞的表情。换句话说,她从来没在任何人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说实话,她确实被沈韵真的话吓了一跳,但就这样认了怂,以后还怎么有脸去招惹沈韵真? 哪怕是硬撑,也要把阿真这个贱人治的跪地求饶。 第一百零三章 求情 告状的小宫女们也有些怕了,沈韵真是个狠人,这一点她们早在淑妃第一次倒台的时候就知道了。要是这次淑妃没整死阿真,她一一报复怎么办? 淑妃怕不怕不打紧,可自己只是小宫女啊,阿真要想整死她们,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办法。 挨踢的小宫女讪讪的跪到淑妃面前,道“娘娘,罢了罢了,奴婢不告状了,阿真已经受了刑,这事儿就两清了吧?” 淑妃瞥了她一眼,自己本来心里就摇摆不定,她还要过来瓦解军心?淑妃嫌烦,狠狠的骂道“滚蛋!” 云夕摇摇嘴唇,骂两个动刑的太监“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再使点儿力气!你们在挠痒痒吗?” 淑妃喘着粗气,气息出口,化为一一股股白雾。鼻翼微张,泛着浅浅的红。冬日的清晨格外冷,她的脸颊亦是冻红的颜色。 “昨儿东来拦着本宫,本宫就知道这其中有诈,哼,不过是不想搅扰了皇上的雅兴。本宫从前瞧着你就不是个好东西,几次三番挑拨离间,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三头六臂似的。” 云夕端了一杯热茶奉给淑妃,又冲沈韵真骂道“你有本事,倒是再耍花招啊?还不是个下贱坯子,上了夹棍,都是废物!” 淑妃不解气,一把将茶杯掼在地上,瓷片四处飞溅,如一只只白。 “都给我卖点儿力气,把这黑心的小蹄子给本宫夹碎了!有心爬龙床,就该想到会有这一遭!” “咳咳……”沈韵真呕出一口血来。 殷红发黑,看着很是渗人。 御书房的宫女们已经害怕的发抖了,虽然平时一个个都为非作歹,胆大包天,但要是真闹出人命,她们也怕的肝儿颤。 “娘娘,求娘娘收手吧,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只可惜,她们不解淑妃的心思,闹出人命又如何?上一个爬龙床的人,她说赐死就赐死,皇帝连问都没多问一句。 “阿真,你要是现在求饶呢,本宫还能放你一马,活着多好啊?何必跟自己较劲儿呢?” 淑妃不以为然的拨弄着指尖一个翡翠面戒指。狂傲的神情溢于言表,仿佛沈韵真是一只她随时随地都可以碾死的小小爬虫。 沈韵真吐出一口血,似是有话,淑妃忙摆摆手,示意太监们停下来。 “你要说什么?” 沈韵真慢慢抬起头“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大胆!”淑妃一双眸子顷刻间立成铜铃,纤纤玉指指着沈韵真的脸,不住的颤抖。 “云夕,你听到了吗?这个贱婢居然敢诅咒本宫,还不把她往死里夹!” 云夕一副狗腿相,指着两个太监“你们都是死的吗?听不见她诅咒娘娘,还不动手!” “唔……”沈韵真的脸色惨白如纸,唇上也几乎没了血色。 淑妃凝了她一阵,道“昨儿本宫见她穿绸,就已经有所怀疑了。身为宫女,不学着如何恪守本分伺候主子,竟学宫外那些下三滥哄男人的贱货,还怨的着本宫按宫规处置吗?” 云夕扭头应和道“就是,娘娘是为了宫规着想,处置一个贱婢算什么。就凭娘娘在皇上心头的地位,就算是个贵人,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光是夹棍,怕还是教不会这个贱婢如何安分守己,”淑妃垂眼摆弄自己水葱皮儿似得指甲,一边对云夕说道“云夕,你头上的簪子就只是摆设吗?” 云夕领会其中意思,勾勾唇角,道“把这贱婢的衣裳扒了。” “也别都扒了,毕竟是爬过龙床的女人,总得给皇上留点颜面。”淑妃指了指沈韵真“就留一层寝衣吧。” 云夕头上这簪子,打磨的锋利无比,迎着太阳光一照,银光闪闪,小锥子似的。 她一把板住沈韵真的下颚,将那簪子最尖锐的一头儿靠近她的脸颊。 “娘娘您瞧,真是好俊俏的一张脸,都已经打成这样了,还透着一股子妖媚气,难怪能唬住皇上。” 淑妃也瞥了一眼,道“这可真是个美人坯子,不过品行不端,模样再俊俏也是枉然。” 云夕勾勾唇角“凭她有什么姿色,谁还能美的过娘娘去?” 她压低声音,威胁道“小小的宫女,要这么俊俏的一张脸有什么用?勾了皇上又勾侍卫,狐狸精一个,还不如姑奶奶帮你毁了。” 她说着,刚一扬手。 “慢着!” 云夕愣了一下,眼见着田美人挺着大肚子蹒跚的进了御书房。 “淑妃娘娘手下留情。”田美人肚子太大,跪着已然费力,但还是竭力跪了下来。 “哟,你怎么来了?”淑妃眉毛挑了挑“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自从皇上免了你的请安礼,你就一直缩着,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今儿个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 青罗扶着田美人的腰身,亦跪着,道“回淑妃娘娘,主子身子重,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就求娘娘看在美人的几分薄面上,放过阿真这一次吧。就算阿真有什么不是,她也是御前的宫女,是皇上身边的人,娘娘擅自处置,怕皇上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淑妃的脸色倏忽铁青了,就算田美人怀了龙种,也只是个位分低微的美人,美人跪淑妃那是天经地义。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面子,让自己非买不可? “你个混账的奴婢,竟敢教训起本宫来了?” 田美人忙压住青罗的手,道“娘娘息怒,青罗口不择言,她不是这个意思。她也是为了娘娘您着想。阿真再有错,也只是个奴婢,您犯不着跟她置气,没的气坏了您的身子。有道是量大福亦大,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淑妃的目光落在田美人的肚子上“田美人这肚子,可不像六个月的身孕呐。” 田美人一愣,脸上倏忽就变了颜色。 淑妃轻轻哼了一声“自己的事儿还管不过来,居然有闲心来管一个贱婢。” “娘娘,臣妾求求您了……” “你爱跪就跪着吧,可不是本宫罚你跪的。”淑妃傲然扬扬下颚“当初你联手苏昭仪对付本宫,不是趾高气扬的吗?怎么现在都成了面瓜?” 第一百零四章 申斥淑妃 田美人低着头,这阵子淑妃的气焰东山再起,苏昭仪早就劝过自己要闭门不出的,以免被淑妃抓了把柄整治,今日若不是为了救沈韵真,她断乎不会出来。 “云夕,你是死人吗?还不动手!”淑妃横眉冷目。 “不要,不要娘娘!”田美人说着,便挺身去扑淑妃。 淑妃厌恶以极,顺势一推,田美人肚子大,重心不稳,仰面摔坐在地上。 “美人!”沈韵真喊了一声。 幸而有青罗扶着,田美人只是闪了一下腰,没什么大碍。 淑妃瞥了田美人一眼:“肚子大就别出来乱逛,好像谁都得买你一本账似的。本宫管教下人也需要你田美人插嘴,这宫里干脆你当家好了!” 田美人扶着肚子,脸色也不好看了:“淑妃娘娘,臣妾求您……” “还不快滚!”淑妃指尖一横。 田美人还欲说情,却被几个太监给架出了御书房。 淑妃白了田美人一眼,又对沈韵真道:“你真个是好手段,田美人挺着肚子还要替你求情,下一个来的是谁?莫不是那个一张嘴巴巴叫,比鸟叫还好听的苏昭仪?” 沈韵真不答,含恨剜了淑妃一眼。 “谁来也救不了你,”淑妃摇摇头:“这是宫里的规矩,就算皇上来了,他也不能说什么。” “朕怎么不能说?” 淑妃吓了一跳,说话间,南景霈已经大步流星,杀气腾腾的进了御书房。 两个动刑的太监,看到皇帝这个阵势,着实吓着了,手里的刑具似捉不住的鱼,顷刻滑落,两人膝盖一弯,跪地便是一阵磕头如捣蒜。 “皇上,皇上不是在大朝会吗?怎么提前回来了?”淑妃虽然惊愕,但还是竭力挤出一点儿笑容。 “为什么?朕再不回来,这御书房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太监一松手,沈韵真便脱了力,再也没有支撑下去了的意念,似一只断线的风筝,飘摇倒在地上。 南景霈瞥了东来一眼,道:“还不把人抬进去?” “慢着!”淑妃皱了皱眉:“皇上这是在责怪臣妾吗?” 南景霈凌厉的盯着淑妃:“你说呢?” 淑妃原以为南景霈会摆出宫规礼仪来压她,万没想到竟是如此直白的三个字,一时怼得她语无伦次。 半晌,淑妃才尴尬的笑了笑:“皇上,臣妾只是按照宫规办事。宫女心存攀龙附凤之心,爬上龙床蛊惑君王,这本来就是该死的罪。臣妾原本已经人赃并获的抓她一个正着,却还是秉持公正之心,听她辩解。可这个宫女几次三番顶撞臣妾,这一次居然,居然诅咒臣妾,臣妾不得已才对她动了刑的啊!” 云夕也福福身子,道:“皇上千万不要冤枉了娘娘,这宫女一向牙尖嘴利,而且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娘娘也是忍无可忍,在动了刑。这些宫女太监都能作证。” 云夕一开口,这些宫女太监们纷纷应和,点头称是。南景霈眉心一蹙,冷厉的目光轻飘飘一扫,他们却都死死闭紧了嘴巴,丁点儿声音也都没有了。 “淑妃病了,请个太医好好诊治,这些日子,就不要出宫了。”南景霈说着,看也不多看淑妃一眼,径自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淑妃的脸色腾地一下红了,转身叫道:“皇上!” 南景霈站在玉阶上,阴沉着一张脸。 “皇上若厌烦了后妃,想图个新鲜,臣妾自然有好的人选。或者其他品行端正,家世清白的宫女,这样也使得。偏偏是这个阿真,她牙尖嘴利,心机叵测,几次三番陷害臣妾。皇上怎么能容许这样的宫女留在皇上身边?若是她一次三次谗言,蛊惑圣心,这后宫就永无宁日了皇上!” 南景霈沉默着,听她说完,才道:“牙尖嘴利?朕看淑妃说了一长串,才是真正的牙尖嘴利。” “皇上……” 这个词汇本是淑妃用来羞辱沈韵真的,万没想到皇帝会把这个词原封不动的还给自己。 柳眉凝成一个八字,淑妃已然无法想象自己的表情到底有多扭曲。她是堂堂萧氏大族之女,是功臣之妹,她惩罚一个小宫女又算什么?皇帝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奴婢,公然的羞辱于她? 淑妃凝着眉:“臣妾跟了皇上这么多年,一直尽心竭力的伺候皇上,臣妾一家也都忠肝义胆。可这个奴婢,她做过什么?她不过是端茶送水,还心存那些阴谋诡计,时时挑拨。从前皇上待臣妾极好,若不是这个贱婢从中作梗,皇上怎会对臣妾生出这么多的误会?” 南景霈微微颔首,听着淑妃口中一个又一个侮辱性的词汇,南景霈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越发的失望。 她疯了,在争权夺利的世界里迷失了自己。 “误会?”南景霈款款走下玉阶,在淑妃面前站定:“淑妃你告诉朕,从前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一次是误会?” 哑口无言! 淑妃张张嘴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你亲手毁掉了你自己,毁掉了朕对你全部的好感和信任。”南景霈掐住了淑妃的脖子,慢慢的将她的下颚抬到高度的极限。 “若不是看在萧家为国尽忠的份儿上,朕早就把你打入冷宫,与虱子跳蚤为伴了。” 南景霈一松手,淑妃猛地踉跄几步,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皇上当真对臣妾如此厌恶?”淑妃再抬起头,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厌恶至极。”南景霈面无表情,甚至不肯正视她一眼。 云夕慌忙跪下,扯住南景霈的衣角:“皇上,皇上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鬼迷心窍,娘娘是听了奴婢的撺掇才犯下滔天大错的,皇上要怪就怪奴婢,千万别责怪娘娘,娘娘是无辜的,娘娘的心里只装着皇上,多难得的一颗真心呐!” 南景霈低头看了云夕一眼,极厌恶的一脚踢开,抬手指了指淑妃:“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朕滚回你的宝华宫。” 沈韵真的伤情很严重,脚踝处已经被夹棍夹得淤紫发黑。南景霈抬头望望她的房间,申斥东来道:“没眼色的东西,这儿能养伤吗?” 东来应了一声,又吩咐奴才们:“快,快抬到暖阁里去。” 第一百零五章 杖毙宫女 早知会有这一遭,昨天就不该灌她喝那么多的酒。自己的本意不过是趁她宿醉,能安安静静的陪在她身边,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怨恨过自己一样。若她不喝酒,定然不会赖床,更不会被淑妃撞见。 南景霈将她抱到床上,她额间鬓角还不住的冒着冷汗,南景霈心里一阵抽痛,用帕子替她拭去冷汗。 “去把王念恩叫来。” 沈韵真还在昏迷,似在梦中喃喃自语,南景霈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才听清,她说的是:“爹,我想回家。” 她想家。 南景霈转身出了暖阁,趁人不见,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 “皇上,王太医到了。”东来轻声说道。 “叫他快去,不管什么方子,什么好药都使得,只要别留下伤痕。” 王品堂查了伤口,又向宫女太监们询问了伤情。开了药方,叫宫女们去御药房拿药。忙完了,他才走出暖阁。 “微臣给皇上请安。” “她的伤情如何?”南景霈开门见山。 “这……”王品堂捋一捋胡须:“未必会留疤痕,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病根。” 南景霈咬咬嘴唇:“你是说,她会像李秋生那样,落下一个跛脚的毛病?” 王品堂连连摆手:“微臣只是猜测,这是最坏的情况。但沈姑娘毕竟年轻,细心调养,应该能够恢复如初的。” 南景霈点一点头:“不拘什么药,朕不想看见她落病根。” 王品堂偷眼看着皇帝,这倒是他没想到的。天子宠爱妃嫔的事常有,可这般掏心掏肺的,王品堂还是头一次头说。 他心里暗暗拨起算盘,若是皇帝真的对沈韵真千依百顺,那沈韵真向他提出赦免沈文忠,皇帝应该也是会应允的。如此一来,沈家的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王品堂一走,东来才凑上前,低声道:“皇上,宝华宫来人传信儿,求皇上去看看呢。淑妃娘娘一回去,就哭的死去活来,见什么摔什么,说是您再不去,娘娘怕是要上吊自尽了。” 又是威胁!他气急了,指尖也在颤抖。 “你去告诉淑妃,朕只有一句话,嫔妃自戕,当诛九族,她要是真有胆子,索性就做到极致!” 东来面露难色,倘若传这样一句话,怕是要把指甲大的火星燃成熊熊烈火了。 “奴才斗胆进言,淑妃娘娘好歹也是陪伴了皇上这么多年,皇上这话未免太过绝情。” 南景霈淡然看了他一眼:“再不加以惩处,她怕是要踩到朕的头上来了。” 沈韵真还没醒,但从紧蹙的眉心来看,伤口疼的紧。 “爹,我想回家……” 南景霈的心已经软成一团,他已经第三次在她呢喃时听到想家这句话。他那样心疼,恨不得现在就赦免沈文忠,颁诏重建国医沈家。但理智却在和他的内心作斗争,良久,他还是决然把心狠下来,还不是时候。 “皇上,水来了。”小宫女端上了温水。 南景霈就这宫女的手,洗清了毛巾,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便是那个在淑妃面前添油加醋的宫女?” 蹦!当啷当啷!黄铜水盆砸在地上,一盆水泼得到处都是。小宫女竟在一瞬间跪倒在地:“皇上恕罪,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东来听见暖阁里面有动静,便跑来查看,见状,忙从袖中取出手帕替南景霈擦拭身上的水渍。 “混账东西,怎么笨手笨脚的!” “拖出去,杖毙。”南景霈淡淡的说道。 东来愣了一下,但看皇帝的神情,这事儿没有求情的余地。他太了解皇帝的脾气,每当这个时候,谁敢上前求情,准要跟着受罚。东来得站起身,勾勾手,叫了两个太监把她拖出去。 这小宫女听见杖毙两个字,已经吓得三魂失了七魄,哭爹喊娘什么词儿都用上了。 东来皱皱眉,道:“别嚎了!” 小宫女慌忙跪地:“公公,求求公公了,帮奴婢求个情吧,奴婢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奴婢后来帮阿真姑娘求情了,可淑妃娘娘不听啊!” 东来叹了一声,道:“你以为你不告状,淑妃娘娘就不对阿真动刑了吗?” 小宫女愣了一下,以为有了生机:“是啊,公公,这事儿根本与奴婢无关呐,娘娘是为了阿真姑娘爬龙床,才动刑的,不是因为奴婢告状啊!” “人呐,是丁点儿坏心都不能有,天知道什么时候因果报应呢?”东来扁了扁嘴,冲行刑太监使了个眼色:“动手吧,早死早超生。” 两个太监也觉得这宫女太过可怜,便道:“公公,既然不关他的事儿,公公何不给她求个情呢,大小也是条性命,就这样打死了……” “于心不忍?” 两个太监点头:“是啊,确实有些不落忍。” “这宫里经常会有人莫名其妙的丢了小命,你们若是因为这个同情,怕是早晚会跟她们一个下场。”东来看了那小宫女一眼:“你听好了,皇上是要杀你立威呢,看起来是打你,实际上是在打淑妃娘娘的脸。这么听起来,是不是好受多了?下辈子托生为人千万记得,别存害人之心,会遭报应的。” 东来往后一侧身,两个太监手里的板子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下砸。东来冷冷一笑:“这就对了,你们下手麻利点儿,省得她遭罪。” “阿真!我咒你不得好死!你恶鬼缠身,日日夜夜都有阎王看着你呐!”她知道必死无疑了,临死也想骂个痛快。 东来的脸色一下子黑了:“好厌恶的一张嘴。” 呯!一板子砸在宫女的后脑上,似熟透的西瓜砸在地上,汁水四溅。 “该,叫她嘴欠。”东来挺挺腰杆,对行刑太监道:“以后不要碰见什么人都求情,皇上要谁的命,也是你们小太监能过问的吗?别欠嘴多舌,吃了别人的瓜落。” 王品堂开的清火补气的汤药已经煎好,南景霈事先尝了一勺才喂到沈韵真口中的。 只是沈韵真牙关紧闭,一勺倒有大半是喝不进去的,全都洒在了枕头上,喂了没有一碗,半个枕头都湿了。他探了探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第一百零六章 叫我什么? 这么短的时间就打死了,可见太监们下手有多黑。南景霈没理,只是心疼的抚摸着沈韵真的鬓发。晨起上朝之前,她还昏睡未醒,本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的,没想到却害了她。 沈韵真说得对,他就是故意赐她那套衣裳的,他就是要让信王明白,沈韵真已经做了皇帝的女人。让她骑虎难下,让她遭到信王的冷遇。他的小伎俩虽成功了,可却感到难过。 “为什么从头到尾你都不肯相信朕呢?难道你在御前的这些日子,朕是什么样的人,你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吗?” 他自言自语,抚着她的脸颊,耳畔到唇角。 她的脸上还是温湿的,汗渍未干,她睡的那样沉,仿佛永远不会醒来似的。 知他道她委屈,可他自己何尝不委屈?他恨她,还可以动歪脑筋去报复,可他的一腔苦楚,又能说给谁听呢?从前不能说实话,是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想不开。现在又不能说实话,怕她知道真相后会离开自己。 他慢慢俯下身,将沈韵真圈在自己怀中。他等了十多年了,怎么舍得放她走呢? 他一直陪着她,从日中到日落,话说的口干舌燥,连嘴唇都在发麻。可他还在不停的说,仿佛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就会忘记求生的意志。 “嗯……”沈韵真皱皱眉,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南景霈欢喜的像个孩子。 “我怎么在这儿?”沈韵真环顾自周,这并不是自己的床。 “你的腿受了伤,御前没什么活儿是你非干不可的。这些日子,你就留在这儿把伤养好。”南景霈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沈韵真的眼眶有些湿润。 见她一直凝望着自己,南景霈皱了皱眉:“是伤口疼吗?王太医给了止疼的药膏,朕替你涂。” 南景霈才一起身,便被沈韵真拉住了衣袖。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谢谢你,我知道是你救了我。” 南景霈眸子微颤,唇角聚着一抹渐渐洋溢的笑:“不说这个,咱们不说这个。你饿了吧?朕叫他们拿燕窝粥给你吃。” 南景霈不让沈韵真自己动手,好像她伤的不是腿,而是全身。一勺一勺的喂她吃下一碗粥,沈韵真的眼睛里渐渐恢复的神采,脸色也不似正午那般惨白了。 “皇上,毓秀宫来人报信儿,说田美人可能是动了胎气,要早产了。”东来试探的问道:“您看,您是不是过去看看?” 南景霈皱了皱眉:“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早产了?” “定是上午淑妃娘娘推了她那一把,美人月份大了,身子又弱。”沈韵真掀起被子,道:“奴婢去看看。” “自己还伤着呢,只顾着别人,快躺下。”南景霈站起身,对东来道:“朕去毓秀宫看看,你留下,朕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暖阁。否则,朕要你的脑袋。” 东来微微一欠身:“奴才明白。” 沈韵真心里打起了小鼓,这宫里人都知道,田美人的胎相才六个多月,虽然她自身已然七个多月的身孕。孩子若是安然生下来,大概也能养活。可就是能养活,才叫怪事呢,六个月生下的孩子能活着,怎能不惹人怀疑? “主子,您没事儿吧?”东来突然问道。 沈韵真一怔:“东来公公,您这是叫我吗?” 这暖阁里就只有她和东来两个人,不是叫她又是叫谁? 东来含笑道:“昨儿个皇上和姑娘同塌而眠,今日又对姑娘这样,姑娘封妃指日可待,我叫姑娘一声主子,也不算叫错。” 沈韵真有些难堪,和南景霈同塌而眠已经让她无地自容。昨夜到底有没有发生那种事,她还没来得及问问南景霈,现在东来突然这样叫自己,好像昨天真的发生过什么似的。 “您别这样叫我,听起来怪怪的。”沈韵真抚上自己的脸颊。 “那,奴才就叫您沈姑娘好了。” 自打穿上那件绸缎衣裳,这宫里十个人里有八个都在说她要封贵人,连东来对她的态度都越发殷勤了,好像南景霈真的会赐她宫殿位分似的。 南景霈或许会这样做,可她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呢? “叫什么都无所谓,叫名字才好呢。”沈韵真说道。 “沈姑娘想喝点儿水吗?”东来问道。 沈韵真皱皱眉,她实在受不了东来这副殷勤的态度,好像她真成了南景霈榻上的贵人似的。 “田美人情形还好吗?”她问。 东来摇摇头,早产,又出了很多血,怕是难生。 沈韵真垂下头:“都是我连累了她。” 暖阁外似乎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侧耳一听,便知是苏昭仪。东来垂下眼,这些妃嫔还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不甘落后。苏昭仪和田美人交好,如今田美人生孩子,生死未卜,她却跑到御书房来,不知是什么意思。 东来出了暖阁,冲苏昭仪欠欠身,道:“奴才给苏昭仪请安。” 苏昭仪含笑道:“得了,本宫是来看阿真的,你头前带个路吧。” 东来微微一颔首,道:“怕是不成。” 苏昭仪愣了一下,脸上笑容霎时散了。 “这是什么话?本宫来看看阿真,还有什么行不行的?” 东来苦笑道:“昭仪娘娘,容奴才多句嘴,毓秀宫田美人早产,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您一向与田美人交好,这会儿应该在毓秀宫,而不是在皇上的御书房啊。再说,皇上也不在,您就不想去毓秀宫陪陪皇上吗?” 苏昭仪不以为意的笑了一声:“东来公公这话,本宫都听糊涂了。怎么,如今本宫去哪里,还要听公公的建议?本宫一向喜欢阿真这个奴婢,听说她受了伤,特意给她送来了补药,东来公公在门口横拦竖挡,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东来依旧挡在暖阁门口,道“回昭仪娘娘,实在是皇上放了话,不许任何人进暖阁。” 见东来实在不肯让开,苏昭仪只得咬咬嘴唇打道回府。 “其实,苏昭仪又不是什么坏人,何必闹得这么僵呢?”沈韵真问道。 第一百零七章 不忘旧主 “不放她进来,是为了保护姑娘的安全,也是免得姑娘再被后妃利用。” 沈韵真的笑意渐渐舒展开来:“公公觉得,是我在利用她们,还是她们在利用我?公公是怕我再与苏昭仪联手对付淑妃吧?” 被说中了心事,东来也不再掩饰什么,只道:“姑娘明白就好。” “淑妃想要我的命,难道我还不能反击吗?”她问。 东来凝了她一会儿:“淑妃位居四妃之首,是主子,咱们是奴才奴婢。主子想要奴才的命,那是天经地义,没听说哪个奴婢要反击的。除非……” “除非什么?”沈韵真望向东来。 “除非你也变成主子。”他说。 沈韵真笑了,他可真是善解人意,明里暗里都在撺掇自己向南景霈讨要位分。难怪皇帝信任他,他可真是了解皇帝的心思。 “其实皇上对姑娘的一片心意已经很明显了,姑娘是个明白人,这事儿怎么瞒得过姑娘呢?这些年,奴才一直跟着皇上,还从来没见皇上对谁花过这么大的心思,也从来没见过哪个奴婢或者罪臣之女有这么大的荣幸,可以让皇上亲自照顾。您沈姑娘,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话糙理不糙,东来自是希望沈韵真能够全心全意的伺候皇帝,只要皇帝高兴,他是可以不顾任何人感受的。 “那我沈家的上百条性命呢?他们又该怎么算?”沈韵真凝着东来。 东来吞了吞唾沫,其实他是个无根儿的人,入宫这么多年,早就割舍了亲情。也正是如此,他才能无牵无挂,一颗心都用在伺候皇帝身上。让这样一个人考虑亲情,未免太难为他了。 “他们现在是罪臣,可姑娘想一想,若您成了后妃,他们就有了昭雪洗冤的可能,就连流放北寒的沈太医,也能获得赦免返京。姑娘这是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东来笑容灿烂得像一朵花儿,可沈韵真实在不能从这朵儿花上看出任何美感,她只觉得这朵花是有毒的,应该远离。 昭雪洗冤有什么用?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沈韵真凝着东来,眼里含了泪:“东来公公,你见过杀头吗?你看过血从脖子里喷出来的样子吗?若换做是你,你也能做那种全无心肝的事吗?” …… 田美人的喊叫声渐渐弱了下去,比稳婆喊号的声音还弱。南景霈坐在毓秀宫的偏殿里,如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青罗倒掉一盆血水,已经哭的眼泪盈盈,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她也不知道以田美人的体力能不能撑过这一关,她看着田美人在床榻上挣扎,好像一尾渐渐干涸的鱼。 稳婆洗了新的抹布,见青罗站在一旁哭,没好气的骂道:“现在的姑娘真是娇贵,这点小事便被吓破了胆。什么也干不了。” 青罗也不想这么紧张,但田美人的痛呼声总是时有时无,听起来像是喘不过气,又像地里耕种的老黄牛。 “还不快扶着娘娘,你干嘛呢?!”稳婆吼了他一声。 青罗打了个寒颤,上前扶住田美人的上半身:“美人再撑一撑,很快就过去了。” “青罗,青罗……”田美人有气无力的叫着青罗的名字,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直到这个时候,青罗才意识到自己多么依赖阿真,好像她不在,自己就没了主心骨,自己的脑袋完全是个摆设。 秋月拍了拍青罗的肩膀,道:“你别这么紧张,女子生产都是这样难熬的。” “是吗?”青罗抬头望着她,努力遏制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来吧,你去帮宫女们烧热水。” 秋月说着,从青罗怀里接过田美人,让田美人放松的倚在自己怀里。 “再使劲儿。”秋月一边说,一边替田美人擦去满头的汗水。 青罗一转身,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下来,生孩子这么苦,为什么女人要靠这个来讨好男人? “阿真,阿真救救我……”田美人的思绪已然混乱,她根本分不清抱住她的人是秋月还是沈韵真。她只是一个劲儿的呼唤沈韵真的名字,呼唤这个曾经带给她生机的人。 “我要死了……”田美人重复了几遍。 秋月抓住田美人的手,温然安慰道:“不会的,美人,每个女人都有这一遭,您坚持一会儿,皇子马上就生出来了。” “秋月姑娘,血流的太多了,美人都快没力气了。”稳婆抬起头。 秋月皱皱眉:“把参片拿来,再把催生保命丹用温水化开给美人服下。” 秋月也有些慌神儿,虽然她并不怀疑自己的医术,但田美人这个孩子毕竟才六个月,六个月生下来的孩子,能活吗?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母子具亡。”稳婆抬起头,将一块块带血的毛巾扔进水盆里。 “保孩子,保住我的孩子。”田美人拼尽全力,说出一句话。 稳婆抓住田美人的手,安抚道:“美人,您再挺一挺,再使点劲儿,皇子生下来,您可就飞黄腾达了。” 人在生死关头,飞黄腾达的诱惑力往往没有那么大。 田美人是这样,沈韵真亦是这样。 沈韵真半坐起来,查看了自己的伤势,或许不会留下什么伤损。南景霈把她关在暖阁,不许外人进来,也不许她出去,田美人哪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急的火上房,可偏偏没有消息。 “东来公公,能给我纸笔吗?” 东来自是不会吝啬,不仅取了纸和笔,还拿了一个小炕桌。 “姑娘要写什么,奴才帮您研磨。” 沈韵真手腕微悬一阵,落笔写到:“催生保命……” 写了几张催生保命的汤剂,沈韵真将药方折了几折交到东来手上。 “劳驾公公,帮我给毓秀宫的医女秋月送过去。” 东来看着她一字一字的写完,心中暗自啧舌,不管怎么说,这沈姑娘已经够仁义了。她心里把皇帝视作自己的灭门仇人,却还肯费心救他的孩子和妃妾。换做旁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他一时感慨皇帝果真独具慧眼,看中这样一个女人。一时又有些惋惜,不知道皇帝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抱得美人归。 第一百零八章 上药 秋月接了方子,擦擦额角的汗水,心里便是一喜,寻了一张对症的,叫人照方抓药,服侍田美人喝了下去,出血少了些,再以山参片吊住精神,田美人便可用力了。 熬了一宿,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在房中响起。 青罗,秋月,田美人,连同房中的稳婆齐声哭了出来。 稳婆擦擦眼泪道:“这个小皇子,可真是个磨娘精。” 南景霈小心翼翼的托着刚刚出生的婴儿,不禁惊讶于这世上还有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当初阳秀公主出生三日,他才看到第一眼,当时亦是这样的心情。 不过这次不同,这一次,田美人诞下的是一个男婴。这也是满朝文武抻直脖子在观望的结果, 在此之前,朝臣私下里议论纷纷,谁都想知道一个答案,究竟是皇帝过于冷落后宫,还是皇帝那方面根本不行。 如今,南景霈膝下有了一位皇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朝臣们纷纷开始考虑站队问题,甚至已经预见到皇子们的夺位之争。 南景霈抱着新生的婴儿,心里忽然很乱,他知道朝臣们会作何感想。皇长子的母亲,是宫里位分最低的田美人,明日上朝,定会有人打着建议立储的幌子来测试自己对皇长子的态度。 但田美人想不了这么多,似忽然松弛下来的一根紧绷的弦儿,面容憔悴,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南景霈温然望着她:“让你受苦了。” 田美人来不及说话,便昏睡过去。 “田美人生育皇子有功,着册封正二品昭容。毓秀宫所有宫人均赏俸银一年。” 南景霈一直抱着那孩子,直到天明才离开毓秀宫。 回到御书房暖阁的时候,沈韵真已经睡下了。黑着灯,他静静坐在沈韵真床边。 他感觉到自己对田美人隐约有了某种牵绊,田美人为他生下孩子,即便他不爱田美人,也不得不对她多些关怀。倘若是沈韵真跟他也有一个孩子,是不是就能把他们两个永远系在一起了? 他又不知怎提起这件事,沈家人天生都是倔脾气,不肯在别人的强迫之下屈从。若是霸王硬上弓,她怕是要给自己来一个血溅三尺。他就这样犹犹豫豫的琢磨着,榻上的人却醒了。 “是朕,你不用怕。”南景霈说道:“亏你的催生保命方,田美人生了一个小皇子,模样很俊俏。像田美人多一些,将来或许会是个秀气的孩子。” “小皇子还小呢,肯本看不出像谁。”她道。 “嗯。”他点一点头,干坐在床边。 “皇上准备如何处置淑妃?” 南景霈啧了一声,隔着夜幕,沈韵真也能感受到他的诧异。 “朕不是已经处置过她了吗?”他反问。 这便算是处置了吗?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皇上以为这样就够了吗?她之前就几次三番的算计田美人,谋害皇嗣,今日若不是田美人吉人天相,怕是连小皇子的性命也保不住。 南景霈凝眉瞥了沈韵真一眼,他能感觉到她的话音儿里带着点儿挑拨的意味。 但她说的也是事实。 “你说她今日是故意推田美人?”南景霈摆摆手:“这不可能,淑妃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沈韵真呵呵一笑:“奴婢明白了,田美人母族并不显赫,田美人又不得皇上的宠爱,纵然她受了天大的委屈,皇上也不会替她出头的。” 他笑了一下:“你是在为自己报仇呢?还是在替田美人出气?” “奴婢本就是田美人的医女,主仆一体,替田美人出气也就是给自己报仇,给自己报仇也就是替田美人出气。皇上圣明,怎么不明白这个理?” 沈韵真的挑拨之意丝毫不加掩饰,他反倒觉得有趣,饶有兴味到底问道:“依你之见,朕如何处置淑妃,才算得上替田美人出头?” 她颔首,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事应该皇上自己拿主意,若是从奴婢的嘴里说出来,岂不成了挑拨?” 他忽然俯下身,笑道:“难道你现在就不是挑拨?” 沈韵真不语,南景霈越发凑到她耳畔:“人人都知道她是朕的宠妃,你这般挑拨她与朕的关系,莫不是嫉妒她?” 她微微侧过脸来:“嫉妒她什么?” “当然是嫉妒朕对她的宠爱。”他笑道。 她面上一热,幸而房里没点灯烛,不然,让他看见自己两颊绯红,他又要拿她打趣儿。 他的呼吸扑在她脸上,急促,温热。她虽没什么男女之情的经验,但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试探。不知怎的,她竟有些害怕,南景霈几次三番的试探,究竟是因为真的喜欢上了她,还是为了满足一时猎艳的冲动?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她来说都不能说是一件好事。 他的手已然伸到她的领口,她假意脚痛,躲开了。他担了心,随即便是一连串关切的询问,又急慌慌的要去宣太医。她本就是装的,怕叫来太医会更加尴尬,只说是又不痛了。 他顿了一顿,登时察觉她的心思。明白她的避退,他也不再勉强,只笑了笑:“你比淑妃坏多了,她来招惹你简直是自讨苦吃。” 听起来不像好话,但南景霈的话音儿里却透着宠溺,沈韵真咬咬嘴唇,她便当好话听了。房里虽然黑漆漆的,但南景霈能想象到她姣好面容上那诡计得逞的神情。 她不说话,小心翼翼的抚着自己受伤的脚踝。他点亮灯烛,寻了王品堂留的伤药给她。 淤血不散,紫色深得近乎发黑,肿处又是烫得炙手。 这次反倒是他没法儿淡然了,明知道她对淑妃的恨是真情实感,刚才却故意逗她。他有些后悔,那些试探何其轻薄?没有分寸又不知心,自己到像是个趁人之危的登徒子。 她强撑着身体,勉强够到伤处,一点一点费力的上药。他接过伤药:“你别弄了,朕来吧。” 他用小软毛笔一点儿一点儿的把药膏涂在伤处,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一定很丑吧?”她突然问。 第一百零九章 你给吗? 她虽然是从小到大被人伺候惯了,但今日这个人毕竟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她心里还是有些惶恐的,砰砰砰的跳个不停。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没想到他照顾人时会如此细心。 皇帝在替她上药,说出去谁敢相信?这不是公然欺君吗? 她惶恐的望着南景霈的背影,一个谢字含在嘴里,不知该怎么对他讲。皇帝的滴水之恩,都要跪谢圣恩,如今他这样任劳任怨的照顾她,一声谢谢岂不是更加苍白无力?更何况,他又是她家的大仇人,究竟要怎样对仇人说谢谢呢? 她几次欲言又止,他头也没回,却突然笑了:“你干嘛这么紧张?” 她吓了一跳,他的确没有回头,却地背后有眼睛似的,难怪人们常说皇帝的眼睛无处不在。 其实他老早就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她每次紧张都会如此,根本不需要回头看。 南景霈沉默半晌,随即问道:“有一件事,朕倒是有些纳闷。” 她没预料是什么事,便轻巧的应了一声。 “田美人的孩子才六个多月,竟能安然养下来,这倒是奇事。”他淡淡的说。 她的心脏骤然紧缩,他没回头,可她却慌张的热血上涌。 “算算日子也将近七个月了,或许老天恩典,不忍皇子夭折。”她说的毫无底气。 “是吗?”南景霈狐疑道。 沈韵真重重点了点头,他背对着她根本看不见,这一举动,倒像是她给自己鼓劲儿似的。 “皇上在怀疑什么?”她小心试探。 “没有,”他依旧淡淡的,好像事不关己:“朕有什么可怀疑的?” 她不敢说话,言多必失,若是南景霈怀疑,自己死便死了,可是田美人呢?她保着田美人走到今天,不是为了看她满门抄斩的。 他确乎像是没有怀疑,手上不急不慢的替她涂药,半晌,他嗤嗤笑了起来:“你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如胶似漆的小夫妻?” 沈韵真偷偷白了一眼,真不正经。 烛影摇红,暖床温香,美人如玉,确实像戏文儿里说的良辰美景。 他涂好了药,将纱布换新。做完这一切,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凝着她,好像要把她掰开揉碎,每一点都看的清楚明白才肯罢休。 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好像沙漠中被烈日灼干的细沙,被太阳一抚,便煜煜泛起晶莹的光泽。 沈韵真有些羞赧:“皇上在看什么?” “朕在看,你到底有什么好的?” 沈韵真咬咬嘴唇:“奴婢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 “你要朕处置淑妃替你出气,总得有个理由嘛,朕总不能为了一个宫女,给淑妃难堪。” 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若她想要他处置淑妃,就要给他一些好处。若沈韵真愿意做他的女人,他自然会为了沈韵真去处罚淑妃。 “你说对吗?”南景霈问道。 听起来倒是一桩合理的交易,可沈韵真手里却连半个筹码也没有。 她犹豫片刻,道:“除非……让奴婢做皇后。” 南景霈愣了一下:“皇后?” 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南景霈完全没想到沈韵真会这样说。 沈韵真点一点头:“对,就是皇后的位置,皇上能给吗?” 他不能封她做皇后,至少现在不能。他也知道沈韵真这是在变相的拒绝他,可他并不想被拒绝,也没法答应她的要求。 沈家现在还没有昭雪,封她做皇后会受到多少亲贵大臣的非议?就单说淑妃贤妃,她们会轻易罢手吗?昨天还是一个奴婢,今天扭头爬上皇后的宝座,这不是打了所有人的脸吗? “做个昭仪可好?”南景霈问道。 她并非真想做南景霈的妃嫔,谁知南景霈竟当真事儿似的跟她讨价还价起来。 沈韵真摇摇头。 “德妃,不能再多了。” 她还是摇头。 南景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非是皇后不做吗?” “若是别的位分,受流言蜚语不说,还要受淑妃的欺凌,倒不如做个奴婢自在。” “德妃位列四妃,若你做了德妃,淑妃便不敢找你的麻烦。更何况,朕答应你,朕心中的皇后人选只有你一个,将来若是立后,你就是唯一人选。” 对于自己这样无理的要求,南景霈还能耐下心来呵哄她,沈韵真听着也觉得挺戳心的。她慢慢垂下头,再愚钝的人,也能明白南景霈的一番心思了。可她每次心软下来,法场上血流成河的情形便浮现在她眼前,沈家一百多口的性命,难道就算了吗? 启祥门爆炸后,南景霈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足以证明他是个好皇帝,他是一个比信王的计谋强十倍,且运筹帷幄的皇帝。这样的皇帝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幸运,她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幸运。 既然放弃了报仇,那她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宫廷呢?她想过去北寒追随信王,也想过陪父亲去山林隐居。 可她在南景霈身边的时间越长,她便越觉得自己走不脱,她已经被皇帝布置的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层层包裹住了。她就像蛛网上难以挣脱的小飞虫,南景霈正一点一点的收紧蛛丝,准备将她收入囊中。 她心里越发难过,想撑着下地去,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脚踝处霎时一片刺痛。 他几乎是一瞬间将她抱住:“瞧你,这么不小心!” 他虽是申斥,但确实心疼得紧,他眉心颦蹙,好像是他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抱住自己,吓了一跳,南景霈的一双手臂紧紧把她箍在他的胸口,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他头脑一热,竟低头去吻她的嘴唇,她亦是没想到,他压下来,她被按在软枕上。他的呼吸声很急促,似小兽一般啃咬着她的嘴唇。 他吻的越发用力,疾风骤雨一般,她几乎喘不过气,两只手本能的扯住他的衣袖。她脸颊滚烫,身子也越发绵软,几乎要晕过去。他不容她绵软下去,撤出手,紧紧揽住她的腰肢。 许久,他抬起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额间。她似溺水的人忽然被人从水中拉起,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却似不尽兴,又从她眉间吻起。 第一百一十章 淑妃,你病了。 他一把抓住她阻拦自己的手,伏身吻下来。 忽的听见叩门声,他被噪音搅扰,骤然挺起身子眉心紧蹙,他不想理会,可叩门声却是不肯停歇。他无奈,只狠狠道:“谁啊!” 东来的声音也很焦灼,他知道皇帝在里面陪沈韵真,并不希望被人打搅,可他要禀报的事情也是十万火急。 “皇上,宝华宫太监禀报,淑妃娘娘闹着自尽,实在拦不住啊!” 一边浓情蜜意温柔乡,一边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任何一个男人去选择,他也不会喜欢那个寻死觅活的女人,更何况,她打搅了自己的好事。 “要死就随她去!”他暴怒的吼了一声。 “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淑妃再多不是,您看在丞相和萧将军的份上,就去看一眼吧。” 生气归生气,冷静下来还是要去面对的。东来说的对,淑妃就算有千万个错,他看在萧家的面子上,也要退让三分。即使——宝华宫已经被她砸成了一片废墟。 她是武将世家,本就继承了她长辈们的刚烈性子,可这刚烈也需有个限度,过了那个尺寸,优点也会变成缺点。 “娘娘,娘娘别砸了,奴婢求您了。”云夕哭的泪眼婆娑,几个太监也被打的鼻青脸肿,小宫女们更是躲在外面连门儿也不敢进。 “呯!”一个琉璃花瓶被摔得粉粉碎。 花瓶就落在他脚下,摔得万朵桃花开。东来吓了一跳,忙挡在皇帝面前:“大胆,竟敢惊扰圣驾!” “皇上!?”云夕惊愕的抬起头,望见皇帝一张阴沉到极点的脸孔。她害了怕,机械的扯着淑妃的裙摆:“娘娘,娘娘不要再砸了,皇上来了。” 她原本是怒极的,但看看皇帝这个脸色,她连气也生不出来了。 “接着砸。”南景霈背着手,目不转睛的望着淑妃。 淑妃端着花盆,摔也不是,不摔也不是,最后,她还是心一横,将花盆掼在地上。 “皇上不是说不来吗?现在是来向臣妾兴师问罪的吗?”她斜睨着南景霈,满腹的不屑和鄙夷溢于言表。 他自然读得出淑妃话里话外那股挑衅的味道,愤然上前,一把扯过她。他扯她就像农夫扯一只母鸡一样轻松。 他怒极,一记响亮的巴掌啪的一下掴在淑妃脸上,她站不稳,似寒冬里的蝴蝶,飘摇坠落,她捂住脸颊,指尖露出的缝隙依稀可见一层潮红。 “你打我?”她眼泪盈盈,趔趄着站起身。 这一巴掌下去,她只觉得耳朵轰鸣,随即确是大彻大悟似的清醒。 “为了一个奴婢,你打我?皇上?”淑妃指了指门口:“她只是一个奴婢,她想攀龙附凤,她魅惑君主,为了这样一个人,你打我?” “你给朕听好了,这里是大齐的后宫,容不得你胡闹。朕虽然欣赏萧家忠义,但不代表朕会包容你的一切。你看看阖宫上下,又有几个人,敢像你这般张狂?” 淑妃默然半晌,冷笑起来,笑的人毛骨茸然。 “皇上,臣妾一直是这样的,难道皇上不记得了?当初皇上还帮着臣妾一块儿折磨阿真呢,皇上也忘了?二十大板打的血肉模糊。”淑妃仰天大笑:“她是在报复你呢皇上,也是在报复臣妾。可是我看着,她对你的恨,比对臣妾大多了!” 南景霈凝重的望着她:“你病了。” “臣妾病了?哈哈,那就权当臣妾病了吧。”她微微自矜:“阿真挑拨皇上和臣妾,不就是挑拨皇上和萧家吗?只有臣妾这样的蠢女人,还在一心一意的爱着皇上。可她呢?不费吹灰之力就爬上了龙床。皇上!如果皇上厌恶臣妾,甚至对萧家产生怀疑,那无异于自毁江山呐!” 他愕然半晌,原来在淑妃的心目中,他这个大齐皇帝对臣子竟是如此的依赖,难怪她敢一次又一次公然向他的威严挑衅,难怪她在这宫里肆无忌惮,连皇嗣都敢伤害。 “你是说,朕若不信任萧家,就会毁了大齐江山?朕倒不明白了,大齐江山究竟是姓南,还是姓萧?” 她哑口无言,一双玉手死死攥着裙摆,但还是遮掩不住的双手的颤抖。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还是如初见时那样俊美,目若朗星,她只隔着屏风偷偷看了一眼,便爱了他。父亲萧丞相原本不想让她嫁入王府,步入深宫,可还是碍于她一次又一次的央告,八抬大轿送她进了王府,送到了这个男人的榻上。 她的胸口起起伏伏,有些晕眩,眼睛也花了。 早知道他会像今天这样待自己,她当初就不该嫁进他的府邸。他夺了她的孩子,践踏她的尊严,丝毫不气。 “皇上……”她无话可说,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用尽手段,却还是一败涂地。 “朕从头到尾只看见你一个人在上蹿下跳,宛如跳梁小丑。” 南景霈愤懑的踢开脚下的碎瓷烂瓦,撕破的名人字画。淑妃随着碎瓷飘移的方向望去,满地狼藉。她苦笑,她竟输给一个奴婢。 “朕就不该让你住这宝华宫,三日一小砸,五日一大砸,就连打家劫舍的土匪都没有你下手黑。一个大家闺秀,张口贱婢,闭口爬床,这是后妃该说的话吗?嫉贤妒能,见不得她人得势。朕还不够纵容你吗?就凭地胆那件事,朕就能灭你九族,知道吗!” 淑妃呆呆的望着南景霈,他还在义怀激烈的宣泄愤怒,可她却不想再说什么了。 “地胆?”她自嘲的笑了笑:“皇上当真相信是臣妾害死先皇后吗?” “先皇后不是你害的,可你陷害田美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若不是你推她,她也不至于提前生产。她在疼了整整一夜,都是拜你所赐。” 南景霈望着眼前的女人,也是头痛欲裂,他亦想不通,好端端的淑妃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从前那个泼辣又娇俏的人,仿佛一夜之间蒸发殆尽,只剩下一具枯槁。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孩子不是你的 她笑的邪狞,笼着一股凄凉的味道。 淑妃慢慢捂住心口,笑着笑着,却又哭了:“每到夜里,臣妾就听见阳秀在耳边喊,母妃,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可皇上你呢?抱着你的新宠,在暖阁酣然沉睡。” 她亦想不通,一个是不得宠的美人,一个是卑贱的奴婢,究竟何德何能,居然把皇帝迷得六亲不认,跑过来对自己兴师问罪。 他今日能替田美人出头,当初自己无端受过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曾替自己说一句话呢?还有姜贤妃,她又算个什么?一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她凭什么照顾阳秀,她凭什么! 她恨恨的盯着南景霈,眼睛红得几乎沁出血来。 眼前这个头发散乱,满脸泪痕的女子。她的眼睛里写满的怨怒,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为自己做的事情愧悔。 “若不是看在萧家为国效力的份儿上,朕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是吗?”她歪着嘴,呵呵冷笑。 他轻轻合上双目,心底里的最后一丝怜悯,消磨殆尽。 “革除萧氏淑妃之位,贬为贵人,仍居宝华宫,无诏,不得见驾。”他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出了寝殿。 “南景霈!你个愚蠢的昏君!你根本看不明白谁才真正爱你的女人,那个贱婢就是要把你身边每一个关心你的人一脚踢开!”萧氏狂放的大笑一阵:“你这个蠢货,被人带了绿帽子还浑然不知,你真以为,田美人那个贱人生的是你南家的种吗!呸!” 南景霈愕然转过身。 见南景霈住了足,萧氏越发得意。 “你说什么?”南景霈的声音低沉的几乎听不清。 “你以为田美人生的是你的种吗?哈哈哈,那不过是个狗侍卫的野种,亏你还把他当做长子,南景霈,你就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废物,你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我告诉你,田美人的孩子是七个月而生,所以才能活下来。你见过天底下有哪个六月而生的孩子能活下来?” “疯了,彻底疯了。”南景霈攥紧了拳头,咯吱,咯吱…… …… 他没有回御书房,转道去了毓秀宫。田美人还在昏睡,他不叫人惊动,只是伏在摇篮旁看那个孩子。 婴儿闭紧双眼,像面团上捏的两道缝儿。他的眉骨很高,稀疏的眉毛在光影的照射下越发看不清楚。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脸上满是褶皱,像个被水泡发的小老头。 他越发看不出这个孩子像谁。 新招来的乳娘默默低着头,站在灯烛旁,烛火摇曳,光影将她高挺的胸脯凸显的更加清晰。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皇帝,虽然没有传闻中那么恐怖,但凝重的神情足以让人胆寒。 “他怎么一直睡觉?”南景霈突然问。 乳娘看看那婴儿,怯声道:“回皇上,刚刚给皇子喂过了奶,想必这会儿皇子困了。” 她紧张的缩着手,皇帝只是看了她一眼,她便紧张的口吃。低着头,畏畏缩缩的嘟囔:“刚……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除了吃,就是睡。” “是吗?”南景霈摸了摸婴儿的耳朵,柔软的像御膳房庖厨做的小炒里脊肉,仿佛稍稍一用力,就能捏出肥美的肉汁。 “是,是这样。”乳娘把头埋在胸前。 许久,她觉得空气突然静止了。抬头看去,皇帝正温温的望着她。 “你叫什么” “回皇上,奴婢叫素娘。” 素娘?他呢喃着这个名字,半晌,他又问:“你是谁指派来做皇子乳母的?” 皇帝背对着她,可她还是害怕的紧。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她如此怯懦?或许是他那身玄色平金龙袍,她垂下眼皮,躲避着那个刺眼的龙纹图案。 “是姜贤妃推荐了奴婢,淑妃娘娘点了头才叫奴婢来的。”她说。 “哦,淑妃点过头?”南景霈的手悬在半空:“淑妃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舔舔嘴唇,这皇子的寝宫虽然宽敞,但她还是觉得空气发闷。 “也没说什么,就是让奴婢好好照顾皇子,说皇子将来是要承继大统的,别的就再没什么了。”她慌张的跪倒:“皇上恕罪。” 继承大统?南景霈摆弄着婴儿的小手,这个婴儿虽是皇长子,可他并没有打算要这个孩子来继承大统。他春秋鼎盛,还不需要考虑立嗣的事。 淑妃这个人向来爱吃醋,想必是生不出儿子,故意在奴婢面前说的酸话。 “她倒是都替朕安排好了。”他轻描淡写的哼了一声。 她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皇上是嫌淑妃妄议立储之事,便温然道:“淑妃娘娘只是对皇子寄予厚望,万万不敢替陛下做主。” “哦?”他顿了一下,随即挖苦道:“听起来,淑妃倒像是你的主子。” 她垂着头不肯说话,南景霈凝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有些奇怪。一言不发,倒好像淑妃真是她主子似的。 “是淑妃派你来的?”他试探的问道。 她不回答,身子佝偻着,像缩在巢穴中合眼栖息的母鸟。 南景霈皱了皱眉,乳娘越是不回答,他就越笃定自己的念头。 淑妃和贤妃一向不和,贤妃选的人根本入不了淑妃的法眼,除非,这个人本就是淑妃自己的人。这样想想,所有逻辑也就都理清了。淑妃先安排她去贤妃身边伺候,她得了贤妃的信任,才又被推荐到了田美人和皇子身边。 他心里隐隐不安,若是淑妃公然安排一个乳母给皇子,田美人肯定是不敢用的。但贤妃不同,她是人如其名,素来以贤惠著称。田美人信不过淑妃,还信不过仁慈善良的贤妃吗?如此一来,淑妃兜了个圈子,就把自己的人安插到了田美人和皇子身边。 南景霈坐了下来,饶有兴味的刮着下颚的轮廓:“她要你到贤妃身边做什么?” 乳娘浑身战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在她看来,皇帝的语气虽然轻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提及的事,却都雷霆万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计中计(1) 乳娘抬起头,诚惶诚恐的望着他。 “回答朕!”他忽然暴一声喝,手掌拍在桌子上,茶盅也跟着蹦了三蹦。 “是,”她身子跟着一颤,连忙磕了几个头:“是淑妃娘娘安排奴婢来的,奴婢可什么的也没敢做呀!” 南景霈皱皱眉,这话听起来乍耳,像一杯乳酪里掺进了几颗咯牙的石头子。怎么?竟不是没事,而是不敢?! “没敢做?那就是说淑妃还是有任务安排你做咯?” 乳娘一时语塞,身子往后错了错,似刻意躲避一般。 “她让你做什么?”南景霈直截了当的问道。 “皇上……”乳娘一头撅在地上,像沙漠中为了躲避危险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可她今日无论如何也是躲不掉的,他想。他察觉到自己就站在阴谋的身边,只要推开这扇门,就能看到门背后那张阴谋的面孔,都到了这个时候,他怎么会轻易放过? “东来!”他冲门外吼了一声。 南景霈的怒吼吓醒了婴儿,他咧开嘴巴号啕起来。婴儿哭的震天响,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内来回激荡,震得人耳膜针扎一样痛。 东来应声而入,看见乳娘唯唯诺诺的跪倒在地,他微微一欠身:“皇上,奴才在。” 南景霈指了指乳娘,道:“宫女欺君罔上,你马上送掖庭惩办。” “是。”东来不敢多问,他是个奴才,只要执行皇帝的命令就好。 他伏身去拉乳娘的手腕,乳娘似是怕极了,忽的挣脱开来,连滚带爬的扑到南景霈脚边:“皇上,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只求皇上饶了奴婢。” “说。”南景霈端起一杯茶,眼皮也不抬一下。 她抽噎几声,勉强把眼泪咽到肚子里:“皇上把阳秀公主送到昭台宫,淑妃娘娘担心贤妃虐待公主,就买通了奴婢时刻监视贤妃的动静。” 东来啧了一声,不免有些惊讶:“这么说,你还是个探子?” 乳娘没有理会东来,继续说道:“贤妃娘娘说,阳秀公主也该断奶了,就把奴婢推荐到毓秀宫伺候皇子。淑妃娘娘让奴婢见机行事,若有机会,就铲除了田美人和皇子。” “好大的胆子!”东来扯住乳娘的领口:“若非皇上见微知著,岂不让你这胆大包天的狗奴才奸计得逞!?” 乳娘连连磕头:“皇上,奴婢可什么都没做,奴婢万万不敢伤害皇子啊!” 他看着泪眼婆娑的乳娘,面上越发冷峻。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他原本是听见淑妃的咒骂自己戴了绿帽子,心里起疑,想从乳娘口中套出些蛛丝马迹。万万没想到,话还没说几句,竟牵扯出这样一件事。 若是没有此事,淑妃顶多就是个不守宫规,善妒欺君,严惩与否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现在竟又把姜贤妃扯了进来,姜贤妃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代表着朝中的一股不小的势力。若是不严惩淑妃,恐怕会引起姜氏一党的不满。 更何况,这是一个图谋加害皇嗣的罪名,田美人的背后虽没什么人,但萧氏一族的仇家能不借题发挥吗?这是多好的一个题材,往大了说,诛灭九族也不为过。 事情变得愈发棘手,他已经废掉了淑妃的位分,除了赐死,还能做何惩罚呢? 可萧家才打了胜仗,他还要用萧家,若在这个时候赐死淑妃,萧家岂能善罢甘休呢?更何况,萧家当然不会对淑妃倒台坐视不理,他甚至能想象到明天早朝堂上,萧家一党的臣子们要如何替淑妃开脱。甚至,他们还会纠集各方势力,向皇帝施压,直到淑妃复位为止。 他揉揉眉心,道:“此事既然扯上了贤妃,就叫她着手处理此事吧。”他将乳娘踢开,起身掸掸衣袖:“把这个宫女交给贤妃处置,送到昭台宫去。” 昭台宫是个好地方,虽然不是中宫正位,院落房屋却建筑的丝毫不逊,房中陈设也都是府库中精选出来的上品。正直午后,太阳透过细腻的窗纱照在博古架摆放的五彩琉璃器物上,泛着亮眼的光泽。那些琉璃摆件儿是姜贤妃的爱物,每隔两日便会叫宫女们精心擦拭。她最喜欢在午后坐在鸡血藤夏凉榻上,点一支龙脑香,烹一壶清茶,欣赏她这一架的珍奇。 今日是苏昭仪带了点心和果脯来看她,她不得清闲,便叫人把阳秀公主也抱过来哄着玩。她才给阳秀公主断了奶,这小姑娘却立时三刻离不开乳娘。见东来绑了乳娘过来,她便抻长两只肉呼呼的手臂,要让她乳娘抱抱。东来怕惹阳秀公主哭闹,便吩咐人把乳娘带了出去。 姜贤妃压了阳秀公主的手臂,笑道:“请公公回禀皇上,就说臣妾一定会处理好此事,不让皇上忧心。” 她说着,冲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金子。东来眼睛里放着光,直直的看见那块金子落在自己的掌心里。金子个头儿很大,也压手。他喜欢贤妃这样的主子,赏罚分明,又不多话。 东来伏身磕了个头:“奴才谢贤妃娘娘赏了。” 隔着格子窗,东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昭台宫们口。贤妃凝重的神情渐渐松弛,化为轻巧的笑意。吩咐人把乳娘松了绑,带进殿内。 “这个素娘吃里扒外,姐姐打算怎么处置她?”苏昭仪问道。 贤妃笑而不语,说话的工夫,乳娘已经进了寝殿伏身请安,贤妃也温柔的吩咐她起来。就像亲密的老熟人,苏昭仪见状,不禁为之一惊。贤妃向来是赏罚分明,断然没有为什么人破例过,今日见她这样对待素娘,想必是知道素娘的底细。方才听东来说素娘是淑妃派来监视贤妃的,现在想想,这事儿不太可信。 想想也是,贤妃是何等的聪慧,怎么会轻易着了淑妃得道?事情再简单不过,非此即彼。若不是淑妃谋害贤妃,便是贤妃使诈陷害淑妃。 苏昭仪惊愕的说不出话,她亦没想到贤妃会突然对淑妃出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计中计(2) 若是在平时,南景霈也未必会相信素娘的一面之词。可今日不同,淑妃刚刚惹怒了他,他的火气正浓。这时候素娘再添一把柴,就是别样天地了。分寸,火候,时间,拿捏得刚刚好。看来,贤妃为了今天的事,已经筹划很久了。 苏昭仪有些感慨,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宴宾朋,眼见他楼塌了。淑妃是正月前复位,如今还没出正月,她便又被废了位。 这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她自己不懂得安分。大过节的,人们都图个安生,便是真有事,也都悄悄压下了,偏偏是她无事生非。 皇帝宠幸谁那是他的自由,干涉皇帝的私事已经犯了宫中大忌,再加上她在御书房拷打御前侍女,推搡田美人害其早产,砸了宝华宫,现在又多出一个莫须有的谋害皇子罪。这么多个罪名摞在一起,足够她上死十次了。 千言万语汇在心头,化为知心的一笑。苏昭仪凝了贤妃半晌,道:“看来淑妃这次再想翻身也难了,姐姐真是好算计。” 姜贤妃知道她懂了,也心照不宣:“皇上把此事交给本宫处置,可见对萧家的势力还是有所忌惮,若想她灰飞烟灭,咱们还需再添一把火。” 贤妃捻着一块儿杏仁儿酥,怀里搂着阳秀。阳秀的年纪太小,自然不理会大人们说长论短,她的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的盯住了贤妃手里的杏仁儿酥,趁贤妃不注意,她竭力抻长脖子,费力的啃咬那块杏仁儿酥。她挣扎的太用力,惊动了贤妃,贤妃一低头,才看见她贪婪的小脸儿。 “我们阳秀长牙了。”贤妃随口笑道。 苏昭仪凝了公主一阵:“这孩子幸亏有姐姐照拂,不然在淑妃那里,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皇上说的对,她那个亲娘,比姐姐这个继母差远了” 贤妃莞尔,这宫里的眼睛都在盯着她,她才不会傻到用虐待孩子的方式报复淑妃,正相反,她要比谁都细心,要让整个后宫都知道她的仁慈和善。 皇帝膝下子嗣荒芜,阳秀本是上天赐给淑妃的一张王牌,只可惜她不懂得善用。再加上锋芒毕露,做事只图一时痛快,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一点儿也不奇怪。 贤妃把臂弯搂得紧了些,让孩子依偎在她怀中:“我只心疼这孩子,碰上这么愚蠢的母亲。” 苏昭仪伸手摸了摸阳秀公主的小脸儿:“就是不知道,姐姐下一步怎么打算呢?” 姜贤妃狡黠的看了苏昭仪一眼,道:“淑妃骤然失势,想必萧家还搞不清状况,不妨放出风去,说皇上准备对萧家动手。” 皇上把素娘的事情交给贤妃办,本就是暗示她大事小办,急事缓办。她明着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摆了皇上一道。皇上正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萧家,所以连贬黜淑妃的事情都压着不发。她这里突然放出这样的风声,萧家岂能坐以待毙?到时候真刀真枪的跟皇帝教起劲儿来,皇上即便再为难,也只能着手惩办萧家了。 苏昭仪咬咬嘴唇,好一招上屋抽梯! 姜贤妃见她神情滞滞的,不以为然的一笑:“听说皇上看中的宫女是从前伺候田美人的阿真?” 苏昭仪点一点头:“是。” “这个丫头不简单呐,才多久的工夫,就爬上了皇上的玉榻?听说你为了拉拢她,曾许给她贵人的位分?” “是啊,只是当时她没有答应。”苏昭仪疑惑的望着她:“怎么了,姐姐?” “没什么,”姜贤妃不以为然的逗弄着公主:“贵人这个人情还是太小了,或许你当初许给她一个昭容充仪什么的,或许她现在就为你所用了。人家要是想做贵人,自己就能爬上去,还用得着咱们的扶持?” 南景霈决意惩办萧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京城本就是个看不清颜色的大染缸,被无端搅动,水便更加浑浊了,看不清颜色,人人自危。连月来,萧家的党羽四处活动,仿佛要积蓄力量,与皇帝做最后一搏。 沈韵真的伤好了大半,只是走路走得多了,还是会觉得脚踝酸软无力。南景霈一直把她养在暖阁里,又叫人精心照顾,她无事烦心,伤自然好的快些。加上冬日天气干凉,伤口也没有反复发炎。 起先她还担心自己会像李秋生那样,成一个跛子,可以下地走路后,她才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她年轻,身体恢复能力强,自然也没落下什么病根儿。 这些日子南景霈对她实在是好,好的无微不至,好的让她有些害怕,她怕日久生情,自己会无法克制的爱上这个男人。趁着今日南景霈不在,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重新搬回到御书房后宫女的住所里。 她正坐在床沿儿上收拾冬衣,听见门板响了三声。抬头一看,竟是个脸生的太监,看他的服色,像是个太监头领。 她慢慢站起来:“奴婢给公公请安。” “哎呦,我说阿真姑娘,奴才哪儿担得起您这样的大礼啊?”他满面堆笑的走了进来,勾勾手,随他而来的两个小太监便端了两个托盘进来,再身后,是一个老妈子。 两个小太监将手里东西放在桌上,便从房里退了出去,托盘上盖着红布,看不清里面是什么。老妈子低眉顺目的立在墙根儿边上,像一尊石像。 “公公,您这是?”她颇有些惊讶。 “奴才可要先恭喜姑娘了。”他将红布掀开,左边一盘,是几件略显风骚的首饰,右面一盘,盛的是绒线、剪子、刀片儿等物。 右面一盘儿她见过,从前她见过表姐出嫁时,家里的嬷嬷给她绞面,用的就是这些东西。女子出阁前都要绞面,可她又不嫁人,弄这些东西是干什么? 她隐约觉得不安,难道是南景霈终于按奈不住,想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姑娘,请吧,王大娘绞面是最利落的,保证不疼。” 他笑的谄媚,这神情就像从前巴狗儿似的奴才讨好淑妃的样子。来的这样唐突,让人摸不着头脑,事前一点儿风声都不透。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计中计(3) “哟,瞧奴才这记性,怎么忘了把来意跟姑娘说清楚呢?该打,真该打!”他虚张声势的抽着自己的嘴巴,声儿倒是挺大,只是不见脸红。也不奇怪,他们这般奴才从一进宫开始,就练就了虚意逢迎的本事,假模假式的把戏对他们来说,都是生存游戏的基本功。 “是贤妃娘娘吩咐的奴才的,娘娘说了,阿真姑娘既然是皇上看中的人,那就不能这么委屈着。特意让奴才带了王大娘来给姑娘绞面,贤妃娘娘这就去向皇上请旨,册封姑娘做个美人。皇上难得喜欢谁,不必从贵人开始熬了。” 他说罢,眉飞色舞的拱拱手:“奴才先给美人道喜了。” 她愣了一下,姜贤妃同自己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怎么突然想起管自己的事儿了?一开口就封美人,真是大手笔。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太监已经搀扶自己坐下,王大娘随即拿起绒线。 她吓了一跳,忙推开王大娘的手。 “阿真姑娘,奴婢绞面的手法是最好的,你不用害怕,安心坐着吧,我保证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王大娘手里的细线相互刮搅,好像两片磨砺得轻薄的刀片。 “不是,谁说我要绞面了?”沈韵真站了起来。 太监愣了一下,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儿居然还会有人拒绝?他可着实是没有想到。 “别傻了阿真姑娘,你是做惯了奴才不知道做主子的好处,你若做了主子,谁还敢欺凌你半分?若是把皇上伺候的好,那不是要啥有啥?这可是天赐良机,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沈韵真皱皱眉:“贤妃娘娘的美意奴婢心领了,可事关重大,皇上也未必会应允呐。奴婢身份卑贱,又从小是个孤儿,这样的人怎么能攀龙附凤呢?你们先别忙了,若皇上不答应,你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皇上答应了呀?”太监诧异的望着她。 沈韵真一怔,心脏砰砰砰的一阵猛烈跳动。他答应了?!他竟然答应了!他怎么能不声不响的就答应了!她咬住嘴唇,一时有些不自在,好像她是商贩手中的一个物件儿,去留不由自身决定,完全取决于卖家和买主。 南景霈和姜贤妃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决定了自己的未来?他说过不勉强的呢?难道他忘记了? 她随即又明白了,南景霈喜欢自己,是人都能看出来,贤妃为了讨南景霈的欢心,便把自己当做一个物件儿送给了皇帝。她以为她白白送了自己一个大人情,可沈韵真此刻就像被夹在火炉上烤。南景霈倒是捡了个便宜,当自己质问他的时候,他还可以把责任推给贤妃,好像是贤妃逼迫他娶自己似的。 “阿真姑娘?阿真姑娘?” 她一时失神,全然没听见太监在叫她。 王大娘笑道:“这是天大的福气,换谁也得消化消化,我看姑娘是高兴傻了。” 她挣扎不脱,太监按着她的肩膀,王大娘用尽了浑身解数,三下五除二的替她绞了面,还用那几件艳俗的首饰替她梳了一个十分妖艳的发髻。 她面对镜中的自己,几乎吓傻了。 御书房后面的小宫苑常年闲置,今日沈韵真再看到的时候,宫门口已经改换了“兰台宫”的鎏金匾额。庭院打扫得焕然一新,地方不大,可应有尽有。靠着朱红墙根儿种着一片笔挺的翠竹,尽是那些细杆儿竹子,像是刚刚移植过来的。 殿前两片草皮摆放着红陶花盆,里面种植着各色兰草,此时还不是兰花盛开的季节,想必是花匠暖房里刚刚送来的。 宫女四个,太监八个,都是些生面孔。 她正不知所措,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奴婢给主子请安。” 她一扭头,竟是刘二月! “干娘?”她的惊诧脱口而出。 刘二月笑道:“主子,折煞奴婢了。” 她别扭的要死,扯着刘二月进了屋,关死了门才敢松了口气。屋里有新制的梳妆台,上面立着一架明晃晃的铜镜。她急忙凑到铜镜前,把那一头俗艳的首饰摘下来。 刘二月忙上前按下她的手,道:“主子,好不容易梳的头,别乱碰了。” 她胀红了脸:“你疯了,什么主子不主子的?” 刘二月笑了笑,在她肩头轻轻捣了一拳:“我当初就看你不错,果然有出息,才离开司珍局多久,就做上了主子娘娘,连我都跟着沾光。” “我根本不想做什么主子。”她凝着刘二月。 她面上严肃的神情同刘二月的喜形于色相比,着实显得突兀。 刘二月渐渐敛去笑意:“你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想做主子娘娘呢? 刘二月将她发髻间一朵绢花扶正,笑道:“别傻了,做主子有什么不好。娘娘们争斗虽然激烈,可是又有谁得了皇上的喜欢呢?皇上何曾这样大肆铺张的封赏过一个奴婢?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她赌气坐在一旁:“我……我说不明白。” 刘二月从袖中取出帕子,将她脸上胭脂打薄了一层,笑道:“这王大娘真是不吝惜脂粉,胭脂打的跟猴屁股似的。皇上看了,岂不笑的肚子疼?” 她拿过帕子,用力在脸上蹭了蹭:“你就别弄了。” “哎呀,妆花了。”刘二月从妆台上拿起脂粉,要替她补妆。她恼了,见旁边有水盆,起身将脸上脂粉洗净,赌气不理刘二月。 刘二月捧着脂粉盒子愣了半晌,笑道:“也好,素颜朝天子。” 真是疯了,都疯了!她起身要出门,却被刘二月拦住了去路。“皇上晚上就来召兴你,现在都快傍晚了,你要到哪儿去?” “我回御书房去。”她说。 “不行。”刘二月斩钉截铁的否决了,用手戳着她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阿真呐阿真,之前看你挺聪明的,怎么一到大事儿上就犯糊涂呢?这一切都是皇帝封赏你的,你若是不接着,那也是抗旨。” “别胡搅蛮缠了,让我出去。”她去扯刘二月的胳膊。 第一百一十五章 计中计(4) 刘二月把她反锁在寝殿里,窗子也都是封住的,她哪儿也不能去。她也找不到火折子,只能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呆在房里,趴在桌边漫无目的用指尖转茶杯玩儿。 这场闹剧演了一整天,所有人都清楚明白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只有她这个唱主角儿的,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像是一只牵线木偶,完全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茶杯在指尖旋转,和桌子摩擦发出嗡嗡的声响,她渐渐困倦了,攥着那只茶杯在桌边睡去。亦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开锁的声音,她惊醒,房门被从外面打开,走进一个黑影。 这个身影她太过熟悉,沈韵真诧异起来:“贤妃娘娘?” 她听见对方浅浅的笑了一声,又见她反手将门用门栓掩住,慢悠悠的走到自己身边。 “怎么不点灯呢?”她问。 她不答反问:“这一切都是贤妃娘娘的安排吗?” 贤妃轻笑道:“听你的语气,好像不大高兴似的。” 不大高兴?她几乎是愤怒了。 沈韵真稳稳心神,问道:“娘娘费心铺排这些,肯定有所图吧?” 黑暗中,沈韵真隐约觉得有一双犀利的眸子将她死死盯住,像草丛中潜伏的蛇,带着一种捕食者特有的阴森。 “自然。”贤妃沉默许久后,终于吐露两个字。 “娘娘若有什么想法,尽管吩咐奴婢就是了,又何必非这样的周折?” “唉……”贤妃长长叹了口气,在沈韵真近旁缓缓踱步,似是举棋不定,又像是在铺设一个宏大棋局。 “前太医院首沈文忠在北寒流放时遭遇雪崩,现在生死不明,你还不知道吧?” 沈韵真的心猛然一揪,不由自主的向后趔趄两步,撞在桌沿儿上方才站稳身子。她方才想起自己是医女阿真,早已不是什么沈家大小姐,便又镇定下来。 “娘娘跟奴婢说这个做什么?奴婢实在听不懂。” “不懂?”贤妃瞥了她一眼:“在淑妃面前你可以装疯卖傻,在本宫面前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从你给田美人端上那碟山楂条开始,本宫就已经怀疑你了。沈家全族都被灭口了,唯独不见了沈家大小姐,第二日,宫里就多出一个叫阿真的医女,这不蹊跷吗?” 贤妃就站在沈韵真的切近,沈韵真几乎可以闻到她周身散发的茉莉香露的气味。她的目光寒凛凛的从沈韵真脸颊上划过,丹唇微启轻轻吐出三个清晰的字眼:沈韵真。 这还是三年来除了南景霈和王品堂外,第一个叫出她名字的人,她的身份掩藏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被查出来。她不禁为之一震,她早就察觉了贤妃的聪明,王品堂也曾提醒过她,只是时间一长也不见贤妃有什么动作,她早把这事儿忘在脑后,不成想,贤妃竟念念不忘。 贤妃已经十分笃定,容不得她否认,她索性也就不再遮掩:“娘娘到底想干什么?” 贤妃朗声笑了笑:“想要你替本宫做一件事。” “做什么?”她问。 贤妃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肩膀,在她颈子上划过一道冰冷的路径,她拍了拍沈韵真的脸。 “你不想知道是谁害了你爹吗?” 似一颗橄榄哽在喉咙口,沈韵真一时语塞。贤妃不知从哪里拿到火折子,轻巧的一吹,房间里倏忽有了光,她摘下纱织灯罩,将蜡烛点亮。黄晕的黄光影照在她脸上,半是昏黄,半是漆黑,她的脸越发阴森。沈韵真凝着这样一张脸,忍不住皱了皱眉。 “还请赐教。”沈韵真艰难的吐出几个字眼儿。 哈哈,她冷笑一声:“你挑拨皇上对她生厌,挑拨皇上废了她的妃位,还挑拨皇上对萧家出手。谁害了你爹,还用得着问吗?” 沈韵真凝了她半晌,道:“娘娘似乎有挑唆之嫌呐?” 她也不否认,反而一副欣然接受的表情望着沈韵真。她倒是打的好算盘,举荐自己为嫔妃,以此试探自己在南景霈心中的地位,见南景霈欣然应允,又来挑唆自己去斗垮淑妃。 沈韵真冷冷一笑:“若是奴婢没猜错,娘娘早就想对淑妃下手了,只是不想做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就想让奴婢来做这个恶人。” 贤妃双手抚上沈韵真的脸颊,面上都是期许的神情,她的两只手冷的像冰,像小蛇冰冷的鳞片划过皮肤,沈韵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对蛇这种动物真是生理厌恶。 “那你要不要做呢?”她问。 …… 她这里也算是宾盈门了,贤妃前脚刚走,南景霈的銮驾随后就在宫门口停了下来。她原想找个理由避开,可南景霈却没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不清醒,身上透着一股酒气,呼吸声也粗粗的,这样的情况,南景霈断乎是不会听她讲道理了。他的掌心覆在她耳畔脸颊,滚烫滚烫的。酒气喷在脸上,她想躲,却又被他的手臂紧紧箍住。 她听见黑暗中他在呢喃着她的名字,似是在哀求什么,但却又像是在捕捉猎物的野兽,准确的说是进攻性,她被死死按在墙壁上无处躲闪,他的手从她腰间开始摸索,最后准确的拉住了她腰间的丝绦。 一旦他解开了丝绦上那个并不紧致的结儿,她的裙摆就会像断了线的船帆一般,迅疾坠落,她会毫不保留的暴露在他的面前。 “你疯了!”她惊叫。 他没有回答,一把将她抱起,她很是清瘦,南景霈抱她就像抱一张锦被。他身子一倾,她便砸在床榻上,他的身子却砸在她身上。 “放开我,你这个醉鬼。”她使劲儿推搡他的肩膀,可他就是岿然不动。 她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就好像是在揉搓。他任凭她宣泄着积累了一整天的愤怒心情,过了好久,待她打累了,南景霈才幽幽的说道:“朕没醉。” 他的语气相当清醒,沈韵真停住手:“你……” 他顿了顿,将她搂在身下:“你现在已经是朕的美人了,还不许朕碰你吗?” “谁要做你的美人?”她恨恨的盯着他。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她在逼他 她讲过什么道理?不过是些挑拨诱惑之词罢了。沈韵真不想听,使劲儿推开他的肩膀,房间里灯影却烁了一下。他倏忽机警起来,眸子里尽是敌意。她吓了一跳,霎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伏身压了下来。她扭过脸躲他,他却扬起手将榻上一条锦被扔了出去。 锦被似张开的渔网像床下扑去,南景霈随之跳起来。她跟着坐起身,才看见锦被下盖着一个人。她心里咯噔一声,刺!? 那刺手法极快,旋即将锦被扯到一旁,刺的手中握着一柄半尺长的短剑,剑锋横切过空气,奔南景霈的膝盖而来。南景霈倏忽躲过,顺势踢在刺头上。他力道很大,把对方踢了个踉跄。 南景霈跳下床榻,从桌案上抽过一柄长剑握住手中。 听见房中有打斗的声音,守在殿外的内卫呼啦啦的冲进房中。刺被围在狭小的一隅,便知道自己寡不敌众,索性将短剑向南景霈一掼,随即跳上房梁,三闪五闪便没了踪影,只留下那柄那柄短剑钉在架子床上,泛着凛凛的寒光。 他阴沉着脸,拔下短剑端详了一阵,默不作声。 剑柄上镶嵌着一颗黄铜羊头,沈韵真望着那柄剑,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对那个羊头图案的印象很深,那日信王回京,她上茶的时候曾清楚的看见信王腰间配着一个羊头图案的白玉坠子。那个图案跟剑柄上的羊头是一模一样的。可见这柄短剑的主人正是信王南影霖。 今日,那刺虽然蒙着脸,却露着一双眼睛可以辨认。那上挑的眼角,刀刻似的眼眶,不是信王还会是谁? “别害怕。”南景霈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身旁的。 “没,没有。”她嗫嚅道。 刘二月走进寝殿,将地上扔的锦被捡起,打开柜子给沈韵真换了一床新被子。 南景霈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怎么会有刺呢?”她试探道。 南景霈微微一笑:“想让朕死的人多了,有刺也不奇怪,内卫会全力抓捕的。” 才刚她的衣裳被南景霈揉搓的凌乱,她扯了被子角儿来遮住身体。南景霈温然笑笑,坐在床边,不躺下也不离开。 “要不,皇上就睡在这儿,奴婢去跟刘嬷嬷睡。”她退到床的另一边,下地去找她的鞋子。 “不必。”他拉住她的手腕:“你就睡在这里,陪朕一会儿便好。” 她呆呆坐在床上,见他倚在床栏上闭目养神,他确实不再强迫她,可她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一阵,直到精疲力竭。 巍峨高大的雪山,晶莹洁白仿佛白玉象牙,凛冽的寒风将它打磨得光滑如镜。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怪声,她觉得耳朵好痛,想捂住耳朵,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她眼见着光滑洁白的雪山渐渐碎裂成几个巨大的雪块,每一块都有勤政殿的主楼那么大,它们漫天漫地的砸下来,破碎的雪块像锥子,像箭头一般朝她射来,密集如蝗,她想逃走,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她渐觉得自己被雪块淹没了,好像溺水的人,又像在承受商纣王时的虿盆酷刑。 贤妃说她父亲遭遇了雪崩,想必当时也如她梦中这般慌乱这般痛苦。她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清明梦了,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真儿醒醒。” 她忽的被人摇晃醒了,心口一阵慌乱,喘了几口粗气。回过神来,才发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他忧心忡忡的望着她,好像她的噩梦对他来说比国家大事还有重要。她跟他许久了,从来没有见到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谁。 “不是说了吗,不用怕,有朕在。”他以为她是因为刚才的刺才做噩梦的。 她定了定神,小声说道:“我爹……” 他面上忽的一凛,下意识的躲避什么。她凝上他的眸子,看来这事儿是真的了。她有些绝望,却没有眼泪,像是忽然被抽离了魂魄。他眼前的女子,不过是一尊精致的雕像而已,同庙里那些泥胎塑像,没有什么分别。 “贤妃跟你说了这件事?” 她默然垂下头。 南景霈往前靠了靠,将她揽入自己怀中:“朕已经下了严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说你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凡事要往好处想。” 他的呵哄于她而言,没有丝毫力度,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坏消息,根本不需要他的呵哄。 她沉默了许久,猛然推开南景霈:“是谁害了我爹?” 他一怔,随即赔笑道:“雪崩是天灾,怎么能说是谁害的?” 她苦笑,贤妃的担忧十分在理,淑妃虽然失势,可南景霈并不想对萧家有什么动作。想必也不是贤妃非要斗垮淑妃,而是贤妃背后的姜家容不下淑妃背后的萧家。 贤妃不想做恶人,也做不成恶人,才她拉拢自己来替她下这最关键的一步棋。志同道合即为朋友,不管贤妃是不是在利用她,在萧家这件事上,她和贤妃确实是同路人。 “是萧家。”她恨恨的盯着他。 南景霈凝了眉,道:“这宫里除了朕,就是王品堂和东来,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你的身世。就算是萧氏寻仇,她也该对你下手,怎么会找到千里之外的北寒,去伤害你爹呢?” “她想查到我的底细简直易如反掌!不是吗,皇上?”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委屈,许是天道不公。凭什么沈家无端受过就要满门抄斩,凭什么萧家作恶多端却还好好的活着?他是皇帝,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既然都是子民,为什么厚此薄彼? 他一时语塞,沉默良久,他才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要她得到报应。”她红着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南景霈有些神伤,他举棋不定不是一两日了。这次他确实被逼到了死角,在个极敏感的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要么一锅端了萧家,要么就一个都不能动。萧家是朝中的毒瘤不假,可毕竟牵涉太广,将一棵参天古树连根拔起,难保不会引起朝廷动荡。 第一百一十七章 在担心他吗? 天色渐渐亮了,打更太监的声音渐去渐远,东来扣扣门板:“皇上,该上早朝了。” “朕答应你了。”他没再说什么,站起身决然走出寝殿。 南景霈走了许久,刘二月才小心翼翼的走进房间。她对昨晚的刺倒不甚关心,进门就掀了沈韵真的被子来查看。 她知道刘二月在找什么,索性将被子拉开,道:“不用翻了,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刘二月没有见到落红,有些失望的坐到床沿儿上:“怎么?皇上对你不满意?” 听她的意思,仿佛是自己没有把皇帝伺候舒坦似的。沈韵真脸上倏忽绯红,不再理会她说什么,起床去换衣裳。 刘二月笑了笑,似乎想要安慰她:“不妨事,赶明儿我去宫里问问旁人。” 她扭过头:“问什么?!” 刘二月有些羞赧:“自然是……自然是向别的宫里打听打听皇上喜欢什么。” 南景霈喜欢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不愿意给罢了。她不是宫里那些铆足劲儿讨好皇帝的妃嫔,更不像把自己当做物件儿献给谁。沈韵真猛地冲到刘二月面前,抓住她的肩膀使劲儿摇晃了几下。 “清醒点儿好不好?不要弄得像秦楼楚馆的歌姬一样。”她说。 “切。”刘二月嗤之以鼻,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全然一副过来人的语气。 “你呀就是脸皮薄,这男人和女人不就是那么点儿事儿吗?你把皇上伺候好了,这兰台宫的人走到外面腰杆子都比别人硬。不然你以为她们为什么要伺候你?” 她跟刘二月说不明白,索性不说了,一个人坐在回廊下望风景,从上午呆坐到下午,直到青罗跨进了兰台宫的大门,她才从回廊里站起来。 田美人生下孩子后,被皇帝封了二品昭容,又给了许多赏赐,如今连青罗的穿戴都华贵起来她想拉青罗进房里说说话,可青罗却先冲她福了福身,她的手一下僵在半空。 “奴婢给美人请安。” 她感到有些隔阂,不知该说些什么。刘二月从房里走出来,一把将青罗搀起,笑道:“青罗姑娘怎么来了?昭容娘娘和小皇子好吗?” 青罗笑了笑:“好着呢,娘娘听说皇上封赏了美人,特意让奴婢来送贺礼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颗李子大小的猫眼石:“还请美人笑纳。” 她不知怎么接受,总感觉她与青罗之间像隔着一层雾似的。 “青罗……” “奴婢在。” 看着青罗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她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其实……”沈韵真有些语塞,她看见刘二月已经笑盈盈的把田昭容送的猫眼儿石收进了房中。 “美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奴婢听着呢。”青罗垂着手,低眉顺目的站在廊下。 “其实咱们和从前还是一样的,我还是我。”她拉过青罗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发间:“你看,你送我的首饰,我还戴着呢。” 她只简单的梳了个髻,头上光溜溜的,只有青罗送她的一支簪。 青罗笑了笑:“美人垂怜,奴婢感激莫名。只是如今您是主子我是奴婢,若还跟从前一样,旁人会说奴婢不懂尊卑。” 她渐觉得青罗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或许青罗误会了什么。 田美人先前就试探过她,问她皇帝是否宠幸过她。当时她一口否认了,如今自己眨眼成了南景霈的美人,倒好像事先有意隐瞒她们似的。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们,实在是……” “美人说笑了,封赏谁,什么时候封赏,都是皇上的圣意,奴婢不敢妄自揣测。更何况,事关重大,美人也是有难言之隐,田昭容自然不会多心,主子还让我谢谢美人,若不是当日美人送的止血药方,怕是主子和小皇子都性命难保。” 她越听越糊涂:“什么事关重大?什么难言之隐?” 青罗愣了一下,反问道:“怎么?阖宫震惊的事,美人竟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惊诧的抓住了青罗的手。 早朝的时候,有人弹劾萧丞相因公谋私,大搞党政。奏折另弹劾了萧将军的胜仗是假的,是用银子买和平。证据确凿,南景霈勃然大怒,突然调动京都禁军查抄萧家。随即又派人带毒酒去赐死刚被废位的萧氏。 青罗娓娓道来,甚至有些欣慰神色,沈韵真却从头凉到脚,好像遭难的不是萧氏而是自己。她倒不是同情萧家,只是觉得惊愕。早晨南景霈说答应她的时候,她以为他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他竟突然兑现了承诺。 青罗压低声音道:“听宫里人议论,此刻并不是动萧家的绝佳时机,皇上此举有些冒进,一旦萧家不堪忍受,反叛朝廷,恐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不知道皇上和萧家究竟谁输谁赢。” 她缓缓坐在回廊下,不禁打了个寒颤。南景霈是个从不打无把握之仗的人,这次为什么这样唐突?难道是因为她的苦苦相逼?她竟忽然有些愧疚。 “想是……美人这里对皇上说了什么?” 沈韵真抬起头,见青罗正小心翼翼的望着她,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刘嬷嬷,我们去看看萧氏。”她站起身。 青罗忙揽住她,道:“美人千万别去。皇上突然赐死萧氏,大家正摸不着头脑呢,若是美人去探望萧氏,岂不让人觉得是美人从中作梗?当心授人以柄。” 刘二月也附和道:“青罗姑娘说的对,非常时刻,您可千万不能做这个出头鸟。” 她想一个人静静,青罗便也识相的告退了。她躲在房里不吃也不喝,脑袋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如果南景霈斗不过萧家,那该怎么办? 她的心乱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到什么样的结果。 若他真的斗不过萧家,信王就有了机可乘。可如果信王做了皇帝,南景霈会是个什么下场?他会不会被囚禁?或者是被秘密处死?她的心一阵抽痛,痛得她自己也十分诧异,她竟然在担心他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他不肯来? 她只在贵妃榻的炕桌上点了一盏灯,幽幽的光影照在脸上,衬得她肤色有些苍白。膳房做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傍晚时用红木食盒装着送过来。刘二月闷闷的,一声不吭的往桌上端点心。 “怎么?他不肯来?”沈韵真望着她。 刘二月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目光低垂,好像在躲避什么。在她看来,妃子的邀约被皇帝无视是件挺丢面子的事儿,她从御书房回来后就没提过这茬儿。 “皇上许是太忙了,青罗姑娘不是也说了吗?眼下是非常时刻,肯定有好多大事要等皇上拿主意呢。等皇上忙完了这阵子,我肯定想办法把皇上给主子请过来。” 最后一个食盒里是一小碟儿雪白的龙须酥,丝缕晶莹得发丝一般。沈韵真在皇帝身边待久了,也粗知这宫里茶点规矩。有些工序繁难复杂的点心,膳房的一般是不做给低位嫔妃吃的。倒也不是明文规定,不过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惯会偷懒的招式。 “怎么做了这个?”她有些诧异,难道是南景霈吩咐的? “听膳房的人说,是贤妃娘娘特意吩咐他们做给美人吃。”刘二月含笑道:“也是贤妃娘娘一番美意,主子尝尝吧?” 不是他的意思?她心里倏忽有些失落,只看了一眼并没动筷子去夹。 “东来怎么跟你说的?”她问。 刘二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便道:“也没多说什么,只说皇上在忙。也确实,奴婢看见一拨拨儿大臣来来往往的,快把御书房的门槛儿踏破了,想必是为了萧家的事儿。” 她不过是想问问情形如何,可南景霈却始终不肯露面。东来不肯透风,田昭容也是混混沌沌不知发生了什么,贤妃送了点心来跟她示好,可又满是利用的意思,想来也不会跟她交实底。 她悬了一夜的心,望着红烛从完整一根化为钟乳石般的烛泪。清晨的阳光照进格子窗,宫女太监们起床做清晨的洒扫,竹枝扫帚在青砖地面上摩擦,沙沙作响,像缠绵的小溪。她实在困倦,倚在炕桌上睡了。 刘二月拿了件薄棉斗篷替她披着,她惊醒,见不是南景霈,叹了口气,再也无心睡眠。 “还没消息吗?”她问。 刘二月摇摇头:“主子别担心,奴婢打听过了,皇上昨儿也没到其他人那儿去,一直在御书房呢。” 也不去别人那里,这才是她最担心的。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应对。若天下能有后悔药吃,她一定要买来吃。她知道南景霈一定很烦心,刺的事情还没有查清,又被自己逼迫去对付萧家。 整整一个月,他都不曾露面,能打听到的消息少之又少。这宫里消息闭塞,若是皇帝有意压制什么消息,那就半点风声也别想听到。 只隐约听人议论,有太监看见宫里的水车拉着一具尸体运出了宫,有人猜测那尸体应该是萧氏。还有人说,自从萧氏走后,这个宫里就不大太平,总像是有什么阴森恐怖的东西藏在目力不及的地方。时而是宝华宫,时而是闲置多年的迷踪阁。 她几次主动去见南景霈,都被东来挡在了御书房外面。 “主子,不是奴才不肯禀报,您也知道皇上现在有多忙,这朝廷里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堆积如山。您且先回去,等皇上闲下来,奴才一准儿把皇上给您引到兰台宫去。” 她连续听过好几次这样的说辞,最后索性也不去了。 不管萧家情形如何,萧氏被赐死,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算彻底了结。加之父亲在北寒遭遇雪崩,她没了什么盼头,一时浑浑噩噩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春天渐渐来了,如约而至。天气回暖,积雪也都化了,深入泥土消失的无影无踪。椒泥墙里的一排细柳爆出了嫩绿的枝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暖香。 一个月前她刚刚封为美人的时候,这宫里除了田昭容和贤妃外,个顶个的来往频频,以前那些不大和睦的娘娘和素未谋面的命妇们,几乎将这小小的兰台宫踏平了。但见皇帝也一个月没有理过她,那些人也就渐渐不来了。 世态炎凉就是如此,幸而她也并不在意。 她在柳树旁边下种了一株兰花,花苗是从花房要来的。倒不是她多悠闲,只是紧张的过了度,想找点儿事情来舒缓心情。 听说兰花的生命力是极强的,她将这株兰花种在柳树下,就是想要看一看,在如此强大的一个对手身旁,它能活长久。 “你在做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她已然听出是他的声音,手略一颤,铲子便落在地上。他已然屈膝蹲了下来,单膝点地,从背后环住她。 “我……”她倒是有很多话想问,却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处讲起。 “朕不记得你喜欢兰花啊?”他伸手拨了拨兰花的叶脉。这花叶很厚实,色泽墨绿十分细润,是在花房精心挑选的。 “不过这兰花种在兰台宫,倒是挺应景的。”他笑了笑:“兰花是君子之花,你一个女儿家什又不必做什么君子,莫非是替朕种的?” “你……都忙完了?” 他一个月不露面,也不透消息给她,叫她提心吊胆了那么久。这话淡淡的,她觉得话不应心。 “嗯。”他应了一声,随即又问:“你担心朕?” 沈韵真微微一颔首,她确实是替他担心,可又不想他知道。 她不说话,他便默认了:“不用担心,都处理好了。” 她转头看他,才一月未见,他却清瘦的厉害,脸颊上的轮廓越发分明,眼下一片鸦青,眉宇间尽是愁绪,发间竟有几根盈盈的白发,仿佛那日贤妃送来的龙须酥。 她忽的有些错愕,只道:“皇上先去寝殿歇息,奴婢去给皇上准备茶点。” 南景霈也随着站了起来,他在龙书案前坐久了,才一起身,浑身的筋骨就咔咔作响。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是心悦的意思 沈韵真端了两碟酥点来,他许是一天不曾进膳,点心去了一半,又喝了一杯浓茶。沈韵真这边收拾桌子,他便往榻上一仰,枕着软枕闭目养神。 她叫奴婢撤了桌子,远远站在一旁看他。 南景霈轻合双目,顺手在榻上拍了拍:“这榻上一点儿热乎气儿也没有。” 刘二月从身后轻轻推了她一下,悄声道:“主子还不过去?” 她慢腾腾的走过去,在床边脚踏上坐了下来。 他拍拍床沿:“坐这里。” 刘二月冲宫女们摆摆手,便将寝殿的房门关上了。南景霈睁开眼睛:“朕瞧你也是满脸的倦色,兰台宫住不惯吗?” 她摇摇头,下意识扭过脸去遮掩:“没有,这儿挺好的。” 他不再理会,只深深吸了口气,道:“好一股幽香啊。” “是陈年香片做的枕头,就是皇上枕的这一个。”她答道。 南景霈坐了起来,伏身闻了闻,原来这枕头满满的茉莉花香,竟是用茶叶做的。 “嗯,看来朕也得让绣坊照样儿赶制一个。”他随口说道。 “皇上若是喜欢,不如叫东来把这个拿去?”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意,将身凑到她耳畔:“你是给朕做的吧?” “没有,这是奴婢捡来的。”她扁扁嘴。 “可这是新的。”他道。 “新捡的。” 他一把将她搂住:“哪儿捡的,朕也捡一个去。” 他随即便要吻下来,她忙用帕子捂住脸。南景霈顿了顿:“怎么?” “皇上说过不强迫人的。” 他缓缓将她松开,随手在枕上拍了一把:“好吧,谁让朕是金口玉言呢?”他躺了下去:“朕要在这儿睡一会儿,你跪安吧。” 他真的把身子转到床里侧不再同她说话,她便转身退了出去。她关好房门才刚一转身,就看见东来一张肉呼呼的圆脸,诧异莫名的盯着她。 “娘娘,奴才好不容易把皇上引过来,您怎么出来啦?” 她笑了笑:“皇上要歇息了,我在里面干嘛?” “当然是……”东来欲言又止:“您就当奴才没说。” 她坐在廊下晒太阳,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此刻才是初春,阳光便已这样耀目,若是盛夏时分,就只能缩在房里避热,太阳减退才能出来。 东来她背后转来转去,像拉磨似的来回踱步,她忍不住笑出声。 东来拍拍大腿道:“娘娘,亏您还笑得出来,奴才都替您着急。” 她看了东来一眼:“萧家的事儿如何了?” 东来一怔,他这里希望沈韵真赶紧回房里去伺候皇帝,可她却在这里谈天说地。 “现在也不能说吗?”她问。 “能倒是能,可是……” “那就说说。”她又扭过头去。 东来叹了一声,颇有些感慨:“萧家算是彻底败了,不过,这都怪他们自己,皇上让他萧家镇守边关,他却跟敌国媾和,成日里拿银子堆,再让人家配合着他假装打几仗,回来就向皇上表功。皇上给的军饷和赏银都让他拿去讨好敌国了,皇上能不生气吗?还有那个萧丞相,他儿子的所作所为他全都知道,一边护犊子,一边结党营私。都快把朝廷的国库当成他自家的粮仓了。” “我不是问这个,”她转过身来:“我是问皇上这一个月来都在忙什么。” “当然是忙着制裁萧家了,您不知道,萧家的党羽遍布朝野内外,什么叫树大根深呐!”东来啧啧舌:“这些日子的变故多了去了,若是一件一件的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呐!皇上才刚下旨查办萧家,那边境的军队就反了!好嘛,感情萧将军是把皇上的军队训练成自己的私兵了!” 她虽不懂军国大事,但闺阁中也是学过史的,东来所说她基本听得明白。像萧家这种树大根深攀枝错节的大家族,一旦动起来就是翻天覆地。南景霈居然在短短一个月里就平息了萧氏之乱,可见其铁腕强硬。 她能想象到这一个多月来南景霈的日子究竟有多么难熬,再想到是自己把他逼到这个处境的,她心里越发愧疚。 “唉,苦了皇上了,别说是好好睡上一觉,就连进膳也是东一口西一口的,亏得是咱们皇上,换了旁人早累垮了。”东来说着,故作腔调的叹了口气。 沈韵真站起身:“公公的意思我明白,山珍海味我做不来,补气血的药膳我倒是拿手。刘嬷嬷,随我去小厨房。” 东来眉开眼笑:“皇上若是知道主子这份儿心思,一准儿高兴。” “哟,这怎么都站在外面儿啊?”程婕妤总是喜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循声望去,只见程婕妤带着小宫女妖妖挑挑的走了过来。 沈韵真福福身子:“奴婢参见程婕妤。” “哟,倒是懂规矩。”程婕妤随口说罢,又冲东来抬抬手:“东来公公请起。”她扭头看了沈韵真一眼,道:“哦,阿真,你也起来吧。” 东来微微一欠身:“娘娘,皇上赐了美人一个封号,是个悦字,婕妤当称呼悦美人。” “悦?那就是高兴的意思啊。”她朗声笑了笑:“是皇上希望你高兴啊,还是说皇上一见着你就高兴?” 东来微微含笑:“回婕妤话,是心悦的意思。奴才没什么学问,若不是偶然听皇上说起,奴才也糊涂着呢。” 程婕妤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嘴角抽动几下:“是吗?” 刘二月扯了扯沈韵真的衣袖,悄声道:“主子,咱们还要去做药膳呢。” 程婕妤被东来呛了一句,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又瞥见刘二月嘀嘀咕咕,便越发不痛快:“好没规矩!主子们在说话,你一个奴婢在嘀咕什么呢?” 刘二月见程婕妤问她,也只得站出来,道:“回婕妤的话,皇上近来劳累过度,我家美人想去小厨房给皇上准备一道药膳。” 程婕妤忽的笑了笑,她是有备而来,拍了拍脑门儿道:“你不说,本宫差点忘了。” 她转头叫了侍女过来,拿过一个黄梨木食盒递到东来面前。 第一百二十章 醋坛子翻了 “这……”东来怔了一下,慢吞吞的接过那个食盒,道:“奴才记下了。” “既然这么着,本宫也不久留了,你们都忙你们的吧。”程婕妤说罢,转头离了兰台宫。 东来捧着食盒忍不住啧啧舌,这叫什么事儿啊?他转头看看沈韵真,试探道:“主子,要不奴才把这个倒了吧?” 她打开食盒,里面的补汤还冒着热气。这汤里食材倒是挺丰富,又是白参,又是枸杞,又是红枣,又是海参的。 “干嘛倒掉?这东西做的蛮好的,等皇上醒了,你服侍皇上喝吧。宫里气儿闷,我出去走走。”她走得很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但就是想尽快躲开。 东来捧着食盒同刘二月对视一眼,二人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不几时听见寝房里,皇帝在叫人,东来将食盒拿给刘二月,推门进了房间。 “皇上,奴才服侍您洗漱吧?才刚程婕妤送了补汤过来,奴才叫小厨房热一热给您端过来。” 他起身整理衣裳,在沈韵真的水盆里洗了把脸。水一天没有换过,冰凉冰凉的,但他不嫌弃,顺手扯过她的毛巾擦脸。 “什么补汤?”他掀开盖子,里面红褐色的汤汁有点像膳房熬得糖浆。 “说是补气血的,程婕妤亲自送过来的。” 他淡淡的哦了一声,拿过汤匙喝汤。喝了几口,才发现沈韵真不在身旁伺候:“她人呢?” “美人说宫里气儿闷,要一个人出去走走。”东来答道。 “就她最没规矩,朕还在这里,她倒出去遛弯儿了。”南景霈笑着摇摇头。 “其实……”东来悄声道:“其实这也不怪美人,原本美人是打算亲自给皇上准备药膳的,可后来程婕妤来了,还送了补汤。奴才估计,八成儿是因为这个,所以美人她不高兴了。” 银汤匙半浸在红褐色的汤汁里,南景霈略皱皱眉。 东来倏忽跪下:“奴才知道皇上的心思,可程婕妤送东西,奴才也拦不住啊。” 南景霈将勺子扣在筷搁上,也没心思喝汤了:“派人叫她回来。” 东来略迟疑了片刻:“美人一个人出去的,奴才一时也不知美人去了何处。” 南景霈眸子略睁了睁,将银汤匙掼在东来身上:“一个人出去的?你就不知道派人跟着?” 东来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连声道:“是,奴才这就去找,这就派人去找。” “回来。”南景霈忽然叫住他。 “你刚才说,是因为程婕妤送了东西来,她才说气儿闷的?” 东来呆呆的点点头:“是啊,之前还好好的,听奴才说皇上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还主动要去做药膳的。” 她居然会吃醋?南景霈吃吃笑了两声,冲东来摆摆手:“去吧,叫她赶紧回来。这汤什么味儿,朕喝不惯。” 日即西倾,寝房里的光线渐渐昏暗起来,宫女们拿了火折子来点灯。天色半黑不黑的,点了灯也觉得屋里光线不好,他也不想看书了,索性走到院子里透透气。 他低头看着那株被她种在柳树下的兰花,绿油油的,光秃秃的,没有半点儿开花的意思,就像一丛硬邦邦的韭菜。 他无聊的踢着兰花叶子,细长的叶脉被他拨弄的忽闪忽闪,上下翻飞。他觉得好笑,如果她看到自己这样虐待她的花草,肯定又要生气。有时候,他觉得沈韵真生气的样子挺可爱,尤其是那次他逼她煎药,硬是把她气的直哭。一边抹眼泪,一边煽火,烟气扑在脸上,灰扑扑的。 “皇上,美人在田昭容那里照看小皇子,说晚些回来。” 东来禀报这些话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虽然他跟了皇帝这么多年,知道自己不至于被迁怒。但也怕话说的不合适,会被皇帝突然踹上一脚。 “什么?”他拧着眉:“她是要朕在这儿等着?” “回皇上,美人还说若是皇上有政务要忙,就……就请皇上先回去。”东来噗通一声跪在南景霈面前:“皇上息怒。” 他被气笑了,重重点点头,指指东来:“去告诉膳房,今日晚膳就摆在兰台宫,还有没看完的奏折,统统给朕拿到这儿来。” “皇上,晚膳可以在兰台宫,可这折子……哪有皇上在后妃宫里处理政务的呀?这不合规矩。” “后妃?”他呵呵冷笑两声:“这兰台宫里有后妃吗?” “是,奴才这就去办。” 他用过晚膳便开始看奏折,一看起来便忘了时辰,待将托盘中的奏折都批完,已经暮色四合了。南景霈咬咬牙,她倒真是满不在乎,都这个时辰还不回来,看来是真没想留他。 他乏了,索性熄了灯,躺在她的榻上休息。白天睡多了,晚上也没那么困倦,便将两个枕头摞起来靠着。他才刚拿起旁边的枕头,便看见枕下静静躺着一枚玉佩。 他拿过来看,这是件旧物,金黄的穗子都有些褪色了。这是块和田玉,雕刻着一个羊头图案,翻过背面来,是一行印刻小字“长相知”。看起来像是个定情信物,大概是早些年信王送给她的,他心里有些不痛快。 忽听见寝房外又奴婢们说话的声音,想必是沈韵真回来了,他忙将那玉佩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把枕头摆放整齐,躺平装睡。 她进屋也没点灯,径自到床榻边坐着。 她走到兰台宫门口,看见他的御驾,就应该知道他还没有离开。现在坐着这里不动也不说话,不知在卖什么关子,南景霈也不想猜,起身从背后搂住她。 她从外面回来,斗篷被冷风吹得冰凉一片。 他惊了一下:“好凉。” 沈韵真嗤嗤一笑,转头望着他:“皇上真是耐心,居然还没走。” 他伸手去解她的领扣:“朕就知道,你一心想赶朕走,可朕偏偏不遂你的意,朕不光刚才,没走,朕今晚还打算睡在这儿呢。” 她怕领扣真的被他解开,便躲开他的手:“那奴婢去偏殿。” 她才转身走出几步,便被南景霈拦腰抱了回来。他总是这样,不由分说就动手动脚,沈韵真挣扎几下,可无济于事,只好忿忿的瞪着他。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日后来见我 他不肯放她走,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倒是没有什么其他的举动,沈韵真也便不再反抗他,安静的躺在他身边。 “北寒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没有找到你爹,他八成儿还活着,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他侧过身子,静静的望着她。 她心弦一动,目光游移到南景霈的脸颊上,他正目不转动的望着她的眸子,目光相接她连忙躲闪开。 他嗤嗤一笑:“你老躲着朕做什么?又想看,又不想让朕发现。” 东风吹了半夜,房里不烧火盆也不觉得冷了。她不想跟他盖同一床被子,便披着自己的薄棉斗篷小憩。 睡到半梦半醒的时候,南景霈忽然把她摇醒:“喝茶。” 她揉揉眼睛,起身去倒茶。他又说:“把灯点着,小心烫手。” 是得点灯,不然她抹黑找不到隔热的毛巾。她才刚点燃一盏宫灯,伸手去提水壶,便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似是刀剑相撞的声音。她慌忙转过身去,却看见南景霈和一个黑衣人在狭小的床榻上拳脚相向。 她惊叫一声:“刺!” 内卫呼啦啦冲进寝殿,那刺听见沈韵真的喊声,恨得牙根儿痒痒。他将手中短刀向南景霈虚晃一下,翻身跳到沈韵真身旁,倏忽一甩手,一柄寒凛凛的钢刀就架在她的喉咙上。 “慢着!”南景霈失声叫道。 她感觉那口钢刀紧紧的贴在她领口皮肤处,冷的像一块冰。她缓缓转过头去,却看不清此刻的面孔,只能依稀看见他手中短刀的刀柄处的黄铜羊头。 “别动。”刺的声音她识得。 是信王……她的心弦忽然一阵嘈嘈切切,混乱如麻。刺一手握着刀,一手钳住她的手臂,缓缓地向门口移动着。 在内卫的眼里,沈韵真的性命并不重要,他们所要做的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皇帝的安危,即便沈韵真身陷险境,他们也只是握着兵器,把南景霈围在身后。 “放开她,朕饶你不死。”南景霈推开内卫的包围圈,向刺慢慢靠近。 刺十分警觉,随即勒住沈韵真的脖子,用刀尖指着南景霈,示意他不要再靠近。沈韵真只觉得她的喉咙紧得不透气,浑身发麻,几乎是机械的跟着他往门口挪动。 刺退到院中,南景霈忙跟了出来:“你最好放开她,否则朕让你走不出这九重宫禁。” 刺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将勒住沈韵真的手松了些。她终于能喘过气,但已经浑身发软了。 “三日后到迷踪阁来找我。”他伏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说罢,他忽的撒开手,垫步拧腰一跃而起,似一道光影般从院墙顶端闪过。 影霖……他想见她?她来不及反应,黑暗却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像她涌来。她看见南景霈疯了似的向她跑过来,但她来不及说话,便没了知觉。 日上三竿,刘二月掀开幔帐,一缕刺目的阳光落在她眼睑上,她翻了个身,才缓醒过来。已经不似昨天夜里那般浑身发麻,但浑身上下都像灌了铅似的,格外沉重。 刘二月扶着她慢慢坐起来,道:“真是吓死人了,这刺怎么老是往咱们宫里摸?” 窗外传来轻快的鸟叫声,似是鸟儿在斗嘴,吵得此起彼伏。她揉揉眉心,觉得太阳穴像针扎一样疼。她想起昨晚的事,觉得有些蹊跷。 两次的刺是同一个人,他肯定发现了,就不知他猜出刺的身份没有。 若是他猜到了,又要如何处置信王呢?他是那样一个铁腕的人,他怎么能够容许一个想夺皇位的王爷活在世上?更何况信王刺杀皇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信王如今的言行越来越草率,难道他以为南景霈一死,他就能安稳坐上龙床吗?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刺杀南景霈,锲而不舍。 他还要自己三日后去迷踪阁找他,他这是怎么了?突然想见自己?就在年初的时候,他对自己还是冷若冰霜的。 宫里盛传淑妃的鬼魂附在了迷踪阁里,一到夜里,迷踪阁总是传来诡异的声音,太监内卫几次去查看,都没找到半点儿蛛丝马迹。难道,一直是信王藏在那儿? 可这宫中戒备森严,他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她想不通,想的头又开始疼,针扎似的,她忍不住眉心紧蹙。 “主子在想什么呢?”刘二月说着,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高烧已经退了,她额间凉冰冰的,还有些潮湿。 她想起三日后,是田昭容儿子的百岁,各宫都要去毓秀宫拜访的,她又是田昭容的旧人,更要到场。 她摇摇头:“没什么,我是想起毓秀宫皇子的百岁礼。你帮我把那个没绣完的花样儿拿来。” “主子高烧一整夜,才刚好点儿,就别做那些个犯难活计了吧?”刘二月往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奴婢让小厨房给主子做点儿清淡落胃的吃食?” 她推推刘二月:“别啰嗦了,帮我拿来。” 她一连绣了几个时辰,直到被一只滚烫的手捂住了眼睛:“休息一会儿。” 是南景霈的声音,她将绣品搁在小竹笼里,道:“皇上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又?”他莞尔望着沈韵真:“你越是不欢迎朕,朕就越是要来。” 她没什么精神跟南景霈斗嘴,只是报以疲倦的一笑,南景霈抚上她的发间:“昨晚吓坏了吧?” 提起昨晚的事,她的心脏便紧缩起来,生怕皇帝提及那个刺的身份。她不想看到信王继续刺杀南景霈,也不想看到信王成为南景霈的阶下囚。 她便想扯开话题:“昨夜,皇上是早就发现有刺在床边,所以故意支开我的吗?” 南景霈恬然笑了笑,顺手扯过小竹笼里的绣品把玩。 他越是装作不在意,她心里便越纠结。他对她的好,好到让她害怕,她怕无力偿还,无力背负。 南景霈揉揉她的头发,道:“听刘二月说,从前司珍局有个奴才对你挺忠心,朕就把他调来兰台宫伺候了。” 他吩咐一声,刘二月便将一个小太监领了进来。 “奴才小顺子,给主子请安。” 第一百二十二章 疑窦丛生 南景霈把小顺子调到她宫里,倒是给她省了不少事。她确实有很多关于信王的事情想向小顺子打听,可南景霈在这里,她也就没有表露出来。 南景霈还有许多政务未曾处理,略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她这才把小顺子叫进寝殿,又叫刘二月把守房门,不许任何人进来。几个月不见面,她觉得小顺子比印象中要胖了些许。这倒不奇怪,先他这样圆滑的人,一定惯会巴结,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吃苦头干重活儿。 “皇上怎么突然把你调过来了?”她问。 小顺子含笑欠了欠身儿:“自从主子离开司珍局,奴才无一日不悬心,信王殿下几次托人带信儿,询问您的情况,可是奴才一点儿消息都打听不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王爷。这才拿银子上下打点,来到了兰台宫。” 在各宫眼里,这兰台宫是后起之秀,又是皇帝常常光顾的地方,简直就是碗里的一块肥肉,谁都想凑过来咬一口。可这兰台宫又有南景霈亲自把关,也不是什么容易进的地方。他能挤破头来到这儿,可见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也不奇怪,信王能把他安插到宫里做内应,就足以说明小顺子的能耐不小。 “他们怎么说你的?”她抬抬手,示意小顺子不要跪着。 小顺子拍拍膝盖,憨憨的望着她:“他们说奴才惯会拣高枝儿飞,可是这里面的事儿,只有奴才和主子心里清楚。奴才是不是那见风使舵的人,主子您是最了解的。” 小顺子一向是这样油嘴滑舌,她早就习惯了。 她不想听小顺子饶舌,便压低声音,开门见山的问道:“信王还在京城?” 小顺子的的眸子一烁,缓缓垂下眼,默然不语。 她蹙眉,先前信王对自己冷言冷语,如今小顺子莫名来到自己身边。他两次刺杀皇帝不成,都是因为自己的呼叫声引来了内卫。或许在信王的心里,自己早就是一个叛徒了。 “是信王让你来监视我的?”她试探道。 小顺子伏身跪下:“奴才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她反问。 “奴才确实不敢。”小顺子把头低低的埋在胸前,似故意避开她的目光。 她不知信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焦虑。或许,他几次杀不成皇帝,就叫小顺子埋伏在兰台宫伺机刺杀? 这种事,信王是做得出来的。 沈韵真审视着小顺子,忽的想起那个雪夜,他把宫女从房里拖到院子里的情形。还有除夕那日自己落水,是他把自己从刺骨的水池中救上来的。小顺子的力气很大,应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她越想越害怕,如果他真是南影霖埋伏在兰台宫里的刺,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派你来,是想刺杀皇上吗?”她斩钉截铁的问。 小顺子猛地抬起头:“不是,奴才万万不敢!” “不可能,一定是这样。”她盯着小顺子,想从他浑浊的瞳孔里看出些什么端倪。 “不是,绝对不是!”小顺子说罢,又把身子俯了下去。 “你是他在宫里的内奸,这一次,该不会是来监视我的吧?”她冷笑一声:“既然信王殿下不信任我,直接丢开也就是了。” 小顺子慢慢跪直身体,面上凝重以极。 “信王殿下的行事风格,主子您是知道的,殿下只是让奴婢先想办法进兰台宫,至于下一步的吩咐,必得是恰当的时候,才会告知。并非是奴才有意欺瞒主子,实在是奴才自己也不知道。” 她咬咬嘴唇,小顺子说的却也是实话,信王做事,从来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把最终计划亮出来的。 “好吧,我暂且信了你,”她重重出了口气,又问:“我再问你,信王的王驾已经招摇出京,他为什么还留在京城里?” 小顺子舔舔嘴唇,答道:“这是殿下的计划,怎么会告诉我一个奴才呢?” 她越发生气,她越来越摸不清信王的脉搏,好像他跟自己真的渐行渐远了。 “好,那些你不说没关系,可迷踪阁的事,你总不会不知道吧?你是他在宫里的内应,他在迷踪阁藏身,你还敢说不知道吗?” 小顺子面色渐渐平复下来,沉默半晌,道:“这个奴才倒是清楚。” “知道就说。”她没了耐心。 “这宫里的净军,有咱们的人,他们用干净的木桶,假装粪桶,把殿下带进宫来。至于迷踪阁,那里从前是皇子们的学堂,如今皇上膝下无子,那里常年空着,守备薄弱,所以,那是殿下最佳的藏身之所。” “他还要我三日后去见他。”她瞥了小顺子一眼:“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沈韵真扁扁嘴,如今她摸不透信王的脉,连小顺子也云里雾里的,她总觉得这背后有个惊天大阴谋,而这阴谋,是专门针对南景霈的。 南景霈说,有人一直想要他死,这说的,恐怕就是信王。他太了解他这个弟弟,他这个弟弟跟他斗了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得手过。这样想想,恐怕信王这次还会玩脱。 可是,南景霈能一辈子宽恕信王吗? 她摆摆手,示意小顺子退下。 小顺子垂着手,低声问道:“三日后的迷踪阁,主子要不要奴才随同?” 她凝了他一阵:“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是奴才自作主张。” 她自嘲的笑了笑:“既是自作主张,那就免了吧,省的又惹你家王爷生气。” 小顺子躬身退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生闷气,手里有一搭无一搭的绣着花样子,越看越觉得不顺眼,这虎头绣的呆头呆脑,的确有失水准。她遂将手里绣绷一掷,正好扔在刘二月身上。 刘二月伏身拾起花样子:“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莫不是小顺子顶撞了你?” 她从刘二月手中接过绣品,冷不防,被针尖刺破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刘二月伏身替她吮去血迹。十指连心,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定要帮我 白嫩嫩的婴儿卧在摇床里,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沈韵真。田昭容垂手在婴儿脸颊上掐了一把。婴儿略有不满,把小眉头皱得紧巴巴的。 “哟,他生气了。” 沈韵真轻轻拉住婴儿的小手,这只小手还没有她一根手指长,却跟有力,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 “喜欢悦娘娘是不是?”田昭容伏在摇车上,拨弄着床头绑着的彩色风车。 “笑了笑了,”青罗凑到切近,道:“看来小皇子是很喜欢悦美人呢。” 皇子带着她新作的虎头帽,显得越发可爱。虽然年纪小,但仍可以看得出来是个威武的男孩子,半点儿唯诺都看不出来。 “皇上怎么还没来?”沈韵真望向田昭容。 田氏慢慢直起腰,哀婉的叹了口气:“自打孩子生下来,皇上就只来看过几次,今日虽然提前赏下了礼,可人又不来。我总觉得,皇上不喜欢这孩子。” 南景霈的态度很是冷淡,对待皇长子的关怀还不如对待阳秀公主。转眼孩子都已经百天了,别说大名,就连个乳名都没有。这宫里的女人本就敏感,更何况皇帝又表现得如此明显,田昭容能不介怀吗? 沈韵真的余光慢慢落在摇车上,婴儿挥舞着嫩藕似的手臂,他倒是无忧无虑。 青罗给沈韵真搬了个圆墩坐下:“美人到底也是咱们毓秀宫出来的,如今又得皇上的宠爱,还求美人去跟皇上说说。咱们宫里好歹是皇长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岂不让朝廷里看笑话?” 田氏挥挥手,示意青罗下去。 她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怕皇上和这孩子不亲近,可又怕太亲近了,他毕竟不是……” “昭容别着急了,今日是孩子过百岁,皇上再忙也会来的。皇子的名讳是大事,总得让皇上仔细掂掇掂掇。昭容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孩子和家族着想,有些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沈韵真话音才落地,就看见南景霈跨进了寝殿,今日他倒是春光满面,想来是心情不错。 “什么事儿不再提了?”他问。 沈韵真同田昭容双双愣了一下,沈韵真笑道:“田昭容说,皇上到今日还没给皇子取个名儿,奴婢想,这皇子的名讳,皇上想必要深思熟虑的,奴婢在劝昭容不要催促皇上。” 他走到摇床便逗弄婴儿,淡然道:“你说的对,这皇长子的名讳的确需要仔细考虑。” 沈韵真心里记挂着迷踪阁的那件事,陪着说了几句话,便请辞走了。刘二月在毓秀宫门口候着她,她也不叫人跟着,说要自己走走。刘二月拗不过她,便带着轿撵先回去。 毓秀宫里迷踪阁很近,拐几个弯儿便到了。 这里常年闲置,大门虚掩着,连负责看管的老太监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那些人一贯是这样,但凡得了空,肯定要去吃酒赌钱的。更何况最近盛传迷踪阁闹鬼,即便是白天,太监宫女们也都不爱待在这儿。 没有闲人正好,她推开格子门,往里面走。 一间间闲置的大殿里,摆放着几排低矮的桌案和凭几。正当中摆着孔圣人的画像,供奉着大齐先祖的神位,她慢慢往里面走,看到一口铸铜大钟,悬在碧绿的草地上。青石砖上摆着一口四足青铜鼎,里面堆满香灰,灰烬中插着几只心点燃的香。味道不好闻,有点呛鼻子。 她轻轻抚上铜钟,这钟虽古旧,却是掩不住的大气精致。上面的雕刻还字迹清晰,是篆书阳刻的一整篇的《劝学》。 “你来了。”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她手上略一滞,知道是信王来了。 他忽然从背后环住她,似久别重逢的恋人那般,他抚摸着她的鬓发,温热的呼吸在她鬓边一张一弛。他身上似穿了贴身的金丝软甲,硬邦邦的隔着她的背。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是刚摸过凉水。 她扯开他的手,才看清他的全貌。南影霖穿着小太监的衣服,样子有些滑稽。 “信王找我什么事?”她问。 南影霖憨憨的笑了笑:“那日在兰台宫,也是形势所迫,本王没伤着你吧?”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温柔的对她说话了,她心里有些酸涩,但又像是被南景霈惯刁了口味,对南影霖的款款深情,居然无动于衷。 他原以为她心里藏了许多委屈,见到自己定然痛哭流涕,却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态度。他有些尴尬,只能用笑容来掩饰。 “你还在怪本王对你冷言冷语吗?”他扶上她的肩头:“这都是南景霈他……” “他怎样?”沈韵真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南影霖似是底气不足的叹了一声:“都是他对我穷追猛打,把我逼得无路可退。再加上你又做了他的妃子,我实在是生气,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把对他的不满,统统发泄到我身上?” “不是,不是……”南影霖死死箍住她,失声道:“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我辜负了真儿对我的一片心,你原谅我真儿,你原谅我。” “信王殿下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她挣扎不开南影霖臂弯的桎梏,便冷冷的说道。 他也察觉到沈韵真的冷漠,知趣的松开手。 “大事。”他肃然望着沈韵真:“军国大事。” “军国大事?”她不禁发笑:“什么军国大事需要跟我一个弱质女流商量?” “千钧重担,非你不可。”南影霖冰冷的掌心抚上她的脸颊。 很冷,她条件反射似的躲开。他有些尴尬,手悬在半空,见她没有与自己亲近的意思,便顺势将手背在身后。 “南景霈这个昏君,苦民已久,天下人无不盼望着一位仁慈之君。你知道吗?即便在北寒这样一个远离天子的边陲之地,那里的老百姓也痛恨皇上,那里流传这一支歌谣:暖阳又去,虎豹盘踞,何日倾黄河水?洗净我泱泱大齐。” 她冷冷盯着南影霖,南影霖也察觉到她眸子里的敌意,南影霖难一时不知怎么化解,便将身子转过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爹在我手上 沈韵真凝着他的背影,从前觉得信王是天下最高大挺拔的男子,现在看他的背影,竟然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他今天穿了太监的服色,仅剩的一丝贵胄之气,也荡然无存了。 “谁是明君?你吗?”她问。 话音里尽是戏谑,但南影霖并不在意,他还是坚定的望着沈韵真。 “是,北寒的百姓拥戴我推翻当今皇帝,天下的百姓需要一个仁德之主,而不是南景霈这样弑杀的暴君。”南影霖转过身,张开双臂道:“只要你肯帮我,帮我除掉南景霈,将来我就继任皇帝,而你就是朕的皇后,母仪天下。” “你疯了。”她脱口而出。 她是那样轻蔑的望着他,好像在看笼子里耀武扬威的斗鸡。 南影霖愣了一下,不禁感到诧异,她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打望自己。他明显感觉到,沈韵真不是在同他赌气,她是发自内心的拒绝,是绝不肯帮他的了。 他心里忽的生出恨意,南景霈的手段果然不一般,在她心里,南景霈是她的灭族仇人,而她的脾气又是那般倔强。南景霈居然能扭转她的心思,能让她对自己这个昔日情郎冷言冷语,还能让她毅然决然的放弃报仇?! “你才疯了,”他不屑的哼了一声,有些惆怅的问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已经对他动了情,沈韵真,你不会是在宫里待久了,连姓甚名谁都忘记了吧?那个昏君灭了你的九族,你居然在替仇人说话?” 沈韵真望着他,感到越来越陌生。她记忆深处的信王,是个文质彬彬、风流儒雅的佳公子。可他现在的样子,倒像是一个贪婪阴险,处处算计的小人。这说话的腔调语气,跟从前大相径庭。若不是一模一样的脸,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是了是了,”他自嘲的冷笑道:“如今你做了他的嫔妃,是万千荣宠的悦美人。若是将来再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你就一步登天了。什么家族什么仇恨,你才不会在乎呢,你连你爹的死活都不顾,你还会在乎那些人?” “照信王的意思,我应该帮着你弑君咯?”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南影霖凝着他,闭口不答。 “他是你的亲哥哥,你几次刺杀未遂,他否没有跟你计较,你还不知悔改吗?” “胡说八道!”他忽然涨红了脸,暴怒的吼了一声。 南影霖指着她,向她逼近几步:“他害我害的还不够吗?我堂堂信王,是大齐血统最高贵的亲王,可他呢,却把我派到北寒去苦熬。你以为上次炮轰启祥门,他不深究就是放过我吗?我被北寒的部落首领逼得无路可退,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忍辱负重,几为刍狗!” 她不想跟他继续纠缠,转身便往迷踪阁外走。 南影霖见她走了,连忙赶上,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数典忘祖啊沈韵真,你不是这么没骨气的人吧?南景霈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连灭族之仇都不报了?你该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 手腕被他捏的生疼,她眼见自己的腕子上红了一片,但南影霖丝毫没有要撒手的意思。 沈韵真横了他一眼:“不杀他,不是因为我忘祖,而是因为你愚蠢!你连南景霈都斗不过,还能治理天下?你简直痴心妄想!你真以为他一死,你就坐稳皇位了?可你想过吗,那些北寒的凶蛮部落,他们的铁蹄会长驱直入,把大齐的田地变成他们的粮仓,把大齐子民变成他们的奴隶,又会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这些你都看不到,去你的仁德之君!” 她死命一挣,从南影霖掌中夺过自己的手腕。 南影霖审了她一眼,面上渐渐浮了一层凶狠的神色:“沈姑娘如今说起话来,越来越像南景霈的女人了。” 他抚上自己的腰带,从中慢慢抽取出一块温润的玉佩,红绳系着玉佩在沈韵真眼前晃了两晃。 “这是谁的东西,想必你是认得的。我也不想再跟你废话了,如果你想你爹活着,就把这毒药给皇上灌下去,如果想让你爹死,我不介意送他一程。” 这是父亲的贴身玉佩!她小时候还调皮的将它摔破了边缘,她指尖抚摸着玉佩边缘处那个小小的凹痕。一股寒意涌入心房。 “我爹在你手里?”她惊愕的抓住那只摇摇晃晃的玉佩。 他说着,将一个小瓷葫芦塞到沈韵真手中。葫芦里装的是北寒的巫毒,无色无味,剧毒无比,人只要沾上一指甲盖儿,就会口鼻喷血当场毙命。 南影霖狡黠的在她肩头拍了两下:“把这个混在他的茶点中,服侍他吃下去,我会保证你爹一切平安。” 她不想接,可南影霖又死死掰着她的手指,让她非拿不可。 她心里登时生出逆反,恨恨盯着南影霖,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你敢动我爹半根汗毛,我会让整个信王府给你陪葬,够胆量你就试一试。” “哟,毛儿都没长齐,就来威胁本王?”他嗤笑起来:“这东西你收好,要想清楚。本王等你的好消息,告辞。” 南影霖的武功极好,先皇在世的时候常称赞他身轻如燕。他从迷踪阁的房上翻过去根本不是难事。只一闪身,他便轻飘飘的落在房顶上,震落了几点瓦片上的灰尘。他速度极快,沈韵真目力不及,只见他身形在房顶上摇晃几下,便不见了踪影。 她站在院子里,心里一片灰蒙蒙。思绪游荡,像茫茫大海上漂泊的独木舟,无依无靠。她知道父亲还活着,可性命朝不保夕。她不能照信王的吩咐去做,因此父亲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她凝着掌心的葫芦瓶,好精致的的容器!宫廷中的一切都是这样精致,就连死亡,也被加工成了精致的艺术品。 她是沈家最后一条血脉,如果她死了,沈家就绝了根。按说她不该死,可活着又没什么盼头。 “这是什么?”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切都是朕做的 南景霈常年也不到迷踪阁来,突然出现绝非巧合。想必是宫里有他的眼线,若是这样,那他肯定一早就知道那个刺就是信王。 他的手慢慢的拨开瓶塞,把葫芦瓶送到鼻子附近。她惊惶的抬起头,一把打落南景霈的手,葫芦瓶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青砖地上霎时冒气了白色烟雾,发出了痛苦的吱吱声。 她惊愕的望着青砖地上,被腐蚀掉的地方冒气了黑色的气泡,留下了一块黑乎乎的痕迹。 他怔了一阵,颤颤的说道:“本以为影霖找你会有什么新花样,原来还是想要朕死。” “不,不是……”她一时语塞。 “那这是什么!?”南景霈忽然暴怒,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他血红的眼睛渐渐氤氲,似有泪珠在他眼眶中打转,他恨疯了,手劲儿大的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知道南影霖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杀他,可他没想到,沈韵真会帮着南影霖一起害他。 “朕对你说的话,都是白费口舌,朕为你做的一切,也都是白效力,沈韵真,你到底想要朕怎么样?” 他忽的推开沈韵真,将腰间挎的一柄长剑抽出来,掼在她脚下。修长的剑刃足以将一个人的胸膛刺穿,太阳光照在剑锋上,闪烁着寒凛凛的光泽。像将军身上穿着的铠甲,带着让人胆寒的杀气。 “你要报灭门之仇,那你来啊!把剑拿起来,往这里扎!”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虽极力忍着,可眼泪却似止不住一样,滑落脸颊。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正午的阳光几乎刺花她的眼睛,眼泪和着光影杂乱的像一钵碎琼乱玉。她看不清他,即使近在咫尺。 南景霈的声音在耳畔缭绕,她死死攥紧了衣袖,她喘不过气,心脏已经难过缩成一团。她感到冰凉的眼泪正沿着她的脸颊缓缓向下延伸,她说不出话,一开口便只是哽咽。 她们离的那样进,这是刺杀他的最佳时机,可她却一心想要逃离这里。他一步一步的向前逼近,她便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却。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许南景霈盛怒之下,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我没……” “没什么?”果然,他几乎不容人说话:“没来得及下手?” 他许是气急了,有意刺痛她的心。沈韵真凝眉望着他,她想告诉他,她拒绝了信王,她不会伤害他。可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怅然若失,长长叹了一声:“是朕糊涂了,你和朕是血海深仇,这样的冤怨恨么可能化解?就算朕把江山割下半壁送给你,你还是恨朕。因为朕灭了你的九族,又把你囚禁在宫中。是朕把你爹流放北寒,又派人制造雪崩暗杀了他!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吧?” 她的眼睛一阵刺沙,想是眼泪被风吹干的缘故。拳头攥的紧紧的,骨头又酸又痛。 南景霈自嘲的苦笑一阵,用手点了点沈韵真:“朕告诉你,你想的对,都是朕做的,一切都是朕做的!” 她心口剧痛,她彻底乱了,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南景霈的千依百顺和英明神武已经磨去她复仇的意志,她几乎要怀疑灭族了真相了。可他却在这个时候给她以致命一击,或许这几个月的柔情蜜意,不过是他在自己面前演的一场戏,他想让她彻底沦陷在他的情爱中,永远的丧失斗志。 他的确做到了,而且近乎完美。 他的演技那样好,好到真假难辨。 她苦笑起来,是她太天真了,居然真的为他悬心。南景霈是什么样的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会轻易向萧家宣战?她居然傻傻的以为,他真的被自己扰了心智! 他或许早就想动萧家了,只是借机笼络自己的心,达到他猎艳的目的。现在他没了兴趣,或是彻底摧毁她,便将真相和盘托出,根本不顾她的感受。 “疯子,你是个疯子!”她歇斯底里的冲他喊道。 “是,我是疯子,我是被你逼疯的!”他抓住沈韵真的手臂,重重摇晃一下。 骤然的摇晃让她的思绪忽然打了个激灵,她凝视着南景霈黑褐色的双眸,她心口一阵狂跳,身上的血都凉了一半。从这双眼睛里,她竟看到了征服者的野心。 他忽然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便托起她的腿。她挣扎不开,他却突然踢开了迷踪阁学社的一扇格子门。 这是学宫正殿,当中裱糊着孔夫子的彩色绘像,空气中悬浮着檀香的气息,*而压抑的感觉扑面而来。 他将她重重搁在一张黄花梨桌面上。双腿抵住她的膝盖,不许她动。 “干什么?”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没回答,双手却麻利的扯开了她的丝绦和衣带。他极为暴躁,毫不吝惜财物。她腰间丝绦上坠着两串琉璃珠被他骤然扯断,大大小小的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得到处都是。绢帛绸缎撕裂的声音刺痛了她的耳膜,她左右躲闪,他却伏身压了上来。 这桌子极宽阔,比寝宫的床小不了几寸,是从前太傅少傅们讲学用的教桌。他合身扑在她身上,用力的亲吻着她的嘴唇,脖子,锁骨。她竭力抵抗了,可终究没他的力气大,她知道自己已经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她慌乱的叫嚷,引了东来靠近查看,待东来看清皇帝在殿内的时候,他便垂着头,将殿门悄悄关紧了。 房间里骤然暗淡下来,她的眼睛发花,几乎看不清殿内的物件。墙壁上那巨大的孔夫子画色彩艳丽,工笔修长,婉转的线条渐渐聚集在一起,化作模糊的一团。 他急促的喘息声就在她耳畔,一点近,一点远,他的汗珠落在她脸上,冰凉的像是雨滴。他的手指勒住她如玉似的手臂,掐红了一片,留下一道一道的深痕。空气是凉的,他的呼吸却是热的,他的胸膛是滚烫的,她感觉自己像初春时凝结在枝叶上的冰晶,在日光的照射下渐渐融化。 她额间渗出冷汗来,混着眼泪流进鬓发,化为乌有。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冷宫 心口惶惶,她喘不过气,他却吻上她的嘴唇,似小兽再啃咬。她几要窒息,他却再次将她紧紧箍住。她隐隐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溺水的人,越陷越深,四周蔓延的全是冰凉的湖水,让她无处逃遁。 他还在她身上辛勤的耕耘着,又像是在发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斜红倾入窗棂,红滟滟的照在他的脸颊上,照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他终于从她身上爬起来,若无其事的穿好自己的衣裳。 她无力的躺在桌案上,像一张轻薄的宣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她侧目望着他,他却低着头,仔细的系好他的衣带。他额间盈盈,汗珠还泛着姣好的光泽,他眼睛里亦是盈盈如水,好像泪痕未干。 他终于穿戴整齐,顺手将他一件斗篷盖在她身上。难为他还记得,她的衣裳否被他撕碎了。 “从今往后,朕也不在纠缠你了,兰台宫你还可以住,朕不会再来了。”他说着,头也不会的走了出去。 他打开殿门,夕阳骤然照进殿内,她似习惯了黑暗,觉得阳光有些刺目。她隐隐看见东来迎上去,像是在跟南景霈询问什么,又见南景霈纷纷的一摔衣袖,大步流星的走出了迷踪阁。 她想起来,想穿好衣服回兰台宫去。但浑身的骨头似被他捏碎了,聚不起半点力气。她艰难的翻了个身,却从桌上重重摔了下去。摔得她头晕目眩,可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会比刚才更痛了。 她扯着斗篷,尽量包裹着自己坦露的肌肤,可鲜红的,殷红的印记却怎么也遮不完,一片一片,好像秋日熟透的山果子。团团簇簇,漫天漫地。 她哭不出声,瑟缩在桌案下面,像迷途的羔羊,慌乱的躲藏到一个无人角落。 过了很久,刘二月才小心翼翼的走进寝殿,殿内已经昏暗的看不清人脸,她找了很久,才发现了桌案下面的沈韵真。 “主子,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她扑上来,紧紧把沈韵真抱在怀里。 “先是小顺子不见了,后又是皇上找到了迷踪阁,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皇上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啊?” 刘二月一双粗糙而温暖的手不住摩挲着她的鬓发,肩膀。她缩在她怀里,刘二月的怀里很暖,像一个安全的避风港。 “干娘,你带我回去吧?”她沉默了很久,才嗫嚅的说出一句话。 刘二月怔了怔,将她扶起来。与其说是扶起,不如说是拖起来,她浑身上下没有力气,倚在刘二月的身上才能勉强站立。 刘二月替她备了一桶浴汤,她闭目泡着,只觉得皮肤阵阵针扎般的刺痛,她知道是热水刺激了她身上的淤痕,这痛虽然难忍,但也是她该承受的。 是她错了,明明知道她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竟然还要义无反顾的爱上他。如今受的一切,都是她的报应,她活该承受。 刘二月将那套被南景霈撕碎的衣裙扔出去,却看见褶裙上有干涸的血迹。她叹了口气,万没想到,这宠幸竟然是这样来的。迷踪阁是历代皇子们念书的学宫,她着实想不通皇帝究竟怎么了,竟然会在这个地方宠幸他的妃嫔,简直是斯文扫地。 她听到水声,转身回到殿内,沈韵真披了一件薄纱单衣,已经从浴桶中走出来,单衣将将掩住她身上一半的红痕,水淋淋的皮肤上还粘着几片鲜红的玫瑰花瓣。 “不洗了?”她小心的问。 沈韵真默默望着她,良久,才在她肩头拍了一下:“从今往后,这兰台宫就是冷宫了,你跟着我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自己谋出路去吧。” 刘二月一愣,反而笑道:“我是你干娘,哪有女儿正在危难关头,当娘的却自谋出路的?” 鼻子有些发酸,刘二月说罢这句话,主仆两个双双落下泪来。 沈韵真在她手上用力捏了捏:“萍水相逢,断没有陪着我一起死的道理。” 刘二月揉揉眼睛,道:“反正我不走。” 沈韵真喉口有些哽咽,燥热干痛,她摆摆手:“你想清楚吧,千万别为我陪葬。” 她躺在榻上,干燥温暖的锦被裹着她,她感到自己的每一寸肌理都在熊熊燃烧。被子里热的发烫,她却也懒得翻身。 今天的事情的确谜团重重,她去迷踪阁的事情,究竟是谁透露给南景霈的?父亲究竟是死是活?她隐隐觉得父亲还活在人世。那玉佩是父亲贴身之物,若父亲不在信王手中,信王又从什么地方拿到这玉佩的呢? 即便父亲死了,那也应与信王有关,跟南景霈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父亲的死活和南景霈无关,那他今天为什么要认下这罪名呢? 她无力再想,头痛的几乎裂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在发高烧。 房间里很安静,庭院里却很吵闹,她闭目静听,隐隐听的明白。是几个小宫女不想永远困在这冷宫里,收拾包袱准备投奔其他主子。刘二月不满她们见风使舵,所以同她们吵闹起来。 只怪这长夜太过寂静凄清,些许声响都格外清晰入耳。她想起身去阻止刘二月,可身上实在乏力,她只好捂住耳朵,将自己缩在被子中。 院中吵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想必是刘二月拦不住她们,让她们走了干净。这样也好,都是二八佳人,如花似玉的年纪,何必要陪自己一起困在这毫无生气的宫殿里呢? 睡意渐浓,她又听见房门轻轻响了一声,刘二月轻柔的说道:“主子,小顺子回来了。” 她翻了个身,小顺子?她这才记起刘二月说的,小顺子消失了整整一白天。 “让他进来说话。”她无力的答道。 刘二月迟疑了一阵,似乎觉得不妥,但现在又不可能让沈韵真起身到花厅去见他。刘二月应了一声,将帷幔统统放下,才将小顺子叫了进来。 他进门伴随着噗通一声,想是摔跪在地上。 刘二月轻咳一声:“有话好好说,别惊着主子。” 小顺子抽噎几下,几乎带了哭腔:“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啊主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又送东西来? 她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听着小顺子求饶般的哭了许久,她才开口道:“刘妈妈,我想喝水。” 刘二月应了一声,去端茶壶,才发现茶壶里的水早就冷透了,她皱皱眉头,道:“奴婢这就去烧热水。” 刘二月退出房间,沈韵真才缓缓的问:“你白天去哪儿了?” 小顺子愣了一下,黑暗中似被谁当头打了一棍,猛地矮了一截儿。 “奴才……” “迷踪阁的事情,除了你我,再没第三个人知道,皇上为什么会到迷踪阁去?” 她听见房间里沉默了一阵,寂静的连针鼻儿落地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主子这样问,莫非是怀疑奴才告密?”小顺子骤然反问。 她忽的噎住了,小顺子又道:“难道奴才对信王和主子一片忠心耿耿,主子都看不出来吗?” 若论从前,她是绝不会怀疑小顺子的,可今天的事情太过蹊跷,就好像有人设计好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她和信王往里钻似的。所以就算她不想,也不能不怀疑了。 “皇上的手段,主子又不是不知道,这宫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今日的事情他早就算计好了,明知道两次刺杀他的人就是殿下,可皇上就是不抓捕。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他就是想看到殿下与主子见面会说些什么。这一切都在皇上的算计之中啊主子,您怎么能为此而怀疑奴才呢?” 胸口闷闷的,仿佛尘埃郁结在心口,她沉沉的呼了口气:“那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奴才……奴才正是因为发现端倪,才想去引开皇上,可皇上非要往迷踪阁去,奴才是拦不住啊。奴才不甚暴露了行踪,被内卫追杀了半日,到了天黑才赶回来。”小顺子俯下身去,重重磕了几个头:“是奴才办事不利,请主子降罪。” 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降不降罪还有什么用?他信王威胁她的任务算是彻底破产了,她连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了。 “你走吧,告诉你的信王,我沈韵真看错了他,他也看错了我,我们两不相欠,从此以后,老死不向往。他若是恨我,尽管派人取我性命,还望看在我父亲年老体衰的份儿上,放过他。” “主子!”小顺子号啕起来:“奴才万万不敢传这样的话!” “我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你也该去找个新主子利用,免得有朝一日,信王连你也杀了。” 她没等喝到刘二月端来的热水便已经晕厥过去,直睡到日上三竿,她感到额间被一点温湿一下一下的擦拭着。终于呼到了清凉的气息,她觉得眼皮也没那么沉重了,缓缓睁开眼睛,见是田昭容静静坐在她床头。 “怎么弄成这样啊?”田氏的语气有些惋惜,又有些心疼。 她鼻子发酸,竭力撑着上身想坐起来,田昭容忙压住她肩头:“别起来,靠着吧。” 青罗站在她目力能及的地方,手中端着一个青瓷小碗儿。田昭容接过碗来:“这是皇上赏我的血燕,我想你病着,应该用得着这些,先喝点儿东西吧?” 她就着田昭容的手喝了一口,甜津津的血燕划过甘苦的口腔,化为一股酸味。她不想再喝,便摇摇头。 “昨天还好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惹得皇上发那么大的脾气?”田昭容将碗搁在一旁。 田氏提起皇帝的火气,还有些后怕,入宫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见过南景霈那么难看的脸色。 “皇上昨晚气的不行,摔了好多东西呢。”田氏抚上沈韵真的手背,劝慰道:“我看你还是去跟皇上陪个不是,趁你病着,皇上或许不忍苛责,双双下个台阶儿,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她叹了口气,田氏把事情想象的太过简单,她和南景霈之间的事情,不是简单的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她倔强的扭过头去:“您别劝了,这里面的事情您不明白。” 田氏啧了一声,戳了戳她的太阳穴:“傻瓜,眼下你可千万不能顾忌面子。皇上只有一个,宫里的女人又多,争还争不过来呢!若是给别人机会可乘,要不了多久皇上就就会把你忘在脑后。到时候,你的日子会比做医女时难过百倍。” 她神情落寞,田氏见她听不进劝慰,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我今日原想把皇儿带来看看你,可又怕孩子太闹,给你添乱。” 她忽的想起田氏的孩子,心头猛然浮起一层悲凉。若是有一天,南景霈知道了孩子的身世,他会不会像对待沈家一样,把田氏一门也诛灭殆尽。 她渐渐开始后悔,当初是为了报复南景霈,才保着田氏把孩子生下来,可她何尝不是把田氏放在火上烤?田氏的姘头赵贤还在宫里,看着孩子越长越大,他这个做亲爹的,心里能好过吗? 若是闹出事端来…… “那个人,如今还在毓秀宫吗?”她突然问。 田氏神色略审了一下,轻微点点头。 “不能留他。”她言简意赅的说道。 田氏诧异的抬起头,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她的为难完完整整的写在脸上,阴沉的让人心疼。 “他不会多事的。”田氏小声说道。 沈韵真凝着她的眸子,忍不住轻蔑的一笑,这世上还会有田氏这样单纯的人吗? “您就这么信任他?”她问。 田氏点点头,态度很是坚决:“他答应我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提及此事,这点,你不必担心,他向来言而有信。”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情这种东西,还真是会腐蚀人的心性,让人难以割舍,又被它所伤,痛并快乐,不知不觉的走向死亡。 田昭容走后,她还是觉得浑身乏力,不想起床,索性又躺下去睡了。傍晚时分,她被刘二月叫醒,隔着幔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恭敬的站着。隔着幔帐也看不清五官,只能嗡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温和而谦恭,那态度就仿佛她还是宠冠六宫的悦美人似的。 听声音倒是不难辨认,是东来。她满目诧异的望像刘二月,刘二月亦是怔怔的。 “奴才是给美人送东西的。”东来勾勾手,吩咐小太监们把东西抬进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他不过是吃醋而已 送的东西极多,都是些干燕窝,阿胶糕,莲子枸杞之类养生的东西。还有几套新做的衣裳,是用新贡的素纱制成。衣裙顶上,用一套坠红玉珠的丝绦压住。 刘二月诧异的抚摸着那些赏物,她在司珍局待久了,最擅长鉴别东西的品质。不过看到这些物件时,她不免由有些错愕,不是说老死不相往来了吗?怎么才隔一夜,又送这样上乘的东西来? “是谁让你送的?”沈韵真问道。 东来含笑道:“是奴才自作主张。” 她冷笑,好一个自作主张,这宫里人竟都擅长这个。 “公公就不怕此事被人知晓,说你妄揣圣意,犯了欺君之罪吗?” 东来略滞了一下,又道:“昨天皇上不过是盛怒之下,说了些过火的话。有些胡乱应承的罪名,还望美人不要当真。皇上一向记挂美人,就算得知奴才送东西过来,想也不会怪罪。” 她扶着刘二月的手缓缓下了床榻,只披了一件薄絮斗篷,乌瀑似的发丝垂在身后,衬得她肤色越发苍白。她抚上那条珠坠丝绦,转身望向东来。 东来随即欠了欠身儿:“只是不知道,奴才选的东西,合不合美人的心。” 东来是南景霈身边的亲信,他绝不会做违背皇帝旨意的事情,沈韵真心里已然明了,所谓的自作主张,其实也就是南景霈事先的默许的。想必是他自己不好意思直接来,才让东来送些物品,顺便试试自己的态度。否则,何必送来衣裳和珠坠丝绦呢? 这两样是昨日南景霈亲手损毁的,现在送来这个,大有赔偿之意。他之前说宫里的红玉料子不好,他的御笔跌碎了也无料镶嵌,因此强夺了她的红玉簪子,现在看着红玉珠坠,便知他先前的说辞全是胡诌。 “请公公都拿走吧,我一件也不需要。”她淡淡的说。 东来皱皱眉,都说冤家宜解,可就怕遇上这不肯让步的主儿。他憨憨的笑了笑:“美人说笑了,这不过是些吃的穿的,跟需要二字可不相干。” “我不要。”她转过身:“还有,这兰台宫里的一切都是皇上的,公公可以悉数搬走。” “美人何必做的这么绝呢?”东来露出难色,带的东西送不出去也就罢了,再搬回去几样儿,皇上的脸色能好看吗?少不了要挨顿骂。 “就当是可怜奴才,美人还是收下吧。” “我仔细想了想,父亲的生死与皇上并不相干,可沈家灭族毕竟是因为皇上的圣旨,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沈韵真并没有那么愚忠愚孝,我可以不报仇,但不能不恨。之前是我糊涂了,现在既然清醒过来,就该做个了断,往后公公也不要一口一个美人的称呼,沈韵真是罪臣之女,妃嫔媵嫱,我哪个也当不起。” 她决然转过身,只留下东来站在一旁啧舌。 “美人……好,沈姑娘,”东来改了口:“您就当奴才没有来过好了。” 他气哼哼的冲小太监们招招手:“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回去。” “回来,”沈韵真叫住他:“先前枕下有块玉坠,后来不翼而飞了,麻烦公公帮我讨回来。” 东西送不出去,东来心里也发愁。南景霈望着桌案上那几个堆成小山的托盘,阴沉着脸。东来悬着心,不敢抬头看他。 蜡烛爆了个烛花,发出啪啪的声响。 东来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您没事儿吧?” 南景霈不说话,只是沉重的呼吸着,他掌心紧紧攥着那块羊头玉坠,满心的不是滋味。 “她让你把玉坠要回去?” “是,是啊。”东来垂着头。 “这就是说,她心里还是放不下信王?”他问。 若问别的女人的心思,他或许可以揣测,可唯独沈韵真的心思,他不敢猜,也不敢说。这女人就像颗火星,而皇帝就是那爆竹,稍加不慎,让火星碰了捻线就会炸锅。以免伤到自己,东来还是决定装傻闭嘴。 “你怎么不说话?”南景霈望向东来。 东来扁扁嘴,道:“奴才不知道该说什么,皇上让奴才怎么做,奴才就怎么做。” 他一怒,顺势将羊头玉坠掼在东来身上,东来一个没接住,那玉坠摔在地上,裂成两半。东来倒吸一口凉气,得了,这下不用还了。 他伏身拾起两半玉坠,低声道:“皇上,这摔碎了。” 南景霈瞥了一眼,气道:“碎了就碎了。” 东来颔首,微微一笑。谁也没有他懂得南景霈的心思,他先前拿走玉坠,本就是试探沈韵真,若她前来讨要,就说明她心里对信王还有情,若她不要,就说明她已经把信王抛之脑后。如今她真的讨要玉坠了,也就顺带手打翻了皇帝心里的醋缸。 这是她跟信王的定情之物。他怎么会把玉坠原封不动的还给她?他喜欢的女人,怎么可能让信王得到?更何况,信王对她已没了情谊可言。 “其实奴才倒觉得,这件事是皇上小气了。”东来轻声说道。 南景霈怔了一下,惊诧的望向东来:“如今你敢这么跟朕说话了?” 东来缓缓跪了下去,道:“皇上恕罪,容奴才把话说完。” “说。”他倚在桌案上闭目养神。 “奴才听皇上说过一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咧咧嘴角:“这沈姑娘对皇上的积怨,不正是因为她深陷局中不能自拔吗?可当初把她置身局中的,不正是皇上自己吗?是您非要扮演她的仇人,现在她要报仇,您反倒生气了。容奴才说句放肆的话,她想报仇,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南景霈睁开眼睛,冷然道:“当初是她错爱了信王,朕不得已才……这倒怪朕了?” 空气中洋溢着酸涩的味道,好像陈放多年的老醋。东来对此心照不宣,南景霈不过是吃醋而已。 东来呵呵一笑:“依奴才看,信王和沈姑娘早有分道扬镳的趋势。信王行刺,内卫还是沈姑娘叫来的。从小青梅竹马,她会认不出信王的身形?而且,奴才瞧她可没有要下毒弑君的意思,她一直对奴才说,她不想报仇。倒是皇上您,不容人解释,还大发雷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封锁兰台宫 “她是朕的妃嫔,竟跑去跟影霖相会,朕能不生气?”他赌气几句,随即消了火,又道:“她的病好些了吗?” 东来故意反问:“皇上说谁啊?” 南景霈瞪了他一眼,也不回答,指了指桌上那些没送出去的东西:“把这个,再给她送过去。她若坚持不收,你就告诉她,皇上赐你东西你不接着就叫抗旨。” 东来心中暗笑,皇帝坐拥天下,在朝廷上乾纲独断,在后宫中又一言九鼎,偏偏拿沈家这个小女子没办法。 他这样想着,一时失神。南景霈见他站着不动,不禁皱皱眉:“还愣着干什么?” 东来陪笑道:“奴才倒觉得,皇上不必再送回去。兰台宫如今等同冷宫,从前看不惯沈姑娘的那些娘娘们,肯定会借机找她的麻烦,到时候她无依无靠,自然能想起皇上的好处,这可比送她金山银山要管用的多了。” 南景霈挑挑眉,这是要让她受些委屈?他一时有些心软,想沈韵真已然病着,若再受了妃嫔的气,内外施压病情越发加重可怎么得了? 见他犹豫,东来又道:“皇上,民间有句俗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女人啊,总是要吃了亏,才能知道谁真正对她好。” 南景霈将信将疑的凝着东来:“这行吗?” 监视兰台宫的小太监忽来禀报,说贤妃和苏昭仪两个带人气势汹汹的进了兰台宫。说曹操,曹操就到。南景霈心里不大安生,但转念一想,平时妃嫔心中歹毒的一片都藏的极好,不肯轻易示人。如今借着沈韵真的时,正好看看谁才是惯会落井下石的人性。 这倒是个绝佳时机,平时看不到的,今日可以看全了,真是一举两得,他索性坐下等消息。 东来见皇帝坐下,便借着吩咐小太监预备茶点的功夫,派人继续到兰台宫盯着,若有消息立刻来报。 春兴正弄,东风揉搓着轻薄的柳絮,聚成一团,滚在青砖地上。洒扫的太监宫女们才除去一片,半晌又聚集一团。时而夹杂着灰尘,迷倒眼睛里去,伸手去摸,黏泞的贴在皮肤上,刺得人皮肤直痒痒。 东来掸掸衣袖,便将殿门关上了。转头发现南景霈正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东来有些惶恐,微微欠身道:“皇上,奴才有何不妥吗?” 南景霈将手中奏折扔在桌案上,笑道:“你是个太监,可朕怎么觉得,你比朕还要懂得女人的心思呢?” 这倒是实话,皇帝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琢磨女人想什么?从来都是女人去琢磨皇帝的心思。这些女人的心思能瞒得过皇帝,可唯独瞒不过东来,这个首席大太监管着皇帝的日常起居,皇帝要临幸哪宫,需要他去通知,皇帝斥责哪宫,也得他去传旨。他见惯了妃嫔的嬉笑怒骂,见惯了她们的悲喜人生。这宫里,实在没有人比东来更懂得女人的心思了。 东来垂头道:“皇上取笑奴才了,奴才哪里懂得什么女人的心思?” 又是一份不想采纳又不必申斥的奏折,内中废话甚多。南景霈从笔架上拿了支湖笔,蘸了朱墨,铺开奏折,于结尾处落下“知道了”三个字。 “哦对了,”他低头翻阅着奏折:“今日京中出现了几例时疫,朕已吩咐官府将病人隔离,你这些日子要留心,以免有人夹带病者用过的东西进宫,尤其小心兰台宫,严禁私相传递。” 这一点,贤妃倒是先他一步想到了,她见兰台宫已成冷宫,便做主将兰台宫封了,别说私相传递,就连里面的人想走出宫门都成了难事。 沈韵真坐在寝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目不转睛的望着红砖碧瓦上的一角蓝天。小时候住在深闺大院,也是这样一角蓝天,能看见大雁自由自在的飞翔,时而会有一只蝴蝶风筝悬在风里,两根彩绸须子悠悠荡荡。如今这一角蓝天甚是寂寞,连白云也没有一片。 她抚着瑟缩在石阶上的一团柳絮,心里空落落的。 “主子,披上点儿衣服,病还没好呢。”刘二月说着,将一件薄絮大氅披在她身上,把袖子掖在她怀里,像包婴儿似的把她裹成一个粽子。 她笑笑:“你忘了,我是医女出身,有病没病我心里有数。” 刘二月叹了一声,她如今是借着有病,越发作践自己的身子,压根儿就没想让病好。 “贤妃那些话,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她又不是老天爷,高低贵贱也不由她说了算。她今日来奚落你,那是以为她之前嫉妒你。她嫉妒你,那是因为皇上真心宠着你。我看皇上未必就把你忘了,只要好好保养身子,复宠指日可待。” 她从来没把贤妃那些话放在心上,也从来没想过要复宠。她静静坐着,直到那一角蓝天渐渐阴沉,日即西斜。 小顺子提着食盒,愁眉苦脸的走过来。这宫里的太监惯会作践人,总是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尝过,挑走了菜里的肉,扣走了包子的馅儿,剩下残羹冷炙再端给她们吃。 “这帮狗东西,我可记住他们了,看小爷往后怎么收拾你们!”小顺子气哼哼的骂道。 “怎么了?又是他们吃过的?”刘二月掀开盒盖查看。 小顺子两道眉头拧在一起:“咱们俩是奴才,吃剩菜倒也无妨,可主子是千金贵体,怎么能受这个窝囊气!总得想办法整治他们一下才好。” 从前淑妃在时,姜贤妃的锋芒还能收敛,如今淑妃一死,贤妃独大,她的锋芒就再也掩盖不住了。可南景霈最讨厌锋芒毕露的女人,他早晚会像处置淑妃那样处置贤妃。 贤妃行将就木,她不恨她,可也不想轻易放过。 若非当初贤妃的推波助澜,她未必会做南景霈的妃嫔,如今她落败至此,贤妃却又赶来落井下石。贤妃封了兰台宫,用亲信换掉了原来的守卫,以为这样就能把她困死在这里。每一招用的极妙,蜻蜓点水般的小动作,便能置人于死地。 沈韵真笑了笑,有人自作聪明,她总该还上一招,让那个人明白,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拿了一个包子皮,一点儿一点儿掰着吃:“守卫是子时交班吧?” 第一百三十章 整蛊 小铜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牵牛花籽,浅青色的水泛起滚圆的气泡。她拿起勺子搅了搅,又将盘中那块洗净的兰花根儿扔了进去。 “这样行吗?”小顺子凝这锅中青汪汪的汤汁。 这小铜锅里放了过量的牵牛花籽,这样的汤汁,即便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只要喝上半碗便会一泻千里。 沈韵真将勺子在锅沿儿便磕了磕:“他们不是喜欢抢东西吗?不妨叫他们尝尝这个。” 她扔下小锅,独自进屋去了,小顺子和刘二月会意,扯着脖子,一唱一和的做起戏来。门外的守卫不知他们耍的什么名堂,开了门锁走进来。 他的目光即刻锁定了那口小铜锅:“这煮的什么东西?” 刘二月白了他们一眼:“要你管?” “谁准你们在宫里生火的?就不怕走水吗?” 小顺子冷笑道:“这位官爷,话也不能这样说,哪宫没有小厨房,哪宫没自己生炉子煎过药,难道我们是独一份儿吗?” 论斗嘴,守卫自然不是小顺子的对手,他索性犯起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小顺子撞了个跟头,夺过小铜锅。他认不得这锅里煮的什么东西,苦唧唧的,像是什么草茶。 “这是什么?”他狐疑道。 “我们主子病了,你们又不准我们出宫请太医,我们自己煮点儿兰花根儿也不行吗?”小顺子揉揉摔疼的屁股,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 兰花根儿?守卫把鼻子凑近闻了闻:“不是你们想害人的毒药吧?” “既然是毒药,那你还给我们!我们自己喝!”刘二月说着伸手去抢。 那守卫将双手一样,让刘二月扑了个空,小顺子忙扶住她,失声道:“刘嬷嬷没事儿吧?” 守卫冷冷的瞥了他们一眼,端着小锅走出门去。 “弟兄们,交好运了,这些天夜风大,不都说嗓子疼吗?我听说这兰花根煮水是专治喉咙的,来来来,都喝一碗,这可是人家悦美人的御膳哈哈哈。” 兰台宫又锁了门,门外传来分发药茶的声音。 刘二月沉着脸,冲门口狠狠啐了一声:“主子说的果然不错,他们这帮畜生!” 或许是他们喝的多了些,肚子里反应极其剧烈,只过了一个时辰,一个个便愁眉苦脸捂着肚子直哎呦。现在里交班的时间还早着,即便想去出恭,也只能是一两个人轮换着去。出恭的人又费时间,没等他们回来,余下的人早就憋不住了。 小顺子趴在门口细听,只听见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嗯嗯”声。心里却是有些幸灾乐祸,可又怕他们忍不住拉在外面。 转念一想,这些内卫都是世家公子出身,再怎么难熬,也会顾着尊严体面。刘二月撇撇嘴,叫他们见风使舵的作践,真是活该! 沈韵真从房间走出了,手中捧着一尊个头较大的青花瓷瓶,器型匀称,足有一尺长。 小顺子稳稳端在怀里,笑道:“主子,这种粗活让奴才做就行了。” “把它顺着后墙根儿扔出去。” 小顺子虽不解,但还是斩钉截铁的应了一声:“奴才这就去。” “记住,我要听见响儿。”她说。 “是,奴才记住了。” 小顺子踩了半截儿梯子,将双手举的高高的,猛力往墙外一掼。呯的一声巨响,碎瓷溅得四处都是。他才收了梯子,便见内卫呼啦啦的冲进后廊,手中操刀,弓着身子,面带苦色。 “什么声音!”这询问声发飘的,可见说话的人已经十分虚透。 “贼,有贼!他跳墙走了!”小顺子故作瑟缩的答道。 “那你怎么不追!”问话的内卫用刀鞘拄着地面,勉强撑住身体,他们一个个面如石灰,冒着汩汩的冷汗。 “我追了,追到这儿,他跳墙走了,我跳不过去……”小顺子手舞足蹈的比划着。 沈韵真与刘二月一前一后的走到后廊,站在回廊彩绘屋檐下看着。 内卫咬着牙,似是忍过了肠子里一拨儿翻江倒海,他将刀收归刀鞘:“还不快给我追!” 他是个头领,可权力也不大。一声命令发出来,手下几个守卫竟是纹丝儿不动。 他皱皱眉:“怎么还不动?” “大哥,弟兄们实在撑不住了,反正这贼也没偷走什么要紧的东西,得过且过吧。” “是啊大哥,这八成儿是他们自己贼喊捉贼的把戏,就是存心折腾我们。”一个守卫捂着肚子,几乎痛弯了腰。 “你说谁贼喊捉贼!”小顺子涨红了脸:“好啊,贤妃娘娘让你们包围兰台宫的安全,你们尸位素餐也就罢了,现在还把责任推到我们主子头上来了!” “什么主子!不过是个打入冷宫的庶人。一个医女上位,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守卫没等说完话,便被肚子里一阵绞痛逼得缩进了腿。 为首的内卫总算反应过来,用刀鞘指了指小顺子:“你刚才给我们喝的是什么东西!?” 小顺子横了他一眼:“谁给你喝东西了?我们这儿是冷宫,又不是善堂,我们自己都没东西喝,还能分给你们!?” “你还不承认!”他像前逼了一步,妄图用兵危恐吓眼前这个小太监。随即,他又被腹中一阵剧烈的痛楚给击垮了。 “那是你们抢去的!又不是我们叫你喝!”刘二月壮起胆子嚷道:“是药三分毒,谁让你们没病乱投医的?” “你个臭娘们,你再喊一声!”内卫头子转身又用刀锋去吓唬刘二月。 沈韵真将刘二月扯到身后,默然道:“几位大人不想捉贼便不去捉,犯不上在兰台宫撒野。刘嬷嬷,小顺子,咱们走。” 小顺子气哼哼的在内卫首领面前走过去,扭头啐了一口。那内卫想还手,可腹中绞痛实在容不得他还击,便招呼自己人通通退了出去。 小顺子吃吃笑出声:“主子,您看他们那副狼狈的样子,真是笑死人。” 刘二月伏门听了一阵,回房道:“主子,他们还疼呢,您这招儿真叫绝。” 不过是些药理中的小把戏,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拿来整蛊人。沈韵真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事情还没完呢,等到夜里交班,还有他们受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故技重施 谯楼之上三更鼓响,沈韵真翻了个身坐起来,刘二月一直趴在房中八仙桌上打盹儿,也没睡踏实,听见声音,也跟着醒了。 “小顺子呢?”她问。 “还在门口盯着呢。”刘二月说罢,出门去叫他回来。 沈韵真指了指房中壁桌上放着的一对儿青瓷瓮,小顺子会意,一左一右的抱在怀里,倒像是汉钟离醉酒抱坛窝心顶。 “等他们子时交班,给他们来个故技重施。”她简短的吩咐道。 小顺子抿嘴一笑,若说白天是趁他们肚子疼故意折腾人,现在可就是致人于死地了。夜里交班正是守卫最松散的时候,所以宫中卫尉时长会带兵巡逻,免得出事。 隐隐听见宫门口有密集的脚步声,便知道是交班的内卫赶到了。 “你们这帮爷,可算是来了。” 不知是谁抱怨了一句,哎呦声又此起彼伏的响成一片。刘二月憋住笑,使了全身的力气大叫一声:“有刺客!快抓刺客!来人呐!” 她噼噼啪啪的拍打着宫门,引得宫门外一片恐慌。内卫稀里哗啦的打开锁链,见刘二月容颜失色,也着实有些恐惧。 “在哪里?” 呯!内卫的一句话还没问完,后院便传来一阵刺耳的破碎声,小顺子也叫嚷起来:“快来人呐!有刺客!” 交班的内卫一头冲向后院,似撒开的鱼鹰,可又带着明显的良莠不齐的特点,后面的十几个人已经被拉稀折磨了一白天,早就虚的走不动路,只能一颠一颠儿的跟在后面。 兰台宫靠近御书房,这边但凡有些蛛丝马迹,便会招致大批侍卫。才刚小顺子和刘二月的一通惨叫早就引来了宫中的卫尉。这卫尉去年还是宫里内卫统领之一,因做事周全,被南景霈破格提拔为卫尉。 刘二月对这个人印象很是深刻,当初她与何五郎的案子,就是此人亲自审理的。 “怎么回事?”卫尉走进兰台宫,迅速控制了现场。他从地上拾起几块青瓷碎片,狐疑的环顾四周。 交班的内卫也是刚刚赶到,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率先说话。倒是白天那拨儿人已经吃了亏,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儿没处发泄。一时气愤,便道:“大人,这不过是她们的鬼把戏,白天已经演过一次了,小人没理,她们就故技重施。” 卫尉望向刘二月,道:“你怎么说。” 刘二月忽的跪下,一边抽噎一边道:“大人,白天确实有过一次,可奴婢万万不敢撒谎。确实有个穿太监服色的人翻墙进来,几位大人非说奴婢是撒谎,要奴婢拿出证据来,宫里的三个人都看到了,还需要什么证据啊?” 卫尉横了内卫们一眼,不禁眉峰紧蹙,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岣嵝作态,路都走不稳!” 刘二月抢先道:“回大人的话,我家主子病了,几位大人不许我们找太医,我们只能弄些花草煮水给主子喝。可又被几个大人抢去喝了,这是药三分毒,恐怕几位大人虚不受补,所以弄成这样。” “你!贱婢!”几个内卫咬牙切齿的握着刀。 “住口!”内卫一脚踢在一人腹部,那人仰面栽倒,再也爬不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气,想必是他憋不住,当中出丑。 刘二月掩住口鼻,一是遮味儿,二是掩笑。 卫尉也闻到这股气味,捂嘴道:“就算悦美人失宠,她也是皇上的妃嫔,是你们的主子。主子就是主子,岂容奴才作践!来人!把这几个混账东西给本官拖出去,杖责四十!” 这十几个内卫一听说要挨打,叫苦不迭。前来交班的内卫纷纷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卫尉扭头一瞥,冷笑道:“你们这一班,一律发俸三月。没抓到现行儿不等于你们没做过,见风使舵,欺压主子,尸位素餐,你当本卫尉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见众人还站着不动,喝道:“还不加紧巡逻,若这贼人惊扰了圣上,小心你们的脑袋!” 旁边也有人小声提醒:“大人,这些都是贤妃娘娘的人,您……” 卫尉冷笑道:“胡说八道,贤妃娘娘宽仁待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恶奴?若论来头,本官还是皇上的人呢。” …… “真的?”南景霈放下折子,指指手边一盏宫灯,东来会意,将双捻儿灯芯挑亮了些。 “可不是,千真万确,卫尉才刚禀报的。”东来将灯罩重新扣住蜡烛,又道:“宫里人多,有贼也不奇怪,可奴才觉得这次的事情,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说她是在贼喊捉贼?” 东来笑道:“奴才可不敢这样想,奴才只是觉得,沈姑娘此举,或许是在引起皇上的注意。皇上想想,她那个人,性情那样高傲,从来不肯低头认错。就算知道自己误会了皇上,恐怕也不好意思承认的。这才故意闹出点东西,引皇上去关心她。” 南景霈面上浮了笑意,或许那小丫头真的被贤妃欺负的无路可退,或许她真的对自己还有余情。 “依你之见,朕应该去看看?” 东来满脸笑容:“皇上若是想去,奴才便去传旨解了兰台宫的禁令?” “不忙,”南景霈脸色倏忽一变:“朕偏不去,朕倒要看看,她还能闹出什么花样儿。怄气,朕难道就没有脾气?朕脾气大得很呐!” “皇上说的是。”东来机械的答道。 “是什么是?”南景霈挑眉望着他:“你说朕脾气大?” 东来吓了一跳:“这怎么是奴才说的?这是皇上金口玉言,自己说的。” “好啊你,现在敢跟朕犟嘴了。”南景霈用笔指着东来:“自己去掖庭领板子。” 东来苦着脸,怎么皇上高兴还要打他板子? “皇上,打多少?” “你看着办吧。”南景霈舒了口气,笑道:“去,把这笔给朕涮涮。” 东来接过湖笔,吞了口唾沫。皇帝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话,但他偏又不能当做玩笑来对待。伴君如伴虎,麻烦在这儿了。 门外的小太监早就听了他的笑话,迎上来问道:“总管,您这是挨板子去?” 东来一脚踹过去:“猴崽子,反了你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用挨打 这一夜的兰台宫没了贤妃派来的守卫,除了卫尉安排的几个负责保卫安全的兵士外,再无旁人。折腾了一天,三个人都有些累了,便都早早歇了。 按理刘二月应该睡在沈韵真的床边伺候,但沈韵真执意要她上床来跟她睡在一块儿,刘二月拗不过,便将被褥搬上了床。 半梦半醒之际,猛听见扣门板的声音,刘二月翻了个身,揉揉眼睛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小顺子说话的声音:“刘嬷嬷,劳烦回主子一声,东来公公来了。” 两人忙起了身,披上一件单薄斗篷,用梳子简单理理头发,免得蓬头垢面去见人。走出寝殿,见只有东来一个人,手中捧了个托盘,因用红布盖着,不知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 沈韵真觉得纳闷儿:“这么晚,公公怎么跑到这兰台宫来了?” 东来笑盈盈的将红布掀起一角,露出一排白花花的银子来,沈韵真不禁一皱眉,诧异的望着东来。 “公公这是何意?”她问。 “一点儿小心意,还望主子笑纳。”东来答道。 虽说南景霈并没有囚禁她,但她现在的处境跟冷宫里那些关了禁闭的妃嫔也没有区别,根本没有用钱的地方。东来大夜里到这儿来,难道就是为了送一堆银子? 她淡淡一笑:“这难道又是公公自作主张?” 东来面上一哂,踌躇道:“主子明鉴,这次的确是奴才自作纸张。” 沈韵真同刘二月对视一眼,双双一笑:“这么说,之前的那一次,不是自作主张咯?” 东来语塞,但还是诚实的点点头:“是,之前的东西,是皇上受益奴才送来的,可主子不肯收,奴才的差事办砸了,这次还望主子怜悯奴才。” 沈韵真缓缓走下台阶儿,伸手将托盘上掀起的一角红布又撩了下去,东来一怔,失声道:“主子……” “我不是你的主子,皇上才是你的主子。”她说:“公公可以看看,这兰台宫已经没有人了,我们用不到银子。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银子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她转身要回房里去,东来却噗通一声跪下来:“求主子救奴才一把!” “这?”刘二月忙上前搀扶东来,东来执意跪着,根本拉不起来。 “公公这是怎么了?”她问。 “皇上赏的东西,主子不肯收,皇上因此责罚奴才,让奴才到掖庭去领板子,奴才问打多少,皇上说让奴才自己定夺。主子冰雪通明,应该明白奴才的难处,还请主子救救奴才。” 她微微垂下眼,心下了然。南景霈让东来去领板子,却又不给个准数,这可不就是骑虎难下了吗?打的少了,怕南景霈嫌他耍滑头。打的多了,又怕留下身体上的创伤,严重的还会有性命之危。 可那恰到好处的数字到底是几,谁又能猜得准呢? 皎皎月色映在东来身上,他那胖胖的身体只映出一团小小的黑影,独自跪在石阶前,显得孤零无助。她心里忽然有些怜悯,东来和自己又有什么两样,都是可怜的下人罢了。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挨掖庭的板子。她更是什么都没做,却要被南景霈误会。 “起来吧。”她扶起东来:“你一板子也不用挨,皇上若问你,你就按我说的答复皇上。” …… 四更二刻,南景霈便惯性的醒了,自他四岁进迷踪阁念书起,便养成了这个习惯,他一贯是自律的,从来没有耽搁过念书和早朝。 他一掀幔帐,便见东来毕恭毕敬的站在幔帐外,小太监们端着龙洗,内盛的水温刚刚好,不烫手,也不至于太凉。毛巾,擦牙的青盐,漱口的净水,按次排列整齐。 洗漱完毕,他伸开双臂,便有小太监服侍他换上龙袍。东来将一条赭黄玉带系在他腰间,跪在地上,手脚麻利的将皇帝腰配上的穗子一点点整理好。 南景霈低头看见东来,才想起昨晚那桩事儿。 “昨儿挨了多少板子?”他半开玩笑的问道。 东来仰起脸,憨笑站起身:“回皇上,奴才没敢去领板子。” 这回答倒让他感到意外,南景霈挑挑眉:“好大的胆子。” 他的话语气虽然平淡,但对于太监们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十几个小太监慌乱的跪倒一片,齐声高呼皇上恕罪。东来亦跪下,但心里倒不像其他人那样慌乱。 “朕叫你去领板子,你竟敢不去。”南景霈从几个小太监身边迈过去,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 东来上前道:“回皇上,奴才去了,不过奴才昨天问皇上打多少,皇上可是说让奴才自己看着办的。” “所以你就一板子也不挨?”南景霈扭头看了他一眼。 “奴才也是为了皇上着想。”东来低着头。 这句倒把南景霈给逗笑了:“为了朕?是为了你自己吧?你倒是说说,怎么是为了朕?” 东来眨眨眼,指着周遭这群小太监道:“奴才想着,以奴才对皇上的忠心,应该打个八十大板的,可转念想想,奴才若是瘫在床上,谁来伺候皇上呢?这群小猴崽子毛手毛脚的,若是惹皇上心烦,奴才心里可要愧悔死了,所以奴才想,为了不让皇上心烦,奴才一板子也不能挨。” 这理由的确冠冕堂皇,而且很聪明。 南景霈嗤嗤一笑:“行啊你,谁教你这些油嘴滑舌的鬼话?” 东来抿嘴笑了笑:“皇上不打奴才了?” “你给朕说实话,这是谁教你的,不说实话朕可真要打你板子。”他答。 “是沈姑娘教的。”东来低着头,时而偷眼瞧瞧南景霈的神色。 果然是她,南景霈的面色渐渐和缓,唇角漾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笑容。东来见他憋笑,便知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南景霈瞥了东来一眼,这主意倒也不算刁钻,以东来的聪明是能想出这样的解决办法的。可他偏不自己想,偏要把沈韵真扯进来,这无疑是想借沈韵真堵住自己的嘴,南景霈心知肚明。 “狡猾的奴才。”他将手中蜜蜡手钏的穗子随手一扫:“朕都懒得理她,谁叫你搭理她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较劲儿 东来道:“这宫里的人,只有沈姑娘最合皇上的心意,那圣意深奥,想必只有沈姑娘能说清一二。” 南景霈板起脸,凝了他一阵:“谁说的?谁说她最合朕的心意?这宫里,最不懂朕心的就是她。” 他背着手,大步流星的赶去上朝,才走一步又折回来,东来一惊,忙停住脚。 “皇上,怎么了?” “这些日子京城闹时疫,各宫要分发预防疫病的药品,你去太医院盯着点,别叫人克扣了兰台宫的那份。” “是,奴才一会儿就叫人送过去。”东来答道。 “苯!”南景霈突然的一声申斥,把在场诸人吓得一哆嗦。 东来愣愣的抬起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南景霈皱皱眉,也不多说,转身便走了。 东来砸吧砸吧滋味,忙追上去:“奴才明白了,过阵子再送过去。” …… 太医院给各宫备下的预防疫病的药品早早的送到了各宫,单单剩下兰台宫的一份还孤零零的摆在药柜的格子里。这包药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包好油纸放在这里,可知道现在,还没有被送到兰台宫。 王品堂手上哗啦啦的摆弄着干硬的草药,一边扭头问东来:“兰台宫那份儿已经拖了这么了,到底什么时候送过去?” 东来端着一杯茶,跟在王品堂身边晃悠,他并不懂药理,这些草药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把一把的干枯树叶。他随手抓了一片送进嘴里,苦唧唧的味道侵入了他的味蕾,他忙扭头吐掉。 王品堂随手拿过一片甘草递给他,他又尝了尝,这个味道不错,甜丝丝的像蔗糖。 “再等等,皇上正跟兰台宫较劲呢。”东来随口回答。 “较劲儿?”王品堂望向东来:“这么说,皇上心里还是喜欢沈家姑娘?” 卫尉严惩兰台宫守卫的事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他听说皇上还赏了那卫尉一条镶金玉带。王品堂原以为兰台宫能就此解禁,可谁知皇帝却又迟迟不肯松口。贤妃在兰台宫受挫,报复之心越发旺盛,开始肆无忌惮克扣兰台宫的用度,可皇上却不置一词。他还以为皇帝是真的把沈韵真扔在了一边,连她的死活都不在意了。 原来只是在较劲儿,王品堂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他怅然叹了一声:“可要是拿这个较劲儿,她可未必会输。兰台宫在关禁闭,外人进不去,里面人出不来。这疫病根本没机会传播。就算传进去了,她也未必需要你这包药。她可是沈家人,沈家人随便拔几个草根儿都能治病。” 拔草根儿治病?这话听起来有违医道,可不像出自太医之口,东来皱皱眉。 “王太医似乎话里有话啊?”东来狐疑道。 “没有,哪有那么多的弦外之音呐!”王品堂低着头继续摆弄他的药材。 他似乎配错了药,便又将已经堆在一起的东西,又一点一点的捡出来。 从前大齐不是没有遇到过时疫,可当时沈文忠还在,先皇就将他派到染病的州郡救治百姓。当时老百姓都迷信国医沈家,说沈家的医术堪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随便拔点儿草根儿都能治病。 如今王品堂又提起这句话,想必不是没有用意的。王品堂奉旨治疗时疫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可京城疫病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好转,这也够让他头疼的了。 也难怪,从前他跟沈文忠去治疗疫病,不过是给人家做帮手。一应治疗时疫的方案和药方都出自沈文忠之手,现在这些重担都压在王品堂一人肩上,确实是难为了他。 “如今时疫盛行,你独撑困局想必是十分吃力的。”东来放下茶杯道。 王品堂略叹了一声:“只可惜我医术有限,当年沈太医治疗疫病用的方子一张也没有传下来,我如今凭着记忆去试着配药,可总不知道差在了哪里。” “你这话,怎么不跟皇上说去?”东来问道。 王品堂瞥了他一眼:“我哪有这个胆子?” 王品堂不敢轻易向皇帝提起沈家,生怕触了南景霈的霉头。又怕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说他是阳奉阴违,目的就是逼迫皇帝赦免沈家。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实话告诉你,皇上现在唯恐没有台阶儿下,但凡找个机会把沈姑娘放出来,皇上一定会欣然应允的。更何况这是救民于水火的大好事。”东来悄悄推了推王品堂:“你就去求皇上,让沈姑娘跟你一道出宫救治百姓,皇上肯定准奏。” 王品堂又将一称草药倒在一旁,这药他依旧不满意。东来虽然不懂配药,可看他来来回回的配药又分开,便知道他这副药根本就没有配成过。 东来啧啧舌道:“配了拆,拆了配,既然想不出来,就别想了。放着沈姑娘这个现成的活药方不用,偏偏自己钻牛角尖儿,何必呢?” 王品堂还是犹豫,他这人做事,总要再三掂量,不找准万全之机绝不轻易出手。东来见他不听劝,索性也不再多说,自顾喝茶。 届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伏身道:“大总管,出事了!” 东来认得他,这是他安排每日监视兰台宫的小太监。如今是多事之秋,就怕听见“出事”两个字。这小太监一嚷嚷,把东来和王品堂双双吓得一颤,异口同声问道:“怎么了?” “回总管,奴才只听见兰台宫里有动静,好像是兰台宫主子出事了。” 王品堂从药柜上取下那包搁置了一个月的药,问道:“要不要现在就送过去?” 见东来不接这药,王品堂便又把药放了回去:“我虽不懂皇上的心思,可眼下总得派个人兰台宫看看。兰台宫幽禁一个月了,贤妃又克扣用度,里面的情形恐怕不好。” 东来微微一垂眼,他要的就是情形不好。 东来抬抬手,对小太监道:“你先去禀报皇上,再去趟昭台宫,把此时告知贤妃。” 小太监喏了一声,转头去了御书房。王品堂不知东来的心思,只蹙眉望着他。东来伸手在王品堂肩头拍了两下道:“我说王院首,还不去收拾你的药箱?皇上很快就会传你去兰台宫诊脉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入局(1) 王品堂把了脉,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按说沈韵真的脉象的确有些虚弱,但还不至于虚弱到昏迷的程度,可又没有查出其他的病症,跟南景霈担心的时疫更是不沾边儿。 来之前,东来曾嘱咐过他。治疗时疫的事儿,若想让沈韵真助他一臂之力,就必须先解除了沈韵真的幽禁。必须把病情往严重了说,把小病说的大病,大病说成绝症,要给皇上找足台阶儿。 可现在是压根儿没有病,王品堂撤回手,心里犯了难。 “情况如何?”南景霈凝着他。 南景霈严肃的神色,满眼都写着担心。王品堂望到这样的神情,便又想起刚才东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来。较劲儿,没错,皇上就是在跟沈韵真较劲儿。他离不开沈韵真,他嘴上虽然不肯承认,可他的眼神却很诚实,他爱她,爱的深入骨髓。 这样的目光让王品堂有些恍惚,恍如多年前的那个暴雪之夜,先皇后崩于中宫,当时的南景霈才刚继位不久,面上虽坚毅,但还有些锐气未脱。 先皇后的母家权倾朝野,一时间上书请求彻查皇后驾崩一案的臣子在宫门外黑压压的跪成一片。奏折向雪片儿一样向这个年轻皇帝飘来,堆满了他的书案,国医沈家也因此满门下狱。 年轻的皇帝在御书房最后一次召见了太医院首沈文忠,而王品堂当时就站在距离皇帝不足五米的地方。他能清清楚楚看到皇帝脸上的担忧,他担忧的是沈家,也是朝政。 皇帝知道自己朱批一下,便是上百颗人头落地,虽然可以暂时平息皇后母家的愤怒,但沈家上百条性命,这一冤案,这些人的愤怒又将由谁来平息呢?可他不能彻查,他知道一旦彻查,便会牵连出那个不可言说的信王南影霖,他的亲弟弟。 在他登基之初,京城便已谣言四起,说南景霈矫诏篡位,其实先皇的大位是留给信王的。信王自有一党,一旦他着手惩办信王,随之而来的便会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斗。 皇位新立,最应与民休养生息。那些会引起朝政动荡的事件,向来是能压则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竭力拖延此事,可信王又从中作梗,他怕自己毒害皇后的事情败露,便竭力鼓动朝臣,对皇帝施压。更是假传圣旨,将沈家盖棺定罪,诛杀殆尽。 沈家灭族那天夜里,王品堂伴随着皇帝一前一后的走在驰道旁,雪花漫天漫地的飘洒,灌进了他的靴筒,灌进了他的领口。融化的雪水冰凉刺骨,他看见皇帝颓然跪倒在青石路旁,不顾礼仪的扑在雪中嚎啕痛哭。 皇帝急着询问,王品堂也不敢再神游下去,俯身跪倒:“回皇上,美人脉象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虚弱,气血不济,想必是这阵子饮食过少的缘故。” 王品堂说着,微微抬眼偷看着皇帝,他目力能及的,不过是南景霈的双手而已。距离很近,他能清楚的看见这双手慢慢攥紧衣袖,捏成拳头,皮肤白的几乎不见血色,可见他已愤怒之极。 “悦美人不思饮食,你们做下人的都不知道劝告一二吗?”南景霈扭头去责备小顺子。 小顺子一头扎在地上,筛糠似的发抖:“启禀皇上,这都是那些守卫从中作梗,跟奴才无关呐!” 王品堂暗自啧舌,从来没见过这样不懂规矩的太监。是人都猜得到这是兰台宫守卫从中作梗,可谁又敢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他也不想想这群守卫背后的人是谁! 若这小太监一力承担了罪责,皇上或许不会把他怎么样,可现在他把责任推给守卫,这不是逼着皇上去彻查幕后黑手吗?宫中的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如果追究到贤妃头上,皇上是惩办还是不惩办? 王品堂干咳一声,提醒小太监住口。可小顺子却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好像他肚子装的不是心肝脾胃,而是一肚子苦水。 “他们挨了卫尉的打,就把气都撒在兰台宫头上,他们克扣主子的膳食,送来的东西都是他们吃剩下。奴才几次跟他们理论,都换来他们的一通毒打。他们还威胁奴才,不许将此事说出去,不然就要了奴才的小命。” 南景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厉色凝着小顺子,好一阵不说话。 这些做太监的,从进宫开始,就被他们的前辈无数次提醒,不要挑拨,不要生事,能少一事是一事。可这小太监似乎不懂这个道理。王品堂有些忧心,这小太监虽然是护主心切,可也太着急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主子受了委屈似的。 南景霈抬手指指王品堂,他会意:“皇上有何吩咐?” “你去给悦美人开些补气血的膳单子,会同御膳房做好送过来。”他说着,便坐在一张圆墩上,吩咐小顺子:“你继续说。” 王品堂有些诧异,怎么?皇上竟没有发火?他瞥了小顺子一眼,这小太监何其走运!小顺子根本没注意到王品堂,冲南景霈磕了个头,便自顾自的往下说。 “他们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说我们主子是卑贱医女出身,本来就不配皇上的荣宠。不仅克扣膳食,连饮用的水也克扣。兰台宫里有水井,本也不怕他们克扣,可他们又说兰台宫用不着炭火,喝生水也使得。他们还说,上面授意让他们饿死主子。” “上面?”南景霈的眉心蹙在一起:“哪个上面?” 王品堂亦听见“上面”两个字,不由得停住脚,想听听事态如何发展。南景霈却不大想让他细听这里面的事,指指王品堂:“还不快去?” 王品堂不得已退出寝殿,隔着门又听到小顺子说:“他们是这样说的,奴才不知他们说的是谁,不敢妄言。” 他心里的紧绷的那根儿弦又松弛下来,幸亏这小太监还不算太蠢。 才下玉阶,又见一拨儿太监忙慌慌的抬着成筐成筒的木炭和净水赶奔兰台宫,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往兰台宫小厨房的方向横冲直撞,王品堂急忙靠到墙边把路让开,拉住一个小太监询问,才知道,皇帝的突然驾到惊动了内府总管,这个月里,他一直严格遵守着贤妃的吩咐,对兰台宫的用度能省则省。又听说皇帝对此事颇为恼怒,内府总管慌忙派人送了几篓无烟的炭火来。 王品堂冷笑一声,出了事才知道送东西过来,看来有人要遭殃了。 刘二月便用热水煎水些柴胡,用纱布过滤了药渣,清澈的一汪儿端到沈韵真床前。 南景霈瞥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刘二月愣了一下:“听主子说,柴胡清热解毒,能治许多病,所以奴婢煎了这个。” “生病只喝这个?”南景霈摆摆手:“拿下去。” 他越发生气,却又心疼。他是有意跟她怄气,可那不过是想让她服个软。可她呢,被奴才欺负时不肯找他,生病时却用柴胡来硬挺!?他骤然想起,沈韵真不是别人,她是沈文忠的女儿,国医圣手的女儿怎么会为生病和药材发愁? 可她明明知道他爱她,明明知道他恨不得把她宠到天上,明知道他不过是想让她说句软话,可她偏不满足他。 “真是任性。”他嘟囔道。 南景霈坐在她床边,扶上她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烫,他摸到她的手,却是冰凉似水。 “她病了多久了?”他问道。 刘二月跟小顺子双双对视一眼,谁也说不出个准话。 刘二月小声道:“最近一阵总这样,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热。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可主子又说她是医女,有没有病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今日若不是突然晕倒,主子她还……” “还怎么?”南景霈竭力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暖她的手,又忍不住回头训斥刘二月:“做主子的任性,你们做奴婢的也不知道劝劝?就由着她任性胡来吗?” 刘二月忙伏身跪下:“奴婢有罪。” 他也没心情指责兰台宫的一奴一婢,她身边就只有这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两个还算是忠肝义胆,再看其他人,早就撇下她攀高枝儿去了。 他倒真要感谢这两个人,若不是她们的陪伴,沈韵真这段冷宫的日子才真叫煎熬。 “起来吧。”南景霈淡淡的说道。 他已经很久没来看过她了,没想到她竟清瘦这么多,脸色亦有些苍白。她瑟缩着身子,想必是感觉冷,可这床被子已经是冬天用的厚棉被,实在找不到更厚的。他伏身抱住她,她的呼吸声很轻,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 “臣妾给皇上请安。” 他听见身后有说话时声,便坐直身体。回头一瞥,原来是贤妃。 他这才想起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贤妃了,他仔细端详一阵,感觉有些陌生。记忆中的贤妃好像没有这般明艳,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贤妃的面色红润,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入局(2) “才听说兰台宫出了事儿,臣妾便往这儿赶,没想到皇上比臣妾先来了。”贤妃挑起幔帐去看沈韵真,又故作关切道:“悦美人的病情如何了?”贤妃眉心微颦,好像真的很关心沈韵真的病情。 惺惺作态!南景霈凝着这张脸,只觉得越发厌恶。 “她很虚弱,听说是饮食过少的缘故。”南景霈目不转睛的望着贤妃,问道:“贤妃可知道是为什么?” 贤妃眸子略一烁,做贼的人,即便再擅长掩饰,也会流露出一点心虚。 她凝眉道:“许是妹妹骤然被打入冷宫,心思郁结,无心饮食吧?如今皇上可要多关心妹妹,她也能快些好起来。” 贤妃一贯擅长场面话的,可这人又不是神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场面话说多了,早晚会惹人厌恶,贤妃也不例外。 场面话本身并不是原罪,虚伪才是原罪。南景霈眯眼看了她一阵,隐约懂得当初淑妃为何如此恨她。淑妃同她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论逢场作戏,贤妃应该堪称后宫之最。 “朕自然关心她,朕一直都在关心她,寒暑不断。”南景霈紧紧捏着沈韵真的手,眸子里透着一股让人胆颤的寒光。 贤妃心思活络,不会听不出弦外之意,心头不禁咯噔一声。他一直都在关心她?贤妃缓缓咬住嘴唇,手指不知不觉便攥成一个拳头。 所以皇帝的意思是,她对沈韵真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吗?! “朕原本以为,后宫女子情同姐妹,一宫有失,其他人会蜂拥而至。没想到,自始至终,光顾兰台宫的唯有贤妃一人。”南景霈冷然笑了笑:“看来这宫里,跟朕一样关心悦美人的,只有贤妃你。” “这……”贤妃一时语塞,她心头泛起一丝凉意。他是在指责她是宫里唯一苛待沈韵真的人吗?这可真是个恐怖的念头。 她的心慢慢缩紧,诧异的目光慢慢移到南景霈脸上。她惊愕的望着这眼前这个男人,他早就看穿了她!她装了这么多年的贤良淑德,竟然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皇上,臣妾……臣妾是后宫之首,也应该做后宫的表率。代表后宫姐妹来看看悦美人,也是应该应分的。”她感到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可她又不得不辩解。 南景霈淡淡笑了一下:“贤妃错了,后宫之首,只能是中宫皇后,眼下后位虚悬,谁又担得起为首两个字呢?宫中女子甚多,想法不一,谁又能代表谁呢?” 贤妃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让她照照镜子,恐怕会看到一张面如死灰的脸。 “臣妾失言,臣妾……” “贤妃向来把手下人管教的服服帖帖,如今是怎么了?竟然纵容恶奴欺压兰台宫主位?时隔这么久,连朕都略有耳闻,贤妃难道一点儿不知道吗?先前宫中卫尉已就此事惩罚过那些守卫,贤妃若明白事理,也应该对下人有所管教,可为什么那些守卫又变本加厉的苛待兰台宫呢?” 他竟不容她解释!?贤妃为之一震,他就这么急着给自己盖棺定论吗? 贤妃隐隐开始后悔,这步棋,她走错了,大错特错!这一切,竟是他亲手布置的一个局!他将她引入局中,亲手撕掉了她伪装的面具!他一直在用纵容的方式鼓励她,是他亲自引诱她去伤害沈韵真! “朕之前并没说过要囚禁悦美人,贤妃何以派了这么多守卫封锁兰台宫?又何以暗中指使守卫克扣兰台宫的饮食,连水和炭火都不肯放过。悦美人之前并没得罪过你,贤妃又何以如此歹毒,非要对她痛下杀手?” 南景霈的一连串叱问将贤妃逼到了死角,她再没了辩解的余地。贤妃的脸色苍白如纸,下唇被雪白的贝齿死死扣住,咬的不见血色。 “臣妾冤枉!”她脱口而出,身躯和话音几乎同时落地。她扑跪在南景霈面前,宛如杳然落地的纱衣。 南景霈瞥了小顺子一眼:“你说。” 小顺子低头应声道:“回皇上,当初贤妃娘娘封锁兰台宫的时候就说过,我家主子是罪臣之女本该处死,可她不会轻易要主子的命,要慢慢折磨主子。” “你胡说八道!”贤妃一怒,两道修长的眉毛微微上扬,声调也高了八度。 “你放肆!”南景霈厉色凝着贤妃。 她周身一颤,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神情,还是在他下旨处置淑妃的时候。她到底比淑妃聪明,不会不知进退。她知道南景霈已然看透了她,这里再也没有她辩解的余地,她也不再反驳,颓然坐在地上。 南景霈不以为然的瞥了她一眼,扭头对小顺子说道:“兰台宫即日解除幽禁,兰台宫现有守卫一律严办。” “皇上……”贤妃哑然失声。 她陪伴南景霈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狡辩和喊冤,只会彻底的激怒他,必须退一步,才能逃脱升天。 她缓缓伏下身躯:“臣妾知罪,臣妾该死,还请皇上饶恕,给臣妾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南景霈不以为然的冷笑,贤妃果然是聪明人,当初的淑妃要是有她一半的聪颖,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带着你的奴婢回去,静思己过,无召不得随意出入昭台宫。” 她颤颤的扶了瑞香的手出去,僵硬的挪动着脚步,裙摆摩挲着青砖地发出沙沙的响动。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目,照得她浑身热辣辣的。 瑞香扶着贤妃的手,感到掌心湿漉漉的,瑞香抬起头才看到,她的身子正如筛糠般颤抖。 “娘娘,您还好吧?”瑞香小心的问了一声。 她不说话,闷头挪动着两条腿,总算是走出了兰台宫,贤妃才缓缓停住脚步。这并不宽敞的宫苑,今日竟是如此的漫长。终于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贤妃慢慢合上眼,道:“瑞香,我输的好惨。” 瑞香咬咬嘴唇,安抚道:“主子别心急,那姓沈的不过是个美人,咱们有的是办法对付她。她再猖狂,还能狂得过淑妃吗?淑妃不一样被咱们打垮了?这女人不过是博取皇上的同情罢了,依奴婢看,她也没什么手腕,未必能压过您。” 她呆呆的望着瑞香,这小丫头还不知道她究竟败在哪里,败给了谁。 暖风扑在脸上,热气蒸的她头发晕。两侧是高大的绵长的宫墙,连能乘凉的阴影都找不到。阳光晒得她脸上,晒得她皮肤刺痛。 瑞香还在喋喋不休:“不就是装病吗?若是娘娘病了,皇上也会加倍关心。再不成,咱们还有公主呢。” 她听了这话,不由得精神一颤,惊惶的望向瑞香。她终于明白,当初淑妃为什么要对自己襁褓中的婴儿下手。都是深宫中的无奈人,或许当初的淑妃同今日的自己一样,输的无路可退。 “她现在病着,皇上关心她,自然是她说什么皇上就信什么了。”瑞香一手扶着贤妃,一手举过头顶,给她遮着太阳。 “你不懂。”贤妃笑起来,却羼杂着丝丝苦味,蔓延到骨髓,苦的透彻。 “淑妃垮了,萧家灭了。现在该轮到本宫,轮到姜家了。” 瑞香面上一颤,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娘娘,您说什么?” 她不禁自嘲,她为了走到贤妃这个位置上,隐忍了那么多年,她在外人的面前要装的温良恭俭,她在南景霈的面前,又要装的与世无争。可是,南景霈只是*的布了一个局,她便毫不犹豫的钻了进去。 就这样,她被他看穿了,所有的伪装都暴露无遗,多年的辛苦付诸东流。 从她下令封锁兰台宫的那一瞬,她便落入了他的穹网。他知道她囚禁了沈韵真,可他纵容她,他只是想看看,宫里谁会对沈韵真落井下石,于是她便浮出水面。她苛待沈韵真,他不闻不问。他就是想让沈韵真落到绝境,那时他再来雪中送炭。这样,沈韵真就会对他百般依赖。从头到尾,他都在作壁上观,这就是她的皇上。 她总算明白了他的心思,可惜太晚了。 如果沈韵真借机跟皇上修好,利用皇上来对付她!贤妃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她会不会落得跟淑妃一样的下场?姜家最后,会不会和萧家一样,一败涂地?! 她缓缓掩住口,一丝愧悔袭上心头。或许,当初她根本不该和淑妃争斗,若还有萧氏一族,姜家尚且可以被皇帝当做与萧氏分庭抗礼的棋子。现在萧家覆灭,皇上终于可以掉转枪口,收拾姜家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决不能!她死死抓着瑞香的手,五指将瑞香的手勒出一道道红痕。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设局害我,他一定是知道了!”贤妃扯住瑞香的衣襟:“快派人把消息告诉父亲,让他早做打算!信王不是想跟咱家联姻吗?答应他,通通答应他!” “可皇上盯着咱们,咱们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宫啊!”瑞香见贤妃着实惊惶,也跟着害怕起来。 她勉力镇定下来,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瘦削的身影。 第一百三十六章 帮我逃出去 谯楼之上三更鼓响,夜风聒噪,鼓动着纱糊的窗棂。房间里只点了床头的两盏架灯,刚刚能看清房里的摆设,又不至于太亮,影响房里人的休息。 小顺子坐在回廊下的玉阶上,裹着一张羊皮斗篷,一手撑着脑袋打盹儿。今天是他当值守夜,加之皇上在这里,他需得格外清醒。可连熬了几天夜,他也有些撑不住,眼皮似灌了铁水一样,沉重的抬不起来。幸而东来和皇上随身的侍卫都分布在兰台宫四周,即便他睡着了,也无碍于安保。 刘二月悄悄从他身边走过,从袖中露出一个剥了皮的蜜桔给他。这个时节,蜜桔已经很少见了,这新鲜的蜜桔应该是沾了皇上的光。刘二月偷这个给他也是一番好意,他冲刘二月笑了笑,将橘子藏进袖中,一瓣儿一瓣儿的掰着吃。 “你吃了没?”他问。 刘二月笑道:“吃过了,只管吃你的。” 他不再推让,将手中蜜桔都吃光了,酸甜的汁水和着籽儿一块儿吞进肚子里。 刘二月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皇上既然这样关心主子,干嘛还要纵容贤妃欺负咱们呢?” 小顺子微微垂下眼睑:“这可不是咱们该议论的。” 刘二月一笑:“我知道,这儿就咱们两个人,随口说说罢了。” 小顺子撇撇嘴:“这宫里的事儿,可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离皇上越近的人越危险,离权力漩涡越近的事情就越复杂。咱们主子,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你就踏踏实实跟着她,什么也不问,闷头伺候主子,保你后福无量。” 刘二月点一点头,随即又有些诧异,嗤嗤一笑:“瞧你那样儿,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不过是个小太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诸葛亮呢。” “我不是诸葛亮,可我比你了解男人。你看皇上在这儿守了多久了?你见他对哪个女人这样过?” 刘二月长长舒了口气,可倒是实话。 南景霈一直守在这儿,一连几个时辰,腰背早就坐的僵硬,他想活动活动,可又不想走开。他想让她醒来时,第一眼便能看到他,尽管他有些乏了,也只是靠在床头闭目小憩一会儿。 他醒了盹儿,觉得头脑清醒了些。低头看看她,她还闭目睡着。她的梦里像是不太平,两道柳眉一直蹙着,额间也渗出冷汗。他找不到手帕,便卷过袖子替她擦。 “影霖……不要……”她在梦中呢喃。 他心房骤然一紧,先是惊喜于她在讲话,随即才注意到那个名字。影霖?她连梦里都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竟然是他吗? 他一直握着沈韵真的手,这只手柔弱无骨,好像诗经中说的柔荑。他隐约觉得这只手抽动了一下,他慌忙松开,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她骤然惊醒,喘着粗气。更鼓响了三声,已经到了三更时分。老人们常说,午夜的惊梦最准,往往应验。她惊惶的望向周围,到处都是血色一片。 “爹……”绝望如一张巨网将她罩住,无从逃窜,无法脱身。她双手抓住床边的人:“信王杀了我爹,干娘,信王他杀了我爹!” “你做噩梦了?”他轻轻扶住她的肩。 她这才意识到身边的人并不是刘二月,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终于看清了这张脸。 “是你?”她猛地甩开他,好像被滚水刺痛皮肤后的条件反射。 “朕听说你病了,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他伸手去拉她:“你刚才做噩梦了吗?” “别碰我!”她往后缩了缩身子。 他不再上前,只是柔声道:“朕听说了兰台宫的事情,朕已经惩办过贤妃了。” “你走。”她低声说。南景霈骤然语塞,随即他又清晰的听到她重复道:“你走。” “朕知道你受了委屈,朕已经惩罚过贤妃了,你不用怕。”他拉住她的手腕,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手劲儿很大,把她的手腕捏得生疼,皮肤好像错位了一般。“你放开我!”她不想被他抱住,却又推不开他,一句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可他却不肯放开。 许是被拒绝的多了,伤了他做男人的自尊心,南景霈忽然变得急躁,按着她的腕子,几乎把她压住,他似捕捉猎物的小兽,将她按在掌下。情急之间,她只能扯下发间一支银簪,猛然刺向他的手臂。他手上一吃痛,倏忽松开手。 手背上冒出一颗滚圆的血珠,殷红得发黑。他起身,甩了甩手,血珠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划过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朕知道那次在迷踪阁是朕误会了你,朕给你道歉还不成吗?” “你走。”她抱着头,瑟缩在床脚,不去看他。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没有上前,只重重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刘二月早就听见房里有争吵声,可又不敢进来看。她唯恐两个人吵起来,可没想到这次更严重。南景霈摔门而去的时候,她眼见什么东西从他指尖坠落,先前她还以为是珠子之类的东西,完没想到是一滴血。 刘二月疯了似的冲进房里,沈韵真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根带血的簪子。她废了好大力气才把簪子从沈韵真手中夺过来。 “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皇上没日没夜的在这儿守着你,你……” 刘二月还没有说完,沈韵真便用力推开她,她从床上爬下来,鞋也不穿。就这样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刘二月不知她受了什么刺激,抓起她的鞋便追。 可她走不出多远,便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撞在门框上,眼前的光影继续缩减,变成一个黑暗包裹的光点,最后连这小小的光斑也消失了。她的身体渐渐从门框上滑下来,整个人似片轻飘飘的落叶,坠落在地。 “主子!”刘二月忙扔掉鞋子,跑去扶她。 “怎么了怎么了?”小顺子也慌忙跑过来,见沈韵真晕倒在地,他愣了一下:“我去找人!” 这次她很快便缓醒过来,可太医依旧什么也诊不出。王品堂面露难色,他简直要怀疑人生了,时疫他治不好,难道连这小小的眩晕症也诊不出来吗?幸亏是沈韵真不是外人,若是换做其他的娘娘,他这个太医院首怕是要名誉扫地了。 他惭愧的搔搔头,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刘二月同小顺子对视一眼,双手叹了口气。 刘二月轻声道:“王太医,您再仔细瞧瞧吧,这人若是没病,怎么总是眩晕呢?” 沈韵真倚在软枕上,用手撑着头,有气无力的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对王院首讲。” 王品堂目送着刘嬷嬷和小顺子关上了门,才讪讪的转过头。他诊不出脉,便不知道该说什么,满脸都是羞愧。 沈韵真轻声道:“您不必惭愧,有些症状就算是我爹也未必能诊断出来。” 王品堂摇摇头,叹了一声:“终究是我医术不精。” 她温然望着他:“听说皇上谕旨,让您负责京城时疫的治疗。” 王品堂点点头,越发把头压低,他默然许久,才小声道:“可惜总是治标不治本,无法根除。” 沈韵真凝了他一阵,道:“如果我能帮您根治时疫,您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王品堂抬起头,毫不犹豫的应了一声。眼下最让他头疼的就是时疫,只要能彻底根除时疫,别说要他帮一个忙,哪怕是要他倾家荡产,他也愿意。 “您都不问问我要您帮的是什么忙吗?”沈韵真笑了笑。 王品堂这才觉得冒失了,反问道:“是什么?” 沈韵真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帮我逃出宫。” 王品堂精神一震,他万没想到她会向他提这样的要求。皇帝有多在乎沈韵真,他是看在眼里的。她如今又是皇帝的妃嫔,协助妃嫔私逃,这不是欺君之罪吗?治不好时疫最多是个失职之罪,贬官回家也就罢了。可犯了欺君之罪,那是要诛九族的! “只要你对皇上请旨,要我跟你一起去根除时疫。到时候我自己找机会逃跑。您就说是我利用了您,在皇上那里你也不用担责任。” “皇上待娘娘很好,为何又要逃走呢?”他问。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下意识掩住腹部。十几天前,她就发现了这个孩子,算算日子,正是在迷踪阁的那一回有的。太医要诊出身孕,至少也得怀孕两个月。这一个月的身孕,只有女人自己知道罢了。 她早就知道,以王品堂的性格,本就不会轻易答应帮她出逃,所以她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怀孕的事。他若知道真相,就更不会帮她了!不仅不会帮她,他还会把这事告诉南景霈,到时候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伯伯,谁又能心甘情愿的跟自己仇人在一起?当初你曾劝我出宫,那时候我糊涂,没有听你话,现在我想通了,您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朕不会放任她逃走 从兰台宫走出来,王品堂觉得脸上发烧,他捂住额头,太阳穴在掌下腾腾直跳。 小顺子迎上来:“王院首,您没事儿吧?” 王品堂摆摆手,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们进去伺候吧。” 小顺子同刘二月一前一后进了寝殿,却见沈韵真在收拾东西。刘二月走上切近,发现她正找出一包银子,她忙接过来:“主子,您在找什么呢?” 沈韵真凝了她一阵,又看看小顺子:“你们两个跟我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你们却是真心对我好的,沈韵真感激涕零。” 这话听起来像是道别,小顺子听出些端倪,便笑了笑:“主子说哪里话,能服侍主子一场,是我们两个的福分。” 她慢慢坐下来,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小顺子,你的来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走以后,你也应该再找个新主子侍奉了,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一句,那个人不可靠,你为他效忠,早晚有一天,会把你自己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为了他,真的不值得。” 刘二月张大了嘴巴:“主子,你要去哪里?” 她又抚上刘二月的肩膀,一手按在那包银子上面:“这包银子,还是你给我的。我一厘也没动,都在这儿了。这东西自然是要物归原主的,我进宫时,所有的家当不过一套衣裙而已,如今穿走一套,也不算我亏欠他。这银子是你的,你若想跟我一起走,便带着一起走。你若想留下,便拿这银子去打点关系,仍旧回你的司珍局去。” 刘二月说不出话,满腔的惊愕郁结在胸口,她扶着沈韵真的身子,缓缓跪在她脚下:“主子,你,你是要私逃吗?嫔妃私逃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她苦笑,她早就孑然一身,所谓九族,也不过她一人而已。她抚上她的鬓发,刘二月才人到中年,便已有丝丝缕缕的斑白羼杂。她有些心酸,她自幼便没有母亲,若母亲还在世,想必也跟刘二月同龄吧? 小顺子倒是淡淡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细作就是细作,果然比常人要沉稳的多。小顺子发现她正望着自己,便微微一颔首:“主子,您吩咐。” “我出宫的事情,你不必告诉他,若有机会,我自己会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 “是。”小顺子缓缓站起身,从寝殿退了出去。 “别走!”刘二月猛地上前扯住小顺子,一时间涕泪俱下:“你别走,跟我一道儿劝劝主子,不能做这等傻事啊!” “你让他走吧,刘嬷嬷,他还有他该做的事情。” 小顺子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兰台宫门口,像西斜的日光。刘二月扶着门框缓缓坐了下来,这是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想不通,这一切对她来说太过复杂,像一团乱麻,根本理不清头绪。沈韵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把头倚在她肩膀上,刘二月握住她的手,却不住在打颤。 “还是不要走了,皇上若是知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说。 沈韵真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腹部,刘二月有些惊讶的望着她。她却一字一句的对她说:“干娘,我怀孕了。” 轻柔的一句话对于刘二月来说却似晴天霹雳,震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柔软平摊的地方,居然孕育着一个婴儿! “孩子的父亲是我沈家的仇人,可我又不能打掉他,毕竟这孩子也是沈家的血脉。干娘,你见过法场上人头落地吗?你知道那种,看着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们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而你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吗?” 刘二月嗫嚅着,毅然将沈韵真搂在自己的怀中。 “我真的不想让我的孩子,管我的仇人叫爹,我更不行让他背负着罪臣之子的恶名。我必须想办法逃出去,如果继续留在这儿,皇上迟早会发现的。” “我跟你一起走,”刘二月轻柔的拍打着她的肩膀:“咱们到一个皇上找不到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我能洗衣会缝补,你能给人治病,俩有手艺的人,肯定能把孩子拉扯大。” 她倚在刘二月怀里,眼泪缓缓从眼眶中滑落。 …… “她这样说的?”南景霈背对这王品堂,指尖无聊的拨弄着蜡烛的火苗。 房中灯火通明,但不似白天那种太阳的光亮,灯光是明朱黄色的,把气氛调节的格外压抑。王品堂跪在门槛外,心脏还是腾腾的狂跳。 “是,悦美人说她有办法根治时疫。” 南景霈转身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的吩咐道:“你先起来吧。” 王品堂起身时,不慎踩住了衣角,差点摔倒,东来一把将他掺住:“王院首,您小心点儿。” 王品堂扶了东来的手才站住,低头瑟缩在灯影的晕背处,好像要借阴影把自己藏起来。 “朕知道了。”南景霈淡淡的说。 “那,皇上的意思是?” “准了。”他默然瞥了王品堂一眼。 王品堂身子一颤,诧异的望向皇帝,他万没想到事情来的这样容易。他那套用来蒙混的说辞已经在肚子里来回掂对了好几遍,没想到皇帝竟然连问都没问。 “那,那微臣告退了。” “慢着,”南景霈突然叫住他:“别让她跟那些病人接触。” 隔着窗子,见王品堂走出御书房的院子,东来才扭过身,道:“皇上,他走了。” 南景霈轻轻的哼了一声,骤然将面前一架黄铜灯烛打落在地。烛火落地,灼烧着芙蓉地毯,东来忙将火苗踩灭,跪在地上收拾。 “皇上,奴才倒觉得,这事儿跟王院首无关,沈姑娘也未必会把她的意图全盘告诉王院首。”东来将蜡烛一个个儿的捡到托盘里,又道:“王院首最近被时疫忙的焦头烂额,他八成是病急乱投医。” 南景霈愤然转过身:“朕知道。协助嫔妃私逃那是欺君之罪,王品堂没这个胆量。朕气的是她,自从迷踪阁朕误会了她,她就一次又一次的跟朕使性子,怎么哄也哄不好。现在居然还要背着朕私逃出宫!” 东来将托盘里的东西端下去,又道:“不妨事,进出京城都要有官府的关传,沈姑娘没这些东西,想必是出不了京城的。只要京城四门严加戒备,沈姑娘就跑不掉。” 他怒极反笑:“她以为朕的手腕就这么一点点吗?还能让她轻易逃脱?” 东来微微低着头:“奴才就怕,信王那边会有什么动作。” 南景霈瞥了东来一眼,很是不以为然。他刚刚登基的那一年,正是信王实力最为雄厚的时候。从那个时候起,信王就在密谋造反,几年过去,信王还在密谋造反。像驴拉磨似的转圈圈,指望信王成事,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不过皇上放心,奴才已经吩咐内线,密切监视信王的一举一动。” 南景霈点点头,又道:“他去过昭台宫了?” “是,贤妃娘娘找他,好像是商量信王殿下和二小姐的婚事。” 姜家二小姐?他极力在脑海里搜寻,可实在想不起这人的模样。只隐约记得这位二小姐是妾室所出,平时又不得父亲宠爱,已经过了出阁的年纪,还没有个婆家。有一年的宫宴,姜家主母曾把她带到宫里,她怯生生的,缩在背后不敢见人。当时还沦为笑柄,说她没有半点贵族小姐的气度。 他不屑的一瞥,道:“咱们信王真是越来越没用了,竟然把希望寄托在女人的裙带上。” 东来舔舔嘴唇,心里越发得意,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大齐第一聪明的太监! 当时先帝给每位皇子各指派了一个小太监贴身服侍,太监头领做安排时,为了公平起见,便让两个小太监抓阄儿,抓找谁的名字,便服侍哪位皇子。先皇就只有南影霖和南景霈两个儿子,信王的生母又出身高贵,自然人人都想去攀信王这个高枝儿。当时所有人都把宝压在信王身上,期盼信王登基以后,能给自己带来荣华富贵。 其实第一个抓到信王的人是东来,可纸团却被另一个小太监抢了去。至今他还记得那个抢纸团的小太监那副兴高采烈的嘴脸,好像占尽了天下便宜。可东来却不气馁,他是欣然接受另一个纸团。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去争,或许只是同情这个不得宠的皇长子。现在看来,他当初的选择是多么高瞻远瞩。 先皇一直宠爱信王,简直要把他塞进蜜罐里,对于皇长子南景霈,却是淡然处之,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情感可言。有好几次先皇把信王扛在肩头,欢声笑语的从南景霈面前走过。看到皇长子,先皇也只是停下来,淡淡的看他一眼。可南景霈却并不在意,他依旧是他自己,对上恭最下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出宫 东来唇角洋溢着笑容,他比南景霈更乐于看到信王失势。这样,他从前因为南景霈不得宠而受过的那些冷嘲热讽,才能得以弥补回来。 “依奴才看,倒是姜家有兔死狐悲之心了。” 南景霈抿着嘴,微微一笑:“两年前,影霖就向姜家提过这件事,可因为影霖的封地在北寒,当时的姜家根本瞧不起他。如今姜家竟然上赶着去巴结影霖,这是可笑。” 夜风飒飒,将启祥门上大红宫灯吹得摇摇摆摆。修缮过的启祥门已经看不出爆炸的痕迹,朱红色的城墙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显眼亮眼。南景霈很喜欢这里,不仅是因为这吉祥的名讳。记得小时候,每次做完少傅少师们布置的课业,他便会带着东来到这里转转。 启祥门是整个宫墙最高的一处,天气好的时候,站在这里,可以张望到半个京城的景色。听宫人们说,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是东市西市,最宏大雄伟的建筑都集中在那里。他虽然没有去过,但格外向往东市。他听说东市旁的锦绣街,坐落着沈家老宅。那个小姑娘最天真烂漫的过去,都停留在那座古色古香的院落里。 沈家的建筑还是他的皇爷爷下旨翻修过,皇爷爷褒奖沈家国医功德无量却清廉如水。拨下十万两白银供沈家修缮府邸所用。所以那个小姑娘从一生下来,就拥有着最美好的一切。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人心险恶,她从来都被沈文忠捧在手心里,就连父亲的妾室,多年无所出,对她也是极好的。 他抚上冰冷的墙垛,极目远眺,京城中万家灯火已熄灭一半,他隐约记得那个方向,记得那个高大宽敞的庭院。可现在望去,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一片灰突突的空地。 东来远远地站在一旁,他知道皇上又在偷偷张望沈家了。今年的京城较几年前有些冷清,大有些凄风苦雨的意味。 时疫来势凶猛,以免把时疫传播到别的地方去。官府便四处张榜告示,禁止百姓流窜。因此 街道上空空如也,除了偶尔几个叫卖的小贩,就只剩下沿街乞讨的乞丐。 赶上闹时疫,街上没有人,乞丐要不到银子,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歪在街角。遇到官兵,他们还要极力逃窜,因为官府认为乞丐是最容易携带病气的一个群体,每每遇到,都要全力驱赶。 车子沿路经过的地方,到处可见白布蒙面的官兵抢夺病人的情形。一家人哭的惊天动地,挖心挖肝,拿着锅铲菜刀便要与官兵拼命。官府明令,染病的百姓都要被移到城北的窝棚区,可百姓们又不相信官府,总觉得人一但被送到窝棚区,就只能慢慢等死,尸首再被拖到乱坟岗上,掺上一把石灰烧得干干净净。谁也不肯把自家染病的人送走,于是一家人都染上了病。 王品堂心中低落,当年沈文忠治疗时疫的时候,人们一听说皇上派了国医圣手来,纷纷鼓掌庆贺。要他们排队便去排队,要他们隔离便去隔离,听话的像是一群羊。如今他来了,老百姓却乱的如一盘散沙。 沈韵真放下车帘,才看到王品堂正望着她。 “只可惜我没有令尊的名号,安抚不了百姓。”他叹了一声。 沈韵真笑了笑:“我看了您的方子,虽说和我爹的方子略有不同,但治病救灾已经足够。时疫症状无法减轻,问题不在于药方,而在于方法。” 王品堂略一滞:“方法?” “百姓们不愿隔离,这也没什么奇怪,谁不怕死呢?前人早又先例,把药材投放到井水中,喝过井水的人慢慢痊愈,不一定非要强制隔离,闹得怨声载道的。” 王品堂无奈的摇摇头,这个方法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可百姓们只肯喝自家的井水,从不肯沾染街上的水井。常有人饮用街上的井水,回家后连续腹泻的,后来官府曾在水井中打捞出几具陌生的尸体,后来经仵作鉴定,这几具尸体的生前,都患有严重的疫病。百姓一直认为是死尸污染了水源,所以谁也不肯再碰街上的水井。 “那就重新打口井,在井中投入草药。再请道士作法,就说这是天赐的神水,让百姓排队来买。” “买?”王品堂愣了一下:“这不是以公谋私吗?皇上绝不会同意的。” 沈韵真微微一笑:“每户收十两银子,登记造册,等时疫过后再按照册子退还银两。” 人性这东西很难说准,骨子里透着一股贱气。免费服务的东西,他们总要怀疑,上赶着花钱的,他们反倒相信。 王品堂点点头:“我这就吩咐人去办。” 车子往城北行驶,路过锦绣街,几年不见,除了这街道的格局以外,一切都变了样。 “在这儿停车,我想下去看看。”她轻声说。 王品堂挑起轿帘,见是锦绣街,不禁心中有些伤感。沈家老宅曾是锦绣街上最大最宏伟的建筑,现在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偶尔有些乞丐会在那里留宿。后来传闻闹鬼,连乞丐也不敢住了。 “我陪你一起去吧?” 沈韵真摇摇头,扶了刘二月的手下了马车:“王伯父,咱们就此别过吧。” 她从包裹中取出一个信封儿,里面是几张沈文忠留下的治疗时疫的方子和注意事项,这是她昨天熬夜默写好的。 王品堂接过信封,又将一个布包递给她:“如今进出京城查的很严,没有官府开具的关传是出不去的。这关传虽是假造的,但应该能以假乱真,你们一路保重。” 马车碌碌驰远,消失在锦绣街口。沈韵真和刘二月两个提着一个小花包裹,往沈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这座老宅已经被一把火烧光了,墙壁青砖被烟火熏得发黑,几堵院墙已经塌了,孤零零的立着几根柱子。刘二月不禁啧舌,她从前只是听说过国医圣手的名号,没想到一个太医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家业。从地基来看,说这里从前是座王府都不为过。刘二月紧紧跟着沈韵真,这里虽然破烂不已,但毕竟面积较大,说不准会迷路。 乱糟糟的杂草蓬松的长在墙根儿处,泥泞灰尘把青砖地面糊上一层黑泥浆。因为昨夜飘了一点儿小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沈韵真忽然停住,刘二月附上来:“怎么了?” 前方的泥淖中,赫然印着几个深深的脚印,好像是新踩上去的,从大小来看,像是几个成年男人的脚印。 “这里有人来过?”刘二月有些惊讶,不是说沈家闹鬼,连乞丐都不愿意来了吗? 或许女人的预感真的很准,沈韵真环顾四周,忽的有些心慌。 “快走吧。”她小声说。 她们按照原路退回,却发现地面上的脚步越来越多,而且杂乱无章,刚才分明没有这些!又见墙壁上坠着一个红布包裹,里面的东西有西瓜大小,圆滚滚的。刘二月壮着胆子,用捡来的树枝拨了一下,那东西似乎系的不结实,噗噜噜的砸在地上,从包裹中,滚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在刘二月脚边停了下来。 竟是一颗鲜血淋淋的人头!刘二月慌得惊叫一声:“有死人!” “对,不光有死人,还有活人呢。” 刘二月话音未落,便有人随声应和她,一时间从断壁上翻过几个人,蜻蜓点水般落在她们面前,转身想跑,退路却被另外几个男子堵住。 刘二月忙将沈韵真挡在身后:“你们是什么人?” 这几个人脸上都戴着铁面具,像是羊头的图案。是信王的人?!沈韵真忽的有些错愕,难道是因为她不肯刺杀南景霈,把信王惹怒了?派这么多人来杀她一个,倒真是看得起她。 “你们要杀的人是我,把她放了!” 此话一出,为首的人却噗嗤一声笑了,他一笑,他手下的人也跟着哄堂大笑。他们笑了很久终于停下来,为首的人走上前,用一柄羊头刀抵住沈韵真的下颚:“不错,还算有些胆量,不过你当我们是什么人?蠢猪吗?抓了你,放走她?让她去给官府报信儿吗?” 他们又被而来,也不容她们反抗,只将一块麻布往刘二月面上一捂,片刻,刘二月便软绵绵的没了知觉。她挣扎不脱,被那麻布遮住了视线。 那股麻药劲儿很冲,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捆在一间小木屋里了。手上腿上都没有力气,身上能动的地方只有眼睛,她望向刘二月,她还闭目睡着。 见沈韵真醒了,绑匪优哉游哉的走过来,将一柄冰凉的刀刃抵在她鬓边,半边脸颊都触及到那冰峰似的冷意。这个人不在刚才的绑匪之列,显然是新来的,还是他们的主子。他将刀刃在她脸颊上把玩半晌,又收回刀鞘中。 “沈姑娘如今成了狗皇帝的女人,胆量倒是变大了,我还以为你会吓得大喊大叫呢。”他说。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敲诈勒索 沈韵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穿一身的玄色衣衫,以嫩黄丝线绣制了腊梅的纹理,羊脂玉发冠再佐以银色的羊头面具,显得文质彬彬,像个儒生。 文渊?她凝着眉:“你是文渊?” 她有些认不出他了,当年信王身边一个小小的伴读,开口闭口都是子曰诗云,非礼勿言。听说他这些年混的很体面,成了信王身边最知名的说。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绑架勒索的匪徒? “真是想不到,你还允文允武的啊!”她话音里透着讽刺,熟读诗书的文渊自然听的明白,他略有些羞赧,翩翩君子竟然要做这等绑架勒索的勾当,传出去实在是斯文扫地。 “是他让你来的?”她冷冷的问道。 她倒是挺聪明,不过作为肉票儿,太聪明没好处。文渊淡淡一笑:“既然沈姑娘这么聪明,不妨猜一猜,殿下让我把你绑到这儿来意欲何为?” 这正是她想问的问题,可她不想猜,也懒得猜,反正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理由。 沈韵真别过头去:“你要说便说,不必绕来绕去的。” “哈!真是个暴脾气!” 他干笑一声,一把掰过她的脸颊,两根有力的手指捏的她骨头酸疼。他死死盯着她,眼睛里继续沁出水来。 “我知道,沈姑娘出宫就是为了根除时疫,南景霈那个狗东西不会是走投无路了吧?连弱质妇孺都派出来了。”他缓缓抬起沈韵真的下颚:“你说说,他是不是走投无路?” “我看走投无路的是信王吧?”她反问:“南影霖为了阻止朝廷治疗时疫,不也绑架了我这个弱质女流吗?他比皇上也强不到哪里去。” “牙尖嘴利!”他倏忽抽出刀子抵在她唇边,目露凶光:“我最恨的就是牙尖嘴利的女人。” “有种你就杀了我,你看我怕不怕死。” 文渊瞪了她一阵,朗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缓缓站起身:“我知道你们沈家人是不怕死的,因为沈家早就死绝了。可是我不知道的是,你愿不愿意做点儿比死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尽孝什么的?” 沈韵真眉心略皱了皱,南影霖早就说过,若不毒死南景霈就要结果了父亲的性命,但听见文渊这样说,或许南影霖还没有伤害父亲。 “你想救沈文忠的性命吗?”他背着手,在房中缓缓踱步:“信王殿下说,沈姑娘是个纯孝的人,若是听闻老父在信王府受苦,一定会欣然跟我们合作的。” “你以前可从来不敢直呼我爹名讳的。”她盯着他。 文渊抿抿嘴角:“从前沈姑娘也不会违逆信王殿下的旨意啊。” 她不想跟他饶舌,多说无益,她只想知道父亲的情况:“我怎么知道我爹还活着?你用什么证明?” 他就知道她会这样问,早就将证据预备好了。两根手指伸到袖中,扯出一张字条。这是一张写了一半的药方,从起笔的几味药材来看,这应是用来治疗时疫的。他将这张字条在沈韵真眼前抖了抖,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是近期新写的,我知道沈姑娘冰雪聪明,假造的东西骗不过你。” 这是父亲的笔迹没错,笔锋透着含蓄隽永的味道,字如其人,先帝在世的时候,常夸父亲写的一笔好字,还说父亲的字迹是独一无二的,无人能及。 “把药方给我补齐,我就放你走。”文渊俯下身,似是跟她商量。 “你把我绑来,就是为了一张时疫的方子?” 她有些哭笑不得了,治疗时疫的方子有很多,随便翻翻医书都能找到。他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居然就是为了这个? “你听好了,”他说:“我不光要这一张,我要的是你沈家祖传的全部秘方。” 她怔了一下,医道大有所成的人,多会凭借自己行医的经验配制独家秘方。对于医者来说,秘方往往是最值钱的,医者治病救人,备受尊敬,他们的的社会地位也比一般人要高出几个等级。有秘方傍身的医者则更为传奇,往往声名远播。 一张熬制阿胶的独门秘方,足以支撑一个巨大家族的各种支出,更何况是沈家?百年国医,上下几代都是医者,积累的秘方何止几百份?谁若是得了沈家秘方的真传,想必整个大齐都再难有谁能与之匹敌的了。 “你要这个干什么?”她狐疑道。 “这你管不着。”他直截了当的答道。 她冷笑一声,连用途都不敢说,想必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沈家几代清清白白,她怎么可能容许外人把秘方拿去做卑劣的勾当? 文渊许是急着讨要秘方,便有些踌躇:“自然是光明磊落的,我们就不能拿来行医吗?” “天底下还有光明磊落的绑匪吗?” 他本就是个书生,又是第一次做绑架的事。起先还能装得严峻冷酷,但几句话问下来,就露怯频频。他的唇角明显抽动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 “信王已经抓了我爹,若真心行医,挂牌开医馆即可,何必又来抓我呢?”她轻蔑了一瞥,定是信王又做出什么不能见光的事,被父亲严词拒绝,所以他又来打她的主意。 “这个……”他竟磕巴起来。 不打自招,沈韵真闭上眼睛:“我爹不答应的事情,我也是不会答应的。” 他眉心颦蹙:“你就不怕沈家百年基业,断送在你这一代吗?!” “我是个女子,要传承祖业,本就轮不到我。沈家的基业早就断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有些焦灼,一把扯住沈韵真的衣领:“不可能,你是医女,沈文忠一定把他的秘方都教给你了!” “你不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吗?” 文渊愣了一下,一动不动的僵持了许久,一抹狡黠的笑意从唇角缓缓地慢慢的渗出来,透着一股阴森诡异。她在撒谎!一定是撒谎!沈家没有子嗣,那些秘方不传给她,还能给谁?若她真的什么也不会,信王又何必来威胁她? 他慢慢松开沈韵真的衣领:“你还是乖乖的写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沈韵真紧紧闭着嘴巴,连掖庭的板子她都挨过了,淑妃的夹棍她也尝过了,还怕什么皮肉之苦吗?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文渊有些急了,便又重复了一遍:“快写出来,免受皮肉之苦!” 她横了文渊一眼:“我知道,在写出秘方之前,你们不会杀我,可我一但写出来,你们会立刻杀我灭口。我又不是傻瓜,我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她说中了他的心声,他咧咧嘴,索性将刀子扔了。 “你写出来,我会向王爷求情,念在你的功劳王爷会饶你一命。” 她冷笑,南影霖十岁那年生天花,长了一身的麻子。高烧不退,整个人烧得直说胡话。几个太医治不好,又怕担责任,纷纷退到一旁。当时还是父亲自作主张,用了沈家的秘方,一副药一副药的喂下去,整整七日守在宫里不曾回家。衣不解带的照顾他,这才把他的性命从阎王手里夺回来。连南影霖的性命,都是她爹给的!她如今想活命,居然还要靠一个书童替她求情! 当年若知道信王这样的狼子野心,他根本就不该把他救活!像他这样恩将仇报的人,还指望他行医济世?没有半点医者该有的仁慈之心,要再多的秘方又有什么用? 或许……是要钱吗?她警觉起来。是啊,那些拥有独门秘方的行医世家,多是门庭显赫,极少有穷困潦倒的。 她恍惚想起信王炮轰启祥门之后,南景霈曾对她说过,北寒的一万大军被朝廷歼灭殆尽,北寒的游牧部落会把信王吃干抹净,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要如何赔偿北寒的一万大军呢?他不可能割让朝廷的土地,想来也只有赔钱这一个办法了。沈家的方子真的很值钱,所以他才抓走了父亲!或许,他从北寒游牧部落借兵攻打朝廷的事情,父亲早就有所耳闻,所以父亲不肯合作,他便找上了自己! 北寒的游牧部落没什么文明可言,但他们私养的战马*,他们打造的弯刀削铁如泥,他们的士兵气壮如牛。而这一切,统统可以用钱换到!只要他有足够的军饷,他可以买到北寒一切可以战斗的力量! “我懂了,他是为了谋反。” 文渊着实愣了一下,不由得啧啧舌。他缓缓抬起手,有些底气不足,其余的匪徒走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给我打,打到她肯交出秘方为止。” 其余的匪徒可没有他这样的好气度,手中的皮鞭竹竿早就跃跃欲试,他们不知道头领为什么要跟这个女人废话。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只管打就是了,受不了皮肉之苦,她自然而然会招供的。 其中一个把皮鞭高高举过头顶,尚未落下来之际。文渊蹙着眉,又耐下心来:“这一鞭下去可够你受的,你我劝你好好想想。” “想好了,我们沈家人没有一个软骨头,如果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咬舌自尽,你们什么也得不到!”她瞪着文渊,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第一百四十章 替她挡箭 他怒极反笑:“好,算你有种。”他愤愤然背过手,断喝一声:“谁也不许给她饭吃!不许吃饭不许喝水!我就不信,她能坚持的了三天!” 她倚在木柱子上,呆呆的望着房梁,一只结网的蜘蛛一圈一圈的绕着。单薄的蛛丝网上粘着一只白蛾子,很肥硕,比这只捕猎者还要大上一圈。想必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柔软的蛛网被撕了一个洞,小蜘蛛正努力的修补着它的陷阱,以迎接下一只猎物的光临。 她瞥了一眼,刘二月还歪头睡着。门外几个绑匪还在叽叽咯咯的讨论着什么,像是讨论的很不愉快,语气越来越激烈。 隔得太远,她也听不太清楚,只能从残缺断句中大致推断一二。信王谋反,急需筹备大笔军费,文渊接到命令,必须尽快从沈韵真这拿到沈家秘方。药贩子们富得流油,一听说能收购沈家秘方配置的成品药便蜂拥而至。他们自是不吝惜钱财的,银票具大把大把的已存入银号,单等他们拿到秘方,便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可惜她到现在不肯交出秘方。 直到后半夜刘二月才缓缓醒过来,被绑的实在难受,半个身子都是麻的。 或许这笔军费逼迫很急,于是信王逼他们逼的更急。文渊原说要饿她们三天三夜,可还没到第三天,绑匪自己便熬不住了,有的已经开始磨刀,扬言道:如果沈韵真还不肯交出秘方,就要一刀结果了她的小命。 木屋的门半敞开着,她能看到那个磨刀的人身体一前一后的移动,刀刃在磨刀石上摩擦,发出霍霍的声音。听着有些毛骨悚然,刘二月瑟缩着身子,偷眼看着沈韵真。 不一会儿,那人磨好了刀,走进房中。她探头往外看,可是没有看到文渊的身影。 “喂喂!你找什么!”拿刀的绑匪粗声粗气的,连呼吸声都很粗,呼哧呼哧的,像水田里耕地的牛。 “文渊呢?”她问。 “文大人要饿你三天三夜,我们可没有这个耐心,他走了,去禀报王爷了。临走时大人吩咐,你的小命儿任凭我们处置。怎么样,老实交代吧,不就是几百张秘方吗?就算是几百张银票,该舍也得舍,命最重要了,你说呢?” “可以考虑,不过我有个条件。”她的目光渐渐转向刘二月:“这个人不过是一个跟我一起逃出宫的奴婢,跟沈家没有半点关系,你们放她走,把包裹还给她。” 绑匪摆摆手,便有人替刘二月割断了绳子。刘二月抱着包裹,呆呆的站在一边,像被狼群吓傻的小绵羊,不知何去何从。 “怎么了?没住够?还不快滚!”几个匪徒似扔垃圾一样把刘二月推出房间。 拿刀的匪徒冷笑一声:“你以为放了她,她就能带人来救你?做梦吧,这山名叫积骨山,是个穷乡僻壤的山沟沟。被沙尘草草燕掩埋的白骨随处可见,都是在山里迷路的行人。你真以为她能走出去吗?” 沈韵真不理会他,只说道:“你不是要我写秘方吗?没有纸笔,又不松绑,我怎么写?” 绑匪割断绳子,拿了纸笔给她,一方砚台拍在桌上:“快点儿写!” 被绑久了是真的浑身僵硬,她缓和了好一阵。等到自己的手脚复原如初了,便倏忽扬起手,轻薄的宣旨如一只只雪白的蝴蝶,张开巨大的蝶翼,向人扑来。她趁机一把抓过那方砚台,朝着那个拿刀的绑匪一扔,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那个绑匪并未说谎,这四周都是不辨认方向的荒山野岭,她不知道刘二月是朝着哪个方向走的。她跑出门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惨叫声,想必是砸伤了人的。 “给我抓住她!” 绑匪纷纷去马厩解开缰绳,她来不及选择,随便沿着一个方向夺路狂奔。山路崎岖不平,好像那些为了养生而铺设的石子路。但在这样的路面上奔跑确实考验一个人的平衡能力。 万幸,她的平衡能力并不好…… 一脚踩空,她整个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头重脚轻的跌了出去,叽里咕噜的从陡坡摔了下来,幸亏这里枯草丛生,软绵绵的将她托住了。她抬头向上往,不免有些惊讶,她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没空感慨我佛慈悲,马蹄声和铜铃声百年此起彼伏的响作一团,斜坡上的人已经发现了她,正循着略平稳的小路驱马追赶。她连忙爬起来,幸亏摔下来的时候没有伤到腿脚,她还能继续跑。 可她毕竟只有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一群骑马的人?那铜铃声离她越来越近,她已经能清晰的听见马匹的喘息声。马背上的人一手勒着缰绳,一手去抓她的衣领。 她向下一蹲,避开那只手,却听见见身旁的那匹马一声嘶鸣,马儿立起四蹄,将它驮着的主一把摔出两米远,仰头跌倒在地上。 她吓了一跳,这才看清,马儿脖子上插着一只长长的精钢箭镞,玄色尾羽油光发亮。箭镞上刻着一个篆书“御”字,涂着金色的生漆。 是羽林军的箭镞! 她来不及研究那支箭,才刚被马儿摔飞出去的绑匪已然爬起来,她踉跄几步,转头便跑。却看见一只箭镞骤然向她射来,她死死闭紧双眼,那支箭却从她的右耳边划过,精准无误的刺进绑匪的喉管。 “过来!” 她怔了一下,才确定是在喊她,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竟是南景霈!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一席银色战袍,玄色内衬将铠甲衬得煜煜生辉。他的身边簇拥着大批的羽林军,个个英雄骠锐,训练有素。 “过来!”他冲她喊。 她没有选择,只能向他的方向跑,他驱马迎过来,身后羽林军架起弓弩。已经吃了亏的绑匪却舍不得放弃他们的人质,毕竟没有拿到秘方,又弄丢了人质,信王殿下肯定不会轻饶他们。拨马转了几圈,还是决定追上来。 绑匪往这边一冲,羽林军便来了个弩箭齐放,密密麻麻的箭镞,似一片出林的山鸟,席卷而来。冲上前的绑匪似被砍倒的甘蔗,齐刷刷的倒在地上,摔得人仰马翻。 南景霈伏身搂住她的腰,一把便将她抱到马背上。 “让你跑。”他赌气的嘟囔了一声,却紧紧将她揽在怀中。 铠甲虽然冰冰凉凉,但他的臂弯却出奇的暖,她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咯噔咯噔,健硕有力。她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或许她还是期待南景霈的臂弯,可她却又害怕。她爱他,可又怕爱上他,她怕这卑微的爱蒙上世人的鄙夷和唾弃。 刘二月从马队中跑出来,看看被射倒一片的绑匪,又看看毫发无损的沈韵真,她松了口气,将包裹扔在地上。 南景霈扭头看了刘二月一眼,道:“做得好。” 她是在逃跑的途中遇到搜山的羽林军,才得以将功补过的。刘二月心中有些感喟,虽然她们的逃亡计划彻底破产,但幸运的是谁都没有受伤。 “回去再收拾你。”南景霈伏在沈韵真耳畔低沉说道。 他调拨马头,却听到密林中有人喊他:“狗皇帝!” 他下意识顺着那声音望去,只见陡坡的密林中,一颗歪脖老树后藏着一个人,又是那熟悉的羊头图案!他来不及反应,对方已经扣动了弩箭的扳机,一只短柄钢箭径直向他的方向射来。 “小心!”他一扭身,将沈韵真合身抱在怀里。 她明显感觉到南景霈的身体向前冲了一下,一滴粘稠的血液从他的口腔中喷出,溅在她脸上。他渐渐松开她,重重摔落马背。 “有刺!”羽林军万箭齐发,朝着那棵歪脖老树,只半晌,那棵树便插满了弓箭,一个人影摇晃了两下,从山坡上滚落下来。 她惊慌的跳下马背,已经有羽林军扶起南景霈。他的背部中箭,血从伤处丝丝渗出。濡湿了玄色衣衫。她这才注意到这件铠甲,前面左面右面都是精钢打造的方片编织,只有背部是空的,用几根牛筋勒住。 可他明知道他背后防卫空虚,却还是为她挡了这一箭! 羽林压住南景霈的伤口,她伸手去拔那只短箭。箭头剥离皮肉,带出一股腥甜的浓血。她有些发晕,不知是生理反应的害喜,还是出于害怕。 回宫的途中他醒来过一次,她的眼睛已经哭的红肿。他用力攥了攥她的手,却咳出一口乌黑的血来。她找不到手帕,只能卷了衣袖替他擦拭,血止不住,一口一口的吐在她的衣裙上,染得殷黑一片。 血是黑的,这箭上有毒! 她打了个冷颤:“撑着点,你不能死……你听到没有,你不能死!” 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他说不出话,略一费气力就吐血,晶亮的眸子一直盯着她,直到昏迷过去。 他被火速抬回兰台宫,东来忙派人去城北找王品堂。可这路又远,一来一回还要几个时辰,他伤的又重,毒随着血液不断蔓延,实在等不及。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眷眷之心,神明可鉴 她褪去他的寝衣,抚上他的背,伤处已经被毒液沁的黑紫,她附上去,吸出一口毒血。 “沈姑娘!”东来惊叫一声:“这种事让奴才来吧!” 用嘴吸出毒血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中毒。事急从权,她也别无选择。她默然把黑血吐在盆里,又附上去吸。 东来悄悄擦了把汗,使劲儿板住南景霈的身体。 她吐掉最后一口毒血,他的伤口已经褪去了黑紫,变成普通伤口的深红色。 王品堂冲入寝殿,惊愕的望着铜盆中黑紫的毒血:“秋月冬香,快煎解毒汤剂,催吐汤剂。” 他拿过钢刀,在沸酒中一泡,又在蜡烛上烧了一会儿,麻利的割去了南景霈伤口处的腐肉。捣碎一把新鲜的牧靡草,和了清热消肿的药沫儿敷在他的伤处,换了几次药,南景霈的呼吸渐渐平稳,总算安然睡下。 忙完走出寝殿,王品堂还惊魂未定。私逃出宫的事情果然还是闹大了,更可笑的是,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沈韵真已经漱了口,慢慢喝着秋月熬的解毒汤剂。 王品堂顺手将他倒药用的小铜杵扔在桌上,道:“你怎么敢直接用嘴去吸出毒血?” 她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胆量,或许是因为害怕,害怕他真的出了什么事。王品堂责令过沈韵真,勾勾手,示意她把手腕伸过来让他搭脉。她倒是没有中毒之相,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要我说你就不该逃走,你若不逃,就不会惹出这些事来,皇上也不会受伤。”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任由他数落,过了很久才问:“皇上怎么样了?” 王品堂笑了笑,像是苦中作乐:“无大碍了,也亏得你及时替皇上吸出毒血,否则毒液侵入五脏六腑,就算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听到他平安无事,心里总算安稳了些。 一双脚慢慢的走到她面前,沈韵真抬起头,面前的人竟是小顺子。她有些惊讶,原以为小顺子已经离开兰台宫去投奔其他嫔妃,没想到他竟然还留在这儿。 “你怎么?” 小顺子颓然跪下:“主子!” 她伸手去搀他,可小顺子却一闪身,避开了她。小顺子看起来很难过,哭的她有些心慌。 东来从寝房中出来,悄悄扯了扯王品堂的衣袖:“王院首,今日还要辛苦你守在这里。” 东来满身都是干涸的血,加上他忙的一身汗。腥甜的血气掺杂着汗水的馊味,似一只大手,顷刻扭住了她的五脏六腑。一股酸水从胃里涌向喉口,她掩住口干呕起来。 “这是怎么了?”东来忙去扶她。 东来越靠近她,那股腥馊的味道便越浓烈,她推开东来,冲出寝殿吐了几口酸水,勉强缓过来。 “怎么了这是?”东来呆呆的望向王品堂。 王品堂望向刘二月,刘二月讪讪的,有意躲闪着什么。王品堂周身一震,该不会是?! “多久了?”他试探道。 沈韵真目光避闪不及,低声道:“一个多月。” 难怪,难怪他什么症状也诊不出来!东来还愣愣的,上前扯了王品堂一把:“怎么回事?” 王品堂长长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忧,道:“美人有喜了。” “什么?!”东来惊愕的差点把眼珠子掉出来。 “是真的。”刘二月把头低低垂下:“主子是沈家小姐,皇上又是沈家的仇人,主子担心孩子一生下来要管仇人叫爹,所以才要跑的。” 喜讯来的太突然,惊得东来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便使劲儿扒拉着小顺子:“说话,快说实话!” 小顺子被东来推了几下,骤然醒悟,忙跪进到她面前:“主子,奴才罪该万死,奴才有天大的隐情要向主子禀报!” 她狐疑的望着小顺子,东来又讪讪的,好像串通好了似的,她定了定神儿:“你说。” “奴才……”小顺子一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他的故事太过复杂,复杂到连个头绪也找不到。他望着东来,有些为难。 东来横了他一眼,冲沈韵真笑道:“其实,其实小顺子并不是信王在宫中的内线,而是皇上身边的内侍。” 小顺子重重点了一下头,表示肯定。 沈韵真愣了一下,刘二月更是摸不着头脑。王品堂的目光在沈韵真与小顺子之间游移,他是唯一的局外人,自然比局中人看的清楚。他略思量一下,便也明白了。心弦拨动,略有余惊,皇帝的心思竟然如此细巧,无微不至。 “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奴才不是信王的人,当初是皇上把奴才安排到主子身边的。皇上说奴才只有假称是信王的内线,主子才会信任奴才。”小顺子抬起头,瞪着一双清澈的眸子。 她惊愕的说不出话,十数个疑问一齐涌上心头,她不知该从哪个先问起。可小顺子却洞明秋毫,她的一切疑问都被他看在眼中。 “当初信王串通宫中太医,毒害先皇后,嫁祸沈家。皇上的本意是拖延时间以保全沈家,可信王又怕时间太长,会暴露他的奸计,他便假传圣旨,害的沈家满门抄斩。信王与主子青梅竹马,皇上担心您无法接受真相,便将这罪名一力揽下。皇上还让奴才想方设法一直欺瞒主子。皇上说,只要您能坚强的活下去,即便要把仇恨都撒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也心甘情愿。” 她有些恍惚,难道这积压了四年多的怨恨,竟然是都是错,是大错特错!从一开始,她应该恨的便不是他,而是她两小无猜的信王殿下,她的“心上人”南影霖! “主子,您没事儿吧?”刘二月扶住她的手臂。 她缓缓坐下来,脑袋里汹涌激荡,似夜幕下的公海般澎湃,滔天巨浪永不停歇的冲击着她的心房,将她高高捧起,又骤然摔下,摔得粉身碎骨,她乱了,全乱了!小顺子清澈的目光如两道烈火,灼烧着她的每一寸皮肤。这样的目光太过火辣,她甚至不敢同他对视。 王品堂平静的凝着她好一阵,温然说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她愕然转过头,怎么?他也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唯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所有人聚在一起,为她编织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复仇梦,她疯狂的把尖刀刺向那个无辜的人。而这一切,不过是他为了让她好好活着,勒令众人演的一场戏。 “皇上自幼便喜欢主子,这点奴才能作证,皇上从来没有做过半点伤害主子的事情,若非要说有,也只能是皇上一时疏忽,被信王钻了空子,未能保住沈家。可皇上已经竭力在补救了,”东来膝盖一弯,跪在她面前:“主子,奴才绝没有半句谎话!皇上对主子的一片心肠,天地可鉴。” 所以,当初小顺子送她的金创膏,都是他给的,小顺子调来兰台宫,也是他的安排!她错愕的望着小顺子,小顺子却坚毅的点点头:“奴才做的一切,都是执行皇上的命令,就连当初奴才处死冰荷,都是皇上授意的。” 当初引南景霈去迷踪阁的人是他!在自己冷宫困顿的时候,主动留下的人是他!在南景霈面前替自己状告贤妃的人是他!自己企图逃走,提前通知南景霈的人也是他!小顺子在她身边,就等于是南景霈的眼睛一直在她身边,小顺子就是南景霈用来保护她的一根保护绳。就因为他的任务是时刻保护她的安全,所以她被淑妃推入莲池的时候,小顺子才能及时赶到! 她竭力回忆着她和小顺子来往的每一个片段,难怪他有几次竟是替南景霈说话,难怪他作为信王的细作,却对自己忠心耿耿!她心口有些疼,疼的发慌,她押了口茶,竭力想镇定下来。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她的心已痛到极点,她一次又一次的把怨气撒在南景霈身上,一次又一次的把他当做仇人报复。顶撞他,用剑去刺他,故意说重话去伤他。可他对她却依旧是那样的包容,好像是一个没有痛觉的沙袋,包容着她的发泄,一次又一次的压抑着他自己的情绪。 她不敢想象他内心深处究竟承受了什么,亲弟弟恨他,一心想让他死,她也在误会他,故意与他为敌。这场博弈中,他何其无辜?可他却藏起了自己的伤口,一直默默支撑着她的世界。 “是皇上不允。”王品堂默然望着她。 东来亦点点头:“有好几次,奴才想说出真相,可皇上又说再等等。皇上是真心实意的心疼主子,他唯恐说出真相后,主子会接受不了,唯恐主子会离他而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怀孕了 “别说了……”她心口又揪起来,扶着刘二月的手,慢慢站起身。 难怪南景霈会说她任性,说她不懂他的心。她果然任性,而且擅长伤人,尤其擅长负心。他为她精心布置了可以容身的安稳所在,可她却一味想要逃离。他为了她连性命都可以舍弃,她却毫不留情的践踏着他给予的一切,她给他的,唯有伤害和辜负而已。 她有些腿软,幸而刘二月死死扶住她。她竟然还想夺走他们的孩子! 如果没有今日这一遭,她怕是要让她们的孩子一辈子都痛恨自己的父亲。她不敢往下想,南景霈还没有醒过来,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这后半辈子将永远活在对他的亏欠当中。 “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陪陪皇上。” 她掀起幔帐,房内幽幽的烛光照亮他的脸庞。他静静睡着,样子很乖巧,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那个被她忽略了多年却一直爱慕她的南景霈。卸去了皇帝的外衣,远离了权力的纷争。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享受一个悠长的美梦。 榻上的软枕散发出清冽的茶香,那个他喜欢的茉莉花软枕压在他颈下。她答应要送给他,可他却一直没有拿走。 “真……”他梦里呢喃的都是她。 “我在这儿。”她握住他的手,他似听到了,紧蹙的眉心舒缓下来。 她望着他,想着东来和小顺子对她说的那些话。或许她负心的坏毛病是从小养成的,他自幼便对她情有独钟,可她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那时的她很小,小到不及他的肩膀,他是皇上的长子,是安安静静的大哥哥。他真的很高,需要仰望才能看到,可她很小,他只要低下头,目力能及的地方全是她。 她替他换了一茬儿药,他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声疼,吓得她畏手畏脚。他又静静睡去,她才安心,替他盖上锦被。 一声呢喃,她便手忙脚乱,她不禁自嘲,她这个医女当的忒不合格,亏得是遇上了他这样不挑剔的病人。她这才想起,她在御前除了端茶送水以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伺候人的活儿。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她。 “你要快点儿醒过来,听到了吗?” 他闭着眼睛不理她,她便觉得伤心,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样,止也止不住。 “你听到没有,快点醒过来。”她伏在他床边抽噎起来,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 记得小时候父亲送她一只金丝雀,她爱不释手。后来家中来了布施的一位禅师见到金丝雀,便劝说她结善缘,请她将鸟儿放生。金丝雀是她的宝贝,她并不想放它走,可心里又害怕那位禅师,她不得已打开了鸟笼子。金丝雀在笼子上静静站了一会儿,展翅飞离。她拼命追寻着那只金丝雀,它飞的不高,可离她总有那么一段儿距离。她伸直手臂也难以触及。 如今,他也要像金丝雀一样飞走吗?不行!她不愿意!他是比金丝雀还要珍贵千百倍的宝贝,谁也不能把他夺走! “追什么呢?”不知是谁在说话。 她转过头,竟是南景霈!她欢喜的向他迎过去,他却一转身,和金丝雀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飞走了,都飞走了!她缓缓蹲在地上抽噎起来。却隐隐觉得什么东西正摩挲着她的头发,好像鸟儿的翅膀,带着暖暖的温度。 她猛的惊醒,望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凝着她,他面色虽苍白,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你,你好了?”她有些语无伦次。 他抚上她的眉眼,她哭了一夜,眼睛早就红的像桃儿,水灵灵,却噙满血色。她穿着一套粗布衣裙,发间没有半点装饰,和往日的艳丽牡丹有所不同,今日这样,倒像是诗里说的,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朕没有事,你不要哭。” “我,我帮你换药。”她抹抹眼泪,扶着床站起来。 “不用,你过来坐下,朕有话对你说。”他拉过她的手,将她圈在怀里。 “朕知道你很向往宫外的生活,你很想去北寒找你爹,可是朕一直都没有答应。朕知道,朕一直把你留在身边,让你失去了自由。可朕其实没有恶意,朕只是想让你过的好一点,想尽力的补偿你。” 她抽噎了一下:“不,应该是我来补偿你。” 他指尖一颤,半晌才转过头问她:“你说什么?” “他们,他们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一直对不起你。”她的眼泪又掉下来,南景霈忙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净。 “是我不好,我一直跟你作对,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最舍不得让她哭,每次她掉眼泪,最心疼的人总是他。南景霈忙将她揽入怀中安抚,笑道:“没事的,都过去了,你没有对不起朕,只要你以后别再乱跑就行了。” 她啜泣一阵,突然抬头望着他:“我不会再跑了。” 这话说的有些孩子气,他觉得又可爱又好笑,吻上她的额头:“朕相信你。” 她扯过他的手,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他心弦微颤,隐约有了预感。笑意渐渐化为满腔的期盼,他那样望着她,惊愕的望着她。 “因为,我怀孕了。”她说。 南景霈愣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我怀了你的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这真是意外之喜,南景霈的笑容骤然洋溢在唇间眉梢,他隐约有些后怕,她被那些绑匪困着,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又跑了那么远的路。没有小产真是上天眷顾,幸亏他挡下了那一箭,若是毒箭刺破她的皮肤,恐怕她和孩子的性命都难保。 他的手有些发颤,这是他和她的孩子!他们之间终于有了孩子!他忽然觉得这几年在宫里的隐忍和痛苦好像都没有那么难熬了,一切都过去了,苦尽甘来。 “这真是……”他觉得喜讯突然,多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便扯过她的手,道:“你掐我一下。” 她羞怯的缩回手,覆上他的嘴唇,轻轻咬了一下儿。 “行了吗?” 他欢喜已极,一把将她扑倒在床,他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他不觉唔了一声。 她在他怀中,揽上他的腰肢:“小心点儿,别碰着伤口。” 他这会儿也不觉得痛了,眼下有更让他高兴的事情,撕裂伤口又有何妨?他一手垫在她腰间,一手抚上她的脸颊,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 “这,这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问。 她莞尔,这话问的有些没头没脑,才刚一个多月,谁又能知道腹中孩儿的性别呢?她搂住他的脖子,娇俏望着他:“皇上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儿?” 他的笑意似破冰后奔流的河水,永不息止。 “男孩女孩都好,只要是你给朕生的,朕都喜欢。不过,朕还是喜欢儿女双全。” 他侧身卧在她身旁,心里琢磨着孩子的名字。他忽然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便坐起身,叫道:“东来,东来!” 东来走进寝殿,躬身问道:“皇上,您醒啦?” 他看到南景霈面上掩饰不住的喜色,便猜到他已经知道了沈韵真怀孕的事情。 南景霈指了指东来,道:“你去告诉内府,册封悦美人为良妃,着他们打造宝册金印,再让阖宫嫔妃到兰台宫祝贺。叫内府挑一批稳妥的宫女太监送到兰台宫。还有,刘二月忠心不二,仍做兰台宫掌事宫女,小顺子仍跟着良妃,做兰台宫总管太监,记下了吗?” “是,奴才记下了,”东来伏身向沈韵真磕了个头:“奴才给良妃主子请安。” “起来吧,到内府领一百两银子,就算朕代良妃赏你的。”南景霈温然揽住她。 东来谢了赏又道:“皇上,才刚宫门来报,信王的牌子递进来了。” 南景霈面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化为一股凌厉的神色。他还敢来?他随即又猜到南影霖这次来的用意,想必信王府已经跟姜家打成一致。这次进宫,恐怕就是为了探听皇帝的虚实,若皇帝平安无事,他便请旨赐婚。 可惜,急中生乱,露出了马脚。 “叫他进来,”他淡淡的吩咐一声,转瞬又改了口:“叫他到御书房来见朕。” 他这便要下地,可背上的伤口又痛得剜心刺骨,他虽然极力掩饰,可掩饰的住表情,却掩饰不住他额角渗出的丝丝冷汗。 慌得沈韵真和东来齐齐去扶他:“伤口才好些,还不要轻易走动了吧?” 他看了她一眼,温然捏了捏她的手,她是为了他好,可他这样做又何尝不是为了她?南景霈淡然指了指衣架上的朱黄龙袍:“替朕更衣。” 她轻手轻脚的替他扯平衣裳的褶皱,总怕不小心碰痛了他的伤口。趁她替他系玉带的时候,他一伸手将她抱住了,她亦不敢挣扎,只静静让他抱着。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她得意不了多久 “那个贱人居然怀孕了?!” 贤妃错愕的望着苏昭仪,阳秀公主似乎是被她的惊叫声吓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贤妃本就心乱如麻,听见婴儿啼哭,就好像火上浇油似的。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是本宫!” 阳秀公主年纪小,不通人事,被她骤然恫吓,只是更加害怕,哭的满脸通红。 苏昭仪有些尴尬,便对瑞香道:“还不把公主抱下去?” 姜氏猛地抓起一只盖碗,高高举过头顶,依她的本心,她真想把这只盖碗掼在地上,摔它个粉粉碎。但她转头望到苏昭仪平静的目光,又觉得不妥,颓然将盖碗放回道桌上。 “我现在总算明白淑妃的心了。”她捂住脸,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像把自己变成疯子,都是被男人逼的! “姐姐,依我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初田昭容有喜的时候,姐姐不还帮了她吗?后宫总要有所出,不然就是嫔妃的无能。先皇的子嗣本就稀薄,到了皇上这一代,不能还像先帝一样吧?如今皇上将近而立之年,膝下竟只有阳秀公主一个女儿,这事儿好说不好听啊。” 贤妃全然没想到苏昭仪会替沈韵真说话,她伸手到苏昭仪额头上探了探:“我看你是疯了,居然替那个贱人说话。” 田氏是正经出身的良家女子,又是通过选秀一层层选上来的,人品家世都无可挑剔,又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性子。虽然生下皇长子,可虽高位嫔妃从来都是毕恭毕敬。沈韵真怎么能跟她比呢?一个罪臣之女,灭了族的天煞孤星。 当初把她送到皇上身边,不过是想借她的手打垮淑妃罢了,现在淑妃死了,岂容得她还留在皇上身边碍手碍脚?贤妃愤愤然呼出一口气,这个女人可真是不得了,居然不声不响的怀上了龙嗣!一个罪臣之女竟然还要被册为良妃! “我不是替她说话,我是替姐姐着想,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沈氏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姐姐真同她斗起来,恐怕会落得两败俱伤。”苏昭仪抚上贤妃的手,劝慰道:“姐姐,皇上下旨让各宫嫔妃向良妃道贺,我看就趁这个机会,冰释前嫌吧?” 冰释?贤妃冷笑一声,她怎么同她冰释?若不是沈韵真设计陷害,她手下的那些守卫何至于受罚。皇上若不是为了讨好沈氏,又怎么会把她幽禁在昭台宫?这些恩恩怨怨,难道是说解就能解开的吗? “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要求和,也得是她来求本宫。” 葱裤似的指甲轻轻点在白瓷彩绘茶碗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她之前要内府给她预备的蔻丹还没送过来,进来没东西染指甲,总觉得光秃秃的。内府呢些奴才惯会看人眼色,当初淑妃被囚禁,他们见贤妃独大,便都跑来讨好。如今贤妃被关了禁闭,他们就连日常用的东西都不按时送来。 可那又如何?贤妃挑挑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她在宫里的日子再不如意,她也是姜家的嫡出大小姐。背后母家势力雄厚,不是沈韵真这种草民罪臣能比的。 “你看着吧,她得意不了多久了。” 苏昭仪愣了一下,贤妃这话乍一听像是咒骂,可她深知贤妃是个喜欢话里有话的人。这样一想,心里便生出些寒意:“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贤妃嗤嗤笑了一笑,并不直接回答她:“听说信王今日入宫了?” 苏昭仪点一点头:“是,听说是来请旨赐婚的,只是不知信王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信王好眼力,看中了我二妹,我那二妹眼高于顶,想必普通人她是不肯嫁的,非得是信王这等出身的亲贵,才能入眼。”贤妃瞥了苏昭仪一眼:“我爹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皇上点不点头了。” 这门婚事不同寻常,是亲上加亲。姜家和信王府若连在一起,无疑是强强联手,势力必将做大。苏昭仪转念又有些诧异,皇上心里最不喜欢信王,和信王结亲,总有些刻意跟皇上作对的味道。贤妃聪明绝顶,应该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这可是金玉良缘呐,信王爷是大齐血统最高贵的亲王,二小姐若以一庶出的身份做正妻,那可真是……”苏昭仪顿了顿,后面两个字有些不妥,她一时不知怎么说出口。 贤妃见她面露难色,便淡然笑笑:“有些高攀……” 贤妃虽然笑着,但苏昭仪又怕贤妃心里不高兴,便道:“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有什么?”贤妃不以为然:“二妹是庶出,又是个藏头缩尾的,就连家父也不喜欢她。如今能嫁给信王就是高攀,我也不怕人们说我姜家攀高枝儿,呵呵,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这样的高枝儿,有人想攀,还未必能攀得上呢。” 苏昭仪没说话,贤妃这话虽不是在针对她,但叫她听起来,心里还是有些反感。她原本是来请贤妃一同去庆贺沈韵真封妃的,但见贤妃并没有一同去的意思,便起身回宫去了。 苏昭仪原本对沈韵真封妃没什么感觉,沈韵真是皇上喜欢的人,别说是封良妃,就算是封宸妃也不奇怪。让她奇怪的是贤妃,这个人从前是何等的眼高于顶,如今竟然屈尊跟沈韵真这样一个小小的医女教起劲儿来了。 “知夏,你有没有觉得今日贤妃有些奇怪?” 知夏略想了片刻,点一点头:“主子,是有点奇怪。往常不管发生了什么,贤妃娘娘总是沉得住气,今日总感觉阴阳怪气的。” 苏昭仪止住脚步,连知夏都看出来了,这说明她的判断没有错。可贤妃为何这样浮躁,她又想不通。 她才回宫没多久,贤妃便遣瑞香送来一个锦盒,锦盒中放着一个檀木做的机关盒。轻轻摇晃两下,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分量不轻。 “这是什么?”苏昭仪问道。 瑞香笑笑:“回昭仪,皇上罚我家主子禁闭昭台宫,无召不得随意出入。明日庆贺良妃,我家主子怕是不能去了,所以托昭仪给良妃带一件礼物。紫檀木的小机关盒,是内府匠人的手艺,怕良妃娘娘觉得无聊,特意送她玩儿的。” 知夏送走了瑞香,回到房中,苏昭仪正摆弄着那只小巧的机关盒。 知夏笑道:“主子,您怎么还玩儿这小孩儿的玩意儿啊?” “小孩的玩意儿?”苏昭仪愣了一下。 “是啊,京城的孩子都玩儿这个,只不过咱家老爷说,不许咱苏家的少爷小姐们玩物丧志,所以不叫奴才们带进来给您玩儿。”知夏从苏昭仪手中接过机关盒放回到锦盒内:“奴婢小时候还玩儿这个呢,她们谁都没有奴婢拆得快。” 贤妃送个孩子的玩具给沈韵真,八成是讽刺她是小孩子的把戏。不过,这是贤妃与沈韵真之间的恩怨,和苏昭仪无关。她现在就只对这个小儿科的盒子好奇,想知道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你会拆?”苏昭仪睁大了眼睛:“那你拆给我看。” 知夏扁扁嘴:“主子,这是贤妃送给良妃的,咱们先拆开玩儿,这又算怎么回事儿啊?” “这里面还有东西呢,你拆开让我瞧瞧。”她刚才就闻见这紫檀盒子里透着一股怪味儿,潮乎乎的,像是泥土的味道。 知夏拗不过她,便端过一盏灯,坐在灯下拆机关盒,她入宫后,便从没碰过这些玩意儿,手法早就生疏了,拆了半天才拆下三五片。 “快好了。”她抽出一个短木条。 “让我看看里面装的什么!”苏昭仪伸手去抢。 知夏抓的紧,苏昭仪只抢到一条长木片,她用力一扯,反倒把机关打开了。引入眼里的是一团黑乎乎的,互相缠绕的东西。她两个双双惊叫一声,将机关盒掼在地上。 盒子里慢慢爬出一条一条肥硕的蚯蚓,肉呼呼的纠缠在一起,一伸一缩,很是恶心。 “快打死!快打死!”苏昭仪惊叫着跑开。 小太监们大着胆子,用笤帚簸箕将这些蚯蚓收走,总算是救了她俩的命。 苏昭仪和知夏两人面对面坐着,惊魂未定。 苏昭仪一把将锦盒打翻在地:“送的什么鬼东西!吓死我了!” 知夏忽的一哆嗦:“主子,有问题!” 苏昭仪扶着一起一伏的心口:“什么问题?” 知夏压低声音,试探道:“您还记得吗?贤妃说过,良妃得意不了多久了。” 苏昭仪点一点头,心头随即便是一惊,她惶惑的望着知夏,感觉一股冷意从脚底涌向头顶。贤妃嫉恨沈韵真,说不定会对她的孩子下手。倘若打开机关盒的不是自己而是沈韵真,一个有身孕的人怎能受得起这样的惊吓?倘若她受惊过度动了胎气,后果不堪设想。 “她想打掉沈氏的孩子?” 知夏咬咬嘴唇,贤妃和良妃之间的矛盾与她无关,能让她担心的,唯有她的主子苏昭仪。若苏昭仪真的把这件礼物带给良妃,势必害了良妃的孩子,如此,良妃必然要与苏昭仪交恶。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日即西倾 知夏打了个寒噤,皇上喜欢沈韵真的事情世人皆知,他为了沈韵真,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贤妃不过是让沈氏挨了几天饿,皇上便把贤妃幽禁在昭台宫,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放出来。倘若沈韵真的孩子掉了,皇上能不彻查吗? 这机关盒是苏昭仪经手的,贤妃完全有理由把蚯蚓的事情推倒苏昭仪头上。苏家和姜家一向要好,苏昭仪为贤妃报仇出气,道理也说得通。两方谁也跑不掉,成了一条绳儿上的蚂蚱。姜贤妃已经是日落西山,虱子多了不怕咬,可苏昭仪还好好的,南景霈会轻易放过她么?她这是要置苏昭仪于死地啊…… 苏昭仪默然半晌,回过神来:“我懂了知夏,我懂了。” 或许,贤妃并不是想要她的性命,贤妃只是太过慌乱,太孤立无助了。皇上对沈韵真的宠爱从暗地里渐渐变成明面儿上,她和沈韵真交恶,敌人圣眷正浓,她能不害怕吗? 萧家和姜家在朝廷中本来可以相互制衡,可姜家非要独大,逼着皇上铲除了萧家,如今皇上没了后顾之忧,一门心思的对付姜家。前些日子姜家有些远亲想要登堂入室,姜太师拿了名单呈给皇上,美其名曰内举不避亲。可是皇上连看都没看一眼,随手就扔在一边了。扭头又罢免了姜家人的几个重要差事,改为外放的闲差。 她感到毛骨悚然,姜家为了延迟死期,不得已去搭信王这条线。可姜家搭上了信王还嫌不够,他们还想把苏家拉下水!苏家镇守边关,手中是有兵权的,想必信王也有笼络苏家这层意思,自己够不着,便通过姜家。 “她是想拉我下水,拉整个苏家下水!”苏昭仪一把扯住知夏:“这不是良妃和贤妃之间的争斗,这是皇上和姜家之间的争斗!” 皇上和姜家绝不会坐视苏家中立,如今她们就算再不想站队,也必须挑一边站了。 知夏渐渐感到事情非比寻常,不是宫中女人争风吃醋的小事。 “主子,要不要通知大人?” 苏昭仪心下有些沉重,在父亲眼里,她从来都是长不大的小女孩,她的意见,她的看法,她的选择,从来都不重要。 父亲跟姜家是世交,若要站队,怕是会义无反顾的投靠姜家,可一旦他这样选了,苏家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我们不要告诉他,我们替他做选择。” 知夏点一点头:“那奴婢这就去谈谈兰台宫的口风。” 太突兀了,从前沈韵真虽然帮过她几次,但那都是利益相投的缘故,在沈韵真眼中,她和贤妃的关系坚不可摧,若贸然去投奔兰台宫,只怕会惹沈韵真的怀疑。 苏昭仪摆摆手,道:“我记得咱们宫里的医女冬香,从前跟良妃要好?” 知夏应了一声,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跟冬香说。” 贤妃等了一整天,从日出等到日落,都没有听到兰台宫传来半点儿消息,要是沈韵真滑了胎,总该听到些风吹草动,至少,苏昭仪也该登门兴师问罪。不会像现在似的,面都见不着。 “瑞香,事情会不会办砸了?” 瑞香一直伏在窗口,期待着打探消息的小太监。扭头看了贤妃一眼,安抚道:“娘娘,别着急,再等一等。” 她干坐着,茶也不喝,饭也吃不下。看着蜡烛一点儿一点儿的融化成晶莹的烛泪,滴落下去,凝成钟乳石般的烛花。她喜欢烛花,她从书上读到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多美的意境,可夫妻二人同剪烛花的情形,只在梦里有。 可他却不是那个陪她一起剪烛花的男人,她是和先皇后一起加入王府潜邸的,王爷王妃的大婚,她只是个陪衬,红烛燃了一夜,第二日凝在灯台上,结成厚厚一层烛花。 她捏着小银剪子,一点儿一点儿把烛花剪去,当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他上朝回来,才到她的房中看一眼。她当时给他念的也是这首诗,可惜诗境太过哀婉,相爱的两个人却不能在一起。现在想想,其实这共剪西窗烛的情形,根本不属于她。 他或许会陪一个人剪烛花儿吧,可惜这个人竟是沈韵真,一个罪臣之女。她隐隐开始后悔,当初就不该扶沈韵真上位,沈氏并不感激她,翻过来,还压过她一头。 “娘娘,娘……”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忽然打断她的思绪,这声音太过刺耳了,小丫头好像哭出了吃奶的劲头儿。瑞香皱皱眉,从乳娘怀中抱过阳秀公主,一边呵哄一边训斥道:“不中用的东西,连公主都照顾不好,还要你们做什么?” 乳娘低着头,自从昭台宫被皇上幽禁,这样的责骂一天她要挨上三四次。她也知道这是主子和大宫女们拿她撒气罢了。 “奴婢该死。”她跪了下去。 乳娘没脾气,惹得瑞香越发厌恶,她遂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你是该死,成日里只会惹娘娘心烦,还不把公主抱下去?” 乳娘低声道:“奴婢无能,公主一直吵着要娘,奴婢实在哄不住,这才给娘娘抱过来了。” “抱过来吧。”贤妃无奈的伸出手。 她把阳秀抱在怀里,才想起皇帝已经有很久没来看过公主了,听说他去毓秀宫看皇子的次数倒是很多。贤妃忍不住冷笑,如今沈氏怀孕,田昭容的儿子也要失宠了。 阳秀公主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格外不安分,在她怀中也不住啼哭。贤妃哄的有些烦了,便双手撑在阳秀公主的腰间,将她举到面前:“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这么闹?” “娘,娘娘……”阳秀公主含糊不清的嘟囔着。 她心里忽的有些膈意,好像和这孩子之间突然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这孩子长得越发白净,越发像她的亲娘了。她很不喜欢淑妃那张脸,妖里妖气的,不像良善人家的女儿,让人看见就心烦。 淑妃的女儿自然像淑妃,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南景霈也不常来看阳秀了。 “你在叫谁呢?”她突然问。 她空洞的望着阳秀的眼睛,好像眼前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小怪物。 瑞香吓了一跳,连忙把乳娘轰出去,低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呀?” 阳秀公主又哇的一声哭起来。 贤妃的脸色有些苍白,听说婴儿眼睛很干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她口中的这个娘,究竟叫的是她,还是已经死了的淑妃呢? 她的心脏骤然停了一拍,环顾四周,房中的陈设还是没有变化,博山炉里香烟缭绕。 “娘娘,您没事儿吧?”瑞香被她的空洞的眼神吓到,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是不是她来了?”贤妃紧紧抱着阳秀公主:“瑞香,是不是她来了,她来找我报仇来了!” 瑞香忽的明白贤妃口中这个“她”,忙道:“娘娘,子不语怪力乱神,您怎么能相信这些呢?” 她将阳秀公主放在桌上,小孩儿端正坐着,像尊神像。黑漆漆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好像能把她的眼睛看穿。 “娘,娘娘……”小公主还在重复个不止。 “瑞香,去把我的安神汤拿来。” 她也知道这安神汤对婴儿的不好,喝多了或许会把孩子变得反应迟钝。可她实在是害怕阳秀的眼睛,她害怕阳秀死死盯着她叫娘。 喂了几勺安神汤,一时药劲儿上来了,阳秀呢喃着睡在了贤妃怀中,睡梦中还不住啧嘴,好像是在叫娘。 “把她抱走,这些天我都不想看到她!”她把孩子推到瑞香怀里,痛苦的捂住脑袋。 瑞香接过阳秀公主,将她送回到寝殿的小床上,乳娘怯生生的跟进来:“瑞香姑娘,让奴婢来做吧?” 瑞香抿着嘴,心口有些发慌。她转身吩咐乳娘道:“若公主还哭闹要娘,你便把娘娘平日喝的安神汤给她喂上几口。别喂多了,这东西伤脑子。” 出去探听消息的小太监还没回来,贤妃实在没有心情等下去,结果她已经猜到了,苏昭仪这个贱人发现了机关盒的秘密,她出卖了她! “贱人!” 她一把将桌布扯去,压在上面的杯盘碗盏齐齐砸在地上,破碎的瓷片四处飞溅,如乱窜的白蛾。 当年她入宫的时候,不过是个常在,她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提携她的吗? 时至今日,她仍能想起苏昭仪刚刚进宫时的样子,文弱秀气,又怯生生的。苏家姜家是世交,再加上苏昭仪模样生的美,有点江南美女的味道,她对这个苏妹妹也是充满好感的 贤妃心里闷闷的,虽然这宫里落井下石的事情很常见,但事情毕竟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娘娘,那猴崽子回来了!”瑞香叫道。 小太监连滚带爬的趴到贤妃脚边,一身太监服被撕破碎凌乱,脸上还带着淤青,好像是刚打了群架回来。他一抬头,把瑞香也吓了一跳:“东子,你这是怎么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绿帽子 东窗事发?呵呵,她早就料到了,苏昭仪对沈韵真那个贱人总是心存幻想,自然不会跟她同仇敌忾。 “早做打算,呵,本宫已经被关了禁闭,还能做什么打算?” 贤妃冷笑一声,反正皇上已经批准了姜家和信王的联姻,有了信王这一重保障,他就暂时不会动姜家。 瑞香劝道:“娘娘,恐怕沈韵真那个贱人还会把这件事告诉皇上的,皇上若是来兴师问罪,娘娘总得有套说辞啊。” 来就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南景霈若是给她来硬的,她就跪地磕头,态度诚恳。他若是给他来软的,她就给他揣个明白装糊涂。 她不想再琢磨这件事,瞥了小太监一眼,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啊?像被狗咬了似的。” 东子捂着脸上的伤,哭笑不得:“娘娘,奴才还不如被狗咬了呢,这狗咬人还能一脚踢开,您听说过醉鬼咬人的吗?” 醉鬼?贤妃同瑞香对视一眼,这宫里戒备森严,虽说有些老太监喜欢喝酒赌钱,但也都是偷偷做的,怎么会让东子撞上? “什么醉鬼咬人?谁咬你了?”瑞香问道。 “是一个侍卫,他喝醉了酒,轻薄小宫女,被奴才撞见,奴才可是咱们昭台宫*的奴才,当然要见义勇为了。所以,奴才就跟他打了起来。”东子说着,委屈的揉着红肿到底脸。 想必是哪宫侍卫忘了规矩,也多亏是没碰上巡逻的内卫,否则掖庭的一顿板子谁也别想逃掉。 贤妃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瑞香,去给东子弄个熟鸡蛋敷敷脸。” 瑞香应了一声,去小厨房煮鸡蛋。 贤妃又道:“那些侍卫的武功都是百里挑一的,你跟他们打架,这不是找死吗?下次遇上这事儿,直接去叫内卫来处置。何必把自己也牵扯进去?若把事情闹大了,你以为你这见义勇为的就能跑掉吗?” 东子微微一颔首,道:“奴才谨记主子教诲。” “再者说,这宫女和侍卫暗通的事情也不少,你怎么就知道是人家侍卫轻薄无礼啊?万一人家是两情相悦,你岂不是棒打鸳鸯,搅了人家的好事吗?” “他就是轻薄小宫女!”东子瞪大了眼睛:“奴才听的清清楚楚,他管那个小宫女叫卿卿,可那小宫女奴才认得,那是程婕妤宫里的玉子,根本不叫卿卿。他不认识人家还跟人家那个,不是轻薄又是什么?” 贤妃的眉心渐渐颦蹙,好像骤然打开记忆的水闸,什么都在脑海里,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刚才说,那个侍卫管小宫女叫什么?”贤妃凝着东子问道。 “叫卿卿,奴才听的明明白白。他还说卿本佳人什么的,还有一句奴才记不住了。” 贤妃啧了一声:“这个侍卫是那个宫里的?你看清脸没有?” “是田昭容宫里的,有一回他给卫尉告假,奴才碰巧遇见过。” “你说是田昭容宫里的!”贤妃猛地站起身。 她起的太猛,血气一时郁结在心头,脑袋有些发晕。身子摇晃了两下,差点晕倒在地。东子忙上前扶住:“主子,您没事儿吧?奴才这就去叫太医。” “慢着,东子你回来。”贤妃扶住小太监的臂膀,沉默良久,在他肩头重重一拍:“你可帮了本宫的大忙了。” 他不过是出去打了一架,怎么就帮了她的忙?东子愕然望着贤妃,有些语塞:“娘娘,您说什么,奴才不明白。” 贤妃朗声笑了起来:“你不必懂,去告诉瑞香,就说是本宫吩咐的,赏你一百两银子。” 瑞香出去之前,贤妃还愁云惨淡的,这儿端着鸡蛋回来,贤妃已经眉开眼笑。见主子高兴,瑞香也跟着笑起来:“娘娘,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不会是东子又说了什么笑话儿吧?” “可比笑话有意思多了。”贤妃扯下瑞香腰间的帕子,裹住一个鸡蛋,递给东子。 “哟,奴婢都有些好奇了。”瑞香将一碗鸡蛋递给东子:“拿回去好好敷敷脸,瞧你这脸上弄得,跟开了油彩铺似的,青一块紫一块。” 东子退出寝殿,瑞香才敛去笑意,问道:“娘娘,东子说什么了?” 贤妃瞥了她一眼,用帕子掩口噗嗤一笑:“田昭容宫里的侍卫,轻薄小宫女。” 瑞香不以为然的嗨了一声,别说是侍卫和宫女了,就是太监和宫女对食儿也不少见。 “我当多大的事儿呢,娘娘卖田氏一个人情,把事情压下去算了。” “诶?”贤妃挑挑眉毛:“事情的关键就在这里,你猜这侍卫轻薄宫女的时候,喊的是谁的名字?” “谁?”瑞香睁大眼睛。 “他喊的竟然是卿卿。”贤妃说罢,又掩口笑了起来。 难以置信! “奴婢记得田昭容的乳名就叫卿卿。当初皇上还嫌这个名字不好,改了之容两个字。” 呵,这倒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田昭容和侍卫的不伦之恋,听起来就带着一股野性,若是传到皇上的耳朵里…… 她和田氏没仇,可田氏是沈韵真旧日的主子,两个人交情甚深,田氏倒台必然会波及到沈氏。更何况,田氏还有一个儿子。妃嫔私通,不死也要终生幽闭,那这个孩子最后会归谁抚养呢?皇上的子嗣不多,她能抢一个是一个。 “瑞香,马上找个眼生的小宫女去请皇上。就说皇长子突然病重,请皇上到毓秀宫去瞧瞧。” 贤妃的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田氏,你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自己,狐狸尾巴没有藏好。 南景霈本来已经准备就寝,忽然听见东来说皇长子病重,便又起来,坐了轿撵往毓秀宫赶。他本忙碌了一百天,困倦的很,加上这夜风清凉,吹着吹着他便生出些困倦,倚在轿撵中打瞌睡。 东来发现南景霈睡着了,便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大声禀报,待轿撵轻轻放下,他才伏身拍拍南景霈的手:“皇上,到了。” “哦。”南景霈揉揉眼睛。 他才刚站起身,便听见院墙里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内卫忽的一颤,似被风吹抖的火苗,又像受惊的刺猬,纷纷拔出佩剑,将南景霈围在当中。 “有刺!”东来也比划着他手里那杆浮尘,上前护驾。 夜空寂静,唯能听见院墙里传出来的争吵声。南景霈一把推开东来,低声呵斥道:“噤声。” “什么狗屁的皇长子,我儿子为什么要认贼作父!为什么!” 他只听见这一句,离得有些远,是个男子的声音,腔调缠绵,一听便知是个醉汉。其他人声音较小,嗡嗡的不知在说些什么,随即那个醉汉又发出呜呜的几声,可能是被人捂住了嘴巴。 南景霈皱皱眉,问东来:“他刚才说谁的儿子?” 东来也听见这一句,登时吓得面无血色。他自然不敢回答,只结结巴巴道:“奴才,奴才没听清啊。” “你现在当上娘娘了,就耀武扬威了!你忘了你被他抛在脑后的日子了!是谁!是谁陪你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你这个白眼狼,贱女人!都忘了吗你!” “皇上,这是醉汉的胡沁,您还是别听了。”东来说着把把他往銮驾上按,恨不得马上起驾回宫。 他若没听到便罢了,既然听了一半,怎么可能轻易离开。南景霈一把推开东来,跨出轿撵,大步流星的走进毓秀宫。 东来啧了一声,只得叫道:“皇上驾到!” 他这一嗓子似乎很提神,喊得院中呼啦啦跪倒一片。南景霈厉色望着院中的人,田昭容,青罗,还有几个太监宫女。除了那个胡沁的醉鬼之外,全都是熟络面孔。 “田氏,不是说皇长子病重吗?”他低沉问道。 田昭容惊惶的抬起头,吓得浑身发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孩子在寝殿里安安稳稳的睡着,连夜啼都没有过,何来生病一说。她已经猜到是有人故意陷害,可赵贤的话已经全部被皇上听到了,追究陷害者还有什么用? “臣妾……” 赵贤刚才还在撒泼,这会儿却呆呆的跪坐在青砖地上,目光呆滞的望着一个无人的角落。他亦知道自己闯祸了,可却没有什么办法。 “把他给朕用凉水泼醒了带进来。”他说着,从田昭容身边跨了过去。 田美人颓然坐在地上,怔怔的望着赵贤,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一桶冷水把赵贤泼了个透心儿凉,他连着打了几个激灵,像洗完澡的骡马,展展手脚清醒过来。他这才察觉到周遭气氛不对,虽然脚步还不稳,但已经不影响思考了。 他望向田昭容,登时坐在地上:“我,你,我们……” 东来侧目瞥了赵贤一眼,叹了口气:“我说赵侍卫,你有什么话,就到皇上面前去说吧。” 皇上?赵贤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皇上来了?!他惊惶的捂住嘴:“公公,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东来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什么都说了,可又没说清楚。 地一百四十六章 旧伤复发 田昭容和赵贤这对儿苦命鸳鸯一左一右的跪在南景霈面前,没精打采的,像丢了魂儿一样。南景霈瞥了田昭容一眼,心中暗自冷笑。他早怀疑过田氏的孩子,可又碍于沈韵真,他一直都没有深究此事,可如今这事情已经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想管也得管了。 “东来,去寝殿把孩子抱过来。”他淡淡的说道。 东来应了一声,去毓秀宫偏殿的小床上把婴儿抱了过来,他睡意正浓,突然被人打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田氏听见孩子哭,心脏骤然缩紧。 “你们这对狗男女。”南景霈斜睨着田昭容,轻蔑中透着冷峻。 “皇上,你听臣妾解释,臣妾是一时糊涂才铸成大错的。这些事情和旁人无关,您要罚就罚臣妾一个人,千万别追究臣妾的母家,臣妾求您了!” 她这套说辞一气呵成,一听便知是在心里掂量过许多次,方才能脱口而出。 南景霈冷笑一声,就算要偷人,也该选个好的,怎么看上赵贤这样一个窝囊废?田昭容倒是敢作敢当,可她这个姘头却缩头缩尾这个赵贤。南景霈越看越恨,名字里用了一个贤字,做的事,却都是不忠不孝的勾当。 “东来,传朕旨意,毓秀宫侍卫赵贤,手脚不干净,偷鸡盗狗,传旨掖庭尉,将其凌迟处死。” 凌迟是掖庭最残酷的刑罚,要分为三天完成,将人割成三千六百片,不能多一片,不能少一片,在这期间又不准犯人死掉。他要亲眼看着自己被整整齐齐的摆在盘中,看到自己的白骨和五脏六腑在空气的侵蚀下慢慢氧化。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求皇上饶臣一条狗命吧!”赵贤忽然哭嚎起来。 赵贤被拖出去的地方,留下两道浅浅的划痕。田昭容有些绝望,她竟瞎了眼,看上这样一个没骨气的男人。他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撞在了皇上的刀口上,就像他当初糊里糊涂的爬上她的床。 “把这孩子跟他一起交给掖庭尉。”南景霈揉揉眉心:“朕乏了,传旨明日早朝推迟两个时辰改为午朝。如有重大国事,一律交内史专呈。” 他才走出几步,便被田昭容扑住:“皇上,皇上臣妾求您了,放了孩子吧,他是无辜的。一切都是臣妾的错,您要要杀要罚,臣妾一个人承担。” 他自然要罚她,可还没想好是杀还是囚。田昭容哭的泪水涟涟,梨花带雨,可在他看来,却激不起他半点怜悯之心。或许是被母亲的哭闹所感染,这婴儿也哭的厉害,好像拼尽全力去嚎啕。身体小小的,力气却很大,像打挺的鲤鱼,努力挣脱着东来的臂膀。 南景霈被这母子俩哭的心烦意乱,忽然暴怒的吼道:“东来!把这两个混账东西给朕打入死牢!” 他背上的箭伤还未痊愈,这样大动肝火,无疑引得旧伤复发,他只觉得背上崩裂似的剧痛,席卷全身,刹那抽离了他体内全部的力量。眼前的光影渐渐化为模糊的一团,又渐渐变成细小的光斑,黑暗像潮水一样向他席卷而来。他摇晃了几遍,仰面倒了下去。 “皇上!”东来忽的扔掉婴儿,扑上去扶他。田昭容一把将婴儿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内卫听到喊声,呼啦啦的冲进来,七手八脚的把皇帝抬回轿撵。 “传太医,快传太医!” 东来急吼吼的往外走,谁也顾不上这可怜巴巴的母子俩。田昭容一手抱着孩子,连滚带爬的扯住东来的衣角:“公公,求公公帮着忙,帮我传个消息给良妃娘娘吧。” 东来忽然冷下来,凝了她一阵:“田昭容,你自己做的孽,还是不要把别人再拖下水了吧?” “她……” 东来的眼神带这些威逼的味道,田氏哽咽了一阵,终于读懂了。良妃是皇上的心尖尖,任何不利于她的事情都不该出现。 “我只是想求良妃娘娘,救救我的孩子,我没有别的想法,公公,我的罪我认了,我早就该服罪,可孩子是无辜的呀。” 东来冷笑一声:“我说田昭容,你是昏头了吧?良妃娘娘跟皇上情投意合,自然要为皇上的名声着想。她为什么要救你的小杂种?皇上都被你气得旧伤复发了,你还想把良妃娘娘气病吗?我看你还是想想怎么向皇上请罪吧,想想你的母家,想想你到底要连累多少人。” …… 南景霈被匆忙抬回御书房暖阁里,东来替他褪去衣裳,才发现,崩裂的鲜血已经濡湿了半件寝衣,整个背部都被血浸透了。他是被疼醒的,止血的白药把伤口沙得生疼,他紧紧攥着拳头,将指节儿捏的咯吱咯吱响。 王品堂暗自擦了一把冷汗,不知皇上为何事动这么大的肝火,可他又不敢问。 “谁在外面?”南景霈咬着牙问道。 王品堂往外瞥了一眼,低声道:“是良妃娘娘来了,东来说房里血气重,怕吓着娘娘,就没让娘娘进来。” “让她回去,朕没事。”他伏在软枕上,咬牙忍痛。王品堂轻轻应了一声,又听南景霈说道:“找几个妥帖的奴才,好好送回去。” 王品堂愣了一下,这兰台宫和御书房相隔不过五六百米,又都是青砖平地,走走就到了。何必还要专呈派人送回去呢?他不明白南景霈到底在担心什么,可又觉得他不会白嘱咐,便轻轻应了一声。 他到门外传了话,又对东来道:“皇上叫你进去呢。” 南景霈扶着东来的手喝了口止血的汤药,汤药苦口,苦的舌头发麻,可却又有那么一瞬清醒的感觉,好像有人用冰凉的帕子覆在你额头上,清清爽爽的。 “田氏是她旧日的朋友,她若知道田氏东窗事发,必得有所举动,可那个人要的就是她有所举动,这事儿根本就是冲她来的。” 东来微微垂下眼,他的想法倒是跟皇上不谋而合,田氏不得宠,那个孩子也不得宠。谁会把这样两个人放在眼里?他们的目标肯定是田氏背后的沈韵真。他们料定田氏出事,沈韵真必然要替她求情,从而触怒圣颜。 “还有,”他在东来的手上使劲儿捏了一把:“今日来报信儿的小宫女很蹊跷,不像是毓秀宫的人,肯定是有人故意引朕去看到这些。你给朕查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奴才记住了。” 有人想把水搅浑,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可这个人究竟是谁,现在还不得而知。这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妒忌良妃,也都有可能是那个派宫女报信的人。东来咬咬嘴唇,这偌大的后宫里寻找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无疑是大海捞针。 待到南景霈安稳睡下,东来才敢退出暖阁,一面又安排了妥当的小宫女在里面伺候。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裹紧衣裳,只听见身边王品堂低声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东来不以为然的冷笑道:“这不过是沉疴久病,早早晚晚都得翻出来。诶,你们太医若是遇到这种事儿,一般怎么治?” 王品堂叹了口气,既然是沉珂,就极少有痊愈的道理,能压制一时是一时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些好奇的望着东来。 东来略一皱眉低声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最好,憋在心里,永远不要问。” 东来抿住嘴,像掖庭的方向望去,他只听说过凌迟处死的恐怖画面,听说有的时候,行刑还没有结束,刽子手就吓疯了。他凝着那片晦暗无垠打的夜空,耳畔掠过一丝风声,带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惨不忍睹,可也是罪有应得。掖庭尉已经很多年没有受到凌迟的是旨意了,今日听到是凌迟处死,他还有些惊讶。但又听传旨太监说,这人犯的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小罪,他心里有些怀疑了。凭经验来讲,这个人一定是犯了欺君之罪,才会被处以极刑。 赵贤已经被脱光衣裳,一丝不挂的绑在十字架上,他的脑袋耷拉着,眼睛黯淡无神已经死了一半了。他的唇角还挂着青绿色的胆汁,一滴一滴的落在他赤露的身体上。 掖庭尉皱皱眉,这犯人已经吓破胆了。 刽子手一刀一刀的插进肉里,去下一块一块大小均等的肉片儿。他每片一刀,赵贤便会凄厉的惨叫一声,没片几刀,他便晕死过去,被冷水泼醒,继续割肉。 真是惨烈啊,掖庭尉认不出啧啧舌,小声问传旨太监:“他这是偷了什么东西?” 传旨太监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小声道:“不该偷的女人。” 不该偷的女人被打入死囚,她这从小锦衣玉食的*,此生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阴森恐怖的地方。狱卒顺手扔过一件血红色印着死字的小褂给她:“换上!” 怀中的婴儿还在拼命嚎哭,田氏紧紧抱着他,这个地方阴气很重,又冷又潮湿,墙壁上几乎能渗出水来。她看得出孩子饿了,可她又没有奶水,只能掀起衣服,让孩子咬咬看。婴儿饿极了,拼命往外撮,却只吸出几口淡淡的血丝。 第一百四十七章 瞒着她 南景霈不许她进去探望,又不肯让东来透露一丝消息给她,她便派人去毓秀宫打听,可派去的宫女回来只说,看到毓秀宫门紧锁,守卫根本不许任何人靠近。 她一连几日都派人去问,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这些小宫女好像不会说别的话。有好几次,南景霈让东来给她送东西,她见东来的目光也是躲躲闪闪的,话里话外好像总是可以回避什么。可她有意追问时,东来便会找个莫须有的理由迅速离开。 她这些日子没什么胃口,小厨房变着花样给她做,可她也都不怎么动筷子。每日都只能面对一桌菜发愁,刘二月替她盛了两勺雪蛤汤送到她面前:“主子,你就算不吃饭,也得喝点儿汤吧?你不吃不喝的,肚子里的小皇子不也跟着挨饿吗?” 她用勺子搅动汤汁,有一口每一口的喝着,可听见刘二月说小皇子,她便又想起田昭容的皇子来。她实在担心毓秀宫,担心田昭容和她的孩子。 “怎么又不吃东西?” 她回过神,见南景霈正温然望着自己,他踢过一只圆墩,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端起她面前的雪蛤汤,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他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喝一口。”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又问:“皇上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他不回答,又舀了一勺汤喂她,直喂她喝完一整碗汤,南景霈才摆摆手,示意宫女太监们退下。他伏身望向她的小腹,好像还是平平坦坦,看不出什么变化。 “他长大一点儿没有呢?”他自言自语。 沈韵真微微笑了:“得四个月才能看出来。” 他笑,拦腰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送到榻上:“听说你想朕想的茶饭不思?” 她有些羞赧:“我才没有。” “这些日子,朕是太忙了,所以没来看你,”他吻上她的耳垂:“不要胡思乱想了。” “毓秀宫……”她没敢问出口,南景霈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但应该不是冲她。沈韵真凝眉望着他,将疑问又咽肚子里。 南景霈侧身躺在她身边,扯过一床被子盖,又将她揽在怀中,闭目道:“朕都快累死了,你一见朕就问这问那。” 她转身抱住他,指尖轻柔的触及他的伤处:“伤口好些了吗?” 他抓住她的手,抵住她的额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又道:“我制了些生肌的药膏,一会儿让东来拿去,每日睡前涂上一些,便可让伤好的快一些。” 他翻身坐了起来:“既这么着,你帮朕涂涂看。” 她拿了药膏和小软毛笔搁在一旁,伸手去解他的玉带,他反手抓住。 她笑道:“你这样抓着我,我怎么涂药?” 他松开手,任她解去他的腰带,褪去外氅,寝衣,露出光滑的皮肤来。他身上还包扎着厚厚的白布,去掉白布,露出伤口。血珠已凝在皮肉表面,像光洁的琥珀石,黄色的血清结成颗粒状,粘在伤痕边缘,透着淡淡的血腥气。 她轻柔的把生肌膏吐在伤口表面,冰冰凉凉,偶然还有丁点刺痛感。她涂好了药,又换上新的白布替他包扎好。她的手臂环在他腰间,动作很轻柔,甚至有点刺痒,他忽然搂住她,她整个身子伏在他胸腔上,瑟缩在他臂弯那狭小的一隅空间里。 “干嘛?”她有些羞赧:“我还没把东西收拾好呢。” 他笑笑,这算什么理由?伏身将她压在身下,她的呼吸扑在他唇边,他面上有些绯红,呼吸渐渐急促,手已经不受控制的伸到她裙带间,她一把按住:“别,对孩子不好。” 他淡淡一笑,不再强求,一手将她圈在臂弯中,侧身睡下。他想是累极了,只片刻,便已发出匀称的呼吸声。她被他这样箍着也无处可逃,索性扯扯被子也闭目养神。 他睡了一阵,忽有些发抖,她从梦中惊醒,翻身去看他。他猛然一搐,亦惊醒过来,见她正伏身望着他,便将她搂得紧了些。 “做噩梦了?”她问。 他默然半晌,笑了两声:“还不是都你是给闹的。” 她觉得奇怪,又问:“我怎么闹你了?” 他睁开眼睛,凝着她:“你说呢?到处乱跑,害的朕满世界找你,最可气的,你还把朕的宝贝儿子给拐走了。” 她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闭目睡下:“谁叫你骗我。” 南景霈叹了口气,却又睡不着了:“朕骗了你,你会生气吗?” 她没想到他对这话竟这样走心,便在他掌上拍了一把:“我就随口一说嘛。” “睡吧睡吧。”他不再说什么,揽过她睡了,他的手一直覆在她小腹上,暖融融的很舒适,她也有些困倦,一夜无话。 他天不亮就起床走了,她迷迷糊糊的听他说几句话,也不记得他说什么。她起的很晚,有孕以后,格外渴睡,有时非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兰台宫的早膳总布置的很晚,因此南景霈也很少到这里用早膳。 沈韵真洗漱过后,太阳便已接近日中了。 “主子,程婕妤在小花厅等您半天了。”刘二月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的给她梳头更衣。 “即有人等,干嘛不早叫醒我?”她对着镜子戴上一对儿明月珠耳坠。 从前她在太医院的时候,从来没有起的这样晚过,医女的早课总是在天不亮就进行,做完早课才能吃饭。在家的时候,父亲也一直是这样要求她的,从她认字开始,总是天不亮就读书。像现在这样睡到日上三竿,除非是过年或者生病,否则断乎没有这样的待遇。 都是南景霈给她惯出的坏毛病,她心里气恼,可又改不掉。 程婕妤已经喝完了一盏茶,若沈韵真再不过去,程婕妤的腿都要坐麻了。她索性也不用早膳了,先把程婕妤打发走了再说。 “臣妾给贤妃娘娘请安。”程婕妤笑盈盈的冲她福了福身子。她这一笑自然有点假,毕竟谁也无法心烦情愿的对一个罪臣之女行礼。 “程婕妤少见,不知今日屈尊降贵到我兰台宫,有何贵干?” 程婕妤面上讪讪的,看来沈韵真是没打算给她留面子。她想起沈韵真做悦美人的时候,她曾来过兰台宫,当时似乎是故意压了沈韵真一头。没想到事情过了这么久,她竟然还记在心里。 “娘娘折煞臣妾了,娘娘位列四妃,臣妾不过是个小小婕妤,怎么担得起屈尊降贵这四个字?”她尴尬的笑笑:“臣妾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来拜访娘娘。” “真是劳烦程婕妤还费心惦念着,本宫一向很好。”沈韵真淡淡的说道。 程婕妤抿了抿嘴,难怪贤妃那样恨她,果然是又记仇又不好惹。心里憋着火气,可她又不好轻易发作,只好赔笑:“娘娘真是心宽,宫中发生这么多事儿,各宫都人心惶惶,唯有娘娘稳坐钓鱼台,臣妾真是佩服娘娘。” 程婕妤话里有话,她已然听出来了。程婕妤很少来兰台宫,今日贸然造访,又颇为耐心的等了她那么久,原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她只报以淡淡一笑,既然程婕妤这样急不可耐,她就偏要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不心宽还能怎么样呢?这宫里人惯爱串闲话,今日张三跑来说一嘴,明日李四又跑来说一嘴,人人都有那么一套说辞。要是不心宽,还不把自己气死了?” 好一张利嘴!竟把她的话堵得死死的。 程婕妤舔舔嘴唇,笑道:“可也不能什么都不信呐,俗话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她回敬道:“程婕妤难道没听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程婕妤面上剧烈的抽动一下,冷笑道:“娘娘何必跟嫔妾兜圈子呢?田昭容与侍卫私通还生下一个小杂种,这事情如今传的沸沸扬扬,娘娘难道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当初她怀孕的时候,娘娘正好是她的医女,她生产的一应事务全都是娘娘操办,娘娘现在还敢说什么假作真时真亦假吗?” 刘二月的脸一下变得铁青:“住口!程婕妤,你竟敢污蔑良妃娘娘!” 程婕妤傲然站起身:“污蔑?哼,是真是假娘娘心里最清楚。唉,可悲啊,从前娘娘被淑妃刁难,田昭容挺着肚子来救您,她被淑妃推倒差点难产。如今她落了难,娘娘却袖手旁观,不置一词。” 沈韵真轻蔑的扫了她一眼:“程婕妤最近想必是闷坏了,憋了一肚子的话非要跟本宫说。你究竟是来为田昭容打抱不平,还是特意来找本宫的麻烦?” 沈韵真的手扶在椅背上,渐渐攥得发白,刘二月知她是故作镇定,便清清嗓子:“程婕妤的话也说完了,良妃娘娘也该用膳了,婕妤请回。” 程婕妤傲然扬起下颚:“臣妾真是同情娘娘,旧时的恩人被处以极刑,您却蒙在鼓里。皇上好心办坏事,白白让您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罪名。” 第一百四十八章 愧悔 程婕妤悻悻的望着她,哂笑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娘娘又何必再嘴硬呢?这田氏一族已经是日薄西山,临近死期,依臣妾看,良妃娘娘的心里应该比谁都慌乱。就是不知道,娘娘是想落井下石,跟田氏划清界限,还是不忘恩情,结草衔环报答旧主,臣妾拭目以待。” 她说罢,转身出了兰台宫。 刘二月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又伏身对沈韵真道:“程婕妤一向尖酸刻薄,她的话主子不必放在心上。”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件事她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当初田氏本可以把那个孩子打掉,再称病掩盖,这件事根本不会被任何人察觉。都是因为她,若不是她当初利用了田昭容,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对不起田昭容,对不起那个孩子,更对不起南景霈。 她心口窝的疼,闷痛好像抽丝剥茧,一层层的揭露开来。 刘二月见她额间有冷汗,忙问道:“主子没事儿吧?要不要奴婢叫太医来?” 她压住刘二月的手,无力的摆了摆:“干娘,我做错事了。” 刘二月愣了一下,缓缓蹲在她身前:“难道,程婕妤说的都是真的?” 她无力的点点头:“是我一时糊涂,酿成大错。” 刘二月紧紧攥住她的手,安抚道:“主子千万别多想,程婕妤今天来说这番话,就是想刺激主子。她是眼红主子腹中怀有小皇子,而她却不得宠,这才来挑拨离间的。主子若是思虑过甚,对腹中胎儿也不好。” 话虽如此,可道理却不是这样说,程婕妤如何算计是程婕妤的事,沈韵真对田昭容和南景霈的伤害,却是货真价实的。 “干娘,你帮我打听打听,看田昭容和孩子如今关在什么地方,再问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田氏一族。”她有些头晕,无力的推推刘二月:“快去。” 刘二月应了一声,随即又觉得不对。 “难道主子真要救田氏?”刘二月一把拉住沈韵真的手:“这可不成,主子现在千万不能去沾染田氏的案子。” 她心里也明白,田氏犯的是欺君死罪,如果她也被牵涉到案子里,就算南景霈想保她,恐怕也是法难容情。南景霈一直封锁消息,又不许她多问,不就是想把她牵扯近来。 他太了解她的性子,她向来是敢作敢当的,若她知道田氏东窗事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她忠义难全,只会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她不怕死,可他怕,她是他毕生的挚爱,他不可能眼看着她一步一步陷到绝境中去。 “主子现在应该做的,是赶紧向皇上坦白求情,皇上看在腹中皇嗣和往日情爱的份儿上,或许能保全主子。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咱们宁可被人说成忘恩负义,也不能去揽这个欺君叛逆的罪名。” 她凝着刘二月,揽罪名?说得好像她很无辜似的。 “是我害了田昭容,她本可以平平安安的在宫里度过一生,是我,是我逼着她去争宠,是我为了报复皇上,才劝田昭容把孩子生下来。”她红着眼睛,扯住刘二月的衣襟:“干娘,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田昭容,我更对不起皇上。我昏头了,我……” 她挣扎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刘二月忙上前拦住:“你要去哪里?” “我去见皇上,所有的罪责我一人承担,我不能躲在这里让别人替我受过。” “不许去,我不准你去!”刘二月一把抱住她:“你这一去,可是要把天给捅漏了,你是可以一死了之,可腹中的孩子怎么办,皇上又该怎么办?他费尽心机去护你周全,难道是为了看到你今天这样,毅然赴死吗?” 孩子……她停住脚步,诧异的望着刘二月。 周身有一股气向上翻涌,直欲冲破头顶。心口一阵阵的闷痛,好像平地里生出一条条荆棘,蔓延周身,将她紧紧缠绕,那股气竭力向上攀,似骚动了她的喉口。 她掩口轻轻咳了一声,却觉得口腔中一股腥甜。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卧着几滴鲜红的血珠。刘二月来不及惊叫,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滚烫的血液从她五指间的缝隙窜出,她摇晃两下,轻飘飘的倒在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南景霈一直守在她身旁,许是太累了,他轻轻靠在她身边闭目养神。她伸手探了探自己的脉搏,虽有些虚弱,但腹中的孩子还在。 这一细微的动作惊动了他,他倏忽坐直身体,柔声问道:“你醒了?” 他的眼中满是怜惜,那眼神似一汪儿清水,好像要把她亦融化在其中。 她扯住他的衣袖,他便伏身抱住她:“还难受吗?” 她的手渐渐抱进他的背,他顺势揽住她,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对不住你。”她说。 一点湿润从他脸颊划过,那是她的泪。南景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这也怪朕,若是早一点告诉你真相,你便不会这样做了。” 他总是习惯把她的错揽在自己身上,她心里便越发愧悔。哪怕他能义愤填膺的大骂她一顿,她心里也能好过一些,可他对她总是这样包容。她愈发觉得窝心,紧紧抱着他,眼泪却止也止不住。 小时候常听人说,走错一步,万劫不复。如今才知道,愧悔竟然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他呵哄着她,一如小时候那样。 她小时候被带到宫里来玩,每次玩捉迷藏都会输。信王是捉迷藏的高手,藏身之处总是出乎意料,让她每次都找不到。有时,她被引入御花园那片怪石嶙峋的假山中不辨方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时他便是这样温柔的替她拭泪,呵哄她。只可惜那个时候,他和她并不算好朋友,亦不会如此依赖他的温柔。 她哭的周身发抖,他明显感觉到她抱住自己的那双手臂越来越轻飘。他抚上她的脸颊,拭去一把眼泪,柔声道:“别哭了,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还有许多军国大事需要他拿主意,他也不能在兰台宫逗留太久。陪了她一阵,见她不在落泪,他便匆匆回御书房处理政务去了。 刘二月沁湿一方帕子,送到她手边道:“主子擦擦脸吧。” 她抚上刘二月的手腕,轻声道:“干娘,你帮我梳洗一下,咱们去天牢。” “主子……”刘二月失神望着她。 她只淡淡的笑了笑:“你放心,我已经想通了,不会有事。” 人们总是把天牢形容成人间炼狱,但那不过是想象而已,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人间地狱根本就不足以形容这天牢万分之一的可怖。 这里面关押的囚犯,一个个形容枯槁,形同鬼怪,仿佛灵魂已经剥离,余下一具具尸身卧在杂草中。枯黄的干草铺在地上,有些已经被血沁得乌黑腐臭。幽黄的灯火簌簌发抖,好像墓地里星点鬼火。幽怨的*声,似一曲曲哀歌,直击人心。 沈家在抄斩之前,便通通被关押在这里,她简直不敢想象,他们在临死之前受到了何等的折磨,又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刘二月打了个寒颤,倚在沈韵真身旁,低声道:“主子,咱们还是回去吧?” 她在刘二月手背上拍了两下:“别怕。” 狱司提着一串铜钥匙,每走一步,便是一阵银铃碰撞似的声响。牢狱空旷死寂,这清脆的声音向四面八方传去,似光线在铜镜上折射那样,撞击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狱司将她们引到最末端的一间牢房:“主子,就是这里。” 刘二月往狱司手中塞了块银子,道:“你先退下,让主子同她说几句话。” 沈韵真抚上粗壮的木围栏,向里面张望。这狭小的囚牢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缩在墙角,她穿着一身死囚的红色,幽幽的哼着一首儿歌。她怀中婴儿安静睡着,不哭不闹。 刘二月轻轻唤了她一声,她便似在草丛中藏身的野兔那般警觉,待她望见木围栏外的人是沈韵真时,方才连滚带爬的扑在围栏上。 “罪妇叩见良妃娘娘。” 沈韵真听见她这般称呼,不觉心头一颤,缓缓蹲下来:“对不起,我来迟了。” 田昭容掩面呜咽,往事齐齐涌上心头,如梦似幻,才刚辉煌至极,转瞬又跌落尘埃。 她这一哭,惊动了怀中的婴儿,婴儿咧开嘴嚎啕起来。沈韵真伸手探了探,婴儿的额头竟是滚烫一片。田氏忙敛去愁情,低头呵哄着怀中的婴儿。 “当初你要打掉他,是我劝你生下来。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沈韵真叹了口气:“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都是我自作孽,与娘娘无关。”田氏苦笑一阵,这本就是她耐不住深宫寂寞,铸成大错。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只可惜,她如今就要死了,再也护不住她拼命生下的孩子,护不住她苦苦思恋的家人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投名状 “你说,只要我能办得到,一定竭尽全力。”她凝着田氏,满心只想对她补偿一二。 田氏凄然一笑:“娘娘,您不必这样看着我,孩子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我从不后悔把他生下来。如今落到这般境地,也并非是孩子的缘故。”她将手伸出栏杆,用力在沈韵真手上握了握:“阿真,我还能这样叫你吗?” 她心中有些刺痛,用力点了点头。 田氏面上渐渐绽露祥和的笑意:“阿真,当初是你帮我保下这个孩子的,如今我能不能,再把他托付给你?我能不能,把我的孩子,我的家人,都托付给你?” 刘二月皱皱眉,有些色难,她倒不是不同情田氏的境遇,可一想到田氏把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塞给沈韵真,刘二月的心里就像背了千钧重担。 “我知道,皇上宠爱你,这时候我千不该万不该再把你拖下水。可我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你能不能帮我求求皇上,只要保全我的家人和孩子,哪怕是让我千刀万剐,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 田氏的额头重重垂在沈韵真手上,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在杂草丛中,滴落在婴儿的脸颊上。 “我答应你。”她轻声道。 “主子……”刘二月失声叫道。 田氏抱着孩子,重重给她磕了几个头,磕得额头渗出血来。 “阿真,谢谢你,若能保全我的家人和孩子,来生我当牛做马报答你。” 刘二月扶着她慢慢走出阴暗的天牢,清晨的阳光打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鲜艳的朝日冉冉升起。当班的狱卒将牢门外照明的篝火熄灭,一缕青烟慢慢升腾,随风散了。 沈韵真揉揉右眼,显得有些疲惫。 刘二月撑着她的身子,轻声道:“主子,您不会真的去给田氏求情吧?” 沈韵真扭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觉得不妥?” “自然是不妥!” 刘二月还未及回答,一个娇俏的声音便震动了每一个人的耳膜。循声望去,只见程婕妤妖妖挑挑的向她走过来,她倨傲的一欠身,算是请了安。 “自然是不妥。”她又阴阳怪气的重复了一遍。 沈韵真淡淡一笑:“程婕妤真是不辞辛劳,天不亮就追到这儿来了。” 程婕妤傲然瞥了她一眼:“良妃娘娘才是不辞辛劳,怀着身孕也不好好在宫里歇着,大半夜居然跑到天牢,就为了探望一个犯了欺君之罪的罪妇。” “这不是程婕妤希望看到的吗?”她回敬。 “哈!”程婕妤冷笑道:“田氏是娘娘的旧主,娘娘来看她,也是你们主仆之间的事儿,可跟臣妾没有关系。” 刘二月淡淡哼了一声,对沈韵真道:“主子,咱犯不着跟她费口舌,咱们该回去了。” 沈韵真压了压刘二月的手,又对程婕妤温然笑了笑。 “怎么不关你事?若是不关你事,你又何必如此关心?先是跑到兰台宫阴阳怪气的讽刺本宫,现在又锲而不舍的追到天牢。你到底想看到什么?是想看田氏被千刀万剐,还是想看本宫被废位幽禁?好奇心这样旺盛,该不会是你害了田昭容吧?” 程婕妤的脸色倏忽变得惨白,用力攥紧手帕,抿了抿嘴。 “难道被本宫猜对了?”沈韵真渐渐勾起唇角:“虽然田昭容犯了欺君之罪,可她过去对本宫有恩,她欺君自有国法处置,可那个害她的人,本宫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程婕妤粗粗的喘了几声:“你别冤枉好人,若不是我告诉你实情,你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沈韵真微微一垂眼:“好人?你不过是想引我替田昭容求情罢了。你希望皇上迁怒于我,甚至迁怒我腹中的孩子。你还希望我为田氏伤心,郁郁寡欢伤及腹中胎儿。只可惜啊,你的演技太拙劣了。” 程婕妤的心思被她直接戳穿,不由得肝火旺盛,她死死咬着嘴唇,恨不得用目光把沈韵真杀死。 她傲然抬起下颚:“随你怎么想。” 沈韵真一把扯住程婕妤的衣襟,低声道:“我忍你不是一次两次了,看你年纪还小的样子,从不跟你计较,既然你变本加厉,那本宫就只能奉陪到底了。” “你想怎样?”程婕妤斜睨着沈韵真:“又不是我害了田氏,你拿我撒什么气?” 沈韵真松开手,淡然道:“我知道不是你害了田昭容,可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总不会是我的朋友吧?” “你想以大欺小吗?”程婕妤恨恨的望着她。 “哟,只需你以下犯上,就不许别人以大欺小吗?”循声只见苏昭仪已经走到切近,笑盈盈的向沈韵真欠了欠身:“臣妾给良妃娘娘请安。” 程婕妤阴沉着脸,僵硬的给苏昭仪施了一礼:“见过苏昭仪。” 沈韵真看了苏昭仪一眼,笑道:“程婕妤似乎不大熟悉宫中的礼仪,苏昭仪不妨找个奴婢好好教教她。” “你!”程婕妤瞪着沈韵真,又抽空瞥了苏昭仪一眼。 苏昭仪憋笑道:“知夏,本宫要和良妃娘娘说话,你就好好教教程婕妤这宫中的礼仪,免得她见皇上也这般失礼。” 苏昭仪上了沈韵真的马车,放下轿帘,才道:“昨日听冬香说娘娘咳血,臣妾便想来探望,可又听说皇上一直陪着娘娘,便没有贸然过去。晨起去兰台宫送些补品,听说娘娘来探望田氏,臣妾便匆匆赶过来想拦着娘娘,可还是来迟了一步。” 沈韵真有些诧异:“拦着我?” 苏昭仪点一点头:“臣妾知道,娘娘和田氏旧日有交情,田氏必定会求娘娘保全她的家人和孩子。” 沈韵真淡然道:“人之常情,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苏昭仪抿抿嘴道:“这的确是人之常情,可娘娘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啊!娘娘若答应田氏,一定会授人以柄的。” “怎么讲?” “害田氏的人是贤妃。”苏昭仪斩钉截铁的说道。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点她已经猜到了。程婕妤虽然上蹿下跳,可她毕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而在这宫里,既又手腕又恨她如骨的,唯有贤妃而已。 “可贤妃并不是单纯的针对田氏,她是想借田氏的案子除掉娘娘您。”苏昭仪重重呼出一口气:“她就是想看到娘娘替田氏求情,这样,她姜家的人在朝中就可以大做文章,顺手把您扯进这件案子里。娘娘虽然得皇上宠爱,但毕竟没有强大的母家做后盾。一旦有失,恐怕皇上也难保全娘娘。”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她沉吟良久才道:“可我既想保全田家,又不想授人以柄。” 苏昭仪心领神会,浅笑道:“臣妾明白娘娘的心思,其实臣妾好歹也和田氏同仇敌忾过,算得上有几分交情,本心里也不想让她全族受累。若是娘娘信得过臣妾,这事儿,不妨由臣妾去跟皇上说。” 如今姜家和信王联姻,毫无疑问便是南景霈的敌人。苏家依附姜家,苏昭仪依附姜贤妃的时代即将过去,苏家总要给自己找条出路。苏昭仪虽然位分不低,但毕竟不得圣心。沈韵真位高,却没有强大的母家,无法做大。苏昭仪选择跟她联手,实在是一招妙棋。 沈韵真凝着她,淡然笑了笑:“这算是苏家给本宫的投名状吗?” 苏昭仪勾勾唇角:“自然。” 沈韵真淡然点一点头:“好啊,那本宫就等着苏昭仪的好消息了。” 南景霈下了早朝,见苏昭仪等在御书房外,心里便预料到几分。 他的唇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转身对东来道:“你去告诉那些御史,他们若有事,让他们晚点儿再来。” 苏昭仪福福身子,陪南景霈进了御书房。 “你去过天牢了?”他开门见山的问。 苏昭仪愣了一下,点一点头。她从前只听说过皇上的眼线无处不在,却不成想他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她也在?”他又问。 苏昭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呆呆的望着南景霈。南景霈笑了笑:“你该不会在想,朕是不是又千里眼顺风耳,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 苏昭仪被他逗笑了,点点头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皇上的眼睛。” 南景霈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一夜之间有三位嫔妃出宫,如此反常,那卫尉能不禀报朕?” “臣妾也是听说良妃娘娘去探望田氏,所以才跟去的。”她道。 “她……如何了?见到田氏那个样子,她……她有没有怪朕?” 苏昭仪咬咬嘴唇,皇帝专宠沈韵真,她心里多少有些发酸,但面上还是温然笑了笑:“没有,良妃娘娘也说田氏糊涂,居然做出这等欺君罔上的事情。不过,依臣妾看,倒是程婕妤好像有点不高兴。” “这关她什么事儿?”南景霈挑挑眉毛。 “程婕妤说,田氏遭难,良妃娘娘居然不替她求情,实在是忘恩负义。程婕妤一向重情重义,或许有些义愤填膺吧?”苏昭仪偷眼瞧了瞧南景霈的脸色,又轻声道:“臣妾听说,良妃娘娘突然咳血,就是因为程婕妤当面责她不念旧情。” 第一百五十章 管理后宫事宜 苏昭仪点点头,又笑道:“程婕妤就是这样,不过她倒是没什么坏心眼。” 南景霈沉默良久,面色有些阴沉,眼眶泛着一圈浅浅的红色。苏昭仪心中暗喜,她的话,南景霈一个字都没落下,全都听进心坎儿里去了,这一点,她有十足的把握。 这些年她在皇帝身边伺候,从没听说过皇帝有什么软肋。她先前还以为皇帝是在政治漩涡中,就练就了一身*之功。原来,他并非没有软肋,只是从前不曾显露罢了。现在看来,沈韵真就是他的软肋,任何事情,只要一牵涉到沈韵真,皇帝便会左右为难。 苏昭仪心中暗笑,贤妃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明知道皇帝爱沈韵真爱得欲生欲死,她还要跟沈氏作对。这不是拿着刀子,往皇帝心窝上捅吗? “你来见朕,该不会只说这个吧?”他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苏昭仪温然上前几步,大胆的握住南景霈手中的朱笔:“当然不是,臣妾是来劝皇上赦免田家的。” 南景霈有些不悦,但还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手上一扯,将那支被苏昭仪握住的笔夺回,轻轻挂在笔架上。 苏昭仪微微自矜,道:“臣妾知道,田氏胆大包天,让皇室蒙羞。就算是满门抄斩,祸延九族都不为过。可臣妾还是要劝皇上,三思而后行啊。” 他双手交叉,闭目躺在椅背上,慵懒的问道:“怎么个三思法儿?”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苏昭仪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皇上,这事儿完全是田氏一人所为,她的家人并不知情,皇上以仁德治天下,若是因田氏的事情向她母家问罪,这不是牵涉无辜吗?再者,知道此事的人本就不多,若是骤然诛杀田氏满,反而会惹人猜疑,把事情闹大。” 南景霈闭目不语,好像对她的话题不大感兴趣,苏昭仪顿了顿,小心翼翼的望着他。他正闭目静听,见苏昭仪不说了,他便坐直身体,道:“你继续说。” 苏昭仪应了一声,又道:“良妃曾经是田氏的医女,田氏怀孕又是良妃的诊断。这事儿若是闹起来,岂不要把良妃也牵扯进去?良妃娘娘身怀六甲,最忌讳思虑过度。若是被这事儿扰乱心神,伤了身子,皇上岂不要心疼?” 南景霈揉揉眉心,望着不远处的壁桌上那个三脚鎏金香炉,炉中正燃着几个百合香的香饼,灰白色的烟雾顺着镂空缝隙中袅袅升腾,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他看的眼睛发酸,便又闭目养神。 他原本就不想把事情宣扬开来,也没打算迁怒于田氏的族人。前阵子肃清萧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血流成河,人人自危。老百姓好不容易从惊慌中平静下来,难道又要搞出一场灭门的斩刑吗? “准了。”他淡淡的说:“难为你想的周全。” 苏昭仪浅浅一笑,又试探的望向南景霈:“皇上,还有那个孩子。” 南景霈指尖一颤,诧异的望向苏昭仪。 他的眼神有些可怖,苏昭仪忙把头低下去:“臣妾也是为皇上着想。” 不管怎么说,人人都知道田氏的孩子是皇帝的长子,若是骤然改口,说着孩子是田氏和侍卫私通生下的孽障,岂不让人人都知道皇帝被田氏带了绿帽子? 苏昭仪咬咬嘴唇,轻声道:“臣妾是担心此事有损皇上的圣威。” 这倒是件麻烦事,南景霈沉思半晌,淡淡的问道:“田氏把孩子托付给她了?” 苏昭仪没想到皇帝会问的如此直白,不觉一愣。 “是。” “她答应了?”他又问。 苏昭仪感到有些吃力,皇帝的问题总是能直击她的心理防线,让她猝不及防。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怔怔的点了点头。 “田氏苦苦哀求,那婴儿哭的又可怜,就算臣妾也忍不住生出怜悯之心,更何况良妃娘娘呢?她马上就是要做母亲的人了,看了那情形,难免动容。” 南景霈心下有些为难,田氏的孩子是沈韵真辛辛苦苦保全下来的,她肯定不愿意看到这个孩子被处以极刑。如果他杀了那个孩子,沈韵真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会自责以极。他既不想看到田氏的孩子在他眼前晃悠,又不想看到沈韵真痛苦自责。 南景霈望向苏昭仪,她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朕该留着他咯?” 苏昭仪微微颔首,道:“若皇上信任,倒不如把这孩子先交给臣妾抚养。对外就说,田氏有罪,但经滴血认亲,这孩子还是皇室血脉。待这孩子长大一点,便下旨让他入宝相寺,替父修行,为国祈福。这样一来,他永远不能再踏进宫门半步,皇上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这倒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南景霈唇角勾起些许笑意。他伸手在苏昭仪手上捏了一把,道:“这事你事先跟她商量过?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这都是臣妾的小见识,”她笑笑:“臣妾只是想替皇上和良妃娘娘分忧罢了。” 南景霈微微垂下眼,意味深长的在她掌心拍了一拍。从前他觉得苏昭仪只是有些小聪明,如今看来,她这个人,在大事面前也是不含糊的。 “如今贤妃幽禁,良妃有孕不能劳累,宫中的事宜无人主持,不如你替朕分这个忧。” 苏昭仪心中有些激荡,欣喜不经意间冲破唇角,蔓延开来。从御书房出来,她的心口还在忽闪忽闪的狂跳,她深深喘了几口粗气,勉强镇定下来。 御花园中的芙蕖已经开了大半,雪白的,浅粉的,大朵大朵的掩在一片碧绿莲叶当中,好像含羞的美人,香脸半开娇旖旎。 夏日的花,她最喜欢这芙蕖了,每每到了这个季节,芙蕖半开未开的时候,她重要折几朵回去插瓶。或是将莲花整朵掐下来,不留枝干,让它静静的悬浮在冰盆里,又好看,又清凉。 苏昭仪便捏起白绫裙子,伸手去折那池中的莲花。却听见身背后传来一阵娇俏的笑声,虽然是一阵清亮的笑,却透出一股子敌意。她忙撤回手,转头去看。 程婕妤傲然走到她面前,浅浅的一欠身:“给姐姐请安。” 程婕妤一贯是这副妖冶狐媚的样子,不管什么季节,总要涂上最艳的脂粉,好像生怕人们看不见她似的。苏昭仪最厌她的张扬性子,或许是恶乌及屋,连程婕妤这个人,她也找不出半点好感。 “姐姐怎么连个丫鬟也不带啊?”程婕妤的目光拂过,带着一股蔑视的味道。 程婕妤的敌意隔着几里地都能感觉到,苏昭仪也不想同她多费唇舌,转身便要走。 一转身,听程婕妤又笑道:“姐姐连花也不要了吗?” 苏昭仪停住脚步,转头望向她:“你不会是特意来触本宫的霉头吧?” 程婕妤用团扇一掩朱唇,嗤嗤笑了:“姐姐说得是什么话?妹妹我是特意来给姐姐帮忙的呀。”她扭头给身边小宫女使了个眼色:“珠翠,去帮苏昭仪把花儿掐下来。” 这小宫女跟她主子一个样儿,打眼一看便知道不是省油的灯,两片轻薄的嘴唇,又直又硬的鼻梁看着像个男人,模样不讨喜,周身散发着一股刻薄尖酸的气质。 只见她伸手一抓,正攥住一朵半开的芙蕖,用力一扯,将花儿揉了个稀烂。她又故作惋惜,伸手去扯旁边的那支莲蓬,也扯烂了,一连扯坏了五六朵,却仍然不肯罢手。 苏昭仪冷冷的瞥了程婕妤一眼,道:“这样粗手笨脚的宫女,程婕妤是从哪儿找来的?” 小宫女傲慢的欠了欠身儿:“奴婢该死,请昭仪娘娘恕罪。” 程婕妤上前一步,笑道:“真真该死,你不知道这芙蕖是苏昭仪最喜欢的花儿吗?要你做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成,本宫要你还有何用?罚你一个月的月钱!” 她说罢,转头又冲苏昭仪赔笑道:“姐姐千万别跟一个小宫女计较,大夏天的,当心气坏了身子。” 满地都是扯碎的芙蕖花瓣,破烂的莲叶莲蓬,苏昭仪心中阵阵气恼,这冰清玉洁的芙蕖花,原本是用来观赏的。现在却被她们当做了出气的工具,有些开的正浓,却被她们撕得粉碎,多有些焚琴煮鹤,暴殄天物的味道。 她不由得冷笑一声:“又不是我宫里的人,就算她主子管教不周,本宫也没心思教她,就让掖庭的板子教教她吧。”苏昭仪垂眼瞥了小宫女一眼:“自行去掖庭领二十板子,就算是小惩大诫。往后在主子身边当差,记得手脚麻利些。” 程婕妤一听苏昭仪要罚她的宫女,不由得怒火中烧,脸上倏忽胀得通红:“你不过是个昭仪,连个妃位还没挣到呢,又有什么资格惩罚我的宫女?” 苏昭仪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良妃已是妃位,本宫也不见程婕妤敬她几分啊。” 程婕妤咬咬嘴唇,一伸手将小宫女拉到身旁:“就算你仗了良妃的势力,也没资格管教本宫的奴婢。本宫乏了,要先告辞。” 第一百五十一章 激将法 被苏昭仪一喝,程婕妤不由得周身一震,她扭过头,恨恨的望着苏昭仪:“你还想怎样?” 苏昭仪徐徐走到程婕妤身前,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忘了告诉你,皇上已经让本宫代管后宫事宜,别说是你的宫女,就算是你程婕妤,本宫也管得。” 程婕妤冷笑一阵,她原本还纳闷儿,宫里的人都是怎么了?一个个都出身名门,是千恩万宠的大家闺秀。父兄辈在朝中为官做宰,位极人臣。如今她们疯了!全都疯了!居然都要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罪臣之女,连脸面都不要了! 现在她总算明白了,给那个卑贱医女当狗,就能换来荣华富贵,难怪这宫里人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往兰台宫里钻。 “看来那个罪臣之女颇得圣心呐,姐姐当了她的狗,这几天呐?姐姐就得了这么好的差事。妹妹我可真是羡慕啊!” 苏昭仪微微眯起双眼,不屑的瞥了她一眼:“程婕妤,我若是你,就老老实实的闭紧嘴巴。这大齐的后宫是个尊卑有序的地方,我劝你说话做事还是谨慎一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会不明白吧?晨起才罚你学的规矩,怎么一转头就忘光了?” 尊卑有序?程婕妤撇撇嘴,若这后宫真的尊卑有序,皇上怎么会纵容一个卑贱的罪臣之女爬到良妃的位子上? “怎么?如今她做了良妃,就张狂得连出身都不让人说了?”程婕妤扬起下颚:“别忘了,她到底还是个罪臣之女,本宫的祖辈是开国的元勋,父兄辈又是朝中的重臣。我就瞧不起她了,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没有母家的支持,她就算爬的再高,也什么都不是!” “说得好像自己腰杆儿很硬似的,你若是有种,不妨像淑妃一样,亲自找她去大闹一场。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苏昭仪咬咬嘴唇,冷道:“到时候你可别怂啊,别叫本宫看了笑话!” 程婕妤啐了一口,闹就闹,谁怕谁?她沈韵真就算再得宠,又能如何?皇上至今也没给沈家翻案,这就说明,她在皇帝心中还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是一时猎艳的玩物罢了,终有一日,皇上玩腻了她,就会弃如敝履,抛在脑后。 “珠翠,咱们去兰台宫。” 她叫珠翠端了一对儿布老虎,一并带到兰台宫。一进花厅,便叫她把那对儿布老虎摆在了一个最为显眼的位置,让进门的人一抬头便能看见它们。 刘二月的脸有些铁青,死死望着这对儿布老虎,恨不得抓过剪子,当着她们的面儿剪成碎片。 “程婕妤,你送这样的东西过来,究竟安的什么心?” 程婕妤妖冶的扭扭身子,笑道:“良妃娘娘怀有身孕,本宫好心好意送一对儿布老虎给未来的小皇子玩儿,这有什么不妥吗?” 送布老虎倒没什么,只是这两只老虎的脑袋上,竟然被套了两个色泽鲜亮的绿帽子!这样明目张胆谩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冲刘二月勾勾手,附耳说了几句话。刘二月会意,去了一会儿,端回一个青花罐子搁在程婕妤手边的桌子上。 “程婕妤,这是我家主子赏给您的,您收好。” 隔着罐子都能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程婕妤打开罐子,一股腥臭膻味扑面而来,又见里面堆放着一堆血糊糊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她吓了一跳,扣上盖子,猛地跳了起来,似踩了弹簧。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婕妤瞪起眼睛。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跟程婕妤是一个意思。”她答。 刘二月傲然垂手:“今日宫里做十全大补炖猪心,还剩下一些脏心烂肺,特意送给程婕妤,这叫物归原主。” “你!”程婕妤气不过,一巴掌抽在刘二月脸上,将她打了个趔趄。 她扭头又冲沈韵真骂道:“沈韵真,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欺辱本宫?你不过是靠着下三滥的狐媚手段,迷惑圣心,一朝得志,你的小人嘴脸就暴露无遗!” “不就是仗着你肚子里怀了个孩子吗?是谁的种还不知道呢!你跟田氏不是好朋友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是个不守妇道的下三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别让本宫瞧出端倪来,否则把你的娼窝一齐端了!看你还猖狂不猖狂!” 她骂完便走,因一股怨气郁结在喉口,她的身子还在不住发抖。走得急了些,没成想一扭头便撞在一个人怀里。她才刚想看看是谁这样不长眼睛,随即便被那人一耳光抽在脸上。 她摇晃几下摔在地上,这才看清南景霈一张怒不可遏的脸庞。 “混账东西!” “皇上……”她哑然失声。 他连骂了几声混账,大步流星的从她身边绕了过去:“程婕妤不分尊卑,口吐狂言,罚俸三年。” 南景霈一把扶住沈韵真,又凝眉道:“你如今是位列四妃,怎么还受这些人的闲气?” 程婕妤坐在地上,只觉得脑袋里似一群蜜蜂环绕,嗡嗡作响。她捂着半张红肿的脸,还有些失神。她想解释几句,可皇帝却没有给她这个颜面,刻意背过身对着她。 珠翠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主子,咱们回去吧?” 南景霈丝毫没有察觉程婕妤是什么时候灰溜溜的离开兰台宫的,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沈韵真。 刘二月揉揉自己发烫的脸,正欲退出花厅,又听见皇帝说:“你是兰台宫的掌事嬷嬷,遇上这等事,怎能如此软弱,由着别人欺负你主子吗?” 刘二月微微一欠身,道:“奴婢无能,让主子受委屈了。” “还不把那混账东西扔出去?” 南景霈一进门便看见那两个绿油油的布老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苏昭仪还说程婕妤不过是心直口快,南景霈冷冷的哼了一声,照他看,程婕妤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她送这顶绿帽子,究竟是在骂谁呢? 程婕妤是一路哭着跑出兰台宫的,也不叫珠翠靠近她,一个人在御花园中的假山亭里呆呆坐了几个时辰,哭到两个眼睛肿成桃子。 这样静静待一会儿,脑袋里也就没有那样浑噩了。这才想起,从前那个时辰,皇帝通常是在御书房小憩的。今日为何突然跑到兰台宫了? 苏昭仪!她手上死死扯住一方手帕,直将这薄薄的丝帕扯出一个破洞,慢慢撕裂开,扯做两半。 是她使的激将法!她看出自己对良妃的厌恶,故意引她去兰台宫大闹!又故意引皇帝去兰台宫,一定是这样!程婕妤心里含恨,可又没有办法。她已经中了苏昭仪的奸计,再多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午后的暑热渐渐退散,天际浮出些绯红的晚霞,照得半边天空都是红艳艳的。她一个人坐在假山亭中,晚风拂过,虽然是暖风,可还是渗出一丝凉意。她也觉得衣裳有些单薄了,却又坐着不想动。 忽的,有人将一件单薄斗篷披在她身上,这东西虽然薄,却最能遮风。她抬头一看,竟是徐充仪。 程婕妤有些诧异,这徐充仪惯是少见,从前淑妃在时,定时请安问礼,跟她还能见上一面,自淑妃死后,再没了请安礼这一项,跟徐充仪见得也就少了。这样算算,她们两个也有几个月没好好的说几句话了。 “徐姐姐,好久没见你了。” 徐充仪用帕子抹去她脸颊的泪痕:“妹妹若伤心,不妨去姐姐宫里说话,怎么一个人躲起来哭?” 程婕妤扁扁嘴,她亦不知道该怎么跟徐充仪说。中人圈套本就是一件丢人事,更何况她被皇帝抽了一耳光还罚了三年俸禄。 “没,没什么。”她揉揉眼睛,躲闪道。 徐充仪温然抚上她的脸颊,将她脸上被泪水黏住的几缕碎发抿了抿。程婕妤有些失神,自入宫一来,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温存的对待她了。入宫前,家中母亲倒是如此,可宫门一别,也有许多年没见过面了。 “我听说皇上罚了妹妹三年俸禄,”她温柔的望着程婕妤:“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不是那个贱……”她踌躇半晌,还是改了口:“还不是良妃。” “良妃?”徐充仪的一双眼睛眯成一道弯儿:“我明白了,妹妹是得罪了良妃。” 程婕妤咬咬嘴唇,真是可笑!在宫外时,像沈韵真这样的卑贱医女,她从来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如今不过是骂了她几句,便要用到“得罪”二字,真是颠倒尊卑! 徐充仪拉住她的手,笑盈盈的说道:“宫中许久没有添皇嗣了,如今良妃怀了身孕,皇上自然偏宠她一些。或许怠慢了妹妹,妹妹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了。宫中子嗣单薄,凡事要以皇嗣为重,咱们就算受些委屈,也算不得什么。” 皇嗣?程婕妤痴痴的望着徐充仪,她这一番话,看似*,却有醍醐灌顶作用。是啊,沈氏没怀孕之前,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怀了孕以后,才被封为良妃。这难道不是看在皇嗣的面子上吗?沈氏如今敢这样张狂,不就是仗着肚子里的皇嗣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程氏之死 一碗赭红的汤药搁在桌子上,汤汁上漂浮着几颗赤红小枣儿,吸饱汤汁的小枣儿表面光滑,像用久了的羊皮筏子。一只白瓷小勺轻轻在碗中拨动,搅起层层涟漪。 珠翠抱着小托盘,怯生生的望着沈韵真:“我家主子是真的知道错了,还求良妃娘娘大人大量,以前的事情,千万别跟我家主子计较。” 沈韵真端着汤药,缓缓送到唇边。她偷眼一瞥,只见珠翠缩着身子,像是提线的木偶被人从头顶扯住,整颗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她又将汤药放回到桌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珠翠愣了一下,使劲儿摇摇头:“奴婢不紧张。”她笑着解解尴尬:“奴婢怎么会紧张呢?” 按珠翠所说,这碗里盛的是品质上成的安胎药,可她只闻闻气味便知道,那是太医院里常开的保产神效方。 与之不同的是,这里面还掺杂了一股浓郁的香料味,浓烈的香料气味下,另藏了一味马钱子。若是不仔细闻,根本分辨不出来。她们倒是很聪明,怕她从药渣中看出端倪,所以这汤药一端上来,便是滤掉药渣的清汤。 沈韵真摇摇头:“这碗里,恐怕不只是安胎药吧?这味道闻着可不太对。” 刘二月周身一颤,猛地警觉起来:“珠翠,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她大胆,是程婕妤大胆。”沈韵真将勺子在碗边儿轻轻敲了敲,对刘二月道:“收好了,这是证据。” 珠翠忽的跪倒在地,周身筛糠似的发颤:“良妃娘娘误会了,奴婢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害良妃娘娘啊!我家主子更不敢害未出世的小皇子!” “你以为沈家国医的称号是白叫的?”刘二月冲珠翠哼了一声,又道:“你们来兰台宫撒泼,良妃娘娘不曾追究,你们反倒越发猖狂了,居然敢谋害皇嗣!” 沈韵真扭头看了刘二月一眼,道:“你去跟苏昭仪打声招呼,看她怎么说。” 刘二月才刚走出几步,便被珠翠扑住,那小宫女似破釜沉舟,死死箍住刘二月的双腿不肯放。 “良妃娘娘饶命,这事儿与我家主子无关,都是奴婢一时糊涂。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把这事儿捅给苏昭仪,要打要罚,奴婢一人承担!” 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奴婢,只可惜跟错了人。刘二月被她箍得走不动,无奈的望向沈韵真。 “我知道,苏昭仪和程婕妤刚刚结了仇,你怕苏昭仪借机报复她。”沈韵真冷笑起来:“可你别忘了,程婕妤对本宫一向恨之入骨,如今,她连本宫的孩子都不放过。你居然想让本宫放过她?本宫可没有那样的雅量。” 谋害皇嗣非同小可,就连当年如日中天的萧淑妃,也落得一个废位幽闭的下场,更何况是小小的程婕妤呢?程婕妤并不得宠,苏昭仪向皇帝禀报此事的时候,南景霈甚至有些记不起她的模样,脑海里隐隐约约的有个轮廓,可也分辨不清。 按苏昭仪的意思,也不必重罚,只要废位幽禁在宫中便罢了。 可南景霈倒是满腔怒火,非要把程婕妤逐出宫去才算了事。宫里办事不能只凭意气,有错的只是程婕妤,与程家无关,惩办程婕妤还得顾及程氏一脉的颜面。所以,她虽然是被逐出后宫,对外也只能宣称她是潜心佛法,被送到镜心庵为国祈福去了。 这镜心庵本是历代太妃们居住的地方,程婕妤居住在这里,自然是心中不甘的。可也没有办法,能保住性命,便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还奢求什么锦衣玉食呢? 镜心庵中的冲静师太给程婕妤取了法号,用了“舍与”二字。冲静师太的弟子一辈法号中都有一个舍字,意思是要放下。 可程婕妤自然是放不下的,人虽然静静跪在佛前,这心里却始终无法沉静下来。听着身旁的尼姑们叩动木鱼,口中呢喃着不知是什么经文,哼哼唧唧的像极了夏夜里的蚊子。 听冲静师太说,她跪的那个旧簟,又名莲花簟。尘世间的俗人跪在上面,默念菩萨经,心中有佛,便可坐莲升天,斩断苦根。 可她跪在那里,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经文,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名利富贵劈面打来,如同熊熊业火。凤袍权杖就矗立在不远处,她想去拿,可又觉得地下平白生出千万条藤蔓,将她的双腿死死缠住,一时动弹不得。 她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只知道醒来时,她睡在一间偏厢房里。 蜡烛哔哔啵啵的爆着烛花儿,时而光影摇动。房间里幽暗昏黄,隐隐约约能看见窗户旁立着一个人影。 她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阁下是?” 那人慢慢转过身,露出一张如水的脸庞,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奴婢竹影参见程婕妤。” 她淡淡哼了一声:“我已经不是婕妤了。” 她虽失落,却忍不住打量这个陌生宫女。竹影的鬓发间插着一支银铃步摇,听说徐充仪宫里的奴婢每人都有一支。 她忽的激动起来:“你是徐充仪的人!” 竹影又微微一欠身:“程婕妤好眼力。” 她愤愤然哼了一声,重重的一甩手,冷道:“你们把我害成这样,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竹影垂下眼睑,这不过是两个主子之间的事,跟她可没有半点关系。 “婕妤误会了,这自始至终,徐充仪可没有说过半个字。” “没有说过半个字?”程氏的目光忽的一烁,愕然望着竹影,她猛地扑上去,扯住竹影的衣襟摇晃两下:“不是她让本宫对良妃的孩子下手吗?” 竹影冷笑一声,骤然将程婕妤推开。程氏脚步不稳,踉跄几步,撞在房中的木桌上。 她厉色凝着程氏:“程婕妤说哪里话?我家主子不过是见你心情不畅,陪你聊聊天罢了,谁让你想那么多?” “我想的多?不是她说皇上偏宠良妃,是因为她腹中的皇子吗?”程婕妤身子一怔,脑袋里骤然炸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指尖僵僵的转向竹影:“徐充仪是故意的?故意引我去恨良妃的孩子,因为她知道良妃一定会识破我,一定不会放过我,是不是?” 竹影渐渐展露笑意,她终于明白了,可惜明白的太晚了。她虽是个小宫女,可在宫中也有些年头了,这些年她见惯了嚣张跋扈的淑妃,见惯了老奸巨猾的贤妃,宠冠六宫的良妃,还有聪明低调的苏昭仪,可像程婕妤这般浑浑噩噩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是表里如一的蠢,这种女人,有什么资格活在这暗潮涌动的后宫? 竹影凝着她,不觉有些惋惜,要说程婕妤的这张脸,生的还算有几分姿色,可惜脑袋不大灵光。还没能让皇上看到她的姿容,便已败落至此。 “婕妤说的对,只可惜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程婕妤嘴唇颤了颤,慢慢放下手:“既然如此,那你还来做什么?专门跑来看本宫的笑话吗?” 她自嘲的苦笑几声,低头看看自己的素衣袈裟,仿佛是墙角一只用来装柴火的破麻袋。真丑,丑到了极致,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样难看的衣裳。 “徐充仪让奴婢来给您送点儿东西。”她取出一个小瓷瓶,举到程婕妤面前:“这个东西,您应该很需要吧?” 那瓶身上没有标签,看不出是什么,但凭感觉,这里面应是致死的毒药。程婕妤的身子颤抖起来,瑟缩着向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不,我不要!” 程婕妤这一辈子都是光鲜亮丽,贵不可言的,如今这副样子,真是让人唏嘘。竹影勾勾唇角,走上前将瓷瓶一把塞到程婕妤手中。她并不松开手,紧紧扯着程婕妤的腕子。 竹影低声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难道你喜欢和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妃们一起,每天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吗?还有你的家人,他们因你蒙羞,你还有何颜面活在着世上?他们见不到你,可他们在心里,都在骂你呢,骂你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女。”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程氏将手中瓷瓶往地上重重一掼,瓷瓶碰在青砖上,登时摔得粉碎。 竹影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木然站了半晌,从腰间解下一条牛筋,双手抻了抻。牛筋被她一扯,发出绷绷的响声。 “既然程婕妤没有勇气结果自己,那就让奴婢帮帮你吧。” 竹影纵身抢了一步,牛筋从程氏头上跃过,勒住了她的脖子。她怕死,死死扯住牛筋。竹影一左一右在掌上绾了几个圈,全力一挣。程婕妤便似被扯住耳朵的兔子,拼命的扑朔着四肢。 她折腾了许久,终于没了力气。倒在地上,眼睛向外突着,舌头也吐在唇边。竹影抖抖手,将程婕妤的长腰带解了下来…… 次日清晨,鸡鸣破晓,天色渐渐明亮。这是镜心庵里做早课的时辰,姑子们各自打开门窗透空气。打水声,扫地声,说话声,嘈嘈杂杂的响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此路不通 案上这架太古遗音琴,还是当年田昭容送给她的。这张琴曾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孤独而漫长的黑夜,自从田昭容出事,她也有许久没有碰过这张琴了。如今再看这琴,总有点物是人非的叹惋之感。 苏昭仪微微垂目,指尖轻挑琴弦:“这么说,就算京城最出色的仵作也难以查清咯?” 徐充仪凝着她,手上有意无意的拨动着盖碗中悬浮的茶叶:“她是被牛筋勒死的,伪装成上吊自尽合情合理,想来也不会有人察觉。” 苏昭仪看了她一眼,嗤嗤笑了。把他杀伪装成自杀,这法子骗骗普通人还可以,可要想骗过仵作的眼睛,怎么想都觉得不现实。程婕妤的事情早已盖棺定罪,她多此一举,实在是画蛇添足。 指尖划过琴弦,奏起一串密集的琴音,似悬泉飞瀑,密集的水花混流而下激荡在光滑的岩石上。 “徐充仪会不会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她道。 “昭仪会不会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徐充仪反问。 苏昭仪瞥了她一眼,淡然道:“世事复杂,谨慎一点总是有好处的。” 徐充仪笑道:“虽然说程氏名义上是出家修行为国祈福,可话说穿了,这出家修行跟废位幽闭也没什么两样。皇上早就不想提起她了,像她这样的人,死上一百个,皇上也未必会过问。这不过是件小事,昭仪不用太放在心上。” 苏昭仪不以为然,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垂目抚琴。 徐充仪见她不说话,面上便有些尴尬。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笑道:“其实,臣妾此举,不仅是为了昭仪,更是为了臣妾自己。” 苏昭仪面上波澜不惊,她早知道徐充仪不会白白蹚这趟浑水。 “这话怎么讲?” 徐充仪笑道:“程婕妤不知尊卑,触怒了昭仪您,这件事阖宫尽知。臣妾仰慕昭仪已久,一直不得机会。这次碰上程婕妤,刚好替娘娘出气。” 苏昭仪住了手,抚住琴弦,温然笑道:“徐充仪不会白白帮本宫这个忙吧?” 徐充仪浅笑,面上有些羞赧,像个春闺少女。苏昭仪见她这副样子,心中也猜到了几分。 架上铜盆盛着玫瑰汁子兑的温水,她洗了手,用毛巾擦去水珠,取了玫瑰油来涂。鲜润的玫瑰汁子沁入白皙的肌肤,阳光一照,有些白得耀目。 “皇上也许久没来本宫这儿了,有些事,本宫也帮不了你。”她道。 徐充仪有些诧异,皇上才刚赏了苏昭仪代管后宫之权。应该说是苏昭仪圣眷正浓的时候,怎么又说皇帝已经许久不来了? 她凝着苏昭仪的手,试探道:“昭仪纤纤玉指,宛若柔荑。皇上见之,怎能不动心呢?” 苏昭仪吃吃笑了,微微一仰下颚,徐充仪循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望到一架婴儿摇车。 “这……”徐充仪咬咬嘴唇。 “你也看到了,田氏的孩子如今养在本宫这儿,皇上对田氏深恶痛绝,自然极少光顾本宫这里。”苏昭仪淡然勾勾唇角:“管理后宫事务,表面上看着光鲜,其实也就是一个空摆设,唬人而已。若真有实权,程婕妤怎么敢公然欺压到本宫头上?” 徐充仪不说话了,呆呆凝着那架婴儿车。 “你想侍奉皇上,本宫这条路可走不通,徐充仪还得另择高明。” 苏昭仪的玫瑰油味道很浓郁,薰得人头脑发昏,徐充仪收回目光,对苏昭仪笑了笑。这一笑有些僵硬,也有些苦味。苏昭仪看在眼中,也只当是没看见。 “知夏,叫人把本宫这架太古遗音琴给徐充仪搬到宫里去。”苏昭仪抚上徐充仪的手:“这张琴极难得,听闻妹妹尤擅音律,这琴送给妹妹,也算是红粉赠佳人了。妹妹以后有空,尽管到本宫这儿来坐坐。” 徐充仪见事不成,也没心情再同苏昭仪闲聊,略坐坐就回去了。 知夏送走了徐充仪,望着空空的桌案,又有些惋惜。那琴是难得的古琴,别说是苏昭仪,就连她的心里也舍不得。可转念一想,这琴纵然名贵,也不过是田昭容送的旧物。皇上厌恶田昭容,她的东西,留在身边也是累赘。 苏昭仪将田氏的孩子抱在怀中,轻轻呵哄,这小孩儿不哭不闹,乖巧的很。或许时间一长,他也记不清自己亲娘的模样,便把苏昭仪当做自己的娘亲看待了。小脑袋倚在苏昭仪怀中,十分依恋。 田氏的案子是皇上的心病,贤妃又从中作梗,处处掣肘。皇帝和良妃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若不是苏昭仪出面平息事端,只怕这件事还好继续发酵下去。 虽然把这孩子抱回来以后,皇帝就再也不踏进苏昭仪的宫门半步,但这孩子毕竟换来了代管后宫的权力。知夏望着田氏的孩子,心里有些感伤,这大概是田氏留下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娘娘,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苏昭仪看了她一眼:“你是担心本宫这样养着他,会日久生情舍不得分开?” 知夏没有说话,但心里是默认的。 她就势把孩子交给知夏来抱,自己松泛松泛筋骨,又道:“傻瓜,这宫里除了良妃和皇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值得咱们付出真感情。” 知夏有些诧异:“皇上也就罢了,主子就这样信任良妃?” 苏昭仪微微勾起唇角道:“你没看出来吗?良妃这个人,你对她有一分真心,她便会以十分真心来相待,她比贤妃要强。若贤妃上位,只怕本宫永远难逃棋子的宿命。可若是良妃上位,她不禁不会苛待后宫,反而还会劝皇上雨露均沾。只有跟着她,本宫才有机会生下自己的孩子。” “可主子若想扶良妃上位,刚才为什么要把徐充仪推开呢?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若是徐充仪投靠了贤妃,咱们岂不要受害?” 知夏凝眉望着她,从刚才苏昭仪自谦没有实权开始,她就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徐充仪已经前来示好,她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苏昭仪默然向窗外瞥了一眼,那个人,她看不上。 程婕妤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了讨好自己,竟然能下狠手将程婕妤勒死。她自以为帮了大忙,殊不知,她这是在给别人添堵。程婕妤已经被逐出后宫,又遭遇落井下石,皇上不会怀疑吗?程家不会追究吗? 皇上虽然废了程婕妤,可并未废黜姓程的官员。如今风波刚平,一波又起。一旦程家闹起来,皇上派了仵作前来彻查,就一定会查出程婕妤被杀的真相。 到那个时候,首当其冲的是谁?当然不会是那个淡出视线的徐充仪。闯了这么大的祸,居然还自作聪明的跑过来向她提条件?真是可笑! 苏昭仪冷笑道:“她那点儿小心思,给本宫提鞋都不配。就凭她也想侍奉皇上?只怕皇上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知夏点点头:“倒也是,才刚她一听见主子说没有实权,她那个失落的样子,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 所以,她才将那张太古遗音琴送给她,就算堵住徐充仪的嘴。免得徐氏心里总记得这事儿,好像她欠了她一个大人情似的。 苏昭仪站起身,将衣裙上褶皱抚平:“她若是聪明,这会儿就应该去投靠贤妃了。” 知夏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部,又问:“这样岂不是给贤妃添枝加叶?” 她不以为然的笑笑,这哪里是添枝加叶,这是在贤妃身边挖陷阱。程婕妤是被徐充仪的宫女杀死的,徐充仪又是贤妃的人,这样一来,杀程婕妤的人又会是谁呢?若是程家借机跟姜家闹起来,可又会是一场好戏了。 “去吧去吧,这样的陈枝烂叶起不到什么好作用,只会加速灭亡。”她抿抿鬓角的碎发,对知夏道:“走吧,咱们看看良妃去。” 徐充仪从苏昭仪那里离开,整颗心都跌进了尘埃里,灰蒙蒙的,很不舒服。苏昭仪摆明了就是在跟自己演戏,她哪里是没有实权,她是根本就不想交自己这个朋友。 不就是代管后宫吗?不就是良妃的走狗吗?这宫中又不是只有良妃一个妃位!苏昭仪不肯接纳,她还不想投靠了呢! “竹影,把苏昭仪那张琴给我送到贤妃宫里去。”她心中含恨,手中紧紧揉搓这一方帕子,几乎要将这柔软的丝帕揉成碎片。 竹影愣了一下,有些犹疑:“主子,贤妃从前跟苏昭仪是朋友,苏昭仪的东西她准认得,您把苏昭仪的东西转赠给贤妃,怕是不妥吧?” 不妥?她要的就是这个不妥!人嘴两张皮,反正都使得。她苏昭仪能在自己面前演戏,难道,她就不能在贤妃面前演戏了? 于是这琴转了个手,又送到贤妃的桌案上。一方绸缎盖着,端端正正的搁在亲盒中。 瑞香有些尴尬,这琴连她都认得,就别提贤妃会有多熟悉了,正是田昭容送给苏昭仪的那一张太古遗音。 第一百五十四章 贤妃解禁 “娘娘怎么不解这意思?”徐充仪的衣袖拂过琴弦,似绵绵的柳絮吹落枝头,轻薄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水葱似的指甲择一根琴弦微微一挑,这琴铮的一声,很是清亮悦耳。的确是把好琴,而且历经几百年,依然保持如新,就像是昨天才赶制完成一样。 贤妃温然摇摇头:“本宫只知道这把琴是苏昭仪的爱物。” “娘娘好眼力,”徐充仪笑道:“此琴正是苏昭仪亲手赠给妹妹的。” 贤妃目光低垂,淡然摆弄着新修的指甲。这两寸来长水葱润玉似的指甲,自她十二岁便开始养,如今也有十来年了。她娘家的姊妹,人人都养指甲,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养的比她好。 她将指甲在阳光下比了比,道:“这么说,苏昭仪有意拉拢妹妹咯?” 她虽是*的一问,但对徐充仪来说,却似拨云见日,刹那间明朗起来。 徐充仪倒还稳当,默然不答,只静静的看着贤妃。 贤妃一笑,握住徐充仪的手,翻开手心来看。徐充仪的掌心纹理稀疏,却有些庞杂。 徐充仪望着她:“姐姐会看手相吗?” 贤妃笑而不语,若从手相上来看,徐充仪的命途怕是不太顺当。 她摇摇头:“那是街头乞丐常玩的把戏,本宫可不信那个。” 徐充仪咬咬嘴唇,道:“那是妹妹说错了。” “不过,妹妹这双手,倒是很美,让人见之难忘。”贤妃的目光慢慢从手转向徐充仪的面庞。 徐充仪的模样不算绝美,只能说是眉清目秀,些许有些姿容。不过她的身量极匀称,是标准的江南美人,长腿细腰,背影看上去极是曼妙。 她一直捏着徐充仪的手,捏得徐充仪有些不自在。徐充仪脸上有些绯红,讪讪的想要把手抽回来。 同她有些聊不下去,徐充仪索性站起来冲贤妃福福身子:“姐姐先休息吧,妹妹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慢着,”贤妃笑盈盈的叫住徐充仪,她将腕子往徐充仪面前一伸,道:“原应该送送妹妹,可是坐得久了,这两条腿有些发麻,还请妹妹拉我一把。” 徐充仪心头忽的一颤,疑惑的将目光转向贤妃。她仍是笑盈盈的,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可那双眼睛里,却十分复杂,好像会说话似的。 徐充仪缓缓地将手递过去,贤妃一把拉住了,起身笑道:“这就对了,妹妹先拉本宫一把,本宫才好送妹妹一程啊。” 徐充仪抿抿嘴唇,试探道:“不知道妹妹能帮姐姐做什么?” 贤妃莞尔,冲瑞香勾勾手:“去把本宫抄的那卷血经拿来。” 一叠鲜血抄的《大方广佛华严经》,用的是宫里常见的澄心堂纸,无甚稀奇。只不过,这上面的字迹,是用鲜血掺了金粉抄写的,色泽殷红艳丽。 徐充仪翻了翻,这厚厚的一叠经文全用鲜血抄就,看得人有些胆寒。翻到底页,才发现并非完本,不过抄了三分之一而已。 徐充仪有些吃惊,她愣了半晌才道:“娘娘如此心诚,想必佛祖会知道的。” 贤妃温然在她手上一压:“这些日子,本宫禁足在昭台宫里,一直静心礼佛,替皇上祈福,所以抄了这个,希望佛祖能看到本宫的诚心,保佑皇上平安顺遂。” 徐充仪心下已然明了,贤妃是要她将这未完成的血经交给皇帝。 贤妃说着,脚步便有些发飘,徐充仪忙扶她坐下,又道:“想必是姐姐日日刺血抄经,亏了身子。” 瑞香咬咬牙道:“充仪有所不知,这抄写血经禁忌尤多,我家主子没有一日懈怠,如今把好好的身子熬成这样,奴婢看了都心疼。” 徐充仪从瑞香手中接过一盏参茶,服侍贤妃喝下:“姐姐放心,您这颗诚心,妹妹一定想办法让皇上看到。” 她拿了经文转身出了昭台宫,贤妃才敛去笑意,将已经入口的参茶吐在痰盂里。 向桌上瞥了一眼,那张太古遗音琴还静静的躺在盒子里。她心里有些反感,这是田氏送给苏昭仪的,如今连苏昭仪都不想要它,她留之又有何用? 她努努嘴:“把它扔出去。” 扔?瑞香凝眉望着她,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古琴,扔掉未免太可惜了。 “徐充仪巴巴儿的送过来,咱们就这样扔了,岂不折了徐充仪的面子?” 她也知道这张琴极为珍贵,可古琴再珍贵,还能贵得过皇帝的宠爱吗?若是没了皇上宠爱,任凭琴音再妙,也是无人知音。 “留着做什么?看见也是心烦。”贤妃一手撑着头,倚在桌上闭目养神:“把刀子拿过来。” 一柄巴掌大的弯刀,通身是精钢铸造,银柄银刀鞘,鞘身上镶嵌着几颗赤红宝石。 她轻轻拨下刀鞘,露出寒光凛凛的刀身来。这小刀磨得锋利,平时是瑞香用来削果皮的。她将刀刃横在自己手臂上许久,有些下不去手。 再她怕痛,也得割一刀。 思忖良久,她总算狠下心来,在手臂上划了一道。 豆大的血珠慢慢沁出伤口,顺着雪白的手腕滴落下来,如日出前草叶上坠着的清露。 这一刀还是有些重,痛得她直啧舌,瑞香有些心疼,忙取来白布和白药替她包扎。 “娘娘对皇上如此用心,皇上就算再铁石心肠,恐怕也不好意思再囚禁娘娘了。”瑞香凝着眉,在她包好的伤口上轻轻系了个蝴蝶结。 贤妃将小刀扔在桌上,震落了刀刃上粘着的一滴血珠。 “乳娘呢?”她问。 瑞香微微垂目,道:“奴婢让人给她煮了些补汤,她正喝着呢。” 贤妃淡淡的哼了一声:“这些日子也是为难她,又是割血,又是喂乳,是该让她补一补。” 瑞香咬咬嘴唇,她想起那个乳娘就生气,做事慢吞吞的,说话又哼哼唧唧的像个蚊子。比从前喂养公主的素娘差远了。 “想什么呢?”贤妃看了她一眼。 瑞香这才回过神来,道:“奴婢在想素娘。” 贤妃淡淡的哦了一声:“素娘已经出宫了,想她干什么?” 瑞香扁扁嘴:“还不是新来的乳娘太蠢笨,每每奴婢吩咐她做事,总要说上两三遍。还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真不知她装得那个可怜样子是给谁看。” 瑞香的话不无道理,新来的乳娘虽然看着顺服,可总感觉跟她们不是一条心。贤妃凝了眉,抄写血经一直割着乳娘的血,她若把这事说出去,自己岂不犯了欺君之罪? “明日叫她不要到前庭来了,贬到后廊上做粗活,你去内府再挑个合适的乳娘照看公主。” 她傍晚时喝了一盏去暑的莲子汤,换了件薄纱衣裙,坐在屏风后的书案上小憩。 日头渐渐西垂,可这空气还觉得热辣辣的,好像住在蒸笼里。 往年这个时候,宫里早就送来了解暑的冰块,可今年她禁了足,内府那帮见风使舵的太监便把她抛到脑后了。 棚顶吊着的纳凉扇风力太大,身上有汗怕激着,便叫瑞香摇晃着一柄团扇替她扇风。瑞香扇了一会儿,身上便觉得汗涔涔的。 听说皇帝下旨,要扩建兰台宫,再把兰台宫的后殿整个改为浴汤殿,方便良妃夏日里戏水纳凉,冬日里温汤沐浴。 这样一想,瑞香的心里便有些妒意。她正懊恼的出神,忽的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把,一时火气上涌,扭头刚想训斥一句,却没成想来人竟是南景霈。 她倏忽变了脸色,慌忙往下一跪:“奴婢该死,不知皇上驾到。” 贤妃本在闭目小憩,被她骤然惊醒,也忙起身施礼。她早知道皇帝会来,可就是没想到他来的这样快。 皇帝只伸手一扶,顺势扶到她刚刚包扎过的腕子。他凝了她一阵,看得她有些羞赧。她涩涩的一笑,将手缩回到袖筒中。 “往后不要再抄了。”他道。 贤妃轻轻应了一声,浅笑道:“徐妹妹也太多事了,臣妾不过随便同她说说而已。” 南景霈坐了下来,接过瑞香奉上的茶,饮了一口:“血经伤身,人有些信仰是好的,可也不要太沉迷其中了。” 瑞香看了贤妃一眼,忙笑道:“皇上说的是,奴婢也常这样劝说娘娘,可娘娘说,抄写血经是为皇上祈福,不可又一日懈怠,否则她便于心不安。非要日日抄写,为了抄经,娘娘已许久不碰荤腥了,连肉汤都不肯喝。” 南景霈淡然看了贤妃一眼,道:“难得你这样真情实意的待朕。” 贤妃坐了南景霈脚边的檀木脚踏,将头轻轻倚在他膝上。她未曾精致梳洗,一头乌瀑似的头发散落在他膝盖上。 “皇上是臣妾的天,是臣妾这一生最珍爱的夫君。只要是为皇上好,无论让臣妾做什么,臣妾都心肝情愿。” 南景霈凝着她乌黑的头发,心中犹豫了一阵,还是抚上她的鬓发。 “朕已经下旨解了你的禁足,你也出去走走,这几日芙蕖开的正好。” 贤妃含笑,一双玉臂似水蛇般慢慢延伸到皇帝肩上:“那今日呢?” 什么今日?南景霈一怔,还未及拒绝,贤妃已然将他紧紧搂住,亲昵的吻上他的耳垂。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君心难测 苏昭仪在兰台宫的后院转了一圈,看着工匠们里里外外的忙活,她不免有些失神。 这后院正在施工动土,工程不算大,只是在后殿的殿宇内挖出一个长十米宽八米的坑罢了。不过,这却个是当务之急,皇帝下旨,务必要赶在三伏前完工。 阴刻卷草纹的汉白玉石板一块一块的码在草地上,虽然是着急赶工,但这里的每一块石板都是精雕细琢的,找不出半点瑕疵。工匠赶工时也极小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浴汤池的图样是皇帝亲自设计的,在水池中铺设台阶。平缓的台阶浸在水中,可以慢慢走到水深处,也可以坐在台阶上,只泡半个身子。池壁和台阶都是雕花汉白玉石板镶嵌,既光滑如玉又不至于滑了脚。 苏昭仪长长叹了一声,都说皇帝凉薄后宫,可也得分对谁,幸亏这良妃的父亲还未洗冤,倘若是恢复了沈家国医的门楣,皇帝岂不要把她捧上天了? “主子,良妃娘娘已经起来了,请主子过去说话呢。”知夏轻轻提醒道。 苏昭仪回过神儿来,挑帘进了花厅。 花厅内的青花缸里堆放着大块大块的冰,内府早晨刚刚送来的,供一天使用。冰块的缝隙里塞了些水薄荷,梅花冰片等清爽的药,免得人在炎炎夏日中了暑热。 “臣妾只知道往这冰块儿上堆些瓜果梨桃,原来这冰块能这样用呢,良妃娘娘真是心思细巧。” 凑近冰缸,苏昭仪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满腔清凉舒适。她坐了下来,接过刘二月奉上的一盏冰酪。 “听说皇上昨晚宿在昭台宫了。”她舀了一勺酪送入口中。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笑道:“苏姐姐这话似乎有点酸呐。” 苏昭仪咬咬嘴唇,她是有点酸,酸的是皇帝居然轻易的相信了贤妃刺血抄经的鬼话。 贤妃禁足才多久?竟能抄出十万余字的血经,若是割自己的血,岂不要把血都流光了?哪还能像条水蛇似的,缠着皇帝留宿? 她嗤之以鼻:“皇上一向圣明烛照,真不知这次为什么会相信她。” 沈韵真才刚插了一小块冰雪梨送入口中,这小冰碗随即便被刘二月给收走了。 “这东西性凉,主子尝尝便罢了。” 沈韵真淡然对苏昭仪笑了笑,不答反问:“听说皇上把苏姐姐的舅父调到北寒去了?” 苏昭仪愣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是啊,这些日子不太平,北寒的铁蠡王、忽尔都王秘密的集结军队,恐怕要与大齐开战。” 北寒是信王的地盘,铁蠡王和忽尔都王一向是跟大齐和平相处的,这次贸然聚兵恐怕与他有关。 不过这也难怪,信王蛰伏了这么多年,也该是他举兵谋反的时候了。 坐得太久,有些腰酸。沈韵真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有些慵懒:“这就对了。” 苏昭仪微微凝眉:“你是说,皇上留宿昭台宫与北寒的战事有关?” 沈韵真点一点头,道:“对外开战,最忌讳的就是内忧。朝廷里各方势力都很稳定,唯有姜家刚刚和信王结了姻亲,而姜家又权倾朝野。” 苏昭仪咬咬嘴唇,这就难怪了。皇帝留宿昭台宫,又解了贤妃的禁足,恐怕也是为了稳住姜家。 姜家和信王结了亲,无疑拥有了三向选择的权利。与信王断交,姜家便成了大齐的热血忠臣;投靠信王,姜家便成了信王的左膀右臂;保持中立,姜家便成了皇帝和信王必争的一枚棋子,可以双方取利。 她不免嗤笑,姜家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 “当初皇上若不答应姜家和信王的姻亲就好了。”她凝眉,沉重的呼出一口气。 沈韵真温然望着她,道:“皇上布棋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这点小伎俩,皇上又怎会看不穿呢?同意这门姻亲,不过是将计就计,把这两位绑在一起罢了。皇上深知他与信王必有一战,皇上必胜,信王必败。姐姐想一想,信王败了,那姜家还能落得什么好果子吃吗?” 苏昭仪惊愕的望着沈韵真,半晌说不出话来。 果然,天底下最难猜测的便是帝王之心。拉一个,打一个,远交近攻,笑谈间,便把权术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表面上看,姜家是个兵家必争的香饽饽,可战事一停,皇帝便要同他们秋后算账, 她有些叹惋,只怕贤妃还沉浸在飞黄腾达的美梦当中,殊不知铡刀将至。 真是可怜。 叹惋之余,她心中还是有些后怕的,若是她站错了队,只怕苏家就要步姜家的后尘了。 南景霈一连几天都宿在昭台宫里。早膳晚膳都摆在昭台宫,甚至把许多奏折也搬到那里处理。 皇帝在此留宿,内府的奴才管事们也都变得殷勤起来,天还没亮,拉冰块的车子便停在昭台宫的宫门口,各省送来的贡品,也都可着昭台宫先挑,就连太医院也时时送来祛暑生津的药饮。 贤妃毕竟不是淑妃,再多的恩宠也不会让她冲昏头脑。 她对皇帝到没存什么期望,她也知道皇帝早就看透了她,她早就不是他心目中那个温婉大度的贤妃了。皇帝对她殷勤,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做给姜家看的。 信王聚兵谋反,他担心内忧外患,所以才笼络姜家。 他宠着她,在外人来看,就好像皇帝宠着姜家一样。 姜贤妃凝着南景霈,他正埋头批阅奏折,并没留心她正盯着他看。 她凝着他,心里还是有些刺痒,她可以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皇帝英明神武,年轻有为,样貌性情又都是极好的。这样的男人对她来说,格外有魅力。 她本心里是爱他的,可又清楚的知道他不爱她。这就好像隔着一层雾,所有的美好都是那样的虚幻。 姜贤妃起身将灯挑成双股,温然站在他身边。他正凝眉看着一份奏折,看神情,他似有些不悦。 “皇上,出什么事儿了吗?”她轻声问。 他回过神来,看了她许久,才想起这里是昭台宫,不是御书房。 他摇摇头:“没什么。” 她端过一盏白茶来:“皇上,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呢,有什么奏折明日在批也不迟啊。” “你去睡吧,”他头也不抬的说道:“明日还不知会有多少奏折呢。” 论熬夜,他是行家里手,贤妃只是陪着熬了两天,这身上便疲累的紧,好像四肢都绑着沙袋,沉重的抬不起来。她撑在桌边小憩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住,便回寝房去睡了。 东来默默的将皇帝批过的奏折装进小木匣子里,又慢慢调好一砚朱墨。 “这些日子都宿在昭台宫,她那边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东来应了一声,道:“良妃主子一切都好,有苏昭仪陪着说话,想来不会闷。” 他粗粗喘了一口长气,搁下笔,揉揉酸痛的肩膀。人们以为当皇帝可以随心所欲,殊不知皇帝有皇帝的难处,有时候连自己住在何处都没有权利选择。 “苏昭仪是个聪明人,比她爹要强。”他淡淡的说道。 东来愣了一下,想起今日在朝堂上,姜太师主和,要以钱粮安抚北寒。苏昭仪的父亲立刻随声附和,竭力声援。 “苏大人太重情义,恐怕到现在,他还看不透局势。”东来应声答道。 南景霈看了他一眼,默然揉揉眉心。 “影霖上了一道奏本,请朝廷拨给钱粮,说是要亲自带兵戍卫边境。”他戏谑的冷笑道:“他把朕当做三岁孩子骗了。” 东来悄悄一瞥,那半开的奏折上写着几行字,正是信王的笔迹。 想来写这份奏本时有些仓促,这字迹发飘,笔力发软。亦或是因为心虚,毕竟那铁蠡王和忽尔都王都是在他的挑唆之下才仓促聚兵的。 “奴才倒是有些担心沈大人。”东来低声说道。 南景霈倏忽睁开眼,凝了东来一阵,才道:“这倒是个麻烦事。” 虽然沈文忠对于信王来说只是一介囚徒,没有太多利用价值,可他毕竟是沈韵真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若信王心血来潮,杀他祭旗……沈韵真腹中怀着孩子,实在禁不起丧亲之恸。 这事儿很急,十万火急。他必须想个办法,想个万全的办法。 剩下的奏本,他大略翻了翻,都是主战主和的表态折,主和的强调战争之害,主战的强调捍卫国土。 无非是一套固定的说辞,说不出什么新花样。他索性也不再看了,在折子上朱笔一圈儿,算是他看过的标志。 他站起身,已经是三更天了。 用温水洗了一把脸,洗去一脸的倦态。 “皇上,贤妃娘娘已经在寝殿睡了,您要不要也去歇息?”东来麻利的将奏本收好,再用小铜锁锁好了匣子。 他失神半晌,摇摇头,道:“叫人把偏殿收拾一下,朕就在那儿睡了。” 东来应了一声,安排人把批好的奏折送到通政司去,自己则服侍皇帝洗漱更衣。南景霈连着熬夜,着实困倦。 他急着就寝,也不等东来替他解衣裳。自己将衣裳褪去,一把扔到东来身上,扯过被子睡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你不明白 小银锅子里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水色微微发青。洗净切碎的莲叶已经熬煮了一个时辰,熬得微微发软。刘二月提起锅子,用纱布滤了一遍,将清澈的汤汁倒在白瓷小盆里。 小宫女们已经剥好了莲子,不去芯儿,搁在汤汁里继续煮。 莲子煮的绵软时,用汤匙轻轻一压,便压成了一个饼。 刘二月尝了口汤汁,苦的舌根发硬,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沈韵真要吃这样苦涩的东西,便又加了两大勺桂花蜜在里头。 汤汁又咕噜咕噜的冒起水泡,她轻轻舀了一盅子,搁在食盒里,吩咐小宫女:“端过去吧。” 沈韵真有些困倦,可后院还在叮叮当当的施工。她想睡也睡不安稳,便只斜倚在贵妃榻上,盖着一方薄单小憩。 房中小宫女轻轻扯着放风轮的细绳,也有些昏沉。 日头虽然西斜,可暑热却还未退,热的人喘不过气来。 “主子,莲子羹熬好了。”小宫女将一个彩瓷莲花盅子轻轻搁在桌案上。 她揉揉眉心,坐了起来。 略尝了一口,她便笑了,这莲子羹甜得发腻,一猜便知是刘二月亲手熬的,果然像她的口味。 “刘嬷嬷说这汤太苦了,怕主子喝不惯。”小宫女从食盒里端了一小碟儿栗子糕:“这羹里加的不是雪花糖粉,是新送来的桂花蜜。” 她口味淡,原想用苦味的莲子羹来压一压栗子糕的甜味。现在莲子羹甜成这样,栗子糕反倒成了解腻的东西了。她吃了几勺,实在不合胃口,便放在一边。 最近的后宫总是暗潮涌动的,今日有人失宠,明日便有人得宠。小宫女瞧瞧看着她,心里犯嘀咕。不知是羹汤不对她的胃口,还是她心情不畅影响了食欲。 皇帝这些日子都宿在贤妃的昭台宫,听说还给贤妃的父亲加封了一等爵位。昭台宫是兰台宫的死对头,想必姜贤妃得宠,自家主子心里也是懊恼的吧? “主子,好歹吃一点儿吧?”小宫女轻轻说道。 这小宫女还不懂得隐藏情绪,诸多心事全都毫无保留的写在脸上。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温然笑了笑,问道:“还有新鲜莲子吗?” 小宫女点一点头:“还有很多,都是晨起顺公公划船去莲池摘的。刚摘下来的时候,那莲蓬都是翠绿的,还沾着露水呢,奴婢这就给主子拿。” 小宫女端着小圆盘,里面盛着两朵颗粒饱满的莲蓬,色泽苍翠欲滴。 莲子上有一层薄薄的嫩皮,剥这个最伤指甲,后宫的嫔妃极少有人自己剥。她早就不留指甲了,也不怕损伤。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剥莲子来吃。 刘二月拿过一个雕花赤金小碟搁在她面前,笑道:“这样也好,待主子剥完莲子,御驾也就差不多到了,皇上正好尝个新鲜劲儿。” 她微微一笑:“我剥来自己吃的。” 刘二月扁扁嘴:“皇上这些日子劳心费力,都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刘二月总喜欢这样暗示她,她没说什么,只是将剥好的莲子一颗一颗的放进碟子里。鲜嫩的莲子,仿佛是一把饱满的珍珠,静静卧在金盘中。 “皇上最近一直宿在贤妃宫里,今儿突然到咱们这儿来,奴婢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刘二月一边说,一边动手剥莲子。 她看了刘二月一眼:“能有什么事儿?” “不是怕别的,就是担心贤妃心里有什么想法。”刘二月望向沈韵真:“她恨极了主子,奴婢总怕她又生出什么事端来。皇上如今用着姜家,就算她真的生事,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刘二月着实想多了。 贤妃头脑清醒,不会恃宠生娇;皇上头脑更清醒,不会纵容无度。 贤妃和皇上在一起,不过是两个聪明人对着装糊涂罢了。谁都知道对方没有真心,却还要装作情真意切的样子。 “听说皇上已经安排人去收拾安平行宫了。”刘二月用力掰开一个莲蓬,将青绿的莲子一个一个拨到桌上。 出京城西门再往西行二百余里便是虞山,那里原本是太祖狩猎的围场。高宗时,羽林在此练兵,时任总督徐守祖派人在山上养殖了几百只白鹤,以此来讨好高宗。高宗龙心大悦,遂下旨在虞山上建造观鹤楼,后经几代扩建,演变成如今的安平行宫。 行宫建在山上,时有山风拂面,最适合夏日里避暑。历代皇帝赶上朝政不多时,便会带领宫中嫔妃到行宫去避暑。 当年先帝移驾安平行宫时,父亲时任太医院首随銮伺候。 她小时候还被带到那里去过,在鹤园外摘过花。 自南景霈登基以来,后宫还从没有人陪他去过那里,就连盛宠一时的淑妃也没有获得这样的殊荣。 “听说皇上要带贤妃去,贤妃又带了徐充仪。”刘二月停住手:“这徐充仪是个什么来历?怎么突然就投靠了贤妃?” “你知道养殖白鹤讨好高宗的徐守祖吗?那便是徐充仪的祖辈。”她手上不停,麻利的剥着莲子。 要说这徐充仪也是名门之后,只可惜他们这一脉只靠因袭爵位,家道渐渐败落了。否则,就凭徐家在高宗时期的兴旺,徐充仪至少也是个妃位。 她正说着,隐隐听见宫门口又传报的声音。 刘二月搁下莲子,道:“是皇上的銮驾到了。” 她恰好剥完最后一颗莲子,正正衣襟出门去迎。 南景霈不许她跪,一把将她拉起来,揽着她往寝殿里走。 刘二月端上一盏七分热的茶,将桌上莲蓬皮一收,默然退了出去。 与其说是皇帝揽着她,不如说是皇帝扶着她的手闭目前行。才刚挨着床沿儿,他便仰面躺了下去,宽大的平金鹤氅被褶褶巴巴的压在身下。 她拿过一个枕头垫在他颈下,慢条斯理的替他褪去衣裳,温声道:“怎么累成这样?” 他长长舒了口气:“北寒在备战,奏事的人又多,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动又不能动。” 她轻轻倚在他身边:“皇上用过晚膳了吗?” 他闭目道:“随便吃了一口。” 不怪那些臣子不懂得心疼人,实在是边关军情十万火急,若出了差池,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故而那些奏事的臣子也不敢耽搁片刻。 “刘嬷嬷才熬的莲子羹,皇上吃点吗?还有栗子糕。”她依偎在他身旁,轻声问道。 他躺了一会儿,便坐起来:“刚进来的时候,朕看你在剥莲子?” 她点一点头,将小金碟端了过来:“没剔莲芯,皇上要尝吗?” 莲子能去心火,最适合他这种内火旺盛的人吃。他捻了一颗送入口中,这莲子果然新鲜,莲芯一嚼,丝丝苦味便沿着唾液往喉口里渗。 他吃了几颗,苦的舌头发麻,押了口茶,歪在榻上歇息。 沈韵真拿过茶几上一柄灰白羽扇,替他轻轻扇着凉风。 沉默许久,他突然道:“朕或许会有好一阵子不能到你这儿来了。” 她手上微微一住,他坐直身子。 他凝着她,握住她的手:“你应该能懂朕的吧?”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微微垂下眼,将她揽到怀中:“銮驾要到安平行宫去住一阵,再过几日就要离宫了。朕也想带你去,可这次不成了,再等一等,等一切都安定下来,朕就再也不理旁人,专心守着你,守着你和孩子。” 她搂上他的肩膀,莞尔笑道:“皇上坐拥三宫六院,也不能总守着臣妾一人呐?否则那些御史言官还不把臣妾当成祸国殃民的奸妃了?”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调笑道:“你不是奸妃吗?” 她笑:“臣妾怎么就成了奸妃了?” 南景霈拨弄着她的耳垂,凝着她道:“勾魂摄魄,美色迷人,还不是奸妃?” “既然是奸妃,那总得有个昏君来相配。若皇上承认自己是昏君,那臣妾就承认自己是奸妃。” 她转过脸去不看他,他却吻上她的耳垂,附耳轻声道:“这世上也就你敢这样跟朕说话。” 她勾勾唇角,只吃吃的笑了两声。她这番话若是让那些宗程朱理学的御史听到,岂不要把那些儒生吓的大惊失色? “可朕就喜欢你这样讲话。”他凝着她,温柔如许。 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她,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 她是沈文忠的掌上明珠,自幼被人宠着捧着,虽然不像有些闺秀那样性情骄纵,但却一直是个敢说敢做的性子。 从小他便发过誓,有朝一日也要宠着她,捧着她,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一辈子有恃无恐。 “朕是真的爱你。”他亲吻着她的嘴唇,长长的睫毛蹭在她脸颊上,沙沙的痒。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个,心头忽的有些诧异,但还是揽住他的腰,轻声道:“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说。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承恩 自从那次她私逃未遂,他每次见她都要揽着她睡,连睡梦中都要紧紧把她扣住,生怕她再离开。 这样被他锁在怀里睡,的确不大舒服。可一想到他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她也只能忍了。 夜风吹的迅疾,把窗棂鼓的啫啫作响,南风聒噪,呜呜咽咽像婴儿啼哭。 她睡不着,凝着被微风浮动的幔帐发呆。南景霈翻个身,总算松开了手。她身上疲累,披了衣服起身走走。 今夜不知是谁当班,庭院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不见。树影摇曳,细枝几乎要被疾风折断。风虽大,倒也不太冷,风睡在脸上,亦没什么知觉。 记得李煜有一句词:昨夜西风凋碧树。她笑笑,这南风虽暖,却也足以让碧树凋零了。 院子的灯烛被风吹灭了,月光朗星稀,倒也不觉得暗淡。 院中那颗粗壮的槐树不知什么时候凋落的,竟没了云罗伞盖似的树冠,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树下放着一个竹篮,被红布包裹着,静静的靠着,却不知是谁放在这里的。 一只夜猫经过,探头嗅了嗅。骤然将碧绿的眼睛烁了一烁,那双眼睛圆溜溜的,好像收藏家手里品质上乘的绿猫眼石。 听见人声,猫儿咪唔一声,蹿上房梁逃走了。 她俯下身,提过那只篮子。这篮子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打开看看。”不知是谁对她说。 她倒也没太在意,只是轻轻将红布拨开。 一个紫红色似的东西安静的卧在篮子里,她定定神,这才看清了。 竟是一个婴儿! 她觉得心口不由得一窒,好像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一个肉呼呼的婴儿断了气。全身都是雪白的,只是脸上发紫。 她想尖叫,可喉口却发不出声音。想逃走,可身子却不知被什么束缚住,动弹不得。 死婴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咧开嘴巴像是发笑。 忽的!一阵尖锐的噪声振动了她的耳膜,好像用钝刀使劲剐蹭着琉璃盘,将她的心弦紧紧扯住。 “醒醒!真儿醒醒!” 她被骤然晃醒,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南景霈已经点亮了房里的灯烛,伏身抱着她。 “做噩梦了?”他用帕子擦了擦她额间的冷汗。 “梦见什么了?跟朕说说。”他道。 她凝着他,这才觉得自己的魂儿慢慢又回到体内。 虽然说梦是反的,可她怀着身孕,却梦见一个死婴,这心里头总觉得有些膈应。腹中孩子好好的,她也不想拿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烦他。 他是极珍视这个孩子的,若他知道了她的梦,恐怕又要跟着悬心好久。 她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梦见一只老虎。” 他笑笑:“飞虎入室内,主富贵,是吉兆。” 他虽这样说,次日还是吩咐人把兰台宫里与虎有关的字画摆件通通撤了去,换上些凝神静气的新鲜花草。 七日后,便是銮驾离宫的日子,他只叫苏昭仪将宫里一应仪仗礼乐安排妥当,也不许她来送他。 她知道他是怕她难过,故意不让她看他陪别的女人出宫。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悄悄带了刘二月到启祥门上瞧瞧目送。 车驾缓缓从启祥门驶出京城,浩浩荡荡,如一条金色长龙。 京城的百姓许久没有看到皇族出行这一盛况,纷纷跑来凑热闹。黑压压的人群从护城河一直跪到了西门外,呼喊万岁的声音隔着几里地还能清楚的送入耳中。 御驾行程很快,一路不作停留,三天便已到了虞山脚下。行宫的太监早已备下软轿,在山路口跪迎。 山路年年修葺,都是平平整整的青石路,太监们常年练习抬轿上山,一路走得稳稳当当。 虽然皇帝平时不来,可他们却没有一日敢懈怠。轿撵上搁着满满的一碗水,抬着轿子从山脚抬到行宫门口。碗里的水若是洒出一滴,抬轿的太监便要受罚。 到皇帝今日来,他们已经反复练习过上千遍了。 行宫里早就备下了沐浴的温汤,用厚厚的油布罩着汤池,待到皇帝褪去衣裳走进来,侍奉沐浴的太监才掀开油布。 温汤上漂浮着红艳艳的玫瑰花瓣,南景霈略皱皱眉,这是女人喜欢的情趣。 果不其然,他才刚下到汤池里,便有一双娇滴滴的手从背后将他搂住。 “你是徐氏?”他不回头,只淡淡的问。 徐充仪的脸颊紧紧贴在他背上,嗤嗤的笑了一阵。 “贤妃娘娘说,皇上一路车马劳顿了,让臣妾来侍奉皇上沐浴。” 南景霈哦了一声,又问:“她自己怎么不来,反倒让你来?” 徐充仪默不作声,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是嫌弃臣妾吗?” 他转身望向她,徐充仪生的清秀,被这水光一招,肤色便越发雪白。 南景霈抬起她的下颚,笑道:“你猜呢?” 徐充仪咬咬嘴唇,微微颔首有些羞赧:“臣妾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他循着汤池慢慢走了几步,温声道:“替朕揉揉肩吧。” 皇帝难得肯给她机会,徐充仪的眸子倏忽一亮,一双轻柔的手便抚上皇帝的肩胛。她的手劲儿不大,只揉了一会儿,便累得肩膀发酸。 他转身倚在池壁上,冲她一伸手。徐充仪抚上皇帝的手掌,一点儿一点儿向他挪动。 他顺势一拉,她骤然失去重心,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近距离的看看皇帝,也从来没有机会享受皇帝的怀抱。这恩宠来之不易,她心里总想着谨慎些,再谨慎些,仿佛只要足够谨慎,便能把这份恩宠无限延长。 进来之前,贤妃嘱咐她要主动一些,可她又怕,怕她太主动会让皇帝觉得她轻浮。她缩在南景霈的怀里,左右为难。 皇帝望着她这副样子,噗嗤一声乐了:“朕有这么吓人吗?” 徐充仪咬着嘴唇,笑意渐渐溢出唇角,她摇摇头。 “不吓人,皇上是臣妾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 “最好看的男子?”他望着她:“有多好看?” 貌比潘安,霞姿月韵,风华绝代……她一口气说了好长一大串,几乎要把她知道的夸赞之词说尽了。 她重重喘了一大口气,羞赧的望着皇帝。 南景霈勾勾唇角:“看不出,你倒还有些学识。” “臣妾是家中的嫡女,还在闺中的时候,父亲便请了许多先生来教课,父亲说皇上最喜读书,学识渊博。臣妾若是腹内空空,只怕会惹皇上厌弃。” 他挑了挑眉,朝廷里但凡是有些爵位的人家若生了女儿,总是要按照后妃的标准来培养。什么诗词歌赋,什么琴棋书画,无所不学,只求能在选秀时脱颖而出。 其实选秀的时候哪有那么麻烦?不过是看看家世,看看品行,再看看模样罢了。 “臣妾在闺中的时候,便常听父亲夸赞皇上。父亲常对臣妾说,信王哪能同靖王相比,靖王若做了皇帝,才是社稷之福。所以臣妾在闺中时,便十分仰慕皇上。” 徐充仪轻轻倚在他怀里,好像要把这辈子没机会说的话一股脑的倒给他听。 他淡淡的望着汤池,水面微微泛起涟漪,还蒸腾起丝丝热气。 他在做靖王的时候,靖王府是何等的荒凉?他独自建府要早于信王,十几岁便独自辟府居住了。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是何等的失意,靖王府里逢年过节都不见个人影。若不是他迎娶了先皇后,得了先皇后母家的支持,他恐怕要一辈子被信王压着。 水声哗哗入耳,夹杂着徐充仪的话音儿,他亦听不清徐充仪在说什么,只微微勾着唇角不做声。 徐充仪说了许久,见皇帝也没个反应,心里便有些迷茫。 “皇上,您在听吗?” 贵族之家的女人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嫁给皇帝的,她们根本就不知道情爱为何物。一入宫,却口口声声说如何珍视他,好像她们生来就是爱着他的。 这些女人都是一个样儿,他也不在细究,低头吻上徐充仪的嘴唇。 徐充仪被他骤然一吻惊着了,差点滑脚跌倒在池子里。南景霈双手撑着她的手臂,不让她的身子向下滑。 徐充仪的身子渐渐发烫,一双滚烫的手臂渐渐有了力量,她揽上他的腰肢,一副反为主的姿态,一点一点的攻击这皇帝的嘴唇。 他反身一压,将徐充仪的身子按在池壁上,徐充仪略一惊,他又合身压了上来。 她只觉得有些窒息,身下却是一阵刺痛。 水花轻轻拍打在池壁上,一下,一下,好像翻卷的海浪轻轻拍打着柔软的沙滩。 孩子,给她一个孩子吧,她心里默默念着。 酸痛感渐渐蔓延全身,她凝着他,眉心痛得微微颦蹙,他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可她却不敢说。 她缩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布,她感觉自己的魂魄慢慢飘出身体,她已然不是她,是一具浸泡在汤池中的没有意志的肉体。 痛,无休止的痛。 她渐渐咬住嘴唇,忍不住啧了一声。 他停了下来,一手撑着她的手臂。她粗粗喘息着,只能靠着他勉强站住。 他望着她,那眼神,好像一只孤独了狼。 第一百五十八章 玉麟馆 轿子抬到玉麟馆外,被轻轻搁在地上。奴才们手脚很稳,软轿摇曳了一路,摇得她昏昏欲睡。落地时又像是陷进了棉花堆,一点儿感觉有也没有。 听见轿外有人低低唤了她一声,她才悠然醒来。 引路太监嗓音柔婉:“贤妃娘娘,咱们到了,这儿就是皇上为您备下的住处。” 她坐在轿中醒醒神儿,瑞香才将轿帘掀开。 她扶了瑞香的手下轿,夜间山风微凉,单薄的香云纱并不耐寒。瑞香替她披上一领夹层斗篷,轻声道:“娘娘,夜风寒,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暮色四合,周遭都是灰蓝色的,路两旁是匠人们精心培育的奇花异木。粗壮的树干被夜幕一笼,全部化作漆黑的阴影,仿佛文人酷爱收藏的工笔水墨画。 南瓜大小的琉璃灯笼从她手边一路向远处蔓延,直到她目力不及的地方,化作一点星光。 “娘娘,这玉麟馆可是安平行宫最好的一座院落了。”引路太监微微欠着身儿,满脸媚笑,好像讨赏似的。 她看了瑞香一眼,瑞香会意,将一块十两的金锭塞在那太监手中。 “奴才谢娘娘赏赐了。”太监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来伸手去扶她。 贤妃抬起头,望向宫门口那块匾方。 “玉麟馆”三个鎏金字被大红的宫灯一照,煜煜生辉。这笔体独特,与沿途看到的题字和对联不同。 她有些奇怪,问道:“一路走来都是汉隶,怎么只有这里用了瘦金体?” 引路太监顺着她的目光一望,看到匾额上的字迹,笑道:“娘娘有所不知,一路上的匾额斗方对联都是高宗时的大书法家段锡所写,所以用的是高宗喜欢的汉隶。这玉麟馆是先帝时期新建的,一应设计都是按照先帝的喜好,又因先帝喜欢瘦金体,所以这里与别处不同。” 她这才注意到这院落的名字。 玉麟馆? 莫不是供先帝和吉氏宠妃双宿双飞的玉麟馆?她不由得一怔,身子刹那僵在那里,半天缓不过来。 闺阁时她曾听父亲说过,先帝的后宫里有两位吉氏妃嫔,被称为大吉氏和小吉氏。这两个人本是一母同胞的两姊妹,模样都极为美艳。大吉氏入宫不久,承恩有孕产下一子,这便是当今的皇上。只可惜大吉氏福薄命浅,生下皇子没过多久,便肺痨咳血一病死了。 吉家担心门厅败落,便又把二女儿送进后宫,这便是小吉氏。小吉氏生天生丽质,艳压群芳,一入宫便把先皇迷的神魂颠倒,吉家也由此盛极一时,就连吉家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都被封了爵位。 所以小吉氏常被老百姓说成是杨贵妃第二,她承宠的那些年,京城的街头巷尾总能听到孩童传唱“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弄门楣”的调子。 引路太监含笑道:“这玉麟馆是先帝为吉氏娘娘的生辰贺礼,以彰显宠爱之意。” 玉麟馆里灯火烛照,一切都是重新修葺的模样。抄手游廊上那些雕琢精致的瓦当不是普通的陶瓦,而是一块一块崭新的琉璃瓦。馆内所漆的颜料亦不是寻常的勾兑颜料,那黄色里掺了金粉,红色里和了椒花。赤红琉璃灯挂在房檐下,灯火一烁,那游廊里手绘的彩画便泛起金属的光泽。 瑞香看的有些呆了,半张着嘴。 引路太监见她们都是一副惊讶的神色,便有些得意:“这是皇上特意吩咐的,说不准委屈了娘娘。娘娘再到里面看看,那一应的用具,也都是全新的。” 房中的摆设越发让人惊讶了,博古架解着顶棚,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琉璃摆件摆了一墙。瑞香瞪大了眼睛,这寝殿里的琉璃摆件,简直比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琉璃制品加在一起还要多。 “皇上说,娘娘喜欢看太阳光晒过琉璃的样子,”他款款走到窗棂便,道:“这窗子都是活动的,午后叫人拆下来,太阳光可以照满这面墙。到那个时候娘娘再看,这些琉璃摆件个个流光溢彩,那叫一个美不胜收!” 这里把一切都预备下了,她从宫里带来的东西都用不上。箱子里,柜子里,都是新赶制的衣裙。匣子里都是新做的首饰头面,脂粉盒子整整齐齐的摆在妆镜前。 她有点累,便叫瑞香又赏了他一些银子,将引路太监送出了玉麟馆。 “主子,徐充仪已经在陪着皇上了。想必皇上今晚不来,您还是别等了,早点休息吧?”瑞香一边说,一边伸手扶她:“奴婢服侍您洗漱如何?” 她又呆呆坐了一会儿,问瑞香:“你知道小吉氏吗?” 瑞香扭头看了她一眼,道:“是刚才说的那位吉氏娘娘吗?” 她点一点头。 “奴婢知道,那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嫔,当今皇上的小姨。说起那位娘娘,可是大大的有名。她和先帝那段儿风流佳话可是人人神往的。”瑞香笑道:“皇上对娘娘这样好,莫非是想效仿先帝?” 贤妃心里揪的难受,冷笑道:“他不会。” “怎么不会?”瑞香诧异的望着她:“娘娘喜欢琉璃,皇上就在您的住所里摆满了琉璃,而且件件都是难得的珍品。皇上对沈氏已经够好了,可也没这样用心过。” 她默然无话。 南景霈的心思,瑞香不会懂。 就好像这座金碧辉煌的玉麟馆,外人雾里看花,总觉得这里绯红一片,山花海树朦胧醉人。可若要他们详细说出哪里美,一个个儿却又晕头转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会懂得,那绯红一片的不是花,而是被迷雾笼罩的血和泪。 小吉氏虽是他的亲姨母,可却没让他享过一天好日子。她的出现彻底抹去了他母亲在先帝脑海中的残影。 父子之间不知何时起,竟然生出隔膜,有时偶然遇见,先帝对他亦是淡淡的。仿佛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那时他虽然年幼,但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先帝对他冷漠愈渐加深。 几年后,小吉氏又为先帝诞下一子,先帝大喜,当即便把那个孩子封为信王。自此,南景霈晦暗的十年才刚刚拉开帷幕。 有一年小吉氏设宴请他,恰逢他生母的忌辰。他寻遍宫中,也只有东来一人愿陪他出京祭奠。回来时,宴会已然结束,先帝怒不可遏的将他叱骂一通,责问他为何爽约让小吉氏失了面子。 小吉氏和先帝的情爱是他苦难的根源,他怎会向往? 瑞香已经铺好了床,过来扶她:“主子,夜深了,还是早点安寝吧?” “徐充仪那边……”她欲言又止。 外面已然熄了灯,这个时辰想必徐充仪早就服侍皇帝睡下了。瑞香知道贤妃心里还记挂着皇帝和徐充仪,不免心里有些感伤。 她自幼跟着贤妃,贤妃的心思,她最清楚不过了。虽然是她亲手把徐充仪送到皇帝身边的,可在她的心底里,却并不那样情愿。 “罢了罢了,咱们睡吧。” 她扯过被子,却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几个人七嘴八舌,不知在吵嚷些什么。 瑞香侧耳细听了半晌,凝眉道:“主子,好像是皇上的声音。” 皇上?这个时辰他怎么会来的? 她起身到屋外迎接,却不曾想一头撞进南景霈的怀里。他浑身都是酒气,脚步也是跌跌撞撞的。贤妃忙去扶他的手臂,他却将手一抽。她摸了个空,只抓到他的手掌。 他掌心紧紧握着一只小银杯子,贤妃愣了一下,凝眉望向他。南景霈亦望着她,许久,他噗嗤一声笑了,像一个藏了宝贝的孩子一般,神神秘秘的把酒杯塞在她手中。 贤妃哑然失笑,嗔怪道:“皇上不是跟徐充仪在一起吗?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朕想你了。”他说着,合身扑了上来。 一句话说的她有些泪目,可南景霈这样压着她,又容不得她回忆过往,忙叫瑞香把他扶进房中。 他仰面卧在榻上,口中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瑞香拧了一块冰帕子送到贤妃手中,她替他擦了把脸:“皇上,要不今夜就在这儿歇息?” 他睁开眼,死死凝着她,一字一句对她说:“应秋,朕想你了。” 贤妃倏忽一怔,是她听错了吗?他刚刚叫她应秋?他在叫她的名字? 她缓缓坐了下来:“皇上说什么?” 他抚上她的手:“朕想你了。” 她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好像是做梦似的。她勉强镇定下来,又觉得这句话来的不够真实。 她显得有些伤感:“皇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柔的对臣妾说过话了。” 他凝着她,目光温柔如水:“从前是在宫里,这儿就只有咱们两个人。” 她觉得心口酸涩,一阵阵的抽痛。 沉默了许久,她还是决然摇摇头:“皇上醉了,臣妾是姜应秋,不是沈韵真。” “朕知道你是应秋。”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将她拉到身边,温然望着她:“朕也没有喝醉,只是不想继续留在徐充仪那里,朕想你了。” 他说着便伏身去吻她,她微微一偏头避开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如梦幻泡影 她冷笑:“皇上若要做戏,只做给外人看就好了。” “做戏?”他微微一滞,抚上她的肩头:“朕……朕若告诉你,朕对你不是做戏呢?” 她摇摇头,她虽然爱他,可还不至于把自己爱成一个傻子。他对沈韵真的付出她全都看在眼里,如果他对她是真的,那他对沈韵真就应该是假的,可那些不可能是假的!绝不可能! “你不信?”他问。 她不以为然的一笑:“皇上知道的,臣妾最痛恨虚假。” 南景霈亦笑了笑,道:“朕知道,你大概以为,朕如今对你的宠爱全都是为了拉拢姜家。” “不是吗?”她立时反问:“皇上不会以为您送臣妾一屋子的琉璃摆件就是真心宠爱吧?” 她冷笑,她虽然不是皇室出身,可也是堂堂太师府的*,从小金奴银婢娇惯大的金枝玉叶。什么金山银山她没见过,怎么会被这区区几百件琉璃摆件冲昏头? 南景霈默然望了她良久,反问道:“如果单单是为了拉拢姜家,那朕还不如直接给你姜家的官都加一级爵位,又体面又便利。朕若不真心宠爱你,又何必费心思布置这些?” 贤妃咬咬嘴唇,她心里忽的有些慌乱,他……应该是不爱她的吧?若他真的爱,怎么会掩藏那么多年?又怎么会为了沈韵真那个区区罪臣之女而责怪自己? “那皇上对她呢?又有多少真心?” “谁?”他反问。 她冷笑:“皇上知道臣妾说的是沈氏。” 他抚上她的肩膀,缓缓压了下去。她亦不挣扎,只是仰面望着他。 “玩物。”他斩钉截铁的答道。 呵呵,她笑出声,这答案未免太虚伪了。谁会为一个玩物挡住毒箭?他为了她,连性命都可以抛弃,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是他的玩物? 可谎言说穿,她又有些伤感。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又两股力量相互绞着。明知道那是假的,却还是渴望,渴望他对她说的都是真话。 他长长叹了一声,改口道:“朕对沈氏是真的,对你也是真的。” “我不信。”她轻轻说道。 “没关系,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的。”他不再强迫她,翻身在她身边躺下来。 她撑起身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她睡不着,睁着眼睛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待她数到自己也不记得多少只羊的时候,南景霈忽然轻轻的抱住了她。 她心里一颤,侧过脸看他,他安稳睡着,好像对自己极放心。 她忍不住叹了一声,当初怎么会嫁给他的? 以姜家当年的势力,她本可以风风光光的嫁给信王做正妻。可她却偏偏一眼看中了这位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靖王南景霈。 一个不得宠的王爷,有时过的连个权臣都不如。她是姜太师的掌上明珠,姜太师又怎么舍得把女儿嫁给靖王这样一个毫无前途可言的人? 可她就是爱他,爱他眼里的忧愁,爱他内心的复杂,她是那样发自内心的心疼他,哪怕他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可她还是一门心思的想要嫁给他。 为了嫁给他,她还与父亲大吵了一架,甚至以决裂相逼…… 可现在想一想,当初做的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有些事……或许你已经忘了,但朕还记得。”他突然开口,幽幽的说道:“你的好,朕一直记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什么?”她轻声问。 “年少时父皇不待见朕,宫里人也都偏爱影霖。那会儿,朕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武德三年的新春宫宴,朕为父皇敬献贺词,朕精心准备了三个月,只想博父皇说一个好字。可当朕读完,四周鸦雀无声的,你不知道当时朕有多尴尬,原打算略坐一会儿就逃席。可就在这个时候,你却站了起来,若不是你赞了朕一声,朕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坐在席间。” 她咬咬嘴唇,原不想流泪,可眼泪却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 “当时朕就在想,一定要撑下去,哪怕朕的身边只有一个人,哪怕这世上只有一丝温存,朕都要撑下去。” 她轻轻抽噎了一声:“那她呢?她又是为了什么?” “当年先帝很器重沈文忠,便叫沈文忠把她带到宫里来玩。有一年朕生了一场急病,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又都躲懒,朕躺在床上,就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这时候她和影霖玩捉迷藏,她藏进了朕的房间,无意中发现了朕,她替朕把了脉,又及时找来了沈文忠,救了朕一命。” 他紧紧搂住她,有些踌躇:“朕知道,朕把你幽禁在昭台宫,让你折了面子,你以为朕的心里只有她没有你。可你想过没有,朕若不当即罚你,难道要等到御史言官来弹劾你吗?有些事,朕虽是皇帝,可也不能随心所欲。朕是想尽可能的保护你,可没想到,还是伤了你的心。” 她翻了个身,见他正温柔的望着她,她感觉鼻子有些酸涩:“真的吗?” 她猛然抱住他,小声啜泣起来。 就像她嫁给他的那天,那个烛影摇红,喜庆祥和的夜晚。她躺在他身边,望着他憨甜睡去,她却紧紧捂住嘴巴失声痛哭了一场。 他未必知道,他是她心头的至宝,她为了走到他的身边究竟经历了多少坎坷。 不过万幸,最终她还是得到他了。 他抚上她的鬓发,安抚道:“好了,难得出来散散心,你还哭成这个样子。” 她一直哭,哭得他前襟湿透。他抱着她,耐心安抚着。 她哭累了抱着他沉沉睡去。 他望着她,却彻底的失了眠。 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时候,她翻了个身悠然醒来。一双眼睛红肿发烫,面上也是粘粘的,泪痕还凝在在脸上,好像沾着一层皮。 她坐起来,南景霈已经不在身旁,望见空空如也的床榻,又望见宽阔空旷的房间,她心里倏忽失落起来。 难道昨夜里的那些事,只是一场梦吗? 她叹了口气,揉揉胀痛的太阳穴。 “应秋,你看!” 是南景霈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只见他正踩着凳子,小心翼翼的拆卸那些活动的窗棂。 热辣辣的阳光大块大块的照进房里,照在那面装着博古架的墙壁上。琉璃瓶,琉璃盘,琉璃花翁,琉璃杯,刹那间焕发了生机活力,一个个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好像夕阳西斜时,天际那抹红艳艳的彩霞,又似水光潋滟的碧波池。 “喜欢吗?”他站在那琉璃的光晕里,如沐仙境。 一席白衣,黑瀑似的头发垂在身后,他还是那样俊朗,让人见之不忘。 她慢慢的走到他身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这一切来之不易,却又如梦似幻。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声调一高,这美梦便被震碎了。 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应秋,以后咱们一直这样高兴好不好?” “可以吗?”她望着她,眼里又噙了泪。 他果然是说到做到的,自来了安平行宫,他除了每日必须处理朝政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用来陪伴她的。他与她之间的种种过往好像刹那间烟消云散了,不管她在做什么,每每一扭头,总能看见他温柔的对着她笑。 那笑容很甜,甜到她心坎儿里去了。 他陪她去鹤园喂白鹤,那鸟儿又高,嘴巴又长,她害怕的缩在他身后。他虽然笑她胆子小,可还是一只手把她揽在背后护着,不让鹤喙碰着她半点。 他带她去猎场射野兔,她不会骑马,也不许他骑马漫山遍野的跑。他便像个小孩子似的,陪她徒步抓野兔。那野兔跑的极快,时而来个急转弯。他们两个便笨拙的撞在一起,相互抱着,在草地上打滚儿。 他陪她读书,耐心的倾听她高谈阔论。 他帮她照看公主,被那小丫头蹭了一手的屎尿。他一边洗手,一边却是笑着。她拿过帕子替他擦干,他便一把揽住她:“应秋,给朕再生个孩子吧?” 她心弦骤然一动,笑道:“皇上,臣妾不是已经有了阳秀吗?” 他微微垂目,亲昵的抵着她的额头,道:“那不是属于咱们两个的孩子。” 午夜梦回,他喃喃细语,她附耳去听,听见他叫的是她的名字…… 连瑞香都说,这两个月她越发的珠圆玉润了。也难怪,心情畅快的时候,人是很难清瘦的。可他却不觉得,每每她捏着自己的脸颊说自己发胖的时候,他便笑着把镜子扣住。 “太清瘦不好生养。”他常这样对她说。 一日晨起,她正坐在妆镜前梳头,见东来悄悄走进来。她放下梳子,躲在帷幕头偷听,才知道是宫里苏昭仪送了书信过来。 皇帝撕开信封略读了一遍,便又把信还给了东来。 她有些醋意,掀开帷幕冲他笑道:“苏妹妹在信里写了些什么?” 东来一愣,默然退了出去。 他笑着把她揽住:“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沈氏已经有胎动了。” 她心口一凉,凝眉望着他:“是吗?” 他矜矜鼻子,把她箍在怀里笑道:“哪儿来的一股醋味儿?” 第一百六十章 一杯毒酒(1) 姜氏被他这样一问,心里又觉得受用,那股醋意也渐渐淡了。 皇帝伸手在她鼻梁上一刮:“就你最酸了。” 她娇嗔的一缩,扭回妆镜前描眉。他坐在屋外等她梳妆,隔着帘幕的缝隙向房内张望。 黄铜镜面打磨的光洁如月,皎皎含光,映着姜氏一张如玉面庞。 她最喜杏叶眉弯,一片春风的句子,故将一点眉黛捻在指尖细细描画。皇帝不喜脂粉太过艳丽,她索性也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子,却也显得风姿绰约。 “皇上,姜太师来了,在行宫外候着呢。”是东来的声音。 父亲怎么突然来了?事先竟没透露半点风声。贤妃停住手,忍不住向帘幕外望去。 南景霈亦是诧异的,看了东来好一阵才道:“朕没让他来啊?” 这些日子,北寒战事吃紧,朝廷内部派系林立矛盾重重。如此紧张的局势下,父亲不宣而到,总让人心里觉得不踏实。 她一挑帘拢,轻声问道:“父亲还说了什么?” 东来看了她一眼,有些踌躇不安。 “怎么了?”她实在不解。 “太师他……”东来舔舔嘴唇:“太师他还带了一个女人来,说是要献给皇上。” 女人?! 她错愕的望向皇帝,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才跟他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父亲却又送美女入宫来给她添堵。她顿时生出些妒火,心脏惶惶狂跳了一阵。赌气坐下,背对着皇帝不说话。 南景霈望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又问东来:“什么女人?” 东来道:“是个极美艳的异域女子,不过汉话说的很好,几乎听不出口音。” “皇上没空。”姜氏噘着嘴小声嘟囔。 南景霈愣了一下,对东来笑道:“听见了吗?朕没空。” 东来微微一低头,道:“那奴才这就让姜太师回去。” “诶,等等。”南景霈一抬手,止住了东来。 他侧目瞥了姜氏一眼,姜氏还在使小性子,赌气不理他。 南景霈故意扬扬声调,严肃道:“美色误国,姜太师是两朝老臣,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女子入宫自有层层选拔,哪有臣子向皇帝进献美女的道理?难道朕是耽于美色的昏君吗?” 贤妃咬咬嘴唇,她毕竟自幼跟父亲长大,心里虽然有些妒火,可一见皇帝要申斥父亲,她又于心不忍了。 “进献美女虽然不合规矩,可这儿毕竟不是宫里,也未必事事都要依照宫规处置。”她凑到南景霈的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们来都来了,皇上看看也无妨。若是这女子懂规矩,皇上不妨把她留在宫里,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若是不懂规矩的乡野女子,再赶她走也不迟啊。” 他抿嘴望着她:“你不酸了?” 她又娇羞的一笑:“皇上惯会取笑臣妾。” 他冲东来使了个眼色:“那就听爱妃的,看看也无妨。” 这女子果然不可方物,高鼻梁,深眼窝,皮肤白的像纸。虽隔着重重纱帐,却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绝伦美艳。 一席宝蓝色胡服成了这观鹤楼里最亮眼的一点颜色。她的手腕脚腕都坠以莲子大的银铃,每走一步都叮泠作响。仿佛浓浓风沙席卷着倒伏的胡杨,幽幽驼铃深入浅出,驼峰上坐着一个艳丽女子,为这死亡的海洋带来一点生机。 皇帝携贤妃落了座,殿内的灯光便被去掉一半。 空旷的殿宇渐渐暗淡下来,殿门是开着的,日光从阳台未关闭的殿门内透过,照出一片光亮。 她立在那里,只听殿内摇铃一响,她也随之一颤,如夜风吹动柳枝飒飒。殿内空旷,摇铃声,银铃声,流转回响,仿佛一股飞溅的甘泉撞击在岩石上,清脆激荡,有绕梁余音。 女子腰肢纤细,盈盈可握,日光亮的耀眼,映在她的背上。再也看不清她的鼻子眉眼,亦看不清她穿金戴银,依稀可见的唯有光影倒映,似皮影游戏。 她跳的像是汉舞,可却不是普通的轻歌曼妙,闲婉柔靡。时而腕转裙翩,时而似腾蛟起凤,时而又似山鸟夜惊。忽的,广袖一展,扬起千万朵花瓣,似碎琼乱玉漫天漫地的散落下来,落在发间,落在衣裙上。 她舞的那样投入,仿佛时间也随她静止了,周遭的一切都是凝滞的,也包括贤妃的表情。 摇铃一响,殿内烛火又重新亮起来。 “老臣给皇上请安。”姜太师伏身跪了下去,那女子也随之下拜。 帘幕缓缓拉起,露出这女子的容貌来,贤妃咬咬嘴唇,这可真是个世上难寻的美人。她侧目望向皇帝,皇帝还凝着眉,有些失神的望着他们。 “皇上?”她轻轻扯了扯南景霈的衣袖。 他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太师请起。” 姜太师将身一让,露出这女子来:“老臣遍寻北国,才寻得这样一个美人。她自幼便学汉舞,友善琴棋书画,略通诗赋。近来北寒战事吃紧,老臣听说皇上愁的夜不能寐,怕皇上疲惫伤神,所以将此女送来给皇上略解解闷儿。” “太师有心了。”南景霈微微一笑,冲那女子勾勾手。 姜太师见南景霈并不排斥这女子,便低声对她道:“还不快去给皇上把盏?” 女子会意,一步三摇的走到皇帝面前,盈盈拜了下去,一双羊脂似的玉手握住酒杯,与皇帝倒了一杯酒。 南景霈伸手去接,她却将手一缩。皇帝扑了个空,一手悬在空中,凝神望着她。只见女子将朱唇往这酒杯上微微一抿,饮去一口,又倩笑着将酒杯送到皇帝唇边:“皇上请用。” 这是勾栏院里那些头牌瘦马管用的勾人手段,有那勾魂摄魄的容貌做依仗,这失礼的举动便也成了魅力所在。 南景霈接过酒杯,温然笑道:“你叫什么?” “贱妾坠银。”她这一声娇滴滴的,听得贤妃周身膈应,阴沉沉的瞪了她一眼。 狐媚!她在心里悄悄骂道。 她也不理会贤妃的冷脸,依旧对着南景霈媚笑:“皇上,您怎么不喝呢?” “坠银?”南景霈端着酒杯,饶有兴味的望着眼前的女子:“朕听说北寒的铁蠡王曾用三千头乳羊做聘礼,求娶一个叫坠银的女子,却遭到了拒绝,这说的莫非就是你吗?” 她的唇角微微上挑,眼角眉梢都流露着别样风情。 “正是贱妾。”她轻声道。 “一个拒绝给铁蠡王做妃的女人,却甘愿到大齐来做舞姬,这是为什么?”他朗声笑了起来,扭头看了贤妃一眼,问:“你说这是为什么?” 贤妃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摇摇头:“臣妾不知。” “那你说。” 南景霈摇晃着坠银递来的酒杯,那白玉杯口沾着的一点朱红口脂被酒水渐渐溶化,和成一杯桃红。 “铁蠡王刚愎自用,不是真正的英雄,贱妾自幼生长在中原,仰慕皇上的天威,所以贱妾宁肯做大齐的一名舞姬,也不愿给铁蠡王做妃妾。” 他不以为然,轻轻嗤笑一声,将那杯酒凑到鼻尖。 “好香啊。”他说道。 坠银微微颔首:“皇上宫中的琼浆都是百年的佳酿,味道自然格外香冽。” “朕是说你的脂粉香,”他将酒杯递到贤妃面前:“都融在酒里了。” 贤妃咬咬嘴唇,尴尬的笑着。 坠银亦低头笑了笑:“皇上请用。” “你笑什么?” 他骤然敛去笑意,一股凌厉的神色倏忽向坠银射来。声音虽然轻柔,却透着重重杀机,不疾不徐的语气,却让人胆寒。 坠银忽的僵了一下,忙敛去惊惶的神色,陪笑道:“贱妾仰慕皇上天威,所以才……。” “所以才给朕递上一杯毒酒。”他轻描淡写,话语却似一把利刃,径直插入坠银的软肋。南景霈挑挑眉,冷笑道:“你是想看看你们的大齐天子是否百无禁忌,百毒不侵?” 贤妃愕然站起身,惊惶的望向姜太师,失声道:“父亲,这……” 南景霈的目光慢慢游移,最终落在姜太师的脸上:“太师,你是否也由此疑惑呀?” 姜太师身子一怔,却稳稳的站着。 他默然不语,倒把皇帝给气笑了:“太师怎么不说话?” 姜太师目光微微一垂,伏身拜倒,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 “皇上,老臣侍奉了大齐两代君王,一生忠心体国,又岂敢又半分谋逆之心呢?这酒是宫中的佳酿,端上来以前,都是有验毒太监检查过的,皇上与娘娘方才也喝了这酒,现在不也平安无事吗。再者,这酒又不是老臣带来的,即便有毒,也……” “也与太师无关是吗?”南景霈微微一挑眉梢,淡然笑了一声。 姜太师是老狐狸,若论做戏,朝廷里没有谁能比的过他。所以他的话,南景霈从来都是听听而已。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淡然拿过酒壶重新斟了一杯酒。 姜太师默然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他勾勾唇角,将坠银的那杯酒缓缓递到贤妃手中,又径自端起新斟的酒,在她杯口碰了一下。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杯毒酒(2) 贤妃愕然望向姜太师,手上微微发颤,她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对这酒产生怀疑。 这酒里必有猫腻,而且,一定是父亲所为! 她端着酒杯,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若是她不喝,便证明了皇帝所言不虚,可她若喝了,毒发身亡,一样证明皇帝的推测。贤妃心里凉了半截儿,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了。 姜太师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南景霈一仰脖子,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笑盈盈的望着贤妃:“爱妃,怎么不喝?” 她心底生出些寒意,事已至此,不喝也得喝。贤妃咬咬嘴唇,慢慢的将酒杯送到唇边。她心一横,端着酒杯正要饮下,却听见姜太师猛然叫道:“不能喝!” 南景霈一把压住她的手,她倏忽打了个寒颤。 冰凉的酒汁溅在她脸上,沿着她下颚柔美的轮廓,缓缓下滑,低落到衣裳上,化为一点浅浅的粉红。 “皇上,老臣死罪!” 她惊愕的望向父亲,他还是怜惜她的性命的吧? 她的脑袋里霎时一片空白,条件反射似的跪了下去:“皇上恕罪。” 南景霈瞥了姜太师一眼,轻轻嗤了一声。 东来亦冷笑道:“姜太师,你未免太小看皇上了,就你和信王那点儿阴谋诡计,皇上都早就一清二楚了。” 姜太师惶惶然抬起头,竟然是一招“请君入瓮”! 他心中重重一垂,好像五脏六腑都跟着翻了个儿,霎时发了一身的冷汗。山风一股,寒噤噤的刺激着皮肤,像针扎似的疼。 “皇上……”他有些失语。 南景霈凝着他,心里也有些叹惋。姜太师这个人,他是了解的。此人一向沉稳,纵然喜欢争权夺利,可也都是阳谋大道,很少弄些阴谋算计。今日竟然也使出这等下作手段,当真是晚节不保。 “太师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信王攥住了?”南景霈冷笑一声:“朕记得太师一向是不屑于使用此等卑劣手段的,今日为何行此下作之事?” 姜太师伏身跪在陛阶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良久,他扬天长叹了一声:“老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赐罪。” 南景霈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是罪该万死。” 贤妃听见皇帝这样说,又怕他真的降下罪来,便合身扑倒在他膝前:“皇上,臣妾父亲年纪大了,一时糊涂,还求皇上看在他往日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秋儿!你不要再说了。”姜太师垂着头,声音有些哽咽。 她慌得落下泪来,或许是过惯了舒心的日子,所以格外害怕失去。她望着皇帝,渴望他的垂怜,可他自始至终凝着姜太师,并未低头看她一眼。 “爹!你还不快求求皇上!你快求皇上开恩啊!” 南景霈轻轻哼了一声,道:“姜太师,你可知道你罪在哪里?” “老臣谋逆弑君,罪挡诛族。”他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又道:“这都是老臣一人所为,与家人无关,还望皇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牵连臣的家人。” 他不以为然的笑了一阵,自顾说道:“先帝宠爱影霖,却把皇位传给了朕,你不会不明白其中缘故吧?” 姜太师眸子一烁,紧紧扣住了牙关。 他当然明白,这里面的事,没有人比他再明白了。 “你心知肚明,就是因为你太清楚影霖根本做不了一个好皇帝,所以你才要帮他对付朕。你控制不了朕,却能挟制影霖。因为只这样的人登上皇位,才会像一个傀儡一样任你摆布。” 他缓缓走下玉阶,站在姜太师身前:“影霖是没有本事威胁你的,只有你自己愿意被他威胁。今日向他示弱,来日若东窗事发,你就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朕说的没错吧?” 姜太师的身子微微发颤,冷汗沿着鬓角滴在地上。 “皇上……” “争权夺利,这本没有错。试问天下又有几人不喜欢权力呢?”南景霈伏身蹲了下来,在姜太师肩头轻轻一拍:“可是,朕也喜欢权力,所以你说,这权力到底应该归谁?” “当然,当然应该归皇上。”他打了个寒颤。 “可朕今天要跟你说的,并不是权力归谁的问题。”他站起身:“谋逆之罪,当诛九族,可朕,却不想这样做,姜太师,你说好吗?” 姜太师心下一沉,忙掉头跪在皇帝面前:“皇上若给老臣机会,老臣必然生当做马,死当结草,以报答皇上的再造之恩。” 他点一点头,淡然笑道:“沈文忠……在影霖的手里,这件事,太师应该有所耳闻吧?” 姜太师猛然抬起头,怔怔的凝着皇帝。因不知是什么事,他也不敢贸然承认。 “朕要这个人。”南景霈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姜太师犹豫半晌:“怕是臣有心无力啊。” “怎么会呢?”南景霈背过手:“太师是影霖在朝廷内部的依仗,影霖对太师言听计从的。不过是要一个人罢了,难不倒太师的。” 倒也不是他推诿,他只是不知该用何等理由来向信王讨要。若是理由编的不对,让信王产生怀疑,信王怕是要狗急跳墙,杀沈文忠灭口。 皇帝的意思是用沈文忠的性命来交换姜家满门的性命。可若是信王把沈文忠杀了,皇帝还会对姜家留情吗? 要是皇帝能明确指示他怎么做,就算沈文忠死了,他也可以把责任推给皇帝,如此,便安全的多。 姜太师思量清楚了,便轻声道:“究竟如何做,还望皇上明示。” 南景霈心中了然,他早知道姜太师不会担这个责任,他是条老狐狸,于他不利的时候,就是用锥子扎,也扎不出一声儿。 他同他计较,他要的只是保住沈文忠的性命,至于谁来承担责任,这些都无关紧要。 他转身看了贤妃一眼,又对姜太师说道:“应秋是你的心头肉,这事尽人皆知。你就对影霖说,那杯毒酒被应秋喝了。现在应秋性命垂危,只有国医圣手的沈文忠才能起死回生。” 姜太师轻轻应了,又问:“若信王不给,那臣又该如何?” “他会给的。沈文忠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身份特殊的囚犯。可你就不一样了,影霖若没了你,就等于没了左膀右臂。为了获得你姜太师的辅助,舍掉一个沈文忠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俯身,一手把姜太师扶了起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阵,道:“虽说朕最忌讳朝臣分帮站队,结党营私,可话说白了,哪朝哪代的朝廷里没有党派之争?有些人以为自己两边逢源,就谁也不得罪了,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样做恰恰把两边都给得罪了。站队是门儿学问,有些人当了一辈子官,到头来也未必能参透一二,太师,你说是不是?” 姜太师垂着眼,怔怔的点了一下头。 南景霈笑道:“太师明白便好了。” 他转身望向东来,道:“坠银密谋弑君,事情败露后又诬陷当朝太师,其罪当诛。可幕后主使尚未查清,先不要杀她,将其打入死牢,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处置。” 他说罢,又转头望向泪眼盈盈的贤妃:“应秋,送你爹出去。” 宫苑里的植被从浓云翠盖变成金黄一片,转眼竟已至深秋。銮驾在行宫住了两个多月,仍然没有回宫的意思。 贤妃扶了姜太师的手,蹒跚的往行宫外走,想起刚才的事,还心有余悸。 “爹,你疯了不成,如今咱姜家圣眷正浓,您干吗要帮着信王毒害皇上?幸亏皇上不计较,不然咱们家就大难临头了。” 姜太师停住脚步,凝眉望着她:“不计较?你未免把皇上想的太仁慈了。” “皇上让坠银担了弑君的罪名,还对爹说了那么多肺腑之言,难道爹还对皇上心存怀疑?”她扶住姜太师的手,劝慰道:“爹,我看,咱们家还是应该少跟信王来往。” “呵?”姜太师挑起眉毛:“当初是你立主和信王结下姻亲,不顾你妹妹的反对,毅然把她嫁给信王。现在却又要同他断了往来,难道你要我这几百万两的彩礼,都打了水漂不成?” “此一时彼一时嘛!”贤妃浅浅叹了一声。 当初主张跟信王接亲,是因为信王并未谋反,他这个先帝最宠爱的王爷还是名正言顺的。如今信王已经同朝廷来战,便是整个大齐的敌人。 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但凡有些远见的臣子,都会毫不犹豫的站在皇帝这边。如今信王已经是孤木难行,姜家继续跟他绑在一起,早晚会被他连累死。 话虽如此,可已经上了贼船,你想下去,那船上的人,船下的人都不会轻易答应。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有孕 玉麟馆中的花渐渐开的败了,枯黄的腐叶铺的满地,半掩在泥土里,被山岚渐渐风干,像剪碎的油纸,深深浅浅的掺在泥土里。 秋日的虞山枫叶正浓,半山腰那片层层叠叠的红枫林,蓬勃的像燎原野火,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好看。 时而遇上火烧云,天际悬着一片绯红,山麓上枫林被晚霞一映,颜色显得越发浓烈。那红是直上云霄的,像火,也像血,艳得耀眼。 自姜太师带了坠银来弄出了弑君那么一档事,南景霈便不再到她的玉麟馆中来了。 许是那日受了惊吓,她每每从梦里惊醒,都是父亲满面绝望的立在面前,身上插满箭镞,血从伤口处汩汩的渗出来,像岩壁上渗出的股股清泉,泉眼虽细,水流却总能喷薄而出。 她流着泪,拼命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午夜梦回,骇得她心悸惶惶,手和脚都冰凉发麻,一股寒意丝丝侵入心底难以压制。 她怕的浑身发抖,忙叫瑞香去禀报皇帝。 可皇帝却总是推辞政务繁忙,说要晚些再回去看她,可这一推诿便是正正一月。 皇帝不来,玉麟馆里每日都是冷冷清清的,有时她闲得无聊,便叫瑞香陪她在行宫的花园里逛逛。 偶尔也会撞见皇帝也在园中散心,撞见徐充仪正陪着他。 她远远的看着他们,许久,她又觉得徐充仪那副谄媚的样子甚是可怜。皇帝虽然在近在咫尺,可那心思却无一刻在她身上停留,身在假山亭中,魂儿却不知飘到几千里以外去了。 他总是面色凝重的望着远处,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贤妃凝着他那犹豫的神情,瞩目许久,忽的想起他做靖王的日子。 那时的他亦是这样忧郁,总是呆呆的凝着眼前的一处景,看的那样痴迷,可眼神却又空洞的。 徐充仪也有许久没到玉麟馆来看过她了,有时候见到她,她也像是在刻意的避讳着什么。没聊几句话,便推搪有事匆匆离开。 今日又是如此,才刚遇上,闲聊不出几句,徐充仪便又推脱有事。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瑞香凝着假山亭,嗤了一声,道:“当初若不是娘娘扶持了她一把,她哪能有机会侍奉皇上?如今她一见了娘娘就躲,总说什么有事有事。哪有那么多重要的事?不过是成日缠着皇上罢了。真是条白眼狼,忘恩负义。” 她看了瑞香一眼,道:“你又在抱怨。” 瑞香扁扁嘴:“娘娘,奴婢是替您感到不值。” 这宫里人不都是这样吗?她早就见惯不怪了。趋利而来,利尽而散,熙熙攘攘,不肯对任何人多存一份真心。忘恩负义的大有人在,当真是比水还凉薄。 她转身不想理,毕竟这徐充仪是她亲手扶持上位的,若这个时候她出面指责她,恐怕会让皇帝觉得她变换不定,把徐充仪当成了利用的棋子。 她就这样走出几步,忽觉得胃里泛起一股酸涩,一气涌上来只腻在喉咙口,哽在那里出不来。 胸口闷闷的,像是坠着一块青冈大石,直把她的气力都坠了下来。 她倏忽脚软,身子一倾,抢倒在地上。 “主子!”瑞香失声惊呼。 她仰起头,只觉得太阳的光芒越发刺目耀眼,眼前发白,隐隐看见瑞香伏身来扶她,可又摇摇曳曳。瑞香离的那样近,声音听来却是那样的遥远。嘴唇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她在地上坐了好久,方才缓醒过来。 他已然伏身来看她,额间亦有汗珠,想必是焦急所致。 他凝着眉,一手扶在她的手肘处:“应秋,你没事吧?” 皇帝声音轻柔,娇声细语的呵哄似一根铁丝,撬动了她心里藏匿的种种委屈,她鼻子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他却伸出手,待她还来不及反应,已然触及她的肋间,一手托起她的双腿。 她有些错愕,懵懵懂懂觉得这关怀并不真实。 他望着她,轻声道:“搂住朕的脖子。” 她搂住他的脖子,凝着他白皙的下颚。 他走得很急,两旁的景致急速向后退去,他额间渗出点点汗珠,沿着鬓角流到下颚,最后滴落在衣衫上化为乌有。 他踏进玉麟馆的宫门,也未曾歇脚,轻轻踢开紧闭的殿门,绕过云雾似的帷幔,将她放在榻上。 “传太医来!”他冲瑞香喝了一声。 她从宫里带了秋月过来,早早听说贤妃出了事,已经在玉麟馆等候的有一会儿了。 秋月深深吸了口气搭上她脉,是滑脉,圆滚如珠。她立时有些错愕,回头向皇帝望了一眼,又低声问贤妃:“娘娘这个月的葵水可来了?” 贤妃一怔,这才想起这桩糟心事,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葵水了。 一直以为是那日在观鹤楼受了惊吓才导致月事不畅。 月事不畅不是小事,本应该叫医女来好好调息,可恰逢皇帝同她赌气。她怨无处诉,便同自己较起劲儿来,最终讳疾忌医。 她摇摇头:“还没有。” 瑞香凝了眉:“到底怎么回事,你到是快说啊?” 瑞香许是关心则乱,声调高了些。 皇帝面上略有不悦,虽然不曾当面发作,但贤妃已然看在眼里。 她又怕皇帝事后找瑞香的麻烦,便自行斥责道:“御驾之前岂容你个奴婢高声呵斥?还不退下?” 瑞香微微一缩,露出些许惶恐,她慌忙跪了下去:“奴婢该死,奴婢一时着急,在皇上面前失了礼仪,还望皇上恕罪。” 南景霈背着手,面上淡淡的:“罢了,一点小事而已。贤妃还病着,犯不着为这档小事儿动肝火。” 他既这样说,便是有心饶了瑞香,贤妃忙给瑞香使了个眼色。 这小宫女在宫里久了,惯会看眉眼高低,慌忙磕了几个头,道:“谢皇上宽宥。” 随扈的太医恰好赶到。寝殿内便撂下帘子,伸出手来让太医把脉。 脉象与秋月所说一致,两人不谋而合,便一同跪下,笃定道:“微臣恭贺皇上,贤妃娘娘有喜了。” “什么?”南景霈身子一怔。 秋月含笑道:“奴婢恭喜皇上,娘娘应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了。” 贤妃面上一抹笑意渐渐绽放开来,隔着桃红幔子,面上的狂喜不曾被人看见。 屏退太医后,他将幔子掀了起来,温然坐到她身边,:“真是想不到。” 她搂住他的脖子,乖觉的倚在他的肩头:“皇上,您还在怨臣妾吗?” 他眉心一跳,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是慢慢抚上她的手:“朕没有怨你。” 她知道他这样说不过是敷衍搪塞,他心里若是没有个疙瘩,怎么会整整一个月都不到玉麟馆来?他就算不怨恨她,难道还不怨恨她的父亲吗?皇帝不是圣人,他的气量不会大到连别人杀他都可以不做计较。 “那就是在怨我爹?”她望着他:“皇上,父亲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大人大量,千万别同他计较了。” 他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呢?朕不是说过不追究了吗?天子一诺千金,朕自然不会朝令夕改。” 她咬咬嘴唇,想到那日她送父亲从观鹤楼里出来,父亲握住她的手,对她说的那番话阴谋论。 她亦知道南景霈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他说的不计较,可未必是真不计较,尤其关乎这种利益派系的党政治争,他的话更是不能轻信。 “皇上当真吗?”她又问。 “自然。”他笑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多心了?” 她慢慢撤回手,这并非是她多心,经观鹤楼一事皇帝便不再理她,偏偏又留着那个坠银不杀不放。 父亲一直担心皇帝把信王和姜家一柄除掉,现在皇帝却又这样含含糊糊的对她,她心里越发没底,唯恐应了父亲的猜想。 “皇上骗人。”她撅起嘴巴。 “朕如何骗你了?”他问。 她凝了他好一阵子,一双柔软的臂膀揽住他的脖子,将他箍在臂弯当中:“那日的事情,皇上若真的放下了,何必还关着那个坠银呢?” 他目光一烁,倏忽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朕该杀了她?” 她也察觉的皇帝不高兴,可又不能退让妥协,这毕竟是关乎整个姜家的大事,她不得不迎难而上。 若要让父亲与皇帝和解,必得让父亲信任皇上。若要父亲信任皇帝,便要让皇帝先信任父亲。可皇帝若是不杀坠银,又如何向父亲证明他的信任呢? 可如今这两个人却又僵在这里,都紧紧绷着彼此的那根弦儿,谁也不肯稍稍松懈。她夹在这两人当中,哪一头都放不下,左右为难。 她大着胆子,含笑抚上皇帝的臂膀柔声道:“臣妾知道,皇上对父亲还不大放心,可父亲是皇上的臣子,若是皇帝不信任他的臣子,他的臣子又如何死心塌地的向皇上效忠呢?” 南景霈是聪明人,她也不必同他说穿,他便能明白她的意思。她是非逼着他处死坠银不可! 他望着她,只觉得心里郁着一团火气,冉冉的燎起来,直往头上冲。 这或许不是她的意思,但这一定是整个姜家的意思。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凭什么让你舒心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自古便有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的道理。她这样一讲,的确有些理亏。贤妃一时有些语塞,呆呆的往后缩了一缩。 她迟疑了半晌,轻轻拉过他的手覆在她平摊的小腹上:“皇上,皇上就算不替父亲着想,也为臣妾和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 他倏忽站起来,语气已经带了些薄怒:“朕实在不明白,你到底要朕如何相信他?朕要他办的事,他又是怎么办的?朕还在用他,便说明朕没计较观鹤楼的事。你这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是想让朕一辈子都忘不掉吗?” 她心弦一颤,愣愣的望着他。他本不想同她发火,只是被她逼得急了,才压不住火气。 见她害了怕,南景霈有些心软,一甩手向殿外走去。 他在宫门口停住了脚,厉色瞥了瑞香一眼,道:“好好照顾贤妃,别引她胡思乱想。” 她日日盼着他再来看她,可他又把她孤零零的扔在了玉麟馆。 当秋日的最后一片树叶落下,严冬便悄然而至。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下的很大,鹅毛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来,日次晨起,整个行宫都被笼罩在一片洁白里。 房间里添了火盆和地龙,暖融融的热气把人熏得不想睁眼,这样的天气最能滋养瞌睡虫,在软绵绵的被子里一窝,睡的香梦憨甜。 瑞香开门走进来,带进一股凉风,她觉得有些冷,霎时冷的精神了,便再也睡不着,披着衣服坐起来。 “主子,徐充仪来了,在小花厅里等您呢。” 徐充仪?她白了一眼,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还有脸来见她? “她来干什么?”她翻身又躺了下去,闭目道:“就说本宫还睡着,不能见。” 瑞香却没去传话,只道:“娘娘还是去见见她吧,徐充仪刚从皇上那儿来,听说宫里又来信了。” 她猛地坐起身:“宫里的信?” 她知道,所谓宫里的信,无非就是苏昭仪又写了沈韵真的那些事给皇帝听。那是苏昭仪攀上的新主子,又怀着皇嗣,可不得物尽其用吗? 虽然恼恨徐充仪,可想到沈韵真才是她最大的敌人,她也便不再计较那些小事,起身梳妆打扮。 徐充仪足足在花厅里坐了一个时辰,早等的已急不可耐,一见贤妃走进来,便赶忙迎了上去,看门见山的说道:“娘娘可知道宫里又来信了?” 她淡然看了徐充仪一眼:“宫里每个月都有信送来,徐充仪干嘛大惊小怪的?。” 徐充仪被她晾在一旁,倏忽有些尴尬,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贤妃不屑的一笑,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徐充仪抿抿嘴,显得有些无奈:“是良妃。信中说良妃胎相平稳,再过不久便会瓜熟蒂落。太医说她胎位很正,而且怀的是一个男胎。” 男胎? 她心中虽是惊惶震颤,可面上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倏忽垂下眼,淡然道:“那又如何?” “如何?”徐充仪自嘲的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娘娘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 “大胆!”瑞香猛然一喝:“你竟敢诅咒娘娘?” 贤妃抬手拦了瑞香一下,又温然望向徐充仪:“怎么个坐以待毙?” 徐充仪冷冷的白了瑞香一眼,又对贤妃道:“娘娘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呢?” 她凝眉不语。 姜家与皇帝现今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大有些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趋势。 她亦知道徐充仪这话是在嘲讽她,嘲讽她这个怀了身孕却被皇帝冷落的可怜虫。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不是没有劝解过,可谁又肯听她的话呢?父亲不听,皇上也不听。这两个人绞着劲儿,好像非要压过对方一头才算完。 父亲向信王讨要沈文忠,信王二话不说便把人交给了他。她原以为父亲把人交给皇帝,便能博皇帝一笑,从此冰释前嫌。可谁知道父亲一转头,却又把沈文忠扣在了自己的府邸里。 “这沈文忠是皇上要的人,却被姜太师扣着不放。皇上表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可这心里却是恼火的很呐!臣妾日日陪在皇上身边,看的一清二楚。一提及此事,皇上的火气都要冲到头顶了。” 徐充仪掩口笑了起来:“娘娘是没看见皇上那个样子,真是让人害怕。” 她这一笑,忽的多了些嘲讽的味道。贤妃咬咬嘴唇,一时被她捏到了痛楚,兀的不好发作怒火。 不过徐充仪这样一说,倒是让她想起来了。 那日她求皇帝赐死坠银,皇帝几次不允,最后竟气哼哼的拂袖而去。如今细细一想,这其中怕是另有缘故。 父亲不信任皇帝,所以才扣着沈文忠不放,为的是等皇帝三翻四次的催促,他便能坐地起价,从皇帝这里争得最大程度的利益。 可皇帝也心知肚明,所以才一直同他僵持着。 南景霈心里干着急,却又不能发作,所以才会对她发了一通无名火。 徐充仪笑完,又哀婉的叹了一声:“这沈文忠是良妃的父亲,良妃和娘娘又同是皇上的妃嫔,这样算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剑拔弩张的呢?” 徐充仪这话多有些挑拨的味道,她一过耳边听出来了。这啰啰嗦嗦的一长串,无非是想提醒她,沈文忠是沈韵真的父亲,皇帝此举都是为了讨沈韵真的欢心。沈韵真才是皇帝的心肝宝贝,别看你现在怀了身孕,可沈韵真的孩子马上就要落地。皇帝马上就会把你连同你的孩子抛在脑后。 贤妃凝了她一阵,心中不免冷笑。她才跟了皇帝多久?便将皇帝那套避实就虚,心口不一的说话套路学会了? 不过,这话虽是挑拨,却也不是虚言。 虽说皇帝对她也有真心,可这真心却远远不如他给沈韵真的那样多。 在他的心里,沈韵真才是他的毕生挚爱,而她,不过是一个在他困顿时曾给予过一丝温暖的陌路人。 皇帝可以为沈氏的几句话冲冠一怒,可绝不会被她冲昏头脑。得知有孕的那日,她是那样殷切的期盼皇帝能给予父亲一丝信任,可皇帝自始至终都态度坚决。 “你今日来,是皇上授意的,还是你自己要来?”贤妃凝眉看望着她。 徐充仪莞尔一笑,端着茶杯饮了一口:“谁让臣妾来,对娘娘来说很重要吗?这道理都是一样的,娘娘何必在乎是谁说的呢?” 很重要,非常重要! 她心里有些伤感,徐充仪虽然没有明确的答复,但话音里已经暗示的很明白。 是南景霈要她来说这番话! 她心里忽的有些伤感,他对她还是有些隔膜,即便她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可就因为她的姜太师的女儿,他便不能完全的对她放心! 哪怕是“要求放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都不肯明明白白的对她说,非要徐充仪拐弯抹角的来暗示她。 “再过一两个月,便是良妃的产期。这阵子,皇上每日要到佛堂替良妃和腹中孩子祈福,皇上是真的很在意良妃和那个孩子。”徐充仪站起身,向贤妃福了福身子,柔声道:“臣妾的话已经说完了,贤妃娘娘有孕在身不宜劳累,还是早点歇息吧。” 徐充仪袅袅婷婷的走出玉麟馆,瑞香一直咬着牙,许久,才狠狠的啐了一声。 “呸!什么东西,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贤妃凝了眉:“你怎么又在抱怨?” “娘娘!”瑞香跪在她身前:“您看她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她恐怕都忘了她来安平行宫之前,是怎么低声下气的来讨好娘娘的吧?” 徐充仪耀武扬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日的这番话。 贤妃咬咬嘴唇,扶了瑞香的手,道:“你马上叫人传消息给父亲,让他马上把沈文忠交给皇上,不要再拖延了!” 瑞香愣了一下:“娘娘!那沈文忠是良妃的父亲,皇上要这个人,分明是来讨良妃的欢心的!良妃是咱们的劲敌,咱们不杀沈文忠便已经是莫大仁慈了,娘娘怎么还要把人送到皇上手里?” “你没听见徐充仪的话吗?皇上为这事已经动了怒,难道要等皇上忍无可忍彻底摊牌的时候,咱们才知趣儿吗?”她重重推了瑞香一把:“你还不快去写信?!” 瑞香拗不过,只得应了,起身去拿纸笔写信。 她咬着嘴唇,直咬出血来。丝丝渗入口腔,腥甜得让人反胃。 沈韵真,沈韵真!为什么他做的事都是为了沈韵真? 他总是想方设法的让沈韵真舒心,父女团聚,喜得麟儿,好啊,好一个双喜临门!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要为她的双喜临门而让步!可她又不是沈韵真的附庸,凭什么要沈氏舒心? 贤妃渐渐攥紧拳头:“瑞香,你去把徐充仪给我请回来。” 瑞香应了一声,忙小跑了几步,把徐充仪叫了回来。所幸她停在玉麟馆附近赏雪,并未走远,仿佛知道贤妃会请她回来,刻意再此等候似的。 徐充仪福了福身儿,笑盈盈的问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第一百六十四章 你什么时候回去? 在这大齐的后宫中,除了皇帝和苏昭仪,绝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沈韵真的孩子平安落地。加之徐充仪前番投靠又在苏昭仪那里碰了钉子,此刻一提起苏沈二人她便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徐充仪和沈韵真虽没太大交集,可一想到一个罪臣之女即将诞下皇嗣,她这心里就好像堵了一块石头,那股别扭劲儿是怎么遮掩也掩不住的。 她微微自矜,又假惺惺的一笑:“臣妾不过是个小小的充仪,人家是高高在上的良妃。臣妾哪敢有什么想法?” “得了,别装了。”贤妃啧啧舌:“皇上让你替他来暗示本宫,可你自己呢,那颗嫉妒心都要砰砰砰的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她说的太直白,直白到不给徐充仪留半分颜面,徐充仪面上微微一哂,掩口尴尬的咳了一声。 贤妃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徐充仪最近一直在皇帝身边陪伴,没人敢对她敷衍,她这些天吃的好,穿的也光鲜亮丽,心情一顺畅,整个人的气质与从前也有所不同。 “我看妹妹的样子,倒比第一次见你时明艳多了。”贤妃轻轻抚上她的肩头:“怎么样,听说皇上还挺喜欢你的?” 虽说皇帝心里最宠爱谁,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可这皇上只有一个,谁又愿意承认皇帝宠爱的是别人呢? 徐充仪听贤妃这样一问,颇觉得自己挺有面子,便笑道:“还好,皇上这些日不过同臣妾宿在一起,只是皇上政务繁忙,臣妾也不能时时陪伴左右。看着皇上如此疲劳,臣妾真是有心心疼,只好殚精竭虑,唯恐照顾不周罢了。” 贤妃微微垂下眼,心里有些不快,这不过随便一问,谁叫她罗里吧嗦的说这么多? “皇上有没有对你说,銮驾什么时候回京?”她问。 徐充仪略一思量,便道:“皇上说是元日过后便起驾回去,良妃产期将近,他放心不下。” 贤妃冷笑一声:“妹妹呢,妹妹什么时候回去?” 徐充仪面上一搐,惊诧的望向贤妃。因不解她的意思,徐充仪也不好发作怒火。只是凝眉恨恨的看了她一眼:“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贤妃听得徐充仪话音里透着些恼怒,便赔笑道:“妹妹误会了,姐姐我可断乎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徐充仪气哼哼的望着她。 贤妃携了她的手,引着徐充仪到院中走走,这院中的花卉被寒风凋零得只剩下枯枝。 玉麟馆的一隅种着一片寒梅,香气冰凉而甜腻,吸入鼻腔令人心旷神怡。她总觉得这梅花的样子不大美观,但一旦落笔绘成画作,墨梅沁红却又美艳绝伦。 她停住脚步,攀上一枝茂密的花枝,这下一个细小的嫩枝来,小小的花枝上密集的生长着几朵怒放亦或半开的红梅。 贤妃一扬手,将这花枝插在徐充仪发间:“妹妹这般姿容,如是同姐姐相比,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若是跟那良妃沈氏想比,却难以望其项背。” 见徐充仪有些不悦,贤妃又自嘲的一笑:“妹妹先别生气,听姐姐把话说完嘛!这俗话说美色误国,偏她又是个罪臣之女。这样的人留在宫里,只会贻害无穷。古来美色都是祸国殃民的,还是像咱们这等姿色平庸之辈最能让人安心了,定然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徐充仪凝了眉,沉思半晌。虽则她与贤妃也是争风吃醋,没有太深厚的交情,可贤妃毕竟还是肌肤之患。 她笃定了心思,道:“我懂了,姐姐的意思是要妹妹赶在銮驾回宫之前,首先除掉沈氏?” 贤妃见她会意,便莞尔点点头。 这事贤妃不便出面,姜家和皇帝的关系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皇帝虽然不常来看她,可他的眼睛却无一刻不再紧盯贤妃。 徐充仪沉思片刻,笃定了心思:“姐姐要我怎么做?” …… 车驾碌碌沿着驰道驶进九重宫禁,整齐排列着鎏金门钉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将本就宽广平摊的驰道无限的延长下去。宫中寂静,并没什么人来迎接她。一如徐充仪离开那日,并没有什么人关切的将她送走。 宫中的寒梅都团团簇簇的早早开了,昨夜下了一场小雪,初日的阳光一照,积雪半融化状,被寒风一吹,结成薄脆的冰晶,迎着日头发出耀目的光芒。 她掀起轿帘向高出一望,启祥门上大红宫灯垂着的金黄流苏正被寒风吹的微微轻扬,好像一面面微小的旗帜,正一边倒的朝着一个方向挥动。 她要回宫的消息,已经早早遣太监传到苏昭仪那里,只是她位分低位,苏昭仪觉得犯不着为她一个人动用什么仪仗队伍前,只叫几个有些体面的宦官在宫门口等候便罢了。 徐充仪也知道苏昭仪是有意给她脸子瞧,只是自己的确位卑言轻,想调理也着实开不了口,只好悻悻的将帘子往下一摔,堵在不再向外观望。 兰台宫后院的漱玉殿中,苏昭仪掩口轻轻打了个喷嚏,她用帕子抹抹嘴唇,有些羞赧的对沈韵真一笑:“让妹妹见笑了。” 沈韵真正斜倚在汤池中的斜梯上,半个身子泡在滚滚的浴汤中,有些慵懒的轻轻闭目。 “是不是着了凉?”她扭头看了苏昭仪一眼:“你当真不下来泡着?” 苏昭仪将薄被裹得紧了些,摇摇头:“这儿暖和着呢,又这样香,我才不动呢。” 苏昭仪格外喜欢漱玉殿里的蒸椅,这蒸椅不过是罗汉床大小,将将可以躺人。床板是镂空的,床下穿着两个黄铜箱笼,可以抽出来。小宫女提了一只木桶过来,这桶里盛的是才烧开的草药,浓郁的汤汁和着草药被倒进了蒸椅下的箱笼里。 一股滚滚的热气又从蒸椅的镂空缝隙中升腾起来,扑在她身上。 苏昭仪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将额上蒸出的汗擦去,道:“还是你会享受,我就想不出这些个刁钻的玩意儿。” 漱玉殿里所有的幔帐都是月白色,一应照明用的灯烛都是新铸的黄铜灯架,仿制战国时期的十五连盏铜灯的模样,烛火一起,便有仙家神树之感。墙角处则是几个黄澄澄的长信宫灯,那宫人跪坐的姿态栩栩如生,面上神情祥和,长目微睐格外精巧。 她着一身玉色长袍,袖边儿领口镶的金边儿,领口是两排琵琶扣,再无别的装饰,只是以轻薄取胜。 这衣裳单薄无比,她也只有在沐浴时才穿,桑蚕丝亦与普通蚕丝不同,那蚕都是挑拣最瘦的虫儿,只有这样的虫儿吐出的丝,才会比一般的蚕丝更加纤细,穿在身上便更加柔软舒适。 她半个身子泡在水中,水面将将没过她的腹部,柔软的桑蚕单袍悬在水中,静静漂浮,如天际的流云。 沈韵真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浅浅一笑。 “苏姐姐做的都是大事,哪里会把心思放在这些个劳什子上头?” 这倒是实话,自苏昭仪管理后宫事务起,每日天还没亮,那各司主事们便齐齐的在她宫里跪等,她常常要一边洗漱,一边听着主事们的禀报。 有时饭才吃到一半,那边事情又积压如山,她只好停下来,先去处理那些事务。可这宫里头,小事也是大事,各方牵涉,又怕伤了这方利益,又怕损了那家面子。好容易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再一抬头,已然是日薄西山。 见苏昭仪不说话,沈韵真扭头看了她一眼:“今日徐充仪回宫,姐姐怎么没去瞧瞧?” 苏昭仪不以为然的一笑:“她不过是个充仪,回来便回来了,还去瞧什么?左右她安顿好了,也要来给咱们请安的,那时候再见也不迟。” 水花轻柔的拍打在沈韵真的小腹上,将将缓解身上的疲累。或许是月份大了,近来她总觉得这身子疲软的很。胎动也越发频繁,夜里常常躁动不安。有时被胎动惊醒,她便再也难以入睡,一直躺着,直到天明方才困倦来袭沉沉睡去。 苏昭仪说她睡颠倒了,不许她再睡,才拉她到后殿浴汤沐浴。 沈韵真坐的久了,觉得有些腰酸,她一手垫在腰下,一手轻轻安抚着腹中胎儿。 “听说徐充仪这些日子总陪着皇上?”她问。 苏昭仪噗嗤一声笑了:“贤妃怀了身孕,皇上却日日陪在徐充仪身边,她心里能好过吗?如今把徐充仪打发回来,不过是想独自一人霸着皇上罢了。” 腹中孩子隐约扭了下身子,一时踢得狠了,沈韵真忍不住啧了一声,频繁的抚着肚子安抚。 殿内水声阵阵,似娇滴滴的软语轻吟,光影摇曳,摇得人如梦憨沉,苏昭仪闭目养神,有些昏昏欲睡。 “主子。”知夏轻轻唤了她一声。 苏昭仪缓缓睁开眼睛:“什么事?” “徐充仪来了,在咱们宫里候着呢。”知夏悄声说。 苏昭仪轻轻嗤了一声,也不想去理她。 “叫她等着。”她说着,又闭上眼睛。药气一股股蒸腾上来,幽幽的药香沁人心脾,深深吸上一口,这五脏六腑都觉得松泛了许多。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杀婴 她蒸了一个时辰,才慵懒的掀开被子,一只玉足探出来寻鞋。软底儿绸鞋蹬在脚上掀去一层月白色的幔帐。 灯影微微一烁,她向下一望,一排汉白玉斜梯排入水中,沈韵真正闭目坐在梯上。灯光的黄晕映在汉白玉砖上,被水光一折,荡起的皎皎柔和,月影一般。 苏昭仪褪去鞋袜,沿着阶梯慢慢走进水里,身上滚烫,与浴汤的温度相宜。她倚在沈韵真身边,见沈韵真面上有些苍白。 “怎么了?”她关切的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沈韵真摇摇头,笑道:“没事,这些日子一直这样。” 苏昭仪呆呆凝着她的肚子,默然无语。王品堂说沈韵真的产期应该在除夕之前,现在看她这样,苏昭仪忽的有些担心。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怎么了?好像比我还紧张似的。” 苏昭仪摇摇头:“没事。皇上说銮驾会在元日之后返回京城,你不要担心。” 沈韵真一笑,她倒没什么担心。南景霈走的时候已经把贤妃和徐充仪这两个敌手一并带走了,现在徐充仪虽然回来,索性她身边还有苏昭仪可以依靠,若有什么事,也不会一时手足无措。 苏昭仪只想晾着徐充仪不理,看看她到底能有多大的耐心。她又在浴汤中泡了一个时辰,知夏便来禀报,说徐充仪已经回去了。 苏昭仪暗自嗤笑,像徐充仪这般摇摇摆摆又缺乏耐心的角色,怕是一辈子也难找到她可以依靠的主人。 她披衣起来,辞别了沈韵真,回自己宫中去了。 常听人说沐浴可以解乏,可她每每沐浴归来,总觉得这身上越发乏力了。苏昭仪坐在正殿里,接过知夏端来的参茶,又问道:“问过没有,徐充仪可曾说了什么?” 知夏应声答道:“奴婢已经问过了,徐充仪没说什么,就去后殿看了看孩子。” “看孩子?”苏昭仪挑一挑眉,一盏温茶送到唇边忽的停住了。 知夏点一点头:“她还给孩子送了几件衣裳,说是皇上赏的。” 苏昭仪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就更加稀奇了,皇上明知这孩子不是他的,不理会也就罢了,怎么还善心大发要赏赐什么衣裳?仔细想想,或许他是为了让沈韵真安心生产,才故意对田氏的孩子好一些。 “这徐充仪也忒殷勤了,巴巴儿替孩子把衣服换上,乳娘说不用,孩子的衣裳是晌午新换的,她也不听,非要换。”知夏扁扁嘴:“怕是她在贤妃那儿的日子不好过,转过头来又求咱们。” 苏昭仪搁下茶盏,淡淡的哼了一声。贤妃看不上的人,她也看不上,她与贤妃虽然意见不同,可在这件事上却出奇的达成了一致。 贤妃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容忍徐充仪成日在皇上身边儿晃悠?一个沈韵真已经够让贤妃头疼了,她又怎么会容忍皇帝身边再有第二个分享圣宠的人? 可惜徐充仪不明白这个道理,糊里糊涂的跑去求贤妃。承了圣宠却又不懂得收敛锋芒,成日里缠着皇帝不肯撒手。现在果然被贤妃赶了回来,想必这徐充仪也能学聪明些了。 她有些饿了,吩咐知夏去拿点心,可知夏才一出去,便见宫里的乳娘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口中疯了似的乱叫着:“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乳娘噗通一声跌在她脚边:“您快去后殿看看吧,小皇子口鼻喷血,这会儿怕是不好了!” 苏昭仪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手一抖,将案上茶盏打翻了,滚烫的茶水泼在她手背上,她痛得一缩,惊慌的站起来,愕然叫道:“你说什么?” 她慌里慌张的跑到后殿,才发现这孩子脸上已经胀的紫红一片,时而剧烈的一咳,口中喷出一股血来,血很稀,但却红艳艳的,把嫩黄锦被濡湿一片,黏腻腻的贴在婴孩脸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苏昭仪惊叫起来。 可还是迟了,这婴孩能又多强的生命力?待王品堂提着药箱飞奔到寝殿时,这婴儿已然没了气息。 苏昭仪颓然坐着,头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她呆呆的望着王品堂,像没了魂儿的一具僵尸,眼神阴郁的让人头皮发麻。 “封锁消息,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苏昭仪重重的推了推知夏:“你还不快去!尤其不许兰台宫知道!” 王品堂屏息定了定神,掀起那层已经被血濡湿的锦被,露出婴儿小小的身躯。衣裳上亦有血,是透过锦被渗到衣襟上的。 “小皇子一向身子健壮,怎么会突然咳血不止?” 苏昭仪的声音凄厉,王品堂的心房随之一颤。他也有些想不通,这才唤过宫里的医女冬香,可冬香一口咬定自己并未给小皇子吃错过什么。 她倒也不大疑心冬香,这医女是一直跟着自己的,又与沈韵真有些交情,无论如何不会做这等阴毒之事。 “那就是乳娘?” 她说着,又叫人细细检查过婴儿食用过的辅食,也没查出什么问题。 王品堂解开婴儿的衣裳,露出他肉呼呼的胸膛来,他忽的一震,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俯下身去仔细瞧。 “娘娘!您快看!”他一声惊呼,把苏昭仪吓得一哆嗦,忙凑到跟前。 这婴儿小小的身躯上竟赫然插着一根钢针!斜斜的刺在心口处,只露着一个短短的针鼻儿。 王品堂将这根针轻轻取下来,搁在手里,这并不是宫中女眷常用的绣花针,而是更粗一些,像是做布鞋时,用来攒鞋底儿的粗针! 两寸来长的一根钢针刺进心口,别说是个未断奶的孩子,就是个身强力壮的大人恐怕也要当即毙命!是谁如此毒辣,竟能用此等卑劣阴毒的招数对付一个尚在吃奶的婴孩? “这!”苏昭仪忽的在殿中扫了一眼:“是谁!” 一应宫女太监连同乳娘齐齐跪地,连呼冤枉。苏昭仪狠狠的打望了着他们喝道:“再不说实话,本宫让你们通通给皇子陪葬!” 乳娘亦是怯怯的:“主子,这一日除了奴婢,再没有旁人在皇子身边伺候了,可奴婢万万不敢谋害皇子的性命啊!” 这乳娘是苏昭仪亲自挑选的,又是她苏家的远亲,千里迢迢入京投靠,在苏家一直老老实实的做事,胆子小的很,平时让她杀只鸡都不敢,更别说是一个乖巧的婴儿了,想来也不会是她。 苏昭仪沉思半晌,忽的心下一颤,她一眼望向知夏:“是她!一定是她!” 知夏略一思量,这事儿想必不会是自家宫人做的。这孩子已经在她们宫里养了好久,若要杀,早就杀了几百回了,何必等到今日徐充仪回来再动手呢?才刚她又那样殷勤的替孩子换衣裳,焉知不是她在换衣服的时候对孩子痛下杀手? 田氏已死,这孩子又不着皇上待见,这事摆明不是冲孩子来的!仿佛是大梦一场,倏忽清醒过来,苏昭仪打了个寒颤。 原来,徐充仪这次回宫,竟是为了这个! 她慌乱的冲知夏摆摆手道:“找几个踏实的宫人,赶紧把孩子埋了。千万不要向兰台宫提及此事,良妃月份大了,怕是受不起惊吓。” 知夏点一点头,安排人照办。 几个太监悄悄钉上一只薄木匣子,把婴儿尸身装在里面,简简单单的入了殓。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寻了一处梅花树根儿,刨了个二尺深的坑儿将孩子草草埋了。 苏昭仪倒不担心皇帝,只是沈韵真那里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沈韵真虽也不常常询问这孩子的情况,可万一她心血来潮要看孩子,那时她又该怎么跟沈韵真说呢? 她唤过知夏:“把孩子埋得深一些,别叫人看见。” 苏昭仪不敢告诉沈韵真,只得派人送了密信去询问皇帝。信中虽没说孩子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可皇帝大略也能猜到一二。 当初他留下这个孩子,便是为了稳住沈韵真,免得她胡思乱想伤了心神。这孩子出事,当然是不能告诉沈韵真的,他也叫苏昭仪瞒着,可这心里却也没底。宫中事务诡谲多变,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端? 苏昭仪叫人带了徐充仪来查问,可她却是一问三不知,还故作担忧的嘱咐苏昭仪,叫她千万别把这事告诉良妃,以免惊吓了她。 士别三日,果然要刮目相看。徐充仪才在皇帝身边侍奉了短短几个月,这口舌竟也变得伶俐起来。 虽然孩子的衣裳是徐充仪亲手换的,事情又是在她走后没多久发生的。可这所有的一切毕竟都发生在苏昭仪自己的寝宫内,徐充仪完全可以把这些责任推给苏昭仪宫里的奴婢太监。 毕竟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那根针是徐充仪亲手刺进孩子的胸膛,因而也就不能以她杀死皇子来定她的罪。 苏昭仪气的说不出话,恨恨的指着徐充仪,许久才道:“你最好不要再生事端,否则本宫不会轻易放过你。”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这辈子注定要负人 苏昭仪怕她真的去兰台宫把这事捅给沈韵真,心里虽然气恼厌恶,但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忍了下来。徐充仪傲慢的冲她福了福身子,转身退出寝殿,扭头时又白了她一眼,苏昭仪悄悄攥紧了手中丝帕,可嘴上却也没再说什么。 她还是放心不下,又吩咐知夏赶忙跟上去瞧瞧。知夏一直尾随着徐充仪,见她一直绕过了兰台宫,方才回去向苏昭仪回话。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冷的连宫里的梅花都定格不再生长。离皇帝回宫的日子不过七日,苏昭仪的事便又多了起来,又要准备皇帝回宫时接驾的一应事宜,又要忙着宫里元日的节庆宴会。虽然宫里的妃嫔不过三个,但元日大小也是个辞旧迎新的节日,也不能轻视。 所幸她在娘家的时候,便跟着母亲学习管事,宫里的事办起来虽比府里繁琐,可倒也有章可循。皇帝没有特殊的吩咐,她便仿照先例吩咐下去,每日晨昏点卯,倒也秩序井然。 待到本年的最后一日,苏昭仪便早早的起来,将元日节的一应流程最后检查一遍,忙完已是深夜,她草草进了一碗猴头羹,便独自泡在浴池内。她这一天,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人声,此刻只想一个人静静心,因此也不叫知夏在身边伺候。 她的肤色本就雪白,被殿内光影一照,越发通透的如一块羊脂美玉。她泡在温热的汤池中,捻起水面飘零的几片玫瑰花瓣儿送到唇边轻轻一吹,沾了水的花瓣有些沉重,跌落水面,溅起小小一颗水珠。 她轻轻笑了,闭目倚在浴桶中养神。 水渐渐变温,她忽听到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她叫了声进来,便见知夏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情走进来。 “娘娘,出事了。”知夏低声说。 她以为不过是明日节庆宴会上忽的错了什么流程,亦或是什么东西忽然坏了却没有代替品。做不过是这些小事,她闭着眼睛,淡淡问道:“你慌什么?” 知夏擦了把汗,声音促促:“是兰台宫,兰台宫出事了!” 她忽的一惊,转瞬间已从水中站起来。匆匆换了套干净一群,亦不着什么首饰,便往兰台宫赶。 兰台宫里早已乱做一团,内卫禁军举着火把,将这小小一方殿宇围得水泄不通。看着阵仗不是小事,苏昭仪暗暗提了口气,迈步进走了进去。 她迎面见到小顺子,便问道:“小顺子,出什么事了?” 小顺子擦擦冷汗,道:“回昭仪的话,有人往宫里放了只篮子,打开一瞧,里面竟是个血粼粼的婴儿。脸被利器划花了,可从包裹他的锦被来看,是田昭容留下的那个……” 苏昭仪忽的怔住了,呆呆的望向小顺子。 内卫手中的火把被风一股,呼呼作响,把人脸上照的明一会儿暗一会儿。 “昭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她心里翻了个儿,这事说来话长,是没有时间同小顺子细说了。她扯住小顺子的衣裳:“良妃已经知道了?” 小顺子苦了脸,道:“我的昭仪娘娘啊,主子正是头一个儿看见那脏东西的人。” 苏昭仪心里一凉,又道:“那她现在……” 小顺子略一顿,答道:“倒也没见怎么着,只是面上淡淡的,还说她累了要回去睡一会儿。” 他说罢,又补了一句:“刘嬷嬷在身边伺候着呢。” 苏昭仪忙吩咐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又派人去找宫里的稳婆赶紧到兰台宫候着。 她走进兰台宫的寝殿,发现那盛死婴的篮子还摆在房中的八仙桌上。刘二月怯生生的站在一旁,亦不敢靠近那张桌子。 苏昭仪掀起那篮中的锦被,婴儿紧紧闭着眼睛,脸上的肉皮有些发黑,却都向外翻着,好像是被什么尖利的石头划破的。 她忍不住皱皱眉,这孩子本来是埋在她宫里的一棵花树下,怎么会跑到这兰台宫里的?看这崎岖的伤口,她啧啧舌,可真下得去手。 “这东西怎么还摆在这里?”她凝眉问刘二月。 刘二月亦是为难,她原说支会苏昭仪后,便把这孩子赶紧拿去埋了,可谁知沈韵真却不许。 苏昭仪叹了一声:“还是拿去埋了吧,留着也是惹自己伤心,倒让有心人得了意。” 刘二月应了一声,把篮子抱出去吩咐小顺子赶紧埋掉。 苏昭仪在桌边缓缓坐了下来,向帘幕里望去,轻声问刘二月:“真的没事吗?” 刘二月点一点头:“主子倒也没掉眼泪,只是被吓着了。” 苏昭仪放下心来,起身携了刘二月的手往外走,一面吩咐道:“这事摆明是有人计划好的,本宫先去查问一番,你在这里守着良妃娘娘,有什么事赶紧叫人来报我知道。太医和稳婆已经在殿外候着了,你盯紧些,别叫她再出什么事。” 刘二月送走了苏昭仪,便独自在门口出了一会儿神,兰台宫已经被内卫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刘二月忧心忡忡的环顾一圈,转身往寝殿的方向走。 “刘嬷嬷。”细声软语,原来是徐充仪。 刘二月回过神,见她已经迈进院子,便冲她福福身子:“奴婢给徐充仪请安。” 徐充仪倒是一脸关切,一手扶了她,又问道:“听说这里出了事,本宫急忙赶来看看,良妃娘娘平安无虞吧?” 徐充仪平日里同兰台宫没什么来往,她突然这样关切跑来询问,倒让刘二月有些不自在。刘二月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徐充仪却从她身边一绕,往沈韵真的寝殿里去了。 刘二月一怔,忙追上去道:“充仪留步,我家主子正在睡着不便见,充仪的好意奴婢代主子领了,还望徐充仪海涵。” 徐充仪不理会她,只是大步流星的往里走,身边竹影用手臂挡着刘二月。刘二月阻止不及,她已经走进了沈韵真的寝殿。 小顺子从外面回来,见了那场景,慌忙跑到刘二月身旁:“怎么回事?怎么不拦着?” 说什么都来不及,刘二月忙打发他去找苏昭仪,自己便随徐充仪进了寝殿。 她这一进去已然晚了,徐充仪已经掀开了沈韵真的幔帐。 刘二月失声叫道:“主子!” 沈韵真被刘二月惊醒,又同徐充仪撞了个对脸,不觉心头一阵慌乱。她略定定神,才道:“徐充仪这是做什么?” 徐充仪狠狠的丢开幔帐,转身剜了刘二月一眼,道:“良妃娘娘还睡得着啊?” 沈韵真已然坐了起来:“我为何睡不着?” “难道你不曾见到田氏的孩子?”徐充仪转头望着她:“活生生的一个婴儿,竟被苏昭仪害死了。听说田氏把孩子交给你照料,你便是这样照料的?” “徐充仪!我家主子累了,还请你出去。”刘二月说着便要轰她,却被竹影抓住手臂,利落的打了个耳光。 沈韵真撑着腰慢慢站起来,这一觉睡得她越发疲累,整个身子都似被水泥浇灌一般。 “孩子不是苏昭仪害死的,她没有那么傻,倒是你,傻得让人难以置信。本宫实在想不到,始作俑者竟然敢来自投罗网。” 徐充仪抿抿嘴唇,傲然扬扬脖子:“是又如何?那不过是田氏的逆子,就算本宫杀了他,也不过是除掉一个让皇室蒙羞的小杂种,皇上也不会把本宫怎么样的。” 她凝着沈韵真,改换了一副傲慢的神色:“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提前回来了吧?” “你出去!不要再说了!”刘二月扑上去拉扯徐充仪,可她却傲然站着不动。 竹影重重一搡,刘二月又随之摔在地上。 “你以为事情真的过去了吗?”徐充仪扬起下颚,冷笑起来:“皇上就是皇上,九五之尊是绝不会容许一个杂种活在世上的,沈韵真,你这辈子注定要负人。无论是皇上,还是田氏,你这辈子必须背负着愧疚而活!” 徐充仪上前几步,一把扯住沈韵真的腕子,狠狠盯着她隆起的肚子:“快生了吧?就不知道你这肚子里怀的究竟是不是皇上的骨肉呢。你那次出宫遇到绑匪,两天两夜,难道那些绑匪就没对你做什么?这孩子该不会是绑匪的吧?听说你擅长医道,想要骗过宫里的太医不是什么难事,本宫猜对了吗?” “你住口!”一声暴怒的喊声从门口响起,小顺子引着苏昭仪已经紧紧忙忙的跨进殿内。 徐充仪转身向徐充仪谄媚一笑:“苏姐姐这是干什么?急的这一头冷汗。” 苏昭仪扶了沈韵真,又对小顺子道:“告诉卫尉,把徐充仪囚禁在掖庭,等皇上回来再行处置!” 徐充仪倏忽变了脸色:“凭什么?” 苏昭仪目光一烁:“就凭皇上让本宫主持六宫事宜。” “你!”徐充仪死死咬住嘴唇,寒凛凛的狠意从眸子里透出来:“傻子,你这样帮她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牢你操心!”苏昭仪冲几个小太监道:“还不把她给本宫带出去!” 苏昭仪扶了沈韵真慢慢坐了下来,见她头上已经细细密密的渗出冷汗,不觉有些揪心。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产子 她觉得肚子越来越痛,一股撕裂般的痛楚从腹底细细密密的蔓延上来。腰肢酸软的几乎支撑不住,她扶了苏昭仪的手,忍过一阵痛意,才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正沿着大腿内侧缓缓流下来,濡湿了单薄的裤管。 “羊水破了。”她痛的几乎说不出话,声音又轻又低。 苏昭仪一怔,低头去看,淡淡的水滴正从她的裤管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刘二月扑上来安抚她:“主子别怕,太医们都到了。” 她倒不是怕,其实除了一阵强似一阵的疼,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感觉。浑浑噩噩的躺下去,房中的幔帐一重一重的落下来,遮住视线。 苏昭仪倒比她还紧张,皇帝让她代管六宫事宜,便是把沈韵真和孩子的安危交给她负责,若今日出了什么事,皇帝那里她万死难辞其咎。 苏昭仪拉住沈韵真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安慰她,那手心儿里渐渐渗出汗来,潮湿又发热。 “安安心心的把孩子生下来,你放心,这事儿不会是皇上吩咐的。”苏昭仪说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房中又添了几个地龙以保持产房的温度,只是闷得苏昭仪有些透不过气来。 “疼的厉害吗?”她轻声问。 沈韵真摇摇头,虽然疼痛是一阵比一阵强,可还没达到不能忍受的地步。稳婆伏身替她查了查胎位,正正的,又伸手探了探:“已经有两指了。” 苏昭仪替她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道:“田氏孩子的事儿是我对不住你,万没想到会有这一遭,是我疏忽了。这事儿早就禀报到皇上面前,皇上叫我先不要告诉你,是怕你月份大了,经受不住打击。等皇上回来自有处理,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安安心心的把孩子生出来。” 沈韵真闭着眼睛,一颗很大的泪珠从眼角缓缓坠落,滑进了鬓角。 “别想那么多了。”苏昭仪轻声道。 冬香掀了半边帘子进来,轻声道:“主子,王太医让奴婢来给良妃娘娘请脉。” 苏昭仪让开了位置,冬香才缓缓跪下去,许久,她蹙起眉,悄悄冲苏昭仪摇了摇头。 苏昭仪安抚了沈韵真几句,便随着冬香出来,问:“怎么了?” 冬香凝眉道:“良妃娘娘产力不足,怕是要难产。” 难产?苏昭仪的身子摇晃两下,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你确定吗?”苏昭仪携了冬香的手:“你们万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皇上元日后便要回来,这个时候良妃和皇嗣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冬香应了一声,到外廊里支会王品堂等太医。 苏昭仪便又走进去,对她笑道:“冬香说孩子很好,你不要担心。” 沈韵真灿然一笑:“你不用骗我,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她拉上苏昭仪的手:“若是难产,你一定要替我保住孩子。” 苏昭仪听的有些揪心,女人总是这样伟大,宁肯牺牲自己,也要让自己的孩子安然活下去。 她正悄悄拭泪,又听见沈韵真说:“我不信任旁人,若我死了,你便把这孩子抱了去吧,让他喊你一声母妃。” “又胡说了,”苏昭仪咬咬嘴唇:“明明好好的,干嘛总说些生离死别的话?” 她忽的又疼起来,面上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流。一双手死死扯住颈下的软枕,几将那薄薄一层闪光缎面儿扯破。 她足足疼了两个时辰,密密麻麻的疼痛几乎没了间隔,起初还可以通过变换睡姿来缓解,后来便是怎么忍也忍不住的疼了。她的头发黏腻的贴在脸颊上,嘴唇也被咬破了。可这漫天漫地的疼却总也没个休止。 苏昭仪陪着她,不断的安抚她:“忍着,忍一忍,就快好了。”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更深露重,屋外寒风侵体。小顺子早备下了些热粥和包子等早膳给太医们,只是这些人亦悬着心,谁也吃不下,便把那东西白白放着。 她似疼的极了,凄然惨叫一声,随即便脱了力。 苏昭仪见她晕过去,心又揪了起来,忙叫过稳婆:“情形如何了?” 稳婆上手一检查,忍不住叹了一声:“才五指,皇子的头还没下来呢。” 冬香端了一碗刚刚熬好的催产汤药走进房中,刘二月将沈韵真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苏昭仪端了碗,一勺儿一勺儿的喂她把药喝下去。 她是被痛醒的,这次越发剧烈了。 稳婆的头上亦有冷汗,她抬手揩了一把,道:“昭仪娘娘,良妃主子见红了。” “皇上……皇上……” 沈韵真一声声低沉的呼喊,似小刀割在苏昭仪心头。她攥着沈韵真的手:“我已经派人去给皇上送信儿了,用的是鸿翎急使,皇上马上便知道了。” 沈韵真抬眼看了看苏昭仪,唇上喃喃想同她说话,可却没有力气。腹部的痛苦几乎将她的力气掏空了,连呼吸都是痛的。 鸿翎急使在沿路驿站是换马不换人,所以比别的方法传信儿要快。这鸿翎急使原本只在军情紧急时才会使用,今日苏昭仪贸然用来这个,也是怕她真的撑不过今晚。 太医们也说,羊水一破,虽多十二个时辰,若还生不下来,孩子和大人都会有性命之忧。现在算算时辰,也有近三个时辰了。 “田昭容的孩子葬了吗?”她挨过一阵痛,抬眼望着苏昭仪。 苏昭仪拧了眉:“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求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她痛呼一声,死死扯住锦被,喃喃道:“孩子……” “田氏不会怪你的,这是她自己做的丑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为了这孩子,咱们谁不是尽心尽力,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就不要再想了。”苏昭仪急的直淌冷汗。 她凝着苏昭仪,又听见稳婆道:“主子,您使点儿劲儿。” 她屏住呼吸,向竭力把孩子带到人世,可她才一使劲,又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打断了。她痛呼一声,重重跌在软枕上。 痛苦向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她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强似一阵的糊涂,稳婆的话,苏昭仪的话,到了耳边都汇成一团乱糟糟的字眼儿,她无力辨析。只觉得声音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楚。 日中时,刘二月进来给她喂了一碗老参鸡汤,她喝了,可嘴里苦巴巴的喝不出什么滋味。只当是续命的丹药一股脑的往下吞咽。 “良妃总提不起力气可怎么办呐?”苏昭仪问冬香。 冬香亦凝着眉,这生孩子的事情靠不得别人,不似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她若不是自己用力,这孩子又怎么生得出来呢。 天色又渐渐暗淡下来,本来喜庆祥和的元日节,都被这一场闹剧给搅合了。戏班子,舞龙舞狮的班子都停在梨园中,吃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点灯的太监搬了梯子,将宫里挂好的大红灯笼一个一个点亮。院中又明朗起来,已有些过年的气氛,可这光影却是暗红,看的人又有些压抑。 刘二月引着青罗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她怯生生的望着四周,神经也是紧绷着。 自从田氏的事情败露,她便被罚到掖庭去做苦役。如今沈韵真正命悬一线,苏昭仪便特旨放了她来伺候,希望有熟人在身边,沈韵真可以稍稍安心。 “青罗……”沈韵真声音低低的,若游丝,有气无力的。 青罗往下一跪,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下来。 苏昭仪轻声道:“还不把田氏自尽前的那番话说给良妃娘娘听?” 青罗应了一声,带了些哭腔道:“昭容对奴婢说,她的事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一切的后果,一切的罪责都是她一人造成的,她不怪任何人。” 沈韵真凝了她一阵,身上却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咬着帕子哀哀的哭了一声。 “皇上……” 苏昭仪听见她这样一声低吟,似一下有了出路,便道:“韵真,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皇上的心思你是知道的,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皇上怎么受得了?” 刘二月亦应和道:“是啊娘娘,再用点力吧?” 苏昭仪携了沈韵真的手,双手紧紧握着:“你若是死了,皇上会恨你的,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还有你的孩子,你若是死了,这孩子岂非成了害死母亲的凶手?皇上也会恨他的!” “娘娘,再用点儿力,已经看见皇子的头了!”稳婆欢喜的叫道。 他对她说过,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和孩子的未来,可若是她连命都没了,又如何还有将来呢? 她凝着苏昭仪,竭力聚起一些力量。憋着一口气,死命向下一挣,许久,她觉得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消耗殆尽,手一松,身子重重摔在苏昭仪臂弯上。 痛,只有痛!她喘着粗气,那阵痛楚昏头涨脑的在身体里乱撞,忽的,似找到一条出口一般。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她听见耳畔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稳婆欢喜的吼叫着:“是皇子,是个小皇子啊!” 苏昭仪亦笑着,嘴唇一张一合似在对她说些什么,她亦想笑,却只有泪珠从眼角轻巧的滑落。 第一百六十八章 谢谢你 更漏滴滴答答轻柔入耳,仿佛静夜里不甚明了的心跳,隐隐能听到耳畔有人抽噎,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皮来,身上仿佛灌了铅,连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 她静静躺着,仿佛头脑还是清醒的,可周边的事物却似走马灯一般来回游走,光影斑驳。人影亦是摇摇曳曳捉摸不定的,她几次想拉住一个,却觉得那人影一闪,转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朵轻盈的云就那样柔柔的托着她,像是幼儿时代那只常春藤编织的摇篮一般。 她又回到了童年,在那座古色古香的院落里,幽幽药香沁人心脾。父亲摇晃着一把白羽扇,温柔冲她笑着。 “芍药芩连与锦纹 桂甘槟木及归身别名导气除甘桂 枳壳加之效若神……” 父亲的声音游游荡荡,好像绕梁的余音在耳畔流转。 斜阳西倾,暮色下的沈家老宅,仿佛氤氲着一股暖柔的烟火气。 姨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桂花圆子,一手捏着勺子满院子追赶:“韵儿乖,再吃一口,张妈妈新给你煮的,加了好多莲子碎,你不是最喜欢吃了吗?” 一个垂髫少女大口喘息着,停下来观望,冷不丁被一双大手抱住:“抓到了,抓到就去跟姨娘乖乖吃饭好不好?” 父亲的胡子硬硬的,像干草,蹭在她脸颊上又痛又痒。她不喜欢,嫌弃的揉着脸蛋,可父亲偏偏喜欢这样,每次抓到她都要用胡子蹭蹭她的脸蛋。 晚霞落在院中,一切都是幽黄的,父亲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她伸出手,想要触及父亲那斑驳的鬓发,可却扑了个空,那光影一闪,随机消失不见,连同那座老宅,也遗失在记忆的长河中。 耳畔抽噎声越发清晰,她努力睁开眼睛,视线却被一道道玉色纱帐遮住。 他正坐在她身边,关切的望着她。一见她醒了,他慌忙转过脸去,将脸上泪痕抹掉了。 “你醒啦?”他换作一副笑靥。 “你哭了?”她凝着他,想抬手去擦拭他眼睑未干的泪珠,可这手臂沉重的抬不起,她也只能有气无力的笑笑。 他伏身将她抱住,浅浅的抽泣一声,笑道:“你睡得好熟啊,梦里有朕吗?” 她莞尔一笑,却牵动着腹部一阵抽痛,这笑容继而化为苦涩。 “还在痛吗”他问。 “有一点。”她抚上他的脸颊,触手微微发烫,想必是哭了很久。 沈韵真从未见他哭过,即便是当年他被先帝忽视,即便是政务堆积如山。 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落过泪,因而他这一哭,倒叫她有些意外。 “朕一接到信儿,便着急忙慌的往回赶,只可惜虞山到京都路太远。” 他满怀愧疚的望着她。 她昏迷的时候,他曾听苏昭仪对他讲起她生产那会儿异常凶险。他亦见过女子生产,知道情形是何等的危急。他只恨自己,在她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他却没能陪在她身边。 他听苏昭仪说她本已撑不下去,是为着他,才咬着牙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 他看过孩子,是一个有些瘦弱的男婴。他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落地有一日,皮肤已经不似刚刚生下来时那个皱皱巴巴的样子,他通身红红的,眯着眼睛呼呼大睡。 苏昭仪唯恐再生什么事端,一直亲自守在摇车旁,就连吃饭饮水,都叫知夏替她端过来。 苏昭仪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臣妾的责任总算是了了。” 他亦知道这孩子能来到世上何其不易,是两个人拼尽全力才护着他安然来到这世上的。 苏昭仪一笑,笑中透着些许倦怠:“都是臣妾不好,皇上把沈妹妹和孩子交给臣妾,臣妾却不曾护好她们。” 他望着她许久,在她肩头轻轻一抚:“朕要谢谢你,若没有你竭力护着,她们母子恐怕性命都难保全。朕要好好谢谢你。” 苏昭仪不争功,皇帝一回来,她陪着说了会儿话,便回自己宫里去了。 南景霈一直坐在这儿守着她,连早朝都免了一日,好在,她总算是醒了。 “孩子呢?臣妾还没有见过他。” 他笑一笑,叫刘二月把孩子抱过来。 小小一方锦被裹住一个小小的身躯,掀开被角,露出一张婴儿圆圆的小脸儿来。 “王品堂说,这孩子早了两个月,身子比寻常孩子要弱,不过倒是挺健康的,朕已经安排了乳娘好生喂养皇子。” 他说着,叫过一个微胖的女子进来。 “阿若见过良妃娘娘。”女子屈膝向她福了福。 沈韵真略一怔:“这不是?” 南景霈笑道:“这是苏昭仪的远亲,又一直在她宫里伺候,人又老实,朕看很好,便叫她来来。” 女子又含笑道:“奴婢恭贺皇上,恭贺良妃娘娘喜得麟儿,奴婢定当尽心竭力好好照顾皇子。” 南景霈赏了她,便叫她下去,附身对沈韵真道:“朕想了很久,给咱们的儿子取了个名字。” 她凝着他:“叫什么?” 他畅然笑道:“朕这一辈泛景字,他这一辈泛一个‘承’字,咱们的儿子生在元日,是新年之初,便用这个元字,南承元,字新初,你看如何?” 《广雅》说元者,君也。 沈韵真略一窒,不知他心中想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她一时没有应承,又听他说:“朕到了这个年纪才有了第一个儿子,想必是上天降下一顺承天命的孩子给朕。太子,国之重器,朕不可不早立。” 他旋即便要宣布册立太子的旨意,她慌忙拦住:“孩子还小,性情智慧还都不清楚,现在就册立实在有些唐突。” 他笑着在婴儿脸颊上摸了一把:“朕的儿子,性情,天资自然是极好的。” 他转念也想起孩子尚且年幼,过早册立恐怕会遭人忌恨,便笑道:“既然宸妃觉得太早,那就等孩子长大一点儿再行册立吧。” 他轻描淡写一句,倒叫沈韵真有些发愣。 宸,宸妃? 她怔怔的凝着他,他边又笑了:“怎么?对朕给你对新位份不甚满意?” 宸妃,居于贵妃之上,仅此于皇后的地位。中宫虚位,这宸妃的位置,无疑等同皇后。 她迟疑了半晌才道:“我倒不在乎这些。” 他挑挑眉,沈韵真虽然不在乎,他心里却在乎的很。 “你爹……”他敛去笑意道:“朕已经派人接他回京,京北的靖王府还空着,朕已经派人收拾腾挪,让你爹先住在那里了” 沈韵真一时错愕起来,她原以为他不过是同姜家周旋,没成想他还记挂着她的事情。 “真的?”她强撑着半坐起来。 他微微一笑,将她按在榻上:“这种事,朕怎么会骗你?” 这京北靖王府是他称帝之前居住的潜邸,如今竟然将这地方送给一个罪臣来住,如此情形,恐怕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要为这个罪臣平反昭雪了! “朕原想让他住在你们从前的老宅里,可那地方年久失修,又有些人为破坏,不适合养病居住。朕已经着人修缮,一年便能完工,你可以放心了。”他低头逗弄着婴儿,又轻巧的说道:“你爹如今将将半百,往后还应有人照顾,朕叫东来挑了几个良家子去照顾他,昨日人已经送过去了。” 他经连为沈文忠续弦纳妾这种事都想到了,又怕沈韵真心里不高兴,只说是叫人去照顾。 沈韵真心中有些感喟,轻轻抱住他道:“谢谢你,景霈,真的谢谢你。” 他心中亦有些沉重,一手将她揽在怀中:“朕也要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都相信朕,朕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多心。朕的心里就只有你跟孩子,只要你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朕做任何事都无所畏惧。” 她知道他说的是姜贤妃怀孕一事,他怕她心里吃醋,才多此一句。 沈韵真温柔在他耳垂上吻了一下:“皇上是天子,天子自然是要坐享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的,再说,皇家就应该有人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这有什么好多心的呢?” 她心里亦有些可怜姜贤妃,这本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可她爱上了他,触犯了游戏规则的禁区,就必须要出局。 南景霈慢慢扶她躺了下来,又对刘二月道:“你去告诉苏昭仪,把充仪徐氏带到兰台宫来,朕要亲自审问。” 许充仪在掖庭的暴室中关了两天,期间苏昭仪又不许任何人来探望她,这样一来,她心里又觉得委屈。才刚见到皇帝,这眼泪便似短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她伏在南景霈脚边,哭得眼泪莹莹。 南景霈凝着眉,重重地喘了口粗气。 “徐氏,是谁让你给田氏孩子送衣裳的?” 徐充仪低着头,心里颇有些功败垂成之感,她的本意是将一切责任都推到皇帝头上,沈韵真受不了打击便会难产血崩而亡。可谁知道沈韵真竟然这般命大,不仅活着,还安然生下一个皇子。 这样的结果与她之前的计划简直大相径庭,她为了刺激沈韵真而编造出的那些谎言刹那间不攻自破。现在是与皇帝当面对质,她无论如也不能栽赃皇帝,否则岂非当面欺君? “臣妾……自然有人指示。”她低着头,闷闷地嘀咕一声。 第一百六十九章 姜家即灭 “那人是谁?”南景霈厉色望着她:“你老实交代,朕或许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徐充仪似纠结了一会儿,又侧目望望苏昭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苏昭仪冷笑道:“皇上,这事还不明白吗?这宫里谁最恨宸妃娘娘,谁便是杀死孩子的真凶。” 南景霈已然心知肚明,这事本没什么好审问的,不过是让徐充仪亲口说出来,签字画押当做呈堂证供罢了。 徐充仪本也不算什么厉害角色,充其量就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仗着自己有靠山,所以才胆大妄为。可她也不仔细想想,她的靠山,当真能靠得住吗? 皇帝厉的目光狠辣阴郁,像一柄寒光凛凛的利刃,朝着徐充仪的心脏直直刺来,她猝不及防,被这眼神吓得心肝一颤。 “皇上,臣妾不过是跟田氏有仇,所以才鬼迷心窍害了那个孩子,臣妾想,田氏秽乱后宫,她的孽子留在宫里也只能是让皇室蒙羞,臣妾这才斗胆,替皇上处置了那个孩子。这不过是臣妾与田氏的私仇,与宸妃娘娘可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你还嘴硬!”皇帝突然暴怒的一吼。 他这一吼,将房中婴儿吓得嚎啕大哭起来,沈韵真略蹙眉,叫刘二月把孩子抱出去呵哄。 南景霈恨恨地指了指徐充仪:“若只是私仇,你怎会到宸妃宫里,故意说那些混账话来刺激她,你是见她月份大了,身体又弱,所以才出此毒计!你想见她一尸两命,想让朕痛失所爱,是不是?” 沈韵真默然望着徐充仪,半个字也没说。 她倒也不怕徐充仪的刺激,她连那婴儿的尸体都见了,还会怕她的几句话么? 其实从前几日起,她便觉得小腹酸痛,浑身疲惫不堪,她早就知道自己可能会早产,只是没有刻意张扬罢了。 偏偏徐充仪存了坏心,又是虐杀婴儿,又是出言刺激她。既然徐充仪没安好心,那这早产的事,也只能算在她头上了。 还是东来说的对,人啊,千万不能存坏心,做坏事,半点儿都不能。 徐充仪沉默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昭仪又冷道:“皇上,依臣妾看,徐充仪不过是死到临头故意拉人下水罢了。皇上不必理她,只处决她一人便好。至于徐家,虽然未必知道,可他们毕竟也犯了教导无方之过,不如将徐家在职者开缺,有爵位者连降三级。如此,便算是为宸妃母子讨回公道了。” 皇帝看了苏昭仪一眼,点一点头:“徐氏,你若执意不肯供出主谋,朕便只好照苏昭仪的法子办了。” 徐充仪心头忽然一凉,她和贤妃一同计划的事情,凭什么到头来让她一人承担责任? 这宫里闹成这样,贤妃又岂会不知,她如今迟迟不到,莫非是想躲起来不承担责任? 南景霈轻轻一嗤:“苏昭仪,你代理六宫事宜,如何处置徐氏,你看着办吧。” 苏昭仪微微一垂眼,道:“皇上,徐充仪假传圣旨欺君罔上,谋害宸妃及皇子罪大恶极,不过看在她服侍皇上一场的份儿上,多少也要留些体面,臣妾的意思是,赐她三尺白绫,好歹留个全尸也就罢了。” 南景霈点一点头,道:“既如此,你与东来去办吧。” 苏昭仪说着,冲东来一挥手,东来随机便招呼几个太监过来,一左一右架住徐充仪往外拖拽。徐充仪自是怕死,挣扎着不肯走。 东来又低声道:“娘娘,您别挣扎了,害人性命的事情都做了,还怕这三尺白绫吗?” 光洁的青砖地面被拖出两道扭曲的长长的白印儿。 人已被拖到门口,又听见徐充仪拼劲全力喊了一声:““是姜贤妃,是贤妃指使臣妾谋害宸妃的!” 她随即被拖回来,衣裳已经扯的凌乱,鬓边绒花也被扯得脱落,挂在凌乱的发髻上。 她已经被吓了个半死,跪在皇帝面磕头如捣蒜。 南景霈淡淡哼了一声:“东来,让她签字画押!” 贤妃虽在昭台宫里缩着不见人,可心思无一刻不在兰台宫中,这边徐充仪才刚画押,她立时便坐不住了。忙叫瑞香替她梳妆打扮,准备往兰台宫中去。 可还是晚了,她刚跨出寝殿,便被内卫挡了回来。 她这才发觉,整个昭台宫已经被内卫牢牢的控制住了,所有的宫女太监已经没了踪影,全部被卫尉集中关押在一间空屋里。 “你们这是干什么,本宫还是皇上的贤妃,你们便如此大胆,竟然连本宫的人都敢抓!” 她说罢,却见东来摇晃着手中浮尘,脚步轻盈的走到切近。 他略倨傲的一欠身儿:“贤妃娘娘,奴才给您请安了。” “东来?”贤妃指了指他:“皇上呢?为何要关着本宫?” 东来浅浅一笑:“因为什么,娘娘自己心里最清楚。” 贤妃疏忽一窒,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 “本宫要见皇上。”她愤愤的说。 东来冷笑一声:“巧了,皇上也想见您呢。” 她惶急:“那还不带本宫去见皇上?” 东来却撇一撇嘴,一手阻了:“别急,在那之前还有一桩事未了。” 他勾勾手,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冲上来,一左一右的把贤妃和瑞香通通架住,亦不顾她们愿不愿意,头也不回把她们往屋子里拖拽。 贤妃拧不过,片刻已经被她们牢牢的按在椅子上。她站不起来,只能狠狠的盯着东来:“你们这是干什么,本宫肚子里还怀着皇上的骨肉,你们就不怕伤了龙种吗?” 东来傲然仰着脸儿,冲其中两个婆子一歪头,她们心领神会,随即将瑞香压到一边控制。 “奴才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轻轻弓下身子,正对着贤妃的脸。 这姿势有些失礼,可贤妃这会儿已然顾不上这些。 “你说这话说什么意思?”她挣扎着,可那两个婆子就是死死不肯撒手,痛的她两边胳膊像断了一样。 东来将身子一侧,露出一个端碗的婆子来,那婆子黑漆漆的像个粗手大脚的壮汉。她一笑,脸上肌肉便硬邦邦的绷着,样子很是狰狞。 她一怔,心里惊慌乱跳。 “你干什么!”她害怕的扭动着身子:“本宫肚子里是皇上的骨肉,你若伤了皇上的骨肉,皇上不会放过你的!” 可她亦知道自己这样喊是无济于事,东来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监,若不是皇帝命他来,谁又使唤得动他呢? 那碗药已经放的冰凉,灌进嘴里苦的像黄莲,她随竭力扭动,可奈何被人扳住下颚,药汁还是肆无忌惮的往喉咙口里淌。 一碗药灌进肚子,她知道于事无补,那些婆子一松开手,她便扑倒在地,拼命的扣着喉咙,想把药吐出来。可咽下去容易,吐出来难,她直扣的喉咙生疼,舌根撕痛,却也吐不出半口。 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柔软的羊毛地毡上,将毡上的花纹沁得越发鲜艳。 “为什么!”她哀哀的嚎哭一声,伏在地上气息奄奄。 “昨天铁蠡王的信使偷偷面见了姜太师,二人定下了里应外合之计,被禁卫军当场擒获,人赃俱在,此为一。贤妃娘娘指使徐充仪暗害宸妃娘娘难产危及皇子,此为二。信王谋反,而姜家的二小姐一直在姜家与信王之间游走,充当信使,此为三。皇上格外宠信姜家,可姜太师却带刺坠银来毒害皇上,此为四。” 东来傲然走到贤妃面前,道:“姜家几代为臣,若没些响当当的理由,怕是杀不动,这四条,一对外敌,儿对后宫,三为间谍,四为弑君。昨日皇上已经下旨,把姜家参与信王谋反的一应人等全部问斩。娘娘昨日进城的时候难道没看见那老百姓忙慌慌的往菜市口跑的样子?”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丛小腹蔓延上来,直痛到心口,痛得她几乎说不出话,伏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血渐渐濡湿了她的裙底,扩散开来,如一团艳红色的云。 “不可能,不可能!”她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声。 “皇上本想留着娘娘一条命,只可惜娘娘自己又为人不善,犯下了谋害皇子的大罪。”东来慢慢蹲了下去,凝着她:“这就是害人终害己的滋味,好受吗?” 贤妃的眸子里已然没里光芒,她死死捂住肚子,缩成一团,一只手在空中慌乱的挥舞着,似是要抓住她孩子的最后一点灵魂,可却什么也没抓住,重重跌在地上。 她推着东来的鞋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 东来长长叹了一声:“你是姜家的人,皇上既然灭了姜家,就不可能容许有姜家血统的孩子生出来。这药是很厉害的,不出半柱香,便能流干净,谁也救不了你。” “孩子,孩子!”她绝望的喊道:“南景霈,这便是你的真心吗?” 东来站起身,面上又带了些迷一样的笑意:“娘娘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你父亲嘴上对皇上说要忠心耿耿,不也谋反弑君五毒俱全吗?你口口声声说对皇上真心,不也阴谋算计皇上的骨肉?只许你们欺骗皇上,就不许皇上反过手来还你一招吗?” 第一百七十章 魂断昭台 昭台,本意是明亮的高台,他当初给这座宫殿如此命名,便是取向往光明之意。 她知道,他的心里一直向往光明,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黑暗。 记得她第一次来到昭台宫的时候,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曲折的画廊石桥曲径通幽。 每当清晨的第一缕朝阳透过雕花窗棂,透过她柔软的帷幔时,她是那样惊讶的笑着。 那时的他在她身边静静睡着,那样乖巧,像一个孩子。 姜氏昏厥了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榻上睡下了。那套血濡湿的衣裙已经被宫婢换掉,殿内没有加火盆和地龙,被子里亦冷的像冰。 殿内没有点灯,亦没有遮挡帘幕,月光透过格子窗,勉强为这个漆黑的世界带来光明。 她艰难的掀起被子,下地去寻找鞋子,可却没有寻到。她觉得腰腿剧痛,一时坐不稳当,从床边翻滚下去。她在地面滚了几圈儿终于停住,沁人骨髓的寒意渐渐从青砖地透上来。 月光映在脸上,衬得肤色越发苍白。 她艰难的爬行着,渐渐消耗了浑身上下竭力拼凑的一点力气。没了权利的庇佑,想在宫中行走便是如此艰难,甚至是寸步难行。 她不知爬了多久,终于没了知觉。她感到一阵寒噤噤的痛觉从腹地蔓延,似小虫豸专注的啃咬她的肌理,侵蚀着她的每一寸皮肉。 她的额间背上沁出冷汗,四肢越发轻飘,越发感到无力。她头一垂沉沉睡去。 耳畔传来缥缈的乐声,忽近忽远,好像先帝时期除夕的宫宴。她披着一身桃红小斗篷,雪白的风毛立着,由宫里的姑姑们引着去觐见先帝和皇后。 先帝说过,她这等容色,又是这样的天资聪颖家世显赫,与他的景霖最相配了。她凝着先帝膝边那个戴着紫金冠,身披平金百花袍的小男孩,满眼都是陌生的。 父亲亦是这样想,姜太师常说,他的女儿如此出挑,必要信王那样的天之骄子来相配。 可她不,她的心里没有一丝半点看得上他。 先帝是那样殷切的期待她的答话,可她却抿着嘴,只道:“皇上谬赞了,信王殿下天潢贵胄,臣女蒲柳之质实在不敢高攀。” 先帝没说什么,只是面上有些不悦。 她确实看不上信王,因为她的一颗心都被那个默不作声的靖王偷走了。 宴乐已经开始了一刻钟,南景霈才信步走进大殿,他是那样默默无闻,却又神采奕奕。她爱他,从第一眼便爱上了。 她静静趴在地上,隐约能听见殿外有人说话,不知是谁低低的叹了一声,有人哗啦啦的打开门锁。门分左右,月光似开闸的洪水般肆无忌惮的倾泻下来,满地银白,惨淡的银白。 他那样信步走进来,步履稳健,就好像当年先帝的宴会上,他明明已经迟到了一刻钟,却还不慌不忙大步流星的走进来。 “应秋……”他失声叫道,随即蹲下身,将她扶住。 她被一个人抱住,忽的有些失神,怔怔的望了许久,才看清那个人是他。是他!竟然是他!她原以为他那样对她,是断乎不会再来看她的了,可他还是来了。 他来了,带着满眼怜悯的来了。 贤妃凄然一笑,笑中透着阵阵清寒,比那冬日的冷月还要冰凉三分。 他还来做什么? 他连她,连她的姜家,连她的孩子都不曾有过怜悯,这个时候,她一败涂地,像一件被人抛弃的旧衣裳,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却带着他的怜悯来了。 他只失声唤了她的名字,再没了第二句话。 她苦笑,他的怜悯也是有限度的。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她红着眼,凄厉的望着他。 他一怔,似乎被她血红的眼神刺痛了,缓缓垂下眼睑,那样无力的躲闪着。 她摇摇头:“其实我都知道。” 他眉心微微一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默默望着她。 “我知道,我从头到尾都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的真心是假的,可我却那样傻傻的期望着,期望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应秋,朕不是……”他欲言又止。 她却恨恨的扭过头:“我差点害死了你心头唯一的挚爱,你也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们扯平了。” “应秋,你听朕说。”他抚上她的脸颊,一字一句的说道:“其实朕,从来没有欺骗过你,从来都没有。” 她诧异的抬起头勉力聚起一丝专注,细细的打望着他,仿佛她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的这个男人。 “朕爱过你,朕是真的爱过你。” 声音忽近忽远,如山峦间一片缥缈的云,她伸手去抚他的脸,可却扑了个空,手臂重重跌在地上,碰痛了手指。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她仰起头,看到旷远的夜,和点点星辰。 月朗星稀,多么好的天气? 她骤然醒来,却发现自己独自伏在地上,身子已经被压得半边发麻。她抬起头,却只看到了紧闭的宫门和漆黑的阴影。 并没有朗月星稀,并没有旷远的夜空。 或许,还是有的吧,只可惜那些美好,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他没有来,或许,这辈子,她终究等不到他来了。 她苦笑,她作恶多端,姜家也处处与他作对,他是不会原谅她了,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原谅她。 房间里的摆设已经被搬走了大半,只剩下几挂单薄的纱帐,一架床和一套孤零零的桌椅。 她拼尽全力,将床榻上幔帐扯了下来,沿着纺织的纹路用牙撕开,结成一挂结结实实的绳索。她拖过凳子,抬眼望见粗大的房梁,再向上,是一排一排细密厚实的瓦片。 她拖过一张椅子,将那结好的绳索抛过房梁。点点灰尘落在她脸颊上,如此轻盈,带着陈腐的味道,落在脸上微微刺痒。 她终于将那绳索打了个结。 哐啷一声,那张黄花梨木太师椅被踢翻在地,她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股力量牢牢箍住,无从选择,没有中途停止的余地,就好像她是姜家人,无论要承受多少姜家带来的痛苦,她都无法选择。 她的嘴巴微启,舌头亦吐在外面。 她死了,亦或者说是——解脱了。 “应秋!” 南景霈从梦中惊醒,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沈韵真亦坐起身,扶住他的肩膀:“皇上,你怎么了?” 他看了沈韵真一眼,才想起自己是在她的身边。 他揽住沈韵真,轻声道:“没事,朕就是做了个噩梦。”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他虽然没有细说,可她大抵也猜到那个梦了。 南景霈扶着额头,心中惶惶,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姜氏的身影。她一身素服,怀中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素白的衣裳随风飘扬,吹得翩跹飞舞。她孑然立在悬崖边,那样哀婉肃穆的望着他。 午夜梦回,又听到宫里角楼上叩云板的声音,那样的急促,如同判官催命。沈韵真心下一沉,亦知道姜贤妃怕是出了事。 南景霈慌忙爬起来穿衣裳,又见东来疾步走进殿内,一俯身:“皇上,昭台宫那位已经去了。” 他一怔,一双拿衣裳的手缓缓垂下去,那样的无力,那样的颓丧。他沉默许久,还是拿起那件衣裳,慢慢的套在自己身上。 他已然敛去了哀婉,换做一副君主惯有的厉色:“朕知道了。” 东来还想问问关于姜氏的丧葬奠仪,他想知道一个自戕的罪臣之女,到底应该以何等礼仪安葬,她这样的身份,又应该葬于何地? 可南景霈神色那样凝重,东来便也没敢再问,悄声退了出去。 南景霈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将已经穿好的衣裳解开,他只穿着一件寝衣,缓缓坐在床榻边缘。 沈韵真抿抿嘴唇,从身后抱住他。 “皇上若心里觉得痛了,何不亲自送她最后一程呢?” 南景霈握了她的手,轻轻压在自己的心口处。她的掌心很暖,将将把他已经结了冰霜的心融化开。 “她那样害你,差点要了你和元儿的性命,你不是应该恨她的吗?”他问。 沈韵真轻轻倚在他背上,淡然笑了笑:“臣妾恨她,可臣妾看到皇上心痛,又不忍心落井下石了。” 那条疙疙瘩瘩的绳索还垂挂在房梁上,殿内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味,南景霈在殿外站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进去。 又是一个灿烂的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格子窗,照在那面摆放着各色琉璃摆件的墙壁上。流光溢彩的摆件霎时折射出幻丽的光芒,一切都是那样宁静,就仿佛她还在。 南景霈拂过一面乌木云纹四方小炕桌,缓缓坐了下来。 他记得她是最喜欢坐在这里看琉璃的了,如今他坐在她的位置,隐隐才懂得了这一爱好。 她一直在给自己编织一个流光溢彩的梦,可这个梦却又那样的虚幻,似易碎的琉璃。她或许早就知道他说真心是假的,可却一直自己欺骗自己。 南景霈有些怅然,她本不会输的那样惨,只可惜她爱上了他,而他却没有爱上她。 “把这些东西都随她一起葬了吧,还有虞山玉麟馆那些。”他长长叹了一声。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明日去一趟宝相寺 今年的新年较之往年格外冷清,由于姜家和边境战事的缘故,南景霈也没有什么心情庆祝。只叫苏昭仪小小的筹办了一场家宴,席间虽然多了一个小小的新成员,却并未给沉重的人们带来太多喜色。 唯一的喜事便是席间皇帝感念苏昭仪保护皇嗣有功,晋封了她德妃的位分,又叫苏昭仪把淑妃留下的女儿抱去她宫中抚养。 因为是年根儿下,宫里要忙的事情很多,又加上贤妃已经是个自戕的罪臣之女,所以奠仪也办的简简单单。按照宫规祖制,去世的妃嫔应有两个字作为谥号,什么孝娴,什么文惠,一贯如此。 若是遇到皇帝钟爱的人,或许能得到四个字,甚至是六个字的谥号。可姜贤妃身份特殊,能以妃嫔之礼安葬已经是格外加恩,更不要说什么几个字的谥号了。 南景霈沉思许久,只提起一直湖笔,运笔写下一个“哀”字。 没了姜家做内应,信王草草集结的一只军队顷刻成了睁眼瞎,被苏家军打的节节败退。铁蠡王和忽尔都王见信王大势已去,顿时不愿继续追随,大军几在一昼夜之间分崩离析。 北寒的两位部落王带着他们的残部继续北上,躲到定安河以北的奴儿草原去了。 他们一走,原本浩浩汤汤的十万大军,顿时只剩下了信王自己的一万亲兵。这是他全部的家底儿了,可说到底,竟还不及皇帝守军的十分之一。 苏家军作战极有章法,被这支训练有素的大军一冲,信王的一万骑兵顿时被冲做两截儿,他自知敌不过,便率众逃窜。苏家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又经一昼夜的激战,信王只率领十余骑兵冲破苏家军的包围,消失在忙忙的戈壁草原之上。 战事虽然不大,可却是皇帝登基以来经历的首次大捷。皇帝异常高兴,便依照旧历论功行赏。北寒的部落王们见强大的铁蠡王与忽尔都王逃遁,纷纷缴械投降,北部边境暂且安定。 又是三年一度的选秀,按规矩应由沈韵真与苏德妃亲自筹办。南景霈对这个倒是没多大的兴趣,并不想亲自来看,只叫东来代表他过来瞧瞧也就罢了。 这宫中的秀女如云,个个儿都是那样出挑,沈韵真倒不懂这些,不过是苏德妃从旁挑选。每每有苏德妃看得上的,她便悄声问沈韵真:“妹妹瞧这个如何?” 沈韵真含笑望着眼前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低声对苏德妃道:“姐姐的眼光好,还是姐姐来挑。” 苏德妃到底存了些私心,因而入选的秀女姿色虽美,却远远不及她。 沈韵真自生了孩子,便觉得身子大不如前,如今虽已是四月,可她坐久了还是觉得身上隐隐的冷。 她回顾刘二月一眼,见她并没带着什么衣裳。可此时秀女们已经跪在面前,她又不好起身离开,便只能勉强坐着。 便有宫女贴心的端上一杯微烫的祁红,她温然端起来饮了一口,便觉得有股暖流从喉口滑过。 那宫女并未离去,静静抱着一只红木托盘立在她身边,道:“娘娘,这茶可还吃得惯?” 她微微蹙眉,原只是想取暖。听见宫女这一问,她才注意到这茶叶的味道。 这茶叶并不好,还有些许潮味,是旧年的陈茶。 她只淡淡看了那宫女一眼,道:“还好。” 她只这一瞥,却觉得有些异样,她又扭过头仔细去看,那宫女已然端着托盘消失在人群之中。 恰时又听见苏德妃问她:“妹妹,你看这个秀女可好?” 见苏昭仪正笑盈盈的望着她,她便顺着苏昭仪的目光一望。 眼前女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脱。头上两只点翠镶玉蝴蝶发簪一左一右插在鬓边。一席嫩黄上衣又配着月白衣裙,脖子上系着一块羊脂白玉平安扣,全然是一个闺阁女儿装扮。 “叫什么名儿呢?”她问。 “臣女玉音。”这女孩儿声音娇滴滴的,却又十分轻柔。 苏德妃笑道:“徐玉音,她父亲是皇上才刚封赏的定国公徐永昌。这孩子性情最好,家世又清白,是家中的嫡女,又通文墨。” 沈韵真凝着苏德妃,想起那位新封赏的徐永昌便是她的舅父,这女子想是她的表妹。 沈韵真笑一笑:“我看很好,既是徐将军的女儿,你我也不能亏待。旁人入宫都封答应,我看这位玉音姑娘倒是可以拟个贵人。” 苏德妃莞尔,她亦知道沈韵真是在卖她情面,心中虽然感激,却也不直白的说出来。这种事,到底也称得上是吃小灶,她也不好嚷嚷的满处都是。 “徐贵人,还不谢过宸妃娘娘?”苏德妃转而望了徐玉音一眼。 徐玉音伏身拜了拜,柔声道:“臣女谢宸妃娘娘厚爱。” 她饮了半杯茶,可还是觉得冷丝丝的。沈韵真轻轻对苏德妃道:“姐姐稍坐,我去换件衣裳来。” 沈韵真起身离位,扶了刘二月的手从倪云阁的正殿出来。虽然才四月,可宫里的柳枝已经萌了嫩黄的新芽。一些时新花卉也都现出了花苞,有的虽还是花骨朵,有的已然半开。 她嘶了一声,对刘二月道:“你觉不觉的有些风凉?” 刘二月愣了一下,她只觉得有股暖意,倒不觉得风冷,便知她是产后身子虚透,还没完全的恢复过来。 “主子,要不奴婢去回了德妃娘娘,下午您还是在宫里歇着吧?” 沈韵真微微一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回到宫里,匆匆加了一件绸衣,正要往外走。却见宫中的乳娘阿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捏了一封信走进来。 “主子,方才有个小宫女送了一封信来。” 刘二月接过来,不由得一愣:“主子您瞧,这信封怎么没有字啊?” 她亦有些诧异,接过信封来瞧。 信笺也有些奇怪,薄薄的一张薛涛笺,打开来看,却一个字都没有。信笺上隐隐透着些寒香,像是梅花的味道。 “怎么没有字?”刘二月惊诧的接了过来。 她原以为这是一封密信,拿在火上一烤,或是在水里一泡,那信笺上的字迹便会显露出来。可她一一试过,信笺上却没显出半个字来。 “真是奇了。”她嘟囔着把信塞回信笺,又问阿若:“你可看见送信人的模样了?” 阿若点一点头:“看见倒是看见了,可却觉得面生。” 刘二月皱皱眉,道:“往后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要拿到娘娘面前。” 阿若应了一声,又见孩子哭了,她只得吟哦着把孩子抱出去呵哄。 刘二月抚了沈韵真的手,道:“主子,咱还去吗?” 沈韵真点一点头,却又觉得喉咙口有些刺痒,她掩口咳了几声,便觉得咳出了几点腥甜。 将帕子展开来,竟是几点殷红的血珠。 她心头不由一惊。 刘二月抢过那帕子来看,亦是慌乱,道:“主子还是在宫里歇息吧,奴婢这就去把王太医叫来。” 她才刚点一点头,却又剧烈的咳了几声,随即那血便止也止不住的呕出来。 刘二月吓了一跳,慌忙去扶她,一面吼道:“青罗,快去请王太医!” 胸口仿佛是燃着一团火,热辣辣的疼,每一咳嗽,便会呕出一口血来。 南景霈心惊肉跳,她才刚生下孩子不久,身子还没完全恢复,怎么经得起这个?这样一口一口的呕血,仿佛要把身体里全部的血都呕干净了。 王品堂诊过脉,只说她是中了毒,至于什么毒,王品堂一时还说不清楚。只好循着她沈家那副可解百毒的十绝汤煎了一副喂下去,吐血的症状稍稍减轻了些,可还是会咳。 南景霈面上阴沉沉的,厉色凝着阿若:“若让你一一辨认,你可能找的出那送信的宫女?” 阿若眉心拧做一个川字,怯生生的点一点头。 可这宫里的女人不说上万,也有几千,阿若一个一个看过去,只觉得人海茫茫,看的她眼花缭乱,便再也认不得了。 王品堂解不了这毒,也只好用沈家的十绝汤来压制毒性。皇帝下了死令,要他在三日之内找出解药,可这也不过是皇帝遑急之间的一句胡话,要想实现也绝非易事。 南景霈搂着她,心里刀割似的疼,扶了她的背,轻轻摩挲着,竭力让她少咳一些。每呕出一口血来,他便用帕子借着。血一口一口的把帕子吐湿,南景霈的心几乎跟着碎了。 人力救不得,他便迷信起神佛来,以前他总是相信自己,认为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左右命运,可如今,他少不得也怀疑起是非因果来。猜测是自己当政手腕太过强硬,犯下了伤天害理的事,因而上天降罪,才会惩罚到他挚爱的人的身上。 有时沈韵真从昏睡中醒来,也能听见他在身边念念叨叨,求菩萨降罪只罚他一人。又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句,宝相寺乃是大齐的皇家国寺,那里的佛祖最是灵验。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关心则乱。独自琢磨了一夜,天明时忽的坐起来,对东来道:“明日免了早朝,朕要去一趟宝相寺。” 第一百七十二章 刺客 他自幼是不信神佛的,宝相寺虽然是大齐第一名刹古寺,可他也不过年少时陪先帝来过两次。 这宝相寺是在山脊上建造的,长长的石阶沿着山脊那条笔挺的线,一路向上。登临第一座小山丘,才算上步入庙门。 那是一座四合院大小的寺庙,供烧香还愿的人在那里歇脚。山门口立着两座漆黑神像,面相凶煞,很是怕人。 过了此处,一路向下,又转向一条向上的山路,到达第二座佛院,这里供奉着各位菩萨罗汉,场院远大过之前。在这里拜过,又一路向下,随即又拐到一条陡坡石路,扶着铁锁和青石护栏,一步一步登上去,才能望见大雄宝殿。 飞檐上翘,悬着一个古色青铜的小铜钟,每每有山风拂过,便有清脆悦耳之声。 南景霈静静站在大雄宝殿里,抬头见那案上供奉的佛像低垂双目,睥睨世人。身披一件云锦真金八吉祥宝莲纹妆花缎袈裟,胸口一个鎏金正字格外醒目。 殿内莲花纹帷幕间悬着细长盘香,正幽幽的吐着缥缈的香气。那烟气是向上的,如沙漠戈壁上野炊后遗落的一缕孤烟,袅袅蒸腾,直上云霄。 身边一个敲木鱼的老和尚身如洪钟,安然坐着亦不看他,长眉直垂到耳畔。 他合十双手,正准备拜一拜,却听见身后有人走动。南景霈转头一望,原来是一身披袈裟,头有戒疤的老僧。 老僧微微一礼,他的形体看去那般老迈,可说起话却是底气十足,说是声如洪钟亦不为过。 “贫僧广容,见过皇帝陛下。” 南景霈望着他,略有些迟疑,又听见东来道:“皇上,是宝相寺的方丈广容。” 他倒听过这个名字,他的先皇后痴迷佛法,常常在他耳边念叨,如今总算是把这个广容方丈对上了号。 广容将南景霈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才悠悠道:“皇帝陛下颇有愁容,莫非心头有什么无法化解的是非吗?” 南景霈也学着他的样子向他还了一礼,道:“方丈,朕心中有疑惑。” 广容目光低垂,淡然道:“世上的人都有疑惑。” 他焦灼的望向广容,可那老和尚稳如泰山,似佛像一般岿然不动。 广容一手拄着禅杖,将拿佛珠的手微微一仰:“陛下,请随贫僧去禅房一叙。” 他点一点头,又叫东来在殿内等候。 广容方丈引他穿过大殿偏门,经过一片竹林树荫,又过了一座九曲石桥,才到了禅房内。 房中没什么特殊的摆设,正中挂着一个大大的禅字。木香阵阵,仿佛是小叶绿檀的味道。 广容引他坐了一个竹编蒲团,自己则坐了对面的苇席。红泥小火炉烹了一盏新茶,金黄的茶汤倒进一个小小的紫砂葵口杯中。 “陛下,请用茶。” 南景霈接了那茶,浅浅一啄。 他原以为广容引他至禅房,为的是答疑解惑,与他一个清净所在一吐胸中块垒。可老和尚却沉稳的很,不急不缓,幽幽的坐在对面喝茶。 茶是好茶,茶壶也是好茶壶。小小一只紫砂壶,从色泽看也有十来个年头了。想也知道,日日用此壶烹茶,长年累月,那茶垢早已侵入壶身,便是加一壶滚水,也能闻见浓浓的茗香。 老和尚不说话,南景霈亦不知他此举到底有何深意,只随着他饮了一盏。 这禅房寂静如斯,几能听见发丝落地的声音。房间越安静,他的心便越是焦灼。他心里悬着沈韵真,又急于从广容方丈这里寻得一个答案。几次试图开口,却都被广容阻止了。 “陛下,请用茶。”广容又提起茶壶,替他斟了一杯茶。 他想问,可老和尚却不看他,亦不与他多说话。 听说禅意是要慢慢悟出的,可他真是火烧眉毛,片刻也忍不得。 见广容没什么同他讲的,他终于坐不住,起身要走。 门把手是原木的,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微微发烫,他扶过门把手,耳畔却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他诧异的转过头:“方丈,这是什么声音?” 老和尚终于站起身,悠然道:“是厮杀的声音。” 老和尚的眸子忽的射出一点寒光,信步走过去,打开墙边一方红木箱子。 他弯腰一扯,从箱子里扯出一个唇边带血的老僧,胸口插着一柄短剑,伤口处的血已经凝固干涸。 南景霈一怔,死者竟与眼前人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又见眼前的老和尚已将身上的袈裟禅衣层层褪去,露出最里面的布衣短褐。 南景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去摸腰带上的佩剑。可腰带上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方才上山路过解剑碑,他的佩剑已经被这庙里的和尚收去了。 老和尚将手伸到下颌,缓缓掀起一张肉色面皮,露出一张黝黑的面孔。他将那面皮扔在地上,终于现出他本来的面目,竟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壮汉。 “你是谁?”南景霈愕然问道。 “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连奴才都不认得了?”他说着呲了呲牙齿,样子很是凶煞。 武备?信王的近身内侍武备?! 南景霈无意停留,可禅房的门却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文远大人说的果然没错,昏君耽于美色。只要牢牢控制了沈氏,昏君便会自投罗网。” “是你们给她下毒?”南景霈眯起双目,厉色望着武备。 “这叫声东击西,又叫四两拨千斤。”武备朗声笑道:“皇上不必叫护驾,这是个偏远所在,便是叫了也听不见。况且皇上的内卫此刻正在与信王的神勇军厮杀,怕是无法分心。” 说是神勇军,不过是信王刚刚纠集的上百个山贼匪寇。可身陷囹圄时,即便一根小的刺也能伤人。 武备说罢,甩手从袖中抽出一柄二尺长剑,握在手中,信步向皇帝走来。 房中没什么其他摆设,不过是窗口立着一架博山炉。武备挥剑向他劈来,情急之下他也只得抓过那只博山炉,反手一挡,只震得虎口发麻。 武备亦往后退了两步,用剑一撑方才站稳。 又是一剑向皇帝腰间刺来,南景霈向左一闪,又被房中柱子挡住去路。武备便把那口剑当做刀使,一个横劈直奔他的脖子。南景霈又往下一弯腰,将将躲过。 他想还手,却觉得浑身绵软无力,拳头打出去却似柔弱的棉花包,未过片刻,他便觉得自己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茶里有药! 武备见他越发虚弱,额间已经身处细细密密的虚汗,持剑长笑:“这是北寒的麻骨酥筋散,皇上觉得滋味如何?” 院中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东来疾声喊叫:“皇上,皇上!” “在这!”他冲东来喊道,可声音却是轻飘飘的。 东来识得南景霈的声音,忙冲上去,一脚踹开了房门。他亦没有什么兵器,不过仗着手里黄铜鎏金杆儿的一柄拂尘,空手夺了一个刺的刀。 他进了禅房,见皇帝正两手空空,被那武备逼得左躲右闪,东来忙冲上去,同武备撕打起来。 这个武备乃是先帝赐给信王的护卫,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虽则东来是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攻势,可于武备而言,那不过是片刻疯狂罢了。 有东来暂挡,南景霈总算能缓口气,山门自然是出不去的,他们也只能往后山躲。 武备得到的命令乃是活捉皇帝,原想用药把皇帝麻翻绑走,却不成想东来从半路杀出来。他不敢叫人放箭,见他们一主一仆去了后山,他便提剑赶上,穷追不舍。 东来一手持刀,一手扶着南景霈。南景霈脚步不稳,但意识还算清楚,只跟着东来跌跌撞撞的往后山走。 正午的日头烈烈如火,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后山亦没什么退路,只有一处千仞高的笔直断崖。崖壁上光秃秃的,唯有横斜的几棵枯树枝罢了。那树枝粗不过小臂,根本禁不起什么重物。 断崖下是一条湍急河流,一眼往下去,直看的人眼发晕。不知这水究竟多深,也不知下面是否怪石嶙峋。 武备勾勾唇角,身后尾随着十几个提刀的刺,除了武备以外,个个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双满是煞气的眼睛。 武备淡然冲南景霈挑一挑眉毛,道:“信王殿下有旨,活捉狗皇帝。” 有旨?凭他一个乱臣贼子也配用“旨”? 东来淡淡哼了一声:“活捉?先要问过爷爷手里这口刀!” 皇帝与东来双双立在断崖边,纹丝不动。 “别挣扎了,内卫赶不到了。”武备一甩手,冲那几个刺说道:“给我拿下。” “别动!”东来持刀一声断喝:“哪个敢上前,爷爷我就要了他的狗命!” 虽然有信王的神勇军缠住宫里的内卫,可那毕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山贼流寇岂是大齐内卫的对手? 武备亦知道同他们僵持就等于坐失良机,想来双拳难敌四手,别说这主仆两个不是什么高手,即便是,自家人多势众,难道还怕他们这四只拳头一口刀吗? 更何况,南景霈已经中了麻骨酥筋散,别说反抗,就连路都走不稳。 “别废话,给我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坠崖 武备一声令下,那十几个刺便齐齐冲上来,东来持刀抵挡,可也是杯水车薪。 便有一个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手脚没准头。猛然一刀向皇帝劈来,南景霈下意识往后一退,那断崖边满是松散碎石,哪里踩得稳当。碎石断裂,滚滚翻下悬崖。 他只竭力往前一抓,握住那刺的刀背,将将扶住。 这刺见手中兵器被夺,生怕他反过来杀自己,便紧紧握着刀柄,拼尽力量往后一抽。 南景霈的手上没有力气,根本抢不过他,刀背从手中抽离,划得掌心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他亦顾不得这些,潜意识想扶住什么东西。可四周空空如也,他实在无处抓扶。身子只轻轻一滑,人便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径直摔落下去。 那刺发觉不对,忙伸手一抓,也只抓到皇帝半块断袖。 “皇上!” 东来伏在断臂上,见南景霈的身体越来越小。他听到哗哗的水声越发清晰入耳,最后,噗通一声巨响,他隐隐见一团白浪在河面上一闪而过,随即周遭又恢复平静。 武备见皇帝坠崖,心里亦是懊恼,恨恨往那砍皇帝的刺屁股上踹了一脚。 他伏下身看崖壁,从这里摔下去,定然要粉身碎骨了。那下面虽然是条河,可水流湍急,人掉进河里顷刻便冲到下游去,就算是大罗金仙怕也救不了他了。 武备随即又指了指东来:“把这个胖子给我绑了。” 东来挣扎不脱,那些刺抓胳膊的抓胳膊,抱大腿的抱大腿,顷刻便把他五花大绑,捆的结结实实。 武备牵着一截儿麻绳把东来从后山拖回禅院,恰逢信王与文远已经一前一后的向他走来。 武备单膝一跪:“殿下,属下本想活捉狗皇帝,可手下人一时失手,让那狗皇帝坠落悬崖了。属下只好把狗皇帝的近侍抓来交给王爷。” 信王眸子一烁,忙掩口干咳了几下。 “真没用!”文远轻轻的斥了一声。 武备扁扁嘴,起身道:“文大人,你说的容易,你当初抓沈氏不也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文远最不愿意被人提起上一次的失利,听他这样说,火气便压也压不住的往上冲。 “这能一样吗?长信侯答应帮我们,前提是留下狗皇帝的性命,逼他下诏禅位。如今你杀了狗皇帝,若是长信侯因此反悔,这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武备吐吐舌头,道:“怕什么,先帝只有殿下与南景霈两个儿子,如今南景霈死了,大位自然应该落在咱们殿下头上。长信侯又是咱们殿下的亲外公,血脉相亲他怎么会反悔?” 南影霖凝了眉,喝道:“都给本王住口。” 他心里亦是没底,他和南景霈的母亲是一父所生的两姐妹,虽然南景霈生母早逝,可毕竟也是吉家的一支血脉。 长信侯是他的亲外公,可也是南景霈的亲外公啊! 虽然一直以来长信侯都偏疼自己,对南景霈甚少关心。可南景霈要是真的死了,造成同胞相残的局面,长信侯还会支持自己吗? 更何况,南景霈又不是没有儿子,宸妃沈氏才刚生下一个皇子,他难道不会成为自己继位的威胁吗?长信侯若是反过来支持这个婴儿称帝,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岂非白忙一场? 他骤然想起长信侯那凝重的目光,轻轻抚上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皮肤还有些红肿,正是行动之前被长信侯捏的。 他是那样肃穆的望着自己,一字一句,千叮万嘱,要自己一定保下皇帝的性命。他要的是禅位,而非弑君。 他打了个寒颤,南景霈死了,自己这弑君的帽子想甩都甩不掉。长信侯最是注重名声,他怎么可能同自己一起承担这弑君的罪名? 南影霖一把扯住武备的衣襟,眸子里几乎喷出火来,他瞪着武备,许久,他猛地一搡,把武备推到半米开外。 “殿下,当务之急是先把狗皇帝的儿子控制住,如此长信侯才没有反悔的机会。”文远附在南影霖身边低声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南影霖恍惚了一下,望向文远:“这行吗?” …… 阿若抱着承元,轻轻颠着,这孩子今夜不知怎么了,哭的格外厉害,就好像哪里疼一样。叫了太医来检查,可也没发现什么毛病。 “哦哦,小皇子不哭了,父皇已经去宝相寺祈福了,娘娘马上就会好起来的。”阿若抱着孩子,口中悠悠的吟哦着。 沈韵真午后又吃了一副十绝汤,暂且压了那毒性。这药只能解得了一时,却治不好病根。 她连日都在房里躺着,刘二月亦不许她出去,怕着了风寒,加重病情。 她听到屋外是孩子的哭声,便起身下床去寻鞋。 “阿若,元儿怎么一直哭?”她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也不觉得发烧,只是哭的太久,脸颊胀红发烫。 阿若摇摇头:“奴婢不知,小皇子一直哭,奴婢怎么哄也哄不好。” 沈韵真亦觉得有些心慌,原以为是自己中毒体虚,现在见元儿也不住的哭,她倏忽凝了眉:“皇上回宫了吗?” 阿若摇摇头:“还没有呢。” 刘二月端了一碗猪蹄汤给阿若,接过皇子,道:“快喝吧,喝了才好奶皇子。”转身又一副慈母神情,望着沈韵真:“主子才刚好一些,怎么不卧床歇着?” 她扶着朱红柱子在回廊里坐了下来:“我这心里有点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刘二月没再说什么,想来是她一直病着,心情不好罢了。便一手抱了孩子,一手去扶她:“娘娘还是回去歇着吧,奴婢会照顾好皇子的。” 她看了刘二月一眼,正准备起身,却听见院中一个端热水的小宫女倏忽叫了一声。哐啷一声水盆扣在地上,她指着宫墙叫道:“上面有人!” 小顺子忽的窜出来,问道:“哪儿呢?!” 宫墙上似有个黑影闪过,却也看不清楚,忽而传来几声猫叫。 刘二月凝眉道:“蕊珠,你也忒大惊小怪,不就是只猫吗?别大呼小叫的,当心吓着主子。” 沈韵真敛衣进了房中,院中飘絮呛得她有些咳嗽,喉咙口有些腥甜,她知道自己又在咳血,便把那帕子团做一团,扔到一边去。 刘二月也看见了,怕她难过,便也没多问,趁她不注意才把那帕子收了。 刘二月挤出一点笑道:“娘娘放心好了,这宝相寺的佛祖是出奇的灵验,先皇后在时也常常到宝相寺去还愿呢,听说次次都是灵验的。”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南景霈从来不信神佛,这次恐怕也是被她的病情逼得无路可走,才信了长信侯所说。其实,她也不信神佛,与其让他跋山涉水的去宝相寺祷告,还不如他陪在她身边。 元儿似是哭累了,伏在刘二月怀里呼哧呼哧的喘息着,一张小脸儿上还挂着泪珠,鼻翼也微微张着。他哭成这样,沈韵真着实心疼,虽然体力不济,还是抱过来呵哄了一会儿,元儿在沈韵真怀中总算安静下来,不多时便安稳睡了。 她怕自己半夜咳血吵醒孩子,便又把孩子交给阿若去照顾。 刘二月伏她慢慢躺下来:“主子,奴婢去给您煮点儿安神汤,您喝了也好休息。” 她翻了个身,呆呆望着他的枕头。自生了元儿,他无一日不是陪着她的。即便政务繁忙,也会拨冗来陪她说话。今夜他不在,她才发觉夜是那样漫长。 房间很静,能听见窗前一架更漏滴滴答答的响动。那是南景霈叫内府做给她玩的,仿制乡间的水车,上面盛水的小木桶也是能拆卸的,就与真水车没有两样。只是个头儿小些,而且能计时。 耳畔灌满了更漏的声音,她长长的叹息一声,一手扶在南景霈的枕上,轻轻闭上眼睛。 “你是在想他吗?” 她惊得周身一颤,房间里竟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翻身坐起来,又见一柄寒凛凛的长剑透过帘幕,准准指着自己的喉咙。 她默然不语,又见一只手伸到帘幕当中,将纱帐轻轻掀起一半。 “是你?”她凝起眉:“你竟然还活着?” 他冷笑:“是啊,南影霖还活着,你很失望吧?” 她听南景霈提起过苏家军追亡逐北的事迹,也知道信王最后是带着十几个骑兵突围逃走的。 她原本以为,就算信王打算东山再起,那也得再苦苦经营十数个年头,亦或者他根本熬不到东山再起,便会被地方州府的官兵抓住。 可她想不到的是,南影霖竟然会只身出现在大齐内宫,出现在她的寝殿内。 沈韵真点一点头:“失望,不过皇上不会让我失望太久。” 他嗤嗤冷笑:“谁?你的皇上吗?你就这样信任他?” 沈韵真亦是冷笑:“我不信任他,难道要信任你吗?” 南影霖傲然把剑刃架在她脖子上:“这个时候你还不如信任我。” 她以为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相威胁,便畅然笑了,两根手指捏住他冰凉的剑刃:“你以为我会怕死吗?”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死,我还知道你身中剧毒,马上就要魂归西天。我更知道,你对宫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正在满心欢喜的等你的皇上祈福归来。”他一脚踏在床沿儿上,伏身问她:“我说的可对?” 第一百七十四章 逼宫 沈韵真略一震,心头猛地氤氲起一层浓雾。她有些失语,心头忽的又揪起来,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又咳了血,血溅在他泛着寒光的剑刃上,腥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她怔怔望着南影霖。 “宝相寺到齐宫,一日便能打个来回,他到现在还没回来,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南影霖傲然勾勾唇角,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他死了。”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 胸膛里热辣辣的痛,喘息亦伴随着剧烈的起伏,她竭力扶着胸口,道:“你在骗我。” 她的心慌了一整天,元儿也哭成那样。这样看来,怕是与他连心,才感知到种种不祥之兆。 “我骗你?”南影霖白了一眼,笑道:“他跌落悬崖,那崖壁深不见底,下面又是湍急的河流,你觉得从那儿摔下去,人还活得成吗?” 南影霖将手一扬,那柄剑跌落在地。他的身子向前一倾,一双铁钳似的手猛然抓住沈韵真的臂膀。他的嘴唇随即便要吻下来,沈韵真死死抵住他的下颚,侧脸避开。 他的下颚撑在她手掌上,面皮被那股力量挤出道道褶皱。 “干娘!”她大喊。 院中却是鸦雀无声。 南影霖嗤嗤笑起来,缓缓站起身将衣服上的褶皱掸平,又提起那口剑来,一把扯住沈韵真的胳膊,连拖带拽的把她扯到殿门外。他用力把她的手臂向外一掰,扭得她动弹不得,那柄长剑的剑刃便在她脸上轻轻的拍打两下。 刘二月,小顺子,青罗,阿若,都已经被绑的结结实实,口中勒着粗麻绳。说不出话,只能冲着她呜呜咽咽的叫着。 院中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装扮,配着一条银光闪闪的精钢羊头腰带,手持钢刀正与宫中卫尉僵持着。 南影霖的手下劫持人质,内卫怕他们狗急跳墙真的伤到人,便只堵在宫门口不进来。宫灯经夜风一吹,火苗呼呼啦啦的抖动着,光影忽明忽暗,一如卫尉此刻那时紧时松的心绪。 “信王,你不要一错再错了。若你伤了宸妃娘娘和皇子,皇上是绝不会放过你的。”他道。 南影霖厉色凝着卫尉,用剑刃一指:“本王知道,你就是宫里的卫尉,南景霈的忠实走狗。”他不屑的啧啧舌:“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皇帝已死,就算本王今天杀了这个贱人,他也奈何不得本王。” 内卫们一听说皇帝已死,不由得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卫尉见自己手下如此慌乱,便道 :“皇上好好的在宝华山祈福,又有内卫兄弟保护,根本不会有事。信王是奸臣,唯恐天下不乱,弟兄们别信他的鬼话!” “是吗?”他冷笑一声,两个手指从腰带间捏出一块龙佩,轻轻扔在刘二月面前:“你告诉他们,这是不是皇帝的玉佩?” 这玉佩是武备后来在山路上捡的,想必是皇帝与他们打斗之际不慎遗失的。 刘二月认得那块玉佩,那是皇帝的近身之物,下面的璎珞又是沈韵真亲手为他编的,断乎不会错。看来,皇上是真的出事了。 刘二月凝着沈韵真,眼圈倏忽红了一片。沈韵真亦是绝望,可却死死忍着眼泪,她不想在信王面前流露她脆弱的一面。 卫尉见刘二月不出声,心里也有了七八分明了,挥剑道:“弟兄们,定是信王刺杀了皇上,咱们杀了信王给皇上报仇!” 内卫呼啦啦便要往上冲。 南影霖却不慌不忙,将沈韵真往身边一扯,一剑横在她喉咙口,叫了声:“谁敢?” 便有一个黑衣人抱着婴儿走出来,他笨手笨脚,引的怀中婴儿一直啼哭。 “元儿!”沈韵真挣扎着要去抱孩子。 南影霖却死死扣住她的喉咙,喝道:“别动!否则我摔死他!” 那黑衣人真的把承元高高举过头顶:“殿下,下令吧?” 孩子哭得越发响亮,想是怕极了,拼尽全力在号啕。哭得沈韵真心碎不已,那是她和皇帝的宝贝,是南景霈爱如珍宝的亲骨肉,现在竟被信王如此虐待。南影霖几乎不拿元儿当做人,只把孩子当做一个小物件,可以随意决定他的生死。 “不要!”沈韵真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慌得周身发软,死死扯住南影霖的衣襟:“我求求你,不要伤害元儿,我求求你了!” “宸妃娘娘还算识相。”他说着冷笑一声:“只可惜,南景霈的女人在本王的心里连条狗都不如。他父皇已经死了,还不如让他与南景霈在黄泉路上结个伴儿。” “豹子,还不动手!”他说。 “不要!”沈韵真吓得脚软,声音也喊得嘶哑。 “住手!” 忽的听见宫门口一声断喝,内卫让出一条路来,一个穿平金玄色大氅系金丝玉带的老人走进宫门。他的步伐款款,不疾不徐,透着沉稳老练的气度。他是那样镇静自若,腰间一挂黑曜石禁步微微扬起,坠脚珠子却不曾碰撞。 “长信侯?你怎么来了?”南影霖怔怔的望着他。 长信侯此时能进宫来,必有蹊跷,可沈韵真也顾不得那么多,他是皇帝的亲外公,便是承元的外曾祖。为今之计,她也只能向长信侯求助。 “长信侯,求你救救元儿,他是皇上的亲骨肉,我求求你!” 南影霖见沈韵真转头向长信侯求助,生怕长信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忙重重扯了沈韵真一把,低声喝道:“你闭嘴!” 长信侯从袖中取出一发黄绢,在手中抖开,露出圣旨两个字。 “信王想要的,可是这样东西?”他问。 人人都知道先帝曾赏赐给长信侯一张盖了大印的空白圣旨,却从来没有见识过。 皇史宬文牍记载,先帝时期曾历经一次宫变,当时的长信侯手握京城防卫禁军。便不等先帝下诏,自作主张跑来勤王护驾,让先帝化险为夷。先帝感念他的忠诚,又嘉许他事急从权的勇气,便在庆功宴上赏了他这份空白圣旨。 长信侯一贯低调,从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便是有人问起,他也只谎称没有。今日他拿出这圣旨来,这宫中上下无一不睁大眼睛望着他。 南影霖吞了口唾沫,听见长信侯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继大统,奈何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一子承元,母壮子幼危害社稷,不可承袭帝位。朕弟影霖,年少有为,颇得先帝之风,朕深爱之。朕崩以后,当由信王影霖即皇帝位。钦此。” “拿来!”他一伸手,将沈韵真推到一边。 长信侯随即又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便有火光燃起:“请信王先放了宸妃母子,还有皇上的其他妃嫔。”见南影霖有些犹豫,他便把火折子凑到圣旨下:“信王若不答应,老臣立刻把这圣旨烧了。” 信王亦知道他这外公的脾气,怕他一怒之下真的烧了圣旨。他扭头冲那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又把孩子放了下来。 “拿来!”南影霖信步走到长信侯身边去夺那圣旨,长信侯却一闪身,让信王扑了个空。 “你这是什么意思?”南影霖愤愤凝着他:“你想反悔?” “若信王当中立誓,不伤皇嗣的一根汗毛,老臣才把圣旨交给信王。” “你!”南影霖一双眸子几乎喷出火来,但长信侯一步也不肯退让,他无可奈何,只往后退了两步,向天竖起三根手指:“南影霖向天起誓,继位后不伤皇嗣南承元一根汗毛。” “若违此誓,必死于乱箭之下。”长信侯补充道。 “好!”南影霖咬咬牙:“若违此誓,必死于乱箭之下。” 他终于得了圣旨,眸子里透出晶亮的光芒,仿佛夜色中狐狸的眼睛。他是皇帝了,他终于是这大齐的皇帝了!他欢喜的望向长信侯:“外公,影霖登基之后,绝不会亏待你的。” 长信侯白了他一眼,径自走到沈韵真身旁,他缓缓蹲了下来,道:“宸妃娘娘受惊了。” 他从荷包里取出一个青玉葫芦瓶,倒出两颗枣核儿大的丸药递到沈韵真面前。 她凝着长信侯:“这是?” 他避而不答,一把扳住沈韵真的脖子,强迫她把药吞了下去。 却是一阵清凉从喉咙蔓延开来,渐渐渗入胸口,仿佛将胸口那股热辣的火气熄灭。她骤然呕出几口黑血来,呕得天昏地暗,呕完却觉得身子轻飘了许多。 探探脉搏,她竟已经有了解毒之相。 她愕然望着他:“是你!是你给我下毒,又故意引皇上去宝相寺?” 长信侯缓缓垂下头去:“老臣亦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她猛然扯住长信侯的衣襟:“你!你是皇上的亲外公,你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 长信侯似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多有些上了贼船,万事难测之感。她恨恨的摔开手去,不看他。又听见长信侯极其低沉的嗓音:“老臣会竭力护娘娘母子周全。” 天色渐明,院中的汉白玉日晷已经指在了四更二刻。院中已然能看清人脸,灯火渐渐暗淡,失了它本来的功用。 南影霖傲然立在院中,神色很是轻快,或者说,他活到这个年岁,从来没有一日像今天这般畅快。 “外公,咱们走吧。”他说。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想守寡,朕偏不许! 兰台宫靠近御书房,也是离勤政殿最近的一座宫苑。每每站在院中,都能听见勤政殿内山呼万岁的声音。 日晷的阴影指在五更天的刻度上,角楼催促上朝的钟声响起,天色已经大明。钟声悠扬,半晌,她又听见勤政殿前响净鞭的声音,亦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那边再次传来“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 刘二月抱着承元,低声道:“主子,奴婢知道您心里痛,可看在皇子的份儿上,您可千万要撑下去。” 她怔怔的站在院中,凛冽的晨风吹得人发冷,她亦觉得冷,可也不想动。 一切好似梦幻一般,他昨日还伏在她的床头,轻声细语的安慰她。他说安平行宫那儿,他已经叫人种上姣好的荷花,等夏日冒了花骨朵,他便亲自陪她去观赏。 他的话还在耳边,可人却不在了。 “干娘,这是梦吧?”她凝着刘二月,眼中暗淡无神。 刘二月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亦忍不住落下泪来,将南景霈留下的玉佩塞到她手中,失声道了声娘娘,便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一把扑到刘二月怀中,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她越哭越伤心,仿佛要把眼泪哭干了,她哭的喘不过气,手脚都跟着发麻,麻得她几乎站不住。 她一哭,承元也跟着号啕起来,她搂过孩子,仿佛还能感受到南景霈的气息。可他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 “大喜的日子,你们在这儿哭什么?” 听见南影霖的声音,沈韵真忙将眼泪抹去,冷道:“我哭我的皇上,与你何干?” 南影霖咬咬嘴唇,似野兽般呲呲牙:“南景霈跌落悬崖,早就化为齑粉随风散了,如今大齐已经改朝换代,这是朕的天下,朕才是你的皇上。” 她恨恨的望着他,轻蔑的啐了一口:“皇上念你是兄弟,这才让苏家军给你漏了个破绽。你逃脱升天,不思悔改,竟然伙同长信侯弑君篡位,真真该死!” “朕该死?”他一怒,信步走上前来,一把捏住沈韵真的下颚:“你再说一次!” 刘二月怀中孩子见母亲被欺负,吓了一跳,又咧嘴哭了起来。南影霖目光一横,死死盯着承元。刘二月被这凶光吓到,忙遮住孩子的眼睛,抱着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南影霖!”沈韵真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别忘了,你才发过毒誓,若是敢伤害元儿,必死于乱箭之下。” 他眸中的寒意渐渐退散,淡然道:“你放心,朕不会动这小杂种一根汗毛的。” 他说罢一把扯过沈韵真的腕子,不由分说把她往寝房中拖拽。刘二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死死拽着南影霖的衣袖不放。 “你放开我!”她拼尽全力的捶打着他的手臂,可那条手臂却硬邦邦的,如同钢铁一般。 他死死钳着她:“说起来咱们两个才算是青梅竹马,你对我怎么反倒没有对他亲近了?” 她一怔,被他这种轻薄又极具挑衅的语气惊着了。 他嗤笑一声,拦腰将她抱在怀中。 “干娘救我!”沈韵真竭力挣揣着,可他的力气太大,两条手臂死死将她钳在怀中。 刘二月见信王发了狂,便不顾一切冲上来。南影霖抱着沈韵真,倏忽一转,她的双腿便从刘二月眼前急速滑过。刘二月一躲,身子退到了半米开外。 南影霖冲两个内卫道:“把这老太婆给朕看好了。” 两个内卫随即便把刘二月往宫门外拉,她又听见他吩咐内卫:“把皇子交给文远,不许任何人探望。” 他扭头望着她:“你放心,朕不伤你儿子,可也不会把他留在你的身边。” 她恨恨的在他身上拼命捶打,可那对于南影霖来说,却不过是毛毛细雨。 他抬脚一踢,房门骤然紧闭。粗粗的喘息几声,已是急不可耐。他抱着她走到床边,轻轻一松手,她骤然没了依靠,重重跌在床榻上。 她恨恨的坐起来,他便一扬手,又把她推倒在榻上,她又坐起来,他又把她推到。 他飞快的解去衣裳,露出单薄的寝衣来,扬手一撩,幔帐便轻飘飘的滑落,遮住视线。 他单膝跪在榻上,一脚还踩在地面,但手已经不老实的伸到沈韵真的腰间。 她凛然一甩手,狠狠掴了他一耳光。 清脆的一声响,把南影霖打的一愣。 半晌,他揉揉脸道:“别不识抬举了,南景霈一死你便是要做太妃的人。那青灯古佛的日子不好过,你才二十出头,难道要为他守寡一辈子吗?” “我就是要为他守寡,我就是要守他一辈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她愤愤的推着他的肩膀:“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他似被她的态度激怒,猛然钳住她两个手腕,将她重重一按,她的头磕在床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随即骑上来,将她死死压制在身下。 “你想给他守寡,朕偏不许你守寡。”他用力掰开她的手臂,牢牢压在掌下。伏身去吻她的脖子,她竭力扭动着身子,想要避开他。 “南影霖你这个混蛋,疯子!你杀兄霸嫂不得好死!” “你卑鄙无耻,无恶不作,像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宵小之徒,阎王会提前收了你!” 她一力躲避着他的侵犯,又不住的咒骂。可这咒骂于南影霖,却似翎毛微拂,根本激不起他半点痛觉。 他周身滚烫,一俯身压住了她,又把手往裙带上摸。她使劲儿掰着他的手指,可那不过是杯水车薪,他的力气太大,她连他的两根手指都拗不过。 “真儿,虽然你跟了他,可朕对你还算有情,你若悔改,朕还可以把你留在身边,你的一应宫人都可以留着,仍在宫里伺候你。你仍做宸妃,还可以享受现在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他伏在她耳畔说。 她冷笑:“这样的鬼话,你还是拿去骗三岁孩子吧。” 她的眸子里倏忽射出一道寒凛凛的光:“卑鄙小人,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哪里念旧情?你是想要羞辱他罢了,你是想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还不得安宁。你想让全天下都看到,他最爱的女人背叛了他。可我告诉你,我沈韵真永生永世都只属于他一个人。我沈家一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你再敢强迫,我立即咬舌自尽,绝不辱及他的名声。” 他撇撇嘴,愤恨的冷笑一声:“自尽?” 他麻利的抓过床头两方帕子,揉做一团塞进她的嘴里,一掌按住她的嘴,不许她吐出来。随即又劈头盖脸吻下来,她竭力撑着他的下颚,耳朵里灌满了他的呢喃:“做朕的女人,朕不会亏待你的。” 那处抵在她身上,羞的她面红耳赤。 他还似条疯狗似的胡乱啃咬,忽的,她听见砰的一声,他身子一颤,扑倒下来。 他的脑后渗出黏腻的鲜血,滴落在她脸上。 他的身子被人扒开,她这才看清:“小顺子!” 她愕然望着眼前人,小顺子已淌了一额头的冷汗,手中紧紧捏着一根胳膊粗的硬柴棒,靠近沈韵真的那一端还粘着南影霖的血迹。 “主子,咱们快逃!”他说。 她慌得站起身:“孩子还在文远手里!” 小顺子点一点头,道:“娘娘放心,南影霖刚刚发了毒誓,暂时还不会对皇子下手。娘娘先逃出去,救皇子的事情,奴才来想办法。” 小顺子扶着她往宫外跑,又冲宫门口南影霖的侍卫喊道:“皇上晕倒了,我陪娘娘去请太医,你们还不进去看看!” 侍卫听他这一唬,纷纷往寝殿的方向跑,可才跑出几步,马上又明白过来。人人都知道南景霈的宸妃是国医圣手的女儿,医术堪比太医院首。这个时候谁都可以慌乱,偏偏她不能。 “不好,宸妃要逃!”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些侍卫又呼啦啦的冲出来,在后面追赶。 “主子快跑!”小顺子一手扯着她的腕子,一面回头张望。 侍卫们个个武艺绝伦,她们一个太监一个女子又怎么跑得过他们?才刚跑到水渠边,便被那伙侍卫团团围住。 小顺子大义凛然,信步挡在她身前,一把将她推入池中:“娘娘快游,这水渠尽处是齐宫的排水口。” 他早已打探过,排水口的围栏并不细密,稍微瘦削的人可以将将从那栏杆穿过。以沈韵真的身形,绝对可以顺利挤出去。 “快把人拉上来!” 便有人扑通扑通跳下水渠,又有人拿了套马的绳索,不住的向她投掷。小顺子怕她真被下水的内卫拉上来,也跳下水渠,同那几个内卫厮打起来。 他在岸上打不过,在水下也不曾占了什么上风,三两下便被内卫打昏过去,似一片枯叶飘零在水上。 那几个内卫便追上来,抓住沈韵真的手腕把她拖上岸。才一上岸,又被内卫死死按在地上。 “放箭!” 她听见耳畔响起咻咻的风声,一支精钢箭镞猛然刺入小顺子的身体,他瞪起眼睛,口中汩汩冒出血来。 “不!”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快停手!停下来!” 她竭力挣扎,可却没有人肯听她的话,三支箭镞深深插进了小顺子的身体,他的头往后一仰,半浸入水中,没了生气。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这个畜生 小顺子的尸首已经被内卫架着胳膊拖走了,他的头颅低垂,仿佛一条死蛇。内卫离去的路上只留几道水印儿,被太阳光一照,渐渐升腾于无色。 南影霖头上缠了厚厚的纱布,满眼愤恨的望着沈韵真。 小顺子那一棍是照死里下手的,那根柴棒又有些棱角,似一柄轻薄的小斧。这一棒子砸在脑后,似是什么东西重重一啄,立时少了一块儿皮肉似的。哪怕是微微蹙眉,也能引得脑后皮肤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他一手扶了太师椅背,一手指着她,手指还不住的颤抖。 他见过小顺子的尸体,虽然死了,双目还大大睁着,像个不及后果的亡命之徒。 他凝着那双眼睛,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背后透过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宫里的太监宫女虽都是怯怯的,可一眼望过去,总感觉跟他不是一条心。 他感到事情绝非偶然,当即派武备去接长信侯入宫。 十日后,便是他正式即位的日子,他必须担保登基大典万无一失。 “一个太监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是你指使的吧?你想杀朕?”他凝着沈韵真,嗤嗤冷笑着:“你以为杀了朕,就能扶持你儿子登基称帝吗?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即便他是南景霈的亲骨肉,可他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周岁未满的孩子,怎么可能坐得稳皇位?” 她从没想过要让自己的儿子登基称帝,便愤愤然撇过脸去不看他。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被朕猜中了?”南影霖疾步向她走来。 他穿的龙袍不尺寸过长,不太合身。他走得又急,一个不留心便踩了自己的衣角。他迅疾扶住桌子,才没让自己跌倒。 沈韵真冷笑着,朝中旧臣对先帝的愚忠,看在先帝的面上才肯支持他登基。按照祖制,必得等到南景霈的大丧过后,才可行登基大典。他又是除了承元以外,南景霈最近一支血亲。便有臣子建议他仿照期年服丧。 一来是表示他对南景霈的忠孝,二来也可以给江州制造多些时间,赶制大典所用一应绣品,那平金龙袍功夫繁琐,绣娘们绣上一尺便要半月时日。 可他心急如焚,哪里忍得了服丧一整年?当庭将此议驳回,又将那提建议的御史劈头盖脸的申斥了一番。 他定要十日后登基继位,听闻江州制造那儿已经有一套为南景霈赶制的龙袍尚未完工,他便叫绣娘们将那套照他的尺寸改好速速送入宫来。 可他又觉得十天时间也漫长难熬,便叫人把南景霈未曾上身的龙袍拿来先穿着过瘾。这件龙袍的绣样儿极精致细密,改一寸都会毁了图案。 但南影霖心里喜欢,便也不在意尺寸大小。 他如此急不可耐的行迹,早有太监宫女们私下议论过,说他小家子气,半刻耐心也没有。更有胆大的,直接说他对皇位垂涎三尺。 这话被文远传到他耳中,他顿时勃然大怒,下令将说闲话的太监宫女乱棍打死,杀鸡吓猴。 他今日差点摔跤,又见沈韵真冷笑,便知她是在笑他这件衣裳。他一时挂不住面子,脸上有些发烧:“你在嘲笑朕?” 沈韵真傲然抬抬下颚:“岂敢?” 他猛然捏着她的下颚:“你笑朕穿他的衣裳?” 沈韵真傲然瞥了他一眼,冷道:“连江山都是偷来的,谁还会在乎这区区的一件衣裳?” “你!”他一怒,引得脑后又剧烈的疼起来,他旋即扶住头低沉的粗喘一阵。 他猛然抓住沈韵真的手臂,将她重重按书案上。他的力量过大,撞倒了桌上的一排笔架,七八支湖笔噼里啪啦的掉落下来,溅起漆黑的墨汁,蹦在他的脸上。 他亦不在乎,凝着她怒极反笑:“是,朕是偷了他的衣服,朕还偷了他的江山,朕告诉你,朕马上要偷他另一样东西。”他伏身凑上来:“他的心肝宝贝,他以性命相护的东西。” 他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便去扯她的衣带。她死命推着他的肩膀,不让南影霖靠过来。 光天化日,甚至连殿门也没有关。 自从上次他为着龙袍处决了一批多嘴的宫女太监之后,宫里人见他都绕着走。他即便敞开着门做那事儿,也没人敢进来劝阻。 “放开我,南影霖你是这世上最卑鄙最无耻的混蛋!” “朕就是要你做朕的女人,南景霈已经死了,这么长时间过去,恐怕连尸骨渣子都找不到一块,你还守着他做什么呢?如花美眷,大好青春,干嘛耽误在一个死人身上?” 他一边说,一边便去解他自己的腰带,沈韵真一手抵着他,一手去掐他的脖子,可他的脖子竟也硬的像树干,不管她怎么使劲儿,他都是纹丝不动的。南影霖一松手,他的腰带便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她见他不怕,便扬手去打他的头,他反手一抓,把她的手臂反扣在身前,又凑到切近去亲昵她。 南影霖的喉口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仿佛野兽觅食。他头上渐渐渗出冷汗,他扭着她的手臂,呼哧呼哧的穿着粗气,脸上滚烫发红。 他倏忽停了下来,手臂僵在那里,死气沉沉的望着她。 她也一怔,有些诧异的望着他。 他又强试了几次,终是不行。 他心中恼火,甩手将沈韵真推开。她一时脚步不稳,身子一倾摔在地上。南影霖大怒,遂将宫中一个红木书案掀翻,书案上的文牍纸张顷刻飞扬,飘飘渺渺的落在地上,窸窸窣窣,似山鸟归林。 她忙起身往后躲了几步,厉色盯着她。 他又上前踉跄几步,半晌,还是退了下来。 “皇上!”南影霖忽然听见殿外有人叫他,他仓惶扭过头去。见门外立着的是满脸惊愕的长信侯,他勾勾手:“外公请进。” 南影霖伏身拾起腰带,文远便贴心的上前替他系了,他掸掸衣袖上的褶皱,微微自矜。 “朕叫外公来,是有一桩要紧事要外公去办。”他说。 长信侯立在御书房的正殿内,怔怔的望向沈韵真,见她亦是鬓发凌乱,眼中还带着一股怨怒,他立时便明白原委,不禁把眉头皱了皱。 南影霖指着长信侯,他长长吸了几口气,却仍旧缓不过来。心口一阵惶惶,好像骤然被人抽空了气力似的。 长信侯早听说他被兰台宫的太监打破了头,现在又见他气喘吁吁,忙上前扶住:“陛下,您没事儿吧?” 南影霖没说话,只愤慨的斜睨了沈韵真一眼。 “南景霈虽然死了,可这宫里愚忠他的宫女太监不少,有这样的人在宫中散播谣言,以讹传讹造谣生事。朕便是坐了大位,又岂能安心?”他抚住长信侯的手:“您是朕的亲外公,自然与朕是一条心的,朕要你替朕把这宫里伺候的人好好的过一遍筛子,那些喜欢嚼舌头的东西断不能留。” 长信侯也知道他是心虚,怕人指责他的皇位来路不正,指责他弑君篡位,面上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一点头:“臣即刻就去办。” 长信侯转身要走,却又被南影霖叫住,他凝了眉问道:“你打算如何办此事?” 长信侯微微一颔首,道:“老臣去查,若是发现有捕风捉影,搬弄是非的宫人,即刻打发她们出宫,永不叙用。” 南影霖摆摆手,显然不甚满意。他一手扶了玉带,一手背在身后,款款在房中踱了几步。 “敢造朕的谣言,便是欺君,欺君大罪只打发出宫未免罚的太轻了。” 长信侯站着没动,只微微垂下眼睑,低声道:“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杀!”他凌厉的望向长信侯:“把他们都杀了。” 长信侯舔舔嘴唇,这是要斩草除根呐!谁都知道信王的皇位来的不正,若是这样杀下去,怕是整个齐宫都要被血淹没了。 他供一拱手:“皇上,俗话说法不责众。依老臣看,这种事情小惩大诫即可,而且皇上对他们宽容,还能体现新皇登基的仁德之治。” 南影霖听他这样一说,眸子倏忽立起来。 长信侯见他目光如此警觉,立时没了底气,道:“老臣也是为了陛下的清誉着想。” 南影霖冷笑一声:“清誉?朕的清誉早就被南景霈毁的一干二净了,朕还在乎什么清誉?给朕杀,若敢放过一个,便是你办差失职,当心朕不顾及手足亲情连你一起责罚。” 长信侯不敢再说什么,只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南影霖扭头看了沈韵真一眼,冷笑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与朕作对的下场,你若是不听朕的话,朕有的是办法折磨你。” 他才刚上前一步,忽的又止住,诡异的冲她笑笑:“你放心,南景霈的妃嫔又不止你一个,朕若想他死不瞑目,有的是办法。你不答应朕便找苏德妃,苏德妃若不成,永巷不是还有几个新册封的贵人答应吗?” 南影霖信步走到门口,傲慢的轻轻嗓,对文远道:“你去,把苏德妃给朕请过来。” “畜生!”沈韵真愤愤的吐出两个字。 他瞥了她一眼:“你骂吧,白费力而已。早晚有一天,朕会把你吃干抹净,连骨头一并砸碎嚼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那方面不行 苏德妃没有子嗣,宫里也只养着阳秀公主一个女儿,因而宫变的时候也没太多人去为难她。 南影霖也不过是将她囚禁起来,不许她见人。到了用膳的时辰,便有南影霖的手下给她准时送来饭菜,菜肴不多,也不可口,不过是保证她不会饿死罢了。 文远早就提醒过他,南景霈的女人不能轻易处置,如果善加利用,定能成为攻击南景霈的一把舆论的利刃。 试想一下,一个男人骤然死去,而他的妻妾却无意流连,纷纷改嫁他人,这个男人岂不为天下人嗤笑? 一来可以羞辱死者,二来可以大造声势,指责南景霈生前为人苛刻,早已众叛亲离,连他的枕边人都不屑于为他守寡守孝。 三则,一旦摆平了苏德妃,便有机会把苏家拉拢到身边,苏家文官众多,又有个大名鼎鼎的武将徐永昌做妻弟。只要苏家来投,他的势力便可壮大不少。 因而苏德妃这边的压力还算小,她宫门口的守卫早就得了令,不许入宫骚扰,却要时时刻刻留心她宫里的动向,防止苏德妃一时伤心,为南景霈殉了情。 苏德妃虽被囚禁,但从宫门口守卫有一句没一句的议论声中也能猜出个大概了——皇上遇刺,信王趁机逼宫夺位,南影霖扣下了宸妃的孩子,还妄图霸占兄嫂。 她心里愤恨,又见南影霖派人来请她,她那一股火便升腾到头顶。 坐在铜镜前,任知夏与她梳妆,她自顾拿过一只簪,在一方贺兰石砚台上急促磨砺着。 贺兰石极硬,银子又软,她很快便磨出一个锋锐无比的尖头儿来。趁人不注意,她将这簪往发间一插,外观看起来与普通的簪环首饰也没什么两样。 她还没进门就看见信王的那身衣裳,那件龙袍的绣样儿还是她亲自挑选的,那是新年时她送给南景霈的礼物。 这身集合了多人心血的龙袍竟然被穿在南影霖身上,她着实感到恶心。 “德妃娘娘来了?”南影霖立在御书房殿门口迎接她:“还是请殿内叙话吧。” 苏德妃目光一凛,拾级而上。 她前脚才迈进殿门,目光便落在殿内一把红木太师椅上,那是南景霈批阅奏折时常坐的位置,而今天,这张椅子上竟用粗麻绳紧紧绑着一个人! “韵真?”她失声叫道。 沈韵真嘴里勒着绳子,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呜咽了几声,竭力挣扎着同她使眼色,要她快逃。 可南影霖怎会给她这个机会?他一把揽住她的腰,似镰刀割麦一样把她搂进殿内,随手将殿门关住,喀喇一声,扣上了门栓。 “你做什么?”苏德妃警觉的望着他,立时从发间拔下那只尖锐的银簪握在掌中,冲他挥舞几下:“你滚远点!别过来!” 南南影霖努努嘴儿:“德妃这是干什么?朕本事一片好心与你亲近亲近,你何必这样舞刀弄剑的?” 他说着,迅疾掰住苏德妃的手,用力一捏,她一吃痛,簪子便不自觉的脱了手。 他一脚踢开,用力将苏德妃搡在地上。 虽是初春,可地面冰凉刺骨,她仰在地上,还未及起身,他又单膝骑了上来。 “干什么!你放开我!”苏德妃吓得惊叫起来,他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手去解她的衣裳。 沈韵真亦是呜呜咽咽的反抗着,可他将她绑的结结实实,她一时也挣脱不开。虽竭力扭动着手脚,可那些绳扣儿却越发勒紧了。 她已然明白,南影霖把她绑在这儿,又把苏德妃请来,就是要让她亲眼看到他是如何侮辱苏氏。 他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折磨她,他就是让她知道,他南影霖已经改朝换代,如今他是皇帝,整个齐宫都是他一个人的,在他权威的世界里,做南景霈的女人只会把自己沦落道一个绝望无助又卑贱如草的地步。 南影霖双手按着苏昭仪,尖声对沈韵真笑道:“那是杀猪结儿,越挣扎越紧。” “放开!放手!救命!”苏德妃慌乱不已,声嘶力竭的喊叫着。 南影霖手忙脚乱的扯着苏德妃的衣襟,苏德妃自幼书香门第,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早已是吓得筋酥骨软,魂不附体。 哐啷一声,沈韵真连同椅子齐齐翻倒在地上。 南影霖才不理会,手脚麻利的去扯苏德妃的衣襟,苏氏拼命反抗,尖叫啜泣不绝于耳,南影霖听的心烦,一拳抽在她脸上。苏德妃只僵了片刻,又不要命的叫嚷起来。 南影霖骑在她身上,恨恨的一凛,旋即,抓住苏德妃的一只赤金累丝亭台楼阁耳坠,她猛地一扯,那金钩倏忽割裂了她的耳垂,有几滴淡淡的血珠低落在地板上,殷红的血迹于青黑的地面来说并不显眼。 她觉得右耳骤然嗡的一响,一阵强烈的痛感蔓延开来,倏忽又归于平静。南影霖一笑,慢慢抬起手,手中捏着的正是那只带血的耳坠。 苏德妃惊叫起来,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叫,她的眼泪已然流干,此刻只有害怕的声嘶力竭。 沈韵真竭力向她爬着,可周身被绑又托着一个沉重的木椅,行进速度是可想而知的慢。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垂下来,畜生!畜生!畜生!她呜呜的叫着,南影霖也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大抵猜猜也知道她是在咒骂他,于是他也没细究。 苏昭仪已然浑身瘫软,死死掐着南影霖的皮肉,指甲微微嵌进肉皮,抠出一道道浅浅的血印儿,南影霖一时吃痛,猛地一拳招呼在她脸上。 苏德妃骤然昏过去,他便趁机解去她的腰带。 她已然是半敞开怀,只剩下一件梅子青色肚兜,他抚上她的锁骨,慢慢滑下去,渐渐触及滚烫的肌肤。 细滑如玉,真是绝代佳人。 南影霖迅速褪去衣裳,他不知道这样的美人,为什么没能得到他哥哥的恩宠,若是把这美人送与自己,他必要日日同她闺房画眉,轩窗对镜。 他伏下身去,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他额间渗出些冷汗,粗粗喘了几声,又觉得尴尬,别过脸去,见沈韵真还愤恨的向他的方向爬行。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苏德妃脸上,喉咙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可也无济于事。 他搔搔头,越发踌躇。 他又试了几次,将将可以,迅疾又软了下去。 他翻身坐在地上,凝眉含恨。 他亦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翻身又骑了上去,可也无济于事。 他终于丢开手,仓皇失措的站起身,迅疾系上了自己的衣带。 他大步走到沈韵真面前,一把扯起那张椅子。沈韵真一惊,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那张椅子倏忽悬浮,失重感一时激得她喘不过气。 他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掰着她的脸。他厉色凝着她,沈韵真亦不示弱,骤然在他脸上啐了一口。 他一颤,冷然把面上唾液擦去,伏身盯住她:“怎么回事?” 她一甩头,错过他的手,把脸扭到一边不看她。 “怎么回事?!”他一把捏住沈韵真下颌,他手劲儿极大,捏的她骨头生疼,反骨下颌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 “什么怎么回事?”她冷冷的盯着他。 “你是医女,你应该知道怎么回事。”他道。 她自幼学的医道多与女儿家有关,或是男女皆有的病症,再或是疑难杂症。可这男子那方面如何治疗,沈文忠可从来不许她涉猎半个字。 沈韵真白了他一眼:“谁知道你在发什么疯?” 南影霖一指昏厥中的苏德妃,才想说些什么,转瞬欲言又止。他感到尊严受辱,却也知道不该讳疾忌医,可这种话实在难以启齿,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他勃然大怒,一脚将沈韵真所在的椅子一翻在地,沈韵真重重摔在地上,她只觉得身子跟着一颤,仿佛五脏六腑都跟着挪了位似的。 她正自顾舒缓,他又蹲了下来,一手揪住她的衣襟:“是不是你试了什么诡计?” 她先是不解,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只觉得解恨,抿嘴不语,故意气他。南影霖一拳凿在地上,有股风从她耳畔倏忽划过,她吓了一跳,怔怔望着他。 她倏忽想起他刚才欺辱自己时那个踉跄无力的样子,这会儿他对着苏德妃,忽的临门退却。她眉心微微一蹙,莫非他是那方面不行? 从前她也有所耳闻,信王为了算计南景霈,曾串通太医给他下那种药,为的就是让南景霈永远生不出孩子,这事被王品堂及时戳破,才未能成功。 沈韵真冷笑,他害人不成,自己未遭人害,却也不成。这可真是现世报,真真贻笑大方。 她摇摇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今日只有你一个人接近过朕,你向来诡计多端,又急于给南景霈报仇,定然是你对朕用了什么阴招!” “与我无关。”她轻描淡写的说道。 “你!”他似受到极大的侮辱,猛然掐着她的脖子,一点一点的加大掌上的力气。 她的脸颊渐渐胀红发紫,他却没有丝毫要松手的意思。 “想治吗?”她艰难的吐出几个字眼儿。 南影霖骤然松开手,大股大股的空气灌入她的喉咙,她重重咳了几声,诡谲望着他。 “你……”他有些失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因果报应 他也渐渐明白过来,眼前的尴尬,都是打他的那个太监所造成的。同房之时受了惊吓,他才会变成这样。 他也曾听说过,男人一旦得了这种病,再想治好便是难于登天。他的叔伯便有此症,他儿时到叔伯府中玩耍时,也曾偷偷钻到他的床下偷听过。 普通男人若是得了此症,不过是自己和女人一道受罪。可他是个皇帝,皇帝若是无法生育,麻烦便会接踵而至。 他这小半辈子的心血都铺在夺江山的事情上,对女人从来是丝毫不沾,他到了这个年岁,别说儿子,就连女儿也没有一个。 若从今以后,他都碰不得女人,那百年之后,这皇帝之位又该传承给谁呢?恐怕到那个时候,皇位又要落在南景霈的儿子头上。 他不敢明目张胆的宣太医,生怕太医将他不育的事情传出去。一旦朝内知道他无法生育,那些才刚臣服于他的臣子们,便会再生事端。 他虽然有长信侯的支持,可那也不过是将将抗衡而已,若是朝臣们看到了更严密的利益链条,长信侯也未必控制得住他们。 按祖制承袭,这皇位就该是南承元来坐,自己不过是一个夺走南承元皇位,杀了他父皇的长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是将来南承元承袭帝位,那些支持自己的臣子岂非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臣们不是傻子,要是自己没有亲儿子承袭帝位,他们只会反过来支持南承元。与其让南承元长大报复他们,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养成,到时候南承元一登基,他们个个都成了朝廷的大功臣。 他厉色凝着她,却也不敢贸然相信她。盘腿静静在青砖地上呆坐了许久,起来时,仍觉得这一切的事情像梦一样。 不,这是梦,这一定是梦,是他被人打晕过去,尚未醒来!南影霖用力在自己脸上抽打两下,脸颊倏忽间胀得绯红,热辣辣的疼。 他抚上自己的脸,呆呆的望着殿内墙壁上悬挂的一张古画。这幅画一直挂在这里,从来没让人动过。画卷已然泛黄,布满细细密密的纹理,像铜色的老人皮肤。 是一幅人物图绘,听说是太祖开国时亲手挂在这里的,传到他们这一代,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他曾听先帝说起这画中的故事。 早五百年前,北寒野蛮的部落王被当时最为骁勇剽悍的野皮王迅速统一。野皮王中道崩殂,他的遗孀泰布木太后带着野皮王之子安统王子承袭王位,一举夺得中原江山,这便是黔风王朝。 而这画中所绘,却是二百年后,也就是大齐建国之前,太祖带兵攻入京城,一举推翻了通知长达两百年的黔风王朝的壮举。当时黔风王朝的最后一任太后盛饶领着八岁的小皇帝退位,黔风王朝被大齐军队一路穷追猛打,四分五裂,终于逃回北寒。 从太后带着幼子开国,又以太后带着幼子结束。太祖感慨报应轮回,便要人画下了他攻破王朝时,宫人四处逃窜,以及他赐死盛饶太后和小皇帝的事情。以亡国之态,警醒后世子孙。 报应轮回,或许这世上真有报应轮回…… “你能治?”他站了起来。 沈韵真冷笑一声:“这有何难?你别忘了,我爹还在京城,就算我治不好你,不是还有我爹吗?” “你爹?”南影霖嗤嗤冷笑着:“对,你爹。” 他欲言又止,却伏身将沈韵真解了下来。沈韵真揉揉已经绑的酸痛的手臂和小腿,没好气的望向一边。 “怎么治?”他总算和软下来。 沈韵真绕过他去,苏德妃的半边脸颊满是黏腻的血,她从袖中取出手帕和着半杯茶,一点儿一点儿的替她擦拭。 南影霖知道她是故意在试探他的耐心,以便抬高谈判的价码,便道:“你不必擦,朕即刻宣太医院替她诊治。咱们现在可以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谈谈了吗?” 沈韵真停住手,冲他冷然一笑,平心静气,面对一个杀死自己心爱丈夫的男人,一个设下奸计灭了沈家满门的男人,她要如何平心静气? “南影霖,这是你的报应。”她清冷的吐出一句话。 南影霖面上略略冲动,但又竭力把火气压了下来,她是医女,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无法生育的医女,她是一个他唯一指望的上的医女。南影霖在心里默默念叨几遍,总算平稳了心情。 “好,就算是我的报应,”他向她走过去:“咱们能谈谈了吗?” 沈韵真低下头去,冷道:“那要看你的态度了。” 他掩口轻咳了一声,打开殿门,对文远道:“你去太医院,把那个叫王品堂的太医带过来,就说苏德妃的耳朵受了伤。” 沈韵真轻轻扶起苏德妃,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叫道:“苏姐姐?” 苏德妃渐渐苏醒过来,感觉耳垂处还有丝丝点点的疼,她伸手去摸,却被沈韵真压住了手。她凝着沈韵真,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沈韵真亦哭了,只是竭力压制着,不想在南影霖面前哭出声。 “太医马上就到,”他的手在沈韵真和他之间来回游走:“现在咱们有的谈了吗?” 沈韵真轻轻哼了一声:“宣过太医就算完了?” 他面上渐渐凝重下来:“你还想要什么?” “皇上驾崩,大丧如何操办?皇上的陵寝尚未完工,棺椁又该停在何处?苏德妃与我,元儿和阳秀,我们这些皇上的妃嫔和子女又该居于何处?”她凌厉的望着他:“我知道,这些你绝口不提,就是想让皇上失了体面,于泉下不安。可你若持这样的态度,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南影霖的的眉头渐渐皱紧,沉默了许久。 “谈什么?”苏德妃小声问她。 “与你无干!”南影霖忽然暴怒的喝了一声。 苏德妃吓得一颤,想起宫里盛传的那些闲话:信王和沈家小姐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她怕他们这一谈,会把沈韵真谈成了南影霖的女人,便扭头对沈韵真道:“是不是他逼迫你?” 沈韵真抚上她的手,轻柔摇摇头:“姐姐放心,不是姐姐想的那样,我绝不会做辱及皇上体面的事情。” 他凝着沈韵真,骤然暴喝:“朕才是当今皇上!朕才是真龙天子!” 沈韵真微微眯起眼,并不借他的话茬儿,只是冷然反问:“信王是没听见刚才本宫说的话吗?” 他咬咬牙齿,含恨逼视着她:“你别忘了,你们现在是阶下囚,朕随便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你们!” “那你就杀了我,看我怕不怕?”沈韵真不以为然,扶着苏德妃坐到御书房内靠着墙壁的罗汉床上。 南影霖沉默了许久道:“何必这样剑拔弩张的呢?你抓了朕的把柄,朕也捏着你们的命门,互利互惠不好吗?何必闹得两败俱伤?想想孩子,想想你的家人。”他指了指苏德妃:“她是无牵无挂,你呢,你的爷娘叔嫂也都不要了吗?你苏家几百口人的性命,你家族的荣华富贵都不要了吗?” 苏德妃知道他是想让她帮忙劝劝沈韵真,可她也不想理他,便和沈韵真相互扶持着坐在罗汉床边。 沈韵真轻轻压低声音道:“姐姐,他说的对,你还有父母亲朋和阳秀,我还有元儿。阳秀和元儿是皇上膝下仅有的一双儿女,若是他们出了事,妹妹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颜面去见皇上。” 苏德妃抿抿嘴,她们两人的性命不足惜,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容易的却是活。 “妹妹,我们要活着。”她轻轻说。 沈韵真垂下眼,知道苏德妃同意了她的话,便扭头对南影霖说:“本宫的价码已经开出来了,若信王全盘答应,那我也能让信王如愿。” 南影霖抿抿嘴唇:“朕登基继位之后,择日办理皇兄大丧,大内拨银四十万两,朕亲自扶棺出殡,在京文武百官必须到场哭灵。大丧过后,加紧修建皇兄陵寝的,棺椁先停放于太庙后殿。至于你和苏德妃……齐宫后有圣安宫,是先太后的居所,正殿宽敞,又有东西配殿,东西耳房,东西厢房,后有假山莲池,戏台高阁,想必二位能住的惯。皇兄的儿子,朕会择人抚养,公主便与你们同住,二位意下如何?” 沈韵真点一点头,又道:“还要附加一条。” 南影霖挑一挑眉:“什么?” “这皇位本该是元儿的,我要你在百年之后,把皇位还给元儿。”沈韵真轻慢的凝着他:“你可做到?” 南影霖眉头倏忽一蹙:“这……” “你不答应?”苏德妃望着他。 “答应,这是应该的,应该的。”他笑道。 沈韵真既要帮他治病,待病好了以后,他要多少皇子要不得?到时候就算他要把皇位还给南承元,他自己的儿子也不会答应。他觉得她想的未免太简单了,便满口答应。 沈韵真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既如此,信王着手去办吧。” “信王?”他反问。 “信王。”她笃定。 她只能称呼他为信王,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的称呼。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打算何时替朕诊治 他为南景霈拨银发丧的事情,朝臣们倒是很赞成。太庙停棺的事也一力支持。他发下这两道圣旨后,朝中仿佛添了些生气,那些朝臣们仿佛同他也亲近了些许,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御史们会同朝臣,给南景霈择了“武英昭惠显仁”六个字为谥号。 这谥号越长,便是人们对于死者的评价越高。 他实在想不通,南景霈这个被先帝遗忘了那么多年的儿子,一个被当做空气的人物,究竟是如何在短短七八年光景里,收获了这么多朝臣们的肯定。 他忽而有些庆幸,南景霈只当政七八年,便得如此声望,若他再做十年皇帝,自己恐怕真的没有机会登基继位。 他亦偷偷叫人打听过,他死后,会不会也得这样高的评价?可结果却是否定的,于朝臣而言,他终究是那个与北寒媾和卖国的信王,皇位又来的不明不白,无论如何,也不会获得这样高的葬仪。 视死如生,世上没人会不在意死后的哀荣。他心中虽恨的发疯,可表面上却没显露出来。他只是下令招募工匠,准备修建自己的帝陵,工期就从登基大典开始。 登基大典一过,他便又下了一道旨:将沈韵真和苏德妃安置在圣安宫,顿时引得朝廷非议连连,朝臣们对此皆有不满。 南影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而那两位妃嫔也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把这样三个人凑在宫里,仿佛电光火石间便会做出辱没皇家颜面的事情。 慢说是苏家不同意,就连长信侯也是反对的。可南影霖心里另有筹谋,也不顾朝臣反对,一力压制了。 他是要沈韵真替他治病的,治病不是一日之功,必得日积月累。他总不能把苏德妃赶出宫去,独留沈韵真一个人吧?他若这样做了,只会更加惹眼。 更何况,他留着这两个女人在宫里,朝夕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倒是有更多的机会把她们收入囊中。一旦拿下了苏昭仪,他离苏家的距离就更近了一层。 先帝时期权势极盛的几大家族都被南景霈剪去羽翼,为今只剩下一个苏家最大,裙带间还系着一个能统兵的将军,一只战力极强悍的军队。他若能拉拢这样有权有势的靠山,皇位必然更加稳固。 还有文远那个营造舆论抹黑南景霈的好处,这样一举三得,他就更不能轻易放苏氏离宫了。 南影霖倚在赤金磐龙椅上,凝着长信侯,这老东西,昨日登基大典,到不见他说什么,贺词不过三五句。今日倒是啰嗦的很,好像拉了一大车的话来说。上嘴皮下嘴皮翩跹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半个时辰不到,他已然举出五个例子来影射他。好像他要把沈氏苏氏留在宫里,大齐马上就会亡国灭种一样。 南影霖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心烦,他便摆摆手道:“朕心里有数,退朝。” 他才刚要从侧门离开勤政殿,便被朝臣呼呼啦啦的围在当中。 自他记事起,就常听先帝说起朝臣的明争暗斗,种种不和。今日见这些人竟为了同一件事,异口同声的阻止他,南影霖忽的有些惶恐。心说这朝臣们若是真的团结起来,还真有些泰山压顶的感觉,难怪先帝说朝臣不和未必不是好事。 他一怒:“你们要谋反不成?” 谋反两个字太重,朝臣们自是担不起,便纷纷跪下:“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愤愤然哼了一声:“圣安宫原是太后的居所,沈氏与苏氏是皇兄的太妃,住在那儿合情合理,你们何故要出言阻拦?” 朝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率先开口,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南影霖又道:“难道在你们眼中,朕就是那淫邪之人吗?” 朝臣们心里虽然这样想,可嘴上却不敢应承,只反复道:“臣等万不敢做此想,请皇上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收回成命!?”南影霖一甩袍袖:“再出此言,朕便撤回办丧的四十万两银子!” 这话一出,朝中立时鸦雀无声。他绕过众人,从侧门走了。 他背着手走在宫中长长的石板路上,两侧宫墙高耸如云。黑压压的看不清尽头,仿佛鸿雁也难以飞过似的。 他径自往兰台宫去,刚到宫门,就看见太监宫女们一拨儿又一拨儿,忙乱的搬着箱子奁笼。她们是奉旨把这些东西都挪到圣安宫去。 南影霖傲然走进去,见沈韵真穿着一身素白衣裳,鬓边首饰不过两根银簪,一朵素白绢花将她点缀的楚楚动人。 见她额间系着一条长长的白布条,分明是替南景霈戴孝。他登时心里不痛快:“你怎么穿成这样?” 沈韵真亦不理他,只扭头往内殿走,他忙疾走几步,一把抓住她:“朕再问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本宫为自己的皇上戴孝,信王要本宫说什么?”她横了他一眼。 南影霖的心头忽的燃起一股怒火:“朕再说一次,朕是大齐的皇帝,朕是真龙天子。” 她猛然甩开他的手:“你是大齐皇帝,这与我又有何干?” 他指着她的脸:“沈韵真,别看你是太妃,只要朕一道圣旨,便叫你生不如死,你若再敢对朕如此放肆轻狂,朕不会再对你气。” 沈韵真傲然抬抬下颚:“信王如今做了皇位地位高了,果然连脾气都跟着往上涨。不过信王若是杀了我,恐怕就要再换个人替信王诊治了。” 南影霖咬咬嘴唇,含恨将手指放了下来。 “你打算何时开始替朕诊治?”他问。 沈韵真散漫的把目光望向别处:“本宫喜欢兰花,想在圣安宫栽种兰花。” 南影霖点一点头:“朕马上吩咐内府匠人们把兰花栽倒圣安宫去。” “匠人们挑的品种我信不过,要自己去挑。”她说着,慢慢走到院中那棵参天大树下。 她蹲下身,那树根儿旁的土层浅浅凹下去一块儿,那里曾经种着一株兰花,是她亲手栽种的。 记得南景霈说,兰花是君子之花,她一个女儿家不必学君子,他还问她,那花是不是为他栽种的。 “景霈,”她抚着泥土上那个浅浅的小坑儿:“我马上就为你种很多兰花。” 南影霖也跟着她走过去,复问:“你打算何时替朕诊治?” 她略一滞,又道:“我要看我的儿子。” 南影霖面上已然带了薄怒:“不行。” 她扭过头:“那是我的儿子,我为何不能见?” 南影霖背过手,厉色望着她:“那个叫刘二月的宫婢正在照顾他,你还怕他挨饿受冻不成?” “我总要亲眼见到才能放心呐?”她站起身,凝着南影霖的眸子:“信王才靠着替皇兄办大丧的事情博了些好名声,难道这就要苛待皇兄的遗孀和儿子吗?” 他说不出话,只默默带着她往御书房的东配殿去,打开殿门,见刘二月正抱着婴儿呵哄,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鲜牛乳。刘二月见沈韵真进来,忽的扑上来:“主子是来带皇子回去的吧?” 沈韵真接过孩子,他正安稳睡着,忽的换人抱他,他有些不安,一咧嘴哭起来。沈韵真忙将他抱在怀中呵哄,可承元似与她不相熟一般,任她怎么哄,也不肯停住哭泣。 刘二月有些感伤:“许久不见亲娘,小皇子怕是都认不出主子了。” 她知道这不怪孩子,要怪只怪这个天杀的南影霖。她恨恨的剜了他一眼,南影霖笑道:“别这样看着朕,又不是朕要他忘的了。” 承元一直哭,哭得喘不过气,她怕孩子哭坏了,只能把他又交给刘二月去哄。 南影霖背过手,站在殿门口投进的一片光亮里:“你也看过孩子了,该兑现诺言了吧?” 沈韵真不理他,一手抚着元儿的脸颊,他哭的小脸儿通红。 我可怜的孩子,沈韵真凝着他,心里暗自叹了一声。 他的父皇不在了,母妃又不在身边,刘二月虽是外人,可却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唯一照顾他对他好的人。她忽的明白了南景霈的感受,明白了那种没有父母关爱的孤寂感。元儿这样依赖刘二月,恐怕也是基于这样的心情吧? 难怪他总是向她提起小时候,提起三个孩子一起在宫里玩捉迷藏的故事。 或许,那时的景霈,便如今日的元儿,那时的她,便如今日的刘二月。她是他在这时间感受到的唯一一点温存,难怪他总是害怕她离开,难怪每每睡梦中他总要惊醒,见她睡在身边,方才能安然睡去。 他是怕他仅有的一点温存也离他而去! 可如今,他命落黄泉,她囚禁深宫。那个世界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若是在梦里惊醒找不到她,他该有多么无助多么痛苦? 沈韵真的心忽然揪起来,她的身子慢慢俯下去,抱住元儿。她的眼泪滴落在孩子的襁褓之中,洇湿一片。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沈韵真愤慨的望向南影霖。 他略一愣,随即道:“你若再这样拖延搪塞,当心朕也要违背诺言。” “不会,”她悄悄抹去眼泪,低沉着声音:“我不会拖延搪塞,我现在就替你诊治。” 第一百八十章 只想守着他 御书房内的幔帐一重一重放下来,薄薄轻纱渐渐氤氲成一团浓雾,浓的遮蔽视线。 他的腕子轻轻搭在腕枕上,压出一个浅浅的凹槽,她提起帕子,随意一投,那块单薄的绢布便将他的手掌盖住。 南影霖抬眼凝着她:“朕又不是后宫的妃子。” 她知道他是在诧异这块帕子,男人们是从来不会在意这些的,只有娘娘命妇们才会在意太医们是否可以亲抚她们的手腕。 他不介意,可她是十分介意的,她一丝一毫都不想触及南影霖,哪怕只是两根手指。 她替他诊脉,他却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他已经很久没有时间这样仔仔细细的打量一个人了。宫中的日子不好过,在这儿过活的女人通常会变得憔悴,比如南景霈身边的那位贤妃。 他是亲眼见过贤妃每一年的变化的,每一个新年宫宴上,先帝都会叫姜太师把她带到宫里。 直到今天,他仍然记得曾经年少的姜应秋是何等的明艳照人,可后来,后来她便泯然众人,同这宫里白头宫女也没什么两样了。 他凝着沈韵真,心中忽的感到惊诧。 他仔细搜罗着她在他脑海中残存的印象,那时的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是国医沈氏的大家闺秀,同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儿并没什么不同。 可现在,她变了,她变得越发精致,越发璀璨,越发楚楚动人。 看来南景霈并没有苛待她,反而把她保护的很好。 他曾听说过,南景霈是愿意为她去死的,而且他也真的这样做过。 一个男人愿意用性命去呵护一个女人,那岁月又怎么会在这个女人的脸上留下任何风霜呢? 她还是美的,而且越发美艳。只是,她的眼里多了些愁苦和冷冽的味道。 南影霖笑道:“其实,你今日这身衣裳选的很好,白色与你很是相配。” 她一眼望过去,寡淡的眸子里只有缭绕不尽的淡漠疏离。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又补了一句:“真的。” 沈韵真撤了手,低声道:“本宫去抓药了。” 她起身便走,却忽然被南影霖从背后抱住。她忽的一惊,南影霖的一双臂膀已经死死板住了她。她竭力挣扎,但挣扎不脱,于是她便喊叫起来。 她是拼尽全力去喊了,可人人都知道新皇帝在御书房里,谁也不敢来坏他的好事。 “你再敢乱来,我立刻咬舌自尽!”情急之下,她只得这样说。 南影霖忽的一怔,随即松开手,她的身体骤然抽离,慌忙逃脱到距离他有几米远的地方。 她恨恨的望着他:“南影霖,虽然你现在是皇帝,但你不要忘了,本宫是太妃,若你敢对本宫无礼,长信侯也不会轻易饶过你。” 他或许还是有些害怕长信侯的,不然他不会把承元死死扣在手里,这是他与长信侯谈判的唯一筹码,无论在任何时候,他也不能轻易丢弃。 南影霖有些无奈的挑一挑眉毛,她听见他从喉咙里喃喃的低语:“何必急着离开呢?” 他说着,绕过她去,到桌边斟了一杯茶,房里许久没有人来换茶,自从南景霈驾崩,御书房的太监也惫懒了不少。 放凉的茶有些涩口,但他口渴至极,还是喝干了手中的杯子。 他放下茶盏,许久,突然问她:“你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吗?” 她一窒,小时候? 南影霖扭头望她:“那个时候,你只喜欢跟朕玩,可南景霈每每都要掺和进来,所以你每次都会不高兴。总是开开心心的随你爹入宫,却又淌眼抹泪的回沈府去。” 他见她不说话,又浅浅一笑:“从小父皇就不喜欢他,因为他笨,就连捉迷藏,每次他都是最快被找到的那一个。有时候,甚至顾头不顾尾,父皇很不喜欢他这样。其实,捉迷藏对于你来说,或许是一个游戏,可对于父皇来说,却是一次审视皇子智慧的机会。” 沈韵真怅然神伤,是啊,于她而言,那不过是消磨时光的游戏,可对于先皇而言,那未尝不是一个看透他两个儿子的机会。 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先帝观望他们的身影,每每玩意正浓的时候,她蓦然回首,总能看见一个穿朱黄龙袍的人站在假山亭的石柱后面,背着手,默默注视着什么。 她常常对父亲说,皇上是很喜欢发呆的,可父亲不许她这样说,后来,她的话就改成了皇帝是很喜欢看风景的。 原来,他看的竟是这一番风景。 南景霈的年岁比她们两个都大,又经历母亲早亡,故而比他们先经历了人世的沧桑。他比他们懂事的更早,他应该早早就看到先帝站在那里看他,他应该早就知道这是他展示他聪慧的大好时机,可他没有,他在他们的面前,永远是那个率先被抓住的笨蛋。 他总是第一个被抓住,而南影霖却是怎么也抓不住。南影霖藏得极深,不管她如何抽噎,如何的手足无措,他也绝不会跳出来。他一定要等她哭够了,等她大喊着,我不玩了,我认输了。他才肯露出头来。 沈韵真冷笑着望着他:“是啊,他真傻,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旧扮演着一个笨蛋的角色。他明明可以展露才华,却因为不忍心让他的弟弟妹妹哭泣而放弃了。” “你以为这样做很正确?”他亦冷笑着望着她:“一个要做皇帝的人,却没有当仁不让的意志,一个想做皇帝的人,却没有一个冰冷狠厉的心,这样的人,终究是妇人之仁,他就算得意,也不过是一时得意,长久不了。” 沈韵真斜睨着他,傲然抬抬下颚:“你呢,你明明没有仁慈之心,却硬要装作贤王的样子,你以为你的小伎俩,先帝不曾看透吗?先帝把皇位留给景霈,不留给你,就足以说明一切。” “哈!”他大笑一声:“你说这话的腔调真像他!” 他忽的有些遑急,一甩袍袖,在殿内来回踱步:“难道朕在跟你讨论先帝更喜欢谁的问题?” 他忽的立住,直直盯着她:“朕是在跟你讨论你为他守节到底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朕记得你曾经说过,你要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请你自己想一想,南景霈究竟哪一点符合你的要求?” 她漠然撇过眼去,到底值得不值得,只有她自己知道罢了。 她不管南景霈的性情究竟适不适合做皇帝,究竟称不称得上是顶天立地,难道先帝看不上的人,就一定不好吗?难道一个心存仁慈的皇帝就不是一个好丈夫吗? 她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她沈韵真不是那种天命所归要为凰为后的女人,不是非皇帝不嫁的野心家。 她要的不过是一份真情,是默默守候,是细心呵护,是柔肠百转,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景霈,只有他。她只要他,只要守着他,日日想着他,足矣。 “你说够了吗?”她转过脸。 “要说的还很多。”他答。 沈韵真一抬手,止住了他:“不要说了,你的话越多,我就越觉得你令人作呕。” 她拎起药箱抬脚便走,他忽的又抓住她的手臂,她失声惊叫,他的力气大的惊人,几乎将她的手臂捏碎。 “韵真,朕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你好好考虑一下。或许他真的对你很好,可他已经死了,你还有大好青春,大好年华,未来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你总不会一辈子都活在对他的怀念当中吧?如果你跟了朕,朕也会对你很好的,甚至比他对你还要好。” 沈韵真眯起双目,轻蔑了冷笑道:“南影霖,你难道是患上心疾了吗?” 他眉心一蹙,话到嘴边又生生被他噎了回去。 “或许是你习惯了演戏,每天都对着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角色一多,你根本记不住你曾经演过什么。”她恨恨的逼视着他:“你刚刚说过做皇帝要有一颗冰冷狠厉的心,你现在又扮成一副长情痴心的样子,你把我沈韵真当做三岁的小孩子了?我就这么好骗吗?” 她用力抽回她的手臂,语气低沉含恨:“更何况,你杀了我的丈夫,害了我沈家满门。我现在不同你计较,是为了完成你我的交易,为了让苏家和景霈的两个孩子好过一些。你以为我绝口不提,就是真的忘记了吗?” 南影霖深深的倒吸一口冷气,这股空气如同一个奇异形状的物体,充斥在他的胸腔当中。那种怪异的感觉,说是如鲠在胸也不为过。 “看来你绝不会跟朕冰释前嫌的咯?”他问。 “死也不会。”她答。 他忽的扬起巴掌,意图向她的脸颊打来,她已然感受到有股冷风从她鬓边划过。 吱呀一声,忽的有人推开殿门。南影霖住了手,那巴掌停在距离她脸颊两寸的地方。 “陛下,”是个面色苍白的小太监,他躬身走到切近:“陛下,永巷的徐贵人求见陛下。” 徐贵人?她一窒,愕然扭头去看他。 “什么事?”他问。 小太监轻轻咳了一声,似有难言之隐。 他望了她一眼:“你先回去。”他随即又对小太监道:“叫她进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徐氏玉音 她从御书房的正殿走出去,冷眼望着玉阶下婷婷伫立的女子。 她记得她,这是苏德妃的表妹,名唤玉音的。 她踟蹰不前,心里忽的诧异起来,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徐玉音的样子,那个温婉清秀的美人,如水如玉般清澈的面庞。可是今天,她凝着这张脸,却觉得越发陌生。 今日的徐玉音,竟然是如此妖艳,仿佛在烈日下熊熊燃烧的一团火光。 她从头到脚皆是红色,红玉发饰,红玉项链,朱红色的宫装,又用金线细细密密的绣了牡丹花的纹样儿。一点朱唇,宛如一颗熟透的樱桃,与她雪白的肤色相称。 这色彩竟是如此艳丽,艳的像血。 沈韵真痴痴的望着她,同她一比,沈韵真竟清冷如月,仿佛这炎炎烈日下曝晒的一点冰霜。 徐玉音也看见了她,便笑盈盈的冲她福福身子:“臣妾参见宸太妃。” 沈韵真的眸子倏忽一烁,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徐玉音笑而不语,慢慢走到切近:“宸太妃以为臣妾是来做什么的?”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没有回答,景霈刚刚驾崩,她却穿成这样,面上还带着一团喜色。就算退一万步来想,这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沈韵真的心里有些不快,但这种不悦倏忽就被她的理智克制下去。 是啊,眼前的女孩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甚至是一张白纸,一张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情爱的白纸。她的路还很漫长,她虽然名义上是景霈的贵人,可景霈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又有什么理由要为他忠贞一生呢? 沈韵真摇摇头:“你进去吧,本宫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她微微一提裙摆,缓步向玉阶下走,徐玉音却温然一笑,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沈韵真略一怔,带着满脸惊诧望向她。 “宸太妃,保重。”她的语气似有些古怪,沈韵真已然察觉到,又听见她说:“听说表姐与宸太妃同住在圣安宫里,请太妃帮姐姐带句好。” 她的眼里透着决绝,决绝的让人脊梁发寒,沈韵真用力握住她的手,她却温然一笑,将沈韵真推开了。 她缓步走进殿内,沈韵真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御书房正殿的大门又哐啷一声合住。 殿内传来南影霖的笑声:“早听说徐贵人风姿绰约,今日一见,果然比传闻更胜三分。” 阳光有些刺目,她攥紧拳头,匆匆往定太宫走去。 她直跨进定太宫的门,见到苏德妃迎过来,她才敢松口气。 “怎么了?”苏德妃轻声问她。 沈韵真默然无话,把手从袖中伸出。她掌心静静握着一个纸团,已经被汗渍沁的有些发软。 “这是什么?”苏德妃说着,伸手把纸团拿过去看。 这纸团很小,展来看不过一句话:苏门果有忠臣在。 苏德妃愣了一下:“这是谁给你的?” 沈韵真亦自凝着那张纸条出神:“是徐贵人。” 徐贵人?苏德妃愕然望向沈韵真。 这句话模棱两可,可以把它当做肯定,那便算是夸赞,也可以把它当做疑问,那便成了讽刺。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两边脸颊倏忽绯红起来。谁都知道南景霈的死和南影霖脱不开关系,而她的父亲又刚刚被南影霖拔擢为当朝太师,她就算用脚趾思考,也不会把这句话想象成一种夸赞。 可她又不明白徐贵人为何突然要讽刺她。 “你在哪儿遇上她的?”苏德妃问道。 “在御书房。”沈韵真轻声道。 御书房?她想起御书房如今已经成了南影霖的天下,她忽的就更加诧异了,问道:“她怎么会在御书房?” 沈韵真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是我猜不会是好事。” 苏德妃骤然急切起来,头也不回的往宫外走。 沈韵真慌忙抱住她:“姐姐,你干什么去?” 苏德妃竭力挣扎着:“你不要抱着我,我现在就到御书房去,她准是做傻事去了,她那个性子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吗?” 沈韵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徐玉音是什么性子,她是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她缓缓松开手,望着苏德妃:“既然姐姐要去,那我陪姐姐一起去。” 苏德妃有些感激,温然向她一笑,携了她的手:“这样也好。” 沈韵真扶着她的手往宫外走,忽的听见一阵铜锣响,继而是一个太监的破锣嗓子:“徐氏大胆,刺王杀驾,皇上有旨,将刺传示六宫,以正人心!” 她愕然扭过头,却看见从宫墙转弯处,一队太监彳亍而走,抬轿子似的架着一个人,通身的一席红艳艳的衣裳,像如火的朝日,也像夕阳照耀的晚霞。 铜锣哐哐的声响震动了每一个人的耳膜,沈韵真全然忘记自己正扶着苏德妃,她只看见一团流霞从眼前浮过。 那女人的手低低垂下,头也向下低垂,如瀑似的黑发垂在脑后,两只红玉步摇在发间叮泠作响。 他们抬着她,摇摇曳曳的从她们面前走过,霎时,又听见哐的一声巨响。太监的嗓音崎岖尖锐,在宫墙中悠悠回荡。 “玉音!”苏德妃惊叫一声,身子骤然向后栽去,她呆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如筛糠。 沈韵真追出去,凝着那张姣好容颜,离她越来越远,仿佛要消失在急速流淌的记忆长河中。她拼命的追上去,抓住徐氏的衣袖。 “徐贵人!”她失声叫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便有太监悄悄从后面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也不理会,只是拼命的想把徐玉音的尸身从太监们的手中夺回来。她越来越疯狂,几乎是在撕打,终于,两个太监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徐玉音的身边拖开。 “奴才恭请宸太妃圣安。” 她定定神,哀婉的转过头,才看见一个目光低垂的太监正欠身向她施礼。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徐贵人是怎么了!”她猛地扯住太监的衣襟,重重晃了几下:“是南影霖杀了她,是他恼羞成怒杀了她是不是?” 那太监仍低垂着目光,许久,他才幽幽说道:“太妃慎言。” 慎言?她凝眉望着他。 太监终于抬起头,低声道:“是徐永昌徐将军,他在北寒率兵造反了。” 她心头咯噔一下,哑然失声。 “这事,皇上头几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压着。”他说。 “那徐贵人?”她望向那个相反的方向,那个徐贵人渐渐消失的方向。 耳畔是太监喑哑的声音:“徐贵人接到了她爹的密信,要她想办法刺杀皇上。”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身边的太监又补充道:“可徐贵人毕竟是女人,怎么可能杀得了陛下?” 太监没有再说什么,纷纷向她施了一礼走开了。那个喑哑的嗓音再次在宫苑中回荡:“徐氏大胆,刺王杀驾……” 她踉跄几步,直撞在宫墙上才将将站稳,怪不得她要那样决绝的对她说保重,原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南影霖举兵叛乱,正是被徐将军打的节节败退,如今南影霖当了皇帝,他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徐将军?更何况她那字条里提到一个“忠”字,忠臣不事二主,恐怕徐永昌将军也忍受不了三姓家奴的卑劣称呼。 她轻轻合上眼,扶住自己的心口,仍旧抑制不住满心的震撼和颤抖。 她忽的听见有人走到她身边,以为是苏德妃,便忙自矜站正身子。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南影霖的脸颊。她倏忽又冷下脸,满怀敌意的逼视着他。 南影霖背着手,嗤的一声笑了,笑中带了些玩味:“你们女人变脸都是这样迅疾的吗?” “是你杀了徐贵人?”她凛然凝着他。 南影霖微微一颔首,*的点了点头。 她含恨,忽而一巴掌掼在他脸上,南影霖没想到她会突然暴怒,生生受了这一耳光,回过神来,只觉得脸颊发麻。 他似被这一巴掌激怒了,猛然抓住她的腕子,原想放两句狠话来吓唬她。但想想沈韵真也不会害怕,他便也没说什么。 沈韵真恨恨的抽回手,轻蔑的吐出两个字:“畜生。” 南影霖的脸色着实僵了一阵,半晌,他才幽幽说道:“你尽管骂,就算你骂出一车话又如何?徐氏永远也活不过来了,你的南景霈也不会活过来了。” “哎呀!”他阴阳怪气的叫了一声:“这可让人想不到,最后居然是徐贵人陪他一起走黄泉路,他们两个竟成了苦命鸳鸯。”南影霖朗声笑了起来:“这个徐贵人的容貌确实很美,应该是这大齐宫中唯一可以跟你媲美的女人了,想必南景霈也会喜欢她的。” 她知道他是故意要刺激她,可她又觉得他的想法太过卑劣。 就算景霈在那个世界里看中了徐贵人又如何?徐永昌将军是大齐的忠臣,徐贵人又是那样一个忠烈女子。若是景霈真的与她在黄泉路上携手而行,沈韵真也只会觉得宽慰,哪里会像南影霖期待的那样嫉妒满怀? “那好极了,”她鄙夷的望着他:“有这样忠烈的女子追随我的皇上,正好佐证我皇上的贤德圣明。” “你!”南影霖凝着她,眸子里倏忽迸出火光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这个仇我替你报 南影霖怒极反笑,一双狭长的双目定定的凝着她,那目光仿佛要从她的身体里穿透过去。 “你的皇上?”他轻蔑的嗤了一声,又把声调抬高了几度:“你的皇上怕是早就化成灰烬了。” 她的心早已痛得麻木,任他说再多刺激她的话,亦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沈韵真淡淡抬头瞥了他一眼:“你也会化成灰烬的,而且不会太迟。” “哦?” 他挑眉一笑,身子也跟着颤了一颤,他摊开两只手,慢悠悠的在巷道中踱步。刺目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半身都显得虚无。 他似个幽灵一样游荡,许久,他才说:“凭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判断?” 他转身注视着她:“就凭那个徐永昌吗?” 在他看来,江山初定,虽然舆论哗然,而且民间兴起了几波儿反对他的农民起义,可那不过是肌肤之痒,根本奈何不到他。 九五之尊的大位他已然坐定,他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了。而且南景霈打下的好基础,军权,政权,一力都应归属于皇帝。虽然有些臣子摇摆不定,可他有信心,早晚会把他们这群人收入囊中,若不然,除掉他们也是可行之策。 沈韵真寂然望着他,没有说话。 南影霖又笑道:“就算他带走了苏家军又如何,十万骑兵而已,这大齐的江山都是朕的,朕若想征兵,刹那间就能聚起百万之众,灭掉一个小小的徐永昌如探囊取物。” 她不以为然,冷冷的嗤笑一声。她知道他又在做白日梦了,这想法就像当初他炮轰启祥门一样不切实际。 百万士兵倒是不难找,可又从什么地方调来钱粮呢?庞大的军饷又要用朝廷的哪一笔进项来填补呢?农民都去当兵打仗,一整年的田亩荒芜,来年朝廷又要吃什么呢? 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没有想过,他只知道一味蛮干! 沈韵真傲然抬抬下颚:“那你怎么不出兵灭掉他?” 南影霖的脸色倏忽一僵,他的底气骤然折了一半,尴尬了抚了抚腰带,道:“肌肤之疾,朕还不至于容不下他。” 呵呵,沈韵真淡然转过身:“该不会是长信侯扣下了你调兵的虎符吧?” 她走出几步,忽的被他一扯,她身子踉跄了几步,含恨望着他,他眼里也充斥着浓浓的恨意。 “沈韵真,”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是故意要让朕难堪的吗?” 她宛然一笑,没有说话。这简简单单的一笑,却意外刺痛了他的心,似一柄利箭,倏忽击中了他做为男人的尊严。 “好,我就要你看一看,徐永昌那十万草寇究竟抗得了几天打。”他愤愤然,一甩袍袖大踏步的走开了。 沈韵真望着他的背影,转头回到圣安宫。 苏德妃已经被知夏青罗她们匆匆抬回内殿休息,她双目轻合,牙关紧闭,脸色惨白的像一张宣纸。她额间已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似黏米的汁液,触手有些发粘。 知夏已经解开了她的衣裳,期望帮她透透气,众人也不敢围着她,只叫青罗从旁替她扇风。见沈韵真进来,知夏忙迎上前:“太妃,我家主子昏厥好一会儿了,这可怎么办呐?” 沈韵真定定神,问道:“请太医了没有?” 知夏缓缓埋下头去:“徐贵人是咱家表小姐,太医院们都怕得罪了皇上,谁也不肯过来。” 她凝凝眉:“王太医呢?他也不肯来?” 知夏摇一摇头:“一整天都没有见到王太医了,冬香知夏也不见了。” 她无奈,看来南影霖是决心对圣安宫施压了。 苏德妃只是因伤心过度,一时气血逆行阻塞了心脉。她叫人取了银针替她挑惊。又叫知夏个青罗两个仿着她的样子,一同揉搓四肢经脉。 直忙了大半个时辰,苏德妃才怏怏醒来,目光无力的望向青罗和知夏,又看了看沈韵真。她张张嘴,可声音低沉的几乎听不清楚。 沈韵真俯下身去:“姐姐,你说什么?”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玉音。” 沈韵真迟疑了半晌,也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她怔怔的望着她,许久,苏德妃缓缓垂下眼睑,有两滴很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倏忽藏进了鬓角。 “姐姐……你千万要保重。”她紧紧握着苏德妃的手。 “玉音……”她身子微微发颤,低声啜泣起来。 知夏是自幼侍候她的,也知道苏德妃自幼与徐玉音相交甚好,忽的想起她们儿时在苏家花园里嬉戏打闹的情形,心下有些发酸。她别过脸,也跟着抽噎起来。 “为什么?”她喃喃:“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韵真抿抿嘴唇,道:“是徐永昌将军,他带着苏家军在北寒宣布起义了。” 苏德妃惊诧的望向她,满心里是说不出的错愕,她又兀自呢喃:“舅舅。” 沈韵真扶着她慢慢坐起来,接过青罗端过的一杯参茶一点儿一点儿的喂她喝。眼泪流的多,便觉得嘴里也涩涩的不是滋味,参茶又苦,她只喝了两口便推开了。 苏德妃不再多说一言,只是靠在床位上轻轻的哭。 沈韵真将她抱住:“姐姐你放心,玉音妹妹的仇,我会替你报。” “你替我报?”她忽的警觉起来,反手抓住了沈韵真的手臂,顺势抚上她的肩膀。苏德妃哭的脸颊微红,仍止不住的抽噎:“你想做什么?你也要效仿玉音去做傻事吗?你还有承元,你想让他刚刚没了父皇,随即又没了母妃吗?” 沈韵真略一愣,温然抚去她脸颊的泪珠:“姐姐,我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放心,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苏德妃也不知她说的分寸究竟是什么,只是满脸诧异的对着她哭。 忽而听见钟楼那边铜钟乍起,铮铮声震动了每一个人的耳膜。仿佛是阵阵催命的锣鼓点,殿内每一个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是怎么回事?又出了什么事?”苏德妃忽的惊惶起来:“为什么突然叫上朝?” 沈韵真微微凝眉:“姐姐,是报仇的机会来了。” 大齐的京官已经有几年没有遇到过这样催命的事情,午后刚过,恰是闭目憨甜午睡的时候,但听钟声催的又极,路远的人连朝服都来不及穿,一边敞着怀一边往院外赶:“快,快套马车去!” 通往启祥门的直道上随处可见信步疾走的轿夫和骨碌碌的车驾。 “快,再快些!” 长信侯从轿撵中探出头来,他知道这钟声一响,必有大事要发生,他一时有猜不出是什么,心里便越发焦虑。 待文武群臣匆匆赶到启祥门,就看见宫门大大敞开,文远正垂手立在阴凉的门洞中,静静注视着汗流浃背的朝臣们。 “文内侍,皇上突然召集臣等,究竟有何贵干?”长信侯的额间亦有汗水,穿过密集的人群出现在文远面前。 文远静静凝了他许久,道:“这个,长信侯一会儿就知道了,”他顿了顿,目光又内涵的望着他:“但是微臣知道,不管皇上做什么决定,长信侯都会支持陛下的,对么?” 长信侯心里有些不满,一个小小的内侍同他说话竟然如此装腔作势。可他是南影霖的近身内臣,自然要对他忍让三分。 他还欲再问,又见一老太监疾步走来,他身子一躬:“大人们请吧。” 南影霖坐在龙椅上,双手攒在一处,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朝臣们敛声屏气,鱼贯走进勤政殿内:“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平身”南影霖终于坐直身体,他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道:“突然把众位爱卿找来,是为了商量一件大事。” 长信侯惊愕的望向他,眸子里满是狐疑。 南影霖瞥了一眼,也不理:“徐永昌率部造反,现已将北寒割据。北寒虽是个荒芜之地,可也属于我大齐疆土,万万不可分割。因而,朕决意出兵十万,不,二十万,讨伐逆贼。” 一言既出,鸦雀无声,朝臣们都面面相觑的对望着,也不表态。 便有个胆子大的问道:“皇上,先帝裁撤兵勇,现今朝廷的几支军队都各有所用,上哪儿调拨这二十万大军呐?” 南影霖凝眉指了指他:“这是你们的事。” 长信侯见状便道:“皇上,北寒气候古怪,不利于我军作战,况且现今又是农忙的季节,贸然征兵,恐怕会闹得民怨沸腾。” 南影霖的眉心越发颦蹙,他厉色凝着长信侯,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也来拆他的台。 他重重咳了一声:“依长信侯所言,北寒的疆土就不要了?” 长信侯沉默不言,又听见皇帝身边的文远道:“北寒乃是皇上为藩王时的潜邸,如今连潜邸都叫叛军占了,那我大齐的颜面何存呐?” 南影霖不说话,但面色却带着同样的质问。长信侯抿抿嘴唇,默不作声的退回到朝臣的队列里。 南影霖见他不再出言,便道:“长信侯所言也有道理,老百姓是要种庄稼的,不然冬天吃什么?童安洲的耕地为全国最少,朕看就从童安洲征兵。冬天再从各地调拨粮食分给童安洲,这下长信侯可放心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步步往昏君的道上推 夕阳泛起些潮红,似女人脸上羞赧的颜色,他驻足观望,一时看的痴了。 这条通往后宫的巷道悠长宽广,却极少有人,偶尔会有一队宫女依次走过,冲皇帝轻轻福福身子,便低眉顺目的离开。 南影霖淡漠的望着那些离去的宫女,面上神情沉重难展。 文远凝了他一会儿:“皇上,按照宫规,三年一次选秀,如今皇上初登大宝,何不下诏举办?依微臣之见,这宫里宫女太监虽多,可皇上身边到底是缺了几个知心人呐。” 南影霖骤然转过身,厉色凝着文远。文远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张皇失措的把头低下去,只喃喃道:“微臣失言,微臣该死!” 现在的他和太监又有什么两样,难道要选了大批的妃子进宫,造成皇帝膝下一无所出的尴尬局面吗? 南影霖狠狠剜了一眼,便不在理会文远。 他背着手走在长长的巷道间,心情着实有些烦躁。下朝到现在有好一会儿了,可他的眼前还不住闪现朝臣们惊愕的面庞。 他知道对于开战这件事,朝臣们都是有所不满的,虽然没有以死相劝,可却也不大痛快。 直到发下圣旨督办,他才感到有些后悔,这一仗打的确实有些鸡肋。他搔搔头,亦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心血冲头,一定要打。 他走走停停,径自思索,想得出一个答案。 文远一直远远跟在他的身后,不敢再说话,也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就那样默默跟着,像一个孤独的影子。 良久,南影霖突然停住脚步:“文远,你说,打徐永昌的事情,长信侯是不是挺不满的?” 文远怔怔的望着他,亦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本以为南影霖是成竹在胸,所以才乾纲独断。若非如此,自己怎么敢在朝廷上,当着众臣的面儿对长信侯发难? 现在看皇帝的决心似乎也没那么坚定,文远忽的也有些后悔,不好,这下怕是把长信侯给得罪了。 可他又不敢再给皇帝留下一个首鼠两端的印象,便道:“皇上,徐永昌举兵造反,罪大恶极,皇上挥师北上豪气干云。长信侯虽然位极人臣,可他到底还是个文官,自然不懂得战争的好处。” 南影霖凝眉望着他:“你的意思是,长信侯目光短浅了?” 文远抿抿嘴,想起长信侯是皇帝的外公,他忽的又赔笑道:“皇上,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只是觉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长信侯很少参与战事,因而有些抵触心理也是常情。” 南影霖见他实在圆滑,便淡然一笑:“你啊。” 他又走了一会儿,转头问文远:“你说这仗能打赢吗?” “这个……” 文远滞了一下,徐永昌身经百战,苏家军又战无不胜。上一次他们又不是没交过手,苏家军只一次,便将他们一万军队冲散了。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被徐永昌穷追猛打的经历还让他触目惊心。 “大概,或许……”文远把头低低垂下来:“皇上,微臣是个文官,这事儿应该问将军们才是。” 南影霖心里正没底,他一支支吾吾,便似火上浇油一般。南影霖刹那间红了眼,狠狠的一甩衣袖,丢开文远,疾步向圣安宫走去。 战争,战争,战争!从正午开始,他的脑海里便不断回荡着战争这个词,眼下除了这件事,他什么都不愿意想。 他踉踉跄跄的撞进门去,引得圣安宫院内打扫的小宫女们齐声尖叫。待宫女们看清是皇帝后,便齐齐围了上来:“皇上,苏太妃病了,正在休息,还望皇上……” 啪!小宫女的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一张娇嫩的脸蛋忽的浮起五道红痕。 她惊惶的跪下去,引得大家都跟着跪了,十几个小宫女齐声喊着:“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 南影霖听见如此卑微的请罪,心里忽的有些受用,唇角扬起些笑意,绕过宫女们,往沈韵真住的清兰殿去。 沈韵真早听见殿外小宫女们的请罪声,便匆匆赶来。 南影霖一把抓住她的腕子:“你来的正好,朕就是来找你的。” 沈韵真的目光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镇静道:“什么事?” “进殿说,这话要单独跟你谈,进去朕便告诉你。”他道。 青罗有些担忧,沈韵真便同她使了个眼色来安慰她。她转身跟着南影霖进了清兰殿,反手将殿门关上。 “现在你可以说了。”她凝着他。 他亦凝着她,眸子倏忽立起来,他骤然扬起巴掌向她的脸颊而去,她抬手一挡,被他打下来的力量推倒在地。 “贱人!”他急急在殿内踱步:“你好心机啊!” 沈韵真扶着殿门稳稳站起:“我做了什么?” “好一招激将法,你是想逼朕同徐永昌开战,你就是想逼朕跟他开战!”他指着她的脸,话说到最后已经化为暴怒的吼声。 沈韵真面上仍旧淡淡的:“是又如何?” 他忽的抓住她的衣襟,似揪住小鸡一样把她提到身前:“是又如何?好一句是又如何!” 见南影霖糊糊涂涂的重复着她的话,沈韵真便又问了一句:“开战会怎样?” 南影霖忽然愣了一下,是啊,开战会怎样?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松手,她便被他狠狠的甩在门板上,重重撞了一下,她稳住身,道:“你怕了?若不敢打,你大可以收回成命,犯不着跟我置气。” “你!”他两道眉毛几乎倒竖起来:“你明知道圣命不可朝令夕改!” 沈韵真不理他,默然走到殿内八仙桌边,斟了一杯茶:“你不是说你灭掉徐永昌是易如反掌吗?现在怎么又怕了?” 他忽的又语塞,他不是怕,他是慌,不,他就是怕!他不光怕,他还怕人知道他怕! “朕有什么好怕的?”他别过脸去。 沈韵真冷然嗤笑,端起茶杯浅浅的一啄:“你还说景霈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他至少能做到落子无悔,你通敌叛乱的时候,他稳如泰山,调度合宜。而你呢?一个小小的徐永昌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 他越发焦躁,暴怒的吼:“你不要跟朕提他!” “你不是要取代他吗?”沈韵真的眸子清冷如冰,南影霖凝着这双眼睛,感觉冷到了骨子里。 他听她的语气似有些古怪,并不完全是嘲讽的意思,便暂时安静下来,凝眉望着她。 “你不是想取代他吗?”她的声音突然温柔的如一股清澈的流水。 他凝着她,凝着她那如羊脂玉般洁白的面庞,凝着她那靓丽的眸子,乌黑的鬓发。 他望着她渐渐向自己走来,用于,有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你不是要取代他吗?” 南影霖的喘息忽然变得急促,他的目光随着那只洁白的手缓缓下滑,最后回到她的脸颊上。 “真儿……”他喃喃。 “你不是说,沈韵真应该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吗?”她垂下眼睑,似有些挑逗的意味:“你这样胆小,能做我的大英雄吗?” 他的脸微微涨红,不由一阵惶惑:“你,你愿意?不,你中午还不是这样对朕说的。” “我还以为,你起兵讨伐徐永昌是要向我证明你的男儿血性,我还傻傻的以为你真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沈韵真莞尔一笑:“想不到你怕成这样。” 他猛然抓住她的手:“真儿,你想通了?” 她傲然抽回手:“我想通又有什么用?我要嫁的是英雄,可不是狗熊,看你怕成这样,我一时还真分辨不出你到底是什么。” “朕不怕,”他迅疾答道:“你放心,朕不会再有半点儿犹豫,朕会证明给你看,朕就是你的英雄。” 沈韵真莞尔抚上他的脸颊:“朝廷地大物博,打一个徐永昌易如反掌,放轻松一点儿,听着,什么时候你提着徐永昌的人头来,我就什么时候跟你。” 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不知嘴巴里到底叽里咕噜的在说些什么,可能是在条件反射的表决心吧,管他的!南影霖打开殿门的时候,慌乱的心绪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志在必得的喜悦。 苏德妃见他兴冲冲的离开,便走进清兰殿:“妹妹,你刚才同他讲些什么?” 沈韵真见她来了,便莞尔一笑:“姐姐,报仇的机会来了。” 苏德妃愣了一下:“什么?” “他已经从童安洲调拨二十万大军北上,要与徐将军决战。” “哎呀,”苏德妃惊叫一声:“大事不好,我要去通知父亲。” 沈韵真忙拦住她,笑道:“姐姐放心好了,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徐将军那一边,南影霖这一战绝对打不赢。况且,大齐的百姓习惯了安定,他骤然征兵,一定会激起民怨的。再者,如此劳民伤财的举动,朝臣们却不曾死谏,可见南影霖与朝臣们并不真的知心。” 苏德妃凝着她,有些错愕:“所以,你这一步步是要?” 沈韵真含笑:“没错,我就是要一步一步的把他往昏君的道上推,等到朝廷民间形成内外夹攻的局势,等到南影霖自顾不暇,等咱们承元长大一些。咱们元儿顺应天命,刚好取而代之。” 第一百八十四章 他还是爱她 黑褐色的药汁缓缓地慢慢的透过一层单薄纱布,细碎的药渣被纱布隔去,碗中唯剩下澄澈的药汁。 沈韵真将药碗轻轻端到南影霖面前,道:“成了。” 他正专注的看着一份前线军报,*的捏起药碗,刚刚送到唇边,被苦味一惊。他这才想起碗中不是茶,随即又搁下碗,凝重的望了她一眼。 “这就成了?”他狐疑的问道。 沈韵真点一点头:“不然呢?还要什么?” 他挑一挑眉毛,药理的事他确实一窍不通,便道:“朕不过是随口问问,这碗里除了该有的药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没有?”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你是担心我下毒?” 他凝着她:“你这朵花是有刺儿的,这点,朕已经了领教过了。朕是想得到你,可也不能完全信任你吧?” 沈韵真含笑,将碗收了回来:“那好啊,既然不信任我,你就不要喝。” 她转身便走,南影霖一把甩开军报,拦腰将她抱回。 “别碰我,小心我拿药泼你一脸。”她说。 南影霖松了手,从托盘中又拿起那碗药送到沈韵真唇边:“你先喝一口。” 沈韵真扭过头去不理他。 南影霖冷笑道:“怎么,你不敢喝?” 沈韵真不屑的一瞥,又道:“这是给你们男人喝的药,我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喝?” “你不敢喝就说明这药是有问题的。”他手上一颤,柔声道:“你喝一口。” 沈韵真亦是冷笑:“是药三分毒,你难道没听说过吗?不对症的药吃下去反而对人有害,你爱喝不喝,不喝我就拿去倒掉。” 她说着就去抢那只药碗,南影霖见状,一把推开她,仰脖把药喝干净。药汁苦涩,苦的他舌头发麻,他紧紧抿着嘴巴,半晌才缓了过来。 “好苦。”他说着,将那药碗又放回到托盘中。 “不苦还是药吗?”她反问。 南影霖看了她一眼,笑意满怀:“你们沈家世代国医,难道就不能另辟蹊径,配一剂不苦的药吗?” 她淡然看着他:“我只知道承袭老祖宗的东西,却不知道怎么篡改老祖宗的东西。” 他不再理会她,拾起那张军报来看,前线的战事进行不顺,童安洲征调的二十万大军浩浩汤汤的开赴北寒,原想一鼓作气剿灭徐永昌,却赶上了连绵的阴雨,大军困在营地里一直找不到开战的时机。 战报中说,道路泥泞,战车经常陷在泥坑里,原本用马来拖拽的战车,现在倒要四五个人推着走。 “仗打得不顺?”她问。 南影霖看了她一眼,心里忽的有些异样:“你好像很关心这场仗的结果啊?” 她笑了一下:“不是说好,你打赢这场仗,我就跟你吗?” 南影霖的目光略略僵硬:“所以,你到底是希望朕打赢徐永昌,还是希望徐永昌打赢朕?” 沈韵真长长舒了口气:“我希望管什么用?是你们两个在作战,我不过是个旁观者。” “旁观者?”他轻轻哼了一声:“依朕看,你可是这战争的主导者呢!” “随你怎么想。”她慢悠悠的收拾着煎药的炉具,自顾说道。 正值雨季,整个京都也是阴雨连绵的,今年的雨季比往年都要长,老天爷漫天漫地的挥洒雨珠,仿佛要把整个京都浸泡在雨水当中。 沈韵真撑起一柄油伞,在雨中缓缓踱步,柔软的雨珠哔哔啵啵的落在有油伞上,又迅疾分做几瓣儿同其他雨珠混同一体。 她在兰台宫门前站了一会儿,才决定迈步进去。这里还没有新人来住,唯有几个看院子的太监丧丧歪歪的倚在回廊下看雨,另有几个宫女则嘻嘻哈哈的逗弄鸳鸯。 小小的一块池塘,如今也只剩下几枝残荷,虽是夏日,却枝枯叶败,水面上几片芙蕖花瓣寂静飘零,一对儿鸳鸯缩在枯荷叶下避雨,这两个小东西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俨然是两块没有生命的小石头。 它们离那几根长长的竹竿不过寸把儿的距离,纹丝不动,似被几个宫女爽朗的笑声吓着了。 沈韵真合了伞走进来,那几个太监宫女见有人来了,初也不起意,后来发现是她,便纷纷敛声屏气,垂手靠墙站着。 “奴才奴婢们参见宸太妃。” 沈韵真默然走过去,凝着那几个逗鸳鸯的小宫女。良久,她才开口道:“这池里原是两对儿鸳鸯,怎么现在就只剩下这一对儿了?” 小宫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沈韵真厉色望向几个太监,他们也将头低低压在胸前,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为什么不说话。”她又问。 小宫女被她低沉的声调吓得一哆嗦,只怯怯的说道:“是,是几个公公半夜肚子饿,偷偷捉去烤来吃了。”她心里害怕的要命,刚一说完,身子一倾栽倒在地上。 沈韵真含恨,目光慢慢转向池中那两只鸳鸯身上:“把这一对儿送到圣安宫去。” 太监们相互望望:“太妃?” “怎么?”沈韵真望着他们:“这原是本宫养着玩儿的,就算本宫没有带走,也不该叫你们拿来做宵夜吧?如今本宫只是讨回自己的东西,这也要你们来过问了?” 几个太监不再说什么,接过宫女手中的竹竿去拨动,可竹竿到底离着有些距离,那两个小东西又害怕的紧,缩在一处,纹丝不动。 “太妃,有点儿远,待雨停了,它们游过来奴才们再与太妃送到圣安宫如何?” 沈韵真目光一凛,冷道:“怎么?它们不游过来,你们就不会游过去吗?” 太监咬咬嘴唇,这莲池下都是千年淤泥,粘在身上恶臭无比,洗多少次都洗不干净。 “怎么?本宫的话,你们也当耳边风?”她摇摇头:“看来,这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如今皇上不在了,本宫就连一个奴才也使唤不动了,是不是?” “倒不是这个,奴才们……奴才们不会游泳啊?”一个太监诺诺的说道,另外几个拼命点点头,随声附和:“求太妃怜悯奴才,奴才们确实不会游水。” 沈韵真刚要还口,便听到兰台宫外传来一阵太监的高呼:“皇上驾到。” 几个太监宫女一听,纷纷跪了下来:“奴才奴婢恭请皇上圣安。” 南影霖迈步走进兰台宫,温然冲沈韵真一笑:“宸太妃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韵真也不看他,只道:“这兰台宫原是本宫的寝殿,本宫到这儿来看看很奇怪的吗?” “那倒不是,”南影霖背着手在回廊中缓缓踱步:“太妃是来这里睹物思人的吗?” 她冷笑道:“睹物思人?这些奴才们一贯的焚琴煮鹤,兰台宫已经没了从前的样子,哪里还有什么旧物让本宫怀恋?” 南影霖愣了一下,低头问太监:“怎么回事?你们谁擅自动了太妃的东西?” “你做的好榜样,带头儿不敬兄嫂,这些奴才可不是要照着你的样儿学吗?”她讽刺道。 南影霖凝了眉,循着她的目光往去,看到小池当中那两只瘦弱的鸳鸯,心里也明了了许多。 他扭头对文远道:“你去告诉内府,宸太妃喜欢鸳鸯,叫他们择几对儿毛色艳丽,体态美观的送到圣安宫去给太妃玩。” “不,”她转过头来,指了指池中的那一对儿:“本宫只想要回自己的这一对儿。” 南影霖点一点头,对几个太监道:“听见太妃的话了吗?还不下去捉?”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站起来。 “难道要朕亲自下去捉吗?”他的声调也低沉下来。 几个太监连叫不敢,慌忙挽了袖筒,紧紧腰带跳下水去。小小的水池骤然跳了三个人下去,惊起几尺高的水花,鸳鸯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四处逃窜。 沈韵真见他们几个手忙脚乱,被两只鸳鸯折腾得落汤鸡一般,总算面上和软下来,掩口轻轻一笑。 飞檐坠雨,天色乌蒙,衬得这一笑颇有诗书意境,南影霖看在眼里,心里忽的有些痒痒,那感觉仿佛依稀回到了童年。 他本以为,他可以像他预设的那样,把她当做一个精巧的玩物收入囊中,喜欢就玩一玩,不喜欢就随手丢开。 可就在刚才,他突然发觉,他已然不能像他预期的那样做了。 他爱她,他还是爱她。 他冷了他这么久,却还是做不到铁石心肠。一但同她在一起,他还是会忍不住爱她。 他有些惊讶,他的确没有想到,他对她的情根竟如此深种。 宫女们每日流水似的出现在他眼前,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各式各样的绝代佳人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可他的目光竟没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多做流连。 他每天醒来,都在不停地期待她的面孔,期待她煎药的时候在御书房里的短暂停留。 他喜欢她陪在身边,哪怕她对他讲话并不用心,哪怕她是那样的冷淡无情。 他曾反复告诉自己,他要她,不过是为了羞辱南景霈,仅此而已。可他骗得了别人,却唯独骗不过自己的心。 是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岂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能动摇的?那份情,早已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底,早已融入他的骨髓当中。 他爱她,他是真的爱她,病入膏育,无药可救。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斗上一斗 南影霖摆一摆手,示意宫女太监们退下,他径自走到她身边,装作无所用心的望着风景。 “好久没看到你这样笑了。”他说。 “怎么会?”她敛去笑意,淡淡的望着他:“我可没天天愁眉苦脸的。” 他温然转过身:“是啊,你是每天都笑,可却没有一个笑是清澈的,是发自内心的。” 她微微自矜:“宫里的日子不好过,时时刻刻都背负着枷锁,哪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呢?” 南影霖心里泛起一层苦涩,他柔声唤了她的名字,许久,她听见他说:“沈家的事,是朕对不起你,朕当时只想着自保,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朕如今是真的想要补偿你,若你愿意,朕会好好对你的。” 他凝着她,见她似要辩解,便知道她又要拿那句打赢这场战争,她便跟他的话来堵他的嘴,他亦知道她这样说并非出自真心。他虽还猜不到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可他却是那样清楚的知道,她不是真心的。 他抢先道:“朕了解你,你之前对朕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但朕不想追问原因。” 沈韵真心头一紧,却依然镇静自若的望着他。 “什么话是假的?”她问 南影霖笑而不答,他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但他并不想细究。他的目光落在池中几株枯荷上,想起曾经读到的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韵真,咱们还能从新开始吗?”他问。 她几乎忘了他温柔的声音,今日突然听他这样讲,沈韵真的心头亦浮起一层物是人非的苍凉感触。人们明知道破镜无法重圆,却总是忍不住尝试。 沈韵真凝着他,反问:“从新开始?” “忘了从前的事,重新开始。”他答。 沈韵真冷笑:“怎么突然改打温情牌了?” 他摇一摇头,柔声道:“这不是温情牌,韵真。” 她望向他,又听见他说:“一开始,朕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了你,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朕越发觉得自己根本忘不掉,朕以为自己可以对你虚情假意,可朕根本就做不到。韵真,不管你是否相信,朕是真的真的还深爱着你。” 沈韵真凝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噤噤的风穿透骨髓,周身冷透了。 “或许你现在还没办法忘了他,”他说:“没有关系,朕愿意等。” “我若永远都忘不掉他呢?”她问。 “那你可以想着他,只要不在朕的面前提起。”他说。 沈韵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看他的样子倒像是真心实意,可她心里又满满都是疑惑。 他明明知道她那句话是骗他,为什么不仔细思考她为何要骗他?或者他早已明白她的目的,才故作深情的对她演了这样一场戏。 他应该是个技艺高超的优伶,擅长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 或许这是他将计就计的方法?他是想设下一场感情的骗局,看看这场博弈当中,究竟谁能技高一筹? 他是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他怎么可能容许他的女人心里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尤其另外一个男人还是他的冤家对手,这大概就是他的破绽所在吧?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应对,只好沉默的别过脸去看风景。 南影霖见她不说话,又忧心忡忡的问:“你不愿意?” “愿意什么?”她反问。 南影霖重重呼出一口气,他用力扳过她的肩:“做朕的女人,咱们重新开始。” 沈韵真推开他的手,微微垂下眼睑:“我已经是他的宸妃,你我的缘分早就断了。” “可以的,”他凝眉:“唐高宗不也迎娶了父皇的女人吗?唐明皇不也娶了儿子的女人吗?你不过是他的姬妾,咱们本是同辈,他们都可以,咱们为什么不可以?” 她惊诧,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我看你是疯了,满口的胡言乱语。” “这怎么是胡言乱语?”南影霖抚上她的肩头,郑重的望着她:“只要你点头,朕自有办法堵住言官的嘴。” 她不说话,他便又说:“只要你愿意,这后宫仍是你说了算,朕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朕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只要你喜欢,朕的一切都可以给你。他能为你去死,朕也可以,朕甚至会比他用心百倍,答应朕,忘了过去,好吗?” 她咬咬嘴唇,虽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她已经决定同他斗上一局了。 一个每日念佛祷告的太妃要如何扳倒一个皇帝呢?想为景霈报仇雪恨,她就必须深入局中,只有重回权利的漩涡,她才能有机会。 沈韵真颤颤的呼出一口气,他已试探着抬起她的下颚,她迎上他温柔的目光,乖觉的点一点头。 南影霖忽的欣喜以极:“你答应了?” “是的,答应了。”她说。 他随即便要把她搂住,沈韵真忙将他推开:“可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忘掉他。” 他面上掠过小小的一点失落,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没关系,朕会等你的。” 沈韵真温然望向他:“你刚才说只要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是真的吗?” 他欢快的点点头,问:“你现在想要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池中枯荷上,轻声道:“虞山的安平行宫里种了很多荷花,听说已经是半开,我想去安平行宫住上一阵。” 这并非什么难事,南影霖即刻唤了文远过来,吩咐他去传圣旨。 銮驾出京的排场一应按照典章制度来办,怕人说闲话,对外只称皇帝怜悯先皇兄的两位遗孀和儿女,特意带她们去安平行宫疏散心肠。可是人人都有一张嘴,悠悠之口岂是他随便编个理由就能堵住的? 更何况北寒正在交战,朝中最是政务繁忙的时候。南影霖赶在这个当口跑去安平行宫,差点把长信侯等一干老臣气的背过气。 此刻他也顾不得这些老臣,只因安平行宫里的莲花已然半开,再过几日便会盛放。他怕耽搁太久错过花期,吩咐文远不必准备的太详细,一应用度可以备齐再送到行宫里去。 苏德妃给阳秀公主穿了一件桃红衣裙,发间斜插两朵绢花,并不着什么簪环首饰,一派天然反倒显得娇俏可爱。 这孩子体弱,是个慢吞吞的性子,但苏德妃教导有方,如今已经能背诵半本三字经了。她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自然不懂大人们为何忧愁,她只顾趴在车窗上偷看外面的风景。 苏德妃一手扶着孩子,一面凝眉望着沈韵真。 “我心里还是没底,”她说:“我总觉得他还在打着什么别的算盘,咱们真能斗得过他吗?” 沈韵真的心里也没底,但为了安慰苏德妃,她便笑了笑:“没事的,不管结局如何,咱们姐妹总要跟他斗上一斗。” “豆,豆豆,”阳秀公主转过身来,对苏德妃喃喃道:“斗一斗,母妃。” 斗,是该跟他斗上一斗。 御驾到达驿站的时候,沈韵真扶了青罗的手下车,南影霖早已从前面的御驾上下来,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沈韵真被这目光吓了一跳,忽而想起景霈来。他那样温柔的望着她,就好像小时候,景霈站在一边偷看她一样,眼睛里满满的怜惜和宠爱。 驿站为他们备下的房间并不似宫中那般舒适,这不过是为那些坐了一天车的贵妇人找一个伸伸腿的地方罢了。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她们吃的也只是从宫里带来的新鲜瓜果和点心。 沈韵真同苏德妃住在一处,阳秀公主正坐在床上玩她在花坛里摘的两朵儿樱花。这樱花是从东瀛引来的品种,这个时节,花已有些败了,但阳秀喜欢,南影霖便亲自挑了两朵儿大的摘下来给她。 他殷勤的有些过分,苏德妃见他这样,几冷的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做了一天车,已经没什么胃口,再说也没什么可口的菜肴,她们也只是简单的吃了些点心水果。正坐在桌边饮茶聊天,忽的听见敲门声,知夏走进来,手中提了一个四层的红木食盒。 她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各式点心小菜端出来,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苏德妃有些诧异:“这是哪儿来的?” 知夏将食盒放到一边,才道:“是皇上从自己的御膳里分了一半送过来。” 苏德妃同沈韵真对视一眼,不觉有些惊愕。 沈韵真望向知夏:“来人是怎么说的?” 知夏道:“皇上说,车马劳顿,想必两位太妃食不下咽,便叫御厨到驿站伙房单做了这些。” 苏德妃啧了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未免太殷勤了些,”她抚上沈韵真的手:“怕不怕?” 沈韵真淡然笑一笑:“放心吧姐姐,我自有分寸。” 她抬头对知夏道:“你去把咱们同车带来的新鲜瓜果择几样好的,用井水冰一冰给他送过去,就说是德妃姐姐的回礼。” 苏德妃一怔:“怎么说是我的回礼?” 沈韵真含笑:“欲迎还拒嘛,若是一次让鱼吃饱了鱼饵,这鱼以后还能上钩吗?” 她又拉住知夏的手道:“听说这汉阳驿的晚霞很美,本宫晚一点会去东角楼逛逛,你斟酌着把这信儿透给他,记住,别太刻意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骑马 汉阳驿被修建在一面漫漫平原当中,方圆十几里只有平坦而坚硬土地,并没有什么高墙深院相衬,因而这小小的汉阳驿便成了这一带最高大恢宏的一座建筑。 站在东角楼的飞檐下,极目远眺,目力所及之处,唯有浅青色的一片平原,草色不多,生命力却极为顽强。 暮色下的汉阳驿恍若一片孤城,沐浴在红滟滟的晚霞之中,温暖,柔情。看久了,甚至觉得心都随之融化成一汪儿生温的泉水。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她在微风中独自站了一会儿,忽的听见有人吟词。转身来看,见南影霖已换下了龙袍,穿了一件浅褐色的家常衣裳。他见她回过头来,便微微一笑:“怎么,你也来这里看晚霞吗?”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将自己披着的一件夹斗篷解下与她系上:“这里风大,你怎么不多穿一些?” 沈韵真往后退了两步,道:“我自己来。” 他莞尔,也不争抢,目光望向天际那一片美艳的红妆。 “记得小时候,父皇曾带朕来过这里。”他看了她一眼:“不过那一次刮了一场大风,漫天漫地的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看了他一眼:“是吗?” 南影霖冲她笑一笑:“是啊,那时候你还小的,想必不记得了。” 她记得,她如何不记得? 一场漫天漫地的黄沙从四面八方打开,御驾在这汉阳驿困了三日。她同父亲住在一处,缩在被子里,屋外是黄沙卷集的呼啸声,像几百只几千只狼齐齐嚎叫,她紧紧捂着耳朵,生怕下一秒就会有狼群闯进房间。 待这风刮过两日,她便也习惯了屋外的呼呼风声,父亲要看医书,也不陪她玩,她自己又不能出去。穷极无聊,忽的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父亲颇为惊讶,又不是饭点儿,这样恶劣的天气究竟谁会上门来找他。 门分左右,屋外竟站着一个穿斗篷的少年。父亲一把将他揽在房中,关死了房门。 他灰头土脸的站在房中,像个小土包子。 她瞧着他那脏兮兮的样子,嗤的一声笑出来。 父亲惊慌之极:“靖王殿下?您怎么到微臣这儿来了?跟您的太监嬷嬷们呢?” 那些人,早就被他甩到爪哇国去了。 他含笑对她道:“我想你一个人怪无聊的,来找你玩儿。”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稀里哗啦的到处一堆儿琉璃珠,叶子牌,木雕小人之类的玩意儿。 “想什么呢?”南影霖突然问她。 沈韵真回过神,淡然摇摇头:“没,没什么。” 他怅然望着她,她虽然人在跟前,可心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韵真见他有些落寞,便笑道:“长信侯的车驾怎么没来?” 他摸摸下颚,不经意的说道:“朕让他回去了。” “为什么?”她望着她。 “没,没什么。”他摆摆手,掩饰了自己的尴尬神情。 她陪他在东角楼站了一会儿,直到晚霞渐渐散去。月色迷蒙之际,置啬夫亲自带人来点灯笼,他方才想起时辰,原来已经同她谈了那么久。 “我该回去了。”她转身要走。 “诶,等等。”他追上来,轻轻拉住她的手腕:“韵真,你再陪朕一会儿。” 沈韵真笑了笑:“你都已经把小时候的事情聊了一遍,还要跟我说些什么呢?” 南影霖有些难为情,他这才发觉自己今天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已经口干舌燥。 “就一会儿,再陪朕走一走。”他说。 “你今日不用处理奏折的吗?”她问。 奏折?从銮驾开拔起,宫中每日都要快马送来的一小箱当日的奏折,阁臣们按照轻重缓急酌情处理,剩下一些无法做主的大事,便快马送到銮驾前给皇帝过目。 “不急。”他温然拂去她鬓边沾染的一朵绒絮。 沈韵真一笑:“你若不急,不妨咱们两个去骑马?” 他一愣:“骑马?大夜里的咱们去骑马?” 她笑盈盈的望着他:“怎么?你不敢去?” 去就去,有什么好怕的? 她不叫他惊动旁人,只偷偷去后院马厩里牵了两匹黄骠马出来。 黑夜如幕,两人只提了两盏琉璃绣球灯,沈韵真稳稳扯着缰绳,把灯杆斜斜的插在马鞍上。浅草将将没过马蹄,蹄铁击地,发出叩叩的声响。 夜很静,唯有时而清摇的铜铃。 南影霖一手扯着自己的马,一手还拉住她的缰绳。 “朕记得你从前是不会骑马的。”他望向她:“说说看,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现在也不会。”她轻描淡写的说。 南影霖眉心一蹙:“你不会骑马?” 他有些惊讶,早知道她不会马术,他根本就不会同意陪她出来遛马。 “怎么了?不会骑马就不能学吗?除非你不想教我。”她眨眨眼睛望着南影霖。 他含笑:“可以,当然可以,朕也没说不教你啊。” 他果真耐心的指导起来,什么双腿用力夹住马腹,要踩稳脚蹬,扯住缰绳,身体微微向前倾,之类的。 “我看,这里可比安平行宫要好玩的多了。”她随口说道。 “若你喜欢,咱们明儿还住在这里。”他说。 “好啊,那明天咱们还来这里骑马。” 南影霖陪她玩到半夜,直到文远带着太监侍卫们举着灯笼满世界呼唤皇上,他们才拨马回来。回到管驿中,他困倦的几乎睁不开眼睛。那箱奏折草草翻了翻,仿佛数量不多。他也没心情看了,便叫文远弄了热水与他洗漱更衣,又吩咐把灯烛熄掉。 次日天色微明时,他忽的听见院子里一阵马蹄叩动,清脆的铜铃如流水倾泻。他一时没了睡意,掀起幔帐问文远:“是谁在外面?” 文远道:“是宸太妃带着阳秀公主在院子里骑马。” 他翻身下榻,迅速换上鞋袜往外走,文远忙追出去,将大氅与他送去。 南影霖打开房门,见一楼院中,一骑墨色骏马上跨着一个红衣女子,如瀑的黑发编成一个长长的辫子甩在脑后。樱桃核大小的珍珠串儿编织在发间,若隐若现。 她的怀中还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小姑娘紧张兮兮的,像个瘦弱的小猴子,紧紧抓着身她的腰带。 他呆呆看着她,几乎失了神。 她忽的抬起头,见他正望着自己,便报以明媚的一笑。 “下来啊!”她冲他喊。 一抹笑意渐渐蔓延开来,他点一点头:“等着,马上来。” 他扭头回到房里换衣裳,文远凑上前来:“皇上,昨日的奏折还没看呢。” 南影霖有些烦躁:“放着,朕晚点回来看。” 文远拦不住他,只得派武备带侍卫远远跟着他们两个人。 沈韵真叫过武备,笑盈盈的把阳秀公主往他怀里一塞,拨马跑开,南影霖朗声大笑,对武备道:“你们好生把阳秀带回去交给苏德妃,若是磕了碰了,朕唯你是问。” 武备愣了愣,南影霖已经拨马跑出好远。 他又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今日宫中又送来一箱奏折,较比昨日那些几乎翻了三倍。南影霖皱皱眉,骂道:“长信侯如今越来越没有算计,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也要拿来烦朕吗?” 文远苦着脸:“皇上,明日准还有一箱。今日长信侯派人来催,问出京那日送来的奏折有没有御笔朱批。” 南影霖倚在椅背上,闭目道:“朕乏了,你念给朕听好了。” 文远也是无奈,只得一份一份的替他念,多是些前线请朝廷拨发粮饷的奏折。南影霖有些懊恼,二十万大军困在北寒,连一次正面交锋都没有。没有战果,却要白白的耗费朝廷粮饷。 “拨,拨拨!都给他们!”他愤愤的说道。 “皇上,拨多少为好?”文远怯生生的望着他。 “先拨一百万两给他们。”南影霖闭目道:“至于粮食嘛,就从各州府官仓征调,供应前线使用。” 文远应了一声,又拿起另外一份。这是一份指责新皇帝不顾朝政,耽于享乐的劝谏书。语气措词都有些激烈,文远一边读,一边偷眼观瞧皇帝的表情。 他只觉得南影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道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咬牙切齿的狠辣,文远打了个寒颤,额角冷汗止不住的往下流。 “皇上?”他合了奏折,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 “好啊,一个小小的御史言官,竟然敢如此放肆!”他拍案而起:“大齐还有王法么?岂容一个小御史如此猖狂!” 南影霖凝着眉,在房中转了几圈儿:“他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叫徐汕。”文远答道。 “徐汕?”他思量了半晌:“姓徐的?” 文远点一点头:“皇上,这位徐御史是先帝时期的老臣,又深得南景霈的赏识,所以朝中的一批御史都尊他为首。” 他的火气慢慢升腾,倚老卖老已经够可恶的了,偏偏还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原来是南景霈的心腹,难怪胆敢对他的事情如此放肆的指手画脚。 南影霖抬手一指:“传旨,徐汕出言不逊,辱及君主,毫无人臣之礼,责令抄家流放,九族以内亲眷,一律不准参加科举。”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战败 南影霖骂过了徐汕,又自己拿过几份奏折来看。这几份奏折的内容同徐汕那篇大同小异,都是说他不顾国政,不顾礼法,耽于享乐的。 他越看越生气,去年他在北寒举兵造反的时候,南景霈不也陪着他的姜贤妃到安平行宫住了小半年吗?怎么南景霈可以玩乐,到了他这儿,就通通成了大逆不道了呢? “这份,还有这份,还有这个!”他一份一份的把奏折拍在桌上:“把这三个哈巴狗也给朕撤了!” 文远拿过奏折,看了看落款,又是三位御史。 “皇上,一下就罢免四位御史,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他厉色横了文远一眼:“怎么?你也来对朕说教?” 文远不敢再说,只应了一声,低声道:“微臣这就去拟旨。” 他气的精神了,困倦也就一扫而空。兀自拿过奏折来看,窗棂没关,晚风拂过灯烛,吹得烛火骤然一摇。他有些失神,只觉得满纸都是些崎岖拐弯的奇怪字眼,他有些眼花,不知不觉,眼前浮现出沈韵真的身影来。 她跨在马背上,畅然的笑着。 这一笑,是那样的倾国倾城,又是那样的勾魂摄魄,他一手提着笔,痴痴的凝着灯烛,仿佛那并不是烛火,而是她明艳的笑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的听见文远叫他,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笔尖低落的墨汁已经把奏折染了一大片。这朱砂的颜色,倒是挺像她今日穿的那个红色,他温然勾勾唇角。 “皇上,还是让微臣来念吧?”文远小心翼翼的把那份染了朱砂的奏折拿过来。 南影霖实在聚不齐精神,便搁下笔道:“罢了,朕实在累了,明日銮驾启程,这些就留在车上看吧。” 次日清晨,他登上御驾,却闻见扑面而来的一阵香气。车轿内的一隅挂着一个赤金累丝镂空香囊,里面正袅袅娜娜的燃着一颗香球。 “这是什么?”他拨弄着那只香囊问道。 武备拨马凑到他窗边,低声道:“回皇上,是宸太妃身边的宫女青罗送来的。” 他笑了笑,凑到切近闻了闻,那香气沁人心脾,又催人昏昏欲睡。他困倦又浓,盖着一张薄单小憩一阵。他睡了半日,起来又不想做事,觉得腹中饥饿,小桌上摆着小面果子,他便吃了两块。吃饱又觉得困倦,闭目直睡到了天黑。 宫中每日都有奏折送过来,他实在无心查看,便通通丢给文远去处置。左右文远也是他的近臣,说话做事总能合乎他的心意。 他决定不再过问朝中的事务,安安心心的陪她玩上几个月。 见朝政已一日一日的耽搁下来,文远有些心惊肉跳,他虽与那个御史徐汕政见不同,但在这件事上两个人是出乎意料的达成了一致。 每每文远找机会劝他多留心政务时,南影霖便摆出一脸怒火,劈头盖脸的骂道:“朕从生下来就无一日清闲,好容易熬到了今日,坐稳了皇帝宝座,难道朕连给自己放个假的权力都没有吗?” 一辈子紧绷绷的人骤然松懈下来,实在夸张的让人心惊胆战。可文远又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灰头土脸的闭紧嘴巴。 没了政务的困扰,他便能一门心思的陪她玩乐。沈韵真总能想出些新鲜玩儿法,让他出乎意料,却又跃跃欲试,就这样一路玩到了安平行宫,又玩儿遍了整个虞山。 他甚至可以放下皇帝的架子,背着一只小竹筐陪她道山顶崖壁去采药,一走就是一天,闹得行宫上下谁也找不着皇帝的影子。 可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每次看她用小铲子挖出一个奇奇怪怪的草疙瘩,他总忍不住凑上去看。 她背那些汤头歌,又押韵,又冗长,他虽一个字也听不懂,却总是耐心的听她背完。每次见她举着一只长长的草根兴高采烈的冲他嚷嚷,他心里那股畅快便丝毫无法掩饰。 他们两个人,甚至还会扮成平民百姓,偷偷溜下山,到老百姓的村庄里,找一个小饭馆吃馄饨。东西不好吃,皮厚,馅儿少,味道又淡。可他对着她这张脸,便觉得那碗里的根本不是普通馄饨,而是山珍海味了。 她果真没再提起南景霈,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过。 她极开心时就开怀大笑,不高兴的时候便追着他打。他有时会逃,有时候会转过身,她便一头撞在他身上。 他扶住她的肩膀,对她说:“韵真,你笑起来真美。” 她总要问一声“是么?”随即便是更加甜美爽朗的笑声。 他们在虞山玩了整整一个月,一日回到行宫,忽然看见文远等一干随扈的臣子齐齐跪在院子里请罪。沈韵真识相的退到后面不再出来,南影霖敛去笑意,问道:“出什么事了?” 庭院中鸦雀无声,唯能听见人们沉重的喘息。 “到底出什么事了?”南影霖凝眉又问。 他连连问了几遍,总算从文远的口中得到了一个回答:“北寒失守,二十万大军死伤惨重,生还的士卒也都归降了叛军。徐永昌挥师南下,扬言要攻占京师。” 南影霖的面色忽而变得铁青,他懊恼的搔搔头:“他只有十万苏家军,难道朕派两倍于他的兵力都挡不住他?” 文远抿着嘴,那些从童安洲刚刚征调的士兵没有打过仗,连训练都来不及,匆匆拉到战场上,岂能跟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苏家军相提并论?打成平手都算侥幸,打不过简直就是情理之中。 文远低声道:“皇上,长信侯派人送了奏折,请皇上示下。” 南影霖大踏步的走进他居住的芦翎殿,见桌案上已经摆下了厚厚一叠奏折。他随手翻起一份,是战报,另一份,又是战报,这厚厚一叠,全都是战败的军报! 他的心情骤然跌到谷底,愤愤然将桌案掀翻,桌上的纸笔墨砚随同奏折散落的满地都是。 “废物!都是废物!”他恨恨的从殿内冲出来,指着文远:“没有一个顶用的,都是吃干饭的废物!” 院中跪着的人不过是些随扈的文官,哪里知道战事缓急?只知道打败了仗,皇帝不高兴要找人出气,他们的脑袋随时都会搬家。 下跪的臣子见皇帝大怒,纷纷磕头如捣蒜。一时间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皇上息怒”。 南影霖骂累了,词穷了,便无力的摆摆手。他颓然坐在门槛上,声音低沉的几乎难以耳闻:“你们都退下,让朕静一静。” 他一直颓丧的坐在这里,直到天上繁星渐渐明朗,直到蝉鸣聒噪,直到晓风微微拂过他的脸颊。他终于长长了叹了口气,把头深深地埋在掌心里。 “怎么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他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脊背,扭头一看,沈韵真正端着一碗莲子羹站在他身边。他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她一笑,在他身边坐下来:“我知道,北寒的战事打的不顺利,我都听见了。” 他有些羞赧,仿佛做了一件极对不起她的事情。 她亦知道他是羞愧难当,之前夸下海口,说什么灭掉徐永昌易如反掌。现在仗打成这样,他虽不才,可到底还是知道羞耻荣辱的。 沈韵真温然抚上他的鬓发:“不就是一场仗吗?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人每次都能赢的?若是每次都赢,岂不成了神仙了?” 南影霖的双目轻合,一手压在沈韵真的手背上,他那手心儿里全是冷汗,潮湿微凉。 “是啊,朕不会每次都输给他,你放心。”他说。 沈韵真噗嗤一笑:“好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知道你下一次准能赢。”她将那碗羹塞到他手中:“趁热吃吧,你都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莲子羹清甜爽口,他只闻了一闻,便觉得食欲大增。温度正好,他用勺子舀着,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他吃完一碗羹,扭头对她说:“朕决不能让徐永昌占领北寒,决不能。” 她一怔,随即又听见他说:“朕这就下旨,征调五倍于他的兵力,朕就不信,五十万大军还剿灭不了区区一个徐永昌!” …… “五十万?!”苏德妃瞪大了眼睛,她张皇失措的望向沈韵真:“这事恐怕闹大了,五倍的兵力,舅舅手中只有十万人,他能敌得过吗。”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幽黄的灯影将她面上的轮廓映得阴沉。 “所以,”她压低声音道:“咱们要下点儿工夫,让他调不齐这五十万的兵力。” 苏德妃凝凝眉:“我不懂,你我只是深宫妇人,做个魅惑君心的奸妃已经是你我的极限,这朝政上的事情,恐怕咱们无论如何也插不上手。” 沈韵真微微一笑,她们插不上手,可有人却能插得上手。 “姐姐,令尊大人如今做了当朝太师,位极人臣,想必能在长信侯的面前说上话。只要姐姐给苏太师去一封书信,晓之以理,这件事便有七八分的把握。” 苏德妃目光微微一凛,转瞬又叹了一声:“书信倒是可以写,可就怕父亲不听我的话。” 沈韵真咬一咬嘴唇:“这样,这封信让我来写。”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连为一体 在信寄出去的第七天,沈韵真照常与苏德妃带着阳秀和承元在院子里玩儿。南影霖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朝政荒废了那么久,他实在不能不去处理。 岭南送了新鲜荔枝进宫,这是今年夏日的最后一拨儿进贡的鲜荔枝了。若是再想吃,也只能等明年,或者是吃腌渍过的荔枝干。宫里起了冰块儿,沿路不停歇的快马送到虞山。 行宫的总管太监正站在院外指挥着小太监们搬运荔枝,苏德妃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扯扯沈韵真的衣袖,低声对她道:“我爹来了。” 沈韵真愣了一下,顺她的目光望去。是一位年逾半百的老人,身上穿了一身布衣,像是果商的打扮,头上盖着一个宽大的旧草帽。 苏德妃笑了一下,快步走过去:“哟,这不是老周吗?西街有名的水果贩子,你怎么跟着进宫来了?” 总管太监微微一欠身,道:“这小民说认识德太妃,奴才先前还不相信,原来娘娘真的认识他?” 苏德妃笑一笑:“可不是吗?本宫还在娘家的时候,只从他们家订瓜果,这些年再也吃不惯别家了。”她说着拉过苏太师,道:“你来了正好,随本宫去列个单子,往后我与宸太妃的一应货源都从你这儿来。” 她携了苏太师往殿内走,沈韵真随后抱了孩子跟进去。 沈韵真反掩了殿门,苏太师便掸掸衣袖伏身一拜:“老臣参见宸太妃。” 沈韵真忙将他扶起来:“原应是本宫去拜会太师的,不成想太师竟先来了。” 苏德妃扶了他坐下,又与他端上一盏温茶。 苏太师接了茶,低沉声音问道:“老臣一接到娘娘密信,便会同长信侯商榷,诚如娘娘所言,长信侯对皇上此举也颇为不满。” 沈韵真同苏德妃对视一眼,又听见苏太师叹了口气:“可这事儿老臣也不能涉及太深,毕竟那徐永昌是老臣的妻弟,他率众谋反,老臣一家也是要受牵累的。”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这么说,苏太师是不打算再过问此事了?” 苏太师目光一烁,面上却是淡淡的:“倒也不是这样,攻打叛军到底也是朝廷政务,老臣若是不过问,便是玩忽职守了。” 苏德妃凝眉:“爹,您一会儿说不涉及,一会儿又说要参与,您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嘛!” 沈韵真温然拦住苏德妃,又对苏太师道:“这不打紧,太师身在朝堂,自有许多不得已。此事到底如何处置,太师自己定夺便好。” 她说着,从刘二月手中抱了承元过来,这孩子虽是早产,可刘二月和乳娘阿若一直悉心照料着,因而长得白白胖胖,很讨人喜欢。苏德妃常说这孩子是挑着长,把爹娘相貌上的优势都挑去了,实在漂亮的出奇。 沈韵真一面逗弄着孩子,一面柔声道:“元儿,叫阿公。” 小承元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谙世事的盯着苏太师,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太师有些不好意思:“娘娘,这使不得。” 沈韵真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使不得,您是德妃姐姐的父亲,那就是承元的长辈。况且,您又是三朝老臣,曾经对景霈忠心耿耿的。自然当得起元儿叫您一声阿公。” 苏太师心里有些异动,自知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他忽的明白为什么后宫佳丽无数,南景霈却独宠宸妃一人。果然是个聪明人,她突然给他带了个高帽子,反倒让他坐立不安了。 “听说太师的学问很好,等皇上闲下来,本宫就向皇上请旨,给太师加一个太傅的头衔。”她说着,又低头问承元:“元儿,让阿公做你师傅好不好呢?” 苏太师猛地站起来,失声道:“娘娘?” 沈韵真看了他一眼,笑道:“想必太师也听说过,皇上亲口应允,他坐这个大位只是暂时的,百年之后他会把江山还给承元。等将来承元继位,还要仰仗太师帮扶朝纲啊!” 苏德妃从沈韵真手中接过承元,又对苏太师道:“爹,不管现在谁坐龙椅,承元都是景霈唯一的嫡出血脉,景霈的皇位是先帝遗诏明文写下的,所谓名正言顺,承元才是大齐皇室中唯一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您可千万要看准了人再站队啊。” 苏太师心下一垂,看来,她们是决意要把这小皇子的命途同他绑在一起了。他缓缓跪了下来,道:“老臣谢两位太妃厚爱。” 沈韵真微微一笑:“太师既然答应了,就应该知道,太傅与皇子的荣辱本是一体,皇子受辱则太傅受辱,皇子荣耀则太傅荣耀,反之亦然。” 苏太师一双眸子不住震颤,可知他内心的惶惑异常。 沈韵真将茶盏推到他的面前,温然望着他:“太傅喝茶。” 苏太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又见她说道:“太傅的一举一动也会波及到皇子的前途,如今太傅的妻弟在北寒造反,这虽与太傅没什么关系,可在外人看来,这与太傅本人造反也没什么两样。” 苏太师试探道:“宸妃娘娘的意思是?” 他亦知道沈韵真不会白白给他加上一个太傅的头衔,她把自己的亲儿子和他绑在一起,就等于他一辈子也甩不掉南景霈的影子,就像他永远甩不掉徐永昌是他妻弟的事实一样。 “与其抽刀断水徒劳无功,还不如顺从潮流,反倒让人无话可说。”沈韵真勾起唇角,含笑望着他:“人不能永远中立,否则就两边都不讨好了。” 苏太师侧目看了她一眼:“太妃的意思,老臣无论如何都要选一边来站了。那敢问太妃,老臣应该选择谁呢?” “爹,什么站队不站队的,难道你不站队,南影霖就会放过咱们家了吗?他现在是怕舅舅,所以才拉拢您瓦解舅舅的军心,若是他真的调集军队,打垮了舅舅,咱们家就该成了他下一个目标了!” “好吧。”苏太师缓缓的站起身,冲沈韵真供一拱手:“太妃的意思,老臣明白了。” 自苏太师离开安平行宫,南影霖在芦翎阁里发火的次数便越来越多,起先是叱问随扈的文臣,为何到现在还不见征兵五十万的报告,后来又向宫里送折子的太监咒骂长信侯。有时他连折子也不看了,因为他不必打开奏折都猜得到里面会写些什么。 朝臣们这一次竟不约而同的反对他征兵。 北寒是个蛮荒之地,有它和没它说白了只是个国家颜面上的问题。徐永昌虽然嘴上嚷的凶,说什么立誓一举攻下京城,可嚷嚷了三个月,不也只是在北寒周边打转转吗? 朝臣们见他没有南下的迹象,便越发不支持南影霖征兵攻打。他在共童安洲征调的二十万壮丁现在是一去无回,若是再征调五十万,只怕民间会产生越来越多的起义军。 朝廷实在不堪腹背受敌,所以,息事宁人也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南影霖愤然将一叠奏折掀翻在地。 “朕到底还是不是大齐的皇帝?你们口口声声说支持朕,难道就是这样支持的吗?阳奉阴违!明知故犯!” 文远等一干文臣跪在地上,任由他对自己发火。 南影霖越骂越生气,仿佛这些文臣除了高喊“皇上息怒”以外就不会说任何一句有价值的话,好像他们生存的意义就是俯首祈怜。 “皇上,朝臣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北寒毕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又凄冷苦寒,皇上就算把这地方让给徐永昌又能怎么样呢?” 南影霖的火气已燃到极点,听到文远这句话,只觉得五雷轰顶,他一把揪住文远的衣襟:“长信侯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替他们说话?” 文远一惊,慌忙摆手:“微臣对皇上忠心耿耿,怎么会收长信侯的钱?” “忠心耿耿,朕现在最恨的就是忠心耿耿四个字。”他一把将文远搡开:“你看看朝廷上那些臣子,表面上一派忠诚,张口闭口都是忠心耿耿,可朕一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便推三阻四,连国家的利益也不放在眼里。难道南景霈在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 文远听到南景霈的名字,便不敢再说,皇帝对他这个好皇兄几乎恨到了骨子里,但凡谁敢替他说上一句半句的话,都会被皇帝打成反叛。 文远摆摆手,示意随扈的文臣们赶紧退下。 南影霖见状,一时也没了脾气,只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文远微微颔首:“皇上,微臣知道皇上嫉恨南景霈,可也不能这样宣之于众啊,若是把这话传出去,岂不要惹人闲话?” 南影霖扁扁嘴,不再说下去,只道:“北寒的事情怎么办呢?总不能真的把北寒割让给徐永昌吧?” 正说着,突然有一个小太监上前禀报:“皇上,岭南州的罗汝将军送了一封八百里加急书函给陛下。” 罗将军?南影霖愣了一下,想起几个月前他派人大张旗鼓送来的几大筐新鲜荔枝。 “打开来看看,看他说什么。”南影霖说着,接过文远手中的小刀,啵的一声撬开蜡封。 第一百九十章 文远之死 南影霖陪她玩了几日,直到鹤园都看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陪她去玩,总把朝政搁在一边不去思考,听起来总像是一个玩物丧志的经典案例,可他又无法克制自己重蹈覆辙。 有时他坐在一边,看她大胆的去抚摸白鹤的羽毛,灿烂的笑靥使他神魂骀荡,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她这明媚的一笑给融化了。在她的世界里,没有痛苦,没有哀愁,仿佛一切的一切只是美好。 他太喜欢这个虚幻的世界,因而不愿走出。 但他又不得不从中走出来,因为在那之后,他便收到一封从京城快马加急送来的军报:徐永昌已经准备挥师南下,听说新近得了一员年轻骠锐的英雄战将,叫什么裘銮。 南影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从战报上得知徐永昌极其宠信这名战将,此人骤然出现,并一跃成为徐永昌最得力的助手。此次南下讨伐,徐部打出了正本清源,一归正统的旗号,并鼓舞天下百姓群起响应。这位裘銮将军,便是此次征讨大军的副将。 裘銮,裘銮,裘銮! 南影霖反复吟哦着这个名字,怎么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呢?他搜尽枯肠,又托沈韵真向苏德妃打听,可打听到的结果是,无论是苏家还是徐家,根本就没有听过这个人。 这个名字不好,裘銮,就是求銮,摆明是冲他的皇位而来。 不过,幸好他已经派罗汝率军北上,同徐永昌决战,罗汝的旗号也浩浩汤汤:保皇灭叛。 不知这两虎相斗,究竟是谁输谁赢,他心里也没有底。 沈韵真这些日子也不再来找他玩乐,就连每日该吃的药,也只是派遣青罗给他送来。 他有好几次走到沈韵真居住的长林馆,隔着墙听见里面女人和孩子的笑声,他便又止住脚步,仿佛那里面是个世外桃源。他又不敢进去,生怕自己一身愁云惨淡,搅乱了她们的玩性。 又过了半个月有余,他正闭目倚在芦翎阁的罗汉床上午睡,一只紫金博山炉静静搁在身边,内里放着沈韵真改良过的安神熏香,那里面加了几味草药,味道有些泛苦,但格外催眠。 待他醒来之际,又见身边凭几上静静放着一件未拆封的军报,殿门未关,可以看到外面烈日炎炎,随扈的文官又黑压压的跪倒一片。 南影霖被这景象吓了一跳,倏忽警觉,他抓过那军报来看。里面却写着短暂的几句话:罗汝军队开赴前线,即刻与徐永昌部汇合,现罗汝已经率部投降叛军。叛军仍尊徐裘二人为首,挥师南下,直奔京都。 他慌得望向门外跪着的臣子,只觉得有一口怨气郁结在心口。他幽怨的望着那些臣子,仿佛他们只是一群低着头的石像。 “长信侯呢?苏太师呢?叫他们两人赶快到行宫来!”他愤怒的喊。 文远的伤已经好了不少,虽还不应该走路,可事情紧急,他也只得强撑病体而来。 “皇上,微臣有一言……” “你是来看朕笑话的吧?”南影霖不等他说话就突然打断。 文远心口咯噔一声,惶惑的抬起头,南影霖正用一种虎狼似的神情盯着他。那眼神看的文远周身发冷,他有些后悔自己强撑过来,他就应该躺在床上。 是他太着急,思虑不周,皇帝是因为不听他的劝告擅自调动罗汝应敌,如今罗汝反叛,皇帝正是羞愧难当的时候,他这会儿无论提出什么救国救民的治世名言,也只会让皇帝恼羞成怒。 “微臣不敢!” 文远大呼着,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青砖地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块红红的伤口。 “微臣虽缠绵病榻,可心思无一时不在想着皇上。”他说:“如今罗汝已反,朝廷应该火速调兵开赴前线,或可以把他们挡在京师之外。” “征兵?”南影霖冷笑起来:“你们不是一向反对朕征兵的吗?” 文远一怔,他先前反对征兵,是因为战事还没有扩大到非打不可的地步。现在徐永昌和罗汝的军队已经合为一股,势力庞大,若是再不抵抗,恐怕会沦落到兵临城下的地步。 “当初,长信侯他们都反战,只有你一个人支持朕,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呢?”南影霖厉色凝着他。 文远心里惶惶的,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或许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过度相信他的主子,他以为他的主子会有什么必胜的把握。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南影霖打这一仗,根本就是感情用事。 已经发生的事情,文远无力改变,他只想力图止损,所以才明里暗里的劝谏,可皇帝不肯听呢?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南影霖的眼里他都是错。 “当初主战的是你,现在主和的又是你,你是把朕当做猴儿耍了吗?”南影霖一手扶在炕桌上,一手扶着自己的大腿,他重重在腿上拍了两下:“朕早知道,朝有奸臣,国无宁日,朕瞎了眼,竟然把你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留在身边,容你对朕的国政指手画脚!朕真是大错特错!” 文远一头磕在地上,失声叫道:“微臣该死,微臣不敢!” 南影霖冷笑一声:“你原本只是个小太监,朕一直信任你,一路把你提拔成近侍,还容你在身边商量对策。现在看来,是朕错看了你的才华,误信了庸碌之辈。” 文远跪的久了,觉得头有些发晕,大腿后面一阵阵刺骨的疼痛,他感到有些潮湿,想必是伤口已经崩裂出血濡湿了裤管。 “皇上……” 南影霖长长叹了一声,一手撑着头,一手无力的摆动两下:“给朕拖出去。” “皇上!”文远惊厥的望向他:“皇上,微臣冤枉,皇上饶命!” 南影霖愤愤然望了他一眼,文远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忽的闭紧嘴巴。 他已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在这场博弈中,皇帝已然败了,输的惨不忍睹,可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满朝文武新推出来的统治者。这样一个角色,怎么可以有错? 一定会有一个始作俑者,但绝不可以是皇帝,如果不是皇帝,那就是他!否则还会有谁来背黑锅呢? 文远的双腿瘫软下去,任由两个太监拖拽着。 “冤枉,冤枉……”他喃喃自语。 必须有一个人来顶罪,是他,必须是他,只能是他! 文远周身无力,两个太监拖得费劲儿。已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忽的被人挡住去路,便停下来。 “这是怎么了?”一个轻柔的女声问道。 文远听得出是沈韵真的声音,倏忽睁开眼。沈韵真站在他头部那边,他看她是反向的。 “皇上说文大人是奸臣,要拖出去处置呢。”一个太监小声说。 沈韵真温然望着他:“文大人跟了皇上这么多年,怎么会是奸臣呢?” 文远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你是奸臣吗?”她问。 文远听得出她话语里尽是讥诮的语气,他便冷笑一声:“从前不是,但自从遇到宸太妃,我文远便是奸臣了。” 沈韵真微微一笑:“算你明白。” 文远悲慨的叹了一声,又问:“宸太妃,你为何如此恨我,一定要在皇上面前挑拨离间?难道是因为你逃出宫那次我绑架了你?” “挑拨离间?”沈韵真掩口失笑:“我并没有挑拨离间呐?我只是把你做的那些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皇上罢了。” 文远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又听见她说:“至于你说我恨你,”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确实恨你,不过,并不是因为什么绑架。” 沈韵真敛去笑意,垂目道:“那次在树林里,有人用毒箭射中了景霈。我想,那应该是你事先备下的埋伏吧?以你对我的了解,你应该猜得到我会逃走,也能猜到景霈会来救我。所以,是你故意要人埋伏在那里,准备用毒箭结果景霈的性命。我说的对吗?” 文远畅然笑了,有些决绝,更有些感喟。 “宸太妃,我想你应该是我文远这辈子最大的对手。” “可惜,你没有再翻盘的机会了。”沈韵真淡然望着他:“死在他的手里滋味如何?你一辈子都效忠与他,最后却被他当做替罪羊推出来,这滋味,一定比吃颗苍蝇还难过吧?” “我不会死在他的手里。”文远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的命,只留给我自己。” 他说着,眸子里忽的射出一种狠厉的色彩。只听见噗嗤一声,他口中骤然涌出汩汩浓血,一条沾血的肉团从口中滑落。 她低头去看,原来他竟咬舌自尽了。 文远凝着她,一直凝着她,直到他的头缓缓低垂下去。 沈韵真的目光转向那两个太监:“本宫已经记住你们两个人了,若是今天的对话传出去,本宫会要你们的命。” 两个太监都惊叫一声,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他们自幼就成了太监,深知明哲保身,不说不听的道理。纷纷点头应允,又一如既往的拖着文远,朝宫外去了。 漫长的巷道里,金灿灿的阳光正恣意挥洒,沈韵真低下头,望见那条青砖地上,有一条殷红的线,正断断续续的绵延到远方。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手里的牌 文远死后的一个清晨,天气阴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的薄薄的迷雾,空气微苦,她也不曾出门,只留在房中逗弄孩子。 乳娘刚刚给承元喂了奶,沈韵真怕他积食,便抱着他在房中走走。 将近正午时,天气越发阴沉,一场冷雨丝丝点点的打在窗棂上,淅淅沥沥,好像深宫孤寂的幽灵在哀哀倾诉。 刘二月打了个冷颤,穿过回廊到自己房中添一件衣裳。 她去了一会儿,忽然惊惶的跑回来。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二月定定神:“他来了,喝得酩酊大醉。” “在哪里?”她问。 刘二月没有说下去,只叫阿若过来抱孩子,自己则引着沈韵真到她房中去看。 南影霖正倾在刘二月的床榻上,拥着一床锦被,喃喃梦呓,他喝了不少的酒,一进去就闻到酒气熏天,地面上还有一处呕吐的污秽物。 沈韵真皱皱眉,吩咐刘二月把那脏东西弄出去。 她轻轻拍了拍南影霖,他却睡得很沉,纹丝不动的。沈韵真便使劲儿把他翻了个身,南影霖摊开身体躺在榻上,脸上绯红的像一个熟透的桃子。 见他这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沈韵真忽的冷笑。 她早就告诉过他,他根本没有半点儿做皇帝的天资,可他不信,一定要抢了皇位来。为此,他不惜害死了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那个一直包容他的亲哥哥。 现在他尝到了做皇帝的苦,已然骑虎难下。 真是活该,沈韵真心里虽恨,可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 她换做一副笑靥,柔声叫他:“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南影霖被他连连拍醒,困倦的揉搓着面皮,口中嘟囔:“朕怎么到你房里来了?” 她一笑:“这不是我的卧房,这是刘二月的卧房。” “哦,”他揉揉眉心,沉沉道:“头好疼。” 沈韵真蔼然坐了下来,仿佛是一个知心的情人:“是不是朝政太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他也笑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默然半晌,又问:“他做皇帝的时候,也像朕这样吗?” 沈韵真心中冷笑,景霈做皇帝的时候,面临的一切要比他今日面对的要纷繁复杂的多,可景霈从来都是进退合宜,条理清晰,从来没有走错过半步。无论在任何时候,景霈都没有借酒浇愁,他更不会推卸自己做皇帝的责任。这就是不同,天壤之别。 沈韵真点一点头:“是啊,他经常也熬到深夜。” “倒不是熬夜不熬夜的问题,”他温然在她手上摩挲着:“朕是痛恨,痛恨那些朝臣们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在朝廷里做官的人,又有几个能率直的把真心话表露出来呢?就比如那几个以徐汕为首的,直言不讳的御史,不就因为说了几句实话,就被南影霖裁撤抄家吗? 前车之鉴在那里,大家必然要明哲保身,谁会那么傻,挺着胸脯往刀口上撞呢? “是啊,小时候常听我爹说,朝中那些臣子最是阴阳怪气,他们说话做事都不可信,总要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才肯行动,若是损了自家半分利益,他们就推三阻四,最可气的,他们还要摆出一套长篇大论,好像不听他们的话,就会亡国灭种似的。” 南影霖一咕噜坐起来,他面上带了些欣喜的神色:“你也这样看?” 沈韵真点一点头:“所以我爹从不跟那些大臣们来往,你想,太医院首本来可以有无数的机会结交大臣,托关系办事。可我爹从来不肯走他们的关系,我爹说那些臣子都是精细鬼,算计别人一套又一套,根本不值得交心。” “你爹是个透彻人。”南影霖在自己头上抚了几把,他睡了一会儿,总算有些清醒。 “他们只会算计自己的利益,口中又总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就好像不听他们的,朕就是个昏君一样。”他愤慨的哼了一声:“苏太师也就罢了,他到底是个外姓人,不铺贴不交心也不奇怪,可长信侯,他是朕的亲外公,可有时候说话做事真让朕生气,就好像他是个外人似的,一笔一笔给朕划得那叫一个清。” “他是两个人的外公嘛。”沈韵真轻轻的说。 他忽的凝上她的眸子,沈韵真往后缩了一缩:“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说错话了吗?” “不,朕是觉得,你这个人真聪明,总能一语中的。”他的目光渐渐凌厉起来:“是啊,他是两个人的外公,他的一颗心要分给两个人呢。” 沈韵真浅浅一笑:“可是你也不用担心,景霈已经不在人世,就算长信侯还记挂着他,也不过是清明节多加几份儿贡品罢了,他并不会影响到你在长信侯心中的地位。” “不。”南影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声调里满是决绝,他忽然转过身:“他的心里恐怕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沈韵真望着他,柔声道:“我不明白,一个人心里有他自己难道是什么错事吗?” “当然是错,而且大错特错!”他傲然望着她:“你一个女儿家自然不懂这些,女人心里有自己,不过是想尽可能多的从男人那里搜罗宠爱,搜罗簪环首饰,可这只是贪心。可男人的心里若是有了自己,他就等于有了野心。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很可怕,一个有野心的侯爵更加可怕。” 沈韵真畅然笑了起来:“你怕是多心了,长信侯已经那么大的年纪,他能有什么野心。” “你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呢!”他说。 沈韵真哦了一声,又道:“长信侯的儿子同咱们年纪相仿,不过自幼温温吞吞的性情,想必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就是温温吞吞才可怕呢。”南影霖笃定了心思:“他若是真的温温吞吞倒还好,就怕他是装的,那就不一样了。”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这么说,皇上不仅防备长信侯,而且防备这位少侯爷?” 她兀自坐下来:“皇上若是怕他,不妨把他叫道身边来,让他给皇上做个内臣。名为加封,实为监视,这样既不得罪人,又可以全了皇上的心思。” 南影霖欢愉的望向她,用手点一点:“你果然聪明,就这样办好了,虽然防备,可也不能得罪了长信侯不是?” 不得罪?沈韵真淡然笑了一笑,不得罪才怪哩! 好端端的,突然把人家儿子带到宫里监视起来,长信侯岂会不多心? 长此以往,长信侯只会对南影霖越来越失望。 “好啊,不妨再叫少侯爷把他的小儿子也带进宫来吧,跟阳秀承元他们做个伴儿,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玩。你放心,本宫会好好照顾他的。”她说。 “小儿子?”南影霖望着她:“有必要做的这么绝吗?” 他以为她是想连长信侯的孙子也一并监视起来,沈韵真畅然笑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听说那孩子可爱,又十分聪慧,想让他给承元做个伴儿,将来承元大了,两个孩子可以一起读书。” “伴读?”他问。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我难得求你,你就不能给那孩子加个爵位?长信侯的孙儿,也算是世家贵公子,只做伴读岂不亏待了?” “那依你之见呢?”南影霖有些慵懒的坐下来:“你随意开口,总之是加恩,朕不还口就是了。” 她思量片刻,道:“那孩子还小,过分加恩会折损福气,公侯伯子男,我看就先封他一个子爵好了。” “依你,都依你。”他闭上眼睛坐在窗口养神。 窗口又是一阵寒风扑进来,他酒气有些上头:“韵真,你只晓得替别人讨赏,可你什么时候想到你自己?” 沈韵真愣了一下:“什么?” “你什么时候准备替你自己讨个位分?”他问。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你不是说可以一直等我的吗?” 他一滞,隐约想起自己在兰台宫说的那些话:“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她又别过脸去:“古人说期年孝满,他如今去世才不过半年,我若在这个时候跟你,岂非不守妇道?” 南影霖慢慢垂下头去,他有些沮丧,起身一步三摇的走了出去。 刘二月目送他离开长林馆,方才走进房中。 沈韵真还坐在榻上,见她神色有些痴,刘二月便扶了她一下:“主子,您还好吗?” 沈韵真回过神来,冲她摇一摇头:“没事,我只是在想景霈。” 刘二月怜惜的抚了她的鬓发:“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伤心了。” “干娘,你放心好了,我没事。”她笑了笑:“你替我收拾一间干净的配殿,再挑几个负责老成的嬷嬷宫女过来。” 刘二月挑一挑眉:“有什么用吗?” 她轻盈的站起来,掸平衣裳的褶皱:“长信侯的小孙儿马上就要住到咱们长林馆来,咱们作为东道主,还不该好好招待吗?” 苏太师已经决定站在她这一边,现在朝廷里能说得上话的,就只剩下一个长信侯了。徐永昌和罗汝已经起兵南下,大齐的江山马上又要革故鼎新。她手中的牌越多,承元继位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定要照顾好这位小公子。”她说。 第一百九十二章 裘銮 “然后,他急速坠落下去,耳朵里灌满了呼啸的风声,悬崖峭壁似拔地而起,他看见青天白云正以飞一般的速度逃离他的视线,最后,他重重的跌进一条湍急的大河,那感觉就像一块巨大的青石板骤然砸像你,他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知觉。” “后来呢?” “他醒来时,已经是五天以后。” “有人救了他吗?” “是的,救他的人,正是女孩的父亲。” “这么说,之前他救回来的那个不是女孩的父亲,而是一个假冒的骗子?” “是这样。” 他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讲述,抬头望望星空,璀璨浩瀚的星河静谧如水,月光皎洁如玉,正如小时候常常背诵的那首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故事完了吗?”身边的红衣少女静静的望着他。 “完了,也还没完,因为新的故事即将开始。”他低声说。 他们静静坐在一架木板车上,车面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干草,用麻绳精细的卷成一捆一捆,秩序井然的码在车板上。 女孩的年龄很小,脸上一派天真与烂漫。她静静望着他,好像他是一个来自遥远神山仙府的奇幻人物。 “喂,裘銮,你为什么总戴这个玄色面具?”她突然问。 男子慢慢的转过脸,有些惊诧的望向她,她眼中的求知欲很强,好像极欲窥伺他面具后面的这张脸。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把脸转过去:“我的模样很丑,所以要带着面具。” “不可能。”女孩突然把脸凑到切近:“你不可能很丑,我不相信。” 显然她对裘銮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因为她注意到裘銮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那双眼睛很美,美到无法形容。裘銮亦有着瘦削的下颚,朱红的嘴唇,白皙的皮肤。轮廓,棱角,那线条极其协调。只露出半张脸,便已如此勾魂摄魄,若是露出整张脸来,恐怕要让人心胆俱碎。 “我的脸受过伤,有一条很长很丑的疤痕。”他说。 “让我看看。”她实在太好奇,所以直接伸手去抢他的面具,裘銮一闪躲过,她的手扑了个空,连面具的边缘都不曾摸到。 女孩有些失落,不满的坐在一旁,缩着手不理他。 他见她生气了,面上却还是淡淡的,一面跳下车子,准备离开。 她见他不加呵哄,反而要走,心里越发生气了。 “喂,裘銮!”她追出去,伸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抿着嘴不说话,眸子里透着那股让她心醉神驰的忧郁疏离。 她见他不说话,心里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望着他:“你生气了?” “没有。”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可能,你一定生气了,不然为什么不理人?”她似一条绊脚的绳子,直欲横在他面前。 “二小姐,你拦着我做什么?” 她有些羞赧,她一个女孩子,要如何放下面子来给别人赔礼道歉呢?可看他冷漠的样子,他仿佛是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面具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她低着头,声音囔囔的几乎听不清楚。 “什么?”他愣了一下。 “我……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对你感到好奇。”她小声说。 他凝着她,目光是那样冷淡,或许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好奇,从他来到徐永昌的军营那天起,从他破格被封为副将起,从他第一次带着面具出现在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军面前起,他就被无数好奇的目光多次打量。 男人们的好奇并不持久,经过几天的熟悉也就会过去,可眼前这个女孩子,却让他有些慌乱。 她是徐永昌的小女儿,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懵懵懂懂的少女确实很容易对人产生好奇心,可她的身份!他们身份不同,她又怎么能对他产生好奇? 裘銮不说话,只是微微扬了一下头。 她又望着他,轻轻扯了扯她腰间的一柄佩剑:“你别生气好不好?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不经允许去摘你的面具。” 他终于妥协似的点一点头:“好,”他说:“可是我并没有生气。” 她又痴痴的看着他,半晌,她又问道:“那女孩子知道她的情郎没有死吗?” 裘銮愣了一下,她笑了,说:“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 他摇一摇头。 “不知道?”她面上忽然浮现一层失落的色彩:“情郎为什么不写信告诉她呢?既然还活着,既然心里还有她。” “他不能。”他斩钉截铁的说道。 她迟疑许久,试探着问道:“你说的,是你自己的故事吗?” 他看了她一眼,不做理会,转身走开,只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处拼命的喊:“喂喂,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怎么这样?话只说一半?” 裘銮回到帐中,见徐永昌正等在那里,他反手将营帐的帘幕放下,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徐永昌见他坐下,便双手抱拳,极为恭敬的向他施了一礼。 他看了徐永昌一眼,道:“不是说好了吗?我现在只是裘銮,是你的副将。” 徐永昌笑了一笑:“是啊,可末将一时还不大习惯。” 他终于将手伸到发间,把他那个玄色镶嵌着累丝金边的面具摘了下来。 “大小姐的尸体还没有找到吗?”他低声问。 徐永昌抿抿嘴,坐到他的对面,有些叹惋的点一点头。 “她是个好姑娘。”他望着徐永昌:“你是个忠臣。” 徐永昌欣然笑了,他静静望着徐永昌,却意外从这个铁血将军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羞赧。徐永昌微微颔首,温声吟哦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你的忠心,朕不会忘记。”他伸手在徐永昌的手背上拍了一下:“再多派些细作去找,一定能找到玉音的葬身之所。” 他们正说着,又听见帐外传来小姑娘的说话声:“为什么不能进去?我是徐家的二小姐,我爹是将军,你们竟敢拦着我?” 他同徐永昌对视一眼,又把面具戴回到脸上,于是,他便又是裘銮了。 “让她进来!”他冲门口的卫兵喊。 一抹俏丽的红色轻快的走进营帐,在目光和徐永昌相交汇的那一刻,她明亮的目光刹那间黯淡下去,脚步亦变得缓慢而沉重。 “爹,”她低低垂下头去:“您怎么在这儿?” 徐永昌面色凝重,呵斥道:“你这不争气的丫头,你大半夜不在自己营中休息,跑到裘将军这儿来做什么?” 裘銮不做声,只是默默的喝着一杯茶。 小姑娘扁扁嘴:“爹,我没想干嘛。” “放肆!”徐永昌拍案而起,他在帐中急急转了几圈:“玉静,你这个野丫头,是我把你惯坏了,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爹,你又来了!”她忽的有些赧然,好像徐永昌不经意戳中了她心口的痛处。 “什么又来了?”徐永昌瞪着她:“应该是你没规矩的老毛病又犯了!” “爹!”她哀哀的唤了一声:“你别再说了!” 她急于让父亲停止野丫头没规矩的话题,焦急之下,也顾不得对方是她的父亲。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他是父亲,他是高高在上的徐大将军,他怎么会听她的话去闭嘴? 果然,她这句话成了点燃炮筒的一颗火星,徐永昌的眉毛倏忽立起来:“玉静!你在说什么?谁教你这样对父亲说话?这是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言行吗?你这个野丫头!” “是!”她忽的脸色胀红,心中的委屈似一刹那达到顶点,她哭着对他喊:“我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我是野丫头!我知道你每天都要说上几百次,可你一定要在裘将军面前让我丢脸吗?” 她捂着脸,大步跑了出去,徐永昌愣在那里,看看裘銮,又看看门口。 “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罢了,你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裘銮望向徐永昌。 徐永昌怔怔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呵斥她,今日亦是情不自禁,那些话已经说的非常顺口,几乎是脱口而出。 “怎么不去追?要是跑远了怎么办?”裘銮站起身,携了徐永昌:“走,咱们分开去找。” 裘銮在军营里晃了几圈,问过营门守卫的士兵,确定她没有赌气跑出去,心里总算安稳些。 营地很大,又驻扎着徐永昌和罗汝各自带领的十万精兵。要从那么多个军帐里去找一个小姑娘,的确不是容易的事,可只要抬头看看不远处的莽莽荒山,便会觉得还是营地里面找人方便些。 他直走到了月色微暗,天际泛了鱼肚白,才从马厩附近的一辆干草车下找到了她。 “二小姐,你怎么躲在这儿?”他冲她招招手,想把她从车下拉出来。 她身体小小的,缩成一个红色的团,像一只受惊的小狐狸。她很听他的话,慢慢从车下爬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泪珠。裘銮从袖中取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来,倔强的擦了擦脸。 “你怎么了?徐将军不过说你两句,你怎么突然跑开了?”他说着,温然笑了笑:“走吧,徐将军找了你很久,你再不回去,他就急坏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去拉她,可她却躲开了。 “怎么了?”他诧异的望着她。 第一百九十三章 玉静 小姑娘还在不住的抽噎,脸上满是女孩子的骄矜:“我不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他才不会找我呢,我是野丫头,是他最讨厌的野丫头,他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说我是他的女儿,不高兴就只会说我是野丫头。” “你不喜欢他这样说,你直接告诉他就是了,何必赌气躲起来呢?”裘銮见她那副又委屈又倔强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她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笑什么?你以为我说不喜欢,他就会听吗?他不会的,他只会一遍又一遍的说我是野丫头,说我不如姐姐,说我嫁不出去。我是嫁不出去,那又怎么样呢?” 他笑了:“你又在说气话,你是徐将军的女儿,怎么会嫁不出去?” “我就是嫁不出去,谁愿意娶一个洗脚婢的女儿呢?”她抱住膝盖,把头低低的埋在膝上:“我娘是个洗脚婢,我不过是我爹一次赌气的产儿,奶奶容不下我们,我娘就抱着我离开了徐家。我自幼在乡下野惯了,自然学不会那些闺阁小姐的端庄。” 她把身子缩得越发紧:“我同你说这些,你自然也不会懂,你是我爹的部下,你的荣辱名利都系在我爹身上,你们是一伙的,你肯定要替他说话,所以你也不用说了。那些大道理,我爹的其他部下已经对我说过无数次了。” 他凝了她一阵,温然坐在她身边:“我没想跟你讲大道理。” 她诧异的抬起头,又听见他说:“我只是有件事很好奇,你今晚突然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她的声音倏忽又低垂下去:“是为了问你那个故事。” 裘銮轻轻叹了一声:“哦,你似乎对我很好奇啊。” 她被他说中了心事,满眼都写着惊诧两个字,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擅长读心术的神仙。她轻轻咽了口唾沫,小心的凝视着她。 “可是小姑娘,你不该对我好奇的。”他说。 她又把头低了下去,轻轻点一点头:“是啊,我是不该对你好奇,我爹说我是要嫁给皇上的。” “什么?”他诧异的望着她。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该嫁给皇上,可是姐姐死了,我就必须嫁给皇上。” “哦,这是什么意思?”裘銮的目光有些闪烁,声调也有些发虚。 可是小姑娘倒是没有注意他的语气,只是自顾自的说道:“玉音姐姐是爹的掌上明珠,本来她已经做了贵人,可偏偏皇帝死了,她也死了。我爹说,就是因为玉音姐姐死了,才要我一定要嫁给皇上。” 她摊开两只手:“我不明白,皇帝死了,我还嫁给谁呢?难道是现在这个新皇帝么?”她说着,小孩子气的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不想嫁给新皇帝,我爹说这个新皇帝是个很昏庸的人,而且心地很坏。我还听说,他是杀死他的亲哥哥,才夺得皇位的。” 裘銮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了起来:“嫁给皇帝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你不想嫁给新皇帝?” “诶!”她惊叫一声:“我看你是疯了吧,一个又坏又昏庸的人谁愿意嫁给他?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她说着,又自顾嘟囔起来:“不过我想不通,如果我爹要把我嫁给他,那我们为什么又要同他打仗呢?” 裘銮淡淡的望着她,望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她完全误解了徐永昌的意思,以为自己即将嫁给南影霖。 裘銮微微垂下眼睑,徐永昌的心意他明白,谁又能不为自己家族的未来做打算呢? 玉音虽然是为了他们的大业牺牲,可谁又能一辈子生活在悼念当中呢?更何况他和玉音没有交集,唯一的感情便是感动和钦佩。 没有爱情的支撑,任何感动和钦佩都会随着时间的绵长而慢慢淡化。到那个时候,玉音的牺牲就只会是一座冰冷的墓碑,一句人们口中的闲谈。只有玉静做了妃嫔,才能再次把徐家的命运跟皇室捆绑在一处。 她凝着他,神秘兮兮的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望着她,笑盈盈的点点头。 她凑到他耳畔轻声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嫁给皇上,因为我知道我爹是在利用我。所以,等我嫁给皇上之后,我就努力让他讨厌我,这样我爹的计划就落空了。” 裘銮诧异的望着她,对她的种种行为很是不解。但他不大想深究,毕竟眼前的小女孩不过十三四岁,她又懂得什么情爱,什么责任呢? 这大概只是个任性又莽撞的小女孩吧,裘銮这样想。 “你大概以为我很不懂事吧?”她凝着他的眸子:“你不要解释,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 小姑娘把身子缓缓转到一边,背对着他,仿佛这样就能避开他眼中的惶惑。 “我恨他,”她突然低下头去:“虽然他是我爹,虽然他给了我荣华富贵,虽然他对我也挺好的,可这些跟我恨他不是一码事。我本来一直跟我娘生活在乡下,本来一切都风平浪静,可是有一天,我娘突然病重,她要我带着信物去京城找我爹。我找到了我爹,跪着求他去看我娘最后一眼。” “可他没有去。”她再转过身时已经红了眼圈:“他一直瞧不起我娘,就像奶奶瞧不起我们一样。”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裘銮凝眉望着她。 “去年。” 那仿佛是南影霖起兵谋反的时候,当时徐永昌是他所倚重的将军,所以徐永昌没有回去看望也是理所当然。 “他是不得已的,那时朝廷战事吃紧。”裘銮轻声说。 “你看,我就知道你要替他辩解,所有人都要替他辩解,就好像他天下第一委屈似的。”小姑娘噘着嘴,愤愤的说道。 双方都安静了一会儿,仿佛空气也随之僵持着。 “走吧,咱们该回去了,不然你爹真要着急了。”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伸手去扶她。 小姑娘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像个迷途的小孩子一样跟在他身后,忽的,她快跑了几步挡在他面前。 “你又怎么了?”他问。 “那个,”她微微低下头:“今天我跟你说的话,你能不能不告诉我爹?” “哪句?”她今天同他说了好多话,他实在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就是关于我娘的那些话。” 她已然开始后悔,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或许是这个裘銮真的有什么魔力,她站在他面前,总之不由自主的坦露内心。 “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娘的事,我娘身份卑微,而我又是要嫁给皇上的。”她试探的望着他:“如果我嫁不了皇上,我爹生气又该大骂我是野丫头了。” “可你刚刚还决心失宠呢。”他说。 “是啊,如果我嫁了皇上再失宠,我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可我要是嫁不了皇上,责任岂非全在我这儿?” “好,”他被她精致的逻辑逗得发笑:“我不说,我谁都不说。” “哦,裘銮你真好!你比我爹身边的那些死板的士兵都好!”她扯住他的袖筒跳起来。 她终于乖乖的跟他回去了,远远地,他望见徐永昌正在他营帐门口兜圈子。见他回来,徐永昌才急急的迎上来,目光一交,徐永昌便望见了藏在他身后的玉静。 徐永昌有些难为情,目光一烁便移到玉静脸上去了。 “你这野丫头,跑到哪里去了?害的你爹和裘将军到处找你!”徐永昌一把将小姑娘从裘銮的背后扯出来。 “爹……”小姑娘被他的目光吓到,有些怯生生的。 “你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徐永昌呵斥道。 “徐将军。”裘銮轻声打断他。 他的话音虽然轻轻的,但对于徐永昌来说却是圣旨。徐永昌果然不再同她计较,只是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再不听话,当心把你吊起来打。” 裘銮看了她一眼,又对徐永昌道:“将军,末将有一言,不知将军听否?” 徐永昌点点头:“裘将军所说,徐某必当奉为金科玉律。” 裘銮在玉静肩头轻轻一拍,对徐永昌道:“二小姐是您的女儿,并不是什么野丫头,况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特点,她不一定非要跟玉音小姐比的。您若总厉色呵斥,只怕会伤了孩子的心。” 徐永昌看看玉静,又对裘銮道:“裘将军说的,徐某自当谨记于心。” 小姑娘看看徐永昌,又看看裘銮,不禁愕然张大嘴巴:“裘銮,你真厉害,居然能说服我爹?” 徐永昌一怔,又听见小姑娘口没遮拦的对裘銮说道:“你不知道,我爹有个外号叫拧种,是奶奶给取的,就是说我爹不听劝,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徐永昌的脸色才刚平缓一些,听见她这样说,又渐渐铁青了脸。 可小姑娘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徐永昌神情的变化,只是自顾自的说:“裘銮,你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我爹这么听你的话?” “玉静!”徐永昌差点急的跳脚:“还不快住口!又没规矩了!” 小姑娘吐吐舌头,冲裘銮挤出一个笑便轻快的跑开了。 徐永昌来来回回的转了几圈,猛地一拍脑袋:“遭了,都是被这丫头闹的,差点把正经事给忘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桃花笺 徐永昌来找他,原是要商量南下出兵的事宜。在来找他之前,徐永昌已经跟罗汝做了简短的商榷,他们最终决定是由罗汝率军,为讨伐大军打头阵。 因为南影霖的銮驾此刻正在虞山安平行宫停留,那里距离北寒较近,而且防守兵力不足,又缺乏铜墙铁壁的防守堡垒,较比京城易于攻破,所以,虞山行宫便成了他们此次出兵的第一目标。 “最好能活捉南影霖,用他的性命作为跟京城谈判的条件。”裘銮说道。 南影霖是他出兵的首要目标,这一点是一定的,只不过,徐永昌倒不想活捉他,只想将他碎尸万段,已报玉音的大仇。 裘銮凝眉望着他,道:“玉音的仇要报,可眼下还不是时候。京城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态度,若我们处理过激,恐怕会扩大矛盾。到时候,长信侯他们倾力对抗我们,只会闹得两败俱伤的局面。” “是,末将明白了。”徐永昌一拱手:“末将这就去通知罗将军。” “且慢。”裘銮忽然拦住他:“你不必急着通知他,因为这个计划,还有一点需要商榷。” 徐永昌挑一挑眉,他自认为这个大方向是无可变更的,但听见裘銮这样说,他忽然也有些惶惑了。 他呆呆的望着裘銮:“末将以为……” 裘銮一伸手,拦住了他的话:“需要变更的是,先锋军并不是由罗将军来带队。”裘銮的话未说完,见徐永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又淡然笑道:“也不是你。” 徐永昌的笑意渐渐淡去,他已然猜到了裘銮即将要说的话:“难道?” “没错,是由我亲自带队。”裘銮一字一句的说。 “不行,这万万不行。”徐永昌的话几乎是冲口而出了。 他可以放任任何人去打头阵,哪怕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呢?唯独是他,唯独他不能! 裘銮是整个讨伐军的魂,而战争又是不长眼的。在战场上,随时有可能有暗箭飞矢来偷袭主帅,而且防不胜防。 “有何不可?”裘銮淡然望着他:“难道徐将军是信不过裘銮吗?” “这……” 徐永昌自是信得过他的,可他这心里头却像揣了一只随时会跳脱出来的兔子,闹得他惴惴不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你大可不必担心那些。”裘銮轻巧的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我是要带先锋军出去,可也不是去当靶子。” “可是,战场上变幻莫测,万一南影霖那边有埋伏,岂不让您身陷险境?”徐永昌怔怔的望着他:“老话说,君辱臣死,微臣远在边陲,当日宫变未能尽力已经是愧悔万分,现在又怎能让您去冒险?” “这不是冒险,这是……计策。”裘銮顿了顿,他忽的饶有兴味的望向徐永昌:“如果你与罗将军带着十几万大军浩浩汤汤的开赴京城,造出一种攻打京城的声势,南影霖一定想不到会有一只小部队,轻装简从的去偷袭虞山行宫。” 徐永昌苦着脸,话虽是这样说,可他只要一想到裘銮要亲自打头阵,他的心里就打怵。 “若一定要这样,末将请命去偷袭虞山。”他说。 裘銮温然笑了笑,他略整一整衣冠,对徐永昌说:“你不必再争执,就这样决定了。” 徐永昌最终也拗不过他,便只好点头应允:“那您最好把沈先生也带在身边,他医道高明,有这样一个人在军营中,末将才能安心呐。” 裘銮的神色渐渐化为一种狠厉,帐中那架熊熊燃烧的篝火在他的眼中化为一团光影,亮晶晶的,却透着杀机。 旭日破晓,安平行宫的清晨总是由沙沙的洒扫声开始。 沈韵真翻了个身,揉揉惺忪的睡眼,她这几夜睡得不大安宁,每晚都要被阿若叫醒好多次。 那个长信侯的小孙儿似乎很认床,一连几夜,他都要在梦中惊醒。 阿若甚至顾不上照顾承元,听见他哭,便慌忙跑去抱他,一面把他抱在怀里摇,一边喃喃的哼着一首儿歌。 “我要回家,我要娘!娘,阿娘快来救我!”小男孩一边哭的面色通红,一边死死扯住阿若的衣裳。 “吉子乖乖,这儿就是吉子的家,太妃是很疼爱吉子的。”阿若一边哼哼,一边走到沈韵真身边,低声道:“主子,吉子再这样哭,可要哭坏了。” 沈韵真接手抱着他,这小孩比承元大一些,可却没有承元胆子大。她有时候担心吉子一哭,就会把承元吵醒,若是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哭起来,她只怕会闹得手忙脚乱。 可承元倒是很乖,夜里很少醒来,除非是尿了床,或者肚子饿。 即便小吉子在房里这样哀哀的号啕,他依旧纹丝不动的睡着,好像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似的。 小儿夜啼倒是不难治,甚至都用不到药。 沈韵真叫阿若寻了一个瓷勺子,在吉子背后轻轻的划弄着,他伏在沈韵真怀里,小小的抽噎着。见他安静下来,沈韵真便打算把他抱回床上睡,可他的身体刚一挨着床,立刻又会大哭起来。 沈韵真只能抱着他,直到他睡得打呼噜,才能把他放下。 昨夜又被吉子闹醒两次,她眼下有些鸦青,晚上睡不好觉,白天也弄得没精神。 沈韵真一手撑着头,一手缓缓搅动着一碗薏仁汤,手边梅子青釉小碟里是几片晶莹透亮的蜜糖酸梅,黄澄澄的颜色,酸甜适口的味道,堪称色味俱佳。 空气中弥漫着蜜糖酸梅的酸甜味,似一双骚动的小手,挑弄着她的味蕾。 “主子,”刘二月走进来,将一纸桃花笺送到她手边,她冲门外努努嘴:“是他叫人送来的。” 沈韵真这边的人都不大愿意称呼南影霖为皇上,但此时叫他信王似乎也不大合理,所以她们总是竭力去省略那个尴尬的称呼。有时努努嘴,称作“他”,有时候是直接叫名字。 沈韵真展开信笺,里面是两行楷体字迹,题写着一首宫体诗: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她冷然一笑,顺手又搁在一边。这种浮艳靡丽的文字常为文人所不齿,但有些人却会用这类文字来取悦美人,以此称作“情趣”。 “拿去烧掉。”沈韵真轻声吩咐。 刘二月愣了一下:“烧掉?” 沈韵真转头望向刘二月,迟疑了片刻,便又把那信笺收了:“算了,你不必管,我自有办法,只是这信笺的事情,千万别张扬出去。” 早膳后,苏德妃又带了阳秀公主来找两个男孩子玩,沈韵真便把孩子都托付给苏德妃照料,自己则拿了那封信笺去芦翎阁。 天气转凉,时而刮起些微风,吹得房檐儿下一排黄花梨绣面儿宫灯起起伏伏。格子窗正忽闪忽闪的开合不停,可也没什么人去照应。 她随手拉过一个宫女细问,才知道刚才宫中又送了一碟军报来,战况不好,南影霖又大发了一通脾气。 那小宫女还怯生生的说:“太妃此刻还是不要进去了,皇上一脸怒气实在吓人。不管谁进去,都要一通臭骂,今日已经骂走三波儿伺候的宫人了。” 沈韵真淡然一笑,走进芦翎阁的正殿。 “该死的奴才!说了不用伺候,为什么还?”他忽的住了口,见是沈韵真走进来,便急忙换了一种温和的神色:“你怎么来了?” 她望着南影霖莞尔一笑:“来听你发脾气。” 他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朕不是冲你,朕还以为是那些不懂事的奴才呢。” 沈韵真伏下身,一本一本的拾起地上的奏折,她寻了几本仔细看,原来那些都是有朱批的。 “怎么都扔在地上?”她含笑,将地上的奏折都整理好,重新放回到盛放奏折的匣子里。 “都是些废物,”南影霖的脸色又凝重起来,用手指了指窗外:“朕不明白,难道徐永昌和罗汝的军队就是攻无不克,朕征调的大军就都是棉花包吗?幸亏北寒离京城还隔着几个州府,否则现在叛军一定兵临城下了!” 沈韵真温然垂下眼睑:“他们怎么这么厉害?莫不是咱们的将领做事不当心?” “叛军缺乏粮草,一定期待速战速决,朕背后有大齐的无垠国土,粮草充盈。朕已经下过明旨,要他们加固城防,尽量消耗叛军的粮草。叛军没了粮草,便会不攻自破。”他随即又恼火起来:“可朕实在搞不懂,那些守军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枉顾朕的旨意,竟敢贸然开战。” 沈韵真望向他:“这么说,徐永昌部已经攻下了一座州府了?” 他点一点头,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发这么大脾气了。 沈韵真已经收好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奏折,趁他不注意,她将晨起收到的那封桃花笺塞在一封奏折当中。 她泰然自若的笑了笑,吩咐太监进来把盛放奏折的匣子差人送回京城,又对南影霖说道:“我看,皇上是太纵容那些守将了,以至于他们都敢自作主张。” 他凝眉望着她:“你的意思是?” “决策者应该赏罚分明,他们打了败仗,若是连点儿惩罚都没有,皇帝还有什么威慑力?”她说。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就是要让他看一看 南影霖的面色刹那又坚决起来,他的目光渐渐沁出寒意,一字一句的说道:“是啊,朕确实太纵容他们了。” 他随即冲出门去,对院中等候的拟旨太监道:“去,拟一道圣旨,从今而后,再有擅自出战,或者兵败城破者,守城将领一律诛族。” 道理是这样,可却实是难死那些守城的将军了。 徐永昌和罗汝是实打实从刀枪血泊中爬出来的,个个身经百战,可以称得上是大齐最杰出的两位将才。 民间常常有些酸腐文人喜欢把这两位将军放在一起称赞,说他们是一南一北两位战神,是大齐最精锐的守军。 现在这两位又联起手来,他们这些普通的守城将领若想不战败,那几率堪比赌桌上的赌徒,简直是十赌九赔。 沈韵真心中暗笑,这样一来,恐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投奔徐永昌。毕竟打败仗就要诛族,而他们又未必能打得过。她想,只要不是傻瓜,都会选择拖家带口的去投奔叛军。 南影霖回到殿内,又颓丧的坐在殿中。 秋意渐起,他隐约感到身上发凉。抬眼看看沈韵真,她还是几件单薄的纱衣,南影霖起身将自己搭在衣架上的一件夹层斗篷取来递给她。 沈韵真淡然一笑,摆摆手回绝了:“我这就回去了。” 南影霖愣了一下:“你不同朕在多待一会儿吗?” 她莞尔,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你不知道,那小吉子真是磨人,又爱哭,又怕生。我才叫苏姐姐照顾他,这么久还不回去,他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呢。” “哦。”南影霖有些失落,他隐约觉得这小吉子的出现,给他的情路多加了一份坎坷,她现在要分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照顾长信侯家的小吉子,连陪自己多呆一会儿的工夫也没有。 沈韵真见他神色低沉的样子,便噗嗤一声笑了:“怎么了?你还跟小孩子吃醋吗?” 他自是吃醋的,因为他不希望任何人去分散她的精力和时间。他只想她陪着他,只陪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抬起头望着她:“早晨那张桃花笺你可看见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还是皇上呢,真没正经。” 他笑了:“若能博美人一笑,还顾什么正经不正经的?” 沈韵真回到长林馆,隔着院墙就能听见小孩子在哭。她赶紧快走了几步,果然,小吉子正站在院中哭的声嘶力竭。 她连忙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安抚,苏德妃凝眉叹道:“这孩子也太怕生了。” 沈韵真呵哄了许久,小吉子才渐渐安静下来,沈韵真抱着他去看苏德妃:“吉子你瞧,这是苏娘娘,她也很喜欢吉子呢!你害怕她吗?” 小吉子抽噎着,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苏德妃,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 苏德妃叹了口气:“真是可怜,这小小的年纪就要离开父母。” 沈韵真也跟着叹了一声,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出主意把长信侯的儿子调到南影霖身边,以此来挑拨长信侯和南影霖的关系。可南影霖跟那少侯爷相处久了,万一这两人志趣相投成了朋友,只怕会违背她献计的初衷。 唯有把这小吉子弄到她身边,她多了一张底牌,才能更有话语权呐! 小吉子总算不再抽泣,两条软软的手臂搭在沈韵真的肩膀上,乖巧的像只可怜的小猫咪。 苏德妃轻声问她:“你才刚干什么去了?” 她笑一笑,把孩子们交给刘二月和阿若去照顾,自己则携了苏德妃的手走进花厅。她们关了门,沈韵真才道:“我去见了南影霖。” 苏德妃慌得站起来:“你又去见他?” 沈韵真点一点头:“是的,我又去见他。” 苏德妃有些纳罕:“韵真,我现在有点搞不懂你了。你忘记了,你现在是宸太妃,皇兄的女人总跑去见皇弟,怕是要让御史言官说闲话。他们说闲话不要紧,可若是事情闹大了,岂不要连累你?” 苏德妃是担心沈韵真的名声受损,也会影响到承元的名声。毕竟一个皇子的母亲若是天生一副水性杨花的性子,那个皇子也很难在人们面前抬起头来。 沈韵真微微一垂眼:“姐姐放心好了,文人的笔总是偏向胜利者,只要我们能胜利,还会担心名声受累吗?” 她笑盈盈的替苏德妃斟上一杯茶:“我不会名声受累,可现在有人却要名声受累了。” 苏德妃端了茶杯饮了一口:“你是说南影霖?” 沈韵真含笑:“姐姐不知道,早晨他竟派人给我送来一张桃花笺,那上面是他亲笔誊写的一首艳诗。” 苏德妃变了脸色,嘴唇不住的颤抖,她放下茶杯,愕然望向沈韵真:“他竟抄写艳诗给你?他怎么敢如此失礼?” 沈韵真冷笑道:“不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那张桃花笺我已经还给他了,只不过,我是趁他不注意,把东西塞在了发往京城的奏折里。” 苏德妃愣了一下,随即掩口大笑起来。 她笑的浑身发抖,连茶也喝不下。她用手点着沈韵真,一面笑着数落她:“你啊你,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心思叵测的阿真呐!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儿都没变。” 试想一下,那些整理奏本的臣子在翻阅朱批的时候,意外看到这样一首艳诗夹在奏折里,字迹又出自皇帝本人,那该是何等尴尬的局面? “可别张扬开来,这对你的名声不好。”苏德妃敛去笑意,轻轻说道。 “姐姐放心,那笺上没有落款只是诗。再说,他们也不敢。”沈韵真笃定的望着她:“堂堂天子竟然抄写艳诗,这若是传出去,一定要辱及皇帝名声。他们做臣子的,自然担待不起。所以,他们最多是把那桃花笺偷偷毁掉,假装并没有看见。” 苏德妃望着她:“可若是不张扬出去,此举怕是也没什么用处。” “怎么没用?”沈韵真倩笑道:“姐姐忘了,那些奏本每日都要经一个人的手。” 长信侯?苏德妃的目光渐渐放出奇异的光彩,她哑然失笑:“原来,原来你是故意送给长信侯看!” 沈韵真面上的笑意渐渐化为一层薄恨:“我就是要让长信侯看一看,他竭力扶持的新皇帝,究竟是什么货色。” …… 长信侯持着那张桃花笺,呆呆看了半天,见有人进来,他匆匆把桃花笺收进袖筒里。 来的是个太监,正是这一次把奏折从行宫搬运回来的那拨儿太监中的一个。 “侯爷,”那太监躬身问道:“今日的奏本可整理出来了吗?” 长信侯点一点头,指了指旁边桌子上搁置的一个小匣子:“都在那儿了。” 太监应了一声,抱着匣子准备退出去。听见长信侯叫他,他便又转身折回来。 “侯爷还有什么吩咐吗?”太监轻声问。 “哦,本侯是想问你,你从行宫回来的时候,皇上正在做什么?” 太监愣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作为太监似乎不该把皇帝的日常行止说给一个外臣听,因而就犹豫着不说话。 长信侯亦知道他心中纠结,便道:“若对别人你可以不说,但本侯是皇上的亲外公,你连本侯也要隐瞒吗?” 太监缓缓的吐出一口气,道:“回侯爷,奴才回来的时候,皇上正跟宸太妃说话。” 宸太妃?长信侯面上两条浓密的眉毛慢慢蹙起:“他们说些什么?” 小太监道:“奴才听的也不真切,好像是皇上在发脾气,说咱们的守将都是些窝囊废,宸太妃劝皇上应该赏罚分明之类的。” “皇上近来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吗?”他又问。 小太监愣了一下,连连摇头:“皇上倒是经常叫宫女们陪同玩乐,可若说特别喜欢谁,这个奴才倒是没有听说。” 这张笺对于识文断字的闺秀来说,简直是赤’裸’裸的调戏。可若是为了取悦宫女,一切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这宫中也只有宫女才能接受如此靡丽香艳的辞藻,因为她们不曾读过书,也不知道儒家斯文二字作何解释。 长信侯渐渐扣紧牙关,低沉问道:“皇上经常与宫女们玩乐吗?” 太监点点头,慌忙又摇摇头:“没,没有。” “到底有没有?”长信侯几乎是在低吼了。 “没,没没!”太监差点哭出来:“侯爷,奴才就是个做粗活的,您就别再为难奴才了。” 小太监抱着匣子,一溜烟的跑开了。 留下长信侯一个人,颓然坐在内阁里。他怔怔的抚上自己的袖筒,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才想起是那张桃花笺,心里一时有些愧悔。 他缓缓取下灯罩,将那张笺凑在火边烧了。 这究竟是什么皇帝呢?如此多疑,又如此昏庸,耽于玩乐,又容不得御史劝谏。如今,竟然又做出如此失礼又荒唐的事情? 长信侯痛苦的捂住脸,一双粗大的手在脸颊上来回摩挲。 或许,他错了? 他压根儿就不该帮他,压根儿就不该蹚这趟浑水?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却又被一阵紧急的传报声打断了思绪。 “边关急报!” 他怔怔的望向门外,那背后插着三支翎毛的士兵正大步大步的向他跑来:“边关急报,吕国犯境,现岭南州已经失守。吕国出兵十万,正向我腹地杀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少侯爷(1) 阴雨霏霏,时断时续,寒冷的秋日里,虞山一天竟要下上两三次雨,雨后风凉,山风一扑,生病的人就不在少数了。南影霖也病了,与旁人不同,他的病可说得上是内外夹击。 他这一日不过睡了三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缠绵病榻,或是没完没了的咳嗽。 调罗汝北上的第二个弊端的爆发,仿佛是一记重击,把南影霖的意志彻底击垮。不得已,他只得叫人停止了他陵寝的修建,又下诏罪己,安抚百姓,又把修建陵寝的钱都投入到与吕国的对战上。 祸不单行,或许是北边的游牧部落看到大齐的新皇帝软弱可欺,纷纷卷土重来,在铁蠡王和忽尔都王的带领下,重返北寒。 南影霖此刻正睡着,窗外是小宫女坐在回廊里煽火煎药。 沈韵真远远看着那个小宫女,过了好久,也没有第二个宫女过来。或许是被皇帝的火气吓怕了,这些日子谁也不敢靠近伺候,甚至不敢多在皇帝面前说上半个字。 沈韵真伏身拍了小宫女一下:“你走吧,让本宫来。” 小宫女握着蒲扇,眼里有些迟疑。 “太妃,奴婢不敢。”她怯怯的说。 沈韵真含笑望着她:“你还怕本宫把你这锅药煎坏了不成?” 她倒不是担心这个,谁都知道宸妃沈氏是国医世家的千金,煎药自然不在话下。她只是担心一会儿皇帝醒来,看见是宸太妃在煎药,又该大发雷霆,说宫女们当差不用心了。 “太妃,”小宫女压低声音说道:“奴婢斗胆劝一句不该说的话,太妃以后还是不要常到这芦翎阁来了。” 沈韵真眉梢微微一颤,随即拉过那宫女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宫女轻声说:“眼下大齐四处都是战火,皇上病着又心情不好,每日都要找人出气。太妃是先皇的妃嫔,承元小皇子又是先皇的儿子。俗话说,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当口,太妃躲还躲不开呢,怎么还往枪口上撞?” 一抹笑意渐渐蔓延开来,自景霈去世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谁说过这样赤诚的心里话了。 连小宫女都害怕皇帝会拿承元撒气,可见南影霖的火气已经达到一触即发的程度。能把南影霖刺激成这样,想必是与吕国谈判不顺的缘故。 “这么说,吕国那边和谈无望了?”她问。 “是啊,”小宫女往殿内偷偷瞥了一眼,见南影霖还睡着,又继续说道:“现在真是内忧外患,晨起皇上把长信侯派来的人骂了一顿,又叫长信侯的公子过去,怪里怪气不知是什么意思。少侯爷不知说错了什么,皇上又叫人把他拖出去赏了一顿鞭子。” “有这样的事?” 她凝眉,长信侯是老来得子,那位少侯爷自幼便被长信侯宠惯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白白挨了一顿打,心里岂能气顺? “人呢?”她又问。 小宫女搔搔头,道:“听说皇上叫人把他抬回去修养了,就在侍卫们住的院子里,似乎伤得挺重,连太医都去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对她道:“这事本宫知道了,往后这些话你再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记住了吗?” 见小宫女点一点头,她便转身离了芦翎阁。 她抱了小吉子,叫太监引着去探望。她到时,院中还逗留着几位随扈的太医,叽叽咕咕讨论着少侯爷的伤势。 这几位太医是沈韵真从前在太医院的同僚,只不过不常碰见,属于点头问好的交情。见沈韵真进来,几个太医纷纷上前磕头:“微臣等参见宸太妃,参见吉子。” “不必多礼了,本宫就是带吉子来看看少侯爷的伤情。”沈韵真一手抱了孩子,一手示意他们站起来。 沈韵真隔着窗子看了一眼,见那少侯爷正趴在榻上说胡话,房中一个太医指挥着几个太监替他的伤口消炎。 “太妃,这是微臣等人合计的药方,请太妃过目。”一个太医说着将一张药单递到沈韵真面前。 沈韵真略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这东西原本不该她来过问的。但听几个太医不过是想让她来提提意见,她便大略看了看。 药单上写的不过是普通的清热化瘀的药,但不知怎的,在药单的末尾竟突兀的写着几味辛热的药品。 挨了鞭刑,再加上辛热的药物一发,伤势岂不要越发严重了?伤者体弱,这样的虎狼药他如何消受得起呢?轻则延缓伤愈,重则要人性命! 沈韵真凝眉望着他们:“这药是你们几个开的?” 递药单的太医便轻声道:“是微臣们体会皇上的意思开的。” 那太医故意把“皇上”两个字眼儿咬的重了些,随即又满脸无辜的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滞了一会儿,又转头往向屋内。耳畔唯有呼呼的风声,时而又传来几句太医的耳语:“微臣等知道太妃是国医世家出身,经通药理,因而还请太妃指教一二,这副药,微臣等人该怎么开呢?” 她僵硬的抱着吉子,直到吉子的小手覆在她脸上,那双小手冰凉又潮湿。她望着他,只看到那孩子漆黑的瞳孔,他是那样专注的盯着她,就仿佛能把她看穿似的。 她轻轻咳了一声:“你们当差这么久,连怎么开药都不知道吗?” 她转头望向太医:“开什么药自然要以伤者的病情来定,若是非要取决于某一个人,那也只能取决于太医自己,医者仁心,怎么对伤者好,就该怎么开药。” “是。”太医垂手,轻轻应了一声。 她又道:“少侯爷是长信侯的爱子,你们医好了少侯爷,在长信侯那儿自然是大功一件。长信侯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眼下又逢国难当头。你们太医做不了别的,难道这等小事也不能替长信侯分忧吗?” 沈韵真将那张药单后面几味药撕去,揉作一团。 她挑了帘子进去看他,轻轻呼了一声:“小舅舅。” 少侯爷已经看见一个女人走进来,直到沈韵真走到切近,他才看清来人是个妃嫔装扮。他听见沈韵真唤他一声“舅舅”,又见她怀中抱着他的儿子,大抵猜到来人是南景霈的宸妃沈氏。 “宸太妃,折煞微臣了。”他说。 这少侯爷是老来得子,年纪小,但辈分大,只不过两位皇帝都不曾叫他舅舅,他今日猛地听见这称呼,可不要惶恐吗? “不算折煞,长信侯是景霈的外公,自然也是本宫的外公。所以,本宫称呼少侯爷一声小舅舅理所应当。” 沈韵真把小吉子放在他的床榻上,小孩子见到父亲,便眉开眼笑的爬过去扯他的头发。 少侯爷勉强抬起手去安抚孩子,又对沈韵真道:“太妃怎么来了?” 沈韵真面上有些悲慨:“听说小舅舅受了罚,本宫又怎么待得住呢?想起吉子也有很久没见过少侯爷了,特意抱来给侯爷见见。” 少侯爷看着自己的儿子,肉嘟嘟粉面团二似的小模样,便笑道:“允儿胖了,是太妃照顾的好。” 允儿是小吉子的名讳,因这孩子跟沈韵真是同辈,所以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们也都随着沈韵真称呼他的官讳“吉子”。 “皇上怎么突然对小舅舅下这样重的手?”她问:“莫不是小舅舅哪里得罪了皇上?不妨说给本宫听听,本宫也好给你们从中说和说和。” 她这一句句小舅舅,刹那间刺痛了他的心。论辈分,他是南影霖的小舅舅,今日挨了这一顿鞭子,虽是皇帝责打臣子,可也是外甥责打舅舅。传扬开来,自己岂不要沦为世人的笑柄? “没,没什么,是微臣做事不当心。”他说。 沈韵真将吉子抱开,又安抚道:“小舅舅也不要太难过,皇上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也常拿宫女太监们出气的,想必是小舅舅今日撞在了他的气头儿上。等这阵子过去,皇上一定会来给小舅舅赔罪的。” 他也知道皇帝是在拿他出气,可这话一旦被别人说出来,那心里的滋味可就五味杂陈了。最难堪的事情无疑是被皇帝当做出气筒,偏偏还被人看在眼里。 他越发尴尬,叹了口气便转了话题:“听说宸太妃的皇子很聪明,颇有乃父遗风。” 沈韵真含笑道:“孩子还小,聪明不聪明倒也看不出来,只是乖巧罢了。依本宫看,还是吉子更为聪慧。” 他被这一番恭维说的很受用,便笑道:“太妃的皇子是先皇唯一的儿子,品性天资自然错不了。” 他说着,又饶有深意的补了一句:“允儿能得太妃的赏识是他的福气,将来等皇子承元继位,允儿也算能有个好前程。” 聪明人是不需要把话说的太明白的,沈韵真已然察觉到他话音儿里对承元的认可,或许,他自受了这一顿气,对南影霖的态度来了个惊天大逆转,从此把吉氏一族的命运压在承元身上了呢?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笑道:“小舅舅一口一个继位,好像承元果真能坐上大统一样。可本宫心里倒是惴惴不安,我们孤儿寡母,能活着就已经不易了,哪里还敢奢望别的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少侯爷(2) 少侯爷风轻云淡的笑了一声:“死后还位给承元,这是皇上登基前发下的重誓,自然不能反悔。依我看,承元有宸太妃这样的母亲,前途是笃定不会错的。” 他说着,声音骤然压低,低的只能供两个人听见。 他凝着沈韵真,一字一句的说道:“才刚窗外的话,我已然听明白。请太妃救我,若能躲过一劫。太妃的大恩,祜鞅定当后报。” 沈韵真微微一顿,只将一根柔软的手指压在自己唇上。他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换了一种殷切的目光看她。 祜鞅是他的名讳,作为长辈竟能在她面前以名讳自称,可见是真心实意求人的态度。沈韵真本就是要拉拢他,又岂会置之不理? 她淡然笑一笑:“才刚本宫已申斥过太医们,他们想必不敢在药里做什么手脚。皇上如今对小舅舅一家的态度极为微妙,小舅舅还是小心一点,若皇上赏赐了什么药物,千万不可擅用。” 他点一点头:“太妃,眼下大齐江山不稳,再次易主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太妃能帮祜鞅,帮整个吉家躲过一劫,祜鞅定劝说父亲,支持承元坐上大位。” 她心弦一动,看来南影霖的担心不无道理,表面温温吞吞的少侯爷,果然是个爽利人。 沈韵真心里虽激动,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小舅舅现在说这话未免过早,承元毕竟还是个孩子,就算吉家认可了他,满朝文武也未必能认可,难道吉家能代表满朝文武吗?” 他抿抿嘴,也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她是要他去问其他朝臣的态度。 他伏在枕上,轻声道:“能不能代表,也要先问过才知道。” 沈韵真自知双方已然达成了一致,便莞尔道:“我看小舅舅的面色不大好,虽则虞山气候适宜修养,可毕竟不如在自己家中,有亲人相伴来的舒心。小舅舅若是想回家去,本宫倒是可以去劝劝皇上。” 他自然想要回家去,虽然要在马车上颠簸三日,可那样也比留在这里提心吊胆的好。 他点一点头:“若能如此最好,一切就有劳宸太妃了。” 沈韵真抱了吉子离开,院中几个太医正盯着学徒煎药,沈韵真凑过去瞧了一眼,那锅中果然没有不该出现的药物。 她又环顾一周,淡然道:“这就对了,该怎么治就怎么治,都是行医几十年的老臣了,难道要把一世英名栽在这种小事上头?丢了名声事小,要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才叫事大。” 她回到芦翎阁,南影霖已经喝了药准备继续休息,见她进来,他便将一张貂皮薄衾推开,起身来迎她。 沈韵真闻见满屋子的药气,不由得笑道:“这可真成了药罐子了。” 南影霖苦笑这揽过她:“朕已经病成这样,你还要打趣朕吗?” 沈韵真莞尔望着他:“这叫苦中作乐,难道皇上没听说过?” 南影霖一低头,看见她怀中的小吉子,他的脸色倏忽一变,凝眉道:“你怎么把他抱来了?” 沈韵真含笑将吉子放在榻上叫他自己玩儿,又转身对南影霖道:“才刚去看了小舅舅,所以带着吉子。” “小舅舅?”南影霖诧异的望着她,过了好久,他才明白她说的是谁。他随即哼了一声:“他算哪门子的小舅舅?” “怎么不是小舅舅?”她笑盈盈的望着他:“外公的儿子,自然是舅舅。” “朕可没他这个便宜舅舅,相仿的年纪,却占了一个大辈份,朕想想就觉得别扭。”他说着,忽的反应过来,警觉的望向沈韵真:“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沈韵真见他警觉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你不要闹得好像谁都是你的敌人一样好不好?” 南影霖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如今他们可不都把朕当做敌人了吗?这宫里除了你,谁不把朕当做敌人?”他指了指小吉子:“亏得这小子不懂事,他若是懂事,只怕朕也是他的敌人哩。” 小吉子见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脸,便张口去咬他。南影霖倏忽缩回手,道:“你瞧见没有?” 沈韵真心里有些不安,如今南影霖越来越多疑,好像谁都可以被他当做怀疑的对象。这对她来说,无疑是种危险的信号。 沈韵真赌气坐在一边不理他,南影霖见她生气了,便走过来,温声呵哄道:“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沈韵真冷笑道:“皇上如今把我当敌人呢,我高不高兴与皇上又有什么关系?” 南影霖愣了一下,温然道:“朕何时把你当做敌人了?” 沈韵真看了小吉子一眼:“你如今把吉子当做敌人,我又养着吉子,这不就是说我帮你养了个小敌人吗?那我自然也是你的敌人了。” 南影霖被她绕晕了,凝眉望着她:“朕不是那个意思,是你多心了。” “我多心?”沈韵真委屈的推开他的手臂:“我怎么多心?如今皇上越来越多疑,成日里拿宫女太监撒气也就罢了,如今又拿亲戚撒气,现在就连个小孩子也不肯放过。我倒不明白了,究竟是皇上多心,还是我多心?” “你瞧你瞧,朕不过说了一句,就扯出你这么多话。”他抓住她的手腕,竭力安抚道:“是朕说错了还不成吗?” 她缩回手,又带了些哭腔道:“我怎么敢说皇上错了?皇上心情不好,怕是也要拿我撒气呢。我如今是两面受气,那些朝臣们背地里八成以为是我挑唆皇上不务正业,可朝政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反倒成了坏人了。” “谁敢说?”他的眉毛几乎立起来:“谁敢乱嚼舌头根子?你告诉朕,朕拔了他的舌头!” 沈韵真淡淡哼了一声:“皇上是何等威严,那些朝臣们也是敢怒不敢言,他们不敢埋怨皇上,所以都在怨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我?” 她说着,捂住脸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 南影霖见她哭了,心里忽的一阵抽痛,忙不迭来抱住她呵哄,她却又推开他的臂弯不许他碰,他便越发着急了,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 “那你要朕怎么样呢?”他问:“你说,只要你说,朕都依你。” 沈韵真止住抽泣,抬头望着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蹲在她膝前:“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沈韵真咬咬嘴唇:“你无缘无故打了小舅舅,恐怕他们也要怪罪我的。我看你不如叫人把小舅舅送回府上去,多少也算我给长信侯的一个人情,他们总不好再怪我了吧?” “送回去?”南影霖愣了一下:“虞山到京城有三天的路呢,他伤重,恐怕不好贸然挪动吧?” 沈韵真撅噘嘴:“我自然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他在这儿住着,到底不如住在家里舒心。我才刚去看小舅舅,看他害怕的那个样儿,烧的迷迷糊糊的,嘴里还不住的叫救命。这儿的太监到底不如家里的侍女知根知底,他留在这儿养病反而对他不好。” “哦,”南影霖话音淡淡的:“朕已经叫太医去照顾了,难道太医还不如家里的侍女吗?” 沈韵真凝眉望着他:“这么说,你不答应咯?” 南影霖一怔,转瞬笑道:“朕也是为了他好,你不是怕长信侯怪你吗?可你想想,万一他路上有个闪失,长信侯岂不更要怪你了?” 沈韵真冷笑着站起身,抱了吉子就要走,南影霖忙上前拦住:“你怎么又生气了?” 她赌气不理他:“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想要他的命!”她又哭起来:“我知道你要像害文远那样害我了!” 他的汗毛孔倏忽张开,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这,这是什么话!” 他几乎是在低吼了。 沈韵真含恨望着他:“难道不是吗?你不听文远的劝告,所以罗汝反了,你就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文远身上。现在你又要害小舅舅,然后就可以把这罪名推到我头上!” “胡说八道!”南影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重重摇晃了两下:“你在胡说些什么!” 沈韵真被他晃得急急退后两步,倚在门板上将将站定。她委屈兮兮的望着他,那目光几乎要把南影霖的心都揉碎了。 “好,好好,朕放他,朕这就放他!”南影霖无奈的吐出几个字:“这下你满意了?”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他又问:“还有什么不顺心?” 沈韵真道:“皇上这是被我胁迫着做事呢,满眼的不高兴。” 南影霖实在说不过她,忍不住笑了,他抚上她的手臂:“韵真,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发脾气?”他说着去揉她的头发:“是不是最近朕给你太多压力了?嗯?” 她仍旧不理他,南影霖又道:“都是朕不好,是朕没有处理好朝廷上的事情,连累你一起挨骂。朕实在混蛋,没有考虑到你的处境,朕不应该头脑发热拿他撒气。朕这就派人好生护送他回去,再同长信侯赔罪好不好?” 沈韵真点一点头:“那你也不要再疑神疑鬼了好不好?都是为了大齐的江山,你又何必怀疑他们的忠心?” “你放心,”他终于冷静下来:“朕再也不会这样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叛军 送走少侯爷的那一晚,南影霖破天荒的喝了很多酒。坐在观鹤楼的观台上,一轮皎洁的秋月孤寂的挥洒着清冷的光辉。他只是大口大口的喝酒,并不佐以什么菜肴,身边更没有半个太监伺候。 他缩在这里,像一个迷途中的孩子,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孰真孰假。仿佛身边的一切同他都是跳脱开的,一切都于他无甚关系。 “韵真,”他喃喃自语:“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其实真真假假于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快乐,他同她在一起便是快乐,哪怕那些快乐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恐怖的阴谋,只要他这一瞬是快乐的便好。 他知道以她的脾气,要忘记往事跟他重头再来,几乎是不可能。可现在,她至少愿意陪他演戏,愿意陪他塑造这一个个美好的梦境,能做到这些,与他而言便已足够了。 在这个梦里,她和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快活,他终于可以放些一切重担,可以真正的无忧无虑了。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像他一样,渐渐在这幻梦的魅力中迷失自我,她真的会再次爱上他。这是一场赌注,一场豪赌,考验着每一个人的定力,率先迷失自我的那个人,就会成为感情中的输家。 到底谁会成为最后的输家?他长长叹了口气,风声呼啸,细雨微蒙,周遭只有沙沙梭梭的雨声,而他心中的惶惑却无一人能回答。 远处不知是山还是围墙,从那目力所及的最低处,一点赤红冉冉升起,袅袅娜娜,时不时被风改换着方向。 他愣了一下,伏上栏杆去看,随即,他又看到几点大小各异的赤红色,摇曳着升腾起来,赤红光亮在夜色笼罩下格外抢眼。几点红色又爆裂开来,化作团团火焰,从天而降。 耳畔隐隐听到了嘈杂的声音,侧耳细听,仿佛是士兵冲杀时的叫嚷声,刀枪碰撞,木桩顶门。他骤然打了个寒噤,一股冷意冲上头顶,忽的酒也跟着醒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却见一个面色铁灰的太监冲上楼来。 “皇上,大事不好了皇上!”太监跑的太急,一个狗啃屎摔在他脚面上:“叛军,是徐永昌的叛军,他们偷袭行宫来了!” 他正要说话,却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巨响,仿佛山门倒塌的声音。 南影霖心中暗自念了声不好,丢开那太监。冲出观鹤楼,在院中已经能看见宫墙外冲天的火光,不见烟雾,想必是叛军为了照明而燃起的火把。从这样的光亮来判断,叛军一定是密集如蝗。 十几个内卫冲上来护他,有人手忙脚乱的替他套上盔甲。 “两位太妃呢!”他慌得冲内卫们喊。 叛军已经攻破行宫大门,谁还顾得上什么太妃什么皇子公主?十几个内卫簇拥着南影霖要往后山跑,他心里遑急,忽然想起那日在宝相寺里,他亦是这样把南景霈逼到后山去的。 南影霖心里刹那间有些恍惚,好像一切又回到原点,只是这一次,他们两个人的身份变了。 恍惚间已经被人推出几道宫门,行宫是建在虞山上,只是这行宫的后山不是断崖,他不会死,更不会被逼着坠落悬崖。 后山是一条为下山而修建的青石路,平平坦坦,只供两辆马车并排驶过。后山宫门早有内卫备下的车驾,两个提灯的内卫静悄悄的侯在那里。 叛军的喊杀声充斥了整个行宫,抓皇帝,要活捉!每一个人都在高喊,仿佛要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似的。 “皇上,叛军杀来了,您先走,微臣先抵挡一阵!”武备手中的佩刀已经染血,他的脸颊上被浓烟熏得发黑,昏黄的灯光把他映出了一种油黑发亮的感觉。 南影霖怔了一下,又问道:“宸太妃呢?” 武备咬咬牙,他知道眼下不是跟皇帝抬杠的时候,他只需像绑架一样,把南影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时间自然会让他遗忘那个勾魂摄魄的宸太妃。 “快走!快送皇上离开!”武备一拍马背,马儿嘶鸣一声,转瞬跑出很远,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武备长长吐出一口气,对身边仅剩的内卫道:“回去,杀一个回本,杀两个赚了,弟兄们,咱们宁折不弯。” “那宸太妃呢?到底要不要找?”身边一个内卫忽的问了一句。 武备厉色瞥了他一眼,冷道:“什么宸太妃,皇上糊涂了,难道你也跟着糊涂了?” 他面上随即透出些许狠辣:“美色误国,若不是这女人,皇上也未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若是碰见宸妃,杀无赦。” 沈韵真早已听到行宫里的喊杀声,早有太监宫女来禀报她先避上一避,苏德妃抱着阳秀公主,被知夏扶着,她已害怕的两股战战。 隔着门窗都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血的腥味,她慌张的望着沈韵真,对方却冷的像一尊石像。 逼宫的军队都是些杀红眼的士卒,向来是六亲不认的。到了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什么军令呢,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军令。 徐永昌和罗汝表面上打出一个忠字,可面对改朝换代的大好时机,谁又能抵住这样的诱惑呢?她倒不是怀疑这两个人,只是人心向来如此,她也不得不防备。 沈韵真说着,叫阿若和刘二月抱着承元和吉子:“你们先跟苏姐姐到后面去。换上宫女太监的衣服,往后山跑。” 苏德妃一把扯住沈韵真的衣袖:“那你呢?”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道:“我想办法去见一见他们的头目。” “不行!你不能去!”苏德妃惶惶然拉住她的手臂不肯放:“他们是叛军,是杀人不眨眼的,他们才不会管你是谁呢,他们也不会听你说什么,只会连你一起杀。” 沈韵真镇静的望着苏德妃:“若是我没有回来,承元就托付给姐姐教养了。” 苏德妃一下子愣住了:“你说什么?” 沈韵真抚上她的手:“姐姐忘了吗?生他的那一日我便说过,若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承元以后就是你的儿子了。你们从后山跑,去苏家,千万不要去找长信侯。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把吉子交还给长信侯,吉子必须在我们手里,我们才有和长信侯协商的条件。” 韵真!韵真!她急急喊着她的名字,可沈韵真却似铁了心,头也不回的往前面去了。 知夏死死扯住苏德妃的衣袖:“主子,咱们快走吧,眼下能保住公主皇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穿过平日里常走的那条悠长的巷道,血腥味便铺面而来,宫墙上,地面上,随处可见断裂的四肢,倒伏的太监和士兵,随地乱丢的兵刃,破碎的盔甲。 她贴墙站着,院内还有无休止的喊杀声。她不可能拉住一个正在厮杀的士兵问他们的头目在哪里,只能循着火光最亮的地方自顾摸索。 行宫的莲池已经被血染成朱红色,汉白玉石桥上还铺陈着太监内卫的尸体,零星有几个死了的宫女,想必是被叛军误杀的。她扶着栏杆,被那血腥味熏得有些腿软。 几只火把斜插在栏杆上,更有几只被丢在地上,被雨水淋的将将熄灭。 大概是叛军的大股军队还没有整体冲进行宫,所以那宫门口的方向才会透出这冲天的火光。她循着那个方向继续往前走,迎面撞上一群手持利刃的士兵,从服色来看,他们并不是行宫的内卫。刀口上有血,脸上也是被烟火熏黑的道道印迹。 沈韵真咬咬嘴唇,同他们僵持着。 “我要见你们的头目。”她壮着胆子说。 对方愣了一下,忽而发出一阵寒凛凛的笑声。 “本宫是太妃沈氏,要见你们的头目。”她又说。 “太妃?”对方终于敛去笑意,上下打量着她:“你如何证明你就是太妃?” 沈韵真喘着粗气,将身子倚在栏杆上,对方显然问了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她要如何证明呢?她没见过徐永昌,更没见过罗汝,或者说,这里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能证明她身份的人证物证。 见她不说话,对方似又退让了一步:“既然你说你是宸太妃,不妨跟我们走一趟。” 她一时不敢跟他们走,这几个人的眼睛都血红血红的,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质女子,若他们忽然起了歹念,她又该如何应付呢? 她正犹豫着,远远跑来几个被冲散的内卫,见她跟叛军对峙在那里,忽的冲上来。杀叛军!那几个内卫嗓音高亢,可这几个叛军也不是吃素的,她只听见几声刀刃穿透身体的噗噗声,那几个内卫便应声倒地。 她吓的说不出话,身子微微发软,本能的向后面退却,可双腿又不听使唤。她几乎是仰面栽倒在地上的。冰冷的秋雨又淋湿了她的衣裳,寒风一扑,早已冷得彻骨。 景霈,景霈,景霈!她已经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的呼唤过他的名字,可他不会来,他已经死了,就算活着也只能活在她的梦里。她一直是靠想着他才能坚持下去,可如今,连这最后的意念也再难支撑她站起来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他回来了 那几个叛军也不再同她赘言,一手提了刀,一手去架她。 从这儿走过去,就再也没有遇到内卫,从宫门到莲池那一路所有的内卫已经被叛军斩杀一尽,四处都是尸体,血液黏腻的粘在青石地上,好像一块块光洁的红玛瑙。 宫墙,尸体,鲜血,火光,走马灯似的在眼前穿梭,她无力分辨,周遭是一片死寂,耳畔却是隆隆杂声。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他们架着来到宫门口的,她只知道穿过长长的门洞,一阵耀眼的火光刹那间充斥了她的眼帘。 她恍恍惚惚的看见自己被架到一匹黑马面前,那马背上坐着一个带玄色面具的将军。 “裘将军,找到一个自称宸太妃的女人!” 她听见马儿粗粗的呼吸声,那个戴面具的将军跳下马背,款款向她走来。 她感觉自己的下颚被人微微抬起,她望向眼前的那个人,她望见那只玄色面具后面透过的温柔目光。她感到自己的意识似一道被骤然打开的水闸,万千思绪正没头没脑的倾泻而来。 “我是在做梦吗?”她怔怔望着他。 她看到那面具下面线条优美的嘴唇轻轻勾起,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耳畔传来那个她曾千万次期盼过的熟悉的声音:“不是。” 沈韵真的心房骤然缩紧,是他,是他回来了,真的是他! 她觉得自己的双腿再难支撑她站立下去,面前的人却伸手扶住了她。 是的,她低头望向那双手,那双曾无数次安抚她,抱紧她的手。 是他,是真的!他并没有死! 她灿然笑了,可眼泪却随之涌出来,大颗大颗的落在她脸上。他亦温然笑着,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一领玄色披风。他用披风将她紧紧裹住,又将她扶上马,他亦跨上马,从背后环住她。 她听到他在耳畔轻声问她:“暖和一点没有?” 她喉咙哽咽的说不出话,只能软软的靠在他的胸膛上。他默默支撑着她的身体,不让她摔下去。 其实并没有很暖和,只是她看见了他,就把一切痛苦都抛到脑后去了。身上的冷并不算什么,此刻她的一颗心已经被他填充的满满当当。 “找到南影霖没有?”他低沉着声音问。 “回将军,还没有,在后山发现了车辙印,想必是从后山逃走了,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 “好,多派些人手,这次不要让他逃掉!” 他说着,一拨马镫,马儿便嗒嗒的向前走去。两列步兵开道,将马前挡路的尸体拖开。军旗烈烈,好像一团团燃烧的火把,她目光迷离,身体再也聚不齐半点力气。 他在她额间探了一把,滚烫滚烫的,便知道她是淋雨又受到惊吓才会发烧。他环着她,温然道:“你可以放心睡一会儿,我在这儿护着你呢。” 她不说话,只是倔强的扶着缰绳,他抚上她的手,把她双臂箍住:“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她仍旧不敢睡,直到现在他已经真切的抱住她了,她仍觉得这是一场梦,她好怕她闭上眼睛睡觉,他就会突然离开,就像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样。 他叹了一声,悄悄贴上她滚烫的脸颊:“真儿,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她强撑着,直到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他抱着她,任她依偎在怀里。他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挡在她额间,将将替她遮住些雨水。 行宫里除了一些吓破胆的宫女太监外,再也没有旁人,很快,他带来的士兵便控制了整个行宫,南影霖的龙旗被拔掉扔在一边,换上了玄色“裘”字大旗。 到处都是血,他只能先找一间还算干净的偏殿让她休息。她在发烧,只是这会儿找不到药。他放下幔帐,供她睡觉,自己则坐在殿中的一张方桌边,筹划着下一步怎么走。 “报告裘将军!”一个士兵走进来:“在后山找到一辆车驾,车辕断裂,车里没有人。” 没有人?他倏忽警觉起来,难道南影霖没有逃掉,而是流窜到山中了? “马呢?”他问。 “只有两匹马,都被骑走了。”士兵说:“疑惑的是,在那辆破车的旁边,又发现一处明显的车辙痕迹,是新压出来的。” “继续追,不管追出多远,一定不能放过他。”他说。 士兵退了出去,他又陷入沉思,目光停滞在眼前的一只豆竹灯上,被风一鼓,火苗便幽幽跳动着。 尘埃落定,现在徐永昌和罗汝正率领大军去控制京城,要不了多久,京城就会被他们牢牢掌控。这样一来,南影霖连最后的立身之所也没有了。 虞山,京城,甚至是北寒,他哪儿都去不了。经过这一遭,他终于成了货真价实的丧家之犬。 或许,到破宫的最后一刻,他终于能够明白,像他这样没有实力,没有资本的人,就算夺得皇位也只是昙花一现。他所拥有的,只是比婴儿多一些罢了。但凡换一个人来做他的对手,他都不会赢的那样顺利,他这样的人,终究只配跟小婴儿一争高下罢了。 南景霈不屑的哼了一声,手掌渐渐攥成一个拳头,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饶过他了,绝不会! “景霈,景霈!” 他忽的听见幔帐中传来她的惊呼声,他快步奔过去,又听见她哀哀的哭泣。 他的心猛然抽痛,掀起幔帐走进去。她正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眼泪已经打湿了半截儿衣袖。他有些后悔,方才就应该守在她床边陪她的,这样她就不会害怕的惊醒。 他怔怔的望着她,坐到她身边,双手扶住她:“不要哭,真儿,我在这儿呢,没有走。” 她凝了他一会儿,忽的抱住他,她心里那股委屈和惊慌不知压抑了多久,此刻见到他,竟一股脑的倾泻而来。她的身体不住的颤,声音也是歇斯底里的。他紧紧将她扣在怀中,一手抚摸着她瘦削的背。 “我回来了,这不是梦。”他不住安抚着她:“真儿不怕,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她哭了好久,才渐渐平复下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望着他。他双手钳住她的手臂,让她看到自己:“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吗?” 她凝了他一阵,伸手去摸他那只面具。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她一怔:“你为什么戴着面具?” 他抿抿嘴:“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的脸上有一道很长很丑的疤痕,你……你会不会嫌恶我?” 她一下挣脱他的手,将他紧紧抱住。他的双手僵在半空中,许久,他才温然搂住她的腰肢。 “傻瓜,你在说什么傻话?老天能把你平平安安的送回我身边,我已经要千恩万谢了,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景霈,你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他吃吃笑了起来,又将她搂得紧紧的。他笑着骂自己,南景霈,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为什么要试探她?她是沈韵真,沈韵真又怎么会因为美丑而嫌弃你? 他轻轻拍了拍她:“其实我没有受伤,你放心好了。谎称有伤,只是怕人会好奇面具后面的脸。” 她愣了一下,呆呆望着他。 他温柔的拂去她脸颊的泪水:“戴面具,只是为了掩饰身份,现在除了徐将军和罗将军,并没有其他人知道我还活着。” 她抽噎的望着他:“你是想借机看看朝廷里谁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吗?” 他莞尔笑了,她果然是那个最懂他的人。 “还有一层意思,”他悠悠的说:“隐藏身份,是免得有人在我们大业未成的时候前来刺杀。” 她喘息着,终于感觉清醒了一些,她回过神,对他说:“元儿和阳秀,被苏姐姐她们带去了苏家,苏家会帮我们。我也跟少侯爷达成了一致,眼下我们手里还有长信侯的小孙儿,长信侯想必会帮我们。” 他怔了怔:“你说什么?” 他原以为苏家和长信侯会借国难的当口,从他这里狠狠敲一笔竹杠,没想到事情竟会变得这样顺利。 “我原以为你不在了,所以想为元儿铺一条路。”她搂住他的脖子,静静依偎在他怀中。 他有些惊喜:“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缩在他怀里,感觉自己像一条小船,终于停泊在安全的港湾里。 “我想,你不在了,我就必须要站起来,不然就对不起元儿,更对不起你。” 他搂着她,一面笑着,笑着笑着却又哭了,他们相互拥抱着,哭哭笑笑许久,他忽的想起一件事。 他扶住她的手臂,温然对她说:“对了,真儿你看看,这是谁!” 他说着,将一个髭须斑白的男人叫了进来,沈韵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看到一张更加熟悉的脸孔。男人望着她,刹那间已是老泪众横。 她感到自己在颤抖,连喉咙也跟着颤,是父亲,是父亲啊! 沈文忠一张开双臂,她便扑倒在他的怀里,父女两个抱头痛哭了一阵,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 这不是梦,这一切都不是梦,可为什么却又那样的虚幻迷离,好像一切来得太美好,老天爷把幸运一股脑的砸向她。砸得她晕头转向,砸得她一时没了章法。 她哭了许久渐渐清醒过来,诧异的问道:“爹,你不是在京城吗?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 第二百章 景霈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玄幻而奇异的经历从父亲口中幽幽说出来,仿佛一部完整的神话。她静静的听父亲说,眼中竟有画面慢慢的浮现出来。 青山绿水之间,河流渐渐演成细小平坦的分支,浅浅的滩涂上遍布着圆滑冰冷的鹅卵石,河水冰冷刺骨,水至清,曼说没有鱼,就连水草也找不到几根。 从上游冲下来的人渐渐没了流水的推动,他伏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一动也不动。 背着竹筐的老人从狭窄的山道走过,蹲在浅滩旁往葫芦里灌水。 他蹲的膝盖发麻,总算灌了满满一葫芦溪水。清澈的,冰凉的,一口一口灌入口中他把水撩在脸上,撩在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上,连正午的日光也被这清凉的溪水淡去了威力。 忽的,他看见不远处的浅滩上正趴着一个年轻人。他急急跑了几步,想把那个年轻人扶起来,可他的手臂却软绵绵的,似一条没有气力的死蛇。 他骤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好几处伤损,或许根本就已经死了。 他将年轻人翻过来,那张年轻而刚毅的面容刹那震动了他的瞳孔,不,不不,这世上一定有一模一样的人,就像那个被信王用来代替他的人一样。 但很快,这种念头就被他自己率先否定了,这世上的确可以有一模一样的人,但那身金线绣着龙纹的服饰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否定的。况且他的荷包里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金疙瘩,那是一枚赤金盘龙私印,阴文刻着大齐皇帝私印六个篆书小字。 他是南景霈,世无其二的南景霈! “皇上,皇上!”他大声呼喊,可南景霈却半点反应也没有。 他探过鼻息,又把了脉博,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气息将将能证明这个人还活着。他把南景霈背回自己的小草屋里,又上山采了药,替他用木板固定了断裂的骨头。 入夜,南景霈有发起高烧来,他的被子不够厚,只能从村里邻人那儿借了两床来用。他一直照顾着南景霈,喂药,换药,更换衣裳被褥。 一开始南景霈是连粥也喝不下,他只能多加些水,煮出细细的米糊一点一点喂他喝。他一直守了南景霈三天,第三天的深夜,南景霈才睁开眼。 “这是在哪儿?”南景霈的声音低不可闻。 他见皇帝醒了,慌忙跪了下去:“老臣沈文忠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 她怔怔的望着父亲,依稀还沉浸在沈文忠的讲述里。 “我在你爹的草屋里整整修养了三个月,才终于能站起来。”他说:“若不是遇到你爹,我恐怕真的不能回来见你了。” 沈文忠深邃的目光一直凝视着沈韵真,片刻也不肯转移。 当初信王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人,易容成他的模样,以此骗过了所有人。 后来徐永昌在北寒把信王打的一溃千里,信王府里那些奉命看守他的人也各自逃命,他这才有机会跑出来。 若不是信王的一招偷龙转凤,他也不会有机会遇到南景霈。南景霈也不会有机会活下去,更不会东山再起。使阴谋的人,最终会败给他自己。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 沈韵真心下一沉,难怪,这就难怪了。难怪南影霖放着国医圣手的沈文忠不去求,偏偏要她来给他煎药治病。原来潜邸里的那个人是假的,从一开始他便知道! 南景霈抚上她的肩膀,温然笑道:“后来我听说徐将军和罗将军在北寒起义的事,就跟你爹一起去北寒寻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我才化名裘銮。” “那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做?”她问。 南景霈笑道:“我已经回来了,一切都不需要你去做。” 他随即站起来,走到殿外对士兵们道:“立刻整顿,准备与徐将军汇合。” 徐永昌和罗汝兵临城下,京城的守军一时有些群龙无首的无助感,长信侯虽在城里,但也是首尾难顾。他们将京城围得铁桶一般,一连三日,城里连只鸟儿也飞不出去。 城里的人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新皇帝到什么地方去了。 城外的人喊破喉咙,城里的人只能堵着耳朵装作听不见。 判断真伪,这是世界上最难做的一件事。 徐永昌和罗汝是公认的反贼,这事已经白纸黑字印在朝廷发往各地的邸报上了,可徐永昌部却没有寻常反贼应该有的烧杀抢掠,以他们的势力,完全可以在一天之内攻破京城,可他们没有。 这似乎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攻城略地,而是一种威慑,可城里的人却又闹不明白这种威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直僵持不下,直到第三天深夜,南景霈的那股小部队终于跟徐永昌汇合在一起。 火把烈烈,照的半边天通红,加了桐油的火把不易熄灭,可以燃烧的更为持久。 两边士兵举着火把开道,南景霈则骑在马上,怀中搂着沈韵真。 一个将军把女人放在马背上带进军营,这无疑是一抹绮丽的色彩。女人戴着半边面纱,但难掩清丽的容貌,两边士兵纷纷欢呼起来,仿佛这女人是一次战争后的战利品。 “裘将军威武,裘将军威武!”军营中的士兵个个血气方刚,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战争的阴云。 她缩在他怀中,他一面笑着,一面用手遮住她的脸孔。她的视线被遮蔽,便轻声对他说:“我不害怕他们。” 他自然知道她并不害怕,便悄然覆在她耳畔柔声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看到你的容貌,因为那只属于我。” 她唇角微漾,一时有些羞赧。 徐永昌和罗汝说话间已经从大帐中迎出来,两人亦见到他马背上的女子,大概也猜得到这位是谁,纷纷忍不住笑。 徐永昌一拱手道:“裘将军辛苦。” 南景霈跳下马,拦腰抱她下来。 忽的,军营里跑出一个年轻女孩子,欢声雀跃:“裘銮,裘銮你……” 她忽的怔住,同沈韵真四目相对。沈韵真虽然半遮面容,却露着一双极明媚清澈的眼睛。 徐永昌凝眉,低低呵斥道:“还不退下。” 南景霈见沈韵真也望着她,便笑着拉过沈韵真:“我来介绍,这位是徐将军的小女儿,闺名玉静。” “爹。”玉静怯生生的缩到一旁。 徐永昌有些尴尬,他这个女儿实在不知礼,早教她不要跑出来,可她偏偏不听。 沈韵真见玉静管一个男人叫爹,便知他就是那位叱咤风云的徐永昌。她微微一欠身:“久仰徐将军威名。” 徐永昌往后退了两步,极为恭敬的供一拱手:“宸妃娘娘谬赞了。” 南景霈一手揽过她,一面对徐永昌和罗汝道:“长信侯到现在还没有派人来吗?” 徐永昌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城墙:“他们倒是挂出了免战牌。” 南景霈凝眉道:“不能继续拖延,速速派人去喊话,要长信侯务必出城相见。” 他等不及,又正正衣冠对两名将军道:“不必多言,你们点齐兵马,随我一道去城下看看。” 他们几个呼啦啦的走出大帐,只留下玉静和沈韵真四目相对。 玉静有些怯生生的,同她姐姐相比,缺了些大家小姐的气度。但模样还是很美的,虽然穿了一身男儿装扮,却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 “你……”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倏忽改口,伏身跪下去:“徐玉静参见宸妃娘娘。” 沈韵真忙将她扶起来:“我们虽没见过,但本宫却十分仰慕你姐姐的忠烈和你父辈的忠勇。这也算得上是神交已久,玉静姑娘就不要这样气了。” 玉静抿着嘴,可怜巴巴的瞪着一双眼睛。 沈韵真愣了一下,柔声问:“你怎么这样看着本宫?” 玉静重重摇了摇头,她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是宸妃,是众人周知的先皇的妃嫔,按理说她应该为先皇守节一生的,可裘銮偏又那样抱着她,护着她,两人同骑一匹马,就好像是多年知心的旧情人。 “裘銮……”她心里怀疑,可话一出口又生生咽了回去。 “裘銮怎么了?”沈韵真望着她。 玉静不肯讲话,只是怔怔的望着沈韵真。 沈氏是先帝的宸妃,裘銮又抱着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半点怀疑,好像他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好像那就是应该应分的一样! 裘銮,一个凭空出现的一个人物,面具遮脸,神秘兮兮,就连父亲和罗将军也对他礼让三分。 这一切实在无法用常理解释,她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照此看来,答案就只剩下一个——裘銮就是先帝,他并没有暴亡在宝相寺,他好生生的活着,就活在她的身边! 原来父亲要她嫁的皇帝就是他!可她前不久还把父亲的安排对他和盘托出! 天啊,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玉静怅然望着沈韵真,原来,裘銮的故事讲的果然是他自己,那故事中的出尘绝艳的女孩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宸妃沈氏! 难怪裘銮从来都不曾正眼看过她!玉静望着沈韵真,心里忽的有些哀婉,同她站在一起,自己果然丑陋的像只小麻雀。 心里忽然有些委屈,她捂住脸,抽噎着跑开了。 第二百零一章 归于正统 徐永昌的军帐距离京城南门并不远,她隐隐听见了一阵冲天的喊杀声,战鼓隆隆的响,但很快又化为一片沉寂。 玉静跑开后,她也曾追出去,可玉静跑的很快,转瞬间就没了踪影,她向两边守卫询问,可守卫却说,徐永昌早有吩咐,不必理会二小姐的古怪脾气。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感觉这个女孩子对景霈存了一种名曰爱慕的情感,或许这就是她跑开的原因吧。 她片刻也坐不下,在大帐里来回踱步,直到打更的士兵敲着更鼓,悠长的报了时辰。她这才察觉到大帐外,天已经放了亮光。 站在大帐外,夜风吹透了她的衣裳,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因守卫奉命不许她走远,她便又回到大帐里去了。 她凝望着帐中悬挂的那张舆地图,上面用朱砂和黑墨把敌我走势标注的十分清晰。这大概就是兵法中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吧? 她正自顾出神,忽听见营内士兵们齐齐喊起来:“徐将军回来了!”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欢呼声,好像是一场兵不血刃的胜利。 她退到帐中一架屏风后面,见南景霈引着长信侯和徐罗两位将军走进大帐,长信侯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而景霈和徐罗三人却是笑意满怀。 沈韵真淡然一瞥,长信侯该有这副神色,今日的惴惴不安,都是当日头脑发热干出蠢事的下场。 长信侯见大帐落下,便噗通一声向南景霈跪了下去,直呼:“老臣该死,老臣一时糊涂酿成大错,老臣罪该万死!” 南景霈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为一种波澜不惊的平稳神态:“外公这是说哪里话?” 长信侯倒吸一口凉气,他显然被这寡淡的语气刺激到了。 他的儿子从虞山回来,得到了宸太妃的保障,他以为这样便可以跟沈氏联手推翻南影霖,毕竟沈氏孤儿寡母,不会也不可能追究他当初扶持南影霖的罪过。 可谁又能想到,南景霈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女人和孩子自然不会那样睚眦必报,可他呢?虽是外孙,却是一个没太多感情基础的外孙,一个他一眼没看到,倏忽就长大成人的外孙。 他反复念叨着那句“罪该万死”,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罪过。 南景霈同徐永昌和罗汝相互对视一阵,还是罗汝率先打破了僵局。 “皇上,长信侯到底也是您的亲外公,血脉相连,想必他是真心悔过了,再者说,长信侯既然有扶持承元皇子夺位的念头,这就说明他已经看到伪帝继位的弊端了。” 罗汝的“伪帝”一出,长信侯如梦初醒,慌忙磕了几个头:“老臣浅薄愚钝,受了伪帝的蛊惑,鬼迷心窍,老臣真该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南景霈沉默着,徐永昌也站了起来:“皇上,依末将之见,长信侯固然有过,可念他年事已高,又是皇上的亲外公,而今他是真心悔过,皇上小惩大诫即可。” 长信侯匍匐在他面前,连头也不敢抬。 南景霈默然许久,终于说到:“既然两位将军都替外公求情,朕也不好驳了将军们的面子。” 长信侯抬起头,殷切的望着他,南景霈一字一句的说道:“究竟是鬼迷心窍,还是一意孤行,那就要看外公接下来如何做了。” 长信侯知道南景霈是故意给他台阶下,便应声道:“请皇上吩咐,老臣定当粉身碎骨以报皇上大恩。” 他站起身,面上终于恢复了血色:“老臣即刻回去筹备典仪,迎接皇上入城。” 南景霈淡然摆一摆手:“这个不忙。” 长信侯愣了一下:“那皇上是要老臣去做什么?” 南景霈背着手在殿内缓缓踱了几步,悠然道:“影霖跑了。” 长信侯的心里咯噔一声,他目瞪口呆的望向南景霈,不劳皇帝往下说,他已然猜到皇帝的意思了。 “您是要老臣督办抓捕影霖……不不,抓捕伪帝?”他问。 南景霈点一点头,又问:“怎么,外公看起来有些为难?” “不不,不为难。” 长信侯心里纠结已极,一面是愧对亏欠过的又对自己既往不咎的外孙,一面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不成器的外孙,他只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两个人劈成两半,无论偏向哪一方,于他而言,都是错。 虽然南影霖不成器又不听话,虽然他曾起过废帝的念头,可那不过是废黜而已,并不是要他的性命。他是看着南影霖长大的,他怎么忍心让他去死?可如今看南景霈的态度,仿佛南影霖不死,死的就该是他吉家一门。 这些年,南影霖对皇帝的暗杀数不胜数,可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计较过,看来这一次,南影霖是真的触及到他的底线了,不然南景霈是绝不会轻易对他的亲弟弟起杀心。 “外公年纪大了,事情办起来是否吃力?”南景霈轻声问他。 长信侯打了个寒颤,南景霈的声音虽轻柔,却似冬日的冷风一样刺骨。 “不,不不,老臣能办成。”他供一拱手:“老臣即刻去办。” “慢着。” 南景霈忽然叫住他,长信侯只得折回来:“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他凝着长信侯好一阵,才道:“看外公面色苍白的样子,好像朕着实为难了外公。只是不知道,当日朕被影霖刺杀的时候,外公是否也如今日这样的心情?” 长信侯被噎得说不出话,两位将军怕他说错话再次激怒南景霈,便打了个圆场,簇拥着长信侯退出帐外。 沈韵真屏风后面走出来,轻柔的环住他的腰。南景霈抚着她的鬓发,任她紧紧抱着他,越来越紧。 “我爱你,景霈,我爱你。”她伏在他怀里轻声说。 他心下一震,立即明白她为何要说这句话。 他是大齐皇帝最不得宠的儿子,是长信侯最轻视的外孙,亲情于他而言,一直是一纸空文,他很少能从那些有血缘的皇亲国戚那里感受到什么情感。 她是要告诉他,他不是没人疼没人爱的靖王,他是她心头的挚爱,他也会被人放在心里,也会被人捧在掌心。 南景霈的声音有些哽咽,一手揽住她,一手抚上她的脸颊:“我也爱你。” 这些年他一直深爱着她,可她却并不懂他。直到他从她的生命里消失,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她才渐渐懂得了他,懂得了他的辛酸过往,懂得了他的辛苦,他的背负。 她这才明白她到底有多爱他,到底有多么依赖他。所幸,上天眷顾,他又安然无恙的回到她的身边了。 她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嘴唇,一种又酥又麻的感觉蔓延开来。他随即紧紧扣她在怀,双腿紧紧贴着她,他吻得那样用力,仿佛要把她揉碎在他的血肉中。 长信侯再回到京城时,苏太师已经操控了半个京城的防卫。 长信侯骑在马背上,徐永昌和罗汝一左一右似金刚护法一样跟在他身边,这是保护,也是一种威胁。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一进城,便宣布了抓捕伪帝南影霖的命令。 听说先皇并没有暴死在宝相寺,而且就在城外军营中,那些守城的将士早有卸甲投降之意,只等南景霈的龙旗烈烈展开,丢掉武器的将士推山倒海似的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 苏太师刚一得准信儿,便派人去宫中寻南景霈的龙袍和金冠。皇帝随之进城,一下马背,便有苏太师安排好的仪仗队伍按照典章排列在皇帝周围,端龙袍金冠的太监将龙袍披在南景霈身上。 “吾皇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耳畔灌满了山呼万岁的声音,赶来看奇观的老百姓也一排一排的跪下去,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除了人还是人。 苏德妃是同苏太师一道来的,她和几个侍女带着孩子们待在马车上,听见不远处齐齐鸣奏的礼乐,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热泪盈眶。 马车的格子门倏忽从外面打开,她先是一怔,又见阳秀欢天喜地的叫道:“父皇!是父皇来了!” 她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了,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她听父亲说皇上回来了,起初还不相信,如今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他还能是谁?!这是皇上,这是她的皇上! 南景霈跳上马车,任阳秀公主扑到他的怀里,他一手揽着孩子,一手向苏德妃伸过去:“来。” 苏德妃掩住嘴巴,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不敢相信,她实在不敢相信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他,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什么好运气了。 她扶了他的手,可身子却似一根柔软的丝线,一头向他栽去,撞到他坚实的臂膀。是真的,他是真的回来了! 她哭够了,被他抱下马车,才看见沈韵真正站在不远处温然望着她笑。苏德妃快步向沈韵真跑过去,一把抱住她:“韵真,你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是真的,都是真的,我的好姐姐,我们熬出头了。” 南景霈看过孩子们,又转身对徐永昌道:“你现在马上派人去靖王府潜邸,把那个假冒沈太医的骗子给朕绑来。” 第二百零二章 三宗罪 士兵冲进靖王府潜邸搜遍整间院落,却唯独搜不到那个冒牌货的身影。虽然没人敢在这座府邸中放肆,但一通搜查,还是把府里的下人吓得不轻。 听府里人说沈家老爷今晨出去闲逛,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跑了,竟然跑了?徐永昌心中十分懊恼,但又听府里人说那个冒牌货一直是这样,每每在天明时出发,时而日中回来,时而是深更半夜。 有时会提着一个巨大的粗麻口袋,有时又是一只西瓜大小的包裹。鼓鼓囊囊,没人知道那里面装了些什么。 他忽的发觉这事或许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徐永昌当即叫人翻找过他的房间,把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吓得不轻。待把那两个女人带出来时,他才注意到,其中一个姨太太已经身怀六甲,小腹微微隆起。 徐永昌啧啧舌,又听见士兵报告,那个冒牌货的房间里并没搜出什么。 他随即又觉得不解,一个人早出晚归,还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大袋子,怎么会什么都找不到呢? 半晌,他忽的听见房内传来一阵士兵嘈杂的喧嚣声。他循声走进去,见屋里围着几圈人,正惊讶的围着什么东西看。 徐永昌凑上去,却看见靠近墙根儿的地方被人掏出一个洞,洞口向下,漆黑一片,在一个不深的地方拐进去,然后就遮住了视线。这个洞原本被一个木柜遮住,因为有人不甚将一个玉猪摆件滚进木柜底下,所以才会被人发现。 “叫人下去看看。”徐永昌说道。 这漆黑的洞穴只够一个身材不高的人勉强通过,一个士兵捆了绳子跳下去,又有一个人递上一盏灯。他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往里走。 他忽的惊叫一声,手里灯烛陡然落地,连滚带爬的钻出来,站在洞外,仍旧喘息不迭。 “里面是什么?”徐永昌凝眉问他。 “是,是是……”士兵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徐永昌愤愤然一瞥,接过绳索道:“我下去看看。” “不能去,将军,真的不能去。” 徐永昌见他这副大惊失色的样子,也觉得那洞里肯定是有什么肮脏污秽的东西,便叫众人散开,破开墙壁,把坑洞整个掀开。 映入眼帘的情节几将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地下的场景简直像帝王陵寝中的壁龛。 不同的是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的并非珍贵的陪葬品,而是各种各样的奇异动物骨骼,水晶缸里爬满毒虫,乌黑的蝎子正翘着钩子似的尾巴,浑身恶斑的蟾蜍正渗出乳白的脓液,更有各种各样的长蛇盘踞在一团浓血当中,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样子恐怖的毒虫还在啃咬着一只女人的手臂。在洞穴的一角,散乱的堆着人类的骨骼和男女的衣裳。 “这,这是什么?”徐永昌惊愕不已。 待禀告了南景霈,大理寺随即派遣仵作过去验尸,可知那些人骨的主人都死于一种瘟疫。人们一旦病死,便会被这些精心培育的毒物吃掉腐肉,化作一堆枯骨。 瘟疫……徐永昌打了个寒噤。 南景霈勃然大怒,随即出动三千精骑,快马追赶逃犯。皇帝亲自督办,加之那个冒牌货并没跑远。很快那个冒牌货便落入官府的法网,经过严刑拷问,才知道这家伙早在六年前就进入信王府当差了。 因为他精通用毒,所以信王赐名鸩枭。 鸩枭原本就跟沈文忠长得十分相似,只要适当的修饰一番,便不会被人发觉。因而当初他亦是靠着这张脸和一套仿制的官府印信大摇大摆的太医院,亲手在沈文忠呈给皇后的药物中加了地胆。 却不成想,他下毒的事竟被一个小太监揭露,追问道沈文忠头上,沈文忠自然是一头雾水,大呼冤枉,皇帝下令彻查,顺藤摸瓜已经快要查到信王头上时,南影霖也只能铤而走险,趁机摆了皇帝一招,给沈家盖棺定罪。 这些话他原本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可架不住大理寺的一通毒打。大理寺的刑具他只尝到第三样便已经皮开肉绽,他实在熬不住,索性便把当初为虎作伥坐下的恶事一股脑的抖搂出来。 除了这件事,他还另外交代了一桩罪。一年前京城发生瘟疫,起因就是信王为了检测他培育的疫病是否管用,故意抓了几个乞丐,让他们也染上这种病症,随后又趁着夜半,将几个病恹恹的乞丐扔进水井当中。 自古以来,凡事遇到天灾,或是这种大规模的疫病,便可说是君王不贤,导致上天降罪。信王便可以借机攻击南景霈,说他为人不贤,遭了天谴。 他此次在靖王府潜邸弄这个,原是奉了南影霖的命令,准备将这病传到北寒去,以此来解决徐永昌的军队。军营之中人口密集,一旦染上疫病,便可以一传十,十传百,继而整个大军分崩离析瞬间瓦解。 混账,混账混账!南景霈怒不可遏,眸子里几乎冒出火来。桌案上正正摆放这那份刚刚呈送上来的供词,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与南影霖脱不开干系。更有那个胆大包天的鸩枭,竟然还在堂堂靖王府潜邸中大行邪术,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还不算全部,在皇帝的銮驾还为没到宫门口时,便有人壮胆来告御状,说是南影霖在位的时候纵容手下武备的家丁强抢民女,又打死了人,为了掩盖罪状,他们有企图用钱来摆平一切,未果,武备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另寻了莫须有的罪名把民女家中男丁下狱,女眷仍旧被抢到府中。 南景霈当即下令彻查,大理寺遂翻出伪帝在位期间的全部案卷,一件一件的核查,这一核查不要紧,却发现近半数的案卷是冤案错案。有些已经无从翻案,因为涉案的无辜人员已经被处以极刑,或者有的为了逃避责罚,连夜出逃,至今杳无音讯。 不得已,大理寺只能就那些尚可翻案的卷宗重新提审,一连几个月下来,几乎累瘫了京城所有能审案的府衙。 皇帝下令,为表朝廷洗冤的决心,每翻一宗冤案,便有大理寺的四品官亲自护送犯人出狱。这一来一往,竟然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寻得了一个被打的气息奄奄的人。 四品官平时可面见皇帝,自然也见过此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大内太监总管东来。 他原是肥胖的可爱,现如今竟被折磨的瘦骨嶙峋,形销骨立。 他被武备从宝相寺的后山绑回来后便关在这里,武备曾嘱咐狱卒,每日叫他过一道刑罚,不可有一日懈怠。幸而那狱卒也是有些惫烂,否则就算东来有十条命只怕也早就驾鹤西去了。 他被即刻抬回宫中救治,沈文忠亲自坐堂诊脉,一面与王品堂商榷调息,一面又亲自配置吊气续命的丸药。 南景霈也去看他,站在门口看太医们忙碌,他凝了半晌,却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当真是那个圆滑又忠心的胖子东来吗? 东来混混沌沌中曾醒来一次,但只无力的向周围打望一阵,便有陷入昏迷。 南景霈在御书房的窗前吹了一夜冷风。 祸不单行,南影霖虽然跑了,可他留下的烂摊子还得有人收拾。桌案上除了陈列这各种翻案的卷宗以外,还有大臣们新近呈上来的奏本,以及跟吕国的战事。 罗汝已经率军南下,仍旧回岭南州去,可江山初定,南景霈还是不大想用武力解决吕国的事。 冷风呼啸着鼓动窗棂,南景霈敞开半扇窗子,风儿一股脑的灌进来,扑在他面颊上。今日的风,有点像北寒的风,很急很冷,无情的吹,仿佛要把这一切都吹尽一般。 天明时,他终于觉得体力有些不支,回到桌案前伏案睡了一会儿。他半梦半醒,忽然感觉什么东西被披在肩上,他睁开眼睛,见身上正盖着一件薄夹袄,沈韵真温柔站在他的身边。 她一手抚上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热。 他见她正关切的望着她,便起身冲她笑了笑,抓过她的手握在掌中:“朕没事的。” 她亦笑了:“还说没事,你瞧你手心儿里也是滚烫的。” 他愣了一下,随即拥她入怀,她坐在他腿上,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南景霈的额头抵在她的脸颊上,轻柔的说道:“真儿,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沈韵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起那些御史言官们曾经对她魅惑君王的行迹大肆辱骂,便更不知该怎么同他解释这件事。他是最信任她的,若他知道了那些事,他会怎么想呢? 她的心骤然缩紧,只是凝眉望着他。 南景霈见她这般神情,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的话一定刺痛了她的心,他不在身边,她每日要面对心狠手辣的南影霖,那日子要怎么过呢? 他也去了内阁,见到过那些被留中的奏折,他亦知道御史们弹劾她美色误国的事,可他知道,这事不能怪她,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唯一的武器就是她的绝色容貌,她要用她所拥有的一切来保护他们的孩子,她已然受了委屈,这个时候,他又怎么忍心怪她? 第二百零三章 多事之秋 南景霈长长叹了一声,温然抚上她的下颚:“真儿,朕不会再离开你了。” 她忽的紧紧抱住他:“景霈,你相信我吗?” 他听她这样问,心里忽然有些后悔。他的话一定是让她伤心了,所以她才这样焦急的表明心迹。她不该这样问,她应该笃定的相信他相信她,她是他在这世上最相信的人! 南景霈凝着眉一手抚上她的下颚,随即将她揽住。她的嘴唇撞在他唇上,他用力的吻住她。许久,他才柔声道:“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她凝着他,眼里渐趋含了泪水,她轻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是真的。” 他的心几乎被她揉碎了,他忽的抱起她,往暖阁中走去。她被轻轻的放在床榻上,南景霈随即伏下身。他拉过她的一只手,覆在他的心口,她能感到他的一颗心正在她掌中砰砰跳动。 “朕知道,朕都知道。”他连声呵哄。 沈韵真又摇摇头:“你不明白。” “朕怎会不明白?”他温然揽她在怀中:“朕知道你对朕的感情,朕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之所以那样问,只是因为心疼,真儿,朕是真的心疼你,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你才好。” 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不经意,眼中了泪珠滑落脸颊,他随即附上来,将她脸颊的泪珠一点一点吻干。她越发难过,紧紧抱住他。 南景霈在她肩头轻轻的拍了两下:“真儿,朕知道你的心,你可知道朕的心呢?” 她愣了一下,囔囔的说:“我知道。” 他又笑了:“你知道什么呢?” 她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他一手撑在榻上,伏身望着她,柔声道:“朕有多想你,你知道吗?” 她被他逗笑了,报以羞赧的一瞥。不得不说,他沦陷了,魂魄已经被这迷人的目光勾住,他顺势在她掌心一吻,伏身去吻她的脸颊。 他的身子滚烫,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激动。 她只觉得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的攀住一颗浮木,他的声音也变得朦胧不清,但她知道,他一直重复着她的名字。 她领口透出阵阵清甜,那味道像梅花,是一种寒噤噤的甜香,她是个冷美人,而他是一团火。他攻势猛烈,可她却面色绯红。 南景霈笑道:“小别胜新婚,你怎么羞成这样?” 她越发羞赧,将脸颊埋进他的肩膀,任他抱住,任他肆意耕耘。 床榻前坠的一排水晶珠帘摇摇曳曳,那光晕时远时近,越发模糊不清,只觉得是一团白蒙蒙的雾气。 他的气息呼在她脸颊上,一片温湿。 亦不知是多久,她精疲力尽了,南景霈翻身躺在榻上,一手紧紧揽住她。他的体香,被潮湿的汗液一沁,越发呈现一股暖香。他的怀里暖融融的,又是那样刚强有力,她已然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安全感,伏在他怀里悄然睡去, 她醒来时,他已经不在身边。 沈韵真披衣起来,听到殿内是他才训斥臣子的声音。她便没有出去,一个人坐在暖阁中,暖阁里有茶,也有点心,她自然不必担心饥饿。 过了好久,南景霈又打开暖阁的大门。 她正喝着一杯茶,这茶已经凉了,但没有宫女太监进来换,她自己也不好跑到外面去,要是撞见那些御史言官,恐怕又要说她美色迷人,魅惑君王。 他见她在喝凉茶,便一把夺过,随手泼在地上。 “你怎么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他有些生气了:“大冷天还在喝这些生冷的东西。” 沈韵真娇俏的冲他笑一笑:“皇上生气了?” 南景霈见她故意逗他,一时也忍不住,噗嗤一声消了气。他无奈的摇摇头:“你真是朕的克星,遇上你朕真是半点脾气也没有。” 她搂住他的腰:“我不是故意喝凉茶,只是刚才听见皇上在骂人,所以没敢出去。” 他揽过她:“朕也不是冲你生气,朕是气南影霖,这混账东西惹出的麻烦事,现在却要朕一桩桩一件件的填窟窿。” 沈韵真凝眉望着他:“又出了什么事?” 南景霈欲言又止,这件事又要怎么同她讲呢?她那样信任他,把她的一切都放心的交给他,她若知道那件事,她必然又要替他考虑,最后受委屈的只能是她。 “吕国和谈不顺罢了。”他说。 沈韵真咬咬嘴唇,和谈不顺,就意味着两国还要继续开战,边境的百姓还要继续受苦。南景霈是最勤政爱民的,看他表面上波澜不惊,心底里还不知要如何焦急万分呢。 沈韵真暗暗叹了一声,真是多事之秋,京城翻案的事渐渐波及到各个州府,童安洲那边平白死伤几万壮丁,又要拨款安抚。铁蠡王和忽尔都王重返北寒,徐永昌只得连夜带兵开拔,仍旧镇守边塞,现在又遇上跟吕国和谈不顺! 他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幸而,这危难关头,他还有她陪在身边。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望着他:“我的景霈是最贤明的君主,没有他摆不清的事。” 他笑了,她竟然这样相信他,说心里话,现在的状况,就连他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自己了。 她从御书房出来,便到苏德妃宫中去,她原先住的那一宫有些偏远,南景霈为表彰她的患难忠心,特意着人将从前淑妃居住的宝华宫翻修一遍,更名为鼎祥宫。 他原想赐名定襄宫,取其安定和襄助的意思。可又觉得这两个字显得刻板,不够美观,便取其谐音鼎祥,又大气,又吉利。 苏德妃对这个新住处甚是满意,虽然是从前的死对头淑妃居住过的,但这里却是整个后宫中装潢最为华贵的一座宫苑,重新翻修过,更胜从前。 沈韵真坐在这鼎祥宫的正殿中喝茶,不觉发笑。这里还名为宝华宫的时候,她每次来都要卑躬屈膝,或是被淑妃诘难,或是被淑妃欺辱,如今物是人非。她竟然成了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女人,竟然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喝茶。 苏德妃亦笑了,真是世事难料,短短几年的光景,宫中竟然如此巨变,从前那些熟络的面孔竟然一个个的消失在视线中,唯一剩下的,便只有她和沈韵真。 真没想到会是她这小小的昭仪和一个小小的医女笑到了最后。 后宫凋零,加之一入秋,宽广的宫苑总感觉冷冷清清的。从前虽然勾心斗角,可到底是人多,叽叽喳喳也能热闹一些。 苏德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我看要等到后年选秀,这宫里才能重新热闹起来。” 沈韵真含笑望着她:“虽然还没到选秀的日子,但此次戡乱的功臣之女,到可以考虑一二。” 苏德妃凝着她:“你说的是舅舅的二女儿?” 沈韵真勾勾唇角:“姐姐家若是有合适的女儿,也不妨接到宫中来啊。” 苏德妃摆摆手:“罢了罢了,我家便也只有我一个,再有也只是些不懂事的孩子。” 徐玉静这个人,苏德妃倒是不甚满意,徐家和苏家一直的互通来往,两家的儿女都是从小玩儿大的,唯有这个玉静不再其列。苏德妃自幼是跟玉音一起长大的,对这位半路杀出的徐二妹妹不甚了解,只隐约听说她出身卑贱,又不被她奶奶待见。 “舅舅那位二小姐,我也听父亲说过,好像是个乡下丫头,又不大懂规矩,若不是玉音去了,舅舅断乎不会把她接到府里教养。”苏德妃凝眉望着沈韵真:“她成吗?” 沈韵真淡然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得到,这位二小姐对皇上是心存爱慕的。” “那皇上呢?”苏德妃望着她:“你可不要随便给皇上找女人。” 沈韵真愣了一下,有些难堪的笑笑:“姐姐,什么找女人,这话多难听啊?” 苏德妃正色道:“你不要怪我说的直白,再亲密的夫妻也会出现矛盾。纵然选妃是你做为宸妃应尽的责任,可选拔功臣之女为妃跟选秀不同,选秀不怕多几个白头宫娥,功臣之女若是遭了冷落,皇上是会被人诟病的。” 沈韵真凝眉道:“那我们不妨问一问皇上的意思。” 苏德妃微微垂下眼睑:“我看你还是不要问,皇上这阵子正为吕国的事情发愁。吕国那边的还没推出去,你这儿又上赶着送来一个,皇上就算不怪你,那心里肯定也是不好受的。” 沈韵真眉心一跳,南景霈从不跟她透露吕国的事,但看苏德妃的样子,似是知道什么内情,她一把扶住苏德妃的手:“什么吕国的还没推出去?” 苏德妃目光瞿然:“你还不知道?”她愤愤然叹了一声:“我听我父亲说,吕国派了使臣送上和谈的国书,前提是要把吕国的一位长公主嫁到咱们齐宫来。” 沈韵真一窒,又听见苏德妃说道:“你想想,那吕国公主怎会甘心做妃嫔?她要嫁,就是来做皇后的。可咱们皇上的脾气你也知道,没人能强迫他做事,这和谈自然是不成的。所以我才说,皇上不想要的女人,你可千万别硬塞给他,否则,怕是会波及到你。” 第二百零四章 长生不老 虽则南景霈下了严旨,务必尽快把南影霖捉拿归案,但不知是长信侯有意放纵,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自虞山行宫里的一场大乱后,便再也没有南影霖的半点儿消息。 作为南影霖最得力的手下,武备自然是大理寺审讯的头号人物,但这家伙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身受多少道酷刑,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不得已,大理寺也只能对南影霖倚重的鸩枭加以酷刑,可结果也是差不多的。 鸩枭不比武备,他只是一个心肠歹毒的江湖术士,擅用一切邪门歪道,专心害人,南影霖的那些计划和大业压根儿也不会对他透露。 而后,大理寺又再次搜查了靖王府潜邸,这一次竟在一本掏空的线装书的盒子里,装着一叠密封信笺,上面并没有落款,唯有一个红印泥的羊头图案。 大理寺当即差人将内容一一摘录,却发现这些信笺虽然内容各异,却反复提及一个词汇“洞窟”。大理寺卿随后叫人将鸩枭带来严刑拷打,终于他不堪刑罚,才将那洞窟的位置供出来。 鸩枭画下一张地图,大理寺的差人按图索骥,很快就在京城外的一片乱葬岗中找到了那个所谓洞窟。 洞窟是被一团枯草掩住的,洞口很小,若不仔细看,基本猜不到这里会有个洞。 一个士兵端着一盏豆竹灯躬身钻进去,走了几步,便觉得洞窟渐渐宽大起来,在往里走,便有一道石门。 石门的样子有点儿像陵墓所用的墓门,同样也是无法推开。大理寺的一队府兵带着凿子铲子在石门挖了好几天,总算把那座石门拆下一半,勉强可以钻进一个人。 府兵便排着队,一个一个的钻进去,外面还人有手持火把在外接应。 里面没有光,轻轻喊一声,可以听到回响,从声音判断门后的世界要比门外的世界宽敞上十几倍。便有人点燃了照明的火把,四下打量一番,才发现那墙壁上竟然有人工搭建的烛台。 几个府兵摸索着,将洞内的烛台点燃大半,整个洞穴渐渐明亮起来。 当人们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惊讶的失声呼叫,在另一侧的墙壁上,不仅有烛台,还有一排一排枯骨和尚未腐烂的尸体。 那样子十分可怖,当即有人反胃的弯腰呕吐起来。 靠近墙壁的地方,不仅有尸骨,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矿石,常见的有朱砂,水银之类的,用一个一个小罐子盛放。还有些硬块的,叫不住名字的矿石,一个一个堆在靠墙的博古架上。 同样有动物的枯骨,还有些不知名字的野草,亦或不是野草,只是府兵们闹不清名称,一律称作野草。 这里倒是没有毒蛇,蟾蜍之类的毒虫,却有一排罐子盛放着蛇胆,龟甲,骆驼骨髓之类的东西。 墙壁的西面,伫立着一座紫金炉,上面画着阴阳八卦的图案,墙壁一边还有几只木桶,里面堆积着锅炉灰或者是一些废料。 府兵们不敢耽搁,即刻把这现象禀报给大理寺卿,听说是有炼丹炉,大理寺卿便去城中请了几个有名的道长一同前去,这几个道士见此情景亦是目瞪口呆,过了好久,他们才勉强收回大张的下巴。 “这大概是要炼制长生不老药吧?”道士们合计一番,异口同声的说道。 他们也常常炼制丹药,祈求长生不老,可像洞窟里存放的原料,他们倒是闻所未闻,只是隐约知道这是传说中可以长生不老的东西。 大理寺卿亦是一头雾水,再次提审鸩枭,才从他口中得知——南影霖要他炼制长生不老药。 这个洞窟是南影霖几年前发现的,因为当时他带了一万北寒精兵,准备围攻京城,可南景霈早有准备,那个地方就是当年埋葬北寒士兵的乱葬岗。 他当时灰溜溜的从京城出来,路过此地,只觉得五雷轰顶,不知回到北寒该如何解释。他一个人在山路上走了很久,突然发现一个小洞,好奇的走进去,才以外发现了这个洞窟。 洞窟中的那些白骨,便是当初那些被消灭掉的北寒军队。 他听鸩枭说,炼制长生不老药需要大量的活人来做测试,可那么多活人到哪里去找?他实在不敢顶风作案,当时的情况,皇帝已经很针对他了,他要是再不知收敛,南景霈只怕会把他一贬再贬,贬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没办法,他也只能那那些尸骨来用,虽然死人的效果不如活人,但聊胜于无。 后来南影霖得了势力,这才敢找些活人来做实验,那些尚未腐败的尸体,便是实验失败后的死人。因为南影霖被国事忙得焦头烂额,便没有更多的时间和财力来支持鸩枭搞这些,一来二去,这个洞窟也就荒废了。 大理寺着人把鸩枭的话一一记录在案,可话音还未落,便听见门外一声传报。 “大人,在乱葬岗洞窟附近的一处洞窟,还发现了几处洞穴,里面关押着许多百姓。” 大理寺卿的脸色倏忽变得铁青,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桌案,几乎将桌上一方端砚震得蹦了三蹦。 “大胆鸩枭,还不从实招来!” 鸩枭慌得跪在地上,他早就被打的皮开肉绽,新伤口压着旧伤口,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他现在是一听见惊堂木的声音就害怕,也不管大理寺卿在说什么,他只是喋喋说着一句话:“我招,我招,我全都招!” “既如此,你就从实说。”大理寺卿的脸色也渐渐平和下来。 “我招,我这就招,我……” 他喃喃一阵,忽的浑身一震,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理瞬间绷紧,他的眼睛忽然瞪大,仿佛铜铃一般,他的手指立刻绷成弓形,身体慢慢佝偻下去。 “鸩枭!你搞什么名堂!”大理寺卿随之站起身,厉色瞪着他。 鸩枭终于倒在地上,似一条瘫软的死狗,渐渐没了生气。他的口中汩汩冒出鲜血来,大口大口,继而一条舌头随之滑出口腔。 “大人!他咬舌自尽了!”一个府衙叫起来。 咬舌自尽!?大理寺卿的汗毛倒竖起来,他缓缓瘫软在椅子上,这件事恐怕越来越复杂了。 恰逢南景霈那边又派人来催他结案,他不得已,只能先把目前所有的卷宗呈送到皇帝面前,南景霈目不转睛的凝着眼前的卷宗,也感觉不寒而栗。 “那些洞窟中的百姓呢?”南景霈问他。 大理寺卿踌躇了一阵,支支吾吾的说不清。 南景霈有些恼火:“你这大理寺卿还能不能干了?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吗?”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低声道:“皇上,那些洞穴关押的百姓,微臣已经派兵把她们接到大理寺中,可他们,他们一个个神情古怪,脸色铁青,有的皮肤上还有怪斑,微臣实在不敢擅自放走。叫了大夫替她们诊治,可几个大夫看下来,都不知道是何种怪病。” 南景霈忽的也踌躇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顷,他的神情便又端庄起来:“叫太医去,朕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病是诊不出来的。难道那个鸩枭畏罪自杀,大理寺就查不清真相了?” 大理寺卿暗自吞了吞口水,皇帝如此说,当真是给他们带了一顶高帽子。虽是信任,可于他们而言却是负担。这种情况下,谁又敢保证一定能查出病因呢? 他请来的那些大夫虽然没有太医经验丰富,可也都是些行医济世几十年,见多识广的老大夫。连他们都说不曾在任何一本医书上见过种怪病,难道太医就有把握吗? 他讪讪的走出御书房,一面担忧,一面又庆幸,幸亏皇帝没有给他规定什么断案的期限,若是有期限加身,只怕下一个咬舌自尽的便是他了。 东来的伤好了许多,这几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皇帝加恩,要他在御书房附近养伤,每日又把御膳分出一部分赏他,这些恩典人人尽知,因而大理寺卿见到他,也不会把他当做普通太监总管,而是一位为国尽忠的忠臣。 “东来公公,有礼了。”大理寺卿冲他微微一躬身。 东来也冲他笑一笑,伏身要给他施礼,大理寺卿一把扶住:“东来公公,您身体尚未痊愈,还是不要这样了。” 他说着,将东来拉到一边,问道:“公公这是要给皇上请安吗?” 东来点一点头:“近日承蒙皇上照拂,奴才虽然不能侍奉主子,可请个安总还是能行的。” 大理寺卿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悄无声息的塞进东来的袖筒。他含笑道:“这点儿小意思,还请公公笑纳。” 东来先是一怔,随即又笑道:“大人这是何意啊?” 大理寺卿亦笑道:“倒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微臣现下遇上一点儿麻烦,倒不是说办不成,只是需要些许时日。怕皇上催的急,所以想请公公从中帮忙通融一下。” 东来微微垂下眼,才刚大理寺卿回禀的那件稀罕事,他早听那些爱嚼舌头的小太监们说了。现在又见他这样,便知是为了此事。 东来笑道:“东来只是个奴才,哪里担得起通融两个字?” 第二百零五章 第几次了? 担得起,若是东来担不起,这世上便只有宸妃一人担得起了,可大理寺卿此刻想求宸妃也没有门路,他只能抓住东来这颗大树。 东来倒也不是不想帮他,只是还弄不清皇帝的态度,因而不敢轻易答应。 大理寺卿见东来不表态,便又往他手中塞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恳切的望着他:“公公,若不是万般为难,实在不敢走公公这条路。微臣也知道公公一世清明,送这些,实在是辱及公公的清誉,可是……” 他说的语态哽咽,可东来却不为所动,或者说,他早就对官员们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逢场作戏见怪不怪了。谁都知道他东来爱钱,说什么一世清明,未免矫情。 东来微微一笑:“大人这是说哪里话,都是为国效力,为皇上办事,只要大人忠心耿耿,奴才自然也愿帮大人,不敢说是一臂之力,只是极尽所能吧。” 东来走进御书房,皇帝还在埋头读卷宗,他本以为是送茶点的小太监,便也没抬头,许久,不见人说话,南景霈抬起头,却看见东来跪在面前。 南景霈含笑走到东来面前,一伸手,示意他起来。 东来憨憨的望着皇帝,躬身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伤口好些了吗?”南景霈温然望着他。 “承蒙皇上厚爱,已经好多了。”东来轻声道。 “是好多了,已经可以管别人的闲事了。”南景霈说着,忽然捉住东来的袖中,东来一怔,又见皇帝在他手腕上捏了捏。皇帝手中握着那段腕子,真好是东来刚刚藏好的两张银票。 东来紧紧脸颊:“皇上……” 他已经是头涔涔,但却不能像那些惯会做戏的老臣们那样挤出几把眼泪。 他这一声虚透的“皇上”把南景霈逗笑了,皇帝随即一松手,问道:“第几次了?” 第二次,东来在心里悄悄回答了一声。他小心翼翼的望着皇帝,犹豫着要不要把袖中的银票取出来交给皇帝。 南景霈见他一连心虚的模样,又笑道:“收着吧。” 东来一愣,诧异的望向皇帝。 南景霈又道:“朕听说,那些小太监们引朝臣来见朕,都要收些礼金,有的是五十两,有的是一百两。你东来是朕的近侍,又是与朕共患难的人,自然担得起两千两。” 东来的五官渐渐缩紧,愤愤的在自己脸颊上抽了一把。一俯身跪下去:“奴才该死,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 他随即把那两千两银票取出搁在皇帝书案的边缘:“奴才该死,奴才回去一定教导那些小猴崽子,再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南景霈淡然一笑:“他要你做什么?” 东来凝眉道:“赵大人是担心皇上催他,因而要奴才替他求皇上,尽量宽限时日。” 东来就是这点好,大事上绝不含糊,不该撒谎的时候,绝没有半句虚言。南景霈见他如此坦诚,也便没有追究,只说道:“这赵中孚也未免太多心了,朕又没叫他限期结案,他又何必弄这些虚景?” 他怅然舒了口气,道:“既然人家求到了你,朕若不答应,岂不折了你的颜面?你是总管大太监,在朝臣面前需得有些体面。” 这本是东来犯了宫规,可皇帝竟还存心给他留面子,东来心里越发忐忑,自顾抿着嘴,两道眉毛拧着,脸上的肌肉也紧紧绷着,身体僵硬的像尊石像。 南景霈低头瞥了一眼,见东来是一副愧悔不已的神色,他便无奈的笑了笑:“朕又没说你什么,你何必这样不安?”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好说不好听。南景霈见他是真心悔改,便拿过那两张银票,伏身塞进了东来的衣襟,道:“你知朕知,就不要外传了,毕竟收受贿赂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收受贿赂被皇帝抓包了,可皇帝仍旧没有严厉处置他。东来知道皇帝是在给他留颜面,心里越发愧疚。他原本不想要这银子,但皇帝已经让他拿了,他若是不拿也不好,只得把银子收了,低沉着声音道:“谢皇上,奴才再也不敢有下一次了。” 南景霈温然笑了笑:“你回去吧,好好养伤,朕这里现在还没什么事。” 东来应了一声,悄悄抹了抹眼泪往门外走,随即又听见皇帝轻描淡写的说:“养伤就好好养,朕还是习惯看那个胖乎乎的东来。” “皇上……”他终于是泪潸潸了,南景霈笑着冲他挥挥手,东来扶着门框擦擦眼泪,悄声退了出去。 他又伏案看卷宗,看了一会儿,也理不清头绪,现在就看太医回来怎么说吧。南影霖还没有抓到,他一连下了三道急令去催促长信侯,可那边仍旧没有线索。 他也知道长信侯或许会对南影霖有所偏袒,但他这一次是真的狠下心整治贵戚。若是长信侯在限期之内抓不住南影霖,从此吉家人也就不必再上朝了。 他倚在檀木椅上,闭目养神,心里思量着吕国的事。 他忽的听见殿内有脚步声,睁开眼,却看见苏德妃站在殿内。 “哦,你怎么来了?”他坐直身体。 阳秀公主本扯着苏德妃的手,安静乖巧的走进御书房,但见皇帝醒了,她便欢喜的扑上来,大声叫着:“父皇!父皇!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他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步入后宫,一手把阳秀抱在怀中:“父皇忙于政务没去看你,你怎么也不来看望父皇呢?” 阳秀撅着小嘴儿,瞥了苏德妃一眼:“母妃不让我来,母妃说父皇很忙,不要我来打搅。” “父皇,”她又问:“我真的很打搅吗?” 他畅然笑了:“怎么会呢?父皇欢迎阳秀来呢。” “那父皇也欢迎母妃吗?”她又望着他。 南景霈含笑望向苏德妃,柔声道:“那是自然。” 苏德妃望着他温柔如水的目光,心里涌动着一阵暖意,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羞赧的低下头。 他望着她,笑道:“你来的正好,陪朕用晚膳好了。” 他进来政务忙,倒也没什么胃口,因而吩咐膳房准备一些清淡落胃的菜肴。一盘三四豆腐卷,一盘玲珑玉心,一盘佛手观音莲,一盘凤穿金衣,一盘银丝卷,一盘莲子糕,一盅太极羹。 但阳秀不大爱吃这些,便叫膳房单独为她做了一盘红豆千层糕,一盘玫瑰馅儿栗子糕,一碗加了雪花糖的桂花甜乳酪。 南景霈笑道:“这孩子怎么专爱吃些甜食?将来岂不要吃成小胖球儿了?” 他本是随便说说,却不想阳秀听懂了,愤愤的望了他一眼。南景霈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嗤嗤笑了:“怎么?你还生气了?” 苏德妃凝眉道:“阳秀不乖了,不许这样看父皇。” 南景霈摆摆手道:“不妨事。” 苏德妃见他如此娇惯,心里也是欢喜。莞尔望着他逗弄女儿:“阳秀,要是母妃给你填个弟弟或者妹妹,你高兴吗?” 阳秀停住咀嚼,睁大眼睛望着他,又望望苏德妃,然后坚决的摇摇头。 她虽然不大,但已然知道苏德妃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偶尔也曾听见宫人们私下议论,苏德妃青春正好,如今又深的皇上宠信,若是再生下一个小皇子,将来未必不能跟宸妃一争高下。 她小小年纪,虽然不知道什么叫跟宸妃一争高下,但她已然明白什么叫做分享宠爱。苏德妃对她虽好,可若是再有个弟弟妹妹,恐怕就不会对她这样好了。 南景霈见她拒绝,心里也有些好奇,便认真的问道:“阳秀不喜欢弟弟妹妹吗?” 阳秀凝视着苏德妃,一字一句的问道:“要是母妃有了弟弟妹妹,还会喜欢阳秀吗?” 苏德妃先是一怔,随即又露出灿烂的笑靥:“当然了,母妃当然喜欢阳秀了。而且弟弟妹妹也会很喜欢阳秀呢。” 她若有所思,然后点点头:“那阳秀就喜欢弟弟妹妹。” 南景霈朗声笑了,对苏德妃道:“这丫头,这么小就已经会争风吃醋了,倒颇有……” 他忽的一顿,笑意也戛然而止,默然许久,终于化为低沉的一声叹息。苏德妃咬咬嘴唇,也知道他是忽然想起了阳秀的生母。都说时间可以化解一切仇恨,可以原谅一切过错,只是不知道现在皇帝的心里,有没有原谅淑妃。 其实原谅不原谅,也没什么意义可言,因为,在这世上已经没有萧家,萧淑妃坟茔上的荒草,也已不知长了几尺长了。 待阳秀吃饱,他便叫嬷嬷把她送回宫里呵哄。苏德妃见他将她单独留下了,便也知道皇帝的意思,咬咬嘴唇,一时有些赧然。 “还喝点儿酒吗?”他问。 “什么?”苏德妃愣了一下。 他随即叫人送上一壶酒,是热水烫过的,一杯喝下去格外暖胃。他先是抿着一杯酒,浓情蜜意的望着她,把她看的脸颊绯红,而后又给她倒上一杯。 苏德妃端起酒杯,陪他一起饮酒 一壶酒左不过六杯的量,喝罢却已微醺,他揽着她走进暖阁,幔帐重重叠叠的落下来,遮住视线。她心里涌动着千言万语,但话到唇边,也都化作一声声亲昵的呢喃。他微微一笑,抱起她慢慢向床边走去。 第二百零六章 仙人跳 一场瑞雪悄然而至,将肃穆的齐宫景致装点得一派晶莹。金黄的琉璃瓦,赤红色大宫灯,飞檐,铜铃,回廊高桥,或是平整的石阶,处处都浮着一层轻盈的白雪。娇俏可爱的雪遇上磅礴恢宏的宫殿,显得格外曼妙,阴阳协调,阴柔,阳刚都不至于过甚。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从半夜就开始飘洒,起初是芝麻大的一点,渐渐便聚成鹅毛大小。清晨打开房门,雪花仍在洋洋洒洒的飘荡。 沈韵真醒的很早,那时能听见远处钟楼传来催促臣子大起上早朝的钟声。她倩笑,扶上身边那个空荡荡的床位,仿佛那儿还有他的余温。 他每次起床总是轻手轻脚,生怕惊醒她,但她睡得很浅,每次他一下床,她马上就能感觉到。 这时,他便俯下身来亲吻她,双臂把她抱在怀里,呢喃轻语。她每每都是意识朦胧,只知道他在说话,却从来记不得他当时说些什么。 她只记得他的怀里很暖,被他抱着,片刻便有安然睡去。 这会儿她已然清醒,只是还不想动。 院中已经是宫女在做洒扫,偶然能听到几声轻快的笑声。 又躺了一个时辰,刘二月才打开房门,带进一股飘扬的雪花,被房里热气一蒸腾,倏忽化为无色的水汽,消失不见。她又将殿内几层薄纱幔帐挂起来,伸头来看。 沈韵真见她蹑手蹑脚的,便噗嗤一声笑了:“干娘,我已经醒了。” 刘二月便笑着将她床榻上的帷幔挂好,伏身拍拍她:“早膳已经备下了,也该起来了吧?” 刘二月离她那样近,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透出的一股寒气。沈韵真揉揉眼睛,又翻身望着她,没有半点起床的意思。 刘二月摇摇头:“连小皇子都醒了,你这当母妃的竟然还赖床,羞不羞?” 承元夜里很少哭,睡觉睡的很踏实,自然的,白天精神头也足,起的也早。 “吉子呢?”她问。 “在园子里玩儿雪呢,有青罗陪着他。” 她侧耳细听,才注意到院子里有小男孩喊叫的声音,嘿嘿哈哈,呜呜呀呀! “青罗,青罗!”他大声喊:“哈!” 随即院中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又是小男孩爽朗的笑声,几个宫女大声喊:“吉子,吉子,慢点跑,当心摔跤了!” 沈韵真笑着摇摇头,吉子是个慢热的孩子,跟她们相处时间长了,那股爱玩的天性才能渐渐释放出来。 “起来吧,奴婢给您梳洗一下。”刘二月伸手去扶她。 她忽的问:“阳秀呢,这么好的一场雪,该叫阳秀跟吉子一起玩的。” 刘二月道:“鼎祥宫的人说,德妃主子最近不大舒服,好像是有喜了。” 沈韵真莞尔望着她:“真的?” 刘二月点一点头。 “那我们一会儿去探望她。”她爬起来,很快理好垂腰的长发,披上一件风毛领口的薄斗篷。 刘二月梳头的手法极轻柔,沈韵真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诗句来。 听见勤政殿那边似有礼乐的声音,沈韵真捻了一撮儿胭脂,慢悠悠的晕在掌心,在面上薄薄打了一层。 “勤政殿那边在做什么?”她问。 “哦,东来说,今日是吕国使臣来京,所以特意备下了迎宾的礼乐。” “吕国使臣?”她扭头望向刘二月。 她忽的想起苏德妃曾经说过的,吕国想以和亲的方式结束战争。她默然坐在镜前,呆呆的望着镜中人,幻想着吕国公主的样貌。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是一朵清秀可人的百合花呢?还是一朵妖艳欲滴的红玫瑰?或许是集两者之大成? 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喜欢战争,她的景霈或许也是,但他的脾气又是那样的刚毅,绝不肯在胁迫之下妥协的。 她正兀自出神,又听到钟楼那边传来散朝的钟声。刘二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主子要不要去见皇上?” 她扭头看看刘二月:“什么?” 刘二月笑道:“主子忘记了?晨起皇上说,让主子时常去走走?” 她莞尔,宫规明文,后宫不得干政,循规蹈矩的妃嫔们也极少往御书房去,仿佛这才是后妃应有的美德。可她不同,她是沈韵真,沈韵真若是循规蹈矩,那就不是她了。 “好啊。”她说着,捻起眉笔,在眉梢微微描画。 吕国此次的国书和之前略有不同,多了些邦交利益上的让步,允许大齐商人在吕国免交关税,又可频繁互通往来,大齐的船只可以在吕国的运河上自由往来。但不变的是,吕国仍旧想把他们那位长公主风风光光的嫁到大齐,为了尽显风光,此次还特意呈上了一份礼单。 吕国使臣身后那位年轻人面色清秀,只是仪态不大端庄,不禁不低眉顺目,反而频频偷眼打量皇帝。有好几次,他的目光跟皇帝的目光相撞,他才又讪讪的低下头去。 南景霈根本就不想同吕国和亲,因而对那份礼单也没什么兴趣。 出于礼仪,南景霈还是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婉言拒绝。但那年轻的随行使臣似是不甘心,一定要将那礼单送给皇帝。散朝之后,朝臣们都鱼贯而出,他便不顾太监们的阻拦,毅然从皇帝回御书房的那条路追过去。 南景霈上下打量着他,亦猜不透他耍的什么花招。 东来清清嗓子,问道:“吕国使臣,我皇上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还追过来做什么?” 使臣不说话,只是双手捧着黄绢,躬身对着南景霈。 东来看看皇帝,又问他:“你呈的是什么?” 使臣仍不说话,只是将有字的一面恭敬的盛到皇帝面前。 东来凝眉不语,这吕国究竟耍的什么鬼花样,一句话都不说的使臣,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黄绢是一份礼单,这是皇帝在朝堂上就已经明白拒绝过了的。 东来有些愤慨,厉声道:“你是怎么回事,吕国使臣岂能如此无礼?” 那使臣低着头,忽的轻轻抽噎起来。 听声音,像是个女子。 南景霈愣了一下,同东来对视一眼,大体也猜到,眼前的人大概就是女扮男装佯装使臣的吕国长公主。 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置此事,从前也并没有遇到过,不,应该是有史以来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匪夷所思的行为。 堂堂一位待嫁闺中的长公主,女扮男装公开亮相已经是极大的不妥,更何况她还跑到别国皇帝面前做这等失礼的举动。 南景霈轻轻咳了一声,低声吩咐东来:“去找吕国使臣来,把他们的人带回去。” 他不说出公主二字,还是为了保全这女子的颜面,所谓人艰不拆,南景霈也不是个喜欢落井下石的人,更何况对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 东来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却听见背后那吕国公主轻轻叫了一声:“不要。” 他愣住了,回头一看,吕国公主已经屈膝跪在南景霈面前。 东来亦是失声:“皇上,这?” “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南景霈轻声问道。 吕国公主渐渐把头垂下去,用力点了点。 “那……”他犹豫了一会儿,对她说:“到御书房去谈吧。” 这公主听见皇帝答应听她辩白,便欣喜的抹抹眼泪,笑盈盈的跟在一众太监旁边。 进门时,他才无意间瞥到这位吕国公主的穿着,看样子是十分单薄的,难怪她一路上都在抽鼻子,看样子是冻坏了。 她跟进御书房,轻轻跪了下去:“多谢大齐皇帝陛下隆恩接见。” 她说罢,又抽了抽鼻子。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南景霈侧目瞥了她一眼,暗暗咬了几回牙。 “给吕国使臣端碗姜汤。”他随口吩咐东来。 东来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去,他才在书案边坐下来,问:“公主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吧。” “是,”她咬咬嘴唇,声音极尽婉柔:“小女名唤嘉惠,大齐皇上可以如此称呼。” 他略蹙蹙眉,通常情况下,皇室女子从来没有以名讳示人的习惯,便是称呼也都只称呼封号。比如他的女儿阳秀公主,本名是琼玉两个字,但他每每称呼,也不过是称呼她的封号阳秀。 “公主直言便好。”他说。 她又忸怩起来,面上带着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这会儿她又不急着说话了。南景霈有些尴尬的背过身,只期待着东来赶紧端着姜汤回来。 他忽的听见身后有呼呼声,转身一瞥,那公主竟是在脱衣裳。他当即背过身,厉声道:“堂堂吕国公主,怎能如此下作轻浮?” 他愤恨的绕过桌案往门口走去,却又听见院中太监的一声传报:“宸妃娘娘驾到。” 他一愣神儿的工夫,便被人从背后抱住,他一把挣脱开来,那公主摔在地上,满脸委屈的抽噎起来。 门口已经出不去,他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那公主又扑上来扯住他的衣角。 此时,门口已然响起了叩门声。 “稍待。”他大声喊。 他低沉的对她嘘了一声,那公主却似听了个极好笑的故事,忽的松开手,朗声笑起来。 该死!南景霈望向门外的那个人影,心里一阵发凉。 第二百零七章 吕国公主 他见门口的身影已经转了回去,便急着开门去追,沈韵真已经走到阶下,忽的又折返回来。 南景霈正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她已然站在他身边,目光和吕国公主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吕国公主坐在地上,抱着一团衣裳遮蔽裸露的肌肤。 “这是?”沈韵真一时也有些茫然。 看她抱着的那团衣服,根本就不是一个宫女。 南景霈凝眉含恨,愤慨的望向空旷的院落。 吕国公主慢吞吞的站起来,用吕国的礼仪向沈韵真施了一礼,又柔声道:“贱妾是吕国长公主嘉惠。” 她忽的有些失神,原来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吕国公主。 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眼前的女子,并不是她想象当中的百合花,也不是什么红玫瑰。这只是一个样貌有些棱角,骨架宽大的普通女人。若不是拥有一身凝脂似的肌肤,她几乎看不出这个女人身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美感。 “吕国公主?”她诧异的望向南景霈。 南景霈凝眉望着她,半晌才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恰时又听见太监传报,吕国使臣有急事求见大齐皇上。 还未及反应,那位公主便抱着衣服,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她下意识的跟出去,却被南景霈一把拉住手腕,他又凝重的望着她:“不是那样的。” 沈韵真咬咬嘴唇,同他对视良久。 吕国使臣已然走进御书房的院落,南景霈这才松开沈韵真的手腕,轻咳了一声。 吕国使臣面色铁青,已然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他似已经知道殿内发生的一切,愤愤的哼了一声,开口便骂:“堂堂大齐皇帝,岂能如此龌龊?乘人之危,竟轻薄我公主殿下!” 这摆明是吕国玩的一出诡计,对此他们甚至没有刻意掩饰。 因为就在刚才,有一个女人来到大齐皇帝的御书房内,脱光衣裳站在皇帝面前。这个女人却又不是普通人,而是高贵端庄的吕国长公主。 不管这事情是谁主动,传到外面去,丢的都是他南景霈的颜面。 世人都会相信暴戾的大齐皇帝轻薄了吕国柔弱的公主,这是亘古长存的定律,公主是弱势的一方,而弱势的一方一定无辜。 因为有了这些考虑,吕国使臣便也不再顾虑什么,此刻他只需要骂的起劲儿,骂的义愤填膺,极尽一切能想象到的词汇把脏水泼在大齐皇帝身上,别的,他什么都不需要考虑。 他已经嚷得声嘶力竭:“好好好,表面上不同意和亲,背地里竟然以此等卑劣手段,对我公主强取豪夺!你,真是虎狼之君!”” “放肆!” 使臣突然被呵住,脸上怔怔的。 南景霈循声望去,他这才意识到这两个气势咄咄的字眼儿是沈韵真说出来的。 沈韵真傲然道:“这是大齐皇帝的书房,哪有什么吕国公主?平日就连朝臣们求见,也要先递牌子在内阁恭候接见,吕国公主想求见我皇帝,那是比登天还难。你即为使臣,怎能不明就里,当面辱及我大齐皇帝?难道这就是你吕国的邦交之道吗?” 使臣先是一愣,随即才想起到面前说话的是一个女人。 他想起后宫是不能干政的,自以为抓住了道理,又驳斥道:“本使代表吕国皇帝陛下,岂容齐宫后妃呵斥?大齐岂能如此失礼的对待邻国使臣?” 沈韵真也丝毫不肯示弱:“吕国使臣失礼在前,又怎配我皇帝以礼相待?” 使臣忽的语塞,只得愤愤的望向南景霈。 南景霈明白自己中了吕国使臣和公主一道设下的美人计,这会儿正义愤难平。他心里怨怒,面上不由自主的透出狠厉的神色。 吕国使臣见到这副神情,忽的气势也短了半截儿。 东来正在膳房等候姜汤,听见小太监来报御书房出了事,他也顾不得什么姜汤,慌得跑回来,正好撞上他们当庭对峙。 东来忙上来帮腔:“堂堂吕国公主,男扮女装混入使团,又不顾大齐礼法私闯宫闱。我皇上几次三番为吕国留着颜面不曾点破,这已然是我皇上浩浩天恩。吕国失礼在前,又出此小人行迹,你还有何颜面在这里狂犬吠日?” 他原以为大齐皇帝能吃个哑巴亏的,但现在看来,这事八成没戏。 他丢了颜面,慌极为怒,便怒发冲冠的乱骂了一通,而后激慨的丢下一句话:“既然大齐皇帝如此羞辱吕国,那我吕国也只能厉兵秣马,整装再战了!告辞!” “站住!” 吕国使臣被身后的一声断喝吓住,他停下脚步,转头去看:“大齐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南景霈背着手,缓缓走下玉阶:“你听好,把朕的话原封不动的带给你们吕国的小皇帝,三月之内,大齐的数万精骑必然攻破吕国都城,滚吧!” 使臣打了个寒颤,面上讪讪的,却没敢再说什么。他回到京城的管驿中,见嘉惠公主正在房中抽泣,他一时也是愤慨,长叹一声:“这又是何必呢,这么做值得么?” 公主泪眼朦胧,抬头望着他:“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见使臣阴沉着连,她担忧的问:“是大齐皇帝不同意吗?” 使臣又叹了一声:“起初我就不大赞同。” 他虽不直接回答,可公主猜也猜得到了,又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使臣愤然坐下来:“我已然在大齐皇帝面前下了战书,此刻除了等,再没别的办法了。” 他能做的也只有派人大肆宣扬返回吕国的消息了。这是一场心理战,既然双方本心都不想打仗,那就要看谁沉不住气,率先退让一步。使臣轻合双目,长长的叹息一声,只希望那个率先退让的人,不是他自己。 …… 南景霈凝着沈韵真,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她虽在外臣面前给足他面子,可心里还不知如何生气呢。 东来悄声屏退了在场伺候的小太监,一面又吩咐不许传谣言。他一回头,见刘二月还在旁边站着,便冲她使了个眼色,刘二月会意,忙跟着东来退下。 沈韵真见刘二月走了,便也赌气往外走。南景霈一把将她扯住,低声道:“你能不能听朕解释?”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南景霈又道:“朕心里除了你,再没有旁人。” “你别抓着我。”她低声嘟囔。 他越发将她的手腕攥紧,似是跟她绞着一股劲儿,她越挣扎,他便越用力扯着她。 “你放开我,奴才们还看着呢。”她小声说道。 他挑一挑眉,一把将她扯到怀中,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身子:“他们看见又如何?” 她用力推着他的肩膀,可他那双手却似铁钳一般挣脱不开。 他直截了当的对她说:“是她说有难言之隐,朕哪里想到堂堂公主竟然在别的男人面前如此轻薄?朕可不曾看她一眼。” “臣妾又不曾说过什么。”她说话间还在推他。 南景霈一把抚在她的颈后,重重吻上她的嘴唇。她忽的一窒,被他吻得喘不过气,他松开手,她气喘吁吁的望着他。 “还在生气?”他问。 沈韵真不说话,他又重重吻上来,许久方才放开她。 “你……”他望着她,伏身又要吻下来。 其实,她只是看到的那一瞬间有些生气,但听见吕国使臣的那番话,便已经知道是吕国使的一出上屋抽梯的诡计了。 “好了好了,我没有生气。”她忙推开他的嘴唇,终于撅噘嘴,浅笑着看他:“皇上真这样在意臣妾的看法?” 他也温然笑了:“朕谁的想法都可以不在意,唯独不能不在意朕的爱妃。” 南景霈的心里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要她不与他生出嫌隙,那其他的麻烦事对于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吕国使臣最后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看着倒也解气,这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他们以为大齐皇帝是那样好欺负的软蛋吗? 难道被这样摆一道,就真的认怂迎娶吕国公主?不可能的,他绝不会娶那女人,绝不! 他说着,拦腰将沈韵真抱在怀中:“你瞧,苏氏的都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你答应朕的儿女双全什么时候兑现?” 她白了他一眼:“反正不是今天。” 他说着便抱她往暖阁走,她又在他胸口拍了两下:“放我下来。” 他将她放下,也温然望着她:“怎么了?” 她咬咬嘴唇,一时又有些羞赧:“自入冬以来,皇上一个月倒是有十五天宿在兰台宫里,怎么皇上还没看够吗?” 他噗嗤一声笑了,微微抬起她的下颚:“看不够,怎么看也看不够。” 她嫌他实在没个正经,便扁扁嘴道:“不理你。” 她走出御书房,已过了正午,积雪被阳光一照,化了一小半,被北风一扑,霎时凝成薄而脆的一层冰霜。 她站在玉阶前,只觉得那积雪反射的光芒有些刺眼,那晶亮的光芒化成一片洁白,又渐渐暗淡下去,光影消亡,连最后的一点光斑也消失不见时,她便轻飘飘的倒在地上,从玉阶上滚落下去。 “韵真!”他惊叫着,大步向她跑去。 第二百零八章 又有了孩子 他抱住她,这才注意到她的身体是那样瘦削,腰肢盈盈可握,面颊惨白,唇上若不是点了胭脂,几乎见不到丝毫血色。 他一手将她挎在怀中,一面冲东来吼叫:“叫太医,去叫太医!” 为了大理寺查案的事,他已经把宫里最顶尖的两位太医都派了出去,现在要找,也只能是请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 重重帷幕放下来,他被隔在幔帐外面,里面是刘二月和青罗在替她褪衣裳。他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忽然听见刘二月惊讶的叫了一声,他连忙走进去:“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有血,她穿过的衣裙上有一块半湿的血迹。 东来已经引着太医赶到,隔帘搭脉,南景霈望着那年逾花甲的老太医慢悠悠的捻着下颚花白的髭须,心里急的简直要起火。 “到底是什么病?”他问。 眼下多事之秋,他实在禁不起她再出事了。 老太医沉默良久,终于站起来:“回皇上的话,宸妃娘娘是动了胎气。” “什么?”他惊愕的睁大眼睛,她怀孕了?她竟然没有告诉他? “那孩子……”他想起那件裙子上的血迹,心里有些发颤。 刘二月凝眉望着老太医,渐渐把那件沾血的裙子在掌中攥紧:“吴太医,主子才刚摔了一跤,现已经有些见红,这不妨事的吧?” 吴太医很快开了一副保胎止血的汤药,叫医女和刘二月一道取药去煎。又徐徐转向皇帝:“宸妃娘娘之前中毒伤了身体,之后又不及时保养,所以才容易晕厥。” 南景霈思量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她是因为摔下去才动了胎气,而不是因为动了胎气才摔下去?” 老太医点点头:“是这样。” “那孩子能保得住?”他问。 “微臣开上一副补药,每日只要照方吃药,卧床休息几日,便可痊愈。”吴太医说着,笔走龙蛇写下一副保胎的补药交给皇帝,又道:“宸妃娘娘体虚,应该按时进膳进补,否则也会影响皇嗣的健康。” 老太医一面收拾药箱,一面又想起一件事,伏身跪倒:“回皇上,宸妃娘娘静养的日子,尽量要心情愉悦,不可动气,也不可过度劳累。” 南景霈一一应了,又反问他:“若是没能做到又会怎样?” 老太医抿抿嘴唇,似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南景霈心里渐渐揪紧,但面上还是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你但说无妨。” “恐怕会再动胎气,如果那样,龙胎恐怕就保不住了。”他说:“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容老臣说句放肆的话,必须用药落胎。” “为什么?”南景霈的声音有些哽咽,下意识的望向床榻的方向。 “月份越大,落胎的风险就越大。宸妃娘娘的体质来看,若不经伤损,应该能安然诞下龙胎。可身体一旦受损,就算太医院力保,也左右撑不过六七个月。或是血崩早产或是见红滑胎,总之,这些于宸妃娘娘而言都是危险至极的。” 他的声音已经虚透到了几点,额上已然冷汗涔涔:“东来,送太医出去。” 这大概就是她不告诉他的缘故吧,她是那样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他这些日子的焦头烂额她定然看在眼里,恐怕是不想让这件事扰乱他的心绪,才故意瞒着。 孩子和妻子,这是万难之选,南景霈长长叹了一口气。 哪有母亲不爱孩子呢?她生承元的时候有些难产,当时她甚至要牺牲自己来换取皇子的性命。这样想来,她一定不忍心打掉这个孩子。可这孩子的存在于她而言,无疑是一颗巨大的炮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沈文忠家中历来讲求养生之道合乎天理,她入宫之前,体质是极佳的。若不是那次中毒,日日咳血,她的身体也不会一落千丈。 怪他,都怪他,他自责的发疯,是他对南影霖太过心慈手软了,若他早点处置了南影霖,对方哪有机会设下毒计?她也不会被当做钓鱼的诱饵,不会中毒。 “景霈。”她睁开眼睛,虚虚的呼唤他的名字。 南景霈揉揉眼睛,换做一副笑靥对她:“你醒了?身体好些了吗?” 她咬咬嘴唇,低声对他说:“肚子有点痛。” 他揽住她,柔声安抚道:“别担心,刘二月去煎药了,你喝了药就会没事的。” 他吻住她的唇角,鼻尖亲昵的碰触到她的脸颊:“你有了孩子,怎么也不告诉朕呢?” 她怔了一下,忽而激动起来:“孩子还在吗?” 他点点头连忙安抚她:“孩子很好,太医说你没事。” 刘二月将煎好的汤药滤去药渣,给她端了过来。南景霈扶她倚在他的怀里,一勺一勺的喂她喝药。他喂她喝完药,又细心的用帕子拭去她唇角的药汁。 “真儿,你说……”他原想试探她愿不愿意舍弃这个孩子,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什么?”她反问。 南景霈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他不说话,她却抚上他的手,轻声说道:“景霈,我同你说一件事,就算你不赞成,也答应我不要生气好吗?” 他的手一直覆在她小腹上,滚烫发热。他浅笑着在她耳畔亲昵的吻了一下:“朕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我想去太医院看看。”她说。 “不行。”他丝毫不加犹豫,当机立断的拒绝。 沈韵真吃吃笑起来:“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什么事也不行。”他圈着她:“太医说你身体虚弱的很,不能劳累的。” “我看了我爹诊脉的脉案,王太医似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是自幼受我爹真传的,想必我能帮他的忙。”她侧过脸吻他:“我知道这事儿让你烦心,我不想看你每天愁眉不展的。如果能尽快治好那些得病的百姓,也能尽快安抚民心。” 他的眼眶微微湿润,原来他不经意的蹙眉都被她看在眼里。 “你只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就算帮朕的忙了。”他抚上她的脸颊:“真儿,你答应朕,保护好你自己,不要为那些不相干的事耗费心神了。” 她浅浅叹了一声,既然他不答应,这些事她也只能悄悄做了。 他原想陪她,直到晚膳用过再走,可又听见东来传话,几个御史递牌子跪见。 太祖开始,便有御史随时可以进宫面见皇帝的圣训,作为皇帝是不可以冷落御史的。他没办法,只能安抚她几句,匆匆坐了轿撵回御书房。 皇帝一走,刘二月才走进寝殿:“主子,徐家的二小姐想要求见主子呢。” 她眉心一蹙,猛然觉得事情有异。从她晕倒摔下台阶到现在,不过是短短的三个时辰,徐家小姐人在宫外,又是如何得到讯息的呢? 徐家一定在这宫里安排了眼线,随时随地会把宫里的情况告知宫外。看来,徐永昌是铁了心要让自己这个女儿入宫为妃了。 “主子,您要是不想见,奴婢这就让她回去。”刘二月说着就往门外走。 她忽的叫住刘二月:“让她进来吧。” 徐玉静的车轿停在宫门旁,此刻烈日已然微微西斜,不似午后那般光芒刺目。徐玉静微微掀起轿帘一角,见那个吕国副使还在宫门口跪等。 “真有耐心。”她轻轻叹了一声。 这时兰台宫已经派了小宫女来传话,请徐二小姐进去。 徐玉静便下了轿撵,跟小宫女往宫门走。她忽的被什么东西挂住了衣裙,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吕国使臣扯住了她的裙角。 徐玉静皱皱眉,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裙,呵斥他道:“你敢放肆!” 吕国副使又跪了下去,低沉的说道:“外臣想请小姐帮一个忙。” 徐玉静抿着嘴唇不说话,她惊愕的发现眼前这位吕国副使居然是一个女人。 “你……”徐玉静说不出话,女人也能做使臣吗?这实在令她大开眼界。 “二小姐千万别搭理她。”小宫女低声对徐玉静说:“这不是使臣,这是吕国公主。今日她们刚刚得罪了皇上和宸妃娘娘,皇上正气恼呢,这会儿谁沾他们谁倒霉,您可千万别触这个霉头。” 徐玉静怔怔的望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安安静静的跟小宫女离开了。 她原本是听家母吩咐,进宫探望宸妃,顺便跟宸妃套套近乎。但她这会儿被那个女扮男装的吕国公主惊到了,满脑子都是她的模样。所以一开口总是颠三倒四,话也说的驴唇不对马嘴。 她也发觉今天的探望被自己搞砸了,坐不多一会儿,便找了个理由回家去。 马车碌碌行驶在宽敞的大街上,她还不住的出神,不得不说,她的好奇心已经被那位吕国公主挑弄到了极点。 今天在兰台宫,她几次三番想从宸妃口中套出那个吕国公主惹恼皇帝的故事,可都被宸妃察觉了。 车轿忽的止住,车夫朗声说道:“二小姐,咱们的车马被人挡住了。” 她听见车夫的话,掀开轿帘观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匹高头大马横亘在马车前面,牵马的正是那位在启祥门外跪等的吕国公主。 徐玉静正兀自出神,又听见吕国公主开了口:“二小姐,咱们方便谈一谈吗?” 第二百零九章 交易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有了吕国公主的邀请,徐玉静自然要跟着去的。虽然一旁的小丫鬟一直在阻拦,但徐玉静有自己的想法,只叫车夫和丫鬟在一旁等着,自己则随着吕国公主往旁边的一家茶楼走去。 这间茶楼临街,又是人声鼎沸的,用小丫鬟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什么阿猫阿狗三教九流都可以去的地方。小丫鬟心里急的冒烟,家中主母安排的事情已经被二小姐搞砸了,现在她还不赶紧回家去,竟然在茶楼酒肆抛头露面。 这种事在徐家简直就是死罪,从前的大小姐是绝不会让母亲这样担心的。大小姐是主母的亲生女儿,尚且不敢越矩,这位二小姐不过是个庶出,又不大得嫡母喜欢,她怎么敢如此放肆? 可任凭小丫鬟在身后叫嚷,徐玉静都铁了心要探听这个秘密,头也不回的往茶楼里走。 吕国公主引着徐玉静一直走到二楼一间临窗的包间儿,关上门解下腰间的一柄佩剑搁在桌上。 这间屋子是她早就付了定金的,所以房里早就摆上了茶,这会儿茶已经有些温了,味道也不大好喝。 不过两个人都不是来喝茶的,所以也都没碰。 吕国公主凝了徐玉静一阵,低头微微一笑:“二小姐一定想问,我究竟要求二小姐什么事。” 徐玉静愣了一下,她竟然用“我”来称呼自己?诧异归诧异,徐玉静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吕国公主将一根手指深入茶杯中,在桌上慢慢的写下四个字“带我进宫”。 徐玉静愣了一下,惊愕的望着她,转瞬想起那个小宫女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她已然得罪了皇帝和宸妃,为什么还要进宫呢?再说,她堂堂一个公主,又为什么穿着使臣的服饰? 她的好奇心达到顶棚,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公主。 说实话,这位公主的容貌并不算出众,而且看面相她的年纪也不算小。 从来贵胄世族家的小姐到了及笄之年,父母都会细心为她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可这位吕国的公主,为何到了二十多岁的年纪,仍然没有嫁人呢? 听说吕国的新皇帝是有好多兄弟姐妹的,那为什么不寻一个更加年轻漂亮些的公主嫁过来,偏偏是这一位呢?这女人的体态并不像是普通的中原女子,倒有几分像胡人。 不过她也曾听说过,吕国素来注重邦交和亲,在吕国王室中多有番邦送来和亲的公主,或许这位公主的母亲就是和亲的胡人女子呢? 虽然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合常理,可要是一一问下来,只怕要问道天黑,更何况这些问题有些唐突,人家也未必会回答。 徐玉静轻轻呼出一口气,只问道:“公主到底为什么得罪了皇上,又为什么还要进宫呢?” 吕国公主嗤嗤一笑,不答反问:“我何时得罪了你们的皇帝?” 徐玉静只是听小宫女说了一嘴,各中细节她一概不知。她被吕国公主问住了,只好呆呆的望着对方。 “那不过是朝廷邦交之间的利益纷争,没有谈妥罢了,说不上是得罪。”吕国公主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拍:“你们大齐的皇帝虽然拒绝和谈,可我们吕国还是希望能有机会在两国之间建立和平。或许你也听说了,我们吕国给你们大齐的和谈条件十分优厚。” 原来,还是为了大齐跟吕国和谈的事。她有些诧异,家中嫡母不是说和谈无望了吗? “所以……你是想求我带你进宫去见皇上?”徐玉静望着她。 一句话说道她心坎儿里去了,吕国公主忽的笑起来:“二小姐真是冰雪聪明!” “哦……”徐玉静咬咬嘴唇:“可是,我也见不到皇上啊。” 吕国公主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这样回答,迅速说道:“我听说二小姐跟皇帝的宠妃沈氏交往密切,若二小姐能从中牵线搭桥,我自然不会亏待二小姐的。” 她说着,将一份礼单送到徐玉静手中。徐玉静低头一看,这所谓礼单并不是给自己的。弩箭一万支,大宛宝马五千匹,三弓床弩一千架,另有白银十万两,显然是给她父亲徐永昌的。 “我听说二小姐不得徐将军喜欢,”她温和的笑了笑:“当然了,我并非要揭二小姐的疮疤,而是想帮助二小姐夺得徐将军的宠爱。” 徐玉静咬咬牙齿,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痴痴望着那份礼单,心里不禁有些动摇。 别的不说,就单说那一千架三弓床弩,前些天她还听嫡母说过,父亲正在为这东西发愁。要是她能帮助父亲弄来一千架床弩,对于父亲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虽然自己和宸妃沈氏只有几面之缘,并非对方所说的什么交往密切,但要是自己想把她带进宫,也着实算不得什么难事。 见徐玉静兀自出神,吕国公主又趁热打铁对她说道:“二小姐,两国和谈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贵国皇帝此刻显然有些意气用事。但我听说,贵国皇帝对宸妃言听计从,所以,如果我有机会见到宸妃,定然能力促两国和谈。” 吕国公主的神情十分笃定,好像她不是一个柔弱女子,而是一个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徐玉静凝着她肃穆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我听说贵国的所谓和谈,其实就是和亲。公主如此力促和谈,不会是真的爱上我大齐皇上了吧?” 吕国公主面上微微一哂,但随即化为平静。 虽然早调查过这位二小姐是个直率脾气,但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直白的几乎不顾对方的颜面。 徐玉静又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她:“你真的想做我大齐的皇后?” 她有些尴尬,重重的咳嗽一声,许久,她换了一副友好的笑容:“我听说徐家也想让二小姐入宫为妃,若二小姐此次帮了我,将来我做了大齐皇后,对二小姐或者说对徐家而言,这都有利无害。二小姐何乐而不为呢?” 徐玉静凝着她的眸子,鼻腔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她确乎是被吕国公主说动了心,这一切简直就是天上掉馅儿饼,举手之劳而已,却能得到那样优厚的报酬。 “那好吧”徐玉静终于点一点头“若有机会,我带你进宫去见宸妃。” 临走时,吕国公主又殷殷嘱托,她和宸妃没有见面之前,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们当中的交易。因此徐玉静回家以后,也并没有对嫡母讲述。 因她回来晚了,坏了家中的规矩。徐家主母便将伺候徐玉静的小丫鬟叫过去询问,这小丫鬟本是在徐家主母房中伺候的,为了照顾或者说监视这位新来的二小姐,她才叫这小丫鬟去伺候徐玉静。 因为这层关系,小丫鬟便毫无保留的将她们遇到吕国公主的事情一一说给徐家主母。眼下徐家正是抱皇帝大腿的时候,任何一个会影响君臣关系的矛盾都不可以发生。 徐家主母果然大怒,勒令徐玉静在祠堂罚跪了一整夜,又关在家中抄写女则十遍,抄不完就不许再出家门。 待到这些都做完,已经是七日后。 私会吕国公主的风声还没过去,徐玉静也不着急见她。 可吕国那边急的火烧眉毛,自从南景霈发下狠话,三个月内兵围吕国都城,罗汝大军的进攻就似发了疯一样,而且,越来越多的军队和武器粮草被调往岭南州。 这样下去,三个月兵临吕国都城迟早会变成现实。 吕国使臣也着了急,他原本想用断绝邦交来威胁南景霈,但谁成想对方根本不为所动。 他从前也不是没有用这一招来威胁过其他皇帝或者部落王,每每都能取得实质性的胜利,但这一次,不得不说,他失算了。 他一连几次请求面见大齐皇帝,都遭到了拒绝,无可奈,他也只能赞同公主去面见大齐宸妃了。 徐玉静在府中一连关了好几日,忽然听说有人要找她,便匆匆到门口去见。 原来是一个小孩子给她送来一封信,信上约定一个时辰后在第一次谈话的那间茶楼见面。信上虽然没有落款,但她也能猜得到这信是吕国公主写的。 她想赴约,但又怕嫡母责骂,便换了一身小厮的衣裳,偷偷从后门溜出府去。 她推开门,却同一个陌生男子四目相对。 “二小姐不必惊讶,我乃吕国使团的正使楚屏,公主有事出去,让我先代为招待二小姐。” “哦,楚大人。”徐玉静怯生生的走进来。 “本使听公主说起二小姐的深明大义,所以忍不住想一睹风采。”他提起桌上的一壶茶,慢悠悠的斟了半杯,双手端到徐玉静面前:“哦,二小姐请用。” 她渴极了,接过茶一口饮干净,又将杯子还给楚屏:“公主什么时候来?” “马上。”他含含糊糊的回答。 马上,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房间里烧着炭盆,蒸的人浑身发热,门窗紧闭,闷得她头昏脑涨,四肢也开始发麻无力。她感觉有些不对,便站起身,想到门外透透气。 才刚摸到门框的那一刻,一块厚实的毛巾忽然捂上她的口鼻,她叫不住声。随即,一只滚烫的,巨大的手便摸索进她的领口,向更深的方向探去。 第二百一十章 失贞 待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暮色黄昏,窗子半开着,幽黄的光晕笼罩在这间质朴的小包厢中。外面又飘洒着薄雪,时而零星几片飘入房中,被窗前的灯烛迅速融化。 外面似乎是很亮堂的,殿门口已经挂起了崭新的灯笼,雪景泛着银白的光芒,照进窗棂。 她勉强挪动着身体,却发觉身上的骨头似错位一般痛楚。她的衣裳已经被扯得七零八碎,似一堆破碎的枯叶一般寂寥的堆在床边。 只有一床薄薄的棉被盖在身上,那上面布满了腐朽的汗味,还有些潮湿的水汽在上面。 她强撑着坐起来,望见窗前那个独自伫立的身影。她的手还在被褥中,摸到褥子上一快潮湿的水印儿,她撤回手,借着烛光,她才看清指尖的色彩,浅浅的一片红色。 她的心里凉了半截儿,似一刹那被抽光了灵魂,床榻上唯剩下一具干枯的躯壳。 窗前的人背着手,终于缓缓地,慢慢的转过身看她。 借着灯光,她终于看清面前这个男人,一个眉目并不算清秀,甚至透着一股邪气的男人。他没有束发冠,只将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扎了个揪,几缕黑发自由的散落在外面,那一根可有可无的雕花玉簪斜插在发间,显得洒脱而轻浮。 他已然换下了那身使臣的装束,着一席白色暗纹绸缎的半交领长衣,不系腰带,松散的垂落感将这个人衬托的格外飘逸。 “你醒了?”他开口问她。 她感觉头根痛,嗡嗡的痛,加之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听他说话也是含糊不清的,只感觉那声音飘飘渺渺,自远方而来。 她感到浓浓的水汽正氤氲在她的眼睑,那种委屈,愤怒,夹杂着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冲垮。 她一字一句的说:“你就不怕我去告御状吗?我爹是大齐辅国功臣,若皇上知道你一个吕国使臣敢如此轻薄功臣之女,他会立刻出兵踏平你的吕国!” 对方似乎早就猜到她会出言威胁,因而对她的话显露着一副不为所动的淡然神情。 楚屏背着手,缓缓踱到她的床前坐下:“二小姐,我猜你不会告御状的。” “你说什么?”徐玉静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她出于本能的伸出两只手去抓他。 她原是抓着被子遮蔽身体,这会儿双手去抓楚屏,那半截儿被子便病病歪歪的倒下去,露出她满是吻痕的酮体。 楚屏反手抓住她的腕子,目光却渐渐向下游移,终于他的目光在她胸口停住。徐玉静也发觉他才看她,越发恼火,拼命的去撕打他。 楚屏顺势将她按倒在榻上,他伏下脸看她,离的那样近,他几乎看见她汗毛孔上的白色绒毛。似一片柔软的青草,在微微清风中飘摇。 “二小姐,你何必这样恼火呢?”他狡黠的笑了起来:“我虽比不得你们大齐的皇帝,可我楚家在吕国到底也是世代为官的豪门望族,配你这样一个洗脚婢所生的庶女,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你胡说什么!”她愤怒之余,总算想起名声二字,于是便扯开喉咙尖叫起来。 楚屏忽的捂住她的嘴巴,徐玉静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咽咽的叫着。 楚屏勾勾唇角:“我早知道你会如此,所以,我是早有准备。你尽管喊吧,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只是,别冲着我的耳朵喊。” 他松开手,任凭她大声呼救。 果不其然,不管她喊了些什么,都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她跌跌撞撞的爬下床,扯过那团已经破碎的衣裳裹住身体,打开房门,却看见原本热闹非凡的茶馆寂静至极,就连大堂柜台里的掌柜和打杂的小伙计都找不到一个。 她恨恨的扭过头:“你?” 楚屏傲然笑了起来:“这不是很好吗?如此古朴自然的一间茶馆,就你我两个人,做的又是如此合乎自然的事情,有道是男女之情,天道本然。” 徐玉静怔怔的望着他,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歪理邪说,这大概就是他自己杜撰的一句鬼话,用来迷惑一些少不更事的小姑娘。 “卑鄙,你太卑鄙了!”她说着,猛然冲出门去。 楚屏的反应极快,刹那间也跟着她冲出去,在她还没来得及跑下楼梯,便已经拦腰将她架住,她拼命的锤打他的腰背,可他却纹丝不动,似抓小鸡一样把她抓回了房间。 “想不到你是个如此无趣的女人,春宵一刻,难道你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吗?”楚屏饶有兴味的把她抵在墙壁上,肆无忌惮的亲昵着玉静的眉眼。 她虽然出身将门,可到底只是个柔弱女子,他的两只铁钳似的手,一上一下的把她的手臂打开,牢牢按在墙上。他的身体又抵着她,或者说是压住了她。她挣脱不开,只能满怀愤恨的逼视这对方,绞尽脑汁去思考着最恶毒的话来攻击对方。 “楚屏,你算什么吕国使臣,你们吕国人都是这样卑鄙下流又龌龊的种族吗?” “你们皇帝到大臣都这样蝇营狗苟的吗?”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们那位公主是不是也做过什么肮脏事?嫁不出去才硬要塞给我们大齐皇上?” 她直骂的口干舌燥,可对方却并不为所动,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面上几乎没有半点波澜,他极度平静,甚至像是在享受她言语上的攻击。 许久,他终于开口问她:“你骂够了吗?” “没有!”徐玉静恨恨的啐在他脸上:“我恨不得把你们这个卑劣的国度当中的每一个人骂上一百遍一千遍!我……” 她忽的说不出话,他已经松开一只手钳住了她的下颚,他的力气很大,把她的脸差点儿捏变了形。 “就算你没骂完,也不要再说了,”他将另一只手也松开来,依旧平静如水的望着她:“现在,你最好闭上嘴巴听我说。” “我凭什么?”她的话虽因口腔变形而听不清楚,但楚屏还是听懂了,于是更用力的捏她的脸。 “凭我这把刀。” 她只听见噌的一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尖利的匕首,猝不及防钉在距离她耳畔不足两寸的地方。她被刀刃震颤的绷绷声吓到,于是不敢继续诅咒。 楚屏松开她的时候,顺势将那把匕首也拔下来,因为匕首嵌得很深,刀身离开墙壁的时候,还带落了一小块墙皮。 “我知道,你是徐家准备献给大齐皇帝的礼物,我也知道你们大齐的皇帝比较看重女人的贞洁。我还知道,如果你失贞的事情被你的家人知道,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的目光锁定她:“如果你失节的事情传出去,我想你们徐家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他逼视着她,慢慢走到她身边:“我想你应该不想这件事被传出去吧?毕竟浸猪笼的死法儿可不好受。” 他的手掌慢慢抚上她的颈子,低沉着声音:“被装在猪笼里,手和脚都被麻绳绑住,那是越挣越紧的杀猪结儿,根本没有给你逃生的机会。水一点一点的没过头顶,你无法呼吸,慢慢的,你被巨石坠入湖底,成了鱼虾的事物。” 他说着,双手已经箍住了她的脖子,一点一点的用力:“你知道无法呼吸的滋味吗?就像这样。” 徐玉静的脸色慢慢胀红,继而发紫,她的手无力的掰动楚屏的手,可无济于事。 她只觉得自己眼前的光影渐渐暗淡,鼻腔也无法再将空气吸入身体,这时,他倏忽松开手,大股空气没头没脑的灌入她的肺部,她呛得直咳嗽,本能的向后方退却。她身子颤抖,扶着起起伏伏的胸口,眼中满是酸涩的泪。 “你瞧,你现在已经死过一次了,应该不想再有第二次吧?”楚屏又换了一副笑靥,轻柔的抚上她的脸颊:“瞧瞧你这副姣好的面容,如花似玉的年纪,应该不想死的那样惨吧?” “乖,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我担保,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中间的事。” 徐玉静心里一凉,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她似没了气息,缓缓滑坐下去。 “你们不就是想让我带你们进宫见宸妃吗?”她委屈的抽噎着:“我已经答应了,你们还想要怎样?” 楚屏笑了,这一笑很丑:“还想要很多,包括你以后嫁给大齐皇帝,你已然要听我的差遣。” 徐玉静微微扬起下颚,愤恨的斜睨着他,楚屏冷笑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这个人,是不大喜欢下属对我存有异心的。” 徐玉静收回目光,委屈的望向墙角。 “你们吕国的人,都是这样肮脏卑鄙吗?”她轻声问。 “不,应该说,肮脏的不是吕国,而是政治。”他慢慢俯下身:“这政治就是这样肮脏,全凭国力说话,有时候跟欺男霸女也没有什么分别。其实你们大齐的皇帝也一样,他只是表面光鲜罢了。” “呸!”徐玉静忽的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正正吐在他左眼上,他身子一颤,狠厉的闭上眼睛,从袖中取出手帕将口水擦去。 “我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他平静的说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就是今天 他对她说完那番话,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站着的,正是她才刚一道谩骂过的吕国公主。 她的神情肃穆,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 她的目光和玉静的目光撞在一起,对视良久,她终于发出一声浅浅的,鄙夷的冷笑。 “你!”徐玉静凝着她这个笑容,已经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明显的嘲讽。 从一开始,她就盯上她了!什么在宫门口跪见,什么渴望和平,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为了算计她而做出的假象! 她的目的是假的,她的礼单是假的,或许,连她的身份也都是假的! 徐玉静瞪视着她,又看到楚屏极为恭敬的向她施了一礼。 “公主。”楚屏的腰弓得很低:“一切都已经按照公主的意思办了。” 她慢慢走到楚屏身边,也背着手,倏忽她转头望着徐玉静,噗嗤笑了一声。 “楚大人,你未免对二小姐太过粗暴了。”她说。 楚屏直起腰,看了吕国公主一眼,又望向徐玉静。 “公主说什么?”他反问。 吕国公主淡然望向窗外寂寥飘洒的雪珠,轻声道:“二小姐的衣裳都被你扯破了,你却没有替她准备换洗的衣裳,这可不够君子。” 楚屏畅然笑了,打开窗边桌案上的一个兰花包裹,那里面盛放着一套女人的衣裙,他抱过那叠衣服,慢慢走到玉静身边,将衣裙塞到徐玉静怀里。 他低声道:“穿上它。” 徐玉静红着眼睛望他,倔强的别过脸去。 他还算有耐心,又对她说:“穿上它,不然你会冻坏的。” 徐玉静依旧不理。 他终于拿过一件薄棉夹袄,披在她身上:“难道你要这样破衣烂衫的回去吗?” 吕国公主也扭转头来:“是啊,二小姐,你可不能冻病了,明日你还要进宫去拜见宸妃呢。” 什么?徐玉静纳罕的望着她,拜见宸妃的事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这位吕国公主竟张口就来呢? “我母亲没让我去。”玉静冷冷的说。 “可是我需要你去。”吕国公主歪着头看她:“你说过要带本公主去见宸妃的。” “那也要看看时辰,”玉静瞪起眼睛:“我现在不舒服,我明日也不舒服。我这样的气色,就算想见宸妃,宫里也不会同意的。” “这不是问题。”吕国公主轻蔑的笑起来:“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总之明天我会在这条路上等你,还有,你最好想办法堵住你丫鬟的嘴,否则你就等着浸猪笼吧二小姐。” 玉静沉思良久,终于,两滴冰冷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地慢慢的滑落下来。 “我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她小声说:“但是,我一个人没办法做到。” 吕国公主挑一挑眉毛:“这么说,我还要给你配一个助手了?” 玉静凄然望向一旁,决绝的说道:“你答应我的那份礼单,必须算数。” “好吧。”吕国公主同楚屏对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不得已,她只能换上那身单薄的衣裙,一个人孤独的走在幽长的街道上。她第一次觉得这条路是如此漫长,天色已经漆黑,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宵禁,除了热闹的西市东市,恐怕再也不会在什么地方找到行人。 她的身体很疼,亦不知这样的情况下,她是如何走回家的。她只记得回到徐府的时候,院门口已经点了大红灯笼,几个家丁正焦急的等候着。 见她回来,家丁们赶忙迎上来:“二小姐,您到哪儿去了二小姐?夫人和老夫人都急坏了!” 她是被一群丫鬟簇拥着走进府中的,又有家丁赶忙去徐家主母房中回禀。待到徐家主母赶到徐玉静的房间,她已经倒头睡去。 徐家主母怔了许久,最终没有叫醒她,只吩咐身边的丫鬟:“你们好生伺候小姐,等她一醒来,马上叫她来见我。” 这是一个极为短暂,却又漫长如年的梦,楚屏那张令人惊惧的脸频繁闪现在她的眼前,好像一个恐怖的幽灵,紧紧围绕着她。 他很粗鲁,将她弄得浑身是伤,那红色的痕迹遍布全身,甚至脸上,手背上,脖子上,到处都是,而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她看见徐夫人对着她惊叫,天啊玉静,你怎么敢如此放肆,竟然和一个野男人做这种丢脸的事!你真是辱及徐家门庭! 梦的最后,她的耳畔只剩下辱及门庭四个字。 她忽的惊醒,房间还有一盏没有熄灭的灯,她仔细检查过自己身上的伤痕,还好,并没有一处裸露在衣裳外面。她还穿着回家时的那套衣裙,这说明没人检查过她的身体。 现在已经是第二日的五更天,她醒了,不需丫鬟提醒,就自觉的跪在徐家夫人的院中。 徐夫人一贯醒的很早,但她今日比徐夫人更早。直到夫人醒来叫她进去,她一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一尊石像。 她昨日回来的晚,又穿了一套不属于徐家的服饰,这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徐家夫人也觉得其中有鬼,毕竟徐玉静的生母就是一个不检点的小蹄子,若非生性*,她也不会爬上徐永昌的床,更不会生下徐玉静这贱丫头。 她每每见到徐玉静,都是心中有气。她的亲生女儿玉音已然香消玉殒,虽则皇帝下旨建造陵寝,又赐下一块功德碑,可这些仍然不能弥补玉音逝世给她带来的痛楚。 凭什么,她深明大义又美艳无双的玉音就不能长保,为什么这没规没矩野性难驯的玉静偏偏活得这样好? 可如今,她已然成了徐玉静的嫡母,就算心中压着火气,也不能随便乱发,她努力压着心中的恼火,凝着玉静。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玉静不说话,只镇静的跪在她面前。 徐家主母显然被徐玉静桀骜的态度激怒了,她瞪视着她,一拍桌子:“为什么不说话?你穿着谁的衣服?堂堂世家千金,怎么可以随便穿别人的衣裳?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简直像一个乍富的商女!哪有半点小姐的仪态?” 玉静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用一种冷到骨子里的眼神看她:“母亲大人,玉静并非做了什么不伦不类的事,而是去替父亲分忧了。” 徐家主母当即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你替你父亲分忧?” 她简直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贫贱村妇,竟然可以替大齐戍边的将军分忧。 “是,”玉静的眼神依旧淡漠:“前些日子,听母亲说父亲正为建造三弓床弩的事情为难,现在父亲不必为难了,玉静有办法替父亲弄来一千架三弓床弩。” 徐家主母凝着她,差点被一口茶呛死,身边的几个仆妇也掩口笑了起来。 “真是痴人说梦。”她摇晃着头:“我就说,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不配入宫,你们瞧瞧,还没进宫,便说起疯话来了。” “这不是疯话,这是事实。”徐玉静径自站起来,从袖中取出那张吕国公主给的礼单。 徐夫人错愕的望着身边的几个仆妇,半晌,才开口问她:“你昨天是去见了那些吕国人?” 玉静点一点头。 “那些吕国人卑鄙无耻,你怎么能信他们的话?”徐夫人厉色站起来。 徐玉静微微垂下眼睑,她已然领教过吕国人的卑鄙无耻了,这点不需徐夫人来提醒。 她将那张礼单扔在徐夫人身边的桌案上:“吕国人卑鄙不卑鄙先放在一边,母亲想一想,皇上下旨让父亲建造三弓床弩,可父亲到现在也没个头绪。若按期无法交工,皇上降罪,难道咱们家承担的起吗?这可是唯一可解燃眉之急的办法,若是母亲不答应,我这就去回绝她们。” 她说着,真的转身往外走。没走出几步,便被徐夫人叫住。 她转回来:“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徐夫人冲她招一招手:“她们果真能帮你爹弄来一千架三弓床弩?” 徐玉静点一点头:“吕国人已经答应了,只要咱们帮他们促成和谈,他们立刻就派专业的武器匠人到北寒帮爹造床弩。” 徐家主母的态度也犹豫起来,或许,这对于徐家来说,真是一个好机会呢? “可皇上是反对和谈的。”徐夫人身后的一个嬷嬷说。 “那是皇上和吕国的事,我们只是敲敲边鼓,这又有何难呢?况且,两国和谈对于老百姓来说有利无害。”徐玉静凝着徐夫人:“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母亲何乐而不为呢?” 徐夫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望向徐玉静:“怎么个促成法儿?” 徐玉静微微自矜,淡然道:“吕国公主想面见宸妃,所以,玉静只需要打着拜访宸妃的幌子带她进宫,我们的使命就算了了。” “就这么简单?”徐夫人诧异的望着她。 “就这么简单。”徐玉静笃定道。 “好吧,让我先考虑一下。”徐夫人踌躇的坐了下来。 “恕我直言,”徐玉静忽然打断她的思绪:“皇上对吕国攻势很猛,吕国公主希望即刻见到宸妃,她已然跟女儿定下了进宫的时辰。” 徐夫人抬头望着她:“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她正色道。 第二百一十二章 假公主 虽是冬日,到了正午时分依旧阳光耀目。 在徐府的后门,一辆乌棚马车悄然驶出,沿着不大宽敞的小巷急速行驶。轿帘飞扬,隐约能看到马车里坐着一个人,但车速极快,因而道路两边并不能看见车内的人脸。 车马渐渐驶入宽敞的青石路,这是通往齐宫的一条必经之路,每当清晨上早朝,在这条路上随处可见那些疾步而走的京官和车轮滚滚的马车。 这会儿是正午,这条路上并没太多的行人,马车在青石路上飞跑了一阵,随即又转入一条狭窄的小巷。不久,又从巷道口驶出。 靠近宫墙,车速也渐渐慢下来,马儿身上的肌肉紧绷着,步伐到不显沉重。 马车在宫门附近停下来,一个穿丫鬟服色的女人跳下车,疾步走到宫门口。未几,又见一小宫女走出来迎接。徐玉静也下了马车,跟随小宫女往宫里走。 穿着丫鬟服色的女人一直低着头,款款跟在后面,脚步无声,仿佛是一个影子。 终于,徐玉静和身边的丫鬟可以单独待在兰台宫的花厅里待茶,她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好险,好险,她想起刚才小宫女回头看她时的场景,她还心有余悸,幸亏对方没有怀疑。 在花厅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宸妃来见她。几日不见,宸妃的气色已经比那日她来拜见时要好的多了,刘二月默默跟在宸妃的身边,面色有些凝重。 徐玉静抿着嘴唇,望望刘二月的神色,她忽的有些紧张,一双手不知不觉就扶住的座椅的扶手。 “臣女玉静,给宸妃娘娘请安。”徐玉静望着沈韵真缓缓坐了下去,才想起下跪请安。 沈韵真凝了她一阵,目光就慢慢的转向站在徐玉静身后的那个丫鬟身上。 四目相对,沈韵真勾一勾唇角,指着她:“这张面孔倒是熟络啊?” 徐玉静回头望了一眼,又伏身下来:“回宸妃娘娘,臣女路遇吕国……” 沈韵真微微一抬手,示意徐玉静不要继续说下去。徐玉静抿着嘴唇,又不知所措的把头缓缓低下。 “嘉惠公主这样乔庄而来,究竟所谓何事呢?”她问。 未及吕国公主说话,徐玉静又抢先道:“公主是为了大齐与吕国的和平而来,臣女以为此事利国利民,所以冒死引公主入宫见宸妃娘娘。” “放肆!”刘二月低低的呵斥一声:“二小姐可知道私引外人入宫犯了宫中大忌?” “臣女知晓,”徐玉静抬起头,正视着沈韵真:“可臣女以为,宸妃娘娘深明大义,必然愿为两国和平不计小节。” 沈韵真凝着徐玉静,凝着她那张略显青涩的年轻面孔。稚气未脱的脸孔又透着一种莫名的坚决。沈韵真垂下眼睑,对刘二月道:“二小姐糊涂了,你叫人去通知徐夫人进宫,把二小姐带回去。” “宸妃娘娘!”玉静叫嚷着,跪着向前挪动几步:“臣女没有糊涂,臣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这件事,臣女也同家母商榷过了,她也是同意的。” 刘二月凝眉道:“二小姐,宸妃娘娘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你就不要小孩子脾气了。” “娘娘,臣女这样做是为了两国的和平,您想一想,一场战争打下去,究竟要有多少牺牲,多少流血?他们可都是大齐的子民啊!” 沈韵真淡然望着她,又望望玉静身后的吕国公主,良久,沈韵真才开言问道:“嘉惠公主废了这么大的力气进宫,难道一句话都不想说吗?” 吕国公主微微一笑:“正如二小姐说的那样,本公主这样做是为了两国的和平。如果宸妃娘娘愿意听我说几句……” “本宫并不想听,”沈韵真莞尔望着她:“本宫倒是觉得,公主应该听本宫说几句话。” 吕国公主欣然望着她:“洗耳恭听。” 沈韵真淡然哼了一声,又对徐玉静说道:“二小姐,你先出去。” 徐玉静不知所措,又见沈韵真态度坚决,并没有半点儿可以商量的余地,她也只得抿抿嘴唇,乖乖的退出花厅。 花厅中只剩下沈韵真刘二月和这位吕国公主,窗明几净,一只博山炉正幽幽的吐着香烟。 沈韵真*的拨弄着才刚用凤仙花染就的指甲,一面对她说:“这场戏,演过头了吧?” 吕国公主心中咯噔一声,她没想到沈韵真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她一时猜不到沈韵真要说些什么,但她又觉得心虚。 她悄然望望沈韵真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明亮清澈的眸子,说是目光如炬也不为过。 对方仿佛洞察一切,那双炯炯的眸子仿佛要把她看穿。吕国公主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但她却是本能办的做出一副不解的神情,她怔怔望着对方,问道:“宸妃娘娘在说什么?” 她是明显的气短,这一点就连刘二月也能察觉得到。 沈韵真淡然看了她一眼,悠悠说道:“徐将军是我大齐辅国功臣之一,世人皆知这位徐家的二小姐是入宫为妃的极佳人选,而且这位小姐来自民间,并不懂得政治也不太会耍手腕,所以你选择利用这样一个人,实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选择。” “利用”两个字一刹那刺痛了她的心,她的心又狂跳起来。 毫无疑问,沈韵真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她的神经,但她也不是个初出茅庐的不经世事的小孩子,这样不痛不痒的几句话还不至于把她吓倒。 “哦,是么?”吕国公主漠然望着沈韵真:“我与徐小姐一门心思为了大齐和吕国的和平筹划,难道宸妃娘娘认为这是一种利用?这未免太过狭隘了吧?” “狭隘不狭隘,只有公主心里清楚。”沈韵真的目光渐渐凝聚,锐利的刺向吕国公主:“如果公主真的有心促成和谈,从一开始,就不该做那样卑劣不堪的事情。现在你又把二小姐牵扯进来,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和平,其实你这样做只是为了挑拨我皇上和徐将军的关系。我说的对吗?” 吕国公主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她瞪视着眼前这个明艳的女人。 难怪,难怪那个人一直在提醒她提防宸妃,她果然聪明绝顶。 但她不能承认她输了,在政治的较量当中,每一个人都是带着面具做戏的优伶,在落幕之前,哪怕再艰难她也要毅然决然的演到底。 良久,她哈哈大笑:“宸妃娘娘可真是一个编故事的天才,这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手段真是令人惊叹。难怪您能坐上宸妃的宝座呢。” 刘二月听见她这样说,顿时有些恼火,还未等她出言斥责,沈韵真便一抬手将她拦住了。 “我看,公主非但不想促成和平,反而是想要造成两国混战的局面呢。”沈韵真淡淡的说。 “哦?”吕国公主面上忽然饶有兴味的望着沈韵真:“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两股目光交织在一起,似一种无形的较量,不知道谁输谁赢,但从气势上来看,吕国公主是丝毫不肯示弱的。 沈韵真并不想同她解释,对方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韵真凝着吕国公主,又道:“公主究竟给玉静喝了什么迷魂汤?她竟要如此积极的为你说话?难道公主抓住了徐家的什么把柄吗?” 吕国公主冷然一笑,反问道:“徐家能有什么把柄?” 刘二月皱皱眉,这位“吕国公主”的反应倒是很快,她凝重的望向沈韵真,却见沈韵真宛然摇摇头:“公主到底攥住了什么把柄,待到三堂会审,大刑加身的时候,公主自然会如实告之。” 吕国公主的脸色倏忽一变,忽的站起身,厉色瞪着沈韵真:“我是堂堂的吕国公主,你竟敢擅自对我动刑?” 沈韵真也站起来,冷然道:“若真是吕国公主,本宫自然不敢,可你若不是呢?” 吕国公主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暗淡的如石灰扑面,她怔怔望了沈韵真许久,才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韵真笃定的望着她:“本宫就是质疑你的身份。” “哈哈,”吕国公主干笑了一声,又狡黠的望着她:“真是可笑,堂堂吕国公主也会有假吗?” 沈韵真亦狡黠的望着她:“吕国虽然民风开放,但还不至于不知礼仪羞耻。或许吕国公主会女扮男装充当使臣,但还不至于恬不知耻到主动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程度。” “是吗?宸妃就这样肯定是本公主投怀送抱,而不是你们大齐皇帝贪图美色?”吕国公主的神情渐渐变得傲慢,又有几分风化女子的骄矜。 刘二月扁扁嘴,差点儿笑出声。 美色?大齐后妃不少,从前的淑妃到如今的沈韵真,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美人无数,个个明艳照人,哪一个不比她漂亮得多了? 沈韵真凝眉瞥了刘二月一眼,又对吕国公主道:“吕国皇室礼教森严,极为注重女子的仪态。每一位公主从记事起就有专人教授仪态,无一日荒废懈怠。这样教出来的女子都极为端庄大气,喜怒不形于色。绝不会有你这样含胸驼背,大步流星的女子。” 第二百一十三章 愚蠢 随着沈韵真的诉说,吕国公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她仿佛被人戳中了心事,怨恨,愤怒,又有几分不服。 沈韵真冷笑道:“你进宫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挑拨皇上和本宫不和吗?” 她使劲儿咬住牙齿,咬得面上肌肉紧绷绷的。 她死死盯着沈韵真,忽的仰天大笑。 她笑罢,倏忽从袖中拔出一把尖锐厚实的匕首。 “我来是要你的命!”她说着,一扬手臂冲上来。 话音未落,两队埋伏已久的内卫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花厅,为首一个内卫刹那间扬起佩刀,一刀磕在那匕首上。 她握不住,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内卫冲上来,将“吕国公主”团团围住。一个个持刀相向,将沈韵真和刘二月护在身后。 卫尉信步走进来,扬手将一柄轻锐的宝剑架在她的肩头:“别动!” 她的一双手臂便被左右内卫架住,有人走上前,伸手到她的脸上,刺啦一声扯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在面具的下面,是一张较为艳丽的容色。 一个内卫将面具交到卫尉手中,卫尉低头一瞥,翻转手腕收回剑刃,拱手对沈韵真道:“宸妃娘娘,这公主果然是假的。” 公主是假的,那吕国使臣呢?究竟是真是假? 沈韵真冷笑一声,又道:“把人先押到掖庭看管,再禀报皇上,派人去传审吕国使臣。” 内卫将人押走,徐玉静才被青罗引着走进花厅,她在外面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五内俱焚,一见沈韵真,她慌得跪了下来,连呼饶命。 沈韵真对青罗道:“把二小姐扶起来。” 徐玉静自知又闯了大祸,这会儿已然面色惨白,被青罗扶着,一步三摇的走到椅子边坐下。她的嘴唇微微发颤,已然褪去血色。 假的,都是假的!公主是假的,使臣恐怕也是假的,交易的内容是假的,渴望和平是假的。 她吓得浑身发抖,连一个整句儿都说不清楚。假公主是个刺,目的就是为了刺杀宸妃,而这该死的刺竟然是被她带入宫来的,这样想想,她岂非成了刺的同谋? 宸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嫔,若是皇帝怪罪下来,她又怎么担当得起呢? 倘若因此连累了整个徐家,那她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天啊,为什么又是错,她怎么总是出错? 就在刚才,她还信誓旦旦的替吕国公主说话,什么为了和平?什么避免流血?她说的那样大义凛然,好像她真是那样心怀天下的英雄。现在回想起来,她恨不得使劲儿扇自己几个嘴巴。 她刚才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笑,宸妃一定在心里嘲笑她,那个假公主肯定也在嘲笑她。 难怪人们都说她比玉音小姐差得远了,难怪人人都夸赞玉音小姐聪颖绝伦,难怪人人都在背后笑她愚蠢,笑她没见过世面。 她果然很蠢,徐玉静的心里冰冰凉凉。 她竟然因为好奇和崇拜,莫名其妙的相信了那个假公主的鬼话,竟然莫名其妙的丢掉了她的贞洁。现在,她要怎么对宸妃解释呢?将来,她又要如何对徐家解释呢? 她是徐家准备送入宫中献给皇帝的,现在的她,一个没有贞洁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格入宫为妃?她果然很蠢。玉静感到绝望,一双清亮的眸子刹那间暗淡无光,她的身体缓缓从椅子上滑下去,似一摊泥浆般瘫软在沈韵真面前。 沈韵真凝着她这副面孔,不禁笑道:“你不必怕成这样,这件事,在本宫这儿就算终止了。只要二小姐不说,就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什么?徐玉静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能愕然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温然道:“二小姐年纪小,正是心性不定的时候。况且你又是个热心肠的姑娘,一时受人利用也是难免。” “哦,哦哦。”徐玉静的眼睛忽然有了生气,她伏下身,连连对沈韵真磕了几个头:“谢娘娘臣女谢娘娘不杀之恩!” 说话间,徐家夫人也被小宫女引入兰台宫的花厅,她脸色亦是苍白的,见到沈韵真便惶然跪下:“臣妇给宸妃娘娘请安,娘娘恕罪,都是臣妇教女无方,臣妇回去定然好好管教这不争气的丫头。” 徐夫人低着头,跪在徐玉静的身边,一面暗戳戳的用眼睛剜着徐玉静。 她早就说这件事不靠谱,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都怪她,她明知道玉静个没见过世面的蠢丫头,她猪油蒙了心,竟然相信了她的鬼话。 直到宫中派了太监来传话,她才意识到这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一个局,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局!而徐家在这个局中,只不过扮演了一个是送上门去找死的角色。 沈韵真见她这副神情,便知道徐玉静刚才所说都是实情,徐夫人果然也参与其中了。 她抿抿嘴,对徐夫人道:“徐将军是皇上倚重的将才,朝廷上下千百双眼睛都盯着徐家,夫人作为家中主母,更应该约束子女。所以本宫想着,这件事夫人应该并不知情吧?” 徐夫人一愣,她也察觉到沈韵真的最后一句话腔调有些古怪,仿佛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她看看徐玉静,心里大抵猜到些细情,想必是这丫头刚才为了辩白自身,把她也脱下水了。 她是徐家主母,在外人看来,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代表着徐家的态度。若让外人知道她也参与其中,岂不要指责徐家串通敌国,有谋逆之心? 沈韵真这样问,便是给她一个脱罪的机会,徐夫人自然晓得这一点,连忙俯下身:“宸妃娘娘明鉴,这件事臣妇的确不知情,若早知道,臣妇绝对不会允许这丫头如此唐突冒失。” 徐夫人又说了许多请罪的话,又喋喋不休的表述忠心,一面又扯着玉静下跪认罪。 良久,沈韵真才悠悠对她说:“徐夫人,你带二小姐回去吧。” 徐夫人缓缓站起来,又望着她,犹疑的试探道:“娘娘,那个假公主……” 沈韵真淡然笑了,她知道徐夫人是担心那个假公主在受审之时会咬住徐家垫背。无论如何,那个假公主是一定要死的,可徐家才刚起步,她们实在不想让这件事把徐家拖下泥潭。 “夫人不必担心,”沈韵真拉过玉静的手,温和的抚摸着她的鬓发,一面对徐夫人说道:“她供词上说的,皇上未必尽信。” 徐夫人听她这样说,便知是皇上有意饶过徐家这次,她心里坠着石头终于安稳落地,徐夫人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哽咽的说道:“皇上和娘娘的厚恩,臣妇代整个徐家谢过了。” 她伸手去拉玉静,可玉静还是怯怯的,她这次祸闯得不轻,而且全然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又险些将整个徐家拉下水。想到徐夫人这一回去,绝不会轻易饶过她,玉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娘娘,娘娘救救玉静吧。”她小声嘟囔着。 徐夫人见她这样,顿时有些尴尬。她确实要教训玉静,而且这死丫头也该着受罚。只是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除了让宸妃误解徐家主母是一个苛待儿女的恶毒嫡母以外,再不会有其他用处。 “玉静,跟母亲回家。”徐夫人伸手去扯徐玉静的手臂。 “娘娘,娘娘救救我。”玉静的眼眶充盈着晶莹的泪珠,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沈韵真也知道她此去必然受罚,可想来也是应该应分的,便也不加理会她,只对徐夫人道:“夫人也不必太过挂心,这不过是小孩子闯了祸,算不得大事。徐将军的忠心,皇上心知肚明,绝不会因此对徐家生出误会。” 徐家母女俩走后,刘二月才缓缓走到沈韵真身边,她凝着徐家母女离去的方向,悄声问道:“娘娘怎么不把徐家小姐的事情同徐夫人讲清楚?” 沈韵真扭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告诉她?” 刘二月点一点头:“不管怎么说,这位徐二小姐是徐家准备送给皇上的,她瞒着父母做出那样的丑事,若是徐家不知道,一厢情愿的把她往宫里送,岂不要闹得大家都难堪?” 沈韵真长长舒了一口气,凝眉沉思了一阵。 这位玉静小姐还是太过幼稚,可这也不能全都怪她,她是自幼跟随母亲在荒原小村中长大的,那样一个鸡犬相闻不相谋面的小村庄成长的她,又能见过多少阴谋诡计呢? 如果她不进京城来寻父,如果她一直住在从前的小村子里,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男耕女织的日子一定会让她幸福。她本不该面对这样的复杂,或者说,她所积累的人生经验根本不足以让她对付京城里纷繁复杂的人性。 “她挺可怜的。”沈韵真轻声说道。 刘二月怔了一下,望着沈韵真:“是很可怜,可她的事情早晚要被捅出来的,瞒不住的。” 殿中那只博山炉中的香粉已经燃尽,殿门没关,冷冽的北风忽的吹散了殿内氤氲的香味。 “或许,这件事应该跟德妃商量一下。”她说。 第二百一十四章 怎么办 苏德妃早就听说了兰台宫的事情,不需旁人来请她,她已经早早赶到了。她一直在偏殿等候,看着侍卫冲进花厅,又看见内卫将假公主绑走,最后是徐夫人出出进进。 她之所以没有进来,是怕撞见徐家夫人——她的舅母。 徐玉静这次的祸惹得不小,徐家夫人走的时候苏德妃隔着帘子偷偷看了一眼,徐夫人脸上涨得通红,脸颊两侧的皮肉紧绷着,显然是紧紧咬住牙关。 “看来,二小姐回去要受罚了。”知夏在一旁悄声说道。 苏德妃微微垂下眼睑,这事怪的了谁呢?她本就是一个乡野丫头,压根儿就不该到这儿来。可徐家没有办法,除了她,再也找不出一个适龄可嫁的女儿了。 她疾步走进花厅,冲沈韵真福了福身子,沈韵真忙扶起她,目光已经落在苏德妃的腹部。苏德妃这阵子没来,听说是有些害喜,夜里睡不安稳,白天没有精神。 不过,她的身量倒不因为不适感而清减分毫,相反的,她的身材丰腴了不少。她的衣裳宽大,遮住微微显怀的肚子。 沈韵真温然笑了:“这下姐姐可以如愿以偿了。” 苏德妃亦笑了,她抚上自己的小腹:“能生个公主便好。” “最好是皇子,”沈韵真携了她的手:“正好跟元儿做个伴。” 苏德妃又笑道:“我看你这一胎,不会又是个皇子吧?” 沈韵真莞尔摇摇头,她倒希望是女儿,正好全了南景霈儿女双全的心思。 苏德妃止住说笑,一面对她坐下。刘二月叫人端了新做的点心和茶水来,一面又叫小宫女在博山炉中添了些有助于凝神静气的香料。 “哦,你还在用香料?”她问。 按说孕期是不该再用香料的,可沈韵真的身体有些虚透,夜间添了盗汗的毛病,一旦醒来,就再难入睡。因而太医院会同内府造办的香料匠人一起配制了这些。抛弃了麝香之类容易活血传统稀有香料,转而选择一些药性温和,祛湿补气的香料填在当中,因而孕期也可以使用。 沈韵真点一点头,很快岔开话题:“姐姐既然来了,不妨说说徐家的事。徐家是姐姐的亲眷,这件事,我还是想听听姐姐的意见。” 沈韵真说着,又叫刘二月从匣子里取出一叠儿茶楼伙计的供词交给她看。这供词上虽没有明着说什么,但只言片语,时间,人物之类的细节已经可见一斑。 苏德妃又是个极聪明的人,这种事不需点破,她便已了然于心。 “这个蠢丫头,竟然干出这样的丑事!”她凝了眉,恨恨的吐出一口气,又问沈韵真:“那个吕国使臣呢,他也是假的?” 沈韵真默然望着她:“姐姐,就算使臣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 “若是真的,”苏德妃笃定的看着沈韵真:“若是真的,就叫他娶了玉静。” “什么?”沈韵真怔了一下。 苏德妃笑了笑,见沈韵真一副诧异莫名的神情望着她,她又抚上沈韵真的手:“你以为我在说气话?” 沈韵真点一点头:“否则呢?姐姐是认真的?” 她自然是认真的,苏德妃敛去笑意,静静的看着她。 “这或许是唯一挽回徐家颜面的方法了。”她说。 从一开始,她就不大看好她这个所谓表妹进宫,徐家之前是一门心思扑在玉音身上的,并没在这个乡野丫头身上花什么心神。 说起来这丫头是有点可怜,但可怜之人比有可恨之处,若不是她自作聪明,听信那个假公主的鬼话,岂会造成这样尴尬的局面? 徐永昌是豁出性命才为徐家在朝廷中树下威望的,现在,这个臭丫头的丑事若是传出去,徐家的颜面在一夕之间就会彻底崩塌。徐永昌所付出的辛苦就全都白费了。 沈韵真凝着眉:“徐家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想玉静小姐是不会对徐夫人说实情的,她可是徐家一门心思要送进宫的人。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徐家又怎么会答应让玉静嫁给吕国使臣?” 苏德妃冷笑一声,端起茶盏慢慢饮着:“吕国不是要和亲吗?我听说楚家在吕国也是豪门望族,皇室公侯。玉静嫁给这样的人,也不算亏了她,再说,木已成舟,只有嫁给使臣,才能掩人耳目。” 苏德妃虽没正脸见过玉静,但却是十分厌恶她这位二表妹的。吕国离大齐都城山遥水远,若是玉静嫁到那个地方去,再干出什么蠢事,想必也不会影响到徐家了。 沈韵真已然察觉苏德妃的心意,但她却默然无语,在这件事上她只能是越少说话越好,这毕竟是关乎徐家和苏家颜面的大事,她又是个外人,一旦说错了什么,便会在这两家心里结疙瘩。 她只要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苏德妃,一切等苏德妃自己拿主意便好。 沈韵真望着她,又问:“姐姐能做得了徐家的主吗?” 苏德妃咬咬嘴唇,她是做不了任何人的主,可这件事也必须这样解决。否则,她便要把徐玉静做出的丑事原原本本的告知徐家夫人。无论如何,这样的女人是决不能被送入宫为嫔为妃的。 她终于,重重的点了点头。 “皇上知道这件事吗?”苏德妃又问。 沈韵真怔了一下,知道,或许又不知道。 假公主和徐玉静的私会本就是东来派人去查的,若是没有皇帝的旨意,东来怎么可能指挥的动那些密探? 可若说皇帝全然知道,倒也不像。以南景霈的脾气,若是知道吕国使臣奸污了徐玉静,想必要勃然大怒的,可他这一阵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不知在忙些什么。 苏德妃见她含含糊糊的神情,一时有些诧异,便问:“怎么了?” 沈韵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便摇摇头:“我也说不好。” 她们坐着闲聊,承元午睡醒来大哭,刘二月又叫阿若把承元抱过来给苏德妃看。苏德妃是亲眼看着承元出生的,加之喜爱这孩子的乖巧,她倒是比沈韵真更加疼爱承元。 承元才生下来不久就经历一次改朝换代,一下子从准太子变成先帝遗孤,南影霖虽然牢牢掌控他,却并没给孩子更好的照顾。他又几个月的时间是单独跟刘二月和幽禁在一间院落中的,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 许是身体底子没有打好,这孩子总是显得有些瘦弱。但他应该属于比较聪明懂事的那一种,苏德妃才抱了他一会儿,他便如一只乖巧的小猫儿似的趴在她怀里,格外信任苏德妃。 “皇上这些日子来过你这儿吗?”她抱着昏昏欲睡的承元问道。 沈韵真摇一摇头,说起来,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南景霈了。这些天他一直叫东来传话,自己却很少露面。 漫说是皇帝,沈韵真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父亲沈文忠了。 自从找出了鸩枭藏在山中那群用来试药的可怜百姓后,父亲便基本没有进宫过。 官府为了方便照顾,叫人在那座山上找块平摊的地面,粗略搭建了几幢小木屋。沈文忠和太医院派去的几位太医一直都住在那里。 南景霈动了两万两大内库银为沈文忠购置院落,又买进许多伺候的丫鬟,亦选了几个家世清白的女子做姨太。一切都安排妥当,只因那边百姓的病情没什么进展的,所以沈文忠也一直没有回去住过。 一个时辰后,青罗忽然走进来,说皇上派东来传话,吕国使臣已然确定了身份,正是吕国世家公子楚屏。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公主是假的,使臣却是真的。 但这事也不光只有沈韵真一人诧异,就连吕国使臣也是诧异非凡。 公主是他从宫中一路护送过来的,怎么会是假的?他被带到掖庭,见了那假公主的容貌更是惊诧,那是一张美艳的陌生的脸孔。 他搜尽枯肠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不是骗人,他是真的不认识。 皇帝于是下令,对这女子连动数到刑罚。掖庭的太监下手极黑,加之这又是皇帝下旨要严审的人,他们自然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终于,这女人熬不过去,艰难的吐出口中一口乌血,缓缓地,慢慢的说道:“是信王,是信王叫我来的。” “据吕国使臣说,这件事与伪帝南影霖脱不开干系。”东来对沈韵真说道。 东来这些日子又管不住嘴,身体越发肥壮起来,微微一挺腰杆,那圆滚滚的肚子便再也遮掩不住。他这一胖起来,倒有从前喜庆逗趣的模样。 “什么?”苏德妃倏忽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东来切近:“你没听错吧?伪帝南影霖?他居然还活着?” 沈韵真轻轻叹了口气,南影霖还活着,而且已经安全的到达吕国,这样看来,皇帝交给长信侯那个诛杀南影霖的任务到底是无法完成的了。 现在南影霖又策划出这样一场闹剧,辱及两国颜面,长信侯便越发难辞其咎了。 现在,他应该在府中坐立不安的吧? 沈韵真也站起来,对东来道:“皇上现在忙吗?若是不忙,本宫有事要求见皇上。” 第二百一十五章 验身 她已然走到御书房门口,但却没有走进去。隔着门,她能清晰的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一个声音苍老而哽咽,一个声音轻锐而愤慨。 那个苍老的声音显然是长信侯,沈韵真看了东来一眼,东来也是诧异的,他没想到自己才刚出去半个时辰,皇帝就叫长信侯前来问话。 这是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对话,按说她是不该偷听的,所以沈韵真并不想坏了朝廷的规矩,便径自退到台阶下等候。 东来也跟着退下来,悄声问沈韵真:“主子,您要不要先去偏殿等候?” 院子里天寒地冻,这样等下去还不知要在外面站多久。 殿内的谈话始终没有结束,皇帝的声音高亢,时而传出一声响亮的呵斥。看来他们还要说是许久了。 沈韵真便对东来点一点头:“走吧。” 偏殿内也燃着炉火,地龙扣着细密的铁网,防止火星飞溅出来烧到衣服。 沈韵真解下狐皮斗篷,坐在一边烤火。茶房的小宫女便送了一碟点心和一碗祁红。她才刚吃过茶点,这些便放在边上没有动。 东来不能在这儿一直陪着她,便冲她施了一礼,退出偏殿。 沈韵真坐在一张摇椅上,这椅面儿上铺着一层黑色貂皮,她在上面做了一会儿,觉得房内有些透风,便又将自己的斗篷盖在身上。 正殿那边皇帝高亢的声音还在耳畔悠悠回荡,她被热气一蒸有些瞌睡,便倚在摇椅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有人拍她的肩膀。沈韵真睁开眼睛,南景霈已经扯过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他的眼下有些鸦青,眉心微微颦蹙,像是有些疲惫。 “等了很久了吧?”他问。 沈韵真撑着身子坐起来,南景霈却不许她起身施礼。沈韵真便摇一摇头:“没有很久。” 南景霈轻柔的摩挲着她的鬓发,问道:“听东来说你找朕有急事,是什么事呢?” 她向门口的方向张望,又看看南景霈:“长信侯他?” 南景霈微微一垂眼睑,道:“朕叫他回去了。” “回去?” 沈韵真诧异的望着他,她心里忽的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受,长信侯回去了,他又能回到哪儿去?是那座宽敞宏大的长信侯府?还是他发迹之初的那座小小的州府? “他回童安洲了。”他一字一句的说:“朕已经下旨,要他三日后启程。” 这么急?沈韵真眉心微微一簇,看起来皇帝是真的放弃了他的这位外公。 沈韵真抚上他的手:“那小吉子呢?” 南景霈怔了一下,又道:“你说呢?” 沈韵真目光一烁,一时也猜不透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半晌,南景霈又笑了笑:“你若喜欢那孩子,就留他在宫里,反正他是你给元儿挑选的伴读。” 他说着,又抚上沈韵真的脸颊:“你最近有些憔悴啊?” 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那杯中茶水已经放凉,凉茶涩口,但却很是提神。沈韵真稍稍从困倦中清醒过来,坐正身体,含笑看他。 “才刚我与苏姐姐谈起了玉静小姐。”她说。 南景霈的目光微微闪避,淡淡的看她:“是吗?你们谈了些什么?” “苏姐姐对我说,可以促成玉静小姐和吕国使臣的婚事。” “哦,是吗?”南景霈依旧淡淡的,面上带着不置可否的神情。 他这副神情怪怪的,让沈韵真有些琢磨不透。 “皇上不大赞同?”沈韵真试探着问他。 “哦,是不大赞成。”他揉揉眉心站了起来。 沈韵真亦有些诧异:“难道皇上还是想要玉静小姐进宫吗?” 他忽的扭转过来,凝着她嗤嗤笑出声。他伏身挑起她的下颚:“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抿着嘴,错愕的望着他。南景霈却又不正经的吻在她的额间:“你吃醋了?” “诶呀,臣妾是在说正经事,”沈韵真娇俏的推开他:“皇上对这位二小姐究竟是什么态度呢?若皇上实在喜欢她,臣妾可以想办法把这件事压下去,若皇上不喜欢她,干脆照苏姐姐说的,促成使臣和二小姐的婚事,岂不皆大欢喜?” 她不答反问:“朕喜欢谁你不知道吗?” 他凝着她的眸子,看的沈韵真脸色有些微醺。他并不喜欢这位徐家二小姐,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 南景霈抿抿嘴唇,背过手在殿内踱步:“这个楚屏,是吕国大族楚氏的后代,自幼承袭了他父亲的爵位,可以说是从小显赫到大的。可这位二小姐,只是一个自幼在乡下长大的农家丫头,她如何能嫁入这样的豪门望族呢?”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是啊,人这一生可以改变许多事,唯有一件事情无法改变,那就是他的出身。 “若这个楚屏真对二小姐心存爱慕,朕倒是可以破格赏赐郡主的封号给她,可你知道吗?这个楚屏曾有一个让他痴心一片的恋人,那就是他们吕国的嘉惠长公主。” 沈韵真一惊,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她错愕的望着南景霈。 吕国的嘉惠公主竟是吕国使臣倾心相待的恋人,那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促成大齐和吕国和亲的呢?沈韵真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这件事情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或许,爱到骨子里的人总会有那么一点儿卑微。于是,他明明知道她要嫁给别人,却还义无反顾的送她来和亲。也正是因为卑微,他才会违背自己对爱情的忠贞,而玷污玉静。 “这个楚屏也是没用,明明是陪同嘉惠公主一起来的,半途被人掉了包都没有察觉。”南景霈恨恨的眯起双目,他对南影霖几乎恨到了骨子里,若是逮到他,他不介意用大齐最残酷的刑罚来处置自己的这位胞弟。 “这么说,嘉惠公主可能还在南影霖的手里?”她问。 南景霈沉思半晌,没有回答。 “楚屏见过南影霖吗?”她又问。 南景霈点一点头:“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南影霖逃窜到吕国以后,曾经游说吕国,想借吕国之力攻伐大齐,继而与吕国皇帝平分大齐的江山。” 沈韵真的目光淡然一瞥,只道:“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的确是异想天开,可吕国的小皇帝也不是傻瓜,所以,他宁肯促成和亲,也不敢支持南影霖。”南景霈背着手,傲然抬抬下颌。 和亲的事情最终是一闹剧的方式收场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错不在大齐而在吕国,所以他们亦要为此付出代价。 “依臣妾来看,皇上倒是可以在国书里加上一条,若吕国想促成和谈,就必须亲自派人将南影霖遣送回大齐。”沈韵真说道。 南景霈畅然一笑:“这件事你倒是跟朕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最终也没有答应楚屏和徐玉静的婚事,并且下旨遣送吕国使臣回国。楚屏想把那位假公主也一起带回吕国,可南景霈并没有同意。 自从徐玉静随着徐家夫人回了府,徐夫人就再也不许她出门也不许任何人来见她,每日都把她锁在房间里,除了每日两餐饭以外,连伺候的丫鬟也见不到。 徐夫人先前是小看了吕国公主的事,后来又听说皇帝把吕国使臣赶回了吕国,她这才知道事情复杂。一连几次叱问徐玉静,想要她说出更多与吕国使臣的细情来。 可徐玉静也知道自己犯的是失贞之罪,一旦说出事情,她就必死无疑。所以她宁肯挨饿,宁肯罚抄女则女戒也不肯坦白。徐夫人气急,一连饿了她三日,直把她饿的晕倒在房中,醒来询问,她还是什么也不肯说。 徐夫人便托人去问苏德妃,苏氏跟徐玉静没什么交情,便也没有对徐夫人隐瞒。徐夫人听完脸色惨白如纸,虽然苏德妃说的含蓄,但徐夫人还是觉得五雷轰顶。 她几乎是跌跌冲冲的回到府邸房中的,接过老嬷嬷端来的茶盏喝茶,杯盖拨过杯口时叮铃作,她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一直在颤抖。徐夫人竭力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绪,可也无济于事。 这件事太大了,大到她无法接受,无法背负。徐永昌将二小姐教给她照顾,便是要她悉心教导,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岂非是她教导无妨吗?府中那些表面臣服私下反对她的姨太太们,又会借机生出什么事端呢? 徐夫人觉得脑袋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一时间理不清头绪。徐玉静已经被两个嬷嬷带到房中,徐夫人瞪视着她,只感觉脸颊发烧。 “徐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她开言大骂。 徐玉静淡淡的望着她,仿佛已经猜到回是这样的结果,只是衣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来回应她。徐夫人见她不肯求饶,于是越发生气。 恰时府上验身的老嬷嬷已经被侍女引进房中,屈膝要跪,徐夫人头痛的抬抬手:“别跪了,你看看二小姐。” “啊?”老嬷嬷吓了一跳,她从前只负责姨太太入府时的验身,或者于是什么不检点的丫头时才会叫她。让她给小姐验身是什么情况? “别傻站着!”徐夫人感觉自己的头痛的几乎裂开:“看看二小姐,究竟还是不是处子之身。” 第二百一十六章 处置 她不知道这个老嬷嬷究竟要对她做些什么,但她确实怕的要命。仿佛对方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而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猥琐男子。 玉静拼命的向后退,但这房间并不大,她退了几步便撞在门板上,碰得旁边的花盆跟着摇摇晃晃。她扶住门框才没被门槛绊倒,但两个侍女很快就站到她的身后,堵住了她的去路。这是徐夫人的侍女,自然不会对她有所怜惜。 徐夫人的两个侍女很快便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捉到徐夫人面前。 “我不要,我不要!”玉静拼命的大叫,但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对她都无甚怜悯之心。 “贱丫头!”徐夫人气得脸色煞白,她的指尖微微发颤,点点徐玉静的头:“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恬不知耻的丫头!” 验身的嬷嬷凝眉望着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二小姐,这有什么可怕的,你若是清清白白,就让老婆子验一验,到时候也可以还你的清誉。” “不,你们放开我!”玉静拼命的扭动着身体,但那两个丫头的手劲儿也很大。她的手臂刹那间红肿起来,仿佛白云间悬浮了一抹红艳艳的晚霞。 说话间,已经有小丫头端了验身的用具过来,那是一罐子捣碎的红色汁液。捉一只用从小用朱砂喂大的壁虎,在石臼中捣碎,取其汁液便是常用的守宫砂。 老嬷嬷捻过一个铜制牡丹花形印章,沾了一点儿守宫砂,慢慢靠近玉静。 “二小姐,这也不疼,你只需要老婆子在你手臂上印一下就好。”她说。 “不,你走开,你滚开!”玉静的脸色亦是苍白,她颦颦抬脚去踢那老嬷嬷,一次踢到她的膝盖上,又一次踢到她的腹部。老嬷嬷上了年纪,经不起她的踢打,半弯着腰站了好久。 老嬷嬷扭头看徐夫人,脸上因为痛苦而纠结成一团。 “反了,反了!”徐夫人勃然大怒:“把她给我绑起来!” 到了这会儿,玉静才发觉自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把心一横,猛地挣脱开来,往后退了几步:“你们若再逼迫我,我就咬舌自尽!” 其实,见她这样反应,已经不必等待什么验身,她若还是完璧处子,定然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只是需要一个证明,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证明。徐永昌虽然不常在府中,但徐夫人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这个平白跑出来的二女儿还是有些偏疼的。 若是没有证据,徐永昌绝不会允许她处置徐玉静,只有所有人都看到徐玉静并非完璧,徐永昌才无话可说。 徐夫人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了吗?” 她扭过身,愤愤的望向一屋子的丫鬟仆妇:“不是我诬陷了二小姐,她心虚害怕的样子你也都看到了。” 她的话音一落,房间里便四处响起窸窸窣窣的耳语。这位二小姐的身世本就是她们茶余饭后的笑料,现在又除了这样一档子丑闻,她们越发有的可聊。 徐玉静觉得鼻子发酸,她不想让徐夫人看她笑话,便憋着气不肯让眼泪流出来。 徐夫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徐家几代清誉,竟然毁在你的手里。来人,还不把这无耻的孽障给我拖出去打死!” “凭什么!”徐玉静脱口而出,她几乎是本能的说出这样一句话,但随着她的开口,眼泪也跟着滑落在脸颊上。 “凭什么?”徐夫人冷笑一声,看看身边的仆妇丫鬟:“她居然问我凭什么?” 徐夫人说罢,一屋子的仆妇丫鬟也都跟着嬉笑起来。 “你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按老理儿就该浸猪笼。”徐夫人凌厉的望着她:“但我不会这样做,我不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的丑事。” 随着徐夫人嗤之以鼻的一哼,便有两个体力壮的婆子围上来,拖着徐玉静的胳膊往外走。徐玉静一面挣扎,一面叫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徐夫人目光一烁,便冲那两个婆子说:“停下来。” 两个婆子将徐玉静拉回到徐夫人面前,用力一搡,徐玉静顿时摔坐在地上。徐夫人慢慢走近她,饶有兴味的问道:“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徐玉静抬起头,恨恨的盯着她:“你就是害怕我顶替了你女儿的荣光罢了,你一开始就不想让我入宫为妃。可父亲一定要让我去,你心里恨,又不敢反驳父亲。所以你巴不得我出错,好借机惩治我!” 徐夫人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的目光在房里环顾一周,又回到玉静脸上:“说下去。” “和假公主交易的事情,本是你亲口应允的,现在出了事,也该有你一份责任。现在你急着处置了我,不过是想把一切罪名都推到我头上罢了!”玉静哼了一声又道:“你是怕被祸事牵连,怕那些姨娘们趁机在父亲面前说你坏话,所以你才拉我做替罪羊!” 房间里一片死寂,丫鬟婆子们都敛声屏气,连动一动也不敢,一个个低着头,似没有生气的石像。 徐夫人的呼吸有些沉重,胸脯随之一起一伏,她瞪视着徐玉静,良久,她才冷笑一声。 “你只说对了一半。”徐夫人说道。 徐玉静抬起头,迷惑的望着她。 徐夫人又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很想除掉你,因为我觉得你这样的女子不配进宫。” “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徐玉静小说嘟囔道。 “我并不是说你的出身和长相,我是说你的头脑,像你这样的蠢丫头,若是进了宫,一定会跟当初的淑妃贤妃一样下场,你可以粉身碎骨,可我不能让整个徐家被你拖垮。” 徐夫人直起腰,正色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你,又怎么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去跟吕国公主谈判?就算要谈,也该是我亲自见她,你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你有几斤几两,也配做谈判的主角吗?” 徐玉静愣了一下,听徐夫人这样一说,她才感到事情有异,她怔怔的望向徐夫人。听到对方一字一句的说道:“这叫将计就计。” 徐夫人嗤嗤笑起来:“你以为你这样一个蠢丫头,资格左右徐家的命运吗?” 她围着徐玉静款款的绕了一圈:“如果不是我让人纵容,你以为徐家深宅大院是你换身衣服就能逃出去的吗?” 玉静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话。 “我一向讨厌才不配位和自以为是的人,偏偏这两种都是你。”徐夫人俯下身,傲然勾起徐玉静的下颚:“你以为徐家主母是那样好做的吗?” 徐夫人狠狠的一推,徐玉静的脸倏忽转了个方向,她站起来,冷冷对身边的婆子说道:“给我拖出去打死,把嘴堵上,省的她说些不该说的话。” 两个婆子才要把徐玉静拖出去,便被那个验身的老嬷嬷拦住:“夫人,二小姐有错,可她好歹也是老爷的亲骨肉,她纵然罪该万死,可您也要顾及老爷的面子不是?死在棍棒下,皮开肉绽的多难看呐?还是金银坠死干净体面。” 徐夫人凝了她一阵,温然笑道:“亏得你提醒,既然是你提起,这事儿不如你来办。” 老嬷嬷揉揉肚子躬身看看徐玉静:“二小姐,你放心好了,这不过是一闭眼的事,跟睡觉没什么两样。” 徐夫人微微抬起下颚,带着丫鬟走出房门。身后的格子门骤然关闭,里面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嚷声和老婆子嘈杂的逼迫声。 徐夫人停住脚步,对身边丫鬟道:“你去叫人告诉老太太,二小姐做出丑事,羞愧难当吞金自尽,我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救不得了。” 小丫鬟应了一声,才走出院墙,便又匆匆折回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太监。徐夫人愣了一下,见太监已经展开一张明黄绢帛,她便伏身跪了下来。 “上谕,着徐氏玉静入宫,封家人子,钦此。” 房内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嚷声,徐夫人面上有些难堪,那太监也跟着愣了一下。幸而这太监懂的规矩,并没有太多的探索欲望,只将绢帛折了几折交到徐夫人手中。 “徐夫人,皇上吩咐旨到即行,宫里那边已经都准备好了,二小姐什么也不需准备,只叫她随奴才一同入宫便好。” 小丫头讪讪的望向徐夫人,又对太监道:“公公,我家二小姐昨夜突发疾病,这会儿连床都起不来,还请公公回禀皇上,待二小姐好些,我家夫人便亲自送二小姐入宫。” 太监搓搓手,淡然道:“皇上就知道夫人会如此回禀,所以嘱咐奴才,二小姐若是病的起不来,那就用门板抬也要抬到宫里去。” 徐夫人心里已经,听太监这番话,倒像是皇帝早就知道她会悄悄处死玉静一般。 徐夫人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对丫鬟道:“你去请二小姐出来。” “夫人?”小丫头冲她挤挤眼睛。 徐夫人无奈的叹口气,她又何尝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可皇帝圣旨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她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 “快去!”徐夫人凝眉,低沉的说道。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吞金 “是,是是。”小丫鬟说着,拍拍衣裙跑进房间。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徐夫人接了旨,跪在青砖地上。她的心一阵狂跳,许久,她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徐玉静已然不似刚才的蓬头乱发,只是脸色苍白如纸。 “去吧,随公公进宫去,”徐夫人走上前,替徐玉静整理衣襟,一面低声对她道:“刚才的事情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徐玉静凝了她一阵:“你做梦。” 徐夫人手上骤然一紧,目光狠厉的逼视着她:“如果你想害死你爹的话,你尽管去胡说八道。” 徐玉静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跟着太监上了马车。 小丫鬟抚着额头,有些张皇的望着徐夫人:“夫人,她若是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咱们就全完了。” 徐夫人长长吁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只大步流星的走开。 徐玉静坐在颠颠晃晃的马车里,看着微微轻扬的帘幕,她知道,在这重帘幕后面,是那熟悉而自由的街道。 太监并没有上车,而是跟随着马车走在青石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甚至目不斜视。 徐玉静悄然凝着他,帘幕从指间轻轻滑落。 她翻来覆去的想着徐夫人的那句话,如果你想害死你爹,就尽管胡说八道。 她倚在车壁上,两行眼泪正悄然无声的流下来。 她勉力回忆着和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她陪着他在他的军营里,他严厉,他英勇,甚至有一些不解风情。 他生气的时候会愤怒的大叫:“你是个野丫头,你这个没规没矩的野丫头!”高兴的时候就亲切的拍拍她的肩膀,管她叫乖孩子。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心呢?在她童年的千百个日日夜夜里,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他,到底有没有一时半刻思念过她们母女? 她的眼泪渐渐打湿了前襟,她感觉腹部一阵绞痛,疼的冷汗涔涔,倒还不是不能忍受。 她就快死了吧?她呆呆的坐在车子里冥想,听说吞金自尽是一种富贵的死法儿,没想到她这个穷乡僻壤长大的野丫头竟然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死去。 不,这不是她的选择!她是被迫的!徐夫人的面孔再次浮现在玉静的眼前,她的那句话还不住的在耳畔回荡。 或许,徐家的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只要她把徐夫人虐杀庶女的事情告诉皇帝,徐家就会一败涂地! 听那个太监说,她现在已经是家人子了。对于这个陌生的名称,她没有丝毫认知,或许是妃嫔的一种称呼吧? 她的思绪又回到那个星空耀目的静夜,她和他坐在马车上看星星,他给她讲了一个优美而漫长的故事,那是他的过去。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他就是皇帝,所以肯倾心将自己的满腔愁苦一股脑的说给他听。 其实,她并没有告诉他,她之所以不愿意嫁给皇帝,是因为她的心里早已住进了一个英雄,那个人的名字,叫裘銮。 车马碌碌行驶在宽敞的青石路上,这条路每日都有专人洒扫,因而地面平坦没有异物。只是车子行驶在上面,还会有轻轻微微的颤动,她肚子疼的厉害,好像有人正用一把小刀撩拨着他的五脏六腑。 玉静渐渐缩紧身子,蹲坐在座椅上,她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身上也在发热,几乎要将整件夹袄沁湿。虽然她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轻微的沉吟还是惊动了车外的太监。 “二小姐,您没事吧?”他问。 徐玉静痛得说不出话,依旧沉沉的低吟。太监发觉不对,大胆掀开轿帘,才看见徐玉静那张满是汗水又惨白如纸的脸。 “不好!”太监惊叫一声,吩咐车夫:“快,快点儿回宫!” 一阵颠簸,徐玉静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她只是隐约记得自己被人抬到宫中,那色彩斑斓,绘画精美的回廊正急速向远方逝去,看不清完整的图绘,只有一片片,一块块斑斓闪烁的颜色在眼前急速划过。 他会来吗? 她的大英雄,她的裘銮…… 徐玉静被迅速抬到兰台宫中,刘二月吓了一跳,忙辟出一间偏殿给她,又吩咐人去叫太医。太医到来还要有一会儿,听见刘二月禀报,沈韵真也忙赶到偏殿。 徐玉静痛苦的缩成一团,似一朵不肯绽放的花苞。她的五官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眼睛也挤成一条缝隙。 刘二月凝着徐玉静这副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 “禀报皇上了吗?”沈韵真看了她一眼。 身旁的太监点一点头:“二小姐是在进宫的路上发病的,车轿才一进宫,奴才就派人去禀报皇上了,想必这会儿已经知道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伏身替她把脉。徐玉静的手掌紧紧攥成拳,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头捏碎。 刘二月看看徐玉静,又看看沈韵真:“二小姐不会是中毒了吧?”她说着,又问太监:“通知过徐府了吗?” 太监没说话,只是用一种沉郁的眼神望着刘二月。 刘二月心里一搐,到底还是晚了。皇上虽然有心救她一命,奈何徐家夫人的动作太快。 沈韵真把了脉,才对刘二月道:“不是中毒,是吞金。” “什么?”刘二月惊愕的望向痛苦的徐玉静。 她心里不禁刮过一阵飓风,徐夫人的做法叫她颇为惊讶。徐玉静的做法让徐家丢了颜面,徐夫人大可以选择一种更加人道的方式处置她,或者是送去出嫁,或者是嫁给下人,就算要杀,也不该选择这种方式。 这简直是一种折磨,不,是虐杀! 刘二月凝着沈韵真,她也听人说过,吞金自杀是无药可救。但不知沈家国医圣手,是否有回天之力。 “主子,人还能救活吗?”她问。 沈韵真凝眉不语,许久,她才道:“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她立刻吩咐刘二月去弄来大量鸡蛋清和牛乳,不由分说给玉静灌下去。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她吞的那块金子不大,但看她这副痛苦的神情,恐怕…… 刘二月抱着徐玉静的肩膀,青罗端着碗往她的嘴巴里灌鸡蛋清。空气中弥漫着鸡蛋清那种怪异的腥气,沈韵真闻得有些反胃,便掩口干呕起来。 她忽的被一双温暖的手扶在,南景霈已伏在她耳畔轻柔的望着她:“没事吧?” 她摇摇头:“我没事。” 南景霈的目光落在徐玉静的身上,他的眉心渐渐蹙起,长长的叹了一声。 “可怜人。”他低声说道。 太医院中留守的几个太医已然赶到,但听说是吞金自尽,一时都慌了手脚。又听说里面是宸妃在处理,他们几个便缩起手来,好奇这沈家是否又起死回生的医道。 徐玉静已经痛苦的喝不下东西,因而刘二月和青罗只能选择极其暴力的方式强迫她。她被硬生生灌了几大碗鸡蛋清,又是几大碗生牛乳。鸡蛋清的味道本来就腥,再混合了牛乳的膻气简直是令人作呕。 徐玉静俯下身,痛苦的干呕起来。 南景霈怕她害喜,便轻轻拍拍沈韵真的肩膀道:“还是出去吧?” 沈韵真摇一摇头,强忍着恶心,脱开南景霈的手。 “青罗,不要停,继续喂她。” 青罗应了一声,又大碗大碗的灌她喝鸡蛋清。她就这般喝了吐,吐了喝,折腾了一个时辰后,她忽的哇的一声呕出一股腐臭的脏东西。随即,铜盆里传来当啷一声。 “吐出来了!”刘二月惊叫道。 房里这样一声惊呼,把门外的太医也吓了一跳,什么?吞金自杀的人原来也能救活吗?! 但沈韵真还没来得及高兴,徐玉静很快就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青罗手上一颤,惶惑的望向沈韵真:“主子,这可怎么办呐?” 沈韵真的心又跟着揪起来,她俯下身,按上徐玉静的胃部。 “啊!”徐玉静身子剧烈的一抽,叫出了声音。 沈韵真望向盆子里那个小小的金块,上面不甚平滑,或许是棱角处划破了徐玉静的胃。她的额间也冒出冷汗,一面对青罗伸出手:“去拿银针来。” 青罗应了一声,取来针包,捻起一根银针在火上微微一燎,递给沈韵真。 “把她放平,按住她不许乱动。”她一声吩咐,青罗和刘二月便手脚麻利的替徐玉静褪去外衣,又将她按在榻上, 沈韵真静静心神,稳稳将银针刺下。 徐玉静口中还汩汩的冒着血,但随着沈韵真将几根银针刺在她的腹部,她吐血少了些。刘二月凝眉道:“主子,有效果。” 沈韵真点一点头,又继续替她施针。良久,总算止住了血,她方才站起来,一面吩咐小宫女替徐玉静弄些养胃的米糊。 沈韵真站起身,这才发觉自己也跟着出了一身冷汗,南景霈见她没什么精神,便上前扶住她:“你没事吧?” 沈韵真粲然一笑:“我没事。”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凝眉道:“你要好好休息一会儿,这里有太医照顾就成了。” 他说着,扶着她要往外走,沈韵真随着他,只觉得脚步越发无力,一时间眼前有些光影斑驳之感,她想叫他,可却说不出话。 她只觉得自己渐渐从他怀中滑下去,缓缓滑下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舍了孩子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殿内多添了几个地龙,暖融融的热气氤氲在房中,薰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一层红晕。帘幕重重落下,几个太医进进出出,时而低声耳语,时而偷眼向皇帝的方向一瞥。 殿外小茶房里,几个学徒正卖力的挥动着手中的蒲扇,炉中的火焰哔哔啵啵的爆开火星,偶然又几点飘出炉外,被寒冷的空气瞬间熄灭。 “诶,你听说了吗?宸妃的孩子恐怕要保不住了。” “是吗?那师傅还叫我们煎安胎药?” “走个过场罢了,或者他们沈家另有什么高招。” “听说皇上已经派人去请沈文忠回来,早听说沈家是国医之家,可我就从来没有见过。” “你才来多久?不过依我看,就像吴太医说的那样,可以强行保胎,但风险极大,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唉,孕期最忌讳劳心费力,若是不救那个徐家小姐,或许不会弄成这样。” “医者仁心呗,师傅不是经常这样说吗?” 这样一问一答持续了一阵,忽的,小茶房的门外传来一阵重重的咳嗽声,两个小学徒知道有人过来,便悄然低下头,紧紧地闭上嘴巴。 吴太医背着手走进来,凝重的望着两个正在煎药的学徒:“药煎好了吗?” 两个小学徒都低着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吴太医走到切近,将盖子解开来瞧,一股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将他的胡须和眉毛都蒸腾得一片湿润。 “好了,用纱布滤过药渣后赶紧都到御前,”吴太医直起腰,一边目光沉重的望着两个小学徒:“以后不要再人后议论主子。” 黑褐色的药汁缓缓流入一个镶金翠玉碗中,小学徒敛声屏气,小心翼翼的端着砂锅,不让药汁洒在桌布上。 刘二月悄声走过来,低头看看药:“弄好了吗?” 小学徒点一点头,刘二月随即将碗搁在托盘里端到南景霈的身边:“皇上,药好了。” 南影霖终于回过神,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回头看看刘二月,道:“她还没醒过来,这药怎么喂?” 刘二月微微垂下眼睑,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一次吴太医就曾经嘱咐过,不可再动了胎气,可这一次偏偏又见了红。 南景霈阴沉着脸,脑海中回荡着吴太医的那句话。其实,于他而言,这并不算得上是什么艰难的选择,他和她已然又了一个承元,就算没有,他也不会舍弃她的性命。 她的性命于他而言是最重要的,很难相信,这世上如果没有了她,他余下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可她呢?于她而言,孩子跟他一样重要,她宁肯牺牲自己也不愿意舍弃孩子。 南景霈沉默着,又缓缓的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了解她的脾气,若她知道他擅作主张,拿掉了孩子,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刘二月咬咬嘴唇,默然把药端了下去。 沈文忠接到消息,便将手头的一切事宜交给王品堂处理,自己则马不停蹄的往宫里赶。皇帝派了专用的车驾去接他,一路上无人阻拦,见者闪避,碌碌赶到宫中时,已经是日即西倾。 宫中的气氛有些压抑,小宫女们捏着香头儿点燃飞檐下垂挂的宫灯。 东来引着沈文忠快步进了兰台宫,望气,搭脉,而后又与其他太医交谈了一阵。 南景霈远远望着他,望着沈文忠的神情由焦急慢慢变成失落。最后,他步履沉重的走向皇帝,缓缓跪了下去。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南景霈已然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他内心的无奈。 “难道连你也没有办法?”他望着沈文忠,心里有些惆怅。 “臣以为吴太医所言极是。”沈文忠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说道。 南景霈感到鼻腔微微一酸,目光中忽的氤氲起一阵潮湿,他的喉口有些哽咽,无言半晌。 “你也以为不该冒险保胎吗?” 沈文忠的头慢慢垂下去,算是默认了。 沈韵真是她的亲生女儿,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还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他活在人世唯一的念想。她是如此珍贵,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去冒这个险? 南景霈温然笑了笑,只是内中包含了些许苦涩:“朕也是这样想。” 沈文忠抬一头,有些感喟的望着皇帝。 南景霈温声道:“朕答应你会保护好她的,又岂会食言?” “可是……”沈文忠面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望着皇帝。 “可是这件事她不会同意。”南景霈一字一句的说道:“当初生承元的时候,她宁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下孩子。” 沈文忠又沉默了,是的,这件事她绝不会同意,而且,他们药为她用药落胎的事情也根本瞒不住她。沈文忠忽的有些后悔,若是她根本不同医道,或许这件事就不会这样麻烦。 南景霈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抬手,示意沈文忠站起来。 沈文忠跪的久了,双膝有些发麻,他颤巍巍的站起来,余光落在幔帐中沈韵真的脸上。 他忽的听见皇帝说:“这件事,由朕来跟她说清楚,你们去准备落胎药吧。” 沈文忠退出去后,便一直跟几个太医待在那间煎药的小茶房里。正午时煎的那锅要还端端正正的摆在桌案上,已经放的冰冰凉。 沈文忠挑开帘幕,往寝殿的方向望去,殿内灯烛通亮,时而见皇帝的身影在殿内走动。沈文忠慢慢捂住自己的心口,一种沉痛而欣慰的复杂情绪刹那间袭击了他。 茶房中的太医跟他都不算熟络,只是都听过他的大名。但就算不曾谋面,这些人也都知道沈文忠的身份——表面上是王品堂助手的国丈大人。因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太医们也没话找话的用话宽慰。 “宸妃娘娘医者仁心,老天爷会保佑她和皇子的。”他们都这样说。 沈文忠有些不自在,草草应付几句后,便抛下那一屋子太医转头去了偏殿。 偏殿里只点了几盏小纱制宫灯,青罗正在殿内照顾。 见沈文忠进来,青罗便悄声冲他施了一礼:“国丈大人。” 沈文忠愣了一下,随即悄声道:“你叫我沈太医便好。” 他伏身替徐玉静搭了脉,又听见青罗问他:“沈大人,静小姐的脉象如何?” 沈文忠眉心微微一挑,心下有些异动。他听那些来接他进宫的太监说过,徐家小姐是吞金自杀。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吞金自杀的人还能救活,看青罗拿过那块小金锞子,他亦忍不住啧啧称奇。 小金锞子在烛光下煜煜生辉。 大概这就是运气好吧,他想。 幸而徐玉静是活过来了,否则岂不白白浪费了沈韵真的一番心血? 他正兀自出神,又听见正殿那边传来争吵的声音。青罗一惊,慌忙跑出去看。 沈文忠也跟了出去,见皇帝的身影在薄纱窗棂上来回闪动。或者,这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争吵,而是一种急迫的恳求。 恳求还在持续,但无果。 终于,他看见皇帝从正殿冲出来,身后是追出几步的刘二月,但刘二月只追出几步便停下来。 青罗愣愣的望向沈文忠:“大人?这是怎么了?” 沈文忠没有说话,只正正衣冠离开了兰台宫。 青罗咬咬嘴唇,只好丢下徐玉静去了正殿。沈韵真还坐在床榻上哭,刘二月正在一旁悄声劝她。 “主子,皇上这样做也是为了您好啊,您就不要再动气了。” 沈韵真微微喘息着,她看了刘二月,而后慢慢的把脸转到一旁。 是的,她们固然说的都是实话,可她们又怎么会了解她的感受?沈韵真的手慢慢扶住自己的小腹,那里虽然平平坦坦,却神奇的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刘二月不会明白,青罗也不会明白,她们纵然关心她,却没有一个人经历过生死。她们不能理解血脉对于她的意义。 “青罗,你去皇上那边解释一下。”刘二月说着,一面又端了一碗红枣燕窝汤给沈韵真:“主子就算生气,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呀?主子不是说想吃金丝小枣吗?这汤里又加了补气的红糖,对身子极好的。” 沈韵真倚着软枕,沉默良久她突然问道:“干娘,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吧?” 刘二月愣了一下,忽而想起她在入宫前的那段往事。 沈韵真终于望向她:“你当初,也是舍不得孩子的,对不对?” 刘二月的手慢慢垂下去,汤碗搁在腿上:“话虽如此,可你有没有想过,若真的雪崩早产,你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沈韵真凝眉望着她:“若是这次落了胎,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刘二月的面色渐渐变得僵硬:“可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 她端过刘二月手中的燕窝汤,一勺一勺的喝着。刘二月叹了一声,只不断重复着:“慢点儿喝,慢点儿喝。” 沈韵真喝下一整碗汤,拥着锦被躺下去:“总之我一定会保住这个孩子。” 刘二月凝着她的背影,怅然一声叹息,撂下幔帐,转身出了寝殿。月色渐浓,薄薄一层云雾如缥缈的青烟,微微隐去月的光晕。 她关上殿内,伏着门框缓和了一阵。 第二百一十九章 滑胎 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南景霈都没再踏入这兰台宫半步。 沈韵真的身子已经有所好转,这会儿轻轻倚在贵妃塌上,闭目小憩。 那日争吵的情形,她已记不大清,只记得当时他极为凝重,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冲她吼叫,但他白皙的颈子上却清晰的暴起道道青筋。他的话,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意思,大抵是说这个孩子决不能留下。 刘二月端了一盘海棠酥来哄她,她也不理。 一连几日,刘二月都似个执着的说一般,反复诉说着拿掉孩子的种种必要。沈韵真扭过头去不看她。这都是他教的,她心里明白。 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可她的心里除了他,还有他们的孩子。 刘二月见她听不进去,便在沈韵真的小腹上摸了摸:“娘娘就算不想想自己,也该为元儿想一想,若是元儿没了娘亲,他该多无助?” 沈韵真默然望着刘二月不语。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保住这个孩子究竟有多危险?可她就是不愿相信,非要为了这个孩子去赌上一把。毕竟,她是一个母亲,但凡还有一线生机,她就不能不为孩子去努力。 刘二月见她不说话,便叹了口气:“听东来说,皇上这些日子为了娘娘的事愁的寝食难安。”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她并不想让他难过,可为了保住他们的孩子,她也只能委屈他一阵。 不知怎的,他今天竟然来了,脸色有些阴沉,看得出心情不佳。 沈韵真凝眉望着他走进来,望着他站在她的床榻边。她怔视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强迫医女把落胎的汤药灌进她的嘴里。 南景霈勉力挤出些笑,问道:“今天身子可好些,还会反胃吗?”他瞥见桌上那盘一口没动的海棠酥,笑笑:“怎么不吃?是不是酥点不合口味?” “皇上今日没有朝政要处理吗?”她望着他:“连这样的日常琐事都要过问?” “这怎么是琐事呢?这是大事。”他凑到沈韵真身旁,轻轻揽住她:“你老是不吃东西,身体会熬不住的。” 他的呼吸一冷一热的扑在她脸颊上,她沉默了一阵,倚上他的肩头,一手揽住他的脖子:“景霈,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南景霈身子微微一僵,仿佛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他不接她的话题,随即笑了一笑握上她的手腕:“听太医说你身子已经好多了,外面梅花开的正好,你吃些东西,然后朕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沈韵真咬着嘴唇,似尊石像般一动不动。他怔了一下,明显是火气涌到头顶,但很快就被理智抑制住。 他含笑问她:“你若不想走,朕还可以抱你去,但是你要吃东西,不要总是怄气。”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凝着他的眸子:“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 “今日不提这件事。”他说。 “为什么不提?”沈韵真扯住他的衣袖:“他是我们的孩子!” “韵真!” 南景霈忽然暴怒的一吼,他的脸色突然阴云笼罩。 刘二月本在殿外,听见殿内有喊声,她不明就里慌忙的跑进来:“皇上,娘娘,出什么事了?” “你退下!”南景霈头也没回的对刘二月吼着。 刘二月应了一声,悄然退出门去。 南景霈目光灼灼,显然是怒火难平,她指着桌上的海棠酥,对沈韵真道:“把它吃了。” 这海棠酥本来是合乎她口味的,只是南景霈总是刻意回避孩子的问题,引得她生出逆反的心理。他越是要她吃,她便偏偏不想碰。 沈韵真赌气坐在一旁,看也不看他。 南景霈在殿内来回踱步,他对她总是无可奈何的。在外人看来,他是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可在她的面前,他永远是挫败的一方。 他知道她那股倔强的脾气一上来就软硬不吃,便不再温声细语的恳求,直接喝令道:“吃了它!” 她偏不,于是他的火气又窜到头顶。 他今日的火气格外大,一把挒过沈韵真,不由分说勒在他臂弯里,拿过点心往她口中塞。她被点心碎末呛得一阵咳嗽,南景霈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许是他为她的事情真的憋了一肚子火气,实在忍无可忍? 不管她怎么挣扎也没有用,她终于在他的强迫下吃了两块海棠酥。南景霈一撒手,她便泪水涟涟的躲到一旁咳嗽。 南景霈的火气终于渐渐压抑下去,沉重的坐在她的身旁。 他才刚冲她发了一通脾气,所以她虽然还跟他躺在同一张榻上,却不肯跟靠近他。 沈韵真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实在赖皮。他们才刚吵了一架,他还好意思睡在这里吗?她不理他,背对着他躺下。 他也不说话,只是双手抱怀,目光炯炯的凝视着屋顶精美的绘画,那是一副艳丽的龙纹穹顶图。一条威严的金龙盘在正当中,周遭是一圈又一圈的寓意吉祥的纹理。 这幅图是很有趣的,有时你凝着它,就觉得那些吉祥纹样儿正围绕着金龙缓缓转动,似碌碌的车轮。 她觉得肚子很痛,起初还没有太明显,后来就疼的她冷汗涔涔。她的身体瑟缩成一团,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离了气力。 她咬着牙挨痛,终于挨不住,吭了一声。 南景霈猛然坐起来,将她抱到床上,彼时才发现,她刚才躺过的那张贵妃榻上有一块不小的血迹。 她心头一沉,见红是小产的征兆,她虽然身子虚脱,但还不至于被他挒了一把就小产。看来是有预谋的。 太医还没来,她揪着锦被,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凝眉望着沈韵真,虽还在温声安慰她,但他的心早就焦急的火上房顶。沈韵真扭过头不理他,他便愈发自责了。 他不停的讲一些轻松的事情,想叫她不要害怕。 可她并没有害怕,她只是绝望,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她痛的喘不过气,下意识的咬着自己的手背。南景霈怕她失去理智咬伤自己,便将她两只手死死按着。 不知什么时候,她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待到清醒过来,南景霈已经不在身边。刘二月在一旁抹着眼泪,替她换了头上的帕子。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全身的骨骼却似散架一般疼痛。 身体实在没力气,她便晕晕乎乎的躺了一会。 肚子很饿,刘二月说有南景霈吩咐人备下的东阿阿胶炖燕窝。算了,她缓缓闭上眼睛,她不想听他的名字,至少现在不想听。 刘二月一双眼睛肿的像桃子,哽咽道:“主子也别太难过了,您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她知道刘二月是故意说这些话来宽慰她,她的身子她心里清楚,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沈韵真无力的叹了口气,拥着锦被继续睡觉。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意识朦朦胧胧的她翻了个身,听见一阵哀戚的哭声。 刘二月并不在她身边,沈韵真只好自己找了件棉斗篷披着,强撑着起身。她着实没有力气,扶着床架站了好久,慢慢走到门口,才看到院子里跪着一个眼生的丫头,十五六岁模样,两边脸颊肿的老高,哭的梨花带雨。 “这是怎么了。”她问。 刘二月惊叫一声:“主子,您怎么起来了?”她说着便把沈韵真往房间里推:“快回房里歇着,千万被冻坏了,若是落下病根儿可不得了。” 沈韵真推开刘二月的手,淡然望着她。刘二月的手中捏着一个小纸包,不需要凑近,她已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麝香味儿。 刘二月见她凝着那个纸包,便叹了口气,缓缓展开,里面是一块儿漆黑的麝香。 宫中的麝香都是内府记过档的,太医院里用多少也都是有一本明细,轻易是不会有散香的。 刘二月又冲那丫头努努嘴:“主子,这东西是从她房里搜出来的,就藏在枕头底下。” 沈韵真凝着她,面无表情,也没有一丝血色。目不转睛,一直看的刘二月汗毛倒竖。 刘二月小心翼翼的望着她:“主子,您没事儿吧?” 沈韵真凄然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那包麝香上。或许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她,落胎的事情跟南景霈无关,一切罪责都在这个面生的小丫头身上。 沈韵真冷笑一声,甩开刘二月的手,径自扶着房中的摆设回到床榻上。 “老实跪着!”刘二月低低的冲小宫女呵斥一声,又走到沈韵真的床前:“主子,奴婢定把这件事儿查个水落石出。” 沈韵真也不理她,刘二月怔怔的站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听见她问:“有这个必要吗?” 刘二月怔了一下:“主子说什么?” 她又在装傻! 沈韵真咬咬嘴唇,若是平时,她就根本不会怀疑南景霈,可今日不同。他一直不希望她生这个孩子,他早就希望用药落胎,现在,他如愿以偿了,又何必扯这小宫女来做这一场戏? 她想起那碟海棠酥,想起他强迫她吃下海棠酥的情景。 那碟海棠酥是刘二月亲手端给她的,也是他逼着她吃下的。 “其实根本就与麝香无关,落胎药是加在那碟海棠酥里的,对吧?”她轻声问。 第二百二十章 不是朕做的 隔着门,还能听见小宫女哀哀戚戚的抽泣声,似一曲悲婉绵长的歌曲,剪不断,理还乱。沈韵真拥被而坐,寝殿里的地龙暖意熏人,烤的人有些昏昏欲睡。 她的手扶在平摊的小腹上,肚子痛,腰也痛,那感觉仿佛有人将她的筋脉一根一根的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她依然坐着不动,忍受这痛苦似小虫一般慢慢席卷周身肌理。 她的思绪很乱,乱的她捂住脸颊,无力思考,头脑疲惫而沉重,仿佛那是一架陈腐的马车,日积月累形成了厚实的铁锈,再也难以发动。 孩子,孩子,孩子。她不敢继续往下想,亦不敢闭上眼睛。一旦闭上眼睛,她就看见漫天漫地的殷红色彩,那是血,那是她孩子的血,正舒缓的向她流淌。 房门忽然被打开,带进一股凉意,她听到有人走进来,却没有理会。 脚步渐渐向她走进,直到掀起幔帐。 南景霈在她床前站了一会儿,似一尊塑像般静静的望着她。良久,他忽然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她的额头微微发现,显然是有些发烧。 她似有些嫌弃,将身子往后缩了一缩,躲开了他的手。 南景霈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伏下身温柔的望着她:“你身子还没好,怎么不躺着休息呢?” 沈韵真的目光渐渐移到他的脸庞上,那张熟悉而清晰的脸孔在今日看来却让她感到陌生。她呆呆注视着这张俊朗的面容,良久,她才决然摇摇头。 南景霈有些尴尬,仍旧耐心的坐下来,双手抚上她的肩膀,温声细语的说道:“你听朕给你解释。” 她不说话,双手捂住耳朵。 南景霈眉心微微一跳,似被点击一般迅速缩回手。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双手撑在床榻上,身体前倾,正好能凑到沈韵真身边:“你完全误会了,那也是朕的孩子,朕怎么会那样狠心?” 狠心?怎么会?沈韵真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微侧,终于斜睨着南景霈的眸子。 “不是你强迫我吃那盘海棠酥的吗?”她问。 南景霈重重喘息着,两道浓眉紧蹙,有些说不出话。难道在她的眼中,他会是那样冷血无情的人吗?就算他是,难道她们千百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处,都不能让她对他多出一份特殊的信任吗? 他在进来之前,刘二月就已经把那件事情完完本本的说给他听。他依然感知到事情的复杂,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不由分说强迫她吃东西,可他当时只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他只是担心过甚,一时压不住火气。 他并不是那种残忍到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残害的人呐! 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轻轻把下颌垫在膝盖上,黑瀑似的长发披散着,仿佛夜幕银河。 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直到月色降沉,黑暗中只能听到她柔软的呼吸声。他也坐在那里,做的双腿发麻。 谯楼之上,三更鼓响,他忽的打了个寒颤,意识似在一瞬间清晰起来。 惨白的月色透过未上窗板的房间里,照的一地银白。 记忆汹涌而来的洪水,一瞬间淹没了他。 他隐约能看到有人站在他的身边,周遭都是漆黑的,唯有那红妆女子站在明亮的光影里。她痴痴的凝望着他,好像少年时的惊鸿一瞥。 应秋?他感到汗毛都跟着竖起来,凝视着那张如月色办惨白的脸孔,凝着她慢慢向他走来。 她哂笑着望着他:“南景霈,你们也有今天?” 他忽的打了个寒颤,才发觉殿内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在殿内,唯有月色凄凉。 他转过头,刚好跟沈韵真的目光相撞。 “你走吧。”她凝了他一阵,终于一字一句的说道。 南景霈凝着眉,抚上她的肩膀:“不是朕做的。”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真的不是朕!” “你放开我!” “你冷静点,听朕说,真的不是朕!” 他几乎是在低吼了,他扶上她的肩膀,凝着她那张惊惧却又哀伤的脸孔。她再一次沉默了,目光慢慢低垂,最后飘向一个无人的角落。 又是这样,她又是这样! 南景霈只觉得自己心底里忽的燃起一把大火,她却冷若冰霜。 他宁愿她打他骂他,亦或是痛哭一场,那都要好过她现在这样冷冰冰的,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相信朕?”他凝着眉,重重摇晃着她的肩膀:“朕在你心里难道是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吗?难道朕会害你?为什么你永远都不相信朕!?” 她凝着他,一滴冰冷的泪沿着眼角缓缓地慢慢的流下来,继而眼泪似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落下来。 他见不得她哭,竭力想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可那眼泪却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他终于抱住她,将她的脸颊紧紧揽在自己的臂弯当中。一手不住的安抚她,他拂过她的脊背,竟是那样的瘦削。她哭的发抖,南景霈的心也随之震颤。 “真儿,真儿不哭了。”南景霈嗫嚅着亲吻着她的额头。 她终于扯住他的衣襟,呜呜咽咽的哭出声音。 “不是朕,真的不是,你要相信朕。”他不住重复着,直到她的身体柔软的依偎在他怀中。 她终是体力不济晕厥过去,南景霈怅然叹了口气,擦去她额间渗出的细细密密的冷汗。 她安稳的睡去,脸颊上泪痕未干,南景霈用温水沁湿帕子,一点儿一点儿的替他擦拭。她的额头滚烫,想是又在发高烧。 他替她掖好被子,起身走出殿外。 夜间又下起雪来,飘飘洒洒似憋着一股势头,仿佛要把齐宫中的一切淹没在漫天漫地的白雪当中。 殿外石幢中点着蜡烛,一排绣球琉璃灯照的院中灯明瓦亮。 刘二月还站在院中,脸上冻得发红,一双手缩在手笼里。 南景霈慢慢走到玉阶下,走到那小宫女的身前。她还笔直跪着,头上雪花已经堆积了薄薄一层,好像一个精致的雪人。 他扭头看了刘二月一眼:“说了吗?” 刘二月摇一摇头道:“回皇上,她就这样一直跪着,半个字都不肯说。” 青罗凝着那个小宫女,只觉得她连呼吸也没有。她悄然扯了扯刘二月:“刘嬷嬷,你瞧她是不是冻僵了?” 南景霈随即叫人过来:“给朕好好盯着她,不许她死,一定要供出幕后主使来。”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钟楼那边已经在催促上朝,南景霈背着手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吩咐东来道:“把早朝推迟一个时辰。” 他说着,转身向殿内张望。他期盼她睡醒,醒来便可以把这漫长的噩梦忘记了。 一个时辰过去,她还安然睡着,而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推迟早朝了,无可奈何,他也只能登上御驾,往勤政殿的方向去。 她是在他下朝前醒来的,因为哭过一场,心思便不像先前那样沉重了,刘二月服侍着她慢慢喝着一碗红豆圆子汤。 兰台宫的小厨房做这道“红豆圆子汤”时,一向要加些剥了苦芯儿的莲子,可今日这汤里,却没有莲子。莲子谐音怜子,刘二月担心她心里难过,便特意嘱咐小厨房不要加莲子。因而今日的汤虽然甜腻,却少了一份清香。 她只吃了几口便吃不下,推开刘二月的手,倚在床栏上休息。 南景霈下朝回来,见她还坐在那里,便对刘二月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他径自坐在沈韵真的床前,柔声道:“好些了吗?” 她凝了他一阵,轻轻点了点头。 “这件事,朕一定会查清楚。”他抚上她的手。 沈韵真的手冰冰凉凉,似才刚玩过凉水,南景霈的掌心滚烫,便将那双手覆在自己脸颊上,一面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她的手,一面道:“说心里话,起初朕是真的不希望你生下那个孩子。” 他见她要反驳,又柔声道:“可朕不会自作主张,真儿,你应该知道的,朕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伤心难过。在朕的心里,你和大齐的江山一样重要。朕在意你的身体,也在意你的感受,无论任何时候,朕都不愿强你所难。” 他坐得近了些,又将她揽入怀中:“朕知道,你非常在乎这个孩子,你想让朕儿女双全,可是真儿,”他抚上她的鬓发,温柔的揉搓着:“如果留下这个孩子就要用你的性命去冒险,那朕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的指尖在他心口轻轻描画,三点水,一个雨,一个沛,那是他的名字。南景霈将她的手包在掌中,下颚抵在她额头上。他的心痒痒的,似小虫儿在爬。 他只觉得手背上渐渐被洇湿一片,她的泪珠一颗一颗落在他的手背上,南景霈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不要哭,韵真,不要哭。”他一手替她抹着眼泪,暖融融的掌心覆在她小而冰凉的脸颊上。 南景霈又紧紧将她圈在怀中,她的身体还在发抖,抽噎渐渐停止,南景霈才温然吻干她眼睑的泪水:“你还有朕,有承元,不要哭,只要你陪着朕,一生一世朕绝不会辜负你。” 他怅然叹了一声,如果没有你,这个世界,这大齐的江山对于朕来说,不过是沉重的枷锁。 第二百二十一章 刑讯 “说,到底是指使你谋害宸妃!” 暴室里,东来垂手而立,一只鎏金浮尘端放在臂弯间。他目光炯炯却纹丝不动,似一尊石像,却又处处透着威严。 这小宫女的身体好容易缓和过来,便被绑在刑具上,动弹不得。她的皮肤红肿,是才刚被冻僵后用雪块搓洗的缘故。 她的头发蓬乱,浑身都被冷汗打湿,单薄的衣裳黏黏腻腻的粘在身上。她的头颅低垂,仿佛已经没了生气儿,但胸口却一起一伏,沉重的呼吸声仿佛是一架年久失修的风箱,呼哧呼哧的露着气。 “不说,那就给我大刑伺候!”东来目光凌厉的一瞥,随后转过身。 他听见身后那个宫女口中传来一阵阵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音撞击在青石砖建筑的墙壁上又折回来。显得越发阴森恐怖,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东来微微一抬手,动刑的太监们便停住手,他转过身望着她,这小宫女的口中这一滴一滴的淌着血,黏在前襟上,黏在下颚间。 “你的骨头倒是挺硬,可掖庭的刑具更硬,你的嘴纵然牢固,可我却能用铁锨撬开你的嘴。”东来一步一步的走到小宫女身边,忽的揪住她的头发。 她的头被迫抬起来,用一双无神的眸子瞪视着他。 东来冷笑着望着眼前瘦弱的小宫女,心里暗暗称奇。倒真是看不出来,这小丫头还挺有胆气,进来之前哭的梨花带雨,真遇上刑具,竟然能泰然处之。 “你怎么不说话?”东来重重的一甩手,小宫女的头似遭受了一记重创,重重的一顿。 “你可以不说,因为你要为你的主子考虑,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主子可以安然无恙,可你的家人朋友却要因为你,无端遭受灭顶之灾。” 东来的脚步踏在杂草上,抬手用浮尘点点小宫女:“你是一定要死的了,你的九族也跑不掉。” 小宫女含恨斜睨着东来,紧紧咬住牙关,她的嘴巴红肿,有血缓缓渗出来。 “好吧,”东来冷笑一声:“你想见见你的家人吗?” 小宫女难以置信的转过脸来,怔怔的望着东来。 东来的话音刚落,暴室的门便轰然打开,在石室外忽的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响动,而且越来越清晰可闻。 “走,进去!”几个手脚都用铁烤锁住的人被推进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东来冷笑着指了指一个老妇人:“这个应该就是你娘了吧?” 小宫女咬着嘴唇,凝着老妇人没有说话。 她虽然不说,但这几个后进来的人却不能不说。上天作证他们活到这把年纪,能有女儿进宫做宫女已然是一生中见过的莫大阵仗,哪里见过宫中审问罪奴大刑加身祸连九族的事? “簪雪!”老妇人惊叫一声:“你,你你怎么?” “簪雪,你这下贱丫头,我就说你迟早会给家里惹出祸来!”当中的老头沉痛的挤出几滴眼泪,站在一旁捶胸顿足。 “我就说,你是个灾星扫把星!你就是到了宫里还方人呐!看你把我害的!”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看样子比这小宫女大上几岁,应该是他的哥哥。 至于一旁的小妇人,只是瑟缩着不敢说话,唉声叹气,如临末日。 “簪雪,你到底做了什么孽啊!”老妇人怕的抽泣一来,一面双腿发软,直接瘫软在地上。 东来冷然瞧着他们,淡淡的瞥向那小宫女:“现在你肯说了吗?” 小宫女猛然转过头,死死盯住东来,东来微微垂下眼睑,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他见小宫女不说话,便微微一怒嘴儿。几个太监冲上来,亦将后进来的人绑上刑具。 东来将手中浮尘反拿过来,慢慢走到老头身旁。他猛然将浮尘柄怼在老头下腹,老头登时惊叫一声,冷汗便从额间渗出。 “爹!”小宫女的眼泪夺眶而出。 东来转头往她,嗤嗤笑道:“这还是你进来之后说的第一个字。”他转头拍了拍老头的脸颊,一把扳住,一手指了小宫女:“瞧瞧,你闺女还是很孝顺你的,她在担心你呢。” 老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边道:“她不是我闺女。” “爹!”小宫女的似是在哀求。 东来指了指小宫女,随即又扬起浮尘来:“你若再不说出实话,我便让你全家老少无一例外,把掖庭十大酷刑都过上一遭!” 小宫女的嫂子一听说十大酷刑已经吓得昏死过去。 她的兄长和母亲一左一右的呼嚎起来:“簪雪,你这孽障,你到底干了什么作孽的事儿,还不快老实交代,你想让你爹娘兄嫂都跟着你遭殃吗!” 簪雪咬咬嘴唇,虽然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流,却还是咬着牙不肯讲。 东来的面色渐渐变得狠厉,他终于轻蔑的哼了一声,厉色望向太监们:“给我上夹棍!” “不,不要!”小宫女的哥哥惊惶的扭动着身子,一面又骂小宫女:“你这小贱人,你想害死全家吗!” 小宫女依旧不说话,东来只好淡淡的一挥手。 十根手指在夹棍的作用下倏忽变得充血而凝紫,仿佛一根根风干的腊肠。 惨叫连连,加之这些人很是胆怯,一道刑罚便哭的死去活来。 小宫女死死咬住牙齿,把眼睛紧紧闭上,她是竭力挤着眼睛,把眼皮挤得像两个圆滚滚的小荔枝。 “簪雪,贱丫头,你这个孽障,早知道你今日要犯下祸及父母的罪行,当初你生下来就该掐死!该听你爹的,把你扔到井里去!”老妇人一边忍痛,一边叽里咕噜的胡乱诅咒。 东来微微一抬手,面上依旧平静如水,他低头望望小宫女:“怎么,你还不肯招供?” 小宫女吐出一口血水,咬着松动的牙齿,恨恨的望着东来。 东来*的向太监一瞥,道:“既然她不肯说,那就上第二道。”他说着,顿了顿,凝着刑架上的两个男人:“也不可将他们立即杀了,就用宫刑好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做太监!”小宫女的哥哥惊惶的叫起来。 东来的脸色有些难堪,他慢慢的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好像很瞧不起太监呐?” 小宫女的哥哥忽的变了脸色,他望着眼前这个胖乎乎的人,才想起这间暴室中除了他和他爹,其余的男人都是太监。 “不,公公,您就是借小人一万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呐!”他害怕的浑身发抖,一面冲小宫女频频喊话:“你这个该死的要丫头,到底干了什么事,你快老实交代,你不要连累张家断子绝孙呐!” 东来跳一跳眉毛,饶有兴味的说道:“她呀,她谋害宸妃娘娘和皇嗣,宸妃娘娘,也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嫔。” 男人顿时惊愕的说不出话,换句话说,这一家五口除了簪雪这个始作俑者全部惊愕的说不出话。 东来又悄声问:“你妹妹犯的是死罪,是要株连九族的。皇上如今严斥本公公,一定要抓出幕后黑手。你可知道什么内情吗?” 男人微微垂下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若是你能说出内情,”东来顿了顿:“本公公可以想皇上请旨饶过你和你的家人。” “哦,哦哦!” 东来的话一出口,这一家四口人便齐齐回忆起来,东来转过身,冲小宫女挑挑眉毛,小宫女舔一舔嘴唇,将脸别到一边。 “哦吼,脾气还挺倔强。”东来冷眼瞧着她,那目光渐渐沁出寒意,终于他敛去最后的一抹笑意,冷峻便占据了他整张面庞。 “来啊,动刑!”他低沉的嗓音震动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刀具在火盆中烤过,又用烈酒消了毒。两个太监一左一右的按住小宫女的哥哥,有人褪下了他的裤子。 “等等,等等我要揭发!”他嘶哑的喉咙几乎喊破了音儿。 东来干笑一声,转头看他:“说吧,大声说出来。” “有个男人曾经给我们家送过银子!”他说。 “哦?”东来挑挑眉,畅然呼出一口气:“是什么样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个子跟我差不多,很瘦,模样挺俊俏,”他沉吟良久,道:“那个人自称是二爷。” “二爷?”东来的目光渐渐变得沉郁,随手接过太监拿着的刀刃,慢慢靠近他:“他是哪家的二爷呢?”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这人说话跟我们一样,是京城的口音,而且说话文雅,想必是个念过书的。” 东来冷笑一声:“京城里头念过书的人多了去了,这不就等于没说吗?” 东来扬起刀子,假意向他下身刺去,他慌得闭紧眼睛,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东来将刀子在掌心一转,麻利的收回手:“说。” “我记得那个人穿的是绣花的衣裳,佩着一个羊头坠子,他的佩剑上也有个羊头。” “哥!”小宫女忽的吼了一嗓子,但仍旧阻止不了她哥哥强烈的求生欲。 羊头图案!东来的心忽然沉入水底,他叫人拿过纸张,匆匆几笔画出图案递到那人面前。 “是这个羊头图案吗?”东来凝着他,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可要看仔细,千万不能出错儿。” 第二百二十二章 吉家末路 “是,正是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失声叫了起来。 东来只觉得心头一沉,那种寒噤噤的冷意是从心底里渗出来的。 信王,又是信王! 他究竟有多大的胆气,有多少处盾身的场所,又有多少潜藏在齐宫中的爪牙? 东来的手渐渐攥紧,那张羊头图案在他掌心渐渐褶皱,继而化为紧致的一团。他疾步走出去,在关押假公主的暴室门前停住,透过木栅栏,他凝着内中的女人。 终于,那个女人的目光同他交汇在一起。 “除了你之外,南影霖到底还派了多少爪牙进京?”他低声逼问。 女人的眉心一蹙,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看他。 “说!”东来低吼道。 那女人又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头垂下去。她手中正把玩这一根散开的麻绳,好像那并不是粗糙的苎麻,而是一缕柔软的秀发。她正耐心的把那缕苎麻一点一点的编织起来,最后变成一条整齐的麻花辫子。 “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了。”她低声说道。 东来怔了一下,他原以为这女子是不会开口的。他随即又反驳道:“不可能,如果没有其他人,簪雪又是谁派来的?” 女人凝着东来,良久,她发出嗤的一声冷笑:“如果你是信王,你会让你手下的人相互了解吗?” “什么意思?”东来皱起眉毛。 “意思就是,就算信王殿下派了其他人来,也不会告诉我。”她侧目望着东来:“你连这个都不懂吗?如果他让我知道了,你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撬开我的嘴。只有我真的不知道,他的人,也包括我,才会是安全的。” 簪雪一家的供词很快就被呈送到皇帝案前,连同假公主的那番话。东来垂手立在南景霈的桌案前,徐徐诉说,最后他又道:“照那个假公主所言,信王在京城应该还留有不少爪牙。” 南景霈漠然读过那份供词,忽然说道:“朕不是已经下旨查抄过信王府了吗?” 东来一怔,随即点一点头:“可信王府中的下人,都是些老弱妇孺,实在没找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南景霈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对他说道:“朕当然知道。” 东来一时不解他的意思,便默然垂下头。 南景霈抬头看了他一眼:“所以,大齐早已经没有信王这个人了。” 东来恍然望着皇帝,连声开口道:“是,是奴才失言了。” 南景霈捻着那份供词,沉思良久:“长信侯最近在做些什么?” 东来张了张嘴巴,他这才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关注过长信侯了,自从皇帝下旨让吉家人退出朝廷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长信侯的消息,仿佛这个人顷刻间就人间蒸发了一般。 “大概,大概是游山玩水,闲情垂钓?”东来说道。 “呵呵。”南景霈冷笑一声,从一叠奏本中取出一份,扔在东来面前。 东来将它捡起来,捏在手中,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皇上,这奴才可不敢看。” 南景霈将身倚在靠背上,闭目道:“他给自己的陵寝周围种下了八十一棵常青树。” 修建陵寝本身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凡有钱有势的人都希望自己死后能和活着时有相同的待遇。因而对修建自己的陵寝从来都是个人的自由。 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可长信侯却偏偏着人在陵寝周围种下了八十一棵常青树。八十一乃是九九归真之书,因而此举遭到御史的强烈不满。因为南景霈的帝陵规划图上也不过是一百棵树,所以有御史认为长信侯此举是妄图与追比皇帝的规格。 若在平常,皇帝也不会说什么,可如今皇帝正愁找不到长信侯的把柄,他这样做,无疑是予人口实。 东来悄然打望着南景霈,良久,他才问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皇帝有些慵懒的说道。 皇帝憎恶南影霖,长信侯却又一力偏袒,纵容南影霖逃脱朝廷的追捕,如今南影霖的爪牙又在齐宫中兴风作浪,长信侯纵然不知情,也是难辞其咎。 东来应了一声:“奴才这就着人去斥问长信侯。” 长信侯原不过是像东来说的那样,在家过着悠闲的田舍翁的日子,猛然听说皇帝派人来斥责他,他在回过神来。陵寝的事情他一向是不过问的,种几棵树而已,万没想到会被人做此曲解。 被太监一问,他才知道自家陵寝中种了多少棵树。虽然知道皇帝是可以在找茬儿整治他,却也不敢发作,只叫人连夜赶工,将八十一棵常青树全部拔掉,改换成一排没过膝盖的灌木。 可事情才过不久,很快他又接到朝廷的斥责,追究其子在闹市中纵马驰骋的罪名。 唤过儿子来问,才知道是他急着摊派拔树的工程,跑得快了些,撞上了行人。但他已然赔偿了伤者十两纹银,想来这事应该已经过去,却不成想又被人揪出来大做文章。 不得已,长信侯也只能亲自带着儿子进宫请罪。 在启祥门外递牌子跪见,一直跪了三个时辰,也没有获得皇帝的召见。日薄西山时,才有一个脸生的太监走出来传话,说皇帝政务太忙,叫他们即刻回去。 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照在长信侯苍老的脸上,他漠然捻着胡须,忽萌生出一些英雄迟暮的感觉。想当年,先帝在时,他吉家一门是何等荣耀,先帝两子,皆是吉家血脉。 现如今,拥有吉家血脉的皇帝还稳稳坐在皇位上,而他这位长信侯却失了势。 或许,这就该是他的下场,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支持南影霖,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取南景霈的性命。 “爹,咱们回去吧。” 他回过神来,见儿子正站在身边看他,一时间他黯然神伤,步路蹒跚的走在平坦的驰道上。 回望启祥门上,气象威严的飞檐,下坠着一只青铜铃铛,微风吹过,便叮泠作响。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回府中,他扶着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这时却又听到家中仆人禀报:“东来公公带人来了。” 他只得快步进了院子,东来正背着手站在宽阔的场院中,在他的身边是宫中的卫尉和大理寺少卿和他带来的府兵。 他一时有些错愕:“东来公公,您这是?” 东来转过身,慢慢展开明黄圣旨:“上谕,今长信侯吉氏,德行不断,心怀叵测,忝列臣僚。串通伪帝南影霖谋逆造反,皇上仁慈,允其戴罪立功。今却不思悔改,纵容伪帝南影霖逃窜,有违皇上圣恩。着查抄吉氏满门,文牍书简一律封存,金玉摆设一律查封,家眷移交大理寺,仆妇侍从一律官卖,钦此。” 他愣了一下,恍然间有种大梦初醒之感。再一回神,便见东来身边的大理寺府兵呼啦啦的冲进吉府各处院落。 长信侯怔怔的站在院中,见府兵似流水般出入,他畅谈叹了口气,缓缓在院中踱了几步。 他觉得胸口有点发闷,好像一块巨石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他深深吸入几口气,想减轻些梗塞之感,可也无济于事。 忽的,他听见自己的儿子惊叫起来:“爹,您没事儿吧!” 他这才抚上自己的脸颊,滚烫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喃喃的望着东来。 东来亦面无表情的望着他,良久,他才幽幽的说道:“为了先前假公主的事,还有宸妃娘娘小产一事。” “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他惊愕的望着东来。 东来冷笑道:“这些事无一例外,全都出自南影霖的策划,侯爷说说这件事与您有什么干系?” “这事与家父无关呐,公公,求求您,帮家父跟皇上说说情吧,好歹家父也是皇上的亲外公,皇上不能对吉家如此凉薄的!”少侯爷急迫的望着东来。 “少侯爷!”东来的脸色忽然变得凌厉:“您说话可要当心些。” 少侯爷忽的住了口,又见东来缓缓走到他的身边:“皇上即位之初并没亏待过吉家,可长信侯不还是串通南影霖意图谋害皇上吗?这一切都是侯爷自作自受,怎么反倒怪罪皇上凉薄?” 长信侯一手扶着心口,重重的喘着粗气。 “皇上让侯爷戴罪立功,可侯爷却存心偏袒,致使南影霖再生事端。”东来*的围着他缓缓踱步:“我若是侯爷,早就披枷带锁,到启祥门外负荆请罪去了。皇上不是没给过侯爷机会,是侯爷自己不珍惜。” 长信侯慢慢抬起手,指了指东来,他似有一肚子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身子微微发颤,目光变得呆滞而僵硬。 噗! 血珠儿似一道晚霞,从他的喉口喷涌而出。血吐在东来的脸色,霎时半边脸孔满是血水。他随即仰面倒下去,手指指指的指向天空。 “爹!爹您怎么了爹!” 他的耳畔灌满了儿子惊惶的呼喊声,可却没有一丝一毫力气予以回答。 他看见东来轻轻的歪过头,*的抹去脸颊上的血水,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百二十三章 西风烈 对于皇帝查抄吉家的事情,朝中大臣都是不置一词的。谁都看得出皇帝是在拿吉家开刀,可却没人敢过问。 长信侯虽然是皇帝的外公,可毕竟背叛过皇帝,说不得还有弑君的罪名傍身。为这样的人求情,成也无功,败则同罪。 若在平时,沈韵真或许还会替长信侯说几句话,可她这一阵子没有心思去考虑别人,所以听到也只当是不知道。 刘二月也叫青罗没事不要把小吉子带到沈韵真面前,以免让她为长信侯一家的事情烦心。 徐玉静的身体渐渐康复,已然能起身走动。她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宸妃救回来的,为此还引出了宸妃小产一事。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极为堪忧,若再不殷勤讨好,恐怕连齐宫她也待不下去了。 所以每日清晨一醒来,她便跟着青罗一起去小茶房准备茶点,擦桌子扫地这些活儿也都一一捡了起来。她刚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小宫女在背后议论她,可后来她待人和善,做事又勤快,很快就跟这帮宫女打成了一片。 这一日,她照常在院中做着每日的洒扫,忽然见沈韵真走出了房间。徐玉静一抬眼,目光便触电似的同沈韵真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她猛地低下头去,装作镇静继续扫地。 片刻,她便看到一双脚挡住了扫帚移动的空间,她抬起头,见青罗正站在她的身前。 “宸妃娘娘叫你过去呢。”青罗说道。 徐玉静应了一声,将扫帚靠在墙根儿处,拍拍身上的灰尘,疾步向沈韵真走过来。她施了礼,垂手而立:“奴婢还未来得及谢过宸妃娘娘的救命之恩呢。”她说着,伏身又跪了下去。 沈韵真微微一抬手,示意青罗把她扶起来。 “身体好些了吗?”沈韵真温然望着她。 徐玉静愣了一下,呆呆的望着沈韵真,忽的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她的嘴唇微微蠕动,半晌,只是舔了舔没有说话。 青罗在一旁轻声提醒道:“别冷着,娘娘问你话呢。” 徐玉静忽的回过神来,胡乱点点头:“谢宸妃娘娘关怀,玉静好多了,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沈韵真点一点头,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她凝着徐玉静那张懵懂的脸孔,心里忽的有些沧桑。 “是谁强迫你吞金的?”她问。 徐玉静只觉得心口咯噔一下,好像五脏六腑刹那间错了位。她惶然站起身:“娘娘,没有人强迫,是玉静做了错事羞愧难当,所以才……” 沈韵真默然垂下眼睑,仍旧拉着徐玉静坐下。徐玉静心口慌慌的,好像被人窥探了心底的秘密。 其实她早就知道沈韵真会问她这个问题,她也独自思量了好几天,她到底要不要把徐夫人做的那些事情告诉宸妃。或许宸妃知道真相以后会追究徐夫人虐杀庶女的罪名,这样一来,徐夫人难辞其咎。可然后呢? 让徐夫人受罚对她来说固然很解气,可解气之后呢,便会牵连整个徐家。 她曾经听父亲说过,现在是徐家前景最为光明的时候,他光宗耀祖的宏愿全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如果徐家在这个时候爆出虐杀庶女的丑闻,难免会与人话柄,继而牵连徐永昌。 她还是不想牵连父亲的,就在沈韵真问她问题的那一瞬间,她的内心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徐玉静低着头,甚至不敢直视沈韵真的眼睛。徐夫人常说,宸妃沈氏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她能从你的眼睛看透你的内心。 沈韵真温然笑了:“其实,这件事不需要你说,本宫也是知道内情的。” 徐玉静微微一颤,没有做声。 “但是玉静,你应该明白,徐家这会儿禁不起这样的恶名。”沈韵真的手温然抚上她的手背:“徐家需要安稳,如此,才能做朝廷的中流砥柱,你的父亲,才能成为皇上倚重的心腹爱将,你明白吗?” 徐玉静愣了一下,诧异的望着沈韵真:“娘娘,您为什么要同玉静说这些。” 沈韵真莞尔笑了:“徐夫人是你的母亲,也是徐家的主母。事情往往是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即便犯了错,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查办,否则就会波及无辜,引出不该引的事情。” 徐玉静心头有些发酸,或许沈韵真的话对她来说有些残酷,可终究不算残忍。她凝着沈韵真,呆呆的问道:“娘娘,您是在同情玉静吗?” 沈韵真一怔,吃吃笑起来:“为什么这样问?” “您是同情玉静的处境,才愿意耐心的给玉静讲道理。”她低下头:“母亲是不会给玉静讲道理的,她只会……” 徐玉静的喉咙有些哽咽,话说不下去。可看她这副委屈的模样,沈韵真也大体猜得到她要说些什么。 诉苦,当年沈家灭门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是今日的玉静呢? 只是玉静比自己更加可怜。 沈韵真是自小生活在官场宫闱的环境之中的,她虽然是闺阁小姐,但对那些复杂的争斗也并非一无所知。更何况,她还有一个痴心一片的爱人,他是大齐的主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没人敢违逆他的意思办事。 不管她是对是错,南景霈都会从中帮她斡旋。他一向事无巨细的呵护她,所以她从头至尾都是极安全的。 可玉静不同,她是只可怜的小野兔,莫名其妙被捉进了狐狸的笼子里。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替她考虑,没有人教她官场上的是与非,没有人告诉她宅院以内的人心险恶。甚至,在这世上除了徐永昌,或许都没有一个人真心的爱过她。而那个爱她的人,却离她山高水远。 沈韵真也有些心酸,但很快恢复平静。她只在玉静肩头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随即站起身:“你好好在这里呆几天,等风声过了,本宫会找理由让你回家去。到时候,本宫亲自替你择一个门第合适的夫婿,徐夫人不敢说什么。” “娘娘,”玉静带了些哭腔:“玉静何德何能,让娘娘这般怜悯。” “这不值什么。”沈韵真凝着她:“去吧,做你的事去。” 沈韵真有些疲累,喝了一碗加了蜜饯碎的乳酪,有些慵懒的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她拥着一张狐狸皮毛毯,被炉火微微熏蒸得有些困倦。 她正半梦半醒,听见房中有脚步声。她睁开眼,见是南景霈走进来。 她正要起身行礼,南景霈却疾步走来按住她。 他一进来,殿内的宫女们便都识相的退了出去。他双手撑在榻上,将她圈在手臂间的小小一隅。他的身上透着阵阵凉气,脸颊也微微泛红。 沈韵真伸手拂去他发间的雪花,道:“皇上怎么有空来了?” 他笑道:“你如今对朕越发冷漠了,竟一点儿都不巴望朕。” 沈韵真也笑了:“要怎么巴望才能让皇上满意。” 他见她笑了,忽的有些失神,目光迷离的打望着她。良久,她的手臂箍住他的脖子,她的额头微微倚在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皇上在想什么呢?”她柔声问他。 南景霈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搂住她的腰,温然摇摇头:“你怎么大白天睡觉?” “困了,”她说着,掩口打了个呵欠:“殿内太热,让人总是睡不醒。” 他笑了:“既然这样,不如随朕出去,朕又好东西给你。” 沈韵真眨眨眼睛:“什么东西?” “你随朕去看不就知道了?”他说着,一把见她抱起来。 她有些羞赧,附耳道:“快放我下来,小宫女们看着呢。” 他吃吃笑了,他们现在的样子,皇帝不像皇帝,宸妃不像宸妃,反倒像那新婚燕尔的小情人。 他将她放下来,与她披上貂绒斗篷,牵着她的手往殿外走。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忽而觉得一阵清香扑鼻,那股清甜沁人心脾,直甜到骨子里去了。 她正要睁开眼睛,却被他故意遮住了。 “干什么?”她问。 “随朕来,”他慢慢牵着她走下台阶,又走了五十几步,方才停下来。他撤回手,对她笑道:“好了,你看看!” 眼前的景象几将她惊呆了,兰台宫的宫墙附近摆着一盆一盆的观景梅花,每个花盆都有桌案大小,内中栽种着各种珍奇品种的梅花。 雪白的,嫩粉的,深粉的,大红的,还有些粉得偏紫。那枝干虬曲,仿佛是从水墨画中搬出来的一样。 “好香啊!”她深深的吸入几口气,冬日的空气冰凉如雪,佐以梅花的清甜芳香,唯有酷暑时的碎冰乳酪佐鲜果可以媲美了。 他望着她,笑意渐渐在唇角蔓延开来,她仿佛很久没有这样开怀的笑过一场了。 “还有那边,那边才是最关键的。”他说着,扯住她的手,向另一边指去。 沈韵真忽的怔住了,诧异的走过去,走到切近,方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也是梅花,枝干却是精细的,筷子粗细,最粗的部分也就是男子手臂同围。 花枝似火,又仿佛岩石上秀美的纹理,全然向一侧偏,好像被风吹得瑟瑟抖动的火苗。花朵半开未开,红艳艳的一片,似熟透的红山果。 他走到她身边,伏身悄声问她:“喜欢吗?这个品种极难培育的,叫做西风烈。” 第二百二十四章 共浴 她抚上花枝,那枝叶纤细的如同初春的柳枝,花苞红的像胭脂,满口满腔都是梅花清甜的味道。沈韵真正失神凝着一朵怒放的梅花,那花心中散落着金黄的花粉,仿佛剪碎的金箔。 不知不觉,她已经被他从身后环住,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耳畔,一点热一点冷,吹得脸颊上痒酥酥的。 “喜欢吗?”南景霈的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声调略显慵懒。 一抹笑意渐渐从她唇边化开,似初春融化的坚冰,夹杂着暖洋洋的喜悦。她重重点了点头:“喜欢,是特意送给我的吗?” 他一手环住她,一手抚上她那只抚摸花蕾的手:“那是自然。” 她不说话,只觉得心尖暖融融的,南景霈已然吻上她的耳垂,渐渐绵延下去,含住她耳畔坠着的那颗红玛瑙珠子,片刻,他送了口,一颗红珠在她耳畔轻轻摇曳。 沈韵真有些羞赧,面上泛起些绯红来:“小宫女们都看着呢。” 他轻轻一声笑,环顾四周,那些小宫女们早就识相的退到一边,亦或是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不说话。南景霈扭过她的身子:“你瞧,没有人看。” 还未及她反应,他已然将她轻轻抱起。 “干什么?”她轻轻的垂在南景霈的肩头。 他凝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坏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抱着她,一路穿过院中描绘精美的游廊,虽然脚步匆匆,但院中雪景尽收眼帘。他抱着她,直跨进后殿。殿内浴池中已经备下了温汤,蒸汽袅娜升腾。 花架上摆放着夏日才盛开的紫薇花,这花是经匠人的手修剪过的,团团簇簇做一个花球状,另有一株大的,从花架顶端蔓延下来,似花瓣堆积的水瀑,从高处缓缓铺到地上,花架的最顶端,一只青花罐子底朝上斜斜的放着,仿佛那紫薇花都是从罐子里流出来的一般。 汤池边依次摆放着几个白玉花盆,内中是才刚盛开的蔷薇花,玉簪花,石竹花,垂笑君子兰,各色花卉应有尽有。沿着汤池的玉阶向下,水面铺设着才刚剪下的莲花,雪白的,微红的,盈紫的,再有些沈韵真亦叫不出名字的花瓣散落在水面。 水汽蒸腾,薰得殿内香气沁人,亦用了几个小香炉搁在帘幕后面,幽幽熏些百合香,桂花香。因为殿内空旷,因而那香气是一阵一阵的,不曾混杂成一体。一眼望去,这几乎要比开满鲜花的原野更美,少了些许大自然的天工之作,多了些精雕细琢的人力巧妙。 池边小托盘中有金杯玉盏,又有水晶盘子琉璃盘子,内中盛放着才刚冰镇过的新鲜蔬果。都是些反季的瓜果。 蜜桃微脆,汁水不多但却清甜,蜜瓜软糯,甜香似酒。樱桃赤红如血,肉汁丰厚酸甜适口。亦有盈盈的葡萄被汤池中的水光灯光一映,折射出宝石般的通透色泽。 沈韵真正痴痴的观望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觉见已经被他放下,引入殿中。 轻纱幔帐皆是玉色,从殿顶直垂在地,染些水纹的花色,也有些传统的吉祥图案,一层一层叠在一起,富丽堂皇,却又清新雅致。 南景霈抱着她,双手已经触及她的衣带,沈韵真心头微微一颤,抬眼望他。他的目光如水,微微荡漾,似不定的流云,在她周身游走。 她倩笑间,衣裳已然轻盈的坠落,露出内搭的轻纱寝衣,刘二月常说她肤如凝脂,而今在这水光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洁白。 他笑盈盈的圈住她的腰,轻易的解开了她的腰带。沈韵真的笑意渐浓,亦伸手去解他的衣裳。 南景霈一把握住,伏身问她:“怎么,你着急了?” 她脸颊倏忽绯红,赧然扭到一旁,口中轻声嘟囔:“又不正经了。” 她的裙摆从腰间滑下,露出轮廓优美的双腿。 南景霈凝了她一阵,神展开双臂,闭目立在她身边。她倩笑,一边仔细的替他褪去衣裳,直退到明黄的寝衣,他忽的抓住她的腰肢,将她拦腰抱起来。 沿着那斜长的玉阶,他一步一步踏入水中,水花飞溅在莲花的花心,凝成晶莹剔透的珠状。水温很烫,像他胸膛的温度,沈韵真伏在他的胸口,乖巧的似一株依附于青松古柏的凌霄花。 花瓣被水黏在身上,衬得她愈发娇艳欲滴。 他缓缓坐了下来,半身浸在水里,轻纱寝衣似一片浮萍一般,悬在水面上,泛着盈盈的光泽。他捏了一颗樱桃来,悬在她唇边,那樱桃的赤红与她唇色相近,都是那种欲滴的红色。 她张开去咬,他却忽的拿开。她浅笑,轻巧的捶打在他的肩头。 他又凑过来,待她咬到的前一瞬又挪开,她又扑了空,搂住他的脖子吃吃的笑。 他随即将樱桃含在口中,伏身吻上她的嘴唇。 一刹那,樱桃的汁水在口腔中爆裂开来,酸甜的味道绵延在两个人的口中。她已然吞咽了果肉,他却不容她离开,遂将果核连同果肉一齐吞了。 他啃咬着她,那感觉似电流般蔓延到全身每一寸肌肤,他吻的那样用力,几不容她喘息,她微窒,身子有些发软。南景霈双手扶住,却仍旧不肯松开她。 良久,他的吻终于向下蔓延,他吻上她的脖颈,似小猫在啃咬,时而留下一个浅红的痕迹。 沈韵真的双臂箍住他的脖子,他却翻身压下来,她被禁锢在他臂弯中小小的一方天地中。 “韵真,我爱你。”他说。 她有些惊讶,她是极少听到他说那个“我”字。这会儿,他并不是大齐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个对她一见倾心的普通男子。 南景霈抚上她的鬓发,面颊上的碎发湿漉漉的黏腻在肌肤间。 他见她目光呆呆的,便笑道:“小傻瓜,你在看什么?” 她嗤笑,答:“我在看一个疯子。” 他略一怔,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便捏住了她的脸颊:“好啊,你敢说大齐的皇帝是疯子。” 她也不反抗,只大胆的扑上来吻他的脸颊:“一个傻瓜,一个疯子,不是刚好凑成一对吗?” 他大笑,抱住她旋即滚下玉阶,两人忽而浸没在水中,她紧紧闭着眼睛,似受到极大的惊吓。南景霈却习以为常,睁开眼睛望她。 而后,温汤的浮力将两人推上水面。他站稳,又扶住她。 沈韵真呛的轻咳了几声,见他头上粘着五颜六色的花瓣,另顶着完完整整的一朵粉色莲花,那样子甚是滑稽,她放声大笑。 南景霈这才发觉自己顶着一朵花,他忽的钻进水中,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她只觉得水流在身边急急滚动,却找不见他的踪迹。忽而,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水花骚动,她转过身去,他却扬起一抔水向她泼来。 她一边笑一边躲,他却一刻也不肯停手,那水花似密集的雨点儿一般向她打来,她无从躲闪,脚下却不经意的踩空。她仰面栽进水面,南景霈一惊,伸手去拉她,却也没有拉住。 她整个身子已经浸入水中,水花似洪流般劈头盖脸砸过来,忽而又向两边退散,她已经被他拖出水面。 她喘息未定,一面娇声道:“真坏死了。” 南景霈勾住唇角,笑盈盈的望着他,他嘴唇微启,露出一排整整齐齐雪白如贝的牙齿。他的笑意渐渐化为一抹深情,他凝着她,那样的专注,仿佛她不是她,而是一个他悉心呵护多年的梦。 “朕是真的希望,往后你每天的日子都能像今天这么快活。”他柔声说。 沈韵真的鼻子微微发酸,心下有些触动。她忽而搂住他:“景霈,我爱你,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天我都很快活。” 他抱着她,走到汤池边缘,他将她放下,伸手到汉白玉石阶上单手斟了一杯酒。那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赤红的酒汁被盛在一只姜华玉杯中。轻轻摇曳,便似珠光。 她望着南景霈端过那杯酒,一口饮了,心头不觉浮现出一句唐诗来“琵琶美酒夜光杯”,不知当年创作此诗的王翰有没有景霈这般俊秀飘逸。 南景霈微微抬起她的下颚:“韵真,朕想册封皇后了。” 她心里一惊,怔然望着他,那股醉人的葡萄酒香正勾魂摄魄的挑逗着她的味蕾。 “可是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所以,朕想先册封咱们的承元为东宫太子。”他凝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大齐母以子贵,若元儿成了太子,沈韵真坐皇后的位子方能名正言顺。她微微咬住嘴唇,南景霈倒是全都替她考虑到了。 “你还记得吗?当初你对朕说,除非要你做皇后,否则绝不委身于朕?” 南景霈的一句话忽而将她的记忆拉回到几年前,那时的她只不过是他身边一个近身侍女,一个一心想报灭门之仇的孤女。 “现在便是没有名分,我也愿意跟着你。”她说。 他凝着她,忽而有些感喟,她的话刺中了他的软肋,南景霈颇有些激动,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可是朕,绝不会让你受那没名没分的苦楚。后宫或许会有无数的妃嫔媵嫱,可你沈韵真才是朕心中唯一的妻子,是当之无愧的皇后。” 第二百二十五章 烤炙 沐浴作罢,她有些疲累,想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关系,她总是容易感到疲倦。南景霈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一张扑了裘皮的摇椅上看她。 沈韵真拥着锦被,静静的睡在漱玉殿内的蒸椅上,椅下是各色花蕊熏蒸的香气,掺了些许活血舒筋的草药,香中回味略有甘苦。 南景霈慵懒的望着她,她睡着的样子格外乖巧,根本看不出是已经做了母亲的人,反倒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儿。 水声清漾,似婴儿的呢喃软语,又指甲大的小铜铃铛齐齐摇曳。这声音催的他也有些昏昏欲睡,南景霈盖着一张裘皮毯子,闭目小憩。 过了略有一刻钟,他忽然感觉有人叫他,张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刘二月。 “什么事?”他揉揉肿痛的眉心,低声问道。 “回皇上话,是鼎祥宫的知夏姑娘来了,说是德妃娘娘身子不大舒服,请皇上过去瞧瞧。”她说。 “哦,”南景霈重重喘了口粗气,又对刘二月道:“你去倒杯茶来给朕。” 他喝了一盏大红袍,提起精神,将茶盏递给刘二月,看看沈韵真道:“你留在这儿照顾她,当心别叫她着了凉。” 刘二月接过茶盏,低低的应了一声。 南景霈正正衣冠,信步往殿门口的方向走,随即又折回来:“北寒那边送来几百只鹿羔儿,晚上不必准备御膳,在殿内架着火炉烤炙鹿肉。” 他说着,转身去了鼎祥宫。 苏德妃晨起贪多吃了两口水晶羊糕,这会儿胃里正一阵一阵的泛着酸水。她的身子已经显怀,倒比寻常四五个月的肚子大上一圈儿。 宫里又经验足的老嬷嬷说,她这一胎或许怀的是双生子,可谁知道呢。这事儿还拿不准,因而他也不许旁人多加议论,对外只说是养得好。 太医已经给她开了一副暖胃的甜汤,这会儿慢悠悠的喝着,忽然听见皇帝的御驾,她也只得起身相迎。 南景霈一把扶起她道:“不必如此,你身子不舒坦,应该多加休息的。” 苏德妃愣了一下:“皇上怎么来了?” 南景霈也有些诧异,而后听见知夏说道:“回皇上,娘娘怕皇上担心,是不许奴婢说出去的,是奴婢自作主张,请皇上娘娘恕罪。” 南景霈淡然一笑,道:“这也是你对德妃的一片忠心,朕有什么好责怪你的?起来吧。” 他扶了德妃往殿内走,苏德妃闻见他一身香气,也觉得奇怪,便问道:“皇上这是从哪儿来?” 南景霈略顿了顿,淡淡的说:“哦,才刚去兰台宫坐了一会儿,她院中的梅花开得好,一时贪看,才染得一身香气。” 苏德妃莞尔笑道:“沈妹妹最是雅致,她侍弄的这些花儿草儿的,一株一株开的极精神。要说这宫里再也没有人比她更会过日子了。” 南景霈素来知道不该在一个女人面前谈论另外一个女人,便*的岔开话题:“你在喝什么呢?” “是太医院开的一副暖胃的甜汤,太医说胃酸不是什么大病,臣妾现在有孕,能不吃药便尽量不吃药,免得伤及腹中胎儿。” 南景霈轻轻“哦”了一声,又对她道:“那你继续喝吧。” 他在一边坐了下来,接过知夏烹制的一盏祁红。 他原在出神,但茶杯触手发烫,他的目光才落在茶杯上。那是一只烧制的极其精致的琉璃杯,红黄绿三色琉璃制成一个圆口盖碗,杯身上又苍翠绿竹的花样。 他捻起碗拨拨茶叶,茶香扑鼻,想必茶叶是才刚重新炒制过的。 “好茶。”他由衷的赞了一声。 知夏浅浅笑道:“绿茶偏寒,红茶性温,因而奴婢为皇上烹制祁红。可又觉得那茶叶不够香,便又把茶叶快炒过一遍,方才拿给皇上泡茶的。” 苏德妃转头望望她们:“哟,知夏今日怎么这样勤快,伺候本宫可从未如此费心。” 南景霈看看苏德妃,将茶盏搁在一边的茶几上:“这也是你会*。” 知夏转身对苏德妃笑道:“娘娘怀着龙胎,太医嘱咐过娘娘不能喝太多的茶。” 苏德妃有些无奈的摇摇头:“你几时变得这也唠叨,又管起本宫来了。” 见苏德妃身体并无大碍,南景霈略坐了坐便回去了。回到兰台宫的时候,已然将近暮色,殿中辟出一块空地,几个小太监跪在地上笼火。 一旁的八仙桌上已经摆上了几个圆盘,内中盛放着新切好的鹿羔子肉,洗去血水,撒了海盐和胡椒等物腌渍。 另又备下了一小坛子未启泥封的陈酿,这是先帝时期的佳酿,在膳房后院的海棠花根儿地下埋了几十年,埋下去的时候还是整整一坛,现在坛子里只剩下一小半。酒香浓郁,却不易上头。听说皇帝要亲自烤炙鹿肉,膳房特意挖了这坛酒来佐菜。 桌上还有八个热菜四个冷菜,一盅佛跳墙,八样儿点心拼盘,另有一个干果蜜饯的攒心盒子。 南景霈走进寝殿,见沈韵真已经换了一身湖蓝色家常衣裳,并不佐以什么首饰,只简单的梳了个髻,用一只三岔银簪固定,簪头是几朵盛放的菊花,内中用纯银鎏金装点花心。 他凝着她,轻轻吟哦道:“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沈韵真浅浅一笑,扶上南景霈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她身体还没好,他也不许她喝酒,只叫她端着酒壶替他斟酒。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他端着酒杯问。 “酒杯?”她笑着答。 南景霈抿嘴摇摇头:“这就俗气了不是?朕还不知道这叫酒杯吗?” 沈韵真望着他:“那皇上倒是说说,不俗气的该怎么讲?” 他畅然叹了一声:“这叫夫有酒兴,妻来把盏。” 她吃吃笑了,抱住他的手臂摇撼两下:“这是什么歪诗,一概不何止押韵,连句俏皮话都算不得。” 南景霈一口饮了杯中酒,又对她道:“虽然是歪诗,可好歹也合乎现在的情景。” 他凝着她,目光渐渐发直,忽的吻上来,在她唇间啄了一下。 殿内侍候烤炙鹿肉的小宫女们都悄悄侧过脸去,一面用小铁夹子嵌着鹿肉反面儿。肉不必烤得太久,太久则干缺乏肉汁。 很快烤出几块,用小瓷盘盛好端到皇帝面前。 南景霈捻起一双镶金象牙著,夹起一块肉喂她。 “在徐永昌的军营里,朕也时常跟他们一同吃炙肉,不过那时候烤的都是些牛羊,不似鹿肉鲜美,但肉极肥,入口一咬似油花儿。活着直接切成薄片丢在大锅里煮熟来吃。没什么佐料,全凭肉香。” 她抱住他的左臂,似个孩子似的倚在他的肩膀上:“那时候一定很苦吧?” 他笑道:“苦倒不苦,只是想你。” 她缓缓抬起头,吃吃的望着他。南景霈长长叹了口气,笑道:“好在都过去了,现在你又能陪在朕的身边了。”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他在北寒军营的那一阵时,消息有多么闭塞。当时只听说南影霖和长信侯一道控制了整个京城。也不知道她们的情况,有时候做梦,他总能梦到她抱着元儿。她总是在哭,可无论他怎么劝慰,她也似听不到一般。 梦里的她哭的那样哀戚,濒临绝望。他每每从梦中惊醒,枕上都是薄薄一层冷汗。 那时候,他没办法联系道她,每每写了厚厚一叠书信,却也没办法邮寄,只能用红线扎成一打二,投到火盆里。当火苗一封一封的舔舐着信笺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眼前总能浮现她的笑靥。 他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小宫女们又烤炙好了一盘鹿肉,才刚那碟来不及吃,已经微凉。南景霈只将那碟新的端来,又吩咐小宫女把冷的撤下去。 沈韵真正捻着一块梅花糕在吃,南景霈便就这她的手上咬了一口。 梅花糕甜腻,内中加了青梅玫瑰酱,刚好可以中和糕点甜腻的面衣。 她凝着她南景霈,忽而吃吃笑了。他的唇边蹭了一点儿玫瑰酱,沈韵真便捻了帕子替他擦拭。 南景霈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一手又握住她的手,紧紧捏着。沈韵真略一怔,笑道:“干嘛?” 他忽而又将她拉到怀中,他抱着她,从她的眼角眉梢吻起,直吻到她白皙的脖子。沈韵真笑着推开他,瞥了小宫女们一眼,又对他道:“都亲了一整日,难道还没够吗?” 他畅然笑了,没够,自然没够,便是吻上一生一世也不够。 他还欲吻她,沈韵真也只得转过身来,捻起筷子。她加了一块鹿肉喂他,南景霈用牙尖咬住,随即用舌头一卷送入口中。肉汁鲜美,佐料简单,刚好完美的展现鹿肉的鲜香。 她还要喂他,南景霈笑着推推她的手臂:“你自己吃。” 沈韵真睡了一白天,确实有些饿了,便也不再理会南景霈,低头吃饭。 小宫女们一盘一盘的送来刚刚烤炙好的鹿肉。 第二百二十六章 私奔 吕国与大齐的边境矗立着一座巍峨高耸的山岳,山上灌木郁郁葱葱,虽然是冬日,却也没有完全凋零了绿色。薄薄的雪层压在苍翠的青松枝头,覆在青绿微黄的灌木丛间。 这山原本叫做云山,山中极少又走兽,所以即便是深夜,人们也是敢于大胆在山路上游走的,因而当地人又将它戏称为好汉山。 这会儿已是长夜,曼曼的月色使山中的一切都笼上了寂静。唯可见在一条光秃秃的土路上,飞驰而过一辆马车。车上原本架着一柄照明的火把,只是这会儿车速太快,马车上的火把已经被风吹的熄灭。 驾车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年龄虽然不到三十岁,可鬓发间却有丝丝缕缕的斑白。想来是个极亦发愁的人,天天被琐事缠身,愁出几缕银丝白发。 马车的帘幕垂下,唯可听见车轿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快点,再快点。” 男子淡淡的应了一声,挥动两下马鞭,却也没有抽打在马背上。 这两匹可怜的马儿已经跑了两天两夜,才刚在栈停留时,他听见马厩的马童儿对他说:“官,这马该休养一天,再这样没命的跑下去,恐怕会跑死在半路上。” 他也知道这马儿过度劳累,马背上已经被他用皮鞭抽打得血迹斑斑,马腿微微肿胀,马蹄铁也跑掉了几根钉子。 他嘴上应了,可却不多做停留,只叫马童儿给他取了几根钉子,仔细的钉好马的蹄铁。他又给马儿为了两把干草,于是这马儿又没命的跑了起来。 “快点,他们快要追上来了。”马车里的女人又说。 女人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云山寂静,偶尔风声刮过,将那军队的呼喊声灌满了他们的耳朵。 马儿越跑越慢,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嘴巴上粘着白色的泡沫,一滴一滴的落在山路上。 “快不了了,马儿快跑死了。”他说。 车轿中的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就说让你偷使臣的马,你非不听。楚屏随行的马匹都是宫中的御马,宫外寻的马哪能比得上?你瞧瞧,还没跑几天,这马就要累死了。”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他说:“使臣的马都有数,若是我偷了他们的马,他们立刻就会察觉,哪样一来我们根本跑不了。” 女人沉默了一阵,又说道:“刚刚在栈就该换马的,可你又舍不得花银子。” “你当自己还在宫里吗?”他说:“我们出门在外能有多少银两随身?大手大脚的花销,只怕还没出吕国的边界,就得讨米要饭了。” 车里的女人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在车壁上捶了一拳。 她似是生气了,可男子却没有理会,只自顾自的说道:“你还怪我,若不是你非要去住管驿,我们会被人认出来吗?现在倒好,被人追了整整两天两夜。” “你还怪我。”她嘟囔着:“不是你说面纱太闷要我解掉的吗?” 男子重重的“驾”了一声,没有继续跟女人争执。恍惚间觉得身后的追兵离她们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咫尺之间。 “快点,尽量快点吧!”她说。 忽而,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杂沓的马蹄声,沙尘微微扬起,有一队举着官府旗帜的马队冲他们飞奔而来。 “快!”女人惊惶的叫道:“快点儿,他们追上来了!” 男子重重的在马背上抽打几下,却有一匹马儿前脚失蹄,它身子一倾,一头栽倒在地上,差点儿将这辆马车掀翻。 他们不得已停下来,身后的追兵呼呼啦啦将他们围在中间,火把一排一排的燃起,照亮了黑褐色的山麓。 为首的是一个校尉,他拨马上前,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男子,不禁叫道:“好大胆子,一个大齐通缉的逃犯,竟然敢拐带我们吕国的长公主!” 说着,便有士兵跳下马来,把女子架到一边,校尉跳下马来,走到女人面前,冲她微微一拱手:“公主受惊了。” 女子抿着嘴唇,脸色有些难堪。说是拐带,只不过是美化她的私奔罢了。 校尉的目光转向男子,不禁冷笑一声:“我是应该称呼你什么呢?大齐信王,还是大齐伪帝?再或者是直呼姓名?” 男子脸色铁青,目光炯炯的望着眼前的校尉:“随你怎么称呼。” 校尉面上一哂,傲然点一点头:“大齐的国书上说你是伪帝。” 男子凛然瞥了他一眼:“成王败寇而已,这有什么好饶舌的?” 校尉朗声大笑:“是不用废话。” 校尉说着,挥一挥手,便有人跳下马来,用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绳子的一端握在校尉手中,他跨上马背,对男子说道:“这儿没有囚车,只能委屈你了。” 校尉说着,一夹马肚子,马儿就轻快的跑了起来。 他的身子被麻绳牵引,只能踉踉跄跄的跟在马背后跑。这校尉很会掌握速度,让他随时保持着一种跌跌冲冲的状态。 女子,不,是嘉惠长公主被扶上马。时不时的回头看他,见他这副狼狈像,她有些心疼,急迫的对校尉说道:“你赶紧放开他!” 校尉默然看了公主一眼,淡然道:“公主,这是皇上点名道姓要抓的人,皇上还说,南影霖挟持公主罪大恶极,险些酿成两国鏖战,人人得而诛之。” 她登时语塞,呆呆的望着南影霖,他倒是倔强的很,咬着牙,硬是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或许这就是她喜欢他的原因吧,一个流亡的失败者,一个永不低头的亡命者,亦或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总之不管是什么理由,自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沦陷了。 “影霖……”她带了些哭腔。 南影霖被她叫了几声,也抬头看她,他的眼圈血红血红的,有点像狼。嘉惠被这种独特的眼神迷住了,如果说他是狼,那一定是强悍的,独立行走于茫茫大漠间的孤狼。 南影霖没有回应她,只是决绝的盯住校尉的背。如果现在他的手中有弓箭或者刀枪,他一定会毫不留情的将那薄刃刺入他的脊背。 羞辱,他这一生还没有被这样羞辱过。 他又被牵回他们歇脚的栈,士兵们匆匆吃了些干粮,再次出发。 这间栈距离官府并不远,左不过四十里,马儿慢腾腾走上一天就到了。 最后的几里路,他实在走不下去,被硬生生的拖拽着,磨破了鞋底,又磨掉了几层皮。 到了官府,在嘉惠公主的求情下,他总算能坐上囚车了,这才安安稳稳的回到吕国的都城。 囚车从吕国都城最为繁华的街市穿过,引得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出来围观。人们早听说大齐有位王爷逃窜到吕国,都想一睹这大齐皇族的芳容。 只不过南影霖经过了几日的风雨兼程和故意折磨,早已经面黄肌瘦,灰头土脸了。头发蓬乱的遮住脸,这让前来看热闹的群众大失所望。 车马碌碌驶入高耸的宫门,在宫禁前停下,南影霖被卸去枷锁,跟嘉惠公主一起被带进宣文殿。 这宣文殿本是吕国皇帝上朝所用的大殿,不过此刻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大殿中空空旷旷刚好用来审问。 南影霖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儿,算得上是轻车熟路,进门便被按到在地上。他也不挣扎,只淡然跪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殿内唯有几个吕国皇帝的心腹太监。南影霖跪着,嘉惠公主也不好独自站立,陪着他一同跪着。这位嘉惠公主是小皇帝同父异母的姐姐,自幼与他的关系很好。因而,虽然明知公主是私奔出逃,小皇帝也不愿过分苛责。 他的目光向玉阶下望去,只道:“姐姐,请起吧。” 嘉惠公主仍旧跪着,有点威胁的味道,小皇帝凝了眉,不再理会她,转而对南影霖说道:“南影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朕的姐姐。” “不,不是挟持!”未等南影霖开口,嘉惠公主已然抢在前头说道:“是我要跟他走的。” 小皇帝的目光忽然变得凝重,气氛莫名的压抑,好像每个人都竭力克制着心底里的一股火。 “姐姐!”小皇帝低沉的呵斥一声,他伸出手,指了指南影霖:“你被这个混账蛊惑了。” 小皇帝站起身,背着手在龙椅前款款踱步:“你怎会轻信这样一个欺兄霸嫂的无赖之徒?他为了夺取江山,多次刺杀自己的兄长,还意图挑拨吕国和大齐不睦!他实在……” “哈哈哈,”小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南影霖已经兀自笑出了声,他抬起头,饶有兴味的望着小皇帝:“吕国和大齐不睦难道是我挑拨的?朕还在位的时候,你就已经派兵侵犯我大齐国土,这会儿怎么又把罪名推到朕的头上了?” “朕?”小皇帝皱起眉,忽而冷笑道:“凭你也配用一个‘朕’字?你不过是大齐偷渡而来的一条丧家之犬,也敢在朕的面前狺狺狂吠?” 南影霖撑着站起来,立在小皇帝面前:“胜败乃兵家常事,有赢就有输,难道吕国皇的帝陛下这辈子就没有走背字的时候么?” 第二百二十七章 看透 小皇帝怔了一下,上下打量着他,摇一摇头:“朕走背字,跟你这样从来没有赢过的人,还是略有不同的。” “你!”南影霖的脸色忽然涨得通红,小皇帝的话虽然是轻飘飘的一句,但却像一柄利剑一样,猛然刺入他的心口。 小皇帝还欲讽刺,却被嘉惠公主忽然打断。 她望着南影霖,目中已有盈盈的泪光:“皇上,您这又是何必呢,我从来都不想去大齐和亲。我只想和影霖终身厮守在一起,再不过问朝中的是是非非。你又何必将我们抓回来?” 小皇帝凝着她,面色慢慢沁出一丝冷意:“这就是你与他私奔的理由吗?” 嘉惠公主凝着他,半晌,她极认真的点了点头:“是。” “哈哈,”小皇帝干笑两声,毫不掩饰他面上的讽刺和戏谑:“你自幼在宫中长大,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享受着公主身份为你带来的一切利益。你的一件衣裳,要顶的上寻常百姓三年的岁入,你的一顿大宴,足够寻常百姓吃五年。” 她诧异的望着他,不知他为什么说起这些,小皇帝微微偏过头,冷然道:“难道这一切都是让你白白享受的吗?” 嘉惠怔了一下:“那你想怎么样呢?” 小皇帝背过手,微微仰起脸:“你是朕最亲近的姐姐,所以朕才要你和亲大齐,大齐有个极英明神武的皇帝,你嫁给这样的人,难道是亏待你吗?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欺骗朕,私奔,你把我吕国的颜面都丢尽了!” 他忽而又指了指南影霖:“还有他,你到底是什么眼光,为什么会看中这样一个窝囊废?” “他不是窝囊废,我不许你侮辱他!”嘉惠公主忽的嚷起来:“他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真他妈可笑!”小皇帝不屑的瞥了一眼:“他找了一个风尘女子,带了一副人皮面具,当着大齐皇帝的面儿搔首弄姿,袒胸露背!还把我吕国使团耍的团团转!” 小皇帝越说越气,想起使臣楚屏的控诉,他就觉得五雷轰顶。丢人,耻辱!他登基以来,不,是他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样放屁的事情! 一个逃犯,为了拐骗公主,找来一个瘦马,欺骗了一个皇帝和一个使臣,致使使臣*了一位即将成为后妃的官家小姐! 小皇帝一想起这一连串的事,他就觉得冷汗直流。 他的嘴唇发白,恨恨的望着南影霖。 “来啊,把这个混账给朕披枷带锁,遣送回大齐。”他说。 “不要!”嘉惠公主忽然站起来,展开双臂挡住南影霖:“你这样会害死他的!大齐皇帝恨他入骨,你把他遣送回去,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弟弟,你从前不是这样残忍的。” “朕残忍?”小皇帝似听见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他难以置信的望望身边的太监,连连问道:“你们听到了吗?她说朕残忍?” 便有小太监插言道:“公主,皇上也并非执意要让公主为难,实在是大齐逼迫太紧。大齐皇帝说了,要想和谈,必须要将他们的逃犯南影霖遣送回国,否则要在数月之内兵锋直指我吕国都城啊!” “是啊公主,皇上一向与公主要好,这次也是没有办法。” “住口!”嘉惠公主忽而瞪起眼睛,她直直的逼视着小皇帝:“难道我吕国就没有一个堪当重任的将军,难道我吕国的军队就不堪一击?我们的皇帝居然要在别人的胁迫下做事?” 小皇帝忽而有些语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讲道理,他的这位姐姐自幼就被父母惯坏了,以至于眼高于顶,对于别人的劝告她从来都听不进去。 那些年来向她提亲的王侯子弟她是一个也没看上,或许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看见野草山果才会觉得美味吧。否则,她凭什么对这个南影霖一见钟情,矢志不渝呢? 小皇帝舔舔嘴唇,长长叹了一声。 或许她这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什么叫“凭国力说话”,吕国虽然不弱,但要同大齐抗衡,也绝非易事。当初若不是南影霖当政,他是绝对不会对大齐出兵,而今大齐又重新回到南景霈的手中,他若再不抓紧机会和谈,就算不会亡国灭种,恐怕也要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 “不必多言了,”他转过身,背对着嘉惠公主:“把南影霖交给大齐使臣。” “不行!不可以!”嘉惠公主忽而焦躁起来,近乎疯狂的撕打着从旁的太监。 小皇帝愤懑不已:“姐姐,你疯了不成?” “我是疯了,我怎么能不疯狂?现在是我的弟弟要抓我的丈夫。”她冷笑起来:“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事情吗?” “当然,”小皇帝难堪的望着她,他抬手指了指南影霖:“比这更疯狂的就是你把这个人当做丈夫!” 她咬咬嘴唇:“随便你怎么说吧,影霖就是我的丈夫,毋庸置疑。” 她慢慢转过脸去,又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默默的望向宣文殿的一隅。 “我和他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她低沉着声音说。 “什么?”小皇帝眉心一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的望着她。 “我和他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她壮着胆子大声说:“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影霖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丈夫。” 小皇帝只觉得头有些发晕,慢慢的坐下来,两道剑眉凝在一起。他默然注视着玉阶下的两个人,不,应该说是一对狗男女。 “你若将影霖送去大齐,我便要跟着他一起去,大齐皇帝若是饶不过他,我就陪他一起死。”嘉惠公主望着他:“总之,要杀影霖,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小皇帝抚上心口,胸腔中似乎郁结了一股怨气。他默默抚上自己的脸颊,滚烫得像是在发高烧。丢人,耻辱!他死死抿住嘴巴,五官几纠结做一团。 “要么,你就承认他的驸马爷的身份,与大齐断交。要么,就把我一道送到大齐去。”嘉惠公主还在喋喋不休。 小皇帝怒极反笑:“你是在威胁朕吗?你以为朕会在意你的威胁?” “你自然可以不在意,”嘉惠公主斜睨着他:“你连皇帝的尊严都可以不要,还会在意姐姐姐夫的性命么?” “去你的姐夫!”小皇帝暴怒的吼出来,一拳垂在龙椅的扶手上。他愤慨的站起来,指着南影霖:“你以为躲在姐姐背后,朕就奈何你不得了吗?你这一辈子靠女人的窝囊废。” 南影霖凝着小皇帝,忽而冷笑起来,笑声阴森而戏谑,笑的小皇帝周身发冷。 小皇帝凝眉望着他:“你笑什么?” 南影霖止住笑意,勾勾唇角:“一辈子靠女人,总比你一辈子对南景霈卑躬屈膝的好,你这样怕他,干嘛不直接对大齐俯首称臣呢?大齐威名远扬,做了大齐的藩属国,你还能世代受大齐的保护,你和你的子孙都安安稳稳的做一世儿皇帝。” 小皇帝死死扣住牙关,一双手缩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你一个阶下囚,竟敢嘲讽朕?” 南影霖似是吃定了他,也同样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应该说他是吃定了小皇帝和嘉惠公主的软肋。 果然,小皇帝的气势有所减弱,似竭力压制着心头的火气。过了一会儿,小皇帝终于恢复平静,他对公主道:“姐姐,你先出去,让朕单独跟他讲几句话。” 嘉惠公主狐疑的望着他,仿佛她一出去,小皇帝就会立刻结果了南影霖的性命。但小皇帝依旧笃定的对她挥挥手,她将信将疑的退出宣文殿。 小皇帝的目光重新回到南影霖的身上:“不得不说,你的算盘打的精妙绝伦,可你终究是百密一疏。” 南影霖微笑着望着他:“我听不懂皇帝陛下的意思。” “朕的姐姐自幼被宠爱惯了,从来没有受过半点委屈,所以朕明知道你的诡计,却不愿当着她的面儿揭穿你。”小皇帝的神情渐渐透出狠厉的神采:“你大概以为没人能看透你的伎俩吧?”他呵呵冷笑着:“可你的戏演的太拙劣了。” 南影霖的目光也渐渐透出寒意,直直的盯着小皇帝。 “朕只有嘉惠一个姐姐,你利用别人,朕可以饶恕你,可你偏偏利用她,你简直罪该万死。”小皇帝傲然扬起下颚:“更不要说你竟敢玷污她!” 玷污?南影霖笑了,这一笑颇有些挑衅的味道,看的小皇帝浑身不自在。他傲慢的仰起头,扭扭僵硬的脖子,张望了一圈,才终于望向小皇帝。 “你情我愿,怎么说是玷污?再说,嘉惠是吕国的长公主,我南影霖是大齐先帝的爱子,堂堂信王,也做过大齐皇帝,我是皇室贵胄,刚好和公主门当户对。”他扁扁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朕绝不容许朕的姐姐下嫁给你这样卑劣的伪君子!”小皇帝的怒火又渐渐涌上头顶。 “你想耽误她的终身吗?”南影霖笑了:“你忘记了吗?我与她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她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呢?在者,我对她也是一片真情。” “一片真情?”小皇帝忽而打断他:“那你觊觎的位皇嫂又该怎么算?”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太皇太后 南影霖的脸色倏忽一变,又听见小皇帝又幽幽说道:“你哪里是爱姐姐,你做的一切,不过是利用她的身份,挑拨大齐和吕国不和罢了,你想借我吕国的手替你夺回皇位,可朕不是傻子,不会任你摆布。” 他凝着眼前这个比他小上十岁的一席龙袍的年轻皇帝,心里不免冷笑,这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说气话来却想一个老成持重的大人。拿腔作调,未免有故作声势之嫌。 “我听不懂。”他索性板起脸来,微微挺起胸膛,使那些捆扎在他身上的麻绳越发醒目。 小皇帝也注意到了南影霖的动作,他知道对方是在示意他松绑,可他偏偏不想放开他。小皇帝凝着他,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怎么听不懂?”小皇帝一手抚上腰带,一手指着南影霖的脸孔,他说:“还记得你第一次踏入宣文殿时说的话吗?你想游说我吕国一起攻打大齐。” 旁边的太监见皇帝话音空了几个拍子,便插言道:“可惜你的口才太差,不足以取信。” 南影霖趁势白了那太监一眼,小皇帝微微一笑,又对他说道:“你瞪他也没用,他说的就是朕想说的。” 南影霖索性不说话了,歪着脸,不屑的盯住小皇帝,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新花样。 “你见朕不答应,又派出使团与大齐和谈,你就借机拐骗了朕的姐姐,弄来一个烟花女子假冒她,为的,就是让大齐皇帝戳穿她,让我吕国出丑,从而在和谈中落于下风。你知道大齐会借机加重和谈条件,逼到忍无可忍,我吕国就会义无反顾的走上反抗大齐的道路。” 小皇帝呵呵冷笑起来:“你知道吕国使臣大齐皇帝遣送回国之后,就假意带着姐姐私奔,你知道官府的人在找你,所以故意让姐姐露出破绽来。你就是想让姐姐跟你私奔的事传扬开来,你好乘机坐实你驸马爷的虚名。” “恶毒,太恶毒。”一旁的太监紧紧鼻子,补充道。 南影霖斜睨了太监一眼,又转头看小皇帝:“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我和嘉惠一见钟情,郎情妾意,又岂是你个小孩子能明白的?” 小皇帝不以为然,他虽然年纪尚轻,不懂得男女之爱,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男人的心思,他还是一清二楚的。 小皇帝不理会他,只继续说道:“如果你真的做了我吕国的驸马爷,我吕国就等于无形之间跟大齐断交,到时候两国兵戎相见,你就能坐收渔利。南影霖,你真的好歹毒啊!” 小皇帝说罢,对南影霖鄙夷的啧啧舌,一面在龙椅上坐下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不论南影霖如何否认,也不会再有回旋之地。 小皇帝微微垂下眼睑,从笔架上取了一只御笔下来,舔饱了朱墨,在一张明黄绢帛上笔走龙蛇。 想想南影霖即将被遣送会大齐,而他的亲哥哥,大齐皇帝南景霈又绝不会放过他,小皇帝感觉五脏六腑都通顺了许多,好像心口郁结的那股怨气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嘉惠怀孕了。” 小皇帝忽而听见南影霖说话,不觉笔尖一颤,一滴朱墨滴落下来,晕染开了,弄脏了才刚写好一半的国书。 他又惊又怒的抬起头来,瞪视着南影霖。他举起笔,指了指他:“你说什么?” “我说,嘉惠怀孕了。”南影霖的声音忽的低沉下去,好像刻意在捉弄人,小皇帝越是想要听清楚,他便说的越含糊。 小皇帝粗粗的喘息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正没头没脑的在胸腔里乱撞。 南影霖凝着小皇帝错愕的面孔,不禁莞尔一笑,他的语气终于变得平和下来,凝视着小皇帝,一字一句的说道:“嘉惠她怀了我的孩子。” 小皇帝忽而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然站起身,将手中御笔,桌上的砚台笔架,甚至是奏折笔山一股脑的扔向南影霖。 南影霖嬉笑着,躲闪着,亦不反抗。小皇帝扔出的每一件东西都砸在地上,倏忽化为一地狼藉。他颤抖的指向南影霖:“你说什么,你再给朕说一遍。” “她!怀了我的孩子!”南影霖朗声说道。 小皇帝有些失神,决然呼出一口气,他呆呆的坐在龙椅上,一只手无力的拍了拍龙椅上的方枕。他是在苦笑,他也只能苦笑,他已经长大了,总不能还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嘤的哭泣吧? 南影霖畅快的叹了一口气,好像在讽刺他:“妹夫,这传宗接代是件好事,你何必这么惆怅呢?” 好事?!小皇帝的眉毛差点儿立起来,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好事”的始作俑者立即拖出去杖毙。 他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下杀手,只摆摆手道:“把他给我带下去,交给大齐使者。” 两个太监围上来,一左一右的抓住南影霖,南影霖挣扎着冲他喊:“你想借刀杀人,嘉惠不会原谅你!” “等她把你忘了,就会原谅朕。”小皇帝冷下脸来:“你放心,朕不会让你的孽种活下来。” “放开我!你个六亲不认的混账东西!”南影霖挣揣着,不肯往殿外走,两个太监似架着一口不肯就死的猪,左右为难。 “放开他!” 随着一声老迈的女声响起,宣文殿的大门骤然打开,一片雪白耀目的光线忽然照射进来,刺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在那片光影里,一个颤巍巍的女人走进来,她手中拄着一根凤头拐杖,头上戴着一只赤金累丝大凤冠,头发花白,满脸褶皱。她一步一步走进来,虽然体态蹒跚,却又莫名戴着一股威严劲儿。 两个太监见了她,似触电一般缩回手,慌忙跪在地上,连声高呼:“奴才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原来这个老迈的妇人,就是吕国皇帝的祖母。在她的身边,是一脸愁云惨淡的嘉惠公主,她扶着老太后,慢慢的走上台阶。 这两个人都是一副怏怏不乐的神色,看的小皇帝有些心慌。他快步走下玉阶,伏身跪下来:“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免了,免了!”老太太的话音儿里透着些许不快,她看也不看的从小皇帝身边绕过去,好像那不是她的孙儿,而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沙包。 她慢慢登上玉阶,最后在龙椅上坐了下来。老太后的目光落在乱糟糟的龙书案上,随手拾起一支御笔,又不屑一顾的扔在桌子上。 “皇上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老太后虽然是在问皇帝,目光却没有看他,她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南影霖,许久,她又问嘉惠公主:“这就是大齐那位流亡的信王殿下?” 嘉惠点点头,像个乖巧的小妇人。 老太后轻轻“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南影霖,道:“倒是一表人才。” 小皇帝惶然抬起头,诧异的望向南影霖。他实在不明白老太后究竟从哪里看出一表人才来的,但是他不敢问。 “来人啊,给信王殿下松绑。”老太后说道。 两个太监登时愣住了,同时望向皇帝,小皇帝抿抿嘴唇,终于不情愿的点一点头。 解下绳子,南影霖才跪下来,冲老太后供一拱手:“影霖多谢太皇太后垂爱,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哟,呦呦呦,”老太后被他一句话唬的眉开眼笑,她用手点点南影霖,又对嘉惠公主笑道:“你瞧瞧,还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南影霖跪在太后面前,低着头,偷偷瞥了小皇帝一眼,小皇帝也瞧见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一时恨得牙根直痒痒。 “影霖流亡吕国,人人都讲影霖看做刍狗,唯有嘉惠与太皇太后对影霖恩重如山,影霖若能活着,必要好好孝敬太后。” 老太后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看了看小皇帝,冷然道:“是谁要将我们的驸马处死啊?” 小皇帝一惊,凝眉望向老太后:“皇祖母,南影霖作恶多端,又是大齐皇帝指名道姓要抓的逃犯,这样的人怎么能担得起‘驸马’两个字?” 嘉惠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她双手扶着老太后的右臂,那指尖还不住的颤抖:“祖母,您瞧瞧,弟弟是非要杀了影霖不可呢。” “他是哪样的人?你又懂得了多少?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老太后的目光亦随之暗沉下来:“那大齐的南影霖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他派遣罗汝到岭南州与我吕国作战,害的多少吕国将士折戟沉沙?他要你把影霖交出去,你便要交吗?你究竟是吕国的皇帝,还是大齐的臣子?你也忒听他的话了!” 老太后说着,越发火气上头,冷冷的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之前我就反对让嘉惠去和亲,是你一力促成,现在出了事,你反倒没了主意?嘉惠难得遇上一个倾心爱慕的男子,你却要把他送给南景霈处置。” 她说着,恨恨的将凤头拐杖蹲了几蹲,怒道:“要你做皇帝,原是要你保家卫国,不是让你对大齐屡献殷勤的。现在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保不住,哀家看你这皇帝怕是做够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不应允就废了你 “皇祖母!”小皇帝失声叫道:“孙儿才刚登基不久,我吕国又刚刚经历战火,正应该是与民休养生息的时候。大齐的国书上说了,只要把他们的逃犯南影霖遣送回国,和谈的事情便能十拿九稳。舍弃一个南影霖,救我吕国的百姓于水火,朕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老太后见他顶嘴,那脸上忽而变得惨白:“好啊,你现在敢同哀家顶嘴了!” 嘉惠见老太后真气的发抖,忙上前扶住,一面替老太后揉胸口顺气,一面呵斥小皇帝:“弟弟,你瞧你说了什么混账话,都把祖母气成什么样子了?” 小皇帝咬咬嘴唇,赌气不理会。 老太后回过一口气,终于道:“你,你是真的不懂事啊!” 她说着,已经是老泪纵横,长长叹息着:“今日大齐出兵打你,你送上你的姐夫求和,那南景霈就会觉得我们吕国软弱可欺,到时候他们再想从我们吕国获取利益,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兵攻打我们,到那个时候,我看你还能把谁送出去顶罪!” 小皇帝忿忿的低着头,满心的委屈无处诉。当初攻打大齐是太皇太后一力撺掇的,她仗着自己手握权贵,势力庞大,便可以替他这个皇帝做主。 现在吕国的军队明显打不过罗汝,她又同他讲什么帝王尊严,不许他和谈。说真的,尊严能当饭吃吗?若是真的惹怒了大齐皇帝,惹得人家倾全国之力来打你,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小皇帝倔强的望向一边不说话,老太后便拭去眼泪对嘉惠道:“当初你皇爷爷就说他行,还说他是一众皇孙中最出色的,我是没看出好来,胆小如鼠,畏首畏尾,哪有半点皇帝的气概?连你皇爷爷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老太后虽然是对嘉惠嘟囔,但隔的不远小皇帝听的一清二楚。他知道自己跟这祖孙俩没什么好解释的,便站起身对两个太监道:“传朕旨意,把南影霖交给大齐使臣处置,即刻发出国书,令楚屏再出使大齐,促成和谈。” “皇帝!”老太后猛然站起来,小皇帝回转过头,目光和太后犀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他微微抿着嘴,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祖母还有何吩咐。” 老太后颤抖的指向他,半晌才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跟哀家作对了!?” 小皇帝微微躬下身去,对太后道:“孙儿也是没办法,为了我吕国的万千子民,这仗决不能继续打下去。” “不打仗也成,”老太后的神情竭力缓和了一点:“可是哀家不允许你把嘉惠的丈夫送出去讨好大齐。” 小皇帝忽然哽住,凝眉瞪视着南影霖。 良久,小皇帝微微一欠身,对太皇太后说道:“恕孙儿不能从命。” 他又呵斥太监:“还不把人带出去?!” “谁敢!”太后一声怒喝,唬的两个太监魂飞魄散,谁都知道太皇太后手握虎符,大权在握,是朝廷里真正的主宰者,因而朝廷里有句话叫,宁可得罪皇帝,也不能得罪太后。 两个太监僵在那里,架着南影霖似被绑在一起的木栅栏。 太皇太后的眼圈渐渐发红,她终于指了指小皇帝:“哀家扶你做皇帝,不是要你跟哀家作对的。” 小皇帝亦红了眼,决绝的回敬道:“朕做这个皇帝,不是要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的!” “你大胆!太放肆了!” 小皇帝一句话扎到了老太后的肺管子,气的太后差点从玉阶上跳起来打人。她真的被气坏了,在龙椅前来回踱步,嘴里叽里咕噜的咒骂着,时而对着皇帝:“混账,实在是混账!” 嘉惠也被她这副样子吓到了,连忙跑下玉阶,扯扯小皇帝的衣袖道:“弟弟,你怎么敢这样跟祖母说话,还不跪下请罪?” 小皇帝性子倔强,不肯下跪,嘉惠便自行跪下道:“祖母息怒,弟弟只是一时糊涂,他昏了头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请祖母千万不要怪罪。” 老太后冷笑一阵,紧紧咬住牙齿,她的皮肉因牙齿而紧绷起来。 “是了,是了,你是早就看我这个老太婆不顺眼了吧?你是想早点儿把我气死然后取而代之?”老太后忿忿的望着他,怒意已经涌到了头顶:“你皇爷爷的孙儿众多,比你出色的大有人在,你不要以为你坐上了这个皇帝,就真的大权在握了。” 嘉惠也有些害怕,起初她到太皇太后那里哭诉是想请她出面救下影霖,却没想到会引得这祖孙俩在宣文殿打嘴仗。如果太皇太后真的一怒之下废掉了皇帝,另立新君,那她岂非将自己的这个弟弟置于死地? “祖母,弟弟他绝不是这个意思,”嘉惠劝慰道:“弟弟只是年纪还小,见识远远不如祖母那样渊博,所以有些事情他并不能明白。他不过是口不择言,您可千万别跟他计较。” 老太后听到嘉惠公主的话,火气越发小了些,凌厉的望向皇帝:“你瞧见了吗?这就是你的好姐姐,尽管你要杀她的丈夫,她还是向着你。可你呢?为了讨好大齐的皇帝,不禁放弃了皇帝的尊严,连骨肉亲情也抛之脑后了,你当真可恶至极!” 小皇帝吞了口唾沫,目光呆呆的凝滞在面前的一块回形纹青砖上。 “弟弟,还不向皇祖母请罪?”嘉惠在一旁悄悄喊他。 小皇帝沉默良久,他已经从太皇太后咄咄逼人的态势中读出了她给自己的最后通牒。 她并非是替嘉惠争取什么,她只是不赞同跟大齐和谈罢了。 小皇帝低着头,悄悄冷笑着。一个感情用事的当权者真是可怕,她可以找出任何理由来满足她私欲。 对于太皇太后而言,任何一个齐国人都可以是她的敌人,任何一个被大齐追杀的人都可以成为她的盟友,不管对方人品如何,性情如何,能力如何,只要你反对大齐,就能跟她做朋友。 这真是一个笑话,皇爷爷临终前,她在老皇帝面前发下那样的重誓,承诺一心一意辅佐新皇帝。当时她说的那样情真意切,可皇爷爷刚一闭上眼,她立刻就翻了脸。 “皇祖母,”小皇帝倔强的抬起头,死死盯住老太后:“您不能因为您自己跟大齐有仇,就强迫我吕国陷入战争的泥淖啊。”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的眸子倏忽冒出狠厉的光泽:“你是说哀家因公徇私?” “难道不是吗?”小皇帝笔直的站着,瞪视着太皇太后:“明明是铁蠡王先派人骚扰大齐的边境,大齐才挥师北上赶走了铁蠡王。就因为铁蠡王是您的亲侄儿,您就觉得他做的什么都对,他的使者对您哭诉几句,您就觉得大齐罪无可恕,可您有没有一丝半点的为我吕国想过?” 太后的身子微微发颤,她万没想到平时有些唯唯诺诺的小皇帝竟然敢如此坚决的顶撞与她。平时她只觉得自己的这个皇孙擅逞口舌之利,却不曾想过他会用这三寸不烂之舌来对付她! 她颓然坐下来,引得头上凤冠微微颤抖,凤翅轻轻摇曳,活灵活现的样子。 “哀家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了吕国,为了你,现在就换得你这样一番评价吗?”太后取出帕子拭泪:“哀家为你们做的筹划,你们全都不放在心上。一旦出了事,就一股脑的指责哀家!” 她捂住脸,哭道:“先皇啊,你可想到过你死以后,这不孝的子孙会这样对待他的祖母啊!” “弟弟,快向祖母请罪啊!”嘉惠死死扯住小皇帝的衣袂。 老太后哀哀的哭了一阵,恍然回过神来,狠狠的望着小皇帝,对太监说道:“去敲钟,要满朝文武即刻到宣文殿来!” 嘉惠一惊,诧异的望向太后:“祖母,这时候叫大臣们做什么?” “废帝!”老太后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两个字来,她恨恨的盯着皇帝:“哀家要废帝!废了这个不孝之子!” “皇祖母三思!”嘉惠惶惶然,连忙跪地磕头,一面不顾一切的将小皇帝拽倒在地上。她扯住小皇帝的衣袖,重重摇晃几下:“弟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快点向皇祖母请罪啊!” 小皇帝如梦初醒,听说太皇太后真要废掉他,忽而也没了主意。他是被嘉惠按倒着磕了头,心里不想道歉,可又不想被废掉,只好任由姐姐摆弄。 “皇祖母,您瞧弟弟他是真的知道错了,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了。”嘉惠赔笑道:“祖母,弟弟他就是不懂事,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他怎么敢违拗您的意思呢?这齐国该打,咱们吕国兵强马壮,就算再打上十年也不怕。有损我皇家颜面的事情,弟弟也是绝对不会做的。” 太后消了气,低沉着声音问皇帝:“你是当真想通了?” 不与齐国决裂便要废帝,小皇帝也着实无路可走,低头沉思了良久,终于颓然点点头:“是,孙儿想通了。” 太后见他应允,便也就坡下驴,淡淡哼了一声:“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 她起身向殿外走去,到了门口忽又停住,转头对皇帝说:“信王殿下和你姐姐的婚事正合适,应择日让他们完婚,这事你来安排。” 第二百三十章 知夏 与此同时,齐宫仙乐馆中,十二名舞姬正悉心排练着一支名为《美人》的舞蹈,此舞沿袭汉乐,另有一名歌者从旁站立歌唱,词曲出自西汉司马相如的《美人赋》,曰: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 舞者翩跹,却不失泱泱大国的端庄,歌者柔媚,却并不减浩浩长篇的气势。 舞池两个,便有清一色穿着乐人服饰的乐姬,筝琴萧管,似缠绵流水,又似雨打修竹;编钟铜磬,似地裂山摧,又似长河奔流。奏出一排刚柔并济,阴阳协调的美感。 沈韵真携刘二月以前以后的走过去,见鼎祥宫的知夏正站在仙乐馆门口等候。她亦看见沈韵真主仆两个朝这边来,便笑盈盈的迎上来。 知夏冲沈韵真福福身子,柔声道:“皇上原想把排练舞乐的事情交给我家主子去做,可想想我家主子已经身怀有孕,不能劳累,这才麻烦娘娘的。” 沈韵真微微一点头:“本宫知道了。” 知夏又笑道:“这舞乐是预备和谈时宴请吕国使臣用的,只要彰显我大国气势便好。” 沈韵真又点一点头:“皇上已经对本宫说过了。” 知夏见状,便冲她福一福身:“那娘娘随奴婢进去吧?” 仙乐馆的后院中种了许多湘妃竹,年份不长,因而竹枝都是纤细的。被冬日里薄薄一层积雪压住,却依旧笔直的挺立着。 舞池中,一个总管服色的中年男子捻着一根竹竿来回游走,时而在某一个乐人面前停下来,纠正几句,又向另外一个人走去。 “那就是仙乐馆的总管,叫方览。”知夏轻声对沈韵真说道。 方览见知夏引着一个妃嫔服色的人走进来,便知那人是宸妃沈氏,慌忙因上前:“微臣方览给宸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沈韵真冲他抬抬手:“不必管本宫,你们继续吧。” 方览一去,乐声又随之奏鸣。 知夏引着沈韵真到观台上坐下,便有奉茶奴婢送了茶点过来。这儿是二层小楼,刚好能看到下面乐池中每个人的举动,甚至连容貌也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知夏凝了沈韵真一阵,又对沈韵真说道:“娘娘,奴婢听说吕国已经抓住了伪帝南影霖,很快就能将他遣送回大齐了,这是真的吗?” 沈韵真微微一点头,知夏又道:“那……” 她忽然吞吞吐吐的,神情又古怪,沈韵真和刘二月不禁同时望向她。 “你想说什么?”沈韵真问道。 知夏悄声道:“奴婢只是有些担心,万一伪帝要是把虞山行宫的事情都说出来,那皇上一定会迁怒于两位主子的。” 沈韵真的眸子微微一颤,说是迁怒两位主子,这也不过是套话罢了。谁都知道苏德妃并没有在南影霖的生命中占有多高的地位,谁也不会怀疑苏德妃委身于他。 但是,沈韵真就不一样了。 南影霖在位的时候,御史们便上过劝谏的奏本,指责沈韵真是魅惑君心的妖妃。后来南景霈重新掌权,又有御史们把之前她和南影霖的事情告诉皇帝。 这件事之所以还没有爆发出来,完全是因为朝廷没有抓到南影霖,一但他落在朝廷手里,这件事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件事本来已经被南景霈压下了,却不知这小宫女今日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沈韵真淡淡的望了知夏一眼:“身正不怕影子斜,本宫与苏姐姐并非委身南影霖,又何惧流言蜚语呢?” “话是这样说,”知夏又道:“可依奴婢之见,南影霖这人生性胆小,死到临头是一定要拉人垫背的,有些事情,娘娘还是应该早做防范呐!” 沈韵真听着她的话,不觉微微勾起唇角。她从前只知道知夏是个极聪慧的小宫女,却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样的心机。 “这是苏姐姐的意思吗?”她问。 知夏摇一摇头,直言道:“这只是奴婢的小见识,我家主子近来吃斋念佛,一心要为腹中的小皇子积德行善,总对奴婢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奴婢心里又担心,所以才斗胆请宸妃娘娘拿个主意。” 沈韵真温然笑了笑:“这也不是小事,容本宫考虑一下。你先回去,若是本宫有了决定再叫青罗通知你。” 知夏应了一声,欣然退下。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以外,刘二月才道:“主子,你真打算杀掉南影霖吗?” 沈韵真抬眼看了看她:“怎么?你真的相信她的话?” 刘二月愣了一下,一时回不过神儿来:“难道知夏在说谎?” 沈韵真摇一摇头:“她倒不是说谎,只不过,她是想借刀杀人,顺便来个一石二鸟罢了。” “奴婢不明白。”刘二月凝眉望着她,不觉间已经打了个寒颤。 “安平行宫的事情皇上已经心知肚明,之所以没有发作,是因为皇上根本不相信本宫会委身南影霖。可若是本宫此刻杀掉南影霖,岂非做贼心虚?那样一来,没事也就成了有事,反倒予人口实。” “哦……”刘二月点一点头,忽而心里狂跳了一阵,不成想从前并肩作战的朋友转瞬间就已经磨刀霍霍,她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多少有些心寒之感。 “那主子刚才为何不戳穿她?”她又问道。 “戳穿?”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冷笑道:“那不就等于把苏德妃也拉进来了吗?” 以沈韵真对苏德妃的了解来看,苏德妃想来并不知情。 苏德妃虽然不算绝顶聪明,但贵在有自知之明,人这一生最难得的就是认清自己,苏德妃是那样清楚的知道,她不是皇帝心中至关重要的人。这样看来,知夏有的只是小聪明罢了。 知夏在沈韵真的面前耍手腕并不是为了她自己,想必是苏太师暗中授意她这样做的。苏太师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知道他这个女儿是跟沈韵真同甘共苦过的,断然不会转头对付沈韵真。与其跟她较劲儿,还不如直接让知夏来做。 苏德妃不愿对付沈韵真,沈韵真又何尝想对付苏德妃? 因而,她虽然察觉到知夏有异样,却也没有揭穿。这样的小伎俩,沈韵真才刚到田美人身边时就已经玩儿厌了。 “罢了罢了,”沈韵真摆摆手:“不过是件小事,任她怎么挑拨,本宫不接招就是了。” 她正与刘二月闲聊,忽而听见院中有太监传报的声音。片刻的工夫,皇帝已经迈步上了二楼。 沈韵真忙俯下身请安,南景霈一把拦住:“起来。” “皇上怎么有兴致到仙乐馆来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吩咐刘二月去安排茶点。 南景霈微微一笑,也坐了下来,端着沈韵真的茶盏饮了一口:“来了一班老臣,替南影霖求情,罗里吧嗦说得朕头疼,所以朕就找个理由出来。不过,朕也没有气,叫他们都告老还乡了。” 沈韵真抿抿嘴唇:“一定又是老生常谈,说什么信王是先帝血脉,与皇上同祖同宗,皇上以仁德治国,诛杀亲弟有违仁德二字。”她说着,不以为然的讽笑道:“他们还以为自己合乎了儒家的仁义,却不知替奸人求情等于为虎作伥。” 南景霈朗声笑了:“你怎么知道他们说什么?” “猜也猜到了,”沈韵真揉捏着南景霈的肩膀:“伪帝十恶不赦,要想替他求情也只有‘骨肉亲情’这一点可以说了。” 南景霈温然闭目,耳朵里灌满了黄钟大吕的乐声,他随着乐调微微点头,一面对沈韵真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一次朕绝不会再对他又半分仁慈之心了。” 正说着,忽而见东来上了观台,他面上有些凝重,似心里坠着千斤重的大石头,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他躬身走到皇帝面前,屈膝跪下:“皇上,出事了。” 南景霈睁开眼睛:“什么事?” 东来道:“吕国派使臣楚屏来了。” “哦?”南景霈微微挑起眉梢 “他带了吕国的战书。”东来说。 南景霈的眸子忽而立起来,他兀自凝了东来一阵,幽幽说道:“吕国那个小皇帝倒是有点儿胆气啊。” 东来垂目道:“皇上,您要不要召见他?” 南景霈抚上围栏,目光落在楼下还在排练的乐人们身上。东来见状,忙箭步上线,冲楼下喝道:“停停停!都停下来!不要再排了!” 楚屏被带到勤政殿内等候皇帝召见,南景霈换了一身朝服相见。 “吕国使臣楚屏参见大齐皇帝陛下。”楚屏俯下身,深深的跪了下去。 南景霈凝眉望着玉阶下那个并不宽大的身影,良久,才道:“起来吧。” 吕国的国书已经被摆在南景霈的桌案上,他低头读着,越读越觉得惊讶。 “吕国将嘉惠公主许配给我大齐的一名逃犯?”他冷笑起来:“这未免有些草率吧?” 楚屏抿着嘴不说话,或许他的心里也觉得草率,只是此刻他代表整个吕国而非他自己,不能把自己的态度表达给南景霈听。 他沉思了一阵,才说道:“我太皇太后以为,信王南影霖才是大齐皇位正统,与我公主联姻正是天作之合。” “这么说,吕国是太皇太后说了算啊。”南景霈毫不气的讽刺道。 楚屏一愣,失声道:“大齐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三十一章 惩罚我对你念念 南景霈微微挑一挑眉,饶有兴味的望着楚屏。他的话没什么意思,就是楚屏想的那个意思。楚屏见南景霈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一时有些语塞。 “使臣大人也不必赘言,”南景霈*的拨弄着袖口一片平金织蟠龙纹样儿:“吕国的战书朕已经看过,就请回复你们吕国的皇帝,吕国和大齐的战争已经打了几个月,朕当然不介意继续打下去。” 楚屏站起来,脸色难看的像敷了生石灰。 “其实,我吕国皇帝还是十分渴望和谈的,”他说。 南景霈的神情很冷漠,冷得楚屏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实在不知这话该怎么往下讲,索性也就不说了。或许,吕国与大齐交战,才是太皇太后最希望看到的局面吧。 楚屏垂手往殿门口退,忽而又折回来。 南景霈也跟着停下来:“使臣还有什么事?” 楚屏低着头,踌躇了一阵,终于犹犹豫豫的说道:“启禀大齐皇上,外臣还有一件私事。是关于徐将军家中那位二小姐的。” 南景霈本来并没在意他,忽然听见他说起玉静,不觉皱紧了眉头。他坐回到龙椅上,目不转睛的望着楚屏。 “她,外臣是想问,她还好吗?”楚屏吞吞吐吐了好一阵,总算把这个问题给问出了口。 南景霈沉默了一阵,终于回答道:“很不好。” 楚屏惶然抬起头,惊愕的望着皇帝。 南景霈漠然注视着他:“她的母亲认为她做出丑事,强迫她吞金自尽。” 楚屏的脸色越来越僵硬,最后像木头人一样,干硬的张了张嘴:“她死了?” “不,”南景霈淡然摇摇头:“她还活着,朕的宸妃擅长医道,救活了她。” 楚屏的心骤然狂跳起来,通通通!通通通!他嗫嚅着,手脚也开始慌乱起来。幸而他还没有失去理智,一面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心情。 “那,那外臣……” 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他却忽然退缩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格问出这句话。 于她而言,他是一个轻浮的登徒浪子,他是一个猥琐的卑鄙小人。他那样卑劣,那样阴毒,差点儿害得她断送性命,她一定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终于没有说出口,冲南景霈一拱手,转身退出了勤政殿。 他站在勤政殿外,向远处宫墙上的一角蓝天张望着,那里悬着一片薄薄的云彩,白的像雪,被阳光映照的泛起盈盈的光泽。 大齐的气候还是比吕国要寒冷的多,尤其是在冬天。 楚屏的衣服穿少了,被风一吹,透着刺骨的冷。他搓搓手臂,才注意到身边太监已经叫了他好几次。 他回过神来,问道:“劳驾,你刚才说什么?” 太监撇撇嘴,诧异的盯着他:“使臣大人,奴才奉命引您出宫。” “哦,哦哦,”他慌忙点一点头,伸出手来:“劳驾公公了。” 这时,勤政殿前的跸道上已经有一队漫长的依仗向他们走来,从旁打扇撑伞的宫女太监排成两个纵队,绵延到后面,可以看到一乘华丽雍容的轿撵。 他还未及反应,身边的太监已经伏身跪了下去。依仗在玉阶下停住,有小宫女从轿撵中搀扶了一个明艳端庄的妃嫔出来。 “外使大人,你还不回避?” 楚屏忽然听见小太监叫他,这才回过神来,伏身跪下,微微垂头,以躲避视线。 那妃嫔从旁跟着几个宫女和太监,另有一个老嬷嬷伺候着。楚屏听到身边太监高声叫道:“奴才参见宸妃娘娘。” 宸妃?楚屏警觉起来,这就是大齐皇帝说过的那个救活徐二小姐的妃嫔吗?他忍不住抬头张望,忽然,他的目光撞在一名浅碧色衣裙的宫女身上。俏丽的容颜,窈窕的身材。 是徐二小姐,是徐玉静! 他惊惶起来,甚至想开口叫住她。 但很快,他就被身边的太监扯住:“外使大人,注意你的仪态。” 他又低头跪着,见那妃嫔的裙摆在殿外停留了一会儿,又走进勤政殿里。 “你们都留在外面等着。”那个年长的嬷嬷说道。 楚屏的心又狂跳起来,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眼前的那一片浅碧。待周遭终于安静下来,楚屏抬起头,心里却凉了半截儿,不是她。 浅碧色衣裙的主人有一张令他陌生的脸孔,而且也不如玉静俏丽。 楚屏苦笑起来,他是失心疯了,徐玉静是个不得宠的徐家庶女,怎么会出现在宠妃的身边呢? 他沉默的站起来,却见那个脸生的宫女走到他面前。 “使臣大人,”她柔声说:“有人在宫门口等你。” 楚屏愣了一下,将信将疑的随她往宫门走,会是她吗?应该不是的。他这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得出答案,再推翻,再重新得出答案,再次推翻。 启祥门高大宏伟,他早听说这里是大齐皇帝与民同乐的场所,虽然之前出使大齐时也多次经过这里,但心情不同,并没有什么时间停下来欣赏。 宫墙高耸如云,飞檐似凤凰翘翅,加之有些雪色,更多添了几点情味。 目光穿过启祥门悠长的门洞,最终在一点浅碧上停住。所以,刚才他并没有看错?!他迟疑的望向那个引路的小宫女,小宫女却笑而不语。 “使臣大人,”小宫女停住脚步:“我家主子说,你与徐姑娘的事必须要有个了断,究竟如何解决,你自己与她谈就是了。” 小宫女说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楚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喜悦却也迷惑,他顾不得许多,毅然向玉静走过去。 玉静带着一方薄纱,遮掩了大半面容,但从眉宇间,仍可看得出她的疲惫。 她伏身冲楚屏微微一礼,楚屏连忙扶住:“二小姐,听说你愿意见我。” 玉静向后退却两步,摇一摇头:“我原不想见你,使臣大人。可是我家主子一定要我与你谈一谈,虽然我也不知道要谈些什么。可是她说,如果我连找你谈一谈的勇气都没有,那我也就不配待在她的身边。” 气氛已经尴尬到了极点,楚屏从重咳嗽一声,对玉静道:“那不如我请二小姐去喝杯茶吧?” 玉静抿着嘴,把头摇了摇,她指着不远处一棵大榕树下:“那儿有个花圃,到那里说两句便好。” 一切都随她,楚屏跟着她到花圃旁边席地而坐。 “二小姐,那件事确实是我对不住你,可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是那个假公主吩咐我这样做的。”他说着,语速越来越慢。 玉静轻轻嗯了一声,楚屏时不时偷眼看她,她的眸子微微颤抖,好像内心遭受了极大的震动。 “我愿意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他说。 玉静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 这些天,沈韵真一直在逼问她,强迫她去思考。问她期待如何解决这件事,问她打算如何跟楚屏协商解决。可是她一想起这件事她就害怕,就头疼,更不要说让她去思考。 她知道宸妃是好意,是想帮她迅速成长起来,她也竭力去做了,可实在是力不从心。 就在来之前,她还翻来覆去的在脑海里演绎了好几遍,她甚至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可当她见到楚屏的一刹那,就把刚才想好的话全都忘记了。 思考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弄得一团糟。 玉静越来越难堪,站起来慌乱的拍拍身上的灰尘:“我要回去了楚大人,就当我们之间已经谈妥了吧。” 她说着就要逃开,楚屏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她。 “玉静,你等一等。”他说。 徐玉静怔了一下,万没想到他会叫她的闺名。她呆呆的注视着楚屏,注视着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吕国贵胄。楚屏的目光热辣辣的向她投来,炙烤着她的每一寸肌理。 她几乎要晕厥过去了,然而手腕上却传来一阵阵的痛楚。 她缩回手,这才知道她的手腕已经被他捏得发红。 “玉静,”他的目光因羞愧而四处躲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资格向你提出什么,但是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出使大齐,如果我这次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说了。” 他鼓足勇气,抬头凝着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周身一震,害怕的向后退了两步,她失声叫道:“楚大人,我求求你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 玉静痛苦的捂住耳朵,她好害怕楚屏的那句话,她知道她一定又自取其辱了,可这一次真不是她主动要来找他的。 “我没有开玩笑,玉静。”楚屏正视着她:“我是在认真的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我自知对你罪孽深重,所以老天爷惩罚我对你念念不忘。或许你不会相信我已经爱上了你,但我是真的真的爱上了你,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偿还吗?” 玉静呆呆的望着他,她已然是汗涔涔而泪潸潸了,楚屏还在自顾自的说着,可他说的每一个字眼儿对于她来说都相当于晴天霹雳。 他是换了一种方式来羞辱她,他一定要这么残忍,一定要把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也践踏在脚下吗?! 她痛苦的捂住脸:“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玉静歇斯底里的冲他喊了几声,转身向启祥门跑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楚屏 “玉静!你回来玉静!”楚屏拼命的呼喊着她的名字,全然忘记这里是大齐皇宫的启祥门。 围观的百姓渐渐聚集过来,碍于皇宫禁地不能靠近,他们也只得远远的围着,时而指指点点。虽然堂堂吕国使臣大齐宫门口跟一个宫女拉拉扯扯有失体面,但楚屏也实在顾不得许多。 他箭步跑上去,一把扯住了玉静的衣袖。 玉静跑得着急,又猛地被他牵引,脚下猛然一个踉跄。楚屏忙撑住她的身子,两个人就这样一上一下的栽倒在地上。 楚屏的身体跟青石地面来了一次亲密接触,痛得他七荤八素,但他站起来以后,还是死死抓着玉静不放。 “放开我,我求求你放开我。”玉静一边哭,一边向后面退缩,好像一只急于逃走的小野兔。 “我真的求求你了,楚大人,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庶女,我又蠢又笨,我长得又很丑,我实在不值得你这样花费心思来戏弄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可怜巴巴的抽噎着,她被泪水哽住了喉咙,身体也随之颤抖。 楚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虽然他已经预感到玉静会拒绝于他,他甚至想象过玉静对他怀恨在心,辱骂他,责打他,甚至将一把尖锐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可是,他预料的一切全部都没有发生,而他想象不到的却悄然而至。 他感到心痛,越来越深刻的愧疚占据了他整个心灵。 老天,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楚屏痛苦的捂住额头,徐玉静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是他毁了她! 这可怕的想法一瞬间刺痛了他。 楚屏慌乱的摇撼着玉静的肩膀,一叠连声的说道:“不是,不是的玉静,这不是戏弄,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半字虚言!” 玉静捂住脸颊,又紧紧闭上双眼,她好想逃走,好想逃回到儿时生活的小乡村里,她可以对村民们隐瞒她所经历的一切,依旧过着她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放我走吧,求求你楚大人。”她说着,双膝就忍不住的打弯儿,如果下跪可以让对方放开手,那她愿意下跪百次千次。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楚屏的痛苦渐渐化为一种愤怒,他瞪视着玉静,瞪视着这个单纯的傻瓜:“我爱你,你听到了没有?如果你愿意,我这就进宫向大齐皇帝请旨,然后派人到徐家提亲,我会用我这一生来弥补你。” 当楚屏毫不委婉的表白肆无忌惮的钻进玉静的耳朵,她痛苦的几乎要发疯了,种种羞辱感齐齐涌上心头,似一柄熊熊燃烧的火把,炙烤着她,她的脸颊越来越烫,仿佛听见徐夫人在她耳畔不住的喊:“玉静,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丫头,你把徐家的脸都丢尽了!真不愧是洗脚贱婢的女儿,果然一点儿出息都没有,这样下作的事都敢干!” “放手,放手!”玉静歇斯底里的惊叫起来。 楚屏吓了一跳,倏忽缩回手。 她挣脱开了他的手,转瞬就似一只受惊的野兔办慌忙逃窜回宫了。楚屏呆呆的望着那个背影,心里坠着沉甸甸的愧悔。 他转过身,见周遭围观他的老百姓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惋惜,有人戏谑,还有人面无表情。楚屏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时候他随行的车夫已经驾着马车过来。 “大人,上车吧。” 楚屏上了马车,围观的老百姓才一哄而散,他撂下车帘,呆呆的坐着。耳畔传来车夫打马的声音,他漠然呆望着车帘上的福禄花纹,脑海里还不住的激荡着玉静慌张害怕的脸孔。 她只是一个单纯可怜的小村姑,莫名其妙被禁锢在这纷繁复杂的京都官场上已经极其不易,每天都忍受着家人的白眼,她渴望成功,渴望被肯定,渴望过上被人宠爱的生活,于是才会那样轻易的相信了他。 而他呢,偏偏利用了她的信任。 虽然这一切都是那个假公主的诡计,虽然最红并未得逞,但伤害玉静的人是他,这一点毋庸置疑。 楚屏长长叹了口气,他想起南景霈对他讲起徐夫人强迫玉静吞金自尽的事情。他实在不敢想象当时的玉静是多么绝望多么无助。 她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了那么久,就因为他伤害了她! “停车停车!”楚屏重重的敲击这车壁。 车夫停下来,对他说道:“大人,现在还没出闹市,离管驿还远着呢。” 他并不想回管驿,他只想到一个无人之境好好的喝上几杯,最好能喝醉,这样才能忘记玉静那张痛苦的脸。 玉静,玉静,玉静!他的心渐渐揪紧:“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酒肆?” 有倒是有,只不过都是些下等平民才会光顾的地方,左右他不是来品酒的,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上酒上酒!”他一叠连声的喊着,店里的伙计忙送上一壶酒:“官,慢用。” 他是来灌醉自己的,一壶酒又怎么够他喝,遂又让伙计上了几壶。这一壶酒是二两的量,桌上刚好是五只酒壶。小伙计倚在柜台上跟掌柜的耳语。 从未见过这样喝酒的人,不佐菜肴,光叫了一斤酒。 奇怪归奇怪,伙计到底也管不着他,这时又有其他人叫他,他也就不再理会楚屏。 历来茶楼酒肆都是人声鼎沸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商,健谈的土著,赶大车的车夫都愿意跑到这里来叫上一碗酒,跟同桌或是邻桌的人谈天说地。 “你们听说了没有,吕国使臣进京城了。” “我看吕国那小皇帝这下要惨咯,咱们皇上让他把伪帝南影霖押解进京,可是咱们连个毛儿都没看着呀!” “就是,光一个使臣来有什么用?” “我有个朋友在管驿做事,我听说这吕国压根儿就不想和谈呐,他们把那个伪帝南影霖召为驸马了。听说公主长得不漂亮,所以嫁不出去,一等都等成老姑娘了。” 哈哈哈哈哈,小酒肆中忽然荡漾起一阵嘲讽的笑声。 “我还听说吕国那小皇帝没实权呐,朝政都被老太后把持着,我看吕国是要完了,女人当政牝鸡司晨,早晚要亡国的。” “可不?罗汝将军已经连连攻破吕国的几道防线,都占了他们边境的一座州府了。” “反正咱们大齐是不怕的,说不定再打下去,连吕国都是咱们的啦哈哈哈哈!” 楚屏的脸色渐渐胀红,呯!他忽而将手中的酒壶掼在地上,碎瓷飞溅,众人的目光齐齐向他投来。小伙计也警觉起来,连忙道中间劝和:“诸位,诸位,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啊!” “你起开!”楚屏一把推开小伙计,径自走到才刚说话的几个人面前,指着他们的脸孔:“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诋毁我吕国皇室!” 几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忽然遇到一个醉鬼,原本不想跟他计较什么,然而见他的穿着又不像是大齐的服饰,那股非我族类的歧视感一瞬间冲上心头。 当中一个一把揪住楚屏:“哦,你就是吕国来的使臣吧!我说呢,大齐子民谁会穿着你这样的奇装异服?” “原来是吕国蛮子啊!”邻桌的人叫起来:“好大的胆子竟然在我们大齐的地盘上撒野!” 若是楚屏人多势众,他们断乎是不会欺辱他,可今日楚屏只带着一个车夫,而且人又不在身边,这些市井混混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心情不好,醉意就格外上头,楚屏这回儿已经有些微醺,堂堂吕国公族子弟,竟然被几个市井小民当众侮辱,他岂能咽的下这口气,登时胀红了脸。他挥起拳头,朝着最中间的一个人脸上重重凿了一拳。 那人惊叫一声,身子踉跄向后面倒去,他的眼睛直冒金星,眼眶上浮现一层浅青。 “好你个吕国蛮子,竟然敢打我!”他暴怒起来,撺掇身边几个伙伴道:“哥儿几个,给我打回去!” 这几个人齐齐动手,将楚屏按在当中打,店内的人一听说是打行凶的吕国蛮子,纷纷兴致盎然,都围过来拳脚相加。掌柜的忙让小伙计前来劝和,可这小伙计凑上来,劝和不成,又在楚屏身上补了几脚。 最后还是楚屏的车夫叫来了官兵,众人一哄而散,只剩下楚屏一个人伏在地上,口鼻上带着血,粗粗的喘息着。 “大人,大人您没事儿吧?”车夫跑来扶他。 大齐的官兵站在店门口,默然望着他,良久,车夫扶起了楚屏往门外走,他的脸上身上全是伤痕,大齐官兵们纷纷啧舌,看起来老百姓恨吕国人恨得发疯,竟然下这样重的手。 “外使大人,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还你一个公道。”为首的长官说着。 楚屏淡淡瞥了他一眼,也知道他是在敷衍塞责,可是他这一次本就是为了跟大齐断交而来,他的死活,谁又会在意呢? “要不要给外使大人请个大夫?”军官问。 楚屏无力的摆了摆手,扶着车夫向门外走去,这一顿拳脚相加让他骤然清醒了不少。 吕国对大齐,就像他对玉静,既然你给别人带来的永远都是伤害,谁又愿意再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第二百三十三章 你自己选择 豆竹灯轻轻摇曳着,映着玉静的脸颊越发苍白。今日兰台宫里做了些梅花糕,宫女太监们美人都能得到一份,因而所有人都聚集在小厨房外排队等候着,唯有玉静一个人坐在这儿。 她*的用小银簪子拨弄着眼前的烛火,仿佛那不是火苗,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能够由她来决定生死的性命。 她偶尔会把火苗戳到微弱,而后,这奄奄一息的火苗就会重新活过来。 玉静一手撑着脸,呆呆的注视着眼前的灯火。 周遭是一片沉寂,可她的内心却是波涛云涌,白天在启祥门外,楚屏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还历历在目,楚屏的面孔还在她眼前跳跃。烛火是那样明亮,就像楚屏的眼睛,他盯着她,不住的对她大吼着:“玉静,我爱你,我爱你!” 玉静痛苦的捂住脸孔,手一抖,那根银簪子骤然跌落在地上。豆竹灯的火苗随之熄灭,化为一缕白色的烟尘袅娜升腾。 她伏身去捡簪子,房门骤然打开,她抬起头,见沈韵真走进来。 玉静忙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对她行礼:“奴婢玉静参见宸妃娘娘。” 沈韵真的手中端着一盘热腾腾的梅花糕,新鲜出锅的糕点透着沁人心脾的甜香味。五瓣儿花糕,内中用糖渍椰丝点缀,宛如花心中金灿灿的花蕊。 “所有人都去领糕点,你怎么不去?”沈韵真将糕点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玉静缩着手站在一旁没有说话,沈韵真又对她笑一笑:“你坐过来。” 玉静应了一声,乖觉的坐在沈韵真身边,沈韵真将那碟梅花糕推倒她面前,柔声对她说:“听青罗说,你从启祥门回来以后就不肯吃东西,本宫特意拿了点心来,你尝尝看,是徐府厨子做的好,还是宫中御厨做得好。” “是,”徐玉静应着,捻了一块糕点来吃。 这糕点是软软的,大米磨成米浆,掺些糯米粉再上笼屉来蒸,所以才有这软糯嚼劲的口感。中间有酸甜的樱桃馅儿,她艰涩的咬着,每一口都味同嚼蜡。 “玉静,你们今天谈的如何了?”沈韵真突然问道。 徐玉静怔了一下,慢腾腾的把点心放在小青碟子里,她低着头,半天也不肯说话。 “他为难你了?”沈韵真又问她。 玉静先是摇一摇头,随即又重重点了点头。或许楚屏的那一番话对于徐玉静来说简直要比刁难更可怕,但她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着实让沈韵真想不通了。 半晌,徐玉静怔怔的抬头望她:“娘娘,您救救玉静吧。” “怎么?”沈韵真眉梢微微一颤,她有些错愕:“你希望本宫怎么样救你呢?” “让玉静回到清溪村,回到玉静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去。”她望着沈韵真,眼睛里几乎是恳切的哀求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楚屏跟你说了些什么?他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再或者他威胁了你?”沈韵真抚上玉静的手,一面不住的安抚她道:“你不用怕,有本宫在,本宫会给你做主的。” “是……”玉静踌躇了一阵,终究是难以启齿。 楚屏说的那番话实在让她太震撼了,太慌张了,她昏头转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 她实在说不出口,最后重重的摇了摇头:“娘娘,您就不要在逼问奴婢了,奴婢求求您了。” 沈韵真微微蹙起眉,楚屏曾向南景霈打听玉静的情况,言语中颇有怜惜和爱慕之情,想来楚屏见到玉静,定然不会难为她。 “娘娘,您会原谅一个差点儿害死您的人吗?”徐玉静凄然望着她。 沈韵真凝了她一阵,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徐玉静嗤嗤一笑:“您看,您也不会选择原谅的,这是人之常情,奴婢也不会选择原谅。” 沈韵真浅浅的叹息一声,抚上玉静的肩膀道:“本宫并不是要你原谅他,本宫只是想教会你如何爱护自己,如何面对自己。” 徐玉静凝着沈韵真,又听见她说:“爱恨情仇,都是一个人最本能的情绪,是不分对错的。所以你不可以一辈子被别人控制,要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态度,你懂么?”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我没有做错吗?”徐玉静呆呆的望着沈韵真,一双眸子简直要比清水还要清澈。 沈韵真忽而觉得她有些可怜,都已经是该嫁人的年纪,却要像个孩子已经重新开始学习做人。 “本宫是说,如果你恨他欺辱了你,你就应该振作起来,把失去的东西从他身上讨还回来,如果你不恨他,甚至对他有些喜欢,你也可以选择跟他在一起,让他极尽所能来补偿你。是爱是恨,亦或是漠视,凡此种种,都应该由你自己决定。你必须拿一个态度出来,不可以含混过关,否则你就会被各方势力的战车碾碎。” 她温柔抚上徐玉静的脸颊:“这里是齐宫,是大齐的权力中心和利益中心,每个人都有着明确的目标,或许手段不够高明,但却不至于迷失自我。要想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首先就要知道,你想要什么。” 徐玉静似懂非懂的点一点头,她的目光落在那一盘已经放得有些冰冷的梅花糕上,楚屏的脸孔又浮现在眼前。 “那玉静能选择回清溪村吗?” “你想选择逃避?”沈韵真摇一摇头:“你是徐家的二小姐,现在已经身在徐家争权夺利的战车上了,车轮滚滚,没有你跳车逃跑的余地。” 或许沈韵真说的对,徐夫人对她恨之入骨,徐永昌又对她期望颇高。徐永昌不会允许她逃避,徐夫人不会允许她好过。 徐玉静沉默良久,又对沈韵真小声嘟囔:“奴婢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要不娘娘您帮我选一个吧?” 这次轮到沈韵真沉默了,这种事情哪里是别人能替她做主的呢? 徐玉静又撑着头,目光呆呆的盯住那盏已经熄灭的豆竹灯。 可怜的姑娘,沈韵真叹了口气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你慢慢想吧,想好了就告诉本宫,本宫会尽全力帮你的。” 沈韵真走出玉静的房间,见刘二月正脚步匆匆的走进兰台宫,她见到沈韵真站在院中回廊下,便迎过来。 “主子,皇上今晚有事,让东来传话说不过来了,叫主子早点儿歇着。” 沈韵真向门外看了看,东来已经走了,她淡然嗯了一声,又问刘二月:“知道是什么事吗?” 刘二月道:“好像是管驿那边传过话来,说是吕国使臣在街上被人打了。” “什么?”沈韵真微微挑一挑眉。 “嗯,是被人打了,听说打的还挺严重,鼻青脸肿的还断了两根肋骨呢。”刘二月话锋一转,又道:“他们的人叫了官兵来,可听说官兵一个凶犯也没抓,整间酒肆的人一哄而散。” “吕国使臣现在硬要说成是有人蓄谋殴打,皇上派了几个太医过去探望,他也不肯配合诊治。”刘二月无奈的摇摇头:“娘娘,您说这吕国使臣是不是疯了,他明明知道这就是一次突发事件,怎么硬要说成是蓄谋已久呢?” 刘二月皱皱眉,在她看来,这吕国使臣简直是舍大取小,吕国对大齐宣战,从道义上站了劣势,而他自己就借着挨打的机会扮演柔弱的受害者,妄图造出一点儿舆论声势。 沈韵真沉默良久:“那皇上怎么说呢?” “皇上?”刘二月摇一摇头:“奴婢忘了问了,东来挺着急的样子,奴婢就让他先走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转身望见徐玉静正站在不远处的房门口看着她们。 “走,咱们到御书房去看看。”沈韵真说着,吩咐刘二月道小茶房取了热腾腾的茶点来,装在一个小食盒里捧着,一主一仆就打着送茶点的名声到御书房去偷听。 沈韵真换了一身宫女的服饰,不施脂粉,素颜朝天。她叫刘二月站在殿外等候,自己则推门走进去。 南景霈正和吕国来的几个副使僵持不下,见沈韵真进来,他忽的有些走神。 沈韵真福福身子,对他道:“皇上,宸妃娘娘让奴婢给您送些茶点来。” 南景霈回过神来,望向殿内的几个吕国副使,沈韵真也没有出去,自顾站在南景霈身边。 吕国副使继续说道:“虽然吕国已经跟大齐断交,但是吕国的使臣现在还在大齐境内,甚至在大齐的都城遭到如此严重的殴打,这难道是一次巧合么?寻常百姓难道会有这样的胆子吗?难道那个坐视不理的军官不是刻意包庇吗?难道大齐皇上不应该给我吕国使臣一个合理的交代吗?” 他一连说了四个难道,仿佛那一切都荒谬绝伦。 南景霈淡然望着他们,缓缓开口道:“朕已经派人调查过,此次斗殴就是一次偶然的酒后争执,这是一;寻常百姓不知道吕国使臣的身份,所以才敢拳脚相加,这是二;斗殴之后一哄而散,谁又能确定谁是凶手,既然使臣都不知道谁是凶手,又何谈包庇呢?这是三;至于交代,大齐跟吕国已经断交,我大齐就再也没有保护吕国使臣的义务,朕也没有义务给你什么交代。” 吕国副使的脸忽而胀红,他瞪视着南景霈:“你!” 第二百三十四章 她怎么来了 吕国副使咬死了是南景霈是故意为之,南景霈也咬死了这事只是巧合,谁也不肯率先退一步,一番争斗以后,双方都安静下来。 空气似乎也随之凝滞,一种尴尬而愤怒的情绪在殿内蔓延开来,每一个人都瞪视着对方,不肯再率先开口。那感觉好像都憋着一股劲儿,仿佛一说话,那股劲儿就会刹那间松懈开来。双方僵持许久,终于还是吕国使臣率先说了话。 南景霈的绝不妥协的态度终于磨光了吕国副使的全部耐心,几个人不约而同的跟同伴们对视一阵,同时冲南景霈供一拱手,带着一脸煞气:“既然皇帝陛下是这个态度,那外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外臣会回禀我吕国皇上,双方就刀兵相见吧。” 南景霈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目送着几位吕国副使走出殿门。 其实,解决这件事的关键并非调查真相,而是否认吕国使臣的合法性。如果吕国使臣在大齐已然是不受保护的,那么他们挨了打也是白挨。可是吕国副使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只一意孤行的认为他们是使臣,是使臣就必须受到保护。 可是他们却忘记了,两国决裂的国书已经送到南景霈面前,吕国和大齐也早就进入交战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大齐是可以把他们的死活置之不理的。 当然,许多人会被这种定势思维欺骗,想当然的认为使臣就应该受到保护。因而会在这种事情上纠葛很久,一方失礼,另一方就可以借机向对方提出条件,再砍价,再还价,莫名其妙的就割让了主权和利益。 南景霈也正是揪住了这一点,才在一开始就堵住了吕国使臣的嘴。 沈韵真见他的神情松弛下来,终于轻轻的依靠在椅背上,她才噗嗤一声笑:“皇上可真是一针见血啊?” 他微笑着,冲沈韵真挑挑眉梢,故作不解的说道:“什么一阵见血,你在说什么呢?”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扭过脸,轻声呢喃道:“又装傻了。” 南景霈顺势在她微微曲起的腿上拍了一下,笑盈盈的问她:“怎么,朕以前跟你装过傻吗?” 沈韵真思量一阵,好像的确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一个“又”字。实在找不出理由,对啊,她干嘛要说一个又字呢? 她实在想不清,便摇摇头岔开了话题:“皇上要把派去管驿的太医们撤回来吗?” 南景霈微微一怔,默然望着她:“撤回来?这是什么意思?” 沈韵真笑道:“反正皇上也说了,大齐对吕国使臣是没有保护义务的,现在太医们还在管驿逗留,这岂不是出尔反尔吗?反正已经跟他们撕破了脸,索性做到底。” 南景霈思量片刻,才笑道:“你的意思是一不做二不休?” “是啊,不做到绝处,他们的真实目标也不会轻易暴露。”沈韵真说着,抚上他的眼睛。 他这些天休息的不大好,眼下都有些鸦青,他也知道自己的模样有些疲惫,便笑着拨开沈韵真的手。 “这些日子,朕也没到你宫里前去看你,说好了今天要去,却又被这档子事耽搁了。”他说着站起来,揽住沈韵真的腰。 现在已经是深夜,离上早朝也不过还有两个时辰,他就算现在躺下,也只能小睡一会儿。 “要不,朕叫人备些酒菜来,你陪朕说说话。”他问。 沈韵真捧着他的脸颊,浅笑道:“皇上还是先去睡吧,若是在朝堂上打起瞌睡来,岂不要大臣们笑话?” 南景霈的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九五之尊在朝堂上打瞌睡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嗤嗤笑了。 “那好,”他说着,将沈韵真揽暖阁中:“你也不必回去了,今日就陪朕歇在这儿。” 她应了一声,又出门吩咐刘二月回去拿换洗的衣物过来。刘二月匆匆走出院子,片刻又折返回来:“主子,奴婢瞧见德妃娘娘的轿撵朝这边来了。” 沈韵真立即怔了一下:“她有身孕,怎么这个时辰还不休息?” 南景霈也跟着愣了一下,他叫过东来询问,东来也说并没道鼎祥宫传什么旨意。想必是苏德妃自作主张,沈韵真看了看南景霈,便笑道:“既然苏姐姐来了,那臣妾就先回去了。” 她出门的时候,正正跟苏德妃撞了个照面,苏德妃也是一脸的倦怠,在知夏的搀扶下慢慢走上玉阶。她原也没看见沈韵真,只当沈韵真是个宫女,因而诧异一个小宫女怎么敢走在道路正中。 就这一诧异,苏德妃便抬头看她。两人的目光相撞,苏德妃心头不由得一惊。 “沈妹妹,你怎么在这儿?”她又觉得诧异:“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知夏讪讪的,像是有些气弱,轻轻地福福身子,叫:“宸妃娘娘吉祥。” 苏德妃忽然想起有知夏在旁,便扭头问道:“你不是说皇上这里没人侍候的吗?” 知夏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沈韵真便微微一笑,算是替她解了围:“姐姐不要怪她,妹妹也是临时起意才过来的。” 苏德妃犹疑着点一点头:“妹妹这就走了?” 沈韵真笑道:“原本是听说皇上没用晚膳,所以才送了些点心过来,姐姐快进去吧,妹妹宫里还有点其他的事情要处理,先告辞了。” 沈韵真走下玉阶,留下苏德妃一个人半信半疑的站在那里,苏德妃的脑海里充斥这各种疑惑,说不清道不明,但她来不及仔细思量,因为南景霈正在殿内叫她进去。 苏德妃也只得应了一声,扶着知夏的手走进寝殿。 沈韵真与刘二月一前一后的往宫里走,御书房里兰台宫并不远,走几步便到了。她们跨进宫门,见青罗迎过来:“主子,奴婢还以为您今晚宿在御书房了呢,您怎么又回来了?” 沈韵真还没说话,刘二月便抢先道:“还不是苏德妃突然造访,主子不想同她争,就先回来了。” 刘二月的话音儿里尽是不满,引得沈韵真也不得不扭头看她。 “你怎么突然对苏德妃生出这么大的敌意?”她问。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太让人寒心 “敌意?”刘二月扁扁嘴:“才没有呢,人家是主子,我是奴婢,我哪儿敢对她有什么敌意?” 这一番话叫沈韵真和青罗同时愣住了,青罗呆呆的望着刘二月,好半天才道:“主子,您听听,她是不是糊涂了?” “我没糊涂,你才糊涂了。”刘二月没好气的瞪了青罗一眼,说着,她便气鼓鼓的走开了。 青罗怔怔的望向沈韵真,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问:“主子,奴婢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沈韵真摇摇头,在青罗肩膀上拍了一下:“今晚你去陪玉静吧,这姑娘总是别别扭扭的,你好好开导她,别叫她钻牛角尖。” 青罗应了一声,转身向徐玉静房里走去。 沈韵真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月色孤寒,北风吹得人脊梁骨发冷。 她走进寝殿,见刘二月正一声不吭的替她整理床铺。今日晨起沈韵真曾对她提过一嘴,叫她晚上多加一床褥子,她便寻了一床最软最厚的,正仔仔细细的往床上扑,力求不挤出一个褶子来。 “干娘,你今天有点奇怪。”沈韵真说道。 刘二月的手忽然停了一下,扭头看了她一阵,大步走到沈韵真身边:“我就是怕你被苏德妃的假象蒙蔽了。” 沈韵真微微一笑:“苏德妃能有什么诡计?” “她!”刘二月忽而有些语塞,她踌躇一阵,不知这话该从哪里开头,只好赌气道:“您难道没瞧出来,她今天就是故意的。” “对,她明明知道你在这儿,她是故意来的,她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跟她争,所以她偏偏要抢你的!”刘二月笃定的望着沈韵真:“就是这样。” 沈韵真被她气呼呼的表情逗笑了:“你怎么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刘二月又说不出话来了,扭头去铺被子:“反正她就是故意的。” 沈韵真默然望着刘二月忙碌的身影,独自撑在桌边,她的目光落在桌案上一只莲花灯上,火苗明艳的有些刺眼。 她觉得眼睛有些干涩,便捂住眼睛养神。 苏德妃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那隆起的腹部,仿佛一座沉重的大山,骤然压在她心头。 刘二月又走到她身边:“不是我说,你也瞧见苏德妃的肚子了,那八成儿是个男孩。你如今身子不好,未必还能生育,可苏德妃不一样,她身子好好的,将来还能再生十个八个的。再往后,三年一度的选秀,后宫的妃嫔会越来越多,皇子也会越来越多,你能保证皇上不会变心吗?” 变心?沈韵真诧异的望着刘二月,她的话着实摇撼了沈韵真的心,仿佛在沈韵真的意识里,南景霈就是她的,是她推也推不开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南景霈会再喜欢上别人。 她笑了笑:“皇上不会的。” “怎么不会?”刘二月坐下了,将脸凑到沈韵真身边:“你没发现皇上今天都没留你吗?” 沈韵真挑挑眉:“那是你多心,皇上只不过顾及苏姐姐有身孕罢了。” “今日能顾及她的身孕,明日就会顾及她的孩子,她早晚有一天,会利用皇上的这份顾及,夺走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刘二月说到生气处,竟愤愤的在沈韵真头上戳了一下:“好好想想吧你!” 沈韵真默然呆望着烛火,竭力回忆着苏德妃的神情,她今日那番惊讶的神情绝不是假装的。想来今日的尴尬,她应该不是有意为之。 刘二月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她一番针对找错了对象。 沈韵真的神情渐渐暗淡下来,苏德妃还不至于跟她宣战,可苏德妃身边的那个知夏早已经摩拳擦掌,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应该就是知夏欺骗了苏德妃,才会把她引到这儿来的。 沈韵真微微咬住嘴唇,知夏,好个心机叵测的丫头。 “干娘,”她叫过刘二月:“明日你把知夏叫道宫里来。” 刘二月应了一声,随即问道:“用什么理由呢?” “就说苏德妃的生辰快到了,本宫想送件礼物给苏姐姐,又不知道送些什么,叫你跟知夏商量。”她说。 沈韵真一整晚都没有睡着,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苏德妃的面孔,她不想跟她宣战,实在不想。 睡不安稳,沈韵真披衣起来,打开妆镜台,从中取出一个青缎面的小盒子,内中是一对儿玉镯子,这是生下承元后的春节,南景霈在宫宴上赐给她的。那一天,也就是苏昭仪正是变成德妃的日子,那一日,苏德妃笑的是那样开心。 她依稀记她在田美人身边第一次见到苏德妃的情景,那时的沈韵真还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女,而她还是皇帝身边并不得宠的苏昭仪。她利用过她,她扶持过她,她帮助过她,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她和她从不为敌。 这样的决定着实让她感到痛苦,沈韵真捂住面颊,她实在不想打破这样和平的状态,奈何知夏这丫头实在让人寒心。 这一夜,她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再回床上躺一会儿,直到天明才精疲力竭的睡着。 一清早,刘二月就叫了知夏来聊家常,就像往常一样,两个人在刘二月的屋子里聊天喝茶。 阿若照旧喂过奶之后,抱着小皇子到院子里散步。刘二月房间的窗子没关,从知夏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阿若抱着孩子的身影。 知夏本在喝茶,猛然间看到这情形,不禁看的呆住了,一时间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就觉得整张脸都僵硬起来。 刘二月也察觉到了知夏的色变,心里刹那间不是滋味。但她也没有立刻点破,只是笑道:“知夏,看什么呢,喝茶呀?” 知夏回过神儿来,拿茶压了一口,又问刘二月:“怎么宸妃娘娘还没起来吗?” “我家主子向来不肯早起的。”刘二月笑着说:“哦,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德妃娘娘都喜欢些什么花样儿?我打算亲手绣一件小衣裳送她呢。” “啊?哦哦,”知夏定定神,勉力对刘二月挤出一个笑容:“就绣青松翠柏吧,想来那花样袖在衣服上会好看的。” 第二百三十六章 你做贼心虚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可院中孩子咿咿呀呀的一叫,知夏就忍不住往外看,她的心思早就飘到九霄云外,才顾不上刘二月跟她说些什么。 “青松翠柏,就这个吧。”知夏说着站起来:“刘嬷嬷,鼎祥宫还有事要奴婢去做呢,奴婢先告辞了。” 刘二月假意留了她一下,便放任她走了。 刘二月将她送出宫门,见阿若还在院子里,她便走过去看。小承元如今越发的粉妆玉琢,眉眼清秀的简直不像一个男孩子,难怪皇帝那样喜欢他,男生女相主富贵,这孩子又是骨子里透着机灵劲儿,想来前途错不了。 阿若要去吃早饭,刘二月就替她抱了会儿孩子,这时沈韵真已然起身,刘二月便过去回话。 “主子,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跟她谈过了,不过这个知夏姑娘总是心神不宁的,一刻也坐不住。” 沈韵真淡淡的哼了一声,活动活动筋骨,对刘二月说道:“叫人到宫里四处找找,就说皇上在宫宴上赏本宫的那对儿玉镯子丢了。” 刘二月愣了一下:“丢了?” “是啊,丢了。”沈韵真笃定的回答道。 刘二月抿抿嘴,心领神会,立即派人出去寻找。其实那镯子不过是被沈韵真收起来,到外面哪里找得到?但她的意思就是刻意宣扬,非要闹得阖宫上下都知道她丢了镯子。 那是她生下皇长子的奖赏,谁都明白这镯子的特殊意义,因而这事儿一下子就引得议论纷纷。 粗略猜测一下,便知道这是源于嫉妒。毕竟这皇长子的殊荣是普天之下独一份儿的,谁能不嫉妒呢?皇帝独宠宸妃,那德妃表面上宽宏大度,背地里能不嫉妒吗? 捕风捉影,人云亦云,事情的矛头很开就指向苏德妃,虽然兰台宫并没人道鼎祥宫质问她,但苏德妃的心里也确实挺别扭。 宫里人私下都议论这镯子是苏德妃叫人偷的,为的就是沾沾皇长子的喜气儿,好一鼓作气生个儿子。当然这闲话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可她又不能去解释,否则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知夏这些日子也是别别扭扭的,只有她一个人去过兰台宫,随即就传出了丢镯子的事情,这岂不说明她就是兰台宫要抓的那个贼? 偏偏苏德妃不明就里,还叫她着手调查,查什么?她连那镯子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但苏德妃叫她查,她也只能咬着牙去查。 知夏硬着头皮叫了许多替兰台宫当过差的宫人来问,不过问来问去也没有什么头绪。 这件事很棘手,仿佛是团浆糊,稍不注意就粘的满手,洗都洗不清。 知夏一个人在御花园的假山石边兜圈子,这件事想的她头都痛了,就是找不出个解决的办法来。恰时她见不远处一个穿玄色小袄,带玉发冠的小男孩嘻嘻哈哈的向这边跑。知夏一瞬间看呆住了,就看见那小男孩弯儿也不打,径自向她撞过来。 咚!小男孩果然撞在她身上。 知夏一把抱住,待小男孩抬起头,她方才看清,原来是小吉子。 知夏四处张望着,见没人跟着他,便觉得奇怪:“带你的宫女嬷嬷呢?” 小吉子摇晃着脑袋,一个劲儿的说不知道,仿佛那是一件令他骄傲的事。 知夏陪着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徐玉静匆匆跑过来,她一把拉过小吉子:“你这小东西,怎么跑的这样快,我才一转身你就不见了!” 她同知夏打了个照面儿,似有些诧异:“你就是鼎祥宫的知夏吧?” 知夏看她的装束不像是个普通宫女,大抵也猜到这是沈韵真收留的徐家二小姐,便冲她福福身:“奴婢参见二小姐。” 玉静笑着摆摆手,随即又问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知夏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结巴起来。 她说什么好呢?若是如实回答,那就是不打自招,若说她在闲逛,你这小宫女也未免太悠闲了吧? 知夏越结巴,玉静便却是一副好意的样子,最后,玉静嗤嗤的笑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知夏彻底懵了,手忙脚乱的挥舞着,但也不知道做个什么动作好。 徐玉静顺着知夏的手四处张望了一下:“这儿有什么特别的吗?” 知夏放弃解释,冲玉静福福身子:“二小姐,鼎祥宫里还有事,奴婢先行告退了。” 她说着便要走,忽然被徐玉静拉住了胳膊,知夏的一颗心猛然揪起来。 “你怎么这样古怪?”徐玉静凝视着她,目不转睛的,仿佛要把她刺穿。 “没,没有啊。”知夏挤出一脸笑容。 徐玉静啧啧舌:“你真的很古怪,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哦对,心虚,你看起来很心虚。” 知夏的心里咯噔一声,这可是飞来黑锅,她自然不肯接,便矢口否认:“奴婢有什么好心虚的?” 徐玉静哦了一声,点点头:“也对,你有什么好心虚的,只有做了贼的人才会心虚呢。” 徐玉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似晴天霹雳一样,猛然把知夏劈了个外焦里嫩。这个“贼”字听着十分刺耳,好像对方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一样。 知夏忽而明白徐玉静的意思,这宫里盛传是鼎祥宫的人偷了宸妃的镯子,徐玉静是宸妃的人,自然听过那些捕风捉影的鬼话。 知夏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她不禁冷笑:“二小姐,这是宫里,没影儿的话可不能乱说。” 徐玉静像是被知夏的话给激怒了,她忽而扯住知夏的衣袖:“这世上可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儿。” 知夏一怔,忽而觉得小吉子和徐玉静的出现并不是偶然,一个跑来撞她,一个莫名搭话。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蓄谋已久。 知夏张了张嘴,镇定的笑道:“二小姐,你在说些什么呀,奴婢可听不懂。” 徐玉静亦是一副冷笑:“你要不是做贼心虚,你紧张什么呢?” “谁紧张了?” “就是你!” 这两个人亦顾不得身份,死死揪住对方的衣襟拌起嘴来,小吉子最害怕大人吵架,悄然躲开了。两人顾不得孩子,劈头盖脸的吵嘴,一个绞尽脑汁抵死不认,一个穷尽词汇咬定不放。 忽然,假山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这是什么!”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你贼喊捉贼 清脆的童音似似一记重击,震动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知夏和徐玉静同时愣住,望着小吉子从假山后面掏出一个鸟窝来。他将鸟窝抱在怀里,细心的祛除杂草,又扔掉鸟蛋,最后,他的手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 知夏虽然没有见过那对玉镯,但她心里已然有些预感,这就是宸妃丢的那一对儿镯子。知夏的脸色渐渐失去了血色,错不了,这两个人就是故意来找茬儿的。知夏竭力一挣,但玉静仍旧死死抓着她的衣袖不放。 “二小姐,你这是要栽赃陷害吗?”知夏恶狠狠的瞪视着徐玉静,仿佛想用眼神击退对方。 还未等徐玉静说话,宫中的卫尉已然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向他们冲过来。几个内卫迅速将她们两个分开。小吉子仍旧举着手里的玉镯,不住的叫道:“这是什么呀?!” 内卫抱起小吉子,顺势接过他手中的玉镯。镯子辗转在几个人手中传递一番,最后送到了卫尉手中。 “不用看了,这是宸妃娘娘丢的那一对儿镯子。”徐玉静没好气的说道。 卫尉愣了一下,又问徐玉静:“宸妃娘娘丢的镯子,怎么会在这里?” 徐玉静的目光淡淡扫过知夏,抢白道:“这要问她啊!” 知夏瞪着双目,惊愕的叫道:“明明是你们贼喊捉贼,现在又来栽赃我!” “大胆!”卫尉立即喝止住她:“二小姐是徐大将军的女儿,是宸妃娘娘的人,怎么会嫁祸一个宫女?” 知夏被卫尉呵斥,一时不敢辩驳,只好嘟嘟囔囔着说:“那谁知道?” 卫尉转过头来,又问徐玉静:“二小姐,这东西是谁发现的?在哪里发现的?” 玉静指了指那块假山石:“我刚才就看见这个知夏在这里慌慌张张的,我就叫住她来问话了。小吉子刚好在假山后面玩,不经意发现了这个。” “不是,不是这样!”知夏涨红了脸:“你信口雌黄!” “我没有,小吉子也能作证!”玉静说着,把目光投向小吉子,语气温柔而祥和:“小吉子,你告诉姐姐,姐姐刚才说的是不是实情?” 小吉子歪着脸看了她好一会儿,又问她:“什么叫实情?” “实情就是真话。”卫尉补充道。 卫尉话音一落,小吉子立刻点了点头:“我掏鸟窝,它就在鸟窝里面。” 卫尉的目光倏忽变得犀利而冷峻,他厉色望向知夏,冷然道:“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是她!”知夏挣揣着指向徐玉静:“是她教小孩子撒谎,他在撒谎!” 知夏一时急于脱罪,就全然忘记了小吉子的身份。他虽然是个小孩子,可却有个子爵官讳傍身,地位自然要比在场的人都高出一等。 “大胆!”卫尉登时喝道:“大胆的奴婢,竟敢以下犯上?” 知夏还未来得及反应,小吉子已经先她一步咧开嘴巴,他捂住脸颊,哇的一声哭起来,慌得徐玉静连忙抱过他来呵哄。 卫尉见小吉子已经哭了,自然不敢再向小孩子询问什么,只叫人先把知夏扣押在掖庭听后处置,再派人道兰台宫和鼎祥宫禀报情况。 苏德妃原本以为那镯子只不过是个眼皮子浅的小宫女偷的,却不曾想是知夏。她着即叫人准备轿撵去兰台宫,可兰台宫里却空荡荡的,不光沈韵真不在,就连那几个近身的宫女嬷嬷也不在。 唯有一个徐玉静坐在回廊中小憩,小吉子正伏在她膝盖上摆弄她腰间的玉坠,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苏德妃走进来,在长廊外站了一会儿,倒是小吉子第一个发现了她。 在安平行宫里,苏德妃也时长陪小吉子玩儿,因而对她也格外熟悉。 “德娘娘,德娘娘!”他欢快的跑过来。 他的叫声惊动了徐玉静,她忙站起身,冲苏德妃福福身子:“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 苏德妃只是淡淡的冲徐玉静抬抬手,然后艰难的蹲下身去抱他,小吉子乖巧的抚上她的肩膀:“德娘娘,您好久没来陪允儿玩儿了。” 他的目光很快落在苏德妃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一瞬也不瞬的呆忘了很久:“德娘娘是要生小皇子了吗?”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他:“吉子,你们当真看见知夏偷东西吗?” 徐玉静目光微微一垂,她果然是为这件事来的。 “娘娘,”徐玉静说道:“要说知夏偷东西,我们确实没看见,可我们看见她藏东西来着。” 苏德妃的目光慢慢从吉子身上移开,她站起身,目不转睛的望着徐玉静。 “哦?”她淡淡的反问一声:“是吗?” 徐玉静不说话了,只是默然垂下手。 “东西是小吉子发现的,奴婢当时也只是在跟知夏闲谈而已。”她说着,冲小吉子招招手,小吉子跑来将她拉住,对苏德妃点一点头:“德娘娘,知夏姐姐怎么变成坏人了?” 苏德妃身子一怔,一时感到语塞。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各种争斗。早就见惯了那些是非曲直,忽善忽恶,可这一次,小吉子确实把她问住了。 “宸妃妹妹呢?”她又问徐玉静。 “嗯……”徐玉静抿抿鬓边的碎发,回答道:“我家主子带着小皇子在湖上泛舟呢,小吉子贪睡不肯起来,所以娘娘叫奴婢留下了照顾他,今天这兰台宫里就只有我们两个。” “这么说,宸妃妹妹还不知道这件事?” “应该不知道吧,”徐玉静说着,又对苏德妃陪笑道:“娘娘也不用太过介怀,这不过是小宫女一时糊涂罢了,您跟我家主子是患难之交,想来也不会为这种小事生出嫌隙来的。” 苏德妃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徐玉静,或许她说的对,可苏德妃的这颗心总是七上八下的。 徐玉静又劝了她一番,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苏德妃不再同她赘言,又转身去御书房见皇帝,可东来挡在门外,说皇帝正在跟几位前线回来的将军商讨战况,不能见她。 苏德妃又只得回去,她在寝宫内坐卧不安,小宫女一连端了几次茶水过来,她也没有喝上一口。 知夏是昏了头吗?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是你害我 小宫女送了茶点水果,苏德妃一口也吃不下,从柜子里拿了些银两去打点,却听那些从掖庭回来的宫人说,知夏不过是被关着,没有动刑,也没有审讯。 “怎么不审讯?”苏德妃又觉得奇怪,在她的印象中,做了丑事的宫女历来没有不被审讯的。 “许是已经盖棺定罪了?”小宫女不解人心的答道。 这叫什么事儿啊!知夏是她的近身侍女,难道人们会相信她是一时贪财才去偷盗的吗?但凡叫人去想,都会觉得这件事是她这个做主子的指使。至于她为什么指使,铁定是嫉妒宸妃生了皇长子,被人捕风捉影倒不可怕,可万一南景霈也相信了这番鬼话可怎么得了? 苏德妃的心又渐渐揪紧:“ 你们见到知夏了?” 小宫女摇摇头:“掖庭总管说是上面的意思,不许任何人见知夏姐姐。” 上面的意思?是哪个上面?苏德妃又急急追问,可小宫女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为今之计也只能是等,等到皇帝忙完军务,或者等沈韵真带着皇子泛舟归来。她又叫人去兰台宫盯着,只要沈韵真一回来,立刻要向她报告。 傍晚时分,盯梢的太监倒是回来了,可据他所言,只有青罗和阿若带着小皇子回宫,并没看见宸妃沈氏和刘二月。太监没敢打听,便匆匆回来向她禀报。 苏德妃又叫人备下轿撵去兰台宫,阿若已经招呼小皇子去睡了,唯有青罗招待她。苏德妃凝视着青罗,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顿茶倒水送点心,不觉间又想起当年来。 当年她们是那样的和睦,那样的意气相投,她们一同对付淑妃,又一同对付南影霖。现在是怎么了呢?莫名其妙的生分起来,虽然大家嘴上什么都没说,可总觉得中间有一层看隔阂。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真实存在的隔阂。 青罗又送上一碟菊花酥,苏德妃依旧没动。 “青罗,知夏的事情宸妃可知道了?” 虽然心里已有了准备,但青罗还是被苏德妃的突然发问弄得一愣。她先是摇一摇头,随后又慌乱的把头重重一点:“才刚一回来,卫尉就把知夏姑娘的事情禀报给主子了。” 沈韵真自从听了卫尉的禀报,便一刻没停歇的往掖庭去。待她赶到掖庭的时候,青罗正抱膝坐在暴室里发呆。 青罗身边的桌子上堆放着几个馒头和两碗菜,可是青罗却一口也没动,她僵硬的像尊石像,恨不得连呼吸都省略掉。 卫尉已然用一方缎面盒子盛过那对镯子,沈韵真的指尖微微触及温然的玉镯,又问卫尉:“知夏说过什么话吗?” 卫尉摇摇头:“没有,自从她被关在这间屋子里,她就连半个字都没有说过。” “把门打开吧。”沈韵真怅然吩咐道。 青铜大锁骤然被小钥匙撬开心扉,铁门缺乏油水的浸润,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 沈韵真的身影吸引了知夏的目光,她终于坐不住,从床上跳下来。知夏的手脚都被铁拷束缚,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她瞪视着沈韵真,良久,她才低低的说道:“是你,是你害我的。” 沈韵真默然凝视着知夏,只觉得她越来越陌生。 “是你自己害自己。”沈韵真说道。 知夏先是一愣,随即又发出嗤嗤的冷笑,她举起一只手指向自己:“我?我自己害自己?” 沈韵真的态度依旧冷漠:“知夏,你是一个宫女,宫女要做的事情就是伺候好你的主子,而不是替你的主子做决定,尤其是跟谁交好跟谁交恶的问题。你,没有这个资格。”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知夏别过脸,强调低沉而阴冷。 “你听得懂,”沈韵真一把扯过知夏的臂膀:“你几次三番挑拨本宫和德妃不和,你以为本宫看不出来吗?” 知夏的唇角微微一搐,目光不自觉的躲闪起来,或许是对方的目光太过锐利,或许是她真的道行浅薄,总之她是装不下去了。 “哈哈!”知夏嘲讽的笑起来:“沈韵真,你还说我?” 知夏忽而敛去了笑意:“当初你做小宫女的时候,不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后宫搅得鸡犬不宁吗?你不也在几个妃嫔中间挑拨离间吗?你不是也替田美人做了那个让她悔恨终身的决定吗?你现在还好意思来指责我?” 知夏一连列出了沈韵真的“几大罪证”,而后便大笑起来。她笑的越发癫狂,整个身子都随之颤抖,她的五官极度扭曲,是一副沈韵真没有见过的丑恶面容。 “你不过是个太医的女儿,你何德何能坐上宸妃的位置?”知夏凶狠的凝着她:“我家主子怀的也是男孩,皇上凭什么要册立你的儿子做太子?” 沈韵真忽而怔住了,她隐约记起南景霈对她说,他想立太子。可她当时被另外的事情扰乱了心神,因而这句话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你现在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了?呵呵,不是你撺掇皇上这样做的吗?”知夏咬牙切齿的望着她:“你是知道我家主子怀了男孩,故意让她难堪是不是?你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沈韵真不禁能夺走她的男人,还能夺走她的儿子应该拥有的太子之位!?” 刘二月在门外实在听不下去,便冲进来说道:“知夏,你也忒可恶了,皇上愿意册封谁做宸妃就册封谁,皇上愿意立谁当太子就立谁当太子,难道国家大事也是你一个宫女能过问的吗?” “她就没有过问国政吗?”知夏几步逼到刘二月身边:“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当初皇上何以要那么快的解决萧氏一族?难道不是她从中作梗吗?只许她州官放火,就不许我百姓点灯了?” 原来,她是想做沈韵真第二。沈韵真淡然凝望这知夏,很可惜,她这场把戏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样的伎俩,没有跟她相斗的资格。 沈韵真终于哼了一声,迎上知夏的目光:“是本宫小看你了,还以为你只是想替苏德妃多争取一些,没想到你的心思已经恶毒如此。” “我恶毒?”知夏挑挑眉毛。 第二百三十九章 贱人 知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韵真打断了:“本宫原本是敲山震虎,给你一个小惩大诫,现在看来,本宫的一片好意,已经全部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知夏听沈韵真这样说,顺势白了她一眼,冷道:“沈韵真,你总算承认了。什么丢镯子?什么捉贼?根本就是你演的一出戏,是贼喊捉贼,是你害我的!” 沈韵真渐渐勾起唇角,对啊,这就是一出戏,为的就是让知夏知道事情利害,以后安心伺候主子,不要总想着挑拨离间。 是她吩咐徐玉静率先藏下了镯子,那日徐玉静根本就不是找不到吉子,她只是拖延时间来藏镯子罢了。她故意叫徐玉静把镯子藏在鸟窝里,因为小吉子自来喜欢小鸟,看见鸟窝又怎么忍得住不摸呢? 吉子是个小孩子,通常人们愿意相信小孩子的话,因为他们单纯,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断然不会有人工的扭捏。只有让小吉子找到镯子,才能给知夏以致命的一击。 她想到了一切,就是没想到这出戏会引出知夏的这番怨怒。看来是积怨已深,无从化解了。 沈韵真轻轻叹了一声:“到这个时候你还执迷不悟吗?” 知夏亦逼视着她:“你除了杀我,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或许对于知夏而言,这世上最狠毒的手段就是取人性命,可她却不知道,哀莫大于心死,夺走一个人最在意的东西,往往比要她的性命更令人痛苦。 沈韵真冷然一笑:“杀了你,德妃势必会与本宫决裂,到时候就算本宫不想跟她为敌,也只能真刀真枪的斗上一场了,不过,你应该知道的。”她忽而压低声音,一字一句的对她说道:“本宫不会输。” 知夏的眸子顷刻间立起来,像两个铜铃一般瞪视着沈韵真。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你是在向苏家宣战吗?”知夏说完,心脏又砰砰砰的狂跳起来。 “应该说是苏家向本宫宣战。”沈韵真亦凝着她。 “呵呵,沈韵真,你不要以为你可以从头赢到尾,再怎么说,你都只是个太医的女儿,就算皇上宠你,也不会为了你跟整个苏家作对。”知夏冷笑着别过脸,尽量不触及沈韵真的目光。 沈韵真只是淡淡的,温然对她笑了笑:“我会从头赢到尾,只是你没有资格见到。” 她说着,转身往暴室外走。知夏反应过来,猛然一声叫住她。知夏倒不是怕死,只是担心沈韵真会对苏德妃下毒手。 “沈韵真,”知夏紧紧咬着牙关:“我家主子曾经救过你的命,你连她也要害的话,就太没有良心了。” “良心?”沈韵真转过身来:“她是救过我,可我也救过她,她给我的,我都及时偿还过了,换句话说,只有她欠我的,没有我欠她的,倒是你,知夏。或许在你眼中她有恩于我,难道就因为她有恩于我,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的算计我了吗?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沈韵真轻慢的打量着知夏:“你表面上是为我们两人考虑,实际上是借刀杀人,你想让满朝文武都觉得我和伪帝藕断丝连,你想让皇上因此和我疏远。因为我不会跟苏德妃计较,所以你明知道我在御书房里,也要欺骗你的主子,让她到皇上面前争宠。” “你只觉得是我要害她,殊不知,是你自己一步一步把她逼到我的刀口上的。我几次躲开她,就是顾忌当年的情分,可你呢,一次又一次的算计本宫,恨不得立刻割袍断义,跟本宫斗个你死我活。”沈韵真说着,亦禁不住冷笑起来:“可你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你能斗得过本宫吗?” 知夏怔住了,呆呆的望着沈韵真,嗫嚅着嘴唇,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她沉默良久,终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似下定了最大的决心。 “你是不是非得要一个人的性命?”她问。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沈韵真直言不讳。 知夏嗤笑起来:“别装了,宸妃娘娘,我了解你。你是轻易不肯出手的,一出手就要见血,你受了点伤,就一定要别人用命来偿。不是吗?” “这恐怕是你的误解。”沈韵真慢悠悠的说道。 “不管是不是误解,”知夏殷切的注视着她:“我做的事情,跟我家主子没有半分干系,如果你一定要报复,应该对我,而不是对我的主子。她是无辜的,她那样真切的想跟你保持和平,是我不甘心,想为她争取到更多,或许伤害了你,你恨我吧,不要伤害她。” 刘二月看了沈韵真一眼,又瞪视着知夏:“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鼎祥宫的掌事宫女,你做的事情,就等于是德妃做的。打着为主子好的旗号做事,出了事就想一肩抗下,你未免想的太美了。” “我求你了,”知夏忽而跪了下去:“别伤害我家主子,别伤害未出世的小皇子,她是那样殷切的期盼一个孩子。” 沈韵真不再理会她,转身出了暴室。 知夏还伏在木栅栏上拼命对她喊:“要杀就杀我吧,这件事跟我家主子没有关系!” 沈韵真还未及回到兰台宫,便见一伙儿太监忙慌慌的走过去,他们手里搬着一些箱子盒子,看样子像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沈韵真觉得奇怪,便叫刘二月将他们叫住。这一打听才知道,知夏偷镯子的事情已然传到皇帝耳朵里,因而叫东来带人去搜查了知夏的房间。那些箱子盒子都是知夏的东西,东来公公叫人把东西归拢到一处好方便查点。 知夏没偷东西,所以这些盒子箱子也没什么好搜查的。沈韵真才刚要走,却忽有一阵北风吹过来,风中清寒,隐隐透着些许香味。 刘二月啧啧舌,不愧是女儿家的东西,竟用如此浓郁的香料来熏。 沈韵真却不禁蹙起眉来,她的手慢慢抚上一个锦盒,那只盒子没有上锁,象牙别儿一划开,里面盛放着一个油纸包。 盖子一打开,那股香气便便越发馥郁,沁人心脾。 “这是什么呀?怪香的。”刘二月说着,伸手将那个油纸包拿过来。 第二百四十章 姐姐难道不知道 油纸包分了很多层,每拨开一层,都觉得那香气更浓郁一些,只剥开最后一张纸,刘二月才看到一块黑乎乎的团子,在团子的一侧,有一个切得极其平整的切面。 她凝着那颗团子,一颗心忽而越来越沉重,她抬眼望着沈韵真,目光中带着惊诧和惶惑。 她也认出那黑乎乎的东西了,因而跟沈韵真是同样的震惊。 沈韵真从她的手中拿过黑团子,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用手捏一捏。这是麝香,一块品质极好的麝香! 主仆二人相互对视着,目光交接,她们知道此刻彼此脑海中涌动这同样一个疑问。 “你们确定这是知夏的东西吗?”刘二月又问那几个太监。 太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相互对视着,半晌,他们齐齐点头。 “是的,他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东来公公说要亲自查看,所以奴才们一件也没有动过。” 刘二月舒缓的吸入一口冰凉的气体,她感觉那股气顺着鼻腔渐渐流入胸膛,在那里渐渐郁结开来,整个人在一瞬间冷透了。 “主子,”刘二月的双手开始颤抖,捏的那几张油纸哗啦啦的响,她被这件事震撼道:“是她!” 沈韵真幡然转向掖庭,未及,却又停住脚步。 “你们几个回去告诉东来,让他立刻到兰台宫一趟。”沈韵真说着,又将手中的黑团子塞到刘二月手中。 沈韵真亦是从头冷到脚,或许她早该想明白的,南影霖已经逃到吕国,早就是一条丧家之犬,他哪里有什么能耐将细作安插到兰台宫里,再用麝香来加害她的孩子? 这一切的一切,不觉得太奇怪了吗?只怪她当时光顾着伤心,压根儿没去考虑事情的真伪! 是她,一定是她了! 只有德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才有能耐安插宫女进兰台宫,也只有她,又加害自己的动机! 沈韵真在寒风中渐渐攥紧了拳头,知夏,知夏,她的眼前反复闪现着知夏的影子,带着戏谑,又是那样的可恨。她杀了她的孩子,杀死了她殷切期盼的孩子! 她毁了她的希望,她毁了她和景霈的心头至宝! 她跌跌冲冲的走进兰台宫,不顾徐玉静和阿若惊惶的神情,她撞进花厅,才对刘二月说道:“把之前簪雪的那块麝香找来。” 因为簪雪已经招供,所以她那块麝香也就失去了意义。刘二月也只是将这块麝香随意扔在一个盛放废弃物品的竹篓里,她忙去后院杂物房里翻找。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带着那块剩下的麝香回来。 簪雪那块麝香上面有两个极其平整的切面,其中一面刚好能跟知夏的黑团子对上,且这两块麝香的品质相同,应该是知夏把它一分为二,一个拿给簪雪,一块留给自己使用。 知夏不通药理,不知道该用多少麝香才会伤胎,就将一半都给了簪雪。 沈韵真已是冷汗涔涔,她的声调有些颤抖:“去鼎祥宫,把苏德妃请过来!” 青罗忙跑进来,福福身子:“主子,德妃娘娘在这儿等您很久了,她有些累,奴婢就安排她在侧殿先歇下了。” 歇息?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歇息? 沈韵真的眸子里透出阵阵寒意:“你去叫她过来。” 青罗应了一声,半晌,带着睡意朦胧的苏德妃走进花厅。苏德妃见到沈韵真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情,登时精神了许多,她揉揉睡眼,对沈韵真福福身子:“臣妾苏氏给宸妃娘娘请安。” 她从前只会亲切的称呼她沈妹妹,宸妃妹妹,这样以“臣妾“自称,连沈韵真都感到莫名的隔阂。 “妾身是替知夏来给娘娘赔罪的,”苏德妃说着,又伏身跪下:“是臣妾管教不严,平日里对她太过纵容,所以这丫头才敢胆大包天偷取娘娘的心爱之物。” 沈韵真紧紧扣着牙关,心爱之物,知夏的罪名岂止是盗取了心爱之物? “但是娘娘,您一向宽仁大量,一向不跟下人们计较的,就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恕她这一次吧,臣妾回去一定好好管教她,再叫她过来给娘娘磕头赔罪。” 沈韵真听她说完,才不以为然的呼出一口气:“苏姐姐,你对她所做的事,当真是一无所知吗?” 苏德妃怔了一下,连连摆手:“娘娘,难道我像是贪恋财物的人吗?臣妾知道那对儿玉镯是皇上特意赏赐给娘娘的,所以臣妾纵然羡慕,也断乎不敢据为己有啊!” “我说的不是玉镯。”沈韵真一字一句的说道。 苏德妃大惑不解,她怔怔的望着沈韵真,仿佛对方说的并不是大齐的语言。 “那,难道她还偷了别的东西?”苏德妃抿抿嘴唇,深思了一阵才笃定说道:“不管她还偷了什么别的东西,娘娘只要列出清单来,妹妹回去以后,都一一偿还给娘娘,只求娘娘抬抬手,饶过她一次吧。” “好啊,”沈韵真冷然瞪视着她:“那就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这笔账我可以一笔勾销。” 孩子?苏德妃身子一震,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她呆呆的跪了好久,才颤颤抖抖的问道:“什么孩子还给你?” 刘二月忍不住插言道:“我家主子前些日子小产,当然是那个孩子。” “这,这是什么意思?” 苏德妃的心狂跳起来,她本能的已经听懂了那些话,却仍旧不敢相信事情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沈韵真虽然愤怒,却也还顾忌苏德妃的胎相,便吩咐青罗把她扶起来。青罗扶着苏德妃坐了下来,又乖觉的退到一边。 沈韵真抿住嘴唇,略带自嘲的一笑:“看来苏姐姐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德妃的脸色苍白如纸,她感到胎气躁动,频繁的抚摸这着肚子想让腹中的孩子安分一点。 “我,我我。”她嘴嗫嚅着,浑身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个整句儿。 “刚才东来着人搜查知夏的东西,姐姐可知道,知夏偷偷藏了一块麝香。”沈韵真将麝香两个字咬的极重:“她成日里都陪伴在姐姐身边,是姐姐最贴心的宫女,难道她做的事情,姐姐一点儿察觉都没有吗?”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肯招认 苏德妃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然见东来走进花厅,他伏身下去,恭恭敬敬的一礼:“奴才给二位娘娘请安。” 东来站起来,垂着手微微欠身:“娘娘突然叫奴才过来,可有什么吩咐吗?才刚听小太监说娘娘发现了一件什么东西,可与此事有关?” 东来说着,侧目望向微微颤抖的苏德妃,又圆滑的垂下眼睑。 沈韵真微微一笑,对东来说道:“公公来的正好,本宫正有件事情想不明白,特意询问公公。” “娘娘请讲。”东来将身子弯下。 “本宫有点记不清楚了,以下犯上,谋害皇嗣按照大齐律法应该处以什么罪名?”沈韵真问道。 苏德妃越发战栗,她曾奉命代管宫规,这些赏罚律条什么的,她再明白不过了。 倒是东来有些不解,以为是苏德妃犯了事,便悄声问沈韵真:“娘娘,出了什么事了?” 沈韵真冲刘二月使了个眼色,刘二月会意,便将手中那两块相匹配的麝香送到东来手中。 “公公请看,一块儿是从前簪雪用过的,另外一块儿,”刘二月顿了顿,又看了苏德妃一眼:“就是从知夏姑娘的箱奁中翻出来的。” 东来听到簪雪这个名字,已然知道是沈韵真小产的事,心说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不是已经知道里面?但东来下意识的将这两块相互一扣,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他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慌忙跪下:“请娘娘恕罪,是奴才失察,请娘娘治罪。” 苏德妃一见那两块麝香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连大小都一模一样,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儿。她忽而想起有几次她走进知夏的房间,都觉得那丫头神情古怪,似乎特别急迫的推她出门。就仿佛她的房间是个龙潭虎穴,不能久留。 每次她觉得奇怪的时候,知夏都笑着说,是房间里熏了太重的香料,而孕妇又不能碰香料。这理由似乎很通顺,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现在看来并不这样。知夏是担心房间里的麝香挥发出来,损伤她的胎气才不许她久留的。 沈韵真又对刘二月道:“现在人脏具在,你去掖庭把知夏带到这儿来,本宫要亲自问她。” 刘二月应了一声,一炷香的工夫,就带着人把知夏绑了过来。知夏被人一推,颓然摔坐在地上,她进门的时候已经看到苏德妃在座,她不由得心生悲痛,鼻子一酸,眼泪珠子滚滚而下。 “主子,主子!”她一叠连声的叫着,只是叫得苏德妃肝胆俱碎,主仆两人对着落泪。 “知夏,你告诉我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快向宸妃娘娘解释啊!”苏德妃一面哭着,一面跪下来,知夏不说话只是哭,主仆两人跪着抱在一处。 青罗将苏德妃扶到一边,东来才垂目看了知夏一眼:“知夏,你的箱奁里怎么会有麝香的?” 听见东来问她,知夏忙止住哭声,咬紧牙关硬是一言不发。 在来的路上,她已然想的清清楚楚,若只是偷镯子的罪名,就算沈韵真置她于死地,也不会连累苏德妃。可若是害沈韵真小产的事情败露,那就不光会连累苏德妃,还会连累整个苏家。 东来见她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架势,也不由得怒上心头:“本公公在问你话呢,为什么你的箱奁里头有麝香,又是什么人交给你的?” 她吞了吞唾沫,恨恨的白了东来一眼:“公公在说笑话吗?我怎么会有麝香呢?” “你还嘴硬?明明是从你的箱奁里翻出来的!”刘二月忍不住插言道。 “从我的箱奁里翻出来就是我的?”知夏冷笑道:“保不齐是你们谁偷偷塞进去的,意图嫁祸奴婢。” “你不过是个奴婢,谁会嫁祸你?”东来呵斥道:“你若是实话实说,兴许坦白从宽,否则,你的下场会比簪雪更惨!” “哈哈,”知夏大笑起来:“是啊,我是个奴婢,没人会算计我,可我不是个普通的奴婢,我是鼎祥宫掌事大宫女,嫁祸我就等于嫁祸我家主子。至于为什么要嫁祸我家主子,呵呵,我家主子现在怀有身孕,事情不是显而易见吗?” “你不要自说自话,”东来挽挽袖子,大有威胁的态势:“若再敢乱咬,当心掖庭刑罚都叫你过上一遭!” “你倒是个很忠心的奴婢,”沈韵真漠然凝视着知夏的眼睛:“你刚才那样恳切的请求本宫不要伤到苏姐姐的孩子,你说苏姐姐是那样殷切的渴求一个孩子。你懂的她的心思,你知道她即将为人母亲的感受,可你转瞬又害死了本宫的孩子。我是那样信任你们,即便你几次三番挑拨离间,本宫碍于苏姐姐,一次都没有追究过。现在不过是让你招供,你还要把脏水泼到本宫头上。” “妹妹,”苏德妃失神的望着沈韵真,却一个字也劝慰不出来。她见沈韵真劝不动,便慌忙望向知夏:“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啊!” “主子!”知夏惊叫道:“没做过的事情,您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会承认的。” “难道宸妃会冤枉你吗?”苏德妃也抬高了声调。 她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摇晃两下便栽倒在座椅中,她的脸上满是泪痕,一面对知夏哭道:“枉费本宫那样信任你,你却背着本宫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枉费本宫平日里对你说积德行善,为腹中皇儿祈福,你竟然全不放在心上,你如此伤天害理,你简直是……” 苏德妃说到一半,不由得头晕眼花,知夏一面哭着去扶她,一面喃喃的呼唤着苏德妃。 苏德妃痛苦的推开知夏:“你还不说实话,你难道要气死我才甘心吗?” 知夏哭的气喘吁吁,擦着眼睛一叠连声的叫着主子。苏德妃痛苦以及,狠狠的在知夏肩头一推,知夏跪不稳摔坐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了满襟。 知夏越哭,沈韵真便越发愤怒。她能下毒手伤害别人的骨肉,却这样爱惜自己的羽毛。 一把刀已经在沈韵真的心头悬挂已久,她早就不想看着一对儿主仆情深的戏码了,轻轻咳嗽一声,说道:“东来,依照大齐律法,谋害皇嗣的宫女该如何处置?” 第二百四十二章 认罪 “应该处以极刑,”在一旁的苏德妃终于咬咬牙,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眼儿。 “主子!”知夏放声大哭,死死揪住苏德妃的裙摆。 她是不怕死的,可断乎不能忍受这句“处以极刑”的话从苏德妃的嘴里说出来。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是她一生忠心耿耿的奴婢,她如今怎能不要她!? “你还不快说!”苏德妃几乎是耗尽最后的气力,哀哀的冲知夏低吼着。 知夏咽了口泪,可怜巴巴的望着苏德妃,依旧是一个字也没说。 苏德妃扶着椅子缓缓站起身,她凝视着沈韵真,目光复杂,有哀婉,有伤感,又愤怒,又有恨铁不成钢。她终于缓缓地,慢慢的转向东来:“公公,知夏罪大恶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本宫不再插手了。” 她说罢转过身,轻轻的抽噎一声。 “主子!主子您是不是不要奴婢了?”知夏忽而从后面扑过来,抱住了苏德妃的腿。 苏德妃垂目看她,满眼都是怜惜,态度却又那样的决绝:“事到如今,你叫本宫如何认你?” 知夏悲哀的望着苏德妃,又见她走出几步,苏德妃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忽而一股绝望的痛感袭上心头,仿佛她是一只流浪狗,却被恩养她二十年的主人抛弃了。 她确实是条忠心耿耿的狗,可却因为善于咬人,总是给家里带来麻烦,所以她的主人也留她不得。 “我招了,我都招了!”知夏嚎啕起来:“是我嫉恨宸妃有孕,是我偷偷托人拿了麝香给簪雪,是我叫人假称二爷给簪雪家里送银子,一切都是我干的,我怕皇上封宸妃娘娘的皇子做太子,我怕我的主子失宠,我怕我家主子的皇儿将来不得父皇宠爱,我鬼迷心窍,都是我鬼迷心窍!” “知夏!”苏德妃惶然折回来,虽然已经猜到了真相,可现在听知夏亲口说出来,她还是忍不住满心的愤怒和惊愕。 知夏痛苦以极,跪下了连连磕头:“宸妃娘娘,您明辨是非,这一切都是奴婢做的,我知道主子一定会拦着奴婢所以根本不敢让主子知道,是我害了你的皇子,你杀我一个人吧!” “是该杀了你!”苏德妃怒吼着:“本宫每每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全都不放在心上,你” “姐姐,”沈韵真忽而叫住她:“姐姐该不会是赌气才这样说的吧?” 苏德妃望向她,几乎是咬紧牙关才说出一句:“我怎么会?” 沈韵真心里也不是滋味,人是有感情的,虽然知夏罪该万死,可苏德妃何辜?让她如此羸弱还经此大恸。 知夏是自幼陪伴她长大的,对苏德妃而言,是比亲姐妹还要亲的人,现在这个人犯下滔天大罪,她又救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知夏去死,就算是赌气,也是人之常情。 两人有僵持着对望一阵,苏德妃率先低下了头,她步履蹒跚的走出去,带着满腔的痛苦,她终于伏在门框上:“宸妃妹妹,我知道这件事没有转还的余地,如果,如果你还念及我们姐妹的半分情分,求你赏她一个全尸。” 苏德妃说罢,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东来抿着嘴唇,偷眼观瞧沈韵真的神色:“主子,您准备如何办此事?” 沈韵真冷道:“就按苏姐姐的意思办吧。” 东来应了一声,叫人把知夏连拖带拽的带出去。半晌又折回来,他像是有些踌躇,良久才开言道:“主子,奴才斗胆多句嘴。” 他看看沈韵真,才轻声说道:“苏德妃的月份大了,禁不起这样的悲恸,若是她因此动了胎气,苏家岂能罢休?” “不善罢甘休又能怎样?本宫有的是办法对付苏家,就怕苏家不敢来当庭对峙。”沈韵真冷笑着望向东来:“一个奴婢哪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不过是苏家在暗中帮助她罢了。现在事情败露,苏家连撇清关系还撇不过来呢,哪有胆子闹事?” 东来怔住了:“难道主子怀疑这件事是苏家指使的?” “不是吗?”沈韵真反问他。 东来默然无话:“那主子的意思,这件事到知夏这里就算截止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处死知夏,足以敲山震虎。再说朝廷才刚稳定下来,苏家又是稳定朝局的大功臣,若是在这个时候处置苏家,好说不好听,让皇上也为难。 “是,奴才这就把娘娘的意思禀报给皇上。”东来躬躬身,准备推出花厅。 “慢着,”沈韵真忽而叫住他:“这件事不可以让皇上知道。” 东来一怔,惶然不解的望着沈韵真:“那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的意思是,不要把苏家是幕后黑手的事情告诉皇上。” 若是南景霈知道是苏太师害死了他的孩子,定然不会放过苏家,可这样做,岂不又要闹得满城风雨?东来心知肚明,轻轻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一切尘埃落定,空旷的花厅里有恢复了平静。沈韵真倚在座椅上,凝望这殿内黄铜灯架上一根已经燃了一半的红烛,烛泪悬挂在灯座上,仿佛一片红珊瑚,霎时好看。 “主子真的相信苏德妃对此毫不知情吗?”刘二月问道。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淡然道:“知不知情,这件事也到此为止了。再闹下去,恐怕她会变成第二个姜贤妃,我不想这样。” 刘二月叹了口气:“也好,处死知夏,对于苏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个警告吧。” 刘二月的话音还未落地,便见宫中一个洒扫的小宫女匆匆跑进寝殿:“主子,不好了,德妃娘娘在回去的路上晕倒了!” “什么?”沈韵真心头一惊:“叫太医看过了没有,情况如何?” 小宫女慌乱的嚷道:“已经传太医了,德妃娘娘流了好多血,怕是……” 沈韵真皱紧眉头,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知夏虽然做了许多错事,但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苏德妃是真真切切的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沈韵真还是小医女的时候,就听冬香说过苏德妃悄悄索要坐胎药的事情。 如果她失去了这个孩子,恐怕她会心痛得发狂。 她竭力镇定下来,转头对刘二月说道:“走吧,虽本宫去鼎祥宫看看。” 第二百四十三章 孩子是倒着的 才刚走进鼎祥宫的院子,便能听房间里痛苦的呼喊声,苏德妃已然醒过来,但腹痛不止。小宫女川流不息,端进一盆清水进去,随后变成一盆血水出来,红艳艳的颜色很是刺目。 刘二月看的有些害怕,她想起沈韵真小产那一日,也是如此的触目惊心。苏德妃的月份大了,这个时候流产,岂不要了她的性命。 “主子,”她小声叫住沈韵真:“不会出事吧?” 沈韵真也觉得头皮发麻,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苏德妃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被褥已然被血沁得殷红,血从被子里流出来,顺着床沿儿滴下去,一滴一滴掉在脚凳上。 苏德妃痛苦不已,那感觉仿佛要把她撕成两半,死死攥住锦被,谁知那锦被却被她生生扯破。 “保住我的孩子,保住孩子,不要管我。”她闭着眼睛痛苦的喊着。 汗珠大颗大颗的滴落,沁湿了她柔软的发丝,打湿了她的衣襟,她简直像一条脱水的鱼,在干涸的岸边拼命挣扎。 宫女嬷嬷一面擦血一面止不住的念叨:“娘娘月份大了,又出了这么多血,这可怎么得了?” 便有宫人急速跑去请皇上,寝殿里的人各有各的忙碌,根本顾不上沈韵真。 太医还没到,苏德妃已然痛得精疲力竭。一只手僵硬的悬着,似要抓住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那只手重重跌落在床上,而后再次扯住锦被。 沈韵真忙走上前:“你们让开。” 几个宫女慌忙退到一旁,沈韵真伸手一探,觉得苏德妃腹中的孩子隐隐还在动,孩子还活着,沈韵真笃定心思,对她说道:“姐姐,你的孩子还活着,你要振作一点,努力把他生出来。” 苏德妃听见这番话,睁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沈韵真,她真的好痛,又觉得好累,她真的真的已经撑不下去了。 “救我,救我韵真。”她喃喃的对沈韵真说。 沈韵真将她的双膝弯起来,又压着她的腹部:“我救你,你也要用力。” 苏德妃才一用力,便有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从腹地袭来,她忍耐不住,痛苦的嘶吼一声,身子跌在软枕上。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沈韵真的额头也渐渐冒出冷汗:“苏姐姐,你再不用力,孩子就会窒息而死的。” 一颗很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滴落,她很想用力,可就是使不上劲儿。她又用了几次力,一连咬碎了好几块儿手帕,可腹中的孩子却没有丝毫下降的样子。 血越留越多,仿佛一辆漏水的水车,怎么也止不住。沈韵真已然满手都是她的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有几个小宫女忍不住已经跑到屋外呕吐。 恰时太医赶到,沈韵真在一盆清水中洗了手,又吩咐太医准备银针,她将银针刺在苏德妃的会阴穴来为她止血,只是苏德妃痛得不停的扭转身子,试了好几次才刺准穴位。 这样一来苏德妃总算出血少了些,又喝过一碗吊气的身汤,她终于能用点力气了。几个稳婆接过沈韵真的位置替苏德妃接生。 “你保住我的孩子,我求求你,求求你。”苏德妃眼泪盈盈的凝着沈韵真。 她的手因痛苦而力道极大,将沈韵真的手捏的发白,沈韵真一面咬牙忍着,一面点头。 “你放心,孩子不会有事,有我在。”沈韵真说着,又接过太医送来的催生保命丹,丹药已然用温水化开,沈韵真扶着她,将这小小的一碗药汁灌了进去。 她痛得只抽冷气,因而呛得直咳嗽,这一咳嗽,又觉得更加痛苦。 沈韵真只得替她顺气,又不住安抚道:“不要怕,就快出来了。” 稳婆用沾血的手擦了把汗,对苏德妃说道:“娘娘,您再用力,你一使劲儿孩子就出来了。” 于是越发痛了,苏德妃半点儿力气也用不上,只顾着惨叫。 南景霈在殿外来回踱步,这惨叫声听得他毛骨悚然。东来心里也是紧张,随着南景霈在殿外来回踱步。血水足以触目惊心,南景霈看得多了,甚至觉得有些头晕。 忽而,他觉得殿内的痛呼声小了许多,便看看东来:“是不是生了?” 东来也是一头雾水,这生孩子的事情他哪里懂得? 很快,便看见太医慌里慌张的跑出来,匍匐在他脚下:“皇上,情况怕是不妙啊。” 一般太医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然要让皇帝在母子之间做一个抉择了,南景霈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瞪视着太医:“你是太医,难道还要让朕来拿主意吗?” 太医也是惶恐,宸妃是国医沈文忠的女儿,现在就连她都跟着手忙脚乱,普通的太医哪里还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皇上!保孩子!” 他忽然听见殿内传来苏德妃痛苦的喊叫声,她只喊了这一句,便被更大的痛苦侵袭,声调儿急转直下,变成呜呜咽咽的痛呼。 南景霈感觉冷汗正沿着自己的脊背缓缓往下流淌:“保大人。” 太医应了一声,慌忙到里面去传旨。 沈韵真瞪视着太医,什么保大人保孩子,若是孩子没了,苏德妃哪里活得下去?她立刻伏身对苏德妃道:“你要活着,若是你活不了,孩子肯定也活不下来。” 苏德妃缓缓睁开眼睛,虚弱无力的望着沈韵真,她的目光哀婉,已然没了生气儿。 “保孩子,保孩子。”她喃喃自语。 “两个都要保,你要活着。”沈韵真紧紧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道:“你要和孩子一起活着。” “娘娘,胎儿是倒着的,脚先出来了。”稳婆慌张的抬起头:“这可不好办呐!” 苏德妃听到这句话,一时慌张起来。她一害怕,那痛苦仿佛就强上了十倍,漫天漫地的向她袭来,她就在这痛苦中,渐渐迷失了自己,终于,她惨叫着挣扎一阵,没了力气。 “主子,此刻恐怕只能是将胎儿推回原处,再想办法逆转胎位了。”稳婆不敢再接,让开位置给沈韵真。 沈韵真从前也只是理论上见过医书上将逆转胎位的事,却从未经手做过,而今苏德妃命悬一线,这宫里的医女们断乎没有这个本事,就算她没做过,这会儿也只能披挂上阵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得子 沈韵真用烈酒洗过手,这才去扶婴儿的一双小脚,她推得那样小心,生怕力气稍大,便会撮断婴儿的骨骼。 她屏住呼吸,慢慢的推动,在一旁的稳婆纷纷跑去按住苏德妃,一边又忍不住看沈韵真。那场面她们也是头一次看到,都条件反射的屏住呼吸。 终于,沈韵真的手已经将婴儿推回原初,她感觉自己额上的冷汗已经密密麻麻的滴在睫毛上。眨眨眼睛,便觉得整个眼眶都是潮湿的。刘二月凑过来替她擦了汗,又悄然推到一旁。 她掀去锦被,苏德妃的衣裳正黏腻的粘在身上,构成一道姣好的曲线。 沈韵真稳稳呼出一口气,终于将双手扶在苏德妃的腹部。她腹部滚烫,仿佛一颗烧红的铁球,但按下去却是柔软的。 她终于小心翼翼的摸到了胎头的轮廓,顺藤摸瓜,也就找到了胎儿的全貌。苏德妃的肚子被压出胎儿的形状,沈韵真越发小心翼翼。她的手一点儿一点儿的挪动位置,也便将胎儿一点儿,一点儿的掉转过来。 终于,胎儿转了一百八十度,总算转了过来。 凝视她转胎位的人才跟着松了口气,相互对视而后异口同声的说道:“这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沈韵真又给苏德妃施针,刺激她醒来。苏德妃的气息很是微弱,稳婆又喂了一小碗参汤给她。沈韵真的手按压在她的腹部,她感到剧痛难忍,又不住的哭喊起来。 “苏姐姐,你的胎位已经正了,你现在只需要用力,孩子很快就能生下来!”她对苏德妃连续喊了几遍,苏德妃才将信将疑的望着她。 “你把肚子破开吧,我受不了了。”她颓丧的哭着。 “你不要说丧气话,皇上在外面等着你呢,”沈韵真扶住苏德妃的膝盖:“现在照我说的做,屏住呼吸,向下用力。” 苏德妃深深吸入一口气,用力憋住,但力气却只有一点儿,很快就用完了。她气息奄奄的躺在软枕上,喃喃的对她说道:“保孩子吧,不要管我了。” “你可以的,快点起来。”沈韵真连叫了她几次,苏德妃都一动不动。 她咬咬牙,叫刘二月过来,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刘二月去了一会儿,端过一个盖碗儿来,她掀开盖子,一股恶臭的气味铺面而来,几个小宫女不约而同的捂住鼻子。 刘二月又按照沈韵真的吩咐,将那盖碗儿送到苏德妃的鼻子附近。 那是一碗发酵已久的臭豆豉,臭的令人作呕,可沈韵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苏德妃一旦感到恶心,便会条件反射的反胃,这样便给了腹部以压力,胎儿才能尽快生出来。 果然,苏德妃一闻到这个味道,便忍不住干呕起来,她的身子一次一次绷紧,胎儿的位置便一次又一次的向下。 终于,那块乌黑的头皮若隐若现,沈韵真咬住嘴唇,上手一点一点把孩子掏了出来。 那孩子有些羸弱,但个头儿不小。沈韵真将婴儿口鼻中的异物清理干净,婴儿便呜咽的哭了起来。 到这时,众人才敢送一口气。 沈韵真站起来,才觉得天旋地转。她缓和了很久,洗干净手,才到外面向皇帝报喜。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婴,小鼻子小嘴,眼睛却大大的。皇帝也很欣喜,又吩咐膳房为苏德妃准备补气养身的膳食。 稳婆处理好了一切,南景霈才看到那个瘦小的婴儿。他很怪,牙床空空的,像个小老头儿。南景霈抱着孩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对沈韵真说:“亏得有你,不然她们母子恐怕撑不下来。”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她转头向床榻的方向望去,苏德妃还在静静睡着。打从胎儿一落地,她便昏厥过去,想必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皇上给皇儿起个名字吧?”沈韵真问他。 南景霈点一点头:“这孩子身体瘦弱,朕希望他能一世康泰,便叫承康好了。” 小康儿,沈韵真在婴孩脸上轻轻摸了一把,便叫宫里已经预备下的乳娘把孩子抱过去喂奶。这孩子虽然身体瘦弱,但胃口很大,抱着乳娘吸个不止。 苏德妃还没有醒过来,南景霈也不能逗留太久,他本是抛下一大屋子的大臣跑来看她的,现在还有一摊子军国大事等他前去处理。沈韵真叫他赶紧去处理政务,苏德妃这里有她来照应,南景霈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恰时徐玉静来禀报她,知夏已经上吊自尽,尸身被拖去乱葬岗埋了。 沈韵真淡淡嗯了一声,见徐玉静没有离开的意思,又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徐玉静样子有些踌躇,她惴惴不安的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给沈韵真看,那是两行哀伤的情诗,倾诉着他的满腔相思,字如其人,清瘦冷峻,别有一番味道。 “主子,他托人给我的。”徐玉静低着头问她:“主子,我该怎么办?” “你问本宫?”沈韵真凝了她一阵,忽然觉得徐玉静的心里似乎没有那么憎恨楚屏。如果真的憎恨一个人,她会本能的选择报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犹犹豫豫,不住的询问别人该怎么做。 沈韵真微微一笑,将纸条揉作一团,她站起身对徐玉静说道:“你不用怕,本宫这就回禀皇上,吕国使臣屡次骚扰内宫侍女,让皇上即刻依律制裁他。” 徐玉静忽然拉住沈韵真:“主子,他是吕国的使臣,大齐律法杀不得他。” 沈韵真冷笑道:“没关系,反正大齐跟吕国已经开战,他是吕国使臣,又是吕国的贵族,拿他祭旗再合适不过了。” 沈韵真说着,目不转睛的望着徐玉静。徐玉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拉住沈韵真的那双手忽而失去力气,她的目光渐渐暗淡,仿佛突然被抽离了灵魂。 沈韵真见状,又故意对她笑道:“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他不是在管驿养伤吗?本宫即刻派内卫把他抓来。” 她说着,便叫过刘二月,低低耳语一阵后,刘二月看了徐玉静一眼,对沈韵真福福身子:“主子放心,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得干脆利落。” 二百四十六章 “苦命鸳鸯” 褐色的身影离她们越来越近,徐玉静的心也越发的揪紧。终于,褐色身影的人走到面前,将风毛解下,露出一张保养的很好的中年脸孔。 “刘嬷嬷,”徐玉静惊愕的望着她:“怎么是您?” 刘二月看了她一眼,冷然道:“你以为会是谁?主子么?” 她说着,又抬起手,她慢慢的指向楚屏,面上带了些鄙夷的神色:“你们吕国蛮子不是一向很有种吗?怎么现在也要靠女人来救?” 楚屏漠然注视这刘二月,一把将徐玉静拉在身后,天色微暝,无尽的柔光似一道道轻纱,将所有人的脸颊照亮。 “哟,这会儿倒是很男人嘛?”刘二月又冷冷的说道。 刘二月的话音未落,人群中倏然炸开一阵戏谑的笑声。有人说吕国蛮子这副顶天立地的样子像极了戏台上的优伶,因为是演出来的。还有人说吕国蛮子最善变,昨天还是衣冠禽兽,今日就变得款款深情。 无数嘲讽的语言对这一男一女倾泻而下,冰冷无情,徐玉静越发害怕,她几乎将整个儿身躯伏在楚屏的脊背上,她感觉到楚屏瘦削的身体逐渐绷紧,像一只即将捕猎的老虎,挺起了他的身子。楚屏的拳头越攥越紧,惨白的皮肉在摩擦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咬着牙,对刘二月说道:“你们要杀要剐冲我一个人来好了,这事儿跟她没有关系,是我逼迫她这样做的。” 刘二月瞥了他一眼,又高声问徐玉静:“玉静,是这样吗?” 徐玉静不说话,只是伏在楚屏的脊背上发抖,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此刻除了逃跑,她什么想法也没有。 “玉静!我在问你话呢!”刘二月的声音变得凌厉,透着一股管家嬷嬷的威严劲儿。 “你不要吓唬她!”楚屏喝道:“是我逼迫二小姐救我的。” 刘二月的目光环伺一周,引得众人哈哈笑了。 便有一个内卫站出来戳穿他:“你逼的?你如何逼?你一来就被关在掖庭了,她若不是去看你,你哪有机会威逼她?” 说着,他又问徐玉静:“人们都说徐家的二小姐做人不检点,还未婚配就把清白身子给了吕国使臣,哈哈,怎么?难道你们因此定情吗?” 这话说的很糙,就连刘二月也跟着掩了掩面,轻咳一声打断他。徐玉静听了这话,脸颊越发滚烫,她捂着脸不敢见人,像受惊之下把头埋藏在沙坑中的鸵鸟。 刘二月默然看了楚屏一眼,道:“别逞英雄了,你们两个谁也跑不掉,都给我抓起来!” 刘二月已下令,人便退到后面去,内卫们层层叠叠的包围上来,起初楚屏还可以拳脚相向加以抵抗,可双拳难敌四手,对方还有兵刃,他终于抵挡不过,被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他到了这会儿还算够情谊,知自己性命不保,更不想连累徐玉静。他竭力撑起上身,对刘二月喊着:“这事儿跟她没有关系,你们放了她!” 徐玉静说不出话,只是害怕的直哭。 有人嘲笑他们是对儿苦命鸳鸯,刘二月看了那人一眼,补充道:“的确是苦命鸳鸯,吕国使臣人在牢笼还勾引良家子,按照大齐律例,拐带良家子当处以绞刑。” 刘二月的话让徐玉静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楚屏望着她,目光却是那样的决绝。 “刘嬷嬷,求求您放了他吧!玉静愿意跟您回去领罪。” 徐玉静咬着嘴唇踌躇了好一阵,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口。 刘二月的目光随之震颤了一下,她愕然望着徐玉静,半晌才反问道:“你说什么?” 徐玉静已然哭的眼泪盈盈:“你放了他吧,玉静愿意承担一切罪名。” 徐玉静惆怅的叹了口气,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他那样对你,你还要救他,现在又想替他顶罪。玉静,我不明白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刘嬷嬷,玉静是个傻子,是疯子,玉静罪孽深重,辜负了宸妃娘娘的期望,玉静自知该死,可玉静还是斗胆求您,放了楚屏吧。”她说完,人已经哭得没了力气,软软的伏在地上。 “不,玉静,”楚屏见她求死,情绪忽而激动起来,仿佛被点燃的篝火。他挣揣着靠近刘二月:“一切的罪责都在我,玉静是无辜的,你们不能滥杀无辜,你们要杀就杀我,欺负玉静算什么本事!” “你们两个现在都是瓮中之鳖,要杀要剐都有主子做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两个逃犯自说自话?”刘二月白了一眼,从鼻头儿里轻轻发出不屑的一哼。她转过身,吩咐身后的内卫们:“把他们都给我带走!” 穿过巷道之后,内卫忽而分做两拨,一拨压着徐玉静,另一波压着楚屏。楚屏知道他们带走玉静的方向是大齐皇帝的御书房,而自己却被刘二月引着,去往一个不同的方向。 他们彼此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但却无济于事,因为宫中禁止高声,很快就有人用粗布揉团堵住了他们的嘴。 刘二月带着那班内卫,押着楚屏,穿过几条悠长的巷道以后,便转往一个他不认识的所在。宫苑楼阁,亭台轩榭,虽是冬日,却仿照四时之景。楚屏看着看着,不禁就看得发痴,大齐果然是天朝上邦,吕国虽然也是国力强大,但比这里却差的远了。 这里的景致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副别样画卷。 刘二月引着他,又穿过一座九曲平桥,他看见桥上雕刻着回形纹理,下面又雕刻着各式牡丹。是镂空雕琢的,桥身平行于水面,若遇上雨季,湖水便会从牡丹花的缝隙中流过。 在石桥的尽头有一座八角飞檐的凉亭。凉亭微高,是修在一座假山上,楚屏登了几级台阶,又穿过假山的孔洞,方才看到凉亭的全貌。 他依然猜到有人会在这里等他,却没想到会是一个女人。 眼前的女人穿着一身藕荷色平金大袖子褙子,领口袖口都绣着花开富贵的花纹,头上梳了高椎髻,斜插两朵姚黄牡丹。她静静坐在那里,看也不看楚屏一眼。 楚屏凝视这眼前这个雍容明艳的女人,大抵也猜到了她的身份,见她不说话,楚屏也不好先开口,转头望向刘二月。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本宫有个办法 刘二月极为恭敬的冲她福福身子,低声道:“主子,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把吕国使臣带来了。” 原来是她吩咐人抓走了玉静,楚屏重重的吸了口气。 沈韵真终于转过头,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楚屏,过了好一阵,她才开口:“看着倒像是一表人才。” 楚屏微微垂下眼睑,看着倒像是一表人才,这么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可她这话也没有下文,是褒是贬也只能是千人千面。 楚屏抿抿嘴唇,开口问道:“如果本使没有猜错,你就是大齐的宸妃娘娘?” 沈韵真淡然笑笑:“外使大人好眼力。” 沈韵真冲刘二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内卫放开楚屏。内卫们立刻退到凉亭以外,看不到的地方。 楚屏转动眼珠,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暗自琢磨她在打什么算盘。 沈韵真微微一抬手:“外使大人请坐吧。” 楚屏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坐下,只对沈韵真道:“宸妃娘娘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沈韵真点一点头:“外使大人快言快语,那本宫也就开门见山了。” 她站起身,慢慢走到一根朱漆柱子旁边,极目远眺。 “本宫只知道外使大人乃是吕国楚氏大族,还未请教高堂是哪一位?” 楚屏一头雾水,眼前的女人是大齐后妃,他是吕国使臣,哪有见面先问家世的道理?虽然疑惑,但他还是如实回答了:“外臣乃是襄公之后,到了家父这一辈,蒙皇上后恩,忝列朝堂,可也不过是传承祖宗的爵位罢了。” 沈韵真笑了笑:“这么说,本宫该尊称外使大人一声‘小公爷’了?” 楚屏道声岂敢,又默然垂目。 “那家中可还椿萱并茂?”她又问。 楚屏皱皱眉,答道:“梦祖宗庇佑,父母具在,身体康健。” “哦,”沈韵真看了刘二月一眼,又问楚屏:“那外使大人家中可曾给外使定过什么门当户对的亲事吗?” 楚屏抬起头,这才明白她并非是单纯的刨根问底。他决然摇一摇头,说没有。 他说着单膝跪地,冲沈韵真供一拱手,诚恳的说道:“宸妃娘娘明鉴,外臣之前的确做过一件糊涂事,为此也是悔恨不已的,就是因为这样,外臣才格外想要补偿玉静。外臣对玉静是真心实意的,除了她,外臣这一生都不会再娶第二个人,求娘娘成全。” 沈韵真望着楚屏,他满脸都是年轻人固有的坚定和血气方刚,仿佛他们的爱情可以冲破世俗的偏见,仿佛他们是一对儿自由的比翼鸟,这世上没有任何囚笼能锁住他们。 “你是真的想娶玉静?”沈韵真缓缓的问道。 “是,”楚屏说着微微平复激动的心情,对沈韵真再次拱手道:“请宸妃娘娘做主。” 他倒像是真情流露,仿佛这一生一世的幸福都系在沈韵真的一念之间。 沈韵真同刘二月双双一对视,刘二月便道:“外使大人,你已经害过她一次了,谁又敢担保你会不会来第二次。” 楚屏猛然抬起头,急迫的对沈韵真说道:“宸妃娘娘,外臣的一番话全都发自肺腑,没有半句虚言,请宸妃娘娘成全外臣的一片诚心。” 沈韵真这才又坐了下来,慢条斯理的对楚屏说道:“玉静在家中虽然不得宠爱,可毕竟是徐家的二小姐,徐将军是大齐的赫赫名将,吕国跟大齐又处在交战状态,保不齐有朝一日皇上会调遣徐将军奔赴前线。到了那个时候,玉静岂不要两头为难?” 楚屏一下愣住了,宸妃的一番话无疑戳中了他的死穴。 你说你不会再次伤害徐玉静,可你又用什么来担保呢?一个是吕国贵族,一个是大齐千金。现在又赶上两国开战,无论谁输谁赢,对于玉静来说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如果玉静跟他在一起,怕也只有以泪洗面,终日痛苦了。如果是那样,他又何尝不是再次伤害了玉静呢? 见楚屏愣愣的,沈韵真不免摇头:“看来外使大人没有考虑清楚啊。” 楚屏单膝跪着,直到膝盖软骨跪的生疼,刺痛感一股一股的涌上来,他才微微挪动了一下。 是啊,不能靠着一股热情来迎娶玉静,事情果真发展到了那个时候,他又该如何面对她呢? 父母双亲不同意,他还可以为了玉静跟他们抗衡,可若是牵动了朝廷的利益,让人当做话柄来制造舆论,他又该如何抗衡呢? 沈韵真垂下眼睑,不由得轻叹一声。 楚屏沉思良久,问沈韵真道:“宸妃娘娘可有什么良策吗?” 沈韵真望向他:“本宫的良策你愿意听吗?” 楚屏点一点头:“外臣洗耳恭听。” “那好,”沈韵真凝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是吕国使臣,又是吕国回族,你的父母亲族在朝野上下都占有一席之地。如果你们愿意为两国的和平说几句话,那本宫也有理由劝说我皇上认玉静做妹妹,把她风风光光的嫁给你。” 和平?楚屏吞了吞唾沫:“难道大齐也期待和平吗?” 沈韵真笑道:“外使这话就奇怪了,哪有一国不喜欢和平呢?” 她说着,又补充道:“论打仗,我大齐兵精粮足,自然是不怕的。可若是能和平,又为什么要打仗呢?战争不会带来富裕,只会打的两败俱伤,越来越穷,这对于两国百姓来说都不是好事。外使大人,你说是也不是呢?” 这话一下说到楚屏的心坎儿里去了,其实临来之前,小皇帝跟他曾彻夜长谈,说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可是……”楚屏又犹豫起来。 “本宫也听说过,你吕国的太后是部落王的亲眷,这些年那些游牧部落又被我大齐打的节节败退。因为太后手中握有权杖,心中又憎恶大齐,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迫你们吕国皇帝同大齐开战。” 沈韵真的话刺痛了楚屏的心,一个国家的权力并不归皇帝所有,这说出去也挺讽刺的。 沈韵真也不在揭他们的疮疤,只淡然扶扶鬓角,轻声细语道:“本宫倒是又个办法,不知外使大人和吕国皇上想不想一试?” 第二百四十八章 愿意合作 吕国太后之所以能够掌权,完全是依靠北寒部落王们撑腰,虽然这些年大齐将这些部落王打的落花流水,可终究没有完全的消灭他们。 其实,这几百年来一直如此,总有那么几位杰出的帝王将部落王们赶得远远的,但等这位帝王驾崩,部落王们就如春风下的嫩草一般,带着他们休养生息了几十年的部落重返北寒,趁着新君软弱重新割据。 就如南景霈曾派徐永昌带兵将两个部落王赶出了北寒,可过几年南影霖当政的时候,他们又再次重返边境,对边境百姓进行袭扰。 这也就是吕国朝臣愿意依附太后的原因,因为部落王是杀不死的,他们总有绵延不尽的新生力量。 而沈韵真这一次提出的办法便是,让大齐彻底消灭这些部落王,以此来震慑吕国朝臣,使太后失威于朝臣,继而就会有一部分人转头依附于小皇帝。大齐扶持吕国的小皇上坐稳皇位,他也投桃报李,送来两国永世修好的国书和大齐缉拿的逃犯南影霖。 沈韵真的话着实让楚屏受到了一番震撼,一来惊愕于大齐的后妃竟然敢于议论国事,二来是惊愕于一个女人竟能构想出如此宏达的蓝图,三则惊讶于大齐竟然有彻底消灭游牧部落王的决心和能力。 他呆望着沈韵真很久,才道:“宸妃娘娘的想法倒是很好,可这件事,外臣还是要跟我们的皇上商量一番才能做出答复。” 沈韵真认可似的一点头:“这是自然。” 楚屏又道:“如果外臣做不到这些,娘娘便不允许玉静嫁给外臣,是这样理解吗?”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笑了:“外使这话就小气了。” 楚屏诧异的挑一挑眉,又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含笑道:“两国修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之前被一些小事搅得不愉快,身在权力当中的人最忌讳感情用事,时间长了,就应该跳脱出来,原原本本的看待事物。” 楚屏虽然一知半解,但还是认可了她这番话,便点点头称是这样。 沈韵真又继续说道:“外使想一想,两国决意修好,吕国的襄公公子迎娶大齐名将的千金,那是怎样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啊?总好过让她没名没分的跟着你,一辈子受公婆的气,一辈子左右为难。” 大齐没有适龄待嫁的公主,这样想来两人的婚姻到也成了象征和平的纽带,如此,就算玉静到了吕国,人前人后也能抬头挺胸,不必忍气吞声。楚屏被这番美好的构想说动了,喃喃道:“若事情真能像宸妃娘娘所说的这样发展,我想我吕国的皇上也是乐于缔造和平的。” 沈韵真点一点头,对楚屏说道:“既如此,外使大人就请上路吧,你们吕国的使团现在正在京城南门外等候。” 她说完,又吩咐内卫将楚屏送出京城,自己则带着刘二月回到鼎祥宫。 苏德妃已然醒了,小宫女煮了燕窝粥来一点一点的喂她,她起初还喝上几口,可一吃饱了东西,什么胡思乱想的情绪便齐齐涌上心头。 房间里游走着宫女嬷嬷,可却没有一个能跟她说体己话,这没有一个人是她的知己,没有一个人能像知夏那样了解她的心情。 没了知夏,她忽然感到陌生,这寝殿里的一切仿佛都不属于她了。 她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婴儿的哭声,宫里的 乳娘正咿咿吖吖的吟哦着一只雅乐曲调呵哄着孩子,所有人都在考虑她的身体,渴不渴,饿不饿,却没有人想着把孩子抱过来叫她看一看。 这时沈韵真走进来,看了她一眼,便又到另一间屋里把婴儿抱了过来。 “姐姐醒了?”她笑盈盈的望着苏德妃,一面把婴儿报给她,一面柔声问道:“身上还痛吗?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见苏德妃不答话,沈韵真在床边坐下来,对她说道:“皇上给孩子取了名字,叫承康,因为孩子生下来有些瘦弱,皇上希望他能一世康泰。” 苏德妃凝着沈韵真,忽然从这个名字里悟出另外一层意思,沈韵真的儿子叫承元,因为元者,君也。她的儿子叫承康,皇帝只是希望他一生康健,此外,便没有其他的期待。 知夏临死前已经供出实情,她就是嫉妒宸妃之子即将成为太子,所以才想加害宸妃。皇帝如今并不期待承康有所作为,焉知不是在警告苏家不要争权过甚? 苏德妃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看见沈韵真的手正在婴儿脸颊上抚摸着,苏德妃的心绪忽然又紧张起来。沈韵真是恩仇必报的人,她现在不加发作,会不会正憋着给自己致命一击呢? 苏德妃抱孩子的手渐渐僵硬了,难道沈韵真会对孩子下毒手吗?这么大的事,是处死一个知夏就能化解得了的吗? “妹妹,”她小心翼翼的问她:“你刚才怎么走了?” 沈韵真蔚然一笑:“处理一些小事罢了,有两个孩子不懂事,皇上要我去给她们说说道理。” “哦,”苏德妃又惴惴不安的应了一声:“皇上有派人去请我娘入宫吗?” 这是宫里的规矩,凡是妃嫔怀孕到八个月,母亲便可以入宫陪伴,因为苏德妃早于八个月生产,宫里来不及通知她的母亲。 这虽然是件小事,可是否照旧办理却带便着皇上的态度,如果皇上对苏家的态度不是“照旧”,那苏家就会一败涂地。 “哦,皇上倒是没说,这事儿原本也不是皇上过问的,才刚事多,妹妹就忘记了。”沈韵真笑道:“姐姐别着急,妹妹这就派人去接。” 她说着,吩咐刘二月亲自去把苏德妃的母亲接入宫来。 她见苏德妃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便接过丫鬟手中的一碗燕窝粥,一勺一勺的送到苏德妃唇边:“我知道,姐姐心里还在为知夏的事情不高兴。” 苏德妃一怔,遑急解释道:“不,不是这样。” 沈韵真一手止住了,一面又道:“姐姐不用解释,知夏跟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情深义重,姐姐舍不得她也是人之常情。” 苏德妃低下头去,却又沈韵真说道:“但是,还有另外一宗意思,不知姐姐想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