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如顾》 第一章 失败的穿越 顾绮的魂魄刚一穿过来,尸身就被人扔上了乱葬岗。 抛尸人还在她的注视之下,盖了点儿土,念两句:“冤有头、债有主,姑娘莫要来找我。” 喂,人还活着呢!顾绮对着抛尸人的背影喊着,但是却没有声音,不过就是一阵阴风而已。 抛尸人紧紧衣服,佝偻着腰,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乱葬岗冤魂多,是有点儿邪性。 而顾绮眼瞅着人跑远了,只能跌坐在自己的坟堆上,再次叹了口气。 又是一阵阴风,在乱葬岗上盘旋。 要说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可笑了,两只脚牢牢地固定在原主被埋了层土的脚上,但魂魄的其他位置却与尸体不兼容,怎么都进不到身体之中。 刚穿来的时候,顾绮就试图进入身体,可是稍微靠近,便觉得脖颈处疼得铭心刻骨,让她不得不逃离。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笑了,抛尸人把尸体扛在肩膀上,而不习惯这种非实体状态自己的顾绮,魂魄是拖在地上的,时不时头部还会穿入地面。 至于在地下看见了什么,顾绮拒绝回忆——毕竟乱葬岗地下嘛,想也知道都能看见什么了! 这可怎么办呢? 太阳渐落,乌云遮住了月亮,到了夜里,下起了倾盆大雨。 而顾绮依旧坐在这四周都是死人,爬着尸虫、飞着尸蝇的乱葬岗上,还因为这死不了还不算活的状态,纵然下雨,也能闻到股刺鼻的尸臭味儿。 自己是个守坟的魂。 吓人! 弱小,孤单,无助呀。 直到第二天早上雨停的时候,顾绮看着自己那半边被雨水冲出土堆的身体,不觉再次叹了口气: “我这穿越,到底多失败呀!” …… 顾绮的确是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 不然还能怎么办?事到如今的一切,已经彻底打碎了她塑造了三十年的世界观,所以再古怪的事情,当梦也好,当掉进虫洞了也好,当脑电波和平行世界的某个人结合在了一起也好。 别挣扎了,就信了吧。 当然,顾绮这乐观的性子,还是源于她的经历。 她的父母都是烈士,而她天生体弱多病,稍微多动动就可能晕过去,指不定哪天睡睡觉便醒不过来了。 如此经历,自然让她打小看淡了生死,觉得自己活着的每一天开开心心就好了。 不过她的穿越,倒不是因为“病死”,而是因为要救一只被高楼坠物追着砸的黑猫。 对,顾绮笃定自己没看错,那个巨大的广告牌就是在追着那只黑猫砸,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反正就扑了过去。 结果猫没事儿,她失足从一个高台上落下,恰好脑袋磕在了空停车位上的铁桩。 不疼不痒,只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就穿越了。 大概真是脑电波被摔出来了吧。 顾绮再次长叹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原主露出一半的身体。 粗布一裹,不过堪堪遮住私处,胳膊腿儿、双足、就连腹部都露在外,沾着泥巴。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看不清原主的模样,更没有原主的记忆,却能看清楚原主那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还有那只手。 白嫩、细腻、十指纤纤,显然是个不沾阳春水的姑娘。 顾绮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原主的脖颈之上,可怖的青紫色,寸寸断裂的骨头,伤痕周围没有半点儿挣扎的痕迹。 悬梁自尽,死得坚决。 以至于顾绮醒来的时候,就只剩这具无主尸身了。 顾绮轻轻抚摸上了女子脖颈上的伤,却只是碰了一下,便疼得缩回了手。 好嘛,自己的魂和身体不契合,但是原主身体的疼痛她倒是能感受到。 失败!太失败了! 别人穿越而来,立刻就能又蹦又跳、又说又笑,迅速适应场景开展新生活,而她呢?思想上适应迅速,可是魂魄和肉体根本无法有效合一,以至于自己连“游魂”都算不上。 游魂好歹无拘无束的,可她扎根在一具尸体之上,跑不脱,动不了。 这绝对不是主角待遇,甚至连炮灰都不配! 因为就算是炮灰,好歹也能和肉体合二为一。 都是因为那只猫! 她真傻,她单知道猫咪是可爱而且无辜的,却没想过世界上怎么会有追着黑猫砸的高空坠物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呀亲! 穿越的茫然,变成了游不起来的魂的恐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清晰。 虽说死亡是生命的另一个,但没人告诉她死亡是“变成另一个人的”。 “怎么办呢?”顾绮想着,轻轻握上了尸身的手,“你是谁呢?为什么选择死亡?又为什么是我?” 躺在那儿的肉身,自然不会告诉她答案。 “若你这一世过得如此不快乐,那么我也只能祝你在其他的地方,过得好一些了。”她说着,放开尸身的手,两手握上了脖颈,“而我,根本不希望来这里。” 她没有想过穿越,更没有想过走上另一条人生路,更不打算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地当个游不起来的魂魄。 她虽然是孤儿,但她也有疼爱自己的亲戚,护着自己的父母的战友,还有好闺蜜。 那一世的人与事,都是她的牵绊。 虽看淡生死,却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顾绮如是想着,魂魄的双手猛地用力,扼住了尸身的脖子。 顿时,不但顾绮感到了窒息,就连原主死前那些绝望、痛苦的感觉,一股脑儿地涌上了顾绮的脑海,纵然不知道原主的过往,但是这份疼却是那样清晰,疼得她几乎要放弃了,却始终没有住手。 她要回家! 就在顾绮几乎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忽觉得有人自身后猛地将自己抱起来向后拖,逼得她的手不得不松开。 结果就在松开的那一刻,忽然能呼吸的顾绮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 惨叫声自原主的喉咙之中发出,凄厉而且尖利,在这个荒无人烟的乱葬岗上空盘旋,甚至引来了一阵怪风,吹得岗上的草木颤抖,虫豸鸣声、猛兽咆哮。 而就在不远处,两个推着个放了俩麻布口袋的板车,正鬼鬼祟祟往乱葬岗上走的男人,被忽然的惨叫和紧接而来的阴风兽语,吓得“嗷”一嗓子惊叫。 一个当时就吓得口吐白沫,抽搐着晕死过去,另一个则摔倒在地上,而且还尿了裤子。 板车翻在旁边,其中一个麻布口袋滚落在地,扎绳散开,露出了个脑袋。 是个面容青紫,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模样俏丽的女尸。 不过如今尿裤子的那位,连自己的兄弟都顾不上了,哪里还能管个尸首?连滚带爬地就往回跑,边跑边喊着:“有鬼呀!” 声音在乱葬岗之上回荡着,久久不息,只没人发现挂在板车边上的另一个口袋,忽得一动。 第二章 小小的礼物 刚才将人吓得半死的顾绮,此刻正被一团黑影环绕,浮在虚空之后,什么都看不清。 黑影中传来饶有兴趣地说:“哎?你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呢,喵~” 声音雌雄莫辨,但只凭最后那个“喵”,顾绮立刻知道了这团黑影是什么。 她顿时来了精神,冲着黑影吼道:“放我回家!你这只蠢猫!” 黑影真个儿像是受了惊的猫儿一样,身上的黑气都炸起来了,猛地向她紧缩,仿佛要困死她一样,但不过一瞬就停住了,只是用一团黑气将顾绮的嘴封住了,不许她再说话。 “喵~重生的名额满了,我才送你来这儿的,你和她的生辰八字是一样的,喵~我才能送你来这儿,你要知足,喵~” 顾绮不能说话,只睁大了眼睛看着黑影中声音的方向。 这叫报恩?! 把她扔到个被丢弃在乱葬岗的不知名姓女子身上,不死不活的状态,一问三不知的时代背景。 还让她知足?! 你们猫星人对报恩这事儿是不是有误解?! 黑影虽然没说服顾绮,但却把自己感动了,声音更加带着股莫名的神圣感,道:“而且我还有礼物要送你喵~” 说着,黑影盘绕起来,轻吟着:“九命之数,五感之灵,送给你。” 话音刚落,顾绮就见眼前一道金光闪烁,有个偌大的九字从黑影中飘出,与她的魂魄融合。 “可能因为你和这个人的命格相同,所以竟然还有意外惊喜喵~”黑影笑说,“离魂之法,不过每天只能离魂一次,最久不能超过一刻钟,哦,就是你习惯的十五分钟,大约喵~” “但你要记住,你并非这个世界上的人,所以切莫做下杀业,否则会被反噬的。” “好好活着,”黑影刻意用软糯而且诱惑的声音说道,“万物有因,等你找到你来这里的原因,说不定就能回家了。” 黑影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问过顾绮的意见,只对着她的额头一推,笑道: “去吧!” 啊?这只该死的猫在说啥?! 老娘这辈子都不撸猫了! 洪洞县里,就没一只好猫! 顾绮觉得魂魄变得沉重起来,整个人都在往下坠,捂着她嘴的黑影也已经消散了。 “你给我——” 可惜,“说清楚”三个字,尚没说出口,黑影早已经消失了。 躺在地上的顾绮猛地睁开眼睛,整个人都从地上弹了起来,本被雨水冲掉大半的坟土,如今泥泞地糊在她的身上,很不舒服。 但她已经顾不得这种不舒服又恶心的感觉,只是疼得蜷缩着身子倒下,一边大力地咳嗽,一边奋力呼吸着。 这四周的气味真的很难闻。 更加清晰的难闻,也让顾绮清楚地感到,自己,真的活了过来。 耳朵里,听见有人边说着话,边向她这边走来,就如黑猫所言,“五感之灵”。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离魂……”尚未喘允一口气的顾绮生气地抱怨,结果“离魂”两个字刚出口,便立刻毫无预警地昏倒在地。 …… 就在顾绮挣扎着复活,下定决心做恨猫族的时候,有三个人往乱葬岗上来了。 其中一个是方才那被吓到尿裤子的男人,正瑟缩地躲在领头的一名身材魁梧,长得很是精壮的男人身后。 精壮大汉虽然听了他刚才说的事情,心里也有些突突的,腿肚子转筋,不过面上还是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摆出个看不上他这德性的模样,怒粗着嗓子道:“我说马六儿,别他娘的给老子丢人。” 跟在精壮大汉身后的是个白白的面皮,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又矮又壮的男子。 他心中也怕,不过因为脸白,所以就算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和平常也没什么区别。 倒是此时听精壮大汉如此说,还不忘油腻地拍着马屁道: “就是就是,有大哥在,你怕个什么?” 马六儿两条腿打着颤,抖着声音说道: “大哥,四哥,真的有鬼,那声音太吓人了……看,魏七在那儿呢!” 他说着,慌忙指向刚才那个被他丢下的男人。 精壮大汉看向那白沫吐了一脸,时不时还抽搐几下的魏七,再看见滚落在板车前,那个从麻袋里滚出的死不瞑目的女子,眼皮猛地一跳。 杀人越货的买卖,果然不是好做的。 可若是做成了,他孙老大就是能在六凉县横着走的人物了。 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展望着未来的光辉,孙老大恶向胆边生。 管他的!这小娘皮活着的都被自己一棒子削死了,难道还怕个死的? 想着,他大步走过去,抬起脚只一下,便将女尸的头踢断了。 “怕个毬!老子在这儿,就是阎罗王也得给老子让路!”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肚子上的肉上下敦敦着。 白四见状,慌忙吹捧了一句:“果然大哥威武!” “是,是,”马六儿缩着脖子,倒是比刚才怕得轻了,“还是大哥厉害!” 一旁的树杈之上,顾绮的魂魄支着下巴坐在那儿,忽得飘了下来,凑近了那具女尸。 清秀,皮肤不算白净,不过十、六七岁,到死都是睁着眼睛的。 死不瞑目,不得安宁。 她是个现代人,纵然如今的经历匪夷所思到了极点,她依旧试图用科学来解释她的处境,所以并不肯信什么鬼神。 但是她前世久病,受过很好的教育,父母还是烈士,身边舍身为国的人有许多。 所以她敬畏生与死。 敬生死,方为人,方能看淡生死,方可去谈牺牲。 顾绮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让她闭上眼睛,想将她的尸身正过来。 可惜,她是魂魄,手穿过了女子的尸身。 那一瞬间,女子死前的害怕、愤怒与绝望,都被顾绮一一感同身受。 这乱葬岗上,都是可怜之人。 “还真是……离魂之法呀。” 顾绮想着,漠然地看了一眼魏七还在抽搐的样子,又看向孙老大等人的背影,叹了口气,飘飘然向着自己的身体去了。 就是这么巧,在顾绮叹气的瞬间,忽然起了阵旋风,吹得孙老大等人后背一凉。 太邪性了! 第三章 棘手的难题 乱葬岗原名叫馒头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圆圆的土包儿,多少年前一场天火,把山烧秃了,所以就成了四里八乡的乱葬岗,那孤寡、无家、无根本的人死后都被送到这里埋了,再比如一些做非法事的人,也把这里当成了抛尸佳所。 距离乱葬岗四十多里的地方,是个极大的县城,名叫六凉县。 孙老大就是六凉县人,仗着一身横肉和一把子力气,纠集了群闲汉当起了地痞,四处干些欺凌霸道的勾当,时间久了亦成气候,车船店脚牙甚至连拍花子、飞贼之流,都与他有些关系。 不过孙老大也不傻,深知自己上不得台盘,便琢磨结交些大人物,恰还真有个大馅饼砸在他头上了,才有了杀人抛尸的事情。 这到底是他第一次做杀人的勾当,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忐忑,所以刚才马六儿湿着裤子跑回来的时候,他也吓得差点儿没憋住,但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来看看。 若不埋好了,被人发现了那两个尸首,可要坏事的。 结果刚刚吹下的大牛皮,就被顾绮那一叹,给叹没了。 白四脸色白到发灰,摸着后脖子,半晌没敢说话。 马六儿更觉得后脖颈的凉气刻骨,就像是有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似的,当下竟然吓得胆子都破了,“呃”了一声,白眼向后翻,吓死在地上。 孙老大见状,腿肚子都差点儿转到前面去。 白四抖着声音道:“大哥,这岗子上死人多,怕真有些邪气,要不然我们先走吧。” 有那么一瞬间,孙老大真的想跑了,可是又想起了那人的许诺,咬咬牙,道: “富贵险中求,做都做了,就算真有鬼,咱们也得先把鬼蹄子撅折了。” …… 重新回到身体的顾绮,耳朵里听着那渐进的说话声,坐在那儿咳了好半天,才把一口气喘允了过来。 说声“离魂”就睡,刚一回魂之后就要咳嗽。 这法术竟然还有后遗症! 她打了个哆嗦,不但觉得脖子上疼,而且身上也冷得厉害。 冷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像是穿着比基尼在南极钓鱼的冷。 顾绮边咳边将身上的粗布整理了一下,抱着肩瑟缩,眼睛不自觉地就往乱葬岗上其他被裹着的尸首看去。 她不是古人,自然没有什么“胳膊腿露不得”的封建病,所以如今身上的破布口袋依她看,就一无袖及膝连衣裙罢了。 但是既然冷,当然得找衣服穿。 不过触目可及的地方,尸首胡乱扔着,半埋半露,好一些的不过就是破席子一卷罢了。 都是可怜人,才会落在这里。 “这可难办呀。”顾绮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想不到自己穿越后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是衣食住行的“衣”。 这念头刚在脑海中飘过,她的肚子就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得,第二个难题也来了。 “算了,穿都穿了,已经是定局了,总不能死九次回去吧?”顾绮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气。 而且不是说只要查清楚就能回去了吗?乐观的顾绮如是想着,抬手抚摸上了脖颈的青痕。 这位姑娘,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既然占了你的身体,我一定会查明白你的事情,那些害你不得不以死明志的人,我必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至于那只猫叮嘱的“不要杀业太重”? 谁管它呀!替原主报仇这事儿,能叫杀业吗? 还有刚才那个可怜女子的模样,让她无法不想。 她可是个为了救猫而死的有正义感的人。 只不过因为上辈子身体不好,不太出门,所以正义感并不明显而已。 顾绮想着,看向孙老大等人走来的方向。 不多时,孙老大就带着白四走了上来,恰好就看见衣不蔽体的顾绮,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 他们不觉吓了一跳,霍然站住。 三个人,六目相对,孙老大这才看清楚眼前人的长相,不觉猛地一惊,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 “哟呵,还是个不穿衣服的女鬼呢!”他形容猥琐地说。 就连那白四也振奋了起来,流着哈喇子道:“大哥,果然是好买卖。” 明明就是人,他可是将那地上的影子看得清楚。 鬼是吓人,人就不怕了。 还是不穿衣服的小丫头,谁怕谁呀! 虽然这小丫头脸上糊着黑泥,但是露在外面的肌肤很白净。 在白四这等流氓泼皮之辈的审美观里,女子好看的标准就是白。 所以既然顾绮身上白,就定然非常好看。 顾绮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他二人猥琐的表情,忽得咧开嘴,笑了。 瞌睡来枕头,冷了来衣服。 还是两套衣服呢。 …… 孙老大不想对面的女子竟然还能对着他们笑出来,不由自主地就出了一身白毛汗。 这乱葬岗果然不是好地方,阴气重,活人都邪性了。 不过就在这时,顾绮开口了。 “我说二位,受累打听一句,”她的声音虽然嘶哑,但难掩其中的悦耳,“如今是哪一个皇帝呀?” 哈? 孙老大并白四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了顾绮好久,一掐大腿,好悬没笑出来。 不但不是鬼! 敢情还是个傻子! 孙老大立刻挤出了个更和善的笑容,不过深知自己的脸和善不起来,就对一旁的白四使了个眼色。 白四哪里需要孙老大的眼色,当下笑出了一口微黄的大牙,向着顾绮这边走来,用着腻歪人的声音笑道: “小娘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过来些,哥哥告诉你谁是皇帝,好不好?” “好的呀。”顾绮笑得更加洋溢了,还真的往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 白四对着顾绮那张笑脸,哈喇子流得更厉害了。 多好看的两条白胳膊,两只小脚丫呀! 顾绮抱着身上的粗布口袋,虽然是笑着的,不过笑容之中的冷意更加浓了点儿。 就在白四的手要碰到她的一瞬间,顾绮忽然极其迅速地出手,准确地捏住了白四胳膊上的麻筋,又迅速地转到他身后,对准了关节,两下就将白四的两条胳膊都给卸了。 白四惨叫着摔倒在地了,疼得晕了过去。 孙老大没想到这等变故,登时吓傻在了那里。 而顾绮也被自己吓到了。 第四章 麻袋里的少年 顾绮前世身体不好,纵然各路亲戚、长辈、朋友借着些微职务便利,亲自上阵教了她不少什么散打、柔道、跆拳道、南拳北腿、女子防身术之类的东西,但到最后,都没能扭转她天生的病弱。 因此,她打架理论多、花架子多,但实战基本没有,甚至可能无法在幼儿园称王称霸。 毕竟幼儿园小朋友都比她身体素质好些。 刚才她一击得手,固然有白四太弱、动手突然的缘故,也因为原主身体本能的反应。 她没有这具身体的记忆,不知道她的名姓,可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却能和她前世学到的那些没用的打架理论结合起来。 顾绮想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竟然泪眼汪汪地抬起了头,冲着呆站在那儿的孙老大吸了吸鼻子,一滴晶莹的泪水混着黑泥,自腮边流下。 “这是……健康的身体。”她的喜悦带着鼻音,看起来可怜极了,“我终于,有了健康的身体。” 这不能怪顾绮激动,毕竟凭谁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一颗健康的心脏跳动,感受到不局限于病体的无拘无束行动,都会激动。 姑娘呀姑娘,你有这样健康的身体,只有十六、七岁,到底谁对你做了什么,竟至于你死得决绝? 顾绮这面表情随着心情千变万化地感慨着,不过看在孙老大眼里,可就和“激动与欣喜”无关了。 他看见的是一个脸上抹着黑泥,哭笑都分不清楚,行动如鬼魅的…… 如鬼魅。 这念头一起,白毛汗顿时浸透了衣服。 不对,那不是个傻子,是……是…… “鬼呀!”孙老大从嗓子眼儿发出了恐怖而且尖利的惊叫声,转身就要往山下逃了。 顾绮怎么可能放过这套衣服呢? 她的速度极快,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只猫一样轻盈,没几步就追上了腿软蹒跚,压根儿跑不快的孙老大,两手自后覆在他都是肥肉的脖子上,低声道: “喂,你把我的脖子踢歪了,疼呢。” 话音刚落,乱葬岗上忽得又是一阵旋风吹过,于荫蔽了日头的树梢之间发出唿哨声,仿佛是有人在哭喊一样,吹得人头皮发麻。 自诩阎王来了都要给他让路的孙老大,妄想着这次杀人越货后就能称霸一方,坐拥金山银山的孙老大,“哇”得吐出了一口鲜血,正好就摔在了一卷破席子上。 席子滑下来,露出了一张惨白且已经开始腐烂的脸,其上还有虫子在蠕动。 不知道怎么的,在这极度的惊恐之下,孙老大忽然觉得这人的脸与之前那个被他们抬上山的女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他喊都没喊出来,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僵直地吓死在了那里。 …… “喂,你别死呀,我还有事儿问你呢?”顾绮踢了踢孙老大的腿,见他不再动弹,反而有些不高兴了。 虽然是个无胆匪类,但起码也是活人,她总要问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朝代吧。 结果却被她吓死了。 不对,明明是怂死的! 她在心中唾弃着,蹲下身子在孙老大身上翻找着,除了有一个脏脏的、有些份量的钱袋、一块不知道值不值钱的玉佩之外,还意外发现这人夹在外衣和中衣间的衣服竟然是绸缎的。 干净整齐,摸起来手感很不错。 顾绮知道古代衣服料子不是随便用的,但总会有富人定要想办法冲破某些禁忌,比如这种穿在里面的“偷偷穿”。 看来自己吓死的不是一般匪类,还是有钱的匪类呢。 她立刻美滋滋地将那绸缎衣服扒下来,裹在了身上。 孙老大高壮,所以这衣服哪怕绕了大半圈,依旧和挂在她身上似的。 但顾绮并不介意,毕竟干净无异味,已经很难得了。 她的运气不错。 虽然裹上了衣服,但骨子里的那股冷依旧无法消磨,不过至少稍微温暖了些。 心满意足的顾绮抻了抻胳膊,又去白四身上搜过了一圈,这次没有好看的绸缎衣服,不过照样翻出了些钱来。 顾绮将两口袋钱合在一起放着,翻出的几个铜板上,都写着“昭明通宝”。 意思如今年号是昭明吗? 谥号昭明的她听过,年号的话…… 顾绮想破了脑袋,也记不起哪个皇帝用过这个年号。 隔壁国的昭和她听过,昭明没听过。 可能是架空的朝代? 顾绮想着,将钱袋收好,正打算往刚才那个可怜女子尸身的方向去,但刚一迈步,就发现问题所在了。 鞋子…… 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孙老大和白四的大脚,不知怎的,哪怕是隔着靴子,她都能闻到股难闻的气息。 她不算有洁癖的人,但也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穿他们的鞋子。 原来衣服不难,鞋子才是最难的。 “这可真难办了呀。”顾绮理顺了一下长发,低头看着自己踩在泥里的脚,下定决心,索性把那二位的中衣给扒了下来,用不贴身的一面裹在自己的脚上,临时冒充个鞋子。 收拾妥当之后,她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方才那个姑娘处去了。 …… 乱葬岗统共也没很大的地方,顾绮下了土坡,绕过几棵树之后,便走到平板车之前。 那个被踢断了头的姑娘,依旧姿势古怪地躺在那儿,毫无尊严可言。 她叹了口气,刚想要过去,忽然脚步顿住,瞪大了眼睛看着挂在板车边上,半耷拉着的麻袋。 只见那麻袋,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她没看错! 这麻袋里的人竟然还活着! 顾绮一阵喜悦,忙过去将麻袋自板车上脱下来,解开扎绳,打开口袋。 就见一个半张脸都是干涸血迹,顶多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从麻袋里冒了出来,因为挂在板车上的时间太久了,又是在麻袋里,呼吸已经很不顺畅,脸上还有不自然充血的红色。 顾绮急忙帮他顺着气,低声道:“喂?你醒醒,你还好吗?” 重见天日的少年听见这温和的声音,勉力睁着眼睛,结果乍见一脸黑泥的顾绮…… 苍天老爷呀!这世上真有鬼! 还是个黑面鬼! “鬼——” 少年郎的尾音憋在了喉咙里,脸色由红倏忽转白,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第五章 仪式之后的新生 “哎哎哎,你醒醒呀,你别晕呀,哎哎哎……唉……” 顾绮忙推了半天,见少年还是晕死在自己的怀中,不觉气闷。 好容易遇见个不是坏人的活人,还把自己当鬼了。 这世上哪儿有鬼呀? 你们古人呀,如此封建迷信可不行。 顾绮无视了自己的存在已经是极不科学的现实,只摇头叹气地在内心批判着,起身扶起平板车,再将少年连拖带抱地放在了车上。 别看这个少年郎瘦弱,但还不轻呢。 顾绮扶着车喘了口气,眼睛就落在了他的鞋上。 虽然一脸血,但周身看着倒是干净的,连靴子都是蛮新的。 我救了你呢。 顾绮心一横,把少年的靴子脱下来,自己穿上后跺了两下。 虽然大些,但有鞋没鞋,是挺不一样的。 “谢了。”顾绮自顾自地拍了拍少年,道了声谢后方才走到那个可怜女孩的身边,将她的身体扳正,替她整理着衣裙。 有东西从女子身上掉了出来。 是一块玉佩。 如今天色渐暗,顾绮捡起来连看带摸地猜了半天,才认出是个繁体“劉”字。 原来你姓刘呀。 她想着,将手伏在了刘姑娘睁着的眼睛上。 “刘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无从得知你经历了什么,但若可能,我希望你,还有我。” 她低声说着,另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她指的是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 “可以到我来的那个时代去,活在阳光与快乐之下,活在无数先人智慧创造的现代便利之下,不再经受你们今生承受的这些。” 这具身体的声音,与前世她声音的软糯不同,有些许口音,但声音明亮,低声浅吟之间,让人感到一丝凝重与神圣的感觉。 不像是个十六岁女子的声音,倒像是饱经沧桑的学者,虽然声音年轻,但其间经历已逾千载似的。 “哦,对了。”顾绮为了两个无辜少女的魂魄默哀完毕,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道,“你要是真的能看见我,麻烦你让她往生之前先给我托个梦之类的。总该让我知道自己是谁,又发生了什么,我才好替她报仇不是?” 女孩的眼睛已经合上,乱葬岗上,微风轻吹,少了阴森,当真如少女低诉道谢一般。 顾绮这才起身,寻了个没有彻底烂掉的木头,浅浅地挖了个坑,将她下葬,再薄薄地盖上了一层土。 乱葬岗上虽然土质松软,但是其下层层叠叠的都是人骨,想挖深了都难。 不过至少,算是入土为安了。 埋葬好了刘姑娘,顾绮又在旁边挖了个小坑,将之前裹着自己的粗布,也埋在了地下。 这里是她今生的出生地,而这块粗布,便是她此生的襁褓了。 即使这里只是乱葬岗,所埋的都是无主之人,但她这一世的新生,依旧是自此,自这乱葬岗,自这粗布开始。 人嘛,对自己的出生之地,总有些特殊情怀。 待收拾好这些,顾绮的心情也收拾好了。 她本就是个天塌了絮上棉花当被子,地陷了灌上水当泳池的乐观主义者,如今既然知道就算想死都得死九次才行,那不如就在这世上走一走,寻找一下所谓“穿越而来的意义”是什么。 她看了一眼板车上依旧昏迷的少年。 别人穿越而来,身边管是多渣或者多爱自己的亲人,将来多不要脸或者多么亲厚的姐妹,未来如何背叛或者如何忠诚的仆人,好歹是个活人。 她倒好,穿越过来就是一山岗的死人。 有限的几个活人,要不被自己吓死了,要不被自己吓晕了。 今后的路再糟糕,还能糟糕得过如今吗? “穿越真有意思。”顾绮笑着,对乱葬岗上恭敬地三鞠躬,笑盈盈地说道,“如今我这一去,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但将来我若飞黄腾达了,会回来给你们修个坟的。” 心愿许罢,推动板车,迈出了个她在这世上的第一步。 …… 这乱葬岗虽然阴森,但是实则距离大路不远,顾绮推着车沿着曲折的小路走了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了官道一侧。 此时已经是午后,身后阴森的乱葬岗,与眼前尚算平整的官道、官道两侧依旧葱葱郁郁的林木、斜阳洒在官道土路上折射的浅黄色光辉、不远处村庄升起的炊烟、还有那大路上偶尔疾驰的骏马、长长的商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绮呼吸了一下再没有腐臭气息的新鲜空气,心情也随之稍微好了一些。 躲在路边的丛林中,看着眼前开阔的路上四周的风景,大约也能知道此处多山、多水。 再看官道上的人,步履只有赶路的匆忙,面上只有为生计奔波的痕迹,身上的衣服不说个个簇新,但也算得上整齐,就知此地怕是很繁华且和平了。 顾绮心情更好了。 那只黑猫也不是一无是处嘛,起码这地方是个太平年景。 从小就生活在相对安全、太平环境中的顾绮,深知和平的可贵。 只是这念头一出,她就静默了。 她竟然感谢起了那只猫! 堕落了!斯德哥尔摩症就是这么得的! 顾绮在心思鄙视了自己一番,便循着耳中可听见的水声找去了。 果然走不了多远,就看见了一弯潺潺溪水,绕着不远处矮小的山包流过来,溪边还能看见附近村民遗落的破盆、破瓢之类的盛具。 顾绮开心地将板车停在溪边,寻摸了两个还算干净的的破瓢,洗干净了自己的手,因为知道自己脸上的黑泥麻烦,所以就舀了水,先给车上依旧晕着的可怜少年清洗了下脸上的血迹。 为了防止感染,她有意地避开了他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 血污掩盖的,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棱角分明,五官大气,却奇妙的没有半分攻击性的脸。 唇角上还有些小胡茬,因为刚刚洗了脸,水迹未干,所以就明显了些。 “还是个古装美少年呀。”顾绮盯着那张脸看了半天,方才心满意足地坐到了溪边,开始洗脸。 待脸上的那层污泥洗净之后,她就被溪中自己的倒影震撼到了。 第六章 醒来的少年 稍显浓重的柳叶眉;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比凤眼大些,比桃花眼多了些锐利,但眼神中天生带了调笑的风流之意,而且眼窝不浅;琼鼻但鼻梁略高,让这张脸显得很立体;不厚不薄的双唇但唇角轻轻上挑,是个生而含笑的模样。 眼底还有一点朱砂痣。 纵然是落魄成那般了,脸上已经有了饥饿的痕迹,却依旧掩不住那份透着英气的好看。 就这一看,让顾绮差点儿成了溪边的水仙花。 她前世也好看,但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怎么看都是病弱之态,别人夸她长得好之余,总要带一句:“可惜身体不好。” 而今生,她不但健康,而且美得很出众了。 顾绮自恋地对着如今的脸看了半天,心中明确了一件事情: 能把原主养成这模样的家,不会是等闲人家。 却没有逃过一死,死后还只落得被抛在乱葬岗的结局。 可见原主处境的险恶,以及她死前是何等的绝望。 “你还是托个梦给我吧,”她对着水中的影子低声道,“戕害美人儿,天打雷劈呀!” …… 黑猫说,五感之灵送你。 五感,形、声、嗅、味、触。 如今,四周只有微微风声,涓涓水声,草木之间虫爬的窸窣声。 因此,当板车之上的少年不言不语起身的那刻,顾绮自这安静中感受到的危险,可谓是倍数级别的上升。 须臾之间,她身上的毛孔猛地缩了起来,细且轻的汗毛如炸裂般竖了起来。 她几乎是无意识从地上抄起了一块石头,转身弓背,就要扑向那个少年。 而平板车之上的少年,还没彻底清醒呢,忽得见溪边蹲着的人目光凌厉地就要扑过来,吓得翻身滚下平板车,差点儿再晕一次。 顾绮就因为他这一跌,而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手里捏着那块石头,平息着自己的呼吸。 不行呀,这可不行呀。 看来这什么“五感之灵”,她得想办法学会控制,不然这一惊一乍的,可真成猫了。 “对不起,我以为是那些坏人追来了。”顾绮用柔和的声音安抚着少年,将石头扔在了一旁。 而抱着板车一角的少年惊魂尚未定,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好半天才看清眼前人的样貌,不觉一呆。 顾绮没有错过他目光中的异色。 并不像是被自己惊艳到了,反而……像是被自己震惊到了。 顾绮理了一下头发,眉毛轻轻上扬,笑问:“你认识我吗?” 不得不说,语气中带了些希冀。 她轻快且善意的声音让少年周身的紧张逐渐消退了,看得也更仔细些。 说像,那神情气质当真很像;说不像,那五官也确实不像。 尤其是信君的眼角可没有朱砂痣。 而且那位新晋的探花郎是独子,关外人。 “不认识,”少年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的怯意,“你救了我?” 少年否定的话,却让顾绮眼中的希望之色更浓了。 “你是哪里人?” “什么?”少年怔了一下。 “就是你的口音,是哪里的口音?” 所谓十里不同音,尤其是古代流动性不高,即使是会说官话的人,可能都会带上浓重的地域色彩。 当时抛尸人说的那句“冤有头债有主,姑娘莫要来找我”,是她穿越而来听见的第一句话,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包括抛尸人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而穿越而来的顾绮,保留的那些许原主身体的本能,就有口音。 她说“我”的时候,和抛尸人不同。 但这个少年“我”的发音,与那人一模一样。 少年很奇怪她的问题,但还是模棱两可地答道:“我是北面人。” “北面也太大了,”顾绮坚持追问,“哪个城市?哪个村子?” 少年抿着唇,虽然很不想回答,不过想到眼前人救了自己,还是低声道:“我是京城来的。” “京城呀……”顾绮稍微失望了点儿,“那挺远的吧?你说的,算官话?” 这叫什么问题?少年更觉得奇怪了,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嗯,挺远的,水路和陆路,得走上一个月呢。我说的算是官话吧,学里先生教的。” 如此说来,抛尸人是附近官府的人物?毕竟不会有人从京城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抛尸,说的又是和原主不同发音的官话,那么大约还是京城出身的? 想着,顾绮将搜索抛尸人的范围缩小了一些,方才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问那个少年道:“你的伤还好吗?我看见你的时候,满脸都是血,伤得还挺重。” 少年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口,扶着板车起身道:“多谢义士了,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义……士?!这词儿很新鲜呀。 想来自己如今的穿戴,只怕他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了吧? 她并不纠正他,而是道:“那个姑娘我已经安葬好了,你节哀呀。” 少年垂首不语,浓密的睫毛轻颤着。 顾绮轻叹之后沉默了片刻,方才试探地问道:“哎,你知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少年抬头看她,眼中还带着来不及掩饰的难过。 她掩饰道:“你伤了头,我得问问看你记不记事了。” 哦,有道理,少年愁容略展:“如今是壬午年了。” “……那,是昭明几年?”她再次试探一问。 “昭明十九年。”少年说道,没有半点儿疑惑。 “几月了?” 少年略微顿了一下:“出事的那天是八月十日了,但我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 说着,他仰起头看着顾绮,满面纯真地反问:“还请义士告知今天是几日?此地离着六凉县有多远?” “……” 六凉县呀……是什么地方?! 有那么一瞬之间,二人大眼瞪大眼,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空气中,只有微风吹动溪水、吹动草木的声音,和缓,轻柔,带着让人想要入睡的暖意。 少年忽然勾起嘴角,笑了。 “方才将义士当了鬼,着实抱歉” “不过那些问题是义士怕我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 “你难道不是我朝中人?” “还有……”他的目光向顾绮的脚看去,问道,“义士为什么要穿我的鞋?” 顾绮默然。 对不起,少年郎,是我小看你了呢。 第七章 此朝此代 顾绮盯着少年逐渐锐利起来的眼神,自己的脸色却越来越柔软了。 柔软到变成悲伤,悲伤到化为凄苦,凄苦至最后,浓缩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感谢原主得天独厚的嗓音,那一声叹息在宛转清脆之间,带着悠扬的尾音,只一声,就让少年红了眼眶。 好奇怪呀,眼前的人看着比自己年纪还小,怎么会发出这种悲凉的叹气声? “你说对了……其实,是我不知道。”她刻意用了鼻音,听起来仿佛抽泣声一样,“我出生就被扔在那儿了,是个婆婆收养了我。婆婆去世之后,我就一个人住着所以不太知道外面的事情。” “我看见那几个坏人把你和小姐姐送上了山,他们是坏人,还踢断了小姐姐的脖子,我讨厌他们的样子,就把他们吓死了。而你,是我在乱葬岗上见过的第一个活人,我想救你,所以就把你推下山了……” 顾绮说得极为真诚,眼神中流露出的坦诚,更令人动容。 少年虽然聪明而且警觉,不过显然是个涉世不足的,听她说得这般可怜,已经难过了起来,谁知顾绮说完了身世之后,还抬眼看向他,眼中带着受伤的神色,轻声道: “我就是……想救你,想找人说说话,对不起,吓到你了。” 这句话,就和在少年脑海中放了团炸雷一样,顿时将他之前的那些怀疑,都给炸得烟消云散了。 “我不是……”他急急地想要解释。 偏顾绮已经转过身,留给少年一个对失望且寥落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抬步便要走。 “不是的!”少年在后面慌忙叫住她,“义士,我不是要怀疑你,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我陪你说话的。” 顾绮在心中已经数着自己走了三步,听他这么说,露出了个狡黠的笑容。 完美。 虽然这个少年似乎很聪明,但还是比不上自己的智慧。 想着,顾绮含泪回身,浅笑道:“你真的愿意和我说话吗?别人都怕我的……” 少年急忙点头,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我不怕你,我愿意陪你说话,我们打听着怎么往六凉县怎么走,然后我给你说外面的事情,好不好?” 他会如此轻信了顾绮,实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话,也是因为她给他的感觉。 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感觉。 眼前这人,与他结交的人,与他见过的人,富贵也好贫穷也好,都不一样。 像极了她说自己的话:乱葬岗上,不知世间事的弃儿。 就是这份格格不入,戳醒了少年天生悲天悯人的情怀。 都是可怜人呀,与那个受自己牵累而死的姑娘一样。 …… 顾绮尚不知这少年此时是怎样敏感与愧疚交织后的情绪,只是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呀。”她说着,指着板车道,“你受伤了,我推着你走。” 这叫礼尚往来。 少年想了想,还是从善如流,点头道:“是,那就有劳义士了。” 说罢,还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银元宝,递了过去,笑道:“这个,拿去买鞋子吧。” 顾绮一见那个银元宝,脸色忽然严肃起来。 “怎么了?”少年见她面色突变,不觉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 她的目光自元宝移到少年脸上。 “原来那几个人不是山贼或者路匪?那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们?” 山贼也好、路匪也罢,要不劫财,要不劫色,要不劫财劫色。 乱葬岗上的刘姑娘衣衫完整,还有块玉佩,眼前这个少年也是衣衫完整,怀中还有钱财。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杀这么两个看似无害的年轻男女? 少年不想这可怜的弃婴如此敏锐,举着元宝的手缩了回来。 顾绮不说话,只抿着唇看他。 好半天,少年才动了动唇,道:“他们……是我仇家派来的。” 这句话说完,就再不肯多说一句了。 顾绮却了然道:“哦,那就合理了。”说着,也不接银子,而是推着车,边走边问,“你答应我要告诉我外面的事情,给我说说呗。” 板车向前走的时候,稍微有个前后的晃动,少年忙扶了一下车才坐稳,听她不再问自己的事情,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了。 “你……不怕我连累你?”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的。 “不怕,”顾绮摇摇头,“我又不知道你是谁,哦,对了,你是谁呀?叫什么名字?” “……” 少年性格方正,颇适应不了顾绮这跳脱的想法,半晌才道:“我叫张霁,将来义士若是到京城去,可以到四通票号,就能找到我了。” 原来是银行家的孩子,有钱,这古代的钱庄大约和万恶的高利贷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难怪还会有仇家。 “那个姑娘呢?” “是我的妹妹……我们兄妹三人一起出来游玩,谁知却出事了,哥哥走散了,妹妹……却没了,多谢你帮我葬了她。”张霁道。 “哦,”顾绮点点头,一笑,“我叫顾……” 她本来想说本名的,忽然记起来自己编造的身世。 一个住在乱葬岗旁的婆婆,大概起不出“顾绮”这个名字。 所以语调轻转,道:“……侠,江湖大侠的侠。” 张霁噗嗤一笑:“嗯,果然是义士的名字。” 二人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倒像是认识了很久的熟人一样,而张霁也开始给她说那些外面的事情。 …… 当今世界,大约是从南宋时候出现了个古怪的拐点,历史的车轮滚滚地跑向了顾绮完全不知道的方向。 变换了几家天下,飞逝数百载至今,朝代为夏,皇家姓谢,帝传第三代,在位已经十九年,年号昭明。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在夏朝的南部疆界之上,而张霁要去的六凉县,则是南边四省里有名的通商县城之一。 话说十二年前,朝廷有个极厉害的镇南侯,扫平南疆诸邦之后,定了个“南疆新盟”,终得南边七国称臣纳贡、边疆开市,以至于南疆诸府、县、乡、村都有益处,这才有了六凉县这等热闹繁华。 不过镇南侯功成的两年之后,也就是十年前,他为了救驾,死在了一场刺杀中。 第八章 大人物呢 受到刺激的镇南侯夫人当天流产,没过半月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一个四岁长女,千尊万贵地长大,是皇家未过门的太子妃。 至于镇南侯的爵位,昭明帝隆恩,由其弟承袭,只要他好生对待先兄独女。 虽然那位镇南侯的结局是天不假年,但他带给南疆的繁华太平景却延续至今,尤其是南疆界上的几个县城经过这几年的发展,早已经是商业重镇了,百姓亦多富裕。 顾绮能听出来,张霁提起镇南侯的时候,语气很是钦佩。 因为父母的原因,她对于守土卫国的人,也抱着极大的敬意。 而且张霁的话,也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测,如今还真的算得上是太平世界了。 顾绮心满意足地抿着唇笑了。目前身世未知、流离失所、三餐不继已经很让人惴惴不安了,若是再来个乱世…… 她并没有称雄称霸的打算,还是放过只想安静地当个宅女的她吧。 二人一人坐在车上说,一人推着车听,沿着大路走了一段。 偶然会遇见三五结伴的人群,看见他们两个长得都不错的人如今却是狼狈形状,总要多看两眼,但当顾绮想要过去问话的时候,那些人却都都躲开了,只有一个抱着小孩儿、提着篮筐赶路的妇人,好心指了六凉县的方向。 顾绮道了谢,没有因为路人的警惕而生气,只是又有些发愁,毕竟她和张霁如今的样子,想进城是不是困难些呀?还有听说古代外出需要路引的,和她那里的身份证一样,如果没有是犯法的。 她的这心情随着六凉县越近而越沉,张霁倒是老神在在,捡世间有趣的故事说给顾绮听。 又走了一段路,身后传来了马蹄声,一支商队不急不缓地路过,押车的几个彪形大汉个个虎视眈眈的。 “店家,”侧坐在平板车上的张霁比顾绮先注意到了商队,面上一喜,示意顾绮停在路旁,对着商队开口道,“请问是程记商号吗?” 走在最前的黄脸镖师顿时警觉,提着碗口大的拳头道:“少爷有事?” 张霁忙谦和拱手,笑道:“不瞒店家,我和弟弟出来野游,却不慎摔了一跤,衣服鞋子都坏了,不知贵号可有现成衣衫靴帽?我们买两套。” 几个镖师互相看了一眼,黄脸镖师粗声粗气道:“二位少爷先等着。” 说罢,回身走到商队中一辆香樟木马车前,低声道:“主家,有人要买两套衣衫鞋帽。” 只听车里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咳了声:“鸯儿做主便是。” 就听一个清丽的女声隔着纱帘笑说: “看起来是落了难的?便是送两套也没什么,只不过,”女子说着,声音略高了高,“不过我们程记多卖料子,成衣都是做给力巴、脚夫的,不太讲究,少爷可别嫌弃。” 张霁态度更加谦恭:“店家解困,岂敢嫌弃。” “那就好,”车内的鸯儿笑得开怀,“玉哥儿,你开了箱子,照着二位人的身量大小,拣出些让他们挑去。” 车旁一个骑马的年轻人听见,立刻应了声是,真个让人开了箱子,对顾绮和张霁恭敬道:“二位少爷这边看吧,。” 张霁虽然是个温和人,但一见箱子里的衣服就皱了下眉头;而顾绮前世在博物馆见识过古代工匠的高超水平,穿越后还得了件做工不错的绸缎衣服,所以一看这箱子衣服,便理解了他的表情。 鞋子竟然还有草编的。 是够粗糙了,果然博物馆的衣服都是贵族穿的。 不过再嫌弃,二人还是挑了两套,只是还没等顾绮掏钱袋呢,张霁先将那个元宝递给了玉哥儿。 玉哥儿急忙关了箱子,摆手道:“主家既然说了送,那便是送的,二位少爷穿着就是了。” “可是……”张霁面露难色,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倒是顾绮非常开心地抱着衣服笑道:“这可是太不好意思了,多谢店家。” 玉哥儿一拱手:“好说。” 说罢,又对着商队道:“好了,继续赶路吧。” 张霁见如此,这才将银元宝重新收好,眼见着程记商队继续不急不缓地往前走了,才对顾绮笑道:“我们先把衣服穿戴好吧,义士这幅形状,到时确实不好入城。” 顾绮依旧是笑眯眯的:“我将你送到县城就好了,我不入城,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我才有了套新衣服穿。” 张霁急忙谦让,二人抱着衣服,各自寻了个路边丛林之后。 只是顾绮回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已经敛起了。 她听得很分明。 商队离开的时候,那位鸯儿对玉哥儿吩咐了一句:“让人暗中跟着公子。” 而那之后,如芒在背的被跟踪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公子呀,听起来就比少爷上讲究! 看来她还真是救了个大人物呢。 …… 既然有了新衣衫,自然不用顾绮推人往前走了,那平板车便被丢在路边,二人走得更快些,不一会儿就能看见前面的六凉县了。 护城河围绕着巍巍壮观的城墙,高耸且坚固;墙头之上各色旗子招展,巨大的城门敞开着,坚固的吊桥放下,人群分了两边进出,一边是商队、货郎之辈,另一边则是普通的百姓,城门之前,盘查商队的税官带着小吏,盘查百姓的官吏执事,秩序井然。 气派! 顾绮在心中慨叹着,笑对张霁道:“你快进城吧,我要回去了。” 张霁微顿,自怀中掏出个册子,递给顾绮道:“这个送给义士。” 顾绮接了过来,打开看时见是张路引,名字写的是“张阿大”。 一瞧就特别符合自己这身打扮了。 她露出了适当迷茫的表情:“这是什么?我不认字。” 张霁笑了,指着其上的名字道:“张,阿,大。这个是路引,义士怕是没这个东西吧?拿着总可应急,只是这名字义士要记住才好。” 顾绮忙做出喜悦的样子:“多谢,我记住了。” 张霁又是一礼:“再次多谢义士搭救,他日再见,必当相报。” 说罢,转身随着人流,进了六凉县内。 顾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没内,被跟踪的感觉也已经消失,方才打个呵欠。 穿越求生不易。 大人物,可别再见了。 第九章 六凉县的大新闻 顾绮活了两辈子,上辈子大好青春但没有健康享受,这辈子身体康健可命途多舛。 由此,顾小姐坐在乱葬岗上当守坟的魂时,便想明白了自己的生命轨迹其实特别哲学: 人生之事不可两全,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自己的事情尚且闹不清,要是再卷进个什么皇室宗亲的纷争,她宁可真去死九次。 眼下她要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去找那个抛尸人,问明白自己的事情,给原主报个仇,之后用她那现代脑瓜和金手指,搞点儿钱,买个房,安心当低调又普通的宅女。 想着,顾绮已经把张霁抛在脑后,溜溜达达地走进了入城的人群,耳朵里听着周围人议论中秋节与县中的新鲜事。 什么诗会文会,斗棋斗酒,赏月夜游,还有诸如谁家新生了大吉大利的三胞胎,谁家小两口竟然私奔了,哪家纳了妾娶了亲,城中新来了什么戏班子、杂耍班子乃至楼子里哪个姐儿正当红。 市井百态,蔚为大观,顾绮听得饶有兴趣,越听越觉得张霁的仇家们挺无聊的。 消停过日子不好吗? 正寻思呢,她那好奇的目光恰好从城门外立着的告示牌上飘过,忽得就觉得心头一震,连脚步就慢了些。 后面排队的人见状,急忙推着她道:“傻站着干什么呢?” “对不住。”顾绮急忙道歉,虽然脚步紧跟着人群往城内走,但目光依旧停在告示牌子上。 …… 那两张告示都是寻人启事,虽然都张贴着画像,但两张告示字体不同,一男一女,内容则是说这二人失踪了,现他们的家人重金悬赏,寻找这两个人。 而那画像上的女子,恰恰就是乱葬岗上顾绮亲手葬下的“刘姑娘”。 不过很显然,她并不姓刘,因为告示上写的是齐家女失踪,齐家主悬赏千金寻女。 而另一张告示上的男子却姓刘,但模样和张霁完全不像。 这是怎么回事儿?! 人群中也有人在小声议论那告示上的人:“瞧见没?两家都张了榜呢。” “啧啧,这样的事情,怎么好闹得天下皆知?” “毕竟一开始就没瞒住,还能怎么办呢?” 原来,这就是八卦中那对私奔的小情侣? 告示旁边有官差看守,一双锐利的小眼睛扫视,就落在了顾绮的身上。 顾绮拧在一起的眉毛又展开了,歪着头念了一句:“画得真好看。” 官差虽然因为她长得太出众了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过因她穿了一身普通力工的衣服,言谈有傻乎乎的,所以一撇嘴,将她抛在了脑后。 而顾绮则在心中思量了起来。 她果然太小看那位被称作“公子”的张霁了,看不出那纯真的模样竟然也会撒谎! 可是,既然齐姑娘是和刘少爷私奔了,又为什么会和张霁凑在了一处?还被牵扯得丢了性命? 刘少爷又到了哪里?是死是活? 想着,顾绮叹了口气。 得,如今自己的谜团还没解开呢,还真的卷进别人的谜团了。 …… 今日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大节的前两天,六凉县就已经很热闹了。 南疆开市惠及多县,而六凉县有山为伴却占了平原,有水但至此方成渡口可继续南下,背靠大理却要三日路程,连着春城却还走五天官道,正当正卡在得天独厚的地方,还没通商的时候便是夏朝南大门,通商之后更是必经之所,所以受益是最多的。 所谓仓廉实而知礼节,地痞流氓是自古以来的“职业”之一,说不得六凉县也有,但大体而言县内风气很不错,不但商市繁华,文风也极盛,连此地的老人儿最爱念叨的都是:“我们这里,进士举人老爷都出过许多呢。” 而此地市井之中说书唱曲儿最喜欢说的,便是此地曾出过的一个大文士,依着当地风土人情,写出的话本子。 夏朝风俗,每年中秋、皇帝圣诞与辞旧迎新之日,各地都有各类大型活动,而且不宵禁三日,再加上夏朝虽然重文重农,但对商贾也不如前朝那般打压,尤其是那些所谓的“儒商”,也颇能捞个陶朱美名,当当高门大户甚至清流的座上宾。 因此,商、文两占的六凉县,每到节日前后更觉热闹,各商想要与未来前途无量的学子打个交道;不方便沾惹铜臭之气的学子也想借着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将自己的文名传扬一下,大家一拍即合,心照不宣,凡这会那会的,少不得有财出财,有才出才,各取所需,倒便宜了市井百姓看热闹的心。 而自从边疆通商互市以来,外国商队也逐渐参与进了这些盛会之中,所以节庆之日时,六凉县虽然比不上大理与春城的热闹,但也算很有名气了。 而进了城之后,齐、刘俩家小辈儿“私奔”的风流韵事,传者更多了,颇为给今年的中秋热闹之上,平添了些风流气。 …… 且说那齐家是做茶叶买卖的,有整座茶山。 茶通南北,因此齐家自来有名,与京中权贵也颇有交往,据说几年前更是和宫里的什么太监攀上了关系,齐家茶从那之后成了贡品,一时声势更盛了。 生意大,自然人口多,但齐老爷一家子八个大小老婆,最后却只得一庶长子和一嫡长女。 商贾之家,又是边疆胡汉混居之地,虽有文名但民风较为开放,所以嫡庶、男女之分没那么讲究。 更何况齐老爷努力到如今只是这样,还分啥呀? 所以庶子也好、嫡女也好,齐老爷都是千尊万贵地养着,到如今庶长子读书颇有成就,齐大小姐言谈甚是出众。 据说齐老爷心心念的是仗着宫里那位太监的势力,儿子读书登科、女儿飞上枝头,齐家买卖千秋万代。 而刘家则是做木材生意的,和京中也颇有些关系,也有那么一座山的林场,就和齐家的茶山临着。 既然相邻,边界上难免有些冲突,两边又都看着对方的山眼红,自然关系就不咋地了。 相较于齐家的人丁稀少,刘家的人丁兴盛极了,别看刘老爷就一个正妻,但却连着生了四个儿子。 第十章 顾绮的思量 当然,如刘家这等儿子运极佳的,也想求个女儿,可惜刘老爷一辈是没戏了,以至于大媳妇前年生了个孙女,被一家人宝贝得,摆了三天流水席,分了县里一人一个红皮鸡蛋,看见齐家人都是扬着脖子的,还要说两句怪话撩闲。 齐家人气得牙痒痒,转天四处宣传自家少爷读书有多好的事儿。 这回轮到刘家不乐意了。 他家儿子是多,但都不会读书。 两家就这么互相不阴不阳,时不时给对方下绊子地过了许多年,虽偶有冲突,但到底没出过大事儿。 岂料就在八月初十那天,齐大小姐出门上香之后,就再没回来。 齐家孩子金贵,当下急得火上房一样四处找,上衙门报案的时候,就碰上了刘家也在找孩子。 刘家四少爷,竟然也没回家。 紧接着,齐家就在齐小姐的屋子里找见了刘四少爷的扇套子;刘家就在刘四少爷的屋子里,找见了齐小姐的荷包。 好不好的,这家中的仆役说话都不防头,愣是整个六凉县都知道了这等艳文。 这可就不是失踪了。 当地赵县令一拍桌子,断定这分明是私奔了呀! 虽然六凉县民风开化,但这无媒无聘抛下父母私奔的事儿,有伤风化,太有伤风化了! 消息这一传开,齐、刘两家顿时就炸了锅。 私奔?!怎么可能! 刘家太太是个厉害人,在衙门里当着赵县令就拍桌子说:“如果不是县老爷盛名,搁其他地方,我们两家怕都是要天天械斗呢,我们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私奔?” 刘四少爷算老来子,平时刘太太就爱这幺儿。 这话说得,赵县令半天接不住,还是刘大少爷懂事,连拖带拽地把亲娘拉回家了。 既然满城都知道了,齐家也顾不得脸面了,派一群家丁往刘家门上闹,只说是刘四诱拐了齐家好小姐。 而刘家也不肯让,冲到齐家大门骂齐家女儿不要脸,勾引刘家好儿郎。 这一下,可真不是械斗而胜似械斗了,赵县令劝得了这边劝不了那边,焦头烂额的,只能加派人手看管,免得他们真的闹出大事来,连累了他的政绩。 只有那城中闲汉如今消停得很,每天只蹲在齐、刘两家门口,专门儿等新鲜热闹瞧,还互相通消息,专供大家茶余饭后的八卦之谈。 因为如此,在城中转了一天的顾绮临晚的时候,就将齐刘两家的事情,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临晚带了一肚子的疑惑,在县东一间小栈暂时住下了。 …… 六凉县地金贵,所以栈小、房间也小,但算是干净,只是隔音不太好,左右房间有点儿什么动静,顾绮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她并不介意,只问店家要了热水、巾帕、皂角等物。 店家是个四十多岁的守寡妇人,因儿子是官府差役所以没人敢欺负,平时总一副眼睛长在脑门儿的样子,倒是看见顾绮后,她的眼睛猛地就回了原位。 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进来的瞬间,整个屋子都亮了。 不过顾绮到底是个妹子,接受不到老板娘的深情电眼,只锁好房门洗了个澡,将换下的衣物并她今天在城里买到的个大斗笠放在一处,自己则仰倒在床上,枕着胳膊,看那床顶斑驳的木纹,在心中整理这些消息。 虽然她的心中不想管闲事,若齐姑娘真是那个张霁的妹妹,自有那位公子管着,她定然是不会多想。 但她不是。 如果不是自己在城门口多看了一眼寻人的告示,她都不知道她原来姓齐。 差一点儿,她的父母只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女儿的下落。 在顾绮受到的教育里,私奔叫做反抗,她自然不会对此有什么质疑;但是死在外面却被人栽了个私奔的名声,那叫欺负死人不会说话。 齐姑娘是她亲手埋葬的,她感受过她临死前的绝望,这让顾绮觉得有责任查清这一切,还她公道。 她可以直接到齐家门上,说明乱葬岗发生的事情,带他们去将齐姑娘的尸身寻回,可是偏偏这里面,夹杂了个来历不明的张霁,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刘四少爷。 齐姑娘和张霁一起出事,若处置不好,张霁的仇家甚至张霁自己一方的人,是否会觉得齐家窥见了什么隐秘,索性灭人一族呢? 她对古代所谓“权贵”的节操,没什么把握。 更何况齐家还是个和宫中有来往的人家,指不定自己就陷在哪块泥潭而不自知呢。 至于刘四少爷,想想齐姑娘至死都戴在身上的玉佩之上的字,二人关系不言而喻。 会将玉佩贴身放着,是因为喜欢吧?可惜落得这样的结局,令人叹惋。 “早知道先不和你分开了。”她想起了张霁那张看似真诚的脸,方才嘟囔了一句。 如果能知道张霁和齐姑娘出事时的情况,指不定就能知道刘四少爷的下落了。 这事情,还真是意外的复杂。 顾绮想着,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次日一早,顾绮整理完毕后,拎着那个大号的斗笠下了楼,捡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碗清粥与一碟小菜。 老板娘还没起床,栈的小伙计挂着抹布打着呵欠将东西端了来,并不诚恳地诚恳道:“人慢用。” 顾绮道了谢,又叫住他问道:“店家哥,你知道县里的程记商号在哪儿吗?” 小伙计听见她问,怀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圈,道:“人不是我们县的人吧?” 顾绮顿了一下:“我住乡下,头回来县里。” “怪道呢,就听过个名字吧?”小伙计撇了撇嘴,一脸“你不懂,我说给你听”的骄傲,“程记是以前只在北面开的大商号,专做和西域买卖的,头月里才在咱们县盘了屋子,还没开张呢。” “这样呀,”顾绮憨憨地笑了,故作出副崇拜的样子,“多谢店家哥了。” “谢什么?”因着顾绮长得好看,又一口一个“哥”,叫得小伙计飘飘然的,不免话就多些,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嘱咐道,“不过我和你说呀,他家东西别说你了,我们老板娘怕都买不起,所以你可别想着去混逛,再被人打出来。” 第十一章 衙门口的对战 顾绮笑盈盈地听小伙计教训完,末了做出个受教的样子,真像个头天进城的傻孩子。 小伙计见她这个样子,脊背挺得都略微直了些,只是下一刻那边有新下楼的人召唤,语气有些不善,他不由得又佝着腰,抛下顾绮,赔笑过去伺候了。 顾绮无奈摇头,安静地开始吃起早饭来。 这不是有名的栈,更不是什么富贵人住的,所以吃食不过干净,小菜是六凉县附近有的野菜,抓把盐就算调味道了,头一口下去,顾绮眼泪差点儿下来。 两辈子的难吃,都在这儿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认真品味那碗清澈的白粥,以店内住口中的八卦为佐食了。 住都是小货郎、小商,但不妨碍走南闯北的他们晓得的事多,抛开六凉县如今的风流八卦,顾绮还听见有从大理来的商,吐沫横飞地说起了镇南侯府为他家大小姐入宫准备嫁妆的事情。 十里红妆,万贯钱财,似是那位大小姐要再搬个皇城出嫁,热闹得仿佛这位亲手操办的一样。 听得顾绮都心活了,颇想等着此地事了,镇南侯大小姐出嫁的正日子,亲眼去大理瞧热闹。 正听在热闹间,忽就听外面一阵骚乱,几个穿着细布衣裳的人举着木棍,气势汹汹地冲得街上人都退让,口中还喊道:“如今竟然逼得咱家奶奶抛头露面亲去衙门告状了!今儿非打死几个刘家的方能出气!大家索性都别过节了!” 四周的人听见了“少奶奶亲去衙门”这样更新鲜的话,八卦之心更盛,只顾绮看着齐家家丁个个悲愤的面色,略微皱起了眉头。 街上有人问:“怎么忽然闹得这样了?” 紧接着就有跟在齐家人身后的闲汉们道:“说是昨晚齐家茶山有人要放火,幸亏发现的早,才没烧了整座山,听说人是跑进了刘家那面的木厂里了。话传在齐太太耳朵里,她本就急女儿,当下痰迷了心,救了一夜还没缓过来呢,急得齐老爷也厥过去了,如今齐少爷外面读书,家中只剩少奶奶,气得要去告刘家害命呢。” 话如此传来,市井民众的八卦热情更被激发了,栈并附近各色茶铺、饭店中的人都跑了出来,与那街上议论纷纷的人流合二为一,向着衙门的方向去了。 老板娘散着发髻跑出来听八卦,此刻见状与小伙计都急得抓耳挠腮,一面也想知道如何了,一面又眼明手快地抓着人要结账,一时闹得人仰马翻。 乍一抬头看见只顾绮坐在那儿稳稳当当地吃粥,老板娘觉得这人怎么和张画似的,吃粥也好看。 顾绮慢条斯理地喝完了粥,这才起身将几个铜板放在了桌上,对着老板娘道了声谢,也顺着人流的方向,往县衙门走去。 老板娘眼里泛着光,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人呀,来头了不得的。” …… 六凉县的县衙在城中略靠北的位置,因着县中富裕,那县衙也是常修常新,虽然形制都是朝廷规定,但因为新,所以显得更气派些。 顾绮来到衙门前立着告示的小广场边上的时候,齐家少奶奶尚未到,脚快的人已经围了一圈,袖手的、踮脚的、甚至还有把自家孩子架在脖子上的,个个兴致勃勃。 衙役们没想到这样子,慌得要驱赶人,但哪里赶得走? 顾绮如今高且消瘦,顺着缝挤进去的时候,将斗笠拿下来抱在怀中,先看见的,恰好是告示牌上齐小姐的画像。 这张比城外那张画得更鲜活,嘴角还带着些笑容,安静得看着热闹的人群。 顾绮略一叹惋,心中想的却是:不对。 且不说眼下刘家有没有放火的心,只说齐刘两家的山,可是连着的。 水火无情,山火起时,管你姓齐姓刘? 她正想着,忽有人喊了一嗓子:“齐少奶奶来了!” 顾绮顺着人群脑袋齐刷刷看向的方向看去,就见一辆车轮与糊着的纱窗是新的车子停在了广场边上,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眉目分明,珠圆玉润,侧梳个发髻,穿了身素色衣服,头上连个珠钗都没带的妇人,由一群披麻戴孝的丫头扶着下了车。 顾绮一看那身怀六甲的肚子就惊了。 齐家难道真气急了?对他家如此金贵的孕妇都亲自来了? 顾绮惊,衙差们则更慌张了,还没等他们想出个应对之策呢,齐家少奶奶已经红着眼眶,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鸣冤鼓前,推开丫鬟们,自己举着鼓槌边敲边哭道: “青天大老爷!刘家拐带我家人口,放火烧我家茶山,图财害命,青天大老爷可要替我们做主呀!” 丫鬟们在后面跪了一地,也跟着哭冤。 跟着来的齐家家丁本来气势汹汹的,不过此时早丢了棍棒,也都跪倒在地,齐声大喊冤枉。 这几十号人一起喊冤的场景,着实壮观,引得看热闹的人,都要跟着抹着眼泪。 这面正哭着呢,忽而又有一辆大车到了小广场,还没停稳呢,就听见车内有人怒骂道: “你们齐家养着些肚子里爬不出卵蛋的废物,纵着自家丫头勾引我儿,却攀诬我家?说我家烧山可有证据?凭你齐家红口白牙的,就能吐出贼来?” 声音虽然苍老,但宛如洪钟,都不用扩音器,就能盖住这一广场几十人的声音。 心中正琢磨此事的顾绮,顿时被这骂人的气势镇住了。 她揉着耳朵看过去,就见穿石青色暗花衣服,穿金戴银的老妇人,由一群花团锦簇的丫头搀扶着从车上下来。 那正在击鸣冤鼓的齐少奶奶一见是她,顿时长眉倒竖,将手中鼓槌一扔,抱着肚子紧走两步。 身后的丫鬟们手疾眼快,连忙起身扶住了孕妇,护着她稳当地下了台阶。 只见齐少奶奶肉肉的两颊气得发颤,珠圆玉润的手指指着那老妇人的鼻子道: “你个老泼怪养的没**流氓王八儿子!昨儿我们巡山的亲眼看见,那放火的跑进你家木厂,你还赖呢!若不是老娘如今大着肚子,还轮到你们放火?老娘早放火烧了你们一家绿毛毬囊王八!” 声音高且尖利。 顾绮下巴差点儿摔碎在地上。 长见识了! 第十二章 意外的出现 瞧这位少奶奶中气十足的样子,哪里像个还需要丫鬟搀扶一下的柔弱孕妇? 只怕给她个烧火棍,都能打到敌营去呢! 顾绮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忽然觉得如今的自己,大约真算乡下来的吧。 上辈子自家亲戚做思想工作的多,说起话来都是条分缕析的,一番道理讲下来,多混不吝的人都能被说到灵魂升华、痛哭流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所以骂街这种事情,顾小姐只在新闻与网上见过。 而这辈子,顾绮第一次近距离围观骂街,双方并不是衣食不继的人,而是两个当地极有名望的富户家的太太、奶奶。 着实颠覆了她的认知呀。 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莫说她了,就是如今围观的百姓也被齐少奶奶吓到了。 要说那刘太太是惯有厉害名声的,等闲没人敢惹,而这齐少奶奶虽然娘家婆家也都是商户,但可是秀才娘子呢! 合着秀才娘子也会是母老虎? 百姓们眼里见着一个对骂,心里念着个风流事儿,脑海中还要再琢磨着个秀才的八卦,只觉得这是今年第一热闹事儿,就算被吓到缩脖子,眼中却依旧冒着兴奋的光芒。 而差役们劝不住两个富户家的妇人,偏一个年老一个有孕,不能动手,所以只能在旁记得直冒冷汗。 正闹时,衙门的大门打开了,本地县令穿着官衣,一边正着帽子,一边急匆匆地小跑出来,口中还道: “刘太太,齐少奶奶,看本官面上,看本官面上了,莫打莫打。” 六凉县的赵县令今年四十来岁,留了两撇整理得很整齐的小胡子,个子不高,白白的面皮,肉肉的两颊,滚滚的肚子,脸上还带着和稀泥的讨饶表情。 见他出来了,刘家太太立刻不吵了,而是紧走两步过来,指着那齐家少奶奶,咬牙切齿道: “大人,齐家养女儿不修德行,迷惑我儿离家在前,攀诬我家放火烧山在后,还请大人明察,还我刘家一个公道!” 她抑扬顿挫地说完,竟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赵县令慌得脸上的肉都跳了一下,忙道:“太太快起来,你们快扶你家太太起来……” 他话尚未说完,齐家奶奶又换上了方才敲鸣冤鼓时凄凄楚楚的样子,一手掏帕子擦脸,一手扶着心口,也就地一跪,嘤嘤哭道: “大人,我齐家虽然是商户人家,但小姑自小和她哥哥认字读书,是最娴静知礼的人,我那丈夫是大人的学生,大人岂有不知道的?如今刘家和我们家不睦,便趁着我丈夫游学在外,纵儿害我小姑污她名节,又派人纵火烧山,图谋我家山地,我那公公婆婆如今病得不起,若不是如此,我一个大着肚子的媳妇子,怎么会亲上衙门来?” 齐少奶奶说着,推开扶她的丫鬟,抱着个大肚子叩头在地,哭道: “还请大人为我做主呀!” 二位妇人都是口齿清晰之人,诉冤同时还不忘哭,年长的那个哭得沧桑,年轻的那个哭得婉转。 只哭得赵县令额上冒汗,劝得了这个劝不了那个,衣服都湿了一层。 顾绮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所谓“私奔”二人还没找到,所谓放火之人没有下落,但是显然到了此时,真相对两家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能不能借此压倒了对方,才是重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那背后的黄雀,究竟是谁? 她想着,转身便想要退出人群。 她的那五感之灵如今太灵了些,根本受不起吵闹是一回事儿,另一方面是如今六凉县官面上的人怕都在这儿了,但没有将自己扔在乱葬岗的那位。 所以留在此地也无用了。 谁知道她刚转身,还没走出人群呢,就见不远处的街角忽然跑出个男子来。 披头散发的,衣带拖在地上,跑到人群之外的时候,他还掉了只鞋。 不过那人却浑然不觉,只忽然大喊了一声: “大人!是我害死了月娘!是我害死了她!” 他的话仿佛有魔力一般,立刻让满场哭的喊的说的劝的都噤了声。 齐家姑娘,闺名月娘。 …… 就在众人愣怔之间,男子已经分开了人群,冲进去扑倒在赵县令脚边,不住地磕头:“大人,是我害了月娘,是我害了月娘……” 齐家少奶奶瞳孔猛缩,身子一歪瘫在地上,捏着帕子的手不停抖着,连哭都忘了。 而刘太太看清了来人,当下也慌了,拉着那人的衣袖道:“我的儿,你胡说些什么?!” 这个人,正是刘四少爷。 不过眼下,疯癫的刘四少爷已经顾不上身边说话的人是谁了,只是哭着道:“大人,是我害死了月娘!” 赵县令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瞧了片刻,方才如梦初醒,忙对周围差役道:“拿下他!” 差役们一拥而上。 刘太太见状,当下喊了一声“我的儿呀!”便背过气去,瘫在丫鬟们的身上。 风流韵事突然染上了血色,这变化让周围的百姓连议论都忘了,只有顾绮看着刘四少爷跑来的方向。 就在那个巷子口,有个青衣男子也匆匆跑了过来,因为见刘四少爷跑进了人群,面上焦急之色更甚,又像是下定决心般,用袖子遮脸,站在人群最外面,踮脚张望。 不过顾绮已经看清楚那人的脸了,不觉愣了片刻,抑制不住笑了。 “我说呢,原来是这样的呀。”她低声嘀咕了一句。 偏此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有人边往里挤边道:“劳驾各位乡亲让让,让让。” 一个中等个头的书生,皮肤不算白皙,长得倒是有股子书卷气,因着袍子外面系了跟麻带子,显得人更消瘦了些,挤进了人群。 顾绮看了那人一眼,便知道这人定然就是齐少爷了,他和齐小姐虽然同父异母,但长得颇有些相像。 本来傻在那儿的齐家少奶奶看见来人,顿时醒了神,可两条腿却没了支撑自己站起来的力气,只是向齐少爷伸着手,抖着唇道:“相公……小姑她,小姑她……” 话没说完,人眼前一黑,就昏倒在地了。 第十三章 跟踪 齐少爷本还有些淡定,待见到齐少奶奶晕厥的时候才变了脸色,快走几步将她抱在怀里,对旁边傻了的丫鬟道:“还不扶了上车,送回家去!” 慌乱的丫鬟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和他一起将人放在了车上,分开人群急走,还让人速速去请大夫。 旁边的赵县令咳了一声,摆出个上位者的款儿道:“令安先送人回去吧,你妹子的事情,本官自会公断。” 齐令安本是望着马车的方向发呆,如今听赵县令开口,方才收回眼神。 而后,一撩衣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赵县令因着刘四少爷投案而寻回点儿一县之长尊严的得意表情,瞬间就垮了,连两颊的肉都跳得更厉害了。 “令安,你这是做什么?”他急忙俯身去扶。 齐令安眼睛里带着血丝,避开他的手,叩头在地哽咽道:“求县尊大人为我家做主!替舍妹伸冤!” “自然自然,你且起来,起来说话!”赵县令急得和什么似的。 “求县尊大人,为我家做主,替舍妹伸冤!”齐令安跪得纹丝不动。 人群中,县学的读书人见状,顿有了那同仇敌忾的心思,指责刘家仗势欺人、可怜齐家遭遇此劫的声音此起彼伏的。 刘太太刚刚顺过气转醒过来,听见这些话,差点儿再次背过气去。 仗势欺人?说得和他们齐家没势一样! 只恨自家那些小子,竟然没个是读书种子的,反而是齐家通房丫头肠子里爬出来的,如今得了读书人的好。 可恨! 刘太太这边厢生着气,那边厢顾绮轻轻挑了下眉毛,心中已觉了然。 她早已打听过,齐少爷十六岁中了秀才,本就是六凉县冉冉升起的一颗文曲星,不过十九岁要科举的时候,嫡母却病了。 留在家中侍疾的齐少爷虽然赚了孝名,却错过了一科。 顾绮刚听说时,还脑补了一串宅斗大戏,可如今看来,事情只怕未必如此。 毕竟这位齐少爷从发丝到鞋尖,都写满了“聪明人”三个字。 这样的人,会让嫡母辖制住才怪。 而今天的事情,更可能是齐家事先安排好的。 既然事情已经闹开了,那么索性就闹得更大些,因为齐家不能有个女儿同人私奔的名声,因为齐少爷是读书人。 说起来,若不是刘四少爷的忽然出现,引得齐家少奶奶情绪大动,齐家可算是如愿。 顾绮的心口忽然一疼,似是再次感受到了齐姑娘死前的不甘。 这不是你想要的吧?她捧着心口,在心底问了一句。 告示上的齐大姑娘笑容依旧。 告示上的刘四少爷无喜无悲。 没有答案。 死人不会说话,知道真相的活人,不知道还有没有说话的机会,也不知道愿不愿意说出实情。 人群之外,青衣男子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看至最后不觉叹了口气,低声念了一句。 声音极轻,只有顾绮将那话听得清楚: “不愿只影系人间,但求同生与同死……竟是个痴儿。” 叹罢,转身离开。 顾绮扯着唇角一笑,将斗笠压下,远远地跟了上去。 …… 男子走的虽是小巷子,可看起来又像是不认路似的,时不时停步左右看看,向外散发着介于“迷路”和“我大约知道如何走”的茫然之感。 可能是方才的愁意刺激了顾绮的五感,使得她对周遭更加敏锐,风吹虫爬、人言兽语的都听或看得格外分明,注意力极容易涣散,因此这跟踪就有些累人了。 不过幸好男子不是个警觉的人,所以没跟丢。 男子一时找一时愣,停停走走许久,方才来到了城西南的连片民宅处,大约因为终于到了熟悉的环境,他还松了一口气。 顾绮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之前的疲劳卸下了少许。 如今城里大半的人,要不做工,要不都去衙门口围观了,所以民宅这里反而更加安静,连个升起的炊烟都没有,她的五感也终于稍安了一些。 只是这念头刚上心头,顾绮就觉得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紧缩,一道电流自头顶贯穿脊背而下,还没等“危险”两个字切实闪过脑海,她已经先一步捡起块散落的墙砖,向右后方跳开,一手撑地,以一种古怪的姿态戒备着,目光锐利地看向左面的矮墙之上。 “挺快呀。”墙头之上,一个穿鹅黄色衣裙,外面罩了层薄纱半臂,穿了双翘头鸳鸯鞋,肤色微黑,笑眼桃腮,鼻子上有点点雀斑的女子,手持一把小弩,弩箭头闪着青色的寒光,声音清丽且悦耳,“顾义士想用砖头打小女吗?太粗鲁了,不是侠所行呢。” 正是程记商号车上那个叫“鸯儿”的女子。 虽然她的语气没有攻击性,可是顾绮浑身都紧绷着,不信任地看着她,道:“保命而已。” 鸯儿嗤笑一声,端着弩箭从矮墙上跳了下来。 本显狭窄的巷子里,变得更加逼仄的。 而青衣男子待鸯儿开口之后,方才惊觉背后有人,回头见此情景,不觉吓得僵直在原地,一双含水的杏眼带着恐惧看向顾绮,颤抖着声音结巴道: “鸯大人,他……他是什么人?” 本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因他的惊恐而减淡了几分。 那鸯儿不觉翻了个白眼。 可真泄气。 “扔了砖头吧,想在我手下保命,顾义士该带一队黑鸦军来。”她心中虽然埋怨,但还是恭敬地对男子道,“林大人,这位就是救了公子的顾义士。” 被称作“林大人”的男子听她这么说,顿时松了一口气,眼睛也不含水了,腿也不打颤了,后背也不僵着,一脸赤诚与感激地向着顾绮拱手道: “原来阁下便是顾义士,在下林昭,谢过顾义士搭救我家公子的义举。” 顾绮看了一眼鸯儿,真个将砖头扔了,转头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番,问忽然问: “你不认识我?” 林昭略微一怔,不理解她的疑问。 鸯儿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看顾绮,再看看他,恍然大悟。 “我说怎么怪怪的,林大人,你们两个越看倒是越不像了。” 第十四章 进屋一谈 林昭二十出头,个子不算矮,但也不算很高;而顾绮如今大约十五六,比林昭大约矮了大半个脑袋的样子。 顾绮腰细腿长,但发育得稍微平了些;而林昭是个极单薄的人,不过脊背挺得直,看起来就有股子傲气。 至于长相,顾绮是比一般闺秀女子略浓的柳叶眉,而林昭则是弯眉;顾绮的眼睛在凤目桃眼之间,但林昭却长了双杏眼;顾绮嘴角天生上扬,而林昭则没有个天生笑模样的嘴。 顾绮虽为女子,但天生带着洒脱的英气,林昭虽是男子,端方之余却未免有孱弱之意。 可是偏偏,这两个人的气质就是很像,尤其是神态,如果不是站在一起,乍见哪个,都可能不小心认成另外一个。 可若二人站在一处,就越来越不像了。 所以鸯儿这话如此古怪,却偏偏形容得十分合理。 林昭愣怔之间,又细细打量了顾绮一番,又想起之前张霁对她的评论,心下明白,摇头道: “林某确实没见过义士。我是关外人,家父行伍出身,长到六岁时才随父母入关,在虔城驻守,这次是第一次到南境来。” “这样呀。”顾绮了然地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那打扰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 林昭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眼前人转身就走,不免一时傻在当场,竟然忘记要叫住她。 鸯儿更想不到会如此,眉毛扬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背影,但并不出言阻拦。 这位顾义士出现得古怪,行事古怪,身手更是古怪,她着实好奇,眼前这人到底是真的要走,还是欲擒故纵? 不过还没等她观察明白呢,一侧院门打开了,有人站在门边唤道: “顾义士,留步。” 语气中带着歉意。 顾绮停步回头,就见穿一身水蓝色绣玉兰长衣的张霁,站立在门口,见她看向自己,还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 张霁长得好看,仪态极佳,如今这簇新的衣服更衬得他身姿翩然,整个人都光风霁月地仿佛散了层金光。 就见他拱手,恭恭敬敬地下礼道: “事急从权,当时欺瞒是在下的错,还请义士进来一叙,外面对在下而言,不太安全。” 顾绮已经理解他这话的意思了。 方才他推开门出来的瞬间,顾绮就觉得周围的气氛猛地凝滞。 回头看时,林昭脸上血色急褪,表情仿佛立刻会一群全副武装的外星人,开着歼星舰出来大杀特杀般的世界末日模样。 当然,这位大人应当不会知道外星人、歼星舰、世界末日是什么。 而那个鸯儿更是全身紧绷,额上、颈上、手上青筋都突了出来,与她之前那副闲庭悠哉的样子形成极大的反差。 顾绮甚至感到就连鸯儿的头发丝儿,都在叫嚣着:“危险!危险!” 她缓缓一笑,天生的笑唇弯得更高些,带着眼睛都笑了。 “对张少爷而言,外面很危险,”她笑道,“可是我觉得,你那院子对我来说,也很危险呢。” …… 顾绮不加掩饰的讥讽之意,让张霁的脸更红了,他就像是根本不会撒谎、却在第一次撒谎就被捉到那般,局促又尴尬。 “不会的,这院子里只我们三个人,”他慌忙解释道,“义士救了我,我不会恩将仇报。这是程记之名盘下的屋子,安全。” 而一旁的林昭,此时也开口解释道: “顾义士放心,我等都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神色警惕、坦荡而且焦急,看得出一方面担心张霁的安危,另一方面竟是真的担心自家公子被人误解成小人的样子。 还真是……一群怪人呀。 顾绮饶有兴趣的目光自林昭一路移到张霁,最终落在了鸯儿脸上。 就见这位鸯大人不加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杀气消退的同时,眉宇间爬上了无奈。 顾绮终于笑了,将头上的斗笠正了正,对着鸯儿道: “这位鸯大人,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当不当讲?”鸯儿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顾绮笑意更浓,眼神中还带上了几分同情与可怜: “看来鸯大人,着实辛苦了。” 说罢,她背着手,迈开步子往院子里去了。 张霁和林昭都没在意她这句古怪的话,鸯儿却怔了片刻后,忽对顾绮有种惺惺相惜的知己感了。 好嘛,自家主人是不谙世事的傻,倒是这连编造的身世都和筛子般全是漏洞的“义士”,竟然如此理解自己。 不知道此人将来可否入我黑鸦军,为将军所用呢。 就算不入黑鸦军,也希望你别是敌人。 “什么差事呀。”鸯儿在心中嘟囔了一句,抬步也进了院子。 …… 这是个六凉县中最常见的普通民宅,四方成正,三间房子,因为寸土寸金,所以从外面看起来并不气派,只显得狭小且袖珍,那外墙半新不旧的,可住人,但不像是能住张霁这种大人物的地方。 不过等进了屋中时,顾绮就明白何为“别有洞天”了。 她前世虽然家世不错,但长辈们都是极刚直不阿、清廉自守的人,所以顾绮对古董的研究多数来源于各类博物馆或者讲座,还有生病时窝在家中看的书与纪录片。 但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出那些崭新的陈设,不但都是上佳的木头,甚至连雕刻技法,都是大师一级。 果然是开钱庄还有布号的公子,超级有钱了,躲个难都不妨碍人享受。 顾绮啧啧地叹了一声,在张霁招呼她坐下时道了声谢便坐下了,将斗笠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连气都不气一下 看得随着进门的林大人和鸯儿都愣住了。 林昭是没想到顾绮长得这般出众,竟然真的是不通俗礼的人,不免起了我辈风流的亲近之意。 而鸯儿也明白了为何自家公子会这般信她。 长相好看,气质出众,对这世上的礼仪似乎是一无所知,身上却没有半点儿畏缩惧怕之色的人,哪怕知道张霁来历可能不凡,依旧没有谄媚之意。 这样的人的确更像是书里的江湖人物,让人难以生出讨厌的感觉来。 第十五章 原来是这样呀 大约是为了掩藏行迹,所以整个屋内只有他们四个人。 林昭落了一步在后,待大家都坐下后,便要亲自去端了茶来。 不过他刚端过茶壶,鸯儿便接在手里,一笑:“我来吧,林大人到底不擅这些。” “有劳鸯大人了。”林昭忙拱手礼道。 顾绮支着下巴,在心中细细观察着屋中的一个公子与两个大人,她知道这古代必然是尊卑严格,如今看,怕是鸯儿的官位要比林昭还高些。 一侧的张霁坐定,坦然道:“顾义士想问什么,问便是。” 顾绮将手放下,正襟坐好:“刘家四少爷,之前就一直在这儿?” “是。”张霁答道。 “你们在哪儿找到他的?”顾绮又问。 张霁和林昭对视了一下,林昭方道: “这事说来着实是我们连累了他们。公子被人追杀至此,蒙齐姑娘所救方摆脱了刺。她知我等遭遇,便要送我们往大理去,让我去六凉渡通知刘少爷。岂料我找到刘少爷后,再回去寻他们却不见了,我们找了一夜未果,反而遇见了鸯大人的手下,这才先回县内躲藏。” 顾绮心中已经明白。 六凉县东南十五里处,便是六凉渡了,自渡口往南沿南江水路便可到南面七国,而七国商也常常走水路运送货物,经六凉渡再换陆路,算是最方便快捷的路程。 齐姑娘既然和刘四公子约在那里,便是真的打算私奔,可惜陡生变故,不但丢了性命,还让人借此事,挑动齐、刘两家矛盾的升级。 林昭说完那天的事情,又长叹了一口气,语带自责道: “后来公子与鸯大人回来,我们才知道齐姑娘已经遇害,刘少爷当下晕倒,再醒来时便疯癫起来,只当是私奔之事反而害了她,我本该看好他的……到底百无一用是书生,看个人都看不住,他这一去,怕是难洗此冤了。” 张霁听他埋怨自己,忙劝道:“信君不必如此,你被我连累至此,已经做很多了。” 林大人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推却道:“公子谬赞。” 恰此时,鸯儿端着茶盘复走进来,也不看那二位互相谦逊的男人,只给顾绮满斟了杯茶: “义士请吧。” 顾绮看着两个温吞而且怯弱的男子,再看着给诸人奉茶后,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一边喝茶一边用白眼球看着那二位的鸯儿,顿生感慨。 如果不是已经在这世上待了两天,只看这一幕,她会怀疑自己穿到了什么性别倒错的地方。 可是那位林昭说自家是戍城的行伍出身,哪怕喜好读书,也不该被养成个爱脸红的性格,且手无缚鸡之力吧? 这边她看着谦虚的两个男人思索着,那边鸯儿已经看不下去了,茶杯放下,和桌子发出了略大的碰撞之声,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顾义士还有事情要问呢,公子和大人再这般谦逊下去,刘少爷可真要冤死了。” 林昭顿时醒悟过来,忙对顾绮歉意道:“义士莫怪。” 顾绮摇摇头,略微放松地靠着椅背,笑道: “无妨,礼多人不怪嘛,只是……” 她说着,微微皱起了眉。 张霁本来还因为她那句讽刺意十足的“礼多人不怪”而羞愧,可一听“只是”,忙问:“义士想到了什么?” 顾绮摇摇头,没有立刻回答。 不对。 这事情怎么想都有些别扭了,似乎因为串联期间的某个逻辑是拧巴的,所以整个事情都显得古怪而且不平衡。 “那些刺是从京城追你们到这儿的?” “是。” “那……”顾绮又转向张霁,“你和齐姑娘是在哪里出的事情?” “城外有座青玉山,山下有个隐秘的岔路口,一端通往渡口,另一端可以避开官道,往大理去。” “但是林大人在城外找了一夜,却没遇见刺?” “是。”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顾绮忽然想通了这事情为什么会不平衡了,眼神猛地亮了起来。 “你的仇家是不是很厉害?”她急忙问道,“他们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对不对?” 林昭点了点头,而一旁听着的鸯儿则开口道: “是,他们和我差不多。” 顾绮还记得鸯儿的那句话:你要带一队黑鸦军,才能杀了我。 她虽然不知道黑鸦军是什么东西,但是既然被称为“军”,肯定不一般就是了。 所以追杀张霁的人,是相当专业的杀手。 “啊,原来是阴差阳错呀……”顾绮感慨了一句,“竟然不是你拖累了他们。” 张霁一听这话,脸色忽得就变了,林昭的瞳孔亦是猛地一缩。 显然,他们都想明白了。 因为有人一直在追杀他们,所以他们身处盲区中,遇上事情自然就先往自己身上想了。 可如今被顾绮一言点破,自己也就想通了。 如果真是追杀他们的人,怎么会失手没杀死张霁?又怎么可能不将林昭找出来解决? 顾绮再次拿起茶杯,将剩下的半碗茶一饮而尽: “先是知道了齐、刘二人的私情,再决定杀死他们挑动齐刘两家的争执,再派出个人佯装放火烧齐家茶山,故意被发现后又逃到刘家林场,让这两家彻底反目成仇。我还以为是有人借题发挥,原来是早有预谋呀。” 鸯儿也听明白了,手指敲着桌子道: “哟,想不到这么个私奔之事,背后还牵扯甚广呀。” “他们有钱嘛,有钱人家的事儿,可不牵扯得广嘛。”顾绮顺口一说。 可是鸯儿的表情却略微一凝,侧头看向了林昭。 林昭也因为顾绮的这话而想起了什么,沉吟片刻后倒是更后悔了。 “如今刘少爷只说是他害死了齐姑娘,岂不是更如幕后之人的意了?”他懊恼道。 “是呀,反倒是乱葬岗上那几个被我吓死的……好像无形中帮了你们。”顾绮打量了张霁一眼,似笑非笑道。 张霁皱起了眉头:“此话怎讲?” 顾绮耸肩:“指不定他们也想到了你们肯定会去大理,就在沿路埋伏了呢。” 大理城里有镇南侯,自然安全。 张霁沉默片刻,忽然道:“天不绝我,义士救我,而那些人,匪类而已。” 顾绮不想他会比如说,一愣之余,竟对他有敬佩之感了。 第十六章 还有我呢 顾绮是新时代的人,又因为家庭之故,对这些封建社会的大人公子一流人物,有着天然抵触。 更何况他们如今的处境,保命逃难还来不及呢,怎可能真的会站在齐姑娘的角度想事情。 养尊处优的上位者眼中人命如草芥,更何况当他们的命都是草芥时,怎会想到其他人? 可是当张霁发现其实是他被卷进了齐、刘两家事情的时候,却依旧能说出这样的话。 想着,她微微欠身,正色道: “是我小人之心了,公子莫怪。” 张霁抿着唇,但并没有不生气。 遇见齐姑娘、被她救下的事情似就在眼前——实际上也没有过去很久。 她豁达又爽朗,面对突然闯到她面前,还带了一堆麻烦的他,她丝毫不畏惧地救下了自己。 可当她有难的时候,自己却救不了她。 这让他很有些挫败。 鸯儿望了张霁一眼,转向顾绮问:“会不会没那么复杂?两家觉得私情是丑事,才会杀人呢?” “不会。”顾绮说得斩钉截铁。 “这么笃定?” “因为齐少爷是读书人。”林昭开口了,“齐家还指望他改换门庭呢。” “那刘家呢?”鸯儿问,“他家儿子多,只怕还要内斗,也没有读书人,舍去一个毁了齐家名声,也可能呀。” 林昭因她这满是阴谋的想法,半天没说出话来。 而张霁却忽然起身,便要往外走。 林昭慌得急忙起来,鸯儿已经两步迈到他身前,拦住去路道:“公子做什么?” 张霁沉着脸,却不说话。 屋子里的空气稍微凝重,偏偏顾绮却噗嗤笑出了声。 顿时惹来鸯儿不满的眼刀。 顾绮避开她的眼神。 “公子如今去县衙,只怕非但不能救下刘少爷,反而是暴露了自己,引那些人来杀呢。”她说着,指了指椅子道,“坐下吧,鸯大人挺不容易的。” 张霁听出了她话中隐隐的嘲讽之意。 “我若不知此事便罢了,”他没有坐下,而是侧头看着顾绮言道,“如今知道了,岂能不管?我只将齐姑娘是同我一起的事情说了,必能救下刘少爷。而且,将我在六凉县的事儿告知天下,未必不是自保的方式。” “公子所言甚是,下官去吧,”听了他最后这句话,林昭也开口了,“一则我和赵县令毕竟同朝为官,二则找不见公子只有我,没有杀的意义,只怕更安全些。” 张霁摇头道:“赵县令一个腐儒,太委屈你了。” 林昭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官是外放的知县,与他齐平,又是陛下钦点的探花,这儿不是京城,他委屈不着我。” 一旁的鸯儿有些头疼得扶了一下额,却因为林昭的话,表情闪过丝叹惋与追思。 没有逃过顾绮的眼睛。 “我去吧。”鸯儿说着话,已经转身往外走,“有黑鸦军令在,赵县令总要卖个面子,好好查案才是。” 张霁忙叫住她:“黑鸦军插手地方刑狱之为滥权,于你不利,那还不如我去呢。” 鸯儿停步看他,唇角轻轻勾起,叹道:“出了京城还信这话的,只剩公子了。” 张霁的脸突得更红。 这几天是怎么了?好像每个人都在嘲笑自己? “阳奉阴违之事,闲来或可无事,但若有心扳倒大人与陆将军,那就是把柄。”他的语气像是赌气,但说的是实话。 鸯儿不说话了。 顾绮安闲地坐在一旁,目光扫过三人,觉得自己沉默得已经很久了,方才伸了个懒腰,笑道: “瞧把列位愁的,又没说让你们去,这不还有我这个义士嘛。” 只是意外的,那三个人看她的眼神没有惊喜,反而只有疑惑。 顾绮有些莫名了。 “怎么?我不行吗?” 张霁犹疑道: “我们去,一则是因为我们就是证人,二则义士莫恼,到底我们都是官家,赵县令要留着颜面的,定然还会因我们的话查上三分。可若是义士亲去,赵县令并不算能吏,有刘少爷亲口供述,他只会草草结案。” “……”顾绮默然。 看来最后出场定乾坤的主角,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当的。 顾绮对着他,颇为灿烂地笑了,轻启丹唇道: “那把真凶找出来给他,不就行了吗?——所以你们这儿有睡觉的地方吗?” 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听得三人差点儿闪了腰,表情很是复杂。 顾绮丝毫不觉自己问话的姿势不太对,只是道: “刘少爷今天才投案的,赵县令总不能今天就断下来吧?我先睡一觉,最多十……一刻钟,就有主意了。你们这儿要不方便,我回栈睡,半个时辰我再回来和你们说主意。” 说罢,真的要走。 也不知道是怎样的鬼使神差,张霁竟然开口道:“义士留步。” 鸯儿看了他一眼,无奈道: “义士随我来吧。” 顾绮道了声谢,和鸯儿溜溜达达地出了门,还顺手指着院子角落里一丛五瓣叶子的小白花,问那是什么花儿,很是闲情逸致的样子。 张霁对着她的背影出了半天神,忽然道:“这人真有趣。” 林昭回过神来,并不接这句话。 张霁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不觉笑了。 “她要真是贼人,当时将我杀死在乱葬岗上,岂不是一了百了?都是落拓之人,不想将人想得那么坏。” 林昭心中更难受,开口劝道:“公子切莫这么想,下官只是在想齐姑娘的事情……公子能再给我说说那些贼子的事情吗?” 张霁虽然敏感,但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刚才也不过是感叹一句,倒是听他这么说,立刻来了兴致:“怎么?信君想到了什么?” …… 顾绮跟着鸯儿到了旁边的房之中,道了声谢,笑盈盈送走人,再栓上了门后,便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低声念了一句:“离魂之法。” 话音刚落,她立刻就睡了过去,魂魄再次脱离了肉身,轻飘飘地浮在了空中。 顾绮在这小屋子顶上巡视般地转了两圈,俯视院中的景象。 屋中神色凝重的林昭正与张霁说着什么。 鸯儿靠在门边的立柱上,一边调着自己的小弩,一边看着自己睡着的房间。 顾绮打了个旋,往外飘走了。 自己作为穿越女才有的金手指,简直爽歪歪呀! 第十七章 各处看看 上辈子家中两边的老人都是扛过枪的,而且行事老派,电视只看新闻联播,广播只听各类评书,所以自小因病入宅的顾绮,自然而然也是听评书长大,并学到了一句话: “要知心腹事,但听背后言。” 而她的金手指,就是“听背后言”的利器呀! 有什么比空气更无所不在,却又不被人注意的呢? 她此时就是空气,而且绝非惹眼的雾霾! 如今衙门口已经清静,二堂里赵县令并县丞、捕头、典史并三个师爷,叽里呱啦地争执了半天案情后,由赵县令拍板,决定无论如何要先让刘少爷供出齐小姐尸身所在。 刘少爷虽已经供认罪行,可如果有人问他齐姑娘在哪儿,他却只有一句“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但是不能用刑。 齐家不好惹,刘家亦是虎视眈眈,诚如张霁所言,赵县令并非能吏,能不给自己惹麻烦的时候,他绝不会多动一下。 而拍板不能动刑之后,赵县令就正着他的官帽,往后衙歇息去,将事情丢给手下了。 倒是县丞同一个师爷小声地议论案子。 “齐令安连自家妹妹都管不好,那学问就成了死读书。” “是呀,县尊大人倒是有心为他隐瞒,闹成这样,怕是回天乏术呀。” “正是正是。” 他们的议论飘在了顾绮耳中,没新鲜的内容,所以她也不甚在意,只是飘忽忽地就到了牢房之中。 …… 有着一股子酸臭霉味儿,连日光都欠奉的牢房里,刘四少爷蓬头垢面地蜷缩在稻草堆上,手中捏着个金丝绣线的荷包。 牢房外,一个红脸矮胖子,三十来岁,下巴上留着一圈小胡子,脸上鼓鼓的肉随着他说话而上下直晃: “四弟,娘都要急疯了,你若是遇见了什么事情只和大哥说,大哥必定帮你洗冤!” 刘大少爷皮相不算太好,但面上那紧张关爱之色,却不是假的。 可牢内的刘四少爷,除了在听见娘的时候眉毛略动之外,却只是蜷缩地更紧了,依旧喃喃自语道: “是我害了她……是我……” 刘大少爷如今就听不得这话,急得将牢门栅栏拍得震天响,喊道: “刘浦!你少给老子胡说!就你那怂样子,拍个蚊子都拍不死,还会杀人?!我怎么就不信呢?!” 本来坐在牢中观察的顾绮,差点儿因他这话一头栽进地里去。 是亲哥。 她在心中叹了一声,又看向了刘四少爷。 年轻,面带桃花,并不算十分好看的长相,却很周正,大概因为是富裕人家老来子的缘故,就算现在落魄成这模样了,却依旧能看出富贵养着的细腻。 只是那双本该年轻又生机盎然的眼睛,此刻是生无可恋的灰败。 牢外的刘大少爷忽得就垂下泪来,哽咽道: “四弟,别人不知道你,难道我还不知道?你打小连爬墙都不敢,行事规规矩矩的,家里的丫头你都不敢多亲近。齐家把他家姑娘瞧得比金子般,行动十来个人跟着,怎么你们就认识了?又怎么交换了那堆东西?四弟,你想想爹娘,不能不明不白随便扛个罪在身呀!” 顾绮心中微顿,回头看了刘大少爷急红的眼睛。 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守牢的差役们见刘大少爷真急了,忙过来拉开他,不走心地劝了两句,免得他真把衙门监牢给砸坏了,眼神中满满的看热闹的喜悦,着实藏不住。 不知道根底的人,只会将这当成风流一场的笑话。 但是顾绮却知道,刘四少爷之所以会被刺激成这般,并不是因他杀了齐小姐,而是因为不该私奔。 若不私奔,齐小姐就不会遇见匪徒,不会死了。 这么想倒是也没错,因为即使没遇见张霁他们,这对小情人在六凉渡口也是死。 有人既然想要挑动齐、刘两家之争,他们隐秘的恋情便是期间最脆弱的一环。 情不知所起,面对两家惯常的不睦,却照样一往情深了,却落得这个下场。 所以,是我害了她。 但并不是你,错的是杀人的人,是指使别人杀人的人。 顾绮想着,揣着那点小疑问,转身飘出了牢房。 …… 牢内是那般景象,齐家这面则是满满的压抑。 受到了极大刺激晕倒的齐少奶奶,又因为腹疼难忍而清醒过来,延医问药的,折腾许久才算稳住了,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而回到家的齐令安颓然坐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一脸凝重。 偏这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引得床上的孕妇也睡不安稳起来。 齐令安急忙轻轻抚摸妻子的脸颊,安抚好后起身到门外,压下眉间的怒气,低声道:“吵闹什么?” 外面的丫鬟慌道:“少爷,太太那边听说小姐的事情,又厥过去了,正叫大夫呢。” 齐令安的脸色更难看了。 “谁许你们告诉母亲的?我的话不顶用了是吗?”他低吼一声。 丫鬟第一次见他发火,吓得跪在地上。 “把胡乱说话的人给我关在柴房里,爹娘若有半分不好乐,看我饶了谁,齐家还没倒呢。” 他压低着声音怒道,却听见屋中传来一声孱弱的“相公”。 齐令安急忙长舒一口气,敛住怒容回屋,就见齐少奶奶已经坐起来,抱着肚子,眼圈红红地看她。 他挤出些笑意坐在她身边,软言劝道:“你别多想,家里还有我呢。” 齐少奶奶却抹了一把泪,低声哭道:“我怎么能不想,若是……若是婆婆知道……” “你我闺房之言,母亲不会知道。”齐伯安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劝也劝了,骂也骂了,还能怎样呢?” 他将妻子冰冷的手握住,轻轻揉搓:“这次在外游历,结识些人,经历些事,我本想开了些,她喜欢,刘四也不错,或许是段好姻缘,借此两家和了未必不好……岂料……那竟然是个人面兽心的。” 他将头轻轻靠在了妻子身上,眼中流露出了与他那文人气质不符的杀意: “这次若不弄死刘家两个,我心不安。” 第十八章 赚钱的方式 就在齐令安下狠戾决心的时候,刘家则因着刘四少爷跑出来承认自己杀了人,而陷入了另一番景象。 如今只有刘三少爷在家,明明是人高马大的样子,可是如今却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团,钻在刘老爷屋中的地缝里才好。 刘老爷仿佛凳子上长刺般坐不住,只来来回回地转悠,口中怒骂道:“畜生!畜生!小畜生!都是小畜生!”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手是指着刘三少爷的。 刘三少爷委屈。 骂完了孩子,刘老爷又对哭天抹泪的刘太太啐道:“都是你惯的!” 本就心烦意乱的刘太太听见这话,当时就被搓了火,蹦起来拍桌子砸杯子地骂道: “我怎么就惯儿子了!哎哟,我的四儿是个乖乖的孩子呀,怎么就造了孽呀!哎哟,可剜了我的心去呀!” 边哭,老太太还边捶着胸口。 一时乱得沸反盈天,三个少奶奶忙凑上来劝,暗里彼此还要叫个劲儿,生怕别人显得比自己更孝顺些。 刘老爷被她哭得更加心烦意乱,怒得更是在地上连着转了好几个圈,骂骂咧咧道: “阴谋,都是圈套!他们齐家死了人,就来攀诬我家,他们是给四儿下咒了!老子拼了这家财,也得打这个官司!” 刘三少爷实在受不住这吵闹,一步一挪地往后退,好容易退出了屋子,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可是新鲜空气也遮不住他脸上的颓然之色。 “怎么就这样了……四儿怎么就傻了呢……”他盯着廊上柱子角落的掉漆处,喃喃自语。 …… 时间到的时候,顾绮猛地自昏迷中醒来,伴随着溺水般的窒息,五脏六腑被用力拧在了一起,疼,呼吸不顺,刺骨的冷再次袭击了她,造成了肌肉无法控制的痉挛。 虽不过几息,但顾绮却觉得极为漫长,以至于在忽然能呼吸的时候,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这金手指副作用太大,顾绮边咳边想,看来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少用才是。 可是虽然难受,但结果,这一圈转下来,她还真看出了些蛛丝马迹。 只是如何验证那蛛丝马迹,她还得想想。 因她在屋中咳得突然而且惨烈,以至于回廊上站着整弩的鸯儿,惊得差点儿失手。 她忙过来,敲门关切道:“顾义士?你还好吧?” “我没事。”顾绮又咳了两声,待终于缓平这口气后,方才起身整衣,过来打开屋门。 鸯儿甫一见门开后的那张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关切道: “义士这模样,可不像没事。” 如今顾绮的面色煞白,连唇上都几乎没了血色,就连那双好看的眼睛,此时都失了七分神采,颇为暗淡。 对着这张脸,每个人的脑海中只会有四个字:命不久矣。 院子本就小,顾绮的咳嗽声早就惊动四周,张霁和林昭也走出来,同样被她的脸色吓到了。 张霁快走两步过来,问道:“义士有什么难处自可同在下说,我认识些好大夫,信君也通些医理。” “在下随身还带了些补气的丸药,要不要我给义士诊断一下?”林昭也道。 这么吓人吗? 看不见镜子的顾绮摸了摸自己的脸,展颜笑道:“我真没事儿,方才小憩一会儿,好多了。” 据说那极好的中医,把脉能分出男女,虽然估计林昭的水平比江湖骗子好不到哪儿去,但还是别冒险了。 不过张霁看向她的眼神中只有担心。 明明小憩之后,整个人都和死过一次一样,怎么能算好了呢? 顾绮避开他的目光,对他们三人随意拱手道: “我真的不要紧的,齐小姐的事情你们更不必担忧,全在我身上,你们好好保命才是。”她说着,对着张霁眨了眨眼睛,“你可说过平安之后要谢我的,我可想要很多钱呢。” 林昭甚少听人如此直白地挟恩图报,差点儿咬了舌头。 鸯儿在一旁噗嗤笑了出来。 张霁看着她脸上洋溢着的笑意,不知道怎的,心情跟着好了起来。 难怪先生说,爱财的人亦可是君子,动辄必言自己不争的人,也可能是小人。 他也曾问过先生生于天地间,当做些什么,又当如何做。 先生告诉他,等他亲到人世间走一圈,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觉得先生的话太好笑了,就问先生说:“难道我现在不在人间吗?” 先生肃容说:“待殿下走到市井里,多见见平民百姓日常的喜怒哀乐,见见他们为了好好活着的琐碎事情,才知何为人间,又当做什么。而那时若殿下能记得无论好坏,都是夏朝子民,都是夏朝之事,就知道自己当如何做了。” 那之后,他常偷偷跑到市井之内,坐一天,看一天,却觉得没什么可看的。 百姓安居乐业,这不很好嘛。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偷跑出去的时候,羽林卫和黑鸦军早都清过街了。 直到这次因一场刺杀而真正跌落人间,他看见的东西,才不一样。 先生说的百态人间,并非事,而是人。 “是,到时候义士到了京城,在下必定倒履相迎,谢义士今日之恩。”张霁说这话的时候,睫毛轻颤,眼中映着阳光,笑得和大彻大悟了似的。 可惜,顾绮看不出眼前少年郎的心志,只不走心地摆摆手,转身迈着大步走了。 说那些话,不过是希望他们早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毕竟既然齐、刘两家的事情和他们无关,他们也别留在这儿了,危险嘛。 不过顾绮笃定,她这辈子都不会去京城的。 留在这儿挺好的,毕竟顾绮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待查明原主身世之后,赚钱的方式。 这么好的金手指,可真是当包打听的利器呀! 情报这玩意儿,值钱着呢! 赶明儿她也找个山,建个阁,养一堆鸽子,专门当包打听赚钱。 只不过还没等顾绮迈出院子呢,就被林昭叫住了:“顾义士留步。” 顾绮回过头,笑问:“林大人有事情?” 林昭浅笑道:“在下方才想了想,这事情,义士或可从杀人的那几人查起。” 第十九章 指个方向 顾绮不想这位林大人会如此上心,略沉默后方笑说: “多谢大人提点,只是一来我对此地不熟,二来那几个人已经葬身乱葬岗了。大人想必对刑名之事了解颇多,还请大人教我。” 她这话说得极气,林昭倒是又不好意思了起来,忙摆手道: “岂敢言教?只是林某觉得,那几个匪类既然熟知此地,必然是这附近的人。当时义士已经断过那些人不是劫财的山贼路匪徒,而我们公子只是晕倒,他们却不能辨认,匆匆弃之荒野,可知这几个人不会是什么做惯这类事的杀手。” 顾绮听他说得慢条斯理,条理分明的,颇有些豁然开朗之感了。 因着她方才睡梦中看过了那一遭,实则怀疑的人,反而是六凉县的那位县尊大人。 齐少爷夫妻知其事,齐少奶奶只以为是个秘密,而那齐少爷深不见底的,谁又知道他心中到底如何想呢? 刘家的话……除刘大少爷之外的其他人,宅斗争产倒是可能,杀人越货还阴谋布局? 真不是她看不起他们呀。 至于刘大少爷,依顾绮看,嫌疑比那齐令安轻多了。 最古怪的人,反而是赵县令了。 当时那两个师爷说的话,是“县尊有心隐瞒”。 二人失踪伊始,就因为两家行事不谨慎而闹得满城皆知了,所以赵县令又需要隐瞒什么呢? 所以她想的是,查查看齐少爷与赵县令究竟有什么关系。 不过如今听了林昭的话,倒是给她提供了新想法。 “林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可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而且该是混得不算差,但也上不得台面的那种?对不对?”顾绮笑说。 杀个小姐和商户之家的少爷,普通地痞流氓的确足够了。 而除掉这样的人,也不会引起什么风浪——只怕许多人还巴望着他们早点儿滚蛋呢。 林昭点点头:“这些不过林某愚见,希望能帮到义士,也能告慰那位齐小姐在天之灵。” 顾绮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爱脸红的大人,越看越觉得他顺眼了起来,心中衡量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介乎于谄媚与殷勤之间,看得林昭打了个哆嗦。 纵然顾义士面容极好,露出这种笑容,也只能让人觉得“有阴谋”。 “义士,有事?”他问道。 顾绮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后面的院子。 张霁不便在外久待,此时已经回屋中了,鸯儿依旧靠着廊柱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顾绮回以个微笑,拉着林昭迈步出了院子,小声问道: “大人既然这么肯帮忙,那能不能告诉我刘、齐两家在京中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人?还有本地的赵县令呢?” 因着她的举动实在是有些鬼祟,以至于贯彻圣人站如松之言的林昭,都不觉佝偻了一下腰,凑近听她问什么。 只不过下一瞬他就意识到自己姿势不对,忙又站直,回道: “原来只是这个?齐家几年前的一杯茶投了大内掌印路公公的缘法,而刘家背后应该是昌敬王,说起来天下做木器生意的怕都和昌敬王认识。天下怕是没人敢认路公公做仇家,也没人会和个闲散王爷结仇。至于赵县令……” 林昭虽然不懂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说道:“全靠与本地知府是同乡之谊,不是庸官恶官,可本事也不大,本地知府倒算个能吏,不过义士为何问他?” “就是想知道赵县令会不会糊糊涂涂地急于结案,”顾绮笑道,“不过陆公公?和鸯大人说的陆将军有关?” 林昭摇摇头:“不是一个姓的,音同而已,也没甚关系。” 顾绮在心中记下了这些:“多谢大人。” “不必,”林昭忙又嘱咐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义士还是要当心些。” “放心吧,你们也当心些。”顾绮冲他摆摆手,开开心心地走了。 …… 待顾绮回到栈时,已是傍晚时分。 明日就是中秋正日子,小栈里又多了些住,更觉热闹得拥挤。 小伙计里出外进地各桌搭话,老板娘慵懒地斜靠在柜台上,虽然打着算盘,但注意力根本不在算账上,二一都没添作五。 眼瞅着自己越算越错,老板娘索性算盘往边上一推,专心致志竖着耳朵听八卦了。 而住、食们说的,自然还是齐、刘两家的新进展。 顾绮为了躲开端着托盘的小伙计,往柜台上靠去,恰好看见老板娘胳膊压着的账册,一笑,指着其中一行偷偷道: “店家,这处算差了吧?” 老板娘一看她就喜上眉梢的高兴,笑眼向下扫了眼,复又摇着妩媚的笑意道: “哟,这天还亮着呢,人就偷看别人家的账本,不好吧?” “我又没本钱开栈的买卖,再说了,这不是有事儿求着店家嘛。”顾绮索性趴在柜台上,笑盈盈地说。 老板娘被她笑得心花都怒放了,八卦也靠后了:“人尽管说,就算小妇人做不到的,我那儿子也能做到。” “些许小事不敢劳烦差官,就想问店家县里有哪些说得上的地痞?”顾绮笑问。 老板娘的笑容微收,打量着她道:“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顾绮叹气:“今儿出去逛的时候,钱口袋被人摸了,钱倒是不打紧,但是那口袋可不敢丢。” “哟,钱袋怕是相好送的吧?那我的房钱呢?”老板娘秀眉一挑,笑问。 “瞧掌柜说的,钱有,”顾绮一脸正经的取出一吊钱放在桌上,“但钱袋是仇人之物,得天天看着不能忘的。” “哈,”老板娘噗嗤笑出了声,左右看看,将那吊钱退了回去,“有个姓孙的,往日里专爱在北街和咱们这儿转,不过吧……这几天倒是没见了,邻里也能消停两天。” “姓孙?长什么样?” “丑样呗,粗壮粗壮的横肉胖子。”老板娘翻了白眼,一脸嫌弃地说,“可不像人,长得这么俊,看得人高兴。” 顾绮顿觉语塞,不是因为老板娘公然的调笑,全因老板娘的形容。 粗壮的横肉胖子,多么精准地形容呀! 是乱葬岗上那位无误了。 第二十章 八月十五 次日,八月十五日,中秋节。 齐、刘两家诸事种种纵然添了八卦的边角余料,但也取代不了百姓过节的乐趣。 如今没有顾绮所来时代的工业化,自然就没有便利的交通,节日的气氛因着难得二字,变得浓郁起来。 而六凉县的确不愧是商、文两占,文人墨依托着县学摆开了阵势的斗棋、斗文正如火如荼,南来北往的商队、境内域外的商、坐地走街的商家卖力吆喝着,吸引市井百姓的目光。 顾绮自北街头走至北街尾,有趣的小玩意儿见了不少,围观了两场斗棋和一场联句比试,还顺手买了个极好看的绣荷花香囊,美滋滋地决定回家之后换个钱包。 只不过转了一圈,倒是没打听到那个孙老大的消息,待顾绮觉得有些累了,便就近在家小吃铺子买了两个如意糕,左右瞧瞧,寻了个没甚摊子,也不知为何疏散摆了几个石头墩子的阴凉墙角,将斗笠放在一侧,自己则坐在了其中一个石墩子上。 离得最近的是个人不多也不少的卖水摊子,店家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顾绮没理会他,自顾自吃着如意糕,盘算着是从左手边打着茶室名义的地下赌坊打听消息,还是等着入夜的时候,到那家挂着灯笼的青楼打探情报。 技能是不能轻易用的,无他,因为疼。 她刚吃了一口,还没等品味清属于这个年代的软糯口感、清香味道呢,就听那赌场门口传来尖刻的骂声: “兔崽子!混撞你爹!” 顾绮敏锐的听力还没学会收放自如,只觉得耳朵带着太阳穴,一起疼得直跳。 兔崽子,混叫你爹! 她借那人的句式心骂了一句,抬头看的时候,就见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正在踢打个小男孩儿。 中年男子高颧骨、凹脸颊,明明是吊梢眼睛,粗眉却耷拉着,愣是将眉眼长成个书名号,大花绸缎的衣服用腰带松散地系住,丑得辣眼睛。 而被他踢打的男孩子很瘦弱,穿着补丁衣服,因为蜷缩在地上护着脑袋,所以看不见眉眼,还有一个破碗掉在旁边。 如今街上人多,茶室中的赌自然是不少,见忽然打起来了,未免都要看两眼。 门外赌场的打手知道他输了钱,所以才要拿人撒气,若是平时他才懒得管,可是今天是中秋节,人多,是以他慌忙过来拉着男子,赔笑道:“二哥,大过节的,何苦和这个崽子一般见识?当心捕快巡街。” 被称作二哥的人撒了火气,输钱的闷气略消,但还是用力踹了小孩子一下,放甩着袍子,迈着外八字的两条腿,往前去了。 …… 这不过是街头的一个插曲,管他是不是中秋节都有的事情,赌场打手只呼呼喝喝地让小男孩儿快滚,唯独一个心软的老汉,顺手扶了下,让他快些回家去。 小男孩儿闷声闷气地道了声谢,捡起地上的破碗,一抬眼看见墙根下坐在石墩子上的顾绮,怔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往这面阴凉处来。 方才本想为他出头的顾绮,因着那人已经罢手了就没动,只是如此一来,她一个如意糕还没吃完呢。 而小男孩儿走了过来,就坐在了她旁边的地上,抱着膝盖,侧抬眼盯着她方才腿上另一块如意糕,却不说话。 顾绮眼睛斜着看过去。 男孩子脸上有擦伤,还蹭了土,但那双溜圆的眼睛长得很好看,不过因为人太瘦了,脸颊凹陷进去,所以显得眼睛大得极不自然,毛发也因为营养不良而枯黄、稀疏,衣服是补丁摞补丁,手中的碗是木头的,只剩了个底,还缺了一角。 活脱脱的小丐帮呀。 小丐帮知道顾绮在看他,想要移开眼睛,可是依旧被那个如意糕吸引着,刚刚开始长出一点点的喉结上下动着,却没有开口问她讨吃的。 顾绮看得分明,笑问:“你总瞧我的糕做什么?” 谁知她这话刚出口,小丐帮的肚子就叫了起来。 他脸上蓦地红了,起身就要走。 顾绮顿时后悔,急忙拽住他的衣襟儿,不过因为衣服太破烂了,所以只这一下,他的衣服就扯破了。 “你做什么?!”小丐帮顿时生了气,回头瞪了顾绮一眼,却一下就呆住了。 眼前这人……长得可真好看呀。 一点儿都不像个乞丐,怎么会幕天席地地坐在这儿呢?这明明是乞丐聚坐的地方,只不过因为今儿中秋庆典,所以衙门不许人来此,他还是因为吃的东西被别的乞丐抢了,饿得不得了,才偷偷出来的。 “你别生气,”顾绮不知道他正在猜测自己的身份,只后悔方才不该玩笑他,便将另一个如意糕递过去,歉然道,“赔你的衣服。” 小丐帮心中天人交战了片刻,在本能地觉得顾绮不是坏人之后,最终求生欲打败了尊严,便立刻伸手接了过去,一口塞在嘴里,和生怕顾绮再要回去似的。 “慢些,没人和你抢。”顾绮忙道,却发现小男孩儿的手虽然也是很瘦,但是却洗得极干净。 仿佛是印证她的话,吃得太急的小男孩儿被噎住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顾绮忍不住笑了出来,拉他坐下后轻轻帮他拍着,对旁边那卖水的摊子道:“小哥儿,劳烦给碗水。” 卖水小哥儿横了她一眼:“要钱的,一文钱一碗。” 顾绮从鼻子里发出个“哼”,摸出个铜板扔到摊子上。 小哥儿忙将钱收起来,但依旧是不屑地端了碗水递给她。 顾绮懒得理他,喂给了乞儿。 半晌,小丐帮终于好了些,红着脸道:“谢,谢谢……” “不谢。”顾绮将碗递回去摊子上,“你要是还饿,我再买便是。” 小男孩儿抿了一下嘴,因为还小,所以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探究。 “怎么了?”顾绮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不由笑道。 小男孩儿忙避开眼睛,局促地看着她放在方便的斗笠,小声问:“你不是乞丐吧?” 顾绮笑出了声,重新坐回石墩子上: “自然不是,若我是乞丐,让你从我嘴里抢走一粒米,都算我输。” 第二十一章 日行一善的好处 小丐帮不能理解顾绮提到乞讨还能得意的思路,略带茫然地侧头看着她,又问道: “那……大哥哥,不是我们县的人?” “这你都看出来了?”顾绮笑道。 “你要是本乡人,不会坐在这儿的。”他低声道,“这是我们乞丐才坐的地方。” 顾绮恍然,怪道刚才别人看她坐在这儿,眼神都和看傻子似的。 “你这么聪明,要不要猜猜我是来做什么的?”顾绮笑着问他。 小丐帮瑟缩了一下,让她觉得他似乎想要逃。 不过大约因为顾绮从内到外散发着柔和,他虽然犹豫,但还是低声说道:“大哥哥是来打听事儿的。” “……”顾绮摸了摸自己的脸,看来很明显呀,“对呀,我真是来打听事儿的,你对这里很熟悉吗?能帮我?” 小丐帮见她承认得如此洒脱,倒是少了些害怕,大着胆子又问:“那你是差大哥了?和书里写的那样,微……微服私访。”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些向往。 顾绮被他逗笑了:“算是吧,你叫什么名字?” “初一。”他道,“我是腊月初生的。” “多大了?” “十四了。” “你家人呢?每次都是你一个人出来讨饭吗?” “家里人都死了。”初一说得很自然,没哀愁的样子。 “……”顾绮不适应地沉默了一下,“是吗?我看你挺爱干净的。” 初一羞赧地拽着摞满补丁衣服的衣角:“以前爹娘我家旁边住着个识字的先生,他爱干净,娘说读书人的习惯肯定是好的……” 顾绮再次沉默,目光扫过他脸上的擦伤,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那你住在哪儿?” “后面的城隍庙里。”初一发觉顾绮的情绪不太对,以为是自己太啰嗦了,忙道,“差哥哥,我真的都知道的,你问我就好了。” 心中正波澜的顾绮看了他一眼:“是我要向你打听事情,怎么比我还着急?” 初一歪着头,满脸孩子气的向往:“我听书里说的,微服私访的官差都可厉害了,不欺负人。我也想做那样的人。” 顾绮差点儿从石墩上滑到地上。 得,自己愁肠百转,被可怜的对象倒在做英雄梦呀。 “那我问你,你知道孙老大吗?他和谁比较熟悉呀??” 初一“呃”了一声:“原来差哥哥是在跟踪何二?” “谁?和二?”顾绮的脑海中,飘过了王刚老师的面孔。 “就是刚才打我的人呀,他和孙老大是拜把子的兄弟,”初一说着,忽觉想通了什么,眼眶蓦得一红,感动道,“差哥哥……是因为担心我才留下的?” “……” 顾绮无言以对这将自己想得太高大上的理由,脸颊微红。 不过果然,日行一善是有好处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哦,是吧,最近没看见孙老大,所以想跟着他的兄弟,看能不能找到他。”顾绮含混地说。 “他是好多天没见人了,我倒挺高兴的,他们都可凶了,”初一说着,左右看看,凑近顾绮,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个何二也不是好人的,天天和孙老大凑在一起,只会欺负人,大哥哥该连他一起抓。” 顾绮看着初一略显兴奋的表情,无奈地曲起手指,轻敲他的额头: “这孩子……照你说的,孙老大做的事情,他都知道?” 初一点点头:“他们关系好着呢。” “衙门不管?”顾绮试探地问了一句。 初一摇摇头:“衙门也和他们好,前些日子我在燕子楼要饭的时候,还看见他们和衙门的人吃饭。” 顾绮没想到自己今儿还真捡了个活宝贝,忙道:“你认识那人?” 初一摇摇头:“那人遮着脸,我就看见了个背影,但是我听见孙老大叫他师爷。” 师爷?顾绮笑了。 看来,她还真的猜对了。 “初一,那个何二住在什么地方?”她笑问。 如今街上人多,初一也不敢十分动作,就悄悄一指:“沿一直走,拐上西街后,第一个路口右拐第三个院子,那儿离大路挺近的。” 顾绮心中彻底有了盘算。 “我知道了,多谢,”她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了个散碎的小块银子,还有几个铜钱递给了他,笑道,“脸上的伤擦些药,咱们俩说的话别告诉别人。” 初一第一次看见一块银子,差点儿没拿稳,眼睛却只傻乎乎地看着顾绮的背影。 而没走出几步的顾绮,已经感到了背后那灼灼的目光,不过犹豫之间,之前的怜悯之心,又浮上来了。 她回过头,看着依旧傻盯着自己的初一。 说是十四岁,但是因为总吃不饱,所以豆芽儿菜似的,看着很小。 不知道哪天,或许初一也是那乱葬岗上的无名尸首。 “明天,”顾绮一咬牙,重新走回他身边,“你到城东的广来栈找我,他家好找,对面就是个说书场。” 初一本来有些的暗淡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重重点头。 顾绮这才安心地转身离开。 …… 岂料刚刚转过个巷口,就见鸯儿穿着一身青绸的小褂子,脚上依旧是那双翘头鸳鸯鞋,鞋尖在地上轻轻地拨着个小石子玩儿。 见顾绮转过巷口,她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义士可真是个慈善人呢。” 顾绮摸了摸鼻子,认下了这个夸赞,笑说: “大人挺好看的鞋呢,当心踢坏了。” “我的鞋很好看吗?”鸯儿笑着站定,晃了晃脚道:“我也觉得挺好看的,只是不如义士的话好听。” “我这算什么?要是鸯大人亲自出手,指不定现在都把何二拖出来审问了吧?”顾绮自顾自往前走,“大人不用保护那二位吗?” 鸯儿和她并肩走着,并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道:“公子挂心这个事情,我只好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的。” “哦,”顾绮拖长了尾音,“我懂了,鸯大人是来给我当打手的呀?” 鸯儿立刻停下脚步,沉着脸。 顾绮见她生气了,忙笑道:“开个玩笑嘛,走吧,咱们逛街去。” 鸯儿的脸色越发阴沉,两眼如刀,瞪着顾绮。 第二十二章 斯人托我问个话 顾绮被鸯儿的眼刀瞪着,刚刚迈出的逛街脚,不得不缩了回来。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反问道:“大人也别怪我不干正事,就是……你方便表露大人的身份吗?” 鸯儿顿了一下:“明知故问。” 她要是方便表露,直接上衙门就好,还来和她废话? “那就是了嘛,”顾绮立刻得意起来,两手一摊,“这大白天的,你我又不是强盗,现在上门闹,谁都来围观着,多不体面呀?等到今天晚上,赏月的赏月,看花的看花,咱们有多少地方闯不得?何苦现在呢?对吧?” “……”鸯儿无言以对,只能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原来在这位顾义士眼中,午夜飞贼比白昼强盗体面点儿。 …… 是夜,万里无云,一轮圆月挂在中天,光华如水。 顾绮躺在何二家对门邻居的房顶之上,看着天上的明月,也不知怎的,就开始琢磨这月亮同她家里那个,有什么不一样了。 越看,越觉得这月亮没有那么明亮,其上斑驳的影子没有那么优雅,就连看久了之后的那一层光晕,都没有朦胧美了。 都说月是故乡明,还真是如此。 鸯儿坐在她身边,一双水杏眼睛盯着何二家敞开的窗户,本想问顾绮几时动手,一转头却发现她正盯着月亮看得出神,不觉怔了一下,推她道: “别告诉我你睁着眼睛睡着了?” 顾绮目光轻转看向她,表情平和。 鸯儿看见了映在她眼中的明月,而眼角下一点朱砂,在这月光下,美得夺目。 她眼中那抹惊艳,没能掩盖住。 倒不是说她对这好看得过分的人有什么旖旎的想法,而是她觉得这人本就好看,偏偏还越看越好看的。 尤其那双眼睛,将平和、喜乐、愁绪、茫然等情绪,都坦坦荡荡地写在其中,不拒绝让人看见她的内心。 鸯儿忽然有些泄气了。 明明这人很值得怀疑,可如今,倒不忍心怀疑了。 就因为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吗? 真是的,鸯儿不由怀疑自己太累了。 顾绮不知鸯儿内心百转千回的纠结心思,而是在撞上她眼神的那一瞬间,展颜笑道:“听人说话呢。” “什么?”鸯儿怔了一下。 如今外面热闹,她倒是的确能听见许多说话的声音——喊月亮好大好圆的孩子和大人,还有低吟什么“况当秋月弹,先入忧人耳”的文人。 鸯儿不懂诗,只觉得吟诗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不过这是听这些的时候吗?! “顾义士能先收收闲情逸致吗?”她讽刺了一句。 顾绮微微一笑,这方坐起来:“我耳力好,两个人,正打算一个看门,一个进去杀人呢。” 鸯儿笑容凝住,旋即反应过来,将小弩拿在手中,翻身跳下了房顶。 …… 何二家房子的窗是开着的。 而主人此刻正提着个酒壶,坐在床沿儿上,醉眼惺忪地,脑海里满满的都是那年齐家施粥的时候,他惊鸿一瞥齐月娘的那个笑盈盈模样。 长相辣到顾绮眼睛的何二,不知己丑,反而自诩风流,只怨运道不济,到如今也不过是落地秀才而已。 如果他有齐少爷那般的家世,呵呵,他早就中举了。 可是没有如果,甚至那之后,他都没资格再看齐月娘一眼。 直到有一天,有人来找孙老大密谋个事情,他才知道原来齐月娘竟然和那个姓刘的眉来眼去。 是她该死。 “斯人已逝,斯人已逝呀!”何二疯颠颠地念叨着,还顺便流了两滴眼泪,一副痴情心碎的模样,但当然,半点儿不走心。 她死了,自己的光明未来就在眼前了。 为自己的前途,亲爹娘的命都能丢,死个看不见自己的齐月娘又算什么呢? 但这又不妨碍他嚎丧。 而就在他嚎丧的时候,忽然就听见有人狠狠地敲了下门。 何二一个激灵,“谁”字还没出口,外面的人已经踹了第二脚门,愣是将那并不结实的门锁踹开了。 踹开门的顾义士一步迈进屋子,脚尖点地轻轻晃着——别说,踹门这事儿,挺费脚呢。 “斯人请我来问问你。”她对着吓得酒醒的何二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且整齐的牙齿,“到底是谁想杀她。” 何二一身冷汗,当下开口就要喊叫,就见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咋在他的身上,以至于他的喊声被卡在嗓子眼儿里。 定睛一看,竟是个蒙面的黑衣人。 何二的上下牙都开始打架了,而鸯儿已经过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冷笑道:“斯人问你话呢,还不回答?” 说是等人回答,不过鸯儿的手丝毫没有卸了力,一直狠狠地掐着何二的脖子。 顾绮袖手往旁边一站,眼瞅着何二的脸色由白变红,才由红变紫,方才过来按了下鸯儿的胳膊,笑道:“大人何必如此呢?掐死了可怎么问话呢?” 鸯儿冷笑一声:“掐死了,自有斯人和阎罗王问他。” 说罢,才略略松了手。 何二立时大口地呼吸着,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上,惊恐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顾绮一笑,优雅地蹲在地上,将自己的视线与何二拉齐,笑道:“来问你齐家大小姐的人。” 何二吞了口吐沫,色厉内荏道:“什么齐大小姐,我……” “嘘嘘嘘嘘……”顾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头道,“别撒谎,孙老大,一个白胖子,一个胆小的胖子,还有一个……更胆小的胖子,如今都死在乱葬岗上呢,大约算是被我吓死的吧。怎么?你没去收尸呀?” 顾绮这一句话,顿时就让何二的脑子如同炸了一样,嗡得一声,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谁知后面,顾绮又补了一句话:“说起来,只怕你还该谢我才是吧?齐大小姐死了之后,你怕是也没打算留那孙胖子一命,对不对?可是何二呀,你自诩螳螂,有想过自己身后还有个黄雀?” 何二惊恐地看着她们,抖着声音道:“你们……你们是……来杀我的?” 鸯儿翻了个白眼,踢了踢那个已经被她一掌劈晕的人,冷笑道:“院子里还有一个,怎么?想看看吗?” 第二十三章 了解 何二瞪大了眼睛看着黑衣人,本就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力气散得只能撑住呼吸。 顾绮将他细微表情的变化看得清楚,心知此人不是傻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是懂的。 只是,他以为自己才是黄雀而已。 顾绮鄙夷地笑了。 她皮相好看,但是此情此景,使得她的笑容更像是聚着邪气的催命符。 “瞧,现在是我们救了你,所以你是不是该说些我们想知道的?这位大人,”顾绮抬手指向鸯儿,“凶得很,你要是不说,怕是要吃些别出心裁的苦头。” 凶得很的鸯大人一双水杏眼早没了笑意,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之气。 何二当下抽抽着,两眼一翻,几欲晕倒。 顾绮用和蔼的声音及时阻止了他。 “别晕,这位大人让人清醒的方法,不会很美妙。” 何二打了个激灵。 其实从顾绮第一次称呼鸯儿为“大人”的时候,他就知道完蛋了。 夏朝是与顾绮熟知的古代一样的封建王朝,男女极不平等的年代,能收女子为官的地方、能为官的女子,脚趾头想都知道不会是凡人。 有女子为官的地方:黑鸦军、羽林卫以及内廷二十四司。 除了内廷二十四司之外,其余两个有句顺口溜: 黑鸦过境群雄俯首,羽林到处宵小尽绝。 所以能在此二处为官的女子,一狠二黑三争四夺,与官场上沉浮的男子们绝不相上下。 是以,何二硬生生将打算遁地的魂儿给扯了回来,不敢晕倒。 “大人,大人……小的冤枉,都是那个孙老大……”他连跪的姿势都不标准了,抖着声音哭道。 “说人话。”顾绮的声音忽得高了一下,敛起了之前阴郁的柔意,只剩下冰冷。 “是典师爷,是衙门里的典师爷!他说赵县令早都看不惯齐、刘两家了,才要趁机灭了他们……我就是给典师爷牵了线!孙老大早就想混个公差当了,典师爷还许他,到时候打通路子给他捐个县官,等赵县尊高升后,六凉县就是孙老大的地界了!” 求生欲让何二条理分明地把事情说明白了。 顾绮嘴角抽动了两下,差点儿撑不起那份阴沉。 虽然她穿越而来,对此地官制、官场毫无了解,却也知道这等许诺多么不靠谱。 比如说林昭,甭管他在京中有什么凄惨经历,得罪了什么人吧,好歹是个探花,外放出来也不过是做县令。 一个师爷敢许,孙老大竟然就敢听?! 这种随口来的许诺,分明就是要杀人的前兆好吗? 再看何二方才那副样子,顾绮笃定他“自以为”自己是和赵县令、典师爷是一伙的。 但是,并不是。 如许念头在她的脑海迅速闪过,一旁的鸯儿忽然开口了。 “连赵县令都是靠拍上官马屁才得了这上等县的人,他手下的师爷张口就要吞齐、刘两家财产?当路公公死了?还是当昌敬王失势了?” 顾绮回头看了鸯儿一眼,给她点了个大大的赞。 不愧是当大人的,见过世面,她还感慨孙老大多蠢呢,鸯儿一开口就切中了此举的不寻常。 “你说趁这机会?为什么偏偏是现在?齐、刘两家孩子的事情可不是现在才有的吧?”顾绮笑问,“知道便说知道,不知道也别在这里胡编。” 事到如今,何二脑子都打结了,哪里还会编? “典师爷说了,赵县令要将这两家的资财,七成送给孟公公做贺礼!以后赵县令就是孟公公的人,而他跟着赵县令,必然有个好前途!” 他这话一出,顾绮犹还可,鸯儿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顾绮看了她一眼,又问何二:“你有什么好处?” “我……我就能在东厂谋个差使,光……光宗耀祖。”何二软瘫在那儿,生无可恋地说。 “……”顾绮万万没想到,原来何二光宗耀祖的大目标,就是当太监呀。 她懒得再理这个奇葩,起身凑近鸯儿,低声问道:“孟公公是谁?” “东厂厂公,如今为了太子和自己的婚事,人在大理城,”鸯儿的唇色发白,“赵甫好盘算。” 孟冯爱钱、心黑、目中无人又自命清高,赵县令这么做,算是投其所好了。 “公公还能娶亲?!”顾绮差点儿咬了舌头,心里的念头顺嘴就溜了出来。 鸯儿像看傻子一样看她。 顾绮也知道自己这话超级傻了。 她当然知道古代所谓的权宦私生活如何,只不过看书知道的和亲耳听见的冲击,不太一样呢。 “看来,还真是得罪了大人物呀……要不你别参和了。”顾绮笑着问鸯儿。 鸯儿迅速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呢?” “他又不知道我是谁。”顾绮无所谓地说,“再说了这事情也好办,他不是在大理吗?剑走偏锋些,让齐刘两家捧着金银亲自上门拜谒,怎么样?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况且他们背后也不是没人,孟公公会为了个赵县令得罪人?” 鸯儿看她的眼神,再次有了变化。 这个顾义士呀,管闲事的时候,像极了先拒绝孟公公拉拢,再拒绝琳琅郡主示爱的林昭。 还像那个人。 可是这想主意的样子,却要比那二位圆滑很多 那二位,过刚易折。 所以一个折在东厂的刑台上,一个被人踩进泥里,成了整个夏朝士林的笑话。 那眼前这个人呢?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鸯儿想起了心中的人,内心一片柔软,不觉对着顾绮都柔软了起来,浅笑道: “若真能抢在前头,是个主意。孟冯虽然不是个东西,却很好名声,若他们先去哄得他高兴了,他只会觉得赵县令不会做事。路公公和昌敬王不理这些杂务,但毕竟一个天子近臣,一个皇室贵胄。” 顾绮听她说主意可以,顿时高兴地一指何二道:“打晕他。” 鸯儿原本柔软的心,立刻坚硬得翻了个白眼。 她还真拿自己当她的手下不成? 不过白眼是定然要翻的,但鸯大人还是过去,一掌拍晕了何二。 顾绮通体舒泰,随机又犯难起来:“外面还有一个呢,咱们怎么搬?” 鸯儿听见这话,秀眉一扬,反问道:“为什么搬走他俩?杀了不就行了吗?” 顾绮顿住,摇头道:“别了吧……” 第二十四章 小小的线索 鸯儿目光轻闪,意味深长地看她:“义士方才还用乱葬岗的四条命吓他,此时怎么倒心软了?” 被人直白地戳破了心事的顾绮,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避开眼神道: “他们已经没威胁了,所以还是别杀人的好。” 怎么可能不纠结呢? 她是和平年代,法治社会穿越而来的人,对生命,确实无法产生“如草芥”的念头。 当时情况特殊,若是再来一次,顾绮依旧会吓死他们,但那依旧是四条人命,真没心理负担反而有鬼了。 鸯儿看着她的侧脸,忽然开口道:“只死了一个。” “嗯?”沉浸在自己情绪的顾绮没懂,侧头看她。 “其他三个在程记地牢里,不过都疯了,问不出什么来。”鸯儿理了一下掉落在鬓边的碎发,俯身将黑衣人一肩扛起,“两个黑衣服的我来,你搬他。” 她指了指何二。 顾绮呆了片刻,看着迈步往屋外走的鸯儿,不知怎么的,心情好了一些。 “鸯大人是在安慰我吗?”她冲她的背影笑问。 鸯儿回眸,给了她一个带着“话真多”寒光的白眼。 顾绮急忙改口称赞:“鸯大人神力。” 说着话,去扛何二。 到底是当官的,果然惹不起! 鸯儿看她轻松扛起了何二,忽然笑了。 “笑什么?”顾绮怪道。 鸯儿幽幽叹了口气:“顾姑娘也挺奇怪的,玩世不恭,身手极好,偏偏心却极善,不知道是怎么被养大的。” 顾绮的脚步猛地顿住,心往下沉:“大人何意?” 鸯儿瞥了她一眼:“没什么意思,女子孤身行走在外,我不会拆穿你的。” 说罢,她再不理目瞪口呆的顾绮,只又扛起了门边的另一个黑衣人,往外走了。 顾绮脑仁儿疼了。 果然,这古代能当官的人,惹不起惹不起! …… 如今夜已经深了,即便今日不宵禁,到此刻街上也没多少人影,鸯儿又专门捡僻静小路走,所以虽然她们造型诡异,但并没撞见人。 待快到张霁落脚的小院之前时,顾绮还是忍不住道:“鸯大人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鸯儿实话实说:“昨晚跟踪你到栈,见你换衣的时候。” 顾绮差点儿崴了脚,满面震惊地看着甚无所谓的鸯儿: “你……你偷窥我?!” 这一路之上,她想了很多,可能是走路的姿势、可能是不经意的小动作,可能是自己的容貌太惹眼了,可能是第二性征的明确。 她想要在这个时代好好活着并做些事,但她不是鸯儿,背后有个庞大的官家组织撑腰,所以自然是扮成男子方便些。 她刚才已经想好,要虚心向鸯儿请教,希望老道的鸯大人能给自己指导一下。 可她真没想到“偷窥”这个奇葩的曝光方式。 鸯儿觉得顾绮这样大惊小怪很好笑了: “我这人疑心重,乱葬岗上那四个人我都要带回来查查,何况你?” “哦。”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鸯儿看她先是沮丧的神色,此时又有了庆幸,猜到她的心思,笑道: “男人女人走路的姿势本就不太一样,但你学得不错,不然第一眼我就该看出了。你真叫顾侠?到底为什么去的乱葬岗?” 事到如今,顾绮没意义再隐瞒了,答道: “我叫顾绮,绮丽的绮……我是被人扔在乱葬岗上的,头磕坏了,只记得名字,至于自己是谁、从哪儿来,都忘了。” 到底是忘了,还是不想说? 鸯儿心中都是怀疑,但依旧一副怜惜的样子问道:“可怜人,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顾绮笑道:“我记得扔了我的人长什么样子。说起来我对你们公子感兴趣,就因为他的口音,和扔掉我的人完全一样。” 鸯儿微顿: “完全一样?你确定?” 这话问得可就古怪了。 顾绮眼中闪过丝希冀,忙问:“确定,怎么?不是说那是京城口音吗?” 鸯儿摇摇头:“公子自幼在官学学习,他们官学生的正音与京城普通百姓说话有些差别的,我就是京城人,也学过些正音,但不地道,你听我说话和公子完全一样吗?但若是京城官学出身的人,怎会亲自干抛尸的事情呀。” 顾绮不想到还有意外收获,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扛了一个人,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 自己这原主的身世,是不是过分离奇了?整一个云山雾罩呀。 “不过那人长得,不像个读书人。”她轻声道。 “这样吧,你告诉我那人长什么样子,我帮你寻找一番。”鸯儿对顾绮的兴趣越浓,便道。 顾绮想了想,无奈道:“那人长了个……人样子。” 鸯儿眼瞅着又要翻白眼。 顾绮忙道:“真不是我要隐瞒,实在是那个人长得真的很普通,看了脸知道,不看脸就忘记了。” 鸯儿气结,忽然不想管她了,一转身边往前走边道: “六凉县据我所知,没有官学生,你去大理或者春城吧。” “这样,”顾绮丝毫不在意鸯儿起伏不定的态度,只笑道,“是,多谢大人提醒。” …… 顾绮再回到栈的时候,东方都起了鱼肚白,昨夜关门甚晚的店铺,如今又都开了门,给人一种通宵达旦营业的感觉。 她虽一夜没睡,但因事已经有了着落,所以精神很不错的,只当她走到广来栈门口的时候,才发现旁边墙角蹲了个人,衣衫褴褛的,小小地缩成了一团。 顾绮一看就知道,那是初一。 而栈老板娘倚门站着,眼下因为没睡好而泛起的青色,出卖了她的年纪。 她看向初一的眼神满满都是不待见,不过没有驱赶他,而且顾绮看得明白,初一旁边那碗热腾腾的白粥,显然是新出炉了。 不知怎么的,她就被这一幕戳中了。 虽然老板娘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又因为独自拉扯大孩子还要开店,所以性格泼辣,兴许在世人看着还举止放荡,但顾绮知道,老板娘是个纯粹的好人。 看见她回来了,老板娘惊艳之后脸上又起了鄙夷之色,撇着嘴冷笑道: “哎哟,人这一夜可忙呀,我们县的红姑娘怎么样呀?” 第二十五章 约个地方 顾绮心中的柔软顿时凝固成了石头。 这一幕,怎么活像媳妇训斥彻夜不归的丈夫? 她翻了个白眼——和鸯儿似的。 “初一。” 本来还缩成一团的初一,一听她的声音后立刻仰头,喜悦道:“大哥哥!” 脸上还带着昨天的伤,不过已经洗干净了。 顾绮因着他的这声“大哥哥”,心中软了几分。 她举目无亲的,忽然捡了这么大个弟弟,也挺好的。 “买药了吗?伤可好些了?”她问。 初一点点头:“好多了。” 顾绮放了心,弯腰将那碗粥端起来,放在了初一的手中,乜斜着眼看老板娘,抬手揉了下初一草似的头发: “怎么不喝粥呢?从老板娘嘴里夺食,可不容易呢。” 老板娘听说这话,当下眉毛一扬,甩着帕子阴阳怪气道:“就是,你大哥哥给的饭钱呢,二十文呢。” 这次轮到顾绮震惊了。 “白粥不是十文一碗吗?”她问道,价格翻了一倍,可还行?! 初一的嘴刚刚沾到粥碗边上,忽听“二十文”,当下不敢动了,有些委屈地捧碗起身,躲在顾绮身后将粥碗递给老板娘。 他知道老板娘家的儿子在衙门当差,狱卒,他怕。 老板娘趾高气扬地扭着胯往回走,丢下一句:“加了肉丝的。” 顾绮瞪着眼睛看她的背影,忽然眼睛都笑弯了。 “就说老板娘是好人。”她笑着回头,“她同咱们玩笑呢,可不许浪费。” 初一被这碗粥到底能不能喝搞得晕头转向,不过既然顾绮说了,他肚子又很饿,这才安心且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真的很香。 顾绮领着他进了门,对刚从后厨出来的小伙计道: “店家,烦请烧些热水,我弟弟洗澡。” 店小二有点儿起床气,将个托盘放在离着顾绮最近的桌上,打着哈欠不耐烦道:“喊什么?老板娘早都吩咐下了——这个是给你的。” 一碗粥,一道小菜。 顾绮摸摸鼻子,对站在柜台里拗袅娜造型的老板娘道了声谢。 老板娘先是当做没看见,冷眼见顾绮温温柔柔地照料了初一吃完饭,又烦店小二带他洗澡去,不觉嗤笑一声: “他真是你弟弟?” “嗯。”顾绮起身走到柜台前,将饭钱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将那串钱拿在手里,拆开后又扔回了几个给她,道:“你来找他的?” 顾绮不接钱:“不是,新认下的。” 老板娘以为自己听错了,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那句“新认下的”什么意思,不由失声笑了出来:“这世上要都是你这般捡个不知根底的乞丐就认亲的,可要太平喽。” 顾绮扫了老板娘一眼:“彼此彼此,老板娘对不知根底的我和他,不也挺好吗?人和人,讲究个缘法。” “哟?什么缘法?”老板娘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顾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正色道:“长得好看的缘法。” 老板娘被她直白的不要脸给震惊到了,随即啐了一口,扭过头不打算理她。 顾绮在斗口中赢了一局,心情甚好,将那些钱推了回去:“烦老板娘给初一备身干净的衣服,多谢了。” 说罢转身往外走。 老板娘忙站起身道:“人,你这出去了一晚上,又只吃了半碗粥,现在还要出去?身体哪里扛得住?” 顾绮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忙过这两天便好了。” 何二与被派去杀他的人一起失踪,不管是典师爷还是赵县令只怕都不会心安,这时候,牢中的刘四少爷反而就会暂时安全些。 但也安全不了很久,所以能早一刻是一刻。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穿越来的缘故,她真的不觉得疲劳。 无法感受疲劳对于人类而言,不是个好兆头,只是此时的顾绮暂时不愿意考虑这些。 …… 此时尚未至午,一身素衣的齐少爷面沉似水地看着亲自找上门,穿一身灰色长衣,一双寻常布靴,头上还扣了个大大斗笠的顾绮。 因着她高挑的个子和这身扮相,齐令安还以为她是个中年人,但等他看清楚眼前脸的时候,便觉此人最多十六岁。 而且她长得未免太出众了些,尤那双带着桃花的眼睛,还有那天生扬着笑意的唇角。 勾人,齐令安默默地对她的长相下了个定语。 时人都觉得文人气质最好看,因为当今年代,读书是个极费钱的事情,甚至会写自己名字的,就不算文盲了。 所以当今能有钱读书,大体算不得清贫,打扮得也必然整齐利索。 而齐少爷作为有钱人家的读书郎,六凉县知名好学文,结交的人自然许多是南疆著名同龄学子,也想不出一个比顾绮好看的。 只是感慨归感慨,一想起此人开门见山的那句“齐少爷是否想为令妹伸冤呀?”,他心中那点儿因好看而起的好感,就荡然无存了。 “这位小友来找在下,究竟所为何事?”他的态度略显冷淡,问道。 顾绮将斗笠稍微戳高些,将齐少爷脑门上明晃晃刻着的“你来者不善”看得清楚。 她笑容轻浅,因为齐令安说话总是股文化人的气质,所以自己也用半文不白的语气道:“兹事体大,在贵府说,不合适。” 齐令安不接这话。 他不是傻子,虽然事情发生突然,又牵涉到齐月娘,他无暇细想,但是也感到这事情背后,似乎有一只手,推着事情往前走。 他甚至有过怀疑,这事情怕不是刘家做的。 刘家那群木匠,好勇斗狠是能手,但这种充满阴谋气息的事情…… 他们没这脑子。 既然存了这个念头,齐少爷自然要先将家中查一遍,看看是不是又有内鬼进来了,但筛了两遍,却没有半点儿线索。 偏这时候顾绮上门了。 “小友要说事情,总该先报个名号吧?”他心中琢磨着,口中如是道。 顾绮摇头。 “我叫什么真的不重要,反正我在城外你们家茶山下的凉亭里等你,”她说完这话,重新压低斗笠,“我知道齐少爷想要回护嫡母与妹妹,所以,我会给你个真相。” 她的这句话,一下子戳在了齐令安的心上。 第二十六章 山下亭中 齐令安知道,六凉县乃至南疆所有认识他的人,总耐不住想要窥探一番自家,尤其是自己没能举业那件事情。 嫡母狠毒,恃病以孝压人,庶子可怜,无奈委屈奉承。 甚至还要为了个“孝”字,在外只说嫡母的好话。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他虽然不是嫡母所生,可他生母怯懦,而嫡母则是个落魄秀才家的女儿,人文文弱弱的,自幼就对他很好。 妹妹月娘也很好,总跟在他的后面叫哥哥,自己读书的时候,她还会坐在旁边记诵。 家里只他们两个孩子,那些妾室通房到现在也生不出,齐老爷早死心了,指望能读书的他改换一下门庭。 所以不但齐令安骨子里不可能有什么自轻自贱的想法,就连生母这两年,都不那么畏缩而懦弱了。 两年前嫡母生病的时候,别人说什么的都有,只有他清楚,齐太太绝不可能有那些蠢心思。 所以错过科举的他暗中查了查,还真的被她查出,嫡母竟然是被人用了药。 不但是嫡母,那药在齐老爷、齐月娘甚至他生母的房中,都能找到。 齐令安当时就被惊出了一脑门子汗,可因找不出是谁,就没有声张,而是找了各种借口,把家中的仆役们换了个遍。 那件事情随着嫡母身体的康复而终于要淡去了,月娘却出事了。 果然是有人一直盯着自家吗? 齐令安忽而不甘心起来。 去就去。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搞出了这些事情。 …… 齐家的茶山在城外十五里处,环绕周围的都是村庄,依附着齐、刘两家过活。 主家互相看不顺,村民之间自然也不对付,纷争常有,不过没闹出过流血事件。 山下往官道上拐的岔口处有个亭子,名字唤作“送君亭”,圆顶、朱漆的柱子,亭内竖着个石碑,一侧书着前朝王少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句,另一侧则是贾幼邻的“世情已随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句。 没有石桌石凳,倒是围着一圈有可坐的台子。 在齐令安到来的时候,顾绮已经翘着二郞子坐在亭边,对着石碑琢磨了许久,最后对身边正襟危坐的刘大少爷刘潭笃定道: “青山明月一句好说,这里哪儿有江水嘛,题碑的人脑子坏掉了。” 刘潭是个认字的文盲,这辈子的精力都在账本子上了,哪里懂什么青山明月浮云江水的?只警惕地看着顾绮。 “朋友到底在等谁?” 顾绮一偏头,忽然笑道:“来了。” 刘潭回过头,刚好就与齐令安打了个照面,当下就蹦了起来,冲着顾绮道: “朋友到底要做什么?” 顾绮安坐如故,只是揉了揉耳朵,很不开心了。 真是的,不知道她耳朵灵敏呀?不好好说话,叫个什么劲儿? 旁边倚柱而立的鸯儿,更不开心了。 有她在的地方,还没人敢这般瞎嚷嚷呢。 鸯大人不是顾绮,一夜没睡,今儿不过匆匆补了一觉,扛着何二就出城了,所以起床气比广来栈的小伙计还大。 “你有叫喊的力气,怎么不把县衙的牢房喊塌了,救出你弟弟来?”她用眼白高傲地扫过面色不淡定的刘潭,讽刺道。 刘潭当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却不敢说话了。 他之前刚到这里的时候,因为顾绮那装模作样的举止而想要动粗,当下就被这女子卸脱臼了胳膊。 虽然管卸管安,不过他已经怕了鸯儿,不敢造次了。 而齐令安则站在亭子外的台阶上,正色问顾绮道:“小友这玩笑,是不是恶劣了些?” “谁和你们玩笑了?”顾绮说着,对着地上的麻口袋努努嘴,指使鸯儿道,“打开。” 鸯儿横了她一眼,觉得她越来越不拿自己当个官儿了,但忍下没有发作,只将弯腰打开麻袋。 终于重见天日的何二,惨兮兮地萎顿在地。 刘潭街面混得极熟,自然认识; 而齐令安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骨子里并非不经世事,对六凉县三教九流各路人马都有底。 是以二人一见袋子里装的是谁,未免都流露出了诧异的莫名。 顾绮只看二人的表情,更加确信他们不知情了。 还好,不是折在亲人手上,她想着,撇脚踢了下何二,敛容道: “给你个说话的机会,但是别说胡话。” 说罢,她又看了一眼鸯儿,示意她将何二口中的布取出来。 鸯儿连白眼都懒得给她了,俯身将那块布扯出来。 破布离口,何二粗粗地喘了一口气,惯性就要喊“救——” 鸯儿二话没说,将破布再次塞了回去,冲着他的脚腕就是一踢。 骨断的声音,在这亭子里被微妙地放大、清晰。 刘潭方才经历过,只是白了脸,而齐令安的冷汗都下来了。 这女人,好狠! 顾绮也想不到鸯儿会如此。 “你打他做什么?滥用私刑是不对的。”她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对何二道,“瞧,我说的吧?你偏要得罪个野蛮人。” 鸯儿不说话,只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顾绮佯装不知地别过头。 齐令安咽了口吐沫,这二位,到底什么来头? …… 待何二将事情断断续续地说完之后,鸯儿不再用顾绮提醒,再次将他打晕。 而齐、刘二位少爷,都顾不上想她们是谁了。 刘潭暗中松了一口气。 不是四弟,还好。 旋即一颗心又提上了嗓子眼儿,东厂孟公公! 如果真被他盯上了,刘家那就连蚂蚁都算不上。 捏死就捏死了,还真指望昌敬王给自家出头不成? 齐令安没想到自己不但猜对了,事情还有这么一节,一时站立不稳,差点儿摔下台阶去。 刘潭下意识地拉了他一下。 二人对视一眼,尴尬又默契地转过头去。 彼此心中,多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妹妹,”齐令安看向顾绮,艰涩地开口问道,“如今在哪儿?” 顾绮看了一眼他泛红的眼圈,抬手指了指乱葬岗的方向: “那边的乱葬岗,是我亲手下葬的。” 她说罢,看着齐令安那双缓缓暗淡了希望的眼睛,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衣衫完整,入土为安,你去接她回家吧。” 第二十七章 爱信不信 衣衫完整、入土为安。 八个字,聊可安慰,有胜于无。 齐令安忍着心头钝痛,肃容退至亭外,正巾理衣,长揖及地,声音沙哑道: “如此,多谢小公子了。” 他变了称呼,极为敬重。 顾绮神色平静,起身避过这一拜,颔首回礼道:“不必。” 旁边的刘潭如今满脑袋自家官司,对这一幕没甚感觉,不过还是等顾绮回礼罢,方才开口道: “这事情当真与东厂孟公公有关?这怎么可能呢?公子究竟什么身份?赵县令如何就能搭上了孟公公?还请小公子明示。” 鸯儿听罢这话,上下打量着他,随后俏目一翻,看笑话似的看着顾绮。 顾绮眼中春日般的灼灼光芒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点点无奈。 早就想到会如此了。 “孟公公如今就在大理城,你们若是想好了,带着他去,这事情还有些转圜余地。”她指着晕倒的何二,本欲走,却想起了将玉佩贴身藏着的齐小姐,疯癫至只求一死的刘四少爷。 她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其实你们两家之间的那点不和……”她缓缓开口,“当然了,我看着是鸡毛蒜皮,但你们当事人心中就是山那样大了。但为了这山大的鸡毛蒜皮,死了一个疯了一个,值得吗?至于我究竟是谁,赵县令到底如何就能勾搭上孟公公,许是重要吧,但若是我,大约会先报了仇,再想其他吧。” 说罢,她一拱手,对鸯儿道:“咱们走吧。” 鸯儿不说话,只跟在她身后往亭外走。 刘潭忽然抬手拦住了她。 顾绮脚步停住,鸯儿眼中一道寒光闪过。 但刘大少爷只看着顾绮。 “话虽如此,但这么大的事情,公子总该证明确是为了我两家,而不是别有用心吧?有些话好说不好做,刘某不敢轻信。” 说得直白,却也情理之中。 顾绮抢在鸯儿之前,轻轻推开了刘潭的手,天生带笑的唇角多了份嘲弄之意: “事到如今,你们信与不信,与我何干?刀子悬在你们头上,抄家灭门的不是我,我又为何要去证明?就算我递给你们的是一杯毒酒,除了饮鸩止渴,你们还能如何?” 这段很不气的话自她嘴里,再配合上那欠打的表情,更加可气了。 噎得齐、刘二位少爷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她说得对,事到如今,他们除了相信顾绮,真的没别的办法。 顾绮不再看他们,而是迈步走下了亭子前的台阶,心中是有些难过了。 说到底她就是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跨时空游魂,穿越而来不过四天时间,因着与齐姑娘的一面之缘管了个闲事。 可当她跌跌撞撞地将证据和办法送在别人面前,别人却因着种种顾虑而不肯信。 但他们并没错,若这份谨慎都没有就轻信了她,他们又如何能当起这家?甚至纵然信了,因为其后关系太大而不敢有半点儿动作,将举家财富双手奉上,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真正可怜的,唯有那死了的,疯了的。 鸯儿跟在顾绮的身后,看着她高挑且细瘦的背影。 此时阳光斜照,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影子又渐渐和记忆重合,鸯儿摇了摇头,想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去。 真是的,最近怎么总是想起那个人? 明明是个丫头,还真的想要道义一肩挑不成? 如此想着,鸯儿的脚步停在了亭外的台阶上,与齐少爷站了个齐平,从怀中取出了个东西,回身看着刘潭。 “黑鸦军京畿卫三所左令长鸯。” 顾绮的脚步在前面停住,回头看她,绝色的脸上第一次彻底没了笑意,只剩漠然的怒气。 唯独眼角下那点朱砂痣,依旧夺目,映衬着她的怒气多了份妖冶之气。 她不是生气鸯儿自爆身份——她在帮自己,顾绮两辈子长这么大,最优秀的优点就是知好歹。 她生气是因为事到如今,还是逼着鸯儿漏了身份。 而至于漠然嘛…… 那是因为她压根儿不懂这一串头衔是什么意思! 不过看亭子里那两个当朝当代人目瞪口呆的样子,顾绮笃定,鸯儿这身份,绝对厉害了。 …… 确实厉害。 黑鸦军分为二十一卫,以驻守京畿、拱卫京师的一支为尊,而每一卫分为十三所,一至五所为上所。 而每一所设双令长,以左为尊。 令长为从三品武将。 也就是说,在黑鸦军里,鸯儿可不仅仅是能排得上的人物,而是相当有权势的人物。 是以,二位少爷腿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慌忙行礼拱手道: “不知道是黑鸦卫的令长大人,还请恕罪。” 鸯儿将牌子一收,冷笑道: “我们公子侠义心肠,才会管这一场闲事,如今反倒得你们的抢白,去不去大理这些你们自己掰扯去,只若是敢出卖我家公子行踪……” 她阴恻恻地笑了,不过感受到了顾绮看着自己后背的目光,将要出口的话改了改: “公子不喜我杀人,可不代表我不会杀人。” 说罢,她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对顾绮道:“公子,我们走吧。” 她这难得不翻白眼的态度,奉承得顾绮心情顺畅,心中一点看穿放下,索性装了回大尾巴狼,将背挺得更直了些,负手“嗯”了一声,又对着亭内两个人点头。 那二人慌得急忙还礼,直到二人的身影走远了,刘潭才敢直起身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对齐令安道,“怎么办?” 齐令安的心也跳得厉害,因为妹妹,也是被顾柒她们镇住了。 “刀已经悬在你我两家的头上,你说还能怎么办?引颈就戮吗?”他话中带着凉意。 刘潭不懂“引颈就戮”这文绉绉的词,但联系前后意思,他大概猜到意思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皱着眉头,不耐烦道:“少说这些没用的,说主意。” 齐令安看向他,忽然问道:“你是打算听我的了?” 刘潭冷笑一声:“死的是你妹子,疯的是我兄弟,刘某木匠出身,不比你读书人心眼子多,所以还真只能听你的了。” 齐令安冷哼一声,心情略有好转,转身要走。 “哎?你去哪儿?”刘潭急忙问。 齐令安头也不回地说道:“接我妹妹回家。” 第二十八章 告辞告辞 待看不见亭子后,鸯儿方快走两步与顾绮并肩,这才发现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不知在想什么。 她嗤笑,用肩膀撞了她一下:“怎么?义士生气了?” 顾绮不妨,被她撞得脚下踉跄。 她站稳侧头,展颜笑了:“我是那不讲理的人吗?大人在给我撑场面呢。” 鸯儿看着她自眼底绽放出来的神采,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忽然觉得瞧这位的神情,好像出口的话不该是这句。 “那你怎么这个表情?”她问。 顾绮歪头盯着鸯儿看,一直看到她浑身不舒服,方才感慨道: “我是想鸯大人果真算无遗策,本来我还担心他们不敢出头,偏就忘了鸯大人辛辛苦苦跟着,可不就是为了确保他们出头嘛。” 张霁如今藏在六凉县,那些刺虎视眈眈,鸯儿自然不敢托大,肯定要搬救兵的。 至于她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人去大理送信,而是绕了这一大圈,顾绮便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谁知道这其中还有多少阴谋呢? 鸯儿收住了脚步。 顾绮走出两步,回头好奇道:“鸯大人不急着回去复命吗?” 鸯儿难得尴尬,连习惯性的白眼都翻不出来了,不觉摸了摸鼻子:“你看出来了?” 顾绮扑哧一笑,颇为感慨道:“可见,果然还是该当官呀,若不是鸯大人在,非但事儿无法圆满,只怕那二位壮士能合起来将我扔上乱葬岗。” 鸯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开口道:“义士的身手,别说那两个银样镴枪头,就算到我们黑鸦军来,混至下三所的令长之位,也是可胜任的。” 顾绮“啊”了一声,挠挠头问她:“下三所,听起来就不高呀……鸯大人想要招揽人,总该许得大些,更有诚意嘛。” 鸯儿看她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差点儿将白眼翻到后脑勺去。 “我说你能至下三所的令长,才是真正的诚意,我要是和典师爷似的,说你进来就能做黑鸦军主将,我敢说,你敢信吗?” 顾绮笑出了声,慌忙摆手作揖道:“不敢不敢,告辞告辞。” 说完,竟然还真的抛下了鸯儿,自顾自往一溜小跑,往县城去了。 和后面有鬼追她似的。 鸯儿依旧停在原地,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高了高声音: “喂,顾绮。” 顾绮依旧做出个要逃跑的姿势,警惕地回头看着她。 “有了黑鸦军这层身份,你的仇便着落在我们这些同僚身上。”鸯儿这次说得,极为认真,“总比你单打独斗好。” 顾绮听她如此说,收回那极不正经的姿势站定:“这事,鸯大人说得算?” “算。”鸯儿斩钉截铁道。 “若我真入黑鸦军,大人真肯帮我?” “是。” 顾绮的微笑再次绽放开来,垂首恭敬道: “大人今日之诺,我感念在心,只是……若要我以身投军,大人与你的同僚才肯为我伸冤的话,那这黑鸦军还是鸯大人想要效命的黑鸦军吗?” 她看得出来,鸯儿这人,不驯服、懒顺从,但她提起黑鸦军时,纵然再多不满,眼中都是炙热的热情。 热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不能忍受别人玷污,更不会允许自己玷污。 更何况,她对正主的事情一无所知,不敢轻易托付。 果然,她的话让鸯儿无言以对,二人大眼互瞪了半天,鸯儿负气赏了个白眼给她,不耐烦道: “走走走,算我白说。” 虽然说着赶人的话,手却从怀中掏出了两样东西,一遭儿扔给了她。 顾绮手疾眼快地接住。 一块光洁剔透的玉牌,其上暗刻着个“虹”字;另一个则是绣着卍字纹样的钱袋。 “公子让我给你的,一千两的银票,五张百两面额,其他的都是十或二十的小面额,没标记,不惹眼,四海票号全国可兑,”鸯儿笑道,“而不管他是否平安,你拿着玉佩到四海票号去,都会有人全心帮你的。公子身份特殊,东西怕只能用一次。但将来你若到京城去,公子定然要迎接你的。” 顾绮毫不推脱,只美滋滋地将银票和玉佩都收在怀中,笑道: “那我就不气了,你们也多多保重,早日平平安安回京,告辞。” …… 顾绮出去的时间虽然早,但事情了结后再回到栈时,却已是华灯初上。 她脚走得生疼,不觉埋怨起这没汽车的年代,行动太受制约了。 想及此,她拍了拍藏在胸口的钱袋,琢磨着自己如今在当今年代肯定是大大的有钱人,等事毕离开的时候,她定要买辆马车代步。 而此刻,初一又是副被抛弃的委屈样子,抱膝团坐在店门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轻轻扒拉着个地上的小石头。 老板娘还是那般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样子,因为脸上的粉擦得挺厚,手里甩着个小帕子,脑袋顶上还挂个红灯笼,眼神和心眼儿都不太好的人容易会错意。 自然,他们无一例外都被老板娘一句“看你娘呀!”给骂了回去。 “你那大哥特意让我给你买的新衣,你倒好,坐在地上。”老板娘骂跑了别人,又嫌弃地对初一道,“他就算不回来,店钱也够你吃住一个月,你担心什么?” 初一立刻带着怨气地瞪她:“大哥哥会回来的,他答应我的。” “是吗?”老板娘嗤之以鼻,“我问你,你认识他很久了?” “昨天认识的。”初一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自己这话在别人听来多可笑。 顾绮是他父母死后,第一个真正给了他温暖的人,他本能地不信她会丢下自己。 “哈,”老板娘手帕捂着嘴,夸张地嘲笑,“真是个孩子,答应?人话值几个钱呀?” 初一怕她,又不想听她说顾绮不好,便气鼓鼓地别过头,捂着耳朵不听,眼睛偷偷看向城门方向,只不过眼中的光芒,随着时间越来越晚,而越发黯淡了。 中途老板娘回店里忙了一会儿,再出来后,见他这副模样,开口道: “哎,我说,要不你留在我这儿帮工吧,我管你吃住怎么样?我可比你那个大哥哥有钱,他钱口袋都让人偷了。” 只是她话音刚落,顾绮的声音就响起了: “我才出去一天,老板娘就琢磨着要和我抢人呀?” 第二十九章 善意提醒 顾绮溜达着往这边走,一手提着个小食包裹,另一手撑着把油纸伞,青色的伞面,在这月色与红灯笼的映照之下,颜色泛黄。 伞下少年打扮的人,高挑且细瘦,纵然闲散却洋溢着年轻人方有的朝气,就连那身极普通的细布灰衣,因为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高贵了一些。 老板娘看向她的眼中亮着光芒,满心寻思着比昨天的张官好看的,就是今天的张官呢。 不过她嘴里说出的话依旧带着嫌弃:“谁和你抢人了?什么好人不成?还一天白饶我三顿饭呢。” 顾绮顿时皱起了眉头,收起伞正色道:“我弟弟当然是个好人。” 老板娘哼了一声,还挺护犊子的。 倒是初一此刻见她回来了,喜上眉梢之余还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顶着红眼圈起身过来,扯着她的袖子委屈道:“大哥哥怎么才回来?” “我去买了点儿东西,”顾绮眼中带着笑意,满意地看着他如今身上簇新的褐衣,“瞧这把伞,挺好看吧?你吃饭了吗?” 初一摇摇头。 她见状,立刻转头埋怨老板娘:“不是一天白饶三顿吗?就一碗粥?” 老板娘抗议道:“桌上呢,过水面,他自己不吃的。” 顾绮冲她做个鬼脸,将手中的一提小食递在了初一手上:“桂花糕,金银馒头,闻着味道不错,吃吧。” 初一等了她一天,如今着实饿了,立刻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打了开。 略微有些甜腻的味道飘散而出,让初一立刻口中生津,但却只是咽了咽吐沫,看向顾绮道:“大哥哥,你也吃。” 顾绮来自于一切都以工业化为基础的时代,所以这种甜腻味道,她闻起来就没了胃口,但她总要放低自己的要求——总不能饿死吧?所以便捡了块拿在手中,吃在嘴里。 比之那甜腻的味道,口感倒是和前世自家楼下那号称百年传承的点心店味道差不多。 “我吃这一块就够了,其他的你吃了吧,记得洗了手再吃。”顾绮叮嘱道。 老板娘头也不回地对店里道:“木头,打水给人。” 店小二木头应了声,初一很听话地捧着点心,跟着他去了。 一侧的老板娘只盯着她看,见她总有些郁结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便问:“钱袋子找回来了?” 顾绮点点头:“是,找回来了,多谢老板娘记挂。” 老板娘不知怎的,听她这么说完自己心情也好了些,一笑后,转身甩帕子往回走。 顾绮跟着她,要跨过门槛的瞬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略迟疑后,开口道: “店家的儿子在衙门里,是做狱卒的对吧?” 老板娘已经转到柜台后了:“嗯,他年纪小,才做了一年,不过好歹我们娘俩儿不会受人欺负了。” 说起儿子的时候,她眼角眉梢带着与平常不一样的喜悦。 顾绮靠在柜台上,看她擦着台面,又问:“那这段日子,令郎可如往常一样?好像我来的这几天,没见他回来过呀。” 老板娘挑了一下眉毛,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不安:“官有事?” “就是问问。” “说是因为刘四少爷被关起来了嘛,衙门里着紧得很呢……”老板娘暗中捏紧了帕子,心扑通通跳得厉害,“不过那孩子笨,在衙门也就跑跑腿,做不了什么大事……吧?” 顾绮一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哦,我就是最近瞧着你们县里的风水,不太好,所以问问,这俗话说,不怕人找事,就怕事找人嘛。” 说罢,她对着老板娘一礼,迈步上楼去了。 老板娘捏着擦桌的抹布定在那儿,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忽然对着正和人扯闲篇的木头道:“木头,去衙门里,把你哥哥叫回来。” 木头愣了一下,问道:“叫哥回来做什么?” “就说老娘病了,让他请几天假,他是什么人呀?衙门没他不转了不成?什么刘少爷、四少爷的,有他老娘重要吗?还见天儿不回家了?”老板娘说着话,抹布一摔,捂着额头往里走,碎碎念道,“一个两个的,都不让老娘省心。” 木头不知道自家老板娘这是抽的什么疯,自然不敢得罪她,只好解了围裙跑出去。 …… 实则如今事情正处在关键时候,无论哪一方,摸不清对方的底,定然都是内心惴惴,不敢轻举妄动的。 可是万事就怕个“万一”,万一到最后事情闹大了,那只有一个寡母的小狱卒,在这场风波里便极容易被献祭了。 顾绮本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而这几天她遇见的人中,老板娘无疑是对她很好的人之一。 虽然她是为了挣钱。 如今这世界和顾绮所知的古代没什么差别,寡妇带大个孩子还经营个店面绝对不是容易的事情,至今还能得个狱卒的差事更是天幸了,顾绮不希望那万分之一的不幸发生在她的身上。 当然,顾绮不会知道自己今日一句善言种下的因,会解出未来怎么的果,不过完成了日行一善的目标,她还是觉得心情不错。 于是她背着手,步履轻快地上了楼,进屋时就见初一正趴在窗台上,一边吃着桂花糕,一边看着对面书场的光景。 书场因着过节,将说书的台子摆在了门外,算是个噱头。 屋子里收拾得极干净,看起来不像木头所为——那个小伙计,能把东西给你摆齐就不错了——所以定然是初一整理的。 还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想着,搬了张圆凳子坐在初一旁边,学着他的姿势也趴在窗台上,问道:“你这么爱听说书的?” 初一偏过头看她,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点头:“嗯,不过以前不敢到这儿来,会被人打的。” 顾绮有些受不了他说起自身惨事事,那风淡云轻的语气,柔声问:“初一呀,你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初一的眼神暗了下去,摇头道:“没有了。” “哦,祖坟之类的,你打理着?”顾绮又问。 初一古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我家哪里配什么祖坟?我爹去世后,就拉在城外那个乱葬岗上埋了,我娘是病死的,怕痨病传染,义堂拉走,直接烧了。” 第三十章 告一段落 长在新时代,家境还算不错,上辈子惨事儿都看社会新闻和上网才知道的顾绮,至此被苦孩子初一逼出了眼泪。 她吸了吸鼻子,捏着他单薄的小胳膊,柔声道: “既然你在这儿确实没什么牵挂了,那同我一起走也不打紧,对不对?” 初一本还惴惴不安地,生怕她把他留下来,如今听她这么说,当下眼神都亮了:“哥哥真的肯带着我一起?” 顾绮依旧捏着初一的胳膊,太瘦了,不知道自己带着他,能给养胖些不? 她如今可是有钱人,一千两呢! “那是,你大哥哥我讲究着呢,说带你走就带你走,我吃肉,绝不让你喝汤!” 她一股子梁山好汉的豪气干云,心中真的将初一当成了弟弟。 伶仃一人,有半大孩子同行,总有人陪自己说话了。 初一更高兴了:“嗯,我能伺候大哥哥,不会拖累你,会听话的。” 顾绮上辈子受家中老人熏陶多了,不喜欢“伺候”这种词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有手有脚的,要你伺候?好了,肯听我的话就行了。” 初一是当世的人,不能理解她的话,只心中寻思着自己以后要如何同齐家、刘家那些小厮一样,好好伺候顾绮,口中问道:“那大哥哥要去哪儿?” 顾绮微顿:“去大理城,不过得等等,看这面的事情究竟是个什么了局,再走。” 大理城哟,初一继续听不懂她的话,只呆呆地想着要去的地方。 对于这辈子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六凉县北街的初一而言,大理成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很远吧?”他问道,惴惴不安的。 顾绮点头:“是呀,不过不怕,咱们买辆马车走,我是去找人的,大理如果找不到,就到春城,春城找不到,我就走遍南疆,总能查出来个结果的。” 初一听她说得豪迈,顿时也不怕了,忙笑道:“是,我听大哥哥的,你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 接下来的五天里,六凉县平平静静的,就连齐、刘两家的八卦,都像是昨日黄花,除了那些闲汉之外,大家也没了八卦的欲望。 顾绮难得精神上闲散了几天,还到车马行里买了辆马车。 马是普通的马,连车厢一起五十两银子——不过依着老板娘的话说,这马是买贵了的。 “这马车,四十两银子顶天了,骗你外乡人呢。”老板娘刺了她一句后,又开始哼哼唧唧了。 是的,老板娘这两天病了,每天裹着抹额坐在那儿西施捧心,呼喝她儿子王秋端茶送水的。 王秋今年十七岁,木讷中还透着几分傻气,任劳任怨地伺候着他娘,照料着店里生意。 张霁等人落脚的地方人去楼空,程记布号依旧没有开门,齐、刘两家大门紧闭,衙门没有半点儿动静。 一切看起来,果然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直到第六天的时候,六凉县忽然就变了天。 大理城的府衙派了官差来,带着的军士竟然是镇南军,刚一入县,就将赵县令给绑了。 众人顿时哗然,街面闲汉被镇南军的威仪吓坏了,哪里还敢打听?早就一哄而散了。 不过也不需要他们打听事情了,因为到了这天下午,告示就贴出来了。 总结府衙告示全文,大概就是:赵县令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亏空库银、贿赂上官、谋财害命、杀害齐家小姐、栽赃刘四少爷。 幸亏亲来大理督办太子妃入京事宜的孟公公,慧眼如炬,看穿了赵县令邪恶的用心,由府衙大人亲写诏书,弹劾赵县令,由镇南侯派兵,捉拿赵县令入京受审。 而更命悬一线的,是官差赶到的时候,恰好撞破了有人要杀刘四少爷。 如此一来,当时在衙门中的所有人,都是沆瀣一气的罪人。 这跌宕起伏的八卦节奏,诸多老百姓着实跟不上了。 顾绮此时终于将心放下了,高高兴兴整理好了行李,将一千两银票贴身放好,又将那十几两散碎银子分为两堆,和初一分别收好,便下楼去了。 老板娘头上依旧有气无力地坐在柜台里,不过顾绮看得出来,今儿她是真病了。 吓病了。 而尚未觉察自己逃过一劫的王秋,还在给人倒茶呢。 见顾绮背着行李下楼来,她病歪歪地叹了口气,道:“秋儿呀,给娘端杯水来。” 王秋立刻应声,端了杯水送了过来。 老板娘喝茶的时候眼睛看着顾绮,流露出了感激的笑意。 顾绮也笑了。 她穿越而来的第一件事情,磕磕绊绊的,好歹有个不错的结局。 “老板娘,退房,结账。”她靠在柜台上,笑得阳光灿烂。 “下次,人再来我们六凉县还来我这儿住吧,我不收房钱的。”老板娘略略收起了病容,笑说。 顾绮打蛇上棍般道:“那这次也别收了呗。” 老板娘切了一声,又扶着额头叫唤了,手却从抱着的钱匣子里摸出了几两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顾绮一笑,将银子推了回去:“祝你今后生意兴隆,平平安安的。” 说罢,带着初一离开了。 老板娘看着顾绮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她不是普通人。” 王秋刚拿了其他人的钱过来,听见他娘如此说,傻呵呵地问道:“娘,你说谁呢?” 老板娘没好气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抬手一戳他的额头,抱怨道:“你呀……” 数落的话到底舍不得出口,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交好运气了,今后若是再能看见刚才那位人,记得同人说声谢谢,明白吗?” 王秋依旧懵懵懂懂的,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 …… 去大理城得从北门出,待经过衙门口的时候,就见大门是紧闭的,镇南军的一支军容整肃地守在门前,连小广场都没人敢靠近。 只有门外那尚未来得及替换的布告栏上,齐月娘依旧笑容如初,刘四少爷还是少年模样。 顾绮停下了脚步,看着画像上的二人。 如今你的骸骨已经被齐令安接回家了吧? 望你瞑目,祝来世安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再如今生这般。 第三十一章 风云突变(上) 顾绮对着布告出了一瞬的神,将那点惋惜留在心底,驱赶着马车往北门走。 初一第一次坐马车,兴奋之余没读懂她脸上那一瞬的哀伤之情,便有些愣怔。 不过顾绮的哀伤很快就消散了,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初一说着家常之言,还异想天开地让初一也给她说两段书。 二人说笑着走到北大街——顾绮说,初一笑——城门就在眼前,街边的书斋里走出一身素服的齐令安,抱着两本书,肉眼可见的更觉消瘦,正好与坐在车上的顾绮打了个照面。 顾绮没什么反应,只依旧驱赶着马车,慢悠悠往前走。 齐令安不想在这里会遇见她,脚步顿住,站了片刻,在马车至身边时,长揖及地。 一拜之后再无话说,直起身与眼中终于有了笑意的顾绮擦肩而过。 今日之恩,来日必报,都在这一拜的不言之中。 如今大家人心惶惶的,街上人少,所以只有初一亲眼目睹了这幕。 他目瞪口呆又崇拜地看着顾绮,惊异道:“大哥哥你好厉害,你认识齐少爷的。” 顾绮又开始得瑟了起来,神秘兮兮地说:“这算什么?我还认识个黑鸦军的大人呢。” 说话的声音,终于又是之前的欢快了。 初一的目光,果然更加崇拜了:“原来大哥哥是黑鸦军的人吗?” “是‘认识’,不是‘是’。好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顾绮故作世外高人的样子,“走吧。” 走吧,那些公子王孙、朝廷大员的争斗本就与她无关,刚穿来只摸到个边,就能看出背后的翻云覆雨了,能全身而退,不错不错。 如今的她,只希望早日找到原主的身世之谜,然后买座山,养鸽子,建个阁,卖情报赚钱玩儿。 …… 六凉县到大理城的官道上有驿馆栈,村庄、货郎齐全,顾绮还有一辆马车,无需步行,所以于时人——比如初一而言——着实算得上是极好的出行之旅。 但顾绮不是时人,她是未来人,习惯了出门柏油马路、汽车地铁火车飞机的少女。 官道不过是稍微平整些的沙土路,马车的防震效果注定了顾义士刚兴冲冲上路刚一天,就被颠簸地要散了架。 穿越等于投胎,确实有风险的。 都怪那只猫。 虽然每每这时候,顾绮在心中痛骂几番那只不着调的黑猫,心情就会好许多了,可身体的疲劳使得她的五感更加灵敏,几乎不受控制地接受着周围哪怕最细小的声音和动作。 初一的呼吸声,林间的风吹草动,飞禽野兽高飞低跑,蛇虫鼠蚁打洞钻地,甚至就连微风拂过身上的时候,她都觉得像是有人在戳自己一样。 更不着调的金手指。 都怪那只猫! 初一敏锐地感觉到身旁大哥哥不同寻常的不愉快,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 顾绮发现了初一的举动,深呼吸两下,将手缩回衣袖之内,正想要安抚他几句的时候,忽听见路旁的树林深处存在着异动。 是铁器碰撞的声音。 还有人道:“这黑鸦军的娘们儿不用你们管!去抓那两个人是正经!” 高低错落的声音喊着是,紧接着就是脚步于林间奔跑的声音。 “黑鸦军”三个字刚飘进顾绮的耳中,她就觉得浑身的神经猛地紧绷起来,名为危险的电流贯穿脊椎而过,心脏都猛地缩了一下。 这周围能被称为“黑鸦军娘们儿”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他们三天前就从六凉县离开了呀!怎么可能还在这里? 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顾绮的动作比想法快,已经勒停了马车,按着初一的肩指着他们来的方向: “往回跑,到那边的林子里去,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回头,到昨晚咱们落脚的驿站等我,我等下去找你。” 初一吓得一哆嗦:“大哥哥……” “快走。”顾绮喊了一句,人已经冲进了树林,顺着声音没走出多远,便放缓了脚步,绕过一棵树后,就看见浑身是血的鸯儿栽倒在地上,被四个黑衣人围着。 如今,这位黑鸦军的令长大人发髻已经散乱,杏色衣衫、殷红色的裙子被刀划开,极是凌乱,翘头的鸳鸯鞋上掉落了一只,剩下的那只上都是斑驳的血迹。 刀断弩折,散在一旁,与已经死了的六个黑衣人一处。 两个是被弩箭穿喉而杀,四个是死于或喉上、或当胸的一刀。 一场恶战,一人对二十一个刺,结果六个,冲散了他们的包围,为公子和林大人杀出了一条生路。 还不够。 不甘心。 却已经无能力。 脸被那些人踩在树林中那满是落叶的腐败泥中,鸯儿的那双水杏儿眼中依旧带着不肯屈服的光。 死、或者更可怕的事情她都不怕,她只是不想向这些人认输。 正踩着鸯儿脑袋的那个黑衣人,身上也是打斗的伤,一个女子这么难缠已经让他很不爽了,如今便是落到这等境地,她都不肯哼一声,更让他愤怒了。 他用袖子擦着刀上的血,冷道:“鸯大人女流之辈,好生嫁个人,洗衣做饭、针黹绣花不好吗?舍命至此,何苦呢?” 纵然艰难,鸯儿依旧翻了白眼,哑着嗓子道:“赤心事上,忧国如家,藏头露尾的鼠辈哪能明白!” 黑衣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嚣张地仰天大笑,手起刀落,扎穿了鸯儿的右肩。 鸯儿将下唇咬出了血,却一声不肯再出。 黑衣人摇晃了一下脑袋,将脚从鸯儿的脸上挪开,对其他三个黑衣人道: “咱兄弟们还没尝过黑鸦军的娘们儿是什么滋味呢,今儿咱们也开开荤,尝尝上五所的令长是个劲道。” 右肩已经没了知觉的鸯儿,全然不在意他这等威胁的话。 自入黑鸦军起,这等威胁一年听不了三百六十回,也能听个一百八十回了。 只不过今天,这威胁似乎将不再是威胁了。 但她依旧嘲弄地瞥了那人一眼:“你们有那玩意儿吗?” 黑衣人似乎很听不得这话,眼中立刻闪过恼意:“有没有的,老子会让你知道的!”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个阴冷的女声道: “不,她不想知道。” 第三十二章 风云突变(下) 突兀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是一惊,之前嚣张的黑衣人尚未回过头,人就先栽倒在了地上。 再看时,就见他后脑不知被什么打伤了,鲜血迅速浸透了黑衣,不知是死是活。 诸人的目光聚集在一处的刹那,另一个黑衣人“啊”的半声,另半声就随着他的倒地而被吞在了喉咙里。 这次,是左边的太阳穴被人敲了一下。 “在这儿!”仅剩的两个黑衣人中的一个大喊着,飞身往后逃的时候,抬脚就冲那带着血腥气的人影踢去。 顾绮已无声无息地跳开,左手拿着还滴血的石头,右手一探,握住了扎在鸯儿身上的刀,全凭惯性的力量,将刀拔了出来。 速度与轻盈是一瞬的爆发,在两击得手后,用得差不多了。 黑衣人都是极厉害且专业的杀手,但所用的武器却是长且薄的大刀,拿在手中才觉重,顾绮只觉被刀拖得往下坠,慌忙松手将刀丢在脚下,方踉跄站稳在鸯儿身边,感慨道: “好沉,刺不都是用匕首吗?” 鸯儿先是没想到她会出现,紧接着被她这快如鬼魅的动作给震撼到了,以至于连刀被拔出身体的时候,都忘记了疼痛。 后知后觉的疼痛自肩侵袭而来,杀手下刀的位置很有考量,不至于因失血过多而死,但也废了她一臂,所为就是折辱她。 还好顾绮出现了。 鸯儿也不知今天的自己究竟算幸还是不幸,挣扎恍惚间,就听见顾绮说了第二句话: “鸯大人上次,应该送我把匕首,玉佩顶什么用呀?打起架来都不如我这石头!” 都这时候了,竟然还能念叨这个的顾绮,直接把鸯儿从昏迷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按着肩膀,挣扎着要起身,却徒劳地又摔倒在地,侧头看了一眼身旁这突入战局的男装女义士。 左手尖石上的血一滴滴地落下;簇新的黎色长衣血迹斑斑;以方巾束着的头发因为刚才的动作,鬓角散落下来;阳光自树间投影下来,斑驳的光落在她的斗笠之上,遮住了脸,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只是鸯儿就觉得,她此刻的嘴角定然还是上扬的,但眼底只怕没有半分笑意。 而顾绮当然笑不出来了。 血腥气。 秋日落叶于泥中腐败的气息。 两种气息交织着冲击顾绮的嗅觉,紧绷的情绪将她的五感扩至最大,优势不再之后,考量自己与杀手的实力差距,又让她的情绪更加紧绷。 鸯儿粗重地喘着气,想借此缓解疼痛,眼睛瞥向自己那断弩的方向,口中却道:“你若是用匕首,怕是不能发挥出万一。” 她清楚,顾绮是个不会杀人也不愿杀人的人。 也不知这人到底怎么长大的,看起来惨极了,却又带着天真的善意。 “呵呵,大人过奖。”顾绮干笑一声,将斗笠向上戳了一下,看向那两个黑衣人。 那二人本已经被顾绮诡秘迅捷的动作震慑,一时不敢上前。 可偏偏,待他俩看清顾绮长相的时候,竟然像是遇见了鼠的猫一样,目光忽得闪着贪婪,其中一人更是打了个唿哨。 声音在林间,显得更加悠长而尖利。 而后,他们疯了一般冲向顾绮。 顾绮慌忙躲闪,还没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鸯儿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她坐起身,看着左支右拙地抵挡的顾绮,心中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顾绮长得像林昭。 他们将她当成了林昭,所以才会呼唤那些搜林的人。 这是公子与林昭的生机,也是顾绮的死期。 林子的深处,传来了回应的唿哨声。 黑衣人还要再回应,顾绮抢在唿哨出口之前,边躲刀,边伸手堪堪打在那人脸上,阻止了他的唿哨。 顾绮显然处于劣势。 如果…… 可是那几日的相处,她的一言一行,嬉笑怒骂之下偶然的悲伤、茫然与善意,最终凝结成了记忆里那人的一句话。 “我吗?哈哈,若是鸯大人能不违心、不认命地渡此一生,我就欢喜了。” 她是来救自己的,她又如何能忍心? 这一瞬间的念头,让鸯儿忘记了右肩的伤,她从地上弹起来,捡起了地上的一支断箭,飞扑过去,稳准狠地戳进了那人的额角。 另一个黑衣人不想鸯儿此时恢复了战力,慌忙招架的时候,爆发的鸯儿单手便夺过了此人的刀。 长刀割喉,连声音都出不来,黑衣人已经断气。 所有的事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顾绮心跳得更厉害了,好半天才道:“难怪,鸯大人说要杀你,怎么也要带一队黑鸦军来。” 鸯儿不答话她强自镇定的话,将刀插在地上,从死了的黑衣人身上翻出了个药瓶,辨认了下之后,一整瓶都倒在了右肩的伤口之上,再用自己断掉的一截腰带,紧紧地扎在伤口处,再随意将凌乱的衣服整理好。 顾绮想要过去帮她,鸯儿却之用冰冷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淡然道:“已经废了。”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鸯儿不再看她,而是拔出刀,摇摇晃晃地走向被顾绮用石头打倒的两个人。 手起刀落,通通都是照着喉咙割下。 再无活着的可能。 周围所有的黑衣人,无论死活,都被鸯儿补了这一刀,顺便这位犀利的大人,还割开了他们的裤子检查了一番…… 饶是顾绮在乱葬岗上看过那么多的死人枯骨,也被这暴力的一幕吓住了。 她当下转过头,扶着树就要吐。 不过还没等她吐出来,就觉得背后一阵刀风。 顾绮猛地回身,不躲不闪,只看着鸯儿。 鸯儿的刀最终举在顾绮的额头之前,却没有砍下。 “别总是这么好心,早晚要害死自己的。” 肃杀的语气,却让顾绮听出了真诚。 她抬手将那把满是血迹的刀往旁边推了推,忍着血腥气引起的恶心: “我这不还活着呢吗?那两个人呢?还有其他杀手吗?” 鸯儿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往林子深处走:“与你无关。” “喂,你……”顾绮本想扶住踉跄的她,忽就听见官道方向传来初一凄厉的喊声: “大哥哥!” 第三十三章 值得吗 顾绮瞳孔猛地一缩,刚刚放松下的神经再次绷紧,顾不得和鸯儿扯皮,向着喊声的方向冲去。 鸯儿眼睁睁地看着快成了一道闪电的女义士,带起的一阵风将她额前的头发都吹动,偏偏她起起落落,踩在枯枝败叶上的时候,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后知后觉的那声“你……“刚出口,顾绮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野里了。 这是什么古怪的身法?! 是那个六凉县的小乞丐吗?她还真的带着他走了? 有什么意思呢?天大地大,芸芸众生,这位姓顾名绮的义士自己都活得失忆了,为什么还要专爱管街边路人甲的闲事呢? 算了,不管她了。 鸯儿本欲往林子里去,动时脚下却一犹豫,忽得又听见一声唿哨,自顾绮跑开的方向传来。 她一顿足,立刻向着声音的方向去了。 她有个直觉,为什么那二人没有藏好。 罢了罢了,这世上的傻子,总爱凑在一起出现。 …… 初一本来是遵循着顾绮的话,沿着官道的另一侧,拼命往回跑的。 但他又怕又紧张,越想快跑越觉得脚下和灌了铅一样,没跑出多远,就摔倒在地,磕得下巴上都是血。 他瘪着嘴不肯哭,挣扎着要起身的时候,忽然就从旁边的树林里,窜出来两个提刀的黑衣人。 “妈的,哪儿来的野兔子!” 黑衣人找不到张霁和林昭的下落,又被突然冒出来的鸯儿打乱了部署,折了许多人,所以颇为焦躁,此时这二人循着声音找过来的,等看清初一只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眼色顿时闪过寒光。 其中那人骂了一句之后,已经看见了不远处顾绮丢下的马车,立刻对旁边的人道:“杀了。” 反正拐过前面就是乱葬岗,一抛一扔,账都记在赵县令身上就是了。 说罢,人提刀向马车那边飞奔而去。 他身后的黑衣人一言不发,抬手照着初一的脑袋就看下去了。 初一早都吓得不会动弹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大哥哥!” 就在这时候,官道另一侧的丛林微动,举刀的杀手耳聪目明的,已经觉察不对,刚抬起头来的时候,就见有人冲了出来,在他刀落下的瞬间,拎着初一的领子,将他抱在怀中,就地一滚后停住。 初一顿觉晕头转向,就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 “你没事儿吧?” 声音年轻且温柔,极大地安抚了初一心中的恐惧。 两个黑衣人看清来的人是谁,当下心头狂喜。 …… 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盛传当朝太子是个看行刑都能吓吐血的窝囊废,如今鸯儿已折,不知下落的林昭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天大的功劳,就是他们的了! 想着,二人竟然甚至没有吹响唿哨,举刀来砍。 虽然张公子是黑衣人心目中的“窝囊废”,但他并非不会武功,周围高师名将环绕,君子六艺,至少骑射本领他是过硬的,可江湖上打斗之类的武功于他而言又着实没用。 他出生那天起就被赋予了无数的期望,没有一条是和一统江湖、成为武林至尊、开宗立派有关。 所以纵然他不弱,但实战经验等于没有,以往在京中出入都是黑鸦军、羽林卫明里暗里地跟着,敢打他主意的连小毛贼都能第一时间被处理了,哪里会犯在他眼前? 及今第一次在南疆翻了船,他才终于知道,没了这些护卫,甚至连孙老大那样的都能一棍子打晕他,更何况是面对两个杀人的杀手? 所以被救之后他一直很听话,听顾绮的话,听鸯儿的话,让他跑就跑,让他躲就躲,反正打架他虽然不会,但会逃——这一招是黑鸦军主将陆程教他的。 主将原话:“殿下金玉之躯,何必学打人,会跑就行了。“ 殿下深以为然。 只是,他到底不能看着初一被砍杀在自己眼前。 一如当初孙老大等人来的时候,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好大昭的未来之类的教诲,早就被他抛在脑后了。 不能丢下刚救过自己的人逃跑。 张霁——当然,该叫他谢霁了,张是当今皇后的姓氏——很不雅观地将初一扛在了肩上,脚下一溜,第二次躲过了杀手的刀。。 黑衣人靠着刀长的优势,堪堪只碰到了他的左肩滑下,却没伤到他,只是划破了他飘起的衣襟。 第二个黑衣人已经杀到,只是他刚刚举刀,又有人自一旁撞了出来,拦腰将黑衣人抱住,道:“殿下快走!” 黑衣人一见是林昭,当下本想反手一刀结果了他,却因为记起主家对林昭“留他活着”的话,便用刀柄猛地砸在了林昭的后脊。 林昭闷哼一声倒下,滑下的手转而死死抱住那人的腿。 谢霁当下出了一身白毛汗,气道:“谁让你出来的!” 方才没能得手的杀手再次欺近。 不过这次,谢霁没给他第二刀的机会,而是袖中匕首出鞘,大胆擦着刀身往前,将匕首扎进了黑衣人的喉咙里。 这招是鸯儿教给他防身的,六凉县的时候他练了三天,是万不得已最后保命的手段。 很幸运,第一次用就成功了。 初一趴在肩上,将头埋在谢霁的怀中,感到有东西溅在脖颈上也不敢回头,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咕声,抖得和筛子一样。 十四岁的初一虽然瘦弱,但个子不算很矮,十九岁的谢霁扛着他,还要应敌,实在是有些吃力。 不过他还是按着他的头,轻声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被死不得的林昭限制了动作的黑衣人更加暴怒,猛一个旋身,挣脱之后一脚踩在了林昭的胳膊上。 就听见咔嚓一声,探花郎的右手已被踩碎。 谢霁急得眼眶发红,想要从黑衣人的尸体里拔出匕首,可因为刚才用力太猛了,以至于一时拔不出来。 “信君!”他只能无力地喊了一声。 黑衣人这番转身时才发现,林昭的肩上本就有伤,而那血的颜色,竟然冒着诡异的绿光。 活不了了。 黑衣人目光一闪,问道:“林大人探花出身,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如此这般死了,值得吗?“ 第三十四章 决定(心情好的加更) 作为一个军户家出身的文人,林昭自幼书卷气浓,其后经历种种,堪称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典范,不过此时纵然手已骨折,肩上还有毒伤,他却依旧忍着,没有发出惨叫。 “值得与否,何必让你知道?”他咬着牙说道,用另一只手想要去拉住他的腿,对谢霁道:“殿下莫回头,快走!” 黑衣人一辈子刀尖上舔血,最看不上林昭这视死忽如归的模样,当下冷笑道:“将东西交出来,我就给大人一个痛快,如何?” 林昭笑了笑,口中吐出的血,落在黑衣人的鞋上。 谢霁一跺脚,将初一放在地上,捡起了死掉杀手的长刀冲了过去。 恰此时,顾绮已经冲过来,一拳打在黑衣人的脸上。 她动作本就快,拳头跟着前冲的势头一起,变得极重,愣是打得黑衣人一个踉跄。 而一击成功之后她并不恋战,而是将林昭自地上拎起来,以很古怪的姿势将林昭拖着,对着谢霁道: “你傻呀?快跑!” 她说这话的时候,脚步暗中往边上移了移。 方才被她挡住的鸯儿,提着刀从她的身后闪了出来。 手起,刀落。 蜿蜒曲折的官道之上,忽然陷入了死寂。 …… 而随着刺的倒下,鸯儿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已经抽离了,右肩毫无知觉,左手再也拿不起那刀。 “殿下赎罪,末将……”她说话的时候,眼角瞥见了被顾绮搀扶着站立的林昭,那肩上伤口的血色。 当下,鸯儿后面要说的话都忘了,只觉得天晕地陷,竟然一个踉跄摔坐在了地上。 她刚才让他们快逃的时候,却没注意林昭已经中招了。 “啊,这是中毒了?”顾绮也发现了自己手上沾着的血色异常,忙扶稳他问,眼睛却看向初一,见他只是傻愣愣地坐在那儿,不见受伤,略微安心了些。 看来是这位……呃,殿下救了他呀。 林昭却顾不得这些,只对谢霁道:“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快走吧。” 事到如今,他和鸯儿已经顾不得在称呼上遮掩了。 谢霁依旧紧紧地握着刀,唇色发白,神色茫然地看向面前的三个人道:“鸯大人受伤了?顾义士怎么会在这儿?信君到底是中了什么毒?” 顾绮耳畔听见了林子深处正奔向这里的人,立刻指着前面自己的马车道:“都不重要,有马车的,咱们先走再说。” 鸯儿正要说话,林昭却道:“鸯大人,事不宜迟,还请你带着殿下快逃,我的毒是被他们伤的,想必会有解药,我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他们不会杀我的。” 二人碰撞的那一刻,鸯儿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 她强自压下心中的痛苦,撑着起身道:“殿下别担心,江湖上有许多这类毒药,大人不会有事的,请殿下跟着顾义士走,我带着林大人走另一条路回六凉县,再慢慢医治。” 顾绮没错过林昭和鸯儿互看的那一眼,心中不觉一沉。 林昭中的毒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不然鸯儿不可能惊得坐在地上。 而这话出口,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打算去死了。 谢霁本能地察觉这二人的态度不对,立刻摇头道:“我们一起回六凉县。我倒要看看,他们难道真要反了不成?” 他说罢,过来将初一从地上拉起来,又过来要扶林昭。 顾绮略一皱眉,没有松手。 而林昭既不想要谢霁扶他,也想要挣脱开顾绮,可身上的伤已经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央求道:“殿下还是听鸯大人的吧,这事情……” “我心意已决,”谢霁打断他,脚步不停,“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父皇断下的铁案,我违逆不得,但总不能再让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去。” 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 鸯儿急忙跟上去,还要再劝的时候,顾绮却猛地推开了谢霁。 举止简单粗暴到鸯儿差点儿又要提起刀来。 “就你们话多,他们的人就在林子里,说话间就要过来了!鸯大人快带着你的殿下走,有多远逃多远,活着了,多少这肉麻的话你们说不得?” 谢霁从没见过喊着他殿下,态度却这么不尊重的,当下张张嘴,不知道要如何反驳。 而顾绮数落完了,又指着惊魂未定的初一。 初一终于回过神来,惊恐地看着顾绮,差点儿哭出来。 “他叫初一,是我弟弟,谢谢你救了他。这事儿里他最无辜了,以后三餐一宿,冬衣夏衫的,烦你照料好他,就算谢我了。”她说完,又安抚地看着初一,“对不起,大哥哥食言了。你先跟着他们,到时候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的。” 她说着话,人已经连扶带抱地将林昭拖到了车上,将自己的斗笠扣在林昭头上,握住缰绳,笑对他道: “林大人放心吧,指不定逃出生天后,还能遇见个神医,没两天你就活蹦乱跳得,继续去当你的县令了。” 鸯儿两步抢上来,一把拉住缰绳:“你要做什么?” 顾绮看了她一眼,笑道:“给咱们几个寻条活路,方才见到我的那一刻,鸯大人就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鸯儿一噎,下意识地摇头:“不,我没打算那么做。” “所以,现在是我决定这么做,算我谢大人的那点善念。”她拨开她的手,笑道。 谢霁将紧紧地握着初一的手,后知后觉地终于明白了她的打算,忙道:“一命换一命的事情,我不干。” 顾绮看向他,不觉笑了。 身处高位却不以人命为蝼蚁,挺好的。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但是你呀,照顾好初一,若将来我到了京城,见这个孩子活得不好了,我可要生气的。” 说罢,她再不等他们拦着,而是催动马车,沿着官道向前跑去。 谢霁拉着初一的手,现在原地发怔。 此一去,再见不到了。 这念头一起,鸯儿狠下心,扯着谢霁就跑:“殿下,咱们不能辜负了义士和林大人的心意。” 谢霁还在发呆,被她一扯,有些站不稳,晃悠了两下,但没跌倒,跟着她拉着初一,跑了。 “鸯大人……”只是没跑出几步,他就开口了。 “是。” “我,要为老师翻案。”他这句话,说得极为斩钉截铁。 第三十五章 不甘心 自幼被封为太子,长在父皇母后为自己建造的,被称为保护的牢笼之中的谢霁,终于知道凭他一人的善良,保护不了任何人。 所以两年前,他跪了三天求不下昭明帝的一纸赦令;偷偷摸摸地藏匿老师的亲人家眷,得来的更是父皇的暴怒。 君臣父子之界,那时他才晓。 所以纵然太子之尊,他亦无法在谣言与践踏中,护住林昭的清白名声,反而因为他,林昭的名声更恶劣了些。 三人成虎之恶,今年他才知。 所以他不过是一朝出京,被刺盯上之后左支右绌,想做的事,想护的人,统统失败。 力不能支之无奈,此刻他才懂。 若是父皇呢?哦,父皇十二岁就随军上阵杀敌了。 八个孙老大,也不够昭明帝一个手指头对付的。 自然,他也不会让慈悲和善意,扰乱判断。 至今他才明白,父皇夸他有君子之风时,为什么眼底都是冷意,为什么母后这两年对他越来越歇斯底里。 全因他,子不肖父。 善良,是需要实力来维护的呀。 鸯儿侧头看着谢霁。 他是晏怀的弟子,帝王之家的孩子,却学了一身的怡然自得、天真烂漫。 她一路看着这个失宠太子的眼神从茫然无措,到如今多了份刚毅和欲念。 也好吧,总要活下去。 鸯儿压下心中的酸意,低声道:“是,殿下是储君,那等宵小之辈,终会有报!” 谢霁的眼睑垂下,步履蹒跚且坚定地跟着鸯儿逃亡,至钻入丛林中,躲在一堆枯草之内,听着杀手们沿车辙追去的声音远去,他方才小声问道: “鸯大人的手臂,还好吗?” “多谢殿下关心,无妨的。” “信君的毒,是不可解的吗?” 鸯儿默然,她着实无法撒谎,只好避重就轻道:“殿下放心,说不定真的如顾义士所说,就遇见了绝世神医呢?林大人吉人天相,定然无事。” 谢霁不再说话,只是将初一战栗的手握得更紧。 保护好手中牵着的人。 他定会保护好的,从身边这个被无辜卷入的小孩子开始,再不让这些人受到半点儿伤害。 …… 那边厢,当朝太子每一息都在迅速成长,而这边厢,驾马车狂奔的顾绮,已经转了个弯。 眼前的路略微狭窄了些,只能容三辆马车并行,一侧是悬崖,另一侧是树林。 方才热血涌上,不管是鸯儿的那句“赤心事上,忧国如家”,还是林昭的那句“值得不值得,为什么要你知道?”,还有谢霁那句“一命换一命,我不干”,都足以让顾绮做出决定。 她甚至在谢霁阻止的时候,才想起来她有九条命,不会死的。 人嘛,总会有那么一瞬间,豪气干云,愿为一些人、一些事豁出命去——纵然只是一面之缘。 但当热血被该如何逃生的恐慌取代,身边人的林昭生命气息越来越弱的时候,她不得不思考接下来该该如何做。 她有九条命,可是林昭呢? 一条命,丢了就是丢了,但这个能被她拎起来、发现被她跟踪还能吓得双目含水的书生,所做的选择,从头到尾都那么明确。 她忽然想起了前世的父母。 牺牲在边境的那一刻,他们是与林昭一样的吧,纵知一死,依旧义无反顾。 这个念头令她的心骤然紧缩,忍不住的泪水涌上眼眶,但旋即就被顾绮压了下去。 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就在这时候,染血的手覆在了她拉着缰绳的手。 是林昭。 “走吧……你,快走吧。”他已经无法控制发音,说话的时候,口中向外涌血。 顾绮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道:“林大人你且忍耐一下,我能甩掉他们,说不定接下来就能看见个神医了呢,你别放弃呀,活着才能做……你认为值得的事情。” 林昭如今的生命已经是垂垂危矣,可是因为那毒的作用,所以越至将死,他的感觉却更敏锐,神智也更清醒。 所以,更理解附骨之蛆的含义。 他知道自己中的毒是东厂折磨人的手段,没有解药,可以拖长人的死亡时间,让人为了能求一个痛快,哀求他们,告诉他们任何事情。 不过他却一直在忍耐着,就算疼到生命消散,身上渗出的汗水打透了衣服,脸色苍白得难看,他依旧忍耐着不肯出声,似乎叫喊一声,就是对那些将他的名声踩进泥里,再夺去他生命的人的示弱。 他的生命非常短暂,并不精彩,反而充满了阴谋与践踏,至死之时,身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他牵挂的父母在虔城,他牵挂的未婚妻在下蔡县。 可惜,他再也回不去。 他不甘心。 但亦不愿到了此刻,还要再牵连一个人。 他努力睁开眼睛,想要支撑自己起身,骨碎的手臂与毒伤却让他只能徒劳地倒在顾绮身上,沙哑着声音道:“前面,悬崖……别把我,留给他们。” 顾绮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愿意尸身再受辱,所以希望她将他扔下悬崖去,而她快逃。 顾绮的心,揪得更厉害了。 “胡说什么呢?”她认真道,“你的父母在虔城?那是什么方向?我送你回家。” 林昭意识因为疼痛和毒的作用,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反复转着,却忽然拉住了顾绮的衣袖,道: “下蔡……庆娘……” 最后的四个字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手一松,落了下去。 顾绮心慌,拉缰绳的手错了劲,拉车的马猛地一跑偏,向着悬崖的一方就冲了下去。 顾绮一手扶着林昭,一手拼命将奔马勒回正途,她则和林昭一起,因为惯性而滚落在地。 而奔马丝毫没注意驾车的人已经掉下车去,只继续往前走。 顾绮哪里还能管马车?只是慌忙去看林昭,将他抱在怀中,连声道: “林大人,林大人!” 如此猛烈的震动让本已经要昏迷的林昭再次清醒过来,脑海中短暂的失忆让他忘记了身旁的人是谁,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脱力,仿佛已经死过一次那样,紧紧咬着的唇渗出了鲜血,却依旧不肯叫一声。 他不能输,不想输。 他,真的不甘心。 第三十六章 所托 顾绮立刻伸手去掰林昭的嘴,带着哭腔道:“林大人,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们到大理城去,那儿不是有镇南侯吗?家里肯有好大夫,到时候肯定能解毒的。” 大约是顾绮温柔且急切的声音安抚了他的疼痛,林昭逐渐涣散的眼神重新聚集起来,落在顾绮脸上,暂失的记忆也重新回来。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 顾绮跪坐在地上,环抱着他,能感到生命在她怀中逐渐消逝,一种无力感忽得袭上心头。 “下蔡,庆娘……”林昭忽然低声道,“告诉她,留着……等……等太子……我……对不起她……” 顾绮因为这托孤一般的话而心中更酸,果断摇头,口中道: “我不,你断了这托孤的念头,自己去说!” 林昭似乎想要笑,但是嘴里的血涌出得却更厉害了,含混不清地说着:“谢谢义士……爹娘……不孝子先去了……” 顾绮不由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哀求道: “林大人,你别死呀,你让我去同你未婚妻说算什么呢?你同我说不孝有什么用呢?他们等的人是你呀……” 耳畔,由远及近的追杀声越来越响,而怀里的人微微抽搐了两下,终于彻底摆脱了毒药带给他的痛苦。 顾绮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低落过,也没有这么感到无能为力过, …… 虽然她认识林昭的时间不长,甚至和他接触的时间统共不足半天,但他依旧是她在这个时代,少有的认识的人。 而现在,这个人却死在自己的怀里,为着那些阴谋,临终前挂念的,是他再也无法看一眼的父母与未婚妻。 感受一个人生命逐渐消失的过程,与看着齐大小姐尸体的感觉并不很一样的。 顾绮当真出离愤怒了,微微扬起头,面无表情地侧过脸,看向追杀过来的三个人。 一样的黑衣人,蒙着面,看不清表情,已经将他们围住了。 只有站在第一个的人,看见她,冷笑一声开口道:“林大人,到了此时,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顾绮将目光收回来,捡起地上的斗笠,轻轻盖住了林昭的脸,俯身一拜。 只是这人话音刚落,几个人尚未知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有影子一闪,说话的人,已经被顾绮一刀割喉了。 匕首是方才,她从那黑衣人喉咙上拔下来后,偷偷藏起来的,本是谢霁的。 那人不可思议地捂着喉咙,张着嘴,瞪着眼睛,真的死了。 “不能造杀业。”不靠谱黑猫叮嘱她。 “你若是用匕首,怕是不能发挥出万一。”鸯儿这么评价她。 哪怕就在刚才,她看见那一地的尸体,还被血腥气逼得想要吐。 夺人性命并不容易,人若双手染了血,哪怕是敌人的,也会觉得心像是空了一块。 用匕首不能发挥出万一吗?不是不能,只是不愿,因为和平年代来到此地的她,是被动卷入这是是非非中的。 但她当真,无法忍耐了。 另外的两个人不想会发生这种变故,一愣之下利刃出手,飞冲过。 而顾绮已经躲开他们的刀剑,极速绕在了他们的背后,手起刀落,从每个人的后脖颈将匕首扎了进去。 腥红的血溅了她一身,和沾染在她身上的林昭那泛着绿光的血混在一起,更加诡异。 顾绮依旧紧紧地握着匕首,现在只怕金刚力士来掰她的手指,都掰不开了。 她一动不动,只是冷漠地看着地上的三个死人。 这次是真死了,死得透透的。 但是顾绮一点儿都不觉得畅快。 林中更多的脚步声来了,顾绮知道,到此为止了。 她将匕首用力插在了地上,有些费力地将林昭的尸体抱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悬崖边。 他不想尸身受辱,她也不会把他的尸身留在这儿。 “走吧。”她如是低声说着,“你方才说的事情,我答应你了。” 下蔡,庆娘,虔城,父母。 话音落时,她抱着他的尸体,纵身一跃。 …… 追杀而来的黑衣人,至此看见的,只有三个人的尸体,与插在地上的一柄匕首。 匕首的刀柄是黑巾缠绕的,刀身微弯,朴素却冒着寒光,是最典型的黑鸦军配备, 而两边道路之上,空空如也,再无一人。 “妈的!他们跑到哪里去了?!”黑衣人暴怒地喊道,正要分头追时,忽然就听见林中又传来一阵喧嚣。 已经被杀得七七八八的黑衣人回头看时,当下愣住,尤其当他们看见林中忽然树起的旌旗时,浑身的血都凝固住了。 镇南。 镇南军! 而冲在最前的将领,四十左右年纪,剑眉朗目,麦色皮肤,一身金甲熠熠生辉,手中的九环刀更是挥舞得虎虎生风。 镇南侯,上官仲。 来不及了!主人交待的事情,做不成了。 此刻,姗姗来迟的镇南侯,暴怒得以手中刀指着那群人,对训练整肃的军士们道: “都给我拿下!” 刺们目光一闪,忽然都举起了刀。 但并不是杀人,而是纷纷自戕。 整齐划一! …… 而其后的树林中,谢霁握着初一的手,坐在华丽的车驾之中。 他的神色一贯温和且恬淡,只是此刻挺得过直的脊背和紧绷的表情,到底还是出卖了他心底劫后余生的慌张。 而对面的初一脸上只剩下迷茫。 他甚至搞不清楚,刚才自己还逃命,怎么转过一瞬就坐在了这么华丽的马车之上?而周围拿刀的人,竟然都对眼前这个人毕恭毕敬的。 还有一个看起来阴森森的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 初一想着,余光扫见了车外那男人探究他的目光,吓得打了个寒噤,想着谢霁挪了挪。 说话声音奇怪、且阴森森的男人,正是孟冯,东厂厂公。 而平心而论,孟公公这人,长得不但不阴森,反而…… 麦色的脸并不苍白,也不与宫中其他公公那样喜爱擦脂抹粉的,神色也不阴郁,眉头舒展着,眼底的光芒仿佛整个人都是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阳光得很。 第三十七章 都是戏 但凡与孟冯接触过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更不会有人如初一这样,仅仅是因为本能而畏惧至此。 若不是两年前老师死后的信与林昭的经历,只怕谢霁永远不会知道此人骨子里是怎样的野心,又是多么难缠与睚眦必报。 孟冯探究的眼神已经从初一身上移开,再转向谢霁的时候,很认真地打量了他两圈,方才幽幽叹气,垂下目光,弓腰含泪道:“殿下消瘦了,是小奴来迟。” 谢霁看着他俯身恭敬的样子,忽然好奇他对着自己口称小奴的时候,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个是大权握于掌心的权宦,一个是恩宠失于君父的太子。 真有意思。 他将不停打哆嗦的初一搂在了怀里,惯常喜怒形于色的脸上,第一次学会了隐藏心绪。 孟冯等了半天,也不见谢霁说话,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才发现谢霁满面委屈,抱着那个陌生小男孩儿,目光呆滞地盯着他身后的一棵树。 孟冯顿时一副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样子,猛地跪倒在地。 腐败的枯枝败叶之下的碎石,让他跪得并不舒服,但孟公公一门心思都在谢霁身上的忠良,劝慰道: “殿下莫要委屈,镇南侯亲率人马,必然能拿住那些贼子,为殿下报仇!” 谢霁如梦初醒般,这才将目光定格在孟冯身上,旋即垂下眼眸,睫毛轻颤。 如果孟冯肯对这位太子有一点点的上心,大概就会发现这一瞬间,他将胞妹晋南公主假委屈的表情,学了个十足十。 假不假的不重要,反正晋南公主这招屡试不爽且炉火纯青。 但孟冯向来看不上这位太子。 一瞬之后,他就扬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谢霁模样柔和,“温良恭俭让”五个字更是刻在骨上,映衬得连眉眼都是乖巧,所以纵然笑容藏着勉强,却依旧和昙花盛开那一瞬似的,让人瞧着就舒服。 伴着笑容,他轻叹一声,略带委屈地抱怨道: “孟公公起来吧,我只是后怕而已,”他说话的时候,挺直的脊背略微松懈了下来,显得放松了些,“幸亏鸯大人舍身相救,才周全了孤的性命。” 受伤的鸯儿坐在旁边的车上,大夫已经为她包扎好了右肩的伤,只是神色凝重,还轻轻摇了摇头。 她本就知自己的手臂不行了,自然洒脱,但当听见谢霁的这句话,她的心却漏跳一拍,不由自主地侧头,想知道此刻谢霁的表情。 孟冯谢了声恩典,起身后转身去看鸯儿,施礼道:“令长大人机智,若不是大人遣人来提醒,小奴唯有将此身殉葬太子于此,方才能赎罪了。” 二人如今一坐一站,一高一低,于身份上说很不合适。 鸯儿显然明白这些,不过仗着肩伤,所以慢了半拍才翩然下车避身。 硬受地位远超自己之上的东厂厂公,这一礼。 “公公言重了,贼子在侧,末将少不得动动这愚钝的脑子。不过幸好遇见了那位义士,公公和侯爷又来得极快,不然万死不能赎罪的,便是末将了。” 孟公公干笑一声,夸奖了一句:“令长大人好武艺,区区毛贼,不在话下。” 谢霁似是没觉察到二人之间的波涛,委屈之色消退,又是那副君子端方的模样,温和地整理着初一早已散乱的头发,柔声道: “你放心,我会找到你哥哥的,在那之前,你暂时跟我一起,好不好?” 初一愣怔了片刻,方才顺着他的话音点点头。 孟冯见状,立刻开口道:“殿下,这……” 谢霁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道:“公公放心,我知道宫中规矩,也不打算留他贴身照顾。” 孟冯的脸色忽得闪过一丝森然。 谢霁和没发现一样,只对鸯儿道:“鸯大人,你瞧着这孩子可是块材料。” “回殿下,不是。”鸯儿干净利索地评论了一句。 “……”当朝太子被噎了一下,不过还是坚持说完道,“那就让他先跟着鸯大人吧。” 鸯儿顿了好久,方才扯着嘴角应了声:“是,末将遵命。” 孟冯无意间又扫了一眼初一,初一瞧见他,又打了个哆嗦。 真的只是小孩子,而且是个没吃饱过饭的小孩子,看不出什么阴谋。 但那个坏事的义士,究竟是谁?真实存在的?还是某些人装的? 还有,林昭到底有没有同他们一处? 心中思绪虽然多变,孟冯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对鸯儿道:“恭喜大人,收了个好徒弟。” 鸯儿嗤笑一声,一副“如果不是当着太子,老娘就要骂人了”的不甘愿。 但孟冯对此完全没有觉得不妥。 一则鸯儿的性格是京中有名的油盐不进,二则嘛……谢霁这风雨飘摇的太子,在京中时人人尚且收敛点儿,但现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她又刚为救他而断臂,心中的不满不上脸才是有鬼了。 正因为他自认了解,才不在意鸯儿对自己的无力。 时间还长着呢。 只不过鸯儿摆明嫌弃的表情,让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时上官仲已经急冲冲回来,行至车前跪下道: “回禀殿下,贼子狡诈已经自杀,但臣已经将尸体带回大理,定要查到蛛丝马迹,挖出这群刺的来历。” 谢霁听说,惧怕地缩了缩,反问道:“都死了?” “是,都死了。” 谢霁就要吐出来的颤栗。 一直瑟缩在谢霁身边的初一,忽然开口问镇南侯道:“那……那我哥哥呢?” 上官仲没理会这不知道是谁的初一,只对谢霁道: “殿下,那儿再没有其他的人,不过有三个贼子,是被这把匕首诛杀的。” 说着,自军士手中将顾绮插在地上的匕首拿过来,递给鸯儿道:“鸯大人看看,这可是黑鸦军的东西?” 孟仲目光闪烁,觉得这把匕首的出现,似乎印证了他的某种猜测。 谢霁则是心头一松。 顾义士没事,林昭的尸身也没落在他们手里。 终归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鸯儿刚看见匕首的时候,两条秀气的眉毛就拧了个结: “是末将的东西,多谢侯爷了。” 说罢接过来,从怀中取出刀鞘放好,嘟囔了一句:“什么义士,妙手空空的贼。” 语气里,藏着难言的放松。 第三十八章 清醒 这点轻松被鸯儿在心底压得死死的,她依旧那副不爱理人的模样,对谢霁礼道: “殿下,末将要先回京中复命,待回了京城之后,末将再接他到黑鸦军中吧。” 她坏了东厂的好事,如今还废了一臂,自保或可,带着个孩子就未必了。 谢霁撇了撇嘴,似是不满意她的态度,却也没表达出来:“好吧,大人回京一路安全。” 鸯儿又对着孟公公和镇南侯一礼,转身正要,上官仲忽然道:“鸯令长还是先一起往大理去吧,令姐可是想念你得很。” 忽然听见他提起姐姐,鸯儿傲气的脸上难得多了丝柔意,不过只一瞬,便又是油盐不进的样子了。 “军令在身,不便耽搁,待明年太子妃进京,我们姐妹就能重聚了,烦请侯爷转告家姐,家中的梨花酒,我还藏着呢。” 说罢,果断离开。 上官仲看着鸯儿的背影,忽然叹了一句:“明明是双生子,和鸳大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样。” 谢霁收回了看着鸯儿背影的眼神,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哦,对呀,自己这次出京,就是为了到镇南侯府上,亲自走个迎亲的过场。 这是昭明帝对死去的那个镇南侯,最大的恩宠。 而他对自己的未婚妻最大的印象,就是那时候镇南侯还在京中,上官大小姐才四岁,正是婴儿肥最严重的时候,团团的一张脸,挤得眼睛都要没了,笑起来的时候还缺了两颗牙,喊自己:“谢哥哥。” 丑丑的胖妹妹,极爱笑,唯一一个叫他谢哥哥的人。 谢霁这人小时候容易摔跤,一次摔倒的时候,她还给自己揉揉、吹吹。 那之后,十年不再见,有时候听南疆来信,说是上官大小姐是南疆第一美人,美不美的他也没见过,不过他心中未婚妻的形象,永远是那个有一份笨拙天真的胖妹妹,可爱得很。 他想起儿时旧事,喃喃道:“是了,她姐姐在侯爷府上。上官大小姐如今可好?” 鸯儿的双生姐姐,鸳儿,本也是黑鸦军令长,但因为昭明帝担心上官大小姐,所以调鸳儿进了羽林卫,带一队八个人随至南疆镇南侯府。。 上官仲哈哈笑道:“侄女只是担心太子殿下,这几日寝食不安的,如今殿下平安,她就安心了。” 谢霁的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个给自己揉揉吹吹的小胖子,笑了,旋即心中却有些怅然。 若不能护好这人,可该怎么办呢? 不要放开他的手,那位顾义士如是说。 他真的不想再放开任何想要保护的人的手了。 …… 而如今教育别人不要放手的顾绮,连半点儿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迷迷蒙蒙之间,感觉自己躺在硬硬的木板车上,被人拖着走。 就是当初她推谢霁下乱葬岗的那种木板车。 风水轮流转。 她被车拉着走了很久,走路的人走得极慢,车子拉得很平稳,一路之上她能听见很多说话声,但没一句能清楚的。 待不走了之后,她被人托抱起来,能感到抱她的人很吃力,显然不是个有力气的。 紧接着,身下是软绵绵的触感,虽然因为意识不清的原因,她总觉得好像隔了一层,但这种触感,的确让她放松了许多。 随着放松,清晰起来的就是刺骨的冰冷,还有脖颈处近乎剧烈得令人只想去死的疼痛。 原主那上吊而死的脖子肯定还没好。 而后,顾绮就开始思考人生了。 她拿的穿越剧本肯定有问题的吧?怎么穿越没几天多糟心的事儿都碰上了呀? 还有,她真傻,热血上头后跑就是了,为什么要跟着一起跳崖呢? 她单知道九条命与跳崖不死定律,却忘记了如果摔成了一滩肉酱,十九条命也没用呀! 九命之术,又不是变异之金刚狼…… 顾绮越想越觉得自己傻极了,觉得自己傻到顶点之后,又特别想笑,结果这个念头刚刚飘过脑海,她全身都开始疼了。 尤其是腹部,疼得她直想打寒噤。 还好还好,会疼,说明没摔成半身不遂,是好事吧? ……她竟然还能思考这个! 逐渐清醒的意识伴随着的是更严重的疼痛,当她觉得疼得已经忍不了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八”字横空出现,闪着金光飞速钻进了她的体内。 一瞬间,神志清明,孩子的欢笑声,成年人家长里短的唠嗑儿声,涌进耳中;异常浓郁的药香混着果香,扑鼻而来。 紧接着,指尖,小臂,上臂全身直至左腿,筋骨肌肉的微动,血液穿梭循环。 如果不是绞痛的小腹、沉得睁不开的眼皮儿和动动就疼的右腿脚腕之外,顾绮觉得自己能站起来跳一段海草舞。 啊,九命之数,是挺神奇的。 逐渐清醒的意识让她更清晰地感到了疼痛,张张嘴却无法叫出声音来,只能闷哼一声,压抑而艰难。 这时,门外有轻柔的脚步声走近,似乎刚要进门的时候,又有人急匆匆跑过来,喜悦道: “神医姑娘,我家男人他醒了!多谢神医姑娘!多谢了!” 神医? 这两个字猛地一下子撞在了顾绮心中。 还真是……遇见了神医。 就听见一个又软又柔,如杜鹃的声音想起:“醒了就好,我开的药,他再吃三天养一养,便就彻底无碍了。” “是是是,谢谢神医姑娘,这是十个鸡蛋,我放这儿了。” 妇人说完,转身撒腿就跑。 神医姑娘在门口愣了一会儿,顾绮琢磨着,她肯定是在盯着鸡蛋发愣的。 而后,她将鸡蛋拿了起来,郑重其事往旁边走去,过了片刻后方才转回来,坐在床榻边上。 随着她的靠近,顾绮闻到了一股极浅淡的玉兰花的香气。 一只手轻轻附在了她的腕上,指尖轻柔,该是双很好看的手,只是手掌不小心蹭到她的时候,才会发现神医姑娘的掌心有轻微的茧。 她给自己诊脉之后,又轻轻拨开她的眼睛看了看,随后舒了口气,方带着那股清雅的香气,起身离开了。 而后,外面又传来了捣药的声音,不轻不重,极有节奏感。 第三十九章 神医姐姐 伴着这声音,顾绮终于找回了对眼睛的控制,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所处的环境。 砖石的小屋,她躺在一张竹床之上,被褥都是簇新的,四周除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与一个箱子之外,再无其他陈设。 像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不像久居之所。 房门是开着的,竹帘卷起,外面和煦的暖风吹淡了这屋中的药味儿,外面就是院子。 捣药的神医姑娘就坐在门边,有两个……哦,又窜进视线里一个,三个小孩子围在她周围嬉笑,看她捣药,问她这都是什么。 不过她丝毫不受影响,也不觉得烦躁,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只是一门心思地捣药,偶尔回答两句。 只看侧脸就知道,是个极美极好看的小姐姐。 石榴红的裙子,翠色的上衣,外面搭着条透明丝质的帔巾,纵然是红配绿,在她身上都显得那么浑然一体。 顾绮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疲累的眼睛。 自己穿越而来最大的好事情,就是遇见的人,除了孙老大这等路人甲们之外,都是好看的小哥哥小姐姐。 如是想着,再次陷入昏迷的顾绮眉头不再拧着的,甚至在昏迷之中,她感到了有人喂她吃药。 吞咽的时候还是略微有些困难,但所幸吃得还算顺利。 顾绮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清醒之中,只觉得除了之前一直较低的体温之外,再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了。 连右脚的伤都似乎轻了一些。 她心中欢喜,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腹痛,而呻吟一声,躺回了床上。 怎么回事儿?她是伤到了腹部吗?为什么疼得这么厉害? 恰此时,神医姐姐端着药,推门走了进来,见她如此,开口道: “躺着吧,恭喜姑娘初为人,可觉得腹痛吗?” 顾绮“啊”了一声,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肚子疼得这么厉害。 跳崖的确不会死。 但却把亲戚给摔来了。 很可以。 “谢谢这位神医姐姐……”顾绮叹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纵然之前看过侧脸,此时一看依旧不由一顿。 …… 神医姑娘长得当真极漂亮,鹅蛋脸,柳眉樱唇,肤若凝脂,就连鼻子都长得恰好好处,不高不矮,一头乌发挽了个发髻在后面。 可是,她的左眼上却有一道刀伤,自眉处斜下,划过左眼直至鼻子处。 完好的右眼星目闪耀,令人忍不住就要去想象,若她没有那道伤,得是个多完美无缺的美人。 给极美带来伤感的痕迹。 顾绮心中猛地一疼,心中很想将留下这道伤的人拖出来,暴打一顿。 神医姑娘看懂了她的表情,轻咳一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伤疤,开口问道:“很吓人吗?” 顾绮知道自己这样盯着人看,不管表露出什么样的情绪都是失礼,忙避开眼神,垂首道: “对不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神医浅笑:“不必道歉,也不必道谢,本就是这样一张脸,本就是微末之技。” 顾绮被神医这话说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说豁达好?还是说过谦好? “仗义助人,救人活命的事情,怎么能说微末呢?而且,”顾绮一脸严肃的正色道,“姑娘的脸若是吓人,这芸芸众生就没几个人不吓人的了。” 神医不想顾绮会说这么段话,不由怔住,旋即扑哧一声,展颜笑了。 顾绮看着那如玉兰绽放的笑容,悲愤捂脸道:“你瞧你瞧,就是很好看的呀。” 语气虽然是悲愤的,但是嘴角带着笑容,和故意逗人笑似的。 她前世看电视剧的时候,最不能理解脸上画个疤就非说丑的帅哥美女。 当观众瞎。 她的玩笑打破了陌生医生与病患之间的尴尬,神医姑娘将要碗放在旁边的桌上,过来半坐在床边,扶她坐起后拉过靠枕垫在她的腰后。 “姑娘很幸运,落下悬崖的时候挂在了树上,所以并没有受很重的伤,但右脚踝伤了,趁着来葵水的时候,不如一起养着,等过几天身上都干净了,再活动吧。” 一提起悬崖,顾绮又想起了林昭,不免失神,神医姑娘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静坐在那儿,等了片刻方才端过药碗:“先吃药吧。” 顾绮抬手接过,没有立刻喝下,而是终于开口问道:“姑娘救下的,只有我一个吗?” 没来由的希冀。 神医微顿,点点头:“那个人落崖前就死了,我将他葬在村外了,等到你好些了,可以去看他。不过他身上的东西都在桌上了。” 毫无意外地破灭了。 顾绮的心蓦得一疼,随即掩藏住情绪,默默地浓黑且苦的药汁,一口气喝下了肚。 趁着向上的窜的苦意,她擦了擦眼泪,心绪却好了一些。 往事不可追,多想无益。 下蔡,庆娘,完成他的遗愿,也算是没白相识一场吧。 神医姑娘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却没动,而是出了会儿神方才侧头看她,问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顾绮偏过目光,看向旁边的桌子上。 一大一小两个荷包,就是一个人最后的遗物了。 “那个人是我哥哥,有仇家要害我们。”她平淡地述说,将情绪藏得极好。 “这样呀……”神医捧着药碗的手,指尖不着痕迹地卷曲了一下,陷入了某种慌乱的深思。 顾绮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而是已经笑了起来:“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顾绮,绮丽的绮。” 神医姑娘像是被顾绮打扰到了沉思一般,好半天才转醒过来,啊了一声,浅笑道: “我叫七叶,平七叶。你方才喝的药中,就有我的名字。” 顾绮本还在琢磨七叶这名字挺好听的,不料她接了这么一句,不觉哈哈笑了出来,牵动得小腹疼了一下。 她的笑容跟雨过天晴似的,冲淡了莫名盘桓在二人之间的各自忧愁。 “那我可要更多谢平姑娘了。” 平七叶摇摇头,起身道:“才吃了药,躺下歇息会儿吧,不必担心污了被褥,我已经铺垫好了,便是真的污了,烧了便是。” ……瞧这神医,还是个土豪呢。 第四十章 念 顾绮当真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穿越以来的运气。 救了个人,结果是个殿下;一时意气管了个闲事,岂料卷进了朝堂纷争;热血上头跳了个崖,谁知遇见了个土豪神医美女, 的确是主角运气了。 就在她不着边际胡思乱想的时候,内心只有医者悬壶济世之心的多金神医小姐姐站起身: “你且休息吧,门先开着,不然你要憋闷的。我会挂帘子,你也不必担心有人进来,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个女子。” 顾绮忙收回那些逗自己笑的念头:“嗯,自然听平姑娘的。” 平七叶屈膝一礼,飘飘然端着药碗出了屋,挂上帘子之后,往旁边的厨房去了。 只是谁都没看见,当她背过身去的时候,原本恬淡端庄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痛苦。 眼泪,从她完好的右眼之中滑落。 东厂秘毒,没有解药。 爹爹,这世上,还有能从东厂追杀之中,逃生的人吗?还有即使被东厂追杀,依旧笑容如斯爽朗而面不改色的人吗? 平七叶摸索着药碗的边沿,她与这个药碗,是两年前那场风波最后的遗物了。 而后,她将药碗放进水盆之中,看着水中的涟漪出神。 爹爹,女儿此身已落泥淖,但你所教导的秉悬壶济世之心,不敢忘。 世间早已无人能帮我,但我如今,却救了她。 “我……不是无用之人呢。”千万心绪之下,将药碗洗净的平七叶,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极细极轻,但屋中的顾绮,耳力灵敏,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蕴含着伤怀与挣扎的一句话。 有些心疼,她抬手用力揉了揉心口,幽幽叹了口气。 又遇见个可怜人。 罢了罢了,顾义士穿越而来就是为了普度众生的,待自己伤好之后,一定要帮她。 顾绮如是想着,转头伸手,将平七叶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的林昭的遗物拿过来,翻出来仔细看看了。 平七叶是个正经人,将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绝未翻动过。 大些的荷包里,有林昭海盐县上任的文书,一枚小小的官印,还有些散碎银两,而小的荷包拿近了,会闻到些许极淡香气。 像是桃花的香气。 打开看时,里面是两缕以红线结在一起的头发,还有一张叠得极整齐的笺纸,上面写着:“结发为夫妻。” 小楷书成,短短五字便觉遒劲且挺秀,透着写字人的风骨。 落款处是庆娘与君。 瘦金字体,如匕透纸之后藏着缠绵秀雅。 顾绮眼眶蓦得就红了,她怕污了笺纸,忙重新叠好收起,郑重地贴身藏在怀中后,方才躺下,仰面看着屋顶一道细入发丝的裂纹。 的确,意难平呀。 那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自己早晚有一天要找到他们。 …… 顾绮在小屋里躺了五天,送走亲戚后只觉得浑身轻松。 如果可以,她现在就可以给神医姑娘表演个上房。 但是不可以,鉴于顾义士右脚还伤着,平七叶作为称职的神医,不但给裹了厚厚的药,还请人给她打了个拐杖。 拐杖是村中的木匠打造的,还是阴沉木的,打磨得通体光滑,而且不要钱。 木匠姓胡,是个四十多岁有些佝偻的男人,因为平七叶治好了他孩子的病还不要钱,心怀感激,所以不要钱。 平七叶给他孩子治病的药里,有百年的灵芝,下针用的都是金针。 顾绮感慨得够呛,但平七叶总是那般平和,别人对她的感激,对其医术的肯定,都不能让她多一份喜悦之情。而除了每天起得很早,背着个药篓上山之外,她大多数的时间就是给人看病、开药。 从来不要钱。 顾绮上辈子是个体弱的病人,早腻歪了安稳在家歇着的状态,如今不过右脚有伤,就天天坐在院中和村中小孩玩耍,偶尔还恶趣味地叫平七叶“平儿,渴了,端茶。” 叫完后,她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的,一次还不小心笑得摔坐在地上。 小孩子不懂她笑什么,但都很喜欢她,便学着她也叫平七叶“平儿”。 每每此时,平七叶都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看她,丝毫不恼火,直到端了一碗安神药来,顾绮才想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就是看傻子,亦后知后觉想起来,平七叶是大夫,还是如今管她饭的人。 大夫和厨子,惹不起惹不起。 于是顾绮终于消停了一些,只和孩子们玩儿,听他们说这村子的事情。 村子落在两省交界之处,所以名叫两界村,名字虽然叫得和西游记片场似的,但却恰如其分,村子中人多姓胡和潭,以贩卖药材为生,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是世外桃源的小富和平之所。 “七叶,你知道下蔡在哪儿吗?”第十天的时候,起床收拾干净的顾绮如是问她。 平七叶刚刚背上药篓往外走,听见这话后道:“下蔡?那在徽地,你要去那儿?” 顾绮点点头。 平七叶道:“坐船去最好了,走水路的话大约十来天。” “哦。”顾绮点点头。 两界村傍着淮河水脉,村外十三里的地方就是渡口。 平七叶看着她的表情,略一思忖才道:“我认识个不错的船家,不过这几天他出去了,算来再有两三天就回来了。” 顾绮立刻笑道:“多谢。” 说罢起身,梳洗后吃饭后,拄着拐杖,抱着托货郎给自己买的一坛酒,和平七叶一起往村外去了。 平神医是去采药的,而顾绮则是去林昭的墓地看看。 林昭的墓碑,无名无姓。 她不想给村里的人和平七叶带来麻烦,所以这墓地注定只是无名孤坟。 她独立了半天,靠着拐杖,将酒封打开,自饮一口。 不是什么好酒,辣口,呛得她咳了两声。 她咂着嘴,将剩下的酒一股脑儿倾倒在了墓碑之上。 穿越至今,不过半月,风起云涌经历了不少,至此时还是孑然。 顾绮默哀片刻,方才叹了口气。 “林大人,我隔着光阴来到你们这儿,一天安生日子没过上,也挺不容易的,对不对?” 秋风轻吹,酒香与这林间的清爽香气交织在一起,说不上醉人,但似乎是在回应她的悲伤。 第四十一章 哪儿来的妖精 顾绮抬抬手,似乎是想抓住这惹人愁怨的秋风,又像是作别这认识不过数日的故人。 “望你一路走好,我会将你的话带给你的未婚妻与父母,那些……你的理想,会有后来人的。” 她轻声说罢,将酒坛在地上摔碎,方才拄着拐杖,落寞地往村内走。 只不过,她这满肚子的伤怀尚未消散尽呢,刚一进村,就看见几个村民围在平七叶的小屋前,指指点点、翘首张望。 人群之中,一辆很华贵的马车停在那儿,有人自车上下来,看身形是个胖妇人,走起来路来拧着个水桶腰。 还没等顾绮看清楚这位的脸,忽就听见她用那恨不能尖刻到九重天去的声音,夸张地说道: “啧啧,这哪是人住的地方,玉雪呀,玉雪?我的女儿呀,娘我来看你了。” 玉雪?谁呀? 顾绮心中诧异,拄着拐往里走。 村民见是她,已经自动往旁边让了让,只是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古怪得令人不适。 顾绮敛起笑容,待看见那尖刻声音的主人时,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大红的金丝绣线襦裙,裹着个横着长的胖妇人,脸涂得和发面馒头一样,大概富态的人都容易热,所以纵然今日天气凉爽,她脸上的汗还是裹着粉往下流。 再看看那一脑袋沉重的金银玉器…… 哪儿来的妖精,敢在此放肆! 顾绮刚要开口,胖妇人先扭头,见个男装之人走进院子,尚未看清脸,就和被踩了脖子的母鸡一样,高声叫起来: “哟!你是谁呀?!” 顾绮好悬没被她这一嗓子叫得坐地上去。 她揉了揉耳朵,皱着眉头道:“你又是什么人?” 胖妇人这才看清顾绮的长相,眼睛闪过带着怒气的精光。 好漂亮的小公子,虽然穿着普通的细布衣衫,但细腰长腿,配上那张脸,真应了芝兰玉树四字。 “我?我是玉雪的妈呀,你到底谁呀?”胖妇人一股傲气的样子说道,不知道又想起来了什么,变戏法似地抖出个帕子,假哭喊道,“哎哟可了不得了!那小蹄子装出个冰清玉洁的样子,竟然偷偷在这里养汉子!” 这难听的话,顿时引得四周村民倒吸一口凉气。 看向顾绮的眼神,更多样了。 顾绮彻底没了笑意,握紧拐杖刚要发作,就见平七叶背着药篓,自村外回来了。 乍见眼前这一幕,她那张向来平淡的脸色,顿时起了苍白的惊恐,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似的站在人群之外,嘴唇颤抖着,似乎立刻就会晕倒。 顾绮不着痕迹得皱眉,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跟着胖妇人来的,还有两个形容很是猥琐的细高个男人,一个穿灰,一个穿褐,穿灰的那人眼尖,一见平七叶回来了,立刻道:“哎哟当家的,那小贱人回来了。” 胖妇人一见她,当下眉毛倒竖,扭着满是赘肉的腰肢,快走几步到她的身边,抬手就是一巴掌。 眼瞅着平七叶的脸上,因这一巴掌而立刻红肿起来。 “喂!”顾绮动作再快,也想不到她上来就动手,一愣之余,忙要上前,想将她们隔开。 那两个细高个儿立刻拦在他身前,而胖妇人更是凶悍地指着她道:“你是哪儿来的野男人!我要管我的女儿,与你有什么相关?” 骂完了,又翘着兰花指戳着平七叶的额头道: “说什么怀少爷的病要这药那药的,我少赚了多少银子把你送来,结果原来你是来这里养野男人的!我呸!下流胚子!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平七叶惨白的脸上,眼眶红红的,站在那儿咬着唇,生生地受着妇人的辱骂和践踏。 事到如今,就算来个傻子,也该知道平七叶是什么人了。 顾绮不忍心看见她因自己而受辱,当下就要表露身份:“什么野男人,我是……” 岂料平七叶抢着开口了。 “妈妈,这位公子是我救下的病人……我原不认识的。”她的语气里带着哀求,“我没有,我没有……” 顾绮猛地收了声,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在保护自己。 被个老鸨子知道自己是女子,的确不太妙。 胖妇人信顾绮是个男人,但哪里会信平七叶说的话,当下又啐了一口: “老娘信了你的邪!吃老娘的穿老娘的,装出个冰清玉洁的样子,见到个俊的倒能劈开腿了。” 顾绮怒火中烧,当下身形一闪,抡起了手里的拐杖。 两个细高个都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膝盖窝一疼,当下跪在地上,磕得膝盖生疼。 而顾绮已经闪到了胖妇人身后,抬手用力一拖她的后襟。 她的力量并不大,但胜在速度带来的冲劲儿,况这妇人不过虚胖,所以被她这一拖,当下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场诸人所有人都傻了。 这拄拐公子,深藏不露呀! 只有这几天总爱找顾绮的小孩子看见,拍起手来,胡乱喊着:“噢噢噢,大哥哥真厉害!” 有大人此时看平七叶的眼神都不对了,再见有孩子在这儿,立刻就往回赶,生怕自家孩子听见什么不好的,学坏了。 不过小孩子嘛,玩性上来哪里赶得走?越赶,他们还越开心。 顾绮不管村民如何,只抬手抚上平七叶的脸,低声问:“你没事儿吧?” 平七叶为医者,素来会从人的体态动作上辨别身份,亦没想到她竟然身怀绝技,呆立片刻方缓缓摇摇头。 自家中出事以来,顾绮是第一个如此维护她的人,偏也是被东厂追杀的人。 天大地大,当真再无清净之所了吗? 她如是想着,不由悲从中来,红着眼眶哭了起来。 先是呜咽之音,后又是压抑着无数委屈的无声恸哭。 这一哭,杜鹃啼血。 差点儿把顾绮的眼泪都招下来。 只有那胖妇人,见顾绮安抚平七叶的样子,当下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就喊道: “哎哟!可了不得了!野男人打你老娘了!石头,柱子,你们还不给老娘打!” 喊完这句话,她才发现两个猥琐细高个儿,早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第四十二章 我要给她赎身 胖妇人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如今只深恨自己人带少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开口还要再喊,顾绮却以手中拐杖用力点地,将平七叶护在身后,沉声道: “本公子蒙她相救,还真就看上她了,原想着伤好后提亲,不过今儿既然看见了你们,也简单了。” 她说着,理了一下鬓边掉落的碎发,一字一顿认真道:“我,要给她赎身。” 本还在哭的平七叶听见这话,不由傻了似的,怔怔得看着她的背影。 还要嚎叫的胖妇人一听这话,当下转了声音,把嚎叫硬生生拧成了财迷般的笑容。 “赎身?好呀,”她手一伸,“五百两银子,拿来。” 她可不信,就这打扮的,能拿出这个数来。 在场的村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五百两呀,都能搁镇子上置三间三进的院子了! 顾绮却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冷笑,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五百两的银票,晃了晃,轻描淡写地道: “卖身契呢?” 四通票号的银票,其上戳印标记明确,全国皆能兑换。 胖妇人的确没想到顾绮出手如此阔绰,当下差点儿闪了腰,多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嘲讽,全憋肚子里了。 她瞪了平七叶一眼。 这死丫头是多好的运道?废了一只眼,有个穷得只剩钱的怀公子愿意为之周全;到个山沟沟里,能遇见个财大气粗的少爷,为她赎身。 只是,所有愣怔一瞬之间,便已消散了。 她撑着肥胖的身体站起来,边拍着身上的尘土,边不阴不阳地笑问平七叶: “哎哟,我的玉雪女儿呀,你说说这银子,娘我是接,还是不接呢?” 顾绮不想她会是这个态度,当下心中一沉,已知其中怕是还有难办的事情。 果然,身后平七叶垂下了双眸,轻扯了一下顾绮的衣角,低声道:“多谢公子,但是不必了……” 说罢,她又对妇人道:“妈妈别怪,这位公子并没有占了女儿的身子,也不知道我是谁……再有三天,药便采齐了,到时候我就同妈妈回家,给怀少爷治好病,其他的事情,全凭妈妈做主。” 胖妇人听了她后面这句话,刻薄的神色方才收了收:“女儿既然还算懂事,那今儿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说罢,又对着顾绮,露出了个“我赢了”的神色:“哎哟公子呀,这银子是个好东西,可惜,老娘我没机会赚了。” 顾绮的神色易发晦暗,却没有搭理她,而是侧头去看平七叶。 “我诚心要救平姑娘,”她态度诚恳,“所以你总该告诉我实话才是。” 胖妇人听见她这话,目光闪过一丝狠厉。 竟连本姓都告诉了人,这小贱人,果然还是要多收拾一番才行。 平七叶抬眼看了她一眼,苦笑道:“多谢公子费心了,我是犯罪罚没的官妓,没有朝廷的文书,不能从良的。” 顾绮恍然。 难怪,依着她的医术,却沦落勾栏瓦舍而不得出。 胖妇人越发得意,只是她还没得意过几息,就见顾绮,竟然笑了。 懒洋洋的笑容,和今天的阳光似得。 “就这个呀,”她换了个姿势拄拐,回身打量着胖妇人,“不就是朝廷文书嘛,多简单的事情,本公子说了,我要给她赎身。” 胖妇人得意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忽然就在心中,对此人的来历有了猜测。 那位怀少爷就没有这种自信。 能将“朝廷文书”四字说得如此轻松的,只能是权贵呀。 一时之间,多少念头在脑海中翻腾。 “平姑娘,你如今落身在何处?”顾绮懒得多看这胖妇人一眼,只问平七叶。 “嘉兴醉华楼。”平七叶动了动嘴唇,轻声道。 顾绮“嗯”了一声,拄着拐慢悠悠走到胖妇人身旁,凑近她的耳朵低声道:“三个月后,我会亲自带着朝廷文书去给她赎身,到时候她少一根头发,瘦了一点,伤了一点,或者不在了,我不会放过你们,明白吗?” 胖妇人不甘被威胁,色厉内荏地说了句:“你是谁呀?你以为……” “我是谁,”顾绮打断了她的话,“你去大理城,去京城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吗?” 这话说的,拉了太大的大旗,扯了极厚的虎皮。 但对于胖妇人这等,却异常好用。 况且,顾绮过于出众的外貌和不显山漏水的打扮,豪爽大方的出手、出神入化的身手,都让她的这话镀上了足以令人信服的霸道。 她手中有官妓,自然不是等闲人,敢在她眼前横着走的,如今坟头都成草原了;但同样,她性格嚣张中藏着谨慎,绝对不会轻易得罪任何人,免得坟头长草的变成自己。 这一带可还没出镇南侯府的管辖。 上官家人以貌美出名。 镇南侯上官仲的独子上官绛,恰好和眼前这人……差不多的十六、七年纪。 胖妇人思绪如飞地做出了或能两可的判定,再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损失。 给怀少爷治病,怎么也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况且那事两年已过,京中捏着个在罪奴所的小崽子,都没从平七叶嘴里掏出一句有用的,所以早对平家人不在意了。 到时候,这人真要拿来了朝廷文书,一个破了身子的官妓,也不值什么。就算掰扯,也是这人和京中掰扯,自己倒能赚五百两银子。 胖妇人算盘打得响,面上却做出个不甘愿的表情,跺脚道: “好,老娘现在有求于这个贱人,就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是三个月后你没来,可别怪老娘把她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了。 顾绮看透了她的算盘,毫不示弱。 “一言为定,你可得好好伺候了她,若有半点儿不好,我不但拆你们房子,就是你们,我也会一块块骨头拆下来,懂吗?” 胖妇人想起她那诡谲的速度,打了个哆嗦,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顾绮目送他们驾车离开,回头扫向那些村民。 其中有几个男人盯向平七叶的眼神里,流露出狼光。 恶心。 她在心中骂了一句,冷冷清清地开口道: “各位看够了?该回家了吧。” 陈述的命令。 第四十三章 知晓 纵然这些人心中什么乌七八糟的想法都有,如今也被顾绮吓得憋了回去,只能带着许多的不甘心散开。 顾绮紧绷的神色这方舒展些,对着平七叶绽放个笑容,挽着她的手笑道: “神医姑娘采药辛苦了,快回来歇歇吧。” 平七叶失神地看了她好半天,脱口而出道:“你……该恨我的……为什么要帮我?” 顾绮以为自己听岔了。 “哈?” “你,该恨我的。” …… 是夜,红烛摇曳,平七叶一边给顾绮换药,一边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 其实她的身世半点儿都不复杂。 父亲是太医,两年前卷入淑太妃与先帝四子晋王的谋逆大案之中,本人枭首,妻女没入官妓,儿子获宫刑入罪奴所。 顾绮后世之人,史书看多了,不觉得多惊诧,只觉得难过。 就……和平七叶有什么关系?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连坐什么的,最讨厌了。 顾绮将下巴放在支起的膝盖上,看着右脚踝极漂亮的包扎:“姑娘身世堪怜,但是好像和我没关系呀,为什么我要恨你呢?” 平七叶将药箱收拾好,坐在床沿之上,垂头含泪,好半天才道:“你的哥哥,中的毒是东厂独有。” 顾绮的心中猛地一跳。 东厂?! 紧接着,平七叶就说了句让她更震惊的话:“那药没名字,没解药,而毒方是我爹的。” 顾绮天生的笑唇都绷成了一条线,看不见了笑意。 “我爹,为东厂做了很多事情,可到最后什么都没保住。”平七叶说着,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神,抬手指着自己眼上的伤疤,“晋王事发之前,我爹虽幡然悔悟却已经晚了。孟公公当着他的面,让人毁了我的清白,又给了我这一刀。” “我沦落花街柳巷,我兄弟进了罪奴所,是先父所做之事的报应,所以顾姑娘,你不该帮我的。”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平静而克制,眼神里是坦荡,仿佛不在意眼前的人会给她怎么样的审判。 只有她自己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爹不是那样的人,但世人所知道的事情,只能是这样的。 平太医,只是个攀附权宦不成的小人。 就好像晋王谋逆案,明明不是那样的,但世人眼中,只会是晋王意图弑君谋反。 眼前这个人,只凭她今日所为,平七叶便觉得,不能将她牵扯进来。 一个小丫头,许比自己年纪还小些,又能做什么呢? 顾绮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勾起嘴角,笑了。 “神医姑娘,受累问一句,你爹做的事情,你是几时知道的?” 平七叶顿了一下。 “事情败露之后。” “哦,那毒药方子,是你配的?” 平七叶依旧摇摇头,有些搞不懂她到底想问什么。 “我哥哥的毒,是你下的?”第三个问题。 “……” “那我,是不是你救回来的?”第四个问题。 平七叶终于懂了她想说什么,眼眶更红。 就听顾绮幽幽叹了一口气,理所当然道:“事非你错,又是你救了我,那我今日帮你,自然是应该。” 平七叶立刻摇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不是的,顾姑娘,不是天下所有的事你都能管,那是会要了你的命的。” 如我父亲那般。 顾绮忽然记起,不久之前,曾有人用类似的话,告诫过她。 好心,是会害死自己的。 也的确害死了。 不过还好,她还剩八条命,能再管七次闲事。 她长舒了一口气,笑着将腿伸直了,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好了: “晚了,已经管了,来不及了。唉,我还当什么大不了,都两年了,他们也没再找你不是?可见早就不要紧了。放心吧,我还认识个殿下呢,那位殿下许诺能帮我一次,讨一个罪奴和一份赦罪文书,应该没问题的。” 平七叶听着她轻松的语气,有那么一瞬间,连她都觉得事情好像真的很简单了。 她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松?为什么即使在东厂手下吃过亏,依旧可以这般豁达。 不过,她还是被她那句“认识个殿下”给逗笑了。 她擦擦眼泪,歪着头问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城人对不对?” “嗯,我就是这里的人。”顾绮笑说。 平七叶微顿:“……那姑娘知不知道如今在南疆的殿下,是哪个?” 顾绮被她绕晕了,茫然地看着她。 “太子明年大婚,所以如今他亲自南疆送聘,以示对已故镇南侯的尊重,难道姑娘认识的,是太子吗?” 被她这一提醒,顾绮恍然想起在六凉县听过的八卦,一拍掌道:“啊,原来他是太子?叫谢霁对不对?” 这次,轮到平七叶傻了。 还……真是当朝太子的名姓,这又是如何认识的? “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绮笑得更轻松了,从怀中掏出了那块玉佩,向天上一抛一接,主意已经打定。 “救你的人。”她笑说。 …… 次日一早,惯于赖床的顾绮难得起早了些。 不过平七叶起得更早,待顾绮洗漱完毕之后,她已经背着药篓,打算出门了。 只不过今天出门的时候,好像有些不一样。 村里的几个闲汉,贼兮兮地在院子外盘桓张望,待见她出来,几个人交换了个绝不善良的眼神。 平七叶脚步微顿,不过还是避开眼神,往外走了。 果然就有胆大的凑了过来,涎皮赖脸道:“哎哟,玉雪姑娘采……” “药”字还没脱口,就见一袭青衫的顾绮挑开帘子,一手拄着拐,嘴里还叼着个平七叶留给她的芝麻饼。 芝麻饼是平七叶亲做的,入口唇齿留香,是她穿越以来,吃得最顺心的东西。 “神医姐姐,”她行到平七叶身边,恭敬道,“我陪你一起去采药吧,顺便看看这附近的风景。” 说罢,眼神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扫过几个闲汉的脸上。 目光中带着令人脊背发寒的笑。 几个闲汉脸色顿变。 顾绮已经开口:“诸位乡亲在这儿,是要给神医看房子的吗?” 她说着话,抬手拍了拍那搭话闲汉的肩,笑盈盈地问。 第四十四章 不后悔 顾绮只是轻轻拍上那人的肩膀,和掸灰似的,可偏偏闲汉就觉得,自己立刻要被她拍进地里生根了。 “是是是,公子放心,我们定会给神医看,看,看好房子。”闲汉抖着唇,好半天才了句完整的话。 “很好,好生看着吧。”顾绮这才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对平七叶道:“神医姐姐,走吧。” 说着话,她已经走在了平七叶前面。 平七叶看着她的背影,浅浅一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之后。 直待二人出了村子,平七叶才轻声道:“方才,多谢了。” 顾绮摇摇头,只是一边看着村外的秋景,一边问道:“刚才那几个人里,有你医治过的,有你送过药了,到如今,你……会不会后悔帮过他们?” 平七叶不想她会问这个,没有立刻回答。 而顾绮也没有继续发问,只是这次她放缓了脚步,拄着拐杖,缀在平七叶身后,陪着她爬高走低的。 平神医要采的药在村外的小山涧中,是一种粉白色的小花,数量极少,而她所要的,仅仅是这种花下长到一定长度的叶子。 直到中午之前,她采到的叶子方装满了一个三寸见方的盒子,这才对坐在小溪旁的石头上,看溪中泥鳅翻滚,脑海中想的是抓两条泥鳅回家炸鱼的顾绮道: “公子,回去吧。” “哦。”顾绮咽了咽口水,还是放弃了酥炸泥鳅的思绪,跟着她往回走。 到此时,平七叶才问道:“你说要赎我救我的时候,可想过将来我可能害你,背叛你,甚至就是坏人吗?” 顾绮知道她的意思,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一样吧,你救了我,我自然要还你救命之恩,再之后便是恩两清,再算怨。而你帮他们在先,他们却只因你的遭遇,就起不轨不敬之心,若是我会生气的。” “先敬衣衫后敬人,世俗如此,算不得他们错,”平七叶说这话的时候,略有些落寞的意味,“姑娘这般才算是异数吧。” 顾绮就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当下用力点头:“可不是嘛?我这样的自然是独一份,谢神医夸了。” 平七叶被噎住了,好半晌接不上这句话来,最终只能无奈问道:“真不知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你这等女儿。” 很好的人家。 顾绮想着前世的家人,在心中应了声,说出口的话却是:“我是被人抛在乱葬岗上,除了名姓,其他的都忘了。” “……”平七叶脚步顿住,看着她依旧缓缓往前走的身影。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与她相处的时候,总有种格格不入的古怪感。 分明性情潇洒,爱说爱笑,却让人觉得她是浮游于天地之间的飘萍,无依无靠无根那般。 不该的。 顾绮走出了两步,发现她停住了,便回头问道:“怎么了?” 平七叶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才诚恳道:“会想起来的,姑娘这般品格,必定家世不凡。” 顾绮被她逗笑了:“是,承神医吉言,凡不凡的没什么,不过……” 她说着话,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害我至此的人,我定要找出来,然后报复回去。” 二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村口,恰有几个小孩子躲在个篱笆墙后面,拿着破布连起来的长竹竿儿,想要捅一户人家伸出来的枣树上,已经不多的几个枣子。 忽得听见有脚步声,几个孩子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来的人是顾绮和平七叶时,便都不怕了。 甚至有两个年纪最大,个子更高些的男孩子,上下打量了平七叶一番后,继续心无旁骛地打枣子。 平七叶权当没看见。 顾绮垂下眼帘,看着地上二人并行的影子。 这几个孩子,前天的时候还来这儿,看平七叶制药,和自己说笑。 而今天,便是如此情景了。 她正唏嘘的时候,身后有稚嫩的声音喊道:“神医!大哥哥!” 她二人一起回头,就见其中一个孩子跑过来,把打下来的枣子塞了几个在她们的手中。 “可甜了……” 孩子话尚未说完,那院子里的人已经发现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喊声: “小兔崽子们!看我不撅折你们的爪子!” 这一嗓子嚎得村中的狗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一个大汉举着扫把跑了出来,偷枣成功的孩子们哄笑着跑散了,只剩顾绮和平七叶,一人拿了三颗枣子,眼看着跑的跑,追的追,卷起了村中土路的尘土。 喧闹与暖阳,配上村中各家烟火,便是人间了。 平七叶展颜笑了,吃了颗枣子在口中,笑道:“我不后悔的。” 顾绮哈哈地笑了出来,心情也好转了。 高兴自己只是一时小人之心,度群小君子之腹。 “是吧,”她说着,扔了枣子在口,有些干涩的口感,不算十分好,但确实甜。 “果然挺甜的。”她认真道。 平七叶笑着推开了院门——闲汉们自然早落荒而逃了——屋中一切如常,没人碰过。 “算日子,明天船家就回来了,后天他们回来接我,到时候我便不能照料你了。”平七叶将药篓放好,取出个小包袱在桌上摊开,“这里面有三套换洗的男装,这是金疮药,这是跌打药酒,这瓶子里有十个丸药,若是重伤,或可续命送医。这是四条月事带,藏在这里面,一般人不会翻的。” 身为医者的平七叶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倒是顾绮一穿越分子,被她说得崴了一趔趄,意外脸红了。 平七叶皱眉看向她,一副大姐姐的模样道:“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女子此事人人不同,常有不舒服,若是讳疾忌医反而不好。你再如何男装行走,也要注意调理才是。” 顾绮清了清嗓子,拱手笑道:“是了是了,多谢神医姐姐。” 古代的平神医给现代的顾义士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自觉尽到了医者之心,便心满意足地去准备晚饭了。 而顾绮则将行囊收好,仰倒在竹床之上,放松着基本已经痊愈的右脚踝。 平神医果然是个极好的人。 平太医既然能养出这种女儿,顾绮着实有些不信,他会是个攀附权宦的恶劣小人。 第四十五章 下蔡县 顾绮虽非医者,却也知救人救心的道理。 平七叶的遭遇是因真相不得彰,所以想要真正救下她,最重要的是找出真相。 更何况昨日听了她所说,顾绮已经明白穿越而来遇见的人与事,隐约都是被“东厂”二字串在了一起。 她在意鸯儿的伤臂,在意平七叶的伤疤,在意林昭的死亡,在意那个温柔中正太子的一句“一命换一命,我不干。” 反正还能造作七次呢。 况且将自己抛在乱葬岗上的人,说的是官学的话,指不定也与这些有关。 她要查清楚如是种种,给自己一个交待。 想着,顾绮又从怀中摸出了那块玉佩,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着。 触手微凉的玉佩,在午间透窗而入的光下看,那个暗刻的“虹”字更明显些。 “还是个太子呐,被人追着打,林大人又这般结局,你想必更不甘心吧?”她轻声自言自语道,“我救了你两次,如今借你的势救两个人,你不会不帮忙吧?” …… 两天后。 平七叶熟识的船家叫李余,是两界村邻村的人,人长得黑瘦精状,妻子早逝,带着一双成年儿女,靠艘船载人度日。 虽然这一家三口常年奔波,做的是与人打交道的生意,但为人都是嘴拙木讷,看人的时候眼神都是怯意,只有当顾绮问行船事时,李余才会稍微兴奋些,多讲两句要经几弯几转几渡口,以及下蔡的风貌。 “那地方特别热闹。”李余以这句话总结发言后,再次又陷入了怯生生的委顿之中。 是个热爱本职工作的人。 顾绮心中偷笑,但没把这句赞叹说出口,生怕自己的多话会让他更窘迫。 不过据平七叶所说,正因为李余的性格,反而连那镇上的人都愿坐他的渡船,生意还挺不错。 顾绮是与平七叶一同到的两界渡,彼时胖妇人的三层画舫就停在渡口,与顾绮要坐的小船,形成了贫富悬殊的鲜明对比。 胖妇人坐在画舫的三层,一见顾绮那寒酸的小船,顿时面露鄙夷之色,再加上她坐得高,自上而下俯视顾绮,觉得她都矮了些,便靠在窗上,撇着嘴尖声道: “哎哟,这位公子可真多情呀,还亲送我们玉雪姑娘过来。不过女儿呀,你来得也太晚了,我还当你不顾你弟弟,和这位公子私奔了呢。” 平七叶垂下眼眸,没多说什么。 顾绮站在岸上,目送她上了画舫。 自己的脚伤已经愈合,不需要再裹着,自然也不需要拐杖了。 至于那根拐杖,则送给了村中的一位老人。 她来回以足点地,在地上轻晃,抬起手指,慢慢地、一点点地数上去,最后双手成框,将胖妇人那张抹了腻子般的大白脸,放在了框中。 “我说,这位老鸨,”她眯缝着眼睛,笑问,“要是从那么高被扔下来,是不是就残了?” 声音清朗且明快,仿佛是在说笑话,而不是在威胁。 偏胖妇人打了个寒噤,脸上的粉都抖掉了一层。 她终于想起来了顾绮快地夸张的动作,忙将脑袋缩回窗子里,还不忘恶狠狠地说道: “我可等着公子你的文书呢,哼!” 手忙脚乱地关窗,指尖却不慎卡在窗缝中,不觉惨叫了一声。 顾绮嘲弄地一笑,这才对正在华放上回望她的平七叶挥手。 “平姑娘,好好保重,等我去接你。” 平七叶因着她的笑容,脸上的忧郁之色渐散,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是,我等着公子。” …… 李余的船虽然有两层,但外面看着实寒酸,顾绮初见时,只觉得这船雨大不能行,风大不能走,浪稍微大一点儿,都能把它从河这边拍到河那边去。 但是等上了船,才发现内里空间不小,而且整理得极干净,行船时晃动频率极佳,宛如摇篮似的。 摇得顾义士每日里晕晕乎乎地,就着河风睡了好几觉,几天下来心绪极佳。 待适应了这摇晃的节奏之后,顾绮就爱上了坐在船舱外面,看那沿河风景。 因为是受平七叶所托,所以李余这番只送顾绮一人,又因李家人安静少言,所以顾绮也安静了许多,只白日听风,夜间赏月,一路行来平安顺遂,连个雨都没遇见。 九月十三日,终至下蔡县境。 …… 下蔡所在为交通要害之所,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墙高耸,驻兵万千,而和平之时又是沟通南北东西的繁华渡口。 商用与驻军所用之渡口是分开的,河上穿行的各色军船商船、军用渡口之上巡逻的士兵、民用渡口之上的人头攒动,并其后那高耸的城墙,沟通构成了这港口县城的繁华。 待李余将船靠在渡口之上,两侧都是行船,渡口上叫卖声、吆喝声、卸货装货、下上,行人匆匆,货殖往来,热闹如斯。 如今深秋之时,本该是萧瑟秋风、白露为霜,但因着这份热闹,顾绮愣是将这该悲秋的时候,看出轻寒正是可人天的意蕴来。 如此一想,她开开心心地伸了个懒腰,方跳下渡船,对李船家一家三口作揖道: “多谢船家一路照料,回去的时候一切顺利。” 船费她留在了船舱里,免得本就木讷的一家还要和她推脱。 李余哼哼了半天,最后还是他的女儿涨红了脸,好不容易地挤出了两句话:“公子哪里的话,你是神医的朋友。” 两句话,可算是要了这丫头命般艰难。 顾绮浅笑,用力一点头:“是,神医仗义,船家好心,定然都会有好报的。” 这次,这一家人都展露了笑容。 他们也挺喜欢这个小公子的。 只是谁都没注意,旁边有艘刚靠岸的小舟之上,几个喝得醉醺醺男人中的一个,本边调笑身旁那极娇俏的女子,边要下船,却因看见顾绮的脸,吓得酒都醒了,脚下一滑,差点儿倒栽在河里。 幸好那女子及时拉住。 “金少爷当心,这是怎么了?”同行的人打了个酒嗝儿,乜斜着眼睛问。 金少爷揉揉眼睛,再要看时,却找不见人了。 “我……好像看见了,林昭?”他喃喃道。 “哈?谁?” “咱们县的林昭,在京中爬郡主床的那个探花!” 第四十六章 四通票号 顾绮不知道自己刚到下蔡,就被人加了全新人设,只自得地绕过渡口前的石头牌坊,眼前全是与六凉县不同的景色。 六凉县地处南疆边境,与外邦货通有无,繁华之下带着异域风情;而下蔡地处中原腹地,为货通南北之地,中原文化之貌贯穿其中,颇觉巍峨气象。 顾绮饶有兴趣地沿着大路小巷穿行,挑拣着路边小贩、临街商家、穿街货郎的种种货物,最终买了半斤瓜子儿,边走边磕,壳儿则扔进了十文一条的手帕扎成的布袋里,环保又解馋。 只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目光或猜疑或鄙视,可等她寻过去的时候,看自己的那些人已经先躲开,同别人窃窃私语了。 “是那人吗?” “是吧?挺像的。” “怎么觉得更秀气了?还白了点儿。” “小白脸嘛,都这样。” 小白脸?我吗?耳力出众的顾绮越听越糊涂,磕着瓜子儿还不忘偷偷摸下自己的脸。 她这张脸那么好看,英气中还带着纯真,温柔里带着风情,怎么就小白脸了?! 还是说……林昭? 可那位林大人的外形,堪称君子如玉之典范,哪里像小白脸? 再说了,有那么像吗? 她轻触眼角下的一点朱砂,感慨世人的眼神不好,顺手将背在身后的斗笠盖在头上,阻住众人的目光。 就在这如影随形的窃声议论中,顾绮已经走到了下蔡最繁华的中心,仰头看着眼前的建筑。 三栋小楼,重楼叠檐,豪华又气派,挂的招牌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 四通票号。 招牌是隶书写成,其上还雕刻着金灿灿的大钱币,一看就特富贵豪气的那种。 顾绮默默将瓜子儿收好,擦擦手,正正衣帽。 不愧是皇子皇孙开的买卖,气派地她都不好意思磕着瓜子儿进门了。 …… 如今,票号内有七八个人,或昂首挺胸、或满脸愁容,穿着打扮富贵的、普通的皆有,高柜内坐着的是有经验的老人,而迎来送往的小伙计一色是十七八岁,都穿着绸缎衣,个个笑得乖觉。 顾绮刚进门,便有个小伙计迎了上来,拱手笑道:“这位少爷发财,可是来兑银子的?” “不忙兑,”顾绮说着,将斗笠摘下背在身后,笑说,“我是来找你们这儿管事的。” 小伙计一看她的脸,先愣了一下。 眼前这位少爷,长得未免太好了些。 他只识些许字,满心赞叹却说不出文绉绉的词形容,只觉眼前人虽然面嫩,但举手投足间洒脱且不轻浮,比偶尔来店里找老板的那些京城人,还要令人敬重。 可听口音,此人显然不是京城人,倒与南来的人口音略像,尤其是尾音格外明显。 小伙计盯着顾绮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笑盈盈地不说话,方醒悟自己失礼,忙垂首作揖道: “人找我们掌柜的有何事?人说说,小的也好去回禀。” 顾绮本欲将玉佩拿出来,想了想还是谨慎道:“在这儿不方便说,小哥儿只管帮我通传就是。” 小伙计犹豫了片刻。 按说这种无信无证无凭的空口白话,他不该去通传的。 但眼前这小少爷的模样,又实在突出得不像普通人。 神使鬼差地,小伙计还是应了一声:“那,还请人在此稍等。” …… 掌柜姓张,是个四十多岁、白净面皮的胖子。 富态的脸和富态的肚子,轻易低不了头,低了也看不见自己的脚。 如今他刚刚午休起床,抱着肚子坐在床沿上,打呵欠时,脑中想的全是今晚吃鳝丝面呢?还是鱼脍呢? 忽听小伙计通传说有人寻他,还以为是太子派了人来,忙催刚端水进来的小丫鬟服侍漱口更衣,口中问道:“是常来的哪位?” “不是常来的,也不是京城的,是个小公子,大概是南面来的。”小伙计道。 正为主家整衣的小丫头听见,回头看了他一眼,满面的疑惑。 张掌柜胳膊还抬着呢,呆站良久才晓得自己没听错,油光水滑的胖脸上顿时挤出好几层皱纹,反问道: “是谁?” 小伙计这才发觉自己的话多么可笑。 是呀,他怎就那么听话地跑上来通传了呢? 哪儿来的底气?! “就……就是个公子,要见掌柜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的看那人长得不俗,所以就……就……” 张掌柜脸上的肉颤抖着,眼看就要发作,刚为他理好腰带的小丫头,忙将桌上的吃食端在他嘴旁,俏音道:“主家尝尝,这是厨下新请的扬州师傅做的点心。” 香气将张掌柜的愤怒扼杀于无形,他捡了一块吃了,闭着眼睛品了半天,方点头道:“这厨子比上个是强些。” 小丫头趁他沉迷美食,冲小伙计做了个鬼脸,显得那么娇俏可爱。 “可通报了姓名?”待吃了两块点心,心满意足的张掌柜才又问。 小伙计缩着脖子:“没,小的就是看人长得不俗,比大姑娘小媳妇长得还好看。” 张掌柜和小丫头的脸都垮了下来,各自不高兴自个儿的。 小伙计脖子更往回缩了:“但也不是兔儿爷的那种女气,举止特别大方,而且小的总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张掌柜被他形容地更懵了,不过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便瞪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就把你这个月钱的都扣光!” 这话,让小伙计彻底无精打采了。 小丫头憋着笑,趁着张掌柜抱着肚子下楼的时候,偷偷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没有很用力。 小伙计不敢喊疼,揉着胳膊,蔫头耷脑地跟张掌柜下楼去了。 他的月钱呀。 …… 楼下,顾绮正无聊地看着周围,再抬头时,就见一个长了脚的肉球从楼梯上挪了下来,正圆的脸上堆着笑意,口中还道:“是这位人要见张某?有礼,有礼……” 正仰头的顾绮,刚好和他对上了眼。 当下,张掌柜最后那个“礼”字,就被吞在了喉咙里,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好看是真好看的模样。 眼熟是真眼熟的感觉。 在哪儿见过来着?怎么记不起呢? 第四十七章 请托 这念头一起,张掌柜搜肠刮肚地从高门大户的纨绔,想到黑鸦军羽林卫的军士,甚至连东厂都想了一圈,却毫无头绪。 奇怪。 他不觉感慨自己的记忆力出了毛病,脸上的笑容更诚恳了: “不知人姓甚名谁?从哪儿来的?找张某所为事情?” 顾绮笑眯眯地站正,回礼道:“张掌柜发财,这儿人来人往的,不好说话。” 张掌柜越发恭敬:“既然如此,那请公子上楼一叙吧。” 说罢,又对小伙计道:“去奉茶来。” 小伙计暗中松了一口气,忙应着声往后厨跑了,内心只觉自己的月钱,大概能保住了吧? 张掌柜哪里知道小伙计琢磨自己月钱的心思?只亲自在前面引路,带着顾绮到楼上厢房去,待二人互相让座之后,他才笑道: “到了此处,人再有什么,便不该藏着了吧?” 顾绮郑重地将玉佩掏了出来,递过去问道:“掌柜的可认识这块玉佩的主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反而不太确定了。 实在因为活了两世,这种拿玉佩当信物的事,她第一次经历,所以总觉得……怪怪的。 岂料张掌柜一见玉佩,顿时眼睛都直了,真成了个肉球一般,突得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顾绮一错愕,差点儿手抖把玉佩扔地上。 连门外端茶进来的小伙计,都被自家掌柜的反应吓到了,手中端着的茶泼洒了些在地上。 “不知是大人来此,小的有失远迎,万望赎罪,赎罪!”张掌柜早就顾不得了,说着话就往地上跪。 顾绮他又卑微又热情的样子惊到了,忙起身避开,摆着手道: “别别别,不至于的,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你别跪我,你别吓我!” 从小的教育刻在骨子里,自家过年讨压岁钱的时候,都不带下跪的。 就算穿越而来,顾义士依旧自认新时代美少女,坚决要和封建陋习划清界限。 张掌柜虽然因着顾绮的话而站稳了,但态度上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弯着满是肉的腰,让小伙计快奉茶。 小伙计忙斟茶一杯,递在顾绮手上,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他的月钱真的保住了,终于攒够给芝麻买手镯的钱了。 芝麻就是那个小丫头,名字是张掌柜起的——他惯用丫鬟的名字,统统都是吃的。 见顾绮接了茶,张掌柜再满脸堆笑,开口问道:“大人此次驾临所为何事,还请吩咐。” 顾绮抿了口茶,眼神依旧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何时腿再一软,只笑道: “我真的不是大人,我这次来就是想要一份特赦官妓的文书,还有一个叫平远志的罪奴,说是在京城罪奴所中,生死我也不知道。你们能帮我,是不是?” 姓……平? 张掌柜圆脸上的浓眉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不过被顾绮看得分明。 看来这位张掌柜,知道平家的事情呢。 她想着,浅浅一笑,握着玉佩道:“这事情,难办吗?” 张掌柜看了小伙计一眼。 小伙计会意,急忙退出房间,将门从外面关上。 张掌柜略微收起了饕餮钱商的模样:“公子既然拿了玉佩来,那自然不会难。但也正因公子拿了这玉佩来,小的才要劝一句。” 顾绮虚怀若谷:“掌柜的请说。” “所谓红颜祸水,公子如此大喇喇踩进这泥潭里,有运行事,未必有命相守。”张掌柜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极是严肃。 顾绮听见这话,嘴角的笑容略微消退了些,打量了他片刻方才笑问: “有桩事情还请直言相告,我今日所求之事,会给你家公子带来麻烦吗?” 张掌柜不想她会问的是这个,略一迟疑方道: “时过境迁,尘埃落定,这些草芥之辈的事情,自然不算麻烦。” “那就好,”顾绮听说不会给谢霁惹出麻烦来,重新展露了笑意,将玉佩往桌子上一放,“只要不牵连其他人,那请你们帮我就是,当时我在六凉县救下你家殿下,也没考虑将来会不会被他牵扯,那你又何必管我今日,会不会被红颜所误呢?” 张掌柜被噎得彻底没词儿了,尤其是那句“救了你家殿下”,更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殿下不是去大理府亲迎太子妃了吗?什么时候到了六凉县?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可为何没听传来消息呢? 顾绮留了点儿时间给张掌柜考虑,自顾自喝了半杯茶,才幽幽开口问道: “掌柜的,这事儿能帮?还是不能帮?” 张掌柜从思绪中转醒,见她这般坚持,只得点头道:“是,公子放心,这事情,小的能帮,一个月,这事情保管妥帖。” “那便好,”顾绮的眉毛愉快地扬了起来,“烦请掌柜的将人和东西,都送到嘉兴府的贵号去,到时候我自会亲去。” “是,公子放心。” 顾绮这才起身告辞,只是还没走出门,忽又回头对他笑道:“有句话,还是想同掌柜的一下。” 张掌柜垂手道:“公子请说。” “这世上,红颜并没有错,”她笑道,“让红颜变成了祸水的,才是大错特错。更何况张掌柜该很清楚,平姑娘根本就不是祸水,对吗?” 张掌柜脸上的肉颤了颤。 还说不是祸水?一块能带来泼天富贵的玉佩,竟然只要救个官妓! 这等蚀本的买卖,他张泉这辈子都不会做。 但这话,他只能憋在肚子,半晌才拱手道:“是,小的失言,还请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 小伙计见顾绮下楼去了,方才溜着门边儿走了进来,低声道:“掌柜的,这位公子真是京里来的大人?” “要你管!”张掌柜虎着脸骂了一句,抱着肚子喘了许久粗气,方才好些。 再见小伙计吓得缩头缩脑站在那儿,他更生气了,如果不是太胖了抬不起脚来,真恨不能踹他两下出气。 “傻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跟上,看看他到底在哪处落脚?” 小伙计不能他说第二遍,一溜烟儿就跑了出去。。 张掌柜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吃了两块茶点心情方好些,心中猛地一激灵。 他想起来了! 第四十八章 被人围观 出了四通票号后,顾绮在阳光之下微微仰起头,看着朗日疏云,心情颇是喜悦与担忧交织的复杂。 喜悦是因为平七叶的事情有了着落,复杂则是她不知道等下见到庆娘时,该如何说起林昭。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没搭理身后鬼鬼祟祟跟出来的小伙计,而是走到对面一家颇有些年头的陶瓷铺门前,问道:“店家,能问个事情吗?” 瓷器铺老板是对中年夫妻,女的正在店里盘账,男的则在货架前摆放货物,并不回头,只开口道:“人要打听什么事情?” “我想问林探花的未婚妻家,如今可还在此地?” 店主手里还抱着个陶盘子,听见这话回头看向顾绮。 而后,他和见了鬼似的,身子一侧歪,差点儿将货架撞倒。 “当心……”顾绮忙推开两步,提醒道。 店主却顾不得旁的了。 林探花? 林探花! 这不就是为勾搭郡主退婚周家,结果爬床未果反成了全京城笑话的探花郎,林昭林信君吗?! 虽然若仔细看看,这人和记忆里的模样有些出入,不过都好几年了,人的模样总会变化些许嘛。 尤其是那一身道貌岸然的伪道学气质,啧啧,城隍老爷呀!他竟然还敢回来?! 跟着的小伙计,此时亦觉心中豁然开朗。 我说长得怎么眼熟呢!竟然是他! 昔年林探花在周家住过两年半的光景,深居简出的只是学习,小伙计彼时还小,只在林昭到书店买文房的时候,见过几次。 顾绮看看店主惊讶里藏着鄙视的眼睛,再看看店主夫人张得圆圆的嘴巴,尴尬得咳了声:“店家?” 店主这方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抬手指向县东的位置: “林公子呀?好几年没见,越发精神了,”他那精神二字,咬得极重,不像夸赞,更像嘲笑,“周家还在东城门下细巷最里面呢,探花郎这么久没回来,不怪你忘了。” 顾绮本想解释,想想还是懒得费唇舌,只拱手道谢,而后就在灼灼目光下,往他们指的方向去了。 小伙计一拍大腿,忙往回跑了。 而店家夫妻则从店里探出头来,往前张望了片刻后,果断关了店门,颠颠儿地跟了过去。 有刚出来的邻居见状,急忙问道:“哎哟,怎么这就关店了?那人谁呀?看着倒眼熟。” 店家夫妻忙压着声音道:“可不是眼熟吗?那是林昭呀!” …… 到细巷的距离并不远,但也足够顾绮好奇,林大人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以至于她不过来寻个人罢了,怎么就招惹得半县的人和遇见了滑稽戏般,都要跟着自己呢? 她站在周庆娘家门口,偏头看看县民灼热的目光,一时不敢敲门了。 细巷如其名,的确很狭窄,对门两家如果都开了门,那这路大约只容一略胖的人通过。 所以跟着顾绮的人,个个避无可避。 不过当然,他们压根儿没打算避开,反而恨不能呼朋唤友,在这儿摆摊子放凳子,喝茶吃果地看热闹。 就这么像吗?林昭眼睛之下又没有朱砂痣!而且还比自己稍微高些呢。 顾绮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林大人呀林大人,你到底做了什么? 恰此时,她听见了屋内有人再说话。 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声音并不大,看热闹的人是听不见的,但顾绮五感之灵加持,隔着院墙房门,照样是一清二楚。 就听见年老的道:“哎哟我的傻侄女儿呀,林昭都不要你了,退婚书都送了回来,一个被郡主踢下床的男人,比陈世美都不如,你难不成还要为他守节?啊呸,别人只会当你没脸。” 这人说着话,还拍了拍自己的面皮,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顾绮表情一凝,停住了要敲门的手,盯着门框上那几道古怪的新鲜痕迹发呆。 被谁踢下床了? 谁被踢下床了? 这痕迹,是被刀砍的吗? 她一头雾水,转头看向因她抬手而纷纷屏气凝神,两眼冒光的人群,开口道:“请问……” 人群顿时泄了气,集体发出了类似于被踩了脚的抽气声。 顾绮只觉事情走向越来越奇怪了,但还是维持着笑容问:“请问,这儿是周家吧?” 离得最近的一个妇人急忙点头:“当然是了,探花郎好几年没回来了,都不认得门了?” 顾绮轻咳一声,就听屋中又传来了说话声。 “四姑请回吧,我就算铰了头发,也不会去给金家作妾。”年轻的女声听起来仿佛生无可恋,但却非常坚定。 年老的女声急了,跺脚道:“周庆娘,你可要想清楚,如今你哥哥还在县衙里呢,亏空库银这么大的事情,也只有金家才肯出钱,帮你哥哥补上窟窿!你好好想想,那林昭坑害了你,是谁衣不解带照料你大半年的?笙哥儿对你这般好,你为了个不要你的汉子而不肯救他!哎哟,我老周家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 周庆娘声音略高了高:“明明就是金家栽赃哥哥的,他们现在倒要做好人了?况且昨儿我去看哥哥的时候,他说若我敢做出辱没家门的事情,他就碰死在牢里,也不肯出来。我也想好了,哥哥判了流刑,我便跟着,判了斩首,我就吊死,我们一家四口也可在地下团聚了。四姑倒是我们周家的好儿女了,便是让周家的女儿,去给个陷害周家长房嫡子的人作妾吗?” 周四姑顿时恼羞成怒道:“我呸!你不过还想着那个林昭罢了,端茶递水伺候人两年半呢,怕早就是个破鞋了吧?告诉你,管你答应不答应,等你哥哥死后,嘴一堵绳子一捆,照样送到金家去!” 周庆娘气得声音发抖。 “好好好,四姑既然安心如此,我现在死了就是!” 紧接着,便是凳子翻倒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顾绮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危险之感顺着脊椎,刹那间走遍全身。 当下她不敢再耽搁,抬脚猛地将门踹开。 院子里左边有一口井,就在她踹门进去的瞬间,一道蓝色的影子,倒栽而下。 顾绮脑海中的那根弦儿顿时崩断了。 “庆娘!” 第四十九章 救人 顾绮口中喊着,脚下飞快,身如狡兔般冲到井边,堪堪抓住了那人纤细的脚踝。 她力气本就不足,如此紧急时候,冲上了速度却使不上力,顿觉得自己被往井下拖着走,慌忙单手抓住井边的木头架子,用尽了所有力量,一支一跳,才将人从井中拖了出来。 等拉出人来,顾绮力也尽了,二人双双摔在地上。 顾绮的斗笠和包袱掉落在地,不过此时她连自己扭到的手臂都顾不上,生怕周庆娘寻死之心坚决,慌忙扑过去抱住她,急切道: “庆娘,你还好吧?” 周庆娘的额头因为碰到井壁而破了皮,荆钗落在井里已经不见,头发散开,发尾都是水,狼狈而憔悴。 可等她看清抱着自己的顾绮的瞬间,瞳孔猛地放大,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沙哑着声音道: “信君……” 一声称呼之后,人忽而又像是受到极大打击一般,摇晃了两下后,喃喃道:“不……你不是……” 最后这句话,只有顾绮听见。 而后,周庆娘便两眼一翻,晕倒在了她怀中。 这时候那位周四姑已经自屋中跑了出来,忽然见一个男子抱着周庆娘,当下蹦了起来,过来就要拉人:“哎哎哎,你谁呀?干什么……” 没等她上手,顾绮猛地抬起了头,瞪着她。 红色血丝遮住了眼白,黑瞳宛如井口,投进去看,愤怒至极,反而无喜无悲, 周四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哟……你,你……怎么是……你不是死……死……”她爬了两次都没爬起来,只惊恐道。 “闭嘴,滚。”顾绮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 下蔡县的人都知道,周四姑是极不肯吃亏的人,可是到了这时候,面对顾绮那双眼睛,她竟然吓得脸色苍白,从喉咙里挤出了介于“啊”与“嗷”之间的怪声,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不过她没跑两步,就觉得膝盖窝一疼,向前摔了个狗吃屎。 “我让你,滚出去!”顾绮沉着声音怒道。 周四姑只觉得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四肢并用,拼了命才爬出这院子,起身跑了。 院外围观的县民,万没想到自己打算看的热闹,差点儿变成了死人,有忙不迭给周四姑让路的,有胆小要往外撤,有胆大的就要往里走,还有性格就爱凑热闹的,一边往前挤一边道: “听说有人跳井了?” “没跳成,让姓林的给救了。” “哟?那个探花呀?还真回来了?” 周围人明目张胆的窃窃私语,尽入顾绮耳中。 她对五感之灵的控制尚不熟练,如今心思震荡的时候,五感便觉失控,尤其是这些人的议论声充斥着她的耳朵,只让她觉得头疼且心燥。 不,不仅仅是心燥,还有不甘与委屈。 不为自己,为晕倒在她怀中的庆娘,为葬在两界村外的林昭。 “喂,你们。”她缓缓转过头,冷漠的眼睛扫向院子外,沙哑着嗓子道。 院外离得近的那些人,因她的声音而打了个寒噤,竟然还真的闭了嘴。 “麻烦你们,从外面关上院门,然后,滚。” 她最后的滚字,声音压得极低。 偏这压得极低的滚字,如炸雷般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外面的县民忽觉连这院子里的气氛,都低沉了很多。 这次,不管胆大胆小、爱不爱凑热闹的人,全都悄声往外散了。 还真有人抖着手,将院门关上了。 院子里,只剩下她和周庆娘。 院外人偶尔的议论之声,什么郡主、爬床、陈世美、不要脸、做妾、借个肚皮生孩子之类的话,顾绮还能听见。 但她已经不想再去思考那些话的意思了。 她只是的的确确、真真切切地被卷在了一桩事情里,这事情牵涉两年前的一桩谋逆旧案,余波绵延两年,至今仍可杀人。 所以林昭不但死了,名声亦被人糟践至此。 所以平七叶深陷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与林昭有牵连的周家姐弟,一个入狱,一个被逼得决然跳井。 那鸯儿呢?太子谢霁呢?他们在这个事情,究竟又是扮演了怎么样的角色? 还有……原主呢? 黑猫将自己送来这里,俯身在一具无名无姓,悬梁自绝的尸体之上,真的只是所谓“报恩”? “等你找到来这里的原因,就能回家了。” 若是只为了原主的冤屈,又为何让她遇见的第一个事情,第一个人,便勾着两年前那桩案子? 这个事情,究竟是不是她在此处的因? 那她来到这里,又该结出怎么样的果? 今天的下蔡县,秋风和缓,凉爽,抚着人面很温柔,仿佛这个院子里差点儿发生的惨案,并不存在。 而顾绮,已经受够了这种无力感。 “去td!”她小声地骂了一句,凑在昏迷的周庆娘的耳边,低声道,“你放心,别说是两年前的真相,就是十年前烂在地底下的真相,我也会挖出来的。” “庆娘与君,你和他定情的荷包,他始终贴身放着,他死之前,喊着你的名字,他让我来寻你。” “庆娘,那些事情,必然都是子虚乌有。所以别死,庆娘,我不想再送走一个人。” “好好活着,看着我为他报仇,为你们诉冤。” 怀中的周庆娘,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不知到底听没听见她的话。 顾绮轻声说完,抱着周庆娘站起身来。 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尤其是方才飞身救人,已经耗尽了她大半的力气。 而一个二十岁的女子对她而言,怎么都沉了些。 不过她还是稳稳地站了起来,刚要迈步往屋里去,院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顾绮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就见一个穿褐色小袄的妇人,五十多岁年纪,偷偷地探头进来。 乍见她的眼神,妇人吓得一趔趄,扶着门赔笑道: “林公子呀,周姑娘受伤了,我请了个大夫来。” 顾绮顺着门缝,看见了跟在她身后的花白胡子老者。 她的表情和缓了些,开口道:“多谢这位大娘。” 妇人舒了一口气,忙推开门引大夫进门,口中还热情道:“不谢不谢,邻居嘛。这几年没见,探花郎力气见涨呀。” 顾绮不回答,只抱着周庆娘,迈步进了屋。 第五十章 问医 周家院中是三间连排的砖瓦小屋,不新也不算旧,进门之后,屋中陈设都是极普通的物件,透着十足的生活气,整理打扫得很是妥帖,尤其窗前小台上,红漆妆奁旁的一捧花,本该是满载着少女之意的。 只可惜,花早已干枯。 顾绮将周庆娘轻放在了床上,让在一旁对跟着进来的大夫道:“有劳老先生了。” 那位妇人也忙道:“是,大夫给她看看吧,哎哟,好好的姑娘,可千万别有事儿呀。” 口里说着这话,眼睛还不忘在顾绮身上打转,浑然是个恨不能把眼前这位“林大人”连皮拆到骨,捧着心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意思的模样。 八卦之心都写在她每一个肢体语言上了,最终汇成了一句试探的话: “林少爷清减了呀,怎么忽然想着回来了?” 顾绮依旧沉着脸,没理会她,而是走到桌边拿起了茶壶。 滴水全无。 妇人见状忙道:“你就别忙了,这几天庆娘只担心她哥哥呢,食不下咽的,哪儿还有柴禾呢?等我去吧。” 说罢,妇人健步如飞,扭着粗粗的腰就跑了出去。 “谢……”顾绮的谢字还没说出口,邻居大娘都出了院门,往左拐了。 还能听见她和外面人说话的声音。 “是林昭,真回来了,瞅那模样,可是有情着呢。” “我哪儿知道为什么?里面人还不知死活呢,还顾得上那些?” “不会错的,倒是比两年前更好看些了,啧啧,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绮的手还抬在半空,好半天才垂了下来,之前燥郁的心情略微好了些。 终归还有个人帮衬周家一二。 至于她话太多这事儿,倒是合了她的心意。 她回身站回床边,安静地看着那位大夫眯眼睛端坐在圆凳上,给周庆娘诊脉,心中思索着入下蔡以来的种种。 直到邻居大娘一手茶壶一手水壶地又跑了回来,老先生才诊完,开口先念了段医书,什么肝经心经的,最后方道: “小娘子积郁已久,忽急火攻心,又受了极大的惊吓,这才如此,这病虽险,但所幸小娘子底子不错,待老朽开些汤药,先调理些日子吧。” 大夫的口音带着明显川地的色彩,不难听懂。 顾绮略微放了心,又问:“那她额头的伤呢?可要紧?” 这古代破伤风可是大事,搞不好就要死人的。 说着话,又从包袱里取出了平七叶送她的金疮药与丸药,递给大夫道:“老先生帮我看看,这个她可能用?” 大夫拿过金疮药打开看了看,目光中闪过一抹异色,道:“这是极好的外伤药,将伤口洗净,抹上就好。” 等再打开那丸药的时候,倒出来一粒看看闻闻,当下脸色都变了,起身收拾药箱道: “原来公子是行家,老朽班门弄斧,班门弄斧了。” 这大夫……好傲娇! 顾绮慌忙揽着他的去路,恭敬道: “老先生,我这丸药只是朋友相赠,说是有救命之效,非是我不信先生,实在是我失礼,还请先生莫怪。” 大夫听了这话,方才捻着胡须打量了顾绮一番,见她面色着实诚恳,这一身衣服又的确不像是大富大贵的样子,便信了,开口道: “小公子的朋友甚是慷慨,这丸药得来不易,一颗便有吊命之效。只是小娘子远未至此地步,只照老朽的药方调理即可,但这金疮药是极好的,便是宫中太医院所制,也不过如此了。” “既然先生这么说,晚生就安心了,”顾绮舒了一口气,沉吟片刻方道,“老先生救了她,便是晚生的恩人了,晚生身无长物,便以这丸药送老先生三丸,聊表谢意。” 邻居大娘一直支愣着耳朵听,头先听大夫说这药如何好的时候,已经颇为惊讶了。 不是说林昭在京中的名声极不好,连什么翰林都当不成了嘛?怎么还有这么好的药呢?皇帝给的吗? 毕竟依着她朴素的理解能力,和宫中太医院所制差不多的,那就是皇帝用的好东西了。 结果再一听送药之语,当下就和大夫一起傻了。 “不不不,这药贵重,老朽不能要。”老大夫虽然对那药有兴趣,但还是慌忙推脱了。 “老先生留着吧,这药若能经你手活几人,送我药的朋友也会高兴的,再者你我因周家娘子相识,这药于你,也是替她积攒些福报。若不是晚生前途未卜的,要留些傍身,这药便都送你也无妨的。”顾绮诚恳道。 大夫自诩大江南北走过,见过不少洒脱、仗义疏财之人,但能说出这等话的却也不多,心下感慨之余便不再推辞,而是郑重地取出个小瓷瓶,将三丸药放入。 而后,他长揖道:“多谢公子赠药之情,老朽先去给小娘子抓药,公子且稍候便是。” “是,多谢先生了。” 邻居大娘本在一旁拼命咋舌,心中疑惑林昭这与传闻全然不同的样子,听大夫要去抓药,忙站在门槛儿上,对着隔壁自家喊道:“铜锤,铜锤!” 顾绮此时心事极重,结果生生被这个名字叫得,差点儿笑喷出来。 这年头,普通百姓起名字如此糊弄吗? 邻居大娘浑然不觉,喊了两声后,就见一七八岁的小男孩儿领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跑了过来。 “奶,怎么了?” “丫头过来奶奶这儿,铜锤你去跟着大夫,警醒着点儿。”邻居大娘过期抱起了步履尚有些蹒跚的丫头,说道。 铁锤应了声,就跟着大夫跑了,邻居大娘复又回屋的时候,就见顾绮坐在床边,正为周庆娘上金疮药。 她的表情很专注,动作很轻柔,放下躺在那儿气若游丝的女子,是个宝贝一样。 的确是宝贝了,为了她,那么贵的药都送人了呢。 邻居大娘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这位林公子长得比两年前变了不少,但骨子里那点儿温柔,还和以前一样。 这样的人,怎么就能做出传闻中的丑事呢?况且看现在这副珍而重之的模样,也着实不像抛弃周庆娘的样子呀。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第五十一章 了解 虽然邻居大娘的目光甚是灼灼,不过顾绮还是照料好了周庆娘之后,方才问道: “大娘,恕小生这几年事多,倒是……有些忘了此间人事。” 邻居大娘正抱着孩子琢磨她呢,听见这话倒也不奇,只是嘿嘿笑道: “哎哟,就知道探花郎贵人多忘事,这当初你还住在这儿的时候,咱们也见过几面呢,我家就在斜对门,那个专会给人箍桶的,姓佟。” “哦,原来是佟家大嫂,”顾绮浅浅一笑,“一时心急没认出,抱歉。” 顾绮原身的声音本就不如寻常小女孩儿的娇俏,当然亦不是男子那般的浑厚,反而透着明亮,清脆与恣意。 只不过她如今心中生气,兼之刻意压着嗓子,所以声音染了一层与平时不同的稳重。 正因为这份稳重,让佟大嫂更不怀疑了。 当年林昭落脚在周家的时候,附近邻居都觉得那是个举止儒雅而且面皮薄的小书生,别人逗两句都要红脸的那种。 这也是为什么京中事传回的时候,下蔡县知道他的人,都很震惊。 “这值得什么抱歉?只是探花郎怎么突然想着回来了?还有那些事情……探花郎别怪小妇人话多,只是看着你如今这样,和传的也不太像呢。” 顾绮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床上周庆娘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低声问道: “佟大嫂可知,庆娘她……信我吗?” 她想起了林昭荷包中的头发与信笺。 佟大嫂听她如是问,轻轻拍着怀中的丫头,半晌才叹了口气:“这周家丫头呀,是个痴心的。” 这句话,便是回答了。 顾绮只觉得眼眶发热,在心底长叹一声。 庆娘与君,庆娘信君。 “我就在京城,不知此间事情,还请大嫂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 佟大嫂是个极健谈又热爱八卦的人,方才不问她都恨不能说上一车话试探,如今这一问,立刻有的没的细枝末节的事情,从此时说到大夫回来,再从大夫叮嘱完如何用药后告辞,一直说到傍晚掌灯时分。 且说林昭和周庆娘定亲在七年前,彼时男十七女十四,都是极好的年纪,彼时林昭正读书,两家约定待高中后便成亲。 林昭是个极会读书、又极好读书的人,正正经经小三元,不过显然命运坎坷,依着他的学问本来十八岁那年乡试定能中的,岂料偏就闹出了舞弊大案。 当下就有学子不服气,闹了孔庙,以至于此事最后通了天,一直闹到昭明帝的龙案之上。 昭明帝是个雷厉风行且铁腕的皇帝,当下大怒,斩了一批官员。 “当时因为这事儿闹得太大,公子在家没法安心读书,当时恰好有个什么先生在咱们下蔡,你这不就跟着来读书了吗?小妇人还记得那时候周家姑娘为你缝衣烹饪,一心一意照料着呢,咱们这心里都羡慕着呢,所以后来闹出那些事情,我还当探花郎高中了,就忘了这些呢。” 佟大嫂说着,觑着顾绮的脸色,找补道:“不过其实小妇人也不太信的。今日看,是不该信那些流言蜚语的。” 顾绮一笑:“多谢佟嫂子信我。” 怎么可能忘了呢?他到临死时,都在叫她的名字,他与她的信物,贴身藏着。 待科场舞弊案尘埃落定之后,再历四年,林昭是乡试的解元,会试的第三名,最终成了昭明帝钦点的探花郎。 大概是林探花的事情于下蔡百姓而言很有传奇性,以至于佟大嫂说起皇帝话的时候,都和亲耳听见了似的。 据说昭明帝亲口称赞林昭:“朕自继位以来,至林卿,倒是最不负探花之名。” 据称昭明帝还说了:“林探花有昔年镇南侯的品格。” 前镇南侯上官伯,因救驾而死,配享太庙,妻子随去,只留下一个孤女,从此活在昭明帝的心中。 皇帝一时兴起,还让林昭到御花园中,摘了当时盛开的牡丹进上,再以牡丹为题,御提一诗,赐予林昭。 这事情就很风雅了。 刹那间,林探花真正成了炙手可热的人,消息传回下蔡的时候,人人都羡慕周庆娘的好福气。 探花妻,皇帝恩宠,就是诰命夫人了。 佟大嫂拉拉杂杂絮叨了半天消息传来的时候,周庆娘如何高兴,但又如何持重。 “依着我看呀,周姑娘压根儿不在意什么诰命探花的,她就是很开心,她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终于有了好结果。”佟大嫂说这话的时候,和说自己闺女似的。 说到此的时候,她缓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抱着怀中睡着的丫头,侧头看看铜锤坐在门槛儿上,专心致志看蚂蚁爬的背影,才继续道: “谁知道高兴了没几天,这不就出事了吗?” …… 林昭高中之后,当时便要娶周庆娘过门,岂料人都在回来的路上了,偏偏周庆娘的母亲重病过世,要守母孝。 林探花来周家拜过之后,对周庆娘道,会等她一年。 岂料没过上三个月呢,忽起淑太妃与晋王谋乱之事,牵扯了无数朝廷大员,甚至连太子太傅,皇帝都会敬称“晏师”的晏怀都牵扯在内。 京中血流成河,多少人家一夜间倾覆,牵涉之广,高高在上的君主一夜之间长出白发,近乎癫狂的雷霆之怒,下蔡县的百姓是无法切身体会的。 周庆娘每日只为林昭悬心,日夜祷告,待那事略有平静,她也出了母孝之后,忽有人自京中来,称是林昭派来给周庆娘送信的。 送的竟然是一份退婚书。 据来人所说,林探花如今已经是琳琅郡主的座上宾,郡主皇亲贵胄,貌美如花,端庄典雅,哪里是周庆娘这样的乡野村女能及呢? 来人是堵着门说的这话,嚷嚷得整个巷子的人都来围观。 气得周父呕血而死。 周家刚出母孝,又是父孝。 周庆娘当下大病一场,若不是其兄周笙照料,怕也就去了。 病愈之后,她呆坐一夜,至日出时,绝口不再提林昭。 直到四个月前,京中又传来了新消息:林昭奉承郡主不成反遭嫌弃。 甚至据说,他还被衣衫不整地从郡主家庄子上扔了出来。 第五十二章 决定 从人人夸赞的探花郎,至大夏朝众人笑谈的失败面首,林昭自天上被踩到了泥里。 从人人羡慕的探花妻,至下蔡县人人当面可怜,背地嘲笑的“弃妇”,周庆娘也自九重天至地狱之中。 不过是一年之间的事情。 周家全族都在下蔡,而周庆娘家这支本是长房嫡孙,往日好的时候,周父周母管着族务,对族人是极公正的,待如今他们遇了事,倒是这些“亲眷族人”个个都要踩一脚,若不是周笙业已成年,只怕连这房子,都要被族中占了去。 而就在一个月前,周四姑忽然跑上门,说要将周庆娘说给下蔡一个姓金的大户人家少爷,做第七房小妾。 当下就被周笙打了出门。 周四姑以前就嫉恨周庆娘,现在更和得了理一样,非但四处说周庆娘如何已经和林昭早就有了首尾,拿钱养汉子却被汉子踢了之类的话,甚至整日里上门谩骂,方才顾绮在门框上看见的刀痕,就是她堵门骂街时砍的。 周笙一气之下告到了府衙,反而被县令教训说不敬长辈。 当真是有冤没处诉了。 偏生这段日子秋收毕,各家各户完了今年钱粮、人丁赋税之后,下蔡县查点时竟然发现账目不对,亏空足有万两之多,最后查在了周笙身上,人已经下狱了。 更加雪上加霜。 今天周四姑又上了门,所为就是拿着这事情,压周庆娘给金少爷做妾。 而后来的事情,顾绮就全都听见了。 “所以呀……”佟大嫂满是抑扬顿挫地把故事说话,觑着灯火下顾绮的脸色,叹道,“林探花,说到底,周姑娘命苦呀。还有那周家哥儿,探花郎呀,这事儿我也就偷着和你说说,他最是稳妥不过的人了,为了妹子如今亲都没娶呢,也没有那些花花肚肠,如何就会贪了那么多银子?你瞅瞅这家里,像是有一万两银子的?”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顾绮的面色并没有因为听见的这些而有波动,倒是内心深处,只有两个字: 不对。 所谓的“爬床郡主”这事儿,已经很荒谬了。 看看林昭的行事,想想林昭说过的话,再瞅瞅太子和鸯儿对林昭的态度。 他要真是那等不要脸的,那位鸯大人怕是第一个不会搭理他的。 而退婚之说,更是不对了。 林昭不可能给周庆娘退婚,就算他要保护周庆娘,都不会用这种蠢至极点、毁人一生的办法。 再说了,结发的荷包贴身还带着呢,退婚难道不退定情信物? 思来想去,只怕这事情有两处错了: 究竟是谁看上谁的次序,错了。 林昭名声被人践踏至此的原因,错了。 所以在六凉县的时候,谢霁说:“太委屈你了。” 所以林昭答:“这不是京城,他委屈不着我。” 所以鸯儿作为上官,虽然看不上林昭动辄要被吓哭的面团性格,言语上却对他挺尊重的,还曾经对他露出惋惜之态。 而这事情里,更值得玩味的则是昭明帝的态度。 若林昭的名声真的如此之差,哪里还配为官?搁她若是皇帝,直接永不叙用好了,又为何外放了个什么海盐县令? 再不济也是一县之长,七品官身,让个名声烂到极点的人去了,真鱼肉乡里了,岂不是皇帝识人不清?用人无度? 所以,只怕京中诸事,并非传闻这般。 顾绮思及此,轻叹一声,握住了周庆娘的手。 因为干活而并不很精致的手,枯瘦,冰冷。 曾经这双手,为林昭调羹烹饪,红袖添香。 到如今该握着这双手的人,阴阳两隔。 她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轻轻揉搓她的手,低声道:“庆娘,林昭,从来就没有过退婚的念头,谢谢你,肯信君一诺。” 佟大娘因为说得口干舌燥的,正喝茶水呢,听见这句话,不觉一呆,想起来当初林昭在下蔡读书时小儿女情长的样子,只觉得心中难受,不觉跟着抹了一把眼泪。 顾绮这方起身,对着佟大娘深深一礼:“晚生谢过佟大嫂今日照料,时候不早了,大嫂还是带着孩子先回去歇下吧,其他的事情,待明早再说。” “哦,也是,庆娘明儿指不定就好了呢,那探花郎歇着,老妇我先回去了。”佟大娘忙抱着丫头起身,领着铜锤往外走。 顾绮送了她,关了院门房门之后,复又坐到周庆娘床边,细想了片刻之后,将林昭的那个荷包取了出来,仔仔细细放在了周庆娘手中。 她像林昭吗? 借着烛火,顾绮拿起了妆台上的铜镜,看着镜中不甚清晰的自己,打开了妆奁,翻了翻,取出了用了一半的粉,轻轻点在了眼睛下的朱砂痣之上,将其遮掩住。 不是什么好粉,粉质粗糙,白得腻人,只是顾绮本就白皙,所以才没那么突兀。 而后,她学着记忆中林昭的样子,将自己眼角眉梢的风流掩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书卷气。 像吧,人人都觉得她像,那就,像吧。 如今没有真路引、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的顾绮,没办法帮着周家扭转乾坤,但是林昭有。 周四姑说:“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林昭的确已经不在人世,但是满下蔡只有这位磋磨周家最狠的周四姑,知道林昭已死,便很奇怪了。 是因为周庆娘手中的东西吗?不应该是,否则按照东厂太子都敢刺杀的作风,知道有东西在周家,还需要抓个周四姑演这出戏? 她可还记得,当初黑衣人可对林昭说过:“东西交出来,便给大人一个痛快。” 被人认作是林昭的她,行事可谓很高调了,可如今在这儿待了一天,至今也没听见有什么高手来窥伺的声音,更说明来找周家事的,不该是东厂。 可惜她不知道林昭和谢霁出京城至六凉县这一路,到底发生过什么,所以着实无法判断。 她想着,将林昭的官凭官印,都拿在了手中。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林大人,老天爷让我来这里,让我还魂之身长得和你这般像,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吗?” 也好,那她就当一次林昭,以他的身份,救下周家人,又有何妨? 第五十三章 四巴掌 次日,趴在桌上胡乱睡了一觉的顾绮醒来,对着铜镜整好衣冠。 堪称下蔡好邻居、夏朝热心人的佟大嫂,已经帮忙熬好了药,连带着份家常的清粥小菜,一并送了过来。 顾绮谢过她后,亲自为周庆娘服药、换药。 周庆娘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些红晕,额角的伤也开始愈合。 顾绮安心些许,对佟大嫂道:“庆娘还要请大嫂照料一二,我要出去一趟。” “自是能照料的,”佟大嫂忙答应了,只犹豫片刻又道,“探花郎是要离开下蔡吗?总该等周娘子醒了,解开误会才好。” 顾绮一笑:“不是要走,而是想问问佟大嫂,那什么金少爷和周四姑,都住在哪儿呢?” 她的笑容一贯和煦,但佟大嫂却因着那笑而打了个寒颤。 不过一夜罢了,怎么眼前的林探花看着,比昨儿又不一样了呢? 她心中寻思着,刚要说话,就见对面的人脸色突染上了寒霜。 佟大嫂到嘴边的话,变成了被呛到了咳嗽。 吓人。 探花郎这是打算……去杀人吗? 不过一错眼,顾绮已经勾起嘴角又笑了,似乎方才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只是佟大嫂的幻觉般。 “大嫂不必说了,他们来了。” “啊?”佟大嫂还没明白了,顾绮已经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门之外又是一阵嘈杂纷乱之声,有个极嚣张的声音由远而近:“让开,让开,让开,别和狗儿似的挡着路。” 声音在院前停住,紧接着便是刀斧剁门声,伴随着周四姑刻薄的语言陡然响起。 “姓林的!你给老娘出来了!哎哟,这不要脸的!被郡主踢下床了,竟然还有脸回来找我们家姑娘!” “周庆娘,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浪货,竟然还和他睡了一夜,哎哟,可该沉塘了!” 这话说完之后,外面有许多人发出了哄笑声,那极嚣张的声音亦道:“姓林的,你给爷们儿我滚出来,我倒要看看你那张腌喳人的脸,是怎么勾搭郡主的?出来给爷们儿表演个嘛!” 他这话一说完,外面起哄的人更多了。 只是当笑声尚未到最高点的时候,周家的院门忽然打开了。 穿青,个高且瘦削,容貌极好看,此时表情又极冷淡的顾绮,一步迈出院子,扫向院外的人。 周四姑的下巴上还带着昨天的擦伤,举着菜刀的手,因为她的目光而停在了半空,不敢动了。 她忽然觉得,膝盖窝儿有些疼。 不过,顾绮的目光掠过了周四姑,落在了一个浑身写满纨绔二字的青年身上。 …… 金少爷二十郎当岁的年纪,皮相一般,但胜在个高,纵然是顾绮此身作为女子算高的了,但看金少爷的时候还是要略仰头,才能与他对上眼睛。 他穿了件金丝绣线滚边的大红袍,足下的靴子上还嵌着宝石,腰上从玉佩的络子到大小荷包,都是精致物件。 从扮相到举止,明明白白写着“我有钱”的浮夸。 顾绮打量完了,方才问道:“你找我?” 浮夸的金少爷,被顾绮开院门的气势吓得缩了一下脖子,竟没敢吱声。 顾绮等了片刻,见他奋力瞪着双小眼睛看自己,又问了一句: “你找我?” 金少爷吞了吞口水。 昨儿在岸上错认顾绮是林昭之后,他就有些慌,等听说周庆娘跳井的消息之后,更被吓到了。 倒不是被闹出人命吓到了,而是因为一则林昭是钦点探花郎,读书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则是想到了周庆娘那身段和模样,只恨没能到手就死了。 不过今天一早上,听上门周四姑说了周庆娘无事,再被她一撺掇,忽然就不甘心了。 对呀,他怕个什么劲儿呢? 名声臭大街的林探花,哪个读书人还愿意与之为伍? 况且不都退婚了吗? 他纳个被退婚——指不定还破了身子——的女人为妾,怎么了?!林昭又算个什么东西?吃回头草不说,还和他抢女人? 他也配! 被吓到的金少爷给自己壮了个胆,当下后退一步,忖度着顾绮打不着自己的距离,叉着腰道:“探花郎好久不见呀,这看着是比前两年更玉……玉……” 周四姑急忙插嘴:“玉树临风。” 她的害怕也不过是一瞬,如今又抖了起来,拎着菜刀指向顾绮的鼻子,冲地啐了一口道:“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就是个畜生!” “对,玉树临风了,可见这爬上了郡主的玉床,还是有好处的嘛。”金少爷忙附和着嘲弄道,“林探花都是郡主的东床快婿了,怎么还来抢我的老婆?你在这儿睡一夜,不怕郡主再踢你下床一次?” 顾绮揉了揉耳朵。 她顶烦这些人,叫嚣的时候总爱提高声音,震得她耳朵疼。 “啊,原来你就是金少爷呀。”她幽幽地说了一句,忽然抬手,先掐上了周四姑胳膊上的麻穴。 周四姑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儿呢,就先嗷得一嗓子,菜刀落地,正当正地砍在了地上石砖中间的缝儿里。 而顾绮已经揪住了金少爷的领子,将他向前一拖一压,抬脚勾了下他的膝盖。 金少爷顿时站不稳,竟然跪在了地上。 紧接着,就听“啪”的一声。 围观的县民顿时都呆住了。 “第一巴掌。”顾绮开口道,“打你出言不逊,侮辱皇室宗亲。” 先占个道德制高点。 啪。 “第二巴掌,打你出言不逊,侮辱周家娘子。”为被逼投井的周庆娘。 啪。 “第三巴掌,打你出言不损,侮辱当朝命官。”为葬在两界村的林昭。 啪。 “第四巴掌……凑个整,省得你的脸肿得不匀称。” 连着四巴掌,快、稳、狠,打得金少爷晕头转向,打得围观百姓目瞪口呆。 ……夭……夭寿啦!皇帝钦点的探花郎,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当街打人了! 顾绮却神情自若地放开了金少爷,掸掸衣服,理了理因为方才的动作而略有些褶皱的衣袖。 朝廷命官,读书人,该当街动手打人吗?按照古人的礼,大约特别不得体了吧? 不过,又能怎样? 这四巴掌打得顾义士心情极好,就足够了。 第五十四章 本官林昭 顾绮心情之大好,与细巷之内忽然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被打懵了的金少爷双手捂着脸,不敢相信地依旧跪在地上。 周四姑抱着胳膊两股战战,嘴巴里发出不知其意的“啊啊”声。 巷子口处,抱着大肚子的张掌柜嘴巴张得和脸一样圆,小伙计更是吓得躲在他胖墩墩的身体之后。 周家小院之内,本靠在门框上的佟大嫂,差点儿坐在地上。 她没看错,刚才林探花出门前的表情,就是想要杀人的表情。 佟大嫂笃定,方才林探花绝对不是只想把菜刀打在地上,更想的是夺刀杀人呀! 林探花郎,果然变了! 那些本热情洋溢,恨不能铺个摊子看热闹的县民,仿佛约定好了似的,纷纷向后退开,附近人家躲回了自己家中,只敢在窗上窥视;其他的人则不言不语地撤到了巷口拐角处,袖手缩脑袋地偷瞟。 一时间,周家小院旁只剩下了顾绮、金少爷、周四姑。 顾绮神态自若地理好了衣服,负手站在那儿,一双带着桃花的眼睛看向了周四姑,开口笑问: “哎呀,动手之前忘了问了,这位四姑是什么官?什么品?身上可有诰命文书之类的东西?” 周四姑被她问得,将“啊”和口水一起吞了下去,岔气了。 啥?他说什么呢? “哦,这就是没有了。”她说着,又指向金少爷,“那这位金少爷呢?读书了吗?举业了嘛?封侯拜相了吗?” 金少爷还是捂着脸,尚处在挨打的难以置信中,甚至没听进她的问题。 顾绮冷声嗤笑道: “尚是无官无品的白丁,只凭手中有些阿堵物,一个无耻妇人,一个混账纨绔,青天白日的上门强抢民女为妾!当着我的面都敢此等土匪行径,可知平时是如何欺压良善了。” 金少爷被她一番正义凛然的话叫回了半分神智,因为膝盖还疼着,所以一时起不来,便跪在地上,指着她嚷道: “你?!你竟然敢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 还没等他叫嚣完,顾绮断喝一声,抬手将他的手指打在了一旁: “住口!这儿有你这等土匪插嘴的道理吗?令尊没打过你?那刚好,你爹娘不会教的,我就替他们教教你!” 金少爷的手指差点儿被打断了,不觉哀嚎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顾绮吓唬完金少爷,又对巷子口并周遭躲屋子里的县民一拱手,似笑非笑道:“众位百姓也给林某做个见证,这两个土匪光天化日之下持刀行凶,妄图闯进这家里行不轨之事,众位乡亲一早来此,可都是亲眼看了吧?” 众位乡亲不敢说话,纷纷又退出了一丈远,心中悔极了。 果然这别人家的笑话,不是那么好看的。 顾绮扫视了一番那些人,心底冷笑,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走近周四姑,冷声问道:“昨日见我的时候,为何说我死了?” 周四姑打了个哆嗦,舌头都直了。 顾绮又向前逼近了一步:“我一个大活人,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死了?我死在哪儿了?又是为何死了?谁告诉你我死了?” 周四姑被逼在了院墙之上,心底的恐惧越来越大,忙抬起手胡乱抡着:“没,没,你听错了,我没这么说!” “是吗?”顾绮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凑近她低声,嘶哑着嗓子道,“不过也不算你错,我本就是死而复生的厉鬼,对死字,敏感得很呢。” 死而复生的厉鬼。 六个字,和重锤一样,一字一字地砸进周四姑的耳朵里。 虽说恶鬼怕恶人,但如周四姑这等外强中干,靠着背后人撑腰才敢搞事情的小人,离着真正的恶人,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是以顾绮忽然出现,她吓得跑了;一夜过后撺掇着金少爷来闹事,又因为顾绮的出手而再次陷入恐慌。 而现在,顾绮阴测测的话终让她发出了非人的惨叫,尖着嗓子道:“水鬼,水鬼回来报仇了!” 顾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没等她多喊两声,便捂住她的嘴,一个手刀打晕了事。 水鬼。 京城到南疆,的确是要渡河渡江的,是说林昭——也可能是与谢霁一起——之前被人追杀的时候,是在江上出事了吗? 那将这个消息告诉周四姑这无知妇人,又借她手折辱周家的人,与来自东厂的刺杀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心中刚有了些计较,便听见巷子口处传来了驱赶人群的呼喝之声。 就见一行衙役们按着佩刀,昂首挺胸地分开人群往这边走。 细巷的路是个不算高的小坡,所以顾绮站得要比衙役们高一点儿。 但这显然不妨碍为首的捕头,抬着高傲的鼻孔瞪顾绮,上下打量着他: “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聚众斗殴?” 金少爷与这群官差相熟,此时见他们来了,顿和有了依仗般,急忙乱滚带爬地蹭到捕头身边,才敢揪着他的衣襟儿爬起来,哭丧着脸道: “徐头儿救我!” “金少爷莫慌,有徐某在这儿,必不让这等宵小之辈张狂。”徐捕头的模样比方才的顾绮还大义凛然。 顾绮笑盈盈地听他义正言辞完了,才笑问道:“你是本县的捕头?” 徐捕头仰着头,一脸不认识林昭的样子,正气道:“正是,你又是何人?竟敢——” 顾绮没等他说完,立刻快走两步上前,拉着徐捕头的手抑扬顿挫地道:“徐捕头来得刚刚好,就是这两个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持刀行凶,若不是我今日恰好在此,这后面的事情,怕是不敢想象呀。” 她说着,露出了个劫后余生的表情:“幸好我虽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但六艺不敢忘怀,这才堪堪制住了这两个贼子,如今徐捕头便将这二位锁拿了吧。” 徐捕头多少的大义凛然,都被顾绮的表演硬生生地塞回了肠子里。 这是……什么情况? “哎哟,瞧我这糊涂的,竟然忘了自我介绍。”见他不动,顾绮轻轻一拍额头,从怀中掏出样东西,递在了徐捕头的鼻子底下。 “本官是海盐县新任县令林昭,这是赴任的文凭,徐捕头要不要请了本县县令,验验真假?” 第五十五章 真相的一部分 下蔡百姓也许不知道海盐县在何处,但他们知道县令是什么。 七品官身,朝廷命官。 而这一年以来,关于林昭的种种传闻,他们知道的也很多。 退婚、依附郡主反而受辱、被逐出翰林院后,甚至于在京城都待不下去了。 可是怎么忽得就成了七品县令呢? 怎么林昭回来了一趟,就颠覆了他们这一年来所听所见之种种呢? 顾绮欣赏够了徐捕头那足以开染坊的表情。 她的确没猜错,从昨儿这群人误以为自己是林昭后的种种态度便可知,他们应该并不晓得林昭如今还是官身。 毕竟下蔡县离着京城颇有距离,当今消息的传递又不似她那个时代,新闻媒体、网络电话,可以短时间让信息迅速传播。 只怕如果不是因为周家世居在此,又有人着意要折磨周庆娘,这里的县民都未必知道天下还有个林昭。 但这样也好,唯有信息不对称,她这林昭林大人的身份,方能冒充得妥帖。 是以,她慢条斯理地将赴任文凭重新收好,瞥了一眼软瘫在地上,还紧紧抓着徐捕头衣袖的金少爷,笑道: “听捕头方才的意思,是认识这个土匪?这可就难办了呀,若是本县有意维护这匪类……难不成还要林某亲到县衙去,敲鸣冤鼓吗?” 她说得风淡云轻,徐捕头听得心差点儿不跳了。 他当了这么多年差役,见过本县的上官派来送口信,见过本县的同僚递帖子说话,就没见过七品县令,开口说要敲堂鼓鸣冤的。 他若真去敲了,自己的脑袋才真保不住了。 徐捕头正觉得脖子后发凉呢,顾绮已经冲着院内道: “还请大嫂替我照顾好庆娘,我到衙门告状鸣冤去,稍候便会回来。” 佟大嫂僵硬地点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她了。 直待顾绮从身旁走过,徐捕头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慌忙挣开金少爷的手,板着脸吩咐手下人道: “来人,将他还有这无知妇人,都给抬回衙门里去!” 差役们也知今天的事情不好相与,听了头儿的吩咐,立刻一拥而上,将面如死灰的金少爷和还在昏迷中,偶尔抽搐一下的周四姑抬走了。 徐捕头顾不得其他,忙跟上顾绮,弯腰作揖道:“不知道大人是本县县尊的同僚,还请恕罪,恕罪。” 顾绮并不停步,只继续慢慢向前走,目光在人群中站着的张掌柜身上停了片刻,旋即移开。 “徐捕头何罪之有呢?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等地步,林某总该去见见同僚叙谈一番,不是吗?” “是,是,林大人这边请,这边请。” …… 人群之外,依旧抱着个大肚子的张掌柜,眼瞅着芝兰玉树的“林昭”踱步,不紧不慢地由前倨后恭的捕头引路往衙门去,也是很茫然的。 林昭当年与同科的状元、榜眼跨马游街时,彼时到京中办事的他确是见过,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反正他当时就是远远一眼,如今这位林大人,模样长相,的确……就是那位探花郎呀。 但是!林探花什么时候有这等身手?又几时有这等口才了? 如果京中的林昭是如今人物,再来两个见色起意的琳琅郡主,都未必能让他沦落至此。 小伙计见人走远了,方敢从自家掌柜宽厚的身板后走出来,凑近脑袋问道:“主家,这个林探花好像与传说的,不太一样呢。” 张掌柜瞪了他一眼:“什么传说?市井的信口胡言,只你这爱瞎打听的才会信真。京中与下蔡隔着山水,那话不知道转了几个人的口,如何能当真?” 小伙计早知自家掌柜身份不同,所知也不同,忙涎着脸笑道:“掌柜的同我说说,教教我,让小的也长长见识。” 张掌柜并没有,只吭哧吭哧地上了自家马车后,方才对要放帘子的小伙计道:“上来。” 本以为他不会说的小伙计心中高兴,急忙跟着上了车,一边给张掌柜捏腿,一边将眼睛睁得溜圆看他。 这个小伙计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落在四通票号后,因为乖觉伶俐,头脑灵活嘴巴还严,所以被张掌柜看中,奏请主家赐姓为张,取名张桐。 张掌柜靠着车壁眯了会儿眼睛,方才开口道: “当初林昭点了探花的时候,琳琅郡主见他这般好相貌,就缠着太后想要许嫁。当今在一次经筵后,做个闲话和林昭提了,被他当场回绝,称家中已有亲事,只因未婚妻要守母孝,所以暂未成婚。” 张桐按摩的轻重很是适度,听见这话呆了呆才道:“如此说来,林探花对周家娘子,是一往情深呢。” 都能回绝当今陛下了,也比得上那位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了。 四通票号是皇后为太子准备的产业,张掌柜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暗桩,纵然收集消息,却并没将林昭或周家放在心上。 如今事发突然,所以昨天至今他也在心中理顺林昭的事情,听他如此感慨,不觉笑嗔一句: “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一往情深?”全不知张桐认定自己对芝麻便是一往情深,继续道: “郡主从小嚣张惯了,自然不肯吃这个亏。只是那次没过多久,晋王案便发了,陛下盛怒之下看宗室贵胄个顶个不顺眼,郡主也算省事,便不敢再胡闹。直到去年晋王案影响有所消减,郡主的心思就又起了,不过这次,她没对太后和陛下说,而是直接去问林昭了。” “那,他同意了?” “自然没有,彼时周家娘子出了母孝,林昭已经做好准备定日子迎亲了。但琳琅郡主是什么人?那是当今陛下唯一同母胞弟福王的遗孤,太后与陛下捧在手心里,与公主们一起长大的,于是,她抢在林昭下定之前,就做了个事情。” “什么事情?” 张掌柜犹豫了片刻,方才道:“她让人把林昭绑到了京郊的庄园上,想要逼……****。” 他搜肠刮肚了半天,只找到了这一个合适的词儿形容此事。 张桐的下巴差点儿摔碎在车上。 第五十六章 各有心肠 张桐自觉长到十七岁年纪,又蒙张掌柜看重,见识不该算少。 但他听过采花贼祸害良家,听过高粱纨绔欺负良善的事,可一朝郡主如此折辱当朝翰林,钦点的探花郎这等事情……的确他见识少了,头回听说。 他这一惊诧,手下就错了力,张掌柜疼得呲牙。 “这么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毛毛躁躁的,还不经事?”张掌柜斥责了一句,张桐吐吐舌头,忙放缓了力道,赔笑道:“那林探花同意了?” 张掌柜摇摇头。 “林大人倒是抵死不从,那时候我不在京里,只听有消息说他那天撞柱子、抹脖子,甚至还抢了剪刀要自宫,郡主奈何不得,一怒之下竟命人扒了他的衣服,捆着扔出庄去了。” 他脸上的肥肉轻轻颤着,闭上眼睛靠着车壁:“这就是今年三月间的事情,若不是太子当日在附近围猎,只怕事情今日会更难看了。都说红颜薄命,却不知这宗室贵胄眼中,好皮囊倒是男女一样了。” 张桐听完这话,连“赔笑”都笑不出了,只在脑海中想着那位“林昭”的样子。 风姿绰约,不但是个君子的样子,而且天生一股风流,长得还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些。 一想到此等人物曾被那般羞辱过,他心中就为之不服气。 凭什么呢?就因为长得比寻常好些? 怪道那位林大人会说“让红颜变成了祸水的,才是大错特错。” 怕是感同身受吧。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什么郡主,真不是个东西。” “放肆。”张掌柜不睁眼,只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声,“类似这等的话,想在肚子里烂在肚子里,不能说出来,知道吗?” 张桐垂下眼睛,不服气,所以不应。 张掌柜并不在意他的这点儿小脾气,只继续道: “林昭当夜就病倒了,陛下虽然震怒,可有太后护着,最终也不过申斥琳琅郡主几句,罚了一年俸银,再命京中不得再提此事。可哪里能压得住?陛下亦是觉得对不住他,这才外放他到海盐县为官。” 张桐听罢,问道:“如此说,那退亲之类的事情,是有人故意的?会是郡主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张掌柜不置可否,“时过境迁,周家彼时甚至就认下了这事,如今还去哪儿找真相呢?” 这亦是他的疑惑之一。 虽说前因后果他理顺得明白,但其中古怪之处还真不少。 一是周家姐弟都不是轻易弯腰的人,所以当初退婚之事甚至害死了周父,为何他们就能简单认下? 二是林昭说救了太子,周四姑在被她逼问之后又说什么“水鬼”。但四通票号遍布全国,为皇后私产,自然要护住太子,可为何太子出事他竟不知?究竟是被人刻意瞒着,还是票号之中出了问题? 三是这个林昭……真的是林昭吗? 四是为何他求的,是平家之事? 难不成诸事背后,还勾连了两年前晋王旧案? 思索良久,张掌柜方才开口道:“回去找陆先生,让他把当今宗室贵胄家中的关系,统统教了给你,待我回来后要考你的。” 张桐应声“是”,又道:“主家要去哪里?” “京城。”张掌柜的淡淡地说道。 事情太古怪,他得亲自当面禀明太子,才能安心。 …… 那边厢,细巷周家门前闹得天翻地覆,身负密探之职的张掌柜心事重重,而这边厢下蔡县的徐知县,正在县衙后院把玩鸽子呢。 两只黑点子,通体雪白,独额上与尾带黑,好看煞。 徐县令怜惜地抚摸着鸽子头,怎么都看不厌烦。 只可惜他也只能看这两天了,这毕竟是给知府大人的寿礼。 “看一天少一天喽。”他正兀自感慨,忽听外面衙差急吼吼地跑了进来,口中道: “祸事了!祸事了!县尊大人,祸事了!” 吓得徐县令差点儿把好好的鸽子给捏死了。 “做什么大呼小叫的?”他皱着眉头道,“这成何体统嘛?本官今日事忙,有什么事情去与县丞说罢。” 只他这话音刚落,县丞跟在衙差后面,也哼哧哼哧地跑过来,颤着手作揖道:“大人,当真祸事了。” 徐县令的手也跟着他的话颤了一下,拔下了鸽子身上的一根毛。 可给他心疼坏了,再装不出淡然的模样,暴躁道,“到底怎么了?你好好说。” 县丞喘了两口气,方才将林昭与周家的事情说了一遍。 待听完之后,徐县令便再也顾不上鸽子了,急吼吼地问道:“林昭?不是说已经被逐出翰林院削官了吗?怎么又点了海盐县?再说了,他不是已经与周家退亲了吗?” 按说吧,林昭名声如何难听或者在哪里做官,本碍不着他,但如今周笙的案子,的确有些猫腻儿。 当然,猫腻儿与他无关。 他可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 只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都怪这些人,偏生招惹了林昭。 想及此,徐县令便觉得没来由地烦躁,冲身旁的师爷发火道:“我就说此事不好做,那金家商贾贩夫,是什么好人家吗?眼下如何是好?” “县尊大人且先息怒,”师爷倒是淡然,凑过来低声道,“林昭退婚是整个下蔡都知道的事情,如何能怪不到县尊大人身上?就算他咬定是别人假托的,大人做做态,发个海捕文书捉拿那人也就是了,这都快一年了,又哪里抓去?他只能认下这哑巴亏。至于周笙,账目做得极规整,实打实贪污库银的罪过,便是邢、吏、户齐来审理,也找不到破绽,若林昭想要寻私,大人反而能问他个因私废公。” 徐县令听罢,眼睛顿时一亮,点头赞叹道:“他林昭又不是奉旨的钦差,哪里管得到本县?他退了亲——就算是被人假传的,别人又不晓得,难道还不许周娘子嫁人了?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他要闹,本官还要再告他个行为不端呢。” “县尊明鉴。” 心思落定的徐县令,当下雄赳赳气昂昂,一副打算和顾绮打一架般的模样,往前衙去了。 第五十七章 我来告官的 下蔡县的前衙之中,此刻的气氛颇为古怪。 顾绮负手站着,搬椅子不坐,端茶不接,只在众衙役们探究的眼神之中闭目敛容。 头先吓退整条巷子围观县民的顾义士,仗着自己高挑且瘦削的身形,不言不语时,竟愣是站出了三分仙气儿。 徐捕头腿抖得更厉害了些,众衙差纷纷咽了咽口水,本是依着杀威棒胡乱站着的,如今都忍不住默默站直了。 到底是读书人,就算是小白脸,都比寻常小白脸看着非但不猥琐,还多了番风姿。 还是得多读书呀。 顾绮不知道自己用奇怪的姿势成了劝学教材,只是发挥着自己的五感,听后衙之中县尊大人和属下的谈话,心中更安了。 下蔡县令关于周家之事林昭只能吃哑巴亏之谈,实则恰好也可以倒过来说——只要自己咬定未曾退婚,咬定周四姑和金少爷是强抢民女,那今天的事情,打了他们都是白打。 金家若不服气,也当去找那假冒传话之人嘛。 但周笙亏空税银就不同了,而此事之难,反而不在“栽赃”。 历朝历代干栽赃嫁祸的事情,总会将证据做得差不多些,免得将来麻烦,但只要是做出来的证据,总会有疏漏之处,顾绮相信总能找到。 只是证据好寻,事之难做的关键点,便是京城。 她心思正百转千回的时候,就听见一个端着的声音从后衙传来: “尔等如何能让林大人就如此站着?他与本官有同年之谊,又是同朝为官,你们如此,岂不是让别人笑本县失礼?” 同年之谊? 顾绮眉心微动,这才睁开眼睛,打量着青色官服的下蔡县令。 四十上下的年纪,颌下的胡子打理得极整齐,脸上挂着“一县之尊、端庄书生”的表情,走起路来迈着的都是四方步。 林昭中探花的时候二十二岁,这位和林昭同年……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木秀于林的林探花,真个东风摧残了。 顾绮暗自叹惋了一句,这方垂下眼睛,施礼道:“县尊大人说笑了,林昭今日是来告状伸冤的,自然不敢坐,也不敢喝茶。” 徐县令浑似没听出她话中的抱怨般,快走几步过,笑道: “信君何必如此?你我同朝为官,如何当得起你这声大人?今日的事我已大体晓得,都是我这侄子不省事,竟没认出信君。” 他说着,拿腔拿调地嗔怪了徐捕头一句。 徐捕头慌忙满面堆笑,频频拱手作揖。 顾绮不理会徐捕头,只看了一眼徐县令搭着自己胳膊的手,面带愠色,轻轻甩开道: “别,林某于贵县的传闻之中,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当不起贵县同朝为官四个字,省得玷污了贵县的官声。” 徐县令的手擎在半空,闹了个大红脸,心中很气顾绮不给面子,笑容便有些僵了着: “信君此话从何说起?你我同科取试,你是钦点的探花,翰林出身,如今蒙皇恩外放为官,算来,可比兄要清贵些呢。” 顾绮面上的愠色方才舒缓了些,反问道:“哦?原来年兄没有误会林某?如此,倒是我多心了。” 如今下蔡县几方势力,怕是人人消息都不对等,而就在这不对等之间,便是周家的一点生机。 徐县令干涩地强笑:“确是信君多心了,那等市井村言,本县如何岂能当真?” 顾绮听见这话,不由笑了出来,感慨道:“也是,这青天白日里就能闹了土匪,想来年兄这一方之长到底难做。林某这点儿名节小事,亏就亏了吧。不过还好连着两日他们闹上门,我恰在当场,不然真个因着土匪强抢民女而闹出了人命,年兄可该怎么呢?” 徐县令就算是傻子,也听出来顾绮话中的嘲弄了,脸色变了变,沉声道: “信君说的这是什么话?本县一贯富足承平,这旁边还有戍卫军士,哪里来的什么土匪?” “哦?原来传话的没告诉年兄?”顾绮露出了个恰到好处的疑惑之色,“如今人可就押在外面呢,徐捕头亲自拿下的,对不对呀?” 徐捕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僵在那儿不敢说话。 “再说了,如今土匪要强抢的,可是我林家过了纳吉之礼的未婚妻子,贵县就算不为了一方百姓谋太平,看在同年的份儿上,也该为林某讨个公道才是。” 徐县令被顾绮绕晕了,听见“纳吉之礼”四个字,不觉脱口而出: “信君不是已与那周家姑娘退亲了吗?这男婚女嫁两不相干的事情……” 顾绮没等他说完,脸色便立时沉了下来。 “年兄此话何意?若不是周家姑娘要守母孝,当年高中之时我就大小登科了,哪儿来的什么退婚之说?”她袍袖一甩,怒道,“若不是赴任时顺路来此,我还不知道她家竟然遭到此等变故,市井流言便罢了,原来年兄心中,林某就是个一朝为天子门生,便悔婚的小人?” 这下不但徐县令,连周围的县丞、主簿、列位差役,都被她的这份坦荡正气搞懵了。 徐县令嗓子眼儿里卡着的那句“你可不就是那种人吗?”,愣是没敢出口。 顾绮懒怠再看他,而是背过身道: “林某虽然不才,但一向自诩行得正,又蒙陛下信我,任我做一方父母官。却不料事情在下蔡,竟被传成了这等样子,还累及我那未来丈人仙逝,如何能忍?今日我来这儿,就算报过官了,若是贵县管不得,我便是将这官司打上金銮殿,也要讨个说法。” 徐县令眼睁睁地看着顾绮走出了衙门,之前准备好的话,竟一句都没用上。 的确用不上,这位林同僚压根儿就没提周笙的事情呀! “这,县尊大人,我们……可该如何是好呀?”一旁的县丞咽了口吐沫,颤声问道。 徐县令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了,半晌才怒道:“什么如何是好?我哪里知道如何是好!都是你们搅合的好事情!如今却来问本官!我管不了了,你们管吧!” 说罢,怒气冲冲地往后衙,去看鸽子解闷了。 县丞慌忙点头哈腰地将徐县令送回后衙,回过来挺腰对徐捕头道:“去审那个姓周的婆娘,到底是怎么出了岔子?” 第五十八章 骗子 顾绮怒气冲冲却又脚步缓慢地出了县衙,耳中依旧听着县衙之中的动静。 没过多久,就听见了周四姑的尖叫声从近而远。 “水鬼!水鬼!水鬼来索命了——” 不过只一嗓子,就被人堵住了嘴。 顾绮表情不变,只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大街,自走进衙门那时候就如芒在背的被偷窥感,随着周四姑那声尖叫,忽得消失。 行人、商贾,往来穿梭,偶尔有人向这面便,慌忙又避开了眼神,脸上的八卦之色却不能消退。 自己想对了。 她这方恢复了往常的步速,却没有回周家,而是先去了四通票号。 票号之中,刚刚送走张掌柜的张桐一扭头,忽见顾绮穿过人群往这面走,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些许同情之色,忙过去拱手道: “原来是林大人,昨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莫怪莫怪。” “我不怪你,”顾绮笑道,“只是有个事情要问,你家掌柜的是不是出城了?” 呃……张桐一时没说话,既不知她是如何知道的,也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 顾绮却已经凑近了他的耳边。 “还请小兄弟替我拦住你家掌柜,就说请他看在我与你主家的渊源份儿上,务必等我这一夜。”顾绮的声音压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这……”张桐更摸不着头脑了。 顾绮已经退开站好,恭敬一揖:“劳烦小兄弟了。” 张桐看着她那笑颜如花的模样。 这位林大人长得真好看。 而且还很可怜。 罢了,去就去,大不了被骂一顿,指不定真有要事呢? “好,我这就去。” “多谢小兄弟,”顾绮舒了口气,却又道,“还有一桩小事,我想要一样东西,估计贵号会有。” “大人请说。” …… 周庆娘悠悠转醒的时候,脑海中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昏迷之前的事情,就在这瞬间一股脑涌上脑海,冲得她五脏俱裂般的疼痛,忍不住抓着胸口,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低吟。 守在床边的佟大娘见了,慌忙道:“皇天菩萨,可算是醒了。” 周庆娘揉搓着胸前的衣服,仿佛那是压在自己身上的巨石般,好容易才急切问道:“佟嫂子,他呢?” 佟大嫂立刻来了精神,用夸张的语气道:“你是说林探花呀?人家如今还是县令老爷了呢,刚才将你那四姑和金家少爷当土匪打了一顿,如今送到衙门去了。周娘子呀,我看他不像是传的那样,别是……这期间,有什么误会吧?” 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不但她知道是误会,便是彼时本就重病的父亲,亦知道那是有人相害。 她没有去京城,是因为她要留着他托自己保管的东西。 她在等,等他回来,等他同自己解释,等他告诉她:“诸事已定,庆娘,我们可以完婚了。” 但今次救了自己的人……根本不是林昭呀! 她曾与林昭朝夕相处两年之久,虽然是发乎情止乎礼,但耳鬓厮磨的,她怎会认错情郎?。 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昭呢? 周庆娘挣扎着起身,这才觉得有东西落在了被褥上,低头一看,竟然是自己曾送给林昭的荷包。 耳边“嗡”得一声巨响,震得她顿觉天晕地旋,人向后仰倒,差点儿撞在床柱之上。 “哎哟,周娘子这是怎么了?”佟大嫂慌忙扶了她一把,正要安慰两句,却被周庆娘反过来抓住了手,急切道: “他呢?他呢?林昭呢?好嫂子,你帮我寻他回来,你帮我寻他回来!” 佟大嫂被她忽然的癫狂样子吓到了,忙不住口安慰道:“好好好,我去寻他,周娘子你别这样,他真的就是去衙门了,等下就回来……” 话音未落,就听见“吱呀”一声,房门自外被打开,去而复返的青衣人迈进屋中。 却没有走到床榻之前,而是站在门前,沉默地看向周庆娘。 方才因进屋那身影而起的瞬间庆幸,因为看清那人的脸,化为乌有。 真的不是他。 “哎哟,林探花,你可算是回来了,你瞧瞧这……”佟大嫂忙说,却发现周庆娘却不再挣扎了,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三魂七魄般,瘫坐在床上。 顾绮避开了她绝望的目光,对佟大嫂道:“多谢大嫂帮忙照料了。” 佟大嫂极有眼色,忙起身笑道:“哎哟,那我先回去了,林大人可要同周娘子说清楚呢。” 说罢,她顶着一张仍想看戏的脸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关好房门与院门后,却立在院门口,耳朵直竖着,久久不肯离开。 而屋内,两个人相望默言。 许久,周庆娘方才开口问她:“……信君呢?” 顾绮不太敢看她的眼睛,对着周庆娘道:“林大人让我来告诉我……他对不起你。” 一句话,便是定局了。 定亲七年,相伴两年,等了四年,于苦痛中坚持了一年,竟然就是他们相伴的一生了。 他输了,她却都不知道,他到底输给了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来告诉我,为什么要别人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和我说。为什么!”周庆娘用力捏着那个定情的荷包,喃喃自语许久之后,忽然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凄凉叫声。 而后,嚎啕大哭。 “你骗了我,你骗了我!林昭,你怎么能骗我!搭上了我们一家的命,你却骗我!”她一边哭一边喊,至最后,喉咙已经嘶哑,最终再出不来声音。 她始终捏着那个荷包,最终将头埋在了被子里,将那些不甘心的哭泣、悲伤、哀悼,统统埋了起来。 你说过会回来的。 你说师恩不能忘,而恩师与晏怀是至交。 所以纵然从没见过晏怀,也要替他查清真相,洗刷他的污名,以报师恩。 可是不过一年的时间,你的名声,你的性命,也都没了。 值得吗? 那……我呢? 她哭了许久,自午后哭到傍晚,哭到华灯初上,才将眼中的泪哭尽了。 “信君,我呢?我该怎么办?”她微微侧过头,看向坐在床边默默陪着她,身影与林昭逐渐重合的顾绮。 林昭,你这个骗子。 第五十九章 一刻钟 顾绮知道自己应该安慰周庆娘,将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同她说清楚,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周姑娘,我知道你不甘,不解,甚至会埋怨他,究竟是为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将你孤零零地抛下了,但是请你信我,如今我要做一件极要紧极重要的事情,待事了之后,我再同你解释,好不好?” 周庆娘捏着帕子,目光失焦地看着她。 顾绮纵然心中很焦躁,但依旧极有耐心地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满心陷入绝望的女子闭上眼睛,缓缓点头。 顾绮松了口气,起身极认真地说道:“不知姑娘这儿可有能容我睡一刻钟的地方?” 周庆娘本还愁苦着,却不想眼前的人竟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不觉睁开眼睛,打量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 不过因为这一走神,她的心绪,竟然莫名轻快了些。 她抬起手,指了指旁边挂着帘子的隔间:“那边是我哥哥的房间,公子请吧。” “多谢。”顾绮并没有立刻动,而是看着周庆娘死灰一般的眼睛,“周姑娘千万别再有寻死的念头,我能帮你,还能救你哥哥,所以,别轻言生死,好吗?” 一句“救你哥哥”,让周庆娘的眼神忽得有了些神采,她这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好奇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与他长得,如此像?” 顾绮一笑:“我是林昭托孤的人,他信我,所以也请姑娘信我,且安心在此稍等。” 周笙的床铺上,被褥干净且整齐,顾绮合衣躺倒,低声念了句: “离魂之法。” 肉身迅速进入睡眠,一缕幽魂离体而出,急匆匆便向着下蔡县衙去了。 她不敢耽误,因为敌人也不会耽误。 如今已经入夜了,若她白日里那如芒在背的感觉没错,今晚衙门里肯定要发生些事情。 但愿她这一刻钟不被浪费,可以抓到敌人的蛛丝马迹。 …… 待顾绮的魂魄飘到下蔡县大牢,寻见周四姑关押牢房的时候,却发现周四姑已经被挂在小窗之上,“悬梁自尽”了。 还是晚了吗? “该死的!”她骂了一声,不过由于此时没有肉身,所以这骂声也不过就是卷起一点点小风罢了。 不会这么不凑巧的,来者不可能大白天就入牢杀人,所以他未必能走远。 想着,顾绮一点幽魂自房顶穿了出去,升至半空四下张望着。 弦月的光辉落在淮水之上,借着点点波光让人能看清楚下蔡的全貌。 果然就见往北面城门去的方向,有一个急匆匆的身影,纵然离得很远,但顾绮就觉得自己能闻见他身上带着的血腥之气。 还好,她的一刻钟,没被浪费。 定了方向,她即刻向着周家方向飘去,重回自己的肉身。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到时间的缘故,这次回体竟比上次疼得还厉害些。 那种被人呃住喉咙不得喘息的感觉,还有刺骨的冷意,都让她不自觉的抽搐,最终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惨叫,方才从床上弹了起来,捂住自己的脖子,不停喘息。 忽然的动静,将隔壁依旧瘫倒在床上的周庆娘吓住了。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她低声问道。 “没事儿,”顾绮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只依旧摩挲安慰自己的脖颈,翻身下床冲进了厨房之中,抄着两把菜刀重新回到了屋中。 榻上的周庆娘忽见这情景,下意识往床里缩着:“公子,你,你要做什么?” 她还没恐惧完呢,顾绮已经将一把菜刀塞在她的手中,急切道: “这把你拿着,若是再有敢闯进来的,你不必担心,尽管叫喊、自保就是。” 周庆娘第一次觉得菜刀都有千斤重,差点儿脱手。 顾绮则走到窗边的妆奁之前,翻出了一柄金钗藏在了袖子里,便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 月不黑风也不高,方才种种尚藏在牢房不为人知,县中百姓有掌灯夜谈的,有熄灯睡觉的,更有那半夜里花红柳绿的场所,隐隐传来丝竹管乐之音。 顾绮嫌弃慢,索性直接翻上了房顶上,向着城北的方向跑去。 她上辈子住的钢铁森林水泥都市里,别说她是个身体不好,动辄要晕的人,就是她认识的那些特种兵,也不可能上房乱蹦。 不过此时下蔡县的民房都是一层小屋,院子贴着院子,屋檐连着屋檐,几乎如平地般,而心中焦急的顾绮顾不上会不会摔下房子,全凭一口气的速度撑着向前跑。 脚踏屋顶闹出的动静不算小,但心大的县民不过对着屋顶骂一句:“这该死的的猫。”就翻个身继续睡了。 至快到北门处她才从屋顶下来,沿着小巷放轻放缓脚步往前走的时候,才发现后衣襟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还真的翻房子就跑过来。 秋夜之中,秋风冰冷,顾绮这身体本就比寻常人体温低些,怕冷,所以风一吹,不免打了个寒战,本就不太好控制的五感,顿时失控。 秋风、附近居民的低语与鼾声,与自拐角处的一股陌生且危险的气息,一起被她感知到。 顾绮立刻旋身向后褪去,刀剑带起的疾风,将她鬓边因为奔跑而散乱的一缕头发,削断了。 也不知怎的,一贯胆大的顾义士,这次竟被吓得脚下不稳,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手中攥着的菜刀落地,发出了“当”的一声,在这安静的巷子里发出沉闷且带着绵长的嗡鸣。 眼前的男子着皂衣,眉毛向下耷拉着,近三十的年纪,身材矮小但却很健壮。 他举着弯刀看向微微发抖的顾绮,戏谑地一笑:“林大人果然有些聪明,这都能被你想到。只是拿把菜刀就要来杀堵截在下,可不是明智之举。” 顾绮眼中闪过畏惧,声音却带着失控的愤怒与沙哑:“是你干的,庆娘和周大哥的事情,都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是我,大人又待如何呢?”男子一笑。 顾绮克制不住地发抖,慌张张地从地上捡起菜刀,双手握紧:“我要杀了你。” 第六十章 会不会后悔 男子和看傻子似的看着顾绮,从鼻子里哼出了短促而嘲弄的笑。 “林大人确是个可人儿,难怪郡主对你念念不忘,”他说着,将弯刀在指上转了两圈,刀锋划破晚风,发出了嘶鸣之音,“小的奉命送周家兄妹与大人团聚。大人沉船却大难不死,岂不是辜负了郡主成全你深情之心?本还想着该如何杀了大人交差,大人倒自己送上门了,便在此劳驾大人再死一次吧。” 顾绮吞了一下口水,举刀的手不停颤抖着,仿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徒劳地向后蹭,口中还不服输道: “今日下蔡县人人都知林某已经回来,你杀了我,郡主也别想脱身。” 男子摇摇手指,胸有成竹道:“不劳大人记挂,今儿自然不是小人杀了你,而是周庆娘,杀了大人,用的正是这把菜刀而已。” 话音伴着他眼中的凶光,人猛冲过来的时候,弯刀已经收回腰边的刀鞘。 他自诩动作极快,却忽觉眼前一道青影自地上弹起,竟不见了。 糟糕! 男子向前冲的姿势无法收回,错愕之间,右肩靠脖颈的位置,已被利器扎入。 中计了! 他再要取弯刀的时候,却已觉半边身子酸麻,右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有毒?! 命不久矣的想法,令男子几近发狂地想要转身,用尚能活动的左手去抓顾绮的肩膀。 顾绮的身子随着他的动作而躲避,没被他抓住肩膀,却被他抓住了左臂。 巨大的握力,差点儿捏断她的胳膊,不过顾绮咬唇忍着,金钗始终稳稳地插在他的肩上,连抖都没抖一下。 金钗是涂了迷药的——就是之前她在四通票号,问张桐要的。 男子抓着她手的力量,随着迷药的生效,终于逐渐卸力松开。 顾绮此时才放心。 “水鬼回来报仇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她忍着左臂的疼痛,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以为郡主府的人会聪明些,总会想想该死的人没死,还敢如此高调地回来,所为是什么。” 她虽凑近,男子却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自己的头也越来越沉。 “你……你……你会后悔的……”他断断续续地说。 顾绮嗤声一笑。 “可笑,你们害人性命,毁人清誉都不后悔,我这个借尸还魂,替人伸冤的人,为什么要后悔?” 只是,晕倒的男子并没听见她的这句话。 直到男子软瘫在地上晕倒,顾绮方才松开那金钗,向后踉跄几步靠在了墙上,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摔倒。 左小臂被掐住的地方高高肿起,没有破,骨头也没断,但稍微一动,便疼得她想要哭。 此人在迷药生效之后,竟还有如此大的力气,可见是个真高手。 幸好她没托大,知道自己唯一的优势便是原主身体的速度,一击不成极可能被高手反杀,所以才事先示弱,引人轻视,寻机偷袭。 隔壁街上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顾绮不敢再耽搁,解了那男子的腰带,捆住手,又将他身上的武器自己收了,忍着疼将他扛在肩上,摇晃了两下站稳,向着四通票号去了。 …… 张掌柜的圆脸此刻面黑如锅底,两眼更是瞪得滴溜圆儿,看着眼前跳动的烛火。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为什么,还真从城外回来,等那林大人一夜。 一如张桐恨不能打自己一嘴巴,想不通自己怎就那么听话,跑去唤回了张掌柜。 就因为林大人是个可怜且好看的人? 色令智昏! 不明所以的芝麻,疑惑地看着这对主仆。 “荒唐!”二更鼓响时,张掌柜终于气得骂了一声,抱着肚子在屋中转了好几圈,喘了好几口粗气,方对芝麻道,“取宵夜来。” “是。”芝麻慌忙屈膝,就要往外走。 只不过还没等她退出房间,就听外面有人来报:“主家,林大人来了,还带了个不知死活的人。” 张桐暗自长舒一口气,弯着的腰略微直了直。 林大人长得好看,办事儿也挺靠谱的。 张掌柜脸色依旧不见好,沉声道:“请进来吧。” 话音刚落,顾绮已经扛着人,自己推门进来了。 她也顾不上寒暄了,只将肩上的人扔在地上,抱着左臂对张掌柜道: “多谢掌柜的,还请张掌柜将此人送到京城,若太子殿下还记得六凉县里林昭种种所为,就请他出面,让琳琅郡主不要再插手此间事情了,如此,我也好行事。” 张掌柜耳中听着顾绮的话,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人的脸与肩上的金钗。 郡主府卫军副将,从五品军阶。 京中各皇室贵胄府上的卫军,均隶属羽林卫。 然而这个人,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用根金钗给迷晕了? 他怎么就不信呢? 顾绮见他表情多变,嘲弄般地反问:“看来张掌柜认识此人?” 张掌柜不答反问道:“林大人几时有这等好功夫?” 顾绮抚摸着左臂的伤:“哪里有功夫?凭一点孤勇罢了,也亏他小瞧了,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自然,还要谢谢这位小兄弟的麻沸散。” 她说着,冲张桐露出了个疲累的笑容。 张桐的脊背顿时挺得更直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张掌柜表情丝毫未变,不知是否接受了这解释,只是又问:“昔在京城,权势富贵被大人弃如敝履,就当真不后悔那时的选择吗?” 顾绮觉得他问了个傻话。 “瞧掌柜说的,这事儿从头至尾,哪里轮到林昭选择了?” 张掌柜默然。 的确,自林昭琼林宴成名,被琳琅郡主看中那日起,便失去了选择的权力。 是可怜,却于太子无用。 他承认,自两年前起,他就看不懂,亦不支持太子的选择。 顾绮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不觉叹气。 这位张掌柜当然不是坏人,而且可能还对林昭的经历抱着同情。 只不过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没名声、没性命的县令,哪个于太子有益,当真是过秤的必要都没有。 她摇摇头,开口道:“还是我亲向殿下写封信吧,店家虽不想得罪郡主,但到底为我赶了回来,那替林某做个信差,总可以吧?” “……张桐,纸笔伺候。” 第六十一章 说清 四通票号有钱,笔是湖笔,纸是洒金笺,墨是徽墨,砚是歙砚,连火漆信封之物都摆好了。 芝麻是常服侍张掌柜笔墨的人,红袖酥手,研磨的姿势都让人觉得雅致,磨好之后,对着顾绮道: “大人请。” 俏生生的,听话音不像是下蔡县人,但也听不出哪里人。 顾绮前世练过书法国画,不过这些要练好是需要体力的,而她最缺的就是体力,得其形不得其意,稍微多练会儿,字型就能看出力散了。 而今生,林昭作为一朝探花,还做过翰林,尤其那定情荷包中的字,顾绮自知难以企及,便只抱着受伤的左臂,对芝麻道:“多谢姑娘了。” 芝麻年纪小却省事,已敛目退到了张桐身侧,而张掌柜则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去看她。 顾绮这才绕到桌前,提起笔在笺纸上方方正正地以楷书写道: “不再让他们死在面前之言,公子还记得吗?” 你翻不了皇帝定下的铁案,你救不了已经死了的人。 但你能救还活着的人。 太子殿下,生死之际你说过的话我记得,你还记得吗? 毫无行文格式,落笔之字亦颤巍巍的不稳,但字后的意思,顾绮信他能看懂。 她撂下笔,吹干后装入信封,以火漆封住,笑着递给张掌柜的,郑重道:“这封信,多谢掌柜了。” 张掌柜到底还是接过信。 “林大人放心,这封信,我必然会带到的。” “嗯,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 自四通票号再往周家去的时候,顾绮走得有些踉跄。 冷,疼,还有袭上心头的无限倦意和委屈。 这出租车都没有的年代,忙了一天还要双脚走回去,很委屈了。 只再回到周家时,刚要敲门,顾绮却意外地发现院门是虚掩的,院内还有声音。 她心中陡然一惊,忙推门进院的时候,恰好看见周庆娘头发胡乱挽起,提着个水壶自厨房走了出来。 见她无事,顾绮到了嗓子眼儿的心才放下,捂着心口道:“姑娘不好好歇着,这是做什么呢?” 周庆娘借朦胧的月光看清了她的脸色,又见她抱着左臂,顾不上回答:“公子受伤了吗?快回屋歇下吧。” 竟连唇色都发白了。 “皮肉伤,无碍的。” 二人回到屋中,顾绮疲累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周庆娘端了热茶过来,担忧道:“公子当真无碍吗?要不小女去寻大夫来?” “别,麻烦,”顾绮摆摆手,直白道,“你四姑今夜被人杀死在牢里了,还有我不是个公子,是个姑娘,周姐姐不必这么拘礼。” 两件完全不搭嘎的事情,被她以轻松的语气一并说出口。 周庆娘被前一句吓到了,紧接着又被后一句惊到了,手哆嗦了一下,差点儿把茶壶摔在地上。 顾绮笑了。 “难道周姐姐不信我?不过好像怎么验证都不太雅呀。” 她说着,拿过了金疮药,给自己左臂涂抹着。 周庆娘脑海很是混沌,看着她露出的那条青紫的胳膊,看着她轻声吸气,发出“嘶嘶”的声音,打了个哆嗦。 这是还能让她笑出来、能开玩笑的、说句无碍的……皮肉伤? “周姐姐可有披风之类的东西?我有些冷。”顾绮一偏头,见她在旁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开口道。 她这骨子里的冷,披棉衣都只是自我安慰而已,不过聊胜于无嘛。 他……哦,是她,长得真的很像林昭,但她就是能一眼看出,他们不像了。 林昭为人端方,气质沉稳,而眼前这位姑娘,看着比林昭更洒脱些,目光赤诚,没有林昭那么重的心事。 可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人,又为何会忽然出现? 周庆娘去自己的衣箱翻出了一条猩红色的披风,替顾绮披上后,又去厨房中端出了她刚做好的面。 顾绮怔住了,抬头看她。 “我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周庆娘迎着她的眼神,重新坐在她身旁,“姑娘先吃些吧,然后再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 顾绮穿越而来的时间不长,六凉县的事情删繁就简几句话便能交待清楚,而她与林昭认识的事情,更是两句话便能说明白。 虽然这样,她依旧将林昭的事情说得很细致,也很缓慢,观察着周庆娘的表情,只要发觉她情绪有起伏,便住了口,等她平复了心绪再继续。 待说完之后,早就干了眼泪的周庆娘,只愣愣地看着摇曳的灯火。 屋内还燃着油灯,灯油渐没,灯火也逐渐暗淡。 顾绮吃了半碗面,身上略暖些,精神也好了点儿,只有上了药的左臂依旧很疼。 “周姐姐,林大人虽对不起你,但待你,是真心的。” 周庆娘的目光转向她,讷讷道:“他忠义为国,哪里对不起我了?” “他先是牵累了你,再抛你一人在世,就是对不起你,”顾绮认真道,“但这不是他的错,而是被小人所累。” 周庆娘因为她的这句话而再次红了眼眶,用力咬着下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去。 说不怨、不气,是假的。 但恨他,怪他,却没有。 她只是……不甘心罢了。 “姑娘说的两界村在什么地方?待我哥哥的事情了了,能带我去看看吗?” 顾绮目光闪烁,在灯火下看着她的脸:“周姐姐要去拜故人,我自然要带你,可若是抱着死在他坟前的想法,我就不敢带你去了。” 周庆娘被说破了心思,垂头不再说话。 “死不易,活也不易,只是你既然还有不甘,就还是先活着吧,指不定哪天,这事儿就翻过来了呢?到时候再去他的坟前,亲告此事,于他于你,才是最好的,对不对?” 一席话说完,周庆娘以为那尽了眼泪,再次决堤而下。 顾绮由着她哭,直到那无声的抽泣停下了之后,她才道:“若想开了,咱们就先睡吧,我真的累了。不过有个事情,周姐姐千万记住了。” “如今在下蔡县里,我就是林昭,也只能是林昭,如此他们才会忌惮,你哥哥才能平安,周姐姐聪慧,懂我说的吗?” 第六十二章 舆论 周庆娘擦了擦泪,哑着嗓子问道: “姑娘你可知道,冒充朝廷官员,是什么罪名?” 顾绮笑着摇头:“不知道具体罪名,但肯定是罪了。不过这身份能护住你们兄妹周全,那暂时用用也无妨,待此间事了,我自有办法圆过去就是。” 因着说服了周庆娘不再寻死,她的语调不经意间轻快了很多。 倒是周庆娘,再次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而后,她从椅子上直接滑跪在地。 顾绮不想她会如此,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撞得桌子都颤了几颤,也不顾左臂的伤,只皱眉拉人道: “别别别,别跪我,我还活着呢,你还比我年纪大,受不起。” 她没想过移风易俗,但是亦不想跪别人,更不愿意别人跪她。 这是她作为穿越女最后的一点坚持。 周庆娘却执意不肯起来: “姑娘大义,小女在此谢过。” “庆娘女流之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我不懂,但我家的委屈,信君的仇,我不能不报。姑娘重信重义,独身到此救下了我,又为了我家之事干犯这杀头的罪过,小女感激不尽,可……姑娘还是快走吧。” “我不知道姑娘的姓名,亦不知道姑娘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家的事情,信君的事情,不该连累你。” 顾绮挑了一下眉毛:“我走了,周姐姐打算怎么办呢?” 周庆娘咬着下唇:“我有信君给我的东西,如今一步一跪叩首到京城,我也要敲登闻鼓,告御状去。” “一个太子,一个探花,一个黑鸦军的令长,为了这些事情都能一死一伤,姐姐觉得你出得了下蔡县吗?”她说得直白,“你再瞧瞧我的胳膊,报仇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极难,只凭一腔热血,做不到的。” “那我便死了吧,”周庆娘斩钉截铁道,“我欠他的情,这一遭还他就是,他欠我和我家的情,追到地府向他讨还就是。只是明知前面刀山火海,还要看着姑娘往上撞,便是不义了。” 顾绮没想到周庆娘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也是,唯有这样的人,才能纵然波折万千,依旧信君呀。 她笑着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感慨道:“难怪你们是有情人,当时林大人也要我自己先逃的来着。” 周庆娘红了脸。 “我是看着林大人死在面前的,那时候我就想,至少这辈子,就算一命换一命,也不会再看着我认识的人,死在我眼前了,”她说得极是真挚,“所以周姐姐,别说死,好好活着,留好他给你的东西,等着他口中的太子,能做到这些事情的那天。” “还有,”她说着,指着桌上的半碗面笑道,“方才的茶与这碗面,还有披风,都是姐姐谢我之意。况且事情是我要揽的,不当姐姐为这个跪我。” 周庆娘怔怔地看着她的脸,许久才忽然展露了一个笑容。 连日的折腾,让这个尚在妙龄的女子形容枯槁,不过这一笑,却似春风过水,带着暖意与轻柔。 “是,小女听姑娘的,你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这就好。”顾绮歪着头,展颜笑了,“夜了,先歇下吧。” …… 昨儿刚抓进大牢的周四姑,今儿一早就被人发现死在大牢里的消息,不消多时,就传遍了下蔡县所有关心这点子事儿的百姓耳朵之中。 刹那间,又是八卦涛涛。 佟大嫂依旧发扬着好邻居的操守,派小孙子铜锤监视周家院子,一见院门开门,她便立刻端着备好的饭食过来,着意要打听第一手的消息。 甫进院,见顾绮在洗脸,过来笑道:“哟,林大人怎么这时候才醒?周娘子好些了?” “有劳嫂子惦记,昨夜哭到了二更,现下好多了。”顾绮顶着黑眼圈,倦怠地笑应,极有说服力。 佟大嫂怜惜地“哦”了一声,压着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么说,林大人还不知道牢里出事儿了吧?” 顾绮用帕子擦了擦脸,明知故问道:“牢里能出什么事情?” 佟大嫂忙夸张道:“出大事了,就那个周四姑,在牢里上吊死了,周家族里和那四姑的婆家都找到衙门了,正闹着呢。” 只是,还没等她细说衙门的热闹,就听见“咚”的一声。 再看时,竟然是披头散发,两眼红肿得厉害的周庆娘,跌坐在了屋门前。 顾绮急忙过来扶住她,柔声道:“庆娘,你没事儿吧?” 周庆娘反手拉住她的衣袖,含泪道: “谁上吊死了?是哥哥吗?信君,哥哥是冤枉的,是有人要害他,他……他没有罪,怎么会死呢?” “不是,周大哥定还好好的呢。”顾绮忙将她抱在怀中,不住声地安慰道,“下蔡县令学问、官声都是极好的,既然周大哥没做过,定然不会有事。” 她软语劝了好久,周庆娘才止住哭声,由她扶着回屋了。 佟大嫂一路跟着,见顾绮如何照料周庆娘,如何软语安慰,如何劝她吃些饭食,更信自己的想法了。 瞧林大人多会体贴人呀! 谣言害人! 待周庆娘在顾绮的安抚之下睡着了,她才起身送佟大嫂到院门,再三道谢之后,却叹了一声,似是抱怨地说道: “这事情,我倒有些看不懂了。” “林大人这是何意?你是探花,什么事儿能看不懂?” 顾绮苦笑一声。 “我本想着,大约是贵县事忙,周四姑又是周家族人,所以草率将那匪类逼婚之事当成家事办了。可我昨儿才拿了人,不过一夜竟就死在牢里了。如今看,怕不是……嗐……” 这最后的一声“嗐”,绵长悠悠,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营造了气氛,勾起了佟大嫂过剩的好奇心,以至于即便回家了,都在想着顾绮未尽的话意。 可不是古怪呢?她就说,瞅瞅这周家,是有一万两银子的样子? 定是因为周四姑知道些什么,才被人灭口了吧? 话本子里、戏台子上,都这么演的。 邻里关系极佳的佟大嫂如是想着,自热也如是传扬着。 待到了第二天,她的这融合了好几个话本子的猜测,就传遍了下蔡县的各个角落。 第六十三章 京中事 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连金都能铄了,何况下蔡县中藏在背后,本就不干净的人呢? 尤其下蔡还是个不小的港口,来来往往的商多了,这点子“新闻”就能跟着他们,走到不少地方。 金家财大气粗,周家是本地望族,听到这些传言自然都要跳脚,而最生气的,自然是极重官声的徐县令。 一旦这等话传在了府衙里,他可就跳进淮水都洗不清了。 他如今也不敢再端着架子,连着下了两张帖子邀顾绮去赏个花喝个茶,说却都被“林大人”以“不敢因私废公”为由拒绝了,只天天在家中照顾着周家娘子。 当然,“林大人”脸上的忧色,眼中的隐忍,偶尔傍晚时候的叹息,还有周家时不时传来的哭泣声,都在县民口中添油加醋地流传。 这让徐县令更加暴躁了,暴躁的结果先是生怕牢里再死个人,加派了人,务必保住金少爷和周笙的性命,再是审讯周笙。 还不敢动刑。 周笙虽然是不许人探望的重犯,但他也是个性格强硬的人,之前就不肯认罪,如今大概也觉察出了些什么,自是更不认了。 徐县令觉得脸都大了好几圈。 而县中的热闹是别人的,周家之中,周庆娘只忐忑地看着要去睡“一刻钟”的顾绮。 “姑娘这身子真不是什么大症候吗?这小憩讲究的是休息,怎么姑娘每次醒来,都这般难受?” 顾绮连着四天用离魂之法,后遗症一天比一天严重,如今听见她说,下意识地抬手揉着脖颈,却安慰道:“不是什么病,我就是……容易做噩梦。” “噩梦?” “嗯,比如说金家人要干什么坏事之类的。” 周庆娘惊得脸色煞白。 顾绮安抚道:“不过你别担心,现在周大哥安全得很,况且就算天道行事都不能十万分的周全,一个地方豪族,我就不信他的坏事,能做得滴水不漏。” “如此说,姑娘当真梦见了什么?” “不是梦见的,是查到的。” …… 这边厢,顾绮正打算“小憩”呢,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之中,本该入宫复命的鸯儿,连盛怒之中的昭明帝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一道旨意,打发到京城西郊去了。 西郊有一座不高的小山,前朝末代连着几个皇帝都是穷奢极欲的,因中有一人酷爱梧桐与枫树,便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山上种了梧桐与枫树,并以无数黄金造起了高高的金台,寓意“凤栖梧桐,金台揽胜”。 便是灭国的根本。 到如今,斗转星移,前朝诸事与乱世硝烟早已消散,金台被开国皇帝熔了归入国库,只留下了这遍山的凤栖梧桐。 本朝建国尚不足百年,前朝亡国的记忆还在三代皇帝的血中流淌,所以凤栖山的风流当真是雨打风吹去,连王公贵胄们行猎,都要避开此处。 而谢霁,当今太子,此刻就在凤栖山下脚下一处庄子上,养病呢。 据京中口耳相传的消息,太子在南疆的时候就病了,连亲为太子妃下定的仪式都没能参加。 待他撑着病体,好容易归京了,却连城门都没进去,就被昭明帝勒令,送到了这荒僻的庄子上。 传说太子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 可是宫中竟没派人伺候,除了庄子上本来的六个哑仆、四个守卫之外,连太医都没派。 至于太子府,也被昭明帝亲派人封了,据说每天晚上,里面都有尸首抬出来。 张皇后亦病倒,免了各宫请安。 只有太后最近喜气洋洋的,频频举办宴席。 太后与皇后,两宫不和这事儿,是连京城中最普通百姓都知的小秘密。 综上种种,京城众人自觉看清了一起。 这是养病吗? 这是打算废太子吧? 因晏怀之事,君臣父子早已离心,这两年昭明帝屡屡斥责太子“优柔寡断”,现在看怕是谢霁这太子,过不了今年去。 至于鸯儿君面未见就被遣到西郊的消息,在她还没出紫禁城时,就传开了。 黑鸦军京畿卫三所左令长——据说还废了胳膊——去保护个被扔在京郊的待废太子。 各路人马一拍脑袋,纷纷决定盯紧了鸯儿即将空出的位置。 凡此种种引得京中风浪四起,唯独鸯儿是浑然不觉的平和,先见过陆将军,再点了本所十二个靠得住的军士,往西郊去了。 待到了庄子上后,鸯儿先看见的,是歪派着站在庄前的两个守卫,脸上还围了个白帕子,正大声议论着哪家的妓子歌唱得好。 忽见一队黑鸦军过来了,为首的还是鸯儿,腿一软,双双跪下道:“见过令长大人。” 鸯儿秀气的脸已经绷紧。 “我竟然不知道,原来殿下得的还是时疫?竟让你们把这丧气的东西都带着了?还有两个人呢?” “在,在后面……”那二人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了。 “都捆了,扔柴房里。”鸯儿不耐烦听,直接吩咐道,“你们分作两班,将这里守好了,里面的事情不得传出去,外面的事情也不许传进来,否则,军法从事。” “是!”十二个军士答得整齐划一。 鸯儿这才迈步进了院子。 说是个庄子,其实不如说是个独门独户的宅院,统共五间房,除了三间有年头的砖瓦房之外,还有两间茅屋。 鸯儿看了一眼在院中,弯腰弓背的哑仆,站在门前拱手道:“殿下,黑鸦军,鸯求见。” “进来吧。” 声音稍微有些萧索之意,但全无病气。 鸯儿推开门的瞬间,屋子里药味儿和霉味儿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轻咳了一声。 屋中的陈设,还不如六凉县时落脚处的雅致。 被人看做将成弃子的、据说病入膏肓的谢霁,正站在书桌前,负手而立,看着初一写大字,神色平和得仿佛所有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初一的模样很认真,但墨都写在脸上了。 至于那字,歪着的、趴着的、躺着的。 自幼从名师的太子,带徒弟的水平,实在是……不堪入目呀! 这想法在心头闪过,鸯儿却觉得自进京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 还好。 都错了。 第六十四章 不一样了 初一还记得鸯儿,所以见她时不免仍有怯意。 谢霁只点头夸赞道:“今日终于没有错字,还算不错。不过我是怎么教你的?” 说话依旧是那般温温和和,哪里像个有病的样子? 初一听见夸,立刻笑了,忙对着鸯儿道:“见过鸯大人。” 鸯儿一笑。 谢霁这才打发了初一到里间去歇息,自己则站在书桌前,整理着初一写废的纸,扔在旁边地上的火盆里,问鸯儿:“几时回来的?手臂可好些了?” “今日刚回京,多谢殿下惦记。” “听见京中说的话了?” “是,”鸯儿垂首道,脸上难得没了傲慢之气,“只是殿下何苦呢?太子府到底比这儿强些。” 何止强些?是强太多了。 这屋子里别说陈设粗糙了,门窗还有些透风,京城地处偏北,秋日冷得本就早,如今都到穿夹的时候了,谢霁出身金贵,身子骨弱,结果现在还穿单衣,只靠个炭盆子,现在不病,早晚得病。 谢霁看了她一眼。 “强在哪儿?满院子的耳目吗?这儿挺清静的。” 鸯儿终于没忍住,还是翻了个白眼:“原来殿下是来这儿躲清静的?” “父皇觉得我心软,安心要替我整治太子府,连城门都不许进了,我不躲清静,又能如何呢?” 鸯儿顿住,看着他藏着倦意的表情,轻声道:“殿下说要翻案的话,末将记得呢。只是何苦着急?又何苦这般强迫自己?” 谢霁微微垂下眼,清澈的目光映着火光,却不回答这个问题。 鸯儿要劝的话,因这目光终于打消了。 一时间,不大又陈旧的屋子里,萦绕着古怪且难言的尴尬。 外面忽起嘈杂,紧接着是军士盘诘之声,打破了这份尴尬。 鸯儿拱手退了出去,片刻后面带疑虑复走回来,对谢霁道: “殿下,有四通票号的人求见。”她说着,将玉佩递了上去。 谢霁不想这块玉佩没几天的功夫就回来了,接在手中问道。 “是大掌柜?” “不是,”鸯儿摇头,语气更疑虑了,“是下蔡县来的。末将记得林大人的未婚妻周氏,好像就在下蔡县,而且那人还绑了琳琅郡主府的人,末将先把人送马棚了。” 她当真觉得奇怪了,顾绮怎么会到下蔡县?因为林昭吗? 谢霁的眉头反而舒展了,笑道:“这样呀,那让他进来吧。” “是。” …… 别看张掌柜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但俯身拜倒的姿势倒是轻盈,不过他只见太子次数不多,如今话音是颤抖的谄媚:“小的下蔡县张衷,见过太子殿下,见殿下无恙,小的就安心了。” 谢霁手中把玩着玉佩,模样平和,立在一侧的鸯儿,却能感到他的脊背挺得有些太直了。 太子是在……紧张? “起来吧,”谢霁仔细看了张衷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拿这玉佩的人,遇到什么事了?” 张掌柜谢了恩,起身后先将诸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又自怀中取出信递上去:“……事情就是这样了,林大人还写了这封信,让小的交给殿下。” 之前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是弓腰低头的,此时往上递信,才抬头看了一眼。 结果这一看,就发现太子正端着茶,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就连他身后鸯儿的脸上,都没忍住纠结之色。 本就有所怀疑的张掌柜,只一眼,就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复又垂下眼去。 那位“林大人”不是林大人,但绝对是太子的人。 可是太子这番举动,又是为了什么? 平家。 晋王旧案? 谢霁侧头看向鸯儿,鸯儿过来将信接过去呈上,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可能看错的。 林昭的毒,无解。 就算遇见的真是平家姑娘,照样无解。 所以下蔡县的林昭…… 鸯儿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的,扪心自问: 她敢吗? 她还……真敢。 而谢霁将鸯儿那五官都拧巴了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他顺手打开那封信。 你说的话我记得,你还记得吗? 不敢忘,不会忘。 亦要谢你,肯为一面之缘的林昭,做到此等境地。 当真不负义士之名了。 “信君这人,还是这个性子。”他轻叹了一声。 竟然认下了。 “殿下。”鸯儿在旁低声唤了句。 谢霁阻止了她的话,只将顾绮的信扔在了火盆之中。 火舌瞬间将信纸燃尽,而随着火焰的轻舞,鸯儿听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声音。 “下蔡县的事情,你顺着林大人行事就好,”谢霁顿了片刻,道,“其他的事情,都由我来想办法。” 只不过还未等张掌柜应是,他又不疾不徐地问道:“张衷,我在南边的事情,你是几时知道的?” 轻描淡写地一问。 张掌柜顿有如芒在背之感,扑通一声跪下道:“小的该死,若不是林大人亲来下蔡,竟不知道殿下涉险。” 谢霁默然看了半天他肥胖的身影,方才幽幽叹了口气。 “怎能怪你呢?过江时出了事情,结果孤都逃到六凉县了,大理城半点儿反应没有,你又如何能知道。” 他的语气有些委屈,但没有怒气。 都说太子没脾气,但现在,这个好脾气太子的抱怨,却让张掌柜额上渗出了汗。 轮到他了。 他咽了下口水,大着胆子抬头,看向年少太子。 外界传闻中,风雨飘摇的太子也在看他。 等他选择。 张掌柜心一横,叩头下去后方才直起身:“小人,只知唯殿下马首是瞻。” 鸯儿的手,离开了腰间佩刀,这屋中的沉闷,亦一扫而空。 四通票号秩序严格,各地有了消息,都是先汇至大掌柜处,由大掌柜调度。 但张掌柜没去找大掌柜,而是自行来寻谢霁。 这是他擅自,却深思熟虑的结果。 一路至京,听到种种,古怪太多。 古怪的背后,要不是万丈深渊,要不是万贯富贵。 富贵险中求,他决定搏一把。 他搏对了。 对大掌柜起疑的,原来不仅仅是他。 连皇后外家都能渗透,对方实力可见一斑。 就算太子再心善,也不会再容忍了。 “好呀,”谢霁唇角上扬,极高兴般,“孤信你。” 第六十五章 可难办了 张掌柜离开的时候,是带着谢霁的玉佩与给顾绮的信走的。 吱呀作响的门关上的瞬间,谢霁挺着的脊背忽然放松,整个人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一手垂下,另一只手点着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鸯儿深知他的性格,此刻见他这般有了一瞬的不忍,难得放柔了声音道:“殿下,当真不必如此勉强,有些事情,非一日之功。” 谢霁侧头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看着地上的火盆,缓缓道: “我成为不了父皇,非是不能,不想罢了。” 鸯儿顿住。 “那顾义士在下蔡的事情,便真要由着她吗?” “此时若阻止她,反而可能害了她与周家的性命,不如让她唱完这出戏吧,顾义士不是莽撞人,敢做,定有脱身之法。孤好奇的,是琳琅是如何与下蔡县的豪强有了联络?照张衷所说,金家的生意,走不到北面。”谢霁重新坐正,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里间的初一听见“顾义士”三个字,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殿下,是有我大哥哥的消息吗?” 他的话打断了谢霁和鸯儿的思索,谢霁笑着召唤他过来:“嗯,你大哥哥很好,而且很厉害。” 初一绽放了个乖巧的笑容。 谢霁吩咐他继续练字,方对鸯儿道:“琳琅的人交给你了,让她把手往回缩缩。” 鸯儿实话实说道:“难,郡主的性子软硬不吃,况皇后避居,太后势大,朝中事多,陛下不好管她。” “不难,一天之内江上沉了两艘船,总要有个罪魁才是。” 鸯儿一怔:“殿下是说……” “孟冯不是说戴罪立功,正暗查此事吗?那就送他个罪首呗。” 说这话的时候,谢霁是背对着鸯儿的,头微微垂下,避开了窗外斜照入室内的阳光。 许久,鸯儿方恭敬且郑重地拱手:“是,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非是不能,而是不想。 殿下这话,倒真是实话。 谢霁维持着一个姿势:“还有,我记得江南卫所的郑令长,今冬便满了三年任期吧?” 鸯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殿下,末将是京畿卫的令长。” “我知道。” “末将有密奏陛下之权。” “我知道。” “殿下可知插手黑鸦军的人事之变,是什么罪名?” “谋逆大罪,”谢霁终于抬头看向了她,淡淡道,“鸯大人说什么呢?孤只是在想,如今外面许多人都盯着你的位置,你手臂的伤既然不好,总该给自己谋个后路才是,顺便去帮帮顾义士。” 鸯儿定定地看着谢霁,最终舒了一口气。 “殿下放心,这京畿卫三所的位置,他们拿不走;江南卫的位置,末将还真有个人选。” “哦?我如今这般情景,那人肯为我所用?” “殿下当日披衣赠刀之情,他还念着呢。” …… 鸯儿待至两拨军士换班,方才找了个看伤的借口离开,直奔京中一间专供外地官员入住的驿馆。 门外驻守的军士见是鸯儿,急忙拱手道:“见过令长,大人是来寻人的?” “文正呢?死回江南去了?” 军士尚未回答呢,眼睛越过鸯儿的眼睛向后看去。 鸯儿瞧见,回过头去,就见一个穿着绯红色的官服,最多二十一、二岁的男子走了过来。 男子长得极是端正且安静,比鸯儿略白净些,凤目薄唇,个子高挑,宽肩蜂腰,走路时都透着行伍出身的自律,只是双手捧的油纸裹着的小食,略微破坏了这份内敛沉静的美。 正是文正。 还没等鸯儿开口,文正薄唇上扬,露出了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开口道: “我刚回来两天,鸯令长就这般咒我,难道是嫌弃属下送的酒不好?”他说着,将手中的小食直接递在了她鼻子底下:“城西何记的酱牛肉,属下排了两天,要不便宜了令长大人?” 鸯儿的表情,迅速垮成了嫌弃的白眼。 多好的一张脸,多周正的举动,一开口,除了吊儿郎当就是轻薄浮夸。 “不吃。”她没好气地说。 “那属下吃——听说大人伤了胳膊?” “关你什么事?” “那大人什么时候嫁人生孩子去?我好捡个干爹当当。” “滚。”鸯儿骂了句,没等文正真溜之大吉,就扯着他的领子往驿馆外拖。 “哎哎哎,我不抢着当干爹了,大人犯不上动手,我打不过你。”他嘴里念叨着,跟着她的动作往外走。 “帮个忙。”直走到街对面的茶铺前,鸯儿才松开他。 “说。”文正啃了一口牛肉。 鸯儿凑近了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 文正忽得收敛笑容。 “这么便宜我?”他冷了声音,低声道,“太子殿下这面尚不清白,你竟还有心思管别的?大人不说清楚,我不敢应呀。” 鸯儿乜斜他一眼:“啊,和郑则一样,怕琳琅郡主?” “切,”文正冷笑着转了下脖子,“郡主为了个林昭,从京城闹到江南,你如今为了林昭,连福王遗孤都看得轻了,怎么?芳心暗许呀?” 鸯儿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转而粲然一笑: “可不?只要那位林大人肯,我做妾做外室都使得,毕竟,我没见过那等爷们儿的。”她说着,踮起脚凑近文正耳朵,“人家不但救了太子,还敢和郡主对着干呢。” 文正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情知她在激自己,却依旧气了个仰倒。 “呸,被人磋磨成那般了,还爷们儿?”他嘀咕了一声,“行,我还真得去看看了。” 鸯儿一笑,刚要走,却被文正扯住了衣袖。 “这次事了,江南卫一所的令长,我要定了。” …… 此时,被鸯大人盖章“那等爷们儿”的顾绮的魂魄,正坐在下蔡县郊的一个仓库里的房梁上。 今日风大,又因着仓库是敞开的,所以灌入的风吹得她前后摇晃,和荡秋千似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进进出出的金家家丁,将搬进来的东西,逐渐堆满了仓库。 “这可有些……难办了呀。”她飘了下来,拍了拍那些一人高的大缸,幽幽说道。 话音在她的四周,卷起了微弱的小风。 第六十六章 来者不善 自顾绮将琳琅郡主府的人抓住后,下蔡县一夜之间进入了古怪的安静。 明面上,依旧是热热闹闹的繁华;暗地里,蛰伏的各方势力互相较劲般地比着耐心。 倏忽半月已过,十月初一日,两场秋雨之后,不管是金家还是衙门,从最初藏着忐忑的安静中醒来,又开始蠢蠢欲动。 徐县令使出了个拖字,金家这几天人不少,倒是顾绮每天一刻钟,终于查到了这间仓库。 起先仓库里只有满仓的粮,顾绮不知当下粮价,亦不知道下蔡县粮仓中应有的数目,但只看口袋上的印记,便知道其中都是官粮。 而周笙之事,恰是钱粮亏空之故。 而昨晨,有东来的十艘花船沿河而至,除了环肥燕瘦的红姑娘之外,还有三十大缸的盐,秘密运在了这处仓库中。 金家是本地豪强之族,有盐引,可若是官盐,大可不必这般遮掩。 在官盐的掩藏之下卖私盐、倒卖官粮牟利,不新鲜。 顾绮本想着的是在金家转转,探探他们的底,找找和县老爷串通的证据,再查查琳琅郡主是否又派了人来,却意外查到了这个仓库。 她笃定周家的事背后有琳琅郡主的手笔,但是等看见这仓库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可能比她想的严重些。 怕不是那位郡主不仅仅是“因爱生恨”,还因为这桩买卖? 那她还真小瞧了她,合着人的恋爱脑只是表象,其下藏着的心,精明着呢。 短暂的兴奋之余,顾绮陷入了担忧了。 六凉县的时候,查出真相后,还是借了鸯儿的势,方让事情顺利进行的。 而如今在下蔡县,面对这一仓库的金山银山,顾绮深知只凭自己一人,把命搭上都动不了金家一指头,更遑论救人了。 独木不支。 或者她再去四通票号送惊喜? 可是张掌柜还没回来呢。 思绪辗转之间,一刻钟很快就要到了,偏偏金家的大管家带了两个往这面来,中等身材,长得个个都……泯然众人矣。 就是要看好几眼,都未必能记住模样的平庸相貌。 不过看金大管家的态度,只怕来历不凡。 顾绮颇为遗憾,只好用心记住他们平庸的模样,而后飘然回到自己的躯体。 再次清醒的时候,依旧是被人扼住喉咙的疼,但这半月以来,一天疼一次,顾绮早就习惯了,刚睁开眼睛又扶脖子大口喘气,挣扎着爬了起来。 旁边的周庆娘正守着炭盆,不是好炭,烟气随着偶尔蹦起的火星起舞。 见顾绮终于醒来,她慌忙将准备好的茶水端过来,刚要开口关切,还没喘过这口气的顾绮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轻轻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开口道: “庆娘放心,我没事的。” 刚醒来的她,手心是毫无温度的冰冷,冰得周庆娘打了个哆嗦。 她二人私下相处的时候,顾绮都叫她周姐姐的。 是出事了? 她顺着顾绮的话道:“信君这身体,还是寻个大夫看看吧,就算去不了病根儿,吃两剂药安安神也好。” “我这个吃药没用的,”顾绮接过茶,茶水微烫,她大口喝了半碗,便将茶碗递了回去,在炭盆上安静烤着手。 直到手再不那么冰冷了,她才撤回手,幽幽道。 “走了。” “谁走了?” “房上的人。” 周庆娘顿时吓白了脸色,甚至不敢抬头看看。 “我去取菜刀来。” 顾绮忙拉住她笑劝:“周姐姐不必担心,青天白日的那人就敢上房,定然是个高手,菜刀对人没用的,不过他既然没动手,那就说明没有杀意吧。” 周庆娘依旧有些胆怯,将炭盆熄灭后端到了门口,紧张地左右看看。 没有异样。 她这才转回来:“那你现在好些了?” 顾绮点点头,重新躺下:“我再睡会儿,天黑了姐姐再叫我,晚上我要去河边看看。” 周庆娘刚要回答,忽然想起了这两天河上来了什么人,忙道:“姑娘,你别是要上花船吧?” 顾绮没忍住笑出声来。 “不是,是河边的仓库。” …… 入夜,秋风更劲,却吹不散遮月的云彩,穿着轻薄黑色单衣的顾绮刚一出门,就打了个哆嗦,活动了半天手脚,略微应了这冷之后,方才摸着黑向淮水跑去。 下蔡是个渡口,货殖往来繁荣,所以河边有整片的仓库区域,公家所建、私人所修的,都有。 连排的大仓库错落,大大小小的,只看门前的守卫便知道库内有没有东西,金家的仓库混在其中,荫蔽且不起眼。 虽然秋夜风急,但不耽误淮水之上的热闹,反而因为花船的到来,引得城中自诩风流的人物,都凑在了一处,竟比往日热闹。 河上灯火缭绕,河水倒映光芒,将这里变成了近似白昼,却比白昼多了朦胧的销金窟。 顾绮轻身避开有守卫的仓库,最终藏在一间破败小仓库的旁边,看着金家仓库前的守卫,在心中默默计算他们巡视与交班的时间。 不过尚未等她数到第一个一百,如芒在背的感觉忽得又现。 来人的气息与今天在周家醒来时的感觉一样,正自上而下地看着自己。 像是枝头缠绕的蛇,树梢蹲守的豹一样,居高临下,伺机而动。 比鸯儿、比琳琅郡主府的人,厉害太多。 她绝对打不过。 顾绮的五感极灵,不过须臾之间便决定要逃。 可是房上的人甚至没给她后退的机会,已经出手了。 顾绮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再站稳的时候,已经被那人拎上了屋顶。 “林大人?”那人抓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语,语气带着七分疑惑、三分轻佻。 危险与自身的劣势,让顾绮迸发了强烈的求生欲,在那人说话的同时,她已经迅速转身,将藏在袖中的金钗,往那人的太阳穴处扎去。 文正万万没想到“林昭”会突然发难,而且动作又狠又快,又因为离得太近,连抓她手的机会都没用,不得已只能松开她的肩膀,偏头躲开。 脱身的机会稍纵即逝,顾绮本就站在屋顶边缘,文正一松手,她身子向后仰倒,直接从屋顶摔了下去。 文正的心差点儿停跳了。 这人要是死了,别说执掌江南卫了,他能被鸯儿做成人彘! 第六十七章 坦言 “林——”他的手和压抑的声音一起探了出去,却眼睁睁地看着坠下屋顶的顾绮,竟然在空中就变了个姿态,轻飘飘、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 就像……猫一样。 文正的停跳的心,陡然猛缩。 这怎么可能?! 却见猫似的“林大人”刚一落地,不过仰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跑。 “所以我讨厌女人!”文正的手停在半空,最终低声骂了一句,也翻身跳下,向着顾绮追去。 顾绮那经常不受控制的五感,第一次排除了周围杂乱声音的困扰,全部集中在后面那人的身上。 轻、快、带着堪比这秋风的凌厉之意,几起几落,就到了自己身后。 顾绮深知自己的优势只有爆发下的速度,但现在她的速度,不值一提。 对方于她,就是连反抗都不存在意义的绝对优势。 顾绮心一横,索性停住脚步后转过身,直视向自己飞奔而来的影子。 在周家的时候,此人对她和周庆娘并无杀意。 就算非友,也未必是敌,与其反抗受伤,不如看看来人作何打算的好。 眼瞅着就要抓住她背心的文正,没想到她会停步转身,伸出手的在碰到她之前,堪堪收了回去,才没酿成巨大的误会。 不过他这一收手,顾绮便知道自己想对了,略微安心后刚要开口,对面的人却先几近崩溃地脱口而出: “鸯令长几时有了这癖好?!” “哈?”顾绮没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怔忪之间,都没反应过来他提了鸯儿。 “你是个娘们儿!”文正一双平时带着疏离冷清之意的凤眼,第一次瞪圆了,指着她说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你?!” 顾绮终于从短暂的冲击中,串起了眼前这人毫无逻辑的两句话,一时没忍住,笑喷了出来。 “这位大人,是黑鸦军的人?” 文正这才感到了自己的失态,重重喘了口气:“在下黑鸦军江南卫校官,文正,见过这位林大人。” “这位”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 周家。 顾绮和文正隔圆桌坐着,桃花眼瞪凤眼。 靠着顾绮坐的周庆娘,一脸恐慌地看着面色不善的文正。 “文某虽未见过林大人,但也耳闻过。却不知何时,林昭林大人,变成女子了?”文正打量了她很久,才开口。 顾绮浅笑:“说来话长,但也与此事无关。只是不知文校官来这儿,为公?还是为私?” 文正扫了瑟缩的周庆娘一眼,露出了居高临下的嫌弃。 “不管为公为私,文某都觉得自己来错了。” “哦?”顾绮尾音向上扬起,起身倒了杯茶递过去,“既然这样,文校官就请回吧,这更深露重的,我们就不送了。” 笑得和蔼,说得冷硬,将文正怼在那儿,这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顾绮见状,关切地问道:“怎么?文校官怕茶里有毒不成?” 说着话,自己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再倒一杯,依旧端了过去:“请吧。” 文正彻底黑了脸色,一双凤目上扬,看向顾绮,带了些威胁之意。 偏偏顾绮那双自带几分风流的眼睛,也盛着满满的嘲弄之意看他。 如此,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的对峙。 最终,文正先败下阵来,移开了眼神。 顾绮冷笑着,将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摔,茶水飞溅出来,落在桌上。 她重新坐下,下巴微微抬起,审视着文正。 他的长相很是出挑,虽为男子,但不说话的时候,着实给人以凌寒独自开的宁静孤高之感。 只是一开口说话了,就着实令人生厌。 但既然是鸯儿请来的人,行事至少该靠谱的吧?且本事真好。 “文校官肯来此,想必是得了鸯大人的许诺?那何必藏头藏尾的?闹出误会不说,说起话来拿腔拿调的,有意思吗?”她想着,笑问。 “姑娘这话就差了,”文正难得的正经回答,“鸯令长让我帮的是林昭,如今忽然变成了个有些身手的女子,如何能不谨慎些?说我藏头藏尾、拿腔拿调,姑娘隐姓埋名假作他人,闹得下蔡与京中都不平静,又算什么呢?” 顾绮抓住了重点:“京中不平静了?那个小太子真的制住琳琅郡主了?” 文正皱起了眉头,冷冰冰地说:“姑娘慎言,莫对殿下不敬。” 顾绮眉毛轻挑,态度软和了下来,敛容道:“是,文校官莫怪,太子殿下肯为林昭揽下这事,自是重情重义之人。” 文正不是个愿意生气的人,随着她的这话,表情立刻舒展了许多。 顾绮更明白了。 这位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太子党吧? 她收起了之前的火气,将查到的事情删繁就简地说了。 “事情大体便是如此了,我本还想着拿到了证据后该如何,文校官既然来了,我就放心了。” 这次,文正在不可思议之余,更多了份惊诧。 不可思议的是,眼前这女子,最多十五六岁,竟然能将这事自水面下翻出来。 至于惊诧,他并不惊诧倒卖官粮私盐,他惊诧的是琳琅郡主虽然嚣张却从未出过京城,其封地也在北面,几时手都伸到下蔡了? 而金家不过是一地豪强,在下蔡县或可横着走,到了府中就靠后了,又是如何能做出这大买卖的? 淮水上新来的花船,都是来自嘉兴府和金陵府的。 这事儿,还真是古怪。 难怪太子如此看重——对这个女人,对这个事情。 罢了,如今京中局势风云变化,太子既然敢用她,想必有过人之处吧,况且如果他真能解决了这事情,江南卫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于太子有利。 想着,文正拱手道:“既然如此,文某在下蔡这段日子,便听大人差遣了。” 顾绮却摇头笑道:“文校官说反了,不是你听我差遣,而是我听你的安排。” 文正不解其意。 顾绮正色道:“别说我是假林昭,就算真是林昭,不过一个七品官,不辖此地,没兵没人,还有个大舅哥关在牢里,吃拧了才单枪匹马和私盐贩子、朝廷郡主对着干,幸好如今文校官来了,便权当在下告官了,其后的事情该如何做,听文校官的安排吧,我别的本事没有,打听消息还不错。” 第六十八章 香囊 金府如今当家的是金二老爷,也就是金少爷的亲爹。 相较于金少爷贯穿发丝到脚后跟的纨绔之气,金二老爷则是从头到尾的奸商气质,尤其是看人的时候,一双小眼睛总爱滴溜乱转,透着算计。 不过眼下,他对着眼前的两个人,难得将目光聚集在了一点,佝偻着腰,非常谦卑的样子。 “是,大人说得极是,只不过小的只这一个儿子,如今林昭逼得又紧,小的不得不担忧呀。” 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正低头欣赏着自己保养得当的手,另一个则端着茶杯品茶。 听他如此说,看手的那位像是没听见似的,头都不抬一下,倒是品茶的淡淡笑着,以杯盖轻轻拨弄着茶叶:“他又不是你们这儿的官,金老板有这功夫怕他,莫不如好好将账盘了,若耽误了买卖,才是要命的。” 金二老爷咽了口吐沫:“可是,小人的儿子……” 品茶人微微敛起笑意看着他:“金老板是担心,我们会放着金少爷不管吗?” 金二老爷腿一软,差点儿坐在地上,不敢再多言,只满面谄媚道:“是是是,小的明白了,小的定将账本做得明明白白的,好教人看不出毛病。” 品茶人牵扯了下嘴角,低头喝茶,再不说话。 金二老爷觑着二位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道:“二位大人,那小人就先退下了?” 没人理会他,他只得佝偻着腰,蹑手蹑脚向后退了出去。 待他出去了,品茶人才放下茶杯,冷道:“蠢货。” 看手的那位终于欣赏够了自己的肤白貌美、十指纤长、连每一个骨节都好看到了极点的美手,懒洋洋地说道:“理他作甚?又活不了许久了。” 品茶人呵呵地笑着,笑声和痰卡在嗓子里般的难听,因见他起来了,问道:“你去哪儿?” 那人伸了个懒腰,露出了一副仿佛连站起来都是被逼迫的表情:“去见见那位林大人。” 品茶人不想从他嘴里能听见这么一句,木了片刻才道:“你竟然会在意那么个东西。” 那人叹了口气:“你不觉得有趣吗?没死就算了,还能在这儿闹得风生水起。” 品茶人不以为意:“随你,我去养养精神去。” 说罢,起身往后去了。 …… 自穿越以来,顾绮最好奇的,其实是自己这身体到底几岁了。 看脸的话,十六岁顶天了,可个头大约超过一米七了——比她前世还高些呢。 如今她穿着一套绣竹的墨色衣服,是周庆娘以林昭旧衣改的,更显得她挺拔且消瘦,像极了当世的读书人。 周庆娘愣怔地看了好久,才喃喃道:“如非知道信君是独子,我真要怀疑姑娘是他的妹妹呢。姑娘真的全然记不住家里的事情?” 顾绮正了下官帽,听见这话笑道: “人有相似嘛,况且我觉得不是很像。”她说着,点了点脸上以粉覆着的朱砂痣的位置,“我这个朱砂痣那么明显,若真有人认识,该认出来的,可是我在六凉县好几天,都没人见过我,所以,我连自己到底是哪儿的人,都闹不清。” 周庆娘安慰道:“姑娘这般人品,父母定然不是俗人,会找到的。” 顾绮笑着没接这话。 谁又知道真相呢?还是先莫替原主领了这等赞誉吧,万一自己真情实感了,将来发觉爹娘没那么好,原主岂不是更可怜了? 她如是想着,揣好了钱,嘱咐道:“周姐姐先歇歇吧,我去四通票号看看,等下就回。” …… 如今张掌柜已走了二十天,还没有消息;文正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道事情安排到哪一步了。 就连下蔡县民的八卦中心,早就转向了县里两个大户人家的妻妾,因为渡口停泊花船上的红姑娘而大闹的事情上。 顾绮颇有闲情,走在路上的时候,还能扬着笑意和人打招呼,坦然面对别人打量的目光。 也正是因为这份坦然,县民们对“林昭”的观感,分外不同了。 “啧啧,到底是读书人,这么普通的夹衣,都比别人好看。”几个闲来无事的妇人,在顾绮身后小声念叨着。 顾绮毫不在意,因着见一个游街货郎买的绢花好看,还停步挑了两朵,笼在袖中,继续往前走。 不过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后面人道:“前面的公子,这是你掉的东西?” 声音有些微的懒散,可是听在顾绮耳中,不啻惊雷。 她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回身的时候,表情如常,一双天生风流的笑眼,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后面的人穿着灰色袍服,举止散漫,更是长了一张极为平常的脸。 走到哪里,都让人难以记住的平庸。 但当他开口,脸与声音合二为一的那瞬间,顾绮便知道了。 他就是将自己扔在了乱葬岗上的抛尸人。 好像之后还在哪里见过? 哦,对了,上次在金家仓库的匆匆一瞥,只是那次自己离魂时间已到,所以没细看。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手里拿着个香囊,递在顾绮眼前,讨好似的问:“这个,是公子掉的吗?” 红色的香囊,有些旧了,但是做工极其精细,缠枝纹绕着“长命富贵”四个字,一看就不是凡品。 顾绮摇摇头:“不是我的。” 那人尴尬地收回手:“那是小人看错了,耽误公子时间了。” 说罢,袖起香囊,往回走了。 顾绮用了毕生最大的定力,方才没有跟上去。 如今下蔡县的事情,成败在此一举。 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她的随意行为,会让事情功亏一篑。 连着那么多人的性命呢。 不急,他来此的目的既然是那仓库东西,那就不急一时。 不过,这人今天来寻自己,是要试探“林昭”,还是因为……对自己起疑? 她听见了拐角处那人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忽然觉得心口一阵不甘的酸楚。 不急。 她扶了一下胸口,转身向前。 而那人的呼吸声,在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再次离开了。 有趣了。 顾绮拿定了主意,往前没走出两步,有人快步走来,拍了一下她的肩。 正是几天没见的文正。 “到这边来。”他低声道。 第六十九章 始知 顾绮并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站在原地,静听那人确往淮水去了,才快走几步,跟着文正到了处僻静的巷子,问道: “文校官从哪儿来?” “花船上,探到了点儿消息。”文正说着,将一片薄薄的纸自怀中取出,“一个红姑娘誊写的,要看吗?” 顾绮摇摇头,如今事情顺利,她自然不需要知道更多的关节,免得将来生出麻烦。 尤其是抛尸人出现之后。 文正将那张纸收了起来,看向她的神色很是古怪,低声道:“刚才那人,你认识?” 顾绮扬起了眉毛:“校官为什么这么问?认识?” 文正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不答。 “他在那间仓库里出现过,和金家似有交情,今天怕是来探我的底吧。” 文正因她这话,表情变得不可思议的纠结。 “你在哪儿见过他?” “仓库。” 文正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的褪去,苍白得让他清冷的气质更突出,也不说话,转身便要走。 顾绮立刻抬手扯住他的袖子:“还请文校官如实告诉,他到底是什么人?” 文正迅速挣脱开她的手,冷声道:“姑娘管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便是真的林昭,也扛不起这么多秘密。” 他说罢,从腰间解下弯刀匕首递给了顾绮:“还是保住自己的命罢,天大地大,干点儿什么不好呢?” 顾绮没有接匕首,而是极认真道:“文大人总要同我说了实话,我才能自保。” 文正弯腰将匕首放在她脚边,要走时,却听见顾绮在身后道: “鸯大人让你来此帮我,校官却这般替我做主,没趣了吧?算了,我自己去找他。” 文正听她提起了鸯儿,终于停步回头。 顾绮站在那儿,如常平静,毫无慌张之意,就连眼中的神采都与往常一样。 他知道她不是随口说说的。 好半天,他才反问道:“可若那人背后,涉及鸯令长呢?” 顾绮不由一呆。 文正抬了下唇角,没有笑意。 “所以你瞧,不是所有的秘密,都是好的。”他的声音平淡中,带着难言的郁郁。 同袍之情,青梅之思,长大了,心也大了。 若真相如他所料,那个曾经咬破了唇都不肯哭的小丫头,又该如何呢? 文正的心一瞬的柔软之后,又是说不清的冷硬,顾绮却在此时,缓缓开口了: “不可能,这人不会和她有关。” 文正的思绪被她打断,甚是意外地打量着她,反问:“你认识她很久了?” “六凉县认识的。” “那你如此信她?” “眼见之实,为什么不信?”顾绮觉得他问得古怪。 文正看着顾绮的神色,忽觉得这话以前好像听过。 …… 在他还小的时候,父母双亡,在族伯的香料铺子中讨生活,非打即骂的。 一次,他被冤枉偷钱,族伯将他从店里打到店外,几乎要打死他了。 那时候,一个常独坐在个对面茶肆里的小男孩儿站了出来,将自己外披的斗篷摘下来,裹在了他的身上,拦在他与行凶人的中间。 “他没不会偷钱。”小男孩儿说话还带着点儿奶气,但很坚决,“前些日有个人多给了五钱银子,他都追上去还了。这样的人,不会偷钱。” “你没看见他偷钱,又没搜到脏证,可我亲眼瞧见他还钱的事情,自然信他。” 小男孩儿温和敦厚的语气,并没有打消那些人的戾气,倒是忽然间冲出来的一群人,吓得族伯等人通通跪倒,吓得他忘记了怕。 只小男孩儿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对那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原来你们一直跟着我呀?” 那是文正第一次见识黑鸦军,也是第一次看见太子谢霁。 他跟着那个络腮胡的男人,跟了两个月,终入黑鸦军,得识鸯儿。 再过两年,稍微长大了些的太子再次看见他,笑着说了句:“你长高了。” 而后,顺手送了他一把刀。 刀身一点儿都不华贵,但却是精钢打造,好用得很。 他入黑鸦军这些年,换过不少兵器,唯独这把刀,从不离身。 太子给了萍水相逢的自己,生命中第一份信任,为了这份信任,断头舍命,在所不惜。 而今天,一个胆子比天大,搅乱了水面平静的丫头,说出了与太子当年同样的话。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子与鸯儿,会在意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 想着,他终于开口道:“那个人叫穆戬……如今在镇南侯府。” 顾绮不想会是这么个答案。 镇南侯府?就是太子那个未婚妻的人家? “是镇南侯的心腹?” 文正摇摇头:“不,他曾是黑鸦军的人。” 顾绮不再不说话了,只等着他后面的话。 文正顿了一下,方继续道:“鸯令长有个姐姐,名叫鸳儿,如今与一队黑鸦军同调入羽林卫,在镇南侯府保护上官大小姐,这个穆戬正是鸳大人的副将。只是……文某不信这事情会与镇南侯府有关,兹事体大,总要查清楚。” 顾绮终于明白了他那句“事涉鸯儿”是何意了。 下蔡县的事情、林昭的事情闹到如今,卷进了一个郡主、一个手握兵权的一方侯爷、皇帝的两支亲信军队。 一旦翻出来,雷霆震怒,鸯儿定然会被殃及。 但对于她而言,这个人,是她解开原主秘密唯一的钥匙。 “是,我知道了,多谢文校官,”顾绮垂下眼,长睫掩住了目光,俯身捡起了匕首,拱手道,“校官只管放心去查吧,在下定然不会碍事。” 文正点点头:“我知道,只是穆戬既然会来试探你,定然是在怀疑什么,你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别硬来,跑就是了。” 顾绮点头:“嗯,校官放心吧,他不过当我是个书生罢了。” 文正纠结得笑了,仿佛听到了傻话。 “姑娘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你是个女子的吗?拎你起来的那一刻。而穆戬的话,只需要看一眼,怕就已经开始怀疑了。” 顾绮没懂,难道傻愣地看他。 “昔年在京城,大大小小的勾栏瓦舍,各色红姑娘身上,都有他送的缠头。” 虽是提醒,但当着个小丫头说这话,文正还是颇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第七十章 问 顾绮一时分不清文正这是玩笑还是认真,怔了片刻之后,忽然展颜笑了。 她眉眼带着风流,生得带些英气,如今这一笑是发自内心的,看得文正略晃了神,想不通她在笑什么,又想不明怎么都这时候了,她还能笑出来。 “那就更不怕了,世人总会看轻女子一些嘛,这便是优势了。”顾绮笑完了之后,认真地对他说。 更何况,还是他杀死过一次的女子。 穆戬面对她,会有疑惑,会想查明,但唯一不会有的,便是谨慎。 若真是谨慎之人,今天连这试探林昭之举,都不该有。 轻狂之人罢了。 越轻狂的人,破绽越多。 而不管是怎么样的人,面对自己杀过一次的人死而复生,要不自己被吓死,要不……就是笃定自己还能再杀死一次。 穆戬显然是后者呢。 文正张了张嘴,发现无可反驳。 就算鸳鸯那对姐妹,到了如今的地位,不照样有人对她们颇多令人作呕的臆测吗? 他在黑鸦军待久了,深知女子的品性、聪明从不下于男子,尤其是眼前这个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小丫头…… 无知,方会看轻,看轻,就要吃亏的。 只不过,他怎么就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 是她的态度吗? 他心中还装了仓库那边的事情,所以一时想不通,便拱手道:“此事千头万绪,纷扰复杂,姑娘已经牵涉太深,还是注意些的好。” “我晓得,多谢文校官。” 眼见文正的身影隐匿在巷尾,顾绮方理了一下衣服,藏好匕首,面色如常,继续往四通票号去了。 …… 是夜,无风,月如弯钩。 顾绮无聊地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出了半天的神,自怀中掏出了封已打开的信,再次展开。 “想了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还是跑吧,张掌柜处有现成的路引。” 字是颜体,方正有度,看字思人,太子谢霁倒的确是端方模样。 只是这内容嘛…… 想她今天在四通票号初看见的时候,当真是发出了爆笑声,吓得张掌柜脸都又圆了一圈,他身边那个会研磨的小姑娘,和小兔子似的抖了一下。 可是怨不得她笑,这信写的,哪有一分是那软绵绵太子的风格。 和信一起送到她手上的,还有那枚玉佩,顾绮问过张掌柜,太子可还有话说?张掌柜说太子的话,都在信中。 顾绮捏着玉佩,反而想明白了。 你要做的事情,我自知劝不住你,也并不打算劝你。 但这事情之险难,如危墙,所以还是希望你能极早抽身离开,至于其后的事情,自有我来善后。 啊,那个小太子还是一样呀。 “一命换一命的事情,我不干。” 以一个无官无爵,本该置身事外的人的安危,换一场胜局,他也不干。 如今再次打开信,顾绮依旧忍俊不禁,自顾自笑了片刻,面色猛地一沉,将信收回怀中,坐起身来,看向窗外。 未上闩的窗子被缓缓推开,穆戬还是那般懒散的模样,并未急着进来,而是站在窗外,带着诡异的笑容,看向床边赤足而坐的顾绮。 “林大人,是在唱空城计吗?” 他笑盈盈地开口问道,声音带着困倦之意。 多谢太子念及安危的美意,只是这事情,早已事关我,而非他人了。 …… 顾绮双手撑着床沿,好以整暇地望向他,久久方道:“唱不唱,于穆大人而言,有差吗?” 穆戬听她叫破自己的名字,呵呵了两声。 “看来我没看错,”他抬手点了一下自己的眼底,“这里,应该有颗朱砂痣的。” 顾绮从善如流,抬手将那层傅粉抹去。 屋内是摇摆的油灯光,屋外是朦胧的月光,两层光之下,那颗滴血的朱砂痣,显出了些许肃杀之意。 “你在说这个?”她指着朱砂痣,问他。 “是。”穆戬脸色猛沉,只答了一个字,手中寒光闪烁,弯刀在手,翻窗而入。 顾绮眼中流露出了些微惧意,藏在袖中的匕首握得极稳。 再近些。 她需要他再近些,方能用速度与这把匕首,给他一击即中。 只不过,这次,是穆戬没有机会接近她了。 就在他冲进来的瞬间,一个人影几起几落,极快速翻墙掠进,同样是自窗而入,却后发先至,自侧面飞起一脚踢在穆戬的左肋之下。 这一脚踢得又快又狠,毫无防备的穆戬整个人都飞了出去,竟从这面屋中,穿堂过户,最终砸在了周庆娘的床上,又弹落在地。 声音极响,引得周围的狗都叫了。 文正忍着脚踝的疼痛,眼睛里冒着火,一字一顿问顾绮:“你疯了吗?” 顾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人已经起身,快步走过去,将穆戬的刀踢远,自己蹲在他身侧,沉声问道:“我是谁?” 穆戬的肋骨都不知道断了几根,半个身子都动弹不得,一开口便往外吐血。 顶着张满是血污的脸,他却还是对着顾绮笑了。 “是我勒死的她。”他声音带着嘲讽,“她不想死,还想着逃出去,你知道我是怎么勒死她的吗?就用我的腰带,那条是青色的,上面绣着*字纹,缠在她的脖子上,一点一点地用力,一点一点地在地上拖着,看着她挣扎,看着她四肢蜷缩,看着她的眼睛鼓了出来,听着她的脖子,一点一点断裂的声音。” “你混蛋!”顾绮的双眼已经血红,举起匕首,就要向他刺去。 可是文正还是比她要快一点儿,已经捡起了穆戬的佩刀,又快又准地插在他右肋下两根肋骨之间的地方,轻轻一扭。 穆戬的瞳孔猛地方大,想要叫,却被文正手疾眼快地卸了下巴。 “大人问什么,你答就是了。”他威胁了一声,方才将他的下巴重新安上。 穆戬大口地呼吸着,好半天才对着文正道:“只会跟在娘们儿身后转的小崽子,如今也当自己是人物了?” 文正清冷的脸上,连个嘲弄都不肯施舍给他: “怎么?卵蛋被人废了,心都变成太监了吗?可惜,孟冯不收你这条狗。” 穆戬的眼神顿时狠厉起来,再次移在顾绮脸上的时候,表情狰狞: “姑娘,看见林昭的时候,好奇吗?” 第七十一章 我不接受 顾绮眼中闪过厉色,心口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疼得难受。 明明一南一北两处的人,偏偏气质那么相似,偏偏别人看你们总觉长得像,你好奇吗? 她好奇。 人对于自己来自何方,归往何处,定然都会有好奇,别说顾绮是初来乍到的一缕魂魄,就是原主本人,被人如此问,都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穆戬,的的确确用一句话,问在了她的心上。 文正瞥了顾绮一眼,没错过她转瞬即逝的忧郁,手中的刀再是一拧,却不再多言,将主动权交在顾绮手中。 穆戬闷哼一下,紧接着咧开嘴,露出染着血的牙齿: “你不是她,你若是她,不会不认识那个荷包。呵呵,”他用剧烈的呼吸压着疼痛,“这次,是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了。” 顾绮抬手,按在了文正的肩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你告诉我,我能救你不死。”她取出了平七叶送她的药,“至少,能让你回到京城去。” 穆戬仿佛觉得她讲了个笑话一样。 活着回到京城?还不如死在这儿来得轻松。 “你和她,一样的幼稚。”他盯着顾绮的脸,“真是好看的模样呀,你和林昭,可惜,长得好看的人,活该命短,林昭死了吧?哈哈哈。” 随着他的笑,又有鲜血自他的口中喷出,他却毫不在意: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搭上了所有,终于换来了海盐县的上任文书,却死了,哈哈哈,可笑,一家子,个顶个的可笑。” 文正微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窥探到了什么。 顾绮不再说话,只是眼神越发冰冷地看着他。 穆戬也再看她,开始涣散的眼神中,依旧带着挑衅,仿佛在等她生气、怒吼、继而哀求他,告之真相。 可是等了半天,眼前这个扮着男装,与被他杀死的少女别无二致的女子,冰冷尽消,展露了个笑容。 她从来都是好看的,大理城最璀璨的明珠,应该是她。 即使,本不该是她。 穆戬恍惚了,他好像是忘记了自己曾杀死过眼前的人,思绪穿越了时光,回到了以前。 可是眼前的人,笑意盈盈开口,说的话不再是“穆叔叔”,而是:“啊,原来海盐县是个关键呀。我知道了。” 穆戬的瞳孔猛缩,分不清身处何地的迷茫,让他和干涸河床里濒死的鱼似的,打了个哆嗦。 顾绮收起了丸药,俯身从他的身上摸出了那个香囊,并没有因为文正在侧,而对自己话中的意思有所掩饰: “你是不是觉得我本该死透了?可惜,没有呀……你和我这么个孤魂野鬼装神弄鬼的,有用吗?镇南侯,海盐县,林昭,香囊,谢谢穆大人,给了我不少线索呢。” “你——”穆戬欲言又止,顾绮却不再看他,而是问文正:“今夜多谢文校官出手,只是你来了这里,仓库那边呢?” “你放心,一个都逃不掉。”文正冷声道。 穆戬口中又吐出了一口血,却没有什么意外。 在看见文正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这个子,没用了。 太子赴南疆出事却未死,平安归京之后,诸事都透着古怪,天下最高贵的那对父子,都在密谋着什么。 需要有人背锅。 而他们与金家,便是被选中的弃子。 穆戬眼中的光芒开始衰败,但目光一直在顾绮身上打转,带着最后的好奇。 他以为自己杀死的人,却成了这盘局中最大的异数。 真有意思。 异数,就是命数。 老天爷是公平的,这点儿公平,十五年前就种下了。 可惜他看不到结局了。 “穆叔叔,这个好玩,你教给我嘛。” “穆叔叔,鸳姐姐怎么不开心了?” “鸳姐姐,这个给你。哈哈,我绣的,好看不?” “我给你们每人做一个吧。” 长命富贵,是她送给他们这些刀口上舔血的人,最好的祝福。 “……我,会报仇的……”最终,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徒劳的誓言。 他杀死她的那天,他们就站在门外,背对着屋子。 黑鸦军亦或羽林卫,不管他们是哪种身份,从那天起…… 不对,从他们窥探了真相却隐下的那一刻,已经不配了。 眼前曾经对着他们笑得真诚的人,如今不会再多看他们一眼,她只对着文正一拱手,轻声道:“这人,交给文校官了。” 文正看向她:“你不再问问了?” 顾绮摇摇头。 “没必要了。”她握着那个香囊,“他知道的已经说了,剩下的我自己探查就好。” 穆戬看着她转身要离开的身影,心中的某根弦像是断了一般,忽然嘶吼道:“你想的,不对!” 顾绮停步,却没回头。 “真相早就埋在了土里,你以为的都是错的!你是孤魂野鬼,从一开始,你就是无父无母的孤魂野鬼!” 顾绮终于回过头,施舍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眼神。 “所以,栽在孤魂野鬼手里,穆大人开心吗?” 穆戬穿过她漠然的目光,再次看见了那个笑得肆意的姑娘。 他们教出来的人,他们毁掉的人。 “练姑娘,放手吧。他们,都与你无关呀……” 镇南侯府也好,林昭也好,太子也好,京中诸事种种,从来都与你无关呀。 你是无意间被卷在其中的人,何必呢? 若最初你知道一切的时候,便离开,寻个地方苟活,也不至于落得死地。 甚至,你连她都不是。 顾绮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将死之人,所有的可能在他至死都语焉不详的话语中,有了猜测。 “我知道了,她也不肯放手,对不对?” “所以,我凭什么放手?”顾绮淡淡地说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算是,你最后的善言吗?” 穆戬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徒劳地张着嘴,呼吸着最后的空气,说不上是眷恋生命,还是在等着一句话。 “可是,”顾绮舒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肃穆地说,“我不接受。” “冤有头、债有主,姑娘莫要来找我,”她念出了之前穆戬将她丢在乱葬岗时的话,“但你,就是债主之一呀。” “所以,穆戬,去阎罗殿,给练姑娘忏悔吧。” 穆戬随着她的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七十二章 这夜 下蔡县的一侧,淮河之上,月随波动,船随月移,莺声燕语满载的花船之上,歌舞升平。 河岸之上,还有人来来往往的,怀揣多少金银,想要到花船之上,博美人丹唇一笑。 而下蔡县的另一侧,是望不见头的粮田与在这秋风中,早已经萧索的苍翠。 矫捷的身影,轻盈地翻越过高高的城墙,每一个落脚点都像是精确计算过似的,准确踩在每一个城墙上砖缝间,刚好可容落脚的地方。 城上的守军毫无知觉,趁着云彩遮住月影的瞬间,那人已经穿过城墙,自另一侧下了城墙。 流动的军士昂首挺胸地走过,浑然不知自己放走了怎样的人物。 黑衣人安安稳稳地落地,优雅地拍了一下手,再次融入了黑暗之中,钻进了树林里,没走多远,便看见了一辆停在那儿的马车。 马车极普通,没有任何标记,甚至连车帘都有些破旧,车前有个人影,缩头缩脑地佝偻着,也是穿着黑衣,蒙着脸,见黑衣人过来了,立刻“阿阿”地自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音,指着车内。 竟然是个哑巴。 云自月上移开,照进丛林里的月光落在黑衣人脸上,恰是那个曾在金家的品茶人。 他好以整暇地走过来,对着哑巴道:“走吧。” 话音落时,人已经掀开了帘子。 岂料,就在帘子掀开的瞬间,他突然发现车内竟然还坐了个人。 那人的身影有些硕大,挤在这普通狭小的马车里,显得很拥挤,却像是没有呼吸一般,让人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但这不妨碍他在车帘掀起的瞬间,手灵活地一扬,扔了他一脸白沫子。 不好! 石灰! 品茶人已经来不及躲了,石灰落入眼睛,疼得他刚要叫喊时,后脑又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下。 突然、猥琐,但极有效的连环击,让阴沟里翻船的品茶人声音都噎在了嗓子眼儿里,人就晕倒了。 “呼……”举着砖块的“哑巴”开口了,长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狂跳的心口,问车内道,“掌柜的,晕了吧?” 正是四通票号的张桐。 车内那硕大的人影——就是胖成球的张掌柜——往外挪了挪,边下车边道:“你敲的转头,你问我?看看死没?” “哦。”张桐急忙俯身探了一下一下鼻息,“没死,是晕了。” “把药给他吃了,捆了。”张掌柜一摆手,吩咐道。 张桐虽然是第一次做这些事情,但手脚却极快,不一会儿就将品茶人捆成了个粽子,若是有懂的人看了,会发现他捆的是猪蹄扣,想挣脱都挣脱不了。 把人扔在了车里,张桐才擦了把汗,小声问:“掌柜的,这人什么来头?” 张掌柜的圆脸上,带着隐忧之色:“若我没看错,是黑鸦军京畿卫的人。” “黑鸦军”三个字,着实很有杀伤力,张桐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问:“皇,皇,皇上派来的?” 黑鸦军是直接归皇帝调遣。 张掌柜白了他一眼:“蠢货,陛下还需要贩私盐吗?” “哦。”张桐冷静了一下,旋即觉得更不对了,“那……他怎么……” 张掌柜摇摇头:“难怪……” 那位林大人要他们偷偷把人捆了。 只是后面这话,他没说出口。 张桐知道自家掌柜的在想心事,便不敢打扰,等了片刻才小心问:“那掌柜的,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去庄子上,等明天将人送给那位林大人,让她审吧。” “不用往上报吗?”张桐总觉得他从京城回来之后,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听林大人吩咐就行了。”张掌柜说了一句,忽然看向张桐,问道,“你小子,可骗了芝麻的身子去?” 张桐腿一软,差点儿跪下。 …… 张掌柜在城外抓人的同时,淮河边的仓库区,高空之上,有两道影子随云而来,轻盈地落在了金家那个仓库之上。 甫一落下,便先行结果了屋顶之上的两个守卫。 动作轻、快、稳,半点儿声响都没有。 而那两个守卫刚刚被结果,空中又有六道影子掠过,纷纷落在屋顶。 仓库内亮着灯,周围是一队守卫,四人一组,一组流动,一组守住门口。 房上的八个人互看一眼,为首之人做了个手势,便也分成了三组。 两个占了最高点,挽弓搭箭。 两个趁着流动守卫转过墙角的时候,齐齐落下,另外四个自房上落下,就落在守卫身后。 黑巾弯刀之下,不留生魂。 只是,这几个人无声无息结果了守卫之后,方才发现,那仓库的门,竟然是半掩着的。 请君入瓮? “初晓。”为首的人唤了一声。 被称为初晓的男子过来,半跪在门前,检查了很久方才起身,也不说话,直接推开了门。 其他的人眉毛都没动一下,只看着他进了仓库,不多时再出来,摇头道:“没有机关。” 语气有些茫然。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然忘记了今天要来做什么。 仓库之内,空无一人,唯有那些私盐与官粮,满仓满谷地堆着。 文正说他已经拿到了账册。 就是说这证据,明晃晃摆在了江南卫的面前,连个同归于尽的陷阱都欠奉。 “这就完了?”其中一个稍微年轻些的男子收起了匕首,两手一摊,疑惑道,“那还要咱们来做什么?校官一个人,还解决不了外面那几位?” “文校官的运气,一贯比旁人好些。”一个梳着发髻的少妇坐到了一个粮袋子上,伸了伸腿,“不过这拱手相送,更像为了掩盖更大的事情呢。” 为首的那人很赞同这话:“不管校官追着什么查到了这儿,只凭这一仓,就怕再难查下去了。” “古怪。” “刀口舔血的日子,什么古怪没见过?”为首那人不以为意,“不过将人逼成如此,也是断臂之痛,只怕文校官手里,还有些咱们不知道的。” 他说罢,对着属下打了个手势。 门口站着的人,立刻打起了个唿哨。 声音飘荡而出,淮水之下有人窜出,极稳得落在了船舷之上。 管弦之声骤停,突入之人已经刀出鞘,弓拉满,有个沉着的声音道: “黑鸦军江南卫十三所办事。” 第七十三章 怒气 黑鸦军三个字,永远可止小儿夜啼。 花船之上还想要叫嚣或质问的声音,被这三个字,统统塞回到了喉咙里。 有些胆小的,竟然吓得白眼一翻,抽搐着倒在了地上,不知死活。 纵然是那些见多识广的红姑娘,个个瑟瑟发抖,恨不能找个角落,将自己彻底藏起来。 黑鸦军轻而易举制住诸人后,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轻盈地跳上了其中最大花船的桅杆之上,向天发出了信号。 而几乎同时,城内三处地方,均有了同样的信号升空,将夜空照得更亮了些。 随着信号逐渐熄灭,自县外的驻军之地,三艘大船亮起了灯笼,向这面飞驰而来。 官兵接替了黑鸦军诸人,押下了所有的花船,最后一艘官船之上,两个着三品武将绯袍的男子一前一后下了船,在岸上站定。 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年长的那位拱手:“涂某今日见识了,郑令长手下的这些人,果真厉害。” 郑令长单名一个则字,今天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长得和蔼,留着一把修剪整齐的花白胡子。 不过此时,他和蔼的脸上蒙了层冰霜,连对涂将军的感谢都有些敷衍: “今日之事多亏涂将军相助,郑某这折子上,定然会写明。” 即使这事情,本地驻军实则没起什么作用,也不妨碍涂将军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腰。 太平盛世,武将立功不易的,白捡的赞美,谁嫌弃功劳少呢?况且文正寻到的时候,他也的确派了人,帮着上花船打听消息嘛。 “涂某不敢耽误令长做事,就在这里替令长守着吧。” 郑令长打发了涂将军,方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仓库前,只扫了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垮了脸,冷道:“就这些?” “是,小的们也正奇怪呢。”为首的人应声。 郑则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偏这时,城中的黑鸦军也赶来会合,其中一人拱手道:“令长,卑职们到得晚了,金二老爷已经悬梁了,现场还留下了这个。” 是一份认罪的陈情书,只说自己久为京中贵人倒卖官粮与私盐,如今事发,愿自己一死,换家人平安。 认罪文书,悬梁自尽,多么直接的……杀人灭口,掩盖真相。 郑令长脸色更阴沉。 虽然他没写明京中贵人是谁,但是想到近日京中东厂暗中所为,便不难联想。 太子南疆落难,却引发了陛下对太子的新一轮不满,以及对东厂的斥责,限期破案。 这事情,不知怎的,就查到了琳琅郡主。 太后自然护着郡主,纵然是有雷霆手段的昭明帝,面对绝食的太后,也无能为力。 就在这焦灼之际,文正却在下蔡,扯出了郡主的这桩买卖。 莫名的功劳,落在了江南卫头上。 郑令长一想起这中间种种弯绕,便觉得掉头发,扫了一眼周围,忽得皱起了眉头:“文正呢?” 在场的二十多个黑鸦军都怔住了,旋即恍然。 哦,先斩后奏,得罪上司,躲了。 是文正能干出的事情。 郑令长气得胡子都抖了抖,骂了声娘后,抬步便走。 “大人去哪儿?” “如月、蓬莱同我去,你们把文正说的流华找出来,好好看守。”郑令长只没好气地吩咐着。 “是。” …… 顾绮能听见有露水,自周家屋檐上滴落的声音。 还有人气急败坏的脚步声。 “寻你的来了。”她轻声对从后窗翻进来的文正道,声音显得疲惫而悠远,“看来那人很生气呀?” “什么?”文正没听懂,见她有些瑟缩,似乎是很冷的样子,便顺手拿起了一旁的斗篷,为她披上。 而郑令长踹门而入的刹那,恰好就看见这一幕。 顾绮苍白的脸上,因着有人破门而入,闪过了难以掩饰的惊慌,张张嘴,差点儿惊叫出来。 “令长大人!”文正看清来人是谁,立刻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见礼。 清冷且疏离,孤高且安静,使得郑令长对这个也算是自小看大的属下,总有种“他是正经人”的错觉。 屁的正经人! 装病违了归所的时间,实则却背着他在下蔡县搞三搞四,拿了证据后,竟然先送密折入京,才派了只鸽子至杭州,让他手下的人转告他此事。 不是禀明他拿主意,而是转告他“我要做这个事情。”。 到了今天这毫无难度的收网之时,他倒是不上前了,而是自己躲在这儿,照料个…… 呃…… 郑令长打量了顾绮一下,颇为疑惑。 他行伍多年,自认目光极准,等闲人别想在他面前乔装。 可这位林大人长得固然极好,但真的不是个女子吗? 不过,进科考是要验明正身的,从乡试到殿试,层层检查,总不至于有错吧? 男生女相至此,怪道琳琅郡主为了他,皇家体面都不要了呢。 他情知期间,必有这位林大人的手笔。 她在京中害林昭至斯,林昭在下蔡揭开她的秘密,这算不算因果? 想到这些,郑令长再次愤然看向文正。 他之下,还有十二个令长,他一个校官敢如此做,就是打算踢开所有人,自己上天! 倒是顾绮,听见文正这般称呼,脸上的惧色消退,颤巍巍地想要站起身见礼,却像是目眩似的,晃悠了两下,扶着桌子才能站稳。 “林大人当心。”文正适时地扶了一下,提醒道,“这是我们江南卫一所的令长,郑则,郑令长。” “是,”顾绮支撑着自己文弱书生的身体站稳,对着郑令长施礼道,“下官海盐县县令林昭,见过令长大人,方才下官被吓坏了,失礼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郑令长对着个文官,自然不会怒目相对,略微放松了表情,点头算是还礼:“林大人不必多礼,倒是这里……” 他说着,环视了这满满都是打斗痕迹,还有些微血腥气的屋子。 “那些贼子,要来杀林大人?” 顾绮幽幽叹了口气,语气悲凉:“下官不平的,本是我那未过门娘子的兄长,竟然被人栽赃,一时意气便想着要讨公道,岂料竟翻出了这样大的案子,若不是文校官仗义出手,下官怕是难见天日,真个要死在这儿了。” 第七十四章 心思 顾绮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过越说到后面,越一股子气短的感觉,仿佛将话说完便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再加上那摇摇欲坠的虚弱样子,着实令人信服。 郑令长对她本就没有猜忌,反而只是生文正的气,便出言安抚了顾绮几句,又沉着脸问文正道: “贼人呢?” 文正立刻单膝跪地,垂首道:“卑职怕有人行调虎离山之计,所以没敢去追,跑了贼人,还请令长降罪。” 文校官就算跪着,脊背都要挺得直直的,一丝一毫低声下气都没有,通身写满了“我没错”仨字。 郑令长愣是被气笑了。 “滚起来,郑某哪里当得起你这一跪?”他忍不住笑骂了一句。 门外,如月与蓬莱对视一眼,双双看向了夜空之上的弦月。 许是自今天起,江南卫就要变天了。 门内,文正从善如流,应声起身,恭敬站在一侧,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愈浓。 不知怎的,郑则忽然消气了。 他老了,只想含饴弄孙,陆将军当初让即将离任的他调往江南卫,所为不过是让他平安熬到退。 他离开京畿卫才一年,就出了那等大事,黑鸦军亦被波及,连陆将军都在牢里待了三个月,方才洗脱嫌疑。 只他,安安稳稳地守着富庶的江南,还老来得子,生了小儿子。 罢了,事情都到了此时,何苦还将这些存在心里?就算助他上青云一次,又能何妨? 上天还是跌落,不到定时,无人知道。 忽然看破红尘的郑令长懒得再管文正,转而对顾绮道:“林大人无事便好了,至于周家公子的事情,大人可以放心,若是真个受了屈,这几日该就可以回家了。” 顾绮垂目,苦笑道:“若令长大人是我,可能安心?” 郑令长的胡子随着嘴唇动了动,未接这句话。 是安心不了。 先是在京中拒绝了郡主,接着到下蔡县,又砸了郡主的买卖,愣是闹上了皇帝的龙案。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郑则想着,一拱手:“林大人先休息吧,郑某先告辞了。” “是,令长大人慢走。”顾绮浅笑。 …… 文正跟在郑令长的身后,如月和蓬莱二人见他出来了,不动声色地礼道:“校官。” “诸位同僚这番奔波,辛苦了。”文正冷清清地说了一声,看起来好像与他们很疏离一般。 倒是郑令长已经一步踏出了院门,回身看他:“你小子蝇营狗苟了这许久,得偿所愿了?” 文正垂目:“卑职行事坦荡,令长大人何出此言?” “是吗?”郑令长捻了一把颌下胡须,“你是不是觉得郑某老了,所以连那仓库的东西,都会信?” 文正微顿,旋即笑了,一身清冷的气质,随着笑容打散在夜空里: “物证、账本、人证都是全的,莽撞闯祸的人是我,但功劳都算在令长大人身上,大人接着便是,不好吗?” 他毫无避讳地说着,而如月和蓬莱二人就站在后面,面无表情地听着。 “哦?那看来,郑某还要谢过文令长的照料了?” 文正忙谦逊道:“文某没听见大人这话。” 郑令长嗤笑一声:“从龙之功,说来是泼天富贵,但也是刀山火海,那位不过占了个嫡字的太子,凭你,扶得动吗?” 这话说得,就太直白了。 文正的目光闪过一抹厉色,许久才缓缓道: “令长大人慎言,那位,是储君。” “被废了,可就不是了。” “……凭如今那几个皇子?”文正冷笑。 郑令长没理会他忽然的杀意,只是有些不解,死了的晏怀,活着的陆将军,还有这个满肚子算计的文正,为什么就认准了那位软绵绵的,连看行刑都要吓晕的太子呢? “真不知道你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文正笑了笑,清冷的脸上难得有了世俗人的欲念。 “出人头地,美人在怀,如此而已。” 郑令长干笑两声,大袖一挥:“滚吧,老夫倒要看看凭你小子,能爬到哪一步。” “多谢令长大人,大人慢走。” …… 文正再回到屋内的时候,发现顾绮没坐在正堂内,而是在缩成一团坐在正堂与自己屋子的交界处,身上裹着斗篷,一双眼睛没什么神采,只远远地盯着桌上的油灯发呆。 油灯闪绕着,忽然爆了个灯花,哔啵之声,让顾绮的眼睛眨了眨。 文正略一沉默,拿起剪子过去拨弄了一番,灯火略微亮了点儿,回身问她: “我看你好像怕冷?为什么坐在地上?” 顾绮还是瞪着灯火,好半天才道:“火盆在这儿,暖和。” “……咳……”文正想笑,不过觉得这气氛实在不该笑,只能咳了一声,诚恳道,“多谢姑娘了,姑娘可想好了脱身之法?” 顾绮的终于将眼神转到了他的身上。 “谢我做什么?穆戬是你杀的,人是黑鸦军抓的,消息是张掌柜传到京中,我这孑然一身,明明什么都没做呀。” “如果不是姑娘将这一潭死水搅活,这些就都不存在了。”文正呵呵一笑,“不过我谢姑娘不为了下蔡县,而是为了……鸯大人的事情。” 顾绮看向文正那一瞬间没藏住的眼神,后知后觉地笑道:“噢,两情相悦呀,难怪她看着不像是信任同僚的人,却让你来了。” 文正顿了一下,摇摇头:“姑娘误会了,没有两情相悦,不过是我倾心于她而已。” “……”顾绮不意这位文校官在这事儿上,竟然如此认真,嫣然一笑,又将目光移向了灯火。 “我是被人扔在六凉县外乱葬岗上的,脖子这里还有勒痕,也是那时才认识了太子和鸯大人。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就记得自己的名字叫顾绮。可是现在穆戬叫我练姑娘,文校官,你说我是姓练?还是名字里带练?” 文正再次陷入了沉默。 顾绮亦不忙,只安静地坐等。 许久,文正才缓缓开口道:“南疆还真的有个名字里带练的姑娘,很有名。” “嗯?” “上官练,当今镇南侯的亲生女儿,未来太子妃的堂妹。” 第七十五章 决定 顾绮听着那名字,无喜无悲地,着实没有产生半点儿触动之情。 “她是如今镇南侯上官仲的独女,这镇南侯府的两个姑娘,并称为南疆双姝,长得都极惹眼。国朝从不十分限制女子,二位小姐交游广阔,同进同出,断没有替换之可能。去年三月间,二姑娘与闽江水师提督祝家嫡子订亲,只等大小姐礼成,便要嫁过去了。” 文正说及此,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我虽然年轻,但是在京中无人不知先头镇南侯的荣耀。当日大小姐出生的时候,先侯夫人在京中,宫里派了两个专给娘娘接生的稳婆,太后派了宫中女官,皇后亲去侯府,太医院当时值守的太医,除了专给陛下请脉的,不管是不是千金妇科的,都被派去了。里里外外上百号人,姑娘,有些事没可能的。穆戬说的,未必是真。” “哦,”顾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反问道,“容我猜猜,未来的太子妃,闺名上官绮?” 文正眼睛挑了一下。 顾绮知道自己猜对了,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姐妹的名字,来源于此呀。” “二姑娘比大小姐晚了四个月方出生,是在南疆生人的……人之将死,其言未必就是善的,难不成姑娘还打算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话,亲到镇南侯府,一探究竟吗?” 顾绮看了他一眼,幽幽叹了口气方道: “怎么可能去?我一个什么都忘了的人,真假都分不清楚,去了不是让人打出门的结果?太吃亏了,我不干的。” 不知为何,文正为她的话暗中松了一口气,旋即暗笑自己操心真多。 这小丫头,着实聪明得很。 查出来些蛛丝马迹后,丝毫不托大,直接将消息送到了京城。 他来了之后,就将查到的东西全给了他,自己则退到安全的位置,等着结果便是。 了解自己能力的界限,却肯在能力范围之内全力以赴,靠的不是冲动,而是藏在骨子里的一点侠气。 唔,鸯儿说她“极爷们儿”这话,错了。 多少爷们儿也没她这份自知呀。 他想着,语气也轻松了些,笑问:“所以姑娘想好了脱身之法?” 顾绮笑了笑,纠正道:“什么姑娘?叫大人,林大人。” 刚还在心中夸赞顾绮的文正,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就见顾绮起身,揉了揉坐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的包袱前,将上任文凭和官印拿了出来,一本正经道: “林大人好容易得来的海盐县县令,可不敢浪费了,索性你们令长都没认出我,我恰好要到嘉兴府去寻个人,所以不如直接上任就是了。” 什么不冲动?! 太冲动了! 女人!小丫头!以为当官是绣花呢? “姑娘若是累了,外面有井水,清醒清醒吧。”文正当下敛起了笑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面具,又被他戴上了,“你可知道当县令要做什么?” “海盐县在哪里?多少户人家?多少田地?岁赋多少?库银几何?赖以生存的又是什么?” “这衙门里,三班六房是什么?县丞典史主簿都是什么人?海盐县的上任官吏如何?府库可否有亏空?可有未断刑狱?当地驻守的戍卫都是哪些?县令上面几层官?品性如何?赴任的时候要打点什么?” “再者,姑娘身边又有几个人?刑名钱谷两个师爷有吗?县中胥吏多是世代相传,他们不听你这外乡人的,还要摆布你,你怎么办?海盐县尚算繁华,当地土豪地绅不少,你该怎么打点?再有官学也是大事,姑娘冒充个探花郎,该会诗文通经义吧?还有,衙门大得很,那你至少该有几个家丁吧?仆妇也要有些,你又是女子……” 他碎碎叨叨说到这儿,方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坚持道:“女子终归每月有些麻烦,姑娘瞒得了一时,还能瞒一世吗?” “姑娘,做官,可比你在下蔡县翻这风浪,难多了。” 他一行说着,顾绮只站在那儿笑盈盈看着他。 文正难得说这么多话,不免有些口渴,顺手拿起茶碗,喝了口茶,方问道:“姑娘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觉得文某危言耸听?” “不是的,”顾绮摇了摇头,正色道,“我前几天还在嫌弃,文校官的气质那般清冷典雅,看着和出尘仙人似的,怎么一开口就那么惹人厌烦呢?不过现在我知道了,大人就像是看着孤高,其实是个热心肠呢,等哪天再见鸯大人的时候,我得好好夸夸你。” 文正被噎住了。 他长到二十二岁,第一次有人夸他“热心肠”,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和鸯儿好好夸你”,不觉脸都红了。 一直红到了耳朵。 他正要发作,却听顾绮正色道: “大人放心,这县官该如何当,有人能问。” “谁?” “周家大哥呀,他是下蔡县的胥吏,自然知道些的。况且我本就打算带他们兄妹走,周家阖族在此,等事情又淡下去,难保他们不生事,而且周姑娘知道我是个女的,自然能帮我瞒着。” 文正无言以对,好半天才道:“我刚才问你可有了脱身之法的时候,你就在想这个?” “嗯,本来我的打算是传个落水死亡,尸骨无存之类的话,现在看来,计划要变了。”她说着,对着文正长揖。 “此事不但为我,而且涉太子与黑鸦军,所以在下,还请文大人帮我。” 她的这个话,的确触动了了文正的心事。 顾绮一动不动,只等着他的答案。 终于,文正垂下眼帘,退后一步,抱拳还礼:“是,林大人既然决定了,文某定当竭尽全力相帮。” 顾绮听他答应了,着实松了一口气。 自她穿越而来,遇见的所有事,最终汇成了一条线,将她推向了那个临海的小县城。 也罢,那不如,那便顺着这安排,向前走吧。 “张掌柜今晚可能也抓了个人,是校官的故旧,下蔡县的事情,我已经不方便管了,文校官明儿去审审吧,若知道了什么蛛丝马迹,还请大人告诉我。”打定了主意的顾绮,笑说道。 第七十六章 秋风 次日,秋风劲吹,卷起了屋顶的瓦片,没等飞舞,便“啪”得摔在地上,摔成块儿。 不得已出门的路人,都要蒙头盖脸地挡着风,躲着被风卷起又被风摔下的各种东西,那稍微瘦小点儿的,甚至觉得自己要被风吹走了。 当真是一股子邪风,伴着昨夜那邪门的消息,入了千家万户。 只在传闻中的黑鸦军天降下蔡县; 附近的戍卫军接管了下蔡县衙; 金家二老爷的死与金家那事涉京城的隐秘生意; 淮水上的花船都被扣了。 只不过,相较于当初满县满城议论周家那些八卦的盛况,如今前三桩事情,没人敢议论了。 群雄俯首,可止小儿夜啼的黑鸦军,就在下蔡县。 指不定他们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记录在黑鸦军的小黑账上了。 自家院子里死的蛇虫鼠蚁,不下蛋的鸡,忽然狂叫的狗,甚至连这风,指不定都是黑鸦军对他们的警告。 所以第一件事涉黑鸦军,不敢说;第二件事涉戍卫军,说不得;第三件事关京城朝廷,不许说。 就第四件事,列位妇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交响称赞。 “黑鸦军也没那么吓人呢,那些花船上的狐狸精,见天儿勾引人,现在可好,儿子丈夫的,都不敢去了。”凑堆在家躲风、针黹、奶孩子的妇人们,如是评说。 而此刻,一架四通票号的马车,正载了周庆娘与芝麻两个人,往周家去。 周庆娘昨夜一宿没睡,如今顶着乌青的两眼,要用力捏紧拳头,才能堪堪忍住想要心中的烦躁。 芝麻浑然孩子的样子,怀里抱着个食盒,总忍不住想要去看车外。 她自在张掌柜身边起,就是贴身服侍衣食起居的,甚少出门,所以今次出来,便有些兴奋,只可惜外面风大,吹得车厢都在乱晃,害她看不见许多光景。 不过如今她发现周庆娘这个样子,便收了看热闹的心思,开口安抚道:“周娘子别急,刚才那个黑鸦军的校官不是说了吗?林大人如今极平安的,你哥哥也会平安的。” 周庆娘看了一眼满面天真的芝麻,摇摇头,低声道:“不亲眼看见,我不安心,她……” 她终归是为了我们家,才卷进这些是非的。 只是这话出口便是交浅言深,对芝麻说不得,只能她自己心中纠结。 是以,周庆娘咽下了这话,改口道:“这行伍之人的平安呀,怕活着就算了,若不亲眼看见,怎么放心?昨夜一定是很危险的,不然她怎么会把我送去贵号?” 芝麻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不过不要紧,我看那位大人胸有成竹得很呢。” 二人说着话,马车已经到了周家门口,张桐跳下车,扶着车掀帘子道:“周娘子,到了。” 话音都被风吹散了。 “多谢小哥儿。”周庆娘也顾不上风了,慌忙提着裙角下车,立刻就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险些跌倒,忙扶住门框稳了稳,迈步往屋内去。 芝麻刚要跟上去,张桐忽然扯住了她,扯嗓子道:“芝麻,你……想不想嫁给我?” 一瞬间的大胆,到后来却气怯,声音都小了。 “哈?什么?”大风将张桐的话都打碎了,芝麻没听清楚后面的话。 一鼓作气,再就竭了。 张桐垮了肩膀,摇头道:“没事,风大,你快进去吧。” 说罢,重新跳上了马车。 正要走,却见芝麻扶着院门,对着他大声喊了一句:“嗯,好呀。” 说罢,抱着食盒往屋里去了。 没坐稳的张桐差点儿被风从马车上刮下去,想明白了芝麻的意思,顿时傻笑起来,驾车往回去了。 …… 周庆娘急三火四地冲进了屋子,进门后看见顾绮披着斗篷倒茶,心下刚定,一转头看见自己的床碎成了片,顿时吓得腿软。 顾绮没想到顶着这样的风天,她竟然回来了,歉然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对不住呀,昨晚拿贼的时候,撞坏了床。” 周庆娘捂着胸口呆了好久,才道:“床值几个钱?你没事儿吧?” “没事的,昨儿文校官也在,我没吃亏。”歇了一夜的顾绮,如今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觉得身上冷得难受,她又不会使灶火,还是文正走之前帮她烧的水,才有口热水喝。 这古代也挺麻烦的,顾绮怀念现代的电水壶了。 周庆娘咬着下唇,站正对着顾绮深深一礼:“此间的事情,多谢……大人高义了。” 她看了眼跟自己进来的芝麻,改口道。 “不敢当,这功劳是文校官,我不要,”她笑道,又对着芝麻谢道:“劳烦芝麻姑娘送周姐姐回来了,我不事劳作,也没个吃的东西,姑娘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芝麻将食盒放在了桌上,笑道:“多谢大人了,知道大人如今怕是还没吃饭,这些东西是我家掌柜让我拿来的。不过外面风大,怕是卖相不太好了,大人别嫌弃。” 说着,将食盒打开。 “这是炉饼,这是八珍糕,这是醉枣,这是鲈鱼脍,这是让鸭,这是鲞肉,这盘是小炒,这道叫假煎肉,瓠子做的,不知大人的口味,样样都做了些,大人喜欢吃那些,挑拣些就好。” 只闻那清香扑鼻的味道,便知道做饭厨子肯定不一般。 “姑娘费心了,我正好饿了。”顾绮说着,倒了杯茶给芝麻后,招手道,“一起吃吧。” 芝麻俏生生地说了一句:“我吃过了,周姐姐没吃。” 顾绮点点头,和周庆娘对坐在桌前,听着外面的风声,边吃边问:“文校官如何在贵号吗?” 芝麻点点头:“和我们掌柜的要审昨晚抓来的人呢,神神秘秘的,没让我听。” 她端着的茶只喝了一口润润唇,便端在手里不喝了。 她虽是奴仆,但跟着张掌柜的,在吃上从没委屈过自己,是以周家这茶一入口,便差点儿喷出来。 这是陈茶沫子吗? 周庆娘心还突突地跳,还是看顾绮吃得香甜,才有了点儿食欲,刚想动筷子,却听见顾绮含混不清道: “对了,待天好些,周家大哥也回来了,周姑娘收拾下行囊吧,咱们一起走。” 周庆娘拿筷子的手顿住:“走?去哪儿?” “赴任海盐县。” 第七十七章 说法 外面狂风呼啸,但顾绮的话,却实实在在地清楚了。 周庆娘身子一侧歪,差点儿把桌子压倒了。 “哎哎哎,当心,这可好吃了。”顾绮叼着炉饼,慌忙忙地稳着桌子,唇齿不动,笑道。 芝麻皱起了眉头。 好不雅的样子。 她放下茶杯过来,将落在地上的筷子捡了,重新取了双来,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多谢。”顾绮浑然不觉得接过筷子,又夹了那假煎肉,满面回味的样子,问芝麻道,“这个可真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呢,谁做的。” “小奴做的,大人喜欢便好。”芝麻嘴角抽搐着,心里都是呐喊—— 食不言,寝不语呀,大人! “芝麻姑娘的手艺真好。”顾绮赞了一句,又给周庆娘夹了些,笑道,“尝尝,好吃的。” 周庆娘手中还提着筷子,看着放在小碟中的东西,抖了好半天的嘴唇,才将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姑娘”二字,改成了“信君。” “信君,为什么要去海盐县?” 饶是芝麻满心都在纠结顾绮那绿林好汉般的吃相,此刻也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这周娘子说的什么话?林大人本不就是海盐县令吗? 顾绮笑盈盈地说道:“好容易得来的机会,自然要去的。” 周庆娘本还要再说什么,却因为她那句“好容易的来的机会”,而猛地收了声。 这机会,是林昭挣来的。 她忽得想起了林昭曾经给自己的东西,看向顾绮的眼神,未免就微妙了起来。 “你做这些,所求为何呢?”她喃喃问道,着实不解。 从头到尾,与她无关,她却每一次,都自己跳进了这个圈子。 为什么呢? 顾绮咬着筷子头儿,仰着头想了好半天。 这动作让芝麻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她身上,俏丽的五官扭成了一团。 太不雅了,一个探花郎,读书人,县官儿,怎能咬筷子呢? “所求呀……”顾绮仔细地好半天,才重新看向周庆娘,“既然身在其中,那就要给自己个说法。” 她歪着头,神情极认真。 “他所做的事情,是非对错尚无定论,我的来历是好是坏尚待一查,可我想知道,这些事情走到了尽头,到底是什么模样。所以姑娘,我是为我,你们不必谢我,而我要带你们兄妹走,只是为了防着周氏族人为难你们而已。” 一旁的芝麻像是没听懂她的话似的,安静地站着。 周庆娘垂下了眸子。 …… 那天,夜衣深,乔装回来的林昭,要拿回放在她处的东西,还要给她一封退婚书。 “庆娘,事到如今,我不能拖你入这泥潭。” 周庆娘生平第一次动手给了人一巴掌,将退婚书撕得粉碎。 “我不后悔就成了。” 那天之后,便是永别了。 她没后悔过。 眼前,顾绮还在缠着芝麻问那道鲞肉。 她是女儿之身,年纪应当不大,忘了来处,忘了己身,却说“给自己个说法”。 周庆娘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点不甘心,正在迅速扩大。 她也算是富足之家出身,跟着父兄和林昭读过些书,可是这辈子来来往往,最远就是到过下蔡县郊。 她不懂皇位之争,不懂权谋计略,甚至若不是如今之事让她隐约明白了些,她还觉得京中那位郡主,真个只是看上了林昭的脸呢。 她分不清也不想分孰是孰非,但她笃信一件事情:林昭是对的。 她要嫁的人,自始至终,定然是个英雄。 林昭死了,她无能为力,是眼前这个小丫头救了她,拦下她,帮了她。 现在,本可全身而退的人,还留在原地,说着劝慰她的话。 她想要的说法,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林昭要找的,也是这个说法,那么…… 想着,再抬头的周庆娘,眼底带着决绝,轻声道:“信君,我们成亲吧。” …… 正吃桂花糕的顾绮没忍住,一口喷在了桌子上,呛得直咳嗽。 芝麻当下跳了起来,生气道: “真是的,脏死了!你就是这么做书生的?楞个仪态都没有呢?” 口音都气出来了。 顾绮完全顾不上她的抱怨,只不停地咳嗽,连周庆娘递过来的帕子都不敢接了,断断续续道: “周姑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庆娘如今打定了主意,心思都澄明了起来,笃定道:“我哥哥在衙门做久事的,而家中有个妻子,总能挡住些事情,是你的助力。” 顾绮虽然也抱着让周笙帮忙的想法,但一时没想通后宅有妻能挡住什么事情,只慌张地摆手道:“别别别,姑娘的一生呢。” “我的一生,不早就是定给信君了吗?”周庆娘浅笑着,轻声道。 此生不肯别嫁,那不如,就为眼前这人,尽绵薄之力。 也给自己个说法。 周庆娘是小家碧玉的模样,因为前段日子忧思甚多,所以形销骨立的。 但她本性刚强,出事之前更是干脆的性子,眼下心结解开,那份刚强让她的外貌都明媚了起来。 顾绮看着她,受惊的心平静下来,半晌才浅笑叹气:“是呀,我到现在才突然想通,我这计划错在哪儿了。” 倒是芝麻嘟着嘴擦完了桌子,听她如此说,反而笑了:“大人要迎娶周姑娘了吗?那小奴能讨一杯喜酒喝了?” 顾绮尴尬摆手道:“娶亲之事,兹事体大,如何能这么仓促?” “哦,”芝麻一想,觉得也是,便笑道,“那这好说,在下蔡县只说待到海盐县再行礼;待到了海盐县,就说在下蔡县已经行过礼了,免了大家尴尬,就好了呀。” 顾绮一顿,玩味地看向芝麻。 周庆娘亦觉得她这话哪里不对,也看着她。 觉得自己主意极好的芝麻,还在美滋滋地收拾食盒,突觉屋中安静,便看向那两个人。 见她们这么看自己,小丫头不由抿嘴笑了。 “大人这么看着小奴做什么?你一个七品官儿,难道光身上任?其实今日掌柜的让我送周姐姐回家,我就猜到了,若不是掌柜的要让我和张桐跟在大人左右服侍,他今日,只怕也不会开口让我嫁他。” 小丫头说了这么多,只为了这最后一句,语气都是掩不住的得意。 第七十八章 终归平静 顾绮觉得芝麻这得意的小表情,可爱极了,不觉笑问:“那姑娘打算嫁他吗?” 芝麻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自然是要嫁的。” “那好呀,我随一份嫁妆吧。” 芝麻刚要说好,忽然反应了过来,奇道:“在说你的事情,怎么又说到我了?” “不都一样嘛,”顾绮正色道,“你们这都算我的跟班儿了,还分什么彼此呢?” 说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道:“只是,掌柜的这情我领了,但海盐县山高水远的,姑娘若并不是真想去,便和张小哥儿寻个地方,好生度日吧。” 芝麻眨眨眼,颇觉奇怪。 为什么委屈呢?她一个小丫头,去处都是主家的安排,如今主家不怪她和张桐暗生情愫,反而允了他们的鸳盟,已经是恩典了,如何还委屈呢? 况且这位大人吃饭仪态虽然不好,但看起来不像好色的人,自然是好去处的。 “大人的话小奴不懂,在这儿我服侍衣食起居,到大人身边,自然也是服侍衣食起居,”芝麻娇憨地说道,“主家说你是林大人,你就是林大人,让我跟着你,我跟着你就是,何来委屈?” 顾绮不再多言,顺手又捡了块玫瑰糕,边吃边道:“这么好的厨艺,看来我赚了呀。” 说着,她对眼前两个姑娘施礼道:“那今后,就请二位姑娘多多照顾了。” …… 三天后。 芝麻前日成亲了,但下蔡县刮了两日大风之后,又下起了淅沥沥的雨,夹着霜冻,安静,却冷得很。 顾绮将斗篷裹得紧紧的,还穿了夹棉的衣服,依旧只觉得冷得难受。 也幸好顾绮这身子个高消瘦,即便裹了这么多,依旧没显得臃肿。 “冷得这样,何必呢?等雨停停再走吧。”周庆娘眼眶红红的,说道。 “免得栈了屋子,”顾绮背着小包袱,拎着伞往外走,“你和周家大哥好好说说吧,尤其是我的事情,我在这儿,反而尴尬。” 周庆娘的眼眶更红了些,泪珠挂在睫毛上,颤巍巍的。 “总该,让我哥谢谢你。” “可别。”顾绮急忙摇手,“就是怕谢呢。” 这繁杂诸事,发生的时候鸡飞狗跳,仿佛那日的风,完结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就和今天的雨。 许是因为这事涉及宗室贵胄,朝廷处置得快且无声无息,本地县令、县丞等一干人等被削官发配,其余的各色胥吏或革职,或刺字流放,或杖刑下狱,不一而足。 金家被没收家产,淮水上的那些花船之上,都被抓了。 整个下蔡县,仿佛被掏空了一样,而且所行极快。 顾绮眼看着这些处理,反而有些意兴阑珊了。 她总觉得,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反而像是将怒气与错处,都推在了这远离中枢的地方。 只是,如今的她,管不到京中。 新任县令尚无着落,如今县内地方诸事,由戍卫的涂将军暂行管理。 那位涂将军虽然是行伍之辈,但行事颇为圆滑,刚接手了本地,第一件事儿就是重审刑狱,断了周笙被冤,今日便能还家了。 周庆娘自然是喜极而泣,顾绮道了喜之后,便收拾行李住栈。 周笙回来了,她自不方便住了。 周庆娘拗不过她,送她出了门,只是顾绮一脚刚刚踏出屋门,迎面就见院门外走进个人来。 胡子拉碴的,憔悴而且苍白,微微有些佝偻,头上还有了些白发,举了把破伞。 看见顾绮的那一瞬间,那人猛地收住脚步,佝偻的腰稍微直了直,脸上闪过一丝恼意。 就是这恼意,让这憔悴的人多了些生动,才能看出他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生得好,与周庆娘有些像,都是淡雅的长相,只是相较于周庆娘的小家碧玉,他的目光中,更多一份清正刚毅和世俗圆滑交织的光芒。 很违和的两种态度,但在他身上,却奇怪的浑然一体。 前者算是本心,后者则是胥吏做久后,对世俗的妥协。 周笙,周庆娘的嫡亲兄长。 “哥哥。”周庆娘见他回来,当下按捺不住,也顾不得打伞便跑了出去,扶着他,仔仔细细打量了许久,才垂泪道,“哥哥,你受委屈了。” “我没事。”周笙开了口,声音干哑,拉着周庆娘手,将破伞移过去遮在她的头上,依旧警惕地看着顾绮,半天才道,“你竟然……还敢回来。” 顾绮垂下眼眸,微微一躬:“周大哥好。” 周笙动了下唇,想说些恶言,可再一想所听的事情,非但有庆娘的事情,也知道自己是靠了他,方得洗冤活路,那些话自然就说不出口了。 说不出口,但想起这一年多来的事情,依旧意难平。 周庆娘咬着下唇,扯着他的衣角,柔声道:“哥哥,咱们进屋再说吧。” 周笙“嗯”了一声。 顾绮见状,往边上让了让,对周庆娘道:“姐姐慢慢说,别吓到了周大哥。” 姐姐?这是个什么称呼?周笙怔了一下,却听见周庆娘道: “我晓得,雨天路滑,大人慢走。” 她说罢,对顾绮屈膝一礼,拉着周笙回了屋。 顾绮看了那关上的屋门,这方紧了下斗篷,跺了跺冻得有些麻木的脚,走出了周家小院。 …… 细巷这蜿蜒狭窄的矮坡,平日走的时候不觉如此,如今雨天,又是砖石地,走起来便觉得地滑了。 顾绮慢慢悠悠地走着,索性走快走慢都挺冷的,她又不赶时间,莫不如慢慢走,赏赏这另一个时空的雨景。 走到佟大嫂门前的时候,就见院门是敞开了的,丫头顶着个斗笠,抱着个和她蹲下差不多大的陶罐,正接雨水呢。 顾绮停下脚步,将伞向她头上移了移,笑问:“你在做什么?” 丫头仰头看她,憨笑着咧嘴,掉了好几颗牙,奶声道:“奶奶听人说,雨水泡茶好喝,还能延……延……” “延年益寿?” “嗯!” 顾绮失笑,佟大嫂这人呀,着实和前世大院里那几位离退休奶奶们,很像。 恰好佟大嫂自窗上看了一眼外面,见顾绮站在那儿和铜锤说话,忙也打了伞跑出来,语气透着亲近道: “大人几天没见,精神好了许多呢。” 第七十九章 前路迢迢 顾绮回礼道:“佟嫂子好,多谢惦念。” 佟大嫂惯觉顾绮好亲近,纵然知道她是官身,也不害怕,只凑过来低声道: “给大人道喜,小妇人就知道大人吉人天相,不但帮着周家洗了冤屈,还立了大功劳呢,我刚才瞅着,周家大郎回来了?” “是,回来了,”顾绮点点头,谦逊道,“不过这功劳,都是黑鸦军将士所为,在下人微言轻,担不起这么大的功劳。” 听见顾绮如此轻松就能说出“黑鸦军”三个字,佟大嫂顿时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方才挤出笑容,连连摆手道: “哎哟,大人慎言,被人听见。” “哈?”顾绮怔了一下,没太懂佟大嫂这一串动作的意思。 佟大嫂索性人都凑在顾绮伞下了,极小声地道:“大人从京里来的,应该知道,这黑鸦军可不敢多提。以前还好,咱们这儿没他们的人,还敢议论两句,如今他们来了,三尺之内必有一个他们的耳目。”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仿佛下一瞬黑鸦军就会从天而降似的。 “大人忙别的事情不知道,自从他们来了,我家的那窝母鸡,几天都不下蛋了呢。” 顾绮如今才知道黑鸦军在普通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再想想鸯儿的傲气,文正的清冷…… 哪里是能耽误母鸡下蛋的人嘛。 她不觉失笑:“大嫂不必如此,我看着他们还不错,来这些日子,也没见扰民呀。” 佟大嫂满脸不信任,倒是更加敬佩顾绮起来。 到底是京里来的人,都不怕黑鸦军的。 顾绮知道这种既定印象很难转变,便不多言,而是从包袱中摸出了个小瓶子并一张百两的银票来,递给她道: “我身无长物,独有些钱财和这两粒丸药,送给大嫂,以备不时之需吧。” 佟大嫂是听过那游医说话的人,知道她说的丸药是什么,听说竟要送自己,不免吓了一跳,慌忙退后两步,离开顾绮的伞下,连声道: “可不敢收,这也太贵重了。” “大嫂照料周家的心思,比这个贵重多了,便拿着吧。”顾绮说着话,将东西递给了一旁仍守着陶罐的丫头,“替你奶奶拿着。” 丫头懵懵懂懂地接过来,傻乎乎地看着自家奶奶。 佟大嫂更不好意思起来,见顾绮这么坚决,不好再推,千谢万谢道:“这可怎么好意思呢,也没做什么,劳大人又送东西又送钱的。我听说,你要带着周家兄妹赴任去?” “正是,定下的是两天后便走。” “那小妇人就祝大人一路顺风,官运亨通。” “承大嫂吉言。” …… 辞别了佟大嫂,顾绮撑着伞走出细巷后,忽然停步,回身仰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一侧房上,穿蓑衣戴斗笠的文正。 文正刚打算下房,不意她这时候会突然抬头,脚下打了个晃,忙调换姿势,跳了下来。 偏今儿雨天有霜,房顶、地上都是滑的,堂堂黑鸦军文校官没稳住身子,愣是摔坐在了地上。 长相极好,气质冷清,不开口便是高岭之花的文正,第一次这么狼狈。 顾绮忍着笑,忙伸手扶人,问道:“校官没摔坏吧?瞧瞧,大雨天的,大人怎么放着平地不走,偏偏要上房呢?” 文正腾得红了脸,打开她的手起身。 蓑衣还算厚,他姿势调整得又及时,所以没摔伤,只是觉得尴尬罢了。 “你怎么发现我的?”他问。 顾绮笑道:“我五感比一般人好些。” 文正一撇嘴,一脸不信。 顾绮看着他的样子,玩笑道:“大人以后还是脚踏实地些吧,我估计着下蔡县的母鸡都不下蛋了,是因为看见大人白天黑夜的总上房,吓着了吧?” 文正气笑了:“这等市井之言,你也信?” 他说着,打量了顾绮一番,怪道:“大人今天……是不高兴吗?怎么看起来有些寥落?” “有吗?”顾绮将伞向下压压,伞檐挡住了文正的视线,“没有不高兴,就是看这雨,想家了。” “啊?”文正没明白,“大人不是都忘了吗?” “就因为忘了,才会想呀。”顾绮笑着换了话题,“此间事了,校官该回京复命了吧?” 文正看出了她不想谈的意思,并不多言,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个不大的油纸信封,递给她:“是,今日下午便回京,过来一是和你辞行,二是把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 “京里飞鸽传书来的。”文正应声,却在顾绮伸手过来的时候,又缩回了手。 “大人当真要到海盐县去吗?若改了主意,便不必看了。” 顾绮探手接了过来,取出里面的信看时,却是太子谢霁的笔迹,上面写了两行字。 琳琅禁足半年,罚俸一年,褫夺北面四处封地。 此事极险,义士当真决定了? 顾绮笑了,将信纸重新放回信封,递还他,感慨道:“这位太子,挺有趣的。” “这是什么话?”文正最受不了别人不敬太子,如今分不清她这话的好坏,警惕地打量着她。 “那般高位之上,还能如此信任我这个陌生人,怎么养大的?难道这京中,从没人觊觎他的位置?” 顾绮这话,问得未免太大胆了。 文正眼中闪过厉色,劈手夺过信,冷道:“大人真有趣,别人肯全信你,难道不好吗?宫闱秘事,也敢向我打听,嫌自己命长吗?” “命不长,就是多点儿。”顾绮叹了口气,“不过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下蔡县翻了个个儿,那位郡主却这般不痛不痒地处置,不是太子——或者还有皇帝陛下——想要的结果吧?” 文正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自己过得都这么不如意了,还担心我是否涉险,还能信任我,我说他有趣,不对吗?”顾绮轻声道。 她虽然对京中的那些博弈全然不知,但是穿越至今所经历的,大约也能让她理解一二了。 禀雷霆性格的昭明帝,对朝堂的控制许已开始衰落;而有菩萨心肠的太子,举步维艰之余却依旧想要实现些什么。 水滴石穿,于太子,于藏在暗处的那些人,都是如此。 世事如棋局,而她,是这世局中意外的一子。 由心,从己,下至最后一子,会是怎么样的呢? 穿越,真有意思。 她想着,今日因雨因事的忧思已消,丹唇轻启: “校官替本官给太子带句话吧。” “……大人请说。” “前路迢迢,在下自会珍重,也请太子信守诺言,好生照料我那弟弟。还有,”顾绮笑道,“替我谢谢鸯大人,请了校官过来,也愿校官得偿所愿。” 第八十章 八十里客栈 十一月初四日。 说起来这日子是极普通的,但却是个能留在青史的日子。 当年陆放翁闲居山阴的时候,就是在这天,对着风雨写下“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千古诗篇。 不过当然,山阴在山西,和嘉兴府搁着好远,但不妨碍在这跨越时空的同一天,嘉兴一带也是风雨大作,期间竟然还有两场鹅毛大雪,一时令人忘了这里是浙西大府,江东都会,有错处北国之感。 也因为不知几时才能停风雨大雪,使得官路上都变得泥泞不堪,走不得人,行不了车,以至于嘉兴与德清交界处,一家名叫“八十里栈”的栈,挤满了无法顺利赶路的商与行人。 八十里栈占着独处交界、必经之路的便宜,附近有衙门驻军的安全,买卖一贯兴盛,如今房是两层小楼围成个回字形,因着今年刚刚翻修完,看起来更觉气派。 栈之内房间分了天地人三等,外并小楼之后是个平房,里面有四排大通铺,而小楼之前则是饭馆子,三十多张台子,又大又通透,其上还建了个戏台子,时不时有来往的卖艺人上台表演一二,他们糊口,栈赚些搭台钱,住店的花些小钱儿开心,当真便是在旅途之上,亦让人有种闲散安居之感。 只不过闲散是平日里,待到如今,任谁被困在店里三四天,都开心不了,栈满了员,连饭堂里都挤满了人,大人抱怨小孩哭闹,吵得思家旅人,更觉烦恼了。 “这贼老天,下起雨来竟还没完了,可真冷。” “呸呸呸,可不敢抱怨老天,不过这天是古怪,别是什么异象吧?” “我出门前还特意去寺里求了签的,说是风和日丽,最宜出行,真是骗子!” “你去哪儿求的?我同你说,别的地方都不灵验的,伍王庙求这个才是最灵的,可恨我走之前,忘了去。” “下次可记得了。” 就在这熙熙攘攘之间,天字三号房的屋门开了,就见一个模样极俏生又水灵,做个少妇打扮的姑娘,袅袅娜娜走了下来,站在楼梯上的半截儿上对店小二招手道:“小哥儿,傍午了,开火没呀?” 那小伙计虽然忙得焦头烂额的,但一见那姑娘,顿时满面堆笑过来,打恭作揖道:“早就预备着了,楼上那位大人今儿要吃什么?姐姐吩咐下了,我们这儿就去做。” 少妇——自然就是刚成亲没多久的芝麻了——依旧是那么个天真烂漫的模样,笑道:“如今外面这样子,谁还求什么极好的呢?今早我让小哥儿准备的芋头,可做好了?” “是是是,已经煮好了。” “那便切了片儿,裹了榧子、杏仁儿和酱炸了。我昨儿见你们后面还有些干鱼,洗干净切碎了,和米并酱煮粥,再有什么野菜的,随意清炒一份来便好。我们大人嘴刁得很,可千万小灶,看好了火,不然她不爱吃。” 芝麻说一句,小伙计应一句,都记在心里,末了笑道:“姐姐可真是个精细人,这都怎么想出来的做法。” 芝麻掩嘴一笑:“这离精细差得远,我家大人是正经读书人,太太也读书知礼,咱们做下人的,可不就得多学着些。” 小伙计满口奉承,堆笑脸看着芝麻回身上楼,便去后厨告诉了。 倒是饭堂里有今日新来的人,竖着耳朵听见那话,便问其他人:“怎么?这儿还住着个大人?怎么不去驿馆?” “驿馆离着这儿三十里呢,哪里走得成?”有人低声笑答道,“听说是海盐县的新任县令,要说还是老天爷公平,阻了咱们的路,也没放过当官的嘛。” 这句话,顿时得了周围诸人的赞同,中有一跑商的人听见,皱着眉道:“新任海盐县令,哎?是不是和前些日子,坏了事的郡主有瓜葛的?是个探花郎?” “坏了事的郡主?商家是从京城来的?” “正是,做些胭脂水粉的小本买卖,刚从京中回来,听过些事情,信不很真的。” “那不是都有太太了吗?怎么还与郡主有关系?又怎么坏了事?” “在下也并不十分知道,就听说呀……” …… 前面的饭堂之内,诸人小声说着京城传来的种种八卦奇闻,而房之内,顾绮正裹着厚厚的斗篷,抱了个手炉瘫坐床上,旁边地上是烧得正旺的火盆,烘散了屋中寒气。 却依旧烘不开顾绮了无生趣的表情。 所谓福祸相依,她的穿越身、魂不太匹配,虽然因此有了个“离魂之法”的金手指,但附加就是疼与冷。 现在都这样了,她甚至怀疑待到腊月间,自己能被冻僵。 字面意义上的,“僵”。 偏偏她的亲戚,忽得又来看她了,与这天气一道,逼得他们一行人不得不留宿此地,才让顾绮能安稳养过这段日子,也让周庆娘稍微安慰。 不过,“自家大人竟然是个女子”这事儿,到底还是吓到了芝麻和张桐两个。但这二人,一个豁达,一个心大,琢磨了半下午,觉得林大人本就是假的,那男人女人好像也没差别,便自行平复了惊吓。 倒让顾绮感慨还真是俩活宝贝。 眼下,周庆娘正发愁,拨弄着炭火叹气。 “一共三件斗篷,两个棉衣都给你裹上了,还冷得厉害?”她轻声道,“这可真成症候了。待到海盐安顿下,无论如何也要请个大夫才是。” 顾绮挤出个笑,摇头道:“胎里带来的,请大夫没用,过了冬天便能好些了。” 二人正说着,芝麻已经回来,笑盈盈道:“要了极好的粥,大人多喝点儿,能暖和些。” 话音刚落未落之时,忽听见栈外传来嘈杂之声,有人粗声粗气地驱赶人,引得两个孩子发出了尖利的哭声。 她一皱眉头,看向芝麻。 芝麻一脸茫然:“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呀。” 楼下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些,而那些呼喝驱赶的声音之间,还有桌椅搬动的声响。 顾绮皱起眉头,抱着手炉下床道:“出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第八十一章 有钱人 周庆娘见顾绮这般,慌忙抬手按住她,劝道:“你如今身子如此,还是安静养着吧,去看什么呢?” 顾绮一笑,正要弯腰穿鞋,芝麻已经蹲下了,帮她穿着鞋,口中也劝:“出门在外,口角拌嘴常有的事情,大人凑什么热闹呢?” “养得我都要闲疯了,瞧瞧热闹也好,”顾绮说着话,抱着手炉、裹着斗篷起身,“况且此地已经是嘉兴界内,市井之事可知民情,听听也不错。” 周庆娘听她说了这个,便不好劝了。 “既然这样,芝麻,你跟着大人一起去看看吧。” “周姐姐不去吗?” 周庆娘一笑,指着自己梳着的妇人髻道:“我如今可是县官太太,哪儿能随便去看这个。” 顾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讲究那么多做什么,看热闹而已。” 周庆娘摇摇头:“真不去了,我有些乏,恰好歇歇。” 顾绮不勉强她,这才带着芝麻出屋绕到前面,却并不下楼去,只站在二楼靠着栏杆,自上而下看着一楼饭堂。 如今饭堂里,六个穿着蓑衣,背着斗笠,其下露出水蓝色绸缎衣服的彪形大汉,按着腰间配刀,正吆三喝四地驱赶着人,后面还跟了同样穿蓑衣,内穿褐色袍衫的小厮,搬桌椅、器具、绸缎跟着。 “滚滚滚,别让老子说出不好的来。” 店内都是普通赶路的行旅,一见刀就先去了半条命,哪儿还敢往前凑?慌不迭地往角落里挤,一时间,还真的将半个饭堂都空了出来。 只其中有个妇人,怀中抱个孩子,手里还拖个孩子,因躲不及,趔趄着摔倒了,虽然娘仨没受伤,因孩子受到了惊吓,这才哭起来。 但那些人浑然不觉,只安排着人摆桌子、铺垫子,垫子之上还要铺上绸缎。 顾绮见状,眉头一皱,正要转身下楼,却被人先一步拦住了。 正是周笙。 “大人别去,”他低声道,“嘉兴一带自来富庶,土豪士绅极多,与府县衙门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大人刚来,还是先看看吧。” 如今周大少爷已经修剪了胡子,文雅秀气的五官更觉突出,而又因为诸事稍定,至海盐的路上虽有“冒充官吏”的担忧,但大体心情不错,是以更少了当初牢里带来的阴鸷气,多了份从容。 顾绮抿着唇,表情虽然不太好,但的确没有再动。 楼下,两股战战的栈掌柜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拱手道:“各位大爷,小的是此间掌柜,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的大汉不耐烦地摔了个荷包在他怀中:“我家少爷要在你们这儿打尖,这银子够盘下这破店了吧?” 一包银子,大约有一百两。 真……不够。 但是包着住一年是有富余了。 掌柜的咽了咽口水,知道他口中的少爷必然不简单,丝毫不敢得罪,只得陪笑道:“自然够了,不知道少爷要吃些什么?小的们准备着” 恰此时,又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大汉只丢下句“等下你就知道了”,便带着人,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因着栈大门极大,所以顾绮纵然站在二楼,那门框也不过是遮在人脸的位置,能将外面的情景,看见个七七八八。 …… 外面,风雨依旧不歇。 随着风雨而来的马车,簇新的香樟木,帘子是厚厚的大毛,车前一角挂着串金色的铃铛,迎着风,发出好听且悦耳的声音;车子其他的边缘之上都以金裹着,连车轮的辐与轴,都是金片包裹着。 车是双马拉着的,两匹毛色纯黑,只在额上有一点白毛的高头大马,马具都是金光闪闪。 顾绮眉毛高挑,愣是被这奢靡豪车戳伤了眼睛。 这……得算古代的劳斯莱斯吧?! 旁边的芝麻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对顾绮道:“京中贵胄,都没有这排场呢。” “不是说陛下最厌奢侈风气吗?所以京中怕御史言官,但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有钱人们自然不怕。”顾绮小声道。 芝麻受教般地点头,倒是周笙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还是南地的人,怎么倒像是对这些东西,很了解似的? 三个人在二楼议论的时候,蓝衣人站在了马车旁边,小厮将脚踏放好,打开帘子后,又撑起了伞。 伞比寻常伞大些,伞柄亦是金的。 就见四个披金戴银,着扣身红袄,腰条婀娜的女子,其中两个抱着丝绸,两个抱着毛皮,自车内出来了。 紧接着,就见抱丝绸的两个人站在车前,将手中的丝绸往前一扬,那藏着金线、绣竹纹的丝绸便被小厮接住,有条不紊地铺在地上,一直铺到了栈之内,他们摆好的桌椅之前。 而后,抱着毛皮的人也如法炮制,将毛皮铺在了丝绸之上,同样铺到店内。 店内,掌柜的并人,连二楼的顾绮等人,眼睛个个都瞪圆了,瞧着这做派。 因着站久了,顾绮有些冷,便轻轻跺跺脚,咋舌道:“这是带着地毯出门呀,真讲究。” 芝麻在旁嘟囔道:“讲究给谁看呢,当人没见过钱不是?皇上也没这做派。” 顾绮听见,不觉笑了出来,胳膊肘撞了撞她:“小声些。” 芝麻撇撇嘴,不说话。 周笙虽然是胥吏之身,但亦有些书生气,当下摇头轻叹:“糟践至此,算什么讲究。” 顾绮一笑,颇以为然。 而楼下铺陈好后,那四个女子齐齐跪在毯子上,的一个掀开了帘子,齐声道:“少爷,都备好了,请下车。” 如莺啼之音,悦耳动听。 而话音落时,就见一个二十岁出左右的男子,自车内出来了。 顾绮眼看着那人踏在了毛毯上,一步步往里走。 跟着的人,打着伞,和桶似的将那人围在中间,再加上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所以纵然风雨急,也没打在那人身上一点儿。 而在那缝隙中,顾绮隐隐看见,来人穿着大红的衣袍,外面罩着孔雀裘,脖子上缠着银狐皮围脖,脚下是一双麂皮靴子,玉腰带,其上挂着的饰品,样样有来历,手上还带了两个翡翠扳指。 壕。 特壕。 特别壕。 第八十二章 跋扈 待壕信步走进栈,围护的人收伞退开后,顾绮终于看清楚此人的长相。 弱冠之年,面如秋月,墨眉星目,五官大气且张扬,金玉之器堆砌出来的造型,搁别人许是至俗,偏这张脸能压住,反而相得益彰。 而看他自下车到进店的举手投足间,一板一眼,全无半点儿浪荡之气,颇为营造出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假象,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问周围的人: “你看我美吗?你看我有气质吗?你看我像名士吗?” 她咂咂嘴。 穿越至今,上至太子朝臣,下至市井小民,甚至乞丐顾绮都见了不少,自然也见过几个纨绔子弟。 比如下蔡县那位从头纨绔到脚,如今已经没了音讯的金少爷,就是有钱人。 只不过,金少爷是通身“老子有钱”的气质,而这位壕是迫不及待表示“老子不但有钱”。 有钱人真有意思。 “芝麻”,她玩心大起,小声道,“我觉得,他这一套讲究,有点儿瑕疵。” “啊?” 眼下,张桐不知几时溜了出来,站在芝麻身旁,偷偷勾着她的小指。 他二人新婚燕尔,芝麻性子纯真,从不觉得这等事有什么羞可言,而顾绮核心就不是当代人,更不会管这些。 是以,芝麻开心地任丈夫牵手,心中正感慨楼下的有钱人,忽听顾绮这么说,一时没明白,便好奇地看她。 就连周笙和张桐的眼中,也充满了询问。 都这样彰显了,还有瑕疵? 就见顾绮正经道:“我觉得,他该被人背着进门,就和你成亲那天一样。” 夏朝婚姻习俗,婚礼当天新娘脚不沾地,背着进出,拜礼时脚下也是要有这些铺垫的。 芝麻当时就要笑,又怕被楼下听见惹事端,慌忙捂住嘴,和张桐对着傻笑。 周笙虽也觉得有趣,但脸上忧意却更深了:“只怕到了任上,当地这等土豪更多,大人是眼里不容沙子的性子,只怕要受委屈了。” 顾绮怔了一下,偏头看他笑问:“我如何眼里不容沙子了?我挺和蔼的呀。” 周笙笑了笑,不说话。 张桐在那边听见,想了想赞同道:“嗯,周大哥说得对。” 顾绮一时无语,半晌才不服气道:“不就是爱拿钱砸人,出门讲些排场的土豪吗?横竖又不糟蹋我的钱,我和他们置气做什么?放心吧,我会周全的,就算我不会,还有你们呢。” 和林昭留给周庆娘的东西中,提到的人与事来看,这些花钱享受的土豪,的确不是威胁。 她想着这话,掩住了眼中的那抹厉色。 怕的,是卖国害民财的那些人呀。 …… 顾绮一行人在二楼上小声议论着,楼下那位千尊万贵、脚不沾地的壕少爷,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了铺着皮毛与绸缎的椅子上。 确是站如松,坐如钟。 已经卸下蓑衣的蓝衣人,围在桌旁,看似保护,不过依顾绮看,他们倒像是挡着店内那些人,免得他们“污”了自家少爷的眼睛似的。 而小厮们则燃起来火盆,放在少爷脚下。 而四个丫头中,个子略比其他人高出些许的,沏了茶端给那位少爷,柔声道:“少爷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店内的人都安静看着他们的行事,虽不敢议论,却也看出来他们不过是有钱人的讲究,便不十分怕了。 只之前吓哭的小孩子,还在不住地抽泣。 丫头满面堆笑地沏茶、端茶,而后捧着茶壶,将一张秀丽的脸,转向了那个刚总角的孩子,唇边依旧堆着笑,幽幽道: “你要是再哭,信不信我将你的舌头割下来?” 一句话,愣是说得栈中旋起了一阵阴风,刚松一口气的人们恨不能把喘出的气再吞回去,那妇人更是吓得眼中含泪,忙不迭地去捂孩子的嘴,连声道歉的话都不敢说,生怕吵到他们。 高个儿丫头这才满意,高傲地转过头,依旧满面柔色,看着自己少爷:“少爷想吃些什么?让碧桃她们准备去?” 壕少爷悠哉地喝了半杯茶后,眼下正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像是没听见那丫头之前的种种言语似的。 哥窑,金丝铁线的冰裂纹煞是好看。 他赏玩了许久,方将眼皮儿微微一翻,看向那丫头,嗔怪了一句:“淘气。” 那丫头嫣然一笑:“这不是怕吵到少爷嘛。” 少爷依旧笑着,随手将茶碗给了那丫头,道:“赏她吧。” 丫头嘻嘻笑着,转过头便对那妇人道:“贫婆子,这个我们少爷赏你了。” 那妇人如今连腿都软了,只瘫在地上,捂着孩子的嘴,一脸惧怕地看着她。 孩子因着呼吸不畅,脸都憋红了。 还是旁边有个老翁,见状忙对另一个靠她站的孩子道:“去拿来,谢谢姑娘。” 小孩子颤巍巍地过来,接过去,手抖,差点儿摔在地上,却怎么都谢不出口。 那丫头不理她,只看着那妇人怀中的孩子,对身旁另一个丫头道:“捂死了才有趣呢。” 四个丫头抖着肩笑。 二楼之上楼上,将一切看在眼底的顾绮,连天生的笑模样敛住了。 周笙虽然对这群人的行径不满,但只怕顾绮吃亏,忙给芝麻使眼色。 芝麻晓事,忙紧紧地抱着顾绮的胳膊,小声道:“大人若还是那江湖义士,来无影去无踪的,打了就打了,跑就是。眼下还是别看了,管不得,还生气。” 顾绮那好看、天生不点而朱的嘴唇,如此被她抿得,已经发白。 她自然知道周围人劝她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既然决定冒充林昭,查清些东西,那么总要有个取舍。 比如,压压她那过剩的正义。 尚有更大的事情要做,“蝼蚁”小民又算什么呢? 这位少爷和他的手下,不过就是嘴上讨便宜,不还给了那妇人个哥窑杯吗?卖了大约够妇人一家几年活了。 说出去都要赞一句“少爷仁义吧”。 被惊吓、被无视的尊严,哪里有钱重要? 本就是等级分明的年代,还真当个个都是当朝太子那般,任人欺负的绵软? 冷着脸的顾绮,自上而下,目光从那些人的脸上扫过。 “你们放心,我不动手。只是……“ 她的声音很沉稳。 “我,记住了他们的脸了。” 第八十三章 这才痛快 芝麻从没见过顾绮这般模样,虽然依旧抱紧了她的胳膊,但只觉害怕,一副无措的样子,看向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周笙。 周笙给了她安抚的眼神,小声道:“大人如今身上不适,还是回房歇息吧。” 顾绮却摇了摇头,坚决道:“看着。” 她如今很生气。 而她很生气的时候,五感便难以控制,纵然回屋,听见这些照样生气,那不如就看着。 看着此地的豪强,能有多嚣张。 看着如今的自己,多无能为力。 此时,有两个丫头带了四个小厮,径自往后面去了,而两个蓝衣护卫立刻跟了上去。 掌柜的见状,慌忙拱手道: “二位姑娘,各位大爷,这是……” 他话没说话,蓝衣护卫已经按刀瞪眼,呵斥道:“钱都给足了你,便滚开。” 好大的煞气。 掌柜后面的话,顿时都卡在了嗓子里,一时错了气,竟不住打起了嗝儿。 狼狈极了。 剩下的两个丫头见状,笑得花枝乱颤,其中一个还推有钱少爷,指着掌柜的道: “少爷,你快瞧他那蠢样子”。 掌柜的急得脸红,可越着急,那嗝儿便越停不了。 顾绮咬着唇,压抑着怒气,却就听见后面厨房的方向,伴着一人的闷哼声,传来一声巨响。 而后,便是锅碗瓢盆被掀翻的声音。 铜的铁的,与砖石地面碰撞,发出或刺耳或沉闷的声音;瓷器陶器,落在地上,碎成片片。 有妇人尖利的喊叫声“你们在做什么!” 有男人惊恐的呼喊:“几位大爷,这是干什么?” 各种声音,与店外风雨之音交杂,顾绮本就敏感的听觉,接收到这一切后,觉得像是有人在脑子里放了个炮仗,炸得她一阵耳鸣,脚下一踉跄,险些坐在地上。 “大人……”芝麻用力抱住她,急得红了眼眶,“张桐,帮忙扶大人回去。” “不回去。”顾绮一手按在了栏杆上,挣脱开芝麻,一步不肯动。 楼下的丫头听见那声音,拍着巴掌笑道:“少爷你瞧,他们又瞎玩儿了。” 有钱少爷一副瓦舍听戏的样子,含笑摇摇头,一副任其为之的宠溺态度: “你们呀,总爱胡闹。” 他刚说完话,却见一个蓝衣护卫大步流星地自后面走了进来。 顾绮因着难受尚未看见,倒是张桐先一步立刻抬手,捂住了芝麻的眼睛,低声道: “别看。” 芝麻怔了一下,下意识推开,就见那人拖着个穿灰色衣裳男子的脚,一路将那人从后厨拖入了大堂。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头躲在了张桐的臂弯里。 掌柜的早就吓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 “各位大爷,他是个哑子,若有得罪,还请看在他是个残疾的份儿上,饶了他吧。” “去去,与你何干?”蓝衣人一脚踢开掌柜的,虽然不重,但也将他踢得倒在地上。 而后,他又将灰衣人拎脚提起来,在天上划了个弧度,再往地上一摔。 灰衣人因疼痛而颤抖,却一声没出。 看来真是个哑巴。 “少爷,这人竟然占着小灶,不许我们先用,饿到了少爷,也是你能担待的?” 说着,蓝衣人抬脚照着他的腰上一踢,那人的虽然抱着头,但还是撞在了柜台之上,撞得那木头柜台,都裂了条纹路。 藏在张桐臂弯的芝麻,顿时变了脸色。 小灶之前是他们在用的,岂料竟会有这样的不测。 顾绮扶着仍然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抬眼看向那仗着权势,任意肆虐的蓝衣人,忽然将手中的手炉塞进了芝麻手中,道了一声: “别叫我大人。” …… 此时,有钱少爷终于叹了一声,拿腔拿调道:“不懂事的奴才罢了,也犯得着生气?” 蓝衣护卫嘿嘿一笑,弯腰便要再将那人提起来。 可他刚刚弯下腰,还没等触到那人的脚踝,便觉得有一阵厉风,自身后,从上而下吹来。 尚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觉得腰上一疼,人就像那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毫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门框之上,身子里一半、外一半地摔在门槛上,脑袋都栽在了门口的泥泞中,蹬蹬腿,虽未死,却也爬不起来了。 他身上的佩刀,也甩了出去,正当正砸在了有钱少爷的腿上。 大红的衣袍,被佩刀上沾着的泥点子,脏污了。 有钱少爷先是疼得喊了出来,紧接着注意力都被那泥点子吸引去了,满面的不可思议。 顾大小姐动手,从来仗着速度,一招制敌。 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等变故。 两个丫头后知后觉地发出了尖叫,剩余的蓝衣护卫呆在当地,连护住主家都忘了。 这是……什么妖邪才有的身法?! 二楼之上,芝麻捧着手炉,看了眼被解开丢在地上的斗篷,气得直跺脚,高声道: “真是的,不是说不动手的吗?少爷说话不算话。” 她这一娇俏的声音一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二楼之上。 张桐低着头,克制着想要鼓掌叫好的心情。 周笙觉得自己不该笑,但就是忍不住面部抽搐,只能低头捂着脸,用力按着嘴角。 “我说的话,我吃了。”顾绮扶着柜台站稳,抬头挑衅地白了楼上三位一眼,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见机行事? 暂且忍让? 尚有要事在身,不可多惹是非? 她都懂呀。 但是,明明有能力阻止,却以各种理由搪塞,眼睁睁看着一人在自己面前受难,她可不做不到。 力所能及之处,便要任侠而行,如此方才痛快。 顺了心的顾绮,这方笑盈盈俯身对地上的灰衣人道:“你没事儿吧?” 那人身上都是伤,本就沾着油渍的衣袍破碎了,头巾掉落,头发散开,狼狈地盖在脸上,只听见她说话的时候,耳朵略微一动,吃力地拨开头发,看向顾绮。 旋即目光向下垂,不再直视她,只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倒是顾绮这方看清了此人的模样,不觉呆住了。 他和自己年纪相仿,脸上虽熏得黑灰,但脖颈、手腕的皮肤却很白皙,唇上没有血色,脸上带着乌青,唯有那双眼睛,带着倨傲的漠然。 以及,一丝的厌世之意。 第八十四章 不按常理出牌 明明挨打的人是他,狼狈又可怜的。 可不知怎的,顾绮有种错觉,仿佛这个哑少年,才是赢的那个。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外面吹进来一阵冷风,自她的脖颈灌了进去,冻得她一哆嗦。 忘了,她下来的时候解开斗篷了来着。 当下,顾绮顾不得那灰衣少年,而是抱着胳膊仰头对着楼上道: “芝麻,冷,斗篷。” 芝麻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胳膊上搭了三件斗篷,手里抱着手炉跑下楼,先将手炉按在她手里,而后边给她披斗篷,边嘟囔道: “现在知道冷了?方才跑解马似的疯什么呢?没见少爷这般性子,劝不听。” “好了,”顾绮抱着手炉,贴在自己冻得冰冰的脸上,“我看你这不是挺高兴的吗?” 芝麻做了个鬼脸,这才扑哧笑出了声。 她二人在这儿旁若无人的开心,那位有钱少爷只盯着自己衣上的泥点子,脸色阴沉得,能凝出好几斤石油的感觉。 他的新衣服,脏了。 心口有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他想要洗澡。 “喂,”有钱少爷忍着恶心,开口愠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动手伤人?” 顾绮听他倒打一耙的,挑了下眉头,缓缓转头看他,脸上的笑容里,染上了嘲弄之意。 二人对上了眼睛,本事满面怒色的有钱少爷,此时才看清楚顾绮的面容。 身高,腿长,纵然裹了三件斗篷,依旧藏不住的细腰,芙蓉面,桃花眼,嬉笑嗔怪都自带无尽风流。 他看得痴了,身上的泥点子也忘了,伤了他手下的仇也丢了,只剩眼中藏不住的惊艳之色。 就见顾绮永远带着笑意的唇轻启: “你的人说,他误了你吃饭?” 昆山玉碎,凤凰之音,带着年轻才会有的生机,纵然含着怒,都会让人觉得韶华为君留。 壕少爷呆呆地瞧着顾绮,满脑子的赞美,但不代表他的手下人也呆了。 只不过其他人慑于她诡异的身法不敢动,而色厉内荏的丫头们,吓得已是花容失色。 “你,你怎么敢?”一个丫头躲在少爷身后,声音比方才那孩子的哭声还尖利。 顾绮面色更沉,一手揉着耳朵,另一手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小声说话,否则,我将你拔了,给你家少爷做茶点。” 平静的声音,气势因为她刚才一招制敌的举动,而更足了。 那丫头吓得慌忙闭了嘴,甚至忘记了这话便是她方才说的,不过是还回来罢了。 顾绮将眼睛从她的脸上移开,再次看向有钱少爷: “他误了你吃饭,你的人也误了我吃饭,所以,既然你的人能动手,那我打你的人,自然也使得。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莫不如是,对吗?” 只是,连顾绮自己都没想到,这番出口之后,有钱少爷的脸上,竟然绽放出个笑容,直达眼底,和眼中的惊艳融在一起,足以放晴外面的天。 “是小生的错,”他站起身,端正地长揖及地,恳切道,“在下薛辰生,御下无方,至唐突佳人,还误了小姐饮食之乐,还请赎罪。若小姐不嫌弃,便由小生宴请小姐一顿,可好?” 气势绷得很足的顾绮,差点儿就此岔气。 哈? 他在说什么?! …… 薛少爷这话一出口,他的丫头、小厮并蓝衣护卫,看向顾绮的目光登时不一样了,尤其那两个丫头顿时没了惧色,还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露出了名为暧昧的目光。 至于二楼的周笙、张桐,顾绮身旁的芝麻,还有店中的人、掌柜的、哑少年,都怔怔地看着顾绮,屏住呼吸,以至于店外的风雨肆虐之声,更清晰了。 薛辰生浑然不觉他的话投下了怎样的惊雷,已经直起身来,甚至没管顾绮皱起的眉头,赤诚道: “不知小姐可否赏光?” 顾绮看着他那胸有成竹的表情,在心中长叹一声。 这位壕,你很犀利嘛。 她突然想起了文正说过话:惯在花丛里打滚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这男子装的,不真。 是个花丛里打滚的少爷。 心下这般想着,她左右看了看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找了一圈之后,她看了看芝麻,方才反问薛辰生道:“这位少爷,在同我说话?还是在同我的丫头说话?” 薛少爷笑意更浓:“和小姐说话,也和芝麻丫头说话。” 越看越好看了。 绝对是嘉兴府中,可排在第二的美人。 一个男装小姐,带着个小丫头,小厮,并一个管事,如此风雨天儿流落在外,要不就是落难,要不就是门庭寥落,打算投亲靠友。 那凭我的风流,又在这野外,得一饭之情,定然是可以的。 岂料,对面的顾绮已经沉了脸,喝了一声:“你放肆!” 还在肖想同席时该说什么的薛少爷,不意顾绮会这般,刚一怔,就听见芝麻接口: “你胡说什么呢?这是我们家大人,海盐县新任的县令!” 虽然顾绮之前说过,不要叫她大人,但眼下对面不按常理出牌,也只能搬出身份来了。 薛辰生的笑容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谁? 县令?! 他眯缝起了眼睛,上上下下着实打量了顾绮一番,着重在她的腰臀之上,看了好久。 看完之后,笑容已经敛起。 他抻了抻衣上的褶皱,厌弃地掸了一下碍眼的泥点子,冷道: “小姐,是当小生瞎吗?” “你——”芝麻刚要说话,顾绮伸手拦住了她,开口道,“怎么?少爷还不信吗?” “呵呵,”薛辰生冷笑道,“我给你面子,你就要借梯子上房吗?海盐县新任县令,可是昔日的探花郎,虽说京中盛传是个风流的,但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摆布之辈,小姐这般身手……啧啧,便是装,也要装得像话些。” 他说着,复坐在椅子上:“冒充官吏乃是大罪,小姐可要三思呀。” 顾绮嗤笑一声,理了理鬓边的掉落的碎发,缓缓道: “薛少爷真是我最讨厌的一类人。” “哦?太有钱吗?”对面的人自下而上看她,语带讥讽。 “不,”顾绮笑盈盈地摇摇头,“是不肯信我说话的人。” 第八十五章 真是旧相识(求首订) 顾绮看着薛辰生那张流露出自得的脸,端着前世从各种微服私访电视剧里学到的架子,扬声道: “张桐,取本官的官印来。” 而二楼之上,张桐双手捧着印章与官凭,颠颠儿地跑下来楼来,站在顾绮身侧道: “我家大人官印官凭在此,少爷想要验验不成?” 一侧的芝麻更是就近搬了张凳子,擦净后放在顾绮身后,笑道道:“大人坐。” 顾绮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坐在了凳子上,腰背都挺直了。 区区七品县令,芝麻大小的官儿,愣是被他们三个人,演出了八府巡按、钦差大人的架势。 对面的薛辰生,脸色果然变得诡异的扭曲起来。 林昭与琳琅郡主的事情,说来各地所传都有不同;陛下外放其海盐县为官的原因,亦是众说纷纭。 有说是厌弃的,有说是陛下到底惜才,名为外放实为保护的。 但有一点是一致的:林探花吃了不小的亏。 若是早一个月薛辰生见了“林昭”,肯定要语出讥讽——区区小官,也敢在他眼前拿腔作势? 可是现在琳琅郡主坏了事,林昭的身份,反而微妙了起来。 他是探花出身,做过翰林,陛下钦点的海盐知县。 夏朝官场,等级分明,举人选官不如进士出身,而同科进士更是以头名三甲为尊,所以就算林昭为着那些事,不得不离京躲避,但只要陛下还有一点儿惦记他,指不定哪天就归京了。 至于那些传言,陛下一言定了乾坤,别人当然只有抬着的份儿。 而自己再有钱,也是民,是商。 薛家作为嘉兴府数得上名号的人家,纵然薛少爷不着调,这点儿敏感,还是有的。 他不想随意得罪人,可眼前这人……怎么瞧都是女子呀。 怎个就成了官儿呢?!还是那么个惹眼的人物! 不过再一想,这位林大人长得只比自己差一点点,好看的人,总容易惹上风流桃花债。 可惜这样的人,竟不是女子。 薛少爷堂堂男儿,只交好友,不好南风。 他满脑子纠结愤懑,顾绮倒是安稳坐在椅子上,浅笑道: “薛少爷,大家出门在外,均是被风雨阻在此地的,就算你有些钱,也不必纵得手下的几条恶犬如此乱吠。所谓盈亏有道,少爷兴头大了,当心把今后几十年的运道,都栽在此处。” 薛辰生最厌别人教训他,当下冷道:“此地不是海盐县,我也非海盐县民,轮不到大人教我。” “我是陛下钦点探花,外放为官自有护民之责,少爷糟蹋自己的钱我犯不上管,但要伤这些无辜百姓,就是不行。” 她这话出口,那些躲在栈一侧,瑟瑟发抖的百姓,顿时露出了感激之色。 瞧瞧这位大人,果然是好官,所以才长得这么好看。 哑巴少年本来藏在乱发之后的目光,终于再次看向她,带着道不明的光。 薛辰生气得咬紧了牙,纵然心中无数疑惑,却即不敢造次,又不愿认错,不免僵坐在那儿,只瞪着顾绮。 顾绮也在看他。 时间在停滞间,一点点走过。 终于,就在薛辰生气势越来越弱,越来越动摇的时候,忽听栈外有马蹄声传来,一个焦急且藏着疲劳的声音对店内道: “请问,海盐县新任知县林昭,可在此处下榻?” …… 顾绮一愣,下意识要开口的时候,一侧的张桐已经抢先道: “外面来的是什么人?” 外间的人明显松了口气,策马至门前,紧接着就见一名身披蓑衣,带着风霜的男子大步走进来,目光扫过大堂,最终落在顾绮脸上,扬起了个安心的笑容: “大人可让属下好找。” 因他背光站着,所以顾绮看不清他的脸,不免更觉茫然。 您……哪位? 海盐胥吏? 林昭旧识? 阴谋陷阱? 而不速之已经单膝跪下,恭敬道:“属下李青玉,见过大人。” 说着话,那人仰起头,又看了顾绮一眼。 因对方下跪而差点儿跳起来的顾绮,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年轻,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浓眉,唇上有些胡茬,并非十分出挑的好看,却也五官分明,正统的周正模样。 顾绮没忍住,用力一拍大腿,在这安静的栈里,发出了引人注目的响声。 她还……真见过这人! “哎呀玉哥儿,快起来,快起来,我这等你好几天了,还怕你先去海盐县,咱们错过了呢。”顾绮方才打得自己有点儿疼,因此说话的时候呲牙咧嘴的。 李青玉,玉哥儿。 当初她救下谢霁往六凉县去的时候,在“程记”商队中见过,还给他们开箱子拿衣服的。 张桐在旁边听见,知道是顾绮的旧相识,心下方安。 李青玉应声站起: “属下也怕和大人错过,毕竟这一路山高水长,大人身边没个能打的厉害人,属下担心。” 顾绮正色道:“可不是嘛?我们这老弱妇孺的,当真怕遇见山匪水贼,受欺负呢。” 对面的薛辰生,脸色更难看了。 老弱妇孺? 妇孺看出来了,老弱没有。 李青玉听闻,目光再次扫过店内,最终停在了面色不善的薛辰生脸上,略收起笑意: “大人没吃亏便好。” “自没吃亏,就是有点儿冷,”顾绮说着,紧了紧斗篷看向薛辰生,“薛少爷,还打算请本官吃饭吗?” 薛辰生气得脸抖,长到这般岁数,纵横风月场若干年,他第一次吃亏,第一次看走了眼。 还吃什么饭?!吃气好了! 记了仇的薛少爷,怒而起身,跺着脚道:“我们走。” 跟着他的人如今见主家认栽,自也没了嚣张气,忙蔫头耷脑地低头收拾东西。 只是还没等出门,李青玉再次开口了: “你姓薛?” 薛辰生看向他:“怎么?有事情?” 李青玉面色不动:“浙省繁华,嘉兴有钱人更是不知凡几,不过大概有七姓人家,稍微更出名些,漕苏王,盐薛赵,卢家的诗书郑家的船,四通的票号半天下。薛少爷,是吗?” 顾绮在一旁听见,恍然点头。 哦,盐商之家,难怪有钱。 第八十六章 后会有期(二更) 薛辰生如今满心都是怨气,听见李青玉说破自己来历,再见顾绮恍然大悟的模样,当下嘲弄道: “原来林大人身边,不都是乡下土包子,还有些知此地事的人。” 他说罢,胡乱一拱手:“林大人在海盐县的日子久得很,咱们有的是机会再见,薛某告辞。” 只是,他还是没能走出门去。 “站住。”这次,是顾绮叫住了他 薛辰生并不想停下来,但势不由人,不得不停在门边,回头恶狠狠地看着她: “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顾绮抬起手,指向站在柜台旁的哑少年:“你伤了他,道歉。” 薛辰生觉得自己听见了个大大的笑话。 “道歉?小爷我长这么大,还没同人道歉过呢。”他嗤笑一声,对着身后道,“墨痕,赏他些钱,算小爷积阴德了。” 叫墨痕的小厮正要应声,却听顾绮幽幽道:“那是,以前。” 她话音出口,李青玉已经先一步拦在门口,不动手,却将去路挡个严实。 薛辰生着实气坏了。 “大人,”他猛地转过头,之前刻意营造出来的翩翩公子之感,荡然无存,“你如今在本地为官,税赋、秋粮、征丁,就笃定了没有求到我薛家的时候?” 顾绮敛起笑容。 她还没见过敢这么威胁官员的人。 今儿对本地土豪,她又有了一层新的理解。 “少爷也说了,”她面沉似水地看他,真和坐在大堂上似的,“我在海盐县的日子久得很,你们薛家就笃定,没有求到我的时候吗?” 不知怎的,薛辰生忽然从她身上,感到了一丝森然。 仿佛如果他今天不道歉的话,眼前这个区区七品小官,就能将他,变得和外面晕死在雪地里的那位一样。 明明自己超级有钱的。 明明知府大人都和自家老娘谈笑风生的。 明明自己在整个浙西,都是横着走的。 她,凭什么? 但是同样的话,薛少爷不敢再说第二次。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负气般地伸手,对墨痕道:“银子。” 墨痕急忙放在他的手上,大气都不敢出。 薛辰生本想要仍在那哑少年的身上,可是因为顾绮看他的眼神,只能忍着气,丢在他的脚边。 上好的丝绸袋子里,装的是五十多两碎银子,和地砖碰撞的时候,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对不起!”他粗声粗气地对哑少年说,又对着顾绮道,“大人,小民能走了吗?” 顾绮身子微微前倾,权当施礼了: “雨天路滑,薛少爷慢走。” 薛辰生抿着嘴:“山水有相逢,林大人,后会有期。” “自是期待与少爷,早日再会。”顾绮寸言不让。 …… 就在薛少爷一行人自八十里栈外,浩浩荡荡离开的时候,一个着寻常衣袍的男人,骑着匹蹄子上裹着绸缎的高头大马,同样掉头往林子深处去了。 林中,有两个一样打扮的人等在那儿,一般的个头,扔在人群中便找不出的平平无奇长相。 可如果顾绮看见他们,铁定会留心的。 因为他们所携带的武器,与六凉县追杀谢霁等人的武器,一模一样。 长而薄的刀,杀手不像杀手,军士不像军士。 “主上,已经确定了,林昭就在八十里栈中。”那人翻身下马,跪地道。 其中一人看向他:“交手了?” “没有,属下刚找到的时候,还没等靠近店中,就发现李青玉来了,属下怕打草惊蛇,便先回来了。” 两个人面色一变,互看了一眼。 “哪个李青玉?” “北部玄铁军叛将,李青玉。” 其实,说叛将并不准确。 当年玄铁军先锋营偏将李青玉,可是在北边疆界上,屠杀了整整一村的人! 若不是因为他自幼参军,战功彪炳,人缘不错,上官又担心被他牵累,便费力将此事掩下,只寻了其他错处赶出了玄铁军,他现在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一阵安静过后。 “呵呵,倒是有些难办了。” “……回主上,小的倒是觉得,这事情还有转机,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林昭初来乍到便惹上了个难缠的,咱们不妨借刀杀人。” “哦?” “薛文君的幼子,薛辰生。” …… 八十里栈之内,张桐挨在门边探头看了半晌,回头对顾绮道: “大人,他们走了。” 端着官架子的顾绮,终于松了腰背,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十分开心地自凳子上站起来,对店内人道: “好了好了,这事情就算了了,你们也别怕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众人至此,方才安了心。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口喊了声“青天大老爷”,这些人竟然真个儿都要对着顾绮跪下。 顾大小姐吓得差点儿窜上柜台,吼了一声:“别!你们别跪我,别坑我!” 如此激动的反应,吓得膝盖已经打了弯的众人,跪也不是,站直了也不能。 不过好歹没真跪下。 顾绮略安了心,旋即又拱肩缩背地嘟囔着:“冷冷冷,这门上挂个帘子就好了。” 掌柜的听见,急忙过来点头哈腰地恭敬道: “今日的事情,多谢林大人了,小的这就让人挂了帘子上去!” 顾绮一笑。 “掌柜的且忙着吧,诸事只着落在我的身上,你不必担心。”说着,她又看向那个哑少年,问掌柜的,“他叫什么名字?” “哪里有名字,来我们这儿一年多了,我们都叫他哑巴。” 哑少年听见顾绮说自己,但依旧安静地站着,脚边的钱袋也没有去捡。 顾绮发觉自己不应该对他产生怜悯之情。 这人整体的感觉,悲喜都好亦只是自得其乐,无关他们,亦不稀罕别人或同情或怜悯的态度 一瞧就是有故事的人。 真走投无路的残疾人,才不会是这等风格呢。 家里遭逢巨变了? 顾绮心中如此想,过去弯腰捡起那个钱袋,递给他:“我有特别好的金疮药,芝麻去拿来。” “哦。” 芝麻豁达地和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已经开开心心地提裙子上楼了。 哑少年看看她,接过钱袋,一瘸一拐地往人群里走,最终走到了那个受了惊吓的妇人身前,将钱袋子递了过去。 第八十七章 善良 (三更) 妇人打了个哆嗦,没接,只有些傻愣地看着他。 哑少年也不动,只将钱袋子一直伸在她眼前。 古怪的对峙,让店里的气氛再次莫名起来。 许久,妇人怀里那个差点儿被闷死的孩子,脸上还挂着泪,大概是觉察到哑少年没有恶意,便懵懵懂懂地伸出了手,揪了揪钱袋的绳子。 绳结挂在了他细瘦的手指之上。 哑少年将钱袋放在了他的小手上。 沉甸甸,孩子拿不动,得要抱着才不会掉下去。 哑少年嘴角微微上提,并不明显,不过妇人看得清楚。 他好像,是在对他们娘几个笑。 “谢,谢谢……”妇人颤巍巍地说,声音极小,只是在这安静的栈里,人人都听得分明罢了。 顾绮看着哑少年的行为,也跟着笑了。 此时,芝麻已经取了金疮药回来,看见她对着哑少年的背影傻笑,还有些迷惑,不晓得她在笑什么。 顾绮从她手中接过了药瓶,塞在已经转身、正往后面走的哑少年手中。 “在伤处涂抹了,好生揉揉,会好的。” 哑少年沉默地看着怀中的药瓶,垂下头,好半天才轻轻点头,往后面去了。 顾绮心情格外地好。 “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她喃喃道。 心存善良,推己及人。 芝麻没听懂,只她身后的李青玉盯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的探究。 不过下一刻,顾绮便没了正形,以胳膊肘拐了芝麻一下,抱怨道: “你和张桐去后面看看还有些什么可吃的,饿得我都不饿了。” “嗯。”芝麻应了声,拉着张桐往狼藉的后厨去了。 而顾绮则转过头,对李青玉道:“李大哥,上楼来,咱们好生聊聊吧。” …… 如今,周庆娘已经从芝麻方才的三言两语里,知道了楼下种种,正百爪挠心呢,见顾绮带着自家兄长与陌生男子进屋,也顾不上其他,只问道: “你真的没受伤?莫要瞒着我。” “真不是我伤了,没事儿的,人已经打发走了。”顾绮笑说,人坐在了床沿之上。 周庆娘听说果然无妨,方才念了声佛,复又忧愁道: “这可如何是好?还没上任呢,倒先结下了仇人。” 顾绮浑不在意地轻轻晃着腿: “那样子的人,就算不是今天结仇,也可能是明天。况且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得罪了又能如何?” 周庆娘不免摇头叹气:“你这性子呀……” “挺好的。”顾绮立刻接了话,夸赞了自己一句。 周庆娘更觉无奈,又知自己劝不动她,便不多劝,而是先对周笙道:“哥哥坐。”又看向李青玉: “这位大哥是我家大人旧识?” 李青玉见她的妇人打扮,猜到了身份,便拱手道:“见过太太,属下李青玉,在六凉县的时候,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六凉县于周庆娘是个痛苦的所在,忽得听他提起,略一伤感,垂首道:“原来如此,那李大哥且坐吧。” 说着,便满腹心事地去桌旁倒茶。 顾绮笑问:“李大哥是从京中来的?那该知道我是谁吧?” 李青玉起身拱手: “是,属下知道大人姓顾,在六凉县和下蔡县,都做了些大事。不过大人如今就是林昭,属下前来,自是为了保大人平安。今后鞍前马后,全凭大人差遣。” “坐下说,”顾绮忙回礼,又问,“是哪个让你来的?你也是黑鸦军的人?” 李青玉微顿:“小的无官无品,更不是黑鸦军的人,只是有些好身手,蒙太子看重,多有照拂罢了。” “啊——”顾绮没想到他竟然是太子派来的,不觉愣了片刻,方道,“殿下,有心了。” 李青玉笑了笑。 他大概本性就比较爱笑,以至于眼周有不少笑纹,笑起来格外好看些,但笑容总不及眼底,带着对许多东西的怀疑。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顾绮道:“还有这样东西,是殿下让我务必亲手给大人的。” 顾绮接过来,发现是个没用火漆的信封,心中对这位李青玉,更多了分了解。 显然,谢霁很信任他,至少比对张掌柜信任。 打开来,就见里面是两张纸,一张是盖着刑部与内廷司印鉴的除籍书,正是平七叶的,而另一张,则是谢霁给顾绮的信。 信比较长,太子的一手好字很是周正,信息量不少,写得通俗易懂。 李郎是可信之人。 义士若觉事有不好,万望以己为重,周家人自有李郎安排。 平氏姐弟事已妥,只平氏弟舞勺之年,不全之身,在外不便,故我将他留在京中做事。 初一极好,长高了些,如今已入黑鸦军为杂使。 望义士珍重。 顾绮看完了信,略一沉默,便将那封信扔在了一旁的火盆之中,看着火舌将信纸吞没。 所思所虑,样样周全。 好半天,她才开口问道:“李兄,太子这段日子只怕……过得不太顺利吧?” 李青玉沉默不答,脸色不太好看起来。 “你不肯说我也猜到了,”顾绮笑了笑,将除籍文书贴身放好,靠在床边道,“让你如此急着来寻我,是怕我先到了嘉兴府,入四通票号讨要文书是吗?” 李青玉目光一闪,看向她。 “看来……皇后的娘家,如今于太子,也不可信了呀。” 她忽然觉得谢霁有些可怜。 本性善良,待人真挚,也不可谓不聪明。 虽然他周围的人似乎都对他温软的性格有些抱怨,但她知道的几个,似乎都对他马首是瞻。 若不是生于皇家,或者不是太子,而是个远离权力中心的闲散皇室,怕会是个人人称道,愿与之结交的人物。 可惜,善良二字,于楼下那个哑少年,是暖心心怀;但于谢霁,却分文不值。 李青玉自有出身,但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会如此大咧咧地揣度皇家事的。 “大人,请慎言。” 顾绮无所谓地耸肩:“这有什么可慎言的?大家都看出来了。” 屋内一直没说话的周家姐弟,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 对不起,我们……真没看出来。 我们甚至不明白四通票号、皇后、太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八十八章 跟着我吧(四更) 李青玉不知道周家兄妹心中所想,但也没太适应顾绮说话的风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顾绮感慨过了,便将谢霁的事情丢在了脑后。 如今海盐县的事情她还头大呢,哪里管得到京里的权力之争? 是以她换了个姿势,更舒服地靠在床上,享受着温暖的火盆,安排道: “不说那些了。咱们这样,周大哥带了周姐姐、芝麻张桐,先到海盐县去,和前任做好了交接,你说的那个喻书我也不会写,就烦你帮我一起料理了吧。还有给知府大人的禀文一并写了,既然去府城,我就顺便去拜会下上官。” 周笙点点头:“是,大人放心,今夜卑职都给写完,先给大人过目。” 周庆娘疑惑道:“我们先去海盐县,那你呢?” “我去嘉兴府赎人呀,”顾绮笑说,“我的太太,本官马上要去青楼里赎人,你和芝麻哪里合适去呢?只李兄同我去就好。” 周庆娘了然一笑,散去了眉间些许的惆怅:“那是不是等你到了县里,我还该演出戏,方才周全?” “嗯,”顾绮深以为然,“应该,这样能免些麻烦。” 二人自顾自说得开心,旁边的周笙无奈地摇摇头,含笑看着,只李青玉唇角抽动了一下,更不明白这状况。 的确奇了,自家相公要去青楼,纵然是救人,但大舅哥和妻子这么愉快的,也是少见。 “大人与太太……果然是伉俪情深,彼此信任呢。”他说了一句。 顾绮微怔,侧头看他,满面的好奇:“你……不知道吗?” “什么?”李青玉被她问懵了。 “我的事情?太子或者鸯大人没和你说?” 李青玉更莫名了,摇摇头道:“属下离京之时,没见过鸯大人,太子只叮嘱我好生保护大人,再没说其他。” 顾绮更好奇了,抬手指着自己的脸:“那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属下笨拙,还请大人明示。” “我是个女人呀?” “……” 李青玉的嘴巴,肉眼可见地逐渐张大,要不是脸上有肉撑着,怕是能把下颌骨摔在地上。 “大,大,大人,你……怎么能是女人呢?!” 顾绮被他这样子都笑了。 嗯,李兄是正经人。 她边笑边摆手:“抱歉抱歉,我真不知道李兄不晓得,还当大家都知道了呢,不过现在知道也好,省得以后彼此尴尬。” 李青玉觉得脑子都不灵光了。 林昭与这位顾义士的事情,他都知晓,只不过没有想到,不是顾义士,而是顾姑娘。 这位顾姑娘,六凉县救了太子与鸯儿,下蔡县救了周家,还顺便打击了琳琅郡主。 现在,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能冒着杀头的风险,要去海盐县冒充县令,也很称奇了。 “大人……可当真是不寻常的女子了……” “好说,多谢李兄赞扬了。” …… 次日,外间风雨终停,店内的人们个个喜气洋洋,似也都忘了昨日薛少爷的事情,都去赶路了。 顾绮的亲戚也彻底离开了,她送走了周庆娘等人之后,由李青玉驾着马车,他来时的那匹马安静地跟在车旁,一同往嘉兴府去了。 只是,他二人没走出多远,顾绮就掀开车后的帘子,看向跟在车后的哑巴少爷。 哑巴少年看见,立刻退到路边,低头看着泥泞的路,不动了。 顾绮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叫住自己,也不想逼迫什么,只放下帘子,继续往前。 如此反复了三次之后,她终于叹了口气,叫停马车后下来,走过去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一个,递给哑巴少年,柔声问: “你,有事情要同我说吗?有冤屈?在海盐县?” 哑巴少年没接斗篷,只是摇了摇头,一双美目无喜无悲地看着顾绮的靴子尖。 “那,你是要去嘉兴府吗?我送你一程?” 哑巴少爷依旧保持着一样的姿势,摇摇头。 顾绮想了想,索性亲自动手替他将斗篷穿上了,柔声道:“我知道了,你是打算,跟着我?” 哑巴少爷终于抬起了头,看着顾绮的眼睛,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了声音: “可以吗?” 声音干哑,就像是许久不说话,或者干脆不会说话的人,第一次开口似的。 “?!” 顾绮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踉跄着退了两步,差点儿坐在地上,抚着胸口道:“你会说话?你不是哑巴?” 而车上的李青玉在他开口的瞬间,便跳下马车过来,按着腰间的刀,警惕地看着他。 装哑少年点点头:“嗯,今天,十一月初五了。” 没头没尾的话,顾绮想了一下,才了然道:“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和人有过什么约定,从某一年的十一月初五日起,不再说话,但是现在,约定到期了?” 装哑少年再次点头。 顾绮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哇,你好能忍得住呀,昨儿那个薛辰生那么打你,你都不出声的。” 装哑少年终于不点头了,只是脸红了起来。 “几年的约定?” 装哑少年抬起了三根手指:“三年。” 还是有些不适应,但是已经比之前好了一些。 “那,你是想要我把你送到约定人处?” 他看着顾绮,半晌方道:“死了。”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顾绮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深刻的痛苦之色,心中不由一疼。 是很重要的人吧?所以才会如此。 玩笑似的残酷约定,他遵守了,可是约定的另一方,却已经不在了。 “怎么死的?” 少年摇摇头,不再说话。 顾绮不勉强他,而是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娘,叫我安儿。” “那,你的家呢?” “没家。”安儿垂下了头,之前的那些情绪,到此被收得干干净净,又像是游离世间之人似的。 不是没家,而是家中不好,不能再称之为家,所以不想回家了吧。 “哦,我晓得了,”顾绮展露了个好看的笑容,“昨儿你也听见了,我如今是海盐县的县令,那你从今日起,就跟着我吧,那么大的衙门,总能找到你可以做的事情,好不好?” “……是……多谢,大人。” 第九十章 醉华楼(五更) 说起嘉兴府,顾绮最熟悉的地方,名叫烟雨楼。 就是金庸老先生在《射雕英雄传》里,提到过许多次的烟雨楼。 不过当然,她这次来嘉兴,没机会去一睹其风采了。 府城的城墙,蜿蜒成了不方、不圆的形状,包裹着的是数倍于六凉县或下蔡县的繁华之景,纵然已经是初冬季节,但丝毫不影响街上的人头攒动,大大小小的茶肆酒庄,勾栏瓦舍之内,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醉华楼就在城东位置,隔着春波门有两条街,自来是百业杂陈、市肆繁盛的地方。 拔地而起的三层高楼雕梁画栋,楼外是大红的灯笼高高挂着,匾额上“醉华楼”三个字龙飞凤舞,彰显着透骨的繁华。 如今天黑得早些,胖妇人哼着时兴的小调,时不时还要转个音,唱两声“情郎哥呀”,身后则是个丫头,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梳头。 小丫头不过七岁上下,手有些笨拙,再加上紧张,一不小心揪掉了胖妇人的一根头发。 “哎哟!”胖妇人叫了一声,反手给了那小丫头一巴掌。 小丫头被打翻在地,捂着肿高了的脸,当下就哭出了声。 偏胖妇人还不依不饶地骂着:“哭丧什么?晦气的东西,还不起来?搅了老娘的好兴致!” 小丫头不敢违抗,慌乱爬起来继续给她梳头,只是手抖得更加厉害,不过好在没有再揪掉一根。 这边胖妇人还没收拾齐整,门外便有人敲门。 “进来。” 门应声而开,就见打扮得油光水滑,颇像个人似的石头推门进来。 “主家,喜事喜事呀!” 他刻意地提高了那公鸭嗓,喊得连整个楼的人都听见了。 胖妇人拿腔作势地捧着心口,嗔怪道:“叫你娘呢?好好说话。” 石头涎皮赖脸地凑过来: “可不就是叫娘呢?主家,薛少爷如今回来了,派了家人来告诉,要见玉雪姑娘呢,这是头一喜。” 胖妇人一听薛少爷的名号,就和眼前已经摆上了金山银山似的,喜上眉梢:“果然是喜事,还有第二喜?” “方才知府大人派了邹师爷来,说要接秋红姑娘过去,还说一会儿海盐县新任的知县要来这儿,让主家好生照料。” “知县?”胖妇人脸上的肉皱出了好几道褶,“一个知县,还劳烦知府亲自告诉。” 石头凑过来,道:“是海盐县的新任知县,主家忘了?就是在京城好生闹了一番的那个?” “哦,就那个不顺郡主的探花?”胖妇人记起来了,旋即嗤之以鼻,“那么正经的人,还来咱们楼子做什么?” 她说着,刚拿起个耳坠子在耳边比量,又放下:“怪了,知府大人那无利不起早的,怎么对个下官这么上心?” 石头忙道: “邹师爷可说了,因为如今郡主被罚,林大人可就不同了。还说什么前些天京城下雪,陛下想了个上句,诸人对了陛下都不喜欢。太子当时在旁边,说了句什么‘可惜儿臣无信君之文采,可惜了这雪景。’陛下当时就不太高兴。等回了寝宫,也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就发了脾气,还说‘连个诗文都做不好,若是信君在,便是十句也使得。’师爷说,这叫简在帝心,可不是一般的,所以才如此看重。” 石头复述得着三不着两的,胖妇人虽然经过风浪,见识过许多,但到底市井之辈,哪里懂什么叫“简在帝心”? 不过,她只要摸准了府衙大人想要与这位知县交好,便是了。 是以,她调好衣服红宝的耳坠子戴好,笑说: “得了,我知道了,让玉雪准备着迎人吧。再让玉月、金团儿收拾了,那是个会诗文的探花,让她们将压箱底儿的本事拿出来,别丢了咱们楼子的脸。” 后一个好说,前一个石头却有些踌躇:“只是主家,若玉雪姑娘执意不肯……” 胖老鸨嗤笑一声:“哈,查下来又不是镇南侯府的人,谁还怕?再说两个半月了都没来,今天就能来了吗?身家性命都拿捏在我手上的人,还由得她从不从?好了,快去办吧。” “是!”石头急忙应了一声,乐颠颠儿地跑了过去。 …… 大路之上,李青玉驾着车,安儿就坐在旁边,顾绮则在车内,裹着斗篷,将车帘挂了起来,眼中看着嘉兴城的繁荣,心中却在想着方才知府那位丰大人的态度。 丰大人是个五十多岁,清瘦得很,因着沉浮官场日久,脸上带着猜不出深浅的笑容。 可是,她就是本能地感觉到,此人对自己竟然有拉拢之意,尤其与下蔡县的县令相比,这位丰大人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 奉承。 如此奇怪的事情,顾绮不会自信到认为是自己魅力无穷。 但丰大人显然也不是林昭旧识,因为他见自己的第一句话便是:“久仰久仰。” 如今通信并不发达,林昭一个仓皇狼狈出京的人,想要迅速知道京中的消息,几乎不可能。 可是下蔡至嘉兴,半月期间,自己面对的态度就这般天壤之别,那只能说明,琳琅郡主被罚、李青玉来寻自己之后,京中肯定又有了什么新的事情,且已经传到了嘉兴府。 顾绮想着,不由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靠在车壁上。 她穿越至今,信息掌握从来没对等过,好在这次的不对等,看似对她是好事儿。 但愿一直好下去,如此,林昭留下的东西,便也好查证了。 她这正自怨自艾呢,李青玉回身道:“大人,醉华楼就在前面了。” 顾绮“嗯”了一声,探身出了马车,看向不远处的温柔冢。 彩灯已经点亮,莺声燕语,脂粉香气,弥漫在这空气中,刺激着来来往往那些男人的感官,有钱的怀揣着金银之物而入,没钱的也要站在路边,使劲看看,多多闻闻。 也让顾绮敏锐的嗅觉,感到了极致的不舒服。 而依靠在门前、楼上栏杆之前,那些巧笑倩兮,环肥燕瘦的女子,是怎样沦落此地,又是怎样的心情。 谁知道,又有谁管呢? 顾绮看着匾额上那三个字,眼底是透骨的厌恶。 第九十一章 上门 李青玉等了半天,不见顾绮下车,便回过头,却发现她正掩着鼻子看那招牌。 “大人?”他轻声唤道。 顾绮将目光从匾额之上移了下来,转向李青玉。 眼神带着冰冷,还有一丝莫名的怒气。 李青玉怔了一下。 顾绮虽然一直男装示人,但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看出来,她骨子里有女子特有的细腻和温柔。 今儿是怎么了? “你们两个,就近找个地方等我吧,别进去。”顾绮的怒气一闪即逝,开口道。 “啊?”李青玉皱了眉头,“大人,这地方到底有些特殊,还是属下护着……” 话没说完,就被顾绮犀利的眼神打断了。 呵,男人,她愤愤地想着,浑然忘了前几天,她还觉得李青玉是正经人。 李青玉更摸不着头脑了。 实则,就算当年行伍从军,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也不爱出入此等场所。 后来坏了事,若不是遇见太子,活命尚且艰难,更想不到那些了。 眼下如此说,当真是担心顾绮罢了。 因此,李青玉想破脑袋,也不会理解为何她这么看自己。 “我的人,不许进出这样的地方。”顾绮说着,又用“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目光,瞪了眼一言不发的安儿,这才跳下马车,“管不得天下,总管得了你们。”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李青玉挠挠头,将她的话想了三遍,还是不明白她哪儿来的那么大气。 倒是无辜被瞪的安儿,抬手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 “那儿有茶铺。” 他不常说话,偶尔开口,言简意赅。 李青玉“哦”了一声,虽然催动了马车,却只忧心地看着顾绮的背影。 “李大哥?”安儿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开口唤了声。 李青玉这才收回眼神,疑惑道: “安哥儿,我怎么觉得,大人不像去赎人,而是……要去拆房子的?” 他说着,又觉这念头荒谬,摇头自嘲一笑:“罢了,是我想多了吧。” 安儿也侧头,看向醉华楼门口的顾绮。 而后,他对着李青玉道: “没想多。” 李青玉手一滑,马鞭打偏在了地上,怨念地看向安儿。 这次,轮到安儿莫名其妙了。 小兄弟,你的赞同,只能让我更担忧呀! …… 顾绮在醉华楼门口站定,还没等开口,倚在楼前的两个姑娘,眼前便是一亮。 这高挑、好看的小郎君,站着就是风景。 其中一个穿翠绿裙袄,浓妆艳抹的姑娘以帕子掩嘴,笑对顾绮道: “哎,那个俊的,站那么远做什么?奴们又不是老虎,吃不了少爷的。” 声音又软又酥,和带了钩子似的,能勾魂。 可惜,顾绮是个姑娘家,听见这话,只觉得鸡皮疙瘩抖落半簸箕。 她轻咳一声,拱手道:“这位姑娘,在下是来寻人的。” 翠裙姑娘听说,略失望地叹气:“瞧少爷面生,原来在我们这儿还有旧相识呢?” “不,在下是来寻你们主家的,就是挺胖的那个。” 顾绮一步都不向前,只站在门口说,倒引得往里进的人们,颇为好奇地看她。 翠裙姑娘和身边穿月白衣裙的对视一眼。 恰此时,有个财主模样的人走过来,对着月白衣裙的调笑道:“茹姑娘,怎么站在这儿呢?” 月白衣裙忙挽住了那人的胳膊,边向里走边道:“娘,外面有个可俊俏的后生,寻你呢。” 就听见店内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哟,叶老爷好久没来了,茹丫头,好生伺候了——是谁寻我呀?” 翠裙姑娘依旧倚在门前,笑道:“娘来看看就知道了,咱们这嘉兴城里,头一份的俏公子,只寻娘呢。” “死丫头说什么呢?” 随着话音,打扮得很是妖娆的胖妇人,扭着她的水桶腰,已经到了门口,边看外面边道: “是——” 她就看见了门口站着的顾绮,当下话和人一起定在那儿了。 顾绮那天生风流的桃花眼含着笑,不真,看着有些冷:“店家,是我,别来无恙呀?” 胖妇人醒过神来,面色不善地看着顾绮。 刚说“难不成今儿就来了?”,然后就真来了。 她这嘴呀,呸! 翠裙姑娘是个人精,一眼场面不对,忙退了两步躲回到店中,却忍不住想要张望。 “哟,原来是这位公子呀,”胖妇人扶着门,跨过门槛儿,“是个守约的,那蹄子幸运呢。” 顾绮道:“这位大娘还记着约定,可见也是守约的人,那便请了平姑娘出来吧,我还有事情,就不多扰了。” 胖妇人的神色已经平静,抱着手臂靠在门上:“公子过奖了,只是小妇人记得那约定,却没打算守约呢。” 她说着,幽幽叹气道:“这儿是嘉兴府,不是两界村,我们这儿打开门的买卖,讲王法呢。” 开玩笑,玉雪本就是她的摇钱树。 比如薛少爷,每次来寻玉雪,都是千两砸下,不皱眉头。 更何况,她还有那手医术。 顾绮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敛住笑容道:“大娘莫要玩笑,本官可还急着要回海盐县呢。” “谁同公子玩笑了?我……”胖妇人话说了一半,终于觉察到好像哪里不对了,眼睛一瞪,和看鬼似的看着顾绮。 她自称什么? 本官? 海盐县? 顾绮看着她表情的变化,嗤声道:“怎么?方才府尊大人的师爷,没来嘱咐大娘些话?” 胖妇人没想到事情会这般变化,虽然夜寒,但额上的汗都渗出来。 还真得罪不得了。 “哎哟,原来是林大人呀!”她立刻换了脸迎过来,谄媚道,“小妇人眼拙,大人别往心里去。要不,咱们里面好好说说?” 说着话,手还搭上了顾绮的胳膊。 顾绮看了一眼她的手,没躲,只是嘲笑道:“别,大娘这都是王法了,许是里面设着白虎节堂,藏着刀斧手呢。本官胆小,你还是叫了平姑娘出来吧。” 胖妇人扯动了嘴角笑着。 “大人玩笑了,哪儿能呢……” 顾绮不等她说完,就打开了她的手: “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我便将除籍文书和五百两银子都给你,你把人请出来吧。” 还没等胖妇人应声,忽得就听见后面有人道:“怎么是你?” 第九十二章 五千金 声音因带着仇人相见的恼恨之意,所以略有些高亢。 更有刚离又逢的熟悉 顾绮眉尖轻挑,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回头看去。 果然就见穿了一身织锦衣服,外面罩着大氅的薛辰生,满面怒容看着她。 大概因着到了嘉兴府,又是到醉华楼来,今儿薛少爷出门没了马车与地毯,跟着的人也只是两个小厮,四个蓝衣护卫。 但依旧挡不住他时刻散发的,“芝兰玉树佳公子”的气质。 可惜,当着“林大人”的面,薛少爷虽恼,却气短一截,气质也就打了折扣。 后面的茶铺中,李青玉站了起来。 顾绮冲他轻轻摇头,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这方对薛辰生道: “薛公子,山水有相逢,咱们果然又见面了。” 呸!谁想和你相逢? 薛辰生想起八十里栈里的窘态,气得脸都像河豚似的,鼓了起来。 逛楼子都能遇见她,晦气! 嗯? 逛楼子? 薛辰生这才记起此处是哪儿,顿又高兴了,仿佛拿住了天大的把柄,嘲讽道: “林大人不去海盐县赴任,却先摸到了这儿,啧啧,看来大人,也不过是我辈中人呢。” 说着,他仰起头,得意地对胖妇人道: “詹婶子可别藏私,得将好姑娘都叫出来服侍,最好让林大人留下些墨宝,虽然你这儿状元文豪的墨宝许多,但林大人好歹也算个探花,诗文勉强能垫个桌子。” “……”顾绮看着他的表情,一时无语。 嘲讽她,却连自己都骂上了。 幼稚,搭理都多余。 想着,顾绮淡然道:“薛少爷省些力气吧,毕竟这夜,可长着呢。” 说罢,她不再理他,而是将目光转回到胖妇人脸上: “大娘这样敷衍,别是平姑娘出事了吧?” 她这话是问胖妇人的,却不想身后的薛辰生和被踩了尾巴的哈巴儿狗似的,竟然一个箭步冲上来,搭着顾绮的肩膀道: “你,你说谁?哪个平姑娘?” 顾绮五感极灵,而薛辰生血气上涌的瞬间,未免就带了凶意。 还是从后面碰她。 当下,顾绮惊得后背都不自然地挺直了,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向后一扭,人也转到了他身后。 “你放肆!”她怒道。 薛辰生哪里受过这待遇,当下疼得叫了出来。 可是偏他带来的人,站在那儿面面相觑,缩手缩脚的。 “你们还不动手?!”薛辰生急得直叫。 “少,少爷,”蓝衣人小声说了句,“主家吩咐了……不能得罪这人。” 薛辰生气结。 顾绮懒得理他们话中的意思,并不松手,只对吓得脸都青了的胖妇人气道: “这点子事情,你打算拖拉多久?她人呢?” 胖妇人见她对薛少爷都敢动手,腿都打颤了,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整话。 只有薛辰生表情复杂。 一半是疼的,另一半,则是愤懑。 平姑娘。 玉雪。 他隐约记得第一次见玉雪的时候,脸上带着的那道伤疤,吓得他没站稳。 詹娘子一边安抚他,一边骂玉雪说:“蠢货!谁许你这般出来的!” 其他姑娘笑她,磋磨她,她只受着,从不反抗,脸上连苦意都不带。 心如止水? 心如死灰。 难得琢磨个事儿的薛辰生,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产生了“她从何来”的兴趣。 可是打探了半天,除了在她一直留着的碗上,看见个“平”字,知道了她本家之姓外,再无收获。 而如今,这个惹人厌的林昭,却要带走玉雪。 手臂已经麻了的薛辰生,早就放弃了挣扎,却在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大喊了一声: “姓林的你不要脸!你都有老婆了,还敢妄想玉雪,告诉你!那是小爷我的人!” …… 薛辰生突如其来的喊声,嚷得顾绮耳朵疼,更让周围看戏的人都吓了一跳,旋即眼中八卦之光,更亮了。 当朝官吏与富甲一方的盐商之子,争个青楼姑娘,简直是书场里能编出一百八十回书的故事呀! 只有顾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一层意思,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而后,放开了他。 薛辰生立刻跳开,抱着发麻的手臂瞪她,用眼神表达无所畏惧之意。 顾绮也在打量着他。 “薛少爷,也要为她赎身?” “当然!”薛辰生傲气地仰着下巴,对胖妇人道,“詹娘子咱们可说好了,你且再等等,我就快讨到她的除籍文书了,钱我有许多的!” 顾绮看得出来,此人当是真的急了。 “娶她吗?正妻吗?你家里呢?父母可会同意?”她忽然问道。 薛辰生哪里想过这些?被问得一愣,旋即狠狠地瞪过来: “与你何干?你还有老婆呢,照样不是正妻。” “……” 顾绮沉默,旋即自嘲地笑了。 原来,是她想多了而已。 喜欢是因为好奇;着急是因为有人来抢;救风尘,也不过因为有钱。 她无心再纠缠了,而是将除籍文书与五百两银票取出来,一并递在了胖妇人的鼻子之下,冷笑道: “瞧清楚了,刑部、内廷司的大印,名字也写得明明白白,我今儿,要带她走。” 胖妇人咽了下口水,偷偷看眼薛辰生,衡量半天,索性心一横道: “不瞒大人说,除籍文书是没问题,可是这银钱……可不够的。” 顾绮心下烦躁,身子微微前倾,凑近胖妇人的耳朵问道:“那是多少钱?” 胖妇人张张口,刚要说话。 却不想顾绮这不是问句,而是继续道: “千两?万两?十万两?还是十万金?我当日在两界村的话,你还记得吗?是想试试,我能不能将你的骨头,一根根拆下来吗?” “哎哟大人,你这是怎么说话的?”胖妇人吓得连连后退,“小妇人做的就是皮肉生意,银货两讫,纵然你是官儿,也不能强抢呀。” 顾绮刚要说话,偏身后的薛辰生再次开口了: “喂,你有……除籍文书?” 顾绮没好气地乜斜他一眼,冷道:“与你这纨绔何干?” 薛辰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咬着唇挣扎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胖妇人伸出了五根手指,豪迈道: “五千金,够不够?” 第九十三章 又是他们 顾绮顿时皱起了眉头。 胖妇人眼睛都直了。 对面茶铺的李青玉,一口茶喷出去,引得安儿都表情嫌弃。 周围的百姓,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千金! 五万两银子! 就给一个妓女赎身?! 薛辰生说到做到,立刻对着手下的小厮一挥手。 小厮忙将银票掏了出来,双手递在自家少爷手上。 薛辰生大步流星上前,豪气干云地将五张银票翻给胖妇人看。 “詹大娘瞧好了,”他说道,“四通票号的银票,见票即兑,一共五万两,够玉雪姑娘……平姑娘的赎身银子吗?” “自……自然是够的,够的。”胖妇人的眼珠子,已经完全掉在那银票上了。 薛辰生二话不说,将银票放在了胖妇人手上,又劈手夺过顾绮手上的除籍文书。 错神之间,顾大小姐竟被他得手了。 “既然如此,这是她的除籍文书,今后,她就……” 薛少爷说到这儿后,从心到脸都是纠结,直纠结到眼眶都红了,才勉强开口道: “归……归……这位大人了。” 胖妇人的嘴,张得比她的脸都圆了。 顾绮更是难得的惊愕。 这是什么情况?! “你这是做什么?我没钱还你。”顾绮立刻道,“也不会用你的钱为她赎身。” 薛辰生却一脸割爱之后的郁郁,抱着仍旧酸麻的胳膊,蔫头耷脑地忧伤: “玉雪姑娘治好了我的病,这是我给她的嫁妆钱,亦是她的诊金,与大人无关。大人只要好好待她,我就……无憾了。” 情深义重的痴情状。 顾绮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见此人不过两次,两次他都展现了异于常人的处事方式。 “你——”她张张嘴,还没想好道谢的话要如何说,薛辰生又背过身去,痛苦地捂着脸。 “大人别再说了,草民祝大人纳新之喜。” 顾绮最终没忍住,道谢的话到了嘴边,变成:“薛少爷的病,真个治好了?” 她咋觉得,此人可能还在病中呢? “嗯?什么意思?”薛辰生泪眼婆娑地,没听懂顾绮这话的意思。 “没什么。”顾绮对他的印象,稍微扭转了一二,刚想要整衣道谢,忽听见二楼的临街的房间里,传来了极轻的桌椅翻撞的声音。 伴随着的,是女子低低的一个“救”字。 而后,归于安静。 但是一字,已足够让顾绮判定是谁了。 “糟了!”顾绮顾不得这想一出演一出的少爷,向对面茶铺喊了声,“李兄,刺!” 而后,人已经冲进了醉华楼中,引来了楼里众人的惊呼之声。 薛辰生傻在了那儿。 什么刺? …… 二楼临街一侧的第二个屋子,便是平七叶的栖身之所。 顾绮冲上去的时候,便能闻见熟悉的玉兰与药香交织的味道。 以及,莫名的血腥死气。 她不敢多想,借着冲力一脚踹开了门。 屋内,一个着绢绸衣服,长得没半分值得人记住特点的男人,正用一条丝绦,自后面狠狠地勒住了平七叶的脖子。 平七叶瘫坐在地上,两脚无意识地踢着,两手想要去抓杀手的手,可那人带着皮质的手套,所以徒劳无功。 高度紧张的顾绮乍见这一幕,也不知怎的,脑海中突闪一道白光。 紧接着,自己的脖颈没来由地发紧,好像是有人勒住了自己一样。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感觉, 穆戬口中,练姑娘死的那一刻,竟然像是电影画面一样,在她眼前飞速闪过,呈现着顾绮从不知道的细节。 但不是现在! 顾绮一个激灵瞬间醒来。 平七叶挣扎的动作更弱了。 顾绮立刻抄起了桌上的茶壶,向着黑衣人的脸泼去。 这人是专业的杀手,应对过很多危险的局面,所以看见顾绮踹门而入时,只加大了手下的力度,要先解决目标。 可偏偏,他是第一次遇见顾绮这么快的人,也是第一次,被人拿茶水泼脸。 醉华楼如今刚上生意,茶水都是新上的滚热,顾绮又是对准他的眼睛泼的。 还在泼出水的瞬间将茶壶打破,用最大的碎片,全力插在了杀手的掌心。 热水和茶叶一起进了眼睛,杀手疼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手上也是一疼,再也握不住丝绦。 顾绮趁着这个当口,立刻将平七叶抢了过来,将丝绦解下。 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平七叶,大力喘息、咳嗽着,等失焦的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时,不由怔住了。 “你……”她气若游丝,支撑不住多说几个字。 顾绮点头道:“我带你走。”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背后有劲风吹过,立刻抱起平七叶,向反向躲。 伤了眼睛的杀手,手头失了准头,那一刀不过擦着顾绮的衣袂,没有伤到她。 但经验丰富的杀手,凭这一下,抢在了门口,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顾绮抱着平七叶,此时才认出了他手中的武器。 极薄的长刀。 是他们?! 只是不容顾绮多想,杀手的第二刀已经到了。 武器碰撞之音,赶到的李青玉自后面凌厉的刀风,逼得他不得不回身应敌。 “大人快走!”李青玉说话间,已经与杀手缠斗在一处。 如今,打斗已经让醉华楼里乱成了一团,有叫的,有嚷的,还有往外冲的。 旁边的雅间内,也有人冲了出来,抱着脑袋要往下走。 可是,就在那人走到身边的时候,李青玉突觉一阵寒意,立刻收刀回挡。 同样的武器。 两个人,都不弱。 李青玉本想着将杀手自门口引开,好给顾绮让路,可如今以一敌二,对方的配合极默契,他不过堪堪应敌,再无暇顾及其他。 顾绮见状,忙道:“李兄不必管我们,专心应敌就是!” 说罢,她将平七叶横抱起来,推开了窗子。 门走不了,走窗就是。 二楼的高度她是有自信,只是抱着个大活人往下跳毕竟不同,便对平七叶道:“姐姐抱紧我,别怕。” 说罢,纵身往下一跃。 楼下众人,发出了惊呼。 二楼落地,不过瞬间。 可偏偏就在这一瞬之间,有什么东西,忽然就窜在了她要落地的位置。 ?! 什么东西? 人?! 第九十四章 想通 “下面有人”的念头刚窜上脑海,甚至没给顾绮一息思索的时间,她就已经砸了上去。 伴随着那人的惨叫,顾绮的身子亦是不受控制地往前倒,腰腹都砸在了个又硬又软的东西上,不规整的感觉,还搁得难受,两腿则落在了地上,摔得生疼。 若不是因为她抱着平七叶,脸撞在了其胸上,只怕真要落个脸着地的结果了。 不过纵然如此,她还是先一步护住了平七叶的脑袋和脊背,所以没伤到她。 周围人一阵惊呼,薛辰生带来的人胡乱叫着“少爷!”,却个个不敢上前。 无他,怕顾绮。 顾绮听周围的动静,就知道那人是谁了,当下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可以有个超级英雄落地的!结果变成了狼狈的脸着地。 她光辉的形象呀! “你这个——”顾绮差点儿骂出脏字来,还好及时收住了。 她将平七叶轻轻放在地上,挣扎着起身,瞪着地上的薛少爷。 只见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流着鼻血,头发乱了,大氅掉在地上,衣服破了,眼泪就在眼眶打转,眼神放空。 眼见他如此狼狈,顾绮反而不好骂了,偏她腿摔伤的地方一动就疼,怒气压不下去,便吼他道: “你冲过来做什么?不要命了?!” 薛辰生被她吼得一激灵,散乱的目光重新聚焦,茫然地看看她,忽然左手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遇见你之后没一件好事!” “我救你你还骂我!” “我怎么那么倒霉呀!” “娘呀!我疼!我要找娘!” 顾绮两世为人,从没见过人哭成这样。 虽然薛辰生致力于展现自己卓尔不群的样貌、特立独行的作风,但哭起来的时候,声音却是婉转动听,如泣如诉的,比姑娘哭都好听些。 鼻血眼泪一起流,委屈得我见犹怜。 顾绮脑仁儿疼,又不好再说什么,索性不理他,只一脚跨过他,将平七叶扶了起来,轻声道: “平姑娘还好吗?还有哪里受伤了?” 捡回一条命的平七叶,看看四周的情景,看看天上的弯月,再看看顾绮关切的表情,忽然升起逃出生天之感。 死亡的威胁,第二次了。 但她依旧想要活着。 她呆愣片刻,缓缓摇头:“我没事。” 话音未落,眼泪已经滴落了。 顾绮安心,这才坐在地上,方才二楼那一瞬间的古怪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方才那一瞬间,到底是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她跳出来的那扇窗。 打斗之声不绝于耳,依旧有人不停往外逃,只是听起来,李青玉终于占了优势。 幸好。 她撤回眼神,瞥见了门前的胖妇人。 哆嗦得一身肉都在抖,可是面上的表情,却并非恐惧,而是…… 这一天终于来了的不安。 她轻轻皱起了眉头,只是眼下不是问话的时候。 她也没了问话的力气。 一旁的薛辰生还在呜呜咽咽地哭着,顾绮推了推他,问道: “别哭了?伤在哪儿了?” 薛辰生听见她说话,反而更委屈了。 “呜呜呜……我的新衣服都脏了……我真倒霉呀……一天顺心日子都没有……呜呜呜,玉雪都成了你的人了……” 毫无逻辑地抱怨。 顾绮很想把他打晕,但还是忍住了,对平七叶道: “平姑娘替他看看吧,别是伤到了筋骨。” 还没等平七叶点头,薛少爷倒突然止住了哭声,哀切又期待地看着平七叶,指着自己的右臂: “疼。” 平姑娘医者仁心,自己刚逃出生天,但听见这话,忙探身过去瞧他的胳膊。 薛少爷的眼泪还挂在脸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嘴脸竟然挂上了委屈又喜悦的笑容。 不过平七叶一门心思都在他的胳膊上,并没接收到眼神。 顾绮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原来薛少爷方才只是假哭?就为了博个同情? 她现在打他还来得及吗? “什么人呀。”她嘟囔了一句,支撑着要起身的时候,有人过来搀住了她。 安儿站在她的身后,面色平常,好像这里发生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大人,受伤了吗?” 顾绮顺着他的搀扶起身,晃了晃两条腿,笑道:“腿碰到了,但没有大碍。可有人去报官了?” 安儿点点头。 “李大哥,很厉害的。”他见顾绮时不时仰头看着二楼,多说了一句。 顾绮一笑。 倒是平七叶,听见她的话,忙抬头看她:“公子伤在哪儿?我看看。” 未等顾绮开口,薛辰生又开始泪眼婆娑了。 “胳膊胳膊,好疼,平姑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引得平七叶忙又回头安慰。 “……”顾绮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恰此时,有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 轻,急,快。 但却不是向着自己的方向…… 顾绮一惊之下,立刻拖着平七叶和薛辰生的胳膊,将二人扯开。 本就受伤的薛少爷,惨叫都没出口,就听见当啷一声。 看过去的时候,就见一支弩箭,钉在他刚才心口的位置。 他僵直地软瘫在那儿,看看地上的弩箭,又僵硬地抬高脖子,看向不远处栈的楼顶。 手持弩箭,身背长刀的人,面无表情地看向这面。 他,差点儿就死了。 嘉兴府,什么时候也这么可怕了? “娘呀……”薛少爷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两眼一翻,干脆地晕死了过去。 “薛少爷。” 平七叶急忙过去用力掐他的人中。 “照顾好他们!”顾绮顺手拔下了平七叶发髻上的金钗,冲安儿说了一句,人再次提起一口气,冲了出去。 而同时,她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念头。 …… 凭武器认人,这三个人是一伙的,而且极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为的是林昭放在周庆娘处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平七叶籍没这么久都无事,偏偏今天,他们要杀她? 因为太子搞到除籍文书的时候,打草惊蛇了吗? 不对,若是那样,平七叶早就该香消玉殒了,不会等到她来。 所以,是她到了这里之后,他们才决定要杀平七叶的。 因为他们发现,“林昭”竟然与平七叶认识。 平七叶身上,一定还有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第九十五章 忽然 这些人背后的主人想要林昭手里的东西,而在知道林昭所知之前,他们不敢冒险杀人。 他们要杀平七叶,是因为不能让林昭掌握更多的秘密。 两年前借谋逆案掩盖的罪行,到底是谁的手笔? 而她如今逼着他们贸然出手,就意味着她距离,真相更近一步。 脑海中的念头转头几转,顾绮已经借着路边的各种小摊子,跳上了栈房顶。 轻盈又迅捷,让杀手甚至没机会将手中的弩箭,再次对准目标。 寒光闪过,她手中的金钗,已经又快又狠对着杀手的脖颈刺去。 杀手心中大惊,不得不快步后退,才堪堪避开这一下,他不敢纠缠,立刻弃了弩箭,自背上摘下长刀,想以此拉开距离。 岂料他刚丢下弩的时候,顾绮就先后退了。 她只为让他放弃远程武器,护住下面的人,而不是真准备打一架。 这些人很厉害的,鸯儿都未必能讨到便宜,她不过占个快字,打不过他们的。 逃命第一。 反正对方也不想杀他。 她以脚尖将弩踢下房顶后,自己则连忙转身,想要赶紧逃开。 可是反反复复剧烈的动作,让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到了极限。 穿越以来,顾绮五感虽灵,会冷会饿,却甚少感到疲劳,仿佛几天不睡,也不会有不适之感。 这样子并不好,因为这说明,她缺乏了某种人类自保的本能。 但现在,她感受到了。 体力被彻底抽离,顾绮僵在屋顶的边沿之上,连指尖都无力再动一下。 心脏是被撕裂的感觉,肺却像是被人拼命挤压揉搓那般,无法呼吸。 这感觉,竟然与她前世发病的时候,一模一样。 顾绮陷入恐慌,而敏感的五感,此刻仿佛是被封印了一样。 听不见,看不见,嗅不到,感受不到风拂过身体,就连她明知道杀手就在身后,也觉察不到危险之感了。 她死了么?她是不是想错了,杀手是不是已经用长刀,刺穿了她的身体? 可是,感受不到疼呀。 只有失重的感觉,从高处坠落,并没有摔上,而是,落在了一张椅子上。 她亲昵地搂着一个人,下巴支在那人的肩膀上,悄悄说话: “等桂花开了,让燕子做桂花糕,她和她娘学的,桂花糕做得可好吃了。” 清脆的童音,带着软糯。 她……在哪儿? 身边的,又是谁? 她仰起头。 四周的亭台楼阁,在雕梁画栋之间,有高髻锦服的两个女子,围桌而坐,侃侃而谈。 “嫂子你瞧,练儿最爱和大丫头玩儿了。”其中一个女子含笑说着,捡起了一颗葡萄,细细剥开皮,放在了嘴里。 “还是练儿这样安安静静的好,不像绮丫头,自小就爱闹爱吃的,成什么样子。”另一个人笑说。 练儿? 练姑娘。 是……她吗? 绮? 不对,到底哪个才是自己? 顾绮看向对面的小女孩儿,也自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年纪相仿,粉雕玉琢,同样的打扮,差不多的长相,带着小孩子方有的纯真。 但这两个女孩子的脸上,都是白白净净的。 不对,少了一样东西。 眼下一点朱砂。 怎么会这样? 她,到底是谁? 她再次张张口,想要说话,想要询问,可神思却再次被抽离一样,升高,而后落下。 耳边,传来了一人由远及近的喊声。 “大人?大人!” 是李青玉的声音。 …… 顾绮猛地坐了起来,方才所有不适的感觉仿佛她的梦一样,连腿上的伤,都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李青玉的怀里。 而平七叶和安儿都在她身旁,正焦急地看着她。 顾绮看向李青玉身上的血迹,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看向屋顶。 就见杀手已经背着刀,迅速跑开了。 “追上他,要不活捉,要不别让他活着离开嘉兴府。”顾绮立刻吩咐李青玉。 平七叶的事情,背后之人越晚知道,越有利于她查清海盐县的事情。 李青玉立刻应声: “是,大人放心!” 说罢,已经提刀追去了。 顾绮坐在地上,抬手,在自己被粉傅上的朱砂痣处,轻轻一点。 没有金色数字飞来,说明她方才并不是死了,而是真正看见了原主的曾经。 可是,这点朱砂痣,作何解释呢? “你是怎么了?”平七叶的指尖已经搭在了她的手腕上,可是摸了半天,却摸不到脉息,不觉更焦急了。 “你哪里不舒服,你别吓我。”她柔声道。 顾绮轻轻抽回手,勉强笑道:“放心吧,我就是有些冷,那两个刺呢?” “一个死了,一个自尽了。”安儿道。 顾绮听说,侧头看向醉华楼的时候,就看见一队府衙的衙役,已经匆匆赶了过来。 有人将转醒的薛辰生扶了起来,送进醉华楼里暂时坐着。 而其他人,都被衙役们赶回楼里,想要好生查问。 胖妇人当然也在其中。 有衙役往这面来。 顾绮缓过了这口气,站起身来,看着过来的衙役。 “林大人受惊了,大人没事儿吧。”他陪笑道,“小的们是来请玉雪姑娘问话的。” 顾绮了然:“我晓得,只是能否差大哥行个方便?” “大人抬举了,大人请说?” “我想,问詹大娘些话。” “这个好说,大人自便。” 顾绮笑着谢了,安抚平七叶两句,方才走过去,将胖妇人自人群中拖了起来。 胖妇人见他面色不善,连忙道 “大人,大人这是做什么?” 顾绮没理她,而是拖着她,到了一个房间内,才将她按在了一张椅子上。 胖妇人往椅子里缩了缩,不敢说话。 顾绮自上而下地看着她,一直看到胖妇人将自己缩成了球,方才开口问道: “那个人,你派去的?” 胖妇人听如此问,急忙伸长了脖子喊冤:“不是不是,玉雪可是我的宝贝,我怎么可能杀她!” “是吗?那你从不认识这些人?从没见过吗?”顾绮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胖妇人的目光闪烁着,脖子又缩了回去: “真没有见过……大人,我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哪里识得那样子厉害的……” 第九十六章 秘密 顾绮猛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吓得胖妇人一激灵,不敢再说话了。 “这位詹大娘,你撒谎了。”她缓缓地道,语气笃定,态度平和,可是手上的力气,却半点儿不轻。 胖妇人打了哆嗦,没再说话。 “你可能不认识他们,但是类似的人,你见过的,对不对?”她继续问道。 胖妇人晃了晃手腕儿,想要挣脱开她的束缚,但却是徒劳。 “大……大人,小妇人真的……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什么时候见过?两年前吗?或者,是这些人将平七叶送给你的?”顾绮声音极低,只有她们两个能听见。 胖妇人听她如此说,反而笑着放弃了挣扎: “大人这话从何说起?这举家有罪,罚没为官妓的人,不单单是玉雪一个,都是刑部与内廷司上了册子,差役们押送来的,又怎可能是那么群江湖呢?小妇人不但不敢杀她们,还得防着她们寻死觅活呢,否则官衙来查,小妇人也交不了差不是?大人,我虽是做皮肉生意的,偶尔也能接触些朝廷大员,可是这党争纷斗的事情,我哪里懂呢?那些人,小妇人只能说,至少玉雪来了之后,我没见过她们。” 那就是,之前了。 顾绮终于放开了手。 “大娘,事情到了今天,已经不是你能隐瞒的了,你不妨,让我将这秘密和平姑娘一起带走,你便多了条活路,不是吗?” 这话,说在了胖妇人的心坎儿之上,她的脸上闪过市侩的算计,上下打量着顾绮,像是估量她的话,值得称出几两似的。 顾绮知道自己说动了她,继续道:“大娘只要告诉我,类似的武器,类似的人,在哪里见过?与两年前那场案子,可有关联便好了。” 胖妇人面上的惊惧之色,如今终于变成了淡然,她扶了扶歪掉的发髻,笑说:“原来大人是有备而来呀,可是,这朝廷定死,陛下金口玉言的案子,大人不怕死的?” 顾绮笑了:“我带走了你的麻烦,还让你净赚了五万两银子,那你管我死活做什么?” 胖妇人嗤声一笑,又权衡了半天才道: “是,那之前,我见过一次类似的人,长得太平常了,没什么特点,只是那个刀好古怪,我也见过爱舞刀弄枪的,那类武器,头回见。” “哪里见过?” “晋王府上,就是两年前坏了事的,晋王府上。”胖妇人说道,“那日晋王设宴,我送了几个姑娘过去,宴会之后去接人的时候,恰好看见这样的人,从王府角门出来,王府大管家送出来了,和我的车擦着过去了。” “……” 顾绮承认,她着实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那王府管家如今在何处?”她下意识地问。 胖妇人看她的表情,变成了古怪的笑。 “看来大人对两年前的案子一无所知呀,“她的语气带着嘲弄,”大人对抄家灭门有误解吗?晋王府上下,喘气儿的连只鹦哥儿都没留下,还人?大人到底是谁的人呀?太子?岐王?三皇子?东厂?黑鸦军?还是当今陛下?” 顾绮默然不答。 胖妇人看着她。 什么都不懂,却要插手来管,无知者的勇气? 她忽然觉得很有趣,想看看眼前这人,能在戏台子上唱多久。 若水还是自己搅浑的,就更有趣了。 微末之人,也有搅动风雨的本事。 “小妇人再多说两句吧。当年太子少傅晏怀,前一天还是国之栋梁,陛下都要称声晏师,第二天就卷在了谋逆案中腰斩弃市。不管大人是谁的人,是否都该掂量着,你的脑袋,比晏怀值钱吗?” 她说着,目光越过顾绮,看向其身后,真被一群衙役围着讨好的,正抱着茶杯打哆嗦的薛辰生。 “比如薛少爷,大人真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败家子儿?” 顾绮皱起了眉头。 “薛少爷,字少卿,人人都知他不学无术,却偏要在家里安排个书斋,叫什么念怀堂,留字的时候落款只写嘉兴念怀,所以大家都称他为怀少爷,可是林大人这斋名,从何而来吗?” “……晏怀。“ 胖妇人看回她:“正是,只是这世上知道的人,很少罢了。大人觉得,晏怀教过的弟子,会是那样的吗?” 小人所知道的事情,比大人多,多让人得意的事情。 “两年前的案子,晏怀的死都和平家脱不了关系,薛辰生接近玉雪是为了什么呢?”胖妇人说罢,自袖中将那五万两银票递给了顾绮,垂首道: “大人,小妇人知道的秘密如今都说给你了,你也当记得自己的话,麻烦再与我无关。至于这钱当是无福消受了,还请大人把那五百两留下,这个还给薛少爷吧。” 顾绮一顿,接下后将自己的五百两银票给她,忽然道:“你要是做别的,也会很厉害的。” 胖妇人将银票叠好放在袖中,笑说:“大人是正经人,同情这楼子里的姑娘,瞧不起我这个老鸨子。可是呀这世上没几个人是薛文君,大人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天子门生,翰林出身,不照样被琳琅郡主欺负得无力还手吗?鼠有鼠道,咱们不是一路人,大人就别想着教化我了,还是想想揽事上身之后的结果吧。” 顾绮摇头。 “大娘别误会,我不是瞧不起你,我是讨厌你。只不过世道如此,我干不掉你就是了。”她看着她得意的表情,笑问,“我讨厌你,还干不掉你,高兴呢吧?” 胖妇人白了她一眼:“小妇人只愿大人步步高升,将来拜相入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记得同陛下提提,将我们这些令你厌恶的地方都关了,岂不妙哉?” 顾绮一拱手:“承大娘吉言了,将来等我真个飞黄腾达了,会记着的。” 说罢,转身便要走。 胖妇人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奇怪:“大人,当真不惜命吗?图什么呢?” 顾绮停下脚步,想了想,放回头看她:“图……我承诺过,要修一座很好看的坟。” 她说罢,再不回头地离开,丢下胖妇人在身后,一脸的茫然。 什么意思? 第九十七章 准备着 冬天的太阳总在骗人,看着暖日当空,但却起不到作用。 不过顾绮一行人启程往海盐县走的时候,尚算风和日丽,知府大人软言细语地安抚了顾绮许久,还特意派了班头,将他们送出城去。 五万两的银票,顾绮当天就还给了薛少爷,不过薛少爷却定要让平七叶收下。 平七叶自是不肯,惹得薛少爷抱着银票,又一阵眼泪汪汪,还发誓待胳膊好了,要去海盐县看她。 班头送他们,薛少爷就可怜兮兮地领着浩浩荡荡的手下,跟在后面,一直送到城门口,单方面洒泪挥别。 平七叶对他没有什么情爱之意,可见他如此,说不感动也是假的。 可顾绮记着詹大娘的话,冷眼旁观他唱念做打的套路,一时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依旧是李青玉和安儿在前面驾车,因着顾绮总怕冷,所以车帘子都在嘉兴府的皮货店里,换了厚厚的毛皮,只车窗上仍是厚纱,以便透气。 平七叶一天三顿饭似的给顾绮把脉,忧心道:“虽然你总说无事,可这脉象如此虚弱,我真的担心,待安定下来,还是好生调养吧。” 顾绮将衣袖认真盖好了手腕,袖手靠在车壁上道:“嗯,反正接下来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怕的。” “海盐县靠海,海风大,于你调养未必有益,”平七叶垂首思索着,“况且你这症状,医书里从未有过,我经历少,见识短浅,只怕耽误了你,若是在京城就好了,那儿名医更多。” 顾绮急忙摆手道:“别,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事情,怎么好找其他的大夫?你就够了,治不好慢慢治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是大夫,比我懂的。” 平七叶含笑道:“你倒比我想得开。再说了,你难道还打算一辈子装成男人样子?偏你也胆子大,这种事情,也真敢做。” 顾绮笑道:“敢不敢的,到这一步,就不得不做了,况且这里面还有我自己的事情,也不全是为了别人。” 平七叶一顿:“你的事情?”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顾绮避而不答,反问道,“你真的不担心你弟弟吗?” 平七叶摇摇头:“不担心,你既然能将我救出那地方,自然就能救我弟弟,此时不见,未必不是好事。” “……”顾绮略一沉默,想到了胖妇人说过的话,感慨道,“平姐姐这性子,若不是卷进这些事情来,当是个很好的大夫才是,可惜了。” 毁了容貌,伤了身子,本事不得施展,还有个古怪的薛少爷虎视眈眈。 平七叶笑了,摩挲着从醉华楼带出来的小包袱,轻声道:“就算是如今,我相信自己依旧会是个好大夫。” 顾绮笑了笑,车前的李青玉敲了敲车壁,口中道:“大人,张桐在前面。” …… 顾绮听说,探手掀开车帘,果然看见官道的不远处,张桐裹着件夹衣,抱着胳膊,伸长了脖子张望。 而张桐身后,便是海盐县的界碑了。 顾绮急忙招手,高声道:“这已经入了冬,芝麻就让你这么跑出来?” 张桐看见了他,立刻回身从界碑上将个斗篷拿起来,抱着跑过来笑道: “大人可算回来了,太太等得都急了呢,我方才跑过来有些热,这才解下斗篷来的。” “跑了一身汗,解开受风,岂不是更要病?披上吧。”顾绮笑说,又指着旁边的平七叶道,“哪天让平姑娘同你背背医书,省得你病了芝麻要哭的。” 张桐嘻嘻笑着,对着平七叶拱手道:“平姑娘好。” “小张哥好。”平七叶急忙在车内还礼。 李青玉跳下了车,让张桐在里面挨着安儿坐,而后继续驱车向前。 张桐坐定后,自怀中掏出叠纸来递给顾绮:“这是周大哥写给大人的,海盐县衙上到县丞、下到捕快狱卒的事情,都在其中。还有与前任交接的事情也已经妥当,明面上看,账、仓粮、库银等都没问题,刑狱也清楚。” 顾绮一边看那叠纸,一边问道:“明面上?实际呢?” “实际上也没问题,但周大哥说了,这东西太规整,反而不真了。”张桐道。 顾绮不由好笑:“这是什么话?说不定就是上任做得好呢?难不成还要处处有问题才对?” “是这样的,因为周大哥到了县里才知道,原来上任县令是捐的官,这次得的考评是下下,考语是不叙用,打发回乡了。可周大哥同人吃了两天的酒后终于打听到,上任回乡的路上喝醉了酒,失足坠河死了。” 顾绮顿时了然。 海盐县是富庶之地,是正经的上县,账册、仓粮、库银还都没问题,连刑狱亦无可指摘,从哪个角度看,上任官员的考评都不至于是下下。 人还死在路上了。 啧啧,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叫杀人灭口。 顾绮不再说话,而是裹着斗篷,认真地翻看周笙给自己的那叠纸。 李青玉放缓了车速,一行人悠哉的,不像是赴任,倒像是野游。 大约两刻钟的时间,顾绮便看完了这些。 这些胥吏,多为当地世代之人,而这类人,实则可比当官的厉害点儿。 周笙给她补课的时候,便说到过这些胥吏的厉害之处。 县令是朝廷派来,几年便走,而这些人长久盘踞,厉害些的,还能将个县城掌握得铁桶一般,上欺下瞒。 若是县令是个有能力的,许还能制衡这些人,一旦县令昏聩无能,更有甚者就是个贪官,那简直是蛇鼠一窝地欺压百姓了。 顾绮细细看完之后,将这些人事记在了心中,这才将纸好生贴身收好。 必须说,周笙的确是极厉害的人了,到海盐县不过几天,人事情况就能摸得这般细致。 她想了想,眼见着县城就在前面了,便肃容道: “既然快到海盐县了,有些话咱们可得说在前头,我知道大家各有心思,你们未必全信我,我也不是全信你们,可如今凑在一处做事,就该开诚布公一点儿,对吧?” 她这话大喇喇地说出来,使得在场四个人的脸上,都闪过不同程度的暧昧之色。 第九十八章 海盐县 顾绮浅浅一笑,全然没生气。 想她身边的人,只周家姐弟情感上更近些。 李青玉和张桐是太子的人,不过张桐之上还多了层张掌柜,各有其主,与她不过是搭档关系;平七叶身负血海深仇,虽被她救了,但唯一的牵挂还在他人之手,守着秘密又不肯多说;安儿更是连名姓来历都不知道,不过是随手一救,又感念他行为,才带着走的结果。 至于芝麻,聪明通透却天真无邪,算太子的人,对那些事情却毫无想法;和她亲近,但又是张桐的妻子。 就没见过构成如此不靠谱的团队。 只不过,这话可想,如顾绮这般说出来的,不多。 “大人,想说什么?”还是李青玉先开了口,探究地问道。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和张桐,问道: “我想说接下来的事情极难,凭咱们几个,几条命也不够丢的,所以你们两个都有办法联系京城,对吧?” 原来只是问这个?! 安儿垂下了眼睫,还是那副不管世事的样子,平七叶暗中舒了一口气,略微僵直的坐姿和缓了下来。 李青玉点点头:“有。” “程记吗?”顾绮问他。 李青玉摇摇头:“程记是黑鸦军的联络之所,属下当时是托赖鸯大人才能一路。只不过属下识得几个游商货郎,可传递些许消息。” 他虽然说得含蓄,不过顾绮一挑眉,叹道: “太子殿下用人,还挺不拘一格的。” “……那是属下自为之事,与殿下无关。”李青玉微顿,一正色纠正她。 顾绮立刻肃容点头。 是了,太子殿下是金笼子里的金丝雀,一心一意效忠其昭明帝,怎么可能还养着自己的情报网呢? 她又看向张桐。 张桐忙道:“四通票号如今不大好使,不过张掌柜有条自己的线,还能传递消息,而且安全得很。” 顾绮了解了,轻松道:“只要没和太子断了联系就好了,就算他不太好用,也是个指望了。” 她对君臣之别,着实没有概念,顺口就将心内话说了出来,但尤其听在李青玉耳中,可就不太高兴了。 难怪他来之前,太子还叮嘱说这是个江湖义士,不要苛责。 好吧,江湖,江湖。李青玉黑着张脸,拼命给自己暗示。 顾绮浑然不觉,又吩咐道: “待安顿好了,你们商量着给京里去封信,把这边的事情说一下,再打听看看前任县令的事情,死得到底有没有蹊跷。” 是正事,李青玉立刻拱手:“是。” 顾绮这方重新舒舒服服地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了 …… 海盐县自秦时而有,唐时定名,绵延至今,地方大,城墙高,盐业致富,海防发达,虽不至于人人绫罗绸缎,但大体也算百业兴旺。 顾绮一行人自北面镇朔门入城,城门上的胥吏、税官等一见本县的官凭路引,个个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问大人好,大人万事操劳了,大人要不要喝杯茶,让小的们给你捏肩捶腿讲故事。 热情地让顾绮差点儿掉下马车,一时连官架子都忘了摆,只拼命摆手说不要声张,本官要见见当地民风,兄弟们闲在吧。 临了还自掏了五两银子,让他们换岗之后吃酒去。 当值的小吏们眼睛都直了。 毕竟他们一个月饷银才五钱。 纵然海盐县富裕,五两银子海盐县城门上的小吏们,去县里最好的沐春楼里,摆一桌中等席面了。 “这新来的大人,很识趣呀。”其中见多识广的老吏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一边点旱烟一边道。 引得众吏纷纷点头。 而彼时进出城、见了热闹的当地百姓,心中想的则是:咱们这新县令,长得也太好看了! 看那脸盘子,看那腰条,看那如沐春风的笑容。 就连身边跟着的人,长得也好看。 难怪连郡主都很喜欢呢。 顾绮尚不知自己一进城,就先凭颜值刷了一波好感,只是催着李青玉快马加鞭地往县衙去了。 海盐县的东门内的位置,如今时候不早不晚的正当正,除了门口小广场的告示后和鸣冤鼓成双成对地站着之外,大门是紧锁的,也没个人。 李青玉将马车停在侧门外,张桐跳下车过去敲门,高声道:“是我,新知县到了,快开了门。” 立刻有人在里面应声出来开门。 顾绮刚打了帘子准备下车,就见一个六十多岁,纯白胡子与花白头发乱蓬蓬的,精瘦干瘪,身上的公服仿佛挂在身上似的老头儿跑了出来。 别看这人年纪大,跑那两步可谓精气神儿绝佳,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兔子般,蹿着就出来了。 “哎呀,小张哥儿回来了?哪个是林大人?” 顾绮没等人放脚蹬,便扶着李青玉的肩就从车上跳了下来,斗篷之下,七品的青绿色官服合着腰身做的,站在门外,冬日正午的阳光洒下,显得松竹般的挺拔。 老汉乍一见相貌,也先愣了愣,才上前施礼笑道: “林大人果然是好华彩的模样,卑职陈阿大,是本县捕头,见过林大人。” 呃?!您谁?! 顾绮唇间“不必多礼,今后还需照顾”之类的套话尚未出口,就先被老汉的自我介绍惊到了。 周笙的那叠纸里,确实写了本县班头陈阿大的事情。 陈家自前朝起,就世代在海盐县做捕快,至今都传到第七代上了,比夏朝皇家帝位传得还久,而陈阿大的三个孩子,也都是海盐县捕快。 可是独没写年纪。 都这个年纪还当捕头?!孙子怕都是能接班了吧?还敢让他抓贼吗?会不会贼没追着自己先厥过去呀?太危险了,不符合劳动法呀! 顾绮好容易忍住劝退休的心,挤出个虽得体却隐约有些难看的笑容: “陈捕头无须气,本县初来乍到的,还要劳烦照顾呢。” “不敢不敢,卑职今后,可都仰仗大人了。”陈阿大笑得脸上多了好几条褶子。 顾绮一笑,回身对车内伸出手,温柔道: “慢些下车。” 自是对平七叶说的。 只是这边厢,她的话音未落,那边厢,就听见县衙之内,传来了由远而近的怒吼: “姓林的!你还敢回来!” 第九十九章 一起演戏 刚要下车的平七叶,被这一声吓得直接跌坐回车里。 直揉耳朵的顾绮,胆战心惊地回头,就见穿着小红袄的周庆娘领着芝麻,又委屈又凶地走了出来。 顾绮立刻赔着笑脸,迎上去两步道: “娘子已经安顿好了?我这路上还担心着呢。” 周庆娘猛地收住了脚步,虽然红着眼眶,却要还要端起架子,只用眼尾扫向外面的马车。 “担心我?说是担心我,实际上呢?”她说着,纤纤玉指一指那马车,“你敢说说,这车上坐着什么人吗?” 周庆娘素日行事大方,但甚少和人吵架,如今扮泼妇也不像,倒像是撒娇式的生气。 “朋友,朋友而已。”顾绮缩脖子躲她的手指,一脸害怕的样子。 “哈,”周庆娘一跺脚,索性叉着腰道,“大人可还当我不知道呢?真要是一个‘朋友’,至于把嘉兴府都给翻过来了?” “就是朋友才值得,所谓,兄弟如手足……”顾绮这话说到一半,忽觉不对,忙将后半句吞了下去。 周庆娘差点儿没忍住,心念一转,索性捂住了脸,哀哀哭了起来。 “我们新婚燕尔的,才几天呀?你就嫌我了,还领了外头的女人回来,你,你……你欺负人!” 顾绮忙不迭地想要安慰,却被周庆娘一把揪住斗篷,鼻涕眼泪都抹在了上面,把着门的抱怨,字正腔圆地诉着委屈。 她这一闹,愣是将午时恹恹欲谁的海盐县,给叫醒了。 一时间,附近的县民甭管有钱没钱,开店做工的,全都兴头头围在了县衙门口,喜滋滋地往里看。 不管这个在京中颇有八卦生命的县令究竟什么脾气,会不会在本县勒掯百姓,但这等大小老婆吃醋的戏码,县民们很是喜闻乐见呀。 李青玉虽然早知道这二位要做什么,可如今被这么多人围观,他又不好意思起来,脸都红了,挺大一汉子握着马鞭往墙根儿靠了靠,只敢小声劝道: “大人,太太,莫要吵了,好多人看着呢。” 这要是真大人和太太打起来,他还好去拉开。 可如今“大人”和“太太”都是假的,还都是女的,他上去拦腰抱走,好像不太对呀? 芝麻不会做戏,只在后面拿嘴说“太太,太太别打了”,但手上拉架的动作好不真诚,看在众人眼里,倒成了她是站在太太一边的。 张桐急得劝架,还要驱赶外面围观的人,演得不亦乐乎。 陈阿大冷眼瞧这热闹,心中衡量着顾绮的性子如此,直到张桐喊他帮忙,才装模作样地凑上来,又对着前衙喊道: “来人,快来人呀!” 只安儿,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颇摸不着头脑,想要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犹豫了好久,才看向车内的平七叶,那眼神好像在问“你要下车吗?” 平七叶自厚纱窗帘里,影绰绰看见不远处的街角,站着几个公服模样的人,估算着闹得差不多了,方再次起身下车。 安儿立刻将脚蹬放在那儿,侧身站着。 平七叶一双纤纤玉手搭在了安儿的肩,周围的百姓好奇地顺着那手,去看是怎样的人,惹得探花县令和妻子不睦。 看清后,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有赞的亦有叹的。 美极的一张脸,恶极的一道疤。 …… 周庆娘的目光自顾绮肩头看过去,也被平七叶的模样震了一下。 竟然是这等人物。 可惜了。 就见平七叶站在车前款款施礼,柔声言道: “小女平七叶,见过……” 话没说明,周庆娘放开了顾绮,掏出帕子捂住了脸哭道:“瞧瞧,果然是带了个妖精回来,哎哟!我的命真苦!” 平七叶要出口的话,愣是被堵了回去,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着。 顾绮忙回头招手道:“平姑娘别怪。” 又对周庆娘道:“娘子,她是……我请来的大夫而已,我发誓,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周庆娘不肯听,只不依不饶地抹着眼泪: “啐,我才不信你呢,你们男人都是大骗子,嘴上一套,心里想的都是红袖添香!” “我真没……” 如今好几个人捕快都出来了,虽然要拉架,却被陈阿大一个眼神制止住,只躲在一旁看热闹。 外面的平七叶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略提高了声音,嘲笑道: “这位太太,好生贤惠呀。” 周庆娘怔了一下,脸上挂着泪,抬头看她。 平七叶理了理鬓发,又正了一下发髻:“大人是正经人,当面只说小女是朋友,偏太太非当我是红袖添香的丫头,可不就是认了我妾室的身份?太太都这般贤惠了,那大人也别抻着了,士人一妻一妾是风雅之士,索性大人就认了这齐人之福吧。”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顾绮当真想给平姑娘鼓掌了。 高岭之花如神医姐姐,演技比周姑娘好! 周庆娘张口结舌了半日,气得一挽袖子便要上前,咬牙道:“好呀,你看我今天不——” 只还没等她出手,周笙不知几时从斜里冲了出来,拦在了顾绮和周庆娘的中间,扯住自家妹子的胳膊,对着顾绮谄笑道: “都是误会,误会,庆娘,妹夫光明磊落的读书人,哪里是刚成亲就纳妾的小人?” 话虽然这么说,却背对着周庆娘,拼命给顾绮使“我懂你”的眼神。 陈阿大将周笙的眼神看得清楚,心底更有了番计较。 周庆娘当下更不乐意了: “哥哥,她们欺负我,你还替他说话!” “好了!妹妹也别这么不让人,不雅,不雅的。”周笙回过头时,虎着脸说了一声周庆娘,又对芝麻道: “你愣着做什么呢?还不把平大夫,好生请进去?” 芝麻不甘不愿地撇了撇嘴,过来道:“平大夫,里面请。” “大夫”二字,咬得极重。 “多谢姑娘了。”平七叶得意地看了周庆娘一眼,迈步进了衙门。 周笙这才放开周庆娘,道:“好了,你也别闹了,我去给妹夫设宴接风去。” 周庆娘气鼓鼓地不说话,却也不动。 倒是正往里走的平七叶忽然开口了: “慢着,”她目光流传,似笑非笑地,“这接风宴上,都有什么人呀?” 周庆娘立刻明白,当下再次气鼓鼓地瞪向周笙。 第一百章 猜疑 平七叶话不多,骨子里沉迷医术,又因自身经历,养成个心如止水的性格,素昔待人总是淡淡地笑着,眉眼之间缠绕些许疏离之意,看起来是寡言少语的高岭之花。 但如今,这朵高岭之花忽然用嘲笑的语气反问,竟将这初冬直送入三九,冻得周围人说话声气都小了。 周笙打了个寒颤,差点儿忘了这是戏,险些脱口而出:要不,咱们不去吧。 顾绮做出个惶恐的样子,慌忙摆手道:“自然没有,就是正正经经地吃一餐饭,是吧,内兄?” 说罢,她以胳膊肘轻撞了周笙一下,光明正大地递了眼色过去。 周笙反应过来,慌忙点头道:“是是是,姑娘放心,大人是正经大人。” 平七叶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目光收时在陈阿大身上,却无视地扫过,未做停留。 陈阿大的背了下去,嘴角笑着,眼神狠戾。 楼子里出来的姐儿,一朝赎身,真当自己就是县令小老婆了不成? “如此便好,大人快去快回吧,我和太太都在家中,等着大人呢。”平七叶敛了气场,重新绽放柔美的笑意。 而后,屈膝施礼,转身施施然去了。 芝麻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至周庆娘身前时,拽了一下她的袖子,低声道:“太太,回去吧。” 周庆娘冲着平七叶的背影,狠狠道:“谁同你是‘都’?呸。” 又向顾绮:“回来再同你算账,不许多吃酒,若是醉了,便赶你在门外睡!哼!” 眼瞅着她二人都回了后衙,顾绮和周笙松了一口气,本就缩起来的肩膀,这次干脆垮了下去。 演戏,不容易呀。 顾绮一手捧着心脏,一手豪迈地拍着周笙肩膀,谢道:“今日之事,幸亏有内兄周全。” 周笙既想摆大舅哥的款儿,但笑得还有对上官的谄媚。 “哪里的事情。”他说着,心有余悸地看看后衙,压低了声音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妹夫莫往心里去。” 说话间,有三个人分开人群进来,口中还道: “怎么都围在衙门口儿了?成何体统?来人呀,还不快给驱散了。” 不过也没等人驱赶,县民一见是他们,早都悄声散开了。 顾绮看时,就见两个绿色官袍,一个则着直裰,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一个留着长须,一个面色有点儿黄,还有一个是酒糟的鼻子。 若平七叶没走,会发现这就是她看见的,藏在街角的人。 三人颐指气使地驱散人群,方换了笑脸对顾绮施礼道:“卑职等见过大人。” “不必。”顾绮微微颔首,看向周笙。 周笙立刻挨个介绍着——长须的是八品梁县丞,黄脸的九品王主簿,直裰的是朱典史,未入流。 顾绮对上了脸,笑得极其和蔼又内敛,大方又不失官威。 除了两腮略疼。 众官吏见过了,周笙又拖着顾绮往外去: “妹夫,为兄在怀春楼已经订了上等席面,诸位也莫言推脱,同去,同去。” 诸人或明或暗地看了一场好戏,对新县尊与周师爷各有了猜测与新看法,口中纷纷称愿。 陈阿大更是上前一步,谄道:“为大人接风,自然要去的。” “气了,本县今后,还需要诸位帮衬呢。”顾绮整理了被周庆娘揪乱的斗篷,笑盈盈地出了衙门。 门外,李青玉还贴墙根站着,将脸绷得紧紧的,直到周笙凑上去说些圆场的话,他的表情才略微好些,只是耳朵已经有些红,不知是怕生还是生气。 安儿始终站在马车前,垂首立着,若不是那张脸生得惹眼,当真会被人忽略。 只朱典史不经意地看清他的模样,眼中闪过丝迷惑,开口道: “这位小哥儿,是大人的随从?” 安儿听见他说话,头又低了一些。 他皮肤白皙,五官尤其藏不住的好看,此刻这样垂着头,不见瑟缩,只有疏离。 “他是我的书童。”顾绮说着,走过去抬手在他的下巴上,和逗猫似地挠了挠,迫得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名叫安儿,”她笑对朱典史介绍,又对安儿道,“如今你主家我好歹是个官儿了,待人接物的事情,也该学着些,动不动就缩在一边,成什么样子?张桐,好生教他,以后让他每天说够一百个字再睡。” 张桐没理解这吩咐是真是假,不过本能地应了声:“是。” 旁边朱典史干笑了两声:“大人倒是爱玩笑。” “本官可不是玩笑,书童嘛,伶俐些才好。”顾绮不满地看了安儿一眼。 安儿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眸:“是,小的知道了。” 朱典史将猜疑之色藏住,说了些吹捧之余,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往怀春楼方向去了。 被驱散的县民,此刻不再躲藏,边探头探脑地瞧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内心甚是满足。 本县新任县令长得可真好看。 本县新任县令特别怕老婆。 本县新任县令家里娇妻美妾齐了,但都是母老虎。 本县今后八卦作料不会少了,幸甚美哉,普县同庆! …… 芝麻在二堂与后衙之间暗中观察了好久,直到确认人都离开了,才跑回后衙,拍着胸口对周庆娘笑道: “太太哭得真像,和下蔡见过那些气丈夫吃花酒的太太,一模一样。” 她们初来乍到的,后衙之内尚没安置丫鬟婆子,自然不怕说话没人听见了。 周庆娘喝了半壶茶水,方才心有余悸道: “你还笑呢,我都吓死了,生怕演砸了反而误事,芝麻,你觉得陈捕头信没信?” 芝麻偏着头边想边说:“我觉得,信了吧?咱们演得挺真的。” 周庆娘略微安心,复又苦着脸道:“这以后的日子,天天都要这么演戏,成什么呀。” 芝麻心大:“挺好玩儿的,现在知道大人为什么就爱扮个男人了,这装着不是自己的时候,看事情都不一样了。” 周庆娘被她逗得直笑。 “可真是个孩子了,”她说着,起身道,“平姑娘呢?安顿好了吗?我去瞧瞧她。” 说着话,人还没迈出屋门,平七叶就过来了,两个人在门口打了照面,略尴尬地对视片刻,旋即都笑了起来。 这一笑,便拉近了不少距离。 第一百零一章 询问 周庆娘轻咳一声,退后半步端端正正地屈膝行礼。 “方才在外面,都是权宜之策,若哪句话得罪了平姑娘,还请莫怪。” 芝麻也连忙施礼致歉,不过脸上依旧是觉得好玩的笑。 平七叶见状,慌忙避身回礼:“太太和姑娘这是做什么?小女心中明白的,况且这戏不是演一天,若是每天都这样,真就没法过了。” 周庆娘听她如此称呼自己,脸颊都飞红了。 “私下里你可别这么叫我,别扭着呢。” 虽然是头回见,但平七叶很喜欢周庆娘爽利的性格,笑说: “还是依着戏叫吧,否则私下叫顺口了,在外面露了行迹,便是给她惹祸了。” 周庆娘觉得也有道理,便笑着挽了她的手臂往屋内让,又问: “我给姑娘置办的东西,可还得用?若缺什么只管说,让张桐置办去。” 平七叶嫣然一笑:“已经够用了,太太费心。” “应当的。” 如今安静下来,周庆娘再仔细打量着她的模样,越发觉得那道疤是遗憾,不由态度更柔软了。 “平姑娘,我是庆元二十一年四月初八的生日,今年二十岁,姑娘芳龄几何?叙个齿,也好心中知道。” 庆元是太宗皇帝的年号,当今昭明帝的父亲。 平七叶眉眼笑得弯弯的:“真巧巧,我与姐姐同年,不过生日不太好,七月十五的生日。” 周庆娘忙摆手道:“妹妹别这么说,如今难满,姑娘将来必有大富贵,今后在一个屋檐下,还要相互照料。” 平七叶点点头:“这个自然,她不行寻常事,我们也只能多多帮衬才好了。” 周庆娘眉宇之间的忧色的更深,轻声叹道:“是呀,所以才让人担心。” …… 而此时,正令人两个女子担心的顾绮,已经到了怀春楼。 掌柜的迎了出来,一开口好话就先说了两大车。 顾绮矜持地点点头,左耳进右耳出,却没敢进门,而是小声问周笙道:“内兄没真个寻了唱曲的吧?” 周笙嘿嘿笑着:“这,许多的人,又是包了这楼,如何能没有个陪衬?” 顾绮听说,急忙往后退:“那本官可不敢进去了,令妹的性子,内兄知道的,不好一天里,闹两次。” 这次,梁县丞笑了:“大人放心,令妻兄行事妥帖,虽然请了唱曲儿的,但是个男子,不过也是小意体贴,管叫大人满意,太太放心。” “……” 呃……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不知道是自己的性别不对,还是梁县丞这番话的逻辑不对。 不过她已经重新满意地笑了,负手迈步进了怀春楼。 一楼的小戏台之上,有六个人拿着管弦乐器,正恭敬站着。 顾绮的目光,落在其中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袍,生得和李青玉差不多高,模样很是俊朗的男子。 梁县丞那词怎么说的?小意,体贴。 恕顾绮眼拙,从这位身上,她真看不出来,但是很有能保护人的安全感呢。 这些各怀鬼胎的胥吏衙役们,是不是对她有误解呀? 她是挺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孩子的。 她自穿越而来看见的男子,都挺好看的呢。 逻辑好像哪里又出了问题。 不过顾绮浑不在意,只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县尊,小人艺名雁行。”男子的声音与他的长相一样舒朗,依旧完全不像是女子。 “哦,那你就唱吧。” 雁行顿了一下:“那大人爱听什么?南北戏,小的都会些。” 我爱听的,怕你也不会唱呀。 顾绮笑道:“唱你拿手的便是,我听听。” “是。” …… 怀春楼二楼的雅间不设桌椅,都是席子,众人学古人那般席地而坐,开怀畅饮。 因为今儿周笙将怀春楼都包了下来,所以店家便将格挡都拆了,显得格外开阔。 顾绮就依靠在栏杆边上,听着一楼小戏台上,雁行边弹琵琶边唱曲儿。 曲子是顾绮没听过的,歌词是用当地方言唱出来的,完全听不懂。 可声音婉转悠扬,含嗔带痴,听得人心中又有哀怨,又有遐思。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了,看起来是个堂堂七尺的汉子,学小女儿相思之音,竟然能惟妙惟肖。 旁边的饭桌之上,周笙与众人时而推杯换盏,时而谈笑风生,只不过说的话无甚意义,探不出什么来。 不过当然,他们试探别人,别人也在试探他们,彼此留心,怎可能轻易送人把柄? 李青玉因在行伍待过,能喝又会喝,划拳酒令,腥荤笑话,无法描述的词曲儿都会一些,纵然顾绮在此,有些话自不能乱说,但也和周笙一唱一和的,搭档得极好。 顾绮起先也与他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喝了两杯后,便装了醉,瘫靠在栏杆处,众人喊她喝酒或者问话的时候,她口中只有一句话: “此事,问内兄,他做主便可。” 将主场彻底让给周笙。 众人心中有了计较,虽然敬着她,却多奉承周笙,而顾绮这坐在了外面,楼上楼下都能看见,认识的倒也更深了。 比如县丞与主簿面和心不和,但二人倒是都敬着陈阿大,陈阿大对这二人虽然尚算恭敬,但是对着本县那命姓冯的仓吏,反而更加亲近。 典史起先注意力总会多看向安儿,后来喝得多了起来,便被李青玉拉着划拳,不过顾绮能看得出来,朱典史和陈阿大关系更近些。 而一楼的那些诸如门丁、粮差、税吏、盐吏、听差之流的小吏,虽是其乐融融,但内里也有些暗流涌动,只有张桐仗着年纪小,长得喜人,会说话,所以在其间,很是游刃有余。 顾绮正看得有趣,忽然一杯热茶端在了眼前,抬头看时,却是安儿跪坐在她身旁。 “解酒的?”顾绮见状,笑问。 安儿点点头。 顾绮笑着接过来,饮了半杯之后,忽然小声问道:“今日这些人,你如何看?” 安儿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身后桌前那群谈笑风生的人。 “没人注意我们。”顾绮笑道。 如果有谁的注意力在她身上,她就会有如芒在背之感。 今日自己所谓,确让这些人,暂时放松了警惕。 “他们各有心肠,但对我却是铁板一块,偏我定要查他们,你觉得哪里最好下手?” 第一百零二章 思绪 这话,这样的场合,已经远非交浅言深可形容了。 安儿厌世且没多少活下去欲望的眼睛里,第一次染了些许泄露心机的凌冽,旋即像是被人看破一般,收敛起来,重新低头,盯着编制精巧的席子,抿嘴不肯说话。 看在别人眼里,好像顾绮给了他多大的委屈似的。 顾绮撇了撇嘴,再次抬起手,在他的下巴上挠了好几下。 “我不过同你闲话而已,总低头做什么?”她将另外半杯茶饮了,杯子放在身侧的火盆旁。 火盆是特意问店家要的,上好的银丝炭,也不知道放了什么,非但没有熏人的烟火,反而有股子淡香。 她用火钳拨了拨火,暖洋洋地,让她很舒服。 “演得太过,就不像了。”她说得极淡然。 安儿的瞳孔缩了一下,又觉得下巴有些痒。 他不喜欢她的动作,自打他启蒙开始,就没人当他是孩子了,除了他娘,也没人会对他做这么亲昵的动作。 还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 不过这姑娘,确实同别人不太一样。 他轻轻向后撤了撤,抬着头却往后缩着下巴,仿佛在防备她再次动手似的,忽然问道:“为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在演,为什么还信任我?为什么轻易就带我走了?为什么连在议论私密事情的时候,也不躲着我? 这没来由的信任,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楼下的雁行正唱到一个高潮处,声音自婉转变为喜悦,又从喜悦变为缱绻缠绵,一气呵成。 纵然顾绮听不懂词,却也被这里惊艳到了,立刻鼓掌,对楼下的张桐道:“张桐,替本县赏他。” “哎。”张桐仰着头应了,特别大方地掏出了……呃,二两银子。 雁行并后面拉弦弹琴的,忙都向上谢过。 一楼的那些胥吏们个个鼓掌,虽然心里想的是二两烂银子如何拿得出手?口中却笑说大人果然是风流人物。 顾绮笑得洋洋得意,直待楼上楼下重新饮酒作乐,方回头对安儿道:“我信我的直觉,也相信我的眼睛。” 她说着,偏头看了一眼正与周笙搭着肩膀说话的朱典史。 “你对我无恶意,但你对他,恨不能拆骨寝皮吧?所以呀,至少在这儿,我是你这头的。”她嬉笑着,一瞬间活泼得像热爱恶作剧的小丫头。 安儿顿了顿,放松警惕后再次垂下了头,但依旧不说话。 顾绮也不再问他,只是靠在栏杆上,依旧看着怀春楼里的芸芸众生,暗自思忖自己的事情。 …… 至晚席散,众人离开的时候,几个喝醉了的胥吏脚下晃着,恰雁行收拾了器具,还没等下台,就被那几人拦住了。 “雁哥儿,再唱一曲吧。”其中一人抬了手要去抓他,因为台上台下有些差,所以拉着的是雁行的袍襟,吃醉了又没准,往下扯得厉害,差点儿将他连袍子并腰带都扯了下来。 雁行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用力甩开,脸上还笑着:“今儿唱得有些多了,嗓子疼,七哥要听,明儿再来吧。” 被称作七哥的小吏是个捕快,三十多岁的年纪。 “我就要今天听……”七哥惺着眼,又要伸手去扯,却一把抓空,顿时来了气,撒酒疯似地瞪了眼,便要骂人。 此刻,顾绮已经下楼,像是没看见之前事一般,轻飘飘地对雁行道: “你唱得很好听,我以前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哪儿学的?” 七哥见她开口了,打了个激灵,收回了手。 雁行暗中松了口气:“学过些戏,后来听过洋商船的船员,唱他们家里的曲儿,跟着学了些调子,揉在了戏里,荒腔走板,县尊听个乐子就好。” 顾绮点点头,满意地说道:“挺好听的,赶明儿我衙门里安置好了,年节的时候请你去衙门唱了。” 雁行微顿,轻声道:“大人恕罪,小民不唱堂会。” 话生硬而且直白,一旁戏班子和酒楼掌柜,脸色都有些僵。 “哦,没事儿,”顾绮披好了斗篷,“我带了太太她们,来这儿听就是了。” 说罢,步履轻快地出门去了,倒让雁行愣了一下。 衙署的官吏们互看一眼,梁县丞笑道:“雁行呀,大人看重你,你可别辜负了才是。” 说罢,忙跟上了顾绮出门,众人又叙谈了一番,顾绮只说要走回去醒醒酒,便都散开了。 …… 如今已经是掌灯时候,又是冬夜,大多数百姓人家早就熄了灯安睡,海盐县静悄悄的,显得顾绮一行四个人,脚步声又明显又寥落。 回了衙门,众人道了安要歇息的时候,周笙却叫住了顾绮,考虑再三方道: “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绮噗嗤一笑:“这么问就没意思了,周大哥说罢。” 周笙再一顿,方道:“大人来这儿,要做的事情极险,若见一个便要救一个,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顾绮知道,他是在说安儿,也在说自己今儿帮雁行圆场的事情。 “周大哥既然知道事情极险,又为何陪着我来此呢?”她反问道。 周笙被问住了。 “琳琅郡主失势,你和周姐姐算大仇得报,那周大哥何必还踏在这浑水里?若你想,离了下蔡换个地方,不说大富大贵,总能平平安安吧?” 顾绮说着,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们也是孤零零的,我看不得别人受委屈,你们兄妹也不忍看着我一人,所以周大哥,我们本质是一类人。时候不早了,今儿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顾绮对着他躬身一揖,转身见周庆娘不知几时站在了门口,再是一笑,方回了自己的房间。 周笙看着她的背影,对着周庆娘无奈一笑:“我……是不是说了醉话?” 周庆娘对着兄长嫣然一笑:“她连信君的事情都揽在了身上,还怕救个把人吗?哥哥也不过担忧她罢了,她明白的。平姑娘熬了解酒的汤药,早些歇下吧。” “庆娘,不怕吗?”他问道。 周庆娘想了想,摇头道:“芝麻说得对,这事情呀,挺好玩的。” 又是什么傻话? 周笙气笑了,转身去了厨房。 第一百零三章 密谋 衙门一方,自顾绮往下除了芝麻小夫妻,人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辗转反侧。 而怀春楼前,胥吏们在送走顾绮之后,仍旧凑在一起,议论今日之事。 “诸位大人如何看新任县尊?”陈阿大见顾绮一行人走远了,方才侧过身,看了一圈众人,笑眯眯地问道。 腰不再和在顾绮面前那样略微佝偻,倒是皮笑肉不笑的脸上,又多了好几条能夹死蚊子的褶子。 而几个县吏对他越发恭敬。 梁县丞抢先道:“陈哥,依我看,上面是不是将林昭看得太重了些?我不信她手中能有什么证据。不过是酸儒,摆着斯文之貌,满眼都是风花雪月。” 王主簿向来看不上他,呵呵嘲笑两声,道:“县丞大人推己及人,自然满眼都是风花雪月了。陈兄,依在下看,她身边那个李青玉怕是不简单,兄长可要提防些,免得她用李青玉顶了你的差事。” 陈阿大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多谢主簿大人关心。林大人手中究竟有没有证据,你我说得都不算,总要摸清了底,才好往上报去。” 众人听见,立刻纷纷称是。 陈阿大颇为享受被人抬举的感觉,又道:“那个雁行……诸位都警醒些下面人,莫要去扰了,这京中来的人,南风之好不少,我看咱们这位大人的书童小厮,品貌都不错,若她真有这雅好,倒是个好棋子。” “陈兄所言甚是,”一旁的朱典史奉承了句,略一思忖,又道,“只是……诸位,朱某对林大人的那个书童……总有些在意。” 陈阿大呵呵笑问:“小小书童罢了,不过长得惹眼些罢了,不必十分上心。” “可朱某总觉得,他长得像一个人,但……”他想了半天,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姓安的他不认识,但“安”字又是寻常名字,当真难想。 梁县丞见状,不耐烦地摆摆手: “既然想不起来,就不必想吧,横竖他们还得在这儿待上许久,只警醒些就是了,我们也当自己小心,尤其前任的事情,得瞒紧了,不能让她知道。陈兄,往闽地去的人,还没回来吗?” “还没,”陈阿大笑意更浓,“诸位担心得都有道理,不过她既然到了咱们这儿,就不怕她走脱,只是咱们还要团结一致才是,莫要被她拿住错处。” 他这话直白,众人都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再没说话。 …… 次日,暖阳,无风。 顾绮愉快地站在院子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扭腰摆胯地活动着。 虽然骨子里依旧略有些冷,但今儿的温度着实让她适应了许多。 芝麻整着鬓发从侧厢房出来,乍看顾绮弯腰伸展的动作,不由吓了一跳,忙过来扶住她,关切道: “大人做什么呢?伤到腰了?几时伤了?” 说着话,伸手便要去帮她揉搓。 顾绮被她碰到了痒肉,忙笑着推开。 “我就是活动一下筋骨,床稍微有些硬,睡得不是很舒服。” 芝麻这才放心。 “吓死我了,这可不能胡练。”她抱怨了一句,又道,“那小奴今儿给大人多铺床褥子吧,等寻了好匠人,再给大人厚厚地絮床被褥。” “你定就好。” 二人说话的时候,陈阿大来到后衙之前,弓着腰道:“大人昨夜好睡?” “择床,睡得不好。这么早,有事情?”顾绮问道。 陈阿大低眉顺目的:“大人已经到任,小的们都在前衙侯着,要同县尊述职。” 顾绮顿时一脸无精打采了,瞥见周笙穿戴整齐出来了,立刻指着他道: “这些事情,你们同周师爷说就是了。内兄,若事情没什么重要的,你便做主,也不必同本县说了。” 周笙急忙笑道:“这个自然。” “还有,后衙里该添置什么,又该请多少人的事情,太太做主。”顾绮又对芝麻道,顺便还小声问了句,“重点是问问平姑娘,可还差些什么,莫要委屈了她。” 芝麻垮了脸,不情不愿地屈膝道:“是,小奴记得了。” 顾绮这才美滋滋地负手,问陈阿大道:“陈捕头,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无事无事,大人既然安排妥当了,自然就无事了。”陈阿大笑脸迎人,精明在脸上一闪而过,都藏在了那苍老的褶子里。 顾绮点点头,迈步往外走去。 却听见屋内传来周庆娘的喊声:“大早上的,又要到哪里疯去?” 顾绮打了个哆嗦,头也不回地道:“转转,转转。” 说着,又高声说:“安儿,张桐,跟本县出门去。” “大人,你不吃饭了?”芝麻忙问时,顾绮已经转过影壁,蹿到二堂去了。 屋内,正理妆的周庆娘,用力将铜镜扣在桌子上,气道:“芝麻,不管他,不爱吃有本事这辈子,别在家吃饭!过来梳头。” “哦。”芝麻嘟着嘴,这次是真有些生气了。 她做的饭不吃,竟然要跑出去了,这事儿不能忍! 是时候和大人好生交流一下,她身为厨娘的尊严了。 …… 顾绮出了衙门,站在街口瞧了片刻海盐县清晨,张桐和安儿才跑了出来。 “大人这是做什么?”张桐理了下衣服,笑问。 “看看海盐县民情,尝尝本地的小食,走吧。”顾绮抬手给张桐正了下头巾,便悠哉向前去了。 安儿就跟在后面,走出去了一条街,忽然开口道:“大人。” 顾绮似是没听见,只停在一处早点铺子前,饶有兴趣地看着? 点心馒头之类倒罢了,只这店卖一种羹汤,看起来清清白白的好看煞。 “给我来三份这羹汤,一份点心,”她说着,又对张桐和安儿道,“再要什么,点就是了。” 说罢,捡了临街的位置坐了,支着下巴看窗外。 张桐立刻去看那笼屉,指着各色包子问道: “这是什么馅儿?” “可不要皮儿厚的。” “这个。” 挑挑捡捡,半天不进去。 只安儿安静地跟顾绮进店,坐在她的对面,见她不理会自己,动动唇,再次道:“大人。” 顾绮这才看向他:“有事?” 安儿目光垂下,半晌才终于开口:“昨儿怀春楼设宴,少了一路人。” “哪一路?” “……漕运上的人。” 第一百零四章 海盐旧谈 安儿第一次主动同顾绮说话,谈的还是大事,所以看起来防御态度明显,说了这句后,便停了许久。 早点铺子并不很大,擦拭打理得极干净,内摆八张桌子,外面还有四张,因时间尚早,所以只有顾绮等一桌人,显得冷清。 不过,铺子的窗子极大,冬日早间朦胧的日光照进来,有别样古朴的美,顾绮虽然觉得冷,却很喜欢这份安静。 外面,张桐还在挑拣,声音是年轻的清脆,时不时询问店家些琐事,偶尔还发出笑声,引得过往的人都要多看他两眼。 店家昨儿见过衙门口那出,又因着张桐来县里也有几日功夫,知道他的身份,更打起精神应对,一时主相谈甚欢,似都忘了店内还坐了个饿肚子的顾绮。 顾绮笑盈盈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亦不催逼安儿快说,只斜靠着窗,似无聊地看街上偶尔匆匆而过的县民,当自己是会喘气但不会说话的人像。 她的姿态略安抚了安儿的警惕,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继续道: “海盐县海运发达,漕粮入京凡走海运的,必定要过此处,而此处为盐业所在,还是朝廷钦定的通商之所,历代县令无不在意漕运与海防之事,偏如今此处漕运使竟然虚悬,周师爷未同你说此事,或者是他自己尚没摸清,或者没在意吧?” 顾绮此时才将目光回转在他身上,应声道: “是,周大哥给我的纸上末尾有句话,就是漕运使空悬,朝廷尚未派人来,由海防营的人暂管。” 安儿扯了一下嘴角,权当笑了:“可是周师爷不知道,漕运使虚悬的,不仅仅是海盐县,整个浙西漕运上的官儿,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可就没剩几人了。” 顾绮立刻睁大了眼睛。 真没听说还有这事。 这夏朝于漕运上很是看重,顾绮一路上沿河而来,无论多小、多偏的那头,官船漕船,漕运税务两官都是齐全的。 而浙西这样漕运重地,怎么会如此? “是去年漕运上误了大事?那都一年了,怎么还没任命?前任县令别是与此事有关吧?” 安儿点了点头:“这三四年间,我们这里海贼猖獗,时常劫掠内外商船,又滑不留手,海防毫无招架之力。先时官员们觉得不过民船出事,竟然不当回事儿,压着不往京中报。岂料去年秋粮上京时,船至海盐县境的时候,被海盗劫了。” 顾绮默然,心内想的那声“活该”,到底没说出口。 “那一批是二十六条漕船,一把火烧得只剩下三条逃了出来,如此大的事情,偏偏被压在了嘉兴府之内,连黑鸦军江南卫,都一时被瞒住了。” 黑鸦军不理地方事务,但作为昭明帝的直属队伍,显然有探查消息之责。 而海贼到漕运,都被瞒住了,这就值得玩味了。 安儿说及此,问道:“大人聪明,能猜出为什么吗?” 顾绮一笑,理直气壮地摇头:“不知道,所以才要听你说。” 安儿僵在了那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竟然笑了。 这还是顾绮第一次见他笑,不是嘲笑她,而且挺好看的。 “因为彼时翁县尊在大限之前,将粮食凑齐了。”安儿缓缓道。 顾绮支在窗沿上的胳膊一滑,差点儿把脸栽在桌子上。 二十三船漕粮,一船在八百至千二石不等,再算算当今粮价…… 前任翁县令怕不是家里有矿吧? 安儿知她心中所想:“翁县令家中殷实,但也拿不出这么多来,不过据说他年轻时帮过不少人,结了善缘,才有了这许多的粮食,帮他渡过此劫。” 顾绮不太信这话,但也没质疑。 “只不过粮食虽然凑齐了,启程的时候天公不作美,连着下了几天大雨,还是误了漕运时间。至那时,江南卫方知道此时,上达天听,雷霆震怒,翁县令虽侥幸无事,但今岁考核到底落了下下,捡了条命,回乡去了。” 顾绮颇为感慨:“可惜,帮他的人救了他一时,到底没能救第二次。” 安儿面上闪过一丝玩味之色,垂首不语。 顾绮没错过他神色的变化,直觉他还有话未尽,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他话中藏着的关节,皱眉道: “不对,海盗劫粮,该是为了劫,放的哪门子火?” 说话声音虽然轻,脸上却现了怒容。 “你说话从来都是这么遮掩,藏一半说一半吗?”她反问道。 安儿微顿,垂眸歉然道:“大人莫怪,自小的习惯罢了。” “哦,”顾绮撇嘴嘲笑道,“童年阴影呀?” 安儿显然没懂这词什么意思,只继续道:“大人方才说的,便是此事的关键所在了,此地海贼之患日久,内外商船怨声载道,但他们从没碰过漕船或者官船,为什么忽然就出了事?翁县令又为何非死不可?小的想,这可能,也是大人来海盐县的目的吧?” 他说这话时,终于没了那藏拙般的内敛之色,一双眸子虽然还是觉得世间无趣,却多了对顾绮的探究。 仿佛在说我已经坦诚以对,还请大人明示所为何来。 这次,轮到顾绮不答了。 莫名的沉默在二人之间没盘亘太久,张桐终于点好了满满一桌的吃食,和店家一起端了上来。 顾绮闻那汤的香气,极喜欢,仰头问店家: “这汤羹有名字吗?” 店家忙道:“回县尊大人,这汤叫骊塘羹,是以白菜、萝卜等物煮烂而成,虽是乡野粗物,但法子是先头翁县令教给小的,味道是极好的,大人尝尝。” 顾绮看了店家一眼,拿起汤匙尝了一口,果然味道浓郁香甜,入腹以后暖洋洋的。 她赞美了一番店家的好手艺,打发走他后,又让张桐和安儿趁热吃了,自己再喝了小半碗汤,才缓缓开口: “我手里,有几张很古怪的账单,写的是海盐县的官库问人借银,本钱一万至十万不等,利钱都是五分,若不能还,则以物相抵,到底都是什么物我知道的不全,但其中有一样,是嘉兴府的海防图。我想其他的东西再便宜,也不至于比这张图更便宜吧。” 第一百零五章 一桩盗案 顾绮此时说话很轻,难得带了些许绵软之意。 可是听在安儿耳中,不啻惊雷。 连额上的汗都渗了出来。 顾绮以汤匙轻轻拨弄着汤碗。 “你同我说这许多,是想让我知道海盐县之事绝不简单,甚至嘉兴府都可能牵涉在内,而前任翁县令,怕是拿住了他们勾结海盗的证据,才被人灭口。” “可是,若连着我所知的事情想想,这么通天的事情,别说几个八九品小官,世袭于此的胥吏,就是嘉兴府上下各衙门上的大人,并黑鸦军江南卫上下,有这本事吗?” 没有。 安儿攥紧了拳头,至今方知,他,他们,窥探到的不过是一角罢了。 琳琅郡主之事,于这些遮天的人,疥癣之疾而已,所以除了就除了。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这般能力? 顾绮言罢,刚要抬手,旁边的张桐已经又为她盛了碗汤羹,递过来。 动作轻、快,一气呵成,连汤面都没晃几晃。 “大人怕冷,趁热喝了,暖暖。”他恭敬道,真和个小厮一样了。 顾绮忍着笑接过来,故意端了主家的架子。 张桐重新坐好,目不斜视地吃包子喝汤,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这一打岔,对面的安儿终于自沉思中转醒过来,喃喃道: “我以为……他们只是想要赚钱罢了……” 顾绮端起碗来,饮尽后才道:“窃国者侯,这世上最赚钱的买卖,可不就是窃国吗?” 皇位之高,普天之下皆王土的诱惑,在这家天下的年代,格外容易让人疯魔。 “大人,真的敢管吗?”安儿忽又似没了意欲般,语气都是猜疑。 顾绮眯起眼睛,搞不懂他小小年纪,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猜测道:“你不会是……姓翁吧?” 安儿摇摇头。 “我以本家为耻,虽祖居嘉兴,但对此地无甚感情,可……”许是话说得太多了,他语气已觉疲惫,“这里是家母埋骨之地,小人不想扰了先人清静罢了。” 说完,抿起嘴,重新垂下头去,不愿再看人。 顾绮心念微动。 此人忽然出现,跟着自己,今天又与自己说了那么多,虽无恶意但算计颇多,唯独这句话,是真情流露。 人是岭头云,皆由天意呀。 她叹了口气,手越过桌子,再次抬着他的下巴。 “有时候,人越想缩在人后,就越易被人发觉,”她笑说,“我不问你本家本姓,不会猜忌你将来是否会害我,我来此是为了自己,也是全一人心意,所以你放心,这里的事情,你我利益一致。” 安儿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又是这个动作,怪痒的。 让他莫藏着,也不必总是动手嘛。 不过这次,他再没有往后躲,而是轻声感慨:“大人的性子,真像一个人。” 顾绮愣了一下:“谁呀?” “薛家如今的当家,薛文君,也就是薛少爷的母亲。” 这是什么话?! 她放下汤匙,正色道:“本官堂堂一须眉,如何能被比作妇人呢?” 张桐没忍住想笑,结果吃了一半的肉包子噎在了嗓子眼儿上,难受得忙大口喝汤。 安儿木木地看着她,像是分不清她是说真的,还是在玩笑似的。 顾绮看着他的表情,天生带笑的唇,都逐渐垮了下来。 “真是的,”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么明显吗?我还觉得自己扮男人挺像的,你看着挺正经的,怎么也看出来了。” 安儿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好半天才诚实道: “扮的,终归是假。” 别人不过是先入为主,当你是林昭罢了。 不过这话,他只在心中想想而已。 …… 海盐县的时光,说快不快:衙门上每日大小琐事千头万绪,诸如上官训喻、同僚来往、本县所辖各处大小刑狱诉讼、学政盐科农事漕运海防等等,无一不管,让顾绮头疼,幸好有周笙并李青玉帮忙,才能周旋一二。 但说慢也不慢,就在众人明里暗里的试探之中,倏忽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期间,除了梁县丞家遭贼之事颇大之外,再无大事发生。 腊月二十二日这天,衙门里贴了安民告示,大致的意思是:衙门自二十三日起放假至正月十五,期间望本县百姓好生过节,安分守己,除旧迎新,不要打架斗殴、寻衅滋事、欺男霸女,本县捕快会严肃巡街,凡有刑狱诉讼,涉及人命的大案,县尊大人还是会管的,但如果大家不让本县大小官员过好节,县尊大人很生气,定要依据律法,从重处罚。 告示是周笙亲写的,洋洋洒洒,文字还颇为讲究,可顾绮看完之后,只笑得不行。 “这哪里是什么安民告示?看着和威胁似的。”她笑说,“况且内兄这文采斐然,百姓哪里看得懂呀?” 周笙吹干了墨,递给张桐出去贴了,笑说:“反正这个本也没人看,不过况且逢年过节的,贼人最是猖獗,衙门上做点儿姿态,按常理警醒罢了。” 顾绮懒散地仰倒在宽大的官椅上。 “本县的贼人的确很猖獗了,连梁县丞家里都不能幸免呢。陈捕头,这天杀的贼,还没抓到呢?” 事情说来好笑,腊月初八那天,梁县丞借口县尊大人派他到周边村镇办事,没在家过腊八节,还引得他的妻子对顾绮颇不满,都抱怨在了周庆娘处。 但实际上,梁县丞是去了外室相好处留宿,岂料那晚家中进了贼,不但迷晕了他二人,还将个屋子翻得底儿朝天,值钱东西都不见了。 更可气的是,贼人走的时候没关门,引得周围邻居都见到了那狼藉,梁妻听说后,气得打上了门,闹得不可开交。 给海盐县百姓们,提供了全新的茶余饭后谈资。 结局是,梁太太气得回了娘家,梁县丞的脸上被挠了两条疤痕,躲在家中羞于出门,衙门上请十来天假了。 顾绮甚是遗憾,一因没能目睹打架,二因至今不知道梁县丞脸上的两道疤痕,究竟是横是竖。 立在堂下的陈阿大听见她问,连忙道:“回大人,贼人还在追索,小的们已经命人到当铺、赌坊、青楼盘查,如有脏物出手,便能顺藤摸瓜,抓住贼人。”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个消息 陈阿大虽然说得恭敬,但内心却一直在猜疑这事情,究竟与这位甩手掌柜一般的县令,有没有关系? 会是李青玉吗?可若是他们,又如何短短几天,就摸到了那外室身上? 陈阿大满心不解,顾绮倒是满意于他堪称敷衍的答案,见时候已经不早,便伸了个懒腰起身: “如此就好,时候不早了,既然没事儿就散了吧,节日期间街面上的事情,就劳烦捕头和众位捕快兄弟了,待节后只要万事大安,我便自掏钱袋,犒劳众位。” “多谢大人。”陈阿大笑得仿佛掉在钱眼里似的,其他捕快们也都是喜气洋洋的。 林大人出手着实大方,而且还懒怠管事,更不管他们——只要他们不欺压百姓。 当然,陈阿大自诩是行大事的人,明着欺压百姓的事儿,是不做的。 若不是摸不清她的底,这样个官儿杵在那儿做个摆件,倒是不错。 陈阿大在心中如是想。 …… 顾绮尚不知道自己成了候选摆件,自得地溜达回了后衙,恰见周庆娘领着芝麻,并新来的两个小丫头,在厨下忙活呢。 两个小丫头一个叫曲儿,柴火似的瘦小,跟着寡母靠给人洗衣讨生活,周庆娘可怜她们,便将母女都请了来做事;一个叫双文,长得倒水灵,是本县一名蔡姓花匠的女儿,听说新来的县尊缺人使,就自荐了女儿过来,周庆娘见她针线不错,人也干净爽利,就留了下来。 顾绮都由着周庆娘做主,只一点:没有卖身契,签个文书合同,若不想干了,走就是。 周庆娘没和她扭着来,只是鉴于后衙的复杂情况,顾绮身边的事情都只芝麻一人负责,别人连屋都进不去。 不过少干活,钱还不少拿,主家又都和气,所以她们都很乐意呢。 “你们做什么呢?怪香的。”顾绮站在厨房门口,踮着脚往里看。 周庆娘头也不回道:“自然是过节的东西,你也帮不上忙——双文,和曲儿再去提桶水来。” 两个丫头答应着去了,周庆娘这才换了笑容,低声道:“平姑娘新给你置办了衣服,回去试试吧。” 顾绮还惦记着吃食呢,笑说:“怎么又是新衣服?我天天穿官衣,用不了那么新衣服。” 周庆娘噗嗤一笑:“给你做了还不高兴?过节呢,你也该穿得鲜艳些。还有,明儿王主簿的太太要请我,我不爱去他家,就定在了怀春楼,还有本县许多大户家的太太们小姐们呢,你有什么要吩咐的没有?” 顾绮略一思忖:“姐姐机智自不用我多说,只是梁县丞外室的事情,千万要多问问,我有些好奇。” 周庆娘点点头:“晓得了,明儿我带着平姑娘和芝麻一同去,不管你听见后来闹出了什么话,都别惊讶就是。” 顾绮立刻摆摆手,笑道:“不敢惊讶,只别打到我就好,那我几时去接你们?” 周庆娘见那两个小丫头提水回来了,先是小声道:“不用你接,张桐跟着我们,自然就安排了。” 说罢,声音忽又发了起来。 “所谓君子远庖厨,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不会做就知道吃的人,做什么就吃什么,由得你挑。” 说话间,已经将顾绮推出了房门之外,没个好脸色。 顾绮好容易站稳,无奈地整了下衣袍,对着厨房小声道:“那快些,我饿了,等着吃呢。” 说罢,趁着周庆娘没拿笊篱追出来打人之前,立刻跑回了屋中。 两个小丫头满眼光辉,显然爱极了县令太太河东狮,县令大人怕老婆的故事。 衙门里当差是有趣,每天都有新故事呢。 …… 次日,腊月二十三日,顾大小姐自当官以来,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之后已经是辰时二刻,待整理齐全,吃完了饭,她先送了周庆娘等人上车,也不再回衙门,而是与门子交待了两句,便去街上逛了。 纵然有去年漕粮之事,今年又换了个县令,但于海盐百姓而言,都抵不过他们过好年的想法。 街上已经是张灯结彩,又因着是集日,商贩、货郎穿梭不休,临街的各色店铺亦是喜气洋洋的,采买年货的人许多。 顾绮负着手,走在路上的时候,偶尔会有来衙门办过事,或者这个月里到衙门告过状的百姓看见是她,忙都恭恭敬敬地打招呼,顾绮也毫无架子,颇有些闲散的自得。 待行到县内一条叫闻琴街的地方,附近都是些买胭脂水粉、金银玉器的店铺,顾绮到底是个女子,便放慢了脚步,看着四周的招牌。 还没等看过几家铺子,她就闻到了一股极雅致的香气,与这街上各店铺的味道都格格不入的,待顺着味道寻去的时候,却是个卖胭脂水粉的货郎,将担子摆在了拐角处,有几个年轻尚未出阁的姑娘,正在那儿嬉笑着选胭脂呢。 看见顾绮看过来,那货郎急忙招手笑道: “这位公子,可要瞧瞧胭脂水粉?都是极好的东西,送给姑娘家最合适了。” 姑娘们一回头,见是个眉目清朗,极为俊美的书生,当下红了脸,甚至没看清顾绮的模样,便匆匆跑开了。 顾绮没看她们,只走过去,果然就觉得货郎卖的,与周庆娘她们平时用的东西不同,格外细腻,色泽也没有铅粉似的,白得浮夸,连盒上的图案都是极好看的仕女图,画工精巧,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虽然此时用粉不过是为遮住脸上的朱砂痣,但依旧不减其对这些东西的爱好,想着就算自己不能用,拿回去给那一后院的姑娘们也好,便道:“给我拿三份,多少钱?” 货郎一脸做成了生意的笑意,恭维道:“公子当真会挑,这是一两银子一份的,虽然贵些,但上脸是极好的。” 顾绮对银钱并不在意,只是她掏了钱之后货郎却没立刻给她东西,而是从扁担上又拿盒胭脂,一起放在了她手上: “我见公子是个大方的,这胭脂回去试试吧,若是好了,便再来照顾小人生意就是。” 顾绮好歹是县令,如何肯占这便宜?正要婉拒时,却听见那人极小声道: “胭脂是京城最时兴的,大人就莫要推拒了。” 第一百零七章 又有两个消息 货郎说话的时候,态度依旧很恭敬,满是生活风霜的脸上,还有小商人方有的露骨算计。 顾绮目光轻闪,想起了之前李青玉说过的那条线。 刚来的时候,她让李青玉和张桐分别往京中送信,至今张桐那边还无音讯,而李青玉这边,已经先有了消息。 不过顾绮依旧有些疑惑。 虽然李青玉今天护卫着周庆娘等人去怀春楼了,他们一时难寻,但怎么会亲自找上了她? 是因为事急吗? 顾绮内心百转千回的,不过看向货郎的眼神不变,只笑说: “你是个会做生意的,但我也不好占你的便宜,一起算了钱,若内子用得好,我还来光顾你。” “是是是,公子仁义,多谢公子。”货郎美滋滋地拱手作揖,为了盒胭脂说了一车的好话,喜悦地握着银子,目送顾绮离开后,才又挑起担子,边走边吆喝。 至不知哪个街口,声音戛然而止,藏于来来往往的诸人之间,再无行迹。 顾绮拎着胭脂水粉,又走了一条街后,买了些绢花发簪、笔墨纸砚,还在一个西洋商人处,买了个国外时兴的话本子,封面还有衣着与夏朝完全不同的外国男女。 顾绮穿越至今,还是第一次见了外国的东西,兴冲冲买下来当街一翻,读了两页才发现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自觉好笑。 如此闲逛完了,顾绮确定没人跟着自己后,方才打算回衙门,研读一下这“京城来的消息” 岂料还没等转身呢,就见一个捕快匆匆而来,目光在人群中寻摸,显然在找人。 待看见她在书坊门口站着,捕快方松了口气,忙快走来,作揖道: “大人原来在这儿,可让小的一阵好找,衙门里来人了,正急着寻大人呢。” 顾绮听说,奇道:“什么人?没听有递过帖子呀,同僚,还是上差?” “是这样的,”捕快口齿清晰,“先是驿站有人往门上送了公报来,里面夹了封给大人的火漆私信,说是大人在京中翰林院时的旧友,叫什么伯寿的,托着送来的。” “公报?”不知怎的,顾绮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这时候来的什么公报?都能送到县里来?” 捕快凑近两步,在她耳边低声道:“大人,是京里翻了天,腊月初九那天太子被废了,皇后娘娘也被幽禁宫中了,陛下的谕旨,通传天下呢。” 顾绮提着东西的手,猛地握紧。 虽然那位虽然善良,但在争斗中显得左支右拙的小太子,的确是让人脑壳儿疼,而她来这儿的小半年中经过的种种,也能看出君臣父子早已离心,但突然就被废了,还是令她有点儿叹惋。 自古以来太子就高危,被废的太子更是额头被贴了催命符,指不定哪天就被死亡了。 她想起他让李青玉捎来的信,那时他已经不好过了,却还能将她拜托的事情处理妥帖。 货郎给自己的京城消息,也是在说这个吗? “我知道了。”顾绮无限心绪,最后只化为这句淡得无情感的话,“还有别的吗?” “黑鸦军江南卫的一位大人登门了,说是奉了新任文令长的话,来给大人送年礼的。” 顾绮更觉得一脑门子浆糊了。 夹在驿报里的伯寿,她不认识,不过既然林昭在京的旧友,写的东西怕也是京中事;但文正会突然给她送礼,还不是秘密来寻她,而是直接走了衙门,想来更没有好事情。 要不就月余无音信,一有音信,便来了三个,估计没喜,全是忧。 如此看来,海盐县这出戏,是不是要换个唱法了? 自己还好说,可带来的那几个,她得想办法安置妥帖了。 打定了主意,顾绮的脸上带着喜悦之色,笑道:“文令长竟然竟是高升了?我就说他不错,那快些回去吧,让黑鸦军的大人多等可不好。” 那捕快忙恭维道:“正是,大人连黑鸦军的人都识得,当真不一般呢。” 顾绮一笑:“本县到底是在京中行走过的,认识个把人,有何奇怪?” “是是是,小的是没见识的,以后还要多请大人栽培。”捕快不太走心地恭维着,走在顾绮之前,引着她向前去。 …… 顾绮匆匆回了衙门,先接了驿报,而伯寿那封信则没打开,收在袖子里,方往厅去了。 一进门,就见一个略有些矮,长得有些面熟的男子,正站在那儿,抬头看着厅中的匾额。 看见她进来了,那人急忙起身,拱手笑道:“卑职蓬莱见过大人。” 在下蔡县见过一面,虽然没说话,但顾绮还是记住了此人,也知道既然是被文正派来的人,至少对那位心思颇多的文大人而言,是可信的。 “原来是蓬莱大人,”顾绮回礼,“下蔡县一别,倒是有日子没见了,怎么不见人奉茶?” 她看向不知几时飘在了屋子,立在角落里的安儿。 安儿听她问,正要动作,蓬莱却笑道: “大人莫冤枉了这位小哥儿,卑职公务在身,惯例是不吃外面的东西,来给大人送了年礼之后,便要离开。” 顾绮这才明白,侧头看着放在桌上的锦盒,笑眯眯道:“文大人也太气了,下官还没恭贺他升迁之喜呢,如何能让他破费?” 门外,小捕快眼睛只往这边瞅着那锦盒,但因顾绮没叫又不好上前,心中有些焦急。 蓬莱垂目笑道:“大人说了,他是诚心与大人结交,大人一介文臣,不嫌他粗陋就是了。” 说罢,将那锦盒打开了,顾绮看过去,见里面是一方砚台,其上有天然纹路、有刻字,古朴又雅致。 顾绮虽然于砚台上没有研究,不过也知道这块必定是好砚。 尤其是附在砚台上那片薄薄的纸,更值钱了。 令弟平安,一切如旧,太子之事,有劳有劳。 落款是,鸯。 顾绮心平气和地拿起了将砚台并纸拿在手中把玩,蓬莱见状,探手过来将砚台掉了个的时候,信笺已经进了他的袖子。 “这是端砚,背面本要刻字,可令长说大人文采斐然,自该留得大人亲题才是,所以就空了下来。” 第一百零八章 不速之客 顾绮的脸上是得体的笑,扯了两句前世看见书上评论端砚的话。 她照本宣科,捕快和蓬莱都听不大懂,只小捕快脸上已经没了兴致。 还真是来送礼罢了。 顾绮把玩了片刻,又将砚台放回了盒中,恭敬道: “这礼物贵重,下官何德何能,竟然劳令长惦记,还请令长放心,这份情谊都在林某心中,只不知蓬莱大人在海盐县要待几日?” 她这个“令长”,可就不仅仅指文正,也是说鸯儿了。 “不独在海盐县,”蓬莱应声道,“如今一所任了新令长,江南卫诸所都要重新清点人事账目,卑职在嘉兴府,大约还要留个四五日。” 顾绮了然:“既然这样,待大人忙完正事,还请再临敝县,我备好了礼,请大人带回。” “是,那大人且忙着,卑职先告辞了。” 说罢,蓬莱再是一礼,转身离开。 顾绮送了他出门,回过头对那颠颠儿跟在身后的捕快道:“你的差事做得极好,安儿,赏他一两银子吃酒。” “是。”安儿应声过来,送小荷包里取了一块一两多的碎银子,递了过去。 捕快立刻眉开眼笑地接在手里,道了好几声谢,便袖着银子出去了。 安儿见他离开,淡淡道:“回头去告诉了陈阿大,又有一份银子,银子这么好赚,小的也想赚。” 顾绮横了他一眼。 自那天确认彼此目标一致后,他的话竟然变多了耶! 不过她如今却没心思和他斗口,满脑子都是鸯儿那封信的内容。 初一既然平安,她就能放心,可后面那句太子之事,有劳有劳是什么意思? 太子被废,大概率是被圈禁,又有什么是她可劳的? 但事情这般紧急,鸯儿定然不可能写废话。 顾绮心中,那不安的预感再次升腾起来,她立刻吩咐安儿:“把砚台送到书房去,我要好好想想如何题字。” 而自己,则快步先回了书房,将买回来的胭脂打开,就见盒子夹层处,有一张小纸条,展开之后,上面写的是字是: 翁县令之子已不在闽地,梁贼寻人不着,不高兴。 安儿捧着砚台进书房时,见顾绮捏着纸的手微微抖着,便在门口唤了声:“大人。” “冷了,烧了火盆来。”顾绮语气生硬道。 安儿不知根底,但还是依言做了。 顾绮将纸条扔在火盆里,眼看着小小的纸条烧没了,才又道:“别让它灭了,把书房烤得暖和点儿,我今晚不知几时能回来,你别出去了,明白吗?” “是。” 安儿话音还没落,就见顾绮难得阴沉着脸,出门去了。 他糊涂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 顾绮重新回到了闻琴街上,顺着货郎离开的方向,慢慢走着。 五感全开,各色味道入鼻、各种声音入耳,纷繁芜杂地让她目眩,但她还是撑住了自己,顺着空气中还杂留的香气,寻找货郎的方向。 转过两条小巷,行到一处寻常百姓所居的小街时,味道忽得变浓郁了起来,而在向内数第五户人家的门口时,味道最浓。 顾绮静了片刻心,方才将五感收起,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还有那只猫。 我穿越来此,已经很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秃头了,麻烦更令我脑壳儿疼的事情,千万不要发生。 想着,她抬起手,在门上敲了三下,开口道: “请问,有人在家吗?” 有人在院子里,但并没应答,而是轻手轻脚地绕到了院侧,翻墙出来,轻手轻脚地绕在了她的身后。 刀锋出鞘的细微声音,让顾绮周身都紧绷起来,不过她依旧没动,而是幽幽叹了口气。 “这算什么呢?公子是不是嫌弃这儿的局面,还不够乱?” 背后的刀锋猛地收住,有人自后面探出头来看她的脸,顿时发出了喜悦的笑声。 “顾义士,是你呀?”一身粗布棉袍的废太子谢霁,腰刀入鞘,喜气洋洋地看着她。 顾绮表情木然,缓缓转过脖子,阴森森地瞪了他一眼。 谢霁和没发觉她的怒气一般,翻墙重新进了院子,自里面打开院门,笑道: “义士里面坐吧” 顾绮不动,只看着他。 和在六凉县里,气质没什么变化,高了点儿,瘦了点儿,脸上依旧真挚纯真的表情。 脑壳儿真的很疼了。 他怎么还能笑出来的? 不是被废了吗? 怎么还跑到这儿来了? 有没有点儿废太子命悬一线的自觉?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顾绮的目光落在了他嘴边的一圈小胡子,脱口而出: “你……怎么留胡子了?”说着,她伸手过去揪了一下,“贴的还是真的?” 谢霁慌忙护住嘴,笑道:“贴的,但陆将军给的这假胡子厉害得很,每次撕的时候都疼着呢,这样子是不是就认不出我了?” 顾绮刚要评论,话到嘴边猛地收住,表情更不好了。 这什么时候了?!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研究他的假胡子,而他竟然还能认认真真地回答。 脑壳儿更疼了。 人,果然要交好朋友,这种不靠谱的,不能结交。 “扮的,终归不像。”顾绮一甩袖子,把之前安儿评价自己的话说了出来,皱眉道,“说来金贵之身,怎么我每次见你,都是在个县城里?而且次次这等狼狈?何苦呢?” “还有,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起码也该想想你的母后嘛,还有你的命连了多少人命?为何胡闹?” 因着顾绮确定周边几户人家里无人,所以说话没有多少遮掩。 心中连鸯儿都埋怨起来了。 这样子的事情有劳她?她能做什么?一个假县令都当得风雨飘摇的,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莫名勾连在一起,藏着的阴谋大得她至今刚刚摸到边儿。 难不成鸯儿看出她是天降紫薇星的穿越女,想借她帮废太子夺嫡? 她要有这本事,自己裂土封疆当皇帝好不好? 谢霁看着她生气的眼睛,挠挠额角,轻声道:“义士还不知道吗?驿报应该到了海盐才是。” 顾绮知他说的是废太子之事,一时心软,便收了声,好半天才叹了一声。 “君子不立危墙,何苦来哉?” 第一百零九章 是我错了 谢霁笑了笑,轻松地没一点点自怜自伤之意。 “我如今不过是个庶人,皇家玉牒都除了名,谢都姓不得,哪里算什么君子。” 他说着话,一手院墙,缓缓道:“这天下于我而言,处处都是危墙,所以立在哪儿不一样呢?” 顾绮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时六凉县外,自己便是用这可怜兮兮的态度,从他口中打听到了当世的事情。 而如今时移世易,赚了人的同情心,果然要还的。 而她骨子里,是个心软地一塌糊涂的人,不然也不至于走一路救一路,于一些事情上,越陷越深了。 “公子还是进屋说罢,”她还是有些意难平,便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普天之下皆危墙了,过儿会天塌下来,压着你了可怎么办呢?” 谢霁笑得没心没肺,侧身向里让他,口中道: “不怕的,这个院墙高,天真塌下来,咱们躲在下面就好了。” “……”顾绮不想理会他,并对他翻了个鸯式白眼,方才迈步进院。 如今谢霁住的这院子,真个儿只是最普通的民居了,大约是久无人居,所以房间内还有股发霉的味道。 顾绮嗅觉敏锐,没等进门就掩住了鼻子。 再见谢霁很适应地捡了块破布擦凳子、让座、倒茶,她有些说不好是什么滋味。 她后世而来,从小自由平等之类的观念刻在骨子里,如今一朝穿越,没等着当“练姑娘”享受被丫鬟仆妇簇拥的二小姐生活,就被扔在乱葬岗了,所以一直靠着自己。 纵然如今有了所谓的丫鬟、小厮、书童,除非当着人做戏,私下里铺床叠被、穿衣洗漱之类,她只习惯自己做。 但她是她,谢霁不是。 从小千尊万贵养大的人,顾绮估摸他在当世讨生活的自理能力,都比不上自己呢。 起码自己和周庆娘学得,都会给灶台生火了,不至于饿到自己。 但现在,废太子自己收拾屋子,倒是顺手得很。 适应能力好?也是好事吧。 她如是感慨,谢霁已经端了茶杯给她:“义士请吧,不是什么好茶,润润喉就是了。” 顾绮道了声谢,接过来品了一口。 陈茶,而且有些苦。 她默默放下杯子,想了想道:“我那儿还有些茶叶,虽然不比宫中,好歹……新鲜。” 谢霁一笑,将自己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多谢义士,不过这茶是邻居老者所赠,他们平时喝这些,我一个庶人,自然也喝得。” 顾绮听见这话,眉头拧了起来,怪道:“你和邻居都熟到赠茶的地步了?” “嗯,他们人很好的,还帮我洗衣服呢,”谢霁笑得有些得意,“生火我如今倒是学会了,洗衣不行,太难了。” 顾绮的眉毛锁得更紧了:“公子——殿下到海盐县多久了?” “……十一月二十二那天。”谢霁顿了一下,到底还是照实说了。 “……”顾绮登时无言以对。 “也就是殿下来此比你被废的时间都长?” 此话出口,之前升起的怜悯之心,顿时烟消云散了。 她站起身来,恭敬一礼,漠然道: “下官无知,方才多有不敬唐突之处,还请殿下莫要怪罪。陛下与殿下对此间事已经多有了解,那顾某这假官再做下去就无趣了,殿下说过,会保住周家兄妹与平家人的性命,还请殿下信守诺言。” 说罢,她将那块玉佩自怀中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转身便要走。 谢霁见状,慌忙起身拦住她道:“义士去哪里?” “死遁。”顾绮冷道,“反正海盐县死过一个县令了,再死一个也不出奇。” 谢霁皱起了眉头:“什么死呀活的,义士总该容我一辩吧?” 顾绮因着被他拦住,只能停了脚步,心中在考虑要不要将他干脆摔出去出气。 什么君臣父子反目,戏做得,全天下都骗过去了。 却听见谢霁道:“我先到了海盐县,废太子之事在后,是因为这次……” 他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好半天才轻轻动了动唇,嘟囔着:“我是自行留书离京的。” ?! 什么?! 顾绮以为自己听岔了,震惊地侧头看他:“殿下是……离家出走的?” “算……算是吧。”谢霁红了脸,点点头。 顾绮更生气了:“你这么一来,跟着你的人要怎么办?岂不是都要吃瓜落?鸯大人呢?” 谢霁见她真急了,忙道:“我离京之前,已经被送离太子府了,我也是把京中事情安排妥当才来的。其实如果不是初一在,回京路上我就找机会溜了。” 他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听在顾绮耳中更觉无语了。 “可是……皇后娘娘不就是被连累了吗?” “其实……我只同义士说,母后有喜了,父皇此时将她幽禁中宫,反而是为了护着她,免得皇祖母又要借机生事。” “啊……那恭喜殿下要添个弟弟或者妹妹了。”顾绮一时没想他们皇家子弟,多了兄弟姐妹到底好不好,待想到了,又觉得年纪差了这么多,怕什么呢? “所以,陛下废太子,是为了瞒住你不在京的消息,幽禁皇后是因为皇后有孕在身,不想让她再劳心?”顾绮终于理顺清了事情,心中的担心少了许多,但头又开始疼了。 这父子的默契,感天动地。 但连当朝皇帝都得如此剑走偏锋做事了,可见这表面太平之下,还有多少掣肘之人。 比如谢霁口中的“皇祖母”。 “可是……殿下既然要查,为什么要如此行事呢?玉碟除名了,真的不要紧吗?” 谢霁略一沉默,才回答道:“因为我最近才想明白,我为何错了。” “两年前,他们布局周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叔父和先生,天下都信了,父皇怎可能不信?又怎么能不伤心?偏我是个傻子,有人要杀我的父亲,却还能对着如山铁证,只说求他网开一面,饶恕先生之罪,师徒之义全了,却伤了父子之情。” “错的是兴风作浪借刀杀人的人,错的是我,天真无知,失了情意却还要自伤,埋怨他心狠。” 谢霁说及此,复又笑道:“想通了这件事情,也就想明白了,我该如何做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不靠谱的结拜 谢霁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一朝自云端跌落,说这番话的时候,却没有过激的冲动,没有自伤的埋怨,没有自暴自弃的难过。 他就像个少年老成的君子,言谈间连真正贼人的可恶都不肯多说,只秉持圣人所说的自省之言,评论自己的是非,下定将自己送入险境的决心,想以自己之力,扭转乾坤。 顾绮那双在宽袍广袖之下藏着的手,攥紧又松开。 “既然是别人有心栽赃,这……如何能是殿下的错呢?再说了,殿下真要有所作为,也不必走至这一步。”她的语气和缓下来,还是想要劝他回京。 谢霁浅笑:“自出生起,祖辈打下的万里江山,世居于此的境内之民,便是我的责任了,我无从选择,只能走下去,看看自己能不能成事。” 顾绮又感动又生气,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 “……靠离家出走来试成事?殿下对责任二字,是有误解吧?”她似笑非笑地问道,“若你担不起,一条命葬身于此,今日的话,岂不都是空言了?” 谢霁面色变得肃穆起来。 “昔年,曾祖揣着三个铜板,带着尚是浣纱婢的曾祖母离乡,终打下了这江山;祖父出征,君父三道金令宣而不回,终渡江一统南北;父皇十二岁隐姓埋名偷入行伍,驱北敌,拓疆土直连北极之海,归化无数子民,还在行伍中结识了后来的镇南侯。” 他仿佛背史书一样,说起这些家族旧事来,带着与有荣焉的自傲。 这是流淌在他姓氏里的骄傲,甚至与那皇位无关。 “我是他们的子孙,也当可以。若真如你所说死在这儿,那父皇尚是鼎盛之年,我还有两个兄长,四个弟弟,总有人能担得起的。” 顾绮到底是被气笑了。 哦,祖传中二期离家出走。 也……挺好的。 他将这些视做责任,挺好的。 “怪道惹了这么大的祸,皇帝还愿意替你遮掩,许这时候他老人家心中正高兴,不愧是亲生儿子,有骨气得很,上告苍天,下慰先祖吧。”她舒了一口气,揶揄了一句。 方才还兀自豪迈的谢霁,难得皱了下眉头,疑道: “义士……是在对父皇不敬吗?” 顾绮立刻敛容正色,目光微垂,脊背都挺得直直的,一本正经道: “不敢,下官只是在夸殿下志向宏大,听得我热血沸腾,只觉当早日协助殿下,解决此间事情。” 谢霁丝毫不怀疑地接受了她的解释,复又高兴起来:“如今我已经是庶人身份,义士还是别叫我殿下了。” 他想了想,提议道:“不如你我结拜吧,以兄弟相称,好不好?” 呃?! 顾绮吃惊地看着他不带玩笑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青玉起先不知道她是女子。 合着是因为……太子就不知道呀。 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拱手道:“蒙谢兄抬爱,那便兄弟相称吧。” 谢霁高高兴兴地回礼,转身从桌上拿起那块玉佩递还她: “贤弟收着吧将来说不定能用上呢。” 顾绮接在手中,又问道: “文令长如今执掌黑鸦军江南卫,那谢兄能调遣吗?” “自然是不能的,但只要文正在江南,查出的事情,我便能让他递去京中。”谢霁道。 “那……李兄知不知道?” “尚不知道。” 顾绮思忖片刻:“待我回去同他说罢……不过那些人心狠手辣的,李兄以后要睡不安生了。” “不怕,”谢霁笑道,“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将我放在眼里。” 顾绮一叹,忽然问道:“前段时间嘉兴府醉华楼里,有人要杀平七叶的事情,谢兄听过吗?” “有耳闻。” “那谢兄可知,要杀平七叶的人,与六凉县追杀你的,是一路人?”顾绮笑问,“谢兄觉得,你与平七叶相比,又如何呢?” 谢霁的脸色微变,旋即又平静了下来。 “是吗?藏不住了呀,看来贤弟逼得他们吃紧了。” 顾绮听他这话中意思,忙问道:“他们是什么人?还请谢兄直言相告。” 谢霁怔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她:“贤弟不知道吗?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因为穆戬的一句话。 不过穆戬的事情关系鸯儿的姐姐,在无确凿证据之前,她不想让谢霁对鸯儿生疑。 是以她道:“我来这里,是因林大人留给周姑娘的一样东西。” 她将账单的事情,同谢霁说了。 谢霁的脸上现了苍白,他去拿桌上的茶杯,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与贤弟交了两次手的人,就是那些海盗呀,可……呵……我以为,他只是图财而已……” “他?谁?” “孟冯,东厂大太监,算是父皇重用的人。” 顾绮睁大了眼睛,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原身,到底为什么非死不可。 她压下心中翻腾的念想,反而笑了。 “怪道那天在六凉县外,鸯大人检查尸体的时候,要割开裤子呢……不过谢兄不必十分担心,现在我们和他们互有胜负,只要能从本县那几个胥吏身上……” 顾绮说及此时,看着谢霁藏着得意的目光,想到了什么,猛地住了口,一双桃花眼瞪得大大的,看向谢霁。 “谢兄,本县梁县丞家失窃的案子……别是你干的吧?” 谢霁笑着点头。 “是我,有不少收获的,喏。”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银票递过去:“这是其中一枚汉代白玉戒指,就值这么多钱,所以那个外室不会简单的。” 顾绮僵硬地从他手里接过银票。 都是四通票号的银票,百两一张,足有十一张这么多。 她脑壳儿又开始疼了。 被废太子再就业,生计所迫沦为飞贼。 难怪陈阿大他们查不出来任何蛛丝马迹,凭他们,想破头也想不到偷东西的是废太子,销赃的是四通票号。 “就算是灯下黑,谢兄这般戳在那些人心窝子上,也太险了些。” “他们本就盯着贤弟,我只是让他们更糊涂点儿罢了。” 顾绮白了他一眼,将那叠银票理所应当地揣在了自己怀里:“谢兄,是在算计我吗?” “你我兄弟,说什么算计?钱你用着,我还有许多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下定的决心 待顾绮离开谢霁落脚处,往衙门去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冷。 顾绮裹紧了斗篷,抬头看看被云遮住的月亮,再看看仍有些热闹的街市。 太平之下,永远不太平。 她叹了口气,迈步走回衙门的时候,张桐正在门口不安地张望。 看他回来了,他紧绷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些,迎上来:“大人可算回来了。” 顾绮一笑,问道:“太太他们都知道了?” 张桐点点头。 “那些人呢?” “都没在衙门,连那两个小丫头,太太也打发回家过节了。大人放心,没露行迹。” “这就好,你和芝麻先守在外面,”顾绮略一犹豫,“你那媳妇虽然心大,但越如此,遇见这样的事情越容易慌,你记得好好安抚她。” 张桐似乎还要说什么,到底还是没问,也没说,而是垂首道: “是,小的都听大人的。” …… 待顾绮进到书房时,屋内众人显然都松了一口气,平七叶急忙起身道: “姑娘,我弟弟……” 已经顾不得掩盖,话没说完,眼眶便红了。 顾绮掩上房门,走到她身边道:“平姐姐放心吧,殿下本就将令弟安排妥当了,更况且鸯大人还在京中,不会有事的。” 平七叶哪里能放心?只扶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只是浑身发抖。 “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两年前,那些发生在她家人、她自己身上的回忆,再次涌上脑海。 她忽然抓住了顾绮的手,低声道:“你快逃吧。” 顾绮怔了一下。 平七叶虽然在和她说话,但目光却是涣散的。 “你快逃吧,何必呢?那些人不好惹的。你……快逃吧。” 顾绮心中感动,回握着她的手,蹲在她的身前,自下而上看着她。 “平姐姐,在两界村,我说要赎你,要救你弟弟,今日都实现了。那我现在告诉你,此间事情定然会在我手上有个结局,姐姐信不信我?” 她平和又笃定的语气,让平七叶的目光再次汇聚起来,重新落在她的脸上。 泪水滚落,她缓缓点头:“我信……可是……姑娘,帝王一怒,血流成河,我不信皇帝今日废太子,与两年前的案子无关,待亲生之子尚且要记恨两年,何况他人,你做的本就是掉脑袋的事情,小女家事,为何要连累你?” 周庆就坐在身侧,亦是坐立难安,此时再听平七叶这么说,立刻伸手扯她的袖口,低声道: “平妹妹说得对,我让李兄送我上京去,不是你的事情,不能连累你。” 两个女子的真情流露,让顾绮很是感动。 她回头看了一眼周笙和李青玉,故作嫌弃地笑问:“到底是两个姐姐心疼我,两位兄长,就没什么要说的?” 周笙垂手立在旁边,听她如此说,缓缓道:“我的命是姑娘所救,你要如何做,周某便如何做就是了。” 李青玉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愁容,表情却很坚定:“既然事情是因两年前的案子而起,那只要查清此间事,是不是殿下便能平安了。” 顾绮笑了,又安抚了平七叶一番,方起身走到桌前。 站在角落里,未发一言的安儿走过来,为她倒了杯茶。 顾绮接过来,一饮而尽后,站在火盆前烤手。 “错的人不是我,更不是诸位,所以我不逃,而诸位既然留在这儿,又与我说了这么多,想必也是心有不甘吧?那咱们索性就孤注一掷试试,博上这回。这谢姓天下,既然皇上尚不能一手遮天,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若她所想无错,只怕这案子追下去,不仅仅只到两年前吧。 房间之内,一时无人说话,只有炭火偶尔的哔啵之声,诠释着时间渐渐的流逝。 一直无言的安儿,再次从角落里走了过来,拨弄了一下炭火,让其更旺一些。 “梁县丞那个外室……”周庆娘第一次打破了这沉默,“姓楼,是平湖乡人。” 她的语气仍带着害怕的颤音,但也不是那么害怕。 她是跟着顾绮出来,所以她信任她。 她也是为了林昭,才走到了今天。 她不逃,自己也不会退,因为退了一步,林昭要做的事情,便永远和他一起,枉死在两界村了。 “这楼氏家中颇有银钱,只她的父母极是吝啬,为了六两银子,便要将她卖给七旬的痨病老汉冲喜,楼氏不肯,这才连夜逃了,遇上梁县丞后便委身过去了,据说已经有三四年的功夫了,县内许多人都晓得,只梁太太不知。” 顾绮听罢,一笑:“想不到这梁县丞,还是个长情的人。” 平七叶在旁边开口道:“我听那几个太太奶奶的话,楼氏算得一手好账,本县之内找不出第二个账房,能与她相敌。如此想来,到底是有情,还是有事,不好说。” 顾绮沉思片刻: “我知道了,今儿大家都乏了,先回去歇着吧,李兄留一下。” 众人应声退了出去,李青玉掩上了门:“大人有何吩咐?” 顾绮低头看着火盆,犹豫了许久,方道: “李兄往崔衙街上去,数第四个巷子里,左边第五户人家,把方才太太的话,告诉那里的人去。避着人,别让人跟上你,反害了那人。” 李青玉怔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这么个地方,试探道: “是……大人的人?” “一个故旧朋友。”顾绮的嘴角弯了个极完美的弧度,偏看在李青玉的眼中,有些不怀好意。 不过他还是一拱手,道:“是,卑职这就去。” 眼看着李青玉出了门,顾绮才放松了下来,疲惫得笑了笑,瘫坐在椅子上,从怀中掏出了京中那叫伯寿之人的信。 想了半天,她还是觉得,太子和李青玉主仆间的事情,她就不参和了。 请谢兄自己解释、安抚吧。 想着,她手中的信已经展开。 出人意料的是,信内并没有什么京城之事,而就是一封朋友之间的家常信,除了问林昭安好,祝他诸事顺遂之外,这位伯寿兄还喜得一麟儿,还提及家中夫人今年新酿之桂花酒,他饮时只觉味道甜美,结果却想起故友蒙冤,这等好酒无相伴,甚是伤怀。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安排明白 三页纸的信,字体娟秀却柔里带刚,顾绮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终确定,这就是一封普通的旧友之信。 信的落款儿的日子是腊月初二。 如今通信不易,估计是随了驿报,方能此时送到。 只可惜,万金书信到时,早已天人已隔。 顾绮刚刚消散的惆怅,又被这封信勾上心头,她郑重其事地将其叠好,夹在案头那本她正翻看的《夏律案牍》之中,想着等问问谢霁,京中哪位表字伯寿,也好请了周笙,斟酌着回封信。 书中不同的页中,还两份从虔城寄来的家书,都是林昭父母关爱儿子的话,都是周笙代为斟酌,以林昭的笔迹回了。 到底是骗人之行,以前还罢了,独今天,她觉得格外过意不去。 但愿此间事早日顺利解决,她也好脱去“林昭”的身份,不然又是骗其父母,又是骗其旧友,着实不安。 书房里有一张软榻,不过她着实懒得铺床了,便裹着斗篷,靠着火盆,窝在宽大的椅子里,满脑子诸事扰扰,睡都睡不安稳,期间听见芝麻进门为她披衣,却懒怠醒来。 至第二日凌晨醒来时,顾绮腰都酸了,刚要起来伸个懒腰,却瞥见芝麻守着炭火盆子,捧着脸昏昏欲睡的,有一缕头发掉下来都不知道。 她笑着探身过去,帮她将那缕头发理好,柔声道:“这丫头,也不怕燎没了头发。” 芝麻被惊醒,忽得挺直了腰,接着又松懈下去,只揉着惺忪睡眼闷声道: “还说我呢,这儿又是炭又是火,你就敢这么睡下。”她说着,偏头看她,“大人心情可好些了吗?” 顾绮叠着她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淡然道:“好多了。” 芝麻仔细看着她,全然不信:“你别诳我,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昨儿还让张桐安慰我呢。可是最危险的不是你吗?要不……你还是跑吧。” 顾绮不觉笑了。 “我跑了,你们呢?” 芝麻正色道:“我和张桐可以回张掌柜处,周姑娘与平姑娘也可以一起去。” 顾绮看向她。 “太子失势,皇后幽禁,你觉得四通票号还安全吗?” 芝麻压根儿没想过这个,被她提起方觉不妥,俏丽的小脸顿时皱成了苦瓜:“对呀……张掌柜会不会有事呀?” 一派纯真。 顾绮忍俊不禁,听着外间无人,凑近她的耳朵,低声将谢霁的事情说了。 芝麻起先还静默着,呆了十来息,才反应过来话中意思,当时瞳孔都放大了,开口便要叫喊。 顾绮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别喊,被人听见了,才真活不成了。” 芝麻和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听她如此说,立刻将唇在她的手下紧紧抿住,好半天才用力点点头。 顾绮轻轻松开她,芝麻确实没叫喊,只愣怔地出了好半天的神,才喃喃道: “怎么会……这个样子……也太……大胆了……大人昨日怎么不说?” “人太多了,说完之后我怕控制不住场面,所以不如一个个告诉的好。”顾绮笑说,“你也莫急,他既然敢来,自然有完全之策。你同张桐说时,千万也偷偷的,莫要叫喊出来,知道吗?” 芝麻脸板得僵僵的:“是,我知道了。” 顾绮看着她的样子,忽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芝麻不解道。 “我笑呀……如今海盐县里,和楚门的世界一样,人人都是假的,端看谁的戏做得最好,能做到最后了。”她感慨着,伸了个懒腰,“乏了,我回屋躺会儿,你也回去歇着吧。” 芝麻满面茫然,跟着她出书房的时候,还在思索这姓楚的……是谁? …… 李青玉及至午后方才回来,脸色比刚听到消息的芝麻,还要苍白,且满眼的生无可恋。 彼时顾绮补眠刚醒,正绕着院子走,活动筋骨,看他回来正要问话时,恰安儿整理完书房出来,抱着一叠顾绮不看的书,要往库房去。 二人错身而过,都是生无可恋的表情,和亲兄弟似的,惹得顾绮当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安儿不知所谓,脚步都没停,幽幽就飘走了。 李青玉知她笑什么,当下怨念地扫了她一眼——他自然不是怨顾绮,可眼下也不知道该怨谁,便只能对谁都怨了。 “李兄这是什么表情?至于吗?”顾绮停下脚步,用简单的动作伸展着上肢,问道。 “胡闹,都太胡闹了。”李青玉动了动嘴唇,如此感慨。 顾绮反倒不赞同了。 “我为了自己,你为了他,安儿和平姑娘都是为了至亲,周家兄妹为了信君。人人皆有所求,才踏在这谎言里,想求个真相,那他为何不能为自己的所求站出来,而非要躲在个金笼子里?” “你知道的,他……他不一样……”李青玉低声道。 顾绮嗤笑,笑他的迂阔。 “哪里不一样了?都是食五谷杂粮的人,李兄何必看低他?难道是觉得他成不了大事,只能靠着祖荫给的前呼后拥,才能立于万人之上?” 李青玉被问住了。 顾绮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像个长者般语重心长: “李兄,昨日我看他想得很开呢,横不能人亲爹都放飞了,你却塞他回笼子吧?此事功在社稷,护的是百姓,既然不是要弑父杀君的谋反,事成后他就稳了,而且听他说,他们家祖传靠自己建功,你还担心什么呢?” 李青玉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垂首道:“大人说得是,是卑职……被困住了。” “李兄是忠心罢了,”顾绮笑盈盈地安抚了一句,又问,“你把太太的话,都告诉他了?” “是,公子已经决定这两日便往平湖乡去,卑职想着……” 他欲言又止。 “他们提防着你呢,你不能去。”顾绮道,“本官衙门无事,要跟着心善的平姑娘巡诊地方,安儿同去,索性带几个捕快,任他们监视。李兄就留在城里照料,年节里请太太的人多,后宅妇人交谈之间,消息不会少的。” 李青玉听她安排得如此妥帖,便不坚持,只拱手道:“是,卑职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第一百一十三章 爱演 李青玉跨大步离开的时候,飘进库房整理完的安儿,此时又飘了回来,依旧是那副人间不值得的模样,开口问道: “大人要带着我去平湖?还有谁要去?” 顾绮昨夜的闷闷之情,已经随着上午的睡眠,统统抛在梦里了,她嘿嘿一笑,凑近他小声道: “废太子,谢霁,就在海盐县呢,他也要去平湖,查那个外室去。” “是吗?那小的去准备着。” 一贯自诩平淡的安儿本还不在意,应声后走出了两步,才忽得理解了顾绮说的是谁。 他当下嘴巴都张成了圆形,眼神更是顾不上遮掩了,只僵硬地看着她,反问道: “大人,说谁?” 顾绮本还因他不惊讶而失望,此时见状才开心,伸手抬他的下巴,替他合上嘴,笑说: “这也值得惊讶?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假的?你不也是吗?好了,去收拾东西,我得多带两件斗篷,这两天越来越冷了。” 安儿还沉浸在这惊悚的消息之中,虽见她如此无所谓,还是建议道: “大人还是小张哥去吧,他……到底算那位贵人的人,性子又机灵,小的怕应承不好那些捕快。” “平湖的事情,他不如你的,你对这地面熟,若有不对,你会比他敏锐,况且有我在,不需要你应承,只帮我看好周围就是,”顾绮解释道,“况且就因为张桐伶俐,才留他照料周姐姐,这里可比平湖险些。” 安儿了然,点头道:“是,小的明白了。” 顾绮眼见他转身走了,心情更觉大好地仰头,看着天上半点儿都不热情的冬日。 虽然诸事仍有艰难,但至此终于撕开了一道小口子,向着好的方向去了呢。 …… 海盐县往平湖乡去的土路上,有行色匆匆的百姓,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还有好几辆马车,或快或慢地,行驶在路上。 其中有一辆马车,枣红色的马不是驽马,却也不是千里驹;车厢不见精致,却也不是破烂。 正是海盐县车马店里最常见的马车,赶车的亦是行惯了这路的老手。 如今车内坐着的,是浓妆艳抹,脂粉香气能传出二里地的楼氏,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袄,头上的金钗子是新打的,看着足有七八两,成色极好,上面还有镶嵌着七宝,与她的金坠子、金镯子相映成趣。 只是她模样生得着实不错,所以这身打扮,俗却俗得极艳,艳却艳得不浪着。 楼氏是个不惯于坐车的,车子才刚出海盐县城门不到三里呢,便被晃得腹中翻腾,便捧着心口用力敲了敲车壁,抱怨道: “喂,你会不会驾车?要颠死你娘不成?” 声音好听如鹂鸟,偏语气刻薄得让人皱眉头。 外头,驾车的车夫着实不耐烦起来,自此人租了车,从城内到这儿,都发了七八次脾气,便是泥人,也要生气了。 只是一则她钱给得多,二则此人与梁县丞关系非同一般,车夫不敢得罪,只得耐着性子道: “这位大嫂,行车都是如此的,小的再慢些,还请大嫂担待些吧。” 楼氏本就难受,再听了他的称呼更不乐意了,猛地一掀开车帘子,对车夫冷笑道: “放你娘的屁!什么叫都是如此?哦,我知道了,你是见我一个妇道人家独身上路,便要欺负人吧?告诉你,惹怒了我,老娘挠你一脸花的!” 说着话,不顾车夫还在驾车,便从后面用力推了他一下。 车夫一个不稳,鞭子脱手,人差点儿摔在马蹄子之下,慌忙勒紧了缰绳才坐稳。 马儿嘶鸣一声,停在了路上。 “这位大嫂如何能这般?”车夫吓得心狂跳,当下再忍不住,气道,“既然如此,大嫂请下车吧,我不做你生意了。” 楼氏之前见车夫前仰后合的狼狈样子,还捂着嘴笑了,再听见他这么说,当下柳眉倒竖,一双凤眼挑得更高了,掐着腰指他的鼻子道: “你再说一次?!老娘可是给了钱的,难不成你不知道老娘是谁?得罪了我,让你在海盐县都待不下去!” 车夫气得脸通红,却慑于梁县丞,着实不敢再提这话了。 有县民、乡民路过,因识得楼氏,无一人敢多话,都匆匆绕路走了。 恰此时,后面的马车已经走近,一个最大不过十五六的小孩子驾车,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骑马,护在车旁。 偏因着楼氏的马车此刻横在路上,不得不停了下来。 只听见车内,有个年轻且透着尊贵的声音,略显孱弱地道: “幺儿,怎么停车了?” “主家,有人拦路,像是……吵起来了。”驾车的小孩子脆生生地答。 “哦?如此时候,拦着路吵架吗?幺儿,问着他们。” “是,”幺儿应声,就坐在车上,以马鞭子指向车夫和楼氏,“喂,我们主家问了,你们吵什么呢?这时候拦在路上,别是路匪吧?” 那车夫没见过这般说话的,怔了一下还没回话,坐在车沿儿上的楼氏见有人来了,不再撒泼,而是捏着帕子蒙脸哭道: “哎哟!可不就是遇见路匪了嘛?车里的公子救命呀!小女租了辆车要回乡去,岂料这杀千刀的竟是个贼,还请公子救救我呀!” 车夫当下急了,忙不迭道: “公子,小的世代居海盐县,专靠赶车糊口的,哪里会是贼?明明是这妇人百般刁难在前……” 病弱的公子受不得这吵闹,咳嗽了两声,打断了车夫的喊冤声。 幺儿当下不高兴了,忙呵斥道:“你们有话说话,叫喊什么?这路统共多宽?你们就堵在吵,让人过不了?怎么还有理了呢?” “幺儿,”车内的公子打断了他,声音带着纵容,“还说别人呢,只你声音最大了。” 幺儿这才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主家莫怪,小的担心你。” “我知道。”车内的人说着,掀开了车帘。 谢霁那张表情永远得体,散发着中正与平和气息,五官好看却无攻击性,任何人看一眼都会觉得如沐春风的脸,映得这寻常土路,都熠熠生辉起来。 楼氏一眼忘情,眼睛都闪烁起了精光。 好精致的小公子,当真令人一见就喜欢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太巧了 可惜,精致小公子面色很是苍白,唇上不太有血色,脸颊亦显得消瘦。 只是这等久病之躯,却依旧遮不住他那千尊万贵,方能养出来的雍容气质。 楼氏一双凤眼,自上打量到下,自下打量到上,带着露骨的欣赏,翘起了兰花指,捏着个崭新戏水鸳鸯帕子,声音都变得柔且细,拿腔拿调地笑说: “这位公子莫怪小哥儿了,是奴家扰了你的兴致,该是奴家道歉才是。。” 说罢,还半含羞涩地递了个媚眼过去。 幺儿并旁边骑马的护卫,在这寒冬腊月,正经打了个寒战。 浙西的冬天,也挺冷的。 只车内的谢霁依旧笑容得体,不为所动却又情深款款,微微欠身施礼: “大嫂说笑了,只是出门在外,又是年节下的,大家和气些才好,又何苦如此吵闹呢?不知大嫂是要往哪儿去?” 怎么又来个叫大嫂的? 楼氏极爱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称呼让她不快,但依旧笑得眼角都起了细纹,撒娇道: “哎哟,公子可别叫大嫂,奴家呀,云英未嫁呢。公子是外乡人吧?奴家在平湖乡,正要回家去呢。” “啊,错了称呼,还请姑娘莫怪,”谢霁颔首致歉,“这位大哥也没莫生气了,我见你的车毕竟已旧,姑娘家坐着颠簸自然不好,不如姑娘来坐我的车,我去坐大哥的车,可好?” 楼氏的手指绞着帕子,心中含冤。 不是特别好,如果公子邀我同车,才是真的好。 当然,楼氏也看出谢霁这通身气派,定然不是普通人,旁边马上的护卫虽然耷拉着眼睛,但是威势颇足,便不敢十分造次,只含水双目轻转,开口道: “这可不好……” “不行!” 但出人意料的是,就在楼氏开口的同时,那车夫竟然也脱口而出了反对。 楼氏当下不高兴起来,横了车夫一眼,心想有你什么事儿? 谢霁目光微动,看了车夫一眼,却对楼氏笑道: “姑娘,我这小厮看着虽小,做事情最是稳妥,我的车里有极厚的垫子,车身亦是特质,能挡刀枪防震动,定然不会颠了姑娘,还是换了吧,毕竟大家顺路,见姑娘如此受罪,在下心中不安。” “奴家……”楼氏还要说话,那车夫急忙打恭作揖,再次打算了她的话。 “公子,小的毕竟是收了这位姑娘的钱财,如何好换车呢?况且小的粗笨,怕驾不好车,倒让公子受苦。” 楼氏听见这话,又不高兴起来。 怎么?所以就能让我受苦了? 可是她再看谢霁那病弱的样子,心中顿时又升起了爱怜之情,忙道:“是呀公子,他太笨,奴家不忍心公子受颠簸,少不得,奴家忍着吧。” 似是印证他们心目中的病弱般,谢霁适时地以帕子捂嘴,又咳了两声。 幺儿见了,立刻取下水囊递过去。 谢霁缓缓喝了一口,方道:“姑娘,还是换了吧,不是车夫的事情,当真只是车的事情。” 楼氏被他这孱弱又温柔的样子,迷得心都漏跳了一拍,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全然没注意车夫在听见“车的事情”四字时,眼中的慌张。 其后不远处,安儿驾着马车,四个捕快跟在旁边,平七叶在车内抱着药箱闭目养神,顾绮则坐在车边上,在无数的嘈杂声中,听清了前面发生的一切。 还听见了草丛中,躲藏者挪动身体的窸窣之声,以及压抑的呼吸声。 她浅浅一笑。 这谢兄呀,和自己真是一路人。 …… 想着,她侧头看向前面停着的两辆车,开口道:“左右。” 四个捕快中的头儿,正是陈阿大的长子陈升忙道:“大人有何吩咐。” “去看看,前面吵什么呢?”顾绮皱着眉头指着前面的车,怒喊了一句,复又压低了声音道,“吵着平儿歇息了。” “……”闭目养神的平神医,差点儿没撑住,笑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便缓缓睁开眼睛,欠身向外看了一眼,美目轻转,巧笑道: “小女说笑了,不过确实,青天白日的,挡在路中间,可别是匪类吧?小女之前在醉华楼的时候,常听来往商,提过这样的事情。” 顾绮听见这话,立刻挺直了脊背。 “这还了得了?当着本官的面还敢抢劫?”她眉头锁得紧紧的,又对平七叶笑道,“萍儿别怕,本官这就去拿人。” 说罢,自行就跳下了车,甚至没用人放脚踏。 “大人当心,崴了脚。”平七叶扶着车门,俏生生地说道。 顾绮挺胸抬头,不在意地挥挥手:“放心吧,本官可是练过的。” 安儿安静地坐在车上,仿佛与这天地早已融为一体,倒是陈升看她这样,嫌弃得只差直接啐一口了。 海盐县到平湖乡的路,走的人厉害极多,哪可能有什么匪呢?不过是当着女人的面,演个大丈夫的样子罢了。 爹也太看得起这酸儒书生了。 不过心中再是小瞧,他还是忙召唤另一个捕快跟了上去,以助自家大人声威。 顾绮倒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大步就走了过去,粗声粗气道: “尔等拦着路做什么呢?莫不是竟敢在本县治下做路匪吗?” 小跑跟过来的陈升,被她这话说得,差点儿趴在地上。 楼氏本还瞅谢霁呢,忽得听有人说话这等不气,正要生气,岂料扭头一瞧,竟是个更出脱凡尘的小公子。 眉目大气、含笑,身量高挑,纵然披了厚重的斗篷,都是立刻就能羽化飞仙的模样。 楼氏顿时心中更欢喜了。 哎哟哟,今儿自己是什么运道呀? 她一双眼睛恨不能在顾绮脸上生根,硬生生转怒为喜道: “是是是,都是奴家的不是,一次,挡了两位公子的路呢。” 陈升此时走到近前,才发现车上的人是楼氏,心中咯噔一下,眼见楼氏只盯着顾绮看,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当下急了,开口道: “你这妇人恭敬些,这是咱们海盐县的县尊,林大人。” 话音刚落,楼氏眼中的光,神奇地自惊艳变成了瑟缩;而车夫更是从慌张,变成了惊惧。 两侧林间,呼吸声都停住了。 这是不是……太巧了点儿?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救第一次 顾绮满面官大人的微笑,似对周围忽然凝固的空气,全无觉察一般。 楼氏心中有鬼,当下不敢再多耽搁,只急忙低了头,赔笑道:“奴家不知是县尊大人,还请大人莫怪。” 她说着,撑着身段行了礼,忙不迭撤回车中,将帘子挂上,挡得严严实实的,在车内道:“车老板快些走吧,晌午之前,奴家得赶回家才是。” 车夫反应过来了,忙胡乱行了个礼,缩手缩脚的,真个如惧官的百姓。 顾绮却先一步扯住了缰绳,皱眉道:“跑什么?别真是贼吧?本官案还没断完呢。” 一旁陈升见状,忙过来低声道:“大人,既然他们无事,那不如……” “这可不行,”顾绮没等他说完,就开口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官是与平姑娘巡查义诊的,遇见案子自然要管了。” 她说着话,目光又落在了谢霁身上。 “你,什么人呀?” 自她出现便安静坐着的谢霁听问,满是病弱的样子,在车上施礼道: “原来是本地县尊,恕在下病体,不便下车行礼。在下不过是路遇争执,想要调解一二罢了。” 顾绮才看清楚谢霁今儿的打扮。 月白的衣服,于日光下隐约可见暗纹,披着大毛的氅衣,手里还握着个裹了丝绸的手炉,脸上的胡子已经没了,不知怎么化的妆,前天看着还团团和气的脸颊,今儿就凹了下去;唇上发白,偶有一点血色,衬得他更显得病弱了。 连抱着暖炉的手,都更加苍白,骨节略分明,好在手指修长,才不显那般突兀。 比她的戏做得还细致。 顾绮忽然开始怀疑,谢霁此行到底是来查案的,还是过戏瘾的。 心中虽这么想,她浅淡一笑:“哦?那小公子打算如何调解?” “换车。”谢霁笑着,将之前的话简要说了一遍。 顾绮捏着压根儿没胡须的下巴,摆出个沉思的样子,引得谢霁不得不以帕子掩嘴,借咳嗽掩饰笑意。 “不错,是个好主意,”她点点头,“好了,车上的那妇人,本官也是要去平湖乡的,可不想见你们吵一路,就听这位公子,换了吧。” 车内的楼氏心跳得厉害,车夫更是心如死灰的样子。 可是毕竟面对的是本地县令,也不得不做了。 楼氏强撑着笑,掀帘子下了车,端正施礼道:“如此,多谢大人,多谢公子了。” 正经得连眼睛都不敢乱飘了。 顾绮听着草丛中那些人撤离的声音,自得地笑着,摆手道: “本官微服而来,大嫂便不必多礼了,既然事情解决了,便都散了吧。” 谢霁已经坐在了车夫的车上,露出个弱气十足的笑容:“幺儿,阿年,走了。” “是,”幺儿低头应了一声,又对那叫阿年的护卫道,“年哥,我的车走在前头,你在后面护好了公子。” 马背上的阿年点点头,沉声道: “我知道了,你快去吧,公子体弱,快到地方,好让公子歇着。” 阿年正是给顾绮送信的货郎,只此时见面,二人自然和看陌生人般,见面不识,各走各的,催马向前。 车夫胆战心惊地握着马鞭,看都不看顾绮,缩着脖子,驾车往前去了。 顾绮见他们启程了,这才整了下衣服,对后面安儿道:“无事了,咱们也快些赶路吧。” 说着,她又对陈升等语重心长道: “你们呀,以后要耳聪目明些,比如这等争执小事,一团和气地解决了便好,不要随意就怀疑别人是路霸山贼的,冤枉了人可不行,知道了吗?” “……” 捕快们面面相觑,陈升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非要怀疑别人是路匪的,分明是大人你呀! 可纵然如此,眼看着顾绮那“本官教你们”做事的真挚表情,他们也只好忍气吞声,拱手道: “大人教训的是,小的们今后定然小心。” 顾绮这方喜悦点头,和满足了内心深处为人师之乐般,重新回到车上,美滋滋地对平七叶道:“平儿等急了吧?这就可以走了。” 平七叶掩唇一笑,赞美道: “大人果然又聪明,又公正,小女今日可是学到了呢。” 顾绮笑得极美:“佳人在侧,大丈夫应如是。” 平七叶的笑容僵在脸上,慌忙拿帕子遮了脸,笑得肩抖。 车前的安儿抱着马鞭,几不可见地晃了晃,面色虽仍是世间万事与我无关的样子,内心却波澜得想要挠挠车。 四个捕快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老大绝对看错了这酸儒!他哪里来的什么威胁? …… 一行人行至平湖乡时,已至晌午时分。 众人于驿馆之内安顿好了之后,那四个早就将顾绮看得轻了的捕快,在得了顾绮的允许后,连监视之事都懒得做了,齐齐往平湖县最大的饭馆子去了。 平七叶自窗上见他们离去,方才安心,边整理药箱边问:“大人,今日路上的,便是……那人吗?” 顾绮清理着手炉里的灰,点点头。 “是故意的?引楼氏上钩?”她又问。 “……不全是,”顾绮淡淡地说道,“更应该算是救人吧,否则今儿,可真的要有路霸山匪了。” 平七叶怔了一下,终于明白这话何意,脸色顿时煞白起来。 “他们要除了楼氏?她不是很重要吗?” “再重要,也不如自己的命重要,”她轻声道,“谢兄那一偷,戳在他们心坎儿了,若不是还没摸清本官的底,只怕不会容她回平湖乡才动手。” 安儿见顾绮清好了手炉,过来接下,帮她重新备好,喃喃道:“他们,比想得大胆,也比想得聪明。” 顾绮歪靠在椅子上,自斟了一杯茶,饮尽方道:“不怕,和他们比快就是了。” 说罢,她站起身,从安儿手中接过手炉,问平七叶道: “姐姐是现在去吃饭?还是再整理一会儿?” “再等等吧,车上吃了块点心,此刻还不饿。” “那我和安儿先出去转转,寻个好地方,咱们再吃饭。” 安儿在一旁道:“倒不必找,此处有一个燕子楼,往西走两条街便是。” “就那儿吧,”顾绮笑道,“姐姐到时候去寻我们。” “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闲话 平湖虽然是个乡,但若行走期间,会觉此地更像是个独立的县城。 据安儿所说,前朝时候,朝廷的确曾析平湖与另外八乡合并为县,至本朝重新划分县治,又重归海盐治下,但昔日繁荣,还可从城墙、街巷、楼宇之间窥见一二。 安儿引着顾绮往燕子楼去,因着顾绮总要左顾右盼地看民俗景致,所以走得慢些,待行燕子楼附近一处热闹街市时,因街中央一处广场之上,有伙撂地艺人正在杂耍,引了不少人去看,是以顾绮也也停了步。 望过去的时候,就见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站在层层叠叠的椅子最顶上,手里拿着杆花枪于上翻腾,惊险得令百姓时不时倒吸口凉气。 顾绮以手遮着阳光,心里正替小女孩儿担忧的时候,目光瞥见那叫幺儿的小仆从也混在人群里,正望向她。 待发现她终于发现自己,幺儿调皮得笑了,往那卖艺人的笸箩里扔下几枚铜钱,转身往南面去。 顾绮看得分明,却没立刻跟上去,而是又站了一会儿,等见那小姑娘落地站稳,围观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后,才放下些钱,往幺儿离开的地方跟去了。 …… 谢霁住的栈,是挨着燕子楼左手数起第五家,寻常地方,比不上驿站,更比不得那些气派的大店,不过依顾绮看,比谢霁在海盐县落脚的地方强多了。 毕竟干净,且没有发霉的异味,还有个小隔间。 幺儿引她进门时,谢霁在隔间内换衣,幺儿为她斟了杯茶后退在一边,阿年则站在门口,对着顾绮拱手道: “大人,上次见面,小的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顾绮忙回礼:“哪里?非常之时权宜之策罢了。” 说话间,谢霁已经换了身轻便衣服出来,虽然脸颊唇色还是消瘦与苍白,但眉眼间洋溢着朝气,立时就脱了之前那病弱到随时能晕倒的模样,笑说: “贤弟在这儿就别气了,快坐下歇歇。” “多谢谢兄。” 安儿本垂首立在顾绮身后,听见二人这称呼,不着痕迹地动了下眉毛,却没抬头。 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人,在知道地位悬殊之后,对谢霁颇有局促之意。 而谢霁已经坐下,目光则停留在了安儿身上,带着审视。 “他是我的人,”顾绮知他所想,便笑道,“叫安儿,虽然本姓真名、家世如何我一概不知,但是可信,你的事情我也告诉他了。” “咳咳……”纵然说的是自己,安儿还是没忍住,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幺儿和阿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岔子,谢霁更是没听过这种介绍,当下怔了好半天才喃喃道: “贤弟这话……我竟然不会接了。”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顾绮毫不在意地说道,“况且你们都知道我是个假的,却也肯信我能成事呀,大家目的一致,来处暂时就不重要了。” 谢霁更是无言以对。 这句话,原来还能做到这等极致? “为兄明白了,贤弟不愧是侠义之辈,颇有古之侠者的遗风。”他笑着赞扬了一句。 阿年皱了下眉头,这等歪论,殿下竟还能与此人聊在一处?算什么呢? 倒是顾绮,又盯着谢霁的脸看了片刻,指着自己的脸颊处问他:“你这儿是怎么做到的?我离得这么近,也看不出破绽来。” “是吗?”谢霁颇为高兴,侧过脸凑近了给她看,“挺好玩的,你擦擦,都擦不掉的,要用特殊的东西才能洗掉。” 顾绮还真的以指尖轻蹭了两下。 触感就是人的皮肤,没半点儿妆感,手上亦没带出痕迹,不觉笑问:“是挺好玩的,嘴上也是?” “嗯。”这次,谢霁自己抹了下,唇上的苍白岿然不动的。 “又是嘴上又是脸上的,还这般难洗,不会有什么害处吧?”顾绮毕竟是个女孩子,前世虽然多病却也爱打扮,自然就上了心。 “不会,陆季秋教给我的,他的人也都用。”谢霁笑说,“贤弟要是喜欢,我给你些,教你如何用,用这个遮盖,更看不出来的。” 他是说她眼角下那以粉覆着的朱砂痣。 顾绮约摸着,那位陆季秋,应当就是黑鸦军的陆将军,便点点头,感慨道: “那就先谢过兄台了,你要是不打算回去了,凭这东西开个脂粉铺子,大约还能做个富家翁呢。” 谢霁笑得爽快,摆手道:“贤弟就别戏弄我了,我做买卖,定要赔钱的,给你看个东西。” 他说着,起身带她走到了窗边。 房间的窗子是半掩着的,其上挂着半旧湘妃竹编成的帘子,通过缝隙能看见外面的光景。 一条大约能容三辆马车并行的宽敞街道,对面是一排或二层、或平层的民居,都是此地最典型的特点,而从砖瓦门窗的新旧、院内摆放的东西,颇能看出些穷富来。 不过自然,此时与顾绮来时的地方也没差,能在这靠近城中之地,有片瓦遮头的,大体算殷实小户,而那真正穷的,都在街口街边,衣衫褴褛地讨饭呢。 此时冬日午后,整个小乡镇都透着慵懒之感,街上并无马车,只有些五六七八九十岁的孩子在街上,因着年纪、性别、穷富、乃至父母祖辈的关系,大概分了四伙,各自玩得不亦乐乎。 顾绮看了片刻,转向谢霁,疑道:“谢兄究竟想要我看什么?” “就那间,院门上还挂着喜字的。”谢霁指着街边最把头的那家。 顾绮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端详半天也没看出独特之处,如果定要说不同的话,就是这间屋子显得格外……破败点儿? 她正要问话,忽得就听见有瓷器摔碎的声音,自那边屋内传来。 隔得远,声音又在屋内,别人听不分明,顾绮却听得极清楚。 紧接着,就看见一个尖利的声音斥骂道:“我呸!你们这两个快些闭了嘴才是!卖我不够,还卖了我妹子,现在连我小侄女,不过五岁大,你们竟都不放过?” 正是楼氏。 顾绮顿时明白了,笑着看了一眼谢霁:“谢兄查得好快。”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可怜与可恨 纵然是本性天真,善良又温柔的人,但谢霁到底还是出生在皇家,耳濡目染,听起来父母寄予厚望,还有大师教导,聪明是自然的。 不能为,和不想为,不一样。 谢霁并不居功,而是指向阿年:“他查出来的,也亏得我如今还能用的几个人,本事都不错。” “谢兄知人善任,自然不错。”顾绮说话的时候,目光依旧在楼家大门上,听着那些争吵。 有男人瑟缩的声音劝说,却根本压不住脾气火爆的楼氏。 “你个窝囊废!怪道嫂子要跑回娘家呢,要搁着我有你这样的汉子,早都放火烧屋子了!” 尖利的声音,引得友邻右舍全都开了窗门听音,那些小孩子更是停了玩耍,都跑到那户门前去看。 “你,你这个不孝女!自甘下贱,还敢如此同你爹说话?我,我打死你!”一个苍老又刻薄的男声如此骂道。 屋内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全武行,还有妇人嚎啕大哭喊着:“哎哟,我的命怎这么苦呀!竟然生了这么个孽障!可不活了!不活了!” 换来的,是楼氏无情的嘲笑之声。 “哈哈,你竟是今日才不想活了?当初他卖女儿的时候,看你那帮着给我灌药的劲头儿,可不像是要死的样子呢!” “对,我楼巧儿给人当外室是自甘下贱,但我活得痛快,总比你守着不小的家业,却为了二十两银子卖完女儿卖孙女强!还有楼山,你要是真有气性,便带着嫂子侄儿侄女离了这家门,否则将来也是个女儿不认,儿子窝囊的货!呸!” 顾绮不远不近地,将楼家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亦能从那话语里,描摹出楼巧儿的生活轨迹,不觉靠着窗,有些愣怔了。 这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吗? 楼巧儿做的事情,于她看来自然是无法原谅的,可若家人但凡待她好些,又何至于如此呢? 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得又听有人哭着自街那头跑来,边哭还边道:“救我!姐姐救我!” 听觉敏锐的顾绮一时没防备,当下便耳鸣起来,捂着耳朵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谢霁在旁边看得分明,立刻伸手过来扶了一把,关切道:“贤弟可还好?” 顾绮支撑着站住,摇摇头并不说话,而是循着声音看去。 就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蓬头垢面地——还掉了一只鞋——自街那边哭着跑了过来,一气儿到了楼家院门口,没站稳,脚下一跌扑倒在院门前,敲门道:“救我!姐姐!救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就见一身大红的楼巧儿快步过来打开院门,一见那女子趴在地上,忙将她拖抱起来,关切道:“小妹这是怎么了?” 楼小妹只看了楼巧儿一眼,便更大声地嚎哭了起来,抱着她哭喊道:“姐姐!姐姐救我!他要杀我!他要杀了我!” 楼巧儿眼中立刻闪过一抹厉色,只还没等她开口安慰,就又见一四十出头,满身横肉,在这冬天里,衣服都不穿整齐的男人举着刀追了过来,口中喊打喊杀地:“不要脸的婆娘,我今天若不杀了你,你便不知道厉害!” 楼巧儿见那人来得凶恶,也怕他伤人,当下便要拉着兀自哭喊的妹妹进门。 只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刚回身,就见本来在门上探头探脑的楼父,因听见“二女婿”杀上门的声音,竟然猛地关上了门,还自里面落了闩。 只留楼氏姐妹在院中。 楼巧儿当下又怕又气,对着门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眼下关院门是来不及了,她立刻将楼小妹藏在身后,壮着胆子,挺着胸脯,掐着小蛮腰对那举着柴刀杀过来的汉子道: “三才!你干什么呢?” 被称作三才的汉子猛见一红彤彤金灿灿的人拦在身前,脚步停下,待看清楚后,凶神恶煞的表情瞬间就变成涎皮赖脸。 “原来是大姨子呀,怎么今儿回来了?”说着话,三才贼溜溜的眼睛只望她胸上看,手则伸出来,要摸她的脸。 楼巧儿恶心地将他的手打掉,护着妹妹向后腿了一步,横眉怒道:“你要死呀?敢碰你娘?” 三才立刻变了脸,冷哼一声,恶声恶气道:“别人摸得,我就摸不得?一家子的娼妇,做什么贞洁烈女的模样?” 楼巧儿听他这话,竟然将自己妹妹也骂了,当下更怒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我妹妹这般娴静,自入你家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如今竟这般对她?” 三才眼中露出了凶光:“老子买来的雌儿,自然打骂由我,死活由我!大姨子还是让开吧,不然我连你都杀了。” 楼巧儿被激起了心性,当下不再多话,左右瞧瞧,弯腰抄起地上的门闩,举高了就要打,口中还道:“你杀老娘?老娘还要杀你呢!” 三才见状,一双眼睛血红的,也不去找楼小妹了,竟然冲着楼巧儿的脑袋上,就劈了下来。 “你去死吧!”他恶狠狠、却又含混地低吼了一声。 这一句,就连他对面的楼巧儿都没听清楚,但那边楼上的顾绮,却听了个分明。 她立刻扶着窗台,便要纵身下去,谢霁却忙将她拉过来,转头道: “阿年。” 与此同时,楼家院中,楼巧儿并没想到他真敢动手,慌忙抬着门闩一挡。 三才势大力沉的一刀,正当正砍在了门闩之上。 刀被卡在其上,三才一刀未能得手,当下也有些急,索性抬脚照着楼巧儿的心口,猛地一踢。 楼巧儿哪里受得住,当下惨叫一声,门闩也脱了手,捂着胸口就栽倒了。 被她护在身后的楼小妹,呆愣地看着地上的楼巧儿,略一踉跄,竟然后退了两步。 一行眼泪,从她混沌的脸上流了下来,不知道究竟是怕,还是……后悔。 只是,她依旧没动。 顾绮在窗上看得分明,按在窗外上的手,攥紧了。 可怜之人,亦有可恨之处。 院子里的三才拾起了刀,带着门闩,对着楼巧儿的胸口就要砍下去。 就在刀将落未落之时,他忽觉得领子一紧,紧接着身子轻飘飘地。 他这是……在飞?! 第一百一十八章 混乱 三才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飞上天了,身子已经越过了院墙,重重地摔在了大街上。 围观的大人小孩儿发出了一致的惊呼,有胆小的孩子或扎进了自家大人怀中,或以手捂着眼,或躲在了小伙伴身后,而胆大的孩子则发出了欢声笑语,鼓掌道: “飞喽!飞喽!” 有大人已经看出事情不对,慌忙扯住胡乱叫嚷的孩子,不许他们添乱,又忙忙地让人去喊乡老、里正等人。 但回家关门不看是不能够的,便是大人,也想看看这热闹呢。 阿年从天而降,扔了个不算轻的壮汉,衣衫却半点儿没乱,只看了楼氏姐妹一眼,沉声问:“伤到了吗?” 楼巧儿躺在地上,大红的衣服污脏了,金钗也掉在了,头发也散了,心因劫后余生而跳得厉害,一时答不上话来。 楼小妹更是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儿,眼泪就挂在脸上,两条腿抖得厉害,最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都不敢出声。 楼巧儿见状,顾不上自己,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扑到她身边将她搂在怀中,迭声安慰:“妹妹不哭,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栈楼上,将一切听得明确的顾绮,心中更觉极不舒服,不觉按着心口,大口喘了两声,方缓过这口气来。 不是难过,不是气氛,而是……委屈? 为什么看见这样一幕,她会觉得如此委屈? 我这般待你,你缘何如此对我? 谢霁本已经要下楼去,走了两步见顾绮没跟上,回头看她如此,忙道:“贤弟是病了吗?” 顾绮摇摇头,挤出了个笑容:“公子先去吧,咱们错开些方好。” 谢霁还是担心她,不过见她面色和缓,更像是气而不是病,就放心了些,只道:“好,你若是不舒服,也不必强撑。” 说罢,他带着幺儿下楼去了。 安儿此时方走过来,低声道:“平姑娘说过,大人身有不足之症,要我们务必注意,刚才可是病发了?” “没事儿的,我的身子我清楚,只不过看着那样,不舒服罢了。” “……”安儿见她不爱提,自然也不多问,想了想,还是问道,“大人,贵人他……难道还不知道大人的身份吗?” 顾绮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是不知道,但这就与你的身份,真假都无所谓了,男女自然更无所谓了,又不是谈婚论嫁的,知道那么清楚做什么?” 安儿知道她开口就是歪理,无奈垂首,不再多言。 顾绮靠在窗上,眼看着谢霁闲庭信步地走到了楼氏院门口,眼角余光却落见了街尽头拐角处,一个匆匆离去的身影。 果然呀。 顾绮在心底叹了一声,转身对安儿道:“咱们也去吧。” …… 楼氏宅中,楼父自门缝里目睹了一切,吓的得几乎跌坐在地,再见阿年关切楼氏姐妹,慌忙开了门,却不敢十分敞开,只喝问道: “你是什么人?!如何竟敢伤人?” 阿年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他才懒得理这种悭吝、卖女之辈。 倒是楼巧儿方才安慰了妹子好半天,至此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再听见亲爹的话,只更觉悲从中来,也哭喊了: “这杀千刀的,老天爷当真不长眼呀!怎么不劈死这老不修的!我的命好苦呀!” 阿年见他她哭的得中气十足的,便不再多言,而是退在一旁。 不久,就见谢霁走了过来,又是那副病歪歪的样子,停在院外,看清了院内的事情,对着楼巧儿好笑道: “这位姑娘,怎么又是你?” 楼氏如今看见谢霁,也顾不上好看不好看了,当下放开楼小妹,挣扎着起身就要往谢霁身上扑,口中好生委屈道: “公子,这位公子,求你救救我呀!这杀千刀的,要杀我妹妹不说,如今还要杀我!” 她花了脸和脏了的衣服,都让这场面变得喜感起来,身上过于浓香的胭脂味和着泥地滚过的味道,随她的动作直扑进谢霁的鼻子里,使他不太舒服得咳了一声。 一侧的幺儿知机,人抢先一步过来将拦在他们之间,口中还可怜道: “哎呀,这位姐姐好可怜呀!莫哭莫哭,那人已被年哥扔了,没事儿了。” 楼巧儿一脑袋撞在了幺儿的身上,被他揽着肩搂住,又想不到幺儿年纪虽小,力气却很大,再动弹不得。 实则她此时的确没了那么多的风流心思,只是那么好看的人就在眼前却碰不得,内心还是有些不甘,只好拿一双哭肿得只剩条缝的眼睛,直瞅谢霁,依旧呜呜咽咽地哭着。 谢霁又轻咳了两声,方侧头看那还躺在地上起不来的三才,皱眉道:“这位兄台说话便说话,怎么好舞刀弄枪的?若是真个出了人命案子,又该怎么办呢?” 那三才被摔得腰险些折了,好容易才从挣扎着爬了起来,一开口,先吐了口血在地上,怒道: “老子买来的媳妇,要打要杀与你这痨病鬼何干?” 阿年此时已经自院中出来,就站在谢霁身后,听见这话,眼中立刻闪过不善之色。 谢霁脸色亦沉了下来,正要说话,却听见顾绮的声音自身后陡然响起: “哦?是吗?他自然是管不到,那本县能不能管得到?” 谢霁侧头,就见顾绮带着安儿,手里还拿了个新鲜出炉的炊饼,边吃边往这面走了过来。 谢霁不觉好笑起来。 顾贤弟还真是……闲情逸致得很。 他心中想着,面上带着微笑,垂首施礼道:“原来是县尊大人,在下失礼了。” 只他说完话,才发现整条街,忽然安静了下来。 楼家姐妹都不哭,脸上易捕捉地露出了不同的慌张之色。 本还梗着脖子的三才,和乌龟似的,恨不能把脑袋四肢都缩进身体似的。 便是门缝里的楼父,都吓得嘭得关上门,仿佛要伪装自己不在家似的。 只看热闹的县民们,纷纷退出了两三丈,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顾绮恍如没看出这周围诡异的气氛似的,走到院门口,靠着门框里里外外看了半天,又回身打量了一番谢霁,怪道: “怎么又是她?怎么又是你?本县陪人出来义诊,诊还没义上呢,倒给你们断了两起案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断个小案 谢霁自动忽略了顾绮将来时路上的事情,也说成了“案子”的话,只垂首恭敬道: “是呀,着实太巧了,巧得在下也不知道当如何解释了。” 顾绮呵呵地笑笑,还没等继续问话,就见本处里正分开人群跑了过来,也顾不上正衣冠,只不停拱手礼道:“见过县尊大人,小人是本地里正,这有失远迎,大人莫怪,莫怪!” 顾绮打量了里正一番,就见此人目光滴溜溜地乱转,一副算计又陪小心的模样。 顾绮似笑非笑地道:“里正辛苦了,这老远的,还劳你跑一趟。” 里正听出她这不是好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却听见谢霁在旁,噗嗤笑出了声,旋即又开始咳嗽,容色却很肃穆,仿佛刚才笑的不是他一般。 里正更觉得下不来台,红着脸道:“哪里哪里,县尊大人说笑了。” 顾绮却懒得再理他,而是略过他去看那缩头缩脑站在一旁的三才,正色问道: “方才是你说的,你娶的媳妇,就任你杀来任你打,对吗?” 三才打了个哆嗦,缩得更厉害了,没敢再说话。 顾绮的目光在楼氏姐妹间扫过,问道:“方才,我听见说杀人?杀的是哪一个?” 楼氏姐妹都不敢说话,倒是谢霁楼巧儿道:“这位姑娘。” 顾绮皱起了眉头。 “不是姑娘吗?怎么又成了媳妇?”她嘟囔了一句,又问楼巧儿道,“你是他媳妇?” 楼巧儿虽然怕顾绮,但一听她将自己和三才说成了一对儿,当下啐了一口: “呸,好一条狗,他也配!” 顾绮眉毛一挑,笑盈盈地又去问三才:“哟,她不是你媳妇呀?那你杀她做什么?” 三才吞了一口口水:“这……小的气急,看错了……” 顾绮尚未说话呢,谢霁再次先笑出了声,嘲弄之意满满。 “你瞧瞧,连这位公子都觉得你的话有趣呢。”顾绮也笑了,“这世上,倒是有些为了钱财乱认爹娘的小人,但乱认媳妇,无一不是心内奸滑的拐子采花贼……” 说着,她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到底哪个是你媳妇?” 本就心中有鬼的三才,吓得扑通跪在了地上,抖得不会说话了。 楼巧儿见顾绮如此,忽然有了些想法,眼下又急着帮楼小妹出头,便收敛了惧意,忙扯过来妹妹,一起跪下道: “大人,她是我妹子,都是我爹娘图钱财,逼着她嫁的,每天被他打骂,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还求大人替我妹妹做主,管管这小人!” 顾绮最不耐烦的就是别人跪她——好人坏人都讨厌——立刻往旁边让了让,皱眉道:“起来说话。” 旁边的谢霁见她的动作,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有一阵恍惚。 楼巧儿忙谢了声,又扶着楼小妹起身了。 顾绮的目光转到楼小妹身上。 楼小妹没有她姐姐长得好看,再加上生活不顺利,又瘦小又瑟缩,肤色更是吃不饱的蜡黄,一双眼睛枯井一般,没有活下去的意欲,脖颈、手腕等露着的肌肤上,有淤青、擦伤、棒伤等。 她感受到顾绮在看她,偷偷抬眼看了她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打哆嗦,看着竟然比楼氏还怕她。 顾绮着实看不过眼。 真正的毫无自我意识的可怜之人,纵然有可恨,她也没办法苛责了。 心软,是顾大小姐认为自己拥有的众多美好品质中,不太起眼的一个。 是以,她的嘴角勾起了极好看的笑容,缓缓开口道: “唉,是呀,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官倒是确实管不得。” 楼巧儿眼中闪过失望之色,倒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三才听见这话,脊背稍微挺起来了一些。 岂料顾绮话锋一转,冷道:“只是,你这眼神儿不好,便要拿大姨子当媳妇杀的毛病,可不好呀。今儿亏了这位公子在,才没闹出血案,要是哪天病发再看错了人,可怎么办呢?到时候,本官可就不好办了,是不是呀?里正?” 里正听见她和自己说话,打了个激灵,忙道:“大人说得是,说得是。” “所以,便这样吧,这……这家姓什么?” 楼巧儿眼中希冀之光再亮,忙道:“小女姓楼。” “小楼氏就暂时留在娘家吧,你这汉子先去治治眼睛,几时眼睛治好了,到海盐县县衙找本官销了案,本官允了,才许你接妻子回家。” 三才哪里想到本县会如此断案,尤其他心中可是怕楼小妹说漏了嘴,当下急了,慌忙起身道:“大人,小的……” 顾绮却压根儿没容他话,面色一冷,沉声道: “一日治不好,便治一日,十日治不好就治十日,十年治不好,就治这一辈子,里正,此人眼神儿治不好之前,十丈之内,不许有女子近身,免得不幸有了凶杀案,搭上无辜女儿家的性命与名声,家人父母悲伤,本官还要受他的累,没了官声。” 里正头回见这么断案的,可是觑着顾绮脸色那般,自己又急于纠正县尊的印象,立刻赞美道: “是!大人果然心系百姓,小的知道了,必定看好了这杀才,好好治病,不许再惹事。” 楼巧儿不想还有这等好事儿,生怕顾绮收回判决,急忙千恩万谢的,忽又想起了什么,瞥了一眼自家那微微摇晃的家门,开口道: “小女替妹妹多谢大人,只是……为了不让人再卖了我这可怜的妹子,便让她跟着小女到海盐县住着,可使得?” 只要不留在平湖,她就有办法不让楼小妹回三才家,到时候多求了县尊断个和离——索性休妻也不怕——到时候她再陪送多多的钱财,找个敦厚的人家,纵然是再嫁,凭妹妹的人品,也能过好安分日子的。 顾绮看了她一眼,做了个不耐烦的样子摆手道:“你们家的事情如何安排,与本县无关,我只管着莫要再出人命案子就好。” 当真是极疼妹子的。 她心中更不是滋味了,之前那种莫名委屈的感觉,再次浮了上来。 眼见楼巧儿喜气洋洋地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楼小妹,三才更急了,跳起来: “大人怎能冤枉人?!小的没病!” 第一百二十章 救第二次 只三才喊声刚落,还没等顾绮开口呢,就听见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 “大人原来在这儿呢。” 回过头,只见背着药箱的平七叶,款步走了过来,走到谢霁身前时,垂目施礼。 谢霁忙回礼,可幺儿不想她会忽然出现,不漏痕迹地往阿年身后退了一步,阿年也颇有默契地遮了一下。 顾绮没注意他们的小动作,满面堆笑地迎过去,笑说: “你怎么找来了?怪我这里忽然遇见了事情走不开,不然该让安儿接你才是。” 平七叶浅笑,柔声道:“小女到了燕子楼寻大人不见,便知是有事情绊住了,想着那边有个医舍,我先去看看,岂料刚出门,听人说县尊大人在此断案,猜着是大人遇见不平了,才来看看的。到底是何事?” 顾绮呵呵笑着:“这儿有个人眼神儿不好,拿着大姨姐当自己媳妇,要杀人呢。” 她说着,冷冷地看向三才:“本官说他是病,他还要和本官纷争,本官在想,要不要索性当了杀人未遂的贼,直接办了的好。” 平七叶当下皱了眉头,正经道:“大人如何会错?依小女看,这等认错人的,怕不是眼睛不好,而是脑子不济,病人在那儿?让小女看看吧。” 顾绮一指三才:“喏,就那个。” 平七叶一双美目在打量三才转了转,摇头叹气道: “大人果然断得没错,是个病症呢。” 顾绮顿时高兴起来,双手一摊笑道:“你瞧,我同你一起久了,竟也能充个大夫了。” 三才听她二人一来二去的,竟将话说死,立刻辩解道:“大人!小的冤枉……” 顾绮乜斜着眼睛,冷声打断他: “冤枉?这么多双眼睛看见你喊打喊杀,难道都是冤枉你?平姑娘更是医术精湛,她说你病了,就是病了,你要不然自己回家好生养病,要不本官现在就枷了你,押到义庄上养病,你自己挑好了。” 一侧的谢霁忙躬身道:“大人,在下看得清楚,愿为证人。” 顾绮的脖子扬得更高了些。 一旁的里正见三才还要争辩,忙拉他使了个眼色: “好了,大人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你还要如何?再多话,今儿可就难有个了局了。” 三才情知今日事已经办砸了,只好在心中盘算如何脱身,恨恨地再不敢说话了。 顾绮这才略满意了点儿。 “行了,今儿这案子,便算了了,你要好生养病,好生改过,”她满面堆笑,带着长者般的和蔼,“平姑娘今儿是义诊,便不收你的钱财了,还不快谢过?” ?!三才目瞪口呆,谢霁在旁忍了许久,方没再次笑出声来。 “谢……谢姑娘大夫。”三才见顾绮瞪着他,无奈只能道。 “医家本分,不必谢。”平七叶受了他的礼,模样更为正经了。 三才气得几乎要吐血。 “可算了了,”顾绮吐出了心中的一口浊气,这才将手中的糕都吃了,“安儿,给平姑娘拎着药箱,饿了,吃饭去。” “是。”安儿过来,将平七叶的药箱收下了。 顾绮这才看向楼氏姐妹,笑问:“这位楼姑娘,可高兴了?” 楼巧儿当然是极满意的,连害怕都忘了,只喜滋滋地不停施礼道: “小女多谢大人,多谢青天大老爷!” 到底还是林县令,不但长得极好看,办案也公道。 顾绮摇摇头,却走近还在那儿发呆的楼小妹,贴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没话同本官说吗?” 楼小妹打了个哆嗦,弱弱地开口道:“多……多谢大人。” 楼巧儿只觉得顾绮身上的气质一凛。 县尊大人这是在……生气? 她打了个哆嗦,握紧了妹妹的手,终于又想起了自己的手上,可不是那么干净的。 顾绮只盯着楼小妹,一直盯到她直往姐姐身后缩,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极好看的弧度。 “多好的姐姐呀,对不对?” 楼巧儿和楼小妹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大人知道了,县尊知道了! 姐妹二人虽然各有心事,但想法都是一样。 顾绮不过笑一笑,话锋一转:“罢了,若是你真的有什么委屈,便到驿站来寻本官,女子本苦,断个义绝,本官还是能做主的。” 楼小妹低着头不敢看她,楼巧儿打起精神来称谢,声调止不住地颤抖。 顾绮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颤抖的门,可想而知屋中的人,此时什么样子。 她嗤笑一声,终于看向楼巧儿。 “这是第二次了,姑娘。” 楼巧儿再也笑不出来了。 大约是某种直觉,她似乎明白了顾绮的“第二次”是什么意思,但却又不敢十分信真。 他们,真的要杀我吗? 顾绮引起了楼巧儿无数的心思之后,转身离开,口中还招呼平七叶和安儿。 “走了,哦对了,还有这位公子,”她刚走出两步,又看着谢霁笑道,“咱们两个可莫要再轻易相见了,否则,本官可就要以为,你们是在跟踪本官了。” 一句话,倒是撇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谢霁忙退后一步,礼道:“不敢,大人慢走,只是,小的等下也要去燕子楼用饭,提前与大人说了,免得误会。” “……”顾绮切了一声,迈步就走。 …… 一直到他们转过了那街口,平七叶略微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大人怎么如此不高兴?是事情不对吗?” 顾绮笑了一下,眼神发冷。 “呵,我只是没想到,我竟会救了两个帮凶……再者发现坏人原来也有可取可怜之处,总让人心里不舒服罢了。” 平七叶没听懂前一句——不就那楼氏一人涉案吗?怎么又成了两个帮凶?——后面那句倒是听明白了,不觉一叹。 “是大人心善,纵然觉得那楼氏可恶,也只想以王法处置,不愿意见她死于非命罢了。” 顾绮叹了一口气:“不只是因为她。” 她说着,凑近平七叶,将对楼小妹的猜测,也说了。 平七叶想不到还有这一节,当下呆住了。 “楼氏纵然千万不是,待妹妹却极好,楼小妹纵有万般可怜,又无辜受了牵累,也不该如此。”顾绮郁郁道,“方才,我真的希望她能对我说,可惜……所以,我不开心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各方 平七叶看着她的表情,不知怎的就忽想起了在两界村时,她劝慰自己的话。 那番话,她是认真的,守着本心,无论危机与否,无论面对的人是谁,她都没变过。 “大人呀……慈悲心肠。”平七叶沉默良久,最终如是叹说。 顾绮听她如此说,笑了:“是呀,慈悲心肠,就怕哪天我便死在了这慈悲上了。” 平七叶眉头轻锁,偏着头去看顾绮。 “怎么了?”顾绮见她如此看着自己,便问道。 “大人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她轻声问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发这等悲音呢。” “……” 大概是因为最近常出现的原主回忆,以及这次原主的委屈吧。 姐妹呀。 再者,这事情里背后的可能,让她猜测到了原主的死因,所以更觉伤怀了。 她摇摇头,并不答话。 平七叶沉默片刻,忽然道:“依着小女看,许是大人将来,就被这心软救了呢?” 顾绮看向她。 “小女……见了大人之后,忽然又相信善恶有报了。”平七叶笑得温和,“所以,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若将来大人真遇到难处,小女愿以命挡在大人身前,还报今日之恩。” 顾绮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话。 别说,挺感人的。 平七叶说罢,凑近她压低声音道:“所以姑娘你瞧,这也是姐妹之间。人生百种,有那样的,也有你我这样的,信不信回去问周姐姐,定然也是这话。” 顾绮想了想,豁达地笑了出来。 是呀,人生百种,有人见利忘义,有人胆小怕事,也有人视死如归,至情至性。 她既知原主委屈,便替她做个了断就好,又何必陷在那情绪之中,反倒移了自己的性情。 “如此,多谢平姐姐了。” 安儿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听着她们的话,不知内心在想着什么。 …… 那边厢,顾绮稍微想通了一点点,这边厢,楼巧儿目送顾绮和谢霁先后离开,纵然心中慌乱,但因着解决了楼小妹的事情,觉得又得意起来,理了下混乱的头发,对着那扇还关着的家门冷笑道: “可惜了,如今我这妹子的终身有县尊做主,你们没办法拿着她又换二十两霉银子修坟了呢。” 楼父见人都走了,心下稍安,再听见她如此说,又抖起了当爹的威风,打开门光火道: “好你个不孝的贱人,竟然敢如此同你爹说话!” 楼桥儿根本不怕他,哼了一声:“我是贱人,也是你这爹教出来的。” 说罢,拉着楼小妹道:“走,跟姐姐走,你姐姐再不济,总能给你一口饱饭吃。” 楼小妹愣愣地看着楼氏拉着自己的手,忽得又想起了方才顾绮的话。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她有话要说……可是……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她喃喃喊了声姐姐,一撇嘴,哇得就抱着楼巧儿的肩膀,哭了起来。 可是,她怕呀,她不敢…… 楼巧儿被她哭得,勾起了惆怅,也勾起了不知几时便要死在那些人手里的害怕,便揽着她的肩,边陪着垂泪边往外走边: “好了,这泪咱们姐妹都收着,待哪天他们死了,哭在他们坟头上才是。” …… 楼家的混乱尚未平复之时,陈升领着其他三个捕快,正在雅间里吃得兴兴头。 单是上好的女儿红就开了两坛,四个人又是划拳又是唱曲儿的,喝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 喝至末尾,陈升歪倒在桌子上,嘴里流着口水,时不时还要说些胡话,忽然就觉得身上一疼,人不由自主地就歪在地上,酒都摔醒了一半。 竟然有人敢踢他? “哪个不知死的?!”陈升刚喊一声,哗啦一声,脸上又被人泼了茶水,当下另一半酒也醒了,怒目瞪过去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竟然是梁县丞,顿时打了个激灵,慌乱爬起身来,陪笑道: “梁叔,梁叔怎么也来了?” 梁县丞见他如此,气得直发抖,以手点着他的脑袋:“混帐东西!让你盯着大人,人呢?!被你盯在了何处?!” 陈升见他这般大气,就知道惹祸了,慌忙道:“这,大人在驿站呢……” 他甚至没敢提路上的事情。 “屁!林昭如今是盯上楼氏了。”梁县丞背着手走了两圈,指着他道,“路上那一遭事情,你竟然就没看明白?!” 陈升虽然喝得多了点儿,但他头脑不笨,只听话音便想明白了什么,当下脸色煞白。 “梁叔是说……” “不然呢?!我就不信,那贼子是误打误撞摸上了楼氏的门,”梁县丞怒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可是你爹的话!” “是是是,小侄知道了!”陈升十分惧怕陈阿大,额上冒着带酒气的喊,应声道。 “还有那个什么公子,到底是何来头?竟坏了我们两次事?” “这……侄子也不知道呀。”陈升糊里糊涂地应着。 梁县丞气不打一出来,虽然知道无用,却还是狠狠地又踢了他一脚。 来不及去查那横插一杠子的公子,但是楼巧儿,必须不能活过今晚! 他有极不好的预感。 “告诉你,从现在开始,都给我盯着林昭他们,一眼不许错,可知道?” “是,梁叔,侄儿定连睡觉都睁个眼睛。” …… 陈升等人寻到燕子楼的时候,顾绮刚吃了一半,正听店小二口若悬河地说着桌上的那道松鼠桂鱼是耗费了多少功夫才得的。 平七叶不是很惯食鱼虾之类,尝了两口,便独吃一道素白豆腐,安儿无所谓吃什么,只安静且疏离地坐在那儿。 而二楼之上一间半卷帘子的雅室里,是前后脚跟着顾绮进店的谢霁和幺儿,正品着菜肴,颇为自得。 燕子楼的二楼是此地常见的回字形,若卷起雅间的帘子,楼上楼下,一眼能看清楚。 是以陈升一进门,就看清了楼上楼下坐着的人,心中也觉不好,忙过来谄媚笑道: “大人在这儿呢?让小的好找。”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怎么老是你 顾绮老远就闻见陈升等四人身上的酒气,敏锐的嗅觉让她极不适应,皱了眉头掩鼻,口中依旧含笑道: “哟,你们四个这是喝了怎样的好酒?高兴得头发都乱成了这样?” 陈升慌忙正了正帽子,躬身陪笑道:“大人说笑了,并没喝许多,小酌而已。小的们方才回了驿站不见大人,竟连平姑娘都不在了,心下着急,所以仪态不整,还请大人莫怪,莫怪。” 顾绮笑得很是和蔼,招手让他们坐下:“既然来了,便一起坐着吃些吧,本官刚才结了个小案子,心情还算不错。” “小的们吃过了,在这儿伺侯着大人吃便是了。”陈升忙说。 顾绮只让了这一次,便不再多说,只又指了那碗汤羹问道:“小二哥,这又是什么?” 店小二见公差也到了,态度越发勤谨,躬身给她说这道龙凤呈祥的汤羹什么做成,多久熬成,言辞之间,只说自家掌柜的多么重视县尊大人,特让厨子用了最好的水平云云。 顾绮更觉满意地点点头,优雅地举起汤匙,打算开喝。 偏偏,这碗好汤羹她刚喝一口,就听见有人边说话边往店里来。 “少爷当心门槛儿,这家店虽小,有道龙凤呈祥的羹做得倒不错。” “凭你说罢,横竖没什么可吃的。” 顾绮听那声音,将咽没咽下的汤羹呛在嗓子里,差点儿自鼻子喷出来,慌忙尴尬地捂着嘴,放下汤匙。 平七叶在旁边,忙递了手帕过来。 顾绮接在手里,边咳边眯缝着眼睛,看自刚刚跨进门槛儿,正和自己打了个照面,一身粉嫩衣袍,鬓边还特风骚地簪了朵大红牡丹,干净得一尘不染,傲气得举世无无双的青年才俊。 除了薛辰生外,还能是谁有这等作派? 添乱的来了。 脑壳儿疼的顾绮好容易顺过气来,嘴边那句“怎么老是你”还没出口呢,薛辰生和脚下长刺似的,蹦起来好高,指着顾绮嚷嚷了起来: “怎么又是你?小爷又没犯事儿!你总跟着小爷做什么?!海盐县衙门里,莫不是没案子了?” 顾绮不满地抬手去揉耳朵,真是的,不咆哮不会说话吗? 她以帕子擦净嘴,确定不会再失态之后,方才放下帕子笑道: “薛少爷这是什么话?这是海盐县,本县巡视自己的地方难道还要通知你不成?倒是薛少爷见了本县就这般,难不成真个儿要在本县内犯事不成?” 薛辰生说不过她,当下气鼓鼓的,搜肠刮肚地想要找词反驳的时候,眼神却瞥见坐在旁边的平七叶,复又欢喜起来,忙丢开斗嘴的事情,偷偷地看了她好几眼,含情脉脉的。 平七叶虽是目光垂下,但也能感受到他那灼灼目光,脸颊不免起了些许红润。 顾绮能理解她的样子。 天地良心,在平七叶人生中最难熬的时间里,有个薛辰生这般人模狗样的有钱人,见天儿抱着救风尘的态度,整日里嚷着要给她赎身,还常常一掷千金,只为不让别人糟蹋于她,都会让人产生点儿不一样的情愫。 别说是平七叶没经多少世事,性格温婉的,就算真的久经风霜的,也不可能不动心。 以前藏着不肯露半分,因为自知。 浙西无人不知薛家事,顾绮这段时间打听了不少薛家事情,甚至那位薛文君不可能让个风尘女子进门。 若不是因着她能为薛辰生治好病,就凭薛少爷见她后天天眠花宿柳的行为,薛大当家怕是每天得砸醉华楼几个来回儿。 而如今脱了火坑,有些事似乎又见了翻过来的可能,再看其人这般行径,有些压着的心思,自然就容易被勾起来了。 顾绮看得清楚,目光微凝,嘴角的笑容渐渐敛起。 她向来讨厌迁怒。 更讨厌薛辰生对平七叶藏了不知多少心计的态度。 虽然平神医也有事情瞒着自己,但那是因为她怕连累自己,所以不肯说自家到底有什么委屈。 况且平七叶本质是个看破世事,怀抱治病救人的心,执着于医术的人,薛辰生就算有天大的恨意,也应该冲着那群海盗,冲着那些幕后之人去,而不是在这儿,汲汲营营于平七叶的那点儿秘密。 以情谋事,下作。 想着,她将自己的手炉推给了平七叶,轻声笑道:“平儿的手怎么这么冷?” 平七叶回过神来,轻轻一笑:“大人有心了。” “我一贯有心。”顾绮笑说,这才看向眼中冒火的薛辰生,问道,“这大节下的,薛少爷不在家中好生待着,到底做什么非到平湖来?” 薛辰生只觉得那个手炉好不顺眼,半晌才冷道: “我家没欠官税,又没差了朝廷的地丁数,更没拿着盐引行走私之事,大人理我做什么呢。” 顾绮自动忽略了他浓浓的敌意,饮了半碗汤,方对店小二道:“剩下的,打了包送到驿站去。” “是。”店小二忙道。 顾绮又看向薛辰生:“那行吧,薛少爷且吃着吧,本官就不在这儿和你斗口玩儿了,怪幼稚的。” 薛辰生顿时更不服气了。 这还是第一次,竟然有人说他幼稚?!可能忍?! 只是顾绮说了一声幼稚,就连看都懒怠看他,而吩咐安儿道:“另再赏这小二一两银子,方才的菜介绍得真好。” 安儿应了声,掏了饭钱并赏下的银子,一并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没想到这县尊大人如此大方,一两银子呀!竟是他两个月的月钱了,当下千恩万谢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顾绮一笑,不再理会众人,而是帮平七叶披好衣服,腻腻歪歪地说道:“平儿,咱们散着步回去。” “是。”平七叶依旧避着薛辰生的眼睛,只笑说着,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离开了燕子楼。 徒留薛辰生在身后,演得好一脸情真意切。 陈升等捕快在后面看着,撇嘴抖鸡皮疙瘩,无精打采地跟着顾绮往外去。 横看竖看,这就是个口齿伶俐些,只爱风花雪月的酸儒嘛!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诸事皆备 陈升的确不太明白,为什么在林昭来海盐县之前,梁叔也好,爹也好,就如临大敌,而眼下快两个月了,他们依旧那么畏惧她? 难不成是能看清楚她的内心? 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二楼之上,谢霁靠着栏杆儿,含笑看着楼下种种。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顾绮如此厌恶别人的样子。 真好玩儿。 姓薛的呀。 谢霁眼看顾绮一行走后,薛辰生气鼓鼓地坐在桌前,和赌气似的放下个十两银锭子,嚷嚷着要店小二也给他好好介绍菜,便都赏给他了。 店小二乐得眼睛都不见了。 这是赌气吗? 幺儿看出了他对薛辰生的注意,忙低声道:“年哥说过,浙西盐商大户薛文君有个幼子,名叫薛辰生,今年该是二十一二岁了,看年纪像他。” 谢霁点点头,轻声感慨道:“如今看着,竟然不过是个商贾纨绔吗……” 好歹算是同门,而晏师启蒙过的人只是这般,当真令人失望了。 他这话说得古怪,幺儿看了他一眼,怪道:“公子,听过他?” 按理说,别说薛辰生了,就是薛家,再怎么浙西盐商大户,那也就是地方上的商户,哪儿就到得了谢霁的耳朵? “……这不是到了嘉兴府,总该知道些吗?”谢霁笑着混过这话,“不过他这时候来平湖,是冲着贤弟?还是冲着别的?” 幺儿听明白了,立刻道:“是,小的记下了。” “不急这一时,眼下还是楼氏更重要些。”谢霁道,“你帮我记着,吩咐了阿年就是。” “是。”幺儿应声后,又为谢霁盛了碗汤,递过去道,“公子再喝些汤吧。” 谢霁接过来,笑着看他,忽然问道:“方才看见了,可安心了?” 幺儿一笑,垂首道:“是,见姐姐平安,身边还有个知冷热的人,小奴就放心了。” 幺儿,正是平远志在罪奴所的姓名。 谢霁出来之前,本已经将他安排在晋南公主身边。 虽然母后名义上被幽禁,自己又被废,但是昭明帝却不但加了晋南的年俸,另赐了十个县,还在她的封号晋南之后,加了“贤”字,成了晋南贤公主,虽然尚未订婚,却赐了公主府,里面的所有人都是昭明帝亲选,还许她自由出入宫禁,随时探望皇后,一时风头反而更盛了。 平远志在这样的地方,肯定是安全的。 但是偏偏平远志却求了他,要和他一起出来。 “小奴家事皆为此所累,姐姐既然去了,那小奴不肯安于公主府中。” 谢霁就因为他这句话,才带了他出来。 他是有不甘的人,格外能了解别人的不甘心。 即使这人是不全之身,是世人眼中的卑贱之躯。 在这些情绪事上,他和他们,没什么区别。 不过带他出来后,谢霁也意外发现,平远志这人虽然身世苦些,但是做事极稳妥,聪敏又沉稳,学东西很快,竟还是个可塑之才。 “放心吧,若是这次事情顺利,我放你出来和你姐姐能团聚。” “是,小奴明白,多谢公子成全。” …… 顾绮回到驿站之后,按了按太阳穴,叹气道:“可真是脑壳儿疼。那位薛少爷还真是阴魂不散呀。” 平七叶安慰道:“大人理他作甚?今日本说是来义诊的,大人却劳心断了个案子,难怪累些。” 顾绮见她并不十分主动提薛辰生,反而更有些不安,但此时不是管这事儿的时候,便放下不提,只转头对陈升道: “你们几个自去歇息吧,我若有事,会叫你们的。”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笑道:“大人这般繁忙,小的们岂可休息?大人放心,小的们就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情,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顾绮眉毛轻轻一扬。 监视的话说得这么直白,啧啧,这几位可真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是梁县丞的授意吗?顾绮想着街边的那道身影,笑了。 她刚要答话,平七叶却笑了,道:“依我看,这时候早不早晚不晚的,睡也不是,枯坐也无趣,莫不如,咱们陪着大人摸牌玩儿吧,也舒散一下大人的案牍之累。” 陈升等人巴不得守着顾绮寸步不离呢,当下极是高兴,只说乐意。 而顾绮已经猜到平七叶必有主意,便作势打了个呵欠,也点点头,笑道:“成吧,那就玩儿好了,安儿,摆了钱出来,助助兴。” 四个捕快见安儿摆出来的一小堆碎银子,足有十余两,更高兴了,立刻整理了桌子出来,又问驿丞要了牌九来,真个儿玩了起来。 期间,大家虽然互有输赢,不过到底还是顾绮输得多些,引得陈升等人更有兴致了。 平七叶在一旁只看着,偶尔还给大家倒了茶水来。 陈升等人开始还不太敢喝县令妾室亲自倒的茶,后来玩儿到兴时,喊得口干舌燥的,也就顾不得什么,自然而然地都喝了许多。 …… 半个多时辰之后,顾绮整理了一下新换的衣服,笑看倒在牌桌上的几个人,笑问道:“能睡多久?” 平七叶笑着将陈升的胳膊抬起来,又放下。 就见陈升的手啪得落在脸上,人却毫无意识。 “至明晨是没问题的,这药性厉害,他们又喝了酒,自然更甚,不过大人放心,这些药醒了就醒了,却不伤脑子的。” 顾绮对她的医术自然放心,但还是犹豫道:“你一个人和这么四个人一处,我还是不太放心,让安儿跟着你吧。” 平七叶忙摇头道:“他们醒不过来的,把他们往这儿一关,我自回房去睡我的,并不妨事。还是安儿跟着你,我才安心。” 顾绮听见,回头看了安儿一眼,问道:“你如何说?” 安儿看向她,笑道:“小的没什么功夫傍身,跟着大人也是碍事,便留在这儿照顾平姑娘吧。” 顾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点头道:“好呀,那就如此吧,只是千万都要注意安全,明白吗?” “是。”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救第三次(两章合一) 是夜,无月无星,朔风烈烈,让人有种将这万里江山都吹得从南到北,自西向东的萧索之感。 只入夜后,乡中不知是谁忽然放起了爆竹,各色各样,绚丽多彩,久久不歇,惹得平湖人人都快乐地看着光景。 “这还没到年下呢,是哪家这般手笔?” “你还不知道呢?薛小少爷,如今在咱们平湖乡呢。” 盐商薛大当家的小儿子?那这就对了,别说如今临近过年,便是薛小少爷哪日高兴了,夏日大中午的放爆仗听响,那也是人有钱嘛。 只乡东一间院子里,楼家姐妹没有那看热闹的闲心。 院子是楼巧儿赁来的,自她在海盐县立稳了之后,便在平湖乡和示威似的,赁了这间院子。 此刻,她正在屋中忙忙地叠着衣服,口中还在和楼小妹说话: “傻妹子,你又担心什么?咱们姊妹两个,怎么都强似你在那杀才家受委屈。” 楼小妹如今已经收拾了干净,枯瘦的模样,依旧是死鱼般无神采的眼睛,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床沿儿上,盯着旁边小几上的热茶,一言不发。 即便是今天,也和小时候一样,姐妹一处,楼巧儿总能将两个人的话都说了。 和小时候一样…… 邻里有欺负她、欺负大哥的,楼巧儿便出来将那些人打跑; 爹娘吝啬,便是对亲生儿女也苛待,吃不饱的时候,楼巧儿给她和哥哥偷吃的; 铺子里的伙计,邻居之间,谁若有三灾八难的,楼巧儿也会去相帮。 和小时候一样。 不肯嫁给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冲喜,一怒之下逃家出走,委身梁县丞做了外室,这当真是她不知羞吗? 不是,全天下都可以指责她,唯独楼小妹知道,不是的。 姐姐从小便喜欢临街上的运哥儿,只是自她被爹娘卖了,运哥儿也娶了媳妇之后,这点子女儿心思,也就在她心中埋葬了。 委身梁县丞,是因为姐姐清楚,只有借梁县丞的势,父母才不能逼迫她回家,再卖她一回。 自甘堕落的原因,不过是彼时之下,她走投无路了。 父母之命,无人能逃脱,一如当日父母卖了自己给三才,已经富贵的姐姐大哭大闹,却还是没办法救下她。 而她,永远都没有姐姐那般的勇气。 就如今天,县尊问她“可有话要说”的时候,自己丝毫没有勇气。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楼小妹想至此,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姐姐或七窍流血,或被砍得支离破碎的样子,眼泪不争气地再次流了下来。 甚至就连现在,她坐在这儿,独自面对楼巧儿,也不过只是哭,而没勇气将那句话说出口。 姐姐,跑吧。 跑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她这辈子连平湖乡都没出去过呢。 但她知道,楼巧儿定有办法。 可是她不敢呀。 楼巧儿收拾了妥了包袱,回头见楼小妹又哭了起来,忙过来抱着她,柔声道: “好了,有什么可哭的?你放心,如今县尊都断你不必回去了,咱们就不必回去,我想好了,索性也不回海盐县了,咱们姐妹一起往北去,换个地方彻底隐姓埋名,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银钱,便是真个没营生,也足够咱俩过后半生了。” 换个地方,带着妹妹,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楼小妹看着楼巧儿絮絮叨叨地念着今后的样子,越想越难受,便哭得更厉害了。 哭到最后,整个人都在发抖。 倒把楼巧儿哭笑了,拍着她的肩膀:“这是怎么了?就值得怕成这样?没事儿了,真个儿没事了,以后,都没事了。” 有事,姐姐,真的有事。 楼巧儿温软的怀抱令她心中恐慌,她用力抱着她,仿佛略微松手,姐姐就真个儿要死去一样。 不该是这样的,姐姐那么好,怎么能是这样的呢? 为什么,从始至终,挡在她身前的,永远是姐姐,而没勇气的那个,永远是自己呢? 还在软言安抚楼小妹的楼巧儿,却听见自家妹子在耳边低声说: “姐姐,你走吧。” 兔子般脆弱,仿佛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口的五个字。 “小妹,你……”偏生楼巧儿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当人鼓足勇气去做一件勇敢的事时,便有了能做第二次的机会。 那五个字,仿佛让楼小妹冲破了什么,她忽然止住眼泪,挣脱开楼巧儿的怀抱,用力推她,连哭声都收住了。 “姐姐,你快跑吧!跑到哪里去都好,别回来,永远别回来了。” 连声音都变得冷静了起来。 她能做到的,既然姐姐保护了她十余载,那她总能有一个瞬间,去保护她。 楼巧儿起先是迷惑地看着楼小妹的神色,忽然觉悟起来,表情变得不可思议起来,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一手抓起桌上的包袱,便要往外跑。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她开了门,门却被一人踢开了。 来人一脚踢在楼巧儿的身上,就是今儿三才踢过的位置。 楼巧儿吐了一口血,身子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撞在了窗子上,又弹回到地上。 不甚结实的窗子破了,外面那笼罩着平湖乡的薛氏烟花,依旧姿态各异地绽放着。 “姐姐!”楼小妹发出了个撕心裂肺的喊声,却被笼罩在了爆竹声声内。 不会有人知道此地在发生。 “贱人,竟然还想跑?”梁县丞自那人身后转出来,迈步进屋,呵呵冷笑着,又瞥了楼小妹一眼,“今日的事情看,就算废物,也算有点儿用途。” 楼巧儿捧着心口,没有看梁县丞,没有看背着薄薄长刀的男人,没有看被那男人拎着扔进屋中的三才,而是目眦欲裂地看向楼小妹。 “你……是你……你竟然……” 和对死亡的恐惧一起浮上心头的,是她的绝望。 对妹妹的绝望。 如今,她就算是傻子,也想明白了今天下午那一出,是怎么回事儿。 她捧在手心上,护了一辈子的妹妹呀。 她自嘲地笑了,目光转向梁县丞:“你原来……这么怕我呀?” 梁县丞笑得阴森又可怖。 “巧儿,不是我无情,而是此事关系甚大,我不敢有半分松懈呀。”他那情深意重的语气,与他脸上的狠戾,形成了鲜明对比,“所以你且死去吧,为了我,好好地死去吧。” 楼巧儿笑了,没有什么难过或者不舍。 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罢了,只是…… 她再次看向了缩在一边的楼小妹。 那一瞬间让她走的勇气,仿佛已经和魂魄一起,都被抽干了。 怨呀,恨呀,但方才,她这一辈子没半点儿反抗勇气的妹妹,却到底对她说了“快走吧。” 人是自己招惹到的,她不过是池鱼之殃。 “动手吧。”身前,梁县丞对跟着来的男人说道。 男人将三才拖起来,将那把柴刀塞进他的手里,冷声道:“杀了她,千两银子,便是你的呢。” 三才吞了吞口水,银子的诱惑与对这些人的畏惧,到底压倒了其他。 他举起了刀,缓缓走向楼巧儿。 “傻子……”楼巧儿捂着心口不理他,只轻轻对楼小妹道,“还不快跑。” 楼小妹打了个哆嗦,眼神重新聚在一起,看向眼前的这一幕。 姐姐,真的要死了吗? 她忽得起身,冲了过来。 柴刀即将扎穿楼小妹肩膀的瞬间,有人破窗而入,一道寒光穿透了三才的喉咙,血四溅开时,那人手中的刀早已抽出,向着长刀杀手的面门而去。 长刀杀手心中一惊,回刀去挡时,楼氏姐妹已被随后进来的两个人,一人一个,拖出了战圈。 窗外,烟花生生不息,薛少爷用土豪之气,将那些普通乡民,挡在了血腥之外。 “你瞧。”顾绮放开了楼巧儿,一双笑眼闪着光芒,低头看着她不可思议的眼睛,“我们,救了你第三次呢。” …… 楼巧儿尚未从这劫后余生中转醒过来,仰头看过去的时候,却觉得窗外的烟花映在顾绮的身上,仿佛……圣光? 她是,活了吗? 她茫然地转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向将楼小妹温柔扶起的谢霁。 少年郎好看、平和又慈悲的脸上,表情依旧是内敛的从容,只轻声对与长刀杀手缠斗一处的人道: “阿年,杀之无妨。” 没有半分纠结。 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当初在南疆,他们在镇南侯赶到时,都能自杀,便可知这些人有多狠。 所以不能让他跑了,但也不能指望活捉,尤其不能对阿年说要活捉之类的话,否则束手束脚的遇上不要命,只可能被伤到。 别说他现在没多少人可用,就算谢霁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极厌有人因自己而受伤。 “是。”阿年应声,在这并不大的屋子里,与那人焦灼地战在一处。 刀光剑影之间,梁县丞情知败露,两股战战,明明守着门,却连跑都忘了。 顾绮倒是很闲散地,并不管在旁酣斗的二人,只笑盈盈地看着梁县丞: “好歹是要过年了,县丞怎么不好好过节,偏要跑出来杀人玩儿么?” 梁县丞惊恐地咽了口吐沫,喉咙里发出混沌不清的话来: “你怎么……你竟然……” 顾绮觉得打架的两个人遮住了视线,便侧了下头,浅笑道:“县丞不是一直在防着我吗?怎么到了现在和被惊到了一般?” 长刀杀手没想到这等情境下,梁县丞竟然还和顾绮聊上了。 废物! 他顿时目露凶光,想要先结果了梁县丞,却因为阿年的步步紧逼,而毫无办法。 “还不逃!”他急得只得出声提醒,声音嘶哑地难听。 被提醒了的梁县丞这才惊醒,忽得转身,便要往外跑。 长刀杀手抢步至门前,薄且长的武器,封住了门。 谢霁见状,立刻就要回身自窗出去追人。 却被顾绮一把扯住衣角。 “贤弟?”谢霁当下觉得奇怪。 顾绮却只看着阿年,轻声道:“他跑不了的。” 与梁县丞相比,此时的阿年可能更危险,她有些想去帮忙,又怕自己给添了乱。 谢霁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听她说跑不了,便真的不着急了,因着看出了顾绮的顾虑,道:“阿年是羽林卫出身,很厉害的……贤弟带人来了?” 顾绮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笑:“我没带,有人带着了。” 说罢,她侧头看了一眼窗下角落里抱在一处,瑟瑟发抖的楼氏姐妹,摇摇头。 罢了,这二位缩在这儿是伤不到,这等情势下,她们也没力气逃走了。 “走吧,人来了。”她想着,一拍谢霁的肩膀,这才翻窗出去。 …… 待二人绕至院前时,烟花依旧未停歇,而这小院子里已经站了十多个蓝衣人。 梁县丞被个大网缠住,嘴是堵上的,被扔在院子里。 两个模样极好的丫头,一个托着盘精致的点心,一个托着个小酒壶,立在头上簪着朵玉兰的薛辰生身旁。 而薛大少爷,正一脸又懵懂又兴奋的模样,嘴里嚼着点心,手上不停搓着,笑问: “哟,县尊大人是觉得小人的烟花不好看吗?竟然在这儿同人玩捉迷藏?带小的一个嘛。” 顾绮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冷道:“薛少爷,这时候再演,可就不像了呀。” 薛辰生眉毛挑了起来,怪道:“演?在下演什么了?” “呵呵,”顾绮嗤笑一声,看向委顿在网中的梁县丞,皱眉道,“堵着嘴做什么?还得问话呢。” “大人到底还掌着一方刑狱,如何连这个都不知道?”薛辰生满脸好心地提醒,“塞着是怕他咬舌的,县丞如今最不想活了,大人可不能给他寻死的机会。” 此时,谢霁就跟在顾绮身后,正吐沫星子横飞的薛辰生看他望向自己的眼神,稍微敛起了恣意之态,不过再看顾绮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刻指着身边一个蓝衣人道: “大人笑什么?小民说得不对吗?这是他说的,你不信问他。” 被指着道蓝衣人听见,立刻拱手道:“是是是,是小的提醒少爷的。” 顾绮摇摇头,笑道:“我不是在笑这个,我是赞少爷们的戏,真都挺好的。” 薛辰生顿了一下,飞扬目光中的纨绔之意,不知为何,险些没能维持住。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误会大了 恰在此时,屋内打斗的声音,随着长刀杀手的一声闷哼而彻底止住。 平湖乡另一侧的烟花,在此时依旧绚烂。 顾绮一时恍惚之后,与谢霁双双回过头去,只见阿年浑身是血地走了出来。 刀已入鞘,形容有些狼狈,动作姿势只有刻入骨的恭敬,只在目光之中,隐约能见羽林到处宵小尽绝的痕迹。 “公子,料理了。” “没受伤吧?”谢霁扶了一下院中的藤架,脸在背阴处,略微苍白。 他极惧怕血腥味,早前任职太子的时候,还有观刑晕倒的旧闻。 而顾绮的脸色也不好看,下意识地掩住敏感的鼻子。 “多谢公子关心,不过皮肉伤,无妨。” 阿年说得虽然轻巧,但顾绮已经看见他手背上的口子,两寸多长,一直绵延至衣袖中,肉都是外翻的。 她忙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递过去:“平姑娘做的,可好用了,周家姑娘额上的伤就是涂抹这个,现在连疤痕都只剩浅浅的一点儿了。” 听见平姑娘三个字,他身后薛辰生的目光轻轻闪动。 阿年微顿,看了谢霁一眼才接在手里,笑道:“多谢大人了。” “不必谢,楼家姐妹怎么样了?” “还好,虽被吓到了,神智尚且清醒。” 顾绮毫不意外。 单凭楼巧儿做的事情,就知此人内心强大,而楼小妹过于逆来顺受的性格,往往酝酿着强大的抗压能力。 她点点头,对谢霁道:“谢兄,咱们进去审审吧,至于梁县丞,托付给薛少爷便好。” 说着,顾绮回过头,对薛辰生一笑:“薛少爷,拜托了。” 谢霁对此毫无异议,况且经过这夜的事情,他对薛辰生再不是下午时候的印象。 晏师启蒙过的人,怎么也不会仅仅是纨绔的样子。 “好,便听贤弟的。” 薛辰生微怔,看顾绮真要迈步进屋,立刻叫住她: “大人如此行事,是个什么规矩?小的如何能审案呀?若审不好,岂不是误了大人的事?” 顾绮眉毛一挑,颇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薛少爷竟然会说规矩二字?实是意外。不过这些人就没讲过规矩,我们又何必讲规矩呢?”她说着,两手一摊,“况且本官心软,做不得严刑逼供,而薛少爷歪点子多,只要别残别死,本官由你。” 她好歹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人,这权那权的思想根深蒂固,只是如今面对梁县丞之流,讲权是不可能的。 谢霁自然也不行,他的性格又温软,若他审,只怕能天天给梁县丞上思想品德课,以圣人之言劝导梁县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哪里有这磨洋工的时间?所以不如直接交给薛辰生,由他折腾去。 薛辰生听她直白得近乎不讲理,呆了片刻方道:“大人,这是信我?” 顾绮笑得理直气壮: “信呀,我不但信薛少爷,还信安儿呢。” 薛辰生再一次被噎住。 牙尖嘴利,偷天换日,说不过! 牙尖嘴利的“林大人”刚要转身,忽然又停下动作,好奇地问: “你不是幼子吗?他看着比你小呀?不能是亲哥哥吧?” “不是。”薛辰生脱口而出,才惊觉自己被带着漏了实话,面上陡现恼意。 顾绮笑得极开心:“那是堂表兄弟?可是你的手下未免太狠了些,难不成有什么争产之说,想要顺水推舟?或者,许了今晚烟花这么多的利钱?” 薛辰生顿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再加上被她套了实话,也不遮掩了,只冷道:“朋友之义罢了,大人别看低了他,也别看低了在下,不是人人做事,都是为了那点子黄白之物。” “哦,对不起,是本官小人之心了,”顾绮敛住笑容,诚恳道:“只是,若没有那点子黄白之物抬了薛家的地位,怀少爷未必有机会认识那人吧?占了钱的便宜,可就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让我们这等没钱的怎么想呢?” ……说不过! 薛辰生咬牙切齿憋了好久,才幽幽道:“大人教训的是。至于今日烟花,便当是在下要博姑娘一笑好了,不知姑娘笑没笑呀?” 顾绮轻咳了一声:“姑娘笑没笑,问姑娘去,问我做什么?” 说着,她潇洒地一转身,一群都飞扬了起来,仰头进屋去了。 倒是谢霁,一时没想明白二位最后的对话。 哪个姑娘? 难不成薛辰生看中了平七叶? 可她不是顾贤弟的妾室吗? 不对,说不好是妻子呢?毕竟周姑娘如今这“妻子”的名义,是演戏。 关系有些乱呀。 但不管是妻妾,看着顾贤弟和平姑娘是多搭的一对呀,这薛辰生,怎么能觊觎他人之妻妾呢? 想着,他不太高兴地看了薛辰生一眼。 自觉扳回一城的薛少爷正高兴呢,忽见谢霁看向自己的眼神,略感尴尬地摸摸鼻子,对着他,周全地施礼。 谢霁压下心中那点儿不满,只避开身子回礼,笑道:“就以同门算吧,少爷当算我的学兄。” “配不上的。”薛辰生淡淡一笑,难得将一身纨绔气收得不见半分。 “配得上,只是,若学兄能略收敛下疏狂之态,就更好了,毕竟平姑娘与我这贤弟,也是郎才女貌,配得很呢。” 哈? 薛辰生差点儿咬了舌头。 刚到门前的顾绮,差点儿被门槛儿绊了一跤。 谢霁自觉义正言辞,转身也往屋内进。 薛辰生看着二人的背影,差点儿爆笑出声。 尊贵的学弟,你的误会,好像很大呀。 不过罢了,他错认男女,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想着,薛辰生自丫头手中接过酒杯,小酌一杯后,方才对身边的人道: “带梁县丞走吧,小爷想到了些好玩儿的。” …… 顾绮满心为谢霁刚才的话想笑,不过再进到房间的时候,就觉得扑鼻而来的血腥气,顶得她差点儿没站稳,笑意都被冲散了。 两个尸首横七竖八地倒在那儿,看着的确吓人了点儿。 楼氏姐妹就在角落里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却并没有抱在一起,互相安慰。 楼巧儿面无表情地盯着两具尸首,而楼小妹则将头埋得低低的,似乎是在逃避。 这对姐妹,必然是回不到曾经了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审一审 顾绮心中忍不住叹惋,左右看看,将两张椅子扶起来放好,示意谢霁同坐下来,方才道: “楼姑娘劫后余生,可喜可贺呀。” 楼小妹像是没听见一样,只将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楼巧儿知她在和自己说话,木然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沙哑着声音道: “多谢县尊大人救命之恩。” 顾绮摇摇头:“楼姑娘,救命之恩,不是这么谢的。” 楼巧儿听见这话,本已暗淡的目光,再次多了丝灵动。 “小女自然有诚意,”她靠在墙壁上,借此支撑住自己的身子,将脖子仰得高高的看她,“只是不知道,大人的胆气,究竟撑不撑得起小女的诚意。” 顾绮笑了。 “楼姑娘如此说话就无趣了,本官同这位公子,可是救了你三次呢。” 楼巧儿的目光轻轻扫过谢霁的脸上,眼神里忽得含怨带痴起来,巧笑说: “就算这位公子长得这般好皮囊,小女现在,也不敢信了。你们男人呀,最爱说谎了,我又怎知你们这番唱念做打,不是诓骗呢?” 她这小半生,没遇见过几个男人,且遇见的,没几个是好人。 所以,她只要顾着自己活下去便是了。 海盗?劫掠?多少人家在这朗朗乾坤笼罩的暗无天日之下,死得无声无息? 与她何干? 他们为那权势金钱做得肮脏勾当,难道还不许自己只为活下去? 谢霁端坐在血腥气十足的屋子,自小的教养令他连坐姿都挑不出毛病,但面色依旧不舒服的发白,听见她意兴阑珊的话,方开口道: “楼姑娘若是肯说,你们姐妹的安危,都着落在在下身上。” 楼巧儿看了眼缩成一团的楼小妹,带着厌恶,但到底没有说出来,而是笑问: “公子说的着落,是哪种着落呀?” 这带着调笑意味的话,让顾绮对楼巧儿更为敬佩了。 她并不喜欢楼巧儿,但她相信,只要留此人一口气在,她便能挣扎着活下去,而且活得未必差。 真正如杂草一般。 “如你这样的人,不会坐以待毙,”她缓缓开口,不再看她,而是环视这间屋子,“若留后手,也必要万无一失。” “所以我猜,你住的两处地方,就算一寸寸地拆平了找,也找不出什么吧?” 楼巧儿的脸,忽然变色。 “大人说什么?小女怎么听不明白?”她撑在地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起来,颤巍巍道。 顾绮浅浅一笑:“你不懂,我与公子懂就是了。” 谢霁脸上依旧是不舒服,不过听她这么说,还是笑了。 “是,依着那些人的心狠手辣,东西放在身边,迟早会被找到。” “所以楼姑娘这么聪明的,定会将证据放在个别人想不到的地方。”顾绮道。 “但哪里合适呢?整个海盐县——不,是整个浙西,都是他们的地方了,要如何才不被发觉呢?”谢霁用了个疑问的语气。 “自然是人人都觉得不可能的地方,”顾绮慢悠悠地说道,“比如楼家老宅。” “贤弟说得是,我瞅着楼家老宅,只怕多少年了,都没舍不得修补一下,随便找个洞一藏,是不容易被找到呢。”谢霁点点头,满面赞同。。 “况且楼姑娘与家中不睦,父母与她更是早已成仇,依旁人看如何肯帮她?” “但要我说,这事情,小楼姑娘做不得,胆子太小,一吓就露馅了。” 顾绮“嗐”了一声:“这不是还有她哥哥吗?虽然是楼姑娘看不上的窝囊,但我捉摸着,一个知道让自己的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躲避,免得女儿被卖的人,大约,还算是有点儿聪明的。” 谢霁立刻做恍然状,似模似样地躬身作揖道:“大人,果然洞若观火。” 顾绮急忙也回礼:“哪里哪里,兄台也是圣明烛照呀。” 二人一唱一和的,说一句,楼巧儿的面色就惨白一分。 偏偏说到了最后,顾绮还歪着头,看向楼巧儿道:“楼姑娘,我猜得,对不对呀?” 楼巧儿的喉咙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好半天才道: “大……大人……到底要怎样?” 顾绮浅笑着,复又坐在椅子上,形容带着些微的懒散。 “我能理解你逃家逃婚之事,却厌恶你依附梁县丞之行。楼巧儿,于此案而言,你算得上是个重要证人,可就算是没有你,梁县丞如今也在我的手上,所以我对你手中证据的兴趣,确实大于你这个人。” “我并不想罔顾你的性命,你的罪行也该由律法来判,所以若你肯做证人,本官还有这位公子,会念你身不由己,给些轻判,可若是你一味装神弄鬼地强撑,那么证据我依旧会拿到手,而你,不过是给那些人的罪行上,添一抹血而已。” 楼巧儿再也坐不直,委顿在地,眼神变成了与楼小妹一般的死水。 顾绮有些说厌了。 她今日出来没带水囊,话说多了,渴。 她站起身,轻声道:“楼姑娘,今夜事闹到这般,那些人不会给你太多的时间考虑,所以只要我踏出这门槛儿,你的死活,便不由我了。” 楼巧儿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感到了一阵恐慌。 是呀,若她真的走了,那自己,只怕真的活不了许久了。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三才和长刀杀手,那尚未干涸的血液,却像是自她身上留下来的一般。 她只想活着,那些证据,给朝廷也好,给那些人也好,她只想用那些,换自己的活路。 楼巧儿想至此,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扑向顾绮,却被裙角一绊,摔在地上,手正好撑在了杀手的尸身上,粘腻了一手的血。 可她顾不得了,只尖着嗓子道:“大人……小女……小女……愿意作证,那些证据,我哥哥收着的,大人拿了我的这根金钗去,便能要到了。” 顾绮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身,而是按按太阳穴,疲累道:“谢兄,劳烦了。” 说罢,抬步便往外走。 谢霁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对站在门前的阿年道:“好生照料,这女子心思颇多,你不要吃亏。” “是。”阿年一拱手,应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追忆 谢霁出来寻顾绮的时候,她已经走出了楼巧儿的小院子。 楼巧儿住的地方是条较安静的小巷,不过巷子尽头一拐过去,便是繁华的十字路口。 如今,巷子中的大部分百姓,都聚在了十字路口处,对着绚烂的薛氏烟花指指点点的,开心地真如过年一般了,丝毫不知道临近处发生了什么。 顾绮离着人群站着,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仰头看着那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的烟花。 东风夜放花千树,早了些,却又恰当时。 谢霁沿着巷子出来,看着满天星雨之下顾绮的侧脸,带笑的唇抿得紧紧的,眼中有些许的怒意,眉毛拧成了好几道,与她不远处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般好看的景致,普天同庆一般,只有顾贤弟在生气。 谢霁觉得有趣,走近时从腰间将自己的水囊取了下来,递了过去。 顾绮正搁心里二五一十、二五一十地算这场烟花得是多少银子呢,忽然有个东西伸在眼前,恍惚了一下,沿着手看过去,就看见谢兄那张将娟秀端方,刻在骨子里的脸。 “水是温的,你好像很怕冷?”谢霁笑问,语气如常,不带半分杂念,纯粹是细心观察后的体贴之意。 顾绮摇了摇头,脸色依旧极不开心。 “贤弟是生谁的气呢?”谢霁的手还擎着,怪道,“挺顺利的,不是吗?” 顾绮鼓着脸,兀自又气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了,抱怨道:“谢兄算算,这是多少钱呀?他不会打算要放一夜吧?吵死了!知道他是盐商,显摆给谁看呢?拿着娘的钱不心疼,败家子。” 谢霁不想她会如此说,不觉失笑,心知她是心中烦闷,随便找个由头发泄罢了,便仰头也去看那烟花,由衷赞叹道: “挺好看的呀,不知学兄哪儿请的烟花师父?明年父皇圣寿,或可请去京中,以娱圣心。” 赞是真心,一闪而过的萧索之意,也是真心。 “……” 顾绮不想理会这些出生就衔着金汤匙的人,并给了他一个潇洒的背影,抬步就走,却不小心踩了一个石子,差点儿滑倒。 “当心些。”谢霁忙从后面托了她一下,关切道。 顾绮气得一踹那石头,小石子从地上跳起来,撞在墙上,重新滚回到了她的脚边。 “……咳……”谢霁想笑,慌忙以咳嗽掩盖住。 顾绮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到底也笑了。 “真是的,这都什么事儿呀。”她长长舒了一口胸中闷气,仰头看着天上桃红柳绿相间的烟花。 “贤弟到底在气什么?”谢霁问道。 “气如今诸事,与我想做的不一样。”顾绮笑道,“我并没打算扛着家国天下,偏偏搅在这浑水里,放不下些东西。” 谢霁略一沉默。 “贤弟本来想做些什么?” “养鸽子,买座山,修个坟。”顾绮说得极认真。 ?! 谢霁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有什么可笑的?我认真着呢。”顾绮抗议道。 “贤弟手头的银子,买一百笼鸽子都有了,遍天下的名山大川,更是随意去哪儿都能隐居,未必非要买,不过贤弟要修哪里的坟?” 顾绮没答他这个问题。 “……也罢了,可贤弟若真只想这般疏散避世,六凉县的时候,就不会救我了。”谢霁笑说。 顾绮乜斜他一眼:“谢兄说得,仿佛很了解我一样?” “……见过你这样的人,所以了解一二。” 深沉又感伤,都不像他了。 二人并肩站着,索性今日事了,顾绮方才那点儿郁闷也随笑散了,便关切道:“谢兄怕是想家了吧?” 谢霁回过神来,抬头道:“有点儿,更多的,是想起小时候了。” 顾绮轻声安慰道:“谢兄若是想说,就同我说说吧,每逢佳节,是有些想家了。” 说得她也伤怀了。 谢霁想家,还知道家在何处,而她,是真正的一世浮萍了。 只她正伤怀呢,身边的谢霁用带着忆往昔之感的口吻,幽幽道:“小的时候,我骄纵得很……” “噗!” 顾绮顿时笑喷了出来,自知失态,连忙捂着嘴,一双桃花眼笑成了一条线。 谢霁当下脸红了,抱怨道:“贤弟笑什么?你难道没有小时候?” 说着话,还是将水囊递了过去。 顾绮这次接了过来,喝了一口润喉,方笑说:“谢兄今年才多大?况且你还骄纵过呢?” “如何不能?我是正宫所出,百日便被册为太子,父皇亲自开蒙,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自然有些脾气的。”他极认真地论证着。 这话是有点儿道理,但顾绮还是想笑。 他们竟然在为这种事情争辩。 “是,我知道了,谢兄请继续。” “五岁那年,先镇南侯夫人生女,侯爷暂留京中,父皇就要我同他练习骑射,我体弱又小,走路都会摔跤,总觉得侯爷站在那儿便是座城,我才到他这儿。”打开了话匣子的谢霁说着,比量了一下大腿。 “他从不以我是太子而敬我,还经常斥责我,我怕他,讨厌他,就去和父皇母后告状,可他们从来只说我的不是。” “后来一次练靶,我总是不中,侯爷便不许我歇着,我赌气地把弓偏了偏,对上了守靶军士,只是我箭未出手,就被侯爷发现了,然后,他把我拎起来,扔了出去。” “……”这,的确是够骄纵了,顾绮心想。 “虽然宫人接住了我,可我还是吓坏了,偏偏父皇和母后都偏着侯爷,我也不知自己错了,就趁人不注意跑到了太极殿的偏殿的楼顶上藏着,想着我丢了,父母就会惩罚侯爷了。谁料那天忽然下雨,一道雷电把偏殿的楼顶劈坏了,大梁掉下来,我眼前一片漆黑,等声音都停了之后,才发现是侯爷把我护在怀里,他的脚却被断了的一节椽子刺穿了,流的都是血。”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流血,第一次闻见血腥味儿,特别混着雨水的气味,特别难闻。我搜肠刮肚地想吐,却吐不出来,侯爷却笑说,‘殿下今日不是还要杀人吗?怎么现在见了血,倒这样了?’然后……我就咬了他一口,还掉了个颗乳牙。” 第一百二十八章 错了顺序 顾绮听着谢霁回忆与他准岳父的事情,听到这儿,不由笑了起来,对那位活在传说中的侯爷,多了份认识。 谢霁也笑了。 “侯爷说我是储君,一举一动关乎父皇颜面,也关乎夏朝的将来,只因心中恼怒,便要随意夺人性命的事,我不当做,连想都不该想。将来会握在我手中的权力与刀剑,都该杀向敌人,而不是夏朝的子民。若我做不到这一点,将来非但得不到别人的敬意,这点子祖宗基业,也要葬送在我身上。” “我那时候不懂这话,只是看他脚踝上的伤,就不敢逆着他了,后来我发现侯爷真的很有趣,比如他极通火器火药之类,我七岁生日那年,他就给我做了许多烟花,比今天的这个还好看些。” 顾绮听他说完,感慨道:“原来谢兄这份君子的模样,是先镇南侯的功劳。” “是呀,而且是他引见先生入宫,如今我长大了,明白了为什么父皇称其是国士,也懂了他和先生教我的道理,可惜,他们却不在了。” 谢霁的语气中,带着许多遗憾。 这两年来,他确实想过,如果先镇南侯不死,如今许多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顾绮听见了他最后这句话,笑容却僵在了脸上,不可思议道:“晏怀……晏先生与先镇南侯是旧识?” “是,他二人私交极好,怎么了?”谢霁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顾绮停在原地,眼看着前面不歇的烟花,喃喃道:“我好像……想错了件事情。” “什么?” “薛辰生到底为什么那么在意平姑娘。”顾绮终于收回了目光,迈步往驿站的方向去,但是走得并不快,而是仔细看着脚下坑洼不平的砖路,专心致志地,想要每一步都踩在砖中,“我只当他是觉得平家与两年前的旧事有关,可再想想看,那些人查了平姑娘两年都没查出蛛丝马迹,可见晋王的案子,平姑娘是不知情的,那他盯着平家做什么?” 她边想边往前走,身子略微有些打晃。 谢霁本落后她一步,小心地看着她的动作,听她如此说完,脸色也变了。 “你是说,他盯着平家,与王叔无关,而是与晏先生有关?” “是,”顾绮喃喃道,忽然停步回头看着谢霁,“殿下觉得平太医,是个怎么样的人?” 谢霁略一沉吟。 “平太医医术不错,但胆子小得很,当年说他为皇叔收买,制作毒药的时候,我就不是很相信的。而你这话既然是从先镇南侯身上来的……就更不可能了……十年前先镇南侯救驾身死的时候,平太医还未入宫呢,只在民间因为妇科有些名望,孟冯都只是御水房烧灶的太监,在御前可连话都说不上呢,先生那人性子疏懒,不太爱结交人,但也不会狂放到得罪人呀。” 顾绮极认真地想着,走得越久晃得越厉害,不过并没有摔倒。 “性格和地位,都不代表他们不会知道什么要紧的秘密。比如平太医,谢兄试想,若你手下有个胆小、怕事、一心只想护着家眷,还能制出无解之毒的人,你会除掉他?还是控制他,继续为自己所用?” 谢霁想了想,没答话。 “所以想来,我觉得两年前的事情,顺序怕是要颠倒一下,为了除掉晏先生,不惜设计个晋王,再顺手除掉平太医,就能让有些秘密永远葬在地下了。平姑娘说他父亲事情的时候,并没说实话,但有句话很有趣‘什么都没能保住’,保的只是家人吗?” 谢霁第一次听到两年前旧案的这种假设,不觉面色苍白。 “……先生闲云野鹤般的雅士,值得他们这般吗?” “值不值得的,问问平姑娘就知道了。” …… 二人回到驿站的时候,烟花终于到了尾声。 驿站之中的大小官吏们,也都在外看着热闹,只平七叶站在敞开的窗子之前,无心去看那绚烂烟花最后的落幕,只焦急地搓着手,不停地向外张望。 顾绮第一个翻了窗子进来,平七叶看她回来,一声皇天菩萨还没念完呢,就见谢霁也从后面跳了进来,当下急忙后退一步,敛目施礼道:“公子,小女失礼了。” “平姑娘不必多礼。”谢霁急忙回了一礼,堪堪能保持个寻常语气。 屋子里燃着火盆,虽然开着窗,但依旧暖洋洋的,令顾绮很是舒服,桌上更是温热的茶水。 她先端起茶碗来,喝了好大一口,平七叶忙关切道:“你慢些,事情如何了?” “顺利得很,梁县丞亲自自投罗网来了,”顾绮抱着茶碗,边喝边说,忽对站在角落垂手而立的安儿吩咐道,“安儿,你去告诉薛少爷我们拿到证据了,再去看看,他审到哪儿了?” 安儿一怔,抬头看着她,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顾绮笑得特别开心——看在安儿眼中有些可气的开心——“薛辰生自己说漏了,你们是朋友之义嘛。少爷这几日在本官这儿就低伏小的,没委屈着吧?你到底姓什么呀?” 安儿听她说是薛辰生说漏了,竟然毫不意外,而是垂目拱手道: “是,小的这就去打探一番。”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顾绮倚在窗口上,见安儿自驿站门前往西边去了,回头看着平七叶不明所以的表情,笑道:“没看出来吧?他和薛辰生,是一伙儿的呢。” 平七叶……真的没看出来,当下捂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芝麻说,大人初见安儿的时候,是在薛少爷手中,救下他的?” “苦肉计嘛。”顾绮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外面终于停下烟花后的安静与寥落。 街上,还有乡民不住口的称赞之声。 “薛少爷大约是想看看,在京城和下蔡县闹到天翻地覆的林昭,是不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平七叶去为顾绮和谢霁又斟了杯茶,递过去之后,怔了片刻方道:“薛少爷他……为什么?” “为两年前旧案中死了的晏怀,”顾绮说得直白,眼看着平七叶打了个哆嗦,继续道,“也是为你。” 第一百三十章 知明 平七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将这话说出了口。 话音刚落,就听见“当啷”一声,是瓷器落地摔碎的声音。 顾绮回头看时,谢霁似是已经无法靠自己坐稳,手扶在桌上,地上是碰翻的茶杯。 平七叶这才想起谢霁也在,慌乱地又开始哆嗦起来,低头不敢看他。 顾绮照料不了两个人,但终于决定将秘密说出口的平七叶,还是鼓足了勇气继续道: “我爹以为自己看错了,偏当时跟着乳母的小太监,见他总盯着大小姐看,就问他‘平大夫,在看什么?’我爹说,那人的眼睛……太吓人了,他不敢……” 顾绮了然:“那个太监,就是后来的孟冯?” 这个名字是平七叶的梦魇,她瑟缩着点头:“可是事情到此,还没完……” “后来先侯爷夫妇辞世之后,大小姐就被如今的侯爷带回了南疆,隔了三年大小姐再随着侯爷夫人回京的时候,我爹已在太医院供奉,去为夫人诊平安脉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大小姐,又变了。” 说这话的时候,平七叶自己都觉得古怪了。 “什么?”要是说上一节顾绮已有猜测的话,这一节便出乎她的意料了。 也就是说,镇南侯大小姐,被人换了两次?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平七叶以为她不信,立刻抓紧她的手,强调道: “大人,我信我爹的,他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将这话告诉晏师。我爹说人之骨相总有不同,不管是大人小孩,面相再像的两个人,骨相也不会相同;而小孩子长成大人,总有痕迹可循,不可能发生那么大的变化。我爹早逝,我虽于此道不精,但我爹一定不会看差的。” 她说得有些焦急,待说完后,便又咳嗽了起来。 “我信我信,”顾绮摩挲她的背,替她顺气,软言道,“平姐姐,这事情大概是几时的事情?” “五年前,”平七叶好容易喘匀了这口气,“那次之后,我爹和晏师再没有过交集。京中人人都知道晏师傲气得很,从不屑于与人交好,我也知道自己偷听见的事情了不得,就连爹也不敢问,更不敢露出半句。后来,家中出了事,我隐约觉得我爹走到这一步,只怕不仅仅是因为晋王的事情,孟冯审问我爹的话,更让我怀疑许是当年,我爹看大小姐的那一眼,就已经入了这些人的心了。” 说罢,平七叶就像是卸下了这么多年巨大的包袱一样,整个人都虚脱地瘫在床上,捂着脸哭泣。 顾绮细心地帮她盖好被子,低声道:“好了,姐姐你不必害怕,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 顾绮一直到哄着平七叶昏昏睡去,才终于站起身来。 倦意袭上心头,那日脑海中闪过的情景,两个华贵夫人,两个团团可爱的孩子。 可是又有谁知道,她们心中,到底藏着些什么呢? 繁杂的思绪,令她起身屙时候略微踉跄。 有人扶了一下。 她回过头,才发现那个将克己复礼四个字融在骨子里的少年,此时脸色苍白,额角青筋直跳,一双眼睛红得怕人。 他那么敬重镇南侯和晏先生,而上官大小姐又是他的未婚妻,所以相较于自己的疲累,他受到的冲击,只会更大。 谁能想到,两年前的旧案,勾连出的,是一个十五年前就开始布的局呢? 而那些人的所为所指,呼之欲出。 “谢兄,”顾绮也不知道此时当如何安慰,在心中措辞许久,才试探道,“你……没事儿吧?” 谢霁眼中泛着泪光,却固执地不肯哭出来,只是自嘲般地一笑,比哭还让人难过些。 “我能有什么事呢?我连……” 要娶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个会叫我谢哥哥的小丫头,都不知道。 于情事上,说他懵懂也好,执着也罢,十岁那年起,一道圣旨,他就认定此生,那个叫自己谢哥哥的丑丫头,就是妻子了。 前些日子在南疆,他看见了屏风后面那双并蒂莲的绣鞋,还在想那个人,如今还会不会唤他谢哥哥了。 哦,即使是她,也可能并非侯爷骨血,并非父皇为他订下的亲事。 只因那些人,主意甚至打在了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所以再细想,十五年前,母后在侯府守着,都能出这等纰漏,那只怕侯爷当年的死…… 可是为什么? 就算为了那张龙椅,也犯不上费这么大的气力,用这么长的时间,甚至在谋杀侯爷之前,就先对个婴儿下手了。 谢霁忽略觉得累了,懒怠去想所谓的“原因”。 “他们,该死。”最终,未完的话,千丝万缕的怀疑与猜测,变成了这般四个字。 没有温度。 顾绮看着他此时的样子,说不上来的滋味。 先镇南侯和晏怀教导出的谦谦君子,又因为他们学会了恨。 “谢兄,别人用了十多年布局,所图是什么还没搞清楚呢,所以解决起来,必然不是一蹴而就。今天所知的确冲击大了些,但收获颇丰,谢兄还是回去歇着,其他的,等薛少爷审出个结果再说吧。” 谢霁连笑容都不想勉强了,只点头道:“贤弟说得是,楼氏处的证据,我会让阿年给你送来的。” 说完,他慌忙转身,强迫自己稳步向窗子走去。 顾绮看着他一点儿都不宽阔的背影,忽然觉得事情对这个少年人,真的挺残忍。 “殿下。”她忽然换了称呼,叫住他。 谢霁转头看向她,说不好是失落还是难过的神色,在他回身的瞬间,被藏得极好。 顾绮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地正衣冠后,郑重其事地对着谢霁,长揖及地。 谢霁一怔,却听见她道: “想如今,殿下抛下京中安稳,只为求个真相,面对敌人,我想如果侯爷与晏师若在世,会以殿下为荣。” “而我如今这一礼,不为你是殿下,只为谢兄很多行事,令我敬佩。” 谢霁想不到会对自己说这个话,不知为什么,更想哭了。 “贤弟真的很会安慰人。”他轻声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 “你很好的,”顾绮直起身,笃定道,“至少比书上写的许多不着调的败家子,好多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计 因着平七叶而绕在这屋中的忧思,被顾绮的这句话冲淡了些许,谢霁终于露出了笑意,反问道:“是吗?我记得贤弟说过,你不识字的。” ?这无关紧要的他倒是记得清楚。 顾绮挺直了背,大手一挥:“……谢兄还说过自己姓张呢,彼此彼此。” 谢霁长舒了一口气,更觉轻松些许,便问道:“贤弟打算几时回海盐县?” “待个两三天吧,总要做做样子。”顾绮捏着下巴,似乎在想着什么,而并没有在思考他的问题, 谢霁看着她,叮嘱道:“梁县丞和楼氏如今失踪,他们必定会有所行动,你们要当心。” “有所行动呀……”顾绮改用两只手一起捏下巴,看着有些滑稽,“谢兄,我觉得你做得对耶。” “嗯?什么?” “我不该等着他们动,而该像你去偷楼氏那样,逼着他们动手才对呀,”顾绮一拍手,笑道,“实则,我要做的只有一样:引他们出来,借此找到海盗的老巢。” 己方化被动为主动了,便意味着对方的被动。 只跟着他们的行动而查,失先机,且易打草惊蛇。 不过谢霁听她的话有些别扭,忙纠正道:“我是去翻楼氏的住处,不是偷楼氏。” “有区别吗?”顾绮一时没明白他的纠结。 “区别大了。” “哦,随你,这不重要,”她洒脱地挥挥手。” 谢霁颇为无奈地扶额,笑问:“那贤弟打算怎么做?” 顾绮嘿嘿笑着,凑近谢霁的耳朵,将自己方才所想的事情,都同他说了。 谢霁听完,沉吟片刻道:“是好主意,但是险了些,我担心他们狗急跳墙,毕竟你那儿还有三个女眷呢。” 是六个,顾绮在心中纠正一句,自己,还有两个雇来的小丫头,口中却道:“李大哥、张桐还有我,周大哥可以自保,够用了。况且我越表现得什么都知道,他们反而越不敢轻举妄动。” 谢霁见她胸有成竹的,便点点头:“好,除了阿年和幺儿,我在海盐县里还有两个暗桩,都派去保护你们吧。” “一人一个。” “好。” …… 四周终于是冬日午夜的死寂,翻窗而出的谢霁,落地时身形有些摇晃。 阿年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扶住他道:“公子可还好些?” 谢霁摇摇头,吩咐道:“那两具尸首呢?” “他们在处理呢,殿下放心,利索着呢。” “不用了,把两具尸首都搬回楼氏那去,再做做手脚。” 阿年一愣,不是说要做出个楼氏与梁县丞私奔的样子吗?怎么变了。 不过他并没有问:“是,小的知道了。” “还有,”谢霁又道,“你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去找文正,我不管他用什么招,甩掉跟着他的那几条狗,过来见我。” 阿年不可思议地皱了眉头。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谢霁用这等语气说话。 在殿下的语境里,这算……骂人了吧? 而且他不是不愿意让文大人知道他来此吗? “还不快去?”谢霁的眉毛轻轻一挑。 “……是。” …… 次日清早,昨夜薛少爷送来的富贵迷人、火树银花之盛景,让整个平湖乡,都起晚了些。 睡醒的人纷纷表示,便是昨夜做梦的时候,梦见的都是那般绚烂极美的景色。 无论旁人如何兴奋愉快,昏迷了一夜的陈升醒来之后,只觉得大脑嗡嗡乱响,疼得厉害就罢了,偏偏昨儿发生了什么,竟然半分记不得了。 他们这是喝多了不成?不能够呀,且不说这屋中半点儿酒气没有,为了监视大人,他们连茶水都没敢多喝呢。 茶水…… 茶水?!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晕倒之前,好像就是喝了平七叶递来的茶? 那可是个大夫,还是太医之后呢。 陈升心乱跳着,只觉得自己是着了道,见旁边的人竟然还睡着,当下怒气上头,一脚踢翻了那几个人的凳子。 就听见稀里哗啦的,人随着凳子桌子齐倒,牌、茶壶茶碗的撒了一地。 三个捕快坐在地上惊醒了,茫然无知地,都只哼哼唧唧的,觉得头疼。 “蠢材!废物!” 陈升喝骂着,迈开大步便往房间外走,刚站在楼梯上的时候,就瞥见顾绮坐在靠窗边的一处桌前,一脸不耐烦地按着太阳穴,两眼发直地盯着桌对面,正泡茶的安儿。 见他站在楼梯上,顾绮立刻扶着额头揶揄道:“陈捕快倒是好睡,本官昨儿玩得太尽兴了,没睡好,如今头疼得厉害呢。” 陈升略微放了心,颠颠儿下了楼,弯腰弓背道:“小的睡迷了,大人莫怪莫怪。” 走近看时,只见顾绮脸色发白,眼下还有一点乌青,便更觉安心了。 “睡迷了也没什么,只是听安儿说,昨晚还有什么烟花盛景,可惜都没看见。” 陈升不以为意,只赔笑道:“什么烟花盛景?这小地方,能有什么烟花呢?” 顾绮打了个呵欠,恰好差使端上了早饭,其他也罢了,只一盘银丝卷、一叠子豌豆黄,长得颇为可爱。 “南方地方,竟还有这个?”顾绮笑问。 “知道大人在京城待过,恰我们那厨子在京城掌过三年勺,便做了这个。”差役道。 顾绮笑了笑,拿起筷子,对仍旧在一心一意泡茶的安儿道:“你同陈捕快说。” 安儿刚好泡完了一杯茶,抵在顾绮旁边,方依旧是那副不爱理人的样子: “是那盐商薛少爷,昨夜不知高兴什么,放了半宿烟花,整个平湖乡的人都出来看了。” 平铺直叙的,一点儿情感起伏都没有,生生浪费了昨夜那好景致。 陈升一心只在顾绮身上,对外物毫不上心,只无所谓地笑说:“如此说来,还真个错过了好景致呢。” 正此时,就见昨日那里正,慌慌张张地寻来,还被门槛儿绊了一下,整个人扑了进来,好容易站稳,甚至顾不上行礼,只嚷道: “大人,祸事了。” 彼时,顾绮刚端起了那茶,被他这一连串的难度动作惊得,手中茶都泼出去了许多。 “哎哟!” 走在楼梯上的平七叶,也被他吓得一滑,差点儿坐在楼梯上,发出了一声娇呼。 第一百三十二章 骗 顾绮慌忙跳了起来,对着楼上道:“平儿没事吧?” 平七叶一手扶着楼梯,一手抚着心口,满面娇嗔含怨的,皱眉道:“一大清早的,吓死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连顾绮,都觉得今日的平七叶,气质都不一样了。 卸下了包袱,果然好。 想着,她非常生气地看着里正,嗔怒道: “就是,青天白日的,你叫魂儿呢?” 里正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忙不迭地说道:“大人呀,那个三才死了,死在楼氏赁的院子里,旁边还,还,还死了一个人。” 吓得都结巴了。 陈升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模样。 顾绮也变了脸色,从开始的气闷,变成此刻的怒气十足。 只听“当”的一声,她将杯子砸在桌上,冷道: “怎么又是那货?有完没完了?本官是陪着平姑娘来游玩……义诊的!”她仿佛脱口而出心里话似的,忙改了口,继续愠怒道,“不是来断案的!人交给你看管,你如何让他死在楼氏家中?另一个是谁呀?别是楼氏吧?” “不是楼氏,是个男人。”里正拼命发抖。 顾绮眉毛挑了起来,呵呵笑了:“哟,看来他这病得不轻呀,连男人都错认成媳妇了?” 话是对着里正说的,眼睛却似笑非笑地瞅着陈升。 陈升觉得,那双眼睛,仿佛看穿了自己。 而他,似乎透过那双眼睛,看见了一个讯息。 我,什么都知道呢。 他用力咽了下口水,喉结上下一滚,发出有些大的“咕咚”声。 顾绮笑意更浓了,先走到楼梯那儿,扶着走下楼的平七叶,关切道: “平儿没事吧?” “有事,”平七叶捂着胸口,眼波婉转,“小女的心呀,都要跳出来了。” 演技过于逼真,造成顾绮差点儿没接住。 “咳……不怕不怕,还得劳平儿,再同我去现场看看了。” “大人断案要紧。”平七叶笑盈盈的,一副风流缱绻的模样。 别人只当热闹看,只陈升,越瞧越觉得,事情似乎哪儿都不对。 …… 待到了现场,顾绮一脸怕血的样子,只敢站在院子里往里张望,倒是平七叶进去看了一圈后,煞白着脸色,以帕子掩鼻出来,道: “那三才死得有些惨,身上被划了好几刀,连……那物事,都被人剁了呢。” ……顾绮无言。 谢兄这犯罪现场,伪造地竟还很专业。 “那另一个人呢?” 平七叶满面委屈地走过来,靠近顾绮,扯着衣袖撒娇道:“另一个,小女不敢说。” 她躲在了顾绮后面,纤长的手指抬起,指了指里正擎出来的杀手长刀。 “大人你瞧,怎么是他们呀?” 顾绮的脸色一沉,而陈升的心,干脆跟着沉到了地底下。 怎么可能出了这等纰漏?! “哟,还真是旧相识了。上次在嘉兴府,可不就是这样的人,要杀我平儿吗?那次我还当是嫖闹事,如今看,怕是颇有来头。” 平七叶揪着她的衣服,脸色煞白,腻着声音道:“大人,平儿怕。”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顾绮说着,乜斜着眼睛看向陈升,冷笑道,“陈捕快,你怎么看呀?” “大人……小的,小的不知……还有这样……”陈升急得口吃。 他不过是仗着老子行事,推一步走半步罢了,此时更无急智,哪里还能想到怎么看? 顾绮打断了他:“哦,嘉兴府的事情,你是不能知,罢了,我便写了折子,往京里递吧。” 陈升听见递折子的话,当时汗就下来了,浑身抖似筛糠,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嘉兴府醉华楼的事情,知府当然不会往上告,胡乱定了嫖争斗,便算结案了。 当时顾绮为着平七叶,也为了藏住身份不打草惊蛇,自然无话。 可陈升深知,此间的事情,一旦真的被县尊捅到御前,极可能串起许多事情,那便不是个案了。 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在心中埋怨起了梁县丞无用,这点子小事都做不好。 平七叶在顾绮身后还怯生生的,忽然又探出头小声道:“不过大人,依小女看,打杀三才和杀手的武器,不是这长刀,这里呀,必定还有第三个人呢。” “哦——”顾绮拖长了音,笑道,“这倒奇了,我见那楼氏姐妹,不像是能杀死人的,难道还有别人在场?罢了,还是辛苦陈捕快跑一趟,回衙门将此事告知,写了通缉令,缉拿楼氏姐妹。安儿,将杀手和三才身上的东西都给本官搜干净了,还有三才家中,也都搜一番,什么针头线脑的都别放过,这群人犯在本官面前两次了,本官,生气得很呢。” “是。”安儿说着,进了屋中。 陈升觑着顾绮的脸色,但半点儿不敢多说,只怕露出行迹,再惹她疑惑,只能道:“是,小的这就去。” 顾绮说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横了诸人一眼,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陈升的脸上,笑道: “本官是来放假,昨夜那么好的景致没看成,已经很吃亏了,既然有人非要用琐事聒噪我,本官也只好做些事情了。” …… 顾绮在平湖乡悠哉地待了五天,见天儿陪着平七叶义诊乡里。 而陈升则提心吊胆了五天。 虽然他爹说了,暂且稍安勿躁,他们自有分晓,但陈升每天在顾绮身边,感受着“林大人”时不时飘来的审视目光,当真头大呀。 至于平湖乡,这五天自然也热闹,尤其是三才是个泼皮无赖,他的家人自然也不是好人,如今死了人,便天天奔楼家去闹,勒掯钱财,搅扰得那吝啬的楼父苦不堪言。 顾绮听说楼家长子这几天跑到岳家,就低伏讨好媳妇了,便不管他家的事了。 薛辰生还在平湖乡乱逛,每天都和个花孔雀一样,变着法换衣服往平七叶面前凑,生怕人不知道他有钱似的。 不过平七叶如今,再不理会他就是了。 及至正月初三日,义诊事了,众人再次回到了海盐县。 张桐在城门口等着顾绮的当儿,人盘坐在桌子上,与城门上的军士们谈笑风生。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旁边佝偻着腰的陈捕头。 第一百三十三章 演 纵然离得远,不过以顾绮那极好的视力,依旧将陈捕头层层叠叠的多年憨厚老皱纹之下,藏着的阴郁与算计,看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他看向张桐背影的眼神,宛如盯着猎物的猛兽,似乎随时都要将他扑倒、撕碎。 一旁的告示牌上,楼氏姐妹的画像高悬,画得丝毫不像,嘴都是歪的,但崭新得很。 不像呀。 顾绮心中冷笑,面上却如常,只坐在车边,笼着手炉,远远地喊了一声:“桐哥儿,老远便听见你的声音了。” 听见她喊声的瞬间,陈捕头脸上的阴郁顿时全消,取而代之的谄媚笑意,而张桐见是她,忙笑着跳下桌子,跑过来拱手道: “大人可算回来了,大人和平姑娘路上辛苦,大人新年吉祥,大人若再不回来,衙门的事情,怕是周师爷便要亲自去请大人回来了。” 说罢,还从安儿手中接过缰绳,牵着车往前慢走。 依旧是极伶俐的口齿,不过顾绮却能看出来他对着自己的事情,显然松了一口气,不觉笑了。 纵然张桐也算得聪明胆大的,被方才陈捕头那眼神盯的,也是心里突突的。 “好巧的嘴,放心,压岁银子少不了你的,”顾绮笑着,又道,“衙门里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楼氏姐妹杀人吗?都通缉上了,还能有什么事儿?” “大人竟不知吗?”张桐当下停了马车,回过头,瞪大了眼睛,满面八卦,语气夸张,扯着嗓子生怕周围人听不见似地喊道,“你道那楼氏是谁?就是梁县丞的外室呀!腊月里家里失了窃的那个。” 马车正当正停在城门口,这喊得也是大声了些,别说城门上的军士们,连避着县令老爷进出城的县民们,都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楼氏杀人已算当地奇案,只是许多人尚不知道楼氏的身份,如今忽得听得还牵扯上了县丞,哪里能不好奇? 陈捕头不想他在城门上就议论起了案子,佝偻着的腰闪了一下,差点儿对折。 “哟吼?!”顾绮极给自家小厮面子,当下一双风流玲珑的桃花眼,瞪到了恰到好处的大小,极不开心地转向对陈升,“竟然是那女子吗?你们如何不告诉我?” 抱怨的语气,演得真真儿的。 陈捕头好容易把腰佝偻回了原为,倒是没多怀疑。 盗案发生的时候,楼氏因着被梁县丞的太太打上门,形容很是狼狈,而那院子本就是梁县丞置办的,算是苦主,所以彼时,顾绮的确没见过楼氏。 况且此地姓楼的总有四五家了,想不到也是常理。 岂料,顾绮刚抱怨完陈升,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转而对立在旁边憨笑的陈捕头道: “陈捕头,不是本县多事,实在是你这儿子,着实不如你甚多呀,如此办事,是要被人捏住把柄的。” 这话她说得语重心长,“把柄”二字更是意犹未尽,说得陈捕头忠厚老实的表情险些没挂住,只觉得话里有话。 不过,他还是将腰弯得更低,笑容可掬得又挤出了好几条褶子,略显卑微道:“县尊大人教训得是,小子今后,还要大人多多提点才是。” 说着,他还自侧踹了陈升一脚,数落道:“没用的东西,要你同大人出去,便是要你伶俐些,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亦是话中有话。 陈升不敢辩解,忙讪讪道:“大人恕罪,是小的疏忽了,当时事发突然,况且于那盗案里楼氏实是苦主,所以小的们才没说。” 如果可能,他们希望顾绮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么一节,一辈子别和楼氏打交道才是。 “罢了罢了,”顾绮勾着唇笑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还劝陈捕头道,“儿子不会做事,老子慢慢教就好,不必动怒。既然事涉梁县丞,他又如何说?” 这话问完,还没等陈捕头圆说,张桐再次夸张地一拍巴掌,宛如说书的一样,兴奋道: “梁县丞这才有趣呢,大人猜怎样?那梁县丞,也好多天不见踪影了!” “神马!”顾绮震惊得连嘴都飘了,以至于开口之后发音都变现代了,大着舌头问,“梁县丞不是与他太太回娘家去了吗?怎么又成了不见踪影?” 发音很是僵硬,语气都在颤抖,完美。 顾绮在内心深处给自己的演技点了赞。 张桐全然是年轻人遇上大热闹后的兴奋,不像是在说案子,还真像是在说八卦:“大人记得对,我们都当他往那岳家去了,岂料昨儿梁太太回来了,才晓得梁县丞根本没去岳家,他竟然不知所踪了。” 而周遭的百姓耳朵竖得更长了,听到“不知所踪”四个字,好些人倒吸了一口气,更有那心思活泛的,已经脑补出了整出故事。 而陈升在侧,表情更是难看。 梁县丞在平湖乡出现的时候,可还教导自己好生做事呢,眼下又是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如自己所想,他临时变卦起意,带着楼氏姐妹私奔跑了? 陈升一脑门子浆糊,当下也忘了遮掩,便拿眼睛拼命看着亲爹,不过他亲爹却压根儿不看他,而是只看着顾绮。 面色如常。 他从没在意过只是活泼些的张桐,但如今,却真的很在意顾绮了。 演得太过,就不像了。 而眼前这位县尊,演得,太过明显,简直是恨不能让他看出来。 倒是顾绮,抱着手炉在车上时而皱眉,时而撇嘴,时而脸色有又暗了下来,最后呵呵冷笑两声,对陈捕头道: “想不到咱们这位县丞哟,不但是个痴情人,还是个狠人。” 语带戏谑,更是连遮掩都不屑了。 陈捕头忽然觉得,大约从眼前这位林县令初到海盐县的时候,他就,真的小看了她。 她方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态度,仿佛都在说: 我知道一些你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情,而且,不怕你知道我知道。 而你,打算怎么办呢? 陈捕头,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林昭”与翁县令不同,他是探花郎,是陛下还念着的人,他来海盐县已值得人玩味,若死在海盐县,那更是通了天。 此事,还不能通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客 就算主家布置得再久,只要未到可见光的那天,所有事都必须在黑暗里藏好,甚至为了隐藏,可以断臂求生。 他们就是可以被断的臂,亦是功亏一篑之后,可以去死的虫豸。 怎么办呢? 而林昭在众目睽睽之下递来的消息,又是为什么呢? 想着,陈捕头的面色越发恭敬:“都是小的们失察,竟不知道梁县丞包藏祸心。大人放心,我们这就知会各处,加紧巡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也只能这样了,”顾绮笑盈盈地两手一摊,“可惜咱们这儿海防营上群龙无首的……不过还是要去知会声吧,省得他出海逃了,落草当了海盗之流,更难办了。” 突然提起海盗,更让陈捕头心中乱跳。 “至于那个死了的杀手,也莫要放过,人死了,武器那般古怪,想必有迹可循,快些着人查办吧,如今还只在咱们县中,若是闹到了外面去,再被御史知道,到了龙案之上,可就更不好了,对吧?” 顾绮说这话的时候,腰向前弯,在陈捕头耳边,极小声地说,似乎很信任他这下属的样子。 陈捕头心中的念头更加明确,不觉也沉下声音: “是,大人放心,正月之内,小的必定会给大人个交待。” “太迟了些,正月十五之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顾绮认真地重复了他的话。 “……是。” 顾绮这才展露真诚的笑容,重新坐好后,对着城门上的军士、胥吏们道:“大节下的,诸位辛苦了。” 听了好一通奇案八卦的军士与胥吏们,都纷纷行礼。 夏朝制度,城门、关卡上收税、盘查来往的胥吏们,都归当地衙门管辖,但守门设防的则是各地驻军委派,一应粮饷都是军方供给,但也有条件地听从地方官,诸如地方上拿贼、宵禁之类的事情,他们也会管着,而地方自然也要打理好这些人。 毕竟大家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一旦这城里出了事情,地方官不好过,他们这些人也要吃瓜落的。 顾绮虽然年轻,又是颇有些来历的人,但行事却极大方,来了不到两个月,很是得人心,而张桐更是个嘴乖的,时不常来这儿转转,关系自然也不错。 果然,他们这刚礼过,顾绮便痛快道:“桐哥儿,本官今儿高兴,一人一串钱,再赏下十两银子,让弟兄们下了巡班,吃酒去。” “多谢大人!”无论是军士还是胥吏,等着的便是顾绮这句话,当下更是喜上眉梢,忙纷纷致谢。 而听了好一场八卦,脑补了这楼氏杀人奇案的县民们,亦是喜气洋洋,继续赶路了。 “行了,咱们也该快些回去了,”顾绮对张桐笑道,“如今家里太太可好?” 张桐刚美滋滋地发完钱,听她这一问,忽得五官都挤在了一处,支吾道:“太太挺好的,就是……算了,大人回到家,自然就知道好不好了。” 这叫什么话?这分明就是不好的意思嘛。 “这孩子,如何也学得扭扭捏捏的?什么话你趁早说出来,都到了家门口,还让我悬心不成?”顾绮道。 张桐挠挠头,小声道:“其实是这段日子,家里常来个人。” 人?顾绮眉毛轻挑,笑出了声:“我还当怎么了呢?不就是人吗?也值当你这样?难不成是京中来的?” “……不是……哎呀,大人,”张桐更支吾了,“这事儿在这儿,当真不好说的。” 说罢,他闷着头,赶车往前去了。 顾绮气笑了,从后面打了他一下:“你要是再含糊,我可要一个月不许芝麻回房了。” 她说这话纯是玩笑,但旁边的捕快们却一脸窥见什么的样子,满面猥琐,纷纷盯着张桐的脑袋上看。 张桐和安儿差点儿从车上歪下来。 大人,我们知道你是女子,可别人不知道呀。 头上有些沉的张桐,只得无奈笑道:“大人,家中来的这人吧,是寻平姑娘求医的,厚礼备了许多不说,还……还要给平姑娘说亲。” 顾绮登时愣住了,脱口而出道:“是你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给平姑娘说的什么亲?” 这古时为官,有那无聊上官或同僚,专爱往人后院送小妾,她是知道的。 她的“一妻一妾”,刚来还河东狮吼一番,实则是防此事的。 当然了,上官或者同僚看好的妾室,有人为了巴结之类,就送出去的事儿,她也听过。 但跑出来给官吏的小妾说亲这事儿,她还真是头回见了。 就算因为周庆娘的“河东狮吼”,平七叶是以“大夫”的名义留在衙门,对外又说是“义妹”,也不会有人这么不开眼吧? 而车内本来听音的平七叶,梗了一下,同样满心不解。 怎么忽然说到她了?还给她说亲?什么乱七八糟的? 倒是一旁的陈捕头,没忍住,发出了和锯木头般的笑声。 “大人别怪桐哥儿,这事儿,还真是有的。”陈捕头见顾绮看他,忙解释道。 顾绮皱起了眉毛,愠道:“谁这么不长眼,不知道平姑娘是本官的……义妹吗?” 张桐叹了一声:“大人可别提义妹了,不就是这两个字出了毛病吗?人家非要给大人的妹子做媒,可是极大的热心肠呢,就连太太……当然也是高兴的了。” 就算周庆娘满心不同意,为了维持河东狮的形象,也得高兴呀。 顾绮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了张桐那句“再不回来,周师爷就要去请”的话了。 头大,她捏了捏额角。 “到底是哪家的人?主意都打到本官后宅来了?上差吗?” “不是上差,大人知道嘉兴府的郑家吧?就是咱们这儿特厉害的那个造船人家?”张桐问道。 顾绮点点头,李青玉说破薛辰生来历的时候,念过个顺口溜,便有“郑家的船”。 “他们家有个新寡大归的姑奶奶,要请平姑娘给郑家三爷看病,还许诺给平姑娘说个好亲事,是郑家旁支的一个族人,今年二十二岁,是个鳏夫,家里只有个三岁大的女儿。” 张桐背书般地说道。 郑家?顾绮眉毛轻挑,这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呀。 第一百三十五章 观 不过当然,不管这位郑娘子是奸是盗,顾绮都不可能让平七叶涉险,是以她果断道: “既然如此,那平姑娘暂时不必家去了,桐哥儿,到城北……” 只是顾绮话音未落,车内的平七叶却一把掀开帘子,似笑非笑地对张桐道:“桐哥儿,不必躲着,便回了衙门去,我倒要会会那位郑娘子。” 一句话,说得千娇百媚的。 张桐差点儿以为自己听岔了,惊恐地回头,瞥了她一眼。 平姑娘怎么……好像不太一样了? “平儿,这……”顾绮正要劝她,却见平七叶于众目睽睽之下,柔若无骨地往她身上一靠,笑道: “大人担心什么?难不成,你还真的要将小女许配出去?” 顾绮用力咳了两声,实在是因为忍笑不能说话,便用力摇摇头。 “这就是了。”平七叶笑着重新坐好,丝毫不在意陈捕头宛如吃了苍蝇的表情,“况且,不是说有病人吗?小女医者之心,总要听听,那郑娘子要做何想。” “平儿说得极是。”顾绮立刻笑道,又问张桐,“还不快给平姑娘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张桐此时才适应了平七叶的不同以往,忙又道: “是,那位郑娘子新死了丈夫,据说郑家老爷太太们不舍她年轻守寡,便着人接回家来。偏今年腊月里,郑家三爷身上不舒服,总不见好,求了许多大夫都不能治,后想起来平姑娘治好过那位薛少爷,便带了这个郑娘子要来求医,恰好郑家又和咱们县上粮号的米掌柜是故旧,米太太这几日就见天儿带着郑娘子上门,虽没见着平姑娘,但一来二去的,倒和咱们太太熟悉了,她也不知道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的,就说要给平姑娘说亲了。” 海盐县里,关于“林县令”后宅的二三事之类的风言风语,反正也不是第一天了,郑娘子如此想要与县令太太交好,为太太除掉碍眼小妾这事儿,并不古怪。 真正古怪的是,郑家真正要讨好的该是平七叶,却又来县令太太,这路子未免岔得有些多。 当然,郑家可以说觊觎平七叶的医术,奇货可居,收成了自家人,能更好地做事。 况且平七叶在世人眼中,到底是沦落过风尘的,就算是郑家旁支,就算是继妻,但好歹也是正室,前头还只有一个女儿。 当真是世人眼中的好姻缘了。 多么的诚意呀。 只是顾绮一想到长刀杀手要杀平七叶的事儿,这本就古怪的诚意,可就要更大打折扣了。 是以,顾绮一笑,问平七叶道:“平儿听完了,还要回去吗?” “自然要回去看看了,”平七叶笑道,“望闻问切,一样没有,我可怎么诊断呢?” “好吧,桐哥儿,回衙门去。” …… 新年伊始,海盐县的大街小巷,如常又崭新的,而其下藏着的那些波诡云谲的阴谋,每一天都在被揭开新的一角。 顾绮甚是悠哉地靠在车上,欣赏着这街景,除了冷些之外,还算喜悦。 只是当车子行到衙门附近的茶铺时,她的视野之间,忽得就跳出了个熟人。 半新的袄子,角上还打着补丁,但并不邋遢,头上的斗笠是旧,还破了两处,显得人更寥落了。 脸上贴着络腮连鬓的胡子,乱蓬蓬的,好像许久没仔细打理过一般,但藏在斗笠之下的那张脸,肤色未免偏于白皙,和那把胡子要多不搭,有多不搭。 除了谢霁还能是谁? 顾绮好生嫌弃地一撇嘴,抱着手炉的手紧了一下,觉得脑壳儿疼。 偏偏,谢霁一指将斗笠挑得高些,守着壶茶并一碟子瓜子儿,一碟子花生米,吃得正起劲儿呢,见她过来,还乐滋滋地笑了一下,带着古怪的兴奋。 再看那半桌子的壳儿……谢兄今日是拿这当正餐吃不成? 他在这儿坐了多久?! 别是听说了郑娘子说亲的事情,特意跑来看热闹的吧? 这是你该干的事儿吗?! 呃……还真别说,不单单是他,好像自她的车入了城后,偷偷跟着的人越来越多了,而那门口的茶铺里,还真的又坐了不少人。 县民的娱乐生活,取决于县令后宅的热闹程度。 脑壳儿更疼了。 顾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已经被打开的后衙侧门,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大门颇像是怪兽的大嘴巴,只要她敢进去,便有粉身碎骨之危险。 罢了,反正进去之后,主战场是平七叶和周庆娘的,只要她跑向书房的速度够快,战火就烧不到她。 想着,顾绮更觉殷勤地将平七叶自车上扶下来,口中笑道: “平儿当心些,桐哥儿,快让人收拾了,就说本官和平姑娘回来了。” 而就在顾绮等人迈进衙门的瞬间,附近围观的百姓纷纷屏住了气。 进去了进去了!却不知能打起来吗? 激动!盘口可都开了呢! …… 顾绮与平七叶并行着刚进了衙门,迎面就看见小丫头曲儿提了热水要往后堂送,见她们进来了,忙停步笑道: “呀,大人回来了。” 说着,又对后堂高声道:“太太,大人回来了。” 声调颇高,带着古怪的兴奋,显然也是八卦心起,想见热闹了。 这一县的百姓,都什么人呀!顾绮在心中不忿道,却听见后堂里有说笑声,还有脚步声,便停下,一本正经地笑问: “有人?” “是。”曲儿笑说,“这几日太太无事,便常请城里有头脸的太太姑娘们,来闲坐说笑。” “既然如此,本官就先不进去……” 只是她话音未落,就见周庆娘已经迎了出来,听她如此说话,当下冷笑着打断她:“夫君万安,这好容易回来了,如何不见为妻的一面,就要走呢?” 顾绮急忙换上了惧内的笑脸,拱手道:“娘子说的是哪里话?为夫相思得很呢,娘子新春大吉呀。” 周庆娘这才有了点儿笑模样,可是一见平七叶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立时又垮了脸,便语带讥讽地说道: “哟,平妹妹万安,好些日子不见,妹妹更觉雅致了,这一趟义诊,想必收获颇丰吧?” “义诊”二字,咬得极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求 平七叶立在院中,笑容柔美,仿佛没听出来周庆娘语中讥讽一样,屈膝行礼: “太太新春吉祥,小女的收获确实甚丰呢。” 针锋相对的。 而此时,屋中的本地富商、乡绅太太也出来了,半是看戏的心态,纷纷行礼道: “见过大人。” 她们都是商贾之家的太太,常要应酬或者看管生意,若真个千金小姐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如何立足? 再者,如今夏朝虽然也讲究男女大防之类,不过民风还算开放,尤其是沿海或边境之地,因为通商之故富裕得很,且夏朝丝织业极有名,是与域外之国通商中,稳赚不赔的买卖,所以尤其女子多以此傍身,靠此道补贴家用。 自古以来的真理,只要有了赚钱安身的本事,地位便会稍微高些。 而海盐县隶属嘉兴府,又多了一层不同:盐商薛家的大当家,薛文君。 女子招赘继承家业,还做得比父母在时更为声势浩大,如此不多见的事情,足以成为当地津津乐道的传奇了。 这位薛当家还有一个于顾绮看来,功盖千古的事情:于嘉兴府,兴办了个女学。 虽然不过教些三百千、女四书之类,识得几个字,再多教织补、养蚕、烹饪之类的女子常事,贵家千金少有去的,多是一般市井人家女儿,但对于此时的这些女子而言,已经是受用终身了。 也的确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养得出薛辰生那等……呃,奇葩男儿。 如此种种,所以顾绮方才听见她们在,要避是礼,而这些太太们出来见一眼本地县尊,行个礼,不但不是逾礼,而且是应当的。 不过其中也有未出阁的姑娘,小丫头们嘛,还是有些害羞的,便都躲在屋中亲娘、姨姨们的身后,只露个裙角声音,但都跟着行礼。 顾绮立刻敛目,回了半礼:“诸位太太姑娘不必多礼,还请大家慢坐吧,本官且先回书房,处理公务了。” 虽然低着头,不过顾绮眼角余光,还是一眼看出来了一群人之中,穿着最素雅,却又最精致的那位。 郑氏。 战火即将燃起,扯呼! 顾绮心中拿定主意,正打算迈步呢,就见那素雅精致衣裙往前一步,露出了一双绣着玉兰花的绣花,笑盈盈道: “这位姑娘,便是县尊大人的义妹,治好过薛家怀公子的那位平神医了吧?小妇人郑氏,在嘉兴府中,当真久闻姑娘大名,如今,还要求姑娘,救我兄长一救。” 说着话,款款一礼。 声音是意外的年轻又爽利,却又十足的暗戳戳,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了。 顾绮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回眸看过去,就见这位郑娘子,不施粉黛、不着金银,虽然是素面朝天,妇人装扮,素白衣服,却生得杏目红唇,端庄大方,怎么看都……顶天二十岁,差不多还不如周庆娘和平七叶大呢。 这位郑娘子的新寡,别是新婚就守寡的意思吧? 顾绮心中甚是意外,而平七叶已经忙回了礼,虽然笑得娴静温柔,口称不敢:“如何敢当这位娘子神医之称,不过是微末之技,不敢耽误了令兄的病症。” 那郑氏听见这话,这才真正打量起了平七叶,岂料只看了一眼,便慌得捂了一下心口,脱口而出道:“哎哟,可吓……” 后半句忙收了回去,一副失言的样子,像极了。 在场的几个太太之前就见过平七叶,也曾被她半脸的伤疤吓到,却第一次见人当着面表现出来。 当下就有人偷偷暗笑。 平七叶面色不动,心中却已经明白了。 这位郑娘子,果然不是善于之辈。 只见郑娘子以帕子掩着嘴,目光不敢再往平七叶脸上瞧,只口不应心地奉承道: “神医也太谦了,我郑家虽不是望族,在嘉兴府却也小有名气,与薛家亦算是故交,神医的医术,便是薛大当家都要赞一声好的呢,说是虽然神医沦落风尘之中,却持身极正,行医救人,不然那怀公子,如何现在就好了?还请姑娘便应了吧。” 她这话一出口,院子里那几个太太,均是目光灼灼,只看着平七叶,连有那带孩子来的,都忘了有些话,不当小丫头听了。 反正县里嘛,又不是什么豪门贵胄、清贵千金,有些话听见就听见呗,回头告诉她们不许乱说便好了。 平七叶的脸色微微一沉,一侧的顾绮却轻咳了一声,缓缓开口道: “郑娘子这话,倒不像是求人了。” 郑娘子听她开口便是维护平七叶,先是用人人都能看出来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瞥了周庆娘一眼,而后才忙垂首笑道: “大人莫怪呢,小妇人一时心直口快,却实在是称赞平神医呢。若是神医肯救,我家不但愿意出银万两,还有一桩好事,事关神医终身呢,或者神医喜欢,我偷偷告诉于你,可好?” 平七叶浅浅淡淡地笑着,笑意未达眼底。 顾绮忽然觉得这场景,很有趣了。 如果她们三个的关系,真是寻常夫君妻妾的关系,郑娘子这直白的挑拨态度,说不定还真管用。 可是偏偏,她们三个,是假的。 方才陈捕头面前,她是摆明了演给他看。 而如今她们三个对着郑娘子,却是看着她演一个只懂挑拨离间的无知村妇。 一侧的周庆娘,仿佛看了半天白戏一般,颇为心满意足地说道: “郑娘子不知道,我这神医妹妹事忙得很,怕是没缘分赚那万两银子了。” 郑娘子嫣然一笑,只瞅着平七叶:“有没有缘分的,总该去看看才知道,神医何苦这般挑拣呢?” 平七叶迎着郑娘子的眼睛,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对她,而是拿眼睛瞅着顾绮,颇有些撒娇的意思,笑问: “大人,你说说,这事情,小女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这话一出口,别人犹可,周庆娘差点儿没撑住笑出来。 还是第一次见平妹妹这等模样呢。 顾绮一脸的正经,忙道:“这事情,自然是平儿自己拿主意,治病可以,其他的事情,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郑娘子觑着周庆娘的脸色,捂着嘴笑道: “哟,大人果然体贴,极是护着平姑娘呢。”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闹 郑娘子这话一出口,当下这院子里,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诸位太太、奶奶的表情都或多或少变得奇怪了起来。 又怕打起来,又怕打不起来的那种奇怪。 顾绮抽动了一下嘴角,内心很是敬佩起来。 郑家于本地是望族,不管他们为何来这么一出,都不可能派个蠢妇来。 因为所谓挑拨离间,是个很讲究的本事。 比如对着大家端庄贵妇之辈,等闲不可能把她们逼到失态,讲究的就是百转千回,点到为止,犹抱琵琶半遮面,勾起她们的猜疑,就足够了。 但对小气、无知之人,哪怕直白地骂说“那人就是狼心狗肺之徒,奴颜婢膝之辈,皓首匹夫”,人也听不懂呀! 后者嘛,就是曾堵门吵架的周庆娘的人设了。 所以郑娘子这直球,周庆娘理当中计,当下就要和平七叶扯头花才对。 平七叶完好的眼睛轻扬,似是为她的话而带了得色,丹唇轻启: “郑娘子玩笑了。哥哥妹妹的,心疼些是有的。” 打起来!打起来!在场的几个太太眼中都放着光了。 顾绮当下脸色煞白起来,一副不敢看周庆娘的样子,迭声道: “芝麻,本官累了,要回屋歇息,备下水没有?” 转移话题之意溢于言表。 正看热闹的芝麻被她这一喊,终于记起来自己也在戏台上,张张口刚要说话,周庆娘的脸色却黑成了锅底灰,手里帕子一摔,带上了十分的醋意,嘲笑道: “相公自有心坎儿上的人,还到我的正房来做什么?张桐!” “是!”张桐打了个激灵,忙应声。 “你和芝麻,去把大人的东西都给我扔书房去!” 啊?!张桐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娘子——”顾绮伸出手,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有点儿可怜。 可是周庆娘却不看她,见张桐和芝麻都不动,立刻气得扭着腰,走到房内,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卷铺盖直接扔了出来。 得色,在众人都对着县令太太目瞪口呆的时候,于郑娘子脸上一闪而过,消弭无形。 周庆娘撒完了泼,脸上的表情依旧不见好,只掐着腰,对那些太太奶奶们道: “我乏了,大家便就此散了吧。以后有机会,我再请你们来就是了,不过米太太就不必来了。” 看戏看得正美的米太太,真的咬了舌头。 “太太,这是怎么话说的?”她忙开口,周庆娘却根本不理她,又对郑娘子道: “如今正主回来了,你也不必来巴结我了,曲儿,双文,站着做什么?我渴了。” 两个小丫头目光灼灼地跑回了屋。 在衙门当差,果然是好事。 被抛下来的诸位面面相觑,还没等有人开口呢,又听见咣的一声,屋门被周庆娘狠狠地摔上,似乎后衙都摇晃了两下。 不过当然了,她们丝毫没有被晾下的怒意,只纷纷将目光,都落在了顾绮脸上。 逾礼什么的再说吧,县令大人如何做才重要。 顾绮立刻以袖子遮住脸,对木头一样站在后面的安儿和张桐道:“看着做什么?不嫌弃丢人啊?还不快收拾了。” 说着,也不露脸,只道:“诸位请自便,自便,张桐,好生送人走吧。” 郑娘子此时方做出后知后觉的模样,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忙不对顾绮施礼道:“大人莫怪,是小妇人说错话了,才惹了太太不快呢。” 不等顾绮开口,平七叶却先笑了,悠悠地说了一句:“郑娘子说得,也不算是错话。” 后半句,刻意对着周庆娘的屋子,高了高声。 顾绮当下不说话,落荒而逃似的,奔去书房方向了。 平七叶这才舒心的样子,对郑娘子笑得极是亲切,过来挽着她的手道: “郑娘子既然是来寻我的,便到我房里坐坐吧。” “这,那就叨扰姑娘了。” …… 一溜烟儿跑进书房的顾绮,刚一进门,就看见李青玉和周笙二人,双双板着张脸,和面瘫了一样。 肩膀却在颤抖。 抱着枕头、被子之类东西的芝麻和安儿,跟在后面进来。 几个人站在书房里,大眼互瞪。 最后,还是芝麻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李青玉和周笙也笑了,连安儿,嘴角都扬了起来,难得揶揄了一句: “大人这齐人之福,不易呀。” 顾绮立刻装凶瞪他们,眼睛却笑得弯弯的,指着门道:“坏丫头,关门再笑呀。” 周笙忙抬步往外走,笑得甚至打起了嗝: “我好歹是亲哥哥,得去安抚一下,大人先与李兄说着。” “大舅哥慢走,可好好帮我安慰一下娘子。”顾绮故意高声道。 芝麻在后面笑得更是花枝乱颤,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大人可是受天大的委屈了。” “我这不算什么,周姐姐虽然爽利,却是最讲理的人,如今演个泼妇,才难呢,”顾绮毫无形象地坐在屋中的南官帽椅上,还轻轻地前后晃着,“这郑家人哪天来的?” “你们去平湖的那天就来了,不该是为梁县丞。”芝麻虽然纯真,但也自有一番闻弦音知雅意的聪明。 顾绮敛住了笑,胡乱翻看着书桌上这几日驿站送来的无关紧要的公文,支着下巴疑惑道:“那还真是冲着平姑娘来的?见过郑三爷吗?” 就算是为平七叶身上的秘密,但他们都来这儿月余了,也没见郑家跳出来。 为什么偏偏是此时? 李青玉立刻答道: “没有,郑三如今就住在米家城南的别院里,还带了许多家丁,其中不乏高手,关门闭户的只说养病。不过……大人还得那个唱曲儿的雁行吗?” “他?记得,怎么了?”顾绮怪道。 “郑三爷来了咱们县的那天,卑职去探查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他,他却和我说了几样郑三的事情。” 顾绮立刻坐正了身子。 就听李青玉继续道:“他说郑三爷的确自幼身子不好,这几年病体越发沉重,所以近几年他出门的次数有限,不过四五次,目的地却都是海盐县。” “还有雁行说,当初漕粮出事后,翁县令买过粮食的店,若是查起会发现,几乎都是米家的本钱。”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查 顾绮恍然。 实则事到如今,她对于翁县令那笔钱的来历早有猜测,但却没有想到,翁县令买的粮食,竟然也有来历。 就像是散乱的珠子,一点点被发现,串起。 再想想那个看起来一身正气的雁行。 嗯,可见,自己救过的人,指不定就是能拨开自己眼前迷雾的人。 想着,她笑问:“陈捕头他们,和郑三接触过吗?” “尚没有。”李青玉答道,“而且自从平湖乡出事之后,他们盯着我,我也盯着他们呢。” 顾绮一笑,自斟了一杯茶喝下。 “看来平姐姐这医,必须得行了。” 她话音刚落,平七叶已经自外面敲门进来,刚好听见她这句,嫣然笑道:“大人,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来求医的了,郑三爷的病没说多少,倒是说了半天他家多有钱。” “不是说了嘛,还要给你说亲呢,”顾绮玩笑道,“不过也好,他们既然不急,姐姐那就先抻他们两天,拿拿乔,忙一下我的事情。” “大人请说。” 顾绮刚要说,偏头看了一眼安儿,略思忖,起身拉着平七叶到了隔间,才神秘兮兮地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令尊制毒的本事,姐姐可学过?” 平七叶的脸色一暗,但她知道顾绮不是会拿这种开玩笑的人,便点点头:“我不精于此道,但是总会些。” “那姐姐能不能做一种药,吃的人没事儿,但和他接触过的人会得病的药?但是得能治的那种。” 平七叶愣了一下,并没有说不能,只是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这就是能了?”顾绮笑了,“自有用处,几天功夫?” “总要四五天吧。” “时间够了,我打算……”她说着,凑近平七叶的耳朵,低语两句。 平七叶有些拿不准:“这能行吗?” “准备着呗,指不定就用上了。” “好吧,那大人接下来这几天,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顾绮笑着伸了个懒腰,“本大人为了躲避妻妾纷争,要在书房里窝两天。” …… 那日里衙门发生的事情,一刻没多停留,已经飘入寻常百姓家了。 紧接着,县令闷在书房两天不敢出门的事儿,通过曲儿和双文两个丫头的口,更是传遍了全县。 县尊太太河东狮人设没崩! 平神医不清纯很做作的人设没崩! 县尊惧内人设没崩! 百姓们新年伊始的八卦之心,当真得到了极大满足。 接下来,只端看平神医究竟给不给郑三爷看病了。 众人一直盼到了第三天,终于盼到了平神医在李护卫的陪伴之下,往米家别院去了。 大家奔走相告,下一个八卦重点,自然是县令会不会为了维护后院稳定,真的放了“义妹”婚配了。 这日午后,陈捕头等依旧在外面“寻找”梁县丞的踪迹,王典史被周笙缠着,翻看梁县丞以前接触过的卷宗,看看“是否能找出梁县丞与杀手有接触的痕迹”。 顾绮则偷偷摸摸地,从角门便要往外走,还有袍袖遮着脸,一看就是躲避太太的模样。 刚取了鸟食的双文撞见这一幕,忍着没叫出来,却已经想要快与曲儿分享了。 顾绮并没有理会小丫头的八卦心思,只是她刚出了衙门,刚挺直了腰杆儿要往外走的时候,就见一辆马车自街那边过来。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车帘微微晃动,车内是谢霁那张笑盈盈的脸,还带着那日看八卦热闹的余韵。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顾绮刚刚直起来的腰,差点儿闪到。 谢兄是在县衙旁蹲了多久?才能这么正当正地出现? 她摇摇头,跟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沿街前行。 …… 海盐县衙门东边直街走到头,左拐便是县学所在,而谢霁的马车,就停在其上一间书坊门前。 书坊不大,也不是很小,顾绮新上任的时候,参观县学的时候,还来过这里。 如今县学还在上课,是以店内除了伙计,便只有一个人了,并不看书,反而在那儿摆弄点缀装饰的泥制、竹制之类的小玩意儿。 顾绮刚走到门口,伙计便立刻迎了出来,恭敬道:“县尊大人怎么今儿来了?我们这儿又进了许多新书,还打算将书单送到衙门,请大人过目呢。” 顾绮明白,不管这书坊是不是谢霁掌握的,至少这伙计,是他的两个暗桩之一。 “如今我既然亲来了,便看看吧。”她说着,信步走进去,自后面拍了一下谢霁的肩膀。 “谢兄,好雅兴呀。” 谢霁擎着个竹制的蟋蟀笼,偏头看着她,轻笑道:“大人,这几日,不容易呀。” 极是俊美端庄的一张脸,难得没溜儿的喜悦。 顾绮失笑:“谢兄那天在衙门口儿就热闹嗑了一桌子的瓜子,还没够呢?” “又真没见打起来,如何算得上热闹?”谢霁玩笑着,“我听他们说,贤弟刚来的时候,太太可是堵着门不许进呢。” “他们瞧热闹是不知道,谢兄难道不知道我们?” “我就是因为知道,才觉得更好玩嘛。”谢霁理所应当地说道。 这话……还真是无法反驳。 “那瞧了这半天,谢兄瞧出门道没有?” 谢霁摇摇头。 “没有,完全看不懂他们这一出,如果郑家事涉其中,那么他们今日所为岂不是引着你注意他们?若不是事涉其中……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平姑娘?” 顾绮一笑,忙做出个正经的样子,捡了几本新书递给伙计道: “这些送衙门里去,寻桐哥儿给钱。” “是,多谢大人。”伙计美滋滋地应了。 “他家于此事,一定纠缠极深。”顾绮说着,将李青玉的话简单说了。 谢霁颇有些意外,寻思了半晌才道:“还真奇了……难不成都到了今天,他们还没将贤弟放在眼里?” 顾绮笑道:“也可能是故意想让我看轻他们。” “怎么说?” “只有我看轻了他们,才会无视他们,才方便他们做事。”顾绮笑道,“就和我在平湖乡做的一样。” 谢霁了然一笑:“所以,只要盯紧了那个郑三就好了?” “不,只要盯着陈捕头或者王主簿便可。”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诊 与此同时,米家别院的卧房里,平七叶正在给郑三爷把脉。 郑三爷斜依在床上,脸色蜡黄,看起来还真是病入膏肓一般的难看,只是那双眼睛里,带着过分的灵活,显得猥琐起来。 平七叶给人诊脉的时候,一贯最是娴静的模样,只是脸上那道疤,略微吓人了点儿。 良久,她听好了脉息,刚要松手的时候,郑三爷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轻笑道: “久仰姑娘神医之名,却不知道郑某这病,能治吗?” 平七叶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浅浅淡淡地一笑,轻轻一挣,对方就松开了手。 “治得,只有一点,郑爷以后要绝了五石散之类的东西。” 她平静地自药箱中取出了香炉,拿出了几种粉末,放入其中,燃上香,口中说着。 缠绕着说不清的香气的烟,飘飘而上,幽幽的,好闻得很。 “这香,还请三爷以后每天点至少三个时辰,可以舒缓病体,更好地休息。” 郑三爷于这烟之中,看着平七叶完好的那半边脸,心猿意马。 “郑某还从没闻到过特殊的香。”他轻声道。 平七叶听见这话,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郑三爷怀疑这香有问题吗?” 郑三爷不看她的脸,却盯着她那纤细的腰肢,浅笑道:“怎么会呢?郑某要是不信姑娘,怎么会请了姑娘来?” 平七叶淡漠地一笑,自药箱里拿出张药方并一小块香后,便拎着药箱,绕过屏风,对歪在躺椅上的郑娘子道: “娘子将这些拿出去,随便寻个大夫瞧瞧,等三爷不猜疑了,再请我来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甚至郑家兄妹,都没来得及叫住她。 不过当然,他们也没打算叫住她。 “三哥,”郑娘子自屏风处探过头,笑说,“我是去验?还是不去呀?” 郑三爷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做做样子就好,林昭又不是傻子,毕竟平七叶来给我看病的事情,可是满城皆知呢。” 郑娘子吃吃笑着:“知道了,说起来三哥哥那色中饿鬼的样子,装得可真像,我都当真了呢。” “怎么同你哥说话呢?”郑三不走心地嗔怪了一句,“况且什么叫像?我这,就是真的。” 郑娘子笑得更开怀了。 “那我再去求求她?” “有劳妹妹了,只要这次我能收拢了这丫头,等你再看好了什么人,哥哥还能替你将人弄来。” “真的?那我看好林昭了。” “……他可盯着咱们呢。” “盯就盯呗,”郑娘子一本正经的,“毕竟他长得好看。” …… 六日后。 郑三爷就坐在熏香之中,赏着一副据说是颜真卿的真迹。 米掌柜就坐在一边,有些富态的身材,却真个人如其名,长了个米粒大小的眼睛。 而如今,这双米粒大小的眼睛,就在郑三爷的脸上转着呢。 “平姑娘的医术,果然很厉害。”他嘿嘿笑着,“我瞧着三爷的气色,都好了许多呢。” 郑三爷眼睛虽然看着字,心中却想着平七叶,眼中带着古怪的欲望。 “只可惜那个李青玉见天儿跟着,不好办呀。” 米掌柜顿时笑得非常猥琐:“三爷这话就不对了,凭着三爷的风流,还在意个莽汉?” 郑三爷啧声道: “米兄这是什么话?我可是,打算给我那族叔,寻个好婶婶呢。” “都一样的,”米掌柜笑道,“况且县尊和怀少爷可不一样,家里有个母老虎,自然还是家门安宁才是,并不敢真的为了她,闹得满城风雨。” 他这话,倒是正中郑三爷下怀,引得他也笑了,却一扬手,将那副字扔在了火盆里,笑道道: “米兄受了骗,这是假的。” 米掌柜富态的脸上,见他将字扔了,忙心疼地说道:“哎哟,郑兄这是做什么?看着还挺好看的。” 郑三爷笑道:“这值什么?你要是喜欢看,这东西我有一屋子,送你两幅真的便是。” 米掌柜立刻喜笑颜开起来——这字是真是假,他不在意,反正有不花钱等得来的东西就行。 “倒是那桩事情,米兄可有进展?”郑三爷问道。 米掌柜嗳了一声,坐在椅子里,摆手让那捧壶的小丫头倒了杯温酒,道:“当真半点儿音信都没有,说起来也怪,能花这么大一笔钱的人,竟然会来去无踪。” 郑三爷略一沉吟:“当真便在银票上,也寻不见真章?” 米掌柜摇摇头:“银票都是四通票号的,而且竟然各地的都有,都是百两的面额,其他再没半点儿标记,怎么查?况且那地方哪是咱们敢查的?谁知道他姓的,究竟是哪个张呢?” “米兄管是哪个张呢?”郑三爷笑道,“宫里的那位一幽禁,四通票号便立刻受了打击,另有一家吴家的什么八方钱庄,势头正猛呢,所以米兄便尽情地查吧,自有你的好处。” 米掌柜笑得,嘴都要咧在耳后了,米粒大的眼睛里,迸发着泰山般的对“好处”的热情。 “自然,三爷的话,米某自然要听的。”他笑着,却又神秘兮兮地问,“只是那位平神医,三爷可查出什么想知道的了?” 正笑着,忽然有人在外面道:“三爷,本县的陈捕头并四个捕快求见。” 郑三爷面色不动,只问:“什么事?” “他们在查本县梁县丞与楼氏的那桩案子,恰三爷在,说是想就那船的事情问问三爷,看看他们可不可能逃到海上去?” “怎么?这海防营的事情,如何问得到我?请了进来吧。”郑三爷说着,看了一眼米掌柜。 米掌柜知机,立刻起身:“三爷且忙着,米某先告退了。” “米兄慢走。” 待米掌柜离开之后,陈捕头带了四个人捕快过来,对后面四个人道:“你们且守在前厅,莫要乱走动,待事了了,我请你们吃酒去。” 捕快们忙不迭应声,陈捕头已经迈步进了屋子,对着郑三爷拱手恭敬道: “三爷这精神,瞧着是比去年好多了,小的便放心了。” 郑三爷哈哈一笑:“陈哥请坐吧,你要是再不来,我这病,可就不敢继续好下去了。” 第一百四十章 “林昭那几个人,摸不透了,小的不敢妄动呀。” 陈捕头的笑声,永远都像是有痰卡在嗓子里一般。 “只是三爷得的可是相思病,如何好得这么快了?” 郑三爷哈哈一笑,让了茶道: “陈哥莫要说笑了,你今日来,想必是已经有了成算?” 陈捕头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不好说,但请三爷放心,横竖,耽误不了你与平姑娘的好姻缘便是。”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郑三爷。 “这是主家命我交给三爷的,三月里便要,三爷可有把握?” 郑三爷本是懒散地窝在椅子上,打开图看时,人几乎是自椅子里弹了起来般,将图铺在了桌子上,一寸寸仔细地看着,旋即笑道: “陈哥,这可是掉脑袋的好东西。” 话说得极怪,但是陈捕头却知道,此话合情合理。 “是呀,所以更要请三爷千万莫辜负了。”陈捕头的语气,带了些许威胁。 “自然不会。”郑三爷口中应着,丝毫没在意他的语气,只是眼神始终停留在那卷图画上,半天不肯移开。 病秧子又如何?只要他能将此造出来,便是名垂千古之事。 当真不知道,能想出此物的,是多聪明的人。 不过不管那人有多聪明,真正造出来的,都是自己! …… 谢霁如今在自己的院子里来回踱步,既焦急地看着禁闭的院门,又疑惑地看着身后紧闭的房门。 顾贤弟真的是个有趣的,上次在六凉县的时候也是,大家都揪心着呢,她偏偏就……呃,要小憩? 这算个什么讲究?古怪得很。 他正奇怪着呢,却见阿年自外面进来,面带自责,对着谢霁摇摇头: “公子赎罪,米家别院守卫森严,着实难打听。” 谢霁虽然焦虑,但是却安慰道:“无妨,总能知道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屋内,传来了顾绮压抑得难受的咳嗽声。 谢霁心中一紧,忙转身敲门,关切道:“贤弟?贤弟?你怎么了?” 敲了好几下,门放开了,露出的是顾绮连嘴一起惨白的脸,扶着颈间,神色是无精打采的,眼神却冒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光芒。 谢霁却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探听什么了,忙道:“贤弟是生病了吗?幺儿,茶。” 一旁的幺儿忙忙地端了茶,递给顾绮。 顾绮好容易喘允了那口气,接过茶来喝了,方才笑道:“我就说,只要陈捕头去见郑三,肯定就要有事发生了。” 阿年在旁,满脸愧疚:“可是大人,卑职没查出什么来。” “不妨碍的,”顾绮笑着,拉着谢霁的胳膊进了屋中,干脆地将门关上,隔绝了阿年和幺儿,方道,“陈捕头给了郑三一张图纸。” “?!贤弟说什么呢?”谢霁干脆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差点儿以为顾绮是病糊涂了,“你是如何知道的?” 顾绮知道,此话不管怎么解释都难,但既然大家还在合作,那么有些事情,适当透露才好。 “我和谢兄说了,你不能告诉别人去,我是……梦见的。” 谢霁的表情,从不可思议,渐渐变成了一闪而过的淡淡失望。 这是他小时候,母后哄他的招儿。 不说就不说嘛,他又不会多问,做什么找这种理由?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贤弟若是有不想让我知道的路子,不说便是,但这等怪力乱神的事情不要多说,于你不好。” 顾绮看着他的表情,再次感慨谢霁……还真是个好人呀! “真的是梦到的,我从小就这样,”她神色很是认真地解释了起来,“一定想要知道什么事情,睡一觉便可能知道,不过也不是次次都梦得到,今儿比较幸运。以前在六凉县和下蔡县的时候,都是我梦见的。” “……”实在是顾绮说话的样子太真挚了,谢霁到底是没经过现代无神论科学教育的古人,不由糊涂起来,将信将疑道: “贤弟,说真的?” “反正不假,这话我可没对人说过,如今要与谢兄联合做事,我才照实相告的,你得替我瞒着,不然,可真成怪力乱神了。”顾绮笑说。 谢霁顿了一下,终于重新展颜,点头道:“好,贤弟有这等异能,自然是怀璧其罪,我必当要隐瞒,只是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还请谢兄找来纸笔,我画出来你看。”顾绮道。 “幺儿,纸笔。” 顾绮拼命地回忆着陈捕头给郑三爷的那幅图纸。 虽然她上辈子练过画,但图纸与画不同,她能做的,也只是照着描画,比例什么的,一概混乱。 不过好歹算是画了个七七八八,能看出造型来。 “画得也不好,反正就是这么个东西吧,谢兄瞧瞧,可认得?”顾绮撂下笔,边说边回头看谢霁。 却发现,谢霁的脸色已经是惨白的了,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打击。 比那天知道了镇南侯府秘事时,抖得还要厉害。 顾绮吓了一跳,立刻拖过椅子来扶他坐下。 谢霁僵直着身子坐下了,就和傀儡木偶一样,却依旧是一言不发。 顾绮顿时慌了手脚,抬手就去掐他的人中。 不过只按了一下,就被谢霁握住手按下了。 “……疼……” 就一个字,便又没话了。 顾绮稍微松了一口气,低声安慰道:“谢兄这是怎么了?这图有什么问题?你真的见过呀?你别吓我。” 谢霁又沉默了好半天,才道:“你画的,有些地方不对……幺儿,寻把尺子来。” 门外的幺儿应声,不久回来进门后,看见谢霁的脸色,也吓了一跳。 “公子怎么了?可要请大夫?” “我没事。”谢霁挣扎着起身,又拿了张新纸,伏在桌上,开始写写画画的。 顾绮在旁边看着,这次,轮到她心惊了。 只画了一半,她就按住了谢霁的手,道:“谢兄不必画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霁却置若罔闻,只是挣脱开顾绮的手,继续完成了这幅图纸,而后面沉似水地看着自己画完的东西。 满心怒气之下,将笔用力一摔,墨点溅在图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析 门边的阿年,在门内的幺儿,都因着谢霁忽然的怒气,而打了个激灵。 谢霁自称中的“骄纵期”,他们没经历过,但前任太子在京中,是以性子软、脾气好而出名的。 当然了,当年恭维句“性子好”,背后嘲笑句“窝窝囊囊的面儿人”,是常态。 比如那日他骂了声“狗”,都是破天荒头一遭的骂人话。 再者读书人于书卷,于笔墨纸砚上都是极看重的,所以今日能气到他摔笔,必定是天大的事情。 不就是画了张图吗?怎么就气成了这样? 阿年蹭了过来,但并没敢十分靠前,只瞄了瞄那图。 一艘船。 一艘长得倍儿怪的船。 公子画得挺好看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顾绮方才躲得快,所以墨点子没溅到身上,再看谢霁气得发抖的手,叹了口气,亲从幺儿手中接过茶壶茶碗,斟了碗茶递过去,安抚道: “要说如今值得生气的事情,不是一两件,谢兄前儿还瞧我那儿的热闹苦中作乐,今儿却为了这个生气,何苦呢?想必这东西,是宫中流出来的吧?” 阿年听见这话,心中一咯噔,顿时明白了谢霁的怒从何来。 谢霁起先不答话,咬牙切齿了好半天,才抬手擦了下挂在睫毛的眼泪,歉然道:“吓到贤弟了,抱歉。” 顾绮玩笑了一句:“我没害怕,谢兄生气不过摔笔,比杀人的强多了。” 谢霁却笑不出来,只沙哑着声音,缓缓道: “当年,先镇南侯还未在南疆立功之前,曾与父皇议论过天下之大势,言称寰宇之内,未来百年之内,制海者可得天下,而若要治海,必要远洋水军方能大出,就和……西面那好几个小国一般,弹丸之地,却靠着水师横行,言称日不落。” 顾绮本还想给自己倒杯茶,听见这话手一抖,倒在了桌上。 只是周围的人各怀心事,没注意她这里。 她偷偷以袍袖擦了水。 这位先镇南侯如果不是穿越来的,可真算目光卓著且超前呀! 虽然夏朝已经是历史小翅膀扇动数百年后的结果了,但世界形势大体没变化,比如那天顾绮看见的海外话本子,打开一看,哟呵,罗密欧与朱丽叶,所以世界地图想必也没啥变化。 当然了,她一信奉和平发展的现代少女,不会抱着“我要雄霸天下,统一世界!”这种扯淡的念头。 养鸽子,才是她的毕生追求。 只是后世所来之人,听见这理念,还是忍不住的感慨。 至少,那位英年早逝的侯爷所思所想,是为家国之盛,为后代之安。 今日之前,她更多的是想搞清楚先镇南侯与自己的关系,今日之后,她真真切切地起了些敬服之意,并为他惋惜。 若他能活到今天,成就必然不会仅仅是南疆新盟吧。 “彼时,父皇新登基不久,北方又是初定,建立可跨越远洋的水军耗费巨大,朝中势力反对声自然更大,他们不是穷兵黩武之辈,自然搁了这念头,希望以后徐徐图之。后来侯爷在南疆平定诸国,四境通商之后,国库日渐充盈,北面部落又因为内部分裂,边军趁机控制了好些牧场,骑兵亦有大发展,如此大安之下,建水军的事情,就又重提了。” 谢霁说话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张墨迹尚未干的图纸。 纵然已经是童年旧事了,他却依旧记起先镇南侯对着这些图纸,对着铺在父皇御书房地上的那张寰宇四海图,侃侃而谈,勾勒夏朝未来之画卷。 还有昭明帝眼中迸发出的神思向往。 先镇南侯乍然辞世后,纵然天下仍安,诺大的帝国继续蒸蒸日上,他却再没有在父皇眼中,看见那种锐意了。 父皇失去的是什么,长大之后,他才在晏怀偶尔的言语间,渐渐懂得。 可是先生,也去了。 因为那些阴谋诡计。 “这张图画的,叫铁甲火船,是当年侯爷亲自所绘的十二种铁甲船之一,不但能在碰撞中不伤不沉,火炮还很厉害的,侯爷说过,只要三艘这样的船,便能攻下一座县城。” “可惜,图纸刚成三个月,侯爷便为救父皇身死,而我夏朝之内,虽有良将,虽然富足,但如侯爷这样的经世之才却再也没有了。朝中大臣反对,父皇大出海外之心就此夭折,而这十二张图纸,一直藏在他的私库之内。” “而我,自图成之日,就常见这十二张图,所以方才看见贤弟画出这张图来,唉……”谢霁说到这儿的时候,喟叹之余自嘲笑道,“人说如遭雷击,今日,我算是懂了。” 幕后之人汲汲营营谋划十五载有余,两年前之事更是将父皇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却直到今天,才窥得一角。 这张藏于私库的图纸流落在那些人手里,那其他的呢? 此等国之重器,他们握在手中,又会做什么? 他不敢想象,却不得不想。 …… 谢霁的话,给屋中诸人的心里,都染上阴霾。 尤其是阿年,行伍出身让他对这些格外敏感。 倒是顾绮,心内的伤感一闪而过,旋即竟然笑了出来,拖过圆凳坐下,将两张图纸叠起,递给幺儿。 “烧了。”她的语气甚是飞扬且轻松。 幺儿接了过去,心中却毫不平静。 父亲呀,你到底是卷在了一件怎样的事情里? 顾绮看得分明,在他转身之前,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幺儿吓了一跳,看向顾绮的时候,才发现她在对自己笑。 “你眉眼很像平姐姐,她若见了你,会高兴的,”她笑说,引得幺儿惊讶了。 “不过,诸位做什么丧着脸?难不成明儿就亡国了吗?” “亡国”二字过于敏感,阿年的脸色顿沉,谢霁轻咳一声,没让他将话出口,只问:“贤弟此话怎讲?” “第一,”顾绮摆手让幺儿去烧东西,举起了一根手指头,“他们只有这一张图,而且是刚刚才拿到,不然郑三不会那样激动。” “第二,既然是陛下私库里流出来的,我反而觉得谢兄可以稍微安心一点儿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露 顾绮在心中感慨,忍着想要爆笑的心情,笑说: “如今事情正在紧要关头,如何想得到这些?待将来事定,在下想清楚之后,自然会和谢兄言明。” 说罢,她生怕再勾出谢霁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忙拱手笑道:“时候不早了,衙门里那几个还等着呢,先告辞了。” 虽然语气如常,不过顾绮那颇似落荒而逃的脚步,出卖了她的心情。 以至于还被门槛儿绊了一下,最终在谢霁“当心”的关切中,才离开了院子。 谢霁看向那半开、还自前后摇晃着的院门,本能地感到好像哪里不对。 呃,顾贤弟虽然洒脱不羁,但举止特别有礼,从来也没有这种失态的样子呀。 是他方才的话冒犯了吗? 他挠挠头,目光就落在了阿年那扭曲的表情之上,更疑惑了。 “你这又是怎么了?” 阿年清了清喉咙,犹豫了片刻,终于垂目恭敬道: “公子,属下只是在想,那银哨就这么给了大人,是不是欠妥当?” 只是想这个吗? 谢霁打量了他一番,将那点儿疑惑存在心里。 对自己手下的几个人,他是很信任的,况且就算他真的有要紧事瞒着自己,还有其他的暗桩会告诉他。 所以只要不是事关大局的,手下心中有点儿小秘密,算不得什么。 他站起身,摇头道:“无妨,既然我不方便露面,自然该保证贤弟手中有人可用,保证她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是。”阿年如今一听见谢霁口中说“贤弟”二字,就想笑。 竟然是真的。 谢霁说着,往屏风后走去:“你们先忙去吧,我小憩片刻,晚上叫我。” 阿年和幺儿应声退了出来,阿年对着关上的房门犹豫了片刻,面上的好几块肌肉抽搐了了半天,才将笑意藏了起来。 幺儿比阿年挨了一个半的脑袋,此时靠得近,便仰着头看他。 他到底还是小孩子,纵然心事极多,这等局面之下终于还是露出了少年了的活泼: “年哥也有这么淘气的时候?” 阿年瞪了他一眼,含笑道:“你都瞧出来了?” 幺儿点点头道:“我与父亲姐姐习医,男女自然能认出,骨骼不同的。” “那你说……咱们该不该告诉殿下?这等事情总误会着,也不是事儿呀。”阿年小声问。 幺儿挠挠头,也不知该如何办了。 “我捉摸着,她不说是有自己的考量吧?毕竟我瞧她也是无根飘萍的人,行走在外,男子身份到底方便些,再说了,她不是说待事定之后,会和公子说明吗?” 阿年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的好,指不定公子也是知道的,但是觉得咱们不知道,只是帮瞒着呢?” 幺儿顿时恍然:“年哥说得有道理,公子很聪明的,怎么会分不清男女呢?” 躺在床上的谢霁,盯着床帐发呆的谢霁,用力打了两个喷嚏,而且膝盖有些疼。 …… 自谢霁家出来的顾绮,正高高兴兴地走在街上。 如今已经是傍晚时候,因着还在正月节内,所以晚市虽然不及初一与尚未到来的十五,但较之平日,亦是极繁华的。 孩童们胡乱跑着,虽然尚未到十五,却已经有人提着各色花灯玩乐了,时而还有爆竹声声。 各色食物的气味与爆竹的火药味交织,不断的笑声,让顾绮感到了愉快的烟火人家气息。 不管黑暗里多么藏污纳垢,就此时的平和,都让顾绮觉得很愉快。 街上一家卖糖包的铺子,极有名,因着正月节,所以新出的糖包都捏成了各种喜庆形状,买者甚众,顾绮亦凑着热闹买了一小包,正要走的时候,脚步却一顿,停了两息,桃花眼中笑意再现,方才继续往前走。 不但是因为前面街角处传来陈捕头的说话声,也是因为这空气中,忽然多了一丝海与血交织一处的腥味儿。 纵然海盐县依海,空气中,也极少会出现海的味道。 更何况还有血腥气。 她拎着小食包,快行至街角才放缓了脚步,如常地转过去。 果然迎面就见陈捕头带着四个捕快,穿着公服,按着腰刀,趾高气昂地从那边走过来。 只不过趾高气昂不代表抬头挺胸,毕竟陈捕头永远都是佝偻着腰,擎着满脸皱纹。 顾绮每每看见他,都特想说根据劳动法,烦您老退休吧,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顾绮那很好的眼力,一眼瞥见了钻进了小胡同的一人。 气味的来源。 她笑着止步,看着脸上难得闪过一丝慌乱的陈捕头,和蔼问: “陈捕头巡街呢?” “小的见过大人,”陈捕头的情绪一瞬间就藏在了满脸的褶皱里,又换上那种谄媚之色,难听地笑着,“梁县丞与楼氏至今没有落案,小的自然要加紧巡街了。” 顾绮嫣然一笑,将手中的糖包递了过去:“辛苦诸位了,这个算本官犒劳你等的。” 陈捕头扫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伸手要接,口中道:“多谢大人体恤。” 顾绮却没松手,而是微微向前探身,低声笑道: “本官体恤你等,陈捕头可体恤本官呀?” 陈捕头梗了一下,腰更想要往下弯的时候,顾绮却忙伸出另一只手,将他往上一扶,柔声低语: “老哥果然不体恤本官,本官弯着腰说话,很累的,你竟然还要往下弯?” 陈捕头心中恼怒,目中凶光一闪,带着附近的轻风,打了个常人感受不到的旋儿。 “大人玩笑了。”他沉声道。 顾绮这方松开了小食包,收手的时候扬了一下,想要抓住风似的。 自然什么都抓不住,但也打散了那带着杀气的旋儿。 “是吗?正月十五可没几天了,陈捕头答应我的交待,能准时给我吗?” “小的定然说到做到。” 顾绮这才笑盈盈地放开了他,掏出半旧的帕子来擦擦手,毫不掩饰厌弃之心。 “这就好,本官就好好等着了。” 她说罢,一侧身,将帕子扔在了路过的泔水车里,迈步往县衙去了。 只留四个不敢言语的捕快,与恨不能将她剁碎的陈捕头。 第一百四十四章 闲 顾绮威胁陈捕头的时候,空气中的怪气味依旧存在,但等她威胁完之后,那股气味已经渐行渐远了。 只有身后,陈捕头咬牙切齿的那声“走”,彰显了他的愤怒。 他愤怒了,顾绮心情便好了,索性又在夜市上逛了一会儿,买了些有趣的当地小食——多为糕点或肉脯之类,还有些有趣的小东西——诸如小荷包、小香囊、小泥人之类。 结果买多了,左手右手拎着,以至于那两个长得特别好看的金鱼灯,都只能让店家送到衙门上去。 她穿着学子的青衣,人人都知道她是县令,此刻亲自拎着东西,在世人眼中未免特殊。 转了一大圈,确定没人跟着自己,气味也没再出现,她方才轻轻一笑,正准备气沉丹田,拎东西回衙门。 恰此时,有熟悉的脚步声自后面响起。 安儿将她提着的东西接在手里,恭敬道:“大人做什么买了这许多?” 虽然还是正月里,冬春交替,乍暖还寒,不过他的额发稍微被汗打湿了,身上有多种草药交织的味道之余,还有一股极淡淡香气。 这种香气,她只在薛辰生出现的时候,闻到过。 自从她说破他们认识之后,这二位很不加遮掩了嘛。 “别被人发现了。”她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安儿还是那么出离尘世的模样,淡淡道:“不会的,他只一个人在这儿。” 顾绮嘴巴张圆了,觉得听见了今儿最不可思议的话。 那位骚包的薛大少爷,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到若没人伺候,都能对着一桌子美食都能饿死的德性,还能自己潜伏此处呢? 安儿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人把他想得……也太纨绔了点儿。”他轻声道。 顾绮看着安儿的眼睛,一耸肩:“唉,只怕就算是你,也太小看他了。” 安儿以为她说的还是薛辰生的品行,笑了笑没说话,只跟在她后面,往前走。 你是不知道他,诚如自己和谢霁所议论的,盟友之间,各有心思。 就算是她,不都对着谢霁、周庆娘等人,隐瞒了许多吗? 比如性别,比如所来之处,比如真实身份。 不过因为大家主要目标一致的时候,这些次要问题就被隐藏起来了而已。 薛辰生至少对安儿隐瞒了一个极大的关节:当初翁县令买粮的钱,十成九点九,是薛辰生出的钱,另外那一点,则是他娘许知情。 不过当然,既然大家的目标是戳破此地的阴谋,捣毁海盗,抓出幕后主谋,那么薛辰生在翁县令的案子里所扮演的角色,暂时不重要,她自然也不会直接告诉安儿。 毕竟作为盟友,安儿连本家姓名都不肯说呢。 “医署的事情安排妥当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顾绮开口问道。 “是,平姑娘带着县里的大夫,将那跌打、伤风、时令病之类的药,各配了百剂,方才小的已经押了车,都送到善堂去清点入册了。”安儿答道。 顾绮点点头。 她来这儿虽然是查事情的,但既然是装着一方父母官来的,自然还是要造福乡里的。 比如说修建的这善堂,便是照料本地孤寡老人或失怙失恃孩童的,依托着县里原先的破败善堂,因来不及改建,所以她亲自忽悠着本地富户捐了些旧衣、旧被褥之类,算是在去冬做了个善政。 顾绮内心充满了小小的愉悦,如果不是有事扰心,又不是正经官员,她还挺想将薛当家的女学,也移来本县呢。 …… 待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县政,回到县衙门口的时候,迎面撞见张桐正往外送人呢。 送出来的人穿着最普通的粗布夹袄,看那风霜的脸足有三十多岁了,不过一双眼睛却尚清亮,挺多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手里还非常珍重地抱着个小药包,许诺要请张桐喝酒之类的。 忽见顾绮走过来了,男子急忙作揖道:“县尊大人安,小的见过大人。” 顾绮识得此人是城门上的一个守城小兵,腊月初的时候媳妇难产,胎还不正,一天一夜都没生下来,还是顾绮听说了,就让平七叶去看看,孩子才顺利出生。 母女平安。 “来了?我记得你媳妇出了月子吧?可还好?”顾绮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药包,笑问。 “是,大人记得清楚,”小兵笑得有些腼腆,“那日平姑娘又去看了她,让我每七天来拿一次药,再养三个月,就能如前一样。” 顾绮点点头。 “这就好。”她说着,对张桐道,“桐哥儿,再给他一两银子,买些好的吃食给她们母女吧。” “得嘞。”张桐在掏钱这方面,与顾绮一样的大方。 小兵更是千恩万谢了,顾绮摆摆手,迈步走进了衙门,走到后衙的时候,正好看见周庆娘和平七叶,双双坐在院子里说话。 平七叶今日检查了大半日的药材,如今神色有些惫懒,周庆娘则是一脸的关切,还念叨着要她注意些。 芝麻在厨房内忙着,香气飘来,令人食指大动。 顾绮走过来,不觉好笑道:“就算双文和曲儿今日不在,你们也不能这样呀,被瞧见了怎么办?” 周庆娘噗嗤一笑:“瞧见了,就再吵呗,怕什么?” 顾绮知道如今后衙里都是自己人,便也闲散地坐下,问道:“郑娘子今儿可又来了?” 周庆娘点点头:“是,我还是没怎么搭理她,不过态度稍微和缓些了,然后呀,倒是被我发现了点儿蛛丝马迹。” 顾绮觉得她笑得有些奇怪,内心颇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开口笑问:“什么事情?” “那位郑娘子呀,好像是瞧上相公你了。”周庆娘说这话的时候,连平七叶都在一旁,掩嘴笑出声了。 顾绮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今儿我倒是和性别之事过不去了,”她亦是无奈地摊手,“不过我又没以情谋事,也值得姐姐笑成这样?” 周庆娘笑得更开怀了: “我觉得那位郑娘子性子怪怪的,若是被她发现了真相,情如何谋事我不知道,死倒是更可能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丑 周庆娘此话一出,围坐的三个女子对视片刻,齐齐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顾义士这女扮男装之事,引了多少误会呀。 偏偏她长得还极好看。 大概是银铃太多的缘故,安儿默默地飘向了书房的方向,而张桐直接出溜进了厨房,给媳妇烧火去了。 结果却为芝麻揪着问到底是怎么了,无法,又经受了一番媳妇的魔音贯耳。 周庆娘一时笑够了,方才对顾绮道:“虽是笑话,但是郑家并不好惹,那女子聪明得厉害,你还是当避开一些,免得麻烦。” 顾绮点头道:“是,周姐姐放心,我想着我的事情于那些人,怕是瞒不了许久,只是眼下的确不当节外生枝,还要劳烦姐姐帮我周旋了。” “我晓得。”周庆娘忙答应着。 顾绮说着,又对平七叶道: “平姐姐这两日如果在郑三处遇见生人,就可以用那个药了。” 平七叶有些茫然,疑惑道:“这是什么话?生人那许多,一旦用错了,岂不是害人?” “那个生人,定然很好认的。”顾绮想着今天瞥见一眼的那人,果断道,“因为那人丑得极别致。” 平七叶顿时失笑,周庆娘笑得差点儿将茶杯碰掉。 “这是什么形容。”她们笑问。 “就是很别致呀,姐姐一见必然能认出来。”顾绮笑说。 …… 只不过虽然都说要提防郑娘子,但是那日之后,郑娘子偏偏再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 顾绮虽然觉得奇怪,周庆娘却乐得少了个怪人整日缠着自己,便不在意了。 如此,展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问:既然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黄昏之前该做什么呢? 答: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比如平七叶,依旧是在李青玉的护卫之下,如约到了米家别院,为郑三看病。 平七叶尚未知觉,李青玉却在进到别院的瞬间,便发觉不对了。 除了门口看门的两个生面孔之外,院内竟再无一人。 而等见到郑三时,他的面色上依旧带着令人一见就是不正常的红晕,头发微微有些凌乱,眼下是青,眼睛发红,竟像是漏夜未眠一般,却并不坐下,而是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踱步,坐立不安似的。 平七叶刚一进门,见他这般样子立时皱了眉头,明明三日前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脸色明明都见好了。 “三爷是不是又吃了五石散?”她开口问着,抬步要往里走,身后的李青玉却忽染一抬手,将她自屋内拉了出来。 “什么人?”他沉着脸,对着屋内道。 平七叶打了个寒颤,顺着李青玉的目光,看向了屋内的屏风之后。 “什么人?”李青玉又问了一句,单手将平七叶回护到身后,另一只手按上了刀鞘。 郑三爷本就非常的焦躁,连着听他问了两声,又见他按着刀,顿时更不耐烦了,躁郁道: “李兄这是何意?。” 李青玉冷笑道:“郑爷是请平姑娘来看病的,她不过一个弱质女流,何苦还要埋伏个刀斧手?” 郑三爷的脸色顿时更难看起来,刚要开口,却听见那屏风后面,传来了极为难听的笑声: “平神医弱质纤纤,但李大人的来历,却不凡呀。” 说话的声音比笑声还难听,仿佛是用钝得崩了刃的锯子锯木头的声音,磨得人耳朵难受,忍不住就要起鸡皮疙瘩。 那人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自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他意有所指的话与危险的气息,让李青玉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而平七叶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心中却十分清明。 哦,长得别致的丑。 丑得当真,很醒目呢。 那人一双发黄的眼睛,看向门口的两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家县尊大人请在下来议事,二位却这般情形,倒让在下疑惑县尊大人是否真意了。” 李青玉一言不发,只警惕地看着他,平七叶却绕开他走进屋中,坐在了榻前的矮几上,燃上了惯常的熏香,对郑三道: “郑爷,今天的治疗,开始吧。” …… 与此同时,顾绮正在衙门里,拿着一把巨大的花剪,对着后花园那两株很风雅的早春梅树,折折剪剪,自得其乐。 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侍弄过梅花,倒是前世帮长辈种植兰花。 可惜聪明如她,偏于此道一窍不通,在接连淹死一盆惠兰、晒死一盆莲瓣兰之后,长辈勒令她永远不许再碰花盆了。 她只养活过多肉。 不过今生她可是“探花郎”嘛,就该对梅兰竹菊之流表现出热爱,为了符合这个人设,她还特意从书坊里搜罗过几本书籍,恶补一番。 自然是看了就睡。 不过她依旧膨胀了,值此蔡花匠放假去的日子,自诩满腹理论的她,终于决定对梅花动手了。 双文今儿倒是留在衙门里——等芝麻做的酱肉,好拿回家中过节——便顺便陪着顾绮玩闹,拿着个小花篮,煞有介事地给县尊大人指点: “大人,你左边那枝,对对,这枝长得好。” “大人,这个这个,这个长得不好,却还碍着了,对对,大人你站在这儿看,是不是好看多了?” 她是花匠之女,打小看爹如何侍弄花草,虽然也没什么天分,但比顾绮强点儿,便跟着瞎出主意罢了。 至于蔡花匠明日来了之后,见这一树被摧残的梅花多么唉声叹气……呃,反正顾绮听不见嘛。 周庆娘坐在绣墩之上,靠着栏杆瞧她胡闹,安儿特别安静地趁着今日日头好,在帮顾绮晒书,而张桐则在旁边,跟着胡乱指点。 正是大家愉快的时候,收拾书的安儿抬头看向敞开的后衙院门,开口道:“大人,陈捕头来了。” 顾绮余光扫了一眼,果然看见陈捕头如常地佝偻着腰,快步走了进来。 双文心中很怕陈捕头,当下收了玩闹之心,捧着小篮子退在一边不语了。 陈捕头恭敬地道:“小的见过大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胁 顾绮没有立即搭理他,而是依旧兴致勃勃地端详着梅树,最终一剪子剪下开得最好的一枝,放在小篮子里之后,还自觉好看地调了下角度,抬头对着怯生生的双文一笑,方问立在旁边的陈捕头: “陈捕头瞧瞧,这样好看不?” “……”陈捕头甚至没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好不好看。 这就叫问道于盲,毕竟陈捕头漫长的生命里,就没对这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兴趣过。 而眼下这等情势,他更不可能有兴致了。 “大人是雅致人,自然好看。”他不过不走心地奉承一句,脸上的褶子依旧多得能同时夹死好多只蚊子。 顾绮得意地笑了,将花剪放在一旁,吩咐双文道:“给太太屋中送去。” 回廊上的周庆娘吃吃一笑,很是满意地起身,对双文道: “乏了,咱们回屋吧。” 说罢,理都不理陈捕头,抬步便走。 安儿端了水盆过来,顾绮边洗手边问道: “陈捕头今天来,想必是给本官交待的吧?” 陈捕头看了眼侍立在侧的张桐和安儿,挤出个讳莫如深的笑容,不说话。 顾绮嗤之以鼻:“你瞧他们两个做什么?本官都不怕他们漏了口风,你还怕?” 陈捕头笑意更深了,将腰弯得更低些:“是,大人身边自然都不是寻常人,就连平姑娘这样的娼妓之流,也大胆得很。” 顾绮的目光森然地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洗完了手,接过毛巾来擦了擦,忽得一抬手,将半盆水,都泼在了陈捕头的身上。 陈捕头全然没想到对面的人会用这等撒泼招数,当下落汤鸡般地愣在当场。 “陈捕头,你是流氓,本官也不是君子,”她冷笑道,“你最好想明白,就算我当场剁了你,你背后的人照样不会替你出头的。” “知道什么是尊卑吗?这才叫尊卑。” 陈捕头多少的怒气,此时却半分不能发出来。 因为她这话,说对了。 顾绮不再看他,而是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吧,本官倒是要瞧瞧,是怎样不识好歹的,敢扣下我平儿。” …… 上次来米家别院的时候,顾绮还是个魂儿,而今日再到此处的时候,不能穿墙绕舍的,她竟有些不习惯呢,便停在远门之外,看着朱漆大门上两个兽首门环。 有些不太对,她瞧了瞧左右两个默不作声的门子。 这院子里,怎么和没活人一样? “大人在想什么?”衣服还湿淋淋的,此时又是乍暖还寒的冬末春初,陈捕头到底有了年纪,冷得不舒服,问话的声音都是哑的。 顾绮后退一步,双手抱胸笑道: “我在想里面是不是藏着刀斧手?只等着摔杯为号,把我拿下呀?” 陈捕头呵呵笑着,语气怨毒道:“大人,不是不怕吗?” 顾绮横了他一眼,表情忽而严肃起来:“现在怕了,走还来得及吗?” “!!!”不但陈捕头,连两个守门的门子,都被噎了一下。 不过顾绮的话音刚落,人却已经迈进了院子里。 “……”待主家大业成时,陈捕头恨恨地看着顾绮的背影,心中想着,他一定要亲手将此人千刀万剐。 …… 米家别院是极为典型的江南庭院,一步一景,重重叠叠,曲径通幽,而郑三爷所住的,自然是这院中最好的绣楼之内。 行至楼前,那股夹着血腥的海腥味儿,淡淡的,却让人无法忽视。 楼外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而这楼里几个人的呼吸声,除了两个人之外,都是她熟悉的。 真的没多少活人,亦真的没暗藏刀斧手。 顾绮想着,装模作样地抬手敲了敲门:“没人洗澡吧?我能进来了吗?” 说的是不着调的气话,手已经自顾自推开了门,左右看看,沿着楼梯上了二楼,站在了唯独有人气与平七叶管用香料气味的门前,轻咳一声:“我又进来了哟。” 只是这次,她并没有主动推门。 几息之后,门自内缓缓敞开了,就见一个三十多岁,衣着打扮很像是书生的男人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张脸呀……怎么说呢? 横七竖八有许多旧伤疤,还有些伤疤周围的肉都是外翻的,头发稀少、枯黄、分叉,一大一小两个眼睛,眼白里充斥着浓痰般的黄色,因为故作高深的笑,所以露出了一排缺了许多颗的、黄黑相间的牙。 “林大人,请进吧。” 短短六个字,还伴着口气而出。 顾绮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立刻进门,而是……笑出了声。 “噗,好丑。”她的一双桃花眼,笑得弯了起来,咋舌道,“可真是一张反派坏人的脸呢。” 男人没想到她会是这等反应,脸色猛地一沉,目露凶光,之不过因他长得就够难看了,所以这脸色变不变的,对他意义不大。 偏偏正在为郑三施针的平七叶,掩着嘴,跟着轻笑一声。 实则她心中的确害怕,但她天生长了张容易被人当作面瘫的脸,因刀伤而渺一目,又让她比一般人更容易隐藏眼神。 她信任顾绮,所以既然顾绮此时笑,必然有她的原因。 只要能骗得此人的信任,她定要配合顾绮,演好这台戏。 顾绮笑得更开心了,忙又咳了一声,拱手道:“抱歉抱歉,这位朋友勿怪,本官一直是心直口快的,咱们一起里面请吧。” 男子的嘴角向下耷拉着,更觉难看与恐怖了。 “呵呵,无妨,大人先请。” 顾绮毫不推辞,只负手溜溜达达地走了进去,看向在那儿施针的平七叶与站在一侧的李青玉,拍着胸口安心道: “陈捕头吓我,本官还真当你们劫持了平姑娘呢。” 她说着话,看向表情坐在床上,模样甚是烦闷的郑三,肆意打量了几下,斜着嘴冷哼一声,自顾自一撩衣,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上,对疤面男道:“兄台要谈什么?可以开始谈了。” 男人依旧站在那儿,直视着她的眼睛: “可是某看着,大人的主子,只怕不想好生谈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谈 顾绮看着他,笑容渐渐敛起,并未说话。 疤面男再次发出了难听的笑声,眼神放肆且暧昧不明地打量在顾绮的身上,笑道:“毕竟在下于大人的身上,闻到了些女人的味儿呢。” “什么?!”这一声是郑三发出来的,尖利而突然。 顾绮再次看向郑三,却发现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没有半点儿之前灵魂态时所见,那般“冷静”、“自持”、“高深莫测”。 平七叶也觉得他今天的样子古怪,只好按住他,嗔道:“郑爷还是冷静点儿吧,施针呢。” 郑三却半点儿没有冷静,只是看着顾绮,嘴里念叨着:“怎么,怎么会这样……” 顾绮的目光自他身上收回,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傲气模样,心中却闪过了猜测。 恰此时,疤面男警告地瞪了郑三一眼。 郑三猛地噤声,人像是忽然泄了生气似的,瘫在床上只会发抖了。 疤面男全然不为所动,只沉声问道:“这位女大人的主家,究竟是谁?” 顾绮从不意外这等滚刀肉一样的老江湖,一眼就能分出个男女。 这也是她自进门起,就释放天性般的举动。 越这样,意味着她身后越有依仗,如眼前这种老江湖,反而更易被骗过去。 是以,她更为轻松地长长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椅子里,开口道: “兄台的话说得,好生没有水准。在海盐县,不管男女,眼下我就是林昭,你们若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那咱们便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这句话中可值得玩味的地方,便多了。 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忽然抬手指向李青玉。 “李青玉,北境玄铁部叛将,被逐出玄铁军后再无音讯,”他说着,又指向了平七叶,“平太医之女平七叶,因为平太医牵涉晋王逆案之中,所以没入教坊司,却有一手好医术,更有薛家幼子薛辰生的爱慕。” “女大人,只这两人和那不着四六的薛辰生,你主家的所求,只怕就不小,却用你这小丫头片子在前,果真有趣。” 哦,叛将呀。 李青玉握着剑的手紧了紧,脸色阴沉。 顾绮支着下巴看了李青玉一眼,毫无惊讶之色。 反正看起来太子手下的人来历,多数比薛辰生还不着四六,有个把迷途羔羊,正常。 只她还是皱起了眉头,不满道: “兄台是在瞧不起我吗?可是我这小丫头片子,都把你逼到现身了呀,可见有些事情,不在男女,而在……”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这儿。有脑子的,就算所图是盖个天大的坟,依旧能得偿所愿;没脑子,就算想养两只鸽子,都养不成。” 男人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等比喻,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更难听了。 笑过之后,他坐在了顾绮身侧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女大人果然有趣,只是不知道,你背后的人所图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字,钱。”顾绮支着下巴,斩钉截铁地说着,举目看了眼空空的茶杯,皱眉道,“郑三爷,你这待之道可真不讲究。” 郑三压根儿不理会他,只软瘫在那儿,双目放空,平七叶给他药便吃药,给他水便喝水,和傻了似的。 顾绮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见平七叶身边的小炉上坐着水:“平儿,你那水,给我倒些来。” 平七叶刚刚喂完郑三,听见她说,便起身过来,为顾绮倒了一杯后,又看向疤面男,浅笑道:“这位爷,口渴吗?” 说着,作势要为他倒水。 疤面男却以手覆住杯口,摇头道:“平神医的水,在下可不敢喝。” 平七叶没好气地哼笑一声,转身回到了郑三床前,又为他诊治。 顾绮举起杯来喝了一口,再次看向那以玩味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男人,反问道: “兄台可思考好了?我那主家没多大的耐心,至于赚钱的买卖更多,不一定非走你们那条杀头路才行。” 她把玩着那茶杯,轻笑道:“就算都是杀头的买卖,也不只你们一家做。” 男人仿佛听见了个天下的笑话,发出了桀桀桀的笑声:“大人,这等只对你有益处,对在下吃亏的买卖,我为何要做?便是买卖不成,在下先一步杀了尔等也可以。毕竟,我可是海盗,女大人可见过不杀人的盗?” 顾绮长眉轻挑,笑了出来。 “兄台你呢,顶天算盗,不过我们主家,可是匪呢,”她说着,自袖中取出了纸,拎着一角递过去,“或者兄台,瞧瞧这个?” 男人并不动,以指敲着桌面,满是疤的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看她。 顾绮知道他在想什么,嗤笑一声:“胆小如鼠。” 而后,在疤面男再次不善的目光之下,亲手将那张纸展开。 只看了一眼,疤面男无论多么不善的表情,都变成了震惊。 类似的东西,前几日他刚给了陈捕头。 主家心心念念的图纸,十年光景方才有了一张,此时却看见了第二张! 他控制不住自己,伸手要来拿,想要认清真假。 顾绮手疾眼快地将东西收了回去。 “兄台做什么动手呢?要是有毒,可怎么办呢?” 疤面男的手一顿,呵呵道: “大家都是求财罢了,不如彼此和气些,怎么样?” 顾绮终于笑了出来,满意道:“这才是合作的态度嘛,只是我现在要提条件,兄台做得主?” “在下是二当家,万事自然还要请示大当家的。”疤面男严肃道。 “哟,原来还是大人物呢,失敬,”顾绮虽如此说,肢体动作依旧不敬,只道,“第一,我们主家对这套图的东西也感兴趣,所以将来二当家做好了,记得请我代主家一看,第二,以后你们的买卖,我们主家要分一半,而剩下的十张图,着落在我们身上。” 说罢,她将那图拍在桌上,笑问:“这买卖,合适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盟 疤脸男盯着顾绮那张胸有成竹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地道:“呵呵,女大人这价格,叫得是不是高了些?” 顾绮嗤声笑着,将那张纸往袖中一拢,起身作势要走。 疤脸男眼皮一跳,立刻起身相拦:“女大人何必如此?且再谈谈吧。” 顾绮俏眼一转,冷声道:“兄台最好想明白些,主家许我漫天要价,我却没说应你坐地还钱呀。实不相瞒,十二张图我主家已得四张,其他的左不过这两年罢了,更有其他诸如山川地图、营地布防等等,你不要,有人要。” 疤脸男还是那么难听得笑着,请她坐下:“此等东西朝廷都造不出,便是我们能造出一二已算大能,况且你这东西,真假我都不知呢。所以女大人该想明白,废纸,可就不值钱了。” 顾绮听他这么说,笑得眼睛都弯了,取出那纸递给了平七叶道: “平儿,拿了这废纸烧水吧。” 平七叶立刻就要过来拿。 疤脸男眼明手快地一把抢了过去。 顾绮的手还停在半空,似笑非笑道:“怎么?改抢了?” 疤脸男笑着将那张纸递给了郑三:“三爷瞧瞧吧。” 郑三怨恨地看了一眼疤脸男,却在他瘆人的笑意中,还是仔细看了看那图,点头道: “是……大概……没问题。” 疤脸男将纸郑重叠好,放在了袖中,对着顾绮拱手道: “女大人的主家,当真只要钱财?” 顾绮两手一摊:“不然呢?难道还要登九五之位吗?那位置难坐得很,还是养鸽子的好。” 疤脸男自然不理解顾绮主家对养鸽子的执着,但这反而让他多信了三分,只沉吟片刻,方才拱手道: “女大人,待这东西造好之后,在下必定请你一观,就以这海盐县为靶,试试威力,至于其他,在下能应你的,只有两成之数,其他的,还请许在下回去和我们大当家一议论。” 顾绮犹豫不决地撇撇嘴,回头对李青玉和平七叶道: “你们怎么看?” 李青玉抱剑,脸和被冻上了一样,只吐出两个字:“随你。” 装得像极了。 平七叶已经收拾好了药箱:“问我做什么?我连你们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主家又没叫我管这些。” 更像了。 顾绮在心中给二位点了个赞,面上却和做了极大决定一般,回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你快着些,我们主家急脾气,等不了的。” …… 三人离开米家别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华灯初上之时,正月十五夜的喜庆,刚刚才开始。 顾绮走在街上,眼看着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中年人少年郎,倦意与冷意一起袭上心头,连身上的斗篷再起不到哪怕一丝丝安慰作用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靶子呀。 平七叶在一旁,极是胆怯地想要回头看,却又不敢,仿佛只小白兔似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没人跟着,”顾绮轻声道,“放心吧,我警觉着呢。” 平七叶听她如此说,方才舒了一口气,见街边有个铺子卖新作的梅花饼,便笑道:“大人,我想吃那个。” 顾绮看了她一眼,过去买了些,递给她。 平七叶自己捡起一个吃了一口,虽不及芝麻所做的,但是也还算可以了,便赞了一句,还递给了李青玉一个: “大人也尝尝。” 因为离得近,所以李青玉看得分明,平七叶将个药丸按在了那饼上。 李青玉愣了一下,看向顾绮,却见她也接了个梅花饼,对他笑说:“平儿给你的,吃了就是。” 李青玉言声是,囫囵将东西吃下。 顾绮边走边问道:“那人很小心的,你怎么下的药?” “香里。”平七叶轻声道,“我估计着,有个七八天的功夫方能见效,只是……他们会不会上钩,就不一定了。” 顾绮想了想方才郑三那古怪的样子,笃定道:“你们放心,他们会上钩的,指不定他们还指望着有这样的机会呢。” 平七叶听她说得这么肯定,点头道:“这样最好,不过……大人好像有心事?” 顾绮顿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藏得很好。 “没有,我只是在想自己该如何脱身,又如何才能将这里的一切,都还给林昭。”她展颜一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平七叶一怔,停步看她:“你这是何意?” 顾绮看向她:“难道我还能一直这么装下去吗?依我想着,此事至四月便有定论,到时候这么大的事情,又有谢兄在于其中,肯定要惊动京城的,然后就要招我进京,再然后呢?我顶着林昭的名字进京,不是找死吗?所以待事定之前,必要一切归位。” 平七叶咬着下唇,的确是这样子的。 只不过相处日子虽然不长,却也不算短了,忽然听她这么说,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感觉,她想了想,问道: “那……我们呢?” “自然是谢兄安排嘛,别的不说,你弟弟不是还在他的庇护下吗?” 平七叶看着她,最终收回眼神,低声道:“嗯,是呀,终归也该散了。” 其实,挺好玩的,跟着她演演戏,撒着弥天大谎,救着许多人物,顺便还可能为父亲翻案。 只是这假的日子,早晚要归真。 顾绮见她忽然恹恹的,便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笑说:“怎么了嘛?我是说咱们都各归各位,又没说一辈子不见了” 平七叶想想也是此道理,只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顾绮说“归位”的时候,就是在说……我们再不相见了呢? 倒是顾绮安抚完她,又对跟在后面的李青玉笑道:“李兄有件事情我要求你帮忙。” “大人不必气,请说。” “沿着淮水往上有一个村子叫两界村,真林昭的尸骨埋在那儿,让平儿给你画张图,我想请李兄帮我将林昭的尸骸起出……如今看,也只能暂将骨灰带回此处了。” 虽然她来自现代,习惯了火化,但也知对于此时人而言,火化较难接受。 但却是最好的办法了。 而真正的林昭,值得一份表彰,更不当一生孤坟。 李青玉微怔,终一拱手:“是。” 只是李青玉离开的那天,谢霁便来寻她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瞒 谢霁是翻墙越户地进了后衙的,敲的是她书房的窗,倒把安儿吓了一跳。 顾绮没想到他会当个不速之,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笑得和气:“谢兄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里面请吧。” 今夜多云无月,全然不是月华如水的时候,而谢霁穿了身蓝色单衣,在这尚是正月间的冷风里,顾绮瞧着都替他冷。 更遑论略显凌乱的发型,全然是风尘仆仆之状。 “谢兄这是从哪儿来的?”顾绮亲自为他倒了杯茶,递过去,笑问。 这两日他确实不在海盐县中。 “有些事情耽搁了。”谢霁淡淡地说了一句,之后便抱着茶杯不说话,一双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眼睛,此刻却只盯着她看,还不带半分波澜起伏。 顾绮第一次见他这表情,一时拿不准是自己脸上长了什么古怪的东西?还是谢兄终于后知后觉了她的真实性别?亦或是……其他的什么? 她抬手蹭蹭脸,将藏着朱砂痣的粉都擦去了大半,怪道: “谢兄做什么这么看着我?是有不妥当吗?” 谢霁还是不说话,依旧是目光幽深地盯了她好半天,才长叹一声:“那贤弟是不是有不妥当的事情,瞒着我?” 呃,挺多,不少,您具体是说哪一桩? “谢兄到底是何意?”顾绮心中是有点儿忐忑了,表情却甚是淡然。 “你若是有事,我那儿还有人可用,何必把李青玉支走呢?”谢霁抿了口茶,放下茶杯,问道,“还是在去了米家别院之后?蓬莱说那个长得特别丑的人,功夫极好,他都没跟住呢。” ……还真是,一开口就问了她最怕他问的。 这谢兄,性子是柔,但看问题很精准呀。 但她遣走李青玉的理由,的确不能说,既然是险招,少些人知道是最好的。 “我还当怎么了呢?原来是这个?”她表情极是诚恳地解释道,“我是想着待事情大定之后,自然不当继续冒充林大人,所以才让李兄去请林大人回来,到时候各归各位,我也好去做自己的事情。” 谢霁又不说话了。 因这段日子奔波,他比之前清瘦了不少,本就是极好的年纪极佳的外貌,如今更多了份清越。 只眼睛是不变的清澈,毫不遮掩地将内心的话呈现出来。 顾绮横看竖看,只有两个字: 扯谎。 “怎么?”她借饮茶挡住脸,“谢兄不信我?” 谢霁表情丝毫不变,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儿信任:“我自然信你,衙门这里,我会让蓬莱暗中看着的。” “……衙门里有我呢,谢兄不必担心,还用不上劳动黑鸦军守着我这小小对衙门。”顾绮忙道。 谢霁瞧着她,唇角渐渐勾起了个完美的弧度,是在笑。 “还是看着吧,免得哪天贤弟不在衙门里,被人钻了空子。” 正在喝茶的顾绮,被茶水呛得咳了起来。 “咳咳……咳……谢兄,想得周道。”顾绮保持着职业微笑,又觉得脑壳儿疼。 这简直就是,完全没瞒住呀! 不过既然谢兄还能保证礼节式的不知道,可见至少不会贸然打乱她的布局。 谢霁却像是没看出来她隐隐的窘迫一般,只正色问道: “不过我还请贤弟告知,你究竟打算如何让林昭归位?” 顾绮轻轻地吹着一点儿都不烫口的茶,听他再不绕着遣走李青玉的事情转,略微放了心,言道: “自然是死遁呀,不过谢兄放心吧,在下自是有万全之策的,必然是皆大欢喜。” 谢霁听她口中说了个“死”字,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不安起来。 “听起来有些险,怎么个死遁法?可莫要弄巧成拙了。” 顾绮摆摆手:“放心吧,不会有事儿的。” 依着她的计划自然是不会有事儿的,即便对敌之时一切瞬息万变,到时候敌人极其难缠,那最差还有一个同归于尽呢。 瓦碎,她这块玉只要囫囵着,就能活。 谢霁心中的不安更扩大了一些,这顾贤弟怎么对生死之事,总是无所谓的感觉? 顾绮看他出神的样子,知道若再在这些事情上周旋,只怕谢霁真的会看出些什么,便转移话题道: “谢兄今日来寻我,就是为了问我这些?” “哦,也不都是为了他,还想告诉你,前几日文正私下摸到了一批来路不明的火油与火药,从那些私贩的口中,听说最近有人出大价钱收呢,但现在有人盯着江南卫,所以文正不敢十分打草惊蛇,查得有些慢。” 顾绮心中了然,那船叫“铁甲火船”,顾名思义定然是需要配备火器之类的,而这类东西在夏朝都是官家控制,私下贩卖可是谋逆之罪。 “这个好说,不是还有你那学兄嘛。”顾绮笑道,“他在这里,门路比你我都广。” 谢霁点点头,又道:“郑家除了六处明面上的船厂之外,还有有四处秘密船厂,如今都让人盯着了,不过他家虽是商户,但亦是望族,黑鸦军不能插手地方之事,暂时不好轻举妄动。” “盯着就好,他们给了郑家三个月的时间,但我觉得郑家只怕用不上三个月。那铁甲火船不十分巨大,量产虽难,可倾郑家之力造一艘小些的不会很难,大约三月间便能有结果了。” 谢霁知她说的是实情:“只希望这三个月里,能寻到海贼的老窝,搜出多多的证据,否则别说抄了郑家,就算从此寸办不许下海,严守海禁,也不过便宜了那些贼子而已。” 他说着,又对着顾绮笑了,露出了一排整齐又洁白的牙齿: “一定能找到的,对吧?” ……怎么突然有种说说又绕回来的感觉? 顾绮心中甚是无奈,面上却极为认真地点头道:“是,一定能的。” 谢霁心情甚好,这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贤弟且歇息吧。” “谢兄慢走。” 顾绮对着翻窗而出的谢霁的影子挥了挥手,忽然觉得,似乎不单单是她在隐瞒着什么。 这位谢兄,分明也在酝酿着阴谋! 别是她想的吧? 谢兄!所谓君子不立危墙,就算你眼下不是太子了,我也赔不起当今皇帝这么大一儿子哟…… 第一百五十章 请 十日后。 天气逐渐转暖,除了顾绮终日斗篷不离身之外,其他人都只穿了夹的,而卸去了厚重的斗篷。 李青玉尚无回信,而自从那日之后,郑三也不再需要平七叶登门治病,并且对外说已经回了嘉兴府。 谢霁再没出现过,倒是阿年来了两次,递了些黑鸦军查证的结果。 鉴于阿年的表情始终如常,顾绮觉得大约是自己多心了,前任太子并没有做出惊悚的事情吓她。 所以黑鸦军的那个银哨子,她始终藏在怀中,暂时不必动用了。 安儿偶尔会出去,回来的时候,身上总会沾染些许不属于这后衙的香气,带回些薛辰生的消息。 陈捕头依旧在大街之上,尽忠职守地搜捕着梁县丞和楼氏,态度如常。 就连海盐县的县民们,自是继续忙着各自的生活,对县尊的家务事,稍微失去了一点儿八卦的兴趣。 所有一切似乎都归于了平静的原点,日复一日,藏着诡异且藏着莫名的躁动。 至这日,蒙蒙细雨之间,不请自来的人由陈捕头引荐,来到了衙门要见顾绮。 彼时,顾绮裹着斗篷,守着火盆,打着瞌睡坐在回廊下,眼角还带着困倦的泪水,打着节奏抖着腿,眼睛从雨景上转到来人。 头戴斗笠,穿得虽然普通却干净,只是细雨也洗不掉来人身上的海腥味儿,人显得瘦长,脸上发黄,有些营养不良的感觉。 顾绮明知故问道:“这人谁呀?” 那人并不抬头,只哑声道:“大人,我们二当家的有请大人。” 顾绮缝纫机般抖着的腿停了一下,旋即又按着雨水自屋檐底下的节奏继续抖:“你们二当家?谁呀?” 那人神色木然,说起话语气毫无起伏:“二当家说,请大人与我们大当家谈那日所言之事。” 顾绮一拍大腿,恍然笑道:“哦,就那个长得特别丑的人呀?再不来,本官可就要忘了他呢。” 来人大约从没听见过这种话,这才拿死鱼般的眼睛,瞄了她一眼。 顾绮依旧笑盈盈的,起身吩咐安儿取来蓑衣斗笠,边穿边问: “还是去米家别院吗?” 那人继续垂着脑袋,冷清清道:“二当家想请大人与平姑娘,到我们岛上去。” 顾绮系蓑衣的手顿住,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眼神陡然转冷: “你们二当家,不觉得自己这要求,着实无理取闹了吗?” 那人依旧无甚表情,口中硬邦邦地道:“既然有心结盟,大人又怕什么呢?” 顾绮冷哼一声,立刻将蓑衣解下,丢在了摇椅之上,摆手道: “自然是怕死了,陈捕头,送。” 说罢,转身便往屋内去。 那人没想到顾绮这般直接,却半句话不多说,只微微躬身继续站在雨里,一动不动。 倒是陈捕头见状,内心生怕顾绮真的拒绝了,上前两步道:“大人为何如此?” “因为他没说实话。”顾绮停步回头,哼笑一声,“平儿于此事上全然不通,从头到尾仅我一人有用,所以请我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请平姑娘去?” 说罢,还是要走。 陈捕头一边着急唤住她,一边又对那人喝道:“事到如今了,还不快说实话?” 那人梗了一下,见顾绮又要走,只好道:“我们大当家……病了,知道平姑娘神医之名,所以才会有此一求。” 顾绮脸上绷得紧紧的,摇头道:“哦,求医的呀?那也不行。” 她说着,一甩袍袖:“去告诉你们二当家,要不就将你们大当家送到这儿来,要不,大家就莫要合作了。” 说罢,迈步便要往里去。 那人终于抬起了头,对着顾绮要离开的方向,开口问道:“大人,二当家说了,只要平姑娘肯到岛上去,那日的条件,我们便应了。” 顾绮的脚步猛地顿住,回过头,对他怒目相视。 那人依旧极是平静,缓缓道:“二当家让小的再问大人一句,你那主家当真肯为一个娼妓之辈,断了这买卖合作吗?” 顾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许久,一言不发,转身走向了后院。 那人复又低下头,脚下一动不动。 …… 平七叶的屋中。 如今,平七叶已经收拾好了药箱和行囊,见顾绮自外走进来,款款起身,将药箱背在身上,笑道: “他们果然上钩了?” 顾绮站在门边,叹了口气道:“究竟是他们上钩了,还是我们入瓮了,尚不得知呢,我……忽然觉得这主意很糟糕,要不算了吧,我后悔了。” 平七叶一笑:“但这是唯一的主意。天下的事情,可不仅仅是只有富贵险中求,当日研究做药,为的不就是今天吗?既然是结盟,就算扣我在那儿,他们也不敢动我伤我,所以,我就慢悠悠地为他们治病,等大人来救就是。” 还有一段心事,平七叶没有说出口,却在心中想了许久。 她为这些诡秘之事失去了所有,如今柳暗花明在即,她绝对不想放弃。 便是在敌营万劫不复,也比整日忧心,与弟弟背着罪人之后的名声苟活的好。 这是她的选择,在遇见顾绮的时候便决定了,与今日无关。 顾绮见她反而比自己镇定,便不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道:“好,那我们走吧。” 她刚说完,就听见芝麻在后面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平姑娘。” 看去时,就见芝麻眼眶红红的,走进屋中,将一个极精致的香囊放在了平七叶手中。 “这是太太和我一起做的,平姑娘这一去,千万要平安呀。”她压抑着声音,小声道。 平七叶道眼睛也是一热,点头道:“多谢周姐姐,多谢姑娘,你们在家,也千万当心。。” 芝麻坚定地点点头:“是,姑娘放心。” 安儿就站在门口,还是那样无喜无悲的表情,顾绮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停步道:“家中就拜托了,还有,”她说着,凑在他耳边低语道: “盯好了衙门里那几个人,若薛辰生查到了那些火药火油的来路,便去告诉谢兄的人。” 安儿垂目,点头道:“大人放心,小的自会主张,也请大人和平姑娘,平安回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静 顾绮本以为她们要在个背阴的小地方,坐个破破烂烂随时要沉的小船,往海贼盘踞的岛上去。 岂料,接人的马车却是低调的华丽——外表看那车厢大得粗笨且破旧,但内部却别有洞天的敞亮、精致,以香熏过,气味浅淡地恰到好处,摆着新鲜的瓜果,还有一个小炉,可在远行时烹茶。 “大人觉得,此车可使得?”那人平铺直叙的语气,木讷得令人难受。 “非常使得。”顾绮自然不怕下毒之类的,扶着平七叶上了车后,将车窗上的竹帘卷起,透过轻纱织成的第二道帘子,向窗外看去。 那人全然没在意她的举动,只是亲自驾车向前去。 车子行驶的是往嘉兴府去的官路,临到城边时拐向了往海港的路,并最终停在了最大、最气派的一艘船前。 足有六层楼那般高的宝船,其上大小不一的风帆足有七个,仰头看去的时候,最长的那根桅杆几乎要捅到天上似的。 如今的人们没有豪华游轮度假的概念,海港之上的几乎都是货运船,至于那些从事近海捕捞的渔船,则散布在海岸之上。 夏朝本就是四境通商,海上自然也有通域外商路,四时不歇,所以此时的海港之上,夏朝本土大船与域外特色的货船间或开来,海港上的各种力巴多是夏朝人,但船工水手之中,则有许多看造型就知是化外之民的。 顾绮眯着眼睛看周围情景,再看看那艘豪华且巨大的宝船,的确有些意外了。 虽然这些人定有了不得的大人物撑腰,但如此高调还是不同寻常呀。 眼前这宝船上,正在往船上装载各种货物的船工,个个看起来都很精神,说他们是普通百姓都使得了。 “大人,请吧。”那人不知是不是出于炫耀的心,由顾绮看了一会儿,方才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不似活人的平板表情之下,语气和动作都带着微妙的示威与张扬之意。 “当心脚下。”顾绮嘱咐了平七叶一声,往上走的时候,来来回回的船工们非但没人打招呼,甚至即便对面而行,目光都像是透过他们的身体而直视前方的。 纵然顾绮胆子很大,眼下这情景也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了,平七叶更是捏紧了药箱的带子,手心都出了汗。 上船,入船舱,盘绕的楼梯蜿蜒向下,一直往下七层,外界的声音渐渐被隔绝隔绝,人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两侧墙上笼着的蜡烛的光幽幽的,船工们安静地将货物放入各个舱中,一言不发,偶尔有奴仆打扮的人飘过,脚下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每个人都是和那人一样的木头表情。 活死人似的。 如果不是地上有蜡烛照成的影子,顾绮简直以为自己上了幽灵船。 真别致的下马威,看来那二当家真拿她小娘子吓唬呀。 挺管用的——她是说对平七叶。 比如下到三层时,第一个奴仆飘过的时候,她就从嗓子里发出了压抑的叫喊,扯着自己的胳膊,抖得厉害。 顾绮回握她的手安抚,镇定地跟着那人一走到了舱底。 那人推开了一扇门,忽然的光亮让因幽闭走廊而紧张的情绪,顿时放松下来起来。 船舱里布置极为精致,虽然没有窗子,但因着许多的蜡烛照得屋中如白昼。 偏偏,屋内还有两个漂亮的女仆,与其他人一样的面无表情。 平七叶吞了吞口水。 吓人。 “二位便在此处吧,待到了岛上之后,小的再来请你们。” 顾绮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探身进去左右看看,满意道: “屋子还好,不过这是舱底吧?一旦要是撞了礁石漏水,我们岂不是先死的?” 那人听见这话,顿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看向顾绮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阴冷的狡黠。 “是呀,所以大人还是祈祷,咱们平安到了吧。” 顾绮乜斜了他一眼:“自然。” 说罢,一步踏进屋中,对女仆道:“渴了,饿了,拿吃喝来。” 呵呵,没窗子的船舱,就能困住她了? 虚张声势、装腔作势的样子就能吓到她了? 年轻人,你们真的不懂超自然的力量呀! …… 舱门关上的刹那,这无窗却红烛缭绕的船舱瞬间格外幽静。 时间被隔绝在门外,颇让人有一种不知何夕的错觉。 女仆们准备了茶水与饮食,从头到尾都轻盈、无声到让人以为她们不在,可每每一抬头,都能看见这二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旁边,带着阴森森的感觉。 平七叶经历过那种可怕的事情,还能坚持活下来,内心已是强大了,但还是被这气氛搞得怕怕的,动作都僵硬了。 顾绮却愉快地倒了杯茶,闻着那香气笑道:“是好茶,平儿你来尝尝。” 可是,她话音刚落,忽得一扭手,看似要将茶泼在那女仆脸上似的。 因着她的动作太快,女仆没有躲避(也不想躲避),只是条件反射似的眨了下眼睛。 并没有预想中的茶水泼脸,倒是顾绮指着她得意笑着: “瞧,平儿,是活人。” 女仆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意。 平七叶没想到她会如此,忍不住笑出了声,旋即情绪竟平复了许多,便坐在她的身侧,陪着她一起吃饭。 她是大夫,自来讲究养生,食不言寝不语是必然,顾绮亦不再说话,这一餐饭除了碗筷偶尔碰撞的细碎声音之外,只有那烛花爆裂的声音。 但也就是在这安静之中,顾绮那超人的五感,已经足以听见这艘船范围之内,所有人的说话声音了。 有人在小声议论她们,有人在说着岛上最近出现的怪病,有人在说输了多少金银,更多的是在议论女人。 而接他们来的那人,正在与人核对货物清单,而后对船老大道:“数目都对,回岛吧。” 船很大,层层隔着,有的声音自然不很清楚,但她只需要辨出那人的声音就好。 离港时,船桨拍动海水的声音明显,扬帆至最终速度稳定之时,船身便不再晃悠,稳得很。 顾绮在心中依着感觉默默计算着时间、速度与方向。 这船舱真是太好了,要是环境嘈杂的话,她的感受未必灵敏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探 顾绮此时心中自信满满,但看在外人眼中,她的模样着实很像……发呆。 那两个女仆不晓得她的本性,但平七叶已经疑惑了。 顾绮是闲不下来的性子,有时候一个人能将一屋子人的话都说了,更懒得多坐一会儿。 和上辈子没说过话,没动过似的。 此时在敌人的地界,她不闹就不错了,怎么还如此安静? 大约在思考接下来如何应对?平七叶想着,也不扰她,而是取出安神的香料来,在香炉之内燃上。 清淡的香气令顾绮更易专注,她偏过头来,对平七叶笑了笑,起身到了床边,和衣躺下道:“睡会儿。” 平七叶拨弄着熏香,提醒道:“当心积食。” “又不是天天这样,没妨碍的。”顾绮拖过枕头来,闭上了眼睛。 平七叶再不发一言,而是取出了药箱夹层中的医书,默默看了起来。 女仆们依旧站在舱中,一言不发。 彻底的静谧。 …… 在船老大对那人说快要靠岸的时候,顾绮再次离魂出体,于舱里飘了一圈,对着那两个女仆还有门外看守的人做了个鬼脸,这方沿着楼梯,飘飘荡荡地转到了甲板之上。 只不过因着对所处环境估计不足,她刚刚到甲板,还没等见到太阳呢,便被大船高速行驶时的海风吹得,差点儿飘到船外去。 ?!还能这样的?! 这才叫吓人! 顾绮调整了一下心态,先将一半身子探出船舱,待适应了风速之后,才荡荡悠悠地飘了出去,沿着最高的桅杆一路向上,到了瞭望台顶。 前方正当正的浓雾之中,有海岛若隐若现,瞭望台上的船员一边看着方向,一边对着其下高喊着,声音用力而且嘶哑。 顾绮一双魂眼盯着他,本还在喊话的船员打了个寒噤,止住话音往她这面看过来,却因什么都没看见而有些恐慌。 她笑得绝倒。 这才叫弄鬼,你们那是啥呀? 她边笑边坐在台沿儿上,极认真地看着渐行渐近的岛屿,笑容渐渐收起。 如今,船已经近了这迷雾,两侧都是暗礁,稍有不慎便会触礁搁浅,但大船却在船员的操纵之下,极是灵活地避开了各色岛礁。 秃秃的岛礁之上,离近时会有呼吸之声,但是因为海风的缘故,顾绮分辨不出具体方位。 在经过了两片暗礁之后,船破入迷雾之内,眼前更是豁然开朗。 这竟然是五个大小不同的岛屿组成的群岛,每个岛上都遍布建筑。 顾绮惊叹之余,向上飘了很高之后,俯瞰群岛,就见四个小岛环绕的大岛之上,人头攒动。 暗礁、浓雾、暗哨、四岛拱卫。 这哪里是海盗盘踞之地?这简直就是个独立的小王国呀! 顾绮回忆着谢霁给自己画过的三年前,朝廷派人新绘制的东海全图,全然不记得其上有这等地方。 要不就是不起眼到谢霁没记住,要不就是藏得太好了无人发现,要不就是三年前那绘图之人,有意瞒下了。 不管哪种,这地方绝对是夏朝卧榻之侧酣睡的跳蚤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咬出口血来。 顾绮感慨着,向下往回走,因着时间尚有一点点的充裕,她便在其他的货舱里穿行,想要看看他们运来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当穿到其中一个封闭的货舱时,有一块毡子动了动。 顾绮吓了一飘,老鼠?! 毡子下面探出了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复又缩了回去。 顾绮看清了那张脸。 顾绮认得那张脸。 顾绮被那张脸吓得直接跌穿了两层船舱,直接跌回了自己的身体。 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大概是因为魂儿被吓到了,难受的感觉更甚。 以至于她先从床上弹了起来,继而又痉挛着倒下,徒劳得张着嘴,面色因为呼吸不畅而极不正常地红了起来。 平七叶吓得医书都扔了,慌忙扑过去为她顺气,口中道:“大人!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两个女仆依旧垂首站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顾绮好容易才将这口气喘允了,拼命地咳嗽,双唇抽动着,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涌动,开口骂了一声: “他……爹的!” 这什么熊孩子呀?!看着老老实实和和气气一人,不是离家出走就是偷入敌营?! 迟来的祖传中二期,威力不小呀! 平七叶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登时呆若木鸡,好半天才道:“大人你是有……惊厥之症吗?” 她说着,僵硬着手给她把脉,却再次发现,她的脉息更不正常了。 在海盐县这段日子,她明明精心为她调理,已有好转之象,而昨天为她把脉的时候,还不错呀。 怎么就在此刻,她竟然……完全摸不到脉息了。 平七叶更慌了,在她的手腕上来回寻着,抖着声音道: “你这身子到底有什么大症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顾绮见她这样,连忙拉住她的手,柔声笑道:“我真的没事儿的,就是做了个噩梦,好了,你不必担心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平七叶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些许之后,才发现她的脉息再次由弱,渐渐变得有些强健了,这才稍微放了心。 “你怎么压根儿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呢?”她抱怨了一下,这才有些颓唐地跌坐在床上,发现自己的小衣已经湿透了。 不过这么吓了一下,平七叶觉得自上船起便惴惴不安的心思,消退了许多。 相较于顾绮死了这事儿的话,上岛之后再发生任何事情,于她而言都无所谓了。 想着,她轻轻抓住顾绮的手,小声道:“你呀,好像面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样子,真不知道怕吗?” 顾绮笑了:“怕什么?我是来立盟的,你是来治病的,咱们不是对他们无所求,他们也要求着咱们,所以,不怕。” 平七叶嫣然一笑,心中更安。 恰此时,船已靠岸停稳,有人打开了船舱,顾绮看过去时,正是疤面二当家。 “大人,别来无恙呀?”他丑陋的脸笑得极阴鸷,语气却恭敬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岛 二当家穿着一身新制的锦缎衣衫,绣着祥云与*字的纹样,足下、腰间、头上所踏所戴均非凡俗之物,看起来根本不像海盗,而像个富贵的地主老财。 除了脸。 绫罗绸缎裹身,配上那张脸,只能是丑得更有特色。 顾绮对上了他那幽深的眼睛,笑得特别和气,起身一整凌乱的衣袍,重新披上斗篷,口中还笑道: “哎呀,二当家竟然亲自来迎?多礼了多礼了。” 在自己的地界,二当家自然底气十足,只是尊容有限,怎么都笑不出个“和气”样子,只好语气更气些,侧身道:“应该的,还请大人上岛吧。” 甫出船舱,海岛特有的广阔又幽闭的气息扑面而来,平七叶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上海岛,自然多了一份好奇,站在甲板之上往岛上看去。 只这一眼,便彻底呆住了。 这是个海岛? 她怎么瞧着,非但港口比嘉兴府还要繁华一些,便是远眺那街景,都昌盛地远超嘉兴呢? “这是……什么地方?”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顾绮也装个震惊的样子,边往下走边左右瞧着,咋舌道:“天惹!这地方……海外仙境呀!” 二当家看了她一眼,着实分不清她这话夸得是不是真心。 咋舌头还打结了呢? 且当真心吧,毕竟两个小丫头在他的地盘,能翻出天吗? 他语气得意了些:“大人说笑了,此处哪里及得上天朝上国之繁荣。” 顾绮眉毛一挑,又左右瞧瞧,立刻只认吾乡的忠君爱国模样,正色道:“哦,原来这里不是我大夏的地方?那是及不上我夏都城繁华之万一。” 二当家梗了一下。 此话怎么接? 大家都是奔着阴谋造反去的人了,你怎么还要装呢?! 他心中不屑,面上却科科笑着:“大人又说笑了,这里自然还是夏朝地方,只是远在海疆之上,靠海吃海罢了。” 顾绮脸色又好了些,装模作样地背着手,踱着四方步往船下走。 岛屿连海的地方,都是港口,大大小小许多船只靠在岸边,来了又走,一眼望不见头,其中有可跨洋而行的商船,有近海捕鱼的大船,还有那富户的画舫私船,也停靠期间。 如今已是傍晚时分,船上下来的人非富即贵的样子,领着奴仆小厮往岛上去。 周围的四个小岛,藏在薄雾之中,时隐时现,更有仙山之感。 顾绮面上再不在意,内心都不得不感慨,怪道这些人打算搞死翁县令的局,是直接放火烧了漕粮,而不是抢劫。 这般繁华之貌,是不会太在乎那十几船的粮食,而只在意动静闹得大不大。 翁县令究竟是摸到了他们什么死穴之上,才会如此? 此时,三人已经走下了海港,有饭庄的店家本还想要拉个生意,可是一见她们旁边跟着的是二当家,脸色都是一变,纷纷噤声退后,与那些船工一样,纵然眼对眼都装没看见,干脆地忽略了他们。 二当家引她们停在了一辆香樟木马车之前,因着到了此等他们就是王法的地方,所以这马车着实多有逾矩之处,连拉车的马都是四匹。 “大人,请吧。”二当家笑道。 顾绮没有立刻动,左右看看四周:“哎呀,这车我坐了,可就是杀头的罪过呢。” 二当家笑得和陈年老痰卡在喉咙一样:“女大人说笑了,如今咱们做的事情,哪件不是杀头罪过呢?” 顾绮潇洒一笑:“也是。” 说罢,又回头又看了一眼繁华的港口,看起来像是感慨风景,内心想的却是谢霁。 这岛上风光这般意外,对谢霁那样的生面孔反而是好事,她暂时不必担心他会被发现。 只不过天灵灵地灵灵,还请前任太子千万省心些,千万不要生出:“既然查到了那贼人的老巢,索性一把火烧他娘则个”之类的中二傻念头。 …… 马车穿街过巷地走着,虽然因为岛屿土地有限,所以街道只能容两辆马车并排,但路边繁华,却丝毫不减。 酒肆茶舍赌坊;青楼勾栏中男女皆有,只凭君好;各色斗戏场中,竟然还有斗牛与斗马的场所。 别人瞧着是热闹如斯,顾绮瞧着是耳朵疼。 太吵了,各种兴奋的呼喊之声,让她的耳朵很不舒服。 马车一直向前行,直到至岛中央一大片空地之前,热闹之声才渐渐远去。 而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庭院,越过院墙,可见其中的房子高墙飞檐,甚是壮观。 庭院四周的看护,或流动或固定,都是那背着长刀的海盗杀手,看向顾绮和平七叶的眼神,全都像看死物。 不是死人,而是死物。 平七叶忽然觉得这些人,个个都像是那天要勒死自己的人,畏惧之心再起,便小心翼翼地往顾绮身边靠了靠,紧张地抓着药箱。 这种时候,只有这立身之本方能让她和缓一二。 顾绮站在院门口环视一圈,笑指门口站着的人的长刀,笑道:“平儿你瞧,要杀你和楼氏的人,就是用这种刀呢。” “大人。”平七叶差点儿滑倒,推了她一下,嗔怪道。 岂料顾绮又对着二当家呲牙笑着:“嘉兴府的时候,他们还想杀我呢。” 二当家刀口舔血半辈子,从没见过顾绮这样说话的。 结盟之事,各方自然都要两个面子情,哪儿这等不管不顾的? 不过敢放这么个疯癫癫的小娘子在前,不但是因为她的确有些本事,想她背后之人,必然也有完全把握。 自诩才智过人的人,总容易想多。 二当家呵呵笑说:“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你我既然已经要结盟,那些不愉快的事儿,就莫要再提了吧。” “哎,我没苛责,”她笑道,“否则也不会听说大当家病了,就真将平儿带来了。” “是,大人仁义,所以还平姑娘进去吧。”二当家皮笑肉不笑的,“莫让大当家等急了。” 顾绮抬脚就往里走,嘴中却道:“平儿,虽然是瞧病并结盟,但也要警惕些,免得他们摔个杯盘碗盏的,咱们吃亏。” “……”二当家打了个趔趄,愤懑之情,从脸上的每一道疤痕里往外渗出。 忍住,为了主家,为了结盟! 第一百五十四章 牢 虽然二当家被顾绮想一出是一出的态度,搞得略有些暴躁,但还是引着二人,绕过影壁,走过小桥,沿着曲折的回廊,一路走到了正堂。 别看这是个岛,但院子精致地堪比前世她去过的那些江南园林,文雅之气从每一个小细节,迸发而出。 设计这庭院的人,纵然是海盗,大约也是个胸中有丘壑的海盗。 正堂是院中最大、也是最气派的建筑物,重檐叠翠,在这海岛永远不散的薄雾里,宛如九天仙宫降世。 平七叶是京城出身,见识过皇家园林,此时见此气派,竟然也忍不住咋舌。 皇家园林注重的是气派,江南园林注重的是雅致,而这个雅致的庭院里,忽得冒出来这样一个大开大合的建筑,实在是不协调得很。 就像是藏在人心里的欲望,忽然就袒露在人前似的。 不过一侧顾绮在意的,却是当她走进这院中的时候,看守竟然奇迹般的……仿佛没有了一样。 对,这院子里根本就没有看守,但一路行来所见的那些小院、小屋之内,却有很多人。 可没一个是那连呼吸声都带着杀气的长刀杀手,反而她感到了许多的好奇或者畏惧,但没人出来。 别扭得很。 能看见的活人只有婢女或小厮或有年纪的仆妇,但不管离远时,顾绮听见的是他们怎样愉快的谈笑声,只要靠近了,说笑声便立刻戛然而止,直到她们离开之后,才开始小声议论。 与船上那些船工一样,无视、忽略,仿佛他们只是行尸,做着自己的事情,但不包括与囚徒交流。 对,囚徒,无论这个庭院多么精致、美丽,但整体的气氛就是个监狱。 而那些雕梁画栋屋子里的人,都是囚犯。 大当家住在这样的地方?有趣了。 顾绮在心中暗笑的时候,正堂里走出了两个长得婢女,身量虽好,脸上却蒙着巾帕,看不清见面容。 而她们的手里,还拿着同样的巾帕,恭敬地递了过来,垂着手,与其他人一样,一言不发。 顾绮脸色顿时一变,大踏步倒退三步,差点儿撞上身后的假山,双手交叠捂着脸,大声道: “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里还有疫病不成?” 和真的一样。 倒是平七叶的脸上,恰当地浮现了些许属于医者的悲悯和好奇,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块干净的绢帕,盖住口鼻后,又点燃了艾草在周身熏过,方才言道: “既然是疫病,那只我进去就好,大人和二当家,都不必入内了。” 二当家看向顾绮,眼中闪过些许鄙夷,接过丫鬟手中的帕子蒙在脸上,对顾绮道: “大人放心吧,我们大当家得的并非疫病,此举不过是小心些。” 顾绮压根儿不信,叉开十指从指缝里看过去,很慌张的样子。 “这哪里像是小心?分明是笃定了,我说过,我怕死,你们莫要诳我。”她嚷嚷道,“再说了,既然是看病,做什么非要我进去?平儿也不要进,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刀斧手呢?二当家,我们是来结盟的,你这样难不成是要坑害我?告诉你!其他的图我可没放在身上!我主家厉害得很,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死定了我和你说!” 像是在生死面前,彻底失了仪态的人,全然暴露了她胡搅蛮缠的本质。 二当家心中,杀意一闪而过,旋即在心中笑了。 呵呵,果然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而已。 有些小聪明而已,但到了别人的地盘,就怕了。 而且今日此处,可没有李青玉了。 是以,他口中却笑着解释道: “大当家是因府中的水才染了病,院子来还有十来个病人,但换了水之后,就再无事了。大人想想,我这弹丸小岛,若真的是大疫症,便是在下都要保命,如何还能这等鼎沸呢?” 顾绮一双含水晶莹的大眼睛,透过指缝滴溜溜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她长了双风流得过分的桃花眼,勾人。 不过如今风流是看不出来了,怕死看出来了。 二当家更有耐心地等着了。 好半天,顾绮才默默地不再捂脸,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绣着兰花的帕子捂住口鼻,悻悻道:“二当家可莫要害我,先进去瞧瞧吧。” “自然,大人请。” …… 正堂之内,陈设富贵已极,且不论那些古董花瓶之类的小物件,就是那地上,铺陈的都是金砖。 字面意义上的,金子打成的大小统一的砖块铺在地上,地上篆着花纹,穿过薄雾投入屋内的黄昏之光照进来,又被这金砖反射,整个屋子都是金灿灿的晃眼。 屋中门窗桌椅柱栏等,或檀或花梨或鸡翅木,雕刻制作很是精致。 各种陈设摆件,就算不是古董,也是出于名家之手。 堂皇得令人宛如深在金银窟中,从每一个细节都是在简单粗暴地表达: 我们特别有钱。 顾绮眯缝着眼睛看着千万分的富贵,总觉得暴发户三个字,不太能概括他们的特点。 不伦不类?更贴切些。 二当家带着他们绕到后面,掀开牛眼大的珍珠穿成的珠帘之后,便是大当家住的地方了。 屋中有四个美婢环绕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就歪倒在软椅上,见有人走进来,便抬头看了一眼。 锦绣美服,裹着的是个病弱的身体,脸上苍白得血色全无,一双眼睛带着慌乱以及纯真至无知的迷茫。 顾绮的大脑嗡得响了一下,一旁的平七叶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少年的脸五官,竟然和安儿,非常之像! 一瞬之间,顾绮忽然明白了衙门中的那位朱典史,为什么总爱往安儿眼前凑,或套话,或闲聊。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上安儿了呢。 这段日子虽然消停了许多,看他每次看见安儿时,眼神还是带着莫名的探究。 她想过许多原因,但从来没想过,是因为这位“大当家”。 二当家尚且不知安儿的事情,见她们这个模样,不过是带着森然笑意道: “大人和平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位便是我们大当家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质 顾绮眉毛一挑,收起了之前所有的吊儿郎当惹人厌的样子,拱手礼道: “林某,见过大当家。” “大当家”的表情更迷茫了,张开口,只是“啊啊”的沙哑声,求助般地看向二当家。 ?!竟然还是个哑巴?! 不过因为有平时话极少的安儿在前,顾绮很怀疑这位和安儿如兄弟般的大当家,究竟是不是真哑巴。 二当家却依旧理所应当地对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对顾绮道:“大人,我们大当家的问你好。” 顾绮面上的笑容渐褪。 “哦?是吗?你们大当家好可怜呀,这是病得都说不出话了?”她语带嘲弄。 二当家做出个怜悯的样子,配上一脸疤更加狰狞了,摇头道:“不,我们大当家天生便是聋哑之人。” 顾绮顿了顿,再次看向了大当家。 大当家那和安儿极似,却单纯得宛如儿童的眼睛,也在好奇地看着她。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懂自己的处境,只是见眼前新来的这人看向他的目光,没有半点儿恶意。 不知怎的,他对着她,柔和又友善地笑了起来。 顾绮忍住想要攥紧拳头的心情。 她不能有丝毫表露,脸不能,手不能,就是头发丝儿,也不能表露丝毫内心忽然升起的怒意,否则就是功亏一篑。 她只是忽然抚掌大笑起来,赞叹道:“所以,二当家才是大当家,而这位大当家只是个吉祥物呀。” 她有个莫须有的主家,而二当家有个吉祥物的大当家,一个将来事败之时,能抛出来转移视线的人。 只有地位足够高的人,才有当吉祥物的资格。 即使是个哑巴,也得是个地位崇高的哑巴。 安儿的来历,只怕比她想的,还要高那么一点点。 可是再高,有至亲被这牢笼困住,他也无计可施。 因为这牢笼,与他的本家有关。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安儿为什么肯豁出命演戏,为什么对本家有那样的恨意,甚至要装作一个哑巴。 二当家满是刀疤的脸上,此刻竟然对他挤出了一丢丢,可被称之为“真诚”的表情。 “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当家就是大当家呀。”他桀桀地笑着,又看向了平七叶,“平姑娘,还请你为大当家治病吧。” 平七叶一直安静地立在一侧,听到他这般说,并不动手,而是看向顾绮。 顾绮对她点点头,她方才幽幽开口道:“好。” 顾绮看着她一贯优雅的仪态,淡漠地扫了二当家一眼: “瞧病的事情用不上我,结盟的事情用不上她,只是不知道二当家的,许不许我在你们这岛上逛逛?” 二当家欢迎道:“这个自然,若是大人钱没带够,在下可以借你一些。” 顾绮反问道:“几分利?” “便是老例,九出十三归就好。” 顾绮眼皮一翻,摆手道:“罢了,本官清廉,没钱。” 说罢,又对平七叶道:“你瞧着大当家这病可治吗?缺断什么,我去给你寻。” 平七叶没有立刻答她,而是又听了片刻脉,方才道:“有些难医,不知二当家可留了些你说的那个水?” “自然。”二当家道。 平七叶头也不抬道:“拿来些我看看吧。大人不用管我这边的事情了,便是缺断什么,问二掌柜要就是,我来给他的大当家治病,哪里还用大人费心?” “也是,反正我们已经亏了,”顾绮一笑,环视了一圈美貌但都像是木头人的婢女,叮嘱道,“你且只管看病,如果有谁敢给你委屈,不需要给脸。” “是,大人放心,我明白的。”平七叶答得坚定。 顾绮对大当家一拱手,转身便走。 …… 顾绮一走到院子里,便一把扯掉脸上的面巾,大口地呼吸了一下院中的空气。 海风夹着大海的味道,微微有些闷,很冷。 不行,依旧压抑。 这破岛。 跟着她出来的二当家,丝毫没有被暗暗威胁的觉悟,只笑道:“大人是打算现在就去逛逛?还是先到在下为你准备的屋子看看?” 顾绮再回头看他的时候,重现了恰到好处的笑容:“这儿这般好的地方,难道我还担心二当家亏待我吗?我……” 只是还没等她说完,就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响起:“啊,这不是林大人吗?许久不见,大人可还记得小女?” 顾绮挑着眉头,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就见郑娘子自假山之后转了出来,款款施礼,眼中却闪耀着愤怒。 二当家脸色一沉,又看见两个婢女匆匆赶来,当下喝道: “混账!谁许你们让她到这里来的?” 两个婢女顿时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郑娘子却完全不怕他似的,只嫣然一笑,开口说:“二当家这般生气做什么?我不过是听说故人来了,特来一见罢了,你何必生气呢?” 二当家本就恐怖的脸,杀意陡现。 但郑娘子根本没在意,笑着又问:“难不成,她与你便是一伙儿的,而我就是你们的囚徒吗?” 顾绮垂下眼眸。 不然你以为呢? 二当家黑着脸,转而又笑了:“郑娘子这是什么话?大家一起谋事罢了。” 郑娘子咬着下唇,目光就像是最狡猾的狐狸一样,终于看向了顾绮,轻笑道:“林大人,啊,不对,林姑娘装得好像呀。” 顾绮轻咳一声,反而如释重负了:“一般一般,让郑娘子见笑了。” 再狡猾的狐狸,被关在了笼子里,就失去了施展的空间。 而郑娘子与大当家一样,都是“质子”罢了。 这便是二当家背后主家的行事方式。 他们与人人都结盟,但又深知,所谓结盟,所谓人人,都不可信。 因为他们的“盟”上不得台面,掌握再多的死物证据,一旦倾覆,这些地方豪强,断臂亦可求生,跳水能求自救。 所以必须想个办法,将彼此牢牢地捆绑在一处。 不但证据,连你的人都在我手里,若你真的翻脸无情,我也可以靠他们咬住你。 被抛弃的人,内心都是惶恐的,风吹草动之后,那因被抛弃而滋生的恨意,很可能毁天灭地。 第一百五十六章 算 不过,郑娘子今日才成为“质”,也证明了顾绮之前的猜测:主谋掌握的东西,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昭明帝对于朝廷的掌控,大体还是存在的。 现在掌握郑家,是因为他们终于得到了图纸。 所以郑娘子之前那一番动作,全因郑家担忧翁县令的案子掩不住,才派她来试探自己,与二当家等人无关。 翁县令一案中,他们与米家绕开二当家,赚了一大笔横财,自觉天衣无缝,但是如果雁归这样的小角色都能知道个中隐情,可见他们做的,并不十分秘密。 所以二当家他们,真的不知道吗?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反正到了正式结盟的时候,他们吃下去的这些,早晚要分出来的。 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绮扮演的“林昭”在查背后的事情,而二当家则利用“林昭在查”这样的事情,正式将恐慌的郑家,拉下水了。 二当家看着顾绮平静的脸色,便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 不管这个小丫头多么不按常理出牌的讨厌,至少她很聪明,所以她背后的人,才会放心用她吧。 有四个仆妇,带了两个新的比女,等在了假山之侧。 他一抬手,两个仆妇走了进来,将那两个婢女拖了下去。 二当家这才笑着,对郑娘子道:“郑姑娘,这两个丫头服侍得会更精细,如今时间也不早了,在下与林大人,还有事情要谈呢。” 郑娘子的一双眼睛只在顾绮脸上打转,听他这么说,方才屈膝一礼:“大人,小女先告退了。” 说罢,端着架子,转身便走。 顾绮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假山之后,这方看着二当家,笑道: “难怪那日在米家别院,郑三的表情那么糟糕。二当家好谋略呀。” 二当家笑了笑:“他们利用我们赚了那样大一笔,难道不该回报一二吗?” 顾绮乜斜着眼睛看他。 “可别告诉我翁县令买粮的银子,是你们割的肉?就为了引郑家上钩?” 二当家摇摇头:“自然不是,翁县令之事,全因那厮胃口大了,不得不除,我们也没想到会横生枝节。至于那钱的来路,大人认识的。” “哦?”顾绮眉毛一挑,反问道,“我好像,不知道认识这么厉害的财主。” 二当家呵呵地笑着:“有仇,亦算是认识,就是那位觊觎平姑娘的薛少爷呀。” “什么?!”顾绮故作震惊,“那货竟然……难道他认识翁县令?” “不认识,他只不过是……”二当家显然一提起薛辰生就生气,半天才咬牙道,“有钱烧的而已。” 顾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贴切。 二当家可笑不出来。 薛文君掌控之下的薛家,可谓是水泼不进去的铁桶一样:因为她的四个儿子里,三个是吃喝嫖赌样样专精的人精。 满身缺点,却至今没人能抓住他们一铜板的把柄。 商贾之家的子弟,吃喝嫖赌、逗猫遛狗、一掷千金是缺点吗?那叫常态。 但滑不留手地抓不住,那就值得玩味了。 至于薛辰生,更像是个横行在浙西大地上的异类。 洁癖,只讲吃喝赌,一心专情醉华楼的玉雪姑娘,求而不得就四处砸钱,像个败家子。 这样的人,参与在翁县令的案子里,真实理由是:和人打赌,输了。 二当家他们查清这事情之后,第一次知道了“无聊之人行无聊之事”的极致。 顾绮在他的疤痕里,看见了对薛辰生的愤怒,心中更好笑,伸了个懒腰,眯缝着眼睛问:“听得头疼,我去逛了,二当家确定,不需要派人跟着我?” 二当家不说话,笑得高深莫测。 顾绮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你还别说,的确不需要派人跟着,这是个岛呢,只要控制住船,谁能出得去呢?” 她说着,一挥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二当家看着她的背影,笑意更深了。 …… 近晚时分,岛上的热闹越来越盛,顾绮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深知的确没有人跟着自己。 但是确实有很多人在看着自己,目光带着探究或者好奇。 大概因为知道她是与二当家一起上的岛。 顾绮不怕人看,但她很怕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偷偷上岛的谢兄会突发奇想跑出来,要和她商议些什么。 诚然,本来在她心中,谢霁虽然是个傻白甜,但行事很靠谱的。 可自从在船上被他吓到魂儿之后,顾绮就不敢再这么想了。 玉石需要凿去外面的那层石头,再多经打磨,方成玉器;利刃更需要磨刀石,需要出鞘,方成杀器。 谢霁大概就是未成玉的石头,未被打磨的利刃,天性与后天的教养,让他只剩下表面上的温良恭俭让了。 但自从这位到了海盐县,外面那层壳子迅速地脱落,某种藏在他血脉之中,继承于其祖先的东西,终于觉醒了。 但是,这些都不是他孤身犯险的理由。 他只是温柔,不是傻,傻子会冒险,他不会。 必须上岛的理由呀…… 想不出来! 顾绮忍不住想要扶额,忽然被人一个抓住了手。 枯瘦的手上,都是骨头,硌得疼,力气大得无法挣脱,速度快得连她都来不及躲闪。 顾绮惊出了一身冷汗,看过去的时候,却是个老道士,正兴奋地看着她。 道袍质地极佳却都皱了,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和好几天没睡过觉似的,黑眼圈都能和国宝媲美了。 “小相公,算命吗?一百两一次,特别准。” “不算。”顾绮果断道,用力想要甩开他。 开玩笑,连她男女都看不出的江湖骗子,准个仙人掌呀! “算算吧,算算吧。”老道士涎皮赖脸地说,“贫道掐指一算,你我有缘呀。” 顾绮不耐烦地还要挣脱,那老道士忽然在她脸上朱砂痣的位置,点了一下。 “算算吧,贫道不骗人的。”他笑着说,在只有顾绮能看见的角度,动了动口型。 顾绮瞳孔猛缩,旋即表情现出了怒色,自袖中掏出张一百两银票,往他怀中一塞。 “好烦!这个赏你了,别缠着小爷!” 她说罢,一甩头,高傲地往前走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烦 老道士捏着银票,还在顾绮后面高声喊着:“哎呀,大兄弟,俺可是京城灵乩衙门的人,算得可准了!算算吧!” 大约是如此顺利就到手钞票的原因,他喜得官话都忘了说。 不过说是要算,脚却在原地纹丝不动,让人一瞧就不是真心的。 顾绮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您究竟会不会算我不知道,灵乩衙门是个什么我不知道,但就冲您这口流利的东北话,才不信您是京城来的呢。 旁边花楼里酥胸半露的花娘,赌坊里赤膊的打手,拍卖行的小伙计看见了全过程,纷纷发出了友善且肆无忌惮的笑声。 这一幕于他们看来,着实平常又新鲜了。 平常是因为这老道士常上岛来,极其好赌却逢赌必输,每每输钱定要拉着人说“我给你看相”,好骗些钱财。 别说顾绮了,便是二当家,都被他骚扰过呢。 而新鲜则是因为,老道士今儿竟然真能讨出钱来。 二当家新带上岛的人,竟是个傻子。 “老道士今儿可发财了,来玩儿呀。”花娘扇子遮脸,调笑道。 老道士呵呵笑着:“不了不了,老道掐指一算,今儿有桃花劫,怕是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可不敢去呢。” 花娘顿时拉长了脸,啐了一声,又去和别人说笑了。 老道士捏着银票,大步又跨进了赌坊,内心已是一声叹息了。 便是他躲在了这儿,也没躲开呀。 三清祖师在上,他,该回京了。 …… 顾绮在纸醉金迷的海岛上转了一圈回来,已是灯笼高悬之时了。 整座岛比白日更加热闹了,站在这个院子里听外面的笑语欢歌,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 不夜之岛,真正的销金窟,温柔冢。 除了娱乐场所之外,往其余四岛去的地方,都有长刀杀手护卫。 半天下来,顾绮已经看明白,这些长刀杀手不会在主岛之上杀人,他们甚至不负责维护岛上的秩序。 那些想要闹事的人,自有各个场子的护卫解决,长刀杀手就算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是似乎每一个岛上的人都懂得,凡有长刀杀手看管的地方,不能入内,定要绕行。 这是岛上除了金钱至上之外,唯一的法则。 院子里很安静,白日里那些人的气息少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投入到海岛的夜晚了。 二当家并没有再来寻她,顾绮本要去瞧瞧平七叶,但正堂的仆妇气又礼貌地表示平七叶如今还在为大当家诊治,大人暂且别见了吧。 哦,原来这院子里的仆妇还有会说话的。 顾绮站在正堂门外,能听见屋中平七叶吩咐人取东西的声音,自然就安心了,便没有多生事端,而是跟着仆妇回了她的在院子东侧的住处。 相较于其他地方的牢笼气息,顾绮住的地方更像是房。 屋内一切都整理干净了,高床软枕,红烛明照,茶水是新的,洗漱的水是恰好的,连汤婆子竹夫人都已经备得齐全了。 除了屋中的四个婢女统统都是面无表情的,走路还没有声音,在这深夜之中,表现得更像活死人了。 顾绮不惯人服侍,自理着漱口洗脸,婢女们并不主动上前——反正她不开口,她们就不动作。 直看到她换洗收拾妥当了,其中一人才往前一步,语气干巴巴地问道: “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可需要花娘或者小郎来陪侍?” 顾绮的那声“没有”还没出口,就被后半句给震撼到了,手一抖,差点儿把龙门架推倒。 婢女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不妥的话,表情如常的木板。 不过顾绮觉得透过她的表情,她能看见对方心底对于“土包子”的鄙夷。 “呵呵……不需要这么热情,你们都退下去吧。”她笑得非常僵硬。 婢女不再多说,只毫无表情地躬身退了出来。 顾绮一个箭步冲到门边,用力将门闩上,在门口站了片刻,确定“忽然进来个陌生的、不穿衣的花娘或者小郎,深情款款表示大人,我是狐仙”这种会长针眼的恐怖事情不会发生,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旋即取而代之的,便是浓重的疲倦之感。 对所有的事情。 诸事扰扰的起因,不过是林昭留给周庆娘的那一份小小证据,其余的事情都笼在雾中,和这个岛屿一样,云山雾罩,不见全貌。 安儿、薛辰生、郑家、海盐县诸吏、谢霁、二当家、长刀杀手、幕后黑手,每一个想要冲破或者维持迷雾的人,都在靠近她,试探她,研究她。 虽因如此,她了解了这些人所知的残缺信息,将事情梳理出大致的模样,但走得越远,她越发现好像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冥冥之中自然安排似的。 或者说从她穿越的那一瞬间起,一切就注定该由她揭开、了解。 所谓主角光环。 但讲理,真正的主角光环,难道不该是把原主的记忆直接塞给她,让她手提长刀冲到敌人面前,高喊“兀那狗贼!还我性命来!” 噫,哪有懵懂无知,还得自己摸石头过河的主角光环? 而且她眼前的不是河,是海呀! 上岛确实是一招险棋,尤其是那天看见郑三爷忽然的癫狂之后,她就猜到了郑娘子为质的可能。 是以在这种情况下,她和平七叶上岛的结果,就是平七叶也要留在岛上为“质”。 纵然二当家幕后之人已不再怀疑平家,但她将平七叶带出来这个事情,还是会令那些阴谋家猜疑,究竟为什么还有人对她感兴趣。 试探、猜测、犹豫不决,就会成为形成微妙的平衡,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平七叶暂时会很安全,但留给她做好扫尾的时间,同样不会太多。 郑家造成第一艘铁甲火船的时候,便是阴谋家们开始得意的最初之时,也是攻下这易守难攻的海岛,唯一的机会。 摸清如何绕开暗礁、如何躲避暗哨,她还有一个下岛的机会,但是其他四座小岛的布置,就很难了解了。 她任务繁重,岂料横生出个神叨叨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指着她的朱砂痣时,无声的口型是六个字:镇南侯,你错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气 顾绮抬手触及即使洗脸,都被她刻意避开、依旧还被谢霁送她的陆家粉遮掩的朱砂痣。 当时老道士那瘦成针的手戳在脸上的感觉,还是那么清晰。 ……两个镇南侯呢,你说他们哪个?我又错了什么? 完全听不懂呀! 最讨厌这些神神叨叨的,说话藏九十九说一,刻意营造自己高深莫测形象的人了。 傻死了。 偏偏在这样的地方,她又不能揪着老道士打一顿表示:你给我说清楚! 生气,闹心。 灵乩衙门…… 同样令人感到闹心的,还有藏在不知何处的中二病谢霁。 顾绮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忽然听见有极轻的窸窣声音由远而近。 她一惊,立刻走到桌边,吹灭了屋中的蜡烛。 五感之灵在黑暗中格外好用,整个院子里每一人、每一物发出的细碎声音,空气中海与血的味道,有人靠近她住处的危险感觉,小虫子在窗棂上爬过的痕迹。 都在掌握之中。 会是谁?二掌柜不至于这时候突发奇想杀她吧? 她的手握在了烛台之上,全身的力量汇聚在一点…… “哒哒哒。”极轻的敲窗声,在那人到达窗前的时候响起。 力量都集中在手上的顾绮,腿一软,差点儿平地崴脚。 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还能如此讲理、如此有温柔敲窗的人,不做第二人想。 顾绮脑袋沉沉地一低,大口地叹了口气,方才过去轻轻打开了窗子。 果然,令自己脑壳儿疼的脸,就在比白日更重的夜雾之间,出现在她的窗外,而且笑得极为开心。 除了那脸和她的记忆有些偏差。 脸上抹了一层黑粉,瞧着和岸上的船工有些像,穿着的则是岛上小厮多穿的细布衣服,本来很好看的一双圆眼睛,不知怎的变成了下垂的细长眼,脸颊略微有些凹陷,红唇都变得有些发干的发白。 嘤,变丑了。 只笑起来的样子,依旧如初。 谢霁没等她让便轻盈地翻身进屋,还极其占理地得意笑道:“你瞧,贤弟,我就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 后世批判曰: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盘剥劳苦大众的地主。 所以眼前这个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没毛病。 顾绮内心着实很忿忿地吐槽了一番。 幸好二当家过分信任此岛的安防,所以这院子之内并没有人埋伏看守。 她暗中庆幸,忙关好了窗,按他坐在椅子上,压低声音叹气道: “谢兄呀,你这样子,当真会让很多人为难的。” “放心吧,不会有事儿的。”谢霁指着自己的脸,同样压低声音道。 “呵呵,陆将军要是知道你用他教的事情冒险,恐怕会后悔吧,”顾绮瞧着他的眼睛着实别扭,下意识地眯缝着眼睛瞧他,忍不住问道,“谢兄这么看东西,得劲儿吗?” 呸呸呸!问题脱口而出后,顾绮立刻后悔了。 被带傻了。 岂料谢霁却按着眼角,认真道:“不是很舒服,觉得距离都判断不好了,过几天要换个妆。” “……”顾绮的眼睛彻底眯成了一条线,缓缓问道,“谢兄今夜来,不会突然想起来要告诉我说,你早就知道此处了吧?” 他的态度和行为都太奇怪了,而且这小子,有前科的。 谢霁笑了,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道:“这事情说来话长,不过我猜,我可能知道这岛的名字。” 顾绮扯平了天生爱笑的嘴角,冷脸看向地主家的傻儿子,决定这厮若敢说他早就摸清此处,她定要先打他一顿出气。 谢霁知道她想岔了,忙拉她坐下,解释道:“这个岛可能叫蓬莱乡,不过今天之前,我还以为这名字是别人编出来的。” 哦?顾绮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点,以眼神示意他继续。 谢霁不是个爱卖关子的人。 “文正三年前初到江南卫的时候,在一次扬州各级官员的宴会上,听喝多了的水师监军说起蓬莱乡。文正这人爱玩,存了心思便去问那监军,岂料那人却不承认,只说文正听岔了。” 顾绮顿明白了:“文大人是黑鸦军的人,这上不得台面的销金窟,如何敢让他知道。” 那就等于告诉了昭明帝呀。 谢霁点点头。 “文正自那时起就对蓬莱乡三字上了心,但此处应该需要人引荐方成,所以他虽然摸到过些号称蓬莱乡的地方,但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况那时江南卫一所令长对此无意,又不能插手地方事务,所以他也没法子深查。他倒想到可能是海岛,但他是北人,陆上功夫厉害却上船必晕,再者……” “再者三年前新制的东海海图之上,根本没有这岛,就算文大人有心查,拿着错图也找不到呀。”顾绮接口道。 “因为毫无结果,所以文正只当蓬莱乡是谣传之处,便不再留心。待知道海盗事情后,也没将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还是我今日来了,方才知道原来蓬莱乡便是海盗乡呀。” 顾绮听他说完,果然合了自己的心思。 “这图究竟是不是有意为之,看来,应该拿出旧图对比一下呀。” 谢霁一笑:“便是对比出来,只怕也不能证明什么,我瞧这岛上终年迷雾,不当是航路毕竟之所,就算在旧图上,怕也不过是个小点,忘了、疏忽了、没将个海上荒岛当个地方,总有理由,罪不致死呀。” 他的语气中,带着古怪的嘲弄之意,让顾绮心中一梗,小心试探道:“当年绘图的人……是谁呀?” 谢霁冷哼一声,自斟了一杯茶饮下。 “皇室宗亲献图陛下,不过少画了个岛,能说他们是有意吗?我的叔伯兄弟来这岛上玩耍消遣,能说就与海盗沆瀣一气吗?” 他盯着手中的半杯茶,学着那些人的语气,嘲弄道: “陛下,臣等冤枉呀,臣等不知道这是海盗盘踞之所呀!呵,陛下难道屠尽宗室?将来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两年前的血流成河犹在眼前,就算昭明帝再不待见宗室,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再开杀戒。 顾绮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说话,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安慰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 “谢兄今日在岛上,遇见哪些叔伯兄弟了?” 第一百六十章 留 顾绮和谢霁都明白这事情到现在,隐隐指向的,就是当今的镇南侯府。 但偏偏这结论,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不是好结果。 谢霁敬重先镇南侯,又与上官大小姐有婚约在身,断然不希望先镇南侯一点骨血竟然是假,更不希望他的身后之名受损。 而原主的身世既然与镇南侯府纠缠不清,那么一旦查清之后,不管自己是真假上官绮、真假上官练,那么都是个劫。 朝廷一怒之下满门抄斩的时候,难道还要管她到底是谁吗? 在上官家长大的?一起斩了!这才符合常态嘛。 再或者最后上官家没有谋逆而是李代桃僵,她则是上官绮,哦,谢霁的未婚妻。 更可怕了,谢兄岂不是要怀疑人生?而她则要去宫斗? 当今为给皇后保胎,都要把皇后软禁的后宫,有个二皇帝的朝廷? 吓人,溜了。 所以她和谢霁一样,都恨不能平太医老眼昏花看错了。 可是现在谢霁的行为,实在是令她不得不怀疑。 偏偏谢霁并没有直白地回答,而是略顿了顿,反问道:“贤弟真的是对于外界的事情,样样不知吗?” 顾绮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没有回话。 就听谢霁缓缓道:“父皇派到侯府的人中,有一人叫穆戬的,前些日子说是急病死了,不过我的人查出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正是下蔡县,而那时候贤弟也在。” “我对文正有恩,那人虽然性格不服人下,对我却很忠心,又心悦鸯儿,但这事情,他瞒了我们两个,所以我想只怕穆戬的死,关乎到贤弟自身与镇南侯府的大机密,所以他才变得慎重吧?毕竟鸯儿的姐姐,就在侯府。” 顾绮轻咳了一声,略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这事儿呀……” 只是还没等她回答,谢霁已经摆摆手: “贤弟无需和我解释,我只想知道如今的镇南侯究竟瞒了我什么事情,但你与镇南侯府的瓜葛,你不说,我就不问,同样的也希望弟莫要问我。你我只坚定如今的目标一致,彼此心照,可好?” 顾绮听他说得这般认真,有些恍惚,最终叹了口气,轻声道:“谢兄不但对先镇南侯有义,对太子妃也是用情用心了。” 天灵灵地灵灵,但愿一切猜测都是错的,上官家如今那个待嫁的姑娘就是上官绮,不然她、自己和眼前的谢兄,都太可怜了。 她叹得真心,谢霁不知怎的,想起的却是小时候那个会哄自己的胖胖的丑姑娘,会心一笑,没有说话。 “那谢兄如今在这岛上,打算如何做?” 谢霁不答反问:“贤弟方才说这个岛上,关着很多人质?” “嗯,还有来的时候我发现外面有许多暗礁、暗哨,周围还有四个辅岛环绕,易守难攻的地方,若是不摸清楚那些,只怕朝廷派人来,也会吃亏的。” 谢霁点点头,正经道:“我也发现此岛看似消遣,其实周边守卫森严,所以我要暂时留在岛上,摸清这里的布防。” 顾绮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谢兄……虽然事关重大,但也要从长计议,我多待两天就好,不需要你如此涉险。”她急忙劝道。 谢霁笑了笑,反问道:“贤弟觉得他们会容你在岛上多待两天吗?” 顾绮微顿,无奈摇头。 “不会,他们只是想扣下平姑娘,做个人质而已。” 谢霁两手一摊:“所以呀,不过你放心,我和她能互相照顾的,倒是贤弟离岛之后要做的布置才多呢。还要烦你递个消息给文正,让他去找闽浙水师的吴山,就说他当初镇南侯想做而没做成的,这功劳归他了,若是他有推阻,就告诉他这贼窝里,可有延平王世子呢。其他的就与咱们定下的那样,等到郑家将船做好的时候,两面动作。” “这位吴大人和延平王还是世子有仇?” “延平王,夺妾之仇。” ……她就知道,延平王一支绝对是不靠谱的奇葩! 二人如此这般议定,谢霁正要走的时候,顾绮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忙又低声问道:“对了谢兄,你可知道灵乩衙门是什么地方吗?” 谢霁略一皱眉,扯得眼角又疼了,忙又抬手按着。 “贤弟怎么会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如此感兴趣?”他显然很不喜欢灵乩衙门这地方,撇着嘴道,“那是我伯叔祖纠集了些疯婆疯汉搞的地方,整日装神弄鬼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呃……行吧,谢家的亲戚数不清。 “没什么,就是那天听人说了,觉得好奇。”顾绮含混道。 不要好奇他们! 谢霁按着眼角,正要控诉一番,顾绮忽听见门外又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她上岛不过半天,落脚的小房间竟然还成了香饽饽,贵盈门呀! 顾绮心中吐槽着,急忙扯着谢霁的衣袖低声道: “有人来房间了,谢兄快走吧,其他的事情日后相见时再说。” 谢霁听说,立刻走到了窗边。 顾绮看着他消受的背影,到底有些不放心,又过去叮嘱道: “谢兄万事不要逞强,想想你的父母,还有上官大姑娘,千万当心才是。其他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定会安排好的。” 她会叮嘱,但不会阻止。 谢霁是个聪明人,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必然准备万全。 更何况有些事情是他应当担在肩上的,他自清楚,不需旁人多劝。 谢霁对着她笑了,眼角扯得有些疼,但很真心:“是,贤弟也请多加小心。” 说罢,翻窗出去了。 顾绮关好窗户,立刻整理衣服躺下,就听见有匕首撬动门闩的声音。 嗯刺吗? 她闭上了眼睛,在那人进门的瞬间闻到了一股清幽的香气。 白日里刚刚闻见的气味。 她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不觉有些好笑。 脖子上一凉,来人已经将匕首按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耳边响起的,是郑娘子戏谑的轻语: “大人,该醒来了。” 顾绮缓缓睁开眼睛,黑暗中,就见郑娘子凤眼之中含着无限的恨意。 只是因为脸凑得太近了,所以有一丝丝奇怪的走形,看起来更狰狞了一点。 嘤,吓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花痴的力量 顾绮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倒霉。 往日里看着都挺好看的人,却因为酱酱酿酿的原因,变丑了。 唏嘘。 郑娘子见她盯着自己的脸,表情却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懑,而不是畏惧,突然有些生气,便将匕首更加贴近了她的脖颈。 锋利的刀刃紧贴在颈部的动脉,顾绮甚至能感到血液在血管里绕开刀锋的流动。 她轻叹一声,却没有采取任何反制的措施,只是幽幽道: “郑娘子何必这样子呢?我毕竟不是个真汉子,你这个样子我会误解你是恨不能嫁我的,我会懊悔呢。” 态度还带着些许嘲弄,激起了郑娘子更深的愤怒。 “呵呵,大人到现在还在演戏,就不怕我杀了你吗?”郑娘子的语气极是狠戾,只是握着匕首的手,却略微有些发抖。 更多是累的,毕竟郑娘子之前,还没拿过刀子呢。 顾绮立刻提醒道:“郑娘子别抖,若是真错了手,后悔的是你呢。” 郑娘子有种被看穿的羞恼。 “刀在我的手里!”她怒道。 顾绮白了她一眼,仿佛在笑她这话的天真。 “不,刀在二当家手里。”她轻声道,“郑娘子这般聪慧,总该想到为什么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来到我这儿。” 这是二当家故意卖的破绽,他故意给了郑娘子一个机会,让她在这个岛上犯错以后,再跳出来,借此对郑家施以某种警告,以便更好地要挟郑家。 郑娘子绝不是那种会坐以待毙的人,但二当家的主家需要郑家的臣服,老老实实地为他们造船。 郑娘子听说得直白,握匕首的手紧了一下,唇角勾起了似有似无的笑。 顾绮看得分明,也笑了。 “所以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呢?你们与他们不也是合作吗?既然是合作,总要互相牺牲一些,比如你,暂时失去自由罢了。”她低声说着。 “失去自由”四个人,明显激怒了郑娘子。 “你闭嘴!”她不高兴地娇嗔了一句。 “怎么?本大人说错了?”顾绮依旧刺激她,“你哥哥不是靠着二当家赚了钱吗?现在别人不过是让你们吐出来些,礼尚往来呀,宝贝儿。” 突如其来的调戏,让郑娘子的脸忽得红了:“你再说,我就划破你的脸!” 顾绮全然不害怕,却故作害怕的语气,捧着胸口道:“哎哟,吓死我了,那你还是杀死我吧,其实我死了也没什么,主家再找一个人来与他们谈合作,倒是你可怎么办呢?二当家该如何给我的主家交代呢?” 她故作思考的样子:“啊,郑三要保你,主家要杀你,二当家又想要图纸又想要郑家做船……哎呀,真是难题呢,看来你只有半死不活一条路可走了。” 郑娘子大约没想到一个女人也能这么无赖,咬着唇坐在那儿,半天没找到话反驳。 顾绮笑了笑。 不管这个郑娘子性格多么乖张,头脑多么聪明,被囚禁在这里就是被剪去了羽毛,害怕之心人人皆有,更何况是仰人鼻息的人质? 她在试探自己的深浅,想知道自己究竟值不值得合作,值不值将某些秘密托付。 果然,郑娘子的匕首略微偏了偏,离开了她的脖颈,形状优美的凤目看着她。 “我知道你的主家是谁。”她忽然浅浅笑道,胸有成竹似的。 顾绮顿了一下,不做回答。 娘子,本官都不知道,你咋知道的? “我看见了,你和一个男人见过面,我看见了,在县学旁的书坊里,”郑娘子低声道,“那人长得可好看了,又高又瘦,特别文雅,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是弯弯的。你说,我要是将那个人的图像画出来,给二当家,他会不会找到那个男人?” 顾绮眉毛一挑,她竟然见过谢霁? 而谢霁的人竟然没发现她在窥探? “哟,姑娘……不一般呀。”她敛住笑容,淡淡地道。 郑娘子的脸上有了得色。 “你别担心,当时我在米家别院的观景楼上,用能看得很远的西洋镜看的,别人都不知道,我连哥哥都没告诉,那么好看的男人,落在他们手里,也变得二当家一样丑怎么办?” “我自小,看见长得好看的男人就欢喜,只要长得好看,我一眼就能看见,而且能记一辈子,”她微微扬起了下巴,“不管他们怎么伪装,怎么隐藏,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顾绮彻底梗在了那儿。 这算什么?属于颜控的金手指?花痴的力量? 郑娘子更得意了。 “而且他身边的男人也好看,对他很恭敬,我在被人绑走的时候,还瞧见过黑鸦军江南卫的人和他见面。我虽然不知道那位大人叫什么,但在杭州府的时候,我见过他,个子不高,但脸盘儿好看。” “所以,你是黑鸦军的人,对吧?” 得,黑鸦军在海盐县的布置,竟然被这么个……爱看好看男人的女子戳破了。 “黑鸦军的人,厉害得很,也自负得很,哪里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小小女子的目光呢?”郑娘子像是读懂了顾绮的眼神,笑道,“还有你,当时在衙门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一点儿欢喜的念头都没有,可是你也很好看呀,那时候我就猜测你这男人肯定不真。” “咳咳……郑娘子,好眼力,好本事呀……”顾绮着实无语,“那当时你的那番作为,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好玩儿呀,而且那时候我有个直觉,”她说着,附身凑近她,“这是个干掉郑家的好机会,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的。” 顾绮眉毛一挑,没有应声。 看起来着实智商不太高的行事作风,让黑鸦军和二当家,都忽略了这个年轻小寡妇。 现在看来,郑家这对兄妹不但与家中不睦,并且郑娘子才是二人间的主导者。 小瞧女人,果然要不得, “你不信我?”郑娘子笑道,“那我问你,你们查出了郑家几处秘密船厂?” “四处。”顾绮如实道。 “挺厉害呀,不过郑家共有无处秘密船厂,第五处是我爹偷偷留给哥哥的。我告诉你我家船厂所有的秘密,但事成之后,我和哥哥要掌握郑家,好不好?” 第一百六十二章 离岛 顾绮看着黑暗中些郑娘子凤眼之中的光芒,真切意识到凤眼和小眼睛,果然是两个概念。 比如谢霁今天贴的那小眼睛,就看不出眼神,而在郑娘子眼中,她就能看见蓬勃的朝气和写在骨里的野心。 许是顾绮神游时的沉默,郑娘子补充了一句:“你可是黑鸦军的女大人,我知道你们厉害得很,所以还请大人,别用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话搪塞我。” 外面,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火把自外面亮了起来,其中,还有二当家的脚步声。 顾绮呼了一口气,勾起嘴角笑了:“好,我答应你。” 郑娘子顿时开心起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后用力揪着她的领子,拿着匕首的手也开始发抖,颤巍巍地说: “你骗我,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你……你救我出去吧,我给你钱!” 门被打开了,二当家领着一群仆妇站在外面,笑得有些阴森。 顾绮瞥了他一眼,摇头叹气道:“二当家呀,我今日在你这岛上可吃了大亏,先被个道士诓去一百两银子,再被人这么威胁,惨了点儿吧?” 二当家桀桀地笑着,扬起手,仆妇已经冲了进来,一下就将颤抖地刀都拿不稳的郑娘子拿下了。 郑娘子被拖走的时候,还在挣扎着叫喊道:“你能救我的!你是个骗子!你骗我!求求你救我!你救我!” 语无伦次,仿佛疯了一样。 欠她个奥斯卡是真。 二当家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对着顾绮皮笑肉不笑道:“大人,受惊了。” 海岛上的晚风永远是冷的,顾绮拖过被子裹在身上,抚摸着脖颈似笑非笑道:“不算十分受惊吧,只是二当家这岛果然不安全,会死人的。” 二当家背着手,二人一站一坐,就在黑暗中彼此对视。 “是呀,在下这岛着实危险一点儿,所以大人明日便先离开吧,”二当家缓缓道,“待郑家船成之时,在下自然会请大人一观,只是不知道彼时,大人的主家,能再给我几张图呢?” 顾绮听见这话,秀眉轻挑,嘲弄道:“哟?二当家竟然给我下逐令了,难道我们平姑娘医术又精进了,这才一下午,就治好了大当家的病?” 二当家呵呵一笑:“自然没有,这岛上还有十来个病人呢,所以还要再请平姑娘暂且在岛上委屈段日子,待大人将剩余的图纸拿了来,在下自然会将平姑娘安全送回。” 顾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道:“二当家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太无礼了些?” 夜雾如今略微轻薄了一些,月光透过层层雾气照在岛上,再含羞带臊地偷跑进顾绮的这屋子中,显得更加朦胧了。 亦衬托得二当家那张满是疤痕的脸,更加丑陋了。 但他并不说话,只是带着难看的笑容,阴森地看着顾绮。 那表情,便是回答了。 我就是无礼,你又能奈我何? 顾绮哼笑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裹着被子坐着:“看来我同意上岛的那一刻,便是入瓮了,对吗?” 二当家这才故作正经道:“大人多虑了,大人同意上岛之时,自然是你我盟成。” 顾绮哼了一声,翻身躺下:“累了,我要歇息了,还请二当家的从外面把门关上。” 二当家看着她的背影,终于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摆摆手,那些婢女上前,轻轻关上了门。 果然不过是个小丫头,到此时就见了浮躁。 不足为惧。 如今,主家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地实现,多年累积的巨额财富,足以支撑一支军队。 这支军队不会太大,因为停留在先镇南侯图纸上的那些利器,需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 但他们也不需要非常多,主家说过,那些利器的战斗力惊人,只需要五艘铁甲火船,就足以让他们沿着运河长驱直入,兵临京城之下。 如果上官伯还活着,看见他费尽心血设计出的神器终于成为现实,应该会狂喜吧? 而当他看见自己设计的神器,最终打烂的是他想要保护的天下和想要效忠的人时,应该会狂怒吧? 狂喜狂怒之间,他应该会气得吐血,然后再死一次吧? 这念头在二当家脑海中盘旋,反而是他现在,很有想要狂喜的念头。 战神又怎么样?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战神,就是个笑话! 谢谢主家,给了他这样一个亲自向上官伯复仇的机会——哪怕那已经是埋在坟里的死人了。 断子绝孙的死人。 “嘿嘿,”二当家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嘀咕了一句,“还差一点儿,主家,还差一点儿,便能入主这天下。” 屋内躺着的顾绮,将他压抑的得意,听得一清二楚,嗤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月盈则亏,二当家,你与你的主家,都该多读书了呀。 …… 次日一早,顾绮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便在行尸走肉婢女的“押送”之下,往外走了。 不过还没走到门口的时候,平七叶便匆匆赶了过来,眼中含泪道:“大人……” 她脸上甚少出现太多的表情,是以如今这副模样,更显得委屈又可怜了。 真的像个被人抛弃的小可怜。 二当家负着手,老神在在地走在后面,停在不远的地方看着。 有仆妇走上前想要拖走平七叶,二当家却做了个手势,让她们退下,口中则道:“大人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平姑娘的。” 顾绮懒得搭理他,而是拉着平七叶的手,轻声笑问:“平姐姐可相信我吗?” 平七叶用力点头,反握住她的手,泪眼婆娑道:“是,我自然相信大人,可是……小女怕。” 不是怕自己在这儿危险,而是怕她此番回去要布置许多,期间会有新的危险。 顾绮笑了笑,抱着她轻轻拍着,笑道:“信我就好,姐姐且先在此处,安心为他们治病吧。” 平七叶掏出帕子擦着泪,心中却在想顾绮方才在自己手中写的字,是什么意思。 太……子?为什么忽然提到太子? 顾绮不会胡乱给自己信息的,太子……太子…… 正哭着的平七叶,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别是前任太子,如今也溜到岛上来了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薛辰生的所求 再回至海盐县,已经是傍晚时候。 还是那艘豪华的宝船,还是那个接顾绮与平七叶上岛的人送回,还是那辆外表朴素内里精致的马车。 官道之上人虽不多,但来来往往的也总不断,只没人会在意这样一辆外表寻常的马车。 这次,那人只将顾绮送至县外五里的地方,便停下了。 “大人,在下今日不便入城,便送大人至此吧。”那人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表面恭敬,却隐隐藏着些许高高在上的意思。 啧,前恭后倨,真是令人生厌的小人儿。 顾绮自下而上地扫了他一眼,而后跳下车,略整理有些褶皱的衣服,抬步就走,一言不发。 那人在她身后自得地嗤笑一声。 不过是个小丫头,连二当家都比不过,又哪里及得上主家的惊才绝艳呢? 他想着,驾车掉头,再往嘉兴城的方向去了。 顾绮缓步向前走着,待听马蹄声远去了,方才回头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对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这些人越看轻自己,平七叶在岛上就越安全,而她相信那二人一明一暗,定能摸清岛上的一切。 他们做好他们当做的,她也要做好自己的当做。 路边杨柳抽条渐绿,在二月初时春风之下轻拂,看得人心中痒痒的,有种想要念首诗的冲动。 顾绮笑着摸出藏在身上的黑鸦军银哨子,正欲吹响时,斜里忽然窜出来一人,扯住了衣袖。 这里是官道,是以她并没十分警惕,如今忽然蹿出个拦路的,惊得顾绮当下就要打人。 不过她的脚刚刚抬起,便看见眼前,薛辰生目眦欲裂的样子。 她的脚尖向下,一点地收住了动作,面上全无笑意。 而薛辰生显然也没有和她扯皮的心,直冲冲地吼道:“她呢?!” 声音愤怒,高亢地走了音,吓得两个拖着好大一车柴禾的卖柴郎差点儿翻了车,打着哆嗦,忙不迭绕路走了,看都不敢看。 顾绮并不回答,而是漠然地撇开他的手,冷道: “薛少爷自重,好歹本官如今还是官呢。” “呸!”薛辰生原地跳了起来,照地啐了一口,怒道,“你少来!你要送死,怎么敢带她去?!又怎么敢不带她回来?!她若有个好歹,我不会放过你的!” 顾绮甚厌恶他好几副面孔的假相,此时听他的威胁更是光火,直截了当道: “滚!” 而后,绕过他,捏着哨子,迈步就往城里去。 薛辰生又想要拉她。 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顾绮的袖子,她就猛地停步转身,盯着他的手道:“你哪只手碰我,我便撅折哪只手,薛少爷可以试试,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薛辰生白白嫩嫩的右手,当下悬在半空,放下也不是,拉住她也不是。 她不是说假的,而且她的身手非常快,自己绝对躲不开。 顾绮瞪着他的手,僵持片刻后,方才将目光上移,看向他涨红的脸:“冷静下来了?” 薛辰生喘着粗气,不说话。 “平太医知道再多的秘密,平七叶也不过是无辜受牵累的,”顾绮语带讥讽,“抓住幕后黑手,找到两年前谋逆案的真相,不但是你,也是平七叶的目标。你识得她的日子比我都长,自该了解她的性子,若有怀疑,大可以直接问她,但之前藏着隐着不问,如今又打着她的旗号在这儿上蹿下跳,你好大的出息,可还分得清主次?” 薛辰生轻颤了一下,死盯着她的眼睛,说不上是服气还是不服气。 顾绮丝毫不肯示弱地回瞪着他。 二人僵持了好一阵子,直到眼睛有些发干之后,薛辰生才移开了眼睛: “大人,问过她了?” “是。” “她,告诉你了?” “是。” 薛辰生略略动了动唇,方才又问:“大人,信她?她父亲给东厂制作的许多秘药,至今还在害人呢。” 顾绮看着他的样子,终于略微放缓了语气,正色道: “薛少爷,两年前的案子究竟是怎么样的,其实我并不知道。那些旧人旧事,我也只听谢兄与平姑娘提过一二,所以涉案之人品行究竟如何,我不敢擅断。而且我如今所做的,并不是为我不识的旧人不知的旧事,而是想要为我认识的人,找个真相出来。你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一席话,说得薛辰生哑口无言,垂首不语。 “我知道薛少爷因老师之死心中有恨,但此时幕后之人还藏得好好的,我们不过是摸到了几个海盗,一地官场弊案而已,少爷却为了一己之恨,定要纠缠一人是好是坏,不觉得……着相了吗?” 薛辰生捏紧了拳头,表情紧绷着,看不出喜怒。 是他着相了吗? 当年逆案传至嘉兴时,他就觉得事有蹊跷。 那个最爱穿鲜亮的衣服,最爱熏香,最爱吃栗子糕,抱过他、教过他的男人,不可能会谋反。 在晏怀身死的半年后,他在醉华楼买醉的时候,偶尔窥听到了詹娘子与人的密谈,才惊觉所谓逆案,不过是为了掩盖另一场阴谋的冤案。 而他们密谈的主题,便是平七叶。 他愤怒、难过、伤心,却到底没有办法将母亲与家族都变成筹码,便只能一边接近平七叶,一边暗中谋局,希望能查清真相。 但哪里这么容易? 那些人着实厉害。 当他终于撬动了翁县令的嘴巴,立刻就出了漕粮案,纵然他保护起了翁县令的家眷,但还是慢了一步。 削官的翁县令,死在返回原籍的路上。 而不管是翁县令留下的信件,还是如今楼氏、梁县丞处的证据,不过只能证明官吏贪腐,不足以为两年前的案子翻案,更查不出所谓的“主家”究竟是谁。 那之后,这些人的行事就更隐蔽了。 实则作为嘉兴府有名的散财童子,在很久之前他就曾被邀请去过蓬莱乡,只是在晏怀死后,他再无玩乐的心思,也没有将那个销金窟与今次的案子连在一起过。 直到这个假林昭出现,才将许多事情,穿在了一起。 运气?天选?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所求的,不过是个真相罢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回衙 是他着相了吗? 可能吧。 所以他深恨制出折磨过晏怀的毒药的平太医,却在与平七叶的接触中,知其为人,知其无辜。 是呀,无辜但关键的一个人。 只是,他强迫自己记住她是关键,强迫自己不要在意她的无辜。 又因为不肯相信,所以不肯直截了当地去问她:你们平家,究竟有什么秘密? 薛辰生想至此,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人说得是。” 那个潜心为他治病,温和如水的女子,本就是无辜的。 “父债子偿,未必是对。”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到今天他才琢磨出些许意思。 他是着相了。 他退后一步,整衣对顾绮躬身施礼,长揖及地,恭敬而郑重: “不管今次,事情究竟能不能寻到个真相,薛某最该谢的,都是姑娘。” 顾绮看他眉宇间之前藏着的戾气化尽,更显出疏朗之意,便知道他是实话,立刻避身回礼。 “不必谢我,说起来若不是翁县令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只怕当初的林昭,也不会把目光投向这里吧,”她笑道,“所以,薛少爷在这事情里,才是居功至伟,钱也花了不少吧?二十多船粮食呢,果然是家里有矿的。” 盐矿,有钱人,能买老多鸽子了。 薛辰生被她逗笑了。 “大人现在还能玩笑,薛某自愧弗如呀,你要我查的火药火油,至多十天,必然给你个结果。” “如此最好。时候不早了,我得快些进城了。”顾绮说着,一摆手,瞅瞅天上初生的月亮,急忙往城里去了。 薛辰生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手不自觉地搭在了腰间的荷包之上。 这是平七叶送给他的,里面放的是她给自己配的丸药。 如今药吃完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这荷包,自己却总不肯摘下。 想不明白的傻念头,索性不去想,戴着就是。 但愿,你平安归来。 …… 顾绮赶到海盐县城,刚好是关城门的时候,顾绮一步踏进城门,扶着城墙喘着粗气,笑道: “差一点儿,本官就得在城外过夜了。” 守城的军士哄然大笑,其中还有一个,正是平七叶帮他妻子接生的那个。 “大人怎么是走回来的?平姑娘呢?” 尚不知有人酝酿着什么的军士,其实与这县城之内的百姓,没有太大的差别,纵然有幸办着皇差,吃着皇粮,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 以海盐县为靶子。 他们,都是那些人踏在脚下的枯骨。 她的心情忽得低落,面上却还是带着潇洒的笑意: “车子在平姑娘那儿呢,她去巡诊了,要过段日子才会回来,你们知道的,这大夫呀就爱云游,方能见惯疑难之症,医术才能精进嘛。” 守城的其他军士,多也是得过平七叶赠药的,都不怀疑,只笑说:“平姑娘医者仁心,当真是个极好的人。” 顾绮打着精神与这些人攀谈两句,方才又往衙门里去。 已经是月挂中天之时,顾绮站在县衙的侧门之前,却没有敲门,而是抬头看着天上朦朦胧胧的弯月。 站了不多时,就见安儿抱着书箱从街头走过来,看见她站在门外,一贯出世的脸上,难得飘过喜色,快步匆匆过来,口中道: “大人回来了?!” 他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略带紧张地问:“大人可受伤了?怎么站在这儿?平姑娘……” 他压低了声音,还欲言又止。 如今再看他,更能想起大当家的模样了。 着实像极了。 不过她并没有立刻质问,而是冲着他一笑,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笑说:“都还顺利,你去哪儿了?” “师爷想要趁着春种时,再理一下本县的诸仓事宜,我去通知了。”安儿答道。 顾绮点点头,县务的事情交给周笙,着实很安心。 她道了声辛苦,方才道:“我站在这儿,是想诗呢。” 早春了,她依旧觉得冷。 安儿呆了一下,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她轻声念道,笑说,“安儿你该知道这句词吧?” 安儿点点头,并不说话。 “这阙词呀,说的就是嘉兴景色,我琢磨着这海盐县也在嘉兴,大约也能有这样的神仙之景。”她说着,侧头看向安儿,“你说这里是令堂的长眠之地,所以想护住这里,而今天,我更明白你这话的意思了。” 安儿何尝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微微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 顾绮已经抬手,扣响了院门。 跑出来开门的张桐,坐卧难安的周庆娘,揪坏了两条帕子的芝麻,纷纷都长舒了一口气。 周庆娘拉着她的手,红了眼眶道:“还顺利吗?他们真的将平妹妹留下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平妹妹不会吃亏吧?” 顾绮急忙安慰:“姐姐放心,那地方名叫蓬莱乡,我估计安儿大约听过这名字吧?” 安儿难得惊了一下,点头道:“是,我只知道那里是个真正的富贵之地,却没有去过……原来……是这样呀。” 周庆娘等人依旧不太明白,顾绮大约给他们解释了一番,只是隐去了谢霁的事情,最后才道: “所以他们并没有怀疑,不然我也不会活着回来了。”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等地方,纷纷咋舌感慨。 “那些人能想出这等敛财的主意,还真是……”周庆娘叹气道,“那如今,咱们就等着郑家把船造出来?” “是,而且如今陈捕头她们的主家都要和我结盟,自不敢再做过分的事情,所以咱们也能松一口气,潜心布置了。” 周庆娘心中明白,倒是芝麻依旧有些疑惑。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非要等到郑家把船造出来呢?” 顾绮笑了笑,道:“水师调动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若是做得太急被他们察觉,只要一把火烧了那岛,就没有证据了。再则,借着贼子的手造出一艘船来,就算事情败露他们断臂求生,但缴了那样一艘船,也足以让人警惕了,于朝廷未必是坏事。” 芝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倒是安儿听她的那句“放火烧岛”,神色有些恍惚。 第一百六十五章 安儿的身世 顾绮没有错过安儿的眼神,浅浅一笑,对周庆娘道: “周姐姐且先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吩咐安儿。” 周庆娘不疑有他,点头道:“让芝麻去给你做些小食吧,你也要好好休息,不急于这一时。” 顾绮笑着点头。 待周庆娘等人离开后,书房里忽得就进入了古怪的安静模式。 如今早春时候,没人想到顾绮今天便回来了,所以自然无人准备火盆。 是以,顾绮将斗篷裹紧,缩在圈椅里,似笑非笑地盯着安儿。 安儿一言不发,像是在等着顾绮的吩咐——但他心中清楚得很,她是在等着自己说话。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安儿见顾绮微微发抖,走到书桌前,斟了杯热茶之后,终于开口道: “大人,我去准备个火盆儿来。” 顾绮摩挲着斗篷上细密的毛毛,笑道:“周姐姐该是已经吩咐张桐了。” 安儿顿了一下,依旧还是出了书房。 恰如顾绮所料,张桐确实已经准备了火盆,正往书房端呢。 安儿过去接在了手里,轻声道:“桐哥儿给我就是了。” 张桐没多话,眼见着安儿转身要走,他才忽然小声道:“安儿。” 安儿回头看他。 “我自幼随我家掌柜做事,也算见识过的,她是我见过的最豁达的女子。”张桐嘻嘻笑着,“你若真不想说,直接告诉她就是,她就不会问了。” 安儿微怔,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 “是,我知道了。” 说罢,他端着火盆回了书房,却见顾绮笑得仰倒在了椅子里。 “张桐那小子才几岁呀?指不定还没你大呢,平时和芝麻一处,跳脱得活宝一般,这时候倒来充老成了。” 安儿放下了火盆,用火钳子拨弄着炭火:“大人怎么听见的?” “我耳力好。”顾绮拖着圈椅往炭盆靠了靠,笑说。 炭盆子跳出了个火星,落在盆边上,由红转灰。 安儿不是体寒的顾绮,被火烤得有些热,额上渗出了薄薄的汗水。 但他连表情都没有半点儿变化。 “我是昭明元年生人,桐哥儿比我小了一岁。”也不知过了多久,安儿终于开口,轻声道。 “哦,”顾绮点点头,“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她探手接过火钳子,示意他退远些,问道:“被送过去的,是你弟弟?亲生的?” 她的声音很轻荣,像是怕惊到终于肯开口的安儿一样。 安儿动了动唇,终于艰难道:“是亲生的弟弟,比我小三岁。” 顾绮拨弄着炭火,再不说话,只认真倾听终于肯开口的安儿。 “我本姓苏,家中与浙西其他几个累世大族、数代经商的人家不同。苏老爷……就是家父。”安儿说“家父”二字的时候,十分艰涩,显然很抗拒。 “我听得明白,不必刻意称呼。”顾绮开口道。 “是……”安儿垂目,“苏十九是个泼皮无赖的混账,在本地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因着调戏了嘉兴府中一个屠户家的小娘子,被迫躲到了外洋去,岂料半年后再回来时,竟然就发了大财,只说是在外面与人赌赢了,这就是苏家的第一桶金。” 顾绮眉头一皱,这苏家的发家,似乎很有深意呀。 “他发财后就搭上了本地官吏,不但握着本地漕运之事,还有数只船队,来往海外,短短五年,就能与薛家平起平坐了。而我娘……是被他抢来的。” 安儿说到这儿的时候,外面那层出世的壳子终于裂开,名为愤怒的戾气,从缝隙中奔涌而出。 “苏十九没发迹的时候,就对我娘心有不轨,但我娘自幼与人订婚,亦是青梅竹马长大,自不会多看他一眼。待他有了钱财,就在我娘大婚的那天,闯进了新房,杀了我娘的丈夫,将我娘玷污后,抢回了自家。” 顾绮打了个哆嗦,理解了安儿的恨意。 看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娘肯定是个真正的江南美人,温婉柔美,见之忘俗。 可惜,长得美反而成了她的劫。 “我娘几欲自杀,苏十九以我外祖家满门的性命威胁她,逼得她忍辱偷生,最终生下了我和弟弟,”安儿说到这儿的时候,面上终于有了一点点表情的变化,带上了些哀伤,“只是我弟弟八岁的时候,就被苏十九抱走了,我娘跪下来求他不要伤害我弟弟,却毫无用处。” “在苏家,没人敢说苏十九之前的事情,我自然也不知道,直到三年前的一天下午,十一月的日子,却黑云压城,雷声轰鸣而不落雨,吓人得很,我心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事儿要发生,就跑到后院要找我娘。当时她新做了莲花糕,见我来了,本还很高兴,只我还没吃,她身边的丫鬟突然跑了进来,说是苏十九回来了。” “我娘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将我推在了她院子里的假山之中。我那天才知道,原来我娘院子里的假山,是个密道。她让我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出来,不要做声,要我好好活着,找回弟弟,而后就将那机关毁了。” “然后,我就看见苏十九带了好些人闯进来,用力地殴打我娘,问她究竟知道了什么,问她何时与晏怀勾搭上了,问她究竟给了晏怀什么东西。” “啊——”晏怀这名字从安儿口中说出来,终于让她震惊了。 安儿却已经陷在了回忆中,只继续道: “我娘不说话,由着他打。苏十九问不出东西,便拽着她的头发,掰开她的嘴,将一块烙铁塞了进去,说‘你既然不说,就和你的哑巴儿子一样,永远别说话了!’而后他放了一把火,烧了院子。” “满院子的仆妇都已经死了,只有我娘剩下一口气,躺在大火里,对着假山的方向,做了这个手势。” 他说着,以食指比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不能说话,不能出声,在我能杀死苏十九之前,不能让他知道我还活着。所以我发誓除非能找到弟弟,能为母亲报仇,就再不说一句话。而在逆案发生之后,薛辰生忽然找上了我,再后来的事情,大人便都知道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安排 顾绮听罢,心内无数的感慨,最终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也更明白为何安儿以姓氏为耻,以本家为耻。 “所以……晏怀真的是因为查到了东西,才会被灭口呀。”她喃喃道,“那你可知道,令堂告诉了他何事?” 安儿摇摇头:“这事情恐怕除了我娘和晏怀,再没人知道了。” 顾绮复又低头,看着炭盆中的火,沉默片刻方才道:“不对,一定还有第三人知道。” 安儿看着她。 “背叛晏怀的人,不然就算那些人觉察晏怀在查他们,也不当知道是令堂说的。”顾绮笃定道,“所以必然还有第三个人,这人极可能身居高位,而且还是他极信任的人。否则,晏怀没道理将如此细节都告知。” 安儿攥紧了拳头,是呀,这事情背后,从不是一人或几人。 “大人,能想到何人吗?”他问道。 顾绮摇摇头:“想不到,我对京中人事不熟,不如待事定之后,直接问苏十九的好。” 安儿心中明白,点头道:“是,小的已经等了三年,再多等三个月而已。” 顾绮对着他嫣然一笑,掷下了火钳子: “你放心,令堂的安息之所,定然不会被他们毁掉的。令堂的仇恨,也定然会讨回。” 安儿点点头:“我知道,八十里栈里,大人冲下来救我时,我就知道,不管你是不是真正的林昭,来海盐县的目的,定然是那些事情。” 那些人盘根错节,如枝蔓缠绕,任何调查稍微触碰到他们的边缘,就会像是投石入水,被他们觉察。 但林昭,纵然是个假的,依旧走到了这里。 而在见到她之前的怀疑与猜测,都因为那一瞬之间,变成了信任。 很奇妙的直觉,让他们走到了这一步。 顾绮想起了那天的事情,摇头叹气道:“苦肉计,也不用非往死人的路子去吧?现在想想,我还后怕了。” 安儿笑了笑:“不要紧,只要能帮上忙,我这一身骨肉,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顾绮顿时皱起了眉头,仰头看向他,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支毛笔,隔着火盆将他的下巴挑了起来。 “令堂遗命,可是让你好好活着呢。苏十九算个什么东西?你的骨肉,是你娘十月怀胎养成,所以,莫再摆生无可恋脸了,想点儿开心的,你弟弟,快要回来了了。”她很严肃地教训道。 安儿没听过这样的话,愣愣地看着她,都忘记了躲开。 “我弟弟,如今还好吗?” “嗯,好得很,还是大当家呢,”顾绮笑道,看着安儿傻乎乎的表情,“苏十九是马前卒,自然也是事败之后的挡箭牌呀。” 安儿明白这话中含义。 “大人,我弟弟是天生的聋哑,根本不知事。若是他没有死在水师攻岛之时,能否请大人在事定时为我求情,让我代弟问罪?”他恳求道。 顾绮摆摆手:“不,你们兄弟没罪的,而且就算打起来你也不必担心,谢兄在岛上了,会护下他的。” 安儿以为自己又听错了,忍不住反问道:“谁?” 怎么又是那位前任太子?! …… 而当次日,顾绮在谢霁的落脚处,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幺儿时,幺儿的反应,简直与安儿一模一样! 哦,不对,是翻了二倍。 “殿……太……公子在岛上?!我姐姐也在岛上?!”他的脸色煞白,整个人都软瘫在椅子上。 “你放心,那座岛还挺大的,你姐姐暂时是安全的,至于谢兄……只要他别放火烧岛,也很安全的。”顾绮一边安抚他,一边吹响了黑鸦军的银哨子。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那哨子却没有声音,只是哨身有些颤抖,震得她的手指有些麻麻的。 呃?!坏了?!不能够吧?堂堂黑鸦军耶,昭明帝嫡亲的队伍呢。 只突然,外面传来了好多狗吠之音,此起彼伏的,仿佛半个县城的狗开始了大合唱。 顾绮摸不着头脑地甩了甩哨子,起身走到门边,试着又吹响了一次。 本县的狗,叫得更欢了。 难道是……谢霁给错了?她正迷茫呢,忽然就觉得头顶有了人气,慌忙退步抬头。 就见蓬莱倒挂在屋顶之上,脑袋垂了下来看她,表情亦是惊讶。 “林大人?” 顾绮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原来哨子没坏,见过蓬莱大人。” 这声称呼出口,她在心中忽得笑了。 可怜的蓬莱,此事之后,只怕要改名了吧。 “大人多礼了,”蓬莱全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跳了下来,“这哨子南疆控制蛊虫的不传之秘,人是听不见的,只有……” “狗能听见,是吗?”顾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口道。 蓬莱也笑了。 “所以若是熟悉我们的敌人,听见狗吠便会起警惕之心,所以此哨子只做事急时用,但这里都是些小虾米,我们人又不多,只能用此了。” 他说着,自己也取出了个铜哨子,吹了一声。 依旧是没有声响。 不多时,就见文正推院门走进来,见顾绮手里的银哨子,也是一愣,旋即笑道: “殿下竟连这个都给了你?” 顾绮拱手礼道:“见过文大人。” “姑娘不必多礼,殿下呢?”文正往屋中看了一眼,见幺儿满脸苍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怪道。 顾绮立刻将蓬莱乡相关,事无巨细地统统告诉了文正。 而后,文正与蓬莱的表情,变得和幺儿差不多了。 “殿下怎能如此胡闹?”文正黑着脸,转身迈步就要走。 顾绮急忙过去拉住他的衣服:“谢兄可说了,你上船就晕,此刻上岛除了暴露,还能有什么用?” 文正挣脱开她的手,皱眉道:“他是储君,如何能行如此危险的事情?” “他是以谢霁身份来此,”顾绮笑道,“而不是储君。再说他已经决定,大人又为何这么看轻他呢?” 文正哪里说得过她,脸气得发涨,半天才道: “我……我哪里看轻他了?只是……” “既然没看轻他,”顾绮立刻拉着他往屋内去,笑道,“那你就听谢兄的,咱们来说说接下来的安排。” 第一百六十七章 开局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间已经是阳春三月之末,风光莺乱语,烟波春拍岸的时候。 暗中涌动的种种,影响不了临海小县城的平静与安和,县民们种田、经商、娶妇、嫁女,闲时坐算今年的收入,关门羡慕谁家的孩子考上了童生。 胥吏们照常做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梁县丞与楼氏姐妹的失踪成了本县一桩悬案;顾绮依旧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她的县令,不过县务都是周笙打理,她跟着学了许多当今的风俗事情。 黑鸦军与薛辰生等人少传消息来,不过顾绮知道,一切的布置都是妥妥当当的。 事定之前,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至这日,又是细雨蒙蒙,天上的雨云虽轻薄却久久不肯散去,陈捕头再次带了那人前来。 曲儿正在喂鹦哥儿,双文和芝麻坐在回廊上翻花绳玩儿,刚在前衙忙完事情的顾绮,正与周庆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而安儿今日不在。 见那人进来,曲儿和双文懵懂无知的,只顾绮等人明白,一切之定,便在今日了。 “平姑娘,如今可还好?”顾绮离了一下衣袖,自上而下打量着那人,问道。 “大人放心,一切都平安得很。”那人今次的态度更显嚣张而且阴郁了,“二当家让我来请大人,去看看那新造成的宝船。” 顾绮笑了笑,起身从曲儿手中拿了几粒食,抛进了食碗之中,对鹦哥儿道: “说大人吉祥。” “大人吉祥,大人吉祥,大人吉祥。”鹦哥儿连着说了三声。 顾绮哈哈直笑,迈步往屋中去。 周庆娘本也在笑,可是笑着笑着,就觉得鼻子一酸,也捏着帕子,一同进屋去了。 芝麻见状,对曲儿和双文道:“你们先去歇会儿吧。” 说罢,自去了厨房。 …… 顾绮换上了一身最最寻常的灰色直裰,头发以木头簪子压发。 这灰色直裰是当初在两界村的时候,平七叶为她准备的,今日第一次上身,因着她比那时候更觉清减,所以衣服略有些大,看着更有洒脱之意。 暮春望夏之时,别人都换单衣了,独她依旧觉得有些冷,不过即便这样,她今日却没有披斗篷。 “披着吧,”周庆娘抱起了斗篷,轻声道,“再带着李青玉一起,不然我不放心。” “带着他,我就不放心了,阿年要今夜才能回来,若是他们白天就发难,怎么办呢。” 顾绮笑说道,又摩挲着那条斗篷:“这还是来到海盐之后,周姐姐特意给我寻的,我很喜欢,但是今日带着它,不好脱身,轻便些才好。” 周庆娘听她说得寻常,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顾绮拉着她的手:“姐姐别哭,今日过后,便都好了,还有双文和曲儿那两个丫头,白来服侍一场,我一人给留了百两银子,姐姐和周大哥离开的时候,记得给她们,算是我为她们将来出嫁的添妆。” 周笙已经决定了,待此处事了之后,就带着周庆娘离开这里,从此隐居山野,清静度日。 周庆娘点头应了,顾绮起身走到了屋中摆着的一个白瓷小罐之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那是李青玉取回的林昭的骨灰。 林大人,你要查的事情,今日虽然未必有最终的结果,但到底是摸到了狐狸尾巴,之后的事情,有殿下在,定然会有个结果的。 还有我,只是今次事定之后,我是为了自己的身世而查。 而大人的遗志,自有人继承。 如此,最好。 顾绮礼毕,回身时,就见芝麻和周笙都站在门边,芝麻手中还端了一碟子点心。 “大人,”芝麻走过来,“这大约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吧?新做的酥皮点心,大人吃饱了,再去杀那些人个片甲不留。” 顾绮被她逗笑了,捡起个点心吃了一口:“好吃,这段日子多谢你们夫妻了。谢兄该是要带你们回京,会安排好你们的,祝你们永远都这么快乐。” 芝麻的眼眶也红了,用力点头道:“嗯,以后你记得来京城找我们。” “一定。”顾绮笑道,又对着周笙一礼,而后,迈步出门。 周笙立刻回礼,二人并无别话,却也知道这一礼,就是互道珍重了。 “大人!”周庆娘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 顾绮回过头看她。 半晌,周庆娘才缓缓道:“姑娘,我欠你一声谢谢,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让我将欠的这一声,还给你。” 顾绮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好,周姐姐放心,我一定会平安的。” 是,我知道你会平安的。 但是我也知道,今日之后,你便不会再回来了。 一切于今日,回归原点。 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回来,到时候,你我以姐妹相称,再说起今日的事情,该是欣慰笑谈吧。 …… 车轮滚滚,向着城外去。 过城门盘查的时候,顾绮卷起了车帘。 恰好又是那个相熟小兵的班次,他只觉得驾车的人眼熟,见车内坐着的是顾绮,忙拱手道:“大人这是……” 他本想问她是不是出城去,不过见顾绮竟然只穿了直裰,到嘴边的话就成了:“大人不冷吗?” 人人都习惯了顾绮身披斗篷的样子,也深知这位大人极怕冷,都到了三月份,还要烧火盆呢。 顾绮对他笑道:“换身打扮罢了。” “哦,大人这是出城去?” “嗯,去接平姑娘回来。” 小兵很是欣喜,笑道:“平姑娘要回来了?那真是太好了,小的不耽误大人了。” “好好守着城门吧,提防着些。”顾绮叮嘱了一句,这才放下车帘。 那人驾车往前,回头看了一眼如常热闹的城门,森森然开口道:“大人这假官做得,倒比真官还好些了。” “怎么?你嫉妒我?”顾绮车内笑问。 那人呵呵冷笑一声: “劝大人别把这些蝼蚁之人放在心上了,有了情谊,就不好做事了。” 顾绮嗤声道:“兄台错了,他们是蝼蚁,你们是壁虎之尾,比他们好在哪儿呢?” “不一样的。”那人回过头,阴森地瞥向她,“因为我就算死,也能碾死那些蝼蚁。” 顾绮不再说话。 既然如此,那我就是碾死你们的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嚣张的放肆 马车七拐八拐的,待行至海边一处荒无人烟处时,已经是日落月升之时了。 层次不齐的石壁,或高耸、或低矮,最高处宛如悬崖,其上又丛林深深,最矮处则已没入水中,随着浪花的起落,若隐若现。 顾绮下了马车,站在石壁的悬崖之上,眺望黄昏时的大海。 大海在落日余晖之下泛着的金黄,渐渐被幽深的深蓝色吞噬,就像是一扇大门,缓缓关闭。 “大人,这边请。”那人在前面引路,自一条陡峭又不显眼的小路,下至悬崖石壁的最底层。 石壁的下半部有明显海水浸泡的痕迹,附着着贝壳海草等物,显然当潮水涨起的时候,此处都是在海面之下的。 顾绮看着那人转动了石壁之上的机关,站在一侧对他做了个手势:“大人,请吧。” 顾绮回头看了一眼大海,咋舌道:“这就是郑家的秘密船厂?看起来也不是很隐蔽呀。” 那人冷道:“这附近有七处暗哨,可保证无人能靠近,既然人都不能靠近了,自然就隐蔽了。” 顾绮一拍巴掌,笑道:“哦,有理至极!可是,一旦有人将这七处暗哨都毁了,可怎么办呢?” 那人皱了下眉头,还没等开口,忽然就连朝下,软瘫在了地上。 “蓬莱见过大人。”那人晕倒的身体之后,还站着个与他的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人。 顾绮仔细看他脸上的妆容,点头道:“你的这个小眼睛,比谢兄强多了。” 蓬莱差点儿笑了出来,不过脸上的伪装,并不允许他做出太过度的表情,只能按着唇角道: “大人快进去吧,省得文大人改了主意。” 顾绮点点头,又踢了踢那人,笑道:“壁虎之尾,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蝼蚁了?” 说罢,弯腰走进了石门之中。 石壁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与光亮。 内里一片幽暗,只是顾绮视力极佳,略一适应,便能看清楚周围的情境。 蓬莱没有顾绮这样的视力,略有些为难道:“大人,怎么办?” “只有一条小路,盘绕向上的,小路上没听见人的气息,所以沿着走就是了。” “是。” …… 二人盘绕向上,感觉似乎是一路又走回到了石壁顶层,忽然前面出现了一丝光亮。 蓬莱立刻将顾绮拉在了身后,二人互看一眼,蓬莱已经弯腰垂首,就连举止,都学了个十成十。 待走至光亮处,顾绮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被掏空的石壁,就是一个巨大的坑,而坑中,便是属于郑三公子自己的秘密船厂。 坑壁之上又许多石台,其上有长刀刺看守,而在她站着的最上面,也有许多长刀杀手。 心数一下,三十四个长刀杀手。 船工只有几个,都在她所在的最上层,瑟瑟发抖。 船厂内有许多艘未完成的船只,而那艘本来只是张图的铁甲火船,如今就呈现在了顾绮眼前,自上而下看去,精致、崭新,藏在暗处、放在明处的多个火炮,彰显着她傲人的战力。 但偏偏,这艘船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巨大,是以更让人感受到她拥有的速度与灵活。 船身架在一条滑道之上,长长的滑道至墙壁处戛然而止,让顾绮不禁想象,当那面墙壁打开的时候,这艘船会以怎么样优美的姿态,奔向大海之中。 属于先镇南侯的想象力,属于昭明帝的宏图,属于这些人的野心。 “桀桀桀。”二当家难听的笑声陡然响起,顾绮看过去的,忽然发现二当家的疤痕脸,真是……越来越丑了。 大约是被这艘美丽的铁甲火船的衬托吧。 顾绮对着二当家笑了笑,目光再次转到了铁甲火船之上。 还是船好看。 不过二当家显然没看透顾绮的心思,只笑问:“大人觉得,此船如何呀?” 顾绮点点头:“属于纸上的神器,如今出现在我的面前,自然是无比震撼。” 二当家得意地笑了。 这艘船,便是主家的。 主家精心经营二十余年,终于在今天,种子开始发芽了。 “那我们的盟约,大人可还记得?” 顾绮终于舍得将眼神转向了二当家,似笑非笑道: “我记不记得,取决于二当家什么时候将平姑娘还给我。” 二当家依旧维持着难看的笑容: “女大人放心吧,如今我们大当家的病也大好了,过段日子我便会送平姑娘回来。” 顾绮轻扬眉头:“这与盟约不符,空口白话,让我怎么信了?” 二当家凑近了一步,森然道:“因为,平姑娘在我的手里,所以女大人,不得不信我。” 明目张胆的威胁。 顾绮顿时沉了脸,怒道:“你放肆!” 二当家看着她略微涨红的脸,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全然是嘲笑。 他摊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这船厂,反问道:“女大人瞧瞧你的左右,这是我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放肆?” 顾绮攥紧了拳头。 二当家看向她的拳头,咋舌道:“大人还是莫要挣扎了,不如将剩余的图给我,免得闹得更不愉快了。” 顾绮气得直喘粗气,最终却毫无办法,只能从怀中取出了五张纸来: “剩余五种,等我见到平姑娘之后,才可以给你了。二当家,你聪明,我也不笨,防着你了。” 二当家压根儿没理会她的后半句,只如获至宝般地将东西抢过在手,对身后人道:“请了郑三爷来!” 不多时,郑三爷就被人带了过来。 几天没见,郑三爷更有些古怪的暴戾与颓废之感了,连发髻都是散乱的,抓耳挠骚地道:“我妹妹呢?我将船给你造好了,我妹妹呢?” 二当家目中带上了冷意:“三爷,这船可没造到我们想要的数量呢,你若是再闹,郑娘子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郑三爷咽了口唾沫,果然略微安静了一些。 二当家这才满意地将那图纸递给他,问道:“先来看看这吧,如何?” 郑三不爽地接过图纸来,仔细翻看着,表情却越来越兴奋了。 “好东西,好东西,呵呵,好东西……能想出这等东西的人,呵呵,真厉害。”他碎碎念着,和半疯了一样。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打劫 郑三虽然是个贪财的人,但在造船之事上,却是个真正的痴人。 是以看他这反应,二当家更觉满意,转而对顾绮道: “大人觉不觉得这世上果真不公平?先镇南侯那等惊才绝艳的人,定边疆,立商盟,造出了惠及民众的各色器物,还想出了这等水师神器,却为了那皇帝早早就死了。而这世上,唯一能将他想的东西做出来的人,却不但因着内宅阴私成了半疯,还是个女人的傀儡,不公呀,不公。” 顾绮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二当家皮笑肉不笑地将目光转向了顾绮,呵呵冷道:“哦,我忘了,女大人也是个上蹿下跳,让我们曾经有些麻烦的女人了。” 顾绮白了他一眼,依旧没说话。 二当家显然很享受这个时候。 “那女大人想不想看看,这铁甲火船究竟多厉害?”他说着,指向了那墙壁,“只要我将那墙壁打开,就能放出铁甲火船去,你看见船头的那个炮了吗?射程最远,只要往南走二十里,海盐县衙便在射程之内了。” 顾绮听见这话,顿时变了脸色:“你今日就要动手?我的人可还在县里。” 二当家像是听见了个笑话一样,再次桀桀桀地阴笑起来,那表情分明就在说:与我何干? 顾绮急了,立刻道:“二当家可别忘了,我的主家可还有五张图呢。” “那又如何呢?”二当家反问道,“如今我们手中已经有了七张图,另五张没有也不要紧了,便是一样造一艘,大约一年可成,所以大人,你于我们,已经没用了。” “你?!”顾绮怒道,“平姑娘呢?她现在到底在哪儿?你们难不成已经害了她?” “女大人放心吧,平姑娘如今安全得很,毕竟我的主家也对她很感兴趣,想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什么,才会被你们这般看重。当然了,就算什么都不知道,有个神医在侧,也不错呀。” 胸有成竹的二当家说着,自腰间缓缓抽出了长剑,很是得意地说着: “所以大人,就请你看着你的人,为海盐县陪葬吧,但是麻烦你去死之前,告诉在下一件事情。” “你的主家,究竟是谁?” 长剑搭在脖颈上,死亡的冰冷气息。 顾绮的面色,彻底阴冷,深吸了一口气。 “二当家,”她冷静地一字一顿道,“小瞧女人,要吃亏的。” …… 而就在二当家拿到五张图纸,得意至极点的时候,石壁之上,文正带着六个他最信任的黑鸦军——就是在下蔡县的那几个人,就蹲在石壁边缘,眺望着茫茫大海之上。 “大人,过了时间了,”如月低声问道,“要不要我们先动手?免得大人出事,咱们惊醒些,不留活口就好。” “我不能拿殿下的安危冒险,”文正捏紧了拳头,一边自恃孤高的脸上,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抽动着,“姓顾的聪明得滑不溜手,蓬莱又在里面照应,不会出事的。” 她聪明个茉莉花呀!他就没见过那么胆大到不怕死的愣头青! 实则,既然已经摸清了船厂的位置,就算尚不知里面如何,凭他们几个人,也可以冲进去捣毁一切。 就如如月所说,不留活口就好。 但顾绮却说,必须照她说的做。 一则保证铁甲火船不被伤到,二则是要给她这假林昭,一个牺牲的机会。 不过他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只能祈祷他们都不会出事。 因为不管哪边出事,他都无法交代,而若两方都出事的话……他现在就从这石壁上跳海里,淹死自己的好。 时间在这种时候,总像是在被无限抻长,格外难捱。 就在文正觉得自己等了个沧海桑田的时候,最前面的子规耳朵一动,低声道:“来了。” 波澜轻摇的海上,忽得有人燃放了一朵烟花。 红色的烟火在天际绽放,而后滑落海中,一瞬便无声无息。 烟花之下,一人乘一小帆船而来,在离海岸还有段距离的时候,那人如海鸟般展臂一跃,已经跳上了海岸。 衣衫都没有沾上半点儿的水。 文正将来人看得分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身道:“动手。” 一共十个人,纷纷跳下了石壁,以火药火油等物,将石壁围住,而后隐蔽起来,在点燃引线的瞬间,文正吹响了银哨子。 但愿船厂之内,没有养狗…… 船厂之内,二当家擎着剑,笑得难听又难看。 “女大人都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要故弄玄虚一番吗?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免得受些苦楚。” 顾绮看着他的眼睛,笑了。 “我方才说的就是实话,可是你都不信呀。”她缓缓道,“二当家就不想想?我能逼到你们现身,却为什么孤身一人,来此犯险了?” 二当家脸色一沉,尚没回答,忽觉得背后一阵寒意袭来。 他暗暗一惊,立刻闪身,以剑回刺身后。 只是,他身后的蓬莱更快,刺向他的匕首已经转了方向,飞向了石壁之上的灯台。 七盏灯,被一把匕首横扫而灭,这侧的高台立刻暗了下来。 而就在这明暗交替,旁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已经将顾绮拦身抱起,冲到崖壁边上纵身一跃,落在了那铁甲火船之上。 甫一落地,顾绮立刻抱头捂住耳朵,用意念封闭自己的听力。 听不见,听不见! 方念了两声,便听得“轰”的震天巨响。 地动山摇一般。 顾绮差点儿吐在了蓬莱的身上。 福祸相依的五感之灵呀! 因着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船厂内陷入了一瞬间的慌乱,那几个船工更是被震得晕了过去。 炸开的石壁大洞,烟尘弥漫,还有碎石掉落,滑道失去了阻拦,全部展开,一直通到了水里,而那艘铁甲火船抖动着,终于沿着滑道,缓缓向那海中落去。 “我的船!”头晕目眩的二当家见状,立刻大吼道。 而文正带着几个黑鸦军,已经跳在了铁甲火船之后,站在滑道之上,仰头看着目眦欲裂的二当家。 “你的船?”文正弯刀出鞘,指着他道,“那很好,黑鸦军江南卫,奉旨打劫。” 第一百七十章 打起来 本是紧张的时候,结果文正这话一出口,几个黑鸦军警惕是警惕,但心中都翻了个白眼。 令长大人还是校尉的时候就爱装、爱凹造型,现在当了令长,他不但依旧爱装、依旧爱凹造型,甚至还学会假传圣旨了! 救不了了。 当然,对敌的关键时候,他们自然要给自家令长撑足场面。 是以,连同蓬莱在内的八个人,站在文正身后,弯刀在手,挺胸抬头,目光如炬。 这股子全员凹造型的气氛,在背后的铁甲火船滑入水中,拍起无数浪花的时刻,被托到了顶峰。 船厂之内,二当家站在石台边缘,红着眼睛自上而下地看他们,三十四个长刀杀手已经反应过来,纷纷长刀在手,只等二当家的一声令下。 一触即发。 铁甲火船之上,顾绮捂着耳朵摇摇晃晃站起来,甩了脑袋,跳在了铁甲火船的边缘之上,仰头看着眼前的一切,皱眉道:“文大人是在等画师画画吗?” 紧张的气氛,被她一句话给破坏了。 蓬莱没忍住,忙用轻咳掩盖笑意。 文正没好气道:“你闭嘴!受伤了吗?” 最后那四个字,多了点儿难得的柔和。 方才破壁而入的时候,他特别担心人已经没了,现在见她非但活蹦乱跳的,还能挤兑人,自然安心。 “很好。”顾绮的耳朵终于不那么嗡鸣了,抬手指着二当家道,“文大人,他们与六凉县刺杀谢兄的人是一伙的,他们归你们,这个丑八怪,归我!” 文正看不上似的冷笑一声,随手将一把弯刀抛给她,反问道: “你能行?” 顾绮呵呵一笑:“你猜。” 说罢,手握弯刀,提气快速向石壁最上层的高台冲去。 垂直且凹凸不平的石壁,顾绮却是直冲着石壁而去,而后,以石壁之上的凹凸作为支点,快速垂直向上。 快、奇、稳。 石壁之外,是雨云遮住了月亮之下,幽蓝的大海,石壁之内,是灭了一半灯的船厂。 昏暗的光线之中,任谁都抓不住她的身影到底在哪儿。 形如鬼魅。 别说长刀杀手,就是几个黑鸦军都没见过这等速度和身手,个个目瞪口呆,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这位大人,什么来头?”子规咽了咽口水,问道。 “比如月还快些。”山泉轻声道。 “猫。”横波喃喃道。 “嗯?” “我养的猫,就是这么上房的。” 文正在一瞬的震惊之后,立刻沿着滑道举刀向上冲,口中怒道:“蓬莱你的弩呢?找位置把上面几个背刀的结果了!” 什么猫?!这死丫头只有速度快而已! “是!”蓬莱立刻摸出了怀中的弩。 就在他取出弩箭,借着横波的肩膀跳上对面下层石台时,顾绮已经飞身跃上了最上层的高台,四个保护二当家的长刀杀手,轻易就被他们没见过的速度冲散了。 她已经到了二当家的身前,弯刀一挽,向他的喉咙刺去。 二当家这方从惊讶中转醒过来,立刻弯腰向后躲,却因及不上顾绮的速度,直接被刀尖划破了脖颈处的皮肉。 血留下,被顾绮的速度带起的那阵风一刮,生冷的疼。 离得最近的长刀杀手顿时急了,仗着长刀的优势,举刀便向她后背刺去。 跳上第二层石台,已将将上面的情境看清楚的蓬莱,立时明白了文正的怒气从何而来。 这位林大人速度快得不像人,但速度之外,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蓬莱在行动中找准了角度,一支弩箭射出,在那人的刀到达顾绮身后的瞬间,贯穿了他的太阳穴。 而顾绮得了这个空档,立刻向侧躲去,避开了另一个长刀杀手的击杀。 身后有刀风袭来,蓬莱并不理会,而是又一弩箭,射杀了另一个长刀杀手。 而他背后的杀手,被如月拦了下来。 “左边那个。”如月挡着那人的刀,对蓬莱道。 蓬莱的弩箭,随着如月的这句话飞出,打穿那人的手腕,那人大叫一声,长刀落地,没了战力。 可就在他打算射杀第四个人的时候,忽听见急促的划破空气的声音。 “当心!”他立刻反手拉着如月躲开,但对手显然预判到了他的动作,第二支弩箭弧线甩出,钉在了他的肩胛骨。 蓬莱闷哼一声,弩箭落地。 如月瞳孔一缩,朝着弩箭飞来的方向,快速冲去。 高台之上的第四个长刀杀手见对方失了远程战力,而己方人数又久倍数占优,当下立刻要去杀掉顾绮,口中道:“二当家快走。” 只是他这话刚刚说完,便觉得眼前一花,脖颈有些疼。 而后,他就再也感觉不到疼了。 顾绮手中的弯刀滴着血,身子有些晃荡。 她的快速靠的是提着一口气,今天连着提了两口气,已经支撑不住了。 “大人,你的伤还好吗?”顾绮对着下面的蓬莱道。 “无妨!”蓬莱以未伤的手持着弯刀,已经与一个杀手战在一处。 下面几层的杀手,都被文正等人缠住,无暇往上。 顾绮笑了笑:“这就好。” 她说着,抬头看向二当家:“你瞧,我说过,别小瞧女人。” 二当家捂着脖颈,黄色的眼睛里闪着可怖的光芒。 “你……你竟然是黑鸦军的人!” 顾绮眉毛一挑。 “你说是就是吧。”她说着,轻轻甩了甩刀上的血迹,“现在轮到我问你,你的主家,究竟是哪个了。” “你,休想。” “我们可以试试看,我能不能撬开你的嘴。”顾绮眼神闪过凌厉,人已经冲了上去。 二当家对她的速度很是忌惮,又知道大势已去,当下也不迎战,只往石台边缘跑去。 但顾绮却不过是个起势,见他跑了,也不着急,而是慢悠悠地也向石台边走。 看起来,仿佛是她将二当家,一步步地逼到了绝境。 断壁之前,外面是滔滔的海水之声,里面,是厮杀之音。 二当家冲到石台边,打着晃稳住身形,一探手从墙壁中拉出了一条引线,对面沉似水看着他的顾绮怒道: “我要你们陪葬!” 而后,火折子燃起,引线发出的滋滋的响声。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又跳了 可是存在于二当家想象中,那同归于尽的爆炸声并没有响起。 只有火折子落在地上,熄灭时的“哧”的一声。 顾绮负手站着,果然很冷。 她有些想念自己的斗篷了,不觉摇头叹气道: “瞧你这人,怎么这笨呢?若你埋伏的炸药还有用,黑鸦军方才,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吗?” 二当家觉得口有些干,几乎在瞬间,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呵呵,所以薛辰生和郑娘子,也是你们的人?” 顾绮眉毛轻扬,并没有接话。 “你不知道?呵呵,”二当家干笑着,“这些火药火油,都是从姓薛的手里买的,呵呵,看来他瞒着你们赚了不少。” 顾绮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这是他该有的作风。”她笑道,“你猜得没错,这处船厂的位置、暗哨、机关,就是你看不上的郑娘子告诉我的。” 二当家从鼻孔里喘着粗气,哼哧哼哧的,难听至极。 顾绮懒得照顾他的情绪,继续道:“第二,薛辰生一直偷偷藏在海盐县,别看他嘚瑟,做事还是很厉害的。” “第三,你知道谢霁吧?那天,他就在你们接我上岛的船上,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待了快三个月了,摸清了蓬莱乡的所有,助那水师攻破岛屿。” 最后这句话,让二当家连惊恐都忘记了。 “所以你瞧,一个寡妇,一个纨绔,一个金娃娃,将你耍得团团转吧?” “你们,你们!” 原来自己早就进了他们的圈套。 “第四,我并没有主家,硬要说的话,我自己就是自己的主家。”她说着,擦掉了脸上敷着的粉,指着朱砂痣问他,“这个,你知道吗?” 二当家皱起了眉头。 顾绮有些失望地放下手:“哎呀呀,看来当今镇南侯,至少和你是没有联系的。” 二当家听见这话,脸上闪现了不可思议的神色,旋即恍然大悟道: “上官仲?!你竟然以为我的主家是那个狡诈小人?!呵呵呵,哈哈哈!不——” 他看着顾绮,嘲笑道:“一个打算将亲生女儿送给太监的卑劣小人,只配给我的主家做上马石。” 顾绮神色丝毫不变。 “哦,我知道了,所以二当家不打算告诉我,你的主家是谁了?” “你休想知道!”二当家站在断壁之上,癫狂地喊道,“主家经天纬地之才,才应该是天下真正的主人!篡位之流,如何配承大统?主家必将取谢昀而代之!你们休想!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们的!主家会救我的!他会救我的!” 顾绮脸上,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对,他们会救你,你们的人可能遍布于许多地方,你随时随地可以将消息传递出去,那样子,我的人就危险了。” 比如郑娘子和薛辰生。 “所以二当家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有救你的机会,今天的事情,都是太子殿下英明,是林昭忠义,是黑鸦军英勇,是水师善战,没有人会知道个中细节。” 她一步步地走向他,沉着脸,平铺直叙地说着。 忽如起来的压力,逼得二当家向后退了半步,脚跟将一块碎石踢入海中,无声无息。 “既然这样,那我们一起死吧!”入了绝境的二当家,从腰中掏出了匕首,向顾绮扑了过来。 顾绮丝毫不躲,反而冲了上去。 “大人!”在与长刀杀手的缠斗中,终于冲上高台的文正看得分明,但旁边还有两个已入癫狂的长刀杀手,一时难脱身过去救人,立刻单手架开敌人的长刀,以匕首,用力向二当家甩去。 匕首穿透了二当家的喉咙,他猛地停在那儿,身子微微摇晃,不知死的瞬间想起了什么,一双难看的黄眼睛里,带了奇怪的笑意。 顾绮抱住了他的身子,手中的弯刀用力插进了他的心脏。 她回过头,对文正动了动嘴,说了四个字。 多事。 谢谢。 文正的瞳孔猛地一缩:“大人——” 可是他的声音尚未落,顾绮已经抱着二当家的尸首,跌落了海中。 声音被吞噬在风里,浪花高高溅起,随后归于无声。 文正呆在了当场,身体只能靠着本能动作。 这就是……你说的还原一切?! 靠自杀吗?! 赶上来的子规与横波二人,合力杀掉了最后的两个杀手。 “令长,这……” 文正却根本没看他们两个,而是一跺脚,将弯刀扔下,冲到断壁边缘,就要往下跳。 两个人顿时慌了,立刻冲过来拦腰抱着他,急道:“大人!你又不会水!这是做什么?!” “放开我!”文正一肘打开那两人,“她要是死了,鸯儿会杀了我!” 这个精明得贴毛就是猴的女人,为什么要用这种自杀的方式还原一切?! 她不是还有身世要查吗?! 子规和横波二人死命的拦住他,心里有句话没敢说:你跳下去,鸯大人就该杀我们了。 “大人,这里还有许多善后之事,你又不会水,我去找就是!”横波说着话,人已经到了崖边。 海浪拍击着石壁,却带来了诡异的静谧,而在这静谧之中,铁甲火船随着大浪,上下浮动 文正看着眼前令人眩晕的大海,终于恢复了理智。 “横波!”他开口道。 已经解了外衣的横波,立在了石壁边缘,回头安静看他。 对,他要冷静。 她对自己说“多事”。 所以她根本不是自杀,这是她的安排,而她安排那么多,是为了将一切还给林昭,而不是去死。 自己既知她聪明,就应当相信她。 这里的一切必须有妥善的安排,否则,她岂不是白跳了? 他深吸一口气,回身冷眼看着那群长刀杀手的尸体。 “都死了?” “是,无一活口。” “很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给我翻清楚,至于这些船工并郑三都关押起来……还有,林大人如今为国捐躯,咱们都是亲眼瞧见的,记得了吗?” “……是,属下等明白。” 至次日天明,盘亘在这一代多年的海盗,隐藏在茫茫大海浓雾之中的蓬莱乡,不复存在。 而天明之时,朝廷的御史钦差,带着五千别地调兵与一千羽林卫,恰好入了嘉兴府境。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可思议的死法 这将是属于地方官场——可能还牵涉到许多宗室——的大地震,但是与号称从不参与地方事务的黑鸦军,再无关系了。 文正封了船厂,带人留在那艘铁甲火船之上,由最擅水的横波与赶到的海防营水师们,在大海中找了大半天。 却只找到了二当家的尸首。 心口与喉咙上,各有一刀。 而顾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算好消息吗?”蓬莱看着靠在船头火炮之上,脸黑得滴墨的文正,将装着烈酒的水囊扔给横波,低声问。 “算。”横波喝了口酒暖身,笃定道。 几人等了一会儿,谢霁和平七叶乘坐水师的战船,来到了这里。 远远的,谢霁就看见了那艘铁甲火船。 之前只在画中见过的,先镇南侯的心血。 这念头闪过,他的心口忽得一疼。 侯爷,先生,你们看见这一切了吗? 两船靠近,他跳过来,抚摸着簇新的火炮,环视一周,皱眉道:“顾贤弟呢?” …… 待文正说完始末,心力憔悴的平七叶顿时就晕了过去,而谢霁的嘴唇轻颤着,只盯着大海,一言不发。 两个多月潜藏在海岛之上,他消瘦了许多,也黑了一些,减了之前的温润,多了份沉静与内敛。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角眉梢里,添了些许凌厉的杀伐之气。 文正双膝跪地,俯首道: “殿下,是末将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谢霁摇了摇头,侧身单手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不怪你……既然是她的安排,自然就是周全的,所以她肯定还活着。” 只有说话的时候,语气依旧是温温柔柔。 文正看了他一眼,殿下与以前,真的不同了。 不过半年的时间。 他垂下眼睛:“是,大人吉人天相,必然平安。” 谢霁笑了笑,而如月已经过来,拱手道:“殿下,平姑娘醒了,只是哭得厉害。” 谢霁点点头:“你们照料好她。” “殿下放心,新令陪着,属下不如她会安抚人。”如月笑道。 这八个人中,如月和新令两个是女子。 谢霁看了她一眼,回头对文正道:“就是你开的头,我如今不是殿下,你们这称呼趁早改了吧。” 文正恭敬道:“是,公子。不过末将觉得,就算如今改了,过几日还要改回来,折腾。” 谢霁瞥了他一眼。 “胡闹。” “公子教训得是,三岁看老,这脾性改不了了。”文正正色道。 谢霁没忍住,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文正也跟着笑了一下:“公子笑了,末将就放心了,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退下了。” 谢霁点点头,没再说话。 顾贤弟只是离开了这里,将一切还给了林昭而已。 他心中告诉自己,顾贤弟那么聪明伶俐道人,不可能出事的。 可是他却无法控制微抖的手。 大海茫茫,海水冰冷,而她是个怕冷的人,就那么跳进大海之中,会生病的吧。 这不是还原一切的好办法,文正他们将这些人杀得无一活口,船工们亦都晕过去了,自然不会有人看见。 她只需要悄悄离开就行了。 所以,顾贤弟选择如此做的原因,只能是想要彻底避开他们。 可能是她觉得她的私事,不当麻烦别人。 也可能是因为她与镇南侯府瓜葛太深,所以不希望秘密暴露。 这人呀,将别人的事情揽在身上,却将自己的事情藏得严严实实,半分不肯依靠他人。 镇南侯。 谢霁想着他在岛上查到的那点儿蛛丝马迹,扶着火炮的手,攥成了拳。 只是若想要查镇南侯,顾贤弟该去的方向,并不在南边,而是在—— 京城 …… 距离此地十多里之外的一处海湾,岸边错落着许多的礁石,而其中一块礁石上,顾绮猛地睁开了眼睛。 让新鲜空气随着她的苏醒,快速地进入到她的肺中,使得她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暮春初夏午后的阳光,暖阳阳的,略微消减了刺骨的寒冷带来的不舒服。 她跳海当然不是为了自杀,而是经过周密的计算:她就是要在杀死二当家的同时,抱着他的尸首跳海,借此打造同归于尽的假相。 这样做,一是防着有别人看见,错了计划,二嘛,确实是为了摆脱太子与黑鸦军等官面人物。 不管自己的身世藏着怎么样的秘密,她都不想将自己的私事,与谢霁他们要查的谋逆案子,混在一起。 不管她是哪个上官,亦或不是上官,都是麻烦,在自己查明之前,躲着官面上的人,终归是好的。 再者,他们毕竟在明处,定然要与别人角力,行事处处掣肘;而她是不在五行中的穿越者,顶着的却是一张可能姓上官的脸,那还是在暗中行动更方便。 否则那些藏在幕后的黑手,发现谢霁身边多了个她,顺藤摸瓜一查:呦呵,该死的人没死耶! 然后她剩下的性命,恐怕就在浪费在无穷无尽的追杀之中了。 她想得明白,安排清楚,还在这里岸边的树林里寻了棵隐秘的树,埋下了假的路引、银两、衣服等物。 甚至就连跳海的时候,如何用二当家的尸首作为防护,缓解冲击,她都计算好了。 万事,都按照她的安排稳步推进。 宛如公式一般。 可是偏偏,生活,不是公式。 就在她眼看着便要游到岸边的时候,遇见了…… 海蜇。 海蜇热情地抱住了她裸露的脚腕。 想起那巨大的、金色的“七”飞入身体,躺在礁石上的顾绮,仰天骂了声“贼老天”! 坑谁呢?! 就这么浪费了一条命,她很委屈的! 将来的回忆录难道要写:“我穿越后的第二条命,死在了海蜇的拥抱之下。” 这是在实践穿越后的一百零一种古怪死法吗? 她忽然想起了黑猫说过,让她不要随意杀人的话。 难道是因为她连着杀了两个人? 说起来上一次没命,也是在连着杀了几个人之后,也是抱着别人的尸体从高处坠落…… 看来她要恐高了。 “脑壳儿疼。”顾绮坐在礁石之上,揉着太阳穴。 罢了,丢掉之命不可追,今后还是要多加小心。 毕竟黑猫给自己的能力,福祸相依。 她想着,对着暖阳伸了个懒腰。 全新生命的崭新一天,天气极好。 第一百七十三章 岔路口的相逢 顾绮在心中给自己注入了好几升的力量,起身打算走,岂料一回头,就看见两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孩子,一人背了个小篓子,站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张大了嘴巴正看着她。 一男一女,大的不过五六岁,小的那个女孩儿四五岁,还拖着鼻涕,脑袋上插着朵已经开始枯萎的无名小黄花。 顾绮吓得脚下一滑,差点儿掉回海里去。 她五感极灵,但因为这两个小孩子没有任何敌意,又不出声音,所以她竟然没有知觉。 她慌忙调整姿势,在小孩子张圆嘴巴、瞪大眼睛的瞩目下,纵身跳到岸上,站稳后对着她们,露出了甚是慈祥的笑容。 不过还没等她开口问话了,小女孩儿嘴一撇,“哇”地就哭了出来,挂在鼻子下面的鼻涕,毫无意外地流进了嘴里。 偏生小女孩儿毫不在意,只一边大哭一边喊:“她又活了!” 顾绮被她的哭喊声吓了一跳,但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大约他们一早看见自己倒在礁石上,以为自己死了,岂料又突然坐了起来,结果被吓到了。 她忍着笑,忙过去蹲下身子,掏出湿漉漉的帕子给她擦了眼泪鼻涕,柔声道: “别怕别怕,我刚才就是在那儿晒太阳呢。” 不过小女孩儿见她过来抱着自己,当下哭得更厉害了,挣脱开她的怀抱,拼命去抓大男孩儿的手,哭道:“哥哥!她又活了!” 顾绮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应该呀,自己这脸明明好看的咧,不至于吓哭孩子,还不能止小儿夜啼。 男孩儿将女孩儿藏在身后,半天才颤巍巍开口问道:“你是海龙王吗?” 顾绮怔了一下,那小男孩儿又继续问:“昨天晚上,是龙宫在放炮仗吗?娘说,因为有坏人,龙王不高兴了,所以才放炮仗,现在官把坏人抓了,海龙王就不生气了,村里还说要筹备祭海龙王呢。” 昨天晚上…… 顾绮想起了炸开石壁的那声巨响,更明白了。 那小女孩儿听见哥哥如此问话,就略微停住了哭声,藏在哥哥身后,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顾绮笑了,用力点点头。 便让他们如此认为,也不错嘛。 一切平安,便是最好的,真相与否,不必十分在意。 想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兮兮地说:“对,我就是海里来的仙女,坏人没了,我就能出来玩儿了。” 两个孩子眼睛更圆了,下意识地跟着一起捂住了嘴,表示自己不会说。 小女孩儿鼓足了勇气,疑惑道:“你是大哥哥……” 顾绮清了清嗓子:“这出来玩儿嘛,换个男装才好。” 说着,左右往往,寻见了不远处自己藏东西的树林,忙笑道:“你们等下。” 她站起来,在小孩子的注目礼之下,跑到树林中,将自己埋着的东西挖出来,解开油纸包后,火速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才将包袱背在了身上,只拿了些散碎银两在手——大约有十余两——这才又跑了回去,将银子放在小男孩儿手里,笑道: “你们两个都是听话的好孩子,这是海龙王奖励你们的,不过要藏好,不要声张哟。” 两个孩子见那是银子,顿时更相信了,纷纷郑重其事地点头。 顾绮揉了揉两个孩子的乱发,这才离开。 至于她离开之后,这附近的小渔村里流传了多久龙女显灵的消息,她自然就不会知道了。 …… 穿过那渔村附近的丛林,远远的能看见海盐县的城墙,城头的旗子招展,巡逻的士兵,五人一队,城下的县民依旧来来往往。 如常平静。 顾绮背着包袱,站在那儿看了半天。 她顶着这么一张脸,自然不好再进城去了,只是不知道林县令的死讯,有没有传到城中。 自己虽然到任不久,但还是有些官声的,想必该有人会为她伤心的吧? 至于陈捕头之流,如今已经被抓,藏在这县中的阴暗,已经不能再威胁他们了。 一切如常的平静,就是最好的。 唯愿诸位,一生平安,不会再受这些事情的牵连吧。 顾绮在心中祈祷了一声,继续往前去了。 行行重行行,走路自然要慢些,再次回到八十里栈处时,已经是五天后了,不过顾绮没有进门,只在栈门前,寻掌柜的买了辆马车。 三十两,不算很好的马,一般般的车厢,但至少不需要再走路了。 掌柜的怎么看都觉得她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满面疑惑地卖了马车,抓掉了好几根头发,还是没记起来此人到底是谁,不过听见有人议论海盐县令林昭如何大义,说着那些市井流传的秘闻,便将顾绮丢在了脑后,只和人八卦去了。 顾绮驾着马车,能听见他们的聊天,会心一笑后,慢悠悠地往前去。 再走两天之后,便是一个岔口,而顾绮问人打听之后,走上了通往京城的路。 蓬莱乡中那老道士的话,令她在意,而灵乩衙门就在京城。 再者,当年先镇南侯夫人生子、镇南侯救驾身死等事,都是发生在京城,所以定然要去京城转一圈,多收集些情报,才知道如何应对。 只是她刚拐上岔路口,刚走出十余里,便看见了个小小栈的门前,有个熟悉的人影站着,而她的身后还停着辆马车。 驾车的人,是幺儿。 平七叶,难得没有背着药箱,反而是抱了条斗篷。 正是她在海盐县穿惯的,周庆娘给她置办的那条。 这是蓬莱乡一别的两个多月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她面色稍微有点儿苍白,但依旧笑得那么平和,便是脸上有那么道疤痕,都让人不能忽略她的美。 至于马车里坐着的人是谁,用脚趾头都能猜到。 果然,幺儿对着她一抱拳:“大人。” 又对着车内道:“公子,大人果然也往这面来了。” 顾绮无奈地舒了一口气,勒停马车,先对幺儿回了礼,方才笑问平七叶:“平姐姐一切都好?” 平七叶未等言语,眼眶先红了。 “本来不很好,今天看见你还好,我也就好了。”她轻声道,“真是的,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往京城去 全是姐姐面对家中小妹的口吻。 顾绮觉得心中熨帖,便笑道:“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平姐姐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平七叶觉她问得奇怪:“自然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忘了?我是你赎回来的人,自然要跟着你。” 顾绮身子一侧歪,差点儿掉下马车。 “呵呵,平姐姐别闹。”她干笑道,“我要往南面去的,山高路远,姐姐还是……” “谁同你闹了?”平七叶白了她一眼,转身自马车边上取过药箱来,走过来坐在了她的马车上,语气执拗,“你的身体不好,脉象古怪,我必要跟着你,将你的怪病治好才行,你别想赶走我。” 顾绮侧头看着她,甚是无奈地指着幺儿道:“他是……” 他是你弟弟,如今跟着谢霁,你不该也跟着吗? “我知道了,哭也哭过了,认也认过了。”平七叶平静地打断她,“都大了,各有各的前程。” 幺儿毕竟是不全之人,跟着谢霁还能挣出个未来,真到了民间,便只剩被人欺负的份儿了。 幺儿对着顾绮绽放了一个属于小孩子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和托付了姐姐的下半生似的。 顾绮脑壳儿又开始疼了。 弟弟,请不要用这种看姐夫的表情看着我!我不可能是你姐夫的! “南疆很远的……”顾绮还想挣扎,岂料对面车上的帘子掀开,谢霁的脸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内。 “贤弟若是要往南疆去,可是走岔路了,该在前面的那个路口往南走的。” 贤弟二字叫得还是那般顺口,没有半点儿揶揄的意思。 顾绮心虚地瞥了平七叶一眼。 平七叶则暗中对她使了个眼色。 顾绮读懂了她的意思。 合着谢兄……还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不然一旦被他猜到自己可能也姓上官,就麻烦了。 谢霁支在车窗上,笑道:“我知道贤弟的顾虑,但既然同路,便相互照顾一二吧,就算入京装着不认识,至少这之前,我能给你说说京中事情,也免得你两眼一抹黑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再或得罪了人,纠缠于细节,更不美了。” 顾绮知道他的善意,是真拿自己当了朋友才会如此,心中一软,觉得自己再拒绝就矫情了。 这念头一转,她本想与他寒暄两句,不过等仔细看清了谢霁的脸,当下没忍住,皱了眉头道: “谢兄怎么瘦成这样了?” 本就不大的巴掌脸,原先两颊稍微有点儿肉肉的,带得五官都显得温和与文秀之气,而如今则瘦成了细瓜子儿脸,脸上的肉都熬没了,面部的线条更流畅些,削了那点子秀气,喜怒哀乐敛在眼睛之中,映着天地,倒像是个能担事儿的男人了。 但是没黑,还是那么白白净净的。 嘤,更好看了点儿,顾绮在心中评断着,就是不能再瘦了,再瘦就寡相了,现在这样刚刚好。 上辈子评论明星习惯了,今生看见好看的男男女女总忍不住。 她当然不敢让人知道这点儿恶趣味,毕竟如今拿人当戏子评论算骂人。 不过正直到男女都没分清的谢霁,哪儿能猜到顾贤弟内心实话,只当她是关怀自己,认真道:“无妨,平姑娘给我诊断过了,健康得很。” 他说着,也打量了她一番:“贤弟也清减了,海水刺骨,让平姑娘给你看看吧,免得落下病就不好了。” 呃,死而复生一次,算大病痊愈吗?顾绮心中想着,口中道,“谢兄放心吧,我很好,谢兄只和幺儿一路吗?” “嗯,文正他们走的是水路,先行回京。”谢霁笑道,“我没有告诉他们你可能会走这一路进京,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们都知机得很,将来在京中真遇见了,他们也懂见面不识的。” 说着,他又取出了两张纸,让幺儿给她。 “这是张桐和芝麻的身契,如此他们就算你的人了,我让他们先去京城,给你租个屋子,你若是觉得合适,留他们跑个腿吧,若还不放心,放良就是。” 说得坦荡,想得周到。 她接过两张纸,在袖中收好,拱手道:“谢兄替我想到了这种程度,我还怎能推拒呢?一路吧,我给你做个伴。” 谢霁高兴了,忙又隔空丢了个荷包给她。 “答应了你的,只这么多了。” 顾绮接住了,打开看时,竟然是四千两的银票。 “这是……” “我从楼氏家偷来的东西呀,”谢霁很是得意,“你忘了?说好了咱们对分的。” 还是那个傻白甜呀。 顾绮突然有些后悔同行了。 不过拿到手里的钱,送回去是不能够的,永远不能够的。 她没有问楼氏姐妹、郑娘子还有那岛上许多人怎样了,因为她知道,谢霁会将人妥善安排。 她只关心两个人。 但还没等她问,平七叶已经将封信递给了她。 “周姐姐往虔城去了。”她笑说。 顾绮接过信来,打开时,是周庆娘的字。 “此去一别,愿卿心想事成,平安喜乐。” “周姐姐说了,那声谢,她定要留着,下次见面时再说。”平七叶凑在她耳边,小声道。 顾绮最后的那点儿担心也放下了。 她合上信贴身放好,长舒一口气:“好了,往京城去吧!” …… 与此同时,嘉兴府薛辰生的书房里,薛少爷的眉毛拧成了八股,盯着安儿的聋哑弟弟。 少年郎纯真的表情,正看着他,纵然住的地方换了,亦全然不懂发生了什么。 就是个傻子嘛! 但比苏易安可爱多了,和年画娃娃似的。 “把他丢给我,你呢?”薛辰生递给他块糕,抬头问安儿。 安儿背着个包袱——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十余两银子与几件衣服而已。 苏十九死了,苏家被抄了,但由于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再有谢霁与文正帮忙,他们兄弟得以全身而退。 “去京城。”他平和答应,还是那懒得理人的态度,“大人可能去了京城。” “啧啧,”薛辰生吊儿郎当往椅上一躺,“我说苏易安……” 他话音刚落,安儿就用极难看的表情瞪着他。 “哦,易安呀,”他急忙改口,“如今你的仇也算报了,守着弟弟过就是了,何必再去找她呢?” “……给自己找些事情做罢了。” 说罢,他迈步就要往外走。 “喂。”薛辰生叫了他一声。 安儿回过头,薛辰生扔给了他一个荷包。 “分你的那份,我留了一半,算替你养这小子的花费。”他笑道。 荷包轻飘飘的,显然装着的都是银票。 安儿没有打开,只点了点头,迈步出了书房 薛辰生继续仰倒在躺椅上,哼着小调。 旁边的丫头见状,大着胆子道:“少爷,你不跟着去吗?” 薛辰生瞥了她一眼,吓得小丫头一哆嗦,不敢再多话。 他摸索着腰间荷包上的花纹。 假林昭去没去京城他不知道,但平七叶是跟着谢霁往京城去了的。 “等娘的寿辰过了的吧,我也往京城去,见识见识吧。”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京郊风光 山一程,水一程,山水迢迢路遥遥。 前半句是纳兰性德的,后半句是琼瑶的,词人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多是忧思无奈、惆怅情伤,而顾绮如今用这词儿,纯是为了字面的意思——挺远。 不过虽然路远,但他们一行人走得不快也不慢,闲适且洒脱。 尤其是谢霁,按理说做了这么大的事情,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一路上,单是江南与京城间来往的八百里加急驿马,就见了十多次。 偏偏只他,事不关己一般,两车并行在路上,他卷起车帘坐在边沿上同她说话,目光都不会多看那些驿马一眼。 顾绮没有多问,想来皇家事,内廷事,天家父子事,她管不起,也不当管。 谢霁这人看着安静稳重,君子之风,贴了长须就能充书斋里的大儒,但结识以来,顾绮深知此人心性跳脱、健谈,但说话也极有分寸,如沐春风的那种。 他给顾绮说了不少京中的风土人情,偶尔也会说起宗室的事情,尤其是如今在京的那些;还会说起四境之事,只几乎没提过的,就是镇南侯府的事情。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她问过谢霁在蓬莱乡的发现,谢霁说了许多之后,又说在岛上,没见到半点儿镇南侯相关的痕迹。 虽然顾绮看出他有所隐瞒,但在这事情上,很相信他。 因为二当家死前的那句话,也让她觉得蓬莱乡与上官仲的关系,当不是很大。 所谓狡兔三窟,幕后人汲汲营营了十几年,怎可能只有一处蓬莱乡?又怎可能只有一个二当家? 而谢霁不说的,想必又与谋逆有关,但她毕竟只想查清楚自己的身世,所以不听也罢了。 她自然也将二当家死前的话告诉了谢霁,结果说到“谢昀”二字的时候,谢霁的脸都吓成了灰白色,不管不顾地越过车来就捂她的嘴,小声道: “这是父皇的尊讳,贤弟以后可千万不要提起,连那字说到了也要避讳,被人听见了,可是大不敬的罪过,哎,我再给你说说吧,说起来父皇的兄弟……” 又是一连串的宗室姓名,盘根错节的关系。 听得顾绮脸都成了苦瓜。 皇家的亲戚数不清。 倒是平七叶有时候也顺着谢霁的话,补充些其他。 一路行来,直到了这一年的五月初二,方才到了京畿府境。 可是如今越靠近京城了,谢霁却越来越沉静了,有时候顾绮不经意回头,会发现他的神情带着些许愁绪。 顾绮没问,只他不爱说话的时候,她便和平家姐弟聊聊天,若他们说的话有趣,倒是能勾起谢霁如常的笑意。 …… 如今,是石榴花开之季。 京郊多处的庄子上,都是这等艳丽的火红,与京城一代数年流行不衰的石榴裙,相映争辉。 最是好时节,最是好风景,最是好年华。 当今毕竟国才三代,八十余年而已,昭明帝行伍出身,开疆定盟至今依旧壮心不已,恰是帝国锐意进取的拓张时候,没有国之暮年的死气沉沉、循规蹈矩,所以便是对女子的拘束也没那么紧。 又因为当今四境开关,夏朝与域外互通有无,什么丝绸茶叶瓷器等传统的就不说话了,便是民间工匠所做的小玩意儿在域外也颇为紧俏,还有那有眼光的,拿着域外的工艺和本朝工艺结合,制出的东西拿到域外去很是畅销,白花花的银子便就这么流了进来。 如此一来,夏朝的经济甚是稳当,而京畿府是天下脚下,国之大成,自然更加繁华了,还没进城呢,顾绮都时不时能看见些洋玩意儿了。 比如方才就有个穿杏色衣衫,石榴红裙的姑娘,正和同车的小姊妹炫耀着一把蕾丝制成的洋伞,同行者目光中羡慕,口中却说“又不能遮雨,要它何用?怪没意思的。” 再比如那边凉亭里,外面围了一圈家丁守着,坐着几个梳高髻儿,左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新嫁妇,正神秘兮兮画西洋画儿的鼻烟壶给人看,说是夫君送的。 嗯,西洋画的女子没穿衣服,几个女孩子一边看捂着眼看,一边还偷偷低笑。 不过当然,这玩意儿翻山越岭地到了这里,价格都是数倍的,玩得起的多是达官显贵、乡绅富贾之流,绝大多数的老百姓还是和顾绮在其他地方看见的一样,普普通通,过着寻常的日子,不过大约因为住在皇城根儿下,看着的确比其他地方显得傲气些。 顾绮靠在车壁之上,边赶车边看外面姹紫嫣红的人与景,觉得有趣,又觉得与这样对待景致相比,许多事情都不算事儿了。 她果然希望能这般闲散度日,反正她有钱。 说来穿越至今虽然奔波,但她的确实财运不错。 不过再一想,自己穿越以来拿到的钱,好像都是……她目光灼灼地侧过头,隔壁车中的谢霁。 眼前这个大腿给的。 不过当然啦,她拿得心安理得,只是这么一想,她发觉自己竟也算得上正经吃皇粮的人。 顾绮想着,不觉笑出了声,看谢霁的目光和看金饭碗似的,整得本自沉默的他都不自在了,摸摸脸问道: “我脸上可有什么不妥?贤弟这是怎么了?” 没不妥,就是有矿。 顾绮心里想着,不由笑得更厉害了,口中道:“没什么,我就是在想,这刚到京畿府境内就这等热闹了,待进了城,指不定要热闹成什么样子呢。” 谢霁不疑有它,接口道:“我喜欢外城,不但有百戏看,有许多小吃,人也是形形色色的,小时候出宫,我在那些地方一坐就是一天,可有意思了。” “哦?什么好吃的?谢兄给我说两个嘛。” 谢霁谈性依旧不高,和气道:“等我回去列个单子给你吧,我听说芝麻极善烹饪,想必也会喜欢的。” “成,那我等着谢兄的单子。” 二人正说着,忽得顾绮听见了前面有骏马疾驰而来的声音。 大约又是驿马吧,她没在意。 岂料,谢霁抬眼看见来人是谁,立刻坐回到了车内,放下帘子之前对她道:“咱们在这儿分开吧,到了京里千万保重,若遇到难事儿,还按着以前的法子寻我就是。”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入京 顾绮明白来人是寻他的了,应了声是,斟酌下用词,方将想了一路的话低声道: “我知道了,谢兄也请平安,既然是君父,有些事情别太执拗,婉转些说罢。” 谢霁不想她会说这话,愣怔之余,展颜笑了,藏在眼底的愁意都被冲淡了些。 “多谢。”谢霁说罢,对幺儿道,“快些往前吧。” 幺儿应是,催马向前。 顾绮则依旧悠哉地往前走,而骏马上的人已经到了近前。 来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装束像是普通的家丁,但那双看人的眼睛很是犀利,一个眼刀自马上扫来,就和打算看穿顾绮内心一般。 身份绝不普通,极可能是行伍之人。 顾绮面不改色地对幺儿抱拳:“谢谢这位哥儿提点了。” 幺儿笑着回话:“不必谢我,京城虽然大,但四四方方的,外乡人来寻路,正着方向找就是了。” 原来是问路的?来人略微放了心,人已经翻身下马,拱手在车前道:“谭旋见过三公子。” 顾绮吐了吐舌头,一副突然发觉自己问路问出个大人物的慌张,忙催马往旁边让了让。 车内,平七叶也略略探头,小声道:“绮儿,咱们快走吧。” “嗯。” 见车内还有个女眷,谭旋更放了心,便将他们抛在脑后,只恭敬地立在车边,等谢霁示下。 谢霁掀开了帘子,见他道:“我如今不过是个庶人,当不起谭副使如此。” 半含怨的口气。 而谭旋不敢接他这话。 说好了玉牒除名、幽禁京郊的人,突然就跑到海上小岛了,忽然就成功臣了。 朝中人人都知天子家人不管男女,皆有反骨,具体表现在不听爹话。是以如今只当是祖传毛病发作了,便琢磨着颂圣文章要怎么写,才能又歌颂了陛下,还不往捎带上谢霁。 偏偏陛下大喜之后,封赏无数,连黑鸦军那些不可封爵的都得了嘉奖钱财,偏偏就没提废太子。 这就很尴尬了。 朝臣们揣摩不清楚圣意,颂圣文章写了改改了写的。 而谭旋这种陛下身边的羽林卫,则从来不揣摩圣意,怎么吩咐怎么做,不能想,想多了头疼,再多了头掉。 而现在,昭明帝命他秘密出城送信,还不能张扬。 啧啧,还是让这对父子耍花腔去吧。 是以,谭旋干脆当没听见,就算此人已经是庶人了,他也没敢直呼其名,择个不会错的称呼恭敬道: “三公子,主家说公子看过便罢,莫要多说。” 意思就是官道上人多,不用多礼了。 不过谢霁还是下了马车,恭敬接过东西来,打了开。 只一眼,脸色就变得极难看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今早送来的,没敢耽误,主家看完之后,便让属下送来了。”谭旋道。 “我知道了。”谢霁说罢,将东西递还给他,重新上车,对幺儿道,“回东郊院子里。” “三公子不回去见主家吗?”谭旋怔了一下,忙问。 谢霁坐上了车:“我如今是庶人,如何回去?” 怨气更重了。 说罢,扬长而去。 谭旋头都想大了好几圈。 难道让他去和皇帝说:“公子说了,他是庶人,就不来见你这个爹了”? 他还想多活几天呢。 你们父子演戏,做什么为难我们? 连太子都学会为难人了。 咦?他为什么会有这念头? …… 顾绮并不知道那位谭旋复杂又纠结的心情,不过却将谢霁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竟然能让谢霁的表情这般难看。 平七叶自车后的帘子缝偷偷看了,见他们全走远了,方才往外车外坐了坐,问她:“咱们往哪儿去?也不知道张桐在哪儿租的房子。” “且先进城吧。”顾绮不紧不慢地赶车,“张桐做事妥帖,咱们这么过来,走的是广渠门,所以他安排妥当了,铁定要天天在那儿等的。” 平七叶听她说得有理,不再不担心,而是坐在车边,贪恋地看着四周的情境,半天才感慨道:“倒是比两年前,更热闹了些。” 京城于她而言,是故乡之地,但曾经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想不到,还有故地重游之日。 “怎么?怕见故人?”顾绮侧过头,眼睛看见她脸上的疤痕,心中还是有些难过的。 平七叶摇摇头:“我这样子,故人哪里还认得出?只是别人都说你的模样像林昭,身边又跟着个我,有人该是会起疑吧。” 说着,她有些丧气了,小声道:“现在觉得,你不带着我也好……” 顾绮看了她一眼,故意抱怨说:“要不我怎么想一个人走呢。” 她是玩笑,平七叶却越想越是这个道理,抓着她的手道:“要不咱们在这儿分开吧。” 顾绮见她当真,忙笑道:“我开玩笑的,一则我没那么像林大人,没见过或者不熟的人才会误认,二则你也说了,故人认不出你来,况且以前你接触的人都是权贵,现在和我一起该是住在外城,哪里接触得到?就算那些……” 她说着,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东厂的公公们,肯定多是在宫里呀,还能天天街上遛弯儿不成?所以不怕的。便是真看见了,自然有办法周旋。” 平七叶被她说笑了,歪着头看她,好奇道:“你这人呀,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你嘴里,都成了小事?” “生死都经历过了,当然都是小事了。”顾绮笑道。 平七叶想起这些,又是后怕。 “以后可不敢那样了,大半夜的跳海,真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过得去?”她说着,自车里取出了帷帽戴好,笑道,“先这样子遮着脸,毕竟这道疤有些扎眼。” “嗯,随姐姐高兴。” 说话间,二人的马车到了城墙之下。 向上看去,当真是壁立千仞之感,壮观得令顾绮不得不搜肠刮肚,极不对景地念上了一句“黄梢新柳出城墙”。 平七叶推她笑道:“几月份了,哪儿来的新柳?” 顾绮也笑得开心:“可惜不能上去走走,定然是景色很好。” 这就是京城了,诸事开始之地,圣明烛照之下,不知藏了多少鬼蜮伎俩。 也好,索性闹一场又何妨? 第一百七十七章 所谓竞渡 平七叶在京城待惯的人,第一次听见说想上城墙玩儿的,不觉笑道:“你这人呀,总有些怪念头,快进城吧,别让桐哥儿等急了。” 顾绮笑着驱车向前。 说来在这时代,她也走了不少城市,发现似乎城门官都是一张桌后坐,一把小茶壶,就着花生米,一双眼轻轻一瞥,见着普通百姓眉毛就向下耷拉,着人盘查路引;见到了商队眉毛就往上走,拿腔拿调地指挥着手下的小吏盘查货物。 就连这京城的税官也是这样,和一个先生教出来似的,若说不同,就是京城的城门官端着的小茶壶,长得更精致些。 守卫查至她们的时候,顾绮将路引递了过去,对着守卫展露了一个完美的笑容:“军爷辛苦了。” 守卫小兵今年二十岁上下,尚未娶亲,被她微笑时眼下那点朱砂旋得头晕,不由自主地也咧嘴笑了,语气都和蔼了三分:“前去吧,进了城小心些驾车,若入了内城,记得朱雀大街不许车上去。” 顾绮颔首道:“多谢军爷。” 直到顾绮的马车穿都穿过城门了,守卫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怎么就被个男人笑晕了呢?明明自己隔二十丈看见南院的小倌们,都要打个哆嗦呀。 想到这儿,守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决定忘记方才的事情。 顾绮自然对此浑然不知,怀揣着兴奋之情过了城门,才发现京城不愧是京城,就连瓮城都与别地不同。 古时城市都有个起防御之用的瓮城,惯例是只驻守军士,偏偏这广渠门的瓮城不一样,里面不但设有集市、饭庄,而且道路宽阔,素日就是有名的热闹。 顾绮的马车刚一进去,就差点儿被人又挤出城门外去,车厢都晃了两晃。 倒是有军士想要维持秩序,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声音有气无力的,仿佛不敢得罪人一般的小心翼翼。 顾绮扶着车框坐稳,不觉感慨道:“虽然是京城,但这也……太热闹了点儿。” 她感慨话音刚落,忽得迎面就扑过来一人,将个蓝绸带并袋点心,怼在了顾绮的鼻子底下,道:“支持信阳郡王,信阳郡王必胜。” 而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在等着什么。 “重复一句。”平七叶小声提醒 顾绮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念了声“必胜”,机械地接过东西,更觉茫然了。 倒是一旁的平七叶,含笑结过了另一个人接过的蓝绸带,笑道:“是,信阳郡王必胜。” 来人满意地去给别人塞了。 “这是做什么?”顾绮瞧着她将蓝绸带塞回在了袖子里,好奇问道。 平七叶伸手过来,将她擎在手中的蓝绸带也拿过来藏好,方才笑道:“三日后就是端午日御河竞渡了,京中的百姓指望这几天发财呢。” 发财?顾绮正待问何意,忽而又有人蹿了过来,将条绛红色的绸带并个小荷包塞在了她的怀中,喊道:“新河县主一定赢!” 这下顾绮有了经验,立刻道:“是,新河县主一定赢。” 来人极是满意,昂首挺胸又去寻下一个了。 顾绮立刻打开小荷包,就见是一个青团并一方帕子,点头道:“怪道说发财呢,至少不会饿肚子了。” 平七叶笑得靠在车壁上:“今日还算是小的,待端阳节那天,谁家赢了你就把谁家的绸带拿出来带上,再不多,百个喜钱是有的。” 顾绮脑补了一下全城搁袖中找绸带的样子,笑得绝倒:“倒是会玩。” 至于他们口中的信阳郡王与新河县主,顾绮想了半天谢霁那长长的亲戚名单,终于记起来信阳郡王是顺和大长公主的小儿子,谢霁的表叔,少有的异姓郡王,因军功而封的;而新河县主则是太祖第六子睿亲王的次子之后,其父是因功封河朔郡王。 都是正经握着实权的宗室,所以城门上的守军也不欲得罪,况且每年这时候都是如此,百姓等着这时候领福袋呢,所以只要别闹出踩踏人命来,都不肯认真去管。 顾绮本想继续驱车往前,奈何路上被堵得严严实实,人还能顺着边往里去,车是真没法子往前了,索性干脆停在路边,边往人群里寻摸张桐,边说起了竞渡的事情。 “寻常百姓,哪里管谁输谁赢呢?图个乐子就是,尤其是宗亲之流,哪里在意这点儿钱?”平七叶笑说,“重点是那天陛下也会观赛,赢了的可是要赏百金,得见天颜的好机会呢。每年如宗室、京城周边的军队、一军一卫必要参加,有时东厂或内廷二十四司也会参赛,便是民间每年也会有人来,平民之人在这种时候得了头筹,那就是一步登天,入了陛下的眼了。若是军士赢了升等受赏,宗室赢了就图个面子,省得让人说吃祖宗的本儿。陛下重武,由此可见。” 顾绮了然。 这竞渡显然带了层军事意义,也是昭示天下当今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 平七叶说到最后,略一犹豫,见四周热闹得不像话,也没人在意她们,就压低了声音凑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先帝的时候,先镇南侯以十四岁的年纪,领着队伍取胜,得了赏识,先帝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要去北境戍边,先帝赞他有志向。后来……他就是在御河龙舟竞那天,救驾而亡的。” “啊!”顾绮一怔,没想到还有这一节。 因竞渡而起,因竞渡而亡,有些循环之意。 “先侯爷薨的时候,陛下心中难受,竞渡赛停了三年呢,重开之后护卫更严了些,龙凤台百步之内不能有百姓,但热闹还是热闹的。”平七叶说起先镇南侯,也有些惋惜之意。 顾绮又想起了那艘铁甲火船,想来如今那船也到了京城,不知昭明帝见了,会发出何等感慨。 此时,只见一人从第二道城门走了出来,手里大大小小临了七八个福袋,眼见这面还有人分,当下一边踮脚找人,一边又想挤进去要福袋。 正是张桐。 顾绮笑了,在车上微微起身,高声道:“张桐!” 第一百七十八章 喧闹 张桐听见人叫,循声音看过来,见果然是她二人,当下喜上眉梢,也不管那福袋了,在人群里左突右冲地跑了过来。 到了车前时,见顾绮还是男装打扮,忍不住拱手施礼,揶揄道: “顾哥哥好,小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将哥哥盼来了,我们都以为是海龙王请了哥哥去做女婿了。” 平七叶笑得差点儿仰倒在车上。 顾绮见他如常模样,一月没见,高了些,也壮实了些,心中亦高兴,便抬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 “去你的,如今你们夫妻的身契可在我手里,当心我棒打鸳鸯。” 张桐立刻施礼,玩笑道:“不敢不敢,小的可不敢再胡闹了。” 说话间,已经有人冲过来塞给了张桐福袋与绸带,他急忙一本正经地回了话,再见这热闹景象,不觉皱了眉头: “这样看着,倒是不好往前行了,”他道,“我以为都在外城那面呢。” 顾绮在车上给他让了个位置,笑说:“无妨,早晚有散的时候,况且还没过午呢,这又有好多馆子。” 张桐半坐在车沿儿上,听见这么说慌忙摆手,小声说:“可不敢在外面吃,芝麻听见了要生气的。” 顾绮乜斜着眼睛看他:“那你收这些福袋?都是吃的呢。” “拿回去给芝麻看呀,她爱琢磨东西怎么做,”张桐笑说,“这些都是显贵人家做出来的东西,必有可取之处。” 只要说起芝麻,张桐那双惯于精明的眼睛里,就会带上属于小儿女的喜悦。 啧啧,古代狗粮。 “倒是你……还是要一直这样吗?”张桐问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 顾绮一笑:“暂时这么叫着吧,男装还是方便些,谢兄可还不知道呢,你们可别说漏了。” 张桐怪道:“殿……你们走了这一路,公子竟然还不知道呢?” 顾绮两手一摊,只说了一句:“也挺好的,免得闹出些其他话来。” 若是没有穆戬死前种种与换子之说,她并不在意告诉谢霁实情,但如今种种都说明原主很可能姓上官,这就不好办了。 不过张桐想得倒是比她还多些。 如今谢霁的身份很尴尬,偏偏这尴尬人身上,背了一道极重的婚约。 陛下十年前就金口玉言,上官家大小姐就是太子妃,当年连皇后都亲下懿旨,太子大婚之前府内不能放人,抬足了这位大小姐的身份。 结果如今,却横生这等波折。 他被废后,朝中纷纷猜测,先镇南侯遗孤不可能嫁给个庶人,所以上官大小姐很可能另嫁……下一个太子。 这也是为什么,谢霁在浙西做了件大事之后,大家会琢磨他要复太子之位的原因之一。 当然还有个可能,如果太子不定,陛下不希望故人之女大好花期空度,指不定也是在宗室之中,另择一英才聘嫁,要保上官大小姐一生荣华。 几个人关系纠结复杂,大臣们想得秃头,而在诸事落定之前,谢霁身边定然不能出现“红颜知己”一类的人物。 这位顾姑娘性格那般好,那般本事,若为这事儿落了褒贬,多可惜呀。 所以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对谁都好。 “嗯,晓得了,你放心。”张桐点点头。 正说着,就见城门外又进来了一波人,是三辆车组成的车队,为首的人四十上下的年纪,骑着马,甫一过门,就被这城内的喧哗给吓呆了。 “这是干什么?闹成这样?” 城门官没了对着百姓的倨傲,陪笑道:“魏长史莫怪,这不是马上就到竞渡日了吗?信阳郡王和新河县主这正分福呢。” 魏长史长了双耷拉眉,如今却皱得眉毛都飞入额顶了,马鞭指着前面道:“就算分福,也不能这么拦着路,别人走不走了?” 城门官满面受教的样子,忙道:“是是是,可是太祖年间就有旨意,广渠门瓮城许设集、许经商、许游乐,我们也没办法不是?” 因为周围乱哄哄的,所以别人听不见那二位的说话,只顾绮耳聪目明,将对话听清楚了,扭头看向那边,琢磨着这位是哪个府上的长史。 魏长史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恼怒,可他本身性格有些绵软,并不敢与这些城门军闹——若被人奏了一本,便是给公主惹祸了。 再者,这车里的东西贵重得很,可不敢出错。 他想着,只好对手下几个府军道: “你们去分开条路,咱们可等不起。” 府军听见,应声上前去驱散人群,百姓们只看了一眼那车上的徽记,便都散开了去,只那两拨分福的人,依旧闹闹哄哄的,站在路中间催请不动,还在给人分东西。 宗室府上的府军虽都是羽林卫之属,但多数比之天子直属的羽林卫差了一等,与眼前这些人一样,都可算宗室家仆,是以太好太过呼喝,偏那两拨人却横了他一眼,道:“我们在这里给百姓分福,与你何干?历年的热闹,怎么就你们事多?你急着赶路,绕路走就是了。” 府军面上一冷,指着车上的徽记道:“就算分福,也没有拦着路不让人走的,还有你看清楚了,这是谁家的车。” 顾绮两手撑车瞧热闹,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出了那车上挂着的灯笼,是以篆书写成的“晋南”二字。 原来是谢兄的同胞妹妹。 偏那新河县主的家仆,只满面堆笑地仰头盯着那灯笼,看了半天才道:“哟,抱歉,我不识字,要不,你教给我?” 这下,不但几个侍卫,连魏长史都来了脾气。 都是宗室的家仆,都住在天子脚下,怎么可能认不出晋南公主府的徽记? 不过如此一来,顾绮明白了:哦,原来这些人堵在这儿分福,干脆就是冲着晋南公主府去的。 平七叶也看明白了,扯了扯她的袖子,道:“怎么办?看这样子,怕是不能善了。” 张桐到底是谢霁手下出来的人,眼下也皱了眉头,跳下车道:“要不我去送个信吧。” “你以什么身份去呀,”顾绮忙按住他,“况且也来不及了,看着办吧,有我呢。” 她说着话,目光已经落在人群中两个穿着普通,但神色鬼祟的人身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家的八卦 魏长史并没有看见那两个鬼祟的人,只全神贯注地瞧着眼前的这位,脑海中已经转了许多心思。 新河县主家的家仆也在瞧着他,得意洋洋,没半点儿惧意。 最终,还是魏长史自己吞下了气。 也不仅仅是他怕事,也因为如今京中诸事,着实于晋南公主不利。 三公子被废,皇后还在幽禁,纵然晋南公主仍得昭明帝眷顾,但公主性子本就恬淡、娴静,处多事之秋,更是三令五申拘着家仆。 就如公主所说:“我委屈些,就当是为母后攒福报了。” 蓬莱乡事发之后,昭明帝气得厉害,非但地方上一口气发落了四十多个大小官吏,还连着开发了内廷二十四司的许多管事太监、宫女,就连东厂的孟冯都受了申斥,罚俸半年,戴罪抓贼。 两年前晋王的血尚未洗净,心有余悸的诸人,惶惶不安。 直待黑鸦军江南卫将铁甲火船送至京城后,朝臣才知道为什么浙西的事情,竟还牵连了后宫。 藏在皇帝私库的东西,被人偷走了,你说这贼藏在何处? 会不会哪天皇帝睡着觉,头就没了? 而且细琢磨此事,极可能另有隐情。 依夏朝太祖皇帝那时留下的例,后宫诸事都归皇后打理,包括内廷二十四司与皇帝内帑。 当今张皇后管了十九年,都没事儿。 偏她被禁足,内廷诸事暂由太后打理时,出事了,丢的东西还不是金银器物,而是先镇南侯留下的可成国之重器的图纸。 还被海盗做成了武器,差点儿就要对着县城开炮了。 浙西之事,是狠狠打了素有文治武功美名的昭明帝的脸,但也打在了太后的脸上。 顺着蛛丝马迹八卦一下,哦,当今太后是继后,昭明帝非他所出。 再往前八卦一下,当年太后未嫁之时,传说曾与奉旨回京的前个延平王,遗帕惹相思。 民间嚼着花生米唠嗑儿的百姓,在这类事情上,惯有惊人的讲故事天赋,一碟花生米吃完,百回本的书出炉了。 太后能忍?皇帝能忍? 因此,两重天压着孟冯,抓贼、抓那些民间流言。 但哪里好抓?就是如今的百姓,说本朝故事的时候,都爱套个域外小国的壳子,横不能连英吉利国、法兰西国的故事,都不许百姓捡乐子吧? 如此一来,厂公没了脸面,东厂那群阴阳怪气的太监更没好气了,不但查了内廷,捎带着连宗室和羽林卫,都被强行查了。 只有黑鸦军,因为陆总将那尊佛镇着,还能和东厂扯扯皮。 此等情势之下,不惹事是头等事。 思及此,魏长史在马背上一拱手,忍气道: “我们是晋南公主府里的人,车里都是公主亲选培育的牡丹,打算在端阳日进上的,你既然是新河县主的家仆,自然知道厉害,烦请让条路出来,如有得罪之处,改日魏某登门向县主致歉。” 这里面,又有一段故事。 当今太后爱好牡丹,但讨厌皇后,对谢霁也没什么好感,只有晋南公主因性格好、模样好,小时候又在她膝下养到七岁,所以还有些颜面,也成为了天家婆媳之间的缓和。 去年端阳的时候,因为一场急雨,打没了宫中精心培育的牡丹,太后为此生了好大一场气,也不知怎的这气就发在了谢霁的身上。 太后年纪越大性子越古怪,力气还大,说一声闹,逮着什么砸什么,一套金制酒器兜头就扔过去了。 谢霁背后是张皇后和晋南公主,所以他没有躲,被狼狈地砸了一身,额角还被其中的酒壶砸中,流了血。 虽然昭明帝自小主意正,但一重孝道压着,朝臣眼睛瞅着,太后于他又算有三分养恩,原也是不得不受着。 可是那天,昭明帝大约是忍够了,对太后冷目笑对。 还是晋南公主劝了亲爹劝祖母,并承诺今年端阳日,要为太后献上自己培育的名品牡丹,方才让太后消气。 如今一年过去,太后前几天还问过这牡丹,所以公主府上下更不敢出纰漏了,前段日子公主都是住在庄子上侍弄这些花,亲自选了十盆最好的。 若不是今日太后忽然招了晋南公主进宫说话,她怕是要亲自押车送花回府。 是以魏长史抬出太后来,也是想提醒他们如今太后心情很不好,他们要得罪人,还是掂掂重量。 那新河县主的家仆还要说些什么,一侧信阳郡王的家仆拉了他一下,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那人听说,这才拉长了声儿,笑说: “哟,原来是公主的车驾,那是小的得罪了,莫怪,莫怪。” 态度转变的,着实很快。 魏长史虽然意外,但见那人表情还算诚恳,便压下疑惑,只拱手道:“竞渡大事,自然没什么可怪的,还请让个路吧。” 他的态度愈发气,那两家的家仆,也跟着寒暄气起来了。 只顾绮看得明白,在他们互相唠叨的时候,那两个鬼祟的人,已经在车轮上动了手脚,并暗中对那信阳郡王的家人,使了个眼色。 只怕这车一开动,过不了第二道城门就要散架。 到时候那满车的牡丹别说进上了,牡丹饼都做不成了。 啧啧,宗室呀,怪道谢霁提起那些人的时候,语气都带着些看不上。 她两脚垂在车沿之下,忽然平七叶道:“平姐姐,你……害怕别人看着你吗?” “什么?”平七叶没懂这话。 “比如有你认识的人,看着你的脸,说你就是那个曾沦为官妓的平家女儿呀,你害怕吗?”她问得直白。 平七叶微怔,忽然将幂离摘下。 那道狰狞的疤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自然不怕,”她浅笑嫣然,“你我这两张脸走在京城里,当是会引来很多人注意吧。” 顾绮对着她,也绽放了个笑容:“是,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自己辛苦去查?” 她点了点自己眼角下的朱砂痣。 “这张脸,这颗痣,足以吸引那些人自己跳出来了。” 她说着,跳下车对张桐道:“给你平姐姐背好包袱,提着药箱。” “是!” 第一百八十章 茶楼雅间 广渠门的瓮城里,有一家名叫茗香轩的茶楼,堪称京城三大茶楼之首。 就在方才晋南公主的车队过城门时,其上二楼的雅间里,一个不过十八、九岁,容貌艳而不俗,浓妆艳抹,身材略显丰腴,着嵌金丝锦衣、大红绣牡丹褶裙,外罩着个薄纱帔巾的女子,指着窗外一脸兴奋地笑道:“来了来了!” 因为动作太大,桌上的茶杯都被她的帔巾带翻了,一侧的丫头手疾眼快,已经无声无息地收拾干净了,半分没打湿她的衣裙。 正是新河县主了。 而与她同席,靠窗台直打瞌睡的,则是个带着碧玉簪、着绣缠枝花纹绛红衣袍的男子。 男子二十四、五岁上下的年纪,肤白,薄唇,剑眉,却长了双眼角略垂的眼睛,两颊微微凹陷,显得阴森,看人的时候眼神亦带着郁郁之气,令人怀疑他在打坏主意。 事实上,了解信阳郡王的人都晓得,他还真是一直在打坏主意。 信阳郡王扫了一眼兀自兴奋的县主,打了个瞌睡问:“你把本郡王这儿来,就为看这个?好大的出息。” 新河县主顿时不高兴了,嘟着嘴道: “表叔有出息,不照样跟着我在这瞧热闹吗?” “那可是正经嫡出公主,你瞧瞧上面那位,可宝贝她得很,你不怕?”信阳郡王无聊地说道。 新河县主浑然不在意:“谢霁在浙西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回了京不照样连宣诏都没有,皇后更是被太后压得死死的,这辈子怕是都要幽禁了,她将来未必如我呢,我怕她做什么?” 信阳郡王呵了一声,手刚伸出,丫鬟已将温度正好的茶水,放在了他的手中。 “不怕以后,而是怕现在,这好歹是太后要的东西,若是毁在你家仆从的手上,你以为自己摘得出去?就算那位不动手,太后能忍得?你触这霉头做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新河县主已经看见他的家仆拦了自己的人,立时不高兴起来: “陛下忙江山呢,我一没造反二没偷他的,你见他几时断过这鸡毛蒜皮的?琳琅为了个林昭都要疯魔了,不也就禁足而已吗?” 信阳郡王皮笑肉不笑地看她:“那是因为琳琅有太后护着,你呢?” 新河县主抿着嘴笑:“太后如今自顾不暇,指望着宗室们呢,我爹可是带兵打仗的郡王,有些脸面的。” 她说着,小女孩儿般地抱着他胳膊晃:“我不管,今儿非要出气,叔若帮我,我那儿新得的两株三米高的珊瑚,我亲送到你府上去。” “没说不让你出,”信阳郡王放下了酒杯,目光森然,说话都冒着冷气,“只是得换个法子,将你摘出来。” 新河县主目光一亮:“就知道表叔最疼我,你快说说。” 只是还没等信阳郡王开口,就听见门外有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茵儿,我就知道是你,叔父如今带兵在外,就没了能拘束你的了?竟还缠着表叔胡闹。” 屋内那些丫鬟仆妇,个个俯首对着新进来的那人俯首在地,而新河县主——谢茵——见了这声音的主人,立刻不加掩饰地喜上眉梢,起身胡乱施了个礼,笑嘻嘻地说道: “裕王殿下安。” 裕王,当今昭明帝长子,生母德妃,谢霑。 也就是谢霁的长兄。 谢家的男儿长得都不丑,谢霑自然也是,不过相较于谢霁眼角眉梢自然流露的温良之态,谢霑这人剑眉虎目,悬鼻薄唇,棱角分明。 但因此人唇边常带笑意,倒是略略缓和了攻击性,给人一种踏实的武能安邦,却又不是嗜杀之人的印象。 信阳郡王见他进来了,并没有起身,而是坐在那儿欠身:“裕王安。” 谢霑任由新河县主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对着信阳郡王拱手道:“难得在这儿见了表叔,身子可好些了?” “承惦记。”信阳郡王还是那么懒散,不过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因为谢霑的到来,显得很不错。 新河县主不耐烦那些官腔,见谢霑穿了身戎装,额上还有些汗珠,立刻命人洗了干净的帕子来,笑问: “那群小崽子死绝了?就让你这么带着汗从演武场出来?受风了怎么办?” 谢霑听她说得粗鄙,抬手戳了一下她的额角:“好歹是个姑娘家,不娴静就罢了,开口这是什么话?” 谢茵俏眼一翻:“大哥哥要听娴淑的,去晋南那儿,在我这儿做什么?” 谢霑满面无奈的样子,接过茶杯扫了一眼窗外,淡淡地嗔怪道:“那是我的妹子。” 信阳郡王听见这话,下垂眼睛一翻,没说话,而谢茵则毫不气地嗤笑出声。 “隔母的,算什么妹子?”她靠在桌上,“再说了,晋南算你的妹子,我就不算了?裕王哥哥和我玩在一处的时间,可比与晋南长呢。” 她说完这话,眼见谢霑的表情沉了下来,立刻嘟嘴,作势起身道:“算了,是我得罪了你的亲妹子,我这就进宫,去向她赔罪。” 谢霑见状,立刻拉住她,软了语气劝说道: “我好意劝你,你倒一句一顶。若我不拿你当亲妹妹看,今日定要出去拦阻的。” 谢茵乜斜着眼睛看他,眼球一转笑道:“我的好殿下,只要你许我这一次报了仇了,以后我再也不找晋南的麻烦就是了。” 谢霑这方舒展了眉头,却依旧摇头道:“这次也不要,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到底都是兄弟姐妹。” 信阳郡王接口道:“一笔,连一个谢字都写不出呢。” 谢霑登时无语,谢茵笑得伏倒在窗台上:“还是小叔叔心疼我。” 信阳郡王再打了个呵欠,看着窗外,百无聊赖道:“茵丫头不能动手,但我姓吕,不是你们那一笔写不出的谢字,自然是和谁好,就帮谁了。” “表叔——”谢霑忙还要开口,信阳郡王却横了他一眼,“你别管,我这口气,也不单为了茵丫头。” 谢茵急忙过去捂住谢霑的嘴,对信阳郡王拼命点头:“就是就是,咱们敬老,都听表叔的。” “……”二十五岁的老人用力瞪了她一眼,却在她的嬉笑之下,微微笑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众口一词 高楼之上阴谋者正兴致勃勃,城门之前的人群中,刚在车轮上动手脚的两个人,兴奋地期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若他们将此事做成了,郡王必定会重用。 二人正开心着的时候,忽然觉得人群往前一拥,有人推了他们一下。 两个人本没当回事儿,却听见一个声音在他们的耳边低声道:“你们,得意什么呢?” 声音就在他们中间,极轻且柔,好听极了,随着耳边的声音,他甚至觉得自己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 是药香? 二人猛地回头,却只觉眼前一道青碧色的虚影闪过,他们只能看见对方那长得不敢恭维的脸。 还差点儿亲上。 两个人面露嫌弃地离得远些,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那声音自前面响起: “说你们两个呢,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得意的样子,有点儿丑。” 有那么一瞬间,不单单是这广渠门内看热闹的人,好像是这天地之间,都陷入了寂静。 茗香苑二楼,信阳郡王的表情忽得一暗,谢茵与谢霑都敛起了笑意。 城门之前,顾绮轻轻地倚靠在了首车的车厢之上,指着那两个神色慌乱的人,对魏长史笑道: “长史大人,你可走不得。” 马背上的魏长史,并护车的府军,此时方才醒过神来,在意的甚至都不是她说的话,而是——此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好像就是有道影子闪了过来? 而拎着福袋,袖着绸带,正抻脖子瞪眼睛看宗室争斗八卦的百姓,想的则是:这人长得,也太——张扬了。 是的,漂亮、美丽、出众、倾国倾城之类的词语,都不及张扬二字,能形容出眼前这人的容貌。 顾盼流光,神采飞扬,一点朱砂将自眼底而发的笑意,衬托得连这瓮城的繁华都失色三分。 连那带着些许南面口音的不标准官话,于眼前这人都是带了风情的增色。 男人?不能吧?天下才不会有这等男生女相的人呢! 铁定是女扮男装!在场的所有人,都闪过这样的念头。 只是都入了五月,此人怎么还穿着夹衣?真不嫌热呀。 女孩子都怕冷。 果然是女扮男装! 穿夹衣都不显得臃肿。 所有的人都因为突然出场的顾绮,脑海中飘过各种纷乱的念头,就连平七叶和张桐在人群之外,也被她此时的模样闪花了眼。 “公子,怎么会看不出她是个女子呢?”张桐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都好看成这样了……平姑娘真的不知道她的来历?” 平七叶摇摇头,感慨道:“美人在骨不在皮,以前呀,单知道她是敛着气质,空余皮相美,看久了也就那样了,况且咱们心中都揣着事儿,朝夕相处的,谁还在意长相?今日,站在人群之外再看她,才有此一叹呀。” 张桐点点头,甚为赞同。 只是不想,接下来平七叶就肯定了一句:“不过确实,偏那位公子看不出她是个女人,傻得够可以了。” 张桐憋着笑,憋得脸都红了。 那边厢,他二人兀自感慨,这边厢,魏长史已经瞧出了事情不对,见人群内那两人要走,当机立断先以马鞭指着他们,吩咐道: “拦着他们!” 四周的百姓从对顾绮的惊艳之中醒悟过来,生怕自己被牵累,慌忙都往旁边让去,愣是在那二人周围形成了一个空白圈圈,醒目得让他们无路可走。 府军们得了命令,立刻过去将二人围住,旋即又有些愣,咦?拦他们做什么? 那二人也反应了过来,其中一人立刻嚷嚷道:“你们要干什么?我们不过是在这里看热闹罢了!你是什么人?” 说着,还指了一下顾绮。 顾绮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翻成了个大大的白眼,很是不屑的样子。。 那人被这白眼噎得羞恼。 顾绮却早都不看他了,而是对着魏长史笑道: “长史大人,我一个人,力气不足,撑不了许多,也撑不了许久。” 魏长史眼皮一跳,看了府军长一眼。 府军长立刻走近车前,眼神上下一扫,这才发现原来三辆车车轮上的轴都被人损毁了。 如今车停着看不出来,但只要一动,走出三四丈,定会散了架子。 他的目光轻闪,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幸好发现及时。 到时候车翻花毁,差事交不了,公主在太后那儿失了脸面,再闹得天家不和是一重;此时分福,街上百姓众多,到时候若是不慎伤了百姓,被人拿了把柄参上一本,则是第二重。 就算没伤到百姓,这局做成这样,也必然要“伤到”人的。 他想着,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各异,事情没发生,自然看不出下一步的戏眼,在哪个人身上。 公主遭殃,他们自然要跟着倒霉。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皆如是。 幸好有此人在。 府军长想着,回头看了一眼顾绮,又对着魏长史点点头。 魏长史自然也想到了那些,脸色更觉凝重,冷眼扫了那两人一眼:“拿了帖子,把这两个小贼送到京兆府去。” 那两个人更急了,伸着脑袋嚷嚷道:“凭什么要拿我们?我们做了什么?!你们凭什么觉得那车轴是我们毁坏的?” 依旧靠着站着的顾绮噗嗤一笑。 “凭这句话,还有,”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凭我。” 百姓顿时绝倒,遍京城上下,大约除了昭明帝,还没人敢这么说话呢,尤其又是当着一群宗室贵胄家仆的面儿。 可是顾绮说得正经,他们再多瞧瞧她那张脸,忽得又觉得……这话也没什么错。 长得这般好的一人,人群中都藏不住,肯定不是凡夫俗子,而今儿这事明显又是宗室之斗,她敢站出来,必然是不惧强权之人,那说的话,铁定不会是谎言。 想着,不知道有谁在人群中小声说了句:“好像是瞧见他们两个鬼鬼祟祟的了。” 一个人这么说,其他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点儿什么。 “是呀,他们好像是趁着乱靠近那车的来这儿。” “我好像也瞧见了。”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声音,找不见是谁在说,但又人人在说。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张扬行事 这种众口一词的情况,让被抓的二人只剩满面的怒气,倒是顾绮喜洋洋地扬了唇角,对魏长史道:“你瞧我说的什么来着?真是他俩。” 魏长史还是头回见这样的事情,不过毕竟是帮了他的人,便不在意那些细节,可想要谢她,一时却找不准该如何称呼。 想她男装示人,必然是为了避免麻烦,所以不能从他口中叫破她是女子的本质,便直愣愣地拱手道: “多谢这位壮士,若不是你,在下的差事,便是办砸了。” 一言既出,在场的百姓纷纷发出了一声“啧”音,连府军长都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魏长史只顾着遮掩,这词儿脱口之后,方才也觉得不对了。 眼前这位,从上到下,从正面到背面,哪里像个“壮士”?! 顾绮当下就笑了出来,歪着脖子问道:“长史大人,是在说我胖吗?” “呃……”魏长史被噎得僵在了马上,有几个年轻的府军,忍不住噗出声来。 果然是女子,对这方面的事情看得极重。 顾绮不过玩笑一句,便摆摆手笑道:“长史大人,我这个壮士当真没多少力气,你们拿人是拿人,但也搭把手呀。” 魏长史急忙道:“你们快扶好车,我这就回府去,另寻了车来。” 只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人群之后,有个带了三分仙气的女声响起:“别麻烦了,用我们的车吧。” 大家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着月白衣裙,头戴着帷帽的女子,倚着辆车,身旁跟了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身后背着药箱,怀中抱着包袱。 少年的目光还越过人群,对顾绮笑道:“少爷,咱们已经到城里了,索性走两步吧。” 是地地道道的官话。 顾绮一笑,因着府军已经各自撑住车身,可保一时,便不再靠着车厢,而是点头道:“好,我初来京城,正好看看大好风貌。” 她说着,又转向魏长史道:“先搬一部分在我那车上吧,免得你们人没回来,车先散了。” 魏长史看了一眼顾绮的车,虽然不大,而且普通,但是他们车上一共十盆花,一车也能放下,也免得一来一回,再生其他事端。 想着,他对顾绮更感谢了,拱手道:“如此,多谢少侠了。” 这个称呼挺美的,魏长史心想。 百姓们纷纷对他们的称呼嗤之以鼻,当谁是瞎的不成? 只是他们现在的目光,无一例外都被平七叶吸引了。 高挑纤细。 风轻轻吹起帷帽的帘子,露出的是极漂亮的脖子,特别精致的下巴,好个不点而朱的双唇。 恰到好处的美。 不知道若帷帽揭开,里面的人得美成什么样子呢? 围观路人未免有些不足了。 夏朝虽然也讲究礼法,但对女子并没有太多拘束,是以帷帽一物顶多就是遮阳或装饰,京中少女带着的时候,都是揭开帘子在两侧的,帷帽的造型也早就变得各式各样了。 偏偏这个人,竟然挡得这么严实,害他们不见美人真面目。 害了相思咋整? 京中竟然来了两个神仙似的人物,想着一个的模样,猜着另一个的脸,都能多吃好几顿的那种。 只众人这胡乱猜想的时候,平七叶又开口了:“好呀,那我也是一年有余未回京城了,不知道会不会变了个样子。” 说着,缓缓将帷帽摘下。 美人之真相,一侧是灿可夺日辉之光的眸子,一侧是狰狞地能止小儿夜啼的疤痕。 人群中顿时传来整齐划一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哪个混账东西干的?!打死个十回方能解气! 百姓是这般想法,但在场的那些与宗室贵胄有联系的家仆们,不管是哪一家的,表情顿时都精彩了起来。 平七叶! 两年之前,谁不知道平太医那美得王孙公子恨不能一见,却终日沉迷药理的女儿? 又有谁不知道平太医的女儿因父获罪? 但又有几人知道,当年那些倾慕平七叶的王孙公子,个个抱着救风尘的心,却都被她脸上的疤痕吓得一趔趄,做猢狲散。 她怎么……回来了?!又怎么与这个人在一起? 魏长史并另外两家说得算的家仆,纷纷又看向了顾绮,忽得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像一个人。 那个拒婚郡主而被侮辱,最终以大义死在了海盐县,为国除害的探花郎,林昭。 呃,眼前这位别真是男人吧? 可是不对,林昭的死可是江南卫一所文令长亲眼看见的,骨灰都被其妻带回虔城了。 而且林昭绝没有眼前这人的张扬之貌。 这人到底是谁? 顾绮非常满意这效果。 她敢保证,不用一个时辰,她二人的消息,就能传进京城那些有头有脸大人物的耳中。 进城之前,她的确想过要低调行事,但是进城之后,看见热闹如斯,看见宗室贵胄的行为,忽然想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京城呀! 既然是风云际会之所,她做什么要小心?她就该大张旗鼓地宣告地我来了,看看有多少人坐不住。 平七叶和张桐已经分开人群过来了,立在顾绮身侧的时候,平七叶还抬手帮她理了下领子。 顾绮对她一笑,再看向魏长史的时候,已经伸手在他面前: “三十两。” “嗯?”魏长史还在琢磨她到底是谁呢,没明白这话。 “三十两,”顾绮呲牙笑得开心,话更是说得理所应当,“我这辆车,是花三十两买的,我帮人帮到底,将车送了你,但钱还是要算清楚的。” 魏长史:“……” 府军长:“……” “……”围观群众纷纷绝倒。 看那出场和模样,分明是侠女模样,不应该是花钱如流水,豪放地拍出三千两都不皱一下眉头的吗? 偏生顾绮极是认真,只摊手在那儿站着,一双带着桃花的眼睛,灵动地让人忍不住想要住进去。 哦,对!少年侠士的钱也不是御河水扔来的,帮了这么大的忙,如何好意思三十两车钱都不给呢? 这叫恩怨分明。 围观群众纷纷给侠士加了人设。 魏长史终于也转醒过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此人,绝非林昭。 第一百八十三章 愤怒的宗亲 林昭其人,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管是当年拒婚郡主,还是今朝为国殒命,都是坊间津津乐道之谈。 而魏长史因为晋南公主的缘故,对他更熟悉些:厚道、文气、性格柔中带刚。 也因此,他才会和三公子相处融洽。 至于眼前这位……厚不厚道尚看不出来,但那性格,绝对叫刚中带刺! 魏长史飘过心思无数,面上早就堆了笑容,自袖中取出钱袋,取了百两的银票放在她手上,笑道: “自是应当,不成谢意,将来少侠在京中有用得着魏某的地方,尽可来寻魏某。” 顾绮并不接他这话,也没有接钱,而是取出话中钱袋,数出七张十两的银票,一手递过去,另一手才将他手中的银票接过来。 “找你的七十两。” 笑意盈盈。 “……”魏长史盯着她手中的那叠银票,没坐稳,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 “长史当心些,拿着。”顾绮笑着向前两步,将银票放在他手中。 魏长史半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递回去却已经不可能率。 只围观群众再次迎着顾绮唇角的笑意,发出了由衷的赞美:不愧是少年侠士,言出必行! 好看的人,当真做什么都值得赞美呢。 京城物华天宝,竟又来了个妙人儿,想来今后,会别样热闹呢。 顾绮哪里知道京中百姓波涛汹涌的内心,只是双手一背,对平七叶和张桐道:“走吧,进城去。” 招摇得令人想忘都难的三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京城。 而信阳郡王和新河县主的家仆们,早已恨得牙疼,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动作,其中一略年长的,对身边人低声道:“去,看看郡王有何吩咐。” 说罢,他惴惴地看了一眼茗香苑雅间,那扇半开的窗户。 主家可不是好脾气的人,事情办好虽然会赏,但如今办砸了,可就不仅仅是罚了。 …… 而楼上,谢茵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当下柳眉倒竖,一手将身旁的茶盘扫落,怒道: “哪儿来的两个乡老儿!竟然敢坏我的事情!” 杯盘碗盏落了一地,其中一个杯子滚了两滚,撞上了压席的镇子,“噹”地脆响,成了两瓣儿。 屋中的丫头们早已经俯首在地,依旧是安静地没有一丝声音。 信阳郡王的目光随着顾绮一行人的脚步,神色讳莫如深。 于众人不经意处,谢霑眼中闪过丝阴霾,紧接着便藏得无影无踪,换上了恰到好处的放松。 “没出事情才是最好,否则惹得父皇与太后不悦,今年的端阳日,又过不消停了。” 他说着,伸手轻轻搭在谢茵的肩膀上,柔声安慰:“你呀,真该收敛一些脾气了,总这样不分时地闹,对郡王也不利。晋南终归是被父皇亲自教养的女儿,连我与三弟都不及,你何苦和她纷争?” 语气略带叹惋之情。 信阳郡王听见这话,仰头看了他一眼,冷道:“裕王殿下何苦自轻,将自己与个废庶人并为一谈?” 谢茵自来脾气暴躁,如今在场的被她自诩为自己人,是以更不收敛,再听谢霑如此说,直冲冲说道: “废庶人也是他亲自教养的,不照样养成了个观刑都要晕倒的废物吗?”她说着话,看着窗外忙着换车的队伍,冷道,“该着的天报应,偏他拥兵自重,偏他心狠手辣,偏他养出来的一双好懦弱嫡亲儿女,这谢姓江山,早晚在这些人手里改了姓氏。” 这话,口不择言至了极点。 满地的丫鬟们听见这话,当下脸都白了,抖得如筛糠一般。 “谢茵!”谢霑的脸色猛地一沉,“谁许你罔议这些事情了?岂不知隔墙有耳?若你有事,我又该如何向伯父交待?” 谢茵说完了才知自己说造次了,身子一扭,平了心气道:“好了好了,我说错话了。” 谢霑的表情却没有缓和,他只是略带苦闷地闭上眼睛,似是压了半天的怒气,才缓缓道:“那是我的父皇,照你所言,我为长子却不能劝谏,也该以死谢罪了。” 谢茵见状,忙伸手过去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好了,是小妹错了,大哥哥别生气,我再不说了。若真是你……” 她微微一笑,感慨道:“我们才能有条活路了。” “茵丫头。”谢霑着实无奈,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扫向满地俯首的丫头。 谢茵无所谓地扫了那些如尘埃的丫头,无所谓地笑道: “都是割了舌头的,哥哥不必担心。” 谢霑放心地点点头,信阳郡王更是丝毫不觉得她这话说得,有多令人惊悚。 人人都道新河县主仁善,经常施粥舍米的,颇有美名。 但只有她周围的人才知道,谢茵其人一则讨厌好看的女子,二则讨厌比自己会说话的女子。 所以自她八岁起,身边服侍的人便是挑府中最好看的丫头,却统统都是被割了舌头。 至于为些许小事,肆意虐打之类,更是常事。 不过这等事情,谢茵当然不会四处宣扬。 河朔郡王家中妻妾成群,对这嫡女只宠着,并不管她,而知道的这些人,都替她遮掩。 是以,她顺嘴说了这句后,只在心中想着要怎样再寻一次晋南公主的麻烦。 而谢霑心知她所想,不过只暗暗一笑,起身后依旧是和颜悦色般,开口道: “事情既然了结,便散了吧,端阳日那天,我可是还想和你们两家的船队,御河里见真章呢。” 谢茵听他说起御河竞渡,才又给了个笑脸:“大哥哥放心吧,那日呀,准是你赢。” 谢霑看了她一眼:“你和小叔叔难道不争一争?那还分福做什么?” 谢茵美目婉转:“自然是知道自己赢不了,所以才要提前分,赚个名声呗,对吧?小叔叔。” 信阳郡王难得笑得带了三分真诚,点头道:“嗯,肯定是你赢的。” 便是有人比谢霑还出风头,他也有办法将那些人搞到出不了风头。 今年竞渡不同寻常,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替谢霑争一争的。 谢霑爽朗一笑,道了声“承让”,便下楼去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套麻袋 只是谢霑刚走,谢茵的表情便再次垮了,支着下巴噘嘴,好半天才道: “大殿下就是太谨慎了,他可比谢霁那废物强多了,偏谨守礼仪,处处让个废物占先。说起来,那废物怎么没死在海盗手里?生气。” 她嘟嘟囔囔地,见信阳郡王只看着窗外出神,根本不理她。 她顺着目光看去,正好看见顾绮等人路过茗香苑门前,便负气推他道:“表叔看什么呢?说句话嘛。” 信阳郡王被她推得一仰,目光却依旧在窗外顾绮的身上,喃喃道:“那个男的,身量甚好。” 他毕竟在楼上,隔得远,所以没看清男女。 “什么?” “身量好的人,到了床上想必更不会差。” 谢茵不想他在琢磨这个,当下啐了一口道:“呸,那乡老儿可是个男人。” “男人女人,床上头的意趣都一样。”信阳郡王说完,才想起来谢茵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便随意摆摆手,“当我没说,当你没听见。” 谢茵的脸早就红了,嘟着嘴起身道:“不同你一处了,我让人查那几个坏事乡佬儿去。” “早跟着了,”信阳郡王打了个呵欠,“你且回府吧,到时候等我玩够了,把人送你当面首可好?” 谢茵由丫头服侍着整好了衣衫,听他这话,捡了杯子砸过去,跺脚道:“你还说,我恼了。” 信阳郡王早都躲开了,杯子应声落地,碎成了好几半儿。 “汝窑的瓷器呢,你一天给我砸了俩。”信阳郡王无所谓地说道。 “活该,呸!”谢茵白了他一眼,转身下楼去了。 …… 新河县主下楼的时候,顾绮已经从茗香苑门前走过。 半开的窗户里,密语私谈,该是无人能听见,偏偏顾绮于就是个五感灵敏的异数,她早就发现了信阳郡王的家丁偷看这里,所以自然着意听那屋子的人,在说什么。 听至最后,顾绮的脸色一沉,旋即又挂上了嘲讽的笑容。 平七叶如今如此搞笑地故地重游,所以还是略有些不安,便没注意到她的模样,而张桐一贯机灵,见有不对便小声问道:“怎么了?” 顾绮浅笑道:“有人跟着,别回头,正常往前走就好。” 她后面这话,是说给平七叶听的。 平七叶一凛,急忙敛了紧张的心思,靠在她身边慢慢向前走。 张桐虽然吃惊,但他性子乖觉,自然没有回头,只继续地往前去,小声问道:“那怎么办?几个人?” “一个,大约是想摸清楚咱们住在哪儿。” 听见是一个人,他们就略松了口气,张桐又问道:“那由他跟着?或者我们绕路走,想办法甩开他?” 顾绮欣赏着两侧的繁华热闹,笑问:“这事儿看你,你这一片混熟了没有?” 张桐略一沉吟,谨慎道:“不敢说熟,但赁的房子是在外城的南边,那里是混熟的。其他的,只怕不如这些宗室家仆熟悉。” “那就别绕路了,再把咱们绕进去,”顾绮笑说,“这附近有没有暗巷或小胡同之类,方便打闷棍的地方?” 她问话的时候,目光被路边一个用树根子雕东西的摊子吸引,过去瞧了瞧。 张桐听这话便知道她要干什么,不觉笑说:“有,不过那地方腌臜得很,气味不太好。” “怎么说?” “那是京城里夜香官儿住的地方,有时来不及往城外去,东西就堆在后巷,那地方偏僻,又碍不着贵人,打点好了,就没人管。” 顾绮吸了吸鼻子,觉得这是一段有味道的对话,忙问平七叶:“有什么能去味道的东西,拿来些给我。” 平七叶见她此刻仿佛顽童似的模样,无奈笑道:“你呀,一时不作弄人就难受。” 说着,她将几个寻常药丸递给他们:“塞住鼻孔就是,能起多少作用,就不好说了。” 顾绮接在手里,只觉得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点头笑道:“这就很好了,张桐,带路。” 说起来,刚进城就得罪了两个宗的事情,的确让张桐有些害怕,只是他到底年轻,如今见顾绮这么兴致勃勃的,便也起了玩心,便刻意高了高声音,笑说道:“少爷,往那边走,前面就到家了。” 顾绮轻轻一点他的额角,将一个黄杨木树根雕成的圆筒拿在手中: “这个好看,买了。” …… 信阳郡王派来跟踪的家丁是个练家子,以往就惯做跟踪打探之事的,从不会失手。 顾绮入城时展露的速度他并没看见,现在看他们三人一路走一路买东西的样子,更觉得自己没被发现,便起了轻视之心。 不过是三个乡佬儿而已,就胆敢管信阳郡王的闲事了。 只有他们这些心腹才知道,得罪过信阳郡王的人,都在护城河底喂王八了。 待张桐说前面就到家时,他心中更乐,又跟了片刻,果然就见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之中。 待他走进了,不觉掩了一下鼻子,嫌弃味道难闻。 相较于京城之繁华,此处的巷子略显狭窄,他还在巷口偷偷探看了片刻,见顾绮等人快走到巷子口,看似打算左拐时,才轻手轻脚地贴着巷边儿往前走。 越往前走,味道越刺鼻,他不得不捂着鼻子,想要快走,却又担心被发现,只得强迫自己稍微慢些。 岂料,就在他走到巷子正中间的,忽然就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你在跟着我吗?” 只一句话,吓得那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脏都差点儿停跳。 是那多管闲事乡老的声音,尾音带着些许南方口音的官话。 她不是刚刚在前面拐弯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多少念头一闪而过,他正要回身反击,却就觉得眼前一黑,显然是一个布口袋,将他罩在了里面。 破袋子也不知道在这巷子里熏了多久,如今劈头盖脸地一罩,刺鼻的味道更明显了。 而外面,顾绮已经将他猛地按倒在地,再用那黄杨木的圆筒照着肩、腰、臀、腿一阵乱打,边打还边问: “你为什么跟着我?是不是见我有一百两的银票,所以要来抢劫?” 第一百八十五章 灵乩巷 顾绮打得很有分寸,不会致死致残,但处处都是穴位,疼得那人胡乱直喊。 打得累了后,她便干脆坐在了那人的身上,笑问:“说,你以后可还敢当偷儿吗?” 那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再听见顾绮的话,如何能忍?立刻道: “告诉你,老子我可是——啊!” 顾绮压根儿没让他将信阳郡王四个字说出口,便又用黄杨圆筒在他的脸颊处用力一敲,打断了他的话。 “你个小贼,是谁的老子?” 那人脸疼得半点儿才缓过来,还要再骂时,顾绮却照着他发髻的位置上一抓,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你……你是我老子,行了吧!”那人琢磨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索性直接认了怂,只在心中想着要如何报复。 顾绮这才松了手,将那圆筒一丢,扑扑手,冷笑道: “算你识相,以后要做什么,还请光明正大地来寻顾某,不必缩头缩脑地跟着,无聊至极。” 那人一怔,还没琢磨明白她话的意思,忽觉身上一轻,显然人已经走了,忙忍着疼将那味道难闻的破布袋摘下来,扶着腰追过去看的时候,人来人往,哪里还能看见那三人? 他倒是有心问人,可是附近的路人一见他这幅尊容出来,怕惹了是非,慌忙都绕开跑了。 他又往前寻了一条巷子,正要拐弯时,忽得看见那巷子头一家铺子里,走出来个衣衫褴褛,呵气连天的男子。 见他站在那儿,男子眼睛一亮,抢上一步嘿嘿笑道: “哟,这位哥儿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呀,算命吗?十文钱一次。” 竟然是个神汉。 那人的脚,立时就像生根了一样,不敢再往前,只得恨恨地瞪了那巷子一眼,骂了声:“该死的乡佬儿!” 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只留那神汉对着他的背影道:“哎哎哎,你别跑呀,算得准着呢!” …… 进了这条巷子,再往前拐一个巷子口处,平七叶和张桐正在那儿,紧张兮兮地等着顾绮。 不多时,见她笑盈盈地溜达着拐过来,二人方双双松了口气。 “出气了?”平七叶笑问她。 顾绮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笑道:“一个小喽啰而已,算不上出气,但还是蛮痛快的,不过也算是将那什么郡王得罪狠了,以后出来进去的,可要小心些。” 平七叶一笑,半点儿也不怕,只是感慨道:“你这人呀,就是侠气重。” 顾绮摇摇头:“若是别的宗室,我才懒得管呢,可是今天他们作弄的,是谢兄的亲妹妹,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天子脚下,宗室们打嘴仗也不会是胡乱打的,想必有什么后招,所以能帮便帮了。” 平七叶点点头:“我晓得的。” 张桐在旁边听着,忙笑道:“咱们别在这儿说了,赁的房子就在前面那条街再三条巷子,芝麻怕是都等急了。” 三人说着话,继续又悠哉地往回走。 只是,还没等他们到家门口呢,忽然就从旁边门里就窜出了个老妇人,一把握住了顾绮的手,指着她脸上的朱砂痣道: “这可是血杀,是劫呀!算算吧,算算能挡煞,一百文算一次,可准了!我可是灵乩衙门的人。” 饶是平七叶本是京城中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住的是什么人,也被她吓了一跳。 顾绮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张桐。 张桐缩着脖子,干脆不敢看她。 顾绮无奈了,直接摸出了一串铜钱,也没具体数多少,都给了那老妇人:“拿去,不算。” 老妇人立刻放开她,将铜钱收了,脸上那高深莫测的表情立刻变成了喜笑颜开,鞠躬行礼地说: “菩萨呀菩萨,真是个菩萨呀。可是你脸上的那真是血杀劫,你要小心,千万小心。” 顾绮不想给了钱她还不消停,不觉笑道:“那大娘可知道怎么解呀?告诉告诉我呗?” 那老妇人神秘兮兮地凑近她,小声又郑重道:“我……不会解,只会看,小心,你要小心哟。” 说罢,在顾绮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抱着那一串钱,用压根儿不像是与夏朝同龄老妇人的速度,颠颠儿跑了。 平七叶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让顾绮吃亏,呆了片刻之后,捂嘴笑得花枝乱颤的。 张桐在旁边,笑得直抖肩膀。 顾绮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看着张桐道: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张桐边笑边作揖道:“这可不能怪我的,是三公子说的,你对灵乩衙门感兴趣,而索性就在灵乩衙门直接给你赁个院子。” “这里?”顾绮没听明白,左右看看,这一片民房,哪个也不像衙门呀。 “灵乩衙门叫是叫衙门,但可没有正经衙门口儿,先帝的时候就划了这一片地方,叫做灵乩衙门,所以此地又叫灵乩巷,遍京城的神婆神都聚在这一块,自成一派势力。久而久之,就连那些得道高僧、道士、比丘尼,凡至京城的,也要来这里拜码头的。” 张桐边往前走边解释。 顾绮听罢,更觉得好气了:“哦,合着谢兄帮我赁院子,是想捉弄我呀?” 张桐边笑边摆手:“不是不是,住在这里是有天大好处的,甭管是信阳郡王还是新河县主的人,都不敢在这里闹事,便是当今陛下,来了这里也要下马下轿,所以此处是除了紫禁城之外,京城里头等的安全。” 顾绮没想到会是这样:“为什么?” “因为呀,这灵乩衙门的官长,是太祖最小的弟弟,公子的叔祖。”张桐说这话的时候,凑近了顾绮的耳朵,小声道。 “……”顾绮顿时惊了。 “你知道当年延平王的事情吧?其实先帝最后能坐稳皇位,还是亏了这叔祖呢,要不,先帝怎么会由着亲叔叔在京城里这么胡闹?”张桐的声音极其细小,只她们两个能听见,“而且此处的房子也不是随便能租的,公子让我特意寻鸯大人,递了帖子的。” 顾绮明白之余,心中忽生感慨,感谢起谢霁的用心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邻居们 京中与顾绮去过的那些县城不同。 所谓一品大员遍地走,皇亲贵胄多如狗,仅从林昭一正经科举正途出身、探花郎、翰林官、入了昭明帝眼的大臣的遭遇,就可知当今那些宗室,没什么节操可言。 而顾绮自问穿越以来示于人前的行事风格,着实不是低调、内敛一流。 只要她觉得有不平,不管面对的人是谁,都会站出来。 比如就在刚才,广渠门外发生的事情。 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还是这样的性子,在京城之中想要安稳度日,绝对不会很容易。 而且,谢霁知道她是带着目的来京城,与那些人起冲突,是早晚的事情。 他在入京的必行的路口等她,让张桐在此赁屋子,将张桐夫妻的身契给了她,就是为了让她在京城,能有一时平安。 说起来,那位废太子自己还藏着心事,过得风雨飘摇呢,倒先不声不响地为她寻了庇护。 是他如今的处境之下,能做的最好安排。 无关风月——他甚至一直将顾绮当个男人了——单纯只是一个人对初到京城朋友的筹谋,让这个朋友没有顾虑,可以放开手去做想做的事情。 想来,谢霁除了初见时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之外,那之后就再没有问过她的身世。 起先的时候,她也觉得他傻乎乎的,不过经过许多之后,倒是想通他的立场。 既然决定与你合作,那我就会给予信任,但信任与合作,求的是不能背叛,而不是事无巨细地坦诚。 你有事瞒我,我也有事瞒你,你我二人界限分明,我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帮助你,但不会干涉你的私事。 除非你的私事,背叛了合作,有碍大局。 他的行事一如他说话的时候,那如沐春风的态度。 和气、亲厚,但保持着对彼此尊重的疏远,还有冷静的自持。 顾绮垂首想了很久,直听见张桐说到了,方才抬起头,看着眼前贴着半旧门神的大门,喃喃道: “谢兄……不但是个细心的好盟友,还是个好人呐。” 她忽然心情大好起来 张桐不知道顾绮方才百转千回的念头,只是由衷道:“嗯,公子真的特别好。” 尤其是成亲之后,他知道了些芝麻幼年的事情,更觉得如此了。 想着,他抬手拍拍门:“芝麻,我们回来了。” 院子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门豁地打开,带了一阵风。 顾绮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芝麻已经如旋风般扑在了她的怀中,抱着她的脖子又哭又笑的。 “太好了!太好了!你果然还活着!”芝麻用两只刚刚捏完面团,还带了面粉的手,揉搓着顾绮的脸,沾了她一脸的面粉,上下前后打量她,确定她真的没受伤,才又抱着她继续哭道: “你没受伤,你还活着,呜呜呜,太好了!” 顾绮因为这单纯小厨娘的眼泪,鼻子也跟着酸了。 她抱抱她的肩,柔声道:“嗯,我还没吃够你做的饭呢,自然要好好活着。” 芝麻哭得动情任性,灵乩巷里住着的那些神婆神汉,多有无所事事者,听见外面有个女孩子呜呜的哭声,便都跑出来凑热闹。 这些人一见是巷子里新搬来的那户人家里,特别会做饭的小媳妇正抱着个男子,呜呜地哭着,而她的小丈夫就在旁边傻站着,顿时都嘿嘿乐了起来,望向张桐头顶的目光都是闪烁其词的兴奋。 左边邻居家,是个四十多岁的光棍神汉,伸手扯着张桐的衣袖,同情且挤眉弄眼地说道: “小张哥,算一个吧,红颜劫呀,算一个吧,才五十文。” 其他的邻居听见,哄笑起来,也道:“算吧算吧,没坏处。” 张桐乖觉,自然明白这群人在笑什么,脑袋虽然没绿脸却绿了,挣脱开那人摆手道:“什么呀,这是我家哥哥。” 哥哥呀……百无聊赖的光棍神汉、脸上的粉厚得直往下掉腻子的神婆,看向张桐的目光,都是更懂了的样子。 张桐到底年纪小,着实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顾绮安抚着芝麻,耳朵里听见邻居胡闹的话,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神汉神婆们这才看清她的脸,眼睛都瞪圆了。 竟然是个姑娘! 好看得让这神神叨叨的灵乩巷,都变得灿烂,平添好几分春色的姑娘。 再瞧她旁边的那个,虽然一侧脸毁了容,但另一侧脸与那身段……啧啧。 这群会变脸的人看向张桐的目光,立时从“我懂的”怜悯,变成了“我懂的”羡慕。 “小张哥,好福气哟。”邻居大叔继续挤眉弄眼道,“桃花运,算一个吧,没坏处。” 张桐脑壳儿疼,慌忙推着顾绮等人进门,回头对门外看热闹的人道:“你们再胡说,我要恼了。” 邻居大叔打量了一下张桐那略单薄的身体,和其他人对视一眼,“噗”得笑了。 “算一个吧,血光之灾呀,算一个吧。”他边笑边说。 张桐更生气了,倒是顾绮再次回过头,打量了一番邻居大叔。 美目含笑,看人的时候带着十万分的和气。 “你是我家的邻居?”顾绮笑问。 神汉嬉皮笑脸地点点头:“嗯,姑娘算命吧?二十文就能看看流年,防太岁。” 顾绮笑了笑,忽然身形一晃,人已经拎起了院门边放着的门闩,向他冲去。 邻居想不到顾绮会突然动手,更想不到看着瘦弱文气的一人,速度快得却如鬼魅,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的动作,比头脑更快。 向后翻腾,跃起,落在了对面人家的墙上。 顾绮快,他的速度也不慢,起跃腾空的时候,轻盈地不像是四十多岁的大汉,而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落足处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砖头,都没有因为他的接触而掉落。 蹲在墙上的姿势,蓄势待发,似是随时准备攻击。 不过顾绮却只是冲过门槛儿,人就停在了那儿,笑盈盈地抬头看着他。 众神汉、神婆们倒吸一口凉气,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暴露了! 平七叶等人看得呆了,芝麻脸颊上还挂着大大的泪珠,脱口而出: “呀,袁大叔你会上房呀。”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家 “……”被唤作袁大叔的神汉无言以对,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从墙上跳下来,猫着腰蹭回到自己家门口,呵呵道,“意外,意外……” 顾绮已经将门闩重新放好,扑扑手,掏出钱袋数了二十个铜板,递给袁大叔笑问: “袁大叔,还请你瞧瞧,我的流年怎么样呀?” 本还靠着墙生无可恋的袁大叔,立刻抢似地把那二十文钱拿在了手里,笑得一点儿都不尴尬了。 “大吉大利,福星高照,天官赐福,福寿双全,心想事成,红鸾星动,百无禁忌……” 他一口气说了三十多个吉祥词儿,听得芝麻都跟着憋了一口气,等他说完才吐了出来。 顾绮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承大叔吉言了,”她说着,抬手对门外那群脸上或多或少带了严肃的神汉神婆们,作了一圈揖,恭敬道,“小姓顾,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如有冒犯之处请海涵,以后还要请各位邻居多多照拂。” 说着,她又指着平七叶道:“我这个姐姐姓平,是个神医,诸位邻居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尽可寻她瞧病。” 平七叶浅笑,上前盈盈蹲身一礼。 姓平?还有那道疤痕?众人心中一动,神色各自复杂,但又见平七叶神色平和,举止大方,忙也跟着还礼,口中道:“原来是顾兄弟和平姑娘,失敬失敬。” 人既然穿着男装,那么看破也不能说破,这是规矩,众人个个深觉自己特江湖。 直到眼见着这几人回到院子,其中一个神汉才对袁大叔道: “头儿,你怎么看这些人?” 袁大叔掸了一下因方才而沾了尘土的衣襟,无所谓道:“没看法,鸯丫头既然递了帖子来,咱们保他们平安就是。” “他们可是一进城,就得罪了两个大人物呢。”另一个笑说,语气里没半点儿惧意。 袁大叔呵呵一笑,粗声道:“入了灵乩巷,那她得罪了谁关我屁事。” 众人轰然一笑,一个神婆笑说:“只是现在看,以后这京城,可不太平喽。” “太不太平的,咱们都是捡了条命的人,折在这儿也不可惜,自用心做事便是。”袁大叔摆摆手,“散了吧。” …… 院子里,张桐已经给顾绮端了一盆水来,放在院子中央的石台之上。 顾绮自方才打了人,就觉得脏脏的,当下立刻挽起袖子,露出了半截手臂,一遭放进了水中,神色都变舒泰了。 一墙之隔处,那些人的话她听在了耳中,垂下的睫毛,挡住了她的心事。 别人没听见外面人的话,只如常以待,倒是张桐没想到几天不见,此人更豪放,立刻红了脸侧身避开,想了想却怪道: “说起来,你是怎么瞧出来那些人身份不对的?” 顾绮不理论他的动作,只一边洗一边正经道:“当然是猜的。” “噗——”平七叶笑出了声,随后按了按自己的眼角,觉得和顾绮一处久了,她都习惯笑了。 张桐打了个趔趄,只芝麻追问道:“怎么猜的?我们在这儿住了快一个月了,也没发现呢。” 顾绮笑着拿湿手去揉芝麻的脸,芝麻将帕子塞给她,笑着躲开了。 “这里不是叫灵乩衙门吗?我琢磨着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叫衙门的,该有的官吏自然都该有。而且那些人看起来邋里邋遢,行事散漫,但从我进巷子起,就发现他们没有单独行动的,有一个人在前,自然有一个人藏在后面。而且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所以我才想试试,结果还真被我试出来了。” 说白了,就是所谓,女人的直觉。 芝麻似懂非懂地,由衷笑道:“你可真厉害。” 顾绮擦净了手,将帕子晾在了架子上,笑说:“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吃了之后会更厉害的。” 芝麻就高兴有人吃她做的东西,当下笑眯眯地道:“有,我做了各种团子,还有熬的好汤。” 张桐忙将满手的福袋都递给了芝麻:“分得的福。” 芝麻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嘟囔了一句:“肯定没我做的好吃。”便颠颠儿地跑回了厨房。 众人说笑着,张桐引二人进了屋子。 要说这院子着实不错,四方四正的院子,四间宽敞的瓦房,里面的陈设之物都是张桐置办的,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头,做得却是精细,样样实用。 除了会的堂屋与厨房,张桐夫妻二人一间,平七叶与顾绮以屏风为隔,住在一间。 平七叶在她那边厢理着药箱与行李,顾绮在自己这厢看拿收拾干净的床铺,深知他们是费了心的,感激道:“多谢了。” “这值当什么谢?”张桐道,“姑娘瞧瞧还缺什么?等我再去置办。” “如此就很好了,”顾绮说着,自怀中取出了两张纸,递给他道,“这是你们两个的身契,我也不知放奴文书该怎么写,你看着操办吧。” 张桐一怔,并没有接,而是皱着眉头问道:“姑娘是不信任我们吗?” 顾绮不意他会这么想,侧头看他道:“哪有?我只是不惯使奴唤婢而已,与其揣着这东西我不自在,不如给你们放了良,我再雇佣你们帮我做事,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张桐奇怪道,“自来用心腹人,都是奴仆,哪儿用自由人的?” 顾绮笑了,反问道:“就是说,我放了你们,你们就要背叛我?” 张桐一噎:“自然不会。” “那就行了呗,有没有这个对我是一样的。”顾绮一耸肩,极是无所谓地说道。 这是属于她作为穿越者的小小坚持,不足为外人道,但她也不打算改。 可是对我与芝麻不一样,没了这东西,我和芝麻就是良民,能有自己的产业,我们将来的孩子也能走科举仕途。 顾姑娘,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两张纸,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张桐看着顾绮欣赏新屋子的喜悦样子,明白她此举不是施恩于他人,只是想图自己舒心。 一如她之前做的事情。 闹得翻了天,说一句还原,便将一切还得干干净净。 明明持那份功劳,她可以同天子要得更多。 这人,可真是…… 第一百八十八章 往事旧因(上) “那这样,算什么呢?”张桐喃喃道。 “什么?”顾绮哪里知道他感慨什么,对靠窗放着的一张小桌子产生了兴趣,将窗子推开瞧着院中的藤架,寻思着方才那黄杨木圆筒可惜了。 摆在这儿,闲时插两朵花儿,也对外面的景。 “如此,我们跟在你身边,算什么呢?”张桐茫然地又问了一遍。 他自幼被张掌柜带在身边,本就是奴籍,对自己的身份早就习惯了。 实则,能遇上张掌柜这种唯独好吃,将他二人当儿女与心腹养着,还能成全他们婚事的主家,已经是极幸运的了。 后来跟在顾绮身边,虽然她不爱使唤人,但惯性令他们只当是为主家做事情。 但是现在他们的主家将身契这么敷衍地就还了,然后无所谓地说:都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吗?他有点儿糊涂。 顾绮觉得他问得古怪,撑着桌子看他: “我说了还要雇你们呀,我可舍不得芝麻给我做的饭。若你觉得不习惯,那只当我还是你们的主家吧。再说了,你不是叫我哥哥吗?那算哥哥弟弟也行,这事儿很重要吗?” 玩笑一样的语气。 不重要吗?张桐挠挠头,虽然想不通她的歪理邪说,却隐约觉得,好像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挺不错的不一样。 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跟着她多有意思呀。 “还是叫姐姐吧,你瞧你哪里像个哥哥呢?”他抛开心中的念头,再一想,又摇头道,“不对,你的年纪只怕没有我大,我还是叫你姑娘吧。” 顾绮无所谓地摆手:“称呼不重要,那不还有个叫我贤弟的吗?哦,对了,你回京之后,看见鸯大人了?” “见了一次,不过最近御河竞渡,她忙着呢,只是匆匆听我说了,递了帖子就再没见了。” 顾绮笑了:“说来我在这儿还真有个弟弟,叫初一,如今应该在黑鸦军做事,半年多没见,不知道养胖些没有。” 张桐听见,笑道:“既然在黑鸦军,那定是好的,要接他来住吗?” “等咱们安顿好了再说吧,”她说着,拉过椅子坐下,示意张桐也坐下,“趁着没事儿,有些京中的事情,我要听你说说。” 张桐忙正襟危坐,肃容道: “姑娘只管问,我不敢说十分知道,但总能知道个影子。” 顾绮斟酌了一下用词,声音略低了低: “这为了皇位争斗之类的事情,我是懂的,听谢兄的话,他也很不待见宗室之人。但就我今天所听所见,似乎宗室们不但不喜欢谢兄,便是对当今陛下,也是带着天大的恨意?甚至还说他拥兵自重,这里面可有什么隐情?” 张桐听她问的是这个,不问她哪儿听的,只是也低声问: “这事儿说来话长,姑娘知道延平王吗?” 又是这个人?她点点头: “自然知道。” 张桐清了清嗓子,照本宣科一般,开始说话了: “要说当今与宗室的矛盾,根儿上还是从延平王来的。要说本朝宗室之势大,有三方面的原因。” 他说着,竖起了三根指头。 “一是因为太祖时定下来宗室三代之后才降等袭爵,国朝至今第三代,且正是宗室扩张之时呢,如何肯真安心等着降等?二是先帝一统南北时,有许多宗室子弟在军中,以军功封爵,而军功封爵与祖荫不同,是可以世袭罔替的;三嘛……这到底是谢家天下,谁做皇帝,也不能真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落个刻薄寡恩,虐待宗亲的名声不是?是以宗室以延平王为首,在先帝朝时,便已经是极厉害的了。” 顾绮听他背书有趣,便给他倒了杯茶,继续听他说。 张桐接过了茶杯,没有喝,而是继续道: “可是人呀,越有势力,便越想有更多。延平王这一支有太祖遗命,有宗室相帮,自然图谋也更大……说起来也就是生在天家,行事要有个大义之名罢了,若是在普通人家,怕是……”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顾绮却接口道: “早就人脑袋打出狗脑袋了吧。” 她在海盐县当县官的时候,可是见过百姓家为了十两银子的遗产,闹到要械斗的。 而天家所拥有的,是天下,是最大的财富。 就你敢说,张桐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才继续道: “如此一来,自先帝晚年,想要做的就是削减宗室势力,而这其中,又有两个阻力,一是先帝的几个儿子闹得太过,至于无力去管宗室,二则是因为外戚。” “当今太后虽然是继后,却是开国三公之一镇国公沈家的人,本就势大,而且一直不喜欢当今,又有与延平王的风言风语,所以先帝病重那段日子,太后是把持了朝政的,后妃皇子都别想见先帝一面。先帝驾崩时,若不是陛下有北境玄铁部的兵权,身边还有镇南侯,直接带着大军围城,指不定真的要兄终弟及了。是以,才会有陛下拥兵自重篡位之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张桐声音压得更低了,还一惊一乍地看背后,生怕忽然窜出来一群人,把他给抓了。 顾绮听明白了,想一下当时的情境,大约也是命悬一线吧。 “所以,当今和宗室的矛盾,自然更厉害了。”她喃喃道,“而这次,还要加上宗室与外戚合流。” 张桐点头,继续背书一样地说着: “是,而且姑娘想必不清楚吧?太后如今还没过花甲之年呢,比当今才大七岁,大不敬地说,有得活呢。” 他是学别人的话告诉给顾绮,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比之前的话还不靠谱,忙捂着嘴,脸都白了。 顾绮也被这年龄差震惊了,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至于沈家,不但是外戚还是开国的勋贵,开国的三公六侯,除了坏事的荣国公,和与沈家不睦的齐侯、淮扬侯,其他的都和身家抱团的。而当今张皇后却是富贾人家出身,虽说本朝因太祖微末之时,受过两个商贾的一饭之恩,所以待商人不似前朝那般苛刻,张家也因为外戚而封了荣昌侯,但到底四类之分,不算好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往事旧因(下) 张皇后这样的人能坐稳后位,必定是个绝代人物,而细想起来,昭明帝也是个妙人。 出身不高,无实权在手却坐拥金山银山的妻族,必然要紧密围绕着昭明帝行事,为将来的皇帝留下了财富的同时,还杜绝了外戚之乱。 看来,昭明帝是一心想把宗室与外戚解决。 “可是照你这般说,当今陛下能用的人,不算多呀。”顾绮问道。 张桐这才抿了口茶水润润喉咙,继续道:“是呀,宗室、功勋、外戚用不得,所以陛下对科举与黑鸦军看得极重。” “陛下直属的两支军队,羽林卫是太祖开国时便有了,所选均为宗室或勋贵的少年英才,而黑鸦军则是先帝时才建成的军队。黑鸦军不论男女,不论出身,就算是曾经的囚犯,只要经陛下赐名进了黑鸦军,便是前事尽消了。” “赐名?”顾绮怔了一下。 张桐挠挠头:“姑娘不知道吗?入黑鸦军的人,都是经陛下赐名,没有本家的人。便是子承父业入了黑鸦军,延用的也只会是父母在黑鸦军中的姓氏。黑鸦军里多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之人,历代总将负责的就是找到这些人,择其优者编入黑鸦军。说起来你弟弟若在黑鸦军,那很可能已经不叫初一了。” 顾绮顿时明白了,点头道:“这倒是好办法,不管是囚徒还是普通孤儿,一经选中就是一步登天,自然会尽心竭力为陛下做事。” “是呀,陛下重武,而端午御河竞渡、万寿节抢彩、新年升龙三件事,则是民间能人异士进身的机会,这些事与科举一样,他们靠的是陛下的赏识,自然忠心,而这些人中,有一个最厉害的人物。” 顾绮脑海中念头一闪,开口道:“先镇南侯。” 张桐点头道:“嗯,先镇南侯家本是普通佃户,遭了洪灾无法立身才从了军,御河竞渡之后,逐渐名满天下。” 顾绮端着茶碗,思索着张桐说的话。 自先帝起,皇权在几方角力之下,便是处在弱势地位。 直到一场御河竞渡,一个天才般的人物横空出世,颇有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之意。 而昭明帝也不是寻常人,这二人为君臣,为知己,再有个只怕同样不是凡人的张皇后,愣是将一切优势拉在了自己一侧。。 此消彼长,消的那一方,自然不肯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这就解释了,为何阴谋的起初是,对着先镇南侯去的。 只不过昭明帝并不是单靠一个人坐稳江山的,没了臂膀,不过是让几方进入了微妙的平衡。 直到两年的晋王案…… “如此说来,两年前的晋王案,是陛下与宗室矛盾的再次激化?”顾绮问道。 张桐摇摇头,说道:“晋王和昌敬王都是陛下的兄弟,也是赞同削减宗室的,所以事发之时,陛下当真很伤心,直到这事情绕来绕去,关系到了晏怀先生,陛下才觉事有不对,可是已经骑虎难下了。” “为什么?” “因为据说晏怀先生的先辈是前朝的什么大官,不肯事新朝,躲在了山林里砍柴为生。至晏怀先生这代,早就是普通樵夫了,与先镇南侯是邻居,自**好。后来三公子出生时,陛下亲自去他隐居的地方,请晏怀先生出山为师的。” 顾绮终于了然。 “所以,前朝余孽,是吗?” “是。” 栽赃谋逆而除掉支持昭明帝的晋王,看似打击昭明帝,实际上却给了昭明帝削减宗室势力的借口。 所借的,不过是昭明帝与宗室的矛盾。 这是一把杀人的刀,而将昭明帝用作刀斧的人,不但要看着宗室去死,也想要除掉晏怀。 但当昭明帝察觉到中计的时候,已经迟了。 所以,晏怀不得不死,晋王的冤情只能长埋地下。 “蓬莱乡的主人呀。”顾绮支着下巴,以食指在桌上画圈圈,感慨了一句。 因为晏怀去过嘉兴府,见过安儿的母亲,很可能知道了那些人的事情。 “所以,这才是谢兄与陛下的矛盾所在吧,过于方正,反在此时,显得不合帝王之时宜了。” 谢霁所不能接受的,是晋王与淑太妃冤死,是晏怀枉死,但是昭明帝却用他们的死,达到了削减宗室的目的。 昭明帝不是不清楚此事背后还有股力量,但他有他的权衡。 宗室与外戚之弊的威胁,显然在这股藏匿于无形的力量之上。 对于尚未抓住行迹蓬莱乡,他自然要查,但耗时必然很久。 而宗室与外戚就在眼前,行事作风只让昭明帝觉得,朕的卧榻之侧,岂容尔等跟着酣睡。 所谓帝王心术。 张桐不明白她这话,没有说话。 而顾绮,也想通了明明此时与林昭无关,为什么他却一脚踏了进去。 林昭是普通戍卫军户人家,科举正途高中探花郎,对先镇南侯、晏怀这等同为普通出身,靠着自身本事做至极点的人,怀有亲近之情。 所以当他发现他们的死有蹊跷的时候,便想要查下去,即便危险重重,也在所不惜。 这执念,是林昭愿意抛出命的原因,也是他的死因。 她揉了揉不舒服的胸口,忽然开口道:“桐哥儿呀,背这么长的东西,不容易吧?” 张桐见他出神,本要给自己倒茶的,听她这话不由手一抖,将茶水倒在了地上。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顾绮眯缝着眼睛看他:“别和我装,我可不信这番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不会是谢兄让你背下来和我说的吧?他不是这么蝎蝎螫螫的人呀。” 张桐忙道:“不是不是,三公子才不会呢……这些是我们掌柜的让陆先生教我的。” “陆先生?” “嗯,四通票号的一个账房先生,是个秀才,可惜腿摔坏了不能进身了,张掌柜就请了他来铺子里,教我东西。说起来还是你在下蔡县教训那些人之后,张掌柜让陆先生把这些事情教给我的,背不下来还要打手心了。”张桐笑得喜悦,“不过我现在才知道,掌柜的为什么让我背这些,他是早就做了让我跟着姑娘的打算。” 第一百九十章 父子之间 顾绮听罢,感慨道:“说起来张掌柜的,出身也是寻常吧?” “嗯,他是皇后娘家的家生子儿,说是娘娘还没出嫁的时候,一句话救过他父亲,所以张掌柜对皇后很忠心的。” 顾绮一笑,伸了个懒腰,其身再次站到床边,看着外边早已抽了绿叶的藤架: “不但是忠心吧,也是孤注一掷了。” 四通票号里有内鬼,而张掌柜不可能猜到那对天家父子耍花枪的事情,却还是坚定站在了极可能失势的太子一侧。 不单单是为了富贵险中求,也是为了曾经的一点恩义。 只是他在做这个决定的同时,做出了将张桐和芝麻都放出来的决定。 纵然他有个不测,至少能保住这二人。 想来还真是物以类聚,谢霁周围的人,不管私下里怎么嫌弃他们的三公子傻乎乎的,怎么当面就敢翻白眼,却都待他忠心且诚意。 都是心思九转却又方正厚道的人。 张桐见她发愣,问道:“姑娘,在想什么呢?” 顾绮轻轻点着桌子,笑道:“我在想,御河竞渡之后,谁会先向我们发难。” …… 而如今,引起了顾绮无数感慨的谢霁,已经回到了西郊凤栖山下,圈禁他的那座庄园之中。 此时入夏,郊外是漫山遍野的葱葱郁郁,只是因史之故,此处向来人少。 因着谭旋送来的那封信,谢霁心情闷闷,所以还没到西郊时,就已经弃车步行。 他走得极慢,周围的景色虽美却愣被他看出萧索之意,暗自丧气了许久,又觉得这般心情着实辜负了大好风光,便强打起精神来。 幺儿在他身旁偷偷看着,见他一会儿闷气一会儿强颜欢笑的,便低声道: “公子,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能至你这般烦忧?” 谢霁听问,却没有立刻答话,半晌才幽幽道:“南疆的信,当今镇南侯的女儿,在昆明府知府家做游园的时候,失足落水,殁了。” 幺儿顿时惊得眼睛都圆了。 这段日子,他早看出谢霁对当今镇南侯的怀疑,只是蓬莱乡回来之后,他只说没有镇南侯涉案的痕迹,所以他以为就没事儿了。 那可是先镇南侯的弟弟,未来太子妃的叔叔,若真的是坏人,上官家那位大小姐就太可怜了。 却没想到,会发生了这种变故。 当今镇南侯有两子一女,而女儿上官练与大小姐上官绮,并称南疆双姝,如今不过十五岁,却就这么夭折了,好可怜呀。 他急忙安慰道:“逝者已矣,公子别难过。” 谢霁只是摇摇头,并没有接话。” 而幺儿也不敢再多说了,只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主仆二人慢慢沿着小路向前,拐过去之后,清冷得可怜的庄园就在眼前,只是本应在门边的黑鸦军都不见了。 只有一个褐衣男子站在院前,地上摊着斧子、凿子、锯子之物,和外圈篱笆墙上的一处破损过不去。 男子三十五、六岁上下的年纪,唇上留了一圈小胡子,麦色的皮肤,比一般人更魁梧些,兼之长得不苟言笑,很容易令人将他当成坏人。 谢霁走过去,停在那人的身边,而那人头也没回,只是对着屋子扬了扬下巴,道:“公子进去吧,等很久了。” 话音刚落,篱笆墙又断了一条,破洞更大了。 男子挠挠头,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谢霁看见他,便已经猜到谁在里面了,但并没有立刻往里去,而是问道:“陆总将做什么呢?我走的时候,这篱笆还好着呢。” 黑鸦军总将,陆程。 陆程极无辜地抬头看着他,两手一摊道:“我也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就坏了。” 说话间,他还拍了一下篱笆墙。 一侧的墙,随着他的动作,轰然而塌。 谢霁被他逗笑了:“总将不碰,就不会坏了。” 黑鸦军中人人都知道,陆总将力气极大,而且不太会收敛力气。 是以纵然昭明帝很信任他,也不敢让他碰自己,而黑鸦军上下,最怕的就是陆总将哪天高兴,拍拍柱子、院墙之类。 会塌。 “哦。”陆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张从来都是板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或可称为笑容的善意。 他整衣拱手,礼道:“看见公子一切安好,陆某就放心了。” “不敢,”谢霁急忙避身回礼,“如今我的身份,当不起总将这一礼。幺儿,你在这儿陪着陆总将修篱笆。” “是。”幺儿立刻笑着应声。 而谢霁深吸一口气,终于迈步走进院子,推开了那扇久违的房门。 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昭明帝,坐在他的那张书桌之后,带着个西洋舶来的镜片,随手拿着本他走之前看了一半的书,随意翻看着。 因为保养得当,所以昭明帝看起来似乎尚不到四十岁。 见谢霁进来了,昭明帝的目光越过那本书,将那镜片取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道:“瘦了些,却没黑。” 这父子久别重逢时略带的尴尬,被昭明帝简单的六个字,便打破了。 谢霁眼眶一热,忙忍着眼泪,跪倒在地,大礼道:“不孝儿见过父皇。” 昭明帝“嗯”了一声,道:“起来吧,站过来些,让朕好好看看。” 谢霁依言起身,走到书桌之侧,昭明帝在他的胳膊上捏了捏,复又皱起了眉头:“这奔波一场,怎么还细瘦成了这样?朕可怎么和你母亲说呢?” 谢霁笑了:“毕竟是在海岛上带了二月有余,母后如今可好?” 昭明帝不是十分爱笑的人,不过每次提起张皇后的时候,他都容易露出笑容。 “好,如今她撂了挑子,胃口都好了许多,再有一个多月,你便又能多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谢霁听说张皇后平安,也放了心,复又问道:“那父皇见过那艘铁甲火船了吗?” 昭明帝的眼神略一晦暗,点头道:“看见了,很好,你做得,当真很好。” 谢霁轻咳了一声:“儿没做什么,是信君查到的那些人,也是他一力护着儿,可惜……” 不仅是可惜真正的林昭,也是可惜那位顾贤弟,做了那许多,却不希望别人知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谢霁的秘密 以前晏怀感叹过,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惯于拘束,只爱在山林之间偷得浮生以度日,而肯入这尘世藩篱的,都是有牵挂的。 最终被这红尘沾染,逃不出。 以前他觉得这话很是,说起来连他都想过,如果不是生在这帝王家,寻个山林读书种田的,也不错呢。 可是自从认识了顾贤弟,他忽又觉得这话,似乎并不全对。 也有人,纵然不惯拘束,却照样在这尘世之间洒脱行事。 一边理直气壮地问人要钱,将钱揣在怀中,一边说一声还原,泼天的富贵功劳,放了也就放了。 “钱怎么会俗呢?”顾贤弟如是说。 她和林昭才是一类人。 自有执着之事,却为了些什么,什么都能抛却。 昭明帝听他说起林昭,也觉得可惜了。 是有本事的人,只凭一点蛛丝马迹,就摸到蓬莱乡上,是能安邦定国的人物,却因为那些鬼蜮伎俩,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不过,纵然与儿子在一处,帝王也没将情绪表现出来。 他抬眼见谢霁在出神,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小名:“虹儿,你要给朕看的东西,都让文正他们送回来的那些了吗?” 谢霁将方才的心思抛在脑后,未做任何迟疑地敛目垂首,恭敬道:“是,不过儿觉得那蓬莱乡恐怕不止一处,但现在知道他们行事的方式了,之后的当应好查。” 昭明帝不为他这话所动,而是伸手要去拿茶壶。 谢霁立刻先一步倒了茶,递过去。 书房之中,没有第三个人,父子久别后的温情,起于六字止于六字,之后便是君臣之别了。 昭明帝接过茶杯,并没有急着喝,而是轻轻拨弄茶水,依旧看着谢霁,仿佛是想要确定自己这容易心软的儿子兼臣下,到底有没有撒谎一般。 谢霁迎着君父的眼神,与小时候一样,清澈得近乎单纯。 昭明帝不是太喜欢这个眼神,因为会令他想起两年前的大殿之外,跪在那儿问他“父皇,若是你错了呢?”的孩子。 而不是储君。 “那,镇南侯府呢?”他终于问出要问的问题。 谢霁依旧恭敬:“没有,至少这一处蓬莱乡中,没半分镇南侯府的痕迹,想来那些长刀刺会到南疆,真的只是因为儿子吧。” 他的话,让昭明帝在犹疑之余,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能觉察的放松。 “这就好。”他叹了一声,将茶水饮尽。 这一瞬间,他是希望此话当真,因为这意味着他的亲弟弟,没玷污了他的名声。 “那谭旋给你的东西,你是怎么想的?” “来信写得不详细,不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还有,她们姐妹情深,不知道大姑娘现在如何了。”他答得很得体,也很克制。 但只有天晓得,一想到死去的,可能就是小时候那个丑丑的胖妹妹,他就觉得心中不舒服。 昭明帝闷哼一声:“现在看这些事情,哪件是意外?朕已经让御史参詹仁内宅不修了,再追封那丫头一个乡君的名号,好好下葬吧。还有,仲卿说了,待料理完丧事,便会送绮丫头进京,不过朕想着这些事情总要再耽搁些时日,你们的婚事,再等半年吧。” “……是。” 谢霁在心中思考了很久,还是将绕在舌尖上的一些话,咽了下去。 没有证据,人又死了,空口无凭,换子之说如今只是平七叶听其父之言。 他是定要查清这事情的,以及心中藏着的另一件事情。 倒是昭明帝说罢,又抬头看了看谢霁,见他在出神,不觉一笑,问道:“怎么?担心大丫头?” 谢霁一怔,忙垂首道:“儿失仪了,父皇赎罪。” “无妨,你这孩子自来重情。”他说罢,起身道,“朕回宫去了,对了,朕打算调文正来京畿卫,你觉得呢?” “黑鸦军的事情,儿不敢过问。” 昭明帝点点头,未置可否,迈步出了屋子。 “恭送父皇。” …… 直待昭明帝离开了院子,谢霁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回到了椅子上。 幺儿这才蹭了进来,新提了热水来,重新给他冲好茶,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灶上准备了饭食,我让烧了热水,一路风尘仆仆的,公子现在沐浴了,晚上就能早些歇息。” 谢霁的神色带了些郁郁之色,半晌才道:“幺儿,你去给我准备个香炉来。” “啊?哦。”幺儿没懂,不过还是去照办了。 待他出去之后,谢霁提起笔,在张纸上画着。 画成是一块玉佩,若顾绮在这儿,会发现画上的玉佩与他送自己的那块有些像,却并不十分一样。 因为这块玉佩,是属于张皇后的。 说起来这块玉本是个整的,是张皇后的陪嫁,谢霁出生之后,张皇后命人将玉石一分为二制成玉佩,一块自己佩戴,另一块刻上谢霁的小名,佩戴至今,成为信物。 四通票号是张皇后给谢霁留下的秘密产业,昭明帝或许知道或许不知,但从没过问过,而四通票号秘帐的印记,便是他手里的那块玉佩。 可是,在蓬莱乡的时候,谢霁却发现有一部分事涉京城的秘账上,也有类似的印记,只是没有他的名字。 是张皇后的那块玉。 这个发现对于谢霁而言,不啻于惊天巨雷。 他自然不会相信母亲是幕后黑手,可是别人会如何想呢? 他忽然觉得,蓬莱乡的主人在觉察到林昭调查时,或许就做了两手准备:在追杀林昭的同时,制作暗账。 一旦那处蓬莱乡暴露,这有张皇后印记的暗账,足以离间帝后。 而现在帝后没离间成,却牵扯了太后,将天家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了。 蓬莱乡的幕后主人真的很奇怪,他们在用一种复杂的方式算计一切,却让人看不出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不安得很。 母后如今有孕,他当然不可能去问,只能暂时以静制动。 不过如今,他的确很好奇,蓬莱乡主人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是该让父皇,给蓬莱改个名字了。”他将那张纸烧了,对着火焰,喃喃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竞渡日开始 展眼间,五月初五,端阳佳节,京城三大盛事之一的御河竞渡,便在今天了。 这天一早,顾绮等人早早地就起来了,梳洗打扮之后,芝麻将做的各色小食分装好,各人拿着自己的,还带了水囊,齐出门去了。 蕤宾之时,景风扇物的仲夏之初,即便一早也是暑气十足,人穿得自然都是轻且薄的。 平七叶穿的是靛色上衫配着石榴裙,芝麻则是鹅黄的上衫月白的褶裙,外面都笼着纱衣,行动间衣袂轻摇,仙气十足。 而张桐头上是抓角的头巾,两上领的布衫,因着嫌热还卷起了袖子,看着不像是已经结了婚的儿郎,倒像个爱玩闹的小童。 只有顾绮,头上戴了个白毡帽不说,穿的依旧是身浅青色带衬里的夹衣,领子、袖口、袍角之上都是芝麻给绣的花纹,藏了些小女孩儿爱俏的小心思。 不过一出院子,她的扮相就把邻居们吓到了。 袁大叔倚着门袖手,抬头看看五月节的日头,习惯性的“算一个吧”,刚上舌尖就成了: “顾小哥儿,你不热吗?” “挺凉快的。”顾绮还握着刚刚灌了热水的水囊,在袁大叔的目瞪口呆之下,往城外走去。 “仗着长得好看,啧啧,就乱穿衣。”袁大叔摸了摸自己的面皮,觉得自己也挺俊朗的,便还是穿着他那身写明“我是光棍”的邋遢衣,也溜溜达达地往城外去了。 竞渡的御河在京城郊外的西南处,绕着被称作“宜庆园”的皇家园林,蜿蜒曲折,据说是前朝的时候,照着黄河的形状开凿,引永定河水而成。 出了灵乩巷,顺着人流往外走的时候,顾绮才真切感受到今日当真是盛事。 仿佛整个京城的人都在往永定门涌去,摩肩接踵,人与车都挤在一处,好容易直到出了永定门,上了宽阔的官道,大家各自分散开走,才觉得畅快些。 百姓们都凑在这时候出门,也有缘故:一则是为了占个好位置,二则是因为昭明帝与太后并后妃们巳时二刻出宫,所以巳时就要封路了,若不赶早出城,可就要从其他门绕路了。 废鞋。 郁郁葱葱的京郊,姹紫嫣红的姑娘,俊朗挺拔的儿郎,乃至老翁老妪,至今日今时也都爱穿鲜亮、轻薄的衣衫,所以顾绮的打扮在人群里扎眼得很,一路走来,一路都被人侧目。 只是顾绮从来不是个在意别人目光的,倒是张桐在她耳边小声说: “哥哥瞧见了那座山吗?那叫凤栖山,山下就是三公子被圈的地方。” 顾绮看向他指的方向,可能是因为知道了那里是什么地方,竟然起了些许热闹寥落,一线相隔之叹。 不过还没等她感慨完,就觉得脖颈里伸进了一只手。 她吓了一跳,看过去的时候,却是平七叶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手伸进她的领中。 “姐姐怎么了?”顾绮捂着胸口问道。 平七叶带着忧郁之色。 穿了这么多,走了这么久,自己身上都起了薄汗,她非但一点儿汗没出,触手之处,竟然还有些冰冷。 不管自己怎么用心,怎么调理,还是这样。 “在想你的脉案,”她抱着小食包袱,咬着牙发狠道,“我就不信了,翻遍天下医书,寻遍天下药材,还治不好你的体寒之症。” 呃,这个可能……真的治不好。 毕竟一死一生,不当在此世之人,活着就是万幸,哪里强求那许多? 遑论自己还有极好的金手指了。 只是看着平七叶这般样子,顾绮心中感动,便笑着安慰道:“不值什么,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而且这大热天的,凉快。” “这叫什么话?”平七叶瞪了她一眼,“我怕你年寿不永,而且到底是女儿家,今后结婚生子的,你这身子……” 她还没说完,顾绮就一把拖着她的胳膊往前走,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身子我知道的,至多不结婚生子就是了” “胡说,难道孤寡一辈子?” “有什么不可以?好了,今儿看竞渡,不看病。” “你——” 平七叶还要再说,顾绮已经指着不远处御河两岸连片彩顶的棚子,笑问:“平姐姐,那是什么?” 平七叶无奈,知道她不爱想那些事情,便只好暂且丢开,只发誓一定要治好她,口中则笑说: “那是达官显贵人家的彩棚,看上面的徽记便知道是谁家了。这一趟都不是咱们能待的地方,再往前去吧,那边还有彩棚,是各个队伍给自家支持者搭建的。说起来,这些显贵家的彩棚,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各家彩棚都是两岸均搭建,左岸是小姐们的,右岸是少爷们的。 年轻男女,隔河朦朦胧胧地相望,竟比同处一屋檐下,还让人神思无限。 据说每年竞渡日之后,都能成几家秦晋之好,害几家儿郎丫头相思。 听平七叶说完,连芝麻都觉得有趣了,边走边往彩棚里瞧,寻思着能不能看看那些小姐们,都在瞧哪位儿郎。 张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芝麻吓了一跳,回手笑打她,小夫妻两个闹在了一处,顾绮一边笑,一边提醒他们:“小心马车。” 最闲适如此。 在彩棚、人群之间,有串着卖小食、小玩意儿的小货郎;而各种赌输赢的盘口,也在秘密地进行着。 最热闹如斯。 只是他们几个人正开心时,谁都没在意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队马车。 车角的灯笼上,是篆书写成的“琳琅”二字。 因为越往御河边走,人又渐渐多了起来,所以马车的速度并不很快。 车帘是纱制的,透气又能看见外面的热闹。 前车里的是丫鬟们,而后车内则坐了三个女子,服侍茶点的丫鬟之外另有两个贵女,一个是穿着锦绣牡丹裙的新河县主谢茵,而另一个女子的年纪,则比新河略大一些。 她着一身掐腰收袖口松花色衣裙,手中把玩着一根鞭子,看着不像是要去观看竞渡,倒像是去骑马打仗的。 琳琅郡主,谢芊。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奔马 谢芊五官长得极精致,却极不爱笑,又因为骄纵任性惯了,除了在太后面前,就算在昭明帝面前,她也是冷若冰霜的模样。 而谢茵则是完全相反的极喜欢说笑。 如今二人一路同车,谢茵的嘴就没停过,边吃边说,天南海北奇闻八卦,想抱怨就抱怨,想撒娇就撒娇,笑起来银瓶乍破,怒起来气若雷霆。 谢芊岿然不动地一张冰山脸,只不过,从她那偶尔动动的唇角,能窥见她不讨厌与谢茵同乘而行。 谢茵早就习惯了她的少言寡语——而她就喜欢不爱说话的人,这样就极能衬托自己爱说爱笑的灵动——此刻,她正吃着冰镇的果子,自己摇着扇子道: “……我就瞧不上晋南的样子,呵,就算哭了又如何?不过得了太后不疼不痒的安慰罢了。” 话题到了太后,琳琅郡主终于肯开尊口了:“太后可是申斥你了。” “申斥又不掉块肉,我哪天不被长辈说两句?”谢茵笑嘻嘻地说,“太后还是偏疼我的。” 谢芊的唇角轻轻向上扬了毫厘之距,代表笑得很开心。 不过,只她才清楚,除了自己之外,太后对谁都不喜欢。 晋南公主,新河县主,任是千尊万贵的娇女,于当今太后心中,都是猫儿狗儿一样的玩意儿。 喜欢就摸两下,不喜欢晾在一边就是。 除了自己,谢芊想着,纵然表面冰冷,内心也多了些自得。 这一点不同,让谢芊内心对其他贵女有种优越感,比如对她而言,谢茵从来只是逗闷子的玩意儿。 反正自己不爱说话,有个人给自己说笑话,也不错。 当然了,这个想法她才不会表露呢。 谢茵吃了两片冰梨,又瞅准了冰着的那块瓜,伸手去取的时候,又开始了抱怨: “提起那事情,我就……” 话说了一半,她的目光刚好落在车窗之外。 张桐正和芝麻玩闹,而顾绮拖着平七叶的胳膊,看着他们说笑。 谢茵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头撞在了车顶,高高的发髻一压,硌得有些疼。 但她难得没有叫唤“车顶太低”之类的话,只忙不迭凑过来趴在车窗上往后看,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谢芊的身上。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谢茵的眼睛都睁大了。 脏死了。 不成体统。 上不得台盘的东西。 谢芊嫌恶地想着,眉毛难得动了一下,口中却关切道,“怎么了?” “我看见坏我事那个乡佬儿了!”谢茵以食指点着车窗之外,兴奋道,“啊哈,今天我可要报仇了!” 说着话,人已经掀开了车帘,一推车夫道:“下去,我来驾车!” 车夫差点儿被她推下车去,慌忙稳了稳,方依言跳下了还在向前的马车。 就算马车速度不快,但他照样踉跄了两下才站稳,而旁边的人因为他的动作,都有些错愕。 谢芊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她要做什么,心内嘲讽了一句幼稚,却不阻止,而是扶住了车边的把手,悠哉地准备看好戏,顺便瞥向谢芊刚才指着的人。 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唯一戴毡帽的顾绮。 天生爱笑的模样,就算这夏日的阳光,于那人的笑容都逊色三分。 那张脸?! 琳琅郡主的瞳孔猛地一缩,难得变了神色。 …… 而此时,车前的谢茵用力一拽缰绳,干脆地便调转了马头。 骏马嘶鸣一声,随着缰绳转过身子,直挺挺地向顾绮所在的人群中冲去。 虽然郊外道路算得上开阔,但人群聚集处,再开阔的地方都显得逼仄,哪里能容一架马车横冲直撞的? 人顿时群陷入了慌乱之中,大人遇见这种事情尚且能一避,吓呆了的孩子却只剩下哭了。 更遑论还有那抱孩子的妇人,来不及躲,又被人踩了裙角,摔倒在地。 谢茵才不会管这些碍事百姓的死活,她都想好了,到时候只说是马惊了,将一切都推在那车夫身上便可。 忽然的危机让平七叶惊叫一声,顾绮忙一手拉着她,一手扯着芝麻要躲,却在抬眼间,看清策马冲过来的女子脸上,带着古怪的兴奋、恨意与戾气。 顾绮在京中的熟人不多,仇人数量与熟人数量大概均等,至于如此恨她还敢如此行事的女子…… 不用猜都能想到此人是谁。 顾绮的脸色一沉,并不多话,身形一闪,人已经冲了出去,顺手将哭坐在地上,眼瞅着就要葬身在马蹄子下的小孩儿拎起来,扔进了张桐的怀里。 张桐虽然没武功,但到底是十八岁的少年郎,反应极快,一把将小孩儿接在怀中,护着他的头后退了几步。 人群中有人托了他一下,助他站稳。 只是张桐回身去找,却只能在众人脸上看见惊恐,找不见是谁帮忙。 而顾绮人已经跳在了车上。 谢茵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有人扯着她的裙子,将她甩在车厢里。 随着丫鬟的一声惊呼,冰鉴、茶壶等都被碰倒了,撒了两个贵女满身污遭,而谢茵更是撞在了谢芊的怀中,将谢芊都撞得四仰八叉摔倒,头磕在了车壁上。 “哎哟!”谢茵只觉得头晕目眩的,连车子什么时候停下的都不知道,好容易坐起来再一瞧,发现自己的裙子竟然被扯开了道口子,露出了里衬的白色中裙。 “谁——”谢茵当下就要过来掀帘子骂人,顾绮却先一步掀开了帘子,对着车内两个狼狈的贵女,面上没有半点儿笑容。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心中骂她是乡巴佬儿,可真的面对那张脸的时候,谢茵却打了个哆嗦,干脆地住了嘴。 这乡巴佬儿,比谢芊还要冷。 而且她有种直觉,别看自己是宗室之尊,但她只要敢说出一个不妥的字来,这乡佬儿就敢动手打她。 即使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这种感觉很神奇,谢茵从小到大,第一次有“我会挨打”的预感。 再者就是……这乡巴佬儿长得……可真是夺目的好看,明明一半的脸藏在阴影里,也照样好看。 她看得呆了的时候,顾绮扫了一眼车内,冷冷开口道: “马惊了,我帮你们停了车,就不必谢我了。” 说罢,一摔帘子,跳下了马车。 第一百九十四章 鞭子 谢茵张了张口,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轻轻晃动的车帘出神。 那乡巴佬儿,长得可真好看呀。 一出神,她就忘记了自己还趴在谢芊的身上,紧接着觉得腰上一疼,不由自主地就滚到了车边,额头撞在了马车上。 “哎哟。”她捂着额头,看过去的时候,却见识谢芊坐了起来,看着衣裳的污渍,满面寒光。 谢茵心中多少的不满,全被那神色吓到了,登时小心翼翼地道:“郡主……” 车外,人群的慌乱与骚动渐平,有人认出了顾绮就是那天在广渠门前,惊艳了一城的人,正兴致勃勃地想要与人八卦,一抬头,才发现马车前挂着的灯笼上,是谁家徽记。 围观群众纷纷面带土色,打了个哆嗦纷纷后退,大气都不敢出了。 车里的,可是个煞神。 一时间,无论御河之旁其他地方如何喧闹,只此一处,安静地特合万径人踪灭那句诗。 顾绮发觉了人群的异样,却并没在意,只是在跳下车之前扫了一圈,见众人虽狼狈,却未受伤,便放了心。 至于车里的人怎么样……爱怎样怎样!还想怎样呀! 宗室?宗室又怎么样?历朝历代京城里的宗室能撮一簸箕,但这就意味着如此肆意妄为了? 明明是好日子好心情,却被两个死丫头破坏,她还顶大不乐意呢。 “那孩子没事吧?”她走到众人身边,看着张桐问道。 张桐已经将孩子交还给父母,对她摇头,神色是没了笑意的严肃:“没事。” 他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琳琅郡主的车驾。” 琳琅郡主? 顾绮的脑海中,首先闪过的是林昭那儒雅安静的脸,在死前的不甘和遗憾,紧接着,便是初见周庆娘那天,她伏在床上绝望哭泣的模样。 呵,这才叫冤家路窄。 人群忽得一动,纷纷向后退了一步,看向车上的目光,都是畏惧的。 目光如水,随着顾绮转身,荡向车上的那一刻,就变成了恨不能将那辆车都掀翻的滔天巨浪。 丝毫不加掩饰的怒气。 车外,丫头小厮们跪了一地。 车帘已经被卷起,一个扮相本是英气,神情却像是谁欠了她几十座金矿般冷漠的女子,坐在车边沿之上,纯黑色的长鞭缠绕在左手腕之上,合着她的气质,仿佛蓄势待发的毒蛇。 松花色的衣服自不耐脏,茶渍、切了片的冰镇水果泼了一身,精致的发髻歪了一些,两缕头发落在额前。 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却不妨碍她看向顾绮的表情,高傲且冷漠。 她的后面,是匍匐在地对于瑟瑟发抖的丫鬟,是缩在车角偷看的新河县主,面上带着难掩的兴奋,忍不住扫见顾绮的脸时,却又多了丝奇怪的红晕。 顾绮压根儿没看左右的人,而她此刻的神色,比琳琅郡主还要冷漠,傲慢,且充满了高高在上的鄙夷。 琳琅郡主面上不为所动,心底却已升起了不甘。 这世上,从没有人敢用这样的表情看她,哪怕与她类似的那张脸,最绝望时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了哀求之意。 就在她的庄园里。 “唯死而已。”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握着剪刀如是说。 她爱上了他,不在意他订了婚,能给他最好的,他却不领情,只想着那个乡下的女人。 傲骨? 她,最讨厌这种所谓傲骨的人了。 打断他们的傲骨,让他们声名狼藉,将千万盆的污水泼去,看着他们在别人玩弄的目光里崩溃到去死,是她最爱的游戏。 林昭是,眼前的这个人,也是。 想想就开心的琳琅郡主,眼底溢出了森森的笑意,可是就在这一瞬,顾绮已经将那双塞满了负面情绪的眼睛,从她的脸上移开了。 “我们走吧。”她对平七叶等人说,带上了如常的笑容。 平七叶担忧地握住她的手。 冰冷的触觉,却没有半点儿属于害怕的颤抖。 顾绮回握住她,笑着摇摇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记住这位郡主的脸了。” 呵呵,她是生气,但并不是不计较后果的冲动。 这里靠近皇家园林,众目睽睽之下,算算时间昭明帝怕是也快到了。 否则,她在这儿就敢把琳琅郡主打到太后都不认识。 以后找机会套她麻袋打!顾绮心底下定了决心。 摆明的无视态度,让琳琅郡主内心的戾气再次升腾,只是分不清这股戾气究竟因为眼前这张脸的缘故,还是因为心底那张脸的缘故。 “喂,站住。”她冷冰冰地开口,语气毫无起伏。 顾绮根本不理会她,只在张桐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便迈步向前走。 琳琅郡主目光闪烁,摘下手腕上的鞭子,在顾绮路过车边的时候,用力向她的脸上挥去。 “我让你站住。”语气依旧是不带情绪,却将所有的怒气都用在了手上,带起了一股劲风。 顾绮早就提防她手中的鞭子了,只是刚要有所行动的时候,有人极快地拖着她的胳膊,将她扯在了自己身后。 鞭子梢擦着那人的衣摆打在地上,而被顾绮提醒过的张桐,早就护着平七叶和芝麻站在更远的后面,没有被波及。 一点儿都不宽阔的肩膀,个子倒是高挑,穿了身半新的水蓝色衣服,连个绣花都没有,显得人更消瘦了。 谢霁。 琳琅郡主面不改色,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再次扬起鞭子。 这次的力量更足了,冲着谢霁的脸打了过来。 顾绮微微蹙起眉头,而谢霁已经抓住了鞭子的尾端。 黑蛇一样的鞭子,顿时没了生气儿一般。 琳琅郡主略一皱眉,想要拽回鞭子来,可谢霁却握得紧紧的。 纹丝未动。 “二位贵女,”谢霁淡淡地说道,“还是先将衣服换了吧,现在这样子,太难看了。” 顾绮差点儿原地摔倒。 她琢磨着,这在谢兄的语言范围内,算嘲讽了吧? 厌恶,不加掩饰的厌恶。 车内的新河县主吞了口口水,拼命往回缩,缩了一半才忽然想起,谢霁已经是玉牒除名之人了,便立刻又挺了挺胸脯,仰着下巴看他,却不敢说话。 琳琅郡主的脸上,隐隐闪过怒意,缓缓开口,漠然道: “哪儿来的蝼蚁?放手。” 第一百九十五章 嚣张跋扈 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从玉牒除名的废人,根本没有资格被她记住名字。 不,是连姓谢的资格,都没有了。 谢霁却不为所动,依旧紧紧地握着鞭子。 顾绮明白这二位所谓贵女的态度何来。 谢霁是废太子。 历朝历代太子就够惨了,更何况还是个“废太子”。 那简直比落魄的凤凰还要惨呀,凤凰那是不如鸡,而谢霁如今在宗室眼中,就如琳琅郡主所言:“蝼蚁”。 别人不知皇家父子耍花腔,而这对父子一贯厌恶宗室,又有削减宗室之心,自然与宗室不对付。 若谢霁还是太子,他们许还有些许顾忌,但他现在即便是名义上的被废,一旦对上这些宗室,便是处于危险的境地了。 比她危险多了,至少自己还得谢霁相助,有灵乩衙门护身。 想着,顾绮在后面轻轻扯了一下谢霁的衣角,低声道: “多谢这位兄台,不过她寻的是我的麻烦,在下应对就是。” 谢霁转头看了她一眼,漠然的目光在撞向她的瞬间,染上了一层柔和。 像是明白顾绮这一劝的原因。 还是那个顾绮很熟悉的,儒雅和气的少年郎。 与此同时,琳琅郡主再次往后拽鞭子。 岂料,谢霁这次非但松手了,还暗中用了个巧劲儿,手腕轻转,松手的同时往前松了一下。 只有距她最近的顾绮看个分明,本想要去拦的手还没抬起,就收住了,不过勾起唇角,轻浅一笑。 她讨厌琳琅郡主全因林昭之故,而谢霁又何尝不是? 只怕这口气早就想出了,但他是个周正人儿,不会干套人麻袋的事情——再说了,一大小伙子套姑娘麻袋,说出去多丢人呀。 让他出了这口气吧。 于是,用了全力的琳琅郡主不提防,自家未尽的力道与谢霁送过来的力量一起,让她直接向后仰倒在车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这次,轮到躲在车角,探出半个身子看热闹的谢茵,被她压倒在身下了。 “哎哟!”五体投地,脸都扣在地上的谢茵,只觉得鼻子疼得厉害,忍不住叫唤了一声,一摸才发觉自己竟然流了鼻血。 旁边刚将琳琅郡主扶起来的丫鬟见状,立刻上来帮她处理。 手抖得都不会干活了。 谢茵却顾不上这些了,只呆呆地盯着自己手上的血看。 看着看着,鼻血和眼泪就一起下来了。 她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呀。 都怪那个乡巴佬!谢茵全然想不到她自己之前想要策马伤人的事情,只恨恨地转过头,看着站在谢霁身后的顾绮。 那张脸…… 可恨的好看,好看得可恨。 谢霁再没看她二人,只回头看向顾绮,问道:“这位小兄弟受伤了吗?” 顾绮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摇头道:“没事,此处是非之地,兄台还是莫在这里了吧。” 只是她话音刚落,车上的琳琅郡主手中的长鞭第三次扬起。 而这次,她终于端不起高贵冷艳的架子了,表情都扭曲了起来,随着鞭子落下而怒斥道:“下贱胚子!你怎么敢!” 顾绮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话,一愣间,只觉身边的怒气铺天盖地袭来。 他扬起手,再次抓住了鞭子。 “把你的脏手拿开!”琳琅郡主尖声高喊,用力往后拽。 谢霁同时用力。 若琳琅郡主不放手,那只需要一下,谢霁就能将她从车上拽在地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又有人自人群中抢了出来,先一步拉住了鞭子的中间,硬生生阻止了二人的动作。 “胡闹!”来人对跪在四周的丫鬟小厮喝道,“要你们做什么的?竟然不知道劝?” 这声音,顾绮听到过。 裕王谢霑。 她看了他一眼,很是舒朗飒然的长相,较之谢霁的温良文弱之气,多了些行伍的豪气。 兄弟二人,从眉眼中依稀能看出些类似的影子,但不多。 “大哥!”琳琅郡主见是他,稍微平静了一点儿,只冷道,“为什么阻止我?” 谢霑白了她一眼:“銮驾马上就到了,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琳琅郡主还要再说什么,但是见谢霑给自己丢了个眼色,便忍下了气,只扫了一眼谢霁,忽然却笑了。 阴冷得可怖。 她们,还在宫里呢,她动了动唇,无声地威胁道。 就算你今天打了我,我也能从皇后和晋南身上找回来。 谢霁捏着鞭子的手,紧了紧。 威胁毕,她将鞭子一掷,回到了车内。 “去服侍了你们的主子换衣。”谢霑吩咐地上的丫头们,这才转头又对谢霁道:“三弟,何必呢?” 谢霁看向谢霑,眼中的冷意被藏起,放开了鞭子道:“裕王殿下,称呼错了。” 恭敬的态度,淡淡的疏离,谈不上亲密,也谈不上讨厌。 谢霑微顿,皱着眉头将鞭子扔回到车上,用长兄对中二期弟弟的语重心长道: “你我之兄弟,难道是以那张纸论的?这些日子忙于竞渡,你可还好?暑天炎热,我让人送去的冰,可还够用?” “嗯,多谢裕王殿下惦记。” “叫大哥。”谢霑纠正道,又凑近他,低声说,“母后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会着人照料的。” “……”谢霁笑了笑,没说话,而是拱手道,“不耽误殿下今日竞渡了,望拔得头筹。” 说罢,对着顾绮也是一礼,转身离开。 顾绮也回了个礼,目送着他孤零零的背影。 嘤,虽然知道他如今这样有戏的成分,但依旧让人觉得好可怜哟。 顾绮同情心泛滥了起来,对于琳琅郡主的恶劣,有了深层次的理解。 今日之后,那小女子欠她两次麻袋。 谢霑站在原地,也看着谢霁的背影,无奈叹气:“这人呀……” 顾绮在心中琢磨着要怎么打人,目光却是满满的无辜,转过头去看他。 演得好个兄弟情深,她心中想着,又想起了那天茗香苑雅间里,听见他们说的话。 只是谢霑对谢霁的这感情,几分真几分假,难说。 谢霑也在看她,如今这面对面时,难掩惊艳之色。 怪道那天之后,连他的府上都说,京城来了个神仙似的人物。 也不怪为什么谢芊会对这张脸,有那么大的反应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探望 谢霑心中想着,和气地笑道:“小兄弟受惊了,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和气,顾绮便也和气,施礼道:“小姓顾,如今住在灵乩巷,谢过殿下今日出手相助。” 谢霑的目光因灵乩巷三字一凝,扫了一眼人群,低声道:“难怪……” 他又看向了平七叶,柔声笑道:“平姑娘,别来无恙?” 平七叶嫣然一笑,以指尖抚过眼角的伤,反问道:“裕王殿下安,如今小女这样,算不得无恙吧。” 谢霑爽朗地一笑,没有半分被刺了一下的生气。 看起来,真是个完美的人呢,顾绮在心中笑想,如果不是她耳力很好的话。 九转心思藏在厚道爽朗之下的人,言语之间就能挑动一群宗室为他做事,这种人可比策马伤人的新河县主,持鞭抽人、言语可恨的琳琅郡主,还要可怕。 顾绮并不打算和谢霑有太多的牵扯,见他控制住了局面,便道:“如今已经不早,不敢打扰殿下竞渡夺魁,顾某等先告辞了。” 谢霑点点头:“正是,只是下次若有机会,本王当与顾兄小酌一杯,待我这妹妹道歉。” 车内,传来了琳琅郡主的一声冷哼。 顾绮的表情也是毫不掩饰地冷下来:“不敢,也不必了,告辞。” 说罢,对平七叶等人道:“走吧。” 平七叶等对着谢霑施礼,跟着顾绮往那边去了。 围观的百姓们见事情已了,此处只剩下些宗亲贵胄,又知时候不早,銮驾将至,忙不迭地也散了去。 车内,谢芊和谢茵已经换了新衣,连凌乱的车内,也已经被整理好了。 听见了外面的说话,谢芊整理好了领子,掀开帘子,将那条鞭子重新缠在手腕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只问谢霑道: “殿下这般,难道是怕他们不成?” 谢霑眉毛一扬,叹气道:“芊芊,我是在帮你。” “是吗?”谢芊冷道,“裕王殿下这帮得,我一肚子气呢。” 谢霑无奈摇头,对着人群一个方向道:“喂,你。” 那周遭的百姓打了个寒战,慌忙都散开,表示殿下不是在叫他们。 谢芊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目光难得起了些许变化。 就见衣衫褴褛的袁大叔正袖着手往前去,听见谢霑喊他的声音,左右瞧瞧,颠颠儿跑了过来,拱手作揖道: “哎呀,这位贵人要算命吗?二十文一次。” 谢霑更觉无奈了,按下他伸向自己的手,笑说:“袁大人同我也要来这一套吗?” 袁大叔撇了撇嘴,转而嘻嘻笑道:“殿下说什么呢?小的就是一神汉,谈不上大人。” 谢霑不理他的插科打诨,只问道:“方才那人,住在灵乩巷?” “是是是,是小人的邻居,好生大方的。” 谢霑看着他迸发着财迷金光的眼睛:“袁大人,是接了谁的帖子,让他们住进去的?” 袁大叔依旧笑着,手指圈在一起比了个铜钱的手势:“灵乩巷打开门赁房子,他们有钱得很,自然就住了,哪里需要什么帖子?咱们那儿,也配不上递进来的帖子。” “是吗?”谢霑略微收了笑容,反问道,“我可是看见了。” 就是他,在顾绮将孩子扔给张桐的时候,在后面轻轻托住了张桐。 哪怕谢霁不出现,有他在,谢芊今日也伤不到顾绮分毫。 更何况顾绮那诡秘奇快的身手。 “灵乩巷打开门赁房子,都是邻居,自当照顾。”袁大叔还是那么吊儿郎当的光棍模样,说辞不变。 谢霑自然知道从他的口中问不出所以然来,便罢了,取出个荷包扔在他手上:“罢了罢了,我不问就是了。” 袁大叔宝儿似的捧着那荷包,却将荷包打开,数出仅有的十来个铜板之后,将剩下的还给了他。 “二十文便可,殿下还差着小的四个铜板。”袁大叔说罢,美滋滋地捧着铜板走了。 徒留谢霑站在原地,拿着荷包,目瞪口呆的。 …… 另一边,顾绮等人已经走过了宗室们所在的地方,到了百姓们所处之所。 热闹不下于那些贵胄的地方,而且更没那么多的规矩,人们凑在一起,偶尔还有趁着没开始的时候,耍把式卖艺的,搞得更觉热闹了。 看着周围的情景,顾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前的因为琳琅郡主而烦闷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平七叶也是到了此时见她神色好转,方才道:“却不想今日撞上了她,真担心你吃亏。” “无妨,既然到了京城,早晚都要遇上那位郡主。”她见平七叶面露担忧之色,又安抚道,“不过平姐姐放心吧,我虽然讨厌她,但不会那么冲动的。” 平七叶点点头:“我知道你有盘算的,只是两年没见,她的脾气竟更上一层楼了,唉,想来太后还是太宠她了。” 太后呀,呵,铁甲火船图纸泄露的事情在前,她还是先抖落清楚自己身上的灰吧。 她记得谢霁所说皇后有孕之事,算来快生了吧。 届时平安生产的皇后重掌后宫,而太后则会因为最近种种,势力大不如前。 这是为查那些事情而捎带的一场戏,所为是皇后,目标则是削弱太后。 谢霁今日能轻易放过琳琅,也是因为这一折。 这一家四口,啧。 她如是想着,往谢霁被圈的地方眺望,想了想,笑道:“张桐,你在这儿陪着两个姑娘看竞渡,我换个地方瞧热闹去。” “你去哪儿?”平七叶忙扯住她的衣角,提醒道,“今儿这么多人,你要做什么也不能在此做。”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巷子里的事情,怀疑顾绮又要如法炮制了。 顾绮明白她的心思,笑说:“你放心,我就是去看看谢兄。这边你也不用担心,邻居他们在呢,会护着你们的。” 平七叶这才放心得松开了手,叮嘱道:“当心,若是遇见不好的事情,记得跑。” “晓得的。” …… 顾绮抱着小食盒子,越往凤栖山走,越觉得寥落。 她能听见山呼万岁的声音。 明明近在眼前,偏偏咫尺的热闹,到不了这里。 顾绮叹了口气,耳中传来了谢霁的说话声。 “你真哭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难得的闲适 顾绮角度停在树林中。 “怎么会?”小女孩儿俏丽而清脆的声音甚是好听,语气里藏着狡黠的小得意,“袖子里藏着胡椒面儿呢,太后这几年越来越不像了,多少的情分都磨没了,便是我真哭了,难道她能多怜惜我一分?若不是不想轻易放过新河,连这场戏我都懒怠演了。” 顾绮浅浅一笑,已经猜到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晋南公主。 她索性便不往前了,而是四下寻找一番,看中了一棵树杈长得很敦实的树,轻巧地跳了上去,坐在不高不低的枝桠上,远远地看着御河之上排开的竞赛队伍。 各色旗帜迎风招展,船上的人个个神采奕奕,蓄势待发。 “……你呀,眼睛疼不疼?”谢霁显然对这妹妹无奈,柔声道,“如今这般,倒教你跟着委屈了。” “不疼,也不委屈的,我呀,等着哥哥替我报仇了,”晋南公主笑说,又问道,“刚才那人,就是广渠门外帮了我府上的人?” “嗯,是他吧,我看人群中人都这么说的。”谢霁笑答,却隐下了他们认识的事情。 “……不对呀,”晋南公主显然是个极聪明的人,语气中带着疑惑,“我旁边瞧着,总觉得皇兄……和那人认识的。还有,我听人议论海盐县的事情,说平七叶是被林昭赎身的吗?如今同他一处,这人至少该到过嘉兴府的吧?哥哥别诓我。” 谢霁被噎了一下,坚定道:“当真不认识的,嘉兴府那么多人,难道我要都认识?说不定是倾慕平姑娘的。母后如今可还好?” 他转移着话题。 “好得很,乐得不操心了。父皇那天还掰手指算母后还有多久生产呢。”晋南公主被谢霁的理由说服了,想来觉得谢霁没什么值得瞒她的,便丢开前话,笑说,“竞渡要开始了,我先回去了,皇兄好好保重。” “嗯,你也是。” 车驾声音渐远,谢霁的脚步声音渐近,最后在她的树下停住。 “贤弟在这儿,淘什么气呢?”他仰着头,问道。 顾绮两脚悬空,抱着小食盒子,捏着个青团边吃边低头笑说:“什么叫淘气?”她指了指隐约可见的御河,“看竞渡呢,这儿看得清楚。” 御河之上,那艘铁甲火船快速驶入,纵然如今离得远,顾绮依旧赞叹那艘船流畅的船体,以及迷人的速度。 御河两旁,山呼万岁之声,是昭明帝的诏书。 顾绮安静地听了片刻,笑道:“陛下倒是没避忌那事情。” 谢霁抬头看她:“贤弟能听见。” “嗯,我耳力好。”她笑道。 诏书念罢,只听一阵炮火轰鸣之后,便是锣鼓喧天的响声。 昭明二十年的竞渡赛,正式开始了。 谢霁能听见那锣鼓声,但是因为站得矮,便靠着树问:“如今谁抢在先了?” “嗯——等下,黄旗,黑旗,啊,不对不对,有一个紫色旗子的好快呢!”顾绮给他直播赛况,唠唠叨叨的,顺便塞了个青团在口中。 “哎呀,绿旗子的追上了,”她口中吃着东西,说话咕哝不清,还从袖管里寻绸带,“这几条我都有呢,不管谁赢了,我都有钱赚呢。” 一句话,说得谢霁笑出了声。 “绿色的绸带,是琳琅的,”他笑道,“若是她赢了,你怕是得雇个人去领钱呢。” 顾绮听见琳琅郡主就不开心,正想将绿绸带扔了,转念一想掷给了谢霁:“不能便宜了她,大几百钱呢,谢兄总认识些生面孔吧?寻人去取了来。” 谢霁拿着那绸带,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倒不知道,贤弟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他笑着袖了绸带,劝道,“谢芊深受太后喜爱,昔日我还是太子的时候,都不愿招惹她,你还是……避其锋芒吧。” 顾绮未知可否,只捡了个麻团儿递给他:“芝麻做的,你尝尝,我觉得比外面卖的都好吃。” 谢霁伸手接了过来,尝了一口道:“嗯,好吃。” 顾绮则捡了个蜜三刀,尝了口方道:“既然要避其锋芒,谢兄方才做什么站出来呢?你的身份如今,可比我险些。” 谢霁顿了一下,没答这话,而是抬手向着她:“还要。” 顾绮的蜜三刀还没咽下去,没想到他会如此,慌忙护食般抱着盒子,警惕地看他:“还不够我吃呢。” 谢霁执着地抬手:“饿了。幺儿做药还可,做饭不好吃。” 二人对峙片刻,还是顾绮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递了盒子过去。 “她只敢骂我两声,并不敢真的将我如何,况且……”谢霁抓了块龙须糖,道,“她到底是个姑娘家,我与她是兄妹,打了就打了,你到底是外姓男子,若真的动手,对你对她,都不好。” 顾绮被口里的小食呛了一下,拍着胸口咳了好久。 “当心些。”谢霁忙道。 顾绮尴尬地干笑着,半晌才道:“谢兄……真的是品性极好的人。” 纵然厌恶一人,也还能顾念三分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霁愉快地笑了笑,补了一句道:“况且,我也担心贤弟被她缠上了。” 顾绮忍不住笑得打跌,扶着树叉一拍胸口,豪气道:“我可是纯爷们儿,不怕她的,她要敢拿对林大人的招数对我,我就套麻袋打她。” 谢霁笑了,也捡了个蜜三刀,吃了一口后,轻声道:“若真有那天,贤弟记得叫上我。” “谢兄君子之风,还会用阴招打人?”顾绮揶揄道。 “……贤弟打得,我自然也打得,再不济,总能帮你把把风。” “哈哈!”顾绮爽快地笑了出来,“好的呀。” 御河那边,赛事愈发激烈,树林这边,二人树上树下的,聊得正欢。 “晋南的事情,谢谢你。”谢霁靠着树,心情不说十分好,但大体能感到,比方才面对琳琅的时候,好了很多。 “举手之劳而已,就算谢你灵乩衙门的事情了。” 谢霁一听灵乩衙门,就一副被人骗过很多钱的样子,纠结着五官抬头扫了她一眼,嘟囔道:“你在那儿,查到自己想知道的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回忆 “还没有,”顾绮笑道,“不过我给张桐画了个老道士的图,等他发现了,会告诉我的。” “什么老道士?”谢霁疑道。 “我没同你说吗?在蓬莱乡的时候,我遇见个老道士,所以我才知道的灵乩衙门。” 谢霁一怔:“灵乩衙门有人去了蓬莱乡?” “嗯,奇怪吧?所以我才想找到那个道士。”顾绮笑道。 谢霁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问道:“那画像你带着呢吗?” 顾绮摇摇头:“没,怎么?你怀疑他们?” 谢霁摇摇头:“不,若说可信,灵乩巷的人比我有些亲戚可靠多了,我只是好奇你在那里看见的人,会是谁。” “我以为谢兄讨厌他们的。”顾绮未想到他对灵乩衙门的评价如此之高,笑说。 谢霁的表情依旧很纠结,半天才孩子气地嘟囔了一句:“不,我就是讨厌装神弄鬼的东西。” “……看出来了。” 御河之上,比赛渐渐进入白热化,而第一梯队虽然已经明显,但因为已经过了拐角,顾绮看不见了,索性专心地和他聊天,低头问道: “总觉得谢兄今日情致不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谢霁略沉默片刻,缓缓道:“那天谭旋送来的信,是南疆来信,说的是……镇南侯家的二小姐,不慎落水身故了。” 顾绮的手轻抖,没有言语,而是低头看着小食盒子。 还剩了半盒好吃的,她却忽然没了胃口。 谢霁的语气是难言的难过与落寞。 “若是没有平姑娘的那番话,我如今当很难过,可是现在……我却忍不住总要想,死的那个人,会不会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 “先镇南侯辞世之前,夫人和她都在京中,我那时候也小,常见。” 林间夏风轻拂,连那锣鼓之声,都随着谢霁的回忆,变得遥远了起来。 “她小时候一点儿都不好看,胖胖的,眼睛都被挤成了一条线,却很爱笑,别人都叫我太子,只有她叫我谢哥哥,便是当着父皇与侯爷的面,她也是这么叫我的。有时候,殿下二字听久了,有个面团一样的丑妹妹总叫我谢哥哥,还挺有趣的。” 顾绮没有因为他这番话而嘲笑他果然天生富贵,天然的霸总,只是一手扶着树杈,安静地听着。 “我随侯爷习武时常常受伤,她明明什么都不会,却在小厮给我上药的时候,趴在旁边要给我吹吹,说吹吹就不疼了。这话是不是很可爱?”他轻声问,仰头看他。 顾绮迎着他的目光点头:“嗯,大小姐想来是个可爱的人。” 谢霁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却泛了红,便别开脸去,小声道:“可说这话的那人呀,若是个在你面前让丫头给擦鼻涕,脸上还顶着满院子疯跑而红坨坨的两团,就不是可爱,而是可笑了。” 顾绮没想到这个转折,一时都不值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不觉抱怨道: “真是的,谢兄心目中的上官大小姐,就那样子的?” “……就是那样子的,当年京城里三四岁的贵女,哪个不是粉团娃娃一样,只她,小小年纪,泥里打滚,上房揭瓦,爬树抓虫子,草里找蚂蚁窝,指挥着小厮捅马蜂窝,哪里是贵女?村丫头都比她安静。”谢霁想着回忆中的那人,“捅了马蜂窝还说要给我寻蜂蜜,害我被父皇骂,我哪儿说理去?所以呀后来听说她和二小姐并称南疆双姝,美得和神仙一样,我还和身边的人玩笑说,怕是这神仙下凡的时候,先在泥里滚过吧。” 他说得有趣,听得顾绮却只想哭。 “说起来,上次去南疆的时候,她就站在屏风后面,却没出来。当时我就在想,十年不见,果然姑娘大了,竟然知道害羞了,要是小时候,她一定会推翻了屏风跑出来见我。到时候我想问问她,可还会给我寻蜂蜜吗?” “在海岛上那段时间,我怕极了会真的找到镇南侯涉案的证据,又天天担心若两次换女是真,那将来事发,雷霆震怒之下,父皇会不会降罪给她?而这几天,我又在想,如今死在南疆的那个……是不是那个非要捞御河里的锦鲤,炸给我吃的丑丫头。” “我害怕,担心,我也真的想不通,稚子无辜,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若是觊觎皇位,也该是冲着皇家来,为什么会盯上先镇南侯家……新出生的婴儿?” 顾绮坐在树上,看不清谢霁的表情,只听他感慨道:“这几天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事情,然后又在想,有个无辜的姑娘死了,我却在想这些……” 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哽咽。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最懵懂无知时,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粹情感。 诗中的青梅期盼重逢之日,诗外的竹马,却找不回青梅了。 顾绮压了压眼角,将眼泪收回眼眶里。 “谢兄,不管她到底是谁,找出真相来,对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纵然是巧舌如簧的顾绮,眼下所会的,也只有干涩又无用的劝说。 也是在劝自己。 穆戬叫她“练姑娘” 如果她是如今的“练姑娘”,那么现在死在南疆的那个,是无辜的替身? 死了两次的“练姑娘”,仿佛是在向顾绮证实大小姐被换了两次的真实性。 恰如谢霁所说,奇怪得很。 他们到底为了什么,非要和一个女婴过不去? 谢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许是哭了,许是没哭。 “是,我知道,而且……过段时间镇南侯就会带着大小姐来京城了,我想,我会找到答案的。” “嗯,既然要查,索性连当年先镇南侯夫人生女时的那些人,也都查了。我还不信了,一个太监能堵住所有人的嘴?”顾绮轻声道,“若是那些人找不到,皇后不也在吗?还有她身边的宫女,总能有线索的。” 谢霁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的时候,长长地将那口气舒了出来,情绪好了许多。 “阿年和李青玉已经在查了。”他仰头看她,重展笑容,“贤弟,谢谢你陪我说话。”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心事 这些肺腑之言,谢霁无人可说,也自知不当说,所以他与顾绮回京一路,天南海北聊了那许多,都没有提过换女之说对他的影响。 八岁和四岁的孩子,尚不知道情爱二字何意,便说了“将来是夫妻”,搁二人心里,“将来”很远,“夫妻”与当下也没什么不同。 却是一个人长达十年的心事。 然而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你的未婚妻未必是你的未婚妻,甚至连你的青梅都不是,这种冲击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因于家教,谢霁对情事上懵懂得有点儿天真,但显然是个重情的人,他能为枉死的晏怀顶撞君父,能在京城的流言之下与林昭交往,能对萍水相逢、救过自己的顾绮倾于十分的信任,更何况是那顶着十年未婚妻之名的幼年好友。 所以忍了这许久,今日因着顾绮的一句关切,便将压抑在心底的话,一遭说了。 只因为顾绮于他自幼生长的环境而言,是个不相关的陌生人。 而顾绮侧着头看向谢霁的笑容,忽然觉得那笑容似曾相识。 曾相识的,是那张刻在原主骨肉记忆中的,孩童的脸。 “谢哥哥,你瞧,我绣的香囊,送给你。” 香囊之上,歪歪扭扭的长命富贵四个字,缺笔少划,比之后来做的那些,少了太多的精巧,却是她这辈子,做的第一个香囊。 谢霁笑她做得难看,她负气抢走,做了个鬼脸后跑开了。 大概除了顾绮之外,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香囊上的图案,是上官姑娘这辈子唯一会绣的图案。 她执着地将“长命富贵”的祝福,送给认识的每个人。 偏只有她,于十五岁生日之前,香消玉殒。 片段记忆之中的垂髫少年,与如今眼前倚树轻叹的少年郎君重叠于眼前,转眼十年。 她感慨于他们之间的情谊,犹如一个读书人,翻开一页书,唏嘘感慨,落泪悲伤,却不会有切肤痛楚,盖因于她,不过旁观者。 风,乍起,重新将御河边的锣鼓之声,卷了回来,也带走两个因为那样一段故事而在两人之间盘桓的伤怀,让他们重新关注竞渡。 越来越急促的鼓声、呐喊声,顾绮坐在树杈之上,眺望那御河之上,期待第一个冲线的龙舟,心情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第一个冲过终点的龙舟,甩下了第二个龙舟一个船身的距离,不过龙头之上飘扬的却不是绸缎,而是个灰色细布制成的旗子。 这样的意外,在那些恨不能将绸缎裹满船身的龙舟之中,未免显得寒酸。 “哎?!”顾绮也觉意外,急忙将袖中的彩绸取了出来,还真的找出了一条可怜兮兮的灰布条,“这是谁家的?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个。”她扬着灰布条笑道。 谢霁见了,接过来看了一眼其上卯榫的徽记,笑道:“这人你该认识的,熟人。” “谁?” “宋约,字伯寿,你在海盐县的时候,问过他的名字。” 当初在海盐县的时候,顾绮接到过此人给林昭写的信的,在问过谢霁后,让周笙以林昭的口吻回了一封信。 也是那次自谢霁口中,顾绮知道了宋家是极厉害、极有传承的机关工匠世家,而宋约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却已经是新一代的翘楚,因曾制作机关鸢被昭明帝赏识,特招在工部,授予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 顾绮一拍手,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他呀?好厉害。我还以为是个科技宅呢,原来竞渡也这么厉害。” 科技宅三个字完全超出了谢霁的认知,疑惑地挠挠头,亦觉意外道:“我也没想到会如此,不过他赢了最好。” 顾绮听他如此说,便看了他一眼,斟酌着词儿道:“说起来,我还以为今年裕王会赢呢,瞧他就像是带兵习武很厉害的样子。” 谢霁听她如此说,忍着笑侧面仰头看她:“想不到贤弟也有走眼的时候。” “怎么?” “大哥只是看起来像习武之人,其实他于治军之上,尚且不及我二哥,但他是个极好的儒士,与翰林院的关系极好。” “……”顾绮脑海中谢霑持刀拿枪的模样,忽然就变成了拿书执笔的文人。 呃,好违和的感觉!她一直当那是个带兵的王爷,还觉得许是因为如此,宗室才对他多有倾向,而他们的兄弟之情才淡淡的。 顾绮尴尬地摸了一下耳朵,边整理小食盒子边道:“那天在茗香苑里,信阳郡王与新河县主都说要支持他赢,今日再看那打扮,我以为是个将军呢。” 说着话,人已经跳了下来,将小食盒子放在了谢霁的手上。 “各样都剩了些,谢兄若不嫌弃,带回去吃吧。我瞧着你这圈禁是只圈不禁,以后没事儿就常到外城逛逛吧,我让芝麻多做些好吃的给你。” 说罢,一摆手笑道:“走了。” 谢霁抱着小食盒子,看着顾绮的往御河边去的身影,有些发愣。 幺儿方才见他们都在说话,便在林子外边自待着,如今见顾绮走了才跑过来,看他抱着个盒子发呆,怪道:“公子怎么了?” 谢霁呆站了一会儿,才道:“今天晚上城中不宵禁,一贯都是很热闹的。不过以往我只是听说,没见过。” 以往他是太子,是要在宫中参加宴会的,对民间之事都是耳闻。 幺儿自然也是知道,只是已有两年没见过那所谓的热闹了,如今听他这么说,心思也有些活泛了:“是呀,公子想去看看吗?” 谢霁猜着了他的心思,对他一笑:“好呀,那就去看看吧。” …… 至傍晚之时,御河边观看竞渡的人都回到了京中,而白日里的热闹直到晚上,于众人口中更多了份精彩,那茶馆、酒楼、街市之上的人所谈所论的,不单单是宋家夺魁,还有那艘铁甲火船。 今年竞渡的彩头,竟然就是这艘船。 活成精的朝臣里,有人猜到了昭明帝的心思。 造船的郑家虽然有私通海盗之嫌疑,却被昭明帝免于死罪,只将郑三押解入京,如今在天牢之中。 而宋家机关术,配合郑家造船之能,那些图终将不再是图画而已。 大出海外之愿。 第二百章 向晚楼中 自然,寻常百姓心中是想不到皇帝那些心思的,他们只觉得今日的竞渡似比往日更精彩、更火热,又觉得宋家今年得的赏赐,比往年都值钱,是以议论起来,自然也比往年更兴致勃勃。 在京城琉璃厂不远处,有个名叫向晚楼的地方,三层的高楼,雕梁画栋的富贵显达,内部装修地则是文雅又宽敞,还有号称京城最好的八个厨子,涵盖了八大菜系。 又因店家好棋、好乐,所以养了一个很好的戏班子,并常将三盘残局摆在店中,无论谁能破了棋局,便能得店家一年的免费饭食。 不管是不是噱头,都让向晚楼成了京中达官显贵、文人雅士最爱一聚的地方。 夏日天长,如今虽已是酉时,但仍有斜阳晚照,而今天的向晚楼自然更热闹些。 一楼一间极宽敞的雅间里,有九个黑鸦军的军士,或盘膝或侧倚着,正有说有笑地吃酒呢。 时人好古,所以有名的饭庄、酒肆、茶铺的雅间,一概学古人席地而坐的布置。 而这些人之中,最尊的便是鸯儿了。 此刻,她穿了身男装常服,秀发编成极精致的麻花辫儿,又随意挽个髻,以木簪子压住,不施粉黛的小家碧玉模样,总让人忘记她是个会杀人的军士。 发髻有些松了。 文正靠墙坐着,心中如是想。 虽然跟着那群混小子笑,但他的眼睛始终落在鸯儿的发髻之上,心里痒痒的,想要替她重理妆发。 可他不敢当众动手,因为那群混小子定会取笑,而鸯儿面皮薄,会打他的。 但还是想摸摸她的头发。 啧,从江南到京城,精致、漂亮、温柔的姑娘他见过太多,偏对她的头发上了心。 他在心中吐槽自己。 而鸯儿知道文正在看自己,却不看他,而是端着酒杯,嫌弃地瞧着手下人厮闹,开口道: “输给群玩儿木头的,还好意思吃我的酒?” 手下的军士丝毫不觉羞愧,立刻指着文正道:“文令长船都没上,不照样好意思坐在这儿吃酒?” 文正立刻指着自己的喉咙,沙哑着声音道: “我没上船,但我喊到嗓子都哑了,尽力了!” 那军士呵呵笑了两声:“又不是个娘们儿家,喊两声还能喊坏喉咙?” 鸯儿听见这话,立时丢过去个杀意无限的眼刀。 文正余光看见,二话不说,拎着酒壶扑过去要灌酒,口中笑道:“压住了他!” “大人饶命!”被按倒的军士嘻嘻哈哈地乱喊着。 其他的军士们一哄而上,好一阵的闹腾,文正已经美滋滋地退在鸯儿身边坐下,还对她扬了扬眉毛,一脸“我做得好吧?”的邀功。 平日里的那点儿孤傲劲儿,在她面前就剩下逗闷子了。 鸯儿终于肯看他了,笑问:“什么时候回江南?” 文正立刻不高兴地眯起眼睛:“大人僭越了,自然是上峰有命,我哪里知道?” 鸯儿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抬身就要往旁边坐。 文正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按回席子上。 常年习武之人的手,粗糙,骨节都比一般人大些,自然更不能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那样,留着形状漂亮、纤长的指甲,染着丹蔻。 但他只爱这双拿刀使弩的手。 而如今,已经伤废的右手不能使力,做任何反应都略微慢一些,但还是在迟疑之后,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文正忽然起了难过,没带在脸上,只是用大拇指玩闹似地在她食指的指甲上来回蹭着,小声说:“我可能要调入京畿卫了。” 鸯儿嘲笑他:“当铁甲火船的船长?” 文正生气地捏了下她的手指:“谁是好意思晕船吗?” 鸯儿笑了:“好容易得了江南卫,甘心再回下五所待着?” 文正不说话,只是笑了笑,面上闪过对鸯儿时,从不隐藏的野心。 二人说着的时候,一个太过活泼的脑袋伸了过来,声音都是稚气:“大人,我哥哥真的来京城了吗?” 正是初一。 不过半年多的时光,初一再不是那个面有菜色,头发枯黄的小乞丐,一双本就好看的眼睛更觉夺目,抽条儿似的窜个头,以至于比同龄人更觉得瘦了。 鸯儿这才放开文正的时候,对他道:“是,本来想着今年赢了竞渡,我也算同她有交待了,可惜了。” 初一不会喝酒,方才被同僚硬灌了一杯,就不肯再喝了,但脸还是死了红晕,手撑着地道:“他们使阴招害人,大人是为了救宋大人的船,才失了第一名。” 鸯儿还没说话,文正先戳了一下他的额角:“这话,烂死在肚子里,知道吗?” “嗯。”一杯倒的初一迷迷糊糊的,用力一点头,“鸯大人嘴硬心软。” “……”文正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吃个十五岁孩子的醋。 他们这面说笑得正好,忽然就听见外面的店小二道: “见过郡主、县主,见过各位小姐。” 此时因为店家送醒酒汤,是以他们这雅间的门刚好开着,一侧头,就和进门的琳琅郡主谢芊打了个照面。 而她的后面,则跟着新河县主谢茵,以及三个打扮得风格各异的大家千金。 神机将军的嫡三女李真儿,户部尚书的小孙女贺观音,国子监太学博士的嫡长女丁香。 前两个是京中颇有名的闺阁女儿,最后那个是第一次和她们一处。 若关上门便罢,既然开门看见了,鸯儿便站起身,整衣拱手礼道: “见过郡主、县主。” 军士们跟着她,也都起身施礼。 琳琅郡主目不斜视地就往楼上了,倒是新河县主见是她,倨傲地说了句:“鸯大人免礼吧。”也上楼去了。 倒是跟着的几个闺秀对着黑鸦军不敢无礼,纷纷见礼之后,才跟着上楼。 文正轻哼一声,鸯儿知道他的毛病,拉他坐下笑说: “回京畿卫,这些白眼可不会少。” 文正听说,忽然凑近她耳边笑道:“不怕,遍京城的女子里,只你翻白眼的时候最好看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屋中其他人听见。 一群血气方刚的光棍儿们,顿时发出了猩猩般的吼声。 第二百零一章 找茬 鸯儿的白眼难得卡住了,翻也不是不翻也不是,气得抬脚就要踢。 文正得意地哈哈大笑,藏到因为酒还有点儿昏昏沉沉的初一身后,抓着他的肩膀对鸯儿说: “打了他,可有人要生气的。” ……鸯儿难得发现文正这人,很无赖呀。 “坐船滚回江南去!”她生气道,脸虽然红,但还带着笑意。 “那我是躺回江南,而不是滚回。”文正笑嘻嘻地纠正她。 他们这边厢闹得正开心,二楼更为精致华贵,连镇席都是金子做的雅间里,新河县主听见他们的笑闹声,撇嘴道:“我最讨厌看黑鸦军里的女官,天天和群军汉一起,都臭了。” 三个闺秀听见县主如此说,都抿嘴笑,第一次和她们一处的丁香忙奉承道: “可不是县主说的,我也讨厌她们,女儿家整日里和群男人一处,好人也变坏了。” 如今竞渡结束了,贵女们自然打扮得更为出众,而今日京中不宵禁,她们至少可以在外面玩儿到亥时初刻。 反正就在向晚楼里,人人都有家丁仆从在外,自是安全。 谢茵眼波婉转,有些嫌弃她话多,但毕竟是奉承自己的话,便没有发作,而是依靠在谢芊的身上,对着店里派来服侍的婢女要吃食。 谢芊早就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冷傲模样,心中想着白日里竞渡的事情,心中对黑鸦军的不满,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不是鸯儿指挥黑鸦军的船,在拐弯处阻拦了信阳郡王的船,今日那宋约非但拿不了头名,甚至还可能翻船落水,能不能救上来,都要看天命。 就因为她多事,竟让那群玩烂木头的赢了。 想着昭明帝的赏赐,想着昌敬王开心的样子,她当真很恼怒。 现在京中乱为王了,多了许多管闲事的家伙。 “是呀,”谢芊想着,依旧冷着脸,狰狞之恨不在语气而在淡淡的言语之中,“我听说那些女军们是和军汉一处洗澡,晚上都不知歇在哪处呢。” 这等说法并不是第一天才有,只是未出阁女儿相聚之所,是第一次提这话。 当下谢茵的嘴巴都张圆了,愣怔片刻后红着脸,掩嘴吃吃笑了出来,嘟囔了一句:“啐,她们都是不要脸的。” 而那三个贵女中,有定了亲的,有在议亲的,还有在相看人家的,平日哪怕家中姐妹私下议论,也不过都是哪家公子好看,哪家夫妻和睦之类,今儿头遭听见如此硬核的灵魂议论,当下脸都熟了,却又有种窥探了私密八卦的满足感,觉得自己都与郡主、县主一样了,忙都和谢茵一道发出低笑。 她们正悄声议论着,忽听见楼下传来女子憨傻的玩笑声:“袁四丫头,你瞧那是谁。” 谢芊略一挑眉毛,谢茵已经先让婢女拉开雅间的门,自上而下地张望着。 向晚楼二楼的走廊很窄,雅间也都是拉门,开了门就能看见楼下的戏台或棋局,很方便。 “真是袁子兰和安家的傻丫头,还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柯健行也在里面。”谢茵缩回脑袋道。 谢芊的嘴角浮现出个阴冷的笑,转瞬即逝。 “门先开着吧。”她吩咐道。 谢茵口中的几个人,倒是个个都有来历。 袁子兰是当今礼部侍郎袁啸君的四女,嫡出,恰是宋约的妻妹。 而宋约的妻子袁子梅则是袁侍郎的庶出次女,但自幼养在嫡母膝下,教养得温柔娴静,知书达理,据称因至及笄时恰逢谢霑初封王爵,曾有意纳其为侧妃。 此事真假世人不知,反正这消息传出的百日之内,袁子梅就忽然冒出了个娃娃亲,正是宋约。 彼时宋约名声还不显,只是个有点儿名声、家有余财的工匠而已,所以虽然是正妻,却是正经的低嫁,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但不过一年,宋约就得了昭明帝赏识,得入工部,从此名满天下,这门亲事不但变得极好,袁家女还有了个旺夫的名声。 不过自然,这门亲事虽然让袁家投了昭明帝之好,却也让人憎恨上了。 而袁子兰如今十七,模样虽然不如其姐标志,却是难得的好性子,如今正与盐运使柯家的幼子柯健行议亲。 柯键行如今在国子监读书,今日和同窗小聚,不想在此遇见了袁子兰,虽然同窗挤眉弄眼地玩笑,可他一见袁子兰那无甚特点、平平无奇的模样,心中就不大畅快,面上只淡淡的,做个君子目不斜视的样子。 那位说话有些憨傻的安姑娘,闺名安怀玉,是次辅安炳仁的孙女,一贯和袁子兰好。 当然了,她不是真傻,就是直眉楞眼的憨,全无半点儿安家举家活成人精的遗传。 许是物以稀为贵,安家自上至下对安怀玉都是极疼爱、维护。 在外面时,若有人要在言语上作弄安怀玉、或者欺负她耿直老实的时候,袁子兰都会维护,是以二人是真正的闺阁好友。 如今在议亲的二人忽然遇见,袁子兰脸皮薄,被安怀玉如此说破,便羞赧地打了她一下,抓着她的胳膊,低头往楼上去。 安怀玉傻兮兮的,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还在她耳边唠叨: “你看呀,他真的在。” 与柯健行同行的学子见了,未免都笑了起来,只柯健行心中有些厌烦。 父母只说袁家女好,他又如何敢反对呢?只能顺着父母罢了,将来寻些好看的,红袖添香…… 偶尔眼神一扫,就见二楼之上琳琅郡主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一时失神。 别人不知道他在看谁,只笑得更厉害。 那边雅间里,文正瞧着外面,只觉得明明是夏天,偏这向晚楼里,春意盎然的。 如是想着,他又偷偷去抓鸯儿的手了。 只是袁子兰和安怀玉刚上楼,就听见谢芊冰冷的声音响起:“靠着作弊赢了竞渡的,算什么本事。” 袁子兰一愣,见她说这话时望着自己的脸,便明白她在说谁。 只安怀玉没懂这话,看见她们在,忙施礼。 碍着她的身份,袁子兰不好反驳,便也施礼,正要往自家订的雅间去,谢芊却叫住了她: “喂,袁四姑娘,我说的话,对不对?” 第二百零二章 霸道恶毒 向晚楼本自热闹的氛围,忽而变得沉闷起来,雅间、大堂之中的人都不说话,只往二楼这边看。 谁都知道宋约今日赢了,都知道袁宋姻亲关系极好。 袁子兰见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心底有些生气,轻轻一咬下唇,旋即不卑不亢地说道: “作弊自然不好,但若堂堂正正赢了,却被人泼污水,那便是输的人输不起了。郡主聪慧,自然明白这道理。” 面对京城著名的霸王,她说话的时候到底还是有怯意,语气却很坚定。 庶姐自幼养在母亲膝下,而母亲虽然极其讨厌父亲的那些妾室,对其他庶出子女也没好脸色,如今年纪一把了还在与妾室、庶子庶女们斗得乐淘淘,可是对袁子梅当真非常好。 按照母亲的话:“好色的是那老不修,况且我与死人计较什么?好歹是我养大的孩子。” 母亲都是如此,天生性子温柔的袁子兰又与袁子梅一起长大,姐妹情深厚。 而谢芊如今内涵的是她姐夫,便是扫了姐姐的颜面,她自然要为之说句话。 谢芊听她这话,目光更觉冷了下来,将鞭子拿在手里把玩,语气淡然道: “我听人说,宋约今日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赢得竞渡,故而有此一叹,而如今四姑娘这话,便是在说本郡主轻信人言了?” 袁子兰看着她那条漆黑的鞭子,打了个寒战,却依旧直着脊背,坚定道:“那些小人的无稽之谈,以郡主自尊,自然不会相信。” 又是个自诩有骨气的。 她有些懒散地站起身,叹气道:“呵,四姑娘果然重情重义,常听古人有姐妹共事一夫之谈,姑娘如此为姐夫说话,难不成也抱着这心思?” 袁子兰万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下气得怔在那儿,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了。 偏谢芊见状,露出了个残忍的笑容:“瞧,被我说中了。” 楼下本就不喜欢袁子兰的柯健行,当下脸色都变绿了,心中骂了声“不要脸”。 而安怀玉此刻才后知后觉琳琅郡主是在骂人,见袁子兰气得身子乱颤,忙抱住她,傻愣愣地说道:“郡主说的这是什么话?四妹妹这么好的人,你如何能污人清白?” 谢芊极看不上地扫了一眼安怀玉,握着鞭子,一步步向袁子兰走去。 强大又阴冷的气场,就连一贯乐天知命的安怀玉都觉得森然,竟害怕了起来。 她向前走一步,两个小姑娘便向后退一步,而这狭窄的走廊,退不出三步去便到了栏杆边上,退无可退。 婢女见状,立刻过来劝解道:“郡主,这……” “多事!”谢芊二话不说,抬手一鞭子打在了婢女的脸上,一道血痕登时开了花。 婢女惊呼一声,捂着脸便倒在了地上。 向晚楼的人与店家都被这一幕吓到了,纷纷噤声,文正便要起身,鸯儿立刻按住他,自己则道: “郡主——” 只是鸯儿还没说完,谢芊就开口道:“鸯令长先看清了自己的身份,再来说话。”她说着,扔下了一锭银子在那婢女身上,“我嫌弃她服侍得不好教训了,赔钱就是,店家尚未说话,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黑鸦军不能插手地方事务,是铁律。 无论私下他们做什么,这条铁律都必须在明面上遵守,否则便是一百军棍。 文正面上露出一丝杀意,却被鸯儿按住,对他使了个眼色。 向晚楼东家在银子落地的时候,便停在了屏风之后,并没有出来。 谢芊的话不讲理,却又没错。 而谢芊不再理其他人,而是以鞭子的手柄一挑袁子兰的下巴,柔声问道:“你,觉得宋约被冤枉了,是吗?” 袁子兰吓得眼眶都红了,却坚定地点点头。 “你觉得我侮辱了你的清白?” 袁子兰咬着唇,看她,再次点头。 “那好呀,我听说古人遇到这等事情,都是以死明志,你……便以死明志吧。” 说罢,照着袁子兰的肩膀,用力一推。 袁子兰一声惊呼,竟然被她硬生生地从二楼推了下去。 没人能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堂堂一郡主做的竟是这杀人的打算,文正冲出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偏偏就在这紧要关头,一抹根本抓不住的青色影子,自外面围观的人群中冲出来,将袁子兰接在了怀中。 下坠之势快且重,所有人那人接住人后,抱着她转了两圈,方才停下。 袁子兰正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头晕目眩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没事吧?” 暖、柔、轻的声音,就和这个单薄的怀抱一样,将她裹住,仿佛能拦住来自外界的所有恶意。 她愣愣地仰起头,惊魂未定的时候,根本看清那人的脸,却看清了眼角下的那点朱砂痣、 灼目地像一团火,照得她从黄泉路又走回人间似的。 袁子兰从来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子,反抗谢芊已经用尽了她的勇气,如今劫后余生后再忍不住,甚至忘记了男女大防,只趴在眼前人的怀里,放声大哭。 谢芊在二楼,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那句诛心的“你们黑鸦军竟然见死不救”本已在舌尖,却只能吞回去了,目光中顿时迸发出了滔天怒火。 “怎么是你?!”她尖声质问,冷傲之色再次裂开了。 顾绮抱着袁子兰,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抚着,不见笑意的眼睛抬头看她,冷道: “我也想问,怎么又是你?” 本自暗中松了口气的鸯儿,被她这话呛了一下,只觉好笑,初一乍逢她立刻就想叫人,却被文正按住,轻轻摇了摇头。 初一明白过来,不再说话了。 安怀玉此时才从惊恐中转醒过来,什么也不顾了,指着谢芊道着:“郡主怎么能推四妹妹?!” 被顾绮激起怒气的谢芊用力将她的手打掉,冷道:“本郡主不过是手滑了,说我推她,谁看见了?” 顾绮丝毫不意外她会如此说话,神色不变,只盯着她看。 “你!我明明看见了!”安怀玉气得直跺脚。 “你看见了?”谢芊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顾绮脸上,“除了你,还有人看见吗?” 第二百零三章 脚滑了 安怀玉傻愣愣地就去看谢茵等人。 而谢茵立刻高声道:“芊姐姐没推她,不过是挨了一下,她就掉下去了,我还说是她自己要跳楼,嫁祸芊姐姐了。” 说着,又问另外三个贵女:“是不是?” 只是那三人被方才的事情吓呆了,哪里还敢说话,都缩着肩膀在那儿。 只丁香,虽然也怕,但听谢茵这么说,一咬牙,抖着声音道:“是,郡主没有推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你们!”安怀玉本就不会言辞,此时只能干生气着急,半点儿话都说不出来。 顾绮依旧安抚着哭泣的袁子兰,眼睛还是只看着谢芊。 难得的安静,难得的严肃。 谢芊眼神轻转,看向了袁子兰的未婚夫柯健行,忽然间就绽放了一个笑容。 是难得的明媚。 只是明媚之中,藏着残忍。 “喂,柯公子,你瞧见我推她了吗?” 柯健行微怔,看了一眼袁子兰兀自哭泣的声音,并没说话。 谢芊笑得更得意了,抬手指着顾绮道: “可是,袁四不但话里话外惦记着姐夫,还当众对个男人投怀送抱,你看见了,对不对?” 柯键行依旧不说话,只是看向袁子兰的眼神中,带了厌弃。 他那些国子监的同窗,亦是表情各异。 如今逐渐冷静下来的袁子兰听得清楚,再看见柯健行的模样,内心不觉起了绝望之情,摇摇欲坠。 安静了很久的顾绮,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目光移在了柯键行身上,打量了一番后,呵得笑了。 柯键行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人的模样,竟然呆在了那儿。 世界上,还有人能长成这般吗? 这竟然是……男人?! 顾绮移开眼神,将袁子兰交给了平七叶,嘱咐道:“平姐姐照料她一下。” 平七叶看着她平静的表情,内心升起了危机感,虽然揽过袁子兰护在怀中,却拉住她的袖子,小声道: “你要做什么?别忘了她的身份。” 琳琅郡主四个字就是明晃晃的金字招牌,这口气别说顾绮,就是袁家、宋家,也只能吞下去而已。 林昭被那般侮辱,下蔡县堂堂一国郡主事涉走私粮食,结果又如何? 申斥、罚俸、禁足罢了。 昭明帝已算是雷厉风行的性格了,遇上太后,为了个孝字不也只能避其锋芒吗? 顾绮对着她,终于又露出了个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她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姐姐呀,就是爱操心。” 一侧的文正,不觉愣了一下。 此时顾绮的神态,像极了海盐县时纵身一跃之前的那个她。 “这祖宗……想干什么?”他低声喃喃道。 “张桐,照料好她们几个小姑娘。”顾绮吩咐了一声之后,转身迈步出了向晚楼的大门。 谢芊还等着她要做什么了,见她竟然出了门,嚣张地笑了起来。 “喂,姓顾的,你不是很厉害吗?” 顾绮站在门槛儿之外,回头看了她一眼,以小指轻轻掏了掏耳朵:“你,话真多。” 说罢,不看她气得发黑的表情,而是径自走到混在人群中的袁大叔身边,对他呲牙笑了。 袁大叔晦暗不明的神色,因为她的笑容,而变得警惕起来:“干嘛?” 顾绮笑盈盈地:“邻居,我想算算我今日的吉凶,多少钱?” “……”袁大叔吞了吞吐沫,觉得像是听了个笑话,立刻板着脸语重心长道,“二十文,呃……邻居呀,血光之灾,要三思而行呀。” 顾绮一笑。 他们都姓袁,而同在京城里,同姓之间,只怕多是有点儿亲戚关系吧。 方才过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他的神色很是愤怒。 可是明明就在眼前的事情,却不能管。 不过因为身份二字,纵然厉害如灵乩衙门,也不能轻易对琳琅郡主出手。 “这卦不好呀,”顾绮递了钱给他,拍拍他的肩膀,很是深沉地道,“若我真有血光之灾,还请袁大叔替我照料下家中。” 说罢,复又回到店内,目光落在柯键行,微微摇头,指着他道:“你,并非良配,而且一辈子考不上。” 柯健行没想到她冲着自己来了,顿时脸气得通红,瞥见谢芊还在看他,立刻一甩袖子怒道: “你们不知羞耻,竟然还要说我?” 顾绮嗤声一笑,懒得理他,而是重新看着谢芊,迈步走上了一登台阶。 鸯儿抚摸着伤臂,不知道顾绮打算做什么,却不希望她吃亏:“义士,还请留步。” 顾绮的脚步却走得很坚定,背对着她道:“这位大人,我和她的事情,与你无关。” 鸯儿一愣,忽然就想起了六凉县的时候,她与林昭站在一起的时候。 我和她的事情,与你无关。 是因为,与林昭有关。 “一会儿,”鸯儿忽然开口,喃喃道,“不管她做了什么,不管我做了什么,你们都不许动手。” 文正看时,发现她袖中的弩箭,已经拿在了手中。 顾绮知道鸯儿在想什么,但她不阻拦自己,她自也不会阻拦她。 有些时候,面对一些事情,人总是会变成傻子。 她又上了一个台阶。 有人想要去阻拦,谢芊却高傲冷笑道:“别拦着她,我倒要看看,她要做什么。” 穿越至今,她为了许多人,做了许多的傻事,但一定不会有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傻。 却是她在认识林昭之后,便打算做的傻事情。 她站在了二楼的楼梯口,与谢芊站在一层,算着距离,不远不近地看着那傲慢、无礼、恶毒、跋扈的郡主。 谢茵站在雅间门前,色厉内荏地喊了一声:“喂!你要做什么?!” 顾绮却根本不看她,只缓缓问谢芊道:“郡主说,方才手滑了,是吗?” 人生若不做几件傻事,那多无聊呀。 “怎么?不可以吗?”谢芊笑得依旧那么森然。 顾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认真道:“好,那现在,我的脚滑了。” 还没等别人理解这话的意思,顾绮已经冲到了谢芊的身边,靠着速度带来的力量,将她拎了起来,翻过栏杆,高高地跳起。 而后,在半空之中,她用力地将谢芊扔进了柯健行的怀中。 第二百零四章 怎么敢 门边站着的柯健行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是软玉温香带着脂粉香气,砸了他个满怀。 脂粉香气之中,还有淡淡的栀子香,洋洋洒洒钻进他的鼻子里,痒痒的。 他下意识地抱住柔柔软软的人,只他毕竟是个文人,身子骨单薄,哪里能扛得住大活人这一撞?立时就抱着谢芊向后摔在地上,胸口生疼,鼻子更是被她的发髻一砸一戳,竟然流了鼻血。 鼻血滴下,正好落在谢芊的脸上。 向来在京中横着走的谢芊,在被顾绮拎起来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花容失色,而身子不受控制飞出去的时候,她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要死了。 从没有人这么对她,更是从没有过的死亡威胁。 她怎么敢? 众目睽睽之下,她撞在了一个硌人的东西上,头发散了,钗环落地,系着衣服的带子散开,露出了里面的中衣中裤,狼狈地…… 宛如当年的林昭。 她怎么敢! 意识一阵空白之后,谢芊心中暴怒,挣扎着想爬起来,岂料刚抬头,就觉得有东西落在额头上,抬手抹了一下,再看清楚抱着自己的柯健行流鼻血的样子,她顿时明白了这又红又黏的是什么,当下就发出了凄厉的叫喊声。 脏死了! 想都不想,谢芊抬手就给了柯健行一巴掌,涂着凤仙花红的小指上长长的指甲,愣是因这一巴掌而劈断,划破了柯健行的脸。 而谢芊的指头,也流了血。 哪儿都疼。 她!怎!么!敢! “啊啊啊啊!!”谢芊崩溃般地大声叫着,“脏死了!贱人!你怎么敢!” 怒极的喊声,打破了自向晚楼建成那日起,第一次出现的死寂。 门外的百姓,门内的人,就连屏风之后向晚楼的东家,至此时终于转醒过来,目光却不在谢芊身上,而是落在了顾绮的身上。 青色的夹衣,在这季节那样不合时宜,可是在她的身上,却是极恰当的飘逸,面上没有惧色,更没有想要逃跑的打算。 就是这人,刚刚闯下了弥天大祸呀。 东家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见状果断转身往回走,低声吩咐身边的人道:“就说我喝醉了。” 门外的百姓忙不迭都后退了好几步,但心中对谢芊却没有半分怜悯。 尤其是那些平时被谢芊欺负过的,此时更觉得心中称愿,看向店内宛如遗世独立的顾绮,竟觉得看出了她身上散发的光芒。 京城,真的来了个神仙呀。 人群在退,只有袁大叔定在原地,显得突兀,半张的嘴充满了惊讶,也理解了顾绮方才托孤一样的话。 这小丫头,不是不知道那人是谁,却带着死志,动手了。 又是一个……傻子。 “你这傻子!”平七叶当时就急了,松开被这一幕吓傻的袁子兰,想要冲过去的时候,却被袁大叔将她并着急的张桐、芝麻,全部拦住了。 “邻居呀,快回去吧。”他轻声道。 他,很喜欢这样的傻子,灵乩巷里,有太多这样的傻子了。 纵然救不下她,也要护住她的人。 顾绮没有去看任何人,亦没有给平七叶回应,只是冷漠地看着崩溃尖叫,再也挤不出半点儿傲慢无礼神色的谢芊,忽然笑了。 笑得自嘴角漾到眼底,很畅快,很恣意,仿佛是心中藏着的阴霾,在这一瞬间,一扫而空似的。 是笑容最本真的样子。 笑得店内店外店的人看见,纷纷惊艳。 笑得人群之外的谢霁一时失神,新买的水晶糕都失手落在了地上。 幺儿都忘记了管他的公子,只是傻乎乎地看着顾绮。 “她……第一次这么笑。”谢霁喃喃道。 这笑容,为什么会让他觉得熟悉? 顾绮觉得穿越至今,做了那么多事情,今天却是她最快乐的一天。 强抢、折磨林昭的时候。 欺骗、陷害周家姐弟的时候。 辱骂谢霁的时候。 将袁子兰推下楼的时候。 这位郡主大概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如此不堪一天吧。 谢芊的仆从跑了进来,有人慌忙去扶谢芊,却被谢芊又打了一巴掌,指着顾绮道:“把她抓起来!我要她千刀万剐!我要她死!” 仆从听令,纷纷向顾绮冲去,可冲在最前面的刚迈出两步,便觉眼前有东西嗖得飞过,瞬间扑来的杀意,让他不敢动弹了。 那是一支弩箭,擦着他的鼻尖而过,钉在了对面的墙上。 紧接着,第二支弩箭,钉在了他们前面的地上。 “你们,打扰本大人喝酒了。” 鸯儿左手拎弩,靠在雅间门上,傲气十足地说道。 顾绮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大人,这是我与她的事情。” 鸯儿懒得搭理她,只看着那些仆从:“现在,给我滚出去!” “你怎么敢!”谢芊厉声叫喊着,声音都变了调,“别忘了黑鸦军的身份!你敢参与地方之事!我要参你!” “是呀,正因为我是黑鸦军,所以……”鸯儿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心情颇佳,“郡主没看出来吗?我是在,仗势欺你呀。” 谢芊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若是别的令长就罢了,但鸯儿才是黑鸦军里最有名的混不吝,那可是对着孟冯都敢给脸色看的人。 而京城中,谢芊最不敢惹的三个人中,便有孟冯一个。 “你怎么敢,你们怎么敢!你们混蛋!”她气得发抖,指着顾绮反反复复道,“你敢伤我,我要告诉太后,我要你千刀万剐!” 顾绮听见她如此说,方才悠悠开口了。 “郡主呀,在下方才明明只是脚滑了,你又为什么从楼上下来?难不成是为了讹诈顾某?” “你!” “这位义士确实脚滑了。” “明明是你扔——” 鸯儿和谢茵的声音同时响起。 只是当顾绮却忽然收起笑容,转头看向谢茵的时候,她的话竟戛然而止,人也瘫坐在地,握着栏杆儿瑟瑟发抖。 她不该说话的,不该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郡主都扔了,还在意多扔个县主吗? 她惊恐地看着顾绮的脸,凶神恶煞般,却依旧很好看的脸,不知怎么的,起了个古怪的念头: 将来,会被她扔出去的人,绝不仅仅只有一个谢芊。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第二百零五章 可怕的总将 顾绮见谢茵闭嘴,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只有憋屈、愤怒的谢芊,抬起手,笑指她身后的柯健行: “郡主讹诈我就罢了,既然知道那是正在议亲之人,却还是往他身上撞,啊呀,果然郡主专喜欢从别人手里抢丈夫,京城中的女子可要当心了,琳琅郡主,专爱人夫呀。” 满满的嘲讽,将方才谢芊侮辱别人的话,一句句地,都还了回去。 却并没有人因这话而笑,几乎不约而同地,大家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张也曾惊艳过京城的人。 被辱离京,死在海盐县的探花郎。 谢芊的尖叫声顿在喉咙里,眼前这张美得张扬的脸,忽然就与在她的房间里,拿着剪刀以死明志的林昭,重叠在了一起。 她加诸给他的屈辱,今日竟然被类似的一张脸,还了回来。 “公子,巡城御史。”幺儿不知道林昭的事情,心中没有那么大的感慨,已经从惊诧中转醒过来,低声道。 谢霁已经回过神来,看着由远而近匆匆的身影,嗤笑道:“呵,永远来迟一步。” 说罢,一理衣领,抬步要往店内去。 “绑了就绑了,扒了就扒了,什么好东西?” 当年昭明帝要处置谢芊的时候,太后把谢芊护在身后,撒泼般地如是说,还说如果昭明帝敢处置谢芊,她就从城门上跳下去。 说是一国太后,泼妇起来,乡间大字不识的老妪都比她讲道理。 父皇尚且没辙,他亦是受制于许多,除了安慰,不能为林昭做什么。 这是他的憾事。 所以今天,扔了就扔了,骂了就骂了,什么好东西? 他不会再让任何人,在他看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伤害他想保护的人。 只是谢霁刚刚迈步,就听见有人笑了一声。 声音浑厚,低沉,却是极开心的样子。 他脚步停住,不可思议地看向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以及自马车之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往店内走的人。 略一愣怔,他笑了,对幺儿道:“走吧。” “公子不管了?”幺儿忙跟上去,焦急道。 “有人管了。”谢霁心情大好,“贤弟那么好的本事,就不该被隐匿起来。” 幺儿没听懂他这话,满头雾水,却见谢霁已经站在岔路口,偏着头嘟囔着: “她这几日该忙了,等几天吧,我去寻些好的食材,咱们去他们家吃饭,顺便贺她进身好了。” 他兀自开心地像个孩子,幺儿更疑惑了。 只是当他们拐往十字路口一侧的时候,有个着灰衫背行囊的人,自十字路口的另一侧走了过来,见向晚楼那边聚了很多人,未免有些好奇。 “那是怎么了?” …… 而向晚楼中的人群之外,马车上下来的人挠了挠头,高声道: “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很是厚重,偏偏还带了几分天真。 鸯儿、文正并黑鸦军的人都愣住了,不由自主就想退回到雅间里,而围观百姓一听见那声音,竟自动自觉地,分开了一条甚至能跑马车的路。 店内的人多在顾绮扔人下楼时,溜边儿跑了,而当这人出现的时候,连店内的伙计、婢女腿都开始打颤,要往外走了。 向晚楼的东家一直在后院听说这人来了,几欲昏厥,一边咬着手帕要哭哭,一边命人去列帐单子。 “我的店呀,今儿算遭劫了。” 这才是真祖宗! 氛围因为此人而变得分外诡异,顾绮看着来人,琢磨着他的身份。 那人浓眉大眼,悬鼻阔口,穿玄色衣服,身形壮硕如铁塔般,一步跨进店里,茫然的眼睛先在衣衫不整的谢芊身上打转,又扫向柯健行,脸上浮现出了满满的疑惑之情: “郡主,为什么坐在个男人的怀里?成何体统?” 说罢,弯腰就要扶她起身。 谢芊见他要扶自己,立刻道:“别碰我!” 声音尖得比刚才还要厉害,震得顾绮耳朵疼。 来人的手很是委屈地停在了半空,直起身子,又看向顾绮,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他问话的态度很是严肃,以至于顾绮也忍不住,用严肃的语气答道:“我脚滑了,害得郡主摔了一跤,从楼上跌下来了。” 那人哦了一声,打量了她一番,竟然裂开嘴,笑了。 倒把顾绮笑蒙了。 “下盘不稳呀,”他走近她,语重心长地说着,还打算去拍她的肩膀,“这样不行,要练练。” 顾绮被这人长者般的态度搞得更糊涂了,却在他抬手的瞬间,忽然觉得有奇怪的危险感。 怪了,眼前这人,明明毫无恶意呀。 “总将大人万安!”虽然黑鸦军士们在外都想装不认识陆总将,但眼瞅着顾绮就要被陆程拍进地里,鸯儿急忙冲出来,几乎是滑跪在地,拱手施礼道,“总将大人也到这里来了?属下们在吃酒呢,一起吧。” 陆程甚少见鸯儿这么慌张,差一点儿就拍在顾绮肩上的手停了一下。 顾绮趁着这空档急忙后退,方才那种奇怪的危险感,竟然消失了。 原来这位就是黑鸦军的总将?看着人不错呀……顾绮觉得大约是方才自己太紧张的缘故。 在场的黑鸦军们不能躲了,全部施礼道:“见过总将大人。” 陆程的手落空,并没太大的反应,不过第一次在街上遇见属下主动打招呼,莫名地挠挠头,笑得更憨厚了:“起来吧,我还有些事情,你们好好玩一遭吧。” 谢谢您不和我们喝酒!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更谢谢您今天没打算拍门靠柱子。 赔不起了。 陆程说罢,又低头对谢芊道:“郡主还是快起来吧,你这样都被人看见了,真的不好。” 谢芊气得想要呕血,可是碍于陆程在外的名声,只能憋气地咬咬嘴唇,阴冷道:“这小子扔我下楼,我要抓了她!” 陆程怔了一下,重复道:“小子?” 他打量了顾绮一眼,嘿嘿笑了:“郡主玩笑了。” 明明是姑娘!别想欺负他傻! “陆程!”谢芊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又要嚷时,有个人声音自人群外,幽幽地飘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第二百零六章 尚算圆满 众人循着声音看向人群外停着的马车。 谢芊的嚣张之语,忽然都被吞在了喉咙里,咕哝咕哝的,脸色煞白。 鸯儿听见这声音,不觉和文正对视一眼,满面惊讶。 顾绮注意到了众人奇怪的反应,虽不知车里的人是谁,但想来身份应该不低。 大约又是什么姓谢的王公贵胄吧。 “小姓顾,顾绮。”她朗声道,一点儿都不怕。 鸯儿吞了口唾沫,有种想把自己淹死在茶杯里的冲动,也许不会那么尴尬。 “嗯,你,很好。”车里的人轻飘飘地说道,却仿佛定鼎一般。 这一句话,让躲在人群外的巡城御史,有种绝望之感。 他这官,大约做到头了。 谢芊暗中握紧了拳头,多少不服不满,不敢再说了。 这里,没有挡在她前面的太后。 而车内的人不过只对顾绮说了这句后,便又道,“仲修,我们去东湖看放灯吧。” “是。”陆程应声,又嘱咐鸯儿道,“明日你当值,别玩忘了。” “是。”鸯儿难得地没翻白眼,而是恭恭敬敬回话。 就连她身后的文正,举止都多了一点点的敬意。 直到陆程驾着马车离开,谢茵才敢慌忙跑下来,扶着谢芊起身,关切道:“芊姐姐,你没事吧?” “滚开!”谢芊愤怒地推了她一下,看着顾绮恨恨道:“好,好,好。” 她连说了三个好,至第三个好的时候,冷艳之色,再次凝在了脸上。 “你,最好一辈子,别从灵乩巷出来,否则,我定然要你好看。”她威胁罢,又看向鸯儿,怒道,“还有你!” 不管车内的人是谁,但因为他,自己预想中的被抓不会发生了,且连鸯儿也没事,顾绮的心情更好了一点。 这一天,圆满极了。 她愉快地笑着,用力点头道:“好,我等着看郡主,打算给我什么好看。” 谢芊咬着唇,再也不肯留在这儿,推开还要来扶她的谢茵,催骂着家人驾了马车来,扬长而去。 柯健行早就在陆程和顾绮说话时落荒而逃了,但没有走远,只躲在街角处,摸着脸上的伤痕,看着谢芊的车驾,想着方才软玉温香满怀时的感觉,想入非非。 如果…… 谢茵尴尬地看着她马车的影子,回头瞪了顾绮一眼。 顾绮也在看她,虽然不再是冷眼,却只剩无视,目光轻轻扫过,便去看还有些傻的袁子兰了。 对着谢芊,这人倒有表情! 谢茵眼眶忽得红了,生气地一跺脚,转身走了。 她的下人们,忙都跟着。 顾绮哪里会管谢茵成迷的心思,只问袁子兰道:“这位姑娘,你还好吧?” 袁子兰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忽然蹲身就要下拜:“多谢侠士相救……” “别跪我!”顾绮像被人踩了脚似的跳起来,倒把袁子兰的眼泪,吓得都停在脸上了。 而后,哭得更厉害了。 呜呜呜,侠士好可怕! 安怀玉也从楼上跑了下来,慌忙抱住袁子兰,直眉楞眼地对顾绮道:“谢谢你呀……你好凶呀……” 顾绮被她逗笑了,放缓了声音笑道:“抱歉,只是姑娘的谢我接了,但不当跪我,折寿。” 说罢,又对着鸯儿装模作样地拱手道: “多谢大人方才仗义执言,今日搅了大人的酒,他日有机会,要还的。” 对鸯儿说着话,眼睛却看向她背后,冲着自己笑的初一。 个子高了些,干净利索的打扮,衬得他那双眼睛更好看了。 可惜,怎么还那么瘦?黑鸦军不给饭吃吗?顾绮高兴又心疼得想。 虽然相处不久,但她真的将初一当弟弟看待,自然希望他一切都好。 鸯儿这次的白眼翻在了心底,心想这人咋那么爱演呢? 可见她还是当年六凉县时初见的样子,也觉感慨,回礼道: “好呀,我记着了。” 说罢,掏出银子扔在了桌上,对众人道:“走吧,咱们也去看放灯。” 今天街面上的祖宗有点儿多。 不过再一想,往年今日竞渡之后,那位祖宗都在宫中,与妻子孩子一同过节,而今年的宫中,的确零落得很。 东湖放灯人不少,往前数数,这一天又不是没出过大事,她既然撞见了,就跟着去暗中护着吧。 只文正路过顾绮身边的时候,小声道:“啧啧,多事呀。” 眉毛飞扬,少了份孤高,显得和气。 顾绮差点儿撑不住笑了。 文大人也是小气鬼,那么两个字都要还给她。 袁家和安家都来接人了,就连宋约都匆匆赶到了,却都没见到顾绮等人。 “那位顾侠士已经走了,”伙计忙道,“今日是小店照顾不周了,还请众位海涵。” 这事情,怎么也怪不到店家身上,袁、安、宋三家都是讲理的人家,自然不会难为向晚楼。 而那向晚楼的东家翘着二郎腿,边庆幸自家店面劫后余生,边在桌子上写了“顾绮”二字,随后又抹去。 “呵呵,真是有趣的人呀。”他想着。 跟着谢芊来的三个贵女,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敢下楼,分别跟着家人回去了。 只有丁香想今夜种种出神,在临到家的时候,对身边的小丫头道:“去和你兄弟说,查查那个叫顾绮的人。” 小丫头忙应声。 …… 别人的心思顾绮从来不猜,眼下她只是极愉快地背着手走在集市上,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意,脚步很轻快,看起来一跳一跳的。 平七叶此刻心中还砰砰乱跳呢,见她这般悠哉,忍笑抱怨道:“你呀,还能高兴地起来,都吓死我们了。” 顾绮笑着转回身,边退着走边道:“我真的高兴呀,早就想教训那个郡主了。” 他们都知道林昭的事情,也知道她是为何。 方才是担心,如今既然无事,自然也都开心了。 张桐学着西子捧心,笑说:“头回见你冲动行事,吓死我们了。” 芝麻急忙在旁边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顶多一死嘛。”顾绮笑道,“刚才袁姑娘在我怀中哭的样子,让我想起周姐姐了,这才忍不得了,不过结局不错呀,多亏……” 她话没说完,忽然脸色一变,停在了当地。 “……我,知道车里的是谁了……” 能让黑鸦军总将驾车的,还有谁呀?! 第二百零七章 来访 端阳节过后,仲夏的天儿一天热似一天,而顾绮虽然依旧穿着夹衣,却终于觉得手脚不那么冰冷了。 向晚楼看似那般大的事情,就如此平常地结束了,郡主也好,县主也罢都没了动静,故人不来看她,她自然也不知道宫内的消息,只这平时神神叨叨的灵乩巷多了些陌生人,在她家门前打转,以至于顾绮每天都要听个二三十回“算算吧,二十文”之类的话。 顾绮从不担心自己,只是不希望连累他人,但张桐整日里往外跑打听消息,芝麻每天出门采买,平七叶偶尔也会出门,都平平安安的,显见没事了,是以她也不再将那事情放在欣赏了。 只是她是不在意了,可灵乩巷忽然来了那么多陌生人,着实打扰了神婆神汉们晒太阳的闲散生活,以至于这几天只要她一开院门,就能看见左邻右里们,怨念地或坐或站或蹲在院门口看她。 “袁大叔回来了?”这天,顾绮又在院子里琢磨那几杆竹子的时候,瞧见几天没见的袁大叔耷拉着肩走回来,隔门笑打招呼。 袁大叔像没听见似的,走过门前,隔了一阵子才将半个脑袋探进门来,和暗中观察似的。 “邻居呀,搬家吗?大吉大利,适合动土的。”他幽怨道,“热闹得……太热闹了。” 顾绮递了个飞扬的笑眼:“交了租金的,三年呢。” 眼角下的那颗朱砂痣,比得上太阳的耀眼。 “……唉,有钱还长得好看,果然做什么都对的。”袁大叔默默缩回脖子,抱着膝盖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咕哝着。 “袁大叔,袁四姑娘如今可还好?”顾绮也探出半个脑袋,神秘兮兮地问。 “好——”一个字脱口,他猛地住了声,眯缝起眼睛看他。 顾绮“嗐”了一声:“京城能有几个姓袁的?你们至少同宗吧?” 袁大叔白了她一眼,继续抱膝晒太阳,一四张开外的大汉,愣是坐出了无辜幼小委屈之感。 “虽然没受伤,却还是被吓到了,那些话又不好听,她一个女儿家,婚事黄了就算了,以后还怎么见人?况且宋家不是铁板一块,闹得宋大人这些天也难。”袁大叔唉声叹气的。 顾绮想着那个人如其名,真如空谷幽兰般的女孩子,心中可怜她,对有些人自然更厌恶,皱眉道: “那个姓柯的不是良配,黄了就黄了,听宋约的品貌,袁大人怎么能看好那么个东西?” “柯家是好竹出歹笋罢了。只是小丫头家的,以后怕都难嫁了。”袁大叔说着,再次幽怨地侧头看她,“邻居呀,要不你娶她好了。” 顾绮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袁大叔,你仔细看看我,仔细看看这张脸。”她指着自己的鼻尖,无奈道。 袁大叔无意欲地重新抱膝坐着,嘟囔道:“男的女的有什么要紧,唉……哪里找你这样一个就好了,你有兄弟吗?” 顾绮差点儿给他鼓掌,缩回脑袋不再理他,只内心感慨道。 古人,你的思想很现代呀。 “袁大人又不是养不起个姑娘,急什么?”顾绮在门内嘟囔道,“再说了,若是为那种无稽之谈就看不起袁姑娘的人家,嫁了有什么趣?眼下不成,只是缘分没到罢了。” 袁大叔在外面听见,想了想,一拍巴掌后猛地跳了起来:“是,有道理!” 说罢,喜气洋洋地迈大步跑了。 顾绮重新探头瞧他的背影,笑了笑,恰好芝麻从厨房里喊道: “顾姐姐,饭得了。” “好嘞!”她应声,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日子若这样平常过,也挺好的。 …… 又过了两日,五月十二日,连着几天的艳阳高照之后,天上终于多了云彩遮日,送来丝清凉。 今天是芝麻的生日,张桐陪着芝麻出去玩耍了,而临街有家叫德生堂药铺,一大早就请了平七叶去,说是有个疑难病人要瞧。 是以今天只顾绮一人在家,大早上起来,她先在院中小竹丛旁发了会儿呆,又捡了本书,泡了壶茶,在石桌上懒坐读书。 看的是街面上新出的志怪杂谈,才子佳人与妖魔鬼怪一处,常常还有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描写。 顾绮看得入迷,边感慨古人的想像力,边感慨古人写不可描述时娟秀的文笔,一口气看了好几个故事,自斟一杯茶,边喝边道: “鸯大人呀,好好的大门你不走,怎么上房?” 房顶上,穿了身绣梅花绛红纱衣的鸯儿坐在边沿之上,背着个小包袱,两条腿轻轻晃着,脚上的翘头鞋是新制的,很是精巧。 “走进来的话,那群人又要缠着我问‘算算吧’,恼人得很。”她实话实说。 顾绮噗嗤一笑,刚放下书,就见袁大叔自院外探头进来,对鸯儿道:“鸯大人,算算吧,我看你最近面有桃花,快嫁了吧?” “噗,哈哈!”顾绮笑得直拍石桌,差点儿打翻了茶壶。 “……”鸯儿摇晃的脚停住,咬着牙瞪人。 有杀气!袁大叔默默缩回了头,继续坐在那儿乘凉了。 “所以躲不过的,以后还是走门吧。”顾绮笑说。 鸯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自房上跳下来,坐到她对面,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那双惯爱翻白眼的水杏眼,如今眨都不眨一下。 “怎么了?”顾绮被她看得发怵,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鸯儿摇摇头,没说话。 顾绮好生奇怪:“那你是怎么了?出事了?做什么背个包袱?” “事儿嘛,天天有。”鸯儿一笑,掰指头开始数了。 “去岁琳琅郡主倒卖官粮事发,各地开始查粮,抓了许多硕鼠,重整了常平仓,百姓拍手称快呢。” 顾绮听得莫名,刚要开口,却听见鸯儿继续道: “浙西官场这一次查抄的东西,很是充盈了国库,陛下很满意,借此削减了几个遭灾县的税负。” “京中最近在尝试新的水利,若是能成,于民大有好处。” “陛下的万寿在七月份,各地藩王宗室,都陆续进京了。” 顾绮眼看她还要继续说,忙道:“等下,大人说的这些朝廷大事,与我有关?” 第二百零八章 又成官了 鸯儿撑着下巴瞧她,杏眼一翻,轻笑道:“也是,大事与你无关,那就说说小事吧。” 而后又掰手指头道: “前儿兵部尚书家遭贼了,查到是个丫头,但那丫头不但一直喊冤枉,还一头撞死了明志,人没了才查出来是他们家一个小妾偷的,拿那丫头顶缸,御史台在弹劾他不能治家了。” “……”顾绮又是一阵沉默。 “京城这段日子闹了专门骗胡人的骗子,鸿胪寺、礼部和京兆府的大人们正头疼呢。” “对了,昨儿西城一个小流氓当街调戏姑娘;何记包子铺有人闹事;燕王和惠招郡王为了块玉佩吵起来了,闹得玉器行难做;昌敬王在城东的木材仓库失了窃,丢了几样名贵木材,王爷正搁京兆府哭天抹泪地要拿贼呢……” “停!”顾绮越听越糊涂了,趁她换气的时候忙道,“鸯大人今儿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给我报新闻说贯口的?” 说着话,还体贴地斟了杯茶送过去。 鸯儿正好说得口渴,接过茶杯来喝了半杯,方笑道:“哦,这些小事也与你无关?” 玩笑的语气。 顾绮两手一摊:“我就一小百姓,当然与我无关了。” 鸯儿这方收敛了玩笑之色,翻着白眼,一点她的额头: “这时候知道与自己无关了?那为何总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好好的跳什么海?再说昨儿,人救了便救了,我们都在那里,你做什么强出头?如果不是……”鸯儿顿了一下,没说明那话,只是数落道,“落在琳琅郡主手里,你又该怎么办?顾义士真当自己不会死是吗?” 说是数落,句句都是关切之意。 夏风轻拂,卷着热浪,于顾绮而言暖暖的刚好,于鸯儿而言有些热,便自袖中取出折扇扇着,眼睛只带着生气瞧她。 半掩的院门之后,有脚步声响起,袁大叔听着院内的话,只是道了声:“算命吧?二十文算流年……” 话音未落,仰头看见自巷子那头走过来的人是谁,不由一怔。 顾绮瞧着鸯儿的模样,展颜笑了。 被人如此关心的感觉,当真很好。 “是是是,鸯大人教训的,你是官面上的人,不是不好出面嘛。”她忙为她续上茶,笑道,“不过姐姐也别只说我,你不也是?‘仗势欺你’,哈,想想她的神色,我就开心。” 鸯儿眉毛轻扬,反问道:“你叫我什么?” “姐姐呀,叫大人太见外了,咱们以后姐妹相称好了。” 院门外,正打算推门进来的谢霁,手一顿,笑容凝在脸上。 姐……妹? 身后跟着的幺儿这才反应过来,本觉得好笑,不过看看谢霁的表情,却不敢做声了。 许是长这么大,都没人如此叫过她,鸯儿未免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也笑了,没有再翻白眼。 “有你这么个妹妹呀,我可要操心了,”她笑说,“不过你如今入了圣人的眼,自不怕了。你都不知道这几天为你,宫中那位闹成了什么样子,就差抹脖子上吊了。”她说着,忍不住小声抱怨道,“圣人做别的事情都极干脆,只是这一桩……生生拖了十九年,让人气闷。” 她也知道自己说多了,摇摇头丢开后面的话。 “我就知道,”顾绮一拍大腿,笑说,“我当时还没想到车里的是谁呢,行吧,我可是帮皇家做了不少事的,没吃过他的皇粮,得他一回势力相护,他不亏的。” 她对皇权皇帝之类的,没那么大的敬意,说话自然直白,而鸯儿就算再左犟的性子,到底是皇权下讨生活的时人,被她的话吓得一呆。 “还真是个江湖了,以后这种不敬的话,你还是收着些吧,”她笑说,“毕竟今日起,你也算是有官身的人了,吃了皇粮,总该对人尊重些。” “哈?”顾绮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不说了吗?你入了圣人的眼。”鸯儿两手一摊,笑道,“陛下和陆总将,都看上妹妹了。” 看上,可是个极微妙的词儿。 顾绮当下自凳子上弹了起来,惊恐道:“姐姐说什么?!” 鸯儿难得见她受惊失态一回,觉得可开心了,按她坐下。 “你怕什么?这是好事情。要知道,因为向晚楼的事情,陛下贬斥了四个巡城御史,挑了几天,才从都察院报的名单里准了三个人,第四个人选陛下想破格用你,都察院却不肯。两面一僵,导致京中这几天只剩一个巡城御史了,事儿都压在京兆府身上,他们不干了。最后都察院同意让你暂且先挂个名字,所以今天起,你就是巡城御史了。” 她说着,将背着的小包袱放在桌上,又自怀中摸出了个铜牌子丢在桌子上。 “明儿去都察院报道吧。我先给你寻了套新做的官服,可能大些,让芝麻给改改。纹样制式我也都写在纸上了,你再慢慢新作就是。陛下说了,你算官又不算官,就不用进宫谢恩了,在这儿对上磕头领旨就是了。” ?!顾绮看着那写着个“巡”字的小铜牌,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鸯儿这话的意思。 夏朝的巡城御史,是六品官,属于都察院,却又不归都察院管,而是皇帝直辖,所谓代天巡城,遇见什么大事小情的,小情自决,大事上报。 正经官吏,品级小,但是权力大。 这是她在古代的第二份工作,从七品县令,升六品了耶! 你们夏朝的官位,发得这么随意吗?! 她内心疯狂吐槽着,以至于连一直停留在院门外的呼吸声,都没在意。 “呃,这是不是太胡闹了点儿?”顾绮挠挠头,疑惑道。 鸯儿却对此不太有所谓。 “朝中是有认不高兴,不过安阁老倒挺赞同,再说了,本朝巡城御史历来都是陛下自行任命的,陛下铁了心提拔你,他们也不好太阻拦。又听陛下说你算官又不算官,想是等到将来有了合适的人,便把你顶了,你自去黑鸦军便是,也就混过去了。” 她说着,将那小铜牌推向顾绮,笑道: “所以恭喜妹妹了,以后就该叫声顾御史了。” 第二百零九章 对谈 顾绮的手覆在了那小铜牌之上,指尖摩挲着铜牌之上的明暗花纹。 到底是京城的官,这牌子做得是极致的精巧,想必就算作假,都要费一番力气。 听鸯儿说得简单——一个侠,因为路见不平,把琳琅郡主扔下了楼而被皇帝赏识,得了个官,和传奇故事似的。 但细想一下其中的角力,只怕不会少的——这侠士是哪儿来的?怎么就被昭明帝看见了?怎么就封官了? 就算是黑鸦军,想必也没有因为打了个宗亲就得入的,从目前她所知道的,黑鸦军的门槛儿可不低呢。 更何况她还不是黑鸦军,而是巡城御史。 她这个官中蕴含的意义,很够庙堂之上的人精揣摩几天了。 “所以这几天朝堂上,就说我这事情呢?”她浅浅一笑,问道。 鸯儿的性格,于这等弯弯绕的心思上,虽明白却懒怠去猜,大而化之得很,只摆手道:“你这算捎带的事情了,说起来第二天御史台就递了折子,参琳琅郡主的,陛下碍着太后压住没发,不过……” 她说着,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已经秘密遣人去了她的封地。至于能查出什么,又要怎么查,你别问,问了我也不说。” 顾绮学她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心下明白这话她本不当和自己说,可是如今能让琳琅郡主倒霉的桩桩件件,都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以才要提醒她一下。 狗急跳墙,不可不防。更何况谢芊是掌握了无数资源与人脉的郡主,若她还是江湖闲散人,自然无碍,可是当了官,就成了人在矮檐下了。 鸯儿说罢,见顾绮还在摸着小铜牌出神,轻轻推了她一下: “也别太担心了,你是陛下钦点的,他们就算要对你下手,也要掂量一二,况且你不是个笨人,那些鬼蜮伎俩于你,只怕多数无用。而且还有我呢,军中再忙,你的事情我也帮得。” 顾绮听她这话,将小铜牌往空中一抛,复又接在了手中:“说起这个我还忘了问你,初一呢?如何只长个子不长肉?半大小子,你们别饿着他。” 鸯儿当下笑喷了出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放心,饿不着你弟弟。他如今不叫初一了,军中的名字叫太渊,今日因为当值,我又是为了你这事才来,所以没告诉他。” 顾绮了解地点头:“好吧,说起来这官也不错,见天儿在外走,方便我寻人了。” “找人?”鸯儿疑惑道。 “嗯,找一个老道士,我就是从他嘴里知道的灵乩衙门,只是张桐问遍了这儿的人,却没人见过。”顾绮说罢,又问,“对了,陛下知道我是女的吗?我只知道黑鸦军和羽林卫有女兵,内廷二十四司有女官,庙堂上的其他衙门还有女子?” 鸯儿不理论她打算找人的事情,只答她后面的问话:“陛下当是知道的,毕竟陆总将和你面对面呢,又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来?” “……”院门外安静听着的傻子,略微加重了丝呼吸,回头询问地看了一眼幺儿。 并非傻子的幺儿难得向后缩了缩,不敢看谢霁的眼睛,更不敢说话。 谢霁无声一笑,眼神暗了暗。 他还,真是个傻子了。 而院门内,鸯儿继续道:“至于正经进学的女官,庙堂上自然没有的。虽然当今民风日开,民间也有些人开女学堂,但所教所学不过识字而已,世人眼中女子与男子到底不同,如我这样双十之龄未婚,那些人便要天天来聒噪,盯着我的肚皮说些惹人厌的话。所谓皓首穷经,男人三十岁中秀才都不算晚,中举人都算年少有为了,可是谁人哪里能容女子如此?所以你是第一个,我想陛下不用你进宫谢恩,也是为了省些口舌,直接做实了事情,免得他们又要闹腾什么牝鸡司晨。” 顾绮听明白了她的话,笑了。 自己这场穿越,从大环境看着实已经算幸运至极了,不然依着她的性子,真的被囚在个四方牢笼之中,再遇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极端家庭,整日里不是女德女诫,就是和小姐妹撕扯头花,当真要疯。 知道世界有多大,天地有多宽的人,不可能允许自己退回四方天地之内,便是回去,也是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再进入那世界,那天地。 否则,极可能悔之无穷。 纵然顾绮自问没有改天换日的决心和能力,但至少希望能纵情肆意一生。 而同样的,她也的确想象不到鸯儿这种热衷上房、爱翻白眼、性格左犟的女孩子,被困在后宅之内,一辈子看的天只是四方,是个什么样子。 “你笑什么?”鸯儿怪道,“莫不是你觉得我说了傻话?” 顾绮摇摇头,笑道:“不,我是在想呀,难怪姐姐和文大人是一对。” 鸯儿难得脸一红,作势要踢人,口中道:“说什么呢?” 顾绮一转身躲开她的脚,笑道:“文大人初见我的时候,就看出我是个女人,但没有唠叨什么男人女人之类的话,他只以为你要嫁给我,有些吃醋。解释开了,倒是极能合作的人。” 门外的傻子听见这话,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沉默。 合着人人都一眼看穿,只他,识得她最早,知道的最晚? 鸯儿不知道还有这一节,可再想想那是她刻意作弄文正的,不由笑得打跌,杏眼都笑弯了。 两个思维都有些另类的姑娘,关上门说私房话,哪儿说哪儿了,笑完便继续说那正经事。 “陛下今年可是整生日,要大办的,宗室们也陆陆续续入了京,包括延平王,这个节骨眼儿上做巡城御史,你可得留神些。” 顾绮听见这话,当下就乐了,一拍大腿笑说:“我说怎么好事临门呢?合着陛下选中我,是因为满京城只我一个人敢打宗室?” 鸯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忍不住踹了她一脚:“你这丫头,如何说不听?这叫大不敬。不过话说在这儿了,我且问你,平七叶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顾绮没明白:“什么怎么办?不是已经结了吗?” 第二百一十章 郁闷 鸯儿白了她一眼。 “姐姐在你这儿,弟弟在三公子那儿,就算别人不理论,孟冯也不会不想,陛下更不会不在意。毕竟两年前的事情是陛下心中的说不得。以前你是白身无所谓,现在做了官,还是要想明白的。” 顾绮听她说得明白,也略微敛起了笑容,不问反答:“姐姐可知道平姑娘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鸯儿微顿,道:“说是当年抓她的时候,她想要一死了断,被孟公公拦下,伤了脸。” “你信?”顾绮直接反问。 鸯儿不说话了。 孟冯口中的话,她从来一字不信。 顾绮看她的表情便明白了,勾起嘴角权作一笑,低声问道:“姐姐能否告知,陛下为何会信任那个太监?” 这事儿鸯儿还真不知道底里,刚要摇头的时候,门外的谢霁开口了: “因为孟冯,乃是父皇故交之子。” 院子内的顾绮和鸯儿双双愣住,转头看的时候,就见谢霁推开了半掩的院门,后面还跟着满面纠结的,拎着好几个包袱的幺儿,正杀鸡抹脖子似地给顾绮递眼色。 顾绮没看懂,只记得前日同他说吃饭的话,忙起身笑道: “谢兄来了?快进来坐。不过谢兄今日没口福了,芝麻生日,小夫妻出去玩儿了。” 鸯儿觉得幺儿那和被人踩了脖子的表情有趣,但也没想许多,对谢霁一拱手,带着几分担忧道: “见过三公子。不过……公子来此,会不会有什么不便?” 她还不知道竞渡那天御河边种种。 “听说贤妹当官了,我来恭喜一下。”谢霁笑容如常,只“贤妹”两个字,咬得极重,“鸯大人也放心,我虽然是个辨不清男女的傻子,也不会让人轻易跟上我的。” 顾绮的脸色陡然一变。 而谢霁看着她的表情,虽然还是如常的温和,眼神却已经变了。 当时在六凉县,他对自己的来历产生疑问的时候,便是这种眼神。 而鸯儿的神色顿时也有些扭曲,微微侧过身子,靠近顾绮耳边问:“三公子还不知道你是个女的?” 海盐县到京城,半年有余呀! 顾绮僵硬地点点头,连笑容都变得僵硬了。 “是呀,刚刚才知道的。”谢霁倒是恬淡,让幺儿将包袱放在了桌上,挨个指着道,“我知道今儿是芝麻的生日,这里面是给他们夫妻的,也算主仆一场。” “这个是我知道贤妹要做官了,给你的贺礼。里面还有几本医书和古方,我用不上,就送给平姑娘吧。” “这里是些食材,都是好东西,里面还附上了店家的名字。你们初来京城不久,免得找不对地方。” 他说一句,顾绮乖巧地点下头,留神观察谢霁的表情。 还是不见任何生气。 ……更可怕了好吗?! “谢兄,这事情……”顾绮小心翼翼地开口,本想说“不值得生气”,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尤其是想想竞渡日那天,他与她发自肺腑地说了那些,多是因为平七叶的话而来。 而她将错就错让他误会自己的性别,最初是觉得没必要,后来也是因为平七叶的话。 她希望他知道得越晚越好,免得联想自己的身份。 可是如今一想,这果然是昏招。 如此隐瞒,知道的那一天,岂不是更要怀疑了? 想着,她还是叹了口气,真诚拱手歉然道:“谢兄,这事情是我考虑不周,抱歉。” 谢霁却在她施礼的那一瞬,身子一侧没受这一礼。 “不是你的错,别人一眼便知的事情,总不可能让你特意来给我解释什么。况且也是我今天听了墙根之故,君子有所不为,所以,只当是我傻吧。” 门外一直听墙根儿的袁大叔缩了一下,觉得今天的自己,毫不君子。 顾绮梗了一下,更歉然了。 他没当场质问自己是不是姓上官,而是说了这番话,当然不是因为“君子慎独”之类的,而是碍着鸯儿在侧。 鸯儿的姐姐尚在镇南侯府中,她和谢霁都不希望在万事扑朔迷离的时候,让鸯儿再悬心,或者生出姐妹相疑之事。 总要先查出些什么来,再说其他。 “至于孟冯的事情,说来也简单。当年太祖朝时,孟冯的父亲卷入皇位之争,被人冤枉举家抄斩,而孟冯就是那时候成了宫奴的。父皇当年救不下爹,所以登了大宝之后,自然对儿子好了。况且孟冯这人虽然心狠手辣,但是做事干净利索,对父皇极其忠心。”谢霁将未完的前话说了。 一直蹲墙根的袁大叔,再次探进了半个脑袋,小声道:“这个,三公子呀,你们要说这些话的时候,能不能屋里说,别给我们惹祸嘛。” 谢霁一笑,没坐,也没喝茶,而是道:“又不是大不了的事儿,况且孟冯的手还伸不进灵乩衙门,袁大人担心什么。” 袁大叔想了想,点点头:“也是。” 说罢,又缩回了脑袋。 谢霁不理他,而是又对幺儿道:“我自己转转,你今儿在这儿玩玩吧,晚些再回去。” 说完之后,转身迈步就走。 幺儿当真不敢跟上去了,挠挠头,看向顾绮,委屈道:“想是真生气了,我那时还当公子演戏了,谁料真不知道……” 顾绮也无奈地垂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张脸,他还能有那样大的误解。”她一边咕哝着,一边也往外走了,“我还是去和他聊聊吧,别为了这点事情留下心结。” 最关键的是,别让他真的以为,自己才是先镇南侯遗孤。 …… 当然了,一贯君子的谢霁心中再郁闷,却也不至于为了这点误会,就跑去买醉。 他只是寻了条热闹的街道,买了两个肉馒头,坐在殿外的条凳上,也不吃,只安静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是他自小的习惯。 只是今儿他再坐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格外容易想起晏怀,而想起晏怀,便会想起先镇南侯,又会想起小时候的丑妹妹。 可不管是先镇南侯还是丑妹妹,与顾绮的脸都不能重合。 尤其是那点朱砂痣。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生气 当然了,上一刻还当好兄弟处的人,现下忽得就成了好兄妹,这跨度之大,已经令人很难接受了。 若谢霁还能立刻将其与自己的未婚妻重叠……那他成啥人了? 他又不是断袖。 谢霁将这横插在脑海中的念头抛出去,却由不得他不想平七叶的那些话,由不得他不想顾绮对镇南侯的关注。 她出现的地方,她的性格,她那些古古怪怪的本事,就连她刚才和鸯儿说的私房话,都让他会轻易想起来当年的镇南侯。 他呆坐在那里,看起来有些傻,店家几次过来抹桌子,似是要赶人的模样,他也懒怠去管。 直到有人坐在了他桌子的旁边,对店家要了壶茶。 是顾绮的声音。 谢霁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看着偶尔有人因为些琐事吵嚷又散开,听货郎店家的吆喝声,听百姓的讨价还价之声,看人的喜怒哀乐。 只是,所有的声音,最后又会变成侧面那两道灼灼目光。 有时谢霁的余光会飘过去,而旁边的人捧着茶杯,视线始终不曾离开他。 场面一度很古怪,他长得不难看,顾绮长得极好不说,还很有名,使得店里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猜测他们的关系。 偶尔飘进耳朵里的话,实在越猜越不像话,偏店小二就在他们附近转悠,支着耳朵想听他们会说什么。 “我哥哥,生气了。”顾绮再次续水的时候,如是和店小二说。 店小二眼中发光,拼命点头,又开始琢磨“哥哥”二字,是哪一层的意思。 谢霁实在被人瞧得有些脸红,最终在顾绮续第三次水的时候,斜过目光看她。 顾绮立刻挤出个没心没肺的笑脸: “谢兄何必出来吃了?你带了那么多东西,等芝麻回来亲自下厨,好不好?” 语气带着些许的讨好,店小二倒是不乐意了。 瞧这好看的人,怎么砸人买卖呢? 谢霁笑了,他本就性子平和甚少生气,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打算请你吃饭的人? 是以,他幽幽叹了一声:“吃了她做的饭,能让我变聪明些吗?” 顾绮笑得喷了茶,掏出帕子擦擦嘴,而后捏着自己耳朵上的耳眼给他看,抗议道: “谢兄你瞧,我有耳朵眼的,这天底下的姑娘女扮男装,不都是因为这个暴露的吗?我真以为你晓得的。” “我是在南疆初遇你的,”谢霁立刻反驳道,“南疆许多少数民族,男子也有耳朵眼儿,许你不是汉人呢?” “……”顾绮头回听见这么讲理的话,半晌才又将肩缩在了一处,小声嘀咕道,“可见博闻强记也没什么好的,谢兄的知识,都学杂了。” “那还是我的错了?”谢霁眉毛轻挑,不快反问道。 “别人都知道了。”顾绮更小声地嘀咕着。 二人都不说话了,谢霁瞪她,顾绮也不肯示弱地瞪了回去,大眼互瞪很久,二人双双都笑了。 顾绮忙让店家新拿了个茶碗,斟茶递过去,小意道: “好了好了,笑了就是不生气了,这事情算我不周全。” 谢霁看了她一眼,将肉馒头放下,接过了茶碗,一饮而尽。 “我真的没生气。”他摩挲着制作粗糙的茶碗边不规则的凸起,低声道,“我只是……” 欲言又止。 “谢兄,”顾绮知道他想说什么,纵然刻在原主骨子里的记忆是那般疏离的清晰,但她还是笃定道,“我不会姓上官,也不会是先镇南侯的遗孤。” 她说着,指自己眼下的朱砂痣。 “你瞧瞧这个,若我真是先镇南侯的女儿,那如此明显的朱砂痣,怎么作假?所以谢兄,我真的不可能是,我要查镇南侯,是因为那些长刀杀手在南疆出现过……自然,其中是还有些我口不能道的私事,可是——” 她说着,放下手,正襟危坐,恳切道:“谢兄,我知道口说无凭,牵涉在这样的大事里,还瞒着身份是我不对,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如之前一样给我信任,好不好?” 谢霁看着她真诚的眼睛,许久方才敛目垂首,轻轻一笑。 也是。 在海盐县时,她跳海假死,便是希望将她的存在抹去。 是他惜才,是他不信她会死,是他坚决要找到她,是他希望同她一起回京,共同查清迷雾之下的种种。 执着的是自己,凭什么怪她? 况且她是个只因不平,就将别人的事情揽在身上,能豁出命去的人,凭她为林昭做的事情,他如何能只因误会了男女,就轻断她的好坏? 他的信任,又不是给那性别的。 再说了,他们不过是意外发生交错的陌生人,因着一致的目的共同谋事,彼此都有隐瞒,他不是也隐下了母后的印记出现在蓬莱乡的事情吗? 既然知道人人都有无奈,那只要她不会背叛同盟,又何必强求事无巨细的坦诚? “我知道了,”心中些许的不快散尽,他开口玩笑道,“不过以后,我是叫你贤弟?还是贤妹?” 顾绮噗嗤一笑,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称呼这事儿嘛,自然是谢兄随意呀,你要是高兴,叫我姐姐也无妨。” “……你占我便宜。”谢霁皱眉笑道,又问,“那姑娘本名叫什么?” “顾绮,”顾绮说完这两个字,见谢霁的眼神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轻搔脸颊,“……绮丽的绮,这真的是巧合……”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解释,苍白而且无力。 谢霁隐去了眼中的神色,点头道:“我知道,就如蔺相如与司马相如那般,巧合罢了。那姑娘自幼长于南疆?” 顾绮一耸肩:“我真的是不记得了,遇见你的那天,是我刚人扔在乱葬岗不久。想必这一世六亲缘浅吧,天地一浮萍,不知道究竟算哪里的人。” 这套说辞,实则和他们乱葬岗初遇时的的话差不多。 谢霁再次心软了。 “不会没有亲人的,”他放缓了声音道,“待此间事了,我就陪你再回六凉县寻亲人,若当真找不到,我去奏请父皇母后,以后你就和菡儿一样。”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上京 谢菡,是晋南公主的名字。 顾绮忽觉今天的谢兄长高了点儿,支着下巴瞧他,眼中带着好奇的笑意。 她真想知道,谢霁是怎么养成的这性格。 依她想象中的皇族贵胄,男如信阳郡王,瞅见个平头正脸的,男女不管就妄图往床上拽;女的就如琳琅郡主或新河县主,跋扈得令人生厌。 但眼前这个人,是正经做过太子的,千尊万贵养到这么大,却温和得有趣,正直得可爱。 而他的这话还有一层意思:不管她是不是先镇南侯遗孤,他都愿意以兄妹之礼待她。 而不会论及婚嫁。 若如今的上官绮就是正主,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是,那这等大罪是要抄家灭门的。 而谢霁觉得,只要他认定了那是他的妻子,凭昭明帝对这个儿子的态度,至少能留那位上官大小姐一命。 即便是被欺骗,他的愤怒与不快也是针对当今的镇南侯,而不是无辜的棋子。 恩怨分明至此,偏偏这人还很聪明,亦不是个没心胸、没脾气、没手段的滥好人,只是他对自己的道德标准有些高。 “谢兄……”她看了他很久,一直看到谢霁的脸颊稍微有一点点发红,才喃喃道,“若将来真能登临大宝,会是个与民修养生息的好皇帝。” 谢霁手一抖,差点儿把茶碗掉在地上。 “鸯儿的话你忘了?”他皱眉道,“这等惹祸的话,以后想都不要想。” “想想又没人知道。” “你的性子,心里想的话嘴上是定要说的,所以别想了。”谢霁难得严肃道,“以后是官了,盯着你的人会有很多。” 顾绮知道他的性子,笑着起身拽他的衣袖边缘:“好啦,不想也不说,谢兄回去吃饭吧。”她说着,扔了铜板在桌上。 “我的肉馒头还没吃完呢。”谢霁忙将桌上的肉馒头拿起来。 “带着回去吧,听芝麻如何评论这东西做得不好吃。”顾绮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说,没敢让虎视眈眈的店小二听见。 如今顺风,她的轻浅的呼吸吹得耳朵痒痒的。 谢霁这时才觉得,虽然顾义士始终还是顾义士,但顾贤妹和顾贤弟的不同,绝不仅仅是称呼。 …… 南疆来京城,穿山岭,过二水,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长江之上的行船穿梭无数,而其中一艘船的舱内,有个模样娟秀雅致,令人见之忘俗的姑娘。 纵然坐着,亦能看出女子的身量略高,看脸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虽然着素衫,头上只带了珠饰,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素衫是流光锦制成,珠饰无论大小,都是名贵的合浦珠。 眼下,她安静地坐在半开的窗边,看着江水发呆,表情闷闷的。 忧郁二字在她这样的美人脸上,便是令人心碎的增色。 但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女子的那双眼睛虽然能倒映波光,可江水入眼便成了一潭死水,连眨眼都欠奉。 竟然……是个盲人。 不过,上官绮并不是全盲,她的左眼能看见些许的影子与光芒,使得她哪怕没人扶着的时候,也能自己慢慢走路。 她也不是天生就这样,四岁?还是五岁的的时候,她病了一场,才会这样的。 再之前的事情,她就记不清楚了。 而那之后至今,她已经习惯了靠声音和影子辨别世界。 丫鬟明珠端着吃食走进来,见她还是同样的姿势坐着,轻声担忧道: “大小姐,二小姐若是见你这样,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上官绮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轻声道:“练儿常与我说,等我嫁到京中时,她要送嫁,将京中的美景说给我听,可是如今我要入京了,她却不在了,让我如何能不想。” 明珠将东西放在桌上,跪坐在她的膝边,轻轻为她揉着腿,柔声道: “大小姐和二小姐姐妹情深,只是大小姐总也要护好自己的身子,你这次进京,可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上官绮不太有意欲地说着,也不见多少不甘心,“我这样的人,将来也不可能母仪天下。可是叔父还是瞒下了我的眼伤……所以现在这样,也好。” 要嫁的人不再是太子,而是田舍翁,挺好。 “小姐快莫这样灰心。”明珠劝道。 上官绮一笑,看向她:“明珠,我真的不难过,其实我对要上京的事情,都没有什么感觉。” “自小婶婶就给我说爹娘的事情,说我小时候在京城的事情,可是……我从来都觉得,那些事情不像是我的经历……” 明珠心中一紧,忙打断她道:“小姐怎么又说这话了?自从二小姐没了之后,你越发爱乱想了。” 她说着,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船舱外,低声道:“要是被鸳大人听见,又要生气了。” 上官绮听见鸯儿的名字,轻轻打了个哆嗦,呆了片刻方才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她说着,侧过头看向那滔滔江水。 每个人都让我不要难过,不许她难过。 “你是镇南侯遗孤,却是个瞎子,这是他的耻辱。” “你不能哭,不能害怕,不能难过,你应该端庄持重,永远不要被人看出来,你是个耻辱。” 她就这样,藏着自己是瞎子的事实,藏起自己的情绪,成为了南疆最有名的美人,甚至骑马挽弓那些,都难不倒她。 只有练儿,逗她偷偷地笑,陪她偷偷地哭,用她的眼睛,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 她的妹妹死了,却根本不是死在那所谓的水中。 那个“妹妹”早就不是练儿了,他们以为用个同样的声音,就能骗过她这瞎子。 世人,都欺她是个瞎子,唯一不欺她是瞎子的人,大约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吧。 含在眼中的泪珠儿,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 练儿,在我这瞎子赌上性命,为你报仇之前,不会再哭。 舱门之外,守门的绯衣羽林卫,为首的女子,与鸯儿是几乎相同的脸,但面上却没有鸯儿的飒然和暖意。 而所有的人,都无喜无悲。 他们,不需要为了个将死的祭品有悲喜之意。 主家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都察院中 夏朝的都察院如顾绮前世所知的那些,设有左右都御使、左右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使、并各种监察御史,还有各种繁多的要员小吏,品级各层,是个极大的部门。 而挂靠其下的巡城御史亦有许多人,分内外城巡逻,内外城又按着正北正南的街道,分东南西北中五处,每一处都分派六名巡城御史,每人带着四个差役为一班,分白天和晚上,轮着倒班,每年各处轮换一次,每五年巡城御史便要换一批人,以防止这些人做大,闹出黑白勾结之类的事情。 而都察院则在内城西侧的长巷里,高门掩着重檐楼宇,带着庄重与神秘。 如今是卯时初刻,门吏打着瞌睡,如往常一样开了正门,而后趁着早上暑热不重,坐在台阶上纳凉。 而张老三作为在都察院供职二十多年的杂使,则扛着扫帚出门,开始洒扫门前,力求能图左都御使大人下朝之后,心情好些。 夏朝的朝会分大小朝会,大朝会十日一次,够得上品级的京官都要参加,而小朝会则是两日一次,只从二品以上官员参加。 今天是小朝会,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本都要参加,但右都御史因父亲病重告假侍疾,是以这几天院中只有左都御史在。 不过衙役们都知道的,昨晚上左都御史简大人是被急招入宫,据说是因为这昌敬王的事情。 而据传话的太监提醒,陛下心情不太愉快。 陛下心情不愉快,上官心情必定也不愉快,那他们这些小吏更要当心,免得当了炮灰,就不好了。 是以,张老三更加抖擞精神,边卖力扫地,边与门子议论新任的几个巡街御史。 忽得南面巷口传来了马车不紧不慢的行驶声音,最终停在了都察院门口。 张老三扫地的手停了下来,撑着大扫把和门子看时,却是匹枣红高头骏马,拉着个花梨木车子,驾车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模样俊秀,还带着股跳脱的孩子气。 只见少年郎跳下车,又放下脚凳,对车内道:“大人,到了。” 大人?谁呀?这么早? 啧啧,还有这么好的车…… 与张老三同有此问的,是个的青年人,二十三岁的年纪,长身玉立,着青色曳撒——正是巡城御史的制式——脸上是彻夜未眠的疲乏,但俊郎大气的眉眼之间,还洋溢着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因为乍见个马车停在那儿,他的呵欠也打了一半停在那儿,好奇地看着,心中却有些可惜了。 此等好马,拉车可惜了。 他正想着,就见车帘自内掀开,一个同样是青色曳撒,背了个小包袱的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同僚?青年人想着,边想把剩下一半的呵欠打完,边将眼睛落在了那人的脸上。 只一眼,便张大了嘴巴呆住,连打呵欠这事儿都忘了。 而不管是扫地的张老三、纳凉的门子还是跟着青年人回来的四个差役,都是同样的呆滞。 这人长得,也太过夺目了! 眉眼的每一分,都张扬得恰到好处;精致的鼻子,自山根儿到鼻尖,近乎完美地一气呵成;唇角天生的笑意并眼底一点朱砂,漂亮得能夺太阳之光辉。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冒出了一个名字:顾绮。 他们这几天虽然总听这名字,如今头遭见传闻中的她,便明白了别人的评论—— 京城里,来了个神仙般的人物。 确是神仙了! 而卷起的车帘下,也是两个女子,一个是俏生生的一团孩子气,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另一个半边脸的美艳,半边脸的可怖,让人又怕又惋惜。 青年人只看了一眼两个姑娘,又去看顾绮。 那脸,那腰,那腿,那胸……啧啧,同样的衣服,穿她身上怎么就不像六品官衣,比一品大员还好的绯红还好看呢? 想他也是被人夸好看长大了,结果今天见了这位,立时被比下去了。 比丑了不要紧,被比俗了才郁闷。 青年人揉了揉因卡着呵欠而酸了的腮帮子,正要去打招呼,忽然怔住了。 呃?胸? 他为什么会注意个男人的胸?!呃……盯着同僚的胸看是不是不太好? 不太对呀…… 而此刻,顾绮对车内笑说: “你们安心吧,我是在都察院当差,又不是鬼门关当无常鬼。” 后面那三个字,她是压低了些声音说的。 平七叶立刻呸了三声:“说什么呢?怪不吉利的。只还是那句嘱咐你:我知你侠义心肠,可当差不自由,今日之后你遇到事情还要婉转些,免得被人抓了把柄,就不好了。” 她说一句,顾绮应一句,反过来又叮嘱道:“治病救人要紧,姐姐也要注意些自己的身子。” “嗯,我晓得。” 而旁边的芝麻忙也道:“别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吃我给你备下的点心干粮,等你当差回来,我还做顿好的犒劳你,好不好?” “是,你放心吧,有你在,我才不在外面吃呢。哪儿有你做得细心又好吃了?” 芝麻立刻高兴了起来。 众人互相叮嘱完,顾绮让张桐好生送她们回去,自己则转身,刚好就看见门外几个还愣在那儿的男人。 而其中还有个人,穿着和自己的官衣,年纪也不大,长得虽然不错,但是眼神有些直愣,看起来和傻子似的。 她忙拱手作揖道:“见过这位同僚,不知如何称呼?” 青年人这才醒过神来,急忙回礼道:“我叫贺松寿,松寿已高犹绿发的松寿,你就是顾绮吧?。” 他说着,人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猛地一搭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贴在她耳边道: “说起来我能做这巡城御史,还多亏顾兄弟呢,要不是你把郡主扔下楼……嘿嘿,是吧?哥哥我也补不上这缺,为了这个,我得请你喝顿方是。” 顾绮眉毛轻挑,垂目去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 倒的确就是自来熟的一搭,没有什么多余零碎的动作。 别此人……真实个傻子吧? 而贺松寿边搭着她的肩膀往里面去,边瞧着她的侧脸,眼神自然没错过她的耳洞,心中更是了然。 哟,大夏朝头一份呢。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有病的御史 贺松寿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却未露半分。 “不过瞧着你还像个孩子呢,满十六了没?个子倒高。”他说着,将搭肩的手抬起来,在她的官帽顶上比量了一下,连帽子带靴子,到自己的嘴角,啧声,:“不过你怎么穿了两层衣?不热吗?” 顾绮趁着他抬手时,往旁边让了让,口中笑道: “并不热,贺兄刚下值?” “嗯。”贺长生点头,女孩子都怕冷,他们家虽然没女孩儿,但他懂的,“昨儿头回值夜,还挺有意思的。” 他们两个边说边往里走,而缀在后面的差役小吏等人,早就低声交头接耳了。 “这个顾大人绝对是个小娘!” “不能够吧?黑鸦军羽林卫才有女人。” “赌一顿酒。” “赌就赌。” 顾绮听见他们的议论,并不生气,反而想要记下赌她是女子的人,到时候得分账给她呀。 只她如是想着,刚绕过影壁,便听见有人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而后,伴随着书册落地的声音,一个暴怒的声音喊道: “哪里来的娘们儿气!?” 顾绮被这一嗓子嚎得怔住了,转头时,就见侧手的回廊上,站了个穿绯红官衣,留着须髯的清矍男子,四十多岁,正刻薄地用一双吊梢眼扫向刚进来的二人,脚边还掉了几册书。 影壁后的差役们吓得一趔趄,纷纷缩在后面,决定暂时不要进来了。 贺松寿也吓了一跳,神色虽不虞,动作却恭敬,拱手道: “见过崔御史。” 而这位崔御史半点儿没有减去愤怒之情,一双眼睛略过贺长生,落在了顾绮的身上,顿时被她的长相晃花了眼睛,吊梢眼愣是瞪圆了,声音都变尖了,几乎是“嗷”地一嗓子,手指颤抖地指着她: “你你你,你是谁?!怎么穿着这身衣服?” 姓崔?顾绮记得昨夜张桐给自己说过都察院的人,知道右副都御使姓崔,名皓,大概就是这薄情寡义风的长相。 只是张桐没说,崔御史的性格是此等一言难尽的画风。 顾绮念及眼前的是上官,便恭敬地作揖道:“见过崔御史,下官便是顾绮,新来的巡城御史。” 她的声音本就是爽快又清丽的好听,穿越日久后勤学官话,虽然说得不错,但因原主天生之故,她说话时依旧带着些许南人学的口音,是以语调中藏着软软的缱绻。 崔皓的脸更绿了,竟然捧起了心脏,几步就从回廊走下来,冲到他面前怒道: “荒唐!荒唐至极!你一个南蛮女流之辈!不说针黹烹饪,嫁人生子,整日抛头露面学那军汉便罢,竟然还要做巡城御史?不守妇道,有辱斯文!” 顾绮的表情顿沉下来,站直了身子,冷眼看这位崔御史,忽然理解了鸯儿的话。 “不过双十年纪,他们却只盯着我的肚皮看。” 她穿越至今的经历,的确给了她极大的错觉,而如今想来,她遇见的那些人,本身就算当世另类。 而今天,转过都察院的影壁,她方知这世界如何。 民风再开化,到底挡不住这种人的存在。 想着,顾绮扬起眉毛,对着崔御史展露了一个属于灿烂的笑容很:“是呀,下官不但是女子,还是陛下钦点的巡城御史,崔御史现在觉得难受坏了吧?” 笑不及眼底,语带讥讽。 “荒唐!”崔皓听顾绮竟然还敢还口,更像面对着什么脏东西一样,跳着脚道,“陛下如何能让个女人入我都察院?此等牝鸡司晨之事,竟然还真的发生了!我的天呐!” 贺松寿拧了下眉毛,挡在顾绮身前道:“崔大人,大家同朝为官,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虽然同僚是个女子有些别扭,但又不是没喊过别的女人“大人”,也就罢了,哪里犯得上这么闹腾? 顾绮瞧这傻青年的背影,笑容多了点真诚,自他身后伸出头来,笑看崔御史,两手一摊道:“有辱斯文的话呗,都察院内,堂堂三品大员,学西子捧心,发狮子吼,有失体统呀。” 贺松寿当下笑出声来,忙咳嗽一声,免得太不给崔皓面子了。 也是,毕竟是敢扔谢芊下楼的人。 崔御史气得直发抖,指着顾绮的鼻子道:“巧言令色,牝鸡司晨!我,我要上折子!我要去哭太庙……” 他还没喊完,就听一人轻咳一声,略高了高声音问道: “请问,这里是都察院吗?” 顾绮听声音熟悉,未免一愣,回头看时果是谢霁负手站在大门外,目光越过人群瞧那崔御史,神色冷淡。 因着崔皓为了新来的顾御史发起疯来,是以其他下了值或要交班的巡城御史都没往里去,一群人躲在影壁后面偷看。 场面古怪极了,以至于谢霁就在这时进了大门,他们竟然无一人发觉。 其他人忙不迭的或拱手或退后,心中猜测废太子如何会来这儿,只有那门子迎上去道: “三公子怎么来这儿了?有什么事情吗?” 便是被玉牒除名,血缘这事情是不能抹杀的。 他作为大衙门口的胥吏小人物,比有些人明白何为风水轮流转,所以对谁都气气的,免得将来落在人手。 谢霁淡淡一笑:“我有事要来都察院,可是刚到门外就听见叫嚷之声,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进了瓦舍巷,听了场白戏呢。” 虽然是应门子的话,眼睛却始终在崔御史身上。 崔御史听谢霁竟然拿自己比戏子,脸顿时红了,深觉自己被严重侮辱,又想着谢霁如今不过是庶民百姓,性命都摇摇欲坠的,自己御史之尊,如何能怕他?立刻梗着脖子道: “门上,这里是都察院,怎么什么阿物都往里面放?!还不快将闲杂人等打出去!” 门子差点儿吐血,缩着脖子站在那儿,只装没听见。 其他人也面露尴尬之色,更有巡城御史干脆一拍同僚的肩就当交班,还没进门,就又出门了。 顾绮觉得这位崔御史当真是个“人才”,又看不得他侮辱谢霁,正打算开口,却见谢霁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飘向了她,带着丝笑意。 她立刻明白,索性抱胸站在一旁。 看戏。 第二百一十五章 配合一下 别人尚能躲出去,只站在门内的贺松寿躲不得,心中别提多埋怨这位崔御史了。 说起来这崔皓,于官场是极有名的了他不贪财、不贪利,整日里做出两袖清风的模样,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整日之乎者也,圣人之言,言必复古礼,动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拿自己比屈原、陶渊明之辈,自认“强项令”。 简而言之,他图名。 为了名,逼着守了望门寡的侄女出家;为了名把不过在家宴上,隔着屏风因表哥一句笑话而笑出声的女儿,送进了家庙。 啧啧,屈原和陶渊明的棺材板都要掀了。 想崔皓是先帝时凭锦绣文章,十九岁就高中的状元郎,做过翰林侍讲,再成御史言官,也曾是个正常人,这几年却不知怎么了,竟越来越奇葩。 不犯贪腐之类的大错、先帝老臣、御史言官。 还曾因为福王的时候,受到了太后的感恩,动辄就“崔卿是国之栋梁”。 只要有太后搅和的地方,皇帝都难呀。 在他走马上任的前一天,父兄就耳提面命,告诉他京中三大惹不得孟厂公,崔御史,灵乩衙门绕着走。 所以现在这样,噫,讨厌。 罢了罢了,皇帝都不方便动的人,他能如何呢? 如是想着,贺松寿还是开口打了圆场“瞧崔御史说得,三公子莫怪,崔大人惯爱玩笑的,”他说着,对谢霁拱手笑道,“三公子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好?今日来是办事?还是找人?” 谢霁却不理他,而是看向老神在在看戏的顾绮,一笑“我们又见面了,却有了官民之别。” 语气淡然,介乎疏离与亲切之间的微妙感。 顾绮也做个初识不久的模样,拱手道 “不敢如此托大,那日御河边,多谢三公子仗义出手了。” 谢霁语气更和气了些“大人客气了。” 崔御史怨毒地眼神看着竟然聊起天的二人,啐了一口,低声道“不要脸。” 顾绮瞥了他一眼,掏了掏耳朵,难得没回话。 贺松寿拿不准谢霁的态度,正脑仁儿疼呢,岂料谢霁这才看向他,嗤声道 “我如今圈在西郊,想知道我好不好,去看看不就行了?这时候说什么便宜话?想是都察院门槛儿高,七少爷如今踏进来了,眼里瞧不见我这废太子了吧。” 语气里带着怨念,目光飘荡地到了崔御史身上,一瞬又看向贺松寿。 顾绮的手顿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哦吼?谢兄还会这样说话呢?少见呀! 而贺松寿直接被说僵在了那儿,心中别提多委屈了。 嘤,三公子,我是向着你的! “三公子玩笑了,为朝廷俯首做事罢了,哪里目下无人?”他吸吸鼻子,笑道。 谢霁这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就知道七少爷不与那等沽名钓誉之辈同,我好得很,你家中可好?” 贺松寿继续委屈。 以前缠着人家骑马的时候叫人家寿哥儿、怀恩哥哥,现在长本事会演戏了,就叫人家七少爷。 三公子你变了! 这才好玩儿嘛! 他心中笑开了花儿,面上还是带着恭敬之色“劳三公子惦记,我家四位贺大人都还好。” 顾绮觉得这二人间的气氛不太对,一边琢磨这二人的关系,一边记下要问问张桐贺家的事情。 毕竟能出四位和大人的家族,定不会小,可惜之前她多听的是宗室之事。 她这边低头琢磨事儿,谢霁和贺松寿倒像是彻底忘记了崔御史的存在,一问一答说得倒高兴。 “如今七少爷出息了,几位贺大人都该安心了吧?” “哪儿呀,因为当了巡城御史,这几天我都不敢见祖父。”贺松寿嗐声道,“三公子正堂请吧。” 言罢,又对顾绮使个眼色,示意她趁机快走。 顾绮笑了一下,却没动。 她着实好奇谢霁要做什么。 而谢霁则看都不看崔御史,只跟着贺松寿往里走,继续问道“贺老大人老当益壮,听说这段日子,张罗想给你相看人家?” “哎呀三公子说什么呢?人家还小呢。”二十三岁的七尺高汉子,还扭着身子红了脸。 二人就这么与脸气得通红的崔御史擦肩而过,宛如那戳着的是人形空气。 崔皓见自己被无视,脸涨成了猪肝色,索性直接大步过去拦住,羞恼道 “贺松寿,这里是都察院,是朝廷的衙门!你许你招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的?门上,还不都给我打出去!” 门子将自己伪装成了门框子,一动也不敢动。 贺松寿的脸色也黑了,他是打小儿陪着谢霁长大的,那时候谢霁太子之尊,在他眼前却从不拿大,所以这份情谊于他,深厚得很。 再说了,贺小七也是上房揭瓦长大的,贺家的家法祠堂都制不住他,崔皓算什么? 反正三公子今儿摆明要找崔皓晦气,他当然得把这场子撑足。 想着,他刚要开口,一旁的谢霁却制止了他,对崔御史淡然道“崔御史现在赶我走了,等下可别求我回来。” 崔皓嗤之以鼻,一副我有傲骨的样子。 谢霁立刻转身便走,贺松寿也不拦了,索性跟顾绮一起抱胸,靠边一站看戏。 只还没等谢霁迈出门槛儿,就见一穿绯红官衣,五十岁上下,四方四正脸的男子,策马至门前,一见谢霁竟在都察院内,喜悦到还不及下马就道 “三公子来了?失迎失迎。” 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温子芳。 院子里本还得意洋洋的崔御史听见上官这话,不觉怔了一下,抖擞的精神缩回去了一些。 谢霁和没听见似的,抬脚跨过门槛就要走。 温子芳被他的态度搞懵了,下了马还没站稳,就扑上台阶拦住谢霁,赔笑作揖道 “三公子这是哪儿去?” 谢霁瞧着他,之前清冷隐怒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怨怼,眼眶都红了,吸了吸鼻子半晌才道 “都察院的门槛儿高,我这等不三不四的人不该来,也不敢来。我去告诉王叔,他的事情我管不了,更不当管,温大人,告辞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难得一见的毒舌 谢霁这话,说得温子芳汗都下来了,慌忙揪着他的衣襟儿,转头就骂门子并胥吏们“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三公子?” 崔御史听见,往影壁后面缩了一下,没有站出来。 胥吏和杂使们哪里敢说? 偏谢霁又开口了“温大人不必问他们了,堂堂都察院衙门,为了我一句话倒成闹市儿了,等下再招群人看,算什么呢?” 温子芳想求这祖宗闭嘴,又不知道门内站了个崔御史,还要再骂时,顾绮清了清嗓子,抬手指着影壁后面,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瞅着温大人,朗声道 “是崔大人把三公子骂哭了。” 声音如出谷黄鹂一般,加了一点点的绵软。 真像个懵懂无知因为看见别人受了委屈不敢说,忙自己在旁边说出来的小女孩儿。 偏这个小女孩和怕温大人不信一样,又指向贺松寿,笃定道 “贺大人也听见了,崔御史骂三公子不三不四,还说三公子是阿物,还说他是闲杂人等,要人把她赶出去。” 贺松寿脚下一趔趄,就看见谢霁配合顾绮所言一般,还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三公子,真的变了! 他板着脸郑重点头,咬牙切齿道 “是,顾大人说的,没错。” 躲在影壁后面的崔皓听见这些话,登时躲不住了,跳出来指着他们道 “你你你!温大人,这个女人如何能进都察院?!你看看她,现在就开始搬弄口舌是非了!可恶至极!可恶至极!” 温子芳听见这话,当下心中火起。 又是这个崔皓! “崔大人,这是都察院,你叫嚷什么?”他呵了一声,按捺着心中的脾气瞥了眼顾绮,却被那张脸惊得愣了下,连火气都消了些。 “你就是……” “是,卑职就是新来的巡城御史,见过左都御使大人。”顾绮带着对上司的恭敬礼道。 这态度,给温大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虽然百姓都觉得任侠之行解气,但温子芳统领都察院,最怕的就是“年轻气盛”四个字。 这便是他反对昭明帝决定的原因。 都察院已经有个崔皓了,要是再多个江湖气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巡街御史,那他还是辞官的好。 结果却不想顾绮虽然说话有些愣,举止却得体大方知礼。 而且长得好看。 至于她是个女人这事儿,陆总将已经私下知会过他了。 他起先不能接受的,但是听陛下的意思是为万寿节,便也就罢了。 只要万寿节能平安过去,别说让女人,就算是怪兽,温子芳也自信能面不改色地与之共事。 崔皓觑见温子芳的脸色,便知他接受了顾绮,当下急了,继续道“都是这女人搬弄是非,温大人可要明察呀!” “搬弄口舌是非?”顾绮唇角一扬,将巡城御史的腰牌拎了出来,“我可是巡城御史,别说遇事据实上报,就算风闻言事都使得。崔大人都察院难不成是混了这些年,竟连这个都不晓得?” “顾大人有所不知,”谢霁脸上怨怼之色已消,叹了口气,幽幽道,“崔御史是丈八的灯台,朝堂之上舌灿莲花,从来都是指摘别人。至于他自己,还真就是混口朝廷的粮罢了,所以确实不晓得体统为何。圣人仁慈,横不能瞅着他饿死嘛。”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崔御史气得乱颤,满口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我,我,我——” “又要去哭太庙吗?”谢霁冷道,“崔御史既然这般忠心,不若自请去守皇陵吧,才能遂了你的忠孝之名。” 崔皓没想到谢霁口中会说出这话来,当下呆在当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怎么?崔大人忠心至此,不乐意去侍奉太祖之陵寝吗?” 贺松寿吞了下口水,默默退了一步。 借给崔皓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一句“不乐意”。 顾绮也有些意外。 她不会自大地觉得谢霁是为了自己——谢霁今天显然就是要找崔皓的麻烦,不过刚才听见崔皓侮辱自己的话,所以捎带也帮她出口气。 但这言行,古怪得都不像他了。 崔皓上下牙直打架,一个字不敢再说。 谢霁依旧冷着脸看他,仿佛在等他的回答。 温子芳心里也觉得畅快了点儿,忙开口道“崔大人,三公子是为了昌敬王的案子而来,你莫要再唐突了。” 昌敬王的案子?贺松寿心中一动,忽得就明白了谢霁今儿为何如此了。 崔皓也明白了过来,好半天才挣扎着转移了话题 “这等失盗的案子,与我们都察院何干?哼!昌敬王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老夫——” 眼见着谢霁又要开口,温子芳索性消捂住了崔皓的嘴,皱眉道 “这是陛下亲自交待的案子,由本官亲理,崔大人就不必管了,快去将弹劾兵部尚书的事情整理好吧,陛下催要了。三公子,我们还是正堂详议吧。” 口中如此说,心中却骂了声活该。 要不是你参昌敬王,会有今天这事儿吗? 那可是如今活着的宗室里,难得一个昭明帝看着顺眼的兄弟! 而现在,有不长眼的贼偷到了昌敬王的工坊里,他不过是天天跑京兆府坐着哭,催要拿贼而已,你参他扰乱秩序,妄信人言,栽赃百姓做什么? 结果就是,从善如流的昌敬王,跑到御书房哭了。 满京皆知昌敬王从来不嚎啕,而是默默无语两眼泪。 昭明帝这才知道,原来是谢霁在城中闲逛时,偶见一伙人鬼鬼祟祟地卖名贵木料,就留心去知会了昌敬王。 昌敬王刚得了线索报去京兆府,就被参了一本,这才来哭求皇兄做主。 昭明帝直接黑了脸,将案子丢给都察院。 温子芳也郁闷呀。 谢霁今天摆明就是替昌敬王出气。 再者,他刚给昌敬王证据,崔御史就参昌敬王“妄信人言”,这是冲谁呢? 父子之间抬杠,当爹的怎么处置儿子都行,但旁人插手的结果,极可能是被父子合力拿杠子打出去。 谢霁站在原地不动,只问崔御史“都察院的大门,谢某现在进得了吗?” 第二百一十七章 没主意了 崔皓的手气得直颤抖,料想今日之事不说句软话难了,只得忍气道: “三公子是来协助断案的,自然进得。” 谢霁这方有了些笑模样,开口道:“温大人,请吧。” 温子芳暗中舒了口气,也顾不上别人了,忙引着谢霁往里去。 岂料谢霁走到崔皓身边时,忽得又停步,问道: “那崔御史,几时自请为太祖守陵尽忠?此可是大事,若说到做不到,可是不敬之罪。” 刚松了口气的崔御史,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来,几乎站立不住。 贺松寿忍着笑,过来拉了一下正看得高兴的顾绮,低声说:“走吧,别误了你当差的事儿,头天呢。” 也是,顾绮虽有些遗憾没看到结尾,但料想到了结局——崔御史,基本完了。 不敬之罪这帽子,扣得稳准狠呀。 她神清气爽地跟着贺松寿,出门口下了台阶,贺松寿瞅着院内再听不见,忙凑近顾绮道:“三公子以前可不这样。” 这距离有些近,顾绮往旁边让了一步,方才问:“怎么?” 贺松寿记起她是女子,忙矫正了下动作,保持了个恰当的距离。 “三公子对人可好了,举止得体,就是崔御史这种,都挑不出他行事上的毛病,”他笑道,“如今被废成了庶人,反而来了脾气,动动嘴就废了崔御史,我估计着今晚回去,他就得上折子请辞了吧。” 最高兴的应该是昭明帝吧,又要老泪纵横了。 顾绮虽然摸不清其中复杂的关系,但不妨碍她开心,便点头道:“是呀,那种人,留在都察院才碍事呢。” 贺松寿看了看她,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崔御史是靠着太后的。” 顾绮“啊”了一声,心中豁然开朗。 瞧这架势,以前那十九年昭明帝遇上太后,是实打实的在输呢。 其实总感觉……有些微妙。 贺松寿还看着她,神秘兮兮地又问:“你得罪了琳琅郡主,三公子对上了太后,你们……真的才认识?” 顾绮一笑,拱手道:“自然是刚认识不久的,贺大人,时候已不早,我去巡街了。” 哎哎哎?贺松寿看着顾绮的背影,满心郁闷。 咋还把人聊跑了呢?我和三公子是一伙儿的,再聊两文钱的呗。 却见顾绮已经走到那些交头接耳的衙役面前,其中一个衙役急忙招呼同班的三人,拱手道: “顾大人,小的赵大力,我们就是今儿同您一班的。” 其他三个忙也报了名姓,看起来个个恭敬。 当然啦,皇帝派来的,那就是官。 读书人才管是男是女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只管给不给发饷就行了。 顾绮和气地一笑,开口问道:“你们方才,谁押了我是女子?” 差役们都一怔,几个不是一班的,当下就溜边儿跑。 赵大力等人跑不了,只能站在那儿,其中一个人颤巍巍抬起了手:“大人,我们就是胡说……您别生气……” 顾绮记得这人叫孙山,一笑,掏出串钱来,也没数是多少,直接扔了过去: “恭喜你押对了,走吧,巡街去。” “?!”要溜的差役们都愣了,还能这样? 孙山拿着钱,半晌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看顾绮的眼神都变了,喜气洋洋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其他有几个差役见状,急忙道:“大人,我们,我们也押对了。” 顾绮爽快一笑,掏出块碎银子扔过去:“请你们吃酒的,可不许误了正事,让人骂我。” “是,多谢大人!”差役们顿时觉得顾绮真是极好的财主。 男女果然不重要,他们坚定想着,崔御史真是事多。 贺松寿瞧着,点着小碎步就要过去,口中还小声念叨:“同僚,同僚,我也押对了……” …… 京城的西外城,自来的热闹繁华,百业兴盛,如今又值盛夏,街上人更多。 头天巡街的顾绮,凭那模样身材,着官衣往那儿一戳,就成了这街上最靓丽的风景线。就连身后那几个真·平平无奇的差役,今儿看着也倍精神。 当然了,拿了上官的赏钱,自然要挺胸抬头、气宇轩昂地给上官足足的场面。 不过今儿街上的人好像多了些,尤其是以往他们巡街时,商户之家恨不能他们离远点儿,今儿怎么……还招揽起来了? “哎呀,你就是新来的顾大人吧?瞧瞧吧,我家做的极好的蒸糕。”卖蒸糕的妇人如是说。 “顾大人,南边绣娘做的荷包,特别精致,你要不要看看?”卖绣品的小丫头这般道。 穿得很是好看,一见就是有些根底人家的小姐,团扇遮面,只露一只眼睛盯着顾绮看,三三两两地从他们附近走过,带起一阵香风,随后又发出吃吃的浅笑。 而两边各色店中,窗户或半开或全开,里面也都是钗环秀服的小姐们,靠在窗前偷瞧,时不时发出低声议论。 走了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差役们已经参透了街上为何古怪。 今儿西城的女子,明显远超往日了呀!他们想着,目光齐齐看向顾绮的背影,眼中透露出了奇怪的、想笑而不敢笑的目光。 顾绮感受到这目光,忽得站住转头看向他们,幽幽叹道:“这……以前街上,也是这样的吗?” 四个差役掌不住,发出了雷鸣般的笑声,吓得那些娇弱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捧心,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又看见顾绮的笑脸,顿时个个又没了恨意。 这新来的顾大人,可真好看呀。 “上一个御史大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粗汉子,别人躲还来不及呢……”赵大力凑上来小声笑道,“大人可有什么办法应对?她们也没明说来做什么的,大人倒不好硬解释,刻意又羞臊了她们,但人这样多,一旦磕了碰了的,终归不好。” 顾绮挠挠头:“是呀,得想个办法。” 可是真没主意呀,一则人又没说是来看她的,难不成她巡街,还不许人上街了?二则她要怎么才能做到瞬间让整个西城的人,都晓得她是女子?总不能直接在大街上高喊一声“我是女人”吧? 如赵大力说的,更不好了。 顾绮正挠头的时候,就见前面街角转过来了一个熟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皇帝派我来巡街 来人穿着梨花白的裙衫,挽了个堕马髻,雅致却不失华贵,端庄步子,走起来裙摆轻摇,环佩不响地…… 走进了街角的书坊之中。 正是新河县主,谢茵。 顾绮目光冷了一下,旋即当没看见,只对差役们道: “再想办法吧,巡街重要。” “是。”差役们也看见谢茵过来了,知道她和琳琅郡主要好,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寻顾绮的晦气,忙惴惴地答应,也顾不上其他了。 一行人沿着街向前,拐过书坊的时候,目不斜视,根本没给站在书坊里乱翻书的新河县主一个眼神。 谢茵余光扫见他们的身影,却发现顾绮非但无视自己,反而对着个横插出来卖花的姑娘,笑意满满。 她当下心中泛酸,用力一摔那书,骂了一句:“穷汉!” 店家话都不敢说,只能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跟着进来的两个永远不能说话的小丫头,只是抖了一下,不敢多言。 谢茵弃了书,怒气冲冲走出书坊,大踏步地向那个暗自看着顾绮身影,眼角眉梢都是小女孩儿喜气的卖花姑娘走去,抬手便要打人。 却就在那个瞬间,顾绮忽得已经转了回来,一把将那卖花姑娘扯在了身后,冷漠地看着谢茵。 谢茵的手停在空中,瞪着顾绮的眼睛,仰着下巴,和斗鸡似的。 可是,顾绮却只不过是冷漠地看了她片刻,便又像她这人不存在似的,转头问那姑娘道: “你没事儿吧?” 谢茵的表情,在这一瞬间,顿时垮了下来。 卖花姑娘瑟缩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只抱着花篮,点点头。 “没事就好,你的花我都买了,送到灵乩巷我家去就好,走吧。”顾绮柔和道。 “多谢大人。”卖花姑娘慌乱地屈膝谢过,转身就跑。 顾绮目送那姑娘走远了,才对差役们道:“今日街上人多,咱们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诸如什么小偷小摸、欺行霸市、横行霸道、当街撒泼的,都给本官锁拿了。” 差役们更不敢看谢茵愤怒的目光了,只对着顾绮拱手道: “是!” 再怕,也得给上官撑足面子。 谢茵眼睁睁看顾绮转身又要走,满心满脸的不可思议。 她怎么敢无视她?! 她不是当官了吗?京城所有的官吏,哪个看见她,不都是面带笑容施礼的?! 为什么这个姓顾的,哪怕看见了她,都能视若无睹? 为什么只有她,每次都不一样呢?! 难道—— 她是剑走偏锋,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 谢茵咬牙切齿地想了半天,忽然脑海中灵光乍现,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这天外飞仙的念头一旦牢固,她又暗自高兴起来,开口道:“喂,你站住。” 顾绮不理她,谢茵跺脚追上去:“顾绮!” 却没追几步,前面的人嚯得回头看向她,神色肃穆问:“县主到底有什么事?” 周遭气氛一冷,谢茵畏缩地退了一步,旋即再次昂起了高傲的脑袋,反问道:“原来顾大人还知道我是县主呀?怎么?我没事便不能叫你了?” 顾绮的眉毛,愣是因为她这句话皱出了四道褶子,旋即抬手舒展了一下眉毛,免得真落到个年纪轻轻就长皱纹的惨境,打量了她许久,拎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问: “县主,是不是不知道本官穿的是什么?” 谢茵一撇嘴:“和青菜虫子一样,六品的官衣,很了不起吗?” 顾绮放下手,神色忽然温柔了起来:“哦,原来县主知道这是官衣?那您是要报案吗?被偷了?还是被抢了?说出来,本官自然替你拿贼。” 谢茵没想到她能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顿时愣了一下,脸上多了一道绯红:“不想报案,就想和你说说话,不可以吗?” 跟着的差役们纷纷张大了嘴巴。 好家伙,原来新河县主抱着的是这心思? 顾大人……你还是当街喊一句吧……差役们纷纷投去同情又恳切的目光。 再误会两天下去,怕是会闹出抢亲的惨案呀! 京城不是没有过那事儿。 琳琅郡主和林昭…… 哎?说起来,顾大人与林昭的感觉,好像有点点像呢。 他们胡思乱想的时候,顾绮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县主既然没被偷也没被抢,做什么妨碍本官巡街?” 谢茵被她变脸的速度震惊了,吓得一激灵,不知该说什么了? 顾绮将腰牌拿在手里,点着上面的“巡”字,正气凛然道: “本官是巡城御史,巡城御史县主懂吗?陛下派我是来巡街的,不是陪着县主聊天的!我吃的是朝廷俸禄,不是县主的俸禄,县主再胡搅蛮缠妨碍我巡街,别怪本官治你妨碍公务之罪,听明白没?” 如此一番慷慨陈词,听得街上的人心中叫好,街上、各种店内姑娘们看过来的目光,更加灼灼了。 差役们忽然觉得,要不大人你不解释也行……可比以往的巡城御史爷们儿多了! 顾绮当然理直气壮地不畏强权,别说她本就不喜欢谢茵之辈的行事,只说昭明帝任用她的原因,就是她敢把琳琅郡主扔下楼。 毕竟竟那个延平王二皇帝,也要进京了不是?这当口皇帝让她做巡城御史,防着的就是有人借机生事。 而且今年的确微妙,昭明帝废了的太子谢霁,实则圈而不禁,做的事儿反而更多了;昭明帝关了的中宫皇后,正愉快闲散地养胎呢。 蓬莱乡的事儿,又给了太后一棒槌。 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所以这时候的角力,就该是正主当面笑嘻嘻,背后护着底下人互相撕扯,谁先逼得对方翻脸,谁就赢了。 发钱的是老板,老板还很赏识她,老板的儿子还与她有私交,所以咱务必给老板撑住场面不是? 谢茵被她训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见眼前的人早就转身走了,气得高声道:“顾绮,你给我——” 只不过没等她说完,就见眼前的青影一晃,再瞧见那身影的时候,顾绮已经抓住了个卖泥人儿摊子旁,一个獐头鼠目男子的手腕。 而那人的手,正将个荷包,从身边美滋滋看戏的女子背着的小包袱里,掏出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好多误会 “疼疼疼,谁呀——”那人刚要喊,回头一见顾绮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当下脚就软了。 差役们没明白顾绮怎么就从眼前,忽得蹿到了六七丈远之外,呆了下方反应过来,忙过来将人锁了。 “送京兆府吧。”顾绮吩咐声,又对那女子道,“街上人多,姑娘要当心财物。” 姑娘压根儿不敢看顾绮,结结巴巴说了声谢谢,抢过荷包就跑。 顾大人和我说话了,嘤!开心! 顾绮这才又看向谢茵,冷道:“县主可听明白了?再纠缠,本官当真不气了。” 话音落时,附近的茶楼里、饭馆里、书社、棋社里,为着方才那一幕,纷纷传出了嗡嗡的低声喝彩。 “好厉害哟。” “好生英武。” “世间怎有长得如此好看的男子?竟被我看见了。” 此起彼伏的声音,让顾绮差点儿以为自己不在西城大街上,而是在戏楼里。 天晓得,她就是做好本职工作,抓了个贼而已呀! 脑壳儿疼。 她一脑门子的官司,再不理在后面呆呆看着自己的谢茵,落荒而逃般地继续巡街了。 谢茵的神色,早就从之前的气恼,变成了古怪的呆滞,她咬着唇看顾绮的背影,呆站了好久,直到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裕王谢霑站在她的身侧,深深看了眼顾绮走远的身影,问谢茵道:“茵妹?你怎么在此?” 谢茵甚至没去看他,而是脱口而出道:“她……好厉害哟……” “谁?”谢霑愣了一下,问道。 谢茵这才瞧见是谢霑在侧,急忙拉着他的胳膊,兴奋道:“大殿下,我……我嫁给顾绮好不好?” 哈?谢霑怔了一下,慌忙去捂她的嘴,喝道:“说什么呢?” “我就要嫁她!”谢茵兀自兴奋着,眼中闪着觊觎与占有的光芒,“我终于知道芊姐姐瞧见林昭时的感觉了!我也要把顾绮永远锁在我身边,让她以后,直对着我笑!” 可那是个女人!谢霑在心中咆哮着。 偏此地又是街上,他心中也存着别的想头,立刻拉着谢茵不由分说便走,口中道:“我有事情同你说!” 只两个高高在上的宗室,谁都没注意谢茵身边的一个哑巴侍女,向着顾绮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而此时,路旁一个并不华贵的茶楼雅间里,那位丁香姑娘也带着小丫头,靠着窗坐着瞧顾绮。 “小姐,要不你去和顾大人说说话吧,”小丫头虽傻兮兮的,不过专门会捡丁香爱听的话说,“你瞧新河县主,都说上话了呢。” 丁香一笑,见顾绮走远了,方才离着窗子远了点,笑说: “傻话。” “怎么了?” “欲速则不达,顾大人不说傲骨吧,只说长成那模样,这样的人与事肯定看得多了,”丁香自信满满地分析道,“所以对这样的人,你得慢慢来,才能百炼钢化绕指柔。人巡街第一天,就急吼吼地贴上去,不雅。等过几天的,我必然要想个十全的主意,让她忘不了我。” …… 那边厢,各种迷之阴谋层出不穷。 这边厢,顾绮躲进了个安静些的小巷,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跟着的差役如今只剩两个了——另外两个押人去京兆府了——也气喘吁吁的,还没说话,就听顾绮郑重其事吩咐道: “明天之前,你们得把我是女人的消息传出去,知道吗?”她说着,自己也笑了,“再这么下去,过不了几天,只怕我家都要被人砸窗了吧。” 差役们想着方才的场景,也都笑了,安慰道:“大人也不必担心,都察院的事儿只怕最多明天就都知道了,但毕竟人知道的有快有慢,这些姑娘小姐们怕是得迟些呢。” “我可等不起,反正什么茶馆瓦舍的,你们务必给我传出去!”顾绮差点儿就要咆哮了,耷拉着肩抱怨道,“真是的,瞅我这脸,这么像男人吗?” 差役们忙赌咒发誓道:“不像,自然不像,若男子能长成大人这样,我们就别活了吧。” 被安慰了的顾绮心情终于好了些,便打算请差役们吃餐饭,岂料还没转出巷子呢,角落里就突然冒出来个丫鬟打扮的人,对她匆匆蹲膝一礼道: “见过顾大人。” 顾绮现在有些怕忽然撞见个陌生女子,后退一步方警惕地打量着她,问道:“你是?” 丫鬟掩嘴笑了出来,说起话来有些娇憨之态,说道:“顾大人,我家小姐姓袁,请你去相见的。” 袁?顾绮想起了袁四小姐,倒是略微安心了些,这方笑道:“本官正在巡逻呢,有所不便,还是莫要见了吧。” 说罢,迈步便要逃。 丫鬟忙伸手扯她的衣襟儿,扯住了后又觉得不雅,放松了手,只道: “顾大人,我家小姐就在那边车里,大人只去说两句话就行,那日你救了我家小姐,小姐想要谢你。” 说着话,指向了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车。 顾绮被她缠不过,而两个差役早就跑到墙根底下,边乘凉边看戏了。 她甚觉无奈,只能点头,对差役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一等。” 说罢,便迈步过去了。 差役互相对视一样,纷纷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把丫鬟吓得一跳,受惊的兔子般看着那两个官差。 袁小姐的车停在背离西城繁华街市的湖边柳树之下,所以比大街上安静了太多,附近或是住户,或是栈,人少一些。 小丫头跑到车前,对车内道:“姑娘,大人来了。” 顾绮走过去,隔着车窗道:“是……袁四姑娘?” 车帘掀开了一道缝,袁子兰抿着唇偷偷看出来,可只看到她的半张脸,便慌忙红着脸抛下帘子,从帘缝里递出个很精致的黑漆描金盒子,小声道: “顾大人巡街辛苦,又蒙上次大人相救,小女没别的回报,这点心聊表谢意。” 那小丫头忙笑道:“顾大人,我家小姐可会做吃食了,你快接着吧?” 顾绮哪里敢接,忙道:“袁姑娘误会了,其实……” 只她还没说完,那丫鬟已将盒子塞在了她怀中:“没误会,没误会,这里面是小姐心意,大人千万认真对待。” “认真对待”四字,说得格外古怪得重。 第二百二十章 谢霁的馊主意 因着丫鬟那四字说得古怪,顾绮不免有一瞬失神,回神时丫鬟已经坐在车边,催着车夫道: “快走快走。” 车夫被她催得发慌,急忙一扬鞭子,马车绝尘而去。 “喂——”顾绮一脸无奈地捧着盒子站着,那句“我是女子呀!”的呐喊,愣是被塞在了车轮带起的烟尘中。 这可如何是好呀?!她郁闷得直叹气,正垂头丧气地想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噗”的一声笑。 声音极熟悉,显然是在嘲笑她嘛。 气不顺的顾绮猛地转头看去,果不其然,谢霁坐在个名叫回燕楼的栈前的桌旁,看着她笑。 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 顾绮白了他一眼,走过去将小吃盒子拍在桌上,愠道:“谢兄看我尴尬,似乎很得意呀。” 她此话一出,谢霁笑得更开怀了,瞅见她神色不好,忙假装咳嗽,轻拍一下自己的嘴唇:“不笑了。” 说是不笑了,唇角的笑意还是那么明显,明知故问道:“顾大人头天当差,感觉如何?” “感觉呀……呵呵,这京中的女子,都挺热情的。”顾绮将脸直接扣在了桌上,闷声道,“真是的,要是搁海盐县,今早的事儿早就传遍了,你们京城的八卦传得真慢。要不,还是我站在大街上喊一嗓子好了。” 谢霁到底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连头上的发髻都跟着颤抖。 “有这么好笑吗?”顾绮在桌子底下伸腿,踢了他一下。 谢霁忙收声转身躲开,却很真诚地点头道:“好笑呀,一旦发现这世上的傻子不止我一个,便觉得此事还挺有趣的。” 顾绮被噎住了,眼珠一转,反唇相讥:“谢兄认识我快要一年了,却同京中初见我的小姑娘一样,果然得意呀。” 眼瞅着见眼前的人,表情从白变红,又从红变黑,她的心情顿时也好了。 二人正色对视片刻,都笑出来了 谢霁让店家取了个新的茶杯来给顾绮,顾绮又招呼那两个差役也来。 两个差役见顾绮和三公子说话,都知机地择远地方坐着。 顾绮和谢霁喝了半盏茶,他道:“我倒是有个办法,替顾大人解围。” 顾绮眼睛一亮,立刻放下茶杯问:“真的?” “不过傻子的主意,你敢用?”谢霁果然很在意这个。 “哪里,哪里,谢兄是京城,不,是我大夏国第一聪明人呀!”顾绮立刻开心地奉承。 “切,”谢霁不听她的奉承话,两个手肘放在桌上,提醒道,“虽然是办法,不过可有点儿馊,事成之后,你可别骂我。” 顾绮想了想谢霁今早在都察院,直接将崔御史说去守陵的样子,果断摇头道:“不会,我信得过谢兄。” 就谢霁的脾气秉性,能想出什么馊主意?怼崔御史的时候,都没出脏字呢。 谢霁一笑,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大人且巡街吧,今日下午,自然就有分晓了。” 顾绮很是高兴,拱手道:“是,如此多谢谢兄了。” 说罢,随手打开了那个小食盒子,目光不觉一闪。 谢霁没错过她的目光,怪道:“怎么了?有不妥?” 边说,边要去看盒子里。 描金黑漆的盒子,里面是朱红色,配上那制作精致的芙蓉糕、茯苓糕、蝴蝶酥等物,好看得让人食指大动。 是花了很多心思的。 但真正的心思,却并不在点心,而是放在点心之上的洒金信笺上。 顾绮拿起来,打开了扫了一眼,勾起唇角,将那张纸递给了他。 “看来,我是结下善缘了。” 谢霁没动手,只是扫了一眼那张纸,写的是“延平王使者秘密入京,言语之间多问大人之事,还请大人小心。” 他不由挑了下眉毛,笑了:“倒是我小看了袁小姐,竟也不是寻常闺阁女儿。袁家果然不出窝囊之人呀。” 有个能慧眼识宋约的爹,有个在灵乩衙门的叔伯,估计之前姓邢的那位,是全家唯一一次瞎眼吧。 “不知道这是袁四小姐自己打听出来的,还是袁大人借她的口,告诉我的。”顾绮说着,将那张纸递给谢霁,“我巡街不便,再被人摸去,谢兄帮我想法子烧了吧。” 谢霁也在思索此事,没多想便脱口而出道:“吃了就好呀,话本子不都这么写的吗?” “?!我又不是兔子!” 谢霁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接过那张纸。 顾绮没立刻松手,而是看着他道:“谢兄可别真吃呀。” “晓得的。” 顾绮正要走,想起一事又忙问道:“对了,贺松寿是什么人?” “贺松寿的祖父是国子监祭酒,父亲已经入阁,大伯与三堂兄在翰林院供职。贺家成年男丁纵然未入仕的,也多是进士出身,为一方大家。”谢霁解释道,“而他是我小时的伴读,是与林昭同科的第二十八名进士。” 顾绮嘴巴张圆了:“所以贺大人才气他当了巡城御史?我们好歹也算御史呢。” “……陛下本来要让他去户部历练的。”谢霁笑道。 哦,难怪。顾绮点点头,这方挥手道:“那我的事情,就有劳谢兄了。” “自然。” …… 待顾绮请差役们吃饱喝足,下午再上西城街市巡街的时候,发现街上的女孩子,竟然更多了。 投向她的灼灼目光,背后各种议论的悄悄细语,都让顾绮觉得…… 谁说古时候女儿家含蓄的?! 哦,也对,毕竟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才是比四方天地,更悠久的传统呢。 所以,谢兄,救我!再这么下去,我被看杀一条命,多吃亏呀! 就在顾绮满心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斜里窜出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掩着面拦住她的去路,边哭边将个香囊塞在了她的手里,却自始至终,都没露出脸来。 顾绮吓了一跳,还没等开口拒绝,却听那女子哭道: “顾姐姐不必担心我,我想明白了,你我既然同为女子,今生注定无缘,但小女子永远记得你的救命之恩,来世你我若不成夫妻,也愿投身成姐妹,让小女子结草衔环相报!愿大人此生得遇良人!永结同心!” 第二百二十一章 老道休走 女子呜呜咽咽却口齿清楚地朗声说完,依旧蒙着脸,迈着小碎步,呜呜咽咽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开了。 可是顾绮分明听见,在她跑开的时候,是在笑的! 但是别人不知道,只有一石投下,激起了万尺浪。 顾大人是女的?!无数女子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情况?!差役与路人风中凌乱。 谢霁!我要杀了你!顾绮捏着荷包站在街中央,气得牙疼。 别看谢霁那浓眉大眼的,作弄人很有一套嘛。 虽然的确是立竿见影的主意,但……她就不该那么信任他的! 好生气哟! 而茶楼之上,正心心念念怎么算计人的丁香,身子一侧歪跌坐在地。 贴身丫鬟吓坏了,忙扑过去扶她:“小姐,小姐你不要紧吧?” “女,女的?!”丁香直着眼睛喃喃道,“怎么会……是个女人呢?” 同有此一问的,是早就被谢霑扯走的谢茵。 “女人?!哥哥别骗我!”谢茵瞪大了眼睛,跳起来嚷嚷道。 “我骗你做什么?”谢霑被她嚷得耳朵疼,心中虽然厌她蠢,脸上却还是那好哥哥的模样,“幸好你没做出什么事情来,不来岂不是你丢人?” 谢茵咬着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她怎么能是女人呢?! 她竟然是女人?! 骗子!那个大骗子! 她揪着手帕。 女人呀…… 脑海中,又是顾绮那张张扬且英气,好看得令人一见难忘的脸。 女人。 她忽然笑了,歪着头看谢霑,笑道:“女人,又怎么了?” ?!谢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茵儿?!你疯了!” 谢茵想开了一般,坚定:“女人又怎么了?长得那般好看,我就要把她放在身边,看着那张脸,也开心。” 那可是第一张,令她觉得即使长得比自己好看,也不是什么罪的脸呢。 谢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正要呵斥,话到嘴边却突然顿住了。 就让谢茵去胡闹,也不要紧,最好闹出来谢芊对林昭那样的事情,才好。 如此,他才能英雄救美嘛。 她那神出鬼没般的身手,他,着实喜欢。 …… 且不论如今多少女子心碎,多少阴谋正在背后酝酿,反正眼下顾绮捏着那荷包,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将这口气喘允了。 她怒目看向憋笑憋到脸通红的差役们,怒道:“笑什么笑?还不快巡街!” “是!噗——”整齐划一的开口,却个个都兜不住笑了,只是看着顾绮那黑暗暗的脸,忙都老实地低着头忍笑,跟在大步流星的顾绮身后。 好容易挨到和人换了班,顾绮慌忙逃离带着冲天哀怨气的西城,也没管都察院内诸人盯着她偷笑的气氛,只冲到了回燕楼处。 谢霁还坐在那儿,守着一壶茶,瞧湖上傍晚之景,神色恬淡又开心。 见顾绮过来了,他还笑得特别喜庆,扬手招呼她坐,笑问:“恭喜顾大人,问题解决了吧?” 问得情真意切,半点儿不带开玩笑的态度。 顾绮满肚子气,只觉弹在了棉花上。 有什么比惹你生气的人却不自知,更能令人生气的呢? 她一屁股坐在对面的长凳上,指着他笑骂道:“这算什么解决问题?谢兄的主意何止是馊呀!公报私仇呢吧?” 谢霁眨巴眨巴眼睛:“怎么?她们还没知道了?” “……知道了。” “那问题不就是解决了嘛。”谢霁长了张纯良正义的脸,半点儿看不住拿人取笑的样子。 要不是顾绮瞧见他眼中闪过的狡黠光芒。 更生气了! “那姑娘谁呀?” “……菡儿。”谢霁招实说了,“她今天无事,也凑热闹去看你巡街,我同她说了之后,她很开心做这种事情。” 看出来了,亲兄妹呀。 她揉着太阳穴,旋即看着他的茶碗,挑眉问道:“说起来,谢兄最近真的很闲吗?” 谢霁还是那么正直地点头:“嗯,反正无所事事,不如坐在这儿,看看风景。” “哦,”顾绮拉了个长音,“那崔御史的事情,当真只是谢看风景时候的巧合,对吧?” 谢霁轻咳了一声,那声“是”,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 顾绮眯缝着瞧他,一副看穿的模样。 谢霁扭头去看湖景,一会儿看她一眼,一会儿又看她一眼,和不太会说谎的猫儿,被抓到了说谎时的模样。 顾绮笑了笑,起身道:“成吧,既然谢兄不想说,就当我没问吧。” 谢霁见她真要走,忙开口道:“大人。” 顾绮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他,扬眉道:“说罢。” 谢霁刚要说话,却见眼前顾绮的脸色猛地一变。 “谢兄的事情明日再说!”话音刚落,人已经冲出去了。 “顾大人,怎么了?”谢霁没见过顾绮这么难看的脸色,忙对着她的背影问。 “我看见那个老道士了!”顾绮应声时,人已经冲得更远了。 蓬莱乡的那个老道士! 巡街第一天就被她瞧见了,这运气,棒极了! “那道士!那老道士!你给我站住!” 谢霁知道这一茬,帮她在灵乩巷赁房子也是为此事,如今听她说,急忙忙顺着她奔跑的方向看去。 恰好就看见了那个被顾绮追着跑的老道士,刚好拐进个胡同,其长着长须的侧脸一闪而过。 但足够谢霁认清那人是谁了。 他当下脸色就黑了,立刻跟着起身,扔银子在桌上,跟着也要跑过去。 不过他一心想着追人,冲出去的时候不防备,撞上了一个人。 “谁呀!”气冲冲跑出来的丁香坐在地上,怒道。 谢霁慌忙站住,施礼道:“抱歉,在下急着寻人,唐突姑娘了。” “你——”丁香气不顺地抬头,只是一瞧谢霁的脸,就愣住了,旋即忙笑着站起来,柔声道,“我没事,谁都有着急的时候嘛,少爷既然有急事便先去吧。” 谢霁来不及多想,再道声“抱歉”,人已经匆匆去了。 而那丁香绞着帕子,看谢霁的背影,唇角露出了古怪的笑意。 顾绮是女的,难以攀附,但京中值得攀附的男人,可还有很多呢。 她要再想想,仔细想想。 重新恢复了战斗力的丁香理了理鬓妆,款步往回走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老当益壮 顾绮一路追着那老道士去了。 而那老道士初先听见顾绮的喊声,转头时发现她那如鬼魅的速度,当时吓了一跳,忙不迭撒开腿,越跑越快。 那速度身姿,完全不像是个“老”道士。 但顾绮的速度毕竟无人能及,且她惦记此人太久了,怎么可能让他逃走?提着一口气,越追越紧。 终于,在进了个幽静的死胡同之后,老道士瞧着没了去路,索性停下脚步,扶着墙气喘吁吁道: “不跑了,不跑了!可要了我的老命了!”他一边抱怨一边捶腰,“你这死丫头,只追着我这老道士不放做什么?是要嫁给我吗?告诉你!我有妻子的!” 顾绮的一口气提得有些久,肺部发闷,也扶着胸口,根本不管他的胡言乱语,只道:“怎么?道爷不记得我了?” 老道士听这话古怪,大约有些近视眼,所以还抬头抻长了脖子贴近些瞧。 看了好半天,就见他一拍腰道:“哎哟,原来是你呀,啊咧咧,你当官了呀?” 顾绮笑道:“要说这事情,还是托道士的福,不是为了找你,我如何能进京,有此官运了?” 老道士立刻拍着腰自吹自擂起来:“所以说老道有真本事的,让你算算有好处吧?”他说着,忽得又想起了什么,顿时笑出了声,“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把谢芊扔下楼的义士吧?哈哈,竟然当官了,有趣有趣。” 顾绮翻了个白眼,却对他直呼谢芊姓名有丝在意,正要问他之前在蓬莱乡说的话是何意,老道士的脸色陡然一变,眼神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 顾绮立刻回过头,就见谢霁沉着脸,喘着气,自巷子口走了进来。 那老道士顿时咧开嘴,笑得虽然更开心了,却有一点点心虚,忙道:“哎呀呀,这不是太子殿下吗?活着回来了?不错不错。” “呵呵,”谢霁干笑一声,冷漠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顾绮觉得,谢霁这话,必然不是问他的,便小心后退一步,眼睛在二人之间来回摆动,揣测着老道士的身份。 老道士很不服气地瞪回他:“太子受的好教养,怎么能如此和长辈说话的?” “王爷还不知道呢?我如今不是太子了。”谢霁顶了一句。 王爷?!顾绮诧异地看向那老道,以及他身上那半新不旧的宽大道袍。 老道士混不吝地一甩手:“你是不是太子,都是老道的侄孙子,竟然敢这么和我说话,看我不打你!” 说罢,举着拂尘就要打人,可是动了一下,他就扶着腰抱怨:“哎哟,我的老腰呀!哎,子孙不孝,子孙不孝呀!” 说着话,竟然还哽咽起来,指着谢霁碎碎念。 谢霁的脸更黑了一点,一步步走过去,对着老道士伸出了手。 ?!谢兄再不喜欢宗室,总不至于动手打个老汉吧?!就算他在蓬莱乡出现过,也可以其他的办法处置嘛,顾绮怕他冲动,忙道: “谢兄——” 却见谢霁的手已经按上了老道士的腰,一边轻轻揉着,一边皱眉道:“知道自己是老腰,还跑?” “舒服舒服,往上点儿,你还抱怨我?不孝呀!” 顾绮要劝阻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也是,谢霁是真正的君子教养,摔笔都是发脾气了,如何能打老人了?罪过罪过,小人之心了。 想着,她问道:“谢兄,这位是……” 谢霁已经回过头,生无可恋般看着顾绮无奈道:“这人,就是昌敬王。” “谁?!”顾绮很是失态地反问了一句。 不可能!不是说昭明帝七月才是五十大寿吗?!怎么弟弟都冲着九张年纪去了?! 老道士立刻纠正道:“胡说,昌敬王是我的孙子,我是他爷爷,哎哟,顾大人如今住在我的地方,怎么能不认识老道呢?” 老昌敬王,谢霁的曾叔祖,开国太祖的亲弟弟,也就是……灵乩衙门的创始人。 顾绮瞠目结舌地看着那老道士,那句很不尊敬的“还活着呢?!”差点儿脱口而出。 这不怪顾绮震惊。 综合谢霁与张桐给自己说过的事情,这老昌敬王是在大夏建国的头一天,太祖的亲娘所生,正经的老来子,一出生就在皇宫之中了。 太祖虽然日理万机,南征北战,待这个弟弟却着实当儿子养,九岁那年便封为昌敬王了。 而当今的昌敬王则是昭明帝的亲弟弟,只是他两岁那年,老昌敬王唯一的孙子病逝了。 因着先帝即位之初老昌敬王出力颇多,所以终先帝一朝对昌敬王都很尊重,便将这个小儿子过继给了老昌敬王一支。 至先帝病重,昭明帝之所以能及时得到消息,兵围京城称帝,据说老昌敬王与灵乩衙门,同样出了大力。 只是昭明帝一登基,老昌敬王就将王位给了如今的昌敬王,自己颐养天年,逍遥度日去了,从此关于老昌敬王和灵乩衙门的事情,先是越传越玄,后来越传越没声音,至今除了灵乩巷还在,灵乩衙门声威犹存之外,老昌敬王的消息倒是没人说了,再要提起昌敬王,就是那个京城最有名玩木头的王爷。 简而言之就是:老昌敬王大约已经在哪个仙山里,坐化升仙了吧。 岂料不但活着,竟然还能跑到蓬莱乡上,老当益壮地搞事情。 服了! 难怪当初她说灵乩衙门有人在蓬莱乡的时候,谢霁有些焦急,他大约也怕自己这位神出鬼没的曾叔祖卷在其中吧。 不过既然鉴于昭明帝与老昌敬王的关系,顾绮觉得大约可以信任他,而他那天在岛上和自己说的话,必然有内涵。 只是当然,不能在这儿问了,刚才自己追得那么厉害,一旦眼下老王爷……有个山长水短的……她赔不起呀! 想着,顾绮嘴角抽动着,走过去敬老般地扶住他,恭敬道: “原来是老王爷呀,没认出来,莫怪,这王府在哪边?我送您回去再说?是去昌敬王府吗?” 老道士嘿嘿一笑:“你现下就住在我的王府里,作甚还问我?” 顾绮顿时了然。 灵乩巷,不但是衙门,也是老昌敬王的王府。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家子 待顾绮和谢霁搀扶着老道士出现在灵乩巷口时,在墙根下乘凉的神婆神汉,登时个个张大了嘴巴。 这三个怎么凑一起的? 本来吧,这些人也在等顾绮回来,因为那个叫芝麻的小丫头,为庆祝顾大人头天当差圆满成功,早上送人去了都察院之后,就一直在忙活。 什么猪牛羊,鸡鸭鱼的,买了许多不说,至下午起,那香气更是自巷头飘到巷尾。 神婆神汉们觉得,那小丫头的手艺,御厨也不过如此吧?所谓闻者有份儿呀,都是邻居不是?更何况他们小夫妻买东西的时候,他们可都悄悄跟着,苦劳大大的! 却不想老王爷今儿竟然回来了。 老王爷竟然还健在耶! 此刻,张桐也正擎着个大蒲扇,坐在巷口的石头墩子上,边扇风边和他们聊天,他不知道那老道身份,只高兴地起身抱着扇子冲过来。 “大人可算回来了,等了好久呢。”他说着,又对谢霁施礼:“三公子也来了?芝麻今儿做了好多好吃的,一起吧。” 顾绮早就说过谢霁身边没有很会做饭的人,所以这段日子,他们凡做些好的,都会悄悄送过去。 反正有灵乩巷的人跟着,不会有人轻易跟上他们。 “好。”谢霁对他笑了笑。 张桐笑嘻嘻地看向那老道士,笑问道:“这位道爷是谁?怎么还搀着?受伤了?要不要请平姑娘瞧瞧?” 顾绮急忙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声道:“这位是老昌敬王,恭敬些,咱们都住在人家里呢。” 谁?! 张桐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也张大了嘴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他自然知道老昌敬王四字的重量,只是……不是说飞升了吗?咋又回来了? 老昌敬王却愉快地一摆手,半新不旧的道袍挂在身上,大袍袖一忽扇,倒是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就叫道爷,小孩子很懂事嘛。” 他说着,还去胡撸胡撸张桐的头发,和气地问:“小孩子多大了呀?叫什么名字呀?哟,已经成家了呀?成家好,成家好。” 张桐再小也是成家的人了,被人当三岁小孩子对待,有点儿尴尬。 谢霁觉得有点儿迷之丢人。 只顾绮忍着笑,装听不见。 倒是那些神婆神汉瞧着这群人往里走,有人小声道:“老王爷怎么忽然回京了?别是有大事要发生吧?” “难道是为了万寿节?今年万寿节延平王可都要进京呢。” “好了,”还蹲在街口的袁大叔打了个呵欠,打断他们的议论,“不管为了什么,老王爷回京的事情,都不许漏出半个字去。” “是。” …… 老道士带着三人行至自家门前,也不叫门,直接就推开了,口中还嚷嚷着: “老婆子,我回来了!” 只见院子正中央,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躺在个摇椅上,后面站着个穿红的小丫头正打扇,而旁边的脚凳上坐了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正给老太太剥瓜子儿呢。 男子长得浓眉大眼,悬鼻阔口,瞧见倒像是个武将,但是剥瓜子儿的样子却极是细致,口中还正念着: “奶奶你且等等,等剥完一百个,一口吃下去才好。” 忽得听门开了又有人嚷,男子扭头见他们三个在外面,顿时喜笑颜开地道:“爷爷回来了?” 顾绮却一眼看见那老太太,当下翻了个鸯式白眼。 这不就是她初到灵乩巷那天,指着她的朱砂痣说话,骗了她的钱还健步如飞的老太太吗?! 身边的谢霁一脸恭敬且严肃,拱手道:“老王妃安,王爷安。” 男子自然就是玩木头的昌敬王了,已经停下了剥瓜子的动作站了起来,对着谢霁慈和地笑道:“呀,小三子也来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红了眼眶,拿好好的丝绸衣角擦着眼角的泪,哽咽道:“还是小三子疼叔叔,帮叔叔骂了那姓崔的,呜呜呜,叔叔心中甚慰。” 谢霁差点儿没绷住表情,周身气场都冷了,好半天才咬牙切齿道: “王爷,再演就假了。” 捂着脸的昌敬王手一顿,嚯得拿下手去,面色平静得仿佛刚才那人不是他,无聊道:“没意思。” 变脸之快,顾绮都没反应过来。 其实她穿越而来最早知道的皇族贵胄,就是这位昌敬王了,当初六凉县卖木头的刘家,背靠的不就是这位王爷嘛。 只是如今再一见,却不想这位王爷是……呃呃呃,这个画风。 倒是摇椅上的老太太见老道士回来,压根儿不理他们这边的胡闹,只脸上都笑开了好几朵菊花,开心道:“你回来了?” 老道士颠儿颠儿跑过去,戳她脸上的皱纹,笑得脸上也开了好几朵菊花:“回来了,回来了,哎哟我的老腰,她追我!” 指着顾绮就告状。 ?!顾绮还在琢磨昌敬王呢,没想到那边厢就告状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太太听有人欺负她老汉,立刻眼刀飞了过来,但一见是顾绮,马上又挤眉弄眼地笑了: “哎呀,这不是邻居吗?今儿第一天当官不容易吧?闻着你家的小丫头做了不少好东西,可记得拿来分我些。” 顾绮笑着点头道:“一定。” 老王妃更开心了,拉着老王爷旁若无人地说着体己话,却从头到尾,都不理会谢霁,偶尔目光飘在谢霁脸上,就和小女孩儿发脾气一样,哼得一声别过脸去。 谢霁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儿,半晌才开口道:“王妃,我……” 没等老王妃开口,昌敬王先打断了他,严肃道:“滚出去。” 谢霁顿住了。 昌敬王冷笑看他,不说话。 谢霁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方才换了语气,含笑道:“曾叔祖母,怎么不理我了?” 昌敬王做出个孺子可教的表情。 “切!”老王妃这才扭着脖子傲娇道,“你昨儿来我这儿,却不过来瞧我,今儿我也不理你。” 顾绮差点儿笑喷出来,谢霁的笑容再次没绷住。 君子如谢霁,再怎么会作弄人,也的确承受不住昌敬王一家的变脸大法。 老道士却拍手高兴道:“瞧瞧,有人能治你这不孝的小崽子。” 谢霁拉长了脸,瞅着他道:“曾叔祖还是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去蓬莱乡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提醒 昌敬王就不爱听这些朝堂事,一撇嘴,重新做下剥瓜子儿了。 老道士眉毛一耷拉,理直气壮道:“去玩儿,不行吗?” 谢霁回瞪着老道士。 老道士根本不害怕,只嘿嘿笑着,凑过来低声道: “你小子在那儿做了什么老道不会说,所以你也别管老道在那儿是为什么。” 谢霁不说话。 老道士知道他的性子,不生气,只是笑了笑,认真道:“虹儿你记住,这天下是我哥哥打下来的,我比那群小崽子,都希望这天下好。” 他活一天,便要为兄长守一天,哪怕手上沾满鲜血,也在所不惜。 谢霁的神色凛然,旋即柔和了下来:“是,我知道了。” 顾绮忽然觉得,从蓬莱乡回来后萦绕在谢霁身上的不开心和愤懑,至方才竟然消散了许多。 谢霁应该是真的很喜欢这一家人吧,之所以一说灵乩衙门他就不高兴,应该是因为…… 他就是单纯讨厌怪力乱神而已。 口嫌体正直呢。 顾绮笑想,忙又问:“那我呢?” 老道士有些茫然:“你怎么了?” 她指着朱砂痣:“蓬莱乡那天,刚到灵乩巷那天,你们都指着我的朱砂痣说话,不会是胡言乱语的吧?” 老道士和老太太对视一眼,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就是胡言乱语骗你的呀。”夫妻二人异口同声道,“不然怎么要钱呢?” “……”顾绮穿越至今,还没被人如此戏耍过! 她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 没办法,不走的话,该对老头老太动手的,就是她了! 身后,是老头老太爽朗且愉快的笑声,一股子阴谋得逞的味道。 呵呵,她又不是傻子。 不就是因为那个话,事涉原主的真实身份,不想当着谢霁说吗? 反正如今知道门了,过几天再来问呗。 她刚出大门,那老王妃和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大人呐,答应我们的吃食,可不好不算呀!” 顾绮头也不回道:“晓得了。” 一步迈出大门,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桐瞧见她出来了,忙凑上来道:“大人,没事儿吧?” 顾绮对着他如常一笑:“没事,好了,咱们回家去吧,家中一切都好?” “嗯,好得很。”张桐笑说,“今儿药铺的掌柜还登门了,好生谢了平姑娘呢,然后下午的时候,又有人来求医。哦,对了,还有大人让人送回来的花儿,芝麻都插上了。只是怎么忽得让人送花回来?” 顾绮正要说话,谢霁却自后面跟了出来,叫住她道:“你别生气,他们就这样的,老了也没个正形。” 顾绮停步转头,打发张桐先回家去,自己则靠着墙笑说:“没不生气,就是有些意外而已,原来宗室之中,还有这种人呀。” 谢霁一笑,点点头:“是呀,有仗着衣食无忧欺负别人的,自然也有仗着衣食无忧,胡闹行事的,不过曾叔祖一家,都是极好的人。” 顾绮笑说明白,趁着在这里左右无人,便问道:“方才的话还没说完,谢兄最近到底在查些什么?如今我正经做了官,巡查事情到底比你方便。” 谢霁点点头,开口道:“我就要同你说这个,你知道胡商被骗的案子吧?” “嗯,鸯姐姐同我说过。” “其中有一个胡商被骗之后喝醉了,说‘要去蓬莱乡再将钱赚回来’。我的人当时就在那附近跟着信阳郡王,听见这话,就来告诉我了。” 蓬莱乡?她果然没有猜错,蓬莱乡,不会只有一处地方。 这倒真是意外所得了。 她想着,点头笑道:“是,我知道了,西城那里胡商不少,我会留意打听的,不过你跟着信阳郡王做什么?” “延平王要进京了,我想盯着些他们,不过今儿袁姑娘那封信,倒是证实了我的猜想,你到底只有一人,等我那边探听出消息,再同你说。” 顾绮点点头:“好,谢兄就专门查延平王使者吧,蓬莱乡的事情着落在我身上。” 谢霁嗯了一声,想了想,忽然又到:“阿年快要从南疆回来了,事情大约也会有个眉目,只是我有些拿捏不住。” “怎么?”顾绮将心事压在心中,是当议事说。 “下个月母后生产,七月又是万寿节,若这时候闹出……我怕父皇连生日都不想过了,那些人又在京中,听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定要要搅出风浪来。” 顾绮想了一下,劝道:“谢兄,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镇南侯府的事情越早有个了断,反而对陛下,对你,对上官大小姐都好。” 谢霁沉默,良久才点头。 顾绮见谢霁神色又有郁郁之态,便又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对我也好,省得你整日胡乱怀疑猜忌。” 谢霁被她逗笑了,打起了精神玩笑道:“我哪里敢猜忌大人?不怕满京的女子都把我扔下楼去吗?” “切!”顾绮假怒道,“再说这话翻脸。” 说着,回头便要走。 “虽然我会快些查延平王的事情,但是既然他们问过你,你也要防备些,”谢霁想了想,又叫住她嘱咐道,“你不知道延平王的势力,父皇初立头两年,在闽、两广、浙南一带可谓事事掣肘,若不是他擅施仁政,老延平王又薨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谢霁略一顿,才又继续道:“我那堂伯不如老延平王的本事,才压下了他们的气焰,否则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顾绮听明白了这话。 当今皇帝本就是以兵登基,兄弟之间怕都是各种不服,且又是小辈,老延平王只怕气焰很盛。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昭明帝这一朝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原因。他不信宗室,便需要自己的人,而寻常人因皇帝的用人风格而有进身之门,大体就会想是皇恩浩荡,对有些人的拉拢造反,就会比较抵触,如此就能防止哪一方势力轻易坐大。 而这些台面上的事之外,台面之下的事情必然不少,比如老延平王的死。 “好,我知道了,”顾绮笑说,“谢兄放心吧,我很厉害的,而且跑得快,灵乩巷这面有人帮我看着家中,必然不会有事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小聚 谢霁点头笑道:“你的本事我自然知道,只是那些阴损之辈不会光明正大行事的,反而暗中行戕害之事。” 顾绮郑重点头:“是,防着呢。今日巡街有些乏了,且不说这些乐一晚上,等下芝麻做好吃的,谢兄是去我那儿吃,还是在这儿与他们吃?” 谢霁略一思忖,道:“在这儿吧,我恰有事情想问问王叔。” “成。”顾绮说着,一拱手,“还有晋南公主的事情,今儿多谢了。” “好说。” 谢霁看着她和张桐回家,方才转身要回去。 岂料一回头,就看见昌敬王贴着门框站着,圆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探出半个身子来暗中观察。 看起来有些猥琐。 谢霁被他吓得心漏跳一拍,后退两步皱眉道:“王叔又有什么新故事了?” 昌敬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笑着,挤眉弄眼道:“上官家大姑娘,快要上京了吧。” “嗯。”谢霁警惕地点头,不晓得他要问什么。 昌敬王笑得露出了两颗门牙,挠着门框道:“虹三儿也大了,身边还没个小星吧?啧啧……” 谢霁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是因为他挠门框的声音,还是因为这话。 “王叔要说什么?” “呵呵,”昌敬王的身子平移进了院子,还在念叨着,“三儿也长大了,要有媳妇了呢。” 谢霁一脑门子浆糊,和他一起迈步进了院子,还在后面执着地问道: “王叔说什么?我怎么了?王叔?” …… 而顾绮和张桐走到家门口时,张桐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只嘴上道:“大人快进去吧。” 顾绮没防备,推院门进去,就听见一阵鞭炮,吓得她从院内蹦出院外,捂着耳朵看拐在院中的那串千响炮仗,噼啪炸得满院烟火。 而烟雾笼罩之处,还站了四五个人,也都捂着耳朵笑。 待放完了炮,顾绮扇着烟雾,笑说:“你们做什么呢?我这头天当差而已,你们这样,倒像是我拿了什么贼一样。” 这时候她才看清楚,这院中除了平七叶,鸯儿、文正与初一,也在院中。 “大哥哥!”初一撇下手中的香,扑过来揽脖子抱了一下,才忽得反应过来,忙不好意思地松了手,“现在应该叫姐姐了?” 顾绮瞧他这样活泼,心中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豪气道: “称呼而已,想叫什么叫去就是。” 她说着,又仔细上下打量他,眉目已经张开的少年郎,带着勃勃朝气,只是…… “鸯姐姐,我就说你们那儿定是不给饭吃的,”她皱眉捏着他的细胳膊,“瞅瞅,就剩皮了。” 鸯儿直接将白眼翻到了脑后去:“他不爱长肉,你寻趁我做什么?” 初一忙道:“姐姐放心,我好好吃饭的。” 顾绮对他做了个白眼,又对鸯儿和文正道:“你们今儿空闲?” 文正两手一摊,还是那么张孤高的脸:“她非要来,我横竖无事,跟着来就是了。” 鸯儿很直白:“我今日办事时,恰好看见芝麻买东西,就来蹭饭了。” 顾绮掩嘴笑道:“瞧瞧,倒惊动了这么多人来给我庆祝,多谢了。” 说罢,又对厨房道:“芝麻,有水吗?渴了。” 系着围裙的芝麻在厨房里头也不探道:“盆里给你凉着呢。” 顾绮忙进了厨房,舀了一瓢一口气喝了,又将袁子兰送的点心给芝麻:“袁家四姑娘送的,你瞧瞧做得可值得学?” 芝麻一听,忙擦擦手接过去放在罩子里放好,瞪了一眼张桐道:“不许偷吃。” 说得张桐一个仰倒,抗议道:“我几时偷吃过?!” 顾绮不理他们夫妻的玩闹,只对众人道:“这儿站着做什么?进去聊吧。” 人多时平七叶不爱说话,此时方道:“你今日可都顺利?” 顾绮见她眉宇中有些哀愁,却还强打着精神说话,便不戳破,只扔下水瓢道: “算顺利,但你们不知道,我这街寻得,啧啧,真是波澜壮阔呀。” 一语说完,众人都笑了,鸯儿白了她一眼道: “寻个街而已,能壮阔到哪里去?不过都察院的事情我听说了,你没吃亏就好。” “都察院都不算事了,”顾绮笑说,“咱们先帮着把饭备好了,我同你们细说。” 一时芝麻那一桌子十大样菜做好了——小丫头说了,这叫十全十美,就得这样子才有好意头。 张桐先去给昌敬王那边送了去,借着又分给了巷中各家,方才回来,一群人围桌而坐。 酒过一巡,顾绮边吃边将巡街的事情说了。 听得众人笑得吃不进饭去,文正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瞧这样,我也该去当个巡城御史才行。” 鸯儿发出了很不给面儿的嗤笑,抬着椅子离他远些,文正却立刻抬椅子又靠近些,只装无事道:“不过新河县主如此失面子,要恨你了吧?” 顾绮正奋战芝麻夹给她的鸡翅,含混不清道: “她本来也挺恨我的,不差这一遭,哦对了。”她说着,放下鸡翅顺了口汤,问鸯儿道,“今儿你们不来的话,我也打算你找你们的,你们知道最近京中都有谁到了?” “孟王,淮阴侯,北边玄铁营主将,西北道总督,其他的大约也都在路上。”鸯儿只吃一道炒笋尖儿。 “确定延平王还没进京吧?”她问道。 “没有。”鸯儿笃定道,人已经放下筷子,郑重且低声道,“尤其怕他的府兵有异动,黑鸦军也关切着呢。你、巡街寻出消息了?” 顾绮点点头:“说是延平王的使者到了京城,三公子说要盯着瞧,我见你们在,提醒你们一下。” 文正眉头一挑:“他又做什么打算呢?能让人消停些不?”他说着,又问鸯儿,“需要我吗?” 鸯儿沉吟片刻,摇头道:“我这面人够用,你还是先将江南道那边的事交一下吧,长长久久地到了京中,才好办事。” 顾绮听过文正要入京的事情,不理论,只盯着认真吃饭的初一,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想法。 她忽得伸出手去,捏着初一的下巴瞧。 正喝汤的初一吓了一跳,忙掩口咽下汤,怪道: “姐姐怎么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忧心 顾绮仔细盯着他又瞧了片刻,方问其他人道:“你们说,这孩子这深眼高鼻的,还挺适合装装胡商的,对不对?” “化化妆方像。”文正仔细打量一番,公正道,“到底还是咱们夏人,颧骨、肤色、头发都不像。” 鸯儿心中已经明白,问道:“是为了胡商被骗的案子?” “嗯,有被骗的胡商醉酒提了蓬莱乡,醒了便不认了,所以我在意。”顾绮道。 文正立刻端正了坐姿:“又出现了?” “嗯,初一面孔生,没武功也没攻击性,还有些胡人样貌,所以想让他去胡商队伍打听一番,”顾绮道,“就算找不到蓬莱乡,抓到那骗子也好。” 鸯儿听说,点头道:“是个好主意,太渊这孩子练武虽晚,但是打听消息很有一套,而且心细,帮得上你。” 事情既然这般说定,顾绮便捏着初一的下巴揉了揉,笑说: “当初六凉县的时候亏了你,如今更长了本事和见识,给我个惊喜吼。” “是。”初一立刻装模作样地拱手应声。 “好了,等明早我去京兆府看看胡商被骗案的卷宗去,再不提国事了,咱们好好乐一场。” 众人都说应该,便只谈些生活琐事,很是其乐融融的。 …… 至这晚,送走了鸯儿等人,其余诸人一起收拾后便各自歇下。 只是平七叶刚刚梳洗了,熄灯上床,还没等躺下了,顾绮已经抱着被子,绕屏风跑过来,推着她道: “姐姐往里躺躺。” 说着,不由分说就抱着被子钻上了床。 平七叶被她闹得无法,边让边怪道:“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和姐姐说说话。” 大夏天的,其他人都是盖巾子之类,独顾绮裹着的却是薄些的锦被,别人看着都热,她却觉得很受用。 平七叶一笑,叹气问道:“你看出来了?” 顾绮嘻嘻笑道:“姐姐只会行医,不会说谎。大家都看出来了,知道姐姐不爱说就是了。鸯姐姐还问我呢。” 平七叶微顿,在她面前也不瞒着,而是低声道:“今儿我在巷口那药铺帮忙整理脉案的时候,淮阴侯来找我了。” …… 淮阴侯,开国三公六侯之一,姓江,传至此代淮阴侯名叫江不知,因为名字太有特点了,所以顾绮记得比较清楚,只是因为淮阴侯世代镇守山海关外,所以张桐等人对这位并没有太多的说法,除了名字之外,顾绮只知道此人和太后娘家沈家不睦。 是以,顾绮抱着被子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问道: “平姐姐,你先告诉我,这个淮阴侯如今多大了?” 平七叶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 “不是那些事情,来找我是因为太夫人得了怪病,他求到我了。”她说道,“说起来陛下挺看重江家,曾替他在京中物色妻子,只是江家驻守关外,将来他去边疆,必定夫妻分离的,京城适龄的贵女人家如何愿意将人嫁?偏十八岁那年,老淮阴侯病重辞世,他袭了爵,守疆并受孝,更耽搁下了。算来今年才出孝期,人还算周正,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想头。” 顾绮听见不是什么强娶豪夺之类的烂事儿,松了一口气问:“那就好,姐姐做什么烦恼?” 平七叶犹疑道:“我只是疑惑,他为什么会我。” 顾绮下巴支在膝盖上:“也是,他远在关外刚刚进京的侯爷,怎么这么容易就寻到你了?不过咱们进京的时候挺招摇的,想必他他们府中也在传?” “那别人议论的也该是你如何扔了郡主,议论我父亲事情,议论我的曾经,而不该是我的医术,京中卧虎藏龙的我的医术差远了呢。”平七叶说着,握着她的手道,“自然听说有疑难之症,我的确有意,可你刚当上巡城御史,他就找上我,由不得我不多想。” 她说着,又皱起了眉,搓着她的手道:“怎么还是这么凉?今晚的药喝了,没别的感觉吗?” 顾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就是平七叶,再怎么担忧烦恼,一见病症,立刻便都扑在治病救人上了。 这便是她的赤子之心。 她想着,笑说:“姐姐不必担心,你是医生,又有治病救人的情怀,有了病人自然当治,一来姐姐如果以医名在京中立足,有些人只怕更要按捺不住了。二来若不去怎知他要做什么?或许真的只是寻常求医呢?” 平七叶听她说得恳切,心下宽慰,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定要尽力而为。” “这才对嘛。” …… 顾绮家中,各种其乐融融,不过京城之中的人,不但知道了都察院中的事情,还个个都知道或者确定了,那位神仙似的顾大人,是个女子。 有多少人伤心断肠,便又有多少人喜极而泣。 自然还有莫名就兴奋起来的人。 比如,琳琅郡主。 依旧是向晚楼的雅室之中,酒过三巡之后,谢芊端着酒杯,脸上都是红红的,盘膝坐在地上,笑得直揉肚子,那种拿腔拿调的冷傲,完全消失不见了。 “哈哈!女的?她竟然是女人?我还真当是个英雄汉呢,原来不过是个雌儿,”她笑够了,方才恢复了那等冰山模样,乜斜着眼睛去看信阳郡王,“恭喜叔叔了,这才是真叫好事情呢。” 信阳郡王也提着精致的银酒壶,自斟一杯,点头道: “的确是好事情,虽说是男是女总无所谓,但若能将那等女子驯服,才是真正的好马儿了。” 谢芊掩嘴挑眉,揶揄道:“看来表叔对她,当真是势在必得呀。” 信阳郡王嗯了一声:“是,只是如今她到底是官吏,那身手又的确古怪,而且据人说她这一天不吃外面的东西,喝水喝茶也都是自带着,不知是防备什么。所以难下手,不过当然,正因为难得,才更有趣。” 谢芊撇了撇嘴,支着下巴看向外面不远处,新开的一家专门卖酒的酒坊: “原来也知道得罪了人,还提防着。” 信阳郡王一笑:“是呀,毕竟得罪了你嘛。” 第二百二十七章 忽然张扬的谢霁 信阳郡王说这话时的声音淡淡的,营造出一种出脱红尘的氛围。 半点儿听不出拍马屁的意思。 当然,如果顾绮能听见他们的对话,第一件事情,定然是抱着芝麻嘬一口的。 毕竟不是顾大人谨慎,而是因为家里有个小妮子,只觉自己做的东西天下第一好吃而已。 酒坊里的店家走了出来,指挥着人安装牌匾,这灯火辉煌之下,谢芊将那牌匾看得清楚。 杜康坊。 再看那店家,年纪并不很大,纤长的身量,可惜没转过脸来。 她就看这等身量的人,最爱这种举止中带着些飒然之风的人,看这种人跪下,最有趣了! 寻个时间去看看吧,谢芊目光闪烁,心中肖想着,口中又道: “表叔不必担心,我有办法帮你如愿,但你也要让我如愿。” “郡主请说。” “等表叔得了顾绮之后,要将她送到我的庄子上一月,我要让她尝尽这世间所有的酷刑,以报向晚楼辱我之仇。”谢芊冷淡地说道,带着恨意。 信阳郡王哈哈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事情,好,你我一言为定!”他只是说着,又看着谢芊的侧颜,方才带着些许探究道,“实则在我看来,顾绮这人,未必算麻烦,真正的麻烦嘛……” 谢芊知道他说的是谢霁,鄙夷地冷笑道: “那庶人才不足为惧呢,就算是抱上了谢昱的大腿,也要看看那大腿有用没有。闹了这大半天,最后就得了点儿冰消暑,我要是他,早就撞死了。” 她高高在上地说罢,再看窗外的时候,恰好见谢茵、谢霑并几个华服男子走了进来。 谢芊在心底嘲笑了谢茵一番,方才不动声色地离开窗口:“裕王他们来了,不过表叔,方才我们说的话,可别告诉他们。” “怎么?”信阳郡王不解。 “茵丫头如今正为那顾绮心碎呢,可不好当着她说咱们的计划。”她勾了一下嘴角,道。 “哦,自然。”信阳郡王应了一声,雅间的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他的手下。 那人端了个食盘,其上有个盖着盖儿的汤碗,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他身边。 信阳郡王将那盖子打开,扫了一眼。 碗中并没有汤,只有一张纸条。 信阳郡王颔首表示看罢,手下人将纸条捡起来,直接吃进了肚中。 “怎么了?”谢芊问。 “延平王使者的来信,啊,揪出了个耗子,可能是宋家的人。”信阳郡王道。 谢芊一听宋家,心中怒气翻腾:“什么叫可能?这点子事还审不出来?” “抓到那人还没等审问,就自尽了,只是有人恍惚觉得,见他在宋约身边出现过。”信阳郡王沉吟片刻,又道,“恍惚听人说,今儿袁家那个四姑娘,也跑来瞧顾绮了?” 谢芊的脑海中浮现出袁子兰那逞强的脸,顿时嗤之以鼻: “那胆小鬼,不足为惧,想必是个抱着以身相许报恩的傻子吧。” 信阳郡王听见谢茵等人的脚步声到了楼梯口,便道: “也是,我们只先对付了宋约就是,今夜同他们只说风月,不说这些。” “自然。” …… 且说这第二日至晚,就算是京中消息最不灵通的人,都知道了早朝时,崔御史上折子请骸骨的事情。 四十来岁的人请骸骨,着实少闻。 昭明帝当着群臣,象征性地挽留了两句,还没等崔御史有机会反悔呢,便愉快地允许了他的请辞,还赏赐了抚恤银子。 崔御史只能蔫头耷脑地离开了他根本不想离开的朝廷。 不过当然了,由于崔御史的人缘着实堪忧,所以大家多是看热闹的态度,至见他真的要走了,个个都是额手相庆。 倒是此事背后竟然与谢霁有关,才是真让朝野更在意的。 废太子谢霁一贯的好脾气,又如何突然性情大变,竟然与人发生了争执呢? 而且他如今一个庶民,就因为在崔御史那吃了亏,闹出了这等事情,连浙西那事都放置不提的昭明帝,竟然还顺口问了句如今天热,虹儿那儿如今可有冰用? 瞧瞧,叫的可是虹儿,不是废他时骂的“竖子”。 朝廷中因此分了两派,一派觉得是陛下讨厌崔御史,如今废太子掐走了他,陛下高兴,才会赏赐冰的,父子关系回暖。 而另一派则觉得,就算陛下讨厌崔御史,废太子之行也是令陛下生气的,所以说是赐冰,就是在骂他竟然还敢有如此火气惹事,父子关系更差。 谁也说服不了谁。 岂料接下来的几天里,废太子在京城中的存在感,更高了。 在城中遛弯儿的时候,遇见地痞流氓调戏小姑娘,他出手打了一顿的事情,倒不算什么。 燕王和惠招郡王不是在抢玉佩吗?正谁也说服不了谁,闹得东城不太平呢,谢霁忽然也去那玉器行逛,“不小心”将玉佩打碎了。 谁也得不着了。 外城东南处有个小宅院不慎走水了,不过其实火没着起来,但屋里的人吓得跑出来,一男一女,衣衫都不太整齐。 偏偏谢霁“刚好”在附近,“不小心”撞破了那男人就是兵部尚书。 原来这一处,是兵部尚书养的外室。 家中失窃案还没消停呢,又闹出了外室,兵部尚书更烦恼了。 顾绮觉得,谢霁最厉害的能力,就是总能查出别人在哪儿养了外室…… 当然,和他手下那群走街串巷的货郎有关系。 一时顾绮巡街的时候,瞧周遭小贩,总觉得他们个个都是谢霁的眼线。 而正因为连着几桩八卦都和谢霁有关,所以大家的注意力便从顾绮身上移开,一门心思琢磨废太子要干什么,因此顾绮很是得了几天的清静,可以从容地秘密布置,追查胡商的事情。 只是这清静当真只持续了几天,至五月二十二日这天,再到顾绮当班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街上的人,比当差第一天时,更多了。 原来这天家父子的关系虽然值得议论,但议论多了是要惹祸,又与自己实在太遥远。 但顾绮不一样呀! 那是活生生走在自己身边的人物,进城才几日?就已然是名满京城的奇女子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拙劣的骗术 至于人多起来的原因,是因为今儿来瞧顾绮巡街的,不但有重燃斗志的“失恋”姑娘小姐们,再聚西外城;还有许多或年轻或年长的男子,也都慕名而来了。 说来这些小气的男子,之前并不想看勾走了京城无数闺阁魂儿的男子,甚至多有腹诽、不满,觉得顾大人太过招摇,京中女子失了矜持。 但是风云突变之间,他们立时就非常不矜持地想看看,被称为“神仙人物”的漂亮女子! 虽然如今民风着实开放,但来看顾绮的到底多是未出阁的姑娘,这街上男人一多,那临街的窗子便不好全开,人也不好趴在阳台上肆意看,更不好趁着人少时,跑到大街上和顾大人亲密接触一番了。 是以,街上虽然还是清静,街两边的各种茶楼、饭庄、棋社、书坊、酒家等的雅间里,更不清静了。 甚至还有那来得晚的,因没了雅间只得失落回家,赌狠明儿要早些来的。 “一想顾大人与我们一样,同为女儿身,我便觉得与有荣焉呢。”贵女甲如是道。 “可不是?现在想着,我要是能与她一道巡街的话,想必也是有趣的。”闺阁已如是展望。 “顾大人的美貌,便是我为女儿身,都觉得看着喜欢呢。”琼秀丙这般感慨。 “如今再看,我觉得这六品的青虫官衣,也挺好看的,你说本小姐也做套男装穿好不好?我身量也高的。尤其是那袖子上的绣花,去,打听打听谁做的。顾大人那样压发的簪子,也给我同样打一套。”小姐丁敏锐地嗅出了流行的味道,“还有荷包呀!” 至于被围观的正主顾绮? 早就放弃挣扎的顾大人,如今着实没有闲心去管自己的粉丝。 她可是很认真地在琢磨着抓贼呢。 …… 且说西外城与西南城交界处的湖名叫锦塘,因其中养了许多锦鲤而得名,其上有桥,湖中有亭,是京中著名风雅地之一。 绕湖一周,西北一侧繁华,居住的也多是大商贾、名工匠,甚至是有些家底儿的胥吏世家。 前次谢霁专爱坐的地方,就是靠西外城的湖边——因为他的人,就是在这附近听见胡商的事情。 而绕湖向东南方向走,却往里走民房越多,失了繁荣富贵,而住的人嘛,其实也有钱,但身份而言,就不行了。 戏、帮闲、媒婆、各类走卒,甚至武行、屠夫之辈,也多在此。 而再往最里面去,则是娼、赌之类,盘踞于此。 说是没地位,身份差,任谁都能欺凌的人,但到底是在京城住着,谁人背后总有些依靠,又聚居一处,自成一群,自有规矩,便是官府至此,也要谨慎行事,免得捞不到好处,反而惹得一身腥臊。 比如兵部尚书那外室,就是偷养此处,很多人还觉得是他得罪了这里的人,才被人报复以至于露了行迹,又被谢霁利用呢。 但偏偏就是这地方,是许多人夜晚的首选,更有很多远道来京城的人,都会想来这儿见识一番。 不过此时是白日,安静地没有人气,只有那几间赌坊,还有些人进出。 而眼下,就在那赌坊之中,两个彪形大汉正将一个男子打趴在地上,踩着他怒道:“若再不还钱,我便要抓了你女儿去抵债!” 旁边,有几个大汉控制着一个哭得瘫坐在地的女子。 而被打趴的那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胸前的肋条都是一根根凸显,躺地上都能冒充饿殍的感觉。 他怀中抱着个瓶子,苦苦哀求道:“我这瓶子真的是宫廷之物,是可令人长命的圣水,价值千金,我将这个抵给你们好不好?” 彪形大汉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发白,啐了一口道:“呸!原来竟然是偷宫中的偷儿!这等掉脑袋的东西我们不敢要,只要你还钱!” 说着,又要打。 店内的一张赌桌之前,有两个赢了几局的胡商,早见这里闹了很久了,本不欲管,却忽然听见这番对话,其中一个棕色卷发胡商的目光,就飘忽起来,忍不住去看那人手中的瓶子。 神水呀……大夏朝宫廷中的神水,如果能拿到,公主的病就有救了吧?如此他也算不虚此行,国王会更器重他家,说不定还能将病愈的公主嫁给他。 毕竟他们家是国中最大的商人呢。 实则,他是代替要去大洋另一侧拓展生意的父亲,初次来到大夏国,除了做生意、长见识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来寻医寻药。 父亲说了,大夏朝连铺地的砖都是金子的。 来了之后发现,虽然夸张些,但是当真富庶又热闹。 旁边的胡商见状,用蹩脚的大夏话小声问:“阿琉少爷,怎么了?” 叫阿琉的少爷小声道:“阿初,他们说的神水,我,想要买。” 这被称作阿初的人,是他在进城时遇见的胡商,来自南边海上一个小国家,也是初次来大夏,二人年纪差不多,阿琉少爷又是个满心浪漫天真的人,二人没两天便交上了朋友。 阿初却很警惕,小声说:“会不会是骗子?听说最近,有很多专门骗,我们的,骗子。” 阿琉又看了片刻,见那人被打得着实可怜,又看那女子几欲哭死,立时要被人拉去旁边的妓馆,当下同情心更是泛滥,小声道: “我觉得,他们不会,骗子的,他们,不会知道,我想要药的。” 他们真的是骗子,盯了你十天哪! 再说了,就你天天各个药房奔走的样子,骗子又不傻…… 阿初——当然就是乔装的初一——在心中呐喊着,面上却还做出稍微担忧的样子: “可是照他们说,会,很贵吧?” 阿琉摸着身上沉甸甸的褡裢:“我,有钱,在鸿胪馆里,也有钱。” 说着,他开口对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人道:“你们,不要打他了。” 几个大汉见有人管闲事,当下瞪着他道:“与你这蛮子有什么关系!赌你的钱去!” “蛮子”二字更激怒了阿琉,他走过去蹲在地上,对那人道: “你的神水,真的,可以活人命吗?” 第三百二十九章 抓骗子啦 瘦子听阿琉是外邦人,当下将那瓶子抱得更紧了些,冷笑道: “呵呵,大夏朝能人无数,京中的灵乩衙门,有御剑飞仙之能、点石成金之法,长命百岁之术,尔等番邦之辈,如何能知道这些?可叹可叹!” “真的,是宫中的,东西?”阿琉见他这样,更信了几分,“能治病活人的?” “自然,我大夏皇帝被称为万岁,便是因为喝了这神水,方得万寿无疆!”那人说着,竟然口吐一口鲜血,愤然道:“若不是今儿债主上门,我如何能将此物拿出来?祖师爷!我对不起你呀!” 说着,又连着吐了两口血,泣涕横流。 看得在后面的初一,都差点儿信了他的话。 这般好口齿,干点儿什么不好呢? 阿琉早就被这瘦子的表演征服了,当真一心一意地认定,立刻将身上褡裢取下来,用更觉蹩脚的官话问道:“你,欠了,多少钱,我,有!” 那人一怔,登时将那神水抱得更紧了,怒道:“我虽然不甚着了人的道,却也不能将我大夏之神水,送给你这番邦人!做那出卖祖宗之事!” 阿琉连他对自己的称呼都不计较了,只道:“我有钱,我可以帮你,救,你的女儿。” 他说着话,还指向那哭晕的女儿。 瘦子只蜷缩在地上,反复道:“不行不行,我是大夏人,这是大夏的秘方,我不卖给你!我不买给你呀!” 初一见状,忙也拍着自己的褡裢,一派天真道:“是钱,不够吗?我也有,钱。” 说着,便将褡裢取了下来,打开道:“我们真的,有钱,你卖给他吧。” 瘦子还要拒绝,倒是身边的大汉见初一那褡裢里的珠宝与银锭,顿时两眼放光,当下又踢了那人一脚,怒骂道: “你这该死的奴才!不过是个偷儿,如今又欠我们的钱,竟然还这般模样。” 说罢,一手将那神水瓶子抢了过来。 被踩在脚下的人哭嚎不迭,大汉却压根儿不理,只抓着那神水瓶子,满是算计和不信任的神色,虎着脸瞪着他们: “他可是欠了我们五百两银子,你有那么多吗?你们的钱是真的吗?可别是骗子。” 五百两的确不少,阿琉琢磨自己身上带着的东西,价值三百余两,便道:“虽然,不够,但是,鸿胪馆中,还有。” 鸿胪馆是官方所设,专门招待阿琉这种大商的。 那大汉顿时一种“你们果然是骗子”的神色,冷笑道:“呵呵,你们当老子傻吗?现在放了你去鸿胪馆,若再报了官,我们岂不是什么都剩不下?不行,五百两现银,不然我便将这东西摔了!反正那是皇帝喝的东西,在这儿出现我们还担干系。” 阿琉生怕他真的摔了瓶子,忙道:“不要!我,我真的有钱!”又看着初一道,“阿初,帮帮我。” 初一见状,立刻拍着自己的褡裢道:“珠宝,值钱,也都给你,卖给我们吧。” 那大汉这才又和同伙嘀咕了片刻,又去估量那些东西的价值,最后从两个褡裢里,取了合计五百两的东西,这才摆手道: “罢了,银货两讫,贼偷儿,算你今儿庆幸。” 而那瘦子只瘫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着,内心却只想笑。 哟呵,巧了,还真是两个二百五! 眼看着阿琉抱着那神水瓶子,和初一一起珍而重之地跑了,大汉立刻将那瘦子扶了起来,一捶他后背,笑骂道: “什么皇上喝了才万岁的神水?若他们起疑怎么办?” 那人掸掸身上的土,哈哈大笑道:“既然都是宫中偷出来的了,自然得是皇帝喝了。而且你怕什么?这些番邦蛮子哪里知道这世上,从没个活一万岁的皇帝?” 众人都嘲笑了那两个无知番邦一顿,大汉道:“那傻子的爹可是什么大梨国的厉害人物,今次同他来的人,还有大梨国的使者,呵呵,皇帝老儿和鸿胪寺那群废物,又要头疼了吧?” “皇帝老儿头疼了,主家就开心了。”瘦子嘻嘻一笑,挥手道,“来吧,咱们分了钱快散去,免得他知道了找回来。” “哪儿能这么快呢?”几个人愉快又开心地笑着,立刻将那五百两银子摊在桌子上,开始分账了。 只是,就在他们各自拿了银子的瞬间,赌场的门从外面就被人推开了。 众人只当是寻常赌来了,本没抬头,却听见来人特别正经地在门框上敲了三下,笑问: “做生意发财呢?带我一个好不好?” 众骗子一惊,转过看去的十九,就见一个长身玉立,青衣曳撒,腰身纤细的官人,抱着腰刀,站在门口。 逆着光,没人能看清她的脸,却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慑。 “扯呼!”瘦子大喊了一声,骗子们抱钱便要跑,四周早就埋伏下的官差已经纷纷冲出来,将这些骗子控制住了。 只有那个瘦子,竟然是众人之中最厉害的,将自阿琉那儿骗来的东西当了暗器,打伤两个官差后,几个滑步就到了窗前,破窗就跑。 有官差忙着就要追,顾绮却阻止道:“这赌坊是他们的据点,你们好生搜查,我去抓他!” 说罢,提起一口气,追着那人便出去了。 …… 瘦骗子的速度着实快得很,饶是顾绮那神出鬼没的身手,不过是让他提前走了一句话的功夫,竟然都被他甩下大半个湖的距离。 待顾绮也追到湖另一侧的时候,骗子已经过南城,顺手从民居处顺了件外衣,套上后,直接钻进了热闹无比的西城主街之上。 他虽然瘦得厉害,但是外衣一裹,街上人又多,就是最好的隐藏。 果然他藏在人群中走了片刻,回头左右再看时,哪里还有官差的影子? 他心中得意非常,将骗来的财物抱在怀中,打算随便进个茶馆,先躲片刻,再做打算。 只是他刚要往茶馆里走,就听见脑袋顶上传来那带着笑的催命声:“喂,骗子,你跑得好快哟。” 笑盈盈的声音,玩笑一样的语气,有些渗人的内容,顿时就让附近的热闹,彻底安静了下来。 第二百三十章 解释给你听 骗子当下愣住,与街上的人一起抬头,循声看去。 就见顾绮站在一家三层酒楼屋檐的角上,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风吹过,青色曳撒随风飘扬,怀抱腰刀,看起来那个漂亮,那个潇洒哟。 连顾绮自己,都对自己的出场满意极了。 而仿佛时间都暂停的安静之后,对面雅间的窗户里,率先传来了一个女子带着哭腔的惊叹。 “顾大人……太好看了!” 这突兀的一声,顿时点燃了整条街,人人都在感慨,人人都在惊叹,连那个骗子都忘了跑,只呆呆地抬头看着。 原来,她就是顾绮? 只是下一瞬,屋檐上的人不小心低了下头,竟然吓得后退了几步。扶着胸口惊魂未定道 “呀,原来我恐高。” 这也难免,毕竟她穿越至今,跳崖死一次,跳海死一次,是以给身体留下了某种记忆,只要站在高处,就有种想往下跳的冲动。 “?!”本还惊叹的众人,当下所有的溢美之词,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顾大人真是…… “太风趣了。” 又有人如是感慨了一句,受到了众人的附和。 而对面一个雅间屋中,安怀玉抓着袁子兰的胳膊,全不矜持地嚷道 “兰姐姐你看呀!顾大人真是太厉害了!可惜她不是个男人。。不然你被她救了,就可以像话本子那样嫁给她了。” 这话从安姑娘口中说出来,自然没有恶意。 “胡说什么呢?顾大人岂是那种挟恩图报之人?”袁子兰打了她一下,正色道,却张望着街上,怪道,“顾大人说什么骗子呢?” 话音落时,眼中却发现一人,当下打了哆嗦,想要看那人同谁一处,却又不敢看,生怕被他察觉。 延平王的使者,真的在盯着顾大人。 她上次的提醒,大人可千万要当个事情呀。 因为京城之中,恐怕只有她一人,知道延平王使者的真实身份。 …… 街上众人都在赞叹。。骗子终于醒过神来,暗骂自己蠢,怎么就站在这儿瞧了呢? 他知道今日难逃,当下就想挟持路人,逼顾绮让出条路来。 只是这念头,不过是想想罢了。 眼前青影一晃而过,他还没看清,便觉得手上一重,已经多了副镣铐。 “大家别怕,抓那骗胡商的骗子,大家自乐就是。”顾绮牵着镣铐的链条,对人群道。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顾大人真的是来抓贼的。 一阵安静过后,四周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声,更有人捧着心道 “看了顾大人的英姿,便是死去都值得了。” “我才不要死,若我死了,岂不是都看不见顾大人了?” 顾绮承受着路人过分的赞美,虽然有些脸红,但还是昂首挺胸地将那骗子牵着走了。 而一旁的棋社中,有两人也在看着。 其中一个面如冠玉,年纪极轻,举止却稳重,气质更透着些战场杀伐之气的男子感慨道 “的确名不虚传,抓个贼都能抓出这么大的声响来。” “听说关外女子都是这般模样,侯爷怎么也会发出如此感慨?”对面的人,留了两撇八字胡,正是那个宋约宋大人。 而他口中的侯爷,自然就是新近回京的淮阴侯江不知了。 “不一样的,关外女子是豪爽,而顾大人却是张扬。”江不知看着那道青影,口中道。 但张扬得恰到好处,让人不会生厌。 “侯爷要去结交她吗?”宋约问,“听说,平姑娘正在为太夫人看病吧?” 江不知摇摇头,道“宋兄瞧瞧那架势,怎么结交?也不急在今日。” 宋约哈哈一笑,道“那侯爷可有得等了。” 江不知笑了一下。继续去看那盘棋,淡淡道“无妨,本侯等得起,倒是宋兄上回说的报信神鸢,几时能得?关外的将士可等着呢。” “快了,至陛下万寿之前等能成,倒是我要以此献礼,报陛下知遇之恩。”宋约笑说。 “这样呀,”江不知笑道,“那本侯更期待万寿节那日了。” …… 顾绮已经将街上种种抛在了脑后,只牵着垂头丧气的骗子往来时的方向去。 自然也没有人跟上来。 如今毕竟是官差拿人,便那是顾大人,普通百姓又怎敢轻易往前? 顾绮的脚步很轻快。。竟然还与他聊起了天。 “你的轻功真的很厉害,”她笑说,“这样好的本事,却只是做个小骗子,骗五百两呀,你们七八个人,分给你的能有多少?十两?二十两?” 骗子蔫头耷脑的,听见这话,立刻讽刺道“呵呵,大人是财主,自然不知民间疾苦,二十两已经够京城之地的普通庄户人家一年了。” 顾绮非常受教地点头 “可不是,我堂堂六品巡街御史,一月也不过五十两银,禄米十石,娶媳妇……哦,不,当嫁妆都不够用呢。” 骗子呵呵一笑,不言语。 “所以,你行骗的时候,有考虑过风险与成本吗?” “考虑什么?”骗子干脆没听过这词。 顾绮走在他的前面。。头也不回地正色道 “比如你被我抓了要坐牢,被受骗的抓了可能被打死。我翻过卷宗,发现近二、三年里,京城中针对胡商的骗案虽然不多,但被骗的人,却都是能被安排进鸿胪馆的胡使、胡商。手法呢粗糙而且拙劣,骗的钱也不多,最多不过百两,有破案的,也有没破案的,但是没人将这些人案子当成一桩看。” 骗子的目光忽然一闪,抬头看向走在自己前面顾绮的背影。 顾绮和没发觉一样,继续边走边道 “不过今年四月之后,月余竟连着有十个胡商被骗,这才引起了管家的注意。只是京兆府并没有将这些案子,与之前的并案,更没有想过为什么四月起,忽然就多了起来了。哎骗子,你说是不是因为今年三月末、四月初的时候,发生了点儿大事呀?” 骗子吞了一下口水,心中杀机陡现,口中却道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不要紧呀,”顾绮已经牵着他,走上了跨湖的石桥,“我解释给你听,就懂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摸不清的目的 “比如,若我是骗子,”顾绮说着,回头看了骗子一眼,又笑嘻嘻地继续往前走,“要么就选普通的,有一点点钱,但是没有多大势力的胡商欺骗,这样就算被骗了,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他们也只能吃亏。” “但是,我既然决定要选那些有权势、有地位的胡商、胡使欺骗,所求的定然不会只是骗百十两银子,因收益太低,风险太高了。所以我一定要行事非常周全,铺陈得大一些,最好能和那些胡商胡使变成朋友,这样借他们往来两国之间的便利,我就可以谋取更大的利益。” “如今,胡商胡使被骗,钱丢得不多却丢了体面,但朝堂却很难抓到人,的确令人很不满呢,而如果此时,有什么人借这个引子,去帮那些人找回这层体面,是人都会开心吧?所以其实呀,你们真正要做的事情,是藏在这骗之下的,借骗为引子,与那些胡商胡使建立的关系。尤其是这段日子密集被骗的那些人,都在暗中议论一个名字,而那名字,自今年四月起,暴露在官家的面前,那就是……” 顾绮话犹未尽,骗子周身的杀气已经爆发了出来,他大吼一声,用镣铐上的锁链猛地勒住了她的脖颈,拉着她一起要跳湖。 “顾大人恐高?那顾大人,怕水吗?” 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着,枯瘦的身体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用力将顾绮往水里拖。 被勒住的人,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听在骗子耳中,如鬼魅一样瘆人。 “真是的……” 三个字之间,骗子只觉得被自己勒住的人,好像就离自己很远了。 他明明捉到了,明明勒住了,明明应该带着那人一起去死的。 可是当他从桥上跳下去湖水的时候,怀中却早就空荡荡。 扑通一声,骗子掉进了水里,沉重的镣铐将他往水里拖,他却拼命挣扎着往上,目眦欲裂地看着顾绮,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顾大人站在石桥边栏的兽首脑袋之上,与方才站在屋檐上时候的样子很像,虽然笑着,眼神却是冷冰冰地瞧着她。 “哎,我说我恐高,但我没说我想死呀,你说说这个人,咋这么蠢呢?”她抚摸着自己的脖颈,“我好好和你说话,你跳什么河呢?我听人说浙西案中的蓬莱乡贼人,就是被林大人推下悬崖的,可惜林大人与之玉石俱焚了,你算什么呀?也敢学林大人。” 她说着,还高傲地扬了一下下巴。 “不过托你们的福,我终于确定了,这一处的蓬莱乡就在外城,我会好好寻找的。” 沉重的镣铐,将那骗子往水里坠,他一边心惊于暴露,一边喊道“你们不会得逞的!主家会惩罚你们的!” “好呀,我在等着呢。”顾绮笑说。 骗子愤怒地瞪着顾绮,而就在他即将无力挣扎,开始被镣铐拖入水中的时候,两个身影自湖那边掠过。 一红一黑,一左一右,如燕子抄水般,将那骗子自水里拎了出来,扔在石桥之上。 “你站那么高干什么?”文正仰头,眯缝着眼看她,孤傲的神色有些崩坏,“我有些怕你站在高处。” 毕竟他可是在海盐县,眼见顾绮跳海的人。 “这不拗个造型嘛,以前我就觉得人往高处一蹲或一站,特别帅气,”顾绮嘿嘿一笑,边鼓掌边跳下石栏,“你们刚才的样子也好帅气。” “那是。”贺松寿立刻将这夸奖揽在身上,抬脚照那骗子的肚子踩去。 喝了个水饱的骗子喷出的水,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于桥面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闷哼一声,显然没死,却也没什么力气闹事了。 贺松寿没躲闪及时,水喷溅在身上,当下郁闷地看看自己那与石榴裙同色系的曳撒边缘,抱怨道“新上身的呢,端阳她们又要唠叨了。” 顾绮和文正也没理会端阳是谁。 “初……太渊呢?”顾绮问文正。 “还跟着那阿琉呢,想要看看还会不会有人和他提蓬莱乡,”文正低头瞧那骗子,冷声道,“竟然真是他们的人,阴魂不散。” 顾绮捏着下巴,想了想道“会有人提的。依着蓬莱乡的行事风格,如果我们是无声无息地抓了骗子,他们才会担心我们要暗中查证,但我刚才闹得那么厉害了,他们反而可能放心。” 在海盐县的时候也是如此,自己越张扬,那些人也越嚣张,甚至还会主动和自己接触。 贺松寿对蓬莱乡只闻其名,如今忽得发现在京城还有他们的人,便多了份巡城御史的警觉,神色严肃了很多。 而文正知道顾绮和蓬莱乡打过交道,自然信她的,正要问她还有什么想法,却听见顾到道 “前两天呀,谢兄给我送来了好多冰,说是陛下赏赐的,他一个人用不了许多。投桃报李,昨儿我就去给他送了芝麻新作的绿豆汤,消暑。” 贺松寿皱起了眉头看她,没言语。 文正凤眼上扬,盯着顾绮瞧,也没明白她这话和眼下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我呢,就把胡商被骗案子的说给谢兄听,议论到最后吧,我们忽然觉得蓬莱乡做的事情,”顾绮说着,脸上也露了茫然,“恐怕不是为了谋反,但也不是为了发财。” 这叫什么话?那二位更听不懂了,贺松寿皱起了眉头,怪道“这话说得怪了,不为权势地位,不为万贯财富,难道为了玩?” 顾绮两手一摊“我真的不知道,而且,他们的主家可能真的为了玩儿,也说不定呢?” 文正与贺松寿二人对视一眼,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她眼球平移,避开两个男人杀人一样的目光“刚才这些人在赌场里说什么皇帝老儿头疼,主家就开心了,那态度,好像他们当真是为了开心……再者按说浙西事发,为谋大事,是不是应该低调一段日子?他们反而闹得更厉害了,就像是希望官家抓到他们一样。这种行为,简直像是在向皇帝挑衅。” 第二百三十二章 杜康坊 顾绮说着,深吸一口气,认真道: “我就在这儿,我们就在这儿,在你的京城里,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在天下的每一个角落,气死你。” 这话说起来,是当真的大不敬,但文正与贺松寿二人都不是纠结这些的人,已经纷纷陷入了沉默。 他们出身不同,职位不同,却都是目的性明确的人,所以让他们理解这种“气死你”的目的,是很难的。 “那浙西的事情呢?不就又是为钱,又是为反?”文正皱眉道。 “我如今跳出来看海盐县的事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顾绮也说不明白这种感觉,便摆摆手道,“算了,不纠结了,不如等抓了他们的主家再问吧。反正那些人定然会找上门的。” 文正还有些纠结,但是贺松寿这人天性使然,既然眼下论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不如不想,是以便用力一拍文正,自来熟地道: “顾大人说得对,早晚他们也要跳出来的。走吧,咱们把这骗子送回去,然后寻个地方吃酒如何?我还是第一次和黑鸦军的结交呢。” 文正皱着眉头,瞧他搭在肩头的手。 天晓得他今儿才认识这位贺七公子,怎么能够如此自来熟呢? 顾绮笑着推拒道: “我家里的小丫头惯爱做饭,最不爱的就是我们在外面吃饭,而且她手艺极佳,我吃惯了她做的饭食,偶尔吃别人的,还觉得不习惯。” 贺松寿听闻有她家有好厨娘,当下更是一拍巴掌,笑道: “好说,那就去你家吃嘛!你们知不知道向晚楼斜对面新开了个酒坊?我前日巡街时路过,酒香四溢的,且咱们院中丰大人已经品尝过了,说是极好的佳酿,昨日还帮我定了两坛,我去你家吃饭当然不能空手,便带着那酒去,好不好?” 丰大人是都察院的一个御史,京中知名的酒,娶的媳妇都是著名酒娘。 “……”这次,是顾绮和文正双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啊,贺大人,好自来熟,好热情呀! 顾绮见他那期待的目光,不忍拒绝,只好道:“成,那等下咱们将此人押解回去,交割明白后就去我家吧,文大哥去邀鸯姐姐一起,我和贺大人去买酒。” “行。”文正点点头。 “再让张桐将今儿的事情,都和谢兄说说。”顾绮又嘱咐一声。 “知道了。” 贺松寿听他们那熟稔的对话,内心竟有些愤懑。 噫,叫文正就叫大哥,叫自己就叫大人。 …… 且说众人将这差事料理明白时,时候已经不早,贺松寿带着顾绮,边说话边走至那新开的酒坊。 二层的古朴小楼,匾额是新的,上书杜康坊三字,草书而成,与酒香齐飞扬,而门前楹联之上,写的是“古香古色古名实遂古意,醉地醉天醉酒莫如醉心”。 如今正是繁华太平,蒸蒸日上的好年景,尤其京城中的店面,不管里面如何讲究个“雅致”,外貌盖以繁复、华丽为上佳。 但这酒坊却是从外面便是古朴拙意,在繁华大街上展现了种大隐于市的氛围,再加上那酒香着实醉人,是以开了不过三天,京城中人就趋之若鹜了。 杜康坊每天只在这傍晚时分卖一个时辰的酒,所以买酒的人都排到了店外。而他家每天只接受预定十坛,贺松寿能订上那一坛,当真是托了丰大人的福。 顾绮并不善饮,但在人群之外瞧见这气势,也不由称赞一句:“店家好气魄,也是好主意。” “怎么说?”因着人多,贺松寿又是提前定过的人,便不着急往里抢,只问道。 “噱头呀,”顾绮笑道,“这噱头足的,我都想要明日早些来排队买了。” 贺松寿哈哈一笑:“东西好,便是搞些噱头又如何?”他说着,对她挤眉弄眼道,“我觉得,比如我现在喊一声‘顾大人’要买酒啦!前面包管有人能让开,你信不信?” 顾绮不说话,用力拐了他一胳膊肘,被贺松寿灵巧地躲开了,腿、腰与上身形成了一个折角,脑袋还伸到顾绮耳边,小声说: “你和三公子他们,肯定不是才认识的。”他自信满满道,“浙西那次,你帮过他们吧?” 顾绮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贺松寿已经重新站好,和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我同你们是一伙儿的。” 顾绮一笑,还是不说话。 贺松寿笑盈盈地看着她的侧脸,有种捕捉到了小秘密的快感。 不多时,店内有人走出来,拱手道:“今日的酒已经卖完了,各位街坊对不住,明日还请早吧。”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遗憾的感慨,只有顾绮的目光越过诸人的叹气声,不可思议地看向店家,惊喜道:“安儿?” 如今安儿穿一身褐色直裰,见顾绮在那儿,当下笑容自眼底流露出来,喜悦道:“啊,是……大人呀。” 他本来惯性喊林大人的,忽得觉悟过来,才将姓氏隐去,只笑着拱手道:“大人这一来,小店蓬荜生辉呢。” 那遗憾未能买到酒的人群中,自然有人认出了顾绮,当下便又都是一阵感慨。 瞧瞧,顾大人这般的人物,就能认识这位极会酿酒的店家,嘤,明天一定要早些来排队,与顾大人喝到同款酒。 顾绮永远不会知道京城百姓那丰富的内心活动,只是故人相逢自然高兴,便将怔住的贺松寿抛在身后,分开人群走过去仔细打量安儿。 近两月没见,安儿的个子又稍微高了一些,脸上略微多了点儿肉,不再枯瘦,眼角眉梢之间的幽恨之情早就没了,显得整个人都平和了起来。 如今这个年代,一次分别便可能是永久,却在不到两个月之后,就遇见了旧友,他过得还不错,顾绮只觉欣慰,笑说: “瞧你如今这样真好。” 安儿一笑,拱手道:“是呀,还能叫你一声大人,也真好。” 就是姓不一样了,他的眼神分明再如此说,带着些玩笑的意思。 贺松寿也已经蹭了过去,左右看看问道:“原来你们认识?” 第二百三十四章 遗物 安儿挨了她并不重的一巴掌,并不躲,只是坐在他们对面,解释道: “我因为看见了大人在做的事情,才想着应当先在京中落脚,而后再相见,于大人也是个助力。毕竟当时那场合,我若出现只会惹别人的眼,到时平起风波,这酒楼开不成,还要害大人再多担心一人。” 顾绮知道他是个为了报仇,可以赌出命的人,绝对不会怕那琳琅郡主,所以显然是因为这酒坊重要,便环视了下这屋中。 虽是古朴,但尤其那些陈设,却多是前朝古物,挂着的字画都是名人手笔,透着那低调的奢华。 “我懂的,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在京中有产业?”她心中感慨着,口中问这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金光灿灿,特别有钱的的身影,五官顿时揪在了一处,不确定地问道,“这产业不会是薛少爷的吧?他是不是躲在哪儿偷看我们呢?” 不对,姓薛的才没有这么好的品味呢! 安儿和张桐都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安儿起身要去看窗外,却被顾绮按住了。 “门外窗外都没人。”顾绮笑说,“你只说话就是。” 安儿知道她耳力出众,便压低声音道:“不瞒大人和小张哥儿说,这房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当时她推我入假山地道后,我出口处发现藏着个匣子,里面除了她留给我的信,便是此处的房契与地契,还有一本酿酒的方子。方子是我娘家传的,而这个地契与房契……大人再想不到是谁的。” 话如此说,但看着安儿的表情,想着他母亲的身世,顾绮的脑海中便立刻浮上了一个名字。 “晏怀?”她轻启丹唇,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 张桐在一旁听着,顿也张大了嘴巴,举目再环顾屋中种种,多了丝敬畏之意。 安儿点点头:“是,包括外面那个老翁,也是晏怀昔日的一个家仆。听他说当年晏怀从山林入京时,就将他放了良,先镇南侯薨的第二年,晏怀重新找到了他,给他钱财,让他买了这一处地方。之前一直做个竹器铺子,三年前晏怀自江南回来之后,让他秘密改建了地下的部分,作为酒窖、酒厂。而现在我入了京,这处产业便落在了我的名下了,自然就从竹器铺子,改成了酒坊。” 顾绮心中顿生无限感慨。 当真不知道,晏怀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知道了什么,查到了什么,又为何要如此小心谨慎地留下这些。 “晏怀这人呀……可真有趣。” 安儿点头:“晏怀其人,是先镇南侯的朋友,薛辰生不过得他启蒙,便那等念念不肯忘怀,所以他留下这样的东西给我,断不可能就是简简单单的房子,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寻出这里的秘密。” 顾绮嗯了一声:“我明白的,你也放心,不管藏着什么,都一定会找出来的。人藏东西,再怎么谨慎,总有迹象可循,就算我们不了解晏怀的行事作风,有人知道呀,谢兄知道这事情,定要开心的。” 安儿一笑:“是呀,毕竟是三公子先生的遗留。” 顾绮立刻笑着解释道道:“也不是只因为那个开心,实则如果提起晏怀的话,他只会伤心的,高兴是因为有这么个地方,能让他愉快地进城闲坐了。” 张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安儿一脸莫名,便解释了一下,说得安儿也笑了。 三人正事说完了,便开始唠起家常来,顺便吃芝麻做的点心,只是没说多久,顾绮的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一阵很轻的声音。 “你们这儿不是晚上才开始卖酒吗?”顾绮揉了一下鼻子,“怎么现在就开窖了?” “什么?”安儿不解,“我都是下午之后才开窖的。” 顾绮又吸了吸鼻子,疑道: “你们不觉得这空气的酒气,更浓郁了些?倒像是打开了好几坛酒一样。”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传来了那老仆惊慌的声音: “你!你是什么人?哎?你这老道士怎么还偷酒喝?店家!不好了!有人偷酒!” 安儿皱起了眉头,站身就要往外走。 而顾绮一听见老道士,当下“啊”了一声,煞是无奈地看向张桐。 张桐也反应过来了,侧头也看她。 偷酒的老道士呀。 “不,不能吧?”张桐不确定道。 顾绮呵呵一声:“我觉得,很能。” 说罢,起身叫住安儿道:“别急,我帮你抓贼。” 安儿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顾绮已经转身跳在了窗台之上,往下看时,果然就看见一个着半新不旧道袍的老道士,抱着酒坛子,头也不回地撒丫子跑了。 后面则是那气得直跺脚的老仆。 顾绮微微一笑,身子如弹弓一样弹出,追了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儿?”安儿瞧顾绮那架势,不像抓贼倒像是去玩儿,便问张桐。 张桐揉了揉脸上新长的个小痘痘,忧伤道:“该怎么说呢?偷酒的人,很可能是……老昌敬王,就是创立了灵乩衙门的那个人。” “?!”这次,轮到安儿目瞪口呆了。 …… 今天因着顾绮不当班,且这里算外中城,所以人没有许多,顾绮和老道士起起落落之间的追赶,也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主意。 顾绮不多久便缀在了老昌敬王的身后,老头儿回头一瞧,顿时抱怨了起来: “怎么又是你?” “是呀,王爷,我也想问呢。”顾绮笑道。 “叫我道爷!”老王爷飞快纠正了一句,转身又要跑。 “哎哎哎,”顾绮手疾眼快地拉住老王爷的袍角,笑道,“道爷好歹也是王爷之尊,怎么还带偷酒的?别跑了,等下尊夫人又要怪我了。” “你不是官……娘吗?你追我当然要跑,”老王爷依旧抱着酒坛子,斜着眼睛看她,不满道,“还有什么叫偷?这不是你在那儿嘛,自然能帮老道结账喽。” 顾绮瞪着他的脸,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道爷知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完全是写明了‘不要脸’三个字?” 第三百三十八章 所思所想 那谢霁在南疆遇见的刺,会不会也是先镇南侯的手笔? 可是为什么呢?十年前是为了太子妃偷天换日,十年之后却又要刺杀谢霁? 难不成想让亲生女儿,做皇家的望门寡妇? 当时在南疆的阿年知道了这些之后,尚且深思震荡,更何况是身涉期间的谢霁?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听到了最后,已经惨白如纸,藏在袖下的手,是压制不住的颤抖,抖得他只能死命抓住扶手,仿佛要将指甲抠进木头里,控制住自己的颤抖。 这世上,有什么比萦绕在自己心头日久,却被自己硬生生压下去的念头,居然被人证实了,还要可怕呢? 他曾以为,顾绮是平七叶所说的第一次被交换的女婴,而今天才知道,她是第二次被交换的人。 长得好看到被满京城男男女女追捧的顾大人,就是他小时候的玩伴,那个丑丑的小丫头? 他盯着桌上的笔山,很久,才缓缓道: “呵,难怪,她总觉得冷呢。” 她早在“死在水里”之前,就被抛尸扔在了乱葬岗上,所以她才说她忘了,她说她不是。 好兄弟,忽得变成好兄妹,而后又有人跑来告诉你,你的好妹妹,就是你的未婚妻呀! 世事无常,还真是常有出乎意料的惊喜,突如其来的惊吓。 “公子且冷静些,毕竟只是孤证,我与二位大人也议论过,还是要低调些查,”阿年眼见谢霁的模样,害怕他经受不住打击,忙劝说道,“如今上官大小姐也要进京了,总会水落石出的。” 谢霁没有应他这话,依旧瞧着那个笔山。 紫檀木的,上面雕着的远山垂钓,细致得很,是昭明帝赐给他的,太子府时候的旧物,他很喜欢。 上官家前后两任镇南侯,在南疆根深蒂固,兄弟二人都是朝廷肱骨,忠心可昭日月——好吧,至少看起来,上官仲是这样的。 而且,他自幼与先兄相依为命,情感很好,谁会想到这些呢?谁又会相信他竟然会做这种事情呢? 谢霁知道,期间昭明帝不是没想过招上官绮回京,在宫中教养,可这十年的山高水远,上官仲每每回京述职,都会提及大小姐如何好。 而鸳儿那事无巨细的密折也是如此。 那些写在纸上,诉说她每念及父母,便要垂泪;又说她平日里性格如何欢脱不羁的话,就是昭明帝能放心留她在南疆的原因。 京城是她的伤心地,后宫中还有个太后在在那儿,谢霁总以为,昭明帝想着的是要长长久久嫁入皇家的人,便让故人之女享受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却没想到,中间竟然有这么大的偷天换日之行。 他心中想着,终于放开了扶手,指尖痛得厉害,也不知道是坏了几个指甲。 “鸳鸯姐妹是襁褓之间就被陆将军收留,”他终于开口了,“你瞧鸯儿那般本事,实则她姐姐比她厉害百倍,也比她坚毅百倍,鸳儿十二岁便是京畿卫五所的令长,统领一群最小都比她大十岁的男子,却杀伐决断,果敢而行。连父皇都对她寄予厚望。” “鸯儿虽与她同龄,但只要有姐姐在前,她就是爱哭鼻子的小丫头。而鸳儿就抱着她,哼着小调哄。” “父皇对陆总将信任,对她自然也很信任,所以七年前让她去南疆,是因为先侯爷薨了三年,南疆诸国蠢蠢欲动,父皇希望她在南疆,除了护住上官府和她之外,还能立有军功。夏朝至今八十余年,有军功的女子可只有开国时的高公主与三位武夫人。” “偏偏,这样的人,也不可信了。” 阿年打了个哆嗦,知道这句话有多重。 “公子,这……会吗?说不定是侯爷瞒住了?” 谢霁摇摇头,顿了好久,才缓缓道:“是不是如此,要看他到底……知不知道。” 阿年心中明白,这个“他”,就是昭明帝。 他吞了下口水,犹疑道:“这……陛下与先镇南侯情谊甚笃,不会吧……” “若上官仲是个无能之辈,自然不会,可是上官仲虽然不比先侯爷,却也是能镇守边疆的能将,如此父皇会不会,我就不知道了。”谢霁缓缓说道,语气无喜无悲。 帝王之家,就算是心思最纯良的谢霁,如今也与心思最百转千回的老昌敬王,殊途同归了。 早就经历过的谢霁,根本不会轻易相信父皇的情谊。 上官绮十年未回京城,到底是昭明帝信了折子上的话,还是已经察觉,但为边疆稳固,就放任而行吗? 谢霁觉得这已经入伏的天气,忽得有些冷。 昭明帝长情吗?是的,他长情,他重情。 当年先镇南侯死后,三年不愿听丝乐之音,民间都说竟有帝王为臣守孝之感;后宫中如今活着的六个娘娘,除了丽嫔和佳昭仪之外,四个是未称帝时潜邸旧人,而这六些人,各方面都越不过张皇后去。 但是他深知,昭明帝的长情,仅会止于对朝政的不妨碍。 为一方安宁,一个孤女不算什么,反正都姓上官,谁是太子妃都不要紧,而悄无声息地有了这么个把柄,将来上官仲稍微有不臣之心,便是欺君、不义、不慈的结果。 当然,既然是猜测,那么……如果昭明帝不知道呢? 毕竟这事里,有蓬莱乡。 谢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扶手,另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 人有百种,便是亲生姐妹,亲生兄弟性格也多有不同。昭明帝给了黑鸦军这些人进身之阶,但若有人许给他们更多,更好的呢? 若鸳儿是叛徒,那陆程呢?他日事发,就算昭明帝不问,也定有人反复地问,反复地说,说多了,就由不得人不想。 而不管想不想,君臣之间的裂痕,便存在了。 “他们……好奇怪。”谢霁想了许久,喃喃道。 阿年小心问道:“公子说谁?” “蓬莱乡的主家,”他皱眉道,“想要太子妃之位,却又要杀我;早就与上官仲勾连,他却忠心守疆十年,没有半点儿反意;岛上的那处蓬莱乡经营日久,与当地官场牵扯那么深,反叛之时,却半点儿不与那些人通气。他们,到底要什么呢?” 第二百四十章 谢霁的答案 若人人都能以功劳凌驾于寻常人性命之上,那这成什么天下了? 再说了,说好的太平天下,合着没了上官仲就得亡了,那还说什么妄称什么太平? 守疆之责,在于护民,难道那小女子,就不是民了? 哦,对了,原主可能就不是上官仲的侄女儿,但就算她不是真正的先侯爷血脉,也不该被人这么对待。 错的是算计先镇南侯的人,就算是因为上官仲知道这一切,他也该去找始作俑者,而不是如此对个小姑娘。 更何况他可能单纯就是为了更进一步的富贵。 襁褓中的女婴,五岁大的孩子,命运哪里由得了自己决定? 哪怕这些都不论,若上官仲之行是对的,合乎天道的,还要她穿越来做什么呀?穿越女这种违背天道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为了替天行道吗? 好好活着?不,明明可以活得很好的那人,已经死了,而全世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外壳里,是另一个人。 她还有七条命,就算都搭上,她也要把藏在这些之后,摆布个小女孩儿做棋子的人,一个个揪出来。 喊到最后气竭,喊声变成了大声的咳嗽,心中瘀积的闷闷之情犹在,咳得她眼泪都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她,五感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失灵,顾绮陡然一惊,抬起头,却发现扶住她的人是谢霁。 一贯君子的谢三公子,如今正用双藏着道不清情绪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顾绮二话不说,用力甩开他,迈步要走。 她现在,不想看见姓谢的。 也就是有三分香火请的谢霁吧,要是换个姓谢的——比如琳琅郡主之辈——她定会恶向胆边生,将人扔进御河水中。 反正又不是没扔过。 只是她刚走出不远,忽得就听见背后,传来了谢霁的喊声: “啊——” 她也被吓住了,转过头的时候,就见谢霁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喊的,还是因为这完全不君子不守礼的举动,而羞的。 但是,他的心情……也不好呀。 顾绮终于还是停下了打算翻身上马的动作,看着他。 长长的一声喊完了,谢霁才吐出一口浊气,侧过头笑看她。 “原来这样,果然挺痛快的。” 十九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纪,神情迷茫,无奈,难过,还有在人前时,永远不变的一点温润。 风吹过,卷起夏天独有的热浪,与御河水带给四周的水汽融合在一起,于谢霁是凉爽,于顾绮是有些寒冷。 她紧紧一下衣领,忽然明白了。 他派去南疆查事情的人回来了,关于原主的真相,他知道了。 顾绮忽然有些好奇,他是怎么想的? 会不会和他的曾叔祖想的一样,帝王之术,选择之重,一孤女之生死比之良将,如鸿毛之轻。 于他,会这么想也不算错吧?纵然是童年玩伴,挂着个未婚妻的名分,回忆比之现实,也是轻的。 呵,都是现实的人。顾绮自顾自给对面的人定了个罪。 只是这疑问,她并没有问出口,而是淡淡地应声:“看来,三公子遇到烦心事了呀。” 谢霁也在看着她,听他的称呼,没来由地有一点点说不清的委屈,但神色没有变化,只是开口道: “算起来,还有五六天的功夫,上官大小姐就要到京城了。” “嗯。”顾绮淡淡地应了一声,“来就来呗,只要别惹事情,不妨碍我当差,便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吗?刚刚散出去的郁闷,忽得又上了心头,谢霁烦躁地皱了一下眉毛,只是瞧着顾绮的眼睛,不知怎的的,脱口而出道: “所以,你放心。” 顾绮没明白:“我放心什么?” 谢霁深吸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想让顾绮放心什么,只是那五个字出口,他的头脑忽然清明了起来。 不管是上官府中的事情,还有母后的事情,都是蓬莱乡的一环,避不开,绕不过。 不管父皇知道与否,不管母后到底如何,不管顾绮到底是谁,既然是他铁了心要寻找真相,那么得到的答案不管是什么,都当接受。 而不管真实的答案回给他带来什么,他都要承担揭开真相的结果。 他想到这儿,苦笑一声。 说到底,他还是两年前那个跪在大殿之外,恳请父亲不杀晏怀的傻子。 走了一遭,经历了一番,还是回到了原点。 “这个事情,我会给你个交待的。”他的神色坚定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我会给你个交待的,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想起来,你都是这件事情的一部分。” 她的愤怒,她的郁闷,她的不想说,她的不承认,都是因为人人都有千百个大道理,而没人愿意为她寻找真相吧? 活着的人护国有功,死的那人更是功劳无限,他的遗孤,不该被这样对待。 顾绮没想到方才在想的事情,这么快就有了答案。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神色终于柔和了起来,重新有了些笑意:“三公子……可真是个好人了。” 她说得很诚恳,而好人卡发完之后,她觉得轻松了起来。 虽然自己总说自己是天地间一孤魂野鬼,但有人与自己想的一样,到底是令人欢喜的事情。 所谓吾道不孤,不管是为国为民的大道还是为己为私的小道,能有第二个人,肯站在原主的位置,为那葬身乱葬岗的女子一想,她着实很感激。 更何况这人,还是原主定亲十年的未婚夫。 希望以后,他也能记住今天的自己。 ……啊,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对了。 “未婚夫”三字跳上脑海,顾绮后知后觉地挠挠头,一时理不顺关系了,便歪着头瞧谢霁,没来由地担心了起来。 眼前这人对他的“丑妹妹”的感情,且不论到底是爱情还是友情,真的很深。 而且这人似乎念旧。 他可千万别认准了之后,哭着喊着要娶她呀…… 她真的不想开启宫斗线,吓人。 “你别这么叫我,”倒是谢霁想通了一切,人也轻松了起来,脑子还没转到终身大事之上,只笑道,“听着怪别扭又生分。” 第二百四十一章 避 顾绮张张口,本打算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这注定是个死局。 她再洒脱,也不可能当着谢霁说“我是借尸还魂来的”,可是若不解释这话,又解释不清。 脑壳儿开始疼了。 她敛起笑容,态度比之前多了丝疏离之感,点头道“有三公子这话就好了,只是……下官做这些事情,只为天理公道,不为旁的。” 偏谢霁是个极敏感的人,听她不肯改称呼,更是误会了起来。 她在担忧这些事情里有昭明帝的手笔吧? 他觉得自己明白她的顾虑,本想再多说两句宽慰的话,可是见她神色郁郁,似有想要早些结束这对话的感觉,心中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了。 罢了,不说了吧,待将来真到了那一天,我会站在她旁边,到时候她就知道我今天说的,不是托辞假话了。 至于亲事,倒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便如常以待了。 待将来尘埃落定,丑妹妹还是未婚妻嘛。 在情窦不开的谢小三心中,只要未婚妻和小时候的玩伴是一个人,那就是一切没变。 顾绮看透了单纯如谢霁那后半段的心思,却没看穿他前半段的想法,脑壳儿更了疼。 她暗中叹了口气,只得先将这乱糟糟的关系抛在脑后。 罢了,大不了等事情解决之后,她再……死遁一次吧。 想着,她开口问道“阿年可还说了别的事情?” 谢霁将那乳娘的事情并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了她“……所以如此看来,你说的‘气死你’三个字,倒是说尽了他们主家的古怪。” “所以我才说,如今回头再想海盐县的事情,当真古怪。”顾绮和他说这些的时候,明显比纠结二人关系的时候,轻松很多,她捏着下巴,偏着脑袋看那在河上飘飘浮浮的柳条,“若只是私仇,行刺就好了,做什么布这么大的局?” “也不是没行刺过,十年前,两年前,不都是因为刺杀引起的吗?”谢霁道。 他的这话,便是将十年前害先镇南侯死的刺杀,也怀疑在了蓬莱乡身上,同时也让顾绮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来个事情 “啊,刺杀,晋王案,当初在嘉兴府的时候,那老鸨子就说过,曾经在晋王处见过长刀杀手!” “什么?”谢霁头回听说这消息,顿时怔住。 当初事发之后的种种,非但说明晋王案极可能是冤案,甚至还引到了晏怀身上,可是昭明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也是因此,父子才出了嫌隙。 虽然父子有了生分,但是他们倒都把这账记在了宗室身上。 可是如果晋王没有被冤枉呢?又或者宗室才是被冤枉的呢? 又或者那事便是蓬莱乡的得意手笔呢? 不但可以除掉与昭明帝一心的晋王,还能除掉明显已经盯上他们的晏怀,而最终的目的,还能挑拨天家父子之情,也极合蓬莱乡做事的风格——气死昭明帝。 顾绮见他神色恍惚,知道这事情对他意义重大,忙安抚道“不过她看见的是晋王家的大管家,不是晋王本人,所以也可能是吃里扒外,晋王府真的没有活口了?” 谢霁到底还是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没有了,只有抓到那人,才能知道真相。” 顾绮出了回神,也暂时放弃了去想晋王府的事情。 看似一切都在揭开,但被揭开的东西,却依旧笼在云山雾罩之中,不走到最后一步,确实无解。 出城的时间,有些久了呀,她仰头看了看逐渐西斜的太阳,方道“还是顺着胡商这条线走下去吧,找不到正主,先抓住他们在鸿胪寺里安插的人也好。” 谢霁点点头,没有说话。 就在二人之间的气氛要莫名尴尬起来的时候,顾绮轻咳一声,开口道“三公子,如今安儿也进京了,在向晚楼斜对面开了个酒坊,名叫杜康坊,那房子……是晏怀留给他的。” 谢霁的目光一亮。 顾绮就知道会这样,至此倒是浮出了真诚的笑意“以后公子可以去瞧瞧,晏先生说不定会在里面留下些什么。” 谢霁点头如捣蒜“一定。还有,烦你今日回去告诉平姑娘,我打算让幺儿跟着赵师傅学医,那是个杏林圣手,你同平姑娘说,她会知道的。” “这是公子为幺儿谋的前程吗?”顾绮听他如此说,知道这赵师傅绝非凡人,猜到了他的心思,也替平家姐弟高兴,“那等过两天找机会,让他们姐弟见上一面。” “好,到时候,再让赵师傅也给你瞧瞧吧。”谢霁又道。 “呃?给我瞧什么?”顾绮有些莫名其妙。 “你的寒症。” 顾绮没想到他会惦记这个,半晌才道“我有平姐姐就够了,不用瞧别的大夫。” “还是看看吧,”谢霁在对人好这种事上,总有些犟,“指不定治好了呢?” 顾绮无奈地笑了,揉揉额角叹了口气,拱手道“三公子有心了,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先回去呢。” 谢霁没说话,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她策马离开的身影,心绪比之之前终于好了许多,却又有些不足。 他至讨厌听顾绮这么称呼他,还是谢兄二字好听。 他孩子气地踢了一脚小石子,再散步回庄子上的时候,却见幺儿正在院子里看葡萄架发呆,见他回来了,便跟着他进了屋,给他斟了茶,方才道 “三公子,我……听你的话。”他双膝跪下,大礼拜倒,“幺儿此一去,定要学所成,方才不负三公子活命之恩。” 谢霁接了茶,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笑道“好,你这话,我记下了。” …… 虽然心绪有些不一样了,但顾绮表面上看却和以往没什么变化。 只是以往她下了差,定要速速回家,以至于贺松寿都连着在灵乩巷蹭了三餐饭。 可是这几天,她不当差的时候总要赖在杜康坊,也不喝酒,只是坐着和瞧安儿忙碌,或瞧外面排队买酒的客人。 贺松寿又跟着他蹭了两天酒。 张桐和芝麻不理论,芝麻从淮阴侯家里和平七叶回来后,便会做些饭食过去,几个人凑在一处,倒是和回到曾经一样。 第二百四十二章 卖酒 当然啦,这群旧友之间总夹了个贺松寿,气氛便不太同了,毕竟贺七公子自来熟又善谈,还会说笑话,总能将张桐和芝麻逗得肚子疼。 顾绮满面纠结得瞧着贺松寿,幽幽问道“贺五大人呀,你天天到酒坊坐着,家里不管你吗?” “我行七。”贺松寿有些委屈地抗议道,“你我同朝为官,我行几你都不知道?” “你不是贺家第五个入仕的大人吗?再说了,你行几和我有什么关系?”她乜斜着瞧他,一脸鄙夷。 贺松寿这才反应过来,笑得拍桌子了,颇有没喝就醉了的意思。 他们说得开心,平七叶和安儿对视一眼,目中带着隐忧。 他们早就发觉了顾绮的古怪,只是问她的时候,她却只笑说“是防着再有人来偷酒喝”。 此时听见他们如此对话,已经准备开店门的安儿,看着顾绮道 “大人也别说贺大人了,你还不是天天来?” 顾绮眯缝着眼睛瞧她,理直气壮道“我和你是旧相识,你还不欢迎吗?况且有了我,你的生意不是更好了嘛。” “我店里的生意本来就很好。”安儿觉得她官升一级,脸皮也厚了些,便边说边取下门板,打开了店门。 顾绮神采飞扬地一笑,挑高了声音道“是吗?” 说罢,她就在店内店外众人的瞩目之下,搬了个条凳放在了门口的台阶之上,抬起手做招财猫状,一边摇着一边笑盈盈地对等着买酒的客人道 “客人们,来买酒呀?好好排队,可不要拥挤哟,今日的二十坛酒梨花白,三十坛芙蓉酿,每人限购一种一坛,米酒五十壶,每人限购两壶哟。” 顾大人本就是京城风云人物,杜康坊如今亦是红火的店,店家安儿也是得了不少姑娘的青眼,是以这排队的不少都是京中有头脸人家的小厮,后面或马车上,或店铺里,都藏着各家的小姐少爷呢。 所以她这般做派一出,排队的人犹可,只是愉快地笑了出声,倒是马车或者店铺里,多了好多捧心欢呼之声。 “顾大人原来也是酒客呢。” “可真是谈笑风生呀。” 甚至有小姐,已经命人卷起了马车的车帘,冲着店内笑,以至于本来就红火的杜康坊门口,眼下更拥挤了。 屋内,贺松寿笑得直拍大腿,摸了摸自己的面皮,问平七叶和芝麻道 “二位姑娘说说,在下这面皮往外面一坐,当也能争来不少客人吧?” 纵然平七叶还有些担心顾绮,此时也忍不住掩面笑了,说不清是因为嫌弃丢人还是觉得有趣。 倒是张桐皱了眉头,一把将花枝乱颤的芝麻揽入自己怀中,嘟囔了一句“这是我媳妇,可不是姑娘了。” 贺松寿愣了一下,笑得更开怀了,又边笑边拱手道“抱歉抱歉,小张哥儿莫怪。” 这店内外的欢声笑语,让一贯好静的安儿着实无奈,苦笑着将今日最后的两坛子芙蓉酿卖完,方才对门外客人拱手道 “诸位,今日的酒已经卖完了,明日请早吧。” 没买到酒的客人中传来一阵叹息,但却没像以往一样一哄而散,反而是磨磨蹭蹭地往外走,以便让躲在暗中的自家主人们,能多瞧顾绮会儿。 安儿猜出这些人的心思,只得无奈过来求顾绮道“大人楼上坐吧,您这样,我连板儿都上不了了。” “那你还管我来不来吗?”顾绮稳如泰山地坐着,戏谑地笑问。 “不敢管了,不敢管了。”安儿慌忙摆手,痛快认输,“小店何德何能,让六品官娘当垆卖酒?” 顾绮这才满意地起身,对着门外诸人一挥手笑道“走了走了,酒卖光了,当心些莫要挤到,明儿请早来吧。” 众人嘿嘿地笑着,这才加快了往外走的脚步,却有人在人群里问道“那顾大人明儿也在这儿吗?” 顾绮噗嗤笑出了声“明儿二十八,我巡夜!宵禁,看不见了,都回去吧。” 有马车里,传来了失望的叹息声。 顾绮将条凳搬回去,一旁的平七叶好容易才控制住了笑容,瞧她终于有了些喜气的模样,方才略安心,小声问“你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还要住在这儿,不回灵乩巷了?” “住在这儿也不错呀。”顾绮摆凳子的手略顿了一下,才吊儿郎当地坐下,支着下巴认真在想,“方便咱们研究这房子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贺松寿的大脑袋立刻凑了进来问。 “说了是秘密的,你猜呀。”顾绮推开他道。 平七叶见她这样子,有念头一闪而过,却抓不住,只好暂时放弃了,只说些闲话逗她开心。 只是,他们这闲话还没说上两句,安儿的店门还没来得及关呢,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顾绮回头看时,却是一队穿着统一银色戎装的人,持着长枪,将杜康坊的门口围了起来。 贺松寿的脸色嚯得就变了,小声道“银衣羽林卫,卫宫的一支,怎么到这儿来了?” 本还在店门外磨蹭的诸人瞧见,早就猴子似的蹿跑了,而羽林卫之后,就听见一个冰冷的女声道“看来这店是当真红火,才这时候,酒就卖完了?” 众人听见这说话声,纷纷变色,顾绮的脸色更是阴得可以拧出墨来了。 却见正是琳琅郡主分开人群,袅娜款步走进来,站在门外的台阶之下,看着安儿道 “我听说巡城御史顾大人在此?人呢?” 寻她的? 顾绮已经站起身,走到了门前,没有出店门,只是看着她,声音冷淡道“是郡主呀?找下官有事?” 今日的谢芊,穿了身嵌金丝绣牡丹的石榴裙,华贵地灼眼,手腕上依旧缠着那条黑蛇一样的鞭子。 而她的身后,则跟着穿了一身有些男款味道青衣的谢茵,下面是百褶裙,其上没什么纹绣,看着倒是多了点儿清水芙蓉的意思,正面色不忿地看着顾绮。 她就站在谢芊的身后,她却只称呼“郡主”,而不称呼她。 总是仿佛她不存在一样。 可恶!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临门 实则并不是顾绮刻意无视谢茵,而是相较于心恶人怂的新河县主,这位心狠手辣、后台较硬、又是害死林昭罪魁之一的琳琅郡主,的确更具有攻击性,也更容易令她在意。 但是,这不妨碍不知情的谢茵,羞恼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而顾绮还不知道,是谢茵如今穿的乃京城女子间最流行的样式,而这种近男款的服装,还是因为她才在女子间走俏。 谢茵做了好几身,用的料子也都是极好,就是希望顾绮能多看她一眼。 但她还是无视了自己,只看着谢芊。 明明她长得比谢芊好一点!她想着,满肚子怒气自然不敢向顾绮发泄,目光恰好落在了店内平七叶的脸上。 那道可怖的伤疤,每次看见都会吓得她一激灵。 她以前就很讨厌在京中颇有艳名的平七叶,后来平家倒了她自是开心,可是等她回来之后,竟然又缠在了顾绮身边。 顾绮对她可好极了,甚至因为顾大人常做男装打扮,以至于连京中都有些小人,对这二人的关系嚼舌头。 谢茵心中乱吃飞醋,索性开口骂道“什么丑鬼?终日里阴魂不散,若我是你早抹脖子上吊了,残花败柳,如何好意思活着?” 平七叶哪儿想到自己不过是站在这儿,就惹了人的眼,当下皱了眉头,不过她性子豁达,又知道顾绮这人的性格,便只当没听见,默默垂首不语。 顾绮听她说得难听,转身探手,将平七叶拉在了自己身后,冷峻的目光从谢茵脸上扫过,却没做半分停留,还是只看着谢芊。 又是明晃晃的,摆在台面上的无视,不过这次,是纯故意的了。 谢茵气坏了,一跺脚还要骂人的时候,谢芊已经开口了 “茵丫头,不得胡闹。” 谢茵怕她又听她的,有多少不服气也只能憋回心中,怨毒的眼神穿过顾绮,去盯她背后的平七叶,寻思着一定要寻个机会,将这丑鬼处理了。 谢芊不理会谢茵那些乱糟糟的心思,带着冷意的目光看着顾绮,迈步慢悠悠地走上了台阶。 走到倒数第二层台阶的时候她停住,微微仰着头,那张冰山般的脸,忽然冰色消融,竟然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闪而过的笑,只对着顾绮,被她护在身后的诸人并没看见。 本就体寒的顾绮为着这一笑,忽有中伏天变三九的错觉。 这个女人,可真会让人不舒服。 “贺大人也在这儿呢?”谢芊看了一眼贺松寿,目光又转向顾绮,怨念的语气中带着浅浅的嘲弄。“瞧瞧,跟着顾大人处久了,贺大人都忘了朝廷礼数呢,两个六品官儿,瞧见本郡主和新河县主,就这么傻站着吗?” 贺松寿知道她是来寻事的,立刻拱手笑道“见过郡主,见过县主,下官方才喝醉了,没认出二位贵人,还请赎罪。” 顾绮摸不清对面人的意图,却在贺松寿说完之后长出了一口气,笑了。 一双桃花眼风流无限,波光婉转,带着似倦似柔的暖意,将她带给这酒坊的冷气驱散了。 “见过郡主,见过县主。”她拱手礼道,声音如目光那样,那点儿南地而来的口音,容易勾得人心痒。 这次别说谢茵了,就是藏着恶意而来的谢芊,都差点儿忘了何为生气了,只瞧着她的笑容发呆。 她怎么能是个女人呢?她若不是个女人,该有多好?她若不是个女人,这辈子便嫁了她,看脸都足够了。 这堂姐妹两个,就难得如此有志一同。 “郡主?”顾绮见她们只看着自己不说话,便又问了一句。 谢芊这才回过身来,敛起心思,将因她而想起的另一个人甩在了脑后。 “原来顾大人还是知道礼数的。”她说着,目光又转到了立在一侧的安儿脸上,目光从下脚起,一点点、慢慢地往上,一直扫到了他脸上。 任谁被这么看,都要觉得不舒服了,安儿不着痕迹地锁了眉头,而鉴于这位郡主的先例,顾绮则更厌恶她的眼神了。 谢芊的眼神却更加嚣张而肆意地盯着安儿眼、唇,还有喉结看。 近着瞧,此人亦是好皮囊,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能映出人的影子来。 是她喜欢的类型。 她再次笑了,倚着门框,以鞭子把儿挑起安儿的下巴,身子微微凑近,却问顾绮“顾大人和他相熟?他叫什么名字?又是顾大人的什么人呢?” 顾绮强忍着才在门外那群羽林卫的注视下,将谢芊的手打开。 “好友。”她冷声道。 “哦,”谢芊拖长了声音,“只是好友呀?那本郡主,就不算夺大人之好了。” 安儿虽然年纪小,但流浪那些年在摸爬滚打的,什么没见过?琳琅郡主又是名声在外的,是以自她看自己的时候,便觉得身上仿佛有无数蚂蚁爬一样。 但人在矮檐,他不愿给顾绮惹祸,又必须守好这间店,便忍着恶心,微微后退一步避开她的鞭子,一言不发。 谢芊却紧着上前一步,仿佛整个身子都和没骨头似的,只要往安儿身上倒。 不过这次,还没等她靠上去,眼前的人忽然就没了,慌了一下,脚下踉跄一步,手快地扶住了门框,谢这才没脸贴地摔倒。 “芊姐姐。”谢茵在后面看见,忙走上台阶扶她,又回头对跟着的哑巴丫头道“都死了?不知道来扶一下?” 谢芊却挣脱开她,抬头看向将安儿拉开的顾绮,眼中重新闪过刻毒之光。 顾绮顿时心里舒坦了。 对,您还是用这个眼神看我,我比较不担心,她心中想着,口中却貌似关心道“郡主是有腿疾吗?怎么总爱摔倒呀?” 谢芊神色恢复如常。 “这下盘不稳专爱脚滑的,不是顾大人吗?算了,这店呀我今儿也是不敢进了。”她冷冰冰地说着,把玩着手中的鞭子,“免得大人脚再一滑,把本郡主又摔了出去。” 顾绮这些天本就心情不好,如今再看她对着安儿的模样更不耐烦,便道 “郡主今日是找下官叙旧的?那叙过了,您请回吧。” 第二百四十四章 懿旨 顾绮如此冷硬的语气,谢芊竟然毫不生气,而幽幽一叹,自顾自委屈上了 “顾大人何必这样?向晚楼上是本郡主不谨慎,惹出了事端,还要多谢大人出手才没酿成大祸,所以本郡主也没真生你的气,否则就算陛下回护你,难道我就没法子寻你的晦气了?大人既然与平姑娘在一处,总该知道海盐县死了的那个林昭,是怎么从探花沦落成县令的吧?” 她的语气很是自得,仿佛于她而言,那不是一个人的坚持、傲骨、名声、性命,而是她琳琅郡主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象征,是天下至尊,都拿她没法子的证明。 林昭的名字自她的口中说出来,对顾绮而言,是最不能忍受的事情,那个年轻人临死之前的种种,令顾绮很想现在就撕碎了她的脸。 身后,被她拉着手的平七叶,死命地回握住她的手,让顾绮还能有一丝清明。 一时之意气很容易,就如向晚楼上那一瞬间。 但那一瞬间能够无事,是因为昭明帝在,并且顾绮是个白身之人,平七叶他们也被她托付给了灵乩衙门。 而今天不行。 她是官身,她要为原主讨回个公道,她不能让贺家被牵连,而老王爷的那番话打碎了她对灵乩衙门的信任。 而琳琅郡主后面站着的,是一队羽林卫,一旦她真的发起疯来,毁了这酒坊就糟了。 为了站在身后的这几个人,她必须好好活着,才能护住活人,才能为逝者讨回公道。 所以她纵然血气上涌,还是生生忍了下来。 谢芊得意地说完,从怀中掏出了个泥金信笺,递给她“六月一日本郡主要开赏荷会,遍邀京城贵女,而大人乃是我女子中第一人,知道大人对我有些误会,所以你的请柬该我亲自送来,大人总不会拒绝吧?” 顾绮也想不到谢芊领了一队的羽林卫耀武扬威的,最后竟然是为了这么个目的,错愕之余没忍住,差点儿气笑了。 来了来了,宅斗文经典桥段之宴会害人事件,她倒没想到如此的自己,还能有幸亲历才怪呢! 明知是鸿门宴,肯去才有鬼,况且她此刻对谢芊的怒气早就满了,哪里肯和她虚以委蛇?立刻道“承蒙郡主厚爱,不过下官那天” “我让人打听过了,大人那天正好沐休。”谢芊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刻打断她。 顾绮顿了一下,接着说“郡主说得没错,可是下官,不想去。” 谢芊打量了她一番,阴冷道“本郡主诚意相邀,大人却拒绝得这般干脆,是怕我要害你吗?” 顾绮郑重地点头“是,下官自知得罪过郡主,怕死,还请郡主恕罪。” 谢芊听她承认得这般干脆,当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比之那些阴冷的笑容,她此刻的笑容倒是多了几分真诚。 “还是和大人这般的小女人聊天有趣,不像那些所谓的大丈夫,永远不敢承认自己怕死。”她说着,去问安儿道,“店家,对不对?” 安儿干脆不说话。 “既然我请不动大人,那就找能请得动的吧,传太后的口谕,”谢芊欣赏着安儿那不动如山的模样,站正了身子,换了个语气道,“哀家对名动京城的顾大人也很好奇,便请她于那天赏荷会上见见吧。” 她说完,这才看着面沉似水的顾绮,恶意笑道“顾大人,太后的这请,你是接?还是不接?” 屋中的所有人,全都怔住了,平七叶抓着顾绮的掌心忽得就出了汗,心中满是不祥的预感。 她是知道赏荷会的,但就因为满京城的贵女都在,也没人敢在谢芊的宴会上搅局,所以从没出过事情。 所以她怎么也想不通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这场针对顾绮的鸿门宴,打算是个什么计划? 但不管什么计划,顾绮这趟都是非去不可了。 顾绮轻轻捏了下平七叶的手,这才松开她,抬手去接请柬,口中说道“看来郡主还真是不计前嫌,诚心邀下官,那下官必须得接着了。” 可是这次,却轮到谢芊不肯松手了。 “郡主?” “怎么?”谢芊这才幽幽开口道,“顾大人就打算这么接太后旨意的?” 顾绮接请柬的手僵在了那儿,一双自带笑意的眼睛,目光逐渐锐利起来。 谢芊目光轻闪,冰山似的面容之下,藏着刻毒和属于上位者特有的恨厉。 她依旧不松手,也笃定顾绮会服输。 上次向晚楼,为了救个素不相识的袁子兰,她敢将自己推下楼去。 那今天,她的身后站着那么多的人,就不会敢在太后口谕之下,羽林卫军士面前,把自己再扔一次。 孤高,傲骨,侠气,这类的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往往不肯让别人因自己受过。 心有牵挂的人,最好拿捏,在谢芊看来,这才叫皎皎者易污。 所以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折了顾绮的膝盖。 “是呀,我本是诚心邀你,所以你若方才就接了,不就没这么一出吗?如今非逼着我搬出太后的旨意了,岂能如此善了?” 顾绮依旧不说话,只是神色越发黯淡,捏着信笺的手,止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穿越而来不短的时间里,她遇见过很多危险的事、危险的人,却是第一次感觉到无计可施。 谢芊欣赏着顾绮的神色“怎么?顾大人打算违抗太后懿旨吗?” 平七叶和她相处得久,深知她这人举止尤其疏狂,对尊卑之事有着奇怪的坚持,纵然她从不说,平七叶也知道,她不肯为谁而屈膝。 可是世事,哪里能尽遂人意呢? 想着,她上前两步,跪伏在地道“太后懿旨,自然是大人的荣光,大人只是欢喜罢了,并非忘了朝廷法度。” 说着,她不抬身,只在旁边,轻轻拉了一下顾绮的袍角。 贺松寿看平七叶的动作,虽然理解不了顾绮心中所想,但也立刻跪地,小声提醒道“顾大人。” 酒坊中的三个平民见状,也都跪下了。 谢芊悠哉地看着顾绮,看着她的膝盖在自己面前,渐渐弯了下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屈膝 谢芊瞧着即使知道她是谁,依旧敢将她扔下楼去的人,今天终于在自己的面前,后退一步,理正衣冠,双膝弯折,俯首在地 “是,臣接太后懿旨。” 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起伏,恨没有,怨也没有,所有的情绪归到最后,只余“恭敬”二字了。 谢芊捏着请柬,自上而下,高高在上地睥睨着终归跪倒在自己脚下,忍不住捂着嘴,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原来顾大人,还是懂些规矩的嘛。”她边笑边说,整个身子都在打颤,偏她自幼冰冷惯了,忽然这么一笑不像是快意,倒像是疯癫。 笑得连谢茵都在这伏天里,打了个冷战,再见顾绮跪在那儿的样子,竟然升起了不忍。 事情好像不该是这样子的,这个人,不该是这样子的。 她想着,小声恳求道“芊姐姐,算了……” 当初太后听说向晚楼事的时候,很是为宝贝孙女儿疯闹了一番,又要铰头发又要抹脖子的,非要处置了顾绮,但昭明帝写了一道密旨,着孟冯送了过去。 太后看见之后,竟然忽然止了闹腾,送了谢芊许多东西后,竟然简单揭过了此事。 而随后,崔御史和抓骗子的事情,都让顾大人声名日隆,太后虽对她很不满,但因为谢芊竟然转了性子,说了顾绮许多好话,还说那是“京中魁首的好看”,倒勾起了太后的兴趣,便说既然如此,赏荷会那天你请了她来,哀家也要见见。 说起来这话哪里就算懿旨?好好说一句便是,做什么非要她跪下? 之前谢茵只顾着花痴,又觉得赏荷会上能看见顾绮是喜事,却不料宫中将话说得那么好的谢芊,当面便要折辱于她。 如此一来,倒让脑子向来只在戕害漂亮小姑娘上复杂的谢茵,头回认真思考些别的。 对呀,谢芊睚眦必报的性子,之前怎么会和太后说顾绮的好话?又做什么非让顾绮参加赏荷会? 有同样疑问的人,还有站在羽林卫之外,目睹了眼前种种的谢霁。 “阿年,让晋南打听清楚谢芊的盘算。”他语带薄愠,冷着声音道,“还有,去黑鸦军请鸯儿来。” “是。”阿年一贯喜欢顾绮的为人,瞧见这些心中也不忍,便忙去了,只留谢霁一个人站在那儿,有些无所适从。 他再平易近人也是出生于皇家,礼法之事深入骨髓,永远不会理解“平等”这种大逆不道的词汇,对于顾绮之前那经常不带尊重的举动,只当是江湖习气,只当她和鸯儿一样疏狂而已。 就算疏狂如鸯儿,碍着她跪君、跪尊了吗? 所以今天的事情,他虽然看出谢芊是来欺负人的,但自她说了是太后懿旨,他再不服气,也只能作罢。 那是太后呀,便是父皇见了她,也要行个家礼。 可是,当看见顾绮弯下膝盖的瞬间,他的心中浮起了没来由的心疼。 不是那种或情或爱,瞧不得心爱女子受委屈的心疼,而是心疼顾绮因这一跪,而失去的魂魄。 那是他摸不见抓不着的东西,是以他的出身和经历,永远也看不懂的坚持,但他依旧会为之难过。 有个念头随之而来。 待母后平安生产,自己也恢复了身份之后,他一定要向昭明帝求道旨意。 一道能免了顾绮跪天地君亲师的旨意。 …… 不管旁人心思怎样复杂,谢芊是开心到打算飞起的。 “我说了,让你闭嘴。”她不耐烦听谢茵的话,回头喝断她,“顾大人草莽出身不懂规矩,你也不懂吗?” 谢茵不敢得罪她,心中又疑惑又难受,只得别过头去,不忍心还俯身在地的顾绮。 谢芊抖完了威风,恶意再起,蹲下身去,用鞭子将顾绮的脸抬起来,想要看清她的脸上,会有怎样的不甘和委屈。 就与当年的林昭一样。 可是等顾绮随着她的动作抬头时,她才发现顾绮的脸上,没有半分她期待的情绪。 什么隐忍啦、愤怒啦、压抑啦之类的表情,统统不存在。 似乎将全天下都不放在眼里,似乎不屑于世间所有尊卑礼法的顾大人,如今屈膝在人家,竟然还能平静如水起来。 谢芊忽觉没意思了。 威风霸气、得意嚣张地伤人的时候,若被打的人连个反应都没有,那乐趣便少了七八成。 她想着,凑近了贴在顾绮的耳朵上,以言语刺激着她的情绪 “顾绮,给本郡主跪下的感觉怎么样呢?我今儿才发现,连大人家的这小厮,长得都很俊俏,可惜大人太识时务,我失了三个玩意儿呢。” 贺松寿知道自己也是她口中的玩意儿之一,当下在心底开始骂街,但也无计可施。 别说他了,贺家另外四位大人,也对其没办法,朝廷上下都对她没办法。 但凡陛下要惩治琳琅郡主,太后要闹绝食,闹跳城门楼子。 “你就别管那老背晦的妇人了”这种话,人人都想,却没人敢说,就算当今太后比昭明帝才大七岁,她依旧是“太后”,是陛下的“母后”,昭明帝和她同处的时候都要格外注意,更何况那撺掇皇帝不孝顺的话,谁敢说? 憋气。 当年的林昭,如今的顾绮。 憋气。 他背了家中诸人的安排,到都察院来当个巡街御史,不仅是热衷和家里对着干,也有当年看见狼狈如林昭后的愤怒。 若当初林昭当街被人掳走的时候,他在场,是不是能阻止一二? 可是当了又能怎么样? 只要太后在,她不还是嚣张跋扈却无人能惹的琳琅郡主?教训她一次,她便能还给你一次。 还是如此,总是如此。 谢芊听不见贺松寿的愤怒,只是观察着顾绮的表情。 无动于衷的表情。 谢芊觉得更没意思了,这才起身,将那张信笺扔在她身上,又瞥了一眼跪在她身后的安儿,笑道“这个店家长得真不错,大人若是喜欢,可记得要长长久久地看好了他。” 她自顾自说完,这才站起神来,高高仰着头,得意说“平身吧,本郡主很期待赏荷会那天,大人出现呢。” 第二百四十六章 自省 说罢,谢芊已经转身下了台阶,上了外面停着的马车。 谢茵本欲转身,却顿下脚步看向顾绮,跑过来弯腰,匆匆丢下句话“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说罢,才跟着上了马车,在羽林卫的簇拥之下,离开了杜康坊。 平七叶腿脚有些发软,却挣扎着起身,去扶跪得笔直的顾绮。 “她走了。”她瞧着顾绮的模样,不知怎的只想哭,压低了声音柔声安慰道,“妹妹今日受委屈了。” 芝麻被张桐从地上拉了起来,她因为害怕,所以看起来有些犯傻,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张桐阻止了。 是委屈吗?不,顾大人眼下,也许不仅仅是委屈。 张桐总是能记得,以前每次有人要跪顾绮的时候,她都会不自在地跳起来。 那时他就看不懂她,后来更看不懂的,是她轻易将卖身契还给了他们夫妻。 她不忍别人为奴,不愿别人向自己屈膝,而今天,她却被那位郡主,羞辱至此。 “呵,什么郡主。”他只在唇间,轻声地吐出了一句话,“贱人而已。” 只有芝麻和耳力出众的顾绮听见了,顾绮没理论,芝麻头回听见张桐骂人,有些害怕地抱着他的胳膊,用眼睛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皇帝,就不肯处置这人呢? 皇帝不是天下最大的人吗?不是文治武功很厉害吗?怎么对着郡主,就没办法了呢? 这问题张桐答不出来,只能握着她的手,默默站在那儿。 贺松寿与安儿要扶她站起来,却被顾绮拒绝了。 她只是捡起被丢在身上的那张信笺,语气如常“跪都跪了,再委屈不甘,岂不是矫情了?” 她说着,自己扶门站起,对安儿道“你的酒窖,能借我用用吗?你们都别跟过来,让我自己待会儿就好。” 安儿立刻点头,甚至没问她要做什么。 …… 地下酒窖的大门关上,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酒香的味道,在这黑暗中,更加浓烈了。 顾绮靠着门滑坐在地上,久久无声。 不甘、怨愤、屈辱,所有的情绪都被她自己锁在了黑暗之中,自己和着酒香咽回去,不肯让别人看见。 她总说自己在这世上是孤魂野鬼。 独今日,此地,眼下的她,才是真正的孤独。 她从没想过在古代世界里大谈特谈她习以为常的事情,亦没有想着去教导别人,做那特立独行的一人,独想将曾经变成内心的一点坚持,却也没能守住。 自己那一瞬间的样子,难看至极吧,那些人为自己担忧,是觉得谢芊有意羞辱自己,是知道她有傲骨,却没人明白她那一跪,丢掉的是什么。 没人理解的眼泪,不流也罢。 酒窖之外,有人来的声音,脚步声轻盈,至门前站了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敲门,只有衣衫窸窣之声。 大约和她一样,也坐在地上。 顾绮懒得分辨也懒得去管那人到底是谁,只是脑海中总是忍不住想起刚才谢芊的嚣张样子。 前世家庭教给她的,是世间没有值得跪的,便是父母都不以跪字论孝顺,是以顾绮从小长到大,膝盖从没弯下去。 她穿越而来坚持的不多,不呼奴唤婢,不向人屈膝,为原主找到真相,是她真正坚持的三件事情。 而今天,她的坚持轰然塌了三分之一,的确有些难以接受。 穿越至这里,一直到这两天,她才真正明白皇权二字的含义,而今天,她才真正与那皇权正面相对。 不过是皇权之下的漠视,便让原主没了性命;不过是皇权触角尾端的一点残片,就能让她完败。 “呵呵,太难看了。”她喃喃道,声音明明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在这酒窖之中,产生了回响。 “太难看了。” 不,不是难看,而是错了。 如果不是她纠结、厌恶于老王爷的那些话,她就不会丢掉冷静,不会忘记审时度势。 谢芊既然敢亲自来给自己送请柬,后来还带了卫宫的银装羽林卫,就是做了万全的打算,笃定她会接下那请柬。 作为接触不多的敌人,谢芊显然很了解自己的性格,所以字字句句都在激怒她,所为的,就是为了最后那一击。 也只有这样,于谢芊,才叫报仇。 她却因为这几天对姓谢之辈的愤怒,没能看清自己的处境,忘记如今自己要做的事情,必须步步谨慎。 横在原主仇恨之前的,或者是位高权重简在帝心的封疆大吏,侯爵之尊,或者是藏在黑暗之中,汲汲营营,触手甚多的地下组织,甚至可能还有帝王心术,旁观纵容的皇帝。 所以她不该失去冷静,她若想去坚持自己所想,就必须更谨慎,更聪明,更能一招致命,不给敌人反击的机会。 否则她的结果,绝对不仅仅是给个琳琅郡主下跪受辱这么简单。 她想了很多,想到最后,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绝对不要第二次,膝盖不甘愿地与地面接触的那种冰冷和屈辱,她要记住,永永远远地记住。 她要站直了,站正了,站稳了,才能为原主讨回公道,才能护住站在自己身后,在这世上,给过她温暖的人。 她咽下了想哭的冲动,又自娱自乐地想着她前世看到的那些穿越文,琢磨着琳琅郡主难道是打算把她推下水去,然后找个人来救自己吗? 不能够吧?有点儿傻呀,毕竟顾大人还天天巡街呢,哪儿是个被男人救了一下就要以身相许的? 前世看的宅斗文里还有什么歪招呢?她得仔细盘点一下,一定要想办法绕过去。 哦对了,她那天要穿什么衣服呢?男装?还是女装? 顾绮满脑子有的没的心思,似是在排解方才的郁郁,想来想去也没个成算,便轻轻拍了拍脸颊,将向上涌的眼泪逼了回去,随后靠在门上,闭上眼睛默念“离魂之法。” 一点幽魂腾空而起,自地下直上,穿过两层小楼,到了近黄昏的外面。 难过完了,反省完了,她总该去搞清楚,谢芊到底要做什么吧?不然岂不是更亏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御河边上 阿年被谢霁说得有些晕了。 “呃,三公子,海盐县的时候,他们不是已经造了铁甲火船吗?那东西威力无穷,自然不需要其他的东西了。” 谢霁摇摇头。 “威力再大的东西,只一个也打不了这天下。这几日蓬莱乡在京中行骗胡商,闹得满城风雨,可见他们是不在意搅混水的。而父皇临朝这些年,不是没有过危机,比如两年前的晋王案,何等人人自危,若那时蓬莱乡便撺掇了宗室谋逆,再有上官仲相助,那么朝廷必定元气大伤,而他们依旧可以藏在暗处,继续兴风作浪。可为什么他们那时候不动手,却在刚刚造成铁甲火船,还没形成战力的时候,忽然就疯魔了?倒像是他们想要的,只是那几张停在幻想中的纸而已。” 阿年终于明白了一些,挠挠头道:“如此说来,是有些怪怪的。” “昨天,顾……”说起胡商案子,说起这些事情,谢霁就不得不想起顾绮,只是眼下再要提她,总觉得有些难受,还有些难以启齿的感觉。 他吞了一下口水,索性绕过了那让他说不清感觉的名字,继续道:“让张桐来告诉我说,她觉得蓬莱乡的主人是想要‘气死人’,如今再听你的消息,还真的很像在气人。” 我用你最喜爱的忠臣做的东西打你的天下,气死你。 我要你连忠臣的血脉都保不住,气死你。 我挑拨你与皇后之间的关系,气死你。 我要杀了你的儿子,气死你。 我要挑拨你和陆程的关系,气死你。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存在,那我就将事情做得更嚣张些,告诉你我无处不在,气死你。 谢霁可以断定,接下来全国各地,只怕都会陆陆续续传来蓬莱乡的消息。 他们耗费了十多年铺就的局,是想要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吗?定然是想的。 但这层心思之下,藏着的更像是一份……私仇?不然,不能解释他们行为中的古怪。 谢霁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气糊涂,竟然也会有这种想法。 可是顾绮说的话,向来很准。 她的名字再次出现在脑海中,随后而来的,就是那张依旧与记忆重叠不在一处的脸。 却越想越像,却越觉得像,便越觉得别扭,越觉得别扭,就越觉得难过。 贤弟和贤妹是不一样的,而贤妹和未婚妻,就更不一样了。 真是的。 他能在知道一切之后,还冷静地分析幕后人的想法,却在想到顾绮的时候,就冷静不了。 心乱,乱得他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厉害。 她惧冷,所以伏天都要烧着炭盆,穿着厚衣,晚上睡觉都要关门关窗,再盖着厚厚的棉被,不会也觉得闷吗? 她觉得闷不闷,与你有什么关系? 有呀,她从贤妹,变成未婚妻了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真是的,那是…… 谢霁也不知道顾绮到底是谁了。 他揉揉发涨的额头,嚯得起身,将衣衫整理好,断然道:“不说了,你赶了这么久的路,且休息吧。” 说罢,便往外面走。 “呃,公子去哪儿?”阿年见他如此,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些过激的事情,急忙问。 “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走到……” 我想明白了,她到底是谁。 …… 说一句走,谢霁还真的是在庄子附近,走到山上只剩地基的金台处,看着满山的凤栖梧桐发愣,而后又走下了山,先是往御河那边走,走了不远,又忽然想去城中的街市上坐坐。 可是依旧是没走多远,便停在了林子之前。 进了城,可能遇上顾绮,但这几天他最不想遇上的就是她了。 因为他想不明白,该如何面对他。 但在小树林站了不多时,他就想起来竞渡日那天,她就坐在那边的树杈上,听他说那些曾经,给他说御河之上的战况。 听他说那些话,她心中在想什么? 是厌恶?还是生气?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愿意想起来?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比如这时候,谢小三很不想看见顾绮,却在林中徘徊的时候,听见林外一阵马蹄急促,抬头看时,却是一道蓝色的影子策马,往御河边上去。 他顿在原地,想了很久,忽然迈大步,也往御河边去了。 …… 顾绮的骑术不过是在海盐县时,和张桐与安儿学了些皮毛,并不很好,只是这匹青骢马是难得的温顺又有灵性,与其说她策马,不如说是那马儿载着她绕京郊跑了两圈。 至御河前停下,跑累的青骢马闲散地吃着草,顾绮的身上半点儿汗都不见。 绕岸垂柳,风吹处,柳条仿佛不知人忧一般,轻轻地拂过她的脸,扫过她的肩头,惹得顾绮更加心烦意乱。 她站在了好久,忽然就发了脾气,折了个柳条枝子,拼命抽打眼前的御河水。 柳条的末梢点在御河之上,荡开的水纹一层层地传出去,最终又归于无形。 顾绮打了很久,也没见那水有一分的回应,便将柳条扔在了河里,而后气沉丹田,对着御河大叫了起来。 “啊——” 完全不顾河对岸的皇室园林之中,会不会有人听见。 追过来的谢霁第一次见情绪这般激动的顾绮,心中突生怯意,站在那儿不敢向前。 明知怯的不是她,而是那些事情,却还是不敢上前,心里莫名想起了方才幺儿发脾气的事情。 这样发泄一番,会痛快吗? 顾绮奔马发泄,原以为情绪能疏散些,却发现倒把冷静散没了。 她厌老王爷方才的话,恨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穿越,又心疼原主这凄惨至极的身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昭明帝给了孤女一个通天的身份,为的是保护她,却不料,成了她的催命符。 如今瞧,竟不知那皇帝又是不是故意的。 凭什么!就因为她有很贵重的身份,却是个孤女吗? 功臣良将,害人性命,李代桃僵,一句“守疆有功”,便可以无罪了? 是呀,你个小女子,与守疆之责怎么能一样呢?你要顾全大局,你就应当心安理得地去死吧。 但是不对,人的性命,不是这么称量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 他死了 老王爷登时更不乐意了,呵呵笑道: “什么叫不要脸,你住在我的地方,帮我买酒不应该吗?” “我是付了房钱的,”顾绮提醒道,笑说,“咱们是房东和租的关系,赁房子时立下的契约,可没说我还得给房东买酒喝。” 老王爷瞪着她,顾绮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互不相让。 好半天,自知理亏的老王爷眼球转了一下,干脆装傻道:“是吗?没有吗?你不要欺负老汉我记性不好。” 顾绮噗嗤一笑,并不和他争这个,只说:“其实吧,请道爷喝酒也不是不行,但这世上断没有白请人喝酒的道理,道爷总该给我些什么才是。” 她说着,抬手点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朱砂痣。 老王爷的神色突然就严肃了,阴沉如黑潭水的目光看着她,旋即哈哈笑了起来。 “你在执着什么呢?”他边笑边说,“非要我亲口说你才是镇南侯亲女?说这颗朱砂痣是后天点上去的咒语,说这是有人为了让你今生六亲情断,不得好死,弃尸荒野,终成孤魂野鬼吗?” 他看着顾绮逐渐冷峻的表情,笑得更厉害了。 “大人呀,明明都知道的东西,偏要老道说出来?是要我给你作证吗?要我去我那皇帝侄孙的面前,给你伸冤?” 纵然是早就猜测到的事情,却被人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当真……令人不高兴了。 那是一条命。 是呀,没人知道原主已经死了,只有她知道,只有她想要为原主伸冤,所以纵然是冷漠旁观的知情者,也可以笑嘻嘻地问:你不是还活着吗?还要什么呢? 要个说法。 要个全世界,只有她能为原主,讨回来的说法。 她的笑容敛了起来,看着老王爷乐不可支的模样,直到他的笑容慢慢收敛,她才缓缓道: “所以,这玩意儿是真的诅咒呀。” 老王爷却不屑一顾地耸耸肩:“我哪里它到底是不是诅咒?告诉你个秘密吧,老道我从来不信巫蛊魇胜之术,在我看来,这个朱砂痣更多的是想让人相信你是谁,以便偷梁换柱。” “可是,这个诅咒,应验了。”顾绮无喜无悲地说。 原主,的确是六亲情断,不得好死,弃尸荒野,终成孤魂野鬼。 而她,自异世而来,魂魄在这个身体里,是活生生的—— 孤魂野鬼。 老王爷只觉得她说了个天大的笑话,枯瘦的手指按在了朱砂痣上,粗糙的手让顾绮很不舒服,但没躲。 “不,不是诅咒应验,而是要人做法术诅咒你的人,本就是要杀你的人呀。大人看着如此聪明,这个道理不明白吗?” “所以,老王爷果真知道所有真相?” “是,我知道,”老王爷将那酒坛打开,盘膝坐在地上,靠着墙,边喝边道,“做这诅咒的人是个江湖骗子,曾经也在灵乩衙门待过。几年前老道重逢他,听他喝醉后,无意间提起他曾为镇南侯,对一个小姑娘做血杀诅咒的事情,当时那个女孩子本就是高热不退了,命不久矣了。但镇南侯非要将其救活,再为她点上这点血杀。” 老王爷说话间,染上了讽刺之意。 “啧啧,上官仲承其兄爵,良将之质,封疆大吏,竟然还要做这有些见识的内宅夫人都不屑的事情,老道我自然要要查查清楚。” 所以他知道了,清楚了,却替上官仲,瞒下了一切。 顾绮看着他,唇间吐出两个字:“名字。” 老王爷摇摇头。 “姑娘不必找了,那人喝醉之后,跑到楼上非要说自己会飞,然后就摔死了。上官府这些年里,早将那时的仆众打扫干净了。” 顾绮的眉毛拧了起来。 果不其然,就听他道:“对,那江湖骗子是我杀的,那些人多也被上官仲杀死,除了我、上官仲夫妻,你没有证人了。当然,若大人真觉是血杀害你至此,那老道就算帮你报仇了。” “呵呵,”她笑了,自嘲,也在嘲笑对面的人,“因为上官绮是个孤女,不值得,对吗?” “是,上官绮不值得,但镇守南疆的上官仲,有功于国。” 老王爷放下酒坛,看向顾绮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沧桑,却对顾绮如今藏着痛苦的表情,不漏半点儿同情之意。 “只要上官仲还能为国守疆一天,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便不值得被人知道。” 顾绮那天然带笑的唇,染上了愤怒,讽刺道: “我还以为,你也会很尊重先镇南侯呢。” 老王爷肃容。 “我很尊重上官伯,那是个好孩子,若不是亲眼看过,老道不会相信,天下还会有这种人物。但是……” “他死了。” 他说出这三个字时的语气,只有遗憾,并无愧疚:“他死了,他的名字连女儿也护不住了,那还如何镇守南疆?但是上官仲可以。所以,哪怕他偷天换日,罪犯欺君,也不要紧,不就是一个太子妃之位吗?给他就是。” “那,陛下知道这些吗?” 老王爷沉默,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也不敢断定在守疆和故人之女间,他会如何选择,但老道不会冒这个险,便索性当他不知,替他决定好了。” “所以,在蓬莱乡,在这里,你做的事情,是因为你觉得上官仲可能背叛了皇帝,而这些事情就是罪状了?”顾绮问道,“性格如我,定然不甘心,定然有恨,定然要找出真相,对不对?” 老王爷一笑,不答此话。 是吗?可能有这个原因,却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他不再说话,顾绮也不再多言,而是转头便要走。 老王爷呵呵笑着,问道:“怎么?恨了本王,打算从我那儿搬走了?” 顾绮停下脚步。 “不,我为什么要搬走?”她回头看他,神色冷漠至极,“老王爷做得没错,设身处地,或许我也会做出与你一样的选择,再将那些秘密作为要挟的筹码,示恩,示威,一念之间,都在掌控之中。所以,老王爷不是害上官绮至此的仇人,但,不妨碍我讨厌你。” 天下熙攘,利来利往,如是。 就对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意难平 她的魂魄穿越而来,是这一切的旁观者,自然能冷静地判断老王爷的选择是对的。 她的魂魄穿越而来,在原主的体内寄居,自然能清楚地感受到原主的痛苦。 离魂时的窒息感,不过是让她一次次地体会原主死时的绝望;偶尔出现的幻觉,不过是刻在原主记忆中的美好。 死时那么绝望,身体记住的,依旧是点滴愉快。 所以,上官绮并不甘心。 所以,顾绮讨厌老王爷。 若只求利之一字当为首,那废一臂的鸯儿,舍命的林昭,还有从高处跃下的是自己,将琳琅郡主扔下楼的自己,岂不都成了笑话? 就算利来利往的芸芸众生,总也有那么一瞬间,会坚持些什么,义无反顾。 错的不是早逝的先镇南侯夫妇,错的不是成为孤女的原主,错的……也不是冷静至无情的老王爷。 错的是上官仲不肯放过一个孤女的歹意。 “老王爷同我说了,便是选择与我合作,对吗?”她说着,指向灵乩巷的方向,认真道,“既然如此,那个屋子里的人,还请老王爷护好了他们的安全。他们若磕了碰了伤了,账我都会算在灵乩衙门之上。” 老王爷怔了片刻,忽然尖刻地笑了,喝了一大口酒才问她: “呵呵,顾大人连自己是谁都说不得了,竟然还在意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顾绮瞧着他,瞧了很久,忽然笑了。 如一瞬之间,云破月出的笑容,让老王爷有那么一瞬的晃神,让他觉得眼前这人,与当年那个只带十人,轻骑快马,便敢追北贼至荒原之上,将被掳走的一村大夏边民救回来的少年郎。 其实,她和他长得并不是很像,尤其是那双风流桃花眼。 先镇南侯是个连杀伐之气,都能敛入风淡云轻的洒脱之中的人。 但是他就觉得,顾绮这一笑,像极了初露锋芒时的上官伯,站在边城前的那一笑。 所以,才是父女吧。 眼前的人笑着,语气竟然多了轻快,连方才对着他的滔天怒火,都似消弭于无形了。 “是呀,就因为我是个六亲情浅的孤女,才知道那些人的可贵。只因为我的一句话,只因为我做的一件事情,便能信我护我,便能待我以诚,有了他们,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孤单。”她说着,嘲弄一笑,“当然了,老王爷可能压根儿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说罢,一拱手,转身离开。 老王爷在她的背后,喝了好大的一口酒,才又开口叫住了她。 “顾绮。” “……” “好好活着,别折在那些人的手里,”老王爷轻声道,“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知道,是我选错了。” “王爷有些误会,”顾绮迈步转过了巷子,“我要好好活着,从来不是为了让别人。” 是吗?呵呵,跳海的傻子,竟然还说不是为了别人,老王爷在内心嗤笑。 …… 只是,话说得虽然硬气,走出巷口,看着街上三三二二的人群,看着夏日近午的日头,顾绮心中,到底还是意难平。 她似百无聊赖,又似无家可归似的,在巷口站了好长时间,才幽幽叹了一口气,嘟囔了一句: “啧,还是忘了问他要酒钱。” 巷子里坐着醒酒的老王爷,听见这一声,立刻抱着酒坛,起身从另一侧跑了。 顾绮听见了,却没有动,只是依旧瞧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不好再回杜康坊呀,她想,没要回酒钱呢,真是丢她这巡城御史的脸。 旁边的小店是卖陶器的,掌柜的驾着马车回了来,刚停稳,就听见店旁有个穿蓝袍的人道:“喂,掌柜的,我买下你的这匹马,好不好?” 掌柜的瞧了顾绮一眼,等看清脸后,觉得此人有疾的皱眉,忽然就变成了喜上眉梢的眉开眼笑。 “哎呀,原来是顾大人,大人万安,一匹拉车的驽马而已,如何好卖给大人呢?” 顾绮笑了笑,有一点点苦涩:“我就是想骑马了,又懒得回都察院去而已。” “呃……”掌柜的忽然觉得顾大人似乎,心情很不好? 而心情很不好的顾大人,有点儿别样的好看。 掌柜的三十多岁的老爷们儿,差点儿做出京城姑娘小姐的捧心之状,对店内道:“来人呐!去后院把我的那匹青骢马牵出来。” …… 世上最古怪的事情,大概就是但凡被人说“只有谁谁谁知道”的秘密,保管会有其他意料之外的人,也知道。 今日稍早些的时候,阿年一人一骑入了京畿府境,在发现了有人盯着谢霁圈禁之地的时候,便弃马步行,绕开那些眼睛,从后山绕入庄子里,内心忐忑,生怕谢霁出了事。 不过待进了庄子,他就放心了,因为负责此处守卫的,依旧是鸯儿的人马。 而鸯大人总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她手下的人虽然多数话少懒言,却很有本事,那些眼睛连庄子的三里之内都进不来,也只能郁闷了。 此刻,幺儿正在院中洒扫,不过说是“洒扫”,看起来更像是拿着大扫帚抽地,仿佛有满心的怨念之情,一门心思都发泄给大地了。 “这是怎么了?”阿年风尘仆仆地踏进院门,见状问道,“和谁呢?” 见是他,幺儿的脸色依旧不见好,只是停止了抽地,嘟着嘴闷声道:“阿年哥回来了?” 阿年见他这样,又急了,问道:“三公子出事了?” “没,在看书呢。”幺儿说着,向着房门努努嘴,神色更不愉快了。 阿年这才看出来了,原来这孩子是在和谢霁闹别扭呢,不觉笑道:“难不成是三公子抢了你的冰糕吃?竟至于这样子?” 幺儿抱着扫把嘟嘴道:“三公子要我离开。” “为什么?” “……他让我跟着赵师傅,到玄铁营去习医。”幺儿说着,用扫帚用力打了一下地上的石头。 小石子弹得很高,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到了院中的葡萄架旁边,打了个旋儿才停下。 阿年顿时笑了,抬手拍了一下他的额头:“小没良心的,公子是不愿意埋没了你的才干,你倒同他生气?” 第二百三十七章 也知道了 幺儿口中的赵师傅,早年是随先镇南侯在军中的军医,现在依旧常在游走四境,为兵士们诊治,是连昭明帝都很尊敬的良医。 当年平家遭难时,幺儿虽才十一岁,但也是父亲、姐姐自幼教导,很有天赋,若能和赵师傅习学,定然很好。 幺儿不爱听这话:“我走了,谁来照顾公子?难道让他自己烧水倒茶?” 阿年觉得这是傻话。 “这些人不都是仆人吗?”他指着那些常年在此的老仆人。 “粗手笨脚的。”幺儿还是不乐意。 阿年笑了,正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屋门打开了,穿得有些单薄,额上挂着薄汗的谢霁虎着脸站在门外,对阿年道: “既然他分不清是非好歹,便不要同他说了,我这庄子上,也养不起不听我话的人。” 阿年见谢霁动了真怒,忙拉扯了幺儿一下。 岂料幺儿如今正是最不肯服管教的年纪,和谢霁待久了知他的性格,更不怕了,当下梗着脖子顶撞道: “小的怎么不分是非好歹了?一个残疾的不全之人,三公子难道还指望我出人头地吗?” “幺儿!”阿年喝了一声,“如何能同三公子这般说话?没个尊卑。” 幺儿瘪着嘴,不认错,也不服输。 “残疾的不全之人?”谢霁冷笑,指着皇宫的方向道,“那里的不全之人,能让你家破人亡。” 幺儿听他忽然说起孟冯,打了个哆嗦。 “你姐姐被人毁容,身陷花街柳巷,却没抛下医术,自救救人,而你倒会给我说这些?若你在医术之上没天分,我自然不会强迫你。若你甘心只做个煮水倒茶的人?那老天何苦给你天赋?” 一席话,说得幺儿更是无言以对。 谢霁见他这样,稍微放缓了一些语气。 “罪奴所的平远志是个已死之人,接下来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们姐弟二人,一人在顾绮处,一人在我这儿,一旦别人认出了你,便是祸端。”他柔声道,“你是陪着我做了场大事的人,该知道外面大得很,你们姐弟虽苦,却没将仇恨日日挂在嘴边,如此心胸,更不该困于一时一地。” 说罢,不再看她,只对阿年道:“进来吧。” 阿年听他说起了顾绮,心中忽然发慌,也对幺儿道:“公子说得没错,幺儿,你要报恩,就该成殿下的臂膀,而不是个小厮。” 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进了房间。 …… 进了门,阿年忽然觉得屋中有些炎热,这才发现谢霁的椅子旁,烧了个火盆上。 “公子这是做什么?大伏天的。”他不解道。 谢霁盯着那盆炭火,疲累得缩在椅子里,轻声道:“我就是好奇,伏天烧炭火是个什么感觉?张桐说她的屋中,每天都要烧一个时辰的炭火,她为什么这么怕冷呢?我让人捎信去问了赵师傅,赵师傅说没见过这样的病症,所以才要回京一趟。想来这是个好机会,于幺儿是个前程。” 阿年知道了他说的是顾绮,吞了吞口水,劝道: “她是病人,三公子如何能体会?如此这样,倒把自己闷出病来。还有,幺儿不是冷情冷性的人,公子救他出牢笼,他若是真能不管不顾地离开,那成什么人了?公子不要计较了。” 谢霁一笑:“我哪里是和他计较?我只是因为母后快要临产,心绪不宁罢了。哦,对了,你也知道顾绮是个女子吧?” “呃……是。” “她如今是巡城御史的,六品官儿,”谢霁笑着说了一下顾绮的近况,才用茶水浇灭炭火,“你在南疆可查出了些有用的消息?” 阿年点点头,却没敢立刻说,而是将那炭盆端在门外,方才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铺垫了一句: “是查到了些,只是这事着实匪夷所思……公子,你要小的去查,是不是……因为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谢霁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暗中攥紧了拳头,在椅子上坐正:“只是有所猜测而已,你且说说吧。” “小的到了南疆之后,便听说了上官二小姐的死讯,觉得蹊跷,就与蓬莱和横波大人三线共查,却发现上官二小姐身边就连老嬷嬷都没有自小带她的。而上官府中如今的仆人,也没几个是服侍在十年以上的。说是侯爷仁慈,当年大小姐刚入南疆就大病一场,病好之后,侯爷便将那些仆人放了良身,说是于大小姐还原祈福,保她今后平安。” “但是再查那些人的下落,或死失踪,竟查不到个活人。直到第十天上,横波大人在街上救了个重病的跛脚贫婆子,救醒之后竟然发现,此人就是上官家二小姐的乳娘。” “乳娘已是病入膏肓,进城来是为了在临死之前见二小姐一面,告诉她个天大的秘密,岂料二小姐竟然死了。弥留之际她告诉我们,当年她返乡探家时,却遇上了要杀她的两个持极长大刀的刺,她逃命时失足跌落山崖,断了腿,幸而被个砍柴郎救了。因着刺很是厉害,所以她以为是有人要害上官家,便在养好伤后重回大理城,想提醒镇南侯当心,恰好遇见了上官家两个姑娘出来玩儿,她就发现……不但二小姐身边的人都被换了,就连二小姐长得……变了样子。” 他说着,指着自己的眼角。 “这里,多了颗朱砂痣。而那才到南疆就大病了一场,她只隔帘子见过一面的先镇南侯遗孤,长得……却和二小姐一模一样。” “两个小姐同龄,不过差了三个月而已,而大小姐入南疆的时候,还不足五岁,五岁的孩子……会半年就长得不一样吗?乳娘吓坏了,便逃跑了。”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神色是掩不住的慌张。 这个位置有一点朱砂痣的南疆女子,他见过,认识,还与之一起做成过大事情。 天下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 若此事为真,便意味着先镇南侯的弟弟,守边的良将之才,被陛下信任的上官仲,不但罪犯欺君,而且十年前便与蓬莱乡的长刀杀手有联系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旧友新逢 顾绮点点头,笑说:“嗯,是老朋友了,今日当真多谢贺大人了,若不是你带我来买酒,我还见不到他呢。” 说着,还正正经经拱手施礼。 “你总这么气做什么?”贺松寿又不高兴了,避身嘟囔道,“这也值得谢?” 安儿见贺松寿与她一般的青色官衣打扮,又听是姓贺,便笑道: “大人可是都察院的巡街御史贺大人?在下还等着呢,昨日丰大人为大人订了两坛梨花白,我还寻思着您若再不来取,我便让人送到贵府上去呢。” “别!千万别送我家,就没我的了!那起懒鬼还不都喝了?”贺松寿急忙摆手道。 顾绮听这话一踉跄,心说他家那四位贺大人……能让这样的贺小七长这么大,脾气大约都挺好的。 “我恰好要去顾大人家中一聚,既然店家是故旧,一起去嘛。”贺松寿目光在她二人之间打转,喧宾夺主地邀请道。 安儿却摇了摇头:“大人见谅,小店刚开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今日却来不及了,改日吧。” 顾绮看了他一眼,知道安儿看起来和气,但脾气刚硬,而且比家中那几位怕生多了,贺松寿那自来熟的脾气足以吓退他,了然笑道: “好,这样我明日带他们来瞧你,好不好?” 安儿点点头,笑得开心。 …… 杜康坊的酒都是小坛子,所以拿了酒出来之后,贺松寿一边儿夹一个,乐呵呵地跟着顾绮往她家去,依旧不忘挑着眉毛,贱兮兮地说道: “那酒家是江南的口音。” “嗯?怎么了?”顾绮反问。 “听人说,平七叶是林昭赎出来的,当初在海盐县里,还闹出了不小的醋海翻波呢。”贺松寿依旧贼兮兮的,一副我知道你们的小秘密的样子,“你虽然是南疆口音,但却和他认识,说明肯定去过江南呀,所以我才不信你和三公子才认识的呢。” “呃,我认识个江南口音的人,便是我去过江南?是他去过南疆不行吗?平姑娘被赎出来却是从良,而不是过了文书的妾,当日在林大人府上也是行医救人。后来林大人殉国,夫人送林大人的尸骨回乡,平姑娘青春少艾又身份尴尬,自然不便跟着回去,京城是她的故乡,所以在回京路上遇见了要上京的我,不行吗?” 贺松寿明明知道此人是在狡辩,但还是哑口无言了,正闷气呢,却见顾绮幽幽侧过头,笑道: “不过当然,刚才那番话是我编的。” “……”贺松寿差点儿把酒坛子掉在地上。 “而且,我编完了,还是谢兄帮我完善了各种细节,让别人就算怀疑,都查不出假来。”顾绮继续补了一刀,“怎么样?编得很不错吧?” 好歹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正经士林魁首教出来的孩子,贺松寿虽然愿意同家中作对,但是头会有想要踢人一脚的冲动。 “你方才说,蓬莱乡的目的是‘气死你’,”他磨牙问,“顾大人才是想要‘气死’人吧?” 顾绮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脚步更觉轻快,心情十分大好。 “谁让你总问呢?再说了,我与三公子究竟几时认识的,对你就这么重要?” 贺松寿立刻点头,肃容道:“重要,不然我总有一种被人瞒在鼓里的感觉,哼,三公子如今长大了,都和我生分了。” 顾绮仔细想了想,笃定道:“我觉得,我知道谢兄不和你说的原因。” “什么什么?”贺松寿忙问。 顾绮放慢脚步,用手在他脸上转圈一扫,正色说:“这就是原因了。” 你这个人,就是最大的原因。 贺松寿顿了片刻方才明白,当下脸都笑红了,抗议道:“去你的!我知道三公子如今怎么这般了!和你学的吧!” “呵呵,你们三公子本来是什么样子,你们果然都没数吗?” “我当然知道,”贺松寿道,“我挺喜欢他现在这样的,以前他为着身份,行事都缩手缩脚的,陛下、娘娘、晏先生又护着他,养得天真。所以有些人就忘了,陛下这支个个都能是犟牛,能兵围城下的爹,如何养得出任人宰割的儿子。” “……嗯……”顾绮拖了个长音,看着贺松寿,“贺大人这话,算大不敬吧?” “这不只有你听见了嘛?”贺松寿无所谓道。 “……”顾绮忽然觉得,贺大人能平安长这么大,真的特别不容易。 却也不错,她还是喜欢同这种有些本领、不会坏事,同样没有坏心的人结交。 二人一路说笑着回到了灵乩巷,贺松寿虽然日常没溜儿,但他出身大家,礼仪言谈自然周全,性格又极其外放,而张桐芝麻夫妻二人都是孩子心性,鸯儿久在京中,早知他是何人,文正虽然孤高,但也不是不易亲近之辈,所以一时间便与大家混熟了。 至晚散后,顾绮同平七叶等人说了杜康坊的事情,众人都喜悦了一番,回忆番一起时的种种后,酒酣梦沉,一夜无话。 …… 且说第二天,顾绮沐休,不过平七叶还要到淮阴侯家中为太夫人诊病,因着太夫人也是个好吃的人,却因病不思饮食,是以平七叶就带了芝麻去,只张桐和顾绮一道,带着芝麻特意做的美食,去杜康坊了。 如今时候尚早,杜康坊刚刚开门不久,却已经有上门,或排队,或递帖子求预订的,都是脚步匆匆,生怕被人抢了先,而店内有个年纪很大的老翁在那记录,安儿恰从二楼下来,见他们来了,忙起来相见。 张桐见之前那不太爱说话的小书童,如今成了大掌柜,只觉得新鲜又亲切,三人互相见过,安儿便引二人上楼上坐谈。 顾绮接了他倒的茶,眯缝着眼睛玩笑道:“你说实话,到底是哪天进京的?难道没听过本大人的大名吗?” 安儿笑说:“竞渡日那天便进京了,何止是听过大人?我就在向晚楼门外,看见大人的好英姿呢。” “好呀!”顾绮笑着一拍他的肩膀,抱怨道,“这都半个月了,如何不来寻我?” 第二百四十七章 勾当 行进的马车之上,谢芊那张曾经永远冰冷的脸,如今时不时就要笑一下,全然还沉浸在方才的快乐之中。 看在同车的谢茵眼中,第一次觉得她的笑容变得很瘆人。 “芊姐姐,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让她去?”谢茵小心翼翼地问。 谢芊的笑容尚未收起,如刀的目光已经扫过她,看得谢茵一激灵,额上冒出了汗。 “茵丫头,她是个女子,当不了你丈夫的。”谢茵懒洋洋地说道,想了想,忽而又笑了,补上一句问道,“难道你想当她丈夫?” 真像是玩笑了。 头脑简单如谢茵,虽然心中依旧有畏惧,却也被她逗得笑了出来,靠着车壁要哑巴丫鬟给自己捏腿,口中道 “我就是觉得她好看,就算什么都不做,让她留在我身边,我天天瞧着,也能多吃几碗饭呢。” 谢芊听这形容,打量了她一番,忽然身手去捏她腰上的软肉“瞧瞧,都有肉了,还多吃几碗?可是要成那唐美人了?” 谢茵怕痒,嘻嘻笑着躲开,给她捏腿的哑巴丫鬟因她这一躲错了力,被谢茵甩手一巴掌,打得嘴角渗出了血。 哑巴丫鬟急忙匍匐跪下,抖似筛糠。 “继续!”谢茵踹了她一脚,便不理会她。 倒是谢芊坐在了她身边,帮她理着闹乱的发髻,像个大姐姐一般,口中半是感慨半是嘲讽地说“想不到你还是个痴的。罢了,你放心吧,等我报了仇,她就是你的了。” 谢茵忙试探道“芊姐姐,你打算如何报仇?说给我听听嘛,我保证不说出去的。” 谢芊秀目越冷,倾身凑过去,盯着她瞧了好半天,直到谢茵微微颤抖,将眼睛不自觉地避开,才轻声道“如何报仇,怎么能宣之于口呢?茵儿,你我可是姐妹,你总不会想着为了旁人,背叛我吧?” 谢茵吞了一口吐沫,却差点儿把自己呛死,只急忙摇头。 “不不不,我不会的,芊姐姐,咱们自小就是一起的!我就是……”她吞了口吐沫,小声道,“我就是喜欢她的脸,芊姐姐,随你怎么处置她,就是别毁了她的脸就是。” 谢芊知道她最厌人长得比自己好的脾性,如今听她这么说,竟不觉有些感慨 “好了,我知道,这看上她脸的,可不只是你一个呢。” 谢茵愣了一下,正打算问还有谁,谢芊已经撤身至窗边,瞧着窗外,忽然敲了敲车壁,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巷子对车夫道“拐进去。” 车夫忙应声。 巷子很狭窄,堪堪能容一辆马车与一个人并排而行,马车行进去之前,有个穿葱花绿万字连福寿纹褐色衣服的男子,已经先一步自旁边的玉器行里钻出,又小跑进了巷子等在那儿。 见马车进来,男子忙屁颠儿屁颠儿凑上来,拱手道“郡主安,县主安。” 将近五十的年纪,五官并不难看,一双吊梢眼看着有点儿算计,左太阳穴上有道年头久远的疤痕,瞅着是饱经岁月风霜的,却还能在脸上挤出如花楼小娘遇见恩客的媚笑,也是不容易。 谢芊打开车帘子,嫌恶却傲气十足地瞧向他,问道“我的东西呢?” 那人急忙取出个小匣子递了上去,笑得更觉猥琐,道“都在这儿呢。” 谢芊接过来,打开看时,却是一摞银票,打头便是张五百两的,数了数,竟然有三万两之多。 她合上了匣子,似笑非笑道“张大人果然不一般呢,一个月便有三倍利钱呀,想是当初没为皇后娘娘少赚吧?” 那位张大人立刻摇头,嫌恶道“皇后不过是我们这商贾人家飞出的草鸡,哪里会享受?只怕陛下多心,整日里吓得缩手缩脚,拘束着我们家里,好好的皇后做得那等穷酸,哪像太后与郡主名门出身,天潢贵胄的,小的给太后与郡主做事,定要更尽心。” 一席话,说得谢芊满意极了,张大人见谢芊脸色好了,又道“只是郡主,如今那八方钱庄来势汹汹,竟是诚心要与我们打擂台,小的怕下次就……” 他试探地欲言又止,只拿眼睛瞥着她。 谢芊知道他想说什么,心里只道果然是臭商烂贾,满心不足,但面上却佯装叹气。 “张大人也不是不知道太后的难处,毕竟是皇帝的库被偷了,闹进去了多少人呢?咱们这皇帝自打两年前杀了晋王后,便越发左性多疑了,便是皇后娘娘不也是说圈就圈了?太后虽然曾经与皇后不睦,但如今呀倒是唇亡齿寒了。指不定哪天脾气上来,那位连她老人家都杀了呢?自更不敢轻易动作了。不过你放心,太后是有心的人,定要帮你们能保住张家这点儿家业的。” 张大人得了她这话,那表情就和得了仙音似的,忙不迭打躬作揖道“如今我们张家艰难,还要依仗太后与郡主。” 说着,又将另一个匣子送给谢芊“这是小的这次出去搜罗的玩意儿,不值一提,给郡主玩儿的。” 谢芊接过来,这次没有立刻打开,只是道“多谢惦记了,我还要回宫复命呢,大人也快忙去吧。” “是!”张大人应声,这才迈着轻快的脚步跑了。 谢芊待他走远,方才冷笑一声,骂了句“什么阿物,也配个国舅之尊。” 说着,打开了那匣子。 满匣子珠光宝气,谢芊惯在宫中见过好东西的,也有点儿眼晕。 瞧这匣子里,少说也值得一万五千两了。 “张家果然还是有钱,”她说着,挑了两件最精致的金镶玉臂钏,在谢茵身上比量了一下,问她,“喜欢吗?” 谢茵的眼睛都放光了,忙点头。 她最喜欢金镶玉的物件,家中收集颇多,而这两件做工之细致,在她的收藏里也是上品。 谢芊带着冰冷的温柔,将臂钏给她戴上,又将另一个放在她怀中,开口道 “这是谢姓天下,你我是宗亲,就该互相依靠。如谢昀那般,剿杀宗室却去贴泥腿子臭穷酸烂工匠的人,与咱们不是一支,不是一心,甚至流的血与咱们都是不同的,你明白了吗?” 第二百四十八章 醒来 谢芊这声“明白吗?”问得意味绵长,偏偏谢茵大脑空空,从来不能同时处理两件事情,如今只顾对那金镶玉喜欢,全没听懂她背后的含义,只靠在了谢芊的肩膀上,笑说 “芊姐姐说的是,我自然和你是一伙儿的。” 敷衍,但却讨好之意十足。 谢芊摩挲着她的肩头,心底冷漠地一笑,觉得她是傻子,又觉得这样只会奉承自己的傻子,也不错。 甚至就连离魂时间已到的顾绮,最后那句话都听了个断续。 独独那个正在给谢茵捏腿的哑巴丫鬟,垂首认真捏着,心中想着那话,却是汹涌澎湃的。 …… 回归身体的顾绮,又是那种痛苦到令她想立刻去死的窒息感。 以往每次离魂的时候,确实也痛苦,可这一次却超过了以往的每一次。 她一直没有办法正常呼吸,就像是当时在乱葬岗上,身体无法与魂魄融合时,魂魄接触肉身时的感觉。 游离却无法挣脱,无法挣脱又无法与身体契合。 她张大了嘴巴,拼命挣扎着,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谢霁。 这次离魂虽然不知道谢芊要对自己做什么,却有事关张家的新收获。 她必须去告诉谢霁,他外祖家的人在偷偷帮着太后赚钱,帮太后做事。 她知道谢霁自在南疆被刺杀后,就已经对四通票号生疑了,而八方钱庄就是他的手笔,为的就是将张家的内鬼逼出来。 尤其是在四通票号的老家江南一带,八方钱庄更是风生水起,她还在海盐县的时候,其就有将半天下之名的四通票号,再打掉一半的架势。 太后是所有事情中,最不安定的因素之一,在外蓬莱乡还虎视眈眈,她必须告诉谢霁,让他有所提防。 可就是不行,顾绮甚至怀疑是因为离魂之前心绪不好的原因,她的魂魄潜意识里拒绝回来,拒绝这一切,宁愿去死。 不对,不行,她不能死,原主的仇还没报,她身边还有需要她护着的人,她不想死,更不想逃。 意识之中的斗争,最终还是她的本心占了上风,魂魄归体的瞬间,大量新鲜的空气涌入肺中,刺得她咳了起来,疼得她抓着胸前的衣服,挣扎间不小心踢打在了门上。 只一下,酒窖的大门便忽得开了,门外的人见她这个样子顿时吓坏了,忙半跪在地抱住她轻声道 “大人,顾绮,绮妹妹,你怎么了?来——” 是谢霁的声音,急匆匆的,被吓到了,开口就要叫人。 顾绮却立刻抓住他的手,用力摇头示意。 喘允这口气就好,离魂于她就是经历一次生死,每每这时候她的脉象就会和将死之人一样,不能让平七叶知道。 否则她就算绑着自己,也不会让她到赏荷会去。 她不要逃,不要给谢芊更多的羞辱自己的机会,而且也只有去了,方能知道他们的目的。 “别,三,三……别……”她的声音气短且嘶哑,只能一个一个字地往外蹦,连“三公子”这三个字,都说不利索。 谢霁的喊声卡在了喉咙里,虽然犹豫,但因为她抓住自己的手太过坚定,到底还是顺了她的意思,想要去为她把脉,她同样只是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就好,就好了……”她挣扎着说,呼吸从短促与刺痛变得平缓起来,也缓缓放开了谢霁的手。 修剪得当的指甲将谢霁的手背抓出了三道深深的红痕,破了皮,他却没在意,只是见她一直揪着胸前的衣服,知道她是呼吸不畅,想要替她顺气,刚抬手就想起怀里的是个姑娘,停在她胸前的手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只能无措地担忧道“你没事儿吧?” 顾绮轻轻点点头,待终于喘允了这口气,开口的第一话却是 “你外祖家,五十多岁的男人,吊梢眼睛,这儿有一道寸长疤痕,你有印象吗?做什么的?他在帮太后和琳琅郡主做事。” 刚刚收回身体控制权的顾绮,边喘边将这段话说明白后,便又没力气了,只能急切地看着谢霁,以目光询问。 酒窖是在杜康坊后院的地下,台阶之后是条幽暗的走廊,两侧有烛台,如今时候不早,却没掌灯,顾绮借着那点儿黄昏余晖,看清了谢霁的脸。 带着五分担忧她的紧张,三分因她所言的惊讶,还有两分的了然于胸。 她见这表情便已经明白,舒了一口气软瘫在那儿,庆幸道“你知道就好了,千万要当心些呀。” “算知道,也算不知道,”谢霁开口道,“我怀疑本三个人,一个是大掌柜,一个是我的四姨母,还有一个便是你说的,他是我已经出了五服的族舅,因为极是一手算术,所以七岁起就养在我外祖身边,如今管着张家大半的消息。也是张家少数的几个知道四通票号的真正东家是谁,买卖之余私下又做什么的人。” 如今顾绮缓过了这口气,才发觉谢霁一直用手臂托着她的后背,而自己就是靠在他的臂弯里,忽觉得别扭起来,挣脱出他的怀抱,坐正道 “我昨日巡街的事情,偶尔听见了琳琅郡主和人说话——你知道我耳力很好的——一时好奇就偷偷去看了,就发现这人给了琳琅郡主三万两的银票,说是利钱,还送了郡主一匣子宝贝,里面有两个特别好看的金镶玉,还有些玛瑙翡翠玉石的,言谈之间都在说太后。” “说她什么?” “只说太后如今艰难,说陛下性子越发多疑之类的,还提到了你的八方钱庄,不过谢芊没接他这话就是了。”顾绮耸了下肩,思考再三,没将最后听得不明白的半截话告诉他,“说起来,听她叫张大人的时候,我还不太敢信他是你的亲眷呢。” 就谢霁这光风霁月的性格,顾绮有点儿难以想象他的亲人是那般……猥琐之感。 谢霁呵呵冷笑一声“吃里扒外的东西,也配与我论亲?不过是仗着外祖这两年精神不济,在山中休养便兴风作浪,只要确认了是这个,剩下的我就对付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逗你笑 顾绮知道若不是有十成打算,谢霁轻易不会如此说,这方安心道:“如此就好。” 她着实有些脱力,无精打采地垂首时,才发现了自己留在他手上的那几道抓痕,且她五感灵敏,还看清了有条伤口已经往外渗血,当下很是抱歉:“伤了三公子着实对不起,疼吗?” 谢霁看不清她的表情,听她说话声音依旧虚弱,摆摆手坐在她身侧。 挺疼的,但这里幽暗,他又被顾绮吓到了,所以并没十分在意自己的伤,只道: “你能抓得多疼?无妨,你还是先顾下自己吧,真的不要让平姑娘瞧瞧吗?” “不用的,瞧也无用。”顾绮虚弱地移了移身子,靠在墙壁上,吐出了一口气,无所谓道。 “……怎么会无用呢?”谢霁不高兴起来,“赵师傅过几天进京,你可不许躲。” “……好,”顾绮见他如此执意,况且又是极小的事情,便顺着他说,想起前话,又说,“赏荷会那天估计没人会盯着吧?不若那天让他们姐弟见一面的好。” 谢霁实在对她无语了。 “你这人,自己三灾八难的,还为别人打算呢?方才那样我真怕……你倒好,不是说我家,就是说那对姐弟。” 顾绮秀眉轻扬,瞥了他一眼笑说:“三公子不也是如此吗?说来这几天怎么走哪儿都能瞧见你?这个时辰城门要关了吧?不回去吗?” 谢霁靠着墙壁,盯着对面的墙。 “无妨,江南都去了,谁还管我在京中酒坊住一日?”他家常闲话一般,“这酒挺香的,还有这布置,确实是先生手笔。” “那公子瞧这酒坊,有什么稀罕之处吗?” 谢霁摇头:“如今这个是末节,我只想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如此逼你,我虽让晋南去查,但未必有消息,你别看谢芊那人跋扈,实则聪明得很,身边的丫鬟十六年不换,不是她十分信任的人,别想从她嘴里探出半分消息。” 顾绮想着方才所见,觉得谢霁这话不尽然——明明就是她信任的人,也不会透露半点儿口风的。 瞧着狠戾、霸道、我行我素、满身靶子,实则自有难对付之处。 “陛下实在不该如此纵容她,总是这么闹腾,别人也要怀疑陛下的。”顾绮直白地说了出来,“我就不信了,太后再不讲理,还能眼睁睁瞅着她干犯国法?” 谢霁看了她一眼,有些开心。 他还是喜欢这个有什么说什么的顾贤……妹。 “也不全是,比如你知道的谢芊做的几桩事情,信君,袁四姑娘,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点。” “嗯?” “要不是官身,要不是官家人,要不与官家联系极深。”谢霁叹了口气,“你看她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京中人多怕她,但实则谢芊到如今,还真的没做过草菅人命,害人家破人亡之类闹出民怨的事儿来,若真有这么一遭,太后就算真从城门跳下来,也护不住她。” 顾绮想要反驳,可是再一想就算那天御河边上的马车,都是谢茵干出来的,而不是谢芊。 “那倒卖官粮呢?难道不是死罪?” “她又没去过下蔡县,御下不严。”谢霁面无表情地学着个歇斯底里的妇人说话,“太后就是这么和父皇叫嚷的,父皇不也认了吗?” 顾绮皱起了眉头:“强词夺理,难道就因为是官家的小姐,也算是吃了皇粮,袁四姑娘就能被推下楼去了?若是我不在,她可怎么办呢?难道还成了君叫臣死?” “若你不在,会是鸯儿受过吧,黑鸦军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没救下人来,”谢霁想了想,“不过一个丫头片子,我宫里那么大的金人都打出一个来了,去,给袁家送一个去!她会这么说的,然后再抱着白绫往房梁上站,袁大人精明得很,权衡之下,与其真为四姑娘讨这讨不回的公道,不如让父皇欠着情,原家也不敢担逼死太后的罪名。” 顾绮张张口,觉得谢霁的每个字都是诡辩,却又无从反驳,到最后索性负气道: “我明白了,太后不死,就别想着用律法处置了她,所以当初在向晚楼上,我就该把她头朝下扔出去,摔死得了。” “胡说,谋害宗亲,搞不好你就是个剐刑。” “一命换一命,我又不亏。” 还剩六条呢,就是剐刑呀,长肉的时候应该挺疼的…… “胡说八道!”谢霁声音一沉,“她不值得拿你的命去填,赏荷会那天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命换一命这种念头,你都不许再有。” 顾绮翻了个白眼,没应声,只是下巴支在膝盖上,琢磨着谢芊到底会对自己干什么。 谢霁知道她如今生气,便用肩膀不停碰她。 顾绮不说话,但是被他坚持不懈的动作碰得不耐烦了,不得不开口道:“我知道了,不会真傻到和她同归于尽的。” 谢霁听她如此应承,略放心后想了想,忽然一本正经道:“我给你说个笑话吧。” “哈?!什么?”顾绮以为自己听岔了,就听见谢霁还当真一清嗓子,开始说笑话了: “说是有个乡民做了捕快,负责看守按院大门,有一天呀按君来了,这人就说太老官人进。按君生气了,就打了他十板子,第二天按君又来了,他说太公祖进,按君还是生气,又打了他,到第三天上,按君又来了,这乡民就想呀这乡语不行,通文也不行,所以,你猜他怎么说的?” 谢霁说完,还亮着双眼睛瞧着顾绮,兀自忍笑开心的样子。 “……”顾绮满心无语地瞧他,挑眉笑道,“前日来的,昨日来的,今日又来了!——三公子明知我如今惴惴得很,却拿笑林广记取笑我,是什么居心?” 如今二人凑得近些,幽暗的走廊之内,谢霁还是看清了她的笑容,笑说:“你听过这笑话?我就是想逗你乐乐罢了。” 顾绮佯怒瞪他:“三公子是怎么觉得这笑话,我个巡城御史能笑出来的?” 谢霁嗐了一声,抬手在她的面前晃了一下:“刚才不是笑了吗?” 第二百五十章 不是我们 “……”顾绮发现谢霁不讲理起来,着实很会无理取闹的。 哼,就和他口中那个太后似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着,她一撇嘴,偏过头继续不理他。 “那我再给你说一个吧,这次不说笑林广记上的了,启颜录你看过没?” “……三公子今儿来,就是为给我说笑话的?”顾绮被他闹得无奈,鄙视地眯缝着眼睛看他。 “就当如此也无不可呀,”谢霁显然心绪大好,“其实是宫里赏下来了西瓜,不过我不太爱吃,就冰镇着给你们送来了,灵乩巷没找见你,才来这儿了。” 许是因为他凑得有些近的原因,许是因为他话中不经意亲密的原因,顾绮心中忽然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往旁边偏了偏:“……嗯,多谢三公子惦记着。” “还有,”谢霁不太喜欢她的称呼,不过没多说什么,又从袖中取出个帕子包成的东西来,递给她道,“这是晋南府中厨子做的龙须糖,你尝尝,很好吃的。” 顾绮张张口,到底还是捡了一块放在嘴里。 的确是入口即化,很好吃。 她默默含着吃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子坐正:“多谢三公子,不是因为这块糖,也不是为你劝我的话,而是因我坐在里面生气难过的时候,三公子肯容我自己独处,不来打扰我。” 谢霁没为这话高兴,而是微微蹙起了眉:“你定要这么叫我吗?” 顾绮缄默,没接这话。 谢霁瞧着她的样子。 可惜那抹黄昏的光越来越暗,他也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人的表情了,只得放弃,认真道: “你既然从里面走出来了,定是已经想通,所以我也不多劝你朝廷礼法之类的话,只想告诉你再遇见这样的事情,能让就让,能忍就忍,但若哪天真的忍不了了……” 他顿了顿,小声说道:“也不必怕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你若不爱跪,不跪就是了。她能护得人作天作地,我也能护住你做你想做的。” 顾绮没想到他会如此说,一怔之下问道:“那他们若是抓了我呢?” 谢霁斩钉截铁道:“我闯宫,求父皇就是了。” 顾绮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我上面有人”的态度真正逗笑了,噗嗤一声,却不知为什么就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那,若是陛下非要我跪呢?” 谢霁话到嘴边,却将方才那个为她求个不跪旨意的话,咽了下去。 这事情说是一道旨意,却是很难的,毕竟大夏这八十来年,也只有当年三位老臣因为年纪有这殊荣。 所以没做成之前,他不会说,免得到时再让她失望。 待他做成的那天,她自然也就会知道,让人现在就为他虚无缥缈的一句话感动的事情,谢霁不稀罕做。 顾绮不知道他心思,一笑,说不清的滋味,却不十分难受了。 毕竟谢霁是当世之人,能说出前面那番话,已经不易了。 也就因为他之前的话,让她觉得有些事情,似是在向失控的方向滑去。 护住你做你想做的,这句话从别人嘴里说出口,顾绮许学鸯儿翻个白眼,吐槽一句大猪蹄子,可是从谢霁嘴里说出来,入在她的耳中,她却信这话是真的。 只是该听这话的对象,不是她。 他打算护住的人,也不是她。 “可见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些许委屈的时候,便是陛下,人间至尊,不也有不得不的时候吗?陛下就是见了太后,也要行家礼吧?”倒像是她开口,开解起谢霁了,只是最后那句话,多少有了些嘲弄之意。 谢霁略一梗,觉得她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世之故,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再次闷声恳切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我们毕竟……” “三公子,”顾绮忙打断了他,在只余一点明亮的黑暗中,看着他那双带着赤诚的眼睛,认真道,“是你我,没有我们。” 谢霁住了口,因这将二人划分成泾渭分明的话,伤心了。 这次的伤心,是真的因为那或情或爱的事情。 他们不是未婚夫妻吗? 可是转念再一想,若她沦落至此,真的是有昭明帝的冷眼旁观,那么依着她的性格……便是真的宁死都不肯再要婚约了吧? 瞧着他的样子,顾绮忽然有些抱歉,可是再想想乱葬岗上那个可怜的女子,想想自己藏在衣领下的伤痕,想想自己方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还是觉得这话,趁机说清最好。 谢霁的情谊都是给原主的,她占之不当;原主之凄惨尚且不知有多少昭明帝的影子,这婚约未必还有意义;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若是杂了感情,顾绮怕自己再次失去冷静。 她不能占着别人的身体,占了人的情,再无视别人的苦难。 只是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她不可能说的,因为太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解释,但是三公子,十年时光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我不是上官绮,我也永远不可能是她,真正的上官绮,早就被调包了,而与你有青梅竹马之情,有一份婚约的也不是鸠占鹊巢的我,所以没有我们,只有你我。” “绮妹妹,你……”谢霁被她说得糊涂了。 就算她不是上官绮,她不还是自己的丑妹妹吗?他也早就剖白过心迹,她该知道的。 “三公子别这么叫我,你若定要如此叫我,我一定会让你永远都找不到我的。”顾绮打断他,急切而认真道,“所以请公子还当我只是在乱葬岗上救了你的顾义士,好不好?” 谢霁长到弱冠之年,还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更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好半天艰难地问了一句: “你是因为生父皇的气,因为谢芊今天逼迫你,所以就连我也当成坏人了吗?” 顾绮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我只是当三公子是极好的朋友,有些事情若是牵连太多,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当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上官绮时,会说不负青梅竹马之约,但也愿如待亲妹一样待她。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青梅。 这就不同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答应你 人,终归总有自私的一面。 顾绮确信她可以将命丢在这里为原主报仇,但同时确定自己绝不愿做原主的替身。 不说昭明帝在这事情中的角色,也不提老王爷那些直白的话,只说她自己,不愿。 如今她与谢霁就算不提婚约,依旧可以为了共同目标而相处融洽,但是将来呢? 若一旦生情,那他的记忆与自己无关,他每对自己说一起小时候的事情,她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他的感情是因为这副皮囊,而不是皮囊之下的她,久而久之,她会怨恨这副皮囊的。 但原主是最无辜的,从头到尾被命运玩弄,最终还要被寄居她体内的人怨恨。 顾绮承认,害怕自己变成那样的人,害怕那一天。 因为还没全然动情,所以可以冷静思考,可以抽身而退,说出方才的那般话,只为划清彼此界限,将来诸事安定时,她不会舍不得离开。 这个世界也大得很,自己着实想出去走走,她也害怕方才转醒之时,满心只想着将事情告诉谢霁的自己。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的。 “……所以三公子,若有一天陛下知道了原委,因为我并非先侯爷之女而迁怒于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以我的功劳换我活命,百年之后,让我的尸身以上官家之女的身份安葬,可以吗?” 这是她能为原主做的最好的安排。 谢霁看着她。 他没有顾绮那样的视力,这幽暗之中看她的模样早就混沌不清,连眼底那颗最灼目的朱砂痣,都黯淡无关了。 可偏偏这时候,他觉得眼前这人的面容,与小时候送自己长命富贵荷包的小姑娘,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真的不一样了。 “你这话,让我怎么应呢?”谢霁苦笑一声,他心底却有无数的委屈、不甘、不解,满腹牢骚缺不知该如何说。 他长到二十岁,虽然因种种原因,身边都没个侍妾,但他不是不知道男欢女爱为何的傻子——谢霑的次子都三岁了,他弟弟的孩子也会爬了,哪儿有二十岁的太子还不通人事的道理? 只是自十一年前起,周遭的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他的妻子就是上官绮,是他认识的那个满脑子古怪精灵的小姑娘。 八九岁大的孩子,再聪明也不会懂什么叫结发夫妻,只是当一个人的名字成为习惯之后,他看杂书、听别人说起、时而自己想起那些情深缠绵的词儿时,便会不由自主地代入上官绮的影子。 哪怕十一年时光荏苒,他压根儿不知道上官绮长成了什么样子,却不妨碍他以“我们”的名义,去畅想未来的许多事情。 想象中的面孔是模糊的,但他的确是开心。 这话他曾偷偷和母后说过,性子爽朗的张皇后听说后,笑得捧腹,对身边的大宫女说:“你们瞧瞧,虹儿都会相思了。” 谢霁脸皮薄,红了脸好几天都躲着不肯进宫。 可是,在这人隐瞒着身份,同他一处做了许多事情,听他说过那些衷肠后,却在他知道她是谁之后说不,我只是个鸠占鹊巢的过,我不是你的妻子。 也是到这一刻,谢霁觉得,或许自己从没明白过书中的相思。 书上说,相思很苦,失去吾爱之后会痛不欲生。 而如今她如此对自己说的时候,他并没有心疼,而是难过,委屈,还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似乎能明白她的话。 如果没有这种种阴谋,他们便是一段青梅竹马佳话。 可是当原本的轨迹被打断时,她发现牵她与自己一处的婚约非她所求,却害她至此;而他发现自己喜欢她,想念她,想同她一处的心情,并非因为书中的相思,而是因为对童年好友的思念。 若知道彼此身份之后,可以与她相处得再久些,好友之情与一纸婚约,许就真变成了相思。 但是,不会再有这种可能了。 如她所言,十年时光,变得太多。 多少繁复的心思,似是转瞬之间,又似千百万年,堵得他心里闷极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靠着墙壁歪头看顾绮的谢霁,缓缓开口:“这些话,是你真心希望的吗?” 却见顾绮已经起身,站在他的对面,长揖及地,诚恳道:“还请三公子,成全于我。” 他不答话,她便一直如此施礼。 顾绮知道自己的行为叫做强迫。 谢霁这人,看似温和实则傲气得很,强人所难之事不屑做,而且心软得一沓糊涂。 只要自己坚持,他就会答应的。 但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沉默许久,藏在黑暗中的那人幽幽叹了口气:“若这是你的真心,不必这么求我,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应你。” “三公子请说。” “别叫我三公子,还如在海盐县时那般叫我谢兄吧,”谢霁也站起身,听不出语气又什么起伏,“我既然说过让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就说话算数。我也曾说过,待你如菡儿一般,将来事定,你的性命,你的愿望,也都着落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们一切都没变,你也别再这么生分地称呼我,好不好?” 顾绮终于得了他这句话,舒了一口气,心头方才的重担卸下了不少。 如此最好,划清了这条界线,大家还是好搭档嘛。 她从善如流道:“好,多谢谢兄成全。” 她舒的这口气,倒成了堵在谢霁心头的气了,半天出不来了,便小声抱怨道:“成全成全,你们我都成全,谁来成全我呢?从好的事情,忽然就变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恨不该生于帝王家?” 他嘟囔完这句话,靠着墙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如今心中藏着的事情说清了,顾绮那天塌都不当事儿的乐天精神又回来了,因为到底对他有点儿小歉意,忙逗他道: “你不是我谢兄吗?哎,谢兄,你这辈子说过谢吗?” “……”黑暗中,谢霁五官都扭在一起了,完全没理解她的冷笑话。 “……呵呵……西瓜切开久了不吃,就不好吃了。”顾绮去拖他的袖子,“而且我不太相信贺大人,瞧着就是吃货。” 第二百五十二章 生疑 谢霁用后脑轻轻撞着墙,傲娇着不高兴:“吃了就吃了,反正我又不喜欢吃西瓜。” “我喜欢吃,”顾绮说着,索性推他向上走,“你不吃,就帮我想想谢芊打算怎么对付我。” 谢霁兴致极不高地由她推着往前走,嘟囔道:“谢芊的心思是什么不作数的,关键是太后什么心思,而她的心思……我的确猜不出来。所以那天若是事情实在不好的话,你就跑,反正他们没人能追得上你,我已经通知了鸯儿接应你,跑出来之后的其他事情,交给我就是,只是你千万别冲动,不能动口也不能动手。” 顾绮推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转而放开他,放慢脚步往外走: “谢兄放心吧,如今我心情好多了,不会再任性妄为了。”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着思索。 “怎么了?”谢霁转头看她,“想到什么了?” “想你刚才的那句跑……哎,你说,是不是大家都知道我跑得快?”顾绮问道。 “差不多吧,”谢霁点点头,“陆总将都说你的身手古怪,还想打听你的师承。” 师承?猫算吗? “所以忽然就觉得这事情,恐怕比我想的还复杂些。”顾绮心思不在那些之上,只捏着下巴边走边道,“若是真的想要整我,今儿立刻宣了我进宫,随便找个理由料理了我就是,何必非要等到赏荷会呢?郡主府总比皇宫好逃吧?毕竟依着谢兄所说的太后,要处置我就处置了,如何还挑时候?所以为什么非要是赏荷会那天?” 谢霁听她这一说,也觉得事情有古怪了。 “许是,就为了当众折辱你?”他猜测道,“方才偷偷瞧着的人,可是不少呢。” “直接把我招进宫去,不是一样的效果吗?而在宫中找个理由处置了,我不是更无法反抗?”顾绮越想越觉得怪,“为什么非是赏荷会呢?六月初一,很特殊的日子吗?” 谢霁仔细想想,摇头道:“反正每年六月初的几天,她都会搞这个,不见特殊……不是谁的生日,也不是什么忌日,不年不节的,今年……也没听说有什么特殊……” 二人都陷入了思索之中,可是一直到走出长廊,都没想出个所以然了。 “罢了,指不定是我想多了呢?”顾绮觉得如此纠结意义不大,便将此事甩在了脑后,口中只笑道,“到时候再瞧吧。” “小心些总是好的。”谢霁道,“我和晋南都会帮你打听着。而你只要不对太后动手,别的事情都不怕了。” 如今外面已经是是月华如水的时候,心情舒畅了不少的顾绮,迎着朦朦胧胧的月光伸了个懒腰:“遇见那些人,万事小心未必就比横冲直撞一番强,谢兄放心吧,真到了最后就如你说的,跑呗。” 后院融着酒气的清新空气,让谢霁纷乱的心绪也好了许多,侧头时,他终于看清了顾绮的表情。 那颗朱砂痣被月色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他忽然有些恍惚,脱口而出道:“我发现……” 话到嘴边,陡然收住,别过脸去不看了。 “发现什么?” “……发现我渴了,”谢霁胡乱转移了话题,“竟然想吃西瓜了。” 顾绮也不疑有它,只是哈哈笑说:“是吧?这世上如何会有人不爱吃西瓜呢?快走吧。” 甚至没有注意到谢霁的耳朵都红了。 至于谢霁那句没有说完的发现,被他锁在心里了。 他发现,她不服输,不拘管的时候,最好看了。 可惜,不服输,不拘管的她,注定不是他的。 …… 次日是二十八,顾绮值夜。 穿越之后的顾绮浅眠,只是因为昨日事扰太多,所以至天欲晓时才堪堪睡着,今天醒得也晚些。 醒来之后的顾绮,躺在床上半晌未动,只瞧着屋顶之上的乱纹,想着昨夜那乱糟糟的梦境。 都是原主朦胧的童年回忆,或与看不清面容华贵夫妇有关,或与看不清面容的同龄少女有关,或与谢霁有关。 无关情爱,没有怒意,反而都是些琐事、乐事,在原主的骨血记忆中,构成了一个小女孩儿肆意无忧的生命线。 只是这生命线至最后忽得变成了噩梦,反反复复的都是原主被勒死时的愤怒、恨意与委屈。 顾绮就站在原主的对面,看着她被一点点勒死,却无能为力。 她甚至能看见原主的那双眼睛,临死之前,仰起头,似是穿越了时空那般,眼中倒映着她的脸,嘴唇轻轻动着: 帮帮她。 顾绮就是在那一瞬间陡然惊醒的,日上三竿的日光照进屋中,让顾绮有些恍惚。 帮帮,她? 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她?她口中的她,又是谁? 她思索了许久,因觉得有些饿了,才轻咳两声起身穿衣。 打门的时候,张桐已经端了一铜盆热水过来,见她笑道:“大人起来了?少见大人睡这么久,可还好?” 顾绮见状要接盆,口中笑道:“说了多少次,我自己来就好。” 张桐没依着她,而是将铜盆放在架子上,嘲笑道:“芝麻可不许你进厨房的,难道你还要洗冷水?” 穿越而来的顾大人无所不能,唯一不能的就是烧灶。 古代的这灶可不是天然气,点着一次不容易,而在顾大人差点儿烧了两次厨房后,芝麻就禁止她靠近灶台三尺内。 “君子远庖厨,是说大人这样的君子都不会做饭,”芝麻如此解释了圣人之言,还不忘夸奖自己一番,“若是没有我,大人可怎么办呢?” 顾大人对来自这对夫妻的嘲讽向来没脾气,只得挽起袖子洗脸,张桐没有和以往一样躲开,而是道:“大人,信阳郡王府上前几天送出来个死人,说是个贼偷,不过隐约听说那是个探子,宋家的。” 顾绮一怔,拿起巾架上的帕子,边擦脸边看他,就听张桐继续道: “不过往宗亲家送探子这等事情可大可小,现在又死无对证,所以宋家无声无息,郡王也没到陛下面前讨说法,这事情就被压下来,没掀起什么波浪。” “嗯。”顾绮知道他没说完,便只是应了一声。 第二百五十四章 初女装 一年一度的赏荷会,不是御河竞渡那般的盛事,对这些贵女却很重要——因为那是琳琅郡主相邀——而贵女之间得罪了琳琅郡主的,从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不愿意去,也得装着高兴去。 不过今年因为顾绮的原因,贵女们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就连本来不愿意去却慑于谢芊威势不得不去的人,为了看顾绮一眼,也都愿意去了。 只不满京城惯爱争奇斗艳的大姑娘们,头回对自己如何打扮不太上心,反而满脑子都是 啊,真不知道顾大人,会是怎么样的打扮呢? 而如今被满城少女惦记的顾大人,正苦着一张脸和芝麻言语拉扯呢。 “这件。” “不行!” “就这件!” “……也太艳丽了……” “所以才只有你压得住嘛。挽个堕马髻吧,大人不适合双丫髻,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我和平姑娘这几天给你置办的。” “我的钱呀!买这些做什么?咱们不过了?!” “大人傻了吧?谁家姑娘妆奁里没这些东西?让你做官,又不是不让你做女人了。多好看呀!你又不是没钱,戴上!” “我不!” “哎哟,我肚子疼!” “……芝麻你学坏了……” 最终,顾姑娘在与芝麻孕妇的对战中,彻底败下阵来,生无可恋地任由芝麻给自己装裹。 妆成之后,顾绮小心翼翼瞧了一眼铜镜之中,披金戴银、浓妆艳抹的一张脸,当下也有些呆了。 她一直知道原主是极好看,就算她惯穿男装,都掩不住这身皮囊张扬出夺目的光彩。 只是今儿真正换上了女装,对镜贴花黄,脂粉染就,云鬓钗环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就连自己,都低估了原主的模样。 都说美人该是藏一半露一半的含蓄,但是原主的美着实不带半点儿含蓄,每一寸每一分都在告诉所有人 对,我就是天生的美,藏不住掩不住。 尤其是那双天生带笑的桃眼杏腮,顾盼之间风流无限,天生自带一番风情。 怪道芝麻说她不合双丫髻之类同龄女孩子常梳的发型。 顾绮瞅着铜镜里的自己,差点儿掩面涕零。 原主只是十五岁的小女孩儿,而她竟从小女孩儿脸上看出了风情! 上辈子活到三十岁的自己,长得也挺好看的,如今想来和原主对比,自己才是十五岁的孩子吧,嘤。 偏偏虽然风流,虽然风情,但是因着她面容还带着三分英气,所以又不让人觉得可以亵渎,倒是有些凌厉之感。 就是所谓美得很有攻击性。 顾绮瞧了半天,揉揉额角长叹道“什么呀,芝麻,你把我打扮成这样……怕是她们更要恨我了吧?” 芝麻却超级满意自己的手笔,她可是早就憋着给顾绮打扮了。 说起来她可不是只会做饭,还会梳头的,奈何顾绮一贯男装,平七叶不爱在这上面费心,所以她一手好手艺却只能拿自己练着玩儿。 “她不是说大人是女子中第一人吗?太后不是听说你漂亮才要见的吗?那今儿就艳压群芳给她们瞧瞧。”她给顾绮戴好耳坠子,笃定道,“横竖藏也藏不住的事情,还理她们高兴不高兴?” 顾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觉得有些脸红“可是,都不像我了。” “什么叫不像?”芝麻说着,偏过头去瞧她,也忍不住就陷在她那双眼睛里,半晌才回过神来,自我赞美一下自己手艺真好,才道,“这才是大人的本来模样,大人明艳,如此这般才是得当,别人想要这样打扮,还压不住呢。” 说话间,平七叶拿着个香囊自外面走了进来,只看了她一眼,便觉这屋中的光辉风华,比外面的太阳还耀眼。 她盯着顾绮看了好半天,才由衷道“想以前别人都说我是京中第一的美人儿,今儿见了你我才知道,我以前那样子算什么美人呢?寡淡又无味。” 顾绮的脸更红了,捂着脸道“平姐姐别说了,我不出门了……有本事他们派兵来抓我好了。这以后……我可怎么巡街呀!” 平七叶噗嗤一笑,过来拉她起身。 “好看就是好看,就如芝麻所言,藏不住的,”她说着,将荷包打开给她看,“你要的几种药我都放在了里面,还有这个丸药,待到了郡主府门前,你就将这个吃了,至少六个时辰里,一般的迷药伤不了你。” “哦。”顾绮拉扯了下衣服,瞧着平七叶将荷包挂在她的腰带上,心中还是有些别扭,便小声问平七叶,“平姐姐,我这样真的不会太夸张了吗?” 平七叶笑着摩挲着她的脸“你本就好看,如今不过是恢复女装而已。你也别总想着我这几天和你说的,说来那些损人害人的招数,至少我在京城那些年从没真的见过,不过风闻而已。而且晋南公主、袁姑娘她们不也在宴席上吗?定能帮衬你的,再或者那个新河县主……大约也能帮你吧?” 平七叶知道她担心什么,便如此安慰道。 只是平神医安慰人的水平全然比不上医术,是以顾绮一听她提谢茵,就想起了她瞧自己时那古怪的眼神,当下打了个寒战,摇头道 “别了,再被她缠上,我可更没地方说理了。” 说得平七叶和芝麻都笑了。 顾绮长舒了一口气,知道今天事多,就对她们道“安儿处已经安排好了,你今儿只管和幺儿一处说话,过段日子他跟着人走了,只怕几年未必能见到,不必十分担心我。还有芝麻,好好在家里,不管别人来说什么,你都不许信,顾好肚子就是了。” “嗯,你放心吧。” 她叮嘱完了,方才迈步出了房门,却见院前几个神婆神汉围着个半新的马车,正涎皮赖脸道 “算算吧,贺大人,算算姻缘,才十文钱。或者算算你们家几时才能得个千金?” 贺松寿做个小厮的打扮,抱着马鞭打瞌睡,因被神婆神汉们缠得烦了,就再次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摆手道 “诸位大人若能在我身上找出一文钱来,都算有本事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前奏 自从贺松寿当了巡城御史,贺家就断了他的零花钱,如今他只能靠俸银过日,口袋比脸都要干净些,还要面对几个贴身侍女怨念的白眼。 神婆神汉们哪里管这些,只继续嬉皮笑脸地纠缠,却听见院内有人道“贺大怎么这时候来了?” 声音清丽、悦耳、爽朗,依旧带着南地温软的口音,恰是顾大人的声音。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只看了一眼院中站着的人,当下个个都呆住了。 呃,顾大人呢? 有那么一瞬间,天地间都寂静无声了,仿佛灵乩巷这本就游离于京城外的地方,此时连人间都不在了。 尤其是贺松寿,一怔之间,鞭子竟然脱手了。 牛皮制成的鞭子,杆儿是包金的,落在上,发出了“啪”的一声,将方才天地之间忽然的安静,打碎了。 院子里那个款步向前,明人,可以艳压这夏日阳光的女人,是谁呀?! 石榴裙、薄纱衣笼罩之下的人,就是顾绮?! 是她,因为这世上会在盛夏时节还捧着个手炉的人,只有顾大人了。 骗子!顾大人应该是……应该是……他们忽得都忘记了顾大人素昔着青色曳撒时的恣意风流模样,只觉得眼前这艳绝的女子,不该是顾绮。 可是她脸上那点朱砂痣,假不了。 就见那一点朱砂,随着那人的脚步慢慢到了眼前,扬起了如常的笑容,丹唇贝齿,好看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顾……顾大人?”袁大叔揉了揉鼻子,闻着从她身上传来的脂粉香气,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顾绮扶了一下发髻,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本就打着胭脂的脸颊微微泛红,“很奇怪吧?” 就是这点儿顾大人身上从没有过的小小不好意思,让在场的人都觉得眼前这人活了起来,美中还多了些烟火气。 贺松寿比所有人都呆了,甚至一直到顾绮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他一双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瞧着她。 他是正经书香门第出身,虽然家中门规森严,但是打小与同窗一处,难免都念叨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话,琢磨过自己将来能有个怎样的媳妇,红袖添香夜读书之中,添得几分缱绻。 不过一直到今天,贺松寿才发现,错了。 颜如玉怎么可能在书本之中呢?如玉红颜明明就在人世间! 他不想要什么红袖添香了,他想要的是—— 顾绮被他看得更不自在了,扯了下衣襟儿问“我打扮得这么艳,是不是有些难看?反正我穿着挺别扭的。” 一个脸上还黏着瓜子皮儿发呆的神婆,听见这话后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其他人也捧着胸口做痛心疾首状,怀疑顾大人对“难看”二字,是不是有何误解? 贺松寿这才回过神来,吞了一下口水,忽觉自己这么盯着她,那般想着她,好像是极大的不尊重,忙移开眼睛,弯腰将地上的鞭子捡起来,小声道“顾……顾大人……” “嗯?”顾绮还在别扭地捏着自己的耳钉,穿越之后一直是男装打扮,现在这样子,满头满身的着实有些沉,走起路来都受限制。 她满心别扭自己的,所以这一声应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今天才真切地看明白了,你……的确是个女子。”贺松寿憋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将这话说出了口。 旁边的神婆神汉们看他的样子,再次绝倒,纷纷流露出了瞧张桐时的表情。 谁说如今盛夏了?这不还挺春意盎然吗? 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哟,真好。 就连自诩见多识广的袁大人,都揣着手靠在墙上,一边鄙夷贺松寿的样子,一边瞄着顾绮,心中着实感慨这张脸,当真算得上京城第一艳绝了。 当年的张皇后,后来的先镇南侯的夫人,个个都不及这一个。 只是这模样,着实有些像一个人。 还真是怪了。 而且她如今招了琳琅郡主的眼,这模样去了,只怕会更难了吧? “……噗!” 人人都有所思所想,唯有顾绮此刻倒懵懂起来,被贺松寿的话逗得笑喷出来,全然当成了个玩笑。 “贺大人这话,我可怎么接了?你来这儿到底是做什么的?” 贺松寿因她的笑又有一刻失神,旋即终于想起了正事儿,忙道“来给你当车夫的,瞧你这样打扮,还走去郡主府不成?如今我这个六品巡城御史给你当车夫,顾大人觉得面子可够?” 忍不住就自嘚瑟起来,想听她夸奖自己一下。 顾绮忙拱手道“不敢不敢,我也是正六品,咱们一样的,贺大人是给了我天大面子呢。” 咱们,嘿嘿。 贺松寿心里一边美,一边正经道“不,顾大人今天这模样,超一品都当得了。” 顾绮后知后觉这对话似乎有些古怪,便没接这话,而是啐了一口,跳上马车后大马金刀地往车厢内一坐。 还是那个高来高去,恣意潇洒的青衣顾大人。 贺松寿能这个扮相来,显然是因为谢霁的拜托,正如他一直说的“我们是一伙儿的”,所以顾绮当然信他。 至于其他的事情,顾绮着实暂时想不到,也没心思去想,毕竟今天事情繁多,她要做的就是让谢芊不高兴,让她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忽略京中其他的异动。 “得嘞,大人您坐好。”贺松寿像回事儿地说。 顾绮一笑,又对人群中的袁大叔道“袁大叔,我这院子可就拜托你了。” “不是一直都拜托给我吗?”袁大叔一拍胸口,说得豪气干云。 虽然老王爷是她心中的刺,但是对于这些神婆神汉们,顾绮的确很信任。 因为这些人与鸯儿、文正等,是一类人。 无依无靠之人,有人给了他们片瓦遮头,三餐果腹,便肯豁出命去相帮;只要给他们一点尊重,他们就能回之以坦诚。 在许多人看来都是注定成不了大事的傻子,但在顾绮看来,他们比算计得失,将一切都放在天平上衡量的人,可爱太多了。 眼瞅着马车缓缓向前,袁大叔挠挠头,忽然道“顾大人,平安呀。” “……多谢。” 第二百五十六章 郡主府门前 待马车出了灵乩巷,贺松寿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你与这些人处得倒是融洽,我还是头回看见袁大人关切别人。” 顾绮靠在车壁上,笑说“因为算是一类人吧,谢兄让你来的?” 贺松寿头也不回,只点点头。 “那贺大人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我只知道三公子往南城外去了。”他说得坦然,“而他只吩咐我今日听你安排,务必要保你的平安。所以等下我就在巷子口,若里面真遇见难堪的事情,若跑不出来你就喊。顾大人放心,在下就算劫,也要将你劫出来。” 顾绮看着贺松寿的背影,青年人的背影没有那么宽厚,但是却很坚定。 她笑道“你对谢兄真的很信任,哪怕他如今只是个庶民。” 贺松寿也笑了“他待我从不似君臣,我待他自然不论身份。顾大人,我同你们是一伙的,你可以如信任三公子那般信任我。” 顾绮被他说得有些动容,点头道“我知道的,你也放心,我能保护好自己。” “我准备了袖箭和些小暗器,就在那个格子里,你要不要备两个在身上?” “还是别了吧,”顾绮思考一番,摇头道,“毕竟有太后在那儿,说我是意图行刺才是死局了。放心吧,满头簪子呢。” “也是。” 马车又行进片刻,待拐上一条长街之后,路上的马车更多了些,女孩子们的说笑声也不绝于耳。 “前面就是了,顾大人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贺松寿刻意放慢了速度,低声问。 顾绮将那丸药吃了,理鬓整衣之后,重新将小手炉抱在手中“没有了,往前去吧。” 声音平和,似是真要去参加一场宴会,而不是藏着阴谋的鸿门宴。 贺松寿忍住了想要回头看她一眼的冲动,扬鞭向前,停在郡主府侧门之前,对那正引马车入内的门子道“人呢?怎么不见有接的?” 他这一嗓子说得没半点儿敬畏之意,倒瞬间便让人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琳琅郡主府的门子,当然也不是一般人,虽然今日来的都是些贵女千金,但反而都是那些人对他尊重些,突然听见有人这般粗声粗气和他说话,正要发怒,看过来时才发现竟然是贺松寿在驾车,这才换了个意外的脸色,拱手道“哟,小的眼拙,竟没认出是贺大人,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言语听着恭顺,神态却很倨傲,不带多少尊重。 贺松寿抱着马鞭,指了指身后的车内,比这门子还要傲气些“这不是今日沐休,来给人当车夫了嘛。” 门子和听了笑话一样,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往车内看,口中道“哈哈,大人说笑,哪家千金能劳贺七公子当马——” 话音未落,待看清车内那个抱着手炉,和无骨似地靠着车壁,与往里那似松如柏挺直站着的人,全然不同。 懒洋洋地飘过个眼神,当真是个娇养的小姑娘。 门子当下就呆立当场。 ?!京城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千金?这模样也太,太…… 言语贫乏的门子在心中挤了半天,也没挤出个词儿来形容。 贺松寿满面得意且吊儿郎当的模样,扬着眉毛道“能让爷我当车夫的,自然是郡主亲自邀请,奉了太后旨意前来的贵客了。” 门子醒过神来,忙拱手道“原来是顾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 至于琳琅郡主关于“要给顾绮下马威”的吩咐,他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顾绮浅浅一笑,探身出了马车,将请柬递给了门子,问道“本官可来晚了吗?” 声音少了平日的爽利,那软糯的南地口音此刻听着,多了份慵懒。 “不晚不晚,顾大人来得还是早的呢。”门子只觉得一阵梅花香气扑鼻,也不知怎么的,竟然不敢抬头去看她,只恭恭敬敬地垂首道。 或正往里去,或正刚来的马车中有人听见了门子的称呼,当下那车帘都被掀了开,花枝招展,正值少艾时的女孩子们纷纷探出头来,只想看一眼顾大人今日,是何等打扮。 而此时,顾绮刚刚从车内跳了下来。 动作干净利索,可是头上的步摇、耳上的坠子、衣上的环佩香囊、连那石榴裙的裙摆都因着她的动作而摇动。 依着京城贵女自幼的教养,这样子可是既不雅观了。 但偏偏,做这动作的人是顾绮,落在别人眼中,却让人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就算刚才已经见过了,此时瞧她如此,贺松寿的心还是漏跳了一拍,再次避开了眼睛,压根儿不敢看。 “今日有劳顾大人,既然送到了这儿大人也就不必往里去了,我自进去便好。”顾绮笑着对他说。 这皮囊天然自带的一段风流,被顾绮刻意掩去了七分,而方才在家时的别扭,到此刻早就被落落大方取代。 谢芊搭出来的舞台,不管她今儿打算让人谁当主角,顾绮都会让这场戏砸在她的手里,让她诸事落空。 贺松寿垂目,笑道“是,顾大人且进去吧,我就在附近的天元棋社,席散之后大人来寻我,我再送大人回灵乩巷。” 顾绮点点头“好,多谢了。” 说罢,抱着手炉对门子道“本官不惯坐车,要不是今儿这身累赘,也不敢劳动贺大人,如今还请这位哥儿寻个人,引我过去吧。” 门子忙不迭应声,立时要吩咐人去。 而在他们说话之间,车上的千金贵女们都看清了顾绮的模样,早就呆在马车里。 方才那女子竟然就是顾大人?!都察院六品巡城御史,那个青袍曳撒,飞檐走壁,拿贼抓凶,笑起来京城的天儿都能晴万里的顾大人,顾绮?! 来得稍微晚了一步的谢茵,甚至没许人车夫喊话,而是目光痴迷地追着顾绮的背影。 耳听见顾绮最后的话,谢茵也没由人扶着,而是跳下了马车,昂首挺胸地快步往前追去。 门子这才瞧见她,忙过来道“见过县主……” “不必麻烦了,”谢茵一摆手,依旧只盯着顾绮看,目光执着地赤裸,“我为顾大人引路就是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桃花第一劫 因为顾绮弃车步行,所以贵女们中也有不少随着下车的,本想借机同行,奈何谢茵抢了先,她们只好都歇了心思,心底虽有抱怨,却也无法。 如今这大夏正是民风开放之时,女子本就不讲究遮头遮面,今日端着架子坐车入门,不过是因为盛装打扮,穿的又是绣鞋,生怕污了,好在郡主府日日洒扫,地自然是干净,走走也无妨。 有贵女恋恋不舍地看着,和同行小姐妹低声商议,今儿要怎么和顾绮说上话。 还有贵女对婢女说:“你且瞧明白顾大人那裙子怎么做的,回去我要做一模一样的。” 说起来那裙子虽然料子很好,但款式也就是京中最流行的石榴裙,而且还真如传言一般,顾大人怕冷,料子都是带里衬的,走起来反而一点儿都不飘逸。 但穿在她身上,还真就是好看。 袁子兰和安怀玉也在期间,随着人往里去时,总要瞧瞧外边,神色颇为担忧。 顾绮将周围的议论听得分明,不理会,只目不斜视地看着谢茵,太阳穴突突直跳。 太后,谢芊,谢茵……这赏荷会于她而言哪里是什么宴会?整一飞越疯人院呀! 脑壳儿更疼了。 如果不是今天怎么都要见一下太后,她宁愿出去和人拼杀,也不愿意来这样的地方。 门子因为谢茵的吩咐自然是满口答应,不过见谢茵对顾绮的态度,眼珠子一转,立刻从脸上到心中,都浮起了猥琐的笑容。 坊间盛传新河县主爱慕顾大人,想要“金屋藏娇”的传闻,看来是真的呢。 这金兰之契,嘿嘿,嘿嘿嘿。 顾绮本就不自在,恰好看见门子的表情,恶心地差点儿把手炉扣在他的脸上。 谢茵见她面有不虞之色,还不不说话,便伸手去拉她的衣袖,笑嘻嘻地问:“我给你带路,你高不高兴?” 只是她的手还没碰到顾绮的衣袖,眼前的人就猛地后退了两步,她的手落了空。 谢茵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而顾绮的脸色比她更难看,皱着眉头极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便往里。 反正跟着前面的贵女走,总不会走错。 这比谢茵的表情更加直白的无视,让她只觉得下不来台,跺脚怒道:“顾绮!你站住!” 门子、仆役、各家贵女、婢女们,个个都来了看戏的兴致,眼睛只往这边瞅。 顾绮还当真站住了,回头冷嗖嗖地看她一眼,揉揉耳朵,还是不说话,继续往前去。 谢茵气极,绕过她拦住去路,怒道:“本县主还以为芊姐姐教会大人何为上下尊卑了,现在看来,大人既然依旧认不清自己的地位,那不如我也去杜康坊转转,好不好?” 顾绮的脚步猛地停住,黑着脸瞧她。 安怀玉在前面听见,当下就要转身回来,却被袁子兰急忙捂着嘴,拖进了前面的月亮门。 “四丫头你做什么?”安怀玉拨开她的手,“她也太欺负人了!” 袁子兰小声道:“就因为她欺负人,所以你去开口非但无用,反而让顾大人再为你悬心。” 安怀玉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踢了一脚旁边的小石子,嘟囔道:“好好的一个人,因为她落了褒贬,她是县主,作上天有人护着,顾大人呢?” 小石子滚在了另一伙贵女脚边,差点儿绊到人。 袁子兰忙示意她别说话了,过去同人道歉,那边贵女也不生气,两拨人凑一起走了片刻,说了几句闲话,至假山处才分开,袁子兰才道: “是呀,瞧着那样子就心烦,可有什么办法呢?而且我今儿心里难受得很,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你且留意些吧。” 安怀玉撇撇嘴,挽着她的胳膊郁郁道:“我晓得的,郡主还给你我下帖子,我就觉得古怪了,唉,几时才是头呀……” …… 那边厢贵女们各有心思,这边厢谢茵被她的神色吓到了,再想想那天的情景,又觉得自己说错了,便放缓了语气笑道: “我玩笑的,我不在意你喜欢那个老板,只要你别不理我就好了。而且你今天跟着我,我就能护你周全。” 顾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内心只觉得……此人怕不是真有病吧?! 这算不算桃花劫? 她无奈地揉了下额角,退身施礼道:“回县主,正是因为下官如今懂了尊卑,才不敢让县主带路。况且你我都是女儿辈,有些事有些话,还望县主不要任意玩笑,无趣得很。” 说罢,绕过她继续往前去。 谢茵觉得自己被严重侮辱了,一肚子怒火不知怎么发,侧头看见哑巴丫头们,登时想都不想,抬手便给了其中一人一巴掌。 打得那人一趔趄,脸上立刻多了几道指痕。 顾绮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就听见谢茵怒喝道:“没见本县主渴了吗?还不去备了茶水来!” 丫头捂着脸,忙忙得就要走。 谢茵依旧觉得怒气未消,还要抬手再打另一个的时候,就听见顾绮在她身后道:“县主。” 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茵的手停在半空中,回头怒视她,不过就看了一眼,目光就变得稍微柔和了那么点儿。 顾绮按了按额头,耐着性子道:“县主愿意带路,前面走就是了,本官后面跟着。” 谢茵没想到她会如此说,看了眼那丫头跑远的身影,恍然大悟,抬起的手比方才还狠,落在了丫鬟的脸上。 “我打我的丫头,顾大人是在生气吗?”她甩了甩打疼的手,看着顾绮的神色嗤笑道,“啊,我忘了,顾大人心软,看不得别人因你受过,对不对?可是今天这两个丫头,就是因为你才挨打的。” 顾绮唇角抽动了一下,觉得眼下的场景又荒谬又恼人,正要说话,就听见门外传来个俏生生的声音: “好远就听见你们吵架了,今儿是芊姐姐的宴席,做什么这等鸡声鹅斗的?” 顾绮听过这个声音。 晋南公主,谢菡。 只见一驾香樟木马车进来,车帘挑开,穿着大红色骑装,头发简简单单挽了个髻的谢菡跳下马车,额上带着薄汗,瞧着诸人笑。 第二百五十八章 阴谋的味道 谢菡肤色极白,一双眼睛长得同谢霁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整个人都少了谢霁的那份端方君子之感,行为举止也不见端庄,反而多了份狡黠。 众贵女见她来了,纷纷停步要蹲身施礼,谢菡却摆摆手:“今儿是郡主邀了大家来同乐的,就不讲这些虚礼数了。” 她说着,过去抱谢茵的胳膊笑问:“不过今儿真奇怪,怎么在这儿就下了车?到花园去还有好远呢,都不怕污了鞋?” 谢茵心中很讨厌她,但也只敢背后做手脚,真的当面时,还要顾及她的地位做个姐妹情深之状,便只是嫌弃地看着她的手,皱眉道:“怪热的,放手。” 谢菡却根本不放手,而是越发亲昵的样子:“瞧瞧,这是也要对我发脾气了?谁惹茵丫头生气了?让你这大暑天的竟然打了人?咱们茵丫头可一贯最怜贫惜弱的呢。” 谢菡的话说得特别真挚,连谢茵都信了,表情也好了不少,只顾绮在旁边听见,差点儿没忍住想要翻白眼。 这位公主殿下嘲讽起人来,还真是让人听不出来呢。 谢茵脸上重新有了笑模样,也不再挣脱她的手,而是怪道:“你就穿这身来的?” 谢菡笑应:“我今早兴致来了,就跑去西郊跑马了,谁知遇见了三哥,便错了时辰。听说太后已经凤驾要出来了,索性就穿这身来了,怎么?不好看吗?” 谢茵知她说的三哥就是谢霁,撇撇嘴,到底没当着她的面说出废庶人三字,只漠然道:“好不好看不要紧,瞧着不尊重。” 谢菡噗嗤笑了:“丫头们带着衣服呢,等下换了就是。” 她说着,目光就落在了顾绮的脸上。 恰好顾绮也在看她,二人目光撞在一处,顾绮从她的眼底看见了忧色,心中已经明白。 谢霁不可能在西郊,却不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哎呀,”谢菡着意打量了她一番,笑说,“这位姑娘好漂亮,脸生,是哪家的女儿?” 谢茵在一旁嗤声道:“漂亮是漂亮,带着刺儿呢,好像我要吃了她一样。” 谢菡被她逗笑了,对顾绮道:“哦,我知道了,是你得罪了她?” 顾绮只拱手施礼道:“下官顾绮,见过晋南公主。” 谢菡听说,立刻放开了谢茵,笑问:“你就是顾绮?看来外面的人可真没说错,京中女儿辈第一人呢。” 还真像第一次见面,丝毫听不出还陪着她演过一场戏的样子。 顾绮谦恭道:“公主说笑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男声从外面传来: “咱们这位公主最爱说笑,只今天这句是实话,而不是说笑。” 这声音一想起,本还在慢慢向前去,竖着耳朵听八卦的贵女们都是一愣,忙以团扇遮面,快步往前去了,心中无一不纳罕: 今儿是赏荷会,请的都是贵女,信阳郡王怎么来了? …… 谢茵是最高兴的,忙走到信阳郡王身边,撒娇道:“小叔叔,你怎来了?” 信阳郡王走进来时,带着股阴郁的风,虽然笑容称得上宠溺,但看来又非常阴森:“怎么?不欢迎我吗?” “当然欢迎了。”谢茵忙笑说,“不过后面都是女,表叔来不方便。” 信阳郡王呵呵一笑,像是嗓子里卡着痰,森然的目光落在了顾绮身上,没有再移开:“我不是来瞧她们的,是来看看据说风华独步京城的顾大人,红妆打扮是怎么个模样的。” 顾绮心中一紧,垂目施礼道:“下官顾绮见过信阳郡王。” 信阳郡王目光如刀子一样,点头道:“是漂亮,可惜锋芒太露,不是个好调教的。” 直白地让人犯恶心,仿佛眼前站着的不过是花楼姑娘,任他挑拣似的。 离得近的贵女听见这话,脸霎时就红了,脚步更快,更有人看向顾绮的眼神都变了。 谢茵有些茫然地看看信阳郡王,谢菡微微皱起眉头。 偏顾绮面上无喜无悲,和不懂信阳郡王那话何意似的,只道:“今日郡主宴请,迟了不雅,下官先过去了。” 说罢继续往前走,心中却一片澄明。 根据套路,这位信阳郡王今儿就是对她搞事情的主力吧?她心中想着,可惜太过露骨,所以反而好对付了。 谢菡见状,忽然跑过去挽着顾绮的胳膊,对信阳郡王丢了个鬼脸:“顾大人是朝廷六品命官,可不是给表叔瞧的,你也别到后面去,扰了我们赏荷花的兴致。” 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顾绮就走。 谢茵见她去抱顾绮的胳膊时,已经很愤怒了,再看对自己不假辞色的顾绮竟然跟着她走,妒火简直可以将这郡主府烧了,当下就要跟上去,却被信阳郡王从身后拉住了。 “表叔!你做什么?”谢茵跺脚道,得来的却只是信阳郡王冷冰冰的一眼。 谢茵知道他这眼神的意思,当下不敢再说话了。 “菡儿。”信阳郡王又在后面喊了一声。 顾绮能感到靠着自己的谢菡,打了个哆嗦。 不过回头去时,她笑容如旧:“怎么了?” “我有事问你,”他冷道,“而且你也该换衣服了。” 谢菡不得已,只好放开了顾绮:“顾大人沿着这路往前,过了那月亮门后,从假山左边走,便到地方了。” 顾绮点点头,手中攥着那一瞬谢菡递来的东西,点头道: “是,多谢公主殿下。” 说罢,依着她的话,往月亮门处去了。 信阳郡王的目光已经从顾绮的背影移开,转身往前堂那边。 谢菡和谢茵两个人都跟着他,待走上一条无人的石子路时,信阳郡王忽然道:“菡儿。” “是。” “你是打算告诉顾绮什么吗?”信阳郡王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表情越发冷漠。 谢菡的脸上露出了恰当的迷茫,两手一摊道:“小叔叔说的是什么?我要告诉她什么?” 信阳郡王打量着她的表情,虽然是笑着,唇角却往下耷拉着:“嗯,很好,就这般装下去吧,许还能保全些什么,你可要记住,皇后娘娘如今就在太后的眼皮子之下。” 第二百五十九章 想不通 谢菡的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厉色,冷道:“表叔今儿说的话,菡儿还真听不懂了。倒是你们也该记着,功高震主要不得,而且当今陛下是我的父亲,便是我母兄如今都不好了,我也是晋南公主,任谁将来得了势,也不敢少我的这份供奉。” 这口不择言的话脱口而出,谢菡却半分没觉得不妥,只脖子一扬,赌气般对旁边的丫头道:“就文景阁这儿换吧,累了,不想走了。” 信阳郡王眼瞅着她进了一旁的文景阁,呵呵笑道:“瞧,咱们这位公主年纪大了,脾气也随着大了。” 谢茵就算脑子再不好使,也听明白了谢菡那句功高震主是说给她听的,当下也不乐意了,对着文景阁的门道:“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还不高兴呢。” 她说着,转身问信阳郡王道:“表叔,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儿?” 信阳郡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周遭气氛更冷了:“没事,见她这样,不挺好玩儿的吗?” 谢茵嘿嘿笑着:“也是,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气成这样呢。” “嗯,是呀,所以等下这话你学给芊儿听,她会高兴的。” “好好好!”谢茵满脸献宝的表情。 信阳郡王打了个呵欠,带着她继续往前去了。 坐山观虎斗,架桥拱火虽然好玩儿,但如果有人连他也一并算计上了,就没趣了。 啧啧,有些人真拿自己当傻子了吧? 而文景阁内,谢菡的表情早就垮了下来,捏着拳头倚门站着,身上微微颤抖。 “殿下,郡王他们往前去了。”婢女透过窗户看着,小声道,“殿下也别生气了,郡王那人一贯这样口无遮拦的,您素日不也说,同他生气还要气死了呢。” “我没生气……”谢菡疲累得说着,想了想,还是气不过,扭着身子跺脚,“他就是故意要气我的!你瞧他的眼神,真让人不舒服。” “殿下现在不是有求于他吗?”婢女心疼地看着谢菡眼下的乌青,小声道,“不过殿下这又是何必呢?尤其那顾大人的事情……到底是她的命数,拦不住的。” 谢菡眉毛轻皱,看着那婢女不说话。 婢女自知说得造次了,忙跪下道:“殿下赎罪,奴婢说错了。” 谢菡从她手里扯过衣服,自己穿上,口中道:“这样的话,别再让我听见第二次。那是我嫡亲的哥哥,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一船上的人,谁还能跳河逃了不成?” 婢女忙应声,起身帮她理好腰带,想了想又劝慰道:“殿下也别太担心了,我瞧着顾大人不像是任人摆布的,而且外面不还有贺大人吗?” 谢菡听她这么说,反而更忧郁了。 “就是将他也牵连在内了,我才更担心呀,难不成还真闹出闯郡主府劫人的笑话?” …… 顾绮攥着纸条,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着,内心有些许担心谢菡。 虽然知道这些人不会傻到在这儿对谢菡动手,但是一想起信阳郡王那阴郁的样子,她就觉得脊背发寒。 穿过月亮门,行至假山前的时候,瞅着左右无人,顾绮将那张纸条打开看了一眼,其上是谢霁的笔迹,有些匆忙,只有三个字: 等圣旨。 她舒了一口气,将纸条揉搓了塞在荷包里,方才端着仪态,重新展露了没心没肺的笑容,绕过了假山。 都劳动谢霁求圣旨了呀……啧啧,为了唱台戏,谢芊也不容易。 只是她的确有些想不通,谢芊将盘子铺得这么大,将天下至尊两人都拖在了局中,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作弄下自己,再杀一个上官绮? 况且上官绮是死是活,与她有什么相干?她又不打算嫁谢霁…… 不过说起来,琳琅郡主府着实有点儿太大了。 所谓的假山是一整块的太湖石,高且宽阔,站近了竟也有重峦叠嶂的错觉,待绕过后再过一条九曲回廊,就见引活水而成的人工湖,其上有桥,湖中有亭,如今荷叶接天,芙蓉盛放,有船娘撑船于期间往来,采莲寻藕,先来的贵女千金们都在岸边的或回廊之上,或在台阁之中瞧着,时不时发出浅笑。 就算顾绮对当世的许多东西不明不白的,也知道这花园绝对是逾制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有太后在,琳琅郡主只要不称帝登基,一花园算什么呢? 只是顾绮往这里一走,所有人都不瞧船娘不瞧花了,只都盯着顾绮看,目光各种色彩都有,有惊艳的有痴迷的,也有探究的有不高兴的。 顾绮倒是泰然,只想寻个安静又背风的地方,不过还没走出两步,就见前面回廊之上有人向她招手,口中笑道: “顾大人?” 顾绮看过去时,恰好是袁四姑娘袁子兰,旁边还有安怀玉。 她笑着走过去道:“方才在外面就瞧见了你们,却不好打招呼。也想不到四姑娘今儿也来了。” 毕竟向晚楼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谢芊却还要给袁子兰下帖子,也是很任性了。 袁子兰叹了一声,让了位置要顾绮同坐:“是呀,毕竟是郡主下了帖子来请,她有心示好,我怎么能驳她的面子?” 顾绮听她说得无奈,自己也无奈地靠着柱子,又嫌弃凉,便坐正叹道:“是呀,郡主的示好我也算见识过了,是拒绝不得。” 袁子兰歪着头听她如此说,噗嗤一笑,看了安怀玉一眼。 安怀玉像是没看见似的,只拉着拼命往这面看的贵女道:“崔姐姐,你今儿的簪子真好看,是哪家做的?” 她的嗓门儿有些大,一时间倒是引了别人的注意,袁子兰这才微微凑近顾绮,低声道:“听说你家里的平姑娘,如今在给淮阴侯太夫人瞧病?” 顾绮不想她会说出此事,怔了一下方点点头:“是,怎么?四姑娘也想找她?” 袁子兰摇摇头:“哦,是呀,家母这两天也有些不太好,再者淮阴侯那人不是很好结交的,平姑娘整日进出他的府上,未必是好事。” 她这话说得着实突兀,顾绮微微皱了眉头,就想起了她那天的纸条。 第二百六十章 莺声燕语 延平王的使者。 可是淮阴侯好歹也是个侯爷的身份,人又都说他们不和睦,封地更是一南一北,所以任谁想,也想不到他身上。 “姑娘是说……”顾绮探究地看着她,只是话没说完,袁子兰就急忙摇头: “我没说什么,也不当我说什么,不小心见过的东西,谁知道真假呢?大人只听听就罢了,小心些总没错处。” 顾绮点点头,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中,正打算说点儿别的,倒是有其他的姑娘瞧见她们相处甚厚,便开口道: “顾大人第一次来我们女儿堆中,怎么还怕羞,只和袁姑娘一处呢?” 又有人笑说:“顾大人那是救过四丫头性命的,她们关系好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言语中带着莫名的醋意。 顾绮差点儿咬了舌头,倒是袁子兰一撇嘴,带着小女孩儿的娇嗔:“人就坐在这儿呢,谁不许你们说话了?” 顾绮急忙对着那位贵女展露了很是和蔼的笑容:“这位姑娘想和我说些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她这一笑,倒让那位姑娘不好意思了起来,拿着团扇遮住脸,转身道:“我才没有要说什么,你们欺负人!” 说罢,点着小碎步就跑到亭子外,靠着柱子,抠着其上的木质对联发愣。 顾绮登时目瞪口呆。 她干什么就欺负人了?不是你总看着我想要和我说话的吗?嘤嘤嘤,这明明是你们欺负我! 自然,有那等脸皮薄的,也有善于交际的,一个着鹅黄衫的姑娘已经坐在了顾绮身边,瞧着她的脸嘻嘻笑着。 直笑到顾绮更不自在了,只好开口道:“姑娘有事儿?” 黄衫少女笑道:“大人的胭脂,是明轩的吧?我用的也是明轩的胭脂,怎么就擦不到你这么好看呢?大人教教我吧。” “……呃,这是我家里的人给我擦的,我不会……”顾绮无奈道。 黄衫少女有些失落地嘟起了嘴,旋即又笑看顾绮的裙子,用两根指头黏着:“大人的裙子也好看,就是有些厚。” “哦,我怕冷,不敢穿单衣。” “这入伏的天,大人也觉得冷?”又有一个姑娘好奇道。 “是。” “厚重些又怎么样?顾大人穿上,就显得稳重呢。”黄衫丫头急忙赞叹。 之前跑开的姑娘如今也回来了,在人群外听见这话,立刻道:“可不是?顾大人可是朝廷六品官员,咱们家里哪怕是与大人同年纪的兄弟,有几个是六品的?” 这句话,得到了围观贵女的纷纷赞同。 顾绮对着那姑娘和善一笑,岂料那姑娘立刻又红了脸,再次以团扇遮面跑了出去。 顾绮再次石化了。 她就是……笑了笑……而已。 如今这儿的贵女都是些十四五六七岁的小姑娘,虽然在家里也爱争吃争穿,时而姊妹间斗着玩儿,但出了门做,当然是把最好的一面摆了出来,个个都是娇艳动人的,怎么看都不会让人厌烦。 顾绮这人本就性宽,见她们就和看小妹妹似的,再者这些人背后都有父兄叔伯,算是自己同朝为臣的家眷,她对着自然非常和气 以往贵女们在西城瞧见的顾大人,惯着男装,带刀而行,虽然好看却总有些煞气,又是在值勤,她们不敢十分聒噪。今天顾大人与她们同等的女装,年纪更是与自己同龄,说话和和气气的,又爱笑,所以就觉得更亲切了,也丢开了之前不好意思接近的心情,围在顾绮身边叽叽喳喳的,一时间这花园里非常和乐。 “以前看顾大人只穿官衣,又是男装打扮,今儿这一身倒成了洛神。” “大人知不知道顾大人巡街赋?可惜今儿外面人瞧不见这一身,不然又要入诗入画了。” “……我这一身也是家里人给我打扮的……”顾绮在莺声燕语之间,小声说着。 讲理,稍微,有些吵…… “到底是大人,家里的丫头都是个妙人,哎?大人没带来吗?让我们也看看那手巧的丫头嘛。” 顾绮立刻道:“她不是我的丫头,算是我的姐姐吧,而且她刚有了身孕,不太好四处走动。我本是不惯使唤奴婢。” 众位贵女听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也并不很理论,只当她是平易近人,倒是身后却有人因她这话冷笑一声。 “是呀,顾大人虽然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但是性子软又不爱屈尊,也看不得别人屈尊,倒显得咱们这些身边七八个人服侍的,矫情了。” 这煞风景的声音,登时让附近的空气都有些凝固,众贵女慌忙起身,迎着那声音的方向屈膝施礼道:“见过郡主,见过县主。” 谢芊与谢茵两个人并着肩过来,后面有一群人簇拥着走到亭子前。 今日的谢芊,穿了郡主的品服,盛装打扮之下华贵异常,只她走哪儿都爱带着的鞭子,此刻依旧攀附在胳膊上,与那一身格格不入,有些瘆人。 谢芊的目光只落在顾绮的脸上,神色微厉,脚步都已经停住,也不知怎么的,有一张脸再一次因为她,而浮现在了脑海里。 她这般女装打扮的时候,竟然古怪地更像他了。 两个天南地北,从未有过交集,甚至性别都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能这么像?她想不通,却忍不住去看她的眼睛,想要看明白究竟是哪里像。 她找见了。 她红裙薄衫,站在人群里那样的出挑,像极了高中探花时,鲜衣怒马,连状元郎都比下去的林昭。 一颦一笑都像,甚至就连她看自己时,不加掩饰的厌恶,都像极了看见她宽衣解带时,羞恼愤怒到要自戕的林昭。 她忽然有些恼怒。 她讨厌这张脸,讨厌她看自己时候的表情,也讨厌将他们联想在一处的自己。 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草鸡,有什么资格与凤凰般的他像。 今天,只要过了今天,她就能让她永永远远也不敢在自己面前,挺着脊梁说话。 多少愤怒的心思稍定,她缓缓开口,似笑非笑道:“呀,这是顾大人吧?今天这么一打扮,我竟差点儿没认出来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尊重 “郡主说笑了。”顾绮无意欲地笑了笑,轻声道。 虽然站在那儿,垂首敛目的,瞧着极是恭敬了,但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别的什么,都与“恭敬”或者“尊重”无关。 只让谢芊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在说“我,当真懒得搭理你呀。” 谢芊反而不生气了,眼下顾绮越如此,她就越开心,越会想到将来她无依无靠的时候,会是个怎么样的结果。 “瞧瞧,顾大人还是这脾气,想是那天生了我的气吧?”谢芊说着,目光落在了袁子兰的脸上,“袁四姑娘也来了?听说那天之后你身子总不见好,今儿瞧着,神色是有些发青呢。” 袁子兰急忙施礼笑道“多谢郡主惦念,小女身子已经大安了。” “大安了就好,”谢芊笑道,“陛下也为那天的事情嗔怪了我,我也知道自己太不小心了,对了,前儿听说你那姐姐,似乎也有身孕了?” “……是。”袁子兰心里突突的,总觉得谢芊话里有话,带着恼人的戏谑。 “嗯,那让她好好养胎吧。”谢芊丹唇轻启,幽幽地吐出这一句话,“可别轻易像你这样,容易惊吓,就不好了。” 袁子兰现在,的确是受到了惊吓,脸色一白,摇摇欲坠的。 琳琅郡主总不至于……难道要给姐姐下落胎药?!她姐姐姐夫内宅的事情,一个郡主插得了手吗? 此时,顾绮却开口了“我虽然做官不久,但是日常都察院的人聚在一处说话,都说宋大人贤伉俪感情至深,所以我想着他定不会让宋夫人受到惊吓之类的事情。郡主不过是家常话两句,袁四姑娘没必要放在心上。” 袁子兰看向她的目光,倒觉得有了些气力,忙颔首笑道“是,多谢郡主关怀。” 因为谢芊在旁,所以谢茵总不说话,只是望向顾绮的眼神有些复杂,但此时见她对袁子兰态度温柔,刚才和这满院子小妖精说话的时候也是和风细雨的,登时又不高兴了起来。 难道这些小妖精就不是喜欢她了?凭什么她对她们就好,对自己就横眉冷对的?! 想着,她忽然开口道“郡主,今日的戏文可都定下了?” “怎么了?”谢芊觉得她问得突兀,皱着眉头瞧她。 谢茵只盯着顾绮,冷道“今儿的戏,如论如何也要加一出女人香,不然可对不起顾大人这怜香惜玉的品格。” 这里面有知道美人香是什么的贵女,当下脸都更红了,也有不知道,但听谢茵的语气不好,也知道那肯定不是好戏,便也不敢问,只噤声偷看。 谢芊当下就气得翻了个白眼,一戳她的额头,薄愠道“好大的出息,你就算是生顾大人的气,也不当搅了我的宴会,今儿来的都是贵女,你可不许胡闹。” 谢茵不敢和她犟,只怒视着顾绮,越想越来气。 谢芊虽然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也是个不怕得罪人的,但也的确不会傻到开罪了这满院子贵女。 她们身后的朝臣对她本就多有不满,得罪了一两个,有太后在是不怕的,但是如真同时得罪了十几二十个,不怕明着来,也怕暗着杀呀。 是以,她开口道“太后凤驾已经到了,听说顾大人在,正想要见见你,大人,请吧。” 顾绮笑了笑,将手炉递给袁子兰“袁姑娘,这个烦请你帮我拿一下。” 谢芊不看她,只又对众人道“各位姑娘且先赏荷吧,等下就在这湖边开席,太后自会来接见大家。” 众人忙屈膝应了声是,各自散开不提。 …… 谢芊和谢茵二人走在前面,顾绮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不理会自己,她也巴不得她们千万别和自己说话。 只是巴不得这种事儿,想想就好了,因为那二位虽不和自己说话,却句句都在说她。 “你也真是的,多么了大不得的事情,也值得你在我府上两次三番失态?”谢芊数落道。 谢茵不高兴“她凭什么理会那些人都不理会我?芊姐姐也不帮着我!” 谢芊脸色愈冷“我若帮着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芊姐姐要什么尽管同我说,我都谢给你。” 谢芊眉毛一挑,停住脚步指向后面的顾绮,问道“我若是要她呢?” 被指着的顾绮停在那儿,五官都扭在一起了。 “?!”谢茵当下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她……为什么?她又不是个男人。” 谢芊冷道“你也知道她不是男人,那还胡乱吃什么飞醋?连我的也要吃。难不成你还真打算一辈子不嫁,同她过日子了?” 谢茵一仰头“就算她不是个男人,我也得让她的眼中看见我!再说了,他们男人还逛南风馆呢,我凭什么不能?!” 顾绮的头壳儿更疼了。 这位县主,虽说男女平等,你这么想也没错,但是……我不答应!这位的脑子里塞的都是草吗?!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芊也想不到她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好半天才哈得一笑,感慨道“想不到咱们茵儿还是个丈夫胸怀?放心吧,总有一天,你这个愿望会实现的。” 谢茵立刻得意地瞥了顾绮一眼。 顾绮揉了揉额头,开口道“二位尊上,我还在这儿,议论我的时候,是不是先问问我的意见?” 谢芊扫了她一眼,还是那张如冰山的面容,缓缓道“你的意见,重要吗?” 顾绮知道她嘴里没什么好话,一耸肩“你觉得不重要那就不重要吧,太后不还等着吗?郡主还不快走?” 谢芊非但没走,反而欺近一步,冷冰冰的眼睛带着怨毒看她,问道“怎么?顾大人很怕我?” 顾绮耸了耸肩“郡主有什么值得我怕的吗?” 谢芊冷笑着,用鞭子把儿扫过她的脸颊,最后一挑她的下巴“若不怕,你躲我做什么?” 顾绮微微皱起了眉头,脸一偏避开了她的鞭子,声音渐冷“你们这些人行事,还真不知道自重二字为何意,是吗?” 谢芊摇摇头,纠正道“顾大人错了,不是我们不知何为自重,而是我们压根儿,就不尊重你呀。” 第二百六十二章 桃花第二劫 顾绮很是理解地拉长音“哦”了一声“郡主这是实话。” 谢芊掩嘴笑了,只是笑容未至眼底,显得很假“因为太后的懿旨,纵然不想来也要来;因为我是郡主,茵儿是县主,正经的宗亲,所以就算觉得我们是纨袴膏粱,辱骂了你也只能听着。听民间称呼你们这类人叫什么,哦,朝廷鹰犬。你不过是我谢家的鹰犬罢了,扮什么孤高自傲?” 她的话越说越难听,至最后,顾绮在她的眼中,已经看不见自己了。 她的这番话,似是透过自己,说给那早就死了的人。 她害惨了林昭,求而不得又让他变成了她的魔障,对自己的态度,很难说有多少是因为林昭,有多少是针对自己。 顾绮没笑,而是略微靠近她,低声道“郡主呀,就算这天下姓谢,姓的也不是你这个谢,就算我是鹰犬,也是朝廷的,不是你家的。” 谢芊冷漠地敛起了神色,将一切都藏在了冰山之下“但是我这个谢,照样能让你万劫不复。” 她说着,转身又和谢茵走在了一处“我讨厌你那张脸,我会让你不敢再用那张脸,那个眼神看我的。” “是呀,毕竟那个人,到了最后一刻,都在用这张脸,这个眼神看着你,对不对?”顾绮在她身后,笑问一句。 谢芊猛地回过头瞪她。 顾绮神色不改“所以郡主你放心,我既然与那人长得像,总也会有点儿那人的风骨。” 谢芊难得被人气得发抖“好,我等着!” 说罢,快步拉着谢茵,往前去了。 顾绮在她身后翻了个白眼,心情略微好了点儿,也跟了上去。 毕竟接下来要见的那人,才是今儿的主角呀。 …… 郡主府正堂之外,无数宦官女官站着,间或有人进出端茶送水的,却没有半点儿声音,显得有那么点儿皇家威仪。 谢芊拉着谢茵走到了门口,停步对顾绮道“等着!” 说罢,噔噔噔往里去了。 顾绮叹了口气,站在台阶之下,内心难得有了点儿小波澜。 等了有段时间,倒是谢菡从屋内走出来,看见她后就回头对屋内笑道“太后,顾大人这是在院子里罚站呢。” 说罢,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边往里去边高声道“我见大人是极好的脾气,怎么今儿连着惹了两个人生气呢?” 却又在跨过门槛儿的时候,在她耳边极小声道“小心应对。” 顾绮点点头,并没说话,跟着她进去之后,就见屋内有无数的人,其上长塌坐了两个人,都是五十来岁的年纪,一般的保养得当,只是一个瘦些,看起来凌厉些;另一个微微有些圆润,看起来柔和些。 而谢芊和谢茵都坐在下手的圈椅之上,谢芊兀自生气,谢茵端着茶杯,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竟然连谢菡抱着顾绮胳膊这事儿,都不在意了。 谢菡依旧是那么个伶俐活泼的样子,指着上面两个贵妇人道“这是太后娘娘,这是淑仪大长公主,就是信阳郡王的母亲。” 顾绮忽然有些难过,心知自己纵然心再不甘,到底今儿还是要跪拜一番,只是她好容易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要跪下的时候,却被谢菡一把推在了太后面前。 “太后娘娘,你说,顾大人长得好不好看?您还见过如她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不?” 顾绮微愣,瞄了眼谢菡,见不到任何不同,明白她大概是得了谢霁的托付,心中很是感激。 沈太后本来有些困倦,等看见顾绮后有了点儿精神头,也没逼着她礼不礼,只斜靠在软垫之上,着意打量她,点点头 “嗯,是好看,连菡儿都不如她,我今儿就是出来转转,也不必拘着礼了。” 声音十分之清丽,宛如二十来岁的女子一样。 立刻就有人端了绣凳来,却放在了太后的身旁,顾绮只好谢了座,半坐其上。 不过说起来,大约她听到太后抹脖子、上吊、跳城门楼子的传闻太多了,所以眼下看见沈太后的真容,着实感到意外了。 沈太后就是那个圆润看着柔和的贵妇人,她今年不过五十七岁,因为保养极好,看着像是只有三十岁出头,举止瞧着雍容华贵,团团脸看久了,竟然还有些可亲可敬的假象。 只是看人的时候爱从上向下看,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感觉——谢芊那个样子,大约就是学她。 若只看这时候的样子,也的确想不到她是个动辄就要发疯的人。 若不是她十分熟悉谢霁为人,几乎要怀疑谢三是在骗她了。 沈太后的目光还在顾绮脸上打转,最后落在了她的那颗朱砂痣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抬手过来摸了摸。 丰润的手指,却有些凉,害得顾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这颗朱砂痣,是天生的?”她问道。 “是。”就算不是,现在也得说是。 沈太后点点头,又摸向自己的脸,回头问淑仪大长公主“你说我这老脸皮要是也画上这点朱砂,好不好看?” 淑仪大长公主大概是很看不上顾绮,眼神也与信阳郡王阴郁的样子很像,听见太后这么说,勉强笑了笑“太后若是点了这颗朱砂痣,定比这蹄子好看些。” 顾绮感受到了来自大长公主的恶意,却不清楚自己哪儿得罪了她。 沈太后听她这么说,竟然如孩子般笑了起来,瞧着还有点儿娇羞“你呀,就会哄我。老了,再怎么打扮,也不如这年轻水嫩的小丫头。这姑娘瞧着,本宫喜欢。” 说着,又问顾绮“你今年多大了?” “回太后,臣今年十五岁。” “及笄之年了呀,那许了人家没有?” “……臣父母家人都不在了,如今在朝中当差,自然还谈不上这些。” 沈太后听她这么说完,做了个西子捧心状,叹息道“好好的姑娘家,竟然是个可怜人。”她说着,转过头看向淑仪大长公主,“嫣儿,我瞧她的这品貌,配给檀子,也算是配得上呢。” 信阳郡王,吕箬,字覆之,小名檀子。 第二百六十三章 抗旨 在来之前,顾绮想到了太多今日宴会上可能发生的事情。 什么推下水、落点儿药,再搞个不三不四的男人来,统统都是辱人名声的下作手段,非常多,她也都想到了。 只是原来,眼前这几个人要对付自己,根本不需要耍阴谋诡计,只一计阳谋便可。 她在心中自嘲一声,之前将自己想得重要了些。 阴谋诡计是对上位者、对势均力敌者的畏惧,而一群掌握了绝对权势的人对付她个小女子,嘴皮一翻就够了,计谋手段之流对她?浪费呀。 难怪谢霁让她“等圣旨”。 这世上能对抗爱发疯太后赐婚之名的“懿旨”,也只有昭明帝那未必灵光的圣旨一途了。 淑仪大长公主谢嫣是天生吊眉,颧骨又高,两腮下凹,长得就刻薄,再加上她性子很是火爆,动辄便要发火,更显得寡恩。 她本就不喜欢年轻女孩子,对如今的信阳郡王妃更是横挑眉毛竖挑眼睛,磋磨人得很。之前听说顾绮其人的时候,就各种嘲弄讥讽,今儿又是提前知道了沈太后的心思,更是看顾绮哪儿都不顺眼,是以太后一言问出,她那模样和吃了苍蝇似的,冷道: “长了这么个狐媚样子,还整天在男人堆里待着,平素还不知道怎么勾人呢,我可看不出好来。” 一屋子里三个未嫁的宗亲贵女,也没妨碍她把这极难听的话说出来。 谢菡脸色有些绯红,扭过头去不想理她,谢芊只顾着看热闹,谢茵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似是什么都没听见。 沈太后还如那般孩童模样,听她这么说非但不觉有错,还认真思考了片刻,方才点点头道:“这话说得在理。”而后又看向顾绮,直白地问,“你如今,可还是完璧之身?” 谢芊爱极了眼下的场景,嗤声就笑了出来,旋即大约也觉得自己不该笑,便咳了一声掩盖。 顾绮暗中捏紧了拳头,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并没有立刻应声。 太恶心了! 她现在是信了,这位看起来很温厚的太后,是个会闹自杀的疯子。 别说当世了,就顾绮来的年代,能问得如此下作的人,也不会是正常人。 还真应了谢芊的那句话,她们,根本就不尊重她。 覆手便能碾死的蝼蚁,为什么要尊重呢?视若无睹都是抬举了呀。 谢菡着实受不了,捂着脸撒娇道:“太后说什么呢?人家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呢,如何能听这些,哎呀,羞死人了!” 说着,竟然一下子扑在了太后的肩上,扭着身子嘤嘤嘤的,心底也有些焦急。 三哥哥做事该是靠谱的,可她现在着实有些担心了。 太后疯起来,父皇都要避让三分,何况一小丫头。 沈太后被她这一扑,差点儿仰倒在榻上,皱着眉头推开她,嗔怪道:“多大的孩子了,竟还学得如此撒娇。” 谢菡却不害怕,只抱着沈太后的胳膊,非挤在她身边坐下:“多大我们三个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忽然听了这话算什么呢?太后真心要做媒,也该背地里偷偷问,顾大人也是未出阁的人呢,如何好意思?” 谢嫣在旁边嫌弃地看着顾绮,冷不丁开口道:“终日里在男人堆里厮混的,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我瞧着她,倒是面不改色呢。” 沈太后瞧着顾绮那低眉顺目的样子,点头笑道:“她好歹是个正六品的官,不管品性到底如何,稳重些算是好事儿。哀家甚少给人说媒,今儿开了口,嫣儿不好拂了我的好意,就给檀子做个侧室,也配得上了。” 她这话说完,别人还可,谢茵的手一抖,茶碗盖子却掉在地上了,咬着唇,眼眶有些发红。 沈太后嘻嘻笑了,招手让谢茵过来,揽着她坐下道:“怎么?你表叔娶侧室,你还不高兴?听人说你是很喜欢她的,如今她做了你的小表婶,就是一家人了,不好吗?” 谢茵嘟着嘴,想说不好,但也不敢说不好。 方才谢芊告诉她打算的时候,她着实很不开心。 怎么能这样?顾绮是她的!怎么能给了信阳郡王呢?那她还怎么把她锁在屋子里,只许她看自己呀! 谢芊知道的,她明明知道的,却还为了整治顾绮,就给太后这般出主意。 她就不能等两年,等她多看两年,等她淡了之后,再出这主意吗? 她也是到此时才真正觉得,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谢芊心底着实畅快了,她急于想要看顾绮的表情,脸上再也端不住冰山的表情,只问:“顾大人傻坐着干什么?不谢恩吗?” 一直垂首不语的顾绮这才抬起了头,面上非但没有半分不甘,反而还挂着如星般璀璨的笑容。 就是这笑容,看得旁人有些失神,连谢嫣都忽然觉得,纳妾纳色,有这么个美人在宅子里,大约能让她多几个孙子抱。 顾绮连坐姿都变得舒展了,只是仪态上依旧有来时那懒散的模样,丹唇轻启: “太后娘娘与大长公主错爱,还请恕臣不能接懿旨。” 沈太后目光一凛,冷声道:“你敢抗旨?” 顾绮无所谓地一摊手:“若太后觉得臣是抗旨,那就算抗旨吧,臣好歹是朝廷六品官员,关系着朝廷的颜面,自来也没听说过朝廷颜面给人做妾的道理。况且臣毕竟挂在都察院,那些都察院的御史太后是知道的,为了旁的也罢,若为了臣多来几个撞柱子的,太后这颜面上不好看呀,如今又是多事之秋,臣不敢给太后添这麻烦。”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偏生语调还慢条斯理的,像是聊天,不像是谏言,倒难得让沈太后一时语塞。 谢嫣却自以为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当下鄙夷道: “哦?凭你也想给檀子当正室?” 顾绮斜着眼睛看她。 “回大长公主,臣父母双亡,孤零零、赤条条一个人在这世上,婚事自然也由我自己做主,我虽然不及年老之人会相看,但也知身体方是一切的道理。为了臣不守寡,也不守活寡,总该寻个身子骨硬朗些的,免得日后……是吧?女子多艰,再嫁不易呀。”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一起疯吧 是吧? 是什么是?! 谢嫣当下恼羞成怒,“嗷”地一声几乎没从榻上跳起来,指着她,抖着声音骂道: “这是什么不要脸的狐狸精!满嘴里胡噙的都是些什么?这是在太后驾前!公主她们还是……” 不过她话没说完,顾绮就先一步打断了她,满面紧张地看向沈太后: “太后没事儿吧?可被吓到了?要传太医吗?”说着,又对谢嫣喝道,“大长公主还请自重,太后驾前这般大呼小叫的,惊了凤驾,你担待得起吗?臣好歹是巡城御史,不能不说了,殿下也该尊重些!” “你——”谢嫣大约没见过这么敢抢白她的人,多少话堵在口中说不出来,只能指着她乱颤。 谢芊在旁边呆了,不但没想到顾绮能说出那么直白的话,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不怕吗? 进门之前的低眉顺目,进门之后安静守礼,不是她怕了,而是她的尊重。 只当她发现眼前的人的确没有尊重必要的时候,她也就不打算尊重了。 “不是不知自重,而是不尊重你。” 她说过的话,被顾绮,结结实实地打了回来。 “我长得像他,自然也要有些那人的风骨。”不久之前的话,言犹在耳。 谢芊捏紧了拳头,讨厌,她怎么又因为这个草鸡,想起了那只凤凰? 沈太后自顾绮开口,目光就没有离开她,至此时见她将谢嫣说得无话可说,方才一笑: “顾大人说话,倒是直接得很。” 谢菡在旁边听着,薄汗连小衫都打湿了。 顾绮笑地很是舒朗:“太后连臣是不是完璧的话都问了,可见不拿臣当外人,这是太后的宽和之意,那臣自然有什么说什么,才对得起太后的拳拳心意。” 方才,顾绮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 她们不在意她的尊严,所以一开口什么话都敢说,那么她对着群疯子,还要给什么脸呢? 对于装疯的人,只有装得更疯,才能治住她们。 至于名声什么的,她一则不是很在意这些,二则她还真不信她们敢把话传出去。 传什么? 传顾大人抗懿旨拒婚信阳郡王,是因为顾大人嫌弃信阳郡王身子骨弱,生怕自己去守活寡或者守寡? 相较于顾大人抗婚,坊间肯定更愿意八卦一下信阳郡王的身子骨儿。 到时候,那位郡王得先疯一下,大长公主更能气出个好歹来。 至于她?一个弱女子,无父无母的,蒙皇帝器重,领了朝廷的差事艰难度日,结果却被权贵这般算计。 顾绮自信必要的时候,她也比这些人会哭。 沈太后瞧着顾绮那没半点儿惧色的脸色,幽幽道:“可是顾大人总该听过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可是夫子说过,天子有争臣七人,不失天下,故当不义,臣不可以不争于君,太后娘娘,臣这是不肯陷您于不义呀。”顾绮笑盈盈道。 在海盐县当官的间隙,她可是正经连《孝经》都看过的人! 沈太后的神色锐利起来:“顾大人,倒是好伶俐的口齿。” 顾绮忙垂首道:“太后谬赞,不过是当着太后不敢欺瞒罢了,算不得口齿伶俐,博太后一笑罢了。” 沈太后还要再说话,却听见外面有人道:“太后娘娘,孟公公来传圣旨了。” 孟冯? 众人神色各自有异,谢菡则暗自松了一口气。 终于赶到了。 …… 就在琳琅郡主府搭台唱戏,好不热闹的时候,谢霁一人一马,正往南郊飞奔疾驰,但没走出多远,就与来路上的一队人碰面了。 这队人最前面的马上是鸯儿,面色煞白且凝重,握着缰绳的指节都泛了白,仿佛立时就能从马上摔下来似的。 待看清了对面的人是谢霁后,她连马都没停稳,便翻身滚落在地,双膝着地道: “三公子,卑职罪该万死!” 谢霁少见她这般模样,再看看后面一队人马中没有文正,也没有上官绮的车驾,就知道事情正在滑向最糟糕的境地,脑海中嗡得一声,差点儿摔下马来,忙紧紧抓住缰绳,问道: “人呢?” “昨夜还在的,今晨起来大小姐人就不见了。”鸯儿说这话的时候,头几乎要埋在了地里,“卑职疏忽,罪该万死。” 她不是一个蠢人,文正定要撺掇她出京迎接姐姐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怀疑了。 而文正的人暗中查访南疆,她也不是不知道。 但她是京畿卫,文正是江南卫,两卫之间,除了陆总将可以调拨之外,没人可以插手,她不会过问。 她自信光明磊落,自信文正不会害她,但她更信姐姐不会背叛。 所以昨晚她拉着鸳儿,和小时候那般就在上官绮房间之侧同眠,二人聊得兴起,至二更初方睡下,而鸯儿浅眠,三更末就起,一直也没听见异样的动静。 可是今早上,上官绮就不见了。 她们姐妹就在隔间,文正等人就在楼下,偏偏这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带着和贴身丫鬟,一齐失踪了。 无声无息。 眼见着鸯儿如此形状,其后几匹马上的人也纷纷翻身下马,为首的一个红衣劲装的女子单膝跪地,用恰当得仿佛算过的急切道: “三公子,这不是鸯儿的错,我们自来照料大小姐,大小姐那人娴静温婉,从来不会不说话便离开,南疆一路而来平安无事,如今在京畿府境,却不想……卑职们都有疏忽,还请三公子责罚。” 说话的这人,长得当真是与鸯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质略有不同,哪怕是如今焦急的神色之下,也比鸯儿更多了份柔意。 如果说鸯儿是遒劲的玉竹,那鸳儿就是傲霜的腊梅。 若看模样,会觉得这姐妹二人颠倒了,但若知本性,才会知鸯儿有多依赖这个姐姐。 谢霁紧紧地握住了马鞭,看向鸳儿的眼中,带了失望。 他可用的人不多,如今多在查蓬莱乡之事,况且他碍着陆总将,碍着和这对姐妹自幼相熟的情分,又只能私下暗查,这才让文正忽悠着鸯儿去接人。 他总希望圆满,到今天却发现事事不得圆满。 第二百六十五章 桃花都是劫 谢霁不知道鸳儿在看见胞妹的瞬间,心中想着的究竟是什么,但他迫切希望她看见自小呵护的妹妹时,能稍微想起那些过往。 想起陆程如何待她。 想起鸯儿那至情至性的性子,知道了姐姐如此,会是如何崩溃。 然而并没有。 还有上官绮……代人受过,被人算计。 多少念头转瞬而过,他的心倒是一片澄明,彼此之间小时候那点儿情义,至此也算是成沙成尘,散了。 他是不是该反过来谢谢鸳儿,至少手下留情,没杀了鸯儿和文正,没杀了自己? 呵呵。 “我一个废庶人,”他苦笑一声,语气却很是平静,“哪里惩治得了你们这些三四品官身的大人们?文正呢?” “去寻人了。”鸯儿立刻应声。 谢霁点点头,对众人道:“既然是今早才走失的,想必不会太远,你们且先寻着吧,我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 说着,他却勒缰回马,往京城的方向去。 “三公子是去哪儿?”鸯儿急切道。 “去找她,去请陆总将,你们沿着原路找回去。”谢霁说着,人已经跑远了。 一旁的鸳儿见谢霁走了,忙将她扶了起来,柔声道:“丫头,别担心,我们一起找,定能找到大小姐的。” 鸯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些疑问在舌尖辗转半天,还是咽了回去,最终只是点点头: “是,三公子说得对,无论是……都不会太远的。” 鸳儿温柔地抱了她一下,全然是个知心姐姐的模样:“抱歉,我们办砸的差使,却将你牵累在内。” 只这一句话,便让鸯儿差点儿哭了出来,她急忙敛起神色,只道: “不怕,京畿卫的地界,我要看看是哪路的贼匪。” 她说着,翻身上马,沿着原路向前。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驱马向前时,却觉天地之大,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和孤单。 而在不远之后,有一人在鸳儿耳边,低声嘲笑道:“鸳大人好个姐妹情深呀。” 鸳儿淡淡地一笑:“到底是替咱们顶雷的妹妹,不该对她好些吗?” 那人做了个痛心疾首的表情。 “鸳大人好生冷酷,小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多拿她玩笑一句,大人都要打我们呢。” 鸳儿半点儿没有忆往昔的感觉,只道:“小时候是小时候,如今我看见了更大的世界,她,注定跟不上我了。” 漠然地全无情谊。 那人轻浮地吹了口哨:“是呀,更大的世界。但愿那些小子别辜负了主家的信任。” “两个毛丫头,怕什么。”鸳儿说着,终也策马往前,与鸯儿并肩而行。 而往京城去的谢霁,第一个要找的,却不是陆总将,而是顾绮。 他就是觉得顾绮肯定知道上官绮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她会在那儿。 说是信她的聪明也好,说是一种没来由的直觉也好,他就是信她。 就好像在海盐县时,她画出的铁甲火船图纸那样,在所有人无计可施的时候,给人带来新的惊喜,让一切柳暗花明起来。 只如此紧张时候,不管是哪一方,对周围的琐事都有些放松了,所以谁也没注意方才他们说话的事情,有一个商队就在不远之处,正往京城去呢。 华贵地连车轮都包金的马车,穿得一身紫灿灿的青年公子,扬着笑脸问路上偶尔捡到的两个姑娘: “瞧,坐车都好,二位要去哪儿?在下送你们过去。” …… 而琳琅郡主府内,身着蟒袍,端着拂尘的孟冯,已经迈步走了进来,扫视一圈,垂首笑道: “见过太后娘娘,见过淑仪大长公主,见过晋南公主,见过琳琅郡主,见过新河县主。” 又是一个让顾绮感到意外的人。 要说那扮相嘛,完全就是顾绮上辈子,在影视剧里瞧见的大太监似的。 再者,别人口中的孟冯吧,是东厂厂公、御前大太监、昭明帝的旧识,还对平七叶用那么残忍恶劣下作的手段,谢霁和鸯儿说起此人,都是带了嫌恶。 是以顾绮想象中的此人,定然满面奸诈,涂脂抹粉,一开口就拿腔拿调地恶心人。 岂料真的见了人之后,才发现怎么说呢? 呃……光风霁月,淡雅庄重,温润儒雅,虽然声音是有些尖,但说话的语气却令人如沐春风。 这通身的气质竟然……古怪得像极了谢霁?! 不,她当然不是说谢三像太监啦!只是谢霁是她穿越而来,瞧着最像个迂阔又古意君子的人。 如果说什么地方和谢霁不同,除了长相,大概就是眼神吧。 孟冯的眼神实在像是饱经沧桑,看人的时候目中有刀,似是能轻易看穿人心,而谢霁看人的眼神,纯良到让人觉得不是他傻,实在是这不厚道的人间,对不起那位傻公子。 她这面琢磨这位大太监,孟冯的目光在对那些上位者恭敬完后,也落在了顾绮的脸上,笑得更觉温厚了: “这位就是顾大人吧?小的也是久仰大名了,今日一看,果然不一般。” 顾绮早就起身,拱手施礼道:“见过孟公公,孟公公过奖了。” 沈太后显然非常不喜欢这位大太监,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五官早就拧巴在一处了,耷拉着眉,耷拉着眼,耷拉着嘴角,没好气地问道: “今儿是芊儿的赏荷宴,你又来做什么?” 孟冯丝毫不生气,只是端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 “回娘娘,小的奉陛下旨意,宣顾大人进宫的,却不想太后正同大人说话,扰了太后的兴致,还请娘娘恕罪。” 沈太后更不高兴了,一甩手,翻了个白眼扶着发髻道:“你是谁呀?我哪儿敢怪罪孟大厂公?我正要给顾大人做媒呢,你就来传旨,哀家瞧着,怎么像是故意的?” 孟冯当下笑得有些无奈,哄孩子似的语气道:“娘娘说得这是什么话?不过要说巧呢,也着实巧,” 沈太后一扬眉毛,怪道:“巧什么巧?” 孟冯目光再次看向顾绮,感慨道:“顾大人红鸾星动了,所以方才在宫中,老王妃和裕王殿下也求陛下赐婚。”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怕吗 满大夏朝能被称作“老王妃”而不带封号的,只有昌敬老王妃一人了。 谢菡顿时被噎了一下,谢芊和谢茵双双怔住,而顾绮只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谢霁就让她等这个圣旨?!不能吧?!谢霁虽然是个傻公子,但也没那么傻呀!他明知道自己的性格,怎么可能做出用一桩婚事,去压另一桩婚事的决定? 至于三个姓谢的小姑娘,想的则是:老王妃就算了,毕竟顾绮住在灵乩巷,就那品貌,看上了实属平常,但裕王谢霑又是怎么回事儿?! 沈太后也没想到横里插出了这么两个人。 又是因为一张脸,便勾引得…… 她心中恨恨地想着,瞪了顾绮一眼后,向孟冯冷道:“呵呵,想不到我那皇帝儿子,连这等保媒拉纤的事儿也都管了?” 谢菡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种语气,这种话,就是她发疯的前兆。 “顾大人是朝廷英才,又是陛下亲自拔擢的六品巡城御史,咱们大夏朝独一份的女子,陛下自然当关心一二,”孟冯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看着顾绮颇为感慨,“老王妃一贯不替王爷操这些心,裕王府上更是两年没添新人了,如今却都动了心,是以陛下也犯了难,这才让小的来传大人面圣,想问问大人的意思。” “问问大人的意思”这句话,可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顾绮听见也略安心,立刻恭敬道: “是,臣知道了,这就同公公进宫面圣。” 到时候面圣,她就直接对昭明帝说一声:“我都不嫁。”想必那位能用她当官的皇帝,也不会是个迂腐到唠叨什么“女人不嫁人就不完整了”之类的话。 再说了,昭明帝不喜欢宗室,自然不愿意他用的官,和宗室结亲。 男女都不行。 倒是谢嫣听见事儿有变,立刻又不开心了。 她不稀罕顾绮是一回事儿,可是儿子说好的侧妃又成了别人的,简直就是在她嘴里抢食嘛! 她一拍桌子,冷道:“什么不一般?就是个勾男人的狐媚子罢了,抛头露面地勾了三个皇亲贵胄,可要一遂平生之愿了。” 说着,又对沈太后道:“娘娘今儿可是失了算了,哪想到这是个有心机的呢?” 沈太后看向顾绮的目光,终于不再和孩子般纯粹了,而是像是淬了毒一般,冷笑道:“顾绮,哀家的这个面子,你不打算给了,是吗?” 顾绮退后两步,长揖及地道:“回太后娘娘,太后厚爱,臣心领了,但臣的意思方才也说得明白了,您总不会让我当着孟公公再说一遍吧?” 沈太后呵呵笑了,手指轻轻点着扶手,直白道:“顾大人想必不知道哀家的脾气,哀家要做的事情,陛下也不好驳回,你要是走出了这扇门,可就是要与哀家为敌了。” 顾绮直起身子,看着沈太后的眼睛,认真道:“臣食朝廷俸禄,自然不敢违拗朝廷旨意,只是娘娘也不清楚臣的脾气,臣不想做的事情,任谁也别想强迫于我,不就是上吊抹脖子跳楼吗?外七内九共十六个城门,臣也不是上不去。” “你——”沈太后万没想到世上还有人会如此大胆说话,当下变了脸色,嚯得坐了起来。 顾绮却再懒得和她废话,再次礼道:“臣冲撞了太后,待去回了陛下的话,自然来向太后领罚。” 说罢,转身对孟冯道:“孟公公,请吧。” 孟冯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番,悠哉地对气到乱颤的沈太后道:“太后娘娘,诸位尊上,小的这就带顾大人去复命了。” 说罢,退在了门外,引着顾绮去了。 而屋中,沈太后乱颤了半天,才咆哮了一声:“啊!!!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哀家要杀了她!哀家要她死!” …… 沈太后这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把周围的人都吓呆了,屋内屋外的宫婢们更是跪了一地,谢菡就在近旁,忙过来给沈太后顺气,虽然是一身的冷汗,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解气。 她担心顾绮,不知她之后该怎么脱身,却依旧觉得她的话,她的态度,都很解气。 从来没人能治住的沈太后,惯爱发疯的沈太后,就这么被个六品官吏当面驳了面子,最后那话,更是直白地嘲弄了她的行事作风。 谢菡自觉,自父皇往下,没人能做成这事。 便是母后同太后打了这么多年擂台,也从未敢这般直言顶撞。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谢霁对顾绮很特别,甚至愿意与信阳郡王做交易,只为助顾绮脱身。 当面直谏,不畏死又不畏权,这种事情她常听谢霁甚至昭明帝说起,而被说起的那人,就是当年的先镇南侯。 谢茵虽然也赶着过去安抚太后,目光却一直偷偷看着门外,眼神一扫之前的低迷,闪亮亮的不说,还多了点儿小小的痴傻。 把顾绮关在屋里,好像挺没趣的,她忽然有了这么个念头,如果把她关在屋子里,她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精气神了?是不是就不能这般直言不讳了? 那就不是她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只有谢芊站在那儿,气得只握拳,和沈太后一样暗暗发抖。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不怕?为什么她敢说?为什么谢霑和老王妃会冒出来?为什么陛下的圣旨来得那么巧? 为什么!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错觉,似乎今天她要做的事情,可能很可能因为顾绮这个不定数,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管院中屋内其他人何等光景,孟冯引着顾绮离开的脚步很轻快,连沈太后的嚎叫都没能让他回头看一眼,以至于在这跪倒一面抖似筛糠的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 “顾大人,不怕吗?”行至院门口的时候,孟冯忽然开口问道。 顾绮跟在他后面,步子倒是坚定。 “说都说了,做都做了,再说怕,没趣。” 她的确并不害怕,她现在的心中,只有愤怒和悲凉。 最近这段时间,“皇权威势”四个字,她体会得有点儿太多了,多到她已经清楚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穿越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睡觉 偏偏,顾绮现在不能逃。 因为她想知道真相,她想要为原主讨回公道,所以就算厌恶极了这些事,这些人,她也得忍着,耐着,受着。 今天护着没让她跪下的人是一朝公主,今天能救她一时的,是金銮殿上那位奈何不了自己继母的皇帝。 讨厌那些,却受其相护,顾绮都觉得自己变得矛盾了起来。 顾绮心中像是有千百块大石头齐齐往下压着,所以这让她,真的好生气呀! 一朝太后,昭明帝又不是什么昏君,好好颐养天年不好吗?做什么非要搞事情?非要来恶心她呢?就因为谢芊是她亲生儿子的遗孤? 那她天天纵容谢芊做这些事情,就不怕哪天真的护不住了,折了福王最后这点儿血脉? 她满腹牢骚地想着,一时没注意前面的孟冯停了下来,不小心竟撞在了他的背上。 顾绮忙收定心神,后退几步歉然道:“公公莫怪,是下官失神了。” 孟冯嘿嘿地笑了,还是那么憨厚,问道:“顾大人在想什么呢?” 顾绮这才发现二人已经出了琳琅郡主的府门,稍微轻松了一些,当然不能对他将真心说出来,便似是玩笑道:“下官在想这三门亲事,到底该选哪个呢。” 孟冯眼中忽然多了份漠然,与之前那个温润厚道的大太监,竟变得像了两个人。 尤其是那一双如刀的眼睛,还真的像是要把顾绮的心,剖出来赏玩一番似的。 顾绮心中一凛。 只是这不过是一瞬,他又恢复如常,还是笑得那么憨厚: “大人倒是个爱玩笑的人,寻常女子遇见这等境况,只怕早就要哭了吧?” 顾绮掩住心思,笑眼弯弯,没心没肺似的。 “下官是朝廷命官,本就不是普通女子。” 孟冯还真像是觉得她说了个笑话,裂开嘴哈哈了两声。 “老王妃不管世事多年,今日进宫,本是为陛下万寿的事情闲话家常,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你家里有个好厨子的事情,陛下在民间日久,最好这类小食之流,就有了兴趣,岂料却撞上了裕王前来求婚,而后,老王妃才说也相中了你。”他说着,看向顾绮的目光更多了份审视,“顾大人是如何知道今天太后要做什么?又何德何能,能让老王妃给了两个人情?陛下若问,难道大人这么回吗?” 顾绮眉毛轻挑,一则知道了老王妃进宫并不是为了求婚,心中开心——至少谢霁不是那行事不靠谱的人;二则嘛,是因为孟冯这话。 这位大太监,是在提点于她? 为什么? 想着,顾绮笑得略微多了点儿真情实感:“老王妃能如此,想必真的是因为我家的厨娘极好吧,不过她的小食做得确实很好,可惜——” 只是她话未说完,耳朵忽得一动,立刻对孟冯拱手道: “孟公公,下官还有件极要紧的事情要做,且先告辞了。” 孟冯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顾大人在胡闹什么?这世上,还有大得过陛下的事情?” 顾绮没时间和他解释,也不能和他解释,只匆匆道:“下官抗旨是有要命的理由,还请孟公公放心,事后下官自然会连得罪了太后的事情,一并亲向陛下谢罪的。” 说罢,甚至没容孟冯再多说一句,她就直接跑了。 而顾绮的速度,纵然是有些功夫的孟冯又哪里追得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了,当下目光冷若冰霜,却忽得又笑了起来。 顾绮,南地的口音,还有那一点朱砂痣。 呵呵,有趣。 跟着孟冯出来的小太监,也是头回看见顶着陛下召见,还能跑了的,当下也是长了见识般惊诧,忙问孟冯道:“爷爷,这……这算什么?可怎么复命呢?” 孟冯呵呵笑着,一拂尘轻甩在他脸上,薄愠道:“好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顾大人自己都不怕死,你们担心什么?” 小太监听说,忙谄媚地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笑道:“是是是,小的没见识,爷爷说得是,您慢些走,小的搀着你。” “胡闹,还真当我是老人了?” “您可是咱们的太阳祖宗,照着小的们呢。”小太监嘴很甜地说着。 孟冯略多了些得色,由那小太监搀扶着,上了车驾。 …… 顾绮一口气跑过街角,耳中听得孟冯没追来的念头,更不在意其他的了,只冲到马车前,一撩车帘,对着车内的谢霁急切道: “谢兄什么时候回来的?谁没了?” 本就面有忧色的贺松寿,又被她急三火四的样子与开口的第一句话吓到了:“你怎么听见的?” “我耳力好。”顾绮根本顾不上他,只看着谢霁。 谢霁见她安然,安了她这边的心,只焦虑道:“我刚回来,上官大小姐丢了。” “几时不见的?鸯儿和文正呢?” “今早不见的,他们都在寻,”谢霁说着,也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很傻,却还是问出了口,“我急着回来是想问你,会不会知道她在哪儿?” 顾绮见事情几乎要失控,当下一捶车壁,推他下车,道:“你在外面等着,在我出声之前,你们不许看。” “啊?你干什么?”谢霁糊涂了。 “睡觉!”顾绮说完,想了想又道,“先往西郊去,等我醒来再定具体方向。” “哈?”这一声是贺松寿发出来的,正打算开口问的时候,谢霁却已经从另一侧跳下了马车,拎着他的衣领迫他回头,自己则在顾绮进到车厢时,将车帘放好,隔着帘只回了一个字: “好。” 顾绮也不多言,便在车内倒下了。 贺松寿被他们二人搞得很是迷茫,但是见谢霁真的头也不回地坐在马车前,见他发呆,就要夺他的缰绳:“你要是不放心,我来驾车。” “别别别,”贺松寿忙驱车向城西去,却依旧茫然。“三公子,这……这算什么?什么叫睡觉呀?” 谢霁面色如常,只从怀中取出了黑鸦军联络之用的呼哨,捏在手中道: “她这么说,自然是有道理的,你且不要管她,专心驾车就是。” 第二百六十八章 鸳鸯 直到一缕幽魂腾空而起的时候,顾绮都没有想明白那句“往城西去”是怎么出口的。 就像是一种本能的直觉,告诉她向西去。 她将自己升得尽量高,让自己能将这整个京城俯视于眼下,再将自己的五感发挥到极致,而后边借风势快速向西去,边想着这个“直觉”的原因。 这些人的触角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伸向了上官府,在谢芊冒出来之前的种种,上官府诸事都有蓬莱乡的痕迹。 谢芊是个目标明确的人,手下也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比如对林昭,比如对周家兄妹,她用的办法虽然下作,但是却件件直切目标。 但同样她的方法还有个特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因为她有太后,所以她肆无忌惮。 目标明确,不在意后果,不在意别人知道是她做的,这种人,为什么会选择上官绮?又为什么会用这么复杂的办法去对付上官绮?她怎么就能自信在一队羽林卫之下,可以对上官绮下手? 除非她知道,那一队人马与她一心。 谢芊是蓬莱乡的人这种荒谬绝伦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也只有蓬莱乡,会用这么纠结、复杂、让人觉得无法理解的仪式感,去杀掉上官绮。 即便鸯儿和文正在,两个黑鸦军中不弱的人物,他们依旧按照计划实施,说明必须是六月一日。 之所以偷了宋家的那份重要物件,是因为这东西如铁甲火船一般,是仪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特定的日子,特定的武器,那么必须匹配特定的地点,甚至特定的死法,才符合那群人疯癫的念头。 但是这个特定的地方,为什么必须是城西? 绮姑娘,顾绮也不知心中呼喊的,到底是原主还是那个失踪的少女,只是魂魄向前的时候,她忍不住如祈祷般想,你要我帮帮她,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是否能帮到她,京城的西边很大,除了敌人,知道她在哪儿。 所以,不是我帮帮你,而是你帮帮我。 告诉我她可能在哪儿,应该在哪儿,如果她是上官大小姐的身份,那么她死在何处,才能最能让昭明帝愤怒,最合那群疯子的想法。 而就在下一瞬,一个声音忽得冲进了脑海,是初入京城时,张桐说过的一句话。 “在御河竞渡上,曾经出过个真正厉害的人物。” 先镇南侯! 先镇南侯起于御河竞渡。 御河! 顾绮想着,借着风势向着城西飞驰而去,腾空了望其下。 …… 作为一个只能感受到些许光芒的人,上官绮总觉得自己不算十分的盲人,又因为父母双亡,所以自小时在行动坐卧之间,她总希望自己表现得更像个普通人。 只有和上官练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卸下这种防御的姿态,依赖她,靠着她,让她做自己的影子,听她在自己耳边小声说春花秋月,夏阳冬雪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当鸯儿和文正忽然出现的时候,她听见门外姐妹相会时的喜悦之声,就不由自主想起练儿每次遇见她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声音,而后就觉得鸳大人的声音假得很。 但是那位鸯大人,该是真的高兴吧? “卑职鸯儿卑职文正,见过大小姐。”一女一男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轻快且爽利,一个傲气又疏离,却偏让她觉得,连这越近京城越闷热的空气,都消散了很多。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鸯大人是鸳大人的妹妹?我在南疆的时候,常听鸳大人提起过你呢。” 上官绮端坐在那儿,目光在鸯儿的脸上,略嫌有些死水,但却不失好看,就算是鸯儿和文正,都没看出来她几乎是个瞎子。 贴身的丫鬟明珠此刻适时开口道 “可不是?今儿见了鸯大人,才信鸳大人所说,这姐妹二人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呢。” 上官绮顺着她的话点点头“是呀,双生姐妹,自然是一样的。” 语气淡淡地,说完之后便坐在那儿出神,不再说话。 明珠见状,忙对鸯儿和文正歉然道“二位大人莫怪,我们小姐舟车劳顿,精神不济。” 鸯儿心中满是见到姐姐的欢悦,倒是瞧见上官绮那身素淡的衣服,便知道看见她们姐妹相见,这位大小姐许思念起了那位二小姐,忙道“不敢搅扰大小姐休息,卑职等告退。” 上官绮点点头,听着众人退出去,听着鸯儿难以抑制兴奋的说话声 “姐姐瘦了。” “那坛子梨花酿,我还给姐姐留着呢。” “不过姐姐,京中最新开了个杜康坊,酒酿地极好,顾大人与那老板相熟,我就求了她,让她给我要一坛梨花白。” “顾大人就是巡城御史顾大人,是个丫头,姐姐都不知道,她长得特别好看,行事也叫人敬服。” 似是有说不完的话。 鸳儿最初和她有说有笑的,到了后来也被聒噪地受不了了,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好了,我这从南到北一路听的话,都没这一时多,累不累?” “我高兴嘛,见到姐姐了。”鸯儿有些涎皮赖脸的,之前在军中所有的自持、慎重、老成到这一刻,早就散没了。 脱去那些裹着的,鸯儿又是那个依赖姐姐的小丫头。 鸳儿很是无奈了,看向文正“只你,受得了她。” 文正到此时才说了第二句话“因为你是她姐姐嘛,鸯大人从小就亲近你。” 所以,看看你的妹妹,你真的会是那般无情吗? 鸳儿笑了,将鸯儿宠溺地搂在了怀里,还是那个会将妹妹护在身后的模样“是呀,这是我妹妹,就该亲近我才是。” 但即使是我的妹妹,若不与我同路,便不值得我留情。 外面的说话声渐远,外面那些羽林卫都是黑鸦军传入,与鸯儿和文正多是自幼的情分,所以热闹得很。 可是上官绮听了那么久,却偏偏只听出鸯儿一人,是真心真意的热闹,真心真意的情分。 那位文大人是猜到了什么吗? 不可能吧,他应该只是个孤冷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除了没骗过她这耳聪的瞎子之外,他们连整个南疆都骗过去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来得及 “若练儿还活着……” 明珠就在上官绮旁边收拾着,时而给她端茶,时而给她打扇,忽就听上官绮小声道。收藏本站 但话只说了半句。 若她还活着,我定不会如鸳儿那般骗她瞒她,害她伤心难过。 可是我的练丫头已经死了,死在那些人不知为何的算计内。 正在打扇的明珠叹了口气,似是很心疼她一般,跪在她身旁,柔声道 “大小姐,你又想二小姐了……我知道看见那二位大人,你心中难过,或者……咱们出去转转吧?” 上官绮怔了一下,眼睛落在了明珠的脸上,不言不语的,只看着她。 明珠被她看得有些怕,过了片刻才想起来这是个瞎子,忙调整语气笑道“奴婢也不过是白说说罢了,京城呢,奴婢也有些向往的。” 上官绮终于开口了,幽幽道“人生地不熟的,出去转什么?后面又跟了一堆人,转着无趣。”她说着,无聊地靠在墙壁上,到底没忍住,小声道,“如果练儿在就好了。” 明珠的声音越发轻柔“大小姐,就算二小姐不在,奴婢还在呀,奴婢做你的眼睛,也是一样的。你自幼在京城待过,哪里算人生地不熟的?这儿曾经是你的家呀。” 上官绮似是心情好了些,一笑,旋即又叹了口气“你们呀,总说我小时候如何,小时候如何,可是说我每次听叔叔婶婶说小时候,都觉得不像我的小时候。” 明珠见她这样,便知道说动了她,立刻顺着话道“大小姐是小时候那场病罢了,当然是你的小时候,也自然有你想要去的地方。以前二小姐不就说嘛,就算不开心,出去转转,立刻也就开心了,指不定呀等大小姐看见了京中景象,就记起来了呢。” 上官绮终于被她说动,想了想犯难道“那……咱们去哪儿转转?” 明珠做了个为难的样子,想了好半天,忽然道“对了,不如咱们去御河好不好?那是先侯爷的兴起之地。” 上官绮那双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睛依旧看着她,缓缓点点头“好呀,就御河吧……可是,不想跟着那么多人。” 明珠立刻笑道“咱们又不是现在走,如今天亮得早,咱们三更的时候,或者从窗走,也不是不可以嘛。” 上官绮笑了笑,点点头“好。” 明珠暗中舒了一口气,起身说要给她备饭去,上官绮却在她出门的一瞬间,面上再无半点儿笑意。 她从床旁的缝隙里,将一张薄纸取了出来,贴身放在了小衣之内。 这是她一路之上,费了许多力气,避着人,偷偷写下来的,于她这个瞎子着实不易,纸上的字很少,不过就是一句话,鸳大人杀我姐妹。 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但定要将这句话留下来,没人可以信任,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不被辱尸,希望发现尸首的人,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练儿,这是我这个没用的姐姐,唯一能替你做的了。 …… 顾绮的魂魄飘西郊上空的时候,自上而下看去,就见两个打扮得都不是十分突出,但衣料却很华贵,由一个穿得很是骚包的紫衣男子,引着她们往御河之上龙凤台的方向去。 “姑娘,眼前便是御河了,瞧,还是坐车快些吧?”那男子还特别得意地说话。 “是,多谢这位公子了。”淡雅的素衣女子被个如花似玉的丫鬟扶着,慢慢向前走,开口言谢的时候,温柔地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顾绮一见那人,就差点儿从天上掉了下去。 薛,薛辰生?! ?!他们是怎么遇见的?! 前面御河边的柳林之中,藏着骇人的杀气,似乎他们只要再多走一步,便会被击杀一样。 可是顾绮却多了些安心。 来得及!只要有薛辰生在,就来得及! 薛四少爷虽然日常骚包,但只要他想,护上官绮一时绝无问题。 只要能多一时。 紧张与五感全开,令顾绮回魂的那一刻,不比在酒窖那一次轻松,窒息感之后,空气入肺的瞬间,扎得很疼,是以咳嗽声更觉猛烈。 几乎是同一瞬间,谢霁已经钻进车厢,看她捂着喉咙在车内挣扎的样子,再次被吓到了。 “顾绮,你——” 只是他还没说完,顾绮就已经对着她,艰难道“御……御河……” 声音断续又很小,谢霁却听得分明,立刻回头对驾车的贺松寿道“往龙凤台去!” 只两个字,就足够他谢霁想明白了。 昔年先镇南侯就是在龙凤台上被先帝封赏,若是上官绮死在了龙凤台上,只怕昭明帝就能疯。 贺松寿这次没有再多问,也不管那些诸如哪条街哪条巷谁家门前不能策马的规矩了,只捡大路、近路往西郊外去。 索性今儿六月初一,除了琳琅郡主府的赏荷会,也不是什么大日子,街上行人少些,虽然带来了喧闹,到底没伤了人。 顾绮刚缓过这口气,便坐起身,自箱柜里取出两把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 “薛辰生和她在一处,”她心肺还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撑着说道,“她只和个小丫头一起,所以,不是别人抢走的,是她自己走的。” 她每说几个字就要喘口粗气,谢霁半跪在车上,轻轻为她拍着背,多少劝慰的话在心底,却哪一句都不适合说出来。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你放心,肯定来得及。” 语气坚定得很。 就是这一句话,让顾绮差点儿就要哭出来,还魂归体之后有些麻木的手脚,在这一瞬间自由如初。 “是,一定来得及。”她重复了一句,待马车全速出了西城门,御河已经能被她看见的时候,便跳下马车去,拎着刀靠自己的速度,往龙凤台那面冲。 谢霁吹响了黑鸦军的哨子,悠远绵长的哨音,传出极远。 顾绮一鼓作气冲在前面,耳中就听见薛辰生撕心裂肺的叫声 “我的娘耶!你们是什么人!娘呀!哥呀!有人要杀我!小姐你快跑!不要管我!我保护你!” 间或还有那个婢女的喊声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我是……” 我明明与你们是一起的! 第二百七十章 能做到 明珠就倒在地上,抱着头,惊恐地喊着,全然没有去看在她不远处的上官绮。 她明明将大小姐骗来了这里,完成他们的目的,为什么他们还要杀她? 她想不通,恐慌得很。 她不想死!为什么连她都要杀? 五个黑衣人,蒙面,看不见脸,显眼得很。 薛辰生拿着把袖珍小刀,跳来跳去地比划着,左支右拙间,却奇迹般地缠住了四个人。 或者说,是那四个人缠住了他,让他实在没有余力去救上官绮了。 第五个人已经走进了上官绮,素衣的上官大小姐头发已经散开,手中拿着个珠钗挡在身前,神色却异常坚定。 “我是先镇南侯的女儿,我姓上官,你们若是杀了我,必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只是黑衣人丝毫不为所动,手中太过精致的火枪,已经对准了上官绮的额头。 “上官大小姐,冤有头债有主,你,莫要来找我们。”那人幽幽地说了句,不蕴含半分情感,阴冷地可怖。 上官绮拿着珠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只问道 “我的妹妹,是你们杀的,对不对?” “呵,大小姐太聪明了,去陪她吧。”黑衣人说着,手指用力,扣动了扳机。 上官绮缓缓放下了手,放弃了抵抗。 这样也好,反正这世上都是谎言,她也不打算活下去了。 薛辰生在听见她说自己姓上官的时候,瞳孔猛地一缩,甚至没顾黑衣人的双刀就要砍在自己的身上,发了疯似的扑过去。 “大小姐!”他嘶吼了一句。 不行!那是晏先生故交之女,怎么能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所有人只觉得一股劲风扑来。 一声枪响,上官绮安然无恙,火枪脱手,子弹与那黑衣人一起,都被顾绮撞得飞了出去。 巨大的冲力,让黑衣人愣是以一个完美弧线的姿势,落在了水中。 顾绮却没有停,起落之间,在黑衣人从水中挣扎冒出脑袋的时候,站在了他的肩膀上,二话不说,弯身就用匕首穿透了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连句“你是谁”的遗言都没问出,就死在了御河之中。 顾绮踏着他的肩膀重新落在岸上的时候,只有裙摆湿了一块。 “冤有头债有主。”她在岸边之上,神色冷得像是打算把附近的空气都冻上,低头左右看看,于众人呆滞的目光之下,捡起了一样东西,放在荷包里,而后站在了上官绮之前,将那把火枪踢在了上官绮身边。 天生的那个笑眼,此刻和燃着地狱之火似的,瞧着剩下的那两个黑衣人,握着滴血的匕首。 “我,真是受够了这句话!你们,还会点儿新鲜的词儿吗?!” 黑衣刺客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才看清楚眼前这冒出来人,是个长得极好看的小姑娘。 这是什么鬼魅的速度与身手? 也就是他们这一愣神的功夫,薛辰生倒是得以脱离。 薛四少爷想也不想,立刻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顾绮身后,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忽然哇得一声哭了,一边抹泪一边嚎着 “怎么又是你呀!我怎么走哪儿都能看见你!” 多紧张的气氛,被他这一嗓子,也嚎没了。 怒极的顾绮,还真被他给气笑了,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闭嘴!杀人呢!” 薛辰生立刻闭嘴,捂着脸只抽抽嗒嗒的,装得好生像。 黑衣人也醒过神来,立刻问道“你是什么人?” 顾绮呵呵一笑,纵然疲累已极,却还是丹唇轻启,吐出一句“你管我是谁!” 四人听这话,当下也不多问,而是对视一眼,更觉认真了起来。 他们此来,若是任务失败更是必死无疑。 “都杀了,再说。”其中一人道。 顾绮没有丝毫的惧意,目光沉着,掏出另一把匕首扔在了上官绮身侧,并没有回头,而是道“上官大小姐,活着方能看见结果,死了,不过就是有一枚棋子罢了。” 上官绮早就因顾绮的声音呆住,此刻听见兵器落地的声音,立刻用手去摸,触手冰凉之处,是一把匕首。 大约就是因为顾绮的声音,令她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她立刻将匕首握在手中,挣扎着站起身,迎敌的姿势却是干脆利索。 她本就是南疆上官家的女儿,将门虎女,又与鸳儿等人习武,自然不是个遇事只会呜呜哭泣的闺秀。 纵然是个盲人,杀敌虽难,自保却可。 她……说得对,活着才能看见结果。 薛辰生见状,忙也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呢?” “你不是有刀嘛!”顾绮没好气地说,语气却很轻快,这一天的阴霾,一扫而空。 是因为她至今不敢看的上官绮,也因为算旧友重逢的薛辰生。 瞧,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谢芊说她是朝廷鹰犬不值得尊重,淑仪大长公主和信阳郡王当面就能羞辱她,沈太后上下嘴皮一翻便要定她终身。 这些人自以为自己是上位者,顶着个至尊的名头,便要将别人玩弄于股掌间,讲别人放在他们的棋盘之上,任意摆布。 她要告诉他们,不是的,就算这天下姓谢,我也要活出我自己的活法。 蓬莱乡藏在暗处,蝇营狗苟,不知为些什么,作弄着天下人。 我也要将你们玩弄他人的局打碎,我要让你们一梦成空。 一瞬之间的念头可以蕴含着巨大的力量,顾绮的武力都构建在一个快上,后劲儿并非很足,但就是这一个念头,纵然她的体力已到极限,还是快速且灵巧地避开了最先冲来那人的长刀,灵巧地绕在他的身后,一匕首扎在了他的后颈之上。 那人还是没明白顾绮到底是怎么躲开的,也看不清她是怎么就到了自己的身后,便捂着被刺穿的喉咙,抽搐着死在了地上。 这一下虽然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但是这一次的突破极限,却已经让顾绮无力再支撑了,降下来的速度和忽然的头晕,让她的脚步顿住,摇晃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就要往下倒。 倒是黑猫的那句话“不要造杀孽。” 第二百七十一章 才开始 说起来,自她穿越而来,第一次杀人之后便跳崖死了,第二次和文正共同杀死了二当家,然后跳海了。 所以不但逢高必跳,还得杀人偿命哟? 身子已经僵硬到动不了的顾绮,很佩服自己不忘厘清金手指套路的行为。 背后的刀风明显,正与人厮杀的薛辰生见顾绮的手无力垂下,顿时急了,喊道“杀人呢!你发什么呆?!” 我不是发呆,我是……没力气了。 她连说出这句话的力气,都没了。 却就在此时,一个人已经冲在了她的身前。 左臂微微的疼痛让顾绮的意识略微恢复了些,口中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 “吃了!” 谢霁的声音让她下意识地信任,虽然很苦,但她还是将东西咽了下去。 力气稍微恢复了点儿,五感也重新清晰了清晰,她偏头看去的时候,却见谢霁的弩箭已经射穿了要杀离自己最近黑衣人的喉咙,而黑衣人要杀她的刀也偏了,刺穿了谢霁的胳膊,划破了自己的臂膀。 鲜红的血让顾绮一激灵,神思顿时清明起来,立刻道“谢兄,你……” “药是之前平姑娘给我的,说是能吊命用,”谢霁比她还要紧张些,问道,“觉得好些了吗?” 顾绮没有立刻应声,而是闪身又一匕首,与贺松寿的腰刀,同时刺穿了自谢霁侧面袭来一人的脖颈和胸口。 “我没事儿,你呢?”顾绮觉得心脏重新变得有力量起来,立时安心起来,而耳边由远而近的马蹄声,让她知道是黑鸦军的来了。 谢霁摇摇头,贺松寿挡在他们身边“就剩这一个了,我和他足够了,你们护好上官大小姐。” 他说的他自然是还拿着小匕首挥舞的薛辰生,薛四少爷的小刀虽然杀不了人,但是动作着实太灵活了,贺松寿都有些愣怔,看不出这位是什么路数。 呼哨声鸣,谢霁神色一松,那黑衣人心中明白,完了。 这种呼哨声,说明来的人是陆程。 一路走来,到了这里,眼看着就要赢了,却功亏一篑。 他忽然像是寻死般发力,向上官绮冲去。 众人立刻要去迎,岂料他却在一瞬之间换了方向,一刀刺穿了明珠的身体。 自以为能捡回一条命的明珠,当场毙命。 而黑衣人杀完了明珠之后,刀锋回转,自杀了事。 这一套动作酣畅淋漓得很,让人拦都拦不住。 众人没料到这样的结果,或者说料到了,但已经来不及阻拦了。 满地的尸首,河里还有一个,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儿,令人几欲作呕。 好半天,贺松寿才缓缓开口,问道“这……算完了吗?” 顾绮粗重地喘了口气。 “幕后之人问不出来了,证据也找不见了,他们没占便宜,我们救下了要救的人,不完,还能怎么着?”她将匕首递还给贺松寿,“不过当然还没完,呵呵,事情大约从现在才开始。” 说罢,顾绮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鼓足了勇气,终于回过头,去看上官绮。 清丽淡雅的姑娘,虽然在这场乱局之中没帮上忙,却坚定地站在那儿,不逃不哭,让他们护着自己,也在试图自我保护。 顾绮听见了她与黑衣人的对话,也是那一刻,她已经明白,上官绮是故意的。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去争个说法。 抱着必死决心的人,绝对不会没有后手。 难怪,你会让我帮帮她。 你们姐妹二人,是真的感情甚厚吧。 她不知道此刻想哭的,到底是自己,还是站在自己背后的上官练,她只能压抑着情绪,走过去轻轻接过她手中的匕首,低声道“上官大小姐,没事儿了,你平安了。” 上官绮打了个哆嗦,匕首脱手的下一瞬,便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半天也不肯松开“你叫我什么?” 顾绮微顿“上官大小姐?” 上官绮的手却更紧了,抓得她的手背生疼“姑娘是谁?” “回大小姐,下官顾绮,是京城的巡城御史。” 上官绮怔住了,缓缓松开了手。 巡城御史? 哦,就是鸯大人口中的顾大人? 六品的巡城御史,来历必然是分明的。 真的只是与练儿声音一样吗? 一旁竖着耳朵听的薛辰生,于心底哦了一声。 知道了,这回是顾大人,不是林大人了呢。 谢霁站在后面,默默看着,一时无言,只有手臂上的伤,疼得厉害。 心里也疼得厉害,不舒服得很。 “三公子!”陆程的声音由远而近,风尘仆仆的。 谢霁先一步将那把火枪捡起藏在怀中,而后对陆程道“陆总将这是打哪儿来的?” 得说,陆程今日来得,的确稍嫌晚了些。 “南郊。”陆程道,“鸳丫头传信来,说是上官大小姐出事了,所以我往那边去找人了,还是京中三道哨音,我才知道三公子出事了。” 陆总将人高马大,为人很是憨厚,如今说这番话的时候,甚至带了点儿憨傻。 别人犹可,顾绮、谢霁与上官绮三个人,顿时心凉了半截。 鸳儿是铁了心,连陆程一起算计了。 偏偏,他们抓不住鸳儿的把柄,甚至不能说她做得错了。 好生气呀! 陆程还以为他们灰败的表情是因为劫后余生,又见谢霁半身伤,立刻拿出金创药过去“三公子受伤了?” 谢霁摇摇头,接过金创药,最终只能叹了一声道“陆总将奔波了,上官大小姐就在这儿,顾大人救了她,也为我受了伤。” 顾绮听见这话一顿,回头看他的时候,就见陆程正好也在看她。 这位力大无穷、忠心耿耿却有些孩子气的总将,在听说上官绮无事之后,也放了心,又听谢霁这么说,旋即笑得有些傻“嘿嘿,竟然是顾大人呀,你今儿这身女装,倒是比平时还好看。” 说着,又对上官绮拱手道“末将陆程,见过上官大小姐,大小姐没事儿就好了,鸳鸯那俩孩子,都急坏了,她们此番疏忽,都是末将教导不力,还请大小姐恕罪。” 说起那两个姐妹的时候,语气里都是柔情。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起哭吧 上官绮因为陆程的话而愣怔,内心忽觉难受,就连怀中的那封信,都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了。 她只是站在那儿,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神看着陆程,矛盾地让人难过。 顾绮心中比她还难受。 纵然自己刚刚劫后余生,却还在顾念着别人。 一念之间,她还是拉住了上官绮的手,笑道“大小姐先跟着陆总将回京吧,先修养一下身子,才说其他。” 上官绮觉得眼前的顾大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古怪又熟悉的默契感让她安心,终于点点头,轻声道“好。” 谢霁见她二人如此,忽然牵过陆程的马,自己翻身上马后,将顾绮也从地上捞了起来,拎在了马背上,倒把顾绮吓了一跳。 “我不便留在这儿,那是我的马车,上官大小姐暂时就托付给总将了,若是旁人问起,就说顾大人因为救我而受伤了。”谢霁看着其他人,指着马车道。 陆程顿了一下,点头“我知道了。” 谢霁也终于看向了上官绮,神色复杂“大小姐今日受了惊吓,还请好好歇着,改日谢某再去探望。” 上官绮全然没发觉眼前这人,就是她传说中的“未婚夫”,一时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探望她,只站在那儿,机械地点点头,一心只扑在顾绮身上,听着马蹄声远去。 …… 谢霁带着顾绮,策马一路向北面狂奔。 顾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觉得二人同乘一骑太古怪了,又担心他的伤势,只连声问 “谢兄,谢兄你干什么?停下来停下来,你的伤,你不要命了?停下来,我们回灵乩巷吧,让平儿给你治伤。” 谢霁和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只看着前面,至北城外的折柳亭处才停下。 芳草茵茵,绿树成荫的京城北,望过去一马平川的,因为无人,所以开阔又寥落。 谢霁翻身下马,又自顾自要把顾绮抱下来,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顾绮忙阻止了他,自己跳下马来,奇怪道“谢兄是怎么了?有话说吗?到灵乩巷说也是一样的呀。” 谢霁还是不说话,就是拉着她进了亭子里,把她按在栏杆上儿,拿出金创药,先给她治伤。 从头到尾,眼睛不看她一眼,也不说一句话。 顾绮的伤在手臂上,她当然不会在意治伤这种接触,只是觉得谢霁奇怪极了,又见他总不肯说话,只好笑问 “谢兄治伤,还非得跑这儿来治呀?这风水好?伤好得快吗?” 谢霁却依旧不看她,而是开口道 “你不必同我笑,我知道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你都笑不出来。但你这个人,终归不愿在人前示弱。杜康坊的酒窖里你都哭不出来,是因为怕外面坐着的担心。所以我带你来这儿,你哭就是了,现下没人,等下我给你包扎好,就去那边转转,不会偷看你,也不会和人说,你还是我那什么都不怕的顾贤弟,还是西城人人都喜欢的顾大人。” 顾绮没想到他带着自己跑过来的原因,是这个。 却见他说完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到底还是抬头瞄了她一眼,方才又低下头去,认真道 “你这个样子,真好看。” 城北郊的夏风,吹在人身上,是难得的暖洋洋。 哪里好看了?都奔波成这样了,发髻也歪了,头发有些散乱,身上有血,裙角还湿了。 狼狈得要命。 说起来她刚出门的时候,才是挺好看的,他没看见呢。 顾绮胡思乱想着,傻呆呆地看着认真给自己上药的谢霁,鼻子一酸,还真的就哭了出来。 她就这么看着他哭,他却真如所言那样,一眼都没看她。 可是他越不看她,她就哭得越凶,哭到最后,顾绮也说不清自己是希望他千万别看,还是希望他看一眼自己,索性推开他。 推完之后才记起来他也有伤,又后悔起来,又生气他不看自己,便坐在凉亭的边缘之上,抱着膝嚎啕大哭。 丝毫没有遮掩,也不想遮掩,她就是委屈,就是要哭。 他说得没错,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她都笑不出来。 不管是无力还是难过,都在上官绮拉住她的手时,到达了顶峰。 上官绮在拉住她手的那一瞬间,是近乎于梦境的狂喜,是觉得自己的妹妹还活着的喜悦。 一个已经死去的,凭着刻在骨血中的记忆,于最后一刻救了她。 一个活着的,甚至愿意为死去的那个,揭开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慷慨赴死。 不管上官家藏着多少乌七八糟的东西,这对姐妹之间的情谊,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那些人又有什么资格,去玷污这一切呢? 上官姐妹被命运推着走,而作为穿越者的她,在今天之内,好几次差点儿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真是的,凭什么呢? 救了上官绮,她应该很高兴完成了原主的托付,很高兴谢芊今日铺陈得这般大的局落空了,但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再想想陆程说起鸳鸯姐妹时老父亲的样子,就更难过了。 人哭久了,总会有些缺氧的感觉,顾绮的身子本就不是很好,所以哭多了便觉得喘不上气,原想着吸口气缓缓,等会儿接着哭,可就是缓气的当口,她却听见了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哭声。 她吸了吸鼻子,奇怪地看着背对她,边给自己包扎边微微颤抖肩膀的谢霁,才明白,哦,原来是他在哭。 她吸了吸鼻子,开口道“你哭什么?” 谢霁声音带着哭音,还有些闷闷的“你能哭,还不许我哭吗?我又没看你,你也别看我。” “我是女孩子,你又不是,你做什么哭?” “你不是我顾贤弟吗?” “你明明知道我是女的。” “是你一开始骗我你是男人。” “我没骗你,你自己以为的。” “你告诉别人都不告诉我!” “你自己看不出来还怨我?” “我什么都同你说,你却不肯和我坦诚,不怨你怨谁?” 两个人和七八岁孩子一般互相斗嘴,争到最后,谢霁猛地回头,气鼓鼓地看着她。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对谈(上) 少年的眼睛带着秋水,略微有些红肿,二人眼睛对上的时候,顾绮仿佛抓住了天大的把柄一般,指着他道: “你瞧,你说你不看的,你还看!” 无理取闹地更似孩子一般。 谢霁咬着唇,不服气地瞪着她,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 “就看。” 两个人平时气气的人,到此时反而都不肯让步了,大眼对大眼瞪了半天,双双一起破涕为笑。 谢霁这才揉揉鼻子,抱着胳膊起身挪坐在她身边,问道:“心情好些了吗?” 顾绮擦了擦眼睛,也不管自己那一脸妆哭花成了什么样子,只点头道:“嗯,哭出来,心情果然好多了,多谢谢兄了。” 哭过了也笑了,心情自然就都好了很多。 她说着,扳过他的身子看他的胳膊,见他已经简单处理地差不多,但还是不太放心,又道:“咱们回去吧,让平儿瞧瞧,怕他们的刀上有点儿别的什么。” 谢霁摇摇头:“放心吧,也没伤了骨头,就是在皮肉上对穿,黑鸦军的金创药很好用的。咱们在这儿坐着。约莫着陆总将进宫了,其他人都回京了,父皇紧着她的时候,你再回去便安稳了,到明儿请假,就说救我二人受伤了,病了,在灵乩巷待两天,他们就奈何不了你了。” 顾绮知道他是因为太后的事情,替她想法子过关,心中感激,点头道:“好,我听你的,就这么着。” 两个人并肩坐着,谢霁给她说折柳亭的来历,说再往前去,过了长城的大漠风光,顾绮听着,偶尔问些问题,两个人似乎很默契地没有提赏荷会,没有提上官家的诸事,没有提鸳鸯姐妹。 就这一刻,他俩都想将那些事情遗忘,抱着安逸一时的念头。 六月的夏风穿过这凉亭的时候,顾绮嘟囔了一句:“这儿有些冷了。” 谢霁听见,又找了风吹来的方向坐着,挡了挡:“你这裙子我瞧着都是夹的,还冷?” “嗯,本来带了手炉来,去见太后的时候不好带着,就给了袁四姑娘。”顾绮说着,歪头看他,“那杀手的火枪,就是宋家丢的东西?” 谢霁点点头,从怀中将火枪取了出来,递给她。 带着深深的胡人风格,只是枪体雕花是龙纹的,还有些大夏色彩。 听见陆总将的唿哨声时,谢霁就已经将枪藏了起来。 刺只是单纯的刺,谢霁不会给他们半点儿机会,栽赃在宋家身上。 宋家只是出了内贼,丢了东西而已,追回来就罢。 顾绮抚摸着枪身,拿起来比量了一下,还在谢霁的瞩目之下,拆开来瞧了瞧。 “我赶到的时候,这东西开了一枪。”顾绮又比量了一会儿,道,“打出来东西不是火药,而是个小铁丸。” 谢霁叹气道:“是呀,可是打出去了,如何找呢?只能希望陆总将看不见了。” 顾绮看他暗暗发愁的样子,从荷包里将之前放进去的东西取了出来,掌心托着,伸在他的眼前,笑得有些得意。 正是那个小铁丸,仔细看,其上还有宋家的纹饰。 “我防着呢,”她笑道,“谢芊今儿对袁四姑娘说的那些话很明显。” 谢霁怔怔地看着她掌心中的东西,又看看她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也跟着笑了,将铁弹丸拿回收好: “我刚才还以为你太专注她了,没想到……哈哈,有你在,真的很好。” “那是,”顾绮眉飞色舞的,一扫之前哭泣时颓唐的样子,又是个眼睛也会笑的顾大人,“我是谁?我是你顾贤弟嘛。” 这次,轮到谢霁白了她一眼,瘪嘴道:“你不是顾贤弟,你要是顾贤弟,我就能这样子……”他说着,虚做了个搭肩的姿势,没有碰到就放下了手,有点儿遗憾,“还可以抵足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和顾贤妹可就不行了,差个男女,差了好多呢。” 顾绮瞧他遗憾至极的样子,没忍住,当下笑仰头哈哈笑了出来,因为笑得太嚣张了,所以扯到了胳膊上的伤,变成了又哭又笑,捂着胳膊直哎哟。 如此认认真真说话时候的谢霁,特别有趣。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谢霁抗议道。 顾绮立刻敛容点头:“是是是,谢兄说得很对,是我一开始就不该瞒着你,行了吧?可是就算我还是顾贤弟的时候,咱们也没抵足而谈通宵达旦呀?” 谢霁仰着脖子想了想,瞄了顾绮一眼,忽得耳朵有些红,惋惜道:“嗯,可惜了。” “想什么呢你?”顾绮推了他一下,又问,“说正经的,这个火枪是宋家做的?瞧着是胡人惯爱的颜色式样。” “是宋家改的,”谢霁说道,“你瞧这个枪现在装的是铁球,但是宋大人说了,这枪是两用了,怎样调整之后,便能再用火药了。” 顾绮叹道:“知道宋家习的墨家机关之术,却不想在这种火器之上,也是极有造诣的。” 谢霁点点头,看她道:“父皇早就想过将军中的刀剑都改成火器,不过火器一物金贵,又不好控制,所以先镇南侯想过要改进,却只有个想法,还没等实现,先侯爷就……大约是去年吧,有欧罗巴的胡商,带来了类似这样的东西进献,虽然与先镇南侯想的不是很一样,道理却是类似,所以父皇一见,便把那东西给了宋约,要他拆了研究。而这把就是宋约研究后的结果,却被人偷了,要拿来杀死上官绮。” “蓬莱乡,”顾绮听他说罢,感慨道,“谁能料到,谢芊和吕箬二人,都是蓬莱乡的人呢?要不是宋家查在了信阳郡王府上,咱们真未必能想明白。” 谢霁没立刻应声,而是瞧着她。 顾绮觉得他的眼神意味深长的,想了想,恍然大悟。 “信阳郡王是被冤枉的!”她道,“东西不是他偷的,但谢芊希望别人以为是信阳郡王偷了宋家的东西,这样子事发之后,宋家有错,信阳郡王背锅。所以只有谢芊是蓬莱乡的人,她与吕箬关系虽好,但实际上对他根本就不在意。” 第二百七十四章 对谈(下) 谢霁嗤笑一声,鄙夷道:“谢芊其人,她会在意谁呢?” 顾绮想明白了这些,不觉咋舌摇头:“蓬莱乡还真是个目的纯粹,又充满了仪式感的组织,有趣。” “是呀,气……气……气我父皇,”谢霁接过了顾绮的话说,不过纠结了半天,还是没舍得说出那个“死”字,“这目的,定然是在夺天下之前的。” 顾绮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古怪,越想越觉得蓬莱乡的主家,脑子不太好。 不知道蓬莱乡的主家和太后对着发疯的话,谁能做疯人院头把交椅呢? “说起来,谢兄可有什么人选吗?”顾绮不确定地问道,“和陛下,和先镇南侯能有这么大私仇的人,能是谁呀?说起来就我听到的这二位的为人,好像是挺容易招惹这种疯子的,可能疯成这样的,也不会太多吧?” 谢霁叹了口气:“一个是天下之主,一个卫国之战神,这天下都是臣、都当敬服,但换句话说,这天下也都是他们的仇人。” 顾绮觉得他的这话特别哲学,要不是胳膊有伤,定要拼命鼓掌并喝彩。 “罢了,既然一时想不出来,那不如先别想了,”顾绮笑道,“横竖今日的目的,咱们达到了,今后再见招拆招吧。” 只不过从今日开始,这京中的情势,可就复杂了。 如今是鸳儿等人还没看见她,等南疆来瞧见她这张脸之后,表情定然精彩纷呈。 她这能搅混一池水、能将藏在暗处的人逼出来的脸,就会是他们获胜的最大筹码。 他们都以为死了的人还活着,而且打乱了他们的步调,只怕这些人会很气急败坏吧? 生气,就会有破绽。 “鸯儿的事情,谢兄真的不打算先同她说明白?”想起那些事情,她又想起了鸯儿,忙问。 谢霁想了想,摇头道:“鸯儿聪明得很,只怕现在已经明白了我们在怀疑什么了,所以这选择,在她了。” 顾绮叹了口气,替鸯儿难受起来,但也知道这是无奈的事情。 终归对鸳儿来说,这是真正的两难。 “不过还好,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至少上官大小姐是平安的。”顾绮喃喃道,又问他,“对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想要如何对付我的?” “今天早上,”他应声,“我和信阳郡王见面的时候。” “哈?”意外的答案。 “自你想到他们要杀上官绮之后,我就在想这是为什么,站在谢芊的立场上,我怎么都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等我问明了宋家到底丢了什么东时,便有些怀疑。所以就决定赌一把,还好,我赌赢了,信阳郡王知道了谢芊的打算,而我从知道了太后的打算,所以,就去求了老王妃。” 顾绮这方了然,觉得这主意也不错,让那二人狗咬狗去。 “所以晋南公主当时也在场?” “是。” “这我就放心了,早些在郡主府门口那一闹,我还真担心她会吃亏呢。”顾绮由衷道。 谢霁听她在自己最没着没落的时候,还能为谢菡担忧,心底感慨:“时间紧张,我无法和你解释商量,只能先做了。不过虽然今天他们落空了,但吕箬此人绝不可交,我这不过是一时交易,和他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还是要当心他。” 顾绮见他郑重解释,点头应声,旋即又嗔怪道:“我何止要当心他一个?你知不知道老王妃还有裕王,都去宫中向皇帝求赐婚了。” 她说着,摸了摸自己妆容都花了的脸,感慨道:“一家女百家求,我倒好,求来求去,好像都没脱了你们谢家。” 谢霁还停留在她前一句带来的震撼中,不可思议道: “我大哥?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顾绮耸耸肩:“你那位看起来像武将的文人大哥,不简单呗。听孟公公说,老王妃是听裕王提亲,才忽然开口也为昌敬王求娶的。” 谢霁差点儿咬到了舌头:“我……我只是托她进宫,说芝麻的点心做得好,让陛下下旨招你去,问厨子的事情呀……” 顾绮笑道:“我知道的,谢兄行事周全,不会不尊重我…也不怕,陛下肯定要问的,我说都不嫁就好,况且陛下未必高兴我嫁入宗室,说不定直接说乡野村妇,不足以与宗室婚配,就没事儿了。” 谢霁觉得她自贬的话有些不顺耳:“是他们不足以与你婚配,你放心,这么荒谬的事情,不可能发生的。” 顾绮笑了笑:“至于芝麻的事情,她刚怀了孕,陛下应该不会让个孕妇进御膳房吧?” “啊,那我该备份礼了。”谢霁笑道,接着又说,“这傻妹妹呀,就算是芝麻再练个十年,也当不了御厨。不过就是老王妃去说说新鲜事儿,若父皇有兴趣便招了人去,做两个拿手小点心,讨父皇声好,帮你脱身,也替她扬名了。你不是把身契还给他们了吗?既然是良民,自然要有些安身立命的根本。” 顾绮见他真心为那对小夫妻打算,更是放心,心情舒畅地起身,迎着斜下的夕阳道: “哭也哭了,委屈也委屈了,这道坎儿迈过去了,梁子也是实实在在结下了,只希望接下里蓬莱乡一众可千万继续紧着跳,别松懈了,下次,我必定让她露出马脚。” 谢霁也随着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又看看她肩上的伤:“你的伤,记得好好养着。” “不但是我,还有谢兄的伤无论如何都算贯穿伤,更要好好养着才是,我算着皇后的产期就在这个月吧?你和公主都有得忙呢。”她道。 “嗯,我皮糙肉厚的,不怕。”谢霁说得和山大王一样,好大的威风。 顾绮正要走,又收回脚步,认真道:“上官大小姐的事情……还请谢兄务必周全吧。事情到了今天,我知道让你为她负责,于情于理都是强求。你无辜,但她也是无辜的。” 谢霁微顿,忽然很想问她,那你呢? 你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 只是这话,在他舌尖上缠绕了很久,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昌敬王 谢霁本打算回西郊的园子,不过顾绮却忧心他的刀伤,愣是拖着人和她一起回了城。 “让平儿瞧瞧吧,”顾绮坚决道,“本来就耽误了这些时候,别再有大碍。” 谢霁拗不过她,只好应了同她一起回去。 谢小三大约君子惯了,又知道芝麻有孕,不肯空手上门,还在城里最大的金银首饰楼里,买了一整套的头面,瞧得顾绮又想笑,又怕他不好意思,便只能忍着,虽然身上狼狈,却笑得眉眼弯弯。 岂料待回了灵乩巷,刚行至老王妃的门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了昌敬王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些神婆神汉都围在门外,见他们回来了,难得的严肃,眼神复杂,竟然不凑上逼人算命。 那哭声,这眼神,使得谢霁当下一激灵。 要知道,老王爷和老王妃可都是有年纪的人了,别是…… 他想着,正要推门往里去的时候,就通过那半开的院门,瞧见昌敬王抱着老王妃的腿嚎啕大哭,边哭边道: “娘呀!我不娶顾绮!我不娶她我不娶她!” “娘呀!你怎么能让我娶她呢?你要我娶她我就当太监去!” “娘呀!我狠心的娘呀!儿子这辈子只想和木头过,不要她!我不娶她!” 谢霁顿住,尴尬地收回了迈出的脚,看向顾绮的目光,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顾绮神色尴尬,笑容发僵,又好气,内心又颇觉对不起昌敬王。 这真的不能怪人。 分明是她的事情,牵连了这位闲散木匠王爷呀。 院子里,老王妃一脸看傻儿子的表情,看着昌敬王,从头上拔下耳挖子掏耳朵。 一旁的丫头嫌弃地看着鼻涕眼泪擦了老王妃一裙摆的昌敬王,见状忙蹲下身道:“王妃耳朵痒了?奴婢来吧。” “无妨,我就是头疼。”老王妃摇摇头,实在是被他哭得烦了,轻轻踢了他一脚,“多大的事情?也值当你特意跑过来哭?” 她踢得很轻,所以非但没踢开昌敬王,反而给了他进一步抱大腿的机会,哭得更是声泪俱下,委屈巴巴: “我就不娶她!我一辈子光棍我也不娶顾绮!当太监也不娶顾绮!从城楼跳下去也不娶顾绮!跳护城河也不娶顾绮!就不娶!” 老王妃气笑了,乜斜着眼睛低头看他:“那顾大人论模样本事都是很好的,你不想娶她?人未必肯嫁你才是真。” 顾绮听这话没什么想法——别说昌敬王了,她穿越至今大事小情不断,连嫁人都没考虑过才是真。 倒是谢霁,为了老王妃的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昌敬王收住了哭声,抽抽搭搭地说:“她想不想嫁我,我都不想娶她,长得哪里漂亮了?娘觉得她好看,是没见过那上好的金丝檀木,那花纹,那光泽,那触感,那声音……” “那你拿木头疙瘩雕个王妃吧。”老王妃立刻打断他的木头经,断然道。 昌敬王歇了赞美木头的心,只好无意欲嘟囔道:“……谁知道她是不是真是男人呢?” 老王妃当时就气笑了:“滚!你娘这点儿眼力难道还没有了?” 昌敬王只不依不饶地:“我就不娶她!娘呀!我不娶!” “到底为什么!” 这次,昌敬王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老王妃,终于说了心里话: “娘,你是没看见小三子瞧她的眼神,眼睛就差长在她身上了,娘呀,小三子长这么大,除了那个远在南疆的上官大小姐,你见过他什么时候对个丫头这么上心?我要是真娶了她,将来他登基了,我岂不是要被自己的侄儿戴绿帽子?” ?!老王妃差点儿从躺椅上摔下来,一旁的小丫头都跟着踉跄了一步。 啥乱七八糟的?!王爷疯了吧? 昌敬王却再次抱住了老王妃的腿,哭喊着:“我不要戴绿帽子!我不要戴绿帽子!呜呜呜!我不娶她!娶她要被戴绿帽子的!” 旁边偷偷围观、神色严肃的神婆神汉们,等听到这儿的时候,早都绷不住八卦之心了,射向谢霁的目光迸发出了无限热情,将他紧紧地包裹住,琢磨着他是不是真能给自己叔叔戴绿帽。 刚才还担心的谢霁,此刻的脸干脆黑成了锅底,也不顾什么礼不礼的了,直接抬脚踹开门,对着院中怒吼道: “王叔!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呢?!” 昌敬王被他吓得一哆嗦,看见是他二人站在门口,当下又哇得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在了老王妃的背后,尖着嗓子胡乱叫道: “娘呀!你瞧瞧,小三子这就要来打我了!娘呀!救我!” 老王妃气得在他后背啪啪拍了两下,指着屋内道:“你少说两句吧,再说真要挨打了,滚屋里疯去。” 昌敬王很是听话地抽抽搭搭地起身,瞅那背影,着实是倍儿委屈的。 却在进屋的瞬间回过头,用上次在院门口暗中观察谢霁的神色,幽幽看着谢三,再意味深长地一笑,露出了八颗牙齿。 也不知是吓人呢?还是邀功呢? 太气人了! 为老不尊! 若不是因为肩伤太疼了,谢霁很想过去打人了,眼下却只能捂着肩膀,以愤怒的眼神谴责他。 不过昌敬王全然不在意,只端着那可恨的笑脸,一点点儿把门关上了。 顾绮见状,叹了口气过去扶住谢霁,转头问道:“平姑娘回来了吗?” 也没具体问谁,反正这些神婆神汉随便谁都会知道的。 果然就有人道:“听说大人和三公子在城外出了大事,我们就让人去接回来了。” 顾绮道了声谢,又劝谢霁道: “谢兄先去让平儿看看伤吧,我和老王妃有几句话要说。” 谢霁并不知道她与老王爷的那场谈话,又实在气昌敬王的胡言乱语,便点点头,依旧是黑着脸,迈大步往顾绮家去了。 顾绮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去将院门掩上,摆明了不想要那些神婆神汉听。 而门外的那些人也乖觉,见他们关了门,还真个纷纷打了个哈哈,自顾自散了。 顾绮转过身,原地对着老王妃长揖及地,诚恳道: “今日的事情,多谢老王妃相助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坦言 老王妃眉宇间带着些许倦意,笑容都带着懒散,并没说话,而是抬手让她过去。 顾绮爱没动,小丫头已经搬了矮凳放到老王妃膝旁,又端了茶水来,双手递上去笑道 “知道顾大人不惯在外面吃喝,这茶杯是新的,茶是明前的龙井,只当润喉吧。” 顾绮不接,她就端着,笃定她会先示弱似的。 最后果然还是顾绮叹了声,抬手接了。 小丫头这方蹲身礼过,退了下去,将这院子彻底留给了她二人。 到底今天自己欠了人情,顾绮还是敛了不自觉的漠然,走过去坐在矮凳上,喝了半杯茶。 “果然是好茶。”她道。 场面看起来,一老一少,仿佛很亲。 老王妃自己拿个团扇,慢慢悠悠地摇着,目光只在顾绮身上打量。 “受伤了?” “擦破了些皮,无碍的。” “上官家那丫头,平安了?” “平安,只身边的丫头被杀了。”顾绮说这话的时候,难得没有因为内容而有情绪上的波澜。 老王妃虽然与她接触不多,却知道她悲天悯人的性子,听见这话后便“怀疑是她要害人?那该救下人来,审问一番,” “来不及了。”顾绮无奈道,“那丫头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而已,便是活着,只怕也问不出许多。” 老王妃摇着扇子,半晌才似感慨道“原来顾大人也会哭呢。” 顾绮莞尔,没有应声,只垂首,默默品着剩下的半碗茶。 老王妃手有些累,便将扇子丢在小几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躺椅的扶手上打着节奏,仰面看着如墨苍穹,数着点点星光,早就老得已经能藏住所有情绪与故事的眼睛,多了点别人看不懂的感伤。 “那件事情,他告诉我了,你心中,恨他无情吧。” 肯定的语气,淡淡的,缓缓的。 顾绮的手顿住,放下茶碗道“站在老王爷的立场上,做得不算错,王妃也自犯不上为此挂心。” 老王妃听见这话,目光移向她。 “我说他无情,可没说他错了。” 顾绮知道按这对夫妻的经历,性格必定也十分投契,并不意外这话,一笑而过。 “顾大人,我与他行至今天,见过太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情,为了这点儿表面上的平安,我们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得,何况别人家的孩子呢?”老王妃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闲话家常般。 “年轻些的时候,每到没月亮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儿子死前的表情,听他反复问我为什么。倒是如今老了,他却不肯再入我梦来,不肯再问我,连我,都快忘了她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顾绮看向她。 满面皱纹之下的笑脸,带着狡诈、带着看透世事,还带着些许慈祥的老人。 只是身在其位,哪儿有真正的慈祥呢? “死我的儿子,能换京城一时安稳;对上官仲所行视而不见,能得南疆一时的平安,我们一直是这样衡量得失,从不会在意对错。不过这些年里,我只有一次怀疑过,我们是不是错了些什么。” 顾绮默默听着她说话,还是不肯应声。 她不知道她的心思,懒得想她思想的变化,不赞同他们夫妻的行为,却又不想多辩些什么。 因为彼此立场不同,说再多,也辩不出个所以然。 老王妃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笑意更深,自己回答了自己的话。 “当年太祖的时候,就说我们谢家人都是牛心左性,认定了什么,踩着良心,翻过尸山血海,也要将想要的捏在手里。想来这话不错,只是当两年前,我看见虹儿跪在大殿之外求陛下的时候,忽然觉得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良心,竟然都长在那孩子身上了。” “他没要到他想要的,却没做那些会招来不太平的事情,只默默地将这些藏在心里,慢慢地找着真相。看多了不择手段,针锋相对,忽得发现有他这样行事的,也不错。” “所以顾大人,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不必承我的情。但若你要恨,也别恨那孩子就是了。至于我那傻儿子装疯卖傻的,你也不必十分放在心上。” 大约是话说得太多了,老王妃更觉得困倦了,沉默了片刻后,忽得又笑说“我今夜,就是想和人说说话,聒噪你了。” 夏夜,流萤飞舞,微风轻拂,顾绮觉得有点儿冷,却又不是难以忍受。 她抱着肩膀,坐姿有了些许放松。 “老王妃放心,他与你们本就不一样。至于昌敬王今天的话,小瞧他,也小瞧我了。况且既然是装疯卖傻,我又何必放在心上?无趣得很。” 老王妃不想她会这么说,不觉笑出了声,点头道 “倒是两个傻子,我那傻儿子,今儿有句话,倒是说对了。” 顾绮没去想究竟哪句话说对了,笑着起身道“不管是谁的人情吧,老王妃今日终归是帮了我,更深露重,我畏冷,就先回去了。老王妃也请早些休息吧。” 老王妃没再言语,而是躺在摇椅上,轻轻晃着。 顾绮转身走至院门外,忽又半转身子,仰头对屋顶上趴着偷听的老王爷道“对了,老王爷,有个事情,还要托你帮个忙。” 老王爷差点儿从屋顶上滑下来,怪道“你怎么知道老道在这儿?——还有,叫我道爷!” “你又不是真的出脱了红尘之人,就别装方外之士了。”顾绮说得很不客气,“帮我打听一下,淮扬侯最近在京中,都和谁接触过?” 老王爷跳下屋顶,皱眉道“和你家平丫头接触过……你问他做什么?” “就因为他太看重我家平儿了,所以瞧着不开心了。”顾绮说着,人已经打开了院门。 “……”老王爷好玄没气喷出来,“你倒是会指使人。” “这是你欠……”顾绮理所当然地点了点眼下的朱砂痣,“她的。老王爷不是讨厌不太平吗?所以,盯紧他吧。” 说罢,在老王爷纠结生气的瞩目之下,愉快地仰着头走了。 她现在的注意力都在谢芊与蓬莱乡身上,延平王与淮阴侯的事情还是交给老王爷吧。 第二百七十七章 谢芊的愤怒 并无月色的天际,仿佛将白日里那些紧张刺激、千钧一发的事情,都抹平了一般,留给了黑夜小小的安宁。 百姓们或有那消息灵通的,已然知道了西郊御河边发生的事情——毕竟如今京中,值得陆总将亲自出马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只是他们不过是关起门来,小声议论两句,亦说不明白这事情于朝廷而言,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自然也有人因着上官绮的身份,臆测这事儿怕是敌国的阴谋,毕竟上官仲还在镇守南疆,如果上官绮死了,君臣之间会不会有嫌隙呢? “到底还是顾大人,极厉害的,才来京中多久呀?就做了好几件大事儿呢。” “听说顾大人今儿被提亲了。” “什么?” “裕王、昌敬王,还有信阳郡王,听说太后还要亲自为她择婿呢。” “到底是顾大人,又厉害,又漂亮,今儿大人的女装,是很好看的。” “呃,我瞧见了……也罢了。” “你哪里看见的?” “就方才,大人回灵乩巷的时候,瞧见了,那妆容……算不得好看的。” “……难怪顾大人总穿男装呢,原来顾大人女装并不好看。” “不好看怕什么?有本事便好了。” 不管外间那些事儿被如何猜测,也不管京中百姓多么喜闻乐见于顾大人的种种八卦,琳琅郡主府上的气氛,此时都极不好。 西郊的事情谢芊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却从彼时想到日落,怎么也想不清楚安排得那般妥帖的事情,怎么就出了差错这么大的差错。 又是顾绮! 为什么每次都是她? 她刚在自己府上气了太后,怎么回过头,就出现在了西郊?! 难道她知道了些什么?不可能的,如果她知道了,今天就是抗旨不尊,也会先一步去找上官绮,而不是来到她的赏荷会上。 如果说今天之前,她还觉得可以用“旨意”二字压制顾绮的话,今天之后,她再也不敢抱着这个念头了。 她,真是异数,不知从哪儿来的异数。 她要教训袁子兰的时候,她冒出来了;她要杀上官绮,她冒出来了;就连她搬出了太后要拿捏她,也能被她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 凭什么?!谢芊暴怒地在屋中来回走着,东西扔了一地,满屋子的丫鬟就在碎瓷片堆里跪着,瑟瑟发抖。 “那个贱人。”她骂了一句。 厨房送来了汤羹,却根本不敢进去,只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贴身大丫鬟似儿见状,忙起身出去接了汤羹,这才回来对众人道:“都退下吧。” 侍婢们和得了命一般,忙都跑了。 似儿将汤羹放在炕桌上,低声劝慰道:“郡主还是吃些东西吧,莫要气坏了身子。” 谢芊只攥着拳头,表情扭曲,虽然盯着的是一碗汤羹,看起来却像是瞪着那仇人一般,眼睛都红了: “我要坏了她的名声!我要杀了她!我要她死!”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张脸!那个人! 谢芊觉得汤碗里,都有顾绮那张端着架子,把“不屈”二字刻在脑门儿上的脸。 她讨厌她!尤其愤恨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样的事情。 那都是里写就的骗人话,人人都该匍匐在尊者脚下,凭什么有人还真能做到? 谢芊想起了太后临走时,看她的那个眼神。 充满了怨毒与愤怒,全然是因为顾绮的不服管教,而将怒气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谢芊手脚发冷,对顾绮的恨意又上升了个高度。 如果自己不是福王唯一的后裔,太后不会这般纵容她,而如果太后不这般纵容她,依着她做的那些事情,她早就死了。 自然,如果不是太后这般纵容她,她也不会做那些事情,不会被人拿捏了把柄,不会……被那些人利用。 只是琳琅郡主一贯自负得很,这念头一闪而过,都不会细想。 她只知道,她不能失去太后的恩宠,不能失去太后的庇护,她必须让太后满意,否则便保不住今天的地位。 而一旦她被太后所厌弃,那她将万劫不复。 主家会弃她如敝屣,昭明帝并满朝文武,早都想她死了。 她一直做得很不错,但都是因为顾绮,她才会这般凄惨。 “都是因为那个贱人!”她最后恼怒地坐在椅上,又骂了一句。 似儿忙过来替她揉着后背,柔声安抚道: “郡主何苦同她一般见识?不过是乡野村人。郡主金枝玉叶的,可比那贱妇强多了。” 谢芊拉住了似儿的手,问道:“对,她一个乡野村人,为什么就敢这样?为什么就能一次又一次地与我作对?似儿,我如今一叶障目,竟然看不懂了,你还算是个聪明的,依你,怎么看?” 似儿忙半跪在谢芊足前,想了想方道: “郡主,奴婢已经让人往虔城和海盐县去了,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些什么来。” 谢芊捏着似儿的手一紧:“你怀疑……可她是南疆的口音呀。” “口音是能装的,反正多查证一些总没有坏处,许是那人真有妹妹呢?”似儿道,“还要她家里的那几个人,平七叶暂且不管,另外两个人奴婢倒是查到些眉目,只是郡主这几天忙着那些事情,奴婢没来聒噪你。” “哦?什么?”谢芊问道。 “那对小夫妻是新削了奴籍的,这奴籍文书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他们原本的旧主人奴婢查下去,是姓张呀,而名字,叫张霁。” “张霁?张家有这么个人吗?”谢芊一时没反应过来。 似儿笑道:“别说张家了,天下有没有这人都另说呢,谢霁的霁。” 谢芊恍然:“你是觉得他们两个早在之前就认识了?” “太可能了,”似儿道,“那废庶人是在浙西查了主家的事情,平七叶是林大人买的人,偏偏又跟了那顾绮,杜康坊的酒家也是嘉兴府人,说明这顾绮至少到过嘉兴,出事那段时间只怕也在嘉兴。以前呀是郡主没拿那贱人当个角儿,所以不会去想,如今要是想想,可不是处处都太巧了?” 谢芊想着她的话,一时没有答话。 第二百七十八章 铁面人 似儿瞧着她的脸色,又笑道:“之前主家不是怀疑过废庶人定有一批自己的人吗?如今露了这个头儿,郡主顺着查下去,指不定挖出些什么来,也能在主家那儿了今日办事不力的罪过。” 谢芊的脸色果真好了不少,长舒了一口气,拉着她道: “到底还是你,能解我疑惑。” 似儿笑道:“奴婢是郡主的人,自然要为郡主做事,至于那个贱人,若真是废庶人放出来的狗,那郡主只盯着废庶人就好,不必十分在意她。”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阴冷地毫无温度,却又听不出男女的声音响起。 “她是谢霁放出来的狗,那么你们呢?” 就是这寒极的声音,让谢芊在伏天夜晚的热浪里,生生打了个哆嗦。 屋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随后又被关上,一个带着铁面具的男人,穿着宽大的银色袍子,在这夜晚如鬼魅一般。 尤其是因为袍子太大了,所以他像是没有脚一样,像是在地上飘着,而不是行走。 “见过……”似儿看他进来了,慌张地正要顿时施礼,却没等话说完,就被那人扯住了头发。 身为大丫鬟,似儿也是满头珠钗金环,被他这一扯,东西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她从嗓子眼里嚎叫了一声,却于藏在铁面具下的阴冷目光中,而硬生生地憋住,丝毫不敢叫出声。 “那郡主,你又是谁的狗呢?”铁面人拖着似儿头发,向谢芊走去,口中问道。 他每走一步,都让谢芊的身子抖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待那人拖着似儿的头发走到她眼前时,谢芊更是从长塌上摔落在地,缩成一团软瘫在那儿,牙齿都在打架。 “郡主,我在问你话呢,”铁面人总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显然心情很不好,便蹲下身子,一用力将似儿的脸凑近了谢芊,问道,“小丫头,你说,她是什么?” 似儿哪里敢说话,只能抱着头,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拽下来了。 “呵呵,你们两个,是在无视我吗?”铁面人的手抓得更近,语气也越发森然,带着威压与胁迫。 “我,我,我……我是……”谢芊想要说话,却在铁面人的气场之下,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 铁面人呵呵一笑,抬起手,狠狠地打了谢芊一巴掌。 他是个成年男子,又是多年习武,手劲又狠又重,只一巴掌,就在谢芊的脸上留下了青紫的巴掌印,高高地红肿了起来。 谢芊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对待,顿时连怕都忘了,捂着脸刚要瞪向铁面人,另一边脸上,也挨了同样又狠又重的一下。 两边的脸高高地肿起,谢芊疼得哭都忘了,看向铁面人的目光,带着发狂的征兆。 铁面人如墨的眼神却很淡然,他只是非常温柔地将她的手拿开,而后,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又打了她两巴掌。 谢芊的嘴角渗出了血,她觉得自己的牙都松动了。 “我问你问题,郡主若是不会回答,我不在意和你玩这样的游戏,直到你回答为止。”说罢,他再次抬起了手。 铁面人单纯的粗暴,得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谢芊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立刻含混道:“我……我自然是主家,是蓬莱乡的狗,我,我不是有意的,是因为顾绮……” 铁面人终于满意了,捏着她的下巴道:“很好,还请郡主记住,主家留你,是因为你是条会做事的狗,但若你只会叫唤,却咬不死人,那主家留你,还有何用呢?” 谢芊瑟缩着发抖,拼命点头:“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是顾绮……” “主家讨厌那个人,”铁面人打断了她的话,“但并不想听你的解释,所以别让顾绮再碍事,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主家不想再听见她妨碍了什么的消息,明白吗?” 谢芊急忙点头:“是,我知道了。” 铁面人终于满意地放开了她的下巴,转而用那皮肤粗粝的手扫过她的脸颊:“若再有一次,太后疼惜你,昭明帝顾忌太后,但是主家却没有那些顾虑,我会将你的皮,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剥下来,再从你的额头,灌入水银,明白了吗?” 不明白。 谢芊早就被他吓得半死了,哪里还能去理解他在说什么? 铁面人吓够了人,心情似也变得不错了,起身正要离开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外面道:“禀郡主。” 铁面人停下脚步,看了谢芊一眼。 谢芊努力压抑哭腔,颤巍巍地问道:“做什么?” “郡主,方才宫里传来了消息,说是中宫出事了。” “什么出事了?” 刚还面如死灰的谢芊,一听这话便从被威胁的恐惧中醒了过来。 她很希望是诸如皇后死了之类的好消息,才能让她的心得到愉悦。 岂料就听见门外人道: “是说皇后娘娘刚才,产下一名皇子!” 什么?! 这次不但谢芊,连铁面人都傻了。 张皇后是……什么时候怀孕了?! …… 次日早,细雨绵柔,笼住了顾绮院中那几竿翠竹,大有一夜回春之意,让人更觉惬意了。 顾绮浅眠,早早就醒了,虽然觉得冷,却不肯穿衣,而是半开了窗子,裹着被子坐在窗前的窗台前,享受这难得节奏缓慢又悠闲的清晨。 平七叶听见声响起来看时,倒是佩服顾绮这比同龄人都高挑些的人,是怎么把自己并个被子,一起缩在个矮小绣墩儿上的。 “往日里只说冷,今儿倒是这般跑解马的样子。”她笑道,走过来看她胳膊上的伤。 没再破,恢复得很是不错。 “还好,这金创药果然好用。”她安了心,感慨道。 “就说没事儿的。”顾绮发够了呆,这才起身穿衣,平七叶知道她胳膊暂不方便,就来帮她理衣服,笑道,“昨儿就穿了那一下女儿装,今儿又换回男装了,何必呢?那样子多好看?” “好看是好看,不太方便,等再做两身家常的吧,我再换上。”顾绮笑说。 第二百七十九章 惬意 今天大约是个好日子,顾绮打了个呵欠,如是想着。 一早起来,细雨之下心情安逸,与好友说着家常事,这个娘娘那个郡主之类的琐事,再如蓬莱乡之类家国天下计的大事,都被拦在了这清晨的雨幕之外。 惬意得很。 顾绮愉快地想着,见平七叶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知道她是担忧自己所以没睡好,却笑得扬了眉毛,明知故问道:“平儿昨夜想什么呢?瞅这眼睛都乌了。” 平七叶心知她玩笑之意,难得白了她一眼——当然啦,识得鸯儿久了,人人都难免喜欢用翻白眼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情感。 “你猜猜,我为什么没睡好?”平七叶替她将鬓发理好,反问道。 顾绮笑得没心没肺,将荷包在衣上挂好,而后拉着她的袖子柔声道: “是了是了,这次的事情,的确怪我……呃,其实也不能怪我,要是我提前说了,你们岂不是要天天担心?” “那也比突然吓我一跳的好。”平七叶道,“昨儿他们去杜康坊找人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得罪了太后被抓了,到了家才知道西郊的事情。你呀,几时才能想明白,你不是孤零零一人在世,我们总要为你担心的。” 二人说话的时候,顾绮本在前面走着,要去开门,听见这话的时候,推门的手顿住,回头看向平七叶。 平七叶还在对着镜子将自己的珠钗扶正,说这话的时候也不过是寻常表情,寻常议论而已。 正是这份寻常,于顾绮而言,才最为感动。 她想着,不太想把这份感动变成肉麻的相拥哭泣,便涎皮赖脸道:“我听有位先哲说过,担忧等于受两次罪,现在这样诸事顺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不是挺好的嘛。” 平七叶自认家学所在,她也算博览群书的,如何没听过这理论呢? 定然又是顾绮自己想出来的歪理! “又是你胡说杜撰,防患未然,未雨绸缪,先贤明明都是如此说的。” “这是国外的一个子说的,”顾绮笑着过来拉她往外走,“便是咱们国家,不也有顺其自然之说嘛。” “……只你爱如此分辩!”平七叶说不过她,只好笑道。 顾绮今儿可是正经请了假的病人,装病嘛,就要有个装病的样子,总不能一边装病,一边给平七叶说哈利波特的故事吧? 二人出了房门,在屋檐下见张桐从厨房里端着食盒往外走,顾绮先问道: “芝麻现在感觉可好些了?” 昨天的事情到底还是吓到了芝麻,只是听听的时候,等见谢霁半身血进门,顾绮也是满身狼狈,带着血腥气回家的时候,芝麻便不太舒服了。 孕妇在有些方面,自然要比普通人脆弱些,尤其是芝麻这人只是豁达,而不是傻的,见二人这样就知当时危险,自然后怕。 “昨晚又吐了两场,歇了一晚,今早就好了。”张桐照顾媳妇,也是半宿无眠,说话间打了个呵欠,瞅神色倒是非常好的,“还能起来做饭呢,也说不听,念着三公子送的头面,还做了小食,让我等下闲了,给三公子回礼。” 顾绮听他如此说,这才放了心,点头道:“还是芝麻的性子好,开心不开心的都在脸上,心思也豁达,处着不让人累。” 她这边厢话说完了,别人犹可,倒是那边一侧坐在廊上,瞧雨景纳凉的芝麻听说,偏着头怀疑道: “大人是在说我傻吗?” “……没,芝麻最聪明了。”顾绮差点儿无言以对,另外那二人笑得打跌。 孕妇呀,就容易多心。 众人正说笑着,忽得外面有人敲门,张桐撑了伞过去开门,就见个十七八岁,模样平常,但笑容可掬的翠衣女子站在外面,身后还停了辆马车。 “翠果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张桐认识她,是淮阴侯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大丫头,便敞开了门往里让,笑说。 “小张哥早,”翠果并没进院,而是对着里面礼道,“见过顾大人,平姑娘,芝麻姑娘,我们太夫人见今儿有雨,便遣了奴婢来,亲自接平姑娘过去。” 平七叶已经听顾绮说了淮阴侯可疑,但二人议定是不能打草惊蛇的,是以她笑道:“你来得倒是巧,我们刚要吃早饭,不若进来一起吃吧。” 翠果忙笑道:“奴婢在外面等着就是了,平姑娘不必十分着急。” 说罢,屈膝退身,回到了马车上。 顾绮等她离开了才道:“这哪儿是不着急的样子?倒像是急坏了。”说着,又对平七叶,“恐怕你今儿去,应该能遇见侯爷,若问你昨儿的事情,你只照自己知道的说就是了。” 平七叶点点头:“嗯,你放心,我会见机的。” 待众人聚在一处吃饱了饭,平七叶要往外走的时候,却见顾绮也撑着伞要往外走。 平七叶见状,忙问:“你去哪儿?” “上街转转去。” “你不是受伤了在家养着吗?这要是出去了,让人遇见岂不是多事?”平七叶已经背上药箱,扯住她,劝道。 “就是为了遇见人的,”顾绮说着,在自己脸上扫了一圈,“我估计外面打探的人很多了,我得拿这张脸多去给他们瞧瞧,他们才好生事呢。” 现在何止淮阴侯对她感兴趣?南疆来的那些人,恐怕个个都想接近她。 所以她直接去瞧他们就是了,等看见这张脸,只怕那些人……呵呵。 平七叶虽然没懂她的意思,但见她笃定自然不拦着,嘱咐道:“那今日务必要小心,千万别再惹到那些人。” “晓得。” 芝麻本来只备了平七叶的吃食并水囊,见顾绮也要出去,忙也给她备了一份,抱怨道:“伤着呢,还只往外去。” 顾绮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莫担心,我又不和人打架,你在家中好生安胎,我就放心了,要做什么让你男人做,你别动手。” 芝麻笑着点头。 顾绮这方和平七叶出门,刚迈出前脚去,就见袁大叔打着大大的呵欠,顶着个斗笠遮雨,拿个破蒲扇扇着,看见顾绮后还没打招呼,便挤眉弄眼道:“大人听见新闻了吗?” 第二百八十一章 相约 且说这棋社不远处是个大十字路口,属于外城的中部,往日人就多,而今日其上多了个新搭的棚子,还有几个人在那儿忙活。 早上顾绮过来时因为还下雨,所以没有注意那处的情况,而如今雨歇,那边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顾绮刚刚心满意足地吃完午饭,对这情况虽然看见了,却没十分放在心上,只正打算充充文雅,继续看会儿棋,替店家招揽些人,算是谢一椅之恩,却听见棚子那边,顺着风就飘来了说话声: “不是说受伤了吗?怎么还能出门。” “呵呵,她要是不出门,如何勾引得那三四个王孙贵胄,一起都要娶她?” “兄台此言极是,一女子,不贞静、不娴淑就罢了,还整日抛头露面,打打杀杀舞刀弄枪的,坏了风气。此等浪荡之辈,竟然堪比娼妓之流!” “贤弟这话很对,如今呀,就是世风不古,想那前朝时,女子岂敢如此抛头露面?便是出门,也要遮头遮面。” 话越说越恶心,顾绮将食盒收拾好,背在了身上,内心好像有些反应过来了:呃,这二位说的,好像是自己耶。 她顺着声音敲过去,就见那聚了许多人的棚子前,有两个打扮地或可算整齐,但衣服并不很可体,不但偏大,而且水洗得极旧的读书人,正侃侃议论。 似乎是觉察到顾绮的目光了,其中个子稍微矮些的,捅了下身边的人,二位用鼻孔瞪了一下顾绮,一副式微的样子。 顾绮着意打量了下二人,心念微动,乐呵呵地转过了头,抱着胳膊瞧那棋盘。 这二人…… 倒是棋社这边的小棋童耳朵尖,听见那边话说得难听后,便就偷偷去看顾绮的脸色,心中有些惴惴,不过见她神色平常,反而稍微安了心。 “哎,小哥儿,你来下,”却见顾绮也看向他了,笑得诚恳,“那棚子是什么地方?” 小棋童急忙凑过来,拱手道:“大人是新来京的,自然不知道,那棚子是向晚楼东家的义棚,每年他母亲的生日,他都会在京城内外各大街口、路边摆七天义棚,每年都是二十八个,鳏寡孤独、残病乞儿,都能去领米粮药材,还有大夫义诊呢,今年却不知为何,晚了些日子。” “哦,原来如此。”顾绮点点头,余光还瞧着那边。 小棋童见状,知道她还是很在意那两个人的,便低声道:“这每年义棚呀,都有这种爱贪便宜的人,也要去排米排粮的,都是些街痞之辈,大人这样芝兰玉树的人物,何必去搭理那些小人的话。” 顾绮不想他还安慰起自己了,一笑,刚道了声多谢,却听见身后有人道:“顾大人。” 正是袁子兰的声音。 顾绮回过头,就见袁家的马车停在人群之外,袁子兰和安怀玉两个焦不离孟的姑娘,从那车窗探出头来,正对她招手呢。 “二位姑娘,也逛街呢?”顾绮打着招呼走了过去。 安怀玉是个娇憨的大嗓门,口中道:“才不是逛街呢,是听说大人在这儿,特意来瞧你的。” “玉丫头。”袁子兰恨不能捂她的嘴,“你小声些。” 说着,她将顾绮的手炉递了出来,笑道:“我是要还你手炉的,听说你病了,本打算去灵乩巷瞧瞧,我家里却不许,只说等几天你伤好了继续当差的时候,再给你也是一样的。” 京中百官敬畏又忌惮灵乩巷。 顾绮看见自己的小手炉就亲切,忙接在手里,才发现袁子兰心细,手炉已经是燃好,是温热的,便谢道:“多谢姑娘了,倒是救了我。我本想亲自登门的,只是为了个手炉上门,不好看。” “盼大人上门还不得呢,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袁子兰道,“只是听说你昨天吃了亏,又受了伤,怎么不在家好生养着?却还要出门?” “我家平姑娘说了,我的伤不是很重,只是心绪不安宁,出来散散步,反而能纾解一二,伤好得还快些。”顾绮一本正经地胡扯,说得对面两个姑娘都信了。 安怀玉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说了,大人的脸色是不如昨天好。我们家昨儿还在议论你的事情,说……” “安姐姐。”袁子兰再次捂住了她的嘴,满脸无奈。 顾绮是朝廷官吏,又是女儿身,昨儿太后逼婚的事情实在有些难看,两个皇亲把婚求到了御前,算不得风流韵事,反而可能成了威逼,若不是皇后产子的事情压过了,还不知道如何了局。 偏安怀玉性子憨,当面就说安家如何议论。 可这事情,不管议论出什么,对顾绮都不好。 安怀玉直到被捂了嘴,才反应过来这话不该说,有些红了脸,笑道:“大人莫怪,我们都是向着你的。” “……”袁子兰只觉把她的嘴缝上,或许效果更佳。 顾绮不会在意别人怎么议论,倒是很喜欢这两个丫头的性格,点头道:“我知道,谢谢安姑娘。” 安怀玉笑得好生高兴,捂着脸竟然娇羞了起来。 袁子兰按按额头,生怕她再说出来什么话,被这满大街的耳朵听去,再传出一二,倒给几家人惹祸,忙道:“倒是顾大人六月十二那天可有空闲?” “兴许要当值,四姑娘有事情?” 袁子兰笑道:“那天是我的生日,今年我只想请几个好友,并家中姐妹坐坐,大人若那日有空,不知可否赏光?” 说着,声音压得更低,只顾绮能听见:“我姐姐和姐夫那日也来,说是要谢谢大人。” 她并不知道昨天西郊的事情还藏着什么隐秘,所以没懂姐姐、姐夫要谢顾绮什么,但是他们既然托她如此说,她说了就是。 顾绮心中明白那对夫妻谢的什么,也知道袁子兰今年不能大办生日的原因。 退婚之事虽然不是袁子兰的错,但闹得着实太难看了,别人当面不说,背地里大约就和议论自己一样,议论她吧。 “我知道了,既然是四姑娘的好日子,我无论如何都会去的。” 袁子兰见她应约,心中更欢喜,又道:“还有大人家的平姑娘和给你打扮的那个姑娘,若是方便,一并来也好。” 第二百八十二章 捣乱 顾绮稍微有些犹豫:“四姑娘知道平姑娘的事情吗?” 平七叶的经历于她看来是不幸,但在当世人眼中,他们未必看得见她的不幸,却有太多理由厌弃、排挤她了。 顾绮不希望平七叶在袁府遇见不愉快。 袁子兰笑道:“大人放心吧,我都是与家中说好了的,况且平姑娘杏林圣手,如今给淮阴侯太夫人看病,如今竟然大有起色。而我姐姐有孕在身,大人到时,别怪我占平姑娘便宜才是。” 顾绮被她逗笑了,高兴道:“好,我知道了,这些行医的事情,她喜欢着呢。” 这方她与两个姑娘说得极好,又约定下了时间,那边向晚楼的义棚前来了几辆大车,歇下了米、面与药材,围着的孤寡贫弱之人也略多了起来。 不过这里到底是京城脚下,纵然是外城,多的也是孤老贫弱幼,哪儿有许多乞丐呢?所以秩序井然,也没有争抢的。 而之前议论顾绮的二人,此时见她和两个姑娘当街——虽然两个姑娘是坐车的——说话,也不知道是起了什么莫名的嫉妒之心,又开始议论了。 “呵呵,说是书香门第,贵女千金,却在街上和人这般说笑,真不雅。” “可不是?况且一个女子,却不做裙钗打扮,奇装异服的,让人生厌。” “想追至那宋时,还三寸金莲之兴,那女子之足都小小巧巧的,盈盈一握。这等美事,本该大兴于天下的,可惜因于战乱,前朝国君草莽之流,哪里懂得这等风雅?竟一概不许,甚为遗憾。” “是呀,若是现在亦有此风,我倒要看看这些小脚的女子,还如何牝鸡司晨?到那时,我等男人,方能一展雄风!” 这次他们念叨的声音更大了些,不少人都听见了或当没听见,或面露不虞之色,尤其是街两边各色铺子里的公子小姐们,此时也听出他们的话是冲着顾绮去的,更觉愤愤了。 一则女子恨他们贬低裙钗之语,二则男子自觉堂堂丈夫,竟要靠将女子囚于家中,搞成半个残废才能胜于巾帼儿女,岂不是骂他们无用?三则嘛…… 顾大人女儿中的英雌,也是这两个措大能议论的? 他们也配! 袁子兰轻轻皱了眉头,安怀玉当下不乐意,一拍车厢就要下车,嘴中道:“哪儿来的两个阿物?我问问他们去!给你出气!” 袁子兰和顾绮一个车内一个车外,双双拦住了她。 “你去做什么?给顾大人惹祸呢?”袁子兰低声道,“到时候真要闹将起来,顾大人成什么了?官字两张口,不许人说话的酷吏?他们又没点名道姓,岂不成了捡骂?” 顾绮也笑道:“安姑娘千万就当没听见,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要做什么,你们来之前就这样了,一股子要撺掇我打架的意思。” 古怪得让她都好奇了。 谁都知道顾大人功夫古怪,在这儿故意撩拨她打架,图什么呢? 安怀玉被拦住,只能老大不高兴地坐稳了,一脸不满地嘟嘴不言。 袁子兰心细,听她如此说颇为担忧,低声道:“那大人何必还在这儿?官场之上,就怕这种下三滥混缠的招数,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的,有时,避开未必是输。” 顾绮摆摆手:“无妨,我不走就是想看看他们打算演什么戏,倒是二位姑娘先回去吧,别真的闹将起来,冲撞了你们。” 她有种直觉,即便她走了,这两个人也会借别的由头,闹出什么来。 袁子兰点头:“是,那大人千万保重。” 安怀玉也道:“大人等着,我过那边去叫了巡城御史过来,况且每年向晚楼义棚,怕有人捣乱,巡城御史也要格外注意的。” “好,那就谢谢安姑娘了。” …… 那二人还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牝鸡司晨、国将不国之类的话时,向晚楼的人已经将东西准备好了,开始分发。 两个人见状,立刻止了话语,也不管前面排了多少人,便起哄似的往前挤,还胡乱去推拍在前面的人,嘴里还道:“分粮了分粮了!都快些!怎么这般慢?” 这等排队的队伍,最怕有人如此,极容易就将原本还优良的秩序打乱,造成哄抢。 果然因为这二人的行为,队伍有些混乱了起来,前面的人被推得更向前,后面人也跟着往前拥挤。 顾绮眉毛轻轻挑起,心中更笃定了,立时就要往前去,阻拦他们。 就在她挪步的时候,其中的高个儿暗中推了下排在他们前面的,一名年逾古稀的老伯。 那老伯腿脚本就不好,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哪里受得了这么推?哎哟一声向前摔去。 矮个子立刻又自后面往前挤,一边挤一边道:“哎哟!踩死人了!” 附近那些人早都被他们带了节奏,哪如何还能注意脚下?都眼睛直看着前面,想往前上,生怕领不到东西。 两个人眼见恶计得逞,对视一眼,心中正自得意。 眼瞅着一场好事,竟然就要酿成血案了,顾绮心中焦急,立刻高喊道: “巡城御史在此!都不许动!” 她喊得戾气十足,这人群里都是寻常百姓,平日就怕官,如今听这一嗓子,顿时吓得一哆嗦,脚步还真的都定住了。 所有的人就见道青影,如闪电般冲进了人群。 顾绮本来是要扶人的,但是情急之下忘了臂伤,胳膊一疼,人也踉跄了一步,当下换了姿势,扑倒在地,将那个老伯护在身下,生怕那二人再惹事,搞得人群再生变故。 街两侧的各种店铺里,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道:“顾大人!” “天呀!” “大人当心!” “快去叫巡城御史来!” 顾绮疼得直皱眉,见人群不动了,方才松了口气,捂着胳膊对义棚里吓呆的向晚楼伙计道:“你们先先维护下秩序,再给这位老伯瞧瞧,别吓到人了。” 向晚楼的人醒悟过来,七手八脚来帮忙,人群见当官的伤了,有胆小的连东西也不领了,慌忙跑了,生怕祸事。 顾绮见人将那老伯抬在了凳子上做好,起身对那两个也打算偷溜的人道: “你们两个,站住!” 第二百八十三章 围观群众的愤怒 那二人被顾绮藏了怒气的喊声吓得一哆嗦,看似害怕,但在回头的瞬间,眼中流露出杀意。 转瞬即逝,杀意消弭无踪,只剩双贼眼滴流乱转,似是等着什么,口中道: “你做什么?我们兄弟怕了,不领东西了,还不行吗?” 尾音都是恰当的缠斗。 顾绮淡淡一笑,虽是看着他们,注意力却在他们的手上,生怕他们暴起伤人:“瞧你二人读书人的打扮,不像衣食无继之辈,来领东西主人不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但又为什么要捣乱?” 她如此坦荡问了出来,倒让那两人微顿,矮个子粗声粗气道:“你凭什么说我们来捣乱?向晚楼做这义棚不是赈济孤老贫弱吗?我们虽然是读书人,却不事生计,来领吃的不行吗?呵呵,向晚楼老板装得好侠义,却请了个你这么个官儿,在这儿拦我们,是什么道理?” 顾绮还……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领便好好领,挤什么?”顾绮也有些光火了,沉声道,“或者二位同我回都察院说话,可好?”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们挤了?别混赖人,哦,我知道了,大人这般,是因为我们刚才消遣了你,特意寻我们的晦气吗?!”高个儿和有理了一般,高声叫嚷。 顾绮气笑了,正要说话,却听见附近的二楼之上,也不知道谁家女儿发出了大声的嘲笑,怒道: “什么好东西,也配顾大人特意寻你们的晦气?”这边话音刚落,另一边,立刻又有女子高声回应。 “他们看那模样就是晦气,还用特意寻?” 声音是两个方向传来的,竟是隔窗对应,仿佛对山歌似的。 又有声音道:“这年头,倒是什么人都敢打扮得似读书人了,真是平白让我们读书人没脸。” 这次的声音,是个有些傲气的男子之声。 “这义棚是向晚楼掌柜的特意支出来,只为赈济贫苦,为母祈福的,年年虽也有些街痞之流冒领,那掌柜和气生财,不愿意多生是非。倒纵了这些小人越来越猖狂,打扮得人模狗样,行事好生腌臜。如是可知,对待宵小之辈,头一遭便该打回去,看他们还敢生事吗?” 依旧是个男子相和,侃侃而谈,长篇大论的,说的话虽然硬气,语气和背书似的毫无情感,平铺直叙,能把人说睡了。 “店家,刚才我恍惚还听见有人说古?就是他俩吗?好生吵的。”又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年纪不大的声音,带着娇气。 “小姐说笑了,这么两个人哪里配说古呢?说胡罢了。”店家的声音是个妇人,笑着回话。 棋社那边观棋的人,也有抱着臂不看棋了,只看着那两个人:“青天白日的,如此大声嚷嚷,不修边幅,着实有辱斯文。” “动辄前朝如何,若真是前朝,读书人此等无耻行径,是坠了读书人的颜面,早就被押了送去学里,先打一顿好了。” “姐姐这话不对,识字便是读书人吗?自古以来那大奸大恶之徒,都是识字的呢。”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隔着街道、或隔着窗户,自不同地方而来,彼此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反正都装着不认识,只凭自己的心意,拼命挤兑那两个人,反而让顾绮插不上话去了。 说起来这些姑娘小姐公子少爷的,能天天搁街上追着顾绮跑的,少说都是些衣食无忧之人,家中娇养长大,正是最不肯让人的年纪,尤其敢这般当街言语的,更是口齿伶俐之辈。 别的事情也就罢了,这两个小人方才话里话外说顾绮,他们是不能忍的。 顾大人抓贼、救人,笑起来还好看,昨儿在赏荷会上,还对她们笑得温柔,经历了昨天的危机,今儿还能带伤救个老伯。 多好的人呀! 他们之后,多有身为朝廷重臣的父亲,诰命之身的母亲,官家儿女,再不懂事对有些事情也是常听常见,对太后与谢芊的许多事情颇有微词,不过是摄于其威,敢怒不敢言而已,如此,他们对敢当面顶撞的顾大人,自然就多了一点点好感。 这点儿好感,配合上这些公子小姐的爱慕,就会汇聚成颇大的力量,形成他们对顾绮的秘之维护。 太后和琳琅郡主欺负顾大人就罢了,她们谁不欺负呀?街上两个臭流氓也敢欺负顾大人了,必须骂回去! 至于这街上的百姓,对顾绮也多有好感,主要还是因为长得好看,行事温柔,对他们这些寻常人说话也是笑眯眯的气,让人生出许多好感来。 他们虽然不敢得罪地痞流氓,但是此时跟着那些有头有脸的少爷小姐们敲边鼓,还是敢的。 那二人纯是为了生事来的,算了那么多,独独没算到这满街上的人,竟然都如此维护顾绮,一时间就被铺天盖地的议论挤兑,说得都蒙了,天旋地转之间,竟然分不清声音都是从哪儿出来的,呆立当场,差点儿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此时,今儿在中城当差的贺松寿,领了几个小吏从街那边匆匆走来。 方才他在那边刚拿了个扒手,袁家的车就过来了,安家那虎妞儿冲着他的耳朵好一阵喊,他才知道义棚处有人生事,还牵扯了顾绮,便让人锁拿扒手送去京兆府,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赶过来。 谁知往这边走时,却听见了更多的叫嚷声,当下头晕,喝了一声止住:“吵吵什么呢?不是义棚赈济贫苦吗?怎倒比战场还喧闹了?哪个惹事?莫怪我抓了你们去衙门!谁!” 就听见两边楼上有人道:“贺大人,就两个穷酸,伤了顾大人!” “就是,贺大人快瞧瞧顾大人如何了!” 声音有些亲近,毕竟贺七少爷也算官宦世家,与附近许多少爷撒尿和泥长大的交情呢。 贺松寿一眼瞧见顾绮,满脸都是无奈,走过去低声道: “这位同僚不是受伤休息了吗?还出来做什么?昨儿那一刀那么凶,都不碍着你出门遛弯儿?” 第二百八十四章 薛老板 顾绮冲贺松寿笑了笑,扶着胳膊的手松了开,侧身给贺松寿看: “我家平神医说了,我这伤不是很严重,我又坐不住,不如多出门走走,好得会更快,岂料遇见事儿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是胡扯,但顾绮这松开手,周围的人便都瞧见了她臂上的血已经渗透了衣服,竟然是伤口重新裂开。 血虽然不多,但映衬着顾绮不好的脸色,看着就可怖了。 贺松寿被那血色灼伤,当下就冒了火。 书香门第出身的武人,几乎是原地暴跳起来,扯嗓子骂了句无法记录的脏话:“!谁干的!怎么回事儿?” 两侧楼上的人看不到,但一听贺松寿这话便知道不好,而周围那些穷苦人见带刀的官儿生了气,又怕冤了自己,慌忙指着那两人道: “大人,是这二人挤倒了那老汉,顾大人护着那老汉,就伤了。” 两侧楼上,顿时就有急切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人伤在哪儿了?” “大人要紧不要紧?” “快去给大人雇辆马车,送大人回家去!” 闹闹哄哄,场面更混乱了。 那二人见状,彼此看了一眼,心下都有些焦急。 这戏眼看就要唱砸了,正主却还没出来,怎么办呢? 就在这当口,只听见贺松寿一声断喝: “都给小爷闭嘴!” 只见他抽出了腰刀,指着两边楼上,怒气滔滔,震慑了那那些小姐少爷们: “叫嚷什么!你们以为自己很好吗?!天天跟着她看,两个眼睛一张嘴的人,没见过的自己照镜子好不好?!给她惹祸,等闹出事情来你们又管不了!算什么!” 两侧楼上的人都被他吼懵了,半晌才齐齐发出了不满的嘘声,心中好生气愤。 什么嘛!贺老七还长本事!竟然敢吼他们!照镜子?照镜子也不是顾大人那张脸,有什么好看的! 贺松寿骂完了,复又用刀指着那两个人,没好气道:“带回都察院衙门去!向晚楼义棚是陛下都表彰过的,你们还敢捣乱,先关半个月,慢慢查是谁指使的!” 他一把腰刀挥得虎虎生风,周围的百姓吓得直缩脖子。 顾绮见状,忙按住他的手,低声道:“贺兄将刀收了,这里都是些贫弱,你再吓到人,他们也没错。” 本还气得头发都要飞起来的贺松寿,就因为顾绮这句话,忽然就熄了脾气。 嘤,她叫我贺兄,而不是贺大人了! 我们终于是一伙的了! 顾绮哪里管得着贺松寿起伏多变的心思,而是转身问向晚楼的人道:“老伯可有哪里摔伤了?可还好?若是药材不够,我家里也有些,可以去我那儿拿。” 向晚楼的伙计忙拱手道:“是崴了脚,幸好有大人出手,没有大碍。” 那老伯哆哆嗦嗦的,也说不出个完整话来,顾绮冲他柔和一笑,正要对贺松寿说话,却听见那二人“哎呦”一声,再看过去时,两个人头上都是黏腻的,还有股臭味道。 顾绮和贺松寿初还以为难道有人杀人灭口,再仔细一看,却乐了。 也不知道是谁,竟然一人扔了他们一个臭鸡蛋,扔得很准,估计扔的人还练过骑射。 两边其他人瞧这样,哄堂大笑起来。 那二人只觉今日的事情处处不顺利,跳着脚怒道:“大人,有人要杀我们!” 贺松寿气得直笑,心想这些人真会惹祸,嘴上却说: “真要杀你们,不会用鸡蛋的。至于衣服你们也别愁,等回了都察院,老子赏你们一人一套新衣服。” 那二人气得指着贺松寿道:“你们!你们官官相护!我们不过是要领东西,何错之有!凭什么抓我们!” “凭这满街的人都说你二人破坏义棚的秩序!”贺松寿毫不气地说,“一二人也就罢了,难道满街的人都混赖你们不成?怎么?难道因为你们长得丑吗?” “你!”那二人还要再嚷的时候,就听见一个温润又有些急切的声音道: “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顾绮看过去时,是一个三十岁上下,长得有些儒雅,着丝缎衣服,虎背熊腰,眉眼之间却带着些羞涩的高大男子,骑马匆匆而来,翻身下马的时候,还拱手道: “诸位大人,都是在下义棚招了这些事情,还望诸位大人赎罪。” 顾绮一愣,打量着眼前这人,不想他就是向晚楼的老板。 贺松寿在旁边略微收敛了一点儿怒气,回礼道:“这如何能怪薛老板?都是这些贼子惹事。” 说着,又对顾绮道:“妹妹,这位就是向晚楼的东家,薛老板。” 他的称呼,引得各位少爷小姐再次的嘘声。 顾绮没在意这细节,只是看向薛老板的眼神微怔,忙回礼道:“原来是薛……薛老板,见过。” 姓薛呀?不会那么巧吧? 这个念头刚起,就听见薛老板对着自己,笑容腼腆地长揖及地,口中道: “薛某见过顾大人,前次大人为敝店解围时,在下就想结识大人了,昨天又蒙大人救了舍弟的性命,今日我们这义棚出事,又是顾大人出手相助,在下可是欠了大人太多的情。” 舍……弟…… 果!然! 顾绮觉得肯定是因为胳膊有伤、失血过多的缘故,才会眼前一黑,很想晕倒在地了。 不过她没晕,只是目瞪口呆地打量着眼前很是儒雅端方的中年人。 不可能!打扮这么讲理,举止如此内敛的人,竟然是薛辰生的兄长? 画风明显不对呀! 骗子! “呵呵,薛老板的弟弟,就是昨儿和上官大小姐一起的人?”顾绮不认输地问道。 “正是。”薛老板更为赧然,眼中还含着泪花,“舍弟是瞧见姑娘落单,好心之举,却卷在了这些事中,给大人添麻烦了。” “不不不,在下是在其位谋其政,应该的,令弟挺有些功夫的,没有添麻烦。”顾绮对着薛老板说话,不自觉就放柔了声音。 没办法,瞅这位薛老板比自己打了好几圈,却比寻常大姑娘还腼腆,她怕自己声音大些,能把他吹跑。 薛老板正还要寒暄,顾绮的目光越过薛老板,见那二人面露凶光,心底顿知不好。 第二百八十五章 奇葩的手段 那二人显然对顾绮有些了解,是以忌惮她的身手,于是趁着薛老板来的时候,暗中略微移了位置,藏在薛老板与贺松寿身后,确保顾绮无法第一时间冲过来。 而后,他们忽然暴起,手一扬,厉声道:“薛卯生!去死吧!” 这么近的距离,如此突然的出手,顾绮只能下意识伸手,将人高马大的薛老板用力一拖,身子一转,将他挡在了身后。 古怪的白色灰尘对着那二人的动作飞扬,顾绮虽是背身,但生怕有毒,立刻垂首掩住了口鼻。 而那二人一击之后,却不恋战,转身就飞速跑了。 周围百姓不明所以,也没有防备,有站得近的人被那白色灰尘泼在了脸上,惨叫出声。 贺松寿不意有这变故,他虽然没觉出异样,但兹事体大,若真是毒药,许是他们有解药呢?自然不肯放人走,立时就追了上去。 顾绮立刻在后面叫道:“贺兄!穷寇莫追!” 贺松寿的脚步因为她的话而停住,倒是顾绮是怕贺松寿吃亏,叫住他后,仗着自己命多,转身就要冲去抓人。 偏偏就在这当口,薛老板捂着胸口,硕大的身体晃了两下,种种地压在了顾绮身上,差点儿把顾绮压躺下。 顾绮与贺松寿都吓了一跳,慌忙托住人,再回头看时,那二人早就没了踪影,连耳中,都听不见脚步声或者说话声。 竟然还是高手? 顾绮皱了眉头,眼见周围不少人倒在地上,还有些百姓身上站着那白色粉末,无措地站在那儿,心中更觉焦急,立刻让贺松寿去看百姓,自己则招呼向晚楼的大夫来瞧人。 向晚楼的伙计都跑过来,将自家老板围成个圈,就见薛老板抓着胸口,喘息声如风箱一般。 竟然是哮喘? 顾绮一惊,问道:“你们老板有哮症?!” 向晚楼的人应声是,拖着大夫过来,七手八脚地忙碌着。 顾绮知道自己帮不上,相比较于被人围着的薛老板,被波及的百姓更无助,边小心地抖落身上的白尘,免得沾染在伤口上,边问正给百姓看的贺松寿: “是毒吗?贺兄身上也沾了些,可觉得有什么不是?”她自穿越之后,除了冷之外,其他的感受都较为迟钝,是以她如今的没感觉,做不得准,“我找人将平儿请来吧,这条街要不要封了?可别是瘟疫之类,就更不好了。” 周围人一听是瘟疫,当下脸色苍白,瘫坐在地,几欲哭出来。 “你别忙……”贺松寿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拦住了顾绮之后,将几个躺在地上捂着眼睛的人都看了一圈后,没忍住,又骂了句难听的,“该死的牲口!你别担心,不是毒也不是瘟疫,只是石灰而已。” “是啥玩意儿?”现实与想象的落差太大,顾绮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石灰粉,”贺松寿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傻,羞恼地红了脸,“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别让七爷我抓到他俩!” “……”顾绮捂着漏跳一拍的心口,差点儿被气出心脏病来。 两个功夫不弱的高手乔装打扮,在皇帝表彰过的义棚前上蹿下跳,故意将她与贺松寿两个巡城御史拖入战局,其目的是引出薛老板之后……撒他一脸石灰,诱发他的哮喘病?! 这得是多么有病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奇葩手段呀! 顾大人气得牙疼,忍了好久才没骂出声,在心中赌咒发誓若抓到那二人,她必然要将他们脑袋冲下,塞进装石灰的缸里。 “请了大夫好生处理吧,”顾绮给自己顺着气,“我出银子,买些粮米给他们,再让人好生送他们回家,真是无妄之灾了。” 此时,薛老板也被人救活了过来,好容易喘允了气,扶着胸口断断续续道: “如何……能让顾……大人……破……费,小店……小店……” 说着说着,就更气短了。 顾绮忙摆手。 “薛老板先别说话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此事我自有计较。”说着,又对向晚楼伙计道,“你们快将他送回去吧,稍候我登门问薛老板些事情,还望不吝赐教。” 她本意是想在这里再待会儿,确定这些百姓无事,贺松寿知她心意,忙拦住她低声道:“你先去吧,你的伤也当处理一下,这儿有我。” 薛老板也在旁道:“敝店就在附近,大人一起去包扎下吧。” 顾绮见贺松寿坚持,也知薛老板的好意,只好道:“好吧,那贺兄也多当心,若是有人说什么,有我帮你作证去。” 贺松寿当值的时候,出了这种混乱的情景,终归是要吃瓜落的。 “妹妹放心吧,我有数。”贺松寿眨眨眼睛,笑得又开心了起来。 …… 待回到向晚楼的时候,薛老板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千声万声地向顾绮道谢,又命人上好茶好点心,还让人快请了大夫来,给顾大人包扎。 顾绮推脱不过,就喝了半碗茶。 薛老板是极热情的,只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扶着胸口靠在榻上病歪歪、泪汪汪的样子,瞧着实在违和。 喝茶润了喉,大夫又替她重新做了包扎,顾绮正打算问问题,就听外面传来了咋咋呼呼的声音: “二哥,怎么就发病了?可吓坏我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伴随这几乎要将屋顶掀翻般声音进来的,正是薛辰生。 今日的薛四少爷,穿了一身大红丝绸衣服,上面金线绣着繁复的国色天香牡丹花绣,太阳之下熠熠生辉,更有各色玉佩、玉环、荷包、香囊等,挂在玉带之上,坠得他上身都似长了一截。 而他的身后,还跟着花枝招展的四个丫头,两个追着他打扇,两个捧着茶壶茶碗。 顾绮被他喊得头疼,如今再一瞧他这身打扮,脑壳儿更疼了。 在有限接触的时间之内,顾大人确实很难分清他这性子,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 正此时,确定了薛老板无碍的薛辰生一回头,宛若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夸张地说道: “啊咧咧?你是昨天救了我的女大人?”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不是巧合 “什么女大人?要叫顾大人!”薛老板立刻正色纠正,拿薛辰生的衣袖,拭去眼角的眼泪,哽咽道,“幸好顾大人在,拦下了那两个人,不然我今儿,可就不会无事了。” 薛辰生听说,忙起身拱手,完全看不出之前认识的样子: “小的薛辰生,多谢顾大人昨日与今日,救我兄弟二人的恩情。” 顾绮忙也端正回礼,带着顾大人标准的和蔼笑容: “哪里的话?顾绮职责所在罢了。说来昨日也亏了薛公子相助,才护得上官大小姐的安全。” “雕虫小技,自保而已,自保而已。”薛辰生假模假样地自谦一番,坐在榻边问,“大哥,究竟是什么人来捣乱?” 薛老板摇摇头道:“不晓得,以前没见过那两个人,听口音也不是京城人。” 顾绮正也要问这个,忙道: “敢问薛老板最近可得罪过什么人?或者周围还发生过类似古怪的事情吗?” 薛老板歪着脑袋想了想,很是委屈地吸吸鼻子,摇头道:“当真没有的,我……我这人挺好说话呀,都不和人吵架的,就是那义棚摆了这许多年,也是第一次出这种事情。” “今天之前,从没有过?” “是。” 一旁的薛辰生忙作证:“大人不知道,我二哥脾气可好了,从不和人口角,要是我大哥,被人寻仇还是有可能的。” 顾绮一时没忍住,掩嘴笑了出来。 薛老板不好意思起来,打了他一下嗔怪道:“四弟,说什么呢?” “那薛大少爷如今在京城?” “在家伺候月子呢,”薛辰生口无遮拦似的,“二哥,嫂子新生的那小侄女儿,长得可好看了,一出生眼睛这么大,一点儿不像大哥……” 越扯越远。 顾绮在旁边轻咳一声,打断了薛四少爷的唠唠叨叨,薛老板又打了他一下: “又胡说什么呢?顾大人莫怪,他打小就这样,我家如今只我和他在京,”薛老板说着,含泪叹口气,“我这小买卖开到今天,也自知树大招风,以后我再小心就是了。” 顾绮笑着摇摇头:“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薛老板也不必十分担心,只今日之后如果再遇到这类事情,千万要来告诉我,至于幕后之人,我自然会替你找出来。 薛老板听见,立刻拱手道:“如此,就劳烦大人了。” “好说。”顾绮笑得很温柔,这方起身,“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告辞了,薛老板好生养着。” “顾大人慢走,四儿,送送顾大人。” 薛辰生略显无聊地打了个呵欠,跟着起身道: “是,我送顾大人。对了大哥,你不是说对面那家杜康坊的酒很好嘛?我顺便去买一坛子酒吧,给哥哥压惊。” 薛老板摆手道:“罢了罢了,那杜康坊每日才出几坛酒?如何排得上?” 顾绮听说,开口道:“这件事情好办,我与杜康坊老板熟悉,或者能帮上忙。” 薛辰生立刻打蛇上棍:“既然如此,就多谢顾大人,你们先不必跟着了,等我拿了酒回来的。” 两个人气又疏离地互相让着,直出了大门之后,薛老板贴身的小厮才端了药进来,服侍他吃药,口中笑问: “二少爷,这顾大人倒是挺好结交的。” 薛老板将很苦的药一口喝下,咳了两声才道:“不是她好结交,是她觉得今日的事情,是我受了连累。” “啊?什么连累?”小厮没听懂。 薛老板却又开始抹泪了,庞大的身躯委委屈屈地缩在榻上:“她能这么想自然是因为人好的缘故,与这样的人结交很好,只是四儿那人惯是口无遮拦,莫得罪了大人就好。” 说罢,他西子捧心般往榻上一躺:“刚才可是吓坏我了,我先歇歇,你们且出去吧。” “是。”小厮还是有些不明白,但依旧听话地退了出去。 …… 此刻,“很自来熟”的薛四少爷,已经跟着“极好结交”的顾大人,彼此气地自边门进了杜康坊。 门刚刚关上,两个人立时跳开好远,彼此嫌弃地看着对方,把五官都揪成一团。 “八十里栈是你,嘉兴府是你,海盐县是你,昨儿是上官大小姐,今儿又是我二哥,大人是专克我们姓薛的不成?下次您再打算去哪儿做官,记得知会一声,我们姓薛的,保管躲得远远的。”薛辰生咋舌头翻白眼,絮絮叨叨地。 顾等他说完了,才乜斜着眼睛呵呵两声:“我往京城来,你不知道?薛四少爷放心,你就算天天跟着我,我也瞧不上你的。哎哟,怎么每次遇见你们姓薛的,我都爱扔人?啧啧,这才是不祥呢。” “谁跟着你了!”薛辰生抗议道。 “谁后来京城谁尴尬呗,”顾绮的语气很是气人,又打量了他两眼,问道,“瞧你哥哥的打扮,儒雅文静,再看看你……穿得跟花大姐似的。” 薛辰生差点儿捧起来,拽着衣摆,指着衣服上的绣花道:“什么花大姐?正经的江南丝绸,上面的花是好几个绣娘绣了半年呢!” 顾绮两手一摊:“是呀,是好东西,可惜穿你身上了。” “你……” 本次对决,薛辰生完败,只能气鼓鼓地看着她。 顾绮一副胜利者的模样,拿下巴看他。 就在他们斗嘴的时候,安儿已经与那老仆自酒窖里搬了两次酒,如今见他们住了口,安儿才吩咐那老仆去拿了预订册子来核对,又笑说: “二位要斗嘴,哪儿不能去?干嘛在我这儿?我可快开张了,别添乱。” “在你这儿斗,就没人知道我们之前认识了嘛。”顾绮和薛辰生异口同声说罢,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屋里谈吧。”顾绮笑着引薛辰生上了酒坊二楼,安儿倒了茶水来,三人围坐说话。 只听顾绮道:“说正经的,你哥哥今天的事情,可别真当等闲街痞了,我估计着,因为我,也因为你。” 薛辰生怪道:“我才刚来京城,怎么就与我有关了?” “昨儿上官绮的事情,即便你是个巧合,他们不会信你是巧合的。”顾绮解释道。 第二百八十七章 萱园 薛辰生一时无言。 他虽然是惯爱算计的性子,但昨天的事情,当真只是路边随手救人罢了。 看来自己是不适合做好人了,真心实意帮次人,差点儿把亲哥搭进去。 他想着,开口抱怨道:“我当真是见两个姑娘大早上的独身,才好心的。” 顾绮信他所言,摆手笑道:“他们就是不信你好心呀,若真是普通人就罢了,偏偏你是向晚楼老板的弟弟,那群人的想法百转千回的,指不定能想出什么来呢。” 安儿想想近日在京中所见,也赞同道:“终归小心为上。” 薛辰生的脸色一沉,冰冷冷地拿过茶壶,慢悠悠给自己斟茶,之前那花四姐的纨绔气质顿消: “呵,怕什么?端了他们一个贼窝,还怕再端一个?我既然打算给晏怀先生报仇,就不会怕这些。” 他如今这不加掩饰的煞气,倒让顾绮顺心了很多。 她还是喜欢薛辰生偶尔坦荡的样子,处着不累人。 话不是这么说的,”她认真道,“正因为你与晏怀先生的这层关系,卷在这事情里才更糟糕。那些人有心想查,未必查不出,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想牵累旁人,更不希望周围的人出事。” 薛辰生知道她说的“旁人”就是自己那二哥,笑了笑,抿着茶瞧她,幽幽道: “不想牵累旁人,就自己冲在前面?大人瞅着是行事洒脱,实则比旁人多了太多悲悯。我们自有缘由,却不知道顾大人刚出那边的泥潭,又一脚踩入京城的坑中,是为什么?” 他自幼不擅长信任他人,笃定世间万事,只谈钱千万别谈感情,私下里为人也淡漠,做的这些事情,更是连家人都瞒得死死的。 与安儿、与谢霁的搭档,都是彼此各有所求的,彼此知道其所以然,所谓“同盟”。 但自和顾绮联手之后,他的事情她似乎都知道,但她的事情,他却一概不知。 这种不知感,让薛四少爷很不安,所以如今话说到此处了,就想着探底了。 顾绮挑了下眉毛,没回他这话,而是起身笑道: “我且当这话是你夸我了。” 说罢,就要出门去。 薛辰生不太开心地撇嘴,却没再追着问。 安儿见她要走,也要跟着下楼,笑说:“大人,店里新出的芙蓉酿卖得极好,我给你留了一坛,知道你有伤,让人给你送家去吧。” 顾绮不太爱饮酒,酒坊新开时尝了几款,只说那芙蓉酿很好喝,安儿便记在了心中。 “好呀,多谢。”她不气地笑应。 旁边的薛辰生不高兴了,立刻跳起来问道:“我的呢?我的呢?” 安儿一摊手,无奈道:“我又不知道你今儿就来了,我那儿有给自己留的桃花醉,先给你吧。” “我不喝这些,我要喝绍兴酒。”孩子气十足的无理取闹。 “……你们家不就有吗?” “就喝你酿的!” “胡闹什么?京城哪儿有水让我酿那些?我这儿还有自酿的香泉酒,你爱喝不喝。”安儿也没了好气。 薛辰生嘟嘟囔囔,听不清说什么,反正就是不高兴。 他二人吵闹的当儿,顾绮已经走出了房门,忽得想起个事请来,探身回来问道: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你叫薛辰生,你二哥叫薛卯生,那你三哥呢?” 正抗议薛辰生无理要求的安儿,秀眉舒展,忍不住笑了。 薛辰生也笑得坐回到椅子上,抚掌道: “我大哥是戌时出生的,所以叫薛戌生,而我三哥是午时出生,唉,娘给老大起名字的时候就胡闹,若是只听名字,排不出我们哥四个年纪的。” 顾绮顿时无言以对,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薛夫人还真是个妙人。 “知道了,那我走了。”顾绮挥挥手,抬步就走。 薛辰生直到她出了门,才敛起笑容,有些倦怠地仰倒在椅子里,周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冷意。 反正眼前就一个知根知底的安儿,他偶尔能卸去伪装,闲散一二。 “忘了问她,平姑娘怎么样了。”他喃喃道。 因为要开张了,所以安儿重新给他备了热水之后,便准备下楼去,听见这话停步道:“她好得很,如今在给淮阴侯老夫人治病呢。” “淮阴侯?”薛辰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可是一贯顺君之心,如何敢与平七叶结交?” 安儿呵呵一声,反问道:“她都不在意,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你不是怀疑她父亲与晏怀之死有关,不是讨厌她吗?不是想着怎么利用人吗? 而如今平七叶是顾绮的人,顾绮尚且不拦着她为谁看病,那要你管她如何? 薛辰生顿了一下,没答话,而是四周看看,问道:“这是先生留下的屋子?” “是,三公子目前还没看出门道来,你也一并看看吧。”安儿说罢,迈步出屋。 …… 而外面,顾绮不是没听见薛辰生的那声问,也听见了安儿的答。 心里没来由地解气,她心情略微不错地哼着前世喜欢的歌儿,刚出杜康坊门口,略站了站,没有回灵乩巷,而是往城南的方向,顺着耳中听见的声音,溜溜达达地走进了个小巷子。 这小巷子不算十分僻静,但离着大路也有些距离,算是闹中取静,其中最大的院子从外面看过去,亭台轩馆齐备,想必虽然不贵,却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不过也只这一家繁华,周围都是些普通民居,住的人多是走街串巷、打把势卖艺的艺人,如今一个古彩戏法班子在隔门一户人家前,吵吵嚷嚷地卸几大车的箱子。 卖艺人们看见顾绮自巷子口过来的时候,目光中闪过警惕之色。 顾绮不带怕的,就在他们的注视之下,背着手走到院前时,还特意抬头看了看其上“萱园”字样的匾额。 遒劲有力的字体,想是名家所写,但却很新,想必是时时擦拭。 她看了一会儿,继续哼着小调,从巷子另一侧走过去,左右瞧瞧,最后捡了个位置略有些偏的舍前坐下,指着门前炉上的开水,对打量自己的店小二道: “店家,那壶水,卖于我泡茶吧。”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处置 顾绮说着,已经从荷包里将茶叶取了出来。 这行事?店小二猜测着她的身份,略带了笑容:“是,人,单一壶热水,是五文钱。” 顾绮数出五枚铜板放在桌上,待小二取了干净的茶碗茶壶来,便自斟自饮起来。 而谢霁那毫无感情,难得带了冷峻的声音,就从萱园里,飘飘荡荡地入了她耳朵。 “如今证据确凿,闻舅父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另一个顾绮熟悉的声音,歇斯底里地辩解道: “不是的,这是有人栽赃我……爹!爹!我不是……虹儿,你不能听了旁人的话,就来栽赃……” 正是那天顾绮听见的,与谢芊结交的张家人。 只是这位舅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霁打断了:“舅父,这不是我要听的。” 顾绮甚少听见谢霁如此冷意的声音,不觉得怕,反而觉得感慨。 平时温和地让人觉得弱不禁风,但只要他想,做事效率极高,不但能不声不响地把事情做了,而且拎得很清楚。 “我……我……” 张家舅父还要再说什么,谢霁已经没了耐性,而是对一个老者道:“外祖父,证据都在此了,他算长辈,我身份也尴尬,所以要如何处置,还听外祖的。” 说罢,传来了很轻微的椅子在地上挪动的声音,紧接着都是茶盏碰撞之音,想是谢霁坐在一旁,端茶听戏了。 张国丈显然被气得不轻,之前顾绮就能听见属于老者的愤怒喘息声,如今说话的声音,更是苍老且颤抖: “我自幼收养了你,待你与我那些儿子,是一样的,鱼儿待你与他的兄弟,也是一样的。” “爹……” “我在外跑商,你娘病着,你被强人掳走,是鱼儿带了家丁,亲自打进了贼窝,将你救了出来。” “我……” “家私被人惦记,几次商事之难,都是鱼儿出了主意,助我力挽狂澜,才换来了咱们家今天的金山银山,你们也忘了?” “……爹……”这次,又有两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想必是谢霁其他的舅舅。 “她嫁于陛下,潜邸之时千难万难,却从来不与我们说,为后之后虽从不为家中争些什么,但你们难道不知道,有她在,就是对张家最大的庇护?” “爹,儿子们都晓得的。” “她与陛下南征北战,流了两次孩子,虹儿是她如何博了命才生下的,旁人不晓得,你们难道也不晓得了?”张国丈说及此,声音都是颤巍巍的。 那位吃里扒外的张舅父扑跪在地上了,哭道: “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再不敢!我被油蒙了心,妹妹落魄,我担心会……” “会牵连咱们家?”国丈接口道,只剩下失望了,“这么多年了,陛下的性子你们还没揣摩出来吗?他就算真的厌弃了鱼儿,难道就会待见宗亲了?” “是是是,爹,是儿子油蒙了心,爹,求你饶了儿子这回吧!” 萱园里,忽得沉寂起来。 没人说话,没人求情,只有张舅父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顾绮一盏茶喝完了,才听见里面又传来了国丈的叹息之声。 “偏这回,饶不了了……” 心如死灰般的声音,一锤定音。 大约是谢霁端茶的手,轻轻抖了一下,顾绮忽然觉得,这一瞬间茶盏碰撞的声音,透着些微的安心。 虽然不是亲生,但到底是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张国丈是有感情的,若是别的事情,他许还能轻轻放下,但关系亲女,便不能轻放了。 尤其是在张皇后生子的时候。 尤其是谢霁就站在旁边的时候。 曾经张皇后拼死生下谢霁的时候,差点儿死去,昭明帝看见妻子在血泊里的样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后来皇后怀上谢菡时,昭明帝也是担心了很久。 如今张皇后年纪已经不小了,再次怀孕更是鬼门关之行,所以昭明帝才会干脆闹出幽禁中宫的事情,由着天下胡猜,为的就是拦住太后可能的胡闹。 幸好昭明帝不知道这事情,谢霁也有意将事情放在张家之内解决,才没有闹出去。 “饶不得了,”国丈苍老的声音渐远,却再没了国舅的说话声,“这家里之后的事情,都在虹儿了。” 不管再查出谁来,便由着谢霁处理吧。 他老了,只想着在这园子里颐养天年,亲子经商之能不如过继之子,而过继之子的心又远不及亲子憨厚老实。 他这辈子,唯独只养了个好女儿,曾也想过招赘在家,就和那嘉兴薛家一样。 可惜,自某个九岁大的混小子为个皮球,翻了自家院墙,瞧见了将秋千荡得高高的鱼儿之后,就注定了他的女儿要嫁在皇家。 注定要为皇家谋,为谢昀计。 张家能至今天,已经是百尺竿头了,他不想着更进一步,不如索性将这万贯家财,都给了谢霁。 将来他登基,依着他的性子,总能保了自己两个没用的亲儿子,衣食无忧。 谢霁站起身来,送走了外祖,不知是不是明白了张国丈的心意,他的声音也有些疲倦。 “交给彩儿他们,问清楚了他的门路,别让他轻易死了。” “是。”阿年应声。 …… 谢霁从萱园走出来的时候,瞧神色是看不出来经历过什么的,只是眉宇之间藏着隐忧。 深宅大院里遣散了仆人的谈话,除了顾绮这种天赋异禀的,也没人能知究竟说了什么。 古彩戏法班子的人见他出来,恭敬地施礼,他最近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谢霁便往巷子那头看过去。 栈在巷子口还有点儿距离,他站在萱园门口,自然是看不见人的。 “知道了。”他打起精神来,走到这面巷子口时,偏过头就见顾绮趴在桌子上,指尖描画着桌上的花纹。 看见了她,谢霁方才烦闷的心思确实好了很多,见她这么趴着又怕她的伤口再出事,刚要过去出声,却觉得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有个女子的声音笑道: “咦?是三公子吗?” 声音娇媚至极,听得谢霁一怔,听得顾绮只觉一股电流穿越脊背,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第二百八十九章 放飞自我的丁姑娘 顾绮侧过头去看时,就见一着水天一色蓝上衣,暗红色百褶裙,容长脸,吊捎三角眼的姑娘,举着个团扇,一步三摇,袅袅娜娜地走近谢霁,对他笑道。 谢小三和京中女孩儿们着实没有来往,顾绮却认出来了。 这不是上次向晚楼的时候,和谢芊她们一处的贵女吗?昨儿赏荷会上也遇见了,在人群之外,偶尔还和自己搭话,语气带些讨好,看自己的眼神儿带着算计。 好像是,姓丁?昨儿她心里藏着事儿,况且那满目眼花缭乱的,她有些分不清。 不过她没认错,这位姑娘正是国子监太学博士的嫡长女,名叫丁香。 就是之前立志攀附一有地位或有模样的男子,飞黄腾达的那个。 作为一名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丁香自幼也算博学广记,所以做事是有一揽子计划的: 谢霁在男女之事上堪比柳下惠,比起京中其他人,他身边干净得连个唱小曲儿的、或者十分周正漂亮的小厮都没有(幺儿因着身份,并不为人熟知呢)。 面对这样的三公子,指望借独处一室闹出花花新闻的可能,几乎为零。 是以她暗中调查了谢霁段日子,知道每月初二、十二、二十二的时候,谢霁都会来萱园,看张国丈。 萱园是张家旧宅,又在民宅之间,白日里安静得很,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发现。 虽然下定决心攀龙附凤,但丁姑只是十七岁的小丫头,也怕被人瞧见丢人,所以才特意来此蹲守的。 只是初次蹲守就发生了点儿意外,谢霁在里面待的时间有些长,她在那边探头探脑站了好久,才终于等到了穿绯红衣衫的谢霁,便忙忙跑过来了。 “姑娘是……”谢霁被她的脂粉呛得有些难受,轻轻后退一步,礼道。 丁香抿嘴笑了。 “三公子贵人多忘事,前段日子公子还撞了小女呢。” 呃?还有这事儿?谢霁满脸的疑惑。 却见眼前的小丫头盈盈笑说:“小女丁香,是太学丁博士的女儿,今儿出来闲逛,却不想在此遇见了三公子,便正好为了那日的事情,同公子道个歉吧。” 说罢,款款下拜。 上辈子看过好多某点的顾绮,心中早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忍不住想要狂笑,又怕丁香看见自己,便趴在桌上埋着头,抖着肩,憋得肚子疼。 姑娘呀,这巷子里住的都是寻常人家,连有点儿名望之辈的故宅都没得,你一太学博士的女儿到此闲逛,是要体察民情吗? 栈的店家也头回见这景,心中拿不准,边疑惑看那处,边疑惑看顾绮。 顾绮乐不可支,谢霁对眼前的情况却着实无措,急忙避身回礼,干笑道: “哦,原来是丁姑娘,我倒是忘了……此处有些僻静,三教九流人物都有,时候不早了,姑娘莫在此闲逛了,早些回去吧。” 饶是丁香做好了长久战斗的准备,也被他这句话说得差点儿泄了气。 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连送都不送我一下吗? 不过想来也是,毕竟三公子一贯清白得很,于这等事情上笨拙些方是正常。 想着,丁香重新抖擞精神,屈膝一礼,笑道:“是,小女听三公子的话,便先走了,公子也早些回吧。” 说罢,转过身,三步两回首才摇着腰肢走了。 谢霁干脆没接收到丁姑娘深情的目光,只是茫然地挠挠头,刚转身,却见地上多了块帕子,想是方才那人掉的,抬头正要喊的时候,眼前却哪里还有人了? ?!刚还慢慢悠悠的,怎么他回头的功夫,人就没了?! 后知后觉的谢霁这才反应过来,这难道是……冲着他来的?! 心情不太好的谢三,忽而生气起来。 又是那群宗室之徒的无聊招数吗?真个儿是见他长大了,上官绮又入京,就打算这么编排他? “哈哈哈哈哈!” 他这边正愤愤呢,栈前传来了顾绮嚣张的笑声,甚至引得周围几户人家的狗,都跟着叫了出来。 笑就笑吧,她还一手捶桌子,一手指着他,眼泪都笑出来了,眼神充满了关爱傻子的光芒。 谢霁更恼火了,不满地扫了她一眼,抗议道:“你笑什么?什么好事不成?你刚巡街的时候遇见这些,我还帮你解围呢。” “少来!谢兄是帮我解围吗?分明是你和公主想找乐子,”顾绮笑得花枝乱颤,口中道,“你不说那次我还不笑了,你既然要说那次,我更要好生笑笑报仇!” 谢霁更不高兴了:“他们用这么下作的招儿对付我,不好笑的。” 怎么成下作了?顾绮呆了一下,转念想明白他的意思,笑得更厉害了,摆手道:“不该是那些人的招儿,许只是那姑娘要攀龙附凤而已。” 谢霁皱了眉头:“我这身份,她攀附什么?” “谢兄该这么想,你如今这身份,她还能如此算计,要不是聪明,要不是真喜欢你呀,”顾绮很是理性地分析道,“就是用错了法子,看着有些……哈哈哈,谢兄你别气,我不是笑你,就是刚才那样我只在书中见过,真的很有趣呀。” 要说之前谢霁不高兴丁香的算计,现在则是不高兴她的态度了。 分析得头头是道,事不关己一样。 但再转念一想,她这态度,好像也没错。 因为与她无关,所以自然无所谓。 不高兴。 谢霁想着,瞪了她一眼,气鼓鼓地看着地上的帕子:“那这怎么办呢?好歹是个姑娘的东西,若被旁人捡了,她也不好。” 他气有人拿他当傻子算计,但若不是宗室陷害之类,他也不想为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毁人一生。 如此就更犯难了,这帕子他不能捡也不敢捡,捡了后患无穷呀! 顾绮因他这话起了些敬意,笑过之后也知道此事处理不好,便可能毁了许多人,就过来将帕子捡起揣在袖中。 “瞧瞧,我这才叫替你解围,谢兄那个,就叫找乐子。”她还不忘愉快地邀功,“你可要谢我哟。” 谢霁还在生气:“好歹是个女儿家,成什么样子?丁家也不好好管管。” 第二百九十章 呆坐 顾绮见谢霁不高兴,请了他到那栈前坐下,劝道:“虽说孟浪点儿,也不算大错,我把东西还了她,提点两句就行,你不必生气。” 在自己的时代,顾绮很看不上冲着有主儿男人去的女孩子。 天下的男人死绝了?非瞧着别人锅里的好? 便是当世瞧着,丁香的爹是国子监的博士,比之许多人平民,已经算是极好极好的了,还能如此,也的确令人厌恶。 只是话说回来,在这个大多数女孩子还是被圈在家里,十四五六七岁就准备嫁人生娃、出个顾绮鸯儿这样的都算异数、男人还能三妻四妾的年代,丁香这类放飞自我,打算靠着男人飞黄腾达的不会在少数。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理论的拥趸者,她不屑,却处于这时代,她不会踩上一脚指着人骂。 世道给了她们极窄的路,也就别太埋怨人走错路了吧,教育两句就得了。 她这边厢思考着社会学问题,那边厢谢霁心里也在嘟囔。 我没和她生气,我和你生气。 但他没说出口,只道:“满朝上下都知道父皇母后如何看待我的婚事,她这般样子不但算错,还给自家惹祸呢。” 说起那混乱无比的婚约,顾绮直觉这事儿要扯在自己身上,忙摆手结束这话题: “我知道,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行径。放心吧,这事儿在我身上。” 谢霁听她说不喜欢这样的行径,心情略微好了点儿。 “你不好好在家养伤,怎么来这儿了?”他问,目光落在她的臂伤之上,“这包扎的手法,好像不是平姑娘包的?” 顾绮想起方才,忍不住抱怨道:“别提了,我今儿出门呀,指望着能撞见的人没撞见,不该看见的倒是看见了一堆,愁人。” 心情刚好些的谢霁听见这话,立刻又不乐意了,反问:“顾大人是说,今儿也不该看见我了?” “……”顾绮觉得谢霁今天好像格外敏感又脆弱,竟然还学会多心了。 不就遇见个不着调的小姑娘示爱吗?她都说了要帮着解决了嘛,咋还气没完了? 比谢小三还迟钝的顾大人心中虽抱怨,但想想萱园里发生的事情,还是放柔了声音,和气道: “哪儿能呢?我是在杜康坊那边听见了动静,知道谢兄今儿抓内鬼,当然要关切一二才是呀。” “杜康坊?!”谢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也忘了生气,“隔着好几条街,你听见什么动静了?” “押人的车从杜康坊隔街过去的,我顺着声音过来的,”顾绮笑说,“我耳力真的好用,谢兄该知道的。” 谢霁叹服道:“这也……太好用了……你去杜康坊,是因为安儿查出了什么?你又以为今天能遇见谁?” “南疆来的人呀,”顾绮足尖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笑着扫了一下自己的脸,“我耽误了他们的大事,他们该对我好奇的,所以更要让他们瞧瞧我的这张脸,可恨他们竟然不来瞧耶。” 她说着,停顿之后又补了一句:“连鸯儿都没来。” 语气带了落寞。 聪慧如鸯儿,昨天之事一出,想必心中已经明白了,却选择对她避而不见。 若是以前听她受了伤,她会来看自己的。 鸯儿是她在这世上最早认识的人之一。 她喜欢这个爱翻白眼的姑娘,喜欢她的豁达,喜欢她问自己“我的鞋好看吗?”时爱俏的样子,喜欢她面对死亡,依旧能说出“赤心事上,忧国如家”的坚定。 若这样一个人,因为两难的立场,从此与自己渐行渐远,她会伤心,会难过的。 可偏偏,若那是鸯儿的选择,她又无话可说。 谢霁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在难过什么,因着自己的立场,难以整理出很好的语言相劝,索性陪她坐着发呆。 顾绮平复下情绪,继续道:“虽然没见着他们,但遇见有人寻向晚楼薛老板的麻烦,而且薛老板还是薛辰生的二哥。” “哈?!”谢霁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一怔之间也明白了,“我知道向晚楼的义棚,他们去那儿捣乱了?因为昨天的事情?” “嗯。”顾绮点点头,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霁听到那白色粉尘的时候,也是一惊,等听到后来也被气笑了。 “这都什么下三滥的招数?你的伤口真的不要紧?也不差这一两天,你出来做什么嘛,走,我送你回去。”谢霁说着,便要起身。 顾绮忙拉住他:“伤口没事儿的,又重新包扎好了,养好之前我再不出门就是了,我看你神色也不好,事情也多,不必送我的。” 谢霁知道她的性子,就不坚持,复又坐下只盯着她的伤臂:“等画了那两个人的画像给我,我就不信了,两个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他们能嚣张这么久,不就是因为我们明知道他们存在,却看不见摸不着吗?”顾绮笑说,“比如前次抓的骗子,审到现在只知道有个铁面人与他们联络。他们是疯,但疯得谨慎得很,所以与其追着小毛贼跑,不如还是从谢芊查,她的嚣张对我们而言,算好事。” 谢霁听她分析得极对,按了按太阳穴道:“是这道理,明知是谁,却抓不住人,闹心得很。” 顾绮见状,安慰道:“不怕的,你外祖家的事情不就处理得很好嘛?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 “嗯。”谢霁为她这话笑了,复又感叹一句,“可惜,我外祖老了,却后继无人。” 他的神色也随着这话,黯淡下去。 谢霁从小到大,听到看到太多外祖父的传闻。 年少时的初生牛犊不怕虎,青年时的锐意进取,中年时的英姿勃发,于他而言,是别人口中的传奇。 但他长大了,真正看见的,却是别人口中的传奇,至老年时的心志消磨。 这种反差,令他更伤心,而想明白了为何如此,他又……无法面对外祖父。 顾绮不知张国丈的种种事迹,却能感受到谢霁的难过,整理不出更好的话安慰,便陪着他呆坐。 就如他方才陪着自己时那样,不需要语言的安慰,只要一处坐着,便好。 第二百九十二章 荒诞 顾绮眼角的余光,扫了身旁探头探脑的袁大叔。 袁大叔做了半天口型,双手还紧着比划,顾绮却没看明白他什么意思。 罢了,她摇摇头,迈步进了院子。 “小张哥儿,这位婶子是哪个铺子的?买这么多什么东西?我俸禄不多的。” 院门大开着,满足着院外竖耳朵、探脑袋众人的心思。 张桐急忙摆手,小声道:“这不是咱们买的,是这位女官大人送的。” 女官大人?顾绮更疑惑了,看向那仿佛自己欠了她很多钱的妇人。 圆圆的脸看着和气,却生了两道厉眉,长长地挑起,眼瞅着就要插进发际线一样,表情是紧绷着的严肃。 连皱眉都绷平了的那种。 衣服更是一尘不染,不多带一条褶皱,肃穆得的确容易令人生畏。 妇人等了片刻,见顾绮只是望着她开口,便轻咳一声,自我介绍道: “顾大人,奴姓陶,是裕王妃身边的掌事女官。” 裕王妃? 顾绮想起了裕王那天外飞仙的求婚,便明白了这位为何而来。 合着是正室闹上门了。 咿,这次是真脑壳儿疼了。 “哦,原来是陶女官,”顾绮决定稍微和气一点儿,毕竟裕王有病,裕王妃无辜,便拱手笑道,“不知陶女官来,有何赐教?” 陶女官还是那么严肃,连嘴角都没有半分上挑的痕迹,反而更往下垂了垂。 “顾大人大小也算个人物,既然就要入裕王府,王妃自然该表示一二。今儿遣了奴来,一则是给大人送些东西,免得大人入府时太过寒酸,二则也是让奴来教导大人些规矩,免得大人到时被人耻笑。” 顾绮的礼还没施完,就被这话雷得,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陶女官语气不急不缓的,反而越说越来劲了,还皱着眉头不满道: “首先第一点,如今已过掌灯时候,你一女流之辈,如何还能在街上闲逛?如此不贞静的行为,今后可不当有了。” 说着,她的头还微微抬起。 陶女官本就站在台阶上,这一仰头,完全是用鼻孔瞧她。 顾绮看着她的鼻孔,不生气,反而觉得这事情,太过荒诞。 “陶女官知道在下是六品巡城御史吗?”顾绮好心提醒一句。 陶女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眼瞅着要给人做妾的女子,算什么六品官儿,不过是在王妃手下讨生活罢了。况且奴虽然自称为奴,却是内廷衙门的人,正经的从五品,怎么算,都压得过大人了。” “那陶女官可知道在下连太后的旨意都拒了?” “勾搭上了亲王,自然看不上郡王,拿乔作态,不足为奇。”陶女官鄙夷道。 “哈。”顾绮甚少无话可说,而现在,她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想她穿越以来,兢兢业业地开展探案剧、朝斗剧、报仇剧、谋略剧、玄幻剧、武侠剧的套路,咋今晚突然成了荒诞剧咧? 是她今儿进门的姿势不对,一脚迈过,又穿了不成? 陶女官没想到她会是“哈”一下的反应,脸板得更紧了: “奴代王妃来教诲你,你不跪领,还敢如此态度?” 顾绮没接这话,而是绕着那几个大箱子走了一圈,问道:“这些,就是王妃给我送的礼?” “放肆!这是王妃赏——” 只是这次她没说话,顾绮忽得抬头看向她,目光都变得锐利起来:“抬回去。” 连声音都阴郁了起来,面上惯常的笑容,此时早就消失不见了。 陶女官打了个哆嗦,剩下的话被咽了下去,嘴抿成了一条线,半晌才道: “这是什么胡话?王妃恩赏,难道你还敢不接吗?” 顾绮的语气比她还严肃:“女官可想好了,今儿你如果不抬回去,明儿我怎么送回贵府上,可就不一定了。” 陶女官觉得她说了个笑话。 “大人这等威胁之语,还是同那些小毛贼说罢,奴好歹是内廷二十四司出来的人,又在王妃身边多年,若怕了你这等小女子,早都灰飞烟灭了。”她淡淡道。 “如此说来,女官是不打算把东西抬回去了?” 陶女官仰着头,高高在上似的。 “知道了,张哥儿,送。”顾绮懒得再看她的样子,一甩衣袖,就要往屋内去。 陶女官眼睁睁看着顾绮往一旁的厨房进,呆了一下后立刻道: “顾绮,我的话,可还没说完呢!” “我不想听了。”顾绮站在厨房门口,又说了一次,“张哥儿,送。” “你敢!”陶女官的眉毛竖得更厉害了,话却是对张桐说的,“真当内廷二十四司,怕了灵乩衙门不成?” 张桐心中厌恶得很,虽然听她如此威胁,却还是躬身道:“这位女官,请吧。” 陶女官岿然不动,一股子“有本事你扔我出去”的挑衅之意。 顾绮呵了一声,不再往厨房进,反而转身迈步走出了院子,对靠在门边的袁大叔冷笑道: “袁大叔当初是怎么应承我的?眼下有人欺负到我门上了,你们却管不了了?” 袁大叔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是来送礼的,我们是管不了。” 顾绮抬起手,指着院中的陶女官道:“她是来欺负我的,不是来送礼的。” 孩子气的语气。 “竟然不是送礼的吗?抬了四个箱子呢,”袁大叔猛地一拍大腿,还真昂首挺胸地转进院门,笑道,“既然不是送礼的,女官请吧。” 陶女官的脸都要扭曲了:“你们敢!我是内廷的人,是奉王妃之命来此的。” 袁大叔笑得很坦荡:“奉王妃之命来送礼的,我们不管;奉内廷司之命来传话的,我们也不拦。可是女官却是来我们这儿欺负人的,那我们就管得了。” “笑话!我奉王妃之命教导将入府的侧妃,如何成了欺负?” “顾大人说你欺负了,那就是欺负她了。”袁大叔收起笑容,正色道,“别说顾大人没入裕王府,就算真入了,她在我们这儿赁了三年房子,就是我们的邻居,有人欺负了她,灵乩衙门,照样管得。” “你——”陶女官也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不讲理,连反驳的话都想不出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生气 当然了,陶女官的震惊,也不仅仅是因为袁大叔这番话的不讲理,也因为她第一次见识了灵乩衙门的行事作风。 陶女官七岁入宫便在内廷行走,至今四十余载,几经风浪,对灵乩巷当然是如雷贯耳,对帝位更替时灵乩衙门的行事,更是如数家珍。 但这些都是以前。 而自昭明帝坐稳帝位之后,老王爷急流勇退,灵乩衙门大隐于市,至今二十年,于民间因昭明帝之厚待仍有积威,但对内廷而言,却是风光早已不在了。 所谓传奇的样子,最好是写在书中、刻在碑上、流传于口耳之间,方才比较美妙,而若能实际看到的东西,都很难被称为传奇。 是以当陶女官今日走进了传闻中的灵乩衙门,入眼看见的不过是群破衣烂衫的神婆神汉,在墙根路旁晒太阳乘凉,就已经看轻了;再见传闻闲人莫进的灵乩衙门,竟然好声好气将她请了进来,顿时更只将他们当成了寻常百姓。 却哪里想到,只因为顾绮一句“她欺负我”,他们就忽然变了脸,如此不气? 袁大叔百无聊赖地掏着耳朵,当着她的面还向着门外弹了下指甲,看得陶女官几欲反胃,却听见他风淡云轻地说了一句: “女官是要继续以身份压人吗?” 陶女官怔了一下,却听见门外有神汉粗犷地笑道:“内廷五品,也敢来灵乩巷撒野?姓路的姓孟的还能不能行了呀?” “咱们这衙门的执事都是五品,和谁显摆呢?” “裕王来了,都要对袁大人礼让三分呢,他府上的五品女官?呵呵。” 袁大叔笑盈盈由手下人说,见陶女官脸色由红变白,才扬手制止他们:“女官,顾大人六品御史请不动你,袁某可是正二品的寺卿官衔,请得动你吗?” 陶女官再也待不下去了,恨恨地瞪了顾绮一眼,仿佛在示威说“等你入府再说!” 而后,转身走了。 “喂,”顾绮叫住她,“东西,搬走。” 陶女官充耳不闻,继续往外去。 袁大叔见状,摆手命人过来搬东西。 却被顾绮拦住了。 “陶女官,我方才所说还东西的话,你可别忘了。”她缓缓道。 陶女官脚步不停,人已经转身去了。 顾绮冷笑一声,转头问张桐:“平儿和芝麻呢?” 还没等张桐说话,对门住着的神婆倚着门笑道:“在我家坐着呢,见她来了,我就把人接过来了。” 说着话,平七叶已经匆匆出来,见顾绮只是神色有愤愤之意,才略放了心,柔声道:“街上的事情我听说了,正担忧呢,她却来了……你别与这等无知之人生气。” 芝麻也抚摸着还很平坦的小肚子跟在后面,生气道:“什么人呀?咱们大人这般的人品,他们也配!”说着,又对顾绮道,“饿了吧?我今儿做了极好吃的汤饼,和东街上一家铺子学的,你尝尝,吃了就不生气了。” 面对着自家两个姑娘的软语,顾绮还真就……更生气了点儿。 幸好没冲撞了她们,这还有一个孕妇呢,气出个好歹咋整? 她想着,怒而回头瞥了一眼靠着院墙,由小丫头扶着正嗑瓜子儿的老王妃,又对袁大叔抱怨道: “答应我的时候好好的,现在这算什么?就让人欺负上我家门?” 袁大叔两手一摊,理直气壮地说:“她是来送礼的,我们总不好将她赶出去吧?况且你瞧她那来滋事的样子,我们不把她请进来,让她在巷口闹?我的大人呀,那就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你可就真没脸面了。” 顾绮无言以对,倒是老王妃扑哧笑了一声,鄙视道:“顾大人未必丢脸,倒是谢霑这脸面,丢定了。唉,都一个不会教儿子的样子。” “我看三公子就比他强多了。”顾绮怒道。 “呵,那是先侯爷与晏怀教得好。”老王妃把瓜子皮儿往小丫鬟捧着的编筐里一扔,“只剩个会用人的优点了,给嫡亲的儿子闺女挑了两个好师父。” 这天下如今,敢这么说话的,大约也只剩这老妇人了。 周围的神婆神汉纷纷捂上了耳朵,只当没听见。 但两个好师父都没好结局,连人的一点血脉都护不住。顾绮在心中吐槽着,依旧忿忿。 袁大叔偏还凑上来,问道:“你这东西,打算怎么送回去呀?” 顾绮眼睛一斜,似笑非笑地说:“要不,请袁大人给我送回去?” 袁大叔无所谓道:“我送可以呀,但要是我送了,别人可真以为你要给我们当王妃了。” 老王妃乐呵呵地道:“这好,来,我亲自替你送回去。” “不必了!”顾绮也不知道是气笑了还是真笑了,摆手道,“明儿,我自己去。” 老王妃被瓜子儿呛了一下,咳了好半天才道:“你去?那岂不是更闹不完了?” “指不定人家就盼着我去闹呢,”顾绮笑道,“台子都搭好了,我自然不能辜负了,再不济,我直接送宫里去好了。” 说罢,她昂首挺胸地,带着人回了自己,关了街门。 “什么意思?”袁大叔都不明白了,疑惑地看向老王妃。 老王妃却笑得皱眉又多了好几条。 “聪明灵透得太过了,怪道招人惦记。”她说这话时,有些感慨,带点儿惋惜,“你们明儿暗中跟着,如果真闹到她把东西往宫里送,拿我的腰牌就是。” 说罢,转身回家去了。 …… 灵乩巷这边自是热闹非凡,而裕王府则是另一派光景了。 后院的抱厦之内,长相甚是一般,但身材很佳,举手投足间带着优雅的妇人,此刻穿着薄薄的纱衣,歪靠在凉席上,小丫头在旁打着扇子,她则以银签子挑起块西瓜,放在了嘴中,心中颇为惬意。 她正惬意呢,忽得有仆妇匆匆而来,在她耳边低声道:“王妃,殿下回来了。” 裕王妃扑哧一下,慵懒地坐正,摆手让小丫头给她整理衣服,口中含嗔带怨道:“真是的,为了这点子事情,也值得巴巴儿回来。” 旁边丫头奉承道:“是王爷离不了王妃。” 裕王妃看了她,笑道:“分明是闯了祸,离不开我帮忙。” 第二百九十四章 裕王妃 说话间,只见谢霑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走来,还未进抱厦呢,先开口道:“卿卿,我听说你让人去灵乩巷了?你如何能让人去惹那些人?” 裕王妃一笑,起身拉谢霑在身边坐下,满目心疼地说道:“瞧王爷这一头的汗,叶子,去拿了巾子来,给王爷擦擦。” 谢霑却哪里还有闲心擦汗,只急切道:“这些都不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裕王妃见状,两手一摊,笑道:“王爷这话古怪,我哪里招惹谁了?我只是让人送礼而已,托大招惹了人的,是陶女官。” 谢霑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觉苦笑道:“你竟……唉这是何苦呢?养着她便罢了。” 裕王妃嘟了嘴,她虽不漂亮,但是如此举动倒也不难看:“我养了她七八年了,前日却把铮儿摔了,倒还要向她赔礼,我们娘儿们,成她的奴才了。” 谢霑就听不得她这含怨的语气,立刻抱住她,柔声道:“我知道你委屈,只那到底是母妃拨来的人。” 而自己的母妃德妃,一贯不喜欢自己的王妃,他是知道的,但那又如何呢?他喜欢就好了。 裕王妃靠在他的怀中,冷声道:“正因为是母妃派来的人,我才忍着呢,不然依我的小心眼儿,冰郎觉得,我能容她这些年?” 谢霑笑了,进门之前的急切也散了很多,低语道:“你哪里小心眼儿了?你是这世上,最最大度的女子。” 裕王妃吃他这一哄,噗嗤一笑,抬起身搂着他的脖子,笑说:“所以呀,王爷难不成真以为,我是吃醋?不过一个无根飘萍的女子,长得再漂亮,成了妾室,锁在这宅门里,仰面靠你我过活,能有好日子吗?” 谢霑被她说得有些懵:“这与你去寻她,有什么关系?” 裕王妃叹了口气,笑说:“都说那位顾大人如何本事,如何能为,无根基的一人,得了陛下的眼缘成了六品巡城御史,这样的人,如此道理她该十分懂才是。所以你那一下,搁她眼里,未必是提前得知了郡主的想法,而是你另有所求。” 谢霑听闻,细想觉得十分在理,忙道:“的确如此,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做个醋娘子呀,”裕王妃眨眨眼,有些调皮,“若她真如我所想,指不定明儿就能闹上门来,家中若是有半点儿怠慢,说不好就要闹到宫里去,所以只要在这之前,殿下去拦住她,好生同顾大人道歉,只说不忍见有人折辱,才想出了这方法替大人一争,却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反坏了大人清名,都是家中妇人无知。如此呀,指不定王爷就与她结交了呢?” 谢霑听了她这一番话,当下一拍大腿,赞道:“卿卿此计甚妙!” 裕王妃笑道:“本就是如此,殿下想要雪中送炭,就不能将事情做成了趁火打劫,待结交上了,凭着王爷的人品,如何不能拿下此人?而且我这一闹,也能试出此人,若果然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便会忍下来,与你私下说,那般就无趣了,只配给王爷做个解语花,随意就是。” 谢霑哈哈一笑,将她搂得更紧,点了一下她的鼻子道:“所以我才说,卿卿是天下最豁达的女子了。” 裕王妃作势叹了口气,摸着自己的脸哀怨道:“这有什么办法呢?纳妾纳色,我长得丑,只能占个贤了。” “胡说,”谢霑笑道,“这满园春色,哪里比得过卿卿的一枝独秀?今晚上……” 只她还没说完:“今晚上,王爷去寻春色吧,我可是刚惹了祸呢,王爷该做出个样子来才好。” 二人话说成这样,谢霑如何真肯去别人屋中?便只做个意兴阑珊的样子,也拿银签子挑了块西瓜,喂在她口中: “累了,我今晚书房歇着去。” 裕王妃口中喊着西瓜,起身送了他到抱厦门口,笑得如常。 她的确不在意谢霑的后院里,有多少莺莺燕燕,因为她知道谢霑的性格,更知道谢霑离不开她,这就够了。 她自信自己是这京城中,最最成功的贵妇、女子。 “孟公公的人来了?”待谢霑走远了,她才问不知何时,出现在抱厦门口的妇人。 “是。” 裕王妃整理好鬓发:“走吧,到底是王爷不周全惹出来的事情。”她说着这话时,语气略沉,“若让我知道是谁挑唆的,莫怪我连房子都一遭给他们拆了。” …… 灵乩巷这边,顾绮鼓着脸,很没形象地蹲在厨房里,一鼓作气吃了两碗汤饼,撑得肚子都圆了。 芝麻见她还盯着那锅,生怕她再吃第三碗,立刻过去夺过碗整理:“可不能再吃了,何苦来?为了他们积食闹病。” 顾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整理吧,你出去。” “你才出去,再砸了我的厨房。”芝麻立刻摆手。 若不是知她心情不好,芝麻姑娘断不会许她踏入厨房的。 顾绮只好退出来,就见张桐拿着礼单,和平七叶已经将那四个箱子清点完毕了。 “大人,东西都点明了,这三个箱子里都是布料、药材、书籍之类,这个箱子里是两把剑,三把刀,两支弩和一张弓……” 顾绮呵呵一笑,走过去瞧了一眼:“裕王妃真有意思,送兵器?打算栽赃我谋反不成?” 她这话一出口,家中的几位全笑了。 “一生气便什么话都敢出口,你呀,”平七叶笑着摇头道,“先想想怎么把东西送回去吧。” “怎么送?当然是光明正大地抬到裕王府门口,裕王府不收,我就送到御前去。人呢,我是不嫁的,这四箱子东西就当是他儿子孝敬他的吧。” 平七叶吓得忙去捂她的嘴:“好了好了,越说越胡说了。” “他们拿我当傻子糊弄,还不许我说两句?”顾绮挣脱开她的手,倒是笑了,“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我约莫着他们不会让我真送到宫里去的。” “什么意思?”平七叶没听懂这话。 顾绮捏了捏下巴,最后果断道:“字面的意思,纯直觉。” 第二百九十五章 围坐 顾绮这话说得又肯定又风淡云轻的,对面的平七叶听见,却差点儿仰倒:“什么叫直觉?难道你就打算凭着直觉,闹到王府上去?” 顾绮嘻嘻笑了:“是,总要给他们些颜色瞧瞧,才能消停些时日。” “……”平七叶略一沉默,走过去探探她的额头,又瞧她胳膊上的伤,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可是伤口感染了?发烧了?怎么都说起胡话了呢?” 顾绮笑着握着她的手,招呼芝麻张桐往屋内去,口中道: “不是胡话是真话,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数。”说着,又转移话题,问道,“今儿街上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众人已经随她一起进了屋,围坐在桌前,各自斟了茶——只没有顾绮的,毕竟她已经喝了一肚子汤——点点头。 “初听见的吓坏了,还没等我去寻大人呢,那女官就来了。”张桐后怕道,“后来听外面那些人说大人没事,我们才放了心。” 平七叶问道:“又是那琳琅郡主做的?” “是他们一起的人,瞧着是冲薛掌柜的,大约是看见我在旁边,临时起意拖我下水的。”顾绮拨弄着灯火,如是道。 “薛掌柜?” “嗯,向晚楼的掌柜是薛辰生的二哥,想不到吧?”顾绮说罢,才反应过来,便看了一眼平七叶的神色。 平七叶神色如常,只也有些诧异:“倒是听说薛家二少爷在外经商,却不知道开了这么大的店?倒是被牵累了。” “是呀,”顾绮跟着叹了一声,“我着实不知道谢芊是为了什么?含着金汤匙出生,衣食无忧,千尊万贵的,不好吗?做什么参和进这些事情?算计成这样就能算计来那至尊的位子了?” 张桐听了,吐了吐舌头,警惕地看了一眼外面:“平姑娘说得真对,大人气极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怕什么?关着院门呢,抱怨一下还不行?”她笑着,知道时人总是多有忌惮,就丢开这话,又问平七叶,“你呢?今儿看见淮阴侯了?” “嗯,往日我去了,他只远远看一眼便避嫌走开,今儿却在太夫人面前尽孝承欢,”平七叶道,“话不多,眼神也清正不乱瞧,只偶尔问起的话,还真都是你与昨天的事情。” 顾绮听罢,将下巴戳在桌上,眼睛上抬看那摇曳的灯火:“又是个意外的人呀。京城,真有意思。” “是有意思,”平七叶借口笑道,“我冷眼瞧他的意思,是打算邀请你去围猎呢。你准备着吧应对吧,估计万寿节之前他定要想办法接触你的,等过了万寿节,再过了中元节,七月末京中这些人总要凑一处围猎呢。” 顾绮听见这些,呵呵笑了:“瞧他们倒是天天都有事情做,却还要搞那些没用的?对了,万寿节不是还有什么抢彩吗?” “万寿节彩山抢彩是陛下与寻常百姓同乐,这些公子哥儿才是真都瞧着,不会上去的,否则成了和民众抢彩头,陛下就不会乐了。”平七叶解释道。 顾绮点点头,旁边张桐想了想,跟着道:“这七月末的围猎我也听说过,按着大人的身份,他们说不定真的会请你,而且淮阴侯也是今年头回入京,还真能用个‘都是头回参加,结个伴’的借口,接触大人。” “行吧,那我且等着,只是既然是七月底的事儿,先不急,解决了眼前的几桩吧。不过这些天,还真畅有人请我。” “还有谁请你了?”平七叶怪道。 “袁四姑娘,六月十二她的生日,请了咱们一起去。”顾绮说着,又对芝麻道,“你这几天琢磨着咱们送些什么吧,我瞧着那姑娘该是喜欢玉兰,用的东西上都有玉兰花。” 芝麻点点头:“我晓得了。” 顾绮见正事儿都说得差不离了,才对平七叶道:“后天赵师傅就要进京了,满京城都知道我的伤复发了,你暂别去淮阴侯府了,先和幺儿相处段日子,以后再想见,就难了。” 平七叶听了这话,神色略黯,起身道:“嗯,我给他做的几身衣服,还没做好呢。” 张桐见状,起身出去了,芝麻则跟着平七叶到了屏风那边,笑道:“我帮着姐姐做吧,我可会剪裁了。” “好呀。” 顾绮看着那边的灯火,发了会儿呆,心满意足地洗漱了躺在床上,瞧着棚顶。 藏龙卧虎的京城,每一桩事情都如乱麻一般,千头万绪地勾连了很多人。 但拨开了理顺了看去,却又是个个指向的,都是那天下至尊的椅子。 “呼……真不知道我,还有你,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低声喃喃道,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原主听。 没有人回答,连她自己都不知答案。 只有哔啵的灯花爆开的声音,只有平七叶和芝麻低声讨论绣花的声音,陪着她。 …… 次日清晨,有薄雾,但穿越薄雾的阳光却是暖洋洋的。 当然啦,顾大人都能觉得暖洋洋的日子,那对普通人而言……得是多热呀? 热得鸡啦、狗啦的,都懒得叫了,只躲在阴凉处,蔫头耷脑地盼天黑。 而在这炎热之中,有一队驴车穿越薄雾缓缓向前,打头的车上,一抹胭脂红的身影,夺目光彩。 躲阴凉的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至近时,发现驴队里共有四辆车,每个上面都有个用大锁锁住的巷子。 而那抹胭脂红的影子,是一条带里衬的裙子,与顾大人眼下那点朱砂痣,相映成辉。 是顾绮,笑盈盈的,穿着月白色的衣服,仔细看的话,其上还有暗花,精致得很。 如果她不是大马金刀地坐在箱子上,还将巡城御史的腰刀立在身边的话,大约就能掷果盈车了。 而现在,所有人都觉得别看顾大人笑着,但却藏着怒气,如果谁真敢掷果,应该能看见难得一见的当街斩水果。 “顾大人这是要去哪儿?”有人见车后面已经鬼祟又光明正大地跟了不少人,就忙打听。 “裕王府。”跟着的人群都在摇扇子,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有多淡定,眼神就有多闪耀。 跟着顾大人,天天有新鲜事儿看! 第二百九十六章 就闹 裕王府?! 顾绮是京城第一红人,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而前日那三勋贵抢亲的故事,早就传遍了京城的各个角落。 虽然面上不说,但是暗地里连赌坊都开了盘口,赌顾绮会跟哪一个。 昨儿街上出事,大家暂时忘了这一茬,今儿就见顾大人竟然拉了东西去裕王府?! 什么情况! 只是顾大人雇来的驴车可真是……简朴到简陋。 旧极的车轮子嘎吱作响就算了,那四头毛驴还不是什么好驴,老态龙钟就罢了,其中一头还是个秃毛。 几时在内城见过秃毛驴? 又几时见过顾大人那般品貌的女子,坐个驴车,拎着刀,要往王府去? 就不是顾大人,那也是奇景呀! 听说的人当机立断,拿了破蒲扇,也不顾炎热,一起加入了跟车队伍。 如此口耳相传的,等到裕王府门前的时候,就觉得那黑压压的一群人,颇有些顾绮一声令下,这些人就能将裕王府院墙压塌的意思。 连内城巡街的御史——姓李的——都忘了哄人,目瞪口呆地问起:“顾,顾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顾绮对着他,展露了眼睛都眯成一条线的灿烂笑容:“还东西的,李大人放心,我也是朝廷官吏,知道法度的。” 是吗?你真的知道吗?!看你这样一呼百应的山大王模样,不像知道的样子呀! 李御史在心底呐喊着,血管中却也流淌着好奇。 噫吁戏,虽然职责在身,但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了……要不,先偷偷看一会儿? 却见顾绮已经拎着刀跳下了马车,对跟车的张桐道: “张哥儿,叫门去。” “得咧!”张桐行事算是成熟的,却不过是少年意气的年纪,深恨陶女官昨儿侮辱了顾绮,一股火压到今天如何还知道怕?立刻跳下驴车就去敲门,口中还道,“有人吗?开门呀!” 王府威严、等闲时候不会开的正大门,就被他个小百姓,扣得轰轰作响。 百姓们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后退两步,身子前倾,伸长了脖子继续看戏。 裕王府的门子是从偏门跑出来了,一看这架势也脚软,立时便知道是来寻事的了。 他是认识顾绮的,也知道此人如今的声势很高,身手传奇,只他到底是皇子王府的门子。 说出去也能算个七品官,难道还怕她? 王妃今早就吩咐下来,顾大人上门时,府中诸人都不带怕的,那是将来要进王府做妾的人,所以王爷不出来,不许开门! 是以,门子立刻和有了依仗似的,叉着腰皱眉问道:“放肆!哪儿来的小东西?睁开狗眼好好看看那匾上,认识字吗?懂规矩吗?” 张桐正眼都不看那匾额一眼,对那门子道:“识字,但我们顾大人教我了,识字、懂规矩这事儿,对人方有用,方能用。” 换言之,对不是人的没用。 你们裕王府不是人,所以没用,我们也不必用。 门子没听过这么曲折的骂人话,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立刻涨红了脸道:“你是什么人?仗了谁的势力?敢在这儿撒野?” 话音刚落,那边顾绮冷笑一声,将腰刀横在身前,轻轻抚摸着刀鞘上的花纹道: “你们裕王府的奴才能仗裕王的势来我家撒野,礼尚往来,今儿本官也带人要在裕王府撒次野,怎么?不行吗?” 张桐听她开了口,立刻将腰挺得更直了些,将“仗势欺你”四个字,表现得入骨三分。 围观百姓不知道灵乩巷昨儿的事情,都有些茫然。 裕王府的人闹到顾大人家了?为什么? 就有家中有媳妇的人,立刻觉得明白了。 原来是裕王妃醋海翻波? 门子气得笑了出来:“顾大人今早吃了什么发物吗?听说大人府上有个神医?也不同你好好瞧瞧?” 顾绮看着那门子,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大门,歪着头问道:“哎,你猜猜,我能不能把你从这儿扔过门去?” “?!你胡——”门子暴跳着刚要骂,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收了声,面上有了惊恐的表情。 连妄图看戏的李御史都吞了吞口水,生怕事儿真闹成这样,忙过来道:“顾大人,何必呢?有话好好说嘛,闹成这样,如何有脸面?” “脸面?都被人欺负上门了,我还有个什么脸面?”顾绮只盯着那门子看,幽幽道,“总有人忘了本官这六品官儿是怎么来的,什么肮脏事儿都敢扯在我身上,当我怕了这群皇亲国戚不成?” 因为话说得太直白,李御史直接缩了脑袋。 她是没怕过的,但他怕呀! 门子咽了咽口水,觉得骑虎难下了。 是呀,顾大人怕吗? 三勋贵抢亲?说起来是风流韵事,可是怎么就都忘了这“风流韵事”之外,还有一折子消息。 顾绮当着太后和大长公主的面,就敢直接拒婚。 顾大人说朝廷的脸面,如何能给人做妾? 将太后气到暴跳如雷。 然后呢? 顾大人什么事儿都没有! 太后当天就要昭明帝处置顾绮,昭明帝怎么说的? “为救伯卿的女儿,她都受伤了,母后还要怎么样?” “婚事?什么婚事?朕没听说过。” 当时把太后气得更要仰倒过去。 不过还没来得及仰倒呢,那边张皇后就诞下皇子了。 太后气得当下就忘了顾绮。 自然,这些就算皇家秘闻了,也只有他们这些皇家的家奴,才能知道。 但这说明什么? 顾大人不但简在帝心,而且……运气出奇得好。 门子想着,略微收了声气,后退了两步,自以为有理地说道:“小的劝顾大人还是省省事,也莫闹得太过了,省得将来难处。” 顾绮眉毛轻挑,反问道:“将来?你说的,是什么将来呀?” “自然是大人入了裕王府的将来。”门子忙道,只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莫名带了些警告的意思。 顾绮听见这话,噗嗤一声,却笑了。 门子没明白这话如何好笑,正要发问,却觉得眼前红影一闪。 顾绮就这么闪在他眼前,刀已经出鞘,刀尖抵在大门上,刀锋搭在他的脖颈上。 第二百九十七章 谢霑其人 方才还自觉抓住顾绮心思的门子,此时早把理论的心扔去了爪哇国。 他差点儿坐地上,但在顾绮的威势之下,连这点儿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僵直地站在那儿,舌头打结,连叫喊都忘记了。 好快,快得似乎能让他在毫无反应的时候,脑袋就飞出去了。 他终于见识到顾大人传说中的身手。 也终于穿透那迷雾,切实理解了顾大人的美。 只是,如果这绝艳女子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人也只剩求生欲了。 幸好顾大人没有接下来的动作,而只是微笑着看他,柔声、轻缓地问道:“现在你再同本官说说,方才你所说的将来,是什么意思?” 门子终于恢复了语言能力,两腿战战喊道:“是小的眼拙,没认出大人来,大人饶命呀!” “没认出我来?”顾绮笑得更加温柔了,“我竟不知道京中还有第二个姓顾的大人吗?” 京官之中,还真没有…… 门子吞咽了一下口水,毫无脱身之法。 就在这时候,裕王府正门自内打开,着常服的谢霑连衣带都没系好,仿佛是才知道了消息出来似的,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开口道: “这是怎么了?” 顾绮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微微偏过头看他,神色绝对谈不上好看。 谢霑与她打了个照面,立刻换上笑脸,理好腰带,拱手笑道:“呀,原来是顾大人?如何这时候来了?有事情?” 说着,又喝那门子:“你这奴才,难道不认识顾大人吗?怎么不进来通报?” 门子哪里敢说话?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的,也说不出个完整的自来。 顾绮听说,冷笑一声放开那门子。 张桐非常知机地捧着刀鞘小跑过来,顾绮长刀入鞘,冷眼看谢霑,反问道:“殿下,真的是出来了才知我来了?” 呃?!谢霑大约也没想到会有人将这种话直白地说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连在后面看戏的李御史都呆了一下,收回了刚刚迈出来、打算过来劝解的脚。 能这么说话的,要不是愣头青,要不就是压根儿没打算和解的。 而顾大人,显然就是不打算和解的愣头青,而且还是个女子。 一个敢在动辄上吊跳城门楼子的太后面前,以“跳城门楼”威胁反杀的女子。 这事儿,不能劝。 而顾绮干脆没搭理谢霑的脸色,而是直挺挺又问了一句:“殿下也当真不知道,下官为什么要来兴师问罪?” ?!这次,连围观道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二人的地位差,让这话听起来要多古怪又多古怪。 倒是人群之后,藏在薄雾里只能听声的谢茵,古怪地兴奋起来,掀开了车窗帘子,想要看一眼顾绮此时的表情。 可惜雾遮着,看不清,未免泄气。 斜靠在车内的信阳郡王见状,打了个呵欠笑说:“能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她呀,早晚不是死在不畏权势上,就是死在悲天悯人上。” “她才不会呢,”谢茵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成谜的骄傲,“她聪明,会化险为夷的。” “她如今对上的是裕王,你开心什么?你们不是很好的吗?”吕箬问道。 谢茵理直气壮道:“他不让我喜欢顾绮,自己却要纳她为妾,我不高兴了,而且……”她说着,想着顾绮冷眼瞧她时候的样子,嘿嘿笑道,“知道她不是只对一人冷眼相对,又不想给你做妾,也不想给裕王做妾,我就高兴了。” “哈?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吕箬完全不解。 “她不喜欢的是和姓谢有关的,而不仅仅是我。”谢茵很讲理又很满足地说着。 “……”吕箬为了这话,笑倒在了马车里。 只有车内那个哑巴婢女,安静地跪坐在那儿,寻思着谢茵的话。 …… 谢霑这才醒过神来,苦笑一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顾大人呀,本王委实不知道,可是我府上有人得罪了大人?” 顾绮瞧着谢霑,忽然觉得这位看起来很像武将却不会武的王爷,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她知道他对今天的状况,必然有一套自己的剧本应对,所以她的态度、她的话,都不按常理而来。 但是这人,却能一直坚持按着他的剧本走。 还真是……没人是蠢的。 她现在,有些好奇这位裕王接近她,究竟要做什么了。 可别说是为了她的脸,傻子才信——除非他知道这张脸是上官练的脸,才可能会“为了脸”。 会吗? 她如是想着,这才缓缓一笑,放缓了语气:“如此说来,我还真是冤枉了王爷?这四箱子东西,昨儿来我们家闹事的奴才,只是王妃独断,与王爷无关?” 谢霑做了个迷茫的表情,转头看向那四大箱子东西,旋即恍然大悟起来,苦笑摇头道: “本王知道了,竟然是因为本王轻率之举,引起的误会呀。” 他说着,对着顾绮拱手施礼道:“这是本王处事不周全,还望大人恕罪。” 顾绮立刻闪身避开:“王爷的话,下官不明白,也不知道王爷怎么就不周全,劳动王妃给我送了这么大的礼?” 谢霑直起身,朗声道:“前日本王去见父皇讨万寿节大宴的主意,说话间就说了万寿节抢彩的事情,言及顾大人出神入化的身手,陛下说亏得你已是巡城御史,否则哪里还有别的百姓出头的?恰老王妃也在,甚是赞同此话,还说若昌敬王叔有大人的本事,她也放心了。岂料这话不知道怎的就传成了今天的样子,唉……” 他这番话,可谓说得大义凛然,光风霁月,到了那些八卦的百姓耳中,还真的……都信了。 原来是这样子的吗?不是什么风流韵事,只是个误会?! 唉,真没意思。 连谢茵都呆了呆,好半天才道:“要不是孟冯来传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都要信了。” 吕箬笑了笑,淡然道:“是呀,如今他这么说,大约连顾绮都要信他是提前听见了什么,才会以此行,替她解围了吧。” 果然,他没看差谢霑这人。 第二百九十八章 终于见到 谢茵怔了一下,没太懂这其中的关节,呆呆傻傻地看着高深莫测的吕箬,嘟囔了一句: “是这样的吗?” 而那边,顾绮都差点儿要喝彩了。 她还……真信了! 裕王这戏,演得太真了,真到只怕从此刻,满京城的人都信了并没有“三权贵抢亲”的事情。 至于那四个箱子,全是裕王妃起了大大的误会,闹出来的尴尬事。 换而言之,她今儿还真得承了这情——毕竟人家先为自己挡下婚事,后又为自己澄清绯闻,中间还为了自己,闹得夫妻不安宁。 所以这以后,谢霑如果跑来亲近她,她便不好太过拒绝。 除此之外,今日之后,人人还会认定顾大人果然简在帝心。 连陛下闲谈时,都要提顾大人呢。 瞧着是好事,却是将她换个方式,放在火上烤了。 提亲绝不是好主意,但陶女官和那四个箱子出现,却让顾绮不入瓮很难了。 卖个人情,再轻轻一拨弄,告诉她裕王府并不好惹。 背后有高手? 顾绮想着,对着他的笑容灿烂了起来。 连带着那颗朱砂痣,都明媚了起来,看得谢霑的心,漏跳了一拍。 是着实好看的。 聪明且好看的女子,他着实很喜欢。 她和卿卿,哪个更聪明? 他想着,再次施礼道:“所以今日这事情,都怪本王没与家中说清楚,才冲撞了大人。大人也放心,哪个蠢奴才冲撞了你,本王定要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顾绮这方还礼:“原来是这样呀,为了这点子事情起了这么大的误会,该是王爷莫要怪罪我才是。” 谢霑急忙道:“如何能怪顾大人?便是本王知道了,也觉可笑呢。” 顾绮见事情差不多了,这才道:“既然误会解开了,这东西我便送回来了,王爷寻人清点一番吧。” 谢霑立刻摆手道:“顾大人的人品,本王知道。” “如此,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大人慢走,本王就不远送了。” “不敢劳王爷送。”顾绮说着,对张桐道,“瞧着王府的人将东西搬进去,就去还了车吧,我精神有些不济,先回家了。” “是。”张桐忙道。 而因为没了花边绯闻而意兴阑珊的百姓,再又多瞧了顾绮两眼之后,便打算散去了。 谢茵只在马车里,贪婪地瞧着顾绮在雾中的身影,脑海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吕箬看着她的模样,不觉得荒唐可笑,反而觉得有趣。 他们之中,唯一一个直性子的人,反而是这个草包,呵呵。 恰在这时,顾绮的脚步忽然停住,目光向这边看了过去。 谢茵以为顾绮看见了自己,吓了一跳,慌忙缩着脖子将帘子放下,心扑通通地乱跳,倒让吕箬嘲笑了一番。 不过,顾绮却并不是看她。 她的目光,早就穿过了雾气,看向马车之后的路口处。 有三道人影。 纵然有雾,顾绮那五感之灵的视力,却依旧看清了那三个人的模样打扮。 两男一女,一般穿着银色羽林卫的衣服,而那个女子,长得与鸯儿,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只少了鼻尖上的一点点雀斑。 啊,顾绮站定,光明正大地瞧了那几个人一会儿。 薄雾渐渐散去,双方都将彼此,看得分明。 而不管这群南疆归来的人,多么厉害、多么冷静、多么漠然,看清她模样的那一瞬间,眼中闪过的诧异,做不了假。 他们确认过的死人,死而复生,是个多么可怕的事情呀! 偏这人还叫顾“绮”? 顾绮笑容如常,瞧够了之后自言自语一声道:“啊,是羽林卫呀,我当是谁呢。” 她说着,对他们三人点头致意,迈步向灵乩巷的方向。 而就在她往前走的时候,三人中的一个终于忍不住了,迈步就要跟上去。 被鸳儿手急眼快地拦住了:“做什么?”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那人冷声道。 “灵乩衙门的人。”鸳儿没说应不应该,只是如是道。 那人怔了一下,看过去时,果然有两个破衣烂衫仿佛乞丐似的人,一明一暗。 并不是跟着顾绮,而是跟着张桐。 那人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歇了杀人的心思,却不齿道:“当年他们的人搅在其中,如今却做出这个样子,恶心。” 鸳儿淡淡一笑:“老王爷那人,无利不起早,你猜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怀疑侯爷的忠心了。” “所以,我们更不能轻举妄动了,”鸳儿道,“况且,未必真是她,你还记得那个丫头死之前的话吗?” 天下会知道你们做了什么的,你们不会得逞的,南疆百姓,天下万民,不会让你们这些可笑之人的事情得逞的。 我以此身此血起誓,我上官练就算变成厉鬼,也要将御状告到御前。 苍天知道我,大地知道我,天下万物众灵知道我,我就在这天地间,看着你们自食恶果。 我……会报仇的。 少女被关在屋子里,被勒死之前,说的话极是平静,眼神却坚定地,让他们不敢看。 “她如果真是上官练,她知道我们所有的事情,她已经到了御前,可我们,不还活着吗?”鸳儿问道。 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也或许,她……怀疑这些事情,与陛下有关呢?”其中一人忽然问。 鸳儿笑意更深了:“那不是更好吗?若她能看穿谢昀的伪善,能想明白上官伯当年是如何错了,那不是正好拉她,为主家做事吗?” “为了主家。”两个男子虔诚道。 “为了主家。”鸳儿的语气,比他们还要虔诚。 已经走远的顾绮,因着将五感藏了起来,所以没有听见他们后面的谈话。 她只是很高兴。 今天的运气果然不错,她终于将这张脸,给该看见的人看见了。 她很期待,他们接下来的打算呢。 …… 心思已了的顾绮,接下来这几天终于能愉快地开始养伤了。 尤其是连惹人厌烦的绯闻八卦都没了,想必等自己再去巡街的时候,耳根子就能清静了吧? 谢霁本因她闹上了裕王府而不快,可是见她笑呵呵的心情好,便也跟着心情好了,只说: “他毕竟是皇子,你也不怕弄巧成拙?” 第二百九十九章 再次遇见 “这不很顺利嘛?”心大的顾大人豪迈地啃着一块西瓜,脸都要埋在瓜皮里了。 仪态刻在骨里的三公子着实受不住这吃相,表情纠结。 顾绮瞄见了,当他想要尝尝,便又捡了块瓜递过去,而后才想起谢霁说过不爱吃西瓜,正要缩回手,谢霁却就着她的动作,小口吃了一块。 “我吃不来这味儿。”谢霁道。 “我觉得挺甜的,是西瓜味儿,就是长得不对。”顾绮笑道。 不但皮儿厚,依着顾绮看那皮儿都长进瓤里了,瞅着和变异版石榴一样。 顾贤妹总有怪念头,西瓜就是瓜,如何长得不一样? 他摇摇头,瞅着她大口吃瓜,心底盘算顾绮对谢霑的猜测。 他虽与这兄长面子情分,但对他的幕僚还算了解,不过想想那几位的作风,又觉谁都不像顾绮说的。 而屏风另一侧,平姑娘早就从神医,变成了天下最常见的姐姐,给幺儿塞着包袱,总觉得衣服不够,鞋袜不齐,银两太少,往北面怕寒、往南面怕瘴、往西面怕匪、往东面怕海,冷眼瞧着天下都怕吃不惯。 “听师傅的话,过些日子入了秋,多添衣,饭尤其要好好吃。”她絮絮叨叨的,念一句,幺儿应一声,带着依恋和不舍。 也是天下最听话的弟弟了。 院子里,张桐给芝麻剥瓜子,口中说外面的新闻给小孕妇听。 比如说哪儿新开了饭馆子,招牌菜是什么;谁家新出了什么点心,他明儿去排来尝尝;京中女孩子们最新流行了什么,待我给你做了;新来了个戏法班子如何厉害,活儿甚好。 听得芝麻心痒痒的,也想去看。 戏法班子呀,顾绮神秘兮兮地看向谢霁。 谢霁一脸严肃,仿佛与他无关似的,只是当着她的时候,不去掩饰眼底那一抹得色。 惬意得很,寻常得很,真真儿是在那群神婆神汉掩护之下的一点方外之地,过了几天最最安稳,宛如出世的日子。 连谢芊都没有了动静,让顾绮揣测她是否在憋什么大招。 唯一的不足,便是除了谢霁与贺松寿常来看她之外,再没人来过了。 鸯儿没来,文正也没来。 文正是因为在与初一继续查胡人被骗的线,而鸳儿……也只能是因为那个理由了吧。 小院子里的人都以顾绮为中心,知道她在做什么,隐约想通了她的身世,是以很默契地不会对她提起鸯儿。 似是之前相处的情谊,就在这等待与猜疑中,渐渐消散了。 大家终归是敌人。 是随着南疆之人入城,彼此探底、试探之后,终归要站在对立面的敌人。 …… 如此这般,至六月初六那日,顾大人在家里待烦了,便在平七叶略带不满的目光中,自得地跑去了都察院销假,而后鱼六月初八这吉利日子里,重新开始了巡街大业。 安静了几天的大街,因着顾大人再次出山,变得更加热闹非凡起来。 重新巡街的顾大人,清减了一些,高挑了一些,长得也更好看了一些。 嘤,因为是病容吧? 无数小姐公子,纷纷占据有利地势,噙着泪花,看着精神抖擞的顾绮,纷纷慨叹顾大人有多敬业呀! 看不见顾大人英姿的几天,京中无聊地饭都少吃好几碗呢。 顾绮不知道追星团内心的诸多思绪,只非常认真地履职,一天下来就抓了两个小毛贼、一个欺行霸市的街痞、四个调戏花姑娘的小流氓,还教训了拿石子儿打腿脚不灵便赶车人的熊孩子。 看在那些人眼中,敬业的顾大人,瞅着都更高大了一些。 至傍晚替班时,众人才揣着对顾大人的爱慕回家,顾绮对手下小吏们道了声辛苦,掏了钱让他们散去吃酒聚餐。 几个小吏好生感动,捧着钱觉得顾大人今儿身高二十丈。 前来接班的人恰好是贺松寿,见状瘪着嘴抱怨道:“知道妹妹你钱,可你老这么散财,让我们这些穷人怎么办呢?” 小吏们发出了嘘声。 顾绮不在意他的称呼,只笑道:“我这不是好几天没来嘛,伤也没好利索,都是他们出力我看着,自然该意思一下。” 贺松寿一听这话就急了:“如何不多歇两天?别是又崩开伤口了?” “没,我精神着呢。”顾绮忙笑道。 “……瞧了班表,明儿好像是你巡夜?”贺松寿问道。 “嗯。” “……说不听的丫头,走走走,别碍着小爷干活。”贺松寿知劝不动她,便做出个没好气的样子,推她快走。 顾绮也不和他犟,只笑着让他巡夜注意——把贺松寿感动得又波澜起伏了——便往家去了。 不过刚刚走了几步,才到向晚楼前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向二楼雅间里向下对她道: “是呀,顾大人一贯大方,衬得我们都小气了。” 声音中带了些许醉意,却熟悉得让顾绮微微一震。 抬头看去时,鸯儿就坐在二楼之上,蓝色的宽袖衣裳,领子略高,配着月白色的半臂,衣袖落下,露出半截线条好看的手臂,端着酒杯,发髻微歪,靠在窗上笑盈盈地看着她。 就这一瞬间,瞧她如常的笑容,顾绮竟然有了恍若隔世的错觉。 不是梦,却让人……觉得不真实。 贺松寿不知底里,只是因着那天的事情,对鸳鸯姐妹有了本能不信任,只是藏得很好,回头见顾绮呆站在那儿,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提醒道: “鸯大人同你说话呢,妹妹怎么了?” 顾绮这才回过神来,含笑道:“没事儿,贺兄去巡街吧,我去与鸯大人坐会儿。” 贺松寿暗中拉住她的衣袖,递了个眼神,顾绮微微摇摇头,示意不会有事。 他这才放手:“要不要我让人去知会了芝麻?” “有劳了。” 顾绮谢过这声后,方迈步进了向晚楼,掌柜的亲迎出来,引她至雅间门口后退下。 顾绮的心情这才平复下来,倚门对鸯儿笑道: “我还以为鸯大人,这辈子都不打算见我了呢。” 鸯儿已是醉态了,眼睛有些迷蒙,身上带着不浓不淡的酒气,听见这话后,笑了。 第三百章 上官姑娘 “顾大人如此有名气,咱们又同朝为官,想不见也难呀。”鸯儿说着,自饮一杯后,笑道。 语气带着七分玩笑,两分委屈,却还有一分埋怨。 顾绮心思微动,走进屋子盘膝坐在她的对面。 “我本也是这么以为的,可这次我发现就算同朝为官,想见一面,也挺难的。” 她的语气里,可真的只剩幽怨了。 鸯儿本是个清丽带俏、小家碧玉般的女子,如今酒醉之态不是那种发疯打闹的,而是看人时带了些小女孩之态,瞧着当更觉可爱。 她听她说完,喜滋滋地笑了笑,将衣领微微向下拉,露出了肩膀。 顾绮的脸色顿时微沉。 藏在衣下的,是手指粗的鞭痕。 “怎么回事儿?” “办砸了差事,自然要受军法之责,”鸯儿重新整好领子,淡然道,“我还好,文正替我扛下了,头两天没能下床。” “?!谢兄为什么不告诉我?!”顾绮带了愠怒。 鸯儿一耸肩:“三公子不是黑鸦军的人,我们内部行事除了陛下,向来不会告诉别人。” “那……”顾绮本想问鸳儿呢?南疆回来的那些人呢?可是话到嘴边,却陡然收住了。 鸯儿却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平静道:“姐姐他们不是黑鸦军了呀,陆总将又管不了他们,所以,只是罚俸而已。” 顾绮难受起来。 如果当时,他们将实话告诉了鸯儿呢?她是否能多留心?是否就不会有这一罚? 可事发突然,他们人手不够用、时间不够用,甚至连证据,都是顾绮的那一梦。 因为怕打草惊蛇,所以明知上官绮在险境之中,却依旧不敢妄动。 回到那时候,他们又有谁敢笃定鸳鸯姐妹是不是一条心?让鸯儿和文正同去已经是行险了,又怎么敢告诉她,她的亲姐姐早就是蓬莱乡的人了?那岂不是让上官绮更危险一分? 说到底,只因为鸯儿的身份,他们,就已经先不信任她了。 这种不信任没有错。 但是当对面而坐,她如常对自己笑着,平淡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顾绮很难不难过。 “那你还喝什么酒?”她立刻伸手过去,将酒杯按下。 “十下而已,我们的金创药好用,都好了的。” “……就不该让你们两个人去的……还不如……” 还不如她去呢,顶着这张脸,吓死他们。 而且横竖都是惹那些权贵生气,直接抗旨还少了之后的诸多烦扰。 鸯儿听见这话,歪着脑袋瞧她。 “顾大人总是这样。” “什么?” “把别人的事情揽上身,倒忘了自己的委屈。”她叹了口气,“大人这样子……早晚会为了救别人,害死自己的。” “……你这话说的,怎么和吕箬说的一样?” “信阳郡王?” “是,我去裕王府闹事的那天,他就是这么和谢茵说我的。”顾绮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虽然和裕王斗嘴,但我耳力可好用了。” 鸯儿被她逗笑了,抢过酒壶道:“是呀,我要是也有这耳力便好了,就能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顾绮听见这话,没直接答话,而是问道:“我对向晚楼不熟悉,你似乎常来?有什么可吃的点两个吧。” 说罢,还喊了店中婢女来,要她再拿个酒杯来。 婢女立刻送了很精致的琥珀杯并菜牌进来,而后退了出去。 酒壶里只剩些福根儿了,顾绮都倒给了自己,笑问:“闻着像是杜康坊的酒?” “嗯,梨花酒。”鸯儿端着空酒杯看她,“你不也有伤吗?而且我记得,你不太爱喝酒。” “我也用的你们的金创药,”顾绮笑道,“陪你饮酒是正事,少喝些无妨。” 鸯儿笑了,忽得撑起上半身越过窗台,向着斜对面已经准备关门的安儿高声道: “喂!杜康坊的东家。” 女子清脆爽朗的声音未免太大了,引得街上的人纷纷抬头。 “做什么呢?”顾绮忙去拦她,皱眉道,“真喝醉了?” “疼。”鸯儿叫了一声,顾绮以为自己碰了她的伤,立刻松手。 鸯儿却狡黠地冲她做了个鬼脸,依旧对窗外喊道:“杜康坊的东家,顾大人要吃酒,你送一坛子来吧,只不要梨花酒。” 安儿站在门口仰头看过来,点头: “好。” 没买到酒的群众,立刻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但见顾大人在那窗边,忽然又觉得也没什么了。 顾大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况且她又与杜康坊店家熟悉嘛。 顾绮着实无奈了,拉着她的胳膊按坐她:“你消停些,再掉下去。” “掉下去有你接着嘛。” “接不住!” “能接住,你身手很厉害的,”鸯儿耷拉着脑袋,酒酣之后的大喊导致了呼吸不畅,但不过一瞬,便又抓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杏目之下的审视与锐利迸发,“我一直想问,你的功夫是和谁学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绮顿了下,轻轻晃动手腕想要挣脱,不过鸯儿攥得很紧,总不肯放手,眼中的锐利渐渐变为了哀求。 “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的声音很小,口齿因为酒而有些含混,顾绮却听得很清楚,“可是上官姑娘,事情都到了这一步,真当我猜不出来吗?” 一个称呼,让顾绮只觉五雷轰顶之感。 “你……” 鸯儿却先松开了她,颓唐地向后坐好,喊来了婢女:“我要乐厨子做的狮子头,四样蜜饯,一份虾炙,一份过门香。” 婢女答应着出去了,鸯儿却已经恢复如常,对顾绮道: “那位乐厨子擅长鲁菜,根本不会做狮子头。只有我每次来才会点,他都怕我了,觉得我要坏他的招牌。” “……”顾绮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可我真的很喜欢吃他做的这道菜,因为做得很像姐姐做的,”她带着回忆道,“那是姐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下厨,做的就是狮子头,做得很丑,味道也糟糕,我和养父……我和总将捏着鼻子吃了,差点儿哭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姐姐到南疆这几年的功夫,我反而很怀念那个难吃的味道。” 第三百零一章 选择 回忆的语气,却让人琢磨不出情感。 顾绮沉默不语,目光看向街上抱着酒往这面走的安儿,忽而想起了他的弟弟。 相依为命的可怜人,安儿为了那个看起来脆弱无比的孩子,拼上了性命。 “至少,那时候姐妹情深四个字,是真的。”她缓缓道。 “是呀,”鸯儿眼睑垂下,睫毛微微颤抖着,开口道,“姐姐待我情深,却要瞒我;文正待我情深,却要试我。你将我看作好友,却不信我。我连选边站的机会都不曾有,便被你们决定该怎么选。” 顾绮心情格外平和,虽一时无言,再一想,却也是对的。 鸳儿不在意鸯儿的立场,而他们太在意鸯儿的立场。 她想着,抬手点了点眼下一点朱砂:“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又是几时知道的?” “你在裕王府闹的那天,姐姐来看我,第一次问了我你的事情。姐姐那人性格执拗又傲气,你们救了大小姐之后,她多是说三公子,反而是那天之后,她打听了不少你的事情。” 鸯儿说着,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 “为什么是这天她忽然变了?不会是因为你敢闹上裕王府的门——这行为对她而言,顶天是傻罢了——所以只能因为她看见了你,她认出了你,”她继续道,“而后我就在想,在哪里遇见你的,你做了什么事情,你那古怪的身手,还有南疆偶尔传来的双姝之说,这荒诞至极的念头,便有了。” “所以,是我猜对了,念头虽然荒诞,但是真的?”鸯儿说罢,终于再次抬头看她,杏目中粼粼之光,情绪出奇的淡然。 顾绮笑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反正因为这一点朱砂痣,有人说我是大小姐,有人说我是练姑娘,所以我很想问问你姐姐,我到底是谁?他们又为什么要将我勒死之后,扔在乱葬岗呢?” 聪明如鸯儿,已经理解了她话中所有的意思,只是就算她想通了眼前这人是上官练,却没想到中间还有一份波折,平静的脸上闪过了诧异。 顾绮说罢,端正了坐姿,认真对鸯儿道:“鸯大人,不解、难过、委屈,这些并不是你才有的。但你说得是,我的确不信任你,任谁能信任打算杀了自己的人的妹妹呢?” “可是,我失忆了,我也没有证据,我只是在这一件件事情中,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这一件件事情里去揭开真相,找到我的敌人,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气,“鸯大人猜到我是谁,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还是想要见我,是为什么呢?” 鸯儿手脚冰冷,心情不可谓不是惊涛骇浪。 如果她……那这,便是牵涉十余年的案子……为什么?姐姐为什么会牵涉在这样的案子里? 她想不通,恰此时安儿已经将酒坛搬了进来,刚放在桌上,鸯儿便直接抱起酒坛,大口喝了半坛子。 把安儿吓了一跳,不赞同地皱眉道:“这等牛饮,糟蹋酒了。” 顾绮笑了一下,开口道:“这是因为安老板的酒好喝。” 安儿笑了笑,转身离开房间时,婢女已经端了菜进来,优雅而安静地,来了又走。 而她们之间,再没有说一句话。 半坛酒灌了下去,鸯儿却越来越清醒,而那道狮子头真的很难吃,顾绮觉得这位乐厨子能在向晚楼里混下去,只能说明……他的鲁菜做得肯定特别好吃。 只是这道难吃的狮子头于鸯儿来说,是更加清晰的曾经。 不但是属于姐姐的那部分清晰,属于别人的那部分,也更佳清晰起来。 把她们姐妹扛在肩上瞧杂耍的陆总将;给她们姐妹买绢花、买西域好玩的东西,买南疆特产的先镇南侯;一起长大的谢霁、贺松寿,还有京城中甭管如今是什么样子,曾经都是小孩子的人。 还有会暗中拉着她手的文正。 还有眼前这个,坦荡磊落,眼底却藏着孤独的小丫头。 情谊一事,永远不会只系在一人身上,纵有亲疏远近之分,也未必只因着血缘二字。 情谊一事,更不当放在秤上量,你是半斤,她是十六两。 称不出来的。 可是偏偏,人生之中,总要有许多时候,不得不去称量。 断情绝义的决裂,看似砍向别人的刀,终归也会一刀刀地,将情谊从自己身上割下来。 重情的人终归要吃亏些。 鸳鸯这对姐妹,鸯儿,终归更重情一些。 重鸳儿,也重其他人。 所以这份难吃的狮子头,她吃得很认真,像是在通过这个,去回忆早就回不来的曾经。 去祭奠将从自己身上,割去的一部分。 至最后,连点儿汤都被鸯大人用蜜饯蘸着吃了。 顾绮差点儿怀疑鸯大人味觉有问题。 鸯儿将注意力,从那份难吃的狮子头,转回到了顾绮的脸上,正打算说话的时候,忽听见外面传来阵脚步声,停在了她们雅间的门口,轻轻敲响了门:“顾大人在吗?” 竟然是上官绮的声音。 顾绮微愣,起身开门。 还真是上官绮,后面跟着的,则是鸳儿。 有那么一瞬间,顾绮差点儿以为是鸯儿瞬移过去的。 啧,近看了之后长得更像了,和复制黏贴的一样,顾绮在心中吐槽着。 而对面的鸳儿看见顾绮的一瞬间,也是失神。 长得是……一模一样呀! 不过这失神也就是一瞬间,下一瞬她的目光已经越过顾绮,看在了鸯儿的脸上,略带嗔怒道: “你吃酒了?新受了伤,不知好好养着,如何能吃酒呢?” 鸯儿看向她的瞬间,之前所有的情绪,早就掩住了。 “不妨事的。”她站起身,笑道都有些醉意,眉梢上带着喜悦之气,先对上官绮拱手道,“见过上官大小姐。” 而后又对鸳儿略带鼻音的撒娇说:“我欠顾大人这顿酒好些日子呢,今儿撞见了,姐姐要不要尝尝?芙蓉酒。” 说着,还倒了一杯酒,端了过去。 鸳儿还真的喝了:“果然不错,不过你不是爱喝梨花白吗?” “喝腻了,而且顾大人喜欢芙蓉酒。”鸯儿笑说。 顾绮没多少开怀,只有伤感。 鸯儿,做出了选择。 第三百零二章 试探 但鸯儿依恋神色之下的举动,在鸳儿看来没有任何变化。 早就不在意这个妹妹的鸳儿,不屑于去看眼前这个与自己一样的女子,藏在心底的难过。 上官绮听着这对姐妹的对话,无神的目光落在了顾绮身上,笑问: “方才听说顾大人在这儿喝酒,我便想着来看看,不知是不是打扰了大人?” 顾绮忙礼道:“见过大小姐,自然没有,我和鸯大人也只是闲话而已。” 上官绮端庄又雅致,掩嘴一笑才对着鸯儿微微点头,气道: “鸯大人,前次小女一时贪玩,害大人担惊受怕了,抱歉。” “是末将疏忽,如何能怪大小姐。”鸯儿对着生人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总带些傲气,听来依旧是六凉县初见的时候,坐在墙头之上的少女。 鸳儿露出了个我妹妹就是如此的无奈笑容,转头对顾绮道: “今次回京,顾大人的威名可谓是如雷贯耳,那日在裕王府门前才是真正的见识了。只是公务在身不能招呼,今日便算是认识了吧。” 说罢,拱手道:“末将鸳儿,多谢大人那日出手救了大小姐,否则末将死无葬身之地。” 态度极其恳切而谦卑,只是听在现场几个人的耳中,都有些五味杂陈的。 顾绮的态度,变得比她还要谦卑,立刻回礼道:“如此小事一桩,如何敢劳大人这般相谢?下官不过是巡城御史,那日因着心情不好出城闲逛,却不想遇到了这等事情,说来也算是职责之内,不值一谢,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她欲言又止。 鸳儿一挑眉,问道:“顾大人意外什么?” 顾绮看了一眼鸯儿,思忖了一下才道:“在下入京以来,因这女儿身,常听人将我与陆总将的两个养女相比,又说鸳大人的本事超鸯大人百倍,却不想被个小丫头戏耍,所以意外。” 明晃晃的讥讽,都不带掩饰的。 鸳儿的心一紧,却又有些迷惑。 她对着自己的时候,没有半分恨意,也不掩饰那点儿高傲之情。 这让她越来越怀疑,此人根本不是上官练。 “顾大人!”一旁的鸯儿听见这话,立刻不高兴道,“我请你喝酒,你竟然消遣我姐姐?” 顾绮乜斜着眼睛看她,显得很亲厚的样子,一摊手笑说:“喝酒是喝酒的,实话是实话,我是有些好奇嘛。” 鸯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实话难听,我不想听。” “可我想说。”顾绮说罢,还冲着她做了个鬼脸。 鸳儿看得更茫然了。 还真是那天在裕王府门前,就敢撒野的样子。 还真不是上官练的性格。 那个小丫头,虽然野,但是行事稳重至极,在怀疑他们之后,能在他们的盯防之下,默默查了一年半,甚至查到了“蓬莱乡”三字。 可这个顾绮,野得太张扬了。 她正想着的时候,那边的上官绮开口道: “这事情,不能怪鸳鸯二位大人的,明珠在我身边多年,我也没想到她竟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底是我之故,才惹出了这些事情。” 顾绮立刻道:“宵小陷害,大小姐如何知道?倒是鸳大人,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莫怪。” 鸳儿气道:“大人坦荡之人,说的也是实话嘛。” 几个人维持着表面的笑容,你言我语的,将试探都藏在了话锋之中。 倒是鸯儿喝了那么多的酒,此时再看见鸳儿,到底有些不舒服,脚下晃了两下,忙扶住了一侧的门。 鸳儿急忙扶住她,关切道:“你呀,喝了多少?” 关切的语气,一如小时候。 “没很多。”鸯儿的心一疼,摇头将那些念头驱赶出脑海。 顾绮刚要说话,上官绮先开口道:“鸯大人不适,你先送她回去照顾一二吧,我不要紧的。” 鸳儿皱了下眉头:“这如何能行?如今这时候,我怎么敢让大小姐自己在外?” 上官绮想了想,挽住了顾绮的胳膊:“这不还有顾大人嘛?咱们来,不也是为了请大人和我们一处散散心?大人可愿意陪我走走?我想看看京中的风光。” 鸳儿的目光一闪,竟然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不知道大人可有时间?” 顾绮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好呀,我们出去走走吧。” 上官绮变得更加高兴起来。 鸳儿扶着鸯儿坐下,因为她的刀和弩都放在位子上,亲自过去收拾着,目光却一直看向窗外,看着顾绮和上官绮一前一后地出了栈的门。 虽然和计划的不太一样,她不能在近前观察,但她的人就在外面,足以跟上她们。 上官绮是个瞎子,顾绮不认识他们。 他们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在旁边,听她们会说什么,摸清楚这个顾绮,到底是不是……那早就死了的上官练。 …… 顾绮走在前面,上官绮略微落后一步,跟着她下了楼。 虽然是半个盲人,但是下楼的时候,上官大小姐的步伐只有稳重端庄,不带一点点犹豫。 她就早习惯了记住走过的每一条路。 方才进向晚楼的时候,几步至楼梯,几步至门口,哪儿有桌椅,鸳儿都在她耳边低声提醒过了,连过门槛儿时该抬多高的腿,她都记忆清楚。 只是待出了门口,站在傍晚时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京城街上,陌生与只能感受一点光影的眼盲,终于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恐慌。 可是在她身前的顾绮只问:“大小姐想要去哪儿?你们可是坐车来的?还是咱们只走走就好?” 语气有些恭敬,却没有半点儿提醒或者担忧。 上官绮忽然有了浓浓的失望情绪,神色却还是那般端庄:“我也不知道晚上的京城哪里好玩,听大人的吧。” “城中湖吧,”顾绮笑道,“如今夏季,晚上常有人在那儿放灯,瞧着好看的。” “是吗?那好呀。” “嗯,大小姐这面请。”顾绮说着,引着她往前走。 刚没走出多久,两个半大孩子举着糖人厮闹乱跑。 顾绮本就在上官绮身前,见状护着她躲了一下。 第三百零三章 姐妹情深 上官绮听见有孩子过来的动静时,就提前避身了,待顾绮再来阻挡的时候,她顺着她的手躲得大了些,意外撞上旁边卖泥人的摊子。 扶着鸯儿走出来的鸳儿,暗中观察的黑鸦军,看见这一幕时,起了一样的念头。 顾绮,绝对不可能是上官练。 而撞疼了上官绮,至此,更确定了这事情。 她……不是她的练儿。 练儿知道她的情况,知道她是半个瞎子,就算做戏,她也不会只护着自己躲活人,而忽略了那死物。 有些本能般的习惯,不可能改变。 她的练儿,原来真的已经死了,身前这人,声音再怎么像,也不是她。 与此同时,向晚楼对面一个巷子里,一个冷漠的男子已经转身,对谢芊拱手道: “郡主,末将告辞了。” 谢芊一愣,问道:“你们不是要跟着她吗?” “不必跟着了,”那人答话的时候,语气依旧冷淡淡的,“郡主依着最初的计划行吧,顾绮不是威胁。” 谢芊被他搞糊涂了:“前儿还那么忌惮她,今儿怎么就不是威胁了?” 那人提了提僵硬的唇角,完全看不出在笑:“前儿是因为怀疑,今儿是因为确定了她不是。莽夫之辈,自然不需要放在心上。” 说吧,再次拱手,消失在了巷尾。 谢芊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久,才嗤声笑了出来:“故弄玄虚的,什么呀,在南疆吸瘴气吸傻了吧?” 说着,转过头,看着顾绮的背影要多阴郁有多阴郁。 不是威胁?不,她是很大的威胁,而且这人绝对不是所谓的“莽夫”。 这群南疆回来的人,在小天地待得太久了,久到失去了发现危险的本能。 她不但聪明,而且有着极佳的运气。 主人的大计划只剩二十余天了,她心中想着,一定要在那之前,将顾绮彻底铲除。 只是……主意好难想呀! 她想着,转身对似儿道:“回府。” …… 泥人摊子被撞得晃了两下,掉了两个泥人,摔坏了。 就算是摔碎了,也能看出那泥人很是精致,用的也是好泥。 摊主十分心疼,但因为这小姐模样的人跟着顾绮,不好发作,只可怜兮兮地看着顾绮。 顾绮已经扶住了上官绮,关切道:“大小姐没事儿吧?” 也就是此时,她才发现她的脸上有一瞬间,闪过无所适从的迷茫与怯意,眼神涣散,像是好半天才确定自己视线的焦点应该在哪儿似的,落在了她的手上,重新展露了笑容。 “我没事,撞坏了摊主的东西,要赔的。”说着,她在袖中摸钱袋。 一个念头闪过,顾绮没有应声,只是一边按住她拿钱的手,口中道:“我来。”另一只手,却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 上官绮那双并不是很有神采的眼睛跟着她的手动着,只是在起初时,有一点迟缓。 顾绮已经明白了,并不言语,而是对摊主赔礼赔钱财,歉然道:“店家莫怪,是我的过失。” “如何能是大人的错?”摊主立刻开心起来,满口的不要紧,喜滋滋地收了钱后,还自摊子上拿了个长得特别敦厚的泥娃娃,硬塞给顾绮,“听说大人家里有人怀了孕?这个拿去吧,管保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摊主如此说话了,顾绮当然不好推拒,谢过后袖了泥娃娃,这才扶着上官绮往前走。 二人走出了一段路,顾绮才低声试探道:“大小姐的眼睛……” 上官绮笑了笑,很平和地说:“能见到些光影,终归不算是十分的瞎子。” 顾绮的心被撞了一下,蓦然有些疼。 她,原来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脸! 所以那天在御河边,她拉住自己的手瞬间的表情,震惊也好、不可思议也罢,纯粹只是因为……她的声音。 她是靠着声音辨别出自己的。 也难怪方才之后,盯着她的尾巴忽然就没了。 上官绮听她不说话了,摇了摇她的衣袖:“大人?” 顾绮回过神来,急忙拱手道:“大小姐莫怪,我不知道是这样。” 上官绮笑道:“无妨,何止大人不知道,天下知道不出十个人吧。父亲去世后,我到南疆时生了一场大病,眼睛坏了。说来讽刺,所谓的太子妃,却是个半盲。” “陛下与……三公子都知道?” 上官绮点点头,想了想又开口道:“要不然大人送我回府吧,给大人添了麻烦。” 京中是有正经镇南侯府的,而且是上官伯的旧宅,房契则是上官绮的。 顾绮微顿,心中慨叹。 昭明帝没因为她是盲人,就取消赐婚,而谢霁不管知不知道身份之疑,一次都没有提过她有眼疾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这不是问题。 赤诚之心,却被阴谋诡计辜负了。 顾绮心中叹着,走过去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大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哪里是麻烦?走吧,我们去……听听热闹也不错嘛,我给大小姐说就是了。” 上官绮因为她的动作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以前在南疆的时候,我和我的堂妹,便是如此逛街的。” 顾绮不想她会突然提起上官练,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别人都道她爱缠着我,总爱说话,说她总也长不大,只有我知道,她挽着我走,是怕我跌倒,总爱说话,是给我说所处的环境是什么。”她悠悠道,“她说过要跟着我到京中,却不想……却死在进京之前。” “……大小姐,节哀。”顾绮只能如是道。 上官绮却是一副懵懂的样子,抬头通过光影,辨别出她脸的位置,笑道:“其实顾大人不知道,你的声音特别像她。我看不见人,只能用声音辨别,所以御河之前初遇大人的时候,我还真以为是我那练妹妹回来救我了。” 顾绮的眼眶忽得就红了,心口揪在一处,难受极了。 这次她知道,这难受,这疼,不是原主的,而是她自己的。 她是没有继承原主半点记忆的所谓旁观者,对这段姐妹情,只是旁观者。 之前让她难过,伤心,担忧的,只是原主残存在肉身之上某些习惯。 第三百零四章 夜香郎 但是直到遇见了上官绮,听见了她说的话,看见她做的事,顾绮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这段姐妹情对上官家的两个女儿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难过,她们被命运捉弄,天人永隔。 她高兴。 果然,没人是真正孤身在世的。 那个死在乱葬岗的小女孩儿,不管究竟是什么身份,在这世上,除了她之外,还有个人念着她,想着她。 为她难过,为她伤心。 你瞧,这方是姐妹情深。 顾绮是个很擅长掩饰情绪的人,此刻却控制不住语气中小小的颤抖,柔和道:“大小姐若是肯以姐妹之心待我,我必然回给大小姐姐妹之情。” 像是某种誓言一样。 上官绮大约没遇见过交浅言深的人,此时听她这话不觉一愣,旋即也笑了。 自上官练走后,她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就是在这一瞬,她就是觉得,自己的练儿真的回来了。 清丽的外表,似极夏日晴空的笑容,光芒暗淡的眼睛抹不去她的光辉。 顾绮真正明白了为什么她们会被称为“南疆双姝”。 “大人是哪年生人?咱们排个齿序,以后以姐妹相称,好不好?” “我听人说过大小姐的年纪,我当比你四个月吧,我是姐姐。”顾绮笑道。 “好呀,顾姐姐,我很粘人的,希望你莫要嫌弃我烦才好。”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妹子喜欢黏我,我开心的,”顾绮说着,旋即觉得气氛有些伤感,便玩笑说,“只是我穿着官衣,一天巡街下来有些污糟,你可不能嫌弃。” “我如何能嫌弃姐姐?”上官绮笑说,在她的相扶之下,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我家故宅的那些仆人,常说起姐姐,说是京城第一份儿的好看,可惜我无缘一见了。” “妹妹不知道吗?你长得也很好看的。”顾绮笃定道。 “……五岁之后,我便不知道我的模样了。” “那我给你说呀,你的眼睛是……”顾绮欢快地说着,将上官绮的五官一样样地,说给她听。 再给她说沿路的景致,说京城的风俗,说城南湖上放的花灯,说小商贩买的东西。 同作花根叶,复作叶前花。 花中双姊妹,并蒂复连丫。 …… 顾绮一直同上官绮在南城闲逛,直到近宵禁才将她送回府中。 上官家故宅在内城,依旧是先镇南侯在时的规格,昭明帝派了太监宫女在此,常常打扫。 鸳儿总不见人回来也不去寻,只在门前等着,低头用脚拨弄着台阶前的一株小草。 顾绮走近的时候,才发现她穿的也是鸳鸯头的鞋子。 鸳儿见她们过来了,收回脚走过来,笑说:“可算是回来了。” “京中夏日晚上热闹,所以就多看了会儿,”顾绮应声,“鸯大人呢?” “回军中了,那丫头喝醉之后喜欢黏人,我安抚了好久才能回来呢。”大约是发现顾绮自来时就盯着她的鞋看,鸳儿将脚往前伸了伸,笑说,“这双鞋很好看是不是?京城踏云号的,我和鸯儿都爱穿他家的鞋子。” 顾绮微愣,第一次觉得除了长相之外,她们的行事也很像。 却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渐行渐远。 想起鸯儿今天的模样,顾绮就对眼前这人有偏见,总觉得即便是如此小女儿态的鸳儿,也远不及鸯儿娇俏。 她垂下眼,仔细看着那双鞋,点点头道:“是,挺好看的。” 可是鸯儿穿了会更好看。 鸳儿笑得开心,这才去扶住默不作声的上官绮: “大小姐,咱们进去吧,快要宵禁了,顾大人也要快些回去的好。” 顾绮只说了声是,却没动,而是看着上官绮的背影。 而上官大小姐上了台阶,也没有立刻进门,而是回头看顾绮: “姐姐下次沐休是在何时?到时候我请了姐姐来府上玩儿。” 姐姐?鸳儿审视的目光在二人间一扫。 “六月十二那日,只是那天袁四姑娘的生日,我怕是不得闲。”顾绮道,“再要歇着可能就要等七月初一万寿节之后了,万寿节近了,偏偏最近不太平,朝廷上紧张着呢。” “哦。”上官绮略有些遗憾,点点头道,“那等到万寿节之后大人闲了,咱们再一处玩吧。” “好。”顾绮答应着点头,这才又对鸳儿施礼,转身走了。 鸳儿深深地望了一眼她的背影,扶着上官绮往里去的时候,问道: “大小姐怎么称呼顾大人为姐姐了?” “我与她投缘,又蒙她救命,所以一时冲动,便认了她做姐姐。”上官绮应声。 “顾大人几时的生日?” “比我大了几个月。” 鸳儿点点头,并没有怀疑。 她不是上官练,没有任何的证据,便不足为惧。 至于其他,至于上官绮,只剩了二十余天的性命,便由着她吧。 …… 喧嚣了一天的京城终于归于安逸,顾绮想着今晚种种,想那两对姐妹不同的情感,唏嘘、感慨、心思起起伏伏的。 就连天上那轮渐渐圆起来的月亮,瞧着都那么让人萧索。 怪道诗人词人难过时,不是凭栏就是望月。 顾绮胡思乱想着往灵乩巷去,只在她走到灵乩巷旁的一条小巷子中时,空气中微妙的变化让她猛地顿住脚步,握刀的手一紧,看着前面的拐角处,沉声问道: “谁?” 话音落时,就见拐角处有人探出头来,颤颤巍巍的,带着畏惧之意。 没有杀气,再没有第三个人呼吸的声音。 不是来找麻烦的? “是,是顾大人吗?小的,见,见过顾大人。”那人显然胆子不大,缩头缩脑的,不敢上前。 是个完全陌生的人,穿着不算很好,却也不是很差,周身上下没有半点儿攻击性可言。 但越到这时候,顾绮越不敢托大,浑身紧绷着,警惕道: “你是来寻我的?为什么不白天来?还有一刻钟就要宵禁了,你不知道吗?” “小的是倒夜香的,这个时候在外,也不让人怀疑。”那人畏惧道。 这附近还真住着夜香郎一家呢。 “这样呀?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是有人托我来,将桩关系琳琅郡主的大事,告诉大人。” 哈? 第三百零五章 些微进展 六月十二日,晴,有风。 风还挺不小呢。 顾绮与平七叶各自梳妆打扮。 “你真的不去吗?”顾绮自己带好耳坠子,起身问刚帮自己梳好头的芝麻。 芝麻帮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又帮着平七叶扯了扯衣袖,道:“不去了,我如今这样,不是去做,是让人伺候祖宗了。” 她这几天妊娠反应严重了许多,全靠平七叶的调理,才能睡安稳吃舒服,以至于连做饭大权,都交给张桐和平七叶了。 “还想着让你去散散心,再让人瞧瞧咱们芝麻做东西的手艺,”顾绮不无遗憾道,“那你在家好好歇着,回来有好玩的事情,我说给你听。” “嗯。”芝麻点点头,将攒盒拿给她,“就算我去不了,点心也能去的。袁四姑娘做的点心很好吃,让她也尝尝我的,等我大安,还要和她交流下经验呢。” 说起吃这件事情,芝麻眼中有光。 顾绮满城应承,也不肯让张桐离了她,便嘱咐了张桐好好照料,自己驾了车,载着平七叶往袁府去。 夏日的风虽然是热风,但顾绮只觉风自领子灌进来很不舒服,就将手炉揣在怀里。 刚走没多久,才拐上大路,就见谢霑穿了甲胄,带着一队人,骑马往城外去。 二人打了个照面,因着谢霑停了马,顾绮也只好停车,下车抱着鞭子施礼道:“见过王爷。” 谢霑是第一次看见顾绮女装。 简单却大方的衣服,鲜亮的鹅黄色,雅致的月白色,衬得她整个人的气质都那般疏朗。 他有些愣神,觉得家中的满园春色,没有一个比得过眼前这人。 与卿卿竟成了双绝。 “顾大人这是往哪儿去?”他笑了,硬朗中还带些文气。 “去袁府,不敢挡了王爷的路,王爷先请吧。”顾绮语气疏远。 “哪里挡路了?我不过是与人相约要去城外跑马。”谢霑全然无视了顾绮的态度,只继续散发着(自以为)的魅力,关切道,“顾大人这身装扮,如何好自己驾车?”又对身后骑马的小厮道,“你去帮顾大人赶车吧,把人送到袁家再来回话。” “是。”那小厮立刻下马,过来就要从顾绮手中拿鞭子。 都没问一句顾绮是否需要。 顾绮立刻一退身避开那人的手,言道:“不必了,我惯于自己驾车。” “可是大人扮得如此好看,如何能让美人做这等笨重差事?”谢霑一副我为你好的样子。 顾绮顿了一下,觉得这场景着实违和。 她理解了为什么自己分析谢霑行为时,谢霁偏说事情不对了。 的确不对……谢霑今儿说的话,比那天种种,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呀。 每一句话都能踩在雷上。 他的身后,定有一个连谢霁都不知道的幕僚。 想着,顾绮的语气越发冷淡:“我好看不好看,与赶车有什么关系?横竖不撞人就行。下官不敢耽误了王爷游性,我们先走了。” 谢霑见她生气了,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怪道:“大人何必如此?我也是好心呀。” “是,下官谢过王爷的好心了,可当真不需要。” 她心中厌烦,说罢便重新上了马车,正要走时,城门那边文正走了过来,看见他们在这儿,拱手道: “见过王爷,见过顾大人。” 顾绮看见是他,回礼道:“文大人早。” 几天不见,文正那孤傲、俾睨天下的表情越发深入骨髓了,对着谢霑说话的时候也是如此,只问:“这大风天的,王爷和顾大人如何在这儿站着?听说王爷今天和沈少爷要去跑马?” 谢霑看见他来了,不再纠缠顾绮,而是笑道:“撞见了说两句而已,你如何知道的?” “方才回城时,正好见沈少爷出城去了,便说了两句话。” 谢霑听说沈家人已经出城了,自己不好继续在这儿多待,这才对顾绮道:“那本王先出城去了,顾大人驾车当心。” “多谢王爷关心。”顾绮语气更越发冷淡。 直到见他远离,刚才心烦地舒了口气,问文正道:“你的伤,可都好了?” “几鞭子而已,”文正一副钢铁硬汉的模样,脸上的孤傲卸下不少,“被缠上了,可就不好摆脱了。” “刚刚闹完,我倒是不怕他再出招,就是有些烦。” “我知你心中有数,你是要往袁家去?” “是,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调入京的手续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再去见陆总将,换了腰牌,就是京畿卫的人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情绪不错,却暗中她抛了个眼色,瞄向不远处的巷子。 顾绮心中明白,便与他告辞了,往那边去。 马车刚刚拐进巷中,就看见还是胡人打扮的初一站在巷子里,看见她过来了,立刻笑着打招呼:“姐姐。” 顾绮一笑,驱车过来道:“别说,你这么扮着胡人,还真的好看。” 初一扯了下衣服:“我穿了快两个月,还不习惯呢。”说着,见左右没人,只车内坐着平七叶,便小声道,“姐姐,他们果然联系阿琉了。” “哦?几时?还真是不怕暴露呀。” “昨日联系的,我约莫着过了这么多天,他们见我们没什么动作,只当我们不当个事情,所以就露头了。”初一道,“姐姐只管放心,他们约了四天后带阿琉去见仙境,到时候探明了地方,探明了他们要什么,我就再通知你。” “好,但你还是要多多小心才是,那些人绝不好对付的。”顾绮叮嘱道,“尤其是他们的人最近都来京中了。” “嗯,姐姐放心。” 他们正说着话,忽得顾绮听见巷子外有声音,立刻道:“有人来了,快走。” 初一听见,立刻转身便走。 而就在他拐过前面巷口的同时,另一侧的人也走来了,顾绮探身向后看去,笑说: “原来是薛老板和薛公子?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哎?顾大人?”薛辰生吊儿郎当的模样,也确实惊讶,“我是和哥哥来熟悉一下仓库的。” 顾绮恍然,看向薛老板道:“薛老板家的仓库,在这儿?” 第三百零六章 袁家 薛老板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又经营那么大的铺子,家中背景也不弱,但性子着实腼腆,尤其顾绮今儿是女装打扮,他更不敢看了,只羞涩地藏在薛辰生的身后: “如今我四弟要在这儿常住,自然要带他到处熟悉,却不想看见顾大人了。” 天地良心,薛辰生虽然个子高但身材略显纤细,又惯常打扮得油头粉面、花里胡哨的,所以薛老板这一藏,反而让场面变得好笑起来。 谁说的男人一定不能腼腆?要尊重,不要笑,顾绮在心中告诫自己,忍笑道:“哦,原来是这样。” “大人这是往哪儿去?”薛辰生从小都习惯了亲二哥如此,只问道。 “去袁家。” 薛老板愣了一下,这才抬头看着顾绮,好心提醒道:“是袁侍郎家吗?不在这边的呀,从中大街上往官帽巷拐才是。” 顾绮笑说:“大路上总看见人,有些烦,就绕小路走吧。” 薛老板红着脸,哦了一声,薛辰生听说,有些八卦地问道:“原来大人躲人呢?谁呀?” “方才是裕王,等下还不知道会看见谁呢。”顾绮知道他要捡乐子,虽则无奈,但还是应声道。 薛辰生愣了愣,拍着巴掌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只是嚣张的笑声没持续多久,平七叶已经掀开了车帘,在车内道: “二位薛公子,许久不见了。” 薛辰生的笑声在顾绮听来,怎么说呢?就和被安了刹车一样,直接被卡停在嗓子眼儿里,看向平神医的眼神很复杂地,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薛老板笑得更羞涩了,忙垂首道:“原来是玉……平姑娘在车里。知道姑娘和顾大人在京中,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薛二不好去打扰。” “这是哪里的话?”平七叶笑道,“浮萍之身,一处待罢,再换一处,亏得顾大人可怜我,救下了我。” “是呀,顾大人着实是个良善之人。”薛老板说完,还冲着顾绮友善地笑笑,显然是很喜欢她的为人。 而薛辰生直到这时候,才找回了语言能力,垂首道: “见过平姑娘。” 苦涩?不见得。 难过?也没有。 只是从装傻充愣有意试探,到戳破真相不搭不理,再到今天二人再遇,薛辰生忽然发觉在她面前,自己已换了好几种性格,可她对自己的态度,却从来没变。 笑得温温柔柔,举止大方有度,说的话虽有自怜之意,神色却平和,没有半分不甘愿。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始终如常,反衬得自己…… 着实难看了些。 平七叶嫣然:“四少爷的身子如今好些没有?再没发病了吧?” “有段日子没发病了,亏得平姑娘圣手。” “不敢当,只是治好一个人,我也开心。”说罢,她重新放下帘子,对顾绮道,“大人,时候不早了,去迟了不好。” 顾绮正欣赏薛辰生纠结的神色呢,听见平七叶这么说,还有些小小的郁闷。 啊,她真喜欢看薛·花四姐这种纠结的表情。 就是自找的嘛,不肯待人诚心,等发觉心意之后,就已经晚了。 况且如果要冷漠,便冷到底,如现在这样,信不过她还要动心,倒成了你可怜喽? 好好当个富二代不好吗?行事的方式简单点儿不好吗?玩什么霸道总裁虐心小白菜的戏码呢? 啧啧,被反杀了吧? 顾绮心满意足地想着,心里越发明白京城百姓爱极了瞧八卦的心态,摆手笑道: “二位薛少爷,那我们先走了。” “大人慢走。”薛老板忙道。 薛辰生太熟悉顾绮的表情了,心中又生气又没法发作,只能忍气回礼。 当着二哥的面,他才不可能表露真心呢。 只是……她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没有任何的搅扰,能给淮阴侯太夫人治病,能潜心医术,对她而言才是极高兴的吧? 当年在嘉兴府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 他,早就该知道的。 …… 顾绮自穿越以来经历得有些多,所以便练就了金鱼的脑子,只要她想忘,多糟心的事儿转眼就能忘了。 于是薛辰生脸色带来的喜悦,取代了被裕王当街拦阻的羞恼,以至于她还愉快地哼起了歌儿。 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有前世记忆里的,有今生听见的,糅杂在一起,上不得大雅之堂,却很欢快。 “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平七叶在这方面的敏锐度,比顾绮还低好多,隔着帘子怪道。 “就是高兴嘛,这太阳,这风,这日子,都让我高兴。”顾绮抱着鞭子,说得特哲学。 平七叶无奈摇头:“总有些怪想法。” 她说着,轻轻挑起帘子坐在车边,与她一处说笑。 转眼间马车到了袁府门口,门子见来的是顾大人,殷勤上前打躬作揖的,招呼了人引车子自侧门入。 进了袁府之后,顾绮二人便下车后,跟着两个妇人往内去,小厮们则卸了车,牵马喂草料不提。 袁侍郎虽然是侍郎,但其祖自唐起就有人入了仕途,绵延至今妥妥的书香门第。 这宅子亦是个老宅,经过战乱、有过修缮、有得过恩旨的扩建,非但不小,而且踏进来之后,鼎盛的人气与历史的痕迹交叠,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底蕴。 而这些仆妇们举止亦周全,引二人走至处藏在藤架后的月亮门前,其中一人对顾绮道:“大人将东西给了平姑娘吧,婆子我带平姑娘往里去,大人跟着先到前面吧。” 今儿是沐休日,袁侍郎并两个在翰林院供职的儿子在家,宋约为妻妹生日带妻归宁,自然也在前面。 顾绮是官身又是女眷,所以见了袁、宋等诸位大人,再到后堂上见过袁家的太夫人、各房太太、各位奶奶。 比寻常去人家做的姑娘耗时多,礼仪更多,一圈下来竟至晌午,才终于见了今儿寿星姑娘。 宴席摆在了后花园的一处阁子里,四面的窗子都开了,林荫花香、蝉鸣鸟语、曲觞假山环绕,很是雅致。 正和人喂鱼玩的袁子兰远远见她过来了,立刻将手中的鱼食都扔下,迎过来道: “说是沐休来玩,却害大人忙成这样,我的过失。” 第三百零七章 聪明还是傻 袁子兰的确不好意思的,她本以为今儿只是让顾绮和姐姐、姐夫见一下,哪里知道父兄今儿都在家。 刚听婆子说前面袁侍郎还挺高兴与顾绮结交的,朝廷大事说了一堆。 真是的,她过生日,又不是他老人做寿。 顾绮知道她所想:“四姑娘今儿好日子,哪儿有什么过失?只是我饿了,给我吃的就行。” 逗得那些小姑娘们,都纷纷笑了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里,顾绮还插了一句:“今儿别叫我大人了,生分,叫我姑娘就行。” 满院子的小姑娘们更开心了,觉得今天过后就与顾大人亲近了呢。 而顾绮扫了一圈这院子,算上袁子兰十四个小姑娘,袁子兰挨个介绍去,三个是袁家未出阁的女儿,四个是袁家亲戚的女儿,三个是袁家亲家的女儿,三个则是袁子兰外请的好朋友了。 里面自然是有顾绮很喜欢的安怀玉,但还有一个人嘛,就让她意外了。 顾绮看向混在人群里,对她笑得满是讨好的丁香姑娘,想不通之前还和谢芊一起的人,今儿怎么就与袁子兰一处了? 再想那天她与谢霁的模样,想起那块手帕,实在觉得好笑。 克制克制,顾绮想着,轻咳一声,与众人叙谈后,小声问袁子兰道:“平儿呢?” “在那边屋里替我姐姐诊脉呢。”袁子兰笑道,“你放心吧,方才大家也见了她,都很好的。” 今儿在场的女孩子们,多是能与袁子兰玩到一块去的,性格多半温厚,做不出那尖酸刻薄的事情,虽然方才被平七叶脸上的伤疤唬住,有两个胆小的惊叫了一声,但至少没人说不好的话。 顾绮听她说了才放心,想着平七叶给孕妇问诊,她去听着不好,就想着等完了再去见,便笑问:“那点心你尝了没有?芝麻做的,她也是有孕在身,不好到处走,所以做了那个于你贺寿呢。” “吃了的,果然极好,还请你替我谢谢她,就说将来有机会,我要讨教些。”袁子兰笑说,又道,“对了,方才镇南侯大小姐送了份礼来,是你和她说的?” 顾绮想起前日的事情,点头道: “是,她本想约我出去的,我说今儿是你的生日不得闲,想是她的好意。” 袁子兰抿嘴道:“我晓得的,自小就听人说起那位,还以为是个不好接近的,却不想这般有心。” “她很好接近的,下次若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可以吗?”袁子兰忙道。 “她一个人在京城,没有多少朋友,多认识些人也不闷嘛。” 说话间,那边仆妇已经将西面摆好,袁子兰这寿星当然不能只与顾绮一处,也与其他人玩得很好,顾绮吃饭慢条斯理地,眼中看着那笑闹,心情颇佳。 安怀玉是其中最爱闹的,人又有些憨直,说出来的话自然就带着逗乐,缠着顾绮说了一阵子话后,见丫头摆了棋出来,忙又招呼人下棋玩儿。 顾绮不会,就自己端了茶,在人群之外的廊上坐着,看她们玩儿。 在一旁冷眼看了好久的丁香,终于瞅准了这个机会,坐到她身边后展颜笑问:“顾大人这么聪明的一人,竟然不会下棋吗?” 顾绮对她友善得一笑:“只看过别人下,却连棋都不十分会摆。” “我一贯瞧着大人文雅,还以为大人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呢。”丁香笑说,目光婉转。 “……我倒是会画画。” “那大人画得一定很好吧?不知道与街上人人都知的顾大人巡街图比,怎么样呢?” “……我没见过那图。”顾绮有些头疼了,这位姑娘,您会聊天吗? “那大人该看看的,可是将大人画得好英姿飒爽呢,”丁香笑道,“我有时在街上看见顾大人,心中着实羡慕,总觉得大人每天定能遇见许多趣事。” “趣事?姑娘指的是什么?” “很多呀,比如遇见些意外的人。哎大人,我听人说三公子很爱在京中逛,可是他不是坏了事吗?如何还能常进城呢?我却不信,大人真的在城中见过三公子?”丁香自觉话题转移得很优秀,目光炙热,立誓今天要从顾绮口中,问出些新情报。 饶是顾绮九窍心肠,此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丁姑娘,你这有些……忒露骨了呀。 脑壳儿疼。 顾绮无奈地揉揉额角,意有所指道: “我多在西城或中城巡街,甚少遇见三公子。至于其他的王爷公子,白日里遇见的次数少,值夜的时候却能常见。倒是那日里遇见了上官大小姐,一处说了话,还转了转。” 丁香听她说起了上官绮,没想到是有意提醒,反而微微一撇嘴,旋即又笑说: “是先镇南侯的那位遗孤吗?我们这些人在京中常听她,却没见过,想必是个极钟灵毓秀的人物吧?比顾大人呢?” 实则丁香问这话,只是单纯得以顾绮作为标杆。 毕竟顾大人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但顾绮顿时不高兴了,只这是袁子兰的生日宴上,不好惹出是非,只能清清嗓子道:“春花秋月,各有其姿,如何能比?” “也是,”丁香点点头,“我也很想结交上官大小姐呢,或者下次顾大人给袁姐姐引见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呗?” 顾绮差点儿想要吐血,分不清眼前这姑娘聪明还是傻了。 要是说傻,但目标明确,定位精准,行事还颇有计划。 可若说聪明,刚才说的那些话,哪个字聪明了? 就在顾绮借口去看平七叶,摆脱这位丁香姑娘的时候,却有个婆子匆匆进来,对顾绮道:“顾大人,外面有位贺大人来寻您的。” 贺松寿?顾绮一怔:“是巡城御史贺大人?” “是。” 不知怎的,就在这一瞬间,本就不小的风又大了些,卷进阁子里,差点儿将她放在手边的杯子,卷落在地。 连那仆妇都被吹得踉跄了两步,口中道:“今儿风有些,来人呀,将阁子的窗掩上些,别吹到姑娘们。” 顾绮的心漏跳了一拍,抬步就往外走。 出事了。 第三百零八章 急转直下 袁府大门之外,贺松寿官衣有些皱,一手拎刀、一手握着缰绳来回踱步,面上是站不住的焦躁,惹得他的马都燥郁了。 眼见顾绮从门内出来,他也不寒暄,急匆匆开口就是 “鸿胪馆出事了。” 顾绮心中猛地一紧。 贺松寿直接翻身上马,伸手拉她“上来,边走边说。” 顾绮立刻拉着他的手跳上马,两人一骑,但如此紧张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旖旎心思?顾绮问道 “你先冷静些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贺松寿身上有一股血腥味,离得过近的距离,使这气味更让她紧张。 “鸿胪馆方才进了偷儿,翻东西的时候被人撞见,便喊了出来,那偷儿就发了狂性刺伤了好些人,当时文大人也在。” “文正受伤了?”顾绮越听越觉得不对,忙问。 “没有,那个偷儿被文大人刺伤了。”贺松寿急急说着,二人已经跑到了鸿胪馆前。 顾绮听他这么说心略微放了放,正要下马时却听贺松寿道“不过那个偷儿还是跑了,文大人去追他了。走之前要我务必来寻你。” 顾绮差点儿从马上直接摔下来,而近鸿胪馆时,越发侵入鼻腔之中的血腥气,让她却来越觉得,此时不对了。 贺松寿先一步抱住她,扶她站好,疑道“怎么了?” “受伤的胡人都有谁?” “呃,我不知道,他让我找你我就先去了。” 顾绮立刻着慌了,一跺脚就跑进了鸿胪馆中。 如今鸿胪馆里,加上顾绮与贺松寿,八个巡城御史聚齐了,地上并排躺了六个人,伤在哪儿的都有,或大声用顾绮听不懂的话叫疼,或小声哼哼,医师在期间紧张穿梭,个个面色沉重。 见他们到了,李御史开口道“好个疯子,下手够狠了。偷东西不着而已,也不至于如此呀。” 顾绮只往地上一看,便觉得眼前一黑,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初一和那个叫阿琉的胡人都在其中,相比于其他四个胡人还能出声,他二人明显受伤最重,已经是面无血色,呼吸微弱了。 她想对了,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可是为什么!方才还好好的,忽然间就出事了? 哪一环节出了岔子? 她的手微微有些抖,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从怀中掏出药瓶,取了两丸药给他二人塞在嘴里。 只是两个昏迷的人,哪里还能吞咽? “帮帮我。”顾绮抬头对贺松寿道。 贺松寿和李御史都是正经武人,经验丰富,立刻捏开人的嘴,直接塞进喉咙里。 “去袁府请了平姑娘来。”顾绮对贺松寿说完,下一瞬却又按住了他,从他的靴侧将匕首卸了下来,“不行,你留在这儿,一步别走,看好了这两个人,不能让他们死了。” 其他的巡城御史于她而言,都是同僚,也着实不知根底,在场诸人她只信任他了。 “好。”贺松寿立刻答应,“你要干什么?” “追文大人去。”顾绮说着,人已经向外飞奔了。 “文大人武功很高的,那个偷儿虽然狠,但不厉害的,你不用担心。”贺松寿对着她的背影道。 “不对,事情肯定不对!”顾绮说话时已经出了院子,直接骑了贺松寿的马,却在刚转过弯的时候猛地勒停缰绳,对旁边一个正给人打卦算命的神汉道 “去袁府请平姑娘到鸿胪馆来,去通知陆总将和三公子。” 那神汉吓了一跳,却丝毫不耽误,而是拱手道“是。” …… 顾绮顺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策马狂奔,心狂跳着,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喉咙里跳出去似的。 不对,事情非常不对。 那个人绝对不是偷儿,而是冲着初一和阿琉去的刺客。 而文正和初一分开不久,明明是回黑鸦军更换腰牌的,此时会出现在鸿胪馆里,只能是一个原因 他是被人引去的。 初一如今是黑鸦军的太渊,蓬莱乡发觉事情不对之后,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黑鸦军中哪位大人遣他来的。 但初一是鸯儿的手下,为什么他们要杀的人却是文正? 刺客武功很弱? 不会的。 顾绮和文正短暂交过手,知道他的速度与爆发力极佳,如果真的是武功很弱的人,在被刺伤之后,不可能逃走。 可是现在,她已经要追到城北了,血腥味只是越来越浓,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这就是骗文正入瓮的陷阱,时间越久,意味着文正…… 顾绮更加焦急,握着匕首的手越来越紧,骨节发白。 不能出事,千万不能出事。 待转至一个僻静巷子的时候,空气中血腥气陡然一变。 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更加浓重的血腥气,盖住了前一个人的味道。 她的心越来越沉,顺着那气味,停在了一处宅子前,跳下马后一拍那马头“给你主人报信去。” 马儿很通人性一般,真的甩开蹄子就往鸿胪馆那边去了。 而眼下顾绮也管不着院内是不是有危险了,直接腾身翻过院墙,将匕首横在身前,便冲进了其中血腥味传来的那间屋子。 在她踹门而入的瞬间,有一道紫色的身影,越窗而出。 只是,顾绮甚至没有看见那道影子,而是被屋中的情景惊呆了。 文正的玄衣被撕开落在一旁,他人则是趴在血泊之中,生死未卜。 而在他的旁边,谢芊蹲在那儿,将一块金砖举得高高的,正要向他的头上砸去。 忽得看见顾绮进来了,谢芊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个阴冷至极的笑容。 “你还,真的来了。”她喃喃道,手抬得更高些,随后,用力向文正的后脑砸去。 大惊之后的顾绮醒过神来,立刻大怒至极,飞身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谢芊的身子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撞在了身后的博古架上,其上摆着的书纷纷与那块金砖一样无力落地,发出了碰撞之音。 门外风声依旧,绕着这个诡异的屋子盘旋,又像是将这个屋子中发生的事情,隔绝在外一样。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谢芊吐了口血在地上,“你的运气很好,我的运气,也不差呀。” 第三百零九章 疯子 顾绮根本不理会谢芊,只跪倒在地上,全然顾不得血腥气给她的五感带来的冲击,伸手去摸文正脖颈上的脉搏。 摸不到了。 脉搏呢? 怎么就没有了? 不可能的!文正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死了?而且是死在谢芊的手上? 不可能的! 她将他翻过来,从怀中将药取出来,甚至拿了两粒,粗暴地塞进了文正的嗓子里。 她甚至有些恨自己的指头太短了,不然真希望能直接塞进他的胃口里。 脑后有伤,胸口也有伤,鲜血还在往外涌,她将一整瓶金疮药都倒了上去,血却将药粉冲散。 她用力按住他的伤口,嘶哑着喊道 “文大人!文大人!文正!你坚持住!想想鸯儿!你想想她!她就要来了!” 你不可能舍得留她一人的。 你知道她现在的处境。 她刚刚割弃了亲生的姐姐,她下了那么大的决心,你怎么可以在她最孤独无数的时候,丢她一个人在世上。 “想想她,文正,你想想她,求你了,想想她。”顾绮无力地喊着。 她就要这样,看着第二个人,死在自己面前吗? 无力极了。 无能为力。 为什么? 如果可以,那只该死的猫,如果你在看着。 把我的一条命还给他,我宁愿用我的一条命换他活下去。 乱七八糟各种无能为力的想法,最后也不知是她的话还是那粒药,怀中的文正,竟然还真的渐渐有了些微的脉息。 吊命之用,不知道多久,但多一瞬,都是个活命的机会。 顾绮照料文正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况且她的心绪复杂,根本来不及旁骛。 可是被她踢翻在地的谢芊,却没有过来趁机杀了她。 她只是依旧冷漠地看着她,却又为她的难过和担忧,露出了残忍的笑。 “我真想知道,你为什么总能出现。”她缓缓道,“运气太好的人,真讨厌。” 顾绮抬起头看她,眼中带着血色。 谢芊看着她的眼睛,丝毫不畏惧,而是吐了一口血后,扶着胸口缓缓起身。 纤细的身量,此时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笃定自己已经赢了一般。 而后,她抬手将头上的钗环取下,扔在了血泊里,扔在了墙角处,甚至还将一只耳环扯了下来,直接带着血,扔在了地上。 顾绮一怔,眼前的女子只低声说了句“真疼呀。” 而后,便将上衣撕开了。 家常的藕色单衣,极容易撕碎。 石榴红的裙子,撕碎有些难,但是等她将腰上的玉带扯断之后,也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了。 一身中衣之下,裹着的人与疯了一样,沾着血的手抬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地,便将中衣都撕碎了,露出了里面并蒂荷花的肚兜儿,还有吹弹可破的皮肤。 惊呆了的顾绮,至此才明白她为何如此。 谢芊笑得更厉害了,笑得几乎疯癫,抬起手来打了自己四个嘴巴。 又狠又重,长长的指教甚至将面皮划破了,还劈断了两个指甲,指尖渗出了血,显得更加可怖。 正笑着的人,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坐在地上,将那撕碎的衣服捡起来,抱在怀中掩住身体,嚎啕大哭起来 “啊!救命呀!” 唇角是在笑着的,喊出来的话却是带着可怜的凄楚,好像真的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 只喊了这一声,她便收住了,脸上还带着眼泪,笑问顾绮 “顾大人,你说,我演得,像不像呀?” 两世为人,顾绮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血几乎全都涌上了大脑,四肢都是紧绷的。 对面的人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文正,黑鸦军的令长,闯到福王于民间进学时曾用过的小书房,要非礼福王遗孤。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多谢顾大人,前来救了我。” “大人你说,我演得好不好?我这么演,陛下与太后,是不是都会信我的话?” “陆程带出来的好部下呢,哈哈,”她笑着,看着顾绮的眼睛,“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顾大人这样的神色。顾绮,你赢不了我的。” 谢芊幽幽道,忽得想起了什么,抬手将自己的发髻打得更乱“你知道为什么,你一定会输吗?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甚至……” 她歪着头,在自己上的身上抓了好几下,抓出一条条的血痕,一字一顿道 “我,还不要脸的。” “而你,在乎的太多了。” 这世上,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比能将性命、脸面、身份、自尊等等都抛下的人更厉害。 尤其当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还有着十分尊贵的身份,有着非常坚固的后台时,“不要脸”三个字具有的杀伤力,只会更强。 “为了主家。” 已经将自己伤得不成样子的谢芊,最后如是说道,而后终于收起了阴阴的笑容,捂着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将死的人,血泊中的狼藉,疯至极点的郡主。 呆愣的顾绮许久,才从惊骇中转醒过来。 转醒之后便是滔天的怒火。 滔天的怒火之后,便是她一贯冷静而自持的理智,彻底被焚烧殆尽。 是,她奈何不了她,奈何不了她身后的太后,奈何不了那藏在不知何处的主家。 他们都是疯子。 而针对疯子,也许只能更疯。 “我要杀了你。”顾绮看着她,说道。 谢芊捂着脸的手放下了,笃定道“我知道顾大人有胆子的。” “我要杀了你。”顾绮将文正放平在地上,站起身紧紧握着匕首,俯视着她。 “对,杀了我,你也不过赔一命而已。藏在灵乩巷的耗子们,只要老不死的不死,他们就无妨。等老不死的死了,你早就挫骨扬灰,他们如何,和你有什么相关呢?”谢芊平静地说着,眼中带着嗜血的光。 自己的血,别人的血。 “我杀了你!”已经彻底没了理智的顾绮举着匕首,向谢芊扑了过去。 她忘记了速度,脚步甚至踉跄,单纯就是要杀死一个人的愤怒。 疯了的谢芊,成功将她也逼至疯癫的边缘。 谢芊仰头看她。 一命,换文正和顾绮两条命。 她不亏。 第三百一十章 我不仅仅是跑得快 顾绮最后几近癫狂、凄厉的喊声,终于冲破了这间屋子,伴着风声传入院子里。 只是打着旋肆虐的风,转瞬就将这声音裹住,绕着弯儿的,便没了声息。 天地之大,京城之广,看似普普通通却来历尊贵的四方小院子里,在这风中,表面看去依旧那么平静,里面发生的或血腥或疯癫的故事,都没有搅扰到附近的百姓。 巷子口处新来了个戏法班子,借着大风将戏法变得更加神奇,引得大人孩子们也不顾那风,欢笑声、叫好声,时不时传过来。 院子一角有几丛菊花,有两个穿着羽林卫服色的人,不知何时、从哪儿、怎么进来了,更不知道进来了多久,只依着墙,地上还摊着个抱脑袋瑟瑟发抖的奴仆。 “这大风天,他们还能赚钱?” “新入京的班子,为了立足,自然要搏一搏。等了了事,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主意。” 二人闲谈之间,顾绮的喊声自内传出,又极快地消散。 他们止住了交谈,看向书房那虚掩着的门,啧声道:“啧啧,顾大人也疯了。” 说罢,抬脚踢了踢那奴仆,呼喝道“去吧,记得,你总要亲眼看见顾绮帮那黑鸦军的人,对郡主行凶,才能说得像哟。” 奴仆从嗓子里发出个含混的“嗯”,想要爬起来却根本没有力量支撑自己,刚要起来,脚下一滑,就有四肢着地了。 顾绮在京中锋芒毕露,他也知道顾绮的速度多骇人。 亲眼瞧见?有瞧见的命,但没说出去的命呀。 “废物。”那人哼了一声,抬脚要踢他的时候,另一个人却拦住了他,语气平淡至极 “不着急,总要给顾大人些毁尸灭迹的时间。” “跑了怎么办?那位顾大人武功不咋地,跑得很快呢,虽然咱们守住了四个角,未必治得了她。” “中了毒的人,怎么跑?”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郡主都用一条命杀她了,我们就把事情做得实点儿,连灵乩巷那几个人,一并杀了吧,算是成全了郡主。” “啧啧,我才信不过那位疯了的郡主,万一失手了呢?哎你说,她好歹是个养尊处优的郡主,为什么也肯替主家做事?” “……我哪儿知道?只有铁面与她接触过。” “可能是因为主家英明神武吧,你知道的,女人嘛。”他眨了眨眼睛,一脸你懂的样子,“不过郡主小娘们儿阴森森的,还爱动鞭子,啧啧,女人嘛,还是温柔似水些才好,就和春云楼的小娘们儿那样,和大面团子一样,啧啧,今儿的事儿解决了,我要去逛逛。” 越说越不像话,似是很轻松的二人,实际上身子是紧绷的,心弦更不曾有半点儿放松,只留心屋内的动静。 在顾绮于京城初露身手的时候,他们这些自诩武功好的人,便认真研究过,却发现……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话,还真他娘是老祖宗留下的至理名言呢! 主家想过拉拢她,但住在灵乩巷、和谢芊直接对上、成了昭明帝破格提拔的巡城御史,着实长了一张铁杆儿朝廷鹰犬的脸,便收了拉拢她的心思。 谁料却鸿胪馆却出了意外。 上官绮与鸿胪馆的事情,隐约都与此人有联系,纵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巧合,但他们还是临时决定,除掉这个不安定的巧合。 但顾绮的速度很令人畏惧,只能想法子废了她的速度——比如,谢芊随身的簪子,尖上是藏了毒的。 事发至今时间很紧张,他们也只能相信屋中那位郡主,能够成事了。 “只是鸿胪馆的那几个废物,竟然让黑鸦军混了进去。” “是呀,浙西那些人栽的跟头,他们竟半点儿没学会,果然废物。” 二人正碎碎念之间,屋中传来了东西破碎的声音,紧接着伴着女子的呻吟声,有人跌倒了。 “去!”二人听见,立刻又踹了一下奴仆,“为了主家。” 奴仆方才听见他们说“中毒”的时候,就不是很害怕了,再听见吩咐,立刻嘟囔了一句“为了主家”,便立刻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前。 屋内,文正还在血泊里,谢芊扭曲着身体倒在地上,素衣轻裳的顾大人跌坐在地,背对着她,似乎很艰难才能支撑起身体。 奴仆更放了心,急忙作势往后爹,喊了一声“啊!杀人啦——” 话音落时,这个奴仆还活着,守在院子四角的人便已明白计得,立刻向屋子收拢。 为首的两个人看了一眼屋中的情况,甚是放心道“顾大人竟然杀了郡主,还是束手就擒吧,免得我们还要动手。” 仿佛背书般的台词,语气还带着胸有成竹的戏谑。 只是这句话刚说话,方才还支撑着身子才能坐稳的顾绮,忽得转过了头。 面上没有半点儿惊慌或者苍白,一双桃花眼带着漠然的笑意在他们脸上扫过,轻叹口气道 “我,真的不仅仅是跑得快而已呀。” 门外六个羽林卫打扮的人,闻言还没等反应过来呢,忽便听见脑后有利刃撕破旋风的声音。 站在最后的两个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其他人看时,才发现是两支弩箭自后,刺穿了他们的脖颈。 怎么…… “可能”二字还没来得及在他们的脑海中闪现,地上的顾绮已经弹了起来,比那两只弩还快,匕首横扫,直接将站在最前的两人喉管割破。 而与此同时,剩下的两个人,一个脊背被刺穿,另一个同样被弩箭封喉。 就如蓬莱乡诸人今日匆忙的布局一般,这场厮杀也是结束得匆匆,几息之间,便以顾绮方的胜利结束了。 “我听力真的很好用。”顾绮提着匕首,扶着门勉强站住,喃喃道。 六个人甚至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就已经黄泉路上继续为他们的主家服务了。 院子里还是那么安静,只有巷子口大人与小孩的喝彩之声,依旧。 “顾大人胆子一直……”鸯儿自墙头上跳下来,边往里走边说,余光扫了屋中一眼,瞳孔猛地放大,错了一步,重重跌在了地上。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主意 “先救人。”顾绮支撑着自己站稳,对拎着带血弯刀的谢霁道。 谢霁脸色苍白,似乎立刻就要晕倒似的,刚要开口,幺儿和一个胡子花白,脸上有风霜之色,看起来略凶的老者,早就迈进了屋子,蹲在了文正的身边。 而方才连杀三人都没有半点儿慌张的鸯儿,此时忘记了该怎么起身,怎么走路,几乎是手脚并用的,跌撞进屋中扑在文正身侧,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怕更伤了他,却拒绝哪怕一瞬“他死了”这种念头。 她只有满脸希冀地看着幺儿和老者。 老者正是赵师傅,是天下最有名的军医,这种伤,这种伤肯定能救好的吧? 赵师傅给文正把脉,才发现他的脉搏虽然微弱,却极有求生的力量。 “咦?平家的药。”他看向幺儿。 正用全新的手法为文正止血包扎的幺儿,抬头看了一眼顾绮的背影,点头道“是,姐姐会调配。” “能活。”赵师傅笃定。 两个字,让鸯儿闷在胸中的那口气,忽然就卸了出来,立刻向后躲了好远,靠在墙上,生怕自己靠得太近碍事。 她的鸳鸯鞋与衣裙之上,都沾满了血迹,粘腻、暗红的血色,擦不净,洗不掉。 只是她没有在意,而是越过正在为文正包扎的医生,看向倒在地上的谢芊。 两个人的衣服都是撕碎的,屋中又是这等狼藉的景象,是人都会想入非非。 只是鸯儿太了解文正了。 这是他们主意,疯狂又肮脏的,但在很多时候,竟然还很好用的主意。 文正身手不弱,能将他伤成这样的,就鸯儿所知,没几个人。 那样的高手,用的却是鬼蜮伎俩,不但要文正死,还要坏了他的名声,再将这盆脏水,泼在陆总将身上。 “她,死了吗?”她死死盯着谢芊,开口幽幽问道。 “被我打晕了,”顾绮靠着墙,缓缓坐下,“想杀的来着,但是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我就收刀了。”她苦笑一声,“我的听力,真的很好用。” 鸯儿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只有我们几个人,毁尸灭迹,容易得很。” 语气出奇的冷静与平和,丝毫没有在意她决定要毁尸灭迹的对象,是个千尊万贵的郡主,其后还有着很多重庞大的势力。 她依旧还是那个杀伐决断,断臂都不会皱下眉头的鸯大人。 屋中没人因为她这话而有多余的反应,包括两个正在抢救文正的人,似是没听见一样,手很稳地给文正包扎。 除了那个奴仆。 方才三人突如其来的杀戮,让本就胆小的他,直接晕死过去了,如今还在地上抽搐呢。 这诡异的沉默之中,脸色惨白如纸的谢霁,踉跄着脚步走了进来。 谢小三晕血,早年间还有观刑晕倒的事情,长大之后虽然强了许多,但这小院子里刺鼻的血腥味儿,还是刺激地他想要发病。 不过他还是清醒着走进了屋子,缓缓道“这儿是福王曾经读书的小院,她死在这儿会很麻烦的。 如是说完,他环视了一下屋子“但也的确不是无法可施。” 而后,他从地上将谢芊的腰带捡了起来,抬头看着房梁,目测比着高度,搬了书桌后的圈椅,摆在了屋中央偏左的位置。 “谢兄要做什么?”顾绮侧扬着头看他,问道。 “琳琅郡主在福王读书的地方遇贼受辱,文大人为救她生死一线,若不是顾大人赶到杀死贼子,琳琅郡主必然要受到更大的侮辱。只是顾大人虽然救了她,但一向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能忍受?灰心丧气之下便趁着顾大人不留意,悬梁自尽,”他说着,站在椅子上,将腰带挂在梁上,比好了恰当的高低后,低头看着她们两个人,极认真道,“如果你们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我们就这么做。” 本就晕血的人站得那么高,自上而下看着满地的鲜血,脸色更差了,身子还有些摇晃。 只是他说罢之后,顿了顿笃定道“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她若醒了,说出些混账话来,事情更不好了。” 三个都算是有点儿身份的人,在这场景里讨论要怎么伪造现场,瞧着着实诡异,可即便是这样,看着站得高高的谢霁,顾绮烦闷的心,莫名好了很多。 可能是因为他此时认真的样子,站得又高高的,所以显得有些高大? “谢兄下来吧,”她轻声道,“这么看着,倒像是你要悬梁似的。” 谢霁没错过她眼中终于有了的笑意,怀疑她在嘲笑自己,嘟囔了一声道“但这真的是个好主意。” 说着话,跳下了凳子。 顾绮支撑着起身,挪到了鸯儿身旁,将她抱在怀中,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认真道 “她该死,但不该这么便宜地死。” 鸯儿的身体是僵硬而且紧绷的,她的安抚并没有让她消了怒气,只是平和了一些。 “可这是最好的机会,”她喃喃道,“不会再有杀了她的。” “有。”顾绮笃定道,“而且很快。” 其他的人都怔了一下,目光投向她,看她只是依旧安抚着鸯儿“她不能这么轻易地死,她的不能成为太后上蹿下跳的借口,她不配得到那些属于宗亲的哀荣。” 她的死,必须是因为皇帝的愤怒,愤怒到即使太后真的从城门楼上跳下去了,都一丝一毫改变不了皇帝的决定。 她就该死得如阴沟里的老鼠,并且敲响蓬莱乡的丧钟。 方才,她真的对谢芊起了杀心,她瞧够了那张脸,不耐烦了天天计较此人打算出什么下作招数。 只是,当她听见院中人的响动时,她就想明白了一切。 今天的事情对于她而言是个意外,对于蓬莱乡这些疯子,同样是个意外。 初一的身份让他们怕了,他们怀疑自己露出了破绽,所以谢芊才会如此不惜以自己的命,要换她和文正的死。 既然是意外,那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们是站在同一上。 “你,打算做什么?”谢霁问道。 顾绮看着地上的谢芊,一笑“骗过她。”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为什么还活着 这夜,随着月升,狂风渐停。 白日里仓促突然,却又血腥冷酷的情况,随着风停而销声匿迹,其下推动一切的暗流,许是因为昭明帝的风平浪静,而将触手微微缩回,犹豫着是否要依着原来的计划,继续藏在暗处,静静等待那件图谋良久的大事。 只是暗流虽暂停,但皇宫中的明流却仿佛海啸似的拍来了。 那位年纪轻轻的太后,因为最宝贝的嫡亲孙女吃了亏,气势汹汹地往养心殿去,只打算与昭明帝撒泼打滚,誓要将顾绮和仍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文正,彻底推过死亡线。 昭明帝在听说谢芊出事的时候,发了一通脾气,只要求彻查贼子,而后就虎着脸,直到听见谢菡在后面逗小皇子时的声音,他才略好了些,也到后面逗了逗老来子。 不过听见小太监急匆匆跑来,说太后来了的时候,昭明帝忽然头风发作。 病了,见不了人了,快传太医呀! 啊,太医都在琳琅郡主府?侄女受了大委屈,朕却抓不到那贼,朕有愧于国家,朕时痛心疾首!所以太医院要紧着谢芊那边,朕睡一觉就好了,期间就先不见人了吧。 太后是要撒泼的心来,但对着紧闭的养心殿院门,还有门外微笑又恭敬的孟冯,铁塔般伫立的陆程,杀伤力锐减,哭闹了一通未果之后,只能悻悻而归,摔了好几个瓶子,直到听说昭明帝将抚慰的赏赐,流水般地传入郡主府,方才罢了哭闹。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琳琅郡主府。 而府中东南角一间布置很是素雅的房间之中,悠悠醒来的谢芊,恍惚了半日,才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高床软枕之上。 浑身哪儿都疼,火烧火燎的。 她竟然,没有死吗? 那顾绮呢? 她的记忆,停留在将藏在破衣中的金簪子,刺向顾绮的瞬间,之后一切都归于黑暗。 那她,杀死了顾绮吗? 她想要想起来,却有些头疼,刚刚呻吟一声,就听床边有人感慨道: “我还以为依着郡主的性子,住的房子应该是金砖砌的,里面用的东西,都应该是金银玉器,看一眼就特有钱的那种。” 谢芊的身子顿时僵直,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用力眨了眨眼,才确定坐在床旁边的男人,真的是着青色曳撒官衣的顾绮。 她抱着巡城御史统一的腰刀,坐在一张圈椅里,可能是坐烦了,竟然还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不变的,是她眼角下的那点朱砂痣,但在这夜晚的红烛摇曳里,那点朱砂变得更妖异了些。 屋中只有一个似儿,满面慌张地站在床边,手脚在这酷暑天内却是冷冰冰的,见谢芊醒了,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忙过来扶她起身,急切道: “郡主,你终于醒了。” 谢芊根本来不及理会她,只满面不可思议地看着顾绮,仿佛见鬼一样,好半天才失声尖叫道: “你做什么?!你怎么会在这儿?!谁允许你在这儿的?!来人呀!来人——” 过于尖利的声音引起了顾绮的不适,她两手捂着耳朵,又打了个呵欠,眼角还有一点点困倦的泪水。 “郡主别叫了,”她好心提醒道,“我知道郡主受了那些人的侮辱,必然难过异常,所以特意替郡主整理好了衣衫,郡主放心,不管是你们家的奴仆,还是外面候着的那些太医,都只当郡主是被人打伤了而已。郡主不必再寻死觅活的了,陛下说了,你的冤枉,他都知道了,还赏赐了许多呢。” 谢芊更觉得哑然。 她在说什么?!怎么事情忽然变成了这样?! 她颤抖着指着顾绮,对似儿怒道:“谁允许她进来的?!她就是要杀我的凶手!似儿,叫人来!将她抓了!我要她和文正都去死!” 似儿听见这话,目光顿时闪过神采,还真转身就打算从命。 岂料刚一回身,就迎上了顾绮的目光。 天然带笑,却染上了一层寒冰的眼睛。 似儿吓得一个哆嗦,脚步被冻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顾绮唬住她后,便没再理会她,而是对着谢芊轻轻摇手指,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郡主大人果然是伤得太厉害了,竟然都开始说胡话了,下官怎么成了凶手?下官可是陛下钦命的彻查鸿鸬馆案的钦差,唉,郡主不必害怕,伤了你的那几个凶手,已经死了。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 她说着,一顿,忽而又和想起来了什么似的。 “对了,杀你的两个人中,有上次在向晚楼义棚捣乱的人,他们果然是一伙人,冲着的是我们,郡主算是池鱼之殃……吧。” 她最后的那个“吧”音,说得意味深长。 谢芊以为自己听岔了,反应了半天气笑了出来。 “顾大人以为我晕倒了,你就能颠倒黑白了吗?钦差?明明就是你要杀我!”她说着,翻身便要下床,“我要进宫!我要去告诉太后你的所作所为!” 顾绮看着她胡乱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走,却一点儿都不担心,而是淡然道:“郡主呀,我要是真想颠倒黑白,杀了你,岂不是更方便些?可现在,你还活着呢?” 谢芊停下了脚步。 对呀……她怎么会还活着呢?!顾绮为什么没有杀了她? 方才刚醒时忽然看见顾绮在侧,让她失去了冷静,而如今顾绮的一句话,却使她恢复了冷静。 为什么呢? 她带着疑问去看顾绮,眼中充满了警惕与探究。 顾绮还是窝在圈椅里,用最最舒服的姿势坐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锦帕抱着的金簪子: “郡主自以为拿捏了我的短处,但是郡主也有更大的短处在我这儿,若你我面君对峙,郡主觉得,自己有几分把握?” 谢芊认得那只簪子。 簪子上不但有她的徽记,还她打算用来杀了顾绮,藏了毒的簪子。 她疯闹、撕破了衣服,除了想要栽脏文正之外,还有个目的,便是以那破衣服藏着这根簪子,趁顾绮不备而动手。 显然没有得手。 眼前的顾绮自信满满,她却因为失去重要记忆的不确定感,而越发担忧。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顾绮说的是什么把柄?她又知道了什么?这根簪子…… 难道还有什么她都不知道的秘密吗?! 顾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千头万绪的混乱想法,令谢芊彻底打消了鱼死网破的念头,决定摸清顾绮的意思。 冰山的模样重新将谢芊武装了起来,她并不说话,而是冷冰冰地看向顾绮。 顾绮显然对这个举动很满意,以簪子指了指床:“郡主伤得厉害,还是坐下说吧。” 谢芊高傲地仰着头,还真的款步过去坐下,吩咐似儿倒了茶来,抿了一口才问道: “顾大人的话,本郡主不是很明白,还请直言的好。” “直言直言,”顾绮笑道,“郡主这样子,才是谈事情的态度嘛。” 她清了清嗓子,有条不紊地说道。 “鸿鸬馆行骗之事不是近一两天才有的,查的时候我们就怀疑这案子背后,定然有一顾极强大的势力作祟,却苦于寻找无果。直到今天出事,文正就这么莫名伤在了郡主处,郡主又是那个做派,我便以为郡主就是胡商骗案幕后的主使了。” “有那么一刻我的确很想杀了郡主,可是也就是那一刻,我着实奇怪郡主富可敌国,又有太后的宠爱,为什么却总要做这些事情?下蔡县的库粮,京城的胡商,郡主真的那么缺钱花呀?” 谢芊暗中捏紧的拳头,心中忽然惶惶。 下蔡县库粮的案子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如今这时候,这话从顾绮口中说出,她着实紧张。 而顾绮还在侃侃而谈。 “所以下官就在想,如果郡主没有做这些事情的理由,难不成是还有什么人指使郡主行事吗?可是我想了半天,总觉得依着郡主的性子与地位,还有谁能指使你呢?” 不经意之间暗暗的恭维,让谢芊的下巴微微扬了起来。 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地位超然? 难得。 “我见文正受伤的确很生气,只是如果我真的杀了郡主,对文大人不利,对我自己更不好,赔本的买卖下官不想做,所以我只是打晕了郡主。然后就在想文正是黑鸦军的令长,本事不俗,却有人能将他伤成那样,是不是说明,或者是极厉害的对手,或者伤他的人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人,熟人,上差,深得陛下信重,所以才让他失去了警戒呢?” “而如今京城之中,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只有两个,黑鸦军陆总将,东厂孟公公。”顾绮说得特别诚恳,直视着谢芊的眼睛,“我还在摇摆不定的时候,就看见了郡主手中的这个簪子。” 谢芊本就因顾绮说出的那两个名字而震惊到了,愣了片刻方才问道: “顾大人直说吧,这个簪子怎么了?” “它藏着毒药,这自然不奇怪,可是它藏着的毒,却很特殊。这是东厂独有的毒药,从不给外人的,我也是因为身边有平姑娘才知道药的来历,可是郡主身上,竟然有这种毒药……” 顾绮将她的“猜想”一本正经且胸有成竹地说完后,便将那支簪子放在了身边的桌上: “想明白了郡主这毒药从何而来,自然就想明白了,与郡主联手道人究竟是谁。” 谢芊彻底被她的话征服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自己都差点儿被说服了。 这就是顾绮想出来的结果?!她是与孟冯联手行事吗? 如此差之千里的答案,她竟然还能如此自信地说出口,神色还如此得意,仿佛抓住了她天大的把柄一样。 她忽然理解了南疆回来的人那句“她不是威胁。” 是因为她曾经吃过她的亏,是因为她像林昭,所以,她在意她,才会让主家都有了误判。 实际上,她不过是一个冲动又自大,空有好皮囊的傻子而已。 而这个傻子会有这个想法,也印证了一点:她真的可能,是谢霁的人。 谢霁这名废太子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与孟冯不太对付,所以顾绮未必是“真的如此认为”,而是“希望事实如此”。 呵呵,原来她,也不过如此。 这念头一起,谢芊整个人都轻松下去了。 轻松之后,便是轻视,轻视之后,便是自以为是。 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孟冯吗? 也不错,让他们斗去吧,正好重新将差点儿暴露的主家隐藏好,让主家马上要做的大事,可以更顺利些。 当然了,蓬莱乡不介意顺着顾绮那愚蠢的念头,做些证据,将她往孟冯身上,引得更瓷实些。 最好能让他们在这十余天的时间里,将孟太监拉下马,主家就更顺利了呢。 谢芊压抑着心中的狂喜,面上却依旧是冰山般的表情。 为了主家。 拿定了主意,谢芊理了下鬓发,反问道:“顾大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承认的,小小六品巡城御史,倒是大胆。你有证据吗?” “只要有了方向,证据自己就跳出来了,”顾绮俨然一张昏官嘴脸,“下官说这么多,只是想与郡主做个小小的交易。” “……说来听听。” “下官只当郡主是真的受害者,而郡主想个主意搪塞了孟公公,也只当文正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怎么样?” 谢芊嗤笑一声:“顾大人想的,可真是好主意呢。” 顾绮两手一摊:“不赖,不是吗?否则若我将事情俱实上报,郡主觉得孟公公会不会拿你做个挡箭牌呢?所以这交易,郡主不亏的。” “呵,我还真当顾大人与他一样呢。”她嘲笑了一声,“却原来,不过如此。” 顾绮知道她说的是谁,却当作不知道,浅浅一笑:“我就是我,想着扬名立万罢了。若不是这次伤的……下官也未必愿意和郡主交易呀。” 谢芊觉得自己仿佛捕捉到了什么。 “所以你这么做,竟然是为了文正?” “算是吧,毕竟文大人着实无辜,帮我做事,却受了伤。” “你对文正,还真不错。” 顾绮支着下巴想了想,承认道:“嗯……因为他长得好看。” 谢芊一顿,竟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可是我记得,他与黑鸦军的那位鸯大人,很有情呀。” “嗯……”顾绮摸了摸自己的脸,“各凭本钱嘛。” 第三百一十四章 序幕 明目张胆“我长得好看”的态度,张扬地令人讨厌。 谢芊呵呵一笑:“经过这次,大人在他面前的本钱,可就不只是一张脸了。” “是,承郡主吉言。”顾绮全当这是赞美。 谢芊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靠在床上打了个呵欠,摆出了个送的姿态: “就依着大人的计策行吧,这交易我应下,只是我应承了,你也要应承我,不能将今晚的事情,告诉别人,将来出了什么时候,我是不认的。” “是,下官明白了。”顾绮谦逊地一拱手,方起身退了出去。 谢芊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听见了她吩咐太医们好生照料的话,不觉吃吃笑出了声。 似儿又惊又怕又喜,慌忙过来跪在地上:“郡主,这,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觉得行得通。”谢芊笑道,连身上的伤痛都不觉得了,“如果她想铲除孟冯,对咱们来说不是最好的吗?” “可她如果是装的呢?骗的呢?” “她为什么要装呢?又为什么提孟公公呢?”谢芊说着,看着似儿惊慌的眼睛,“或者说,你以为她会知道什么?” 似儿的心一紧,缩了缩脖子道:“奴婢就是担心,万寿节近在眼前了,主家的大事,不敢耽误。” “顾绮认识的那些人里,只有你我知道此事,”谢芊依旧看着她,目光渐渐冷漠,“我自然不会告诉她的,难道是你告诉她的?” 似儿吓坏了,慌忙摆手道:“不,奴婢不会背叛郡主,不会背叛主家的。” 谢芊冷冰冰地看着她,好半天才重新露出了一点儿笑容。 似儿心下稍安,忙跪行至前,为她敲腿:“郡主,奴婢会永远和你站在一处的。” “我知道。”谢芊笑了笑,“我自然是极相信你的,传书吧,让铁面来,不管顾绮刚才的话是真是假,我都要将事情做真了,让她与孟冯去狗咬狗。” “是。”似儿说着,勉强起身要退,想了想,还是转头道,“可是郡主,如果这次错了,便是要坏了主家的大事,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的。” “噗,”谢芊笑了笑,“不管坏不坏事,万寿节那天,我不是都可能会死吗?” “郡主别这样想,会成功的。” “我知道……为了主家。” 也为了我被谢昀害死的父亲。 谢芊的睫毛垂下,没有再理会似儿,而是闭上了眼睛养身。 主家知道所有,也只有主家,肯为我去报仇。 失怙失恃的孤女,装疯卖傻又心狠手辣地活到今天,所为的,不过是“我要报仇”四个字而已。 这世上,没人真正怜爱过她,包括太后也没有。 她明明知道父亲是死于谢昀的毒杀,却依旧只是安泰做她的太后,偶尔给昭明帝添乱,却也只是点到为止罢了,若真的要损害到她作为太后的利益,她是不依的。 于她看来,太后不过是以疯攫取更多的利益。 主家……对她而言,也不过是报仇的工具,彼此利用。 否则不可能主家明知她对林昭的感情,还要让她毁了林昭。 只因为林昭可能知道了主家的秘密。 她照做了,因为权衡再三,对林昭的爱,抵不过在她心中盘桓了九年有余的仇恨。 信君,你等等我,我很快就会去地狱找你。 到时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要捆绑着你,天上地下,永生永世。 而在此之前,她,要谢昀也死于东厂之毒,要他亲爱之人,也死于东厂之毒。 …… 顾绮出了琳琅郡主府后,趾高气昂抬着肩膀,便瞬间了垮了下去。 对那位郡主笑,可真累呀。 幸好她成功骗过了她。 脚步虚浮向前,全身的力气堪堪能维持她行走,连五感之灵都因为疲劳而变回了普通人。 如果此时真的冒出来个人找麻烦,当可以很轻易杀了她。 因为她今天,杀了两个人的缘故吧? 啧啧,给了金手指还要设限,竖个中指给那只黑猫。 顾绮在心中苦中作乐地想着。 拐过前面的街角,谢霁就站在那儿,已经换了身新衣服,红色的,其上以金线绣着吉祥的图案,在明月之下都显得特别耀眼,配上他那张脸,打眼一看和个新出嫁的大姑娘似的。 “谢兄在这等我?文正,还有鸿鸬馆那些人,如今好些了?”顾绮停下脚步,问道。 谢霁摇摇头:“不好,伤了头,虽然死不了,却不知道几时能醒过来。” 顾绮恍惚了一下,没有问,酒已经能猜到鸯儿此时什么模样了。 “真的……是我大意了,”顾绮自责道,“我该想到蓬莱乡心狠手辣的,只是……我怎么都想不通,是哪里的破绽。” 谢霁看着她的神色,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是你的错,你也别往身上这样揽,还有个事情你该高兴的。” “今儿还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呢?”顾绮苦笑道。 “幸好你通知了陆总将,有人在鸿鸬馆里藏了火油火药,想是为了毁尸灭迹,结果被陆总将抓了出来。”谢霁对她笑得很柔和,“没有爆炸,没有大火,附近的百姓虽然见了一场血腥,但并没有波及他们,所以,你该高兴才是。” 顾绮怔了一下,想了想,笑了。 “还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顾绮叹道,“陛下那边怎么说?” “先侯爷就是死在这样的事情,所以父皇很愤怒,只是他不太信谢芊真会如此,所以,自己说了便让她来杀,若她真有那胆子,他倒要问问是为什么。” “是呀,凭谁会信呢?”顾绮感叹。 谢霁瞧着她的侧脸:“你真的决定了?” “怎么?谢兄觉得还有哪里不妥?” “总觉得危险。” 顾绮见状,安抚他道:“不过是诱他们出手而已,你不是说陛下和娘娘都有那什么什么甲吗?不会有事儿的。” “我不是担心父皇母后,我是担心你。我总觉得每次你出这样的主意,都是抱着死志的。” “……谢兄是怕我跳御河不成?” “你别玩笑。”谢霁不高兴了。 “没玩笑,”顾绮笑说,“谢兄放心,我不会死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万寿节 七月初三日,也晴,流火之称并不妨碍艳阳高照,只是夏风比之前的闷闷多了些许难以觉察的爽意,但除了顾绮这种天赋异禀夏天穿夹的,基本没人觉察。 当然,也没有下雪。 贺松寿瞧着天上的大太阳,不明白这极好、极喜庆的天儿,为什么顾大人偏要哼“忽然下起了大雪”。 调子还荒腔走板的,难听得很。 今儿可是昭明帝谢昀的万寿日,要是真下雪了,那杀伤力可比六月飞雪还厉害,满朝文武都得头秃。 当今天子是知天命的整生日,实乃大事,如今夏朝虽不至如那传说中的盛唐一般,万邦来朝,诸天敬服,但也当得起西域外邦口中所称“房子都是金铸,饭碗都是银打”的东方大国,那些藏在黑暗处的阴谋,抵挡不了国力强盛与民众富庶带来的欣欣向荣。 昭明帝大体不是一个好大喜功、何不食肉糜的皇帝,相反对于自身的绝大多数衣食住行之事,还比较提倡简朴——谢霁“被废”之后,能住民房,能只得一人服侍而心安,能与百行之人结交,偶尔自己动手做事也不在意的原因,就是深受其父影响。 因为今年对内对外的几桩事情略让昭明帝喜悦,又新得一子,所以就允了内阁与六部公卿所提“以万寿节礼,彰显我大夏国力,与民同乐”的奏折。 只不过,“以万寿节礼”这事儿,在昭明帝“也不要太奢靡”的旨意下,除了给后宫、宗亲、京官的赏赐比往年略多些之外,最奢靡的,反而是今年的彩山从往年的十二处,增加至二十一处。 所谓万寿节抢彩,是自昭明帝登基后新增的仪式,在京城内城与外城之中,分布彩山,其上有龙珠顶,天下万民皆可报名,自选一处彩山,在万寿节这日,与人竞争抢那龙珠。 凡抢赢了的人,不但能获得许多赏赐,还很可能入了昭明帝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谋得差事,也算光宗耀祖。 对于走不了科举仕途却身怀武艺,且有志于报效朝廷的人而言,万寿节抢彩比御河竞渡还要,因为御河竞渡需要一支至少十人的队伍,对寻常百姓难些,但抢彩可就是实打实个人的本事了。 而且万寿节抢彩还有一路人也有资格在内,便是犯过王法但罪不至死的犯人,算是给了一些人改过自新的资格,也更合昭明帝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习惯。 彩山的分布是有严格路线图的,万寿日这天,昭明帝会带着张皇后与文武百官,沿着彩山路线绕京城一圈,观看抢彩,是为与民同乐之意。 所以每年这时候,全国各地来的人极多,京城会比平时更加热闹,人也更多。 而今年吧,这万寿节还有一层重要的意义,便是小皇子满月,两件喜事合并自然更加热闹,朝廷上下更为重视,重视的结果,便是城中防卫比往年更盛,一军一卫、京畿护城三大营、京兆府兵、巡城御史等等,早从六月中就没了休假之事,统统加紧巡逻,只盼着千万莫出大事。 顾绮是头回见到这种热闹,巡街至一处彩山前时,仰头见那高三丈的,围五丈,以各种名贵木头、巨石搭成的彩山,再看看其上的龙珠,也觉得挺壮观的。 那龙珠是正经一拳大小的夜明珠,一颗已经难得,这还是二十一颗,底座也是金雕,上面嵌着百宝,还系了红绸。 当然,抢完之后龙珠连着底座,都是要还给陛下的。 难怪说这彩山最值钱呢。 贺松寿自幼京中长大,早都看腻了那龙珠,只愿意看抢彩,可惜今年他巡街,瞧不了热闹了,不过见顾绮满目的惊叹之色,便打了个呵欠,笑道: “很好看吗?今年的彩山比往年大些,更有文采,不过妹妹,最好看的还是抢彩,等到陛下游到咱们这里的时候,我替你瞧着,你到那边向晚楼的顶上瞧,从上往下看,特好看了。” 每年六月中旬起,巡城御史便为万寿节特意改为二人一队巡逻。 贺松寿同志给负责排班的人送了一坛子杜康坊的酒,用无耻之尤的行贿行为,换来了与顾绮一队巡街二十多天的机会。 顾琦对这些事情迟钝又不上心,只是与贺松寿巡街比和其他人巡街放松多了,所以还挺高兴的,此时见他呵欠连天的,便笑问:“你昨夜做什么去了?困成这样?趁着人来还没,要不你先去眯会儿?” 贺松寿一摆手,边打呵欠边小声凑在她耳边道:“不妨事,我就是跟着孟冯身边的那个小太监,进了个暗门子。” 顾绮愣是呛到了自己。 “?!”她歪着脖子看他,满面震惊。 贺松寿对着顾绮说这种事情,总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此时他们是同僚,她又是查伤害琳琅郡主一案的主办,自然有情况便要说。 “想不到吧?和他师父一样呢,你知不知道去年的时候,还有消息说孟冯要娶媳妇呢,都成太监了,还祸害人大姑娘干什么去?”贺松寿一副我也不理解的样子。 “也别这么说,他又不是自己乐意当太监的,不是因罪吗?”顾绮道,“你瞧见他做什么了?” “聊天呗,还能做什么?不过那小太监警觉得很,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会不会是鸿鸬馆的事情?”他问道。 顾绮一时无语。 说来为了让蓬莱乡相信他们真的怀疑孟冯,顾绮这段日子巡街之余,还真的没少找东厂那群公公的麻烦,能跟踪的几乎都跟了一圈。 甚至还在跟踪孟冯时被他发现了,孟厂公那笑容可掬的一人,全没发脾气,只自己往都察院一坐,问自己犯了啥罪。 如此调查的事情瞒不住了,京中都在猜测顾大人为什么与孟公公过不去。 顾绮却油盐不进,我行我素。 而贺松寿自然是帮顾绮。 顾绮虽然不言不语地利用他做实此事,但心中早就挺不好意思了,今天是最后关头,自然要告诉他一声。 “呃……贺兄,这事儿吧,其实……是这样子的……”顾绮陪着笑脸开口。 第三百一十六章 听见 顾绮嘻嘻笑着、非常迅速又切中要害地将实情向贺兄和盘托出。 她每说一句,贺松寿的脸色就黑一点点,等她说完之后,对面贺七的脸几乎是墨染成的黑。 “你们……”他没忍住,抬手颤巍巍地指着顾绮,好半天才将话说清楚,“咋啥都敢干呢?” 不但口音都气出来了,顾绮甚至觉得如果他有胡子的话,定然会气到胡子抖动。 她太能理解他为何生气了。 他性子通达,别人待他好一分,他就待别人好一分。 谢霁与他一起长大,说是君臣,更像是好友兄弟,猛地听见这么危险的事情,自然生气。 “这是陛下是不信谢芊会做这些,但还是做了完全准备,”顾绮急忙劝解道,“如此想来不会太险的,之前瞒着你是想把戏坐实,现在不是告诉了你嘛,是吧?” 还“是吧”?!贺松寿知道顾绮如果想,脸皮比京城城墙都不遑多让,却没想到她还会无如此理取闹。 “掉脑袋的主意,你们怎么敢做?谢霁是皇子,你是臣子,如果陛下没有闪失还好,如有闪失,这事便可被有心人做成弑父杀君,就算你不懂,他怎敢与你胡闹?”贺松寿气得直呼了谢霁的名字,可是木已成舟,生气也没用,瘪着嘴喘了几下粗气,复又嘟囔道: “陛下也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有了行迹,何必自己涉险?” 顾绮虽然是穿越分子,但也知道兹事体大,忙开口安慰道:“这些谢兄也都想到了,但是他既然敢说,应当是有完全准备的,况且陛下身边还有陆总将呢。我听谢兄的意思,万寿节与民同乐是大事,若为了没影的事情贸然取消,倒让朝野不安,也让外邦来使看笑话了。” “要是真的出了事,才是真让别人看笑话了。”贺松寿如何不明白昭明帝的性子?摇头道,“罢了,倒是我现在怎么办呢?得罪了孟公公呢。” 语气中没有嗔怪,倒是有些许苦中作乐的玩笑意思。 顾绮立刻拍着胸口,一副我罩着的模样道:“有我呢,贺兄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 贺松寿气笑了,可惜眼前这人是个妹子,不能过去打一拳,只能摇头不语。 二人说话的时候,顾绮余光扫见街那边鸯儿带了一队人马过来,忙轻轻扯了一下贺松寿的衣袖,依旧是如常模样礼道:“见过鸯大人。” 文正至今还没醒过来,活着却只能像死人一样躺着,指不定就是一辈子了。 那样一个孤高的人,却可能半死不活一生,着实令人伤心。 也因此,鸯儿日渐消瘦,原本极是衬着身材的黑鸦军制服,如今显得宽大太多,仿佛挂在身上似的,连一贯生动的表情,此时都仿佛成了木头,看见她也不过点点头: “銮驾已经出宫,你们警醒些。” “是。” 简单的上下级对话,瞧着没任何不妥,只是二人擦肩而过时,她在她耳旁不动唇地低语了一句: “万事当心。” “嗯,你也是。” 又快又轻,只有她二人能听见。 待鸯儿走后,贺松寿看着她的背影:“你什么打算?” 顾绮舒展了一下身体: “我去跟着陛下的车驾,我耳力好所以不需要很近的距离,更不会有人发现的。但这边巡街的事情,需要贺兄替我遮掩一下。 贺松寿听罢,好半天才道:“我怎么听着特别不靠谱呢?你这模样,这打扮,谁看不出来?” “换了就是,”顾绮道,“咱们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动手,所以只能先防着。但是今天这情形,他们不动手便罢,只要动手,我们便不会处于劣势。” 顾绮还是挺相信那个怪力无穷陆总将的,况且昭明帝到底是君王,凡君王都不会想轻易就死了,定然防得会很周全了。 还有她的速度。 想想也是,贺松寿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待銮驾从这儿过完了,你再回来咱们一起跟着,应该不会被发现。” “好。” …… 顾绮先去杜康坊换了普通衣衫,还以粉将脸上的朱砂痣掩去,方才重新藏进了人群之中。 五感之灵使得她的耳力范围很广,穿越至今不长也不短的日子里,她已经学会在了在日常与紧急时候,如何控制并利用五感了,所以便在与銮驾隔了一条街的地方跟着,听着周围哪怕一点点疑似危险的声音。 昭明帝的銮驾每过一处,便是山呼万岁的声音,每至一处彩山停留,都能听见激烈的比赛声、百姓愉快的喝彩声。 而张皇后就在昭明帝身边,虽然顾绮看不见这位皇后的模样,但是从昭明帝时常极小声关切的话,还有那位皇后在抢彩激烈处时,发出的或惊呼或赞叹的声音,能知道这位皇后的秉性只怕是很活泼的人,而且产后的恢复也不错。 二十一座彩山,很长的一段路,几乎是要从早上一气儿到傍晚夜宴之前。 刚满月的小皇子自然不会在车上,按照礼部的安排,最后一处彩山在宫门之前,待銮驾转回去的时候,便会将小皇子抱了出来,接受百姓的朝贺。 据说昭明帝还拟定了封爵的旨意,至于旨意的内容,便没人知道了。 贺松寿与顾绮巡逻的是外城偏西的方向,那里有第十二与十三座彩山,待銮驾过去了之后,顾绮才换回巡街御史的衣服,与贺松寿会合。 二人稍微又停留片刻,便只留小吏在此巡视,二人则跟着銮驾往前去。 从早到晚,众人都极是疲劳了,却风平浪静得很。 “瞧着,不像会有事的样子了。”贺松寿低声道,“会不会是消息错了?或者那些人不打算动手了?” 顾绮思忖片刻:“那些人真的是疯子,他们不会为任何事情改变原定计划。” 死对于蓬莱乡的刺不重要,能在万寿节这天让昭明帝不高兴到极点,最重要。 御驾已经到了最后一座彩山前,小皇子也被一行宫人抱了出来,送在了张皇后的怀中。 几乎是同时的,顾绮听见了有人的私语: “为了主家。” 第三百一十七章 刺杀 顾绮的心顿时一紧,低声道:“来了。” 还没及贺松寿反应过来,顾绮已经转身出了人群,借着速度的优势,冲上了不远不近处的一座房间的顶楼。 恰就在她要破窗而入的时候,屋内的弓弩手已经射出了第一支弩箭。 新射出来的弩箭又急又快,自窗而出。 但在用了全部速度的顾绮看来,这弩箭倒是没有那么快了,便将腰刀横在眼前,硬生生将那只弩箭拦住。 “当啷”一声,两种兵器碰撞,甚至擦出了火花。 巨大的力量令半空之中的顾绮手臂麻了一半,当下连刀也握不住了。 被弩箭钻了个眼儿的腰刀从顶楼落地,顾绮忙一搭栏杆儿借力,翻身冲进屋子的时候,已经从靴子里拔出匕首,一刀封喉。 一切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屋内的弓弩手与四名背着长刀的刺,至今没想明白怎么窗外就跳出来一个人,怎么弩箭就被拦下了,怎么弓弩手就莫名咽气了。 顾绮蹲在窗台上,扫向那四个人的脸。 才五个刺?不可能。 想着的时候,耳朵已经向了周围。 四个长刀杀手回过神来,立刻长刀在手,大叫着向她冲来。 顾绮却并没有恋战,而是向后跃去出了跳出了屋子,耳朵里已经辨明了又一处弓弩手所在的方向。 而那四个长刀杀手见败露,也不管其他,只自房顶上略过就要往最后一处彩山去。 路上往前去的百姓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刚刚抬头看去时,那四个杀手中的一个,就先捂着喉咙,自楼上掉下来了。 鸯儿就在不远处抬手端着弩箭,楼下有黑鸦军已经将要落地的杀手尸身接住,对目瞪口呆的百姓道: “黑鸦军抓入屋抢劫的贼,无妨。” 淳朴的百姓立刻信了,慌忙抱着脑袋跑了,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这时候,不信也要信呀。 而那边厢,顾绮已经冲到了第二处有弓弩手的至高点。 只是这次她冲过去的时候,弩箭已经飞出,她堪堪追上弩箭,以足尖踢了下箭的尾部。 靴子被划破,但弩箭也失了准头,摇摇晃晃地落在了一户人家堆在屋中的柴草堆里。 在弩箭掉下的时候,顾绮回手将匕首甩了出去,刺死了第二个弓弩手后,飘荡荡落在了地上屋顶上,看着眼前的几个刺。 “啊,十个人呀。”她喃喃道,“应该再没了。” 带着长刀的刺目瞪口呆,而另一侧同伴的失败,与这一侧忽然死掉的弓弩手,已经让他们知道今日的事不会成了,顿时发了狂。 眼前这人他们知道。 顾绮。 谢芊说她会坏事,他们并不很信,却没想到坏了他们事的,还真是这个女人。 杀不了谢昀,主家的大计成不了,他们也活不成了。 但就算他们活不成,也要拉着顾绮,一起死。 想着,他们低喝一声:“去死吧!” 而后,举长刀重来。 顾绮却没有动,内心深处这条命到此为止的念头,已经上了心头。 杀死第二个弓弩手的时候,她就已经感到速度锐减,而此刻站在这屋顶上,五感也开始渐渐转弱,根本没有力气躲开那刀剑。 这该死的金手指,总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副作用,而一旦她用这金手指杀了人,甭管杀的是什么人,对自己有没有威胁,都像是加速了金手指磨损一样。 就在长刀眼看着就要将她刺穿的同事,一双手自后面将她拦腰抱起,从楼上落下,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正是穿着羽林卫衣服的谢霁。 “她怎么样?”对面楼上,鸯儿慌忙问谢霁道。 “无妨,你们当心。”谢霁应了一声,看着顾绮道,“你没事儿吧?” 顾绮摇摇头,深知自己此时冲进去叫做添乱,便只道:“我没事儿,谢兄去吧,别让他们再往前。” 只要将这些杀手控制在这条街上,不会到御前,那波及范围就是最小的。 杀手这种人,藏在暗处才可怕,明处的杀手,未必比得过这些身手高强的人。 想着,她展颜笑了,还抬头瞧楼顶上的酣战。 她头晕得厉害,但只要缓过这阵子就好。 事情尚算顺利,自己的这条命也不会丢在此了。 …… 而另一侧的銮驾之上,陆程隔着幔帐对昭明帝道:“陛下,那边真的出事了,不过巡城御史顾绮先一步发现了刺所在,街已经封了,不会打到这面来。” 昭明帝已经发现了人群之后的小小骚动,似乎有百姓也在问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脸色也已经黑了下来。 他握着抱着小皇子神色平静、手却忍不住颤抖的张皇后,缓缓道:“梓童放心,宵小之辈,成不了气候。” 张皇后怀中抱着浑然不知外事而酣睡的幼子,心中担忧着在不远处与亡命徒厮杀的长子,在丈夫说话的声音中,听出了浓浓的失望与伤怀。 上一次是晋王,这一次又是谢芊吗? 晋王是被冤杀的,虽然昭明帝一直不承认,她却知道他心中是有后悔的,那之后他对于宗室虽然一如既往的厌恶,但在行事上,还是有了一点点包容。 这也是为什么谢霁来告诉的时候,昭明帝在震怒之余,却没有立刻行事。 因为他不希望再冤杀一个人,尤其那人还是谢芊。 张皇后自己深知如果谢芊真的如此,对昭明帝的打击,不仅仅是“又一个宗室”谋乱那么简单了。 包容、伤怀、难过,不仅仅是因为不想太后乱来,更因为那是福王遗孤呀。 “陛下,”张皇后在心中叹气,开口安慰道,“未必是谢芊,就算是她,被人蛊惑了或者被人冤枉了,也未可知。” “梓童觉得虹儿的性子,如果没有十分把握,会与朕说吗?” 不能。张皇后浅浅一笑:“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在内呢?陛下且先着人审着吧,好在没乱了今日之礼,否则百姓恐慌起来,只怕更难了。” “朕知道。”昭明帝勉强一笑,没有再说话。 …… 最后一个刺,在被人刺穿胸口的时候,喊了声“为了主家”后,便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死了。 满地的狼藉之中,顾绮的神色虽依旧不十分好,但已经能站稳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张桐的消息 张桐将帕子自她手中接过去,扔进盆里,继续道:“不过我笃定那探子就是宋家的人,因为两个月前宋家丢了什么匣子,里面有宋家的隐秘技法。大人知道的,工匠之家对这些东西看得极重,所以早就撒了网下去寻,只是寻这东西为什么会找到信阳郡王府上,我还没查到。” “嗯。” “宋家的态度可疑,信阳郡王的态度也古怪。他与琳琅郡主关系极好,且都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宋家给府上安插探子这种事情,他能如此简单就忍了下来,着实古怪。我猜着要不就是东西真在他手里,要不就是他还另有要事,连这一头都顾不上了——大人,你的药在锅里温着呢,吃了再吃饭吧。” “好。”顾绮点头,并不多言,只思索他的这话。 张桐将药碗和食盒都端了来,又搬过张凳子,坐在她身侧瞧她吃。 “我就是觉得这一节古怪,所以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这几天信阳郡王很在意一个人要进京的事情,别的事情都不太理论了。” 顾绮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每次喝胃口都有些不舒服,但听见他这句话,当下目光蓦得一亮:“上官大小姐吗?” “不但是她,还有延平王,”张桐道,“琳琅郡主也是关注这二人,连赏荷会的事情都交给身边两个得用的大宫女张罗。” 顾绮揉着胃口出神,张桐见她吃完了药,就将平七叶特意为她配置的清苦糖丸剥好,递了过去。 顾绮直接含在了嘴中,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张桐没懂,瞧着她反问道:“大人?” 顾绮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瞧着张桐,挑眉笑问:“你是怎么打听出来的消息?” 张桐觉得她笑得很古怪,挠头道:“当初掌柜的让我来帮大人,可不是只让我当小厮的。海盐县我没帮上什么忙,但京中高门大户之间的关系,我却很是知道的。尤其是这些人家的奴仆,秘密可是很多的。” “但是真正能知道这等隐秘的奴仆,嘴巴可都是很严的。”顾绮并不是不信任,只是当真好奇。 张桐嘿嘿一笑:“因为我聪明,而且会装傻。” 顾绮笑喷了出来。 张桐却半点儿不带玩笑之意:“实则那些人可没少寻我打听大人的消息,可是他们都没我聪明,所以大人的消息他们没打听到多少,倒被我杂七杂八地问出了不少。” 他说着,看向顾绮的眼神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大人,我不会武,自幼和张掌柜学的就是眉眼高低、从别人嘴里掏消息的本事,所以帮不得你冲锋陷阵,但我会让这京中高门大户的秘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顾绮听他如此说完,没来由地感动了起来,支着下巴瞧他,展颜笑了:“谢芊有句话说得很是,咱们小张哥儿,长得可真好看。” 张桐的脸突得就红了。 “大人!”他抗议了一句。 顾绮不逗他了,只是问道:“那这事情你和三公子说过了吗?” 张桐摇摇头:“公子是我旧主,而大人是放我为良人的新主,所以我自该为了大人肝脑涂地。至于要不要告诉三公子,应由大人决定,而不是我,否则岂不就成背主了?” 顾绮听他说得一本正经的,立刻纠正道道:“我不是你的主人,你和芝麻都是良人,不是奴仆” “嗯,我知道,大人待我们有情,我们自然要待你有义。” 顾绮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搅着粥碗,这两天的郁闷,又少了些许。 说起来她穿越而来至今,似乎一直在结善缘呢。 “我知道了,以后这种事情,多多告诉我吧。哎呀,咱们小张哥儿果然有用呢,芝麻嫁了个好夫君。”她的心理年龄毕竟三十岁了,瞧张桐就和看成长中的弟弟一样,见他这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就想逗他。 不过这次,张桐倒是没红脸,而是道:“说起芝麻,对了,忘了同大人说,她……有身孕了。” 刚喝了一口粥的顾绮,直接喷了出来,边咳边道:“这是几时的事情?” “快两个月了,今早平姑娘查出来的。” “人呢?” “去淮阴侯府了,平姑娘本来不许她去的,她偏说自己没事儿。”张桐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些,说起来的时候,有点儿小小的开心和兴奋。 顾绮擦净了嘴,一口气喝了半碗粥,乜斜着眼睛瞧他,认真道:“嘿嘿,小张哥儿真厉害。” 张桐顿时脸又红了,皱眉道:“真是的,大人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呢!怎么和外面那些神汉神婆一样?” 今早他送平七叶和芝麻出门的时候,听了一路这类疯话,尤其是袁大叔,说这话的时候还自上而下地打量他。 这群老光棍真讨厌! 虽然他是已婚男,而且和芝麻在那些事情上,是吧?一贯非常和谐,但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哪里扛得住别人这么逗他? 顾绮一听就知道张桐又被人在嘴巴上讨了乐子,心中倒是更开心了,由衷道:“现在我觉得昨天那一跪,不吃亏了。” 否则真要闹起来,就算她能扛过一些事情,芝麻可怎么办呢? 张桐聪明,略一想就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心中不可谓不感动,问道:“那我说的事情,大人觉得有用吗?” 顾绮点点头:“有用的,之前袁四姑娘告诉过我延平王的使者先一步进京了,我没十分在意,可是结合一下这两天的事情,我忽然觉得,我大约想明白了谢芊想要做什么了。” 六月初一那天,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不过是表面之上的陪衬,主角是上官大小姐才是。 其实如果只是着断断续续的碎片消息,她只怕还想不到这上面去,但是因为昨夜的梦,她便觉得,一定是那样子的。 所以梦中的原主才会说:帮帮她。 顾绮想到这儿,不觉慨叹起来。 你们姐妹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 六月初一,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荷风飘香。 满京城的贵女们,不论是新贵还是旧勋,只要收到琳琅郡主的邀请,都在打叠精神应对。 第三百一十八章 后招 虽然军士们已经封住了这条街,但抓十个刺的动静绝不会小,若是离得稍微近些,还能闻见血腥之气。 屋顶上、大街上、都有杀手的尸身,有些倒霉人家的窗上、街边的摊子上还溅了血,但被波及的百姓都只缩在屋中或者街角瑟瑟发抖,什么都不敢多问。 就算匪徒都死了,但一些军士也受了重伤呢,其中还有黑鸦军呢。 夏朝百姓对黑鸦军的战力惯有传言,已至神乎其技的传奇程度,是以就算真信了“抓入室劫匪”这种话,亲眼得见这可怖的场面,也要觉得那“劫匪”未免太彪悍了点儿。 但毕竟大多数百姓都聚拢在最后一座彩山处,隔了一条街,或有听见声响的往这面瞧,就会有人笑容可掬地表示:“抓贼呢,没事儿,安心看抢彩吧。” 说话的人破衣烂衫的,还摇着大蒲扇,说完之后,还要神叨叨问一句:“算卦吗?十文钱。” 灵乩衙门的人。 无论多好奇的人,见了他们立刻捂着荷包,转身就去看抢彩了,倒让那些神婆神汉有些不快。 咱们是算命的,又不是偷儿,凭本事骗……赚钱,捂什么荷包嘛。 倒是袁大叔带着人安抚完了这边,就摇着扇子蹭到了顾绮身侧:“大人没事儿吧?方才瞧着好像不太对?” 顾绮脸色依旧苍白。 “没力气了,烦请大叔去瞧瞧可有百姓受伤或者有损失的?好报了朝廷,照样瞄赔。”说罢,她想了想又道,“若朝廷不赔,告诉我,我赔上就是。” 军士或官差伤了,朝廷自然有抚恤,可是大好的日子,这条街上的百姓算是遭了无妄之灾。 “呃……”袁大叔想不到顾绮还惦记这事儿,抓抓脖子上的痒处,环视一周道,“百姓是没有伤的,只有些财物损失,若不报就罢了,既然要报了,自然朝廷拿钱,也不值几个。” 他说着,转身正要往前去,忽然觉得事情不对,回头看了一眼:“顾大人真的没事? 顾绮摇摇头:“真没事儿。” 肯定有事儿,他见她不多说,便也不再问,只依着顾绮的话,去瞧那些百姓的财物损失。 以往他只要略微靠近些,顾大人就掩着鼻子嫌弃气味不好,今儿他都站在眼前,她却没半点儿反应。 啧啧,顾大人这身体,看来真是有大症候呢。 他想得倒是没错,顾绮此刻已经嗅觉失灵了,只略微恢复了一点听力。 大约是过于不舒服的感觉,令顾绮刚刚兴奋起来的心,忽觉有些不安,便抬头往天上看出。 谢霁身上带着血,去看了一眼受伤的人,吩咐人将刺的尸身抬走好生检查、确认身份,又让人照料受伤的人,回头见顾绮还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四周若有所思的,便挪步过来,问道: “你在看什么?” 实则他的脸色,比顾绮的苍白不遑多让了。 这里的血腥味太过刺鼻,晕血的谢小三不过是强撑罢了。 顾绮皱着眉头,目光四处瞧着,不确定道:“不知道看什么,就是觉得事情不太对。” 在那边挨家挨户检查,以防再有漏网之鱼的贺松寿,刚刚走出近旁的一户人家,听见这话,打了个哆嗦。 “你又听见什么了?”谢霁知道顾绮有着超神的听力,是以厮杀之后才放松的心,因着她的这句话,再次紧张了起来。 “不是听见,是直觉。”顾绮纠正道,眼看着那边的鸯儿投来个白眼,还几个军士满脸嫌弃的模样,也知道自己的话很荒谬,便压低声音对谢霁道,“你还记得那个船厂吗?” 海盐县的?谢霁点点头。 “二当家虽然以为胜算在握,但还是先埋伏了炸药,那今天要行刺这么大件事,如何会只有十个人?” 谢霁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为着她的用词而苦笑一声:“只有十人?这十人可是高手中的高手,若不是你发觉,那弩箭只怕已经到銮驾了。咱们这面可伤了十多个人呢。” 虽然他说得有道理,但顾绮依旧坚决摇头:“值得的,对他们而言,只要能达成计划,二十个高手折了也值得的。” 还有便是刺杀本身,并不符合顾绮所了解的蓬莱乡行事作风。 有限的几次交道,顾绮知道蓬莱乡虽有反意,但做事却是与昭明帝有私怨的感觉,所以哪怕是万寿节上失败的刺杀,也实在达不到“气死昭明帝”的目的。 她一定忽略了什么关键的地方。 刺杀,以前涉及刺杀而死的人,护驾的先镇南侯,被栽赃的晋王,被牵连的晏怀,死的或是与昭明帝关系密切的,或是支持昭明帝的。 换言之,身边人。 能让昭明帝谢昀伤心或愤怒到极点的身边人。 她遇见谢霁的时候,谢霁就在被人刺杀中。 就这一瞬间的清明,顾绮猛地想通了为什么,刚要将谢霁往一旁推的时候,才恢复了个八成的耳力,便听见空气之中,再次传来了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 比方才的弩箭更快、更迅速、带着恶劣的杀气,并不是向着他们的方向,而依旧是銮驾方向。 但顾绮笃定,弩手瞄准的一定不是昭明帝,而是张皇后怀中的小皇子。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在銮驾走到最后一座彩山之前? 不是因为昭明帝今天出巡,不是因为走到最后一座彩山的时候,因为仪式快要结束,所以大家都会松懈。 而是因为只有这时候,小皇子才会被抱出来,接受朝贺。 当着天下的面,当着外邦使节的面,杀掉张皇后亲自抱着的小皇子,之后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如此,才能让昭明帝震怒,让昭明帝至伤。 这才是蓬莱乡那个疯子主家。 之前抱着死志而来的十个高手不过是障眼法,为的是先将军士们引出来,而一场大战之后军士们松懈的瞬间,才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念头突至不过是须臾瞬间,头晕依旧晕眩的顾绮,知道自己无法再次做到一击而中。 来不及了。 但办法,却不是没有。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中毒 方才状态最好、速度最高的她,可以做迎击弩箭的矛。 而如今速度与五感都已经不在的她,还能做挡在之前的盾。 倒不是因为什么救驾之类的念头,而是因为那支弩箭射向的,是个刚刚满月的小孩子。 她还记得谢霁同她嫌弃说小皇子皱皱巴巴多难看的时候,眼中带着的是喜悦。 多一个皇子,于谢霁而言绝不算好事情,但傻乎乎的废太子对那个小孩子,却只有喜爱。 就如他从未将上官绮是个半盲这事情,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等着娶他的丑妹妹。 赤诚之心如斯,单纯的喜悦。 所以冲出去的瞬间,顾绮想着的不是昭明帝会如何愤怒,不是谢芊会如何得意,而是谢霁会伤心。 弟弟死了,父母出事,谢霁都会伤心。 这念头不能细想,也没时间想了。 她甚至能感到比寻常更小、更细、速度也更快的弩箭,直接穿过了身体的感觉。 冲力让她身子向后仰去,但她没有后退,只踉跄一下站稳之后,挡在了弩手的视线,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向弩箭射来的方向冲去。 一切只在一息之间发生,虽然快,但周围所有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瞬息的死寂,谢霁立刻提刀向那边追去,边跑边吩咐鸯儿他们道:“守在这里,严加防范,带弓弩的将高处占了。” …… 顾绮丝毫没在意肩上的小伤口。 毕竟一弩箭而已,杀一个婴儿许绰绰有余,她伤的地方离心脏还有一掌的距离呢,死不了的。 不过支撑她最后这点儿力气的,是愤怒的心。 这群疯子疯癫地可以,连小婴儿都不放过! 至于吗?就算昭明帝十恶不赦,才满月的孩子有什么错?他们真有本事扯旗造反,顾绮还敬他们是群汉子。 杀婴儿?呸,不要脸的刽子手! 如是想着,她人没有再给那哆哆嗦嗦的弩手第二箭的机会,已经冲到了那顶楼之上,恰好与惊慌失措的弩手打了个照面,不由一怔。 但就在这愣怔之间,不知怎的,中箭的一侧身子,忽然麻了。 脚下还是虚空的,顾绮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凭另外半边身子跃上屋顶,也不敢再停顿,飞起一脚,照着弩手胸口踢去。 弩手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弩箭也脱手落在了屋顶,人则飘飘荡荡地落下了楼。 “谢兄接着,要活口。”顾绮忙喊道。 动作已经迟缓,大脑却还很清醒。 谢霁在下面应了一声,扑过去将那落地之后,挣扎着还打算跑的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后,方看清楚了他的长相,也呆了。 这人竟然是……柯建行?! 身体已经麻木的顾绮站在屋檐之上,总觉得自己只要一低头,就能栽下去,便不敢随便动作,只问道: “谢兄,他还活着吗?我瞧着那人有些眼熟。” “活着,是眼熟,你放心,”谢霁抬头看她,心有余悸道,“你是不是受伤了?没事儿吧?” 顾绮僵硬地站在屋顶上,却做出没事儿的样子笑了: “没事儿,肩膀中箭又不是膝盖上中箭,还跑得。” 谢霁听她这时候了,还能如此说笑,又疼又气,嗔怪道:“你这丫头真是的,拼起来怎么不要命呢?伤得重吗?你下来,我带着金疮药呢。” “哦,好,”顾绮并没有动,而是继续道,“我刚才想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幸好还来得及。” “嗯?”谢霁已经觉察了她的不对,横竖柯建行已经被捆了,便跳上屋子去看她。 “那一箭,是射向你弟弟的。”顾绮身上的麻木略缓解了些,便侧头去看他,严肃道。 谢霁虽然也有几个弟弟,不过此时见她严肃,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有些恼怒: “一个新生的孩子,他们也算计?” “能伤了陛下,自然就能被算计。”说话间,麻木之感忽得消失了,紧接着就是刺痛,头也越来越沉,眼前看东西略有些重影,使得她只撑不住,就要往前栽倒。 谢霁见状吓坏了,立刻冲过去拦腰将她抱下楼,站稳后立刻去看她的肩伤。 细小弩箭的前部从伤口里探出来,但是血却不多,只是染了青衣的一小块。 “伤口倒是不大,你怎么……”他边说边触摸了一下伤口,血液黏腻的触感让他心疼,但只看了一下指尖,瞳孔却猛地一缩,后面的话,统统卡在了嗓子里。 “怎么了?”顾绮觉得伤口越来越疼了,转头看的时候,也扫见了谢霁指尖上,自己的血液。 泛着莹绿色光芒的血液。 她见过这个颜色,在六凉县时,林昭的伤口里流出的,就是这样的血。 难怪,自己会有这么异样的感觉。 还真是大意了,明明知道谢芊有这种毒药的,顾绮在心中叹了一声,只是方才的情景,也不容她多想了。 疼之后是比她一贯更难以抵抗的冷,令她打起了寒战,脑海中却想起了之前怒极时,和谢霁说过的话: “大不了我杀了她,再抵命。” 一命换一命,应在这儿了呀。 “啊……”顾绮再也站立不稳,瘫坐在了地上,看着如烂泥般团成一团的柯建行,竟然笑了,“还好,四姑娘同这货退亲了,不然今日,袁家也要被牵连了。” 谢霁一时失神,没听见她的庆幸,更没看懂她的笑容。 他只知道一件事情:她要死了。 和上次跳海不同,这次,她真的要死了。 死在他的面前,他却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东厂之毒,无人能解。 他红了眼眶,一贯正直、从不弑杀的谢霁,看向柯建行的目光,仿佛淬毒一般,自袖中掏出匕首,将顾绮的血抹在刀尖之上,迈步就要过去。 “我杀了你。” 声音平静地,是在陈述,连杀意都没有,只有不管不顾的疯狂与阴郁。 顾绮知道他要做什么,想要拉他,奈何没了多少抬手的力气,便只能拉住他的袍角,低声道: “谢兄,你别管他,陪陪我,我有话同你说。” 谢霁方才那一瞬的疯狂,因为顾绮的举动,终散了些许。 第三百二十章 我死不了 中毒不比跳崖摔死、跳海溺毙,尤其东厂之毒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而是一种很残酷的严刑逼供法子,更是延长了人的死亡。 她见过林昭的死状,知道此毒的厉害,寻常人为求痛快,中了此毒之后,往往问什么都会说出来。 况且那些人是为了用一个小孩子折磨天家夫妻,所以用量很少,顾绮估计自己死得会比林昭还慢些。 但却不是非常痛苦,因为穿越以来,她对于疼痛、困倦等感觉本就弱于常人,对应有的万蚁噬心之感,她完全无法体会。 唯一能感受到的,反而是冷。 死了三次的她在这世上,唯一能感受到的痛苦,随着如今生命加速流逝后,冷得越来越厉害。 想她穿越刚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穿着比基尼在南极游泳,而现在嘛…… 大约是在南极裸泳吧。 冷得思维都不清晰了,连五感都短暂丧失,仿佛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对抗寒冷之上。 谢霁在耳边呼唤的声音,仿佛隔着山海,不清晰却又清晰,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他又为什么在这儿。 她好像抓这什么东西,不能放手,放手了谢霁便要做傻事了。 “别杀他,别脏了手,那是证人。”她想扯着嗓子喊,但说出来的,却只是喃喃细语。 谁是证人来着?哦,对,柯建行。 蓬莱乡的杀手个个以命相搏的,压根儿抓不住活口,现在终于抓到了一个,定要好好问问才是。 这念头挤着寒冷的缝隙钻进脑海里,竟然让可怖的冷意短暂退却,感觉也重新清晰起来,才发现谢霁将自己抱在了怀里。 没什么旖旎之情,只是希望能让她暖和些。 顾绮衣服虽不薄,但谢霁隔着衣服,也能感到自己抱了个冰坨子一般。 这是个小巷子,两侧人家闭门闭户的,反正就这时候,天地间就剩这两个人都不爱多想的人了。 不爱想那说不清,也不能想的情绪。 于她而言的漫长,那不过几个弹指之瞬,但对谢霁而言,漫长地和经历了好几辈子一样。 无能为力。 每次都是这样,他无能为力得很。 他想护着的人,想留下的人,想永远不变的事情,到最后总会死去,总会离开,总会变得连他都不认识。 有时候午夜梦回,想想这些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会有这么群疯子,入魔一般寻他们父子的不自在? 哦,主要是寻父皇的不自在,但每次他们伤害的人,令他也十分不自在。 思绪百转千回时,怀里的人咳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喘了两声才道 “我没事儿了。” 他却没有松手,而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儿。 纵然隔着衣服,纵然还是夏天,他都能感受到怀里的人和个大冰坨子一样。 她要死了。 顾绮顿了一下,没有推开他,而是呆了片刻笑了。 “这毒,好霸道……幸好是我。” 要是那小婴儿真的中了这毒,便是要受尽苦楚才能死去,多可怜呀。 谢霁像是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的,终于还是放开了她,看着她,疑惑得很,难过得很。 为什么她总是将别人的性命看得重要,却对自己的处境浑不在意。 现在真正要死了的人,是你呀。 顾绮和傻子似的嘿嘿笑了笑,转头去看委顿在侧的柯建行,道 “为什么这么做?” 柯建行被谢霁捆得和粽子似的,艰难仰头看她,嘶哑着声音道 “你杀了我。” 顾绮歪着脑袋瞧他,天生带笑的嘴角,即使到此了这时候,依旧笑得飞扬了起来,完全没有濒死的样子。 “干嘛我杀了你?你自杀呀,捆住了,还能咬舌呀。”她和开玩笑似的说。 谢霁和带着人赶到的样子,纷纷愣住了。 鸯儿的手下人立刻冲出去,掰开柯建行的嘴,塞进破布,防着他真的咬了舌。 “你怎么样了?”鸯儿并没将她方才古怪的挑衅放在心上,只看二人这光景,便知道顾绮伤得不轻,忙问。 顾绮却先一捏谢霁的手,阻止了他要说的话,自己则对鸯儿道 “我不是伤,是太累了,烦请鸯大人给我寻辆车来。” 鸯儿还要再说什么,谢霁却开口道“听她的吧。” “……是,你去。”鸯儿吩咐手下人道。 顾绮则看着柯建行那双无神的眼睛“你不会自杀的,你压根儿就没有去死的勇气,你为蓬莱乡做事才几天?一个月?是因为琳琅郡主的吧?所以他们对你的控制,还没到让你愿意为之舍命的程度。” 听见琳琅郡主的名字,柯建行的眼睛闪了闪,似乎要说话,却因为被堵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想说不是她指使的你吗?”顾绮道,“鸯大人,押了他去吧,把他家里的人带去给他瞧瞧,这位柯少爷,会说实话的。” “那你……” “你不是帮我寻车了吗?谢兄在这里,我不会有事儿的。”顾绮道。 鸯儿见手下人带着马车过来了,也知道非常时候,不能耽搁太多,便让人押着柯建行,回头对她道 “你好好的,我等下去看你。” “不急,你们先忙着。”顾绮笑道。 直待人都走了,顾绮才舒了一口气,对谢霁道 “谢兄,我不回灵乩巷,你可有什么安静的地方,让我待两天?两天就好。” 谢霁越来越看不懂她,但还是将她横抱起来 “我带你去找平七叶。” 你中的毒是她父亲的手笔,你不想让她难过,但是说不定她能有解毒的法子呢? 顾绮立刻挣脱起来 “别,没用的,她真的没有解药……也别告诉她我中毒了,我也不回去。反正我死不了的,你不用十分担心。” 因为她挣扎得太厉害了,谢霁怕摔了她,只好站住脚步,安慰道 “好,我知道了,不回灵乩巷。” 我带她过来,总可以吧? 顾绮听出了他的意思,抓着他的衣襟儿,情急道 “谢兄一贯信我,这次也请信我,我……我本来就身中剧毒,以毒攻毒,我真的死不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你认识我 大约谢霁活了十九年,都没听过这么荒诞的话,呆了片刻之后,气笑了。 “你……还真拿我当个傻子了。”他苦笑一声道,“不见她就不见吧,我帮你把箭拔出来,然后带你去个地方安置。” 说罢,将她抱着放在了车上,自己则侧身坐在车上,以匕首轻轻挑来四周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小箭挑了出来。 顾绮感觉不到疼痛,也知道他不信自己的话,正打算再说些什么蒙过他。 自己是定要复活的,到时候岂不吓坏了他? 所以务必让他相信自己可以自行解毒。 只是再要说话的时候,她却忽然觉得一种麻木的感觉,自伤口处蔓延开来,迅速席卷她的全身,甚至连指尖、舌头都渐渐僵硬,无法动了。 无奈,她只能含混道:“谢兄……” 身后的谢霁却没有应声。 她也无法回头,想要再问时,却已经僵硬地说不出话了。 而后,便是因麻痹而来的窒息。 这……该死的毒! 等她再活过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潜入东厂,将这缺德的毒连成品带配方,统统毁掉! 她再次想起了林昭。 当年林昭死前,也是感受到这些苦楚吗? 他就是个普通人,感受定然比她厉害千百倍,却一声不吭,一言不发。 属于他最后的坚持。 他就死在她的身边。 长时间的窒息之后,大脑开始空白,像是有那么一道白光,在她的脑海之中炸开一样,而自己追着那道光,却怎么也追不上,身后却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这书生,君子六艺,难道你不学的?这树才多高你就吓哭了,可真是个笨书生。” 是她的声音。 不对,是上官练的声音。 她猛地回过头去,竟然发觉四周的景致,忽然清晰了以来。 …… 远远的是好大一个演武场,其上马蹄、杀伐之声不断,而顾绮却看见身着戎装,额上还冒着汗的“自己”,扛着一支长枪,站在场边一棵高高的、枝蔓茂盛的树下,仰头对着树上笑。 十岁时候的上官练,眼角的朱砂痣灼灼,虽然美却没有如今的风流之感,身量倒是已经很高,这般戎装打扮,那样洒脱的举止,飒爽漂亮。 而树上,一个穿着青衣、书生扮相的人,狼狈地抱着树杈,眼眶红红的瞧着上官练,并没有说话。 上官练见他不理自己,笑意略微敛起:“你别是探子吧?” 说罢,将长枪竖起,威胁道:“你再不说话,我挑你下来了。” 树上的书生,终于喃喃开口道:“我不是探子,也不是害怕。” 很是陌生的口音,上官练没有听过,但肯定不是南边诸国说大夏话时,荒腔走板的声音。 “你是哪儿的人?那你为什么要哭?” “我从关外来,如今在虔城住着,是游学至此的,我哭……是因为我高兴。” 上官练孩子心性,听罢噗嗤就笑了出来: “噗,你骗人,你高兴为什么要哭?” “姑娘没听过喜极而泣吗?” “……因为第一次爬树而喜极吗?”上官练笑得更厉害了,握着长枪都不妨碍她鼓掌。 少女的笑声清脆又爽利,树上的书生眼眶却更红了,只看着她的眼睛,喃喃道: “你长得,真像我。” 偏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丫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笑道:“二姑娘在这儿呢?大小姐找你呢,家里做了新鲜的百合莲子粥,等着小姐呢。” 同时响起的话,上官练只听见了丫头的,没有听见那古怪书生的。 “知道了,马上就去,”上官练应声道,这才又回首对树上的书生的道,“书生,要我接你下来吗?” “不用,多谢姑娘。” “那你自己当心些,我先家去了。” 她离开时的脚步很轻快,还与小丫头有说有笑的。 书生一直看着上官练的背影。 顾绮也一直在看那书生。 书生的目光,越过时光,绕过生死,在看顾绮。 “前面……悬崖,别把我留给他们。” …… 林大人,你认识我。 为什么初见的时候,你却掩藏得那么好? 梦境在顾绮与林昭对视的瞬间,轰然坍塌。 麻痹与冷意一样,瞬间退却,空气冲进了她的肺中,让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倒像是每次离魂时候的症状。 ……所以黑猫给我这个金手指的时候,难不成还预见了今天? 那它不提醒自己?! 不是正经猫! 顾绮一边咳嗽一边在心底骂着,而在她窒息之处就发现异样的谢霁,此时正无措地看着她,见她呼吸恢复了,腰身一软,差点儿从车上摔下去。 拔出来的小弩箭,带着莹绿色的血,落在地上,发出了碰撞之声。 “每次都是这样……我谁也救不了,谁也帮不了。”他无力地叹了一声。 顾绮见他这样,暂时抛开了方才的梦境,拉着他道:“谢兄,我真的不会有事,我没骗你,” 她一咬牙,做出个难以启齿又下定决心的模样道: “那次在酒窖里你也听见了,我不也是这样?我不爱让大夫瞧,就因为得的不是病,而是毒,剧毒,天下第一毒,比东厂之毒还厉害呢。” 中了名为穿越女之金手指的毒,拜一只不正经的猫所赐。 正自责难过到极点的谢霁,因着这话而愣住了,看着她,说不好信还是不信。 因着她平时畏冷的样子,别说单纯如谢霁了,只怕就是平七叶在此,也只会一拍大腿表示: 原来如此! “给我下这个毒的人特别厉害,他是要让我活着受罪,却不想,让我因祸得福了,”顾绮眼睛都不眨一下,语气特别坚定道,“所以谢兄,我身上原本的毒会与东厂之毒打一架,然后将其吸收,我就好了,所以才让你帮我寻个地方,不必让别人担心的。” 谢小三被她言之凿凿的模样迷惑了,迷茫又将信将疑的:“你说的是真的?我如何没听过这样的毒?” “哎呀,东厂的这种毒,旁人不也没听过嘛,”顾绮极是肯定,“你也说过南疆少数民族极多,奇人异事的,正常嘛。” 第三百二十二章 可以抓人了 顾绮说得极轻松,虽然不舒服,却做出个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样子,还带了些小委屈: “谢兄你想,我几时骗过你嘛,我真的不会死。” 她谢兄苦笑一声,俯身捡起了那支小箭,低声道:“从认识我那天起,你就一直在骗我,顾贤弟。” 呃……好像也是吼,但她不会承认的。 “哪有总骗你?明明是你没看出来的……”顾绮自己说得都没底气了,便换了个笑嘻嘻的模样,“所以谢兄不必难过的,我不会死,也不想死,只是我惯于一人,不想让人替我担心,等我好了,还要揪出害我至此的人呢。” 谢霁握着小箭,没说话,而是回身上了屋顶,将柯健行掉落的弩拿了下来。 他不答应,顾绮就有些急切,瞧着他道:“好不好?好不好嘛?尤其别告诉我家里的那几个,还有个孕妇呢。” 谢霁沉默着坐在马车前,握好缰绳的时候,忽然回头问: “下毒的,是蓬莱乡?还是上官仲?” “……”顾绮知道这话出口,便是他信了自己,却没想到他倒能顺着那话的意思,在脑海中补全了一整套的大戏。 “唉,谢兄知道我的事情,又何必再问呢?”她忙顺杆儿爬,模棱两可地含混道。 “这次,真的没骗我?” “没骗你,他们讨厌极了我,我也讨厌极了他们,所以我定要比他们活得久,气死他们才是。”顾绮笑说,只是笑得已经没了力气。 谢霁勉强跟着笑了笑:“你且坐着吧,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若还能支持,我带你去抓了谢芊,如何?” “哎?”顾绮怔了一下,“不用先审了那姓柯的吗?” “不必,”谢霁说着,指着他放在车角的弩箭,道,“凭这东西,别说我抓她,直接杀了她,父皇也不会说什么。” 顾绮皱了下眉头,嘟囔道:“别说这话,都不像你了,我真的没事儿,你别让太后有机会磨牙。” 谢霁如今最不想听的,就是顾绮关心别人。 谁都不行,自己也不行。 他宁愿她喊疼,抱怨,不高兴,生气乱七八糟的事情,乱七八糟的人,害她至此。 想着,他略有些生气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天天担心别人,你倒是顾顾自己。” 顾绮“切”了一声,靠在车壁上,真的不说话了。 一个不爱想为什么会生气她的态度,另一个不爱想为什么自己会高兴他的态度,都不说话,倒和吵架了一样。 谢霁驾车出了巷子口,迎面看见一队黑鸦军过来,穿的都是黑色的长衣,唯有穿青色曳撒的贺松寿,瞧着特殊。 “那边清理干净了?” “是,銮驾已经回宫,诸事安泰,末将等来护送三公子回去。”为首的军士道。 他们说话的当口,贺松寿已经过来打开了帘子,关切道: “妹妹还好?听那边说你受伤了?” “小伤,放心,死不了的。”顾绮笑说,见他衣上也沾着血污,便问,“贺兄可伤到了?” “划了道口子,那武器有些古怪,起先没躲开,”贺松寿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你这可不像是还好的样子。” 顾绮还要再说什么,谢霁已经拍了下贺松寿的肩膀,又对那几个人道:“你们鸯大人呢?找了她来,和我拿人去。” 贺松寿回头瞧他:“抓谁呀?” “谢芊。” “哈?!” …… 谢霁驾车,带着一堆人往琳琅郡主府去的时候,车内的顾绮到底没忍住,将帘子掀开个小角,问道: “谢兄,那弩箭到底有什么玄机?有琳琅郡主府的印记?” 谢霁专心驾车,走得慢些,但很平稳,生怕颠了她一样,也不回头,只道: “这支弩箭是福王的遗物,天下独一份的,所以她逃不脱。” 原来是这样。 顾绮放心下来,疲累地垂下手,看着帘子轻轻摇摆:“你走得快些吧,当心他们杀人灭口。” “不会的,”谢霁道,“她用了这支弩箭杀人,为的定就是让人发现,所以肯定会活得好好的,只能我们去抓。” “也是,”顾绮赞同了一声,又嘱咐道,“那等下见了她,不管她说什么怪话,你千万别动气,好容易有个知道蓬莱乡行事模式的活人,得听听为什么。” “……好。” “哎你说,他们是为什么呢?”顾绮怪道,“柯健行官宦人家出身,为了个郡主,就能这么蠢了?一家子的命,都葬送在他手里了。” “因为他本来就蠢。”谢霁听见这名字就生气,漠然道。 “那谢芊呢?郡主之尊,好好活着不好吗?图什么呢?”顾绮以指尖轻轻摩挲着木头的纹路,又问。 “……都这时候,你还想这些做什么?” “我们这一局,也不算亏嘛,”顾绮笑说,“我就是有些不高兴,想不通文正和初一的事情。” 谢霁没接这话,只觉心中更闷。 明明亏大了。 因那样一人送了命。 之前她发狠的时候,说过一命换一命,岂料还真的一语成谶。 顾绮见他不想说话,想必还在郁闷自己的事情,奈何外面人多,贺松寿又支着耳朵听,时不时还要关切两句。 他这人看着大而化之,实则心中明镜一样,早都觉得顾绮古怪了。 就在这时,鸯儿已经又带了两队人马赶来,跟在车旁道: “三公子,柯健行已经入了大牢,柯家被围了,只等陛下之命。” “知道了,那边不重要,”前面就是琳琅郡主府了,谢霁以马鞭一指前面,对鸯儿道,“我如今庶民之身,这里还要请鸯大人主持。” 鸯儿如今听见“琳琅”二字,都会想起昏迷不醒的文正,巴不得一声道:“是。” 说罢,取出令牌对那队军士道: “琳琅郡主谢芊事涉谋逆,黑鸦军奉帝命行事,围府抓人,主犯之外其余人等,死活不论。” “是!”众人听命,立刻将琳琅郡主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附近有百姓见了,慌忙跑开,只站在远处眺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砸门。”鸯儿轻启丹唇,吐出这两个字来。 第三百二十三章 你忘了我 此时的郡主府内,穿着家常衣服,腰带却松散在旁的谢芊,正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吃水果,旁边着县主服色的谢茵喝了一口茶后,将杯子推在一旁,怪道: “芊姐姐做什么呢?晚宴都要开始了,去迟了可是不敬之罪。” 谢芊笑了笑,又自似儿手上,接过了一块甜瓜,优雅地吃了起来。 不敬之罪?谋逆大罪都犯了,还在意不敬二字吗? 她打了个呵欠,似是无聊般的道: “我乏了,而谢昀也未必爱见我,所以就不去了吧。” 她才不会主动去看她呢。 她要等着昭明帝的主动来看自己,她要欣赏他的癫狂,欣赏他在全天下、乃至外邦使者面前,被杀了儿子之后,痛苦又扭曲的表情。 而后,她就可以慨然赴死。 这才叫复仇。 猛地听她说出昭明帝的名讳来,谢茵登时吓得差点儿自椅子上滑下来,脸色苍白地说道: “芊姐姐说什么呢?再让人听见。” 谢芊笑着看她,摆摆手送道:“只你呀是个傻子,快去吧,别迟了。” “芊姐姐。”谢茵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对,便带了些撒娇的意思道。 “好了,快走吧,再让人看见,可真成不敬了。”谢芊笑说。 她并不喜欢谢茵,觉得她愚蠢又残忍,但也并不想害死她。 留这么个人继续祸害人,也不错。 谢茵没办法,见时间又不早了,只好起身离开。 岂料还没等出门呢,就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吓得她差点儿被门槛儿绊倒。 身后的哑婢急忙来扶住她,却被站稳的谢茵恶狠狠一巴掌,摔倒在地,脸都红肿了起来。 “要你们这些废物作何用?”她刚骂了一声,又是一声更大的响声,紧接着,便是有东西倒塌的声音。 院子外面传来哭喊的声音,还有人道:“黑鸦军奉命行事,反抗者杀之。” 谢茵这才反应过来出事了,后面的话被吓得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谢芊却毫不在意,而是起身坐好,将腰带仔细系上,对一旁的似儿道:“帮我理一下头发。” “是。”似儿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却因为手抖,不管怎么都理不好。 “笨丫头,”谢芊冷笑一声,“注定的事情,早就知道的事情,也至于怕成这样?” 似儿眼中含着泪,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也是到此时,她才切实感觉到:自己也要死了。 因为谢芊要做的事情,她也要死了。 “郡主,郡主,我们可怎么办,我们可……”似儿喃喃道。 谢芊的头发随着她的跌倒而散落,密密实实、洋洋洒洒的一大把头发披在脑后,屋内又没点灯,瞧着有些森然。 “芊姐姐,你到底做了什么?!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谢茵急得直跺脚,问道。 谢芊理了下头发,将落在榻上的簪子拿了起来,在手中把玩片刻,缓缓道: “好事,对我而言,天大的好事。” 而后,眼神猛地一厉,抬手划断了似儿的脖颈。 似儿还没觉怎么回事儿呢,人就捂着脖子,瞪大了眼睛,死在了地上。 血流了一地,不但是谢茵,就连已经围在门口的鸯儿并种众军士,看见这一幕不免都愣住了。 “芊姐姐!”谢茵惊呼一声,倒退了好几步,从台阶上滚落,狼狈地坐在地上,吓了个半死。 谢芊不理会其他人,只偏着头看似儿那双不敢相信的眼睛。 “你也别怪我,我要保护主家,偏你这样柔弱,所以我自然不能留你。” 她说着,柔柔地叹了一声,一贯冰山的脸上,竟然还流露出些许悲悯之色。 而后,她站起身,赤着脚,拖着披散的长发走到门前,高傲地看着鸯儿。 “鸯大人,是来抓我的吧?哎呀呀,宫里如今,是不是已经乱成一团了?你同我说说,谢昀和张鱼儿此时,是个什么模样?” 帝后的姓名从她口中这样简单说出来,鸯儿知道此人疯癫,还能好些,其他军士脸色都白了。 有人在她身后低声道:“大人,这……这可怎么办?” 鸯儿冷笑一声:“什么怎么办?装疯卖傻的,锁拿了就是。” “是!”军士们得了她的命令,拿着镣铐便要往前。 谢芊却笑容忽然敛起,冷冰冰地看着一众黑鸦军,喝道: “我是大夏太祖皇帝的血脉,福王于这世上唯一的遗孤,你们敢锁拿我?就不怕我碰死在这儿,你们什么都问不到吗?” 黑鸦军士停住了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只觉得琳琅郡主虽然疯了。 他们是不会怕宗室的,但她的后半句,的确是个严肃的事情。 “大人……”军士再次回头,求助鸯儿。 鸯儿恼怒得恨不能现在就杀了她,替文正出气。 但是不行,就如她所说,她知道很多。 这时,谢霁驱赶着马车自影壁后转过来,站定看向谢芊。 “你这样的人,不配为太祖血脉。”他缓缓道,“同样,将事情做到了这等无可挽回地步的你,怎么舍得死呢?” 谢芊仰着头,几乎是用鼻孔在谢霁: “本郡主如今可还在玉牒之上,但你不过是个庶民,什么泥猪癞狗,也配进我的院子。” 谢霁并不生气,而是看着她的眼睛,反问道: “破坏抢彩,在外邦使者,天下之民最喜乐的时候,闹出那样血腥的场面,很得意,对吗?” 谢芊的脸色蒙上了残忍的笑容:“是呀,很得意,撕开这太平盛世的画皮,我得意极了。” 谢霁的语气颤抖了起来,仿佛伤极痛极:“以东厂之毒杀我弟弟,害我父皇母后伤心欲死,也很得意,对吗?” 谢芊那张惯常冰山的脸,笑得已经扭曲了。 “哈哈哈!是吗?原来我真的成功了,哈,谢昀终于也能体会至亲之人死去的痛苦了。”谢芊长舒了一口气,“走吧,带我进宫吧,让我看看他们如今的模样,说不定,我会愿意将事情告诉你们呢。” 就在她要迈步的时候,车内却传出了一声幽叹: “真是的,郡主难道忘了还有我吗?” 第三百二十四章 等下官说完 声音有些许俏音,还带着不易被觉察的虚弱。 随着话音落时,顾绮已经掀开车帘子,苍白的面容上,朱砂痣有些暗淡,天生一双风流眼藏着疲累,唯有那天生爱笑的唇,一如既往。 跌坐在台阶之下的谢茵此时遇见了她,却不再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了。 她是宗室之后,自幼所知的尔虞我诈不知凡几,但都比不过今日所见。 芊姐姐疯了,而自己却在她的府上…… 她不敢往下细想,只拱肩缩背地窝在角落里,希望别人都别发现她才好。 当然了,这种时候,也的确没人搭理她。 谢芊的目光因顾绮的出现而闪过阴狠,仿佛与她有深仇大恨一般,死死地盯着她,警惕道 “你来做什么?” 顾绮挪出来坐在车边,两脚自然垂着,来回轻晃,官靴的鞋尖儿随着她腿的动作,一下下地擦着地 “晓得郡主要死了,所以来和郡主说说话,免得郡主后悔。” 贺松寿蹭到车边,眼睛被她的脚吸引,琢磨着妹妹这动作真费鞋,暗中却警惕四周,怕谢芊暴起伤人。 谢芊“哈”地一声,觉得她的话是那般荒谬。 “有大夏朝廷的颜面为我送终,有出生就封王的皇子给我陪葬,我死得这般光辉,怎会后悔呢?” 这话一出,谢霁面沉似水,贺松寿仿佛吃了苍蝇,一众黑鸦军面上,更是不同程度的怒气。 只顾绮和看笑话似的表情,认真且笃定道 “因为等下官说完了,郡主便会后悔方才没死了。” 谢芊的冰山脸,当下被气噎在脸上,好半天才道 “装模作样!我倒要听听,你还能如何让我后悔!” 顾绮叹了口气,扶了下贺松寿的手臂,支撑力气下了车。 贺松寿怔了一下,瞥见她肩胛骨处破损衣服的四周呈暗色,心中更觉担心,但面上还是那潇洒的模样,心安理得地给顾绮当了拐棍。 顾绮就这么一步步,慢慢地走到了台阶之前。 每走一步,都和千斤重似的。 鸯儿也是皱起了眉头,想着顾绮进来之前,千叮万嘱让她主导,方才忍着收声,只握紧了手中的弩。 谢霁已经提前走到阶前,将车上铺的垫子放下,伸手也托了她一把,埋怨道 “在车上坐着不好吗?非要下来。” 顾绮撑着他的手坐下,才觉得略微缓解了方才走路时的难过,笑了笑道“这样离得近,显得亲近嘛。” 说着,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郡主,咱们坐下说话。” 谢芊目光向下看着她,冰山的脸上,带了残忍又兴奋的笑意 “你受伤了?” “没受伤,而是跑得多了些,累了。”顾绮依旧拍着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毕竟将那些刺客拦在抢彩之前,并不很容易,郡主认识的这群杀手,是高手呢。” 谢芊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不再那么淡然的疯癫,变得稍微急切了些。 “你以为的意思呗。”顾绮说着,将那弩箭从怀中取了出来。 崭新的弩箭,她每天都在擦拭的弩箭,如今依旧那般崭新,其上竟没有半点儿血迹。 “主意不错,可惜郡主还有你那所谓的主家,都忘了件事情,”顾绮语气还是那么正经,陈述了一个事实,“从下官进京以来,你们,哪件事儿做成过呀?” “噗……”贺松寿虽然忧心她,但此时还是没忍住笑喷出来,忙又借着咳嗽掩饰过去。 谢芊的腿一软,踉跄了一下才扶住门,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顾绮再次拍了拍自己身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瞧,我让郡主坐下说话吧?当心跌倒。” “不可能……你……你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谢芊的唇抿成一条线,不停颤抖着。 竟然失败了吗? 她拼上了自己的地位,等待了多年的复仇机会,就这么失败了? 顾绮瞧着她的神色,向着谢霁抱怨道“都怪三公子,刚才非要和郡主说故事,一瞬之间天上地下,多残忍呀。” 谢霁站在旁边,漠然哼了一声。 “她写的戏本子,让她以为自己演成了,多好呀?”他语气平淡,“我这是慈悲。” 也不知道怎么的,院子里的其他人,没来由地冷了一下。 今天的三公子,好像是从来没有过的阴郁? 谢芊的指甲几乎抠进了门框的木头里,淬了毒的目光死命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郡主?”顾绮再次看向她,轻唤了一声,“你真的不坐吗?下官还有好多话要说呢。” 谢芊看着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休想。” 失败了,看不见帝后二人的崩溃,却成了他们的阶下囚,她不能忍受。 她好恨。 主家,会为她复仇的。 那支藏毒的簪子还在榻上,她转过身,想要冲过去。 我不要做谢昀的阶下囚,我要变成厉鬼,看着谢昀的天下,葬送在主家之下! 只有主家。 她还有主家。 为了,主家。 只是刚一动作的谢芊,被早就防备她如此的谢霁一把扯住,甚至还捏住了她的下巴,将一整条的汗巾子,都塞了进去。 谢芊两手拼命挣扎着,抬手用长长的、还带着血的指甲,去抓谢霁的脸。 但还没等她碰到谢霁,贺松寿已经蹿过来,一脚踩在她的背上,将她的手反扭在身后,牢牢地捆住。 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态度,毕竟这人,是个彻底疯子,是个阴谋家,稍微让她有一点儿反抗的机会,都会酿成后患。 “郡主你瞧,果然就后悔了吧?”顾绮故作叹气,再次拍拍自己身边,“你们温柔点儿,服侍郡主坐下。” 谢霁和贺松寿将还在挣扎的谢芊按倒在垫子上,离得顾绮很近。 “刚才说得郡主后悔没死,接下来,下官就要说得郡主不想死了才是。”顾绮凑近她,凝视着她的目光。 “我很好奇,金枝玉叶,被人骄纵着长大的琳琅郡主,为什么会为蓬莱乡那种奇怪的组织效命。想来或者你就是蓬莱乡的主人,或者是蓬莱乡拿捏了你的短处,再或者他们能达成你的某个奢望。” 第三百二十五章 真相到底是什么 谢芊挣扎得越发厉害了。 顾绮继续道 “不说年纪,只说那疯子潜藏了十五、六年的隐忍和周全,均数倍于郡主,如果不是关键时刻行事古怪,这天下大乱早就成了,而你,没这个脑子,也没这个耐性。” “有太后在,郡主连羞辱朝廷大员、贩运私粮、残忍伤人、雇凶杀人之类的事情,都能被太后胡搅蛮缠过去,那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把柄呢?想来也不是这个。” “那就是愿望了,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达到呢?我想呀想,可能只有父母皆亡一条了吧?比如说,”顾绮忽然压低了声音,只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道,“福王不是病逝,而是被陛下鸩杀。” “郡主,下官说的,对吗?” 谢芊万没有想到她会说起这个,如果眼神真的可以杀人,她已经用目光将她撕碎了。 “哦,下官还真的猜对了呢。”顾绮叹了口气,“那,下官早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好不好?” 这次,顾绮靠得她更近了,声音也更低 “福王夫妇的墓,实则是衣冠冢。” 十二个字,每个都像是铁锤一样,狠狠地砸在谢芊的心中。 将她的心,砸在烂泥里。 怎么可能?! 骗子!她是骗子! 一时间,她连挣扎都忘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哪怕一点点骗人的痕迹。 可是没有,眼前的这个惊艳了京城的女子,面上只有仿佛命不久矣的苍白,和从眼底流出的真诚。 她看她,她也在看着她。 “怎么?你的主家,没有告诉你这个事情吗?” 顾绮说话间,忽觉一阵眩晕,忙想揉额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中箭一侧的手臂,彻底不能动了。 不是麻木,而是仿佛这条手臂先死了一样。 留给这条命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想着,换了只手按按额头,继续道“郡主猜猜,他如今活着还是死了?哎呀,如此说来,郡主要不要考虑一下,你的那个主家,会不会是……啊?” 她意味深长地住了口,抛给她一个可能。 谢芊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只是这个可能这时说出来,只让她的面色,更加苍白了。 为什么?在她成为阶下囚的时候,让她知道这个真相? 未被证明的真相,却让她心中有了古怪的希冀。 顾绮对着谢霁与贺松寿道“放开她吧,郡主如今不会想死了。” 谢霁与贺松寿果然放开了她,谢芊也果然什么动作都没有,仿佛信仰都被抽离了一样,身子一歪软瘫在那儿,想着顾绮的每一个字。 “谢兄,我真的累了,麻烦你送我回车上。”顾绮不再理会谢芊,而是对谢霁道。 谢霁点点头,弯身要抱她起来的时候,顾绮忽然推开他,还能活动的手自谢芊背后一抓,将一只弩箭抓在了手中。 箭擦破了她的掌心,箭尖差一点儿就扎进谢芊的后颈。 院墙之上,一个灰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追!” “不能追!” 鸯儿和顾绮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搅和在一起,以至于军士们没有分辨出那道命令是谁,一时没动。 “大人,”鸯儿看向她,“那或许就是蓬莱乡的人。” “也可能是伤文正的人,”顾绮道,“今日大战,大家元气伤了不少,我怕你吃亏。” 比如,那个是鸳儿。 鸯儿未必能对她姐姐下手,但是她那个姐姐,只怕不在意杀了她。 若她是好好的或者鸯儿不是残臂,那么还无妨,但是现在,还是龟缩一守吧。 等她再复活的时候,便是剪除京城潜伏的蓬莱乡党羽的时候。 顾绮的手已经使不上力气了,箭落在地上。 谢芊却丝毫没有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的畏惧,只看着顾绮。 顾绮却再次对她开口“我刚刚说了某种可能,他们就要杀你了呀,嘻,郡主猜猜,是不是我说对了?” 谢霁再次走过来,俯身将她横抱了起来。 谢芊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角,塞满了东西的嘴说不出什么来,眼睛里却充满了渴望。 顾绮笑了笑,向着谢霁努努嘴“其实这事情是三公子告诉我的,你再猜猜,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谢霁打掉了谢芊拉着她的手,淡然道 “也好证明,刨开坟瞧瞧,不就知道了吗?芊妹妹,”谢霁没有看她,而是一边往车边走一边道,“你说那坟,刨,还是不刨呢?” 谢芊想要将口中的东西拿出来再说什么,军士们却已经过去,将她彻底锁拿了。 顾绮在谢芊的眼中,看见了被称作绝望的光。 既然谢芊为了“复仇”二字,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以甘心被人利用,那只能说明,她很在乎福王的生死下落。 这是她的执念,而有执念的人,会疯却很难去死。 真相二字,于谢芊而言,将是永远摸不到而又渴望的存在。 只要谢霁想,可以随时随地去给她说一段新的故事,也可以真当着她的面,将福王的坟打开了。 但时人对入土为安四个字很看重,所以对谢芊又是两难如果打开了不是衣冠冢,那就是打扰了先人,而如果打开了真是衣冠冢,那福王究竟在哪儿? 真相二字,果然很折磨人的。 就好像她,穿越来之后,不也是为了真相二字,再不管怎么恼,都一步步往前走吗? 区别在于,她定能找到真相,但不管昭明帝还是谢霁,这辈子都不让谢芊知道真相为何。 顾绮感叹之时,已经被谢霁放在了车上。 “还好吗?” “不太好了,走吧,平儿的那丸药只能顶一阵子。” 鸯儿指挥人将郡主府上的人都押走,而因为方才的灰衣人,决定亲自押送谢芊入天牢。 “我明天去瞧你,你的脸色真的不好。”她隔着车帘子看她,忧心忡忡的,“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我从不瞒人的,”她笑说,“倒是大人押送的路上,千万小心。” 鸯儿瞧了她半晌,最终点点头“我明天带了好酒去看你,你可不许闭门谢客。” “……好。”顾绮答得认真,仿佛明儿真的能见到一样。 第三百二十六章 血书 顾绮等诸人在这边各怀心事,说着彼此关切的话,军士们押着谢芊并郡主府中诸人,收拾着似儿的尸身,独独都忘记——或者说是无视——一个人。 只不过今天,从头到尾彻底被人无视的谢茵,第一次庆幸自己被无视地彻底。 华服早就沾染了泥土,发髻已经散乱,但谢茵只蜷缩一旁,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爹教给过她,听见不该听的、瞧见不该瞧的,会死的。 说来和谁说理去?她不过就是来找人参加万寿宴的,怎么就卷进这是非中了? 谢茵在心中反复嘟囔着,好容易瞧着事儿了了,也不敢多看谢芊一眼,见有军士终于将目光投在她身上,忙不迭站起身来,也不理妆容,而是强撑着带了怯意的体面,开口道 “既然无事了,那我可要走了,你们也不必送我了。” 谁打算送你了? 军士们的脚步停了一下,虽然没继续往前,但也拦在她要离开的路上,一个个龙睛虎目的,吓得谢茵声气都不敢大了。 鸯儿横扫了她一眼,目光带着冷意,缓缓道“县主今日在这儿,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来寻芊……寻她去万寿宴的,哪里想到会这样。”谢茵梗着脖子道,“她的事情我一概不知的,你们别想胡乱冤枉我。” 贺松寿打了个呵欠,高挑眉毛打量着她,正色道 “确实,好歹也算是从小见大,县主虽然沽名钓誉,倒没有这造反刺杀的脑子。” “你——”谢茵反应了一下,拿不准他是骂自己还是维护自己,却听见略一停顿的贺松寿,继续道 “但郡主,可是真有造反刺杀的胆子。” 简言之,没脑子的蠢大胆。 此类人物绝大多数时候,于大局而言毫无杀伤力,反而是给敌人送人头的,却又能在些古怪的犄角旮旯里,达到数倍于所谓“聪明人”的破坏力。 更何况,相较于无父母的谢芊,谢茵的背后,可有个善战带兵的父亲。 河朔郡王谢时,成名于镇守漠北,如今在胶东一带卫海,属于宗室里少数能得昭明帝青眼的人。 而能得昭明帝青眼的宗室,也就剩他这一个活着的了。 贺松寿虽没和蓬莱乡打过交道,但自谢霁回京后,听了不少那些人的事情,是以也知道,蓬莱乡很喜欢对昭明帝看得上的人下手。 如此,不管谢茵有没有牵连在内,暂时扣下,比留她在外胡来,再牵扯了河朔郡王安全些。 鸳儿与他想在一处,对着谢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身吩咐军师道 “请了县主,一并看管起来。” 说罢,都不多看她一眼。 她本就天生傲脾气,这段日子为文正消瘦之后,脸颊上那点儿中和了傲气的团团肉都没了,再一不笑,小家碧玉瞬变高岭之花。 谢茵当下就慌了,见军士们拿着绳索就要捆她,连连后退跌坐在地,四肢胡乱扑腾着,口中叫道 “我什么都没做!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别过来!救命呀!我要找我爹!我要找我爹!” 若此时有旁人听了,怕是要以为军士要对她做什么似的。 只是鸯儿手下的黑鸦军,四成为女子,现在去拿谢茵的,自然也都是女军。 这下,连那几个军士也嫌烦了,一拥而上,按腿按胳膊的,先绑了再说。 鸯儿根本不管她们如何行事,见谢霁已经坐在车边,扬鞭打算走了,便道 “三公子也小心些,接下来怕是要忙些日子,没空见面,末将在此先恭喜了殿下吧。” 就在今晚的万寿宴上,在昭明帝封新皇子为禄王的圣旨之外,还有一道真正的圣旨,便是重立谢霁为太子。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此事,鸯儿作为陆程养女自然也听过,只是不知道具体内容而已。 昭明帝自然知道谢霁今儿要做的事情,所以只要他在万寿宴上出现便可,谁知道今儿谢霁直接就来抓人了,连万寿宴都错过了。 如此,那道圣旨自然也读不成了。 昭明帝那人于这上面想是不会纠结,不过鸯儿依旧觉得错过了那场面,有些可惜了。 顾绮在旁听见,忽然想起来自己知道的那位两立两废的太子,没来由想笑。 太子这行业,从来不好当呀。 谢霁并没什么笑模样,只握紧了马鞭,低声叹道道“本来,该是挺喜的。” 可现在,喜从何来呀? 鸯儿甚少听见他出悲音,目光直接越过他看向面色苍白的顾绮,直觉他们两个之间,果然有天大的秘密瞒着她。 她正要问的时候,军士们已经谢茵并她的哑婢往外去。 谢茵还在挣扎,那一直很乖顺的哑婢却在到了车旁时,忽然挣脱开军士们,扑在谢霁脚下,张着嘴,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谢霁吓了一跳,低头疑惑地看着她。 刚还在反抗黑鸦军的谢茵见状,心中突得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立刻就要过来和平常时候一样打她,口中骂道 “你这贱人,要做什么!” 哑婢被绑缚的手只抓着谢霁的袍角,全然不顾黑鸦军的拖拽,一双希冀的眼睛看着他,继续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谢兄。”顾绮的脸在被车帘遮了一半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先放开她,”谢霁吩咐道,低头问道,“你有话想与我说?会写字吗?” 哑婢立刻拼命点头,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 谢霁刚要接,鸯儿却先一步接在手里。 “公子当心。” 血书被打开,那上面的内容,连旁边伸脖子看的贺松寿,神色都变了模样。 谢霁看罢,木着脸将血书扔在谢茵脚下,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血书之上,写的是谢芊如何与谢茵密谋刺杀的事情,提到了蓬莱乡叫铁面与断指的两个人,还写明了谢芊家中的密道,还写了谢茵如何盗用河朔郡王的印信,贪墨军士抚恤的事情。 谢茵立刻就慌了,疯狂要去撕碎血书,口中道 “我没有!我没有!三哥哥!贱婢冤枉我!” 车上的顾绮见状,嘴唇轻颤刚要说话,那哑婢却抬起头看向了她。 而后,她双膝跪好,向着车上的顾绮,连叩三下。 第三百二十七章 哑婢 众人都以为哑婢是在拜谢霁。 但顾绮却知道,她是在求她,谢她,恳求她的原谅。 求她不要戳穿她。 谢她让她有了复仇的机会。 恳求她原谅,她利用了她。 顾绮也明确告诉她,自己不会行栽赃之事,也希望她不要如此做,而她会为那些被断舌、被折磨的小女孩儿讨回公道。 她答应了她,却在最后一刻,还是违背了承诺。 顾绮最不喜跪拜人,也不爱人跪拜自己,所以哑婢每一个头叩下去,她的心便猛地疼了一下。 三个头叩罢,她的额头已经青紫,却对着她,展露了笑容。 谢茵讨厌长得比她漂亮的人,所以哑婢当真很漂亮,那一笑的时候,颇有桃李春风之意。 到底,顾绮那已经至唇边的话,因着这个笑容,咽了下去。 她垂下眼帘,不再去眼前的一切。 罢了,便如此吧,横竖这条命都要没了,还在意这条命中的种种,有什么意思呢? 新河县主府上被凌虐的丫头,是谢茵欠下的债,人要如此讨还,便由着人讨还吧。 那哑婢见顾绮如此,笑得更纯粹了,站起身看似要走的时候,却只走了两步,便一头撞向了身旁的影壁之上。 顾大人不愿意我做的事情,我还是做了。 我栽赃谢茵,定要她死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但我负了应大人之诺,所以我还谢茵一命便是了。 所有的一切,与顾大人无关。 “喂!” 谁也没想到会如此,一个军士虽然抢前一步拉住了她的衣襟儿,却没有抓住,眼睁睁看着她撞得血肉模糊,不知生死。 除了顾绮之外,看在所有人的眼中——包括刚刚赶到的刑部尚书与陆总将——她这种行为,都叫死谏。 谢茵彻底傻了,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如此,也不再挣扎,只是道 “贱婢冤枉我,我要找父亲,让父亲与陛下说,我是被冤枉的!” 顾绮也没想到这姑娘烈性至此。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幽暗的小径里,来寻自己的夜香郎,瑟缩畏惧成那个样子,他知道心仪之人要做的事情一旦不成,他就会落在京中最嚣张的琳琅郡主手上。 但他还是为了心中人,一脚踏在这泥淖之中。 “小的只求大人一件事情,诸事定了之后想办法留她一命,小的会带着她远走域外,不会给大人留麻烦的。”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是语气最坚定的时候。 她立刻将平七叶的丸药取出来,对贺松寿道 “贺兄,给她吃了,务必救活她,但就……”她伏在贺松寿耳边,极小声道,“当她死了吧。” 只是在鸯儿押着谢芊往天牢去的时候,身边一个军士凑过来,将顾绮徒手接下的那支弩箭递给鸯儿看。 “令长,这弩箭的颜色,不太对。” “怎么?”鸯儿接过来的时候,迎着月光一看,脸色倏得就变得惨白,停步回身时,却没走两步,便停下了。 上面的血,莹绿色的。 “令长这是怎么了?”军士们吓了一跳。 鸯儿摇摇头,吩咐人将弩箭收好,尤其是受伤的人,不要乱动。 谢芊是她拼了一条命才抓住的人,她务必要确保此人活着受罪,确保从她嘴里掏出有关蓬莱乡的一言半语。 我明日带好酒去看你,你不能闭门谢客。 好。 你明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我注定明日无空,却还是应了我。 为什么?因为对着天地,不拘哪里撒一杯酒,便是与你同饮了吗? “真是……骗子。”她低声喃喃了一句,忍不住,低头哭了。 …… 谢霁驾车自连大门都被撞塌的郡主府出来时,已经是月挂中天之时了。 不过府周围的百姓依旧很多,言谈之间,都在猜测着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有人竟然驾着车出来,百姓们忙都装个无事的样子后退,却都瞪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拼命想要听到些什么。 有人识得的,还在小声说“哎,那人不是三公子吗?” “哪个三公子?” “就那个废太子呀。” “哎呀,他怎么也在这儿?啧啧,难不成真是郡主坏了事?” 谢霁一颗心空落落的,管不了其他的人和事,只意兴阑珊地驾车往城南去,每抬一下鞭子,都要回过头去看看顾绮,仿佛只有确定她还在那儿坐着,还在看着自己,才能安心。 “谢兄,你这样驾车不安全,当心冲出人来瞧不见,惊了马。”她低声提醒道。 谢霁再次回头看她,又再次回过头去,一言不发。 顾绮却笑了,虽然她此时四肢早就不能动了,但不知道是平七叶那吊命药的原因,还是穿越之后身体魂魄从未真正合一的缘故,她的神志却很清醒。 “谢兄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不问也罢了。” “问嘛,何必存在心里?你是不是想问方才那哑婢冲出来的时候,我想说什么?” 谢霁点点头“谢茵……真的没有那个偷印信贪墨抚恤金的脑子,而河朔郡王虽然太过溺爱女儿,但若谢茵真的敢做出这事情来,他定然先杀了她的。” 顾绮略顿,问道“谢兄知道那些哑婢的来历吗?” “知道,都是些残疾的孤儿,”谢霁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些鄙夷,“就她那个急躁,动不动就要骂人的性子,能做出这事儿来,我一贯觉得是沽名钓誉而已。” 他果然不知道。 想来也是,依着他的性格,要是真知道那些哑婢的来路与去路,估计就不是现在这态度了。 “那些哑婢只是孤儿,但在进河朔郡王府之前,可不是残疾。”她缓缓道。 谢霁猛地一怔,手一错劲儿,差点儿把马车赶到墙上去。 “帮她隐瞒,帮她寻这些孤女的,便是谢芊吕箬还有几个宗室,”顾绮道,“你与陛下这么讨厌这些宗室,的确很有道理。” “我知道河朔郡王也有军功,只是他将个女儿养成这般,与上官仲又有何异?” 顾绮撑着力气说罢,叹了口气道 “今日之事是哑婢告诉我的,所以谢兄当是报她今日之恩吧,就算疑点多多,也当圈禁谢茵,别放她出来害人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我知道了 谢霁今日才知道谢茵私下残忍的勾当,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如今更不好了。 他沉着脸,肩膀微微往下塌,似有千斤重负似的。 “你放心,我知道了,”他道,“只是你,总将别人的事情放在心上。” 顾绮嘻嘻笑着,无力地靠在车窗之上,才发现车子拐上了中城,眼瞅着就要路过杜康坊的门口了。 今日是万寿节,历来是不宵禁七日的,只不过今儿那悍匪抢劫的传闻吓到了百姓,所以街面上看着,不如往年的热闹。 杜康坊的大门紧闭着,安儿穿着身洗得半旧的蓝衣,在门前来回踱步,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的身侧摆了个摇椅,薛辰生就在摇椅上轻轻晃悠着,拿着个只一握的青瓷小茶壶,正同他说话 “你若担心,往灵乩巷去看看不就好了?” “这早晚,我如何进得去?况且我这冒冒失失去了,她回去了还好,若没回去,岂不是让她家里的人也不得安心?” 薛辰生嗤声道“有什么可担心的?那位大人贴了毛比孙悟空还精,谁能伤得了她呢?那受伤的话,定然是胡诌,不能信。” 他的话只让安儿平静了一小会儿,复又继续担忧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若真只是悍匪还好,若是那些人……”他看着他道,“谁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呢?她为人纯善,指不定不防呢?” 薛辰生歪着脑袋想了想“你是说今儿抓人的官差里,可能有他们的内应?” “未可知。”安儿越想越担心。 薛辰生被他说得,终于也有些不太淡定了,犹豫道“这时候了……或者明天一早,我们去瞧瞧。” “也好。” 他们正嘀咕着,那边薛老板从灯火通明的向晚楼里出来,招呼道 “四弟在外面喂什么蚊子?如何不请了安老板,来咱们这儿聚聚?” 薛辰生应了一声,从摇椅上坐起来,手下立刻抬了摇椅往向晚楼去。 谢霁驾车过来,看见他们的时候,原想着绕开,顾绮却忽然道 “谢兄,咱们过去与他们说说话,再烦你帮个小忙,只是要极秘密才是。” …… 谢霁驾车过去时,顾绮行动已经困难,只靠在车窗上对外道“安儿,薛四少爷,薛老板,巧呀。” 安儿初听她说话的时候,本还高兴,只是等借着灯火看清她的脸色,立刻心情就不好了。 “大人,你这是伤在了何处?” 顾绮笑了笑,费力将肩膀侧了侧,才道“被谢芊的弩箭打中了肩膀,疼得有些厉害而已。” 薛辰生在一旁听见了,皱起了眉头道“你那速度,如何还能受伤?” 顾绮向他翻了个白眼“我速度再快,也是肉身凡胎,并不真是孙猴子的。” 薛辰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被她听见了,尬笑一声 “大人吉人天相,瞧着脸色虽然不好,但口齿还是很伶俐的。” 顾绮笑说“是呀,如今身上虽然有些麻,可好歹舌头还好。” 她这话说得风淡云轻的,听在那二人耳中,却十分不好了。 “麻?难不成有毒?大人真的没事儿?”薛辰生扶住了车窗,在她的肩伤处请碰了一下,于灯光下看的时候,忽觉血的颜色有些不对。 一旁的薛老板凑了过来,一看是血,吓得脸色都白了,捧着心,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了不得了,大人都流血了。” 安儿急切道“那为何还不回家?往这边来做什么?” “今日的案子特殊,我且要忙些日子,谢兄是送我出城的,”顾绮笑道,“想来接下来难见,所以我来看看你们,再拜托你们帮我照料下家里,或一年半年,或三年五载我回来了,自然谢你们。” 这等情势之下她说出这话,任凭听在谁的耳朵里,都是回不来了的意思呀! “大人这是何意?!”安儿看着顾绮的眼睛,急切道,“大人的伤到底有什么古怪?” “没有古怪的,”顾绮笑道,“只别告诉我家里就是了,那儿还有个孕妇呢。” 她说着,又看薛辰生道“四少爷,你那么有钱,不会拒绝我这点儿小要求吧?” 薛辰生咬着唇,好半天才道 “我有钱是我的,凭什么要应你的要求?你家里的人,你自己照料去,别来拜托我。” 顾绮一笑,再不看他们,而是对谢霁道 “谢兄,走吧。” 谢霁“嗯”了一声,也不看那二人,而是继续策马往前。 留下的薛辰生和安儿,在这夏夜里,只觉得身子如坠冰窟。 她……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真的回不来呀。 一旁被血吓得直抖肩膀的薛老板,心下了然。 …… 直待车子拐过了前面的街口时,顾绮才道“谢兄,没人跟着。” 谢霁吹响了口哨,有两个人窜了出来,拱手道 “三公子,照你的吩咐,安排了车子。” 谢霁点点头,抱着顾绮上了另一辆车,而那二人带着谢霁的腰牌,驾车往城外去了。 这辆车是个很旧的破车,极大,车上摆了许多乱七八糟变戏法用的东西。 最近很有名戏法班子的车,很显眼,却又最不惹人瞩目。 “为什么?”谢霁坐在顾绮身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许久才问,“你不是说,你不会死的吗?” 顾绮笑了笑,语气也逐渐孱弱起来“我说我不会死,却没说我还要以现在的身份活着。” “什么意思?” “我刚才忽然知道了,为什么初一他们会暴露,”她道,“那天我和初一说话的时候,薛家兄弟来了。” 谢霁顿时明白了“薛老板?” 有晏怀在,他自然不会怀疑薛辰生。 “可惜如今只是我的猜测,”顾绮说着,轻咳一声,“只凭他们在我提出某种可能后,便要杀谢芊的所为,便可知今天的事情不在他们的掌握,所以接下来,只怕蓬莱乡会潜伏一段日子,你知道的,这对他们不难。” “他们在暗,我们想要赢,就要比他们藏得更暗些。所以谢兄,我还要再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说。” “替我,做一处坟吧。” 第三百二十九章 死而复生 谢霁彻底沉默了,搂着她的肩的手,更用力了些。 顾绮知道,这于他而言,就是答应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该交代的交代了,她忽然好奇了一件事情 “福王真的是衣冠冢吗?真的还活着?” “真的,但王叔的确已经薨了。” “为什么?” “当时福王与福王妃在西北办事时,王妃被山匪掳走害死,福王悲痛欲绝,亲自杀入匪巢后,一把火烧死了那些山匪,而后抱着王妃的尸首也跳进火里。此事关乎皇室尊严,关乎逝者颜面,所以父皇只能对外说,福王与福王妃是在回程路上病重而死,给了无尽的哀荣,也是因为如此,父皇才多纵容谢芊,却不料……她竟然因为此事,被人蛊惑。” 顾绮断断续续地听完了,轻叹一声“福王夫妻很可怜,偏女儿还这般……蓬莱乡用这种事情骗人,真恶劣。” 顾绮终于再发不出声音了,越来越沉重的身体,支持不住她继续坐着,便滑躺在了谢霁的腿上,只剩浅浅的呼吸。 而疼痛的感觉,也终于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条命,终于走到尽头了呀,比前两次死得,不干脆多了。 平七叶那吊命的药真是好用,等活了之后,让她再做些才好。 谢霁抱着她,感受到她无法控制的的颤栗,感受着她在自己的怀里逐渐死去,心中难过得,无法形容。 “你说过你不会死的,你果然是在骗我。”他低声道。 马车已经到了地上,车帘掀开的时候,一个身材比寻常人矮小许多的人在外拱手道 “三公子。” 谢霁将顾绮横抱在怀中,动作极轻极温柔,。 “你们前后守好了,尤其别让人知道我在这儿。” “是。” “还有,”谢霁想了想,到底还是说,“今日琳琅郡主府死了个奴婢,你们且盯着刑部,等他们将尸首送走的时候,想办法投了来,化妆成……她的模样。” 如似儿这种罪人,最后都会被刑部扔到城外很远处的乱葬岗。 这要求就很古怪了,那人呆了下,也没多问,而是点头道 “是。” …… 谢霁将顾绮抱进屋,细心地放在床上,知道她怕冷,不但替她盖好了被子,还让人抬了熏笼进来。 戏法班子的人都觉得,今天的谢霁,总在提疯癫癫的要求。 “那人谁呀?” “就那个顾大人。” “哦,那个顾大人呀,唉,长得挺好看的,也真有本事,竟然……” 谢霁不理会手下人在院子里眭叨叨的话,只握着顾绮的手道 “你歇着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生命迅速抽离的顾绮,忽然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回光返照,和当初林昭中毒之后的反应,一模一样呀。 她轻轻将手抽了出来 “谢兄,留我自己待一晚上,真的。” 谢霁有些执着,坐在那儿不肯动。 顾绮轻声道“谢兄,会很丑的,我这么好看的人,可怕别人瞧见我丑时候的样子了。” 本还伤心的谢霁,因着她一句话,不由笑了出来,但只笑了一下,就忍不住哭了。 “哎,你别哭呀,我真没事儿。”她说着,抬手抚摸上了藏在衣领下的伤痕。 这次的疼痛,便是从这里开始。 前两次死的时候,因为环境特别,所以没有这个感觉,但这次却体会很明显了。 “一晚上,就容我一晚上。”顾绮的声音越来越低,额上的冷汗却越来越多。 谢霁还是听了她的话,起身走到了门外,关上房门,颓然地坐在门口,将头埋在了膝盖里,心中疼得难受。 屋子里,传来了她的挣扎声,还有又因为疼痛的呻吟。 持续了很久,久到谢霁几乎要信了她真的不会死。 却在子夜时分,一切归于安静。 安静得,再没有一点点的声音。 他想要回身进屋看她,却最终,还是没有。 你说让我给你一夜的时间,答应你的事情,我从来都能做到的。 只是……你又骗了我一次。 还说你不会骗我。 “你呀,真是个骗子。” 但我真的希望你不是骗我的。 我也真的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在我身边,时不时地骗骗我。 午夜之时,疲惫携着所有的情绪袭来。 还很年轻的少年人,第一次任由早就萌芽的某种情感,野蛮地长满了整颗心,直至次日一早,再次走进屋子的时候。 顾绮安静地躺在那儿,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没有丝毫声息。 宛如睡着了一样的,死去。 他走到床边,握着她冰冷且僵直的手,将头埋在了她的手里。 “以后,叫你顾骗子好了……” 他轻声说着。 …… 又是熟悉的窒息之感,伴随着一个巨大金色的“六”,一起向着顾绮奔来。 死了三次了,还是不习惯呢!顾绮嫌弃鼻子呼吸太慢,想要努力张大嘴巴一起呼吸,直到魂魄重新控制了身体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弹起来,想要快速让新鲜空气,充满自己的全身。 岂料刚起身,额头就与个硬邦邦的东西撞在了一处。 两声哎呦,顾绮揉着额头,抬头看向同样抱头的谢霁。 如今,谢小三眼睛里还挂着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嘿嘿,怎么样?谢兄,我没骗你吧?” 顾绮嘿嘿地笑了,活力十足,眼角下的朱砂痣再次流光溢彩的,桃眼笑唇,露出了两排长得极好看的牙齿。 可脸上还是没有血色的惨白,古怪极了。 如果此时给顾绮镜子照,她铁定就笑不出来了。 自己这模样,忒像诈尸了。 果然刚醒来的时候特丑,不能让人瞧见! 谢霁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晕了,昏了头了。 他歪着头,看了顾绮好久。 一天一夜的应对、伤心、疲惫,在这一瞬袭上心头。 而后,谢霁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昏倒在地。 顾绮慌忙扑过去,只来得及垫着他的脑袋,免得他撞到头。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忙进来看时,就见顾绮无辜地坐在地上,一手抱着谢霁,一手揉着额头,看着他怀疑的目光,笃定道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家公子……是被我撞晕过去。” 不是自己脑壳儿硬,是谢霁脑壳儿软! 但是,她顾绮又活回来了! 藏着的老鼠们,等着被消灭吧! 第三百三十章 宫中 七月二十七日,最最普通的日子,阳光普通,清风普通,连初秋时候最后的蝉鸣声,都普通地令人无聊。 不过当然,这偌大的宫城之中,除了御花园外,是听不见蝉鸣的,尤其是昭明帝常在办公事的几个地方,更是里里外外,咳嗽都不会多听一声。 不过再普通的日子,再肃穆安静的地方,也总有例外。 御书房外,中宫的小太监福绵探头探脑的,被守宫一队的羽林卫头领看见,走出来照着他后脑一拍,皱眉道 “在这里窥探,你不要命了?” 福绵急忙作揖道 “陈大人,太子可还在里面呢?” “是。” “都在里面两个多时辰了,娘娘让我来问问,中宫那边公主也到了,等着太子摆饭呢。” 陈大人认为张皇后所为根本不是吃饭这种小事,而是刚刚复位的太子这段日子情绪不高,而谢霁又是那一言不合,便是对陛下都不肯多让一句的犟脾气,所以皇后担心吧? “如今有秋收、赋税等大事,今天兵部又奏了重整兵屯之事,刑部还有秋决之事,巡西、巡东的使者才回来,都赶在一块儿了,怕是还有得等呢。”陈大人如是说。 福绵哦了一声,心说历年秋决都是在十月之后,如今才七月末,还有三个月呢,忙什么?再转念一想,刚刚闹出了琳琅郡主的事情,各处挖出了些与其私通勾连之人,都要解送回京逐一盘查,所以大约是要闹一阵子。 想着,他点点头,又奉承了陈大人几句,才回了中宫,将事情一一说给了正看谢菡逗弄小皇子的张皇后听。 张皇后有些不太高兴地撇了嘴,吩咐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名叫锦意的道 “让人将莲子粥与鱼羹,再拼陛下与虹儿惯爱吃的四样点心送去,忙到天上去,吃饭也是大事。”她说着,还嘟囔了一句,“他不吃,别饿着我儿子。” 锦意一笑,答应着去了。 民以食为天。 对为人端庄、疏朗的张皇后而言同样,吃饭就是头等大事。 …… 御书房内,着常服的谢霁跟在昭明帝身后,看铺在地上的一张极大的、新画成的寰宇全图。 父子二人并兵、户、礼三部,还有鸿胪寺与翰林院大人们,自然还有陆总将,都是姿势奇怪地趴在地图上,到处寻摸这次使者回来说的地方 昭明帝如今心情大体还算不错,他又不是一个很喜欢拘束的人,所以只要不是上朝,他向来是这副模样。 今年南方虽然旱情之忧虑,但因为才派了御史盘查了各地库粮,进了秋收之后,按着各地报上来的,大体是可以预见的丰收,便是有几处歉收的,靠着库粮调拨,大体也能度日,并能周全明年秋种。 而昭明帝是马上的皇帝,对军事看重,尤其是近四五年,四境格外安稳,无刀兵战事,再按照兵部所言,自明年起巡查一边兵屯,也能尽早铲除时弊,可以预见的继续安稳。 所以如今压在昭明帝心上的只有两件事儿蓬莱乡与大出海外之心。 自从铁甲火船制成,宋家又颇有新得后,先镇南侯留下的图纸,再也不只是幻想,那尘封在昭明帝心中的年少之心,如今又活烦了。 而今次巡西使者回来后,不但带回了国书,还带回了什么“蒸汽机”图纸,听说是洋人捣鼓出来挖矿用的新物件。 昭明帝有些嫌弃画上那笨重又古怪玩意儿的长相,但听使者说其在矿藏之上如何好用,他便直接给了宋约,让宋家钻研清楚了再和他说。 使者还带回了姓牛、姓莱的人写的些甚“数学”、“物理”之类的书,不过都是洋文,昭明帝虽然学过些洋话,但也着实看不很懂那些鬼画符的东西,便让鸿胪馆、翰林院下设的四夷馆翻译了再拿来看。 据说四夷馆的人也有些头秃,现招募了些精通胡汉之语,还通宵算术的人,一起来翻译。 别国捣鼓出的新玩意儿,总容易让昭明帝有种危机感,再加上对地球另一端大片土地的好奇,让昭明帝决定明年要造更厉害更新鲜的船,也派人去那边瞧瞧。 可以说除了不靠谱的宗亲、疯子一样的蓬莱乡、疯子一样的太后之后,昭明帝觉得自己还是将天下治理得不错。 宗亲不足为惧,太后到底只在宫中,只要铲除蓬莱乡。 昭明帝心中想着,终于看完了这张新地图后,方才懒散地坐起身来,又与大臣们闲话一番,忽得听见皇后派人送了吃食,有些无奈地一笑,这才打发了大臣,正打算让谢霁去中宫的时候,看着嫡子严肃的神色,昭明帝又有些得意起来。 瞧着亲自历练一番还是不错的,昔日太过君子之风的儿子,如今添了些果决之意在脸上。 想及此,昭明帝开口道“虹儿,如今河朔郡王已经入京,求了我几次。而如今证实谢茵的确与蓬莱乡谋逆之事无关,你怎么想?” 谢霁抬起头,看着昭明帝道“父皇,谢茵这些年里害过的孤女通算下来,有十七人之多。” “她亲爹说,她有疯病,”昭明帝想想谢霁的奏章,觉得很不舒服,皱眉道,“又被谢芊那些人鼓动,所以才会如此。” 昭明帝说着,自己就端了张皇后送来的莲子粥,和寻常农夫似的,自顾自吃了。 谢霁恭恭敬敬地垂首,唇角带着冷笑,但没让对面正愉快喝粥的至尊看见,只是道 “既然病了,就该有个养病的样子,做出这等事情死都不足惜,就算父皇有意施恩留她一命,也不该再放出来祸害别人,天下可不会说她是病了。” 昭明帝听他这话,满意地点点头“那就照你所说的办吧。” 谢霁不再说话,昭明帝看他这样子,心中忽得又不乐意了。 尤其一想到他前段日子给顾绮守坟的事情。 是果决了,但也比以前犟得更有水平了。 镇南侯快要入京,他已复位,婚事就在眼前了,他却如此。 昭明帝琢磨了好几天,觉得他能如此,只能是一个原因。 第三百三十一章 巷子 昭明帝将粥碗递给了伺候在侧的孟冯,开口问道 “虹儿。” “是。” “你不会与谢芊一样,听信了那些人的胡言吧?” 正想心事的谢霁呆了一下,没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昭明帝看着他,脸色有些沉“晋王与晏怀的事情,若是查证确是蓬莱乡栽赃,朕自会下罪己诏。但福王不是朕杀的,朕讨厌尸位素餐的宗室,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若不是你母后,连这后宫都未必能调停好,但朕行事还算磊落,那么脏的手段,朕不屑于用。” 谢霁这才明白亲父皇瞎琢磨了些什么,又听他正直地承认自己管不好宫中,一时哭笑不得起来。 他情绪不高是因为想着蓬莱乡还真如顾绮所言,在谢芊倒后进入蛰伏。 而谢芊虽然每天在牢里大哭大笑的,有用的信息却没说多少。 刚刚抓住尾巴的人,看似就要挣脱他们的掌控,而顾绮的主意如今还未见效果。 所以他这几天兴致不高,真不是因为福王。 他自认还算是了解昭明帝,知道他雷厉风行惯了,福王真要是做了什么事情,他管保直接杀了,也不会用那些手段。 “父皇多虑了,儿臣自然信得过父皇的。”他立刻道。 昭明帝这才满意了,挥挥手,命他往中宫去了。 …… 而如今淮阴侯府之中,一身素服的平七叶嘱咐了太夫人好些话,才背着药箱往外去。 行至府门口的时候,很是巧得撞见了从西角门进门的淮阴侯。 往日里,淮阴侯下朝可都是走府东南门的。 “平姑娘。”淮阴侯停步,和气地打了个招呼。 他很年轻,又长了个娃娃脸,眼神也很清正,所以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但又因为常年驻守边疆之故,所以身上带着杀伐之气,普通人与他对面站着的时候,很容易被震慑到。 但平七叶从来不是普通人。 说好听些嘛,就是平姑娘一心沉迷医术,说句实在些的,就是平姑娘本性有些呆,否则经历过那么多残忍的事情,搁些心思细腻的,只怕早疯了。 她屈膝礼道“见过侯爷,如今太夫人身体已经大安了,小女今日之后,便不必天天来了。” 淮阴侯听说,忙道“这如何使得?家母沉疴旧疾,蒙姑娘圣手才有好转,还望姑娘千万还要天天来才是。” 平七叶轻轻摇头,垂首道“当真不用天天来,今后只十天来一次就好,说来若不是太夫人的病症,我也不会耽误到今天。” 说罢,再次屈膝,转身上车,对车夫道“不回灵乩巷,出城去吧。” “是。”车夫忙道。 顾绮的坟墓,便在南城外三十里处,谢霁亲手埋葬,还在旁边盖了个茅屋,在里面住了整整七天。 淮阴侯看着她的车走远,招呼手下道“跟上。” “是。” 那位顾大人,大约是真的死了呀。 啧,可惜了,他还没来得及与其交手呢。 想着,他已经绕至后面书房。 门外静悄悄的,推门进去之后,屋内已经坐了个男子,弱冠的年纪,正拿着棋谱打谱,虽然是吊儿郎当的姿态,但因为长了张正义的脸,所以这一幕瞧着,还挺赏心悦目的。 “世子,如今看着那顾绮,许是真的死了吧?”淮阴侯坐在了他的对面,如是道。 延平王世子,谢霈。 谢霈的目光都没离开棋盘“进京以来听见那位太多传闻了,却死得这么突然,啧啧,可惜我没机会见佳人一面了。” “什么佳人,空有一张好面皮而已。” “女人嘛,有张好面皮便足够了。”世子笑说,“吕箬那边,可打听出来谢芊到底做了什么?” 明明已经被废的谢霁,不声不响地做了两件事情。 那可是之前看行刑都要晕倒,连他们钉在太子府的钉子,都要靠张皇后才能拔除的谢霁呀! 天晓得那对天家父子打的什么算盘,搞得他父王也惶惶不安。 他们小看了谢霁,也看轻了昭明帝。 还以为这几天海晏河清的,那位皇帝松懈了呢。 “如今还没有,不过听说是与蓬莱乡有关。” “哦?呵呵,”谢霈啧了一声,“还真是无孔不入的家伙们,罢了,吕箬毕竟与谢霁他们不是一路,倒是有个人你可以接触一二,若能为我所用,便是在谢霁身边钉个钉子了。” “世子说谁?” “贺松寿。” …… 在顾绮所来的那个时代,“七月流火”这词儿,是最常见的检验语文能力、论证望文生义的。 不过对如今的顾绮而言,整个夏天对她来说都是“流火”,也不仅仅是七月而已。 戏法班子赁的房子在外城城东,靠近城墙的一段死胡同的最里面,四四方方,略有些旧,但很干净。 房东是个矮胖矮胖的白脸儿妇人,恰好人也姓白,人都叫她白娘子。 可惜她的夫家不姓许,姓常。 常相公长年在外跑买卖,留她一人在家照顾一双儿女,虽然夫妻分离,但是还算富足。 白娘子如今住的院子,在这条巷子最头的地方,转过去是个小十字路口,是附近民居的交通之所,每日里百姓进出来往,不会很繁华,但也有些小热闹,颇有人气。 而白娘子每天的娱乐,便是抓一把或瓜子儿或花生——有时候也可能是果脯——搬个藤编的小板凳儿坐在巷子口,边吃,边看自家孩子和别人家孩子玩耍,边和来往的人说话。 “哟,赵大爷今儿出门可早呀?” “哟,钱掌柜发财了吧?瞧褡裢都沉甸甸。” “哟,孙少爷今儿从学里回来了?明年可就该下场了吧?” “哟,李姐,你家新来客了?哎哟哟,这小媳妇长得可俊,成亲多久了?可有孩子了没?” “哟,听说周姑娘前儿大喜了?我可是要去蹭杯喜酒喝的。” “哟?你们还不知道宫里的新闻呀?” “哟?你还不知道李大人家的事儿呀?” “哟?你还不知道陆总将的新鲜事儿呀?” “哟?你还不知道太子为何会有这一遭呀?” 反正吧,上到皇室秘史,下到小民八卦,就没白娘子不知道的。 第三百三十二章 你的坟被扒了 有这样一个人,顾绮的耳力又好用,所以蛰伏这二十来天的日子,可谓是每天都能知道新故事,有趣极了。 只不过白娘子祖上不是京城人,说话带着西北一带的腔调,尤其是那拐着几个弯儿的“哟”,顾绮每每听见,总忍不住在心里给她加个“切克闹”。 如是想完之后,她总能先笑躺在榻上。 戏班子白天出门,晚上才回来,白天只留了个十八岁的少年郎看守院落。 少年郎姓邵,名字好巧不巧地,单名一个年字。 瞧那气质有些像安儿,但远不及安儿的好看;性子安静得神似钻研医术的平七叶,但比平七叶更为木讷,而且话少得可怜;会做饭,但远远不及芝麻的心灵手巧。 只虎背熊腰一点儿,特别薛老板了。 邵年郎守院子的时候,就是自己练戏法,看着粗糙的一人,做这些的时候却速度奇快,比如三仙归洞这样俗常的把戏,顾绮又自恃五感,和他对猜的时候,竟然输赢各半。 “你还真厉害。”顾绮耳朵里听白娘子说谢霁的事情,与邵年相猜连输三场后,夸赞道。 邵年腼腆地笑了笑,黑色的脸皮上起了红晕,显得油光锃亮,示意顾绮要不要再来一次。 这个戏班子不止邵年不爱说话,其他人也都不太爱说话,最夸张的是一个极会攀高的十一岁小女孩儿,名叫芽儿的。 顾绮一直以为这是个哑巴姑娘,直到来此住的第九天,芽儿对她说“公子找你。”的时候,她惊得差点儿咬了舌头。 阿年经常来,在谢霁重新成为太子,搬回太子府之后,阿年又做回了货郎这个本行,来往四处通消息;谢霁则不太自由了,这二十天里,不过见了四次。 但不管是阿年还是谢霁来了,都能给这安静的院子带来些人气,只不过说话的多是他们,戏班子里的人大多数时候,只会答“是、好、知道了”之类的话。 “不玩儿了吧。”顾绮打了个呵欠,“阿年来了。” 邵年点点头,自己低着头,继续练手速了。 阿年面色虽然还是小商贩的样子,但是脚步藏着急切,脸上有汗,显然很焦急,刚一进院子便对顾绮正色地说道 “大人,你的坟果然被人扒了。” 刚刚喝了一口好茶的顾绮没忍住,一口茶直接喷在了对面邵年的身上。 “咳咳,抱歉。”顾绮忙边咳边道。 邵年有些无奈地起身,横着飘走,不多时又飘回来,递了帕子给顾绮,再将东西收拾了,飘到院角地上,继续精进技艺。 “你这话说得,忒吓人了。”顾绮用帕子擦了手,又擦了桌子,请他进院坐下,笑着抱怨了一声,又问,“几时的事情?” “就今儿,平姑娘去给你上坟的时候,发现土有被人翻动的痕迹。”阿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怪。 平七叶身怀医术,本就是极仔细的人,又常常采药,对于这种痕迹看得向来清楚。 顾绮听说,高兴道“如此甚好,再等两天,到月底的时候只要没有异样,便是混过去了。” 阿年点点头“晓得,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混过去了,这些人极擅长这等事情,我也看过那尸首,好家伙和你一模一样。” 邵年听见这话,嘴角流露出了笑容。 顾绮从他的脸上,读出了“得意”二字。 毕竟那妆……就是他的手笔。 阿年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有个事情值得介意……平姑娘今儿出城去的时候,后面跟了两伙人。” “谁的人?” “淮阴侯的人,还有一波脸生,很警觉,我也怕打草惊蛇,所以没跟着。”阿年道,“想来是蓬莱乡的人。” “平儿可安稳?” “安稳,已经回了灵乩巷。” “如此就好,”顾绮笑说,“平儿这人虽然有些呆,但极会做事,不会露马脚。” “嗯。” “你家殿下如今重回朝堂,可还适应?”说完了正事,顾绮权作是闲谈,问道。 “殿下那人不爱诉苦,想来是他自幼做惯的事情,照样做就是了。” “也是,那我家里呢?除了平儿之外,其他人可好?” “……大人不是三天前不是刚回家看过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呵呵,大人是想念芝麻做的饭吧。” “她做得好吃嘛。” 邵年的脸色又木然起来,显然并不很高兴了。 “大人快些将这事情解决了吧,京中如今为了你的事情,可谓凄风惨雨的。那些以为你死了的小姐少爷们,如今可难过得很,据说那谁家,还有那谁家的,相思病都犯了呢,大人害人呐。” “你说的这几家都是姑娘吧?那与我有什么相干?不要冤枉人哟。” “冤没冤枉大人,大人自己心中没数吗?” “……呵呵。” 顾绮和阿年闲来斗口,心情很是轻松。 自从谢霁在城外给她立了一座坟,之后,传言连夜出城,却再也没有回城的顾大人的下落,似乎就算尘埃落定了。 由于事情太突然了,的确让京城诸人大感意外,也的确有许多小姑娘家为她哭得吃不下饭。 不过因为谢霁守灵七天这行为,后续的事情,却还有了些全新的变化。 京城百姓琢磨了半天谢霁之行,最终灵光闪现,将其定义为“求而不得”。 瑶池仙子爱慕废太子,在他失势后降落凡尘,成为女大人助其重为太子后,便回归瑶池。 太子心痛,奈何已经与斯人天人永隔,只能独守孤坟,期盼魂魄相会。 真可谓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呀。 仙女儿爱凡人的套路,果然是市井百姓最爱。 甚至中元节那天,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还火速进化成了人鬼情未了…… 至于先镇南侯之女,太子自幼定亲的上官绮在这个故事中的角色? 呃……市井百姓瞎编传奇故事时,几时在意过事实呀。 不过百姓编故事是百姓的事情,顾绮如今只高兴终于将她的坟扒了。 “阿年,你去和鸯儿要一样东西。” “你说。” “一条青色的腰带,要有万字纹,做得旧些,上面要血迹。” 第三百三十三章 侯府 镇南侯府之中,因着上官仲将进京的事情,阖府上下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实则上官仲本当万寿节前进京的,岂料要动身的时候,南境一个小国发生变乱,因着担心他们趁乱扰边,所以彼时上官绮才独自进京。 几个穿金戴银的婆子,正在指挥满院子小丫头们洒扫静轩。 静轩是上官仲住的地方,在镇南侯府西侧,竹林掩映之下,内种陈设一应俱全,是当初上官伯为了弟弟夫妻,特意打造的地方。 而先镇南侯夫妻辞世,他们所住的正堂便被封了起来,以示尊重,而上官伯每每回京的时候,依旧住在静轩,久了,此地倒成了上官府的心脏所在。 婆子们指挥着人干活,还不忘记闲磕牙。 “哎哟,侯爷可算是要回来了,今年中秋,想是能大办了吧?” “哪里能大办?中秋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偏生去年八月间,二小姐竟然没了,如今竟是一年过去了,为人父母的到此时哪里还能开心?怕是要惨淡喽。” “唉,侯爷也是真可怜,当年先侯爷夫妻没了,他伤心成了什么样子?如今女儿竟然也没了,啧啧,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了呢。” 这婆子是众人中资历最老的一个,说起话来抱着忆往昔的感觉,连洒扫的小丫头都听进去了。 “好在侯爷还有个儿子,听说公子是个极好的人,这次也要跟着一起进京,咱们可能看见了。”一个丫头如是说。 婆子们立刻发出了古怪的笑容,啐道“呸,这小蹄子竟然还想公子了,我可告诉你们,谁要是敢对公子有什么爬床的想头,莫怪家法从事。” 说的其他丫头都笑了,那丫头脸一红,嘟囔道“婶子说什么呢?我不过白问问,如何能那等不羞?” “头几年公子进京的时候,我倒是见过,长得真是,啧啧,他们上官家的人长得漂亮,公子虽然还孩子气,长得可真是,啧啧。想是如今这几年长大了,长开了,该更好看了才是呢。” 说得那几个小丫头们都开始想入非非了起来。 “婶子,难道公子比大小姐还好看吗?我瞧着大小姐就好了。”一个小丫头天真地问着。 那个自诩有资历的婆子听见,一撇嘴嗤声道“不过一个瞎子,如何比得了公子?” 院门外的上官绮,独自一个人走过来,听见这话,便停住了脚步,一言不发。 …… 大多数小丫头们到底怯些,不敢在背后这般议论主家,不由吐了吐舌头,各自拿着扫帚、抹布、簸箕继续做活了,倒是有胆子大些的丫头笑说 “瞧婶子说的,大小姐虽然有眼疾,但是咱们这个院子,不还是在大小姐名下吗?” “傻丫头,那是因为侯爷心慈,换了那些小门小户的,一个独身依附的丫头,皮不揭了好几层去。”婆子嗤声说。 丫头们从贫苦人家而来,当然知道世间事,听见这话后吐了吐舌头,深以为然。 “可是婶子,咱们大小姐不一样的,陛下不是很看重她吗?还好几次派人来呢。”小丫头想了想,觉得婆子说的不对。 婆子觉得这小丫头有些愚傻,摇头道“傻丫头,陛下看重她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接她去做娘娘?” 此话说得有些不像了,有其他的婆子捶了她一下,笑道 “这怕不是昨晚喝迷了,现在还醉着呢?说的什么酒话?” 那婆子笑道“我说的不对吗?太子与那什么顾大人的事情,满京城传得到处都是,还差我一个说不成?咱们都在京中,那位太子什么性格谁不知道呢?他对大小姐都这么不理睬,可见呀,怕不是没放在心上。” 其他人听她话里有话,忙问“婶子这是什么意思?也同我们说说,好有个成算。” 那婆子拿眼睛左右瞄瞄,压低了声音道 “你想想,大小姐不但是个瞎子,还是克父母、克弟弟,如今连二小姐都克死的灾星,皇室之中尤其注重这些,指不定呀,啧啧,你们想吧。” 虽然众人觉得婆子如此编排主家不应该,但八卦之心人人皆有,更不会在意被八卦之人的心情,此时听完,嘴上说着“该死该死”,心中却颇以为然。 她们呀,还是应依附好侯爷与公子,至于瞎子大小姐,谁晓得今后是个什么结果呢? 偏就在这时,只听见外面有人道“大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这风口上,当心病了。” 院子里那些仆妇听见这话,魂儿险些没被吓掉,忙个个屏气敛息,惴惴地猜测上官绮听了多少去。 就听见上官绮淡雅的声音响起 “就是过来瞧瞧叔父的这亭子,可打扫妥帖了,并没有站许久。” 新来的?院子里的仆妇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念起佛来。 “是,她们正打扫着呢,大小姐我搀着你进院走走?”说话的这人是府中大管家杨生的媳妇胡氏,是先镇南侯留下的人,对上官绮的态度很是恭敬。 “好呀。”上官绮将手搭在了胡氏的手上,一起走进了院子。 见上官绮一切如常,院子里的人松了口气,忙不迭都屈膝行礼,口称大小姐。 胡氏扶着上官绮,在各个屋子里看了一圈,将各色陈设都说给她听,至于细致的检查,自然都是她自己动了手瞧着。 静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前后六间屋子,有一个小书房和一个小厨房,还配着一个极小却很精致的菜圃,慢悠悠转着检查下来,也颇耗费时候。 转完之后,有丫头奉了茶水来,上官绮喝完之后,一双不太有神的眼睛看向众人 “你们收拾得极妥当,胡婶子,赏了她们。” 众人更觉放心,纷纷称谢。 倒是胡氏送上官绮回房的时候,看着她的眼色道“奴还是给大小姐物色几个好丫头吧,如今那些懒贼,竟让大小姐一人在府中转,跌了怎么办?” “是我不让她们跟着的,”上官绮笑说,“若要安排法人,我方才听着那里面就有不错的,不如安排了她们吧。” 第三百三十四章 你还来看我吗 眨眼间,八月十二日,秋雨簌簌,带着冷意,至晚起了风,更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谭婆子自己窝在小厨房之中吃着新鲜的点心,丫头喜儿催水给上官绮洗漱的时候,还对她道 “婶子,大小姐冷了,要个炭盆子,让婶子亲自送过去,她还有八月十五的事情要安排。” 说罢,转身就走。 谭婆子将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在灶台上,嘟囔着抱怨道“天天要东要西的,也不看自己一个瞎子,配不配。” 这个谭婆子,便是那天仗着资历老,话极多的那个。 也是那天上官绮在静轩转悠完,说她和那叫喜儿的丫头干活好,便到了上官绮院子里。 谭婆子总怀疑是上官绮听见了她的话,安心要摆布她,心中害怕,不过来了几天之后才发现,上官绮不是一般的好伺候。 她不十分挑嘴,不十分挑穿,不十分爱说话,更是十分的好脾气。 是以满京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样好服侍的人。 而且上官绮还颇为喜欢出门,每次出门除了鸳大人或其他羽林卫陪着之外,也会将院子里的婆子丫头带出去。 尤其是小丫头们,哪儿有不喜欢?便是谭婆子,来了这十六七天时间里,出门的次数都比之前加起来的还多。 再加上大管家是先镇南侯留下来的人,所以上官绮的吃穿用度,自然是头一份的不打折扣。 但是那不过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小丫头,能吃多少呢? 剩下的这些,都是院中诸人分了而已。 如今谭婆子来了,更是仗着肚子大、资历深,独占了半数。 小丫头不敢和她恼,也只能暗中不高兴,嘲笑她多吃多占。 如此一来,谭婆子早就忘了那日里言语的话,更忘了尊敬,待上官绮的态度还带上高傲,时不时做出个伺候过先侯爷的样子,“教导”上官绮一番。 上官绮并不与她理论,笑笑就罢了,越发纵得她要上天。 抱怨完了,谭婆子赶着厨房里的丫头点好了炭盆,本来想让小丫头们送去,转念一想上官绮既然要说中秋节的事情,想必是要放赏,那岂能错过?要先去听听才是,这才自己端着炭盆去了。 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她才发现屋中已经熄了灯,还整理了一下表情,顶着谄媚的笑容,口中道 “大小姐,老婆子送炭盆子来了,可没冷到了吧?” …… 上官绮一直歪靠在榻上,失神的眼睛到了晚上,更觉毫无光彩可言,只盯着跳动的灯火,眨都不眨一下。 说来虽然能瞧见些光,但灯火这事儿于她而言,意义着实不大,便是完全的黑暗之中,她的这个屋子,自己也能背得清楚明白。 自然,她身边人,便是谭婆子,也不敢不声不响就动她屋中的陈设。 至于她在想什么,上官绮觉得她什么都没想,但脑海中总会冒出些怪念头,多数与上官练有关,少数与顾绮有关。 从来都没有谢霁的影子。 她不是不知道外面人编排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奇故事,只是奇怪的是,她从来不觉得那事情与自己有关。 甚至每次还要等那些议论的仆妇说起,她才记起来谢霁是她的未婚夫。 因为没见过的缘故吗?也许吧,她如是想着,便丢在一边,只为顾绮难过了。 她的妹妹,像她妹妹的人,怎么都如此命苦呢? 想着想着,她就想哭。 一场雨后,最后的秋蝉的声音,虚弱又无力,响了两声后就止住了,倒是喜儿送水进来的时候,再次上官绮的这模样吓到了。 大晚上的,就一盏油灯闪烁,外面还有风旋起来的声音,上官绮的一双眼睛却动也不动,真的太吓人了。 嘤,服侍大小姐虽然好,就是她发现每到晚上,大小姐总会这样子发呆,她适应了半个月,都没适应呢。 不过喜儿觉得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奴婢,当然要以主人为天的,所以哪怕她每天都怪怪的,她也要视若无睹。 当然啦,怕还是很怕的。 但是大小姐很和蔼,她只是有眼疾,所以看着奇怪而已,喜儿如是给自己安慰。 “大小姐,早些洗漱,安寝了吧。” 上官绮的眼睛看向小丫头,轻轻点点头,由着她服侍了自己洗漱后,方道“你且去歇着吧,帮我熄了灯。” “是,大小姐,奴婢就睡在外间,你有事情叫我。”喜儿觉得自己今天好像格外困倦,便忍着呵欠道。 上官绮再次应了一声。 熄了灯之后,一切无话,半晌上官绮才轻声道“喜儿?” 连着叫了两声,都没人说话。 她这才坐起身来,将塞鼻子的东西取下来,过去打开了门闩。 不多时,谭婆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了。 “大小姐,老婆子送炭盆子来了,可没冷到了吧?” 上官绮依旧坐在那儿,笑了笑道“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屋子里黑洞洞的,谭婆子抱怨了一声,这才绕过屏风进来,口中还道 “喜儿这蹄子是睡死过去了?竟然不应声。” 说话间,人已经转过了屏风,就见上官绮坐在那儿的人影,吓得一趔趄,差点儿把炭盆扣在地上。 “哎哟我的天,大小姐如何这么坐着?哎哟哟,受了风可不好呢。” 上官绮一笑,开口道“不妨事,我一贯不怕冷的。” 谭婆子“呃”了一声,好半天才道“大小姐不怕冷,做什么要炭盆子?” 接近正圆的月亮,将月光洒在屋中,映得上官绮的笑容灿烂而且诡异,她轻声道“给我妹子用呀。” 一句话,说得谭婆子头皮都炸了。 “大大大,大小姐说什么呢?”她惊慌道,甚至结巴了起来。 “我妹子呀,你们二小姐,倒是怪,她以前也不怕冷的,却不知怎么的,就多了怕冷的症状。” 谭婆子更傻了,呆站在那儿,不可思议地看着上官绮。 月光之下,就见那位瞎小姐的一双无神的眼睛,微微挪了一下,看向她的身后,有些遗憾地说 “妹妹要走了吗?”她道,“那明天,你还来看我吗?” 第三百三十五章 鬼呀 这一幕,诡异至极,可怖至极,谭婆子的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脚底蹿了上来 “大,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你……你为什么装神弄鬼?这,这哪里有别人?”她抖着声音问上官绮,声音很像被踩了嗓子的鸡。 上官绮目光幽幽,脸上浮现出了些许迷茫之色,开口道“怎么没有人?就在你身后呀。” 谭婆子脸色吓得苍白,当下就要尖叫着转身跑开。 只是那个“啊”还卡在嗓子中的时候,已经回身的谭婆子,就见真的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后。 月光之下,青紫色的眼眶,血红的眼睛,眼角下的朱砂痣被因月光而朦胧,舌头足有二尺长,一直耷拉到肚子处,衣衫不整,肩膀上有伤,脖子上更是可怖的勒痕。 眼见他回过头了,这“人”呲着牙,漏出了个古怪的笑容,结果一张嘴,舌头掉在了地上。 怎么讲?那声音,很像是生猪肉被种种摔在地上。 谭婆子瞪大了眼睛。 眼看着“人”因为没了舌头,而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眼看着“人”慢慢低下头,附身去将舌头捡了起来,重新塞回嘴里。 而后,“人”终于能说话了“我就在你身后呀,你没瞧见我吗?” 谭婆子直愣愣地看着她,却见那“人”忽然张开了血盆大口,似乎要将她吃掉一般。 “你欺负我姐姐!是你欺负了我姐姐!” 谭婆子忽然想起了之前听说过的南疆之事。 大小姐与二小姐自幼关系很好。 二小姐总护着大小姐。 她也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宅子是在上官绮的名下,是地地道道,上官绮的私产。 因为自己对待上官绮的态度,二小姐从冥府回来,要为姐姐报仇了。 谭婆子的唇越抖越厉害,终于“嗷”的一嗓子,发出了可怖的喊声 “鬼呀!” 而后,两眼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咚”的一声,伴着那声叫喊的余韵,划破了安静的夜空。 纵然镇南侯府是深宅大院,那声音也传在了外面,人人都听得清楚。 偏此时,打更人正好寻到了侯府近处,本憋着小解呢,结果因着那穿透力极强的一嗓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梆子铜锣哗啦啦掉了一地,更是非常干脆地尿了裤子,好半晌爬起来抱着脑袋就跑,找今夜巡夜的御史大人了。 …… 侯府之中,也因此阖府都醒了,那“鬼”听着鸳儿往这面来的声音,转身先到喜儿的榻前,取出个小瓶子在她鼻子地上转了转,而后在喜儿悠悠转醒的功夫,趴在她耳边,学着谭婆子的声音道 “鬼呀!” 喜儿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眼前却什么都没有了。 倒是听见了上官绮害怕地唤她 “喜儿,喜儿。” 紧接着,便是东西倒地的声音。 喜儿也顾不得披衣服了,慌忙跑了过来,先是看见地上躺着的谭婆子,又看见上官绮抱着被子掉在地上,龙门架与旁边放茶的小几倒了。 龙门架倒在上官绮身上,小几倒在一旁,茶水撒了她一身。 离她很近的地方,还放着火盆。 幸好没有跌在火盆里。 上官绮瘫坐在那儿,狼狈且无助地向前伸手摸索,含泪道 “喜儿,喜儿你在哪儿?” 喜儿顾不上其他,跨过谭婆子,将炭盆挪到门外罩上,怕火星子溅在上官绮身上,再将龙门架扶起来,口中不停道 “大小姐,我在这儿,大小姐没事儿了?这是怎么了?我的大小姐,可磕碰在哪儿了?” 上官绮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扯住喜儿的手不肯放,问道“刚才是什么人?谁在叫?发生了什么?” “谭婶子躺在这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小姐莫慌,我这就叫人去。”喜儿忙拍着上官绮,柔声道。 上官绮却不肯放开她,只道“你别走,别走,我害怕。” “好好好,大小姐,奴陪着你,陪着你。” 就在喜儿安慰上官绮的时候,鸳儿带着人已经赶到,见门是半开着的,一脚买过去,就看见一地的狼藉,谭婆子依旧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时不时还嘟囔一声 “有鬼!” 再一看上官绮那狼狈模样,鸳儿闪过一丝疑惑。 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主家来了?怎么会选择在今天呢?中秋不是更有仪式感? 只是心中这么想着,鸳儿已经走过去半跪在上官绮身前,柔声道 “大小姐别怕,末将等在此。” 上官绮听见她的声音,更如听见佛音纶语一般,这才松开喜儿,摸索着拉住鸳儿的手问道 “怎么回事儿?鸳大人,是谭妈妈吗?她怎么了?” “大小姐别慌,她这是发了癔病,等我与管家娘子说,再换个人在大小姐身边伺候。”鸳儿道。 上官绮却听见这话,却向着床脚缩去,抱着被子,低声抽泣起来。 “大小姐别怕,或者,末将今夜在这儿陪着大小姐?” 上官绮起先不言语。 鸳儿见状,便起身,命人进来将谭婆子先抬走。 只是,当跟着进来的两个羽林卫抬起尸首的时候,才发现谭婆子的身下,压了一样东西。 青色,绣着万字纹的旧腰带,还沾着血。 不管是鸳儿还是那两个羽林卫,脸色陡然都变了。 上官绮还在那儿抱着膝盖发抖,喜儿忙着照料,背身,并看不见。 鸳儿立刻弯腰将那条腰带捡了起来,藏在怀中,对那两人示意无妨。 是这条腰带吗?当初穆戬勒死上官练的腰带,是这条吗? 好像是吧? 明明是去年的事情,明明是相处日久的人,偏生就对这条腰带的细节,她全然没了印象。 毕竟那是一条男人系的,街上最最普通的款式。 可是如此旧,还有血迹…… 是吗? 不是吗? 就因为不确定,就因为想不通,所以格外郁闷。 鸳儿压抑着心中的不解与难得的慌乱,转过身,依旧是满面的和蔼,只是当她想要开口安慰上官绮的时候,眼前这个大小姐,依旧保持着那僵硬的坐姿,喃喃道 “是妹妹,一定是妹妹,回来看我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终生疑虑 一句话说完,陈设清雅却因狼藉而显得逼仄的屋子里,忽然没了声响。 安静得让人心中发闷。 有些愚笨的喜儿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上官绮说的是谁,亦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谭婆子为什么会是那般景象。 十三岁的小丫头,家生子儿,出生便在京中的镇南侯府,几乎没见过几次主家,往日里做的活不过是洒扫,更被爹娘养得一团孩子气,立时就惊呼出声。 “闭嘴!” 本来怔住的鸯儿,额上还冒着汗,因为喜儿这一声清醒过来,沉着脸喝道 “滚下去,再吓到大小姐,便将你们个个都卖了。” 喜儿又委屈又怕,捂着嘴,惊恐地缩在一旁,只偷眼看着大小姐,想问问二小姐如今走了没。 是真的吗? 有个这样的小丫头这般境况,只会让信此的人信真,不信的人焦躁。 但鸳儿,却不属于这两类。 战场上厮杀过,刀口上舔过血的人,哪里会信鬼怪之说? 但也的确信“义”字之下的轮回报应。 况且今天的事情,着实古怪,古怪到她甚至怀疑是上官绮在搞事。 仗着她看不见,仗着喜儿是个傻子,鸳儿一双水杏眼睛如今带着阴冷,肆无忌惮打量着上官绮,想从她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妥当。 是真的吗? 她找不到破绽,只在上官绮脸上看见不同以往的柔弱与害怕。 “大小姐太想二小姐了吧?”她柔声安慰着,“二小姐已经去了西方极乐,如何会在此?大小姐是被那婆子吓到了,末将哪儿都不去,今晚只陪着大小姐,好不好?” 上官绮的身子轻颤着,透着恐惧,在鸳儿试图碰她的时候,更是害怕地向后缩,眼中的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鸳儿从没见过端庄如上官绮,还会这样哭。 便是上官练死的时候,她也不过是形容枯槁,在灵堂守了七天七夜,一言未发,却没流一滴眼泪。 “不是的,是二妹妹,好几天了,鸳大人,好几天了,”她喃喃道,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我旁边,就在这间屋子里。” “我吃饭的时候她陪我,我睡觉的时候她就躺在我身边,我知道她想和我说话,可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刚才……刚才的时候……” “刚才怎么了?”鸳儿问,有些急切。 上官绮呜呜地哭得更厉害了,一直到鸳儿有些不耐烦了,她才似能控制住声音般,开口道 “我明明睡着了,却听见她推我起来看月亮,还说……说要为我报仇,我没懂,刚要起来,却听见她忽得大喊说什么‘你欺负我姐姐!’,我忙叫住她,问她在说什么,她回了头,我终于……我看见了……” “大小姐慢慢说,别怕,看见了什么?说给末将听,末将陪着你。” “鸳大人,你知不知道,练妹妹的舌头……她的舌头……” 上官绮忽得止住了眼泪发起呆来,无法聚拢的目光,涣散地看向鸳儿,微微歪着头 “好长呀。” 鸳儿的心都猛地漏跳了一拍。 上官绮却依旧呆滞,似是无意识地说道“她的肩上,血是绿色的……” 她每说一个字,鸳儿的心就停跳一下。 等她说完,鸳儿觉得自己可能也要死了。 偏偏,眼前这个恐慌无比的大小姐说完之后,眼神之中,竟然猛地闪过一抹厉色。 如刀如剑,一闪而过,快到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快到她以为眼前这个人……就是上官练。 上官绮从没有过这样的目光。 反而是上官练,死之前,平静异常,目光却如此。 “天地知道。”她如是说,“天地万物之灵知道。” 鸳儿的心跳得更厉害,她甚至觉得上官绮不是在看她,而是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 仿佛她的身后,就站着一个人。 有一条长长的舌头,脖子被勒断了,肩上还冒着绿血的人。 她猛地一回头。 空无一人。 她打了个冷战,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绿色的……血? 上官练是被勒死的,如何又能有绿色的血? 倒是最近有一个人,一个经他们调查后判定死亡的人,是中了东厂之毒。 来人说,墓中的尸体,脸上都泛着绿光,与中东厂之毒而死的人一样。 不管上官练还是顾绮的死因,上官绮这个被他们严格看管的瞎子,怎么会知道? 而顾绮明明不是上官练!为什么又会这样! “我以此身此血起誓,就算变成厉鬼,也要将御状告到御前去。” 早在南疆的时候,上官练就是个说到做到的性格。 “我就在这天地之间,看着你们。” 上官绮不会知道,若是知道了,进京之后,她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告诉世人发生了什么。 去年的八月十二日,他们几个人,做局杀了察觉他们背后之事的上官练。 而今天,正是八月十二日,月光如练,投入这屋中。 安静得,真如看着他们一样。 亡者的周年。 “我,会报仇的。” 昔日少女的一字一句,从没像这一刻,如此清晰。 鸳儿突然觉得怀中揣着的那条腰带,重逾千金。 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直到此时才发觉,初回京城时,志得满满要为了主家在京城掀起风浪的愿望,原来很难。 脱离掌控的感觉,藏在内心深处的鬼,让鸳儿气血翻涌,不由咳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喜儿再次忍不住,惊呼出声,而这次,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呵斥她,只是按着胸口,剜了她一眼。 本还在嘤嘤哭泣的上官绮一个激灵,拉住她轻声道“大人是怎么了?是看见什么东西了吗?” 鸳儿克制住波涛汹涌的内心,勉强支撑笑容道 “没有,大小姐还是莫要想那么多了,一则这等神鬼之事,到底难说,二则便是二小姐真的回来了,也不会伤害大小姐的。” 天晓得这话她温温柔柔地说出来,说得有亏心。 上官绮被她连番安抚,终于略微缓和了一些。 “可是大人,我还是有些怕,你今晚,能陪着我吗?” “是,末将守着姑娘。” 第三百三十八章 暗格 安儿顿了一下,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旋即到底还是又问了一次,“只是,你真的确定是薛老板吗?” “若不是他,不是更好吗?”顾绮反问道。 还……真是这个道理。 他轻轻一笑,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倒是大人你当心些吧,就算为了抓贼,在京中闹出些传闻,将来死而复生的时候,又该怎么呢?” 他说的不仅是今夜的事情,也因为京中如今极火的《东宫传》一书。 顾名思义,就是时人假托前朝旧事,编写的谢霁与顾绮“凄美”的爱情故事。 戏法班子的芽儿买了一本,顾绮只看了一眼回目,就差点儿犯了尴尬癌。 “呵呵,安老板放心,死而复生的那天,我定要换个身份,打死不会当女大人了。” 安儿被她的话逗乐了,只越看她的打扮越别扭,转身去道 “我给打了水来吧,你这个样子走出去,一旦遇见巡夜的,可真要闹出更大的事儿了。” “我跑得快,不会让那些人看见的,而且为了怕穿帮,戏班子的用了特殊的东西画的,比黑鸦军的那个还厉害。得他们才能卸掉呢。” “……那至少喝杯茶吧。”安儿无奈,探了一下桌上放在暖盘之中茶壶的温度,拿起来倒了一杯,口中道,“可能冷些,好歹润润喉咙。” “多谢。”顾绮说着,刚要走过来接,岂料假舌头自怀中掉出,落在了地上。 天上无云,这屋子的采光极好。 只见在月影笼罩之下,一条软塌塌、红彤彤、血淋淋的假舌头,妖娆且扭曲着掉在地上,和泡发了的大蚯蚓一样。 安儿好险没晕过去,手一滑差点儿打碎了茶壶,捧着心声音都变了 “这是什么东西?!” “呃,抱歉抱歉,假舌头。”顾绮急忙道,“戏法班子的班主,特会做这些东西,还挺真的呢。” “……你真的没在侯府吓出人命来吗?” “真的没有,就是被吓得够呛。”顾绮说着话,语气略微严肃了些,“而且晕的那人……只怕和蓬莱乡未必脱得了关系。” “怎么说?” “那人姓谭,是先侯夫人的陪房,嫁给了府中专管采买的人,本来应该算先侯夫人的自己人,可是十年前先侯夫人难产而死之后,她就发了一笔横财。”顾绮解释道,“这事儿是最近阿年才查到,所以今儿这局,才会想着从她入手。” 安儿皱了下眉,大概想到了是为什么。 “如果是这样,蓬莱乡为什么还留她活着?” “这个不好说,大约是因为她还有些用处吧,而且蓬莱乡不是十分做卸磨杀驴的事情,若那婆子笨就是蓬莱乡的人,活命也正常。”顾绮的语气里带着讽刺。 也是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那谢芊呢?” “他们要杀谢芊是因为我所说关于福王的话,动摇了谢芊坚定的心,”顾绮道,“所以从那位郡主的身上,我们大约能看出来蓬莱乡笼络人的模式。” “……他们也算事无巨细了。” “是呀,而且由此可知,那天那位是个高手,耳力虽然不如我,但也不错呢。” 非常自觉的自夸。 安儿笑了笑,依旧端着茶杯却不过来,而是皱眉道“大人先将那东西捡起来,吓人。” “不可怕的,挺好玩儿的,软乎乎的手感,等下你摸摸。”顾绮说着,弯腰去捡。 才不要呢!安儿心中呐喊者。 只是顾绮的手指还没碰到假舌头的时候,便停在了半空,皱了下眉头之后挪开手,轻轻按在了地上,左右前后,一点一点地摸索着。 摸了半天又站起身,走了两步之后索性脱了鞋,在地上沿着一条直线,慢慢地走着。 “怎么了?”安儿怪道。 顾绮皱着眉头,看向她道“这个地不平得,特别平。” 之前顾着说话还没感觉,方才弯腰捡东西的时候,得益于她的五感之灵,竟然觉察出一种失衡感。 说来古代的民居囿于原料,地面不平也是正常,但一则这是晏怀留下的屋子,认真改造过的,二则其他的地方都很平坦,偏只有这里沿着某条曲折的线不平。 这话太过于古怪,但安儿也正琢磨这屋子呢,立时明白过来,急忙去匣子里捡了串珍珠扯断,抓了几颗珍珠,依次放在地上。 就见那些珍珠前后排着队,均匀地轻轻地向前滚着,弯弯绕绕地,最终一直滚到博古架的下发,却在离墙还有四指宽的地方,停住。 顾绮和安儿对视一眼,彼此眼神都亮了起来。 “小声些。”顾绮笑道。 “晓得。” …… 二人蹑手蹑脚,将博古架移走,没出半点儿声音。 只是在地面与附近,甚至连博古架上都找了半天,却没找见任何机关。 “这?”安儿有些不解地看向顾绮。 顾绮只抚摸着珍珠停下的地方,喃喃道“这里肯定有什么机关,我们好好找找。” 她说着,手指沿着珍珠方才滚过来的路,慢慢抚摸着,一直摸到尽头的时候,再向那边看的时候,“啊”了一声。 安儿见她这样,立刻道“这路线竟然是个图案?” “你在这屋中可见到过这样的图案?”顾绮问道。 安儿站起身来,自上而下俯视着那地面,眼睛看向了顾绮方才进来的窗子。 他走过去,在窗上那些细小的棱格之间,轻轻摩挲,终于在摸到一处内外两层棱格中间的时候,才发现那小棱子,竟然可以轻微转动。 “大人往这面站些。”安儿没敢立刻动,而是道。 顾绮立刻起身,站在了窗子的另一边。 安儿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了那个小格子。 静谧之间,便听见那珍珠停下的地方,传来了极小极短促的一声“咔哒”。 二人立刻走过去,将地板轻轻地打开,才发现这是个两寸、三寸见长见宽的暗格,打开才发现木质与别处不同,就算是一寸寸地敲击,也不会发现此处中空。 而格子里放着的,则是个恰好能嵌在其中的盒子。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一封信 顾绮眼前一亮,只觉得这几天隐姓埋名、装死做宅的日子,因为今天的种种,都变得更值得了。 她和安儿仔仔细细地观察暗格,确定其中没有暗藏埋伏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取了出来。 看外表是木头的盒子,拿在手中才发觉是极沉的手感,仿佛里面灌了铅铁一样,多拿会儿便觉得压手。 顾绮只能将东西放在桌上观察。 安儿本要点了油灯来,顾绮怕人看见,自己眼神又好用,便阻止了他,只贴近了仔仔细细地看。 上面雕花精致至极,顾绮前前后后看了很久,才发现盒子之上,竟然没有缝隙。 就像是一块天生就裹着什么东西的木头,只是被人在外面雕了花。 换言之,不知道如何打开。 顾绮挠挠头,转头看安儿道“你说,咱们直接劈开,会发生什么?” 安儿在月光里,一筹莫展又满脸嫌弃地看着她,觉得她在说废话。 “肯定能打开的,不然就没有留着的意义了。”她又摸索着那木头,半天再无新的发现,只能暂时放弃,重新再去检查那暗格。 方才他们都被盒子吸引,没注意外物,这次再去看才发现暗格侧面有处小小的翻板,推开之后,放着封油纸包扎严实的信。 顾绮立刻将东西取了出来,打开来时,那疏狂洒脱的字,便展现在了面前 余长于山水误入尘世,此人生第一憾事。伯卿“安天下”之谈言犹在耳,斯人已去,此第二憾事。事未半余身而先死,此第三憾事。大限将至,此三件憾事,唯第三件或可期结果。余虽有一弟子可托,惜其本性秉弱,尚不知人间之恶,为善而果敢不足,惟愿其长成之后,此物可辗转于他手,了却夙愿。晏怀字。 不过薄薄一张花笺,顾绮一字一句,压低了声音读完,却觉得这张纸,比方才那盒子还要沉重。 自她穿越至此,偶听别人说起晏怀,多是一句“参与晋王谋反而死”。 可是如谢霁、薛辰生、林昭、鸯儿之辈,对他却充满了敬意与惋惜,将其与先镇南侯相提并论。 上官伯也好,晏怀也好,她不认识也无甚感情,就如别人的故事,听过就听过了。 只是如今,这封藏于暗格之中的信,初见天日却在她手,倒让顾绮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了。 她忽然想起了谢茵的那个哑婢。 实则他们并不一样。 哑婢舍一命,只因复仇的机会就在眼前,纵有栽赃之嫌疑,她也要为自己,为那些女孩子讨个公道。 而晏怀舍一命,所为的却是等,等到谢霁长大,等一个真相大白的机会。 但他们又很一样。 眼观、心知,却口不能言。 顾绮想着,将信细细地折好收在怀中,又将那盒子抱好。 “既然是留给谢兄的东西,他定能打开的。”她对安儿道,“我入镇南侯府吓人的事谢兄知道,所以他明天应该来看我,你要不要来?” 安儿轻轻摇了摇头。 顾绮忽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解脱的意思。 “我能走到今天,有他的缘故,”安儿道,“如今,也算没辜负他了。你我旧识他们是知道的,你今夜这一闹,他们未必不会盯着我看,所以我还是照你说的,盯好向晚楼吧。” 顾绮看着安儿那双藏着坚毅的眼睛,忽然伸手顺他额前散乱的头发“安儿真是极好的孩子呢。” 安儿一呆,退后一步躲开了,抗议道“谁是孩子?大人可比我小一岁呢。” “那也是孩子嘛。”她做了个鬼脸,吓得安儿一趔趄,幽怨地看着她跳窗走了。 安儿发了会儿呆,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打开门时,却是那个老仆人,擎着灯火昏暗的蜡烛,佝偻着背,脸上带了希冀。 “东家,是小公子的事情,成了吗?” 安儿点点头“是,成了。” 老仆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如此,老奴也算不负小公子了。” 明月朗朗,照着这天地间。 …… 顾绮抱着那沉甸甸的盒子回到院子的时候,东方已现鱼肚白,有雾气,远处的天边,竟然还有霞光。 “瞧着今天,是要下雨呀。” 顾绮趁着巷子里还没人,站在巷子口看了会儿,方才回去。 谢霁一大早上就来了,正独自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还要停步,担忧地向外看看, 顾绮踏进院子的时候,阳光藏在雾中,与霞光一起落在院中,院中的人着石青色衣衫,戴着条四方巾,普通得不像是个太子,只像寻常人家的读书郎。 “谢兄,”顾绮喜气洋洋地招呼道,“今天不上朝的吗?这么早就来了?” 谢霁终于等到她回来了,还没来得及对她露出笑容,笑容就已经先消失在脸上。 “娘呀!”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心脏差点儿捧出来,一屁股跌坐在石凳上。 坐得猛了,硌得尾骨都疼。 好半天,谢霁才扶着跳得厉害的心口,问道 “你路上没撞见人吧?” 顾绮再次想起自己的鬼妆,摸着脸笑说“当然没撞见了,真的这么吓人?昨儿还将安儿吓得够呛呢。” “你就这样子去了杜康坊?半夜?”谢霁忽然有些想去安慰下那位酒老板。 大半夜瞧见这么一位,真的不会吓出好歹来吗? “嗯,嘱咐他当心些。”顾绮笑说,露出两排晶莹的贝齿。 恰好此时,邵年边整衣服,边瞌睡地从屋里出来,诈见这一幕,脚步顿在了当地,好半天才垂着脑袋,吐了一口气。 虽然那鬼妆是他们几个人一起的手笔,此时天也亮了,可是突然一看,也真的很吓人了。 “洗脸。”吓得邵年难得开口说了话。 顾绮应声,将怀抱的盒子递给谢霁,神秘兮兮道“晏怀先生留下的东西,找到了。” 离得近了,藏在怀里的假舌头还掉出了一半,吓得谢霁别过脸去,接东西的时候没用上力气,差点儿摔在地上。 “怎么这么沉?”他慌忙抱好放在桌上,怪道。 “不晓得。”顾绮将信也给了他,“你应该能打开的,我先去卸妆。” 第三百四十章 你可欢喜 顾绮的屋子在院东侧,与芽儿并一个叫菜籽儿的姑娘睡一屋。 戏法班子的人起得都早,所以她进门的时候,两个姑娘都已经穿戴洗漱完毕,正要出门。 话极少极少的芽儿,只看了顾绮一眼,就瘪着嘴站在那儿,好半天,忽然“哇”的一声,哭了。 顾绮颇为尴尬地站在那儿。 菜籽儿盯着她的脸,重重地倒吸了一口气,过来将芽儿抱出去安抚一通,自己则和邵年并另外两个姑娘进来,帮她卸妆洗脸。 “麻烦了,昨晚亏了这妆,很管用呢。”顾绮人已经坐在了妆台之前,不小心,偏头就看了一眼铜镜。 “……” 顾大人怔了片刻,木然伸手,将镜子扣上了。 昨晚天黑,她没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吓人。 如今看清了,才发现自己分明是……太吓人了。 而且丑。 嘤,她竟然顶着那张脸走了好些地方,她的美貌呀! 毁了! …… 待换洗梳妆完了,顾绮穿了身石青色的布衣,因为觉得冷,所以外面还罩了件半臂,虽然不伦不类,但终于是整整齐齐了。 戏班子其他人已经走了,菜籽儿与另外两个姑娘跟着出去,依旧是邵年留在院子里看家。 只是顾绮收拾妥当,抬步刚要出房门时,就见谢霁举着个斧头,干脆利索、气壮山河地,劈在了那盒子上。 晏怀留下的书信摊在一旁,飞起的雕花木头,应声成了两半,飞出些木头碎屑,一半掉在了地上,打了个转。 难得顾绮被吓得差点儿崴了脚,扶住了门框才能站住。 “谢兄这是做什么?!打不开再想办法就是,如此冒失,一旦里面有什么机关怎么办?” 谢霁刚刚看完信,心情并不很好,只是回头看见她担忧的神色,心漏跳一拍,斧头险些脱手。 以前他虽然知道顾绮漂亮,却甚少多留意,更多是觉得她的性子通达,行事利落,而且为人有趣。 可今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觉得现在的顾绮,格外很好看的。 他忙稳住心神,将斧子放回拆房,解释道“外面的木头是障眼法,为的就是让人如此想,不敢随意东西,实际上就是要劈开的,里面的铁匣子才是要用到钥匙。” “……!!” 这玩意儿,竟然真是要劈开的。 顾绮抿着唇走过来,脚尖将地上的木壳拨到旁边去“谢兄这话,定要记得说给安儿听。” 想她说是不是该劈开的时候,他还一脸嫌弃呢。 谢霁没懂这话,问明之后,不觉笑了,又正色道“我觉得安老板不是嫌弃,肯定是被吓到了,你方才那样真的太可怕了。幸好你姐……幸好她看不见。” 不然别说演戏了,不吓得背过气去就不错了。 顾绮想想自己刚才的样子,还真是这个道理,和他笑了一阵子,就去观察那个铁盒子。 依旧是完整的一体,上面有一个凹陷下去的兽首,兽嘴上下可以开合,里面藏着个孔洞,想必是钥匙孔。 “我们是不是还要去杜康坊找钥匙?还是熔了?”顾绮问道。 “这盒子里面有一层宝顶,如果真的去熔了,宝顶里的东西就会先一步流出,毁了里面的东西。”谢霁解释道,“而且这个锁分为三层,便是宋约在此也开不开,只能用钥匙的,但钥匙不在杜康坊。” 顾绮眨着眼睛看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谁知谢霁也在看着她,道“而是在你那儿。” 说来这事情,着实很巧合了。 “啊?什么意思?” “我送你的那块玉佩,你如今戴在那儿?” 这个盒子是先镇南侯设计出来的,但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用途的时候,先镇南侯就已经身死了,那个盒子也不知下落。 也恰是在两年前出事之前,一次早课后晏怀将盒子的钥匙给了他,说是整理书房时发现的,也没用处,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彼时,谢霁身边有个随侍的大宫女玉奴,很会针线活计,因为见谢霁总爱将钥匙随身带着,又见钥匙太过小巧精致,便给他打了个穗子,将钥匙缠在其中,佩在玉上。 如此,谢霁既能随身带着,又不会丢失了。 时过境迁,他因为顾绮救了他而将玉佩相赠,偏这个盒子,又是顾绮找出来。 当真是冥冥之中呀。 顾绮没想到那玉佩里藏着钥匙,一拍手道“啊,在屋里收着呢。” 待取出玉佩之后,谢霁仔细将穗子解开,取出了个小巧的圆形扣子,按在了兽首的嘴中。 每一层打开之后,都要将那钥匙取下,或变方、或变三角,三层都打开之后,里面的东西,便重见天日了。 只是谁也想不到,盒子里藏着的,却是几张烧残了的纸。 顾绮和谢霁对视一眼,连邵年也忍不住,走过来看。 只是他并不识字,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 能辨识出内容的纸上没有落款,还算清秀的字,在每一张里,写下的都是充满着怨气的话 你如何不肯看我一眼? 是你负我! 我会报仇的,上官伯,你要记得,我会夺走你的一切。 伯卿,我找到了蓬莱乡,我要将此仙境送你,伯卿,你会欢喜吗? 我将你的女儿送去了蓬莱乡,你可欢喜? 你钟情于她,所以我将她,将你的儿子,都送去蓬莱乡陪你,你可欢喜? 顾绮很是没想到晏怀拼了命留下的东西,是这么几张充满了对先镇南侯怨恨的文字,正疑惑之间,却发现身旁的谢霁脸色煞白,连手都在不停地颤抖,死死地盯着最后那张纸上“你可欢喜”四个字。 她忙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谢兄怎么了?你知道这些信是谁写的?” 过了很久,谢霁才喃喃道 “是,我认识这字。”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没再说话。 天边有雷声炸响,秋雨落下的瞬间,顾绮已经将那些残纸收好了。 “谢兄,下雨了,咱们进屋说。” 谢霁由她拉着回去,僵硬地站在门内,好久,终于说出了比外面秋雷还可怖的话来 “这是……当今太后的字。” 第三百四十一章 疯子的想法 谢霁此生不是没经历过不同寻常的刺激,只是今天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他而言太不寻常了。 他呆滞地跟着顾绮进屋,顾绮扶他坐下他就坐下,给他递茶他就接着,但不管顾绮怎么安慰,他就是不说话。 顾绮很是担心他,搬了另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琢磨着要不要让邵年接了平七叶过来。 难怪晏怀如此遮掩,别说谢霁了,就是昭明帝知道此等真相,估计都能吓一蹦跶。 好半天,谢霁终于开口道“我……一直以为她憎恨父皇是因为福王。谢芊之后我甚至想,难道她也是如此认为的?” “可是……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谢霁越想越迷茫,想不出言语表达,只能将头埋在手里,轻轻颤抖着。 顾绮忙再次推过茶去,正色道“谢兄,如今这东西重见天日,对我们而言未必是坏处。” 谢霁没说话。 “以前我们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不知道主家是哪个,甚至就连喽啰,我们都要走一步看一步,出来一件事情查一次。他们是藏在阴沟里的耗子,躲在最黑暗的地方,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们有了明确的方向,但他们却不知道局势已经颠倒,我们占了先机,”顾绮见谢霁的颤抖逐渐停止,知道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心中放心,便道,“所以谢兄,晏先生留下这些给你,你可不要辜负他呀。” 不长的时间,谢霁终于平复下来,止住了颤抖,拿起了茶杯,一饮而尽。 已经半凉的茶瞬间下肚,让人格外清醒。 他捧着茶杯,看向外面的雨幕,轻声道“是,我知道了。” 先生说他本性秉弱,盼他长成,如今东西得见天日,辗转入了他手,他不能这样,他必须要果敢起来。 耽于震惊,耽于伤心,那只会让逝者失望罢了。 顾绮看谢霁眼中闪着的光芒,心中很是高兴,刚要再说两句鼓舞士气的话,却见谢霁还是看着窗外,喃喃道 “她未必是真正的主家,地位虽高,但未必是创立之人。” “嗯?怎么说?” “她说‘找到了’,她说她要蓬莱乡送给他……这话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奇怪。” 顾绮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如此说来是很奇怪,仿佛是她知道那样的地方,然后找到了?那,先侯爷有提过蓬莱乡吗?” 谢霁摇摇头“没有……说来真的很奇怪的,她十四岁入宫,又是怎么会接触到他们呢?” 顾绮琢磨了片刻也想不通,便道“这是个疑问之处,还有一个可疑之处,便是她为什么会觉得先镇南侯负了她?先侯爷佃户出身,遭灾入军,她则是簪缨世家出身,又比侯爷大了九岁,她进宫的时候,先侯爷许还穿开裆裤呢,别说定情,走街上瞧见,她会不会多看一眼都是问题。” 谢霁本来暗自神伤的,结果反被她这话逗笑了。 邵年在一旁听着,也傻呵呵裂开嘴,笑了。 “你们别笑,也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先侯爷初出茅庐的时候,她都做多少年皇妃了,总不能是竞渡日一见钟情吧?再者,不是说先帝赏识先侯爷之后,侯爷就到了北境,才与当今相识的吗?这遇也遇不上。等到侯爷真正有了名望的时候,已经是当朝了,又驻守南疆……怎么说我都觉得太后这你负我,很奇怪呀。” 谢霁听她这一说,也觉得于理不合。 “还有,咱们之前,不是一直觉得蓬莱乡的主家是与陛下有仇吗?可若只与侯爷有仇,那先侯爷一支几乎死绝,她为何还要这样?骑虎难下吗?我倒觉得她乐在其中呢。” 顾绮说着,将写着“你为何不肯看我”,“是你负我”,以及表示要夺走一切的三张残纸铺开,道“所以我猜测,这三张纸是一个阶段,其上的你’不是先侯爷,而是另有其人,她觉得那人负了他,才想着向侯爷下手了。后面那几张纸才是真写给侯爷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似是开始倾慕侯爷。” 纸上的信息虽多,能辨别出的字意思也明朗,但到底是残缺的,看不出头尾,但顾绮细想之后,觉得自己不会有错。 “那会是谁?”谢霁被她说服了,便问道。 顾绮也在看他,满面难以启齿的模样。 一旁的邵年,也在傻愣愣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种皇室秘闻,引得他都想要多说话了呢。 谢霁后知后觉地看懂了他们的表情,再次如遭雷击。 “荒唐!她……她……” 她可是太后呀! 但她是只比昭明帝大了七岁的太后,若是定要计算,倒可算是一代人。 可若这是真相,就更惊悚了! “咳咳,”顾绮尴尬着安抚他道,“蓬莱乡本就有些病态嘛,当然,指不定没有这么奇葩呢?” 只是她此时的安慰,着实有点儿晚了。 谢霁苍白着脸色,手脚都是冰冷,消化了半天,最终嘟囔了一句“不,她就是那么奇葩。她每每生事,每每胡闹,抹脖子上吊之类的,总要喊父皇如何对不起她,对不起先帝遗命,以前我以为她是疯了,现在瞧……就是疯了。” 顾绮见他如此激动,动了动唇,没将心里话说出来。 实则太后的年纪是能给昭明帝当姐姐的——她还真的比先帝长女年纪都小——当初懵懂入宫,嫁给了可以给自己做爹的先帝,不满四十岁就成了寡妇,亲生子夫妻死得又凄惨,是挺可怜的。 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对英姿勃发的人产生感情,细想之下不能算错。 只是她与个什么蓬莱乡一起,用手段害人满门,用阴谋祸害天下,害死多少无辜之人,那何止是错? 是大罪。 心中想的不是罪,如何做的才是。 “想通了原因,事情便要好做很多,太后,上官仲,鸳儿,薛卯生,”她轻声道,“谢兄,一无所知才可怕,而现在我们对蓬莱乡的所知,比他们以为的深多了。” 谢霁看着她,长舒了一口气,点头道 “是。” 第三百四十二章 听墙根儿去 终于平复了心绪的谢霁长舒了一口气,对邵年道“兹事体大,今日在这儿听到的话,不要说出去。” 邵年点点头。 他本来就和锯了嘴的葫芦没什么两样,听到如此惊涛骇浪般的消息,想要倾诉与八卦的心情也不过一瞬,过了就算了。 顾绮闻言放心,觉得事情再往好的地方发展,便坐在他的身侧问道 “其他人的事情好说,太后的这桩你想怎么做?” 谢霁将盒子重新锁好,将钥匙放回玉佩的穗子里,整好后递给了顾绮 “东西你都收着,只几封没头没尾的信,不能指证她,得让她自己露了马脚。不过你放心,她到底每天都在宫中,总会有破绽的,而且……如此一来,有一桩事情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顾绮听他如此冷静,更觉安心,忙问“是什么?” 谢霁道“当时我在蓬莱乡的账册之中,看见了母后的印记。下岛之后至今,我调查张家和母后身边的人,不但是为了内鬼,也是为了这个。” 顾绮想不到还有这一节,不觉得他隐瞒了自己,反而觉得他将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心中,也挺累的。 “那如今算是洗清了?” 谢霁点点头“其实秘查张家到后来,我已经觉得事情古怪了,虽然有人依附了太后背后的沈家,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与蓬莱乡有关系,而进出账务也算明确,母后更没有这么做的理由,现在看来,大约就是因为这个了。” 如今再想这个,他比之前更生气了一些。 “好在只是张家有反叛,而不是皇后娘娘贴身的人。”顾绮安慰道,“不然皇后和小皇子才是真不安全了。如此看来,娘娘的身边,还是很安稳的。” 谢霁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上官仲哪天能入城?他们连着几次的计划都被咱们打乱了,好容易我‘死’了,却又闹起鬼来,他们该是挺焦躁的,估计等上官仲回来之后,他们定会依着咱们想的行动” “算路程,他大约是今天能到京。”谢霁道,“我让阿年在城门处盯着了。” “今天确定能到?”顾绮立刻挺直了腰背,一拍大腿笑说,“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走吧。” 谢霁见她拔腿就要往外走,忙起身道“下着雨呢,你要去哪儿?你又一夜没睡。” “我昨天睡了很久,”顾绮停在门口,想了想又折返回来,坐在妆台前说,“是不能这么去,邵年快帮我化个妆。谢兄去找把贺兄找来吧,他今儿不当值,咱们去城门那儿转转。” 谢霁着实觉得古怪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听墙根呀,我耳力好,你知道的。”她笑说,“我们如今好容易占了先,可得从他进城起,就知道他要做的每一件事情,才能精确打击嘛。” …… 镇南侯府闹鬼的消息,随着八月十三日太阳的升起,随着清晨小雨的渐歇,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为了京城人民最新的喜闻乐见。 倒不是他们喜欢听镇南侯府闹鬼的消息,准确说,是不管谁家有这等离奇的事情,他们都会开心的。 早点摊上,准备着要开张的书场,各家的长短工,走街串巷的货郎们,去学社上学的书生们,都管他是不是“子不语”,统统议论纷纷。 “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上夜的刘阿,吓得人都尿了裤子,逢人就说可怕呢。” “别是他胡诌出来的吧?可听说镇南侯府里,哪个被吓到了?” “这事儿还真不是胡诌的,听说是侯府里的一个婆子,我今早给侯府送菜的时候可听见他们议论了,说是那婆子平素就对那位大小姐很不敬的。” “啧啧,原来是这样?” “可不是?要知道,侯府的那大宅子,如今可在大小姐名下,当今亲自做主的。昔年侯爷夫人都在那儿撒手人寰,可见魂魄都是护着家宅的,在他们家中欺负独女,可不就如此了?” “有理有理,有理有据呀!” “我怎么听人说,出来的魂儿是如今镇南侯淹死的那个女儿?” “……哎呀,人家姐妹情深,见人欺负了姐姐,可不就出来了?只怕那人再要是不改了,今后出来的可就不仅仅是二小姐了。” “唉,但想想也是可怜,想见是没有父母的苦了,叔父婶娘又不在旁,才受此荼毒。” “侯爷这两天不就到家了吗?定然会处置那婆子的。” “不过说起来,最近倒真应了多事之秋那句话,年头到如今,竟没断过。” “就是,竟有些不太平的感觉呢,别是要有什么灾祸吧?” “啧,这话可不敢说,不敢说。” 百姓们交头接耳,三三两两的议论不绝,就连城门上,当着那些城门吏,都不过是压低了声音说。 自然,城门上的官吏们也都支着耳朵听。 谁还没有个八卦的心呢? 南门旁专供城门吏吃茶喝水休息的小房子里,城门官点头哈腰地给谢霁与贺松寿端茶递水,还捎带着给顾绮也端了一杯,口中却只道 “小的们这地方腌臜,殿下别嫌弃。” 谢霁依旧是家常打扮,笑得一如既往的和气,口中道 “你们且忙去吧,我就是来这儿瞧西洋景的。” 说着,还瞥了贺松寿一眼。 贺松寿脸不红心不跳,只说道“这可是灵乩巷那群神汉给我掐算出来的!我命定的姻缘,今儿就会从这扇门过,怎么?不行吗?” “我哪里说不行了?”谢霁两手一摊,“这不是来给你助威了吗?” 贺松寿一扬脖子,靠近小窗往外看着,又对一旁的顾绮道“这位婶子呀,等我看好了之后,你可千万要给我把亲说成哟。” 一旁被称作“婶子”的顾绮,拿腔拿调,尖着嗓子道 “哎哟七公子放心吧,你的亲事,自然都着落在我身上了。” 贺松寿笑得虽然喜气,只是一扭头看见顾绮如今的扮相,便很是嫌弃地扭过去了。 因为此刻顾绮的扮相怎么说呢? 简直……唉……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上官仲的心愿 因为吧,顾绮如今做了个媒婆打扮。 抹得白到起腻的脸盘子,涂着仿佛吃了死孩子的大红嘴唇子,眼底的朱砂痣被遮住,却在唇角点了颗不大不小的媒婆痣,还穿了身艳红艳红到透粉的大花衣裳,鬓边还插了四朵簇成的大红花。 劣质的粉,偶尔还往下掉渣。 顾绮个子高,身量瘦,一把子小蛮腰以前穿男装的时候,芝麻是特意改了腰身,填了东西才不特别明显,而如今这身颜色虽然俗,但腰着实盈盈一握,走起路来还摇摇摆摆的。 来的路上贺松寿瞧她那姿势,心中有些惴惴,生怕她扭断了腰。 如此不说,她一双眼睛还飞飞的,看谁都一副“要我给你说媒不?”的表情,显然是得了灵乩巷神汉神婆的“算算吧”真传。 现在顾绮要是去街上喊一声“我是顾大人!”,只怕是会被打的。 每多看一眼,贺七就觉得眼睛不太舒服,琢磨着女人可真是奇怪的,明明是一个人,换了个扮相,就让人不忍心多看了。 城门吏也对这个媒婆有些不忍直视,不明白贺大人哪儿陶腾出来这么个媒人,不过所谓“不忍看”,早被对贺松寿找媳妇方法的好奇,给压倒了。 先有镇南侯府闹鬼,再有贺大人城门找妻,生活真美好呀。 虽然还想多看看,不过到底近中秋节,事多得很,他只能悻悻出门,想要等到贺大人找到媳妇了,他得看看是个什么样的。 待城门吏出门后,贺松寿才不扒窗子了,而是斜靠在椅上抱怨道 “你这是什么扮相?艳俗得紧。” 贺七少爷正经书香门第出身,虽然热衷于找家中其他几位贺大人的不自在,但到底家学渊源,审美情趣很是传统,便是新鲜颜色经他,也要打扮得雅致才好,伺候他的丫头、小厮们也都是极有审美,平素穿官衣就罢了,私服的时候,更是连该配什么首饰、系什么汗巾腰带、佩戴哪种荷包,甚至荷包上是什么花纹,穗子要如何打,都要讲究。 如此一个人,让他看见如今的顾绮,怎么能忍? 他忽然怀念起了当初她还巡街的日子。 曳撒,戴帽按刀,笑起来的神采飞扬,顾盼神飞,风流得明艳,明艳得恰到好处。 顾绮已经看见阿年自城外进了城门,还向这边看了一眼,便知上官仲一行人快到了,边竖耳朵,边扯了扯衣服笑说 “哪里艳俗了?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呢。” 贺松寿正要嘲笑,一侧的谢霁也跟着笑了笑,开口道“是挺好看的。” 贺松寿差点儿滑坐在地上,警惕地看着谢霁,琢磨着身旁这人是不是带着假面的旁人。 殊不知谢霁到底是刚看过顾绮鬼妆扮相的人,是以哪怕顾绮打扮成个乞丐,他也会觉得很不错的。 顾绮呲着牙,对谢霁笑得开心。 贺松寿撇撇嘴,坐得离谢霁远了一点儿,忽然有种想提提上官绮的冲动,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而是问 “你可听见什么声音了?” 顾绮等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 “嗯,到城门口了。” 如今呀,这才真是听墙根了呢。 城墙根儿。 …… 镇南侯府的车队不算长也不算短,府兵于前后开路、押尾,中间则是些箱笼或仆役的马车,而上官仲如今则是骑马在队侧,家常素淡的打扮,但一看那扎实的肌肉、微微鼓起的小肚腩、修剪得当的胡子、麦色的皮肤,便可知身份是武将的人。 上官家中,没有长得难看的人,上官仲作为镇守一方的虎将,气质更是不俗,比之先镇南侯的恣意潇洒,这位侯爷则是外向豁达。 一股总能让人安心的气质,战场之上、南疆之中,只要有他在,大夏的子民便能安心。 他的侧后方不远处,便是如今镇南侯夫人莫氏的马车。 莫氏是典型小家碧玉的模样,容貌略显寡淡,笑起来却十分好看,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也的确爱笑,来京的路上也常与贴身丫头们说笑,却在快要到京城的时候,越发笑不出来了。 昨儿还好好的,今早赶路越近京城,耳中就越能听见街上人议论什么“镇南侯府闹鬼”,言语中还提及了死在南疆的“上官练”。 待发现他们的车驾,便将大声谈论变成了小声议论,还指指点点的,隔着帘子她都瞧见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的亲亲女儿,如今可是“上官绮”呢。 愚夫蠢妇,竟然还敢编排闹鬼之事?啐,若上官练真的成鬼,定然是要报仇的,怎么还能“护着”? 便是找,也当先找他们夫妻才是。 从不信鬼神阴司报应的莫氏,听多了外面的胡言乱语,心中着实不耐烦了起来,掀开帘子道“侯爷,侯爷!” 上官仲调转马头靠过来“卿卿这是怎么了?” 莫氏说话的声音稳重中,带些许黏腻的撒娇之意“家中还没来人呢?问问到底是怎么了?竟然闹出这些事情?” 上官仲也听见了那些话,面色却如常,听她如此问,淡淡一笑,安抚道 “我大约知道会是怎么回事儿,卿卿不必想太多。” “你呀,向来不信疼她,她如今是你亲侄女儿,”莫氏将亲侄女儿四字,念得很重,“便是多疼她些,又能如何呢?” 上官仲轻咳一声“正因为是侄女儿,才要避嫌,不然那些小人的嘴,你也知道的。” 莫氏偷偷做了个鬼脸,眼神瞥见城门那边有人过来,她认得为首的正是杨管家,这才摔下帘子,嘟囔道 “这次回来,我可就要常住了,那些人我都要换的。” “卿卿自己拿主意就是。”上官仲笑说,心底却很冰冷。 自然不是对莫氏,而是对京中的那位上官练,自己的亲生女儿。 在他拿定这主意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舍弃她的性命了。 早晚要成为祭品的女儿,不若断了感情、舍了感情,只当她早就死了,才好。 哪怕事成之后,举家赴死,他也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复仇。 复昭明帝做局,暗杀兄长之仇。 第三百四十四章 演戏 如今,就在京城之下。 他谋局十年,终于走到了今天,走到了可以复仇,可以将这表面上天平盛世的天下,撕开一角的时候。 他沉沉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不满之色,待杨管家带人走到车前的时候,淡然嘲弄道 “你的差事做得好呀,咱们还没进京,中秋节月尚未圆,咱们府便先成了西洋景,人人都议论起大姑娘了。” 莫氏在车内听着,以帕子掩嘴轻笑,自帘子影影绰绰地看着上官仲的影子,内心的崇拜之情,都要满出来了。 她的夫君,她的侯爷就是厉害,听听这口齿,连消带打的,谁能说得过呢? 杨管家本就一个脑袋两个大,如今再听见更觉得无地自容,忙拱手作揖,额上渗着汗道 “侯爷,是小的做事不妥帖,还请侯爷赎罪。” 上官仲皮笑肉不笑的,只问道“家中到底是怎么了?” “就是……就是和他们说的一样……”杨管家也觉此事此话荒谬,可是府中吓晕死了一个,上官绮更是一口咬定听见了上官练的声音,“是大小姐说,这段时间,总能看见二小姐。” 大小姐没有撒谎的理由呀! 不但杨管家,便是上官仲夫妇,都觉得上官绮没有撒谎的理由。 上官仲沉声不语,只看着杨管家,车内的莫氏见状便知该自己说了,立刻换了个刻薄声调,隔着帘子冷笑道 “是吗?杨管家打量着我们进京迟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如今这欺主的奴才越来越多了,先是一个拐了大丫头的,再是什么女大人勾搭太子辱没大丫头,再是个什么婆子欺负了大丫头去,瞧着我们大丫头是没爹娘,我们又不在一旁,便着意欺负了也无妨,是吗?” 说着话,越发眼眶都红了,也不顾是在街上,呜呜咽咽地便哭了起来 “欺负了大丫头不说,还拿我那苦命的儿说话,我的练儿呀!若你真还活着,这起子小人怎敢欺负你姐姐?你若还活着,又如何这等狠的心,竟然都不给你娘托一梦呀!” 镇南侯府本就时不时站在风口浪尖,这位侯夫人的哭更是低着声音却又婉转动听的,颇有穿透力,这又是在城门外的地方,人极多,听的人自然不少。 杨管家汗都下来了,上官仲瞧着差不多了,才开口对车内安慰道 “好了,咱们如今回来,自然就没人敢欺负大丫头了,此处人多,被人听见成什么样子?” 说着话,他的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我哭我的女儿,侯爷做什么管我?听就听去!脸早就被这群奴才欺负没了,还在意什么丢脸不成?”莫氏含嗔带怨了一句后,哭得反而更厉害了一些。 上官仲在车边听她如此说,眼眶也红了,长叹一声不言语了。 此一幕,瞧在周围人眼中,便是那铁石心肠的,都觉得鼻子发涩。 想想也是,如今镇南侯在先侯爷死后,镇疆守边,于国有功,女儿却死得莫名;先侯爷的遗孤更是多灾多难,还闹出了这等鬼怪之事。 当真可怜呀。 如此一来,那些人看杨管家的眼神都不善了。 杨管家也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忙不停手地谢罪。 上官仲听见莫氏于哭泣之间轻咳一声,才开口问道“那欺主的婆子究竟是哪个?” 杨管家忙小声道“回侯爷,是谭婆子,当初从先侯爷时就留下的人,如今也的确是被吓得不轻呀。” 上官仲皱了一下眉头,反问道“你说是谁?” “家中一个洒扫的婆子,姓谭的。”杨管家以为是上官仲不知道是谁,便如此道。 殊不知上官仲内心深处,却因此起了惊涛骇浪,要不是他武功扎实,只怕就要摔下马去了。 为什么会是谭婆子?!为什么被阖府几十号仆人,偏偏就是这位谭婆子? 谭婆子并其子,本就是主家派往镇南侯府中,为了保护哥哥嫂嫂的人呀! 可惜,却到底敌不过那心思诡秘的昭明帝。 正是她,将当初昭明帝暗害哥哥嫂子的事情,告诉了自己。 “她可说了些什么?”上官仲咽了下口水。 车内的莫氏并不知道那些,只是听出了上官仲声音的古怪,便止住了哭声,耐心听着。 “人被吓得晕死过去了,没有别的话说。” 上官仲长舒了一口气,这才道“知道了,先回府再说吧。” …… 城门之旁的小屋子里,顾绮眼见着这一队人走远了,方才重新展露了笑容。 谢霁知道她的身份,起先还担忧她会难过,结果却见她顾绮笑了,没有半分伤心,只有进一步接近真相的快乐。 这是因为,真的伤心了吧,谢霁如是认为,起了怜惜之意,轻叹声后问道 “怎么样?他们说了什么?” “开始还将戏演得不错,等到听见是谭婆子之后,那位侯爷便有些慌了,看来婆子与他的确是一伙的,叫人盯着他们家吧。”顾绮说罢,起身道,“我先回去换身衣服,然后去侯府那儿转转,你们也当心些。” 贺松寿很是高兴于她要换衣服,跟着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吧去吧,我也得回去歇歇了,今晚还要上夜呢。” “如今那位侯爷入城了,指不定会有什么新的动作,跟着你的人有些能耐,我白天又不是很方便出门,所以贺兄务必当心。”顾绮叮嘱道。 “嗯,晓得。”贺松寿很受用她关心自己,立刻应声。 这其实,也是他们今儿非要到城门上来的原因。 自顾绮“死”后,贺松寿就发现自己一直被人跟着。 起先他们以为是蓬莱乡的人,为的是确定顾绮是否真死,所以他没同意顾绮去抓人的主意,免得打草惊蛇。 可是等顾绮的“坟”被扒了之后,这尾巴依旧如影随形,他们就开始怀疑是另一股势力了。 只是顾绮乔装两次,发现的人都不过是普通地痞,真正有本事的一个,连她都不摸不到尾巴。 偏她身法特殊,不敢十分暴露,是以几个人议论之后,就决定让贺松寿这几天高调些行事,试图将那些人引出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各有各的桃花劫(上) 比如今天,不管跟着贺松寿的人是不是蓬莱乡手下,见他偏偏在这时候,在南城门上“找媳妇”这般荒诞,总要考虑一二。 只要他们有疑惑,便一定会有下一步动作,他们才能更好地将人揪出来。 顾绮叮嘱完时,换班的几个城门吏已经推门进来,见他们像是要走,忙问道“哎贺大人,可寻见如意娘子了?” 如今贺松寿找媳妇的事儿在其他几个城门都传开了,结果他们来了他却走了,岂不是看不见光景了? 贺松寿做出个不满的样子,生气道 “灵乩巷那些跳大神的,果然在诓骗我呢!哼!看了这半天,哪儿有个看得过去的娘子嘛。” 城门吏心中笑得不得了,口中却正色道“哎呀呀大人,这等事情嘛哪儿说得准?指不定明天就能见了呢?” 他们恨不能贺松寿天天来,甚至都打算了暗中下注,赌他几时能找到媳妇。 贺松寿细细一想,一拍巴掌道“哎哟,可真是呢!对,我得再去找他们问问,究竟是哪天。” 谢霁已经一步踏出了屋子,满面嫌弃地看着屋内,仿佛不能再与他同一屋檐,否则自己也会变成傻子一样。 顾绮则依靠在门上,拿着个尺方的大帕子——错眼能看成跑堂小伙计抹布的哪种好——在一旁捏着嗓子谄媚道 “可是这道理呢!贺大人问清了是哪一天,千万要同小妇人说呀。” 贺松寿豪气地掏出一个银锭子丢给她“自然自然,多谢婶子了。” “好说好说,多谢大人。”顾绮急忙精准接住银子,摆出见钱眼开的样子,笑得鼻子眼睛都捏在一起了,喜悦着扭腰就出门了。 走过谢霁身边的时候,还不忘施礼,仿服夸张的打扮只是表象,她是很知礼的媒婆一般。 谢霁回了一礼,没说话,而是别开眼睛。 凑近了看那掉粉的脸,的确不忍看。 咿,他想去问问谢菡,给她搞些宫粉来。 就算乔装,也不要用这么劣质的粉嘛。 贺松寿与城门吏打了几句哈哈,还给了些许银两请他们吃茶,城门吏忙将人送出来,点头哈腰、喜笑颜开的。 “那我先去了,你小心些。”谢霁这才掸了掸袍子,对贺松寿道,虽然穿得普通,这时候倒是个贵胄风范了。 “是,殿下也莫要托大,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如今既已复太子位,有事情的时候,还是带些人随侍左右才好。”贺松寿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认真道。 “七哥放心吧。”谢霁答应着,说了小时候的称呼。 这一声“七哥”,听得贺松寿通体舒泰,都忘记了他和顾绮的默契,着实扎眼的事儿。 “虹哥儿慢走。”他一拱手,也低声叫了小时候的称呼。 实则年纪越大,谢霁离着那位置越近,这样的称呼也是叫一次少一次了。 他们彼此都清楚,所以更珍惜些这样疏散恣意的时光。 只不过盘桓在这对发小之间的气氛还没消散,谢霁刚走出两步远呢,迎面就见一架马车过来。 谢霁本要让身,岂料斜里冲出一只大花猫来,车夫吓了一跳,当下就被甩了下去,马也受了惊,前蹄竖起,发出了一声嘶鸣。 突如其来的情况,更是让车厢差点儿翻了,车内传出女子的惊呼声。 谢霁见状,立刻飞身过去拉住缰绳,以高超的马术勒停马。 而贺松寿也早接住了车夫。 “殿下没事儿吧?”贺松寿立刻道。 “我无妨,”谢霁探头回来,“你呢?” 贺松寿今儿穿的是家常衣服,方才接人的时候蹭在地上,右手腕儿至小臂擦伤了,渗出血来。 “擦伤,殿下不必担心。”贺松寿无所谓道。 谢霁到底担忧,不过他今儿也没带药出来,只能道“快些回家去吧寻了大夫,晚些我送些药到你府上。” “多谢殿下,下官遣人去就好了。”贺松寿忙道。 他与谢霁是自小的交情,有来往不怕,但如果谢霁真的到了贺家门上,有些人可就要做“太子结交官员”的文章了。 谢霁知道他的担忧,点点头,这才问车内道“车里的人可要紧?” 车帘掀起,一个盛装打扮却满面惊慌、眼中还含泪的少女掀起帘子,一副戚戚然、劫后余生的模样,泣声道 “小女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谢霁一看清车内的人是谁,好险没吐出血来。 因为车内的女子,恰好就是丁香丁姑娘。 前次事件,的确给生长环境相对单纯,自幼就定了亲,一心一意等娶丑妹妹的太子,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以至于他都不得不小人之心,怀疑这怕不是个局吧? …… 不过,这还真不是他的小人之心。 还真是丁香姑娘在听说谢霁今日行踪后,设下的局呢。 虽然这种局漏洞极多,但是富贵险中求,不付出血的代价,怎能与谢霁有近一步的接触? 如今的结果,完美! 丁姑娘内心很是喜悦,脸上却依旧挂着泪水,低声道“小女也没想到会这样,还伤了贺大人,都是小女的不是。” 谢霁总觉得能从这事情里嗅出阴谋的味道,只是他天生性格使然,没有证据的事情不会乱说,怕伤人的体面,便木着表情道 “原来是丁姑娘,你没事就好了。” 说罢,他跳下马车,对那车夫道“你家小姐受了惊吓,先送她回府吧。” 丁香自觉又与谢霁近了一步,又知欲速则不达,便点头道 “不敢耽误殿下,小女先走了。” 说罢,在车上一礼,放下帘子,吩咐车夫走了。 谢霁脑仁儿更疼了,心想可惜那帕子顾绮还没来得及还呢,就出了这些事情。 头疼。 这场英雄救美倒是没得到群众更多关注,倒是丁家马车原理之后,抱着伤臂看戏的贺松寿,发出了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 引得不明所以的路人都在看着。 谢霁用谴责的目光看他,可是早就乐不可支的贺老七,已经对他做了个鬼脸,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他自小在京中,不是没听过这类故事,今儿却是头回看见。 可太有趣了,他得存心里,没事儿就拿出来嘲笑谢霁一番才是! 第三百四十六章 各有各的桃花劫(下) 贺松寿一边在心中乐淘淘嘲笑谢霁,一边愉快往家中溜达。 却在溜达到贺府侧街的一条巷子时,便听见猥琐之声,还有个女子极低的呜呜哭声。 出于巡城御史的责任心,贺松寿停在巷口往里看的时候,果然就看见两个地痞,正围着个荆钗素衣,手中还提着篮子的女子,口中调戏,只不许她走。 贺家住的是内城,因着他的门第,连这条巷子都被称为“大人街”,敢在此处行调戏之事,贺松寿觉得这些人怕不是吃拧了。 他靠在巷子口,抱着胸高喊一声道“喂,什么人?” 两个地痞正兴致盎然呢,忽得听见有人阻拦,立刻拉下脸来,转头看时又看不清脸,只觉人比较年轻,便冷笑着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来管爷们的事情?滚!” 贺松寿呵呵笑了笑,往自己自己家的方向指了指,问道“你们可知道旁边是谁家不知?” 地痞愣了一下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再不走我叫人了。”贺松寿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地痞也冷笑起来,撸着袖子就往这面走,口中道“叫人?你倒是叫几个给我们看看!” 贺松寿见他们两个越走越近,依旧保持着笑容,还是站在巷子口,对着自家的侧门高声道 “有人要打我呢,你们站着瞧什么热闹?” 一言既出,七八个小厮、门丁纷纷跑了过来,就站在贺松寿的身后,个个神采奕奕,乱糟糟地说“什么人,什么人?竟然惹我家七少爷?” 那两个地痞脚步顿时停住,才晓得眼前的多事之人竟然是贺府的少爷,当下知道了厉害,转身抱头就跑。 贺松寿本要去追,不过见那女子吓得瑟瑟发抖,便对家丁们道“你们去追了那两个货来,送京兆府上去。” 家丁们立刻应是,留下两个人,其他的都去追了。 贺松寿走过来,对那女子柔声道“这位娘子没事儿吧?” 那小妇人抬起头,一双含泪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贺松寿这才看清楚,眼前这妇人的头上还带着孝,竟然是个小寡妇,大约与自己同龄,模样温温软软的,让人忍不住就想要疼惜。 小妇人只看了贺松寿一眼,大约也没想到救自己的人竟是个翩翩佳公子,略一怔,忙避开眼睛低下头去,娇怯怯一礼道 “多谢这位少爷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贺松寿忙回礼,他是个官儿,又是个热心肠,觉得一个刚被地痞调戏的小寡妇,再自己走遇见事情可怎么办?便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娘子去在何处?或者我遣家人送你一程吧。” 小妇人头低得更厉害了,道“这……太误少爷的事了。” “不误我,又不是我送。”贺松寿笑说,对身边的小厮道,“去叫了赖妈妈出来,再找个老成些的车夫,就老郑吧,套了车把这个娘子送回家。” 他可是个年轻小郎君,亲自送这位小寡妇回家,那是无事都要生几分时,岂不是要害人? “是!”小厮很是乖觉地应了,急忙忙跑回去叫了人。 “妈妈只说是出门才买的时候,遇见了这个娘子被人欺负或者是受伤了之类的话,不必提其他,送回家就好。”贺松寿还嘱咐了赖妈妈一句。 赖妈妈是贺家管家媳妇之一,很是干脆利落的妇人,方才听小厮只言片语就知道什么事儿了,立刻道 “是,少爷放心,奴知道的,定然将娘子安稳送回。” “这就好。”贺松寿点点头,又对那妇人道,“没事儿了,娘子且回吧。” 小妇人也没想到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君子,救了人之后,连送人回家这种事情都安排妥当,略愣一愣,才屈膝道 “今日的事情,多谢公子了。” 说罢,袅袅娜娜上了车,去了。 贺松寿并没十分将此事放在心上,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见那几个去追地痞的家丁,垂头丧气就回来了。 “怎么了?人没抓到?”他问道。 “是,那两个小子蹿得比猴儿还快,竟是很熟悉咱们这儿呢。”其中一个家丁陪着笑脸道。 贺松寿眉毛轻轻一挑“这倒奇了,流氓都耍到内城了?成吧,反正我也记住那两个的脸了,等我巡街的时候再留意些吧。” “是,”家丁忙道,却见他要进门的时候,忙一把扯住,小声道,“少爷别从这个门进,绕过去从西角门进,几个老爷和老太爷都在家里生气呢,再撞见。” “气?气什么?”贺松寿反问。 “就大人找媳妇的事儿……”家丁小心翼翼道。 贺松寿一怔,哈哈就笑了起来“消息传得倒快,家里都知道了?” “夫人可都让小的们看着少爷回来,要提醒了,少爷怜惜小的们些吧。” “成吧,我绕过去走就是了。”贺松寿大方地摆摆手,往西角门那边绕了。 …… 倒是那两个逃远的地痞,一口气到了内城,笃定贺家人再没追上来,才放心地重新在街上,大咧咧地走着,一头钻进了外城城东,顾绮住的那片民居之中。 只不过与顾绮所住的地方,隔了那条白娘子常蹲守八卦的十字路口。 白娘子一如既往地在那儿嗑瓜子儿,与众人口水横飞地说镇南侯府的事情。 地痞们回到自住的院子里,趁着没人,翻墙到了隔壁。 那个小寡妇也刚被赖妈妈送回了家,正换衣呢,见他们钻了进来,俏生生一笑道“哟?青天白日的,还翻墙呀?别让我喊了人来。” 其中一个嘻嘻笑着去捏她的脸,被她一巴掌抽掉,只道“想不到你这主意很好用,竟然还挺顺利的。” 小妇人换好衣服,自斟一杯茶口中道 “那位贺七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最爱英雄救美这种事情,是以此招肯定管用。” 她说着,扶了一下头上的白花,继续道“再说了,我是个寡妇扮相,更能打消他的疑虑。” 这一招数,她在闽地可谓是屡试不爽,多少高官显贵就是这么栽在延平王手上的,贺松寿这等雏儿,她还真不放在心上。 只是那人的君子之风,倒是有些意思,若能为王爷所用,该是不错。 她想着,心中主意更定。 第三百四十七章 侯府门前 虽然入城之时,权倾一方的镇南侯爷很是低调,寻常打扮,除了马车上有“镇南侯府”徽记之外,并未扯出旗子来,昭明帝也没有派人在城门外迎接,但是上官仲归京,于朝廷而言可是大事。 进城之后,上官仲便与家人分开,自行先去入宫觐见。 昭明帝对上官仲自然谈不上亲密,只不过他守疆这些年,也甚喜他卫国定邦之功劳。 只是在他心中,到底上官仲失于守成,虽可安一方,却再无其他建树,不如其兄有锐意进取之心,还能上马开疆拓土,下马治民理政。 不过如今久别重逢,君臣颇为感慨,彼此叙谈一番,还将谢霁召回宫中,彼此厮见,上官仲说殿下更觉稳重,谢霁说侯爷精神更好,显得其乐融融的。 但当昭明帝说起被这些风波耽误的婚事时,谢霁就不太说话了。 只有上官仲,诚意恳切地应和着。 宫中是这等样子,而镇南侯府之中,则是另一派景象。 莫氏刚一进二门,许多仆妇便已经迎在那儿跪拜了,上官绮虽是满面病容,但也支撑着在外相迎,二人见了面,莫氏没等她拜下,便一把将上官绮搂在了怀中,哭喊了一声 “我的儿呀!” 比之城门之上的哭哭啼啼,只这一声哭,情真意切地连在侯府边,打扮成个卖绢花等物货郎的顾绮,眼眶都跟着红了,心中却很是齿冷。 这个莫氏,对“上官练”有多残忍,对上官练便有多珍爱。 自己的女儿是人,别人的孩子就不是人了。 而被莫氏怀抱住的上官绮,并不知道她哭的不是侄女儿,而是女儿,也不知道那些事情莫氏样样都知,当下不过心有所感,也跟着呜呜哭了起来。 莫氏挽着她的手往里去,一句句地问,一句句地叮嘱,一句句地安抚,时不时还要气得骂一声谭婆子,恨她欺人;时不时还要嗔怪几个管家婆子,怪她们没照料好大小姐。 “鸳大人他们呢?在南疆的时候不是个个都极厉害的?怎么回京之后,却由着人欺负绮丫头?” 莫氏数落了半天,才想起进门至今,都没见鸳儿那队羽林卫,立刻不快道。 早在南疆的时候,她就很讨厌那些自诩陛下派遣而来的人,一方面是忌惮他们的身份,怕偷龙转凤之事被发现,另一方面嘛,便是她格外讨厌鸳儿。 莫氏总觉得,在这个女大人干脆利落的外表之下,包藏祸心。 这种念头,在她撞见鸳儿漏夜钻进上官仲书房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她是万分相信自己的丈夫,只觉得是鸯儿不要脸,竟然要勾引她的丈夫,是以每每只要逮到机会,就会对她冷嘲热讽。 上官绮怕莫氏得罪了鸳儿,在南疆的时候,他们就敢杀人,更何况如今是在京城?便转了话题道 “她今日不当值,回黑鸦军那边,看陆总将了。婶娘,弟弟今次怎么不见?” 她问的,自然是上官仲的独子上官绛。 莫氏搂着她笑说“你弟弟有些事情耽搁了,还要再等三天才能入京呢。倒是我要问你,我这路上听人说太子和个什么女大人有了首尾,是怎么回事儿?” 如今前后跟了很多仆役,她倒是很不在意地问出了这话。 上官绮脸顿时涨红了,好半天才正色道 “别人胡乱的编排,传成什么样子了?没有的事情,您可别信。” 莫氏依旧狐疑道“你当真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如今你叔叔婶婶都回京了,断不会让他们再欺负了你。” “真的没有,”上官绮拉着她的手,带了小女孩的娇俏,只为顾绮解释道,“顾大人是个极好、极善、极通达的人,对我这瞎子也是关怀,可惜红颜命薄……唉……” 她说着这话,眼眶也红了。 她不能将顾绮还活着的话说出来,那是她与顾绮的秘密,只为揭露鸳儿等人的真面目。 莫氏听她如此说才略放心,再想毕竟那都是个死了的,还在意什么呢? 只恨这世上小妖精太多。 如是想着,她才暂时抛在脑后,笑说 “好好好,婶娘信了你,傻丫头,如今太子复位,宫中太后虽还是那般情景,但铁甲火船与谢芊两件事后,势就在陛下一方了,也着实不必在意那些了。陛下是念旧之人,我这个婶娘,可要沾咱们大姑娘的光了。” 上官绮垂下头,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大约就因为最近的事多,最该想此事的人,却是唯一没想过的。 莫氏看着上官绮的脸色,心中自以为知她伤心什么,便幽幽叹息 “可怜我那女儿,在天上瞧见你这样,必然也高兴的。我知道你想她,却也不用这样。” 上官绮一听上官练,什么心思都没了,只垂下泪来,反劝莫氏不要伤心。 这两个人,一个真情,一个假意说着话的时候,人已经进了正堂之中。 侯府到底是高门大院,实则这二位往里去的时候,顾绮已经听不十分清楚了,只是她依旧没有急着走。 仿佛在等人似的。 不多时,那边鸳儿与四个人,着羽林卫衣服往这面来了。 顾绮转头的时候,恰好去鸳儿打了个照面。 如今顾绮扮成个市井讨生活小丫头的模样,肤色都略略抹暗沉了些,鼻子被邵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显得塌了下去,唇也显得略厚了些,碎花的蓝色细布头巾裹头。 是街上最普通的打扮。 偏偏,二人这一对面的时候,鸳儿将她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再怎么乔装,人的眼神是改不了的,尤其顾绮正因为侯府之中那对母女的对话而闷闷,也没有刻意去掩饰。 本就敏锐,且正为那闹鬼之事而烦心的鸳儿,神色忽得一变,短刀横在了手中,开口道 “喂,那个卖绢花的。” 顾绮眉毛轻轻一挑,并没有躲开她的注视,反而唇角溢出了些许笑意,忽得转身就跑,拐进了前面的巷子中。 鸳儿的心猛地一沉,立刻迈步,往前追去。 到底是人?还是鬼? 第三百四十八章 巷子里的对峙 顾绮时快时慢地在前面走着,再未让鸳儿看见正脸儿,但也没让她失了自己的行踪。 鸳儿心中疑惑更甚。 她听人说起过顾绮那诡秘的身法,深知她如果想逃,自己是绝对追不上。 但如今这若即若离的感觉,却让她更疑惑如果不是顾绮,此人又是谁? 如果不是顾绮,她们的目光,为什么那么相似?又为什么要带着自己在城中绕圈。 所谓疑心暗鬼,尤其是那条腰带的出现,让鸳儿更不肯放过这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她迫切想要知道,顾绮到底死了没。 她领着那四个羽林卫一路追着,直到一条巷子时,人影已经不见,迎面反而撞来一辆马车。 巷子并不很宽敞,驾车的人吓了一跳,慌忙勒停了马车,抱怨道“做什么?可吓死人了……哎?鸯大人?” 鸳儿一皱眉头,发现此人很是眼熟,记起此人恰是顾绮家中那个小子,叫张桐的。 追着疑似顾绮的人,偏他们又撞出来了。 鸳儿闻到了浓重的“阴谋”味道。 她不说话,而是一摆手,手下四人已经绕过马车往前追,但追过一条巷子后便折返,摇头道“没有。” 鸳儿冷着脸看向张桐,“马车里是什么人?”她也不多寒暄,直截了当地问。 巷子临街,并不是很荒凉,有百姓在街角看见,有些好事之人,就忍不住远远张望。 倒是张桐,头回看见与鸳儿一样的脸做出这种表情,也吓了一跳,皱眉道“鸯大人这是怎么了?抓贼吗?哎?你的官服怎么也变了?” 天真得浑然不似那将京中贵胄八卦了如指掌的少年郎。 “我不是她,”鸳儿声音更冷,“让车里的人出来,羽林卫做事。” 张桐吓得缩了缩,还没等开口,车内的人已经说话了“是鸯大人的姐姐?” 声音动听婉转,宛若黄鹂鸣柳,一只纤长但并不是很细腻,还有着淡淡药香气的手掀开帘子,出现的,是平七叶那张半是美绝,半是疤痕的脸。 “鸳大人。”她轻启丹唇,称呼了一声。 “原来是平姑娘。”鸳儿虽见过她,却没打过多少交道,再加上平七叶曾入风尘,菟丝一般的柔弱,偶尔还有些呆意,所以她着实看不上,语气便算不上和气,只淡然道,“本将在拿贼,还请平姑娘通融一二,让我们搜车。” 平七叶见惯了冷眼,听惯了嘲笑,此刻见她这样也不恼,只是眉毛轻扬挑,反问道 “搜车?小女记得大人是羽林卫,几时还干起缉捕的事儿了?” 她这般模样,鸳儿的阴谋之感就越深,便道“想是姑娘知道昨夜侯府有人装神弄鬼,如今我怀疑那人就在车上,还请平姑娘通融一二,不过是查一下马车,很快便好。” 平七叶笑容收起,张桐忙向旁让了让,她便坐在车边,举止优雅而恬淡,与脸上那道伤疤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连正面将车围住的两个羽林卫男子,也有些看呆了。 若没有这道疤痕,此女与顾绮究竟谁更美些,大约还要再论吧? 只听见平七叶开口道 “官家要来搜,小女自然不敢,只大人说是为侯府搜车,总该有些凭证。” “便是我没有凭证?平姑娘还敢不让我搜不成?”鸳儿气质越发的冷。 却不想平七叶此时和犯了轴性一样,只道“忽得就被人当贼看了,小女自然得先要个说法,大人没有凭证,我自然敢不让你搜。” 鸳儿难得被气噎道“平七叶,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呀。” “鸳大人也莫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平七叶坐得端端正正,一句一怼,直视着平七叶的眼睛,余光扫过正面的两个羽林卫的表情,极认真又平静地说,“有些事天知地知,苍天大地,世间万灵,看着呢。” 这句话一出,别说是鸳儿了,其他几个羽林卫,也是满面的惊诧。 “你说什么?!”鸳儿厉声问道。 “我说什么了?”平七叶笑问。 鸳儿握刀的手一紧,身子忽然欺近,快如闪电,短刀已经架在了平七叶的脖子上。 只是刀未出鞘。 平七叶吓得面色苍白,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张桐这才回过神来,口中道“你干什么?青天白日的,官家还要杀人不成?”便要来推鸳儿。 却被鸳儿反手一巴掌掀翻在车下,头差点儿撞了墙,疼得直哎哟。 “张哥儿!”平七叶忙唤道。 巷子口,有两个打扮得和乞丐似的人,其中一个还扛着个“铁口直断”的破幌子,咳了一声。 她不会任何武功,昨夜装鬼的人,不会是她,鸳儿断定。她当然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她只是想要确定件事情。 “平姑娘,刀剑无眼,下次说话的时候,当心些。”她警告道。 “怎么?”平七叶的手在背后抓着车帘子,不让鸳儿掀开,缓缓闭上眼睛道,“死了的人不会说话,活着的人,连不平一下都不能了吗?” 鸳儿的手微微有些抖,只是刀依旧拿得稳稳的。 却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这是鸳大人?出了什么事情?竟然在这儿闹了起来?” 剑拔弩张之间的鸳儿和平七叶,瞳孔同时一缩。 看过去的时候,却是个白面无须的男子,通身一股子温润气质,站在巷子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们。 孟冯。 鸳儿一惊之下已经平静,收刀跳下了车,平七叶却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就被人挖了去,脸色苍白,就连脸上的伤,都隐隐做疼。 她的家人,她的人生,毁于他手。 她的尊严,她的清白,她的容貌,毁于他手。 在隔街一座废弃宅子里的顾绮,听见这面的一切,心中已觉不好,立刻转出了巷子,也走到了这边巷子口,藏在人群之中,琢磨着该怎么引起他们的注意。 平七叶的目光,越过两个足以将她碾过去的大人物,落在她的脸上。 多少心伤,忽如潮水退去。 她轻轻一笑。 顾绮已经明白了。 她回以微笑,重新藏入了隔街。 弱质女流辈的平姑娘,从不是个需要人护着的弱者。 第三百四十九章 让你搜 这边厢,鸯儿已经稳住心神,拱手打着官腔道“孟公公如何此时出宫了?侯爷不是今日归京吗?” 孟冯呵呵地笑着“侯爷归京自然是大事,但中秋也是大事。我今日出宫后倒是听了些侯府的事情,寻思鸳大人该是很忙的,如何竟会在此?” “自然是为了查镇南侯府闹鬼之事。”她笑了笑。 “哦?是吗?”孟冯听说,目光移在了平七叶脸上,“难道这位平姑娘,就是侯府闹着的鬼?” 平七叶的身子依旧有些战栗,看向孟冯的目光闪烁“孟公公,别来无恙呀?” 孟冯依旧是笑眯眯的“我别来无恙,对平姑娘而言,只怕并非好事吧?” 平七叶笑了笑,不再理会他,而是对已经爬起来的张桐道“张哥儿,咱们走吧。” 鸳儿立刻道“平姑娘这是当真将本将视若无睹呀。” 平七叶看着她,淡然道“我问心无愧,又为何要让大人当贼来查?” 孟冯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此时笑着道“平姑娘既然觉得问心无愧,那便让鸳大人看看,又能如何?” 全是一番看戏的态度。 平七叶听见此话,只得叹了口气“公公发话,小女不敢不应,既然鸳大人定要查,那就查吧,只是有句话,小女要说在前头。” “什么话?” “若查出来真有异样,小女自然伏法,可若是没查出来,还请问鸳大人,要怎么赔我呢?” 鸳儿顿了一下,没说话。 平七叶又看向孟冯道“孟公公肯为鸳大人做主,总该公平些,也为小女做主,对不对?” 孟冯着实没想到平七叶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一时之间这位阅人无数的东厂厂公,竟然有种错觉,怀疑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他曾踩入泥中的女子。 他终于多看了她两眼,笑说“如果平大人错了,我自然做主,让她同你道歉,可好?” “公公如此说,”平七叶得了他这话,这才让身下了车,站在一旁,“大人,我这车里可有几处箱笼暗格,藏一二七龄童是藏得的,所以你可要查清了。” 鸳儿皮笑肉不笑的,真个儿去掀开了车帘子。 自然,哪里会有人? 鸳儿却在车中,一个个将那些箱笼打开翻查。 她早就知道车内绝对不会有人,不管那人是不是顾绮,都不会藏在车中那么蠢。 只是不管是初见时平七叶佯装淡定的眼神,还是之后她的话,都让她认定,平七叶有事情瞒着她,而这辆车里,绝对会有些什么。 终于,当她打开车内的一处暗格时,目光顿时闪过厉色。 格子中藏着的,竟然是一条青色带血的腰带。 与她藏起的那条,一模一样。 鸳儿抓着那条腰带,回头问平七叶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上面的,是血?” 平七叶还没说话,一旁的张桐伸头看见,忙道 “呀,竟然被我扔在车里了。” 他嘿嘿傻笑着说道“大人容禀,这腰带上面并不是血,而是酒渍,那日在杜康坊尝了老板亲酿的葡萄酒,不慎洒在了上面,便自更换了,换下的这条被我随手扔在了车里,竟然忘了。” 鸳儿听说,略贴近闻了闻。 还真有股酒气。 她捏着那条腰带,看着平七叶好以整暇的表情,看着张桐真诚的神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信,还是不信了。 平七叶也在看她,这才慢悠悠地问道“如何?小女的车里,可有什么在侯府装神弄鬼的人?” 鸳儿将那腰带一掷,跳下车又问“平姑娘从哪里来?” “城外,顾大人的坟上。”平七叶平静道,“有城门上进出的记录,还有城门官,都可以为我作证。” 鸳儿点点头,干脆地拱手施礼道“平姑娘果然清白得很,还请姑娘莫怪。” 平七叶也不和她十分纠结,只是略带讥嘲地说道“不敢,大人是劳心劳力,累了,或者小女为大人开一剂疏散调理的药物,好不好?” “多谢姑娘费心,不必了。”鸳儿说罢,一扬手,四个羽林卫只对孟冯一礼,跟着离开了。 只是鸳儿心中的疑虑,反而更大了。 真的只是巧合吗? 平七叶的话。 车内的腰带。 那个引着她满城跑的……鬼? 她想了很久,最终在看见镇南侯府大门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正了正心态。 她果然不该十分信京中的那些废物。 她还是应该自己,去将事情查清楚。 …… 眼看着鸳儿毫无所得的离开,孟冯对平七叶的兴致倒是更浓了,他再次看回车上的平七叶,问道 “那条腰带的来历,真是如此?” 平七叶的动作停下,回身问道“张哥儿,你告诉公公。” “自然是真的,杜康坊安老板可以作证的。”张桐还是做出个怯生的样子,嘟囔着,“小的撒这个谎做什么?” 孟冯点点,却又问“那再问姑娘一句,顾大人,真的已经死了?” 平七叶皱起了眉头“公公这话,是在消遣小女吗?” 孟冯哈哈一笑,看似爽快之下,带着只有平七叶能看出来的阴郁。 而早因为他在这儿出门,连巷子口看戏的百姓,都纷纷退远了。 “那顾绮死了的这事情,平姑娘有何感想呀?” 平七叶暗中捏紧了拳头“自是难过至极,公公问这话,可有别的意思?” “姑娘不知道她是为何而死?” “是杀那悍匪的时候,中箭而死。” “说对了一半,她实际上上,是中了令尊制成的毒,死的。”孟冯看着她,笑说。 只是,平七叶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战栗,而是抬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点了点 “家父的罪,小女已经赎了,公公的罪,几时能赎呢?” “你说什么?”孟冯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反问道,“难道是对朝廷不满吗?” 平七叶展颜笑道 “小女哪儿敢对朝廷不满,只是公公不满罢了,她死了,我活着也没多大意义,所以小女在灵乩巷等着公公来杀。” 说罢,再是一礼,回到了车中坐好。 张桐也不再看孟冯,之前伪装的怯意早就散了,一扬鞭子,离开了。 只留孟冯看着马车的影子,脸色越发阴狠。 第三百五十章 脑洞大开 孟冯从不将平七叶这等草芥之人放在心上。 他毁了她的一切也好,他封住他们的嘴以湮没真相也罢,都是他自诩高位者的事情。 只是当高位如他,却发现一个草芥表现出了某种人类情感,并且妄图用这种情感冒犯他的时候,他立刻就会惊诧了。 他站了一小会儿,回身出了巷子,坐上了自己的车,对驾车的小太监道 “走吧。” 车子往前走过了两个路口,方才转入又一条小巷,停在此处一户人家之前。 孟冯下了车,正要跨进门的时候,忽然纵身一跃,跳上了一棵树顶,俯视四周。 这棵树是这一片的制高点,可以看见附近路口之上各种店家——茶座、客栈、布行、米铺;也能看见各色货郎——卖新鲜点心的、卖新鲜西洋货的、卖绢花的、卖胭脂水粉的。 小孩子们嬉笑穿梭,大人们劳作干活,闲汉们抱着胳膊晒太阳。 孟冯阴着脸看了半天,却没有发现异样。 怪了,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 从那个巷子起,他就觉得有一双眼睛,如影随形的。 看了半天没有结果,他也只能跳下树来。 可是刚刚下了树,这种有眼睛在看自己的感觉,就更深了。 这让他有些烦躁,猛回头看了两眼,还是没人。 这就很令人烦躁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踏进了屋子,这种感觉才减轻了些。 “怎么样?人可抓到了?”他冷声问屋里本来就在的两个人。 此二人也都是太监,正经东厂的行刑人,比之习惯服侍人的太监们,他们两个人身上,只有阴郁和血腥气。 “回厂公,抓到了。”其中一人应声道,另一人从角落里,将一个瑟瑟发抖的男子拖了出来。 孟冯坐下端了茶吃,看了那小太监一样,笑了 “啊,原来是裕公公呀,我还当是谁呢,敢偷了宫中出去卖。” 被称为裕公公的人跪在那儿,五体伏地,瑟瑟发抖,哭腔道“孟公公饶命,孟公公饶命!” 孟冯方才被平七叶与那双眼睛激起的暴虐,因他的哀求而略微被抚平了一二,他以手指轻轻叩着桌子,居高临下地问道 “饶不饶的,也要看你肯不肯与我合作。” 裕公公眼睛一转,挣脱开压着他的人,几下子爬过去,抱着孟冯的腿道“公公您尽管吩咐!小的知无不言呀!” 孟冯更觉满意,这方提着他的头发,强迫他用力抬起头,看着自己,问道“你帮着宫里那群碎催沟通盗卖东西,多久了?” “只三年,三年而已,也并不都是盗的,之前很多的是主子赏的,或者是攒的金银,托我带出宫去而已。” “赏的?”孟冯眉毛一挑。 裕公公打了个哆嗦“他们都这么说的……” 孟冯笑笑,宫禁盗卖东西这等事情,自古有之,不足为奇,查出来了是个死,查不出来便就坐享了。 “是吗?那难道他们将铁甲火船的图纸给你的时候,说那是主子赏下的擦屁股纸不成?”他反问道。 如此带着玩笑的话,听在裕公公耳中,却是如雷一般。 孟冯的声音更冷“公公还是说了实话吧,我许能赏你个痛快,你那侄子我也可以照顾一二,否则,我连他一起带了来,好不好?” 裕公公情知逃不过,苍白的嘴唇抖着,好半天才道 “是……是太后宫中的喜公公……他托我卖副画的时候,里面夹着那东西……” 孟冯听见这名字,眼中闪过道光。 喜公公今年二月间的时候,伤害死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小的天天倒腾这些物件,有没有夹带,一眼就看穿了。” “可有凭证?” “小的……小的都记在个账本子上。”裕公公忙道。 孟冯这方踢开了他,对那两个人道“带着他,去将那账本子取了来。” “是。” 外间,如影随形的眼睛——自然就是顾绮啦——悠哉地挎着一篮子绢花,并方才卖绢花转到的几十个铜板离开了,心中则还在想着此事。 …… 谢芊的事情,注定要牵累太后,而太后稍微一显露颓势,蓬莱乡便似兔死狗烹一般,让人顺藤就要查出太后的底细了。 这更证明了她的想法,太后或许地位高,但她不是蓬莱乡真正的主家。 而对顾绮而言,最大的疑问早就不是太后做了多少,而是孟冯究竟是谁的人。 依着平七叶转述平太医的话,先镇南侯被第一次换女的时候,孟冯可就在侧,而他当年待平家的态度,显然是忌惮着什么。 先镇南侯一家的遭遇,与蓬莱乡关系甚大,但孟冯与蓬莱乡的关系,又有几何? 蓬莱乡的另一枚棋子? 坐山观虎斗的第三方势力? 亦或那第三方势力……本就是昭明帝? 当年换女案发生的时候,是孟冯本就发现了蛛丝马迹要查,还是他就是推波助澜的黑手之一?身边两个人都与这些阴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位高高在上、作壁上观的皇帝,真的干净成了白莲? 他会不会为了铲除宗室异己、避免功高震主,演这样一场戏? 还有张皇后,又是什么角色呢? 顾绮边走边琢磨,觉得既然开了脑洞,那索性开大一些好了。 比如第三方势力,如果就是张皇后呢? 谢霁说蓬莱乡中发现了皇后的徽记,但是张家却与蓬莱乡毫无瓜葛。 如果这是因为,张皇后与蓬莱乡间的联络,从不是通过张家,而是孟冯呢? 至于动机,就如太后的动机是对先侯爷爱而不得一样,张皇后许也有这么一折呢? 顾绮琢磨着种种可能,路上还停下来,卖了好几份绢花,又赚了些许铜板。 菜籽儿做的这花,还挺受欢迎,该让她去和芝麻交流交流,她想着,又继续推敲着那种种可能。 不过自然,想了种种可能,唯一她没想过的可能,便是此乃谢霁的阴谋。 她怀疑帝后,怀疑宗室,满朝文武也过筛子般地怀疑了些,唯独谢霁,她确定无辜。 不然那就是夏斯卡小金人得主了,她想着,拐上了向晚楼所在的大街。 第三百五十一章 虚应 张桐驾车重新走在繁华大街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小子衣已经被汗打湿。收藏本站 车内,平七叶问道“张哥儿方才,可受伤了?” “姑娘放心,只是跌了一下,”张桐笑说,“倒是姑娘,受委屈了。” 平七叶笑了笑,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繁华街景,喃喃道 “至今天,我仍是有用之人,就不委屈。” 张桐略一沉默,笃定道“姑娘自是最有用的。” 此刻近晚,向晚楼门前那是门庭若市,进进出出的人极多,而杜康坊门前也是列队者如云,大家都是要买杜康坊新酿的菊花酒。 那酒香的确,染香了半条街。 人人似都忙碌,或忙着做工,或忙着吃饭,或忙着排队,或忙着过节的营生,或忙着说新鲜事儿八卦。 忙碌众生间,只薛辰生一人,依旧搬了那躺椅在杜康坊门前,极无聊地坐着打瞌睡,旁边还有四个面纱遮面的小丫鬟,给他摇扇子端茶捶腿。 知道的这是杜康坊门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条街都成了他薛四少爷的家。 这般惹眼模样,自是吸引了路人侧目,尤其是常来杜康坊买酒的人皆知他的身份,眼下排队无事,索性开始琢磨为何向晚楼薛老板的弟弟,没事儿便爱在杜康坊闲逛呢? 安儿自铺内出来,见他这样实在不像话,便道 “你若无事,便来帮我吧。” 薛辰生乜斜着眼睛看他,哼哼着张口,一旁的丫头忙递了葡萄在他嘴里,薛少爷边吃边将核儿吐得好远,落在坊侧的草地里,道“我自家生意不忙,却要帮你?这是什么讲究?” “……那你去自家门口坐着,非在我的铺子前堵门,又是什么讲究?”安儿不客气地反问一句。 薛辰生顿时一副又找到人对嘴的喜悦感,两腿一撩起身坐正,刚要说些什么时候,却见那边张桐赶车过来了。 安儿干脆利落地丢下薛辰生,只问张桐道“倒是几天没见了,我还想着你们要的酒再不拿走,我索性就卖了。” “哪儿能不要呢?”张桐嘿嘿笑着跳下车,“只这些日子忙些,没时间来搬。” 薛辰生刚要说话“你不要才好,我都搬走”,岂料话没出口,就见平七叶掀开了车帘,下了车。 他的多少话,瞬间就被噎回在了嗓子眼儿里,又觉得自己坐在这儿样子不雅,尴尬地不知要怎么做才好。 周围排队中的一些初见见平七叶,都被她脸上的疤痕惊吓住,带着孩子来排队忙捂住孩子的眼睛,有胆小的更是别过头去,捂着砰砰跳的心。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认识平七叶的。 如今她在京中待的时间也长了,除了照料淮阴侯太夫人,还会去其他药铺坐堂,有人来寻医问药的,也不吝啬,不拿腔拿调。 如此一来,在那层八卦之外,京城百姓对她也有了别样看法,便是还怕她的伤疤,依旧会尊一声“平姑娘”。 当然了,薛辰生对平七叶,那叫做疑心生暗鬼,很是不自在,一方面他对平七叶颇有情不知所起之感;另一方面晏怀、顾绮这些人,都死在其父所制毒药之下,旧仇新怨的,他又的确有恨。 纠结得难受。 可尤其顾绮那一层,最难过的,该是她吧? 但平七叶对他的态度从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只如常打了招呼,转而问安儿道 “这几日你咳嗽得可好些了?” 薛辰生忽然有些气闷,可能因为她对自己的态度太寻常,而对安儿又太关切?索性便直接夺了丫头的扇子,自己呼哧呼哧扇着。 安儿和气地笑着“是,多谢姑娘的好药,已经好多了。” “如此甚好,”平七叶笑说,“只是你这咳疾是因为胎里的弱,又失于调养,还是不能看轻,等你今日忙完了,我再给你把把脉,看看那药如何添减。” 安儿忙道“如此多谢平姑娘了,姑娘先到里面坐吧。” 平七叶说“先不忙,我还要去向晚楼一趟。” 一旁的薛辰生听见这话,停手问道“姑娘去向晚楼做什么?” 平七叶对着他浅浅一笑,眼睛上那道疤痕在笑容的衬托下,却更狰狞,让薛辰生心生不忍。 “芝麻身怀六甲,着实不好再下厨,听人说贵楼月饼做得好,所以我想去与薛老板商量一二,订些,因着怕晚了,所以便想着自己来。” 薛辰生清了清嗓子笑说 “我们家直接就有买的,这事儿哪里还用找我哥哥?” 平七叶解释道“我入京以来,多得人照料,所以是想特意订做了样子,大约麻烦些。” 薛辰生了然,又问“那姑娘可有模子?” 平七叶点点头,将模子拿了出来“我绘的图,张桐寻人做的,都是些吉祥的样子,薛少爷见多识广,别见笑。” 哪里会笑呢?薛辰生拿着个白兔望月的模子,心里想,画得很好看嘛。 “姑娘就算是要给京城一人订一份月饼,也用不到我哥哥出面,”薛辰生将模子亲自收了,递给一旁的丫头,“不过姑娘来得是晚了些,中秋将近,好些人家请了我家呢,尤其是八月十六日那天是小郡主的周岁,裕王妃张罗了赏菊会,我哥得一直忙着,且不得闲呢,今儿还是浙商商会长的寿诞,他忙着去贺寿,还不知今晚几时能回来,所以姑娘同我就是。” 平七叶听见这话,一副恍然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幸好遇见了四少爷,不然倒是白走一趟,那我就同四少爷说了吧,灵乩巷那些人七十有八,我还想要送淮阴侯太夫人的一份,少爷且帮帮忙吧。” “好说。”薛辰生笑应。 平七叶长睫轻颤,垂下眼去。 他骗自己一次,自己瞒他一回,这算是扯平了吗? 街角卖绢花的顾绮,已经隐没在人群之中。 薛卯生在浙商商会,而上官仲在宫中,鸳儿则在侯府之中,如此琢磨下时间,大约可知这些人碰头,也要是在很晚的时候。 她的离魂之术能维持的时间并不很长,她可不想浪费,总要掐准了时间才好。 第三百五十二章 阴谋家们的相聚 那边厢,顾绮自有主意逼蓬莱乡自乱,而这边厢镇南侯府中消息,昭明帝留了上官仲赐饭。 这是极荣耀的事情,意味着上官仲自有圣眷顾,简在帝心,是以虽然上官家本就人口简薄,主家只有莫氏与上官绮二人,排场更谈不上十分讲究,但着实二人之间,着实其乐融融。 毕竟上官绮是莫氏的亲女儿,此时虽然是叔侄的名义,但更能显得亲厚与莫氏的慈爱。 也为了施恩,莫氏赏赐府中的下人同乐,还请了鸳儿等羽林卫齐聚相谢,将“女主人”三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至极晚时,府中家宴都要散了,上官仲才带着浅浅的酒气回来,与上官绮终于见了面。 此时见面,上官仲不再是冷淡,而是演出了极强的慈和之意,眼眶含泪,不住口地安抚,说得莫氏拭泪、上官绮更是哽咽非常,心中却觉得愧疚。 若不是她,哪儿会有鸳儿这些人?练妹妹又如何会死?叔婶又如何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每每想及此,她就是肝肠寸断的,鸳儿与她背后那巨大的影子,于她更像是笼罩在一切之上的黑手,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将风口浪尖上的一家,彻底摧毁。 她想守住,为妹妹守住,却毫无办法。 直到遇见了顾绮。 她说她会帮自己,说会揭开鸳儿的真面目,却又问她,如果鸳儿身后还有会出乎你意料的恶人,大小姐可能承受一切? 她不懂这话,琢磨了几天也琢磨不出来。 出乎意料的恶人?谢芊那样的吗? 想不通,就不想了。 “我管不了很多,我只知道,我要为妹妹报仇,只要大人能帮我报仇,我不在意任何代价。”她如是对顾绮道。 所以才会有昨夜那一幕,只为了勾起鸳儿的疑心。 我做到了我能做的,她想着,剩下的交给顾大人就是,我不能露出行迹,不能惹叔叔婶婶担忧,更不能打乱大人的计划。 她如是想着,难得地更难过,哭得也更加真情实意。 这是她能给叔叔婶婶的养育之恩,最好的回报。 一家子真情算计的有,假意逢迎的有,独上官绮一人,是将一颗真心,捧在了手上。 …… 至晚散后,莫氏搂着上官绮说昨夜被吓到了,定要和她一处歇息,上官仲笑了笑,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她们到底是母女,待一天少一天了,便让她们处着吧。 蓬莱乡如今已在风口浪尖之上,连着几次计划的失败,又折损了谢芊,所以主家决定,组织要进入沉默,直等到除夕的时候,再做主张。 他觉得主家的打算很对,就如先兄曾说过,耗得起时间,才能论得起输赢。 先兄他总是这样,有种种古怪的念头,却又和气地让人忍不住靠近他,忍不住去想他的那些念头,忍不住去同意他的念头。 只可惜,那样好的先兄,却死在了昭明帝的忌惮之中。 他们甚至连幼女都不放过! 天晓得当他知道长兄死在昭明帝的阴谋里,长嫂与小侄子的死是因为张皇后做了手脚,甚至就连他的大侄女儿,真正的上官绮,也早就被人掉包,如今的上官绮,竟是生于烟花柳巷的下贱胚子时,他是怎么样的心情。 一天之内,三道惊雷,上官仲直接就疯了。 而后,就是疯癫至极的复仇之法,甚至不在意以自己女儿的命,作为祭品。 本来很顺利的,奈何京城这群废物,竟然被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丫头片子掣肘,什么都没做成。 好在谢芊的覆灭,带走了很会坏事的顾大人。 陛下方才对他说,如今诸事到底纷扰,又有太子与那位顾大人的奇怪绯闻,此时成亲,对大丫头不好,便要等到除夕之日,定下二人的婚事。 那很好。 主家正好也打算蛰伏至那日,近四个月的时间,足以他们更好地布局,一击即中。 他想得有些飘然,回到静轩的书房之内,打发走了下人们,在屋中对灯看书。 直至远处二更鼓响,忽得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上官仲将书签夹在看到的那页里,再将书在一旁放得与案边平齐。 刚放好书,鸳儿与那带着铁面面具的人,一个自门,一个自窗,齐齐进了书房。 “侯爷。”鸳儿拱手道,带着少有的恭敬之意。 铁面却很张扬地往凳子里一坐,自顾自喝起水来。 面具是精铁制成,一半是笑脸一半是哭脸,哭脸之下的一行泪还是珍珠嵌成,大半夜的瞅着有些瘆人。 盘桓在屋中的顾绮寻思着吧,制作这面具的人大约是域外胡人,所以画风都有些西洋画的意思。 铁面身上挂着的衣服很是宽大,但是当他坐下的时候,会发现宽大衣服之下的身躯也不小,反而衬得凳子略有些小。 这等身板儿的人,顾绮见过一个的呢。 虽然他的举止荒疏,但是上官仲和鸳儿不管表情如何冷淡,举止却恭敬,施礼道“见过铁当家。” 铁面“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们坐下,面具之上寒光掠过,开口问道 “鸳大人,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那闹鬼的传闻是怎么来的?” 鸳儿将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说话的时候,屋中两人一魂儿,都能感到面具之下的脸,大约已经变了模样。 待她说完,铁面之下发出了呵呵的笑声,仿佛拉锯一样“这点儿小事鸳大人却闹得人尽皆知,当真是生怕人不关注镇南侯府呀。” 鸳儿面无表情地说道“有人安心闹鬼,我又能如何?” “哦?竟然有人敢在鸳大人眼皮子底下生事?”铁面嘲笑说。 “瞧铁当家说的,不是有个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坏了主家两桩大事吗?”鸳儿反唇相讥。 铁面语气一沉“鸳大人这是何意?” “怀疑生事的与坏事的,是同一人而已。” “荒唐!”铁面怒道,“她已经死了!” 鸳儿两手一摊“顾绮到底死没死都是铁当家说的,我又没亲眼看见。” 铁面桀桀地笑着,并没说话,而是拿起手边的杯子,几下便将那瓷杯子捏成了齑粉。 顾绮的魂儿,被吓定住了。 看来文正的确是在他手下吃的亏。 第三百五十三章 阴谋家们的暗斗 明晃晃的威胁。 铁面捏完了杯子出气,手一松,满手的粉末落在地上,白白的一圈,口中森然道“原来鸳大人,是在质疑我?” 鸳儿脸色微变,却不见十分害怕,只是微微垂首道 “兹事体大,那个叫顾绮的家伙身手诡秘,她若是真死了还好,若是还活着,对于主家的大业,可是很糟糕的。所以有半点儿可疑,自然就该查明。” 铁面呵了一声“难道就不能是上官绮闹鬼?我见那个瞎子,也不一般呢。” “不可能是她,”鸳儿目光里闪着自信的光,“我们南疆做事,可比你们京城利索多了。我与那上官绮相处七年,她是什么性子我了解得很。她与那贱人感情极好,如果她知道根本不可能忍耐这么久。况且上官练死后,遗物我们搜检干净,毛儿都没剩下,她又去哪里知道?” 顾绮的魂儿不高兴起来,叹了口气,吹得灯火摇曳。 只是屋中诸人,根本没在意这个。 “是吗?鸳大人不信某京城一部做事,某能信大人南疆一部行事?”他反问道。 在旁只听他们斗口的上官仲,此时才开口道 “本侯在南疆经营这么多年,连身家性命都压上去了,大人却来问本侯可信不可信?” 铁面笑了,手指轻轻点着桌子,可是每点一下,桌面上就出一个凹陷的指印,仿佛他敲的不是桌子,而是棉花。 “就因为侯爷连亲女儿都能押上,某才不敢信大人是否诚心,太豁得出的人,也挺吓人的。”他如是道。 上官仲眉毛轻挑“铁当家这话是主家的意思?还是自己的意思?” 铁面笑而不答,只继续摧残那可怜的桌子。 上官仲冷笑道“本侯是行伍之辈,素来认定忠心二字,要建立在能力之上。我自投主家以来,能用计杀了晋王,能识破晏怀布局,能杀掉那自以为是的下贱血脉,忠心自不必说,倒是铁面与断指二位当家行事……啧啧。” 他两手一摊,面上带着傲然 “谢霁、林昭、上官绮、小皇子,就连文正,我们可都是送在你们手底下的,结果呢?三个还活着,一个还有口气,另一个虽然死了,却坏了主家经营十年之久的江浙,你们京城所部忠不忠心看不出来,但能力是真不行呀。” 铁面大约从没遇见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当下沉声道“你放肆!” 只是上官仲却在他打算拍桌子之前,横插了一句“铁当家可别拍了,当心动静闹大些,我可怎么说?总不能我这堂堂侯府,昨夜闹鬼,今夜闹贼吧?” 铁面的确是想拍桌子的,可就因为他的这话,竟然拍不得了,尴尬地抬了半天的手才放下,最终冷哼道 “文正在那儿躺了快两个月的功夫,鸳大人既然觉得我的人行事不行,倒不见你帮我收拾了残局。” “他如今就在黑鸦军舍之中,我那妹妹整日里盯着看,还指望动手?呵呵,难怪你们京城所部……啧啧……”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多恭敬,语气便有多讥讽,说到最后的时候还顿了一下,似是给铁面面子,才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八个字,吞下去一样。 铁面更加愤怒,还要再说话时,上官仲在旁边幽幽笑说“铁当家,如今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之上,依着本侯看,你还是莫要纠结这些了,还是说说下一步该如何吧。” 铁面扫视着这两个人,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两个人自南疆回来,竟是下了决心,要来夺权的? 倒是他的失误,今日独自来此,让他们占了先。 想着,他已经冷静下来,这方笑道“侯爷这话说得倒是有理,依着主家之言,我们这段日子低调行事就是,主家自有办法移了朝廷的耳目,待元月初一,自有结果。” 鸳儿听说,在一旁冷道“虽说如此计划得好,可是咱们却连顾绮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还怎么做下一步?” 铁面大手一挥,人已经起身“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要静默,这等时候,越沉不住气的,便先输了。此事不必再说了。” 鸳儿还要再说话,上官仲却在侧轻轻摇了摇头,她无法,只能住口。 而顾绮的魂魄,再听见“元月初一”这个日子的时候,已经打了个旋儿,往家里去了。 …… 待铁面走后,鸳儿对上官仲道“侯爷,虽说他们京城部与主家亲近,但却如此无能,已经多处连累咱们了,现在如何还能由着他们?” 上官仲面色凝重“自然不会由着这些废物,更不让这些废物碍了主家的事。倒是顾绮那人你怎么看?真的与那下贱血脉长得很像?” “是,不过行事却不尽相同,”鸳儿道,“但是末将最在意的,还是她的死活。” “……铁面虽然无能,却也算有些计谋,如果她真的没死,你贸贸然行动,反而着道,不如就先听他的,静默一段时间,再徐徐图之的。” “侯爷!” “好了,”上官仲打断她,“先如此依计行事好了。” 鸳儿见上官仲决定,纵然不服,但还是拱手道“是。” 而后,她转身出屋,往自己住的地方去了。 她没告诉上官仲腰带的事情,也没有将平七叶的那番话告诉他,也正因如此,所以她的心中更加不安。 都是因为京城部那些废物,她想着,推开了自己屋子的房门,却在进屋的瞬间,感受到了屋中的一股奇怪气息。 她的脚步在门口顿住,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弹指间,刀已经出鞘,冲向了屋中的一角。 没人。 鸳儿却丝毫不敢放松,将眼前的柜子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发觉丢了东西。 那条染血的腰带。 她的心中顿时一凛,却听见背后传来了女子的轻笑。 猛然回头,一道影子,已经从门掠了出去。 鸳儿丝毫不耽误,脚下发力,已经向着那道影子追了出去。 那笑声,她很熟悉。 是顾绮吗?不知道,她似乎没太听过那人笑。 但她听过太多次,上官练如何笑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太子府中 鸳儿掠身出屋,翻上房顶,发力追出去。 她的速度冠绝南疆,但前面那个影子竟然更快,非但没想着躲,而且还像不需要落地一样,一直在天下飘飘向前,在鸳儿的注视之下没入一户人家,不见了。 两条巷子的距离,鸳儿追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影子没入的地方,竟然就是太子府。 院子里,巡夜的羽林卫虽然坚守,偶有低语,却丝毫没有异样。 鸳儿心头一惊,忙停住脚步,站在了隔街一户人家的屋檐儿之上,紧紧地捏住了刀,于明月之下冷眼看着安静的太子府。 站了片刻,她才发觉汗水已经打透了中衣。 想她并不算很长的一生,虽然无父无母,但也是众星拱月长到今天,从未尝到过输的滋味。 今天是她第一次觉得挫折,也忽然有种感觉,原来潜伏在偌大京城中的神秘力量,并不仅仅是主家。 到底是人是鬼? 又到底是谁? “练姑娘……”她轻轻念着这个久违的名字。 打更的梆子声传来,鸳儿最后看了太子府一眼,掉头重回镇南侯府,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屋门前。 她的同僚早就听见了动静,在她追出去之后,便在她的房内等她,见她回来忙问道“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晚的那个人,又来了。”鸳儿将刀放在桌子上,冷声道。 同僚惊诧“大人为何不叫上我们?” “叫什么?再闹出动静来可真如侯爷所言,昨晚闹鬼,今晚闹贼了。”鸳儿的语气越发阴冷,略一思忖吩咐道,“八月十五那天,把灵乩巷、黑鸦军还有太子府,都给我看严实了,我要办件事情。” “何事?” “扒坟。” 她要亲自去查验,看看那个坟里躺着的,究竟是谁。 而八月十五那天宫中夜宴,谢霁并满朝文武、宗亲贵胄,全天都会留在宫里。 本来越是大节守卫就会越严,又刚刚出了万寿节的事情,所以这次中秋京中防卫定会更严苛,但同样因为如此,京城之外便空虚了,就算谢霁放人在外埋伏,也不会是精锐。 因为那些胆小鬼,绝不敢用那暴君的性命冒险。 再者,就算顾绮真的在坟里等她,就算谢霁真有埋伏重兵,那么舍她一命坏他们的局,也是合适的。 同僚听说,忙道“这……大人,主家不是不让有动作吗?” 鸳儿的眼中,闪着阴狠的光芒,“不知道顾绮的死活,我们的行动便会失了先机,静默更没了意义,为了主家,虽死何惧。” 同僚听说,知道她下定了决心,敛目拱手道 “是,属下遵命。” …… 太子府中,只穿着中衣的谢霁时而起身,时而躺下,时而歪着坐,时而正着靠,时不时还要下床走两圈。 如此胡乱折腾着,他身上还起了薄汗,动起来还好,躺下时便觉得凉飕飕的不舒服。 外间守夜服侍的宫女被惊动了,低声道 “殿下怎么了?可是要吃茶或有别的吩咐?” “没有,我心中有些闷,你们且也下去歇着吧。”谢霁隔着屏风道。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殿下,可要我们唤了太医来?” “真的不必,你们先出去,我自己静静就好。” 宫女听他如此坚持,没办法只好应声,退出屋子,却不敢走远,只在旁边屋的隔间里,仔细听这面的动静,怕谢霁再有吩咐。 谢霁又坐卧不宁了半天,窗外传来忽得传来了细小的声音。 他立刻停住,绕过屏风,希冀地看向没有上闩的那扇窗子,果然就见顾绮的脸从缝隙里探进来,看见他在那儿看着,方才从窗钻进来,又立刻轻轻掩上窗,而后蹲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声息的气。 谢霁终于安心,才发现自己也有些腿软,扶着身侧的小几站着,低声道“屋里没人,我都打发走了。” 顾绮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出来了。 谢霁知道她怕冷,本想让她往里来坐,再想这是自己睡觉的地方,到底不便,就披了外衣,又拿了准备好的手炉过来,坐在她的身侧,将手炉递给她。 顾绮喜悦地接过来,捂着手道“多谢,外面是有些冷了。” “我都出汗了,你还冷呢?”谢霁笑道,“说要来给我说今天的收获,结果等到现在才见人,我差点儿以为你出事了。” 顾绮嘿嘿笑着“我今儿绕着城跑了好几圈,腿都跑细了,不容易的。而且鸳儿的身手是挺厉害的,瞧着比鸯儿还高些。” 她可是刚还了魂,就撑着不舒服的身体,又赶到侯府撩闲人去的。 谢霁略怔“你今天到底都去哪儿了?怎么与她交手了?” “呃……”顾绮已经缓过气来,便拣重点的都告诉了谢霁——自然,除了离魂那一节。 鸳儿、铁面、上官仲都是人物,实体去了应对鸳儿一人可以,应对三个的话,她可没把握。 谢霁越听脸色越不好,听到她是怎么到的自己家时,甚至有些急了,后怕道 “如此危险的事情,总该提前告诉我一下,平姑娘也是,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一次比一次大胆?鸳儿要是发了狠怎么办?” “不会的,那人胆大心傲,连亲妹妹都看不上,何况是于她如蝼蚁的平儿?而且灵乩巷跟着,又是大白天嘛。”顾绮靠着墙壁,轻声道,“再说就算我告诉了谢兄,你还能陪我一起翻墙不成?别说铁面了,只说鸳儿和上官仲两个,谢兄有不被发现的把握?打得过还是跑得过?” “会被发现,打不过,也跑不过。”谢霁非常耿介,而且断然地实话实说。 顾绮没想到他承认地如此干脆,偏头看着他呆了片刻,不由就笑出声来,忙又单手捂嘴听隔壁的动静,生怕引起隔壁宫女的注意 谢霁没忍住,也跟着笑了,无奈地叹了一声“你呀……说是艺高人胆大好,还是单纯的傻大胆好?” “真相险中求嘛,”顾绮放下手,“没提前告诉,也是怕你知道了更要担心。” 谢霁觉得,自己很受用这句话。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夜谈 顾绮并没有注意谢霁飞扬起的眉毛,而是将自己从鸳儿处偷回来的腰带递给他,作势要起身,谢霁忙问“怎么了?” “有些渴了。” “我来吧,”他说着,将腰带收好,起身去给顾绮倒了杯茶,回来坐下后又道,“他们那边也准备好了,也做了一条新的,这个烧了?” 顾绮抱着茶杯点点头。 “倒是你今后,不能再轻易涉险了,”谢霁思考了一下,还是道,“我打不过鸳儿,你和她的身手比,也只占个快而已。” 他可以不问她死而复生的秘密,可以接受她那套万毒之王的说辞,只是因为相比于“顾绮会死”这件事情而言,她是什么仙妖鬼怪,都不重要。 只有那天,她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的经历,他不想再来一次。 顾绮没立刻说话,而是抿了一口茶后略顿片刻,才道 “谢兄,之前我巡街的时候,并不喜欢被人围着看的,有时候看的人多了,我心中还埋怨他们莫不是没见过活人?” 谢霁不明白她为何说起这个,便不说答言,只等着她继续说。 “但是,我只不高兴他们看我,却不讨厌那些人。不管是小姐少爷,还是市井小民,不管性子如何,不管品行怎样,男女老少,好的坏的,都是活着的,特别真实地活着,除了爱看热闹,爱说闲话,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想要好好活着的普通人,”她说着,侧头看向谢霁,笑问,“我记得谢兄似乎说过,喜欢坐在街上看人来人往,也有这层原因?” 谢霁笑着挠挠头“我有和你说过吗?记不真了,但确是这个道理。” 顾绮抱着膝盖,轻声道 “就连谢芊,我讨厌她,厌恶她,觉得她有今天是活该。但也明白,正是蓬莱乡欺她骗她,太后放纵她利用她,才让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儿,变成今天这德性。” 谢霁着实没想到她会如此说,目光变得更加柔软了一点。 “所以,谢芊罪有应得,但那个不在意杀人,利用人心的蓬莱乡主家,才是罪魁。所以谢兄,蓬莱乡随意开始的混账游戏,便不能由着他们随意停止,我知道我对他们知之甚少,每次对上他们都有拿命在搏的意思,但我不退缩的原因不只因为……上官练,也因为平七叶,鸯儿,芝麻,张桐,林昭,周姐姐,袁姑娘,还有谢兄你。” 她微微仰着头,眼中闪着比以往更加恣意放肆的光芒 “所以这次我终于握住了主动权,就不会再让他们有肆意妄为的机会,除非他们杀了我。” 谢霁被她的话感染了,听到最后一句,很认真地说“我就在你的身边,不会让你死掉的。” 顾绮歪着头看他。 大约是大半夜,月色正好的原因,有一种情愫在胸中翻涌,随着翻涌上来的,是她至今忧心的上官绮。 她呢?她的未来呢? 因感动而来的情愫,都被她心中的小手一掌拍下去了,好半天才扑哧笑道 “你当然该在我们身边了,蓬莱乡说到底是你们家的事情,才连累了这么多人,你还想躲不成?” 玩笑的口气。 谢霁并没有笑,而是肃容道“其实,先生教给我那句话的原因,是因为在那之前侯爷同我说了一番话,我记到了今天。” “什么?” “这朝廷虽然姓谢,可这天下却是天下人的天下,见过朝廷姓氏的更迭,但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生生不息,恒久不变,方是此处一切之基。”谢霁缓缓地说着,连语气声调都与平常不同,仿佛是在学着那个教给自己这话的人。 他听不懂这话,去问昭明帝,昭明帝哈哈笑说,所以君轻民重不仅是圣人留在书上的话;称孤道寡不是简单的制衡群臣;安民安心更不是坐在大殿上听太平文章,吾儿你还太小了,有得学呢。 是小,才四岁呢。 况且便是做了二十年皇帝的昭明帝,不照样错杀了晋王与晏怀吗? 倒是如今的顾绮因这话愣了愣,甚至怀疑怕不是那位侯爷,和自己一样吧? “先侯爷……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她喃喃道。 谢霁从回忆中醒过来,笑说“等到一切平定了,我将先侯爷的事情,都告诉你,好不好?” 顾绮微顿“方才我听见上官仲说我是下贱血脉,如此说来我的生身父母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想来尘埃落定后,陛下也不大愿意留我在任,我不想再做官了,而是去找找我的亲生父母,找到的话自然好,找不到的话,我也不想留在京城了。” 前后不怎么太搭的话,难得逃离且有些消极的态度,因为她自己也没想好,真到剪除蓬莱乡,为原主报了仇之后,她要怎么样。 谢霁会错了意,便不高兴起来,反驳道 “英雄不问出处,难道我祖上那与浣纱女私奔的家奴身份,很显赫?” 一句话,愣是将顾绮问懵了,却见太子先生神色严肃,又问 “难道先侯爷佃户出身,就很高贵?平七叶也曾流落受难,其父虽说无奈被迫,到底还是做过些措施,难道你厌弃过她?” ……殿下说得义正言辞,我竟然无法反驳! 谢霁两手一摊,皱眉问“再说你之前顾大人的名声,难道是众人瞧着你爹娘才给的?” 他的这番话,声音极轻,语气却很坚定,以至于顾绮差点儿怀疑他们两个,究竟谁是穿越来的。 她本来还想问问林昭的事情——中毒那日后看见的片段关系她的身世,以及林昭被害死的真正原因,可惜前些日子总没时间,今晚话又说到这份儿上了,更不好提。 她吸了吸鼻子,笑说“谢兄说得是,是我说错话了,先不说这个了,毕竟还远着呢,咱们如今还是先顾着眼下吧,鸳儿那人还挺雷厉风行的,估计这几天便会有动作了,可要盯紧她。” “嗯,我会安排好了,只是你要记得,我说过待事定后会帮你找家人,就一定会做到的。” “……我记得呢。” 第三百五十六章 挖坟 两天倏忽而过,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天气是令人想要吟诗的晴朗,京城是让人想要唱曲的热闹,并不合中秋节理当望月怀远,怀念亲友的气氛。 想来也是,怀念那是入夜的事情,大白天的,自然还是该热热闹闹的。 黑鸦军营之侧的鸦儿巷,一溜大大小小的房子,住着的是黑鸦军士家眷。 其中一座普普通通的小院内,镜中映着的女子鼻子上点点雀斑,杏目桃腮的本该很漂亮,只可惜消瘦太过,眼下还有乌青。 又一个女子的脸在镜中出现,除了没有雀斑之外,与前个女子可谓一模一样,只是笑容更显稳重。 正是鸳鸯姐妹。 “昨夜又没睡好?”鸳儿轻轻给鸯儿梳着头发。 乌亮亮的一把头发,极厚,手感却似缎子般顺滑。 这对姐妹戎马生涯二十来年,虽然因为天生娇小,所以不至于像寻常武人那般五大三粗,但到底活得粗糙,别说搁大户人家,就是搁普通乡野人家,也当得起“蛮”字。 唯独鸯儿的这一把头发,也未见怎么养着,就天生丽质的好看。 鸯儿像是回应她的话一般,打了个呵欠,眼角还带着泪; “昨天清醒的时候长些,却又吐又嚷,闹了大半夜。” 鸯儿说的人,自然就是文正。 自受伤之后,人算是救活了,却谁也说不明白究竟伤到了哪儿,一天十二个时辰足有十个半时辰在睡,偶尔醒过来,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也吐。 请了多少太医,只是束手无策,鸯儿又请了平七叶来看了三次,第一回开了药方,第二回施诊,第三次便只是定定地看着鸯儿,一言不发。 那无能为力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了。 三次鸳儿都在侧,冷眼看着,也知道文正如今,等死而已。 就连陆总将,也重新安排了人,在文正要坐的位置。 昭明帝赏赐了些东西,但是无父无母、无家无野、六亲断绝的人,赏赐了东西给谁呢? 苟延残喘的时候,为了不显得那么薄恩,还在黑鸦军营中角落的房间中躺着;待到死之后一口棺材葬下,过不了两年,谁还记得谁? 只有鸯儿不肯放弃,日夜相守。 鸳儿嗤之以鼻,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果然是个傻子。 守到最后,守着的是个死人,互相折磨,何必呢?要她说,一刀结果了,彼此安生。 就好像看愚忠之人守着暴君的江山,令她恶心。 心中虽然想着,鸳儿手并不停,已经为鸯儿梳好了头发,挽发髻的时候还道“拿个簪子给我吧。” 鸯儿应声,自妆奁里翻出个珍珠簪子“姐姐,带这支好了。” 鸳儿嗐了一声“好容易过节沐休一日,偏戴这素的,那支八宝的呢?” 鸯儿却很坚持“这是姐姐往南疆的前年中秋节,买给我的,八年了,年年中秋我都只戴这支。” 鸳儿手微顿,自她手中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插在她的鬓边,笑说“真是个傻丫头,让人瞧着哪里像个官儿?” 笑不及眼底,语气却是那般诚恳。 这与自己同一张脸的人,傻得令她厌烦。 若她不是这么执拗于旧情的人,她或许还能将真相告之。 “我就喜欢姐姐买的东西,怎么算傻?”鸯儿笑着起身,“姐姐真的不同我一起去?” 鸳儿摇摇头“我如今到底是羽林卫的人,总与你们参合在一处,那些人又要胡乱说话了。” 鸯儿有些不大高兴地挽着她的胳膊“爱说说去,你是我姐姐,军中那么多人是从小到大的情分,与那些酸腐言官什么相干?” 鸳儿笑点她的额头“做了这些年的官儿,怎么于这些事上依旧不通?” “我不通有什么打紧?姐姐通就可以了。”鸯儿笑说。 鸳儿被她逗得直笑,这方推着她往外走“好了,再迟了那些莽汉可要罚你酒了,如今可没人替你挡着了。” 鸯儿神色略暗,往黑鸦军营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强打着精神 “我会早些回来,和姐姐赏月吃酒。” “嗯。”鸳儿点点头,目送她离开后,笑容逐渐在脸上消失。 “都盯住了?”她对不知道几时出现在院子一侧的人,问道。 “是,大人,都盯住了。”那人应声。 鸳儿点点头“走吧。” …… 顾绮的“坟”在京郊向南三十里处。 着实很远,远得甚至算不上京郊了。 谢霁在坟旁搭着的草舍清雅且漂亮,留着四个看守洒扫的人,他也偶尔回来。 不过今天过节,不远的村口有草台班子搭的戏台子,咿咿呀呀热闹地这边都能听见动静,引得那四个人着实心痒,又想着谢霁今儿必定来不了,偷懒一日怕什么?便决定先去村口看会儿戏,再往京城去过两把手,明日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鸳儿带着四个手下来的时候,恰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笑,对手下道 “倒是捡了命去,你们两个守着街口,真不回来就罢了,若回来了,杀了就是。” “是。” 虽说她不在意一死,但今天若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查明了,自然更好。 墓碑是汉白玉做的,于夏朝礼法的话算是逾制,不过那是谢霁所立,昭明帝都不管的话别人便也不提了。 鸳儿在墓前站着,而两个手下已经极快地开始挖坟了。 本就是新坟,中间又被人翻动过所以土质松散,挖得自然也快。 棺木是金丝楠木,鸳儿瞧见后冷冷一笑,心想那位太子,竟然还有点儿痴心。 她想着,一摆手,两个手下念着“升官发财”,便弯身将棺材盖打了开。 厚重的棺材板儿被挪开,棺材里面的情景嘛…… 那两个手下只看了一眼,差点儿滑到,棺材盖儿脱手,砸在棺上。 鸳儿也呆住了。 躺着的人的确和顾绮是一张脸,只是明明都下葬一个半月,尸身竟然还栩栩如生! 不但如此,她的脖颈之上,还围了条青色的带血腰带。 像极了勒死上官练时的样子。 像极了那天晚上,有人来偷走的那条。 鸳儿吞了下口水,正要说些什么,那棺材中的“女尸”,却猛地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第三百五十七章 青天白日里的鬼 如今,秋高气爽,虽不说是艳阳高照,却也是暖阳当空,不远处的村口戏还很热闹。 可偏偏就在这青天白日的时候,出现了如此可怖,且不合常理的情景。 鸳儿能想到谢霁埋伏在此,能想到空棺,能想到顾绮忽然跳出来说“啊哈,想不到吧?本官没死!” 但怎么都想不出,棺材里的死人忽然睁眼。 她几乎是本能地将刀拔了出来,直接扔出去,精准地插在了“尸首”的脖颈之上。 顿时,鲜血四溅,飞在了坟坑里那两人的脸上。 荧绿色的血。 坑里的两个人,都是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贯是胆大的,却也被这一幕吓得发出了怪叫,连贯带爬地爬出坑,瘫坐在地上拼命擦脸上的血,狼狈极了。 “大人,这是……”他们两个人正要说这,“尸体”又起了新的变化。 “它”的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微笑——就那种嘴角慢慢上勾,越勾越弯,弯到最后干脆成了个尖尖弯角的笑容。 像极了西洋人用的一个字母。 鸳儿苍白着嘴唇,刚要说装神弄鬼,就见那“尸首”的双臂猛地向前,带动着身体也坐了起来。 可是因为脖子被砍断,刀扎进了棺材底儿,所以这一坐起是身子起来了,脑袋掉在了棺材里,因为没了身子的束缚,还自由地原地旋转起来。 一边旋转,一边竟然还…… 笑出了声音。 阴森又恐怖的声音,嘿嘿,哈哈,嘻嘻,桀桀桀,像是在棺材里发出来的,又像是遍布这有茅草屋的小院。 没有了头的身子,双手在不停地乱动,像是要抓住什么,有个声音忽近忽远,和笑容一起,平淡而又坚定。 “苍天知道,大地知道,世间万物万灵知道,我知道。” 都说鬼怕太阳,可朗朗乾坤之下的如此一幕,配着这声音,杀伤力着实有些强大。 鸳儿四下里看着,怒吼道“装神弄鬼的!你给我滚出来了!” 可是那个声音却不为所动,只依旧是那样说着 “苍天知道,大地知道,世间万物万灵知道,我知道。” 似有影子自空中略过,看不清有没有影子,但他们也没能捕捉到。 鬼怕太阳。 但是鬼却说,天地知道,万物知道,我知道。 敢行走在天地间的,不可能是鬼。 可是如果……如果那个鬼有天大的冤屈呢? 冤屈到,连苍天都看不下去了呢? 上官练死在他们所有人眼前,看得分明,查得清楚。 而她死前的话,也只有他们知道。 “练小姐……是……是练小姐……”瘫坐在地上的一人,打着晃道。 “别胡说!”鸳儿打断他,怒道,“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把戏而已!大白天的,哪儿来的练小姐!” 那声音忽然笑了,银铃一样,清脆又好听,带着回音无数。 “鸳大人,木大人,泉大人,我送你们长命富贵的荷包,你们可还带着吗?那可是,我的心呢。” 上官练送给这些京城来保护姐姐的羽林卫,一人一个荷包,都是她亲自绣得。 上官二小姐短暂生命里,唯一能绣好的图案,长命富贵。 一个人忽然指着坟墓发出了惊呼 坟墓那乱转的脑袋旁边,忽然多了一个染血的香囊,红色的,缠枝纹样,有些旧。 鸳儿的白毛汗都流了出来,多大的太阳都照不热她的心了。 墓地旁的二人中的一个,抖着声音道“是练姑娘……练姑娘,练姑娘回来了!她回来了!” 笑声,说话声,忽然变得更大了,此起彼伏的,到处都有个欢快的声音在说 “她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闭嘴!”鸳儿愤怒至极,掠进棺材将自己的刀罢了出来,横在身前四处挥舞着,“谁在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岂料那个声音却变得更开心了,反反复复在说的话也变成了 “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似有影子在眼前飘过,极快,却摸不到抓不着。 连着几次,终于当鸳儿抓住的时候,却只是一个一条薄纱,其上有血迹。 荧绿色的血迹。 那个声音还在四处回荡“抓到了~抓到了~抓到鬼了~” 鸳儿终于有些变色,举起刀,在院子的空地上,拼命挥舞着“滚出来!你给我滚出来!不管你是上官练还是顾绮!给我滚出来!” 又是一声轻笑,一道影子就停在天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 比那茅草屋还高许多,悬空站着,脸是顾绮的脸,一点朱砂痣盈盈生辉,身子却无比庞大,像是有三丈还要高,肩极宽,在天上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的,身上的穿着的是带血的青衣曳撒,也是那样宽大地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到他们甚至忘记了地上还有影子,只对着天上,目光猛地缩起。 “鸳大人,我是上官练?还是顾绮?”天上的人前后悠悠荡着,语气或近或远,听不真切,却又听得清楚,“我的脖子好疼呀,好疼呀!啊,血,绿色的……” 鸳儿所有的冷静、自持、聪明,在这一刻,化为无形。 她甚至觉得身子僵硬,整个人都动不了了。 那个巨大的人还在天上晃悠着,忽然像是跌倒了一样,脸猛地凑近鸳儿的脸。 鸳儿这才发现,那张脸甚至已经开始腐烂,眼中带着血色,张开了血盆大口,喊着“我祝你们长命富贵!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鸳儿终于忍耐不住,大喊一声举刀劈向她,口中叫嚷着“是你自找的!鸠占鹊巢!你该死!你要暗害主家!你该死!” 一刀过去,似乎是劈空了,可是那巨大的人却痛苦地叫嚷着,忽然就起了一团火。 巨人捂着脸,痛苦地呻吟着,空气中还传来了肉烧焦的味道。 “你又杀了我!你又杀了我!”巨人喊着。 “你去死!去死!”鸳儿对着火焰挥舞着长刀,“你们别想阻止主家!肮脏的血脉!不管你是谁!你们都该死!” 眼前的火烧得极快,呻吟声越来越小,却就在这时,顾绮平淡又安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鸳大人,我在这儿呢。” 第三百五十八章 姐妹 鸳儿猛地回过头来,就见一身青衣曳撒的顾绮,此刻站在院子门口。 顾绮的脸。 上官练的脸。 没有火,没有腐烂,没有绿色的血,只有那一点朱砂依旧耀眼,一双好看、天生带笑的眼睛注视着她,神色淡然,仿佛在问她 我还活着,你开心吗? 鸳儿从来没有觉得这般愤怒、诡异、古怪过,想都不想,提刀就冲了过来,向她头上劈去。 不管是人是鬼,她只要此人死。 噹的一声,是武器相碰的声音,甚至迸发出了火花。 不知从哪里飞身过来的鸯儿,单臂拿刀,以全力抵住了这一下。 她武力本不及鸳儿,如今又残废一臂,本是挡不住鸳儿暴怒之下一刀的。 可是,对面是暴怒至极的蛮力,而鸯儿却也是伤心至极的气力。 所有的难过、伤心,这段时间的不敢相信,于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出来,令她纵然被震得手臂发麻,却还是稳稳接住了这一刀。 鸳儿也没想到她会出现,略一愣怔的时候,就见鸯儿望着她的眼睛,几近绝望地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是姐姐? 你我孪生之女,无父无母,被陆总将收养后才得平安长大,为什么偏偏今日的恶人,是你? 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实情? 甚至那日我去京郊接你,你却连我也算计上了。 为什么算计陆总将? 他抚育你我长大,我们说话、走路、武功,都是他教的,他今生未娶,攒下的银钱每每都分成两拨,说是将来我们的嫁妆,虽非亲生却有父女之实,你如何舍得? 陛下重用你我,抬举你我,你我皆有品阶,又哪里对不住你,为什么你要和蓬莱乡绞在一起? 你曾经守边杀敌,曾经也是护国之人,为什么如今却要搅得天下不宁,苍生受苦? 鸯儿的心中,着实积压了太多疑问,多到所有的疑问,最终都合成了那最简单,却又最难的三个字 为什么? 鸳儿眼睛染成了嗜血的红色。 她,厌恶极了她重情重义的样子。 与她一样的脸,却甘愿被蒙蔽,为朝廷走狗。 她死了,自己就再无破绽! 如今在鸳儿的心中,眼前的人早就不是妹妹,而是长着与自己一般模样的,陌生人。 她第二次抬刀,再向鸯儿砍去。 本就弱一层的鸯儿,看着她抬刀时的表情,心底连绝望的情绪,都没有了。 罢了。 便如此吧。 你我姐妹同天来在此世上,今日便一起走了吧。 也全了这一生的姐妹缘分。 希望来生,你我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再莫提姐妹的话了。 鸯儿想着,不躲,反而丢下刀,一支弩箭已经滑在手中,迎着鸳儿的刀扑过去。 她打不过鸳儿,但总能将这支短箭刺进她的喉咙。 同归于尽。 姐妹二人的速度都极快,也都是红了眼,一个下决心要杀了对面的两个,一个下决心一命换一命。 一切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转眼间便是香消玉殒。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鸯儿身后的顾绮在她弩箭在手的瞬间,猛地自后抱住鸯儿的腰。 而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以自己能爆发出的最大速度,化解了鸯儿向前的力量,再就地滚开,躲过了鸳儿这一刀。 杀红眼的鸳儿还要再动手的时候,已经又有人冲了出来,拦在她们中间。 巨大的身形,和山一样。 正是陆总将。 鸳儿因着他的到来,动作终于有了些微的迟缓,举着刀站在那儿,眼神冷漠。 不是因为所谓父女之情,而是因为畏惧。 深知陆程天生神力的畏惧。 “鸳丫头,你闹够了没有?”陆程缓缓地说道。 他生性木讷,不爱笑,兼之体型比一般人魁梧,又一股子蛮力,所以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有些憨傻。 可是如今,这个力大无穷,每年都要为不慎毁了别人物件而赔出去好多银两,虽然京中人人都嚷着怕他,却人人看见他都爱同他玩笑两句、看他呆呆犯傻的黑鸦军总将,鬓边多了些白发。 依旧是鸳鸯姐妹记忆中宽阔的背影,却在这一刻,似乎佝偻了起来。 近四十的年纪,一生未娶,憨厚地养大了两个孤女,又因为根本不会带孩子,索性把两个丫头扔在军中,摔摔打打地养成才了。 到如今,却是这番陌路。 陌路呀。 鸯儿看着陆程的身影,眼眶都红了。 委屈。 如何能不委屈? 她的姐姐,她的养父,在她面前,不死不休。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的她,连顾绮的怀抱都挣脱不了了。 “你不该救我的。”她低声喃喃道,“让我活着看他们如此。” “不值得的,鸯姐姐,”顾绮在她耳边,轻声道,“她不值得你一命换一命的。” 她早就不将你当姐妹了,当她方才举刀向你的那一刻,你们的那段姐妹情,便斩断了。 “而我,不会看着姐姐死在我面前的。” 顾绮的声音很是温柔,同样也非常坚定。 没了挣扎力气的鸳儿微微呆了呆,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姐妹。 顾绮这才抱着她从地上坐起来,对陆总将道“总将当心些,她很厉害的。” 陆程没有回应,只是看着鸳儿的脸“和我回去,我会为你求情的。” 神色严肃,语气里,却多了丝恳求。 鸳儿看着陆程的脸,嘲弄地笑了,仿佛他说了个天大的笑话。 “为了主家。”她看着他的脸,轻声念了一句,抬手的时候,陆程还以为她打算自戕,正要过去阻拦的时候,忽觉得眼前一阵白雾,立刻掩住口鼻背过身去,宽厚的身体先将顾绮和鸯儿护在了身下。 她抛出来的是黑鸦军专用的一种暗器,里面装的是类似石灰粉的东西,扬出来能让人看不见,以便人逃离。 鸳儿知道陆程的本事,硬拼不过,便要先走,告诉京城里。 顾绮没死,顾绮就是上官练,陆程甚至于昭明帝,已经知道了许多。 她趁陆程转身时,人如离弦的箭一样向外飞出去。 可是还没等她掠出院子,就觉得几股劲风,扑面而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为什么今天动手 鸳儿心下大惊,无奈只能向后翻去,再次回到了院子里。 待烟气散时,才发现院子外面是谢霁带了六个黑鸦军,并一个打扮得仿佛是来郊游的贺松寿每个人都端着一支手弩,安静地看着她。 感受不到的杀气,在此时看着,更觉可怖。 而之前被她派在外面看守的人,如今已经被绑缚起来,如一滩烂泥似的扔在他们脚边,皆是昏迷。 “鸳大人,”此时,顾绮已经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看着鸳儿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定要引你们来这儿,定要等到中秋才动手吗?” 鸳儿猛地回头看她,眼中淬毒。 “防着你传递消息?给陆总将一个护住你的机会?让鸯大人不至于颜面尽失?不,都不是,”顾绮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因为今天是中秋节。” 鸳儿没听懂她的话,难得表情闪过丝迷茫。 顾绮极是好心地解释道“京城百姓过节的大好日子,我才不想让抓你这种小事,搅了满城人过节的乐趣。” 语气温和且有轻松。 而院中另外两个人,此时见如此,更知大势已去,忽得纷纷暴跳起来,却竟然是向着鸳儿去的,口中道 “是你!是你骗了我们!我们是冤枉的!” 刀已经出鞘,眼看着便要插进鸳儿的背心。 “姐姐!”鸯儿心更软一些,忍不住叫了声。 鸳儿却似没听见,更似没在意背后发生了什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过在那二人就要砍到她的瞬间,手腕轻转,回身刀尖向上,直接废了此二人的眼睛。 那二人只觉眼前一黑,当下丢了刀,捂着眼睛倒在地上,不停翻滚。 荧绿色的血。 鸳儿刀剑向下,冷声道“废物,刀就在你们脚边,自己了断了吧。” 那两个人已经瞎了眼的人,都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并没有捡刀,而是从靴子侧掏出匕首,双双自刎。 这些事情发生的很快,场面更是血腥又狠厉,看得众人一阵发冷。 那二人的血,顺着刀尖滚落在地上,鸳儿没有去看外面站着的谢霁,而是看向,将鸯儿护在身后,与陆总将站得平齐的顾绮,抬刀指向她。 “你,太危险了,我必须杀了你才是。” 笃定的语气,不在意生死的态度。 便是逃不出去,我也要为主家,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嗯,我晓得的。”顾绮看着鸳儿的眼睛,“你我二人,本就还有一段仇,今日应当了结。” 院子外,盯着鸳儿一刻都不敢放松的谢霁听见顾绮这话,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道“顾绮,你不要胡来。” 顾绮转过头,对着那位小太子笑了笑,露出两排很是漂亮、整齐又洁白的牙齿。 “顾……”谢霁还要再喊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顾绮同样向着鸳儿,扔下了属于黑鸦军的烟雾暗器。 而且是连着扔了三个——第三个,竟然是陆总将扔的。 顿时,院子里才是烟雾齐发,任谁都看不清院中情景。 这下连至今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的贺松寿,也受了惊吓,喊道“妹妹你做什么!” 院子外的所有人,只觉得在那呛人且浓厚的的烟雾之中,有青影一闪,如风如电,竟似捕捉不到一般。 鸳儿早就提防着顾绮的速度了,在她抬手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姿势,可万万没想到,顾绮会做出这种古怪的事情。 她知道这粉尘厉害,忙闭上眼睛,只以耳朵来听动静。 黑鸦军的训练,向来严格,以为她看不见便能偷袭成功?想太多了。 谢霁的一颗心只往地上坠,在那道影子闪过的时候,人也冒着被迷眼的风险,往院子中冲去。 “谢兄站住!”却听见顾绮喊了一声。 谢霁的脚步猛地停住,看向那院子。 几息的功夫,那烟尘已经消散,众人这才发现院子里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想象中的血、负伤、倒地、两败俱伤。 鸳儿依旧站在原地,顾绮则站在厌恶之外,黑色的官帽、青色的衣服之上落着白灰,看起来有些狼狈。 鸳儿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又回过头,看向顾绮手中的刀。 众人这才发现院中的不同,除了顾绮的站位换了之外,便是本来在鸳儿手里的刀,已经在顾绮手上了。 “谢兄想什么呢?”顾绮小心翼翼地握着刀把,偏过头对他笑说,“她这玩意儿上有毒,多危险呀!我才想着先夺了她的武器呢。” 谢霁站在院子外面,一颗心砰砰跳着,似乎下一瞬便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去。 好半天,他终于从唇间,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两个字“胡,闹。” 她对着自己笑的那瞬间,他真的以为,她又要一命换一命了。 对鸯儿说着不值得,却当自己的命不金贵。 “我哪里胡闹了?”顾绮立刻反驳道,“我为了这一招,和人学了大半个月呢,射人先射马,擒贼就要先除其武器嘛!这一招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除你武器!” 霍格沃茨入学的梦想照不进现实,她把现实照进梦想总可以吧? 这群古人哪儿知道顾大人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说些什么呢?方才一旦有个不慎,可怎么办呢?”谢霁依旧道。 “我耳力好,谢兄应该知道的。”顾绮笑言。 一侧的贺松寿虽然也松了一口气,却看着谢霁和她说话的场景,突然有种感觉。 他好像,根本插不上嘴似的。 顾绮安抚了谢霁,又回头去看鸳儿,笑说“鸳大人,这个就是我定要选在今天动手的另一个原因了。” 鸳儿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将她撕碎。 “坟里的尸首,高大的巨人,这满天的机关布置,都要时间的。”顾绮嘻嘻笑着,“就是这下葬的地方,都挑了三天呢,不然机关都不好布置了。” 坟里的尸首,是托了宋约做的机关人,而方才在天上走的巨人,更只是个木架子而已,而人脸的感觉、妆容,都是戏法班子那群人亲手所做。 第三百六十章 各执一词 人脸是以猪肉做的,所以方才火烧时,才有肉烧焦的味道。 空中行走则是借助这小院四周的树木,以极细小的丝线连接,做得比茅屋顶高多了,为的就是怕鸳儿他们高来高去的时候,撞破机关。 顾绮特别好心地扶着刀,眉飞色舞地给鸳儿一点一点地解释机关。 不过自然,言说的时候彻底隐了戏班子和宋家,只说是江湖高人。 她越开心,鸳儿的神色越阴沉。 她也想不到,自己会被这种江湖把戏,骗到如此地步。 末了,顾绮还笑说 “至于我刚才夺你刀的那手,真的是现学的,我自知我的优势在速度,会的那些招数多是花架子或是书本功夫,对付小毛贼还行,对付鸳大人这样的可就难说了,是以,自然要多练练,瞧,我学得好吧?” 她说着,将那刀在手里转了两转。 鸳儿不应声,只扫视一圈将自己包围的人,心知自己,输得彻底。 她的身上还藏着暗器,靴子侧也有匕首,但都不是淬毒的。 况且今日在场的人,顾绮速度奇快,等闲招式暗器没用;而谢霁、陆总将并其他黑鸦军,更与她自幼一处,很是了解她的身手。 只有那位贺七郎身手平常,又不了解黑鸦军内部之事,似乎是个薄弱环节。 但贺老七很明白自己的劣势,更清楚今天围捕他不是主角,要做的只是站在外围,端好弩箭,防着她跑就是,绝不往前一步。 鸳儿看着他们,冷冷一笑,手轻轻扬起时,一支弩箭已经滑落在手,反手抵在了自己喉咙之上。 “你们通过我知道主家的事情吗?”她环顾众人,露出了壮士断腕般的慨然微笑,“我不会像谢芊那么无能,被你们忽悠,竟然怀疑了主家,妄图苟延残喘的。” 陆总将见她要自戕,心中焦急。 那毕竟是他养大的女儿,就这样莫名死了,当真不会甘心。 只是他本性木讷,着实不擅长表达不出这种纠结又复杂的情感,所以反而是表情看起来更呆了。 “为什么?鸳丫头,蓬莱乡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只能开口问她,带着不理解与难过。 鸳儿的箭尖就抵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已经破了皮,有血流出,听他这么问,到底缓了些,乜斜眼睛看他,嘲笑道 “总将大人,不是主家对我做了什么,而是谢昀、上官伯,还有你,对我们姐妹做了什么?” 众人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皆是一怔。 尤其是谢霁和鸯儿,惊诧之间,纷纷看向了陆程。 本就看着有些呆气的陆总将,此时看着那表情,简直就是像傻了似的,直愣愣地反问道 “什么做了什么?” 如今的鸳儿,只会觉得他在装模作样,冷笑着将目光转向了鸯儿,嘲笑道 “为那暴君尽忠,将那杀人魔王的话奉若神明,将这刽子手认作父亲,蠢妹妹呀,你开心吗?” 本是晕头转向的鸯儿,到听她这句话的时候,忽得有了些澄明,似是想起了大约五年前的一件很小的小事。 那次她去北疆办事,遇见个瞎眼神汉在那儿和人胡言乱语,还缠着她说些村话。 只那时候,鸯儿觉得那人是信口胡言,为了骗人钱财的,还教训了那人一顿,没搭理他那一副“我有秘密告知”的德性。 京城灵乩巷那群神汉神婆,比他演得好多了。 而且拜那些人所赐,鸯儿这辈子最讨厌这些装神弄鬼的事儿。 她从没将那件小事儿放在心上,却不想……难道,姐姐信了?! 这念头一转,鸯儿不可思议地问道“姐姐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 信那种无稽之谈? 鸳儿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中终于多了丝忧伤 “是呀,无稽之谈,因为你根本不肯去听,根本不肯去想,你眷恋着这场富贵,眷恋着你的地位,所以,从不在意我们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只要做好朝廷走狗,便能一生衣食无忧,对吗?” 鸯儿身子微微颤抖,也是到此时才明白,那些人的魔爪,早就伸向了她们,则明白了鸳儿为什么会落入他们的局。 她忽然好后悔。 若她早知道会有今天,五年之前,便不该当那是“小事”。 “姐姐你听我说,我……” “你莫要装了!”鸳儿怒而打断她,“主家将事情告诉了你,你却不听,不信,还要帮着那天杀的朝廷,诛灭主家!” 顾绮听到此刻,早也明白发生了。 啊,原来这鸳儿,公然又是一个谢芊呀。 这才是蓬莱乡收拢人心的手段吧? 每个人都有想要知道的事情,都有不甘心不甘愿的事情,而对鸳儿而言,生身父母双亡之事,到底是个念想。 而蓬莱乡,便是借这样的机会,用谎言玩弄人心,让鸳儿肯死心塌地为他们卖命。 他们也曾想诓骗鸯儿,只是同样的骗术,在对着姐妹身上,却有不同的结果。 顾绮心中如是想着,那边,陆程也后知后觉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眉道 “丫头,我不知道是谁和你说了什么,但是收养你,我问心无愧,陛下与先侯爷在你们姐妹的事情,亦是无愧。” “无愧?哈,陆大人,那你倒是说说,我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 “守将却与北敌残部勾结,引敌入关屠四城,彼时陛下尚在北疆为将,立刻调三千军士,与先侯爷一起迎敌,先侯爷一马当先斩杀敌军首脑,而后又带一千骑兵,追杀敌军直至漠北,全歼残部。”陆总将很是认真地说,没有半点儿犹豫,还带了些虔诚。 “而那时候,我是先侯爷手下一个小兵,在那场战斗里有了功劳,才得侯爷赏识。后来打扫战场、安抚幸存边民之时,你们的母亲已经是奄奄一息,抱着你们两个婴儿,也没看清我是谁,只反复说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陆程说到最后时,回忆的表情还带着迷茫,让人觉得难过。 “所以鸳丫头,我当真不知道你怎么会那般想,这些事情许多人都可以作证,我也从没瞒过你们。” 第三百六十一章 谢霁的告知 鸳儿冷哼一声,她一开始就知道,陆程会如此说。 “哈,一个谎言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说,说到了现在,总将自己都信了,对吗?” 陆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鸳儿“我说的都是实话,鸳丫头,你到底要我怎么说,才能信我?” “信你?”鸳儿的箭更扎进了喉咙一些,“我为什么要信你这个刽子手?边城守将串通敌寇?这样欺世的谎言,你们真的当那时候的人,都死绝了是吗?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不肯说实话?” “我到底知道什么?!” “你知道那是谢昀的阴谋!是谢昀让人假扮了贼子屠城,而执行的人恰恰就是上官伯!什么仁君战神,都是沽名钓誉而已!踩在边境四城百姓的尸体之上,阴谋战功,沽名钓誉!”鸳儿怒吼着。 在场的诸人——尤其是贺松寿并那几个黑鸦军——都惊呆了。 贺松寿恨不能堵上耳朵,希望自己没听见过如此的胡言乱语。 “荒谬……”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他虽然不是那时的经历者,但自幼陪太子读书,也算是常能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那位君王绝非完人,尤其是处理家事的时候,格外糟糕;而家世所在,对那些帝王心术,他也听过见过许多。 但他笃信,即便昭明帝为这帝位,做过一万个拿不上台面、两副面孔的举动,但如这等屠城伤民的恶事,他是绝不会做的。 鸳儿自然听不见贺松寿的低语,也不知道他心中所思,而是转向站在远旁,神色晦暗的谢霁道 “去问问谢昀!问问你那好父亲,当年明明已经在玄铁部站稳脚跟,明明已经封王,明明握着兵权,为什么还要演那么一出戏?就为了斗掉当年的太子,便可以无视我们这些蝼蚁小民的命,杀死了我的父母,还要让我为贼人效命!他打的,当真是好算盘!他真的以为,当年的人都死绝了,真的以为他能只手遮天,行事隐秘?” 一旁的鸯儿再也听不下去,上前两步道“到底是谁告诉了姐姐这样的无稽之谈?姐姐也说了,当时陛下和先侯爷正如日中天,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前朝太子也不是……也不是倒在这事情里呀?姐姐怎么就信得这么真呢?” 鸳儿大约没想到,会有人将这话反过来问她,不觉一呆,脱口而出“我哪里知道他们这些小人的想法!你助纣为虐,认贼作父,效忠暴君,如何还敢来问我?” 鸯儿张口结舌,第一次觉得从小一起长大的孪生姐姐,竟然这般……不可理喻。 “我知道为什么。”岂料就在这时候,谢霁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信得这么真切。” 众人再次将目光看向了谢霁。 而之前还一言不发,只是扶着刀站着的顾绮,手滑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 顾绮知道,这是那父女三人的事情,而且瞧着鸳儿这样子,只怕是被蓬莱乡把脑子洗得忒彻底了,基本没有挽回的余地。 只是鸯儿和陆程想要坚持,谢霁想要从她口中知道些蓬莱乡的事情,所以她有万般不愿意,也只能暂时在一旁看着。 谁知谢霁竟然说他知道?! “因为告诉你此事的人,就是北境玄铁部的旧将,你才会如此信真,对不对?” 鸳儿拿着弩箭的手微微颤抖,没有答话,倒是那眼神里满是怀疑。 谢霁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前些年玄铁部出了名叛将,名字叫李青玉,兵部的文书里他是逃兵之罪,但是在北疆有传闻说他是发狂屠村,说他的上官左将军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才帮他遮掩了。” 他看着鸳儿,神色诚恳。 “如你所知,玄铁部是父皇起身之所,怎么能容得了这种传言?便派人去查过,确认果然无屠村之事,不过是无稽之谈而已,不过因为这事情在北疆传得汹涌,李青玉又确实不见了,所以为安部众与民心,父皇便以左将军治军不善的罪名降了三级,调离玄铁部。” “而后,就在三年前,李青玉却找到了我,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北疆有一队商队,打着通商的旗号,实则是与边境上的马贼勾结,私贩兵器于北贼,而玄铁部中似乎就有人与之暗中有联系,才能让那些人屡屡得手。李青玉那时候本想查明后除了这伙贼子,可是刚刚摸到了一点儿边,就被人追杀、暗害,还扣上了那样大的罪名,只能先逃走。” 谢霁将往事娓娓道来,倒是顾绮心中终于恍然,原来李青玉的经历,是这样子的呀。 “此事是李青玉一人之言,我当然不敢十分相信,但依旧将这个事情告诉了父皇。父皇听后震怒,而晏先生则说不能打草惊蛇,所以父皇命他私下到北疆查访,可惜却毫无结果。” “似乎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被他们察觉了,马贼也好、商队也罢,就连玄铁部中那位怀疑有问题的参将,也马上风,死在了一个妓子的肚皮上。晏先生本要继续追查,晋王案却闹了出来,满京城都血雨腥风的,这事情倒是靠后了,父皇甚至怀疑过,晏先生也与那些人有勾结,才会查证无果。” “那时候,我没想过这事情背后还会有这么多层的阴谋,直到最近蓬莱乡的事情多在我眼前出现,我才怀疑这桩旧案会不会也是他们的手笔,便让人再去查了,本已经有了些眉目,现在又听了你的话,我想基本可以确定了。” “所以鸳儿,告诉你的那个人,就是玄铁部左营参将陈将军,对吗?”谢霁看着鸳儿的眼睛,最终问了出来。 “呵呵,是,”鸳儿冷道,“陈将军在玄铁部三十年,自普通一卒升至参将,也有战功无数,但到底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才会投靠主家,将真相告诉了我。” “哦?是吗?”谢霁微微挑起了眉头,问道,“那你是否知道那位陈将军,究竟是什么人?” 鸳儿一怔“你什么意思?” 第三百六十二章 我不伤心 谢霁很是疲惫地笑了笑,不但因为今日话说得有些多,也因为整件事情,都这般荒谬。 若不是鸳儿,他们可以应对自如,但眼前的人到底是他们一起长大的,情感上自是难过。 他抬起手,按着太阳穴道 “当年那个串通敌寇的守将,本应该是陈将军的连襟,他有告诉过你此事吗?” 鸳儿的瞳孔猛地一缩。 而这个变化,没有逃过谢霁的眼睛,他叹气道 “看来,他没告诉你,不过他没告诉你也正常,因为这两个将军本来就是假的。他们是杀了一对要来投军的连襟,顶了他们的户籍与名帖,从西边跑到玄铁部去从军,顺利从军后又让人去他们的家乡,告诉他们的妻子丈夫已经死了。如此偷天换日的把戏,朝廷被他们骗了三十余年。后来守城将领事发,自然会牵累妻小,查至他们家中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的家人在那几年,陆陆续续早都死了。” 这下,就连顾绮都听进去了。 竟然还能如此一波三折的? 鸳儿动了动唇,还没等开口,谢霁又继续道 “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吗?因为一次蓬莱乡杀人的时候,被他们同村的一人看见了,他自是没敢说。等我的人查到那里后,他才将实情说出。而这个证人如今就在我处,所以鸳大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鸳儿的唇色煞白,身上微微颤抖。 倒是顾绮在侧恍然道“说明蓬莱乡至少三十年前就有了,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并不仅仅是针对当今陛下的,这样的人说的话,当真可信吗?” 而谢霁的话也佐证了她所想的,蓬莱乡果然不是太后创建,早在昭明帝之前,便有人建立起了这很有邪教气息的造反组织。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有这样庞大的组织,有这样隐秘的行动能力。 这样的一个组织,在几十年里,注定不可能只是杀几个侯爷,害几位小姐;而他们的开始,也必定不会那么缜密,会有痕迹留下。 所以待此事定后,他们应该去翻翻老卷宗了,看看能不能找出蛛丝马迹。 “你骗我……你说谎!”鸳儿终于寻回了语言能力,如是道。 谢霁看着她,眼底澄明一片,终于道 “我究竟是不是说谎,只要鸳大人今日不死,不是就能好好地看着,到底是你执迷不悟,还是我在编造真相?” 本还琢磨接下来的顾绮听见这话,握刀的手一紧,看了谢霁一眼。 而不仅仅是他,这个院子里的每个人的神色,或多或少都有些希望鸳儿回头是岸的痕迹。 顾绮微微垂首,杀意藏在目光之中,不想让人看见。 是呀,她活着,方是利益最大化,方能得到更多信息,就与谢芊一样。 可是顾绮深知道,鸳儿不一样。 不但因为鸳儿的内心远比谢芊强大,根本不会有因被骗而内心惶恐,从而暴露些事情的可能,更因为对她而言,鸳儿的死活意义不一样。 鸳儿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那箭了。 鸯儿见状,往前走了一步,恳切道“姐姐,姐姐你冷静地想想,不是这样的……就算你忘了先侯爷是如何教导我们的,总该想想总将大人……总该想想爹他从小是怎么待我们的。” 鸳儿轻轻转过眼睛,看向鸯儿眼底的悲伤,又看见了陆总将带着期盼的眼神。 “呵,”鸳儿轻声一笑,喃喃道,“他的字,我一个都不信。” “姐姐!” “为了主家。” 鸯儿歇息底里的叫声与鸳儿平静地像是在说服自己的声音,同时响起。 弩箭入喉,鲜血喷薄而出,落在这院子里,染红了脚下的那片地。 鸯儿眼睁睁地看着鸳儿倒在地上,眼前一黑,晕死在当地。 陆程先一步抱住了鸯儿,神色哀戚。 他养大的孩子,为什么就走到了今天? 而谢霁、贺松寿与那几个黑鸦军士,看着这一幕,都是心有戚戚焉。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他们曾经一处笑闹、习武、淘气、闯祸,纵有地位之差,但是情感不比寻常。 而今天,那个曾经温润柔和,却极是杀伐果断,坚毅又疼爱妹妹,永远站在妹妹身前的女子,却因为这样的一个理由,在这样的地方,自我了解了生命。 纵然知道她错了,纵然知道她背叛了自己,但终会难过,惋惜的。 而只有顾绮,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感受到了周围每一个人的悲伤,却丝毫融入不了其中。 她会心疼鸯儿,会替陆程难过,但是没有一丝一毫,为鸳儿难过的心。 她甚至很高兴鸳儿自我了断,免得她忍不住,真的冲动行事。 她将鸳儿的刀放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她的脚步一贯很轻,而沉浸在悲伤中的人,都没有第一时间,觉察到她的离开。 …… 顾绮出了院子,离了官道,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直到走到了官道之上,有人从后面匆匆追了上来。 她不用看,只听脚步声,就知道那定然谢霁。 只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反而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谢霁哪里能跟上她,见状忙道“绮姑娘,你……” “我不伤心,”没等谢霁说完,顾绮就打断了他,脚下不停,“更不难过,我甚至因为她死了而感到高兴,所以谢兄,眼下那个院子里所有的哀伤,你们的惋惜难过,我统统体会不到,所以哪怕我多待一刻,我都会觉得腻歪至极。” 鸳儿死了,有那么多的人为她伤心。 纵然被她背叛,纵然她到死都执迷不悟,那些重情重义的人,依旧会为她伤心。 但上官练呢? 偌大的天地,除了上官绮之外,那些看着她长大、与她一起长大的人,都在为她的死叫好。 甚至因为顾绮的借尸还魂,所以将来事情水落石出的那天,别人还会觉得上官练活得好好的,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她若同那些死人计较,便是小气了。 这世上,只有顾绮一人记得,那个姑娘死在了乱葬岗上,死时,只有一块粗布裹体。 第三百六十三章 心肌梗塞的感觉 如是种种想来,纵然理智上顾绮知明白留活口套消息才是利益最大化,但情感上只觉鸳儿活着,对上官练不公平。 想着方才的情景,顾绮觉得心中烦闷,甚至有些反胃的感觉。 她一遍遍地说,陆总将是刽子手,昭明帝和先侯爷杀良冒功,却从没想过自己是亲手杀了上官练的人之一。 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 满脑满心都是别人对不起自己,但在下手杀人的时候,丝毫没过心想想,上官练是多么无辜。 “谢兄,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要不你就回去,让他们按着计划,要不你就回去,和他们一起哭好了。” 思绪百转,不甘又含怨,使得顾绮的语气都多了丝无理取闹,也没管跟着自己的谢霁也着实无辜。 只因为她心中的这口气,却不知道该向谁撒。 她不爱杀人,想想说说,发发脾气还不行吗? 谢霁的脚步顿了一下,顾绮并不看,当他要走了,只继续往前走,脚步才稍微放慢了些许。 可是就在她以为谢霁走了的下一瞬,谢霁却发力追了上来,一言不发,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肩膀。 顾绮脚步停住,呆立几息的光景才反应过来,想要挣脱。 却没挣开。 后面抱着她的人,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温润和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道 “我不觉得你高兴错了,我也知道你在委屈什么。我跟出来只是想告诉你,接下来的事情都依计而行,我们要铲除他们在京中的势力,而还有一句话,是我自己要对你的。” 顾绮安静地站着,身后的人顿了一下,方才缓缓道 “你千万不要再冲动,鸳儿……是我自小认识的,时至今日变成这样,我的确有些伤怀,可若是你再出事,我会难过的。” 算不上情深的言语,谈不上安慰的语气,听在顾绮耳中,却着实很是窝心。 大概这时候,没人在她耳边叨叨诸如“人死如灯灭,你莫要再计较了”的废话,真的会让她顺心吧。 她的肩膀微微抖着,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抬手擦了擦泪,和孩子似的,低声说道 “你说让她活下去看看真相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我不想她活着,我知道会有很多人因为她的死而伤心,但我会因为她活着而不开心的。” 她抽泣着,低声嘟囔“而且我不觉得我的念头不对,因为你们都不知道,她对上官练做了什么。” 原谅二字,在旁人口中,终归容易出口。 许久——也可能只是很短的时间——四周很安静,唯有谢霁轻轻的呼吸声与顾绮的抽泣声。 秋高气爽日的中秋佳节,远处还有田野间戏班子敲锣打鼓的声音,人人都是那么热闹,独在此地,多了些许诗文里才有的伤怀意。 终于,弱冠之年的少年人,将少女抱得更紧了些,坚定道 “……可是你知道,而我相信你。” 只要是你说的话,我就愿意去信。 大约也因是此情此景,让顾绮忽然想到了那天自己中毒将死的时候,他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想多了,心就乱了,倒是应了那句话糟糕,是心肌梗塞的感觉。 顾绮想了想,脑海中的小手,再次将那些念头从脑海中扫了出去,又抹了一把泪,才道“我说什么你都信吗?” “嗯。” “……可我若是蓬莱乡的人呢?你也信我吗?” “……别闹。”谢霁本来也被此时此刻彼此的心绪感染了,却被她这句话,生生打断了。 顾绮也破涕为笑,舒了口气道“我刚才在想鸳儿和谢芊的话,忽然觉得那个蓬莱乡的主家如果去做传销,只怕比张家都富裕了呢。” 谢霁听不懂传销这个词,皱着眉头道“你又有什么怪念头了?” 顾绮摇摇头“自然是没有的,你快回去吧,接下来还有一场恶仗,大约,还要再看一个人哭。” 薛辰生那人虽然冷心冷情,但凭他待晏怀的敬意,等知道亲哥哥是蓬莱乡人的时候,只怕更不能接受吧。 而且在这个一人造反,全家族诛的年代,鸯儿与陆程尚不知能否以功抵罪呢,何况是薛家? 想及此,顾绮倒是为那位素未谋面,但是听过不少事迹的薛夫人叹息了。 谢霁听她前面刚诉完自己的委屈,紧接着又替人担忧起来,未免觉得可叹又好笑,细想处更觉得可敬。 他的这位贤妹果然是洒脱脾气,再怎么自哀自伤,心中也留一分为别人难过。 如是一想,鸳儿那种自顾自怀疑后便将人都看坏的,着实也不值得十分叹息了。 想着,他松开抱她的手,笑说“自己的事情都料理不清,倒是还管得着别人哭不哭的,你且先去吧,这边有我。” 顾绮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带着红肿,点点头,这方去了。 只是沿着官道走了很久,再回头的时候,别说谢霁,便是那小茅屋都看不见了。 顾绮这才停步呆站了片刻,挠挠头,扶着心跳得依旧有些厉害的心口,许久才喃喃自语道 “糟糕……还真成了心肌梗塞的感觉呢。” …… 那边厢,谢霁目送她离开了,回过头时才发现贺松寿不知几时来了,就站在身后,冷眼看着他。 “七哥,那边怎么样了?”谢霁走过去,和他并肩往小茅屋处去,问道。 “鸯大人已经转醒,只是有些发呆,车马总将也让人布置好了,”贺松寿边走边说,“还有那处坟,也重新填好了。” 他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到底不吉利,等将那些人勾出来,还是把碑推了吧。” “是。” 两个心情都不太好的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忽然听贺松寿问道 “殿下,可还记得你有婚约?” 谢霁微顿,侧头看他,没明白他为何这么问自己。 而贺松寿也在直视着他,神色严肃“殿下觉得她那样的人,做事也好,嫁人也好,该在人下,为妾为妃吗?” 秋风清爽,谢霁第一次在贺松寿的目光中,看见不一样的情愫。 不再是豪气爽快。 终关风月。 第三百六十四章 心情不好的薛老板 向晚楼里,辗转一夜未免的薛老板醒来之后,便阴沉着脸,眼下还带着乌青,看人的眼神都有些森然。 小丫头们服侍他更衣的时候,觑着他的脸色,都收了平日里笑闹的模样,鸦雀无声的,心中揣测着主人到底生什么气。 洗漱更衣毕,丫头们引着厨娘端了饮食进来,薛老板不过吃了两口粥,便腻味地丢下筷子。 不是不好吃,而是他心情着实烦闷地什么都吃不进去。 却不知道到底为什么烦闷。 他体型比较庞大,虎背熊腰的人夜里没睡好,早上又不想吃饭,那得多难受呀! 他皱着眉头,手一扬命人将东西撤下去,又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开口问道 “你们四少爷呢?” 端茶站在一侧的丫头忙将温度适中的茶端过去,笑道 “四少爷一早就去杜康坊了,说是安老板请了他郊游,往城北去了。” 刚接了茶的薛老板皱着眉头,只尝了一口茶水,便将茶杯摔在了桌上,吓得屋内的人一跳。 “烫了!”他怒喝一声,吓得小丫头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内心着实委屈。 往日里都是这个温度的茶,如何今儿就不高兴了呢? 薛老板发了这下脾气,倒是好了些,也不叫人起来,而是起身一摔袍袖,不满道“见天儿往杜康坊去逛,家中生意都不管,如今过节不安生待着,又与那人一处,也不瞧瞧街上人都编排出什么话来了。” 丫头们头都低得死死的,不敢应声,见他负气出了房门,方才舒了一口气,忙互相搀扶着起来,自诩明白了自家主人到底在气什么。 一个富贵闲散少爷,不在自己家待着,不去寻花问柳闹些绯闻,天天搬把躺椅在个酒肆门口。 而酒肆当家是个安静和气的性子,话少,家中只有一个老仆服侍,更没有个红颜知己类的人物在侧。 富贵少爷也好,酒肆当家也好,都是一副极好的皮囊,二人站在一处的时候,哪怕不笑,也能让人看一眼,便觉得天清气爽,美得很。 这样的两个人,还能被人编排出什么话呢? 自然是证明了大夏朝之南风,果然非常盛行的话嘛! 这些小丫头们都是京城长大的,虽然如今给富商家做奴婢,但也是市井之中混迹的人,深知京城八卦一众,就是这么耿介地愿意给人配对。 不管多不相干的两个人,不管什么性别,只要好看些,只要有名些,那便是说两句话,于八卦众那善于配对的慧眼中,便是终身了。 比如那殉职了的顾大人,在太子谢霁之前,还有说她与平七叶是怜香伴呢,啧啧,她们都不懂这词儿什么意思,还是在向晚楼驻场的说书先生同她们解释了的。 虽然这等拿着人胡乱编排的风月文字,于万民是个乐子,但许多事情对那些当事人而言,可就十分烦忧了。 尤其是在薛辰生那这辈子都不会因别人编排自己而烦忧的性子在前,所以他们家烦忧的人,自然就成了薛老板。 “咱们四少爷是有些不像了,”丫头小声说,“昨晚还好些,回家睡了,前些日子还在杜康坊过夜呢。” “可不是?有个挑担卖茶点的,那日天还没亮呢,就亲眼看见四少爷从杜康坊出来,那位安当家就在二楼窗上瞧他,深情款款的。” “啧啧。” 早就下了楼梯的薛老板,并不知道楼上自己的丫头,就是编排亲弟弟的主力,只是站在后厨与大堂之间的帘子后,挑开条缝看了看逐渐热闹起来的向晚楼,内心依旧烦闷。 蓬莱乡已经陷入了静默,除了镇南侯府闹鬼的事情,朝廷的追查全然不成章法,逐渐就要摸到他们希望朝廷查的方向了,可是为什么他心中,还是不安呢? 就因为鸳儿的话? 他再次粗重地喘了口气,恼怒地将帘子一摔,大步流星地往库房去了。 管家并小厮们早看出他的不对了,忙跟在身后。 薛老板先是盘点明日裕王府宴请要准备的东西,吹毛求疵的,管家的额上渗着汗,只能好好好、是是是地应着,偷偷冲身后最不起眼的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去问问那些丫鬟们,这位祖宗怎么了? 挑拣完了库房,薛老板又去后厨挑三拣四一番,心情方才好了些许,见奴仆们避猫儿鼠一般的,也知道自己失态,索性不如出去转转,许久散了这口气。于是便迈步向外走。 只是他刚到了前厅,还与几个客人假笑着虚与委蛇的时候,余光瞧见有几个黑鸦军士结伴,就在门外正上台阶呢。 四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寻常的打扮,模样算是干净利索的,但也没有非常出色,而且没穿黑鸦军的官衣,乍一看与普通百姓无异。 薛卯生却认得分明,这四个人都是陆程的亲兵,而且就连不该他知道的本家姓名,他也都知道。 不过奇怪的时候,他们明明是过节出来玩帅,脸上却都藏着些许隐忧之色。 薛卯生顿时有些生疑,立刻换了副更觉真诚的笑容,迎在门外对那四人一拱手道 “四位大人请了,可有预订过位子?” 这四个黑鸦军常与陆程进出,也来过向晚楼几次,是以便都没有起疑,而是回礼道 “薛老板发财,我们今儿难得休息,便商量着来此吃饭,倒确实没有预订呢,不过散座便好了,薛老板也不必特意招呼。” 虎背熊腰的薛卯生腼腆地笑了笑,命人拿了册子来看看,笑说“四位大人是贵客,如何能坐散座呢?这一楼的雅间客人订的是未时,不知几位大人可满意?” 四人中年纪最长的那位听这话,忙笑道“自然可以,我们也不过是吃几道小食而已,今儿许还有事儿呢。” 薛卯生自然不会问“今日过节,还能有什么事儿呢?”这种刺探军情的蠢问题,而是连忙引人进了雅间,传了菜牌让小二服侍,自己才退了出去,靠在了柜台里假装看账本,耳中则在听着那边屋中的动静。 直到店小二出门之后,里面的几个黑鸦军闲话几句后,果然压低了声音,发出叹惋之音…… 第三百六十五章 疑窦丛生 “你们说那桩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其中一人似有些犹豫,如是问道。 “自然是假的……莫提了吧。”沉稳的声音如是提醒。 “……可是总将以往做事并不瞒我们,今日先是放我们的假,再是未称病未入宫,还不让我们跟着,我总觉得……”欲言又止。 “别瞎猜了,总将对陛下那般忠心耿耿,定然不会行叛君之事。”女声道。 “想这事情自然不是怀疑总将,”另一个黑鸦军道,“只是瞧着鸯大人为文大人伤心,现在又……一起长大的人,谁能想到就这么走散了呢?” 柜台后面,正拨弄算盘珠子的薛卯生听见这话,指尖微抖,拨错了一颗珠子,并没注意,而是继续算着。 一旁的账房瞧见,张张口想要说话,但是看着薛卯生的脸色,话咽回肚子里,没敢说。 “让你们别说了,病成那样的人不过说了一个名字,哪里就信得?不过是查查而已,你们此时说这些,被人听去,反而要生出罅隙来。”沉稳声音不满道。 “是。”另外三个人大约觉得他此话有理,便应声。 病成那样的人?薛卯生想起了文正,心猛地一沉,不知道自己所想对不对。 待店小二待传菜完毕,雅间门依旧是关好,也不闻那几个人大快朵颐的声音,显然是与他差不多,都没有胃口的。 他的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他直觉他们说的人,就是鸳鸯姐妹与文正,可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如果黑鸦军没有证据只是怀疑,不过是来诓骗自己的呢? 那就意味着他们在怀疑自己了。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呢? 那就是文正真的醒了。 可如果他真的醒了,说了自己的名字,依着黑鸦军的雷厉风行,哪里会用这种试探之法? 蓬莱乡已经进入静默,组织内的人不会私下沟通,因此他并不知道鸳儿去挖坟的打算,也不知道其他人都做了什么。 这本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但此刻,薛卯生竟觉得原来静默对他们而言,是把双刃剑。 心中依旧突突的,仿佛昭示着他今早起来的不安,是因为这个。 “不过到底有一二安慰,文大人逐渐好转……鸯丫头终归能放一半的心了。” “是呀,连那姓平的小丫头也说神奇,说是再有月余光景,文大人许九能如常说话了,到时候再问清就是。” 薛卯生咽了一口吐沫。 文正……竟然真的还能好些? 果然是他说出了鸳儿的名字吗?果然会摸到鸿胪馆去,是因为他知道了主家的不少事情吗?果然浙西的事情,给了他启发吗? 自己的一时失手,果然留下了祸根。 正因为彼时顾绮来得太快,他才不得不离开,没能对着文正补上那一刀,才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呵呵,那个无用的郡主说对了一件事情 顾绮果然是个祸根。 幸好她已经死了。 可是这个念头一起,他却莫名想起了鸳儿之前的话以及镇南侯府闹鬼的事情。 她会不会真的活着? 不过再想想,却觉得顾绮的生死,并不如文正生死来得重要。 因为那鬼没有找到向晚楼里,便是无妨。 但是文正当初,可是挑开了他的面具,看见他脸的人。 摸不清对方底牌的自己,要铤而走险吗? 文正在黑鸦军营之中,戒备森严,而主家虽然厉害,这么多年也不过只在黑鸦军中策反了一个鸳儿而已。 还是因她离开黑鸦军入羽林卫,入了南疆后有空子才成功。 就在他反复思考的时候,忽得又有一个黑鸦军走来——同样是陆总将的亲兵。 薛卯生在他的身上,闻到些许血腥味儿。 来人一进门就问店小二“问声哥儿,可有几个黑鸦军的人来此吃饭?” 店小二还没说话,在柜台里装模作样看账本的薛卯生就迎了出来,笑道 “大人,有的,就在那边包厢……这是怎么了?” “薛老板发财,军务而已。”那人倒是客气,迈步就进了那家雅间,对着其中年纪大些的人低声道。 这次门没关了,薛卯生清楚地看见他们眼前的饭不过只动了几筷子。 来人声音非常低,饶是薛卯生耳力也算不错,也只听见了“岂料真的……押回营中了,总将要咱们都回去”之语。 紧接着,便是那女军红了眼眶,手中酒杯落地,发出破碎的声音。 而随之一起破碎的,还有薛卯生的心。 果然出事了吗? 几个黑鸦军已经匆匆走出来,女军歉意地将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薛老板莫怪,不小心打碎了个茶盏。” “这有什么的,何用大人们赔?”他满面堆笑道。 女军强撑着笑了笑,没再说话,而是跟着人走了。 薛卯生看他们几个离开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出柜台,但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转出后门,本想命人套马车的,可是再想想,却干脆只说自己要出去逛逛。 家中仆役自然不疑有他。 …… 薛卯生浑身绷得很紧,四周有些微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与感觉。 不过一直到了东城门之外的时候,都没有人跟踪他。 这让薛卯生更加确定自己没有被怀疑。 尤其自己出城去这种事情,黑鸦军自然要怕他跑了,肯定要追的。 想着,他又折回城中,往黑鸦军营逛去了。 但是还没等到门前,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今日黑鸭军营之外的气氛,太不同寻常了。 往常外松内紧的气氛,今儿干脆就是外紧内更紧,他甚至能感到自己再多走一步,就会有十数双眼睛看向自己,有无数弓弩对准自己。 他在不远处的一个棋社前看人下棋,不多时就见一辆车匆匆驶来,进了大门之后,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略微消减。 大门在渐渐关上,薛卯生偷眼看去,是陆程从车上下来了,后面还跟着个绑缚的女子。 在大门隔绝他视线的同时,他也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女子的脸。 鸳儿…… 薛卯生暗中捏紧了拳头。 果然出事了。 果然是文正吗? 他长舒一口气,终于做了一个打算。 他,必须铤而走险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薛老板的野望 这天夜里,象征着团圆与思念的月光,如水。 薛卯生独自吃完饭,才问道 “四少爷还没回来?” “是……”丫头们惴惴地答着。 “呵,还真是心野了。”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再没有多言,而是看着丫头们收拾好屋子后,便命人拿了一支指头粗细的蜡烛,放在了窗边点燃。 丫头们觉得奇怪极了。 倒是薛卯生命人吹灭了油灯,盯着那蜡烛可怜的小火苗看了一会儿,方才道 “今晚,你们都各自回屋去,不管听见了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否则,便都发卖了。” 丫头们吓得一哆嗦,忙应声是。 …… 黑鸭军营之中,一片安静。 黑衣人那张诡异的铁面具,在这月色之下,显得杀意的森然。 今日是中秋佳节,也是属于他的这场豪赌中,最后的一把牌。 不知道陆程还在不在营中,但是今天军营的守卫比往日厉害很多,如果随意乱闯,定然会惊动人。 但是铁面人起落却很是迅速,直接就到了文正的房间之前。 那是鸳儿曾为主家画下的黑鸦军营内部图,事无巨细的,这些年纵然有变化却也不离其宗。 为防止打草惊蛇,他们从来只是暗中观察这个神秘的军营,却是第一次真正的走进来。 薛卯生心中明白,从自己决定走进来的那一瞬间,极大可能是有去无回。 豪赌,自然有输赢。 输了便是粉身碎骨,可如果赢了呢? 这种不确定的想法,令他兴奋,令他开心,令他掌心冒汗。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真好。 思绪似乎纷乱,铁面之下的薛卯生动作却是干脆利落地,进到了文正的屋中。 屋中没有人,想来那守在床榻旁多日的大人,此时在地牢之中吧。 薛卯生没发出任何声响地走过去。 不需要灯,只需要月光便能看得很清楚。 床上的文正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皱着,蜷缩着身子,依旧在昏迷之中,颤抖的唇间发出低低的呻吟。 一切似乎很顺利,顺利地薛卯生挑着眉头长出了一口气。 没有半分耽搁,他的刀已经在手,提刀重重地砍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 刀落下的瞬间,那个在窗上兀自痛苦,消瘦地已经没了人形的人忽然弹坐起来。 黑鸦军的弯刀单手在握,快准稳地挡住了铁面的刀后,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开了薛卯生的面具。 当啷一声,铁面具落地,薛卯生天生带些腼腆的人,暴露在月光之下。 文正面上的惨白、身形的消瘦都做不了假。 但他的笑容,同样做不了假。 “薛老板,上次某也是这样挑开了你的面具,”惯来孤高的文正,刀尖向上,依旧隔着薛卯生的刀,盘坐在那儿,上身挺直,显然是硬拗出来的,和画一样,还挺好看的,“这一次你还是输在这上面,不行呀。” 薛卯生想过许多情况,包括文正真的活着。 但的确没有想过,文正竟然还能从床上坐起来,还能挡住他的攻击。 “你怎么还能挡住我的攻击?”薛卯生向后跳开,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不应该呀。” 文正笑了。 “薛老板要是再来一下,某就真的没力气了。”他说着,身上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离一样,向后靠着墙壁,连刀都拿不住了, “所以薛老板未必算输,平姑娘说了,我虽然没死,但心脉受损,活不过四十岁啦,一身武功也只能挡住你这一刀了,你该开心吧?” 薛卯生了然地点头,抬刀指向他“哦,那就是再不济,我今儿也能带走一个文大人的意思?” 文正靠在墙壁上,笑道 “不会的,我,一定比让她哭的人,活得久些。” 薛卯生眼神一凛,正要冲过去的时候,窗子却开了,一个青衣人端着弩箭站在窗外,天生的笑眼依旧是笑着,神色却很严肃。 顾绮。 薛卯生的脚步顿住,回头看着她。 “你还真的没死,中了东厂之毒,还能活着的第一个人呀。” 顾绮一笑“说不定我已经死了,而现在是从地狱回来,向你们索命的呢。” 薛卯生笑了笑,显然当这是句示威的话。 顾绮看着他的,风淡云轻的模样,缓缓问道 “薛老板,你做这些事情,可想过薛家?想过你的母亲?想过你的兄弟们?” 薛卯生知道,自己今天这一局,赌输了。 他将刀掷在地上,举起了两只手。 出人意料的迅速投降。 “顾大人,我是个商人。”他对着顾绮笑道,面上的腼腆竟然神奇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精明。 顾绮眉尖一挑,思考着这话的意思。 却听见薛卯生笑道“我是个只爱赚钱,想要揽尽天下财富的商人,金钱于我而言,最重要。” 顾绮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呆了片刻才恍然问道 “薛老板的意思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和蓬莱乡混在一起,就是为了钱?!” “哈哈哈,”薛卯生笑了,双手依旧举得高高的,笃定道,“自然是为了钱。” 连瘫坐在床上的文正,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觉得眼前人的果然又是个疯子。 薛卯生却非常严肃地说道 “大人当知道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那大人觉得这世上什么事情最赚钱?” 顾绮拖着弩箭咬着唇,没说话。 “盐?铁?骨董?官爵之位?甚至是人?都不是,而是……” 他出了一口气,幽幽道 “这天下最赚钱的买卖,便是造反。” 顾绮没忍住,被自己的口水重重呛到了,咳了两声。 她本以为自己还会再听到什么凄凉悲惨的故事,却没想到薛卯生的目的,竟然是如此耿直得不带转弯的。 没有什么仇怨,有的只是一个赌徒式的商人,对于“赚钱”的疯狂。 “主家不喜欢那皇帝,不喜欢这朝廷,所以他要推翻这些自己做,那么我自然应该抓住这极好的机会,搏一把大的。”薛卯生虽感慨,却无喜无悲,“只可惜这一遭,我赌输了而已。”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中秋节 顾绮没有任何迟疑,高速的前进之中,她人已经腾身而起,轻松就跳到了与从那扇虚掩的窗子平行的高度,因为来不及安装弩箭,索性一箭甩了出去。 弩箭穿透窗纸飞入,同时顾绮扶了一下窗台,破窗而入。 一个黑影就在屋中,一手举着支小指粗细的蜡烛,另一手抓住了她的弩箭。 顾绮挡住了月光,让屋子陷入黑暗中,那人黑色的眼睛已经与黑夜融合,只有点点审视的光。 旋即那人手一松,蜡烛落在了幔帐之上的同时,而手中寒光一闪,直接拿着顾绮的弩箭,向顾绮冲来。 顾绮半蹲在狭窄的窗台上,身子摇摇晃晃的,也不应敌,而是气沉丹田,大喊一声 “向晚楼走水了!” 而后,身子轻盈地向后落去。 开玩笑,薛卯生都那么厉害了,她才不会傻到独自面对与铁面并列的断指呢。 一旦那人比薛卯生更厉害呢? 揽下所有功劳不是她的行事作风,而且今晚抓人还真的不重要,保下向晚楼最重要。 中秋之夜,远远近近的百姓和乐,但顾绮的这一嗓子,足以惊动附近的所有人了。 官差、客人、居民,以及…… 不远处的杜康坊。 …… 如今的杜康坊中,平七叶、张桐、芝麻等人,都在。 说来连同安儿一样,都是些没父母亲人的人,好友几个凑在一起过节,得一二欢乐。 唯一格格不入的,便是穿了一身红彤彤,又是金玉挂满身,瞧着就特有过年喜气,但不像是过中秋的薛四少爷。 其实本来吧,是安儿同平七叶等人约了一起过中秋节的,还要同去城西郊游赏秋,看看枫叶——但这个计划之初,并没有薛四少爷。 会带上他的原因,全是昨儿张桐来取酒的时候,顺口提了今日的安排,还说芝麻如今胎稳了,又耐不住想要做饭的寂寞,准备了许多小食。 安儿不过是算账的同时,笑回了句“只咱们几个人,吃不了那许多的。” 就被又跑到杜康坊玩儿的薛辰生听见了,靠在门框上瞅着他们,那眼神仿佛安儿背叛了他一样,嘟着嘴念叨既然要玩儿,凭什么不带他玩儿? 抱着酒坛的张桐往外走时,听见顺口就笑说“那四少爷便一起吧。” 薛辰生眼睛一亮,安儿却抢在薛辰生应声之前拦住他的话头 “平姑娘也在的,你当真要来?” 做出个扭捏模样的薛四少爷差点儿变成熄火的孔明灯,在杜康坊门口腻歪扭捏纠结了几刻钟,变了好些次主意,一咬牙,决定要去。 “不过是过节一起耍子,有什么的?”薛辰生傲娇地对安儿说,“而且我极有钱的。” “……你高兴就来吧,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安儿都被他缠烦了,没好气地说。 酒是他出、吃食是芝麻准备,真不知道有钱的薛四少爷有什么用? 薛辰生却非常心安理得,今儿不但又把自己打扮成了花大姐,来的时候还带了刀弓来,说要打野味大家一起烤着吃。 幸好他还记得这是好友一起过节,没有带丫头仆从来。 打野味的事儿合了芝麻的心思,自然是欢喜雀跃的,张桐有些紧张地平七叶孕妇吃不吃得那些,平七叶笑说少吃些不怕的。 虽然顾绮“死亡”这事情对他们而言依旧是阴霾,他们几个也都着素净的衣服,但节日到底还是要过的。 却不想本以为是个快乐的节日,却在薛辰生狩猎的时候出了点儿岔子。 他挽弓射只小兔兔,大约因为兔子窜得太快,又是树林之中,薛辰生便没注意,一箭射在了要去捡他射回来的东西的安儿腿上。 虽然没伤了筋骨,但当下血流如注,又是箭伤,着实危险。 众人都吓了一跳,这下也不用郊游了,收了东西急匆匆地赶回城里后,由平七叶帮着包扎。 虽然安儿说无妨,薛辰生到底愧疚,便没了过节的心情,便让那老仆人去向晚楼知会一声,自己还在杜康坊留着。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安儿挪动了一下腿,先对平七叶道了谢,紧接着又对薛辰生说,“令兄不是还在家吗?我的伤还好,不妨事的。” 薛辰生呵呵笑了笑,将芝麻做的焖猪蹄并排放好,挑了个最大自己的吃,指着剩下的道 “以形补形,吃这个吧。” 说着,还自己啃了一大口。 安儿没忍住嗤笑出来,干脆不理他,而是对平七叶笑道“今日过节,倒是搅扰了平姑娘的兴致。” 平七叶已经洗好了手,见芝麻面色如常,知道她没被血腥冲撞到便放心了,笑说 “我不防事的,怎么过节不是过呢?倒是安老板这些日子千万莫要沾水,也别饮酒,莫吃发物。” “我知道的。” 薛辰生本来端着酒杯品酒,听见这话后呛了一下,缓缓将酒杯放下。 “你真不会去?”安儿见状,又道,“以往就罢了,今年还留你哥哥一人过节?” 薛辰生摆摆手“就因为这几个月我们兄弟总在一处,所以不差这一天。只要有心,天天都是中秋节的。” 除了打招呼之外,平七叶甚少主动和薛辰生说话,结果听他说这句话,一时没忍住,回头笑看他 “四少爷这话,颇有些禅意。” 薛辰生立刻红了脸,别过头去盯着那匣子桂花糕,琢磨着定要挑出个最大最香的吃了。 就是这一转头,他没发现安儿脸上闪过的一抹,意义不明的叹息之色。 不过还没等他挑出最大最香的桂花糕,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声道 “向晚楼走水了!” 声音高、尖、厉,而且是极为耳熟的女声。 薛辰生打了个激灵,猛地起身要往外走的时候,床上歪着的安儿忽然叫住了他 “四少爷!” 薛辰生脚步顿住,就听安儿在后面道“都这时候了,索性……今夜便当真别回去了吧。” 声音带了些悲伤之意。 薛辰生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看安儿,又看看站在一侧的平七叶,读懂了他们的表情,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是……”他喃喃道,“故意撞在箭上的……” 第三百六十九章 真的闹鬼 安儿并没回答,神色无喜无悲的,更没有愧疚。 薛辰生自然也不用他回答,表情撕去了平时吊儿郎当花四姐的伪装,有些阴森,但没有生气。 他与安儿共同谋事过,太了解此人的性格不单单是隐忍,更有比寻常人厉害些的肯拼。 所以他能三年不说一句话,能宛如乞儿一样的活着,能只为试探“林昭”,便能豁出命去。 亦可以在今天,为将他留在杜康坊,他可以自己设计撞上那支箭。 说来可笑,当初他曾经和安儿说起过“我没有你这般的毅力,也幸而我不是与你为敌。” 安儿那时候还是“哑巴”,没说话,连笑都没有。 而今天,那话虽未十分成真,却也差不多了。 薛辰生听着外面救火的呼喊声,脑海中盘桓的,却是之前那一声叫喊。 是顾绮的声音,原来那位大人……果然又没死! 他苦笑一声,心知能让他们如此瞒着自己的,只有一个可能,一个看似荒唐,却也是唯一的可能。 外面,更多诸如“救火呀!”“着火了!”之类的喊声,不绝于耳。 屋内,唯一那个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芝麻,疑惑地躲在张桐身后,抱着肚子看向众人,虽然直觉此时不当说话,依旧忍不住道 “毕竟是着火了呢,要不四少爷还是回去看看吧。” 张桐轻叹一声,将她护在身后,握着她的手,示意她莫说话。 一时间,薛辰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屋子里,还有一个是真心要同自己过节的人。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看向了平七叶。 她就敛目站在那儿,面上的疤痕越发明显,但看不出情绪。 许久,薛辰生终于在这屋中有些晦暗的灯火中苦笑了一声,喃喃道 “你们……何必呢?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们,不想将我卷在这件事的心呢?” 说罢,他已经跑出了杜康坊。 安儿略一犹豫,本想要喊他的时候,平七叶已经抱着药箱往外走,道 “你且休养着吧,莫着急,我去看看。” “平姑娘,”安儿转而对她说道,“外面那么乱,你还是别出去了,若你再出了事,我如何同顾大人交待?” 平七叶回首笑了笑 “我是个大夫,不怕那样的场景。再说了顾大人性子左僵,遇到这样的事情总爱莽撞,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安儿没说话,平七叶又让张桐照料好芝麻,人刚刚跨出门,想了想又对安儿道 “他不会跑的,安老板该知道他的性格。”说罢,再一施礼,方才离开。 安儿靠在床上,疲累地越过敞开的窗子,看向天上那被屋檐遮了一半的月亮。 我从来不怕他会跑开。 我只是不想顾绮为难而已。 …… 杜康坊中,众人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向晚楼这边,果断从楼上后跃而下的顾绮,在视线还与窗子平行的时候,看见里面的人眼中闪着火光,将她刚刚扔过去的弩箭箭头调转,向她扔去。 顾绮在天上仰身,避开了弩箭之后,人也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下坠。 屋内的人已经到了窗边,手中有什么东西闪烁,向着顾绮的面门掷来。 短且急促的瞬间,顾绮还能在天上向那人比了个手势,身子偏开避开那把飞来的匕首。 而就在她偏过头的时候,一个影子从她下面冒出来,大喝一声一手托住顾绮的腰,一手将把长刀就向窗子里的人甩去。 也因为时间太过短促,屋内的人没有发现顾绮身后还藏了一个,没能躲开,被那把长刀划破了肩膀。 长刀落在狭窄的窗台上,摇晃两下,掉下来楼来,恰好插在了地上的砖缝之间。 贺松寿依旧搂着顾绮的腰,粗重地呼吸着,说不上是不是劫后余生的感觉,心跳得仿佛不是心脏,而是一只立刻就能冲破天灵盖儿,蹦到月亮上的兔子似的。 连靠在他怀里的顾绮都感受到了,回头关切道 “贺兄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你有事儿,”贺松寿眼睛一刻不敢从那人身上移开,“你这不要命的习惯,几时改得?” 顾绮笑得有点儿没心没肺“我今晚感觉很好的,死不了。” “看他,别看我。”贺松寿索性扳过她的脑袋,向着楼上。 此时,向晚楼的客人已经跑了出去,也有人匆匆跑了上来,还有人附近的军士、百姓带着水龙、提着水桶过来了。 每逢这等佳节,京城防火患是大事。 月光之下,那人捂着肩膀,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气。 “看他做什么?”顾绮仰着头,甚至没有管已经走过来的薛辰生,只对贺松寿道,“直接上去就是了。” 说罢,冲刺之后一蹬墙壁,宛如猫儿般的轻盈,攀着墙壁向上。 与此同时,贺松寿也已经将刀拔了出来,跟着他一起向上。 有人已经冲进了这个屋子,惊呼了一声“你是谁!” 腹背受敌。 纵然冲进来的只是向晚楼的杂役,那人如果想,今夜甚至可以血洗向晚楼。 只是因为蓬莱乡已经进入静默,今晚发生的种种,已经是两个人莽撞行动的结果了。 那人深知,如果自己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他显然没打算让蓬莱乡京中的势力统统折损,阴毒地看了一眼向上而来的二人,在他们过来的瞬间,人已经从窗跳下去,贺松寿情急之下,想要伸手去抓他的衣服,却抓了个空。 几起几落,那人隐没在偌大的京城之中。 贺松寿单手扶着窗台,正要发力再去追他,顾绮已经跃进屋中,回头道“贺兄,穷寇莫追,先救火。” 呆立在门外,拎着桶端着盆的小厮、杂役们,忽得又见两个穿官衣的人从窗进来,刚刚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就看清了先进来那人的脸。 好看极了的一样脸,眼下的一点朱砂,因为屋中的火光,显得更加夺目耀眼,还多了点儿肃杀之气。 连她眼底唇角天生的笑意,都不能中和。 这不是……死了的顾大人吗? 有人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水桶都翻了。 “妈呀!真的闹鬼了!” 第三百七十章 我帮你 顾绮差点儿被这嗓子喊得崴了脚,只是如今这等时候也来不及多解释,索性直接冲过去抢过一人的水桶,泼在那火上,又冲他们道 “先救火呀!” 恰好有巡城御史带着军士赶来,乍见顾绮也吓得一呆。 “卖什么呆?待火势起了,有呆的时候!”贺松寿眼见同僚也这般,气得索性抢过一个水龙来,边灭火边嚷起来。 军士们这才反应过来,琢磨着大火眼下绝对比顾绮的鬼吓人点儿,忙都指挥灭火了。 那人——很可能是传说中的断指——应该是没想到顾绮会赶到,更可能没想到顾绮还活着,所以并没有用火油之类的东西。 如此一来,纵然是木质建筑,但发现及时,大大降低了灭火的难度,不消片刻,就扑灭了这场引起许多骚动,但没有伤人、也没有蔓延的火。 眼见着最后的火星子都被灭了,顾绮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扭头见那位同僚还在看着她,眼神见鬼了一样,不觉气笑了,指着地上的影子道 “赵大人瞧瞧,我可是有影子的。”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规定,鬼必定是没影子的,千百年来,不管哪个时空,都严格遵守这个规定。 但是却没人解释过“鬼影”这词是为什么。 赵御史顺着她的指尖儿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团影子在地上,顿时松了一口气,拱手道 “原来顾大人没事儿?这就好这就好,恭喜大人……” 他顿住了。 呃,死而复生?劫后余生?逃出生天? 想赵御史正经科道官出身,偏偏在这时候犯了难,愣是不晓得吉利话该怎么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 “大人中秋佳节还不闲着,真是劳心劳力,忠君报国……呵呵,大人中秋节快乐呀。” 好好的恭维吉祥话,愣是被他说得带了嘲弄之意。 天地良心,他真的不是嘲笑,而是不知道该咋说呀! 顾绮心中明白,干笑一声拱手道“呵呵,赵大人大过节的还当值,同乐同乐。” 神智还混沌着的其他人听见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同乐什么?诈尸吗…… 只贺松寿在旁听着,纵然时间不对场合不对,还是没忍住,笑喷了出来,见众人投来的鄙夷目光,忙咳嗽两声,掩饰过去了。 顾绮白了他一眼“贺兄与赵大人且先在这儿守着现场。” 说罢,她站到窗边向外望去。 薛辰生依旧站在楼下,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她。 而他的身后,就站着平七叶。 远处,有一队黑鸦军已经赶来,绕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向这面围拢。 明显是来抓薛辰生的。 顾绮见状,已经拿定了主意,再次从窗上跳了下去,先笑着对平七叶挥挥手,示意自己没受伤,而后问薛辰生 “你哥哥爱如何藏东西,你可知道?” 薛辰生没有想到她问得这么干脆,略一怔,摇头道“如今这向晚楼都在你们的掌控之下,搜就是了,何必问我。” “问你话你就答,别扯那些没用的。”顾绮嫌弃他这时候起了逆反心理,没好气道。 薛辰生没有言语,只是依旧看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寻出她的打算。 他本就不是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黑鸦军围拢地越来越近,为首的人竟然是陆程。 顾绮无奈,情知这是个死结,就没再问话,而是干脆拎着他的领子,撞开一楼的窗翻进了向晚楼,无视了因她还活着而惊讶的人群,拉着人往楼上走。 不说话的薛辰生倒是能安静地跟着,待到了没人的二楼,他才在她身后轻声道“我本该恭喜大人,还活着。” 顾绮侧回头瞪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现在不想恭喜我吗?” 薛辰生笑了笑,没说话。 二人安静地一直走到了三楼楼梯口,顾绮才停下了脚步,站在台阶上回身盯着他。 低头跟在她后面的薛辰生,没想到她会突然停步,差点儿撞上去。 他后退两步,带着警惕。 “我……”顾绮正色,想了半天,一摊手才道,“竟然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 薛辰生到底被她的模样逗得笑了一下。 “那就别说了吧,事情到了如今,已经不是大人能左右的了。” “我能。”顾绮很坚定地吐出这两个字,“薛辰生,我能想法子护住你们薛家,但首先是知道一切的你,不能放弃,也不能这个样子,好不好?” 薛辰生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一时无言,人也愣住了。 “我知道你不怕死的,你只是不想令堂与你那两个兄长被牵累,”顾绮道,“我敢说,这一路上,你还在想能让家人不受累的法子,对不对?” 薛辰生不语。 “你知道很难,所以已经打算自己去死了,对不对?你在浙西事上有功,只要你死了,谢霁会难过,他会帮你保住家人的,这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薛辰生目光一闪,依旧没应声。 顾绮知道自己想得对了。 “事情变成今天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但是我不希望你做玉石俱焚的打算。当初晏怀的案子是陛下御笔钦定的,你不是也没怕,一路查到了这儿吗?既然如此,索性再坚持一下,别现在就放弃,而我帮你保住你的家人,好不好?” 喧闹的四周,忽然有些安静,薛辰生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不知道来路的小丫头,十六七岁的年纪,比他小了不少呢,却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他甚至有些怀疑,她懂不懂谋反二字的意义,知不知道十恶不赦,知不知道诛灭九族。 就如此简单地对他说“我帮你。” 这三个字的重量,是可以被人利用,说她也勾结贼子。 今天之前,他没怀疑过此人说的话。 那今天之后呢? 他垂下睫毛,藏住了眼神中的情绪,低声问道“真的是他吗?” “嗯,他要去杀文正,被逮个正着。” “你是从几时开始怀疑他的?” “万寿节那天晚上,在路上看见你们的时候。” “……那包括中毒,也是你引他出来的计吗?”他还是问了最在意的问题。 第三百七十一章 解开 顾绮知道薛辰生并不是因为生她的气,想来他如今对兄长才是真的愤怒。 他如是问,更多的是想知道她的那句“我帮你”,究竟是不是真心。 “你这么想,也不算错。”顾绮笑了笑,说道,“我是真的中毒了,只是那天遇见薛老板后,这念头出现的瞬间,便决定顺水推舟了。说起来,我之前没怀疑到他身上,也是因为你吧。” 因为就算薛辰生不算是她一方的,也是为了晏怀而与蓬莱乡敌对的关系。 敌人的敌人或可成为朋友,没毛病。 薛辰生微微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略好了一些。 “那……两年前的案子,他参与的多吗?” 顾绮摇摇头“我不知道,那要看他是几时和蓬莱乡混在一起的,但他还活着,总能问出来一二的。我要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四少爷要如何选,就看你的了。” 说罢,回身继续沿着台阶,慢慢走着。 起先是安静的二楼只有她一人的脚步声,倒是楼下、店外的声音不绝于耳。 当她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属于薛辰生的脚步声终于跟了上来。 略沉重,更多的是坚决。 顾绮笑了,着实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笑看他“多谢四少爷,让我知道我看人的眼光,还是蛮准的。” 薛辰生虽然笑不出来,但到底轻松了许多。 “二哥那人是我们几兄弟里胆子最大的,”他在比她矮一级的台阶处停步,开口道,“母亲就曾说二哥像个赌徒,她对我们兄弟做什么管得不是很严,但对二哥却格外不放心。” 顾绮点点头,表示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薛夫人的赞同。 薛辰生继续道“所以二哥根本不会藏东西,大人想想,一个赌徒在赌桌上,为什么宁愿举债,也总要赌最后一把?” “因为他坚信自己能一把翻盘,过度的自信?”顾绮道。 薛辰生点点头“他就是这样一个自信的人,如果将这当成赌局,那他必然认定自己才是捏着最后一张王牌的人,他自己就是最好的隐藏,哪里还需要‘隐藏’呢?” 顾绮明白了,点头道“大隐于市,不藏就是藏,哎呀,很有禅意嘛。” 的确,一个人高马大却爱脸红、说话腼腆的饭店老板,背后还有那样传奇色彩的母亲,谁会相信他与蓬莱乡这类秘密组织有关系呢?” 莫说她起先小看了他,就连薛辰生作为亲兄弟,不也被他瞒住了吗? 因此,他不需要刻意地去再藏些什么东西,那样反而容易引人怀疑。 所以,他只要将蓬莱乡相关的东西,与向晚楼的账目之类放在一起,就足以隐藏了。 换句话说,薛老板的住处、向晚楼的账房里,处处都会是证据,当真心要找的时候,随便翻翻都能翻出来。 这也是他们放火的一层原因。 “走吧,你和我一起去找。”顾绮想着,愉快地笑道。 薛辰生却因她的话而失神,以至于没有听见她的这声招呼。 今天下午,同样有个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那张被毁了容,却依旧难掩美貌的脸,那个行动娴静待人温和的大夫,那个曾经被他认为与晏怀的死不无关系的姑娘,那个处久了,特别容易产生好感的姑娘。 “我今天才知道,她那时候……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极轻,轻到似乎天地之间,只有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只是他对面站着的人,是耳力一贯很好的顾绮。 她也为他的话一顿,转身终于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背身道“四少爷,今天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点儿。” “……大人请说。” “你,没错。就和平儿姐弟一样,别人的错你们不当背上身,尤其是你。” 顾绮说得认真且笃定,再加上光线和站位的原因,以至于薛辰生有了份今天的顾绮,异常高大的错觉。 “他不过是启蒙你读书而已,你便时时将他放在心上,更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找藏在阴影处的东西,你是他的学生,你很好的。如今的事情,虽然难些,但定会有个好结果的。” 薛辰生怔怔地看了她半天,见她继续往前走了,才急忙跟了上去。 他突然觉得现在,他不但理解了平七叶,也有些明白了独来独往的安儿,为什么会信任这样一个,对他们而言更像是陌生人的人。 她的话,冥冥之中好像极容易让人信服。 “顾大人。” “嗯?” “谢谢你。” 顾绮站在门口,那些杂役小厮与军士们,都不懂为什么薛老板的弟弟要谢她。 只有知道底细的贺松寿,神色复杂地看了顾绮一眼。 “四少爷不必谢我,帮帮我就是了。”她扶着门框笑道。 薛辰生点点头,走进了狼藉的屋中,从书桌处开始翻找。 顾绮就站在门边,神色轻松地看着,又对赵御史道“赵大人今日当值,只在这一处停留久了,未免让人在别处钻了空子,我与贺大人在此盯着就好了。” 赵御史已经笃定顾绮有密旨在身,要查什么东西才会行如此诈死之策,当下果断听话道“是,如此这里就有劳顾大人了。” “赵大人辛苦。” 贺松寿则靠在墙上,怀疑而且警惕地盯着薛辰生的身影,直到这里只剩他们三个,才回过头问 “你,当真这么信他?” 顾绮看着他,笑着反问了一句“贺兄,说起来蓬莱乡的人隐藏很深,京城中他们的眼线不会太少。” “我知道。” “高官、宗室、侯爵,他们可能是任何人。” “的确。” “年轻的,年老的,男人,女人,都可能与蓬莱乡有关。” “……是这样。” “可是,”顾绮也偏过头,看着贺松寿因明白了她的话而无奈的表情,“我从来没怀疑过贺兄,对吧?” 贺松寿呼出了一口气,双手放在脑后道“我还能说什么呢?你这人呀,说一声信任,就当真是再不生疑了。” 顾绮理所当然道“所以我的朋友从来不多,但我相信,我的朋友必然都是极好的。”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中秋夜(两章合一) 匀速的马车缓缓向前,将还笼在喧嚣中的向晚楼,渐渐地抛在了身后。 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好歹是起火了的地方,连黑鸦军都惊动了,里外围了起来,客人们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能继续留在店中了。 好好的中秋节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众人自然不爽快,但如今瞧这驾驶,惯爱看热闹的京城百姓便觉得事情不一般了。 虽然赵大人已经要人不得说见过顾绮的事情,可事发紧急,哪里能很秘密?到底还是传出了些风言风语,众人听说死了的顾大人出现在火场,顿时就忘了过节,只拼命打听着这桩奇闻。 不消一刻的时间,这话就传遍了向晚楼所在的大街,有信的也有不信的,而信的人中,又自动分为“死而复生”、“诈死逃离“、“中秋还魂”三派,短短的一段时间,竟然还能争执得不亦乐乎。 只是不过争执了片刻,大家却连过节的心思都没了,也觉得今夜的事情多有蹊跷。 京城百姓不但热衷八卦,更是经历过无数事情的,未免担忧这点儿蹊跷,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而引发了这一系列事端的顾绮,就坐在那辆匀速向前的车内。 张桐与抱着肚子的芝麻坐在前面驾车,不言语。 薛辰生抱着那些书册在车厢的角落里,借着月光翻看着,一言不发的。 平七叶闭目给顾绮把脉,也不说话。 敏感如顾绮,在这安静的空气里,嗅出了至少三份生气。 薛辰生大约是气其兄,平七叶是气她今夜又冲出去了,芝麻大约是气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不告诉她。 至少三分之二的气,是冲她的,顾绮自然也识相地不言语了。 如此一来,未免就有些无聊了。 贺松寿如今已经回家去了,经过此夜,又有那些书册搜出,蓬莱乡之事想来就要被揭开了,纵然贺七惯爱和家里唱反调,这时候也必须回去知会家里一声。 而通知之外,也是为了抢在朝廷之前自查一下。 贺家是士林名流,绵延至今四百余年,也算是历经朝代过变更的人家,想必蓬莱乡对他们是有兴趣,甚至可能有接触的。 贺松寿虽然自信父兄都不是傻子,但家族大了,人心多样,谁知道其他人呢? 顾绮想起今天之后的事情,故作长吁短叹一番,见总没人理会她,便用另一只手掀开车帘子,只探出个脑袋,看向靠在张桐肩上,昏昏欲睡的芝麻笑道 “要不你进来坐着吧,当心吹了风。” 芝麻打了个瞌睡,只靠着张桐坐,嘟着嘴道“里面窄,我坐在这儿挺舒服的,也省得你们说话还要避开我了。” 说罢,想起了瞒自己的人里还有张桐,便也不靠着他了。 顾绮笑道“你大着肚子,哪里敢让你操心?我是为了你好嘛,要是急坏了你,谁给我做好吃的,对不对?” 芝麻听见这话又开心了起来,回身看着她“这是实话,我做了可好吃的月饼,寻思着要人给你送呢,这下可好了,回家吃去。配上菊花酒,极好的。” 顾绮见她如此好哄,心中偷笑,面上却很正经地点头“好呀,我都等不及,饿了。” 芝麻美滋滋地再次靠在了张桐的肩上。 顾绮又吩咐张桐道“你慢些走不着急的。” “是,大人放心吧。”张桐显然也放心了。 顾绮这才缩回脑袋,看了一眼还在翻书册的薛辰生,见平七叶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问道 “安儿的伤要紧吗?” “无妨,皮肉伤。” “唉……他那人呀,说声莽撞,比我还要极端呢。”她说话间,见薛辰生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立刻补了一句,“不过也是,四少爷这么聪明一人,要不是苦肉计,骗不住的。” 薛辰生呵呵笑了一声,低头又去看书册了,只是轻轻说了句“那事我也该谢你们的,否则我若留在那儿……未必能活着等到大人帮我。” 若不是顾绮警觉,若不是他们骗自己没有回向晚楼,那么今晚他可能就先死在那位刺客手下了。 说罢,又不说话,只借着月光,继续翻书了。 平七叶瞥了薛辰生一眼,听脉象确定顾绮无妨,这才放开她的手道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行事极端莽撞?不是说在黑鸦军营抓人吗?怎么又一个人回了向晚楼?那个黑衣人,便是什么断指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对于那个断指咱们不过知道一个名字,不顶用处,”她说着,看向薛辰生手里与他身旁放着的书册,“都不如这些东西有用。” 她说着,略略凑近了薛辰生,问道“能看出究竟吗?这里到底太暗了,回去再看吧,就算今晚找不出来,还有明天呢。蓬莱乡如今损兵折将的,想来能安静些日子。” 薛辰生微顿,并没有放下书册,而是继续轻轻翻着,口中道 “大人今晚能将我带出来,明日却不一定能保住我了,所以就算是为我自己,我也得在明晨之前找到证据,如此大人也好在陛下面前,替我开口不是吗?” 顾绮知道他只一贯聪明,被他说破了心思,也就省了安慰他的心,又坐回去了。 倒是平七叶又看了他一眼,从药箱里取出个香囊递给他,道“四少爷带着这个吧,我瞧着你的脸色,只怕不太好,等回去了,我给你再配两副药把。” 他本就有胎里带来的喘症,还是平七叶当初才治好了许多。 也当然,他也是用那个理由,接近平七叶的。 如今听她如此关切自己,薛辰生抬头看向她真挚的眼神,再次低下头,耳朵有些红。 “是,多谢姑娘了。” 顾绮在旁边冷眼看着,觉得这份狗粮有毒,呵呵笑了笑表达内心的拒绝,转过头看向外面的圆月。 “好歹,今夜咱们算是过了个平安节呢。” 平七叶也看了一眼外面的月亮,低声道“是呀,两年不见这京城的月亮,还有些思念呢。” 薛辰生心中却微苦。 都说人月两团圆,可家中的母亲会想到京中的两个儿子,走在了完全相反的两条路上吗?会想到悬在薛家上下无数人脖子上的,是一把诛灭满门的刀吗? 如是想着,薛辰生更加仔细地看着手中的册子。 他一定要快些找出来这些书册的秘密,快了,他明明已经发现了奇怪之处。 …… 待众人回到了灵乩巷的家时,邻居袁大叔正与几个神汉同僚吃酒,听见外面的动静知道是平七叶等人回来了,还有些疑惑。 不是说去杜康坊过节了吗?所以他才没让人跟着的,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想着,他带了三分酒气出来,正要打招呼呢,却刚好撞见了顾绮从车上下来。 ……我的老天爷!大……半夜见鬼了! 虽然逻辑上,这话是没错的,但袁大叔吓得一激灵,酒立刻就醒了,周身肌肉紧绷着,带了煞气。 “?!顾,顾大人?”他沉声喊道,但话语中的威胁之意,被吓出来的结巴削弱了许多。 顾绮笑着冲他挥挥手“邻居,近来可好呀?哎呀,你可别向我泼狗血鸡血之类的呀。” 其他的神汉也听见了动静,忙跟出来看时,也目瞪口呆。 袁大叔盯着顾绮的笑容,再看看她眼下的朱砂痣,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人这是是还魂呀?还是干脆没死呀?” 顾绮呲牙笑着。 两排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烁,比那颗朱砂痣不遑多让,不点而朱的丹唇轻启,幽幽地吐出两个字 “你猜。” 还带了股奇怪的冷气,打了个旋儿的感觉。 “……”定然是干脆没死的!只有活着的顾绮,才会这么可恨。 袁大叔立刻白了她一眼,嘲笑声宛如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一样,转身就招呼同僚回院子继续吃酒。 神汉们啧啧称奇,不过灵乩巷里,这种奇事太多了,就不见怪了,还是吃酒划拳要紧。 袁大叔将其他人都赶回了院子,自己要进门的时候,却贴着门框,向后弯着腰低声问顾绮 “烦请大人解个惑,那天镇南侯府据说闹鬼,可是你?” 顾绮目光婉转,没立刻回答,而是让其他人先回屋等她。 待他们都进去了,顾绮才也站在门框旁,笑盈盈地看着他,直言道“是我。” 袁大叔想要说些什么,只是纠结了半天却没有说出口,最后只道 “大人这段日子,幸苦了。” 顾绮看着他复杂的神色,在他要进门的时候,说了声“袁大人。” “是。”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事情?”她问道。 他一定是知道的,不然怎么可能将自己还活着与镇南侯府闹鬼想在一处? 袁大叔停下脚步,神色更加纠结,好半天才点头“是,我知道些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更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情。” “我的事情?” 一笑,不答 “大人是怎么知道的?”顾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好奇而已。 “那天……大人在那个巷子里与老王爷说话的时候,我就在隔街的院子里,”袁大叔说着,苦笑一声,“二位的声音……当真不算小。隔街巷子不少人家呢,只不过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做饭,没人在意罢了。” “……”顾绮不想事情是这样的,呆了片刻,不觉笑喷了出来。 袁大叔没懂她笑什么,也不确定这笑是不是生气了。 “可见呀,戏文里都是骗人的,”只听顾绮嘟囔道,“戏里写两个人在街上说话,从来不会被人听见的。” 袁大叔哪里想到她琢磨的竟然是这个,当下好气又好笑,嗐了一声,抬步就要走。 顾绮却叫住了他“袁大人。” “大人还有话要问?”他停步道。 “大人觉得……老王爷做得真的对吗?”顾绮问出了她最在意的问题。 说来如果没有蓬莱乡和上官练的事情,上官仲的确是个善战能守边的将军,能安一方。 倒不是她有犹豫,只是她就是想知道,是不是除了谢霁之外的世人都觉得,与上官仲相比,上官练的生命轻如鸿毛。 袁大叔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久到顾绮认为他已经回答了,笑过之后打算回家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我听得不是很全,也不知道前因后果究竟是什么,但是……姑娘,袁某只能说。你的事情上老王爷论的不是对错,而是利益。” 顾绮没什么表示,只等他说下去。 “可是这条巷子里的人,多是因为得罪了权贵、宗亲而背了一身有口说不出的冤枉。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老王爷给我们以庇护,所以袁某不会说他的不是。可若是说侯爷因功高而没错,那姑娘你,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在灵乩巷日久,知道老王爷的行事一贯如此。 那些妄为的权贵、宗亲、高官,就因为还有用处,所以老王爷从不会做所谓替天行道的事情。 他只会将被波及的无辜人,收在灵乩巷内给以庇护。 等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做了什么动摇国本,侵害了朝廷的利益,而再于朝廷无用的时候,老王爷才会视情况,给他们一个复仇的机会。 说白了,对于老王爷而言,对错与利益,有时候是截然相反的。 而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模式。 走投无路的人,有了容身之所,还要什么别的呢? 眼前这位姑娘——不管她的出身到底多么高贵——在老王爷眼中,与他们是一样。 只是在他与顾绮结交不长也不短的时间里,看见了这个邻居所做的种种,袁大叔第一次觉得事情,不公平。 老王爷对待顾绮,不公平。 若昭明帝知道一切,那么他对顾绮,更不公平。 所以,相护平七叶等人,于他并非是老王爷的吩咐,也不是鸯儿的相托,只是因为顾绮这人而已。 这番话,于顾绮而言,可算是真正的肺腑之言了。 顾绮也没想到在经过今天种种之后,会听见这样一番话,傻站了一会儿,扬起了笑脸 “我这儿有杜康坊的好菊花酒,只当庆祝我没死,送邻居一壶。” 第三百七十四章 理清(两章合一) 袁大叔听见说,眼睛顿时一亮,忙跟进去拿酒,口中却不满道“大人的性命呢,就值一壶酒?咋不得值一坛好酒呀?” 顾绮边往里走边呵呵笑应“邻居不晓得,我别的没有,就是命多,所以当真就值一壶酒,再说,连这一壶都不值了。” 她说着,见里面平七叶已经端了酒壶出来,接在手里回身道“邻居要不要了?不要我送其他邻居去。” “那如何使得?自然是我的!”袁大叔忙抢了一步,从她手里夺过酒壶,圈地似的就着壶嘴大大地喝了一口,一副瞧你还如何要回的模样,方才抱着壶,喜滋滋地出门去了。 顾绮觉得没眼看了,在其后咋舌道“四十好几的人了,一点儿都不尊重。” 平七叶不知他们方才在外面说了些什么,听见她如此说,不觉笑道“你也好意思说别人?你比别人都像孩子呢。” “这些人里想是我年纪最小了,本就是孩子。”顾绮笑道。 “是呀,从年纪上就是个孩子,还偏要装大人,真真应了那沐什么什么冠了。”平七叶掩唇笑着,故意地玩笑奚落。 顾绮做了个鬼脸,笑说“我就是个猴子,也是大闹天宫的那一只,不亏。”说着话,探身进门,见薛辰生在那儿就着灯火看书,便不进去,而是站在门槛儿之上,前前后后晃悠着,眼睛看着天上那轮月亮,叹气道“前些日子不想,今日回到这个住处,反觉得想念呢。” 想念的自不是地方,而是人。 平七叶直觉是因为她方才和袁大叔说了什么,便也倚门站着,低头看着她的脚,笑道“你老实些站吧。” “跌不倒的。”顾绮说着话,前后又摇了两下。 “不为怕你跌倒,而是怕你费鞋。”平七叶说着,那边见张桐从屋内出来了,问他,“歇下了。” “是。”张桐笑道,“大人刚就说饿了,她还惦记着呢,我去给大人取了来。” 顾绮听说,这才下了门槛儿,走到院中道“咱们就摆在这儿吃吧,顺便瞧瞧月亮。” “是。” …… 屋外,顾绮等人围坐着,彼此闲话着,仰天看天上的月亮,屋内,薛辰生还在翻阅。 如是,大半夜过了去,眼瞅着已经快寅时已到,顾绮已经将那二位打发去睡了,自己则洗漱了一番后,还坐在那儿。 穿越来之后,她本就浅眠,如今揣着事儿,更不肯睡了。忽得就听见屋内薛辰生道“大人。” 顾绮听见,这才微微打了个哈欠,回屋因见一支蜡烛都要燃尽了,便又翻了新的过来电商,问道“发现不寻常之处了?” 薛辰生便点头便将手里的书册扬了扬“至少在我哥哥手里的这些书册中,这本就是第一本账目,里面的文字是加了密的,加密的法子也比后来的简单许多。” 顾绮心中一喜,定睛看去的时候,才发现他拿着的是一本…… “《左传》?”她的眉头一跳,古怪地接过来,仔细地一页页翻了开。 这本《左传》——准确说,是其中的第一册——显然是有了年头的,翻开看时,就见什么眉批、侧批、句读标记、重点划线、旁征博引等,满满当当地写在每一页上。 若只是偶尔翻看的话,只会觉得主人特别爱读书了。 顾绮一口气看了七八页,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此时,平七叶那边听见了动静,也披衣过来了。 她虽然是睡了一觉,但也满心记挂着这边,所以听见动静后,便也起来了。 过来见顾绮边翻书边皱眉发呆,就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没看出端倪,只是笑道“十三经之一,此人也敢自己解,倒是胆子大。” “自己解的?”顾绮听说,回头问平七叶,“你怎么瞧出来的?” “只这一序的注里,就没几句是正义里的话,脱漏之处未免太多,而且大人再瞧说圣人刊正史书的文字,此人竟然说余不喜丘之虚妄,读着左传,批注里却写自己不喜圣人,他倒是敢将这书拿去给人看呢。”平七叶指着书中一处夹批道。 顾绮作为一个穿越分子,对这种批驳孔子的话向来不敏感,但是想想也是,毕竟是当今以儒家为尊的时候,怎么会有人这么说话嘛。 倒是那边薛辰生听见这话,笑说“平姑娘,这个丘说的可不是圣人,本朝还有一人名中丘字,你再想想。” 平七叶听见这话,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薛辰生,愣了几息的功夫方才捂着嘴,低声惊诧道“难道是说本朝太祖?” 薛辰生点点头。 只顾绮直愣愣地问道“本朝太祖叫谢丘呀?” 平七叶脸色煞白地去捂住了她的嘴,薛辰生更是满面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你这话让人听见,多大的功劳都是死罪了。”平七叶低声道,“本朝太祖讳钰,丘是他还给人做奴时候的名儿,叫小丘儿,虽然太祖从不忌讳这段,但读书人都讲究为尊者讳的。” “哦,这样呀,呵呵,我知道了。”顾绮挠挠头,点头表示受教。 平七叶仿佛那书烫眼一般,不敢再看,而是好奇问道“四少爷怎么瞧出来那句是说本朝太祖的?” 薛辰生应声道“平姑娘别光看行文,你再看看这上面的押记,这可是不是普通的《左传》呢。” 平七叶听见这话,接过书来翻看扉页和底页,都没看见押记,想了想又走到灯前,将扉页就着烛火,这才看见了藏着的押记,仔细辨别后,不觉惊呼道“这竟然是前朝太平书楼的印制。” 薛辰生郑重地点点头。 顾绮眼见着眼前二人一个沉重、一个吃惊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平静特别格格不入,只好开口道 “……呃,二位别光顾着自己说,给我解释解释呗。” 薛辰生倒是呆了一下,问她“大人不知道太平书楼?” “……我读书少,而且……我是道家的。”顾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薛辰生呛了一声,干笑一声开口解释道 “所谓太平书楼是前朝福悦公主所建。要说那位公主也是个奇人,前朝末年的时候,连着几个要不然是儿皇帝,要不然是短命的皇帝,要不就是昏聩至极的人,偏偏这位前朝殇帝的同胞妹妹却是个天纵奇才,不但能文而且会武,还有些带兵打仗之能,一场京畿卫战打得是酣畅淋漓。可惜前朝那些迂腐之辈,却说她是女子带病,牝鸡司晨,才至天下兵乱,再加上殇帝被人害死,权臣又扶了个儿皇帝隐帝上位,所以福悦公主便不再问世事,而是建起了太平书楼,要留天下之书。只可惜后来义军围城时,前朝厉帝自认大势已去,竟然毒杀了前朝许多宗室,还有深居不出的福悦公主,更是放火烧城,不但皇宫被焚,太平书楼更是被人锁上后一把火烧了,当时勘书、校对的多少大儒,就这么被烧死在书楼之中,所以太平书楼的书传世极少的。” 薛辰生话虽然不多,顾绮却觉得已经看见了一个英才女子光辉、短暂却凄凉的一生,不觉为之难过。 薛辰生则继续道“说起来书楼被烧的时候,本朝太祖还没起兵呢,不过……本朝对女子禁锢远不如前朝那般,也有个原因就是太祖深敬福悦公主的为人,说过天下之事,不当为男女所锢,而当以才能为先,虽然如今这话没几个人提了,但比如我们家,就是得了这句话的好处。”他谈完这话,知道扯得远了,便又指着纸张道道,“大人再看看这个纸。” 平七叶方才就发现纸张的不对了,便皱眉道“这是同安纸?我怕自己看错了,方才都没敢说。” 顾绮不言语。 反正她对本朝的各种细节完全不知道,还是听这二位解释吧。 “正是同安纸,而同安是太祖朝的年号,当年太祖立朝,要文武双兴,要让天下学子用得起这些东西,就有纸商改进了技术,做出了最早的一批同安纸,便是这种。” 这次顾绮听明白了“如此说来,那个本就已经焚毁的太平书楼,竟然到了本朝的时候还存在呢?” 薛辰生点点头,又拿出了较新的几本 “而且,一直到如今还存在呢,这些书上无一例外,都有太平书楼的押记。” 顾绮呆了半天,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蓬莱乡的真正主人,合着是一群前朝遗民?” 薛辰生点点头“极可能的。” 顾绮想着他方才所说太平书楼的历史,不觉嗤笑道“若那位福悦公主真的活着,想必不太会稀罕当那一朝的遗民吧。” 大厦将倾的时候,她的努力被人冠以牝鸡司晨,最终又被人那样杀死,而如今,竟然有人打着她的旗号,用着她的押记,将她为天下留书的志愿,搞成了个上蹿下跳的阴谋组织,啧啧。 薛辰生也叹了一声,又道“所以这些书册,要正文与批注对着看,基本上每十页说的是他们的一件作为,而每一册都会换一次加密的方式,我倒是看出了前十页里,藏着的是同安二年时的一件粮案。当年本朝新立,多事不稳,偏黄河又发了一场洪灾,彼时朝廷赈灾,赈灾粮到了地方,竟然成了沙砾,以至于闹出了民变,还是太祖遣了当年的岳侯才安抚了灾民,又诛杀了许多人方才算罢,可是偏偏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批粮食的下落,所以此时对于太祖朝而言不但是大案,也是悬案。而如今从这个账册看,这事情便是当年的蓬莱乡所为,大人将批注和正文对照看,这里,还有这里,如此读下来,就顺了。” 顾绮接过书,在薛辰生的指点之下,一字字仔细地看了过去。 十页翻下来,越发明了,脸色也越沉。 多少灾民的生死,在这些人心目中,竟然成了所谓复国的生意。 待看完之后,顾绮将书一掷,冷笑道“没想到他们还真是绵延了许多年呀,朝廷竟然半点儿没有拿住他们,也是够了。” 薛辰生略一沉吟,犹疑道 “依着我看未必是没拿到,他们是近二十年才改了名字叫做蓬莱乡的,若是朝廷真的没有触及他们的根本,又何必改名字呢?所以之前朝廷必然是查到过他们,而且查得很深的,只是这等朝廷密事我就不知道了。大人如果能拿到之前的卷宗,与这些书册核对,大约会有结果的。” 顾绮听见这话有理,一合掌笑道“是呀,该让刑部大理寺他们一起查,谢兄说不定也会记得些。” 薛辰生这才将书册放下垒好,起身笑道 “这一夜不长也不短,我能做的便是这些了,其后的加密方式并不相同,而且越来越复杂,凭我一人再不能了。” “已经很好了。”顾绮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我答应你的事情,也必然能做到的。” 此时,她已经听见灵乩巷外传来了兵马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有人在用力拍门,乱哄哄的。 薛辰生的脸色微微一变,顾绮却安抚似的让平七叶帮他打水来洗漱,自己则整理好衣冠,笑道“别担心,有我呢。” 薛辰生拉住她“别为了我,真的与朝廷作对。” 顾绮对他一笑,飞扬得很“谁说我要和朝廷作对了?我是要去吓人的。”她说着,一摸自己的脸,“大白天里见鬼,多有趣呀。” 此时,张桐已经开了门,门外已经传来了上官仲的声音 “烦请小哥儿去通报一声,陛下要带了顾大人与薛家那个贼子入宫,大人也莫要让本侯难做了。” 还没等张桐说话,顾绮的声音已经响起了 “下官如何敢让侯爷难做?陛下有招岂敢不从?” 上官仲立在门外,本是一副脊背挺立,不怒自威的样子,却因为这个声音,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 苍白之后是惨白,惨白之下,是狂跳不已的心。 院子里,那张他看着长大的脸,那张已经不该在人世的脸,一步步地走到他的近前。 那点朱砂痣,宛如鲜血一般,艳得煞人。 “下官顾绮,见过镇南侯爷。” 今日,又是新的一天了呀。 第三百七十五章 热闹的八卦 京城,又称为帝都,盖因是有皇帝住着的地方而得名。 也因为有皇帝住着,所以自古以来,京城便是权贵富豪聚集的所在。 顾绮还做巡城御史的那会儿,就和谢霁感慨过,若自己要真学太后爬上城门楼子跳下来的话,砸到十个人,只怕有五个人是官,三个人是壕,剩下那两个也定然与或官或壕的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谢霁本就不待见总闹着要跳城门楼子的太后,先是嫌弃她将自己比得下流了,想想又觉得她的比喻很不恰当,当下义正言辞地表示凭顾绮的身板儿,是不可能砸到十个人的。 “除非那十个人在叠罗汉,不然妹妹你顶多能砸到三个人。”贺松寿无比赞同谢霁的话,并且做出了如上补充。 谢霁虽然很赞同这话,但莫名不喜欢贺松寿叫顾绮“妹妹”,偏他如此叫了,自己就不好也叫了,可是想了半天,却想不出特殊的称呼,未免有些泄气,以至于连着几天,心情都不是很好。 顾绮在知道了他不开心的理由之后,差点儿把灵乩巷笑得翻个个儿,以至于袁大叔隔着墙说“平姑娘既然会医,便给你家大人看看吧,想必是疯了。” 顾绮也隔着墙和邻居拌了几句嘴,旋即又与谢霁玩笑道“你可以叫我贤弟呀,满天下再没人这么叫我的。” 谢霁当时就红了脸。 两天后,他认真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听起来和断袖似的,他在心里嘀咕,嘴上没说。 顾绮惊讶于为了她这无厘头的话,他竟然能认真思考两天。 “谢兄可真是个有趣的人。”顾绮坐在石凳子上,两手成拳支着下巴,做了个卖萌的姿势,笑道。 谢霁看她这样子,脸更红了,迈步就往外走,结果刚出巷子,就见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结伴出城赏秋了。 别人没看见穿着普通布衣的谢霁,谢霁也不想在街上受他们的礼,都不自在的拘束,只站在巷子口看了看,感慨道 “还真是随便一眼过去,就能看见就非富即贵的。” 人多、钱多、权力多,自然八卦故事就多。 京城的市井百姓,大约是太平时节里最不会无聊的人,因为他们总有许多八卦可聊。 如此日久,各街、各巷的民居之处,总有那么一两个最闲且最能说会道的人,成为京城市井八卦的集散地。 比如外城城东,细柳巷子把头住着的白娘子,就是个中翘楚之一。 而自八月十六日起,白娘子口中的故事,便没有绕开顾绮顾大人。 那位一进京就惊艳了京城,而后行动就能引起一番风波的顾大人,没真死,而是诈死。 而诈死的顾大人,竟然抓住了个什么“蓬莱乡”的邪恶组织中的重要人物。 这个叫蓬莱乡的组织具体是做什么的吧,连白娘子都说不清楚,但定然是个个都会飞天遁地妖法的贼子,甚至能渗透进黑鸦军中,对陆总将的义女鸳儿下了降头,为他们做事,差点儿就杀死了陆总将。 还有向晚楼的薛老板,看着爱脸红的一人,竟然也是蓬莱乡中的匪首之一! 多亏了顾大人诈死埋名,潜入蓬莱乡内部,一刀一个了解了蓬莱乡的头目,杀死了鸳儿,活捉了薛老板,还在匪徒妄图纵火消灭证据的时候,力挽狂澜,找到了许多了不得的账目,由此抓了朝廷里十好几个官儿。 抓的人里,最大的人物是兵部的一个侍郎、鸿胪寺的一个少卿。 就连之前坏了事的琳琅郡主,谢芊,也与蓬莱乡有染。 虽然在京城之中,十来个官儿宛如沧海一粟,随便来个上下勾结的贪污案,抓的官儿许都比这个多,以前掉脑袋的阁老、灭门的宗室也不是没有,所以谢芊、鸳儿或薛老板,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奇的只有在白娘子错得离谱的八卦里,比蓬莱乡还能飞天遁地的顾绮而已。 可是紧接着的八月二十那日,这个案子竟然又有了新的变化。 刑部、大理寺、翰林院中的大人们,自蓬莱乡的那些书册中解出了更多的秘密,证明了三年前晋王的案子,是蓬莱乡一手造成的冤案。 这才是真的一石激起千层浪。 昔年晋王案的影响有多大,昭明帝又是多么的震怒,京城中是怎样的血流成河,连市井百姓都人人自危的景象,大家还记得的。 因为记得,所以今天的反转才会更令人惊骇。 那桩案子,成了昭明帝一朝,最大的冤案。 而查出来这一切的人,就是顾绮。 如此,连自觉见多识广的白娘子,都忍不住呆了,难得沉默了四五个时辰,叹了一句 “那位大人,大概真的是神仙吧。” 而随着晋王案的真相浮出水面,涉案的那些人也都有了结果。 与蓬莱乡勾结行事的人,自然都是谋逆之罪,判决处斩,但是他们的家人们竟不过是流放苦寒或者蛮荒之地,子孙后辈永不得读书入仕。 但好歹活了一命。 陆总将和鸯儿则是被罚俸一年,但还能留在黑鸦军任职,戴罪立功。 而薛家因为四少爷大义灭亲,抓贼有功,所以被夺了盐引,并罚没了几乎大部分的家产,发回原籍。 若是依着谋逆案子来看,这等处罚于当世而言,算是轻的了。 而昭明帝虽然不是个弑杀的皇帝,但也绝不是一个对敌人宽容的皇帝。 是以大家回忆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八月十六日那天,顾绮被昭明帝宣进宫中的事儿。 彼时天刚亮不久,许多人都看见了那一幕,但都惊诧于顾大人还活着,接着的事情着实太多,这一节反而不重要了。 可是现在看看这结局,只怕这一节很重要。 只是当有人再打听顾绮究竟与昭明帝说了什么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那天连孟公公、起居郎们都被遣了出去。 所以君臣之间的那番对话,成为了这段故事里,永远缺失的一节。 众人只知道顾绮离开后,昭明帝摔了两个前朝的瓷瓶子,连张皇后都劝不好了,足生了一夜的气才罢。 第三百七十六章 新的阴谋者 八月二十二日,昭明帝亲下罪己诏,言自己被小人所蒙蔽,终累亲弟贤臣惨死,并要茹素七七四十九天,还请了许多和尚道士,为晋王案中蒙冤而死的那些人超度,而错冤被流放或者下狱的人,也都召回并加以抚恤,并往各地派巡察御史,并严命各地捉拿蓬莱乡余孽。 八月二十三,在灵乩巷的顾绮,终于也得到了姗姗来迟的圣旨,内容很简单,不过是复她正六品巡城御史的官位,八月二十四日就可以正经继续当差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泼天的案子,完结得有些苍白无力,以至于许多人都在暗中寻思,这事情之后,是不是隐藏了更大的秘密? “虽然圣人下了罪己诏,但到底还是生了顾大人的气呢。”白娘子跟踪八卦了几日,热情依旧不减,吐沫横飞地与围坐在她身边的大小媳妇们说着。 大姑娘小媳妇们惯听她白话惯了,都觉得她说得对,纷纷点头。 “不过依着我说,陛下有些小气呢,顾大人多好的一人呀。”八卦完的白娘子依旧有些不足,在周围人散了回家做饭的时候,靠着门想了片刻,自言自语道。 不过当然,这话她不是不敢同人说的。 此时,一个着月白色小袄,头上还带了团白色绢花的小妇人,拐着个蓝布盖住的竹筐,袅袅娜娜地沿着十字路口走来,恰好听见了白娘子这句话。 她略站住,看着白娘子回了自家后关上的房门,嫣然一笑,又在几个闲汉垂涎欲滴的目光之下,走进了另一侧巷子里中,一间小院里,锁好门,隔绝了闲汉们的目光。 关门闭户的,颇像个正经人。 与此同时,邵年背着个篓子,就在小妇人停步看白娘子的瞬间,也拐进了巷子里,鼻翼微微一动,耳中没听见白娘子的话,目光则跟着那群闲汉一起,落在小妇人的身上,直到她回了院子。 “啧啧,你瞧那哑子,也会看女人了呢。”闲汉们没了小娘子可看,又见邵年竟然在那儿卖呆,便肆无忌惮地玩笑着。 戏班子虽然来了不到半年时间,但邵年的话少与这个戏班子的好本事,可是同等出名的。 邵年没言语,只在见她的身影消失之后,就往自家小院子去了。 他前脚进门,后脚菜籽儿也回来了,将家伙事儿在库房中放好,出来问他道“你瞧那女子做什么?” 邵年吸了吸鼻子“她身上,有血腥味儿。” “是买了新鲜的肉吧?街口封屠户新宰了口猪,肉很不错。” “是人血的味儿。”邵年笃定道。 菜籽儿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要去探探吗?” “摸不清底,别打草惊蛇,坏了三公子的事。” “好。” …… 而邵年的鼻子并没有出错。 那位袅娜年轻的小寡妇回到家后,将手中的篮子放在灶台上,掀开那朴素的蓝布。 篮子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两根属于人类的手指,其中一个上还带着个玛瑙扳指。 妇人面不改色,只是以个竹筷子夹着那两根手指,一并都扔进了灶台里,点上火后,又洗了手,方开始准备着熬汤了。 仿佛屋中那股子肉烧焦了的味道,不存在一样。 不多时,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自另一侧的院墙翻进来,鬼鬼祟祟地到了厨房后,方才直起腰笑道 “卜娘子,做饭呢?” 卜娘子乜斜那人一眼,手中的勺子依旧在大锅里搅个不停“如今京城不安定得很,巡查的也比往日多,护卫大人来便来了,走正门就是了,何必翻墙?” 被称作护卫大人的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侧的小木凳子上,摇着手指道 “你不是个寡妇吗?我要是从正门进来成什么事?巷子口的女人那么长舌,传出去了你还怎么勾引贺松寿呢?” 卜娘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旋即又沉了脸,以汤勺轻轻敲敲锅边儿,威胁道“再满嘴胡话,别怪我泼你一脸。” “不敢不敢。”男子忙作势拱手,也收了玩笑的表情,“那事情,可了了?” “是,还请世子放心,只要家中打扫得干净,就算他们查一万个蓬莱乡的喽啰,也查不到王爷身上,曲大人可是正经都扛下来了。”她说着,指了指灶台里头烧着的火,“谢昀难得慈悲一回,留了他儿子的命,倒成全了我们。” 她口中的曲大人,正是蓬莱乡有勾结的那位兵部侍郎。 男子略放心,这才道“倒是咱们真小看了那个顾大人,连世子和侯爷那等人物,都真当街上的话是夸张呢,不想是个能翻出花样来的人物,啧啧。” 卜娘子继续搅动着那锅汤,闻言笑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王爷已经抽身出去了,咱们就不必怕眼前的,而是该想个办法,让她以后莫坏了咱们的事情。” “这等大事还是要着落在你身上,不过我瞧着贺松寿对顾绮,只怕是感情不一般呢。”那人笑道,“卜娘子不会失手吧?” 卜娘子笑得有些甜。 “太子对她的感情,不是更不一般?护卫大人有所不知,人与人之间不一般的感情不好太多,一旦多了,空子也就多了。贺松寿那人再聪明,到底是个男子,只要是男子在女人的事情上,便容易是蠢货。” 男子觉得自己好像也被骂了,咳了一声起身道“如此最好,若真能将贺家拉到王爷这边,世子定会给你十分的好处。” 卜娘子无所谓地笑着,继续熬着那锅汤,直待男子走了,才边将汤上的油花撇开,边轻声道 “好处?能让我活着安生熬汤喝,便是天大的恩典了。” 做这种事情的人,有几个善终呢? 卜娘子明白,只有不停地证明自己还有另外的用途,方能继续活着。 由此,越陷越深。 但也不错,做什么不是活着呢? 卜娘子想着,还哼起了家乡的小调,从锅中盛了碗汤,轻轻品了一口,在心中给自己了个称赞。 听说顾绮家那个小丫头极会做饭的,不知道自己熬汤的本事比她,怎么样呢? “倒想着会一会那几个聪明人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袁四姑娘的猜想 八月二十五日的外城城西,深秋本该有的萧索,因着临街各色店铺中的人头攒动而寻不见踪迹,一眼瞧过去,依旧是那繁华如旧的街市。 只有喜笑颜开的店家们心中明白,之前那一个多月里,便是中秋前后,也没有这么热闹的。 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甚少来此了,便是来了,偶尔谈起话来,也是追忆顾大人巡街的日子。 可惜,那时候,斯人已逝。 而如今热闹的重现,自然是因为逝去的斯人她……又活了。 “你们说,现在这个顾大人,真的是那个顾大人吗?”小姐甲捏着帕子,紧张地张望着街上。 “自然是了,你如何会这么问?”小姐乙怪问道。 “若只是同姓呢?” “傻子,咱们虽然没看见,但那天看见的人那样多,如何能假?就算都看错了,难道陛下也看错了不成?”小姐乙笑道。 小姐甲不言语,只更紧张地开始捏帕子了。 陛下又不是没看错过,前儿不是刚下了罪己诏吗? 可这话是不敢说出口的。 另个店铺的雅室里,小姐丙扶了扶头上的珠花,问同行的小伙伴道“我的发髻可歪了?” “好得很,妹妹今儿的衣服可真好看。”小姐丁不走心地称赞着,眼睛只瞅着街上,身子坐得很端正,仿佛是怕不能以最好的姿态迎接顾大人似的。 当然,小姐丙也不是真的为了与她说话,只担心道“顾大人不会不来吧?或者临时换了巡逻的地方?” “怎么可能?当差的都有定数,哪是能随意更换的?”小姐丁笃定道。 这边厢,小姐姑娘们只期盼着早日看见顾大人,那边厢,少爷公子则又在议论整件事情。 “虽说是复职,但到底是得罪狠了陛下的,不然这样泼天的功劳,怎会没有半点儿赏赐?”少爷戊嚼着花生米,与友人己低声说着。 少爷庚、公子辛等等诸人,都与他想在了一块,脑袋对脑袋碰在一处,猜测顾大人要如何才能挽回圣心。 就在这各自的八卦之间,不知道谁又说了一句 “说起来,那顾大人和太子是怎么回事儿?那上官大小姐呢?看太子如今的行为,岂不成了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也是呀……那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谁是正妃呀?” “自然是上官大小姐,出身在那儿呢。” “顾大人做太子良娣?” “要我说上官大小姐那样的……啧啧,便是做了太子妃,也做不长久,哪里比得上顾大人呢?” “也是,顾大人那样的人品,怎么能屈于人下嘛。” 这番话终也不知道谁起的头,也不知道怎么就议论到了这地步,只是不消片刻,便成了人人口中都议论的焦点。 陛下的心思,朝廷的大事,对于这些每天闲坐的少爷小姐们,着实不如这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来得重要有趣。 安怀玉坐在楼上,侧耳听着想听不见都难的议论,一撇嘴,对袁子兰抱怨道 “这些人呀,将人都看轻了。” 袁子兰听着那些叽叽喳喳不避讳人的议论声,也颇为不耐烦,摇头道“什么话到了他们嘴里,都不成个样子了。” “就是,咱们别议论这个,对她不好的,”安怀玉做出个我很成熟的样子,笑嘻嘻地说完了,想了想却问道,“不过四丫头你说,陛下真的生了她的气吗?” 袁子兰本端着茶杯要吃茶,忽得听她议论这个,不觉笑放下茶杯,横了她一眼道“议论这个还不如议论那些呢,妄议君心,你比他们还给她惹祸呢。” 安怀玉一捂嘴,有些慌乱,吐着舌头道“我就是觉得事儿有些怪,想不明白嘛。” 袁子兰见她那跃跃欲试的眼神,叹了一口气,想着她与自己议论总比胡乱问人,再惹来别的祸事强,就压低了声音先道“那你没问问家中怎么说?” “问了,只他们一个个高深莫测的,都不和我说呢。”安怀玉嘟着嘴道,“所以我才来问你的,你聪明的,给我说说,我不同人说的。” 袁子兰一笑,凑在她耳边道 “我家里人也不许议论顾大人的事情,但是听我爹私下和我娘说话,却很佩服顾大人的。我冷眼看了这几天,倒是琢磨出些意思来。” 她说着,声音越发低了,只确保安怀玉一人能听见 “我觉得陛下应该不是生她的气,而是她自己不肯要赏赐,或者她要的赏赐,就是陛下的那道罪己诏。” 安怀玉带着憨憨的表情寻思了半天,才略微转过这个弯儿来。 “意思是她查这些,从头到尾都是为了翻案?难不成,还真是因为太子?” 当年谢霁因着晋王案而做的事情,京中人可都记着的。 如今这结局,可不就是证明了谢霁是对的? “我觉得未必是为太子……”袁子兰摇了摇头,“说起来咱们和她打过交道,你瞧着她对太子的态度很不一样吗?” “嗯……好像是没什么特别的。”安怀玉想着,应声道。 “他们一起像是搭档,哪里像是有那些私情?说起来那位顾大人还真像戏文里的孙猴子,从没人提起过她的父母是谁,也没人知她有没有兄弟姐妹,像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一样,偏有些先前林探花的品格,而林探花的死与蓬莱乡也有联系呢。” 安怀玉立刻目中带光,自觉理解了她的话“你是说,顾大人和林大人可能有亲?” “不止,还有更古怪的,我姐姐前日归宁时候说,顾大人面君的时候,姐夫也有事情在外面等着,恰好看见了镇南侯爷离开大殿时候的表情,说不上来的古怪,直愣愣的,和见鬼了似的。” “呃……她死而复生,乍一见的确是活见鬼嘛。” “那是别人的蠢心思,可镇南侯爷什么场面没见过?”袁子兰道,“再加上陛下如今这古怪的态度,我才笃定这位顾大人的来历,绝对真不一般,说不好……”她顿了一下,才更小声道 “她和林昭,都是晋王遗孤。” 第三百七十八章 她是谁 大而化之又有些憨傻气的安怀玉听见如是推测,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嘴巴,瞳孔放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袁子兰。 袁子兰也是头回与人说这些,言语间难免多了丝兴奋。 若说之前心中思索时,许多想法是断断续续的,如今和人评说的时候则自觉将思路理顺了,越发觉得自己所想没错,就推推安怀玉道 “你想想我的话可有道理?想来也只有此等来历,才能让陛下如此不一样吧呢。” 心思很单纯的安怀玉,被袁子兰严丝合缝的推理彻底说服,歪着脑袋掰着手指去想这些关系,想到最后用力点头。 “真可能是这样的呢,所以顾大人她该是姓谢呢,竟然是宗亲,”说着,安怀玉还呼了一口气,“果然咱们没瞧错,她与太子果真只是搭档知己,而没有什么私情,是堂兄妹呢。” “所以那些人都是小人之心,便是琢磨风月都是瞎捉摸,岂不知风月一事之所以为人所赞,便是要两情相依不能有第三个人的,否则哪里还算风月呢?只剩疯气了。” 从没经历过风月的袁四姑娘一本正经地论起了风月,只是语态多了份未出阁小女孩儿稚气。 这段话是袁子梅和她的私房话,袁四姑娘喜欢两情相依那句,今日和安怀玉谈兴正浓,便直接拿来学舌了。 单纯如安怀玉于这上面更不通了,但也听得懂“两情相依不能有第三人”的话,立刻又点头称是。 “就是,顾大人还救过上官大小姐呢,如何会与她争丈夫?更不会给人做小的,太子也不行的。” 虽然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而皇帝的妃子是正经内命妇,但那就不是小了?顾大人那藏着疏狂的性子,想是要憋屈死了。 安怀玉与袁子兰都是清贵读书人家,非勋非贵,没有送女进宫的习惯,更不会让自家女儿去做妾,所以她二人自是理所当然如此认为了。 而已经走到街角,一袭青色官衣,按着刀的顾绮,在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声中、在见到她后那许多惊讶到甚至喜极而泣的惊叹里,精准地听见了袁、安二人的对话,来之前提着的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意气,直接泄了个干净。 以至于她差点儿当街发出爆笑。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袁四姑娘!比别人脑洞都大些呢! 更有趣的是,袁子兰前头推理她身份的话竟有许多道理,却得出了个错得离谱的答案。 自然也是因为,无人能够猜到顾绮便是上官练这种事情。 而后面那番话,倒是说得顾绮些许愣怔,有些感慨了。 这样的袁四姑娘,也幸亏没嫁给柯建行那样的人。 只是不知她是否有幸能遇见两情相依,再无第三人的人。 会有的吧,那么有趣又温柔的姑娘,唔,还做得一手好点心,她想着,笑容带着柔和。 今日跟顾绮巡街的四个差役中,两个老成持重,两个锐意年轻,都是之前就与顾绮巡过街的。 老成的喜欢出手大方的顾大人,年轻的那两个则喜欢被人围观的顾大人。 看顾大人的人多了,总能有那么一两个人,也看向自己的呢。 要知道都察院里还真有差役,就因着和顾绮巡了两次街,就被人相中了,新娶了媳妇,正是甜甜蜜蜜的时候。 因此与顾大人巡街,对他们来说是美差,所以顾绮“死”了的时候,他们都是真的伤心,而如今顾绮活了还官复原职,他们自然更高兴了。 连官服都是新做了的,和过年了似的。 是以此刻,眼见她忽然不走了,还时而眉头微锁时而面带笑容,便都摸不着头脑了,更有那年纪大的,担忧她身上是带了与蓬莱乡战斗的伤?忙低声问道 “大人这是怎么了?可要小的去请了平姑娘来?” “嗯?哦,没怎么,许久没巡街了,如今又被这么多人围观着,竟有些不适应了。”顾绮笑说,将五感略微收了收,更不将那些议论自己、谢霁与上官绮关系的声音放在心上。 “走吧,还是好好当差的好。” …… 眼见着顾绮抖擞精神,在众人的拥趸之下沿街走过去,不远处一家首饰铺子的雅室里,有个华服夫人却在看清她的脸后,面色惨白,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而她身边的丫鬟更是站立不稳,软瘫在地上,直到在窗上再看不见顾绮的身影,才结结巴巴地说 “夫,夫,夫人,这……那……那不是……” 同跟来的一个中年妇人本也抖似筛糠,但见她如此,生怕等下撞进人来看见,立刻那丫鬟从地上拎了起来,色厉内荏地嗔道 “糊涂东西,你急个什么?夫人本无事,也被你吓出事了。” 那丫鬟刚刚被拎起来,听见这话再次瘫在地上,抬头见华服妇人看向自己,忙伏在地上道 “是,是,是奴婢不中用,可是那人……她……太像了。” 像极了二小姐,上官练。 华服妇人没应声,只是再次看向窗外,目光盯着顾绮背影消失的街角,一言不发。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是手指却不再抖了。 此人自然就是镇南侯夫人,莫氏了。 中年仆妇挤出个讨好笑容,附身在她身旁小声安慰道“夫人,不过是人有相似罢了。若她真是那短命的鬼,入宫觐见时怎可能不提及此事呢?” 莫氏充耳不闻,只是直勾勾地依旧看着窗外,眼神先是聚焦,紧接着又涣散起来,而后又过了很久,才重新有了神采。 这次,脸色都恢复如常了。 她轻吐出一口气,看向两个奴仆,浅笑问道“你们说,她是谁?” 妇人和丫鬟都怔了一下,没理解这问话的意思。 “夫人……” “她是谁?”没得到想要的回答,莫氏重新问了一次。 “……是……是巡城御史,顾大人?”丫鬟目光闪烁着,跪在地上觑着她的脸色,揣测道。 莫氏笑了,脸上的两个酒窝儿明显,虽然已经是有年纪的人了,长得又是寡淡薄相,但这一笑的时候,依旧好看。 上官绮笑的模样,便是这个样子。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夫人要见你 丫鬟看着莫氏表情的变化,知道自己说对了,紧张的情绪略有舒缓,立刻又聪明了起来,慌忙爬起来谄媚笑道 “是奴婢看迷了眼,竟糊涂了。只是巡城御史罢了,倒做出这副咋呼样子来,吓到夫人了。” 莫氏瞥了她一眼,不虞的神色减了许多,露出些微的赞同之色。 那妇人撇撇嘴,瞧不上她的谄媚,又暗恨刚才自己一句话没跟上,被她抢先,得了夫人青眼。 “人有相似、事有相同,也不算你十分咋呼不知礼了,”莫氏带着些慵懒,看向那仆妇,“屈妈妈,去将顾大人请上来。” 丫鬟和屈妈妈又都是一愣。 屈妈妈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请她来做什么?便不为了那长相,只说如今多事之秋,多少人瞧着咱们府上呢,她的身份……怕是不太好呢。” “怎么不好了?”莫氏掩唇笑问,“先是她从那些贼子手中救下了大小姐,再是一个谋逆贼子在南疆咱们府上潜伏了这些年,咱们竟然不知道,还是承她机警才将人抓住了,那么多证据看下来,竟然没有牵连到王爷半分。已是两个大恩典了,咱们自然该谢谢她,我今日没出门就罢了,既然出来了又遇见了她,自是打个招呼,否则岂不是我没有礼数了?” 屈妈妈登时明白了她意思,立刻躬身道 “是,奴婢必定会请了顾大人上来。” 这话便有趣了,不是“去请”,而是“必定会”,似是笃定了顾绮不会轻易答应来见似的。 如此抖机灵的态度,并没有令莫氏不快,而是含笑看着她出了门,方才嗤笑一声,不再看着窗外,而是又去看桌上摆着的许多首饰。 一旁的丫头又开始琢磨不明白她的态度了,但也不敢多问,忙过来给莫氏倒了杯茶,低声道 “夫人,奴婢今日给夫人丢脸了。” 莫氏接过茶喝了一口,放下差背后语气很是柔和,拿了个嵌红宝石的金臂钏却在丫鬟胳膊上比量了一番,笑问 “这个倒漂亮,我隐约记得你是十月里的生日?” “夫人记得清楚,奴婢与大小姐是一天的生日。” “那这个便算是我赏你过生日了的。”莫氏说着,将装金臂钏的盒子放在了一旁。 丫头心生喜悦,忙屈膝道“多谢夫人恩典。” 莫氏继续看着剩下的首饰,幽幽道 “既然知道丢脸,以后便再机警些,只是要记得也别太机警、太聪明了就是,当下人的太聪明了,就成鸡贼了,到时候我可不敢留你了。” 丫头起先没想明白这话的意思,眼睛眨了眨,忽得想起了刚才屈妈妈的言语,忙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 屈妈妈已经到了街上,往那边顾绮离开的街角走去。 她忽得明白了些什么,立刻道“是,奴婢谨遵夫人教导。” …… 京城外城西大得很,一圈巡逻下来,还是很累的。 不过顾绮本就不太能感到累,此时心情又颇好,所以转了一圈之后,纵然周围的目光依旧灼灼,顾绮依旧很是舒坦地偷偷伸了个懒腰,回头对差役们笑道 “近晌午了,你们先寻个地方吃饭休息吧,我再转转。” 差役们早已经是腰酸背痛,得了这话自然高兴,但还是笑道“大人不歇着,我们如何能休息?” 顾绮笑着摇摇头“去吧去吧,有什么事情我叫你们就是了。” 差役们这方乐得去了。 顾绮正琢磨着往哪边走走的时候,忽得听见有人在身后道“顾大人。” 顾绮回过头,只见一个四十多岁、衣着虽然低调,但料子是今年京中最流行缎子的妇人,满面含笑地向自己走过来,屈膝道 “奴屈氏见过顾大人,久仰大人盛名,今日瞧见了,果然是风华无限,不同寻常。” 顾绮并不认识眼前的人,只是她开口说了这么一长串话之后,她就猜测到了此人的来历。 虽然此人官话说得不错,但到底还是藏不住口音。 与顾绮差不多的口音。 镇南侯府的人。 顾绮心中警觉,面上则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疑惑,打量了她片刻才笑问道 “本官正在巡街,这位婶子来找我,是有案子要报吗?” 屈妈妈敛目低眉地笑着“并非有案子要报,而是我们家夫人路遇大人,特意遣了奴来,请大人过去一叙。” “你家夫人?哪位?”顾绮明知故问。 “镇南侯夫人。”屈妈妈说着的时候,脊背还往上挺了一下,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猜测被证实了,顾绮心中反而五味杂陈起来,眉毛轻轻向上一挑,端详着屈妈妈的神色。 她想要从这张脸上,寻找到哪怕一点点畏惧、惊讶、害怕之类的神色。 但是却没有。 却被顾绮看出了一丝轻视之感。 面对自己这张脸,竟然就连那位侯夫人的仆从,都是这样的态度。 心中越是难过,顾绮笑得却越得体大方,甚至还换了态度,带着些许少见的恭敬,拱手道 “原来是侯夫人的身边人,下官唐突了。夫人有请不该推辞,只是到底正在当值中,请恕下官不便相见。” 就在顾绮施礼垂目的那一瞬间,屈妈妈那世家仆从的假面,裂开了一道缝隙,嘴角有些抽搐,但很快就在顾绮抬起头的时候,掩盖住了。 站在离顾绮大约一尺的距离,近看她那张脸,着实越看越心惊。 尤其是那一点朱砂,实在太熟悉了。 天下还能有这么像的人? 怕不就是那位野种小姐吧? 只是就因为离得近,就因为惊骇至极,屈妈妈反而更能游刃有余地应对。 她很是明白,如果侯爷与夫人的作为暴露了,自己也别想活。 而她自然想活着,踩着别人的尸首也要活着,就算眼前的人真是还魂的鬼,她也一句都不会认的。 是以听顾绮拒绝,战斗力迅速飙升的屈妈妈,再次端起了世家仆人永远要高人一等的模样,微微扬着下巴道 “这有何难,奴在这里等大人巡完街就是,毕竟是我家夫人的好意思,大人怎么好回绝呢?” 第三百八十章 见到 顾绮听见这话,眼角扬起,发出了一声嗤笑,认真评价道 “婶子你真有趣。” 屈妈妈提着那样大的气势,却被这句“真有趣”给说的,差点儿闪了腰。 “大人何意?” “没意思,”顾绮耸耸肩,“婶子爱等就等吧,若今日没事,待下了值,本官就同你去见夫人的,可若有事,便不知道能到几时了。” 说罢,对因见此地不对,便又转回来的差役道“走吧,先吃垫些东西,好继续当差。” 而后,看都不看屈妈妈一眼,转身就走。 屈妈妈看着顾绮留给自己的潇洒背影,丝毫没生气,只笑道“大人只管当差,奴在此等着大人。” 顾绮充耳不闻地往前走,一气拐过前面的路口方才停下脚步,神色不虞地停步。 四周,熙熙攘攘的百姓,耳朵里,能听见有人议论屈妈妈是谁的声音。 到现在还是这样,只要心绪稍有波动,便控制不住这五感。 她懒怠再听下去,深呼吸好几下,方才平复心情,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挡在了耳朵之外。 差役中那年纪较大的两个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忧,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道 “大人,那仆妇是谁家的?看着眼生得很,穿着打扮可不像是常在外行走的。” 他们日夜巡街,对京中各家各户什么采买、杂使、门房之类的很是熟悉,而各家内院夫人小姐身边,常跟进跟出的仆妇丫鬟,他们自己也常能见到。 “……她是镇南侯夫人的人。”顾绮道。 四个差役听说,顿时竟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这样。” 顾绮却被他们说糊涂了,回头看他们道“这样是哪样?” “不就是……”这两个年老差役都比较持重,不是那等爱八卦嘴碎的人,所以看着顾绮的神色就有了同情,“上官大小姐与太子……还有大人的事情?” 顾绮呆了两息,才记起还有这茬来,当下忍不住笑喷出来,摆手道“不会是为了这种事情的,这些没影的胡诌,镇南侯府的人是不会信的。” 他们更在意的,只会是自己的身份,是她究竟是不是上官练,是她对蓬莱乡的调查到了哪一步。 本来年轻的那两个人也很有八卦的欲望,听见了顾绮这话反而生出了不好意思。 多么洒脱、多么磊落的人呀,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将别人的心都想坦诚了。 “大人……可真是光明磊落、光风霁月的人……”其中一人挠挠头,讪笑道,“果然都是那些人胡诌的。” 差役们纷纷点头。 顾绮哪里想到他们会错了意,不过就是笑一笑,探出半个身子见屈妈妈坐在了一个卖水的摊子上,撤回身子道 “不说那些了,耽误你们吃点心了,先去吃些吧。” …… 顾绮这街从早巡到晚,待贺松寿来与他交班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妹妹今日可好?平安吗?”贺松寿一见了她,眼睛都笑成了殷勤的模样,问道。 “好得很,又被这么多人围着瞧了,竟有些不适应,”顾绮笑说,又道,“贺兄夜里巡视要当心,如今天渐冷了,可换了夹衣?” “是,自然。”贺松寿笑应,又闲聊两句,方才带着人走了。 顾绮从都察院出来的时候,本想要直接回灵乩巷的,出了大门后想了想,到底还是转回到了之前看见屈妈妈的地方,果然见她依旧在那儿,还与卖水的店家聊起天来,见她过来了才收声,起身后“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端庄一施礼笑道 “大人下值了?大人今日辛苦了。” 顾绮打量着眼前被自己晾了一天的仆妇,心中对那位尚未见面的镇南侯夫人,有了些更不一样的认识。 能有这等暗戳戳刁钻的仆妇,想必那位镇南侯夫人也是个很难缠的。 她清了清嗓子,再次难得将姿态压得低了许多,拱手道 “劳烦婶子等着了,想不到婶子是个说话算话的。” 屈妈妈又端起了孤傲的模样,笑着屈膝道“奴等大人自然是应当的,只可怜夫人如今等得,未免久了些。” “在下差事在身,也是无奈。”顾绮不失礼貌地呵呵笑着,和戴了个假面具一样。 屈妈妈笑得越发职业了,弯着唇角,仿佛能看透顾绮内心似的“夫人大度,自然明白,大人这便同我去见夫人吧。” “好,婶子前面走。” 说着,顾绮已做了个请的手势,屈妈妈再一礼,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只就在她引着顾绮进了莫氏所在的金银店时,谢霁刚好带着几个侍卫也往这面来,乍见这一幕,不觉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那人是谁?”谢霁问了·一句。 几个羽林卫面面相觑,他们还真的不认识这位仆妇。 倒是有个聪明的,看见了门外停着的几辆马车,扫一圈徽记下来,几乎都认识,只有一家陌生,便开口道 “殿下。”那人上前一步低声道,“只怕是镇南侯府上的人,那边停的几家车子卑职都认识,只侯府的人我们不熟悉。” 镇南侯府?难道是莫氏身边的人? 谢霁面色略一沉,想了想,又左右看看方道“我们且去那里坐坐吧。” “是。” …… 金银楼的店家想不到顾大人会来,再想想那些传闻,当真是八卦之心满得都溢出来了。 可惜屈妈妈一进门就打发了想要跟着的店家,害得在那儿探头探脑的人,纷纷失望了。 而顾绮并不言语,只跟着屈妈妈,一步步走上楼去,进了个虚掩着门,其中还传来阵阵茶香的雅间。 一个金钗云鬓的妇人坐在屋中,由个也是钗环丝绸打扮的丫头服侍着吃茶。 那妇人谈不上有多美,但在那款款坐着,优雅喝茶,显得气度不凡。 见顾绮进来了,那位妇人抬眼看向她。 只那一眼,顾绮便觉得心中如被巨石撞了一下,疼得紧,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练丫头,又淘气了。” 她回过头,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却能看清那人脸颊上的梨涡。 第三百八十一章 对面的心思 幻觉之中,小女孩儿笑得开怀,只是脸上并没有那两个梨涡,稚嫩的眉眼之间,已经多了那份隐隐的英气。 “娘,你瞧我绣的,好不好看?”她举着个荷包递在妇人面前。 妇人接了过去,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同旁边的仆妇道 “咱们练丫头呀,多少年还是只绣这一个图案呢。” 说得人都笑了起来。 顾绮看着那些凑趣的丫鬟婆子,都是看不清面容的,笑得带着讨好与谄媚。 小女孩儿红了脸,钻在妇人怀中,撒娇说道“不说以前,就说今天这个嘛,我绣得可好了。” 妇人含笑轻轻拍着她“果然精致了很多,便是个蠢物,几年一日地只绣这一个图案,精血也炼成了,更何况我的练儿,本就是天下最聪明的孩子。” 女孩儿开心极了,抱着妇人的脖子,仰头对着她的眼睛,虽是笑着说话,态度却很是郑重“因为这个是送给娘的,所以才绣得这么好了,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顾绮终于在迷雾中看清的妇人的模样。 亦终于看清了在小女孩这句话之后,妇人恍惚的神色,似是闪过有一瞬间的感动与不忍。 只是这感动与不忍没有持续很久,外面就有人高声道 “大小姐来了。” 妇人的神色微动,多少情绪瞬间敛起,抿着唇笑了出来,慈和地抬手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我的心肝儿呀。” 女孩儿笑得更开心,放开妇人跑了出去,拉着上官绮的手叫姐姐。 多么温情的一幕。 顾绮却知道,妇人那一瞬间的不忍,已经变成了最坚定的心智。 她的心肝儿,并不是她抱着的人。 “他们,对你好吗?”有个声音在她的身后问道,熟悉还压抑着难过。 “自是很好的,你这书生,问的话怎么都这么怪呢?” “……好便好……我的父母待我也很好。” “……噗,傻书生。” 他们,待我真的很好的。 只是到了死前那瞬间,我才知道这好,不过是个幻影。 莫氏也好,林昭也好,不过是残存在身体之中的幻觉。 因为在死之前,我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他们待我很好”。 我告诉自己,是鸳儿要杀我,而不是他们。 因此,才有了这些幻像。 顾绮猜不透那个少女在死之前,究竟知道了什么,才会将幻觉纠结成了如此的不甘,才会让如此的不甘在看见莫氏的时候,忽得苏醒。 幻象中那个抱着她,抚摸她,叫她练丫头的人与眼前的华服妇人,渐渐合二为一了。 依旧是记忆里那好看的梨涡,寡淡却温柔的眉眼,只是如今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审视。 那句“母亲,为什么?”就在顾绮唇边,需要她耗尽几乎所有的力气,才将这句话忍了下去。 这不是顾绮想问的话。 死而复生一年有余,直至今天是顾绮第一次切实感到,她的身体并不属于她。 那点儿残存的记忆,那些不甘心,在她见到莫氏的一瞬间,都化成了上官练的影子,想要重新成为这具身体的主宰。 而重新控制这具身体的人,不过只想问她一句话 “母亲,为什么?” 你都知道对不对?我不是你们的女儿对不对?你们,真的恨我,对不对? 十年养育,终究敌不过血缘二字,敌不过你们心中的欲望,对吗? 对。 难过、伤心、愤怒、绝望、痛苦、毁灭。 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瞬间从顾绮的心中全部爆发出来,五感也在这一瞬之间彻底失控。 整个城西每一个细小声音、这个房间空气中的那些颗粒、目光能透过那些缝隙看见城西的一切、甚至须臾之后会发生什么的感觉,都在瞬间袭了上来。 潮涌而来,浪奔而去,须臾之间,五感重归平静,顾绮的心却迅速地跳着,仿佛立刻就要炸开来一样。 她没忍住,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脸色煞白。 …… 这第一眼,给顾绮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而同样是这一眼之间,莫氏的内心,更是惊涛骇浪的。 方才隔窗望去时,她已经是惊骇至极了。 而如今近了再看,更是明白了鸳儿那样的人物,怎么才回京就栽在了她手下。 天下间,不可能有人相像成这个样子的!尤其是那颗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那是侯爷请人做法而得,是对这个下贱血脉野种的诅咒!眼前这人怎么可能也有呢? 她就是那个上官练!死而复生的妖孽! 可是如果她是上官练……为什么她却去查那什么蓬莱乡,而不是报仇呢?这不应该呀。 一瞬之间莫氏脑海中想了许多,最终却成了一个念头。 这个顾绮是别人的傀儡,极可能是有人知道了侯爷的事情,而推出来的傀儡,好与侯爷讲条件。 至于这个傀儡为什么能一模一样,那定然是贼人用妖术! 南疆的时候她就听过什么换头妖术。 一定是这样的。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脑海,对面的顾绮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莫氏的思索被打断了,见顾绮面色惨白的样子,反而更笃定自己想对了。 一定因为她是什么妖法控制的傀儡,所以看见自己这个她最终要对付的人,才会如此吧? 莫氏自顾自得出了一个答案,内心竟然平静了下来,决定要与这个傀儡虚与委蛇,借此抓到她背后的人,为侯爷,为她的亲生女儿除去障碍。 是以,她忙柔声道“大人这是怎么了?还不快扶着坐下?” 不过她的话音刚落,顾绮却已经停止了咳嗽,抬头看向她,面色虽然还是不好,眼神却清明了许多。 随后,顾绮笑了出来,直起身子对莫氏一礼,歉然道 “下官身子一贯不好,方才有些失态了,还请夫人见谅。” 态度还是那般飞扬,仿佛刚才宛如生死一瞬的痛苦没发生过似的。 依旧是京城中人人爱看的那个顾大人。 也只有顾绮知道她不一样了。 她的魂魄在今天,终于真正与这具身体合二为一了。 只是她的心中,并不为此而开心。 第三百八十二章 你来我往 顾绮今日终于知道,之前的契合不完全,是因为上官练留在身体上的执念。 对于身世、对于上官仲夫妻的执念,只因为她不相信他们会那样对自己。 可是如今,当上官练借顾绮的眼睛看见莫氏之后,执念变成了虚妄,虚妄变成了绝望,失去了生命最后附着的上官练,至这一刻,真正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所以她怎可能高兴?若说之前是为之伤怀难过,今日她则只余愤怒。 她至死、至消失都不肯恨他们。 不要紧,因为她到底是个聪明却善良的人。 自己这个旁观者,替她愤怒就好。 一旁的屈妈妈偷偷顾绮一眼,打了个哆嗦,觉得无比古怪。 方才这位同她进了这金银店,走进这扇门之前,都在沉默之余,似乎还带了些希冀与渴望。 很古怪的情绪,大约是因为她太警惕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可是就在方才的瞬间之后,她身上的那些希冀与渴望,统统消失不见了,眼前这人此时散发出的气质,竟比早些应对她的时候,还要自如潇洒。 仿佛刚才是她的错觉,而现在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她。 古怪得,她有些怕。 她看了莫氏一眼,想要递个眼色过去,让夫人小心。 可莫氏如今满心古怪心思,哪里还能搭理她怎么想的? 迎着那像极了上官练的笑容,莫氏亦是掩唇轻笑,道 “顾大人这模样可真是恣意飒然,出众得很呢,难怪京中传闻甚多,便是妇人我见了也要心生爱意,何况那些须眉呢?” 顾绮的笑意更浓,亦更假,连谦虚都干脆省去了,直言道 “多谢夫人赞誉,下官做官虽是靠头脑行事,但长得也确实出众,夫人可知道往前去过了路口,左手边有个绸缎庄,叫百色庄?” “……那是京城的老字号了,我倒是知道。”莫氏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只如是道。 “这家店的掌柜在店中安了个西洋穿衣镜,比一个人都高,”顾绮比量了一下,笑说,“下官当差时偶尔去排查,猛地一见那镜子,都要多站一会儿,因为会被自己的这张脸惊艳到呢。” ?! 不管是莫氏还是屈妈妈还是那丫鬟,都被她这极写实却怎么听怎么不要脸的话,噎得半晌不会说话。 顾绮长得是顶顶好看——上官练的脸呢,怎么可能不好看? 但是这态度…… 绝对不可能是上官练! 上官练是最不知自己好看的那类人,才会有那样的洒脱呀! 实则顾绮有段时间的确很喜欢往百色庄去,也的确是为了那面镜子。 因为那面镜子于她而言,是最像她来的那个时代的东西,她通过镜子,仿佛能看见现代的一切,还能看见自己,看见家人。 只是这般过了七八天之后,她忽得惊觉过来,知道如此这样下去会魔怔了,才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了。 虽然是件想起来,就会让自己微笑慢慢消失的事情,但拿出来戏弄莫氏,还是挺有趣的。 莫氏看着顾绮那张脸,好久才略带尴尬地笑了出来,一摆手吩咐身边还在发呆的丫头道 “石榴,还不快给大人让座奉茶?” 石榴醒过神来,刚要动的时候,顾绮已经笑道“夫人面前下官自然不好坐的,也不必奉茶,夫人有事情只管吩咐就是。” “喝茶而已,大人何必这般不给情面?”莫氏笑说。 “非是下官不给夫人情面,只是京中人都知道下官有个坏习惯,便是从不在外面吃喝。”顾绮道。 莫氏听见这话,抬手让呆站在那儿等自己吩咐的石榴,依旧端了茶过去,口中道 “大人既然知道是坏习惯,就该改了才是,为官之辈,难道还没有交际应酬不成?” 石榴的茶杯,已经递在了顾绮的嘴边。 顾绮后退一步,避开她的茶碗,只对莫氏笑道 “夫人有所不知,下官身上的坏习惯不止这一个,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自然就不打算改了,便是我那些同僚也能理解我,倒也谢我不爱凑热闹的习惯,省得有我在场他们还不方便。真有那想请我的,杜康坊一壶酒,自家的几样小菜,不拘哪个地方一坐就是,都是要学那魏晋风流的书生文人,或是大大咧咧的武将,自当潇洒些嘛。” 莫氏见不过是一杯茶,这位顾大人都这般软硬不吃,不免嗤笑一声,幽幽道 “大人原来是这等性子的吗?怪道京中人说的顾大人宛如谪仙一般,果然有些不同世人的行事呢。” “下官凡夫俗子,哪里当得起谪仙之名?说是坏习惯,便是坏习惯。” “那大人还有什么坏习惯?说些给妇人我听,今后咱们也要在京中长住了,只怕常与大人打交道,还是知道些大人的秉性,避着些才好。” “是这样吗?也是,那比如说……”顾绮做了个思考的模样,半晌才道,“比如说下官爱管闲事。” “何为闲事?” “天下之大,与我无关的事情,皆为闲事。” “既然是与大人无关,大人何必要管?” “因为看不过去呀,”顾绮叹了一声,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比如总有些人为一己之利,不在意别人如何受冤枉、受委屈,甚至不惜杀人越货,更有甚者至天下万民之安于无物,这等事情,就是下官要管的闲事。” 一番话恰好戳在了莫氏的心事上,令她心中一紧,表现出来的那番风淡云轻做派,差点儿没撑住。 屈妈妈和石榴已经撑不住了,面如土色。 顾绮这番话,定是意有所指的 “如此说来,顾大人还是个侠士了?”莫氏袖中的手捏紧,反问道。 “算是吧。” “所以,顾大人才救了我那侄女?” “哦,原来夫人是为此事才要见下官的?”顾绮恍然大悟似的,“撞见了而已,下官又有巡查京城的职责所在,不值一提。” “那就算是我侄女儿的救命恩人了呢。” “当不起恩人二字,夫人以后也莫如此提起。” “是吗?”莫氏尾音略微一提,“可我觉得大人自诩,很当得起我侯府恩人呢。” 第三百八十三章 无知的夫人 顾绮面色虽然不变,心中却微沉,反问道“夫人这话何意?在下竟然听不懂。” 莫氏掩唇,直视着她的眼睛,似有所指般笑道 “大人因为救了人一命,便要坏人家的姻缘,如此想来顾大人竟也不算那正侠,看在小妇人眼中有些好奇,究竟是大人救了人,还是大人做了局。” 这番话,可谓是诛心至极了。 顾绮恶心得差点儿仰倒。 下午时分那些差役为自己担忧的时候,她还反驳说镇南侯府的人,不会信这些话的。 因为她知道,镇南侯府的人与她之间,隔着的绝对不是男女情事。 而他们要瞒的,自己要查的,危险许多,对比下来,两女争一男这事情,还真成了镶边八卦。 不过她还是失策了。 他们是不会信那些胡言,但不代表他们不会用那事情,来恶心自己呀。 “可惜如今世上没有东西能将声音留下来,”她冷道,“否则该让夫人听听,你究竟说了些什么胡话。” 莫氏见她眼中藏不住的愠怒,心中立刻得了意,口中却长长地叹一口气,道“大人也别见怪,虽然不过是关起门来的闲话,但未必不是实情呀。若真不是实情,大人一笑而过,担待我无知就是了,何必生气呢?” “夫人过谦了,您这等聪明人,谁敢说是无知呀。”顾绮嘲笑道。 “大人也觉得我这是聪明念头?我还有更聪明的念头,大人想不想听呀?” 顾绮这次,干脆连话都不接了。 没法接。 她现在只想去扯这位夫人的头花,也太胡搅蛮缠了吧? 莫氏如今在言语上占了先,心情很是不错,旋即又问道“聪明话我就不说了,如今却有句正经话,想要说给大人听。” “……夫人请说。” “我与侯爷膝下单薄,有一女却在去年早逝,令我痛心疾首,所幸还有一子尚未婚配,明天便要入京了,名唤上官绛的。他长得嘛也算是可人意的,性子也好,已经在军中站稳了,还是陛下封下的世子。”她说着,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顾绮,“我琢磨着姑娘是云英未嫁之人,不如便嫁到我那犬子,可好?便算是我们侯府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哈? 这次,是顾绮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是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吗? 好像还真是……天大的笑话呢! 不但是笑话,而且齿冷。 对着自己这张脸,她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她不是他们亲生的,难道那位世子也不是? 大约在这位侯夫人心中,反正世子是世子,便是闹出那些绯闻花边儿来,吃亏的也是身为女子的顾绮吧。 在这一点儿上,这位侯夫人与那位太后,还真是一丘之貉。 顾绮心中波涛汹涌的想吐,当真是吃了苍蝇的恶心感, 她捏着拳头站了好半天,才忍下想要打人的冲动,嗤笑道“夫人可真会说笑。” 她明白,若她今儿真的不管不顾地动手,就是中计了。 而莫氏做这些事情,除了想要探她的底之外,未必没有想要逼她动手,借此生事的心。 招与话都挺下作的,但的确管用,她如今……真的好生气呀! “什么叫说笑?我可是极认真的,”莫氏觉得今天坐得有些久,心情又极佳,神态都变得慵懒起来,“我听说大人是没有父母的,在婚事上不是可以自主吗?” “呵呵,”顾绮语气都变得刻薄起来了,“是可以做主,但是下官不打算嫁入上官府。” “这是为何?” “瞧不上。” 莫氏笑出了声,眼神却逐渐阴郁起来“我知道了,大人是觉得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我儿?可大人似乎觉得,身份配得上当朝太子呢。” “……”顾绮气得无言语。 却听见莫氏压根儿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便自顾自叹气道 “大人有所不知,我也觉得你配不上我儿。只是上官绮是我那妯娌的遗孤,我定然是要护得她周全的,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断了姻缘线?也只好如此了。既然姑娘还算有自知之明,那来我府上做个妾也是可以的。只望大人,全我这份怜孤的心意,便撒了手吧。” 顾绮先是盯着莫氏的眼睛看了半天,竟然…… 笑了出来。 随后,她拱手道“夫人若再无其他的事情,下官便告辞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莫氏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立刻在后面道“大人留步!” 与此同时,屈妈妈已经先一步堵在了门前,做个不卑不亢的模样,蹲身施礼道“大人,我家夫人在同你说话呢。” 顾绮看着屈妈妈的眼睛,叹气道“这位婶子的仆人,做得不太称职呀。” “大人这话何意?” “在你们家夫人做今天的事情之前,就没打听打听之前的事情?” 屈妈妈一愣,偷偷将目光绕开顾绮,看了一眼同样疑惑的莫氏。 “哦,看来你们还真是在南疆待久了,不知道京中事,”顾绮笑道,“之前太后也做过这要给我乱说媒的打算,下官照样是抬脚便走。” 她说着,回头看向莫氏,眼神漠然“夫人方才也说了,让在下担待夫人无知,所以在下就担待了。” 莫氏暗中捏紧了拳头。 一旁的石榴见状,立刻道“你不过是区区六品小官儿,不知仗着谁的施礼上蹿下跳,勾引太子,竟然还敢侮辱夫人!” 顾绮冷冽的目光如刀一样扫向石榴,吓得她一趔趄。 “是我在侮辱你家夫人,还是夫人在自辱?”她冷笑道,“姑娘还是往后站站吧,我今日打不得无知的主人,难道连乱吠的狗也打不了吗?” 说罢,她的目光又转回已经失了笑容的莫氏脸上 “夫人还是先去打听一番我在京中的名声吧,可不仅仅是因为有张好脸。今日的事情别让我听见外面有人说出,否则,别怪我打上你镇南侯府的门去。” 说罢,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 “还有,贵府上没有些高级的法子对付我吗?枉我之前真高看了你们。” 第三百八十四章 搅局的人 顾绮说罢,再连个眼神都懒怠给莫氏,绕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屈妈妈,抬步往外去了。 被如此无视的莫氏终于忍不住,怒喝道“顾绮,你放肆!” 只她这话刚出口的同时,顾绮的脚步却停在了门口,亦是同时沉声道 “谁在外面?” 莫氏也被她这话问得略一愣怔,门外却在此刻,响起了个男人与女人一起的笑声。 男人的很是肆无忌惮,女人的则是带着放浪与媚意。 顾绮听着笑声略有些耳熟,正要开门的时候,敲门声响起,很轻且有节奏的三下,显得来人很有礼貌一般。 “是顾大人在里面吗?” 顾绮终于听出了来人是谁,脸色更不见好了,推开门看向门外时,就见一个男子揽着两个妖妖娆娆,衣服都没穿整齐,披帔与头上的钗环一同歪斜的女子,就站在门外,和听戏似地看着她。 看见门打开时,顾绮那张冷脸,两个女子眼中闪过惊艳的诧异,而男子则笑道 “呀,果然是顾大人呢。” 顾绮很不乐意地重重吐出一口气,态度漠然地对那男子拱手道 “下官顾绮,见过信阳郡王。” “大人不必多礼,”吕箬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屋内,就见屋内一个陌生的华服妇人,正警惕地看着自己,笑了笑,并没在意她是谁,而是对顾绮道,“本王不过是带着人来逛街,方才听见响动,本王才来看看的。” 今日他带着的两个女子,是京城花楼里最新选出的头牌。 说来京城的花楼每年都要有花魁之选,而后便是各位有钱有闲的浪荡子们竞价,而今年信阳郡王一口气竞下了两个最出色的姑娘,而后便要带到自己的别院寻乐。 吕箬自诩也是个风流人物,自然不在意钱,于是寻乐之前,不要钱般带着两个花魁绸缎庄、乐器坊、脂粉铺、金银店转了一圈,结果到了这里,本来挑好了东西要走,刚一出雅间的门就听见了隐隐的争吵声。 在女人身上一贯耳聪目明的信阳郡王,当下辨认出那是顾绮,立刻就来了兴致,这才有方才那一出。 不过当然,前段日子京城闹着选花魁的时候,她还在查蓬莱乡,而查证之后吕箬既然与蓬莱乡无关系,那么吕箬别烦到她,那其人其行就与自己无关了。 是以顾绮听他这般说,无所谓地笑笑,待要迈步走,偏生这位郡王拦在门前,自己绕不开,又被那两个女子身上脂粉味呛得难受,便道“如此不敢耽搁了郡王逛街的雅兴,下官告辞。” 吕箬却像是不知道自己拦着顾绮的去路一般,却依靠在其中一个女子的身上,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带下了些粉,嘴巴都白了。 他自不在意,只油腻腻地问道 “你瞧瞧顾大人,比你们可好看吗?” 这两个花魁红姐儿都是久仰顾绮大名的,那些客人每每到她们那儿,总要说一番顾绮如何如何好看,只是之前…… 她们这些姐儿,还真的没见过这位名动京城的顾大人。 毕竟那是个女子,除非查案,否则做什么到她们的楼子里去? 聊天吗? 但听多了那位的名声,却总没机会一见,到底都深以为是恨事。 不想今儿却有幸,竟然在这里见到了顾绮。 乍一见的时候已是惊艳,再多看两眼,更觉被深深吸引了,她们内心忽得有种感觉 那些客人评说眼前这人,真真儿是在自辱。 他们哪里配呢? 这二位两双媚眼只在顾绮身上打转,好久才道 “大人之貌,哪里是我等能评述的?大人万安,小女子见过大人。” 说着话,还袅袅娜娜地施礼。 靠在她们身上、站得很是拧巴的吕箬,差点儿因此摔倒。 顾绮今儿被莫氏搞得心情烦躁得很,再看见吕箬心情更糟糕了,只是她这人性子恩怨分明的,犯不着对两个红姐儿甩脸子,勉强对她们笑了笑,便直接对吕箬道 “还请郡王让让,下官要走了。” 吕箬还是不让,只看着屋内的莫氏道“这位夫人不知如何称呼?” 莫氏站起身,有些高傲地微微仰起头,一股子不沾世俗半分的模样“小妇人是镇南侯家眷,见过郡王。” “原来是侯爷夫人。”吕箬忙像模像样地礼过,心中忽得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毕竟顾绮、谢霁还有上官绮的故事,可是近来书场中最最流行的呢,如他这种聪明的闲人,更是收集了各种版本,还排了个优劣出来。 只是他们看着是乐子的事儿,于镇南侯府而言,绝对不是乐子。 就算之前是乐子,鸳儿的事情之后,也绝不会是乐子了。 说是鸳儿与那些羽林卫的阴谋之行,但她在南疆七年之久,谁能信就镇南侯府就那么干净? 毕竟这次出事后,京中羽林卫的大小官员们,陆程并鸯儿,可一个没拉下,统统被罚俸、斥责、降职了。 这时候怎么不提“七年之因”了? 独独镇南侯府,陛下不过问了一句,便罢了。 可是昭明帝真的那么信任上官仲吗?只为了个死了十年的上官伯? 谁又能知道他内心真实所想呢? 没人查得出顾绮的来历,昭明帝似乎上街转了一圈,看了一场戏,就提拔任用了她,而任命不过四个月,她就破了蓬莱乡的案子。 冷眼看去,京中之人谁又信她没有来历呢? 而这样一个来路古怪的人,与太子的事情,竟然闹得这般沸沸扬扬,谁又知道其中有什么人的推波助澜呢? 太子与镇南侯府的联姻,本就不仅仅是风月,也不只是陛下的那点儿情深意重,这一点,吕箬自诩看得很明白的。 也因此,他对这个事情产生了极大的兴致。 搅局的兴趣。 想着,信阳郡王还是不让路,而是对着顾绮轻轻一笑,开口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初太后提的婚事?本王还没忘记呢,想来若是当真成了,你与这两个女子,可就是要姐妹了。” 言辞,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态度,要多无耻有多无耻。 第三百八十五章 顾大人跳楼了 顾绮本就不善的眼神,因着这句话,顿蒙上一层阴影。 两个红姑娘因着她的眼神儿瑟缩了一下,倒是其后坐着的莫氏,顿觉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扑哧一声掩嘴笑了,口中嘲笑道 “顾大人如此,也算得上是极风流了。” “风流”二字咬得极重,带着满满的恶意。 顾绮暗中捏紧了拳头,直视着笑容中带着猥琐的吕箬,冷笑道 “郡王猜猜,下官今日敢不敢将你从这儿扔出去呢?” 红姑娘知道顾绮干过这样的事儿,也信她眼下,依旧能干出这样的事儿,缩着肩膀白着脸色往后躲,奈何吕箬依旧抱着她们的肩膀。 两个姑娘未免心生抱怨,本以为搭上了信阳郡王,身价自是水涨船高了,谁料却遇上这等事情。 真要卷进了这等斗争中,到底有害呢。 吕箬闻言,却丝毫没有害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眼神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顾绮,笑说道 “自然是敢的,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大人不敢做的?只是大人有所不知,你越这样,本王心中便越爱,被带刺儿的玫瑰扎死,比牡丹花下死得更风流呢。大人还等什么?快扔吧?” 说着,竟然放开了两个红姑娘,两手一张,一副“来扔”的促狭模样。 两个红姑娘觉得信阳郡王有病,暗暗都退在了后面。 屋中的莫氏看戏一样的神色,眼见顾绮肩膀微微颤抖,心中大为得意,刻薄道 “啧,顾大人还真是豪杰之辈,瞧这牵三挂四的本事,倒的确堪比那二位姐儿了。” 顾绮冷眼看着吕箬,半晌,忽得笑了。 阴郁随笑容散开,仿佛之前生气的那人,都不是她了。 吕箬看得分明,不觉呆了。 红姑娘瞧得明白,不觉傻了。 只见顾绮却不理会吕箬,而是回头看向莫氏,笑道“夫人,我改主意了。” “什么?”莫氏看着她的笑,也是愣了片刻,才道。 “之前我觉得,今儿的事情到底有些难看,不想让人知道,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既然夫人自己不要体面,我何必给你留体面呢?” 莫氏心中忽觉不好,敛了笑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绮看了看吕箬,又看了看莫氏,道“夫人的人将我领了进来,扣着说了一车无聊的话不说,还连同信阳郡王将我气哭了,夫人觉得这故事,怎么样呢?” 不等莫氏开口,顾绮捏了捏下巴,又道 “想着以下官的名气,大约这点子事明儿一早,就能传遍京城吧?到明早儿我再不施粉黛,最好脸色也苍白些——蜡黄些也不错——出来巡街,少笑些,眼睛红些,啧啧,那就是病容呀。” 莫氏的脸色越发沉了,吕箬饶有兴趣地听着,那两个红姐儿却把嘴巴都张圆了。 她们还是头回看见,将“我要算计你”这种事情,如此光明正大当着人说的。 “谁会信你!顾大人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莫氏色厉内荏道。 “是呀,京城中人自然会联想到那档子事儿的,可是我与府上的恩怨,可不仅仅是那档子没影儿的男女之事呢。”顾绮说着话,人已经走到了窗边,轻轻推开了窗子,看向外面挂满华灯的街。 不远处,巡逻的贺松寿带着人,正往这面来,在人群之中,还挺显眼的。 顾绮觉得他似乎在向自己张望,但没多在意,而是回头看向莫氏。 莫氏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皮儿不由一跳。 “你想做什么?” “京中百姓闲谈之间,爱说的不仅仅是那点儿私情,还总愿意联系下别的,”顾绮说道,“所谓信任这事儿,有时候很坚定,有时候又很脆弱,陛下信任侯爷,但也算信任本官,所以夫人觉得,如今你和信阳郡王逼得我跳楼的事儿,陛下会觉得是因为那些男女之事,还是因为前些日子蓬莱乡的事情?” 吕箬也没想到顾绮还会如此无赖,也皱起了眉头。 紧接着,顾绮的眼睛已经看向了他,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是了,许是在陛下心中,郡王和侯府一起逼得我跳楼,才更是大事儿呢。” 昭明帝不喜欢宗室,更不会喜欢乐见镇南侯亲近宗室,更会忌惮宗室亲近他信任的臣子。 吕箬明白他的意思,脸色越发阴沉。 与吕箬一样,顾绮也并不相信,鸳儿的事情在前,昭明帝真的依旧那么信任上官仲。 裂痕这事儿,是越扯越大的。 因为信不信的,在昭明帝。 顾绮今儿就要在昭明帝的心中,用力扯一道,将那道可能存在的裂痕,扯得大些。 “所以郡王,”顾绮靠在窗上,指着那两个红姑娘道,“你若是不想在下告你的黑状,方才的事儿,就别为难这两个女子,你可明白?” 两个红姑娘看戏看得正热闹,听见这句话,当下怔住了,这才后怕起来,心中却升起了感动。 顾大人可真是……大大的好人。 “你敢——”莫氏这才觉察顾绮不是玩笑,当下急了,只是她话没说完,就见顾绮已经从窗子,纵身一跃。 她登时呆坐在那儿,半晌无言,而吕箬的脸色阴郁得看不清面貌。并没有在说什么,而是一甩袍袖,转身离开。 两个红姑娘大气都不敢出,内心却兴奋至极,忙跟着吕箬往楼下去了。 …… 如今虽然已经入夜,但京城的夜生活也算丰富,街上也是人来人往的,顾绮这一跳,不但跳在了人群里,还正当正跳在了贺松寿身前。 唬得贺大人与周围的百姓,都差点儿蹦起来。 等看清楚跳下来的人是谁,贺松寿才松了一口气,忙拉住她。 “你怎么……”他话刚说了一半,站定的顾绮抬眼看向她,眼圈都是红的。 贺松寿这次是真的蹦起来,扯着嗓子道“谁欺负你了?!怎么回事儿?” 就见顾绮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鼻音和委屈,人却笑了出来 “没事儿,与人有些口角上的纠纷。” 笑得很是勉强。 围观的百姓立刻纷纷不满地抬头,去看顾绮跳下来的那扇窗子,恨不能撸袖子上去替顾大人出气。 敢逼得顾大人跳楼? 胆儿肥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有人要见你 贺松寿亦是脸黑如炭,正要迈步过去问话,却见店内匆匆走出三个人来。 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吕箬并两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有那等惯在花丛间行走的,一眼就认出那二位是新晋的花魁,刚被吕箬大手笔砸了银子竞得的。 只见那三人出来时步履匆匆,在门前看见顾绮后,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难道是…… 人群中,顿时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要知道之前那场荒唐的“赐婚”,他们也是知道的。 岂料还没议论两句,便又有三个人自店内走了出来,其中还有一个是华衣贵妇,步履更是匆匆,甚至没向人群来看,而是以袖遮脸,上了马车后,便着人快走了。 那离得近些眼又尖的,当下就看清了马车上镇南侯府的徽记。 这下子,百姓们可觉得寻到源头了。 顾大人如今与镇南侯府,可是有着大梁子呢!先是太子与顾大人传满天下的二三事,后是鸳大人与蓬莱乡有染,阴谋反叛。 他们也不信鸳大人在南疆七年,镇南侯就那么干净吗? 所以今儿这出,必然是镇南侯府联合了信阳郡王,一起欺负了顾大人的。 想着,人群之中更是炸裂般的嗡嗡之声,竟都有为顾绮不平的意思。 贺松寿也看着镇南侯府的马车离去,眉头紧锁着,倒是信阳郡王在那儿站了半天,竟迈步向顾绮走来。 到底那是个郡王,纵然昭明帝不喜这些人,普通百姓心中如何敢强?立时纷纷后退,只支着耳朵听,睁着眼睛看,以意念支持顾大人。 “大人方才,受委屈了。”吕箬走近了顾绮,竟然人模人样地拱手施礼,“方才多有误会,还请大人莫怪。” 众人皆是一怔,不懂这是个什么状况。 却见顾绮一顿之下,竟然对着他勉强笑了下,回礼道:“既然是误会,郡王自不必如此。” 吕箬听说,复又笑道:“大人如此说,便是不原谅本王了?” 顾绮没答言,只道:“时候不早,不敢耽误郡王的时间了。” 吕箬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才对着那两个目光只在顾绮身上流连的红姑娘道: “我们走吧。” 两个红姑娘这方匆匆礼过,跟着吕箬上了马车,因见他刚一上车表情便有不善,再不敢贴在他身边,只坐在车角,相互依靠着,不敢多言语。 马车刚刚走过一条街,就在她们略有松懈的时候,吕箬冷冷开口道: “今日发生了什么,你们可知道?” 她二人吞了下口水,没敢应答,也不知如何应答,只觉车内空气凝结起来,沉得骇人。 吕箬却只看着她们,不答话。 好半天,其中一个终于试探地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 吕箬眉毛一挑:“哦?没发生吗?” 错误答案!她差点儿呛到自己。 另一个人见状,忙开口道:“自是发生了,是……是镇南侯夫人寻顾大人的不自在……郡王是不小心听见的……” 吕箬不置可否,只看着她,和她话没说完似的。 红姑娘终于福至心灵,立时又加了一句: “郡王还为顾大人不平呢。” 吕箬还是不说话,直到那两个红姑娘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脸色越发惨白之后,才哼了一声: “滚吧。” 两个红姑娘当下和得了命一般,连滚带爬地下了车,一直到信阳郡王的车架走远了,方才捂着还在砰砰乱跳的心。 “姐姐……我……我怕……”其中一个凤眼的,拉着另一个道。 “不怕,咱们没事儿了,还白得了这许多东西呢。”另一个胭脂都当不住发白的唇色,道。 “咱们回去吧。” “嗯,现在就回去。” 二人互相搀扶着,往花楼回去,心中却在逃出生天之余,都有了一个念头。 若不是顾绮跳楼之前的那番话,只怕她们今天,未必活得成。 “顾大人……可真有意思。”凤眼红姑娘喃喃道。 另一个虽未言语,却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 那边厢吕箬的事情,自无人知道,而这边厢,众人的热情却丝毫没有消退了。 只是顾绮已与贺松寿等人走在一处,百姓自然不敢十分跟着,想来也再无视,便将那压抑不住八卦的热情,通通投亲奔友,去诉说今日之事了。 顾绮不是没听见他们碎碎叨叨的议论,索性彻底压制了五感,不去听,不去看。 却没办法不去想。 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已经对五感可以完全控制的时候,更会想到原因是什么。 之前,镇南侯府马车离开的轮子声,似乎还在耳边,刺耳得令人生厌。 她,厌恶镇南侯夫妇至极,而这厌恶不仅仅是为上官练,也为上官绮。 上官绮是他们的女儿,性子却又那般不同,这世上那般真情实感思念上官练的,只有她了。 可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子,将来却注定被他们的罪牵连无辜。 何其无辜,何等不幸。 顾绮甚至觉得,真相大白的那天,上官绮或许会伤心而死。 她想着,心烦意乱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小石子向前滚出段距离,停下,她便又往前去,再踢出一段。 兴致非常不高。 贺松寿领着人在后面默默跟着,跟到这条街尽头时,他停下脚步道:“妹妹。” 顾绮这才停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今夜我巡街,到这儿就是界了。”贺七笑道。 顾绮这才醒过神来,大约是踢石头发泄了一阵,她情绪略有好转,笑得也真诚了: “多谢贺兄,今夜平安。” 贺松寿笑了笑,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巷子:“你往那边去,有人在那儿等你。” 这话说得,有些不大乐意似的。 顾绮怔了一下,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时,就见一个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垂手站在那个巷子口。 男子的神色往好了说叫肃穆,往实了说,有些像是顾绮欠了他很多钱。 “这人谁呀?”顾绮问贺松寿。 贺松寿一撇嘴,答都不答,转身就走,徒留顾绮一脑门子浆糊,呆站片刻,只好正了正官帽,向男子的方向走去。 第三百八十八章 笑谈 顾绮心底微动,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如今证据都在整理,暂时不能拿给她看,等到尘埃落定,会将东西给她的。”谢霁又解释了一句。 “嗯。”顾绮点点头,顿在那儿,不言语了。 谢霁见状,也想到了什么,便吩咐那些羽林卫道: “你们先外面守着吧,我与顾大人说些事情。” 羽林卫们很是好奇他们想说什么,又着实想要八卦一番二人的关系,是不是真和外面人说的一样,可是太子开口吩咐了,只好应声,意兴阑珊地出去了。 待人都出去了,顾绮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问道: “谢兄这么晚来寻我说这个,是不是因为实际上证据已经理顺得差不多了,却全无能指证上官仲的?” 谢霁知道她一贯敏锐,也只得无奈地点头:“不过向晚楼的这些账本就不是齐全的,许多事情理顺下来都缺少几环,可见这些证据本就是分为几部分,在不同人手中掌握……可惜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你……毕竟劳了心力。” 他本想要说“你的冤枉,几时方能了昭雪”,想到今儿自己毕竟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外面还有人在听,才将话换了。 方才的猜测被证实,顾绮心中也是失望极了,嘴唇动了动,看着谢霁眼下带青的脸色,便不愿对他抱怨失望,只笑着宽慰道: “殿下也别着急,虽然我瞧不起他们,但也是埋伏了八十余年的人,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处置。咱们知道了他们很多秘密,总会露出马脚的,如今他们静默待机,但等到元月初一时,他们定会再做大事。” 谢霁因她的称呼闪了一下,支在石桌上的胳膊肘滑了一下。 “做什么换了称呼?听着生分。”他不满地说道,声音都略微高了些。 顾绮这方笑道:“是为了让谢兄精神些,谢兄并不仅仅是谢兄,你还是一国太子。蓬莱乡的事情,也不仅仅是我一人之事,而关乎许多被冤枉、被蒙蔽、被害死的人,谢兄如今这样急躁,会反被他们钻了空子的。” 谢霁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心下颇是感动。 今天有朦胧胧的弯月,微风,美酒,还在收拾停当的小院子里,听她安抚自己,谢霁觉得便是元月初一,蓬莱乡有什么大计划,也不要紧了。 ……唉?谢霁这方反应过来,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元月初一的事情?” “啊……我之前没同谢兄说过此事吗?就我装鬼夜探侯府那天,听见他们几个人说的,”顾绮道,“况且细想想他们的习惯,元月初一的确是干坏事的好日子。” 谢霁听见此话,未免更憋气了:“还没到中秋,便打量着不想不让人过好年了,讨厌得很。” 顾绮被他逗得直笑,向着院外扬了扬下巴: “外面那些是什么人?还是头回见谢兄出门这么多人跟着的,着实有些像太子的派头了。” 谢霁解释道:“我倒是不想要他们跟着的,便父皇与母后定要如此,毕竟那些贼子还没落网……尤其是那个与你交过手的断指……父皇前两天甚至打算,要全城京筛查缺了手指的人。” 顾绮不想昭明帝还有这想头,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个不靠谱的。” “倒是个思路嘛。”谢霁笑道,“不过我劝阻了,京中可能有这等残疾的想必还有些,何必令人产生恐慌?再说了许也不在城中了,哪里找去?” “可是这个道理呢,”顾绮笑道,“再者说是断指,谁知道断的是哪个手指头?断了几个手指头?再或许断的不是手指头而是脚趾呢?也是断趾呢。再或者那位断指本是六指,断了一指还和常人一样呢。” “……哈哈哈哈!”谢霁只觉得顾绮这番话无可反驳,张口结舌好半天,·发出了极是爽快的笑声,差点儿掀翻了房顶。 门外的那些羽林卫被这笑声惊到了,心想太子一贯谨言慎行,素有君子之风,竟然还会这等失笑得呢? 果然街上人传得对,太子对这位顾大人只怕是情感不同,才会在她面前如此轻松到,连君子之风也不必保持了吧。 他们觉得自己真相了。 顾绮却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摊开两手问道: “谢兄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谢霁笑得连续几天的疲惫都没了,撑着额头好容易止住笑,才重新正襟危坐,肃穆道: “对,妹子说得很对,果然是这个道理。幸好父皇这主意被劝阻了,不然大人作为巡城御史,也逃不过呀……” 顾绮呆了一下,复也笑了出来,今天的种种烦恼,也散了。 谢霁看着她的笑容,这方担忧地问道: “方才镇南侯夫人叫你去,是为了什么事情?你可有吃亏?” “啊?谢兄看见了?”顾绮问道。 “嗯。” “啊,我说怎么楼上见贺兄过来的时候,表情就不是很好,原来是谢兄告诉她的?” “是,我等了片刻不见你出来,怕你吃亏就叫了他去看看。” “……多谢谢兄了,放心吧,我没事儿,”顾绮不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说一遍,笑道,“不过是些愚妇蠢话,理她做什么?倒是今天逼得我跳楼这事情,上官府上可要头疼一阵子了。” 谢霁没坐稳,从石凳上滑了下去。 “跳,跳楼?!这又是怎么回事儿?”他忙扶着起身,紧张道。 “做戏,吓唬人的,谢兄别担心了,只明天不管听见了什么,你只当不知道就好,也别说今晚咱们见过面,外面那些人应该不至于那么多话吧?”顾绮叮嘱道。 “他们倒是不会多话,只你……不管做什么,还是要当心些。”谢霁知道劝她不住,便叮嘱道。 “嗯,谢兄放心,多谢。” “这值得什么谢?”谢霁见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这才起身,刚要告辞。忽得又想起了件事情,从怀中取出个包扎严实且精致的小纸包,放在她眼前,“今日果然很糊涂,最该给你的东西却忘了。” “什么呀?”顾绮边问边打开。 却是几样蜜饯,做得很是精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