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阳光》 第2章 反湾喽! 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好事。 有些回忆早已湮灭,有些回忆依然清晰。有时候,母亲讲我小时候发生的事,她讲得绘声绘色,偶尔大笑几声,但我对她的笑没有共鸣。不过唯有一件事,还真触动了我的心弦,听她以奚落的语气讲来,表面上我无动于衷,却低下头去心底泛起阵阵悦怿的波澜,不知是出于委屈还是感动,或者出于同情自己,只是想补偿那种没完没了的心酸。 我一向对我的家庭没有好印象,对于家庭的回忆,除了厌恶就是痛恨。所以当母亲谈起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有无夸张,都令我惊讶我的生命里还有这个,有这一份不算太坏的回忆,甚至让我瞬间产生某种错觉,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 这段小小的、美好的回忆,仿佛在被风吹破的旧窗纸上,贴了一张大红的“福”字,抵御寒风的同时,也装饰了这面窗。尽管如此不协调,却分外耀眼,竟然部分抵消了我建筑在心底的痛恨和厌恶。 就像一小截红红的蜡烛,在漆黑的屋子里闪耀着。当它燃烧殆尽,屋子重归黑暗,那小小的火光依然在心底长久地闪亮。 上世纪80年代,夏季一个慵懒而漫长的午后,父亲从早上出门就再没露过面,母亲和姐姐仍在大炕上横躺竖卧着,在梦乡中浮沉。我早就醒了,在炕上翻来滚去,听屋外百无聊赖的蝉声,观察姐姐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对着母亲被枕褥压歪的嘴角默默发笑。 我感到窗外的树影在喊我,阴影里的凉风在诱惑我,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起身下地,踮着脚尖,蹑手蹑脚,模仿猫咪行走,竭力不发出任何声响,边走边回头察看。她们依然睡得很香,呼吸声此起彼伏,平静而均匀。我在门前停了一小会儿,像是要去做坏事的孩子一样,打开房门悄悄溜出屋去。 在屋子里,听到的蝉声悠远而深沉,仿佛低吟浅唱。在院子里,入耳的蝉声焦虑又聒噪,就像在呐喊。大地静悄悄的,太阳滚动着刺眼的火球。我回顾四下无人,慢慢踱到村口。 向西望去,一条弯曲的土路上铺满了尘土,绵延伸向无边的原野,热气流袅袅上升,远处的景物错落而模糊。靠近村口,土路两旁各有一大片清浅的池塘,汛季时,两旁的池塘会携手淹没路面。此时未到汛季,两边池塘的水分蒸发退却,让出了中间的路面,恰似两枚镜片架在鼻梁上,两汪池水碧绿浑浊,被调皮的鱼儿们不断搅动着。 在晴空中站立了一会儿,头皮晒的发烫。我走近池塘边,蹲下身体,伸出右手撩动池水,池水是温热的。抬头看看天,半空中灰朦朦的,看样子要下雨,平静无风的水面上浮动着很多游鱼的嘴巴,一张一翕的,吐出许多细密的泡沫。 我找一只土块向那些翕动的嘴巴砸去,土块落水的刹那,鱼儿消失了,水面慢慢变得平静,成为没有瑕疵的一片镜面儿。过了一会儿,游鱼再次浮出水面,依旧翕合着细密的泡泡。 我那时还小,又不是一条鱼,所以不明白鱼在水中缺氧的感受,好奇心驱使我不断捡拾土块砸向那些无辜的鱼儿。重复多次后我发现,这既不能制止鱼儿,也不能抓住它们,慢慢我厌倦了。 再没有比距离鱼儿们咫尺之遥却无法抓住它们更令人沮丧的事情了。于是我慢慢转回身,扔出手中最后一块土块悻悻回家。 悄悄推开屋门。聒噪的蝉声仍是最好的掩护,姐姐仍在沉睡,母亲只是不合时宜地翻了个身,继续入梦,连眼睛都没睁开。我举起双手紧张地站在墙角,摒住呼吸,听到母亲继续发出鼾声后,才无力地垂下双手,似乎对这结果很失望。 没什么好说的,我垂着脑袋,慢慢靠近土炕,坐在炕沿上慢吞吞地褪掉破旧的鞋子。勿庸置疑,当母亲醒来后,第一眼便看到两个孩子仍然安稳地睡在她身边,才是最妥贴的结果。这样,她就可以舒服地伸几个懒腰,打几个哈欠继续睡下,等到太阳西斜时才需要起身。 可就在我脱掉鞋子爬上炕头,刚要将脑袋放在枕头上时,屋后的大街上突然传来尖利的喊叫声,“反湾咧!反湾喽!” 我吃了一惊,还来不及想“反湾”是个什么概念,赶忙“扑通”一声将自己的脑袋砸在枕头上。因为我知道,当母亲被屋后的声音惊醒时,第一眼发现我睡着比看到我清醒时对我更为有利。 果然,母亲一骨碌坐起身来,下意识扫视了一眼“熟睡”的孩子们,然后对着空气叫道:“啥?谁在吆喝!吆喝啥?”此时,屋后的声音又恰如其分地响起了,“反湾喽!反湾咧!西湾反湾咧!老少爷们快来啊!” 母亲叫道:“啊,反湾了,快……玲儿啊,快起来……小强……”她拍打着睡在身边的姐姐。 我假装听不见。姐姐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睛,东看西看却对不上焦点,慌乱地问,“啥事儿啊,娘!” 母亲急促地说,“西湾反湾了,你快起来,叫上弟弟,咱们去逮鱼!” “逮鱼!”一听这个,姐姐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反湾”可能她不懂,但“逮鱼”她还是明白的,这个词语,对孩子有极大的诱惑力。她挪动瘦弱的小身板很快跳下大炕。我一阵慌乱,害怕她们丢下我跑出去,再不敢装睡了,也一骨碌爬起来,猛然扯住姐姐的破短褂。姐姐回过头,看着我哀怨的眼神,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责备我。她赶紧拉着我的手跟在母亲后面走出门去。 之前静悄悄的街巷突然沸腾了,男人们提着抡网、扛着捞网,孩子们提着水桶,女人们则端着筛子,风风火火地向西边跑。当时的场景很混乱,不容人思考,仿佛鬼子来了,全村老少拖家带口四处逃窜,谁都害怕被鬼子追上的后果。又像去晚了之后,池塘里的鱼儿全都被别人抢走一样,这场面既让人恐惧又让人激动。 第3章 手心里的小鱼儿 天气真热,太阳瞪着炽烈的眼睛,热气向上蒸腾着,四处发烫,让人窒息,我怀疑在外面走着走着,会不会被慢慢融化掉。 姐姐拉着母亲,我扯着姐姐,眼看就要汇入滚滚人流中,姐姐突然拉住母亲问,“娘啊,咱啥也没有,咋逮鱼啊!你看人家,也有网子也有水桶的……” “是啊……”母亲顿了顿,“可是你爸爸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个抡网咱也不会使啊,算了,你们太小不能下水,我还得在岸上看着你们,咱们先去看看热闹再说吧……”说完,拉着我们汇入人流被裹挟走了。街道上尘土飞扬。 眨眼间人们聚集到村西口那条大路北边的池塘前,水并不深,数不清的鱼儿浮在水面上大口呼吸着,仿佛向逼上来的人群挑衅,“来呀来呀”,人们迅速挽起裤腿,“扑通扑通”跳入水中,那些鱼儿瞬间隐遁了。 水中的青壮年挥舞着双臂大叫着,双腿“哗啦哗啦”蹚动着水面,将双臂插入水中疯狂搅动着,老头儿在岸上用抡网追逐着浪花下的鱼儿,有人用捞网追击着慌不择路的鱼儿,水面很快浑浊起来,碧绿的水面变成灰色,越来越多的人们围拢过来,更多的人陆续加入到蹚水队伍中。 妇女和孩子们大多围在岸上观看,大呼小叫着。水里的人们更加兴奋,有调皮的大孩子索性一个猛子扎到水底,再次露出头来时,头上身上都沾满了黑泥。 水越来越浑浊了,简直成了泥汤。越来越多的水藻被扔上岸来,被人们踩烂踩碎,和入稀泥。在岸上,有些孩子滑倒在稀泥上,惹来母亲的大声呵斥。不时有人收网,网兜里翻腾跳跃着几条白花花的大鱼,引起人们的阵阵嘘声。笑声、喝彩声、吆喝声,同时夹杂着手掌拍在孩子屁股上的声音、孩子抗议的哭叫声。 这样壮阔宏大的场面,无异于一场关乎生死的暴动。 有些人胡乱撒网,意图搅动水面,惊吓鱼儿,鱼儿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鱼线,人们疯狂追逐着鱼线下网。众人大呼小叫,喊声和应答声此起彼伏,不断有鱼被“啪啪啪”地扔到岸上,女人们则迅速扑上去抓起鱼儿放入桶内。池塘里的鱼儿越来越少,人们桶里的鱼儿越来越多。 池塘里的水藻要么被鱼网兜走,要么被人甩到岸上,几乎都消失了。泥汤也越来越浓,人们越来越兴奋,张牙舞爪地乱蹿,捉鱼的人们甚至比鱼儿还多。水底严重缺氧,鱼儿在腿间和手指间仓皇逃窜,不时浮出水面急速喘气,行动越来越慢,完全失去了往常箭一般的反应能力。水面上每个翕动的黑点就是一条鱼儿,这些黑点彻底暴露了鱼儿的行踪,反湾捕鱼的高潮开始了。 我们娘仨儿也许是这次反湾大潮中最落寞的人了,母亲拉着姐姐,姐姐拉着我,我们呆呆地站在岸上看着热火朝天的人们。水中没有为我们忙碌的亲人,我们不必为谁喝彩,就那么傻站着、艳羡着。姐姐失魂落魄地歪着脑袋,我则噘着嘴巴挽弄着破烂的衣角。在我们面前穿梭来去无比兴奋的人们太忙了,甚至都来不及同情我们一下。 渐渐地,鱼儿密度变小,剩下的多是潜伏在水底的大鱼。靠胡乱撒网已经捕不到鱼了,有经验的捕鱼者则端好抡网,沿人少的岸边来回逡巡,等待大鱼逃跑时暴露的鱼线,以备随时撒网。更多的人则端着捞网,警惕地观察着水面上的黑点。有的摸鱼能手口衔鱼兜,在水下的泥窝里摸来摸去,时有收获。有些强壮泼辣的女人也下到水中,端着筛子随时准备插到那些黑点下面,起获那些因为缺氧而行动迟缓的鱼儿。 浑水摸鱼,真是一种残忍的捕鱼方式。 我当时太小,这些场景我甚至都不记得,母亲若对此事闭口不谈,这段回忆就被时光的灰尘永久埋没了。当时的我,只是沉溺在不能为爸爸踊跃下水捕鱼而欢呼雀跃的伤心失落里,深陷在对别人水桶中那些白花花的大鱼儿无比羡慕的情绪中。 反湾的所有时刻,他们的世界都是彩色的,唯有我们娘仨儿的世界是黑白的。就连最熟悉的邻居也假装没看到我们,只是匆忙在我们身边穿梭。关于这点,我并不在乎,我猜他们是因为好心,而不是因为忙碌,因为他们明晰地知道,此刻并不适合来打扰我们的悲伤。 鱼线渐渐平息了,黑点也越来越少了,有些黑点太小,已不值得下网打捞。人们对这片泥浆越来越失去吸引力,很多人低头看看水桶,满意而归。扶老携幼,左拥右抱,边走边谈论着鱼汤或煎鱼的做法和香味。此时,天空滚过几声巨雷,天色慢慢阴沉了。 有人大叫着:“打雷喽,要下雨了!”接着,大家提着各自的战利品一哄而散。 唯有我们娘仨儿没动,一来我们根本不想两手空空地混在他们凯旋而归的队伍里,跟他们谈论鱼汤或煎鱼的做法;二来我们那个时刻,并不想回家,只想透透彻彻地淋一场雨。说话间,厚厚的浓云已成压境之势。 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姐姐正好扬着小脸儿,那滴雨水正好落在她小巧的鼻尖,她眨着眼睛,没有动。风旋即从身后猛然吹来,使我们趔趄一下,打了个寒战。母亲看人们差不多被村庄的破屋断墙收走了,我们身前身后唯剩这片破池塘,这才拉拉我们的小手儿,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姐姐似乎并不舍得走,因为我发现她在挪动脚步前,又向身后狠狠地望了一眼池塘,被母亲拽出几步后才将目光收回转向前方。母亲边走边说,“或许有人逮鱼多的吃不了,会送给咱们一点点的。”我和姐姐都不说话,两颗小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双腿机械地走着,四只眼睛紧紧地咬着地面。 姐姐突然挣脱双手蹲下身去,手指着地面,抬头对母亲叫道,“娘,你看,一条小鱼!”我顺势望去,果然,在泥地上的碧绿水藻间,安安静静地斜躺着一条雪白的小鱼儿,看那样子比瓜子还小,用我们农村人的话来形容,就是“哪怕放到眼里也迷不了眼睛啊”,就那样小的一条小鱼儿。不过在当时我们的眼中,它分外美丽,又小巧玲珑。 母亲看看,笑着说,“咦,比针眼儿大不了多少啊,成不得盐做不得酱,快走吧!”说完,就要去拉起姐姐。姐姐却抽回手,将那只粘在泥巴上的小鱼儿小心翼翼地揭起来,然后轻轻放入我的手心。 第4章 小鱼儿的尾巴 姐姐嘱咐我说,“拿好了呵,别掉了!”我“嗯”了一声,神情极是郑重,谨慎地握了握手掌,中间留了个空儿,怕挤坏了鱼儿。 姐姐说,“应该还有,我们再找找。”说完跑向另一堆水藻,扒拉着找出小鱼或小虾米依然放入我的手心,随着姐姐兴奋的叫声,收获越来越多,我的小手都要握不住了。我感觉那些小鱼儿在手心里游动着,弄得我直痒痒。少有的惊喜愉悦,使我和姐姐忘掉了乌云已染黑了多半个天空。母亲担忧地仰望着。 突然,大雨倾盆而下,我们一路狂欢,喊叫着跑回家中。 回到家,我摊开手掌,四五条小鱼儿横卧在手心里,和着汗液、泥水和零星的水藻。我将手掌伸向母亲,嚷着说,“娘,我要吃鱼!” 娘想了想,拿出家里面仅有的一个鸡蛋,在手心里掂量着。当然,你要是以为我娘在纠结应该吃不吃这个鸡蛋那就错了,母亲只是在考虑加面还是直接用鸡蛋煎鱼哪个更好一些。 生在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家庭里的好处是,你可以不必为生计绞尽脑汁,先吃完了上顿再说,下顿是否有得吃那是下顿的事。关注眼前事,是父母崇奉的经典人生哲学之一。 母亲把那只鸡蛋打在一只瓷碗里。 接着,她帮我将手上的鱼儿、泥巴和水草都拨拉到脸盆儿里。对,你没看错,是脸盆儿,我们洗鱼、洗菜、洗脸和洗脚都用它。你懂的,我们几乎没袜子可穿,所以脚并不臭。吃,几乎都吃不饱,谁还在乎脸盆儿的事儿呢! 母亲洗鱼的同时,蘸着水将我的两只小手随便忽拉了几下,几片鱼鳞还没完全忽拉干净呢,我便迫不及待跑开了,在院子里跟自家的大黄狗滚作一团。那时候,据说我偶尔会捡院子里的干鸡粪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所以我手心里有那么几片鱼鳞和一点淡淡的鱼腥味,简直可以忽略为零。 母亲把那几只小鱼儿捞出来,甩干净水,然后放入打蛋的那只瓷碗内。她又从盐罐儿里抓出两颗大粒盐放在面板上,拿起擀面杖将盐粒儿熟练地碾成粉末儿,再将那些盐末儿均匀地撒入碗内,拿双筷子开始搅拌,将鸡蛋、鱼儿和盐末儿均匀地搅在了一起。 那种白色晶体与黄色海土相互裹挟的大颗盐粒儿,颗颗都有小拇指肚那么大,炒菜只放两颗就可以了,倘若用它来烙咸饼,必须经过碾压加工形成粉末儿。 此时,姐姐从脸盆儿里捞起一只小虾米,几乎透明,一厘米左右的样子,兴奋地向我们喊叫着。“看,小虾!” 母亲头也不回说,“生吃螃蟹活吃虾,你把它生吃了吧!”姐姐看看母亲,看看小虾,提着虾须看了半天不敢放进嘴巴,于是将小虾米递给了我。我瞅了瞅那只小虾米,浑身发亮透明,看起来相当可爱,很好吃的样子,果断将它放入嘴巴,“咯吱咯吱”咀嚼着,有一股淡淡的腥鲜味,味道还不错。 我问姐姐,“姐姐,还有吗?”姐姐伸手在脸盆儿里捞来捞去,最后摊开双手望向我,“没有了!”刹那间我感觉好失望。 母亲拿出那只旧油罐儿,向大锅内倒了一小勺棉油,然后蹲下身去,向灶下塞入干草开始生火,火点着了,蓦然吐出一股浓烟,然后“噗”一下升腾起来,剧烈地燃烧着。我挤到母亲怀里,趴下身体,看灶里的青烟和火苗舔舐着黢黑的锅底。不一会儿,大锅里的棉油开始分泌出细细的泡沫,并发出“哧哧拉拉”的声响,淡淡的青烟在锅底中上升。 “娘,这煤油真香!”我叫道。 “那叫棉油,不叫煤油,”母亲说,“棉油是棉花籽儿榨出来的,可以吃,煤油是用来点灯的。”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儿。 母亲坐直身体看看油温,又向灶间塞了许多干草,然后站起身来,端起并倾斜瓷碗儿,让鸡蛋和着小鱼儿缓慢地流入热油内。她拿起锅铲,摊平那些鸡蛋,鸡蛋慢慢成形,在锅底形成了一张薄薄的鱼饼。 香味儿开始在狭窄的屋子里缭绕漫延,我和姐姐的口水早在口腔里打转。母亲不停地翻转着鱼饼,灶里的火慢慢地熄灭了。 母亲说,“好了。”我们立刻围到锅台边。我掂起脚尖向锅里看去,望见母亲用小铲将那块鱼饼平均铲成两半儿,吩咐姐姐拿了一只干净碗儿,将两块儿鱼饼都铲到碗儿里。我们正要出手伸向那两块儿鱼饼,母亲制止说,“等等!热……先凉凉再说,不准抢,一人一块儿……” 过了一会儿,我问,“凉好了吗?”母亲摇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凉好了吗?”姐姐伸出手指试了试,也摇摇头。 我又问,“凉好了吗?”这次,没人搭理我。母亲离开了锅台,坐在炕沿上稍事休息。她扯出一张旧报纸,撕下一小块儿,从铁制烟丝盒里取出点烟末儿放在上面,熟练地卷起一支纸烟,划根洋火点着了,悠然地喷云吐雾起来。 姐姐说,“好了,可以吃了。”说完,她抄起一块儿鱼饼递给我,然后拿起另一块鱼饼。我们根本不必假装礼貌地问一下母亲吃不吃,反正她也不吃。在我的印象里,孩子吃家里最好的东西,是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事。 我端详着那块儿鱼饼,张大嘴巴咬了下去,咬掉一块鸡蛋后,一片小小的鱼尾显露了出来。 “娘,你看,小鱼的尾巴!”我兴奋地大叫着。 母亲向我看了看,微笑着说,“好,快吃吧!”说完继续吞云吐雾。烟雾将她的微笑轻轻地笼罩着,我看不见她,只看见了被我紧紧捏在手里的那片小鱼的尾巴。 那年我大概3岁多,姐姐6岁,母亲36岁。4间低矮的土房子,残破的院落。破旧的村庄,时满时涸的池塘,贫瘠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土里刨食儿的农民百姓。有些故事母亲不说,就可能永远湮灭。 其实,一切都无所谓。我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从来也没有醒过。所以那些关于真假的故事,或好或坏,都只是我梦里的一个个插曲,一个个情节。 说实话,当我写下它来时,我才意识到母亲给我的不是感动,而是自己从坚硬的心房里被岁月挤出的,一点点悲天悯己的心酸。 第5章 死过三次(1) 我命中犯水,有好几次几乎死在水上。 第一次,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母亲身怀六甲,肚子里孕育着我。太阳站在正南了,母亲要做中饭,当她走到缸前,才发现缸里一滴水也没有了,铝制的舀子滑过坑坑洼洼的土陶缸底,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刺啦刺啦”声响。母亲提起舀子,碰到了一些坚硬的东西,将头探进缸内,看到陶缸上部内壁结了一圈厚厚的冰。母亲用舀子敲敲那些冰,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冰层纹丝不动。 父亲不在家,他那时是村干部,被撤了一把手后,仍然对村子里的工作充满热忱,不是替这家打狗,就是替那家撵鸡,有个谁家母猪难产驴子生病的事儿也得需要他的帮忙,所以,他没有时间到井上挑水也就情有可原了。 无奈之下,母亲挺着个大肚子去挑水。出门之前,她安顿好姐姐,让她不要乱跑,然后把扁担担在肩上出发了。 那时候的冬天格外冷,母亲围着围巾,穿着厚厚的大棉袄和棉裤,穿过窄窄的胡同,踏着地面上被寒风冻开的裂痕,向五百米开外的水井走去。寒风在树梢上呜呜作响,仿佛刀子一般削向她的脸。坚硬的地面上,遗留着挑水的人走过后洒落的水滴,结成了一枚枚分币大小的冰斑。 5分钟后,母亲到达井台上。那口井已经很多年了,从没枯竭过,水质甘甜可口,是整个村子赖以生存的源泉。井台很高,砌着巨大的石板,汲水之人长年累月的造访,逐渐磨平了石板上的花纹,一到冬天,滴水成冰,汲水人洒落在井台上的水滴,慢慢结成了一层相当滑溜的薄冰。 母亲看看那层薄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望而却步。她回顾四周无人,站在井台边犹豫不决,这水挑还是不挑?要是能来个人就好了。 这时胡同口里走出一人,正是居住在水井旁的男主人,叫做张亭玉。他也出来挑水,肩上悠哉游哉担着一副扁担。走近井台见到母亲后,打招呼道,“五婶啊,你也来挑水啊。”母亲“嗯”了一声。 张亭玉走上井台,却不着急打水,先抬起右脚摩擦几下脚底的冰层,转身对母亲说,“五婶啊,你得注意,这井台太滑了,你来我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冰少,估计还可以。”母亲答应了一声,走上井台。她双脚站定,提着扁担将一只水桶慢慢伸向井底,但见井底的水面上,还缭绕着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水蒸气。 水桶几乎接触到水面时,母亲的脚滑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去,她惊叫了一声。站在一旁的张亭玉并没有打水,一直在观察着母亲,见到危险他立刻伸出手拉住了母亲。 母亲胆战心惊,她从井台上退下来,桶也滚到一边,捂着脖子脸色苍白地嘟囔着,“这水啊,说啥我也不打了,渴死我也不打了……” “婶子啊,你别再打了,你就在那等着,我帮你打上,你只管挑回家吧。”张亭玉不由分说,快速打上两桶水,将其倒在母亲的水桶里,面对我母亲的千恩万谢,他只是平静地说,“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之后,母亲常常对大家提起张亭玉,言语中不胜唏嘘,“人家张亭玉这个人啊,真好哇,要不是人家呀,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只是我自己死了也就死了,我还揣着个小的呢!”很快,全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知道了张亭玉救了两条人命,一条是张玲儿的妈,一条是还未出生的我。 但“大恩不言谢”,这件事情很快不了了之了,我也慢慢长大了。 在我三岁的一天,母亲嘱咐姐姐看好我,就下地干活了。爸爸不在家,屋子里只剩下姐姐和我。我耍赖说,“姐姐,我要出去玩。”磨到最后,姐姐没办法只好说,“好吧,我带你去找咱娘,咱娘说是在北坡,我曾经去过,我现在带你去。” 姐姐带着我向村后走去,也就是那座水井的方向,在水井的北面,紧靠着一片池塘,叫做后湾。姐姐带着我绕过后湾,去向北坡,走到半路,看见草丛里时不时飞起蚱蜢,我欢呼一声,立刻跑到草丛里捉蚱蜢去了,姐姐也来帮忙,忘掉了去找母亲的事。 过些时候,我们抓了不少蚱蜢,有大也有小,花花绿绿的,姐姐捡了一只空酒瓶,将蚱蜢全塞了进去。然后提着瓶子兴冲冲地往回走,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后湾池塘边,我提着酒瓶看了看,发现那些蚱蜢聚在一起互相挣扎,于是对姐姐说,“它们都渴了吧,我给灌点水喝。”姐姐说,“咱娘不让到湾沿转悠,咱还是快走吧。”我不听,硬是来到湾边,在被人挖出的深坑边落脚,将瓶子按入水下开始灌水。 灌着灌着,一条蚱蜢突然窜出瓶口,在水面上挣扎,我伸出手去,打算捞起那只可怜的蚱蜢,但脚下一滑,“哗啦”一下溜入了水坑。 水坑本不深,也就到成人的膝盖吧,却足以淹没我瘦小的身躯,我在水里一起一伏,比那只蚱蜢好不了多少。姐姐见事不好,立刻跑来拉我,但落脚处早被我扑起的水弄得湿滑无比,还没等她拉住我的手,也一个趔趄跌入水中。 我们两个在水里面挣扎喊叫着,瓶子里的蚱蜢也都浮在水面上挣扎。当时场面过于紧张,我连害怕都忘记了。 说来凑巧,一个行人路过池塘边,也不知道姓自名谁,见此情景,飞快跑过来,一前一后将我们提出水面,当我们坐在远离水边的岸上大口喘气时,那位救人的**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干脆对本次活命没有印象,姐姐也很快忘记了救我们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后来我很少去水边,平平安安地生长到8岁那年。 8岁那年,我开始跟我一个刚出五服的弟弟打得火热,他叫张天津,长得白白胖胖的,年龄比我小一岁,但身高比我高两寸,有一天我到他家去玩,正赶上他娘去西湾洗衣服,也要带他去。我想了想,父亲不在家,母亲正在家里睡午觉,姐姐跟她的朋友一块儿玩去了,我回家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于是偷偷地扯着张天津到一边,请他帮忙给他娘说一声也带上我。 没想到,这位婶子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就像两条小尾巴,跟着她来到湾边。 婶子找个平坦又坚硬的所在,就势蹲在岸边,右手拿盆伸入池塘里打水,很快投入洗衣服的工作。天上的大太阳热烈地翻滚着,一个干燥而炎热的午后。 婶子工作投入,忽略了我们的存在。我们站在岸边跃跃欲试,不一会儿,脱掉鞋子进入水里,不时回头看看她。此时,婶子轻轻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嘱咐了一句,“当心啊,别紧往里去,水深!”可她这句话没有力量,在我们听来更像是鼓励。我们胆子变大了,不再那么拘谨,继续向深水处试探。 太阳猛烈干燥,池水却清凉无比,我们伸出小手撩起一片片水花,那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划过天空,随即散落成串串水晶,在明亮的阳光下晶莹透明。我的心开始痒痒了,回头望一眼埋头干活的婶子,用一只小胳膊捅捅张天津,悄悄地说,“不如咱们洗个澡?” 第6章 死过三次(2) “我可不敢!”张天津小声地说。我猜他心里其实也对洗澡蠢蠢欲动,要不然他早大声出卖我了。 “你可真小胆。”我故意说道。 “要淹死了怎么办!”他又说。 “你娘在这里,能看着你淹死?”那一刻我只想到,即使真有人被淹死,也一定是他,谁让他长得白白胖胖的,“你问问你娘,让洗就洗,不让洗散伙。”我继续怂恿他。 张天津回过头,将脸一拉,浮现出一副略带撒娇又满含委屈的样子,“娘,我想和小强哥在湾里洗澡!” 婶子正握着一条粗布裤子与搓板猛烈摩擦,沉浸在那种悦耳的“刺啦刺啦”声中没有听见。张天津见状,伸出右手撕扯住自己跨栏背心的左吊带,脸面更加委屈了,他大叫道,“娘!” 婶子猛然抬头,望着张天津,看样子她被吓了一跳,张天津立即说,“娘,我要在湾里洗澡!” 婶子迟疑了一下,她得考虑一下安全问题。但她对孩子的疼爱占了上风,因为她看到张天津的眼圈红了,眼泪马上要夺眶而出。她说,“好吧,别上深水里去,洗洗快上来。”话音刚落,我偷偷瞄了天津一眼,发现他的眼圈立刻恢复了正常。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婶子偷笑了几声,心说,张天津啊张天津,你还会来这一手! 张天津扯我一把说,“快走”,说完我们两人兴高采烈地扑上岸,三下两个脱个精光,“扑通扑通”跳回到水里,像四肢着地的动物一样,在浅水里匍匐前进,搅动着池底的稀泥。所到之处,每留下一只脚印,就从那里盛开出一朵漂亮而延展的泥花。水里清凉无比,我们非常惬意。 童年的时光美好而漫长,无忧无虑让我们忘掉了时光为何物。 8月份的天气,偌大的湾上,只有我们三个人,除此之外,就是东边、南边横着的两座村庄,东边是我们张家村,南边是小小的王家村,西边则是一片静寂而辽阔的令人晕眩的原野,一马平川。 我和天津在水里嬉戏打闹,水面没过我的腰际,水底高洼不平,偶尔踩到一块其他高台。我俩笑着,笑声在水面上浮动着。婶子不时看看我们,幸福地微笑着。偶尔我站在高台,向小小的王家村遥望,那座不过六七十户人家的小村庄。 老人讲,每逢王家村人乍翅儿时,张家村都会以这样的话教训他们,“哼,小小的王家村,我们张家村每个人吐口唾沫,也会淹死你们!” 我们越玩越嗨,离岸边越来越远,水底的情况越来越复杂。 我记得去年大旱,全年没有下雨,池塘干涸了,阳光的暴晒干裂了塘底,道道裂纹触目惊心,小鱼儿的残骸印在干裂的泥块上。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无事便扛把铁锹在塘底挖泥鳅,将偌大挖得一片狼藉,每个高台旁边都暗藏着大坑。今年这个雨季来临,上天喜降甘霖,雨水重新灌满了池塘。 我和天津正要横渡整个西湾,把手伸向天空,握紧小拳头,露出大半个胸膛,斜着身体豪迈地前进,模仿着解放军横渡长江的气势。两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落后,但我以压倒性的优势占了上风,气势昂扬地走在前面。 走着走着,我想鄙视一下张天津,可没等回头的时候,突然我脚下一软,坠入了一只深坑,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池水便吞没了我。这是咋了?我心说,事情发生的太快了。 后来,张天津逢人便笑话我,“小强哥走着走着,前半秒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后半秒突然就无影无踪了……孙猴子七十二变也不过如此吧!”每次他跟人分享我这个窘事儿,我心情都很复杂,感到无话可说。 我拼命挣扎着,双手拍打着水面,探出头去猛吸一口气,瞬间又被吞没,那绝望无助恐惧的滋味,我发誓再也不想尝了。张天津吓傻了,手足无措,张着大嘴巴向后退缩,连喊救命都忘了。 之后张天津每次笑话我时,偶尔我会反驳他,“就你那胆儿,连声音都给吓没了,当时要不是我爬不出深坑,我就抡圆了抽你!” 婶子听到响声终于抬起头来,她试探着问,“小强,你在跟天津闹着玩儿吗?” 说实话,她的问话我没听见。要是听见的话我就反问她,“我都这样了,像是跟人闹着玩儿么!” 婶子终于慌了,她扔下衣服,挽起裤腿跑入池塘,举着双手,像企鹅一样,一步一擦向前挪,边挪边大喊着,“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西湾淹死人了!” 整个村庄,每人几亩薄地,忙完之后人们大都很闲,仿佛蹲在家里专等着听信儿,听到喊声,迅速地涌到了村西口。见有人来,婶子的胆子壮了一些,脚步挪动加快了,我的挣扎也越来越慢,随着呼吸和喊叫,碧绿的池水被我不断地吞咽到肚子里,马上我就要呛死了。 就在我精疲力竭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掌将我猛然提出水面。 婶子将我带出深坑,轻轻地放下我,我屈着双腿,试了好几次才敢落地,屈腰塌背、两眼无光,完全失去了之前雄赳赳气昂昂的豪迈,依傍着婶子一步步挪到岸边。岸边早已人山人海,男女老少聚在一块儿,都以一种既惊讶又同情的目光盯着我。 我抬头扫了几眼,就像一场梦一样,谁也没有看清,但羞耻感还是战胜了死前的后怕和重生的侥幸,我迅速蹲到水里去了,我也有羞耻感。那道道目光,多像一把把锋利的剃刀,一刀刀无情地削着铁笼里的一只小动物。 据说我的眼白愣着,明显是受过惊吓和过度疲惫的后果。有人识得大体,从人堆中将我的短裤扔了过来,那条短裤浮在水面上,很快洇湿了,我慢吞吞地捡起短裤,站起身来,尴尬地穿上短裤。 母亲似乎是最后一个到来的,她分开人群,焦急地喊叫着,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万幸,她连鞋都没脱,裤腿也没挽,就跳到水中抱住了我,在向婶子道过谢后,分开人群抱着我慢慢回到家中。我爬上大炕,闭上眼睛假寐,脑海里闪动着所有人或同情或遗憾或失望的目光,和所有不得不庄重肃穆的表情,是那么耀眼。 我头晕晕的,恐惧却消失了,我百无聊赖,不知道该干些啥,只能假装睡觉,因为不知死为何物,所以生命于我而言还没有概念。当恐惧消失后,我没有意识到得救后的感恩。 小伙伴们在一起时,我喜欢谈论我三次濒死未死的故事,我听老人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因此我感到欣慰,我竟然错误地以为,我是个后有福报的人,只是需要时间,也许,等我长大就好了。 第7章 在院子里游泳 生活中,我与父亲鲜有交集,我感觉他与我无关,我和他的关系,就像一个孩子在看一场冬夜的露天电影。我在暗处,他在明处,生活的影像一帧帧走过,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他偶尔露面,在银幕上抽烟、喝茶,和母亲吵架,隔着一层虚空,我摸不到他,他看起来忙忙碌碌的样子,不断地抱怨。 有时他突然走下银幕,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像个多事的陌客。 一天午后,母亲躺在炕上睡觉,扭曲的嘴角下流出透明的涎液,我被梦惊醒了,听窗外的蝉声和室内的呼噜声织成一片,使我倍感无聊,百万年来关于冒险和好奇的人类基因的传承和积淀,让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时刻躁动不安。 我偷偷溜出去了,决定到西湾洗澡,3岁时那次溺水的经历我早忘了,相对于水能够夺取人的生命这个遥远而虚无的事实,水对我充满无限的吸引力。在炎热的夏季里,既没电也没冷饮,再没有比跳入水中嬉戏更令人酷爽的事情了。 院墙反正都垮塌了,篱笆门也烂到几乎都不存在了,没有外物能阻挡我。邻居要么在炽热的田里干活,要么在自家院落的树荫下修镰磨刀,没人注意我,我像流浪的野狗一样自由。 我悄悄前行,每个毛孔都在提醒防止有人在窥探或盯梢。我对自己不自信,对自己做的事无法判断对错,我小心翼翼,以别人的眼光来默默调整自己的行为。走着走着,距离西湾渐近,我的思想突然开了小差儿,记起了几天前的一场大雨。 那一天,接近中午了,父亲一早出门尚未回来,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猛烈地摇动着院子里的大榆树。我和姐姐慌忙从院子里跑到屋里,躲在母亲身后,各自抱着她的大腿向屋外张望。院子里带着小鸡觅食的大母鸡立刻“咕咕咕”地叫起来,将周围的小黄鸡们一一聚扰到它的身下,有几只好奇的小鸡探出头来,母鸡“咕咕”叫了几声,小鸡们一缩脑袋,全都不见了踪影。 那个时刻的母鸡像只大伞盖,不啻于一个英雄。再看看,哪里还有公鸡们的身影。 “轰隆隆”,一声巨雷在天空急遽炸响,一道“n”型的闪电夸张地跨过整座天空,“哗……”,雨骤然而下,倾盆而来。我和姐姐指着外面喊着,“娘,你看,下雨了!”母亲说,“是啊,这雨不小哇……下雨好啊,也该下雨了!” 站在屋檐下,我能听到雨滴沉重地击打在苇草与泥土筑成的轻薄屋顶上。渐渐地,母亲的脸上浮现出淡淡而忧怨的哀愁。 不一会儿,只听身后“啪嗒”一声,似是水滴砸落在木板上的声音。母亲迅速回过头去嘟囔着,“坏了,果然又漏雨了……刚才还在寻思这事儿……”我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侧耳倾听,等了一会儿,“啪嗒”又一声,只见一滴雨水砸落在墙角的那只红木箱上。 “这雨……这破房子!跟你爸爸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不听,也不找时间补补房顶……”母亲咕哝着。她推开我们,去土灶和火炕中间用碎砖和泥土砌就的板橱下捡出一只白瓷碗,转身放在红木箱上,雨水“啪嗒啪嗒”一滴滴砸落下来,敲在碗底,水花四溢。 我们还没意识到这滴雨水穿房而过的意义,只是觉得好玩,雨滴敲击在碗底和木板上的声音不一样,悦耳动听,仿佛音乐。 雨下得更大了,瞬间仿佛天塌地陷,几步之外无法辨物,院子里那些榆树在烈风里疯狂舞蹈的影子像被流沙稀释了一般,仿佛腾云驾雾的龙,要么不见头,要么不见尾,首尾莫辨。雷电的怒吼一声接着一声,从天边逼压过来,雨幕一片连着一片。 看来,雨神一定是愤怒了,狠狠地抽打着面目狰狞的小鬼们搬倒雨缸,将大水倾向人间。一道闪电之后就是一声巨雷,一声巨雷之后又是一道闪电,那道闪电眼瞅着将天空炸裂,又撕开一道大口子,更多的雨水由其中从天而降,倾泻而来。 雨水仿佛一片片密集的子弹扫向地面,首先激起地面上的尘土,然后很快淹没了地面,再次扫射的子弹,激起水面上簇簇的气泡。雨水混合了木屑、草叶和泥浆通过大门旁边冲刷的低洼处向外奔去,一只只气泡像一条条小船,扯着满帆顺流而下。 过了好长时间,电闪雷鸣的气势减弱了,狂风收敛了许多,变得柔和一点了,雨不再那么猛烈了。我抬头望向天空,发现天空明快了不少,再低头看看院子,积了一层厚厚的雨水,形成了一座小池塘。雨丝就像发丝,在清风里缠绕着,时不时地奏响水面。 我突然很想出去,于是向前迈出左腿。 姐姐一把拉住我问,“你想干啥?” “我想出去玩玩。” “外面都是水,冻着你咋办!”姐姐毕竟比我大三岁,俨然是个小管家。 “我不怕冷!”我说,边说边回头望着母亲,“娘,我要出去玩玩!” 母亲笑着说,“好吧,‘伏雨不伤人’,你出去玩玩吧。”我一阵兴奋,歪头朝向姐姐一笑,转身跑到雨里。 我只穿着一只短裤,不穿上衣,赤着脚,整个夏天都是这身装束,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一到屋外,我就趴到水里了,溅起一片浪花,浪花还没完全落地呢,就听见身后姐姐的尖叫声。 雨水太多了,我太瘦小了,趴在地上,院子里的积水完全没过了我的肩膀、腰身和屁股。这还真不赖,我想,这完全是一个天然池塘嘛!况且池底平整,也没有危险性。我伸出手指抓住地面,挺直脚掌向前猛然一蹬,身体像箭一般向前滑出,拉出一道宽阔优美的水线。 我坐在水里,模仿池塘里拍打着翅膀踩水的鸭子,用双臂不断拍打水面,身体随着节奏一起一伏,仿佛在水面上飞翔。 我大笑着问屋子里的母亲和姐姐说,“看,我像不像一只鸭子?”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了,院子里的水流出院外,流出胡同,成百上千家的积水在大街上汇合,最后倾入西湾池塘。水落石出,我尴尬了,坐在院子里的泥洼里,像搁浅的一条小鱼儿,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泥水。 太阳出来了,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泥水和短裤被渐渐风干,用双手一扒拉,尘土飞扬之后,甚至不用洗澡就很干净了,干净到可以上炕睡觉了。 第8章 挨揍 湾边到了,我收回思绪站在岸上看,池水碧绿、清澈透明,宛若流动的翡翠,几粒小鱼在水里游动,清晰可见。这可比雨后院子里的“池塘”强多了吧,我这样想。看看四周无人,我慢慢走了进池水,浅水区的池水热乎乎的,软泥挤到脚缝里痒痒的,舒服得很。 再向里走,双脚被幽深碧绿的池水掩盖看不见了,池水变得清凉,阵阵舒爽从脚底经过腿部向上漫延。我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趴在水里呢?我弯下腰去试探着。 突然,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你给我上来!” 我吃了一惊,蓦然回首,看到父亲正站在村口横眉立目,伸出食指,像指着一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指着我。我一阵心虚,站在水里开始打哆嗦。 “你还不快上来!”父亲继续怒吼。 我没有选择,我又不是一条鱼,尾巴一摆就能潜入水底逃走,只好转回身,心怀忐忑地踅上岸,父亲已来到我的身边。 “你想干啥!”父亲指着我厉声大吼,“你想被淹死吗?你又不会水,四外又没有人看着,一下子溜下去,非葬了你这条小命不可!” 我站在那里,不置可否,既委屈又害怕。 “今天,我非让你长长记性不可……这还了得,自己一个人跑到湾上洗澡……”说完他猛扑过来,一把将我摁在他的大腿上,高高举起右手,“啪啪”两掌,打在我向上撅起的屁股上。一半儿是疼,一半儿是害怕,还夹杂着一些无助感,我嚎啕大哭。 我能哭,证明那时我的心还是温的,还未到完全用冷漠和倔强与这个世界对抗的程度。 我在前面走着,咧着大嘴呜呜地哭,用右手背涂抹着泪水。父亲在后面紧跟着,我能想像出那个表情,是带着一种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般的沾沾自喜。 回到家,母亲被我的哭声惊醒了,她一骨碌坐起来问,“啥事!出啥事了?” 我只有哭个不停才最合适,这样既可以赚取同情,又可以夸大已经受到的惩罚。 父亲大声道,“啥事啥事,你就知道睡觉,孩子自个儿跑出去了,你不知道?他自个儿跑到湾里洗澡你都不知道,你是干啥吃的,连个孩子也看不住!” 父亲连吼带骂,将整个过程讲了一遍。母亲忙上前抱住我,褪下我的短裤查看,果然,屁股蛋上已经浮起了五个清晰的血手印。 “你也太狠了吧,不是亲生的吗,你这个打法!”母亲心疼我,开始向父亲反击,“你还说我,你这一天一天的,天天见不着个面儿,好不容易没在天黑前回趟家,还将孩子打成这样……” “我不打他,他能记住吗!自个儿偷偷跑出去下湾洗澡,是好事儿吗!把他淹死咋办?我就是打死他,也比淹死强!” “那你直接打死他算了,以后就再不用淹死了……” …… 我悄悄抽身离开了,来到屋外,一转身躲到夏季做饭用的小东屋里,在柴草上猫了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战场,已经与我毫无关系。说不定,我再回来时,那张破旧的饭桌上会再少一只破旧的茶碗儿。当我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是从北屋里传来的,茶碗儿碎在坚硬泥地上的声音。呃,我在柴草上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只听母亲叫道,“都摔了吧,摔了干净,日子也不用过了……” 看起来,我是罪魁祸首,是引发战争的导火索,这也许是我来到世上的唯一意义,有时候,我宁愿做那只茶杯,一摔即碎,一了百了。 还有一次,正值深秋,种麦子的时节,二大爷和我家合伙种麦,他挥动长鞭,“里里……”“外外……”地吆喝着,架着犁,驱赶着两头牲口耕地,牲口紧凑而沉稳地向前走着,脚下的泥土被翻起一道优美的泥土浪花。犁刀被磨得光亮耀眼,那种“唰唰”的响动伴着草根不断被切断的“啪啪”声,就像音乐,让人心生梦幻和憧憬。大地上到处都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清新。 当两块地都耕完后,二大爷坐在堑边休息,父亲递过去一枚纸烟,不带嘴的那种,自己也点一支,一时间,烟雾缭绕,和大地上的微风、汗味、碾碎的青草味和泥土的芬芳全都交织在一起。我站在一边,无意间深吸了一口,感觉舒适而惬意。堂哥张建强在较远的地方捉蚱蜢。 二大爷抬头看看天起身道,“嗯,还有时间,耙一遍地还行!”说完他走近牲口,卸下耕犁,父亲从地排车上卸下那只宽大的铁齿耙。二大爷套上耙,看了看远处的哥哥,又看了看身边的我,对我说,“小强,上来吧,你来压耙!” 耙是个好东西,长一米半,宽一米,木头做的架子,在每根横木上打上孔眼,插上根根拇指粗细的大铁钉,下部尖锐,上部较钝,牲口拉着它,在行进间可以将新耕泥土上的土坷垃切碎,使土地变得细碎松软和平整。大耙本身并不轻,再放置一些重物就更好了,可加重大耙的重量,将泥块打得更碎。很多人在上面放置石块,但石块不会动,孩子最好,他可以抓住铁钉的上部蹲在耙上,随着大耙的行进抬脚或落脚,可使大耙的行进路线左摆右荡,施加横冲直撞的力量打碎更多的土坷垃。 可我不愿意干这活儿,蹲在上面腰酸腿疼怪难受的,还有被甩出去的危险。 “让我哥去吧。”我说。 “你哥?你哥跑到远处逮蚱蜢了,还得去喊他……你快上来吧!”二大爷说。 “凭什么让我上去,不让我哥上去,他比我大!”我抗议着。 “快点吧,别再吊嘴拉舌的,天都快黑了!”二大爷抬头看看天边的夕阳,很不耐烦。 “我也要去逮蚱蜢!”我说。 父亲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跑过来叫道,“让你干点活儿你看你耍奸抹滑的,大人要是能干还屑用你!” 我很不情愿,向耙边走去,边走边顺口咕哝了一句,“妈了隔壁!”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赶快低下头反思,这脏话跟谁学的! 父亲还是听到了,他怒道,“你说啥!有好不学你偏学骂人!” 我本来不开心,又突然想到这句脏话就是跟他学的,禁不住大声嚷道,“就是跟你学的,跟着你学我学不出好来!” 父亲怒了,对他来说,我是在面对着满坡的村民公然挑战他的权威,还顶撞他那赖以过活的好哥哥,这让他很没有面子。他二话不说,冲上前来,猛然举起我狠狠向外扔去,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一块土坷垃一样轻轻地飘荡开来。 “噗”的一声,我跌落在两米开外新翻的泥土上,我感到疼痛,摸了摸屁股和小腰儿,还好没摔坏,但我因为害怕和委屈,报复性地大哭起来。 那时的我,总觉得父亲好高大,臂膀强壮有力,简直是神,因此每次跟小伙伴们吹嘘起来我总是说,“你不知道,我爸有多厉害,他只是轻轻一扔,就把我丢出五六米开外……奇怪的是,我没被摔死……” 小伙伴们听后啧啧称奇、羡慕不已,觉得我爸和我都是英雄,因为自己没被摔过而一度感到自卑,觉得小伙伴们简直不能在一块玩了。 这次挨揍,它使我有英雄的感觉,所以我对父亲的暴力不以为然,反以为荣。 后来我长大了,和父亲站在一块儿时,甚至比他高出两公分,精神也鲜活威猛,再想起往事,关于父亲那些力量的神话就被打破了,我似乎突然梦醒了。 第10章 父亲 我看到,母亲跟人拉呱时谈天说地,全身闪耀着光芒,仿佛全世界为她让路。当父亲不在家,邻居也不来玩时,她就像块儿融化的牛奶糖,整个蔫下来,泡上廉价的茶水自斟自饮。 “娘,为什么我爸爸天天不在家?”我问母亲。 “他呀!唉!他是天底下最忙的人啊!”母亲语气充满讽刺。母亲两指夹着一支香烟直指屋顶,一唱三叹,给我讲爸爸的故事。 1966年,爸爸入党成功当兵回家,被推举为村子里的书记。从那时起,他就成了全村社员的儿子,不再是我爸爸了。今天帮人劁猪,明天帮人卖驴,送病人去医院,张罗青年结婚。父亲做这些事乐此不疲,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在家里五分钟也不愿呆。 那天,爸爸跟其他几个村干部在队部坐谈,快到中午饭点儿了,有人提议一块儿聚聚弄上两盅儿,大家表示赞同。 “他娘的,要是有肉吃就好了。”当第一盅酒下肚,有人瞅着桌上的咸菜条叹道。 “省省吧,这年头猪肉比金子还贵,想弄也弄不着!”有人打断说。 “谁家有鸡?老的不下蛋的母鸡也行啊,弄只使劲儿炖炖。” 大家都低了头,说说还行,动真格就泄气了。过年都不舍得买点儿肉,谁舍得奉献只活鸡给大家共享。大家默然不语,嘴巴“吧唧吧唧”直响,吮吸着咸菜条上的盐水。 “谁会杀狗?”沉默半天的父亲抬起头来,扔掉了咸菜条捶着桌子问,把大家吓了一跳。 “谁敢杀狗,把我家大黑狗杀了吧,咱也吃顿肉。”父亲说。 “那嫂子愿意吗?……” “她愿不愿意?我说了就算!”父亲干了那盅酒,大手一挥,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握着尖刀冲到我家。 “大黑狗呢?狗呢?”爸爸嚷嚷着。 大黑狗正在墙角打盹儿,见势不妙站了起来,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眼神带着恐惧,向墙角处退缩,几个凶神恶煞逼上前来,大黑狗开始哀鸣。 “啥事儿啊!”母亲从屋里冲出来,盯着父亲手中明晃晃的尖刀问。 “杀狗,吃狗肉。”爸爸仿佛着了魔,一股狠劲儿笼罩着他。 “杀狗做啥!啊?”母亲爆发了,“好好的杀狗干啥!整天不着家,一来家就提着刀子杀狗!” “少废话,我们要杀狗当酒肴。” “那怎么不杀他们的狗!” 母亲的后一句话把父亲惹恼了,应该令他很没面子,他的脸色铁青,脸上的肌肉挤成了几条,大吼道:“妈的,旁人杀个狗,你看你吱吱歪歪的,我非杀不可!” “杀吧,杀吧,连我也杀了吧,杀个干净,”母亲停了一会儿,看了看父亲手中的尖刀,终于软了下来,“我怀上了,看不了杀猎宰狗的,你们要杀也行,别在家杀。”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根本不理会母亲话中的意义,指挥身后的几个人绑绳子上锁链,将狗硬生生拖走了。大黑狗被吓破了胆,都忘了喊叫,它用绝望的眼神回头望着院子,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被那样拖走了。 晚饭之前,父亲回来了,醉得东倒西歪,手里提着半只狗腿。 “你怀上了是吧?补补吧。”他喷着酒气看着我母亲,将那半拉狗腿重重扔在桌子上。 母亲报复性地啃着那只狗腿,第二天中午,母亲突然感到腹痛,在厕所里艰难地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落下了一只寸把左右、紫红色的东西,母亲感到轻松了,对那东西并未在意。 “唉?怀上了好好的,怎么没了呢?”一个月后,在一次闲聊中,母亲摩挲着肚子自言自语道。 “你吃啥没有啊?怀孕期是不能吃狗肉的,那东西化胎!”大奶奶对母亲说。 “哦……”母亲拉长了音,一下全明白了,“唉!这个该杀的!给我吃狗肉……那晚吃完狗肉后,我说第二天肚子老疼呢!” 因为狗肉事件,母亲十年未孕。 “要不是那顿狗肉,我们早有孩子了。”母亲逢人便说,这是每次闲聊的重点话题。起始大家表示同情,后来悲伤的成分越调越稀,变成了一个笑话。 “你以后别老是外出,家里的活儿也多少干点儿啊。”母亲不满于父亲。 “我哪有时间啊,大队里那么多事。” “大队里有啥事儿!村里一分钱没有,穷得叮当响,这破大队能有啥事儿!还不是跑不去替这家打狗,替那家撵鸡?!” “谁打狗了,谁撵鸡了,我是村干部,村里都指望着我呢!” “是啊,天下你最忙啊,你比****都忙,没有你,全村人还能吃上饭?!” 父亲不再说话,猛然抄起桌上冒着热气的一只茶杯(那是为数不多的茶杯之一),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啪”的一声,地面虽是泥土的,杯子还是四分五裂,瓷片嘣得满天飞舞。 我打着哆嗦,抱着头藏在一边儿不敢作声。我害怕父亲盛怒之下把我也随手扔出去,就像那只杯子碎得四分五裂。我真得害怕。在这极不安定的家里,始终觉得自己飘在空中不敢落地。我怀疑落地后,这个家是不是也会四分五裂,将我从裂隙里陷进去。 父亲摔完茶杯踢门走了,跑入夜幕中,晚上九点多了,外面漆黑一片。 他气呼呼来到生产队的瓜棚,要和看瓜人一块儿看瓜。看瓜人见父亲脸色铁青,不敢问,跑到瓜地里摸摸索索找了一只熟瓜递上前来,父亲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坐在一边,在煤油灯下望着看瓜人在土枪里装火药。 “我来帮你装吧。”父亲说。装完后,父亲煞有介事地借着灯光研究那些火药。 “你说,火药这玩意儿是啥做的呢?”父亲问。 “小心点儿,危险。”看瓜人提醒着。 父亲不服气,你个小小的看瓜人还敢教训我?全村就你无能才派你来看瓜的!父亲较着劲,将整包火药在手里攥得“嚓嚓”直响,他撕了一片儿报纸,放上火药,卷成烟卷状,向灯上凑。 “张书记,危险呐!” 话没说完,火药“哧”一下着了,比父亲想像中的能量更大,“呼啦”腾起一阵烟雾带着火光冲上棚顶,接着桌上所有的火药都引燃了,看瓜人见势不好,钻出瓜棚逃走了。 父亲被火封了眼睛,在瓜棚和火光里乱翻乱滚,烧焦的木头和秸秆不断下落,转眼间,父亲成了一个火人。 当看瓜人招呼众人前来时,火几乎熄灭了,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胳膊、半侧身体、腿部和衣服都烧焦了,粘在一起。 父亲在医院整整住了三个月才好,据说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成片地烂下去,发出阵阵恶臭。父亲终于痊愈了,但留下一个毛病,每到夏天,皮肤就过敏发痒,狠命地挠,不挠烂了誓不罢休。 第11章 母亲 母亲一闲下来,就叼着烟卷喷云吐雾。 “娘,你为什么抽烟呢?”我问。 “我是被逼的,后来习惯了。”母亲回答。她叹口气,顺手摸过烟卷点上,讲了她抽烟的历史。 母亲17岁时,舅舅5岁,姥娘已经去世,姥爷70岁,老的老小的小,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没办法,母亲跟着买卖人跑到外地贩烟叶,在外地购进烟叶,捣腾到本地出售,赚几个小钱活命。 母亲的身体矮小瘦弱,需要背一个逾百斤的鱼鳞袋子在车站等车,1965年之前,车相当不好搭,有时她们要在风雨不蔽的车站等一两天,轮流看护装烟叶的袋子防止被人偷走,困了累了就以吸烟来提神。 从那之后,母亲学会了抽烟。六、七十年代,抽烟的妇女大有人在,不像现在,将叼着烟卷的女子视为异类。母亲无意戒烟,保持到现在。 每天晚上,像到点上班一样,一群妇女叽叽喳喳来我家报到。母亲立刻起身,把饭碗一扔泡在锅里,转身沏茶、点烟。不一会儿,茶水的热汽,烟卷的青色烟雾,妇女们前仰后合发出的欢声笑语,将每一个美好宁静的夜晚搅得稀烂。我默默躲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沐在阴影里,呼吸着她们廉价的二手烟,要么发呆,要么把手伸进短裤抚弄着自己。 偶尔,母亲大声宣讲我曾经做下的糗事。我不明白,她们讲我糗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单纯抱着宽容或玩笑的态度,而是赤裸裸的讽刺鄙夷。 “这孩子,都八岁了,还和傻子一样,啥也不懂。”母亲指着我大笑道,众人的目光针一样齐齐向我刺来,有时我正沉浸在那种美好体验里,只好慌忙将手抽出来,傻傻地坐在那不明所以。 她们笑得更欢了。 那时我还太小,还不具备孤独和愤怒的能力,她们笑我时,我只是觉得不舒服,一种缓慢、渐渐逼近的压力使我的脸红烫起来。我能感觉到那压力把我挤压变形,慢慢缩小。 有时,我希望这压力把我挤到墙角里去,那里有一扇门,我挤进去后,门一合上,我躲在门后谁也看不到我,我就安全了。这道门,能挡住她们的烟雾、欢笑和对我的嘲讽。 母亲在13岁时就会织布了。 有段时间姥爷靠织布为生,纯手工织布。将晒好的棉花拉到加工站,去籽之后加工成绒子,绒子搓成长条圪子,用纺车将圪子纺成线,再将线络到拐子上,然后将若干个拐子排成一排,将每个拐子上的线头收拢抽出,形成一股粗大的线团,再用清面汤浆洗,然后刷线,最后上织布机纺织,一共六大工序极其复杂。 母亲对织布很感兴趣,又为生活所迫,干活特别卖力,很快将所有的活都掌握了,并做得干净利落,成品布也织的漂亮,完全像个老手。 鉴于此,姥爷很高兴,对我母亲说:“既然你心灵手巧,以后就叫‘巧儿’吧。” 从此,母亲就叫李巧儿,大家甚至忘了她的大名——李芹。 嫁到我家之后,从23岁到33岁,母亲并未生育,据说是因为1959到1961三年大饥荒造成的后果,十几岁的母亲正处在身体发育的黄金时期,由于营养严重缺乏使她一度丧失了生育能力。 所以在母亲身边没有儿女绕膝的十年期间,大家都认为我母亲一定会感到孤单,于是同龄妇女们不约而同领着大的、抱着小的到我家凑热闹,以此缓解她对孩子的渴望,稀释她渴求孩子的焦虑,久而久之我家成了“大礼堂”,左邻右舍甚至村东头不抱孩子的妇女也来我家玩,甚至当我和我姐姐出生之后,她们仍来玩,习惯延续成了传统。 我得再次提醒大家,我家在村西头,再向西过去一排房子后,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家里就几亩地,也没其他营生,母亲就在家里织布,帮一大家子做鞋。 母亲做的鞋尤其好,在村西头那堆妇女里,数一数二的活儿。据说,我母亲进门之前,我奶奶、我二娘都埋怨六叔的脚长得不好,辛辛苦苦给他做的新鞋,每次都是左脚正常,右脚歪歪,六叔认命了。 我母亲进门之后,活计精细、人缘又好,给六叔做鞋的任务自然落在她身上。奇迹发生了,六叔自从穿上母亲做的鞋,右脚再也不歪歪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既怨不得,也夸不得,这事慢慢就过去了。 母亲织布做鞋之余,养了一群兔,一只大母猪。全家都太“忙”了,始终没人帮兔子建座兔房,兔子满院子乱窜,挖得院子里东一个坑西一个坑,最后觉得还是屋子里最舒服,于是在水缸底下挖了条四通八达的地道,安心地住在里面繁衍生殖。 每隔一两个月,总会有一窝毛茸茸的小兔子从缸底冒出来,圆圆的,像一个个绒球,在屋子里到处滚动。小兔子不怕人,在脚底下滚来滚去,有只小兔子不小心滚到母亲脚下,母亲躲闪不及踩中了它,小兔子立即一命呜呼了。 “天呐!简直是一帮傻蛋,整天在脚底下过来过去的。”母亲既心疼,又在生小兔子的气。 小兔子很调皮,将我们放在桌底的青菜也偷吃了,吃得一干二净。所有的小兔子围上去,进攻那捆青菜,“嚓嚓嚓嚓”声响成一片,母亲大声吆喝驱赶,所有的兔子全都骨碌碌滚进缸底不见了。 不一会儿,洞口又冒出几只小脑袋在观察动静。 有时它们很讨厌,将粪球拉得到处都是,简直令人无法下脚,很多被踩扁了,跟地面上的黄土混成一块,积累着高度。 母亲的猪就不能散养了,那玩意太厉害,必须把它关到厕所里,否则它能把大树都拱倒。它睡在厕所里,什么都吃,有时候我上厕所得提防着它,找一根木棍防身。 村子里不是没发生过孩子被拱进粪坑里的惨剧。 大母猪身体笨重,“嗷嗷”叫着在厕所里散步,有一天,胡同里传来“配猪喽,配猪喽,上等大公猪……”的声音,母亲连忙跑出去。不一会儿,母亲带着一个粗大的男子,驱赶着一头大公猪来到我家。 男子将公猪驱赶进我家厕所,关上栅栏门倚在那里跟母亲抽烟,聊得十分开心。几分钟后,猪栏里传出一些异样的动静来。 “小强,别过去,上一边玩儿去!”母亲见我向猪栏张望,及时制止了我的好奇。我悻悻离开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感觉很害怕。 “好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男子瞅瞅猪栏,对母亲说。 男子打开猪栏门,放出那只公猪,母亲好像还给那人钱了,那人满意地吆喝着公猪离开了。 过了很长时间,我看到母猪的肚子鼓了起来。 “母猪更胖了。”我对母亲说。 “那不是胖,那是要下崽了。”母亲说完这句话,不容我再问走开了。 一个夏天的早晨,我起床到厕所,还没等我打开栅栏门,就尖叫起来。 “小猪,娘,猪栏里有很多小猪!” 母亲急匆匆跑来,伸着脖子看去,果然在猪栏里晃动着五、六只小猪。奇怪的是,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小猪,一动也不动。母亲进入猪栏,仔细察看那几只不动的小猪。 “原来是死胎,还是怪胎!”母亲惊讶地说。 我凑上前去,发现那几只小猪有的只有两条腿,有的只有一只眼睛,扁平着铺在地上早死多时了。很多年,那几只惨死的小猪的样子我一直没有忘记。 “他奶奶的,让那配猪人骗了,他那公猪不行啊!”母亲骂道。 第13章 溺死小狗崽儿 我家又养了一条狗,自从上一条大黑狗被爸爸吃掉以后。 这是条黄色小母狗,稍微有点黑杂毛,温驯漂亮惹人喜爱,整天和我滚成一团,用舌头舔我的脸。刚抱来时比较瘦小,我叫它小黄,在我的呵护下慢慢长大了。 有一天小黄出门了,好长时间没回来,我跑出去找它。在街口我发现一群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们正围着什么似的,欢呼跳跃着、拍手笑闹着,我也围上去看,不禁惊呆了。 那条大公狗试图突破孩子们的包围,残忍地拖拉着小黄到处乱撞,小黄的爪子在坚硬的黄土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抓痕,看样子既恐惧又疼痛,翻着白眼儿惨叫着。 几个孩子早已捡起周围的土块和砖头砸向它们,边砸边不怀好意地调笑着,在熟悉的人群里,其中也闪烁着张天津那胖嘟嘟的脸蛋儿。 “张天津!别打了,那是我家的小黄,”我大叫着,“都别打了。” 大家望向我,还是将手里的最后一块砖头狠狠地扔了出去,那些砖头准确无误地落在小黄匍匐在地的躯体上,它哀嚎着。穿过人群我看到了小黄的眼神,凄惨巴巴地向我求救。“滚!”我怒吼了一声。 小伙伴们“轰”一下散开了,大公狗瞅准机会,拖拉着小黄拐过屋角消失在草丛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敢去追。中午小黄回来了,在太阳下惬意地打着呵欠,慵懒地舔舐着自己,我跑过去摸摸它的头,它温顺地趴伏在地面上,眼睛亮亮地闪烁着,仿佛溢满了柔情蜜意的话语要向我倾诉,可惜我听不懂它。 一段时间后,小黄的肚子鼓了起来,开始我以为它生病了,后来想明白了,心下窃喜,原来它跟母猪一样要生崽了。当它的肚子鼓胀到很不寻常的那一两天里,它几乎不再进食,用爪子四处刨地、焦躁不安,最后钻进一个废弃的鸡窝里伏下来一动不动。 几小时后,我听到鸡窝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奇怪的响声。 我惊喜地发现,小黄伏在那里,正温柔慈爱地舔舐着面前的一只小狗崽儿,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只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舔舐面前的小崽儿,样子专心细致,比舔我可温柔多了。小狗崽儿颤抖着,闭着眼睛“嗯嗯哼哼”的四处碰撞,努起嘴巴寻找着母亲,享受着母爱的温柔。 小家伙湿漉漉的皮毛很快被舔干了,由海豹变成了一只小刺猬,毛发蓬松闪亮,仿佛换了一身新装。 小黄放下这只小崽儿,侧卧在地,屈着身体努力着。不一会儿,从它的尾部渐渐鼓出一个透明发亮的、像吹起的气球一样的东西。那个东西越鼓越大,最后“啪嗒”一声滚落下来,是个椭圆形的囊袋,灰乎乎的,在天光黯淡的鸡窝里闪着光亮,仿佛一尊柔软的墨玉。 小黄回转身,在那只“气球”上轻轻下口,“扑哧”一声咬破,一部分水分流淌了出来,又一只狗崽儿的小脑袋显露在眼前。小黄探出头去,几口吃完了那层“气球”的外皮,很珍惜地舔干净淌在地上的羊水,用舌头清理了几下嘴唇,开始舔舐那只湿漉漉的小崽儿。 两三个小时后,小黄成功地生下了五只可爱的狗宝宝,每一只都娇柔可爱,惹人怜惜。 “狗崽儿太多了,看小黄骨瘦如柴的,怕是养不起来啊,扔几只吧。”第二天,母亲看到狗崽儿对我说。 “不扔!”我说。 “咱家哪有东西给它吃啊,不扔的话,别说小狗了,怕是大狗也得饿死。”母亲继续劝我。 起始我不同意,后来想了想自己每天吃的那些粗糙难咽的玉米面窝头和咸菜条,我狠狠心同意了。人都吃不饱,何况是狗。 趁小黄不注意,我偷偷将三只小狗崽儿拎了出来,藏在口袋里,怀着企图杀人般的心情,闪出大门向西湾跑去。毕竟,把它们扔在草丛里长时间挨饿受冻我总是不忍。 在一个洗衣坑边,我回望身后无人,咬咬牙掏出小崽儿,一闭眼将它们扔到水坑里。 小崽儿们闭着眼睛挣扎着,露出两只小鼻孔一翕一张,在水面游上坠下很是绝望。十分钟过去了,它们仍然在坚持着,暴虐着我幼小的心灵。我感到呼吸困难,就像自己正在溺死自己。 我蓦然伸出手去,把它们一一打捞起来,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再次装入口袋飞快地跑回家去,把“嗯嗯啊啊”委屈不己的三只小崽儿还给了正在四处张望、一脸焦急的狗妈妈,一回头,看到了站在身后一脸疑惑的母亲。 “唉……”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熟睡中被一个看不清脸庞的陌生人抱走了,那个人脸是平面的,没有五官没有视觉也不用呼吸,他抱着我来到池塘边,一扬手把我了扔出去,我落在池子里,冰凉的水一下淹没了我,我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 窗外漆黑一片,狂风呼啸着,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窗外张贴的塑料纸上“啪啪”作响,几道闪电在窗子上擦出惨白的光芒。我一向害怕下雨,认为大雨会把我们连同我们的土房子一块儿冲走。 更要命的是,屋顶开始漏雨,几滴雨水落在我的脸上,我就是被它打醒的,我腿部的薄被上已经洇湿了一大片。我四处望望,雨落在姐姐的被子上,落在锅台边,落在盛放麦子的水泥厢上,落在地面上,到处都是。 “他奶奶的,这破房子!”母亲被淋醒了,一骨碌站起身来找盆找碗接住那些漏下的雨水。父亲也醒了,嘴巴里嘟嘟囔囔的,咒骂着该死的天气。 “你看!天晴的时候让你修修那屋顶,你就是不听,现在下雨了……你看这破屋就跟筛子似的。”母亲埋怨着父亲。 “我哪有空儿啊!旁人好像整天闲着没事儿似的!”父亲“据理力争”着。 “哆罗罗,哆罗罗,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姐姐也醒了,大声地念着刚学的课文《寒号鸟》。父亲和母亲早已经吵作一团。 不知大家有没有体会过,在半夜熟睡中被凉水激醒的感觉,那难受的滋味简直无法形容。“三岁没娘,五更离床”说得大概就是这种感受。 在初秋的夜里,盖着薄被在梦乡中穿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可这种美妙被雨水打破了。不一会儿功夫,母亲埋怨着将各种盆儿和各种碗儿摆满了整个屋子,炕上地下到处都是。 我们在满炕的碗盆之间横七竖八地躺卧着,各自躲避着漏雨。尽管大小不同的雨滴敲打在大小不同的碗盆上,仿佛奏着叮当作响、珠敲玉碰的音乐,可在此情此景,估计肖邦也不会享受这种听觉。我的心情简直遭透了。 “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好天你一定得修修那屋顶了。”母亲怒道。 “你吵吵啥,大晚上的还睡不睡觉了,明天早上我就给你修屋顶,不然光听你唠叨我也不能长命。”父亲也怒道,他的声音比窗外巨雷的吼声都高,仿佛道道的闪电划破我的心脏和脑海。 雨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晴了,第三天也是晴天,第四天也是…… “你怎么又要走了,不是说要修修那屋顶吗?正好趁今天天晴,不然过几天又要下雨了……”母亲说。 “你吵吵啥,旁人不死也让你吵吵死,我明天就修……”父亲说。 “你说了多少个明天了,再磨叽磨叽又要下雨了,又是‘懒人行功,不是下雨就是刮风’……”母亲说。 “你再吵吵!你见旁人有空了吗?你没看我整天忙着么?你再说我是个懒人试试……”父亲说。 ……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好去看狗,发出幸福的哼叫声。我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小黄,“哗哗”地落下泪来。 第二天,我又去看小黄,却发现只剩了两只小狗崽儿,我猛然转身跑回屋去问母亲,母亲淡淡地说:“昨天晚上我们俩吵架后,你爸爸踢门走了,走之前从鸡窝里掏出了三只小狗崽儿……” 第14章 鸡粪换葱 “鸡粪换葱喽!”胡同里传来吆喝声。 “鸡粪还能换葱?”听到后我迷惑不解,转身跑了出去。 站在胡同里向南看,看到了洪洋娘,她一向和善可亲,是我最喜欢的大嫂子,只见她一摆手喊住了葱农。葱农推着一辆很大的独轮木推车,两旁各躺卧着一只大扁篓,中间的横架上码着鲜绿的大葱,排排大葱在青灰色土墙和棕褐色木推车的映衬下,杆白叶碧、鲜翠欲滴。两人讨价还价了一会儿,葱农从推车上卸下一只扁篓,提着一杆大秤,跟着大嫂子走进她家。 我凑上前去,倚在她家大门框上向里看,看到葱农手执铁锹在鸡窝里铲出一堆堆的鸡粪放到扁篓里。扁篓堆满后,两人抬秤,计数算账,把等价的大葱交到大嫂子手里。 葱农推着独轮车离开了。大嫂子笑眯眯地,边走边在大葱间“啪”揪下一片葱叶,用手指抹一下尘土便放入嘴巴里,香甜地咀嚼着,看着她朵颐的样子,我的口水不自觉溢满了口腔。 我喜欢吃大葱,那味道又香又辣,生吃滋味最好,就着大葱我能吃一大块窝头,趁着葱农还没走远,我急忙跑回家去。 “娘,我们也用鸡粪换葱吧!”我大叫着。 母亲快步跑出门去,喊住葱农,带着他来到我家废弃的鸡窝前。我乐呵呵在后面跟着,兴奋不已,像他们甩来甩去的一只小尾巴。 “是废弃的鸡窝吧?”葱农看了看鸡窝,并没看到鸡。母亲点点头,趁着小黄不在窝里,把两只小狗崽儿抱到一边儿说,“挖吧。” 葱农伸出铁锹,撩开鸡窝地面上的表皮,失望地摇了摇头,继续向下挖,还是一层层黄土。 “这鸡窝废弃多久了,表面全是下雨淤积的黄泥,这样的‘鸡粪’我不能要。”葱农冷冷地说。 我看了看鸡窝,的确,那鸡窝的顶部东一块西一块全是窟窿,木条和苇杆全破落了,上面涂的泥巴早被雨水冲散了,在鸡窝底部淤成一层厚厚的黄土。 “那你再深挖挖,底下应该有点儿。”母亲说。 “不挖了,数量这么少,不值得。”葱农摆摆手离开了。我感到一阵冷风吹过,心凉凉的、酸酸的,对鸡窝的愧疚胜过对鲜葱的渴望。 “我带你姐弟俩去串门吧。”母亲说。我觉得她是想让我尽快忘掉鸡粪和鲜葱的事儿。 母亲在前走着,我和姐姐在后跟着,我有些无精打采。母亲带我们去了二大爷家、六叔家,又去了奶奶家,奶奶家座南朝北,对门住着三大爷,那屋大点儿,这屋小点儿,形成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儿。走出奶奶家门口,母亲望了一眼对面,三大爷的门开着,黑洞洞的,静寂无声,像废弃多年的窑口,母亲只看了一眼,便拉着我们迅速离开了。 三大爷叫张祖庆,49岁了尚未娶妻,独自一人生活着,脾气古怪,与兄弟们鲜有来往,却与大姑和二姑走得很近,我们都猜不透他。 “走,去你三爷爷家玩儿一下。”走出小四合院的大门,经过三爷爷家时,母亲说。 三奶奶刚去世不久,三爷爷总显得孤单落寞,整天憋在家里。去他家玩儿,据母亲所表达的意思是多少安慰他一下。三爷爷的牙齿全掉光了,下嘴唇跟鼻子挤在一起,仿佛一个多褶并塌陷的圆包子,我们踏进屋子时,他正在堂屋里摆着小桌喝茶,见我们来,三爷爷不情愿地站起来打招呼。 “等等呵,我给俺孙孙拿点儿好东西。”给母亲倒上茶后,三爷爷起身,走向悬挂在房梁上的一只竹篮。他踮起脚尖,从里面摸索了半天,拿出一根油条,撕下一半儿来,转身递到我的手里。 那个年代对我家来说,油条是奢侈品,是人间的美味。我舍不得吃,小口小口地咬着。 “好吃吗?”三爷爷伏下身笑着问我。 “好吃。”我低头回答。 姐姐在一旁看着我,又看看三爷爷,嘴巴蠕动着,期待着。可是三爷爷并没有想给她油条的任何意思。姐姐实在忍不住了,一只小瘦手快速伸向我手中的油条。 “啪”的一声,三爷爷出手如电,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她的小手上。 “一个熊闺女家,还吃什么油条啊!你还敢抢?”三爷爷批评着。 姐姐哭了。我吃得越开心,她哭得越伤心。母亲赶紧抓起我们的手,敷衍了几句回家了。 晚上了,天暗了下来,挂在天上的月亮也是黯淡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母亲去点灯,却叹了一口气,煤油没了。 “小强,去你顺姑家买煤油去。”母亲递给我一只酒瓶,塞给我一毛钱。 顺姑家开着小经销,在我的印象中,顺姑在我们村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她开的小经销里各种物品应有尽有,大大超越了我的想象力。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有主席一说,在我眼中,顺姑就是主席这个概念。据说我们跟顺姑是亲戚,但不知道是从哪里论的。顺姑有五个闺女,老大已经十几岁了。 “我不去!”我抬起头,擎着两只没有底气的黑白眼睛望着母亲。在家里敲鸡打狗我还行,其他的我都白给。去东家要棵葱,去西家借盅油的活儿通常是姐姐去,谁的门她都能进,谁的话她都能接。可是今天晚上姐姐跑出去玩了。一想到要跟人打交道我就缩到壳里,心“彭彭”直跳,像个乌龟如临大敌一样。 况且,开经销的顺姑好像不喜欢我,每次她都开我的玩笑,闹的我满脸通红下不来台,让我感觉无处躲藏,因此去一次悔一次,尽管她每次都额外赠我糖果或点心吃。母亲曾告诉我,顺姑很厉害,在她的管教下,大女儿张凌十五岁就会蒸馒头了。 有一次,顺姑带全家下地干活,快晌午了,顺姑安排大女儿张凌先回家蒸馒头。凌姐一边唱歌一边蒸馒头,学着过年时母亲用面团蒸各种动物的样子,把一锅馒头全部蒸成了各式各样的动物形状,凌姐心灵手巧,雕琢的动物栩栩如生,盖上锅大火烧完十五分钟后,又焖了十分钟,喜滋滋地等着大家回来,一同围在锅前啧啧称赞她的手艺。 中午时分,太阳热辣辣的,顺姑汗流浃背,带领着大家走进家门,凌姐高高兴兴地牵着顺姑来到锅前。 “当当当当。”她嘻笑着掀开锅盖,将双臂伸向满锅张牙舞爪的“动物”们,等着母亲的言语奖赏。 “这他娘的都是蒸了些啥!”顺姑看到后勃然大怒,从中抓起一只滚烫的“鸽子”狠狠地扔在了大女儿的脸上,“旁人在地里累死累活,你倒在家里调皮作乐,以后再这么干,看我不打死你!” “呜呜呜呜……”凌姐大哭着跑开了,捂着被子哭了一中午,饭都没吃。 “你去吧,买完煤油还可以买几块糖。”母亲说完又递给我五分钱。那时候一块儿糖才一分钱,五分钱就是五块儿糖啊。我一年都吃不到几块儿糖,在那缺东少西的年代,糖果是孩子们的奢侈品。 “那我也不去!”尽管想到糖,口水在嘴巴里打转,我也不愿意去。 “真是窝门上的汉子,”母亲奚落着我,“你呀,要有你姐姐的一半儿就好了。”她叹口气,“在家等着,我自己去买。”她走了,我也不好意思跟上去,就在黑暗的屋子里呆着,关上屋门,心仍在“彭彭”跳着。 第15章 小酒鬼 天越来越冷了,听母亲说,要过年了。 顺姑照旧托她的小女儿张正儿送来了一小捆带鱼和一小块方肉,二爷、三爷、六叔儿家都有,在我记忆中,年年如此。这一小捆带鱼和方肉就成为我家过年最豪华的食物。我们再包顿水饺,放几挂鞭炮,就算过年。 “大爷和四爷为啥不在村里住?”我问母亲。 “你大爷和四爷当兵在外,出息了,成了城里人,高不可攀了!”母亲说。“城里”对我来说,就是遥不可及的天堂,而“城里人”则是天堂里的常客,我沉默了。 母亲照例准备我和姐姐的新衣服新鞋,全部都是手工自己制作的。母亲织的白棉布,买几包染料,想要什么颜色的下料染一染,晾干后裁剪而成。 另外,母亲有一只厚厚的旧本子,内页里插满了大小不一的鞋样儿,有鞋帮也有鞋面的,剪得整整齐齐。 “哟,脚又见长了。”母亲拿出一张鞋底纸模,让我踩在上面试看并轻叹着。她将这张鞋样附在另一张纸上,按照旧鞋样的形状,在那张纸上沿边超出一厘米左右细细转动着剪刀裁剪着,剪成一张适合我脚的新鞋样儿。接着母亲取出一张“浆布”。 “浆布”是什么?“浆布”是纳鞋底的材料。 深秋时,田野的空地里到处都是野蒿,野蒿的种子成熟后,被母亲大把大把撸下来,晒干扬净,后用村头的大石头碾子磨成粉,再加水和成糊。找一张桌子,擦净桌面,将野蒿糊涂在桌面上,再找出做衣做鞋的下脚料粘在野蒿糊上,一层一层涂抹,一层一层粘贴,高至两毫米左右时停止涂抹,在阳光下晾干,揭下后一张“浆布”就形成了。 其实它并不叫“浆布”,方言叫“结碚”,“浆布”是我给起的名字。 从秋后至来年开春是农闲时节,这段时间大家要么搓草绳,做来年捆小麦的储备;要么就织布、打“浆布”、做衣服做鞋。母亲在那段时期,通常要打好多张浆布。做鞋时,好多个妇女聚在一起,边说边笑,手不离针,时间在说笑声中被打发掉了,鞋也不知不觉在说笑中做完。 打“浆布”为何要用野蒿的种子呢?因为野蒿的种子即使磨成粉,也有微小的颗粒与之共存,使之做成的“浆布”透气绵软,最重要是好扎针。倘若用面粉,就会结成疙瘩,针扎不透,也不好穿。 母亲将剪好的鞋样铺在“浆布”上,依样剪裁,五层“浆布”叠成一只鞋的鞋底。接下来纳鞋底,剪裁鞋帮,并将鞋帮钉在鞋底上。一双崭新、挺括的鞋子就做成了。 “啧啧啧,看人家做的鞋,针脚匀称细密、剪裁精巧细致……”几个妇女轮流端详着母亲做的鞋赞不绝口。的确,母亲做的鞋,在整个村西部是数一数二的,她做的鞋,穿在脚上板板正正、舒舒服服的,在众小伙伴当中,是我炫耀的资本。 父亲偶尔在家,跟他的朋友喝酒,烫上一壶白酒,拿两只小盅,切一碗老咸菜,两人在那“滋喽”大半天,一边喷云吐雾,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这让我心驰神往。 每当他们喝完后,父亲就将留有余酒的酒瓶放在水缸顶部的板龛上。 那天,没人在家,我望了望板龛上那瓶酒,只剩个瓶底儿。望了半天,然后飞速跑出去,把哥哥拉到我家来。见哥哥不明所以,我指了指板龛上的那个瓶底儿。 “你敢偷酒喝?”哥哥明白了,“你不害怕大人打屁股?” “咱尝尝。”我说。 我们踩个小凳取下酒瓶,找出两只小盅倒满,端出老咸菜的一个碗底,把盅高高举起。 “干!”我和哥哥说。然后各自抿了一点点。 “啊!”我和哥哥惨叫一声,惊讶得不得了,“酒怎么这个味道?”只觉得一团烈火在口腔里燃烧,当咽下去后,那团烈火顺流而下,又苦又辣。 “赶紧嚼根咸菜条压压。”哥哥有经验似地说。 “干!”有了咸菜垫底,我们一仰脖将酒喝干,咂咂嘴巴,尽量表现得跟大人一样享受。酒只有一个瓶底,很快就没了。 “咋办?”我问,“要是爸爸回来看见酒没了……” “加水。”哥哥说。 我们拿起舀子伸向缸底,舀子滑在缸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缸里一滴水也没有。 我和哥哥把酒瓶藏在衣服里,快速跑向西湾,只觉得头重脚轻,腿有点儿发软,似乎不听使唤。在洗衣服的水坑边,哥哥将酒瓶摁入水里,灌了跟瓶底等量的池水,转身抓着我跑回家来。踩着小凳,将酒瓶端端正正摆放到原位置。 我们站在下面半天,盯着酒瓶,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再度取下酒瓶,倒满小盅。 “干!”我和哥哥说。很快,我俩将瓶底的池水全部喝完。 很快,我和哥哥“善饮”的名声不胫而走,在村子里大张旗鼓地流传。 除夕那天,我和张天津在村子里玩耍,转到了吴奎门口,吴奎正拿着扫把在门前打扫。 “哟,这不是能喝酒的小强吗?你喝酒可是出名了啊。”吴奎站定,跟我打招呼。 “嗯。”对于喝酒,我是自豪的。但他的辈份低,得叫我叔,所以我只简单地应了一声。 “来来来,来我家,我招待你一壶。”吴奎放下扫把,“来呀,来吧,不好意思吗!”说完,他把我拉到他家,天津在后面跟着。 吴奎转身拿出一瓶白酒,端出两只小盅,坐在桌前倒满。 “喝一盅吧,我看看你到底多么厉害。”吴奎向站在桌子前的我说。我看看他,看看张天津,他一副满脸不服的样子,旁边还站着吴奎的两个女儿,姐姐吴思和妹妹吴飞,也都不相信地望着我。 “喝就喝。”我说,端起那盅酒一饮而尽,忍住辣味和苦味没吐出来,硬咽了下去,然后咂摸咂摸嘴巴,装出很享受的样子。吴思和吴飞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吴飞比我小一岁。“她长得真好看!”我心想。 “哟,行啊,”吴奎转身面向张天津,“张天津,张小强敢喝,你敢喝吗?” 张天津不甘示弱,走上前去,端起另外一盅也一饮而尽。不过,当他咽下去后,他的脸扭曲着相当难看,并猛烈咳嗽起来。我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 “再来一盅!”吴奎说。我看着吴飞,把酒一仰脖又灌下去。 “好了,不给喝了,别再喝醉了,到时候你们爸爸再找我!”三盅过后,吴奎似乎舍不得了,转身把酒瓶和酒盅收了起来。我和张天津悻悻转回家。 回到家后,酒劲开始上涌,我头重脚轻。母亲正在灶间蒸窝头,已经蒸好的窝头摆了两盖垫,排在炕头上晾着。炕头上板碗瓢盆杂乱无章。 我爬上炕头,推了推盖垫,歪七扭八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却“看”到屋顶在旋转,睁开眼睛又感觉太困,不一会儿,我进入了梦乡。 当醒来时,已经是午后四点多了,冬天天黑得早,窗外阴沉沉的,我睁开眼睛盯着几大盖垫窝头,怀疑自己身在何处。屋子里空无一人,一觉醒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似的,所有人都把我遗忘了,我感到很害怕。 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窗户上闪动着鞭炮炸响后的光芒,除夕降临了,过年了。 第16章 过年磕头 “爸爸干啥去了?”当母亲回来后,我问她。 “不是过年嘛!除夕夜,你爸爸照旧去二爷家喝酒。”母亲回答。 “为啥去他家?在咱家喝酒不行吗?” “是你二爷请你爸爸的,自从……反正每年都是。你别管他了,快吃饭吧,你睡着后,我包的水饺。”母亲话里有话,用水饺堵住我的疑问。 “哦,水饺在哪?”我瞪大了双眼问。听到有水饺吃,谁还管喝酒的事。 “对了,天黑前你爸爸贴春联了,你睡着了没叫你,你去看看吗?春联可新了。”母亲对我说,“我们还叫‘年蛾’了,烧柴火放鞭炮的,你通通没赶上。” 我不在乎,因为我的思绪早转到水饺和“过年”上去了。 既盼望过年,又害怕过年,是我的矛盾。 盼过年,是因为有漫长的假期。小时候的寒假出奇得漫长,在假期里,有数不清好玩的事:跳房子、溜瓦、插锥、滚铁环、打札、打耳、弹玻璃球、踢毽子、砸火药、打扑克等。 “溜瓦”需要雕琢一个圆形的砖块、石块或瓦块,大小合适,薄厚得当,然后在地面上挖一个洞,在既定的距离外手执圆瓦,扔向洞口,谁扔的最靠近洞口谁嬴,倘若直接进洞,会获得满堂喝彩。就这么个简单的游戏,我们可以从早玩到晚,玩得都忘掉吃饭,最盛的时候,七八个小伙伴聚到我家院子里,叽叽喳喳能玩一整天。 “插锥”则是在地面上画一个原点,手执尖刀呈竖立状,然后用力掷下插到地面,以尖刀不倒为判,再将每个落点以刀划线连接,无限延伸。先玩者通常会竭力缩小包围圈,使后玩者在夹缝中插刀求生存,一旦刀尖触到先玩者划的包围线,即为判输。 为了玩插锥,我曾效仿“铁杵磨针”的故事,拿父亲废弃的一根钢钎打算把它磨成细细的锥子,但磨了不足十五分钟我就放弃了,只得了一手水泡。 “打札”则是找根十五厘米左右的小木棍两头削尖,称为“札”,把它放在地上,再找一个长度适当的大木棒敲击“札”的某个尖头,在“札”翘起腾空时,挥出手中的木棒击打“札”体,谁击打的“札”飞出最远为胜。 “打札”是我很喜欢的一项运动,能够增强身体与脑部的协调能力,战胜别人让我有强烈的成就感,我以此为乐。有一次我跟张天津打札赌输赢,输到他一路哭着回家,他发誓再也不跟我打札了。 “打耳”与“打札”类似,制作材料相同。不过“耳”的外形粗大,靠在地面击打,谁远为谁嬴。 “弹玻璃球”与“弹脑袋嘣”类似,不过弹的对象不是脑袋,而是玻璃球。将玻璃球散落在地面上,弹自己的球击打对手的球,弹中则将对方球判为己有。玩一下午的话,有时能嬴一兜子玻璃球。 “砸火药”则是捡拾户户散落在门口的“臭炮”,即不响的鞭炮,把外皮一层层剥开,将里面的火药收集起来放入小瓶。玩的时候,取一点火药放在铁砧上,用榔头使劲敲击在火药上,火药“砰”的炸响,既刺激又好玩,让人百玩不厌。 至于害怕过年,是因为我讨厌磕头。 每年初一,天还未亮,外面便响起令人焦躁的鞭炮声,在暖暖的被窝里睡得又香又甜的时候,父母就催促我起床,穿上厚厚的大棉裤,穿上紧绷绷的新衣新鞋,给奶奶、二爷去磕头。 “为什么姐姐不去磕头呢?”我问父亲。 “女孩不用磕头,只有结婚后才磕。”父亲告诉我。 “这不公平!”我抗议。 “哪那么多废话!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父亲说。 父亲领着我,我还没睡醒,极不情愿地走着,半闭着眼,迎着潇潇的寒风,在晓色朦胧的胡同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奶奶家的大门是两扇木门,加起来不足一米半宽,里面的横栓早被打开了,顶上有一柄竖销插着,青灰色的大门上贴着红艳欲滴的春联。 透过门缝,父亲向里张望,确认横栓已被打开,院子里静悄悄的。他踮起脚尖,伸手拔下门顶上的竖销,“吱扭”一声推开院门,父亲带我径直走进奶奶屋里。两间小小的土房子,几步远的开间,个子高的人伸出手去就能触到房顶,窗子又小又暗,屋子里黑魆魆的。 父亲先给奶奶磕头,口里呼着“娘啊,过年好哇,给你磕头了”,连拜了三拜才起身站立。奶奶口里应着“五儿啊,好啊好啊,快起来吧。” “小强,还不快给奶奶磕头?”父亲推着我的肩膀说。我不愿意磕头,一磕头新衣服就脏了,再说,拜年是你们大人的事,跟我们小孩子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很别扭,脸也红了,体内冲撞着一股大概叫“尊严”和反抗的东西。 “还不快磕!”父亲走上前,推搡着我,按着我的头命令我跪下来。我跪了下来。 “起来吧。”奶奶说,从笸箩里拿了一颗糖递给我。这颗小小的糖算是个安慰,一个子填满了我的世界。 我脚步轻快起来,跟着父亲跨出奶奶的屋门。父亲驻足向对面望去,三爷的屋门关得紧紧的,整座房子笼在一片阴影里,两扇黑褐色的木门像是墓碑,红艳欲滴的春联也调和不了那片阴影。他独身一个人,别人过年,他过关,一年的伤悲全聚到今天了。 多少年来,三爷深居简出,他的房子在我印象中,就是童话故事里隐藏在森林深处无人来访的,女巫的木屋。 父亲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笃笃笃”轻叩着房门,“三哥,三哥?”他柔声叫着。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我在父亲身后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父亲退后几步,示意我安静,牵着我悄悄离开了这座小小的四合院儿,并再次插上竖销。 一转身,只见二爷双手举着一炷香,正从胡同南头向家门走来。 “二爷去干嘛了?”我问。 “他去请老爷爷老奶奶了,在西湾边上,面对西方默念他们就请来了。请来后,大家团团圆圆共同过年。在请的过程中双手举香不能说话,所以你不要跟你二爷打招呼。”父亲解释道,并嘱咐我。 “请老爷爷老奶奶?不是已经死了吗?那怎么请?”我问。但父亲懒得理我,并教训我小孩子不许在大年初一胡乱说话。 我们跟着二爷,看到他举着香,沐在缭绕的蓝青色烟气里,严肃而虔诚地迈进屋子,把香郑重地插在桌面的小香炉上。 我们也迈步进屋,在悬挂着一幅花花绿绿的巨幅画作下的桌子前磕头,巨画上绘着古代的老人和孩童,以及府第高墙。父亲告诉我,那张巨画叫做“轴子”,是“家谱世系图”,请来的老爷爷老奶奶都在上面呢。我搞不懂,也看不到他们,感觉很害怕,以为他们随时都会飘下来抓我,于是赶紧磕头。 “还去六叔家磕吗?”我问父亲。 “不去,他比我小,他得来咱家磕。你现在还小,等你大了自己去磕。”父亲说。回到家后,母亲已把饺子下出来了,热气腾腾的,我扑上前去,品尝那几乎一年只吃两次的饺子。 “好了,你玩就行了,我要去村里磕头了,你还小,不用跟着我。”吃完饭后,父亲对我说。 我蒙了大赦,蹦蹦跳跳跑出去,在胡同间散布的鞭炮纸屑里寻找“哑炮”,装到口袋里准备回家收集火药。在胡同里我看到了张天津、窦峰、我哥、我六叔家的堂弟张海,他们也在捡“哑炮”。 下午,初春的阳光迷离温暖的时刻,父亲提着鞭炮喊我到二爷家。 “去他家干啥?”我边走边问。 “咱们要去送老爷爷老奶奶了。早上请来,吃完饭过完年,下午就要送他们走。” 二爷在家正忙活着,将悬挂在巨画两旁剪得漂漂亮亮的黄纸条(纸钱)摘下一部分,放到簸箕里,手拈燃香,提着酒壶和鞭炮,叫上六叔儿和张海,带着我们去村西口。他跪在地上,将纸燃着,随后令我们点燃鞭炮,鞭炮“噼里啪啦”响完,纸也烧尽了,纸钱的轻灰随风飏向空中,飘飘悠悠的。二爷要我们一齐向纸灰磕头。 就这样,我们的老爷爷老奶奶被一炷香请回来,又随一把黄纸钱被送走,来时如烟,去时如风。 第17章 初三走舅家 初一初二轰轰烈烈地过去了。 “走,带你们俩走舅家。”初三的早上,母亲对我和姐姐说。 还好,家里有一辆生产队里倒下来的“永久牌”自行车,尽管有点破旧,却还硬实。当时,整个1000多口人的生产队也不过拥有一辆自行车而已,在此之前,带孩子出行要么手推车,将孩子放在扁篓里;要么赶马车,坐在厢斗里;要么干脆步行。 生产队里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后,这辆旧自行车就扔在我家院子里,谁骑都行。骑自行车走亲戚,简直跟开着宝马四处炫耀一样。 父亲手巧,用木板和木棍精心雕琢绑缚了一个小小的车座,可以做我的“宝宝椅”,固定在自行车前端的三角架上,孩子坐在车座上,靠在大人怀里,既安全又舒适。我身体瘦弱,个子矮小,那是我的专座。姐姐则坐在后面的车座上。 我们带上礼品出发了,“正月的礼薄如纸”,只带上两封饼干,一罐麦乳精而已。我坐前边,姐姐坐后边,母亲坐在中间骑车,大家都裹得紧紧的,像个挑担的小贩,打算走乡串户。 “卖孩子喽,谁来买孩子啊?”行驶在路上,在锋利的寒风中,母亲笑着吆喝道。听到后,我们并不害怕,并不觉得她真要卖了我们。 “卖孩子喽!”我们也笑叫着。 “看!娘,那里!”我突然停止了笑闹,在自行车上探起身子,伸出小小的食指,惊奇地指着前方。前方较远的地方,蠕动着一条蛇一样的物体,向我们这个方向“爬行”着。 “哦,那是火车,它在铁轨上奔跑呢。” “火车?铁轨?”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它蜿蜒着,冒着烟,雄壮威武,拖着长长的尾巴。我叉开食指和拇指,呈“八”字型,举到眼前,丈量着火车的长度。 “火车这么长啊!有一拃长!”我叫着,认为自己准确地量出了火车的长度。 母亲和姐姐都笑了,一半是嘲笑,一半是因为我童言无忌的可爱。此时火车驶到近前了,携起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轰隆隆”的巨响好不容易掩盖了她们的笑声。 从我家到舅舅家十几公里,全程是坎坷而狭窄的土路,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穿过一片又一片庄稼地。自行车驶在路上颠簸不停,一不小心碾过一个小坑,震动立刻传上来使人牙齿相撞令人生疼,我的五脏六腑都被颠倒了。 好不容易到达舅舅家,舅舅、妗子和两个表哥热情地出来迎接。当舅舅把我从车座上抱下来放在地上时,我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我的腿麻了。 姥姥早已去世了,姥爷卧病在床,住在西北屋不能出来,母亲带着我看望他,并要我给他磕头。说了几句话,母亲出来,来到东北屋舅舅住的那间房里。 说笑声中,舅舅泡上茶,大家都点上烟,姐姐偎在母亲怀里听她们聊天。两个表哥带着我在院子里放鞭炮。表哥比我大五六岁,跟我玩不到一起,他很快被同龄的孩子们叫走了,只剩下我自己。 我不愿回到屋子里,感觉与每个人都有隔阂,甚至包括我的母亲,我宁愿自己坐在院子里玩耍。 “强强,你过来。”姥爷叫我。我应了一声,走进他的屋子。 姥爷手打着哆嗦,从床底下摸索出两毛钱来,给我压岁。因为他不大说话,也没力气说话,因此我在他的房子里呆了好久,以此来躲避隔壁时时响起的巨大而空洞的笑声。有时候,姥爷像那座空洞黢黑的旧房子一样沉默。有时发出阵阵的咳嗽声。姥爷躺在那里假寐,有时候我观察他,发现他的脸犹如被遗忘在角落里经年未动的“铁核桃”,岁月的褶皱里淤满了黑亮的油灰。 姥爷发出鼾声时,我又回到院子里,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一把精致的手工小铁铲,我很喜欢,蹲在那里许久。我回头望望两间屋子,都掩着门,我偷偷把小铲装在自己的口袋里。 中午了,妗子进入西屋小厨房,不一会儿便传来锅碗勺盆相撞的声音,妗子进出厨房,端菜端饭到东北屋。 “小强,回屋来,吃饭了。”妗子吆喝着我。我正在那里踢踏着南墙根下的残冰残雪。 “国华、联华?回家吃饭啦!”妗子站在大门口,向胡同里高声喊叫着,把手拢成喇叭状,左边喊喊,右边再喊喊,恬静的小村庄里荡着回音,三三两两的鞭炮参差不齐地炸响着,也不知表哥他们听到了没有。 我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走回屋里。 “这俩熊孩子,到饭点了也不来。”妗子喊完,一转身回来,见我仍在院子里磨蹭,快速走近我,一把拉起我回到屋子里。 我偎在母亲怀里,看看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又看看尚未落座的人们,瞪着两只小眼睛茫然地张望着。一阵叽叽喳喳后,两个表哥一窝蜂一样闯进门来,坐下开始吃饭。 “没看有客吗!你姑在呢,你们倒先吃开了,”妗子挥动双手阻挡着他们,“先去洗手。” “不要紧,让孩子先吃吧。”母亲说。 大家边聊边吃,饭吃得很慢,这对我是种煎熬,因为那把宝贝铲子还在我口袋里掖着呢!即使在吃饭,我也不忘捂着它,怕被人发现。两个表哥吃完后一扔筷子又没影了。我也吃完了,瞅个机会又来到院子里。 太阳西斜,前邻的一棵大树投下长长的影子。忽然,北屋门口有激烈地争吵声传来,我回头望去,只见妗子和母亲出现在门口,仿佛争抢着什么东西。我看清了,是两封饼干和那罐麦乳精。母亲非要留,妗子非不要,两人争执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留下了。 母亲告别了姥爷,舅舅和妗子送我们到门口,舅舅过来抱我到车座上去。 “口袋里有啥?”舅舅问,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硌了手。我心里一阵紧张,尬住了。舅舅摸着我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了我好不容易稀罕来的那把铁铲。 大家爆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笑声。在笑声中,我恨不能成为一只乌龟,把头立刻缩到壳里去。 “哦,大过年的走舅家,稀罕了一个宝贝回去吗?”母亲解嘲着。 “拿着吧,拿着吧。”舅舅把那只小铲又塞回到我的口袋。我们离开了,我回过头,从母亲的胳肢窝下看到舅舅的村子越来越远,我放轻松了,再次捂紧了口袋里的“宝贝”。 “知道你舅舅的名字叫啥吗?”母亲问,也不知她是在问谁。 “不知道。”我回答。 “叫‘拴’,李拴。”母亲说。 “为什么叫‘拴’呢?” “因为我们那个时代很多孩子都短命,所以姥爷给你舅舅取名叫‘拴’,好拴住他,谁也带不走他,他就能好好地活下来了。” 第18章 姥爷去世 几个月之后,母亲接到通知,姥爷过世了,母亲急忙安顿好姐姐,只带着我赶回姥爷家。 姥爷家里人来人往,哭声阵阵,舅舅一家人披麻戴孝,举行着葬礼仪式。母亲和我被带到姥爷遗体前见最后一面。我看到姥爷脸上的皱纹舒展了好多,比过年时见过的又黑又皱不同,样子安详从容。 可能是他不用再煎熬于人世间的痛苦的原因吧。 母亲被安排到灵棚去哭了,把我扔在一边,我既不用披麻戴孝,也不用哭,站在墙根下,拿一支铁锥插着墙体青砖基脚与上部土坯之间的苇草。苇草有防碱的作用,来自地下的碱潮侵入砖石的基脚,继续向上,止于苇草,可以避免土坯被碱潮侵蚀。 苇草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每一次我用铁锥插向它们,都结实地嵌在苇草间或茎孔内。那时我七岁,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紧张尴尬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好不容易捱到午后。 午后,一阵骚乱之后,帮忙的人员簇拥着舅舅,将姥爷的遗体搬出来,放入一只木制的棺材内。在我们的注视下,有人七手八脚帮忙覆上棺盖钉好了。一行人抬着棺材,向野外的墓地走去,一公里的路程,撒满了悲怆的哭声。 舅舅的哭声雄浑、悠长、转折而凄惨。两个表哥的哭声单调混浊。妗子和母亲的哭声曲折婉转,悠扬动听,有故事内容,并调和着使人落泪的悲哀。女孩儿的哭声时停时有,莺莺燕燕、细微微的。 我穿着开裆裤,距离母亲一两步远,跟在后面。 “我那不容易的爹哟……你再也不管我咧……活着时受了那么大的罪……今后再也不用受罪咧……我那亲爹哟……”母亲和妗子这样“唱”道,曲调婉转,音韵悠扬。真的,与其说在哭,不如说在唱。 我很纳闷,女人天生就会有这种哭丧的能力?我很怀疑,古时一定有人为哭腔谱过曲,并秘密流传至今。我还怀疑,每个女子都在内心里默默练习过,绝不会是基因里的传承。 这哭声,抑或是“歌声”的抑扬顿挫,委婉动听、悠长悦耳,伴着汩汩而下的泪水,可谓是一幕声情并茂、画面与音乐俱佳的戏曲。 于是那些离去的老人,应该能够在孝子的高亢雄浑和义女的悦耳的哭声中,安心地升入天堂,早登极乐了吧。 舅舅在前,拄着“哀杖”,仰面向天,边走边哭,脚步踉踉跄跄,几欲摔倒。“哀杖”是用柳枝做成的,因为,据说柳树有招魂的功能。将小指粗细的柳枝砍成一米半左右,上面呈螺旋形环绕着一圈圈黄草纸。只允许男丁执握,女子无权触碰。 母亲和妗子则互相搀扶,半闭着眼睛,斜歪着脑袋,边哭边行。 姥爷的坟墓在一片麦地里,据说是老李家的祖坟所在地,墓穴早开好了,座南朝北,方方正正。一阵剧烈的哭声过后,姥爷下葬。亲人在坟前哭成一团。大家抓起铁锹埋土,土堆渐渐高出地面去,成为一座锥形的坟茔。孝子贤孙依次跪拜。 “还有人拜祭吗?”主持葬礼的执事问。 “外甥呢?让他也来拜一下。”有人七嘴八舌地提议。“外甥”指的是我。 “在那呢!”我还在一旁“事不关己”呢,母亲指着我的方向喊道。 有人过来,将不明所以的我拉到了坟前。 “跪下,对着坟拜一拜,跟你姥爷告个别。”那人说。我看看大家,“跪下,磕头就行。”有人嚷嚷着。这回我懂了。我以前看过葬礼,记得跪拜的样子。 我头朝坟墓,跪在那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还没等起身呢,后面传来了阵阵哄笑声。 “有模有样呵!” “穿着开裆裤,屁股蛋都露出来了。” “屁股蛋?连小鸟鸟都露出来了。” 拜完后,我起身,有人笑得更欢了。我很得意。 “你拜得很好,虽然小鸟鸟都露出来了……大家都夸你了,你姥爷在地下一定很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笑着对我说。 我拜得很好,我拜得不错,至于露鸟鸟的事儿,我并不在乎。 之后的几天里,母亲一直沉默寡言,有时候独自落泪,很伤心的样子。 “刚听到你姥爷去世的消息,我并不觉得怎样……你姥爷下葬之后,这几天我常常想起他,有时候晚上梦到他朝着我笑……我很早没有娘,现在你姥爷也没了,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母亲对我说,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我倒没觉得怎样,姥爷给我的印象,仅限于又黑又瘦,满脸皱纹,皱纹里淤满泥灰,只能躺在床上的一个老头而已。 母亲又独自去了一趟舅家,在姥爷坟上烧纸,坟前烧纸,即是为阴间的亲人送钱,或许,以这样的方式,让逝者安息,让自己获得心灵的安宁。 有时,我拿出从舅舅家“偷”来的那把小铲,仔细地端详着。 “既然你稀罕它,你就拿走吧……想当年这把小铁铲还是你姥爷亲手做给你表哥的呢……” 我记得舅舅曾这样对我说。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论亲人与否,只要彼此交流产生共鸣,就会相互在对方的心灵种下种子,种子萌发,连成一线。无论谁走到哪里,一旦远了,线扯紧了都会痛。 一旦某个人离开,只有对方的种子枯萎了,大家才会忘掉彼此种下的情感。但在此之前,你会不停浇灌它,直到精疲力竭,与他的情感完全枯萎,时光才会医好你的创伤。 有时候依然会痛,但并不明显。 有一件事我还忘了说。 那天,当我们离开坟茔之前,舅舅和表哥把他们手中的哀杖全部深深地倒插在坟茔的黄土中。其中有一棵发芽了,历经寒暑,不仅没有枯萎,反而茁壮成长。后来,我结婚时去拜过一次,给坟墓立碑的时候也拜过一次。 当年的那根哀杖,如今已成长一棵巨树,两人抱拢才能合围,树木参天,投下巨大的庇荫。 “哀杖成树,后世子孙一定发达兴旺。”有人如是说。 第20章 羊粪蛋事件 一天,我和小伙伴在屋后的大街上疯跑,突然发现,在布满瓦砾和尘土的路面上,竟然散落着许多“软枣”,黑乎乎的,圆皱丑陋,立刻激发了我的味蕾。我感觉口水在舌边打转,再次回味起软枣的甜软甘美。我装作不知,依旧与伙伴们疯跑着,却时刻注意着脚下的“软枣”。这些“软枣”,应该独属于我自己,我想据为己有,绝不向他们吐露关于软枣的任何秘密。 为此,我的内心忐忑不安。 我跑着闹着,心脏狂跳不已,仿佛在惦念和守护着一些不属于自己却触手可及的东西。小伙伴们并不管这个,他们放肆地穿街而过,盘旋往复,来回践踏着那些“软枣”,更多的“软枣”被踩碎踩烂混入尘土。 我担心不已,心疼不已。 有人无意中将这些“软枣”散落了,一定会回来捡起的,这是我的担心。而更多的“软枣”被碾落成泥,是我所剧烈心疼的。我既担心,又心疼,感觉到精疲力竭、沮丧无比。 小伙伴们存心似的,越往密集的“软枣”处奔跑。最后,这些“枣子”被他们踩碎殆尽,它们的香气难抵陆游笔下的梅花,与我的失望一道,永远消失了。 夕阳慢慢收网,将一整天的热情缓缓抽离地平线,我两手空空回家,蹿上大炕,趴在炕脚卷起的被褥上,小心翼翼地哭泣着。父亲依旧不在家,母亲通常八点多钟才做晚饭,他们对孩子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向来没有洞察力,一度让我怀疑他们是否会在意我的生死。 他直接忽略了我。而她,只会在我不需要的时候来烦我,而当我真正需要她的时候,她的敏感力却消失了。所以,无人来打扰,也没人在乎我因用力压抑无声的哭泣而耸动的肩膀。黑夜渐渐笼罩了村子,我疲惫地睡着了,在梦中感觉自己不是任何人,只是被关在门外那只既无窝棚也无食物的小黄。 几个月后,姐姐上学去了,母亲心血来潮带我到邻居家串门。我拉着母亲的手走出破旧的院落转到屋后,从大街向东五十米,再向左拐,转入一条死胡同。胡同狭窄阴暗,两旁的院墙摇摇欲坠。半米高的青砖基脚被侵蚀的已无棱角,砖和坯的碎末不规则地散落下来,渗出的白色碱苔布满了整片基脚。 基脚上部,是土坯或泥制的围墙,与基脚的接合处因咸碱的侵蚀向内凹陷,碱掉的土末在脚步的震动中簌簌向下流淌着。 在死胡同的尽头处,就是刘书印家,他们是我们家的常客,是好朋友,只见两扇木制门紧闭着,上面布满青苔和沉灰。 无需敲门,捏住木门上部的铁环,用力向右扭动,里面的栓关即被挑起,放手后,栓关横躺在另一个方向,轻轻推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黑沉沉的门洞。母亲拉着我跨过半尺高的门坎儿,走进门洞内,我抬头看看门洞顶部,粗大的檩条上面排列着整齐的芦杆,这些芦杆既无风雨阳光侵袭,又无灶灰侵染,显得很是洁净。 我握紧了母亲的手,内心有稍许紧张感,即使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串门,不是在偷窃,可是心依然“砰砰”跳着,肌肉在轻微的痉挛抖动。 跨出门洞外,天空明朗了许多,阳光从门洞檐侧射入院内,接着看到天井当中立着一株大树,遮天蔽日,将大半个天井罩在其中,树下清凉怡人。转头看看北屋,三间西北屋矮小,三间东北屋稍高一些,都是木门木窗,窗上贴着窗纸。在西北屋侧门下的一棵铁钎旁,拴着几只皮毛白中发黄的山羊。 “吖吖吖”,山羊见有人来,向屋子里的人发出警报。此时,我惊喜地发现,山羊身旁,和大树下,散落着数不清的“软枣”,颗颗硕大,粒粒饱满,我心中一紧,没有说话,口水立刻涌了上来。 刘书印迎出门来,笑着招呼道,“五婶儿,是你啊,快进屋,小强啊,快进屋……” 母亲一拉我的手,我们一前一后被让进屋内。母亲又收紧我的手说,“快叫哥,叫嫂子……”我倚在母亲腿旁,面无表情,怯生生地看着地面,说,“哥,嫂子。” 刘书印和刘嫂爽快地应了一声,脸上堆满笑容,转身去沏茶。母亲却数落道,“叫哥叫嫂子咋还看着地下呢……地下有钱咋得……” 我默不作声,反正双方经常串门,我很熟悉他们,刘哥瘦高个儿,两撇小黑胡,说话幽默风趣,刘嫂有时正经庄重,有时喜欢开玩笑,我知道他们不会挑理。 落座,茶香开始在屋子里缭绕,香烟也已经燃起,他们你来我往地唠起已唠了千年的家常。我很沉闷,他们没有拿我当回事儿,我完全是局外人,又不断牵挂着树底下的“软枣”,于是慢慢向门边靠,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溜出屋外。 站在院子里,那只山羊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草。 望望屋门,又看看院门,四下都很安静。我快速弯腰,伸手捡起地上散落的“软枣”,笨拙地塞入衣服上的小口袋里。怕被发现,不敢多捡,两只口袋儿仅捡了小半满。然后两手捂着口袋儿,忐忑不安地进入屋内。 他们仍然谈笑风生,甚至手舞足蹈,愉悦地打发着时间。而我既要掩饰自己的激动,又要掩藏自己的“收获”不被他们发现,战战兢兢,难以忍受,感觉时间特别漫长。 母亲不说走,我就继续默默忍受。在需要得不到满足的漫长岁月里,我渐渐失去了请求别人满足自己需要的能力。我抬头看看母亲,只见她哈哈大笑着,显露着被烟草熏黑的牙齿,一团团烟雾经过肺部过滤,再次通过鼻孔和口腔喷发出来。 最后,一阵笑声由谷峰滑到谷底,戛然而止,空气冷却下来,进入短暂沉默期。 母亲伸伸腰,看了看窗外的阳光说,“不早咧,你们得烧火忙饭了吧?” “还早哇,急啥,再拉拉,再拉拉。”刘嫂殷勤留客。 “不行啊,得回家呀!”母亲说完,来到外屋,扯起百般无聊的我起身离去。拐过墙角进入大街,在我们的屋后,我的赤脚被一颗尖利的石子扎了一下,我“哎哟”一声,拉着母亲一瘸一拐回到家里。 “来,我看看你的脚。”说完,母亲双手伸入我的腰侧,将我抱到炕沿坐下。 “咦!你口袋里有啥?圆鼓鼓、硬梆梆的……” 我这才想起口袋里的东西,忙捂住口袋兴奋地笑道,“嘿嘿,我有软枣!” “软枣!你哪来的软枣?”母亲已经伸出手去,从我口袋里掏出几颗,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想让她分享我的成果和喜悦。 谁知母亲不看则可,一看立刻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朝巴孩子啊,这哪是软枣啊,这是羊屎蛋儿啊……从你刘书印哥家捡的是吧,他家养羊啊……真是吃屎的孩子啊,多咱才能长大呀……” 我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她将我的“软枣”一粒粒掼到地下,放肆地嘲笑着。那声音将我的希望和自尊一点点粉碎,刺耳难当。 后来,“羊屎蛋”事件成了她的另一项重要谈资,每逢串门或来客,不管是否当着我的面,不管我同不同意,她都要拿出来晒一晒,笑过之后,大家都心满意足。我却蜷在角落里用一把破簸箕盖住自己,羞臊无比、咬牙切齿。 对我来说,她们的嘲笑没有意义,并没促使我为自己的无知和幼稚买单,相反我觉得受了某种侮辱。有时我想,倘若有个办法能让她们闭嘴,我宁愿付出小小的生命来换取。 第21章 外国人吻了建莹姐 一天,母亲告诉我,建莹姐把我哥磕晕了。 那天,家里没人来玩,母亲无聊地喝着茶水抽着烟卷,我见她猛吸一口烟后,不等吐出便捏起茶杯凑到嘴边,啜一口茶水呼出一口气,烟雾和茶水的雾气缠成一片蒸腾缭绕,就像渔夫撬掉了胆瓶上的封印,在魔鬼出现之前散布的青烟。 “哎!你建莹姐那个冒失鬼,竟然把你哥磕晕了。”母亲对我叹道,“你二爷怎么养了这么个朝巴闺女儿。” “磕晕?建莹姐怎么把他磕晕的?我哥死了吗?”我问。 “没死,当时磕没气儿了,上医院救活了。” 建莹姐是二爷的大女儿,比建强哥大10岁,她想努力当个好姐姐,常带我哥玩耍。那天,她把哥放在木推车的扁篓里,推着他在院子里奔跑,遭到了二爷的大声训斥。建莹姐不服气,推着车子跑到胡同里,胡同里坎坷不平,每一刻都在颠簸着,哥哥在扁篓里哈哈大笑,有惊吓也有惊喜。 建莹姐从哥哥的笑声中得到了鼓励,速度更快了。前面出现一道向下的斜坡,建莹姐在兴奋中未刹住车,径直向下冲去。车子脱手了,在她的尖叫声中翻入一道深沟里。“啊!”只听哥哥惨叫了一声,再也没音了。 建莹姐冲上去抱起哥哥,摇着他呼唤他,都没有反应,她吓坏了,将哥哥一路抱回家去,向二爷哭喊着。二爷扑上来,摸了摸软塌塌的哥哥,立刻瘫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强哎……我的建强哎……你到底咋了……” “快去叫你五叔!”二娘对建莹姐说,“看看他有啥办法。” 建莹姐跑到我家,和我娘一起跑向生产队找我爸爸。爸爸二话没说,骑上生产队里唯一的那辆自行车,驰向二爷家。 “二哥,先别哭了,”父亲劝住二爷,“赶快抱上他,去窑郭卫生院。” 二爷抱着哥哥,父亲载着二爷,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奔驰,仿佛逃命般被日本鬼子的刺刀追逐着。窑郭村是乡政府驻地,那里有唯一的一间卫生院。父亲被二爷的大哭声催促着,汗流浃背,把昏迷不醒的哥哥抱进诊室。 医生慌忙戴上听诊器,听了听,又摘下听诊器,仔细观察着哥哥。 “没事,只是昏迷了。”医生说。他扶起哥哥,捶打前胸、抚摸后背,一袋烟的功夫,哥哥“嗯”了一声醒了过来。二爷在面前紧张地望着他。 “爹?”哥哥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二爷。 “唉。”二爷应着,松了一口气。 回家之后,二爷狠狠批评了建莹姐,并将木推车加了铁锁,自己不用绝不打开它。 自那之后,建莹姐时常呆呆地望着锁住的木推车,看起来很伤心,像被剪断了翅膀。那把铁锁,又剥夺了她一项快乐。 不几天,有人从田里回来四处传扬,说在村外的野地里发现了外国人,那些外国人长得像妖怪,还喜欢吃小孩儿,没事儿大家别去凑热闹。这可真新奇。听说后,我们小孩子不仅不怕,反而纷纷跑到野地里,看那些长满络腮胡子、蓝眼睛的外国人。 外国人很和气,穿着崭新的工作服,用“叽哩咕噜”的外语跟我们热情地打招呼。他们扯着红黄蓝三色的胶皮细电线,每隔二十米挖个小坑,灌上水,将一截截明晃晃的铁管相互连接就着坑眼儿打入地下,将电线与突出地面铁管的顶端相连,然后示意我们远离。一个外国人在远处按下按钮。 “砰”的一声闷响,震彻着我们的耳膜,一股股泥浆从每个孔眼里冲天而出跃上云霄,把我们吓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在勘探石油。 我们站在一边儿,边向嘴巴里塞甜脆的胡萝卜,边傻傻地看着他们。 “what are you eating? can you give me something to eat?”一个高大的外国人不知何时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我的阳光。我感到害怕,不禁向后退去。他停在那里摊开双手,不像有威胁性的样子,一手指着我手中的胡萝卜,一手指向自己张大的嘴巴,“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皱着眉头迟疑了好久,我才把手中的胡萝卜递给了他。 “thank you!”他笑着说,那笑容像涂抹着天空的阳光。他转身走去,到盛水的塑料桶边,倒水将胡萝卜洗净,“咔嚓”咬下一截儿,大吃大嚼起来,边吃边赞叹,“very good!great!” “very good! thank you! another one,please.”他又指着自己的嘴巴笑着请求我。我翻过裤兜,摆摆手表示没有了。他遗憾地离开了。我重新翻回裤兜,有点难过,觉得欠了他什么。我跑回家去。 我家从不种这类东西,因为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时间,不像我二爷家,大半个天井被开辟成小菜园,一到夏日,菜园里就满目琳琅、赏心悦目。于是我跑到二爷家,跟哥哥和建莹姐说外国人的事情,特别提到了胡萝卜。建莹姐和哥哥瞅瞅二爷不在家,各自装满了一兜胡萝卜,向野外跑去。 向我请求胡萝卜的外国人不知去哪了,于是我们站在另外几个外国人旁边,掏出胡萝卜塞进嘴巴,有意咬得“咔嚓”作响,胡萝卜的汁水顺着我嘴角流下来,脆生生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终于,有一个外国小伙子回头望向我们。 “excuse me,may i have a carrot?”那个小伙子走近我们,对站在我们之间的建莹姐问。这个小伙子比之前的那个更高更帅,蓝汪汪的眼睛仿佛幽深的湖泊,微笑仿佛湖面上闪动的波光。 建莹姐看着他,又看看我。 “他一定是向你要胡萝卜。”我说。建莹姐将手中的胡萝卜递给了她。那人摇晃着手中的胡萝卜,微笑更加灿烂了。 “um,yummy! what's your name?”他嚼着胡萝卜,点头赞叹着,用那双湖泊似的蓝眼睛盯着建莹姐。 建莹姐十五岁,人生中最好的年龄,碧玉年华、怀春季节。高挑的身材,俊俏的脸庞,一对乌黑清亮的大眼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桃花潭水。她望向那对蓝眼睛,她的一泓潭水立刻被一片湖泊包容了。建莹姐从未被一个男孩子这样看过,尤其是又高又帅气质闲雅的男孩子,她的脸红了。 “you're like an angel.your name is angel.”他又“叽哩咕噜”地说道。 “啵。”那个外国小伙子趁着建莹姐惊慌错乱的时刻,俯向她的脸,吻了她一下。 “啊!”建莹姐迅速转身,尖叫着跑开了。 或许那个吻,在那位外国小伙子的国度里很是寻常,可是对于落后闭塞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乡村来说,这个吻无异于污辱。在家里,我甚至从没见过父亲吻过母亲。亲吻,在大多数父母看来是邪恶的,他们给亲吻叫“亲嘴儿”,一想到这个词儿,他们的身上从内而外就会渗出粘乎乎的邪恶。他们受其激励和怂恿,却在拼命抑制它。 我和哥哥认为那个外国小伙子欺负了姐姐,对他怒目而视。外国小伙子看着跑走的建莹姐失落地垂下了脑袋。当他抬头望见我和哥哥眼中射出的寒光时,迟疑了一下,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我们无能为力,那些外国人就像有魔力的妖怪,在我们的心目中巨大而神秘,令我们不敢报复,唯有在心底里狠狠地问候着他们的母亲。 第22章 大胆的建莹姐 建莹姐一路小跑回到家里,一头扑到炕头,蒙上被子大哭起来,谁问也不说。我和哥哥也跑回家,坐在一旁伤心地望着她。直到由舞臂嚎啕转为莺莺燕燕。 过了好长时间,建莹姐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来,眼睛都红肿了。发现我们望着她,再次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到底咋了?出啥事儿了?你……”二爷问,“她怎么了,你们知道吗?”二爷转身回望着我们,我和哥哥望向建莹姐。我刚要说话,但见建莹姐抬头飞快地瞄了我一眼,我闭嘴了。 “不知道哇!”我扯了个谎。 “到底啥事儿啊?别人欺负你了?我去找他!”二爷对着建莹姐扯嗓子喊道。 “不用你管啊!你走哇!”建莹姐抬起头来呛火道。“咋说话啊!没大没小的!”二爷一甩手愤愤离开了。 晚上,张建莹躺在被子里怎么也睡不着,第一次失眠了。外国小伙子那高大的身影和帅气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着,还有那两汪湛蓝的“湖水”,仿佛穿透了她的心。猝不及防的那个吻,像块儿通红的烙铁,让她的脸发红发烫。 她想恨那个外国小伙子,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她的心灵也被打开了,由内而外仿佛涌动和流淌着既甜蜜又痛苦的汁液。 她惊醒了,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她睁开眼睛望向漆黑的屋顶。平静了一会儿,才感到潮水退去了,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凉凉的,仿佛被搁浅在湖岸上。 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建莹姐独自一人走去了野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还偷偷在兜里装满了丰满、匀称的胡萝卜。我叫上哥哥偷偷跟着她,看她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穿过时高时低的野草,再次接近了那些正在工作的外国人。却远远地躲在几棵茂密的柽柳后面,望着昨天见到的那个小伙子,眼神躲闪着。 小伙子不经意间发现了她。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慢慢走近了她。姐姐向他拿出藏在兜里的胡萝卜,两人比比划划吃着萝卜相互交流着。只见小伙子作了个邀请的姿势,带着姐姐向他们的帐篷走去。我和哥哥猫着腰悄悄跟上去,看他们两人闪进了一座帐篷。 透过帐篷的缝隙,我看到小伙子拿出鲜红的苹果招待她,还拿刀从一根包着塑料皮、圆滚滚的食物上切下几片儿拿给姐姐品尝。后来听建莹姐无意中透露,才知那叫火腿。姐姐贪婪她咀嚼着,从未闻过一种四处漫溢,惹得偷窥的我俩口水直流,真想迈步冲进去抢了来吃。 突然,外国小伙子搂住了姐姐,这次姐姐没有抗拒。出于害怕、惊讶和不齿,我和哥哥转身离开了,在遥远的村口,恨恨地望向那顶绿色的帐篷。 十几天后,在田里劳作归来的人们开始传扬外国人离开的消息。建莹姐听到后,马上穿戴整齐、梳好头发向野外跑去。我和哥哥依旧偷偷跟着她来到外国人工作过的地方。那顶帐篷消失了,地表上只留下一块长方形的印迹。姐姐一动不动,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似乎在抽泣。 那座帐篷,就像暂栖在那里的一只候鸟,注定被季节赶走,不会为谁而停留。 我难过地想,建莹姐,她的第一次恋爱,就这样不知从何时开始,又不知从何时结束的情况下,随着候鸟的迁徙而消失了。 “那个狗东西已经走了,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哥哥在她身后大叫道。“狗东西”这个称谓,在我们村子,是对随意欺负别人、无情无义之人的代名词。 “你说谁是狗东西?”姐姐回过头,狠狠地发问。 “就是那个蓝眼睛的妖怪,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人欺负你!那人死了才好呢!”哥哥骂道。 姐姐向我们快步走来,站在哥哥对面,只听“啪”一声脆响,一记耳光抽在了哥哥脸上。她打完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几天,村子里突然悄悄地流传起一些猥亵的言论,说是村西头张老二家的大闺女不知羞耻,跟红头发蓝眼睛的外国鬼子搞在一起。 “我亲眼见了……两人都进帐篷了……谁知道她俩干些啥……外国人人高马大,她也不害怕……” “这么说,她还想找个外国姑爷?” “狗屁,人家还得要她!早拍拍屁股走了,这个傻妮儿!……” “这一传扬,这闺女儿多半嫁不出去了……谁能相信啊,张建莹这闺女儿竟能干出这事儿来,我绝对想不到……” “你们都在外面胡咧咧啥了?”一天,建莹姐怒气冲冲地找到哥哥和我,劈头盖脸地问。 “我啥也没说!”哥哥理直气壮。 “谁说谁是小狗子!”我吓坏了,发着毒誓。 八十年代,闭塞的小村落,保守的性别观,谁又能想到一个大姑娘家竟然跟一个外国鬼子搞在一起,但传言越传越凶,使人不得不信。终于,这些闲言碎语落进了二爷的耳朵。 “张建莹,你到底干了些啥!”二爷质问着姐姐。姐姐没有辩解,一转身扑到床上,蒙头大哭起来。 “造孽啊!”二爷无力地瘫到小凳上。 很长一段时间二爷都羞于出门,窝在家里长吁短叹,并不时关注着姐姐的情绪。除此之外,他还委托二娘时不时进入建莹姐的房间,殷勤地帮她洗衣服,观察着她腹部的变化。一个月之后,二娘看到了姐姐在厕所里落下的经血,她的心才放了下来。 村子里的流言也慢慢平息了,二爷走出家门,触到的目光已不再那么烫人了。这件事就像肆虐的暴雨后一定会有久违的晴天一样慢慢平息了。偶尔有涟漪,也只是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 有时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大家齐聚在我们家,啜着茶水、吐着烟雾还会聊到此事。那些妇女们眼睛里闪着光儿,深入那些细节,犹如身临其境一般,鄙夷着、不屑着,暗地里却享受着,被那些想象出来的画面灼烧着,故作镇静,用飘忽而微弱的灯光掩饰着自己的兴奋和颤栗。 父亲回家的时候,母亲和她们正聊得热火朝天。父亲踏入屋子,屋里只静了一小会儿,重又热闹起来,延续着建莹姐与外国鬼子的话题。夜慢慢加深,她们陆续离开了。 第23章 六婶儿 一道狭长的胡同横贯南北,我家、奶奶和三爷、二爷、六叔都住在这条胡同里。 “张天津的爸爸说,我们是‘五服’以内的一家子,让我和天津别打架。‘五服’是啥?”我问母亲。 “‘五服’就是家里老人去世后,需要穿孝服磕头哭泣的人,我们不算太亲,正在‘五服’边儿上。也就是说,天津爸爸死后,你得头上戴白,加入送葬队伍的行列。你爸爸死后,天津也得戴白。”母亲说。 “那张北京和张天津是什么关系?他们好像更亲。”我又问。 “张北京的爸爸是张祖尧,张天津的爸爸是张祖亭,他俩是亲兄弟。北京和天津的关系,就像你和你六叔家张海的关系。” “哦。” 张天津和张北京也住在这条胡同里。哥、我、天津、北京、张海,我们是上下不超过两岁的同龄人,俗话说“十七不找十八的”,我们五个孩子经常粘在一起。这条胡同,几乎承载着我幼儿时的所有记忆。 每天睁开眼睛,胡同里几个伙伴的脸孔就在我面前浮动着,我赶紧爬起来吃几口饭,就跑出去找他们玩儿。 这条胡同,被横贯东西的一条大街隔开了,他们在大街北,唯独我在大街南,我出门后想都不想,迈步就向北去。 张海和张北京不大出来玩儿,整天被父母指挥着在家里敲鸡打狗干零活儿,一度遭到我和哥哥、张天津的鄙视,在我们的印象中,整天闷在家里烧火做饭、喂鸡打狗是小姑娘才做的事儿,就这样的,长大后能有啥出息?就连我母亲跟大家聚在一起闲聊时,每谈到张海,都会讥笑他不像个男小子,倒像个大闺女儿,在家啥活都干,既绵软又秀密。 而我和我哥、张天津,就像三个没娘的孩子,东蹿蹿、西蹿蹿,基本不着家。 我先叫上天津,依次向北,联络上我哥,三人一起向北到张海家,或者再向北到张北京家。当我们三人推开六叔家的木门后,看到院子当中散放着一大堆带皮的玉米,张海和六婶儿正坐在那里剥玉米,见我们来了,六婶儿站起身热情地打招呼。 “你们别走啊,给你们拿糖吃。”六婶儿说完,转身回到屋子里,眨眼的功夫出来了,手中拿着四块糖,给我们每人一块儿。我们如获至宝,赶紧剥开糖纸,将糖块放到嘴巴里贪婪地吮吸着,之后把糖纸展开铺平叠好,小心地放到口袋里。 “站着干啥,坐下吧。”不知何时,六婶儿拿出了三只小凳儿,每人一只递到我们手中。我们挨着张海坐下来,面对着那堆玉米。 “听着啊,我给你们讲故事啊,嗯……就讲《张郎和丁香》的故事。”六婶儿神采飞扬地说。我们把糖吮得滋滋作响,仰起小脸儿,认真地听着。 “从前,有个男子叫张郎,从小父母双亡,他孤苦伶仃艰难度日。后来有个媒婆为他牵线,帮他娶了一个老婆,名叫丁香。丁香长得相貌出众,长发三尺,又黑又亮,据说张郎最喜欢她的头发……她不仅漂亮,而且心地善良,白天勤于劳作,晚上缝缝补补,尤其擀得一手好面,做出的汤面又细又匀,香气诱人,张郎总是吃不够。她和张郎夫唱妇随,相处得很好,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在她的帮助下,张郎开了一家店铺,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大老板……” 听着听着,我们被带进了故事中,张天津张大了嘴巴,连糖都忘了吮吸。 “来呀,别闲着手啊,边剥玉米边听故事。”六婶儿伸出一只大手招呼着。我们下意识地拿起了面前的玉米,机械性地剥着。六婶儿笑了,边剥玉米边讲故事。 “日子富足起来之后,张郎忘了以前的贫穷,开始大手大脚起来,干活懒了,还和一些狐朋狗友赌博饮酒四处玩乐。邻居有个叫王海棠的妇女,生来水性杨花,看到张郎有钱就去勾引他,张郎经不住诱惑两人成了露水夫妻。后来王海棠对张郎百般威逼色诱,让他休掉丁香,她们好一起结婚。张郎回家后休了丁香,丁香没脸回娘家,只好独自在外谋生…… “丁香离家之后,张郎把王海棠娶进了家门。这王海棠跟丁香不一样,她好吃懒做,泼辣刻薄,既不下地干活也不纺织做衣,只知道寻欢作乐……时间一长,张郎的家庭慢慢败落了。更糟糕的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张郎家中突然遭遇一场大火,将他的财产烧得一干二净,在火灾中他还被烧坏了眼睛。看到张郎一无所有后,王海棠无情地离开了他…… “从此张郎成了瞎眼乞丐,每天拄着一根木棒沿街乞讨,苦不堪言。一天他遇到一个好人,这个人是个女人,邀请他到她家吃饭。在那女人家里,她用上好白面,熟练地擀出又细又匀的面条下到锅里,很快汤面香气四溢。不知为何,张郎感觉到这汤面的香气很熟悉。汤面熟了,女人盛上一碗面条,却在碗里放上了自己的一根长发,然后捧着面条递给张郎。张郎早就饿坏了,接过面条狼吞虎咽吃起来…… “他一面吃一面慨叹,‘唉,自从休了我老婆丁香之后,再没吃过这样的好汤面。’吃着吃着张郎吃出了一根头发,他捏着头发的一端,另一只手丈量着头发的另一端,自言自语道,‘这根头发三尺长。’女人问,‘谁的头发会有三尺长?’这时,张郎突然意识到这女人就是丁香,顿时他羞愧难当,感到无地自容,转身向灶台上撞去。说来也巧,这一撞正撞进灶膛之中,死掉了。” 那个上午,我们三个哪也没去,跟着张海剥了一上午玉米。看着带皮玉米堆在大大减少,剥皮后的玉米堆显著增长,六婶儿讲故事的话语里都透着欢乐。 “再给你们每人一颗糖,记住,人可不能像那个张郎一样,忘恩负义啊!”六婶儿说着,每人散了一颗糖。我哥和天津剥开糖纸大嚼着,我却捏着那颗糖,在想着六婶儿说的“忘恩负义”的含义。 快到中午了,六婶起身回屋,从里面拿出一小瓢地瓜干,是她自己蒸熟地瓜后切开晒制的,绵软细腻,泛着诱人的油光。这种地瓜,我家从来不晒,吃到的唯一一次,是斜对门张洪洋家大嫂子送给我的。我们以为六婶儿会发给我们每人至少一块,嘴巴里的口水立刻涌了上来。 “我这里好吃的地瓜干给你们留着呵,下午你们还来啊!下午我熬糖,将熬好的糖汁儿浇在地瓜干上面,那可是想不到的好吃,你们绝对没有吃过。”六婶儿说,说完把那瓢地瓜干端回屋子。 当我们流着口水,回想着六婶儿的地瓜干依依不舍地离开前,六婶儿又说:“下午的故事更精彩啊……你们不知道啊,张郎在撞进灶膛前,丁香上前去拉,你猜怎么着?还有,到最后张郎成了‘灶神’,知道是哪个更大的神给他封的吗?” 下午我们如约来到张海家,六婶儿安排我们继续剥玉米,然后她将很多糖块一一剥皮,放到一只小铝锅里,将其蹲在小炉上熬糖。不一会儿,糖的香气弥漫开来。当糖成为粘稠的巧克力色糖汁后,六婶儿抓起地瓜干放入锅内,用筷子搅拌着。我们贪婪地张望着。 “现在吃烫嘴,先凉凉呵。”六婶儿望向我们,我们不禁加紧了速度,将玉米剥地“咔嚓”作响,都希望六婶儿能看到自己努力剥玉米的样子。 傍晚时分,玉米清晰地分为两堆,一堆是膨胀的高高的玉米皮,一堆是干干净净金灿灿的玉米棒。 “吃糖瓜干喽!”六婶儿说。我们一拥而上围了过去。 第24章 张北京 第二天,我去找张北京玩,刚接近他家院门口,隔着围墙就听到院子里传出叫骂的声音,间杂着铁器抽打竹器令人恐惧的“哒哒”声。 “我操煞你娘(当时我村祖传的骂人话),我操煞你娘,你下不下来!……”我站在大门口听着,莫名的害怕,无疑,那声音是祖尧叔家大婶儿的声音。 “我就是不下来,我就是不下来,你砸煞(打死我)我吧,你干脆砸煞我……”是张北京的声音。这是咋了?我在门口迟疑了好久,好奇心占了上风,驱使我推门走了进去。不敢明目张胆,从门洞里探出一只眼睛张望着。 张北京穿着短裤短褂,死死地扒住一架竹梯的第三格,大婶儿左手扯着他的短褂,右手握着一把铁钩,狠狠地敲打着他,边打边骂,看样子僵持了很久。 “下不下来?操煞你娘!……” “我就是不下来,有本事你砸煞我……” 张北京的后颈、胳膊上一道道肿了起来,青紫间杂触目惊心,他大声哭叫着。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见一道道汗水和泪水将他的脸冲成一道道小溪沟,混合着大声喊叫时从嘴巴里喷出来的粘液,直落到胸前的短褂上。大婶儿面目狰狞,铁钩子举得高高的,从半空中狠狠地砸下来,落在张北京稚嫩的肩膀上。“啊……啊……” 我瞠目结舌,张着大口傻站在那里,这么残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她们娘俩没看到我,继续哭叫厮打着。张北京本能地伸出右腿,蹬踢着大婶儿,向他娘还击。 后来张北京向我们炫耀他毫不屈服的壮举,说那天他看到墙边竖着一架竹梯,便跨上去想爬到屋顶,大婶儿怕他掉下来,因此坚决阻止。一个非要上,一个非不让,两人口角起来,在撕扯中将小事儿升级成一场战斗。 “你这个犟孙……我让你犟……你再犟!”大婶儿大骂着。 “我上去看看就下来,上去看看还不行吗!”张北京坚持着,这种坚持在大婶儿眼中就是犟的表现。大婶儿在气急之中,抄起一把烧灶用的铁钩子,狠狠地抽向张北京。张北京拧劲上涌,视死如归。 “打,给我狠狠地打,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亲爹亲娘的话都不听了,要造反吗?”祖尧大叔儿从北屋里跨出来,为大婶儿助威。大婶儿受到鼓励,打得更狠了。最后,她扔掉铁钩子,摆出过年捉鸡杀鸡的架式,出手如电,一把将张北京扯到了地面上,“咔哒”……大叔儿见状冲上来,抬起右腿向张北京踹去…… 后来张北京向我们炫耀时,他的眼角仍是肿的,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豪迈地说:“我爹差点踹断我的肋条,即使这样,我都没服软儿……” 我却被吓怕胆了,再也不敢看大叔儿那几脚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转身向外跑去,在胡同里狂奔着,一直拐到我家屋后的大街上,心脏仍然砰砰跳着,像刚被扔到岸上的一条鱼。稍稍平复后,我从拐角处探出头张望着。突然我感到庆幸,父母虽然白天吵架晚上掐架,却从没这么残忍地对待我。 不一会儿,张北京大叫着从家里冲出来,似是冲脱了恶魔的利爪,在胡同里边跑边骂。大叔儿大婶儿在后面追赶着,张北京已逃走好远了,他们才骂骂咧咧转回身去,消失在门洞里。张北京气喘吁吁,终于和我会合了。他扑上前来,激动地握紧了我的双手,不断摇动着,那布满伤痕的脸上闪动着坚强不屈、凯旋而归的荣耀;与我“胜利会师”的喜悦;逃出“魔窟魔爪”的庆幸。 激动渐渐消弭后,我俩在大街上百无聊赖地晃着,低头踢打着地上的土坷垃。这时,从西向东,蓦然卷过来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向我们逼近,我和张北京吃了一惊。 “是蜻蜓!”张北京说。 果然是一大群蜻蜓铺天盖地而来,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像一座山,倾倒和碾压而来。我和北京低下头,蜻蜓群呼啸着掠去了,源源不断。前面的蜻蜓又转回来,在空中盘旋着。有橙黄色的小蜻蜓,也有碧绿的大蜻蜓。 “有蜻蜓啊,捉蜻蜓啊,”张北京大叫着,并催促我,“快,快回去拿大扫帚。”我转身向家里跑去。姐姐正在家闲着没事儿,听说有蜻蜓,急忙抄起大扫帚跑了出来。 大扫帚,就是那种竹制的环卫扫帚,梢端又细又密,适合在半空中挥捕。 姐姐扛着扫帚跑到大街上,看到漫天飞舞的蜻蜓,兴奋地跳跃欢呼着,恨不能变成一只蜻蜓,加入到它们的队伍。 “快扑啊。”张北京大叫着。姐姐回过神来,高高地举起大扫帚,向空中挥舞着,蜻蜓们四散奔逃,有几只躲闪不及,卡在扫帚的缝隙里,被牢牢地压在地面上。 “扑着了,扑着了。”我大喊着。姐姐翻过扫帚,将蜻蜓从竹枝的缝隙里轻轻摘出来,递给我,嘱咐我捏着它们的双翅。接着她又跑开了。 “我也回去拿扫帚!”张北京喊着,一转身跑走了。姐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不知疲倦,嘴唇上衔着几只来不及递给我的蜻蜓。从那时起,姐姐矫健而高大的形象在我幼小的眼中一下子丰满起来,觉得她是可以信赖、依赖的亲人。 小伙伴们陆续赶来了,张北京、张天津、我哥、张洪广和他妹妹张洪美、东边胡同的张燕儿都来了,每人挥舞着一条大扫帚,喊叫着追赶惊慌的蜻蜓,浑身大汗淋漓。 蜻蜓们意识到这并不好玩儿,而且有生命危险,相继逃蹿了。所有小伙伴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脸蛋儿红扑扑的,像喝了酒。大家相互看看,都收获颇丰。 那时,没人告诉我们蜻蜓是益虫,应该予以保护,整个乡村也没有上升到与自然生态相融合的精神高度。那个年代,捕蜻蜓是小伙伴们奢侈的消遣。 我们把蜻蜓带回去,散放在蚊帐里,在晚上,可以听它们扑打双翅的声音,那双双翅膀扑打在蚊帐上的声音,是可以催眠的音乐。 黄昏了,休息好后,小伙伴们扛着扫帚起身离开。张北京却迟疑着。 “小强、天津,你们两个陪我回家吧……扫帚是我偷出来,爹娘没看见,我自己回去怕是要挨揍。”张北京请求着我和天津。 我同意了,将蜻蜓交给姐姐,和天津一块儿向北京家走去。探头探脑进门之后,大家暗叫不好,大叔儿、大婶儿、张亮哥、张芳姐正坐在那剥玉米呢。张北京悄悄把扫帚靠在墙边,想招呼我们一块儿离开。 “站住,又要去哪?家里有活看不见吗?玉米棒子也不剥,却跑出去扑蜻蜓,你看那扫帚,都让你扑烂了。”炸雷似的叫声响起,我们打了个哆嗦,大叔儿在叫骂着。张北京赶快把蜻蜓藏在背后。 “你背后拿的啥?”大叔儿站起来,走向张北京,张北京傻站着没敢动,哆嗦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祖尧叔一把扳过张北京,劈手将他的蜻蜓夺过来,几下子撕得粉碎,踩在脚下。 “你整天弄这些东西有啥用,活也不干!”大叔抬起巴掌“啪”打在张北京肩上,“干活干活,不干怎么活……你不用吃饭吗!……你看你哥哥姐姐,帮忙剥了多少玉米棒子了……”他揪着北京,把他按在玉米堆前。 “快剥棒子!”祖尧叔声色俱厉地说,接着他转过身,对不知所措的我们说,“你们两个也回家吧,天黑了……整天也不知道干点儿活,尤其是你张小强,你看你家有个愿意干活的吗!” 我和天津朴素看一眼,走出门去。 “你看你家有个愿意干活的吗!”这句话响在我耳边,像一根刺扎着我,令我的心脏殷殷作痛。 我想,我怎会有这种感觉,这种被称为“尊严”的感觉?父母不干活,与我何干?我刚刚才七岁,不正是应该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年龄么? 第25章 陈祥和陈长胜 陈伟比我小两岁,是我对门,我看不起他,不愿意跟他一块玩。之所以看不起他,是因为他爹。 他爹叫陈祥,据说不务正业,整个人轻佻浪荡,还喜欢喝酒,酒后放言无忌,张牙舞爪挑衅众人,因此家庭极度不睦,吵架打架是家常便饭。陈伟有四个姐姐,大姐已经十七八岁了,打架时,除了陈伟,经常全家一窝蜂上,鸡飞狗跳乱成一团糟,吵得四邻不安。 “听,陈祥家又打起来了,”这是我在父母口中经常听到的一句话,语气里有鄙夷,也有种优于他人的自豪感,似乎看不起陈祥,“这个陈祥啊,真是太不像话。”他们总这么说。 久而久之,恨屋及乌,我对陈伟也看不起了。 一个午后,我和张天津在陈伟家屋后玩蛤蜊皮的游戏。在我们这里,大家喜欢吃蛤蜊,就是那种白蛤,煮了之后剥干净,加入鸡蛋和面糊作汤,味道鲜美无比,有人能喝五碗。蛤蜊皮通常被扔到屋后。在那个年代,除了我家屋后,几乎每家屋后或屋侧都有这种东西,白花花的一片。这些被废弃的东西,被我们利用起来,成为好玩的玩具。 我们在一堆蛤蜊皮中挑挑拣拣,找出个大、皮厚的那种,装满一口袋儿,然后找一块平坦的泥土地,蹲下来开始“压指儿”。“压指儿”是大人喝酒时猜拳行令的一种,拇指胜食指,食指胜中指,以此类推,小指胜拇指,谁输了谁喝酒。 我和天津每人握着一枚蛤蜊皮,然后“压指儿”。他输了,于是将手中的蛤蜊皮放在地上,鼓面朝上,等着挨揍。我手执一枚蛤蜊皮,鼓面朝下,瞅准地上的蛤蜊皮,狠狠地打下去,“咔哒”,地上的蛤蜊皮被击碎了。 “倒霉,”天津嚷着,然后从口袋儿里又拿出一个,“再来。” 谁口袋儿里的蛤蜊皮干净了,谁就输了。这游戏特别好玩,常常一个下午都玩不厌。有时候,我们连走好多个胡同去寻找大而坚硬的蛤蜊皮。偶尔能找到文蛤和花蛤那就最好了,可以保持半个月不败的战绩。 我和天津正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一阵争吵声响起来。 “妈逼,平常不回家,回家就醉醺醺的。”中年女人的声音。 “又去哪喝酒了!”十七八岁姑娘的声音。 “咋不喝死你……呵,你还敢动手?我让你动手,我让你动手!” 我和天津侧耳听听,声音是从陈伟家传出来的,我们两个怔在那里。 “走,咱们看看去。”张天津说。 “这多不好啊……”我说。我不愿意去,次要原因是看人打架稍显尴尬;主要原因是陈伟的四个姐姐一个比一个漂亮,又泼辣剽悍、满怀热情,在路上偶尔碰到她们,她们喜欢用热辣辣的、直率的目光盯着我跟我打招呼,每每令我面红耳赤,避无可避。 所以我不去他家,被他四个姐姐围在当中太尴尬。另外,我也害怕她们在打架时会不慎暴露出凶狠残暴和面目狰狞的一面,这与她们文静时的形象反差太大了,会毁掉她们留存在我内心里那热辣辣的、直率的目光。因此,与陈伟对门那么多年,我甚至搞不清楚他家三间房子的内部结构。 可是,还没等我说完,张天津已经拉着我绕过墙角,进入胡同,轻轻推开陈伟家大门闪了进去。这边是陈伟爷爷住的三间瓦房,静悄悄的,估计对于儿子打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再往那边便是陈伟家住的三间房,正屋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断有污言秽语、肢体相搏、桌翻凳倒的声音冲将出来。 张天津拉我凑上前去,探出头向屋子里张望。屋子里推推搡搡的,陈伟坐在角落里大哭着,谁也顾不上他。陈伟的母亲和四个姐姐骂骂咧咧,推搡着陈祥,陈祥招架不住,节节败退、气喘吁吁,在屋子打着转。 “喝醉了就找事儿。” “让你再欺负俺娘!” “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不改!” 陈祥退到桌角的椅子边,陈伟娘“嗷”一声大喊,胳膊一挥,全家一哄而上,把陈祥扑倒在椅子上,顿时,无数个拳头和无数双腿劈头盖脸砸下来……我和张天津再也不敢看了,望望四周,悄悄退出了院子。 “你说陈伟的爹会不会被打死?”张天津问。 “应该不会,”我说,“他们家里天天打架,也没见死过人。” “太吓人了,”张天津说,“我以后再也不看打架了。要不,我们找个地方玩‘打宝’吧。”我表示同意。 “宝”,就是用两张纸叠成长方形,一横一竖压在一起相互折叠,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打宝”则是对方将一个“宝”放在地上,将另一只“宝”用力甩下去,借着强劲的气流,尽量将地上的“宝”掀翻,掀翻之后对方地上的宝便归你了。 这个游戏让人乐此不疲。 我们千方百计找纸叠宝。烟盒,本子纸,书纸,报纸都是可以折叠的对象。有人将包装鞭炮的锡纸用来叠宝,那样叠出来的宝既结实挺括,又闪闪发亮,让我们羡慕不已,美其名曰“电光宝”。也有找多层厚厚的箱子纸叠宝的,叠出的宝又大又重,简直是“宝”世界里的巨无霸。 更有甚者,找又厚又硬的油毡纸叠宝,这种宝锋利、沉重,是枪械里的重机枪,无人能敌。不过也难说,有人用多层纸张压实,叠成又厚又硬的小宝,再利用其过人的膂力和打宝技巧,往往能够出奇制胜,将“巨无霸”和“重机枪”翻个底朝天,简直让人不可想象。 张天津长得胖乎乎的,有一股子蛮力,但也傻乎乎的,所以我不怕他。我们两人在大街上找了一个平坦的地儿,痛快地打起宝来。很快,他口袋儿里的宝,差不多都被我赢走了。 “真倒霉,”张天津嘟囔着,“砸蛤蜊皮赢不过你,打宝也赢不过你。” 正在这时,陈伟家那黑漆的大木门“吱呀”一声响动,有一个人从门里蹦出来,仿佛在逃命。我们看去,正是陈伟的爸爸陈祥,他“哐当”一声摔上门,边跑边回头,口中骂骂咧咧的,很快从我们身边跑走了。 “看老子不回来算账!”只听他反复说着这句话。我和张天津相视一笑,继续弯下腰打宝。 只听“吱呀”又一声响,陈伟的爷爷陈长胜走出了大门,他半眯着眼睛,手里剥着花生壳,嘴巴里咀嚼着花生粒,慢慢悠悠走过来,一副天塌下来跟他无关的样子。他拐过墙角,绕到他家屋后,俯下身去,挨个查看种在那里的榆树。 那些榆树有粗有细,有的碗口粗,有的细如甘蔗。在细如甘蔗的树下均有一只枯死的树桩。那一定是老树枯死后新种的树。 陈长胜挨个看完他的树,又抬头看看在风中颤动的叶子,然后嚼着花生,哼着小曲,迈着方步回去了。 我和张天津继续打宝,一直打到天黑,也没看到陈祥叔回来。陈伟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27章 收麦 几阵西南风后,麦田变得焦黄,家家户户传出磨镰刀的声音。“哧啦哧啦”,“哧啦哧啦”,无论早或晚,磨具擦动镰刀的声音都在院子里回荡。 “明天去割麦,提前准备准备。”二爷从麦田里回来对父亲说。 父亲磨镰刀是一把好手,不知何时在集市上买了一块磨刀石,有砖头大小,有砖头的两份厚,在石面上蘸点水开始下手,他将镰刀的锋刃与石面呈10度角左右,在石面上前后来回拉动,“哧啦哧啦”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四五分钟时间内持续不停。我喜欢这声音,这是铁和石相遇后深情的音乐。磨着磨着,铁和石仿佛绵软了,由不情愿的“哧啦哧拉”的抗拒转为“沙沙沙沙”的低语。 父亲抬头擦擦汗,用拇指的指肚轻轻擦过锋刃,试探着镰刀的锋芒。他点点头,再磨另一面,直到两面光洁如镜,射着青光,几乎照出人影,让人望而生畏。 “别玩镰刀啊,它太快了。”父亲对我说。 第二天清晨,二爷套好车,载着二娘、建莹姐和哥哥,照例驶到我家门口,催促着刚掀锅吃饭的我们。 “咋还没吃饭……不是说好了要早起吗!”二爷抱怨道。我们全家无言以对。 “我先走着,你们随后快来……里里里……外外外……”二爷吆着牲口先行离开了。 “我让你早起你不早起,你看看都天多咱了还没吃饭……”父亲看二爷走远了,抱怨着母亲。 “那你咋不早起呢?咋不做饭呢?凭什么只是娘儿们做饭?你偶尔做个饭还能伤天理么!”母亲辩解道。接着,两人你来我往争吵起来,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将吃饭和割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远远望去,麦田里稀稀拉拉布满了人,每个人都热汗淋漓,热火朝天向小麦进攻,不规则的麦茬东西一块,南北一块,整齐的麦浪被破坏得千疮百孔。我不觉惋惜起来。麦田将熟时我见过麦地沐风的时刻,那种感觉令我神往。 当我们全家来到麦地时,二爷家已然收割了小半块儿地,捆好的麦秸整齐地沿着地垅摆放着。当然,哥哥没有割麦,他在收割后的麦茬里采野花,满地里追逐着翩飞的蝴蝶,将捕捉到的蚱蜢和蝗虫用狗尾草的长茎串了一长串。 “别动那镰刀,割着手就麻烦了!”当哥哥试图拿起镰刀帮忙割麦时,二爷训斥着他。 “我玩玩儿不行嘛!”哥哥抗议道。 “镰刀能玩儿吗!放下!愿意干啥干啥去!”二爷加大了音量。哥哥忿忿不平,扬起镰刀飞速斩断了脚下的一株打碗花,然后将镰刀一甩跑远了,边哼着歌曲边扑蚱蜢。 “咋放的镰刀!镰刀能扔吗!就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二爷被哥哥激怒了,起身归整好镰刀,再度俯身割麦,口中兀自喃喃自语。 “上一边玩儿去,别在这碍事儿!”当哥哥玩够了回来,试图抱起麦秸走向地排车时,二爷又训斥着他。哥哥乐得如此,把腿一蹬又跑远了,跟蝗虫在田野里一块儿自由地玩乐着。 快晌午了,二爷结束了自家麦地的收割,回头望望远远落后的我们,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疲惫地坐在田埂上,划亮火柴点了支烟,喝了几口水,拿起镰刀迈入我家麦地。我们的麦地仅一埂之隔,是有意抓阄抓在一起的。 终于收割完了,二爷再度套上车,他负责装车,我们负责搬运,成捆成捆的小麦在地排车上堆成一座小山。二爷鞭子一挥,“驾”,用力吆喝一声,大驴奋动四蹄,喷着响鼻向前奔去。 我们的打麦场在村西池塘的南沿,经过多年的使用,硕大的圆形麦场平整结实,泛着青光。几天前,二爷已经仔细地清除打理过了。我们七手八脚将小麦卸在打麦场。 所有的小麦集中到场上后,二爷从家里搬来一只大铡刀,父亲负责下铡,二爷负责填麦秸,将每一捆麦秸拦腰斩断。 “为啥要铡断麦秸呢?”我问。 “这样晾晒小麦时好翻动,也能节省碾麦时的时间和力气。”父亲回答。我得到答案,也去帮忙,大家齐动手,将铡开的麦穗部分摊到场内,将麦秸推在场边。 之后,铡好的麦穗在场内被均匀摊开,开始了一两天的暴晒。手爷手执长长的三戟铁叉,在烈日下来回翻动那些麦穗。为防止丢麦,父亲通常要看场,拉一只蚊帐搭在场边,一连睡几个晚上。 “嗯,可以打场了。”接近正午的阳光白得耀眼,将麦穗晒得似乎要着起火来,二爷捏着又干又脆的麦穗满意地说着。 午饭后,二爷拉来了一只大碌碡,汗流浃背,盯着场内的麦穗喘着气。碌碡,一种由整块石头凿刻而成的圆柱形,直径约有20厘米左右,长60到80厘米不等,两边有眼,通过两边的眼儿套上外框,以便拉动。要么人拉,要么依靠畜力拉动碌碡,反复碾压着麦秸,迫使麦粒脱壳。 父亲扛来一根五米左右的长杆,细端缚在碌碡上,自己握着粗端,靠近碌碡两米处拴着那头被蒙着眼睛的大驴。“外外外……啪……”二爷一挥鞭子,碌碡、大驴和他开始了场中的循环转动,二爷掌握着方向,大驴狠命地拉着那只碌碡,那些麦穗在碌碡的碾压下渐渐被压扁、压碎,一颗颗金黄的麦粒脱落下来。 一轮过后,大家用三戟铁叉逐渐挑走上面的麦秸。经过几轮的碾压,场上最终剩下细碎的麦秸,麦糠和麦粒。大家将其堆在一处,二爷看看风向,拿起大木锨扬场。他从麦堆中铲起一铲,“刷”一声扬向天空,那些麦糠和麦粒的混合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麦粒整齐地散落成一线,麦糠则软绵绵地落在一旁。父亲手执大扫帚小心地清扫区分着麦粒和麦糠。 优美而节奏的动作,悦耳的响声,渐渐成堆的金黄麦粒,交织着丰收的喜悦,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一幅画。 麦子终于扬净了,我们拿过准备好的鱼鳞袋,将扬净的小麦悉数装进袋子,一趟趟运回家去。麦收过后,挑几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再将小麦悉数搬出去,放在阳光下暴晒,直到麦粒缩小,咬到嘴巴里“嘎嘣”一声脆响时,才悉数归仓,储存起来。 这是全年的粮食,一定要妥善保管。 我们每家每户都有一只只大陶缸,将晒干的麦粒带着午后阳光的焦热倒入大缸里,摊平压实。母亲再找一小撮棉花,塞入一只小酒盅内,再将几滴“敌敌畏”倒入酒盅,把酒盅放在摊平的麦粒上,嵌入麦粒中,最后在缸顶盖一只厚重的木板,上面压上砖石。 “啊!”我叹道,“你怎么把‘敌敌畏’放在麦子里?”我知道“敌敌畏”是一种毒药,也看到过它淋在棉花叶上棉铃虫纷纷披靡的样子,况且母亲一再告诫我不要碰触“敌敌畏”,否则我的小命儿就玩完了。 “朝孩子,”母亲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把农药撒到麦子里,是放在酒盅里,毒气挥发,虫儿、老鼠就不敢来糟蹋粮食了。” 也是,一年的身家性命全系在这几缸小麦上,怎能不慎重对待。 至此,农忙并未结束,还要赶在小麦收割后的田地未被夏日的阳光晒裂之前套种玉米。二爷搬出单眼木楼,套上大驴,他扶楼,父亲撒种,将一粒粒玉米播种在麦茬与麦茬之间的土垅内。 几天后,最好是来一场雨,大家就会惊喜地发现,那些麦茬之间,闪耀着碧绿的秧苗,那是玉米已经在茁壮生长了。那些碧绿,仿佛焦黄的麦茬生发的新芽儿。 也有人在麦茬间播种了高粱,这些高粱成熟之后,不仅可以做好吃的高粱饭,它的穗亭还可以用来缝制盖垫。 第28章 捕蝉 天越来越热了,树上次第奏出蝉鸣。 一天晚上,我在蚊帐里睡着了,醒来时周围漆黑一片,摸摸周围,除了姐姐之外,谁都不在。我感到害怕,把姐姐叫醒了,俩人在一团黑暗里不知所措。难道爸爸和娘丢下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黑暗和阒静像汹涌的大海,漫过门缝和窗台,就要吞没我们了。 就在这时,屋门响了,是一把铁钩在拨动门闩的声音。我和姐姐更害怕了,我紧紧抱住了姐姐,不敢出声。母亲口中的“妖怪”要来了,要来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孩子。问题是,我们并不确定我们是否是听话的孩子。 我家的木门分为两扇,右门扇的中部有一个横向的长五厘米、高一厘米左右的孔眼。里面有门闩,门闩上有等距的几个孔眼。门闩既可以从屋内开合(直接用手栓门),也能从屋外开合。在屋外开合时,需要一把“钥匙”,这钥匙是用一根粗铁丝弯成的,一头是一个弯钩,一头带有一个圆环作为把手。开合时,站在门外,将“钥匙”的弯钩插入右门扇的孔眼内,用弯钩试探寻找门闩上的孔眼,找到后向回拉,弯钩即嵌入门闩的孔眼,推动手柄向左可以栓门,向右可以开门。 也就是说,即使在屋子里插好门闩也并非安全。因为一旦有人制作一把简陋的“钥匙”,随时可以轻松地拨开门闩。所以,睡觉时我总是提心吊胆。后来,父亲在门闩的活动端上方凿了一个小眼儿,在屋内栓门后,用一只木销插入门闩上的小眼内,可以防止外面的人用“钥匙”打开门闩。 这么做之后,再睡觉时我踏实多了。 此时,屋门响了,我和姐姐在蚊帐内抖作一团,被恐惧击溃了,抱在一起“等死”。 门栓被打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们看着“它”并没有朝我们所在的火炕扑过来,只是在灶台上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煤油灯。灯亮了,母亲的脸出现在昏黄的光芒里。真温暖。这下我们放心了。 “娘,你去哪儿了?”我们异口同声问。 母亲没有说话,而是借着灯光来到火炕前,轻轻拨开蚊帐,微笑着向我们展开右手,她的手掌里有几只“怪物”在爬行着。我们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一步。 “别怕,”母亲说,“这是知了猴。”我凑上前去,端详那几只知了猴。 “你拿一只试试,它没啥可怕的。”母亲又说。 我迟疑了半天,从她手上取下一只放在掌心,知了猴爬动着,令我的掌心又痒又痛,它无畏地向我的腕部冲锋,我“唉呀”一声甩掉了它。母亲笑了。 “这是好东西,”母亲说,“我们把它泡在盐水里,等攒得多了可以炒着吃,可好吃了。” “这是哪来的?”我问。 “树上啊,”母亲说,“夏天正是出知了猴的时节,它从地底下爬出来,爬到树上,一夜之间,就会变成在树上唱歌的那种知了。” 听到这些话,我觉得很神奇。是谁将它的种子种在地下,使它长成这种奇怪的东西呢? “好啦,别玩了,我把它腌起来,你们睡吧。”母亲说。 母亲每个晚上都去村西边的小树林里找知了猴,一个星期之后,泡着盐水的白瓷碗里积累了大半碗。 “可以吃了。”母亲说。她拿出白瓷碗,用筷子将知了猴一只只捡出来,盐水却舍不得倒掉,以备下次再泡。她在灶间的大锅里放了几滴油,点燃柴火,当油快要冒出青烟时,母亲把沥去水分的知了猴投了进去,知了猴在锅里翻滚着,冒出一阵阵烟气,一片片奇特的炒香从锅里面爆发了,令人垂涎欲滴。 每只腌制好的知了猴在油锅中胀大变形,蝉蜕变得透明。母亲灭掉火,将它们铲出来盛放在瓷碗内。 “吃吧。”母亲说。我们早已按捺不住了。 第一次吃“油炒盐味知了猴”,那绝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没有之一。 在一个蝉声聒噪的午后,我跑出院子,来到胡同里,绕到陈伟家的屋后,看到张洪广手执一根竹竿向浓绿的树叶间伸去,样子轻柔如同一只捕鼠的灵猫。我感到好奇,顺着他的竹竿望去。只见他的竹竿尖端粘了一些东西,白白的,凸起着。 张洪广示意我禁声,然后他将竹竿尖端的那团东西慢慢伸向一只匍匐在树枝上的蝉。 “吱……”只听一阵蝉响,那只蝉莫名其妙地粘在那根竹竿的尖端上,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却于事无补。张洪广抽回竹竿,捏住那只蝉,顺时针缠绕几圈后,将蝉从竿上扯下来,收入自己的布袋里。他的布袋里,已经获取了十几只蝉,在里面慌乱地哀鸣着。 “你是怎么捕到蝉的?”我问。 “用面筋。”张洪广说。只说了一句便不多说了,因为他比我大六、七岁,我在他眼中,只是个不被看起的小不点儿。 “那是面筋!”后来我问爸爸,他告诉了我答案,“首先将小麦放在嘴巴里嚼,直到嚼到没有任何一丝的颗粒,成为乳白色的样子,再拿到清水里淘,直到白色的东西淘净,剩下的又软又粘又有韧性的东西,就是面筋。这种东西在未干之前粘性最大,缠在竹竿上,凑近知了的翅膀,一旦粘上绝没个跑。” 又有一天,我又见到张洪广在捉知了,布袋里收获颇丰。 “又是面筋吗?”我问他。 “不是,面筋太费粮食了,这次我用驴尾巴。”他说。 “什么?”我感觉到很惊讶,张大了嘴巴,跑回家去问父亲。 “没什么了不起的,”父亲说,“驴尾巴、牛尾巴、马尾巴上的丝线都行,粗壮点儿的头发都可以。” “头发?!” “是啊,将驴尾巴上的丝线剪下一段来,做一个活结套扣,一端绑在竹竿上,将套扣伸向知了的头部,猛力向下一拉,知了就会被套住。”父亲说。 那个时候,我没有套蝉和粘蝉的能力,但对这两种方法心驰神往。 “倘若我会粘蝉和套蝉,那我不仅可以吃到美味的知了猴,也可以吃到美味的知了了吧!”我想。 第29章 大自然的馈赠 多木而潮湿的沟渠边、废弃的小树林里,往往隐藏着好东西。 夏日里,几场风雨过后,无意间经过小树林,远远望去,松软的红褐色土壤表面,常常无故堆隆起来。这是令人狂喜的发现,正是洁白的蘑菇高擎着伞盖,在等另一场天青色的烟雨。带着某种不劳而获的忐忑奔上前去,蹲在那里观望,那些蘑菇或大或小,小的娇羞欲语,大的亭亭玉立。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蘑菇时难以表达的惊喜。 在之前的夏日里,母亲回家时,偶尔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这样的蘑菇,在取出时仍散落着新鲜的土粒。这几颗蘑菇,是在整年玉米面窝头和咸菜的生活画面中唯一的亮色。 “娘,这是什么?” “蘑菇。” “能吃么?” “很好吃!一会儿给你们做,等着啊。” “嗯。”望着那几枚漂亮的“伞盖”,我的心“砰砰”地跳动着。 在我和姐姐的注视下,母亲将蘑菇洗净,仔细掰成小块儿,放入一只白瓷碗内,打上一颗鸡蛋,撒上几粒粗盐,在做饭时跟馒头馏在一起,馒头热了它也熟了。 掀开锅后,旋起的雾气尚未消散,我和姐姐已凑上前去张望,发现在盛放蘑菇的瓷碗里,鸡蛋的乳白与嫩黄均匀地镶嵌在蘑菇小块里,四散着浓香。我和姐姐迫不及待伸出手去。 “烫、烫、烫……”母亲抢过白瓷碗高高举起,用腿部挤开我们,将瓷碗蹲在锅台沿上,使劲呵着自己的的双手。锅的上部是冒着热气的窝头,锅底是在灶间草木余烬的蒸腾下翻滚着的玉米浓粥。 我拿着筷子细细挑着碗里的那层鸡蛋,再夹一颗蘑菇的小块儿放入嘴巴。那种混合的香气和鲜美的味道完全征服了我。这种味道,既经典又难忘。 还有一种味道是炖虾酱,与炖蘑菇类似,也是鸡蛋加虾酱上锅蒸,充分发酵后的虾酱与鸡蛋交裹着的浓香简直可以让人记忆一辈子。 吃过几次蘑菇之后,秋天渐渐成熟,站在村边向田野里远远望去,玉米和高粱织成片片的青纱帐。倘若在傍晚的薄雾里,独自走在青纱帐之间的小路上,聆听着颤微微的虫鸣,就会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神秘而未知的胜境里。那里,只适合纯洁的魂魄、宁静的心灵与空远的遐思。 在这种虫鸣瑟瑟的胜境里,只与林立的青纱帐缠绵交裹,是一种舍弃肉体和俗物的自我超脱。 在傍晚的薄雾里,母亲带我到玉米地里看望玉米的长势。满眼皆碧。偶见牛翁叼着烟斗吆着黄牛,悠闲爽意地走入民间山水;也有秋露在玉米底部的纤草上打着朵儿,做着晶莹的夏梦。我和母亲踏着秋露舞着双臂分开交错的玉米叶,在垅间缓慢地向前行走。田地里某些贫瘠的部分,玉米棵纤细扭曲着,仿佛营养不良的畸形儿。 但在大多数肥沃的部分,玉米棵成趟成行,裸着粗大坚实、闪着碧玉般油亮的根须,向天高耸着,玉米苞饱满骄傲,向一侧挺立,俨然飒爽英姿的豆蔻少女。玉米棵的尖顶上,擎举着叉开五指般指向四方的黄穗子,碰触之中散落着细细的花粉。 有时,我怀疑那些手指似的花穗是玉米的天线,玉米通过它可以与神秘的外太空建立某种隐秘的联系。 “看,苞米!”突然,母亲停下脚步,指着远方对我喊道。 “什么!哪里?”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在一棵玉米上,应该鼓出玉米棒的部位,却呲牙咧嘴地绽放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那分明不是玉米! “那是什么!”我小声问,我怀疑声音高了那东西会因此而爆炸。 “那是苞米,”母亲说,“玉米长残了就是这个样子。”说完,她向那棵玉米走去,伸手摘取它。 “哦,是的,”我应着她,“长残了的玉米就该摘下来扔掉。” “什么,扔掉?”母亲惊讶地说,“不是扔掉,我要把它带回家。” “带回家做什么?” 我和母亲手牵手,拿着那块苞米回到家里。母亲动手了,将苞米洗净,掰成小块儿放入白瓷碗内,打上一只鸡蛋,放入几粒粗盐,上锅蒸着。 当她揭开锅盖后,一阵奇异的浓香从锅里面扑出来,带着热气扑到脸上,让人陶醉。 “你尝尝吧。”母亲取出那碗炖苞米放在锅台上、我的面前。我用筷子挑了一些放入口内,我惊讶了!那些黑乎乎的、泛着莹光的东西,却甜甜的、香香的,使我想起鸡蛋炖蘑菇的的浓香味。我喜欢这种美味,这是不一样的味觉体验。 玉米终于成熟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动起来,纷纷赶着地排车,吆五喝六地赶往玉米地。 “里……里……外……外……”赶牲口的声音响成一片。里,是指向左;外,是指向右。但在长久的流传中,口音完全变了,你能听到的只是“yi……yi……yi……”,“wao……wao……wao……”的发音,让人无法判断它原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声音宛转悠扬,堪可入画。 到达田边之后,二爷指挥我们每人拿一只四个角的包袱,每个角上都有一条长长的包带,下地前将包带两两相系,一个搭在左肩,一只搭在右肩,挎好包袱后进入玉米地。每人占一垅,将玉米扳下放入包袱内,包袱满了就返回地头倒进地排车里。 当地排车装满时,我们浩浩荡荡驱赶着大驴回家去。 不几天,被掰去玉米棒的玉米棵竖立在满坡里,焦黄焦黄的,失去了往日翠绿的风采,憔悴地站在那里。 有时候,玉米棒子已被掰完,二爷望望太阳,仍未到天空的中央。他抽袋烟,转身从地排车内魔术般地取出一只木杆的大镢,磨得锋光锃亮的,开始伐取玉米秸。他走近一棵玉米秸,跨过一步,用左手将玉米秸揽在怀里,右手高高扬起大镢“咳”一声落下,大镢的锋刃划出一道光亮准确地落在玉米秸的根部,不深不浅,落下的同时左手用力提起,只听“咔嚓”一声,一棵玉米秸脱离了地面。 这需要多年的经验,才能做到如此精准。我和哥哥想试试大镢,但被二爷无情地拒绝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砍在脚上咋办!”他吼道。 父亲也参加了伐取玉米秸的队伍,但大镢落下的部位要么深、要么浅,总不是那么完美。要么大镢深入土壤难以取出,要么仅仅在表层切断玉米的根须。二爷看着父亲深深地叹口气,不过他并没说什么。 玉米秸伐得太浅,留在土壤中的根茎太多,会给后续的耕地和播种留下太多麻烦,二爷这是在为牲口和之后的播种揪心了。 不几天,在剥玉米的时候,母亲偶然从玉米堆中拨出几只鲜翠的玉米棒,撕开外皮后,用指甲掐了掐那粉嫩而饱满的颗粒,掐破后,玉米粒向外溢出沁人心脾的玉米甜香。 “今晚我们有水煮鲜玉米吃了。”在我们疑惑的神情中,母亲笑着说。 第30章 交公粮 玉米收归前后,也有人收获了黍子和高粱,成百上千穗堆在院子里。人们将包袱皮铺在地下,板锄横在上面,拿黍穗和高粱穗擦过板锄的锋刃,那些黍粒和高梁粒儿随着好听的“刷刷”声落在包袱皮上。 剥落了黍粒儿和高粱粒儿的穗苗并不舍得扔,而是拿来做条帚。尤其是高粱秆,用处更大了,不仅用来做扫把、做条帚,而且可以用来缝蒸干粮用的箅子,也可以缝制盖大锅用的盖垫。 每逢高粱收获后,母亲通常要忙一阵子。她收集那些长短不一的高粱秆,然后挑选粗细相同的组成一组来缝制大小不同的盖垫。缝制盖垫不是简单地活计,需要耐心和技术。盖垫分两层,横一层、竖一层,从中心开始缝制,粗线呈螺旋形向外旋转固定,在最外圈结束。 母亲缝制的盖垫做工精致、选料粗细均匀、针脚细密、螺旋线整齐匀称,整个盖垫平整而坚固,二十几年也不会坏。 高粱全身都是宝,即使是高粱秸(秫秸),也可以用来打箔。 “我们也打一床箔吧?”母亲难得见父亲在家,跟他商量道。 箔,是用芦苇或秫秸编成的帘子。这种帘子很有用,夏夜里,将其展开铺在院子里,可以坐在那里围着桌子吃饭,也可以躺在上面看星星。或者在其上再铺一条棉布,还可以晒棉花或种子。母亲见到邻居家有几床箔,眼热得狠。 “打箔?你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用啥打!”父亲显得很不耐烦。我想他一定是急着出门给李家打狗,给刘家撵鸡。 “用秫秸啊!”母亲说,“今年高粱长得旺,穗秆让我取来做箅子和盖垫了,剩下的秫秸正好可以打箔。” “打就打吧,”父亲说,“不过今天不行,我没空。”说完,他迅速离开了。 三五天之后,在母亲一再的催促下,两人至少吵了五次架,才决定在今天打箔。怎么打呢?我很好奇。 我见母亲将所有秫秸上的叶子摘净,挑选差不多粗细的码成一堆,这是材料;再准备麻绳,将麻绳捆在一只只长型的砖头上,作箔的纬线备用;再找四根木棒,两两交叉从中部捆在一起做成两个支架,根据要打箔的长度分开稍长的距离,固定在地面上,再找根长木棒支在两个架子上,这是支架。至此,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要打两米高的箔通常需要缚八道线,于是在地面上铺好十六个附有麻绳的小砖头,两两为一组,将一根秫秸放在每组砖头的麻绳之间,麻绳相互交叉之后,就完成了第一根秫秸的打结……之后以此类推,麻绳相互交叉缠绕,箔的长度在不断增加。 箔长半米之后,将箔卷在横向的木棒上,随着不断地添加秫秸,不断地卷动箔席。感觉箔席长度合适之后,将麻绳打上死扣,剪掉砖头。一床箔席就打成了。 除此之外,有人也打麦秸席,打成的麦秸席又厚又软,甚至在冬天铺在地上使用。冬天时,铺在屋子里的地面上,一家老小坐在上面做针线和玩耍,一点也不凉。可是麦席太费工费时,很少有人打得出来。后来,人们用蒲草打席,厚厚的、软软的,坐上去有“刷刷刷”的声音。这种蒲席花费的工时甚至比秫秸更少,几乎可以代替麦席。 那时,我家也有一床蒲席,坐在上面或躺在上面,挪动屁股引起的“刷刷”声,时常回响在我耳中。 经过几天的坚持和无数次的吵架拌嘴,父母终于把箔打好了,母亲高高兴兴把箔铺在院子里,上面晒着洁白的棉花。不几天后,村民开始把棉花打包,架上地排车,拉到棉站卖棉花。棉花是主要的经济作物,不比交公粮,父亲唯有在卖棉花后才可能为我们买几块糖吃。 我看到院子里洁白柔软的棉花,趁母亲不注意,扑到棉花上打起滚来。最后我仿佛睡着了,似梦非梦,眼前出现交公粮的场景…… “交公粮了。”父亲在村子里的大喇叭里喊着。 “妈的,连吃还不够,又要交公粮了。”村民们悄悄地议论着。不过议论归议论、抱怨归抱怨,公粮该交还得交。消息传出去之后,村子里沸腾了,家家户户将晒干扬净的粮食堆上地排车、手推车,浩浩荡荡向窑郭乡的公粮站驶去。 我愿意跟着父亲一块交公粮,因为公粮交纳后,父亲手里通常有几块钱的收入,倘若他心情好的话,可以在乡里的油条店里买几根油条吃。 我和哥哥坐在粮袋上,二爷赶着地排车,爸爸跟在后面步行,前面是密密麻麻的交公粮人流,附近几个村的交粮队伍都扎堆在这条路上,一路上人们肆意地开着玩笑。 “白天交公粮,晚上交私粮。”有人说。接着男人们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诧异地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公粮哪有私粮好啊!”有人说。人们又大笑起来。车子一路上载着数不清的笑话,在窄窄的土路上蜿蜒前进着。 到达粮站后,我们傻眼了,交粮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们又来晚了。我们通常都早不了。我们焦躁地排着队,等待着。午后了,夕阳西斜,才轮到我们。经过了一天的忙碌,工作人员显得疲惫而暴躁,挥舞着双手叫喊着。 “下一个!快快快!”一位工作人员挥舞着一根检测器械嚷着。那把器械仿佛一把尖锐的钢刀,经过了一天的消磨锃光放亮,在血红的夕阳下咄咄逼人。我们赶快将车向前赶进一步。工作人员傲慢地向粮食走过来。 “哧”一声响,他手中的器械冷酷地刺穿了盛粮食的布袋,“哧”一声又抽出来。我这才看清,那根器械前端尖锐无比,中部则是圆形的,里面是中空的,一侧开着长长的口子。当其刺入布袋后,一部分粮食落在中空的器械内,随着器械的抽出,粮食也被带出来了。 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查看着器械里的粮食。 “扬得不好哇!也有点秕子呀。”他嘴巴里嘟囔着,扔一颗放到嘴巴里咀嚼着,“湿度也大,你们怎么晒得!交公粮也不能这么马虎啊!三等!”他对计量的工作人员大叫着。 “三等?我们可是好粮食啊!”二爷争辩着。父亲嘴巴里也嘟囔着。 “下一个!快点!”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们,招呼着下一个。二爷极不情愿地赶着车向前挪去,无奈地嘟囔着。 我们返家时,夕阳只剩下半只脸,恹恹的,似乎有些伤心。 “要给孩子们买点油条吃吗?”父亲提议道。 “不了,天晚了,快往家赶吧!”二爷挥舞着鞭子漫不经心地说。我和哥哥失望透了,坐在车上,一路都被颠簸着满肚子的心事。天渐渐暗了下来。 整个行程,二爷都不说话,抽打在大驴身上的皮鞭声响得吓人,仿佛在跟谁撒气。 “收棉花了。”不几天后,喇叭里又响起棉站收棉花的喊声。 第31章 清明节叫魂儿 一天早上,母亲烧玉米粥时,向锅里放了几只鸡蛋,接着向灶间多放了几把柴火,这是从没有的事儿。六、七分钟后,热气从锅盖下“滋滋”冒出来,锅里沸腾着,能听见鸡蛋在里面打滚时的碰撞声。 火灭了,几分钟后母亲掀开锅盖,把一团雾气卷向空中。她用勺子捞出那几枚鸡蛋,放在盛着凉水的白瓷碗里,大概有五六只的样子。 “为什么煮这么多鸡蛋?”我惊奇地问。在我的印象里,哪有这么奢侈过。 “今天是清明节呀,”母亲说,“清明节就要煮鸡蛋,还要碰鸡蛋。” “碰鸡蛋?” 早饭过后,我将两颗鸡蛋揣入兜里,手里拿着一个鸡蛋,喜滋滋跑出去了。在胡同里我看到了张天津,他也握着一只鸡蛋。 “张天津,我们来碰鸡蛋啊?”我扬扬手中的鸡蛋,对张天津说。 “好啊。谁先碰?压指?” 张天津输了,他走过来,紧紧握住鸡蛋,露出大头的那端朝向我,等着我来碰。我将鸡蛋小头的那端瞄准猛击过去。只听“啪”一声响,我看看我的鸡蛋没破。 “噫,真倒霉,我的破了。”张天津沮丧地说,“再来,我还有,这次我碰你。先等等呵。”说完,他剥开破皮的鸡蛋,三口并作两口吞进肚去,一下子噎住了,翻着白眼叫唤着。过了好久,他终于恢复了正常。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只鸡蛋。 “啪”一声响,他的鸡蛋又碎了。他怒了,掏出最后一个狠狠向我的鸡蛋碰来,打算来个同归于尽。可就在两只鸡蛋刚刚碰着的刹那,我及时抽回了我的鸡蛋,只听“啪”的一声,张天津的鸡蛋碰在我手上又碎了,我的鸡蛋安然无恙。 “呜呜呜……”张天津哭着回家了。 “无敌大鸡蛋,谁敢来和我碰鸡蛋啊!”我在胡同里嚣张地叫嚷着。此时,张洪厂从胡同的南端走来。张洪厂是张洪洋的堂弟,比我大三岁,比我低一辈,喊我叔叔。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张小强,来来来,我和你碰鸡蛋。”张洪厂摇着手掌向我喊着。 会面后,我们先压指,他输了。他将鸡蛋整个握在手心里,在拇指处仅露出鸡蛋小头端的一小部分,像一枚一分的硬币那么小。 “来碰吧。”他招呼着。我迟疑着,瞄好准,快速向前碰去。就在几乎碰触的刹那间,他转动手掌,将拳峰对准了我的鸡蛋,只听“噗哧”一声,我的鸡蛋四分五裂掉到地上,连吃都不能吃了。 “你……”我看着地上散落的鸡蛋,很愤怒,心疼得厉害。但我没哭。我打不过他,所以悲伤地逃走了。 “张洪厂,你这个狡猾的老狐狸,你不得好报。”我在心里说。 那一天,我在胡同里玩得晚了,小伙伴们都回家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天空好像一下子暗下来,令人感到害怕,我撒腿向家跑去。经过大街时,冷不防从侧处冲出来一条大狗,追着我叫着,慌乱之中我摔倒在地。回家的第二天,我发烧了。 “哦,看样子是掉魂了,”母亲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我的头发说,“头发不顺而且柴性就是掉魂的症状,你是不是被吓着了?” 我想想昨晚碰到的那只大狗,点点头。 “掉魂得叫魂啊,”母亲说,“要不然总不会好,来,我抱你去找你神奶奶,让她帮你叫魂。” 神奶奶住在一间坐南朝北的泥坯屋子里,光线暗得很。她年龄已近七十,终日盘在炕上,只有在帮人看病时才扶杖下炕。她是我见过的最慈祥的奶奶。 “来,我看看,”她招呼着我,“我给你摸一摸。”我走近她。 她握着我的左臂,将两根手指的指肚搭在我手腕的动脉上,屏息凝神,仔细地感受着。 “是啊,孩子是被吓着了,”她对我母亲说,“脉象不稳啊,一惊一乍的。” “大婶子,他在哪吓着的呢?”母亲问。 “嗯……这个,他在你们屋后的大街上,可能是被突然冲出来的一条狗吓着了吧。”她说。 我很惊奇,她怎么知道我在哪吓着了?而且的确冲出来一条狗!我又没有告诉她。看来,她真有种神力,怪不得大家都称她为“神奶奶”。 接下来,神奶奶开始给我叫魂。她走下炕来,捡起一只破旧的勺子,在一扇木门的上方反复扒拉着,口中念念有词。 “铁勺子,扒三扒,俺张小强听到就赶快回家……铁勺子,扒三扒,俺小强听见就快快回家……” “好了,没事了,魂儿叫回来了,回家休息后第二天就能退烧。”几分钟后,神奶奶放下勺子,满意地抚着我的脑袋说。 “快叫神奶奶。”母亲对我说。谢过神奶奶后,母亲带着我回了家。 神迹不由我不信,神奇的是,第二天我的烧退了,两只眼睛闪着亮光,炯炯有神。在我的心目中,神奶奶真是神一般的存在。 小时候的我们,没有时间的概念,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简单堆积着成长。天气热起来了,很快到了农历的六月初六。 那天早上,母亲向锅里投了许多小麦,灶间生火,拿着勺子翻炒着。 “你在干什么?”我问母亲。 “炒小麦啊,然后到石磨上磨成粉,就成炒面了,很好吃。”母亲回答。慢慢地,那些小麦由金黄色变成微糊状。 “为什么要吃炒面?” “吃了之后,一个夏天都不会拉肚子的。”母亲回答。 母亲端着盛放炒好的小麦的簸箕,带我到村口的大石碾去。她用扫把清理了一下石碾和石盘,将小麦放在石盘上,然后推动大石碾。炒好的小麦脆脆的,在石碾下躲闪和翻滚着,很快被碾成粉末。回家后,母亲把炒粉放入一只瓦盆里,放入一些白糖,充分搅拌均匀,然后捏出一些炒粉放到瓷碗里。 “尝尝吧。”母亲把碗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捏一些放入嘴巴里。那些粉末太细了,随着呼吸一下子进入我的气管,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当粉末在口中被濡湿后,却甜香绵软,好吃得很。 “倘若太干,可以加点水拌一下更好。”母亲说。 那天,我吃了整整一碗。这下我整个夏天就再也不用拉肚子了吧?我心想。 第32章 二爷 有空我就找哥哥玩,因为二爷从不要他干活,他最有时间。哥哥偶尔带我溜到奶奶那里去,喊声“奶奶”往往能得到一块糖或一块饼干,有时候她还留我们吃饭。 有一次天过晌了,我还没回家。那天巧了,母亲刚把午饭做好,父亲赶着饭点回来了。 “哼,你真行!瞧你的腿不长不短的,赶着饭点回来了。”母亲说,“正好,我现在掀锅,你去外面喊一下小强吧。” “旁人刚回来,累得要命,你就知道支使别人!”爸爸说着,坐在一只小凳儿上抽起烟来。 “你不去是吧,那我也不掀锅了,抻着吧。”母亲说完,转身躺到大炕上睡觉去了。父亲一袋烟抽完,抬头望望母亲,她已经打起了呼噜。她向来吃得饱、睡得着,这是她的优点。父亲忿忿地扔掉烟头儿,在地面上狠狠地踩碎,一转身走出门去,先来到二爷家。 “二哥,小强在这吗?” “没在啊!怪了,建强也没在家,我还以为他去你家了呢!是不是去咱娘那儿了?”二爷说。父亲听后转身进入奶奶家。 “娘啊,小强在这吗?我叫他回家吃饭。” “是五儿啊,小强在我这儿吃饭,你先回去吧。”奶奶说。爸爸啥都没说,“嗯”了一声就走了。不一会儿,二爷也来找。 “是老二儿啊,建强在我这儿吃饭,你先回去吧。”奶奶如是说。二爷啥也没说,“嗯”了一声就走了。 我和哥哥捂着嘴巴躲在门后“哧哧”地笑。 “你们俩崽儿笑啥!”奶奶嗔怒道,脸上分明绽着笑容。我和哥哥喜滋滋地吃完奶奶的饭,扔下筷子抬腿便走。 “小崽儿们,吃饱了就走哇,再陪奶奶拉拉啊……”奶奶伸手拍打着门扇叫着,我们已经走远了,跑到大街上四处闲逛。 “哟,小强建强啊……张小强,我问你,知道你爸的名字吗?”我们在街上闲逛时,有人捉弄我们,我低头不语。 “这你都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 “知道你咋不说。” “我爸叫老五儿!”我大声说。 “建强,小强知道他爸叫啥名字,你知道你爹叫啥吗?”那人问我哥。 “我爹叫老二!”哥哥毫不示弱。他绝不能输在我的手里。 那人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满意地离开了。 我和哥哥百无聊赖,跑回他家玩。他瞅瞅院子里没人,从角落里拿出两把锤头,一人一把,将石子放在铁砧上一颗一颗敲打着。二爷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哥哥一锤下去,“咣当”一声,锤把断了,锤头落在地上。 “你们俩在干啥!”我们身后响起暴雷般的响声,我和哥哥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了二爷。 “快跑!”哥哥说,我们扔掉锤头,夺门而出向我家奔去。二爷凶神恶煞般在后面追赶着,边追边喊,“打死你们这俩兔崽子,玩啥不行偏玩锤子。” 我们跑到我家,藏在小东屋的柴草下,从草缝里看到二爷怒气冲冲地推开栅栏门,向北屋冲去。 “建强没来吗?还有小强,这两个崽子跑哪了!”父亲没在家,二爷向母亲抱怨着。 “我没见着他们啊,不是在奶奶那吃饭吗?”母亲惊讶地说。 “早出来了,在我家捣蛋,我非揍他们不行。” 我和哥哥意识到柴草下面并不保险,商量一下迅速蹿出柴草,向大门外奔去。“走,去奶奶家!”哥哥说。“还跑,还不给我站住!”二爷在后面大叫着。我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奶奶屋子里,“咣当”一声带上房门。 “啥事儿啊?”奶奶问。 “奶奶,我爹追我,他要打我,你得挡住他。”哥哥说。 “啥!这个狗日的,他敢!还反了他了。你们躲起来吧,别害怕,我对付他。”奶奶大手一挥,示意我们躲在她的炕上,我们拖过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刚藏好,二爷就跑了进来。 “娘,建强和小强跑你这儿了吗?”二爷问奶奶。 “没!吃完饭早就没影了。你找他们干啥!”奶奶说。 “哼!他们两个在家里敲锤子砸铁的,除了捣蛋不干点好事儿……找着他们非打他们不行!” “啥?我还舍不得打他们,你还打!你敢动他们一根手指试试!”奶奶声色俱厉。 二爷悻悻地离开了。 “好了,都出来吧,别捂出一身汗……你爹走了。”我们在被子下笑成一团,奶奶对着那团鼓动着的被子说。 有了奶奶的庇护,我和哥哥有恃无恐。第二天,我照旧去找哥哥,在他们院子里铲起土来。 二爷院子里尽是菜园子,我们在园子边上铲土,泥土松软,一只只蚯蚓被翻出来,在地面上蠕动着。我和哥哥越铲越高兴,像是打着拍子在跳舞。新鲜的泥土飞扬着,落到园子外,落到园子的菜叶上。这游戏超越了想象,我和哥哥玩得忘乎所以。 “你们在干啥!”身后突然响起炸雷般的吼声,我们两个吓了一跳,小铲脱手落到地上,惊慌地回头张望着。二爷站在屋门口,瞪着两只大眼指着我们。 “玩儿……玩儿土啊。”哥哥说。那声炸雷把我们震懵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玩儿土?你看把阡都掘没了!”二爷斥责着。哥哥看看我,再看看爹,说不出话来。 “我们再玩一霎霎,最后把土再培到阡上,我们保证。”我回过神来,不服气地商量道。 “还玩儿?土扬的到处都是,再玩一霎,把菜都埋了!”二爷的声音提高了,夹杂着怒气。 “有你这样当爹的吗?这也不让玩儿,那也不让玩儿。”我反驳道,顺手捡起小铲。 “不就是一道破阡吗!”哥哥见我理直气壮,也反驳着。 “反了你们!就是不让玩儿啊!滚。”二爷加重语气,向我们逼近。 “妈逼!我不屑玩了!”怒气一下子冲到脑门上,我站起身,将铲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铲断了一只幼苗。二爷看了看断掉的幼苗,脸色狰狞起来。 “操你娘!你个狗日的,看我不砸煞你!”他仿佛一头脱缰的野牛向我们冲过来。我们夺路而逃,哥哥灵机一动,躲入奶奶家。我慌不择路,向我家跑去。二爷在后面紧紧追赶着。我推开栅栏门,跑进小东屋藏在柴草里,紧接着二爷赶到了。 “反了反了!孩子都打爹骂娘的……”我透过柴草缝隙惊恐地望着外面,听到二爷在北屋里吆喝着。 “二哥,啥事儿?你先消消气……”母亲问。二爷将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 “这还了得!身上的奶味还没退干净就敢骂大人!他真不在家,回来我砸他。”母亲说。二爷搜寻无果,转身走去。透过缝隙,二爷被一根根柴草棒切得支离破碎,骂骂咧咧着离开了。呆了好久,我从柴草中钻出来。 “你二爷脾气本来就大,你还敢惹他。”母亲半是埋怨半是规劝我。 “他啥都不让玩儿!挖个破土他也拦着。”我抗议。 “那你不该铲断他的菜苗……你二爷从小种地为生,幼苗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命。”母亲说。 “多少次了,哥和我一块儿闯的祸,都是哥起的头,二爷为啥只打我,不打他?” “唉!还不是因为……”母亲话说到一半儿止住了。 “他大我小,按说该打他才对。”我不平道。 “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母亲说。她老是拿这句话搪塞我。长大对我来说太遥远,转个身我就把我的疑问忘光了。 第34章 老汉化龙的故事 星星在夜空眨动着眼睛,寂静的小乡村里,每家每户燃着一只微弱的煤油灯。灯上有一只旋钮,可以调节灯芯的大小。女人在不做营生时,灯通常调得很暗,一米开外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 灯光摇摇欲坠,来自四面八方的团团黑暗,张牙舞爪地扑向黄豆粒般大小的火苗,似乎要吞噬它。 每当夜幕降临后,偏远而孤立的小乡村,化成一片古老的蛮荒。这是真正的黑夜。每个人的灵魂都被锁在黑暗里,在隐秘处蠢蠢骚动。 多数人早早躺下了;少数人在灯下争分夺秒地纳鞋底;一部分人无聊凑趣儿,摸着黑暗在胡同里穿行,凭着第六感摸到我家,聚在我家的煤油灯下。这盏煤油灯,跟萤火虫的光亮也强不了多少。见有人来,母亲调了调灯芯,火光长大了些,跳突着。 这些人聚在一块儿,用无聊而老旧的话语彼此慰藉,借以打发难熬的时光。她们既无生存的目标,又无生活的目的,似乎活着即是挨完这一生拉倒。时间对她们毫无意义。 一天晚上,我被挤在大炕上,隐在黑暗里,听洪洋娘讲了一个“老汉化龙”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财主王老汉,住在离东海不远的地方,养了三个儿子,生活过得逍遥自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儿子长大了,财主变成一位老汉。在儿子的要求下,老汉将田产交由儿子们打理,过上了退休的生活。 老汉每日读书修道,慢慢学成了一门独特的风水学和修道术,尤其是修道术,练到最后可以将自己幻化成某种动物,比如龙。 大儿子忠厚老实;二儿子敢闯敢干有拼劲;唯独三儿子性格直率、粗鲁莽撞,做事不计后果。不过仨儿子都是安善良民,还算孝顺。可怜岁月不饶人,老汉终究熬不过岁月的侵袭,他的身体渐渐虚弱了。 最后,老人卧床不起,三个月后老汉处于昏迷状态。当他再次醒来后,把三个儿子叫到了床前,儿子们泪如雨下。老人拉着三个儿子的手说:“儿啊,我要走了,我走之后你们一定要好好种地,好好过日子。”三个儿子频频点头。 “当我走后,你们千万不要声张,一定要秘密地把我埋葬……”老人继续说。 “不许声张?爹,官府明文规定,老人死后一定要告知官府,否则一经发现,就要抓去坐牢啊!”老大哭着说。 “哼!”老人着急之下怒咳了一声,加重语气道,“所以啊,你们千万不要声张,一定要秘密进行,绝对不能让官府知道。另外,下葬时千万不要给我穿衣,更不能把我放在厚厚的棺材里……切记,切记啊!还有,你们弟兄三个一定要躲在家里整整一百天,一天也不要差,即使庄稼全毁了也在所不惜。最重要一点,把我埋葬在祖坟的东北角上,不能有半点偏差,一定要记住啊!” 三个儿子连连点头。老汉突然急促地呼吸着,仿佛被人掐了脖子,他挣扎着坐起来,再次抓紧了三个儿子的手叫着:“我说的话一定要记住哇,一定要记住哇!”说完直挺挺地躺下去停止了呼吸。 大儿子试探着老汉的呼吸,然后大哭起来,家里上上下下哭作一团。最后,老太太止住了哭声,拉起大儿子,嘱咐他为老汉秘密行丧。 可是,在行丧过程中大家产生了分歧,大儿子说:“咱爹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难道在他去世后,我们真舍得让他光身走吗?” 小儿子说:“大哥,咱爹怎么说就该怎么办,这是他最后的遗愿。” 二儿子义正辞严表示支持大哥。最后,在大儿和二儿的坚持下,为死去的老汉打造了一副极好的楠木棺椁,并缝制了一套上好的丝绸衣服,为老汉穿戴整齐,在晚上秘密下葬了。之后,三个儿子将大门紧闭,深居其宅,坚守着一百天。 有位刁老爷,是本县的县太爷,身体一向很好,自从王老汉下葬一个月后,莫名其妙生起病来,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有天晚上,刁老爷做了一个梦,梦见本县有一位老汉,去世后被秘密埋葬在一个龙穴上。 第二天,这位刁老爷向江湖术士求筮问卜,术士告诉他,本县龙穴被他人占用就是导致他生病的原因。 刁老爷愤怒了,立刻差人打听本县哪位老汉去世了,又葬在哪里,可是打听了几天也徒劳无功。刁老爷急了,撒下海捕公文,张贴寻尸启示,将县城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找到梦中那位老汉。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刁老爷派了更多的人四处寻找,第99天时,刁老爷的差人来到了王老汉的门前,在门外吵嚷着。吵嚷声惊动了藏在家里的三个儿子。 三儿早在家呆得烦躁异常,恨不能飞出墙去,今天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非常好奇,就想出去瞧瞧。大儿子劝诫道:“老三呐,千万别出去,今天已经99天了,不可功亏一篑啊!”二儿子也紧劝他。 三儿子不理,叫道:“我可以不出去,但趴在墙上向外望一眼还不行吗!”两个哥哥实在没办法,勉强答应了。 三儿刚刚探出头去,就被外面的差人发现了,他们一拥而上,砸开他家大门闯了进去,将三个儿子抓了起来严刑拷打。酷刑之下,三儿终于撑不住了,向刁老爷吐露了实情,并带着刁老爷一干人众奔到王老汉的墓地。 刁老爷一声令下,大家一齐动手开坟掘墓,当揭开棺材盖后的刹那,大家都惊呆了:棺材内空空如也,只剩一件破损的丝绸上衣。大家向棺材的一侧望去,发现在棺材的东侧壁有一个圆形的孔洞,有人跳下棺材,向孔洞里望去,那里面又黑又深,看不到尽头。 刁老爷立刻命令大家抬锹弄斧,沿着那条地洞向前挖掘。第二天的中午,即是第100天的正午时分,大家终于在地洞里挖到一个怪物。只见这个怪物长长的,龙头鳞身,龙头后部舞动着两只龙爪,只见尾部两只后爪被一条丝绸长裤包裹着,怪物正在挣扎着试图摆脱这条长裤。 三个儿子看到这条怪物后立刻明白了一切,但是悔之晚矣!原来,王老汉死后叮嘱儿子们一定要将他埋在龙穴,不要棺椁成殓,不要穿衣服,正是为自己化龙作充分的准备啊! 倘若没有棺椁和衣服的话,王老汉则早已经游入东海化为飞龙。老汉化龙后,势必会护佑他的子子孙孙隆兴荣华,世代繁盛。 刁老爷哈哈大笑,遂命手下差人将这“怪物”碎尸万段,并将三个儿子抓进了死牢。 故事讲完了,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有人高声叫骂起来,诅咒着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同时,在心底默默地祈祷自己的父辈在去世后,也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化凡胎为飞龙。 第35章 神秘的大烟囱 村西的大池塘总是在雨季充盈、在旱季干涸。每当干涸后,村民沿着屋后的大街向西下地,慢慢从池塘中间踩出一条捷径。在村民的反映和要求下,父亲找人把路加高,从此,一片池塘变为两片,仿佛人类胸前的两片肺叶。 只是,当雨季重新来临,池水仍会漫上这条路,两片池塘携手相拥,再度化为一片池塘。 人们从大街上走过去,试探着这条被池水淹没的小路,风吹过水面,似乎能听到它们胜利会师的欢呼声,那一定是池水再次相逢奏出的音乐。 我最喜欢沿着这条小路涉水了,和小伙伴一起,提着裤腿,歪歪斜斜地,试探着塘底粘滑的路面被岁月踏实的硬度涉过池塘,从东到西反复来回,不啻为一种娱乐。这娱乐有种征服感,有挑战成功的喜悦。在我们欢跃的笑声里,仿佛能听到池水无奈的叹息。 有时站在池水中不动,抬头向西北方望去,总能看到处在大片麦场之间的,那两座高耸入云的大烟囱。 1973年,在政策地推动下,由父亲主持,在村西外建了一座小型炼油厂,通过从周边油田上拉进的石油炼制柴油、汽油和沥青。当时有几间厂房、一些设备和两座大烟囱。烟囱足足有35米高。建厂后,着实轰轰烈烈地热闹了一把。 五年之后,厂子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设备被拆卖,厂房被拆毁,砖头也被人拉走了,只剩下这两座巨人般耸入云霄的大烟囱。 这两座大烟囱在七岁的我的眼中,的确巍峨无比,只能仰视。 “千万别靠近那两座烟囱呀,里面住着怪物!”大人常常这样告诫我们。 所以在我们心目中,这两座烟囱不仅巨大巍峨,而且神秘无比。每当我们经过它,不禁又惊又怕地张望着,时刻提防着未知的怪物从里面随时冲出来。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和张天津又一次涉水村西池塘,我俩站在偌大、空旷的水中,仿佛整座村庄只剩他我两人,天地间充斥着莫名的孤寂和隐忧。我在前他在后,张天津突然止步了,抬头望着西北方那两座大烟囱。 “咋不走了?”我问他,“我都把水深试好了,你还不敢走啊!” “我不是怕水,”张天津反驳说,“我是怕那烟囱……你说,周围又没有旁人,那烟囱里的怪物看到我们两个小孩儿,会不会蹿过来吃掉我们?” “胆小鬼!”我讥讽他道,“什么妖魔鬼怪的,那是大人骗我们,离那么远你就怕成那样!” “你要是不怕,你敢靠近吗?”张天津呛我道。 “有啥不敢的,”我说,“张天津,你跟我来,我这就去烟囱那,我让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大胆儿!” 其实我也害怕,而且怕得要死。但我绝不能在张天津面前丢份儿,在我的眼中,他是个既胆小又懦弱、又没有见识的胖猪仔而已。我咬咬牙,招呼着张天津慢慢凑到烟囱下。 烟囱矗立了多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仔细打量了它。原来它的底部那么粗大,简直无法想象,不过被岁月严重侵蚀了,从上到下流淌着细细的灰末。抬头望上去,有种骇人的高度。底座烟囱壁上有一眼大大的孔洞,仿佛一张巨口,等着吞人似的。我站在“巨口”旁,迟疑着。 “咋了?不敢进了?”张天津在背后幸灾乐祸道。 “放屁!”我说。说完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促使我一闭眼睛弯腰钻进了“巨口”。 烟囱里黑乎乎的。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并没有设想的怪物突然出现一口吞掉我。我睁开眼睛,慢慢适应了烟囱里的黑暗。我骄傲起来,回首望着烟囱外远远站着的张天津。只见他瞠目结舌,许是吓坏了。 站在烟囱里,我绕到张天津看不到我的地方向四面观察,到处黑乎乎的。抬头望向上方,高高的烟囱顶部的出口处,裁出一小块儿圆形的天空。仿佛我就坐在井底,所看到的整个世界无非就那么一小块儿可怜的光亮。我下意识地想象着自己如同一缕烟尘,在火的推动下,顺着烟囱壁一路飘升,飞向无垠的碧空。 我决定捉弄一下张天津,于是猫在张天津发现不了我的一片黑暗角落里。 “啊……”我蓦然发出凄厉的惨叫。那长而厉的惨叫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未喊完之前,我透过一抹细小的砖缝观察着张天津。 “不得了啦!怪物吃人啦!张小强爬进大烟囱了,他被怪物吃掉了!”只见张天津向天挥舞着双臂,哭喊着逃离而去。 我在烟囱里窃笑不已。这个张天津,真是傻到可以。 当我大摇大摆地蹚着水接近村子时,村口已然聚焦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张天津在岸边又蹦又跳,呼喊着大家去救人。我安然无恙地回到对岸。 “张小强,你没死啊!”张天津叫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才死呢!”我说。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问了我很多问题,不敢确认我是真人还是邪灵附体。我百般解释,他们纷纷表示怀疑。 “看!他的脚流血了!”有人嚷道。我低头一看,果然在我的左脚上,大拇趾前端流了好多血,染红了地面,我因为兴奋过度竟然没有发现。 “嗯,看来他是真的,不是鬼魂,要不然怎么会流血呢!”有人说。 大家的目光聚向我的左脚,盯着那团鲜血。有人突然长长地“唉”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接着,围观的人们慢慢散去。 后来,有人在队部旁另外建了一个小作坊,一两部设备,几口大锅,三四间土坯小屋,机器整天响着,在生产一种“皮带油”的产品。它是一种黑色胶状物质,涂抹在皮带的内面,既可滋润皮带,又可增加皮带的粘性,使皮带不容易在钢质滚轴上脱落。 我见过那东西,仿佛一块磨刀石般大小,打开包封后,将其与高速旋转的皮带内面相互摩擦,皮带油慢慢减小,皮带则与滚轴紧密结合,发出细密的撕扯声,“刺啦刺啦刺啦刺啦……”,似是一阙欢歌。 第36章 姐姐和阎老师 我偶尔跟着张洪洋和张洪广去村里的学校玩儿,他们俩在前高大威猛,我独自在后瘦小枯干,像只小尾巴一样仰视着他们。他们来到学校,看都不看我一眼便进入各自的教室,“砰”地一声带上教室的木门,我只能在墙角处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这所学校真是太破了,也太小了,院墙几乎倒塌了,从破窗洞里漫出阵阵的吵闹声。 当姐姐上三年级时,学校已容不下她们这些学生了,于是跟王家村搞联合办学,将她们这部分学生转到王家村。 王家村,一座小小的村庄,不过四五十户人家,远远望去,仿佛在高低不平的土堆上扎起的几座帐篷,一堆一簇、高低错落的。 王家村虽小,却很牛气。这个村以前干革命的人很多,革命完成后在外工作转为干部,逐步将村里的亲属一个个安排出去。王家村的人越来越少了,常年累月地繁衍,也抵不过它的败落。 当大家谈到村子的大小时,总不免听到王家村村民们嚣张的话语:“我们村子虽小,却出了不少干部,你们张家村那么大,出过半个人才么!” 对于这种言论,张家村义愤填膺,也叫嚣着:“哼,绿豆大个村也敢炸刺儿,再炸刺儿,我村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们!” 争论从未停息,大家谁也不服谁,不过,碍于王家村厚实的革命传统的薄面,我们村一直没舍得“淹死”他们。当两村联合办学后,王家村的腰杆更硬了。 “张家村那么能耐,还不是要在我们村上学!” 姐姐、张洪美和张燕儿都在转学之列,被安排到王家村小学。张洪美是张洪洋的妹妹。每天,姐姐、张洪美和张燕儿手牵手跑去半公里以外的王家村学校。 学校坐落在王家村北部,面积并不大,五间教室,两间办公室,六百平的院子。一根旗杆在院子中间矗立着,旗杆顶部有一面鲜艳的红旗在风中飘扬。学校的校长是阎老师。 阎老师,一位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女性,不苟言笑,以严厉著称,善于用教鞭责打学生的掌心。一周有两天,姐姐、张洪美和张燕儿回家后伸出手掌向我们炫耀着:“你看我的手,又红又肿,是阎老师打的,打成这样我都没哭!” 我望向那双双手掌,掌心果然鼓了起来,排着一道道的血印子。她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父母们并不在意,在他们眼中,老师打得越狠,证明对自己的孩子越负责任,不但不能反对,而是要报之以感谢的。 “活该!要我说打得还轻!”父母们面对孩子红肿的手掌叫道,“那么多学生,为啥不打别人!不打不成才,老师都是为你好。”久而久之,阎老师的名声响开了。 “真不愧是‘严’老师,”东邻的张京逵说道,“对得起她的名号!”。张京逵与我平辈,我喊他哥,常常绕过我家屋后来我家喝茶聊天。他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张洪芳,二女儿张燕儿,小儿子张洪海。张洪海比我大两岁,也是我的玩伴儿。 据说,阎老师的爱人王志全早年参加过革命,有重大贡献,现为国家干部,但他自由随性,不愿在城市中生活,愿意住在乡下。他半退休半干部的生活相当惬意,几乎每天在门前的池塘边钓鱼,池塘的碧水映着他纯白的胡须和头发。而乡下却是阎老师不喜欢的,为此,阎老师没少和他吵架。 “你说,好不容易走出乡下,你偏要吵着回来……这种破村有啥好的,”阎老师说,“什么都不方便。你想钓鱼,哪儿的池塘不能钓?” “你要住城里你自己住,反正我不住!”老王头怒吼着。一言不合他就怒吼。阎老师无奈地摇摇头,继续住在破乡村里,管着那座旧学校,既做校长又做老师。 在她严格地教育下,有几个学生学习很好,一直保持到初中毕业,考上了人人艳羡的“中专”。“中专”,是国家干部的代名词,其选拔严格,若非智力拔群、学业优异者无法考中,所以人人追捧,“考不上中专,才去上高中”,是当时的普遍认知。 当时,一批批天资聪颖的十五六岁少男少女,初中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被选拔进入师范、卫生、农林、财税、铁路、邮电等中等专业学校,姿态风光,受尽了周围同学和家长的羡慕。包学费、包分配、上学有粮油供应和货币补助,在中专录取率不足10%的背景下,毕业后等待他们的则是“铁饭碗”和干部身份。 阎老师所带的学生考上“中专”后,附近的村子一片沸腾,尽管她只带的小学阶段,但人们仍将功劳安在她的身上。阎老师更出名了,并因此变得倍加严厉。张家村的家长纷纷打通关系,将自己的孩子从本村调到王家村,安排到阎老师所带的班里。 不过,好学生终归是好学生,不想学的学生永远也成不了好学生,所以,尽管姐姐、张洪美和张燕儿的手掌越来越肿,被打的越来越频繁,她们的成绩却始终没有长进,成为阎老师眼中的“木头疙瘩”。 “娘,今天阎老师熊我了。”姐姐对母亲说。 “她咋熊你了?”母亲问。 “她说我是块‘木头疙瘩’,再打也成不了才,我不是个读书的料儿,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姐姐说。 “哦!那你就好好学,争取学好它!”母亲这样劝着姐姐,尽管在她内心里已经认定姐姐本就是块不可救药的“木头疙瘩”。在母亲心目中,大名鼎鼎的阎老师不仅教学能力超强,而且火眼金睛,怎么会看错人呢!她说谁是“木头疙瘩”,那谁一定就是“木闲疙瘩”,是改变不了的。 “我不学了,”姐姐说,“因为阎老师说了,她的眼光不会看错的,她说谁是‘木头疙瘩’,谁就一定是‘木闲疙瘩’,学也没啥用!” 父母心不在焉,孩子吊儿郎当,本来学不好,认命之后一落千丈,姐姐的小学阶段草草毕业。 姐姐毕业后,张家村的新学校轰轰烈烈地开张了。王家村的学校本已破败,村里领导也无心修缮,任其败落下去。王家村所有的学生都转到了张家村的新学校。王家村村民垂头丧气起来,轮到张家村村民腰杆硬实了。 这下,阎老师失业了。 有很多次,人们看到阎老师站在破落的学校前徘徊着,花白的发丝在风里微微地颤动,有人看到她落了泪。终于有一天,旧学校彻底倒了,人们将那根旗杆和砖瓦迅速洗劫一空。 第37章 大姨 姐姐被阎老师“宣判”为“榆林疙瘩”之后,母亲带着我和她去了一趟大姨家。当我们进入大姨家的村子后,曲里拐弯,远远望见一个矮个子老男人倚在树下,身着青灰色的裤褂,头发灰白,弯着腰剧烈地咳嗽着。 “那是你姨父,”母亲指着老男人对我和姐姐说,“到了跟前要大声叫姨父。” 不一会儿,我们接近姨父身边,他自顾不暇,仍在弯腰咳嗽着。我低头犹豫要不要叫姨父时,姐姐爽脆地朝着那棵树喊着:“姨父!” 姨父下意识“嗯”了一声,抬起头望了一眼我们,随即低下头去,继续咳嗽着。 “哥!”母亲向他叫着。他没再抬头,只是倚着树慢慢坐了下去,眼望着地面,向他家大门摆了摆手。母亲望望我和姐姐,相对无言,向姨家走去。 进入家门,院子里没人,一棵粗大的榆树拔入云霄,主干上刻印着岁月凝重的斑驳。 “大姐?”母亲喊着。 “哎……”一个中老年妇女从一间小小的东房里冲出来,披着邋遢的围裙,手里兀自捏着一只毛绒绒的猪脚。见到我们后,她“啊”了一声,险些把手中的猪脚抛向半空,“巧儿?!你咋来了!”她叫道。 “姐姐,你忙着……一时没事儿就来玩玩儿。”母亲说。 “好……你们先随意,我还有些活儿,干完再招呼你。”大姨说。说完低头看向我,挥舞着手中的猪脚道:“小强,叫大姨。”说完这句话后,她期待地望向我,同时,母亲也万分期待地望向我。我却看了看大姨,又望了望父母,胆怯地躲在了母亲身后,抱住了她的大腿默不作声。大姨见状失望地摇了摇手中的猪脚。 “这孩子,随谁啊,又是一个推不出去的窝门汉啊……”母亲尴尬地解嘲着。 “哦,是小玲儿啊,”大姨撇下我,向姐姐蹲下身,盯着她的眼睛问,“你也是来看大姨的吗?” “嗯。”姐姐回答。不得不说,相比于她的大方,我的确逊色多了。 “好……真是乖孩子,”大姨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叫道,“哦……沥青要糊了……”接着,她快速奔入小东房。我站在母亲身后,四周看看这座五间土制正房的小院儿,参差不齐、破旧败落。在来时的路上听母亲说大姨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只剩一个最小的表哥,其他人都已经成家立业或嫁为人妇。但在这小院儿里,没有看到其他人。 母亲无处可去,将双手背在身后踱入小东屋,我和姐姐紧跟其后。 “姐姐,你在做什么?”母亲进入小东屋后,望着满屋子摆放的猪头、猪尾、猪脚问。 “唉……”大姨叹道,“没办法,挣一个儿算一个儿吧,为了养活孩子,替人加工猪零碎儿……” 只见小东屋里一座锅灶占了大部分面积,灶膛里烈火滚滚,灶上的大锅里熬着沥青,黑乎乎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气泡一只只鼓大然后破裂,一股股刺鼻的气味蒸腾着。一只只大盆里,堆着小山似的猪脚、猪头和猪尾巴,毛乎乎的极为可怖。我和姐姐睁大了眼睛。 大姨向灶间添了许多柴草,然后起身望着大锅。灶火升腾着,锅底沥青的泡泡不断破裂绽放着自己。大姨瞅准时要,抓一把猪尾投进去,十几秒后,手执一条长长的铁钩子再把它们悉数捞出来,放到一个木板上,当滚烫的沥青在猪尾上慢慢凝结,散逸了温度,大姨拿起其中一只,在木板上反复磕动着,循着磕开的裂缝揭去整张沥青,一只褪过毛的猪尾干干净净地出现在眼前。 “看,毛褪的干净吧?”姨母手举着一只剥去沥青的猪尾向我展示着。我接过猪尾,看它光溜溜的,仿佛刚刚从土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 “真干净!大姨,你真厉害。”我说。 大姨听完我的赞美毫不在意,又将一只硕大的猪头扔到锅底沥青内,接着舞动着钩子在大锅中翻动那只猪头,惨白色的猪头很快被翻滚着的黑色沥青淹没了。看到黑乎乎的沥青灌满了猪头的耳朵、眼睛和鼻孔,我有种窒息感,感到绝望、疼痛和恶心,随即跑到院子里呕吐起来。 “看这孩子,他就这点儿胆量!”母亲嘲笑我说。 听到母亲的嘲笑声,我止住了呕吐,再度挤进小东屋,眼睁睁看母亲帮忙在灶间帮忙烧火,姐姐在旁边若无其事的玩耍,大姨紧张地将猪脚、猪头和猪尾巴不断地投入锅底的沥青中。我站在一旁,看那些肮脏的、毛绒绒的东西经过沥青的洗礼变成洁白如玉的东西。 我对这项工作感到骄傲。 大姨却说:“他娘的,每天干这种营生,他姨父有病也不能帮我,近两年了,干的我人不人、鬼不鬼,连背都驼了……” 听到她这句话,我抬头望着大姨,果然,她的背就像虾米,不知是因为忙碌直不起腰来,还是因为疲惫所致根本就直不起腰来。 中午了,大姨摇摇手示意母亲熄掉灶火,然后走出小东屋靠在那棵大树下休息,她喘着气说:“巧儿啊,带着孩子来了就多玩会儿,不要着急走……一会儿我做午饭,咱好好吃一顿……” 大姨走进其中的一间正屋,点着了大锅为我们下了一大锅面条,额外打了三个鸡蛋,盛出来后一一端给我们,她笑着招呼我们:“快吃吧。” “可是,你没有鸡蛋。”母亲对大姨说。 “我不喜欢吃鸡蛋,我吃鸡蛋头晕。”大姨说。 “可是他姨父呢?”母亲说道,“他姨父去哪儿了,叫他一块儿来吃饭吧。” “别管他,”大姨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谁知道他在哪儿,咱们先吃吧,别管他!” 母亲不再说话了,招呼我和姐姐先吃,然后她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吃到最后把碗里的荷包蛋挑到大姨碗里说:“我也吃不了鸡蛋……天生的穷命,这颗鸡蛋留给姐夫吃吧……” 第38章 乡土乡民 在我们张家村,流传着一句俗语:“撒尿都能碱了屁股。”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母亲。 “我也是听别人说……七百多年前,我们这里曾是港口,不远处有大海,货船往来运送货物。另外,两千多年前,这里是生产海盐的重要产地,据说当时年产海盐四千多吨,远销到很多地方……”母亲说。 “这跟撒尿碱了屁股有啥关系?”我打断母亲道。 “朝巴孩子!港口啊,大海,海盐啊,你说有什么关系?”突然被我打断母亲很不高兴,“产那么多盐能不咸么!后来海水退了露出地面,我们的祖先住到了这里……” “还是不明白!” “海水是咸的,退了之后土地也是咸的,”母亲叫道,“你撒尿时地上的盐分能顺着你的尿跑到你的屁股上,现在明白了吧?” 的确,我们这里没被开发的荒地上常常泌出浓重的盐分,尤其雨后日出,水分蒸发后地面上浮现着一层层白白的碱花。碱花所在的地方平坦板结、寸草不生。 我和哥哥、张天津一伙人常常在阳光热烈时分跑到野外,赤着脚在荒地平坦处踩那些碱花。那些碱花踩上去“窣窣”地响,然后被脚底的温度融化了。那感觉相当惬意。在一个地方长时间踩踏后,板结的盐碱沙土会慢慢变软、变形,凹陷下去渗出水来。 在这独特的地方,盛产一种独特的“黄西菜”。它药食两用,既能凉拌炒食,也能晒干入药,营养价值和药用功效均特别出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植物。 尤其在仲春时分,漫坡遍野长满了这种“黄西菜”。 晴朗天气里,有时母亲心血来潮,提个篮筐去野外采摘黄西菜。那些黄西菜,叶片绿绿的、鼓鼓的,泛着油光,仿佛能滴出水来,在杂草间格外旺盛。 母亲踅摸着,找准一片黄西菜分外繁盛的荒地,用手指掐采那些蓬勃生长的黄西菜的嫩尖。一个小时后,她采摘了满满的一筐,高高兴兴地挎回家去。 母亲把黄西菜洗净,放入锅里煮熟,捞出来挤去水分放入小盆里。然后剥蒜,在蒜臼里捣成蒜泥倒在菜上,加入酱油充分搅拌,一小盆儿美味清口的凉菜就做成了。 黄西菜本身的盐分促成了它独特的味道,再加上蒜泥和老酱油的激发,那味道堪称完美。每每回想起来,依然垂涎欲滴。 有时,母亲将黄西菜烫熟后加入面粉调匀,然后捏成饼状,在锅里加入少许油,生煎黄西菜饼。煎好的菜饼绿中透亮、外焦里嫩、黄脆咸香,一饼在手,兼顾了粮食与蔬菜,简直是美味的奢侈品。 秋季,当野外的蟋蟀、纺织娘、胖蝈蝈响彻田野时,黄西菜由浓绿转为红紫,一串串饱满的种子垂首沉默着。人们纷纷跑到田野,撸取那些种子回家喂家禽。或者,把成片成片的黄西菜伐倒,堆在车上运回麦场内,晒干后垛在一处备用。 当冬天大雪封野后,人们再把堆放的黄西菜散在场内,用木棒摔打黄西菜,上面的种子纷纷落在场上,捧起一把放在鼻端,这些种子散发着迷人的咸香。这些种子用清水淘净后,再拌上麦麸,是家禽难得的饲料。 黄西菜,它们真是盐碱地的慷慨馈赠。 又一个初夏到来了,很多人赶着在雨季来临之前修整房屋或院墙,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忙一阵,大家要忙着“拓坯”。 “拓坯”跟砖块、预制件类似,就是预先制作好建墙的材料。不同的是,砖块需要烧制,预制件需要水泥,而这种“坯”,只是泥土和麦囊的混合品。 麦囊是小麦秸被碾压后扁平的草状物。就是这种平凡的东西,可以当柴烧,可以喂牲口,最重要是,就“拓坯”来说,它是预制件里的钢筋。 很难相信,对吧? 初夏来临,二爷全家喊上我们,携带铁锹、麦囊、拓模、三齿铁耙、水桶、抹泥板、四个角各连着一根绳索的泥兜来到野外,找一块靠水的平坦地儿,用铁锹将土泛起形成泥池,撒入麦囊,然后在池水里挑水倾于泥池。 水足够时,二爷用三齿铁耙持续勾动泥巴和麦囊,让水、泥土、麦囊充分搅拌在一起形成泥基。搅拌均匀后,安排我们每两人架着一只泥兜,父亲手执铁锹,将泥基铲到我们的泥兜上,二爷指挥我们将其架到一个平坦空旷的地儿,他摆正拓模,让我们把泥基悉数倒入拓模内。 拓模是长方形的,四十厘米乘六十厘米的样子,置于平地后,边沿高约5厘米。我和哥哥将泥基悉数倾入拓模内,二爷大手一挥,手执抹泥板将泥基摊平,与拓模的高度持平,抹的平平整整,与拓模的高度相等。 “好了,下一个。”二爷说。 接着,二爷两手各自提着拓模上的绳索,稳稳地将整个拓模提起来,一块完美的坯就安静地躺在平地上拓好了。 “好。不错。”二爷赞道,“继续,下一个!”说完,他将拓模向前挪移合适的距离再次放置于平地上,我们则提着拓模欣喜地跑到父亲所在的泥池旁。 如此反复,父亲所在泥池里的泥基逐渐减少,二爷所在的坯场上,所拓的成坯整整齐齐越来越多,一大片卧在那里岿然不动,如坚定的士兵。 接近中午时,本村的张建筑走过我们的身边,向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拓坯啊?”他说。 “是啊,”二爷说,“你去干嘛了?” “我去给牛割草了,”张建筑说,“嗯,你们拓得挺快啊,半晌的功夫,就拓了这么一大片。” “呵,我们人多啊,你看看我们,你两个兄弟,两个姊妹,全都上阵,能不快嘛!”二爷打趣道。 “是啊,”张建筑说,“这都是我的两个兄弟和两个姊妹的成果啊。” 两个兄弟指的我和哥哥。两个姊妹指的是我姐和建莹姐。张建筑辈分低,和我同辈。他没有儿子,却有四个闺女儿。 “呵,这几个小家伙,应该是能管点儿用啊!”二爷指着我和我哥说。 “何止是管用,简直管用得很啊!”建筑哥叹道,接着,他背着一大包野草匆匆离开了。 听到建筑哥的夸赞,我的心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家伙真能干,你看看他那包袱,都大得出了号了,他是天天割至少两大包野草喂他的大牛啊。”二爷叹道。 听到二爷的叹息,我回头望一下,看到建筑哥步伐稳重,肩上背着一只硕大的包袱,一根根野草从包袱的四个角上刺出来,毛绒绒地晕染着天空。 “按说这家伙只有一帮闺女,她是忙活个啥呢?”父亲说,“真是累死的命!” 第40章 上学 我五岁时,父亲退出了村干部的队伍,母亲问他退下来的原因,他闭口不谈,相当烦躁。 尽管他不再是村干部了,但他依然“忙碌”着,母亲也不知道他都忙些什么,总之几乎不在家,除非家家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时他才回家,总是姗姗来迟。我从几个村民带着嘲弄语气的闲聊中获悉,父亲仍然在忙着为这家打狗,替那家撵鸡,忙得一点也顾不上家。 “怎么还没烧火做饭!”肚子饿的“咕咕”叫的父亲,回家后的第一句话通常是在埋怨母亲。 “你天天不着家!家里活一点儿也不干,你怎么不做饭。”母亲抢白道。 “我做饭!我做饭要你干什么!”父亲吼着。 “是不是又在外面替人干活,别人却没管饭,你生闷气瞅着啥都不顺眼,在别人面前使不出来,只好回家拿我撒气啊!”母亲叫道。 “你妈逼!你畜类!你外庄货!”父亲连声骂道,把骂人的狠话全撂出来了,接着“啪”一声将一只茶杯摔碎在地面上,像天女散花一样,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我和姐姐躲在一旁猛然哆嗦了几下。 “让我说着了,所以挂不住了吧!”母亲不依不饶道。恼羞成怒的父亲冲上前去就要扭打。 “你娘的养汉逼!”父亲骂道。将对方的母亲都抬了出来,这是最恶毒的骂语,父亲想必是怒极了。两人出手挠了起来,很快母亲被摁到大炕上动弹不得。 我在一旁眼巴巴瞧着这一幕幕闹剧,心情简直遭透了。“你们怎么不去死呢?”我想道。最后两人闹累了,呼呼喘着气,慢慢平静了下来,父亲坐在小凳上狠狠地吸烟,母亲则整理整理衣服走向灶台。 毫无疑问,这顿饭又晚了。 而我们的早饭吃到八九点、午饭吃到下午一点多、晚饭通常九点多才吃完已是常态。通常情况下,我们还没做晚饭,四邻八舍喜欢热闹的人已经拿着手上的营生聚到我家了,母亲照旧礼貌地泡上茶,并亲热地陪着来人喝茶聊天,边聊边烧火做饭,当我们的饭做得之后,来人已经将手中的半个鞋底纳完了。 我们全家通常是在众位来人的“监视”下吃完那顿饭。 饭吃完后,母亲照旧将饭碗“哗啦啦”扔到锅里,舀一瓢凉水泡上,转身投入到喝茶和聊天的热闹里,此时,人家已经纳完整只鞋底了。我和姐姐躲在阴影里,看着她们聚在灯下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最后精疲力尽坠入梦里。 “唉,天不早了,得回家睡觉了。”人家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多了,起身离去。母亲也上炕,为已经睡着的我们掖掖被角,然后睡下。 第二天早上,村民们已经吃完饭下田了;更有勤者,凌晨四点下地,已经锄完半亩地回家了,母亲才懒洋洋地起床,开始刷锅洗碗准备做饭。 我时常想:在这个家庭里,至今还能吃上饭,也无人饿死,还能健康的存活真是奇迹。 “这他妈都几点了还没做饭,旁人还有事儿啊!”父亲起床后抱怨道。 “那你咋不早起来烧火!”母亲抢白道。 “你能不能不要等到做饭之前,才想到要刷锅洗碗的!”父亲讥讽并嘲弄道。 “那你能不能有一天好好呆在家里,替家里干点儿活,再为自个儿打算打算,而不是整天为别人家敲鸡打狗的!”母亲也嘲弄并反讽着。 “妈逼!简直跟我说不到一块儿去!”父亲骂道。 “哼!好像我能跟你说到一块儿似的。”母亲回敬道。 “还想不想过了,不想过趁早散伙!……” 这天,我们的早饭吃到了上午十点。 终于有一天,村里有人来我家,跟父母商量我的上学问题,要进入村里建立的“育红班”。 育红班,设立在村子中部的大队部,四周没有院墙。当我背着一个布袋改成的书包站在教室门前时很是紧张。抬头看大队办公室门口竖立着的那根高大的旗杆,近乎眩晕般地望着它顶端一面红旗在烈烈飘扬。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育红班的一员了,开始读书认字了。”站在那面烈烈飞扬的红旗下,我豪迈地想道。 我们的老师是一位文质彬彬的长者,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四十多岁的样子,是我本家较远的一个大爷,是张祖禹的亲弟弟,他叫张祖舜,暂时代他女儿教课。他和蔼可亲,对我们的调皮视而不见,从不大声说话,也不责打我们。他一人包揽了语文和数学两门课程,试卷由他自己编写。 我的数学很不好,他常常掰着指头教我半天。实际上,他教得很少,并不以学业为重,只为我们进小学前打个基础,约束一下性情。但他教得认真。可惜我每次都考不好。 时光荏苒,半年过去了,门口旗杆上的红旗依然在飘扬,我的成绩却未见增长。在最后一次考试前,祖舜大爷用尽全力教我们每个孩子,反复让我们写有限的几个字和练习几个数字的计算。尤其对于我格外上心,依旧掰着指头耐心地教导我。 考试前夕,他熬夜为每个孩子所学的两个科目手工各编写了一套题。试卷发下来后,我看到那些题目均是我们反复学过的东西,于是认真作答。 当数学试卷批下来后,在洁白的纸张上部,有我歪歪扭扭的名字,和一个大大的鲜红的数字,95分,底下两道横线,仿佛在托着数字骄傲地飞翔。我抓着试卷大叫着跑回家里,第一时间拿给母亲看。我没想到我能考95分,那个分数对我来说很是完美。我猜想母亲一定会大叫起来,兴奋地奖励我一个拥抱。在我的记忆中,她和父亲都没有拥抱我的记录。 我飞快地跑回家,气喘吁吁并不说话,将卷子高高举到母亲面前。 “噫!才考了95分啊!”母亲正在灶间烧火,脸上没有表情,只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继续低头烧火。 瞬间,我的兴奋被“扎”破了,脑袋几乎垂到地面上。 时间进入暑假,我的育红班生活仅仅持续了几个月就结束了,九月份,就要升入小学。 入学的那一天,我依旧穿着脏旧和破烂的衣服,我的上学根本得不到任何重视,也没有任何像样的仪式,父母甚至“忙碌”到没有帮我简单地洗一下衣服,让它看起来至少干净一些。并且,早饭做得那么晚,我还迟到了。 我独自背着破书包到村子南部的那座小学。说是小学,其实只是破旧的五间土房而已,院墙都已经倒塌了,从胡同的两边可以随意入校。我立在那里,看那些木门木窗,还有窗上镶嵌的残破的玻璃。望着我教室的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 “我要进去了。”我对自己说,然后我整了整肩上的书包。 从那天起,我跨入小学学堂,结束了我的始龀时代。 第1章 房梁上的大蛇 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张华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忘情地讲课,她漂亮的头发不断颤动着,两只酒窝仿佛储满了醇香的酒液。 同学们安静地坐在长条凳上,做出努力听课的样子,实际上,有一多半儿的同学将眼光盯在张华老师身上,看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乌黑闪亮的长发,修长的身材和漂亮的衣服。 大家也许在想:“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姐姐或者妈妈该多好啊!” 几分钟后,教室里稍稍骚动了一阵子,张华老师停止了讲课,盯向骚动的同学们,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但我发现,两米外的哥哥目光游移了,不再盯着老师,而是移向老师头顶上方的房梁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呀!”不自觉叫出声来,连忙低下头去,闭上嘴巴,假装读起书来。潜意识里,感觉老师的目光瞄了我一眼便离开了。我再次抬起头来,目前射向房梁,天呐!那条蛇好大啊,足足有一米半长,有鸽蛋粗细,在房梁上蜿蜒爬行着,悄无声息,向房梁上的一只燕窝游动着。 “啊!”我心说,“糟了,那条蛇一定要去吃燕窝里刚孵出来的小燕儿吧?房梁上怎么会有蛇呢?” 我瞅瞅这间破旧漏风的教室、残缺不全的窗户、大片墙皮已经剥落,暴露出墙上土坯与土坯之间的缝隙。那时的房屋,几乎全是靠事先拓好的泥坯垒成,这座学校也不例外,中间用泥土填缝,天长日久,墙皮剥落,再加上老鼠们在基脚处的盗洞,令整座学校变成了鼠类的乐园,数不清的鼠类在这里安家、生儿育女,甚至在上课期间都能看到一两只大胆的鼠类穿堂过室,消失在门后,引发我们的阵阵尖叫声。 除了鼠类,院子里还有成群的麻雀停落在大树上,而在夜晚,则会栖息在教室的房檐下、坯缝里,这些地方是麻雀的乐园。而在房梁或屋顶处,则有燕子的巢穴依势而建,燕子双亲住在舒适的燕窝里,孕育着它们的燕宝宝。 难怪蛇类宁愿放弃广阔无边的原野而选择这里了。有充足的鸟类和鼠类这种可口的小动物为食,即使是人类,也会乐不思蜀了吧? 这是一条大胆的蛇,竟然吃腻了藏在地洞中的鼠类和栖在坯缝里的麻雀,还要朝房梁上的燕子下手了。此时,那窝燕子的宝宝刚出生不久,只披了一层黑黑的绒毛,尚镶着鹅黄的喙边。亏这条蛇想得到,也想来尝鲜了。 那条蛇渐渐接近燕窝,被正在“叽叽”叫着的三只燕宝宝发现了,那条蛇放慢了速度,试图积蓄力量进攻,燕宝宝意识到外来的危险,纷纷止住了叫声缩回窝里。大蛇瞅准机会,靠近燕窝,将小而尖的蛇头栖在巢穴出口处,静静地伏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等了一会儿,不谙世事的燕宝宝以为危险已然过去,有只好事儿的燕宝宝小心地探出头来,此时,那条大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出击,如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噗”一下张开大口咬住了那只燕宝宝的小脑袋,接着如弹簧一样迅速弹回来。可怜那只燕宝宝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被大蛇吞在口中。它的两只小腿犹在挣扎着。 那只大蛇伏在房梁上一动不动,只是死命咬住燕宝宝,等待它的窒息。 “张小强,”讲台上响起张华老师的叫声,“你抬起头来干嘛呢?房梁上有什么宝贝?” 我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去继续“读”课本。老师下意识望向房梁,但她的视线几乎垂直,并没发现什么,只看到房梁上落下几缕轻尘,纵然感到奇怪却很快释然了。风穿堂过户,扫落房梁上的灰尘是常有的事。老师继续讲课,我再次将视线投向那只燕窝和那条大蛇。 小燕儿慢慢窒息了。大蛇轻轻放松身体,从喉管处蠕动着,开始吞咽那只小燕儿。不几分钟,大蛇的嘴巴外只剩小燕儿的两只小爪儿,接着又抖动几下,小爪儿消失了,小燕儿完全被吞下肚去。大蛇的前半部分鼓起了一个大包。 接着,大蛇用同样的方法将另外两只小燕儿也吞下肚去。这时,燕妈妈衔了一只昆虫悄然飞进教室,发现那只大蛇时,它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勇敢地扑楞着翅膀向那条大蛇威吓着,想赶走它。其实,大蛇并不想呆在那儿,也并不害怕大燕儿,它懒洋洋地卧在那里,盯着手足无措的燕妈妈。 燕妈妈无奈,瞅了个空当飞向自己的燕窝,当发现三只小燕儿踪迹全无后明白了一切。它瞅着大蛇凄惨地叫了两声,转身无奈地飞去了。 “这只大燕儿怎么了?”张华老师忽然停下讲课,望着离去的燕妈妈自语道。她仍然没有看到发生的事。她继续讲课,我继续盯着那条大蛇。 哥哥像我一样,也盯着那条大蛇,他坐在那里喃喃自语,有几句话被我听到了。 “唉呀,吃饱的大蛇一会儿一定会从房梁上掉下来,砸到老师的讲桌上。”他说道。 果然,那条大蛇回转身,蜿蜒向来路返去,不过,膨胀的肚腹令它很不得劲儿,在滑动中突然失去平衡,一时间没有攀住圆木,生生从上面掉落下来,“砰”一声巨响,砸在老师的讲桌上。 张华老师先是一惊,凝神向那根绳子般的物体望去……“啊!”一声惨叫如鬼魅般在教室里穿行,震得我们耳膜生疼。她闭着眼睛、跺着脚、捂着耳朵在原地惨叫着。 哥哥胆子大,在预示着大蛇掉落的瞬间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快速起身向讲台奔去,捡起角落里一根谁扔在那里的树枝冲向那条大蛇。大蛇被摔蒙了,迟迟没能清醒。哥哥冲到讲台前,大声对老师说:“张老师,不用怕,我来弄走大蛇!”然后他飞速挑起大蛇,“啪嗒”一声甩到了教室外面。 张华老师睁开眼睛,看到了远离了自身的危险物,看到了哥哥,仿佛溺水的人蓦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她扑上前去抱住了哥哥,放声大哭起来。 第2章 吴飞 学校在吴奎家前面,我上学时不免碰到他,这次看到他拿着大扫帚清扫着大门口。 “还有酒吗?再给我喝点儿?”我站在吴奎旁边问他。 “小小孩儿家,别老想着喝酒!”吴奎抬头看见我,支起扫帚说。 “那你上次怎么给我酒喝了?”我问吴奎。 “上次是上次,以后没有了!”吴奎说。他刚说完,吴飞扎着小辫、背着书包从门洞里走了出来。她停了脚步,看了看我,眼神像他父亲手中的扫帚一样扫过我的全身,一言不发转身走掉了。这算是个招呼吗?她和我是同班同学,我的目光追着她,落在她那两只颤动的小辫上,不知不觉她“飞”远了。 吴奎撇下我继续清扫门口,我感到没劲,也向学校挪去。 闯进教室后,把书包猛摔在课桌上我就跑了出来,在院子里跟伙伴们嬉戏着。吴飞也跟一帮女孩子飞跑着,小辫在她头上欢快地跳舞。 “叮铃铃!叮铃铃!”铃声响起来了,漂亮的张华老师倚在门口敲上课的铃铛。 张华老师,是张祖舜的女儿,就是我育红班老师的女儿。她高高的、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性情温和,仿佛城里人,根本不属于这里。她站在一堆穿着破烂的孩子们中间,仿佛鹤立鸡群。 “上课了,孩子们!”她的声音甜美温柔,蕴含着使人服从的力量,我们一窝蜂向教室挤去,有的还摔倒了。不一会儿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认真听她讲课。和张华老师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下午第三节课是自习,张老师有事离开了,临走前安排班长窦燕儿维持纪律。她是女生,比我们大两岁,所以被委任为班长。老师刚一离开,窦燕儿就悄悄跟到门前向外张望着。当确定张华老师拐过墙角消失不见时,她“嗖嗖”地返回来大叫着:“老师走了!” 教室里马上沸腾了,有人将作业本扔上了天空,有人用铅笔敲着桌子,同学们你戳我一下,我回你一拳,大笑嬉闹起来,简直像煮开了一锅米豆粥。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有人挥舞着手臂站在凳子上喊着,大家循声望去,正是班长窦燕儿,她喊完后叉着双臂高傲地望着大家,使大家不得不沉默下来,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她。不过两秒钟,见没动静,教室里再次沸腾起来。 “叫你们静一静,要不然吴飞就不为我们表演跳舞了!”窦燕儿再次大喊着。 “什么?”大家遽然沉默了,仰起头望着窦燕儿,张着嘴巴傻在那里。这下窦燕儿满意了,用手一指吴飞道:“吴飞,表演开始!” 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下,吴飞从容地跨上长凳,腰板挺得直直的,像个小***。 “班长,给大家讲讲规则,我才开始!”吴飞对窦燕儿说。 “好,在吴飞跳舞之前,我先说一下规则,否则她就不跳了……规则就一个,那就是,不允许张小强看。”窦燕说完后,站在凳子上扫视着大家,大家的目光像一根根针却都扎向了我,我尴尬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看?”我问吴飞。 “因为你是个酒鬼!我最讨厌酒鬼!”吴飞大声说。我很无奈,有点后悔在吴奎家喝酒了,更不该在上学的路上跟吴奎讨酒喝。但我不服。 “张天津也喝酒,为什么你让他看?”我抗议道。所有人的目光又刺向了张天津。 “张小强,你……”张天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我承认我有点卑鄙,就低下头去。 “张天津即使喝酒也是跟你学的。”吴飞对我说。张天津听完后得意地晃晃脑袋没再说话,但我发现他笑了起来。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我为了掩饰尴尬,趴在桌子上闭了眼睛装睡。吴飞的表演开始了,只听“砰”的一声,应该是她跳到了课桌上,边唱边跳表演起来,唱的是《达坂城的姑娘》。 这首歌节奏明快、旋律优美,听得我很惬意,我想吴飞一定跳得棒极了,因为教室里响起了整齐划一的鼓掌节拍声,和她的鞋底有节奏地敲击在桌面的声音。可惜我不能看,为此感到遗憾,不过我并不怨她,谁让我喝酒了呢。 吴飞的表演结束了,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掌声稀落了许多后,我才重新抬起头来。这时,张华老师走进了教室。 过了一会儿,天突然黑了下来,越来越黑,几乎看不到书上的文字。张华老师走出门去望向天空,“啊,阴天了,看样子要下大雨。”她回来后紧张地说。接着,从东南方向涌上来一大片乌云,乌云翻滚着,越聚越厚,越聚越厚,仿佛合拢的巨口,很快把整个村庄包裹了。 仿佛夜晚来临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睁着眼睛惊恐地望着外面,有失明的感觉。靠窗的同学扒在窗子上向外面望,大叫着。忽然,一阵狂风骤起,从胡同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过来,裹挟着飞沙走石,怒吼着从门口和窗口撞进教室。 张华老师“哎哟”一声退进教室内,几个同学扑倒在地上尖叫不止,教室里的课本和本子飞舞着,纷纷卷向空中又落向地面。其他高年级的几个同学兴奋地冲到院子里,仰天大叫着,犹如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乌云和狂风给了他们刺激,却给了我恐惧。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狂风,也未见过这么黑暗的白天,就像世界末日一样令人不明所以,似乎唯有被动地等待被裁决。几阵狂风过后,大雨突然从浓重的乌云里倾泻而下,砸向地面,啪啪作响。我从人缝里仍能看到一只高年级的“海燕”在院子里向天呼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突然,一些玻璃球大小的东西从天空中砸落下来,击起地面的沙土扬起朵朵烟尘,只见那只“海燕”尖叫了几声跑回教室,院子里再无他人了。 更多的“玻璃球”从天空砸落下来,带着赴汤蹈火般的慷慨。而且“玻璃球”越来越大了,最大的有鸡蛋那么大,在院子里胡乱翻滚着,有几只敲破玻璃窗落到教室里。 “大家快躲开!是冰雹!”张华老师失态地嚷着,与之前的城市气质判若两人。 有几个同学冒险捡起了滚进教室里的冰雹,兴奋地尖叫着。毕竟,在大雨里看到冰球并不常有。有人把冰雹放到嘴巴里好奇地吮吸着。我也捡了一只,放在手里端详,那冰球是半透明的,凉丝丝的,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完了,庄稼全完了。”张华老师叹道。 我们却把玩着手中的冰球兴奋地笑闹着,慌乱中,吴飞将一只冰球突然塞入我的衣领中。我大叫着转身望去,只见她笑着向后退去,样子乖巧可爱,让人不忍去打她。 第3章 打架和挤暖 我们一年级的教室在最西头,依次向东,其他四间屋分别是二、三、四、五年级。老师的办公室在对面的大南屋。 四、五年级的孩子要大很多,不仅高大,也很健壮,在我眼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见到我们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偶尔丢个鄙夷的眼神算是客气。 一次下课期间,我们听到四年级教室里传来吵嚷的声音,接着打骂声传来。 “妈逼!” “你妈逼!” “嘭嘭嘭嘭……” 有一只长条凳从窗户里飞了出来。我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张望着,求神一样望着老师的办公室。很奇怪,办公室没有任何动静,老师都不在,许是自习课的原因,不知忙啥去了。四年级教室里的吼声和打架声越来越大,像是一场灾难。 持续了好长时间后,声音稍微平复了一些,我们悄悄凑上前去向门缝里张望,有些高个儿同学踮着脚尖扒着窗子看着。 屋子里已没有打斗的场面了,吵吵嚷嚷着明显分成两拨人,每拨分别扯住一个男孩子。两个男孩子仇人似地对望着,谁也不服谁,鼻孔里淌下的鲜血滴落到胸前的衣服上。教室里桌子和凳子东倒西歪一片狼籍。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书籍,沾着血被腰斩了,生生被撕成两半儿。 “他们以后要怎么看书呢?”我天真地想。我不理解,他们之间打架为什么这么残酷。“书都没了,老师还给发吗?他们自己粘起来能用吗?”我想着。 老师终于来了,走进教室问明了情况,捏着成为两半儿的课本狠狠地摔在他们脸上,大声批评了他们,然后派人“押”送他们回家。两个男孩子衣服也撕破了,脸也肿了,满脸是血,分别被几个男孩子簇拥着回家了。 其中有个男孩子脚部稍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他长长的头发盖住眼睛,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叫张朋君。另一个身体壮实,留着齐头的短发,他叫吴大店。 他们之间的打架深深震撼了我。我见过父母之间的打架,我们多半是吵嘴,父亲最多翻折母亲一个“小烧鸡”,把她的胳膊拧在背后,羞辱性地问她“到底服不服”,可没见过血。我生性胆小懦弱,从不敢想象这种残酷的打架会落到我身上。“以后可千万别打架!”我在心里强调着。 他们为什么要打架?难道是因为快要过年而引起的兴奋感作祟? 的确,快过年了,学校就要放寒假,这段时间孩子们表现得格外兴奋,每天都计算着放假的天数。 “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有一天,老师下课走后,窦峰在我身后大叫着。 “哦。”张金亮附和着,将手中的课本扔到空中,仰天叫着,谁知课本落下来直直砸到他的脸上,大家哄堂大笑,张金亮尴尬地傻乐着。大家一窝蜂涌出教室。几个女孩子被挤在门框上,挤哭了,但是谁也不管谁。那几个女孩子白眼睛多,黑眼睛少,恨恨地瞪着挤她们的男孩子,尽管她们知道无济于事。 大家拥到最西边,在紧挨着我们教室的断墙角落里晒太阳。天气嘎嘎得冷,呼气时团团白雾在脸旁围绕着。每个孩子都戴着棉帽,穿着棉衣棉裤,有的摞着补丁,大家都将手插在棉袄袖筒里,一个个像乞丐似的。 太阳半明半暗,发出微弱的光芒。几个孩子缩在墙角那里,慵懒地呆着,躲避着倏忽而过的冷风。 “来啊,挤暖啊!”有人叫着。我抬头一看,看见不少人向那个墙角挤去。大家你撞着我,我撞着你,哈哈大笑着。 听到笑声,高年级的几个人,吴大店、张朋君、郭宾、梁涛等也走了过来。我们那些高大的、走路一晃三摇的同学非常害怕,一哄而散。接着,张朋君猛然一推,将郭宾推到墙角里,“挤啊!”他大叫着,接着吴大店、梁涛也猛然挤了上来,紧挨着张朋君狠狠地挤着。 两天前吴大店和张朋君还刚刚打过架,现在估计已经合好了。在挤的过程中,他们两个合作默契,笑得最响。 听到笑声的号召,大量的高年级学生飞速跑来加入到“挤暖”的队伍中。郭宾躲避着,有人冲得太快,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到墙壁上,痛苦地嚎叫着。我们小孩子也受到感染,陆续加入到“挤暖”的队伍里。这种游戏真令人开心。不一会儿,教室的那片墙被棉裤棉袄磨得通亮。 大家挤得气喘吁吁,冒了汗,有人的棉帽也被挤掉了,额头上的热汗蒸腾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忽然,听到“哧”一声响,接着有人用哭腔喊道:“都他妈别挤了,我的袄被撕烂了!” 大家停止了“挤暖”循声望去。只见郭宾哭丧着脸,捏着耷拉着的一片衣角骂着:“你们看看!挤暖挤暖,谁把我棉袄给撕烂了,都露绒了!” 我们看去,果然,他的棉袄被撕开一个口子,露着白花花的棉絮。 “唉!别挤了,歇歇吧!看,都出汗了!”有人撸一把脸,甩着手上的汗水。 “叮铃铃!叮铃铃!”老师又打响了上课铃,这次是个男老师,他大叫着,“别闹了!上课了!就知道闹!”大家一哄而散,回去上课。只见郭宾的破衣片忽闪忽闪的,仿佛要振翅飞走的一只鸟儿。 这节课老师有事,我们上自习,她安排好班长维持纪律后离开了,教室里沸腾起来。欢笑声此起彼伏,窦峰抓起作业本向天空抛去,当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张金亮正将自己的课本扔向天空,作业本和厚厚的课本在空中相撞了,只听“哧啦”一声,作业本的封面被撞裂了,一半纸片儿悠悠地落了下来。 “张金亮,你赔我的作业本!”窦峰看着自己的作业本,厉声对张金亮叫喊着。说是作业本,其实是从经销部里买来的那种全开大白纸,有一米长左右,买回家后裁成16开,用针线缝在一起做成本子。尽管这样,一般人家庭也买不起,有的用烟盒拆开做本子。所以,作业本尤其珍贵。 “那我的课本呢!”张金亮有点心虚,但他又赔不起,只好抵赖着。 “你的课本又没烂。” “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也不行,你得赔我。” “要不,我给你拿浆糊粘粘?”张金亮没办法,最后想了个办法。 “不行!” 两人争吵着,没得出结果,一气之下窦峰拿起张金亮的烟盒作业本,“哧”一声将他的封面一把撕了下来。 “你!”张金亮大叫着,他哭了。这个本子,是他母亲好不容易攒了好多烟盒缝制的,张金亮宝贝得不得了。他冲上前去给了窦峰一拳。窦峰也还了一拳,两人打了起来。 终于放学了,张金亮和窦峰各自将破作业本塞到书包里,在夕阳下,落寞地跑回家去。 第4章 奶奶搬到我家 放寒假后,我们这些孩子成了风筝,若不是由吃饭这条“线”牵着,恐怕就要“飘”到天上顺风飞走了。我和哥哥、张天津、张北京天天在一块儿,要么在张北京家,要么在我家捉迷藏。我家闲着两间西北屋,胆大的孩子偶然钻进去藏在里面,胆小的孩子却不敢去找。 一天,父亲破天荒待在家,指挥母亲一块儿收捡西北屋。我很纳闷,西北屋常年关着门,都要荒废一百年了,进去跺一脚墙上“哗哗”地掉碱土,鬼都不愿意光临。那里面阴冷潮湿,阴森森的,蛛蛛网一片一片的,别说进去,站在门口都让人害怕。 “你收拾西北屋做啥?”我问。 “你奶奶要搬来咱家。”父亲说。 “啥?我奶奶,住这屋子她不害怕吗?” “这有啥怕的,跟我们隔着一道墙而已,奶奶又不是小孩子。” “那她为啥不跟三爷一块住那个四合院儿了?” “小小孩家,问那么多干嘛!一边呆着去。”父亲说。本来我想帮忙,听他这么说悻悻离开了,像一只被风扬起的风筝般又飘到胡同里,偶尔飘到田野里,夕阳西斜了才想起回家。 我回家后,父亲正提着扫把从西北屋走出来,双手扑打着身上的尘土。 “唉!终于打扫完了。”他自言自语着。 我望向西北屋,发现破烂的蓬门上钉了一块像样的木板,窗户上蒙的塑料纸也换新了。仿佛被吸引着,我打开蓬门推开虚掩的屋门走进去,发现地面扫得瓦光锃亮,墙上的碱土也被清理了,大炕上的苇席抹得油光錾亮。 第二天早上,父亲没等吃早饭就出去了,功夫不大提着一包东西回来了,是奶奶的东西,后面跟着二爷、三爷和六叔,他们有的提着条凳,有的搬着被褥,有的端着碗盆儿。 四兄弟在西北屋里摆放各种用品,叮叮当当直响。响声停止后,二爷出去了,再回来时肩背上多了一个老女人,是我的奶奶。二爷背着她走得很慢,仿佛背着一包瓷器。 “要了老命了,可要了老命了,我的胳膊快断了。”奶奶在二爷背上嘟囔着。 二爷把奶奶挪到炕上,脱掉她的鞋子,奶奶仰身躺到大炕上,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将她的两只小脚盘在一起,小脚被白色棉布缝制的袜子包裹着,二爷抓过被子盖住了她。她盘在那里,架式像一座观音。 她在那一盘,从此扎了根。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盘在那里,无论春夏秋冬。 自此,二爷、父亲和六叔三个儿子轮流照顾她为她送饭。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发现了什么。 “爸爸,我怎么没见三爷来送过饭?”我问父亲。 “他不用来送饭!有我、你二爷、你六叔送饭就够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 “那他不是奶奶的亲生儿子吗?”我问。我偶然听别人说过孩子有亲生和抱生之说,但不是很明白。 “谁说不是新生的,我们弟兄几个都是亲生的,是谁拿嘴当腚使,跟你瞎咧咧!”父亲怒道。 “那他为啥不来送饭,连看看也不来看看?” “小小孩家,问那么多做啥!上一边儿去!”父亲扔下这句话风也似地走了。我仍然好奇,悄悄问母亲。 “你三爷一个人过日子,没有媳妇,怪可怜的……你奶奶对他有愧,所以……你爸爸弟兄几个也不好意思要求他。”母亲一边忙活营生一边说,我仍然不明白。 “为啥非要娶媳妇,自己过不是更好,你和俺爸爸还不是整天吵架!”我说。 “说你三爷,咋又说到我们身上了……别问东道西了,去玩儿吧。”母亲将针头在头发上蹭了几蹭,转头去纳鞋底不理我了。我有点担心,她会把针插到头皮里去。 自从奶奶搬到我家后我才感觉到奶奶对我并不亲热,见到我爱搭不理的。我猜我和哥哥闯祸后躲到她屋里,她将她怒气冲冲的儿子挡在屋门外,只是在炫耀她的权威而已。我怀疑自己不是他的亲孙子,而是抱生的,所以我不闯祸时没有接近她的理由,只能偷偷观察她。 悄悄靠近西北屋的蓬门,我透过门缝向里张望着。奶奶正在吃饭,饭是六叔家六婶儿送来的,她边吃边吧嗒嘴巴,不时将口里的东西用力吐出来,“噗噗噗”一声声响,那些东西划个弧线远远地落到地面上。 “这狗日的,都做了些啥饭!”她边吃边骂道。 饭吃完了,奶奶把饭碗汤碗撂在那里,继续盘着。六婶儿总是在奶奶吃完的一刹那回来收拾她的饭碗,她可真准时!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厕所蹲大坑,听到外面响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向厕所这边走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令我紧张起来,梗在那里匆忙分辨着来人是谁。脚步声突然停止了,我抬头时“刷”一声迎面袭来一片白花花黄乎乎的东西,我本能地闪避着,有一些液体泼洒在我的肩头。 “啊,尿!”我第一时间反应着,失声叫出来。一个人影闪了一下不见了,听到我的喊声又转了回来。 “哦,小强啊,我道是厕所没人呢!”正是六婶儿,她甚至笑着对我说这句话。 “没事。”我说。接着,“拖拖拉拉”的声音远去了。我想,照顾老人对六婶儿来说,应该是件极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工作吧,所以她对待这“工作”的态度近乎轻佻。 二爷不一样。我见他每次都亲自送饭,双手将饭菜呈送到奶奶的灶龛上,陪着奶奶把饭吃完,陪着说话聊天嘘寒问暖。 “娘,你下顿愿意吃点儿啥呢!”临走前,二爷总是捧着碗盆儿笑问奶奶。 “做啥吃啥就行,二儿啊,我知道,你不会亏待我。”奶奶说。 六婶儿就不同了,当奶奶埋怨她的饭赶不上“老二儿”和“老五儿”家做的饭菜好时,她横眉立目怒怼道:“爱吃不吃,整天尽心尽力伺候你,哪那么多穷毛病!” 奶奶被顶得一愣一愣的,对六婶儿没办法,对六叔也没办法。“老幺”向来是家里的天,打不得骂不得,在奶奶这里也是如此。可笑的是,奶奶只要在二爷面前稍微表现出委屈的样子,二爷就傻了,她说啥二爷听啥。在我父亲面前,她只要一个生便的命令,父亲就不敢不听。 奶奶所有的招数,在三爷、六叔和六婶儿面前都失效了,“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话说得地道透了。 第5章 奶奶的孤独和发飙 天气暖和时,奶奶让人将屋门打开,盘在那里向外张望,侧耳倾听着。倘若有人来玩,经过她的门口,她伸长脖子打个招呼,将来人唤到她屋子里聊上几句。 某天我独自在院子里玩耍,将泥土铲起来扬到空中,弄自己一身土。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 “小强。”我抬头望去,没看到人,一转身,看到奶奶在向我招手,原来是奶奶。我疑惑地望着她。 “你过来。”她说。我迟疑了一下,向她走去。奶奶从灶龛的后洞里摸来摸去,取出一块白色的物体递给我。 “这是啥?”我问。 “冰糖,”她说,“是你大姑从城里捎来的,很甜,快吃吧。”我又惊又喜,望着她黑瘦的手,接过那颗冰糖放进嘴巴里。果然,那块冰糖太香太甜了,我贪婪地吮吸着,吸了一阵突然想起奶奶平常的冷漠,转身想走。 “别走啊,陪奶奶拉拉呱。”她要求道。看在冰糖的份上,我没了要走的理由。况且,我也是听话的孩子。于是站在那里听她说话。 “唉呀,还是你家这房子大啊,又宽敞又明亮……我之前那屋又黑又小的,太阳晒不进来,白天就跟晚上似的。”奶奶自言自语道,我不置可否。 “小强,你知道你家这屋是咋盖的吗?”奶奶问我。 “不知道。” “我告诉你……这房子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前……”奶奶说。 原来,十五年前,父亲是村里的一把手,在纯朴的年代里,任劳任怨地为大家服务着。我家房子在那之前是两间破房子,是爷爷省吃俭用盖下的,因为孩子多,盖屋并不讲究,个子高的人抬起手臂能摸着房顶。随着年岁增加慢慢破败了。 一天,父亲的班子成员来我家喝酒,谈笑间提到了我家的房子,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认为村里的一把手住这样的房子太可惜了。 “要不,咱们每人忙活忙活,帮着盖座新房?”有人提议着。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 父亲没有计划,也不知房子怎么盖,于是全交给大家。好在那时盖房基本不用花钱,就地取材即可。大家很主动,这个帮忙割芦苇,那个帮忙拓坯,再收罗一些旧砖,砍树做梁做门做窗。开始盖时,大家都来帮忙,挖糟、打夯、砌地基、垒坯、上顶,房子很快盖好了。方方正正四大间,一套大院墙。 大家簇拥着,高高兴兴放了一挂大鞭,父亲和母亲住了进去。 “现在,我也住了进来,”奶奶讲完屋子之后叹道,“这屋就是宽敞啊。”她抬头望着屋顶。被她的动作牵引着,我也抬起头来。“你看,顶上的芦苇杆多新啊,这么多年了,还像新的,瞧瞧,那梁有多粗多壮!”奶奶叹着。 果然,那房梁又粗大壮,估计我都抱不过来,一根根檩条笔直匀称,铺在檩条上的芦苇码放的整整齐齐,压的结结实实,仍像新割的一样。不像我们那屋,房顶的芦苇已经因为常年累月的烧火做饭冒出的烟雾熏黑了。黑乎乎一片,几乎看不出芦苇的样子了。 “好壮观。”我在心里叹着。在我小小的世界,这房梁和芦苇充盈着我的想象力。 纵然奶奶万般唏嘘,赞叹她住的两间既宽敞又明亮的房子,其实,那房子一间不过三米见方。我家共四间房,加起来不过三十六平方,一扇小窗户也才八十乘六十而已。可想而知,奶奶原来住的房子究竟有多小,有多黑暗了。 正说到兴头上时,奶奶一眼瞥向外面,看到一个人影歪歪斜斜走了过去,她对我说:“你爸爸回来了……怎么还摇摇晃晃的,这家伙看来喝酒了。”听到后,我转身就要出去。 “别走,还在我这呆着,喝了酒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最好躲远点儿!”奶奶用话拦下了我。过了一会儿,从隔壁传出吵嚷声。 “啥?做饭,拿啥做饭?米,米没了;面,面也没了,还有喂家雀儿也撑不死的一丁点儿麦子……你也不去加工,还做啥饭!”是母亲埋怨的声音。“加工”是将小麦磨成面粉的过程,得去磨房。 “那你不去加工?”父亲道。 “我去加工?你整天在外面拽大郎子,叫我一个女人背着口袋去加工,你也不嫌害臊!” “妈逼!”父亲无言以对,恼羞成怒,“给我倒点水喝!” “没水!” 我走出奶奶屋子,悄悄躲在我们屋边上向里张望,看到父亲坐在凳子上伸手去拿锅台边上的茶碗,却因为酒劲上涌,突然后仰坐到了地上,茶碗中的残茶洒了一头一脸。 “妈逼!”父亲骂着,“啪”一下将茶碗摔在墙角里,茶碗碎成了数片。骇得我在外面打了个哆嗦。“给我水喝啊!”父亲骂道。说着在地上滚着想爬起来,将暖瓶也踢倒了,暖瓶也碎了,还好热水不多了,父亲穿着棉袄滚到暖瓶上,将暖瓶竹制的外壳也压扁了,明晃晃的玻璃片沾满了父亲的后背。 “你要是滚,别在屋里滚,上外面滚去,你再这么滚下去,家什都滚烂了,这日子还咋过!”母亲怒斥着。 “妈逼,这个家老子还真不愿意呆,我走!”父亲说着,挣扎着站起来向屋外走,我赶快躲到奶奶蓬门那边,透过上面的孔眼向外看。父亲迈出屋门,扒着门框,但他喝太多了,脚下不稳,“哐哧”一下倒在墙根下,再也起不来了,在那滚来滚去,痛哭着。 “娘唉,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我哟,不管你那苦命的儿啊……”父亲边哭边诉,曲声悠扬。这种曲调我很熟悉,那是家里老人去世后才有的声音。 “你看你这点儿出息!喝多少酒哇!跟谁喝的酒啊。”母亲奚落着。 “妈逼!跟谁喝酒你管不着。”父亲止住哭声,继续骂着。 这时,对门也传来了吵嚷声,我们抬头听着。是陈祥叔、陈祥婶子和她几个闺女的骂声。 “妈逼,又喝醉了,在哪喝的,跟谁喝的!再喝成这个熊样就别进门,干脆死在外面算了……”对面传来杂乱的叫骂声。 母亲立刻明白了,对着躺在地上的父亲叫着:“不用说,你肯定和陈祥在一块儿喝酒了,在哪儿喝的?” “老子在哪喝,跟谁喝谁也管不着,”父亲骂着,骂完了继续哭诉,“哎哟,我难受啊,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管你的亲儿啊……” “老五儿!”我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我打了个哆嗦转身望去,原来是奶奶爆发了,她脸上的肉哆嗦着,以手当枪,指着外面,厉声喝着,“我说老五儿你个畜牲,你娘还没死呢,你咒我,看我不下去砸断你的腿!” 这招奏效了,父亲停止了哭诉,也不敢哼哼了,乖乖地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在那打起了呼噜。 母亲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院门,叫来我二爷帮忙,清理掉父亲身上的碎玻璃和尘土,把他架到了大炕上。 第6章 新校基脚填缝 第二天放学后我没回家,想到父亲醉酒的样子又厌又怕,赖在教室里迟迟不走。堂弟张海早走了,他要回家帮我六叔六婶干活;我哥走了,他早就嚷着饿了,二娘这会儿做好了饭,正在等他呢;张天津走了,因为他嚷嚷着他爹今天给他带好吃的。 透过窗户,我看到不少父亲来学校接孩子了,一位父亲抱着孩子转了几圈,把他高高地举在头顶,骑着“大马”欢笑着离开了。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着。 不一会儿,人们次第离开,将院子西边的一群女生显露了出来。起始她们围成一个“包围圈”兴高采烈,后来安静了。我想过去看看却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年龄阶段,不知怎么搞的,和小女生势同水火,好像是前世的仇人,不仅不会在一块玩儿,而且相互鄙视着,吴飞与我就是明证。她们在干什么?我潜到窗户边上,露出一只眼睛向外刺探着。 那座“包围圈”约有六七个小女生,一块儿围着中间的小女孩。 “哦,原来是吴思!”我想着,“那吴飞呢?她在不在。”吴思是吴飞的姐姐,她比我大一岁,看起来比我大多了,生性活泼、热情开朗。她正立在中间跳舞。吴飞不在,许是回家了。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晨光着小脚丫,走遍森林和山冈,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她边唱边舞,落落大方,扭着小屁股,模仿着舞台上耀眼的明星,动作自然流畅,表情幸福可爱。 看到这里我沮丧了,发现自己在公众面前表现得像只还没出窝的小兔子。 “她真美,”我叹道,“她怎么能表现得这么大方呢?”她太让我惊讶了。我忍不住走到门边,倚在门框上踮起脚尖张望。 一个女孩儿回过头来(我怀疑她背后生有眼睛),用敌视的目光对准了我,那意思分明是说:“我们女生的事儿,你看什么!”我发现她的白色眼珠几乎覆盖了双眼,我涌起一阵慌乱和羞愧,转身回到座位上。可是吴思优美的舞姿,依旧在我脑海里翻腾,犹在眼前。 “她真美!简直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我想着她,想到了仙女下凡的故事。 吴思和吴飞,在我心底住了好久。直到新修的学校落成、旧校废弃,坍塌了那段回忆。 旧校实在不像样子了,窗户的玻璃全碎了,窗边的部分泥坯已经剥落,几乎要掉出窗户来,门“吱吱扭扭”的,门框歪斜着。院墙几乎都倒塌了,房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时而漏雨。 另外,随着国家政策的回暖,要求孩子们必须入校学习,学生们渐渐多起来,教室不够用了。因此,村子里研究决定,要修一座新学校。 新学校破土动工了,就在旧校的前面,工人们来来往往,终日弄得“丁丁当当”直响。我们虽然上着课,心和眼睛已然飘向窗外门外,去到新校的建设中去了。老师们百般训斥也不管用。那天,工人们在为地基打夯,整齐优美的打夯调子在整个村子里响彻着。 “夯来……夯来… 夯来……夯来… 打不起呀…夯来… 就怨你呀…夯来… 东山再起…夯来… 踏平高低…夯来… 北墙凹啊…夯来… 先余下呀…夯来… 西山高啊…夯来… 挺起腰啊…夯来…” 这号子喊得大家都心痒,一齐向外望去,赞叹声此起彼伏,令张华老师的教鞭敲在黑板上那么无力,“看来这课是没法上了。”她无奈地说,“好,大家下课!”她高声喊了一下,孩子们尖叫着冲出了屋外,围住了打夯的汉子们。 只见一个高70厘米、直径约25厘米的圆柱形大石头上下蹿动着,仿佛一只“钻天猴”,蓦然蹿起近乎头顶高,在上空美妙地悬停一秒钟,接着重重地摔下来,准确地砸到地基的沟槽里,“咚”,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那震撼的余波尚未抚平,“唰”一下又蓦然蹿起,如此反复。 大石上缚着一根高约一米半的棒子,棒子的顶端系着红色鲜艳的飘带,使整个打夯过程沉浸在庄严喜庆的仪式里。在大石底部转圈缚着六、七根绳头。中间一人手执棒子,仿佛舵手,把握大石的落点。周围均匀围着七个汉子,一人手执一条绳头。 “舵手”一人主唱,他人呼应。主唱开始,大家均匀用力提起大石,呼应过后,大石砸下,指挥协调而步调统一。歌声也一呼一应,整齐而雄浑有力。在一唱一应的过程中,根据唱和的节奏,大石在地基沟槽内上下蹿动着,一步一捱,向前行走。 见我们小学生围观,更激起了打夯汉子们的高昂热情,他们均赤着膊,穿着短裤,露着黝黑而线条分明的肌肉,唱和着。大夯随着唱和,更加雄壮有力。那些汉子们简直在炫耀,仿佛在享受,歌唱声此升彼落、四处回响。 “使劲打啊…夯来… 不差啥啦……夯来… 南墙走啊……夯来… 脚下瞅啊……夯来… 夯头摆啦……夯来… 加山拐啦……夯来… 到头三遍……夯来… 这就完啦……夯来…” 这阙激昂的劳动欢歌,久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难忘。 第二天,新校址上空没有了打夯的号子,却多了一些“丁丁当当”的铁器与石头撞击的声音。长长的沟槽旁,围着一个个工人,正手执铁钎,紧握锤头,雕刻那些石头。在他们的手中,在“丁丁当当”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美妙声中,在锤头、铁钎与石头相互接触的吟唱里,那些棱角分明不规则的石头幻化成了整齐而带有美丽花纹的石块儿。 这些石块儿,被一层层垒放在沟槽上,整齐而漂亮。这些石工们,真是巧手啊,有的在上面刻字,有的在上面刻花儿,栩栩如生。那些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画纸。 几天后,沟槽上“长”出了一排排“生”着花朵的青石墙。 第三节下课时,校长张京太把我们所有学生集中到旧校院子里,给我们训话。 “同学们,看到那些‘青石墙’没有?那就是新学校的地基,以后你们就在宽敞明亮的新学校里上学了。现在,你们得干点活,为新学校的建设出把力气……”他气势高昂,大声说着话。听到“为学校建设出把力气”时,大家都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他继续说下去。 “看到没有,新校的地基打起来了,外面是整齐的,里面却是空的,需要有足够的碎砖碎石来填缝……这就是你们要干的活。今天上午的课不上了,大家把书包倒空,然后分头去找碎砖烂瓦,每人集齐五书包倒在地基中间就可以直接放学回家。”校长张京太大手一挥,叉开五个手指。 “哇!”这个消息太振奋人心了,听说不用上学,而是捡砖头,大家兴奋地惊叫起来。 “静一下,静一下……现在,大家听我下令后立刻分头行动!”校长说着,大家沉默下来,盯着他的嘴巴,只见他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大手一挥说,“解散!” 大家“哄”一声四散奔逃,奔进教室去拿书包,“噼里啪啦”全是倒书本的声音,教室里简直成了废纸收购站。接着,同学们背着空书包冲出了教室。 我个子小、速度慢,快到中午时,才勉强集齐了五书包碎砖烂瓦,踩着周围的石块儿当梯子,将它们倒入青石墙中间的缝隙里。可是为什么这么做,我没来得及问。低头看看书包,已经被尖利的石块儿划了几道口子,让我十分心疼。 一抬头,看到窦峰正在前边的青石墙一侧,捡起周围的石片儿扔入墙缝,于是我问他:“窦峰,你捡了几书包啊?” 窦峰转头看看四周无人,才小声地回答:“我一书包都没捡,就在这装装样子!” “你!你这是偷奸耍滑!”我摸着破掉的书包说。 “谁像你那么傻!”他嘲讽地说,“全校学生那么多,老师又怎么会知道谁干了没有呢!” 第7章 坍塌的危墙 几天后,推砖推灰的小车一辆辆忙碌着,工人们开始在基脚上砌红砖,他们手拿瓦刀,娴熟地铺平泥灰,端正地摆上一块块红砖。红墙疯长着,慢慢遮蔽了投在旧校院子里的阳光。我们的视野也被阻挡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引得大家转头回望,原来新校在上梁、封盖。工人们说笑着,站在高高的房梁上,享受着将要封顶的喜悦。下课了,在我们的注视中,新学校封顶了。 一个午后,我们的课刚上到一半儿,窗外突然响起“丁铃铃”的下课铃声,校长张京太把我们召集到院子里,指挥我们去搬课桌。原来,新学校已经落成了,大车拉来了课桌和凳子,有了这些,教室就可以启用了。我们簇拥到新学校门前。 “哇!”大家一阵惊呼,新学校的大门真宽敞啊,近四米宽,由四扇铁门组成。铁门两边的砖墙呈扇形分开,分别嵌着两块黑板,这边写着“好好学习”,那边写着“天天向上”。校门右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写着整齐的大字,“张家村小学”。 校长望望身后装着课桌的大型卡车,掏出钥匙开门,左右两扇门向两开分开,我们一拥而入,跑进教室里。有人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喊了一声,“啊!”,这声音被放大,振荡回响着。 “别玩了,干活了!”校长喝斥着。我们又跑到院子里。 只见一溜十间高高的大瓦房,白墙红瓦,雄伟壮观,七间是教室,三间是办公室兼小卧室。西边尚有三间屋子,也是办公室。最南边一排厕所,学生们跟老师的是分开的。 人多力量大,课桌很快被卸下,整整齐齐被摆放到教室里。我们怀着美好的憧憬,干得势火朝天。 九月一日开学后,我们搬到了新的学校,旧学校被废弃了。那里,除了吴飞站在课桌上表演跳舞的场景,和吴思扭着腰肢唱《采蘑菇的小姑娘》的身影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几场风雨过后,废弃的旧校大部分坍塌了,到处是残垣断壁,我偶尔经过那里,转进去望望赶快离开,感觉心惊肉跳。 一次放学后,经过旧校,看见几个大孩子站在尚未坍塌的瓦墙上嬉戏,他们胆子可真大!我瞅瞅,原来是张朋君和吴大店,还有不认识的一个男孩子。 “小家伙,你敢上来吗?”张朋君看到我张望着他们,向我挑衅着。我不理他们。“不敢了吧!”他继续说。我有点生气。 “我敢!”我说。 “那就上来试试!”他们齐声叫喊着,“证明你不是胆小鬼!” “你们怎么上去的?”我问。 “那里。”他们指着一处残垣断壁。我顺着他们的手指望去,看到墙上有一道断口,从那里爬上去,如同走楼梯一样到达房瓦。我撇下书包,走了过去,手脚并用,很快爬到了房瓦的最高处。 “怎么样?”我骄傲地问。 “这根本不算什么!”张朋君说,“看我的!”说完,他望望起伏不平的胡同,选好一个位置,蓦然跳了下去,“啪”一声着陆。为了表示没事,他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腿天生一只长一只短,所以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这才叫厉害!”他说,“小子,你敢吗?吴大店、窦淄博,你们也跳下来给他看看!”接着,“嗵嗵”两声,吴大店和窦淄博前后跳了下去,向我挑衅地笑着。 “跳就跳,”我说着望了望地面,天呐,实在是太高了,跳下去会不会摔死?但是我不能被人瞧不起,“你们好好看着啊。” 我选了一个平坦的位置,瞅准地面,一咬牙,一闭眼,残忍地跳了下去,“啪”一声响,我着陆了,脚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胸腹紧紧地撞击在膝盖上,牙齿把嘴唇都硌破了,头晕晕的。但我没哭。腿也没断,我庆幸着。不过,我当时就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 “哼,我已经长大了,这么矮的墙还不敢跳吗!”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后,我狠狠地望着他们。他们却一哄而散,边跑边骂着:“大家看呐,这里有个傻小子!” 放学后,有许多孩子在断墙上玩耍,追逐打闹,有些女孩在墙里面捉迷藏。张天津是一年级新生,也在新学校,自然而然我们两个又混到了一起,放学后一定要在这里玩一玩,我还跟他炫耀我从房瓦上跳下来的英勇事迹。 后来,张天津也爬到房瓦高处,胆怯地向下望着,但迟迟不敢跳下去,我站在后面,恨不能推他一把。 “胆小鬼!”我对他说。 “妈的,豁了!”他说着,一闭眼跳了下去。他太慌乱了,而且落脚点选的不对,没有掌握好平稳,当落地后,没有听到“啪”的一声鞋底敲在胡同里的脆响,而是听见“咔嚓”一声,接着就听见张天津杀猪般的嚎叫声。 “啊!娘哎!我的腿啊。”他叫着。我赶快跳了下去,顾不上小腿肌肉拉伤的疼痛,捂住他的伤口,他叫得更大声了,血从裤子里渗出来。 “完了,断了!”我叹着,感觉到天都要塌下来了。 之后,张天津因为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才走出屋子,第一时间来找我。 “小强哥,你不要害怕,我没告诉大人是你让我跳的,我就说是自己跳的。”张天津笑着对我说。 张天津好样的,够朋友! “张天津,你这朋友这辈子我交定了。”我郑重地握着他的手说。 就在张天津骨折的几天后,校长张京太将此事反映给了村里的一把手张九泰,于是张九泰一声令下,召来许多工人,在一天之间将危房夷为平地。旧学校彻底消失了。 从那以后,在课间,我透过明亮的后窗玻璃望向旧学校,每次都很伤感。我觉得,它彻底消失后,连带把吴飞和吴思在我心目中美好的回忆也都带走了。 第8章 磨剪子、戗菜刀 “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来,戗菜刀……”大街上传来悠扬的吆喝声。这吆喝声仿佛歌声,拖着长腔,带着余韵,婉转悦耳,越过短墙,穿林过户,在寂静里响彻大半个村庄。 午后的斜阳,正把村子涂成一幅画。 “啥叫戗菜刀?”我问母亲。磨剪子我知道,戗菜刀就不懂了。 “就是磨刀,叫法不一样。”母亲回答,接着她说,“正好,我的剪子不快了,刀也切不动了,你拿去让人磨一磨,一会儿我去付钱。” “我不去!”一说要跟人打交道,我先塌了半截儿,心“砰砰”跳着,手足无措。 “真是窝门上的汉子!”母亲叹道,甩下我带着剪子和菜刀走出门去。我对戗菜刀很好奇,趁母亲不注意,悄悄跟在她屁股后面。 “你跟来干啥!旁人不来,你也不来,旁人来了,你也跟上!”母亲训斥着。我尴尬地笑笑,红着脸依旧跟着。 “磨磨剪子,再戗下菜刀。”母亲将手中的物件递给磨刀人。磨刀人是走着来的,扛着一只条凳,手里提一只水罐。头戴一顶蓝布旧帽,穿着灰色上衣长裤,破破烂烂的,仿佛落满了土,跟乞丐差不太多。 磨刀人放下水罐,摆正条凳,叉开双腿跨在上面,条凳的顶端嵌着一块泛着青光的磨刀石。他拿起剪刀端详着找好刃口,手伸入水罐取了点水淋在磨石上,伏身磨起剪刀来。他磨得很有节奏感,“哧啦,哧啦,哧啦,哧啦……” 那节奏沉稳有力,那声音持之以恒地响着。我看了看磨刀人握剪刀的手,仿佛从袖筒里伸出两块老树皮,满是裂纹,黑乎乎的,淤积着岁月的痕迹。那两块老树皮前后运动着。好久,磨刀人抬起头,用指肚擦拭锋刃,满意地点点头,又换了另一边伏身磨将起来。“哧啦,哧啦,哧啦,哧啦……” 最后他拿起剪刀在眼前转动端详着,那两道锋刃泛起两道寒光,夺人魂魄一般。磨刀人顺手取过缚在凳脚上的碎布,置于锋刃之间,稍微用力剪了下去,碎布瞬间裂成两半儿。但磨刀人摇摇头,并不满意。他将剪刀伸向前方眯起一只眼睛描线,接着抄起一把小锤在一道锋刃的侧位轻轻敲击着,“当当”两下,举起剪刀再次端详着。取过碎布剪去,伴随着“唰”一声脆响,碎布齐齐裂为两片,磨刀人满意地笑了。 放下剪子,磨刀人又拿起那把生锈的菜刀。这时,母亲拿起磨好的剪子端详着,并扯过碎布试用,无须用力,两片锋刃向中间自动合拢般,“唰”一声响,碎布应声而裂。“磨得好!”她说。从小玩剪刀,凭声音和感觉就知道磨得好坏。 好的磨刀人,能赋予刀新的生命。 我也接过剪刀,端详半天,也扯过碎布,装模作样地试剪,碎布应声成为两截。“磨得好!”我也说。 “小心!”磨刀人和母亲齐声说,之后被我的煞有介事逗笑了。 磨刀人擎起菜刀并未直接上磨刀石,而是转过身去,依旧跨坐在条凳上。原来条凳的那头放有一个斜梯形的枕木,还有一只固定在上面的铁环。磨刀人将刀柄插入铁环,底下垫上斜形枕木,菜刀则平稳地斜躺在那里。 磨刀人弯腰从袋里取出一个弓形的铁制器具,中部嵌着一枚钢铲,整个器具锈迹斑斑,唯有钢铲的锋刃是雪亮的。他手执器具的两端,将锋刃对着菜刀锋刃的上方用力铲去,一层层薄薄的铁片仿佛刨花一样落到地上。 我很好奇,原来,菜刀也可以像木块一样,被刨刀刨削刨平。在我看来,两者都是铁器,以铁削铁,并如此之快,这超越了我的认知能力。 “为什么对菜刀这么做?还用磨吗?”我问磨刀人。 “当然得磨,不过先得铲削一下。剪刀的刃口是陡峭的,所以只磨不削。菜刀不一样,刃口必须薄而光滑,所以先削再磨。才能‘以无厚入有间’嘛!”磨刀人回答。 “啥叫‘以无厚入有间’?”我问。磨刀人没有回答,他又沉默不语了,专心戗刀,然后转身磨刀,原来锈迹斑斑的刃口变得雪亮起来。磨刀人擦净菜刀,举在空中,屈起手指,在刃口上弹了一下。 “嘣”,那声响如虎啸龙吟一般。磨刀人笑了,他将菜刀的刀把递到我手里。接过菜刀时,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花白的头发从帽沿里伸出来,脸上满是皱纹,两只眼睛却闪着亮光儿。 “好了,拿回去用吧,保证两年内都是锋利的。”他说道。 自从那之后,我迷上了磨刀,淘涣了一块青砖,又找了一只废弃锈蚀的镰刀头,支起青砖当作磨刀石,淋上点水,磨起那把镰刀头来。磨了几下就腰酸腿疼,手指上起了一个水泡,我沮丧了。 斜对门的张洪广推门走了进来,笑嘻嘻地望着我。 “听到磨刀声,原来是你在磨镰刀。”他说。 “是啊,”我说,“我怎么也磨不好这把镰刀。” “没事儿玩这个干嘛,不如我教你做收音机?”他说。 “收音机?”听到这个我兴奋了。之前在旧学校里,我看到张朋君、吴大店和张洪广一块儿做过收音机,他们站在学校破旧的窗台下,手拿着一个很不像样的东西,炫耀地捂在耳朵上听着,边听边兴奋地叫喊着,原来那就是他们一起制作的收音机。“好啊!”我扔掉镰刀说。 说干就干,我们找了一只圆形铁盒子,均匀地缠绕上漆包线,将一块磁铁绑在上面,接出一条长长的铝线挂到房檐上,再接一根地线插到土里,然后张洪广拍拍手,说“收音机”制作完成了。他拿着“收音机”凑到耳朵上,东转转,西转转,搜寻着信号。 “有了,”他突然说,“你来听听。” 我接过“收音机”,也凑到耳朵上,仔细地听着,那声音尖尖细细的,偶尔像被挤了一样,有歌声、评戏还有播报,杂乱地凑在一处。 张洪广回家去了,我抱着那个黑乎乎的“收音机”听到晚上也没听到一个正儿八经的节目。 第9章 新学校的几件事 新学校,我继续读一年级,数学老师还是张华,语文老师叫尚为民。尚为民是从五里之外的尚家村请来的,之前当过老师,经验丰富,留着两撇小黑胡,左腿天生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对学生很严厉,在课堂上一般都冷着脸,一言不合就生气。 第一节课是数学,张华老师身着整齐漂亮的衣服,脚步轻盈地迈进教室。她说话柔声细语,几乎不看我们,只是上课,她高贵典雅,使我们感觉和她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雾。我们衣衫褴褛,她着装整齐漂亮;我们言语粗俗,她谈吐优雅;我们矮小黝黑,她颀长嫩白;我们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她的父亲却是负过伤的革命英雄。 我们和她之间的那层雾,是教养上的隔膜,是生长环境上的差距,是心理状态上的不同。我们是池塘里的泥鳅,她是苍茫的大海上高傲的海燕。也许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我们中的一员,迟早有一天她会插上翅膀飞走的。她的身体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所以,她的教书只是过渡,并不是因为她热爱教育,热爱孩子们。 她站在讲台上,无异于观音菩萨禅坐于云端俯瞰众生。 “叮铃铃……”下课了,她说声“下课”,遂机械麻木地走出教室。这下课的铃声,无异于在人群中突然炸响的爆仗,炸的孩子们四散奔逃,蹿出室外。铃声响完了,教室也被倒空了,院子里仿佛布满了搁浅的“虾兵蟹将”们,在四处活嘣乱跳着。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王小花从衣兜里掏出一团橡皮带,领着一帮女孩儿再次回到教室,我很好奇地跟在后面。王小花是从王家村转来的,据说她家在外面也有革命亲属,不久就要离开乡村到城市里去,所以,她高傲地像个公主,高调宣传着这件事,并在周围聚起了一帮拥护她的同学们。 她站在讲台上,命令两个小女生左右两端叉开双腿撑起橡皮带,她在中间跳起皮筋来,边跳边唱着跳皮筋的歌谣。 “ 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 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 六五六,六五七,六八六九七十一。” “ 跳皮筋,我第一,马兰花开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 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 六五六,六五七,六八六九七十一。 七五六,七五七,七八七九八十一。 八五六,八五七,八八八九九十一。 九五六,九五七,九八九九一百一。 跳得好,跳得齐,健康活泼数第一。” “ 橡皮筋, 脚上绕, 跳到天上落在地, 跳过山, 跳过海, 跳到祖国的台湾岛!” “ 鸭子咪咪叫,老牛蹦又跳。 大马吃白菜,熊猫跑步快。 白兔圆耳朵,老虎叫呱呱。 老鼠比猪胖,公鸡会下蛋。” 在全班女孩儿里,大家都穿着打补丁的长裤和外衣,头发长而凌乱。唯有王小花,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旧而整洁的t恤和小裙子,系着红领巾,她的跳姿律动而昂扬,充满现下的幸福自信和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一双小球鞋敲在讲台上“啪啪”作响,小裙也跳动着,让整个教室里升腾着青春的火焰。 看着蝴蝶般飞舞在讲台上的王小花,我有梦一样的感觉,觉得那不是真的,那就是一场梦。 王小花霸道地跳完四曲后,才允许别人跳,另一个女孩感激地望了一眼王小花,站到了皮筋中间跳起来,清脆的嗓音里传出阵阵的歌谣。 “学习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抓我,赶快跳山墙,山墙没有用,赶快钻地洞,地洞有炸子,炸死小日本!” 接下来另外两个小女生也跳起来,唱着不同的曲调。 “周扒皮,会偷鸡,半夜里起来学公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 “一朵红花红又红,***是女英雄,我们大家学习她,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叮铃铃……”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同学们陆续涌进教室。等到大家坐在长条凳上,差不多都到齐了,王小花才小手一挥说:“散了,不跳了,唉,上课!”说完,她将橡皮盘收起来,团成一团,又放入小裙上的口袋里,极不情愿地向座位走去。 这节课是语文,在鼎沸的吵闹里,尚为民教师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一声不响地向下张望着,教室里渐渐冷静下来,几个学生仍然不知疲倦地打闹着。只听“啪”一声响,尚为民老师将手中的课本狠狠地摔落在讲桌上,教室里立刻安静了,打闹的几个同学转过身睁着惊恐的小眼睛望向讲台,看到尚为民老师那上下颤动的八字胡,瞬间都僵住了。 “上课!”尚为民老师说,“这节课学拼音……上节课学完了‘a、o、e、i、u、u’,这节课学‘b’,念‘b’的拼音,开始啊,大家跟着我念,……波啊巴……波窝波……波依……” “波依……”下面响起整齐的童声,有几个小男生一边念着,一边偷偷地笑着。 同村的张爱强比我大两岁,平常喜欢胡闹,从不认真学习,或许,他从父辈那得到的“箴言”就是读书无用,只需要读完小学就足以应付整个人生,所以他干脆提早放弃了。不像我,父亲从不在家,几乎不跟我说话,也得不到如此“宝贵”的人生经验,我倒是想学,只是如何也学不会。 听着尚为民老师念“波依”的拼音,他趴在桌子上不敢抬头,抑制不住的笑将肩膀冲得一鼓一鼓的,仿佛胸腔里疯狂转动着一部发动机。 第二天课间,张爱强带着几个男同学走近我,坐在我面对面郑重其事地问我:“张小强,你喜欢吃猪波依么?” “猪波依?猪波依是啥?”我不明所以。 “总之,你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行了。”他坚持说。 “喜欢,当然喜欢吃,那是好东西。”为了显示我的“博学”,为了不被人鄙视我是一个连“猪波依”都不知道的人,我违心地答道,并且我的语气是极其坚定的。 “哦……”张爱强和他的几个同伙哄笑着离开了,“张小强喜欢吃猪波依……张小强喜欢吃猪波依……” 第10章 尚为民老师 我猜测,上帝给了尚为民老师一只残疾的腿也就罢了,这已够凄惨了,仍觉得对他捉弄得不够,又附赠了一副暴脾气。 有几个同学在家无聊,晚上常蹿到学校去,隔着窗户偷看尚为民老师吃面条的样子,他们觉得很滑稽,回来后讲得绘声绘色极是精彩。听到这些,我和张天津、张北京蠢蠢欲动。一晚,张天津撂下饭碗来找我,说要去学校看老师吃面条,可我家还没做饭,我等不得了,一气之下饭也不屑吃了,跟他跑到学校去。 学校的大门关着,只是上面嵌着的小门没锁,虚掩着,我们悄悄摸进去,跟小偷差不多。来到窗前,隔着窗玻璃窥视尚为民老师。借着烛光,看到他在火红的碳炉上下面条,下的是炝锅面。他在锅里加入少许棉油,放入葱花,转身回到桌子前看报纸。 炉火熊熊燃烧着,尚为民老师看报纸入了迷,油锅里冒出缕缕青烟来,“嘭”的一声腾起了火焰,将他吓了一跳,扔掉了报纸。他起身跑到水桶边,舀了一舀子凉水站在远处撇入油锅里。“哧”一声撕裂性的巨响,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上空腾起阵阵青白色的烟雾。 老师端起炒锅,忿忿地将“油水”倒入泔水桶,仔细察看着炒锅。炒锅的底部已严重扭曲变形,纽结在一起,仿佛揉碎的锡纸,展开之后也难以复原了。“妈逼!”尚老师骂着。我们躲在窗外的阴影里窃笑着。他愤恨地向天空挥舞了几下拳头,重新切葱花、热油锅。 面条终于下好了,他捞出满满一大碗,舀满了汤,端到桌子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嘴巴上的两撇小黑胡剧烈地抖动着,“哧溜哧溜”的声音不绝于耳,在窗外都能听到。张天津在窗外“嘻嘻”地笑着:“这家伙简直是头猪!”我的口水却在嘴巴里打着转,双手捂着“咕咕”叫着的肚子。 我多么想跑到屋子里,对着尚老师打个漂亮的少先队队礼,请求他:“尚老师,我是少先队员,给我吃碗面条好吗?”但我没敢动。长这么大几乎没吃过炝锅面的我,隔着窗玻璃,已想像着自己吃到了美味的面条,吃完满满的一大碗后,正打着饱嗝回味无穷。 尚老师一连吃了三大碗,又喝了一碗面条油汤才美美地直起腰,向天空打了一个满意的饱嗝。当我还沉浸在烫热清香的面条从我口腔滑入的想像中时,张天津悄悄捅了我一指,我清醒过来,踮着脚尖跟着他逃离了学校。从同学们的经验得知,此时的尚老师马上就要出来尿尿了。 学校在村子最南边,水井却在村子最北边,两者相距一千米,所以吃水很成问题。尚为民是位老师,但并未尊贵到有人替他挑水的地步。所以,他既是老师,也是挑夫。不过,尚老师从未把自己当作我们村民中的一员,绝不能与我们为伍随便出现在早上的挑水大军里。 所以,尚老师必须早起。每天天不亮,老师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挑着扁担,担着两只空桶去“遥远”的井台打水。回来后,再次滚进被窝里,来一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 “从没见他打过水呀!”村里的人们议论纷纷。曾几何时,大家甚至以为尚为民是位道法高深的隐者,身边自有无所不能的狐仙供他差谴。 正因为这样,他打回的每一滴水,都很珍贵。 仲春季节,阳气蒸腾,阳光掠夺着万物的每一滴水分。我们小孩子,通常吃过早饭水都顾不得喝几口便冲向学校了,在枯燥的教室里乖乖地呆满四节课,在课间又要疯狂地打闹,常常汗流浃背。所以,我们渴啊,渴到嗓子冒烟,倘若面前摆着一桶不知名的液体,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那天大课间,我和张天津在院子里疯狂地追逐着,两个人浑身像被洗过一样,焦渴让我们痛苦难耐,而我们都没有捎水。父母们普遍没这个意识,我们也懒得要求。最后渴得实在受不了了,张天津拉着我的肩膀说:“走,咱们去尚老师办公室里喝水。” “啊?!”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还没等我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张天津已经拉我来到尚老师办公室的门口。“没人!”张天津向里面张望着。然后我们分别向四周望望,的确没人!张天津一脚跨进办公室,迅速抓起舀子从水桶里舀出清水贪婪地喝起来,我甚至能听到那些清凉的水流进他肚子里的“汩汩”声。 我看着他,好像看到一股清凉的水流入一片生长着萎蔫禾苗的农田,我盼望他赶快喝完并放下舀子,然后我再冲进去…… “妈逼!”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接着一个人影撞开我,把我挤到门边向办公室里冲去,接着,那个人影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向触在张天津嘴边的铁舀子,只听“哐啷”一声巨响,那舀子仿佛鹞子翻身,“唰”一下升上了屋顶,随着“当”一声撞击,失去了上冲速度的舀子直坠到地面。张天津被吓傻了。 尚为民俯身去捡取落在地上的舀子。 张天津猛然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地望了一眼舀子和尚老师,在老师尚未起身的刹间,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出办公室向教室奔去。我紧随其后。 在教室的角落里,我们两个惊魂甫定,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尚老师出现在教室口来堵截我们。我们幼小的心灵正在经历一场灾难。暴怒之下的他,会不会像踢那只舀子一样,把我们也踢到房顶上去。但是尚老师没有这么做。或许他只顾心疼他被踢扁的舀子了。 接着,我们听到了尚老师暴怒的吼骂声。“谁再来偷喝我的水,我砸断谁的腿!……” 尚老师在学校里比较孤僻高傲,不愿意与人为伍。我猜,或许他觉得其他人不配跟他在一起。 不过,后来他跟张朋君成了朋友,一个是五年级的学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老师,更何况是自命不凡的尚为民,看起来这根本不可能。 有一天,人们突然看到尚为民跟张朋君并排在学校里走着,谈笑风生。张朋君左腿有残疾,似乎短一些,走起来总是向左拐。而尚为民右腿有残疾,走起路来总是向右拐。他们两个并肩走在一起,一个往左拐,一个往右拐,看起来很协调的样子。 一下子,关于高傲孤僻的尚为民为何交到了乳臭未干的张朋君这位小学生朋友,人们似乎找到了答案。 第11章 姐姐 上二年级时,家里又养了一只小母狗,半年过后长得体型匀称一脸羞涩的样子。有段时间,我发现这只小母狗兴奋不安,喜欢跑到外面接近公狗并与它们戏耍。有一天,我见它跑出去了就跟在后面,看到它接受了一只小公狗的爬跨。 回来后,我见它缩在一个角落里,既疲惫又惬意,仿佛微笑着,安逸地舔舐着自己。 回到学校后,我将这事儿告诉了张守营和张朋君,他们互相勾肩搭背笑着说:“你家小母狗要生小狗了,到时候别忘了分我们一个。” 张守营和张朋君能成为好朋友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从逻辑上讲这不可能。他们一个年龄大、一个年龄小;一个正常人、一个是残疾;一个四年级、一个五年级;一个太高、一个太矮;一个学习优秀、一个不知学习是何物。 张朋君大一岁、残疾、五年级、长得高大、学习优秀。我曾想,他们获得友谊的方式是智障与残障上滑稽的互补。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友谊源自另外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由于这个原因,使他们成为攻守同盟。 有段时间,张守营和张朋君分别有一搭无一搭地找我玩,在学校里有意识地接近我,偶尔也到家里来找我。 我一直很奇怪,话说“十七不找十八的”,他们两个一个大我三岁,一个大我四岁,怎么会找上我的呢?我个子矮小,懦弱自卑,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个小小的陀螺而已。 我还记得去年冬天,张守营穿着草鞋踩在雪地里,末了在教室里追逐打闹,拖着一双大号草鞋在条凳和课桌上穿梭飞奔,谁都追不上他,他像影子一样迅速让我望尘莫及。 但他们喜欢找我玩,在学校里主动跟我套近乎。 因为尚为民老师跟张朋君的关系比较好,张朋君竟然谋到了一个替尚老师看校的差使。张朋君代替尚老师看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的话,尚老师就可以每天骑着他的大金鹿回家了。而张朋君,则得到了一个满足自己一颗少年心的机会。 当张朋君搬到学校去住之后,声言孤单和安全问题,将张守营也拉了去,两人天天晚上睡在学校里,这似乎还不够,有一天放学前,他俩竟然邀请我也在学校里住一晚,我欣然答应了。对于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像被当成大人一样看待,真让人荣耀。另外,脱离父母进入到一个不同的世界,想想就觉得刺激,我怎能拒绝呢? “娘,今晚我要去学校里睡,和张守营张朋君在一起。”我对母亲说。 母亲甚至没思考一下就答应了,第二天回家父亲也没有提到半句。也许他们的内心里从来就没考虑过我会有安全问题;或者,他们干脆认为世界是柔软的,我被碰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啥也没带就去学校了,他们两个已经燃着煤油灯在那等我,反正天气也不冷,我们三个人盖着一张棉布躺在床上,我在中间,他们两个一人一边,感觉到像被呵护着,一觉睡到天亮。 张朋君家在学校东边五十米处,张守营家在学校北边五十米处,而我家在学校西北方向二百米处,但为了突出友谊的无间性,他们两个常常在吃过饭后,仿佛游鱼一样逆流而上,跑到我家等我吃完饭,好与我一同结伴到学校去上课,好像我自己不认识学校的路似的。 后来,他们两个又到我家来了,我们全家正围着灶台吃早饭,他们只好一人坐在炕沿上,一人坐在条凳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没话找话说。我除了吃饭,还要腾出嘴巴来以示礼貌回应他们。当我回头望他们时,却发现他们根本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将目光对准了我正在吃饭的姐姐,我大声叫了他们的名字三次他们才打个激灵,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我并不敏感,对男女感情所知甚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盯着我的姐姐,或许,我姐姐吃饭的样子特别好看吧。 后来,我看到张守营换了座位,与我姐姐坐在了一起,据说连上课都有说有笑的。自从和他同位后,姐姐甚至疏远了几个要好的闺密。有时候,下课的铃声都敲响了,两人仿佛没听见,任凭其他人疯一样冲出教室,他们两个依然在那里有说有笑,仿佛被拷在一起分不开似的。 有时候我从二年级教室出来,跑到四年级教室找张守营,偶尔会看到张朋君站在窗台前,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望着张守营和姐姐,脸色阴沉着。 一天中午放学后姐姐没有回家吃饭,当我吃完饭回到学校去找姐姐,还没等我到四年级教室门口呢,听见教室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暗叫不好,那哭声我熟悉,那是我姐姐发出的,但像今天这样绝望与无助,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了?我想。难道张守营不跟她同桌了吗?我没敢进教室,凑在窗台上张望着。只见张守营陪在我姐姐身边,左手抚着她的背说着听不见的悄悄话呢!他表现得比女孩子都温柔。依我看,绝没有糟糕到张守营不跟她一起同桌的境地。 肯定发生了比不跟她一起同桌更糟糕的事! 从那以后,张守营和我姐姐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候晚上都不知姐姐去了哪里,父母有时担心催我去找,我跑去张洪美、张燕儿家里去找也找不见她。待到九点多钟后,姐姐自行回来了,脸红扑扑的,我们怎么追问,她都声称去了村东头刘彩彤家去玩了。 问过一遍就算了,谁也不会真正在乎,于是姐姐坐在灯下开始慢慢摘取裤腿上的草屑。我很纳闷,刘彩彤家满屋子都是草屑吗? 后来,张守营不再找我了,我去找张朋君,张朋君也不愿意理我了,我也看不到他们两个在一块儿亲密的样子了。再后来,有人说他俩彻底掰了。 我倒是无所谓,我只是纳闷,男人的友谊怎么会这么脆弱。 第12章 张寿堂和狗 两只狗在大街上打架,其中一只围绕着另一只嗅来嗅去,蹭来蹭去,挑衅着。另一只则蜷缩着尾巴,闪动着幽怨的眼神,退到墙角,躲在那里发抖。挑衅的那只狗没有丝毫恻隐,猛然扑向另一只狗的脊背。 “俩狗打架了!”孩子们叫嚷着,惹来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围观。 “那不是打架,那是‘爬狗子’”身后有人说道。我们转过头去,看到张寿堂站在那里,撇着嘴邪笑着。这句话就是他说的。 “啥叫‘爬狗子’?”张天津问。 “就是公狗欺负母狗!”张寿堂撇着嘴笑道,盯着圈内的两只狗,连看也不看我们。我们还是不明白,但我们不问了,再问下去显得很没有学问,于是安安静静地看“爬狗子”。那只挑衅的狗(就是公狗),开始“攻击”那条母狗。 母狗不知为何大胆了起来,站直了身体,任凭公狗进攻。我们惊讶地发现,公狗骑向母狗,狠狠向它冲锋。那架式让人想起电影里抱着一挺重机枪死命突突的日本鬼子。 过了一会儿,公狗不动了,从母狗背上滑下来,面向相反方向。我们以为它要离开,却发现两只狗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连起来了,连起来了。”小伙伴们跳跃着,围上去驱赶着它们。公狗拼命挣扎着逃离,拖着狼狈不堪的母狗。公母尽管露着尖牙发出低沉的怒吼恐吓,但是小伙伴们并不害怕,因为它有个巨大的累赘,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还敢露出牙齿发狠!妈的。”小伙伴们也叫着。没有战斗能力却凶相毕露,彻底激怒了小伙伴们。他们抓着柳条抽打它们,捡起石子扔向它们,两只狗哀怨地嚎叫着,冲开包围圈,向外逃离。 “大家快闪开!”身后突然有人大叫着。我们吃了一惊,向后望去,正是村里的光棍汉张英建,他手里横着一根又长又粗的大木棒,露着几颗稀疏的黄牙,一脸凶相,向连在一起的两只狗追去。我们惊恐地望着他。两只狗儿急促地嚎叫着,公狗拖着母狗,扬起了一溜烟尘。 张英建挺着大棒子冲上去,朝着两只狗儿的中间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嗷”一声惨叫,两只狗儿瞬间分开了,屁股上淌着血水仓皇逃蹿开去。张英建继续挺着大棒追逐着,我们在后面紧紧跟随着。两只狗儿向野外跑去,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他妈的张英建,活该找不上媳妇!这家伙憋疯了!”张寿堂在后面鄙夷地说道。 在野外,我们看到了张英建,他提着大棒站在一处荒草旁察看着什么。我们跟上去,在荒草堆里看到了那两条狗,已经偎依在一起,安详地死掉了。“呸!”张英建啐了一口,扔下大棒,转身向村里走去。 当我们回村后,围观“爬狗子”的一部分村民还未散开。“那两只狗儿咋样了?”张寿堂问我。 “都死了!”我回答他,我又问,“叔,那两条狗儿到底在干什么?”论辈分,我得喊他叔。 “小子,别乱问了,等长大去问你媳妇吧!”张寿堂嘿嘿笑着,“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人们哄笑着,没有一个人再提起那两只死狗的事儿。 之后,张寿堂每次见到我都要逗我,有时揿起我的衣服,拽着我的肚皮打出一个响亮的“呱”声,开着不同的玩笑,很让人亲近的样子,我慢慢喜欢上他了。 秋收了,大街上到处晃动着忙碌的人影,黄的玉米、红的高粱、金的谷子不断装饰着每家的院子和房墙,人们快乐地喊着赶牲口的号子,牲口也嘶叫着,秋的气息弥漫在田野和村庄里。 父母不知去哪了,我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闲逛,远远地看到张寿堂推着一大车高粱秸稳健地走来。想起他往日喜欢开玩笑的样子,我突然也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躲到他必定要拐弯的胡同口等着。在转弯处,只见他满头大汗,卯足了劲头发力向前冲锋,就在他拐弯的瞬间,我紧紧抓住了其中一根高粱秸…… 巨大的木推车猛然颤了一下,差点歪倒,只见张寿堂竭力稳住车子,额上的青筋暴了起来。我在一旁微笑着,等着他继续跟我开玩笑。 “兔崽子,你瞎眼了吗?看不见我正在拐弯吗!”却见张寿堂瞪圆了眼睛,怒吼着。我吓呆了,心瓦凉瓦凉的,以前他那容易亲近的形象一下子在心里碎裂了。他一路骂着离开了,我站在那里,浑身僵硬,不断自责着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乱开玩笑了。 不管怎么说,张寿堂算是个能人,农闲时常常骑着自行车,后座的两边各跨一只大偏篓,在外面收酒瓶,换取收入。这在我眼中,靠土里刨食儿,靠缴纳公粮换几个钱花的乡村人家里,简直是酷毙了。他的两个儿子张金亮和张金明常常因此炫耀,拿着几角钱在大街上招摇着,去村子里唯一的经销部——我顺姑那里买糖吃。 张寿堂回来时,也常捎带着买点稀奇古怪的玩艺儿。有一次,带回一只小狗儿。那只小狗与村子里的土狗不同,它的耳朵是竖而尖的。“这是狼狗!”张寿堂炫耀说。接着,他不断从外面带回丰富的狗食儿,有骨头,有肉菜,还有白馒头。据说,他是从饭店里得来的。 有时候,他将一堆色彩丰富的狗食儿堆在大门口,他和两个儿子站在一旁,小儿子手中提着一只长大的皮鞭,满意地欣赏那只小狼狗趴在狗食里大快朵颐着。偶尔有别的家狗靠近,想分得一杯残羹,小狼狗就把鼻子埋在那堆狗食里发出“呜呜”的恐吓示威。 “啪”一声响,小儿子张金明已挥出皮鞭,击打在“来犯”者的腰背上,随着“嗷”一声惨叫,来狗夹着尾巴逃走了。 那只小狼狗并没辜负张寿常的期望,仿佛吹气球一样成长了起来,个头和气势远超村子里的所有狗儿。特别是眼睛上方的两撮白毛,放着震慑的光,即使睡在那里,也像瞪着别人似的,让人远远躲开不敢靠近。 第13章 张寿堂杀了他的狗 张寿堂家的狗越长越大了,黑白相间的皮毛仿佛能滴出油来,在门口一坐,高大魁梧,仿佛衙门前的石狮子,令所有人都不敢直走他们的门前,宁愿绕道走。这只巨狗不仅生得威猛,而且脾气暴躁,敢打敢上,甚至咬伤了几个村民,村民上门说理,却被张寿堂粗暴地骂了出来。 “我张寿堂走南闯北,认识多少个江湖人物,有名的‘东北虎’帮派都与我有亲密关系,信不信我找人捏死你!”张寿堂叫嚣着。据说“东北虎”帮派是东北来的一批杀手组织,民间把他们传得神乎其神,连我们这些一贫如洗、老实巴交的村民都感到害怕。 “狗随人性。”人们悄悄地议论着张寿堂的狗,也议论着张寿堂。 周末的早上,我和张天津在大街上玩,在一处墙根下,有几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在它身边嗅来嗅去,偶尔有公狗试图趴在母狗的背上,其他公狗则群起而攻之,令谁也不能得手。此时,张寿堂家的大狼狗从胡同里雄纠纠过来了,迈着稳健的方步,悄无声息的,好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这位“大将军”仰起鼻子在空中嗅着,慢慢接近那堆土狗儿。有几只公狗停止胡闹,抬头望着“大将军”。有一两只瘦弱的公狗鼻息里懦弱地哼了几声,悄悄地离开了。就连那只母狗也在惊恐地观望着。剩下的几只公狗围在母狗身边,声音从胸腔里贯穿出来,沉闷地低吼着、伺望着。 “大将军”一言不发,踱到那堆土狗旁,蹲在那里瞪视着几只公狗,那意思分明在说:“滚开!” 几只公狗并未走开,前腿的肌肉绷紧了,张开大口,露出了獠牙,鼻端狰狞着,吐着含混不清的恐吓声。“大将军”并不理睬它们,轻轻起身,跨到手足无措颤抖着的母狗背上。 “呜!”一只公狗突然发出一声嚎叫,咬住了“大将军”的后腿。 “大将军”并不十分吃惊,它皮糙肉厚,这点攻击根本伤不到它。不过它被激怒了,得给那些不知好歹的土狗们一点颜色看看。它从母狗身上翻下来,张开巨口向公狗咬去,一下子衔住了它的脖颈,把它摁在地上,“大将军”热血沸腾,怒吼着,来回嘶咬着公狗,颈上的鬣毛凶狠地上刺着。倒在地上的公狗由怒吼变成了哀嚎,翻着白眼儿,有几滴鲜血落到了地上。 “大将军”继续怒吼着向下施压,另外几只公狗哀鸣了几声,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倒在地上的公狗看起来很绝望,不断地哀鸣着,似乎在求情。又一阵猛烈的攻击后,“大将军”抬起头放开了它,它夹着尾巴摇摇晃晃逃走了,现场只剩下那只母狗与“大将军”。 “大将军”望望周围,满意地甩了甩自己的毛发,然后从容地跨到母狗身上,然后发起一阵猛烈的进攻。母狗哀鸣着。 几个男性村民在周围看着,摇头叹息着。看他们那种表情,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压在那里,自己却无力反抗一样无奈。有的说着笑着,开着粗俗的玩笑,有几个汉子把右手握在胯间,向圈子里的两只狗波浪形摆动着身体,收获围观的人群一轮又一轮笑声。 看着他们笑闹的样子,我敢肯定,他们中有人一定羡慕得要死,想成为那只巨狗。 “闪开闪开。”有人在背后嚷嚷着,并扒拉着我们的肩膀,我们不满地向后看,发现又是光棍汉张英建,这次他两手空空,并没抓一条大棒子过来。张英建挤到了前面,脸上带着丰富的表情观看着。 “张英建,快,找跟大棒子来!”有人发现了人群中的张英建,向他提议着。 但张英建没有动,只是看了看向他提议的男子,撇了撇嘴。他又看了看猛烈攻击着的“大将军”,望了望胡同里张寿堂门口的方向,默默地分开人群,离开了。 “这小子卵蛋怂了!”有人叫嚷着,接着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大将军”已经从母狗身上翻下来,雄壮傲慢地拖着匍匐在地“嗷嗷”直叫的母狗分开人群向外走去,在街上轻松地踱步,带着征服后的胜利姿态,仿佛在野蛮的征伐时代里夺得王位的王者。 它拖着那只精疲力尽的母狗招摇过街,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和武力。它拖着母狗,母狗屈辱着,仿佛在旧时代被押解着的一个犯罪的女子。“大将军”的表情太过兴奋了,仿佛叫嚣着:“看,我身后的这位女子,她就是那个可耻的罪犯!” 村子里更远的地方我没见到,至少在我们村西部的那一片领土里,“大将军”把所有的母狗都变成了它的“宠妃”。三天两头人们发现它在大街上“征伐”着其他公狗,霸占着所有母狗。随着形势的发展,他越来越骄傲了,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又咬伤了几位村民,村子里民怨沸腾。 最后,张寿常也觉得照这样下去不行了,倒不是因为他的“大将军”咬人,而是因为他怕有一天自己作为主人的权力也要受到它的挑战。于是,他觉得是时候敲打敲打一下他的“大将军”了。 他把“大将军”叫到身边,爱抚着他的鬣毛,想让它乖乖地蹲在那里,但是“大将军”显然过于兴奋,它焦躁地摆动着身体,不明白主人的意图。主人于是把它摁在地上,示意他不要再动。但是“大将军”却倔强地站了起来,继续摇晃着,主人怒了。 这还了得!他脸色铁青,从墙上摘下了他的牛皮鞭子,在手掌心里挽了个扣儿,“蹲下!”他命令着“大将军”。“大将军”依然无动于衷。 “啪!”一声犀利的鞭响在院子里回荡着,“大将军”蹦起老高,惨叫了一声。“蹲下!”主人又要举鞭。说时迟那时快,“大将军”猛然蹿起来,张开巨口咬住了主人的脚踝,猛然一下把主人掀翻在地,然后从门洞里飞快地逃走了。 “妈的!反了反了!”主人捂着流血的脚脖子喊着。 几天后,张寿堂原谅了“大将军”,重新抚慰着它的鬣毛,一手却将一个活扣轻轻套在了它的脖子上,让他的大儿子张金亮将绳子的另一头搭在一根横着的铁杆上。他觉得套紧之后,猛然起身,一声怒吼,爷俩拽直了缆索的另一头儿。 随着“哗哗”的响动和撕心裂肺的哀嚎,“大将军”直挺挺被吊在了半空。十分钟后,它放弃了挣扎。二儿子张金明提着一把雪亮的尖刀笑着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第14章 奇葩学生 学校里有三位奇葩学生,邓福梅、吴小店、张顾军。前一位是女生,后两位是男生。 邓福梅是从王家村转学来的。那个年头,大家的生活都不好,大多数人靠吃窝头和咸菜度日。有勤劳者在地里种植白萝卜,深秋后采收,放入地窖存储,到冬天大雪封田时取出食用,营养又健康。不过,白萝卜虽好,却有一个毛病,人吃多了喜欢打屁。 或许邓福梅家吃多白萝卜的原因,她特别喜欢打屁,在课堂上或下课嬉闹时,屁股下蓦然“崩”出一个屁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或许是年龄小的原因,邓福梅不拘小节,在打屁时不刻意隐瞒,反而以逗人发笑为荣,惹得大家十分讨厌她。久而久之,人们称她为“屁腚子”,以与她为伍为耻。 后来,邓福梅慢慢成长着,懂得了自尊自爱,可是她“屁腚子”的称号却永远磨灭不了了。邓福梅性格开朗,做事大大咧咧,越是这样,人们越是讨厌她。后来,女大十八变,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凹凸有致,人们依然不喜欢她,她俏丽的脸庞因她粗野的动作和不雅的称号而变得丑恶了。 恨屋及乌,实在是人类的劣根性。 后来,张朋君考上了国内知名的大学,却因为腿疾没被录取,待业在家,媒婆也不愿登门。后来,邓福梅家托人来他家提亲,竟被张朋君一口回绝。 “这不是污辱我嘛!她是个声名狼藉的‘屁腚子’!”张朋君直言不讳,将媒婆撅了个对头弯。媒婆好说歹说,父母劝他考虑考虑,张朋君却执意不从,大声道:“呸!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我也不会找她!” 最后,媒婆无奈,撇着嘴巴瞅瞅张朋君那条残疾的左腿,摇头叹息着离开了。“要饭的还嫌窝头凉!”她逢人便张扬着。 名声,无异于人类的一张名片,倘若印得不好,满盘皆输。 吴小店与吴大店是亲哥俩,吴小店继承了他爹吴军的结巴,说话拉空,半天挂不上档,常常遭到众人的耻笑。孩子们都愿意欺负他,因为跟他对骂中,他常常讨不到任何便宜。在众人的嘲笑中,吴小店顽强地活了下来,纵然学习不好,但头脑灵活,继承了他爹结巴的同时,也继承了他爹的口才,语言富有逻辑,说理性强,常常语出惊人,驳得众人哑口无言。 因为学习不好,他连连留级,虽比我大三岁,仍然跟我同班同学。有一天下课后,吴小店耍了半天挂不上档的嘴皮子,将大家驳倒后兴奋地出去玩耍了。我坐在桌子旁,将两截断掉的尺子堆叠着玩耍,想起了常常听到的村民们对吴小店的评价:“这个吴小店儿啊,虽然理道儿强,但学习太差劲了,你看都留了几级了!理道儿强能当饭吃吗!”于是我不由脱口而出自言自语道:“唉,这个吴小店儿啊,嘴皮子再好,学习根本不顶用啊,光一年级还留了好几回,直接赶不上我啊。” 说出这句话后,我并没在意,沉浸在自我认知良好的世界里,却被我的同桌窦燕儿听去了,她把嘴巴一撇没吱声,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张顾军比我大五岁,十四岁了还在上三年级,一张脸长得仿佛一只大冬瓜,既大又长,大大的眼袋,长长的头发,人称“老佛爷”。他学习比吴小店还差,是有名的“留级大王”。“学习无用”是他的座佑铭。他的父亲张英全一生嗜酒,会干建筑活,替人修房子盖屋,是村里的能人。 “读书有啥用!”他父亲常常为他灌输这句话。于是,张顾军学习不好也心安理得了,并以此来反驳老师们,老师们拿他根本没办法。的确,他的家庭在村子里是数得着的,他也很快乐,每天乐呵呵的。 据说,张顾军这个名字,是张英全一个会识文断字的朋友给起的,大约是以民国时期的“顾维钧”为榜样,为他起名“张顾钧”,后来不知怎么的,写着写着就成了“张顾军”。 这三个奇葩在学校里红极一时,成为老师们谈论的焦点,也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甜点”。 那天,因为一块橡皮摆放的位置不对,我跟同桌窦燕儿打了起来,一阵猛烈的厮杀后,我们坐在两边喘气儿,盘点一下战斗,谁也没占到便宜。武斗不成,转成文斗,这时窦燕儿平复了呼吸,两只手在桌子上堆叠着,语气里带着刺儿说:“哼,有人不嫌害臊!那天,那人两手摆弄着一只断尺子,说着别人的坏话,说什么‘唉,这个吴小店儿啊,嘴皮子再好,学习根本不顶用啊,光一年级还留了好几回,直接赶不上我啊’” 我得承认,她记得可真清楚,一句话都没落下。不过听到一半儿我脸就红了,恨不能找只砖缝钻进去。我这才意识到,沉浸在无知的自我感觉良好里是多么幼稚,多么可怕。她刺痛了我,但我无言以对,自己的悔恨把自己打垮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跟她打架了。我有自尊,害怕自己也会成为学校的奇葩。 半年后,学校里来了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叫章彬,长得眉清目秀的。每次做课间操时,他都在队伍中穿行,眼睛如鹰隼一般锐利地查看着。 我不仅无知,还很调皮,常常在做“踢腿运动”时将脚伸上前方,踢中站在前面张天津的屁股,张天津转过身来嬉笑着,队伍就乱了。章彬老师从我身后悄悄地摸上来,以他那鹰隼般的眼神示意我不要再犯错。我为了表示我并非故意踢张天津,而只是不小心踢到张天津而已,于是动作比较夸张,企图瞒过章彬老师。 “你再试一次!”尽管我隐藏得那么好,老师还是看出来了,他站在我的背后,指着我的腿命令我。于是我又夸张地踢出一腿,身体严重后仰着。 就在我企图恢复站立时,背后的章彬老师却突然发力,一手按着我的腰部,一手拢着我的脖子,把我掀翻在地。同学们都偷笑了起来,我感觉到很突然,很惊讶,也很沮丧。 我觉得,章彬老师应该给我思想上的教育,而不是肢体上的冲突。他那么做,是不对的。张天津转过头对我笑了起来,他的笑不怀好意,让我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奇葩。 第15章 孩子的世界 “孩子是从哪来的?”凑在一块时,我们小孩子悄悄讨论起这个问题,讨论到最后,大家的看法层出不穷,但都是道听途说,谁也给不出确切答案,有一次实在困惑了,就去问母亲。 “孩子是捡来的,从荒坡的大荆条底下。”母亲神秘地告诉我。我对这个答案颇为相信,但她回答这个问题的表情却令人生疑。 “我也是从大荆条底下捡来的吗?”我问。 “当然了。任何孩子都是从那捡来的。” “我是从哪来的?”张天津问他的母亲。 “你呀,是被我捡来的……在哪捡来的?当然是在荒坡外的草丛里。”张天津的母亲如是说。于是,张天津兴冲冲跑来告诉我孩子来源的“真正”答案。之后,张北京、张洪海和窦峰却分别告诉我,他是被父亲在井台边捡来的;他是被母亲在湾边洗衣服时发现的;他则是在后院的一堵断墙边抱来的。 “可是谁把孩子放那的呢?”答案并不唯一,所以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我暗自揣测,父母的话都是骗人的,孩子真有可能是从人们的肚脐眼里冒出来的。可是,肚脐眼上并没开口啊! 这时,我们胡同南头的张建国家又添了一个小女儿。喜事传出来后,大家纷纷赶去祝贺,张水云听到风声也急忙赶去了。张建国正在那里炒沙土。他把沙土放在炒锅里,蹲在炉子上,拿一只小铲翻炒着。不一会儿,沙土在熊熊炉火的煎熬下冒起了泡泡,泡泡破裂后,从只只孔眼里喷出一撮撮细微的烟尘。 “准备帮莎莎换土!”张建国大声对侍弄着孩子的老婆说。她的老婆,也就是张海涛的母亲,莎莎就是她手中摆弄着的女婴。 “好嘞!”她爽朗地应着,轻轻解开婴儿的肩带,将一个光着屁股、溜光水滑的宝宝从土裤里提了出来。“土裤”,是农家人为婴孩量身定制的单腿“裤子”,就是一只小口袋,在开口的一端缝上两道肩带,装上炒热的沙土,将孩子放入再系上肩带。孩子露着小脑袋,在温暖的沙土里兴奋地扭动着,发出“咿咿呀呀”愉悦的叫声。 “土裤”,应当是古老而实用的发明。细细的沙土不仅有益皮肤的健康,而且能够快速吸收尿液和便便的水分,时刻保持婴儿皮肤的干爽。 此时,张莎莎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嫂子(她和我平辈),抱着那个小宝贝,腾出右手在她全身上下一划拉,她身上的沙土沫沫都从细腻柔软的汗毛间抖落下来,又干又爽。小宝贝兴奋地张着嘴巴,小腿蹬挠着。 张建国早将沙土锅端离炉子,放在地上凉着。他走过去,拿起土裤翻看着,将里面湿漉漉的便便连同部分沙土清除出来,撇入炉子旁边,将剩余的干沙土倒入储存的沙土堆里。将空空的土裤拍打干净。这时锅里的沙土凉好了,插入手掌试起来温度刚好合适,于是他将沙土悉数倒入土裤中。 提着土裤回到婴儿旁,将土裤平铺在大炕上,顺势接过老婆手中的莎莎,将她轻轻放入土裤里并系上肩带。小莎莎感受到那种温暖和舒适,扬着小胳膊小腿儿快乐地舞蹈着,仿佛在土裤里暗藏了五、六只调皮的小狗崽儿。 张水云看呆了。 “水云啊,你也稀罕这小宝贝吗?”嫂子问张水云。 “喜欢!”张水云眼睛里带着无数闪光的小钩子,盯着婴儿,坚定地回答道。 “既然喜欢,那你也让你爹快去抱一个!”嫂子逗弄着水云儿。 “抱一个?咋抱一个?上哪去抱一个呀?”张水云盯着手舞足蹈的莎莎,漫无目的地自语着。 “看见没?莎莎就是我从大荆条底下抱来的……西坡地里,最高最粗最密的荆条底下就有。” “啊!那我爹怎么就没抱着呢?” “你爹太懒了……抱孩子得早早的,太阳最好没出来前,天黑蒙蒙的,西坡里露水遍地,那时候去抱最好……否则就晚了,即使有也让别人抱走了。” 听到这里,张水云轻轻叹了口气,失落地转身回家,心里面默默埋怨着她爹。回到家后,她啥都没说,草草吃了几口饭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天黑乎乎的,张水云就醒了。她看看窗外,听到远处传来一两声模糊的鸡鸣。她一骨碌爬起来,扑到她爹的胸口。张英克蓦然从梦中惊醒,一睁眼眼前一片黑影扑天盖地而来,吓得他大叫起来。“啊!” “嘘!”张水云示意她不要出声。 “水云啊,你干什么?”张英克问,“这一惊一乍的,三魂让你吓掉了一对半。”张水云将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着话。 “爹,你赶快起来,趁天还没亮,去西坡那棵最高最粗最密的大荆条底下,抱一个孩子回来,我要个小弟弟!”张水云兴奋地说。 “什么!”张英克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谁跟你说的这事……哪有这种好事!” “别管谁说的了,让你快去你就快去吧!去晚了,孩子都让他们抱走了!”张水云嘟着嘴巴,显然生气了。 “我不去!”张英克说。 “爹,就跟人家说的,你就是个大懒蛋,怪不得我没有小弟弟呢!呜呜呜……”张水云一甩手哭起来。张英克只有俩女儿,最疼孩子们,没办法,一百个不情愿地起床了。张水云也赶快穿衣起床,跟在父亲身后。 天尚未亮,黑乎乎的,张英克叹了口气,扛着一只镢头,打开大门,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你倒是快点啊!别磨磨蹭蹭的,”张水云催促着,“我在家等着啊!”张英克消失在夜幕里。 天色大亮时,张英克一脸疲惫和失落空着手回来了,张水云赶忙迎上前去。“孩子呢?”她问。 “没有捡到,或许晚了……或许今天就根本没有。”张英克嗫嚅着。 “我早就知道你办不了事儿!”张水云既失落又生气,狠狠地坐在饭桌旁,嘟着嘴巴,早饭也不吃了。 第16章 空酒瓶换糖酥棍 看着张金亮和张金明经常拿着手中稀奇古怪的玩具向我们炫耀时,我既妒忌又愤恨。妒忌他俩有个能出外收酒瓶的爸爸,愤恨自己的爸爸是个游手好闲偏偏又自命不凡的爸爸。 “爸爸,你咋不出去收酒瓶呢?”我忍不住问父亲。 不几天后,爸爸突然神秘地对我说:“小强,咱们也做买卖去,带上你走乡串户,你去不去?” “去收酒瓶?”我几乎跳了起来,但我是个内敛的孩子,既不会手舞足蹈,也不会欢呼雀跃,压住了心底的喜悦,不仅没跳起来,还淡淡地问。不过这个消息太过振奋,把我小小的脑袋震晕了。 “我们不是单纯的收酒瓶,我们拿糖酥棍换酒瓶。” “糖酥棍?”听到这里,我更惊讶了。因为“糖酥棍”是我很喜欢吃的一种食品,偶尔吃过一两次,是有人下乡来卖的,也可以拿空酒瓶换。我记得有一次从鸡窝的泥土里抠出一只酒瓶,凑上另外几只酒瓶才换了两根糖酥棍,都没吃够。因此,听到“糖酥棍”这三个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父亲套上驴,拉着一辆木制旧地排车,提了两鱼鳞袋儿糖酥棍放到车厢里,车尾加上挡板,让我坐在车厢前部,我们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路上,父亲有一搭无一搭地没话找话,我全都没听见。我的眼光全程落在那两袋五颜六色的糖酥棍上去了。根根糖酥棍整齐地码在鱼鳞袋里,仿佛绽放的花瓣,引着我这只“小蜜蜂”坐卧不安,整个路程口水还没有断过。 走乡串户连接各村的全都是狭窄的土路,道路崎岖不平,小毛驴儿偶尔撒欢,地排车颠簸着。行走着,车轮轧到了一块儿砖头,车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只听“咔嚓”一声,袋子里的一根糖酥棍断掉了一小截,从袋子里滚了出来,落在车厢尾部。 我看了看那截滚动的糖酥棍,又看了看父亲。父亲也正在向这边望,我们的目光对在一起,我心虚地低下头去。 “既然断掉了,你吃了它吧。”父亲说着,转过头去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秋收后萧疏的田间小路上散逸着。我赶快挪过去,捡起那截糖酥棍向嘴里塞去,糖酥棍外表挺括,其实轻如泡沫,用料极少,入口即化,一小截糖酥棍三下五除二被我吃净了。 我再次望向袋子,希望再从那里断出几根来。 “忍忍吧,要是都断掉了,我们还怎么换钱!”父亲仿佛懂得我的心思,连看也没看我,就说中了我心里的想法。 “等会儿到村子里后,买卖一开张,你抽我拽的,早晚有断的,等着吧。”父亲又说。我放心了,觉得这买卖真好,不管酒瓶换着换不着,我都有糖酥棍吃了。 地排车颠簸着驶入一座破旧的乡村,那村子比我们村强不了多少。有几个野孩子在大街上出没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村子,当时在我的头脑版图中,满世界也就我们张家村和村外的那片田野那么大。 “换糖酥棍喽!拿空酒瓶换糖酥棍喽!”父亲坐在地排车的前排,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吆喝着。那几个野孩子围拢过来。 “你们的糖酥棍是怎么换的?”一个小男孩大胆而老道地问我爸爸。那小孩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是一身破烂儿,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比我强多了,至少拿酒瓶换过不少糖酥棍。 “我们换得很公道,”父亲说,“才三个酒瓶一根。” “啥!”小男孩听到交易规则后显得很惊讶,大声反驳着,“前天我刚换过,那人才两个酒瓶一根。”他向父亲讨价还价。 “那他们的糖酥棍一定不好吃!”父亲说,“我这糖酥棍货好,进得贵,和他们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男孩说,“我看看。” 没等我父亲搭话,他就攀到地排车旁,扯着袋子的口儿向里张望,捏着一根向外抽拉,由于用力过猛,只听“咔嚓”一声,一根美丽的粉红色糖酥棍的顶端被他捏碎了。那一刻我想咬他。却妒忌着他的大胆。他的大胆和精明正是我根本不具备的。 “咦!”男孩又开口了,“你们的糖酥棍根本不行啊,一捏就碎,两个酒瓶换一根行不?” “不行!”父亲坚决地摇摇头。 “不换散伙!”男孩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悻悻地一挥手,带着另外两个小孩离开了。 “换糖酥棍喽,拿酒瓶换糖酥棍!”父亲继续喊着。“想吃他们总会来换的。”父亲转头对我说着。 果然,前面胡同口又冒出那几个野孩子的身影,他们手里分别提着一两只空酒瓶,拦住了我们的道路。 “换了,要三个酒瓶一根,就三个酒瓶一根吧。”男孩说着,将手中的酒瓶扔到我们的车厢里。不一会儿,他们捏着两根糖酥棍离开了。我突然感到好心酸。 这时,父亲走过来,从袋子里抽出先前断掉的那根糖酥棍对我说:“吃吧。三个酒瓶换一根,给你省出了一根。”我笑着接过糖酥棍,话都顾不上说,大口饕餮着。 天快晌午了,我们又累又渴,饥肠辘辘,两袋糖酥棍还没换出去四分之一,我既沮丧又失望。 “回家吧。”父亲抬头看看太阳说道。父亲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吆转地排车,向家的方向走去。我躺在地排车里,被毛驴颠簸着,早上出门之前积蓄的所有兴奋和期待都耗光了。在荒凉的乡间小路上,我甚至想,会不会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话,在半道儿上饿死渴死。但我没说出口,因为我看到父亲紧锁着双眉,出师如此不利,他可能比我更愁苦。 在我们后边,蓦然响起了一阵自行车的铃声,那声音短促急切。父亲忙将驴儿吆向路边,身后那辆自行车呼啸着远去了。在他的自行车上,晃荡着一只布兜子,沉甸甸的,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好奇心作祟,我直起身盯着自行车向前消失的方向。 突然,在前面的路面上,我看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个东西紫红色,躺在路面上,外面有一层光亮的塑料皮包裹着。 “爸爸,你看,前面那是什么。” “什么?” 走近那个东西,父亲吆住驴儿下车,他捡起了它。 “这是个啥呢?”父亲端详着它,“说像肉吧又被塑料皮包着,说不像肉吧,被刀切的断面却有猪肉的肉丝儿……哦,原来是火腿!” “火腿?”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长这么大,我还没吃过火腿呢!只是在对门邻居陈长胜家见过几次,却始终没有吃到。父亲把那一小截火腿递给我,然后又点起一支烟,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车。 那个时代的火腿,在我的角度来看不啻于金子,没有钱的根本不敢看,即使有钱的也不会奢侈到一次买一根的地步,只是切一小段打打馋虫而已。 “这是真的吗?”我仍然不敢相信。终于迟疑着把它移向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 “真香!”我心里说。 真得很香,那从未品尝过的肉香香到让我怀疑人生。 第17章 我眼中的世界 每个傍晚,我都要和姐姐搬个小凳,坐在北屋门前,打开家里唯一的家用电器——一台小型收音机听“小喇叭”广播节目。 “嗒滴嗒、嗒滴嗒、嗒嘀嗒——嗒——滴——,小朋友,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打开收音机,里面立刻传出歌手蔡国庆为小喇叭节目专门录制的甜美童声。 “小喇叭”是我们生活里唯一的精神食粮,里面播出的《西游记》、《老革命家小时候的故事》、《高玉宝的故事》、《魔方大厦》等长篇故事陪伴了我一段长时间焦躁的童年。另外,在这档节目里,让我认识了郑渊洁笔下的童话。 这段稚嫩的童声和欢快的喇叭声,伴随着我的那段文化沙漠式的儿童时代。那时候除了电影、课本和小人书,收音机是我们了解知识、认识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 “小喇叭广播完了。” 每次我的心情都随着“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和“小喇叭广播完了”而潮起潮落。 在一期节目里,我听到了一首旋律激昂的歌曲《我的家乡并不美》,至今记得它的旋律和歌词: 我的故乡并不美 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 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 依恋在小村周围 一片贫瘠的土地上 收获着微薄的希望 住了一年又一年 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忙不完的黄土地 喝不干的苦井水 男人为你累弯了腰 女人也为你锁愁眉 离不了的矮草房 养活了人的苦井水 住了一年又一年 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哦...哦...故乡,故乡 亲不够的故乡土 恋不够的家乡水 我要用真情和汗水 把你变成地也肥呀水也美呀 地也肥呀水也美呀 地肥水肥水美 一天,我在大街上玩耍,看到前面围着一圈人影,从人群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老一少下乡来修锨的。“锨”,就是铁锹。 场中燃着一座火红的碳炉,连着一只风箱。光棍汉张英建将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锨递给修锨人,修锨人打量着铁锨叹道:“平常都不用铁锨吗?咋锈成这样呢!” “我独人一个,哪有工夫磨锨,又没啥活干,这铁锨好长时间不用了。”张英建也有点不好意思。 “是啊,啥东西儿长时间不用,都会锈成那样!早晚废了。”人群中有人插着话,话音未落,人群里爆发出炸裂般的哄笑声。 “是啊,啥东西儿都得早不晚的拿出来磨磨,俗话说‘没有用烂的家什儿,只有锈烂了的铁嘛’!”又有人插话。人群又哄笑起来,哄笑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修锨人不明所以,也跟着傻笑着。人们乐得更欢了。 “狗日的,一群狗日的。”张英建叫骂着。 修锨人在笑声中将生锈的铁锨插进熊熊煅烧的炭火中。他的儿子立刻猛拉风箱,火焰呲牙咧嘴怪叫着。不一会儿,将那把锨头烫得火红。修锨人抽出锨头,横在一把小锄刀下,轻轻一按,切下一块通红的铁刃,然后将锨放在一座半人高的半圆形钻铁上,开始下锤。 爷俩通力合作,老爷子手执一枚小锤,小儿子手执一柄大锤,你来我往,有节奏地击打着锨刃。锨刃在击打下冒着火花,由通红转为铁青,慢慢变锐变薄。数不清击打了多少锤,老爷子突然说:“好了。”遂停止了击打。 老爷子将打好的锨头置入水桶里,“哧”一声由清脆而沉闷的响声被凉水淹没了。修锨人将淬火后的铁锨交给张英建。 “弄得真好!”张英建观察后,由衷地叹道。 “嗯,是不错,要是其他家什也可以这样来一下就更好了!”有人捣乱着。 “狗日的。”张英建又骂着,扛起铁锨离开了人群。 街上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我正在睡午觉,瞬间被吓醒了,不知所措。母亲也打了个冷战,惊醒了。 “不要害怕,”母亲还没回过神来,稍稍琢磨了一下明白了,“看来,大街上来爆玉米花的了。”听到这里,我起身跑了出去。 大街上围了很多人,当我挤进人群时,看到中间一个老头已经将玉米装入爆锅,在火红的碳炉上开始燃烧第二锅爆米花了。第一锅已经被人装在袋子里满意地提走了。 那位老者不紧不慢地转动着爆锅。那个爆锅可真够奇怪的。肚大口小,口上部有一只厚厚的盖子,盖子上有一只手柄。横躺着置于一只架子上,架下燃烧着通红的炭火,老人摇动手柄旋转,肚子里的玉米沙沙作响,在均匀吸收着热量。 最后,老头看看爆锅上压力表的指示数字,不再拉风箱了,将那只爆锅卸下来,将口对准了一只长长的大口袋。 “捂好耳朵呵,”老头说,“我可要马上爆锅了。”说完,他踩着爆锅,左手摁着,右手使一根撬棒旋转并撬动着盖口。只听“砰”一声巨响,大量的爆米花从锅口里迸射出来,腾起一阵阵香气。 当我正在焦急时,母亲肩上搭着一只布袋挤到了我的面前,她向我嘻嘻笑着,指了指肩上的布袋。 “我们也爆玉米花?”我立刻就明白了,高兴地叫着。但爆米花的人太多了,我们等啊等啊,快到天黑时,终于轮到我们了。老头接过布袋,将玉米倒在一只水盆里,将玉米过一下水,然后放入爆锅,再加点糖精,封好锅口,将锅架在支架上,在火上匀速地旋转起来。 那样子不紧不慢,很悠闲的样子。当天黑下来时,老头取下爆锅对准口袋,“砰”又一声巨响,我的内心里乐开了花。 老头收紧口袋,将散在里面的爆米花集中到底部,然后打开口袋底部的绳索,我们连忙将自己的口袋接在下面,老头一抖手,我们的口袋满了。母亲一手提着口袋,一手牵着我回家去,我边走边吃。 “这下,够你和姐姐吃一阵子的了!”母亲瞧瞧手上鼓鼓的口袋,满意地笑着说。 的确,新爆的玉米花,而且带着甜甜的香气,那滋味真是美极了。 第18章 乡村耍把戏(一) 儿时的育红班教室前面,自从旗杆倒塌后,亮出了一块儿场地,约有几百平的面积。 有天周末的午后,我正在大炕上睡觉,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锣响。“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害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坐在那里不明所以,恐惧地望着母亲。 “要么是玩把戏的来了,要么是耍猴的,”母亲告诉我,“你忘了吗?咱村前年还来一回……” 母亲希望告诉我更多的信息,但我早已跳下床,趿着鞋跑了出去。 “隔远点儿看,别让猴子咬着你……”母亲继续嘱咐着。但她的声音如风中的烟雾,刹那间随风散逸了。 我站在自家屋角边向大街上的声音源望去,看到一个健硕的中年人头上扎着一只红绸,腰扎一根红带,穿得紧趁利落,右手的锣槌有节奏地敲击在左手那面光亮的铜锣上。“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耍把戏喽……”中年男子呼喊着。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衣衫破旧,双眼却闪动着坚毅的光芒。 不一会儿,大街上聚焦了不少孩子,我、张天津、我哥、窦峰、张洪海等。我们紧紧跟在锣声后面,捂着耳朵期待着。 “村里的老少爷们,今晚上育红班空场耍把戏!”中年男子反复叫喊着。 “有什么节目?”张天津在锣声的间隙问那中年男子。 “到时你就知道了。”中年男子故作神秘,不肯吐露实情,这更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当我们跟着那敲锣的中年男人游遍全村时,天就快要黑了。 “快回去吃饭吧,吃完饭来育红班空场看耍把戏,可别晚到了呵!”中年男子对我们说。我们一哄而散,跑回家去吃饭。 当我跑回家时,母亲还没做饭呢。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她终于慢悠悠地起身,添水、馏窝头,烧汤。当锅里响二道开时,张天津气喘吁吁找我来了。 “怎么样?吃饱了吗?咱快走吧。”张天津嘴巴里似乎还嚼着东西,唾沫碎屑乱飞向我说道。我摇摇头,朝正在沸腾的大锅努努嘴巴。 “啊!你们还没做好饭?”张天津表示得很惊讶,显得很焦急。 “娘,你快点啊,都耽误看耍把戏了。”我也着急得狠,感觉到自己母亲的逊色,心里非常恼火,不好跟张天津分辨,只好催促着母亲。 “急啥啊!不就是看个耍把戏嘛!你看心急火燎的,跟火烧猴屁股似的!”母亲边说着,边不紧不慢地向灶洞里塞玉米秸。 “不行啊!我不等你了,你这还早呢!我看非耽误了。”张天津匆忙中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我的肚子气得鼓鼓的,一甩袖子坐到大炕沿上生闷气,恨不能一拳将上帝打翻在地,一脚将世界踢个窟窿。 一阵急促的锣声从育红班空场那个方向传来,估计马上就要开始了。“去他妈的吧!”我心里说。马上似乎对耍把戏不感兴趣了,干脆将腿一伸躺在大炕上睡觉。实际上我睡不着,听着母亲揿开锅盖,洗净瓷碗,汤勺碰着锅底舀汤的声音。直到一切归于平静,许是可以开始吃饭了,但我假装睡着了,一动不动。 “还躺着干啥!刚才那么着急,现在倒躺在炕上睡觉,还看不看耍把戏了!”母亲站在灶间数落着我,令我心中的一股无名之火腾一声燃起。 “妈逼,”我从大炕上跳起来骂道,“老子不屑吃饭了!”我趿上鞋跑出门去。边跑边想,恨不能饿死自己。 我赶到育红班空场后,耍把戏早就开演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见到这种情景,我花了十几分钟来考虑该不该厚颜无耻地挤进去。后来徘徊太久,发现里面的节目越来越精彩,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左钻右挤,因为个子太矮拥有的优势,终于挤了进去,场中的把戏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场内的人员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助手向村民借了一只大磨盘,然后将一块钉板放在地面上,白天敲锣的那位中年男子赤着上身躺了上去。等运好气之后,中年男子挥手示意。另两位助手立刻将另一块磨盘抬起轻轻放在他的腹部。 接着,助手找来十几块砖,摞放在磨盘上。助手看看两块磨盘间的中年男子,男子向他示意可以进行下一步。助手转身拿起一杆大锤。那锤头超级大个儿,少说也有十几斤沉。助手运气,将那杆大锤举过头顶,在跟躺着的中年男子眼神交流后,口喊一声“嗨”,然后猛力将大锤砸将下去。 只听“砰”一声巨响,磨盘上面的砖头拦腰截断,从磨盘上滚落下来。磨盘下面的中年人安然无恙,轻松地微笑着。助手连忙招来其他人将磨盘抬下。 “这是硬气功!”中年人站起身道。接着他在场内绕场转一圈,我们看到他的后背一片钉眼,红成一片,不过并未流血。 “接下来,我要表演一个软气功!”中年男人说着,吩咐道,“助手,你找个啤酒瓶来。”不一会儿,白天跟着中年男子的那个孩子回来了,手中拿了一个酒瓶。他开始用一只小铁锤打破那只酒瓶儿,砸得更碎。 这时,中年人走过来,撮起一把碎玻璃,那玻璃大约有玉米粒儿大小,在马灯的照耀下闪着光儿。 “老少爷们听好了,我要表演软气功了。我要表演的软气功是吞玻璃。我要把手上的这些玻璃吞到肚子里去。”中年男子慷慨激昂地说着,引起我的胃部一阵不适。 “好,现在我要开始了,”中年男子再次绕场一圈,“众所周知,玻璃碴是很锋利的,嗓子和食道又太柔软,所以,我在吞食玻璃前必须先加工一下。”说着,他将另一只手合在握有玻璃渣的手上,开始用力搓揉着。 “我的手掌已经练到刀枪不入了,所以,我可以把玻璃用手掌加工一下,让玻璃在掌心里互相研磨,最后变成黄豆大小的玻璃球,才好吞下去。”他不断研磨着,感觉差不多后,他松开手掌,望向掌心的绿色玻璃。接着,他向着玻璃吹了口气,那些玻璃碎沫如同灰尘吹落下去。几番折腾后,他的手心里只剩圆滚滚的绿色玻璃球。 “现在要开始表演。但请大家不要模仿,为什么呢?因为人的胃液并不能消化玻璃,只有气功才能消化玻璃。倘若没有气功而吞食玻璃,会被胀死的,大家千万别试验。” 他把手中的玻璃一仰脖倒入嘴巴里,然后喝了几口水,将那些玻璃球悉数咽了下去。接着他张开嘴巴。 “看,没有了吧!” 村民们激烈地鼓起掌来。 第19章 乡村耍把戏(二) 接着是“口中喷火”,铁丝上方绑一只绒球,用火点燃。口里含一口煤油,猛吸一口气向燃着的绒球吹去,一团大火在天空燃烧着,伴着腾腾的烟雾,人们尖叫着。 中年人扔掉铁丝,抱拳当胸,提醒大家接下来有一个更惊险刺激的节目,“长矛刺吼”。小伙子拿来一只红缨长矛,枪尖磨得雪亮。中年人接过长矛高高举过头顶,接着右手抵住枪杆,将枪头对准观众,让人们检验枪尖的锋利程度,有人手指摸摸枪尖赞叹着。 转一圈完毕后,中年人将枪杆抵在一块磨盘上,枪尖抵在自己的喉咙上,两臂平伸,扎好弓步,开始吸气。 “大家看好了呵,要开始了。”中年人提醒着大家。大家伸长脖子期待着,周围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激起巨响。 “嗨!”中年人一声大喊,全身的肌肉绷紧了,一条条,一棱棱,仿佛裸露的山脊。在众人们惊异的目光中,那挺钢枪逐渐受力,枪杆慢慢变曲起来。人们捏着一把汗。我捏着自己的嗓子,感到快要窒息了。 枪杆越来越弯,越来越弯,变成一张半圆。此时,中年人稍稍停顿了一下。 “看啊,要到最精彩的阶段了,大家注意啊。”后面的小伙子提醒着。在那停顿的十几秒时间里,至少有十几个人屏住了呼吸。 接着,那男人又一运气,继续向前挺进。“嗨!”只听一声沉闷的呐喊,弯曲的枪杆到达临界值,“啪”一声从中断为两截。一截腾到地上,弹起一团轻尘。 人群里爆发出猛烈的鼓掌和喝彩声。喝彩声中,赤膊的中年男子走近观众,绕场一圈,骄傲地指着自己喉间的那个红点,那是被锋利的枪尖扎出来的,但他毫发无损。我们赞叹着。 “刚才太惊险了,接着让大家放松一下,来一段‘蹬缸’。”中年人说着,后面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 这小女孩不过十来岁,身形瘦弱,她向大家鞠个开场礼,仰面躺在了地上,将双腿伸向半空。两个助手抬着一只巨缸走过来,稳稳地放在她的脚上。此情此景,人们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悬了起来。那缸太大了,仿佛一只巨兽,扑向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孩。倘若以容量计,简直可以盛放五六个她的身体。助手一声令下,表演开始了。 只见那女孩儿一会儿蹬着缸沿、一会儿又在脚上把水缸翻个跟头,托住缸底,笨重的水缸在她小巧的腿脚间上下左右灵活翻飞。那只“巨兽”被耍得团团转,仿佛一只萌娃一样。人们悬着的心慢慢放松下来,爆发出阵阵的喝彩声。 “蹬缸”表演后是“抛碗顶碗”,还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儿,她脚下踩着“滚柱”不断晃动着,把手中托着的一摞粗瓷大碗,一个接一个往自己头上抛,那些大海碗跟长了眼睛一样,整整齐齐排好队,稳稳当当落在她小小的头顶上。最后,她顶着那一摞大碗跟老乡们愉快地打招呼。 后一个节目是“空中悬梯”。中年男子站在场中,将一只高高的梯子顶在胯间,另一端直伸向空中,身后的少年男子从他的背后敏捷地攀上去,跨上梯子。他在梯子上沉稳地做出各种动作向上攀爬着,最后到达梯顶,在梯顶上做出下腰、倒悬等各种动作。底下的中年男人则岿然不动。 最后,立在梯顶的少年稳稳心神,倒着从空中翻滚下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稳稳地落在地面上,带着骄傲和胜利的微笑向众人致意。人们的惊呼转为惊叹和长时间的喝彩声。 等喝彩声稍微平息后,中年男子来到场中,递给少年一只雪光锃亮的钢刀,然后蹲下身去,将光光的脊背对着观众。少年望望人群,目光移向中年男子的背。他慢慢举起钢刀…… “嗨!”只听一声呐喊,那钢刀呼啸着落下来,狠狠地砍在中年男子的背上。这一幕太突然了,刹那间感觉自己停止了呼吸。大家都闭上了眼睛。全场一片静寂。 过了一会儿,人们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少年早已举起钢刀扛在肩上,蹲着的中年男子毫发无伤,只是背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红印。接下来,局势转折了,仿佛演绎电影一样,中年男子生气地跳起来,跃到少年身边,仿佛要报复一样,劈手夺下少年的钢刀扔在一边,牵起他的右手狠劲向外一拉。 “咔吧”一下清脆的响声过后,少年的手臂随即无力地瘫软下来。 “他的臂膀被我卸下来了!”中年男子转身对大家说,“以此来告诫那些胡乱砍人的混蛋!” “你敢卸我胳膊,那我就用左手砍死你!”少年哭喊着,耷拉着右臂,伸出左手抢夺场中的钢刀。中年男子抢步上去,拉住少年,牵起他的左手用力一拉,又一个“咔吧”声响起,少年的左臂也瘫软了下来。 少年绝望了,站在场中泪流满面。 我们都被感染了,感觉到这场把戏从开始的表演仿佛转变成了一场谋杀。大家都为少年的凄惨揪心。人们愤怒了,但又意识到这只是一场表演,于是为现实的残酷性感到悲凉。大家都在看着中年人,看他如何收场。 “大家来看,他的双臂都被我卸下来了,”中年人得意地在场中转着圈,“不信大家来看。” 他走到少年身边,拿起他的右臂,直挺挺地以他的肩膀为轴心,转了一个圆角。少年没有呼喊,继续咬着牙流着眼泪。我感到,那位中年男子旋转的并不是少年的臂膀,而是我的。中年男子转到少年左边,又拿起他瘫软的左臂旋转了一圈,从半空中放下,仿佛捏在他手里的不是手臂,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线团。 “好了,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感谢大家的到来,呃……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呵……”中年男子说着。后面蹬缸的小女孩手中拿着一个小铝盆儿,转圈在观众面前收钱,场中那个被卸掉胳膊的少年还在哭着,谁也没去管他。 当小女孩到面前时,人们一拥而散,几乎没人付钱。很快所有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我和那些耍把戏的人们。他们无奈地摇摇手,小女孩“啪”一下将手中的铝盆扔在地上。我想给钱,但我掏掏我破烂的口袋儿,里面连一枚一分的硬币也没有。 昏黄的灯光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离去了,心情异常沉重。身后的中年男人靠近少年,小声地安慰着他。那一晚,我做了整个晚上的噩梦。 第二天醒来,我还没起床呢,大门就被敲得“叮当”作响,赶紧穿条短裤跳下床去看。原来是昨天晚上表演节目的中年男人和那位少年,他们背后背只口袋,手里端一只大铁盆,正在跟母亲交涉着,欲要求取五、六斤粮食。母亲正在跟他们争执着。 我躲在母亲背后,拉拉她的衣角,示意赶快给他粮食,母亲诧异地望着我。 说实话,我可不敢不给,我太害怕了,害怕哪一天独自走在街上,那个中年男子也会把我的胳膊突然给卸下来。 中年男子高兴地接过粮食,“哗”一下倒入自己的口袋,向肩上一抡,斜背着口袋,牵着少年离开了,走向另一家。 他走后,我很担心,昨晚他吞下去的玻璃到底消化了没有呢? 第20章 看恐怖电影“画皮” 黄昏时,大街上一阵骚乱。一会儿张天津气喘吁吁跑到我家,向我宣布今晚村里放电影。电影人员已经来了,就在育红班前面,正在那里准备呢,吃完饭后一块儿去。一听我就跳起来了。还没等问他演啥呢,他已经一溜烟跑了。 “我要回去吃饭了。”他把这句话甩在后面。 “这家伙被剁尾巴了吗!”母亲不明所以,从屋外抱着柴火进来问我。 “今晚上村里演电影!”我兴奋地说。 “那可是好事儿,我都多少年没看过电影了!演啥?”母亲问。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不一会儿,张京逵家嫂子也跑来了,她就是张洪海的娘,我叫她嫂子。她一进门,便用她的大嗓门向我们报告了放电影的事儿。她的嗓音清亮、高亢,穿透力极强,一出声就会震得耳朵“嗡嗡”直响,仿佛生产队号召生产的扩音大喇叭。她的嗓音与陈伟娘有得一拼。陈伟是我家西邻,张洪海是我家东邻,很奇怪整个村西部唯有的两只“大喇叭”竟围绕在我们周围。 我一直认为,她俩没从事音乐事业,简直埋没了两位歌唱家。 “还没烧完火吗!大队部育红班小广场上,今晚上放电影啊!要演《画皮》!”洪海娘“吆喝”着。她认为的轻言慢语,在我们这里不啻于吆喝。我恨不能捂上耳朵。 “演什么?”母亲问。 “《画皮》!我问放映员了,是个鬼片,据说挺吓人的。”她答道。 听到鬼片,我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出现人们经常谈论的鬼故事,女鬼们披头散发青面獠牙。情不自禁望了望外面要黑下来的天空。 “你去看吗?”母亲问洪海娘。 “去!去看看到底多吓人。”洪海娘说完,稍稍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说要去提前占座。 刚掀开锅盖时,张天津提着一只小凳儿急火火地跑来了,一见到我就开始埋怨怎么还没吃饭。村里好几年放一场电影,去晚了能占到前排吗! “听说今晚放鬼片,挺吓人的,你敢看吗?”我问张天津。张天津马上打了个哆嗦:“啥?鬼片?” “是啊,刚才‘大喇叭’已经来我家宣传过了,是《画皮》,据说是一个鬼装扮成一个美女,把一个书生的心脏挖走了。你确定敢看吗?”我问张天津。 张天津听到这里,猛然夹紧了裤腿,脸上现出痛苦难当失魂落魄的表情。张天津最胆小,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吓尿了。我们经常在晚上玩得时候吓唬他,他没少尿裤子。 “敢看不?张天津,我问你呢。” “敢!”张天津直直腰说。我低头看着他,发现一股黄水顺着脚踝流到他的鞋子里。 “你又吓尿了!”我问。 “我喝水喝多了。”张天津辩解说。 当我和我哥、张天津来到小广场时,那里早已人山人海了,几乎全村的人都涌到了这里。甚至坍塌的大队部墙壁上都坐满了人。张天津埋怨着我,我们挤到一个角落里,被夹在一条条大腿之间。 电影开演了。演恐怖片的消息,早已像病毒一样弥漫了全场,人们睁大眼睛,张着嘴巴盯着荧幕,仿佛在随时提防着从荧幕里射出一枚子弹。 刚开始电影平淡无奇,做足了铺垫,甚至扯出了对剧情无关紧要的蒲松龄让老头讲故事的情节。 一位公子王崇文,早年中秀才,后来多考不中,遂求签问卜,先生告诉他去城外西北方向的破庙里找贵人相助。当晚,公子手执蜡烛进入破庙却遇到一位白衣女子,在慌忙离开时遗落下一方洁白的手帕。 后来,女子使用苦肉计诱使公子上钩,声称自己是主考官的女儿,是逃婚出来的苦命女子。于是王崇文不仅色迷心窍,也利迷心窍,自此与女子双宿双栖。 虽然家人反对,但他执迷不悟。在后续过程中,王崇文不仅学业未进,反而精神日渐萎靡,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不堪。 终于有一天,终于有人发现了白衣女子的秘密。原来女子是一位女鬼,她本身丑陋不堪青面獠牙,为了达到诱惑王崇文并吸取他阳气的目的,在牛皮上画了美人图,然后穿在身上,就变成绝色的女子。 当有人告诉王崇文时,他仍然不肯相信,并且,在女鬼的离间下,企图用砒霜毒死她的妻子陈氏,王崇文不舍得这么做。于是女鬼再次离间,将家里的小厮弄到陈氏的床上,因此逼近王宗文无情将原配妻子赶出了家门。王崇文的弟弟学武归来,也发现了女鬼的秘密。但他意识到他的力量并不能制服女鬼,于是去请自己的师父。 在此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崇文外出归来,到他们的房间时,透过窗户看到屋子里一个人影正在一张白皮上画一位绝色的女子图。王崇文感到很纳闷,继续在那观看着,谁知,当那个人影蓦然转身时,竟然如一具骷髅般的恶鬼。 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崇文被吓得魂飞魄散,当他尖叫着逃跑时,被女鬼发现了,女鬼转身抓住他,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弟弟和师父终于赶到,联手杀死了女鬼。后来,救夫心切的妻子陈氏在师父的指点下找到一名乞丐,忍受食痰之辱,最终咳吐出丈夫的心,王生因而得救。 所有的村民大多第一次看恐怖片,又处在愚昧偏僻不开化的小乡村,纯朴善良的人们迷信鬼神,认为它们掌管着人类的生死。当看到如此贤惠的陈氏几乎被王崇文杀害时,人们咒骂着。 当看到女鬼显露出真相时,人们张大了嘴巴,仰天现出一个个黑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都被吓傻了。 当电影散场后,我和张天津谁也没说话,趁着人们未散尽,在黑夜里快速飞奔着跑回家,我估计他是想早点回去换裤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一个个女鬼伸着利爪青面獠牙向我扑来,把我的心脏挖走了。惊醒之后冷汗淋漓。之后的很长时间,晚上独自不敢出门,去院子尿尿也不敢去。有时躺在炕上,盯着屋顶,或瞄向窗户,那里都会浮现出女鬼那骇人的脸皮。 后来,电影在附近几个村子轮流放映,把邻村一个70岁的老太太当场吓死了,放映被迫中断。 再后来,影片被禁,永远被锁在中国电影资料馆里,即使再看到的,也是不再那么吓人的删减版。 第21章 切驴蹄子钉牛掌 “切驴蹄子,钉牛掌……” 每到农忙前夕,街上总传来这样的叫喊声。 我们村子里基本无人养马,顶多养个骡,小而偏僻的乡村,男人们瘦弱而矮小,怕是驾驭不了马这种大动物,马看上去的威风凛凛,那股气势就把男人吓傻了。骡子就不同,体型较马小,比驴大,而且不能生育,性情温和。 村子里养驴和养牛居多,几乎半数人喂驴,半数人喂牛,有的还喂两只。牛和驴,是农耕的好帮手,在机械大面积铺开之前,在土里刨食儿的庄稼汉根本离不开它们。 有的人家汉子懒,胆小又小,轻易不帮牲口修剪蹄子,导致牛蹄子又长又尖,趾缝里满是烂泥和牛粪,走路一瘸一拐让人恶心。懒婆娘露出烂鞋的脚趾也不过如此。驴的蹄子也一样,长时间不切就铺展开去,蹄面裂开几瓣,劈口深入血肉,塞满秽物,一头漂亮的驴变成了跛驴。 所以,骡、牛、驴都要切蹄子钉掌,仿佛为它们洗脚穿新鞋,护住脚丫子。 我们这一带给牛钉掌的有两个人,一胖一瘦,两人为师徒关系,分别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瘦徒弟的自行车后架子上载着一个木筐,里面盛着铲蹄子钉掌的用具和蹄铁、蹄钉之类的东西,师傅的后衣架上仅载着一只壮实的木凳,二尺多高,钉掌时用来支撑牛蹄子。 师徒二人进村后大声吆喝着,村民们陆续将牛、驴牵出来拴在树上,谈好价钱之后便去忙别的事情了,师徒二人开始工作。人们听到“叮叮当当”的钉掌声,都来观看。 只见瘦徒弟将牛从树上解下,帮它戴上捂眼布,这样,牛看不到人们的动作,便会安分下来,站在那里不动。此时,徒弟走到牛的外围,用手轻挠牛的左前腿,待牛感到十分舒服时,徒弟出其不意,捉起牛的前腿,另外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一只绳套,把扳起来的牛前腿套牢。 牛的这条腿落不下来了,变成只有三条腿站立的牛,很容易被放倒在地。接着,徒弟用麻绳将牛的左后腿挽住,用力向后拽,牛会慢慢倒下去。牛不知所措,意识到危险来临,百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师傅瞅准机会,一扑而上帮助徒弟捆住所有牛腿。这点上,还有老牛顺意,因为经历过多次钉掌,便尽力配合师徒二人,慢慢地卧在地上,任师徒两人为它换“新鞋”。 牛被捆牢后,徒弟将牛腿搬起,默契的师傅“啪嗒”一声将木凳排在牛腿之下。这木凳不但壮实,而且凳面上钉着一只旧布鞋的鞋底儿,这样,就不会把牛腿硌疼了。 一切就绪,师傅会用羊角锤和一块顶部带弯钩的半尺长的铁尺,将牛蹄上的残掌起下来,再用锋利的铲刀把蹄子铲出新的平面,以便于钉掌。每当钉掌师傅取下残掌扔在一旁时,我们小伙伴便会哄然去抢,因为用它可以换糖豆。 四只铲平的牛蹄高高支在木凳上,干净漂亮,钉掌师傅要开始钉掌了。他取出一只铁掌,在蹄上比划着,然后左手摁铁掌,右手捏出铁钉,插在铁掌的钉眼里,再用羊角锤敲击蹄钉,声音“叮叮当当”相当动人。 蹄钉没入牛蹄后,羊角锤敲在蹄铁上,声音大了许多。师傅半眯着眼睛,瞅瞅老牛,再瞅瞅蹄铁,开始有节奏地敲打整个蹄铁,仿佛音乐响起,老牛也会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小伙伴受到吸引,逐渐向老牛靠近。 张天津最是好奇,每次挤到最里面,问这问那,跟师徒两人热情地攀谈着,往往会妨碍到师傅的工作,师傅常常吓唬他:“来,大家帮忙将他捆起来,也钉上铁掌!”徒弟跃跃欲试,向张天津扑来,张天津立马跑开了,躲得远远得,引来大家的一片笑声。 敲击声停止了,牛换上了“新鞋”。村民付好工钱,“里里里、外外外……”地喊着吆牛回家。 我家也养着一头大驴,每隔一段时间,大驴也需要修脚钉掌,但父亲从不雇用钉掌师傅,通常自己完成。每到为大驴切蹄、钉掌之前,父亲先在集市上买来蹄铁,再找个时间将镰刀磨得飞快,然后带着镰刀和蹄铁,牵着大驴来到陈长胜的屋后。 屋后的崖头上种着一排粗大的榆树,父亲把缰绳拴在一棵大树上。大驴一声不响,多次合作,彼此信任,配合默契。估计当它看到父亲手中的镰刀时,心里面已经舒服地跳起舞来了。但它毫不激动,似乎经过多年的历练,早已看淡了生死悲喜。 父亲娴熟地弯下腰去,抓住大驴右前腿的蹄弯处,仿佛轻轻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将右前蹄提了起来,蹄底朝上。 “嗯,是够长够脏的了,原先的蹄铁都他娘的快磨平了。”父亲对着站在旁边的我喃喃自语着,拿起镰刀下手了。大驴连动也没动,似乎主动抬起脚踝,并自然而然将全身的重量均匀分摊到其他三条腿上。 “唰”一声响,镰刀的亮光闪了一下,一块厚而肮脏的驴蹄远远地飞了出去。“唰唰唰唰……”驴蹄变得干净整齐,露出里面鲜艳的青灰色。 “哟!”父亲叹了一下,“坏了,用力过猛切狠了,有点出血了。”我凑上前去看,提防着镰刀,看到青灰色的蹄底上,渗出了微微血迹。大驴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那意思分明提醒着:“喂,小心点儿,这活都干了多少年了……” 父亲抱歉地看看大驴,再将蹄碗尖锐的外边缘削平,使其看起来仿佛茶几上钢化玻璃的钝化外缘。这时,父亲命我拿来一张小凳。 父亲将这只驴蹄放在小凳上,仍然蹄面朝上,拿起一块蹄铁照量半天,找准位置,又拿起一枚小铁钉和一把小铁锤。父亲每挥动一下小锤,每敲动一下铁钉,我就跳跃一次,感觉那小铁钉钉到我的脚心里。 四只驴蹄终于都钉好了,父亲出了一身汗,但看到四只整洁漂亮的驴蹄儿,父亲笑了。那真是杰作!比外乡来钉铁掌的钉得强多了。 “特腾愣……”大驴低头看看脚掌,绕着树走了几圈,向天喷了几个响鼻,表示很满意。 第22章 赊小鸡 “赊小鸡了,赊小鸡了呵……” 听到赊小鸡的叫卖声,母亲兴奋起来,跃跃欲试。还未跑出门去,斜对门的洪洋娘就跑到我家来了。 “赊小鸡了,听见没?咱们一块儿赊小**?”母亲还未开口,她就开口了。赊小鸡的叫声越来越远,害怕它会消失不见。 “好啊。”我母亲说。 赊小鸡儿,顾名思义,重在“赊”字,并不给钱。春天先赊小鸡儿,秋后再算总账,视其小鸡的性别付钱。洪洋娘快速跑出去喊住了赊小鸡的买卖人。 “多少钱一只?”母亲问赊鸡人。 “母鸡两块一只,每十只母鸡搭一只公鸡。” “能确保鸡的公母吗?” “我们就是做这行的,能不辨公母?”赊鸡人信誓旦旦。 “好,卸下来看看。” 赊鸡人见来了生意,支下自行车,揭开三层竹笼的最上层盖子,他将最上一层竹屉双手端下来,放到地上,屉里的小鸡毛绒绒的,欢躁着。“叽叽叽……叽叽叽……” 我凑上前去,看那些小鸡,那些小鸡颤颤微微的,打着哆嗦,挤在一处,噤若寒蝉。有的欢躁着,仿佛一朵绒球滚来滚去。有的翅膀上有些花点儿,仿佛画家点染的丹青。我伸出手抚向一只小鸡,它们并不接受我,挤攘着,聚在一起。我捉住一只擎在手里,凑向它坚硬的小嘴,小鸡退缩着,“叽叽”地叫着。 “小心点儿啊,别捏死了。”赊鸡人小气地叮嘱着,很紧张的样子。母亲和洪洋嫂子却没在意。 “嗯。”我答应着,这么可爱的小鸡,我怎么舍得伤害它们呢。 “要几只公几只母啊?”赊鸡人问着母亲。 “十对母,一对公。”母亲答道。 “好搭配啊!”赊鸡人夸着母亲。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母亲却很满意。亲眼看着赊鸡人捡出一只只小鸡,放入我们的筐里。 赊鸡人抓起一只,翻过手掌,小鸡的腹部就暴露在眼前。只消一眼,赊鸡人即刻作出了鉴定。“这只是母的。”接着把那只放入我们的竹筐。他这样挑挑拣拣,我们的竹筐涌动着的小生命越来越多。 我很纳闷,他竟然能够根据小鸡的腹部快速辨识小鸡的公母。我站在旁边,望着我们的竹筐,在思忖着该不该怀疑赊鸡人判断的准确性。我望了望母亲,母亲会意了。 “不要担心小鸡的公母,他们不会弄错的。况且,倘若弄错了,他们是不会收钱的。另外,在一周内养不活的话他们都不要钱。”母亲说。 “是啊。弄错了或养不活我们就赔大了,白耽误工夫,还免费送鸡。”赊鸡人自我解嘲地说。 “到时候他们一走了之,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我问。 “傻孩子,说人傻吧你还不信。他们现在不要钱的,等将鸡养到秋后,他们才来验鸡收钱。”母亲嘲笑着我。 “那,他们就不担心我们撒谎使诈吗?”我问。 “你是说我们会抵赖说小鸡全是公的或都没养活是吗?”洪洋嫂子说。 “是啊。”我回答。 “他们秋后来收钱时按照赊鸡记录清单会挨家挨户查看……你家养多少鸡,多少公鸡,多少母鸡,什么品种他们还不明白嘛!”洪洋嫂子解释说。我想了想,应该是这道理。后来想想仍是有很多破绽。比如,在他们来收钱之前,将赊的他们的所有鸡移到没赊他们鸡的鸡圈里,并在赊鸡人来时就说鸡一个都养不活,全都死了。我把这个疑问再次提了出来。 “你知道的,赊鸡的村民不止一家,他家能养活,你家为啥养不活呢?”洪洋嫂子说。你得承认,洪洋嫂子诚实正直。 他们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对此持怀疑态度,遇到有举家外迁的人家,赊鸡人不就傻眼了吗?但我没说。 正在热火朝天的捉鸡当中,陈祥家婶子也跑来凑热闹,见我们赊鸡,她也吵着赊鸡。渐渐地,更多的人围上来,一个小时之后,赊鸡人三层竹屉的小鸡全部售罄。赊鸡人一一记下赊鸡村民、所赊数量及小鸡性别,豪言壮语对自己家的小鸡粉饰了一番,骑着空车满意地离去。 我得承认,母亲养鸡的确有一套,她养的鸡肥肥嫩嫩,成活率极高,在我们所赊的二十二只鸡里,只死了一只小母鸡。洪洋嫂子也是精细的人,养死了三只小鸡。最惨的是陈祥家,她家赊的小鸡全军覆没。 陈祥家婶子忿忿不平,挨家串户声讨和抗议着赊鸡人,诋毁着赊鸡人赊给了她家一群病鸡。她自然首先跑到我家来,撺掇着我的母亲秋后不要给那赊鸡人该死的赊鸡钱。母亲对她指指我家鸡圈内活蹦乱跳的小鸡们。 “面对着只死过一只的鸡棚里活蹦乱跳的小鸡们,你觉得我支持你合适吗?”母亲说。陈祥婶子无话可说。无标之下跑到洪洋嫂子家去,同样发了一通牢骚。 “只要有一只活着,就要交一只的钱,倘若不交就是赖账,那是不对的。”洪洋嫂子义正辞严地说。 “可是我们家的小鸡都死了,还不能证明什么吗?”陈祥婶子委屈地问。或者只是装着委屈。 “只要所有赊鸡的家庭住户中有百分之八十的小鸡活得好好的,就足以证明赊鸡人的小鸡没问题。”洪洋嫂子又说。话还没说完,陈祥婶子悻悻地离开了。 小鸡的变化令人惊异,那毛绒绒的线团渐渐长大,仿佛代价般生出翅膀,褪去绒毛,变得瘦弱而强悍,渐渐地,变得优美而干练。 秋后的一天,赊鸡人来到我们村,以我家和洪洋嫂子家为据点向处延伸,试图收取赊鸡费。大多数人都收上来了,唯独陈祥婶子百般赖皮,就是不交。 “这么多人赊鸡,总计有九十多的成活率,这充分证明我的鸡没问题,而是你的喂养有问题。另外,我还告诉你,我的鸡是最新的品种,上面有神秘而常人不易发现的标志,我的鸡我最认识。你声称赊我的鸡全都死掉了,那为何你的鸡圈里还有五只我赊给你的新品种鸡呢?” 赊鸡人的一番话使陈祥婶子哑口无言,乖乖地交齐了赊鸡费。 第23章 孵小鸡 “世界上是先有蛋呢?还是先有鸡呢?”每当我站在院子里,看那些鸡飞得到处都是,形状各异的鸡屎屙满遍地,简直无法下脚时,我就想到这个问题。 尤其是从院墙边的草垛里偶尔捡出一两只温热的鸡蛋时,这个想法更加强烈。 “傻孩子!朝巴!闲得没事儿干!问这种没用的问题!”母亲回答。每当我问出这个问题,得到的总是类似的回答。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父母们在面对“傻孩子”提出的令他们回答不上来的“傻”问题,语重心长地回骂一声“傻孩子”是最好的回答,至少能堵住孩子的“傻”嘴。 “管他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我握着一只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向屋子里走去,边走边想,“有鸡蛋和鸡吃就不错了。” 母亲接过蛋,那蛋干净得像从天上刚刚掉下来的一枚小星星,漂亮得无以复加。“哦,这是那只芦花大母鸡下的。”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我好奇地问母亲。 “我从小到大扒拉它们,它们每个的脾气禀性我都知道,何况是哪只蛋出自哪只鸡!”母亲说,“另外你看,那只芦花大母鸡正在院子里骄傲地宣示呢!” 我一眼望去,果然,那只芦花大母鸡“哥哥打,哥哥打”叫个不停,并忽闪着翅膀,仿佛一位头胎生了一个男娃的女人。 “哗”一声响,母亲向院子里撒出一把粮食,砸在芦花大母鸡的背上,“扑棱棱”几声,所有的公鸡母鸡转瞬间扑过来抢食那些粮食。有几只母鸡啄向芦花的背部,吃它背上的粮食粒儿。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也忘乎所以地跑过来,屁股上还衔着一枚鸡蛋,一小部分露在外面。 “那只黄花大母鸡咋不下蛋了?”母亲问。她捏着我刚拿给她的那只蛋仔细端详,自言自语着。 “咋不下蛋?你不看我天天捡蛋吗?”我问。 “不对。哪只母亲下啥样的蛋,多久下一次蛋,甚至下多大的蛋我都一清二楚……可是这已经好几天了,唯独不见黄花大母鸡的蛋。”母亲说。 我望望院子里,院子里所有的鸡走来走去,唯独不见“黄花”,更别说它下的蛋。母亲“哗”一声又撒出一把粮食,所有的鸡顷刻间围拢上来,“黄花”还是没有出现。 “难道?‘黄花’走丢了?或者被黄鼠狼叼走了?”母亲自言自语着,向院子里走去。她东瞅瞅,西望望,最后在一处极隐蔽的草垛处停下来,指着那里笑了起来。我连忙跑过去。 “看,‘黄花’趴在那里呢!”母亲兴奋地叫着,仿佛捡到了无主的鸡似的。 “它在干嘛?”我问。 “孵小鸡!”母亲神神秘秘地说。在我的惊愕中,她俯下身,摸向“黄花”的腹下,“黄花”不自在地抗议着,发出与以往声音完全不同的叫声,“咕、咕、咕”,这声音短促、沉闷。母亲说,这叫声是正在孵小鸡或已经做了鸡妈妈的母亲的专利。我认真听了听,这声音不像平常那么轻佻清亮,却满含着慈爱。 “看!”母亲轻轻托起“黄花”,我发现在它的腹下,安安静静地躺着七、八枚鸡蛋。还热乎乎的呢,母亲说。 “难道,这些鸡蛋都是它自己藏起来的?”发现这一事实,我感到比在大街上突然捡到五块钱还要意外。 “是的,它将自己的蛋全部集中到一处,要孵自己的小鸡了。”母亲叹道,“其实咱不必自己孵小鸡的,这蛋要浪费了。” “现在拿出来不就行了吗?”我说。 “不行!”母亲说,“已经七、八天了,鸡蛋早已经变质了,里面应该有小鸡的影子了。” 对此我并不感到遗憾。 “对了,既然咱能自己孵小鸡,以后就不用赊小鸡了。”母亲又想到一个点子。她站起身来奔到屋子里,又拿出八只鸡蛋塞到“黄花”的肚子底下。“好好孵蛋吧。”母亲说着,为母鸡端来一碗粮食和一盆儿水。 母鸡很尽职,几乎不离开孵蛋的草垛,它通常两天出来一次,通常是午后,拖过一些软草盖住温热的鸡蛋跳出蛋窝,在院子里走几趟,吃点粮食,抖擞几下身体,再次进入蛋窝。我发现,它腹部的羽毛竟然因为连续孵蛋引起的高温褪掉了,露出红红的皮肤。 第二十一天时,母亲接近了“黄花”,立刻惊叫了起来:“快来看啊,小鸡孵出来了。”我大踏步跑过去。果然,在“黄花”的羽毛里,伸出几只小脑袋,“叽叽”地叫着,向这个新生的世界呐喊着。 母鸡“咕咕咕”地叫着,带着小鸡到院子里啄食了。母亲和我则小心地蹲在草垛旁,呵护着那些还未出壳的小鸡。那些鸡蛋卧在那里,外壳几乎失去了光泽,变得易碎。过了一会儿,一只鸡蛋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发出“笃笃”的啄击声。 “又要有小鸡出壳了。”母亲轻轻说道。那只小鸡仿佛听到了外面世界对它的呼喊,用力地啄着蛋壳,“啪”一声响,一只黄色的小嘴巴从那枚蛋壳中狠狠地刺了出来。接着,毫不留情地,那只小鸡猛力啄着蛋壳,蛋壳仿佛坍塌的墙壁片片坠落下来,我们看到小鸡的脑袋和那双漆黑而恐惧的小眼睛。 小鸡挣扎着啄碎周围的蛋壳,露出淡黄的湿漉漉的羽毛。最后,小鸡扑打着小翅膀,终于摆脱了蛋壳的束缚,从一片“废墟”中立了起来。它踢掉附在脚上的最后一片蛋壳,欢叫着,在其他鸡蛋上飞奔着,好一只顽强的小鸡仔。 只消一会儿,小鸡身上的羽毛就干了,膨胀成一只黄色的可爱的小绒球。 越来越多的小鸡啄破蛋壳,挣扎着走出来。最后只剩下两只。又过了一两天,我们在那等了好久,那两只仍然没有动静。母亲拿起一只,在太阳底下望,并轻轻地摇晃着。 “这两只废了,孵不出小鸡了,这是两颗石蛋!”母亲说。 石蛋,就是臭蛋,要么是因为温度的原因,要么是因为拥有这只蛋的母亲没被公鸡垂怜过。看看围绕着鸡妈妈身边跃动的小鸡们,我为这两颗石蛋委实惋惜。 第24章 鸡妈妈 小鸡出生后,从此,院子里多了一道风景。 每天太阳升起时,院子里就传来“咕咕咕”的叫声,一定是鸡妈妈带着小鸡出来觅食了。鸡妈妈边走边叫着,招呼着小鸡们不要掉队,在它的带领下,小鸡们一会儿呈扇形,一会儿成圆形,跟在母鸡后面。鸡妈妈选定一处所在,尤其是草垛的边缘,那里土质松软、食物丰富。 母鸡停在那里,用双爪扒开浮土,藏在其中的草籽儿被发掘出来,散落到周围,母鸡“咕咕”地叫着,示意它的孩子们注意脚下的食物。不消几次,小鸡们明白了妈妈的良苦用心,用坚硬的小嘴啄食着草籽,有时母鸡刨出白嫩的小虫,放在地上蠕动着,小鸡们眼疾腿快,飞奔上来争抢着。小虫是它们最爱的食物。 有一天,母鸡刨出一只蚯蚓,几只小鸡冲上去,每只一头,撕扯着蚯蚓。另一只不甘示弱,从斜刺里冲向那只绷紧的蚯蚓,衔住中间向外拉扯着。蚯蚓断为两截,三只小鸡各自摔了个屁蹲。 一只小狗摇头摆尾蹭上来想,看它的样子应该是友好的,但它引起了小鸡的恐慌,它们尖叫着躲到鸡妈妈的身后。鸡妈妈立刻展开全身的羽毛,像一只怒张的刺猬,“咕咕咕”地示威着。小狗不明所以,仍然友好地蹭过来,母鸡大叫着如一颗子弹冲上去,狠狠地啄了小狗一下,小狗惨叫着离开了,小鸡的队伍又恢复了平静。 “轰隆隆”几声雷响,犀利的雨点从天空砸将下来,母鸡并不闪避,只是站在那里急促地叫着,小鸡们纷纷跑到母鸡这里,一一钻进它的腹下。顿时,一大片小鸡仔们转瞬不见了,仿佛根本没有小鸡的存在。这真是奇迹。 几只胆大的小鸡钻出羽毛,观察着外面的动静,被豆大的雨点击打了回去。鸡妈妈的羽毛仿佛一把雨伞,将所有孩子罩在“伞”下。 过一会儿母鸡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形势,“咕咕”叫着,移动双腿向背雨处走去,它走得很小心,孩子们始终被罩在“伞下”,没有露出一丝一毫,仿佛粘在它身上的羽毛般,成为一个整体移到背雨的地方,母鸡才渐渐安定下来。 在背雨处,敏感的小鸡已经意识不到危险的来临,纷纷探出头来。有几只大胆的小鸡脱离母鸡的羽毛,在空地上寻找着食物。 雨过天晴了,我走向呵护着小鸡的母鸡,母鸡立刻竖起羽毛,“咕咕”叫着,仿佛在警示我不要靠近。我仍然前进着。母鸡猛然跃起,冲过来用坚硬的嘴巴啄向我的脚面,只听“崩”一声响,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赶快逃离了那里,再看时,脚面上已经渗出血液。 我大惑不解,昔日温柔的“黄花”咋变得如此暴虐呢? 在母鸡的呵护下,小鸡成长得很快,一个个生龙活虎,公鸡已经长出鸡冠和尾巴,母鸡则生长出漂亮的翅膀。很快一个月过去了。 那一天,母亲照旧出来觅食,可是却没有了“咕咕咕”的叫声,它恢复了平常的叫声,它正在草垛旁刨着软土,不再抬头招呼小鸡们了,而是自顾自啄食着草粒儿,吃得津津有味。我正在纳闷,看到有几只小鸡围过去,企图分享母鸡刨出的草籽儿。 令人诧异的情况出现了! 只见母鸡掉转过头,伸出尖利的嘴巴狠狠地啄了一下跟它抢食的小鸡。一个月前,那只小鸡正在它的腹下脱壳而出,百般受它呵护。 “吱”一声惨叫,小鸡退出一米开外,不解而委屈地望着母鸡。母鸡连看也没看,依然转头自顾自啄食着自己刨出的小虫和草籽,仿佛捍卫主权般坚决与残酷。 另一只小鸡不甘示弱,试图凑上来分享与母亲一块啄食的快乐。还没等它靠近,母鸡已经转过头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啄了它的脖颈。小鸡落荒而逃。两只小鸡躲在远处,惊慌失措地望着曾经温柔慈爱的母亲。 最后它们终于明白,它们的母亲已经不再是母亲,从现在开始,它又成了一只普通的母鸡,由母亲变成了竞争者。 母鸡真是太狠了,简直六亲不认,我这么认为。可是多少年后,我终于明白了鸡妈妈的苦心。 那天,我去张海涛家去玩,发现他的小妹妹张莎莎已经牙牙学语,并竭力维持着平衡在地面上行走。她的父母百般呵护着她,一个盯着她,一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冲出去接住她就要跌倒在地的身体。 人类和鸡类竟然如此不同。“倘若张莎莎的父母抛弃了她,她能不能独立活下去呢?”我想着这个问题的同时,也在想着自己的命运。“我已经9岁了,倘若父母把我赶出家门,我是否有能力存活下去呢?”我想都不敢想。 张海涛等到妹妹走累之后,轻轻将把她抱到了大炕上。他陪着她玩耍和嬉戏,温柔地对待地,并真心流露地抓过她的手背,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好姑娘!”他赞美着她。她笑了,笑得很甜,仿佛春天里开出的花朵。 我很诧异,他比我小4岁,已然懂得了一个吻对于他人的意义。同时我也受到了感染,也想品尝一下亲吻他人的那种自足感。但我没有勇气亲吻小张莎的手,更别说脸庞,在这种意念的召唤下,我竟然鬼使神差拿起了张海涛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亲了一口。“嗯呐!” 张海涛无动于衷,他甚至感到疑惑。我也是这样,在吻出的刹那间,我就已经后悔了。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别人面前尴尬万分。 好在张海涛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妹妹张莎莎,说声“好宝宝”,轻易地化解了尴尬。 关于这件事,在我走出张海涛大门之后好久都不能忘怀,那后悔仿佛刀子般切削着我的心。“我怎么如此幼稚!”我反复批评着自己。 大街上不断响起“卖簸箕,卖簸箕,卖簸箕”的叫卖声,接着我看到一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载着满满一车簸箕。那些簸箕做工精良,木条匀称,造型美观,干净明亮,新崭崭的,堪称艺术品。 接着响起“理发来,理发”的叫声。在一处阳光明媚的小空场处,围着一些人,只见一个人坐在一只小凳上,正在等着一个下乡的理发师给刮头刮脸。 “给他刮个葫芦头!”所有的人哄笑着。 不远处,又传来“修壶来,补壶来”的叫喊声。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后架座上绑着若干只破烂的铝壶从身边滑行过去。 再向前走,几个伙伴唱着一首儿歌,仔细听去,竟然是这样的歌词:“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拾大粪的老头排成行,拾大粪的老头放了个屁,腾云驾雾飞到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看马戏,闻到这个屁,感觉很有趣,请来研究生研究这个屁,原来是块巧克力!” 唉,今天可真够乱的。 第25章 村民的愚信 第二天,我们正在上课时,学校的院子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里里里……外外外……” “学校里怎么会有吆喝牲口的声音?难不成有人要在校园里开垦荒地吗?”我们这群孩子谁也抵挡不了好奇心的驱使,尽管老师在台上恪尽职守,我们还是将头歪向窗边,有的同学甚至悄悄站起来向窗外张望。 “笃笃笃……”老师敲着黑板,一枚粉笔头准确地砸在向外探头的那个男孩子头上,男孩子缩了一下脖子,又伸了一下舌头坐了下来,大家哄笑起来。 “看见了,我看见了,张京太校长拉了一车豆秸来。”被砸中的男孩子兴奋地宣布着。看到男孩如此兴奋,老师作势又要扔粉笔头,男孩子假装睁着害怕的大眼睛躲闪着,大家又哄笑起来。笑过之后,院子里的牲口车离开了,一切恢复正常。 半小时后,院子里又响起吆喝牲口的声音,那男孩子又起身望向窗外。“张京太校长又拉来了一车豆秸。”男孩小声宣布着。 “窦峰!你还上不上课了!”老师怒吼着。那个叫窦峰的小男孩终于安静下来,乖乖地坐在座位上一语不发,连调皮的表情也不敢再做了。从小被吼大的小男生,似乎都懂得识别长辈怒吼声里那些危险意味的临界值。 那节课,大家都被张京太校长的豆秸困扰着,所以都没认真听课,教师也没太认真讲课,大概是原谅了我们的兴奋。这个时候,下课铃知趣地响了起来,趁老师正在讲台上收拾课本时,我们一窝蜂涌出教室。奇怪的是,校长张京太似乎在院子里正等着大家。 “来,孩子们,大家手拉手,排好队,轮流去踩我的豆秸!”校长命令道。我们虽然不明所以,但对踩豆秸的游戏却兴奋不已。大家争先恐后,拉起手,一批批踩向那些铺在院子里的豆秸。那些鼓胀的豆秸经过一次次的践踏,变软了,变扁了,变碎了。校长说行了,我们停止了游戏。 校长取过一只长木叉,挑起那些被压扁的豆秸,下面露出了星星点点般的黄豆。这时候,我们才彻底明白了校长的用意。 原来校长把我们当成一架力量无穷的打豆机了。 帮助校长打完黄豆后,放学的铃声也响起了。夏天的白天总是那样长,于是姐姐和张洪美约好去田野里挖野菜。当然,为了验证自己是否真正长大了,或者想要给父母一个能够充分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的惊喜,她们两个谁也没告诉,便每人提了一只小篮儿,拿一只小铲儿携手跑去了野外。 我的父母和张洪美的父母甚至以后她们两个还在学校里撒欢呢,各自批评着:都这个点了还不回来? 天都一麻黑了,姐姐和张洪美还没回来,父母们开始着急了,我的父母还不怎么样,还在仓皇的麻木中等待,张洪美的父母已经找了学校、张燕儿家和池塘边儿,但都没找到。他们急了,一溜烟跑到了野外,最后在西边的两座废弃的炼油厂的大烟囱前发现了她们。 据说,她们两个挖好野菜后,本想着回家,却在烟囱附近停住了,不停地转着圈,就是走不出烟囱二十米的范围之外。另外,在转圈的同时,她们两个均发现那两座耸入云霄的烟囱顶上,分别坐着两个白胡子老头。 张洪美父母把她们两个分别带回家,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天,她们都病倒了。精神恍恍惚惚的,上吐下泻还发高烧。没办法,父母最后将她们两个带到张寿堂的岳母那里,那位七十岁的老太太给把了脉,声称是“掉了魂儿”,又举行了“叫魂仪式”。她们两个很快就又蹦蹦跳跳了。 都是那两座高烟囱上的两个白胡子老头造的孽!对些谁都毫不怀疑,谁都相信那是真的。 在此事之前,我还听过另外一个故事。有一个男子在外喝酒,酩酊大醉后执意回家,在归途中却误入一座坟场。该男子感觉非常害怕,于是拼命逃走,就那样逃了一夜,在天亮时分仍然没有走出那片坟场,后来精疲力尽,倒地睡着了。 男子没有回家,家人当然要出来找,最后在坟场上发现了那名男子,他正伏在一座坟茔上睡得正香呢,口水流出多长。再看看周围,男子的脚印围绕着坟场已经将土地踩得光洁锃亮。那说明,这名男子整个晚上都在跑圈,仿佛在跑学校里的操场。 家人摇醒了男子,问明他的情况,他尴尬地笑道:“当我经过那片坟场想要回家时,在前面突然看到一道亮光,那道亮光里指明着我回家的路,既平坦又安全,于是我不停地走啊走啊,终于回到了家,然后扑到床上就睡着了。” 家人听后都吃了一惊,男子的妇人打着哆嗦提议道:“要不,咱们搬家吧!” 我在想,那位男子也应该到我们村来让张寿堂的岳母看看,说不定就不用搬家了。 之后一群人涌到我们家里看望我姐姐,并谈论着白胡子老头的事儿,他们抽烟喝茶,屋子里根本没我的地儿,我闲得无聊,看到院子里阳光很好,就倚在靠近南墙边的草垛后,哼着小曲,沐着阳光躺在那里。 阳光真得很好,晒得人有晕眩的感觉,我突然忆起吴飞和吴思的舞蹈,想到吴飞可爱的模样,于是兴奋地忘乎所以,有种奇异的情感袭来,激起我阵阵的心潮滚滚,很想朝天空呐喊。我不禁抬起头,闭着眼睛望向高空,压抑着自己即刻要吼出来的声音,胀得额上青筋暴躁,浑身扭曲、压抑不已。 好久之后,当那心潮的翻滚缓慢退去后,我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时,我突然发现东邻的张持俭家二娘正站在屋顶上张大嘴巴望着我……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一种可怕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我全身,甚至让我片刻失去了意识,慌忙逃走了。当我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她没事儿跑屋顶干什么?” 我不禁转头望了一下,张持俭二娘也已经意识到站在屋顶上观察一位晒太阳的小伙子并不太礼貌,所以低头仿佛啥事儿都没发生过,正在翻晒着铺在屋顶上的鱼干。 我如释重负。 但是,屋子里的人们依旧在狂欢,而东邻的屋顶上也有人,我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只好站在院子里晒着该死的太阳。 第26章 张谷溪 既然屋子里呆不了,院子里也不能呆,我只能跑到外面去,站在胡同口边上百无聊赖地张望,一眼望见了从西湾洗衣归来的张谷溪,蓦然呆住了。 张谷溪,此刻的她,犹如一束清新的花朵,亭亭玉立向这边走来,将双臂斜在腰侧,双手轻挽着洗衣盆,优雅而自信。我始终觉得她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当越来越近时,给我莫名其妙的压迫感,仿佛望着潮水由远及近汹涌而来,让人既期待又慌乱。 她越走越近了,激起我的身体内一股力量从上到下澎湃着,怎么也克制不了,也承受不了,只能转身逃开,躲在大门外探出半个脑袋向外查看。视线随着张谷溪掠过胡同口,然后她消失了。她消失后,我的眼前依然摇晃着一些影子,如同春风里摆动的柔软柳枝。 张谷溪是二爷张持俭家的女儿,住在我们东边的胡同里,跟张洪海家为前后邻居,他和二娘育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张闻溪,二儿子张晓溪,大女儿张润溪,二女儿张谷溪。张持俭从年轻时便在窑郭乡里的土地所工作,一直过着优渥的生活。 张谷溪肤色洁白、举止柔静,生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笑起来时,洁白的牙齿闪着贝珠的光芒,鼻端上方腠起线条优美的褶皱。因此,使我常常怀疑,每个让我有压迫感的女孩子的鼻端,都应该有这种褶皱。 姐姐张润溪鼻端上方也有同样的褶皱,在我看来,身上同样有神秘的东西。但她兼具男孩子的野性,据说在学校里敢于打架,曾带领一伙女生跟一群男生开仗,而且还打赢了。她身材高挑、笑声爽朗,周围的人都偷偷对她挑起大拇指,赞扬她的性格。 我所知甚少、坐井观天,自卑地以为自己和家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而张谷溪和张润溪,则是我眼中和心中的神,令我甘愿仰望她、不得不仰望她、带着一种奴性仰望她、注定仰望她。 我觉得,张谷溪与我的老师张华一样,浑身上下透着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人自惭形秽。她们的存在,让人感觉人生是一场梦,由不可见的神灵掌控着一切,我的卑贱、她们的高贵,都是天生的。 此刻,我躲在大门后,不明白为什么即使在张谷溪离开后,我仍然会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正在那里心潮澎湃时,我的视线里多了一个人,原来是张天津,正从自家院子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用他那胖乎乎的身体冲散了我眼前的张谷溪,平复了我的呼吸和心跳。“都是人,差别怎么会这么大啊!”我在心里叹道。 “藏那里干啥?走啊,西湾游泳去!”张天津隔老远向我打着招呼。 “好!” 一听到游泳,我的眼睛亮了起来,即刻把张谷溪的印象扫光了,跟张天津汇成一块,沿着大街向西湾走去,那里是我们孩子的乐园和天堂。 就跟约好似的,不一会儿,哥哥、张北京、窦峰、张金亮、张洪海、张洪厂、刘震江和张小团都涌到岸边来了。大家七手八脚脱下裤子,下饺子一般,“扑腾扑腾”跳进水里,令清浅的池塘底部涌起一股股混浊的泥水。 当我们在清凉的池水里嬉戏时,刘震江却迟迟不下来,只是脱掉了全身的衣服,叉着腰站在岸上晒太阳,全身所有的零碎在阳光下一览无余。这家伙骄傲地巡视一下周围,捏起自己的零碎对准池水,开始撒一泡长尿。 “你在干什么?”大家盯着他,吃惊地问。 “老子先撒泡尿!”他喊着。 “没见大家都在水里吗?你还往水里尿尿!”张洪厂离岸最近,伸出手指谴责他。刘震江不服,挺胯捏起自己的零碎猛然用力,一股水流向张洪厂疾射而去,张洪厂躲闪不及,被击中了腿部,刘震江哈哈大笑起来。 “操!这家伙的零碎真大!”张洪厂骂道。刘震江不理,继续向池水里尿尿。 “妈逼!”有人小声咕哝着,但没敢出言回击。 “妈的,你零碎那么大,干脆不要姓刘了,还是姓‘驴’吧!”张洪厂狞笑着说。 “大驴棒!”有人小说嘟囔着,但几乎无人听到。 “扑通!”一声,刘震江并不为众人所动,尿完尿后纵身跳到水里。 大家畅快地游着、乐着,腾起片片水花。张小团不会游泳,伏在水里半张着嘴巴向前浮动,每每吸入一口池水,仰脖向天喷吐着。当他喷完一口水转头看时,正看到身边的张洪厂在清理着自己的零碎,洗得那么仔细。看到这里,张小团“哇”一下将口中的水吐得一干二净,低头向池水干呕着。 “娘的,你不要这么恶心好不好。”刘震江戏谑着张洪厂。 “你尿你的尿,老子洗老子的零碎,干你鸟事儿!”张洪厂回敬着。 大家就这样眼看着张洪厂一点点将自己清理干净,然后如一条入水的鱼向前游去。水其实并不深,他只是看起来像游泳而已。张小团跟在张洪厂后面游去,他将半张脸埋入水中,模仿一条鱼翕张着嘴巴吞吐着池水。 突然他呆住了,他看到面前依次浮起一些东西,他思索着。当他突然明白那是什么时,吃惊尖叫之余,“哇呀”一声吞下了一大口池水。 漂浮在他面前的,正是张洪厂在他前面从水底屙出的便便。 “妈逼!张洪厂!你太特么恶心了!” 第二天傍晚,夕阳将要拉下帷幕,使整个乡村披上一层朦胧的轻雾,我从家里出来,站在胡同口乘凉时,转头发现在西湾的岸边,张谷溪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背对着斜阳,身体轮廓的边缘散射着金色的光芒,一步步踩着自己的影子款款而来。 刹那间我呆住了,又感觉到一股潮水席卷而来,使我晕眩而麻木。我躲在墙后,露出半个脑袋盯着她看了半天,直到她越迫越近,令我转身逃离而去,在别处偷窥着她。她过来了,依然目不斜视,仿佛除自己之外,世界并不存在,步伐不乱、从容优雅地拐过墙角消失了。 这年我九岁,她十六岁,我不记得跟她说过任何话。我也不希望她跟我说话。“树上美丽的花朵是不必俯视那些飘摇的狗尾草的。”我这样想。跟她说话,对她而言,是一种污辱。 天知道,九岁的我竟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第27章 女孩在西湾游泳 又一个午后,我和哥哥、张天津、窦峰、张北京、张洪厂、刘震江、张小团、张洪海、张金亮再次聚到西湾,当我们在池水里嬉笑怒骂时,岸上过来几个女生。 “有女生,大家小心!”有人提醒道。于是大家迅速缩回池水内,只露出小脑袋,屏住呼吸向岸上观望,无异于见到了几只从未见过的珍稀动物。只见三个女孩排成一队向这边走来,依次是窦玫、张凤儿和窦香。 “窦峰,是你大姐和二姐哎,不是来抓你的吧?”有人小声对窦峰说,窦峰吸了一口气,躲在张洪厂的后面。 “你还敢藏在他身后,这个家伙总爱在水里排便便!”张小团对窦峰说。 “他又不是造粪的机器,他有本事再拉拉试试。”窦峰小声说。 “你们住嘴!再不闭嘴,我就不帮你了。”张洪厂抗议说。吓得窦峰一缩脖子,再也不言语了,将大半个身体浸入水中,只露出半只脑袋。张小团不知何时扯过一团水草,盖在了窦峰头上,张金亮挖出一团乌黑的塘泥递给窦峰,窦峰会意,接过塘泥涂在脸上。嘿!你别说,连我也认不出窦峰是谁来了。 “哎呀,还有你姐姐张凤儿啊,张洪海!”有人悄悄地向张洪海传递着消息。 “早看到了,没看我躲在刘震江后面嘛!”张洪海不敢露面。 他们对岸上那几个女孩都停留在害怕的层面上,而我偷偷瞧向刘震江时,则发现他一眼不眨,仿佛盯紧了三只枪口下柔弱的小鹿,又仿佛盯紧了桌上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细细观察着她们三人身上凹凸不平的曲线。他的嘴巴半张着,倘若不是将半张嘴巴埋在水里,估计能看到他流下的涎水。 我竭力保持着正常,表现出四顾茫然的状态,其实那是无心的,每将将目光再次对准了三个女孩儿,仿佛生了无数的挠钩,要将她们扯到这里,完全忘记了去年的我,在水中玩耍时被父亲狠劲扇在屁股蛋儿上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女孩们却从容镇定,她们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气势昂扬地继续向西走去,当只留给我们背影时,窦峰和张洪海松了一口气,悄悄站直了身体。“看来,不是来抓我们的,这下放心了。”他们说。 我们目送着她们消失在西岸的一片芦苇后,大家突然像解冻了一般,继续嬉笑怒骂起来,有的拍打着水花,有的一个猛子扎入水底,站起来顶着一头乌黑的塘泥咆哮着。 “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他们咆哮着。 “听,好像有水声。”刘震江止住大家说。大家静了下来,侧耳倾听,不觉向西望去,在水花声中看到西岸芦苇后闪出三个人影,正是刚才过去的女生,:窦玫、张凤儿和窦香。 没办法,天太热了,她们既不是路过,也不是来抓人,也是来洗澡冲凉的。 “来来来,大家快看,看她们是否也像咱们一样!”有人大胆地提议道,同时从池塘里跳将起来,露出自己的那点零碎。 “放你娘的屁!”后面的窦峰开口了,看起来他像是受到了某种污辱,语气脏得像块抹布,可能是比较生气,胀得脸都红了,我们对此迷惑不解。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大家不都是光着屁股吗?”张金亮问道,他仍然觉得人类在同一片池塘里洗澡完全不必穿着任何衣服,无论男女。 “再说,再说老子揍你!”窦峰的音量明显高了一倍。张金亮摇摇头,咕哝了几句,但谁也没听清,因为大家的目光和精力都被那三个女孩子吸走了。 三个女孩子扑打着水面、笑闹着,如同憋了一晚的鸭子般再次入水那么兴奋,扑打着手臂如同鸭子扑打着翅膀。的确,这么热得天在水里面是够舒适的。可是,尤其令刘震江失望的是,女孩子们穿着衣服呢!看来,她们在芦苇后窸窸窣窣捣腾了了半天,只脱掉了罩在外面的长衫长裤,却穿着半衫短裤下到水里。 “哎!这算什么洗澡啊!”刘震江不无遗憾地叹道。窦峰望向女孩那边,再次确认一下,确认过她们都穿着衣服之后,遂转回身来放心地游起水来。张洪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抗议,但看得出来,他也松了一口气。 她们三个几乎同龄,均为十五、六岁的年纪,处在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倘若在古时候,她们大约已经出嫁并生娃了,但现在她们只是少女。她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青春气息,生命力汹涌澎湃,不可阻挡。她们能够使大胆男人的目光变成利刃;也能够使羞涩的男子瞬间失去所有的锋芒。 十五、六岁,女子最好的年龄,能烧灼并融化人间的一切。 不知怎么的,我们男孩这边,大家不再像之前那么欢腾了,嘻笑怒骂也少了许多,每个人竭力装出矜持成熟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游水,尽量不溅起水花,却随时偷偷向西岸瞄上几眼。 不知过了多久,三个女孩终于上了岸,在芦苇后又窸窸窣窣了半天,然后走出芦苇,排着队依次向我们走来,仿佛t台上的走秀,足以让我们的目光亮起镜头般的光彩。她们右手伸展着,托着干衣服,有意无意地遮挡着湿漉漉的几近透明的短衫胸衣,托着干衣服的手臂自然下垂,遮掩着腰部。 此刻,我还不忘向刘震江望望,发现他近乎傻了,眼神紧贴在她们湿漉漉的衣服上不断向前,就这样,他的眼睛被三个女孩带走了,成了一个瞎子。 我又望向窦峰,发现他也瞅着刘震江,却满脸怒气,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我怀疑,他有种杀掉刘震江的冲动。我明白他的这种冲动,但别人俱都无动于衷。 她们终于过去了,张凤儿和窦香尚且斜睨一下我们这边,下意识地散发出不屑的眼光,但窦玫不同,她始终目不斜视,眼中既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表现出罕有的自信优雅,那种旁若无人高贵的气质,仍令我的心脏跳动不已。 在心脏的跳动剧烈冲击着我时,我突然失去重心沉入水中,那一刻,宛若在梦幻中穿行。那水足够柔软和广阔,足够可以作为溺死自己的摇篮。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但给我的感觉并不是害怕,而是期待。 晚上,正在睡梦中的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阵雨前的飒风传来,并伴着粗重的喘息声,我被迫醒来,转眼望去,却发现父亲和母亲又打在了一起,纵然没有任何厮杀声,也因没有开灯而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狰狞,但从他们的气势来看,仿佛都在为致对方于死地而竭尽全力。 “妈的,老子受够了,白天也打架,晚上也打架,有完没完!”我在心里叫骂着、痛恨着、厌恶着,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站起来大吼一声制止他们。在我的内心里,竟残存着一丝与黑夜和解的秘密,并有一个念头飘忽而逝,令我转头再度装睡过去,那个念头嘱咐我:不要打扰他们,切记! 当我闭上眼睛装睡时,眼前分明刻印着窦玫那被湿漉漉的头发缠住的白皙脖颈、缀在脸上的水晶、颤动的身体和圆润的双腿。不一会儿,镜头又切换了一片,张谷溪向我笑着,鼻端上方的褶皱分明就在眼前。 “啊啊啊……”接着身边响起压抑着的惨叫声,仿佛被利刃捅穿了胁骨。伴着这种声音,我眼前的影像消失了,把一切都带走了。不一会儿,身旁响起有节奏的鼾声,父母都睡着了,而我却睡不着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来到窦玫身边,我们之间消除了彼此的陌生,我们都失去了羞涩和道德感,也打在一起,之后,啥都没有了。 第30章 抢瓜子(一) 自从发生了与刘震江那件事之后,我低调了很多,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不服不忿根本无关紧要,没有实力怎么也是白搭。在增长到足够实力之前,需要尽量避免被打死。于是我尽量躲着刘震江和刘光军,即使他们在男厕里再怎么折腾我也不敢再看了,更不敢守着他们如厕,害怕我站在那里时,他们会突然飞起一脚把我踢到粪坑里去。 世事就是这样,人们捡到软柿子总要下意识地捏一捏,在不硌手的情况下,会持续去捏,进而变本加厉,直到把它捏爆为止。 我在刘震江和张光军的眼里,就是一枚仅仅可以用来捏着玩的软柿子。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我躲着他们,尽量不露出我藏在唇下的獠牙,倘若我有獠牙的话。 第三节下课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一年级小男生正在校园里得意地嗑瓜子。瓜子在那个年代,并不是普通的零食儿,一般家庭是舍不得买的。所以那位小男生愉快地嗑着瓜子,“咔嚓咔嚓咔嚓”,将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随着他的左右摇摆,大半包瓜子在他口袋里骄傲地刷刷作响,从他的面部表情看,他嗑得不是瓜子,他嗑的是炫耀、嗑的是骄傲。 “你们买得起瓜子吗?”他的面部表情分明在这样说。这是四五岁小孩子常有的行为,“看,爸爸给我买了花生糖,所以我有,你们没有,你们爸爸妈妈不给买!”边说边歪着头,作出逗气儿的可爱姿势。 这是种赤裸裸的炫耀,孩子的世界里需要这些填补他们幼小心灵的自信和幸福。所以说,小男孩的行为并不算错,说明他是个正常的孩子。 可是,张光军和刘震江却不这么看,他看到了小男生的得意洋洋甚至“耀武扬威”后,感到很生气,因为正是这些弱小的人却彰显出了他们虽然年龄大却无力购买零食的残酷事实,所以他们要教训这个该死的小男生一下。 “喂!谁让你在校园里乱吐瓜子皮的,这样很不卫生知道吗?你懂得打扫卫生有多辛苦吗?”张光军劈口就问。他和刘震江站在面前,仿佛一堵墙,挡住了照射在小男孩脸上的阳光。于是小男孩脸上的光芒渐渐熄灭了。 谁都听得出,这纯粹是胡扯!张光军和刘震江啥时候关心过清洁工的工作!他们只会把别人的作业本撕烂,把碎纸片扔得到处都是,然后撕掉书本来折叠那种在院子里满天飞舞的纸飞机。上课之后,校园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他们撒下的该死的纸飞机。尽管被风撕碎,被雨揉碎,踩到烂泥里,肮脏不堪,一片狼籍,他们又何时去清理过呢! 这简直和站在上游的大灰狼,有意指责站在下游喝水的小山羊弄浑了它的河水一样毫无道理。反正不管怎样,“不管你怎么辩解,我都要吃掉你!” “哦,那我不吃了。”怯生生的小男孩把嘴唇上衔着的瓜子皮取下来,混合着手中剩余的瓜子收在一起,要把它们一块儿装入口袋。 “那不行!你不吃就完了?已经掉在地上的瓜子皮怎么办?” “那我捡起来吧。”小男孩想了想,迫于眼前未知的境况,蹲下去捡取地上的瓜子皮。 “唉!小孩,你先起来。我告诉你,你已经犯错了,必须得接受处罚!” “怎么处罚?”小男孩弱弱地问,他想到了他爸爸把他摁趴在膝盖上,然后脱掉他的裤子,“啪啪啪”打他屁股的情景,想到这里,他害怕极了。显然,那是一次很不好的回忆。 “把瓜子给我!” “好吧。”小男孩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他在想,比起红肿疼痛的屁股,一把瓜子实在算不了什么。小男孩尽量抓出一大把瓜子,放入张光军的手心里,尽管他认为他的手抓得足够多,却只覆盖了张光军的手心。 “再拿点儿。”张光军命令道。男孩又抓了一把给他,转身要走。 “回来!还有我呢!”刘震江在后边喊道。小男孩乖乖地转回来,向他的手里满满送了两大把。男孩完成后急于逃命,转身便走,剩余的瓜子仍然不知死活地在口袋里愉悦地歌唱着。 “妈的,犯得错误这么严重还想逃,看来你不知悔改啊!”张光军冲上去,堵住男孩,刘震江顺势紧紧把住男孩的胳膊,不让他有所动作,这时张光军伸出手去,将男孩的口袋掏了个一干二净。直到把男孩的口袋翻过来,再也倒不出一粒瓜子了,才满意地嗑着瓜子离开了,一路上将瓜子皮“朴朴朴”吐的到处都是。 男孩“哇”一声大哭起来,因为他现在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小男孩,一个被屈辱伤害的小男孩,一个只能以哭泣来表达反抗和宣泄的小男孩。 还好,校长张京太并不是聋子,他听到上课的铃声响过一阵了,但见小男孩还没有进入教室,因为他的哭声甚至盖过了铃声而很不满意,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跑过去。 “都上课了,你没听见吗?你是聋子吗?还不快去上课!”张京太校长怒吼着。在他的心目中,这些小学生孩子们全部都是只会惹麻烦的怪物,而非正常人类。 “老师,我的瓜子都被他们抢走了。”男孩哭诉着说。 他哭诉的时候,教室里的孩子们都站了起来透过窗户向这边张望着,张光军和刘震江也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于是趁老师还没进入教室,他俩便偷偷蹿到教室后面,将他们身上所有的瓜子取出来,交给了另一位同伴保管着。做完一切后,两人拍拍双手镇定自若地回到自己的课桌上。 “什么?瓜子?上课谁让你带瓜子来的?”张京太严厉地斥责着。对他来讲,正是这该死的瓜子扰乱了学校的秩序和纪律,而不是那些坏学生。 “呜呜呜……” “你到底上不上课?” “呜呜呜呜……” “他们是谁?谁抢你的瓜子了?” “是他们!”男孩说着,指了指玻璃窗内五年级的教室里,正站着望向这里的张光军和刘震江。 “你跟我过来!”张京太对着男孩命令道。男孩跟在他的身后,他朝五年级的教室走过来,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张光军和刘震江两人并不惊慌,叉着双臂,站在那里,神态自若。 第31章 抢瓜子儿(二) “张光军、刘震江,你们两个给我出来!”张京太望着窗玻璃内的张光军和刘震江,厉声道。听到命令,张光军和刘震江镇静地迈着方步走了出来。 “什么事啊,张校长?”这两个家伙吊儿郎当地问,假装一切都未发生,脸上带着被打扰了的不耐烦的表情。 “什么事!谁让你们两个抢他的瓜子了!”张京太厉声问道,同时指了指身后的小男孩。小男孩瑟缩着。 “没有啊,校长,我们没有抢他的瓜子,我们谁的瓜子也没抢。” “没有?”张京太疑惑地望着他俩的眼睛,他们两个一脸无辜,仿佛受到了不良的指控。同时对着男孩瞪去,脸上升腾起一股股怒气。张京太将眼光从他们两人脸上移走,又落到失魂落魄的男孩脸上。 “他们抢了!全都抢走了!”男孩扑打着被翻过来的口袋,“你看,我的口袋都被他们翻过来了,一颗瓜子也没有了,就刚刚发生的事。” “小子,你别他妈诬赖好人!”张光军指着男孩威胁道。 “呜呜呜……”男孩惊吓过度,无助使他哭泣起来。 “张光军,别嗷嗷!把你的口袋打开让我看看,还有你刘震江,你也打开你的所有口袋!”张京太命令着两人。两人理直气壮、义愤填膺、发泄似地翻开了所有的口袋。 “看看,有吗?有吗?”反问这话的时候,两人的眼光并未落在校长身上,而是落在了男孩身上,恶狠狠的,男孩哭的更厉害了。 “呜呜呜……他们抵赖,不信你问问其他人。”男孩边哭边说。 “你们有谁看见谁抢了这个男孩儿的瓜子了?”张京太走近教室门口,提高了声音问着大家。大家纷纷摇头。教室里“嗡嗡嗡”响成一片,有人说正在专心地踢键子,有人说正在教室里捉迷藏,有人低着头一言不发,总之,没人看见有人抢了那该死的拖大鼻的男孩那该死的瓜子,况且还一大口袋儿。有人表示要是看见早就举报了,他最见不得这种不平事。 在教室里询问了一圈之后,没有任何收获,张光军和刘震江站在那里洋洋自得,叉着腰居高临下瞪着小男孩。 这时,本堂课的老师走了过来,见到她的学生被拎在外面也觉得不开心,急忙询问这是怎么了,当张光军和刘震江争先恐后向她说明情况后,她表示张校长这事做得不妥。 “也许、可能是别的班级抢了小男孩的瓜子呢?或者别的班级可能看到是谁实施了这项‘罪行’,何不去别的班级问问?”这位善良的老师说。她认为通过日常的观察,她的同学一定不会做出这种欺负学弟的丑事,并对小男孩的坚持感到吃惊并有点生气,所以她快速跨上了四年级教室的讲台开始问话。 “你们当中,有谁看到有人抢了一个小男孩的瓜子吗?”她的面孔温柔,但语气里有股杀气,她明白将这杀气射向校长和小男孩不大合适,于是她将这股杀气射向了四年级的所有学生。 “没看见!”大家异口同声说。于是她气冲冲地迈向三年级的教室。 我正坐在三年级的教室里,脑海中盘旋着张光军和刘震江的恶行,正在思忖着是否需要勇敢站起来向校长举报这件事。我为此身心备受煎熬。一方面我不敢,因为我害怕他们对我再次实施报复;另一方面,我想报仇,而举报他们正是报仇的大好机会。两者剧烈地相互碰撞冲突着。最后,我的正义占了上风,因为我觉得那个小男孩实在太可怜了,我很难说服自己不出头。正在这时,五年级的那位善良又漂亮的女老师来到了教室门口。 “你们当中,有谁看到有人抢了一个小男孩的瓜子吗?”女老师探进头来询问着,大家吃了一惊,望着美丽的老师呆住了。看起来,她的火气消了一半儿,也许她的心目中早已认定此事必无结果:不就是几粒该死的瓜子嘛!难道这世上就没有比瓜子更重要的事情么? “有没有?”她再次问道。下面响起长短不齐的嗡嗡声,似乎夹杂着“没有”的话音。但她并期望得到回答,她的询问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所以她问出的“有没有”这三个字的话音还未落下,她的半个身子已经从门口移走了一半儿,准备将剩下的两个年级例行完毕。 “我看到了!”我站起来大声说道,语气里满含着悲壮和悲愤。这声音如同炸雷,令那位女老师坚硬时髦的塑料鞋底落在水泥地面上滑出去半尺,差点摔倒。因此老师极不满意。她回过头来,疑惑又吃惊地望着我。所有的同学也牵线木偶般盯着我,仿佛我是个怪物。应该有人在心底嘀咕着,“难道,他想要再次经历上次被刘震江报复的过程吗?”这些人里面,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 他们不知道,他们目睹张光军和刘震江对小男孩所作的恶行,却在一旁添油加醋脸上的表情,早已被我尽收眼底。她们不知道,她们当时看到张光军和刘震江针对那可怜的小男孩施以暴行时,她们那种惊讶和恐惧的脸部特征,也被我尽收眼底。 我听到,有一部分人小声抱怨着我是个傻蛋。有一部分人欣赏我所谓的“勇敢”。他们小声唏嘘着,等待和期望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这可比上课好玩多了! “你?你看到了?你看到啥了?”女老师机械地询问着。仿佛我在撒谎是的。她的询问语无伦次。 “我看到了小男孩手中的瓜子,也看到是谁抢了他的瓜子!”我理直气壮地说,脑海中竟然闪过了上一次吃瓜子是什么时候?两年前?抑或三年前?只知道那瓜子的香味令我垂涎。 “谁抢了那个小男孩的瓜子?”女老师的问话简短急促,迫不及待想得到答案,并想充分印证绝不会是自己的同学做出了这种极不道德的事。 “是张光军和刘震江抢了小男孩的瓜子,全被我看到了,全部过程!”我说。我的话立刻在教室里激起了轩然大波。“早知道是他们俩!”有人小声议论着,满是不忿的语气。 “谁和谁?”女老师惊讶地质问着。其实她早已经听清了结果。 “张光军和刘震江。”我再次重申。 “呃!”女老师仿佛扎破的气球一样软了下来,接着,她重新挺起身体,向我大手一挥说,“来,你叫什么名字?你跟我来,来做个证明。” “我叫张小强!”我边向外走边对她说。 第32章 抢瓜子儿(三) 女老师蛮不甘心将我带到了校长面前,张光军和刘震江立刻用仇恨的眼神盯向了我,令我不敢抬头,他们的眼神太锋利了。 “张校长,我带证人来了。”女老师说。 “哦!这不是张小强吗!你看到有人抢这位小男孩的瓜子了?”张京太表现得很平静,像位公道的法官一样,使我不敢掉以轻心。 “是的,我全看到了,就是他们两个抢了这个小男孩的瓜子,差一点连衣服都给剥下来了。”我说着,指了指张光军和刘震江,又指了指小男孩。男孩以感激的眼光望着我,令我倍添勇气。但张光军和刘震江却以利剑般的目光盯着我,令我堕入冰窖。 “你真看清了?”张京太再次强调。 “是,我真看清了。”我坚定地说。我心想,即使把他们两个烧成灰,我也能认清他们是谁。 “你们还有何话说?”张京太望着张光军和刘震江严厉地问。 “我们知道错了。”张光军抢先说道,“我们不该抢别人的瓜子,也不该撒谎,我们知道错了,校长,你狠狠地罚我们吧。” 此时,刘震江一转身跑回教室里,大家疑惑地望着他。不一会儿刘震江出来了,口袋里装满了瓜子,他从他的同伴那里取回了瓜子。他来到小男孩身边,将瓜子全部还给了他,临末了还扶着小男孩的肩膀说:“对不起,我们错了,请原谅我们吧。” 小男孩机械地点了点头,刘震江再次站直身体面对着校长。 “校长,我们知道错了,瓜子也已还了,你狠狠地惩罚我吧,让我记住这个深刻的教训!”刘震江站在校长面前,老实得像个四五岁的儿童。 “算了,就几把瓜子而已,况且你们承认了错误也还了瓜子,这事就过去了,你们回教室上课吧,下不为例!”校长对他们说,然后他转身面向小男孩,“好了,瓜子也还了,事情也解决了,你也快回去上课吧,学习要紧!” “嗯!”小男孩应了一声,转身跑走了,甚至没来得及跟我道个谢。不过,我并不需要他的道谢,我需要的是正义得到伸张。也许你们不相信,可这的确是我的心里话。 “校长,那我们回去上课了!”张光军和刘震江跟校长打了个招呼,也转身上课了。女老师在他们身后走进教室。张光军在返回教室前,不失时宜地回头望了我一眼。当然不是关切和感激的眼神。那眼神过于复杂,我唯一能解读出的涵义包含五个大字,“妈的,等着瞧!” “你们不要因为张小强揭发了你们而不服不忿,他揭发你们,正是给你们敲响了警钟,是为你们好,让你们不要在这种恶劣行为的悬崖上滑下去!”张京太大声说着这些话。但张光军和刘震江没有回头,所有这些话纷纷撞在了两人的背部,就像雪花砸在墙壁上一样有气无力,只好不疼不痒地落了下来,化掉了。 对我而言,这些话却是后来种种事件的导火索。 “你是个见义勇为的好孩子!值得表扬啊!”张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好了,你也快回去上课吧,别耽误学习!”说完后,校长自顾自向校长室走去,独自把我晾在那里。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我的教室走去,沉重到连四年级教室里传出的书声琅琅我都没有听到。接下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当正义的激情过后,一片未知的恐惧弥漫了我的全身。我机械地回到教室,那堂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一天、两天,平安度过了。偶尔见到张光军和刘震江,依旧对我视而不见,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要报复的样子。“到底他们是披着羊皮呢?还是已经忘掉了此事?”这件事像一根刺,始终提醒着我疼痛的存在,使我坐卧不宁。 第三天的第三节课后,我受到同学们的感染,愉快地加入到他们的跳绳中。他们跳的是大绳,两边各有一人攥紧绳索的一头,向同一个方向抡起,绳索中间弧形的落地部分在不断地抡动中形成一个圆,大家瞅个机会跑上去,钻进那个圆,轻快地跳着。大家轮流执绳或跳绳,就在轮到我跳绳时,张光军和刘震江不知何时摸到了我的背后。 “来,我们俩给你摇绳,你来跳!”他们两个说着,不由分说,一人一边,从两位女生的手中接过了绳头,相互配合,娴熟地抡将起来,这速度不快不慢,吸引着跳绳的人们跃跃欲试。但我不敢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上,感到那晃动着的圆圈是个未知的陷阱。 “张小强,快上啊!你瞧我们抡的绳圈多稳多圆呐!”张光军叫嚣着说。我仍迟迟未动。 “你到底是上还是不上?不上我们可上了。”后面的人起哄道。我一咬牙,管他娘的,纵身钻入那个圆圈,跟着绳索的节奏,跳将起来。 “嗯,这就对了。”张光军说了一声,然后跟刘震江挤了个眼色。起始他们摇绳的速度不紧不慢,节奏适中,后来却越抡越快,越抡越快,将我困在圆圈中无法离开,只好随着绳索的速度快速起跳,气力在迅速消耗着。终于我应接不暇、眼花缭乱,一不注意,被绳索抽倒在地上。 “死猪!起来呀,再跳哇!”张光军叫嚣着。 “去你妈的!”我还是没忍住,骂了出来。我不该骂的,我应该忍气吞声的。我好懊悔。 “你个兔崽子,老子亲自给你摇绳你还敢骂老子,真是不识好歹!”张光军并未表现出愤怒。但我听得出,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序曲而已。“不摇了,反正好心也没好报!”张光军说着,示意刘震江扔掉绳索,两人向我走来。我暗叫不好。 他们两个笑嘻嘻向我走来,表现出友好亲近的样子,我却感到悄然而来的杀气层层逼近,又无法逃脱,任他们一前一后包夹住我。他们大声说着话,故意要让人听见似的,只听张光军说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跳大绳,咱们一块跳小绳好了,走,去教室里拿小绳!”他命令着我。 我不愿意去,况且教室里也没有小绳。在我迟疑时,张光军伸出左手轻轻勾住了我的肩膀,那张大脸凑了上来。就外人来看,完全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哈哈哈,快去拿小绳啊,到时候咱们一块跳。”张光军说着。突然,他的右手伸向了我的大腿内侧,狠狠捏住了我的肌肉。“啊!”我暗叫了一声,声音并不大,周围的人都没听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大声叫出来,可能是那该死的尊严一时蒙蔽了我的大脑。张光军见我并未出声,狞笑了几声,不但没放弃,反而更用力了。 刘震江则合乎时宜地移我的另一侧,用他高大强壮的身体,挡住了张光军伸向我大腿内侧的右手。别人什么都没看到,或许看到了却假装没看到,只看到了那两人挤在我的身边,正在友好地跟我商量谁的小绳跳得好便能得到一次大奖似的。 我咬牙忍着入骨的疼痛,还是没发声。 “小兔崽子!你给我记住,以后再惹老子,老子就弄死你,而且,我能让你死了以后,别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张光军面带微笑,在我的耳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今天老子给你个教训,也许以后你就能长点记性了!记住,以后别特么再管别人的闲事!” 我狠狠地瞪着他。其实我并非愤恨地瞪他,而是用“瞪”这个动作来抵御我大腿内侧传来的彻骨的疼痛感。张光军显然会错意了。 “特么的,你还敢瞪我!”张光军说着这句话,再次狠狠捏了一下我,然后突然放开。 “啊!”我压抑着喊了一声。 “记住!小子,以后再管老子闲事,老子就废了你!”恶狠狠的,张光军扔下了这句话,然后大手一挥,带着刘震江离开了。 “他妈的,太狠了,竟然袭击我的大腿内侧,让我连举报都难以启齿!”我思忖着,同时又释然了,因为,即使他打断我的胳膊,我也不会告诉老师的,虽然我会举报他们对别人的伤害。我只会默默忍受。我并没学会任何生存的道理。 我也不会告诉父母。因为从父亲那里根本得不到他替我报仇的机会。也从母亲那里得不到任何安慰。他们不埋怨我惹事生非已经很好了。 晚上,我回到家,躲在角落里偷偷脱下裤子查看,发现整个大腿内侧黑紫了一大片,触目惊心。 “张光军,我操你祖宗!” 第33章 暗地使绊子 据说张光军的父亲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但他善于钻营,最做敢拼,是我们张家村第一个买拖拉机的人,在此之前,我甚至不懂世界上原来会有“突突”跑动的铁家伙。张光军的父亲因此成为村里公认的能人,说话短促有力、咄咄逼人。 另外,这台拖拉机带给他家人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自从拖拉机冒着黑烟“腾腾腾”开到家后,全村人几乎都围上去看,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尤其是那些老头老太太,摸完了之后,仿佛沾染了仙气儿,“嘿嘿嘿”地笑着,比拥有一辆拖拉机还要高兴。 这使张光军很不悦!很不悦! 你们要有钱你们也买去,别特么围上来摸这摸那的,要是摸坏了咋办!老头老太太们辈分大,实在不好意思阻挡,但我们小朋友就不行了,他跨上拖拉机,高高坐在座位上,把着方向盘扭来扭去,拖拉机仿佛开动起来,在大路上驰骋,因此他哈哈大笑着。 大笑之余,他仍有余暇腾出手去,一一拨掉摸在拖拉机光滑漆面上的只只小手。“起开你们的爪子!你们的手也太脏了吧!”但由于摸的人太多了,张光军手脚并用,这边用手拍,那边用脚踢,周围的孩子们嘻笑着退开又凑上前来。张光军趾高气昂,比跨马征杀的大将军还要威风。 我不敢靠前,只在外围默默羡慕着张光军。 张光军的父亲站在一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高兴地望着张光军,跟周围递烟给他的几个男子交谈着。正是因为这辆拖拉机的突然出现,他们几个很要好的同伴立刻感觉他们之间的身份变得不同了,以前是平等的,可以嘻笑怒骂,但现在不行了,他们觉得比不上张光军的父亲,于是主动递烟,主动递着笑。 以前勾肩搭背不分彼此,现在不自觉点着头、弯着腰、保持一定距离喷吐着烟雾。他们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弯着腰的,直到回到家,对着自己的老婆孩子高高挺起胸膛抬起头时,才突然意识到:“今天我怎么腰酸背疼呢?” 自那之后,整个胡同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每个人经过张光军的门口,总要谨慎地向里张望,看到他家的人影赶紧、提前、热情地打招呼,而且从语气里就能判断出他脸上一定浮动着笑容。人们也不大在胡同里大声喧哗了,一行一动都加着小心。 张光军一家人则不同,头抬得更高了,背挺得更直了,走路摇晃着,迈着方步。 正因为张光军的父亲如此能干,张光军打扮得也格外光鲜,当我们仍然衣衫褴褛时,他却总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扎起发着亮光的皮带,穿着干净挺括的长裤。为了体现出与我们的不同,他还将衬衫的下摆悉数扎入裤子里,头发虽然有点邋遢,总体看来却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 对此,村子里的老头老太太们看不惯。看不惯。好好的将衣服扎进裤子做啥?衣服不都扎皱了吗?再说,祖祖辈辈哪有将衣服扎进裤子的做法?这孩子! 不仅老头老太太看不惯,校长张京太更看不惯。因此,当刘光军扎着衣服在学校的院子里闲晃时,他就在办公室的玻璃后面盯着他看。越看越不顺眼。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了,因为这天他看到张光军竟然站在他的办公室前与其他伙伴们眉飞色舞,将两个圆滚滚的屁股蛋对准了他的玻璃窗。这实在不能忍。 张校长站起来,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来,站在张光军和伙伴们之间,上一眼下一眼地盯着他看,看得张光军有点发毛。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衫、发亮的皮革腰带、挺括的长裤和崭新的球鞋,没有任何问题,于是疑惑地抬头望着张校长。 张校长没有说话,径直走过来,靠近张光军,双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将手下滑到他的裤腰处,将他扎在裤子里的衬衫下摆一点一点撕了出来。撕完之后,还替他展了展那些下摆的褶皱,然后满意地再次拍拍他的双肩,转身回了办公室。 刘光军目送着张校长回到办公室后,拉起同伴儿们向院子的角落跑去,停下后,他们相视一笑,终于将压抑的大笑释放了出来。“哈哈哈,这个张校长实在太有意思了!” 对此张光军并不满意,“老子就要将衬衫扎进裤子里,怎么了?你老小子多管闲事!老子又不耽误学习!”其实,除了欺负人之外他管么不是,更别提什么学习。 从那之后,张光军注意观察着张校长,他渐渐发现张校长有时晚上并不急着回家,而是跟尚为民老师在一块呡着小酒,吃着尚老师不知从哪淘涣来的毛蛋。 毛蛋啊!胎死在蛋壳中带毛的小鸡啊!听听都吓人,也觉着恶心。可传言曾说尚老师认为这种东西营养丰富,是下酒的好菜。刚开始张校长还在鄙视尚为民老师,后来经不住怂恿尝了一口,连连赞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也迷上了毛蛋。 尚为民老师总能搞到一些毛蛋,先煮好存放到一个铁盆里,在晚上下酒前拿出来,先剥去蛋壳再下油一炒,香味扑鼻。这一切都被张光军看在眼里。 一个课间后,张光军眼瞅着尚为民老师和张校长一前一后进入了男厕,他们的办公室和外面的厨房空无一人。张光军瞅准机会,飞快地跑到尚为民老师的厨房,找到那只盛放毛蛋的铁盆,捡起那些蛋壳破裂的毛蛋,“呸呸呸”,分别往里面吐唾沫。 十几只毛蛋均被“加工”后,张光军算准时机,快速冲出门外。接着他放慢脚步从容地哼着歌离去,侧头望着张校长和尚为民老师一前一后从厕所里走出来。 晚上了,张光军回家匆匆吃了晚饭,便神神秘秘地约上刘震江出来看戏,刘震江不明所以。张光军连拉带拽把他弄到学校,两人悄悄地躲在厨房外面听里面的动静。 他们侧头看看,昏黄的厨房里燃着蜡烛,张校长和尚为民老师正面对面坐着,面前摆着酒瓶和酒盅,显然,两人喝得很愉快,边喝边“啧啧啧”地吮吸着毛蛋的汁液。 “你知道他们吮吸的是啥吗?”张光军一脸坏笑对着刘震江小声问,神秘兮兮的。 “啥?不是毛蛋么?这我还不知道!” “错了!我已经加工过了,里面有我珍贵的……” “啊!妈的,我晚饭要吐了!” 第34章 捉田鸡 有段时间,我和哥哥、张天津几个人很不老实,老师不让做的事情偏要做,当老师在课堂上讲青蛙是益虫,能够杀灭田里的害虫,让我们不要伤害它们时,我们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多伤害几只青蛙试试。 周末到了,我、哥哥、张天津、窦峰凑到一块儿,相约到田里去伤害青蛙。我们提了一只布口袋,手握一根短棍,排成扇面形向前走着,到田野和沟渠里四处寻找。张天津肚子鼓鼓着,长得胖乎乎的,身手自然没有那么敏捷,只能负责提口袋,我们几个腾出手来围堵青蛙。 “你看你,肚子鼓鼓着,本就是一只青蛙,怎么能捕捉自己的同类呢!还是乖乖地替我们背口袋吧。”窦峰对张天津说。张天津不服不忿,但没办法,他的身法的确不快,甚至还有点呆头呆脑,当围堵青蛙时,大部分青蛙都是从他胯下逃生的。 “长得像青蛙,却笨得像狗熊,真不知道你怎么长的!”哥哥也嘲讽着张天津,张天津想哭,但他忍住了,默默地承受了一切。 青蛙大多伏在沟渠的浅水里,悠闲地蹲在那里,露出大半个脑袋,倘若水悄悄的流动,那大半个脑袋仿佛在蜿蜒前行,仿佛一条蛇在水面游动着。但我们并不害怕,也能第一时间判断出那是青蛙而并非蛇。 此时,水面上“游动”着几只小脑袋。“注意,前方发现青蛙!好大个啊!”哥哥一摆手,示意我们小心,指挥我们从一侧悄悄接近那几只青蛙。张天津落在我们身后,背着口袋焦急地张望着。 “上!”哥哥一声令下,我们迅速出击向前扑去。可青蛙太狡猾了,速度又太快,几个小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出去,蹦到岸上的草丛里。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我们纷纷蹿上岸,迅速结成包围圈,将惊慌失措的青蛙围在中间。有一两只青蛙慌不择路,高高起跳之时猛然撞在我们的小腿上,很快被我们摁在那里。张天津欢呼着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张开口袋。 后来我们发现,更大个儿的青蛙并不伏在水中,而是伏在岸上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它们五彩斑斓的保护色与岸上的青草黄土融为一体,几乎难以发现。 另外,我们也发现受到惊吓的青蛙会快速游动,接着潜入水底,在水底游动出一段距离后,潜伏在一处水底的土坷垃或水草根部,腾起一小朵泥雾。当我们看到青蛙运行的轨迹,并看到它最终的潜藏处时,我们蹑手蹑脚摸过去,迅速向下抓去,那只青蛙就结结实实的被握在手中。 当我们在做这一切时,堂弟张海正在家里切菜喂鸡。他把自己从田野里挖回的曲曲菜、黄西菜等野菜放在木板上,拿一把钝刀将它们一一切成小段,放入一只小铝盆,切完后,在铝盆里撒上麦麸,再加入清水,充分搅拌后端入鸡栏里。鸡们欢呼雀跃着,“咯咯咯”叫着,低头啄食菜叶,并不断抬头看着张海,仿佛以一颗感恩之心向他点头致意。张海感到很满足。 张海就是这样,不是喂鸡就是喂狗,还帮助家里锄草喂牲口。 “这个张海啊,就跟闺女儿似的,天天躲在家里也不出来玩,不是打狗就是撵鸡!”我们这样嘲笑他。不仅我们,我们的父母也这样嘲笑它。 “哼,那群野孩子,成天就跟没娘似的,不是捉蛤蟆,就是逮蚂蚱,整天一点人事也不干!”张海的父母,我六婶这样形容着我们。 话虽然难听,可的确是实话。我在家几乎无事可做,反正父母也不做。而我哥有时因为好奇想试试,却总受到二爷的阻挠:“闪开,你看好好的菜都切成啥了,要不像没切一样,要不干脆切成末末!” 哥哥乐得不干。张天津也大致如此。窦峰不同,他有三个能干的姐姐,全家都拿他当宝贝,还用得着他干活么!因此,我们这群孩子,简直就是野孩子。 我们看看天,太阳晒得厉害,快中午了,我们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哥哥接过张天津手中的布口袋,拎着抖动几下试了试重量,然后大手一挥带我们返回。 在返家的路上,我们碰到了背着青草包袱的张建筑。他将镰把横在包袱的系口处以减轻手上的压力,那满满一包袱青草真是够大,简直超出了我们的想像力。“这家伙简直是个大力士!”窦峰评价他。 张建筑从后面赶上我们,笑着对我哥说:“小兄弟,你们去哪了?” “我们去捉青蛙了,你看,我们捉了这么多!”哥哥骄傲地扬起了手中的布口袋回答道。青蛙在口袋里挣扎着,撞得口袋内壁“咚咚”直响。 “哇!你们很厉害啊!”张建筑夸赞着我们。听到夸赞,我们得意洋洋起来。 “是的!我们摸索出了逮青蛙的绝招!”哥哥说。 “还有逮青蛙的绝招?厉害厉害!”张建筑赞叹着,又问,“你们知道吗?这青蛙还有个别名。” “什么别名?” “田鸡!田野里活蹦乱跳的母鸡,把它们的腿切下来,剥去皮,放油炒了可好吃了,是一道名菜!”张建筑炫耀着自己的见识。我们一路思索着,不知不觉回到家里。 回家之后,我哥打开口袋放出了几只青蛙,招呼大家比赛看谁先抓住它们。刚开始大家兴高采热,就这样玩了一会儿,之后疲乏了,蹲在那里喘气儿。 “要不,咱们吃油炒田鸡?”哥哥提议道。 “这样不好吧,青蛙是益虫!”我觉得不妥。不过张天津倒是同意,一说“油炒田鸡”,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断抚摸着自己瘪下去的肚皮。 “什么益虫害虫啊!早知道是益虫你干嘛捕它啊!”哥哥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吗?婆婆妈妈的。” “会不会太残忍?”我说。窦峰尽管也想吃“油炒田鸡腿”,但他却支持我:“是有点残忍啊。” “残忍个屁!”哥哥打开口袋伸向我们,“你看看,你们都看看,这么热的天,青蛙离了水死绝了都!”我们凑上前去看,可不是嘛!袋子底部卧着一些软塌塌的东西。 第35章 炒田鸡腿 张天津终于被说服了,在我哥的提议下来到我家院子里,他无奈地把持着布口袋,向外掏青蛙,一一递我我哥,我哥手持一把剪刀负责给青蛙动手术,我和窦峰则在一旁观望着。 【鉴于预估起点的要求,可能会有些低俗残忍,所以先去掉本段(2019820 22:04): 只见哥哥捉过一只青蛙,捏住它的头部和背部,然后张开大剪刀,“咔嚓”一声拦腰将青蛙剪断,青蛙的腿应声而落。青蛙“呱”惨叫一声,被哥哥扔在一旁。青蛙仍旧坐在那里,拖着血淋淋的躯体,瞪着两只大眼,仿佛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死去。有的还向前爬着。 简直太残忍了。我感觉自己的腰也被截断一样疼痛。我捂上了眼睛。我在想,倘若青蛙大仙在天有灵,有一天会不会让我也遭此厄运。我害怕极了。有轮回和世报的参与,那可比简单的犯罪严重多了。 “愣着干啥,快来帮忙啊!”哥哥招呼着我们。我被惊醒了。管他娘的!我想。 于是我和窦峰俯下身,捡起一条条截下来的青蛙腿,开始剥去覆盖在上面的青蛙皮。青蛙皮滑溜无比,不好掌握。费了一些时间,我们才找到窍门,一手紧紧捏住裸露的腰部骨骼,另一手捏住青蛙皮,狠劲一撕,整张腿部皮肤完全剥除下来,露出粉嫩张健的青蛙的腿部肌肉。 】 最后我和窦峰被我哥批评了一顿,认为我们不帮忙,是不是不打算吃啊,于是我们也加入了“工作”。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将所有的田鸡处理完毕,那些老师口中的益虫,成了我们的一盘食材。看着那盘食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在那里,因为谁也不会生火炒菜,虽然有米,却无巧妇。 父亲破天荒回来了,看到了那盘食材,故意眯起了眼睛瞅了半天,说道:“这是啥呀,田鸡腿?”我们几个怯怯地点着头。起始我害怕父亲会教训我们,怒斥我们伤害青蛙就是在祸害庄稼,这样的结果会导致满地都是害虫。但父亲并没这么做。 他只是看了看满地的狼籍,略微皱了皱眉,就舒展了。我们松了一口气。在父亲眼中,鸡、鸭、鱼、鹅其实都一样,当然也包括田鸡,生来就是被人杀的。它们只是菜肴而已,没有其它。可喜的是,父亲看了看手足无措的我们,决定帮我们一把。 他找了块砖头,竖在院子里固定好,然后架上一只小炒锅,吩咐我们抱来软草和棉柴,“哧”一声划燃火柴,点着了锅底下的软草,火“腾”一下烧着了,父亲掰断棉柴,覆盖在烧着的软草上,不一会儿,烈焰飞腾,锅底“呲呲”直响,里面残留的水分蒸发着。 父亲从屋子里提出一瓶棉油,在锅内倒入少许,等了一会儿,炒锅快要冒出青烟时,将那盘食材倒入锅里,只听“哧拉”一声响起。父亲在锅底加火后,手执小铲在锅里来回搅拌着,院子里散发出浓烈的油香和肉香。这种肉香,与猪肉、鸡肉、鱼肉不同,是一种特殊的香气,让人无法抵挡。怪不得建筑哥说起田鸡腿,看来,这的确是道名菜啊。 田鸡腿刚开始软塌塌的、紧缩的,后来硬起来、胀起来,在热油的“滋滋”作响下,一只只腿爪怒“踢”向空中,如敢于亮剑的猛士。我们在一旁又惊又喜又馋,看得呆了。这时,父亲招呼我们刷盘子,用来盛放即将起锅的美味。我们谁也不愿意去,我用手一指张天津道:“快去!” “为什么是我?”张天津问。 “快去!”我说,“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天津只好手托空盘而去,不消一会儿转身来到灶前,也不知用啥洗的,洗好了没有。 终于出锅了!父亲将“滋滋”作响欢叫着的熟田鸡腿盛入盘里,那美味脆嫩焦黄,滴着油脂,让人欲罢不能、垂涎三尺。火灭了,父亲提着炒锅合乎时宜地说了声“快吃吧”,然后离开我们回到屋子里,院子里只剩下了我们这几个野孩子。我们围着那盘“油炒田鸡腿”,迟迟未动手,吞咽着唾液,倒不是不馋,而是假装应有的矜持。 “吃吧!”哥说。说完伸手抄起一只田鸡腿。张天津、窦峰和我先后分别各抄起一条田鸡腿。那田鸡腿被爆炒之后,不再是紧紧依附在骨骼上,描绘着优美的线条,而是因为膨胀而部分分离了骨骼,向外张开着,仿佛一根枯枝上绽放的花朵,张天津看都没仔细看,抢先将那枚“花朵”吞到口中。 “太香了,太好吃了,”他边嚼边大叫着,“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是啊,真好吃,”哥哥说,“看来,以后我们还得多逮青蛙啊,越多越好!” “好吃好吃。”窦峰赞道。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边吃边想,两片嘴唇仿佛抹了香油。 一盘田鸡腿很快被一抢而空。大家意犹未尽,都觉得当时要是再努力一把,多逮点青蛙就更好了。 “你爸爸炒的田鸡腿真好吃!”最后窦峰瞅着空盘子向我赞道。我认为他说得在理。从他说这话开始,我觉得在小伙伴们面前挺起了腰板。 “整天不着家,着家后陪着孩子瞎开心正好,让你干点活儿你又完了!” 屋子里突然传出吵架声,是母亲的声音,她又在埋怨父亲整天不在家了。 “妈的!老子不回家正好,一回家你就摔脸给老子看,老子根本就不该回来!”父亲也骂道。 我们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低下头来,心底里因为炒田鸡腿挣得的那一丁点骄傲,瞬间被父母的相互争吵侵袭的一干二净。我觉得丢人极了。“妈的!能不能瞅我的伙伴不在的时候吵!”我在心里大声咒骂着。 “你不该回来,你是不该回来,不回来我更清静,你干脆死在外面好了。”母亲骂道。 “妈逼!”父亲大声回骂着。 “咣”,只听一声巨响在屋子里炸开。一定是父亲将那只炒锅当作一只小小的茶杯摔在了地上,因为有一两块铁锅的碎片通过屋门飞溅了出来。 “完了,”我想,“炒锅完了,这辈子再也吃不上油炒田鸡腿了!” 小伙伴儿们见大事不好,惧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打了个招呼蹿出大门,不见人影了,唯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独对着那群残废或死亡的田鸡,其中一只仍在向前爬行,眼神疲惫颓废,或许只在挣扎,不知该爬向何方。 “我可真像它!”我想。 屋子里的争吵正在继续。我匆匆冲上前,对准了向前爬行的那只青蛙,抬起右脚,狠狠踩了下去。“朴哧”一声响,它碎裂在我脚底下,溅得到处都是。此刻,我的内心里没有人类的情感、没有温暖、没有对残忍的怜悯、也没有对神明冤仇互报的恐惧、没有对生灵的恻隐。我的心底只有仇恨。 只有仇恨! 尽管我不明白,心底里沸腾的那种情感叫做,仇恨! “你妈逼!”母亲叫道,“打架就打架,别扯上老一辈们,我们吵架跟老人有啥关系!你妈逼!” “啪”,又一个茶碗碎裂在地面上。 “老子不屑在家了,老子看见你就生气!”父亲大叫着,从屋子跳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消失在大门后,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 “走吧!”母亲大叫着,“走了就别特么回来!” 我听她说这句话还没落完,蓦然看到摔碎在地面上的半只铁锅“咕噜噜,哐当当”从屋子里滚出来。是母亲踢的。 你得承认:要是被激怒后,人人都可以催发出“大力金刚腿”无与伦比的杀伤力! 第36章 灯 我十一岁时,上小学四年级。在我们班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只墨水瓶,小小的、矮矮的、圆柱形,盖子是黑色硬塑料。当墨水用完后,瓶子舍不得扔,留着有大用。 拿这种墨水瓶洗干净,用烧红的铁锥在盖子上开个圆孔,再从自行车废车胎上拆下一只气门芯嘴子,扔掉气芯,将嘴子的螺母与螺栓分开,再将螺栓插入盖子的圆孔内,拧上螺母,盖子和气门芯嘴子相互固定形成奶嘴的形状,两头通透。 瓶子里倒点煤油,在螺栓中间串根棉线,将棉线的一端浸入瓶内的煤油内,拧好盖子,就形成了一个墨水瓶灯。将墨水瓶倾倒,让煤油浸透棉线,点燃后比蜡烛要亮一些。瓶灯虽小,用处不小,很是方便。 晚自习时,我们左手挎着书包,右手托着这个墨水瓶灯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晚自习开始后,教室里到处都是这种灯,几乎人手一个。当上课铃一响,同学们静下来读书时,灯光闪动,教室里仿佛布满了一片小星星。 说是自习,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沉不下心去自习,就看着那颗跳动的灯火沉思遐想。我不喜打闹,比较讲规矩,老师不必格外关注我。同桌忙着自习,任我对着那枚小小的灯火神游。当灯火跳动,教室安静时,我的脑海里常常布满回忆。 记起那次去张洪海家玩耍,惊讶地发现他家点着一种奇怪的灯,比煤油灯还要亮,而且没有黑烟。他告诉我,产生这种亮光的材料,是他从油井上偷拿的。那时,村子西边一片油井,大面积的勘探过后,那里迅速立起了一座座50米高的铁塔,据说是钻井架。从此那片地面上机器整天轰鸣着,工人在巨大机器的帮助下,将一根根钢管旋入地下。在施工过程中,那片场地上常常散落着这种原料。 张洪海很聪明,总能找到方法接近那些工人,想办法逗那些工人们笑,然后向他们讨取各式各样的东西。偶尔还能讨到火腿肠。我就不行,一听到要跟陌生人打交道,瞬时蔫了。 张洪海拿出那种原料给我看,那东西跟石头类似,灰乎乎的,比石头要轻。张洪海说,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它们并不起眼,但是当把它们泡入水中,就会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冒出一种易燃的气体,这种气体遇火即着。 我立刻对那种东西爱不释手,急欲想试验一番。张洪海见我迟迟不肯离开他家,于是赠我一小块儿,我将它当作宝贝带回家去。临走前,张洪海告诉我,这种东西叫“嘎斯”,这种自造的灯叫做嘎斯灯。 后来我才知道,嘎斯灯完全可以自造,地种灰乎乎的材料叫做电石。电石加水后会释放出乙炔气体,遇火而燃烧。 回家后,想着张洪海家嘎斯灯的造型和材料,我也想造一只嘎斯灯出来。我在村子里四处寻找,捡到了一只废弃的铁皮罐头盒,比较幸运的是,上面的铁盖并未丢失,还连着一半呢。我将铁盒洗刷干净,在铁盖上钻了一个孔,固定上一只气门芯嘴子,然后将嘴子的上部压扁,仅留出针眼大小的气孔。 我将电石放入铁盒里,压上铁盖,通过塑料纸将盖子压实,上面倒上一点水,让水慢慢渗到铁盒内部,过了一会儿,我点燃了火柴凑近了上部的气孔。“噗”一声响,冒出的气体燃烧了起来,照得一米开外亮堂堂的。 我成功了,为此欢呼起来。 不过,这种电石在没点燃时散发出的气味特别臭,有点像臭鸡蛋,特别刺鼻呛人。 后来,这种电石渐渐多了起来,有的村民千方百计从石油工人手里淘取这种东西,电石不再变得稀罕。我们小朋友喜欢拿这东西做游戏,在一个瓷茶缸内倒上半缸水,把电石扔到水里,然后用火点燃,只听“嘭”的一声响,就像春节放鞭炮一样令人愉悦。电石充足的时候,我们干脆把它扔到西湾的池水里,看它“咕嘟咕嘟”冒气泡寻开心。 电石灯也有危险性,倘若堵的太严,渗水太多,骤然反应下,大量的气体会将灯盖崩开,击伤人们。 有些村民看不起这种电石灯,一则有钱,二则讲究卫生,也为了安全。他们讨厌煤油灯的黑烟,因此使用蜡烛,蜡烛是红色的,红通通的煞是可爱,点燃后,火光能够贯彻到整支蜡烛的中部,给屋子平添了许多喜庆气氛。不过,蜡烛毕竟太费钱了,寻常人家用不起。 我们家始终使用煤油灯,有时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挑高灯芯后,烧起来烟雾腾腾的。有几次为了收集油墨,我将一个碗底覆在煤油灯火苗的上方,足够时间后,碗底凝了一层厚厚的煤灰。把煤灰刮下来放入一只破碗内,加入适量的水充分搅拌,便得到了黑墨水,用它可以写毛笔字。买不起黑色墨汁,就用这种东西,无色无味,比闻墨汁的臭气强多了。 后来,父亲进了木材厂工作,常常接触到石蜡,方方正正、匀称厚实、大块大块的那种。当听木材厂工人说这种东西可以代替蜡烛后,一生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母亲语)的父亲还是偷偷拿回家几块。在我看来,这种石蜡是最经济最好的照明原料了。 只需找一只旧铁罐,锯去上面大半部分,只留浅浅的两厘米高的底部,找一条粗棉线或棉布条,搭在铁罐的边沿上,上面覆上石蜡硬块。点燃铁罐外的布条一端,石蜡遇热融化,源源不断地供给棉条以蜡油,蜡灯就始终亮下去。 这种灯油烟少、方便又明亮,很快把煤油灯、嘎斯灯和蜡烛比下去了,小伙伴儿们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回轮到张洪海赖在我家不走了,看着我们的蜡灯,反复对我叙述当年他们在点嘎斯灯时,如何忍痛割爱送给我一“大”块嘎斯。我终于听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于是慷慨地拿出一大块石蜡对他说:“给,拿去吧,用完了再来拿!” 张洪海抱着石蜡喜滋滋地离开了。我为此得意洋洋。反正这个又不花钱,这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第37章 小麦喂鸡 一天上午,我百无聊赖,在院子里掘土玩。回头望去,看到母鸡们在院子里欢快地跳跃着,有的围在草垛旁狠命地刨着,尘土到处飞扬,连带着细碎的鸡屎弄得满院子都是。鸭子也在院子里大摇大摆晃来晃去,一副骄傲无比的样子,它们在院了里扑打着翅膀欢鸣着,将一摊摊稀屎喷的到处都是。 接近晌午了,太阳发烫,逼迫我回到屋子里。习惯性的,那些母鸡和鸭子们齐聚到屋门口,“咕咕”、“嘎嘎”地叫着,提醒着主人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们饿了,我们饿了,快弄点儿吃的……”叫声令人烦躁。我跑上去撵开它们,它们像扇面般奔跑出去,不一会儿又像潮水般涌过来,堵在屋门口。它们的叫声让人烦躁,刹那间,让人产生打死它们一两只的冲动。 母亲理解那些禽类的举动,她不慌不忙、不疼不痒地拿起瓜瓢,向盛放麦子的袋子走去。 所谓瓜瓢,源自瓢葫芦,这种植物的果实既非匏瓜,也非瓠瓜,比匏瓜大,比瓠瓜圆。当果实青嫩时,可熬肉炒蛋,十分清口。果实成熟后,则木质中空,非常结实。农人常摘来晒干,用锯从中间拉开,成为两只瓜瓢。 这种瓜瓢特别有用,可作舀水的器物,也可以用作瓜果米豆的容器。 母亲拿起一只瓜瓢,从盛放麦子的袋子里狠狠挖出一满瓢麦粒,从容地走向屋门口。“闪开!”她向我喊着。我回头看到她,快速缩回屋子里。母亲一扬手,“唰”一声响,瓜瓢中的麦粒呈一条优美的弧线甩出,在空中洒落了一场金黄的麦雨,“啪啪啪”,那些“雨滴”拍打在兴奋欢躁的鸡鸭身上,母亲则手拿瓜瓢倚着门框得意地瞧着它们。 鸡鸭们停止了聒噪,迫不及待低头抢食落在地面上的“黄金雨”,嘴巴啄食麦粒的“唰唰”声和“笃笃”声不绝于耳。情形大概与在闹市中向天空撒一把钞票所造成的效果类似。十几只鸡和十几只鸭很快将地上的麦粒抢得一干二净。 可这点麦粒根本不饱!它们遍地搜寻再也找不到一粒麦子时,又抬起头来“嘎嘎”、“咯咯”声讨着,仿佛一群饕餮之徒。母亲见此情景,脸上闪出不悦的表情,她快速转身,再次走向麦子口袋,再转回来时,“刷”一声响,又一瓢麦粒霰开,击中兴奋的鸡鸭的翅膀。 鸡鸭们终于吃饱了,它们满意地哼叫着,拍拍翅膀离开了。当离开后,屋门前遗留下干稀不同、大小各异、错落有致的各色粪便,宛若一枚枚战场上散落的手雷。依我看,这块儿地面,倘若要开垦为麦田,可以通过锹铲镐挖,直接撒种,根本不用再施肥了。 看着那些细密分布的“手雷”,我厌恶地对母亲说:“娘,以后咱喂牲畜能不能离门口远点儿?你看,每次喂它们离开后,这里到处都是鸡屎,根本没法下脚!”母亲撇撇嘴巴,不置可否,下次照旧在屋门口喂它们。 我猜,在屋门口喂鸡鸭,能使她看起来有“布施”的感觉,可以满足她居高临下的虚荣。 “五婶儿啊,你咋用麦子喂牲畜呢?”邻居张洪洋家嫂子这样对母亲说。 “五嫂啊,你咋用麦子喂牲畜啊!”我六婶这样对我母亲说,“那你这鸡蛋吃起来有多贵啊!你就不能上坡里挖点野菜,稍微切切再拌上点儿麸子喂鸡?” 六婶儿一生节俭,一分钱慨不能掰成三瓣儿花,自然看我母亲做这种事情不顺眼。 当然,这是她们当着母亲的面这样说。不过,我也偶尔听到风儿,很多人包括张洪洋嫂子和六婶儿在背后这样说我母亲。 “唉!五婶儿太大手了,用千辛万苦打下来的粮食喂鸡啊!那可是纯粮食啊!” “唉,五嫂简直不过日子啊!懒得还像根钉子,一锤子楔在哪就在哪,一辈子不动一动啊!就不会上坡里挖点野菜。唉,简直是霍霍穷!还以为自家麦子多得吃不了似的!” 其实,我觉得她们所有的言论都对,拿小麦喂鸡这点,母亲的确做过分了,虽然她是我的母亲,我应该向着她。 说着道着,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寻思着在腊月中旬去机房加工点白面,用来包除夕夜的饺子。我家也不例外。可是当父亲提取那只盛放小麦的口袋时,他惊讶地发现口袋里剩余的麦粒连两次鸡也不够喂了。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咆哮着,“咱们的麦子去哪了?咱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么快啊,况且,平常多是吃玉米面,这袋儿麦子是专门留到年关时吃的!” “我喂鸡鸭了。”母亲大大方方地回答,丝毫不认为这有何错误。 “你怎么拿麦子喂鸡!”父亲吼道。 “那我拿啥喂鸡?”母亲平静地说,“勤快的人家早打下黄西菜种子或草种子备用过冬了,可咱家里啥也没有,那使啥喂鸡?难不成卸胳膊卸腿?” “那你为啥不去打黄西菜种子菜种子?” “唉?你这话说得轻巧,为啥你不去呢?我一个女人家家的,那些力气活是男人们的事!” “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外庄货,简直是畜类!”父亲也从不认为自己不对,所以听到自己的女人反驳他,使他格外生气。 “你吆喝啥?你吆喝啥!”母亲反驳道,“你除了骂骂咧咧之外你还有啥本事?人家的鸡鸭即使不喂菜种子,人家也喂麦麸子,可你倒好,天天不着家,连个工也不去加,哪来的麦麸子?不喂麦子那你说我喂啥?那可是十几只鸡十几只鸭啊,你们吃的蛋还不都是从它们身上来的!” “我让你喂鸡!”父亲骂着,反手抄起一根长长的木棒,“我让你喂鸭,今天我非砸死它们不可。”他抡起大棒,冲到鸡鸭群中,狠狠地扫射着它们,所向披靡,鸡鸭们纷纷倒落下去。 “我操煞你娘啊,张祖华,这日子还能过吗!看你给我砸死那些鸡鸭,你还不如一棍子砸煞我!”母亲哭叫着。 我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发生,感到很无奈,只能热切希望着:“砸死,一切都砸死,当将鸡鸭都砸完后,再一棍子砸死我娘,再一棍子将我砸死,这世界就明朗了。” 可最后父亲不砸了,扔掉棍子蹲在那喘粗气。大多数的鸡鸭看到危险解除后,纷纷从地面上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逃命去了,有四五只遭遇重击满身是血躺在那里。 “好吧!今晚上可有鸡肉吃了。”我想。 年关一天天迫近了,再不能拖了,再拖实在不像话了。父亲没办法,提着个口袋,低着头弓着腰虚弱地推开二爷家的大门,二爷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二哥,你还有多余的麦子吗?”父亲腆着脸问。 第38章 院墙塌掉了 夏日里接连几场大雨,使本来摇摇欲坠的东墙头一夜间倒塌了,塌出一道口子,那道口子像没安门扇的一道小门日夜敞开着。令人十分不悦的是,那扇“小门”正斜对着厕坑。这下尴尬了,每次上厕所都要受到被窥见的风险。 姐姐对此事并不十分担心,因为她并没对此提出过异议。似乎厕所旁的外墙上破个大洞跟不破个大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母亲却为此对着父亲发牢骚:“墙上破了个大洞啊,看见没有,还不赶快补起来?” “再说吧,没看见旁人在忙吗?”父亲说完这句话,匆匆离开了,说是开个小会儿啥的。总之,他哪有时间管这种墙上破个洞之类的小问题。 母亲“哎”了一声。但她的“哎”声和父亲的背影一样很快消失了,像风一样被刮跑了。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母亲该上厕所上厕所,似乎她并不特别怕被人看见,可能她只是觉得,她得时刻提醒父亲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得不负责任。 但我不行,入厕之后,总觉得背后有人探头探脑从缺口外向内张望着。 “妈的。”我狠狠骂了一句。只是在心里。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咒骂裂掉的墙体,还是致使墙体破裂的大雨,或是其他什么。 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我九岁了,我觉得应该帮家里做点儿事情,把那裂掉的该死的墙体重新砌起来。这种应该干点什么的责任感或者是害怕被人嘲笑的耻辱感时刻让我煎熬着,但我无能为力,我不知如何下手,我才九岁。我要是十九岁就好了。 第二天,母亲趁父亲还没离家,大叫道:“墙上破了个大洞啊,正在厕所旁边啊,要不要补补啊!”父亲连理也没理她,吃完饭气哼哼地走了。我觉得他离开是对的,要不然,哪怕搭上一句话,也会成为炸药包的导火索。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在考虑,倘若墙体的裂缝再不补上的话,或许整面墙体都有可能连带倒塌掉。这两天,这面破墙占据了我所有的生活,我都感到自己有点发疯了。 第三天,母亲又对父亲提到了墙上的破洞。“墙墙墙,没看见老子忙吗!”父亲大吼着,俩人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然后不欢而散。 终于又到一个风雨之夜,早上起来后,我担心地来到破墙边,发现那墙真得倒了一大片。因为从大雨到干燥至少又得几天时间,这几天内无法动手补墙,所以,那面破墙张着巨口在那立了几天。可是,明媚的阳光到来后,父亲似乎又忘记了补墙这件事。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在破墙边,一道阴冷的目光穿过墙缝,向院子和厕所里张望,那目光邪淫、锋利,想要偷窥一切。我想大吼一声捩条棍子冲出去,但我动不了,感到有千斤巨石压在我的胸口上,连自己呼吸都无法顾及,我梦魇了。 此后,我常常梦到那个梦,梦到那道破墙,每当风雨之夜,除了首先会梦到“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时漏雨敲在锅碗瓢盆上奏出的哀乐,便是梦见被风刮倒的大墙。这些梦,损耗了夜晚我大部分美好的睡眠时光。 母亲依旧织布。她最爱织布,据她说,她干什么都会累,唯独织布不累。从搓棉花,到纺线,再到络线和拆线,她无一不沉入其中,享受并快乐着。她是公认的大闲人,又善良可亲,任何想让她帮忙织布或合伙织布的事儿,她一概欣然应允,从不推辞。所以,在农闲时,她倒成了忙人,忙到常常耽误了做饭。 一日,母亲和张洪洋家嫂子几个人在院子里刷机,忙得开开心心、热火朝天。快到晌午了,她们几个匆匆回家做饭了,吃完之后再来。母亲却不着急,在她们走后,不急于做饭,她想要表现一下,想要在她们做饭的时间里让她们大吃一惊,证明一下自己刷机的速度和专业能力。当她正沉醉其中时,父亲回来了。 父亲在张结实家呆了整整一上午,免费帮他们磨豆腐、洗黄豆、搬袋子、压石头。他是想从人家那里偷学一门做豆腐的手艺吗?显然不是。你要是这么想就完全错了。他之前没做过手艺,之后也不会做。他就是喜欢呆在人家那里,与人家开着看起来既互相欢笑又互相伤害的玩笑。尽管他们称之为笑话。特别是跟张结实的俩闺女儿张红和张凤。 按照村里的辈分规矩,父亲是叔,张结实是侄,父亲和张结实是可以开玩笑的,因为“叔侄、嫂子小叔”之间开玩笑是允许的,是遗留的传统。但不知为何,做为孙子辈的张红和张凤也和父亲说笑着,言语里甚至有过分的成分。在我听来,她们根本不尊重他,甚至嘲笑和厌恶他,但他仍然将这理解为玩笑,并乐此不疲。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常常呆在张结实家里,一呆就是半天。 这天,他在张结实家忙里忙外,等到人家的豆腐终于做得了,却并不留他吃饭,于是饥肠辘辘的父亲只好回家来了。张结实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于是他窝着一肚子火。 走在大街上,抬头望见自家屋顶上并无炊烟,以为午饭做得,兴冲冲地推门跨到院子里。当他抬起头时,惊讶地发现母亲正在那里刷机,甚至都没发现他。 “做饭了吗?”至少第一句话还是以询问的语气。 “没!我正忙着呢。”母亲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父亲。 “啥!这都几点了,还不做饭!”父亲吼道。 “你咋回来了?人家没管你饭?”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妈逼!”父亲叫着,“天天纺线搓棉、刷机织布,连个饭都耽误了做,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要是这样,老子几棍子把你的机床捩烂了!” “你妈逼!肯定是帮人家干了关于活,别人却不屑于管你饭,你肚子窝火吧!拿我撒得什么气。”母亲也叫了起来。 “你!”父亲显然被激怒了,四下瞅瞅,从墙角里抓过一根粗大的木棒来,向机床这边冲来,“看老子不砸了它!” “你砸你砸,这可不是我自己的,这可是街坊邻居大家的,你砸砸试试!”母亲冲上前来,挡住挥舞的大棒。 “以后织布可以,不要耽误了做饭!”父亲无奈,扔下棒子吼道。 “做饭做饭,吃完饭又有啥用,还不是又跑人家乱开玩笑帮人家瞎干活!”母亲回击道。 “……” 第39章 村里来电了 我上三年级时,学校规定四、五年级才需要上晚自习,因此我常看到四、五年级的学长们带着自制的煤油灯走在上、下晚自习的路上。在大街上疯玩时,看到几个学长提着煤油灯赶去学校,晚饭后再次出来玩耍又看到他们提着煤油灯回来。 晚上偶尔实在无事可做,我跑到学校里去玩,学校里的大门敞开着,除了老师办公室和四五年级教室外一片黑暗。我不敢到明亮的地方去,只躲在院墙的阴影里窥视着有亮光的屋子。 老师埋头批作业的身影映在窗上,她的面前是一盏昏黄的蜡烛。再转头望望四、五年级的教室,那里火光一片,仿佛在燃烧着。躲在黑暗里,我看到一位老师熄灭了办公桌上的蜡烛,抱着一摞作业本起身向五年级教室走去,我瞅了一个空当蹿出校外。 我来到教室后面,攀着基脚和窗台向五年级教室里张望,发现教室里亮成一片灯海。我能看见他们,他们看不到我。老师在教室里若有所思地走动着。学生们鸦雀无声。他们埋头读书或写字,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几乎都是用墨水瓶制作的。 没有声音,没有风,那些火苗垂直向上,在尖端处黑色的油烟缕缕上升着,煤油就以这种形式耗尽着自己,仿佛生命在无声地叹息。 秋已经凉了,虫鸣仿佛挂在屋檐上的小星星。 后来,村里的大喇叭响起了,书记用喜悦的声音喊着:“村民们,有喜讯了,过不了一两个月就要来电了。” 来电了! 电是什么东西? 村子的老人说,曾经有一位在外闯荡的年轻人回来后,对大家说外面的世界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但谁也不信,因为这明显超越了所有人的认知。在这个小乡村,在这个以煤油照明的未开化的地方,那些事情无异于天方夜谭。 电话是什么?两人相距几百里地,宛若面对面讲话?别胡说了!生活在楼上那会多么不方便!大家自然都不信。但那位闯荡回来的年轻人信誓旦旦。所以这次村里说要通电了,大家都很惊讶,那位年轻人则得意洋洋。 之后村里拉来了很多高高的线杆,那些线杆是水泥做的,又粗又长又结实,一根根堆在那里,仿佛一条条长龙。上面青灰色,光溜溜的,却成了我们男孩子的乐园。我们常常在上面一玩就是一整天,骑在上面当马,把裤子都磨破了。女孩儿也觉得新鲜,赶来一块凑热闹。但我们看不起她们,认为她们笨拙、柔弱,不小心磕一下就会哭泣。 不几天,村子里组织人员在胡同旁挖槽,那槽挖的深深的,呈阶梯状深层次往下延伸。夜晚黑黑的,有的孩子走夜路,不小心跌入坑里摔断了腿,家长们开始咒骂着。 “好好的,按啥电啊。点煤油灯永远不会出现这种事。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根本就是害人的。”他们说。听到这些话,那位在外闯荡的年轻人郁闷了好久。孩子摔断腿的那位家长还跑到村长家里胡闹了一通,村长好说歹说,最后威胁要叫乡里的公安来才镇住场面,最后也是以那位家长坚持“自家一定不要按那该死的电”为结束。 接下来几天,村子里轰隆隆开来了一辆大吊车,人们忙忙碌碌,辅助吊车将线杆吊起来“种”到坑槽里。当那些线杆笔直矗立后,在村子里形成整齐的线杆林。人们觉得很新鲜。接着,很多自称是电工的人踩着铁鞋,围着腰带爬到那些光溜溜的线杆上,在顶端摇摇欲坠地安装铁架子。 然后,长长的钢线被拉来了,一头缚在线杆的一端,另一头被一架拖拉机连着,拖拉机开动马力,两根线杆之间那些钢线落下的大弧渐渐被拉平,再被电工紧紧地固定在线杆上。忙了几天后,村子里到处是线杆与电线,村子里仿佛织了一道道蛛蛛网。孩子跌断腿的那位家长不以为然地看着这一切,嘴角撇撇着。 后来,电线接装到户,家家按电表扯上电灯。电线是一些包铝线,外面有一层类似尼龙绳包裹着。每户都找懂电的人员,在每户的房梁上安装磁瓦,电线顺着磁瓦走下来,接到电灯上。同时,村子里的大喇叭在吆喝着,明天送电了! 送电的那天,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没出去,在家盯着电灯的拉线,当大喇叭里传来“已经送电了”时,人们争先恐后拉动拉线,家里有几个孩子的,还因为争夺开关拉线的抢先权打了起来。 我家自然是由姐姐来拉线,尽管我也非常想拉,但我觉得由姐姐来拉更合适一些。我们站在电灯底下见证这一切。“啪嗒”一声,开关被拉开,屋外是黑夜,屋子里却照如白昼。刹那间,我觉得我的眼睛都要被照花了,原来电灯这么亮! 其实,我们用的也只是25瓦的小灯泡。尽管也有40瓦、60瓦或100瓦的灯泡,但我们觉得25瓦已然不错了。 的确,25瓦的灯泡在屋顶燃亮着,仿佛一枚小太阳!即使我们点燃25个自制的煤油灯也无法与之媲美,这简直颠覆了我们的想象,大家都欢呼起来。 当天晚上,母亲就在电灯下纳鞋底,边纳鞋底边赞叹着这不凡的灯光。喃喃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句话。在她的想像中,那些有可能实现,但仍是遥远。 学校里也安装了灯泡,那是100瓦的大灯泡,当夜晚打开后,映射着教室白色墙面的光芒,跟白昼毫无二致。自从来电后,三年级的学生也要上晚自习了。学生们在明亮的灯光下好不快活。 不几天后,那位跌断腿的家长跑到村长家道歉,乞求他大发慈悲,让他们也安上电。因为,他看到别人家屋子里那么亮,实在是太好了。 当我升上五年级时,姐姐退学了。因为她的成绩平均起来没考过40分,并且她并不愿意上学,认为那只是浪费时间。哪有天天在家自由地过日子好呢。并且她也不喜欢纳鞋底、织布、做衣服啥的。她到底想做什么?做为一个女孩子,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坐在五年级的教室里,我仍旧很调皮。那时候,伙伴们流行玩一种橡皮筋打子弹的游戏。先将纸卷成筒状,再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每段将其折弯,变成一枚枚可以发射的子弹。将橡皮筋套在拇指和食指上反向拉伸,在拉伸的末端扣上一枚“子弹”,一松手,“子弹”弹射出去,击中目标。那些目标,通常是伙伴们的后背。 一天,我坐在教室的座位上玩这种游戏,不过,我玩得不是纸子弹,而是钉书针,我把小小细细的钉书针弯折成子弹。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在课桌下安上子弹,呈垂直状将“子弹”偷偷弹射了出去,当时我只听见一声细微的脆响,并没在意。 后来我抬头看时,发现我头顶上方的灯泡壁上破了一个小洞,我那枚“子弹”正静悄悄地躺在灯泡壁里面,就在小洞的旁边呢。我吓傻了,赶紧把橡皮筋和子弹悄悄地藏起来了。 庆幸的是,同学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师也没有发现。 第40章 武林秘籍 有电的好处之一即是:母亲不必以纳鞋底为名而剥夺你在灯下看武侠小说的权利了。 八十年代末,正是金庸、古龙、司马翎、卧龙生、叶洪生、诸葛青云、温瑞安的武侠小说风行的时候。很多同学不知从哪搞到了几册金庸和古龙,日夜研读,悄悄流传。接着,我们这些小伙伴只要凑到一块儿,势必聊金庸和古龙,聊令狐冲、郭靖、乔峰、陆小凤和楚留香。 聊得久了,开启了我们的江湖。 在金庸与古龙构筑的武侠世界里,我们沉浸其中,将自己大胆地想像成书中的人物,以一根木棍作为武器,妄图仗剑天涯。那时的认知,仅仅停留在吃可以饱、睡可以足的层次中,所以对书中描绘的世界深信不疑。认为那就是实际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根本不懂小说,所以将小说的世界混淆为生活。 在那血雨腥风的武侠世界里,为令狐冲歌、为郭靖泣、为乔峰狂、为陆小凤惊、为楚留香爽,梦想着有一天会变成他们的样子。尤其是神秘的山洞,绝学的秘籍,突如其来的武功,隔体传功,精妙的招数,令人如痴如狂。 受其感染,我们也开始制作武功秘籍。在所有的小伙伴当中,尤以张树根为甚。 在我们眼中,张树根异于常人,他少言寡语,表情木讷却行动迅速,见谁都不说话,甚至见到至亲也低头而过。张洪洋和他类似,见人几乎不说话。人们戏称张洪洋为“四盘磨也压不出一个屁来!”但人们谈到张树根时却说“张洪洋四盘磨压不出一个屁来算啥?张树根八盘磨也压不出一个屁来!”。 我想他们形容得很对,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屁。 但这不代表他们心里也没有声音。相反,我猜测他们的心底有洪涛惊雷,只是不外在表露而已。他们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存活。张树根的生活从不跟人分享,但是,他却将内心里的火焰和洪流,都倾泻到“武林秘籍”里。 自从张树根读过几本武侠书籍之后,他内心的火焰更甚了。因为武侠中的江湖才是他想要到达的远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只是一些俗物,他不屑与我们为伍。他独来独往,日夜“研发”着秘籍。老师在课堂上讲得如火如荼时,他却在课桌上浑然忘我、专心致志地“研创”着武林秘籍。有人偶尔探头过去,只发现纸上画着一些拳脚,却被他用作业本飞快地掩盖了。秘籍就是秘籍,岂能人人阅之。 他制作的“武林秘籍”各式各样,有长长的粘在一起的白纸对折而成,也有类似于书籍那样装订而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画满了图画。 “秘籍”作好后,必须放在合适的地方,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他通常把“秘籍”用油布包好,在夜深人静跑到湾边挖个深洞,将“秘籍”小心翼翼地埋进去。他的“秘籍”在西湾、东湾、中湾、后湾都有,埋藏得极其隐秘。 后来,他将新制作的一份秘籍埋在校园墙角的一堆沙子内,埋得深深的。但不幸被我尾随他而发现了。趁他不在时,我偷偷挖出了他的“秘籍”,忙展开来看。 那“秘籍”有题目,名谓“百花错拳”。内容为:“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拳法。袁士霄人生失意,性情激变,发誓做前人未做之事,打前人未打之拳。于是他融通百家,别辟蹊径,创出此拳。百花错拳的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招式大悖于祖传正宗手法。‘法乎上者,仅得其中;法乎中者,仅得其下;法乎众者,得乎其上’” 接下来便是画着一幅幅招式分解图。最后也有拆招对练。内容大多是:“他从右侧举掌打来,我虚晃一招,迅速绕到其左侧,转至其背后,举起双掌,从其天灵盖击下……”等等。 我对此种秘籍如获至宝,偷偷藏到口袋里,快速跑回家去,在灯下日夜研习。当我对着其中的招数试验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自己研创一套新拳法的时刻到了。于是接连几天没有出门,在灯下苦研秘籍。 经过几夜的奋战,我创了一套“声东击西拳”,内容是:“当敌人在我对面站立,我以攻为守,先发制人,将右拳在他左侧脸虚晃一招,趁他的脸向右闪去时,左拳猛然出击,击中他的右侧腮部,他躲闪的惯性加上铁拳的重击,令他当场昏倒在地……” 我觉得我自创的“声东击西拳”已经超越了张树根的“百花错拳”,于是用油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把它埋在张树根所埋秘籍的沙土里。这样,当有一天张树根挖掘自己的秘籍时,就会把我的秘籍挖出来。他就会发现,有人已经秘密地取起了他的秘籍,并回赠一份秘籍,那人在继承他武术的衣钵的同时,也要他继承那人的衣钵。 武术是有传承的。 接连几天,我小心翼翼照看着我的秘籍,但张树根始终没有来挖。或许他在等着他的秘籍升值。但他一定不会忘记此事。关于这一点我十分确定。 后来,在我们上课期间,不知从何处驶来了一辆拖拉机,然后从拖拉机上跳下几个人影,各自轮着铁锹,很快将那堆沙土铲个一干二净。我在教室里焦急地张望着。我突然发现,有一人弯腰捡起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油布包裹的东西,外面用红色的毛线缠了无数道,我认得那东西,它就是我历尽几个夜晚辛辛苦苦制作的秘籍。 那人提着那件东西感到好奇,于是快速扯掉毛线打开来看,然后他轻松地笑了,充满鄙夷地摇了摇头。接着,他顺手一扔,将我宝贵的秘籍扔到了男厕后面的粪坑里。 完了!我的秘籍完了。我没有了传承。那人,我恨你! 后来,学校统一更换了教室的灯泡,变为更加节能更加明亮的灯棍,一排排地悬挂在屋顶煞是壮观,惹人艳羡。要知道,村子里基本无人安装这种看起来更加高档的灯棍。 一天早上,当在学校看门的张守营和张朋君走出宿舍后,发现室门的两边各自放着两块大石头。他们吃了一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们快速跑到教室。他们这才发现,五座教室里所有的灯棍都被盗窃一光。并且在其中一间教室灯棍的下方除了有一些灰尘的痕迹之外,还散落着几本“秘籍”。 后来校长评价说:“守营和朋君啊,昨晚幸亏你们没有听到声音然后走出屋门,要不然,估计你们的脑瓜就要被石头砸裂了。” 看来,秘籍还得继续写,武功还得继续练,至少要练习一门至坚无一的铁头功。 第41章 女人的解脱 我家的背后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黄土大街,这条大街因为两边建房地基较高,造成它地势低洼,类似于一条干涸的沟渠。不过这条大街因为祖祖辈辈人碾车轧,土质坚硬、泛着青光,是村子里的交通要道。 沿着这条大街,我家隔着一条胡同,东边即是张洪海家,再往东隔壁就是吴梁家,他有一个小我们几岁的儿子,叫做吴东东。吴梁因为其父辈当后立过功的缘故,他得以在城里工作,有时一边几天不回来,只留着妻子和儿子在家。村里人也很少看到他。 因为父辈居功,所以自傲,目空一切,花钱大方,导致吴梁从小骄奢淫逸,心肠冷硬,蛮横无礼。他借口工作忙碌不回家,其实是在外面养小的,将钱财几乎全部挥霍殆尽。不仅如此,他回家后不是通常喝的烂醉,稍不顺心就对老婆非打即骂,时常令吴东东战战兢兢,令他老婆胆战心惊、生不如死。 渐渐的,他在外面养小老婆的事终于传到他老婆的耳朵里。起初她并不相信,虚弱地苦笑并辟谣着。其实她心里根本没底,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多少年的夫妻她还不了解他吗?但你得遮掩,给他空间以便给自己空间。 最后空间却越来越小了,人们流传得越来越广,越来越真实,甚至声称见到过外面那个女人的样子,头发长长得,个子苗条而脸蛋漂亮。他老婆当然没见过那个女人,仍不为所动,但她偷偷将自己藏在家里照镜子,长时间梳着头发,向脸上抹着“嘎啦油”(旧时代的护肤品),看到自己脸上的皱纹和憔悴彻底崩溃了。因为她根本无法分清楚他老公的出轨到底是因为她的不漂亮还是源自他的朝秦暮楚。 倘若生活令她疲惫不堪、生不如死,那么最后她对自己漂不漂亮的置疑成为压垮她背部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能原老公的朝三暮四,却毁在对自己的不自信上。已经生无可恋。因此,当她走在大街上,有一个“心直口快”的妇女在她面前又提及了他老公的斑斑劣迹后,并言辞激烈地讨伐着他的不忠,但在她听来,这些话就像一把长匕首,不仅刺穿了他,还刺中了躲在背后的她。 再恶劣的男人也是女人的一块屏障,现在屏障死了。那个“心直口快”的妇女对她老公的指控,反而成了对她自己并不漂亮并没有魅力的鄙夷。最后一道防线没有了。纵然她觉得那位妇女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但她并不知道,那位妇女成了他老公的帮凶。 屏障没有了,最后一块儿遮羞布也被撕破了,活着的意义也没有了。于是她没有说话,只是尴尬地苦笑着“嗯”了一下,快速跑回家去。她跑到镜子前,思忖着。 东东在外玩耍还没回来,公婆在外面跟人家喝茶聊天,胡天海地不可一世,不到中午前不会回来吃饭。家里死一般宁静。是个离开的好时候。她慢慢打开箱柜,取出一套新衣服,然后从容换上。接着,她优雅地踱到院子里,在小西屋里找出一瓶杀灭棉虫的“敌敌畏”,盯着看了半天,然后狠了狠心,拧开盖子,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灌完后,她抹了抹嘴巴上的液体和泡沫,然后把瓶子扔到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反应来了,她感觉到胃部灼痛,呼吸困难,接着口吐白沫。最后实在撑不住了,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她并不想打滚,这会弄脏了衣服,但情势迫不得已,打滚弄脏衣服带给她的痛苦能使她胃部的痛苦减少很多。 所以,顾不得许多,衣服脏了就脏了吧! 那瓶“敌敌畏”大约500毫升,在她的胃里剧烈地翻腾起来。她看到眼前的东西模糊,开始大量地出汗,将衣服都湿透了,并感到呼吸困难。最后她感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大小便,在极不情愿当中全都溺在了裤子里。实在是太尴尬了,早知道两天前就不要吃饭了。干干净净地死真难!她想。她想喊,一开始儿子的笑容在她心里翻腾着,后来,丈夫狰狞的面孔代替了儿子的笑容。 何必呢!再忍一会吧。再忍一会,就全都解脱了。 半个小时后,她脉搏和呼吸减慢了,又经过一阵子无法抵御的痛苦,最终全部停止了。 这样,这个女人曾度过灿烂的青春时代,但在结婚生子,尚未享受生活的甜蜜前,解脱了。 每个时代的妇女都有解脱自己的方式:古代的方式是认命;二十一世纪的方式则是离婚;现代的方式则是自杀。 认命是种认为自己的生命是被上帝和鬼神掌握的宿命看法,并为此深信不疑。当把自己的命运交于上帝之后,剩下的不必考虑了。之后我所有的路是神指定的;所有的苦难是神用来考验的;所有的快乐只是因为你顺从于神灵的补偿。 认命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再被自由的想法折磨,不再被幸福的欲望所束缚,不再被婆婆的羞辱所崩溃,不再被丈夫的毒打而发疯。对于她来说,人生就是这样的,要不还能咋得!相反安然接受命运并从中找到舒适。她们一天一天的过去,最后就老了。 当到了现、当代之后,特别是西方那种可怕的自由思想的洪流像瘟疫一般侵袭到国内后,很多妇女有了自由上的觉醒,有了个性上的追求。她们不再认命于婆婆的辱骂和丈夫的毒打,不再满足于当作家庭生儿育女的工具,不再满足于当作男人的奴仆,于是奋起反抗,就像不幸生在土块儿下的野草,企图顶破土块儿的压迫。 这种自由和个性一旦萌芽,就有穿透黑暗土壤的力量,要么你毁,要么我亡。无奈头顶上的土块儿太过庞大,太过坚硬,老天也不下雨,她们迟迟见不到阳光,最后只能在土块儿下枯萎、死亡、腐烂。 到底是选择认命还是自杀呢? 或者应该埋怨那要命的可耻的个性自由的思想? 二十一世纪就比较好了,给了妇女们选择的权利。几千年来覆盖在男人们头顶上“男尊女卑”的巨大帽子终于有所松动了。被其他男人触碰过的女子不再是令人鄙弃的污秽物。在不平等不尊重的对待下,女子可以选择离婚。 故事的背影既非古代,也非二十一世纪,而是现、当代,一个闭塞、落后、贫穷、愚昧的小乡村。 第42章 一个耳光 一个小时后,吴梁的老婆身体僵硬了,渐渐落了凉,她的公婆才拎着个戏匣子,边哼着京剧一摇三晃地走进大门来。在院子里看到躺着一具女性的尸体时,他们大叫了起来。 “死人了!”这句话又高又悲又痛又惧,先是凝聚在村子的半空,然后迅速爆炸了。 戏匣子里仍播放着京戏:“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人们成片地挤在他家门口,吴东东玩耍回来了,看见两个老人浑身颤抖着,老头已经尿湿了裤子,戏匣子浸在脚下的那滩尿液里,仍在唱着,“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刚,几次要谈我口难张。看起来你爹此去难回返。奶奶我也难免被捕进牢房。眼见得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肩上……” 吴东东疯了一般上前,扑倒在地,抚着母亲的尸体高声痛哭起来。有人悄悄走上去关掉了戏匣子,并搀着两位老人回到屋里。两人坐在屋里的座位上,仍在颤抖着。有人跑出去找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吴长龄,他手忙脚乱让人放平尸体,首先蹲下身去看了看她的瞳孔并把了脉,接着起身遗憾地告诉大家:“没救了,已经死去多时了!” 当他说完后,吴东东的痛哭更猛烈了,之前是抱着生的希望暗含以求他人救母的呐喊,现在变成失去依靠失去希望之后绝望的悲恸。人们也跟着掉了许多眼泪。 很快有人通知了大队,领导们都来帮忙,指挥着将尸体抬到屋子里,为其置办新衣物并洗脸化妆。有人骑自行车前去吴梁所在的工作单位通知他。有人张罗着购买棺材、白色孝衣并搭起灵棚,通知亲朋好友,通知她的娘家,并安排人开掘墓坑。 当一切如火如荼地展开时,吴梁接到通知风是风火是火骑着自行车赶来了,他盯着老婆的尸体脸色铁青,看不出有一丝丝愧疚和疼惜之情,相反仿佛受到了羞辱,咬着牙在心里骂道:“这贱人,以死摆我一刀,分明想让我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看他那架式恨不能对着她的尸体打一顿,但他忍住了。 他身后竟然跟着他的小三!小三倒是恭恭敬敬肃立着,满脸愧疚,认为她的死与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于是上前深鞠了一躬。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她是谁?”有人一捅身边的人悄悄问。 “不知道!”那人回答,那人再捅一捅身边的人,“知道她是谁吗?” “还用问吗!”那人回答,“吴梁的相好呗!狐狸精!要没有她他老婆能死吗!” “话不能这么说,”有人表示异议,“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吴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看今天这个场合,他带小三来合适么!” “是啊最啊。操!” 后来人们才知道,是小三主动要求来的,主动要求跟着吴梁,说是要帮他分担忧愁和悲哀,并且还要在去世的“姐姐”前鞠个躬,以告慰“姐姐”的在天之灵,以便让“姐姐”的阴魂别散,能够祝福她和吴梁在今后的日子里幸福美满。 不过,这小三长得的确细长高挑、有模有样,难怪吴梁反水。人们议论纷纷,伸出手指戳着她的脊梁骨。也有野汉子粗野地伸出中指指向她,邪淫地笑着:“嘿嘿,一看她那样儿,就是个烂货,即使真跟了吴梁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梁对着死尸阴沉着脸,对小三却格外热心,见她独自缩在尸体旁的一个角落里,还亲自为她端茶送水。人们在他的背后骂着:“呸!你要是对你老婆有对小三有十一之一好,你老婆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忙活了一阵子之后,灵棚支起来了,吴东东与其他几个小辈也都穿上了孝衣,厨房里有人开始烧水炖菜,棺材也买来停放在灵棚里。人们出出进进议论纷纷。忙忙乱乱,看热闹的人众挤在大街上。随着主持人一声声喊,哭丧的亲戚逐渐到来了。吴梁阴沉着脸起身接待,大家都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施以安慰。吴梁机械地点着头。他希望这事快快过去,他好正常上班,进而考虑他下一步的终身大事。 突然听到门口一声大喊。 “逝者父亲大人到!” 听到这个,吴梁吃了一惊,赶忙迎出门去。 尽管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当他看到来人的气势时,还是吃了一惊。只见他老岳丈一身黑衣、高大威猛、气势汹汹、眼神阴鸷、脸色铁青,宛若凶神恶煞一般盯着吴梁。盯得吴梁心里发慌,冷汗淋漓。不仅如此,在他的背后还站着六位黑衣彪形大汉分列两旁,就像一团乌云一样笼罩着街口,并向这边威逼漫延。 人们俱都吃了一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不是来参加葬礼的,而是来寻仇打架的。 所有人鸦鹊无声,紧张着,似乎在等待着一场巨大、未知的暴风雨。 吴梁哆嗦了几下,迟疑了片刻,立刻放下恐惧装出悲痛的样子,几欲落泪,快步迎上前去嗓子里哽咽着“岳父啊,家门不幸啊”,便要伸出双手来抓握老岳丈的双手。他越走越近了,老岳丈也提起了双手准备迎接他。 半米远了,四只大手只差半寸就要紧紧地握在一起,回响起井岗山上胜利会师的慷慨雄壮。就在两人手指接触的刹那,老岳丈却猛然抬起右手,向后挥圆了,运足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猛然回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向吴梁的左腮。 “啪!”一声巨响,似一场晴天霹雳,仿佛把满街的房子和所有人的心脏都要震碎了。刹那间,有人看到吴梁如一盘散沙般碎裂了,溅的到处都是,散落在大街上。人们张大了嘴巴,一颗颗心脏从嘴巴里飞了出来,在大街上漂浮着,到处都是飞舞的这种红艳艳的东西。 “老岳丈,你!”倒在地上的吴梁大叫着,人们这才惊醒了,纷纷把自己的心脏追回来,塞入口中,咽了下去,然后将手放在胸部抚平那剧烈的心跳。有人烟卷烧着手指了也没有发现。所有人觉得头“嗡嗡”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乱蹿。 但有人不一样,他们天生就是爱看热闹从不怕事大,他们高喊着:“揍得好!” 第43章 打死他 但老岳丈不为所动,并不答话,而是向后一招手,身后那六位彪形大汉立刻涌上来,七人踢动十四只大脚向躺在地上的吴梁狠命踹去。但只凭踢踹并不能完全发泄胸中的疼惜、悲痛和愤怒,老岳丈边踹边大骂着:“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 整条大街上,除了鼻青脸肿的吴梁,在地上来回翻滚杀猪般嚎叫的声音,就只充斥着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妈逼!你个畜牲!你还我闺女…… 起始吴梁翻来滚去的,最后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翻着白眼直哼哼。这时从大门里冲出一个身影来,分开众人扑到吴梁身上,大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打死了!”七位彪形大汉这才停手,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粗气,心底的愤怒消去了大半。稍稍喘定之后,七位大汉向扑在吴梁身上的人影看去,他们并不认识,是一个身材高挑,有几分模样的年轻女子。女子哭泣着,头发和眼泪都乱了。 “你是谁?”老岳丈喘一口气问。 “我?”女子抬起头来望着老岳丈,一时无言以对,是啊,她是谁,她总不能直接承认自己就是那个破坏吴梁家庭,从而导致他闺女绝望自杀的罪魁祸首吧,她只好嗫嚅着说,“老人家,你的闺女今天刚刚去世,死者为大,就不要再为难生者了,还是先为死者办事吧,想她也不愿意看到有人在她死后打打杀杀的……” “你到底是谁!”老岳丈的语气严厉起来了。 “我?!”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勾引吴梁破坏他人家庭,从而导致我闺女喝药自杀的狐狸精吧!”老岳丈横眉立目,“我以为只打他一顿出出气,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个畜牲竟将他的小三也带来了……你们这些畜牲!我闺女生前你们不放过她,死了后也不放过她!你们来干啥?看她的哈哈笑还是看我的哈哈笑!真是气死我了!你们这帮畜牲!纯粹的畜牲!” 老岳丈没等说完,猛然伸出手抓住了女子的头发,狠命一拉,将她从吴梁的身上扯了起来丢到一边,大叫一声:“给我打!狠狠地打!这家里里外外全是畜牲,欺负人欺负到家了!”说完提起大脚向吴梁狠狠踹去,身后的六人中有人向倒在一旁的女子伸出腿去,血水和泪水顺着吴梁和那枚女子的头上脸上淌了下来。 刚开始,村里的老少爷们还沉浸在看电影的刺激中,有种快意恩仇的唏嘘,仿佛连自己身上多年积压的宿怨旧仇全都报复了。可后来一看不是那么回事儿,照这样打下去,两人就要彻底报销了,无论吴梁和那女子再怎么不招人待见,倘若传出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庄乡,被外乡的七名男子活活打死,而自己却看个热闹坐视不管,面子上毕竟过不去,况且有几个人还跟吴梁称兄道弟受过他的小恩小惠,放过这次替他出头的机会,下次再怎么面对? 于是他们纷纷出手,制止了老岳丈和他带来的黑衣人。 “你们想干嘛!”老岳丈站直身体说,“你们看到的,大家有目共睹,吴梁这个畜牲是怎么害死了我的闺女,还带了个野狐狸精来羞辱她,你们倒是评评理,我该不该打死他!” “是该打死他,”有人劝道,这人看起来似是葬礼的主管,“但是真要把他打死了,那么要死的就不单单是你闺女了,还要再搭上你啊!” “我!”老岳丈说这话时胸脯高高拔起,正气凛然,语气中满含悲愤,“我一个糟老头子了,唯一的闺女也死了,我还活个啥劲儿!你们让开,让我砸死这个狗日的,然后我也不活了。” “别介啊老人家,”有人仍小心翼翼劝道,“除了你,还有你身后这六位大汉呢!看这样子,他们不是你的至亲也是你的至友啊,难不成你要带着他们一块死?” 老岳丈听到这里,站起了身体,看了看躺在地上血乎淋漓的吴梁和那位女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好吧,听人劝吃饱饭,我饶了他们吧。” “唉,这就对了。” “不过,关于我闺女的丧事,得由我来主持办,一切都得听我的。”老岳丈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那人听后,道了声“老人家稍等”,然后跑去跟其他人商量,接着扶起了吴梁跟他商量,吴梁有气无力地说:“好吧,都听他的。”这事定了之后,那人再次跑到老岳丈面前跟他对话,老岳丈舒了一口气答应下来。然后他们一行七人被簇拥着进入大门,安排到一处闲屋子里坐着喝茶。 在此期间,吴梁和那女子也被搀扶到屋子里洗脸并包扎伤口。好大一会功夫,吴梁才缓过劲儿来,他在他人的搀扶下,颤抖着来到老岳丈的桌前。 “老岳丈,你说这葬礼怎么举行就怎么举行,你来安排吧,我都听你的。”吴梁低着头说。原先所有的骄横、不屑和残酷被老头打得无影无踪,他现在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他还有别人。 “葬礼要排五,要大办,要请乐班子,你要戴重孝,亲自给我闺女支路磕头!”老岳丈冷酷地说,脸上的眉毛跳动着。 “啥!”吴梁脱口而出,“这排五我能接受,大办五天也应该,请乐班子也好请,可是让我戴重孝给她支路,这就相当于我是她的儿子了,跟我的儿子平辈,这合适吗?” “你不愿意!?”老人阴沉着脸问。 “不是不愿意,只是我怕折了你闺女的阴寿啊!”吴梁辩解道。 “哼!阳寿都没有了,还特么管阴寿,那事就交给阎王爷来管吧,我是管不了了!”老人狠狠地说,“你就说吧,你干不干!”老头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旁边的六个人也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 “我干!”吴梁咬着牙说。他实在没办法,倘若不做的话,估计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了,夫妻俩就要一块办丧事。 老头松开了拳头,七人慢慢坐了下去,老人举杯将茶水递到自己嘴边,狠狠啜了一口,大嚼着口中的茶叶。 第44章 葬礼 葬礼开始了,这是第一次为死人“送盘缠”,吴梁身着重孝,作为“儿子”手拄哀杖走在前面,他的儿子吴东东紧随其后,两者俨然是亲兄弟。看到这一切闹剧后,有人不怀好意地笑了。有人叹息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有人则幸灾乐祸地骂道:“该!”。 丈夫成为儿子,为老婆送盘缠,这在张家村四百年的历史上,还是头一遭。 活人有活人的苦处,死人有死人的难处,人一旦死去,要到阴曹地府、要进阎王殿、过鬼门关,在鬼门关把守着牛头马面兄弟,还有那么多的小鬼、判官,哪一道关口都得破费钱财。“有钱能使鬼推磨”,钱送的多,人家自然不打不骂,让你早脱生;你要是在人家门口抠抠唆唆,人家会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人死后,其孝子贤孙总要给死者“送盘缠”,越多越好,好让死者在黄泉路上走得顺当一些。 “送盘缠”的队伍中,最前面一位老年人双手托着一只托盘走着,吴梁紧跟其后,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带领着后面吴东东等小辈们。小辈们头顶白布、身着孝衣。老岳丈和他带来的大汉分别站在吴梁的两侧,仿佛警察看押罪犯一般,狠狠地盯着他。 起始吴梁哭不出来。这也难怪,自始至终他对老婆非打即骂,视为奴仆,没有丝毫尊重和感情,再加上他视老婆的死为自己的奇耻大辱,认为她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因而内心充满怨恨,又怎么能哭得出来。 “快哭!”老岳丈在一侧吼道。吴梁打了个哆嗦,侧眼看了看老岳丈。 “看我干嘛!”老岳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快哭,叫娘!被你逼死的这人就是你的亲娘!”听到这些,吴梁侧眼又看了一下老岳丈,表示不满。可当他看到老岳丈眼睛里喷射出来的怒火后,将自己的不满压了下去,又实在哭不出,只从喉咙里哼哼了几声。 “大点声!快哭!”老岳丈明显对吴梁的表现不满意,“难道你连哭也不会吗?没哭过咋的!”吴梁又哼哼了几声。 “啪”一声响,老岳丈飞起一掌突然扇在吴梁后脑勺上,打得吴梁一个趔趄差点趴在地上,众人笑了起来。吴梁胆战心惊直起腰来,提防着老岳丈。老岳丈“啪”一下又揍在他脖颈上,怒道:“我叫你哭你没听见啊!哭大声点,边哭边叫亲娘,今天被你逼死的这人就是你的亲娘,你就是他的亲儿子,快哭!” 吴梁满心不满、委屈和恐惧,终于支撑不住,宣泄一般痛哭起来:“娘啊,我的亲娘啊!你咋就死了呢,你再也不管我了……”众人大笑着,本该肃穆的葬礼成为一出喜剧。 老岳丈望着大哭的吴梁,心中积压的怒气和疼惜释放了一些,他提高声音对众人说:“这个吴梁就是个畜牲!他们结婚六、七年了,据我所知他就没好好待过她一天!有时她也跟我说一点吴梁打她骂她的事,当时我没在意,认为夫妻哪有不打架的,相互将就一下生了孩子之后就好了。谁知有了孩子之后他仍然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就在半个月前,俺闺女跑到我家来,告诉我吴梁除了打她之外,还在外面找了个狐狸精……当时我还劝她让她忍忍……谁知……哎!” 老岳丈说着说着哽咽了,掉下了眼泪。“你个畜牲!”老岳丈重新点燃了怒火,冲上去又狠狠地揍了吴梁一巴掌骂着,“你还我女儿!”吴梁不敢还手,只好更加大声痛哭着。 一行人来到村口的十字路中间站定了。早有人将纸马、金童玉女、草纸、死者的衣服放到这里。最前面的老年人带领着送盘缠的队伍,绕着中间的纸马等物转了三圈,之后有人点燃了纸马和金童玉女,烈火熊熊燃烧起来。有人把死者的衣服、草纸丢入火中,火势更旺了。老年人一声令下,所有人哭得更响了。哭声缠绕着火,火壮大着哭声,中间那堆东西转眼化为灰烬。 最后,有人提过盛放着汤水和饺子的水桶,将里面的东西悉数倒在灰烬上。 “跪下!”老岳丈在后面命令着吴梁。吴梁回头看看他,迟疑着。旁边的两位大汉快速冲过来,分别向吴梁的后膝窝猛然踹了一脚,吴梁“朴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吃了一惊,反方向闪了一下腰,姿势滑稽可笑。人们又大笑起来,都感觉这葬礼办得过瘾。吴梁调了调姿势,尽量跪得舒服一些,面对着那堆灰烬,仿佛被狂风瞬间折断的一根树枝。 这时,有人从后面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路边。老岳丈扯过吴梁吼道:“快去,帮你亲娘支路!”不由分说,粗暴地扯着吴梁走到椅子旁,厉声命令道,“站上去!”吴梁无奈站了上去,有人递给他一束燃香。 “娘啊,西方大路去!娘啊,西方大路去!娘啊,西方大路去!”吴梁哭着面向西方上下摆动着燃香喊了三声,为死者“支路”。当支开路后,亡魂在去西方的大路上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吴梁瞅了老岳丈一眼,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从椅子上迈下来。 当他们一行人回到家后,人们早将吴梁老婆装殓起来,放在棺材里,棺材还没有钉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吴梁老婆平和地躺在那里,面部白皙、头发整齐,似乎只是睡着了,一旦大声就会把她吵醒似的。有些妇人围在棺材前议论纷纷、扼腕叹息:“啧啧啧,可惜了,可惜了啊,你看看她那个皮儿那个脸儿,那个鼻子那个眼儿,还有这腰身,看着就让人眼馋呢!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吴梁造孽啊!这个男人没福哇!” 老岳丈拉着吴梁分开众人来到棺材旁,扯着他的头发拉到死去的闺女面前:“看看!你给我好好看看!昨天还是个大活人,今天就让你给逼死了!我恨不能把你也摁到棺材里一块埋了!”尸体的脸离得那么近,吴梁盯着她颤抖着,脸上的冷汗“嘀嘀嗒嗒”滚落下来,坠到尸体的脸上。他想像着自己的老婆会突然跃起,伸出獠牙刺破他的喉咙。但老婆那洁白的脸上依旧平和淡然,仿佛已经泯灭了恩仇。 落在她脸上的泪水,仿佛梨花带雨,似乎她在梦里哭泣着。 第45章 下葬 吴梁被紧紧摁在尸体旁,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连反抗都忘记了,身体仿佛被猛力挤压的一块海绵,不断地渗出冷汗。老岳丈摁了吴梁半晌,也许是累了,更多可能是因为他看到吴梁的冷汗不断下落,滴到他死去的闺女脸上,似乎是种污辱,使他心生疼惜和不悦。 “起来,你这畜牲!”老岳丈怒道,“把我闺女儿的脸都弄脏了!”他一把拉起吴梁,猛力将他扯到一边,接着忘掉了他的存在。他转过头,不顾忌任何人的眼光,只是细心地抻起袖口,靠近棺材,轻轻地擦拭着吴梁滴在他闺女脸上的冷汗。擦着擦着,老头哭了。 “闺女儿啊,我的闺女儿……”老头哭诉道,“我那可怜的闺女儿啊!爹再也见不到你了……”哭着,他“啪啪啪”地拍打着棺材,仿佛这样能把死去的人惊醒。吴梁退到后面,终于得到了解脱,他瞅了个空悄悄溜出了老岳丈及另外几个大汉的视线,蹿入人群,回头去找他带来的小女友。可是他找来找去都没有发现她,他的内心焦急不安起来。他老婆的死并没给他造成损失,但找不到他的小女友,倒让他感觉心脏上破了一个洞,使他恐慌起来。 “你们谁见到跟我一块来的女人了?”他望向周围的人群,焦急地问。没人回答他,只是冲他摇摇头,他分开众人继续向前找去,背后立刻传来纷纷的议论声:“你看吴梁这个家伙,亲老婆死倒没见他怎么样,三分钟找不到小老婆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吴梁找了一圈仍然没找到,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倚在角落里沉思。这时,本村的一个妇女走过来找到他,对他说:“你带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就在你去送盘缠的时候,她托我告诉你,她说她也没想到事情闹的这么复杂,她呆在这里很不合适,所以提前走了,有啥事等丧事结束之后再说吧。”吴梁听后一言未发,头垂得更低了,脸上痛苦地凝成一个疙瘩。 老岳丈还在棺材旁痛哭不已,倘若再不阻止他,棺材就会有被拍裂的可能。身旁的六个大汉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走过来拉住老头劝道:“叔啊,该封棺了,这棺材盖老敞着也不是事啊。”老头这才止住悲声。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转头大叫着:“吴梁?吴梁在哪儿?”忽然他止住叫喊,似是改变了主意:“算了,不叫他了,我来亲自封棺!” 老岳丈示意其他六位大汉各自抬起棺材盖的一角,在人们的注视下,缓缓将那片沉重的木制棺材盖盖了上去。之后老岳丈亲自抡起大铁锤,将棺材盖重重地钉死。老头的年龄其实不小了,却仍然膀阔腰圆、膂力过人,人们在尊重他的同时,均感到一阵沉重的悲凉如潮水般袭来。 当大铁锤敲击大铁钉的声音已然结束,一切尘埃落地时,吴梁才姗姗来迟。他见到已被钉死的棺材,迅速扑上去拍打着棺材盖大叫道:“谁让你们钉死的,是谁钉死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呢!” 老岳丈扔下铁锤蹿到他面前,用力扯开他,怒吼道:“你滚开!你还见她最后一面?你配么!”六个大汉同时向他怒目而视。吴梁愣住了,随即扑到棺材上悲痛地大哭起来:“老婆啊,我可怜的老婆啊!我对不起你啊!” 人们议论纷纷:“这心里要是没有啊,即使再装也装不像,感情这个东西,是最做不得假的,他这哪是在哭啊,分明是犯了牙疼病!”众人偷笑。老岳丈在身后冷冷地望着吴梁拙劣的表演,一字一眼地说:“大家谁也别拉他,就让他哭个够!” 吴梁哭了一阵子,觉得差不多了,早就装得不耐烦了,可还是没人来劝他,只好抬起头来察看动静。他发现人们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使他的心里一阵发毛,尴尬之余,又趴到棺材上大哭起来。同时将棺材拍得更响了。人们在背后偷笑着,笑得更欢了。 又哭了一会,一天的疲惫、对老岳丈的恐惧、对小老婆离开后的恐慌和失落,使他愤恨和委屈起来,就真的痛哭起来。人们又开始在背后议论纷纷:“哎?吴梁这家伙怎么搞的?怎么好像突然入戏了!” 就这样,葬礼整整闹腾了五天,每天都隆重无比,仿佛开戏台唱大戏似的,老岳丈全身心陪伴着,晚上带着那六位大汉睡在院子里,睡在一座临时搭起的木棚里,跟灵棚几乎挨在一起。吴梁早已疲惫不堪几近崩溃,但是老岳丈和那六位大汉依旧目光炯炯、精力充沛,紧紧地盯着他。直到第五天是下葬的日子。 下葬这天,请来奏哀乐的唢呐哀惋苍凉,响彻天空。送葬的亲属队伍个个银装素裹,哭声凄怆动人。排在最前面的依然是吴梁,后面紧跟着吴东东。吴东东眼皮红肿,嗓子都哭哑了,这五天来几乎一言不发,完全不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仿佛在母亲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起,他就突然长大了。 也难怪,这五天来,他经历的事情就某些人而言,一辈子都不会经历到。母亲喝农药自杀、小三在母亲死的当天被父亲带回、外公的剽悍甚至残暴、父亲由之前的桀骜不驯转而变得奴颜婢膝、自己和父亲被迫成为他兄弟的屈辱、众人的鄙夷和嘲笑,一古脑地涌向他,将他吞没。 但他并没被击倒,相反,却因为所有事情来得太迅猛、太暴烈使他突然麻木,心也变得坚硬起来。他冷冷地看着大家,记住了所有人的脸,明白了很多事情,内心充满了愤怒和仇恨。即使这愤怒和仇恨并没有明确的指向。 老岳丈依然精神抖擞地“押”着吴梁,直至送到墓地上,他仍然按着吴梁的头致使他长时间跪在女儿的坟前。他还亲自挥舞着大铁锹掩埋女儿的棺材,并为她堆起一座高高的坟头,并将黄土拍打的紧密结实,甚至放出光亮来。 葬礼终于结束了,老岳丈在临走前望着吴梁,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吴梁啊,你这个人无论到什么时候,你也好不了啊。”然后,带着他的六位大汉浩浩荡荡离开了张家村。 三个月后,吴梁将那位参加吴东东亲妈葬礼的小老婆娶回了家。 第46章 戏耍咀嚼客 人们做事总有理由,各种坏习惯也是如此,比如抽烟。 母亲一再强调,她染上抽烟的恶习是被逼的,那是她在年轻时贩烟叶,为了防止睡着被别人盗走烟叶,从而靠抽烟提神;父亲及祖辈抽烟则是因为在田里劳作累了,在席地而睡时防止小虫进入耳朵;脑力工作者则希望借吸烟辅助提升思考力;有些小孩子喜欢抽烟,那是因为感觉自己叼着烟卷的样子实在很酷。 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说这些理由时振振有辞、天经地义。不抽烟,似乎没办法活下去。 我厌倦了母亲为抽烟所强调的理由,也恨透了香烟,恨透了烟雾。看到她叼着烟卷喷云吐雾,我就想到被所罗门封印在锡胆瓶里,乘着烟雾而跃出的魔鬼。我受够了。所以母亲喷云吐雾时,我无处可去,就跑出去玩,在村口西湾边,碰到了张祖禹大爷,就是那个喜欢磨牙的男人。 我怀疑他借助磨牙实现他咬牙切齿的宣泄。自从他在解放战争中被击中了头部之后就精神失常了,除了战争会承认他,彻底沦为了众人们嘲笑的对象,不仅成人笑闹他,所有的孩子也都笑闹他,孩子们习惯了,要是不闹他,似乎也没办法活下去。 恐惧强者,嘲笑弱者是人类的天性,不是吗? 当我在村口西湾边看到张祖禹大爷时,他正被一群孩子们围着,孩子们仿佛围着一只会耍把戏的猴儿,在欢欣笑闹、载歌载舞。透过人缝望去,大爷站在中间表情严肃,对任何人的笑闹不屑一顾。张祖禹大爷并不可怜,享受着国家战后供给的俸禄,过着优渥的生活。但当人们察觉到他的智力水平与七、八岁的孩童无异时,即使最贫穷的人与不屑与他为伍。他也融入不了任何成人的圈子,包括他的家人。 每一个站在弱智面前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巨人。不知道这到底是人性的高尚还是丑陋。 所以,我的张祖禹大爷觉得自己很孤独,而解决孤独的方式则是跟孩子们在一起,开始享受起孩子们的嘲笑(这比成人的鄙夷强多了不是),能为孩子带来笑声成了他最开心的事。倘若离开孩子的嘲笑,他也活不了了。 因此,我加入了孩子们的战团,一同戏耍起我亲爱的张祖禹大爷来。我觉得,跟他们在一起,不管是弱智也好,顽劣的孩子也好,都能使我忘掉很多令人厌恶的事。 孩子们围着张祖禹大爷转来转去,仿佛不停转动的陀螺。我加入他们的队伍,也转动起来。大爷头发花白,不停地空口咀嚼着,露出几颗稀疏黄色的牙齿,在嘴唇翻动间,舌头也在卷动着。 “你以前真得上过战场?”刘震江问他。 “那当然!”张祖禹大爷回答着,回答完之后咀嚼得更快了,显得很激动,“我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可是立过战功的军人!”说完他继续咀嚼着。我想,唯有在说话和吃饭的时候他才短暂地停止咀嚼吧。 “你说清楚,你在哪个战场哪场战役因为什么立过功?”张光军问。 “解放战争、淮海战役!消灭了很多敌人,荣立二等功!”他严肃地回答。我猜想,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这些了吧。 “吹牛吧!”刘震江说。 “没有吹牛!”张祖禹大爷激动起来。 “那谁能帮你做证?”张光军问。 “没人作证,我们那一连全都死了,就剩下我自己,没人作证。” “那你就是吹牛,就是在撒谎!”刘震江和张光军说。 “没有撒谎!” “那你是怎么杀敌人的?你说来听听,让我们辨别辨别,看你说得是不是真的。”刘震江说。 “就是这样……”张祖禹大爷说着,伸出两手仿佛放枪的姿势表演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扔掉枪,表演在战斗过程中发生的摔跤。他的姿势滑稽可爱,大家哄笑起来。刘震江和张光军因为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带头拍手哄笑着。大家也一齐跟着笑。 我站在最外围,个子最矮,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阵阵邪恶的笑声传出来。笑声越来越烈了,一定是张祖禹大爷的表演越来越逼真了。 在哄笑之余,张光军用他那双邪恶而凶狠的眼神扫射着周围的孩子们,忽然他朝着张天津走了过去。 “来来来,张天津你过来,咱俩表演一下摔跤……注意,堵住他,别让他逃了!” 张天津急忙后退,想逃出重围,但几个大点的孩子有意堵住了他,几个人接起手来,犹如铜墙铁壁,把张天津困住了。我想张天津一定很后悔跑到圈子的最里边。张光军和刘震江两人一左一右,阻住了张天津。张光军探出手去,抓住了张天津的手臂,一个旋转把他的手臂拧在背后,张天津弯下腰来,以头杵地。张天津哭了起来。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张天津叫道。 “大家来看,张祖禹大爷就是这样与敌人搏斗的!”张光军吼着,手下加重了气力,张天津“嗷嗷”大叫起来,“疼疼疼!” 张光军放开张天津的手臂,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吼道:“看到没?这下是张祖禹刚才踢敌人的样子!”张天津瞅了个机会,迅速从他们两个的包围中挣脱出来,挤出人群,如一只逃脱了猫咪利爪的鼠类跑远了。 接着,张光军的视线从张天津的背影那里突然瞄向了我,他招呼了一下刘震江向我走来。妈的,我早该逃掉的,为何我还傻傻站在这里,在等着他们必然来羞辱我。在他们羞辱张天津那漫长的一分钟里,我是有足够的时间逃生的。但我没逃。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也想看一下张天津的笑话。 可是张天津顺利地逃脱了。而我,则一切都迟了。张光军和刘震江围了上来,一前一后,刘震江在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部,他的手臂和手指对我而言是钢箍和铁棍,我无法逃脱了。 张光军则慢慢地逼上来,一下把我摁在地上。张光军狞笑着,招呼大家来看,他完全把我当成了可供免费观看的,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只会惹人恶念丛生的小动物。大家很快围拢上来,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在张光军和刘震江的逼压下,我的尊严和反抗慢慢枯萎了。 大家哄堂大笑。 “呵,你咋不反抗了呢!”张光军嘲笑着我,伸出手去,将我的双手背在后面,猛力向上一拉,我立刻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他们笑得更欢了,有几个跳着脚欢呼着。唯有我亲爱的张祖禹大爷,表情依然严肃,近乎冷酷般沮嚼着,脸部瘦弱的肌肉有节奏地拉动着,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说,亲爱的张祖禹大爷,当年你那英勇杀敌的狠劲哪去了,过来救救我好不好? 我多么希望大爷他拿出当年杀退敌人般的气势,怒吼一声将我从“杀猪台”上解救下来。但他始终没动,无动于衷,只是平静地望着我们和趴在地上的我,迈着方步离开了。我想飞起一脚踢中刘震江的下巴,然后张开嘴巴将张光军的手指咬断,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根本无法预知,当对他们微弱的伤害发生后,他们会以怎样的残暴加倍“偿还”给我。 我短小而瘦弱的腿部甚至踢不碎一枚熟鸡蛋。 而所谓的强者面对既不强壮、又无勇气的弱者只会滋发出君临天下般的凶狠气势、无穷无尽想羞辱你至死的享乐的变态心理。就像猫咪之于鼠类。 他们继续施加这种对我心理以及生理上残酷的羞辱和伤害,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最终我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口气瘫软下来,整张脸贴在黄土地面上。我的嘴唇不知何时被自己咬破了,眼泪和血水混合着流淌到尘土里。他们最终都累了,气喘吁吁,回头望了一眼离去的“咀嚼客”,对着倒在地上的我狠狠啐了一口,满意地离开了。 “妈的,累死老子了!”他们边走边说道。 第47章 张光祖老爷爷 在我们张家村,辈份最大的要数张光祖,我要叫他老爷爷。村子里辈分高的人已经不多了,之所以我们是第四辈,就是因为他的存在,否则我就是第三辈了。所以,能跟他闹玩的人见到他都要说:“你咋还不快死,就是因为你,我只能屈居第二辈。”张光祖老爷爷只是笑而不言,在这笑容里藏着骄傲。 张光祖没有老婆,与他老母亲相依为命。要说他一米八几的身材,并不算太丑的面貌找个老婆并非难事,而难就难在他舌头不行,吐字不清。举个例子说,有一次他在外面收酒瓶子,因为受到流氓小痞子的挑衅,他愤怒出手将小痞子打伤,被公安人员扣住,意欲拘留他。 在农村的穷苦人,尤其是既无经历又无背景的人,被公安抓住后,内心的恐惧无异于被宣判死刑。张光祖老爷爷也是,他惊慌了,无法预知的后果把他打垮了,他颤抖着说:“公安大哥啊,你们不能抓我啊!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鸡啊!” “啥?”公安人员不解地问道。 “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鸡啊!”张光祖老爷爷重复了一遍。 只听“啪”一声响,公安人员把一本书狠拍在桌面上,吼道:“你,你耍我吧!你家里有老母鸡老公鸡跟你犯法有什么关系!” “不是老母鸡,而是老母亲!”我可怜的张光祖老爷爷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发出正确的语音,这下公安人员明白了。 “你家里真有八十岁的老母亲?”公安人员问道。 “谁骗你们我就是小斗!”张光祖老爷爷急切地说。 “什么?什么小斗?” “小狗!”张光祖老爷爷缕直了舌头艰难地说,“我又发错音了,不是小斗,而是小狗!我要骗你我就是小狗。家里的老母鸡离了我她就要死了,我得回去给她做饭吃!” 只听“啪”又一响,公安人员再次把书扣在桌面上,指着张光祖老爷爷不耐烦地咆哮道:“家里既然有八十岁的老母鸡,就不要出来惹事,知道不!以后再要抓住你,我可不管你家里有没有老母鸡老公鸡,非把你投进监狱不可,锁你个十年八年的!听到没!” “知道了,知道了!听到了,听到了!”张光祖老爷爷说着,首先鞠了一个躬,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公安人员面前,使劲地磕着响头,忙不迭地说着:“谢谢了,谢谢了,我替我那八十岁的老母鸡谢谢你们了,你们是好人,你们是观音菩萨。我回去之后一定把你们这事儿告诉我的老母鸡,你放了我,就是救了她啊!” “快滚吧!”公安人员咆哮着。我那可怜的张光祖老爷爷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了,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收了十几个酒瓶子的篓子快速回到了家。 要说张光祖老爷爷心眼儿不坏,也挺善良,但他有两个大的缺点让人难以忍受,除了嘴舌不好说不清话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脏。无论家里还是自身都脏得要命,脏得让人无可奈何。他的家里漆黑麻乎的,小小的窗户几乎透不过阳光。他老娘的被子似乎有十几年没有换洗了,油渍黑灰覆盖了整个被面,而他的老娘,则像是一块蒙了十几年灰尘的老瓷器,几乎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只是黑。黑的肤色,黑的头发,黑的牙齿,整天坐在那里,盘着被子,逮着个人便没完没了地跟人说话,仿佛十几年都没跟谁说过话似的。 而他家的桌子、茶碗、凳子、锅、茶壶等,无一不是黑色或土黄的,走到他的家里,仿佛走进一个中世纪的博物馆,令人不忍卒视,甚至恶心。我家就够脏的了,但是见到他们家仍然恶心。 他呢!他的头发似乎二十年没洗过,仿佛一个漆黑而油乎乎的草窝,满是褶皱的脸面上积满了灰尘,油亮亮的,仿佛用了十几年的旧油罐。倘若他笑起来,露出牙齿,你就会发现,他的牙齿永远都是粘乎乎的,粘满了他咀嚼过的任何东西。他的衣服也是油亮油亮的,仿佛黑色的皮衣。虽然那只是粗布的蓝衣。 张光祖老爷爷常说:“要不是我有这个该死不死的老娘,我早就找到媳妇了。” 可是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我倒是觉得,倘若哪一天他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并继续保持下去,凭他一米八几的身材和并不太丑甚至有点帅气的容貌,再加上他每天外出收酒瓶子的微薄收入,讨个媳妇根本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收拾过。有很多人劝过他,但他都没有听。他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的老娘死在了土炕上。孤零零的,仿佛一床旧棉絮,堆在那里。尽管老爷爷逢人便说“倘若不是老娘不死,我早就找到媳妇了”,但看到自己的老娘如同破败的棉絮般堆在土坑上,他还是大哭了一场。 张光祖老爷爷纵然脏,纵然生活没有计划,可他终归是善良的,也是慷慨的。在举办葬礼的期间,他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购买了白面、白糖,甚至还有肉和白酒。要知道,在那个无比困难的时代,不用说白面白糖和肉,即使能吃上饭的在村子里并不在多数。 于是全村所有的人都涌到他家来帮忙,在未出殡之前,他热情地号召众人早已经把白面馒头蒸出来了,把肉也炖出来了,腾腾地冒着热气,然后把酒打开,酒香四溢,诱惑着饥肠辘辘的众人们。人们一拥而上,几乎抢夺着吃着他的白面馒头,醮着他的白糖,抢着他炖的肉,大口吞咽着他的白酒。直到出殡时分,长期处于饥饿状态而偶尔吃饱甚至吃撑的人们浑身懈怠,昏昏欲睡,已经消失了要帮忙的斗志。 大家都躲在一旁,摸着自己溜圆的肚皮“哎哟哎哟”地哼哼着。因为实在是太饱了,根本动不了了。 没经过饥慌的人们,对这样的事是很难理解的。 “大家起来帮忙啊!”张光祖老爷爷哭喊着。大家无动于衷。 “你们干嘛来的,快起来帮忙啊!”张光祖老爷爷怒吼着。大家仍然无动于衷。并非大家冷酷无情,因为实在是撑得起不来了。 “你们啊!吃了喝了怎么不说事儿了呢!”张光祖老爷爷哭诉着。 第48章 淤泥二叔 张持文,排行在二,大家叫他二叔。二叔眼神不好,头发蓬松、下马尖细、额头上皱纹堆垒,大家开玩笑称他长了一张驴脸。他凡事唯唯诺诺,尤其对他老婆言听计从。他的老婆,也就是我那婶子,常常咄咄逼人,一幅万事在手、指点江山的气势。 二叔不敢惹她,她完全把二叔踩在脚下,让往东不敢向西,让打狗不敢撵鸡。不过这样也好,省了很多打架的麻烦。不像我的父母,两人谁也不服谁,一言不合就吵得鸡飞狗跳,仿佛鬼子天天进村扫荡。 总之,我得出一个经验:夫妻双方要么一人服输一人强硬,服输的全听强硬的;或者两方全弱也可以,至少有事可以互相商量;倘若两方都强,那就麻烦了。更甚者,夫妻两人倘若不是真强,而是假强,谁对生活都毫无见地,可谁都认为自己是最有见地的,吵架就开始了。 二叔不这样,凡事听老婆的,即使他老婆并没什么生活见地,只是她尽量表现得颇有见地。不过不要紧,在这种搭配下,日子过成什么样是次要的,处在一种无知的和谐当中维持看似幸福的生活尤为重要。 我觉得二叔这点做的不错,至少能够让家庭和谐、子女顺心,对人生而言,已做对了百分之九十五。 二叔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名叫张小娥,老二是个儿子,名叫张小凡。张小娥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错误地以为在家庭中就应该是以女人为重,男人次之。她完全继承了其母的飞扬跋扈,也是一副咄咄逼人、指点江山的样子。凡事都是她对,别人都是错的。因此,有种自信到自负的傲慢。 她长大后,依然是那副样子,完全没有东方女子应该具有的宽容、忍耐和温柔,而是一味地逼迫、强硬和压榨。但天下男人并不都是二叔那个样子,因此她的结果可想而知,结婚不到三年便以离婚结束。她的强硬让她争取到了结婚时的房子和孩子,从理论上说是胜利了,并将自己的男人赶出家门,我却不这样认为。 我甚至以为,那男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宁愿不要房子、不要孩子也拒绝跟她生活在一起,这样的惩罚对她而言简直算是一种污辱。但她洋洋自得、四处炫耀,为自己取得的胜利而自我欢呼。我想,她这辈子应该就止于此地了。除非,她能够幸运地碰到像她爹那样懦弱的人。 而男人,有几个那样懦弱的? 儿子张小凡似乎生活得比较幸福,源于她娶到了一个知冷知热、内心宽容的女子做老婆。那女子不给他束缚,给了他宝贵的自由,而不是妄端的颐指气使、唯我独尊。 不过,张小凡也有他娘身上的毛病,有些草蛇灰线,但并不明显。他的性格是父母性格的调和品,老实、踏实、忍让,但总有一种表面上竭力装出来的成熟感。给人的感觉就是,为了弥补自己心底由父亲遗传下来的懦弱,而企图从母亲那里影响来的颐指气使为自己增加一点点强硬,这样看起来至少不那么懦弱。 不过,他始终没有突破自己,所以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有些做作与牵强的成分。我能体会到那种做作与牵强,因为我也有。我想我是懦弱与盲目自信的调和品,比张小凡强不了多少。在他的性格里,尚有点明显的蛛丝马迹,而我连草蛇灰线都没有。 五月的天气温暖舒适、阳光明媚,我们这帮小伙伴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时光,都赤着双脚,穿着短裤跑到西湾边上戏水。几个大人经过,看到我们在湾边戏水,出于好心,耐心地劝了我们回家,因为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在湾边玩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我们不听,认为有人妨碍了我们,属于多管闲事,于是他们遭到了我们的辱骂,他们生气地离开了。 我估计,他们在离开的时候,不仅不会替我们惋惜,而且还会诅咒我们早被淹死。他们的好心相劝,只是口头上好听的遮掩。其实,任何人的内心里,倘若没有利益的纠葛,都会希望别人的孩子能够早死一点吧? 我们玩够了水,撅着屁股在浅水里挖泥巴。张天津挖泥巴最厉害,三下五除二,他就挖了一个大坑,并且将里面的泥巴成功地砌成一堵墙,将池水圈在外面。我们大家加入到他的挖泥中。大家七手八脚,将周围黑色的污泥挖出来,底下渐渐露出了肉色的淤泥。 “哇!淤泥啊!”大家喊着,能够挖到淤泥,甚至比吃到红烧肉都能让人开心。因为污泥和淤泥完全不同,污泥松散乌黑,甚至还发着恶臭,但淤泥就完全不同了,味道清爽、颜色诱人,特别是粘性大,适合用来塑造各种各样的东西。那种泥,就是打宝最好的材料,打出来的宝又响又脆,个又大,让人百玩不厌。 我哥就用这种淤泥造出了“匣子枪”,就是那种驳壳枪,电影里常演的那种。在枪把上再雕上花纹。晒干后擎在手中,冲着小伙伴的脑袋,口中发出“叭叭叭”的响声,别提多威风了。 于是我们兴奋地挖着这种淤泥,简直像挖到了宝藏一样开心。挖了好多好多,要不是快中午了大家饿得难受,否则还要挖下去。我们满载而归,每人抱着一大块淤泥回家。在路上,我不慎将一块淤泥掉落在大街上。 说来也巧,二叔从田野里回来了,他眯缝着眼睛,快步疾走,我想他一定是饿坏了。走着走着,冷不妨踩到我掉落的那块淤泥上,因为毫无防范,“哧溜”一声摔倒在地。淤泥又粘又滑,简直比香蕉皮都厉害。周围也有几个大人,他们看到二叔摔倒在大街上,都齐声欢笑起来。当然,换做旁人,大家是不敢笑的。此时,在欢笑的人中,张建筑也在其中之一。 二叔受到大家的嘲笑后感觉尴尬,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我在想,倘若他直接站起来,然后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那样,人们的嘲笑就会无的放矢。但他没有离开,相反,他眯缝着眼睛伸着双手在四处寻找,终于摸到了那块淤泥。然后他把淤泥凑到眼前,盯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了一句让人终生难忘的话:“哎哟,原来还是块淤泥!” 他的这句话被张建筑完整准确地捕捉了,并迅速传扬出去。从此,他就成了村里著名的“淤泥二叔”。 第49章 学校逸事 我上四年级时,比三年级还调皮,我和张天津、窦峰、我哥结成了铁对子,天天在一块疯玩,不是去踹人家墙头,就是踢人家大门,偶尔还跑去人家的麦场,在人家的麦囊垛上放一把大火。 那天,我们在教室里上课,听到“钉铃铃”的下课声后,老师还没有收拾完课本离开,我们几个已经跑了出去,在院子里乱蹿着。我们已经不满足于在新校院子里乱跑,偷偷跑到院子外面,溜到老校旧院,爬到一棵大树上玩。爬到几乎最高处,站在大树的枝杈上,向新校的院子里望,看亲爱的同学们如何在院子里规规矩矩地跳绳和弹玻璃球。 有的同学看到了我们,向我们欢呼起来。有些小女生惊恐地望着我们。正好有一个女老师经过那里,她感到纳闷,于是跟着抬头张望,我们几个慌忙隐在枝叶后面。同学们见势不好,低头继续跳起绳来。女老师许是眼神不好,张望了几下便走开了。我们躲在枝桠后相视而笑。 老师过去后,我们迅速从大树上溜下来,绕回到学校去。“钉铃铃”,上课的铃声响了。 后来,不知谁把我们爬树的事情告诉了张校长,他气势汹汹地找到了我们,狠狠地批评着,严令禁止我们再爬大树,说得我们就像不可救药的惯犯似的。我们心里不服,但的确不敢再明目张胆了。倘若让他抓住,我估计他会把我们的耳朵拧下来。或者,捏着我们的腮帮子打秋千,疼得我们龇牙咧嘴。 有一次,我记得张校长狠狠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把我踢趴在地。他骂我是个不可饶恕的小兔崽子,仅仅因为我上课时,偷偷将一只藏起来的粉笔头扔在前排的张天津脑袋上。 但张天津并不害怕张校长,因为他们之间似乎有亲戚关系,也不知是从哪论的,反正每年过年时,张天津的爸爸总要请张校长喝酒。我看见过,有时他甚至喝得口齿不清,走路跌到胡同边,倒在那里就睡着了。然后有人唤来家人,把他抬回家去。 所以,张校长从来不打张天津,只会拿我们撒气。我想,也许是我的爸爸没钱买酒,过年时从不会请张校长喝酒,没有把他喝到趴在胡同里睡着的原因吧。酒这个东西,虽然是穿肠毒药,却有无穷的诱惑力。 “钉铃铃”,一阵铃声响过,终于放学了。我们开开心心学完了一天的功课,满意地回家去。其实,对我来说,上不上学根本无关紧要,反正我也学不进去,上课老是走神,老师讲他的,我想我的,彼此毫不相干。父母在学习上对我无甚希望,我也不知道学习会有什么用处。 放学了,我并不着急回家。回家干什么,父亲又不在家,母亲可能也不在家。这个时候,他们都在某个百无一用的老头老太太家里喝茶抽烟聊大天呢,谁还顾得上我呢。所以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毛孩子。 人是会做梦的,有的人在清醒中做梦,把梦当作清晰的目标。这样的人一生都在做梦,而且从不会在梦里清醒。直到死那天,他以为他没在做梦,其实他仍在梦着。死是对他最好的解脱。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结婚十年,没有孩子不也过来了嘛!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所以,有了孩子又能怎样?自己永远也长不大了。他的经历、性格和智慧就像一根火柴,只够氤氲方圆半米的空间,这就是他的全部世界。我想,一只小狗、小猫、小驴、大牛的空间也不过如此吧。 反正放学了。 我拉着张天津在树底下站定,遥望着树顶。“我们以后再也不能呆在树顶上看小女生踢毽子了!”张天津慨叹道。 “胆小鬼!”我说,“你不会偷偷爬上去,然后藏在叶子里张望啊。管叫别人发现么!”我的语气很犀利,令张天津感到佩服。“说的是啊!”他附和着说。 “那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我爬这棵树?”我问。 “敢!”他说,“嘿嘿,反正张校长跟我老爸关系贼好,即使被他发现他也不会打我,相反,他会打死你。” “狗日的!”我骂着。我也分不清楚骂的是张校长还是张天津。 我很生气,于是在墙角处蹲了下来,闷闷地坐在那里。张天津感觉气氛不对,于是悄悄坐下来,挨在我身边,不敢发出一言。这时候,从胡同对面的吴大社院子里跑出几只小鸡儿,大胆地向我们围拢过来。它们“叽叽喳喳”,在我们周围抢刨着土里的食物,欢快地跳跃着。 看到这些我更加生气了,豪不犹豫地捡起一块砖头,向小鸡们扔去,其他的小鸡惊叫着跑走了,一只小鸡被我的砖头击中倒在那里,蹬了几下腿之后,躺在地上死掉了。我这才意识到,我闯祸了。张天津胆战心惊地望着我,以眼神征询着我的意见,“跑不跑呢?”。 也巧了,我们敬爱的女老师吴建芳正好经过此处,亲眼目睹了我的所作所为。她惋惜地捡起小鸡,摇了摇它,确定它已没有生还的可能,转头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打死人家的小鸡呢?” 我无言以对。我不能告诉她是张校长不让我爬树我因此很生气,不敢拿他出气所以拿人家的小鸡撒气。这话我绝不能说,虽然我并不聪明。但我说不出更高明的话来,只好低着头呆在那里。 “这样吧,”吴老师以商量的语气说,“小鸡死了不能复生,但造成了人家的损失,人家不能白养啊,你回家拿五块钱吧,把钱给人家,就当作赔人家的小鸡。” 我更加无言以对。我家的情况我比谁都清楚,别说是五块钱,就是一块烂砖头我们也拿不出来。五块钱对我来讲,是一笔不可估量的巨款。我倒不是怕父亲揍我,倘若揍一顿能够让小鸡生还的话,我宁愿他揍我十顿。我后悔极了、懊恼极了、沮丧、自卑极了。 “你听到了没有?”吴建芳老师再次问我。我仍然低头不语。只听吴建芳老师“哎”了一声,叹了一口气,看看四下无人,吴大社没有院墙的院子更显得空阔,他们一家人似乎都没在家。她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然后丢下死鸡,离开了我们回家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北头的墙角后,撒开双腿飞一样跑着,从胡同南端消失了,转了一个大圈,最终回到北边的家里。 小鸡的事情谁也没有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