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日行一善》 第1页 [架空历史] 《她日行一善》作者:蒋淮琅(完结) 国公府老祖宗百岁寿辰后安心等死,不料等来了让她难堪的返老还童。两年内飞速体验一把倒着长的人生,从耄耋到豆蔻,从总角到襁褓,最后消失于世。 人不在了,还童的秘密却令有心人疯狂起来,灭了她娘家,打压她夫家,累民间奇命幼童频频失踪。 十年后,她又回来了,举手投足“超凡脱俗”。 众人认为复仇时刻即将到来,她甩起小斧头表示不赞成:行善最为重要,复仇有空再说。 还有那位仇人家的孙子,想求得原谅,就要先为两千年前对她的抛弃付出代价! 孙子:抛弃?你谁? 流光:我九重天小霸王,你上神姐姐的心肝宝贝,仙见抖鬼见愁,四界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流光仙君,你不认得? 孙子:不认得。 流光:你…你还跟我说过几句话呢。 孙子:哦,所以? 所以,重新认识一下好了。我是流光,一个致力于攒功德还债,并向圣君您献爱心的小霸……小仙女。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流光 ┃ 配角:神仙,凡人 ┃ 其它:复仇,历劫,功德 一句话简介:怪我过分美丽 立意:让人间充满爱。 第1章 百岁人瑞 国公府老祖宗陈佟氏过完百岁寿诞之后,自以为人生终点已触手可及,却不料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本想不起自己多少岁了,只记得九十大寿似乎也刚过不久。那日阖府披彩,宾客盈门,百名晚辈齐齐叩拜,皇帝还御赐了一块“松鹤长春”的金字牌匾;那日恭维听到耳鸣,贺礼收到手软,她整一天都在笑,笑得腮帮子酸了,鼻子酸了,眼眶也酸了。 在均寿五十左右的大燕朝,陈佟氏能一口气活到九十,算是个奇迹。 京中平辈的老姐们儿都早早去了,身为太皇太后的堂姐也走在了她的前头。待平辈死得差不多了,又时常传来晚一辈人的讣闻。十几年间,她送走了自己三个儿子和两个闺女,加上多年前死在战场上的长子,每一个孩子,都是她亲手穿的寿衣。 长子英年早逝,她自然是哭得伤心欲绝。待到后几个或久病不治或寿终正寝的孩子时,眼泪就变得有些难落了。她白发苍苍,孩子们也七老八十儿孙满堂的,走的又是人生必经之路,换言之,没在岁数上吃什么亏,到了该去的年纪就去了。 儿孙们哭灵是正常的,可陈佟氏作为一个长寿的老母亲,当着一屋曾玄孙辈哭重了哭轻了都很尴尬。于是只好把情绪压在心底,回府进了小佛堂,关上门自己一个人默默地难受一场。 九十大寿之后不久,长孙致仕,圣旨下来的当天他就病倒在床,拖拖拉拉近半年才算好了个囫囵。陈佟氏不放心,每日不辞劳苦拄着拐杖从松龄院步行去他的居所看望,照料长孙的药食,帮着忙出火来的长孙媳处理琐事。 就在这来回奔波的路上,她听了一耳朵闲言。 两个理花草的小丫头闲聊,说老太爷久久不好,是因为老祖宗偷了晚辈的寿。 陈佟氏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贴身伺候的秦嬷嬷慌忙扶住她,瞬间黑脸,唤人把那俩丫头堵嘴绑了下去。 陈佟氏回到松龄院就躺下了,两天不吃不喝,把孙子们吓够呛,呼啦啦跪了一屋子。长孙撑着病体跪在床前捧着她的手道:“祖母,您这是为什么呀?” 陈佟氏道:“我想死,我想找你们祖父去了。” 长孙道:“可还记得祖父说过,寻死之人愧天地愧父母,难入黄泉正道,将押至枉死城受足三百年酷刑方可轮回转世?” 陈佟氏瞥他一眼,没吱声。长孙幼年时冰雪可爱,丈夫整日抱着不撒手,编造了许多吊诡的故事讲与他听,难为他一把年纪了还能记得。 长孙又道:“绝食便非正道,您执意如此,不但寻不到祖父,更将孙儿置于不孝不义之地,普天下人将会如何看待孙儿?今上一向待您亲厚,视您为大燕祥瑞,若您绝食而去,今上必降罪国公府,您又怎能狠心丢下我们?您体健寿长,乃我陈家之福,旁的人家想也想不来这样的福气,您竟要亲手破掉么?” 长孙袭爵三十多年,领任上公太师十数载,深得圣心,极是善言,这三问问得陈佟氏哑口无言。她很想说我这个老不死的偷了你的寿啊,儿女死光了,乖孙也生病了,再活下去就没脸见人了。 可是她看着长孙真挚的表情,泛红的眼眶,想到皇帝年年宫宴上对自己的看重和对陈家人的亲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张口喝下了秦嬷嬷喂来的一勺白粥。 从那天以后,陈佟氏便闭门谢客。除了一年一度的宫宴还需要她坐镇当个吉祥物之外,极少迈出松龄院,每日礼佛诵经,少言少食,日子过得清净低调。 如此不知又过了几年,执掌内院的世子夫人,也就是她的长曾孙媳兴高采烈前来报喜,恰逢她百岁寿诞之际,她的第一个来孙或者来孙女就要降生了。六世同堂,古今罕见,皇帝赐下金玉宝器,并在朝会上向她的长曾孙讨一杯喜酒,府里便决定将老祖宗的寿宴和孩子的洗三一起办,大办。 长曾孙媳走后,陈佟氏发呆发了许久,迟钝地问秦嬷嬷:“我,已经一百岁了?” 第2页 秦嬷嬷从蒲团上艰难爬起身,弓着腰走到她身边,慢慢地给她按摩肩膀:“是啊,您已经一百岁了。” 秦嬷嬷是在她六十岁时到身边伺候的,那时还是个青嫩水灵的小姑娘,如今鬓边早已抽出白发,手背早已皱纹横生。 陈佟氏歪头看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叹道:“阿灵,你都老了,我怎么还不死呢?” 若搁在二十年前,秦嬷嬷定会去捂她的嘴,轻唾着叫她不要说晦气话,老祖宗长命百岁。 如今真的长命百岁了,秦嬷嬷也只能跟着叹气:“人的命,天注定,是天让老祖宗长寿,您不能逆了天啊。” 陈佟氏便不说话了,静静看着龛上的佛像,又长久地发起呆来。 国公府前前后后折腾了大半个月,玄孙媳妇儿生了个男娃,寿宴洗三如期举办。陈佟氏什么也不用管,只需在行礼时到前厅坐一坐,露个笑脸儿,赏孩子们些物件就好。便是皇帝来了,也用不着她去迎接,倒是皇帝主动上前问好,还像小时候那样拉着她的手不放,说了几句国公府后辈优秀,自家皇子皇孙们鲁钝的场面话。 陈佟氏拍着已近耳顺的皇帝的手,眯着眼慈祥地笑,并不接茬。秦嬷嬷在一旁解释,老祖宗耳背,听不清了。皇帝理解地点头,又嘱咐国公府一众后辈要照顾好老祖宗,百岁人瑞乃大燕之福定将载入史册云云。 来孙行完洗三礼被抱来请老祖宗赐福,陈佟氏只瞄了一眼就叫人抱下去,随后赏了几乎半个私库的宝贝给他。 能看见国公府的第六代出生,陈佟氏知足了。那白里透红的小娃儿,一双眼睛黑珍珠般纯净,她不敢多看,怕自己身上的朽气伤了孩子。 再之后的宴席跟陈佟氏没有关系,前头自有孙辈操持,她递个眼神,秦嬷嬷便知机的借口老祖宗疲累需要休息,将她扶了回去。 牙掉完了,发白尽了,可她耳朵并不背,眼睛也好使得很,甚至腿脚也没有僵硬到一定要靠着拐杖行走。说出去跟个笑话似的,百岁人瑞耳聪目明健步如飞像话吗?于是在外人面前她常常装,装自己已经老得失去了所有机能,装自己很快,也许明日,就会死掉了。 她觉得每次出席宴会,大家看她的眼神似乎都隐隐藏着一个疑问:她几时寿尽呢? 陈佟氏也经常自问,几时寿尽呢?苦吃过,福享过,丈夫走了,儿女走了,朋友走了,敌人也走了,她当真是活得够够的。 可是一百岁了,她还没有寿尽,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答应了孙子不主动寻死,陈佟氏只能继续喘气,继续祈祷,继续等待。 只是她没有想到,平静等死的日子,在一百岁开始的第二天就被打破了。 这天陈佟氏一觉睡醒,咳了一声,当值的丫头立即轻手轻脚端水进来,柔声问候着:“老祖宗睡得可好?” 陈佟氏还没回答,便听那丫头突然尖叫了一声,铜盆咣叽砸下,撒了一地的水。 外间各有各忙的丫头们都听见了响动,几个大的慌忙进屋查看,甫一看见陈佟氏,竟然都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僵住了,有人捂嘴,有人瞪眼,像是见了鬼般。 陈佟氏有些不悦,她多年不发脾气是因为能送到她身边伺候的人皆是懂事省心的,并不是因为她念了佛之后就真的佛了。年轻时,她也曾是个脾气火爆的将门虎女,今上的爷爷太宗皇帝没登基前都挨过她的鞭子。 “规矩学哪儿去了,怎么还摔起盆了?”没人上前搀扶,陈佟氏自己撑起身来,皱眉道:“一个个的都杵着做什么?” 大丫鬟香云率先反应过来,她转脸冲那摔盆丫头使了个眼色,叱道:“还不快收拾了,待秦嬷嬷来了自己去领罚!”说罢迅速调整了温和的表情,快步走到床前,扶起陈佟氏,又拿过衣裳伺候着穿戴。 “老祖宗恕罪,小丫头进屋伺候没几天,手脚粗笨,奴婢这就打发了她去,您莫动气。” 另两个大丫鬟也醒过神来,急急低头蹲身,拾盆的拾盆,擦水的擦水。摔盆的丫头浑身发抖,头是垂了,眼睛却还控制不住的往她那儿瞟去。 陈佟氏见状眉头皱得更紧,斜睨香云一眼,沉声道:“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老祖宗,其实,其实奴婢觉着是件好事儿来的。”香云咬着下唇语焉不详,在陈佟氏目光的逼视下只得起身,去拿了一面妆镜,递到她面前。 “您瞧您的头发,真是好事儿......” 陈佟氏往铜镜里瞧了瞧,脑子轰地炸了,刹时惊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喘不出来,颤巍巍举手指上镜子,喉咙里挤出一句:“天...爷!” 随即往后一厥,当场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光临。 第2章 返老还童 丫鬟们的手忙脚乱自是不提,只说国公府各房的大小主子一清早刚起床,听闻松龄院中传来呼叫声,无一不认为是老祖宗去了。这厢脸来不及洗口来不及漱,孙子带重孙,重孙带玄孙,连同几个辈份的媳妇子,浩浩荡荡数十人直扑了过来。 陈佟氏八个孙子有五个留居府中,几个半百老孙甩开丫鬟冲进内间,打眼只见床上直挺挺躺了一人,看也没看清就纷纷跪倒嚎啕大哭起来。 院里站着的人听见里头的动静,更是确定无疑,扑通通跪下一片,香云几乎跳起脚来的解释瞬间被淹没在一片震天哭声中。 第3页 流言传得飞快,松龄院一茬丧没哭完,秦嬷嬷那儿就收到了消息。她今日休息,正在府后家中带孙女,听闻“噩耗”传至,孩子一扔,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边跑边哭边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老祖宗昨晚还好好的......” 待跑进松龄院,秦嬷嬷已累得脸色煞白,她顾不得去给一院子的主子请安,进屋一把抓住香云的手急恨道:“老祖宗怎么会去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香云满头大汗,急火攻心,用力甩开秦嬷嬷的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吼一声:“都别哭了!老祖宗没有死,快去请太医啊!” 屋里的哭声咯噔停住了,长孙人老耳不背,听得这句话当即爬起冲向祖母床前,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这......” 其余几个孙子也住了口,跟在他身后往祖母床上看,吸气声此起彼伏。 “这......这这......” 太医不用请,因为陈佟氏很不幸地没有“去”,还被一院子人的哭丧给哭醒了。她睁开眼看见站在床前的几个面露苦涩的孙子,早已干涸的眼底里倏地涌出两汪热泪。 “祺钰,祺仁,祺瑾,祺泉,祺宝,你们说说,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啊.....” 孙子们握着祖母的手,抚着祖母的腿,抱着祖母的床柱子,喉咙卡了壳,默默陪着她流泪。 老祖宗没有死,只是晕厥了一小会儿。国公爷陈祺钰出来宣布消息,劝退了院子里的一众晚辈。各房回院的路上议论纷纷,大部分人认为老祖宗的这次晕厥是个征兆,表明她身体正在每况愈下,也是时候把一些事情预备起来了。 这不是件值得忌讳的事,毕竟百岁老人,去了也是喜丧,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讨论,甚至可以当着老祖宗的面讨论。 当家的长曾孙媳想到这一茬,立刻决定着手操办。寿材寿衣三十年前预备过一份,二十年前又预备过一份,如今看来,材质还应该再往上提一提才能配得起老祖宗的人瑞身份。于是她一边派人去寻贵重寿材,一边请了京城御贡织坊的人来给老祖宗量体裁衣。 想法是好的,孝心也是可鉴的,可是她请来的人,却进不去松龄院的门。 陈祺钰发了话,即日起,免请安,免例诊,府里府外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扰老祖宗清修。表孝心什么的自可去表,只是用不着表到老祖宗跟前。 长曾孙媳:......那就照着二十年前的衣裳尺寸做吧,用最好的料子,做最荣贵的寿衣,孝心不需要老祖宗知道,爹娘叔伯知道也是一样的。 只是老祖宗的清修看起来并不十分清净。留居府中的各房老太爷们就不守国公爷定下的规矩,每月总有两三个兄弟结伴前往松龄院,一待便是半晌。 出来后的表现更是耐人寻味,有的忧郁,有的不安,有的闭门喝起闷酒,酒醉时还会一反稳重常态的仰天长啸着:“荒唐啊荒唐!” 各房妻儿不解相询,老祖宗还好吗?答曰还好;老祖宗答应分家析产?答曰并无。 妻儿们:……那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你们哥几个神神叨叨半年之久? 所有人都知道老太爷们的反常与松龄院有关,可没人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他们的嘴巴像上了锁。 秋去冬来又至年底,宫里开了年宴,陈佟氏第一次托病没有参加。帝后的慰问赏赐如流水般抬进国公府,宴后各世家贵族的拜帖亦如雪片般递来。 国公府一视同仁的婉拒令得京中猜测四起,流言纷飞,众人普遍接受百岁老祖宗油尽灯枯,奄奄垂绝,终于要咽气了这一说法。 这一年里,松龄院的丫鬟们被悄悄换了好几茬,如今只剩下秦嬷嬷,香云并两个新买进府的粗使丫头还留在院中,其余的人一月一卖,一月一遣,早没了痕迹。 作为国公府理事人的长曾孙媳对此一无所知,因为这一切都是几个老太爷暗箱操作,丝毫没有惊动府里的女人们。 也有一些人永远地消失了,譬如那个摔了盆的丫头,和另两个与香云同年的家生子。 香云和秦嬷嬷本也该消失的,陈佟氏保住了她俩。代价则是为了让国公爷放心,她们无法再开口说话。 是夜子时,寒魔凶猛,滴水成冰,五位老太爷裹着厚厚的皮氅一同进了松龄院。 陈祺钰领头肃立在外间,推开香云递来的手炉,朝里屋低声道:“祖母,渝城路遥,今冬大寒,不久怕会落雪,此时动身实是不便。不如待春暖花开之时再走,孙儿也能安心,请祖母三思。” 其余几位老太爷亦同声道:“请祖母三思。” 内间静了许久,方才响起一个声音:“老人没有熬过冬天再死的道理,你们不必劝了,我心意已决,明早报丧吧!” 若是各房媳妇儿在这里,定会大吃一惊,那屋里答话的哪里还是她们熟悉的那把苍老嘶哑的嗓子?清脆爽利,悦耳动听,如珠落玉盘,如出谷黄莺,分明是个二八少女的声音。 秦嬷嬷打了帘子,屋内人缓缓步出,显露身形。 若是各房媳妇儿在此,定会骇到失语。那屋里走出的又哪里还是她们熟悉的那个鸡皮鹤发,腰背佝偻的百岁祖宗?乌发如云,皮肤光洁,面容姣好,身姿挺拔,分明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 即使看了不止一次,几位老太爷还是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最小的八老太爷陈祺宝嘟囔了一句:“我怎么觉着您比半月前更年轻了?您就别再吓唬孙儿了……” 第4页 见过她年轻时容貌的人已经全不存世,即便她自己自照时也觉有些不惯,此时听得此言,她霎时红了眼圈,抬手摸了摸八老太爷的头,喃喃道:“祖母变了妖怪,吓着我的祺宝了,祖母也不想活着丢人啊……” 国公爷回头对弟弟怒目而视:“什么妖怪!这是返老还童,祖母之幸陈家之福,你不要胡说八道!” 返老还童,令人闻之咋舌观之悚然的事情,就真切发生在百岁老人陈佟氏的身上。 一年前的那个早上,她被自己一夜返黑的头发吓晕过去,几个孙儿见了亦是惊怕不已。长孙祺钰见多识广聪慧沉稳,当即安慰她说这只是一种返老回光之象,举例说明某古籍有载,某朝某代某人也曾如此,不仅白发转黑,更脱齿重生,精神焕发,寿长两百余岁,无疾而终,史称颜祖。 陈佟氏没听过这位颜祖的名号,便追问是哪本古籍记载此事,能找来瞧瞧也好安心。祺钰坦言古籍不可考,故事是由祖父转述的。 陈佟氏泄气,什么颜祖,八成又是死老头子胡编乱造哄孩子玩儿的。她活了一百岁,就没听过大燕朝还有比她更长寿的存在。 幸好,她没有脱齿重生,也没有精神焕发,只是一个顶着黑发的鸡皮老太太。也许这就是回光返照吧,陈佟氏乐观地想,活成了老人精,死前有些异象也是正常的。 可惜她的乐观很快被残酷现实打破。几天后,她发现自己光秃了很久的牙床开始痒痒,伸手去摸,竟摸到了几颗米粒大的牙根,吓得一天没敢开口说话,直到晚上陈祺钰前来探望,她才抱着孙子又哭了一场。 之后事情的发展越发离奇,陈佟氏几乎是以一天一个模样的速度变化着。牙齿指甲长得飞快,松垮的皮肤肉眼可见的紧实,皱纹睡一夜少一条,佝偻了二十多年的背重新挺拔,甚至胸口,都鼓出了让她难堪不已的弧度。 在孙子们的保护下,院子里伺候的人更替得极快。房中只有秦嬷嬷和香云一直贴身陪她,眼睁睁看着她近乎妖孽一样的改变。两人皆是哑了,只能用眼神表示情绪,从惊骇到麻木,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陈佟氏每日起床看见自己的变化便自我安慰,快了,异象愈多,死亡愈近,就快要死了吧? 镜子里呈现四十岁的脸时,她没有死,困扰多年的腰痛毛病也消失无踪;呈现三十岁的脸时,她没有死,寒夜拿掉了汤婆子仍觉腿脚暖热;二十出头时,还没有死,手背上的青筋和脖子上的皱褶被不知名力量抹平,早起洗干净的脸,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 那天她怔怔对着镜子照了许久,饱满的脸颊上带着血气丰盈才有的红晕,分明是她生下长女时的模样。那时边疆战事平定,她收到长兄与丈夫即将凯旋班师的消息,心情舒畅,月子坐得很好,抱着女儿在窗花下揽镜时,便看见这样一张脸,胖嘟嘟,娇嫩嫩的...... 不,不对,那时的她眉梢眼角都透着期待和喜意,而今时镜中这张年轻的脸,眼中却只有苍凉与死气。 她扔开镜子,叫香云去请了陈祺钰过来,再次恳切地表达了想要寻死的念头。 “我不能再等了,若叫外人知道,国公府必将大难临头,唯有一死,方能不拖累你们。”她这样说。 第3章 寿终内寝 陈祺钰看着坐在妆台前的祖母,身上还穿着惯常的鸦青色隐花宽袖长袄,头上戴着某个玄孙女表孝心送来的深灰云纹抹额,可她的脸庞那么细腻白净,她的腰身那么苗条纤细,就像个偷穿老封君衣裳的调皮少女一般。只是,别看她的眼睛。 无论外貌变得多年轻,眼睛还是会暴露一个人的真实年纪,陈佟氏的眼神疲惫,瞳仁暗淡,像两团燃透了的火堆,只余灰烬。 陈祺钰叹口气,蹲身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祖母,您万万不可寻死,孙儿以为,此乃神迹。” 陈佟氏不赞同:“神迹?神迹便是让我一个百岁老妪变成这副模样?若有一星半点风声走露出去,谁会不以为这是妖孽缠身?圣上还曾视我为大燕祥瑞,倘若他知晓此事,将如何看待陈家,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国公府!这是妖孽想借我肉身兴风作浪,毁我国公府百年基业啊祺钰!我唯有一死,将这妖孽之身一把火烧光才能放心,我不要你们受我拖累,我本就是将死之人……” 陈佟氏越说越激动,浑身颤抖,嘴唇发白,手指冰凉。陈祺钰赶忙使劲握了握,安抚她的情绪,轻声道:“祖母您听我说,此事不关圣上,不关天下人,只是我陈家的家事而已。” 陈佟氏摇头:“不论关乎于谁,我是决计要死的。你记住,我死后你立即将尸身焚烧,以骨灰停灵,祖坟里立个衣冠冢,骨灰撒了便是,就说是我的遗言。不行,我得写下来,以免有人拿孝道做文章弹劾你们……” 看她四处踅摸着纸笔,陈祺钰的眼睛湿润了。 父亲战死母亲殉夫,他是祖父母一手带大的。呵护备至,倾力培养,九岁时就力排众议为他请封世子。祖父去世后,国公府交到他的手里,祖母从来都是家中最支持他的人,亦是他在朝堂起伏时最坚强的后盾,祖孙感情可谓至真至深。 如今看到祖母一心求死的时候,还在为儿孙打算,还在担心拖累后辈,他怎能不心潮起伏?人还好好的活着,为什么要刻意寻死?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5页 “祖母!”陈祺钰按住陈佟氏,“您不能死,您是陈家的主心骨定海针。洪昀外放未归,梓杰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晖哥儿山哥儿才进国子监,林哥儿将将周岁,您还要护着他长大成人,为了陈家,您不能死!” 陈佟氏心如刀割,难过道:“可我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哪里还有脸再去见我的乖孙儿们。” “无论您变成什么样子,您都是我的祖母,是陈家的老祖宗!”陈祺钰坚定道:“活着不好么?您为什么不认为这是天降神迹于我陈家,旨在护佑陈家再兴百年呢?” “什么……” “祖母您可知,孙儿羡慕您,看着您一天比一天精神,孙儿又高兴又羡慕,您是得了上天眷顾的人,这也是上天给陈家的福气啊!您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亲眼看着国公府俊才辈出,永立世家之巅,不好么?” 陈佟氏听了他的话,一时心里又酸又麻,不好么?当然好,孙儿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孙儿,能看着国公府枝繁叶茂,长兴久盛,的确是种福气,可是,她如今以何种面目去看?回光返照了整整一年,她完全没有要死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健康,越来越结实,倘若走出松龄院,谁能对着她这张比曾孙媳妇还年轻的脸称呼一声“老祖宗”? “不,我妖孽之身,老天罚我......” “妖孽之说再不要提了,您与妖孽没有半点关系!”陈祺钰打断她,斩钉截铁道:“世上修道之人无数,未必就没有长生者的存在,只是我等不知晓罢了。您又没有长生,不过一百岁而已,即使还童长寿了您还是您,一未祸国殃民,二未伤人害人,何以妖孽自称?或许您就是在不经意间入了道途,由此才得了上天对您品性高洁,一生从善的嘉赏。” 他跪下来,扶着陈佟氏的膝头,笃定的语气让人安心:“祖母,这不是天罚,是嘉赏,纯善之人才有的嘉赏,您别想岔了。” 陈佟氏想说我都拜了几十年的佛了,怎会入了道途?可她看着长孙目光里的一丝丝紧张和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散去的孺慕之情,默然半晌,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不寻死,我活两百岁,三百岁,我护着林哥儿长大,我看着国公府永立世家之巅,可是我这个样子……我怎能做到!” 陈佟氏捂住脸呜咽出声,再也忍不住眼泪纷纷。 陈祺钰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脸,“怎么做不到呢?即便不以国公府老祖宗的身份存在,只要活着,您总会看得到的。” 陈佟氏抬起头,年轻姣好的脸庞满是凄怆。 次年正月二十一,镇国公府老祖宗,超品诰命老封君陈佟氏寿终内寝,卒龄一百零一岁。帝令停朝三日,亲临国公府致悼,赐谥号“瑞”。陈佟氏身穿烟霞贡缎,口含珍稀鲛珠,以金丝楠木棺椁下葬,数百子孙跪别相送,半城裹素,极尽哀荣。 七日后的傍晚,国公府西角门驶出八驾无华马车,遮得严严实实,每驾配着两名黑衣肃颜的车夫,催鞭策马,拐出胡同,很快上了中阳大街。 角门上的婆子好奇地询问送行小厮:“这是谁家来人,逗留七日才走?” 小厮答:“听说是渝城来的。” 婆子恍然:“哦,莫不是大将军府?那可是老祖宗的娘家人啊。” 小厮赞叹:“不愧是大将军府的下人,我瞧那几个车夫都像是军中出来的,眼睛凶得很。” 老祖宗的“娘家人”此时正坐在马车里,微挑了帘子向外看去。 刚出正月,中阳大街还是一派繁华热闹,店铺林立,人声喧嚣。小贩挑着担子沿路叫卖着元宵节时没卖完的花灯;两个华服少年在酒楼前拱手相请;戴着帷帽的女子轻抬莲足跨进一家脂粉铺子;垂髫小儿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街边蹦跳欢笑。 鲜活生动的人世间,看进她的眼里却是苍白,有如天边那道残阳,寒雾抹去了它的颜色,只余一片惨淡的冷光。 秦嬷嬷将她的手指从帘缝处拿下来,给她紧了紧狐毛披风。两人相顾无言,秦嬷嬷是有口难开,她是无话可说。 出了城门,过十里亭,寒风凛冽中,五个未带随扈的男子早已候在此处束手恭立。待马车驶近,须发花白的长者领头撩袍下跪,余四人紧随其后,一道朝着马车叩了三个头。 车队没有停,甚至没有露出一道帘缝。车轮压着冻土,伴着马蹄哒哒,一路南去了。 该说的话,该流的泪,已在七天里说尽流尽。她忍住了想要再看一眼的冲动,摸了摸腰上的荷包,从里头掏出一块田黄印章,细细端详,摩挲着上头的“伯君”二字,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寥落的星子挂在天幕,入夜寒气更甚。车行五十余里车夫前来回禀,到了第一个驿站。 车夫口称“姑娘”,她许久不能回应,还是香云代她出面点了头。 戴上帷帽下车的时候,她微微发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出京了。能记得的最近一回,好似是去晏州看望生产次子的外孙女,模糊算来也有四十年之久。 这次她的葬礼,那小子也来了。她躲在屏风后头打量了一遭,当年小猫崽儿似的早产儿,如今已成一方知州,高大儒雅,长得很像外孙女婿。 能参加自己的葬礼,她大约是古来第一人。陈祺钰本不同意,可她很想在临走前再看看自己的孩子们,无法一个一个的叫到跟前殷殷嘱托,就躲起来悄悄地看一眼也好。陈祺钰拗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第6页 躺在棺木里代替她的人是谁她不知道,可是长孙做事一向妥帖,别人看不出破绽,她也看不出来。 她换上香云的衣裳,看顾着自己的灵堂,看着很多很多熟悉的面孔前来吊唁,看着几代孙辈披麻戴孝轮流为她守灵,从她手里接过黄纸又烧给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无人认出她来,当然,她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与长孙促膝长谈后直至今时“身故”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的容貌又有了些些变化,变得更加年幼,形如碧玉之龄,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她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返老还童,是还到幼童,婴孩,精血,一直还到消失于人世吗?她这样想着,心里隐隐又升腾起别样的希望。若是如此,那就好了。 驿站门前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昏黄的烛火跳动得厉害,如同她不能掌控的未来。 陆路换水路再换陆路,旅程无惊无险,沉闷进行了两个月后,到达距离渝城百里外的九固官驿。 车夫们显然训练有素,路途熟悉,赶车稳当,一路上极少言语。如每一次住宿一样,先护着主仆三人进馆歇息,再自行去与驿使交涉路文,安顿车马。 饭食热水端进房间,秦嬷嬷和香云忙着摆盘拿筷拧手巾。她坐在桌边,静静看着她们忙碌,看秦嬷嬷垂在额前的一缕白发,看香云瘦脱了形的脸颊。 擦了手,漱了口,香云开始给她布菜,她终于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一起吃吧。” 两人摇头,她皱皱眉,两人便低头挨着凳边小心地坐下了。 三个人吃饭,屋子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只是略用了几口,她便放下筷子,秦嬷嬷和香云也立即放下了,起身想要收拾。 她制止住二人:“坐下,有些事跟你们说说。” 两人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忐忑。 “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我一个人上路多有不便,这才叫你们帮手。眼下已到渝城,待我安顿下来,你们就可以回京了。” 秦嬷嬷倏地起身,张口说不出话,只拼命摇头,香云也是满脸吃惊。 她安抚地看过去,示意她不要着急,又道:“香云的老子娘前年就向我提过亲事,说是给你相了京郊庄子的一个管事,我没见过那人,不过既然是你老子娘看中的,想必不会差了。本早就想放了你的,后头事多耽搁了,你今年十九,我再不放人,你就要成老姑娘了。” 香云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一个劲地摇头。 她轻笑一声:“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担心自己哑了,人家看不上?那不可能,从我房里放出去的姑娘,只有被婆家供起来的份儿,他若敢嫌弃你,自然有人撸了他的差事!” 香云扑通跪在她脚边,抓了她的衣襟,仍是痛哭摇头。 她又看向秦嬷嬷:“阿灵,你陪了我四十年,国公府该给你养老,没想到却是受了我的连累,临老还让你遭上这一回罪。” 秦嬷嬷没有哭,缓缓地跪下,悲伤直视着她。 她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与你继续相依为命,可我不能那么自私,那阵儿保下你,除了一份旧情,就是念着你的孙女儿也刚出生不久,跟林哥儿一边儿大,我想看着林哥儿长大,你......你也想看着你孙女儿啊......” 秦嬷嬷猛地背转身子,抽泣起来。 她压了压心头酸涩,冷静道:“好了,起来吧,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忠心的,我相信你俩。国公爷那儿我已经说过了,你们回去,他会安置妥当。到了渝城,我自会再寻人随侍,你们不用担心。” 两人擦干了泪,起身收拾碗盘,服侍她洗漱宽衣躺倒,待吹熄烛火,两人又默默在她床头跪下了。 她没再说话,任她们跪着,只怔怔望着窗纸上透出的一点点朦胧天光,久久难眠。 第4章 独归故里 渝城是陈佟氏的祖籍,乃大燕南路咽喉,入关必经之地。 她爹从龙之后在京中过了几年富贵日子浑身不舒坦,态度坚决地要为高祖皇帝回渝“镇守重地”。高祖不答应,他便交了虎符说卸甲归田,欲擒故纵撒泼耍赖的最终还是称了心,荣归故里建了大将军府。 她在这里长大,出嫁。虽然后来公公去世,她随夫进京袭爵,但渝城里仍留有她的嫁妆私产,连庄子带铺子大小三十余处,由娘家代管,八十多年几易赁客,东主一直是她。 娘家如今的当家人是她大侄孙,致仕前官至二品辅国将军,脾性霸道,又粗中有细。若是她回渝城来收了产业,必然会惊动大将军府。无有亲缘关系,陌生女子怎能继承他姑祖母的嫁妆?只怕大侄孙会杀上国公府讨说法,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临来前,她想将“遗产”分了,包括渝城的一切。孙子们不但不愿收,还补给了她更多金银,意在让她于故乡重置一份富贵家业。 富贵,她看着近在眼前的城门苦笑,她还要富贵何用?陈佟氏已经死了,富贵也随着棺材一起埋了,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孤家寡人。 她带着秦嬷嬷和香云暂住客栈,车夫们则在城内活动起来。 不消两日,新的户籍办妥,置下城东花溪巷一幢大三进宅子。家仆丫鬟厨娘粗使共买了十数人,已先一步进宅扫理去了。 车夫们送她回家,卸了箱笼,抬出一样又一样物什,直把新买的下人们看傻了眼。 第7页 除了多不胜数的衣物用品,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玉摆设,一个贵似一个的精美奁盒之外,那些硕大的箱笼里竟然还藏着家具。金乌的香几,紫檀的佛龛,黄花梨的盆托……八驾马车里有七驾都是这位新主人的物什。 秦嬷嬷和香云不许两个新丫鬟进屋帮手,硬是归置了一天才将她迎进正房。 坐进窗明几净,被熟悉物品包围的屋里喝上一杯热茶之后,车夫送来几份文书。 “姑娘,这是公验,共八张,请您收妥,这份手实须得落名,小的一阵送回公衙。” 她还戴着帷帽,接过公验翻了翻,目光在那姓氏名讳上定了一瞬,随即移开,示意香云研墨。 名字签罢,车夫又将一叠契书交与她,道:“这是人地房契,明日我等启程返京,卫潮卫澜留下听姑娘差遣,请姑娘保重。” “都回去,我这里用不着他们。” “此乃国公爷之命。” 她摇摇头无奈,“好吧。” 待车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转过脸便开始催着秦嬷嬷与香云收拾东西准备返程。 秦嬷嬷不动,香云也不动,头一回忤逆了她的意思。 她不悦地道:“我都想开了你们还有什么想不开?保下你们性命不是让你们陪着我耗时日的,都回去过自己日子去,少在我面前耷眉塌眼的,不吉利!” 两人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仍然不动。 她拍拍自己的脸,“这俩月我觉着好多了,慢多了,兴许就要停了,我在这儿能多住些日子,待香云成了亲,阿灵的孙女儿大些了,你们可以再来看我。” 这话只能用来自欺欺人,赶路俩月,还童的速度没有放缓,她还在继续年轻下去,如今看起来就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香云张着手比划了几下。她笑了:“你嫁在哪儿都没关系,可我现在已不是国公府的人,你老子娘又是离不得国公府的,他们就你一个闺女,你不为他们想想吗?” 香云慢慢放下手臂,脸色颓丧起来。 秦嬷嬷不比划,一动不动,只看着她,眼睛里流露着几十年不变的倔强。 她见状嗔了秦嬷嬷一眼,心里却暗暗叹了一口气,阿灵这犟脾气,怕是赶不走了。 翌日一早,十六个车夫按照来时的安排,留下两个听差,其余人带着哭得眼睛红肿的香云,踏上了返京之路。 他们是陈祺钰身边的人,她不愿留也不能留。严格地说,谁是国公爷,他们就在谁身边。当年还是国公夫人的时候,她也见过这么一批人隐在丈夫左右,如今新人换旧人,肃杀的气质却一如既往。 卫潮和卫澜进来给她磕头,极有规矩。无论是面对她带着帷帽的古怪,还是听见她青稚的声音,面上始终平静,不曾有一丝波动。 她没什么好吩咐的,只叫他俩暂时先看好宅子也罢,她钱多,招来觊觎者也是麻烦。 房里只剩下她和秦嬷嬷时,叹息便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阿灵,你瞧这两个少年郎,至多十七八岁,本该是前途无量的孩子,可惜啊,跟了我这个老太婆。祺钰的性子我清楚,我不死,他俩是回不了京了。” 秦嬷嬷皱眉比划着:伺候您是他们的福气! “我哪儿还有什么福气,唉!”她自嘲地笑,摸了摸小几上的文书,“你瞧见这公验没?从今儿起,世上便再也没有佟氏惠容了,只有我,有族不能依,有家不能归的,佟昭。” 昭昭是她的乳名,未出嫁时父母兄嫂皆这般唤她。如今孤家寡人,世上再无人知晓这名字的由来。 秦嬷嬷轻抚她的肩,似在安慰。她反手拍拍秦嬷嬷:“阿灵,多谢你了。” 一切未有定数,她不敢作出任何承诺,只能道上一声谢。 佟宅的下人们不知他们的新主人长什么模样。只在主人搬家进府那一天见过一回,不仅有一群车夫阻在身周,还戴着幂篱隔绝了他们的目光,隐约瞧着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 自从安顿下来,这位主家便不出门,不发声,食寝也不招丫鬟近前,全由一位哑婆婆贴身伺候。家中庶务更是从不过问,统交给两位年轻的卫管事负责打理。 半年多来,只有两个小丫鬟能进去二门里的正房送饭除尘,说是一开始还能见着姑娘倚窗读书的身影,后来就不曾见到了。做完当日的事情,她们很快便会被哑婆婆打发出去。 洗衣的粗使婆子曾奇怪过,不都说主家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么?怎么送出来浆洗的衣裳全是老气横秋的款色,看那尺寸,也不太像姑娘家的身形啊? 奇怪归奇怪,谁也不敢去探究主家的秘密。佟宅不大,规矩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两个卫管事整日神出鬼没,但凡听见谁多了一句嘴,带出对姑娘一星半点的好奇,立刻发卖换人,不留余地。 时日长了,下人们便都知道了,闲暇扯淡扯到八千里外都没事,只别提姑娘就行。 主家事少,月钱丰厚,又肯签活契,虽不是什么高门大府,对卖身不肯卖彻底的人来说却是个难得一遇的安身之处,所以他们把嘴闭得紧紧的,都不想打翻这碗好饭。 只是饭碗这种东西,端在主家手里,翻与不翻,也不是下人们能说了算。 七七乞巧节这一日半下午时分,大卫管事突然发还佟宅所有仆人的卖身契,并一人十两现银,将人全赶了出去。 第8页 一群人站在大门口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家丁喂马喂到一半,厨娘灶上炖着燕窝,婆子昨日晾晒的衣物还没有收,怎的没预兆地就被扫地出门了? 有人不忿:“契约签的一年,我才干了四个月,东家这可不对了。” 有人凉凉:“你没领十两银子?” 先前那人便讪讪不说话了。 又有人不死心地回头拍门,口称家中亲人死光,愿签死契卖于佟家。大门内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大多认定佟家出事了,保不齐是要离开渝城了才会遣散所有人。一时又有些感叹,大半年前才搬来,光整修布置院房都花了不少银子,这又要走?富贵人家的作派当真让人看不懂。 两个小丫鬟在一旁默默地听了一会儿,一个叫巧莲的咬咬嘴唇没做声,拎着包袱走了。另一个名为春桃的却是附在洗衣婆子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婆子大惊,“你说真的?” 春桃点点头,婆子一把拉着她出了巷子,别在拐角往佟宅方向看了看,压低声问:“你亲眼看见了?” 春桃撇撇嘴,“我连屋子都进不去怎能看见?但我送饭的时候听见了,巧莲也听见了,她胆子小不敢说罢了,就是婴孩的哭声,错不了。” 婆子慌忙按住胸口,“天老爷,怪不得姑娘从不见人,她这是……” “偷偷生了个孩子。”春桃笃定地接话。 婆子专做浆洗,呆过的人家不少,见识也不少,脑袋里一瞬间冒出四五个后院秘闻,任哪一个想起来都让她汗毛直立。她定了定神,对春桃道:“姑娘没及笄呢吧?这事儿可不能瞎传,你只是听了一耳朵,哪能断定?再说了,就算家里多了个孩子,也不定就是姑娘……亲戚家的也说不准。” “哪有什么亲戚,咱们在这儿半年多了见过人上门没有,要么是外室,要么就是个孽……”春桃不服气地喋喋,被婆子捂着嘴硬扯走了。 “你可长点儿心吧,大户人家手段多着呢,到我家去再说。你那烂赌的爹见了你回去保不齐就要把你卖上第三回了。” 都是渝城本地人,婆子和春桃在牙行相识相熟,一同进了佟家做事,素日关系亲近。此番听得这样一件讶事,心知不能当着众人说道,急急拽着春桃走家去了。 时逢乞巧,天光未晚主城内已极是热闹,花灯曳曳,瓜果飘香。两人走到西大街中间儿,正勾头掩嘴窃窃私语着,忽然从一旁的巷子里窜出一匹高头大马,正对着她二人直冲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嘶叫扬蹄,将二人狠狠踏倒在地。 人群躲闪纷纷,尖叫连连,惊马踩踏后向西飞奔,转瞬不见了影子。春桃胸骨碎裂当场身亡,婆子还剩了一口气。 她嘴里吐着血沫,看着众人围拢过来,越围越近,近到一双黑靴就杵在她的眼前。 有人蹲下来,似在查看她的伤势,片刻后道:“报官吧,没救了。” 婆子大震,这声音是卫……她想开口呼救,可心肺剧痛,呼吸困难,她拼命挣扎,可看在众人眼里只是抽搐了两下。 婆子随后咽气,到死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第5章 死不见尸 佟宅之内,秦嬷嬷站在正院儿里的一棵古树下神色凄惶。她怀里抱着小小襁褓,襁褓里包着个瘦弱的婴儿。 夏蝉鸣叫不休,夕阳余晖从枝叶间洒落下来,落在孩子闭目昏睡的小脸上,把眉眼都染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卫潮进院,看了一眼秦嬷嬷怀中的襁褓,垂下眼帘道:“多嘴的人卫澜已处置了,嬷嬷可还有其他吩咐?” 秦嬷嬷低头看看婴儿,抬头看看卫潮,目光里流出祈求之色。 卫潮沉默片刻,道:“临行国公爷交代,若姑娘故去,须得回京禀报。” 秦嬷嬷赶紧把襁褓往他方送了送,让他看清婴儿只是睡着了,并没有死。 婴儿的脸只有女子拳头大小,头发稀疏微黄贴在额上,皮肤带着仿佛初出胎才有的红丝和淡淡的青紫,宛如新生。 卫潮只扫了一眼,就匆忙点点头移开了视线。他八岁进入暗卫营,十四岁跟在国公爷身边做事,手上沾过血,刀下亡过魂,同袍死在眼前面不改色,京中阴私丑闻所知甚多,可谓见多识广,铁石心肠的一个人,却不敢多看这婴儿一眼。 这半年多的日子比起从前,算是难得安稳的,可他与卫澜时时悬着一颗心,总觉得国公爷这次派给他俩的任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完成。出京时护送的明明是个小姑娘,怎的如今竟变成了个小婴儿? 杀人可以,护人也可以,可若是要护的,不是人呢? 卫潮和卫澜都是优秀且有操守的暗卫,不该问的绝对不问,哪怕奇异的事情每天在他们眼前发生——姑娘在变小,两三个月时间,几乎一天一个模样,他们眼睁睁看着她从少女缩成了幼童。 姑娘看似三四岁的时候,曾招了他们过来说话。她穿着秦嬷嬷改制的小衣裳,安安静静端坐在罗汉榻上捻着佛珠,不再遮面,泰然以对。 她对自己的变化好像不怎么担心,稚嫩的脸上挂着不合衬的慈祥表情,坦然相告道:“你们都是做暗卫出身,瞒你们也瞒不住,国公爷既然留下你俩来护着我,定然对你俩十分信任,那么我也是信任的。你们瞧见了,我这是跟旁人不一样,倒着长了。不过不用怕,我很快就会死的,你们也很快就能回京了。” 第9页 秦嬷嬷在一旁抹眼泪,姑娘又笑道:“叫你们来就一件事,我死之后,你们可以去向国公爷复命,余下的人就半个字也不要透露了。我这状况若传出去,恐要引起轩然大波,不仅国公府会遭受牵连,你们也自身难保,其中利害无需我多说了罢?”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软糯的,表情是放松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像极了卫潮见过的那些极擅驭人之术的上位者。 卫潮卫澜低头拱手称是,姑娘却轻叹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道:“皇上已至耳顺,自前年起龙体便有微恙,听说招了好些擅炼延年益寿丹的道士进宫,也不知近来龙体可有康健。唉,明君啊,为大燕江山操劳数十年,总是放不下心的。” 话题突然转向,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段话,却让卫潮卫澜猛地抬起了头。 那日从二院出来回到住处,卫澜问了他一句话:“若是我没有记错,国公爷是说老祖宗去后,秦嬷嬷才跟了这位表姑娘的?” 这问题其实不该问,所以卫潮也没有答。作为暗卫,他们只要做好主子交代的事情便罢,背后的秘密,不需也不该探究。 秦嬷嬷对姑娘表露出的感情,显然不像是才跟了几个月的模样。卫澜问了,可见他真的是惊了心了。 谁能不惊心呢?又是两月后,姑娘便成了如今形状,躺进襁褓,不会说话,失去行动力,有所求只能以哭声示人。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的骇人变化,他们甚至想说服自己那是秦嬷嬷从外面捡来的婴孩。 这太不可思议了,除了妖魔化,还能怎么解释? 下人走后,佟宅偌大的院房里只剩下四个人,空荡荡的,静悄悄的。秦嬷嬷足不出户看顾着姑娘,卫潮卫澜则负责采买几人的生活消耗。他俩不敢也不愿深想,默默做好份内事,默默等待着任务完成那一日的到来。 很快了,姑娘说过很快了,她现在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 只是秦嬷嬷的作风却并不能合上卫氏哥俩的隐秘心思,她很用心的照顾婴儿。先是要求他们去置办些婴儿用具,后又要求买回一头产奶的羊,在她腾不出手来的时候,还会给哥俩增加煮奶试温或者晾晒尿布的工作。 卫潮和卫澜面无表情一丝不苟地做了,他俩想,没什么大不了,这是任务。 记不得是从哪天起,羊奶不用煮了,尿布不用洗了,秦嬷嬷也不再抱着婴儿出来晒太阳了。哥俩不问不探,依然等待。等着有一天秦嬷嬷终于两手空空地走出房门,站到他们面前。 她疲惫地比划着,姑娘,去了。 草木萧疏季,姑娘去了,在他们落脚渝城八个月之后。 卫潮让卫澜先一步回京向国公爷复命,自己则陪着不愿离开的秦嬷嬷留在佟宅,等候指令。 卫澜牵马出门时问他:“怎么报?” 卫潮道:“如实报。” 卫澜静如深潭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的情绪,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有话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上马离开。 不怪他茫然,卫潮亦是同样。他回到里院,从窗口看见秦嬷嬷着了魔一般跪在床上,趴在地下,一寸一寸地瞅着,摸着,茫然的感觉越发强烈。 棉缕柔软的小花被上,没有婴儿;七寸长的紫檀小棺里,没有尸体。没人知道那小人儿是怎么消失不见的,就连秦嬷嬷也不知道。 姑娘的尸身他们亲眼见过了。整个人缩到只有半个手掌大小,初生猫崽般的袖珍,偏偏还保持着人的形状。若不是皮肤颜色和触感提醒着他们,卫潮和卫澜简直要以为那是一个巧夺天工的匠人手做的精致人偶了。 因为早有预料,他们只把惊愕压在心底。按例进行了一番查验,小人儿确实歇了心脉没了气息,薄如蝉翼般的皮肤上透着隐隐的青白死气。秦嬷嬷将其敛进了之前备下的紫檀小棺,先置于床榻上,待整理好陪葬品阖了棺盖,再移去正堂停灵。 三人各行其事去做秘丧准备,还不到半天功夫,里屋的秦嬷嬷忽然就咿咿呀呀疯魔起来了。 紫檀小棺里空空如也。一人动手两人见证放进里头的小尸身,竟不翼而飞。 卫澜守着门,小棺没有上盖,秦嬷嬷也未离开过十步以外,她甚至一直坐在床上望棺垂泪,最远不过走去罗汉榻前拿了姑娘的佛珠手串,再回头,棺材就空了。 卫潮卫澜面面相觑,鬼怪之说再次涌上心头,谁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盗走她?若不是鬼怪的话,难不成是她自己走掉了? 所以,这算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件事的诡谲神秘,已经超出了卫潮卫澜的认知范围,他俩自认无法处理,只得上报国公爷再做定夺。 卫澜过了渝江,一路少停,换马疾驰,半月抵达京都面见镇国公陈琪钰,将这十个月来的种种事体禀报于他。 陈琪钰听闻尸身凭空消失,当下失态摔了茶碗,急问:“不见了?可有外人进宅?” “绝无。”卫澜斩钉截铁地答。 陈祺钰揉了揉太阳穴,“你们亲手探过,她确无气息了?” 卫澜压低声音:“是,表姑娘虽已成玲珑之态,但形与普通婴孩无异,属下二人均已探过。” 暗卫验尸是必备技能,这一点陈祺钰并不怀疑,他只是不愿相信“表姑娘”身死人消的事实。令他既惊且喜近两年的还童,原来只是让她倒退着走向死亡吗?卫澜不会说谎,他说尸身凭空消失,就真的是消失了,不是被人盗走,莫非化为了尘烟? 第10页 “此事蹊跷,待我细思,你先下去吧。” 卫澜应了是,起身时稍稍犹豫了片刻,又跪下道:“国公爷,属下过江北下船时,看到了李茂将军的人正要登船。” 陈祺钰一惊:“千牛卫?有多少人?” “一行大约十四人,生面孔居多,属下不敢断定,只是认得其中两个。” 陈祺钰起身踱步,“千牛卫无诏不得离京,他们这是奉旨去了渝城?卫潮可知此事?” 卫澜道:“属下离开渝江时放了小隼,卫潮定已得到消息了。” 陈祺钰走了一个来回,脑筋却转了几十个弯,停步的时候他朝卫澜摆摆手:“唤梓杰来,你先下去休息。” 陈梓杰是陈祺钰的孙子,二十出头年纪,成亲三年膝下一子,经了门荫入朝,领受从六品侍御使职。官不大,却分握监察之权,正是年少有为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他进门问安,见爷爷眉头紧锁,面色不善,心里便有些打鼓,“祖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没有,你先坐下,”陈祺钰示意他坐下说话,道:“上个月,你曾得圣上在御书房召见,我记得你说,圣上只是与你闲话了几句家常,是吗?” “是啊,话了几句家常,赐了孙儿一幅叶白秋的山水画。” “唔,你把当日情况再与我说一遍,圣上都说了哪些详细?” 陈梓杰不知爷爷为何又问起一个月前的事情,好在圣上的单独召见对他来说也是头一回,故而印象深刻,略一回想便道:“那日下朝,王公公来传圣上口谕,让孙儿去御书房觐见。面见圣上后,圣上询了几句孙儿在御使台的差事,又关心祖父和家中各位老太爷的康健,问了问弟弟们在国子监的情况,孙儿只答一切都好。圣上便赐了画,放孙儿退下了。” 陈祺钰捋着胡须,疑道:“圣上与你交谈时,御书房里可还有别人?” 陈梓杰想了想,道:“只有王公公在一旁伺候。哦,在进御书房之前,王公公说圣上正与白鹤观的道长论道,是以孙儿在门口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得以觐见,孙儿进去后,那位道长已经离开了。” “白鹤观,”陈祺钰沉吟着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开口问道:“梓杰,圣上他有没有......提到你的高祖母?” 第6章 帝王合掌 陈梓杰一怔,从祖父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使他有些恍惚。高祖母已经去世近一年,祖父的态度却是十分奇怪。自入土为安后,高祖母好像就真的彻底从陈家被抹去了。各房老太爷对她绝口不提,她的牌位不进祠堂,而是被祖父放置在自己院子的一个小厢房里。寒食中元竟也不让人进去祭拜,未免有失子孙本份。 但陈梓杰知道祖父做事一向有分寸,他会这么对待素来爱戴敬重的老祖宗,一定有他的道理。 至于圣上是否提到高祖母,陈梓杰仔细回忆,似乎还真是随口带了一句相关,“圣上倒是没有提过高祖母,只是说到晖哥儿他们时,问孙儿渝城的表兄弟们有没有进国子监的。” “你怎么答?” “孙儿答,渝城表兄弟们大多入了军中历练。圣上很高兴,说大将军府后继有人,不堕威名。” 陈梓杰走后,陈祺钰一个人静思了许久。 他了解皇帝,知道他不是一个无的放矢之人,想对陈家表达关爱,朝臣头排便站着祺泉祺宝。越过祖辈,与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侍御使闲谈施恩是很不寻常的,他定然另有目的。 这厢召了梓杰说话,那厢派出千牛卫南下,皇帝意欲何为呢?不知怎的,陈祺钰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祖母,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些关联。 多年官场沉浮养出来的敏锐性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只是这危险无根无据,起落皆无方向,他想把弟弟们招来商议,又不知该从何议起。 独饮了几杯茶,陈祺钰叫人再次传来了卫澜。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沉郁,不等卫澜行礼,径直开门见山道:“千牛卫替圣上办差,出现在渝城地界也不出奇,你如何会特别回报此事?” 卫澜暗暗吐了一口气,在他报了这个消息之后,就知道国公爷一定会问。想起卫潮的话,此时心倒是稍稍安定了些,沉声道:“回国公爷,属下会留意到千牛卫,是因为表姑娘生前所说的一番话。” 陈祺钰倏地紧张,“她说了什么?” “蒙表姑娘信任,生前已向属下二人坦陈病情,说是与旁人不同,逆龄而长。并道圣上已至耳顺,近年重道,招了许多炼丹士入宫淬炼延年益寿丹,也是放不下大燕江山。” 陈祺钰悚然倒退一步,将胡凳撞出”嘎呀”一声响,他瞪着眼睛看着卫澜,半晌才嘶声道:“竟是如此吗?竟是这般吗?原来她早有预料,皇上是想......” 卫澜不敢抬头,他不知表姑娘是国公府的哪一路表亲,但自从亲眼目睹了她的离奇之处,倒也能明白国公爷对她的重视,以及天家想打什么主意了。 陈祺钰几十年难得焦躁了一回,他又在屋里踱起步来,只是步子不复之前稳重,变得急促杂乱。 卫澜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在陈祺钰又一次叹气之后,开口道:“国公爷,请恕属下不敬,无论何人想对表姑娘不利,她都......已经不在了。” 陈祺钰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个无奈的微笑:“你倒是个聪明的小子,表姑娘不在了,但国公府还在啊!” 第11页 能选到国公爷身边伺候的暗卫没有一个蠢人,卫澜当然不蠢,可此时也有些听不懂国公爷的意思。就算天家派出人手是为了寻找表姑娘,寻不到也不是国公府的错啊?谁也不是天家肚子里的蛔虫,又怎能猜透他的隐秘心思? 若表姑娘没死,天家会拿她如何?只是想一想,卫澜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卫澜想到的事,陈祺钰自然也想到了,他没起鸡皮疙瘩,只觉齿冷。虽然一切只是猜测,但他认为皇帝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在祖母“过世”的一年之后。 他怎么知道的?既知秘密,又知皇帝心结,从而投其所好的,会是府中人吗? 下人?除了一个祖母力保的哑巴香云,该死的都死光了。弟弟们?陈祺钰只稍微一想,心便痛得不行,不可能!他陈家不可能有这等安忍残贼丧尽天良的子孙! “卫豹!” 陈祺钰喝了一声,一条黑色人影从窗口快速闪过,推门进房,跪在卫澜身边道:“属下在。” “你带人去往老祖宗坟茔,查看有无异常,即刻回报。卫澜,你马上动身返回渝城,与卫潮秦嬷嬷一道,尽力寻找表姑娘,若找不到,便立个衣冠冢吧。另外,瞧瞧那些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卫豹领命而去,卫澜紧随其后向国公爷告辞欲走,却被他叫住。 “卫澜,表姑娘的事你们既已知情,我便放心交予你二人。你们等在渝城,暂且不要回京,有事鸽隼回报即可。”陈祺钰顿了顿,放慢语速,带着几分迟疑道:“她无端消失,说不定有一日......也会无端出现的。” 卫澜感觉心脏似乎停跳了一瞬,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国公爷。 “你们的任务就是,等到她,护好她,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她。” 国公爷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显露出惯常的锐利稳重,相反脸上还挂着一丝忐忑,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艰难,仿佛他也知道,自己在说昏话,梦话,甚至是个笑话。 许多年之后,卫澜常常回忆起这一幕情景,他觉得,所谓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天下为人子孙者践行孝道,至高不过国公爷如此了。 只在京城呆了一天,卫澜便马不停蹄地踏上归渝长途。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一去,竟是十年再未接到过回京的指令。 通过暗记,他在渝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卫潮和秦嬷嬷,两人乔装打扮,看起来就像一对长居于此的母子。 大约是跟卫潮沟通无果,秦嬷嬷一见卫澜便流下泪来,比划着要回城内佟宅寻找姑娘。 卫潮无奈地叹口气,将卫澜拉到门外,道:“千牛卫的人进了城,倒是没找去宅子,若不是早接了你的消息,说不准就要与他们碰个正着。” “看来他们到渝城,果真是冲着表姑娘来的。”卫潮顿了顿,指指天,“那位应是觉出了表姑娘的异常。” 卫潮琢磨过姑娘的话,自然明白千牛卫寻来不会是什么好事,可眼下人已不在,那位再有什么念想也不过白费力气罢了,“国公爷有何指示?” 卫澜将国公爷的话重复了一遍,卫潮皱起眉头:“一个已死的人,该从何处寻起?” 卫澜道:“听国公爷的意思,表姑娘......也未必就是死了。” 两人默然相对良久,卫潮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平静道:“等吧。” 等吧,等千牛卫无功而返,回去佟宅继续等,等着看那莫名消失的小人儿是否会如国公爷所愿,无端出现。 次年四月里,渝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在初九的祀神节祭典上,城内多名小儿无故失踪,其中包括了大将军府佟家的一对六岁的双棒儿。 郡衙立即派出百多人去彻查此事,发现丢失的孩童有贵有贫,背景各异,也并无一家收到勒索讯息,显然是随机作案,拍花子的可能性很大。于是全城戒严,入户搜查,封堵官道,多般手段使出,却毫无头绪。 最小的一对孙儿丢了,佟家家主佟靖宁将军震怒,责骂郡守办事不力,与他的几个儿子一道亲自带了守军向渝城四围辐散追迹。北至渝江,南至穹关,问遍了人查尽了户,几乎掘地三尺,还是一无所获。 双棒儿的母亲,佟靖宁的四儿媳妇哭昏过去好几次。所有丢孩子的人家皆是痛不欲生。 短短两三日,带着十几个孩子,人贩子的脚程能快到哪里去?面对天罗地网般的追捕,竟然一丝线索也没留下。 这不可思议之事的发生让渝城人人自危,纷纷锁紧了门户,看好了娃儿,等闲不敢再带出街去,城内景象一时萧条。 卫潮卫澜隔日便会进城一探,慎之又慎地探了一个月,千牛卫再未露过任何踪迹。两人商量了一下,给京城送了一封飞报,详禀了渝城内发生的种种,尤其是大将军府丢孩子的事情。之后便决定带着秦嬷嬷重回佟宅。 寻找表姑娘,等待表姑娘。主要是等待。 九月底,圣旨来渝,宣前辅国将军佟靖宁进京面圣;十二月底,大将军府阖府迁往京城。 又一年正月,骠骑将军佟靖林殿前失仪,被圣上剥职惩戒;三月,神龙卫查出一伙未经传召私自入京的狄族人,经审,揭出佟靖宁佟靖林兄弟二人借守关之利与狄人勾结,欲引狄入关,篡谋江山的惊天罪证。大将军府摘匾封宅,全家获罪下狱。 第12页 太子少师陈祺泉联合数位重臣上书表佟家功绩,阐佟氏忠心,请求皇帝彻查明鉴。岂料皇帝退奏训斥,并当朝定罪,颁下诛族罚诏。 姻亲国公府因此连番受累,数名在朝为官者降职降级,国公爷陈祺钰被下旨申饬。君主雷霆之怒如狂风暴雨,京中人心惶惶,再无人敢为佟家多言一句。 秋风起时,显赫百年的大燕第一武将世家宛如指间烟云,帝王合掌,消散无影。 第7章 真身入凡 极北之地,草木不生,莽莽雪原,万里冰封。神山昆仑在浓云重雾间若隐若现,山体厚实的冰层金乌难溶,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在冰层上折射几处七彩光芒,来为这极静极白的天地增上一分颜色。 人踪灭,飞鸟绝,昆仑不是活物能至的地方,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圣地。故而冰原上出现的那个踽踽独行的女子身影,既不会引来喝彩,亦无人为之惊诧,再神奇,也不过一场独角戏。 飓风一刻不停,雪粒如刀剐人身骨,女子兜头的白色披风猎猎作响,单薄的衣裙裹着单薄的身躯,她闭着眼睛,面青唇乌,逆着风雪一步一步走在冰原深处,陪伴她的只有耳畔永不休止的风声和无边无际的雪地。 没有尽头的冰原,没有尽头的跋涉,女子仿如五感尽失的行尸走肉,一具只知迈步向前的躯壳,不吃不喝不停歇,不知走了多少昼夜。 天边那声欢快的轻啸响起时,飓风也猛烈了起来,在女子耳边刮出尖锐的哨音,似乎想要掩盖住啸声的出现。 女子耳朵一动,脚步猛地收住,眼睛虽然未睁,唇边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她伸出手,向着那啸声方向,轻喝一声:“回来!” 萤蓝色的光点流星一般飞过冰原,迅疾地飞到女子身边,绕着她飞了一圈,再次发出畅快地啸声,一头撞进了女子的身体。 飓风歇,雪雾散,恹恹的金乌一振,抖落万丈光芒,冰霾一扫而空,昆仑山在女子身后显露真容,万里冰原霎时明亮起来。 女子抹掉风帽,青丝倾泻而下,肤如凝脂,唇如点绛,哪里还有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湿漉漉的睫毛颤颤抬起,触目便被亮晶晶的冰雪刺眯了眼睛,随即嫌弃地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她没有再动步,就地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三息未完,身后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吼,震得昆仑山上的万年冰雪竟有了松动裂开的迹象。 强大的威势随着嘶吼呼啸而至,转瞬到了女子身前。她没有睁眼也感受到了那毁天灭地般的愤怒,正是冲着她来的。 “流光,你竟然再次造下杀孽,简直罪无可恕!” 女子只若未闻,兀自运自己的气,调自己的息,直到感觉百窍俱通神魂安稳了方才抬眼。 面前立着一头庞然巨兽,高数丈,宽数丈,巨大虎身后拖着九条狐尾,滚圆的头颅上顶着一张扭曲丑陋的人脸,一说话唾沫横飞,腥气腾腾。 女子流光捂着鼻子,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斜着身子侧目道:“雪地里打滚十万年都除不掉你的狐臭,真是倒人胃口,离我远点!” 人脸巨兽怒气冲冲,不但不退,更逼近一步:“你这死不悔改的孽畜,不思正道修行,用这等逆天改命的卑劣手段收回神魄,累凡人性命,酿下杀因孽果,元君娘娘这次定不会再饶了你!” 流光木着脸听它说完,突然飞身窜起,出手如闪电,“啪”地甩了它一巴掌,眨眼间又退回原位,好整以暇地看着巨兽因愤怒上头而赤红的丑脸,啧啧道:“少生气,本来就丑,生气更丑了。” “你!” “你什么你?你打得过我吗?就会扯着嗓子叫唤!”流光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这一巴掌是教训你识时务,对比你强的人要恭敬,要低头,孽畜是你叫的?你算老几?给我滚边去不要挡路。” 巨兽似乎看穿她的意图,没有让路:“想离开昆仑?元君吩咐过她回来之前你哪里都不许去!” 流光粲然一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收回神魄?当然是因为知道娘娘不在家,正是溜出去的好时候啊,哈哈哈!” 她向左走,巨兽向左挪,她向右走,巨兽向右移,寸步不让。流光笑容隐没,语带阴森:“你要跟我打一架?” 巨兽四只虎爪几度收紧又放开,九条狐尾急促摆荡,气急道:“你要去哪里?你上几世造的孽还没有了结,这一世再次闯祸,九世轮回你没有一次行走正途!这番历练回去,九重天必责元君娘娘监管不力,娘娘素来对你宽容,你害你自己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害她!” 流光不想直视丑脸,索性抬头望天,平心静气道:“好好说话呢,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不想跟你打架,也不想害元君娘娘,但是昆仑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几百年没吃没喝没玩,整天在这里顶风冒雪的散步没劲透了。” “这是你的历练,怎么能整日想着玩!” “是啊,你也说这是我的历练。”流光笑眯眯,“我的历练出了岔子,当然要我去解决了,不然怎么办?真等回去挨罚吗?我挨罚不要紧,最重要是不能连累元君娘娘啊。” 巨兽被她说的有点疑惑,“你想怎么解决?” “用功德解决。” “你哪里有功德?你满身孽罪!” 流光朝昆仑山顶瞟了一眼,捏着鼻子靠近巨兽,拽着它的颈毛往上爬到它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 第13页 巨兽丑脸一惊:“这怎么能行?你你你,你不能去!天雷会劈死你的。” 流光跳下来张狂地笑:“能劈死我的天雷还没有出世呢,你不用管了,还完了债我自会回来。” 巨兽想了半晌,丑脸上光秃秃的眉峰耷拉下来,虎爪咔哧一声扣进冰层,眼睛一闭道:“不行,我拼着和你打上一架也绝不能放你出去,反正元君娘娘回来发现你不见了,我也难逃看守不利之责。” 流光不再废话,宽袖一抖,小斧握于手中,大喝一声:“丑八怪,来战!”甩着斧头就冲了上去。 女子的呼喝和巨兽的嘶吼震得昆仑山雪扑簌簌滚落,广袤的冰原上一团混沌由东至西急速移动,瞬息千里。天空中异象频频闪现,时而是一柄镌刻着古老纹路的金色巨斧,时而是一只嵌着冰箭的狰狞利爪。金乌缩头,飓风骤起,万年冰川在不停地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 不知打了多久,巨兽仰天怒吼,一掌将流光拍飞,随即疾风般追上了她尚未落地的身躯,遮天蔽日的巨型虎爪从天而降将她按落,牢牢桎梏于掌下。 “吾乃上古神兽,打不过你?”丑脸龇牙咧嘴,看着趾缝里奄奄一息的瘦小女子,狞笑道:“哪儿也别想去了,老实呆着吧!” 女子偏过头看着它猩红的眼睛,虚弱道:“又丑又傻,也不知元君娘娘怎会收了你这个废物。” “你说什么!”巨兽战意未消,恶气又起。 女子举起手里的小金斧,冲它诡秘一笑,“大傻子,你瞧。” 巨兽惊诧莫名地看着小金斧虚化,透明,直至消失不见,而脚下的女子亦然。 它慌忙抬起脚,眼睁睁看着女子身躯渐渐隐没散化于风中,只留下了一串得意的笑声:“一个化身都能跟你打上一天,你说说你是不是废物!走喽,别想我!” 风雪依然,巨兽愣在原地,许久之后发出了咬牙切齿的吼叫:“流光!”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昆仑数日,人间十年。垂髫幼童长成少年,初嫁新娘做了母亲,寒门学子们或金榜题名或泯然于众,朝廷栋梁们或肱骨加身或抄家灭族。有人生,有人死,有人身心清明地希冀未来,有人污秽满身地苟延残喘。 于凡人而言,能好好活着,便是一件很难的事了。其余诸如富贵,权势,机缘,安康种种,皆是运势。司命手中的一杆笔,可写尽红尘事,却也写不来一个人的运。运来不可阻挡,运去无力回天。 烟雨飘摇四月天,流光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一座颓败的府邸门前,黑漆大门斑驳不堪,四十九颗铜钉泛着灰绿,早已没有十年前那般光可鉴人。她仰头看着空荡荡的匾额处,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又是百多条人命,背的债务越来越重,真是令人头痛。已混过八世,若是继续困在昆仑放任神魄自生自灭,九世一满即刻返回九重天,等待她的绝不会是历练圆满结束的庆功宴,荒川千年游倒是很有可能,这一点她早有觉悟。 打架她不怕,怕的是没人跟她打架。昆仑好歹还有个丑兽逗逗闷子,九归荒川却是一块缚灵死地,荒,寂,阴是它唯三的特征,被关过一次的滋味千年不能忘怀——进荒川,毋宁死。 上一回元君娘娘跟她说,九重天正有人等着看她笑话,等着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荒川二进宫头衔获得者的出现……太气人了,她怎能如了这些小人的意!所以轮回必须暂停,待她还完之前的债,老老实实把这最后一世对付掉,再风光回去揍得小人们跪地求饶。 可是还债,好像也不容易。 都说功德这玩意儿可偿世间因果,她从来只有羡慕地看着别人金光闪闪的份儿。按说自打她开智以来就经常做好事,怎么身上半点功德都没有呢?那些小人装模作样懒散无为,偏偏都比她功德多,尤其是玩红线的那个老小子,常常喝醉了乱点鸳鸯谱,竟然就快攒满第七个金身了……天道何其不公啊! 和风细雨吹湿了裙摆,流光愁了一会儿就不愁了,管他呢!一日不身死就一日不回九重天,在哪里做好事都是做好事,长长久久做下去,必然有一天会积够还债功德的。 从西城到东城距离不近,流光也不着急,举着伞慢悠悠地边走边看。看一会儿街边酒楼门口店小二招呼客人;看一会儿披着蓑衣沿街叫卖的货郎;看一会儿拉着驴板车送货的苦力;又看一会儿绣坊门头上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垂绦,饶有兴致。 这是她第一次真身入凡界,与神魄回归后雾里看花的接受凡间记忆很是不同。 轮回八世,元君娘娘不止一次问过她可有感悟,没有!那只是她三个神魄中的一个,放去人间体验轮回生死罢了,能有什么感悟?几段人世经历在她漫长的生命里连滴水入海都算不上,如何能妄图使她得到感悟? 只不过她的神魄即使沦为无知凡人也依然浸染了她的脾性,好几世没能按照命录安排的人生从始至终,中途总是出些意外,致使她不得不背上沉重的因果债务。 这一世顺风顺水富贵终老命,没有岔子,没有意外,本可以扳回一城,给她的历劫黑历史稍微洗一洗白,谁知左等右等,终老那天迟迟不来。恰好几百年不挪窝的元君娘娘这几日去了南海,她此时不收回神魄逃出昆仑,待娘娘回来再无机会。 想到此,流光磨了磨后槽牙,司命!这一世没给她编造跌宕起伏的人生难关,却引发了个招人嫉妒的异常寿数,真不是个好东西。 第14页 卫澜赶着马车回到花溪巷的时候,看见自家门口站了一个身穿水绿衫裙,打着一把月白油纸伞的姑娘。她一只脚踏上台阶,将伞扛在肩上,倾了身子正作势叩门。 “找哪位?”卫澜跳下车辕,扯住缰绳,对着那窈窕背影问道。 流光收手转头,冲他微微一笑:“我找阿灵。” 第8章 忠仆迎主 灰茫茫的天空滚过几声闷雷,稀疏的雨丝突然密急,水珠从两侧墙檐上连成一线滴落在青石板路上。阵风吹,雨雾从来客脸前斜斜飘过,清晰面容显现,卫澜倏地打了个冷战。 十七八岁的年纪,既娇且雅,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嫣然一笑犹如桃蕊初绽,一手握着伞,一手轻提裙,雨烟在她周身弥漫,美得好像雨中幽兰,画中谪仙。 卫澜掀开笠帽,一时失语。这张脸,乍一看七分眼熟,下意识间一个称呼几乎就要涌上喉头,凭着职业习惯,哽了又哽还是慎重咽下。再一看,又觉得那七分变成了三分,姑娘的眉眼朦胧,是美的,可究竟美成什么样,却仿佛遮了一层轻纱般看不分明。 待他再三定睛,甚至揉了揉眼睛之后,他发觉这女子已经俨然是个陌生人了。向来机警善变的他竟然僵在原地好一会儿,任雨水打湿了头发,半晌才低声道:“本府没有叫阿灵的,姑娘找错门儿了吧?” 他打量流光的时候,流光也在打量他,闻言双眉轻挑,笑道:“阿灵就是秦嬷嬷啊,这里是佟府,我的宅子,怎么会找错!” 卫澜心神巨震,瞪着眼前女子,满脸的不可思议。 花溪巷尽头这户低调神秘的府邸在这个阴沉沉的雨天下午大门洞开,时隔十年后,迎回了它真正的主人。 主屋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脚下的锦丝彩毯依然明艳,窗下的罗汉榻几上搁着佛珠手串,垂花拔步床头放着两本佛经,兽头香炉里点着梅花安神香,一应物什如十年前一般各安各位没有改变。 流光无视目不转睛盯着她一举一动的三个人,兴致勃勃地转悠了两圈,拎了手串看看,摇摇头扔下,又去嗅嗅烟香,皱着鼻子扇了扇风。东摸西瞧把屋子里的东西瞧了个够,这才移目到三人身上。 “有事?”没事杵在这儿做什么。 卫潮肩膀隐隐作痛,那是他想阻拦这女子旁若无人直闯内室时,被她拍了一下导致的。纤纤玉指,拂尘一般在他肩头轻轻一扫,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十年前,他是暗卫营中的佼佼者,京中武卫出其右者少有,十年后,竟被一弱质女子治住,不免丧气,伤心,怀疑人生——他老了。 二卫没有说话,老态龙钟鬓发斑白的秦嬷嬷却扑通跪了下来,膝行到流光身边,抬起头望着她,皱纹横生的脸上老泪纵横,啊啊叫了几声,激动地颤抖着。 流光微笑地看着她:“是啊,就是我,我回来了。” 秦嬷嬷蒙了白翳的眼睛骤然亮起来,继而伏在她的脚边嚎啕痛哭,仿佛要把这些年积压在胸中的思念,揪心,委屈,郁结统统哭个干净。 她是返老还童的见证人,亲眼目睹过老祖宗每一个年龄段的样貌,她没有丝毫质疑瞬间接受的表现,让二卫也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来。 卫澜结结巴巴:“你……您是表姑娘?” 流光态度坦然:“佟惠容,佟昭,陈佟氏,老祖宗,表姑娘,随你怎么叫,都是我。” 历尽十年风雨,二卫其实早知道当初那位“表姑娘”就是国公府的百岁老祖宗,此时听得这青葱少女亲口自认,两人皆恍惚了一瞬,对视一眼后一起跪下。 “给表姑娘请安。” 要质疑什么呢?天下万万人,最不可能被人冒充的恐怕就是这个身份了。不会有人愿意冒充她的,这个极其尴尬,极其危险,也极其沉重的身份。 国公爷当年说过,她无端消失,说不定有一日也会无端出现。卫澜在心中大喊,国公爷您说的没错啊,十年!十年!她出现了!还重新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国公府老祖宗,果然是个妖怪…… 长着开花鼻的灰羽鸽被放飞的时候,流光在秦嬷嬷的陪同下,视察了自己的库房私藏。 满匣子的银票,满匣子的契书,数箱金玉珠宝,数箱书册字画。还有众多形状各异的摆件,保存完好的布匹,以及半面墙高的存放珍贵药材的木架子。 秦嬷嬷佝偻着背,尽力给她比划解释着,哪些是原先随车搬来渝城的,哪些又是国公府经年不断送过来的。 流光挨个摸了摸,心中感叹着哦哟,好多钱!根据她这小千年来的历劫经验,凡人想要过得轻松些,钱财十分重要。 如果上一世她有钱的话,她的亲娘就不会为了十两银子把她卖给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员外做妾;不做妾就不会被老员外的孙子盯上下手;不下手她就不会踹断了孙子的命根子连夜出逃;不出逃她就不会被山匪逮进寨中做了压寨夫人;不做压寨夫人她就不会撺掇山匪头子去抢县衙粮仓;不抢粮仓就不会招来官府的剿匪行动,以至于全寨覆没,死无全尸。 如果上上一世她有钱的话,她就不会因为半个脏馒头跟乞丐同伴打架受伤;不受伤就不会躺在破庙休息;不呆在破庙就不会遇上避雨的热心将军;不遇上热心将军就不会被发现女子身份;不被发现身份就不会成为小心肝;不成为小心肝就不会在将军战死之后替夫从军;不替夫从军就发现不了朝廷陷害将军的事实;不发现事实就不会一怒之下易帜造反,陷国家于战乱,以至于血流成河,伏尸千里。 第15页 还有上上上一世......她气哼哼地抓了一把银子塞进袖口。这样一回想,虽然流光不明白自己不羁的神魄为何每世非与男性纠缠不休,但所有事情的发展都非常自然非常合乎常理啊,肚子饿了不该去抢粮吗?被陷害了不该反击吗?凭什么把死了人的因果都赖在自己头上! 唯一有待商榷的就是这一世她为了尽快收回神魄使了一点小手段,连累了佟惠容娘家人。到时候用功德补上,再胁迫阎王给他们勾个好去处也罢了。不就一百多条人命嘛,丑八怪叫唤得跟捅破了天一样,大惊小怪! 回到内室,卫潮卫澜已等在门口。秦嬷嬷为流光沏了一壶云雾茶,滚烫的热水冲下去,腾腾的雾气漫出来,熏湿了秦嬷嬷的眼睛,她鼻子发酸,干涸多年的眼底像是开了泪闸,总也忍不住哭意。 即使有国公爷发话,二卫对“表姑娘”生还一事也并未抱有太多希望。因为亲眼所见,所以返老还童可以相信,不过对死而复生始终持怀疑态度,没见过,没听过,不敢想,不敢信,戏文里也不敢这么唱。 但秦嬷嬷不同,她坚信老祖宗总有一天会回来。多年来不得回京,远离亲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宅子,并不止一次试图说服二卫。她很老了,眼睛坏了,比划不动了,腿脚也不好使了,这点子执念仿佛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 卫澜看着秦嬷嬷颤颤巍巍端茶过去,有心想扶一把,却被卫潮拉住了。她终于活着等到了她的主人回来,必然想要尽一尽忠仆之职。 流光接过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这一股土草棒子味道的东西就是凡人爱喝的茶水?九世闻名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凡界又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该期望过甚的。 她叩了叩榻几:“都进来吧。” 二卫在她身前恭立,秦嬷嬷挪到她身旁站着,一如从前。 “我见你之前放了只鸽子,是给京城传信用的吗?” 卫潮拱手:“回表姑娘的话,国公爷有令,表姑娘一旦回城,须得及时禀报。” “哦,祺钰倒是笃定我能回来。”流光盘腿坐着,闲适轻笑一声,“皇帝还活着呢?” 三人皆大惊失色,卫潮慌地跪下,“表姑娘慎言。” 流光不以为意,“问一句罢了,你们慌什么?有我在,皇帝不能把你们怎么样,想说就说,大胆说!” 卫潮飞快地抬头瞅了她一眼,本该是温柔美丽的一张脸上竟让他看出了一丝诡异的戾气。想着她按辈分算应是皇帝的姨祖母,有这种口吻也属自然,而且这位返老还童又死而复生,的确不同常人,难说有些妖异本事。便按了按心慌,垂下眼帘道:“表姑娘十年未归,可知佟家事?京中事?” 流光心说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不然你们会把我当成妖怪的,身在凡间,还是不要搞特殊,伪装成凡人比较好。 她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让人跌落眼珠的种种古怪,自觉十分妥帖,对卫潮鼓励地点点头:“不知道,这不是等着你们报来嘛,说吧。” 十年,在昆仑不过是打上一架的功夫,人间已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皇帝以通敌为名诛了大将军府满门,成年男女一律斩首,十岁以下孩童去势充作宫奴。姻亲陈家因替佟家说情惹圣心不悦,几位老太爷乞骸骨后,朝中打压之势明显,族里再难出现四品以上官员,虽镇国公爵位得保,但陈家在京中式微已是不争事实。 老皇帝大病一场之后更加沉迷修道,热衷服用丹药,甚至在宫中修建道观,设立丹所,奉白鹤观道长为国师,对其言听计从,食寝同席。东宫三废三立,皇子互相倾轧,朝中朋党私结,乱相丛生,已渐露昏君之相。 近几年,大燕贩童案猖獗,各地时有幼童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犯案人手段高明,几无线索可寻。官府常年追拿悬赏,没有下文。民间一说是这些孩子被卖往了关外,一说是邪.教作祟,拿孩子当作了祭品,有那懂些玄妙学问的人细细算过,丢失的孩子几乎全是四阳四阴命,因此后一种说法受众广泛。此事引起的后果便是,现在女子怀孕生孩子都要挑日子了,生怕自己的孩子犯在邪.教手里。 流光玩着佛珠手串,漫不经心听着卫潮的话,到了也没露出什么激愤或伤心的表情,似乎对娘家灭门之祸不感兴趣的样子,反而听说丢孩子事件嘲讽地笑了笑,道:“四阳四阴命,这是谁给皇帝出的馊主意?嫌他罪孽还不够深么!” 第9章 失心疯了 三人不敢接话,介绍完十年事便沉默待令。可是流光没什么命令下发,对娘家婆家的遭遇一视同仁,听完就算,只估了一下陈祺钰接信的时间,就摆摆手让二卫退下。也撵了秦嬷嬷,但她反应激烈,死活不愿离开,便随她去了,兀自打坐入定,一坐好几个时辰动也不动。 府里除了这三个老人,还有一位厨娘和一个照顾老迈秦嬷嬷的小丫头。打进府起就是个无主的状态,管事同嬷嬷事情极少,日常过得十分舒坦,乍一听说主人回归,无不战战兢兢。厨娘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顿丰盛晚餐,差小丫头环儿给上房送了去,眼巴巴等着反馈,好快些掌握主人的口味。 哪知饭食怎样被端去的,就怎样被端了回来,一口没动。厨娘吓出一身冷汗,这是什么意思,不满意?差事要丢? 秦嬷嬷显然也不理解,从老祖宗进门起,就喝了一口茶,打坐直到天黑才徐徐睁眼,怎么想也该是饿了才对。可是她连那四碟六碗香气四溢的饭菜看也不看一眼,就挥手让端回去了。 第16页 秦嬷嬷记挂老祖宗身体,忙着急比划。流光见这老仆腿脚都站不稳了,倒有毅力陪她一下午,便解释了一句:“我不吃这些。” 说罢拍拍手下榻,大步流星向门口走去:“我出去走走。” 秦嬷嬷急得倒腾着小脚想追上流光,可是她太老了,赶了几步就踉跄着摔倒在地,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 流光已跨过门槛,又皱着眉回头:“你路都走不稳了,我如何带你出去?在家呆着吧,我会回来的。” 她的身影一闪不见了。抚着自己疼痛的右腿,秦嬷嬷有些迷糊,她方才并未比划手语,只是在心里迫念着老祖宗别走,要走带我一起走……老祖宗怎会知晓她想说的话? 二卫见流光出门,默默隐在她身后十步开外,随着她走出佟府,走出花溪巷,走上了东城大街。两人莫名有些激动,十年了,守着无主的宅院,做着无事的管事,终于又能重操旧业了。 流光走着走着微微侧头,二卫的身影完全隐没在墙壁拐角的阴影里,不刻意去寻找,谁也看不出那儿藏着两个大男人。她没有多余的表情,很快走远了。 雨停了,天色已晚,临近宵禁时辰,路上行人稀少,收铺归家的生意人脚步匆匆。流光踩着湿气未散的路面向西而行,看似走得闲庭信步,可二卫在后头却跟得有些自我怀疑,莫非是长久不行暗卫之事,功力生疏了?怎的连跟上一个女子的步伐也这样吃力! 佟惠容虽然几十年不曾在渝城走动,但记忆中的道路依旧如故。流光不需辨认,穿过半个城,又转了三五个弯,顺利找到了她要找的地方。 民居稀落处,一座靠近外城口的老城隍庙坐落在城墙边上。这座庙还是佟大将军在世时修建的,鼎盛时香烟日夜萦绕不散,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如今物是人非,大将军府没有了,老城隍庙也破败了,沦为流民乞儿的栖身之所。 流光之所以对这里有印象,是因为佟惠容未出嫁时每年冬天都会跟着母嫂来此施粥济民做好事,她记得那些得了好处的人都会给她们磕头,喊着“大将军妻女是救苦救难的大好人,上天派来的善菩萨”。 她入凡干什么来了,当然是做好事攒功德来了。娘娘去南海总归要逗留个三五日,趁她回来之前把功德攒够了,再回去昆仑的时候也能少听几句啰嗦。 一时一刻不能耽误,第一天就要把正事干起来!流光觉得自己很勤奋。 走进城隍庙,汗腥酸臭气息扑鼻而来,黑暗中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她。没有火烛也没有月光,可身处更黑深处的栖居者们还是能看清庙门口那个窈窕身影,是个女子,是个衣洁发整,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女子。 庙里的人没什么想法,他们面对外来者一向就两个态度,躲避或者群起攻之。这座庙是内城庙,没有过路歇脚客的存在,城内居民都知道此乃乞儿地盘,等闲不会前来。要么是郡衙守军盘查,他们躲躲;要么是流民想加入,先扒光剥尽,揍上几顿,能忍的就留下来,不能忍的就滚蛋。 一个小娘子黑天糊地踏入庙门还是头一遭,她想做什么? 他们看不清她的长相,流光却把庙内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她顶着各异眼光在臭烘烘的环境里走了一圈,走到破烂供桌下一个已经入睡的瘦小少年身边,从袖口摸出一物,扔在他的脸旁。 那少年没有醒来,流光也没有停留,从他起,挨个往地上或躺或坐的乞丐身边扔东西,连躲在神像后的人也没放过。 石砖地面上接连响起啪嗒声,有人下意识地捡了,举到眼前模糊一瞧,大吃一惊,赶忙又放进嘴巴里咬两下,脱口叫道:“银子!是银子!” 一人一块小银锭子,总也有二三两的份量,乞丐们哪里遇过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城隍庙里霎时骚乱起来,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一个年纪大些的乞丐看着扔完钱就站在庙门口不动了的流光,诧异并小心地问道:“这位姑娘,银子是给我们的吗?这...这是何故啊?” “唔。”流光观察着激动起来的乞丐们,道:“你们无家可归,无食果腹,我善心大发,济你们些钱财,拿去吃几顿饱饭吧。” 隐在暗处保护主子安全的二卫听得此言面面相觑,表姑娘回来第一天,黑灯瞎火地跑来给乞丐发善心?怎么看怎么觉得荒唐。可想想她的身世来历,又不禁深思,此举难道是有什么深意吗? 二卫觉得荒唐,乞丐也觉得荒唐,二两银子何止能吃几顿饱饭,简直可以吃一年了好吗?这是哪家的小姐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吧!可银子踏踏实实握在手中,由不得人不欣喜若狂,一时间乞丐们纷纷跪倒冲着流光磕头:“多谢姑娘,姑娘心善!” 流光接受跪拜,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鄙视看了一眼城隍神像。这位受人间香火信仰,金身得来轻而易举,其实又干过什么正事,为人解除过什么烦忧?真该让九重天上的列位都下来历历劫,看看城隍脚下躺着的这些疾苦凡人,打不打脸,羞不羞愧?凭什么拥有功德金身?真是天道无眼! 暗骂了城隍老儿几句,一场出人意料的善举就此结束。流光离开小庙,盘算着明日要不要像佟惠容娘那般在城里开几个善棚,供些白食棉衣什么的。可她记忆中好像只有在冬天落雪之后大将军府才会做这件事,眼下气候宜人,棉衣派不上用场,要不然就发银子?反正穷困不分季节,需要帮助的人总是很多的。 第17页 这是她认为能最快把善心散发出去的办法,因为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就像前世的她,如果知道哪里发钱,肯定第一个冲过去,堵上那个穷苦娘亲的嘴,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流光觉得自己想得非常到位,看似简单直接的发钱,实际可能阻止了很多家庭悲剧呢,绝对大功德一件。 她越想越得意,步履不由轻快,生生又把吃力跟在后面的二卫落下一大截。 亥时更锣响起,进入宵禁时段,店铺关门,民居闭户,东西城交界处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流光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即将拐弯时,她与一队巡夜兵士撞了个正着。 两下里打了照面皆是一怔。兵士五人,最前方领头男子个子高大,肩宽背阔,身穿黑色护甲,束发未戴头盔,腰间斜挎一把大刀,英气凛凛。身侧两人提着风灯,齐齐举起朝着流光脸上照去。 那领头者轻喝:“你是哪家女子,闭了城还在外游荡?” 因为渝城靠近穹关,为防范狄人潜入,宵禁令一向执行得十分严格。夜深不归者,轻则一顿板子关一晚,重则被审上好几月,刨清祖宗八代也是有可能的。 但人有三急,事有突然,城内士农工商上万户居民没法做到一刀切那么整齐,隔三差五总有这家那家这样那样的事会稍稍打破些底线,守军夜夜巡逻见得多了。只要不是太晚,解释一句说清事由,他们也没那么不近人情非把人抓到大牢里去。 就譬如现在,刚过亥时不久,对方又是一个妙龄少女,那长相打扮一看就是关内人,领头男子便没想为难她,训问几句放回家就是了。 哪知这女子直直盯着他,半晌眼皮不眨一言不发。 领头男子皱眉,又提高了声调:“你是哪家女子?犯夜可是要被抓进郡牢的,若无要事就快些回家吧!” 她还是不作声,眼珠子仿佛长在了领头人脸上,动也不动。 可疑!领头男子瞬间戒备起来。他抓过几个狄人,混进大燕改头换面,外表伪装得和关内人一模一样,但一开口,生硬的官话就露了馅。这女子不敢说话,莫非是狄人? 他手一挥:“犯夜不归者,带回郡衙。” 两个兵丁上来就要拧流光的胳膊,溶在夜色中的二卫惊诧,表姑娘为何不开口?现在的郡守早不是当年熟悉的官员,她身份特殊,想进了衙门再躲过盘查,免不了诸多麻烦。 二人正欲现身,忽见流光抬起了手臂,道:“没事。” 兵士们不知她在跟谁说话,二卫却明白她的意思,按捺住了行动,默默观望。 她没有阻止两个兵丁的靠近,在胳膊被捉住之后,歪了脑袋冲那领头男子柔柔一笑:“你叫什么名字?”一口纯正的官话。 可这是什么问题,从来只有官询民,抓你就抓你,还需要报上大名吗?男子眉目清肃,眼底疑虑并未打消,仍道:“你们两个把她带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了一遍。 男子再不看她一眼,扶着刀柄带着另两人从她身边迈步而过。 流光看看左右,手臂轻轻动了动,两个兵士突然发出痛呼,像被人打了一拳似地朝后趔趄而去,踉跄了好几步还没站稳,双双跌倒在地。再看流光,眨眼功夫已经闪到了领头男子的前方,挡住他的去路。 “你不和他们一起抓我吗?” 领头人大惊,来不及回看下属的状况,仓啷一声抽出刀来,“大胆!张虎王永,抓住她!” 三个人快速将流光围住,如临大敌般盯着这个手无寸铁,弱柳扶风,在暗夜天光下笑容十分诡异的女子。 二卫再次想动,流光再次抬手阻止,她一眨不眨地望着领头男子,将手臂向他递去:“你抓啊。” 领头人警惕地靠近,反手一刀横在流光脖颈间,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你是何人?混进渝城意欲何为?” 借他的手劲,流光猛地贴近他脸前,仔细端详,笑容愈发灿烂:“我叫佟昭,住在东城花溪巷,你叫什么名字?” 姓佟?男子瞥了流光一眼,突然一阵心悸,用力将她推开两步,闪身来到她背后,反扣住她的胳膊,用刀逼着她向前走去。 不像狄人,但能挣脱下属的钳制,还总说莫名其妙的话,莫非是个失心疯的?他暗暗想。 流光顺从地走着,举起自由的那只手,勾了勾食指。 二卫心领神会,这是在叫他们跟上去。若说片刻前他们还有所担心的话,现下情绪倒是稳定了不少,刚刚目不转睛盯着,表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就震开兵丁,身形更是快得惊人,轻功必在他二人之上,摆脱困境不是难事。想必自报家门主动求抓,真的另有深意吧。 其实流光哪有深意,她不过是看到了熟人。 第10章 力拔大树 掐指一算,流光和此人的上一回交集,还是在两千年前。 那时芙荼圣君还没有飞升成为芙荼上神,还对她宠爱有加,万事给她撑腰。她在九重天生活得无忧无虑肆意飞扬,天帝的胡子也敢去扯一扯,谁见了她都得恭敬称呼一声:流光仙君。 圣君飞升后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弟弟,与其同根同源同属上古人族血统的凤玄圣君,让他督促她勤加修炼,争取早日飞上天外天团聚。她本以为跟着凤玄圣君可以继续在九重天称王称霸,可是仅仅两百年后,凤玄就将她转手交给了昆仑元君,然后消失了。 第18页 而在那短暂的两百年里,流光其实只见过凤玄圣君两面,一次是共同送芙荼上神飞升时的那一面,还有一次是他主动召她进仙府,说了几句不知所云的废话,之后就对她放任自流,兀自闭关去了。直到她再次闯祸,天帝铁面无情地把她关进荒川,流光才意识到凤玄不是芙荼,自己跟他一点也不熟,他也不想替自己擦屁股。 关了整整五百年刑满释放,元君把她接到昆仑,告诉她三百年前凤玄就离开了九重天,临走把流光的抚养权管治权都转给了她。 流光问他去了哪里?元君说他也是大罗金仙,离成神一步之遥,自然是努力突破去了。流光觉得有理,姐姐已飞升成神,弟弟也不甘落后,若是他能早日突破上界,芙荼上神便也有人作伴,姐弟同心,在天外天跟别的上神打起架来胜算也大一些。 于是,流光不甘不愿地在昆仑呆了一千三百年,历劫,修心,熬日子。没办法,不历天帝不让她回九重天,历出一身罪孽回去也没好果子吃,元君娘娘太过温和慈悲,不是能给她撑腰的人,只好再忍忍了。 流光早把凤玄圣君当作一个已经飞升的人,将他抛诸脑后,没想到,她竟在人间看到了他! 被关进郡衙大牢的时候,室外天际风起云涌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劈开夜空,刹那光芒耀目,仿佛又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中。 流光望着牢外男子眼熟的相貌陌生的气质,再一次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眼睫低垂,面无表情,催促狱卒锁好牢门转身就走。当夜抓进来的人次日审,这个女子的身份来历,犯夜缘由,是不是失心疯,明天便见分晓。 流光看着他挎刀离去的背影,唇角露出一抹浅笑。凤玄圣君,原来你跑到下界历劫来了,折腾了两千年还没飞升,跟芙荼上神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墙壁上点着长明灯,数间牢房里关押了十几个犯人,有的发出鼾声,有的正在痛苦吟呻。流光所在的这间是女牢,此刻除了她,还有一个伏在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女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手脚上镣,看起来年纪不小,若不是背部还有微微起伏,就跟死了一样。 流光不关心别人,随意找了个空地盘膝坐下,闭目打坐。半个时辰后,巡视的狱卒离开,牢房顶上轻飘飘落下一人,跪在她面前:“请表姑娘吩咐。” 伏在稻草上的女人耳朵轻动,缓缓转过半张脸来,卫澜手指一弹,她便脑袋磕下,没动静了。 流光闭着眼睛,道:“你去查查那个男子,姓甚名谁,年岁几何,身世过往,家住何方。” 卫澜一愣,查男子?“表......表姑娘,牢狱夜间寒凉阴湿,您不如回家休息?” 流光八风不动:“去查吧,查清了再回家,我就在这儿,挺好的。” 卫澜暗骂自己越活越不长进,过了十年正常人的日子就忘记了自己的本分,主子说什么是什么,谁让你提建议? “是。”他垂头施礼,纵身跃起,悄然离去。 其实流光想知道这些事很容易,神识一放,天下万事万物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很可惜,她现在是个“凡人”,晚上稍微动了一点点法力,天上就轰隆隆响个不停,若真放出神识,怕罪孽要多加一条了。 罢了罢了,反正这一世有钱有人,不用白不用。 除非抓到了奸细,否则犯夜这种小案子,连堂都不用过。第二日上午,卫潮送来流光的公验,痛快交了赎金,另使五十两顶了十板子罚棍,从郡丞那儿开来释狱条,将流光给赎了出来。 流光起先不愿走,直到卫潮告诉她想查的事已经全部查明,回家即刻禀报后,这才出了牢房。临起身时看了一眼稻草上整夜未动的女人,抬起手,想了想还是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粒黑色小丸,抓起她的头发硬填进了嘴里。 这举动十分可疑,卫潮未及多思,赶忙往开门的狱卒手里塞银子,替她打掩护。那狱卒掂着银锭子,乐得见牙不见眼,迭声说着客气客气,压根没注意牢内景象。 秦嬷嬷颤巍巍等在郡衙大门口,一见她出来又哭个没完,连连比划着老祖宗受苦了,要上报国公爷,将这不长眼的郡衙从上到下统统革职查办云云。 卫潮卫澜谁也没告诉她老祖宗昨晚是故意被抓进大牢的,她对一个男子颇感兴趣,刚上马车就迫不及待问起他的事情来了。 流光回到花溪巷,再三拒绝秦嬷嬷非要伺候她沐浴净身的时候,那个巡夜领头男子正在郡衙里怒不可遏地质问郡丞。 “放走了?她打伤我两个属下,郡守大人还未审过,你为何私放人犯!” 郡丞陪着笑脸:“凌副尉,那只是东城陈家的一个小姑娘,昨日下晌去城隍庙拜神,人娇脚小走得慢,这才误了一点时辰。人家公验都送了来,银子也交了,我按律办事啊。” 姓凌的男子一听更是吃惊:“什么陈家?昨日那女子明明告诉我她姓佟!” 郡丞的表情凝固了瞬间,又绽开笑脸:“凌副尉一定是听错了,如今这渝城里,可没有姓佟的人家。” 姓佟的早在十年前就从渝城销声匿迹,嫡支被诛,侥幸留命的旁支隐姓埋名背井离乡。风光上百年的世家大族,荣耀姓氏,一夕间成了渝城,乃至大燕的禁忌。凌副尉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对那女子报出的姓名感到诧异。 第19页 查看衙门留底的户籍册,他的目光在“陈昭”二字上盘桓良久。不对,他耳朵不背,那女子也口齿清晰,清清楚楚地说出她姓佟,叫佟昭,他绝不会记错! 花溪巷……拿着户籍发了会儿呆,凌副尉招呼不打就转身离去。 郡丞对着他的背影轻蔑嗤鼻,自言自语道:“祖辈做了亏心事,孙子也疑神疑鬼,这是怕姓佟的前来索命呢!” 拗不过纠缠的流光洗了个澡,换了件豆绿的新衣裙,不耐烦秦嬷嬷擦半天也擦不干头发,撵她出门,偷摸快速地掐个诀,发丝瞬干,天空也未响起雷声。她暗暗窃喜,看来自己的手法很是隐秘。 把二卫招来,继续听马车上没有听完的回报,流光边听边做着试验。她轻轻一碾,一粒佛珠化为齑粉,侧耳听听,没有雷声。卫潮说话顿了一下,半晌才重新接下去。 又掰断了榻几的四个角,用两根手指将喝茶的小瓷碗分割成同样大小的碎片,一块一块摆在几上;再用指甲在罗汉榻后方的墙上描了个四方形,随意扒拉扒拉,粉尘扑簌簌落下,墙上就出现了一个规整的洞,侧耳听听,还是没有雷声。 手法精绝,卫潮几乎口不能言,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一句话说了三遍还没说完。 “表姑...表姑娘,凌云海升任渝城都尉,其子凌骞随其一道来...来了渝城。” 流光有了兴致,她下榻兴冲冲地走去院子里,二卫不明所以,只得跟在后面。只见她站在井口粗细的老槐树下,先抚了抚树皮,突然单手掐住方寸树身,轻松向上一拔。 院子地面哗啦作响,地动房摇,青石板迸裂开花,泥土翻炸,碎石崩起一人多高,黑黢黢的根茎从石板下隐隐显露。 二卫大惊失色,这株老古槐早在十年前他们买下宅子时就植于此处,迄今不知多少年岁,枝繁叶茂,根深盘广,虬须长茎已遍布宅下,与房院融为一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表姑娘这一拔,毁了半个院子。 不,重点不在于毁院子,而是她的力气,单手拔大树的能是凡人?也没见她怎么使劲,那古槐已然活不成了。但凡让外人瞧见这一幕,喊声壮士是不可能的,八成要喊妖怪! 外院的厨娘被怪声惊动,站在二院垂花门前探头探脑,一夜未睡的秦嬷嬷还没冲个盹儿又慌不迭地赶来,见此情景亦是目瞪口呆。 流光没有将树连根拔起,只见那根须露头就收了手,仰望平静的天空,她欣慰地点了点头,总算没有对她过分苛刻,看来施些无伤大雅的小法术无碍,天道也没空时时刻刻盯着她。 看了看僵硬的三个人,流光笑道:“我力气大。” 二卫赶忙拱手,心悦诚服:“表姑娘神力,属下敬佩。” “接着说吧,姓凌的怎么了?”流光放过可怜的老槐树,重回屋内,秦嬷嬷跟进,看见罗汉榻上乱成一团,断的断,碎的碎,不禁又受了一回惊吓。 二卫眼观鼻鼻观心,对秦嬷嬷问询的目光视而不见,径直回话:“凌云海之父凌寒春原先是佟靖宁将军麾下副将,将军死后,他青云直上,从一个守关都尉升做车骑将军,没两年又被封了骠骑,据说,当年就是他指认佟家与狄人勾结,并呈上多份伪造证据。” 他们也没想到去摸那男子的底竟会摸出这段渊源,愈发觉得表姑娘昨夜举止异常深意无限,或者说她心中早有沟壑,不然怎么会这么寸?正赶上宵禁前出门,撞上的守兵,恰恰就是仇人之孙,要说这是巧合,未免牵强。 可事情真的就这么巧,流光哪里在意什么凌云海凌寒春的,她想知道的只有一人:“问你凌骞呢,他多大了?” “二十一岁。” 二十一年前,佟惠容九十一岁,正在国公府里装老糊涂,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留意凌家的新生儿,更别提有什么交集。流光有点不高兴了,一别两千年,凤玄圣君不但没有成神,还跟她一样历劫来了,以他的神通,会不知道她被关了五百年荒川吗?会不知道她被九重天逼着入轮回吗?会不知道她在昆仑散步苦不堪言吗?挂名监护人只当了两百年就扔下她跑了,把芙荼上神最宠爱的小流光随意转送他人,将来飞升了要如何向上神交待! 最可气的是,他还刻意避开了流光历劫的年代,选在后世出生,是以为她寿尽后回归九重天,两人永不碰面,便再也想不起他的存在? 做梦!既然撞到凤玄,他就别想跑,也该履行履行监护之责了,闯祸他得管,元君捉人他得拦,功德他也得帮忙攒。今年二十一,活个五六十岁差不多,等她离开凡间的时候,务必弄死他,抱着大罗金仙的腿再回九重天,看谁还敢把她关进荒川! 你欠我的!等本仙君飞升了还要去上神面前告你一状呢,她气呼呼地想,对二卫吩咐道:“我不需你们时时跟着,给我盯好凌骞,千万别让他跑了...不,死了!” 佟家满门尽灭的血海深仇,国公府被连年打压的委曲求全,老祖宗怎么可能忘记?这是要开始复仇了吗?二卫不动声色地兴奋起来,秦嬷嬷更是激动不已。 正在此时,被勒令无唤不得进二院的小丫鬟环儿突然在外喊叫起来:“卫管事,卫管事,有兵爷进府了,我拦不住!” 第11章 佟氏后人 六个披甲带刀凶神恶煞的男人大剌剌闯进佟府,领头的正是渝城守军副尉凌骞。 第20页 论品级,他不过是个从六品武将;论背景,国公府根本不把凌家放在眼里。何况凌家踩着老将军的尸骨上位,更与佟昭有不共戴天之仇,闻讯赶来外院的二卫即使不能暴露身份,对着凌家孙子,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将人阻在堂外,卫潮与卫澜一前一后拦着去路:“兵爷不请自来,擅闯民居,好生无礼。” 当兵的糙惯了,听得此言,个个鼻孔朝天,对卫潮不屑一顾。 凌骞没有继续硬闯,打量了二卫一阵,道:“我要见佟昭。” “兵爷走错门了,鄙府姓陈,不姓佟。 “陈。”凌骞冷笑一声,“好,那我就要见陈昭,你可不要告诉我没这个人。” 卫潮镇静自如:“有,陈昭乃鄙府小姐,尚未出阁,不见外男。” 凌骞双目如炬:“不见外男?昨夜宵禁后在外游荡的不是她?打伤两个士兵被我拿进大牢的不是她?贵府今早去郡衙赎的不是她?” 卫潮无视他挑衅的语气,平静道:“兵爷若要拿人,请示出郡衙文书,若只是来无理取闹,在下可就要报官了。” 几个士兵嘿哈笑起来:“报官?老子就是官,你报啊!” 卫潮淡淡扫他们一眼:“渝城乃郡守大人治下,敢问几位兵爷,是哪里的官?” “说什么?”士兵们虎目豹眼一睁,纷纷摸刀。 凌骞回头呵斥:“住嘴。” 几句话对过,他对“陈家”的怀疑越发深重,眼前两个男人穿得儒雅,然太阳穴微隆,神聚于目,显然是内功高手;官话带点口音,但绝不是渝城口音;大三进的宅子连个看门的都没有,除了那个小丫头就见到了这俩管事,而陈昭家的户籍上,也只有她一个人,仿佛孤女。 行迹鬼祟,言语莫名,身怀武艺,还自称姓佟!她带着两个练家子隐在渝城做什么?她为什么要问自己的名字?她与他狭路相逢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些问题不停地在凌骞头脑里盘旋,自从于国子监退学,弃文从武,他已经很久没有深入思考过什么了。此时心里就像烧了一团火,他不知自己为何非要找上门来,但若不能见到那个女子,亲口问上一句话,他的一颗心总不能安稳。 按下躁动的兵士,凌骞随意拱了拱手:“唐突了,不过我今日必得见贵府小姐一面,有要事相询。” 卫潮还是油盐不进:“有何要事在下可代为转达,小姐不见外男。” “副尉,跟他废什么话,”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越众而出,怒道:“打伤了丁二和狗子想赖账?今儿咱们就是来讨公道的,她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卫潮不可能让路,冷笑着正欲开口,秦嬷嬷忽然从内堂走出,急匆匆对他比划了几下。卫潮立即收敛了冷漠表情,躬身让路:“兵爷,我家小姐请你进厅。” 凌骞微微松下肩膀,迈步上阶。几个士兵想跟,二卫并排再次拦阻:“对不住,我家小姐只见这位兵爷一人。” 凌骞回头:“无事,你们在外候着。” 是啊,能有什么事?一个娇女子罢了,还能把凌副尉吃了不成?士兵们这样想,一点也不担心。 直面仇人之孙,神力惊人的表姑娘会先收点利息吗?这小子肯定讨不着好。二卫这样想,同样一点也不担心。 秦嬷嬷在前领路,进入正堂后又将他往侧门引去,直接引到二进内。穿过石板翻炸,满地狼藉的院子,凌骞不免又讶异了一回,内宅怎的这般混乱,这是在挖什么呢? 待客厅内落座,秦嬷嬷继续挪动着不灵便的双腿给他上茶,再去内室请姑娘,磨磨蹭蹭半炷香的功夫,凌骞才算见到了主人。 昨晚昏暗,他没能细看她的长相,今日再见,那厅外走来的女子身段婀娜,步态轻盈,穿着一件豆绿色素罗裙,广袖宽摆,形容飘逸。走近了瞧,一张脸精致如画,骨形五官无一不佳,肤如栀玉,唇似激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晶亮如星,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凌骞看过一眼,为避嫌便移开了目光,与其见了个礼。但当她落座对面时,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两人目光相接,流光勾唇一笑,开口便唬了凌骞一跳:“我正要去找你,不想你先找来了,倒省了我的事。” 凌骞再次移开眼神,正襟危坐,肃色道:“佟姑娘何事找我?” 听到这个称呼,流光没有否认,也没答他,只道:“你先说说你找我干什么吧?” “我想问问,姑娘到底是姓佟,还是姓陈。” “公验你没看见吗?” “看见了,姓陈。所以我不明白,为何昨夜姑娘要说自己姓佟?” 流光腕间滑下佛珠,单手捏着把玩:“姓佟或是姓陈,有什么问题吗?你现在问我姓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姓张。” 凌骞眼神凌厉起来:“姑娘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昨夜一再追问我的姓名,又说自己姓佟,直说吧,你是不是佟家后人!” 流光见他看着侧墙上的一幅画说话,噗嗤笑了声:“你跟谁说话呢?跟我说话看着我呀,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答案。” 凌骞眨了眨眼,缓缓移视,与那双乍看清澈单纯,细看深不见底的眼睛对上,莫名又是一阵心悸。听她慢声细语道:“我姓佟,叫佟昭,是佟氏嫡支,从小锦衣玉食,在富贵窝里长大。十年前,因为你爷爷的诬告,致使佟氏抄家灭门,除去十岁以下幼童,共有一百一十五人身死,而活着的那些孩子被去势充作宫奴,如今怕也没有命在了。” 第21页 凌骞面色大变,倏地站起身来,右手不自觉地握紧刀柄:“你!” 他想过见面后能找出蛛丝马迹,找到了之后怎么办,尚无主意。却怎么也想不到此女爽快如斯,坦言相告。 流光微笑:“我说了实话,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再去告一回皇帝,说佟家还有一个女子成了漏网之鱼,让皇帝把我抓去杀了,给你们凌家的罪孽多添一笔?” 凌骞面孔煞白:“你知道我是谁,昨夜故意与我相见,你想...你想做什么?” 谁故意啊,巧了么不是?流光漫不经心:“如果你是我,你会做什么?” 凌骞愣了半晌,眼睛里涌起伤痛,低道:“你认为是我祖父恩将仇报,负了佟将军,天下又有谁不这么认为呢?报仇,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流光把佛珠甩来甩去,啧了一声:“听你的意思,这件事还别有内情?怎么,你祖父是冤枉的?” 凌骞沉默不语。 流光哼笑:“我知道,是皇帝逼他干的嘛。” 凌骞一震,急忙阻止:“佟姑娘不可妄言!” 从佟家人嘴里听到这句话,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是涩是苦。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虽然一门武将,但他不喜武,从小偏爱舞文弄墨,祖父和爹也不逼他,六岁就将他送进了学堂。读了几年书,正准备考童子试的当口,祖父突然升官,举家进京。他搬进了更大的宅子,拥有更多仆从,进入国子监与世家公子们成了同窗,日子越发富贵。 富贵是富贵了,可他一点也不开心,同窗们当面彬彬有礼,私下却敬他远之,国子监里的博士祭酒总是对他很冷淡,他甚至能从那冷淡里看出一丝厌恶。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回家问父亲,父亲说,文人清贵,最看不起打打杀杀的武将。 是这样吗?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他知道父亲是在敷衍他,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真相远比他想象的更残酷。 参加会试的第一天,他与邻号的外地考生交了朋友互报家门,第一场考试结束,那考生要求换号,帘官问他可有正当理由,考生指着隔壁的他大声说,羞与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凌氏同监! 他没有继续考下去,落荒而逃。那一年他十七岁,回家与祖父长谈后,弃笔从戎。 祖父说得对,最底层的军营是块净土,没有歧视,没有倾轧,没有窃窃私语,也没有人关心他的背景,他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轻松宁静。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做个小小副尉,在远离喧嚣的边城练武守关,再不回京。 送父亲和自己来到渝城,或许是祖父刻意所为,所以他每每巡逻走过大将军府旧址,都会停驻脚步呆上片刻,默默在心里替祖父说一声对不起。君命难违,诛人,更诛心。 此刻面对佟家人,他能说什么呢?说此事确乃圣意,与他凌家无关?读了书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风骨叫做以死明志,祖父的矛盾懦弱,救了全家人的命,却将凌家推入另一个深渊。他羞愧,羞惭,说不出口! 流光支着腮,挑着佛珠晃晃悠悠,看凌骞的脸短短时间变幻了好几个颜色,暗暗发笑。以前听弥罗宫里的仙娥私下议论,说凤玄圣君是九重天第一美男子,比众人交口称赞的小帝君犰离还要美上三分,她对此不能苟同。长得怎么样先不予置评,单论战力,犰离暴揍过妖族太子,打败过灵岛圣女,单枪匹马杀入魔界,把一个什么什么护法挠得满脸开花,还是唯一一个跟她打架不落下风的好汉。凤玄呢?从她开智起,就没见凤玄打过架,但凡九重天平叛息乱,必是芙荼上神领兵冲锋,凤玄弟弟从来都只会躲在仙府里修啊修,修到大罗金仙了也没出过一次头。 美男子,不会打架算什么美男子!以后上了界又怎么帮芙荼上神抢地盘? 流光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算了,功德与打架,他们互相帮助吧。历劫之后的记忆仍会保留,盼着回去后他能念她一片催人上进之心,为她挡下小人们的攻讦。 凌骞沉默了很久之后,双手抱拳:“佟姑娘,擅闯家门很抱歉,在下这就告辞了,对...对不起。” “慢着。”流光歪着脑袋去看他低垂的眼,“你不抓我送给皇帝邀邀功吗?” 凌骞脸涨红了,艰难道:“佟姑娘说笑,多谢姑娘坦言身世,在下...在下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一定不知道,其实我,才是皇帝最想要的人。他这么多年杀人灭门拐带幼童,目的就是为了找我。你把我送到他面前,这个天下,他可能都会分你一半。” 凌骞悚然,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姑娘何出此言?” 流光笑眯眯:“抓不抓?” 凌骞轻轻一摇头,没有犹豫。 流光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不会以为你不抓我就会念你的好吧?凌寒春诬告佟氏,板上钉钉众人皆知,说说看,你们凌家打算怎么赔偿我?” 凌骞一愣:“姑娘要什么赔偿?” 流光理直气壮:“你家害了我家一百多条人命不用赔啊?主谋是皇帝,你家就是帮凶,一笔一笔账我都是要讨回来的,就先从你讨起好了。” 凌骞看不出她有丝毫伤心,口气也跟开玩笑似的,心里不禁一动。她说她姓佟,她说她是佟将军后人,无凭无据自己怎么就相信了呢?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是这般轻松模样吗?轻而易举暴露身份,出口就要赔偿,难道是个女骗子,不知从哪儿得知了一些佟凌两家当年的内情,想假借身份骗钱来了! 第22页 正想开口,又听流光道:“怎么讨呢?这样好了,我过两天要在城里开几个善棚,你帮我调些人手过来抬银子发银子吧。” 凌骞瞠目:“发银子?发给谁?” 流光点点头:“发给穷人啊,一人十两够不够?我觉得十两挺多,都够买一个小妾了。” 凌骞:骗子......吗?佟家这位姑娘,当年是怎么逃出生天的,这十年又经历了什么,为何一副脑筋不太清楚的模样? 第12章 拜访凌家 流光脑筋很清楚,她对做好事的理解就是这么深刻的。凡人成天求神拜佛,白白送出许多信仰之力,助神仙们拿功德塑金身,得来的回报又有几分?说他们尸位素餐倒也不太恰当,因为命运天定,凡人一辈子的跌宕起伏早有定数,该病病,该死死,该你某时某刻跌个狗吃屎就得狗吃屎,神仙也不能随意更改。偶尔大发慈悲赐下点仙力,能保的也不过是一时顺遂罢了。 就这样,凡人依然愿意信仰他们,供奉他们。司命星君的命录扉页上写着:红尘十丈,困芸芸众生。她觉得概括得很好,凡人的眼界也就那么点儿大,常常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爱恨情仇把自己逼入死局,拜着虚无缥缈的神仙屁用没有,终身在方寸之地打转不能脱身,为什么?因为他们没见过真神佛,没拿过真好处啊! 当然世间困厄种类繁多,但流光认为,穷,是当仁不让的困厄之首,众多人间悲剧皆因穷而起。她上世,上上世,上上上世都挺穷的,颇有体会。 银子一发,不知能解多少愁困,不知会有多少人发自肺腑地感激自己跪拜自己,功德金光还不滚滚而来? 她没用法力,没逆天改命,没阻扰人间秩序,用凡世的钱发给凡人,最多算得上乐善好施,天道能挑出她什么错? 说干就干,送走凌骞后,流光立即把这个想法告知了二卫和秦嬷嬷。让他们去库房把现银整理出来,银票兑换出来,再买几个下人,雇几个短工,去城里选址搭建善棚。 发钱?三个仆从都被她的奇思妙想给震住了,二卫没作声,秦嬷嬷比划了一句,老祖宗为什么要发钱? 流光答,做善事,救济穷苦大众。 秦嬷嬷又问:怎么发? 流光答,还能怎么发,当然是排队发,一人十两,你们给我看着点儿,领完的可不许再领了。 秦嬷嬷再问:不分贫富,来人就发? 流光想了想,富人会看上十两银子?她上一世若如此刻般坐拥万贯家财,路上扔锭金元宝也不会捡啊,肯定是需要钱的人才会来领钱。当即点头,来人就发,有什么不对吗? 呃......好像有点儿不对。虽然朝堂上不太平静,但大燕这两年风调雨顺,无战乱灾祸,如今又是春暖花开耕织旺季,百姓生活过得去。不年不节不寒不雨的突然发救济,还一人十两!若是渝城百姓倾巢而出,全来领钱,把整个府邸赔进去也不够啊! 三人齐齐:“表姑娘三思。” 流光:“都是我的钱,我说发就发,少废话。” 出了二院,卫澜跟卫潮商量:“赶快给国公爷送飞书吧,老祖宗这是要干什么呀?” 卫潮沉吟:“或许,她另有深意,你瞧那姓凌的小子走时脸色难看,在老祖宗那儿指定没落好。凌家只是小卒,真正的仇人是谁,老祖宗心里有数,我觉得她已经开始布局了。” 发钱和复仇之间有什么关联,卫澜想不明白,但他只是武卫,主子下令,听从就好。更何况这位活了一百多岁,心思之深,又岂是他能猜透的。 秦嬷嬷还在屋里劝着流光,发钱事小,暴露身份事大,佟府一旦受众人瞩目,难保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探查您来历,万一引起皇帝怀疑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等回老祖宗,老奴只愿您平安喜乐,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流光见她比划间隙时不时地揉腿,便问:“你腿疼?” 秦嬷嬷摇摇头:老奴年纪大了,有点老寒腿正常的,老祖宗不必放在心上。 流光拍拍罗汉榻:“来,坐。” 秦嬷嬷连连比划着不敢,见流光沉了脸,这才小心翼翼坐下了。 流光伸出手往她右腿上一摸,屋外忽然晴空响雷,咵嚓一声炸裂震耳欲聋。流光倏地收回手,屏息半晌,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干嘛老盯着我呀,烦!” 秦嬷嬷不知她在说什么,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粒黑色小丸递过来:“吃了吧,吃了腿就不疼了。” 老祖宗所赐,就算是粒毒药,秦嬷嬷也会毫不犹豫吃下去的。她接了放进嘴里,感觉一股芬芳清甜从舌尖化开,口中生津,顺着喉咙滑入肚肠。不消片刻,四肢百骸都生出暖热,膝盖常年疼痛处热得尤其厉害,却不觉难过,反而舒畅无比。 她感觉心脏在噗通噗通地跳,血液在咕咚咕咚地流,因为怕冷而不敢脱去的棉衣此时竟有点穿不住了,额头上隐隐渗出汗来。 “好吃吗?”流光问。 她重重点头,好吃。人老了味觉也退化了,她很久没感受过这么清甜的味道了。 “回去歇着吧,”流光不问其他,盘腿闭目,“我要睡觉了。” 这是重逢的第二天,年轻的老祖宗就寝程序简化近无,不洗漱不脱衣,只在榻上打坐,自然也不需人伺候。秦嬷嬷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会儿,一瘸一拐出门去了。 第23页 次日醒来第一件跳进秦嬷嬷脑海里的事就是老祖宗的早饭问题,她看了看窗外天色,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很好,眼睛都清晰不少了呢。从床上起身,两只脚一落地她再次怔住,似乎有哪儿不对劲了。 卫潮卫澜早起练完功,去二院给流光请安,一进院子就见秦嬷嬷端着一盘早点,稳稳当当从廊下走来,算不上健步如飞,可那步频,显然与之前大不一样。 请了安,收了没有吃的早饭,三个人退出正房。卫澜对秦嬷嬷道:“嬷嬷今日精神矍铄,气色大好啊。” 秦嬷嬷满脸皱纹都乐出了喜悦的线条,比划着,老祖宗把奴婢的腿治好了,真的,一点也不痛了,视物也清爽多了,你是卫澜,他是卫潮对不对,我看得好清楚,再也不会弄混了。 二卫对视一眼,卫澜好奇:“吃了那么多药,敷了那么多膏都没有起色,表姑娘是怎么治好的?” 秦嬷嬷想比划,又放下手,下巴一抬离开了。 卫澜笑:“嬷嬷还不愿说。” 卫潮看着秦嬷嬷离开的背影,半晌突然道:“你怕吗?” 卫澜一怔:“不怕。” 卫潮颔首:“是,我们只要忠心护主,自然不需怕,要怕的是那些欲与老祖宗为敌的人才对。” 不管秦嬷嬷如何劝说,流光铁了心要发钱。接下来的几天,二卫买来十几个下人,雇了短工,先整修院子,再按她的吩咐,去城内寻找合适的地点搭建善棚。 拿钱开路,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闹市区街头,贫民聚居地,两头城郊,共建了五个棚,每棚预备配三个人,一箱银子,发完回家再领,保证领钱的人不会空手而归。 棚子建好的当天,按流光的要求挂上告示牌,写明哪日哪时开始,陈府分发善银,一人十两,有需要的可早来排队。 此牌一出,在渝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识字的转述给不识字的,先看见的告知没看见的,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日,内城百姓全都知道了。富人穷人,贵家贫户,甭管是谁,开口就是讨论这件事,陈家是哪家?为什么要发善银?一人十两不限身份是疯了吗?一时间各种议论猜测沸反盈天,很快惊动了郡守黄大人。 黄大人喊来郡丞,问道:“哪个陈家,家主何人?开善棚需得报备官府,为何本官不知?” 郡丞缩着肩膀:“陈家上报郡衙,下官当日就跟您报备了啊,您说此等小事让下官循旧例办理的。” 黄大人恼怒地狂拍几案:“你说清楚了吗?五个善棚,广发银子,闹得城内人心躁动惶惶不安,这能是小事?这是要引起民乱!去,把陈家家主给我叫来,本官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郡衙派人来传的时候,流光正在“拜访”凌家。自那日见面后,转眼十天过去了,善棚建好,银子兑齐,马上就要开发,凌骞竟再也不露面了。 说好要帮她调人手的呢?虽然卫澜说他没死,每天正常作息,巡城守城一如既往,但流光很生气,这作风跟凤玄圣君还真是一模一样,答应的事转脸就不算了,怕麻烦,嫌她是个累赘,出尔反尔毫无愧意! 听卫澜回报他今日休沐在家,流光更生气了,宁愿无所事事都不去兑现承诺,可恶!于是生气的流光来到距离大将军府不远的铜锣巷,一脚踹开......踹飞了凌家的大门。 两扇上了栓的大门,脱开门框,呈整体状飞上半空,再呈抛物状落在凌家正房正厅的房顶上,发出咣当巨响,门房从倒座房里连滚带爬跑出来,惊恐地指着她:“你,你们是何人?” 流光置若罔闻,迈步走进,步伐又是奇快,二卫拼了老命也没跟上。 阳光晴暖的午后,难得一起休沐的凌云海凌骞父子俩正在书房喝茶谈话,凌骞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对父亲敷衍以待。凌云海也不是个细心的人,没看出儿子异常,随意关心了几句就开始说起关防建设。 巨响惊动了阖府的人,除了父子俩和下人,还有正在午睡的凌夫人和她的小儿子凌翱,女儿凌熠熠。 武将反应灵敏,凌云海几乎在巨响发出的同时就起身奔出房去,凌骞紧随其后,两人还没奔出院子,就见一个仆从跑来,急急叫道:“老爷大少爷,府外来了个女强盗!她...她要杀人呐!” 凌云海大怒:“放肆,谁敢到我凌府来生事!” 话音刚落,就听女子柔声响起:“我。” 人在圆门外显露身形,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袅袅婷婷,就是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娘子。 凌云海呆了一瞬,不及细思,继续大怒:“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都尉府,来人,给我拿下!” 亲卫就在院中,闻令扑上,眼见将要抓到女子,凌骞突然吼道:“住手,不许伤她!” 一个腿脚麻利的亲卫已到身前,大手抓上流光肩膀,还没来及听话撤开,肋骨忽地传来剧痛,整个人不能自控地向后倒去……飞去。众人只见一团黑物从眼前闪过,眨眨眼,那亲卫已经趴在了一丈开外的小花园里。 四下里安静了片刻,天空滚过闷雷。 流光抬头不耐烦,吓唬谁呢?本仙君未动法术,凭得是天生神力,你敢劈试试! “保护都尉大人!保护副尉大人!”短暂沉默后,亲卫仆从乱成一团,纷纷拔刀抽剑,围在凌氏父子身前,指向流光。 第24页 凌云海骇得口不能言,他看到了什么?一个弱女子轻轻一指,就将他的精英亲卫弹出一丈多远,这是什么功夫?不,这不是功夫! 凌骞却不太惊讶,他的两个兵早已领教过流光的功力,养了十几天了,走路还有点费劲。她蛰伏十年重归旧地,行事张扬,必然是有张扬的底气。 他将父亲护在身后,沉痛道:“陈姑娘莫伤我家人,有恨有怨,凌某愿一力承担。” 凌云海惊诧莫名,掰过儿子肩膀:“骞儿,你认识她?” 流光冷哼一声:“我不找上门你还有的躲呢,现在倒是说得好听,人呢?我让你给我找的人呢?” 凌骞一愣:“什么人?” “抬银子发银子的人!” 第13章 被雷劈了 其实只要肯花钱,一百个人也雇得来,可流光不想让凌骞置身事外。理由嘛,对凤玄圣君不负责任有意见是其一,其二则是她始终怀疑有小人作梗,想阻断她的飞升之路。 流光开智以后,仅用了三万五千年就从地仙修至真仙,九重天人也好兽也好,有一个算一个,无出其右。哪怕是芙荼凤玄二位拥有高贵上古人族血统的天之骄子,比起她的速度,也差了那么一点。所以芙荼才会那么喜欢她,走哪儿炫耀到哪儿,要求无有不应,并不止一次跟她说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有这个资格!混仙界,就是得靠实力说话。 真仙之后,修为有所停滞,不是她不勤奋,而是想成为上仙,仅凭勤奋是不够的。需要历劫,破迷障,堪生死,得感悟。但这并非唯一的路,因为感悟这种东西,对于一些神兽后裔,花木草精等非人类仙家来说,太难得到了。于是天道给他们开辟了另一条路——行善积德。 一个金身可由地仙升至天仙,三个金身可由天仙升至墨仙,六个金身可升玄仙,九个则达真仙。多少个能升上仙,流光不知道,以此类推,应该是十二个吧。也就是说她只要攒够十二个金身,根本不用累死累活历劫,境界自破。顺利的话继续攒,说不定金仙也指日可待呢。 真是一条捷径,可惜,她一个金身都没有,历劫历出一身债务,偿都没法偿,这就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了。数十万年来,她不知送过多少迷路的小妖精回家,救过多少陷于困境的三界傻孩子;说服过黄皮子老王叔不要强抢民女;替千目仙君打开过他梦寐以求的极乐之墟;常帮助弥罗宫的仙娥分担杂事;还自觉承担起九重天神宝殿的管理任务,为天兵天将发放武器。林林总总不胜枚举,那是实实在在做了许多好事的。 凭什么一丝功德也不给?不是她的问题,就肯定是小人的问题啊! 有人在给她使绊子,欺负她成了孤家寡仙无人出头,刻意破坏她的功德。而且一般神仙做不到,必得是那高高在上的人才拥有此等手段。究其原因,不过是芙荼在时横行九重天,从没给过他好颜色,自己又拽断过他几根龙须,他敢怒不敢言,等芙荼走了,才将怨气一股脑撒在她身上。 你俩渊源深厚,难舍难分?我就让你们永生不得见面!流光脑补出他在暗地里奸笑的场面,气怒而无可奈何,这讨厌的龙子为九重天之主,她打不过,能打得过的又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飞上界,难道自己就要永远受他制肘,永无再见芙荼的一天? 想到此,流光瞥了一眼凌骞。我的功德你敢截胡,凤玄圣君的你敢不敢呢?拉着他一起做善事,有他肉吃,就得有我汤喝! 那厢凌骞结结巴巴向父亲介绍流光,安抚接连赶来的母亲和弟妹。大约是从没说过谎,介绍了半晌也没介绍清楚,倒把自己憋出了个大红脸。 大门都被人踹飞了,凌云海岂能咽下这口气,他听不进儿子圆场,直指流光训斥:“你与我儿相识,递贴前来便是。毁我家门,伤我亲卫,这是做客的样子吗?哪家教得出你这种没有教养的女子!” “佟家。” 凌云海脑筋一时没转过来:“什么?谁家?” 凌骞已彻底变了脸色,他知道流光有底气,却不曾料到她无畏到这种地步。院中除了凌家人,还有六七亲卫,若干仆从,那个字能提吗?她不要命了! 他一步挡在父亲眼前,低声道:“爹,此事事关重大,请屏退左右,进书房再说。” 凌云海不解:“她到底什么人?” 凌骞看看满院子的人,摇摇头,一个字不肯多说。 凌云海心头沉了沉,他这时才注意到儿子双目赤红,脸色极为难看,似乎真有什么难言之隐。略一思忖,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凌骞也对流光道:“陈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流光皱皱眉,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的,她都说了是来要人的,约好时间带好兵,把银子一发就完事儿了,谁要跟你们啰嗦。 凌夫人午睡被扰,见了大门和房顶的惨况正心慌意乱,欲张口相问时,院外又跑来一个小厮:“老爷,陈府派车来接陈小姐,说是郡守大人有请。” 卫潮靠近流光:“姑娘,恐是郡守大人要问问善棚的事,不如先去郡衙吧。凌家这里,让卫澜盯着。” 流光点点头,对凌骞道:“砸坏的门我赔,你答应的事也不能不作数,我让人在这盯着你,找齐了人手去善棚就是。” 凌骞嘴角抽搐了一下:“陈姑娘,你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找我借人?” 第25页 “不然呢?”流光的目光从他脸上扫到凌云海脸上,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来报仇的?” 她转头就走,别说抱歉,连个招呼也没打,凌云海差点气出心疾。他活了四十年,头一回遇到这么嚣张的人,按他的脾气,哪怕这姑娘功夫再高,今日也不能让她在砸了自家大门后全身而退。 可是郡守他不放在眼里,儿子却一直拦着他发飙,还对那女子有回护之意,其中定有内情!他眼睁睁看着女子离去,怒哼了一声:“门都给我砸了,我凌家的脸往哪儿搁?你今天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莫怪你老子带兵抄了陈府!” 听到“抄”字,凌骞的脸色又晦暗三分,苦笑一声:“已经抄过一回了,爹你以为她还会怕吗?” 凌夫人搂着一双儿女上前来,焦心道:“到底怎么回事,那凶悍的姑娘是谁,骞儿你快说啊!” 该退的都退了,只剩一家人和站在院外不动如山的卫澜。凌骞看看爹,看看娘,叹了口气:“她姓佟,佟大将军的佟。” 凌云海虎目一睁,蹬蹬蹬连退三步,面上霎时失了血色:“你说什么!” 郡衙后堂里,黄大人也处在惊讶中,不仅因为陈家家主是个妙龄女子,更因为她有胆子夸下海口,若引起民乱,她愿将全部家财赠于郡衙,并送上自己项上人头。 “若起民乱,我砍了你的头又有何用?” 黄大人拍拍桌上的文册:“手实显示你家于十一年前迁至本郡,十一年来城内富户行善的不少,从未有过你陈家之名。今时今日你要做,这本是好事,但为何要做得这般夸张,渝城内外百姓近十万人,你知不知道你的不限身份会带来什么后果?让本官不得不怀疑贵府有哗世博名之嫌!” “犯法吗?” 戴着帷帽的流光一句话噎住了黄大人,他气急:“本官不能容许任何扰民动荡之因的存在!” 流光看了一眼卫潮,他立即从怀里掏出纸张:“黄大人,公文已经批下,善棚已经建好,分发善银的消息已广为流传,若此时我陈家退却,那才真的要引起民乱。” 黄大人一张口,卫潮又接着道:“大人不必担心,我家小姐敢说以人头担保,自然有维序之法。更何况,小姐已与都尉大人凌云海和千卫营副尉凌骞谈妥,发银之日,他们将调兵前来,不会让大人您为难的。” 黄大人不敢置信:“凌都尉怎么会答应这种事?” 卫潮笑道:“当然是看在与我家小姐的交情上了。” 交情?这位是从京城迁来的,凌家也在那呆了十年。黄大人不作声了,轻轻捋着胡须,看那帷帽后模糊不清的脸,眯眼思索起来。 万众瞩目,万人期待的发银日在四月二十这天到来。一大早,五个善棚外就排起了见头不见尾的队伍。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一会儿翘首以盼,一会儿交头接耳,还有人专门盯着太阳算时辰。场面堪称壮观,比过年还热闹。 队伍里布衣居多,乞儿不少,间或也掺杂着几个穿着打扮有规制的人——那是高门大府里的丫鬟婆子或小厮。主人再有钱,他们也沾不着边,遇到这种白占便宜的事儿,当然要来凑个人数。 辰时中,五驾马车拉着银箱从花溪巷出发,分头驶向五个善棚所在。同时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随车而去,每车跟随四人,到了善棚,箱子一卸,队伍立时骚动起来,人潮往前挤涌,起哄声声。士兵们横眉立目大刀一拔,劈在人前,喝道:“不守规矩者不得领银!” 那是真正的兵,不是衙役,大刀寒光闪闪,刀锋毫不避人,仿佛再往前挤,脑袋真会撞到刀口上一样。 陈府下人打开银箱,人群按捺住躁动的心,瞄着兵爷,老老实实向前挪动。 看那白花花的银子啊,是真的,陈府真的要发钱了!谁看了不高兴啊,说按捺又岂能按捺得住。有人不停地伸脖子踮脚,数着排在自己前面的人头,还有人着了魔一般念叨,一人十两,十人百两,百人千两...... 辰时末,开发银子。第一个领到十两的人连连作揖,高声喊着陈家大善,欢天喜地离去。随后货真价实的银子落在手中,人人都作揖,人人都送上了一句吉利话儿,情绪过于澎拜的还会跪下来磕头,个个喜不自禁。 在离郡衙最近的一处善棚,黄大人带着衙役卫兵观望惊人长队,与凌骞攀谈,旁敲侧击地询问陈昭与凌家的关系,以及京中背景。 凌骞说:“世交之女。” 这个答案令黄大人迷惑,世交?无人不知凌家出自渝城,凌寒春十三岁从军,最初只是老将军佟佑阳的马夫,后来老将军卸甲,他又跟了其子佟靖宁,慢慢混到了都尉,可以说半生未离过渝城穹关,升官才几年啊,哪有什么京中世交。 可凌骞不欲多言,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带帷帽的女子身影,看不出喜怒,深邃得很。 流光沉静站在棚外一角,看着人们喜上眉梢,喜气洋洋,甚至热泪盈眶,感激之言源源不绝。她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陌生气场,看不见摸不着,强烈又虚无,玄妙又扎实,正在她周身环绕。 你就是功德吧,初次见面很高兴。流光捻了个金莲指,手腕一勾,微笑着默念,来啊,往我身体里涌来啊! 天色突然一暗,太阳隐没,灰色云层极速积聚,几息之内,一道打着闪的响雷从天空劈下,刺目白光闪过,众人眼前一花。 第26页 最近怎么总是晴天白日打雷?缓过神后,众人议论几句,目光不由自主被棚边女子吸引。只见她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头顶冒着青烟,帷帽焦黑,薄纱烧尽,露出一张如花似玉又......黑乎乎的小脸来。 凌骞和卫潮急忙奔来:“姑娘!” 流光瞳仁亮得异常,一把揪住凌骞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看见了吧?你亲眼看见了吧?他们就是这样欺负我的!良心如何能安!” 凌骞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茫然又紧张:“陈姑娘你没事吧?”方才好像,被雷劈了呢。 流光松开他,黑着脸走近领钱队伍中后段的一个男子,伸手把他揪了出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男子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她的钳制。 流光阴森道:“换了身衣裳又来排队不说,还插队,你当我是瞎子?” 说罢一脚踹上男子小腹,凄厉的惨叫声从剧烈到消失不过片刻功夫,无数颗脑袋从左往右划了一个半圆,移动的速度跟不上那男子消失的速度。 队伍中间破开,他从街中被踹到街尾,或者比街尾更远的地方,反正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第14章 泯然于众 黄大人终于明白陈家姑娘为何敢夸下海口,她的项上人头指定掉不了,因为看起来,她取别人项上人头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那个贪心不足的男人被踹没影了之后,她又从队伍中揪出好几个人,掐着脖子挨个质问:“你有四个小妾七个儿子,居五进大宅,缺十两银?你昨晚在喜福楼一桌酒宴花了二十两,缺十两银?你家开布庄,开染织坊,拥良田十顷,缺这十两银?” 被掐住脖子的人呐呐不能言,流光也不需得到回答,一个接一个地踹飞,方向一致,惨叫同频。 四周鸦雀无声,发银暂停,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看着这凶残且不可思议的一幕上演。跟着自家老爷公子一起来占便宜的小厮吓得哭都哭不出来,战战兢兢从队伍里移出脚步,贴着墙边往主人们消失的方向挪动。 一个身穿补丁长衫,留半寸胡须,眉眼清正,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开口:“这位姑娘,你是陈府的人吗?怎可当街伤人?贵府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不限身份,那几人虽说不缺银钱,可并未违背贵府领银的规矩啊。” 卫潮看出姑娘心情不好,许是差点被雷劈中狼狈丢脸,有故意泄愤的嫌疑。刚想上去替她挡住质疑,就见流光伸手一指侧方:“这是什么?” “善棚。” “善棚是用来做什么的?” 中年书生登时闭嘴,面孔阵青阵白,半晌对着流光深作一揖,一板一眼答道:“善棚是用来济危助困的,所以即使贵府公告不限身份,不属危困之人也不该前来,在下冒失,请姑娘勿怪。” 流光脸色和缓了些,对着他点点头:“你确属危困,亟需银钱救你老娘性命,去领吧。” 书生一惊:“姑娘怎知?” 流光不答,犀利眼神在队伍前后扫来扫去。有好几个人顶不住,不敢与她对视,欲盖弥彰地往后退着,退出队伍,转身跑了。 属不属危困其实她并不在意,说了不限身份,你便是家财万贯厚颜来领也可以领,但重点在于,有没有对她发自肺腑的谢意。不但无一丝感恩之情,还在心里笑话陈府家主是个傻子冤大头,这样的人要不是怕多用半分力弄死了又欠债,流光恨不得把他们踢到天边去。 凡人不堪一击,还是悠着点儿吧。流光对卫潮一甩下巴,走,去下一个善棚,再揪几个厚颜无耻的去! 刚预备离开,那书生又发言了:“请恕在下无礼,姑娘武艺高强,但在下还是觉得姑娘伤人不妥。不该领钱的人赶走就是,受了姑娘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脚,他们怕是活不成了。” 这是什么迂腐言论!身后人扯他衣襟,死活跟你有啥关系,差不多行了,你钱还没领到手呢,干嘛一再惹金主生气? 流光回头看他一眼,见他目光中有畏惧,面上还是强撑镇定,不禁笑一声:“就是我打的,伤了死了可以去郡衙告我,黄大人不就在那站着呢吗?只要他们有证据,赔钱赔命我认。” 都飞出二里开外了,不死也残,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怎么会没证据?众人不理解她的话,流光才懒得解释,昂着花猫似的小脸走掉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黄大人看呆了,凌骞看呆了,躲在善棚对面茶馆二楼雅间里的凌云海也看呆了。 他翻来覆去长吁短叹了好几天,今日丢下军务,特意来见见姓佟的姑娘。来了又不敢露面,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情绪一直缠绕着他,怎么见呢,以什么身份见呢?凌家如今在圣前颇得脸,京中也没人敢当面说三道四,可是暗地里的讥讽和排挤从没断过。这十年过得是什么憋屈日子,只有老父和他最清楚。 卖主求荣的烙印,深深刻在凌家人脸上了,疼啊。 凌云海从小在军营长大,听得最多的就是大将军佟定邦的故事。那是公认的大燕战神,所有武将心中的一座丰碑,甚至有人私下里说过,没有佟定邦,就没有高祖坐拥天下,就没有如今大燕辽阔的幅员。而且虎父无犬子,没有佟骁,也就没有边关几十年的平静。父子二人战功彪炳,为大燕镇守河山,鞠躬尽瘁,怎么也料不到佟家有一日会被灭门,怎么也料不到后人没有死在战场上,竟然死在了阴谋里。 第27页 老父在这场阴谋里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可悲的是他并非彻头彻尾的小人,他良心未泯。十年来简衣素食,少言寡语,偷偷为佟家人设了牌位,夜夜跪守一个时辰,十年从不间断。 可是又有什么用?这场良心的折磨,直到他死,都不会解脱了。 乍闻佟家嫡支还有一女存活于世,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疑惑。虽然这样说有点无耻,但当年事发突然,佟靖宁将军就算察觉皇帝不虞,也只认为他想削权,压根没往灭门上想,这才会带着一家老小上京表忠心。佟氏兄弟还在朝堂上跪着呢,神龙卫已经行动起来,直接封府抄家,按册数人,将佟氏家眷关押,事前一点风声不露,怎么可能放走一个嫡支女童? 事后也并未听说有人漏网,神龙卫回报全数拿下,所以,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带着震惊,忐忑和疑惑的凌云海来偷看小姑娘了,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佟家人的影子,又觉得像,又觉得不像,犹疑不定,直到他看见这姑娘连番踹飞了几个人。 当年所听的故事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佟定邦大将军天生神力,单手可举五百斤大石,单脚能跺穿城墙,使一柄车轮板斧,在战场上挥一板斧就杀灭一排敌军,万夫莫敌,所向披靡。 小时候他信,懂事之后就觉得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佟大将军肯定很厉害,但跺穿城墙什么的......夸张了夸张了。 看完流光的表演,凌云海抽了自己一耳光,竟然怀疑心中偶像!自个儿做不到就认为人家也做不到,这姑娘的腿力跺不穿城墙?跺塌了都行!不愧是大将军后人!说不定正是因为她幼时展露过人天赋,佟家人才对她特别重视,不保男丁也要将她保下。 何况,佟氏一日不平反一日就是通敌罪人,露头即杀,谁嫌命长来冒充他家的人? 应该是真的了。她向儿子坦言了身份,以借人为名到他家去闹事,分明对凌家怀有恶意,存报仇之心,该怎么办呢? 凌云海思忖一阵,下楼来到呆滞的黄大人身旁清清嗓子:“黄大人,那个...若是有人状告陈家姑娘伤人,你给本都尉几分面子,就不要判刑狱了,我可以多赔些银钱。” 黄大人:啊? 他说完拱拱手就匆匆离去,留下黄大人又一脸深思表情,凌家和陈家,关系匪浅啊。 流光巡视了五个善棚,揪出好些个心思不纯的混蛋,在每一个棚外都感受到了气。可这些气只围绕着她,丝毫没有汇聚附身之意,她不敢强迫吸收,站在气中暗暗咒骂小人。 凌骞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想起昨夜父亲说的话,“若是真的,我凌家确是对她不起。”脑子乱乱的,心里闷闷的,再三见识过她的身手后更添一分忧虑。如果她要报仇,自己愿意抵命,但怎么才能求得她放过祖父和父亲呢?一百一十五条亲人命,可不是能随意抵消的。 正胡思乱想着,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传来一阵温热,他下意识猛地回缩。 “别动。” 他转头一看,流光与他贴得极近,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的手,袖子下头,那只小手正握住了他的大手。 凌骞身体一紧,手臂僵硬:“陈姑娘,你...你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她竟公然作出这等“逾矩”行为。 “别动。”流光目不斜视,头也不曾偏来,外人看上去他俩只是并肩站立而已,袖下的手却握得越发紧:“让我拉一会儿。” 凌骞手心出汗,头脑空白,手指一动不敢动,任那柔软小手拉着,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耳朵根火烧一样的热烫。 他虽然已经二十一岁,可至今仍未娶亲。因为旧事阴影,他不想在京中联姻,到了渝城母亲提过几次,不过一入营一俩月都不回家,相看姑娘的事拖着拖着就没影了。作为长子长孙,他必要成亲的,但祖父不催,父亲不急,他也没当成正事上过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父母相好了,他从命就是。 是以,二十一年来第一回,他与母亲妹妹以外的女子有了肢体接触,那感觉陌生,古怪,令人汗毛直竖,心脏战栗。 流光握了多久,他就僵了多久,待她放开手时,凌骞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手掌像坠了大石般又酸又沉。 为什么莫名其妙牵他的手?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才面红耳赤地瞄她一眼,却见她轻蹙蛾眉,一脸不快,心中不禁突突,她不高兴?悄悄低头看了看手掌,练刀多了,粗砺有茧,是握得不舒服吗? 流光没空体会舒服不舒服,她陷入迷惑,功德之气也围绕着凌骞,却也没有进入他的身体,这是为什么?臭龙子连凤玄圣君都敢抢了? 她未发一言,离开凌骞,来到卫潮身边,同样并肩而立,同样以袖遮掩,同样引发卫潮的震惊和僵硬。 凌骞:…… 然后她又去了一个维持秩序的小兵身边,以及发银人身边,那发银子的大叔有四十多了,被她诡异的行为吓出一身冷汗。 凌骞:……原来我泯然于众矣。 握了一圈男人的手,吓出几个木头桩子,流光得以确定,好像不是天帝在搞鬼,这份浓烈的功德气,谁也没捞着一星半点啊。 第一次以真身进入凡间,莫非这里的气运功德凝吸方式有什么不同吗?还有,既然大家都吸不着,为什么放天雷劈她?流光决定找个常年在人间厮混,比较懂行的来问问。 第28页 第15章 又欠债了 善棚开了足足十天,共计发出白银十七万四千两,逾两万人受陈家恩惠,其中不乏举家出动的,装穷扮苦的,浑水摸鱼的。在千卫营和流光的暴力管制下,以平安无事,清空陈家库房存银的结果顺利结束。 渝城作为大燕最大的边城,内外军民近十万数,但到最后两天,领银子的队伍越来越短,人越来越少,除去因各种缘由不能外出的,有些人终究还是为了面子……或者怕挨揍而放弃了占便宜。 陈家那个巡视的姑娘太可怕了,她似乎对渝城每一户的状况都了如指掌。凡她揪出来的人,家底儿都被掀得一干二净,她甚至知道对方前一晚干了什么,吃了什么,出过几次恭……细思极恐啊! 她武力奇高,盯上哪个不守规矩的上去就踹飞,更令人恐惧的是被踹过的人没一个死的。个别受害者清醒之后恼羞成怒,确实想过告她,但正如她所说,告人需有证据,他们连伤者也算不上,骨头没断,内脏完好,全身上下一块油皮都没擦破。疼痛不知从何而起,疼个三五天后就成了没事人,怎么告? 至于证人,如今满城都是念着陈家好的百姓,让他们指证陈昭,恐怕不那么容易。 十两银子对有钱人来说算不得锦上添花,但对穷人来说真真是雪中送炭。穷书生有了给母亲抓药的钱,乞儿早早备下了过冬的棉衣棉被,吃不上饭的人家打消了卖儿卖女的念头。很久之后,这种感恩欣悦的氛围都没有散去。 流光不心疼银子,心疼的是那浓厚功德取不得,如望宝兴叹,无可奈何。 发了一次大善心之后,凌云海向陈府正式递来拜帖,想约流光见面;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对陈家十分好奇,纷纷表达结交意愿;五月初,二卫又兴奋传来消息,国公府车队已过渝江。流光对这些事统统不感兴趣,派了二人前去迎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带着甩不掉的秦嬷嬷,和伺候秦嬷嬷的环儿再一次来到了老城隍庙里。 庙里的乞丐比上次见少了很多,只有四五个人还待在此处,皆是年龄大或身有残疾的,依然破衣烂衫,脏臭不堪。见了流光进来,几人先是一愣,很快认出她就是那个大善人陈姑娘,非但没有感激涕零跪拜磕头,反而瑟缩躲避,不愿与其对视。 流光不以为意,径直往那尊缺了半个脑壳,掉漆颓败的城隍神像走去。 乞丐们偷偷观望她,其中一个年纪最大,头发胡子白中带黄的老乞丐就坐在城隍脚下,见她越走越近,胆战心惊道:“姑娘,你可千万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我不要!” 流光瞥他一眼,谁要给你钱,走开,别挡路! 秦嬷嬷很不高兴,她对环儿使了个眼色,环儿立即道:“放肆,我家小姐施惠与你,你不感恩还敢对小姐无礼!” 老乞丐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不是不感恩,是要不起这个钱啊,我还想多活两年,求小姐饶我一条贱命。” 流光目不转睛望着神像,根本没听他说话,秦嬷嬷又使眼色,环儿又道:“这叫什么话?给你钱花难道还有错了?真是不知好歹!” 秦嬷嬷赞赏地看着环儿,小丫头前两年还鲁钝得很,老祖宗一回来她也开了窍。手脚麻利口舌机灵,再教一教放在老祖宗房里当个大丫鬟也是可以的。 老乞丐愁眉苦脸:“小姐自然是好的,菩萨心肠,可咱们叫花子一辈子没有发财的命,拿了那横财,福没享到,还差点把命丢了啊!” 流光眼珠一轮,瞥下来:“此话怎讲?” 老乞丐伏地给她磕头:“如果老叫花没认错的话,上个月初四晚上,小姐也曾来过这里,还给每人施舍了二两银子。” “唔,怎么了?” “当天夜里,庙里就因为争银子打起来了,死了一个,残了两个。后来小姐设善棚,咱们又去领了十两,可老叫花一文钱也没花,全数交了,这才保下一条命来。” 流光皱皱眉:“你们人......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发钱一视同仁,你不比他多,他不比你少,为何争抢?” 这句话还是上上世替夫从军看兵书学会的。她个人不觉得有什么道理。譬如芙荼仙府里也有几个亲近的仙君,芙荼总是把好东西送给她,不送给其他人,也没见那些仙君有什么意见,随其出征一样卖力。 因为不公平而不服气?打一顿就服气了。分明是凡间将领没本事,才发明出这些给自己开脱的破道理。 老乞丐叹气:“俗话说,贪心不足蛇吞象。” 流光:......俗话真多。 她不耐听下去:“行了,我不给你发钱,你们出去吧,我要在这里呆一会儿。” 乞丐们不敢有异议,互相搀扶着离开破庙,她让秦嬷嬷和环儿也在外等着,独自站在神像前,从袖口摸出一支青色香条。 手指一翻,青香自燃,冒出极淡的烟雾,流光将它插在一个缺了口的脏香炉里,闭上眼静静等着。 青香燃了一半的时候,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蟒袍,身材魁梧,苍髯如戟的虚淡身影缓缓与神像重合,身体还没落实,洪钟似的声音便发了出来:“怪哉,这破庙哪里来的厚重香火,本君多年不曾飨了。” “香吧?” “香。” 神像里的身影答了一句,突然警醒,睁开金刚怒目看向面前的人,一看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瞧,大惊失色:“流光仙君!” 第29页 他认识流光,流光却不认识他,或者说见过也记不得了,区区小仙不值得她惦记。 “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你.......你从荒川出来了?” 都哪年的事儿了,这老小子消息未免太闭塞了一点,“出来了,你有什么不满意?” 城隍一顿,赶忙道:“没有不满意,恭贺仙君重见天.......重获自由,重归仙位。” 口气很恭谨,话听着不顺耳,流光嫌弃地看他一眼,不欲与他废话,直奔主题:“我问你,拿人间功德有什么讲究吗?” “啊?”没头没尾的问话让城隍莫名其妙,他从神像里飘出来,躬身拱手:“人间功德千万万,不知仙君说的是哪一类?” “功德就是功德,还分什么种类!” 城隍不愧是人间老混子了,种类张口就来:“自然是分的,往大了说有除业,净罪,泽民,持心,修性等等;往小了说那就更多了,譬如除业便有口业,狂业,贪业,嗔业......” “停停停,”流光一听这些拗口的词脑袋瓜子疼,不耐烦道:“谁要听这些,我就问你,为什么我在人间做善事拿不到功德!” 城隍陪着小心:“可否请仙君详说,做了哪些善事?有的事情只能积福,却是没有功德的。” “有,我都看见了!”流光满心不高兴地把她发银子的事情说了一遍,并详解了对功德气场的感受,以及不能吸收的困惑。 城隍听完脸都青了:“仙君你...你闯祸了!” 这句话没听过一万遍也听过九千遍了,流光面不改色:“怎么了?我解除那么多人的危困,有错?” “唉,大错特错!”城隍浮夸地团团转圈,仿佛真心为流光着急:“你这般不分贫富大肆撒钱,从眼前看,确是能帮到一些穷困之人,但是从长远看,却埋下了祸因。仙君少在人间走动,不知人性之恶,有些人会因为钱滋生惰性,不思进取;有些人会贪心不足,谋他人钱财;十两银子不多不少,但因为是白得的,又有几人珍惜,若是拿这钱去赌,去嫖,去挥霍,待钱花完的那一日,便是恶念生根之时,仅仅谋财还算小事,怕就怕有人会因此丢命。天道理算因果时,你发出去的钱,即是你种下的孽啊,仙君!” 流光想到老乞丐说的话,挑了挑眉,已经因为抢钱死掉一个人,债务不但没减少,反而又增加了? 城隍喘了口气,又道:“再说这功德之气仙君为何无法取得,是因为它不纯,里头掺杂了许多孽因,自然不能入你仙体,这其实也是天道对仙君的一种保护,若真让你收了,轻则毁损仙元,重则走火入魔,大大不妙!” 怪不得放雷劈她,流光心里舒服了一点,不纯的功德自然不能要,别人的金身都金灿灿的,她总不能塑个大花脸。 “那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找到纯正的功德?” 城隍掰起手指:“这又要从功德的种类说起了,大类除业,净罪,泽民,持心,修性,其中以持心修性最为重要。先说修性,所谓五脏平和修心德,既修性来也修命......” “停停停。”流光烦躁地摆手,“你不要说这些,简单明了,一句话解释清楚,懂吗?” 城隍想起这位的出身和往日作风,歇了上课的心思,想了又想憋出一句话来:“就是共心共情,用慈悲心来做好事。” “再简单一点。” “......比方说,仙君不要因为一个人看起来可怜而施舍于他,必得产生同理心,真切感受到了他的可怜,再施舍。” 流光:.......感觉再问下去,这老小子就要到处传播她蠢笨的流言了。但是什么叫看起来可怜,什么又叫感受到可怜?她历劫九世,回顾经历对她来说就跟偷看命录一样,不过一个个话本子罢了,里面的人生短暂无趣,与她本人并无太大关系,怎么感受凡人的可怜? 她假装自己听懂了,从袖子里拿出黑色小丸:“说得不错,喏,赏你颗天精丹,你可以走了。” 城隍大喜过望,双手接过,连连拜谢。即将告辞离开,又听流光森然道:“不要回去胡说八道,你没有见过我,若是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哼哼。” 城隍的喜色僵在脸上,再三作了保证,身形隐没。 连续思考了两天,流光没思考出所以然来,但实践必能出真知。就像她跟犰离打架之前,认为自己一定能把他揍得满地找牙,结果打成平手一样,不尝试永远不知自己在九重天的战力排名,也永远不知“感受到可怜”是个什么滋味。 没等她想好下一个尝试的方式,京城来人已经进了家门。 两个月的路程缩短至一个月,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辛苦不言而喻。下了马车路都走不稳了,仍挣开随从的搀扶,在大门前整了发髻,正了衣冠,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往府里走去。 卫潮和卫澜陪在老人左右,眼睛红红的。十年不见了,国公爷老了许多,暗卫队伍中的旧相识们也老了许多。 秦嬷嬷跑出外院迎接,一见白发苍苍的国公爷,扑通跪倒在地,泪如雨下,用力磕头。陈祺钰心潮澎拜,示意旁边人把她扶起来,感慨地望着她说:“忠仆。” 秦嬷嬷得了这句评价,差点没哭昏过去,环儿扶着她,引国公爷来到二进,流光居住的正房。 陈祺钰把人都留在外院,独自来到门前,缓缓深呼吸,踏进房门。 第30页 “姑娘,老太爷来了。” “嗯,进来吧。” 环儿不知这位老太爷是谁,还以为是姑娘的长辈,却不明白为何姑娘不去拜见,反而让老人进房见她。 秦嬷嬷挥手让环儿退下,上前给国公爷打了帘子,待他走进后又放下,如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每一次一样,规规矩矩束手立在帘外,恭听召唤。 陈祺钰一眼看见了那个坐在罗汉榻上的姑娘,闭目盘膝捏着佛珠,粉面桃腮,乌发如云,脸庞,五官,气度,甚至房内的香烟味道,都和十一年前他在松龄院与祖母最后一次长谈时一模一样。 他浑身颤抖着跪了下来,深深叩首:“祖母万安。” 流光睁开眼睛微笑:“祺钰,你来了。” 第16章 踢他屁股 白发老孙见祖母,多年来的思念,忧虑,关心和一些只能在长辈跟前表露的委屈一股脑涌上心头。他膝行向前,双手扶上祖母膝头,热泪滚滚,痛哭失声:“祖母,祖母,祺仁和远在南州的祺景,都已经...过世了!” 到年纪就去了,凡人就是这么短命,没什么大不了。流光知道佟惠容这一世最看重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子,在生出异象返老还童那两年里,也是他为她打点好了后路,心中虽对其他两个孙子的死并无波澜,还是抬手摸摸他脑袋:“他们转世投胎去了,挺好的。不要哭了,起来说话。” 陈祺钰缓了好久才缓和情绪,委屈伤心劲儿一过,面上又显出激动:“祖母,孙儿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这十年你去了哪里,没有你的消息,孙儿寝食不安啊。” 流光拉着他在罗汉榻上坐下,道:“修炼去了,那时已还童至尽,不重新修出个人形,又怎么回来见你们呢。” 陈祺钰又惊又喜:“这么说,祖母果真入了道途?” 流光点点头,心说可不是嘛,出身没法选择,一开智就已是道家人了。 陈祺钰没有多问,激动过后,目光黯淡了些,“孙儿无能,未能保下佟家,祖母尽可责怪。” 流光不曾有丝毫伤心动容之色,清淡道:“不怪你,皇帝想作孽,你们这些凡...你们也拦不住。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流光的意思是攒下功德偿还因果,再想办法让佟家人投胎过得好些便罢,听在陈祺钰耳中却有另一番理解。 他忧心忡忡:“祖母好不容易修得新身,万万不可以身犯险。说句不敬的话,圣上年事已高,糊涂不了几日了,如今朝中是太子殿下监国,待殿下登基,佟家还是有平反希望的。” 如今的太子不是皇帝的嫡长子,八年前,皇后薨逝,先太子不知是伤心过度还是什么原因,一病不起,没多久就随他亲娘去了。皇帝立了嫡次子老三为储君,又不知父子俩起了什么龃龉,一怒之下废了他,改立皇四子。结果老四还没高兴几天,人父子俩和好了,皇帝出尔反尔,置国律家法朝臣反对于不顾,再次废立。 数年间,皇三四子不对付,皇五六子也小动作不断,各种陷害招数层出不穷,闹得前朝后宫都不安宁,直到闹出了老三等不及上位,私下拉拢朝官欲行逼宫之事的丑闻。是真是假没人知道,反正他又被废了,四五六都等着皇位砸到自己头上,皇帝却一反常规,将太子之位定给了皇七子。 这个皇七子,流光在记忆里扒拉了半天才想起来,他的生母也姓佟,是继太皇太后之后,第二个进宫的佟家女,只不过太皇太后是嫡支,她是旁支。佟家本就势大,为了避嫌,从不送女入宫,皇帝主动求娶则另当别论。 也不知皇帝当年是怎么看上她了,下旨抬人,进去就是贵嫔,一年后生下皇七子封妃,着实风光了几年,后生病香消玉殒。有佟家在外支撑,佟惠容进宫时又常去看望,皇七子得以平安长大,今年也过而立了。佟家被诛后,老七就成为京中查无此人的存在,躲在皇子府里静悄悄,偶尔进宫也只是一个沉默模糊的影子,任哥哥们在前排吵闹,从不出声。 谁也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入了皇帝的眼,成为大燕储君。 陈祺钰又欣慰又揪心:“他做得很好,有帝王风范,但我只怕皇上是故意将他竖在前头,替三皇子挡箭。毕竟在立储诏书颁下的时候,就有朝臣置喙过他的出身,几位皇子也总是用外家通敌的借口来攻讦他,唉,赶鸭子上架,他这两年过得不易啊。” 流光看了他一眼:“你想让他当皇帝?” 陈祺钰在祖母面前毫不掩饰:“是,唯有他坐上龙位,佟家翻案才有希望,我陈家子孙也才有出头之日。” 陈家的十年过得同样艰难,不但少出四品以上官员,原先分布在六部的人也被纷纷外放,还都是去些穷苦泼恶之地。祺泉祺宝退下来之后,陈祺钰细细一琢磨,大朝会的中前排,竟然没有一个陈家人的身影了。 他知道这是皇帝的警告,闭嘴,不要再管佟家的事,抱着你一等公爵的爵位安享太平吧,否则就不仅仅是打压那么简单了。 “那就让他当,”流光满不在乎地甩起佛珠串,“谁敢挡路,除掉就是。” 陈祺钰喉咙一紧,他没有接话,转而道:“祖母这次归来,精神更甚从前,孙儿还能在古稀之年得见祖母一面,心中甚慰。只愿祖母从此天高海阔自在由心,您既已入了道途,凡尘俗事,就别多想了。” 第31页 流光本来也没多想,但她听出了陈祺钰的哽咽之意,道:“你跟我说过的话,我记得清楚,有我在一日,陈家不会倒的,你只管放心。” 两日前卫潮卫澜去渝江边接车,巨细无遗将老祖宗回来后的一言一行报与陈祺钰。他听了也觉不可思议,且不论她有什么奇遇,能在十年间重新长成大姑娘,单这脾性,就与从前的祖母大相径庭。他印象中的祖母,是慈爱的,周全的,善解人意又坚韧内敛的,可如今的祖母,举止洒脱,行事张扬,更有了一身超凡武艺。 他为了避免祖母伤心,尽量少提佟家,可一番谈话下来,陈祺钰隐隐觉得祖母不是痛不敢提,更像不太在意。靖宁靖林兄弟俩一个比他大,一个比他小,小时候也备受祖母疼爱,每回上京都因为争宠跟他打上几架,祖母就做老好人,各自安抚,从不偏袒。那是她唯一兄长的孙子,也是她的心头肉,娘家遭诛,祖母怎能不痛? 看起来,她真的不怎么痛。卫潮说她在渝城不掩行迹还大肆行善,难道祖母另有谋算? 能活着再见一面就很好了,陈祺钰不想祖母涉险,更不会要求她什么。本就是“去世”的人,她有幸重走人生路,不应再被旧事绑架,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陈祺钰收敛了心绪,笑道:“祖母,祺宝越老越不听话,听说我要来渝城,闹着要跟,不让他来还发了好一通脾气。” 流光也笑:“叫他来就是了,来了我踢他屁股。” 祖孙二人少言正事,闲话家常,正说得愉快,外间环儿禀道:“姑娘,凌云海大人求见。” “就他一个人?凌骞没来?” “是。” “那不见,跟他说把凌骞带来我才见他。” “是。” 环儿离去,陈祺钰忙问:“正想问祖母,您为何要向凌家袒露身份,那凌寒春诬告表哥表弟,怕是会对您不利。” 流光表情嚣张:“我道号流光,俗家姓名佟惠容佟昭,嫁进陈家,称呼一声陈昭也可。从来不更名不改姓,凡想探我来历者尽管来探,想找麻烦尽管来找。你祖母我,数十万...一百多年不曾怕过。凌家不值一提,即是皇帝,又能奈我何?” 陈祺钰听傻了,“祖母......” 流光拍拍他的肩:“你什么也不需怕,谁敢欺负你,祖母踢他屁股!” 陈祺钰发起呆来,祖母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可身上的慈爱温婉已消失无踪,锐戾二气高涨,还一回童,重新为人,脾性竟有这么大的改变吗? 凌云海再次被拒之门外,他二话没说跑到千卫营把儿子拎了出来:“走走走。” 凌骞穿着练功服,卷着袖子,手里还拿着马鞭:“爹,去哪儿啊,我这正练着兵呢!” “去佟家,哦不,陈家。” 凌骞一听抿了抿嘴:“您又被赶出来了?拉我去也没用,人家不想见咱家人。” “不是,她说带你一块儿去,就见我。” “啊?”凌骞耳朵根子腾地烧起来了,“为...为什么啊?” “我哪儿知道为什么,大概你看着比我顺眼点吧!” 这下他整张脸都烧起来了:“爹你胡说什么呢,好好,等我去换件衣裳。” 去陈府的马车上,凌云海惴惴不安:“骞儿,你说我见了她,该怎么说才好?” 凌骞看着老爹猪肝色的脸,心中酸软:“爹,您怎么想的就怎么说,陈姑娘知晓我凌家有难言之隐,咱们把旧事说清,有错就认,要打要赔,随她之意。” 凌云海头摇成拨浪鼓:“我可经不起她一脚,这姑娘力大如牛,气势惊人,若是男儿,大燕战神可就后继有人了。偏偏是个女子,可惜可惜。” 凌骞声音很低:“满门尽灭,她便是男儿,又岂会为大燕所用。” 凌云海一震,拳头捶手掌:“唉,就是,那位给咱家糊了一脸的屎还没擦干净呢,我也太忠心耿耿为国为民了!” 凌骞看着粗鲁的老爹,无语。 到了陈家报上名去,这次总算没再被拒绝,父子俩在待客堂坐了一盏茶的工夫,流光翩翩行来,一见面就冲凌骞道:“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啊,好几天没见着你了,怎么,又开始躲我了?” 凌家父子面面相觑,凌骞闹了个大红脸:“陈姑娘...这...这...” “这什么呀?”流光转身坐在主位上,看凌云海一眼,“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不用了。” 凌云海勃然变色:“陈姑娘,你想怎样?” 流光懒得理他,看着凌骞笑眯眯,随口道:“杀你一家老小,怎样?” “放肆!”凌云海猛地站起身,指着流光的鼻子喝道:“本官守礼拜见,欲同你好好说清旧事,你竟放此厥言!如今你不过一介平民,哪来的狗胆敢说杀我全家!” 流光虚抬眼皮:“狗胆?我劝你斟酌用词,惹我不高兴,我一脚把你踢上城门,然后再杀你全家,连你家的狗都不会放过!” 凌云海是个不能激的性子,一上头就忘了来意,怒火中烧拔出佩刀:“贱婢,獠女,你敢!你来杀,老子就站在这儿,你来杀啊!” 凌骞不明白刚进门说了两句话,场面怎么就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看着流光冷厉起来的眼神,他扑上去抱住凌云海:“爹,爹,冷静一点,你忘了你是来做什么的了。” 第32页 “士可杀不可辱!”凌云海大喊大叫,“你小子还有没有点血性,她都要杀你全家了!” “她要杀你全家,也是因为你们杀她全家在先。士可杀不可辱,你凌家如今还有资格说这句话吗?”厅外传来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白发老人常服布履,慢慢走近。 凌云海举刀转向:“何人?” 那老人走到他面前,一双眼睛老而不浑,精光凝聚:“竖子,莽夫,你若有你父亲半分奸猾,如今也不至于还是个小小都尉,竟敢吼佟姑娘,你算个什么东西!” 毕竟在京中呆了好几年,旁人凌云海或不认得,眼前的老人他却是熟得不能再熟,手腕一软刀头垂下:“国...国公爷?” 火烧的脑子被一盆冰水浇下来,他立即出了一身冷汗。国公府是大将军府的姻亲,佟家后人现世,想报仇人单力薄,怎么可能不给自己找个靠山呢! 陈祺钰冷哼一声:“上门求见,以为你狗嘴能吐出什么象牙,原还是这般寡廉鲜耻,愚鲁无知!这就是你凌家的门风,人人闻而唾之!相鼠有皮人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凌云海被骂得脸色惨白,刀也握不住了,人也站不直了。他书读得不多,但骂人的话还是听得懂的,眼前这位做过上公太师,生平一大特长就是骂人,听说曾在朝堂把一个官员骂得羞愧难当,当场撞柱,口舌功夫堪称极品,他哪里承受得住? 这还是书读得不多的反应,旁边更有一位书读得多,理解更深刻的已经面无人色摇摇欲坠了。 流光站起来,嘻嘻笑着扶住他胳膊:“怎么了?要昏倒啊?走,我扶你到外面歇一会儿,正好有点事问问你,让你爹在这儿挨骂吧!” 第17章 感同身受 凌骞没有挣脱,他想挣也挣脱不了,流光看似虚虚一扶,力透脉门,他身体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就随她出去了。 凌云海挪动一步,“骞儿,你去哪?” 陈祺钰挡他去路:“令郎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若生在门风清正的人家将来定是大燕栋梁。可惜可叹,你父鼠目寸光,贪蝇头小利,捏造伪证坑害旧主,此举必将毁你凌家三代,负义之名三代难消!” 凌云海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额头冷汗涔涔:“国公爷,此事另有内情,下官今日来就是想和佟姑娘说一说的。” 陈祺钰阴沉着脸:“带刀上门,出口便是贱獠,你是来说内情还是来灭口?她的身份比你贵重百倍,即是凌寒春在此也要跪下喊一声主子姑奶奶,你怎么敢?简直无耻!” “我只是一时冲动,绝无伤人之意。” “厚颜无耻,无耻之尤!” “......您说得对。” 好吧,反正儿子也抛弃他了,他也被人家长辈逮到把柄了,国公爷火力全开他不是对手,怎么说都是错,就躺平了任骂吧。 厅中不时传来“厚颜,鼠辈”的痛斥,凌骞想救老爹有心无力,被流光拽得飞快,随她来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小跨院里。骂声听不见了,流光也放开了他的胳膊。 凌骞脑子浑浑噩噩,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这是第二次被人当面戳破家讳,无忌痛骂,他发现心慌羞惭的感觉和几年前一模一样,并无减轻半分。 国公爷说得没错,负义之名三代难消。祖父犯的错,他和爹要承受,将来他的孩子说不定也难逃世人唾辱,凌家门风永遭人诟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恍惚抬起脸,看着好奇打量他神情的流光,低道:“佟姑娘,皇上跟我祖父说,若他敢自尽,就诛我凌家九族。你知道九族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凌家的父,母,妻族人都会因此丧命,我祖父他......没有办法。” 他突然跪了下来,垂首道:“在下愿先偿一命,不足以弥补佟氏之难,但请姑娘放过凌家族人,放过我的母亲和年幼弟妹。” 他没有说放过父亲和祖父,羞于启齿。 流光惊讶地见他直挺挺跪在面前,忙上前将他扯了起来:“你怎么能轻易跪人呢,你是...你是武将啊!我什么时候说要找你家报仇,上次不是告诉你了,我知道是皇帝逼你爷爷干的,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凌骞差点脱口说出“我爷爷不无辜”的话来,幸好忍住了,到嘴边换成另一句:“我家总归是对不起你。” “那倒是。”流光一口肯定,凌骞的心又提了起来。 “所以我不找你家麻烦,你也得有点赎罪的心才行。俗话说父债子偿,你爷爷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正事儿,你爹又莽莽撞撞的,我能用得上的人就只有你了。” 凌骞懵懵然:“用我做什么?” 流光粲然一笑:“当然是做好事了,难道我会让你去杀皇帝吗?” 凌骞倒吸一口凉气,分不清她正话还是反话。又听她道:“杀皇帝这等小事也用不着你动手,你帮我做善事就可以了,很难的,不是随便做做就行。” 凌骞又隐约升腾起佟姑娘脑筋不清楚的念头。她看起来又美又仙,说话做事却时疯癫时暴戾,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想深一层,佟姑娘无父无母,无枝可依,孤身一人在外飘零十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背负家仇,还能练出这样一身武艺,行事有异于一般闺秀也属正常。 看看佟姑娘,再想想自己天真烂漫的妹妹,凌骞眸光里的愧疚更浓了。她原本也家世显赫,父母双全,该在花一样的年纪嫁于良人,一生富贵平顺。如今好好的一个世家小姐变成脾气古怪的孤女,他家的责任不可推卸。 第33页 “好。”他掷地有声地答道,“佟姑娘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 流光眼睛一亮,喜滋滋地扯住了他的袖子:“那你说话可要算数,可不准再半途而废,不打招呼就跑掉,更不准把我丢给其他人。” 凌骞不知她为何要说“再”,只觉她声音清脆悦耳,脸庞美丽动人,扯住他袖子的手指青葱一样纤长白净,什么也来不及想,心神不宁,面红耳热地低下头:“好。” “发心魔誓。” “什么?” 霹雳响雷击向地面的时候,凌骞正跟着流光念出最后一句话:“有违此誓,永世不得成神。” 流光纵身向旁边一跃,电光雷将地击出一个坑来,飞沙走石,尘土漫扬。 她得意洋洋斜晲着老天,劈也没用,已经发完了!原就是凤玄答应过芙荼上神的事,本仙君只是让他履行诺言,避免他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而已,有什么错? 凌骞还没理解佟姑娘稀奇古怪的誓言,又被惊雷吓出一身汗。第二次了,他第二次看见佟姑娘被雷劈了!虽然没有劈中,但那雷落下来的方向分明是她的站位,这是怎么回事? “天打雷劈”可不是什么吉兆,民间一向用它来咒万恶之人,佟姑娘......这是要行善还是作恶? 所幸雷只劈了一道,但整个下午,天空都灰蒙阴郁,气压沉沉,像极了谁生气的脸色。 流光可不管谁生气不生气,她拉着凌骞在小跨院里商讨了做善事的计划,向他请教“看起来可怜”和“感受到可怜”的区别。 她的神魄历劫会沾染她的脾性,凤玄圣君七窍俱通,灵慧深不可测,即使转世成凡人,又怎么可能不聪明呢。 凌骞看出她诚心想行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行善总比作恶强。而她要他做的事仅仅是与她一起行善,不悖良心,不违律法,不失德行,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只是佟姑娘的问题很离奇,甚至有一点幼稚。 比如她问他什么叫可怜?流离失所者可怜,穷困潦倒者可怜,身染重疾者可怜,孤苦伶仃者可怜,孤立无援者可怜,有口难辩者可怜,万夫所指者可怜,逼不得已者,也可怜。 流光皱皱眉头,又问怎么才能感受到这些可怜?凌骞突然发觉自己饱读诗书竟然无法准确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感同身受,见人饿寒,便如自己饿寒,见人痛苦,便如自己痛苦。 流光说,我见我孙子被人欺负,很生气,去打那欺他的人一顿,这算感同身受吗? 凌骞:......你孙子?你都没嫁人哪来的孙子?呃,不算吧,这叫报仇,不叫感同身受。 流光:那到底什么才叫感同身受? 凌骞很想说,你父母亲人被杀,你痛不痛?痛了,就是感同身受!但他不敢说,默默摇了摇头。 流光放弃了,她觉得如果九重天传出她蠢笨的流言,她也不会去找城隍的麻烦。从凌骞的表情看出,这应该是件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但她偏偏不理解。 各仙特质不同,有极其聪慧的,也有极会打架的,不必拿自己的弱处去跟别人的长处比,这是芙荼教她的。战力强悍已经很值得骄傲了,如果再配上通透的慧根,岂不是不给别人留活路? 流光一向想得开,转眼想出了办法:“你会感同身受吗?” “会吧。” “那行,以后我们一起,你负责感同身受,我负责行善,得了好处一人一半。明天开始吧,明天你来找我,我们上街去找可怜人。” “明天我有军务。” 流光脸色一沉:“我可答应放过你们凌家了,你是诚心赎罪吗?” “......好。” 稀里糊涂被拉出来,发了个誓,近距离观赏了天打雷劈,解答了奇怪的问题,被半强迫着做了个约定,又被稀里糊涂给拉回了待客堂,凌骞太阳穴涨痛,脑子里一团糨糊。 陈祺钰坐在上位慢悠悠地喝茶,凌云海坐在地上,佩刀扔在一边,双眼肿成了桃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家父也难,国公爷您说是不是?谁遇到了这种事也难以抉择啊!佟姑娘不回来,咱家背一辈子良心债,佟姑娘回来了,我就把这条命送给她,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不然还能怎么办?我当儿子的总不能看着老父去死,呜呜呜!” 陈祺钰鄙视之:“凌寒春那条老命,送给我我也不要!你按我说的办,姑娘满意了,放你们凌家一马,姑娘不满意,”他捋了捋胡须,“莫看我国公府近年势敛,收拾一个骠骑将军,还不用费什么力气。” 凌云海哀怨地瞅他一眼:“您何必吓唬我一个晚辈,我家虽是武将,却也不是那等张狂嚣劣的人家,若不想求和,我今日又何必低声下气地上门。” 陈祺钰纠正他:“不是求和,是求谅。” 流光一进堂就赶人:“我有事要同祺钰说,快把你爹拖走,别在这儿哭了,烦人。” 陈祺钰忙站起来,把主位让给了流光。 凌家父子失了魂一样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各想各的心思,半晌都没对话。快到都尉府时,凌云海率先打起精神:“你老子今天丢了大脸了,幸亏没带亲卫,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留你爹一个人在那听骂。国公爷那张嘴啊,杀人不见血,当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对了儿子,国公爷让我给你爷爷送信,来渝城一趟,你说信中要不要提及佟姑娘?” 第34页 凌骞直起身,不答反问:“爹,国公爷的名讳是什么?” “陈公祺钰,怎么了?” 凌骞一双浓眉拧成川字:“方才出门的时候,佟姑娘说她要和祺钰说话,是...国公爷祺钰吗?” 凌云海撸了一把脸,“胡说什么,国公爷是佟姑娘的长辈,按年纪算该喊爷爷了,怎么可能直呼其名,你听错了。” 凌骞心想我没听错,第一她说的就是祺钰,第二当时房中只有四人,那话明显是冲着国公爷说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亲眼目睹国公爷给佟姑娘让位,这是长辈对晚辈的态度? 佟姑娘身上,迷雾重重。 这边刚到渝城还没叙旧安顿完的暗卫们,接到了国公爷的新指令,从当晚起,四人一组巡查渝城贫民区。发现谋夺他人钱财者统统打一顿,剥光衣服吊于城墙,发现谋害他人性命者带回陈府处置。 城隍的话还是给流光种下了阴影,她一想到自己发出那么多银子,不知要引来多少贪心鬼谋财害命,就坐不住了。这种杀孽谁都没办法帮她解决,除了硬抗,就得预防。 陈祺钰一共带来十八个暗卫,加上卫潮卫澜共二十人,分五组,轮流在渝城的黑夜里干起了行侠仗义的好事。 次日凌骞按约前来,与流光徒步出行,两人皆未带随从,迎着明媚的阳光走上东城大街。 流光左顾右盼,寻找可怜人,凌骞则保持着礼貌距离,落后半步,相距两臂,静静盯着她的发髻。她的头发又黑又直,简单梳了个小髻,余发披于肩上,在阳光下黑亮黑亮的,偶尔摆动间,露出细腰,大约也就他一横掌的宽度...... 凌骞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非礼勿视,自己在想什么呢?把眼光移到别处,心跳稍平。今天是代祖父还债,帮助佟姑娘行善来的,不要胡思乱想!她要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佟姑娘好像没有目标,溜达了半条街,几次驻足都是因为在街边看到了感兴趣的小摊,还拿了根专门叫糖人摊主给她做出来的小糖斧头在手里耍来耍去,对他笑眼弯弯,仿如一对相约出来踏青逛市的男女般悠闲...... 凌骞狠狠掐掐自己手心,又乱想什么呢?行善! 一条街走到头,前方走来几个眉飞色舞的男子,一边走一边大声说笑:“哈哈哈,光溜溜的,连根布条都没给他留。” “也不知吊了多久,喊他也没动静,不会死了吧?” “没死,还蹬腿呢,走走,快去叫长毛家里人来看看,他准是在外又得罪人了。” 凌骞今早没去千卫营,不知发生什么事,也没放在心上,却被流光一把抓住手腕:“我们去城门看看,听说有个偷儿被剥光了衣服吊在那儿呢。” 凌骞:“......还是不要去了吧。” “要去。”流光眼睛亮晶晶地,“我让人抓的,我当然要去看看了。” 凌骞还没来及表达疑问,路边的小巷子里突然冲出一个男子,跑得飞快,他身后跟出一个跌跌撞撞的老妇,哭着喊道:“阿红,阿红,不要走啊,你可怜可怜你那苦命的媳妇儿吧。” 流光兴冲冲的脚步猛地停下,转头望过去,可怜?苦命? 第18章 伺候过你 有了可怜人,什么剥光扒尽倒吊城墙的热闹都没心思看了。流光三步并两步过街来到巷口,见老妇哭瘫在地,轻轻抚上她肩膀。 一有接触,纷乱碎杂的片段便闪现流光脑海,这是她发明的一个瞒过天道使用法术的小技巧。把繁复的窥魂术精简一下,抛弃作法起势,改明诀为默诀,一样可以摄取人的记忆。只不过步骤减大半,效力也减大半,她只能看见短期记忆,还必须接触到对方身体。 除去吃喝拉撒,老妇这两天只干了一件事,照顾一个躺在床上的大肚子女人。刚刚发生的一幕是,她跪在地上恳求男子不要走,男子却将她一脚踹开,头也不回地离去。 抛母弃妻?流光将老妇搀扶起来,问道:“那人是你儿子吗?” 老妇泪眼婆娑:“你是......” “我见你哭得伤心,便来瞧瞧发生何事。” 老妇离近了瞅瞅流光,觉得面熟,“你...你是前几日开善棚的陈家小姐?” 流光点头:“是啊,你领银子了吗?是不是被刚才那个人抢走了?” 老妇又掉下泪来:“小姐善心,银子我家领了,也没被人抢走。” “那你为何说媳妇可怜?” “我没有媳妇,只有一个女儿,我的女儿太苦命了!” “如何苦命,说与我听听,我帮你。” 老妇惶恐:“这怎么使得?” 凌骞见流光说着说着就同那老人回家去了,也没理他,站在巷口犹豫一会儿,跟了进去。 迎面走来两个邻居,见了流光上下打量,见了老妇目光异样,彼此都没打个招呼。家中房子老旧,然收拾得十分干净。把流光和凌骞请进堂屋,老妇还特意烧水沏了两碗粗茶,里屋隔了布帘子,无声无息。 老妇不明白贵人小姐为何要管她家的事,但见流光一脸真挚,又想起白领的十两银,便敞开了话匣子,边哭边说,把自家这点心酸倒了个干净。 原来她的女儿李如翠十七岁初嫁,相公第二年得急病身亡,她守到二十二岁,经人拉纤,又跟一个在渝江码头做苦力的鳏夫定下亲事。就在成亲前夕,那汉子失足跌入江中淹死,她不但空欢喜一场,还落下克夫的名声。 第35页 本不再想着嫁人的事,哪知三年前邻居家在外当兵的男人吴大红回来了,隔着一堵墙,出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人暗生情愫。吴大红当兵数年攒了一点钱,全数置办了聘礼,求娶李如翠。 如翠娘自然乐见其成,她自己就是寡妇,不想看着女儿跟她一样一辈子守寡,能嫁人还是要嫁的。吴大红没有父母,家中只有一个妹妹,早些年也嫁人了。女儿就嫁在隔邻,她日常也能过去照应,没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了。 成亲之初,小两口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美中不足的就是女儿一直无孕。男人起先还安慰如翠说不着急慢慢来,渐渐的态度就有些变化了。出去一做活十天半个月不沾家,如翠心中有愧,每天大碗大碗的喝药,终于在二十八岁这一年诊出了喜脉。 本以为将这个消息告诉丈夫他会欣喜若狂,不料他却大发雷霆,非说两个月前他在外做活,孩子不可能是他的,逼问如翠野男人是谁。如翠哪里说得出来,明明就是你的孩子,还有愣往头上扣绿帽子的?男人不顾她怀孕,将她暴打一顿赶回娘家,丢下休书,大门一锁,半年多没回来了。 如翠娘哭得稀里哗啦:“咱们孤儿寡母的上哪儿说理去,不是他的孩子还能是谁的?我闺女要是心眼活泛的人,还能轮得到他吴大红!眼瞅着就要生了,他看都不看一眼,今日好不容易堵到他,他还是那副心狠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生了外心。翠娘天天寻死,我要不时时看着,她娘俩早见阎王去了,呜呜。” 流光有点茫然,事实上在如翠娘整个哭诉的过程中,她好几次都不太想听下去了,太啰嗦。而且这跟她认知中的可怜相距甚远,又没有身染重病,又没有生死攸关,只是丈夫不要妻子了,不要就不要呗,气不过就打他一顿,打不着就放火烧了他家房子,出了气一拍两散得了。又不是活不下去,哪里可怜?哪里苦命? 她瞄瞄凌骞,感同身受的怎么样?可怜吗? 凌骞若有所思,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流光进屋看了那大肚子女人一眼,无精打采憔悴不堪,倒真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没有答应如翠娘什么,两人离开小巷,流光道:“这种琐碎只能算纠纷,算不上可怜吧?让我帮也不知从何帮起,要么把那男的揪回来,逼他认下妻子?” 凌骞听着她不羁的言语,嘴角翘了翘:“那就不是行善,是结怨了。若事情真如老妇所说,李如翠确是可怜,三段姻缘没有一个好结果。一封休书,一个不被生父承认的孩子足以将她逼入绝路,解她危困等同救下两条性命,功德无量啊。” 流光倏地转头望他:“你也知道功德?” 凌骞觉得她问得天真:“何人不知呢?都说行善积德,可祈顺遂来世,其实我认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来世遥遥,能求一世心安足矣。” 他穿着一件黛蓝长衫,在阳光下负手而立,衬得脸色白生生的。束发戴冠,剑眉星目,挺直的鼻子和形状好看的薄唇,五官与凤玄圣君大体一致,区别微小。但就那么一点微小的区别,使得他和凤玄的气质截然不同。一个是清冷孤傲,不染尘埃的金仙,一个是眸带忧伤,像书生似的武将。 在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流光突然感到两个形象有片刻重叠,回忆起凤玄在转交她之前主动召她进仙府,也是用这般淡淡的口吻,也是说着这般她难以理解的话,不知所云,等同没说。 干点实在事不好吗?道理倒是懂挺多,可惜在天上没能成神,在人间心不安宁,总结这些有啥用啊! 流光嗤笑:“既然李如翠真可怜,那我就帮她。把吴大红抓回来,等她生了孩子,滴血认亲,姓吴的不认也得认!” 凌骞摇摇头:“凡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吴大红年岁不小,怎会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这其中定还有隐情。” “什么隐情?” “找到吴大红就知道了。” “你找。” “......好。” 有了使唤人,办事就是轻松,流光愉快地摆手:“走,我们去城门看光屁股去!” ……还没忘了这事儿哪。 郡衙和城门守军都不知道这个光身男是何时被何人挂在了城墙上。四丈半的墙,他偏偏被挂在了三丈的地方,上下不挨着,解救困难,只好让他有碍观瞻了大半天,直到守军拼好云梯。 还没等查清第一个的来历,第二日清晨,又有两个人光溜溜的被挂在老地方,前胸用漆墨写了一个大字:贼! 第三天第四天,不仅有人被挂,还有人被捆得结结实实直接扔进了郡衙院子,旁边留书一封,某街某户某人被打伤掠财,并有谋命之嫌,凶手在此,送官法办,不谢。 黄大人审了两人,传唤若干苦主后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渝城什么时候有了个神出鬼没的大侠?苦主正在受害,他就及时出现制止犯罪,保全百姓财产,还抓到了作恶之人。倒是省了衙门的心,不过,这是他该干的事儿吗? 不管是挂城门的还是送郡衙的,都被揍得鼻青脸肿,有的还被打断了腿。这叫什么?这叫用私刑,是犯法的!你那么能干怎么不来应征捕快呢,越俎代庖让衙门的脸往哪儿放! 黄大人叫人写了告示贴出去,飞贼夜闯民宅乱用私刑,使百姓难安,奉劝其尽快投案,可从轻发落;若继续一意孤行,将按大燕律从严从重处置。 第36页 告示也只是贴贴而已,奉命抓飞贼的捕快连暗卫影子都摸不到,渝城大侠仍昼伏夜出,专逮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往郡衙院子里扔。 凌骞来告知吴大红找到了的时候,流光正在小跨院里“动私刑”。 她面前跪着两个暗卫,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和一个被堵住了口舌的女子。 暗卫惭愧:“姑娘,我们去迟了,那一家四口已命丧刀下,银子被此人夺走窜逃回家,交其妻隐藏,属下将这对贼夫妻一同带来,请姑娘发落。” 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亡,流光不关心,她只怕自己的债务增长。至今一点功德没捞到,发银子还闹出五条人命,还债之路越走越长。 她上去甩了两夫妻一人一耳光,将人打得在地上滚了十几圈,脸颊气吹一样肿了起来。 “害我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你们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当鬼,杀人偿命,今日我就成全你们。” 城隍不是说功德里有净罪吗?杀两个凶手,抵两条冤魂,她的孽会减轻一点吧。正想着用什么方法送这两人归西,那个女子忽然剧烈挣扎起来,紧紧盯着流光,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流光瞥她一眼:“不要求饶,你们非死不可。” 女子拼命摇着头,惊惧目光里夹杂着渴望,似乎有话要说。 流光上前拽掉她的堵口布:“留遗言吧。” “姑...姑娘,我...我在这做过事...”女子口齿不清,大着舌头努力说话,“这是佟府,这是佟府对不对,姑娘...姑娘我是巧莲啊,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我伺候过你的,我伺候过你的!” 巧莲?流光望天想了想,不记得,但女子的话让她留意了几分。十年前,大将军府还在,佟氏在渝城还是响当当的存在,她户籍公验上的名字便是姓佟。后来遭逢巨变,在卫潮卫澜的操作下,佟府变成了陈府,佟昭变成了陈昭,为的是不引起皇帝注意。 当年确实短暂地招买过一批下人,由于她还童速度过快,没几个月就都赶走了,这女子能说出佟府倒不出奇,奇的是她竟笃定流光就是当年的姑娘,这就很有意思了。 流光让暗卫把杀人主犯带下,恰好凌骞来访,她也没有回避之心,径直请他过来。于是凌骞一进院子就看见她蹲在地上,摸着一个女人的头说:“你伺候过我,为何我不记得呢?” 女子结巴:“因为...因为姑娘那时还小。” “多小?” “两三岁吧。” 流光阴笑一声,“两三岁,十年后我该是十二三岁啊,你看我像吗?” “不不,我说错了,应是七八岁,七八岁。” 流光温柔地在她头顶摩挲着手掌,“两三岁和七八岁可差得有点远,你记性不怎么好,倒还能记得佟府,记得我幼时模样,一眼便能认出我来,有趣。” 女子感觉她的手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瑟瑟发抖:“姑娘,我真的伺候过你,求你饶我一命吧,我家那贼汉子在外做的事从来不告诉我,拿钱回来我就收着,我没杀人,不知情啊。” 流光抬头对凌骞笑了笑,示意他站在一边,继续同女子道:“不说你杀没杀人的事,先说说你是怎么记得我,怎么认出我的吧。” 女子哆嗦着嘴唇,刚想开口,又听她森森添了一句:“你只要说了半句假话,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天高皇帝远,谁也救不了你。” 女子瞬间面无人色,语不成调:“你...你知道,原来你...你早就知道...” 凌骞目睹这类似逼供的现场,一时进退两难,好像即将要听到什么秘密了呢,自己在这儿合适吗? 第19章 又仁又诚 巧莲的恐惧不仅因为性命捏在别人手里,更来自于她可能是这个世上为数极少的,知晓佟府姑娘身怀异象的人之一。 她的丈夫胡老六比她大十三岁,少年时是个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闲混,大了也不走正道,跟着一群捞偏门的人开赌档,放印子钱。巧莲就是在丢了佟府差事后,被她爹抵债赔给他的。胡老六本想把巧莲卖了,一看小娘子长得挺俊,干脆留着当婆娘算了。 两人无媒无聘,天地未拜,就这么稀里糊涂过起日子,孩子都生了三个。胡老六对她不算好,喝醉酒经常揍她;也不算坏,在外弄了钱会给她一些。头几年日子还行,后来胡老六一场大病之后身体不好了,年纪也大了,干坏事有点力不从心,又回到了溜门撬锁的老路上。酗酒更严重,一醉就爱翻旧账,吹嘘他风光的日子。 有一次,他在家喝高了,说起当年干过一桩大买卖,一把挣了二百两银子。巧莲说我嫁给你这些年,拿回家的钱拢共也没一百两,别吹了。胡老六一听急了,不信?说出来吓死你,我当年帮着京城的花爷拐孩子,一个人就干了六票,还全是四阳四阴命,给我二百两一点也不多! 巧莲一听四阳四阴命,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小心翼翼地问胡老六,你也帮京城的人做过事?胡老六没听到这个“也”字,趴在桌上睡着了。 巧莲也帮京城来人做过事,并且一直兢兢业业做到了今年。十年前,她曾被人半夜掳走,掳去一座陌生宅子里,有个蒙面黑衣人问她是不是在花溪巷佟府做过丫鬟,她说是,那人又问具体做什么,她说伺候小姐。黑衣人明显兴奋,要她详细说来。她吓得半死,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把从进府到被赶出来的过程说得巨细无遗,包括小姐可能生了个孩子的事情。 第37页 那人追问,真成了婴孩?她不懂成了是什么意思,只老实回答是听到了婴孩哭声。那人便叹了一声,四阳四阴命果然不凡。 黑衣人将她送回家,并让她暗中留意佟府,每月都会给她十两银,若有一日再瞧见那小姐,就去官驿托封急信到京城某地。若将此事泄露出去,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后来每个月都有人送银子给巧莲,整整送了一年,她存下一百二十两,在她爹被催债的打上门,将她抵给胡老六时都没拿出来。因为她想脱离她爹,想在自己被推入火坑时用这钱赎身。哪知胡老六不卖她,还要她当媳妇,她纵然不愿却无奈对方捏着她的身契。一百二十两拿出来就会被抢走,她也得不到自由,还是存着养老吧。 后来她生了娃,仍牢记自己的“使命”,经常路过花溪巷,或去周边人家找活儿,悄悄观望着巷子尽头那座宅邸的动静。没人再给她送钱,也没人让她生不如死,她却养成了习惯,隔三差五不去看一看,心里慌得很。 这许多年里,她不止一次琢磨黑衣人的用意和佟府小姐的古怪,尤其是当了娘后,越想越觉得那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癸水都没来呢,怎么可能生出娃娃。可不是小姐生的,娃娃总不会凭空出现。她对黑衣人说的是“生”,黑衣人说的是“成”,什么意思? 胡老六酒醒后,她问他四阳四阴命怎么回事?听说这几年丢了好多这种命的孩子。胡老六满不在乎地说,没听坊间传吗,邪.教抓孩子炼丹,吃了能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我反正不信,扯淡! 她惊骇之余想到黑衣人的话,随即判断佟小姐恐怕也是四阳四阴命,那些人想抓她去炼丹呢。可是佟小姐再也不曾出现过,也许已经被抓去了吧。渐渐的,她延续着习惯,却不抱希望。 直到陈府行善,她带着三个孩子去排队领银,第一眼见流光侧脸,她就打了个激灵。 当年只有她和短命春桃见过小姐,虽从不曾踏入内室,但在窗边帘后,还是不止一次看见了小姐的样貌。有时像十几岁,有时又像七八岁,有一次送饭被哑婆婆拦在外间,风吹帘动,她分明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正往罗汉榻上爬。 她那时年纪小胆也小,谨守本分不打听主家的事情,故而很多蹊跷都是日后一点一点回忆起来的。 按说只做了几个月的工,且时隔十年,她不能确定什么,直到她又发现了陈小姐身边的卫管事和哑婆婆,还向旁人打听出,陈府所在正是花溪巷。 巧莲什么都没想,拉着孩子飞奔回家,从柜子里拿出旧包袱,包袱里拿出老胭脂盒,扒掉生了霉斑的红粉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印章。又租辆马车去郊外的官驿,封章寄信,报出烂熟于心的一个地名。 办妥后她返家,躺在床上歇了半晌,激烈心跳安定下来,长吁一口气。结束了,黑衣人交代的事办完了,一百二十两她拿得心安理得了。 如果胡老六不抢银杀人,她永远不会出现在佟小姐眼前。 待她叙述完,凌骞已惊呆,流光却面无表情,死亡之手扔抚在她的头顶:“不尽不实。” 巧莲颤抖:“奴婢全说了,没有隐瞒啊姑娘。” 流光哼笑:“没人给钱,也没人来找你麻烦,你还那么卖力,为什么呀?” 巧莲明白信就算再快,那些人也不可能飞到眼前救她,何况佟小姐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她不老实今日就要跟着胡老六丧命了,便道:“送银子的人同我说,这是替宫里办事,即便没有结果,也得烂在肚子里。否则我就是跑到天边他们都能找到我。我以为他们还在盯着我。” 谁找你啊,吓唬吓唬罢了,盯佟府的不止一人,只是目标太多年不出现都放弃了。流光又问:“你送信送得那么爽快,如何确定我就是我?” 不确定此时也确定了,巧莲实话实说:“奴婢见过小姐,模样无差,就是长大了些。贼汉子说那些人抓四阳四阴命的孩子是为了还童长生,奴婢思来想去......小姐你……” 她表达不出准确意思,流光却懂了,巧莲把十年前后的事一联系,不难察觉佟惠容的异状。 所以说凡人就是破事多,非要讲究个身份排场,都古怪成那样了还不找个山洞钻进去等死,还要留人伺候,留出祸根来了吧? 流光叫来卫潮,把事情一说,卫潮赶忙跪下,自批办事不力。当年也观察过巧莲一阵,发现她沉默寡言,少说闲话这才放她一马,没想到她竟暗中盯了佟府十年。 说话算数,巧莲既然坦白,流光决定饶她不死,活罪就交给卫潮处理。 陈祺钰很快也得知此事,听闻信已送往京中,急劝流光离渝避祸。 装了半天木头人的凌骞被请进待客堂,他慢慢啜饮着茶水,听见侧室内国公爷的说话声时缓时急,似乎十分焦心,而佟姑娘只是漫不经意地哼了两声,走出来时还道:“不是跟你说过吗,不需怕,谁耽误我正事,我踢谁屁股!” 凌骞心中打鼓不停,恨不得立时隐身,恨不得从没来过。每次见佟姑娘,她总能让他对“意外”的理解更深一层。旁观匪夷所思的逼供,其中牵扯到京城,宫中,邪.教?这也罢了,还屡屡让他看见她对国公爷不敬,合适吗? 流光若无其事,坐下就问:“吴大红呢,他有什么隐情?” 第38页 之前种种只字不提,对自己得知私隐这么放心?凌骞定了定神,道:“吴大红现在穹关建丁舍,前日我遣人去了一趟,据他所言,几年前他在北地参军时伤了根本,无法生子,故断言李如翠出墙无疑。” “他没生过怎么知道不能生?” “这...是得了军医的诊判。” 流光摸着下巴琢磨:“可是李如翠她娘并未说谎,莫非李如翠连她娘都骗了。”想着想着她就烦了:“这叫什么行善嘛,我才没工夫理这等闲事,不管了,另寻可怜人吧,走,我们上街继续找去。” 凌骞为难:“佟姑娘,在下今日有军务未处,已经耽误了一个时辰。军纪森严,无故不得出营,我身为副尉当以身作则,不如待休沐再寻?” 流光感觉他不是推托,想了想便道:“要不这样,我自己去找,找到可怜人便去问你,你说能帮我再帮可好?” 凌骞第一次听到佟姑娘用商量的语气同他说话,一时竟有些不惯,看来她除了古怪跋扈,性子里也有温软的一面,这般好好说话他哪有不应,当即点头。 可他不曾想,第二天晌午卫兵来报,营外有一位姓陈的姑娘找他。出去一看凌骞傻眼,流光竟然带了二十几个人前来,一见他就道:“有什么苦处去跟凌大人说,他不点头,我可是不会给钱的。” 凌骞被多人团团围住,一个哭得比一个伤心,一个诉得比一个悲惨,还有互相指摘的,互揭老底的,哭啼吵闹把千卫营外闹成了一锅粥。卫兵赶来刀枪威吓,才使他透了一口畅快气。 顶着“可怜人们”的期待目光,他走向流光:“佟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从昨日到今日我寻到二十多个可怜人,这不是带给你感同身受来了吗?” 凌骞失语,半晌道:“可否告诉在下,你为何要行善?” “积德。” “为何积德?” 流光眼珠一转:“那我不能告诉你,说了你也不懂。” “不仁不诚,刻意行善,何以积德?” 流光拉下脸:“不仁不诚?我行善之心又仁又诚,只是分辨不出真假可怜才求助于你。是你答应过我的,如今嫌麻烦又想出尔反尔,一贯如此!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有朝一日我定将你背信的名声传遍六界...人间!哼,我才不怕你!” 流光掉头就走,二十多可怜人看看他,又看看她,一窝蜂追了上去:“陈小姐,我可怜,我真的可怜,求你行行好吧!” 凌骞脸色铁青,流光的话听在他耳中颠三倒四辑理不通,但背信两个字像一柄重锤锤在心上,其他的也听不进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默立良久,肩膀一沉,无奈叹息。 又几日后,凌骞休沐来到花溪巷,见佟府角门开着,两个护院正把一中年女子往外推:“去去去,乡下有屋有田的还来这骗钱,快点走!” 女子拍着大腿叫唤:“冤枉啊大爷,我家真的穷,早先领贵府的十两银子被我那该死的小叔骗走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天天吃糠,顿顿喝稀啊!” 护院冷笑:“你大概没见过来陈府骗钱的下场,告诉你,我家小姐有神通,看你一眼就知你真穷假穷,想进可以,进来可不一定出得去了!” 他让开路,女子却不敢进了,磨蹭脚步还在嘴硬。这时又从府中走出一个捧着锦盒的男人,一脸感激,对着护院连连鞠躬:“多谢陈府,多谢陈小姐赠我老参,这下我爹的命能保住了。” 护院立马换了一副嘴脸,亲切地将他送出门:“不客气,记着我家小姐的好就行,慢走。” 凌骞看这一幕不禁苦笑,她行善心切,不求助于他,也可以求助别人,话说回来,自己站在一个亏心的立场上,能得她谅解青眼就该珍惜,凭什么指责她的所为? 报上名,稍等片刻,小厮传达流光回复:不见。 即使回话人笑容可掬,凌骞仍感到了冰冷,完了,得罪她了。今日父亲还说,瞧着佟姑娘待他有几分不同,常去走动,多说好话,等祖父来时不至遭受侮辱。却不知他一句质问就把良好关系破坏殆尽。 凌骞摇摇头,转身离开,想着明日再来赔礼道歉,她说什么难听的忍忍算了。快到花溪巷口,迎面碰上一个身穿缎衫的年轻男子,有礼的向他打听,尽头那家府邸是不是姓陈? 凌骞本想应是,忽觉不对,多看了男子一眼。清俊长相斯文打扮,太阳穴却高高隆起,他心中一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前几日旁听的离奇故事。 “不是。”他说。 那男子眼睛一眯,随即笑道:“哦,那我找错了,多谢兄台。” 第20章 有祖母在 凌骞和男子一道出巷子,见他上了一辆马车离去。那马车风尘仆仆,车轮上尽是泥迹,一看就是跑过长途。车夫身着布衣,腰直背挺坐在车辕上,与上车男子既无对话也无对视,人刚钻进车厢他就起了鞭子,很不像仆从对待主人的态度。 又是一个练家子,凌骞隐隐不安。纵然他不了解前因,但他清楚一件事,也是祖父亲口对他说的,大将军府没有通敌,一切都是阴谋。以前他认为是佟家祖孙四代统军,第五代也已成长为中流砥柱,在军中和民间的声望很高,皇上起了猜忌之心,想把军权全部收拢到自己手中。然而由于佟定邦有从龙之功,高祖曾赐丹书铁券,世代免罪免死,想除掉佟家,只有为他们扣上叛国之名。 第39页 皇上要用凌家走棋,祖父也毫无办法,一头是主,一头是君,他可以死拒,但凌家九族不能都陪着他去死。何况他死了,皇上还会启用别的棋子,铁了心灭佟家,总要推一个小人出来挡唾沫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佟姑娘出现,事情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犹记得初见,佟姑娘告诉他,皇帝真正想要的人是她,巧莲的供词,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早在十年前,就有京中来人盯上了花溪巷佟府,盯上了佟姑娘。令他不解的是,十年前她应该只有七八岁,为何独居在外?莫非就是因为那什么四阳四阴命,佟家为了保护她才将她隐藏起来,而皇帝逼佟家交人不得,一怒之下灭人满门? 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合理解释了。至于皇帝要佟姑娘做什么,巧莲也给出了答案,传说四阳四阴命可还童长生,皇帝不舍江山,不愿龙驭宾天。 凌骞觉得无稽,传说,谁说的?不管是现世还是史载,从来就没听闻过有人真的长生不老,最广为人知的一位便是十一年前镇国公府老祖宗,在钟鸣鼎食之家好生伺候精心将养着,也不过活了一百零一岁。即使活得久,人也极老,什么都不能做了,那样长寿又有什么意思? 他揣测了圣意,又想起这些年不断传来的幼童失踪消息,心中冰寒。皇上古稀之年真的老糊涂了,因为一个荒唐的传说就对子民下手,经过这么些年的尝试,还童了吗?没有,所以他还念着佟姑娘,还认为没得到的四阳四阴命也许能带给他奇迹。 佟姑娘......凌骞转头又回巷里,不管怎样,去提个醒,皇上若不择手段,即使有国公爷保护,她也难逃危险,还是及早离开渝城藏匿比较妥当。 然而,他第二次被拒之门外,哪怕一再表示有急事告知,小厮还是笑眯眯地同他说:“小姐说了,她的事不用凌大人费心,您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请回吧。” 凌骞为她费心的同时,陈祺钰也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流光:“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卫豹他们几个已经发现千牛卫进城的踪迹,祖母,不如先避出城去再说。” 流光正在翻看一摞纸张,上面记录了暗卫这些天在城内当夜行侠碰到的疑似“可怜人”。孤残病老,被盗被骗被抢什么样的都有,她让人通知他们来陈府领救济,不仅补钱,还送出不少珍贵药材。然后又引发了一小波骚动,许多人不请自来上门求助,流光不厌其烦一个个见过,有的得到了帮助,有的被打出了门。 每次接受别人真心实意的感谢,流光都觉得很舒服,仿佛回到二十万年前她被芙荼扔在碧幽泉里浸泡一样,通体舒泰。虽然她仍然感受不到功德入体,但她想通了,万事成功逃不开坚持二字,坚持做好事,总会积少成多聚量成形。她行善,功德便冠她之名,即使不入体,也不会被别人占了去。说不定哪一日功德开窍了,认可她是个无与伦比的大好人了,一头扎进来,一次塑满十二金身呢! 于是她做好事做得很起劲,不到十日,又送出几百两银子和一些花钱也买不到的好药材,压根不想理会近在咫尺的危险。 “哎,我说你这个人胆子怎么越老越小,小时候你爷爷怎么教你的?” 提起祖父,陈祺钰焦色淡了些,道:“有人骂你,骂回去,有人打你,打回去。” 流光颇以为然地点头:“老头儿明白人,很会教孩子,不管在哪儿,这个道理都是通用的。” 陈祺钰哭笑不得:“祖母,这不是别人,是天下之主啊,他若想断人生路,易如反掌。” 流光挑眉:“你太小看你自己了。” 陈祺钰苦涩:“孙儿即便是镇国公,也只是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何以逃?” 流光摇摇头:“不,我是说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你忘了你还有祖母?天大的事我撑着,你安心就是。” 她说得容易,陈祺钰又岂能安心,眼见祖母不愿挪窝,他只好叫来暗卫细细嘱咐安排一番,时刻留意陈府外的动静。 流光不但不收敛,反而愈发张扬,随后几天又出门去逛了几次,大摇大摆带着秦嬷嬷环儿走在渝城大街上。帷帽也不带了,跟每一个向她问好的百姓打招呼,随手赏银子,弄得身后跟了一大串讨好卖乖的,浩浩荡荡成渝城奇景。 撒钱不犯法,逛街不违律,黄大人也拿她没办法。 如此数日后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陈府众人入睡的入睡,打坐的打坐,值夜的值夜,内外悄然无声。流光闭目坐在黑暗中,耳朵一动,嘴角轻翘。 一炷香后,二进正房的房顶上一个脑袋缓缓抬起,他几乎与夜色黑瓦融为一体,也不知在那儿趴了多久,若不动,没人能发现他的存在。黑布蒙脸,往院中死半截的古槐树上看了一眼,轻轻掀开手下瓦片。 瓦片是和了石灰糯米汁黏合的,非常牢固,但他直掀了六块都没有发出哪怕一丝的声音。瓦片下面是梁柱,掀开的位置恰好在双梁之间。他没有动,只朝黑里咕咚的屋子里看进去,凝视片刻便发现了那个打坐着一动不动的身影。 缩身,挪动,撑梁,落地,他轻功了得,如雪落无声。观察一阵,确定女子只是看起来与众不同地坐着,但眼皮阖实,呼吸平稳悠长,睡着了无疑。 他在心里暗笑一声,国公府的暗卫都是废物,从潜入,埋伏,到直面目标人物,他已经在陈府呆了一个时辰。明早发现人不见了,就跪着跟气急败坏的陈祺钰请罪去吧! 第40页 鬼魅般移动脚步,离人越来越近,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在女子鼻下扇了扇,闪电般点了她两个大穴,伸手就要将其抱起。 就在他即将触到女子衣襟的时候,寒星似的眸子忽然在他眼前睁开:“你脚步声那么重,吵到我睡觉了。” 男子大惊,本能出拳攻击,可又没能挨到衣襟。一只纤纤玉手比他更快,对着他一推,胸口如遭巨石撞袭,像一片附着在石头上的雪花一样,被大力抛了出去。 摔在三进罩房后墙根的男子昏迷不醒,他连撞四道墙壁的声音过大,惊醒了陈祺钰和所有下人。陈府半夜灯火通明,请安和请罪声交杂传出院外。 等在外头的俩黑衣男互视一眼,其中一个道:“王甲失手了,怎么办?” 另一个道:“抓不到回去脑袋搬家,不能给他们反应机会,把人都叫过来吧,杀!” 红色烟火伴随尖锐哨声划破渝城宁静的夜空,陈祺钰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看那流火一闪而逝,道:“卫潮,卫豹,失察之罪容后再罚,集合人手,护好表姑娘。” “我不用你护。”流光从屋内走出,“都睡觉去吧,我在这儿看家,没事的。” “祖......昭昭,千牛卫不同于神龙卫明示于人前,专行窃密打探暗杀之事,个个都是高手,此一行数十人前来渝城,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方才已放出流火,这是要强攻本府了。就算你也有功夫,但双拳难敌四手,万不可意气用事啊。” 这是陈祺钰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称呼她,听到“昭昭”两个字,流光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陌生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戳了心头一下,很陌生,是从来没体会过的感受。想起佟惠容幼年时整天被母亲大哥追着喊昭昭,她瞪了陈祺钰一眼:“没大没小,什么牛卫龙卫的,在我这儿什么也不算。去把那个男的拖过来,扒光了绑在树上,打开大门任人入内。你们要不想睡觉就不睡,看看我今晚能绑几个人!” 看着祖母自恃武功高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陈祺钰忧心忡忡却不敢反驳。算了,反正也暴露了,以后不会有安宁日子,为臣当忠,为孙当孝,他尽忠一世,对得起君王,如今垂垂老矣,还能有尽孝的机会,他绝不能置祖母于不顾。 其实陈祺钰从没把流光说的大话当真过,哪怕亲眼目睹了偷袭者惨况,还认为祖母只是幸运得手而已。神龙卫沿袭上百年,正儿八经的朝廷组织,专卫京城帝王平安,里头大多是些世家子弟;而千牛卫则是皇帝一手建立,人员复杂来历不明,干的也不是磊落事,一些不能摆上台面的事情,都由他们经手,恶名昭彰深入人心。 说的难听点,皇帝想做见不得人的事,他们就有活儿干了。这些人冷血无情心狠手辣,又常年刀头舔血,国公府暗卫能撑几时? 大门开了,人家却不走,一个个从墙头外房顶上跳了进来。仆从都被撵回屋睡觉,二十个暗卫严阵以待,陈祺钰面色严肃盯着数量比他的暗卫只多不少的黑衣人,沉声道:“诸位夜闯鄙府,有何贵干?” 剑刃寒光闪过,一男道:“交出陈昭,饶你不死。” 这是句套话,交不交都得死。不报身份,但都知道对方是谁,就算面前的老人是国公爷又怎样?他们又不是没杀过高官公爵。临来前受到的嘱咐言犹在耳,务必将人抓到。这个务必的意思就是,抓不到,他们死。作为皇帝爪牙,普天下,谁也不惧。 陈祺钰也说了句套话:“如果我不交呢?” 那当然是打起来了,黑衣人一抖剑尖冲上,护着门的暗卫迎战。刀剑即将交锋的刹那,从陈祺钰身后闪出一个身影。 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没人看清她的动作,只觉眼前绿影如疾风流星般一晃,从左至右,砰砰砰连响五声,冲在最前排的五个千牛卫就消失了。 第二排包围者蓦地一愣,绿影已突兀地出现在他们身前,同样五声闷响,同样又消失了五人。 然后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一排接一排消失。卫潮喘了一口气,卫澜喘了两口,卫豹和他护着的国公爷压根就没喘气,短短屏息瞬间,千牛卫的人都不见了。那种速度,他们没见过,连想象都困难。 砖石碎裂声发生在人消失之后,哗啦啦一路朝外延续。应该在房里的流光此时站在第五排千牛卫消失的地方,拍了拍手,回头道:“有的在大门口,有的在街上,趁天黑把人都拖回来,按我之前说的绑好。都回去睡吧,不用留人守着,明天之前他们不会醒的。” 发生了什么?准备好的一场恶战就这样结束了吗?暗卫们鸦雀无声,摆着或攻或防的姿势僵在原地,流光也不管他们,抬头看看天,平静,很好,速度与力量都是天生的,天道无权禁止。她径直回房,路过陈祺钰身边,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祖母......” 流光摸摸他的头:“一把年纪了别操那么多心,有祖母在,你什么也不需怕。” 暗卫们都听到了他俩的话,可是没人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第21章 胸无大志 陈祺钰终于理解了“有祖母在”的含义,这不是安慰不是鼓励,不是糊弄孩子的长辈口头禅,而是实实在在的字面意思。有祖母在,当孙子的心安理得接受庇护,天塌下来她顶着。 当晚国公爷和他的暗卫都彻夜未眠。祺钰喝茶喝到天亮,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擦拭眼角,心潮难平。而暗卫们则聚在一起互相询问,从门外拖进来的二十五个人是千牛卫吧? 第41页 是的。 他们为何不堪一击? 众人面面相觑,在表姑娘跟前的确不堪一击,跟咱们对上就未必了。 所以真的是表姑娘把他们打出去的?对不起我没看清所以想确认一下。 ……我们也没看清。 暗卫们震惊之余感到了深深的职业危机,如果主子能以一敌二十五,那还要他们做什么? 卫潮和卫澜没参与讨论,被派到渝城的十年里,他们企盼过,郁闷过,失望过,可如今心中只剩感恩。若非十分的赏识和信赖,国公爷不会让他俩来执行这个任务,迟迟不召回京,正是因为国公爷对老祖宗有信心,知道她终有一日会归来并大放异彩。跟着这样的主子,他俩的武卫生涯必有机会再创辉煌! 至于啥时候能辉煌,二卫不知道,反正目前明面上他俩还是陈府的管家,所以也不得不应付第二天上门索赔的左邻右舍。 二十五个人从巷子尽头的陈府飞出去,呈四散状飞往各个方位,轻则撞坏了邻居家的院墙,重则穿堂而过飞上了大街,花溪巷共有十二户居民,家家不能幸免。 其实昨夜去拖人的时候,邻居们就闹过一波了,陈府应承损失全赔这才消停。一大早携手来讨说法,并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二卫说,护院们半夜练功对打,手脚重了些。 邻居们:......这是手脚重吗?这是要拆巷子啊!而且谁能给我们解释解释,护院是怎么从巷尾陈府撞穿十几堵墙跑到巷头赵府的?吓得人半夜三更从床上跳起来,还以为地动了呢! 不解释,二卫不停地道歉,仅此而已。 经过核算,陈府赔出修房银一千三百两,物件损坏银四百三十两,又一家送了一份厚礼安抚,邻居们疑疑惑惑嘀嘀咕咕地离开了。 陈祺钰旧虑未消新愁又起:“祖母,下回行事还是稍稍收敛一点,不然别人会把你当作异类的。” 流光:“我已经尽可能的收敛了,十分力气用了半分都不到。” 陈祺钰无语,随后好奇:“您练的是什么功,怎么这样大的力气?” 流光笑了:“我练的功法可多了,一开始,练的是破山诀,可芙荼说我铜筋铁骨不需再练这般刚硬的功法,就给我选了玉心诀,旨在刚柔并济。后来还有破风,破水,三元,三盘什么的,总之很多,乱七八糟的我也不记得了。” 陈祺钰听不懂这个诀那个诀的,又问:“芙荼是谁,您师父吗?这十年就是她一直照顾您?” 流光顿了顿,芙荼是谁,她也给不出准确的说法,亦师亦友亦主,最喜欢她,也是她最喜欢的人。便点点头:“是啊,她一直照顾我,有人欺负我,她为我出头,我惹了麻烦,她也会帮我善后,对我很好,可惜已经不在了。” 陈祺钰双手合十叹了一声:“祖母不必难过,您学有所成重归人世,与亲人相聚,芙荼道长驾鹤成仙,在天之灵也会安慰的。” 流光噗嗤笑出声:“嗯,一定会的。”她那么努力地下凡积德,芙荼知道了一定会夸她上进。 二十五个千牛卫被剥得干净,捆得结结实实扔在跨院空房中,依次醒来无不昏昏然傻愣愣,不知发生了什么,等他们清醒一点,卫豹带人去审,多般手段使出,一个字也没撬出。他们知道这回栽了大跟头,要么在陈府死,要么在京城死,下场无区别。 只是这跟头怎么栽的,没一个人能回忆起来。 流光听了回报后表示,她去。陈祺钰忙阻止,说不要脏了她的眼。流光不在意,皮囊而已,她见多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表姑娘为何喜欢扒人衣裳,小蟊贼也扒,千牛卫也扒,光溜溜的实在看不下眼。其实这是流光过去养成的一个习惯,仙妖魔打架不仅靠法术,也靠法宝,有的人衣服就是法宝,即使不是,衣服里也藏着法宝。她被偷袭过两次后就开始了扒衣生涯,但凡被她制住的人统统扒光,防偷袭,还能缴获战利品。 扒了一套,仙妖魔可以重新幻出一套穿上,不至于丢脸,凡人嘛,就只好一直光着了。 流光对千牛卫的身材不感兴趣,她去到关押房间,无视那些垂眼蜷身的,径直挑了个年纪大些,看起来最视死如归的男人,把手放在他头上,问:“你们来的人都在这儿了吗?” 男人理也不理,她便对着门边不忍直视的陈祺钰道:“都在这儿了,一个也没跑脱。” 又问:“皇帝知道镇国公来渝城了吗?” 男人还是不吱声,她道:“不知道,天天忙着炼丹吃药呢,是他们接了巧莲密报,到这儿才发现你也来了。” 千牛卫们惊异地互看几眼,虽不曾吭声,脸色却都更难看了。 接下来流光又问了诸如你干过什么坏事,四阳四阴命的孩子在哪里,宫里的老道士怎么炼丹,皇帝是不是一直监视陈家等问题,也同样自答出了一个个令他们胆战心惊的答案——都是真的。 千牛卫们的心好凉,原本还能给皇上留下个誓死不屈的印象,死得不至于太惨。但眼下境况,他们什么都没说,皇上也会认为什么都说了,他们死不要紧,有些人的亲属性命还捏在皇上手里呢。 对他们的处理,流光仍交给卫潮去办,只叮嘱一句:“如果跟你没冤仇,杀人是作孽的。” 卫潮以为老祖宗不想杀生,哪知她煞有介事道:“所以你不要一个人杀,让你的兄弟们一人杀一个,孽就平摊了,下辈子报应都不会太重。” 第42页 卫潮:“......好的。” 流光确实不想杀人,但陈祺钰坚持要杀,她也不阻拦。千牛卫每一个人手上都沾过血,每一个人身上都背了命债,杀生有孽,净罪有德,两下一消抵,问题不大。 只是这件事给流光带来了一个短暂的思考,她也有命债,如果她自己不想着偿还,谁来净她的罪,挣这份功德呢?八成又是天帝那个臭龙子。 陈祺钰经过缜密分析,认为皇帝久等不到千牛卫复命,还会再派人来,同时也会盯上国公府,很快能发现他不在府中,乔装出京的事实。 如果再折一批人手在渝城,皇帝恐怕就要对国公府下手,向渝城动兵了。 “毕竟别人不知,但皇上知您是谁啊。他这十年来寻求长生方如着了魔般,知晓了您的下落,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抓到您。”陈祺钰说着说着眼睛红了,“有些事,祖母可能不知道,佟家共有四个四阳四阴命的人,除了您,还有当年靖宁表哥失踪的一对金孙,靖林表弟家的老二玉骧。据孙儿这么多年探查,玉骧早在孩子被拐之前就从北地军营里消失了,大将军府获罪时,明明缺了玉骧,皇帝却未追究,孙儿怀疑,他早就......” “早就被皇帝捉去炼丹了。” 陈祺钰老泪盈眶:“这些年,孙儿一直在想,为何只您一人还童,皇帝却要灭佟家满门。或许,他是在玉骧和那对孩子身上没得到想要的东西,才拿整个佟家的人试之。故此孙儿多年惴惴不安谨小慎微,生怕皇帝疯魔,连陈家也不放过。” 他深吸一口气:“佟家人死后,皇帝许是明白并非人人有此特异,也不能在短期内除去两个世家,所以未动国公府。但如今您出现了,他抓不到您,一定会拿国公府相挟。祖母,林哥儿已经十二岁,进国子监了,您还记得他吗?” 流光想起一对黑珍珠似的眼睛,和那软白白,米团子一样的小婴儿,点头笑了笑:“记得,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您什么也不需做,”陈祺钰眼神冷厉起来,国公爷的气势陡然而出:“镇国公府立于大燕世家之巅已近一百三十年,历经四朝,辅佐君王忠心不二,岂是他说灭就灭!高祖父亦是从龙功臣,孙儿不敢比肩,却也不能让祖辈蒙羞,君王不仁,莫怪臣下不义,我陈家能扶,也能......” 他看了流光一眼,轻轻吐出一个字:“反。” 流光眨巴眨巴眼,莫名兴奋:“怎么反?你不是说让皇老七当皇帝吗?” “是啊,反了这位,扶七皇子上位。” 流光没劲地撇撇嘴:“我还以为你想当皇帝呢,你要是想,祖母去给你抢。” 陈祺钰噎了一下:“呃...孙儿没这个想法。” 流光瞪他一眼:“胸无大志!” 陈祺钰:......这个词好像不是用在这里的。 接下来的日子,国公爷闭门写信,鸽隼频频放飞,暗卫被派出去一半,在京渝两地互通消息,也有一些发往了其他地界。 流光一如既往地做好事,在家接待上门求助的百姓,或在外闲逛寻找被遗漏的可怜人。她已经成了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得到热烈欢迎,收获无数祝福。她觉得凡人也不是那么愚蠢无知,在感恩这一点上,比很多神仙强。 城里的富贵人家对她的行为又有另一番看法,人傻钱多不要紧,关键陈府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有心人打听过,这家就她一个主人,一不做官二不行商三未嫁人,可说是无依无靠的小娘子,年纪也不大,怎么拥有这么庞大的身家? 善棚发出去近二十万两,日日还在流水似地对外撒钱,人参灵芝鹿茸说送就送,弄得现在城里乞丐都看不见了,泔水剩饭都没人要了。几乎以一人之力促进了渝城的商业发展,酒楼茶馆赌档的生意每天都很兴隆。 她哪来那么多钱,为什么撒了那么久还没撒完? 撒完了。凌骞再次上门拜访的时候,卫澜正在尴尬地向流光报告,不仅库银见底,国公爷这次填补的一万两银子也快没了,家里十几个下人,二十个武卫,再撑半个月,买菜钱恐怕都拿不出来了。 流光惊讶得连凌骞都忘记拒之门外,说了句让他进来就质问起卫澜:“怎么会没钱了呢?我不是有万贯家财吗?” 卫澜讪讪:“姑娘,您从四月至今,已经花了二十万贯。” 流光紧张地抚住胸口:“什么?那我岂不是又要变成穷人了?没有钱我还怎么做善事!” 凌骞站在门口听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陈祺钰匆匆赶来,不善地看了他一眼,进屋拿出两张银票:“昭昭,这里还有一万五千两,你先用着,等我写信回京,让人再捎些过来。” 流光推开银票,静静思索了一阵:“不对,钱不该是这样花的,只出不进,那不是坐吃山空吗?” 凌骞暗暗点了点头,佟姑娘醒悟就好了,他早就想说这种行善之肤浅之粗糙,不但积不到德,还可能后患无穷。 然后听流光又道:“我记得渝城还有二十七个铺子,四个庄子,一千亩田产,都是我的陪嫁吧?” 凌骞倏地屏住了呼吸,眼睛不自觉睁大,他听到了什么? 国公爷的语气仿佛理所当然:“是有,可你一旦收了嫁妆,等同向天下人宣告身份,这样的话......” 他回头看了看半截身子露在门外的凌骞,低道:“他就有借口变暗擒为明拿了,如今时机不对,再忍耐些时日。” 第43页 “你收啊,我给你了。”流光歪歪头:“凌骞,怎么不进来?” 凌骞低着头踏进堂内,先向国公爷行礼,再拱手:“佟姑娘,我祖父不日将到渝城,家父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几时见,何处见。” 流光一指陈祺钰:“找他,我不管。” 凌骞沉默片刻,胸口像堵了块石头,飞快地看了流光一眼,脑子一热开口道:“佟姑娘,恕在下无礼,你...已经成亲了?” 流光还没回答,陈祺钰却看着他微红的脸突然警惕起来,上前一步拦在流光身前:“成不成亲关你何事?” 凌骞心里一沉,听这意思,是成亲了。 第22章 恻隐之心 会这般鲁莽相问,是有原因的。 就在凌骞来前,他那为祖父即将到来而紧张焦虑的老爹再次想出了馊主意。同他说,以祖父的脾气,此次一接信马不停蹄来渝,便是抱定了赎罪,甚至赎命的心态。为人子孙者,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凌骞说,愿替祖父去死。 凌云海说,爹也愿意,但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儿子你看,佟姑娘对爹不假辞色,对你还是不错的,拉着你说悄悄话,同你一起逛街,听说还去卫营找过你。 凌骞:......不是你想的那样。 凌云海: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不是爹不想认错,而是不忍看你祖父不得善终。若你能劝得佟姑娘稍动恻隐之心,国公爷想必也不会过多为难于他。若佟姑娘定要我家赔命,爹赔。 凌骞无奈,爹为何认为我能说动佟姑娘? 凌云海大大咧咧笑起来,我儿文武双全俊杰之才,为何说不动呢? 凌骞是感觉佟姑娘对他有点不同,欣赏喜欢谈不上,就是有那么点......亲近?这个词似乎不恰当,两人相识不久,又处于尴尬的“仇家”关系,怎么亲近得起来?可他真心发现佟姑娘在他面前不设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他好像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凌骞自认无法信任仇人之孙,即使不寻仇,也不至毫无隔阂。佟姑娘就没隔阂,她甚至不排斥他了解自家私事,还亲口承诺过不找他家麻烦。种种言行让凌骞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情不自禁产生了一些隐秘的期待。 佟姑娘看他合眼缘吗?他觉得佟姑娘也十分美丽,除了性格古怪一些,思维跳脱一些,行为迷惑一些之外,是个很好的女子。如果她不姓佟,如果她和自家没有命仇,如果大将军府还在,如果祖父没有做那些事......但,世上没有如果。 理智告诉他,老爹在异想天开。这不是一般的仇,即使佟姑娘不追究,他也永远不可能和她走得更近一步了。可是当听到“陪嫁”二字的时候,他还是受到了重大打击。 佟姑娘成亲了?怎么可能?她明明不曾梳起过头发,明明还是个少女! 国公爷挡住他的视线,他往后退了一步:“在下冒失。” 陈祺钰上上下下扫视着他,越看越不高兴,大手一摆:“凌寒春到了你让他来找我,就这样,回去吧!” 凌骞轻轻点了下头,再次施礼欲走,流光忙招手:“别走,下午陪我去看看庄子。” “昭昭!” 陈祺钰突然提高了音调,流光一愣,“干嘛大呼小叫的?” “我陪你去,让他走!” 孙子执拗地看着祖母,祖母不解地看着孙子:“我不想让你陪,就想让他陪。” “......” 流光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国公爷败下阵来,原本看凌骞五分的不顺眼瞬间升成十分。一口气点了六个暗卫,交代他们寸步不离跟着姑娘,发现姓凌的小子有任何不轨举动当场打死。 暗卫再三确认,是打死吗? 打死!陈祺钰咬牙切齿地说。作为一个七十多的老人,他什么没经历过?什么心思看不透?凌骞看流光的眼神分明有鬼! 再年轻,再漂亮,那也是他一百一十二岁的老祖母,是他陈家的媳妇。还童为人,万事都可以自在随心,唯独此事不可,祖父泉下有知,牌位都要气裂了! 在流光出门前,陈祺钰还跟在后面劝说,哪怕当着凌骞的面,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祖父会不高兴的。” 对于这一世的相公,留在佟惠容记忆里的大多是他老了之后的样子。高大的老头,爱宝刀爱骏马,一辈子不曾纳妾,对她很好,对儿孙很好,对手下的将士们更好,经常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叫几个老副将来陪他练武。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胡蛮犯境,众将随我杀去! 流光觉得如果他还活着,应该跟自己很谈得来,行善打架,同道中人。 对于孙子的不满,流光表示不可理喻:“我看我自己的东西,关你祖父什么事?他活着也没权问我要嫁妆!” 陈祺钰:......她目光坦荡,好像根本没多想。也是,一个小毛孩子,祖母怎么会放在眼里,应该只是折腾折腾凌家人,当个使唤小厮吧。 在他的自我安慰中,流光和凌骞坐马车往郊外虎头庄驶去,路途颠簸,秦嬷嬷派了环儿跟车伺候,卫澜充当车夫,还有五个不知隐在哪里。 流光虽坚持让他陪同,却也没与他说话,从上马车起就闭着眼睛,手卧丹田调息。环儿老老实实在一旁陪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凌骞亦然,他想问点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该问。直到一个剧烈摇晃,马匹咴咴高叫,车子停了下来,流光才睁开眼睛,看着凌骞倾身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第44页 环儿脑袋撞到了厢壁上,丝丝吸着气。凌骞赶忙放开手,回避流光的眼神,起身掀开帘子:“怎么了?” 马头前传来哇哇大哭,原来方才行路,一个小娃儿突然从路边的农田里冲了出来,扑倒在马车前,险些被马蹄踏中,幸亏车速不快,勒马及时。 卫澜和凌骞下去将孩子抱起,左右看了看,裤子蹭破了一块,没别的伤。便将他放在路边,隔着车帘跟流光说了一声,准备上车。 就在这时,道下忽地又冒出两个人头,一大一小,疾呼着:“碗儿碗儿你咋地啦?”冲了上来。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十一二的少年,长相相似,应是父子,麻衫布鞋,补丁满身,人又瘦又脏。 汉子冲到小娃儿身边一把抱起他,一个劲地问:“撞哪儿了?伤哪儿了?疼不疼?” 而少年则两手一张,站在土道正中间拦住了马车去路,“撞了我弟弟还想走?” 卫澜面无表情地磕了磕马鞭:“让开。” 少年身躯单薄,胳膊细得像麻秸杆,一脸的土灰,然神情坚毅:“不让,你们把我弟弟撞伤了,赔钱!” 小娃儿哭得更大声,汉子不停安抚,“不疼不疼,没事的,爹带你去看郎中。” 卫澜懒得跟他们废话,坐上车辕甩了下鞭子:“凌大人上车。” 听到“大人”两个字,少年目光闪烁,偷看了凌骞一眼,见他走到父亲身边,和气道:“方才我看过了,小童只是跌了一跤,没有受伤,抱回去哄哄吧。” 那汉子紧抱着儿子,并不与他对视,嘟囔道:“俺家娃儿皮实,跌一跤咋会哭这么凶,外头没伤,说不定被你家的马车撞坏了肚子里的东西呢,你是哪来的大老爷,撞了人还想赖账。” 凌骞笑了:“哭这么凶,不是因为你在掐他屁股吗?” 那汉子面孔涨紫,眼珠子瞪得溜圆:“胡说,我...我啥时掐了,你你你就是想赖账!阿盆!” 他一声令下,少年一骨碌躺在了地上,呈大字形,紧接着汉子也抱着小娃儿坐到了他身边:“不赔钱不给公道今儿就别走了,有本事撞死俺们爷仨!” 卫澜冷笑一声:“刁民撞死一个少一个,凌大人上车!” 说罢又抖了下鞭子,双马躁动。凌骞叹道:“玩这种把戏不如好好种田,快起来吧,再挡路,我就要把你们抓去郡衙,以讹诈论处了。” 爷俩抖了一抖,不自觉互看一眼,那躺在地上的少年嘴唇发白,还是坚定地对他爹摇了摇头。于是汉子道:“你们就是吓着了娃儿,咋说都要赔一点钱的,你抓吧,娃伤了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这会儿又说是吓着了,凌骞脸色严肃起来,上前一把拎起少年,“冥顽不灵,留你们在此还不知要讹骗多少过路人,随我去郡衙走一趟吧。” 少年弱小的身体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在手里,拼命挣扎大叫,汉子见状立刻放下幼童,扑上来:“放开我儿子!”又被凌骞一把拧住后颈。他连踢带打,始终无法摆脱。 少年垂着四肢大哭起来:“为富不仁,你们就是想逼死我们,就是想逼死我们!我做了鬼都不会放过你!” 凌骞本想说让流光自己去看庄子,他抓人回城,可掂了掂手里的重量,他忽然怔忪了片刻。 片刻内,流光不耐烦下车来了:“拦路讹诈的你们也要啰嗦那么久,还去不去庄子了。” 说罢她从凌骞手里不费力地抓过那汉子,冲腚一脚,再劈手夺过少年,扬手一扔。 父子俩一前一后朝着空阔农田飞过去了,两声惨叫之后,落在了至少百尺外的秧苗丛中。 凌骞阻止不及,也没法阻止,佟姑娘的神力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却是第一次体会,从他手中夺人,简直比他双手奉上还要轻松。 只剩下拖着鼻涕,看起来三四岁的小娃儿一人。他咯噔止住了眼泪,朝父兄消失处看了看,又看看流光,小胸脯一起一伏半晌憋得脸通红,随后再次放声大哭:“爹,锅!” “没死!”流光没好气,转身回车,“快走。” 卫澜轻笑了一声,什么麻烦在老祖宗这里都不是麻烦,她肯动手,天下坦途。 凌骞上车后面色凝重,从车后小窗往外看了几次,拧眉轻道:“佟姑娘,那两人飞出百尺,可会受伤?” “不会,疼几天吧。” 凌骞叹了口气:“那父子三人,日后想必还会故技重施。” 流光半耷眼皮瞥他:“你想回去把他们抓起来?” “拦路讹诈,按律当抓,”凌骞眉头不散,“只是在下方才提那少年,竟还没有一盆花重,其父亦是皮包骨头,这副模样讹得了谁?今年天和地丰,靠田产吃饭的农人不至于来做这等勾当。” 也许是对懒汉父子呢,流光对小事不在意,也没有讨论的兴趣,正准备合眼,忽地看见一个光点从眼前飘过。 晶亮的,闪烁的,金色的光点,不知从何而来,悠悠飘在车厢中,飘过环儿,飘过流光,缓慢而目标明确地飘进了凌骞胸膛。 流光把眼睛睁到前所未有的大,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二个光点凭空出现,功德,功德金光!是你,就是你!虽然从未见过,但她一眼就认出,这必是功德金光无疑! 为什么出现,怎么出现的,流光一律不管,她欣喜若狂。整整二十万年来,她流着口水看别人的金身,还是第一次看见金身的幼年模样。正是这一点一点的金光塑成了最后耀耀生辉的功德身,想位列仙班,想飞升成神,都与它的存在密不可分。 第45页 眼见第二粒又要飘过,又要没入凌骞身体,流光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做了多少好事,凌骞只是偶尔跟着跑跑腿罢了,这功德合该是她的才对,凭什么略过自己入他身?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了上去,一掌拍向金光,不,是抓,是捂,是抢! 只听咵嚓一声,车厢后壁爆裂,凌骞像被强行拖出马车的风筝一样极速飞出,在空中飘出一道弧线,然后线断了,重重砸落在地。 他连一个惊讶的表情也没来及做,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南海鼋灵仙岛秘境中,白衣白发男子在巨大的龟背上缓缓睁开眼睛:“瑞卿,神魄何以不稳?” 早就在一旁仙树上等得快生蛛网的红色小雀儿飞下来,绕着男子叽叽喳喳:“圣君圣君不得了啦,有人哄骗您发下心魔誓啦!圣君圣君不得了啦,您设下的天雷咒被人破啦!圣君圣君......” “何人?” “就是那个妖怪,烂石头成精的鬼见愁,无恶不作日日闯祸,拔我命羽的大魔头,流光!” 流光?男子无甚印象,道:“到底是妖,是鬼,还是魔?” “她她她......哼,是仙。” 第23章 龙心无效 流光看看手掌,空空如也,金光不遂其愿。 天空暖阳灿烂,白云朵朵,马车尚未停下,云间巨雷突降,缸口粗的银色电光破开车顶,不偏不倚劈在了她头上。 一声尖叫之后,马车四分五裂,环儿跌在地上,两匹马受惊狂奔,任卫澜如何呼喝也不肯停下。五个暗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拔刀抽剑,警惕而略带慌张地围在散架车厢的旁边。 流光避不过这道雷,也不能避,她动用法术,重创凡人,如果不挨这一下,将会引来更大的惩罚。 天道之怒,即便是铜筋铁骨的流光也有些承受不住,元神不稳,丹田阵阵刺痛。整个人更是被劈成了一根焦炭,头发炸起,满面漆黑,衣裳破损严重。她剥剥自己的手臂,剥下一块焦皮来。 卫澜拿着马鞭跑了回来,见她模样魂飞魄散,烧得乌漆麻黑的,还能站着? “姑娘,你没事吧?” 流光摇摇头,“去看看凌骞怎么样了?” 卫澜放下心来,不但站着,还能好好说话,看来是没啥大事。飞快地跑到凌骞身边看一眼,回报:“凌大人断气了。” 不是重创,是把他打死了!流光后悔不迭,鲁莽了鲁莽了,凤玄神魄历劫一世未完,被自己强行中断,等同打断了他的修行,这下罪过可大了! 她忙跑过去,见凌骞躺在地上,脸是青的,嘴角血迹斑斑。探探鼻子,没有呼吸,摸摸胸口,没有心跳,看起来确已断气,但流光感受到他经脉间还有一丝生机游走。一丝,极少,马上就要消失了。 不可以让他回归地府,一回去凤玄必有察觉,司命那里也会得到消息,她私自下凡的事就隐瞒不住了。到时候天帝派人手来捉拿她,本来欠债就要二进宫,再加上破坏圣君历劫的大罪,她永生都别想从荒川出来。 袖子被烧没了,流光也顾不得遮掩,在手腕处摸出一粒天精丹先塞进凌骞嘴里。用神识继续在芥子乾坤里扒拉,又找到一颗龙心丸——许多年前她屠龙得来的,也是天帝对她心存芥蒂的原因之一。他族人本就稀少,稍微犯点小错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撞到流光手里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她六亲不认,管你谁的族人,惹她的下场就四个字:替天.行道。 只有一颗,极其珍贵。龙,利万物,可使涸水丰盈,旱土肥沃,枯木焕生,濒死回春,能将微小生机扩至无限,所以才是鳞虫之长,祥瑞之最。六界均以龙为尊,让其掌管天地,广布福泽。 流光从小跟的是人族,观念深受影响,芙荼看不起神兽后裔,她也看不起。要不是上古人族血脉流传至今只剩两位,轮得到臭龙子当天帝? 但不得不说,在挽救生机这方面,龙还是有用的。 服下两粒丹丸,流光抚触凌骞丹田,缓慢输送仙力。一点点,一丝丝的送,她不敢再莽撞,生怕功亏一篑。 许久之后,凌骞胸口有了微微起伏,面上返出人色。卫澜和围观的暗卫们都吃了一惊,起死回生,表姑娘还有这等手段? 这就是人和仙的区别了,当初二卫也曾亲手验过佟惠容,笃定她身亡,其实还有一缕生机藏在体内,只是凡人察觉不到,也救不回来,跟死了一样。如果她真的死了,这一世就算结束了,流光便不能瞒天过海真身下凡。 光鲜亮丽出门去,半死不活归家来,庄子也没看成,一个气若游丝,一个黑头黑脸。纵然陈祺钰吩咐过打死不轨凌骞,可见着两人的模样还是大大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暗卫不知怎么回事,只能实话实说,表姑娘突然将凌大人打出车外,天降巨雷劈焦了她。 陈祺钰看流光,她只道:“找个大夫来给他瞧瞧伤,死不了,我有事,勿扰。” 回到房间,流光迅速清理了自己,换身衣裳打坐调息。那道雷非比寻常,硬生生扛下须得安抚神魂。 这一调就调了五天五夜,期间外面发生何事一概不知,直到做完最后吐纳,又是一条活蹦乱跳龙精虎猛的好仙君了,这才走出房门。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凌云海敢怒不敢言地接走了貌似垂死的儿子,凌寒春赶到渝城迎头撞上这“被复仇”的一幕,负荆前来,在陈府院子里跪了一天了。 第46页 “我让他起,他不愿,非要见您一面,”陈祺钰忿然,“光着脊梁惺惺作态!祖母,您可不能心软!” 爱跪跪去呗,跪到天荒地老流光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她只关心一个人:“凌骞如何?” “据说伤了肺腑,吐血不止,命悬一线。”陈祺钰怕流光什么顾虑,忙道:“不是您的错,一定是凌骞对您无礼,您才会出手对吗?我早就看这小子神情不正,有不轨之心,莫说打伤,您就是打死了他,凌家也得给我吞下去,他们没有资格与您讨价还价!” 流光觉得甚迷,怎么还吐血要死呢,且不说龙心丹的复生奇效,就是天精丹,也是丹中极品,散仙可遇而不可求,吃了不仅滋养元神,更可强心补脉,打架时备上一粒,屠龙宰凤不在话下。 她也只有一瓶二十几粒,下凡后送出三粒,一粒赏了城隍老儿,一粒给秦嬷嬷去伤除痛,还有一粒赠了那个曾与她同牢的女子。她两条腿皆断,腰背伤痕累累,腹有积血,双手双脚青黑肿胀,但不管是昏迷还是清醒,始终一声不吭。流光喜欢强者,哪怕仅仅是体现在忍痛上,对凡人来说已很不易。当即行善,送她灵丹妙药,想必现在已经康复了。 所以服下两粒神丹的凌骞为何还有内伤?这不合理。 流光决定亲自去看一看,走出内院,见一方脸浓眉的老人直挺挺跪在庭中,脱去上衣,背负数根荆条,任下人在身边来去,始终垂着眼一动不动。 离他几步开外还跪着凌云海,他没有老人那么镇静,眼泪哗哗地流,不住地说:“爹,爹啊,国公爷都让你起来了,你起来吧。” 一见流光,凌云海大叫起来:“爹,爹,这就是佟...陈姑娘,陈姑娘来了!” 老人倏地抬起头来,流光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路过,陈祺钰厌烦地瞥他一眼:“起来到屋里候着,姑娘回来你再跪不迟。” 流光这次没有踢门,报上姓名待主人家回应。凌夫人一听陈小姐来访气不打一处来,强硬道:“不见,伤我儿至此,还有脸登门,让她滚!” 仆从刚要走,凌夫人突然又喊住他,脸色阵青阵白半晌,屈辱地开了口:“算了,让她进来吧。” 下人们不知道陈小姐是谁,她心知肚明。当年发生那事之后,家里的气氛好几年都压抑至极,公公动不动就大发雷霆,骂婆婆,骂儿子,骂亲戚,骂他们是拖累,是血蛭,没人敢大声说话,大口喘气。直到跟着丈夫来了渝城才松快些,哪知道冤家路窄,竟在这里遇到了佟家后人。 从儿子说出她的身份时凌夫人就知道完了,松快日子没有了,以公公和丈夫的心性,他们干不出斩草除根的事,相反可能还时时想着赎罪。 公公一接到信就赶来渝城,丈夫天天撺掇儿子去交好佟小姐,她觉得可笑。怎么交好?你家害了人家满门,第一次见面把自家大门都踢飞,还有姻亲国公府给她做后盾,能交好吗?果然,儿子奄奄一息地被抬回来,公公和丈夫还跑去负荆请罪,好像儿子孙子的命根本不重要一样,她天都快塌了。 流光被请进凌骞院子的时候,凌夫人强稳住心绪,挂着担心又略带一点抱歉的表情接待了她。 “陈小姐请坐……” “凌骞呢?”流光不废话,打断她径直问道。 凌夫人目露惊慌:“陈小姐,有话好好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我骞儿...骞儿他已经快不行了,你放过他吧。” 凌夫人说着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个女子的行径她近来也听下人们说了不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钱多,性狂,武力惊人。虽然不知凌骞的伤是怎么来的,但那日他去了陈府,十有八.九就是被她所伤。 流光最不耐就是看人哭哭啼啼,她完全没有要跟凌夫人解释的意思,推开她直入内室。 凌夫人和两个丫鬟阻拦不及,跟着她冲进去,流光已坐在床边掀开了凌骞的被子。 “陈姑娘,你要干什么!” 凌夫人扑过去,被流光一指头抵住:“给他治伤,别捣乱。” 你是要治伤还是要杀人?凌夫人不信任她,却在大呼小叫后被流光凌厉瞪来的一眼吓噤了声。 凌骞的状况很不好,流光抚过他的天灵,膻中,把手停在丹田处久久不动。 凌夫人瞠目,她在摸什么?男子下腹可以随便摸的吗?一个小姑娘,还要不要脸! 体内尽是凡药庸材,经脉还是有损,脏腑还在出血,被她拍过的胸骨还处于开裂状,龙心和天精居然没能起效,怎么回事? 流光有点慌了,凌骞或者不会死,但可能下半辈子会变成一个废人,该干的事儿干不了,该经历的苦难换了种方式经历。关键她不知凤玄在历什么劫,万一人家该上战场经历生死,该在朝堂磨练心志,该受万民敬仰,或万人唾骂,成了个废人什么也历不了了,这不是更改了凤玄圣君的命数吗? 芙荼上神对凤玄寄予厚望,整个九重天都对凤玄寄予厚望,元君娘娘曾说过,除了上古神祇,数十万年飞升成神者唯芙荼一人,因为她拥有着高贵纯净的人族血脉,神兽后裔悟性稍差,只能望其项背。凤玄就快成为第二个了,挡他成神之路,后果可能不仅仅是关荒川那么便宜。 一慌,流光又开始扒拉起乾坤袋,连捏两颗天精丹送进凌骞嘴里,然后继续给他丹田输仙力。 第47页 “你给我儿吃了什么?” “毒药。” 凌夫人两眼一翻,晕倒在丫鬟怀里。丫鬟赶紧一左一右将她扶去外间,倒水捋胸口请大夫。 流光输送了半晌,眼看着凌骞的脸色好转,眼皮轻动,心里一喜,原来不是没效,是量没给足。 她拿开手,准备再喂他两颗,却见其刚刚好转的脸色又灰白起来,赶忙解开他的衣裳再次按上丹田,随后茫然眨了眨眼。送给他的仙力呢?体内竟一丝一毫也没能留住? 就在这时,她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聒噪声:“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大魔头害死圣君转世啦,快来人啊,抓住老妖怪流光,砸碎磨粉撒到潜龙渊,给西宿龙君报仇啊!” 什么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的!流光身似流星,咻地闪至窗前,手如疾电穿过窗纸,一把攥住了那个叽喳扑腾的小东西。 “救命啊救命啊,老妖怪要杀鸟灭口啦!” “瑞卿?你怎么来了?” 通体绯红的小雀儿在她掌中挣扎,一对金豆子般的小眼睛里却毫无惧色:“哈哈哈,小爷路过瞧见你在人间作恶,特来与你决一死战,你敢动小爷一根毛,天帝饶不了你!”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堪比杀鸡,流光放开手,吹落掌心两根红毛,将鸟往地上一扔,再狠狠碾上一脚:“原来只是路过,那我就放心了,少管闲事,不然我弄死你。” 安顿好凌夫人的丫鬟匆匆返回,被内室一幕吓得瑟瑟发抖。昏迷的大少爷中衣解开,露着胸膛肚皮状似被辱,窗户破了一个大洞,而那位可怕的陈小姐正面无表情地踩着....一只鸟? 第24章 见者有份 瑞卿是只余烬鸟,顾名思义,就是从烧火堆里扑腾出来的东西。身躯弱小,法力微薄,脑仁儿不知是不是被火烧坏了,反正不太好使,经常言语混乱一惊一乍。除了长得漂亮之外,一无是处,堪称仙界第一废物。 流光无数次想拔光它的毛,一根琼枝穿它个透心凉,烤熟了吃干抹净,无奈不能成事。首先这厮不怕火,烤火就是洗澡,越烤它越精神;其次作为凤凰涅槃的伴生物,它深得天后喜爱,让其在九重天自由飞翔,偶尔干点送信传话的活儿。说好听点当亲戚看待,说难听点就是当个宠物养着。 但甭管亲戚还是宠物,人家都是天后罩着的鸟。瑞卿正是仗着自己有背景,经常悍不畏死地对强者进行挑衅。因为它嘲笑流光烂石头不开窍,诅咒她永远成不了神而被她拔掉过命羽,险些一命呜呼,后不知让谁救了。流光因此挨了三鞭,还是芙荼亲自行刑,并教育她为仙当有阔然心胸,不该欺凌弱小,更不该只因几句口角就痛下杀手,将来易生心魔。 后来流光就变成了瑞卿嘴里的大魔头,老妖怪,每每见面就要与她决一死战。但她听芙荼的话,不与它计较,被骚扰烦了抓过来掴一顿也罢,下杀手的事再没干过。 瑞卿两脚朝天挺着肚皮装死,感觉杀气远离,眯开半只眼,见流光已回到床边继续传仙力于凌骞,一翻身爬起来,摇摇晃晃走过去。 “哎呀呀,老妖怪流光害死凤玄圣君转世,天帝知道了定会把她剥除仙籍,赶出九重天!” 流光撇撇嘴,多稀罕!做了散仙更逍遥自在,她巴不得呢。 瑞卿金豆眼滴溜溜一转,又道:“不对不对,太轻了,应该劈她九百九十九道紫天雷,抽她九百九十九道罚神鞭,再收掉她的修为,打回原形,重新变成一块烂石头。哈哈哈,到时候小爷就可以把她砸碎磨粉,吃到肚子里,再去潜龙渊拉一坨粑粑,送给小龙君,他肯定高兴。” 流光充耳不闻,任它胡说八道,专心感受凌骞体内的气血流转。她发现自己传仙力时,他的状况有明显起色,心跳平稳,气息平和,经脉在慢慢恢复。可一旦停下,马上恶化,说是濒死也不为过。仙力全白送了,也不知从哪儿漏了出去。 于是她只好一边传,一边从头到脚寸寸查探,想找出漏仙力的原因。 丫鬟在一边偷眼看着大少爷衣衫凌乱,陈姑娘在他身上乱摸,脚踏上还站着一只小红鸟,昂着头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场面尴尬又古怪,急得一个劲回头看夫人来了没有。 凌夫人大约两盏茶后缓过了气,立刻重回内室,一见凌骞遭受“侮辱”的样子,疯了一般扑上去扯撕扯流光。 “你在对我儿做什么!走开!” 流光没有阻她,蹙眉站了起来,“凌骞的情况有点棘手,以后我每日都来给他疗伤,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每日?凌夫人气恨,“多谢陈姑娘,但不必了,我家自会请大夫医治。” “我打的伤我有数,大夫治不好的。你若不想让他以后变成废人,还是乖乖听我的话。” “不行,请现在就离开我家,再也别来!” 凌夫人暴躁了,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怎会有这般张狂嚣戾的人!坦然承认是自己伤人,还要追上门来羞辱折磨,她终于理解丈夫动不动就挂在嘴边的“士可杀不可辱”是什么意思了! 要杀要剐随便,再想进门,绝无可能! 不让来就算了,流光说完就走,走到门口回头看小鸟:“跟上。” 瑞卿傲娇地扭头:“哼!” 绿影闪去闪回,空气微微波动了一刹,凌夫人和丫鬟正手忙脚乱照顾凌骞,压根没注意。 第48页 “杀鸟啦杀鸟啦!” 坐上马车,流光放开了直翻白眼的瑞卿:“你回去帮我问问天后,一个人身体里留不住仙力是怎么回事,我给你一颗天精丹。” 瑞卿像是听到了笑话,在车座上蹦跳着哈哈大笑:“天精丹?小爷我有的是。” “昆仑雪莲。” “呸呸,小爷巢里还有几颗你要不要?” “南海灵珏。” “烂石头就喜欢收集烂石头,我才看不上!” “补天石。” 瑞卿不扑腾了:“我还缺一颗紫色的。 “只有红色的。” 瑞卿摆出一副大爷样:“好东西还没我多,凭什么让我帮你做事?别忘了我跟你有仇,待我回到九重天禀告天帝,你逃出昆仑,在下界逗留,任意妄为害死圣君转世,你想想你的下场是什么吧,哈哈哈哈!” 流光的手指轻轻抚上小脑袋,瑞卿警惕地往后一退,振翅欲飞:“你想干什么?还没领教过小爷的厉害吗?” 流光笑了:“领教过了,不过以你我之间的过节,你不是应该一发现我的踪迹就立刻回去挑拨离间,唆使天帝派兵拿我吗?为何要故意露出真身,让我捉到你呢?” 瑞卿翅膀一僵:“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流光嘿嘿:“害死圣君转世这么大的罪行,若是坐实,我就要如你所愿被挫骨扬灰了,那既然如此,再多添一条杀鸟之罪又何妨?” 瑞卿大惊:“你威胁我?你信不信我...我...” 它发现自己无法反威胁,因为流光这家伙六亲不认凶残狠毒,发起疯来什么也不顾,若真动了杀心,它逃不出这驾马车。 流光没有动杀心,她和蔼可亲地与瑞卿交流:“所以,你为什么会路过这里?” “路过就是路过,没有为什么。” “以你无能的程度,和明明无能还喜欢嘴贱的性格,以及你对自己清楚的认知,我不觉得你敢离开九重天。” 瑞卿气得七窍生烟,头上的毛都炸起来了:“你嘴贱,你比小爷更嘴贱!谁说小爷不敢离开九重天,小爷在南海已经玩了一千多年了!” 刚说完,它就猛地用翅膀掩住了鸟喙:“不对不对,我没去南海,我说的是抱阳海,九重天的抱阳海。” 流光不解:“你怎么去了南海?” “没去。” “谁带你去的?” “......没去。” “好吧。”流光不想追究这些,她的关注点在挽救凌骞上,“反正你帮我找人问一问,有了解决之道,我芥子乾坤里的东西任你挑;问不出眉目,圣君转世死了,我一定拖你陪葬。” 瑞卿再一次被流光的无耻震惊:“凭什么?我只是路过。” “谁让你路过,你不路过不嘴贱不就没你事了吗?既然路过,见者有份。” 怎么可能真的只是路过呢?当然不排除它是因为看到自己,旧恨涌上心头,照例来挑衅一番,但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它又说漏嘴从南海而来,流光有理由怀疑,是不是元君娘娘已经察觉昆仑有异,遣小鸟打探来了。 于是加上一句:“不要向任何人泄漏我的行踪,否则我们就要反目成仇了。” 瑞卿:......我们不是早就反目成仇了吗? 流光回到陈府天色已晚,凌家父子还跪在原地,老头纹丝不动,凌云海摇摇欲坠。 她依然没有搭理二人,兀自回房打坐,今天费了不少力气,可凌骞的身体像个漏斗一样,送多少漏多少,全是无用功。 本以为瑞卿要么一去不回,要么在九重天耽搁一天,人间得耽搁上一年半载,她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夜半她调息完毕,小鸟儿就啾啾叫着飞回来了。 “圣君转世亦不同于常人,窍通天地,脉贯阴阳,没别的办法,只能长时灌注仙力直到伤愈。” 流光怀疑地看着它:“你回去了吗?怎么这么快?” “当然回去了,小爷乃涅槃神鸟,追光逐电,跨界之速自然是你这蠢笨的烂石头不能企及的。” 涅槃的是凤凰,跟你有啥关系?流光不跟它吵架,又道:“问了谁?” “天后啊,你不是让我问天后吗?” “你会这么听话?” “小爷不想给你这块烂石头陪葬。” 这倒是实话,从拔了它命羽之后,它只在芙荼,帝后,或者几位上仙在场时才敢臭骂流光,声称要和她打架,实际上单独碰面它总是匆匆飞过,连头都不敢回。 流光颓丧:“怎么会这样?那我岂不是要把家底子都送出去?补回真仙之力我得吃多少灵丹啊!” 瑞卿得意洋洋,活该,让你骄横跋扈横行天界,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正高兴着,一只手又轻抚上它的脑袋:“我只是让你去问一个人,天后如何知道你说的就是圣君?” 瑞卿激灵灵一抖:“她...她不知道,她说仙力无用,就只能是这种状况,我可没骗你,不信你再找别人问问嘛!” 流光阴眼瞅着它:“姑且信你一次,若叫我知道你耍我......” 瑞卿蹲下,把两根细细的颤抖着的小爪子隐藏在腹底。好讨厌这个疯子,好不愿跟她待在一起,它细数其斑斑劣迹,圣君竟然只说小惩大戒即可。正是一次一次的小惩,才养得这魔头无法无天,圣君未尝其苦,不知其劣,太仁慈了! 第49页 不吃不喝跪了一天一夜的凌家父子终于在第二天早上得到了流光接见。凌云海膝痛难忍,一瘸一拐扶着老父踏进客堂。堂内只有陈祺钰并流光二人,不召下人,自然也没人给他们倒碗茶润润嗓子。 凌寒春又要跪,流光摆摆手:“坐吧。既然不愿同国公爷谈,那有话就说。” 凌寒春昨日匆匆一眼便受到震撼,他不认识这位姑娘,但猛一看轮廓,竟与佟靖宁的爹,老将军佟佑阳有六分神似。换言之,一看就知道是佟家人,他追随过佟家两代主将,对他们熟悉至极。 今日走近了再细瞧,他又觉得似像非像,但有国公爷陪伴在旁,有儿子对她武力的描述,他确信无疑。 “佟姑娘,”凌寒春声音嘶哑:“你是哪一房......” “你管不着!”陈祺钰脱口打断,“姑娘让你有话就说,你只管说便是。” 凌寒春摇摇头:“我无话可说,当引颈就戮,跪求姑娘见面,只想把罪将的命交到佟家人手中。” 凌云海痛哭:“爹,不要啊爹。” 凌寒春冷静中带着一丝释然:“云海,我们凌家人早在十年前就该死了,任凭佟姑娘处置!” 凌云海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跟着说:“任凭佟姑娘处置!” 流光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要你家人的命,也原谅你当年所为,提点别的要求行吗?” 凌寒春一怔,凌云海忙点头:“你提,你提,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 凌寒春憎恶地看了儿子一眼:“云海,住口!佟姑娘还小,你不可哄骗于她!我错了一次,绝不再错第二次,绝不再苟且偷生,来前我已同你母亲说过,当年事非赔命不能解,若佟姑娘仁慈,肯留我凌家一支香火,罪将感恩戴德,若要我全家抵命,罪将也毫无怨言!” 凌云海苦兮兮,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流光不能理解地看着这个激动老头:“可是,当年那事不是皇帝逼你做的吗?扣罪名的是皇帝,杀我家人的也是皇帝,我要命也是要皇帝的命。你为保全九族做了他手中一颗棋子,固然不对,却也不至于赔命啊。” 凌寒春眼圈红了,“罪将叛主,罪将叛主啊!” “无奈之举。”流光貌似很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也赔不了我家灭门之灾,十年前你没死,十年后再死并无意义。你给他们多烧几炷香,多上几份供,多祈几次福,比赔条不值钱的老命强。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佟家和凌家的旧怨就算过去了。” 凌寒春听着这话,如钢刀剐心,难听,却很有道理。十年前没胆子死,现在又来卖什么惨呢?他觉得如果自己再执意赔命,倒更让佟姑娘看不起了。 “好...好,有何要求佟姑娘请讲,罪将无有不应。” “把你孙子赔给我吧。” 凌寒春一怔:“什么?” 流光微笑:“我说,把你孙子赔给我,让他从今天起就住到我家来。” 陈祺钰脸僵了:“昭昭!” 凌寒春完全想不到是这种要求,愣怔不知该如何回复,凌云海低下头,果然不出他所料,佟姑娘真的看上骞儿了。一时心里滋味难明,到底是佟姑娘深明事理不怪凌家,还是看在儿子的份上才大度言谅? 忘恩卖主,卖儿保命,嗯?好像有哪里不对,凌家这难道不是从一个泥坑跳进另一个泥坑了吗? 第25章 你在说啥 凌家,凌夫人如遭雷击,两个丫鬟都拽不住她往地上瘫,眼神混乱摇着头:“不,老爷不要这样对骞儿,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不能再把他送到姓佟的手里去!” 凌云海唉声叹气:“爹已经答应了,你放心吧,佟姑娘说只是为他疗伤。” “你信?”凌夫人尖叫,“她是想要我儿的命!我去求公公,我去求......” 她爬起来就要向外冲,被凌云海一把拉住,挥退丫鬟,急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按爹的意思,咱们全都要去以死谢罪才对,佟姑娘宽宏大量,国公爷也表态不念旧恨,咱家总不能就这么忝颜接受,从此当作没这回事了。佟姑娘不会害骞儿,我可以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她亲口承认是她打伤了骞儿,把人送到她手里,还不倍受折辱?” “她若想要骞儿的命,那日孩子就回不来了。”凌云海劝着夫人,心里也不舒服,全家上下好像只有他一人知道佟姑娘的用意,爹还以为她真要给凌骞治伤,一回来就让他赶紧把人送过去,还说以后就让凌骞跟在佟姑娘身边做个武卫,替祖父尽忠赎罪。 他对佟姑娘赞不绝口,说她有祖传气度,大将之风,凌云海只能苦笑,呵,终究是个以貌取人的小姑娘。 无论凌夫人如何肝肠寸断,凌骞还是被送去了陈府,秦嬷嬷指挥下人收拾出空置跨院供他居住,指了粗使丫头和小厮伺候着,凌府还暗戳戳地留下个据说是从小跟着大少爷的随侍。 陈祺钰不理解祖母所为,出于维护祖父尊严的角度,旁敲侧击想探流光心思。流光实话:给他治伤。 治伤非接到眼皮子底下来治?只要祖母吩咐一声,他立刻能找所有的渝城名医前来会诊,不行请几个太医南下也不是难事,非要亲手治? 流光不但亲手治,治的时间还很长,每日早起去凌骞房中,关门闭窗,内不留人,直到晌午出来让人给他喂饭,下午接着治到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呆就是一整天,怎能不让人心生疑窦! 第50页 一连五天如此,陈祺钰再也耐不住了,临睡前敲开了流光的房门:“祖母,孙儿有些事想和你说说。” 流光很累,她已经很久没感觉到这么疲劳了,一日最少五个时辰外输仙力,两颗天精丹给凌骞,两颗自己服用,能保持他情况稳定,离痊愈还早呢。 真仙也顶不住只出不进,人间灵气本就稀薄,她又没有恢复时间,凌骞稳定了,她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打坐,改日。” 小红鸟蹲在她肩膀上内心发出奸笑,再折腾她几天,自己一膀子就能扇死她了吧?嘿嘿嘿。 “孙儿一定要说。” 流光撩开眼皮,见他面色凝重,问:“什么事?” 陈祺钰坐到她身边,语重心长:“祖母,您是我祖母,别人可不知道。您这样日日同一个年轻男子共处一室,还不许下人在旁,难免遭人诟病啊。” 流光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仙界混了数十万年,人间历劫九世,她什么都懂,只是往不往心里去又是另一回事了。一听这话她就明白了陈祺钰的来意:“自家府中,遭谁诟病?” “下人。”陈祺钰很严肃,“祖母不要小看下人,他们即使卖身于此,亦不能全然相信,素日采买跑腿探亲访友,总会有跟外人接触的机会,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但凡带出一句半句闲话,对您的声名不利。” 见她一脸懒得理会的表情,陈祺钰又压低声音:“有一个人,祖母不知还记不记得。” “谁?” “香云。” 当年身边的大丫鬟,跟到渝城后被佟惠容撵回京成亲去了,流光有印象:“她怎么了?” “这些年,孙儿一直在查一件事,就是皇帝如何得知您未过世,又如何得知您返老还童的。一开始,孙儿怀疑过弟弟们,但试探之后放了心,陈家子孙皆忠孝清正,不负您和祖父的教导养育之恩。而当年知晓些许内情的下人都被孙儿处置了,唯有秦嬷嬷和香云在您力保下得以活命。秦嬷嬷始终跟着您,忠心不容置疑,香云回京之后嫁人,随夫去了京郊庄子,大约三年后,她丈夫病死,成了寡妇,至今还带着一个孩子住在庄上。那个庄子早就换了管事,她娘俩寄人篱下过得并不舒心,可是孙儿派人去问过她两次,要不要回国公府生活,或者可以把她送来渝城,都被她拒绝了。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哪儿知道为什么。流光惫懒地闭着眼睛:“你说。” “她会不会就是当年泄漏您行踪的人?” “无凭无据,不要瞎猜。” 陈祺钰冷冷一笑,“孙儿派人盯她好几年,均无异动。可是大前年,她儿子生了重病,她竟拿出了一锭金元宝去请京城杏林圣手,购置许多贵重药材。素日母子俩布衣素食,一不种田二不绣花,全靠国公府每月济些钱财,她哪来的金元宝?” 流光轻哼:“你既怀疑她,为何不把她逮进府去问个清楚?” “您若不归,孙儿要她一条贱命也难解心忧。虽未动她,但她也跑不掉,她是您的婢子,理应由您处置。” 留着香云,是陈祺钰给自己留的一个希望,他希望祖母回来,能亲口问问香云,当年保你活命,就是给你一个出卖主子的机会? 金元宝也算不上证据,也许人家捡的呢?流光对当年事都不太上心,敷衍道:“到时再说,没事了吧?没事我打坐了。” 陈祺钰见她根本不当回事,急了:“孙儿说香云的事,是想提醒祖母,不要太相信身边人,恶奴欺主不在少数,跨院里每天送饭的,除尘的来来去去,难保不会有人说您和凌骞的闲话。” “俗话不是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吗?我就是给他治病而已。” “别人看不见房中景况,又怎知您是在治病?” 凡人破事多,烦死了!流光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房里至少要留两个人。” “要不明日你来吧,你在房里看着,好不?” “好!”陈祺钰一口答应,大大松了口气,“有我在,祖母清誉可保。” 瑞卿在一旁笑得快昏死过去,“嘎嘎嘎,老妖怪还有清誉,九重天谁不知,她人过扒衣,兽过扒皮!” 陈祺钰满意了,临走道:“祖母几时弄了个小玩意儿来养?纯赤的鸟儿少见。” 流光淡笑:“喜欢吗?祖母拔光它的毛,给你煮汤补身子吧。” 想起自己也曾属于被扒的一员,瑞卿情绪急转直下,愤恨且瑟瑟地瞪了流光一眼。 被允许在祖母治病时旁观,陈祺钰只高兴了一晚上,接下来几天都处在更为惴惴的状态中。怪不得不能留人,床上的凌骞衣不蔽体,胸膛下腹皆裸露在外,祖母的手在他身上任意游走,一会儿摸头,一会儿摸胸,在某处停留时间尤其长......简直没眼看! 他坐立不安,祖父尊严祖母清誉的严重问题不停折磨着他的孝心,几次想出言制止,不时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但流光发功时旁若无人,自动屏蔽外界干扰,任他急出火来也不理会。 前后医治了十天有余,流光倾尽心血耗光仙力,终于补好了凌骞最后一处受损的经脉和脏腑,唯有胸骨裂处还需慢慢静养。她强撑力气回房间,息也不调了,一头栽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瑞卿蹲在床架上看着她无知无觉的样子,瞅瞅四下无人,张嘴对着她吐出一股金色火焰,瞬间燎了流光的一绺头发,把方枕烧了个洞。可惜火苗实在有点小,没等烧光她的脑袋就熄灭了。 第51页 即便如此,瑞卿还是很高兴:“哼,先收点利息。” 鼋灵仙岛秘境无日无月,天色长明,一只神龟趴在高不见顶的巨碑之下,男子盘坐于龟背之上,卧掌闭目,纹丝不动,如一尊雕像。这里有奇花异草,也有珍禽灵兽,但整个秘境静谧无声,花不摇曳,兽不走动,鸟不叫虫不鸣。仿佛都怕惊醒龟背上的男子。 啾啾声打破宁静,小红鸟振翅飞来,停在石碑旁的一株参天古木上,小声道:“圣君圣君,我回来啦!” 男子轻轻嗯了一声,瑞卿赶忙道:“圣君圣君,那老妖怪已经力竭气尽,闭了神识陷入沉睡,只要您一声令下,我马上就可以把她烧成一堆灰。” 男子并没下令,他只是静静坐着,瑞卿也不敢多言,憋憋屈屈蹲在一旁。 不知等了多久,等到瑞卿也阖了眼睛,小脑袋一冲一冲昏昏欲睡,男子缓缓抬起修长玉白的右手,两道金光在手上如游鱼般交缠盘旋片刻,没入掌心。 “瑞卿。” 小鸟忽地倒栽葱,眼见就要掉下,爪子猛劲一勾来了个回旋,又稳稳抓立在树枝上:“圣君请吩咐,是不是要弄死老妖怪?” 男子淡然:“她倾力相救,可见并非恶意伤人,如今神魄已安,自有凡间因缘,你不用多生事端。” 瑞卿不甘:“圣君您忘啦,她还逼着您发了一个心魔誓呐,让您永远不能抛弃她,不准把她丢给其他人,不然就不能成神,啧啧,这是什么恬不知耻的要求。” 天雷咒被破的一刹那,男子就已知晓此事,只是那誓言听起来十分可笑,素不相识,何谈抛弃?不成立的誓言又怎会影响他飞升呢?故而并不在意。 “本君少与九重天众仙往来,不识流光,更无交集,此誓不需当真。” “您不认识她,她认识您啊,我怀疑她逃出昆仑下凡,就是因为发现了您神魄转世的踪迹。” “那又如何?便是她杀了本君,亦属天意,当是本君这一世的劫数罢。” “怕就怕她不是想杀您,而是有更大的阴谋。” 男子微微笑了笑,“瑞卿,看来你与她积怨已久,但你该知道,神魄入轮回,生死缘劫自有定数,本君不能干涉,就随她去吧。” 瑞卿急得跳脚:“那老妖怪怎么能干涉?圣君您知不知道,她也在历劫,她的神魄也入了九世轮回,这一世本到了寿尽之时,她不知为何强行收回了还未死的神魄,借返老还童之名真身下凡,算起来凡寿已经一百多岁,孙子都七十多了,这难道不是在扰乱人间纲常天道秩序吗?我觉得她有大阴谋,您不能不管啊!” “还有这等事?”男子蹙了蹙眉,向小鸟儿伸手:“来。” 瑞卿飞到他的手指上,男子闭目,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张俯视的,略显扭曲的女子脸庞,嘴角挂着狞笑,口中说道:“拔光你的毛,煮汤给我孙子喝!” 他弹飞瑞卿,一时竟有些怔怔,想起刚回归仙体安定下来的两个神魄,轮回记忆中似乎也有这张脸的存在,不禁低语:“是你?” 瑞卿倏地歪起脑袋,是谁? 流光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问辰光,待她醒来,陈祺钰已经送走第四拨大夫,得到第四次答复,无病无伤,就是睡着了。 有人能连睡七天不醒的吗?她说她辟谷,不进食就算了,叫也叫了,拍也拍了,针灸都用上了,她毫无反应。陈祺钰险些以为祖母又要再一次离他而去。 正焦急之时,流光醒了,走出房门对关心之情溢于言表的孙子态度敷衍,开口就问:“凌骞呢?” 陈祺钰:......到底谁是你孙子啊? 凌骞比她醒得早,流光睡下的第二天他就醒了,几天后已经可以在小厮的搀扶下慢慢走动。数次申请看望流光,都被陈祺钰驳回,祖母为了救他把自己累倒,他对这个姓凌的小子一点好感都没有! 跨院里,流光满意地拍拍气色尚好的凌骞肩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也是功德一件吧?” 瑞卿落在她头顶,兴奋地扑扇翅膀不忘嘲讽:“你作的孽,还想要功德?” 凌骞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容色淡淡,既不追究她为何伤人,也不关心自己今后去处,而是问了她一句话:“你还记得我?” 流光莫名:“只是睡了几天而已,我为何不记得你?” 凌骞目光无悲无喜,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语气清冷:“执着于你并无好处。” 流光:......你在说啥? 瑞卿:.......不是来杀老妖怪的吗?你在说啥? 第26章 态度要柔 流光很快意识到凌骞的不对劲,他的眼神,气质和说话方式都发生了巨大改变,从前在她面前那浓浓的愧疚,浅浅的局促也不见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疏离而又高傲的姿态。由此唤醒了流光一些很不好的回忆——真像天帝装模作样训斥她的那副德行。 他说:“人生百年,沧海一粟,生死爱恨皆为迷障,看破方得正果。” 流光:“......你脑子坏啦?” 瑞卿激动地在两人肩膀上飞来飞去,开骂了开骂了!流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妖怪再多骂几句啊,圣君一生气你就要灰飞烟灭了,哇哈哈! 哪知“凌骞”不以为忤,继续淡淡道:“莫执着,莫要误己前程。” 第52页 “你好好休息吧。”流光转身就走,边走边想,当时自己出手没打到他脑袋啊,这怎么还神智不清胡言乱语了呢? “凌骞”微笑,为仙者慧通寰宇,但也偶尔会行差踏错,被心魔所缠,须得有人从旁点醒喝破,方能回归本心。流光此仙初次历劫,一历九世,不免会沉溺于前世今生种种凡情难以自拔,既然她曾与他的神魄在轮回中结缘,助她摆脱缠困,自己义不容辞。 看她的样子,似乎有所警醒,定是自省悟道去了,善也!昆仑元君座下弟子,也是他的晚辈嘛,点拨一番没什么。 “凌骞”自觉破戒下凡挽救小仙于魔障边缘十分成功,欣慰地闭上眼睛身体一晃,慢慢伏在石桌上。 瑞卿:......就这? 虽然对凌骞的状况有所疑惑,但他毕竟已经没有生命危险,神智不清不算大事,流光便将他抛在一边,当务之急是补回自己的真仙之力。 天精丹吃完,能翻出来的灵丹仙果都被她吃了,连几块得来不易的珍贵仙石也啃了几口,如此休养调息了十来天,流光觉得全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她又可以单手拔大树了。 而当她再次见到凌骞的时候,高兴地发现他神智也已恢复,变回了那个沉稳下隐藏着局促与愧疚,履行祖父送他来流光身边当武卫的诺言的男人。 流光说:“好了就回家去吧,我身边武卫多的是,用不着你。” 陈祺钰拍手示赞:“凌副尉还有朝廷官职在身,鄙府不敢留用,请回。” 凌骞:“祖父之命,不敢不从。” “那你的千卫营怎么办?” “辞了。” 陈祺钰怒:“姑娘既往不咎不是让你来为奴为仆的,你家受了这份恩惠,当改过自新,今后做个忠义之人,诚信之人,为大燕守好国门,这才能对得起佟家几代将领的呕心沥血,也才能让姑娘看到你凌家真正的悔过之心。” 凌骞低下头:“晚辈也有鸿鹄之志,但昨日回府祖父执意,说应承了佟姑娘的事绝不能反悔。” “听他放屁!”陈祺钰忍不住说了句粗话,“这个凌寒春当初心眼那么活泛,今日又跟我来死忠这一套,反复无常老滑头!” 其实流光之前就交代陈祺钰,凌骞想回家尽可回去,不用强留。陈祺钰巴不得呢,一见他在院里晃,动不动“深情凝望”祖母所在方向的模样就心里不痛快,早就想把他赶走。哪知昨天他回了家,今天又回来了,为祖母送上一份厚礼,还把自己的随身物品都搬来了陈府。想干什么?近水楼台?做你的春秋大头梦! 听国公爷骂祖父,凌骞一声不吭,昨日回家,母亲又高兴又伤心,抱着他痛哭了一场,劝他赶紧搬回去,省得日后惹了佟姑娘不高兴,她又把人打半死。可是祖父却只有感激涕零,不但完全不怪佟姑娘伤人,还说她敢做敢当,一言九鼎,有良主之相,要他誓死护卫姑娘安全。 他答应了。虽至今也不知佟姑娘为何要出手打他,可是当得知她一日不落地为他疗伤,把自己累到睡了七天七夜后,他就明白她并非故意,许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特殊情况吧。哪里会有怨言,这条命本就该是她的。 而父亲只问了他一句话,儿子,你愿意吗? 父亲不是在问他是否愿意去佟姑娘身边当武卫,而是有另一层意思,他听出来了,并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一点赧色。父亲便拍拍他的肩,愿意就好,只是你二人这身份,日后要苦了你了。 凌骞苦笑,他愿意有什么用,佟姑娘可不愿意,她好像是......嫁了人的。 任人挖苦斥骂,凌骞岿然不动,把陈祺钰气得想叫人来把他扔出去,流光拦了一道:“这样吧,你还照常去你的千卫营当差,我要用你的时候,你再来帮我。” 凌骞点头:“但凭姑娘吩咐。” 陈祺钰不爽:“那你回家住去吧,别赖在陈府了。” 凌骞不回答,看流光。她道:“你想住哪儿?” “这儿。” “好吧,随你。” 陈祺钰:.......不好!我讨厌外姓人,尤其是凌家人!尤其是凌家的年轻男人! 经过身体被掏空的教训,流光决定对凤玄转世好一点,当他死后回归本体,记忆里全是自己用强的场面,要么呼来喝去,要么动手动脚,凤玄还有心情当她的靠山吗? 要让他留下美好回忆,记住她是如何彬彬有礼,谦虚温和,凡事有商有量,待他敬爱有加的,他一高兴不仅愿意给她撑腰,说不定还能送自己点飞升必备的好东西,比如功德什么的呢。 自此以后,流光把强迫他跟随自己行善,改成了“请”他跟随自己行善。凌骞伤愈后回千卫营当差,三日回府一次,每每回来,流光便笑眯眯地问他,明日有空否?上街撒钱去?凌骞也总是答好,再没有从前推三阻四,纠结万分的模样。流光也因此顿悟了一点小道理,怪不得芙荼总让她收敛脾气,多练玉心诀,先达刚柔并济,再期以柔克刚。 以前她不能理解,芙荼自己拳头啵儿硬横扫四界,为什么让她柔?现在她明白了,这个柔,不是指打架时柔,而是当她想与比她强的人建立良好关系时,态度上的柔。 芙荼不柔,是因为实力不允许她柔,流光没达到她的境界,面对强者就该低头,硬杠就要挨揍,许多挨过她揍的仙妖魔们应该比她更早领悟了这一点。 第53页 面对流光的“柔”,凌骞受宠若惊,受伤前后她的态度判若两人,对自己和颜悦色,开口必带笑,一双眼睛宛如盈盈秋水,就那么期待地看着他,凌骞哪里抗拒得了?耽误了军务也得陪在她左右。 可是心神摇动之后就是更深重的难过,你不是成亲了吗?嫁人了吗?为何还要这样温柔地看着我! 流光哪知道凌骞胡思乱想了些什么,一切恢复常态后,她再次开始行善积德。府里没钱不要紧,她拿出房地契,让卫潮带人去接管嫁妆铺子,自己则带着凌骞再次去往虎头庄收租。 这二十七间铺子的契约被佟惠容带来了渝城,原先大将军府的账房管事早随着佟家的消失而消失。十年来,没人管理,没人收租,生意却还在做,白白让赁客占了便宜,陈祺钰掐指一算,十年租金,可是个不小的数目。流光的意见是,愿意补缴租金的就继续合作,耍赖的就赶走收铺,但赶走之前还得把欠租补齐。想赖她的帐,先比量比量自己的身板扛不扛揍! 陈祺钰对此颇为忧虑,靠动粗收铺大可不必,房地契约在手,一纸状子告上公堂就解决了,但无论是祖母,还是陈家子孙,此时都不好出面。下人身份又不够,难办难办。 流光对他的忧虑不屑一顾,便是以佟家人身份出现又如何?皇帝要撞火,就让他来嘛!孙子还整天写信联系这个联系那个的,想让太子提前上位还不简单,等她抽空去一趟京城把这事儿办了,早日把凡间这点仇怨解决,早日专心行善还佟家人命因果才是正事。 知道这一趟还是陪佟姑娘去她的嫁妆庄子,凌骞心头郁郁,在马车上看着闭目养神的流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佟姑娘,去收嫁妆,为何不与你夫家人一道?” 娘家人没有了,夫家总还是有人的吧? 流光眼睛不睁:“夫家人有点老,经不起远路折腾,就让他在城里帮我收铺子好了。” 凌骞心更凉了:“你的夫家也在渝城?” “不在,在京城。” “那你...你夫君呢?” “死了。” 凌骞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与他猜测的大差不离。佟姑娘身份特殊,乔装未婚是为了行走方便可以理解,但她一人归渝,安住许久,看样子以后也无离开打算,想必就是没了丈夫,否则夫家人不会对她不闻不问。 “对不起。” 流光睁开眼:“对不起什么?” 凌骞勉强笑笑:“提起姑娘的伤心事,对不起。” 伤心?流光没有伤心过,不知道伤心是种什么滋味,想起佟惠容这许多年来掉过的眼泪,她也觉得不可理喻。有什么好哭的?凡人躯体孱弱,魂魄却比神仙坚韧。她寿命长久,神强魂壮,然一旦死了,必是神魂俱灭,没有来世。而凡人死了,还可不断轮回新生,除非被人恶意灭杀。从这一点来看,凡人反而达到了神仙的终极追求——永生。只是轮回把这种永生分割成了片段,清洗前世记忆,让他们显得愚钝而已。 试想,若有一人世世轮回不忘前尘,技能累加,智慧无穷,他该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所以凡人才是天道宠儿,死老头子不知道转世去了哪里逍遥快活呢,有什么好为他伤心的? “我不伤心。”她说,“他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我也没必要念着他。” 凌骞嘴角抽抽,听这意思,夫妻感情不合?佟姑娘不再是大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嫁人时也受了不少委屈吧? 这样想来,她夫亡归渝,倒是幸事了。 一个嫉妒着备受宠爱的凡人,一个为眼前女子坎坷的人生唏嘘,中途再未见拦路讹诈的,顺利到达郊外百里的虎头庄。 虎头庄有四百亩农田,五十亩果园和鱼塘,是四个庄子里最大的一个。佟惠容出嫁接手时,庄头是她大嫂杜氏的一个远方亲戚,忠厚老实,九十多年过去,应该早就换了人。 住人的房院单辟了一块地方,就在果园旁边,仲夏时节,果树正在谢花挂果,一路行来,风徐徐,蜂嗡嗡,彩蝶翻飞,花香怡人。 离民居还有几百尺远,流光就听见那处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掀开帘子看去,树木间隙中,一个男子正抓了鞭子狠狠抽打着地上翻滚的一人。 马车驶到一排宽大的民居前,抽鞭子的男子停下动作望过来,地上被打的是个瘦小少年,蜷缩着身体哀嚎哭泣着。 卫澜下车,问道:“庄头在吗?” 男子见他衣着不俗,赶忙踢了踢少年:“滚,等会儿再找你算账。”紧跟着挂起笑脸:“这位爷,买粮食还是买树种?我就是这庄子的东家,您跟我说就行。” 卫澜挑挑眉,嗤笑一声:“你是东家?” “是是,庄子就是我家的,您想买什么?”男子三十来岁,穿着缎衫,头发扎得歪歪斜斜,细眉小眼,一笑满嘴黄牙。 卫澜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再从木盒里拿出契书,在他面前抖了抖:“虎头庄的东家姓佟,什么时候成了你的?” 男子面色大变的时候,地上哭泣的人爬了起来,脏污和伤痕混杂的小脸撞入凌骞眼帘,他一怔,是他?那个跟着老爹讹诈未果的少年。 第27章 为爷伸冤 自称东家的男子惊慌不过片刻,很快镇定下来,不看契书一眼,昂着脖子道:“不知这位爷说的是哪年旧事,虎头庄姓王已经九年了,别说庄子上没有姓佟的,就连渝城里恐怕也早没了这个姓氏吧。” 第54页 卫澜不慌不忙:“口说无凭,契书为证,东家总得有房地田契吧,我有契,你有吗?” “我当然有。” “拿出来啊。” 那男子奸险歪嘴:“来找茬儿的?庄子的契书我有,但是不能拿给你瞧,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就上公堂走一遭。姓佟?呵呵,姓佟的可是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大罪人,当年的告示写得清清楚楚,你姓的是哪个佟,郡守大人肯定很想知道。” 他只看见卫澜一个人,以及马车上探头探脑的一个小丫头,心早就落进了肚子里。说完转头朝后方喊了几嗓子:“老三,老四,铁牛,蛋子,都出来,有人来抄咱庄子了!” 不一会儿,那排民舍里就冲出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提斧拿锹,凶神恶煞,“谁啊,不想活了,敢来虎头庄生事。” 缎衣男子努努嘴,一副二流子气质:“喏,说是姓佟,拿了张破纸来收庄子了。” “姓佟?”几个大汉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指着卫澜说道:“胆子真大呀,正好,来了你就别走了,咱们跑一趟郡衙,说不定还能得点赏银呢。” 看着几人肆无忌惮的张狂模样,卫澜气定神闲微微一笑:“趁我家主人没动怒,我再跟你说一次,这个庄子姓佟,是大将军府老姑奶奶佟氏惠容的陪嫁庄子,听明白了吗?” 那畏畏缩缩爬起来的少年一边支棱着耳朵听话,一边慢慢往后蹭着脚步,见所有人都没有留意他,弓腰贴着墙边跑掉了。 缎衣男一愣,坐在马车里的凌骞也是一愣。他迷惑不解,佟惠容是谁,庄子不是佟姑娘的陪嫁吗?而缎衣男则是第一次听说此庄并非佟家本家所有,属于嫁妆。 如果是嫁妆,说明十年前佟家灭门时那位老姑奶奶身在夫家,不在被灭的行列,可那又怎么样?十年不闻不问,无人接管,定是受了罪名的影响夹着尾巴做人呢。如今想起嫁妆,八成是日子不好过,缺钱了。 他会怕吗?不可能,只要你姓佟,管你嫁没嫁,就该夹着尾巴做人!只派了一个人来收庄,偷偷摸摸的,怕是压根就没敢告诉夫家吧。 缎衣男黄牙龇开嘿嘿笑:“佟姑奶奶,没听说过,我也再跟你说一次,这个庄子,姓王!” 卫澜叹了口气,回身向马车抱拳:“刁民无礼蛮横,不肯交庄,请姑娘示下。” “动手吧。” 几个汉子一听,哟呵,马车里还有个声音软绵绵的小娘子呢,缎衣男压根不把卫澜放在眼里,猥琐笑着往前走:“姑娘既到了庄子谈事,便下来玩玩,哥哥定然好生招待你,有话咱们慢慢说。” 没等他迈出第三步,卫澜一巴掌呼到他的脸侧,看似没用大力,缎衣男却头重脚轻,猛地横掼下地,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哥!”几个男的大惊失色,二话不说扬起家伙就冲上来了。 微风拂树梢,枝叶间几条人影一动不动,没有接到命令,他们就那么看着卫澜一打四。 凌骞坐不住了,刁民凶悍,其中两人还有功夫在身,下手皆是冲着要害去的,他怕卫澜失察:“佟姑娘,我去帮忙。” 正合流光的意,她没见过凤玄打架,也没见过凌骞打架,空练一身本领,不打架练它何用?经常打一打,提不了修为却能磨练技巧,在与同阶或者高阶的对手对战时,技巧就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其实卫澜对付四个莽汉并无问题,有了凌骞加入,一人放倒两个,他乐得轻松。 流光不是不想动手,而是陈祺钰来前再三叮嘱她不要轻易伤人,本来收嫁妆是桩天经地义的事,一旦把人打死打伤,难免横生枝节,当有一日她向天下光明正大公布姓氏的时候,这会成为佟家声名上的污点。 要动,有人替她动,何必自己出手? 流光觉得有道理,她前段时间急于行善,做事冒进,对待不守规矩的凡人如对待蝼蚁,毫无怜悯之心,天雷警告她几次,会不会在一定程度上也抵消了她的功德? 打伤凌骞后她反思过,仙与人不属一界,她平静时尚能控制力道,一激动就有可能造成凡人灭顶之灾。真身下界本就犯忌,再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等于把把柄往天帝手里送啊。 说起来瑞卿这几日也不见,不知是不是回去告黑状了,她要收敛,要稳重,要更像一个人。 想到“更像一个人,”流光恍惚了片刻。大多数时候,她的心是平静的,甚至冷冰冰的,她的所有情绪,都是天长日久在芙荼训教下养成的习惯反应。 刚开智的时候,芙荼告诉她,有人欺你,你要生气,有人示好,你要开心,该怒的时候怒,该笑的时候笑,而不是站在那里像块石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说,我本来就是块石头。 芙荼说,那你为什么要化形?就永远当块石头好了。 她说,因为想变成你的样子。 芙荼笑了,还绝无仅有地拥抱了她一次,说,我是人族,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小流光想做人,就要先学会喜怒哀乐。 年岁越来越大,阅历越来越深,流光早就学会了喜怒哀乐,以及更多复杂细微的情绪。她通晓人情世故,对别人的爱与恨看得分明,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正确的,像人一样的反应。这些反应深刻骨髓,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第55页 看起来,她和人已经没有区别了。 可是芙荼飞升的时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流光成人,路漫漫兮。 她觉得委屈,上神你看呀,我连委屈都会了呢,为何还不成人? 在历劫的过程中,元君也说过好几次,缺感悟,历劫便是不成功的,你的心就永远是石头的。 本来就是石头,难道还会变成龙心凤心?元君娘娘真身是一座山,不也是石头心吗?可是看着娘娘满身的功德,流光知道,一定有些关窍是她没能想通,没能破开的,这就是真仙和金仙的差距,她还小,不急,慢慢破。 打斗过程很短,五个人刚被撂倒,民舍里又跑出几个年轻女人和一对老夫妻,哭天抢地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撕扯卫澜和凌骞,嘴里骂骂咧咧。 凌骞仓啷拔出佩刀,喝道:“本官乃渝城千卫营副尉,尔等再敢放肆,立拿不赦!” 几人吃了一惊松开手,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那五六十岁的老头长得和缎衣男颇相似,抖着手指叫唤:“就算你是官爷,也不能闯到我家的庄子来无故伤人,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我...我要去郡衙告你!” 五个男人鼻青脸肿,窝在地上哎哟连天爬不起身。 卫澜冷笑:“又一个大言不惭的,不管你是谁,立刻去把往年账本交出来,待我算清你私占他人田庄九年的得利,你就到大牢去慢慢告吧。” 老头一抽:“你是何人?” 卫澜不再理他,打了个呼哨,看似清清净净的树梢突然飘下四条人影,把几人吓了一跳。 先把青壮年捆了,两人去搜屋,两人去找庄户,卫澜和凌骞就看守这一家子。一左一右,后面是屋子,前路被马车挡住,大刀威慑,想跑也跑不掉。缎衣男缓过劲来口出污言,被卫澜一脚踢掉两颗门牙,满嘴鲜血,余人便再也不敢吭声了。 老头哆哆嗦嗦在他面前蹲下,喃喃絮叨:“有手印的,按了手印的。” 庄户有的近有的远,暗卫找来了附近几家,都是在此打理庄子或者租种田地超过十年的。见到庄头一家子被人制住,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暗卫们开始审询,九年前庄子如何会落到这家人手里,原先的庄头又去了哪里。庄户们左看右看没有人先开口,而王家人身子软了,嘴还在硬,坚持说庄子是从前庄头手里买的,没有契书是因为前庄头说佟家死绝了,契书不存在了,这个庄子就是他的了,他有处置权。 老头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没有契书有文书,都按了手印的,当初买庄子花了一千两银子,现在你拿着契纸来欺负人,那我银子就白花了吗?你们又是官又会功夫的咱惹不起,你要庄子就拿去,不过得把一千两银子还给我。” 四百多亩的大田庄,一千两银子就买来了?卫澜不动声色,继续问前庄头呢?王家人说死了。 “是被你们打死的。” 人群里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庄户们倏地远离了发声的人,瘦弱少年站在空地上,脸上的鞭痕清晰可见,衣裳比上一次见时更破烂肮脏了。他手指紧紧攥着,身体微微发抖,但不曾躲避暗卫和凌骞向他看去的目光, “你爷爷烂赌在外被人打了,我还给抓了药呢,他自己没撑过去,跟咱家可没关系!”老头忙道:“他就是前庄头的孙子,这小子偷抢扒拿啥坏事都干,他的话不能信,没一句实话。我念着跟他爷爷的老交情还让他们住在庄子里,可是这一家子不走正道儿,他爹也不是好东西,带着两个儿子经常去官道上讹人,你问问庄子里的人哪个不知?” 要说讹人,这孩子还真干过,凌骞认得他,卫澜也认出了他。在狐疑的注视下,少年咬紧了牙,眼圈发红,狠狠盯着老头:“我爷爷就是你打死的,九年前,我亲眼看见的。” 凌骞皱眉:“九年前你才多大,能记事?” “七岁,我记得清清楚楚。”少年扑通跪下来,“官爷,我认得您,上回我跟我爹拦了您的路,您把我抓走吧,我愿意蹲大牢,只求您帮我家伸冤,王家人强夺田庄,谋害人命,求您伸冤!” 凌骞与卫澜对视一眼,这看起来十一二的少年已经十六岁了吗? 庄户们没有一个出声,既不为少年说话,也不替王家开口,默默观望着。 凌骞道:“你有证据吗?” “我就是证据,我亲眼看见的。” 王家人不知谁发了声冷嗤,凌骞回过头去,一个个都老老实实蹲着,一脸良民相。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郡衙堂告?” 少年眼泪汪汪:“我爹去告了不止一次,可是郡衙官爷说无凭无据,王家人还说我爹诬告,害他被关了半年。” 老头痛心疾首:“那不是被你家缠急了吗?前几年疯狗一样咬着人不放,非说我们害你爷爷,明明没有的事儿!不好好种田吃饭,天天想这些歪门邪道,关你爹几天给他长长记性。” “我家没有田种!你不给我家田种!” “胡说八道。” 凌骞看着瘦小的孩子,想起掂他的重量,想到父子三人讹诈的场景,想到方才见他被鞭打的模样,走到少年身前,伸手拉起他,轻声问道:“已过九年,没有证据,郡衙都不接的案子,你该知道告也是无济于事,为何还要当众说出来,不怕再惹怨恨吗?” 第56页 少年抿了抿嘴,更小声地回答:“我爷爷在世时说过,这个庄子是京城国公府老祖宗,佟家老姑奶奶的陪嫁,从我祖太爷起,我家人就在这儿守着了。我爹说,佟家虽然没了,但我们是老姑奶奶的人,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着地契来收庄子,那一定是老姑奶奶派来的,是京城国公府的人,王家人不敢惹,郡衙也不敢惹,爷爷的冤死就能得伸了。我刚才听到...听到那个大叔说主子姓佟......” 凌骞呆了呆,佟家老姑奶奶是国公府老祖宗,她的陪嫁给女儿,给孙女重孙女都有可能,怎么会返回头给了娘家后人?而且老祖宗十一年前就过世了,那时佟家一切如常,佟姑娘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嫁妆怎么又成了她的呢? 他正琢磨不透,环儿掀开车帘子问了一句:“我家姑娘问你,你祖太爷叫什么名字?” “不...不知道,我爷爷叫罗大富。” 姓罗,没错了,流光暗自点头,老庄头就姓罗,当年佟惠容还跟着大嫂见过几次。伸冤好啊,那凡间的青天大老爷下了地府无不金光闪闪,阎君也不敢怠慢,可见帮人伸冤有功德啊。 至于让人招供嘛,很容易。 第28章 去告你爹 大约是没几个识字的,账目记得混乱不清东完西缺。但暗卫擅长抽丝剥茧,见微知著,加上庄户们看出庄头今日有倒大霉的趋势,躲躲闪闪避过王家人的视线开口说了些内情。 王老头四个儿子,两个侄子,除了大儿子不在本地外,一家连老带小占据虎头庄长达九年,未做别的营生,全靠田庄出息吃饭。外庄佃田分成大多四六,虎头庄三七,另雇长工打理果园鱼塘,卖果子生鲜和树种鱼苗,一年收入千两有余。 而雇来的人实际也是本庄农户,用收回耕种权相威胁,给很少的工钱,奴役他们帮王家打长工。 王老头手里只有一张按了两个手印的所谓庄子买卖文书,不具备任何律法效用,可是九年来他俨然把自己当成田庄主人,说提租子就提租子,说白做工就白做工,庄户们任王家人拿捏剥削,不曾质疑反抗过。 为什么?看看老庄头一家的处境就知道了。老庄头死了,他儿子去衙门告了,结果却把自己给告进了大牢。回来之后王家不给吃不给喝也不给田种,将一家几口撵去庄子边边的破房子居住,隔三差五就以丢钱丢物为名去找他家的麻烦。媳妇生了重病,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饿极了连树皮都啃,活得还不如王家养的一条狗。 衙门不管庄子的事,王家就这么在虎头庄称王称霸下去,依靠佃田生活的庄户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在这里住了几代人了,祖辈种田,离开虎头庄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能填饱肚子就好,能活下去就好。 庄户们即使开了口,也没有一个人谈及前庄头的死因,而是问暗卫们,换了东家,田租能少收些吗? 凌骞被王家人的胆肥心黑震惊,这就是欺压良善的恶霸呀,且不说有没有人命在身,单一条私占田产就够入罪了,郡衙怎能不管不问? 但想深一层,虎头庄来历特殊,既牵扯到佟家,又牵扯到国公府,死掉的庄头只是个看庄子的,告王家站不住脚,没有地契,王家就以庄户身份住在里面谁管的着?至于得利,完全可以说是替东家保管。真正的主人不告,郡衙也只能置之不理。 他倒是可以把这一家人抓起来,请黄大人审询,但不妥处甚多。不管是转卖还是转赠,原主都必须出面,别说提告人命案,就是想追讨九年白利都很麻烦,因为那样一来,佟姑娘和国公爷的身份就隐藏不住了。 世事多无奈,有时候恶人就是会钻无奈的漏洞逍遥法外。看到少年悲伤又期待的眼神,看到王家人一副“你奈我何”的德行,凌骞心里极不舒服,努力想着如何在不暴露佟姑娘的情况下将这家人绳之以法。 没等他想出办法,暗卫们已经算好了帐,九年间王家人从这个田庄获利万余两白银,刨除翻盖的房屋,购置的牛马农具,以及开辟的新鱼塘这些仍可为田庄所用的物件,再赔付东家一万两银子即可。 前庄头的儿子匆匆赶来,听少年说了眼下状况,跑到马车前跪着磕了三个头,脸上露出不知是狂喜还是痛苦的复杂神情,然后父子俩一起蹲在墙角默默等候。听到暗卫报出数目,他忙站起来道:“他们还抢去了一年的租子,本来是那年要上交大将军府的,六百三十七两!” 卫澜道:“那就是一万零六百三十七两,王有顺,交钱吧,交完了你们就可以从这个庄子滚出去了。” 五个儿子侄子被打成狗样,还是如听了笑话般嗤鼻白眼,那王老头王有顺也做出哭笑不得的样子:“光天化日你们抢钱啊?什么一万两,我要有一万两我还在这儿种地?几位大爷,你们能耐,有功夫,会打人,我一家老实人斗不过你们。钱,我一文没有,你把我送官吧,咱们上公堂好好掰扯,行吗?我在这儿九年了辛辛苦苦种地糊口,你一来就说你是东家,你有地契,我也不知真假呀,咱们就到公堂上说,官老爷判啥是啥,行不行?” 王老头怕挨打,姿态放得很低,但打的主意凌骞和卫澜都懂。九年的无人问津让他笃定这位东家不敢上堂,姓佟的,多忌讳啊。 卫澜冷了脸色:“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老头瑟缩一下,马上卖惨哭起来:“我也是遭人骗了啊,一千两银子我干啥不好,给人填赌债,接下这个无主的庄子,累死累活这些年本都没挣回来。哪知道庄子还有啥东家,九年没问事,现在来个人说收就收......老天爷,我被罗大富坑死了啊呜呜呜。” 第57页 他一哭,他的婆娘,儿媳妇,侄媳妇,孙子孙女都跟着哭起来,赔钱不可能,当着几十号庄户的面,就不信这些人还敢打杀了他们。今天吃了亏先忍下,最好被赶出去,一出庄子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郡衙告官! 他别的不知道,这个庄子原先属于谁家他清楚得很,不是旁支远房,是正儿八经嫡支佟家的,有恃无恐正因为此,你是佟家嫡支的?你不是早就该死了吗? 卫澜靠在马车边低语几句,众人便见车帘一掀,戴着帷帽身穿浅绿丝裙的一个年轻女子施施然下得车来,轻移莲步走到王老头身前,伸手抚上他的头顶。 王老头吓得一缩:“你做什么?” “你杀过人吗?”女子声音轻柔甜美,闻之悦耳,却问着一个惊悚的问题。 王老头不知怎的汗毛直竖,硬着脖子道:“胡说什么,我没有,你是什么人,快把手拿开!” 他想拨拉女子的手,一个暗卫眼疾手快,上去掐住了他两条胳膊。 然后,女子便发出了一声更甜美的轻笑:“哦,杀过,什么时候,在哪里,杀的谁?” “没有,没有的事!”老头觉得头顶的那只手仿佛有千斤重,他拼命摇头,拼命挣扎,怎么也摆脱不了。 “九年前腊月初二,在西边柿子林里,杀了罗大富。怎么杀的?和谁一起动的手?” “走开!没有!” “哦,先下毒,再用棍子打,和老二老三一起动的手。” 并无更多的细节,只是随着那女子的问话,王老头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给出答案,想而已,他没说出一个字,可女子却好像能看穿他的脑壳,丝毫不差地把他的想法复述出来。 罗家少年泪流满面,大声道:“对!就是腊月初二,就是柿子林,我捡柴看见他们三个打人,回家叫我爹已经迟了,爷爷抬回家的时候没气了......就是他们!”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早知姑娘神异的卫澜,都被吓住了,怔怔不敢吱声。 王老头惊得面皮抽搐,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啊!这个陌生女子怎会知道? “还干过别的坏事吗?” “......” 很快,那只手从他头上转移到二儿子头上,又转移到三儿子四儿子和两个侄儿头上,包括婆娘,媳妇,都被她摸了一遍,问题统一:“你干过什么坏事?” 然后她站起身,帷帽后的一双眼睛若隐若现,在几人身上扫来扫去半晌,踢了踢老三:“你去郡衙告你爹和你二哥,把当年下药抢庄,杀人灭口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我保你一条命。” 王家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老三不屑地扭开脸,却听她道:“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就不帮你瞒着你和你二嫂,你弟媳,还有你堂弟媳的事咯。” 地上一共五个汉子,四个都猛然向老三看过去,几个年轻媳妇僵直,他的脸唰地白了:“你胡说啥呢?” “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也不帮你瞒着你偷钱栽赃老四,当了你娘的金镯子,在倚香楼养妓子,在如意赌坊后巷杀......” “我去!我去!”老三面无人色,疯狂大叫起来。什么都不重要,她将要说出口的那一件事才重要!是的,他还有命案在身,当初跟着爹和二哥杀罗庄头,只是胡乱打了几棍,算不得主犯。可是在如意赌坊后巷里,他是真的因为赌资纠纷错手杀过一个人,逃跑时被人看见了。死者是城南富户的独子,那家人不惜一切代价要抓凶手,至今悬赏告示还挂在衙门口,告示上的画像,真有几分像他。 半年多他都不敢进城了,要不然也不会跟弟媳...... 这个陌生女人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已经顾不得去思考了,对兄弟的错愕,父母的惊疑视而不见,死死盯着女子:“你保我活命?你保证?” 女子点头:“我保证。” 老三便道:“没错,是我爹,我二哥杀了罗大富,我那时还小,就打了几棍,我不是主犯,都是他俩干的,他死不关我的事。” “老三!” 王老头目眦欲裂,庄户哗然,罗家父子抱头痛哭。 女子又踢了踢状似疯癫,一直想往老三身上扑的老二:“我也知道你很多秘密哟,想活命吗?” 被踢掉两颗门牙的老二瞬间清醒过来,他恐惧地望着女子,一言不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还没去告发佟家人,先让佟家人将了一军,这女子会妖术,妖术! 看着神色各异的王家人,流光转头对凌骞道:“凌大人,抓人吧,我们帮罗庄头伸冤。” 凌骞已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一幕比看巧莲受审时受到的震撼更大更深,仿佛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那种胸中烧火的感觉又来了。 将她请到丈外的一棵树下,凌骞心里有一百个疑问,捡了个最要紧的问:“佟姑娘,将这些人带去郡衙,难免会牵扯于你,国公爷不想你现在暴露身份。” 流光微笑:“其实我已经暴露了,之前皇帝的千龙卫来过我家。” “千...千牛卫。” “我在渝城的消息他早已得知,想必不日就会再派人南下,国公爷不想我暴露是怕皇帝公然以叛臣之后捉拿我,不过我不怕。”流光思维清晰,语速很快,之前那种嚣张到莽撞的气场发生了改变,说话有点阴森森的,但意思还是一样的嚣张,“我只是暂时无空理会他,如果他不识好歹继续挑衅于我,大燕的天,就要翻了。” 第58页 凌骞心脏紧缩,左右看了看:“佟姑娘慎言。” 流光笑道:“好,在别人面前我自会慎言,在你面前不用,我相信你。那么多嫁妆要收,麻烦不止这一桩,身份总要亮出来的,我有办法,你只管抓人就是。这一家害了老庄头,可不能轻饶。” 一句话把凌骞的心说化了,她相信他,她待他一直不同,叫人迷惑并......难以抑制的甜丝丝。 “好,你放心,我定然尽力为老庄头伸冤,还罗家父子公道!”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几颗金光骤然在他身周出现,慢悠悠地旋转,漂浮,往他的胸口汇聚而去。 “哎!”流光忽地掀开帷帽,发出短促叫声。 凌骞一愣:“怎么了?” 丹田不自觉运气,手指并刀不自觉抬起,她咬了咬嘴唇,又硬生生压下去,眼看那金光就要没入他胸膛,流光扯出一个迫切又虚假的礼貌笑容。 “我能拉一下你的手吗?” 凌骞的脸轰地涨红,“什么?” “我拉一下啊。”流光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起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胸口。 这种举动妥不妥,有没有人在为之侧目,凌骞都没在意,他全身的血一半集中在脑子里,一半集中在手上,垂眼看着流光俏丽的脸庞,和她捧着他手的模样,整个人又僵成了木头。 一个暗卫看着树下执手的两人,悄悄对卫澜道:“国公爷说凌公子对姑娘不轨,当场打死。” 卫澜为难地抓抓头,好像是姑娘在不轨吧,凌骞的样子……很显然是受到了胁迫。 第29章 功德情劫 功德金光在流光的眼皮子底下,甚至在她暗戳戳使用法术阻截的情况下,仍坚定不移地全数归于凌骞,连往她这方向稍微的偏移都没有。 流光觉得自己的石头心要裂开了,委屈,不解,忿懑,种种情绪不一而足。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得来天道如此尖锐的针对。做好事没有功德就算了,凭什么有了却只给凌骞?他只是随同而来,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就值得金光这般青睐? 还有上一次遇到罗家父子讹诈,他下去恐吓两句竟然也有功德入身,简直莫名其妙! 彻底没戏了,流光却没有放开凌骞的手,她脸上渐渐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诧异中混杂着三分震惊,抬眼看他红到耳朵根的脸,问道:“你愿意什么?” 凌骞滞然:“什...什么?” 流光皱皱鼻子:“不管佟姑娘要做什么,不管佟姑娘有没有嫁过人,不管有没有将来,我都愿意。你愿意什么?” 凌骞大惊,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你...你...” 流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未再说话,转身走开。 一个暗卫拿着凌骞的手信回城报官请捕快来拿人,其余三人负责查账,接收庄子和安抚庄户,王家的罪行以及赔偿都得等审后才能落实。即使王家人不揭发,黄大人也很快就会传“东家”上堂,佟氏或国公府势必要展露人前。 流光没有等捕快前来,让卫澜送她回家,临走时又看了凌骞一眼。他还站在树下,只不过背对着她,耳朵根依然通红。 回到陈府,先去问了卫潮收铺情况,果然也不顺利。耍赖的,推托的,装傻的,哭穷的,什么人都有。陈祺钰一怒之下让卫潮抬出国公府,以处理老祖宗遗产的名义接收铺子,求偿损失,可那些人一听要赔十年租金,一致不服。表示不是我不交,是你没来收过啊,我替你维护了铺面十年,这笔费用又该怎么算?就算国公府也不能仗势欺人,不行就上郡衙求个公道。 那就上呗,流光在陈祺钰面前表明态度:“遮遮掩掩不是办法,皇帝已经知道你我都在渝城,又何必欲盖弥彰呢?” 陈祺钰道:“国公府可以出面,祖母不可,不仅仅因为皇帝,更因为您状况特殊。佟家还有旁支存在于世,更有许多从前与大将军府交好的朝官武将,有许多未受牵连的下人仆从,他们对佟家了如指掌,难以解释您是哪房的后人。您还是叫陈昭吧,是我国公府的姑娘,得老祖宗青眼,继承了她渝城的遗产。现下陈府已广为人知,以后那些庄子铺子收租交账的,难免要往府里来,想改佟府,再等等。” 流光想说我叫什么都无所谓,只怕你费心遮掩的真相,皇帝会耐不住捅破它。虽然目前风平浪静,但她有预感,另一批杀气腾腾的家伙已经在来渝的路上了。 孙子也是一片好心,他丢下京中一大家子,拖着老迈的身躯伴在流光身旁,垂暮之年再燃斗志,夜夜挑灯写信四处联络,想为佟家报仇平反以慰祖母。若是让他知道流光压根没把佟家人的仇怨放在心上,对皇帝的态度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话,岂不失望,挫败,怀疑人生? 算了,听他的吧,有目标有斗志总是好的,能多活几年。流光很难抵挡陈祺钰的语言攻势,一旦他摆出一副推心置腹认真恳切模样,流光就觉得不能跟他对着干。反驳否决之后,心里总是不太舒服,好像有种从神魂深处发散出的愧疚感。 还有他第一次喊出“昭昭”这个名字的时候,流光也受到了陌生情绪的冲击,没有刻意回想,脑海中竟突然晃过了佟惠容幼年时分的画面。这是她回顾前八世记忆时从来没有过的感受,陌生,又新奇。 第59页 商量好了如何应付衙门,流光回到房间打坐直到次日,卫澜禀报王家人已经收押,在郡衙亮了身份,言明陈府在国公府的羽翼之下。黄大人听说国公爷来了渝城,非要上门拜见,被陈祺钰拒绝,只传话让他秉公办案。 凌骞一连数日不见人影,流光每天都要问一遍他来了没有,卫潮说要不要属下去千卫营传他来见,她却又说不用了。 虎头庄发生的事,卫澜巨细无遗禀报给陈祺钰,包括摸人头审问,以及姑娘和凌骞执手相看的古怪。 知道祖母有些道家手段,陈祺钰对摸人头不太在意,只再三询问卫澜,确定是姑娘主动拉了凌骞的手,而不是凌骞意图不轨? 卫澜说确定,要不然属下就拎着凌骞的人头来见您了。陈祺钰跌坐椅中,心里凉飕飕的。 孙子把收嫁妆的事全揽了过去,流光长时间在房中静坐冥思。她在思考,要怎样化解天道的针对,还有,自己是不是在无形中又造了孽。 功德再次与她失之交臂,使她不得不正视起自己的问题。她有罪孽不错,可论起命债,芙荼比她只多不少,九重天上的仙君,没人敢说自己身上纤尘不染,因果不沾,但他们功过齐头并进,不曾因为罪孽就被隔绝功德的累积。所以,天道对她的针对,一定另有原因。 神仙历劫,即是闯关,一生一大劫,一世一大难,大多是扰困心境的劫难,困于恨,怨,厄,疚,悔,情等等。死后回归本心,若仍受到这些劫难的影响,无法解脱,就会滋生心魔,历劫宣告失败。流光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背叛过人,也被人背叛过,经历了浅薄亲缘,也经历了刻骨仇恨,总之前八世,司命就没让她过过什么好日子,尽把命数往大起大落上批造。但是很可惜,流光不但没有滋生心魔,她连滋生的资格都没有。 亲眼目睹某仙君历劫归来,郁郁寡欢上百年,终于跨过心境,突破仙阶。流光也该郁郁寡欢的,她的神魄明明在凡间还撕心裂肺死去活来,怎么一归身就平静如石了呢?一幕幕记忆在流光脑中翻过,她知道那叫痛悔,叫伤心,却一点也体会不到它们的滋味。 就比如佟家人的死,她明白自己作为佟惠容该恨,该以复仇为己任,为光复大将军府的声名而尽心竭力,可她真的感觉不到恨意。要说恨,最接近的感觉莫过于对关了她五百年的天帝的不满了,要是凤玄愿意当天帝,她倒是可以尽心竭力帮帮忙。 想起元君说的感悟,想起城隍说的共心共情,想起凌骞说的感同身受,流光隐约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头绪,问题难道出在她对凡人不够怜悯? 要怎么把怜悯表现给天道看呢?她需要帮助。 南海秘境,瑞卿挂在古木枝上,不时左右移动,隔上半刻便发出细细的“啾”声,见那男子眉睫不动,毫无反应,忍不住就放大了点声音:“啾啾。” 男子叹了一口气,道:“待不住就出去玩吧,不用总在这里陪着本君。” 瑞卿得了搭理,立马精神抖擞:“圣君圣君,您没感觉神魄不稳吗?您的转世又快死了。” 男子眼皮缓缓抬起,眸中异色流动风云将息,很快归于静深,无波无澜:“早同你说过,命数,无需多管。你若闲极,便去闭关修习,莫要总去凡间。” “圣君圣君,我说的是真的,是流光那个老妖怪,她想改了您的命数,坏您历劫。” 听到流光的名字,男子稍稍凝神:“何出此言?” “她诱您转世生情,害得您转世如今神不守舍浑浑噩噩,吃饭咬了舌头,彻夜辗转难眠,练武险些砍伤自己,小命将休!圣君您想啊,凡间本没她这个人,您就算要历情劫,也不该与她历,她这是逆天改命,坏您原本的命数,再不阻止,这一世可就废了。” 男子眉头微蹙:“本君开示,她竟没放在心上,还在人间逗留?” 瑞卿翅膀扑扇:“可不是嘛,流光老妖怪向来目中无人,横行霸道,我行我素,肆意妄为,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还颇为蠢笨,听不懂您的警示箴言。您不给她点厉害瞧瞧,她不知要在凡间闯出多大的祸哪!” 男子淡淡瞅它一眼:“瑞卿,莫因旧怨,夸大其词。” 瑞卿举起小爪子:“我发心魔誓,若夸大老妖怪恶行半分,叫我永生不得化形!我不但没夸大,还怕污了您的耳朵,只说了一丁点儿她的累累罪行而已。” 一轮圆月挂在当空,光芒皎皎,月晕盈盈,照射渝城大地,俯瞰万家团圆。 昨夜过仲秋,陈祺钰置下一桌席面,邀祖母赏月,流光粒米未动,陪他饮了一杯清酒,听他挨个述说国公府子孙的近况,提到林哥儿,还洒了两滴老泪。流光劝他回京,他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愿守在祖母身边直到寿终。 当时流光胸口又涌起了那股陌生感觉,她没像从前那样忽略过去,细细体味了一下,还是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心沉甸甸,挺踏实的。 虎头庄收回来了,王家人在审了;罗大富的儿子被委任为新庄头,搬进了果园旁的宅子,流光给了他一些钱,用来医治重病娘子;那些铺子里的强硬派被陈府一纸诉状告上了郡衙,随即陈府小姐继承了国公府老祖宗遗产的消息在渝城流传开来。大家都说,原来陈小姐是国公府的小姐,怪不得有钱,怪不得张扬,一时间拜贴纷纷。 第60页 直到八月十六,凌骞已经十二日未曾出现,也没递来只言片语。流光不找,陈祺钰更不会找,他昨晚提心吊胆地问了一回,流光说随他去吧,他便放了一半的心。还有一半提着,是因为他觉得这场面,也很像一双小儿女在闹别扭。 太直白的话,他说不出口,只盼祖母不要犯糊涂。 月上中天,子时更锣敲过,几十条暗影在花溪巷周边的民居间起伏飞跃,临近陈府时,全数隐匿。便是暗卫在房顶巡查,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暗卫跳下墙头,准备上树值夜,走了两步,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过去了。他警惕地前后左右睃视一遭,院子安谧,月光下的花草轮廓清晰,就快要死去但一直没死去的老槐树连枝叶也没有摇动的迹象。 确定无事,他跳上了树,轻微的沙沙声后,一切归于平静。 流光闭目打坐,神魂入定。良久,气走百骸沉于丹田,就在神识清醒的一刹那,她忽觉不对,猛地睁开眼睛,正看见面前立一黑影,想都没想,一掌拍了过去。 手腕被轻轻捏住,真的是轻轻,流光甚至都感觉不到对方手指的力量,可她竟然既没能打中,也没能挣脱。 “你......”流光看清了面前的人,没有吓一跳,心却开始虚起来。从她窥探到凌骞的心思后,她就一直在心虚,也不敢再去找他见面。这不能够啊!本来可以解释的真身下凡,刻意接近,费心示好,意图得到抱大腿的机会,都会因为这段记忆毁损殆尽。 凌骞怎么能对她生情呢?这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事,多少仙君毁在了情劫上,红线老儿在玄仙修为打转几万年,金身也攒了七个,却迟迟无法升阶,正是因为年轻时一段荒唐的人间情劫,苦心魔久矣。元君娘娘说过,情劫乃劫数至难。 本来流光不觉得难,她每世都有姻缘,每世都跟男子纠缠不清,从没被心魔困过,更不觉得谁会成为她飞升的羁绊。但是!她跟别人不一样,金光的事进一步证明了,她确实跟别人不一样,心魔不来找她,功德也不来找她,她就是神仙中的异类,不能与别仙相提并论! 能获得功德的人,就有被情劫困住的风险,这是流光近来思考得出的结论。所以眼前这位功德满满的......下凡灭口斩情丝来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来人道。 流光任他捏着手腕,盘坐着嚎了一嗓子:“圣君,冤枉啊!” 第30章 一池之谊 命录可造命,不可造运。无论历劫者的家世是贫是富,身体是健全是残缺,环境是复杂是简单,最终的人生走向并不全在命录的掌握中。譬如命录安排人在某时某刻跌个狗吃屎,他却因此捡了锭银子,命运同至,祸福相倚,就很难用好坏来界定了。 运气是变数,是一个转眼,一个闪念,一个心动瞬间带来的改变。司命可以让人与人相遇,创造一次又一次的缘分,甚至可以将两人绑起一生,却无法掌控人心喜厌。就像描绘出一副骨架,静看其血肉自丰,结局自定。 佟惠容寿终正寝,死在十一年前那个冬天;皇帝虽寻求长生之道却尚未生出恶念;国公府仍为世家之首,代代相传;大将军府人才辈出,恪遵祖训,镇守河山;凌寒春安慰着小小的凌骞,不想练武就不练。 凌骞长大,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走他该走的人生路。或好或坏,盖棺之时命录自现。之后神魄归天,凤玄圣君历劫结束,感悟一番,功德圆满。 然而,这一切的“本该”都被流光破坏了。她就是那个突如其来的“运”,返老还童,催生贪念,逼将叛主,累人灭门,十年后诈尸重返人间,彻底改变了很多人,包括凌骞的人生轨迹。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不这么做,她的罪过也并不能少一点。不止是这一世,之前世世都有一大堆命债,上上世尤其严重,半个国家生灵涂炭。惩罚事小,关键九世历劫历了个寂寞,感悟半分没有,再不还清罪孽,她永生都别想摸到上仙的门槛。 流光摆出悔罪脸,用诚恳的口吻认错:“圣君,事情就是这样,我不是故意逗留扰乱人间秩序,我只是想攒功德还债。自下凡来我谨小慎微,处处为凡人着想,没杀生,没乱用法术,更没有对您的转世做过任何不矩行为,相反还一直待您礼遇有加,我真不知道您的转世竟然那么......多情。” 黑暗中的男人放开了她的手,声音冷淡:“没有不矩?你既然知晓本君转世在此,不避开也罢,还刻意接近,言语诱惑,肢体碰触,三番五次强留其在身边,何意?” 流光眨巴眨巴眼,“这不是因为我跟圣君您相熟,见之亲近吗?您转世一介凡人身孱体弱,我能护就护着点,有错?” “相熟?”男人负手微微倾身,目似寒星盯着她:“本君从未见过你,不曾听闻流光之名,何来相熟?” 流光顿时不忿:“圣君说什么呢?你不认识我?二十万年前你就认识我了好吗!你到芙荼上神的洞府来,我还和你一起在碧幽泉里泡过几次澡呢!” 男人,凤玄圣君讶异了:“什么?” “化形之前我经常跟着芙荼上神去见你的,后来倒是见得少了,但两千年前上神飞升的时候,我们不是又见过吗?”流光看着凤玄眼神中的莫名,气不打一处来,不负责任就罢了,现在竟然装失忆,想彻底甩掉她,跟她划清界限?没门! 第61页 她从罗汉榻上下来,手舞足蹈比划起来:“当时上神拉着我的手交到你手里,说,以后就由你看着她了。你说,好!是不是你说的?别告诉我你忘记了,才两千年,我不信你记性那么差!” “还有一千八百年前,你把我叫到你仙府去,说什么净身排念,使凡心入冥寂,存无守有,魄无丧倾,反正就是那些啰啰嗦嗦听不懂的,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 凤玄怔怔:“你是...小玉儿?” “什么小玉儿,我是流光!”她的石头心又要裂开了,凤玄竟然连她名字都不记得,芙荼快来看啊,你弟弟根本没把你的嘱托当一回事! 凤玄好像这才想通了什么:“昆仑元君座下弟子是你?” 不说不来气,一说气炸肺:“我不是元君的弟子,是你把我扔给她的!” 凤玄沉默了,流光兀自气呼呼,理直气壮瞪着他。既然下来了,那就把旧账算一算,你想找我的麻烦,先追根溯源是谁造成这一切的吧。没有你的抛弃,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良久,凤玄开口:“原来是小玉儿,本君便念你年幼无知,饶你这一回。你非凡人,不该滞留凡界,将神魄送下冥府记轮回终结,回昆仑去吧。” ......回昆仑什么意思?流光不敢相信:“你不管我了?” 凤玄淡淡:“你已是真仙,魂魄俱全,修行自理,要本君管什么?” 流光结舌:“可是...上神让你看着我的。” “你在凡间捅下这么大的篓子,本君帮你善后就是,回去吧。” “回去以后呢?” “好好修行,莫再闯祸。” 流光着急了:“圣君,话不是这样说的,首先我不是昆仑的人,历劫完毕要回九重天司命处复劫数命盘,可是我前几世欠了不少命债,如果不能偿清,天帝铁定会罚我,你没去过荒川不知道,那里没有仙气灵力,根本不能修炼。这还不算什么,我历劫没有得到感悟,纯属浪费时间,修为已经停滞好久了,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修到上仙,何时才能飞升,何时才能再见上神一面!” 提到芙荼,凤玄态度稍有和缓:“九世历劫,你一丝感悟也没有?” “没有。”流光也很丧气,“做善事也没有功德,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还债,想像别人一样拥有功德金身,可两条路都走不通,不是天道针对我,就是天帝在对我打击报复。” “妄言。”凤玄轻斥,“帝乃九重天之主,岂会为难你这小仙,不得感悟,不取功德,自然另有原因。” 流光郁郁看他一眼:“我是块石头,笨,不知道什么原因。以前芙荼上神在的时候,还能予我些点拨,自她走后,再没人管我了,托的人当没这回事,转脸就把我忘了。” 凤玄:“......荒唐。” 流光重新坐上罗汉榻,闭上眼睛:“不攒够功德我不走,要打要杀,随圣君之意。反正回去也是受罚,还升不了阶,您干脆一掌劈我个神魂俱灭算了。以后圣君飞升见了上神,帮我问候一句,就说她的小流光已化为尘烟,让她别再惦记我了。” 凤玄:“荒......唐。” 流光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凤玄一时竟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明明是下凡来拨乱反正兴师问罪的,却不料问出这段渊源。 流光他确实不识,但小玉儿他却印象深刻——被他姐姐成天挂在颈上,缀在腰间,盘在手里的一块玉石,据说是从盘古山里捡来的,沾染了神性的宝贝。 流光说跟他一起泡过澡还真不是信口开河,芙荼常将它扔在碧幽泉里浸泡,以幽泉灵气养之,他偶尔也去,称得上结了一池之谊。盘了五万年,石头溜光水滑,曦辉隐隐,十分漂亮,芙荼注力助它开智,从此它就变成了一块会说话会滚动的石头。芙荼一直叫它石头,还是他给起了个名字:小玉儿。 小玉儿经常跟着芙荼去他洞府,有时也会自己滚去,总是细声细气问些傻问题。 “弟弟,芙荼说你是在鸟背上生的,那你是鸟还是人?” “弟弟,为什么你跟芙荼长的不一样,人都是不一样的吗?” “弟弟,为什么你比芙荼长得高,她却叫你弟弟?” “弟弟,为什么你要用鼻孔看着我?” 凤玄被问烦:“不要叫我弟弟,我比你大多了。” “弟弟,你是芙荼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再后来,凤玄关闭洞府,小玉儿不让进,芙荼也不让进。他再没见过那块石头,更不知它几时化了形。直到芙荼飞升,将一女仙交托于他,没提名姓,他便以为那是依附于姐姐的仙君,一瞧修为已上了真仙,何须分神管教?恰临历劫之际,将她召来勉励几句,再同昆仑元君打个招呼,多多照应芙荼留下的小仙也就罢了。 那一次见面,他从头至尾都没睁开眼睛,其实就是睁开了,他也记不住这女仙的相貌。九重天上除了常打交道的帝后和姐姐,他基本分不清谁是谁。 如果流光不提泡澡,他仍然不知她就是小玉儿,难怪芙荼特意叮嘱,叮嘱却又不说清来龙去脉。这个圈子,兜得委实有些大。 一别十余万年,小玉儿化了人形,成了瑞卿口中声名狼藉的流光仙君。历劫无果,卡在真仙修为不得寸进,自作聪明,私自下界搅乱凡人命数。最令人头痛的是,他的转世竟然再一次对其动情。 第62页 是的,再一次。凤玄也想否认,可回归的神魄,若干世的经历无不在告诉他这个事实,他的转世和小玉儿的转世,早就结了孽缘。 风雨交加的夜晚,大着肚子的小玉儿满身是血倒在门前向他伸手,夫君,快跑! 火光冲天的山头,手持大刀的小玉儿泪流满面靠着他,寨主,是我害了你! 尸横遍野的战场,一袭红衣的小玉儿扑到他身边,将军,你放心去吧,妾为你报仇! 泣声连连的内室,满脸皱纹的小玉儿噙泪坐在床边,死老头子,就忘不了杀敌,杀敌! 每一世,他都有不同身份,不同样貌,可小玉儿始终是小玉儿。不回忆则已,一回忆凤玄便察觉到不对劲,司命怎么安排的历劫,为何总将他与小玉儿拴在一起? 还有他的第十世,也是最后一世,转生为武将之后凌骞。他如以前一样,从不过问命数,若非瑞卿笃信流光心怀不轨,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小石头竟会以返老还童的方式回归旧世,再与他相遇。 他若脱身而去,凌骞动心依旧,情劫成立。但正如瑞卿所说,流光此时不是凡女身份,她是一个不该存于此世的人,无论将来纠葛如何刻骨铭心,这一份情劫也不得记入命盘,还打乱了他原本的命数,一世注定成空,十世轮回功亏一篑。 要质问司命,也得等历劫结束。此时他能做的,要么赶走流光清洗凌骞记忆,要么制止凌骞动心。 “暗阻神魄轮回不妥,命数异常也会为你引来孽债,回九重天去吧。” “请圣君杀了我,反正芙荼上神不在,你杀了我她也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你的良心也无需不安。” “......小玉儿莫要任性,乖乖回去,本君送你一株红顶灵瑚。” “我叫流光!不稀罕什么瑚,你送我十二个功德金身我就走。” “金身无法相送,只能自修。” “那你教我修啊,只要我学会法门,立刻就走,头都不回。” 凤玄薄怒:“放肆!” 流光睫毛抖颤,似乎要哭:“上神,我好想你。” “......” 都是芙荼将其惯坏了,凤玄想,姐姐的脾气他了解,骄狂狠傲,喜欢的人事物,怎么娇宠纵容都不为过,不喜欢的,就让它消失。小玉儿在她身边那么多年,不难想象被养成了什么性子。芙荼飞升,留她孤零零一个,再无人维护,着实有些萧怜。 可是,哪一位神仙不是孤零零?成神之道就是一条漫长而孤独的大道,纵然有人陪着你踏上它,走着走着终究会散,父子,母女,夫妻,姐弟,皆不能幸免。 他沉默久了点,流光眯开眼睛瞅瞅他,“圣君,杀不杀?不杀的话我就要打发几条小蟊虫了。您不用担心凌骞,我保证不会再理他,也不靠近他,我让他连我面都见不着好不好?我可以发心魔誓。” 心魔誓,凤玄想起转世被她哄骗发的心魔誓,原来不是素不相识,原来真有渊源,心中无奈升腾,姐姐的这份“遗产”留得让人头疼。 早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凤玄道:“攒功德便攒功德,院中人生死自有天定,你不可插手。” 流光一脸正气:“那不行,我孙子还在呢,他的命我定要保住的。” 丑时,黑衣人将陈府团团围住,先头派了十人跃进府中,与暗卫呈对峙之势。陈祺钰又一次护在祖母门前,与黑衣人做套话对答,心中却想着,为何祖母今日毫无动静? “少废话,将陈昭交出来!” 房门吱呀一声,流光步出,绷紧了神经的暗卫不约而同松一口气,谁知紧接着就看到她的身后跟出一个男人。 灯笼明挑,陈祺钰站得近看得清,惊得五官变形:“昭昭,半夜三更,他怎么在你房里?” 流光不答,冲男子使了个眼色,喏,圣君,这就是我孙子。 凤玄看一眼陈祺钰,默默移开目光,心想,认得,也是我孙子。 第31章 必经之路 黑衣人可不会给陈祺钰纠结家事的时间,一见目标出现,刀剑齐上。四周墙头房顶还冒出十数名弓箭手,箭在弦上,作补漏之用。 两个月前,二十五名千牛卫在渝城消失,无论京中采用怎样的手段都联系不到他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线索也未留下。皇帝问了一次,把卫指挥使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再挑人南下。派出多一倍的人手,掳人的,断后的,送信的统统安排到位,不论成败,必须让京城得知详情。 卫指挥使布置这一切的时候有些不可思议,千牛卫纵横大燕,所向披靡,从不曾全军覆没过,几乎没有需要出动第二拨人手的任务。只是掳劫一个小女子,何至于此? 他在京中百思不得其解,焦急等待渝城飞书的时候,流光开始动手。 习惯性拍胸,手到胸口时,凤玄的警告在脑海中回荡:不可凌驾于凡人之上,入乡随俗,乡随俗,随俗...... 于是霹雳掌变作兰花指,轻轻一弹,一弹,又一弹。 习惯性踢屁股,脚抬半高时,凤玄的魔音又在脑中盘旋:仙力不容于凡界,为人当收敛,当收敛,收敛...... 于是旋风腿变作踏莲足,轻轻一踩,一踩,又一踩。 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响起,弓箭手未及细思纷纷放箭,流光手臂一扬一挥,折箭如雨落。她斜身踩着院墙疾速绕了一圈,拍下十数个脑袋。 第63页 流光觉得自己动作很轻,很慢,很舒缓,可在一院子凡人眼里,仍是绿影闪过,兵不血刃。 这次总算没破坏邻居家和巷子的整体性,所有露脸的黑衣人都倒在了陈府内。有一部分人昏死在墙边,有一部分人没昏,但半截小腿被踩进地里,拔都拔不动,痛苦惨叫着。 暗卫们经历过震撼洗礼,第二回就适应多了。姑娘收手回身,他们立即冲上去堵嘴的堵嘴,绑人的绑人。 陈祺钰既觉得安全感满满,又忧心不已:“这次定有漏网之鱼传消息回京,国公府危矣。” 流光想起自己的承诺,道:“看来皇帝是不会死心了,既然他那么想见我,我便上京去会他一会。” “不可。”陈祺钰断然否决,“京城内有禁军,外有畿营,神龙卫和千牛卫达数千人,宫禁极为森严,皇上身边高手如云,你不可犯险。” “他有再多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流光说完这句话,瞟了默默站在旁边的凤玄一眼,忙又找补一句:“我不欺负他,只是去同他讲讲道理,告诉他不要再执迷不悟,徒增罪孽。如果真的想延年益寿,可以去修道嘛,以他的年纪,长生是没希望了,多活个十年还是没问题的。” 陈祺钰心说哪可能这么容易,皇帝派了两伙人,吃了两次亏,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小看你。他身边也有奇人异士,拼拳头拼不过,总还有别的奸计,只怕一进京,天罗地网就布好等着你去钻呢。 他猜得不错,当夜打前锋的数十人一去不回之后,两只信鸽一只僚鹰就被放飞了,另有一人乘快马出城,披星戴月赶往京城。 皇帝得了信后还会有什么动作,流光并不关心,因为暗卫们处理好黑衣人之后,又奉陈祺钰之命,要将夜闯闺房,不知廉耻,毁姑娘清誉的“凌骞”拿下。 绳索捆上身的时候,凤玄动也不动。流光着急替他辩解:“不是他夜闯,是我叫他来的。” 陈祺钰恨得老脸青紫:“昭昭!你在胡说什么?来人,送表姑娘回房,把这个无耻之徒押去外院,给凌家送信,叫凌寒春滚来见我!” 流光还想拦,却见凤玄对她摇了摇头。好吧,圣君还有几分良心,看样子不会灭她口了。自己不能真的坏他历劫,让祺钰把他赶走了也好,从此交恶,再不见面,慢慢就会忘记她了吧。 只是......她又不甘地看了凤玄一眼,嫌我下凡捣乱,倒是帮帮忙攒功德啊,跑来训教一番就走了,什么点拨都不给,还是不信不义不负责任! 凌家祖孙三人迎着清晨的阳光从陈府告辞,回家一路一句话都没说,进了府门凌寒春就大喝一声:“逆子跪下!跪足三天三夜,谁也不许给他送吃送喝!” 凌云海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耷脑,一声不敢多吭,待老父离开,他对跪在门廊下的凌骞道:“你怎么想的,啊?儿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凌家虽不是那等书香门第,也是有头有脸的将尉之府,无论你看上谁,跟爹说一声,咱光明正大去提亲行不行?你半夜摸进人家小姐的闺房,怎么想的?你爷爷,你爹,老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国公爷是谁,那是在朝堂上骂死过人的辩官之首,我脸皮厚任他骂,你爷爷怎么顶得住?他又要去跪牌位了你信不信?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儿子!佟小姐一向待你不错,你又已经住进陈府,知情守礼,进退有度,将来博了国公爷的欢心,你所思所想不是不可能。现在好了,什么都别想了,一句凌家家风不正就把你爷爷的负荆请罪抹掉了。以后你也别想再见佟小姐,跪着吧,我是不会替你说情的。” 凤玄听完这番话,忽然感觉胸口刺痛,一阵哀怨忧伤愤怒和绝望混杂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这是神魄的反应,如此强烈,强烈到已经震动了他的神魂。 调息运气,缓缓压下这股情绪。在昨晚踏出房门之前,他做了决定,既然赶不走流光,就替凌骞做个了断。 凌骞醒来会记得自己被流光夜召入房,会记得她说过的骇人之言:莫再对我心存幻想,我是修了道法后返老还童的佟惠容,今年一百一十二岁,你祖父都是我的孙辈。 加上陈祺钰的阻挠,凤玄相信凌骞不会罔顾伦常。流光对他不可抵挡的吸引力只是前几世留下的后遗症,跨过这道坎,终有一日,他会遇见真正写在他命录里的人。 至于流光,错已铸就,此时强行将她召回也无法改变世运转变。所幸她初衷是想积德,修金身法门,这倒不是坏事,便让瑞卿看着她,只要不造杀孽,权当修行历练,自己替她瞒一瞒九重天,也不枉相识一场。 凤玄自觉周全,脱身而去,刚于秘境龟背上坐定,瑞卿又炸毛扑腾着大叫起来:“圣君圣君,你的转世要被打死了!” 还能不能让人安静入个定了,凤玄微微不耐:“怎么了?” 那日,凌骞疯了一样冲到陈府,冲破门房阻拦,与武卫交手,连战三人被打趴下也不肯后退,诉求只有一个,要见流光。 流光的回答也只有一个,不见。 陈祺钰欣慰祖母醒悟,气愤凌家家教不严,令武卫不需手下留情,把这孟浪之人给他往死里打! 凤玄闻后不为所动,断情必经之路,凌骞不会真的被打死,撑过去就好了。 又过一日,瑞卿又炸毛:“圣君圣君,您转世摔马啦,吐血啦。” 第64页 凌骞分不清那一晚的相见是梦是真,他不记得怎么去的陈府,不记得怎么进的闺房,只清楚记得流光对他说了一番让人肝胆俱裂的话。她是佟家人,真正的名门闺秀,大将军之后。但更准确的说法是,她是大将军佟定邦的女儿,佟骁的亲妹妹,佟氏兄弟的姑祖母! 佟定邦对凌骞来说只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她竟然是他的女儿,是九十五年前十里红妆嫁与镇国公世子陈枫,从世子夫人到国公夫人,再成为超品诰命老封君,死了十一年的佟惠容! 修道使我年轻,她这样说,其实我是你祖奶奶辈的人物。所以离我远点,我不喜欢小毛孩子。 不!比被看穿心思更可怕的真相让人崩溃,让罚跪三天,但只跪了两个时辰的凌骞说什么也不相信这是事实,跑到陈府求证挨了一顿打。连着半个月神不守舍魂飞天外,被他爹赶去卫营,从军马上跌落,摔出内伤。 凤玄仍不为所动,必经之路,必经之路…… “圣君圣君,您转世的爷爷和爹被抓走啦,老妖怪又把您转世抓走啦,现在都说要去救人呐。” 什么乱七八糟的,凤玄的修心入定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历劫就是让神仙尝尽世间百苦,看透红尘真相,悟出大道真理,生出超脱之心,摆脱悲喜欲念的纠缠,使身心魂魄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有人称之为升阶,有人称之为入境。 早在十万年前,天帝改本体历劫为神魄历劫,杜绝在历劫过程中发生本体意识苏醒,不由自主逆天改命的弊端,旨在提高神仙们的升阶成功数量,希望有更多人能离神近一步。 历劫仙君们闭关封存本体,待神魄回归再细细体味一世悲欢。好处在于,没有岁月可回头,再苦再痛,再怨再哀,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仙君们只能承受,不能更改。 不问命数是对的,一旦与转世神魂相连,知晓其命运跌宕,即使如凤玄般定力高深的金仙,也难免会生出共情之心。但共情归共情,凤玄历劫经验丰富,早已视爱恨情仇为过眼云烟,生劫,死劫,情劫,对他来说,皆只是让他坚定的道心再多裹一层盔甲罢了。 所以,哪怕凌骞在人间为情所困的死去活来,为家仇旧怨折腾的遍体鳞伤,他也只会微微一笑,道一声圆满。前提是,这些劫数可以刻入他的命盘,为他的成神之路奠上一块砖。 很不幸,目前为止凌骞的劫数都是小玉儿带来的,折腾到地老天荒也是白折腾。 怎么又和他见面了?小玉儿......流光这小石头竟把芙荼的言而无信,翻脸如翻书也学会了? 从八月到十一月,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渝城郡守黄大人的头发白了一半。先后收到两封京中急诏,一封是调令,革除凌云海穹关都尉之职,遣他人接任;另一封是让他配合千牛卫,抓捕叛臣凌寒春凌云海父子,即日押解上京。 叛臣?黄大人糊涂了,他发现自己在边关待得太久,耳目闭塞,对朝中动向一无所知。且不说凌家父子怎么就成了叛臣,单说凌寒春作为骠骑将军,不是被委任掌管京畿大营吗?什么时候来的渝城,他一点也不知道! 还有国公爷也在此地,为什么大人物都悄无声息地来了,黄大人脊背发凉,有种风雨欲来悲剧重演的感觉。 凌骞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伤愈后就住在卫营里,沉默寡言地巡逻,值夜,操练士兵,也操练自己。家中发生变故的那个傍晚,他如往常一样在演武场练刀,劈砍木桩,发泄郁气。四个男子从天而降将他打晕,再醒来时,他看见了流光。 流光身后其实还站着陈祺钰,但凌骞眼里没别人,他撑起身体口气复杂地道:“你终于肯见我一面。那晚,你跟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流光:“啊?哦,是真的。” 甭管他被灌输了什么记忆,圣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祺钰无语地上前挡住流光,怒指凌骞:“鸿鹄之志,我看你是瓦雀之志,都尉府被封,家人被禁,你爹和你爷爷都被抓走了,你还有空转着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凌骞大惊,问询没出口,流光就道:“想必皇帝已经将你家与我之间的来往探知清楚,他想灭口,以防当年阴谋外泄。你在这里呆着吧,我会把你家人救回来的。” 凌骞又想说话,又被陈祺钰打断:“昭昭,救人之事我来安排,你走吧。” “去哪?” “回去你修行的地方,再也不要入世了。” “国公府也不管了吗?” 陈祺钰眼圈一红,背转身子昂起头:“那是我的事。” 流光轻笑,摸摸他的后脑勺:“傻孩子,因我而起的劫数,当然要我来解决。放心,有我在,你什么也不需怕。” 凌骞又急又惊,急的是家人,惊的是......傻孩子?他还要什么答案,这就是答案了。 第32章 我来劫狱 这是千牛卫第三次前来渝城,卫指挥使李崇山亲自带队,官服加身,奉旨公开行事。 李崇山是李茂的儿子,接任卫指挥使只有四年。他爹掌管千牛卫十八年,不知抄过多少家,灭过多少门,手上沾了多少朝官勋贵的鲜血,尤其是配合皇上炮制大将军府倾覆一案,值得他吹一辈子。 李崇山迫不及待想干出点成绩,以证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等了四年,终于让他等来绝佳机会。这一桩大事若办得好,号称大燕第一世家的百年国公府,可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第65页 他起初热血沸腾,一击不中退烧,二次折戟心凉。皇上的不满让他胆寒肝颤,渝城这块硬骨头不好啃啊。 临来之前,他去请教父亲。过来人捏着茶壶悠闲地跟他说,好啃就不会让皇上惦记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邪门。 当年李茂奉旨夜探陈家祖墓,开棺验尸,并未看出异常,可皇上坚信国公府那位没有死,还说她隐匿在渝城老家。于是李茂又派人去了渝城,确实发现了国公府武卫和一个老嬷嬷的行迹,但那位,杳无踪影。 千牛卫无功欲返之际,又接飞鸽传旨,皇上要四阳四阴命的孩子,着重点明了要大将军府的后人,凡此命者,一个都不放过。并埋下钉子,对花溪巷佟府暗中监视。 皇上从未明说目的,但他的心思,替他办事的人多多少少猜得出来,一切都与寻长生道有关。他相信佟惠容返老还童了,相信找到这个女人可以令他老迈的躯体重焕生机。找不到她,就找与她同命的人,这么多年,坚持不懈。 千牛卫是皇上亲信不错,但李茂深知,他们只是工具,耳目,爪牙,真正得帝心的另有其人。于是交代儿子,做好皇上的牵线木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背后真相不要去管。普通人抓不到是你的错,那个女人抓不到,皇上不会怪罪你。 李崇山受教,带人来到渝城,谨遵圣意封凌府抓人,皇上没说让他再动花溪巷,他便连东城也没去。暗暗地想,抄完凌家,下一个要动的就是国公府了吧,如果佟惠容的传说是真,那一家子子孙后辈的,她能不心疼?能不束手就擒?到了皇上眼前,想靠武力救人脱身,没那么容易。 凌寒春凌云海父子俩已经上了手镣脚铐,暂关在郡衙大牢里,明日一早就将押解上京。凌云海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叫着冤枉,凌寒春却镇定得多,他制止儿子做无用功,同他低道:“偷生十年,早有预料,皇上,这是不想再让我活着了。” 凌云海茫然:“爹,要灭口不早灭,十年无事,皇上为何突然发难?” 凌寒春笑了:“不突然,佟姑娘不是现身了吗?皇上想必已有耳闻,我无故离京,与陈府频频接触,他这是怕我说出当年真相。” 凌云海苦涩:“当年真相又有几人不知?全天下都知道您做了挡箭牌,佟姑娘也心知肚明,此时灭口不可笑吗?” “知晓是一回事,证据是另一回事,”凌寒春看着四十岁还莽莽撞撞的儿子,叹了口气:“哪怕全天下都知道大将军府是被构陷的,没有证据,皇上便依然是完主。留着我是想告诉天下,罪臣杀,功臣赏,这件事他问心无愧,可佟家人一旦现身,遮羞布就不需要了。十年,物是人非,大将军府已被世人淡忘,皇上不会允许旧事再被翻出来,给他的圣明留下污点的。” 他面露忧色:“我担心皇上会对佟姑娘下手,国公府式微,难说能不能护得住她。” 凌云海心里更难受:“她好歹还有国公府护着,二弟三弟,我的骞儿,翱儿,熠熠,谁来护啊!” 话音刚落,牢顶木梁上便传来了柔柔女声:“我来。” 凌云海惊讶抬头,纤细绿影翩翩而下,落在父子俩身边,笑嘻嘻地道:“凌骞已经回家了,你夫人,儿子女儿都安然无事,不用担心,我这就放你们出去。” “佟...佟姑娘?” 凌家父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俩是钦犯,郡衙大牢的防守级别提至最高,可以说从外到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就连牢门口都站了两个狱卒,故此父子俩一直缩在墙角,低声交谈。 可是此时再往外看,哪里还有狱卒的身影......有,在地下躺着呢,两个黑衣蒙面人替换了位置,警惕地望向出口。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出的手,他们竟丝毫未觉。 凌寒春惊后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仁义忠直是流淌在佟家人血液里的品质,可他一个叛主之将,何德何能?跪起给流光磕了个头,他道:“佟姑娘,你这是要劫狱?万万不可!罪将罪无可恕,无论是死在你手里,还是皇上手里,都毫无怨言,万不能再因我连累姑娘性命,速速离去,走得越远越好,速速离去吧!” 流光啧了一声:“你这老头也是奇怪得很,该死的时候不死,不该死的时候又闹着要死,我真不耐听你说废话。既然你承认欠了我家的命,那你这条命,包括你九族的命就都是我的了,我现在不让你们死,听懂了吗?” 凌寒春:“呃......” 凌云海:“听懂了,但凭姑娘吩咐!” 流光对识时务的人一向态度良好,满意道:“现在你们就回家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余事交给我了。” 凌寒春心惊肉跳:“佟姑娘,你这是要和皇上......” 流光摆摆手:“我不造反,我去和他讲讲道理,如果他不识时务,再给他一点小教训不迟。” 父子俩不知该接什么合适,不造反,话说得够狂,你得有那个能力造才行。就算国公府是你的后盾,与皇权相抗,也无异于蚍蜉撼树,别说京城了,哪怕黄郡守调来营军,你想从渝城走出去都困难。 凌寒春看着小姑娘说大话的样子,自嘲笑了笑,纵然她有些自不量力,但有一点她说得对,自家人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家人了。人家不念旧怨,冒险来救他父子,这份仁义和胆识,唯肝脑涂地可报! 第66页 既然终有一死,是改过自新为旧主讨公道而死,还是死成一个窝囊的被灭口的叛将,不是很难选择。 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反正都要死了。凌寒春心胸一阵松快,仿佛搬开了压在心头十年的大石,拱手道:“好,我儿已被革职,我这骠骑将军本就不光彩,不当也罢,从今后唯姑娘马首是瞻!” 流光两指捏上镣铐,轻轻一搓,铁链应声而断:“你不要一副打算当反贼的模样,说了不造反,大燕气数未尽,我不能做逆天改命的事。” 父子俩:...... 暗夜天光下,父子走出大牢,看着一拨又一拨的卫军,衙役,兵士高呼着抓钦犯,从四面八方冲来,将他们层层包围。惊觉原来流光只带了两个武卫,只打晕了狱卒,外面的重重阻碍似乎根本没有考虑。来时悄无声息,走时大摇大摆? 他们被堵在了大牢门口。看着无数把锋刃的寒光,凌云海咬了咬舌头,这就是佟姑娘所谓的劫狱? 李崇山和黄郡守都被惊醒,匆匆赶来,黄大人叫着不要冲动,不要抗旨,李崇山却目露阴光,手一挥,弓箭手就位。抗旨好啊,抗旨就地正法,皇上本就不想让这两人活着,有了这个借口,也无需再为堵攸攸之口编造什么叛罪了。 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凌家父子就会被射成筛子。 他们没走,走来的是一个貌似羸弱,身穿绿裙的女子。四目相对,李崇山眼神阴狠,女子却像看一件死物般,扫他一眼略过,开口道:“让开。” 灯笼与火把点起,黄大人看清那人诧异万分:“陈昭陈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崇山一凛,陈昭? “我来劫狱。”她坦荡荡地说,“你们不要挡路,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窃笑,很快就有更多人笑起来,小娘子头脑不清醒,来鬼门关说笑话了。可是黄大人没有笑,李崇山没有笑,千牛卫们也没有笑。 两拨兄弟折在渝城,折在花溪巷,说是国公府武卫的杰作没人相信。不是有鬼,就是有比鬼更凶的人要了他们的命。 会是这个女子吗?这个皇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人? 他们很快就知道答案了,因为没人让路,流光很不高兴,亮了好几次身手,怎么还有人不怕死的试图挑衅她,不知道弱者面对强者最佳的保命手段是低头顺从吗? 不造杀孽,同样可以让人不好过。 片刻后,郡衙大院箭矢遍地哀嚎连连,流光拎着哆里哆嗦的黄大人,脚踩惊惧难言的李崇山,吩咐二卫:“送他们回家吧。” 凤玄不在,她稍稍放开了点手脚,百多号人有的飞出院子不见了,有的晕厥,有的被拍在了墙里或地里。 没有人丢命,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去鬼门关兜了一圈。 二卫推着已僵成泥塑的凌家父子出了郡衙,至于姑娘身边没人......她不需要。 流光没走,她把黄大人扔在一边,蹲下来拍了拍李崇山青白的脸:“不要再去骚扰凌家,明日我同你一起回京。” 李崇山受到巨大冲击,看她的眼神如看恶鬼,脑子也不会转了:“什...什么?” 流光笑了笑:“三番两次来渝城,不就是想抓我吗?我跟你回去,皇帝一定很高兴,说不定还给你升官呢。就这样吧,好好睡一觉,明早来花溪巷接我。” 恶鬼终于离去,李崇山却半晌爬不起身,他的亲卫,随从,手下的精锐统统处在不省人事的状态,黄大人吓湿了裆,没人能来扶他一把。 调兵!把渝城所有的卫军调来,再不行就从穹关调兵来攻打花溪巷,杀死那个女人!这是李崇山清醒后的第一个想法,随后他就否决了自己。且不说他没有调兵权,就是有,也不能用来为自己受到的羞辱报仇。 父亲说得对,这个女人太邪门了,他根本看不清她的动作,看不清她用了什么招式能在瞬息内夺取百人兵器,制服百人于无形中,再给她几个瞬息,他毫不怀疑她还能灭掉一支军队。天下没有这样的功夫。皇帝的重视,父亲的警告,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这女人压根不是人! 曾经为了没有抓到她而焦心不安的李崇山,此刻得了她愿意上京的承诺,更不安了。皇上是否知道她的异常?她主动进京是否存有阴谋?不行,他要尽臣子本分,尽快提醒皇上! 都尉府被封,留了几个兵士值夜守门,二卫送人回家也没惊动他们,从后院院墙上把两父子提溜了进去,嘱咐他们不用担心,明早守门的人会撤走的。 灭顶之灾就在眼前,突然峰回路转,凌家众人自有一番悲喜交加抱头痛哭的场面。凌骞想参与营救被拒绝,只好偷翻.墙回家,整晚安抚母亲弟妹,坐立不安等着消息,此刻见祖父父亲平安归来,忙问佟姑娘怎么样了,以及劫狱详情。 凌寒春与凌云海对视一眼,佟姑娘很好,他们不知该怎么解释这场劫狱,既不曲折,也无险象,可惊心动魄的程度生平罕见。 “听那武卫说,佟姑娘明日出发上京,”凌寒春道,“替我收拾行李,我随她一同回去。” “爹!” “祖父!” 凌寒春意决:“老二那边送封信,让他过年不要回京,老三我来安排,无论佟姑娘要去做什么,这一次我都会跟到底。” 凌云海拍大腿:“我现在也被革职了,还留在渝城做什么?干脆一起回去算了。” 第67页 凌夫人颤抖:“皇上要动凌家,好不容易逃出来,回京...回京还能有命?” 凌云海看了老爹一眼,“我觉得,跟着佟姑娘,还是比较安全的。” 花溪巷陈府,秦嬷嬷泪涟涟地跪在流光面前,双手不停比划。 流光不能理解:“为什么不愿意回京?听祺钰说你孙女都十二三岁了,你不想见她一面吗?” 提到孙女,秦嬷嬷心如刀绞,用力咬了咬牙,还是比划:不,奴婢要替老祖宗守着宅子,等您回来。 “你怕我死在京城?” 秦嬷嬷急捂住自己的嘴,又拼命摆手,老祖宗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您一定会平安无事。 流光静静地看她一会儿。阿灵,十六岁到佟惠容身边,伺候了她四十二年,为她喝下哑药,别离亲人,在一所空宅子里等了她十年。流光对她的印象全来自佟惠容的记忆,忠,善,倔,是个佟惠容感激并离不开的人。 此时,与家人团圆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流光想带她回京,送她回国公府,从此以半主待之,给她养老送终。可是她不愿,她说服不了主人不去冒险,就只能倔强地表示要继续守宅,因为她等来过一次奇迹,相信还能等来第二次。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流光不懂,但是她觉得自己被触动了,就像当年被芙荼捧在手心里给她吹仙气一样,麻麻的,热热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 “阿灵,我能治好你的嗓子,不过缺了点东西,待我找来,你就能重新说话了。” 秦嬷嬷摇摇头,比划:奴婢不需要说话,习惯了。 “我要给你治,毒哑你是罪孽,治好了有功德。” 秦嬷嬷:......跟不上老祖宗跳跃的思维,咱们讨论讨论能不能别去京城冒险不好吗? 流光正为自己又找到了一件善行而高兴,卫澜在门外回报:“姑娘,凌家人门外求见。” “谁?” “全家。” 第33章 阻我进京 九重天摘星仙府,司命星君发乱衣散,仰面倒在硕大命晷上,惧怕地叫着:“不要,你不要过来!” 上门送酒的小花仙尴尬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见素来风度翩翩的司命狼狈如斯,弱弱打了句圆场:“星君何苦挣扎,您就从了殿下吧。” 司命:...... 穿着金灿灿靴子的脚踩上他胸口,清朗爽脆的少年音威胁道:“说不说?不说扒了你的皮!” 司命欲哭无泪:“小仙若是泄露天机,不用殿下你扒皮,天雷就把我劈完了,殿下何必为难我?” 金靴少年冷笑:“今日就是逆了天,你也得给我说出流光的下落!她与我两千年之约就在眼前,九重天无人不知,你为何放她去历劫?我看你就是故意跟本殿作对!” “冤枉啊!”司命高声喊冤,“仙君历劫皆需天帝同意,小仙只不过排个命盘,放谁不放谁,我哪里做得了主!殿下与其为难我,不如去问问你父君,私泄天机的罪名,我担不起啊!” 金靴少年美玉般的脸庞寒意四射,拳头一攥举了起来,“你好像还没挨过本殿的揍,不知道本殿的拳头有多硬。” “殿下想打就打吧!”司命见道理讲不通,认命地捂住了脸,“为司命者,最忌没有原则,我今日宁愿被你打死,也绝不辱没司命之名!” 拳头带风倏地举了起来,司命五官皱成一团,嘴巴却仍闭得紧紧的。 吓唬一气,少年看着他宁死不屈的模样,终于还是把手放了下来:“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她了吗?本殿这就下界!” 司命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殿下,真身下界有违天条,以你的身份,怕是到不了界台就会被帝君发现。” 正说话,仙府外突然传来一阵噪音:“子央子央,你完蛋了!我有一件天大的事要告诉你,你知不知道凤玄圣君和流光老妖怪......” 红鸟飞进门,一眼瞧见了金靴少年,聒噪如被人掐了脖子一样戛然而止,整只鸟在空中僵滞半晌,忽地一个急转身,飞速向外逃窜。 可是它引以为傲的速度,在少年眼中什么也不算。金影眨眼消失,司命胸口一松,听到远处传来惨叫:“救命!啊!殿下饶命!” 他施施然起身,整理了头冠,抚平了衣衫,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朝小花仙伸手:“是梦三生吧,我都闻到香味了,拿来。” 拔开塞子喝了一口,司命舒爽叹气,看着恢复清净的仙府呵呵一笑,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他只是个小小司命罢了。打去吧,闹去吧,闯祸去吧,不打不闹不闯祸,又怎么悟得出大道真理呢。 李崇山骑着马,脸色阴沉地晃在长长车队旁边,偶尔瞥一眼忽扇忽扇的车窗帘子,感觉一口血始终堵在喉间,随时可能呕出来。 车队共有二十多驾马车,十一驾是他从京城带来的,其中还有一驾囚车,用以关押凌家父子。可是此时,囚车里没有囚犯,反而装了许多吃穿玩用物品,堆得满满当当,看起来像个笑话。 而囚犯,此时正舒舒服服坐在马车上,有吃有喝,谈笑风生,还不时给他摆脸色看。 向来恶名在外,令人提之色变,再高品级的官员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千牛卫指挥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抄家?押囚?这根本是受气来了! 第68页 囚车上的东西是流光给国公府亲戚们带的,说自家马车放不下,囚车空着也是空着,放放无妨。 皇家尊严何在?囚车尊严何在?李崇山一听就断然拒绝,然后被她一巴掌从陈府门口扇到了花溪巷口。 “不听我的话,就永远留在渝城吧,像你那些兄弟一样。”她说。 千牛卫低下了不可一世的头颅,他们昨夜保住了命,却浑身剧烈疼痛,痛到连刀都提不起,路都走不动,可互相检查过,并无一人受外内伤。 恐惧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不怕死,怕得是有人让他们生不如死。 李崇山被教乖了之后,陈府的下人们开始搬运行李,为主子送行。两个管事样的男子交代众人看好宅子,安抚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老嬷嬷,只是出趟远门,不久就会回来了。 镇国公露面,在李崇山的注视下不紧不慢上了马车,瞟过来的一眼,尽是冷漠和厌恶。 更可气的是凌家人,原本该进囚车的一家六口,竟然收拾了几车行李,个个神情淡定跟没事人似的上车坐定。 你们是钦犯,你们是逃犯,你们劫狱,你们抗旨!李崇山在心里无声狂呼。他多么希望黄大人能冲冠一怒,以郡守身份调来大批守军,将这一伙逆贼围杀于花溪巷,他一定会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予黄大人升官发财的机会。 可是李崇山失望了,直到他们离开城门,黄大人也没出现,还派了个郡丞来代他相送国公爷。说什么身体不适不能前来,请国公爷放心,他定会秉公办事,将陈姑娘的产业案审得清楚明白,还陈姑娘一个公道。 谁来还我堂堂卫指挥使的公道?李崇山萧瑟地想。说这件事办砸了吧,皇上想要的人都在,进了京交了差,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说这件事办妥了吧,又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一伙人走走停停,入夜必投宿,从不肯多行一里路,在驿站或客栈里要最好的住宿,仆从无微不至地伺候着,还能随意走动串门儿聊天,无一丝紧张压抑感,视千牛卫如无物。与他碰上稍有对峙火花冒出,那不知是姓陈还是姓佟的女人就会如鬼魅般出现,问他:“你想回京,还是想永远留在这里?” 我想把你们全部剁成肉酱!千牛卫脸面全无,威风扫地,回京以后我还怎么做人! 无能狂怒的情绪纠缠了李崇山整整两个月,行至九固官驿,离京城还有几十里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翻身的希望。 官驿外数百士兵严阵以待,持枪披甲肃立在道路两旁,驿站门口,一个黑面将领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车队缓缓驶进。李崇山内心狂喜,催马上前拱手道:“岳统领怎么来了,皇上可是有旨意?” 姓岳的统领森然望着他身后的马车,沉声道:“钦犯何在?” “在马车上。” “为何不押在囚车内?” 李崇山抿了抿嘴,“岳统领,非我不押,而是那钦犯着实张狂,不愿乘囚车。” “放肆!”岳统领大喝一声,“竟敢抗旨不遵,无视国法,来人,给我拿下!” 李崇山立刻让到一边,看着数百士兵举起钩枪逼近马车,心里既痛快又有点忐忑,都说了那女人打一百号人不费劲,皇上怎的才派了几百人出来,行不行啊? 流光的马车没动静,她后头一驾掀开车帘,威严老人声音道:“岳登峰,好大的官威啊,你要拿谁?” 老人露出脸,岳统领面色丝毫未变,连马也没下,轻哼道:“原来是国公爷,下官倒不知你几时出了京,还与钦犯混在一起。” 这话说得猖狂了,镇国公是一等公爵,品级比他高,年岁比他长,素来见面他都是毕恭毕敬,可现下显然是没把陈祺钰放在眼里。其中原因嘛,定与皇帝的态度有关。 听这小辈无礼,陈祺钰冷然一笑,“本国公去哪儿用得着向你回报?皇上不曾过问,你倒是驴蒙虎皮出息了!还有,混这个字不可随意乱用,有旨传旨,有证举证,你张口就说本国公与钦犯混在一起,怎么?想诬公爵,造冤狱,毁我国公府声名?” 岳登峰眼角抽搐了一下,跟这老家伙搭言是最不明智的决定,他就不该废话。于是假作不闻,继续指挥:“拿下钦犯!” “慢着!” “在此!”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仍是陈祺钰,另一道是凌寒春。 国公爷带的车队怎么可能有钦犯呢?正如他刚才所说,你想抓人就拿圣旨出来,没有圣旨,你就是在跟我国公府过不去。皇上可还没对国公府下手呢,狗迫不及待跳出来咬人,打死无谓。 而凌寒春早都坐不住了,上京一路凌家人受流光庇护,在千牛卫面前不曾露过怯,可离京城越近,他越不安。佟姑娘能打十个百个,能打千个万个吗?就算能打,可她明示不会造反,皇上还是皇上,圣旨依然作数,他还有叛臣之名。窝藏钦犯可是大罪,他怎么能让佟姑娘还没开始谈判就立于不利之地呢?索性舍了这条老命,解除她后顾之忧,将来大将军府若真有平反的一天,他在地狱里也就安心了。 凌云海想抓没抓住,凌寒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几十杆钩枪瞬间对准了他的前胸后背。 “爹!”凌骞想抓也没抓住,凌云海也跳了下来。 紧接着,凌骞,凌翱,凌夫人和女儿都跳了下来,一家人齐齐整整。 第69页 岳登峰冷笑一声:“好,统统抓......” 话没说尽,前头那辆马车里就传来了流光不耐烦的声音:“怎么还不进去,官驿里人住满了吗?” 一直在车帘后偷看外面的环儿答道:“姑娘您睡醒啦?外面来了好多兵爷拦路,跟老太爷吵架,还要抓凌公子一家。” “哦?”随着一声疑问,流光躬身出车,站在车辕上四下看了看,“这么点人,还想拦我的路?”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口出狂言!拿下!”岳登峰爆喝,目光里闪出兴奋。什么国公爷钦犯都是次要的,这个女人,想必就是皇上三令五申一定要抓的人了吧? 李崇山从流光一出来就躲到了岳登峰马后,两句对话完,他躲得更远了。瞧那女人的眼神啊,死水一样,看见乌压压的士兵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突然涌起不祥预感,岳统领,恐怕要遭殃了。 他预感的很正确,岳登峰话音未落,流光纵身而起,众目睽睽之下脚不沾地飞了一个来回。李崇山揉揉眼睛,她手里拎着的......果然是岳统领。 什么擒王以嚇下,挟首以求生都是不存在的,她抓了岳登峰,在所有人还没来及大惊失色的时候,一脚踢飞了他。 士兵们看着他们的统领飞向遥远的天际,成为一个黑点,然后不见了。队伍顿时骚乱起来,几个副手愕然之后失声大叫:“拿下钦犯,拿下对抗朝廷的不法狂徒!” 流光开始踢人,凡靠近她的一个一个踢,一边踢一边转头对呆若木鸡的李崇山道:“我待你不薄,你竟然密报皇帝来阻我进京?” 阻?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可李崇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出一声嚎叫后下马往官驿里跑去。 流光没有秋风扫落叶般扫除士兵,一个个踢得很悠闲,那边国公府武卫和凌家人也动起手。姑娘已经以身作则打起来了,显然是不想让凌家认罪,凌寒春收到这个暗示,领着凌云海和凌骞干起架来。 两个人护着国公爷的车,其余人打着打着靠在一起,卫澜道:“姑娘今日怎的这般有兴致?” 卫潮道:“许是坐车坐久了,想活动活动身子。” 三百多禁军失踪一半,死伤一半,统领岳登峰不知去向。一个肩膀鲜血淋漓的男子跪在御书房内,惧色未散:“皇上,她不是人,她不是人!” 御书案后的男人身穿金边红底大褂,露出青灰色戒衣的领子,眉骨突出,双颊凹陷,两只眼睛深深眍着,双腮下垂,皮肤泛着不正常的光泽,头发却只有隐约花白。乍一看,看不出年纪,仔细看,那双眼睛浑沌沌的,瞳仁一丝光亮都没有。 他狠狠拍了案子:“这老妇,还是那般难缠!” 禁军跪着不敢抬头,不知皇上说的是谁,老妇?那明明是个妙龄少女啊。 叫他退下后,内侍禀报:“皇上,玄机道长求见。” “宣,赐座。” 一盏茶后,闭目坐在皇帝斜对面,听他一千零一遍发牢骚的中年道士道:“皇上,心不静,乃道家大忌,您刚服完丹药,勿躁。” “抓不到那个老妇,叫朕如何静得下心!” “贫道早就请命为皇上去渝城除妖,无奈您不允。此妖隐匿十年重化人身,定有手段,您无需遣人前去送死,既然她傲世不逊敢来京城,贫道定不会让她再为祸人间。” 皇帝浑浊的眼睛眨了两下,“道长,四阳四阴命普天下不止她一人,这些年朕监看了许多同命老人,皆寿尽而亡,并无还童征兆,为何独独她能成妖?” “四阳四阴命,是妖挑人附灵的条件,却不是人人可得妖精垂青。但天下如此之大,人多,妖也不少,您又怎知只她一人呢?” 皇上点头:“对,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道士微笑:“所以,四阳四阴命的人还要继续找,此命得天独厚,福禄寿俱全,即使不能达到还童奇效,也有延年之功。” 皇帝摸摸自己看似很光滑的手背,也笑了:“这倒是,若再能抓到那老妇,朕夫复何求。” 道士自信地一甩拂尘:“贫道这就前去替皇上分忧。” 第34章 回松龄院 京城位于大燕中部偏北的位置,分为京郊,外城,内城,皇城四个区域,繁华热闹,地广人多,百姓成分复杂。这里朱门酒肉臭,这里路有冻死骨,贫富贵贱阶级之分,在京城得到了最彻底的体现。 进城的一路,流光和环儿像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直趴在车窗上兴致盎然地东看西瞧。街比渝城宽,楼比渝城高,人似乎也跟渝城人长得不一样。不怪流光好奇,虽然佟惠容在京城住了几十年,但她对这里的地形街景并不十分熟悉,出门车接轿送,进宫,赴宴,上香,来来回回就在几个固定场所出入。没有哪个世家贵妇会在大街上瞎溜达,或者扒着车窗看热闹的。 “姑娘,你看,那有耍猴的!”环儿指着街边一堆人叫起来。 流光拍拍车厢,马车就停下来。没几天要过年了,街上人潮汹涌喧闹声声,各种买卖都做得红火,耍把戏的也想借着年节趁俩钱儿。 她没看见耍猴,倒看见一个男人肩膀上蹲了两只花翅小鸟,头上顶了一只黑色黄嘴体型稍大的。随着他嘴里发出的哨音,时而展翅,时而转圈,有人拿出铜板来的时候,会飞过去叼,铜板交一枚给男人,黄嘴鸟就会开口说一句:“恭喜发财。” 第70页 围观者阵阵叫好,掏钱掏得心甘情愿。流光叫环儿摸出铜板举出车窗,喊着来呀来呀,那男人看见了,朝小鸟一努嘴,铜板就被叼走。男人拱手:“多谢姑娘。” 环儿咯咯笑,流光也咧了咧嘴,没开智的凡鸟能训到这个地步不容易,要是把瑞卿弄来耍宝,肯定能挣很多钱。 她再拍拍车厢,放下车帘。车子启动的同时,训鸟人背后的酒楼二层窗口,探出了两个男人的脑袋。 “哎哎,怎么就走了呢?” “公子您看见什么了,别往外探,小心。” “惊鸿一瞥,宛若天人啊,快去给我查查,那是哪家闺秀,我要上门提亲!” “您...已经成亲了。” “休了,娶她!” 流光不知道她在车窗里露的一小脸给人造成遐思,随车队进入内城,不多时来到了城东永安坊国公府门前。 早早有人通报府内国公爷远游归来,在府的兄弟儿孙拖家带口到大门前迎接。八老太爷陈祺宝尤其激动,使劲往陈祺泉身边凑,与他窃窃私语。陈祺泉并不理会,看似很淡定,但不停搓动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马车停定,众人看了队伍中的特殊车驾有些懵,怎么还有囚车呢?再看到第一个下马的人更是无措,这不是千牛卫指挥使李崇山吗,他为何会跟着国公爷前来? 李崇山下是下来了,可什么也没干,就在一驾马车旁站着,表情木讷,马车里传出低低女声,不知说了什么,他听完掉头就走,马都不要了。 直到仆从扶了陈祺钰下车,众人这才松口气迎上去,叫哥的,叫爹的,叫祖父曾祖的此起彼伏。 奇怪的事不仅囚车和李崇山,陈祺钰叫人抬来轿子,从马车上接下一个年轻姑娘,径直抬进府去,另唤了管事来给凌家人安排住处。 世子陈洪昀看傻了眼,那不是凌寒春凌云海父子俩吗?前俩月被皇上下旨革职羁押,要查办什么勾连之罪......是真是假暂且不说,他俩现在可是钦犯,应该在大牢里关着才对,如何能进国公府? 不止他一人,很多人都认出来了,结合李崇山的出现,总觉得这场面有点怪怪的。 陈洪昀靠近陈祺钰,其他人靠近自己的爹,都想问问怎么回事,可三兄弟谁也没空搭理他们。陈祺钰忙着指挥,陈祺泉和陈祺宝莫名其妙追着小轿跑掉,一大把年纪,没拐杖走不了路的人,这会儿脚步轻快极了。 让人跌落眼珠的事还在后面,世子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国公爷接回来的那个姑娘竟然被安排进了松龄院居住。 国公府是永安坊除了王府外最大的宅子,内有演武场,观景湖,东西南北四个大园,大园内套数个小园,中间还有七进正院。老祖宗在世时,住了五个堂兄弟,房房都是一大家子,从没出现过短房的情况,也是老祖宗一直没分家的原因,她说分出去人气就少了,偌大宅邸,住着冷清。 这些年过去,老太爷走了两位,孩子们外放的外放,出嫁的出嫁,空出来的楼院不少,别说安排凌家六口人,就是二十口子借宿也能住得松快。所以,为何要让人住进松龄院?三位老太爷不是一向不让人擅入的吗? 不管儿孙们怎么想,陈祺钰把流光和凌家人安顿好后,其余事就交给儿媳妇,自己匆匆赶往松龄院。 院子,屋子,小厨房;佛龛,妆台,抄经案,少了几样被带到渝城的家具,这里一切如旧。窗下小几上的一盆君子兰开了橘色的花,给冷清的屋子里带来一抹亮色。 院里还没来及安排伺候的人,环儿也被撵到了屋外,两个老太爷做贼一样关紧门窗,走进内室,看着那窈窕身影正在书案前翻着佛经,陈祺宝的眼泪哗啦下来了。 “祖母......” 他们认得她,在祖母决定诈死离开京城的那一晚,她就是这副模样,甚至比那时更年轻漂亮。 流光抬头一笑:“祺泉,祺宝,老了。” 两个孙子跪地不起,压抑恸哭,随后陈祺钰赶来也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待情绪平复后交代两人,不可将祖母二字叫出口,从此以后,她是昭昭。 陈祺泉问怎么解释她的来历,陈祺钰摇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解释的,皇帝随时有可能恼羞成怒将她的身份公诸于世,甚至会给她扣上妖孽的帽子,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的。祖母不愿假冒他人,也不惧怕皇帝,所以,随别人猜测去吧,她就是她自己。 陈祺泉不太理解,事情已经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祖母为何还要冒险回京? 陈祺钰有种看淡一切的豁然,笑着道,“十年不见,你对祖母已经不了解了。不用担心,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其实你我都明白,就算她消失于世,皇上也不会放过国公府。为了祖母,为了后辈,我不会再忍下去。” 陈祺泉神色凝重:“大哥,你想好了?” 陈祺钰微笑:“我把钦犯都带回家了,你说呢?” 那兄弟俩在一边说话,陈祺宝则赖在流光身旁,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发,一会儿捏捏她的衣襟,满眼孩童般的好奇:“祖母,真的是你吗?听大哥说你到渝城之后越来越小,后来不见了,是怎么又长到这般模样的?为何你能返老还童,我就不能?” 流光被这老小孩逗乐了:“我修道了啊,你要想长寿,也可以修道。” 第71页 陈祺宝撇撇嘴:“我不想长寿,只想还童,回到二十岁...十八岁的时候。” “以你这个年纪,难了,早三十年引气入体,日夜苦练心诀,便会越来越年轻的。” 陈祺宝叹口气:“邪门的道术,孙儿不敢修。这些年皇上一直在宫中修道,大量服用丹药,谁劝了都不听。我两年前见他,着实吓了一跳,一副老人模样,皮子却绷得紧紧的,怪异得很。” 流光淡淡一笑:“自作孽不可活。” 当日,世子夫人挑了六个大丫鬟,八个二等,十个粗使,四个婆子进松龄院,另差人请裁缝,送布料,送首饰,送花草,送香,送书......恨不得把整个国公府里的好东西全捧到流光面前。 都是公爹吩咐的,对她的疑问却只一句话打发:少管闲事。 世子夫人无语,马上要过年了,事本来就多,一个不知哪来的女子占了老祖宗的院子,三个老太爷跟中了邪一样把人折腾得团团转,她连问一声的资格都没有了? 第二日,流光想起自己从渝城带的礼物,让丫鬟去挨房通知都来松龄院领一下。众人匪夷所思,让我们去见她?住了老祖宗的院子就真以为自己是祖宗了!她是谁啊,国公爷的救命恩人?半路收的义孙女?祖上与国公府有亲? 这些人嘴上做着不着边际的猜测,腿却控制不住往松龄院走去,一到门口,撞见不少亲戚,看来都好奇,索性结伴进去。 陈祺钰和陈祺泉一大早离府,只有祺宝无所事事。他想给祖母介绍来人,流光却说:“除了林哥儿和后来出生的孩子,我都认得,一家一家叫进来吧。” 首先是世子夫人带着她的两个儿媳妇,进屋给陈琪宝行礼:“八叔。”然后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松龄院里东西厢都有,流光却住正房。住正房也罢,她还公然坐在老祖宗待客的正位上,那处原先有张罗汉榻,后来陪葬了,昨夜国公爷叫她连夜搬了一张过来,竟是给她用? 世子夫人尴尬开口:“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流光还没答,陈祺宝先呵斥:“领了东西就走,别东打听西打听的。” 世子夫人脸色铁青,她执掌内院多年,在府内颇有积威,国公爷平日跟她说话都客客气气,八叔更是好脾气,今日怎么会当着外人下她的脸? “洪昀媳妇是吧,喏,给你带了块尺头,拿去做衣裳吧。” 流光模仿着佟惠容曾经的口吻说话,不料世子夫人听完眼珠子都青了:“你...你叫我什么?” “错了吗?你不是洪昀媳妇儿?”流光不等回答,又让环儿拿出两盒胭脂,递给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梓杰媳妇,梓鑫媳妇,这是渝城最有名的妆铺卖的胭脂,拿去吧。” 环儿递上前却没人接,她回头看看流光,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人手里一塞就回去继续拿东西。 八老太爷在憋笑,但什么也没说,三个女人碍于他在场,也说不出难听话,只是都气得不轻。听流光又道:“梓杰媳妇是林哥儿的母亲对吗?听国公爷说林哥儿现在进国子监了,学得挺好的?” 没人接茬,流光也不在意,她就是问问罢了,佟惠容常在赏人东西的时候说几句没意义的话,这叫客套,入世必备技能,她懂。 有陈祺宝坐镇,礼物发放顺利结束。除了个别新生辈和后娶进来的媳妇,流光认得大部分曾玄孙,他们长大了,变老了,可是一见面,她还能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领了各种零碎礼物,见了松龄院那位真面目的众人一头雾水,她认得他们,还用一种类似长辈的口气说话,多古怪? 回到自己的院子,世子夫人还在生气,打算等世子回来让他再去问问国公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歹您得给个身份吧,不然叫府里的人日后如何与她相处! 大儿媳帮她顺气,顺着顺着说了一句:“母亲,您觉不觉得她有点眼熟?” 世子夫人白眼:“不觉得。” “您觉得她猛一看......像不像佟三姑奶奶?” 世子夫人一愣,佟三姑奶奶是佟氏兄弟的妹妹,嫁到了京中,以前没出事的时候,经常与她的婆婆,已过世的国公夫人来往,是她熟悉的长辈,佟家灭门后第二年也过世了。听媳妇这么一说,再细想想,好像还真有那么点相似。 世子夫人心里打起鼓来,这个年轻姑娘,怎么会跟佟家人相似呢? 流光了却了佟惠容直到消失前都放不下的思亲之情,自觉完成心愿,便将人都赶出去,准备打坐入定。 时至中午,天寒日惨,北风从早上刮到现在没停过,一个小丫头端了茶水进屋,轻手轻脚放在流光面前。她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朝窗户看了一眼,对小丫头道:“去把院子里的人请进来。” 小丫头不明所以,跑出去左右看看,人都在吃午饭,除了外屋有两个丫鬟姐姐,院子里并没有别人,不知道姑娘让她请谁。刚欲进屋回话,忽见院中一棵梅树后闪出一个灰色人影。 小丫头大大吓了一跳,以为大白天见了鬼,梅树又细又窄,怎么藏得住人? 她定定神,看清那人的道士打扮,结巴道:“你...你...是姑娘要请的人吗?” 道士冷笑一声,妖精耳聪目明啊,他一来就知道了,“是,带贫道进去见你家姑娘吧。” 第72页 丫头领着道士进屋,环儿和另一个刚认识的大丫鬟忙拦住:“彩鹃,这位是......” “姑娘让请的。” 流光在内发声:“让他进来,你们都吃饭去吧。” 道士又冷笑一声,拂尘往手肘一搭,昂首挺胸进了内室。姑娘,姑娘要没了,国公府也要没了,那几个唇红齿白的陈家小儿郎虽然不是四阳四阴命,炼一炼进益丹还是不错的。 安顿了一天,跟祖父父亲谈话谈了一夜,身心俱疲的凌骞觉也没心情睡,饭也没心情吃,找个小厮打听一番,来到了佟姑娘居住的松龄院外。他有好多问题想问她,尤其是对未来的打算,一夜之间从将军变成钦犯,祖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打定主意要卖身佟姑娘了,那未来怎么办?是跟着她找一茬皇帝的麻烦就撤,还是联合国公府做更大的事?还有......她的身份,没得到一个亲口的,确实的回答,凌骞还想自欺欺人。 在院外踌躇时,天空风云突变,北风刮得更犀利了,天空像沾染了污泥的雪地,灰黑灰黑的。冬季少闻的雷声在云层上闷闷滚过,看起来竟如夏天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一个丫鬟看见了他,虽不认得,还是出来询问:“公子哪家客人,来此何事?” “哦,在下凌骞,想求见陈姑娘。” “凌公子稍候,奴婢去通禀一声。” 片刻丫鬟回转:“姑娘请您进去。” 吃完饭的丫鬟婆子们在院子里各做各事,环儿和那个大丫鬟仍在外间候命,悄悄传授她姑娘的生活习惯——不喜欢人伺候,事少,不叫别往她身边凑。 “姑娘,凌公子来了。” “进来。” 凌骞入内,丫鬟转身想走,环儿叫住她:“这位姐姐,刚才在屋里的客人走了吗?” 丫鬟茫然:“我不知道啊,屋里有客人?” 客人没走,凌骞一进屋就看到了他。躺在地上,睁着眼睛,胸口一个黑漆漆的洞,身周却一点血迹没有,看起来已经没了气息。 他大吃一惊:“佟姑娘,这是怎么了?” 流光盘坐在榻上,罕见露出了气愤神态:“你知道这个人多可恶吗?他给自己起了个道号叫玄机,他的师弟叫凤竹,这我也就忍了,他的师父竟然叫凤玄!” 凌骞不知所措,“这...这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我当年起名时就想叫凤玄,芙荼不准,我又想叫小玄,小凤,她还不准!我都不能叫,这个丑八怪凭什么能叫!”流光一脸“我不能忍”的表情。 凌骞继续不知所措:“所以你就杀了他?” 流光拉着脸:“杀人造孽,我不会杀人的,但是我一定要找到凤玄,撕烂他的脸,打碎他全身的骨头,让他改名!” 秃了头的小红鸟刚飞到窗外就听见这一句话,它忍住了尖叫出声的冲动,悄悄从窗台下隐去身形。 第35章 徒增心结 玄机道士名字起得挺玄机,人也很自信,甫一见面先报上名号,再问:“可是佟惠容?”流光一点头,他便二话不说,掐诀运功念起法咒,从拂尘里甩出十几道劲力,直奔流光胸口。 自信是有原因的,修道八十年,他驱过邪除过秽,抓过不少鬼祟妖精,凭得全是真本事。若不是师父叫他入世来助师弟一臂之力,他宁愿过逍遥散仙的生活,捉妖炼丹,提升修为。 师弟与他志向不同,总认为飞升之路遥遥无尽,把有限的寿元浪费在清苦的修行上,看不到未来,到死难偿所愿。不如入世,享尽人间荣华,挣一个富贵身。 他看不起师弟,骄狂自大,学了点皮毛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鼠目寸光,满眼荣华富贵,根本没有道心可言,白瞎了几十年修行。但师命不可违,师父让他来帮师弟的忙,他不情愿也无可奈何,因为师弟是师父的亲儿子,他只是徒弟。 十五年前,师弟的白鹤观凭着进献养元丹在皇帝跟前有了几分脸面。十五年后,白鹤观香火鼎盛,在宫里建了道所,师弟被封为国师,与皇帝论道之余,偶尔还指点指点江山,干涉干涉国政,可说名利双收,极权在握,受万人敬仰,风光无限。 这一切都仰仗于他借师弟之手,为皇帝送上了第一枚他精心炼制的延年丹。 本来抱着帮师弟故弄玄虚一番,应付应付师父的心态,但当他发现有人和他的理想一致,并且拥有无上权力,甘愿为他所用,成为顶下杀孽的替罪羊后,他就改变了心意,真诚帮扶起浮夸的师弟来。 这个人就是皇帝,他和他一样,都想长生不老。只不过皇帝想长生是因为离不开龙椅,舍不得江山美人;他想长生是怕自己寿元撑不到飞升。 四阳四阴命不能返老还童,也不能令人真的长生,但这种命数的人确是贵命,取心脑血肉配合他特制的丹基炼出来的延年丹,服之外有美容养颜之效,内有精盛气盈之功。尤其是年纪幼小的孩子,人生尚未开始,身骨干净,气运纯澈,成丹少有失败的时候。 早在丹籍上看到这个法子时他就觉得是条捷径,寿元不够丹药来凑,多延十年他就多了一份飞升的希望。可惜万事有利有弊,炼丹容易,杀人作孽,孽积多了会影响他升阶,故而几十年来也只敢杀了两个,炼出四颗延年丹,一直保存着舍不得吃。有了皇帝出手,才富裕些。 直到他发现了佟惠容的异常,这个老妇一介凡人,从没接触过道法,不过吃得好些,用的好些,竟一口气活到了一百岁。皇帝感叹时他就来了兴趣——他对一切长寿的人或兽或妖都很感兴趣,暗中窥探几次,更让他察觉到不寻常处,这佟惠容居然在装老,私下里耳聪目明腿脚灵便,压根不像一个普通的百岁老人。 第73页 但她非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算过她的命数之后,玄机淡了心思,果然是四阳四阴命,一辈子的好运气都被用在寿命上了吧,一百岁已是极限,她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有一天皇帝问他,那个老寿星死了,要不要把她的尸体掘出来炼丹?他没有放在心上,老妇运气已尽,炼不出好丹,留她全尸吧。 大半年后,京城内外四阳四阴命的孩子难找,皇帝的丹需量却日益增大,自觉效果不如从前,脾气越来越暴躁。他想劝皇帝不要频繁服丹,满则溢,盈则亏,丹基都是金石朱砂,本来一个月两颗给身体一个消歇的时间,他一天就要服两颗,能不出事吗?可是师弟让他顺着皇帝,爱死死去吧,反正现在三皇子也服上了,对他言听计从的,老皇帝死了并不影响他长久的荣华富贵。 他没有顺从师弟,也没有警告皇帝,炼出来的精丹够他服用几年了,犯不上替别人操心,索性声称闭关,隔绝皇帝的骚扰。没想到,皇帝突发奇想,自己找出了所谓提高丹效的办法。 他抓来了一个佟家的年轻男子,说佟家几代人都很长寿,佟惠容更是活成奇迹,用他们家的四阳四阴命一定可以炼出更强的延年丹。 玄机拿男子炼丹前照例占了一卦,卦相显示死门西南,生门西南。 既死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卦相,苦思冥想一夜后,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他脑中冒了出来。 皇帝比他更兴奋,派出人手一通查探,蛛丝马迹都在证实着他的猜测,但那个人却百寻不得。十年,皇帝和他都几乎绝望,皇帝绝望后是更疯狂的索求,把佟家人看作了她的替代品;他绝望之后是懊悔,当年再多观察几次,说不定这还童的奥秘他已经解开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靠仅存的那一丝希望,几度压下离开俗世的念头,在皇宫里服务了十年,终于等来佟惠容再现人间的消息。 这是妖精!是个掌握了返生续命秘术的妖精,极会隐匿妖气,极会伪装自己,骗过了他,也瞒过了天道轮回! 可是他并不惧,根据捉妖遇妖的经验,能化形的大妖翻手云覆手雨,单凭妖身就可祸乱人间,不屑使用附灵术。这一只费了那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年,又藏又瞒,只为重新顶着佟惠容的皮回到人间,定是只还没化形的小妖,妖力有限,对付凡人自然容易,对上他......呵呵。 若不肯交出秘术,他就要让她尝尝玄门正统法术的厉害!师父虽然更偏心凤竹师弟,但对他也并未有太多藏私,一身本事都是实打实的。 自信地走进,上去就给她个下马威,然后,拂尘被她抓住,然后,一只手落在脑袋上,然后,她突然暴怒,五指一张,掏进了他的胸膛,厌恶道:“你也配!” 玄机直到失去意识前的一刻还在想,我哪里不配? 凌骞聪明博学,文武双全,人也长得俊美无匹,可每次面对流光的时候总显得傻傻呆呆,动辄张口结舌,连句囫囵话儿都说不出来。这不怪他,换了谁经常被挑战底线,颠覆认知,也得傻呆。 他听着流光义愤填膺讲述从道士脑袋里“抓取”的记忆,整个人再次处于崩溃边缘:“你...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佟惠容,是妖怪?” “我就是佟惠容,修道后有道号,你也可以叫我流光。”她的重点显然不在自己的身份上,随口承认,然后进一步表达不满:“当年芙荼让我自己起名字,我很喜欢凤玄这两个字,她说不可与圣...某人的名讳冲撞,可是我除了芙荼和凤玄,不喜欢别的名字,后来她强迫我叫了流光。这件事我一直记得,不可冲撞,不可犯忌,所以,你说这个臭道士的师父是不是不要脸?” 凌骞嗫嚅:“天下同名同姓者很多。” “他叫张三李四王二狗,我才懒得理,叫凤玄就是不行。”流光想起了芙荼当时严肃的样子,昂起下巴道:“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只能有一个凤玄。” 凌骞抿了抿嘴:“凤玄...是谁?” 是你。流光瞥他一眼,看我有多维护圣君天威,连个名字都不愿让人玷污,回去别忘了我的好。 凤玄自上次下凡后再也没出现,流光觉得该攀的交情攀过了,该做的保证也做过了,他不会再来了。虽然又给了凌骞见面的机会,但借此把身份说清,告诉他死了这条心,刚刚升起的一点小邪念也该被浇灭了吧。 “是谁说了你也不认识,我刚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流光直起背,正襟危坐,“我是佟惠容,亡夫是前镇国公陈枫,你祖父效力的佟靖宁将军,是我大侄孙。这些年我修了道法,看起来二八年华,实际做你祖奶奶都绰绰有余。对修道之人来说,外貌只是一具皮囊,瞧瞧这个臭道士,他的年纪也远不止你以为的那般,这次我入世历练,只想行善积德,顺便了结旧怨。那日我无意探知了你的想法,觉得有必要把实话告诉你,免得你被颜色所惑,徒增心结。” 凌骞低下头,久久不语。她说的话跟他记忆中的那晚几乎一样,重说一次,等同在他心上再重重戳上一刀。很奇怪,确认了她的身份,他不觉得窒息厌恶,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不觉得羞惭,只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自己果然是一个会被颜色所惑的浅薄男子吧,即使真相摆在眼前,他想的居然是......君生我未生,恨不逢当年。 第74页 流光认为这件事得到了圆满解决,凤玄圣君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情劫困扰了,便很快将它翻篇,下了榻道:“我去叫臭道士的师父改名!” 凌骞怔怔:“这个人的尸体...就扔在这里?皇上若那般依赖,很快会发现他不见了。” 流光将玄机踢进榻下,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颗完整的,还在跳动着,红彤彤的心脏,举到凌骞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他没有死,我只是暂时收了他的心,你拿着,皇帝来要人,你就把臭道士和这颗心给他看,若他还想以后有人给他炼丹,最好待在宫里乖乖等着我,否则我一不高兴,他的心,也保不住了。” 心脏虽然没有血淋淋,看起来也极为骇人,凌骞第一次知道人心是长成这个模样的,哪里敢接,手指颤了又颤:“佟姑娘,此道助纣为虐以活人炼丹,罪大恶极,除之便是积德了,你还要放他回去继续炼丹?” 流光觉得有理,她施舍银子,救人性命,祛人伤病,给人伸冤,好事干了不少,至今没有功德,凤玄说的另有原因她想不出来,干脆就好事闷头做到底,把净罪和除业也试试看。 “不放他,只是我不在的时候,让国公府有个依仗罢了。白鹤观好去,他师父所在的九归山可是很远,总要耽搁个两日的。” “九归山?”凌骞愕然,“九归山在北关外,距此数千里,两日怎可来回?” 流光笑笑:“我会御器。” 说走就走,她把心脏扔给凌骞就出门,留他一个人捧着一颗蠕动的心气都喘不上来。有人被挖了心还没有死,有人能御器瞬息千里,有人会用活人血肉炼丹,有人明明一百多岁了还美丽如花。世界之大,奥义之深,运转之奇,超出了他的想象。 流光不带婢女,跟国公府的人也全没打招呼,一个人向外走去,路上有下人见了,也不知怎么称呼她,只好喊声姑娘行个礼。刚到角门口,就听门房处吵吵闹闹,一个男子很嚣张地说:“本公子亲自上门提亲,你竟敢将我拒之门外,知不知道我是谁!” 门房老实回答:“不知,但小的想来公子定是走错了门,这里是镇国公府,不论您是提亲还是拜访,都需先递拜帖,小的才好去回禀主子。” “拜什么贴,你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本公子想去哪府就去哪府,还从没人敢问我要拜帖呢,去,告诉国公爷,就说我赵...唔唔!” 他似乎被什么人捂了嘴,另一个快哭出来的声音道:“公子,咱回家吧,要是让......知道您又胡闹,小的命就保不住了。” “你给我松开,松开!” 提亲的,是哪个玄孙女到了嫁人的年纪?流光回想早上见过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露出一个佟惠容式慈祥的微笑。凡间的女子十几岁就嫁人了,她从开智算起有十五万岁,化形算起有十一万岁,比起几万岁的年轻仙君,她是老姑娘,可是比起那些上仙金仙,尚十分年幼。神仙子嗣艰难,又一心向道断情绝爱,除非有皇位要继承的种族,一般不会结侣。大家的共识就是,找什么媳妇儿,耽误我飞升! 可是芙荼曾无限感慨地跟她吐过苦水,说自己年轻时曾有过一段情缘,因为太专注于成神之道无疾而终。后来悔不当初,若是把那人绑在身边一起修炼共同成神,她也不至于被心魔困住六万年。 流光说,你现在去把他绑来也不迟啊,芙荼叹息,迟了,很多事情过去了,就回不了头了。 流光不懂为什么回不了头,她巴不得有个心魔来困住她呢,不管最后是强取豪夺,还是杀之绝患,只要能让她得到心境的突破,她愿意被困一回。 石头心不配拥有心魔,流光撇撇嘴,走出角门。门房拦下:“姑娘,你是......” “美人!” 几步之外,正跟小厮胡乱撕打的年轻男子一瞧见她,大叫一声扑了过来:“美人!我找的就是你啊,美人,嫁给我吧!” 他几乎就要扑到流光身上,门房来不及阻止,刚发出了一个音节:“哎。”就见那人又从流光身前飞了回去,弓腰驼背,伸着四肢,像一只大虾米般飞出了丈余,砸中一棵树,翻身落地,摔出重重的“噗”声。 “公子!”小厮嘶叫,一溜烟跑过去,翻过昏迷的男子:“公子你醒醒啊,卫军何在,国公府杀人啦!国公府谋害太孙,快来人啊!” 流光与门房互看一眼,太孙谁啊?七皇子是太子,他儿子都这么大了? 门房好像想起了什么,吓得发起抖来:“莫非,莫非是三皇子的......” 哦,所以呢?上门找打,不打不给面子,流光拨开他,继续往门外走去。 就在此时,那躺在树下昏迷不醒的男子突然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指着流光的背影喝道:“流光小贼,本殿应约前来与你一战!” 流光慢慢回过头来,目露惊愕:“犰离?”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不安定因素凑到了一起。 第36章 两个强者 九重天的好战分子,犰离认第二,没人认第一,流光也不认。因为被招惹而打架跟为打架而打架是两回事。 犰离是天帝唯一的儿子,等他爹飞升成神之后,他就是下一任九重天之主,但流光认为以天帝的德行,这一天遥遥无期。帝后跨种族结合十多万年才艰难诞下麟儿,疼宠都来不及,从没有把培养接班人当成头等大事,尽力给犰离创造了愉快宽松的童年,少年,可能还包括青年时期。 第75页 流光开智时,犰离是个蛋,化形时,还是个蛋。等流光已经四界闻名,令仙鬼妖魔闻风丧胆的时候,他终于破壳而出。顶着两只可爱的小龙角,展着一双薄如蝉翼的小翅膀,在弥罗宫扭来飞去地卖萌耍宝。 龙凤两族为此举办了盛大的庆宴,庆贺时隔不知道多少万年后,神兽后裔终于又迎来了第二条应龙的降生——第一条跟随创世大神开天辟地的应龙已经寿尽归天,一辈子娶过不少媳妇,可惜没能留下子嗣。 青龙和火凤居然能生出“神异伟力,集创世,灭世,救世三能于一体”的应龙,这个好消息令龙凤两族又增加了不少包办婚姻,而犰离,就在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氛围中幸福地长大了。 他长得很快,比流光快多了,五千年化形,一万年进入“狗嫌”期,两万年已出落成一个朱唇皓齿,面如冠玉的美少年。然后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下一次蜕皮,从少年龙蜕变成青年龙,这一过程,将长达十万年。 犰离不负少年狂,充分展现了少年活力。每天都精神奕奕,有使不完的劲,和在他视线里出现的仙君仙女们都“切磋”了一遍,战无不胜后日益膨胀逐渐狂野,问他爹,四界谁战力最强? 天帝想说最强当然是大罗金仙,战神芙荼,可是他怕儿子不知死活真去挑衅,就算不被芙荼打死,打出点毛病也不太好。还是先把妖魔鬼界的知名强者推出来给儿子玩...不,切磋一下吧。 于是犰离把三界祸害了一通,妖族太子被揍完后跟他说:“小帝君拳头够硬,可是比起同等修为的流光仙君,还差不少,那家伙上回揍得我起不来床。” 犰离一听,什么?九重天还有个拳头比我硬的流光仙君,我怎么不知道? 妖族太子不愧为狡狐后裔,祸水东引,借刀杀人,战术运用十分纯熟。 其实犰离的种种行径流光有所耳闻,只是互相没有招惹,他又是“小辈”,流光总不能无缘无故找他打架,加之天帝刻意阻拦他在九重天惹事,闭关时间交错等等原因,两个强者就这样推迟了切磋的时间。 战书下到仙府来,芙荼表示,小屁龙上次欺负魔族老护法的时候我就想揍他了,老护法伴随两代魔尊,舍身护主,忠心耿耿,虽然立场不同,但是我欣赏他!三次仙魔大战我都留了老护法一命,凭什么让他给挠了啊?跟他打!打死算我的! 芙荼的逻辑流光不是很懂,但她记住了“打死”这个重点,比试时就没有手下留情。没想到的是,犰离当真不是吃素的,两人大战三日,多般手段使尽,堪堪打了个平手。 一战完毕,有四个人感到遗憾。犰离和流光自不必说,他俩可没什么惺惺相惜的感觉,非常遗憾没能把对方干趴下。另两人就是芙荼和天帝,领回自家孩子时,眼里的遗憾藏都藏不住。 从那之后,犰离和流光就开始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一直打到芙荼要飞升,天帝勒令犰离闭关静心,两人定下两千年之约,把切磋暂停。 流光看着那个眼圈发青,眼袋下垂,身体虚空都表现在脸上,还一副坚毅表情的年轻男子,不可说不震惊。小屁龙脑袋里只有打架这件事吗?一出关就来找她,静心两千年静了个啥? 忙着呢,谁有空跟你打架! 流光慢腾腾走回去,小厮又急又怕,还是尽责地拦在主子前面,“你不要过来,伤了太孙满门抄斩!” 紧接着他就被人一巴掌扇到了一边,从天庭太子降级为人间太孙的犰离很兴奋:“在哪打?” 流光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差七天,凡界差不多三十年,你要在这儿呆着呢,就等三十年,回九重天呢,就等七天,没到时间我不会跟你打的。” 犰离愣了愣:“我下都下来了,打完了事,何必拖拖拉拉,你是不是怕了?” 流光冷笑:“我怕谁都不会怕你这个小屁龙,但是我们做神仙的要言而有信,说两千年就两千年,早一天都不行。我在人间还有事,你快回去吧,免得被你爹发现了。” 说完一点指头:“别供出我来啊,不然我就不跟你打了。” 犰离下界费了不小的劲,在本体里留下一半龙灵瞒过帝后,威胁界台仙君,冒险半灵附凡人身,为的就是打这场期盼已久的架,可是流光竟然说没到时间? 他不高兴了:“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我闭关两千年又有新顿悟,创出了新招式,你不想见识见识吗?哼,流光小贼就是怕了,你不敢跟我打!” 流光忍不住翻白眼:“你打啊,来来来,让你打,动手吧。” 犰离面上一喜,顿手向下,掌心酝出一道红光,刚欲扔向流光,天空咔嚓一声巨响,粗壮的紫色天雷轰隆劈下。 流光唯一逃过雷劈的一次,是哄着凌骞发心魔誓的那次,那道雷不是真正的天雷,只是神仙用以避免自己在特殊情况下被逼发出心魔誓创造的护卫法咒,可惊醒本体,可震慑不怀好意之人,威力很大,但跑得快也不是躲不掉。而真正的天雷,确实躲不掉。 大树被劈成两半,树下的男子焦如木炭,黑头土脸,衣不蔽体,呆呆若鸡。流光嘿嘿笑了起来:“打啊,小屁龙,你真当六界都是你家的,想在哪儿猖狂就在哪儿猖狂?赶快回去吧,到了日子我自会去找你。” 第76页 雷声引来了国公府内不少下人,小厮头上撞出个大鹅瘤仍哭得像死了亲爹:“公子,太孙殿下,您没事吧?您被劈焦了!天啊,快来人救救太孙殿下啊!” 流光转头就走,小厮继续狂呼:“不能让她走,她是杀害太孙殿下的凶手!卫军!快去报京兆府抓住她!” 国公府内探头探脑的人没出声,喊了半晌的卫军也并未出现。流光看似不紧不慢,实际身形极快,走出国公府范围,路过两户高门大府,找了个狭窄的夹巷,瞧瞧左右无人便晃了进去。 从袖子里拿出一柄小剑往地下一扔,剑身变长数寸悠悠浮起,流光踏上,默道:起! 就在御器即将腾空的那一刻,流光忽然觉得身后一沉,一只手揪住了她的头发。 “小贼休逃!” 当初流光连打带骂,总叫他小屁龙,犰离不忿,回去请教他爹要给流光也起一个侮辱性称呼,天帝就提供了小贼俩字儿。并非瞎起,而是天帝始终认为流光的本命法器是她从神宝殿里偷的。 其实法器化形时就已经存在于她的神识中了,但这件事说不清,因为神宝殿确实丢了一样东西,正是她的本命,与伏羲箭,东皇钟并称创世三大神兵的开天斧。 天上地下遍寻不见,在她手里出现了,不是她偷的还能怎样?芙荼出来作证不是,天帝便不再追究,但流光知道,没有铁证他并不信。自己不好当面叫她贼,就教儿子叫,也是够心黑的。 两人一剑,直上云霄。待哭哭啼啼的小厮追到此处时,哪里还有人影。 剑身载着两人在云层上穿梭,眨眼百里,身后人不解:“为什么飞得这么慢?” “因为我怕雷劈。” “怕雷劈为什么还能飞?” “因为凡界也有修士,不超出天道规则的法术可以使用。” “为什么你不在我被雷劈之前告诉我。” “我又不是你爹。” “......反正你别想跑。”身后人牢牢扯着她的头发,“不就七日嘛,本殿等得起。” “九重天七日,凡界三十年。” 身后沉默了一会儿,转话题:“你不是历劫吗,为什么真身在此?” “正因为我历劫,所以才能真身在此。你偷偷下凡,附身凡人,视天条为无物,一旦被天帝发现,亲儿子也得再关两千年。” 身后倒抽一口凉气:“那我就更不能轻易回去了,你要办什么事,带我一起啊。” ......上都上来了,何必说废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不是司命说的?私泄仙踪违反天条,我要告他!” “瑞卿说的,它奉凤玄圣君之命去找司命问你们的事,恰好被我抓个正着。” 流光皱了皱眉:“瑞卿奉凤玄圣君之命?圣君正在历劫,本体应封于秘境,如何会与瑞卿在一起?” “不知。” “问我们什么事?” “好像是说你们命盘交缠的事,哎本殿不关心这些。小贼你知不知道,本殿于蕴龙洞中顿悟了一套心诀,有穿禁破空之能,父君设下的龙烟障都可以打破,听说你被关了荒川,下次再被关我也去,试试能否破开缚灵死界......” 犰离对他获得的新技能十分得意,急不可耐地炫耀,不着边际地畅想,流光没听,她还在想着瑞卿怎么会和凤玄在一起。那时瑞卿漏嘴,说自己从南海来,而凤玄历劫并没有把本体留在九重天,莫非秘境开在南海?早就觉得瑞卿出现得离奇,胆小怕事的家伙独身下凡也就罢了,它凑巧路过,怎么知道她在那儿,怎么能一口说出被她打伤的凌骞就是圣君转世?除非,它一直在盯梢啊! 干涉神魄历劫,感觉不像凤玄会干的事,而且瑞卿自视甚高,常以天后近亲自居,什么时候成了凤玄的狗腿子,流光百思不解。更不解的是,凤玄遣它去问他和她的命盘?问自己的就好了,问她做什么! 想不出来的事情就不想,以后遇见当面问,这是流光处理问题的一贯态度。 用最慢的速度飞行,半日到达北关外。九归山就在关隘以北六百里处,莽莽雪原,人迹罕至,巍巍高山,峰峦叠嶂,山顶被云烟雪雾笼罩,远远看去,颇有几分仙家气象。 北关外的卜勃族住在山的另一边,夏牧冬劫,经常袭扰边关,九归山就是他们的护身神山。在边城抢掠了燕人,只要逃到此处便没人能抓得到他们。哪怕大燕派出军队,一旦进入神山范围,很难再走得出去。 所以即使大燕烦透了这帮人,却总也无法将他们全部歼灭。九归山地势太复杂,又常有不可思议之事发生,多次尝试翻山损兵折将后,大燕就放弃了扩大版图的念头,来了就打,不来就随他们去吧。 流光和犰离飞至山顶,从云头上往下张望,一座灰蒙蒙不显眼的道观隐在最高处的松林里。松林外四面都是悬崖峭壁,一条羊肠道刻在峭壁间,几乎直上直下的角度,普通人不可能靠腿走上去。 “你来这儿干嘛?”犰离问。 “找一个人,让他改名。” “为什么?” “因为厚颜无耻,犯了忌讳,我必须给他个教训。” 犰离又兴奋起来:“要打架吗?我帮你啊。我不用法术,拳头就行。” 落在高大的雪松枝上,流光收剑回头吓了一跳:“你...要不要穿件衣服?” 第77页 太孙的衣服被劈焦,本就破烂,飞一路风一吹,全数化为乌有,此刻光溜溜地站在树枝上,皮子冻得乌青。 犰离满不在乎:“又不是本体,不用了。” “可是这样去打架,显得没气势啊。” “我半灵下凡,什么都没带,又不准用法术,算了,不穿衣服本殿也能拆了这座山!” 流光啧啧:“说来我看过九重天很多人的屁股,还没看过你的,不知是圆是方。” 犰离哈哈笑:“那你此生无机会了。” 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正在密室闭关的道士睁开了眼,手指在额头轻轻一抹,目光穿过墙壁,看向发声处。 三个小道士跌坐在地,往后蹭着身子,惊恐地望向门外,张了嘴想喊师父,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山门倒塌,两人从雾气中缓缓现身,一个青丝飞舞,绿裙翩翩,眉目如画,气质飒爽的女子和一个神情冷酷,姿态狂傲但......一丝.不挂的男子? 第37章 当年爱过 密室道士扫了一眼后暗叫不妙,来者不善,这般轻松破他山门,定是灵修界的人追来了。 他咬咬后槽牙,心中火升腾,都躲来俗世三百年了,还阴魂不散地要赶尽杀绝,简直可恶!这里是九归山,是他的地盘,派出两个毛没长齐的小辈就想将他捉回,做梦! 犰离挺着光肚皮,大摇大摆走进道观,张嘴想叫战发现不知敌方名姓,回头问流光:“厚颜无耻的叫什么名字啊?” “凤......”流光不能启齿,随意摆了摆手,“哪配有什么名字,你就叫他二狗好了!” 于是犰离大叫:“二狗滚出来!本殿数到三,再不出来就拆了你的狗窝,三!” 说罢一拳捶上院中的大香鼎,又是惊天动地的巨响,聚满香灰,高五尺重千斤的香鼎像只流星锤一样飞入正殿,撞碎道祖像,砸穿厚殿墙,径直从道观里飞了出去。 穿堂风雪呼啸着刮进来,三个小道士牙齿打颤,坐在地上皮僵骨硬,连逃跑都做不到。 “欺人太甚!”随着怒吼,一道青影从斜方闪了出来,两脚一并升天丈余,不依靠任何外物于空中伫立,道袍随风飘动,雪雾身周飞舞,细眉长眼,虽留着半尺长须,却是一个看起来比玄机还要年轻些的道士,阴森盯着下方两人:“道友不请自来,毁我九归观,是何道理!” 一个黄毛丫头,一个光屁股傻小子,他眯眼细看,看不出两人修为,不禁警惕更甚。这种情况要么是高阶修士,要么是毫无修为的凡人,但凡人上不来九归山,更别提破山门毁道观了,就傻小子刚才露的那一手,非法力不能做到。 若是高阶修士,也不太能说通。他已有金丹修为,比他高的至少也是元婴,在灵修界混了两百多年,见过的元婴寥寥,大多闭关修炼不问世事,一旦出现必然自恃身份,做足大能姿态,怎会是这幅不着调的德行? 摸不清底细,他打定主意,自己就是一介俗世散修,没去过灵修界,不知元熹宗,旧日名号不会承认的! 刚想再问,那傻小子瞪着眼睛开了口:“哎呀,你竟敢站得比本殿高!” 他倏地飞起来,飞到与道士平齐的位置,感觉还是不爽,又往上拔了两尺,于是道士眼睛一平视,正对上他两腿之间。 道士火起,猛一窜与他齐高,“你这道友好生无礼!” 犰离不允许有人站得比他高,再拔两尺,掐着腰剌着腿,一晃一晃的:“你再上来啊。” 再上就要靠御器了,凡界灵气贫乏,道士空有金丹修为,没有灵气支撑,无法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维持悬空太久,只能避开那不堪景象,恨恨仰头:“报上名来!” 犰离夸张地啧啧出声:“知道你弱,不知道你弱到这种地步,才飞起那么一点点高度就不行了,唉,没劲。” 被这般羞辱,即使下面只有三个小徒弟,道士的面子也挂不住了。他知道这两人就是冲着他来的,今日不能善了,索性不再废话,双手结印,正反对拉,一道火苗在指尖窜起,猛地朝前挥动,火苗瞬间变成手臂粗的火龙,窜向犰离。 火龙气势汹汹来速极快,眼看就要击中目标,犰离还有空低头喊一声:“你不说不能用法术吗?” 然后对着火龙吐了口口水:“呸。” 道士引以为傲的看家绝学,凭着它在灵修界混得风生水起,达到目的后又全身而退的护身大招,在这一口口水里熄灭了,差半寸,就燎上了犰离的胸口。 道士大惊:“你...你到底是何人!” 犰离嗤鼻,在龙面前放火?好好笑。流光看着他俩瞎闹腾一气,不耐烦道:“别玩了,快把他揪下来办正事。” 道士知道碰上了硬茬子,闻言转身就逃,调动全身灵力,使出毕生修为,箭一般从道观上空射向山下。 不得不说,他跑得真的很快,但是遇上两位强者,再快也是白给。 片刻后,堂堂金丹道士像死狗一样瘫在流光面前,任凭一只温柔又恐怖的手在自己脑袋上抚摸,恐惧地叫:“搜魂术,不要!仙器我还给你们,求求你不要杀我!” 他知道的搜魂术,是一种只有大能才会的高阶法术,以神识探人神魂,攫取记忆,搜完人就傻了,不死也是个废物。 流光不理他,兀自摸了一圈又一圈,越摸眉头皱得越紧:“灵修界?仙级法宝?什么玩意儿,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臭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第78页 “凤...凤...凤玄。” “啪”一大耳刮子摔过去,流光寒脸:“你凭什么叫凤玄?” 道士捂着生疼的脸不知所措:“只是一个道号。” “你凭什么叫这个道号?” “......出于对仙人的仰慕。” “以后不准再叫凤玄,叫二狗吧。” “…是。” 流光的手又放上了他额头,半晌后,若有所思:“灵修界有一样仙级法宝,传说是数万年前一个叫凤玄的仙君下凡授道时留下的。最初由天机宗宗主保管,后天机宗被魔道所灭,法宝流落辗转,最后落在了珍法阁阁主的手里。你以元熹宗弟子之名盗宝出走,致使两派结仇,躲来人界,躲避追杀,是这样吗?” 道士笃定这就是搜魂术了,听着她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记忆,瑟瑟发抖,等待着她手拿开的那一刻,自己神残魂伤。 然而并没有,流光拿开了手,道士还能回话:“是。” “什么法宝,拿来我看。” 道士不敢拒绝,从脖子上扯出一条红绳,红绳下缀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石,流光溢彩,虹波隐隐。流光一入眼就呆了一瞬,这石头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她的本体原形啊! 待将石头握在手中,流光长长呼了一口气,熟悉,亲密,契合无间,这就是她原形......的一部分啊! 道士庆幸自己经过搜魂仍能保持清醒,忙补充说明:“此法宝顶级灵剑砍不动,至强丹火烧不透,自带无穷灵力,修炼时将其放在身边,事半功倍,所以贫道才得以在这乏灵人界继续修炼。但美中不足的是,无论用什么方法,此宝都不认主,可为我用的灵蕴之力不过九牛一毛,可惜可惜。” 话音刚落,又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道士滚了好几圈,抬头时口角开裂,鲜血直流,犰离在一边看得哈哈大笑。 想让我认主?你哪来那么大的狗脸! 流光攥着小本体默默思索起来,又薄又小的一片,莫非是开智前磕过,碰过,摔过?她是盘古山天生天长的灵石,能啃噬世间最坚硬物体的古岩兽也啃不动她,从九重天摔到无间地狱也摔不烂她,怎么会莫名其妙遗失了一小块本体呢?不是她自己摔的,就只能是被人恶意切割的。 她不记得了,芙荼从来没跟她谈及此事,但假如芙荼不知晓,小本体怎么会落在凤玄手里?难道......她本体太美,太诱人,凤玄起了觊觎之心,又不敢抢姐姐的东西,就偷偷摸摸私下里去割了一片珍藏? 可若真觊觎她,爱若珍宝,就不会把她送给凡人了。感觉更像是凤玄当年爱过,后来发现她已和芙荼牢牢绑在一起,再也没有拆散的可能性,心灰意冷之下对那点小纪念也没了兴趣。下凡授道完毕,想赏个什么东西给信徒们,看看乾坤袋样样好物都舍不得送,突然发现了被遗忘在角落的小石片,随手一扔,既然你不能完整的属于我,那就让烦恼随风去吧。 她想着想着就把自己给想生气了,没别的可能!凤玄一向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当初一起泡澡,一起聊天时多么愉快,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门不让进,面不让见,她的成长过程一点也没参与,更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得不到她的全部! 唉!要不说芙荼有眼光呢,一眼就在盘古山万千奇石里相中了她,她那么美,那么灵,谁看了不喜欢呀。 气着气着她又得意起来,老子化形了,再也不会任人把玩,永远是你得不到的美石,凤玄弟弟哭去吧! 她在这边脑补了一出爱而不得因爱生恨的故事,犰离在另一边把二狗道士当球踢,三个小道士跪在地上哭泣。 打不过,逃不掉,二狗随着他的劲力滚来滚去,鼻青脸肿,气息恹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我吧,不要让我再看到那晃晃荡荡的东西,不要让我再承受来自傻子的侮辱! “住手!” 一声清越的呼喝传来,流光和犰离同时向山门处看去。 天色暗沉,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山风凛冽,门外白雾腾腾。高大男子负着手,一步一步踏进山门,他穿着寻常的布衣,肩上蹲着一只秃头红鸟,额角两缕碎发挡不住他冰冷的眼神,扫过流光,再看犰离,过于强大而压迫的气场,令两人竟一时没敢动弹。 “谁允你们在此胡闹?”男子面无表情,但目光显而易见传达着他此刻的不虞:“犰离,回去。” 犰离看了看流光,拿下踩着道士脑袋的脚,“呃...我有约在身,现在不能回去,” “我送你回去。”男子的口气不容置疑。 犰离飞快地跟流光打眼色:打架第一局让你赢好吗? 流光不屑:我不认识“让”这个字。 那算我欠你个人情,以后你可以让我帮你做一件事,什么都行。 ......成交。 犰离哈哈笑起来,指着前方叫道:“圣君,你看那是什么!”话没说完纵身跃起,一道银光唰地飞向天际。 男子身形一动,流光早有准备,比他动得更快,在他纵身的瞬间一把扑上,紧紧搂住了他的腰身,胡乱叫道:“你抓我我还要抓你呢,不说清楚我的事你不能走!” 说时迟那时快,银光未尽,白绿交缠的两道光已急速追去,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出,白光快如闪电,绿光却在往相反的方向使劲。 第79页 当然,道士们是没有办法仔细观察的,因为那都是瞬间的事,二狗昏死过去,小道士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一眨眼,院子里就没人了。 雷声在云层里追着犰离,他丝毫不敢放慢速度,边飞边喊:“我是应龙,天生会飞,劈后面的,后面的用法术了!” 为什么一定要逃跑,他也不知道,反正一听有人强迫他做事就很烦,好像看见了爹一样。让我回,我偏不回,这就是本殿的性格! 风声在耳边拉出了持续不断的啸音,流光紧钳双臂用力向后坠,换个普通人,腰会被坠断,但男人仿佛没有感觉,拖着这个累赘仍然距离银光越来越近。 流光心说这不行啊,小帝君一诺可遇不可求,无论将来犯错,受罚,或者想闯点高难度的祸时,他的承诺都有可能救自己于水火,再不济也能拉他一起下水。若说她在天帝跟前的面子只有芝麻大点,犰离的面子可有半个九重天那么大呢,岂能错过! 绝不能让他被抓回去,她使着千斤坠,两条腿开始往男人腿上缠,从他腋下把脑袋伸了出去,一点一点挪到了他的正面,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身无空隙。 秃头小鸟撒膀子追在后面,看得眼珠子涨疼,圣君为何还不把她打下去,竟能容忍她这般亵渎! 流光从他胸口仰起头,高声叫道:“圣君别追了,犰离该回去的时候自会回去,你把他揪回去,不是摆明了要他受罚吗?” 男子充耳不闻,持续提速,与银光之距缩短至不到百里。 “我们没干坏事,没杀人,只是那个臭道士用了你的名讳做道号,我气不过,才来讨公道的。” 五十里。 “知不知道我在臭道士手里发现了什么?是我的本体啊,他说是你留下的。” 十里。 “圣君,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唉,为什么不早说呢?原来你曾经那么喜欢我!” 白光疾电微微一顿,就这一顿,银光转瞬消失在视线里。 男子低下头:“你说什么?” 锐风变作柔风,飞离了北关的风雪,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湿漉漉的云间,男子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记忆里熟悉透了的脸,被她用全身力量坠着,逐渐慢下速度。 流光回头看了看,犰离逃过一劫,嘻嘻一笑:“不用不好意思,喜欢我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四海六界八荒,谁看了我会不喜欢呢?” 天帝不喜欢,唔,那是个审美有问题的家伙,排除。 男子蹙眉:“松开。” 流光撇撇嘴,扔出小剑站了上去,离他一臂之距:“您怎么又下凡来了?还是因为凌骞的事吗?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他不会再对我有非分之想,放心吧。” 能放心就好了,凤玄后悔自己两次破戒附身转世,神魂不可自控地与神魄产生了联系。每每想要入定时,就被凌骞的情绪所扰,一会儿悲伤,一会儿痛心,一会儿惆怅,一会儿又产生了不顾一切的冲动,也不知他不顾一切个什么鬼! 凤玄知道不管流光在或不在,这份情劫注定了,以凌骞的定力,回归后会给他带来大量负面影响,还无法从中获取劫数之功,简直就是一步废棋。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亲自解决问题——像流光一样,提前收回神魄,以真身入世历劫,按照凌骞的人生轨迹走下去,这样做的好处是,他可以抵挡,无视,消除流光带来的情劫,至少不需因为她而废掉一生。 附身后他在流光的房间里,捧着一颗心发呆,床底下还藏着一个被掏了心的人。结合瑞卿传回来的话,要撕烂凤玄的脸,砸碎凤玄的骨头,他预感流光又要干什么为祸人间的事了。 没想到追来还有意外收获,小帝君犰离也在跟着她胡闹,凡界成什么了,他们这群无知小辈的游戏场吗? 本来势必要把犰离送回九重天,可是流光的话让他起了忧念,莫非,她发现了过去的孽缘? 慢悠悠飘了一阵,凤玄开口:“小玉...流光,爱恨情仇都是过眼云烟,沉溺其中只会让你偏离大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本君不会因此困扰,希望你也早日挣脱。” 流光翻个白眼:“我懂,不过就是从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呗,您都把我忘了,自然不会困扰,要不是被我发现,我都不知您原是这么一个爱之狂,恶之弃的人,不喜欢也不能丢了啊,还给我啊,丢了是什么行为?令人鄙夷!” 她似乎很幽怨地瞪了他一眼,催剑飞快离去了。 白云在凤玄身边朵朵飘过,他无话可说。历劫中最可怕的事情出现了,你的多世情劫,她认得你,记得你,日后还要相处在一起! 第38章 愿意管我 由于来去北关的速度过快,当流光回到国公府的时候,皇帝还没有发现玄机道士的失踪,或者说还在等待他带回好消息。可是他没找上门来,却有另一拨人把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京兆府参军带了一队人,六城营都尉带了一队人,三皇子家将也来了一队人,把前后左右所有能出入的地方都给禁了,府门口几个头头正与八老太爷陈祺宝交涉,让他交出凶手。 陈祺宝破口大骂:“狂妄至极,天子脚下竟有这般无视王法之人,无旨无令擅封一等公爵府,我要告上御前,看看是谁给了你们泼天的狗胆!” 参军和都尉都不说话,显然只是来撑场面的,三皇子家将领头者越众而出:“陈八公言重,我等并非封府,只是奉命捉拿杀害太孙的凶手。” 第80页 “一派胡言,凶手怎么会在国公府里?再说了,太孙是哪位?皇上何时下旨封了太孙?” 家将头领避开这个话题,只指着角门外的焦树道:“凶手从国公府走出,此树便是她杀害太孙时劈开的,太孙随侍亲眼所见,此人重伤太孙后更带走尸身,人证物证俱在!陈八公交出凶手,在下绝不袭扰贵府,若不交......” “不交怎样?” 陈祺宝想说我交你奶奶个腿儿,什么太孙凶手的一概不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明摆着就是来找茬,当我国公府没人?他转身就要叫护院,却突然听得这轻飘飘一句。 所有人目光投向发声处,见一位身着翡色罗裙,肤白貌美的小娘子正轻盈走来,眼睛扫过一圈兵将,似笑非笑。 那跟着太孙的小厮蓦然惊叫起来:“就是她,张统领,就是她用邪门功夫杀了太孙!我亲眼看见的,她就是凶手!” 统领一听立刻挥手,家将调转枪头,齐刷刷对准了流光。 陈祺宝赶忙拄着拐棍走出家门,“胡说八道!这是我家姑娘,身娇体弱,哪有邪门功夫,下三滥的诬陷荒唐至极!” 听八公这么一说,京兆府和六城营的头头也很为难。太孙是京城有名的皇家纨绔,惯会胡闹,经常惹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祸事来,素日帮他擦屁股善后都不知帮了多少回,乍闻他被人打死,惊吓之余还有种“终于玩脱了”的感慨。凶手是一定要抓的,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底气,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案情经过全由小厮口述,要不是三皇子逼令,他们也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来招惹国公府。 此时再看那所谓的凶手,越发觉得小厮可疑,会不会是这主仆俩又在玩什么“有趣”的把戏?毕竟从前太孙就因为看上了中书令家小娘子,求爱不得,干过将人掳进府中关了半年,对外还声称一无所知的恶行。 这姑娘,可比中书令家小娘子长得还美呢。 京兆府和六城营的人没动,家将步步逼近,陈祺宝和两个随从挡在流光身前:“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皇子府竟要扣莫须有罪名于一个弱女子,天理何在?” 那统领也觉得证据不够充分,但他知道小厮自从上次帮太孙隐瞒所行,让三皇子狠狠教训了一通之后,就不敢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了。太孙失踪,必然跟这个女子有关。 “陈八公,太孙是否被她所害,拿去京兆府一审便知,请您不要阻碍下官办事。” 陈祺宝哪里肯让,国公府的家丁护院,包括此时休沐在家的子弟都出来了,见这阵势无不气恼,居然拿枪对着咱家八老太爷,岂有此理!先不问缘由,统统上前护着再说。 两方正要发生冲突,流光拨开陈祺宝,又把围在她前面的孩子们都拨了拨,站到最前方,胸口几乎顶上钩枪,伸出兰花指对着枪头一弹。 那家将胳膊一阵酸麻,不由自主松手,钩枪嗖地被弹上了天,众人抬头,见钩枪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却没有下落,而是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了。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统领面色一紧:“你...” 小厮大叫:“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会邪门功夫,你们都看到了吧!” 流光伸开双臂,将国公府目瞪口呆的众人又往后拦拦,盯着那统领道:“现在离开,我饶你一命,让三皇子来找我,我告诉他太孙的下落。” 统领感到一股莫大的压力兜头罩下,似乎是来自面前这个姑娘,但他用理智说服自己这不可能。听她说话,放在刀柄上的手有些颤抖,咬咬牙一把抽了出来:“放肆!果然是你害了太孙,给我拿下!” 凤玄因为在路上多思考了一会儿如何解决流光的问题,回来稍迟一步,待他赶到,已无法阻止惨剧的发生。 国公府门前人横遍地,目光能及的墙头树梢上都挂着“尸体”,折断的钩枪刀剑比比皆是,几个侥幸逃过摧残的男子缩在墙角抱头叫着饶命。而国公府一大家子站在凶残现场的最中央,像被人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在角门内,他看到了自己的“祖父父亲”,两人背着手面露三分欣赏,七分崇敬地望着那个面不红气不喘,悠哉悠哉往里晃的小女子。 “父亲”说:“天赐神力。” “祖父”说:“大将军护佑。” 瑞卿看出圣君面色不佳,忙吹耳边风:“可怜的凡人啊,遇上了这个祸害,全都被改了命!” 凤玄快步追上她,“你太妄为了!” 流光侧头看他一眼:“您怎么还没走?” 凤玄没再说话,跟着她一路回到松龄院,进房,入内室,玄机道士还在榻下静静躺着。环儿问要不要上茶,流光看着凤玄的脸色,说不用了,然后恭敬请他坐下。 “圣君还有话要跟我说?” 凤玄收魄入身,没有留出静心化解的时间,能够清晰感觉到凡人心绪的波动,受外界影响后神思敏感,喜怒都被放大。 他压下怒意,尽量用平和的口吻与她道:“本君同你说过,仙人有别,你以凌驾之姿在人间肆意妄为,会带来多大的恶果知道吗?” 流光还有被他随意扔掉本体的气恼,但她明白这公道没法讨,大罗金仙高高在上,实力何止碾压,简直可以把她碾成渣,惹他生气没什么好果子吃。只是不喜欢小纪念品了而已,又没对自己造成实际损害,难道还追着他要道歉不成? 第81页 关键日后还想找他当靠山,态度也不可太嚣张了。 她低下头:“不知,请圣君赐教。” “无论哪一界,都在天道规则下运转,世情自有天定,而我们所修的大道,讲究的就是顺应天命。仙界有仙界的规矩,凡界有凡界的规矩,六界互通时也各有规矩,你可以下界,但你不能做出有违规矩的事。” 流光嘀咕:“我没干什么呀。” “你干出凌人的事还少么?凡间如何会有一个女子动辄以一敌百?动辄来无影去无踪?动辄力举千斤,拳重万钧?” 流光咧嘴:“举千斤的是犰离,不是我,但那也没什么,圣君历劫多世,对人间应该很了解才对啊,史上以一敌百者有,来无影去无踪者有,力能举鼎者也有,不说远的,就是我爹佟定邦,五百斤车轮板斧挥起来都不费劲。我天生力气大,下界已经着意约束自己,尽量不做超凡人能及之事,打人也总是控制力道,从不将人打死打残,经过尝试我能确定,天道对此没有异议,圣君您就放心吧。” 听她提到佟定邦,凤玄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个“老丈人”,跟着他打仗不止一次,五百斤板斧纯属吹牛,不过两百斤还是有的,力气确实过人。有神力的爹,就有神力的女儿,倒也能说得过去,可佟惠容除了年轻时喜欢玩玩鞭子之外,一辈子都是个贤良淑德,温柔至极的女人,儿孙哪个不知...... 惊觉自己代入前世,凤玄神思一凛,不悦地看着满脸无所谓的流光:“你本不该存于此世,若只是行善积德倒也罢了,这样与人结仇掺入纠葛的胡闹下去,将会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改了命数,转了运道?这是对天命的破坏,此时不见天道惩罚,但大孽终将在你身上酿成。” 流光最怕听到“孽”字,她只想要德,不想要孽,忙严肃起来:“圣君,我保证不再胡闹,您能不能教教我,怎么做善事才能得到功德?历劫以来,我的神魄做过坏事也做过好事,但孽都给我算上了,德一点也没有。上一世我救过掉落山崖的幼童,放过被山匪强抢的女子;上上世,我在战场救伤兵,替夫君挡过箭;这一世,少年跟着娘亲做善事,嫁人后也从没忘记穷苦百姓,年年施粮;还有如今,我帮人伸冤,功德却让凌骞得了,凭什么啊?天道是不是对我不公平!” 从她嘴里说出旧事,再一次让凤玄陷入怔忪,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他却回忆起了她......和他的一生。 她在山寨偷偷放人之后,趴在他肩上巧笑倩兮,寨主,你有我还不够吗? 她凶狠地拔下胸口箭矢,握着他的手说,不痛,将军快带我们冲出去。 她跟在佟夫人身边给饥民端粥,侧脸娴静美好,佟骁拍着他的肩膀说,枫哥儿,再看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凤玄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该在神魄还未完全融入神魂时就轻易与她见面的。不久前她说的那番话,显然知道了与她多世纠缠的就是自己,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是在调侃他抽离旧事回归本心快吗?可是看起来,她似乎更释然一些。 想起她说的没功德,没感悟,凤玄若有所思,莫非是她本体的原因? “从心。” 说了等于白说,我不知道从心吗?问题在于怎么从心!流光斟酌了一下言语,又道:“我......不会从心,您再说的具体一点。” 凤玄望着她真诚求知的眼睛,道:“什么事情,会令你觉得心痛?” 好问题!虽然不知好在哪儿,但圣君肯赐教,流光便认真思考,什么事情会让她心痛呢?呃......好像没心痛过。 小心翼翼回望:“心痛是什么感觉?” 凤玄:...... 流光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够灵醒,就像她知道要怜悯凡人,却不知怜悯的感觉是怎样的,看着凤玄的脸色,她羞愧表示:“圣君,我是石头,七窍未能全开。” 犹豫了一下,凤玄道:“与喜欢的人分离时,你是什么感觉?” 喜欢的人,第一个跳进流光脑中的就是芙荼,她立刻苦了脸:“难过啊,不舍啊,芙荼上神飞升的时候我真恨自己修为太差,不能随她而去。” 有点接近了,凤玄刚想点头,又听她道:“一想到她在天外天打架没人帮,我在九重天无依无靠,任人欺辱,我真是心痛!不过有了圣君您以后管我,我又好受多了,跟着您,就和跟着芙荼上神一样的嘛,凡间俗话不是说县官不如现管,上神已经是高界的人,想管也管不着,九重天的老大现在就是您了!跟着您谁还敢欺负我,对不对,毕竟上神交待过,圣君......会管我的吧?” 凤玄:“......你历劫挡箭的时候,怎么想的?” 流光仔细回忆:“嗯...我神魄当时扑挺快,我想吧,大概是将军死了,他们就突不了围了,那必须救啊。” “军队围攻黑风寨,寨主死在你面前时,你怎么想的?” 流光抓抓鼻子:“按神魄那个撕心裂肺的程度来说,我觉得应该是管饭的人没了,自己也要殒命,惨哭了。” “陈枫临终时,你怎么想的?” “他功成名就,儿孙满堂,富贵终老,我能想什么?高高兴兴送他走啊。” “那你为什么哭?” “哭......是一种习俗。” 此灵石之愚钝,蠢笨,自私,无情,不开窍,世间罕见! 第82页 凤玄摇摇头站起身:“记住本君的话,不可再任性胡闹,伤害凡人,否则本君就要将你送回九重天。” 还没给出心痛的定义呢,不赐教了吗?流光看着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小声道:“圣君,您让瑞卿去问我的命盘,是有什么问题吗?” 要不然他怎么知道黑风寨,他怎么知道陈枫,显然是把自己九世历劫都打听清楚了,目的何在? 凤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道:“找找你没感悟的原因。” 流光激动地站起来:“您这是愿意以后管着我了?” 凤玄没给答复,流光却十分高兴,从前的怨气一扫而光,就说嘛,大罗金仙怎么可能真是言而无信的小人,答应姐姐的事肯定会做到。迟是迟了点,却正赶上她需要的时候,功德攒到了,给他争争脸;攒不够,回去也不用担心被天帝下黑手。 她浑身舒畅,腰杆倍直,从今以后,又是有主的石头了,看不惯她的小人们,就继续躲在背后阴阳怪气敢怒不敢言吧。 这天以后,流光好几日没见到凌骞,却常见瑞卿在国公府内飞来飞去,她认为圣君走了,把狗腿子留给她差遣......顺便监视她在人间有没有“胡闹”。几次想问问瑞卿是怎么跟了圣君的,秃头小鸟都对她视而不见,保持安全距离,事情一多,就随它去了。 事情真的很多,国公府的姑娘收拾了京兆府,六城营,三皇子府兵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三皇子联合两司上折状告国公府内有妖人出没,要皇上下旨彻查抓妖,却只字未提太孙的事。 因为太孙已经完好无损回去了,没死没伤,就是有点丢人。据说他突然光着身子出现在中阳大街上,不羞不臊闲庭信步地走回皇子府,半个京城的人都被迫欣赏了他的屁股。 儿子的脱线行为令三皇子恼羞成怒,满腔恶意都发泄在国公府身上,除了捉妖,还罗织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罪名,陈姓某某主事渎职,某某外官受贿,甚至陈家儿郎在国子监有打过架的行为等等都成为他弹劾的理由。 所谓瞌睡送枕头,皇帝就想动国公府呢,奏折正合他意,在朝会上连讨论都不讨论,直接就以德不配位下了个除爵的旨意。接下来就是封府,查证,定罪,抄家,砍头! 一套流程都是走形式,皇帝对此驾轻就熟,他只想快快把国公府翻开,把老妇抓起,把他心爱的玄机道长找到,国师竟也无法推算出他的方位,延年丹已经断了三日了呢。 对于上门来宣旨的内侍,祺钰祺泉祺宝三兄弟采取无视态度,国公府连门都不开,把内侍气得在门口大叫抗旨,反了! 松龄院外,世子陈洪昀搓着手走来走去,堂兄弟和世子夫人都心急如焚,天降大祸,三位老太爷还要和那个女子谈话,有什么好谈,祸事就是她惹出来的! 松龄院里,陈祺钰悠悠喝了一盏茶,对两个弟弟说:“京畿大营的新督军是凌寒春副将何忠,已在待命,中州总督廖成业正在赶来京城的路上,皇帝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要动手,就这两日了。” 陈祺宝问:“太子殿下他怎么说?” 陈祺泉笑道:“还能怎么说,天下从来就不会是他的,作为三皇子的箭靶,他心知肚明,此时不破釜沉舟,来日三皇子登基,不会留他的性命。” 流光坐在一边越听越不赞同:“你们这是要干嘛,造反吗?” 陈祺钰道:“逼宫。” “干嘛要逼宫,佟家还没平反,叛国罪还没洗清,皇帝残害百姓还没认罪呢。” “太子上位,这些都不是问题。” “一人做事一人当,皇帝的错不能由他人代认代改。她站起身:“行,我不急有人急,现在就进宫一趟吧。” 第39章 管以及教 陈祺钰对拖延时间迷惑皇帝自有办法,在内侍来宣旨的同时,他已经将早就写好的一道抗折派人送去了宫里。折中列举祖上功绩,细数先帝厚恩,然后大呼冤枉,对“德不配位”的说法表示疑议,恳请皇帝明查。言下之意就是你得拿出具体罪证,笼统扣个罪名我是不会接受的。 哪个世家大族被这样敷衍的除爵也不会接受,抗的不是旨,是罪。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死得冤枉和死得其所大有区别。有证据拿证据,昭告天下,叫世人知道镇国公为何而死,是你皇帝在残害忠良,还是我罪有应得。 皇帝敢说吗?十年前大将军府的案子就办得勉强,堵得了人嘴,堵不了人心;十年后还想故技重施,炮制冤假错案,陈家兄弟可吃够了姻亲的教训,才不会任他摆布。 陈祺钰宦海沉浮几十年,学生,门客,提携过的官员多不胜数,他上了折子,自然有人跟着上,也不用立场鲜明的站队,只需劝劝皇帝冷静,明鉴,喊几句三思就可以了。 如此一来,皇帝就要多花点心思在伪造证据上,找人证,找物证,找替罪羊,不消多,耽误个三五日足够。 太子老七并不完全是个被架空的傀儡,手里毕竟握着监国之权,皇城换防,禁军调动什么的不是问题。稍开方便之门,待廖成业赶到,宫里就要旧貌换新颜了。 皇帝和老三被国公府近年的逆来顺受麻痹了,认为老翅将亡,幼羽未丰,国公府翻不起大风浪。却想不到耄耋之年的陈祺钰早在渝城就开始部署这一切,对凌寒春轻易的谅解也另有所图。 第83页 因为祖母回来了,他再老也是为人孙者,尧舜之道,孝悌而已。 三兄弟劝流光不要去找皇帝,那人现在服丹服成了失心疯,早不是当年明君,跟他讲道理就是对牛弹琴,还容易打草惊蛇,可流光坚持。 佟家的事,她本不是多上心,皆因人全都死了,作为一个神仙,她看得更深远。过黄泉冥府,一碗孟婆汤下肚,什么仇什么怨都不记得,所谓报仇,也只能宽慰活人罢了。但是孙子每每提起,那沉痛的语气,那委屈的模样,又让她觉得活人的确需要宽慰。她还想在这世间多待些时日,总把自己置于一个反贼之后,身怀奇冤的角色里,也不太利于她放开手脚行善积德。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皇帝太讨厌了,对她垂涎三尺不说,还总送些无辜小卒来增她罪孽。圣君都说了,不要胡闹,不要造孽,她要听圣君的话,首先就得把这个造孽的祸头子给解决了。 孙子们的担心她能理解,于是再次拖出床榻下的玄机,把三人吓了一跳,“祖母,这是......” “这就是那个炼丹的道士。” “您要做什么?” 流光嘿嘿一笑:“他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端看皇帝乖不乖了。不乖的话,大限不远矣。” 陈祺钰不明:“您的意思是,皇帝听话,您帮他炼丹?” “我可没空,听话一切好商量,不就是想多活两年嘛。” 说完她将玄机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走出房门,三个孙子面面相觑,祖母还要留着皇帝?他要的可不止多活两年。 这厢一出门,蹲在老远一株树杈上的秃头小鸟就振翅飞回了南苑聆风楼,啾啾叫着落在二楼窗台:“圣君圣君,祸害出门了。” 凤玄一身玄色长袍,长身玉立,正在书案踱步,听二弟凌翱背书。闻言瞥了小鸟一眼,去哪了? “不知道,背着一个道士,气势汹汹的,看样子又要作孽去了。” 这几日凤玄正在和家人商量离开京城的事,遭到一致反对。凌寒春铁了心要跟着佟昭,对陈祺钰言听计从,说联络旧部就联络旧部,说逼宫就逼宫,绝无二话,万死不辞;凌云海则表示,咱都成钦犯了,去哪儿啊?要么洗清罪名,要么身首异处,背着钦犯之名逃亡,你爹我打死不干。 凤玄只是想离开流光,走一条相对正常的人生道路。钦犯也好,逃亡也好,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哪怕沦落为流民乞儿,也比被流光带偏了强。 可是家人都不同意,他们上了国公府的船,誓与国公府共存亡。于是凤玄表示你们不走我走,话一出口,祖父父亲还没发火,凌夫人先跳了起来,指着他鼻子哭道:“骞儿,你要丢下父母弟妹?你不是这种人!” 凤玄无奈,是啊,凌骞不是这种人,他不能以己好来改变凌骞的人生轨迹,这和历劫中本体苏醒没区别。他要走凌骞的路,受凌骞的苦,不可避免的,就要和流光继续接触。 令他稍稍欣慰的是,流光是块蠢石头,虽知晓了前尘旧事,却对他并无深情,只要自己守住本心,阻止她更多“超凡脱俗”把他拖下水的行为,就算相处在一起,也勉强可以过上正常的,属于凌骞的生活吧。 可刚安下心沉浸转世日常没一天,流光就罔顾他的训教,再次出门,背着那具没有心的道士身体,显然不是去干什么好事。 他走出南苑,穿过花廊,见陈祺钰正在安抚府内众人:“无事,昭昭姑娘进宫与皇上叙叙旧,劝诫劝诫他,你们不用担心。” 国公府子弟成天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中,此时雾水进一步扩大,叙旧?劝诫?听起来怎么这么荒谬呢? 可不是荒谬吗?凤玄一听就知不好,以她那个鲁莽蠢笨的性子哪里会去劝诫,八成先去大放厥词一番,一言不合又要动手了! 摔打若干士兵也罢,皇帝可是人间真龙,有帝星庇佑,被起义推翻,被外敌侵略,被造反,被逼宫都可以,唯独不能死伤在上界人的手里。那一份大孽,芙荼下凡来也罩不住。 他疾步走向角门,门外早已被禁军围堵,穿着盔甲拿着枪门神一样,只开条小缝,钩枪便交叉一拦:“回去!” 其余各门也是如此,而流光早已不见踪影。凤玄站在高高的院墙下迟疑,飞?不飞?凡人不可能飞出去,可是流光飞出去了.......这不听话的蠢石头。 流光御剑到了宫中,偌大宫城扫视一圈,很快确定了皇帝的方位——他正在白鹤观皇家分观里,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说话。流光落在位于御花园西面的道所屋顶,坐在高高的屋脊上,两人的声音清晰入耳。 “国师,玄机道长还是没有消息吗?” “贫道无能,无法为皇上分忧,师兄踪迹难寻,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有死。” “数日前玄机道长去了国公府,莫不是被佟惠容那个老妇抓住了?” 国师不以为意:“皇上,师兄筑基大圆满修为,半步金丹。莫说凡界,即是在仙界也是拔尖的高手,半生捉妖降魔无数,岂会陷于小妖之手。” “那他去了哪里呢?朕的延年丹已经服完,这几日全身不畅,国师你看,”皇帝把手背伸出,“竟生了许多斑点,这是何故?” 国师还是一副不焦不躁的样子:“皇上莫急,师兄性格一向乖僻,不喜约束,许是在宫中待得不耐,回山看望师父去了。” 第84页 “唉,朕许出三座城池,竟也不能请到你师父下山,终生之憾呐。” 流光在屋顶听得窃笑,三座城池换二狗下山?皇帝何止昏庸,真的是失心疯了。她抓住玄机的身体高高举起,正想来个天降大饼吓死两人,手倏地被人按住了。 凤玄冷寒的双眼缓缓移到她脸前:“你在做什么?” 他的掌心热乎乎的,不像流光,彻身冰凉,她不是暖玉,再捂也捂不热。 “您怎么还没走?”流光把“还”字拖得很长。 其实以她的功力,很难看穿圣君是否附灵。就像这几次,他都以凌骞的面貌出现,黑发,黑瞳,稍显粗糙的皮肤和不那么滋润的嘴唇,如果着意隐瞒,她分辨不出来。但圣君的气质和凌骞的气质截然不同,只要感觉到那铺天盖地的威压,不用说定是圣君来了。 “求本君管教,你便是这般态度?”凤玄夺下道士,也松开了流光的手。 流光讪讪:“不是管教,是管......以及教。” 凤玄冷漠地注视她,等着她说出两者区别。 “管教是对下属,徒弟,喽啰,我是想让圣君您管着我的安危,顺便再教导教导我。” “你的意思是,你闯了祸本君帮你善后,你违了天条本君帮你说情,你有不明之处本君还要教你,但是你的行径自由,本君便不需过问。” 流光一拍手:“正是如此,圣君聪慧。” 凤玄冷笑:“好一个大言不惭耻而不知的小玉儿,多年不见,竟已顽劣如斯!本君愿意与你多言几句,全是看在芙荼的面子上,既你不知感恩,那本君也不会同你客气了。” 他出手如闪电,一把薅住流光的脖颈,莲指一压,腾空而起,抓着她直冲云霄。 “圣君!圣君你要做什么?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啊!” 眨眼间两人已飞上云端,九重天不在凡间的高处,另有界壁。凤玄展袖挥开云雾,掐诀作法,轰隆隆一阵雷声过后,庞大的白玉石门已在远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流光拼命挣扎,疯狂大叫:“圣君!不要啊!我神魄还没死呢,这一世还没完呢,就这样回去我会被天帝下黑手的,我错了错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你想管教我就管教我,我保证,我发心魔誓!” 凤玄不理,仍拽着她疾速飞行,流光的石头心又双叒叕要裂开了,几日前的欣喜又被愤恨替代,呸!还是那个无情无义言而无信的小人! “上神,上神救我!”她一滴眼泪也没有,但说话带着哭音,“你弟弟靠不住,他自私,无情,嫌我是累赘,怕我给他找麻烦,他把过去的事全都忘了,忘了你是他最亲的姐姐,忘了我们三个的情谊,更忘了他以前是多么多么的喜欢我,摸过我,抱过我,把我捧在心口,更把我当作珍宝一样藏起来过,呜呜!他全忘了,上神,我永远记得你说的话,战士宁死不屈,我要自爆!永别了上神!” 她喊一句,凤玄的脸色就黑一分,当听到摸,抱,捧,藏的时候,几乎要掐断手里那截细细的脖子。 流光不是故意刺激他,更不是故意卖惨,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看着那界门越来越近,想到回去后将面临的局面,她真起了自爆的心。 进荒川,挨神鞭,劈天雷,被人冷嘲热讽,当众行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爆就爆,离界门一步之遥的时候,她闭上嘴开始运气,老子以上古灵石的名义起誓,死也要轰轰烈烈炸了界门,搅仙界一个兵荒马乱! 丹田之力猛然被抽至四肢百骸,神识无限放大,流光的眼睛里出现了隐隐绿光,皮肤泛出莹色。紧接着一只手就放在了她的天灵盖上,不可抗拒的凉意从头顶灌入,硬生生把沸腾起来的仙力压了下去。 和芙荼一样,都是疯子。 停在界门外,凤玄低头看着只有他肩膀高,眼里的绿芒还未完全褪尽的流光,深深叹了一声:“发心魔誓。” “什么?” “服本君管教,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发心魔誓。” 流光愣愣:“你不送我回去了?” 凤玄严肃:“发誓。” “噢。” 乖乖发了个心魔誓,凤玄没再说什么,掉头往回飞去。流光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界门,突然抬手敲了敲,动用仙力传音道:“魔尊领兵百万,驻扎麒河岸,准备大举进犯九重天,快去禀告天帝呀!” 喊完拔腿就跑,倏地窜进云层里,瞧见凤玄阴着脸飘在前方,忙道:“开个玩笑,这边是人界,界台仙君不会相信的。” “记住你发的心魔誓,从今日起,本君将屡诺对你行管教之责,若再任性妄为,严惩不贷!” “是。”流光做顺从状,逃过一劫,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定听话。只是不知该不该告诉圣君,心魔誓对她的约束力......不大,她以前经常乱发。 凤玄从袖口拿出一颗心脏,“将此心还与人身,放他自去。皇帝乃人间真龙天子,你不可杀他害他,佟家旧怨,就交予国公府处理。” 流光呐呐:“可是圣君,我现在就是佟惠容,佟家的事我有责任承担。还童之前之后,我都答应过祺钰,会护子孙后辈安全,保国公府永立世家之巅,我不能言而无信。” 她说着心头突然动了一下,每每想到祺钰就会如此,也是奇怪。她接着道:“我是以还童的佟惠容身份回到人间的,祺钰祺泉祺宝都是我孙子,也甚为依赖我这个祖母,他们和那个死老头子陈枫一样,心心念念的就是维护国公府几代人创下的家声,如果我不出面解决这件事,逼宫不论成败,都有损国公府清名啊。” 第85页 凤玄轻轻咳了一声,侧目:“死老头子陈枫?” 流光急于说服他不要干涉这件事,随意摆摆手:“死老头子不是重点,我向您保证,我不会杀皇帝。我这次去找他,是想以德服人,他要长寿,我可以教他些适合凡人的养生之道,省得天天吃毒丹吃的快亏成人干了,但前提是,他要承认错误,公开给佟家平反,给凌家平反,下罪己诏说明这些年以活人炼丹的事实,并且主动退位,把龙椅让给皇老七。” 凤玄冷道:“你难道不知皇帝为何要寻长生之道?你说的这些,他一样也做不到。” 流光昂下巴:“训教训教能做到的,人间真龙不能杀不能伤,还不能训教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啊! 谢谢每天看文,留评还有投雷的朋友,我是有感情的更新机器,捶捶左胸,都记下了! 祝你们2021心想事成,锦鲤附体,学业有成,升职加薪,身体健康! 顺祝自己灵感像脂肪一样多…… 第40章 天道有眼? 训教可以,臣子遇到皇帝糊涂的时候还能谏言,在朝堂上公开反驳呢。从辈分上说,流光是皇帝的姨祖母,以长辈的身份去训教晚辈,无可厚非。只要她不对皇帝下手,坏凡间规矩引孽上身,凤玄没理由不同意。 在回去的路上,流光对他道:“多年不见,圣君对我知之甚少,我其实是最讲道理的,从不无事生非。” 多亏了瑞卿,否则凤玄真不知流光说起谎来眼都不眨:“你削了祁山黄郎王叔两条后腿,讲的是什么道理?” “他老不修,一把年纪了要强娶司晨族长的小女儿,小鸡妖才两千岁,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跟他那个糟老头子!” “你把冥府司阴绑了坠天石扔进忘川,讲的是什么道理?” “小鬼们要过桥喝汤去投胎,他为了祭忘川,生生把人往河里踹,断了人家轮回的路,阎君不管,我路见不平!” “你打开极乐之墟,掳走其中大半宝物,讲的是什么道理?” “千目仙君自己放的大话,谁能打开极乐之墟,宝贝任挑,我只不过拿走我该得的。” “你杀害西宿龙君,拔除瑞卿命羽,讲的又是什么道理? 流光顿了顿,这件事给她带来过惨痛教训,若不是芙荼护着,她可能已经给龙君偿命去了。 “西宿龙君把潜龙渊方圆万里都划归自家,凡从其领地过路者,都要留下一样珍品。我给神丹,他不喜欢,给凤翎,他嫌弃,给天帝的龙须,他竟然要打我,非让我留下开天斧才能走,您说,我能忍吗?开天斧可是我的本命。” “不是你偷的?” “圣君您怎么也跟着那糊涂龙子说糊涂话?神器在神宝殿里是怎样被供奉保管的您不是不知,我偷得出来吗?” 流光看着身边这个其实早已不再熟悉的男人,心头涌起委屈,委屈之余还有些淡淡的酸楚。毕竟不是芙荼,毕竟不是她最亲的人,他不会像芙荼一样什么都不问,无条件相信她,护着她。 跟瑞卿的恩怨不解释了,从口气里就能听出,他对自己“劣迹斑斑”的过去十分看不上,解释也只会被认为是狡辩。 流光不再说话,默默飞回皇宫,落下云头,落在道所屋顶。把心脏塞进玄机的胸腔,手掌抚了几下,玄机如死尸般青灰的脸就渐渐返出人色。 凤玄让他自去,流光便将他扔在房顶上不管了,对于那个叫凤竹的国师也没了强迫他改名的激情,甚至有点后悔去找二狗麻烦,还不如就让他顶着凤玄的道号招摇撞骗呢,人正主都不在乎,她忿然个什么劲! 皇帝已经回了寝宫,坐在宽大的龙榻上听老三滔滔不绝地数落国公府罪状,一边听一边惆怅地看着自己手背,皮子还是光滑的,没有皱纹的,可是一块一块褐色的斑点看得让人心焦。玄机道长去了哪里呢?没有他的秘制丹基,空有四阳四阴命的人也炼不出丹来啊。 他摸着手越看越烦,打断老三的话道:“传朕旨意,调神龙卫去国公府,把陈祺钰陈祺泉两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给朕拿进天牢,除爵诏书已经下了,抗旨拿人理所应当。其余人等圈在府内,待查清罪证,再行判罚。” 老三一喜:“是,父皇!” “皇上,镇国公府陈昭求见。”内侍在门外通禀。 皇帝大吃一惊,陈昭?不就是佟惠容那老妇的化名?她怎么来了,怎么进的宫,怎么入的内廷,怎么到了寝宫门外他竟一无所知? 有凤玄在天上盯着,流光很守规矩地在福安宫外就换飞行为步行,不慌不忙来到宫门,向守岗的禁军自报家门:“镇国公府陈昭,奉皇上之命前来觐见。” 不是皇上下命,她也走不到此处,禁军不疑有他,一层层往里通传。皇帝再三询问是否就她一个人,得到肯定答复后,不禁慌了手脚。想起莫名消失的千牛卫,想起李崇山自渝城回来后就称病至今,想起三百禁军的惨状和杳无踪影的岳登峰,玄机道长的话不停在脑中回响,她是妖,是附灵佟惠容的妖!不要再派人去送死! 她能毫无阻碍地来到寝宫门外,自然也能毫不费力地走到他面前,这般装腔作势的通禀,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道长不在,国师不在,皇帝对满宫的禁军卫兵没了信心,张口就道:“不见,让她回去!快快传国师前来。” 第86页 回话又是一层层的,待传到流光,她已等了半盏茶工夫,很不耐烦了。 对着天空摊了摊手,你看,不是我不想按规矩办,而是皇帝不识好歹拿我不当回事,我不会伤人,但今日一定要行训教之事! 她说:“哦,皇上宣我入内,好的。” 一抬腿,俩禁军忙举枪阻拦,她左边拍一下,右边拍一下,两人便分头飞去,很快从长长的宫墙边消失了。 一园两殿三门,路上有几十人妄图挡路,最终都以各种姿态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护驾!护驾!有刺客,有反贼,反贼入宫啦!” 与那个缩在龙榻上的老人直面相对时,他跟前还有六个暗卫护着,皇老三抄着一个硕大的花瓶恐惧望着她:“擅闯宫门,惊嚇圣上,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哆嗦着叫:“杀了她,杀了她!” 暗卫扑上,流光把力气一敛再敛,假装与六人过了几招,勉强没有将殿墙打穿。待他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时候,皇老三啪嚓扔了花瓶,噗通跪在了地上:“不要杀我...你要什么我给你,不要杀我...” “我要你滚。” 皇老三精神一振,要他滚,不要他命?忙不迭道:“好好,本王这就滚......” 然后他就真的滚起来了,年近半百的大男人穿着四爪蟒衣,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目标准确地滚向殿门口。 皇帝绝望地叫:“皇儿!” 老三心想,这神神鬼鬼的凶婆娘那么厉害,摆明了冲您来的,您叫我也没用,只有我逃了才能搬兵来救您啊! 一场本该心平气和的觐见搞得这样鸡飞狗跳,总也是有点不对劲的,但凤玄并未出声阻止。因为流光没有伤人,她似乎熟练掌握了挑衅天道规则的“度”,所有被她打出去的凡人全都性命无碍。正如她所说,天无罚雷,说明此等行径没有超出规范。他若罚她,定然引她不服。 可这难道不是在钻空子?她的不凡已经展露人前,即使凡人不死不伤,心神却遭受重创,窥得了高人一等的存在,如何还能以平常心生存下去? 老三滚出去之后,流光关上了大殿的门,走回内室,发现皇帝正在窗边,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试图翻爬。 她嗤笑一声:“堂堂一国之君,七十多的人了,怕死怕到这种地步,丢不丢人?” 皇帝跌坐椅上,一言不发,眼神惊惧。 流光走近他,居高临下看着他,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皮紧肉松的脸,浑浊的目光和颤抖不已的嘴唇。 “知道我是谁吧?” 皇帝知道外面将赶来无数禁军,会把他的寝宫围到水泼不进,会前赴后继为了救君王而奋不顾身,但无常索命就在眼前,什么都来不及了。 “妖,你是妖,”他说出这句话后,将脊背挺直了一些,勉力维持着体面,“妖有妖道,人有人道,朕不能奈何你,但你祸乱人间,必遭天谴!” 流光一抬脚,把他吓一激灵,全身都是防备姿态,然而她只是踩上了椅子,将手肘支在膝盖上,笑着道:“赵贞,你错了,我不是妖,我是佟惠容。” 皇帝扭过脸避她远些,“佟惠容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你只不过是个附身于她的小妖,想杀天子,乱朝纲!你瞒过别人瞒不了老天,天道有眼!” “昏君,玄机说什么你信什么,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当这劳什子皇帝何用,把龙椅也让给人家算了。” 皇帝立刻对她怒目:“你把玄机道长怎么了?” “杀了。”流光轻飘飘地道,“谗言佞语迷惑君主,以活人血肉炼丹,罪无可恕。” “你!”皇帝的害怕都被这个坏消息给冲淡了,愤而指向流光,“大胆啊!竟敢杀害皇家御道!” 流光一把扇掉了他的手指:“跟谁说话呢?你祖母是我堂姐,我是你姨奶奶,要不是看着你从小在我跟前长大的份上,我早把你捏成渣了。少废话,只要你能做到几件事,我就留你一命。” 玄机道长的命固然重要,自己的命更重要,可是等皇帝听完她的条件,气得七窍生烟,心说这比死还难,根本不可能答应! “你杀了朕吧!”他说。 禁军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留在宫中值事的参知内臣,都统仪使已经在门外喊叫起来,更有人不顾一切地撞起殿门。看起来这个女人插翅难飞,可是皇帝心如死灰。 玄机死了,没人给他炼丹了,长生梦破灭了,江山要转手了,后宫新纳的美人要殉葬了,十年一梦,到头成空。 “想死?”流光嘿然,“哪那么容易,你一天不还佟家公道,一天不下罪己诏,我就不能让你死。不是想长寿吗?走,跟着我去长寿吧!” 殿门被破开的同时,流光抓着老皇帝穿破殿顶飞了出去。 “妖女,哪里跑!” 凡人正在慌乱地寻找皇帝踪影,赶到的国师却看见了天空那一闪而过的绿影,扔出八卦镜,跳上追去。虽然一眼之后,他再也没能跟上流光的速度,但他知道该去哪里找。 松龄院里从天而降的流光吓坏了一众小丫头,只见她提溜着一个黄衣老头,甩下一句话:“请国公爷过来。”就径直进房去了。 半炷香后,陈祺钰三兄弟齐聚祖母房间,看着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大大吸了一口凉气。 第87页 “这...祖母您怎么把皇上弄出来了?” 流光不以为意:“国不可一日无君,祺钰你去通知太子,老皇帝没了,他顺理成章登基,抓紧把生米做成熟饭,免得逼宫闹出人命。” 又对陈祺泉道:“你去给皇老三传话,叫他安分守己,约束好其他几个皇子,都不要派人来找死,否则我让他在地上滚的不是人,而是脑袋了。” “另外,跟太子说,他爹曾经下过的旨意统统不要推翻更改,不是除爵了吗?镇国公府的牌子摘下来,换陈府。过些日子,我让这位亲手把它重新挂回去!” 说着拍了拍皇帝的大腿:“至于他,就先留在我身边,什么时候想通了,还可以回去做他的太上皇嘛。” 造反夺权的事不是第一次干,套路娴熟。九世中有两世流光都差点当了女皇,可一次被人出卖功败垂成,一次无心恋权,反了腐朽朝廷就回去给将军殉情了……流光对此深表遗憾,当不当皇帝无所谓,但殉情真的太恶心,这没出息的神魄! 事情就这么简单粗暴的解决吗?陈祺钰觉得胸间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预先想好的一系列周旋对抗手段此时竟全无用武之地。 可是等不及发出疑问,妖女的呼喝已经在头顶响起,流光冷笑,慢悠悠走出房门。 国师并不遮掩自己高超的道术,他白须飘飘,横眉立目,脚踩八卦镜立在半空,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把国公府众人吓得惊叫奔逃他还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师兄不让他在凡界使用腾云,缩地,穿墙,凭空取火等骇人的法术,他憋了十几年,终于有了惊艳凡人的机会。 “交出皇上,饶你不死!” 流光没作声,她没有犰离那种强烈的好胜心,一定要踩在别人头上才舒爽。歪着脑袋打量国师,心里想着要怎么让他摔下来,才最丢脸最难堪。 “听见没有,妖女!一介附灵小妖竟敢为祸人间,掳劫真龙天子,本仙师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国师双掌对搓,念念有词,张开时对着流光方向放射出一道火光。他和师父,也就是他爹一样,都是火灵根,御火术使得最得心应手。 凤玄站在松龄院门口,侧身让过一个尖叫逃跑的丫鬟,静静望向院内。秃头小鸟蹲在他肩上牢牢盯着流光,心中暗喜,对方攻击,流光这厮一定忍不了,只要出手伤人,圣君就不会再给她机会了吧? 流光看着那火光喷来,只嫌它喷得太慢,果然是徒弟,比起二狗御火的技巧和速度,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她正想捏熄那小火苗,天上突然又一前一后传来两个声音。 “师弟住手!快逃!” “哎呀,又有人站的比我高,又有人敢在我面前放火!” 第二道声后来居上,话音不落,银光就从国师跟前闪过,他后脑受了重重击打,眼前一黑,倒栽葱掉落,摔在房顶上,滚到房檐边,又趴在了流光脚下。 银光刚想落下,忽然看见院门口的男人,一个急转弯再次飞天,倏地不见了。 凤玄没有追,他在深思。一个两个三个都放纵胡闹,天道还不降下警示?难道,这真是被凡间规则所允许的行为? 第41章 要你偿命 玄机见师弟被拍落,肝胆俱裂,按捺住强烈的恐惧没有逃跑,畏畏缩缩欲言又止地看着流光。 “想带他走?”流光问。 玄机深作一揖:“请高人开恩。” “那就带他走吧。”流光踢了踢国师,警告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大燕,包括整个天下,都是我罩着的,如果以后再让我发现你,他,二狗任一人为非作歹,别怪我不给你第二次机会。” 玄机茫然:“二狗是......” “你师父。”流光暗戳戳瞥了凤玄一眼,“回去跟他说,上次我打他是因为他偷东西,不是因为名字,想叫凤玄就接着叫,这名字也没什么出奇,谁想叫谁叫。” 玄机面色惨白,她居然已经见过师父了,瞧这轻松模样,师父肯定也没落好,金丹修为都奈何不了的人,能是小妖? 心脏被挖他是知道的,那时候他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曾想还有睁眼见天日的机会。再蠢,他也明白了此女绝非善类,这才会飞来阻止师弟找死。修为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阶,万万不能招惹。 点头哈腰恨不得指天发誓再不作妖,玄机拖过师弟欲走,陈祺钰忽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昭昭,这恶道正是害了佟家的罪魁祸首,表哥的一对金孙,表弟家的玉骧,还有不知多少佟家儿郎,都被他残害至死,尸骨无存,你不能放了他!” 玄机拖人的手僵住了,他没敢继续动,偷眼看着流光。 流光轻轻一笑:“报仇并非只有血债血偿这一条路,这位玄机道长心生邪念以活人炼丹,早累下一身罪孽,我已除掉他根骨里的丹效,从此修为止步,飞升无望,算算岁数再过两年,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寿尽而亡了,我又何必脏了手呢。” 玄机大惊失色:“你...你...” “让你多活两年干嘛这副表情,你有什么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成王败寇,技不如人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只是这女人太狠了,断他飞升之路,连一丝念想都不给他留,八十年修行修成了个笑话,回去等死?情何以堪啊! 第88页 流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道:“比起你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是太仁慈了。滚吧,我以后不想再看到你,你们。” 玄机本是卜勃族的一个普通少年,得师父垂青收为弟子踏上修途,体会过诸多好处,越发痴迷。他最爱听师父说灵修界的事情,那里有飞天遁地劈山断海的大能,那里有天材地宝灵兽奇珍,那里有充裕的灵气,有千千万万为了飞升努力的人。虽然他没去过,但早已把自己当成修界的一员,看待凡人,哪怕是皇帝,都带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他从来不知道,能进入凡间被他所捉的妖,大多是法力极其低微,化形都困难的妖,没有为祸人间的本事。大妖他听说过没见过,若真遇上,坟头草都该一尺高了。 妖与魔是天道管辖下被限制最严重的两个族群,因为他们大多为精魅所化,野性难驯,过于奔放,天生缺乏正义感和自我约束力,行事全凭好恶。如果不限制它们的出没范围,不对它们的越界采取最严厉的惩罚手段,六界中的五界都会被它们祸祸得一塌糊涂。 譬如魔族,天性嗜血嗜杀,骨子里隐藏着毁灭一切的基因。明明魔界广大无边,魔尊还三天两头想着侵占别界的地盘,其实侵占了也没什么用,但他就是要侵占,没有理由! 近十万年来,战力较弱的鬼界甘于被仙界领导,连阎君都是九重天派下去的;妖族同仙界关系良好,仙妖常来常往,同仇敌忾;神界天外天独立于五界之外,非飞升不得去,上神们从不过问下界事,下面也不知上面是个什么情况;然后就是最弱最傻,人数却最多的凡界,同样受到天道的特别对待,余五界的功孽因果都与他们相关。魔尊可以去挑衅仙界,却不敢把黑手伸到凡界,一伸他就要炸了——字面意义上的炸。 玄机不了解这些,还以为自己捉过几次妖,就能傲视天下。其实以他筑基期的修为,别说遇上真妖魔真神仙,就是遇上高阶修士,他也只有被碾压的份。 关于那个什么灵修界,流光以前从未听说过。但九重天上确实有几位从下界飞升的仙君,资质不佳,升阶不易,成仙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延长了寿命,至今也没一个超过天仙阶的。想来就是一群修道的凡人搞出来的聚居地,本质上并未脱离凡间。 芙荼曾说,天道不喜欢人,因为人既聪明又勤奋,如果任由上古人族繁衍发展,终有一日,人会凌驾于天道之上,成为寰宇主宰。所以人是所有种族里最多灾多难的,天道在以它的方式平衡六界,不让人族独大。 时至今日,上古人族被削减了能力,寿命,智慧的新人族所替代,天道又开始保护起他们,像保护着小宠物一样。偶尔允许几个凡人飞升上界,也只为了彰显是人族自己不争气,它才没有徇私。 芙荼说,她理解天道所为,但痛心自己族人的灭绝。更令人痛心的是族人仅存的一男一女,竟然是亲姐弟,摆明了不想让上古人族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她要成神,凤玄也要成神,只有成了神,才能拥有近乎于天道的力量,成为制定规则的人,找出如何激发上古人族血脉之力的秘密。 任重而道远的两个人啊,流光又看了一眼凤玄,可惜据说上古人族血脉特殊,与其他种族结合无法有后,不然以凤玄的风姿容貌,大把仙女妖女魔女愿意投怀送抱。 注定是打一辈子光棍的人了,流光啧啧感叹,然后发现自己思想跑远了。再次回到对灵修界的思考,她想起了一件事,凤玄曾下凡授道,得凡人修士膜拜,以至数万年后仍有人以起他的道号来表达仰慕。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他一个整天闭门不出,不串门不聊天不切磋,什么集体活动都不参与的隐仙,为何会浪费时间动用他矜贵的仙躯,给修为低到尘埃里的凡人授道,还赏人宝物?除非,有好处! 再往院门看一眼,凤玄已经离开了。流光想追上去一问究竟,又被陈祺钰拦住。 “昭昭,恶道放走了,皇上你打算怎么办?就让他留在府里?” “嗯,一日三餐送来就行,其余的你们不用管,把我交代的事办好。” “可若让外人知道我国公府扣押皇帝......你不知那些文官的厉害。” 这倒是个问题,拦得住人来送死,拦不住人口口相传,若叫天下知道皇帝没有死,只是失去人身自由,无疑会把国公府推上风口浪尖。自认忠君体国的文官们说不定会跑到门口来撞墙自裁哭天抢地什么的。 她想了想:“这样吧,我带他去个僻静地方,让他自省自省,等他想通了,我再把他送回宫里。” “去哪里?” “白鹤观。” 白鹤观就在京郊以西五十多里外的苍云山上,说来好笑,原先这里是座寺庙,香火也算不错。凤竹国师在庙后不远处建了个小观,随着他日渐得势,地盘扩张,待到玄机进京的那一年,他已经把和尚赶走,改庙为观,广收弟子,大普道法,有圣眷光环加持,很快成为京城人拜神第一选择。 玄机拎着凤竹回了九归山,观里的大小道士并不知晓,还以为国师又被皇上请进宫论道去了,依然像往常一样早晚修习开门迎客,算命卜卦解签,推销各种平安如意桃花符,赚得盆满钵满。 没有不透风的墙,绑架皇帝在城里居住免不了要受到骚扰,还是道观山高路远的不容易招人关注。 第89页 国公府派了驾马车把两人送到山脚,流光左手拎包袱,右手拎皇帝飞上山顶,在荒废的老观里找了间静室,把他往脏兮兮的榻上一放,自己一旁打坐起来。 直到入夜时分,皇帝才悠悠醒转,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伸手乱摸,摸到了流光的衣角,骇得大叫一声:“鬼!” “鬼什么鬼,我是你姨奶奶!”流光睁开眼,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 皇帝差点吓出心疾,气都喘不匀了:“这...你把朕带到哪里来了,你要做什么!” 流光下榻,走到窗下一张简案边,搓了搓油灯上的灯芯,火苗倏地冒了出来。回头再看皇帝,眼睛瞪得老大,一张脸扭曲变形,鼻孔下头还缀了一截清涕,噗嗤笑出声:“看看你的丑样,哪有半分君王威风?一天没吃东西,饿了吧。” 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盒,打开拈了一块梅花饼递到皇帝嘴边:“吃。” 皇帝闭嘴躲避,看那梅花饼的眼神像看着鹤顶红一样。 流光随手把小饼扔在榻上:“不吃就饿着,一天就这一块,我可不惯着你。” 皇帝气咻咻:“这是什么地方?你胆大包天挟天子出宫到底要怎样!” 流光抬手绕了一圈:“不认识吗?你以前经常来的,白鹤观啊!” 没等他的惊异浮现,流光又道:“是不是想知道国师在哪儿,能不能来救你?或者喊几嗓子,妄想被道士们听见,又或者趁我不备偷偷逃出去?” 她惋惜地摇摇头:“很遗憾,这些你都做不到。国师已经死了,这个房间被我下了禁制,你喊破喉咙都没人听到,而且,你也出不去。” 皇帝的脸更扭曲了,但他仍不放弃最后希望,张开嘴就狂叫起来:“救命!朕在这里,我是皇上,救命啊!” 流光不阻不拦,任他狂喊一气后又跌跌撞撞往门口跑,然后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给弹倒在地。 “太子很快就要登基,你赵贞的天下将成为过去,看在你祖母的份上,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老老实实听我的话,还可以回宫做个尊贵的太上皇,荣养终老;如果拒不配合,那就只能做先帝了。” 皇帝半趴在地上,愤恨抬起涕泗横流的脸:“朕是天子,君无戏言,宁愿一死,也绝不会答应你无理的条件!” “无理?”流光站起来猛踢了他一脚,只听咔吧一声,皇帝惨呼,抱着腿在地上滚来滚去。 她赶忙蹲身摸上他的胯骨,糟了,踢断了!刚想用法术,忽然听得屋外闷雷滚过,只好又在乾坤袋里扒拉。天精丹吃完了,还有许多效果没那么神速的仙草,随便扯了一根硬塞进皇帝嘴里。 同样的入口即化,同样的滋养元气,不一会儿,皇帝的胯骨没有痊愈,但已经不再疯狂惨叫了。 流光拍拍他的脸:“你要不是我甥孙子,我早就把你大卸八块了,还在这儿跟你废话?无理,你挖我坟茔有理?你到处抓无辜孩童有理?你把人分尸破解剔肉拆骨有理?你以九族性命威逼凌寒春叛主诬告有理?你陷害佟家,灭我满门有理?” 说着,她感觉胸腔被一股奇异的怒气,怨气,哀伤之气盈满,想压,却怎么也压不下去,“靖宁的那对孙子才六岁,活生生被无情虐杀,你怎么下得去手!所有被你掳走的孩子都不谙世事,天真无邪,到死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父母丢失幼子肝肠寸断,多少户人家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是你的子民,你登基前跟先帝作出的承诺在哪里?你的爱民如子体恤民生在哪里!” 难以控制手下又用了几分力气,流光面目逐渐狰狞,使劲撕扯着皇帝的脸蛋,几乎要把他嘴角撕裂。 “佟玉骧满怀一腔热血,精忠报国,自请去了清苦的北关为你镇守国门,你为了一己私利将他召回,杀害,剥皮抽筋来炼那狗屁长生不老丹!我爹爹晚年被旧伤折磨,我大哥的左手成了摆设,佑阳瞎了一只眼,佑荣瘸了腿,我佟家世代武将,一门忠烈,为大燕的安宁作出过多少贡献,战死过多少儿郎,从不居功自傲,从不向你爷爷你爹和你要官要爵,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竟灭杀功臣,屠我满门!” 理智告诉她,不要这样做,不要伤害皇帝,可是行为却不听使唤,越说越激愤,越说越不能自控,她可以清晰分辨出这怨怒不是发自神魂,好像另一个人,另一个魂占据了她的身体,控制了她的思维和情绪。 “我要你偿命!我要你偿命!”她疯了一样地喊道,眼睛里射出绿莹莹的冷光,一把掐住了皇帝的脖子。 皇帝瞬间窒息,张着嘴,舌头伸出来,眼珠子脱眶而出,头脸由青紫转换为惨白,口鼻眼耳都渗出血来。 “流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闪来,劈掌挫开了流光的手,唰地将她拖出屋外。 轰隆隆咵嚓嚓的巨响过后,静室外的土地上被砸出一个大坑,烟尘在月色下弥漫开来,坑里,站着呈焦土状的流光。 秃头小红鸟欢快地扑腾翅膀,啾啾唱起了喜悦的歌,下午对她竟然能控制住不出手的郁闷一扫而空,哈哈哈,苍天有眼,再来一道猛的,劈死这个祸害吧! 被波及的男人默默收回了同样焦黑的手臂,问:“冷静了么?” 流光愣愣地抬起头,一张脸只有眼睛还能分辨出形状:“不关我事,不是我干的,我被魔附身了!圣君,有魔族入侵人界了,真的,真的是魔!” 第90页 她爬出坑,警惕地观察四周,想要找出魔族的踪迹。 凤玄看着她神神叨叨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有魔,就是你。” 第42章 感谢大腿 流光死活不愿相信情绪失控是自己的缘故,不顾凤玄阻拦,执意把苍云山从上到下查探了一遍,更想放出神识追踪魔的行迹,直到天空再起隐雷方作罢。 回到静室,皇帝已然昏死过去,那一掐用了仙力,他气息闭流,颈骨断裂,多半瞬就无回天之力。凤玄给他喂了丹,输了力,待呼吸平稳,将他放在榻上休息。 保持黑漆麻乌形象的流光耷拉着脑袋坐在一边,喃喃道:“不可能啊,明明感觉到有异力占我神魂。我从来没想过杀他,不是被魔附身,还能是什么?” 瑞卿发出怪笑:“能是什么,就是你的本性,别狡辩,你杀妖屠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是我。”流光坚持。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那种瞬间激动起来的情绪排山倒海,突然充斥了身体,她完全被另一个人控制,连控诉都非出自本心。 瑞卿不信,凤玄却没有责怪,确定皇帝性命无虞之后,他递给流光一粒丹药:“你受了伤,先调息吧。” 三次遭雷劈,一次比一次重,劈死她的天雷还没出世,但劈伤她还是绰绰有余。流光丹田痛得要炸开了,没再说话,服下丹药闭目养神。 白鹤观的道士夜里听见不寻常的雷声,第二日清早才过来查看,发现荒废的老观内被雷劈出个坑,但房舍无恙。反正也不住人,便没有过多留心。 一连好几日,流光没睁眼,皇帝昏迷,凤玄也一直陪在此处。只有瑞卿很忙碌地飞来飞去,带回城里的消息。 “圣君圣君,太子要登基,三四五六皇子都不答应,说他害死了老皇帝,要他给出交代。” “圣君圣君,三皇子拿出两份诏书,一份废一份立,说老皇帝早就立他为储君,他才是大燕的新天子,四五六皇子又不答应,吵得不可开交。” “圣君圣君,那个老国公带了好多人把皇宫都围住了,你爷爷和你爹都在呢。” “圣君圣君,四五六皇子被关起来了,三皇子逃出京城,太子要登基啦!” 太子要登基了,老皇帝好像冥冥中感觉到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无预兆地清醒过来。同时,流光也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醒归醒,老皇帝却不能说话,喉咙火烧似的痛,头发白的更多,皮肤垂得更厉害,老人斑现得更明显,整个人苍老了一大截。 他先看见流光,质问行凶的一幕仿佛重现眼前,浑身颤抖,努力向榻里挪动想离她远些。又看见凤玄,茫然了一瞬,呜呜叫出声,什么人?不管你是什么人,救朕出去,朕给你荣华富贵,给你高官厚禄,给你半个天下都行! 凤玄没有看他,对流光道:“跟我来。” 两人到了隔壁静室,不等凤玄开口,流光噼里啪啦又解释起来:“圣君,我发过心魔誓的,不会任意妄为,不会伤害皇帝,你相信我,我的失控是有原因的,求你不要把我抓回去。” “什么原因?” 魔,说不通,她根本没有察觉到一丝魔气。可不是魔还有什么神秘力量能侵入一个真仙的神魂?流光想不出来,看着凤玄冷淡的脸色,心急如焚。他本就对她真身下界不满,对她扰乱凌骞心神不满,勉强履行诺言,实际总想着把自己甩掉。这回被他逮个正着,总算有了遣返的理由吧。 功德的事没头绪,报仇又只报了一半,被丢脸的撵回九重天,数罪并罚,有她好受的了。 “不知道。”流光泄了劲,刚恢复的丹田还有些隐隐作痛。她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一丝厌恶感,这些年来,真是强悍的战力让她在四界横行,让无数仙妖低头吗?不,是因为她背后有芙荼这座大神的存在。 失去了庇护的她,天帝不给面子,仙妖也没了恭敬,想关就关,想罚就罚,所以她才会在芙荼走了之后很想抱上凤玄的大腿,所以她才会为犰离的一个承诺暗自欣喜。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仙君罢了,想站在高处俯视众生,要凭自己的本事,大腿抱得了一时抱不了一世。就算凤玄不嫌弃她,可等他飞升了之后呢?自己又要去抱谁的大腿? 嫌弃,想摆脱,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让她认识到很重要的一点,如果没有靠山,自己这仙阶还修不修?天外天还飞不飞?要修,要飞,就不能总依赖别人的点拨,就不能总在犯了错后找理由逃避,凤玄饶了她一次,还能饶她第二次?所以冤屈自己洗,迷思自己解,境界也得自己破。 “不知道。”她搓了搓脸,搓下一层焦黑的皮,然后把手一伸:“你把我抓回去吧,要打要罚我认了,这件事我确实不知原因,进荒川仔细想想也好。” 凤玄不知她短时间内思想境界就有所提高,只觉她晶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神情,仿佛认命。看着她半黢黑半莹白的小脸,道:“以你现在的状况回去,可不止进荒川那么简单。真身下凡,扰乱凡界秩序,要挨雷刑;擅动仙力,重伤人间天子,要受鞭笞;历劫未完,活收神魄,还要被禁三万年历劫期。上仙跨越金仙境,没有历劫,就永远跨不过去。” 流光苦笑:“还金仙,我上仙都跨不过去。犰离比我小好几万岁,修为已经追上我了,以他的悟性,历完劫轻轻松松升上仙,我呢?现在还能跟人打个平手,以后就要被他瞧不起了吧!” 第91页 她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就是个石头嘛,等开窍不知等到猴年马月了,功德没我的份,心魔也没我的份,我还是乖乖挨罚,进荒川冥想去吧......” 她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瞥凤玄一眼,又小声道:“不是故意欺骗圣君,大家都觉得心魔誓最重嘛,我也就跟着发......其实心魔誓对我没什么用,我从来不生心魔。” 凤玄唇角勾出了一丝笑意,淡淡的,一闪即逝:“对你没用,倒是知道哄骗本君发,永不能成神,你胆子可真大。” 流光扭过脸不看他:“不作数不作数,我不追究,圣君不必放在心上,您一定要成神的,芙荼上神还等着您呢。” “心魔誓岂可儿戏。”凤玄轻叹一声,“既已发了,本君也不得不对你负些责任,你的异常,非魔族附身,非异力夺魂,大约是神魄的缘故。” “神魄?”流光忙转过头来,“神魄都好好的,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啊?” “你不要忘记,这一世你的神魄没有死,它是活着被你收回了体内,它没有经过冥府轮回井的清洗,感知力比其他两个死后回归的要强大得多,带给你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它的共心共情。” 流光略懵:“所以......” “所以,佟惠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活着,她和你融为一体,大多数时候,你的神魂可以压制,但当爱与恨到达顶点时,她的共情力就会产生反制,严重的程度你已经看到了,甚至可以控制你的思想和行为。” 流光惊讶,神魄要造反啊!脱口而出:“她难道想夺我的舍,取我代之!” 凤玄微笑着摇头:“她就是你,何来取而代之?本体历劫时期,每个仙君都曾有过类似经历,这正是考验你心智,促使你从中得到感悟的机会。经历过激烈的共情,体验了灭门仇人就在眼前的过程,你现在有什么感想?” “呃......”流光似乎又回到了以前被芙荼拎着后颈考校心法的时候,“皇帝挺可恶的,但他是人间真龙,不能杀,只能度。” “你恨他么?” “不怎么恨。” “他屠戮佟家,将你的后辈全部杀害,更为你家扣上通敌罪名,昏庸无道,枉为人君,你为什么不恨?” 听这口气,自己应该说恨,可是流光不想对凤玄说谎,还是诚实道:“佟惠容肯定恨,但我并没有恨的感觉,我对付他只为了了结这段恩怨,希望他以后别来烦我,影响我行善积德。” 凤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你不知爱恨,就永远无法积攒功德。佟惠容其实是在帮你,你要把握好机会,只有学会恨,感受恨,才能超脱恨。” 流光不知道怎么学怎么感受,但她听懂了“帮”这个字。神魄在帮自己?圣君说的话一定不会错,赶忙道:“那我要怎么做?再去与皇帝对峙一番,细数他的累累罪行,让神魄再失控一回?” “再失控,本君也无法帮你挡天罚了,你回去好好的把佟惠容一世梳理一遍,细一些,慢一些,喜她的喜,爱她的爱,恨她的恨。” 终于看见了一点曙光,圣君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尤其是知道太深奥的她听不懂,已经把学习步骤都给罗列了出来!流光片刻前的什么泄劲认命,什么自立自强,什么思想境界嗖一声飞到九霄云外,为什么要抱大腿,这就是原因啊!明明有近路可抄,干嘛要兜圈子虐待自己,她又不是傻子! 流光高兴极了,看凤玄哪怕笑着也带有三分疏离的表情也不觉得碍眼了,乍着两手不知要怎么表示对大腿的感谢,想了想,突然上去抱了他一下,用力拍拍他的背:“多谢圣君赐教!多谢!” 凤玄倏地挣脱,闪离她三步远:“你做什么?” 流光笑眯眯:“芙荼说,拥抱是一种对特别喜欢的人的表达方式,她很喜欢我,所以抱过我一次,我很喜欢圣君,所以也抱您一次,我可从来没抱过别人!” 凤玄无奈地闭了闭眼,从来没抱过别人,就他所知,她抱过的人可不少,而且前几日恨不得缠在自己身上的不是她?点拨两句就很喜欢了,这喜欢也不怎么稀罕。另外,芙荼都教了她些什么呀! 芙荼教她该怒怒该笑笑,对任何事情都要有反应。流光自认给出了恰当的反应,愉快地回到老皇帝身边。 看着她喜滋滋的表情,老皇帝恐慌不能自已,这个妖女神通广大,说下了禁制自己就真的无法出门,可恨他嗓子出不了声,连喊两声救命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那晚她控诉的事情,皇帝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疼,因为怕,因为感觉到死亡的临近。本想等她再提要求时,就假装应允,以下旨为名先回宫再说。回了宫就有人了,一百个人不行就上一千个,一千个不行就上一万个,他就不信她能杀光整个大燕的军队。 可流光压根不再搭理他,把装梅花饼的盒子往他跟前一扔,上榻盘膝,凝神打坐起来。 刚刚出现的那个男子没有再回来,不知是她同伙还是被她杀了,老皇帝心慌意乱地缩了一会儿,发现妖女似乎已经入定,他动弹,下床,发出呜呜声,她全无回应。 一盏茶过去了,老皇帝捂着生疼的脖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一炷香过去了,他用力拍打简案,一次又一次不死心地撞门窗;半天过去了,他确定妖女不会醒了,于是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 第92页 蹑手蹑脚地靠近,皇帝双手握簪,对着流光的天灵高高举起。 “你真的很烦。” 流光忽然发声,皇帝的手僵在半空,见她眼也不睁,只开口道:“事到如今,还弄不清自己的处境吗?早告诉你房子我下了禁制,外人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杀了我,没了解禁制的人,你怎么出去?饿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皇帝颓然放下手,怨怒地盯着她。 “怪不得你小时候就不讨人喜欢,又偏执,又自大,到我家玩还要带一串内侍来显摆你高贵的王子身份,事事处处都要别人让着你。不过就是占了个嫡长的名头,其实论才学,论品性,你哪里比得过赵季?” 皇帝气得脸发紫,呜呜呜着表示愤怒。 “说你还别不服,自己想想你干过的事,赵季怎么死的你以为我们不知道?看在你执政后还有点明君的模样,便都不再提起罢了,亲兄弟你也下得去手,唉,不说了不说,再说我又想揍你了。” 心潮一翻涌,流光果断结束训教,在没有完全掌控神魄爱恨冲动的情况下,不能跟着佟惠容的思路走。于是着意回想些佟惠容对皇帝小时候的印象,先慢慢体味厌烦的感觉,恨,下一步再说。 “老实呆着去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谈。” “呜呜。” “现在就想通了?” “呜。” 流光嗤笑:“你那点小伎俩就别在我跟前卖弄了,真心假意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实话告诉你,世上没有长生不老药,即使是神仙也做不到万古长生。一个凡人想要延寿百年,需得从幼年起抛却红尘,断情绝爱,专修道法,像你这样眷恋皇位权力,眷恋江山美人,心思复杂的人,怎么可能仅凭几颗丹药就获得长生?那那些苦苦修道的人还修个什么劲?再说了,玄机要是能炼出长生不老丹,他也不会给你呀,世上想长生的人多了去,要是我知道哪里有这种奇丹,我也去抢!” 皇上的脸色灰败起来,或许他也知道真正的长生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总存着一丝希望,或者说,偏执。他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自己的手,呜呜两声。 流光不睁眼都知道他在干什么,又笑道:“可惜这会儿没镜子,不然你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估计得吓死过去。玄机炼的那种丹,短时内看着效果非常,实际全是被你自己的元气顶起来的,人的元气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尤其是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有多少?本该均分给二十年的元气被你十年用尽,后十年怎么办?没有了!” 那玄机也不想想,延年丹的秘方都能被他这个土包子修士看到,就说明一点也不秘,也绝不止一人看过!别人为啥不杀人不去炼?肯定有不能炼的理由啊!造孽,透支元气,饮鸩止渴,傻子才炼! 皇帝跌坐在地,呆怔半晌,呜呜哭了起来。他很伤心,比性命被威胁还要伤心,听到做了十年的幻梦被无情戳破,他不相信,可忍不住伤心。 流光幸灾乐祸:“再告诉你个喜讯,听说老七登基了,你也不用去恭喜他,咱俩在这儿慢慢耗,耗成太上皇或者先帝,就全看你了。” 皇帝哭得更大声了,不是给老三留了诏书吗?怎么会是老七登基! 第43章 下罪己诏 城里闹得轰轰烈烈的拥立与反拥立事件,流光全没关心,她沉浸在佟惠容的回忆中——虽然有种嚼剩饭的感觉,但以攻克高等法诀的心态来面对,不禁也嚼出了一点别样滋味。 牢记圣君教诲,喜她之喜,爱她之爱,恨她之恨。从幼时开始回顾,她喜欢小兔子,喜欢放纸鸢,喜欢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更喜欢父亲远征归来家里像过年一样的气氛。喜欢骑着温顺的小马在草场溜达,喜欢甩着父亲送的软鞭扮侠女,喜欢跟大哥一起练武,更喜欢练一半就跑,在大哥汗如雨下时捧着冰酪馋他。 这都是能一眼看到底的情绪,流光理解得很快,可是再往后回忆,她就遇到了第一个吃不准的地方。 大哥成亲那天,佟惠容在人前笑得特别开心,回到闺房却一个人闷闷不乐许久,被母亲察觉,赶来安慰了她几句,先问,不喜欢大嫂?佟惠容说大嫂美丽又温柔,我很喜欢她。母亲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傻孩子,以后多一个人疼你,不好吗?佟惠容就掉了眼泪。 流光把这段记忆反复回顾了三遍,都没找出佟惠容人前乐人后哭的原因,喜欢还哭,有毛病! 她想去问圣君,又觉得以后这种难题可能还会很多,每一个都问,显得自己不仅蠢,而且懒。大罗金仙愿意点拨已经很难得,还是不要去麻烦他了。 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颓废瘫在榻上装死狗的老皇帝。 “问你个问题,一对亲兄妹感情甚笃,哥哥成亲了,妹妹很高兴,但又背着人偷偷哭,是什么原因?” 老皇帝理也不理她,流光上去把手放在他脑袋上:“快说,什么原因!” 转了转眼珠子,她不解:“吃醋?又不是丈夫要休妻要纳妾,亲兄妹吃什么醋?” 老皇帝掀开眼皮哀怨地瞅她,把脑袋往边上挪,却逃不开她的魔掌。 “哦,就像你对赵季,你觉得他抢走了父皇母后的宠爱,明明你才是嫡长子。”流光读取老皇帝脑中纷乱的想法,“妹妹觉得嫂子抢走了她的哥哥,以后哥哥就不会全心全意只疼她一个人了。” 第93页 她拍了下大腿,顿时想通了这种感受,就像当年看那暮雪仙君总去芙荼面前献殷勤,她很生气一样,这就是吃醋!不一定发生在夫妻之间,感情深厚的兄妹,父母子女,师徒,主仆,朋友,都有可能。 可是老皇帝吃醋暗害了弟弟,她吃醋把暮雪仙君打了一顿,佟惠容吃醋倒很有意思,不仅没对嫂子作出任何不利的事情,还与她走得特别近。到后来佟骁都靠边站了,姑嫂二人处成了亲姐妹。 她又不理解,又摸皇帝头,得到了答案:爱屋及乌。 流光茅塞顿开,她发现自己早就开始爱屋及乌了,因为喜欢芙荼而喜欢她喜欢的一切,芙荼说好的人或者物,她也觉得好,芙荼维护的人或者物,她也会维护。一直没有深思过原因,只当作本能,现在才明白,它叫爱屋及乌。 感觉自己破解了一点深层次的情感秘密,流光高兴之余决定趁胜追击,不懂就问,反正老皇帝闲着也是闲着,不用白不用。 于是皇帝整天被她掐着脑瓜子,被迫听各种奇葩问题,诸如,你祖父大婚之前跑来送了我一只钗是什么意思?既然陈枫与他有夺妻之恨,他为什么还对陈枫那么好?你祖母是我堂姐,关系十分亲近,为何她常常托病不愿见我?我答应让大长公主嫁来国公府做平妻是什么心态?陈枫在家摔锅砸碗的是什么心态?大长公主终身不嫁又是什么心态? 皇帝要崩溃了,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什么心态!皇祖母和皇姑奶奶都死了几十年了,现在还把她们拉出来鞭尸,炫耀你得了祖父的爱慕,炫耀你驭夫手段了得,牢牢抓住了陈枫的心,有意思吗! 有意思。乐此不疲地折磨他好几日,流光终于消停了一阵,对前期的学习成果进行复盘后,无限感慨地道:“原来我一生的情感纠葛竟是这么复杂,你说,当年我要是答应了你祖父,现在是不是就没有你这个昏君了?” 皇帝半死不活一动不动,他也希望自己从没出生过,这样就不会晚节不保,在颐养天年的岁数落到这个妖女手中,要么答应她的要求,毁掉一世英名;要么窝囊死去,然后被流着佟家一半骨血的老七毁掉一世英名。 总之自己是完了,在经历了身陷囹圄,一天一块梅花饼,拉撒都无法离开她的视线,还要受到精神攻击的惨痛折磨后,皇帝知道,自己完了。 期间瑞卿来过,伸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状况就飞走,大约只是确定一下他没被折腾死;国公府也派人来过两次,一次送了新鲜的吃食和便溺用具,一次交给流光一封陈祺钰写来的信,同样也确定一下皇帝没死的事实。 就这样,流光带着皇帝在白鹤观里整整住了四十七天,山下大势已定,太子举行了登基大典,正式成为大燕第五位帝王。给皇老三定了个意图篡位的罪名,全国海捕,清理余党,并对四五六三位哥哥进行申饬,让他们在府中好好反省,实际就是圈禁。 新皇果然很听陈祺钰的话,对佟家,凌家,陈家的事搁置不提。只撵走了宫中的道士,却没有拆除丹所;天牢里关押着的四阳四阴命“囚犯”没有放;国公府外的牌匾也换成了陈府。 流光把信读给老皇帝听,桩桩件件巨细无遗,随他脸色是青是白,读完就兀自打坐起来。她坐得住,以前参悟心诀动辄几百年闭关都挺得过去,别说几十天了。可是老皇帝耐不住了,自宫里出来就一身寝袍没换过,满静室的灰尘都让他一人给蹭完了,又脏又冷又饿又无尊严,历来养尊处优的他能忍四十七天已是极限。 “送我回宫吧。”他有气无力地说。 流光微笑:“你知道我随时可以再把你抓出来吧?” “知道。” “回去不要摆架子欺负老七哦。” “好。” “乖。”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心怀叵测的国师掳走长达四十七天的老皇帝重现宫中,送他回来的是一位人美心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高人。新皇既紧张又忐忑地前去迎接,本想见面就向父皇请罪,却不料他那个瘦脱了形老成朽木的父皇扑上来抱着他哇哇大哭:“老七!老七啊!朕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新皇:......父皇和我感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关于这位高人,新皇早从老国公那里有所耳闻。他知道她是佟家后人,也知道她道法高深,此次出山就是为了清算旧账,于他而言,是友非敌。 高人什么也没同他说,交了老皇帝就转身离去。而他的父皇在沐浴进膳饱饱睡了一觉后把他召去,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这是一个有损皇家尊严的决定,会在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中引发轩然大波,可以说诏书一下,老皇帝里子面子都丢光了,半生治国功绩全数抹去,史书绝不会再给他冠上“圣明”美誉,后世人提起他来,只会叫声昏君。 其实这件事可以有更温和的解决办法,比如新皇以抚恤天下为名,对丢失孩子的人家进行补偿;比如提携佟家旁支,用隐晦方式表达歉意;比如过两年再以功大于过的名义给陈家复爵,以旧案证据不足事实不清为由起复凌寒春。炼丹什么的就不提了,只是太上皇的一点小喜好,不用上升到国事的高度来。 老皇帝何尝不想这么做?可他知道不行,差一丁点意思流光都不会放过他。最可怕的不是死,是流光说过,她会让他一直活到妥协为止,重点在于,不是舒舒坦坦好吃好喝的活着。 第94页 经过白鹤观四十七天,老皇帝认清事实,以往他觉得“天人”般的国师,玄机道长,跟流光这个妖女的差距太大了,而自己在她面前,更如蝼蚁。她要是愿意,江山尽归其手恐怕都不是难事。 他对新皇说:“朕会把旧事了结干净,给你一个清明江山。你好好的做皇帝,要体恤民生,要爱民如子,要警醒,要勤励,还有,不要残害手足。” 新皇一直保持虚心受教的表情,听到最后一句暗暗冷笑,心道,我答应您,只要三哥不作妖,我永远不会对他动手。 老皇帝看着这个他最不喜欢,在老三犯错后拎出来做过渡的儿子,年轻,挺拔,一身崭新的金龙袍,一张隐隐能看出他母妃影子的脸,心里又悲怆又无奈。明明他才是天下之主,世间为何会有流光那样高人一等的存在,老天不公平啊! 老天当然是公平的,高人一等不代表能兴风作浪,兴风作浪老天就会来收拾高人一等了。流光在凡间束手束脚,从来没放开打过一架,不敢颠覆江山,不敢伤害凡人,刚以为自己摸清了天道的底线,天道就给她迎头一击,什么法术能用,什么法术不能用,至今也没弄明白,高人一等得十分憋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天道不反对她以佟惠容的身份存活于世,以及伸冤报仇,可能这件事也与玄机有关。因为高人一等的修士神仙很多,但没有损害自身利益,无仇无怨的,谁会去找两个土包子道士的麻烦呢?只有她出面,因果自洽,名正言顺。 仲阳二月二十八,王公公的干儿子,掌印太监刘德顺在大朝会上代太上皇宣读罪己诏,列二十三条罪状,除了长篇累牍的愧天愧地愧祖先之外,一一说明了佟家冤案的来龙去脉,凌寒春被逼叛主的真相,声称对民间多年来的幼童失踪事件负责,对无理革除镇国公爵位表示歉意,并对自己听信谗言炼丹服丹走火入魔的错误表达了深刻的反省和愧疚之情。 最后,太上皇把误国的罪名定给了凤竹和玄机,称他们为邪道,称自己被迷失了心智,幸得高人当头棒喝才清醒过来,由于感己罪孽深重,不能再为人君,故将皇位传给凤姿龙章,仁厚勤勉的七皇子赵瑞,从此退居后宫,诚心悔过,再不问国事。 紧接着新皇下旨,复镇国公爵位,封世子陈洪昀为吏部尚书,陈梓杰为御史中丞;凌寒春虽被胁迫,却有违道义,不赏不罚,收回将军令,告老归田,凌云海官复原职;抚恤失踪幼童亲属,地方衙门助立衣冠冢;查封白鹤观,拆除宫中丹所,烧毁所有炼丹器具,并令天下道观,禁止炼制售卖丹药。 至于佟家,单下一旨,洋洋洒洒数百字,澄冤平反,追封佟靖宁为忠义公,发还大将军府所有产业财物。在京中建忠臣冢园,佟家上下冤死者有骨灰埋骨灰,没骨灰供牌位,建成之日,帝将领众臣前往拜祭。 在臣子们来不及哗然的时候,刘德顺又抛出一记重锤,太上皇为了体现他悔过的真心,决定于三日后,亲自为镇国公府挂匾。 不消半日,旨诏内容已传遍京城,几十个传旨官员快马出城,将圣意转发至大燕各地。老帝失踪新皇登基的余韵还没散去,惊天消息又在民间掀起波澜。有人傻,有人痴,有人笑,有人哭。 祺钰祺泉祺宝三兄弟在接旨后,来到松龄院,非要拉着流光去一个地方。流光坐上马车还很不满:“赵贞这是跟我玩花样呢,把罪责都推到道士身上,说什么被邪道迷惑,哪一桩坏事不是他自己拿的主意?我看我有必要再找他谈谈了。” 陈祺钰安抚:“算了,给他留点面子吧,他还要活着呢,当了一辈子的皇帝,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易了。” 陈祺宝说:“过两天他不是要来给咱们挂匾吗?您想训再训他两句。” 马车在外城一处外观普通的民宅门前停下,三兄弟搀着......不是,是流光搀着三兄弟下车,进了院子。一个看门的老头朝几人行礼,什么也没说就把人往正堂引去。 正堂里没有桌椅条案,只有满地的黑坛子。而东边的侧室里也没有床榻箱柜,只有六层高的供台,上面摆着一百多个牌位。 陈祺宝一进门就哭了起来,祺泉闷不吭声,祺钰则笑着对流光说:“祖母,当年是我们兄弟五个给佟家人收的尸,长辈的骨灰都在,小辈的找不到了,不知被赵贞弄去了哪里,宫里留下的几个孩子想来也已没了命,所以都立了牌位,您看看,一百一十五人,一个都没少。” 流光走近,供桌被擦拭得很干净,牌位名字的金漆也没有褪色,供着新鲜的瓜果和清香,显然常常有人打扫,维护,祭拜。 佟公讳靖宁往生莲位,佟公讳靖林往生莲位,佟吴氏讳秀媛孺人莲位,佟玉明,佟玉山,佟玉志,佟玉骧,佟嘉越,佟嘉庄,佟...... “为什么你不早带我来?” “怕祖母过于伤心激愤,做了冲动的事。” 流光扫过一个个牌位,看着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听着陈祺宝压抑的抽泣声,忽然觉得整个屋子里涌起了一股陌生的气场,从那些牌位中散发,凝聚成一个硕大的气团,停驻在她面前。 她看见了靖宁那张粗犷的脸,笑着从气团里探出来:“姑祖母,好久不见,您老身体安康否?” “安康,好得很。”她说。 第95页 靖林也探出来了:“姑祖母,祺钰不像话啊,得了块田黄跟宝贝似的藏着,看都不给我看一眼。” “那你就别想了,我家祺钰有孝心,田黄拿去给他祖父刻章了。”她又说。 “姑祖母,姑太.祖母,老祖宗......” 一张一张笑脸叫着她,跟她说话,在她眼前浮现,流光心神晃动,紧紧捏住了拳头。她感到心口又热又痛又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 倏地转身,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快步走到院子里,闭着眼睛喘息急促。 祺泉祺宝跟出扶住她:“您没事吧?” 她睁开眼睛说没事,忽然看见站在正堂门口的祺钰脸白得异样,左手扶着门框,右手抚摸胸口,很痛苦地弯下了身。 “祺钰!”她大叫一声,刚刚压制住的情绪猛然高涨,直接冲破神思,一种陌生的,极度揪心的感觉席卷了她的身心。 第44章 我也要回 陈祺钰比佟惠容小四十岁,今年七十有二,这个年纪如果在家荣养,不操心不劳累,多活几年没问题。可自从流光归来,一连数月马不停蹄地急累忧烦,殚精竭虑,已经掏空了他的元气。 圣旨下了,佟家奇冤昭雪,藏在这里十年的牌位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展现人前,堂堂正正受人拜祭。国公府爵位得保,子弟均有升迁,复兴近在眼前。他了却沉重心事,人一松懈,力撑的那口气就再也撑不住了。 流光在他倒下前一刻接住了他,抱他进了门房老头的居室,将他放在床上,看着他煞白的脸,握着他冰凉的手,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 祺宝赶紧吩咐武卫去找大夫,祺泉拿出了他平常用的心疾丸给大哥服下,可是祺钰的脸色并没有好一点,呼吸短而急促,出气多进气少,眉心和嘴唇都现了绀色。 流光忘记了神仙的身份,完全被佟惠容的所思所想占据身心,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寄托了她对着早逝长子长媳的思念,倾注了全部心血,从小像心肝一样捧在手里养大的孩子生机流失,心如刀割,痛得整个仙体都在微微发抖,哭不出一滴眼泪,口中却发出哀恸叫声:“祺钰,孩子你醒醒,祖母还没死呢,你不能丢下祖母啊!快来人啊,救救我的祺钰!” 武卫迅速请来了最近的大夫,一诊便说是胸痹,极严重的那种。赶紧上银针刺了几处穴位,随即开了方子叫人快去抓药,说益气活血汤灌下去,挺过来就好了,挺不过来就准备后事吧。 祺泉祺宝没说什么,流光炸了:“什么?准备后事?你是哪里的庸医,会不会治病!滚!请太医,祺宝进宫去把太医院院正给我找来!” 她说着站起来推了那老大夫一下,老大夫踉踉跄跄倒退出门,一屁股跌坐在院中,又脚冲天翻了个跟头才趴在地上,哎呦哎呦叫起来。随行医童大喊:“你怎么打人啊!师父!师父!” 流光还想追出去踹他一脚,被祺泉硬拖住了:“昭昭,冷静!大夫也是实话实说,院正要请,但大哥的状况等不得,你冷静一点!” 斜上方的墙头上传来怪笑:“你这个本性凶残的东西,竟敢伤害凡人,这回圣君若再能饶了你,我就跟你姓!” 流光抬头看了一眼,正看见瑞卿展翅飞走的背影,冷风一吹,精神一凛,加之祺泉一直在她耳边说着冷静,慌乱情绪散去些许。 愣愣站了一会儿,掉头回到祺钰床边,流光从袖口摸出一根草,掰开嘴塞了进去。半刻之后,抓药的人回来了,陈祺钰吸吐了一口长长的气,绀紫颜色渐渐褪去。 院子里老大夫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架着哭哭啼啼的小医童准备离开,药也不熬了,钱也不要了,碰上这么个凶神恶煞不讲理的主,他自认倒霉。 刚走到门口,流光从屋里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老大夫怒目:“怎么的,不是瞧不上我的医术去请院正了吗?我念你刚才为了病人急怒不跟你计较,还拦着我干什么?天子脚下,你再敢动我一下试试!” 流光不愿向凡人施礼,只点了下头:“你医术挺不错的,病人好像好转了,要不你再去看看?” 啊?那么严重的胸痹症突然好转了?他只是用银针给活了下血而已......老大夫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我去看看。” 医童急了:“师父,还给他看,刚刚他家人打了你呢!” “没事。”老大夫一把甩开医童,健步如飞走去屋里。 流光跟在身后,清了清嗓子,极小声地说了句:“对不住了。” 老大夫没有听到,小医童没有听到,只有陪在她身边的祺泉听到了。他露出个苦笑,祖母这性子也变得忒厉害,如今怎么跟孩子似的,赔礼还不好意思。 他明明看见,是祖母给大哥吃了一根草,大哥的气就顺了,脸色就好起来了,并不是老大夫的功劳。他现在才懂得,大哥当年说祖母返老还童是陈家之福的含义,如果没有祖母,很多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或者说,不会那么大快人心。 全仰赖祖母,他们三兄弟还能活着看见佟家平反的这一天,看见国公府重回荣耀之巅的这一天,看见皇帝低头认错的这一天,并且觉得理所当然合该如此,老祖宗还在呢,谁也别想动摇国公府的根基。 这十年,她有了变化,有了神通,有了超凡的本事,可她还是那个见了孙子受苦会痛心不已的祖母,让他们在花甲古稀之年还有尽孝的机会,岂不正是为人孙者之幸之福吗? 第96页 陈祺泉信心满满,有祖母在,大哥会好的。 “嗯,真的是好转了,”老大夫把了半晌脉,捋着长须琢磨:“怪哉,一刻前他的脉象还滞涩不利,此时竟是通了,怪哉怪哉!” 流光给祺泉使了个眼色,他便道:“院正不用请了,这位大夫仅以银针就解了胸痹症,妙手回春,诊银加倍。” 小医童傲娇地撇撇嘴,老大夫却道:“别给我戴高帽子,这痹症是不是我解的我心里有数,一辈子治了多少胸痹者,没一个能好的这么快。若不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那就是他天赋异禀,跟我没关系,我只收我该收的钱。” 老大夫走后,祺泉叹道:“这位不论医术高低,当得起良医二字。” 流光没听他在说什么,她坐在祺钰床前,默默思虑着自己的状况。神魄两次失控,一次在面对仇人时,恨意达到顶点;一次在孙子生死攸关时,痛意也达到顶点。作为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家,佟惠容一辈子看过了太多悲欢离合,不会轻易被激发强烈的感情,只有极度的恨,爱,痛才能让她沸腾起来。 流光是有收获的,当神智清醒后,她依然不恨皇帝,也并没有很痛心于孙子的急病。但她发现通过被占据身心,她知道了什么叫恨和痛,知道了这两种情感的滋味,以后,就不会再用陌生来形容了。佟惠容确实是在帮她,帮她认识每一种不曾有过的感受,还会有什么呢?爱?怨?哀?她有点期待了。 瑞卿告了一下午的黑状,凤玄始终不为所动,不疾不徐地写着字。就在它以为自己又是徒劳一场的时候,凤玄丢下狼毫:“她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刚刚进门。” 凤玄迈步,瑞卿发出得逞的啾啾声,就算不罚,也得训几句吧,反正得让老妖怪绷紧皮子,夹紧尾巴。 哪知凤玄并不是去松龄院,而是先跟凌寒春说了几句话,祖孙二人一道去墨韵堂找国公爷了。 他们是来辞行的,在帝位交替风声鹤唳的那些日子里,国公府不仅给他们一家六口提供了庇护,还把凌寒春的二子三子都安排妥当,安全无虞。陈祺钰做事之周全令凌寒春拜服,如今天下大定,凌寒春对圣旨中关于他的部分没有任何异议,更对儿子能官复原职表示感激。他已打定主意,待忠臣冢园建好,就去做个守墓人。 凌云海要回渝城复职,凌骞也要回去,麻烦了国公府这么久,他们该离开了。 本预备辞完行,当晚收拾行李,次日一早就走,不料到了墨韵堂才发现,国公爷病倒在床,各房当家主事的人都在,流光也在。 凤玄早知国公爷病了,并不觉得这跟辞行有什么冲突,不与陈祺钰说,与陈祺泉说也是一样的。可是凌寒春却认为不妥,主人家生病,一大家子都担着心,辞行多无礼啊,等两天再说。 凤玄不想等,他也在历劫,不能总围着流光转。即使承诺了管教,但修道这种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该警告的警告了,该点拨的点拨了,能领悟到什么程度,全看她自己。最多在她犯下弥天大错之前,履行阻教之责便是了。 想离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瑞卿旧怨深深,只要看见流光,三句不离告状。他的神魄也需要融渗,总是处在一个被打扰的环境里,总是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产生异样情绪,不利于神魂安定。 不顾祖父阻拦,他径直去找了陈祺泉,说明辞行目的。陈祺泉犹豫:“回家当然可以,但是国公爷正病着,不若等他好些再说。” 他们是陈祺钰带来的,怎能不跟他说一声就走呢?凤玄想了想,道:“与佟昭说行么?” 陈祺泉看了看这个英俊的青年,佟昭是国公府最大的主子,跟她说当然行,可是除了三兄弟,府内没人知道这个事实,小凌......何出此言呢? “佟昭只是借住......” “我知道她是谁。” 陈祺泉倒吸一口凉气:“谁告诉你的?” “她。” 祖母为什么要把身份告诉这个年轻人,陈祺泉很久之后才从国公爷那里得到了一个让人不愉快的答案。并且后悔自己当时对凌骞有点过于客气了,这种觊觎过他陈家媳妇的人,门都不该让他进! 凤玄跟流光说了辞行的事,流光一听马上道:“我也要回渝城,什么时候走,一道啊。” “恩怨了结,天下安定,你的家人都在这里,行善积德不限地域,回渝城做什么?” “当然要跟着圣君走了,您到哪我到哪呀,我现在修习有所得,想向您回报一下,还有些不懂的地方要请教您。最关键的是,我控制不了神魄,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就会触发她下一次失控,有圣君在,我才不用担心造孽啊。” 凤玄:“......不会控制就要学着控制,你造孽自有天道罚你。本君有事,不能总在人间耽搁,你记住我说过的话便是,常入定,常静心,常与神魄相通感受,其余好自为之吧。” 流光惊讶:“您要回秘境了吗?” “唔。” 流光想想也是,九重天明令禁止本体历劫,有她一个活收魂魄的就够了,不能把圣君也拖下水。虽然他下凡的初衷是为了找自己麻烦,但最后还是给了不少教导,耽误他成神的正事可不行。反正现在关系还不错,以后回去圣君总不会再把她拒之门外。 “好,您慢走,我一定将您的教诲牢记在心,九重天再见。” 第97页 离开墨韵堂,凤玄对瑞卿道:“回秘境去吧,本君这里不需要你。” 瑞卿惊慌失措:“我做错了什么?圣君不要赶我走啊,流光那个老妖怪都能留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行?不!圣君,我不走!我生是你的鸟,死是你的死鸟!” 凤玄目不斜视,不看它伤心欲绝之姿:“你是本君的鸟,还是流光的鸟?成日里,就没听你提起过别人。” 瑞卿小翅膀抖了抖:“您是不想听我说流光的坏话,还是不想听我提起流光?” “都不想。” “好的,我从此以后,再也不提流光这个老妖怪大魔头天打雷劈都除不掉的六界第一祸害了。” …… 这才是凌骞该走的路,生命里没有流光,回到渝城继续做他的武将,等待好或坏的机缘来临。 陈祺钰在仙草滋养下恢复很快,即使全身还是没什么力气,但仍撑着在太上皇前来挂匾的这天起床了。 国公府大小主子集合于大门外,鎏金牌匾备好,红绸高梯备齐,鞭炮蓄势待燃,吉时差一刻时,太上皇的步辇出现在永安坊大路上。 禁军隔绝了一切想要进来看热闹的百姓,但居住在永安坊,尤其是国公府附近的王公贵族们却隔绝不了。他们要面子,也知道太上皇要面子,所以都没有堂而皇之地站出来观看,各自找了能窥探到国公府大门的有利地形,偷偷摸摸躲着看。 流光站在一众人的最前方,身后是三位老太爷,再后面是世子和平辈兄弟以及玄孙来孙。没人质疑这种站法,因为第一老太爷们不反对,第二,大家都知道了,国公府能有今日荣光,全靠领头的那个女子。 说是亲手挂匾,其实老迈的太上皇又怎可能真的爬上高梯,他只是拉着个不高兴的脸,在下人把匾抬过来时用龙爪摸一摸,说:“良才辈出,国之肱骨,不辱镇国之名,朕幸,新帝幸,大燕幸。” 说完放炮,上匾,众人跪倒山呼万岁。 大家都跪了,包括禁军和内侍们,只有流光站着,和太上皇四目相对。她举起手,凭空往太上皇头上一摸,赵贞顿时吓一激灵,不自觉地缩脖子躲避。 流光狡黠一笑:“吓唬你玩的。” 赵贞脸色铁青,不喊平身,众人便都还跪着。流光又举起手,道:“这次不是吓唬你了,说,我叫什么名字?” “佟...佟昭。” “大声点!” “佟昭!” 这个名字喊出的瞬间,她感觉到了遗憾,又是自神魄里散出,不激烈,淡淡的。可能是佟惠容在这个讨回公道的时刻,不能以大名示人有感而发。一百多岁别出来吓唬人了,以后就叫佟昭吧。 流光点点头:“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以后有空我还会去找你聊聊,回去吧。” 赵贞几乎落荒而逃,到了也没喊平身。确定太上皇走了之后,跪在地上的陈家人窃窃私语起来,世子院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果然靠谱,她真的姓佟,是老祖宗娘家人。能逼得太上皇下罪己诏,不动刀兵平了佟家的反,大将军之后不同凡响。 挂完匾国公府就尽是喜庆欢乐的气氛了,府里开了宴席,那些躲在暗处偷窥的人换了身衣裳又提着礼品上门贺喜。 陈祺钰把待客的事交给祺泉祺宝,跟流光坐在墨韵堂的书房里感慨:“像场梦一样,十年沉重,今日终于了结了,国公府更上层楼,老怀安慰啊。” 流光笑道:“你前日差点死了,差点就看不到赵贞的丑样了,以后少操心,多注意身体吧。” 陈祺钰扶着书案站起来向她作揖:“多谢祖母救命之恩。” “你是我孙子,救你不是应该的吗?”流光不在意,“好了,事情办完了,我也要干我自己的事了,你把秦嬷嬷的儿子媳妇孙女给我,我带他们回渝城。” 陈祺钰大惊:“祖母要回渝城?那里已无亲人,还回去做什么?忠臣冢就要建了,皇帝还要前去拜祭,您总要看到佟家牌位移进墓园吧?” 流光摇头:“佟家要的是正名,不是虚名,人都死了,墓园建成皇宫也没意思。牌位我带回渝城,皇帝要拜让他自己设,天下百姓懂我佟家就足够了,靖宁靖林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这里有我,有祺泉祺宝,有您的好多后辈,为何要孤零零的......和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祺钰。”流光认真地道,“我在陈家生活了一辈子,对得起你祖父,对得起儿孙。第二世,就让我回佟家吧,大将军府荒废好多年了,她想回去看看。” 她?陈祺钰没听明白这句话,可见祖母主意已定,想了又想,迟疑道:“您要回就回,我还让卫澜卫潮跟着您,不过有两件事得跟您说一声,一个是香云,您要不要见见?” 流光断然:“不见,香云也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不是天生坏骨子。如果她没做亏心事,后半辈子心安;如果她出卖了我,想来她的日子不会好过。我已经报了仇,不必再去纠结这些小事。” “好,还有...还有就是...”陈祺钰半晌无法启齿,“听说凌云海已经带着他儿子离京了,祖母如果在渝城碰见那小子...不要听他啰嗦。” 圣君走了,凌骞又回来了,可是流光一点也不担心,笑道:“我都告诉他我是一百一十二岁的佟惠容了,他还有非分之想,那不是脑壳坏了?” 第98页 陈祺钰才不放心,您年纪大,可长得小啊,男人脑壳坏透了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万不可掉以轻心! 第45章 回乡前后 说走却也不能立即动身,三位老太爷数次聚头商议祖母回渝后的生活问题,务必从各个方面都要给她最好的照顾。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轻车简从避忌离京的时候了,蒙尘姓氏重绽光彩,带着振家声的使命回去,钱财,人手,圣旨,一个都不能少。 陈祺钰专门跑了一趟宫里,为流光求来一道上谕,承认她为佟家唯一的嫡系后人,有权继承大将军府所有产业,外加皇帝送上的补偿和赏赐。更允许她自行挑选香火传人,将来用以承袭忠义公爵位。 陈祺钰说,上谕一发天下知,佟氏旁支将陆续归渝,攀完亲叙完旧就会把男丁送到她面前。祖母不用急着选定,多看几个孩子,都接进府里住些日子,观察观察秉性再定夺不迟。 流光表示不情愿,我家的香火为什么要别人来承继,我自己承继不行吗? 陈祺钰:“......您怎么说都是个女子,也...也不能再嫁人,爵位总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流光笑了:“我只怕那些承继香火的孩子还没我活得长呢。另外祺钰,不要跟傻皇帝一样对女子存有偏见,你祖母我当年...原来...以前...反正干个将军什么的不在话下,皇帝不服气,你让他把全大燕的将军都叫来跟我比试比试啊。” 陈祺钰也笑了,心道那是,一般二般人真打不过您。 世子夫人自从知道流光是佟家人,更有一身奇功之后,偏见全无。国公爷吩咐不敢怠慢,她热情起来,一天跑两趟松龄院,各类装车财物和人员单子都交给流光过目。只是鉴于身份和年纪,说话总不自觉带出长辈口吻,与她谈起佟三姑奶奶,说起认识的那些佟家亲戚,还会抹上半晌眼泪。 有一日林哥儿从国子监回家,在众堂弟的撺掇下闹着跟祖母母亲一道来松龄院,见了流光规规矩矩行礼,口称:“表姑母。” 流光当时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将他召到近前,看着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心中喜欢,让环儿给他拿糕点吃。 婆媳二人数着单子,说今日又收了宫里什么赏赐,买了几个下人,哪些是可以放在房里的,哪些是做粗活的。流光一句没听,只看着林哥儿吃糕点,他也好奇打量她,吃完仔细擦了手才道:“佟姑母,听说你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一脚能把人踢上天是吗?” 梓杰媳妇儿忙道:“什么死啊死的,别胡说。” 流光笑道:“我自幼习武,是有些力气。” “他们还说你能飞天遁地,来无影去无踪,那不是神仙才能做到的吗?” “习练轻功也能做到。” 林哥儿面露崇敬之色:“原来都是真的,我还当弟弟们诓我呢。会功夫真好,我若有一身武艺,当从军报国,外敌胆敢犯我大燕,我就用轻功飞到敌军阵营里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说罢又失落地低下头:“可惜祖父不让我习武,成日背诵之乎者也,在国子监里打架都打不过人家。” 婆媳二人一同教育他,文人亦可报国,世家子弟哪有打打杀杀的,大燕四邻安稳,武将队伍里不稀得多你一个。再看看你小细胳膊小细腿的,是那块料吗? 说完才想起佟昭正是武将之后,不禁略显赧然,找补道:“几百年才出一个大将军,自不是凡夫俗子可比。” 流光没说什么,笑眯眯送走了三人,随后让陈祺钰把世子陈洪昀喊来,张嘴就训道:“你怕是忘了镇国公府怎么起家的了!你祖父陈若君,曾祖陈枫,高祖陈霖,哪一个不是武将出身!如今倒嫌弃起武将来了,林哥儿要练武你为什么不让他练?我们国公府的孩子在外打架都打不过别人,丢不丢人?没有武将,大燕能有如今的天下吗?你懂不懂什么叫文武双全?世家子弟不能打打杀杀,简直谬论!” 陈洪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第一句训斥就想发火,在老父的眼神威逼下压住了,然后越听火越大。等她训完,忍不住道:“佟小姐,你站在什么立场跟本世子说这话?请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流光嗤笑:“我什么身份?” “你...你至少是我的晚辈!” 话音刚落,陈祺钰从后一脚踹上他膝窝,将他扑通踹跪在流光面前,世子怒不可遏,回头狠瞪父亲,陈祺钰用手点着他脑袋道:“你敢给我爬起来试试,听佟姑娘的话,从今日开始,给孩子们加武课,听见没?” 陈洪昀回去后陷入无休无止的困惑中,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从佟昭来到国公府起,三位老太爷就像孙子一样伺候她,就算她武功再高,再有神通,把国公府从泥沼里拯救了出来,是他家的大恩人,可最起码的伦理纲常总得有吧? 陈梓杰已经而立之年,比十年前那个毛头小子又多了几分稳重和城府,他从来不参与府中人对佟昭的各种猜测讨论,直到看见老爹这几日闷闷不乐,询问原因后悄悄与他说了几句话。 陈洪昀闻言大惊失色:“真的假的?” 陈梓杰摇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是祖父当年找我问话后我就有所怀疑。父亲,您多久没见过高祖母的牌位了?从她去世后,您拜过吗?前些日子祖父生病我去墨韵堂,发现原先那个存放高祖母牌位的小偏房都被用来放书了,牌位也没有了。我陈家子孙十年不拜老祖宗,您觉得这正常吗?” 第99页 陈洪昀心惊:“是啊,你祖父那么孝顺的人......原因只会有一个,曾祖母,没死!” 拖拖拉拉准备到四月初,流光终于启程,带着她庞大的车队,佟家的骨灰牌位,丰厚的身家和大几十名武卫下人。所有人都出门送她,陈祺宝哭得两眼通红,闹了三天要跟着去,祖母还是没同意,说他年纪大了,路上出点好歹给她添麻烦,万一死在渝城,奔丧不易。 老大都没死老八凭什么先死?我还年轻着呢,就是不想带我去!陈祺宝伤心不已。 流光想来京城是很容易的事,所以并不想与他们上演依依惜别那一套,谁都没搭理,唯独把林哥儿叫到身边,送了他一块红色的石头。 “这个穿不开凿不动,使个袋子装起带在身边,打架,稳赢。”她冲林哥儿挤挤眼。 林哥儿捧着晶莹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石头,高兴得脸也红了:“谢谢表姑母,护身符吗?” 算是吧,反正流光这么多年糟蹋过不少好东西,唯补天石从未丢过。她有两块,一块是芙荼送的,一块是从西宿龙君的乾坤袋里找到的。这是真正吸收了天精的好东西,传说如果能凑齐五色,可从中获得娲皇神力,一夕成神。可是红黄蓝白四石偶尔能见,紫石却从未出现,大概都被娲皇娘娘用光了吧。 她带着它打架战无不胜,林哥儿带着它也能顺风顺水,希望这个小来孙将来可以实现梦想。 浩浩荡荡的车队启动,见头不见尾,陈家三兄弟直目送最后一驾离去才回府。陈洪昀一个劲往陈祺钰身边凑:“爹,爹,我想跟您谈谈,咱俩找个没人的地谈谈行不行?” 陈祺钰白他一眼:“没空。” 因为车队过长,人员过多,一路吃住行耽误了不少时间。流光并不催促,任卫潮卫澜安排路线和行进速度,一天大半时间都在打坐。一边沉心感受神魄回忆里的喜怒哀乐,一边让环儿留意着路途上有无善事可做。 近三千里路,横跨半个大燕,途径多个州府县乡,路遇形色人等不计其数,当然有善事可做。到后来,环儿都不用流光吩咐,逢穷济穷,遇病治病,赠银子,送药材,偶尔还帮人调解纠纷,制止斗殴行凶事件的发生。渐渐的,另几个大丫鬟,包括车队里的其他下人们都知道主子善心爆棚,眼里不容穷病困苦,车队只要半路停下,准是又要做善事了。 不止穷病,期间流光还惩治过欺行霸市的恶掌柜;教训过逼良为娼的坏老鸨;买下了几个被人牙子鞭打的所谓不听话的少年;还出钱帮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年轻女子。下人已经够多了,可那些人非要跟着流光,她也不反对。 走了三个多月才到渝城,银子花掉近万两,二卫手里的卖身契又多了一层。良主可遇不可求,能吃饱饭还能跟上一个好主子,当然是奴籍人最大的福气。 在这个过程中,流光仍然一粒功德金光也没得到,做善事却从不停止。全因有一日环儿眼泪汪汪地对她说:“姑娘,那人太可怜了,我要是落到那种地步,不敢想不敢想,真的活不下去了。” 流光再一次思考起共心共情的含义来。很明显,环儿共情了,她把自己代入了那个可怜人,真切理解了他的可怜之处。流光想,要学会共情,是不是得先学会代入呢? 如果她被欺行霸市,抓过恶掌柜劈脸两个大耳刮子打到天边去,还市场太平祥和。 如果她被逼良为娼,夺过小鞭子抽老鸨一顿,再放火烧了妓院。 如果她没钱葬父,手劈两棵大树,给父亲做一具棺木,挖坑埋了呗! 不对不对,流光赶紧打消自己的代入,这是不对的,她是神仙,自然可以轻松应对凡间困厄。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哪有这翻身的本事? 所以,若她平凡弱小,走投无路,求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会是什么心境? 她扪心自问,问自己,也问神魄,那颗属于活着的佟惠容的神魄慢慢泛起酸楚。流光回忆起收到长子死讯的那日,她狠狠打了陈枫一耳光,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身边是华丽的屋子,精致的摆设,门外是捧着各种补汤殷切呼唤她的仆人,她什么都有,可是那一刻她觉得什么都没了。 流光能理解,若犰离死了,天帝一定也痛不欲生。 她又回忆起长媳殉情的时候,大哥去世的时候,陈枫咽气的时候,以及几个儿子闺女陆续寿终的时候。 一百岁那天,她在小佛堂里发呆,秦嬷嬷以为她只是发呆,其实她在想,我要不要弄点毒药来喝? 佟惠容早就想死了,只是孙子还需要她,陈家还需要她,所以一直挺着,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流光被这些回忆弄得神思混乱,神魄到底想表达什么?可怜就是想死,活不下去了的感觉吗?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吃透这种感受,三个月显然不够。 车队进入渝城,郡守黄大人这次没怂,带着下属和很多看热闹的百姓列队迎接。见了流光一张老脸笑成菊花:“哎呀,佟姑娘,佟小姐,本官早知你身怀绝技,通身气度不凡,原真是大将军后人,失敬失敬,惭愧惭愧。” 惭愧什么呢,几个月前大将军府门上的封条才换过新的,十年贴了几十茬的“通敌叛国”告示也刚刚撤下,不过是一介朝廷的狗腿子罢了,是趾高气昂还是做小伏低,全看朝廷脸色做事。 第100页 流光给了他个笑脸,驱车回府。花溪巷停不下那么些马车,一直排到了东城大街上,巷子里也挤满了人,流光一下车,秦嬷嬷哭着扑了过来,震天的鞭炮声响了半炷香。 流光接住她,往身后一指。 “娘!” 秦嬷嬷啊啊叫着,阿福,兰英,我的孩子,终于见到你们了。 十三岁的少女搂着弟弟躲在母亲身后,看着父母跪在一个老妇人跟前磕头,她也跪了下来。 秦嬷嬷哭得浑身打颤,连连比划:是我的小彩鹃?这个孩子是...... 阿福把孩子们拽到身前:“娘,这是彩鹃,这是您孙子,小生。小生来,给奶奶磕头。” 没错了,流光重回国公府时,陈祺钰就把秦嬷嬷的孙女送到她房里伺候,正是那个请了玄机进屋的彩鹃。 一家人抱头痛哭,哭尽十二年别情。围观人等无不动容,环儿又哭成狗。 流光想,好伤心,真的好伤心啊,我已经感觉到他们伤心了,为什么就不想哭! 近百名武卫和奴仆,三进的宅子再也住不下。二卫来请示流光,她手一挥,干脆别下车了,统统到大将军府干活儿去! 本来这次回渝,就是感应到佟惠容的心愿,重振家声不仅仅是在圣旨上体现一下就算,还要把大将军府撑起来,让渝城百姓天下百姓知道,佟家哪怕只剩一个人,百年武将世家也屹立不倒。 很多人连门都没进,掉头直奔铜锣巷,被封了十年,府里要干的活可太多了。 对流光而言,关于大将军府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自从随夫进京,她难得出城一趟,回娘家的机会寥寥,也不知后来可有改建,于是兴致勃勃地跟着去了。 到处都是人,铜锣巷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来看大将军府开门的。听说佟家后人出现了,大将军府被平反了,皇帝都下了罪己诏,当年的通敌叛国罪纯属子虚乌有。渝城百姓已经炸了好几日,说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人表达的态度是:我就知道!护佑渝城百年的大将军怎么可能通敌呢?我爷爷临死还给佟家叫屈呢! 好吧,默默叫屈也是叫屈嘛,算你们有心了。 流光对围观者笑脸以对,下车还跟他们挥了挥手,却不知又惊掉一地眼珠。那不是发钱的陈小姐吗? 人人都想挤到前面来看个清楚,可是黄大人派了守军过来维持秩序,死死拦着路不让人前进。领头的男人身穿盔甲,腰佩大刀,在流光下车时回头看了一眼。 流光眼睛一眨:“嘿,凌骞!” 男人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仿佛没听见。 流光暗忖,圣君莫不是抹去了凌骞的记忆?他好像不认识她了呢。 男人暗忖,孽障啊,这蠢石头怎么又回渝城来了! 第46章 拔毛逼供 凤玄是想假装不认识流光,希望从此再无交集,可两家之间发生那么多事,他忘记,他爹忘不了,他爷爷忘不了。 听说佟昭归渝,大将军府门重开,凌云海没几日就从穹关大营赶了回来,催促凌夫人备礼,要带凌骞上门拜会。 凤玄:你自己去好了,为什么要带着我? 凌云海:无礼!你忘记佟姑娘是怎么宽宏大量既往不咎的了?忘记她怎么救你爹你祖父的了?忘记圣旨上对凌家的轻拿轻放是谁从中斡旋的了?忘记佟姑娘对你......嗯?是不是? 凤玄:什么是不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忘记,连装忘都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控制神魄对流光的反应。 这边准备上门,那边流光也挺忙。她记得娘家很大,待进了内里逛完才发现,真的很大。 大燕王府的规制是纵深一千八百尺,大将军府不能逾制,便建了南北一千五百尺,东西一千二。府邸占了半幅铜锣巷,北边一直延伸到内城大莲塘,后左右都没邻居,可谓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 堂阔宇深,低调稳重。绕过硕大影壁,走过方正院子,高大外堂上的“义安”两字褪了颜色。那是佟定邦的墨宝,也是他搬进新府邸后唯一题的字。大将军肚里墨水不多,不爱写字。 外院与内院之间有花园假山和一汪小湖,湖上有凉亭拱桥,湖面上满布浮萍。佟惠容小时候这湖比现在更大,后来佟定邦嫌外院练武场小了,硬是把湖填了一半又辟出一个武场来。 内院不比京城府邸雕梁画栋楼精院美,一座又一座黑瓦青石的古朴院落掩在杂草枯树之后,阶上苔绿斑斑,拱门上的院名早已看不清楚,十年没有人气,这里成了野畜的乐园。 后院有马厩,罩房,长短兵库,树林子,菜地,甚至还有个猪圈...... 几十个仆人在外看着不少,进了府就显得捉襟见肘,需要清理修缮的地方太多,想把拥有数百间房子的府邸整成原样,没百八十人十天半月的干不下来。 流光看过一圈后就有了决定,将外院门面义安堂作为祠堂使用,供奉佟家人牌位,让所有上门的客人第一眼就看见他们,第一件事就是拜祭他们,至于待客什么的,随便找间屋子行了。 她的住处更简单,还住出嫁前的明昭阁。两层小楼,一方种了梨树和桂花的小院儿,一处养鱼的方池,一架已经朽了木头,断了麻绳的秋千。出嫁后大约又住过哪个侄孙女,侄重孙女,屋子里的旧家具有所改变,墙上挂着半截争春图,地上还扔着脏兮兮的绣架。 第101页 那年大将军府已经奉命迁往京城,抄家抄的也是京里的家,这里留下的旧物只是被封,倒没有过多损坏。 考虑到主人以后无需太多人伺候,白养着浪费钱,二卫便雇了些短工,和下人们一起热火朝天干了半个月。期间凌云海带着儿子上门扑了个空,流光早回花溪巷琢磨她的共心共情去了。 秦嬷嬷堪称忠仆表率,她跟儿子媳妇团聚不过一日,就撵着两人去将军府干活,让孙女彩鹃与环儿一道随侍流光左右。七岁的小孙儿头回见面有点舍不得,疼亲了两日,还是把他交给卫潮,比划:带带他,以后好为老祖宗效力。 流光听闻后让卫潮把秦嬷嬷一家的身契都还给了她,告诉她会帮她消了奴籍,让小孙子念书去吧,或者习武也行。 秦嬷嬷比划问:您要赶我走? 流光说当然不是,以前国公府是你的家,以后大将军府是你的家,你想走就走,想回家就回家。 秦嬷嬷笑着收了身契,然后一切照旧,仍毫不留情地把孙子扔给了卫潮,让他不用客气。 很快要搬家,她一直在收拾旧物列单子,除了不能说话之外,精神头比半年前好了百倍。这日从库房拿出一个小盒子交给流光,比划说这个是老祖宗变小前自己收到库房去的,现在万事安定,珍贵的东西还是像从前一样贴身带着好。 珍贵的东西?流光打开一看,红软缎垫上放着一个旧荷包,荷包里装着一块田黄印章,上头刻了“伯君”二字。 她想起来了,这是陈枫的东西,是他六十大寿的时候,祺钰送他的贺礼。当时死老头子高兴的不得了,迭声赞扬祺钰孝顺,还惹得其他几个也送了贵重寿礼的孙子说他偏心。 不可否认,她和陈枫一直偏心,因为其他孙子都有爹亲娘疼,祺钰没有。老头子对长子若君的死又埋着深深愧疚,所以把加倍的疼爱都给了长孙。 流光握着印章,怔怔望着窗户发呆,许多被她走马观花忽略过去的细节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那些波澜不惊的日子,那些寻常的对话,那些在太阳升起前流过的泪,那一声叹息,和拍她肩膀的大手。 和前八世一样,陈枫就是司命给她配的一段姻缘,流光对他的回顾不多,也并不认真。可是看到这块印章,许是又引起了佟惠容的共鸣,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旧事,她和他之间的旧事。 毫无疑问,陈枫是喜欢她的。曾为了她不惜与皇子反目,拔刀相向,得偿所愿娶佳人的那天,他喝醉了,笑得像个傻子。年轻时,他炽热,奔放,每日回家总是跟她有开不完的玩笑,说不完的废话。逗她笑,惹她哭,也会趴在她耳边絮絮私语着,娘子,你真好看。老了以后他就很少同她交流了,也不轻易启口予她以安慰,最多拍拍她肩,长叹一声。 好像除了陈枫,没有哪一世她与姻缘对象白头偕老过,要么她早死了,要么对方早死了,要么两个一起死了。她通过回忆能分析出自己也曾喜欢过那些人,愿意为了人挡箭拼命做肉盾什么的,但由于神魄的死亡和轮回,把经历和感情割裂,致使她无法体会喜欢一个男人的感受。 佟惠容可以体会,却又有点奇怪,她想起陈枫的时候没有强烈感情,只有清淡忧伤。难道佟惠容不曾喜欢过陈枫?回想这两人一生,佟惠容始终处于被动,让嫁就嫁,嫁了就做好贤妻良母,端庄大度。在大长公主想破坏家庭时,她都没什么反应,倒是陈枫气得不轻,跟她冷战了好些时日。 不生气吗?流光自问,脸上露出一个沧桑又无谓的笑容。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神魄的回答,不生气。 赵贞说她以退为进,驭夫有术。不喜欢还驭什么夫,八成就是随他去的意思!是陈枫自己不愿意,才断了大长公主的念想。 越回忆,流光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佟惠容不喜欢陈枫啊,没见每次陈枫纠缠靠近的时候,她都有些闪躲推拒吗? 过于细节的细节,尤其是凡人床帏之事,流光是从不愿意回顾的,统统跳过。想一次浑身起鸡皮疙瘩,简直是人间惨剧,自我虐待! 在流光发呆期间,秦嬷嬷知机退了出去,她认为老祖宗在怀念老国公。其实流光在推断出她不喜欢陈枫这个事实后,很快就把神思转移到了如何进一步锻炼共情能力的问题上。 神魄散发了几次真情实感给她,为什么不能把可怜也让她感受一下呢? 余光往身侧的窗户上瞟了一眼,流光保持着左手握章的姿势不动,连头也没有偏一下,右手闪电般穿破窗纸,又闪电般收了回来。窗纸甚至在她收回手之后,才发出了“噗”的破裂声。 “啾啾,放开小爷!” 看着头顶的笑脸,瑞卿暗呼大意了,离得太近,竟又给了她捉到自己的机会。 流光将他整个身子都攥在手中,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秃秃的小脑袋:“为什么躲在外面偷看我?” “谁偷看你,小爷刚到。” “你偷看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京城的时候不是天天盯着我吗?”流光冷笑,“来看看我有没有犯错,好向圣君告状对不对?话说圣君都回秘境去了,你还在这儿赖着不走干嘛呢?” 瑞卿用小尖嘴啄流光的虎口,两条小爪子使劲蹬哒,“我奉圣君之命,来监视你在人间的所作所为,你是归我管的,不许对小爷无礼!” 第102页 “啧啧啧,归你管?”流光放下印章,两根手指捏了他颈上的红毛:“早就投靠了圣君,他转世的状况你一清二楚,还骗我说路过人间?在圣君面前不知说我多少坏话,我有理由怀疑上次凌骞受伤无法医治也是你搞的鬼!那次我力竭昏睡,是谁烧了我一撮头发?对了,你还向犰离密告了我的行踪,当着圣君的面没找你麻烦,你就以为我失忆了?” “啊...呃...放开我!你敢动我,圣君饶不了你!”瑞卿后悔不迭,圣君说了不许他再管流光的事,可是知道她就在同城,怎么也忍不住要来看一眼。他觉得流光这厮随时随地可能惹出麻烦,不管不说,总可以记个黑帐吧,以后落井下石也很痛快。 流光两指用了点力:“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不会动你。不老实嘛……相信我,我比犰离拔毛的速度更快,保管你全身上下秃个彻底,只剩一根命羽。” 瑞卿恼羞成怒:“交代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奉圣君之名来监视你的。” “监视这个词用得让我很怀疑,圣君临走时已跟我说了好自为之,还会让你监视我,他什么时候这么重视我了?”她唰地拔了一根红毛。 瑞卿大叫起来:“不要拔不要拔,我说,我留下来是为了看着圣君转世和小帝君的,他没让我监视你,我就来看看你有没有干坏事!” 另一撮红毛又捏在指间:“像句实话了,小帝君现在在干嘛?” “在元州当他的二世祖呢,吃喝玩乐胡作非为。” 元州?靠近北关的州郡,三皇子逃窜到那里去了吗?“他那个皇子爹是不是在北边谋划什么反攻大计呢?” “没有,只有他家人在那,三皇子不在。” “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我的任务就是看着小帝君。” 流光笑了一声:“前些日子,我见你顶羽都长出来了,如今又秃成这样,是不是被他逮住了?” 瑞卿不堪回首地闭上金豆眼:“他想知道你在哪儿,又不敢动用神识,就对我进行了严刑逼供。” “你说了吗?” “当然没有,圣君说不让你二人往一块儿凑,会祸乱人间的。” 正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你不说,本殿就不会跟着来了吗!” 流光侧身拉开窗支,见一身玉色长衫,腰上系了个花里胡哨的带子,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的“太孙殿下”正站在院中,掐着腰仰天狂笑,十分得意。 丫鬟们的尖叫响彻内院,不一会儿几个武卫飞奔而来,流光将他们挥退:“没事,是我朋友。” 这批武卫都是陈祺钰挑来的暗卫新秀,对京城比较熟悉,闻言又惊又疑,此人不是三皇子的那个纨绔儿子吗?他可是逃犯! 犰离昂首阔步走进屋里,一见流光就笑道:“听说圣君走了,以后我就在你这儿吧,还有二十九年零四个月我们就可以切磋了。” 他那时光着屁股回到皇子府被三皇子关了几天禁闭,心想圣君一天没走他就有被抓回九重天的危险,便蛰伏下来。等了几日觉得差不多了,历劫本体总不会长时间逗留人间,于是去国公府找流光,没想到又与圣君撞了个正着,逃跑后便再不敢轻举妄动。后来跟着三皇子去了元州,想放神识查看流光所在,被天雷警告,憋屈地一直等到瑞卿出现,才知道圣君已经回秘境去了。 逼供不成,他就放了瑞卿,悄悄跟着他一路来到渝城。 “你那点微末法力还想在本殿面前全身而退?”他肆意地嘲笑。 “殿下,万一他去秘境向圣君告状,你非被抓回去不可。”流光阴险地挑拨。 “绝不能放了他,把他关到你的乾坤袋里去。” “太残忍了吧,我有捆仙索,拴在脖子上,让他在二十尺内还能飞嘛。”流光挑了挑瑞卿的小尖嘴,“看我对你多好,还有很多事想问你,要乖乖说实话哟。” 瑞卿歪着脑袋装死,一个魔头就够难缠了,这下来了两个,天要亡我!圣君,快来救我! 圣君救不了他,为了安心历劫,对自己要求一向甚高的凤玄几乎封印了全部修为,压制了所有神威,不能再飞,无法感应,除了一个属于大罗金仙的神魂之外,他和凡人无异。 所以,当他和凌云海赶到花溪巷,见到流光,见到了在她身边啾啾哀鸣,被一根凡人看不见的捆仙索拴住脖子的瑞卿时,只能给出一个漠然的眼神。自作孽不可活,让你回秘境你不回,让你不要管流光非要往她身边凑,落到这个下场怪谁呢? 父子二人同流光见了礼,她发现凌骞并不是被抹去了全部记忆,他认识她,记得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只是对待她比较客气冷淡而已,显然已经认识到了彼此身份的差距,不会再做白日梦了。 从瑞卿那里逼供出来的一些事情让流光心情不太好,寒暄几句就想送客,借口自己要去大将军府。 凌云海忙道:“正好今日凌骞休沐,让他陪着姑娘一起去吧,有什么重活累活只管吩咐他做。” 凤玄不满:“爹,我还有事。” “什么事都比不上大将军府重要,你小子少废话,临来前你爷爷怎么交代的忘了?给我好好照顾佟姑娘!” 流光本想说不用了,可是看到“凌骞”抗拒的表情,又改了主意:“好,凌公子跟我一起去吧。” 第103页 感觉到神魄小小的欣喜,凤玄:孽障! 把瑞卿交给犰离,流光坐马车来到大将军府,凤玄主动赶车,一路上没同她说一句话。可是进了大将军府的门,流光就与他并肩,一脸严肃地道:“我有些话不吐不快,可是现下找不到人说,只能先跟你讲。你如今可能不理解,但以后会懂的。” 凤玄垂眼:“请讲。” “我发现,我受到了误导。有一个人,他喜欢了我很多年,很多次......” 凤玄轻咳一声:“哦。” 流光冷笑,今天才知道,凤玄圣君的前九世都是跟她一起历劫的,跟她有最亲密的关系,最难解的情缘。若一世两世巧遇也罢,九世都在一起,简直不可思议!怪不得圣君要瑞卿去问司命,这种现象只有一种可能,人为的,有阴谋! 可是现在,她关心的是另一个重点。 “这是从没有过的情况你知道吗?有意思的是,当他跳出那些身份的时候,他竟然对我完全没了感情。如果按照他说的那种沉浸其中,体验其中,感悟其中的话,他对我不该那么冷淡,可他就是那么冷淡,好像过去的事都没发生过,他从来不认识我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懂吗?我还认识一个人,他只喜欢了某人一次,就害得他很多很多年都无法解脱,那喜欢我那么多次,他是怎么做到高高在上无动于衷的?” 凤玄默不吭声地听着,不是对前世毫不介意,体会不到感情吗?这个时候说这些什么意思? “只有一个解释,他让我沉浸体验感悟,本身就是错的!他自己没沉浸没感情,还能有功...好处拿,我沉浸了好几个月了,什么都没有。这是不是说明,他在误导我?” 原来颠三倒四的说一大通是为了证明最后这个结论,她还是没有感情的蠢石头,只是担心自己走错了路。 凤玄淡道:“或许他不是没有沉浸,而是已经看开了。你没能达到你想要的目的,或许是因为沉浸的不够久。” 流光怀疑地看着他:“你听懂了?” “你表述得很清楚。”凤玄说了一句违心话,继续往院里走去。 流光凝神盯着他的背影,盯了老远也没察觉出圣君的一点存在感,凌骞的悟性这么高?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听懂了? 第47章 我不对劲 一想到九世姻缘都系于凤玄圣君,流光整个人就有点不太好。从瑞卿的供词来看,他本人原先不知此事,是收回神魄看到她九世不变的容貌后,才察觉有异,想寻司命问个究竟。 但司命那里并没给出答复,只说巧合。凤玄不能信,流光更不信,命录都是他写的,没阴谋才出鬼了!只是不知这阴谋是针对她,还是针对圣君,而且制造阴谋者的动机也很让人迷惑,把他们俩凑在一起,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圣君十世已过九世,流光九世已过八世......严格说来也过了九世。她延续了佟惠容的身份,闯进人间,恰好又碰上圣君的第十世,而他就像前九世一样,再一次对她动了贼心。 不是说只控命不控运吗?圣君为何世世都喜欢上她?这也不是司命能办到的啊! 月老?流光悄悄念了个口诀,手指在眼皮上一抹,拉开袖子看了看,又去扒拉凌骞的手腕,被他如避蛇蝎般甩开了。 “自重!” 流光无语地望着他,半晌道:“你比我玄孙子还小呢,怕我非礼你啊?好好,我不碰你,你把袖子拉开让我看看。” “看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被人下了咒!” 凤玄知道她想看什么,红线嘛,并没有,他早检查过了。不但没给她看,还着意把袖子垂低三分:“佟姑娘若无吩咐,在下就先回去了。” 她手上没有,他怎么可能有呢?流光并未强求,摆摆手让他去了。 凤玄走出几步,回头见她望着天满脸瞎琢磨的神情,不禁叹了口气。蠢石头开始学会用脑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武力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时,流光确实不怎么用脑,在芙荼走后她才慢慢发现,有的事情不用脑不行。某些人不用跟她打,只需铁面无私拿出天律天条来,就能把她压制死;还有某些人...鸟,也不用跟她打,只需背后挑拨暗告黑状,同样能坑到她。她在荒川五百年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想万事遂心,要么找到新靠山,要么斗勇之余,还得斗智。 只是她的脑子实在有些特别,领悟法术心诀很快,领悟莫测的情感就钝得像生了锈。 回到花溪巷,府里正闹得不可开交。十几个武卫和犰离在二院里打起架来,檐瓦掉落,花盆遍地,老古槐摇摇欲坠,早先铺垫好的方石地面又被翻扯开来。 犰离狂放不羁:“别一个一个来找死,一起上,本殿让你们一手一脚。” 说着他就真的背起一只手,弯起一条腿,蹦跶着对武卫们进行摧残,人人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偏偏没一个受重伤的,恰好还留了那么一点力气可以举着刀再冲上去几轮。 瑞卿在他头顶盘旋,有气无力地喊着口号:“小帝君威武,小帝君最强!” “都给我住手!干什么呢?” 流光一声喝,武卫停手,躲藏在偏房夹道里的丫鬟们像看见了主心骨,哭着围到了她身边:“姑娘,狂徒突然从房中冲出,见人就打!” 第104页 秦嬷嬷也骇得不轻,比划:武卫都奈何不得这逃犯,老祖宗千万小心。 流光一言难尽地看着犰离,他一脸无所谓:“闲极无聊,帮你练练兵嘛。” 让武卫们赶紧下去休息擦药,安抚丫鬟不要怕,有她在,狂徒不敢造次。一个叫卫江的武卫生怕流光不知道狂徒身份,禀告他是三皇子的儿子赵赫东,大名上了全国海捕令的。 流光赞扬了他的警惕和忠诚,并告诉他们,赵赫东已经弃暗投明,决心大义灭亲,特来助她诱捕三皇子,以后也会和她呆在一起。喜欢练武,没有恶意,大家放心吧。 管众人信不信,反正她是主子她说了算。 进内室免不了要“劝告”小帝君几句:“你手痒想打架,回上三界打去,在这儿欺负凡人算什么本事?打赢了光荣啊?” 犰离理直气壮:“我一点法力都没用,没见天雷都不出声吗?就是练练招式。” “你天生龙体,光使蛮力都能把昆仑山钻个洞,凡人承受得起吗?” 瑞卿在一边阴阳怪气地笑:“哎哟,现在也能轮到你来教训小帝君了,也不知当初是谁一掌把圣君转世打了个半死。” 流光白它一眼:“正是因为我打了人,被天道罚过,所以才不能让小帝君犯同样的错误。他金尊玉贵,以后可是咱们九重天的下一任帝君,身上哪能有污点?你不劝阻,还在一旁煽风点火给他鼓劲,安得什么心!” 瑞卿大惑不解地看着流光,这是那个莽撞冲动,喜欢用拳头说话的老妖怪吗?会不会真被魔附身了?不然怎么能说出这么......不露痕迹的谄媚之语? 流光就是存心谄媚,她觉得此时不宜同犰离翻脸。那个承诺没有发心魔誓,万一他以后不认账怎么办?既然他不愿意离开人间,那就把关系往好了处,找机会把心魔誓哄出来再打架也不迟嘛。 凡间的许多人情世故技巧,在上界同样适用。 果然武力强大的人都不喜欢用脑子,犰离觉得流光的话很真诚,天雷的滋味谁被劈谁知道,他是不想再挨第二下了,当即乐呵呵地道:“好,以后不打凡人了,我们去找几个道士练练手吧,像二狗那样会法术的。” “唉,找什么道士,还不都是凡人,禁不起你我一拳。”流光没劲地道:“想打架呢,还是我陪你打,也用不着真等三十年,只要积够了功德,我立刻返回九重天,立刻就履行两千年之约,一日都不在凡间多留。” “功德?你要功德做甚?” 流光把历劫经过给犰离说了一遍,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命债。听说行善可以积攒功德,功德可偿世间罪孽,而且攒到一定数量可塑金身,拥有十二个金身便自行升阶,连修炼都省了。 犰离一听就来了兴趣:“父君是说待本殿跨境时要去历劫,历劫完毕就可以升阶了,怎么还要攒功德的吗?” 流光瞥他一眼,心里平衡了些,犰离身上也没功德,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闹闹,半件好事都没做过。 “不是必须攒,你历劫若有感悟也能升阶,没感悟的才要攒。” 犰离嘿嘿笑:“这么说你是既没感悟,也没功德,那可太惨了。以后等我升了阶,你岂不是就做不成我的对手了?” 流光不高兴,想交好的心立马淡了:“你能有感悟?别说我小看你,就你小屁龙那个榆木脑子,还不如我呢!你知道感悟是什么吗?是对人族七情六欲爱恨情仇的体验,理解和顿悟,你连七情六欲是什么都不知道。” 犰离没生气,依然笑着:“那你说说看,什么是七情六欲?什么又是爱恨情仇?” 流光要是有定义,会解读,今日就不会憋在凡间了,她没好气:“我才不告诉你,以后自己悟去!” “你九世历劫都没有感悟,会不会因为重点找错了?” “什么?” 犰离啧啧感叹:“方才听你说上两世故事,我都有点同情那些凡人了,好端端被你害得没了性命,你竟然只想着欠了命债,不觉得他们可怜吗?试想,若你是那些凡人中的一个,被兵祸牵累,无辜丢命,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流光瞠目结舌:“你...你只听我讲故事就能感受到可怜?” “当然。”犰离脸上露出了悲天悯人的表情,“本殿自小听父君母后讲故事,听族老讲故事,听万寿仙君讲故事,都能体其精髓,感其百味。有一次听了个割肉救母的故事,我哭了半天,还割了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给母后吃呢。” 流光:“......你是那么聪明的人吗?看着不像啊......” 犰离骄傲地昂起头:“本殿不是人,是龙,惠泽万物的龙,天生一颗通慧之心,感悟什么的,小意思。” “你对那些仙妖魔下那么重的手,觉得他们惨吗?可怜吗?不同情吗?” “他们需要本殿同情?”犰离越发不羁:“你不开窍不会懂的,有同情心是一回事,用不用同情心是另一回事。” “......” 还是看着不像。流光被颠覆了认知,打破了心态平衡,犰离竟然不是她认为的比自己有过之无不及的蠢龙,更不是不开窍,而是天生就开了窍。 他有,但是他不用,就喜欢使用暴力。这让石头上哪儿说理去! 流光有种被蒙骗了的感觉,一直自欺欺人还有落后分子给自己垫底,结果发现人家是隐藏神童,走野蛮路线只是为了文武双修。如今武力已经和她不相上下,慧根又远远将她甩在身后,要不说他是九重天接班人呢,根本没得比。 第105页 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犰离笑道:“你只是一块石头,不如本殿有什么丢人的?最起码你还能跟本殿打几千年嘛!” 谢谢,并没有被安慰到。 “好好好,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本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帮你攒功德就是,也好早点回去早点打。” 流光犹豫半晌,见犰离把胸脯捶得砰砰响,诚意满满,便问他要怎么快速学会共心共情,感受到凡人的可怜。 犰离说,不如我打你一顿,你别还手,被我踩在脚下你就知道什么叫可怜了。 瑞卿哈哈大笑,连声说这个主意好。流光:...... 主意虽馊,但其实目的还是让她学会代入,让她放下神仙身份,去体会弱小者的心境。在回渝城的路上她体会过一次,佟惠容给她的反馈是经历了人生众多风雨后,想死不敢死的可怜。 随后几日,在犰离的帮助下,她又努力代入了多种可怜情境。譬如散尽家财,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被人欺负,丧失尊严等等。瑞卿还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许多她将来被惩罚时的景况,被打得皮开肉绽,被劈得神魂重伤,修为倒退,成神遥遥无期云云。 苦,她前几世都吃过,甚至比这些还重,还惨,穷困潦倒,打骂卖身,受人羞辱,遭人背叛,死于非命,万般苦楚都有。不用犰离编故事,她自己回顾就可以了,但神魄无动于衷,流光也认为没什么不能忍。 能不受苦当然还是不受苦的好,可无力反抗,不就得接受嘛。 流光觉得她并没有高高在上地看待这一切,以神魄历劫时的表现来看,即使是无知凡人的她,也能够做到坦然以对命运的残酷,很少陷入一蹶不振求天怜悯的状态中。 听了她的“感悟”,犰离沉思了一阵,断然道:“这就是你本身脾性造成的,普通的困厄已经无法打动你,父君同我说过,情是相通相连的,没有单纯的爱与恨。” “什么意思?” “比如父君捉我关我打我,你说我是恨他还是不恨他?” “恨......吧?” “他是我父君,生我养我,悉心教导于我,我怎么能恨他呢?他就是要我析肉还骨,我也愿意的。但他罚我的时候,我又真的有点恨他。” 流光咧咧嘴:“我没有父母,但我有芙荼上神,你说的我懂,她要我的命,我也会给。” “你不懂,我说的是又爱又恨,但那恨又不是真的恨。” 流光若有所思:“好像有点明白了,类似怨怼,但其实还是爱的。犰离,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吗?” “当然知道,你不会连喜欢都不懂吧?” “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的情劫,或者要娶的太子妃,会是什么样的?” 犰离被问住了:“雌雄之情?这个本殿真不懂。” 流光又问瑞卿:“你懂吗?” 瑞卿不好意思地别开脑袋:“听说凤族里刚出生了一只很漂亮的小余烬鸟,过几百年等她长大些,我去拜访拜访。” 流光翻了个白眼:“什么雌雄之情,是男女之情,男人和女人的感情。我体会了神魄大半情绪,唯独体会不到这个,感觉像是个关窍似的。” 犰离:“体会不到就不要硬体会,找个懂的人来问问不就行了。问回来教教本殿,本殿也很想知道。” 流光想问的不是别人的男女之情,而是她自己的。自从知道她和圣君共度九世之后,她就对此事产生了巨大兴趣。 她八世命途多舛,性格也不尽相同,唯在姻缘上出乎意料的顺利,总是能和圣君转世看对眼,共生情,甜甜蜜蜜快快乐乐。就算遇上些横刀夺她,或者夺他的,也能被两人坚定的心意战胜,不管死得早晚,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圣君为什么一再的喜欢她?她为什么一再的看上圣君?这其中会不会藏着她开窍的秘密? 凌骞说圣君现在不喜欢她了是因为看开了,大罗金仙的境界比较高,这一点毋庸置疑。而她境界不高也对圣君没什么感觉,难道真是沉浸不够久的原因?可是佟惠容太老了,神魄中的很多细微情绪都太淡了,她无法确定她对陈枫的感情。 阴谋以后再说,她现在就想知道,喜欢了八世或者九世的男人,跟喜欢芙荼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她叫人去找凌骞,在他来之前不停地告诉自己,他就是陈枫,是你的九世爱人,你们情深似海,生死相依,好好看看他,好好回忆过去,把魂魄深处的感情激发出来! 没想到,凌骞拒绝了她的邀约,并让人带话,家中有娇客,请佟姑娘见谅,改日再上门听候差遣。 流光一时没反应过来,问秦嬷嬷,有娇客是什么意思? 秦嬷嬷的儿媳兰英笑开了:“姑娘,娇客上门那就是已经谈妥了亲事,两家安排相看呢,凌公子这是要成亲了吧。” 流光淡淡“哦”了一声,起身去了犰离居住的东跨院,进门就道:“我不对劲。” “怎么了?” “我的神魄有点闹腾......越来越厉害了,如果一会儿我神智不清,你要控制住我,不要让我伤害凡人。” “放心,本殿一定把你打得死死的。” “不是打死我,是控制住我。”流光说完转头就走,踏入院中,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愤恨,脚尖一点,嗖地飞上了天。 第106页 第48章 你太老了 事实上在凌家人数月前回渝的路上,凌夫人就已经和凌骞讨论了这件事。翻过年他二十二岁,在本朝未婚青年中算得上“年事已高”,家族逢难,耽误了情有可原,如今旧事大白尘埃落定,凌家人也不用再过那种开门强撑,关门堵心的日子,是非曲直任人评说去吧。凌家的长房长孙,必须要成家了。 凌夫人秉持着尊重夫君的原则跟凌云海先提了一嘴,凌云海态度含糊,只说要征求凌骞意见,瞎拿主意当心孩子怨你。凌夫人便问了凌骞,得到他确切答复:但凭母亲做主。 这才是孝顺儿子,凌夫人非常高兴,回到渝城就忙乎起来。这些年她心里早盘算了几个人选,京畿营何忠将军的孙女,户部主事齐大人的次女,还有穹关两个校尉家的闺女,和渝城下辖古兰县县令家的小姐。 从前凌寒春官至二品,这些家世是配不上凌家的,但公公和丈夫一再跟她说,要低调,要重人品,万不可与高门结亲,万不可让忘恩负义的凌家再落个趋炎附势的名声。凌夫人就不敢把目光投向那些世家贵族小姐,尽可着低门户里踅摸。 如今公公没了官职,丈夫只是个从四品武将,京官家的小姐未必肯嫁到边关,凌夫人在渝城这几个人选中思量来去,最终选定了古兰县县令家长女,时年十八的田素薇。 选她也是有原因的,凌夫人本就是古兰县人,作为都尉娘子,将军儿媳回乡探亲时,跟田夫人田小姐见过几次面,对姑娘的人才品貌都很满意。只是那时还有别的人选,就没把话说定,后来丈夫被革职,又成了钦犯,还以为这辈子就回不来渝城了,儿子的亲事自是不能再提。哪想还有官复原职的一天,叫人一打听,田素薇果然还没定亲。 凌夫人兴冲冲地跟儿子描述了一番田小姐,说你要不反对,我可就遣人上门探口风了。 凤玄怎么会反对呢?若没有流光这家伙下凡捣乱的话,他本就该遵长辈之命娶妻生子了。至于夫妻日后相处如何,会遇到什么坎坷,劫数在什么地方等着他,都无所谓,他要的就是正常凡人的一生。 凌夫人表示要去同凌云海说一声,凤玄立即阻止,不能跟他说,内宅之事母亲做主便是,爹的那个脑子也长歪了。 于是趁着凌云海不在家的日子,凌夫人雷厉风行地探口风,送礼物,达共识一系列流程操办下来,事情快速进展。得到田家有意的好消息,她决定以女儿凌熠熠十四岁生辰为名办个小宴,邀请几个相熟的属官家眷,包括田夫人和她两个女儿来府上做客。实际是给孩子们创造一个相看的机会,只要双方满意,官媒便可以出动了。 儿子也就年纪大点,其他没得挑,人才武功放在京里那也是出类拔萃的,田小姐怎么会不满意?凌夫人得意地想,早点进门,早点开枝散叶,她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这一切,凌云海都不知道,他在穹关操心着关防建设,偶尔也会想,不知儿子这几日有没有去找佟姑娘?现在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两人完全可以更进一步,年纪都不小,就别耽误了。 儿子没去找佟姑娘,佟姑娘又一次主动找上门来,而且不怀好意,来者不善。 流光悄无声息地落在内院小花厅的房顶上,阴森森地盯着廊下。凌夫人拉着一个粉裙姑娘的手,对凌熠熠道:“带几位姐姐去园子里转转,这会儿正是花开蝶飞,想扑蝶,让丫头给你们拿网子,小心姐姐们不要磕了碰了,可别光顾着自己玩儿。” 凌熠熠笑眯眯:“知道了娘,我一定好好照顾田姐姐。” 另一个黄裙姑娘说:“只照顾田姐姐,不照顾我啊?” 三四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儿都笑起来,年纪稍大的粉裙姑娘害羞地低下了头。 姑娘们叽叽喳喳嬉笑着动步的时候,流光也跟着移动,从房顶移动到树梢,从树梢移动到墙头,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处花园子。园子不大,但花草众多,盛夏季节姹紫嫣红开遍,引得彩蝶翩翩,景色甚美。 园子北侧有一座八角亭,亭前石道弯弯,两侧绿树成荫,亭内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正在执棋对弈。 凌熠熠着意引众人往八角亭方向走,边走边道:“田姐姐,亭子旁种的凤仙花开得可好了,我们摘一些下来染指甲呀。” 其他小姑娘就真的是来玩儿,看见蝴蝶要去扑一扑,瞧见花美要去闻一闻,只有粉裙女子心知肚明她的来意,一张清秀的脸不知是晒多了太阳还是因为别的,直红到了脖颈,垂头轻轻嗯着,跟着凌熠熠向前。 “哎呀!大哥,小翱,你们怎么在这儿!”凌熠熠浮夸地惊叫了一声。 亭中两人向她们看过来,熠熠用手肘抵抵粉裙女,“田姐姐,这是我大哥凌骞,那是我二弟凌翱,没想到他们躲在这儿下棋呢。大哥,这是田小姐。” 亭里亭外的男女四目相对,目光一碰即离,凤玄站起来的时候,田小姐盈盈施礼:“凌公子有礼,打扰了。” 凤玄回了一礼:“无事,田小姐有礼。” 未婚异性不适合过多交流,见一面足矣。这还是在边城,男女大防稍松懈的地方,若是中原,多的是洞房夜才初识的男女。 凌熠熠任务完成,谨记母亲教诲,不能让田小姐多留,挽了她手臂就道:“你们继续下棋吧,我带田姐姐到那边转转。” 第107页 “好,熠熠,照顾好客人。” 田素薇再施一礼,脸更红了,她早听母亲说过凌家这位长子英武不凡,才华横溢,虽然相信母亲不会骗她,但没见过总还是存着三分忐忑。收到凌家的帖子时她就明白了,对方也不想盲婚哑嫁,要相看她,也让她相看。 结果她自然是满意的,凌公子的才华暂且不知,但仅仅一瞥,她的心就先踏实后雀跃起来了。还从没见过比凌公子更好看的男儿呢,那俊美的五官,深邃的眼眸,如兰竹般清朗的气质,真是叫人望之心喜,一眼铭记。 雀跃后她又陷入忐忑,紧张地拽了拽裙边,今日这条裙子颜色太艳了,会不会衬得她皮肤显黑?也不知凌公子对她印象如何?迟嫁有迟嫁的好处,这么好的男儿竟然将成为她的夫婿...... 短短一个转身,田素薇生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但她的嘴角已经情不自禁翘了起来。凌熠熠瞧见,大大松一口气,她那老大难的长兄,终于有着落了。 “哐当”一声巨响自身后发出,凌熠熠和田素薇慌忙扭头,惊见亭内石桌四分五裂,一个圆乎乎的石头状物体正砸在中央。凌骞站在原地,凌翱坐在原位,手里还拿着一颗棋子,两人皆是一头一脸的石尘。 而在那砸烂了石桌的圆石头上,立着一个身穿竹青色宽袖葛纱裙,梳着最简单的双平发髻,粉黛不施,从头到脚一样饰物没有,气场却极为慑人的年轻女子。 她一张欺霜赛雪的小脸真的挂了霜雪,幽黑的瞳仁中闪烁着莹莹绿光,桃蕊般的嘴唇紧紧抿着。 田素薇不认识她,可在场另三人都知道她是谁,凌熠熠大惊失色:“佟姑娘!你怎么来了?” 一路上京受她庇护,虽然相处不多,但她的所作所为常常通过父母和下人了解。加上更早之前她踹翻过自家大门,凌家一双小儿女怎会不知佟昭的脾气。 那个圆乎乎的石头不是别物,正是八角亭的亭顶,她居然踹漏了亭顶! 凌翱吓得站了起来,蹭着脚跟往后退,流光根本不理凌熠熠,只死死盯着凌骞,一字一句地道:“跟别人成亲?你对得起我!负,心,汉!”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包括闻声赶来的其他几个小姑娘。 田素薇的脸变得最狠,绯红再也不见,脸颊无一丝血色,她看了看凌骞,脑子里一片空白。 凤玄也没想到流光突然出现,自压制了修为,封闭了神识,他不再能听到那些凡人不该听到的小动静,当然也不会知道流光什么时候偷偷潜了进来。 看着她眼眸里真情实感的愤怒,他明白她又被神魄掌控了心智,这个时候激怒她是不明智的,当务之急,是让她清醒过来。 “佟姑娘,你冷静一点,做个深呼吸,有事慢慢说。”他道。 “慢慢说?”流光冷笑,伸手指向田素薇,“好,你告诉我,她是谁?” “田小姐。” “跟你什么关系?” “......现在没有关系。” 流光微微蹙眉,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痛色不加掩饰:“现在没有关系,你在跟我玩言语花样?如果我不管,不问,不来找你,你们是不是就要变成有关系了!” 凤玄面无表情,仍然道:“佟姑娘,请你冷静。” 这个答案流光不满意,田素薇不满意,凌熠熠也不满意。佟姑娘和大哥之间有什么猫腻她不知道,但是既然决定要与田家结亲,这个时候就应该把态度表明啊,要么承认自己是负心汉,要么痛斥佟姑娘失心疯了,总含含糊糊让人冷静是什么意思! 凤玄只是希望流光能尽快清醒,跟失去心智的人对话,浪费时间,浪费口水,也浪费感情。流光盯着他,他也在盯着流光,如果她暴起伤害凡人,自己就不得不出手了。 可是,流光没有伤害凡人,也没清醒。她用无比愤慨,无比伤痛的口气道:“我冷静得了吗?居然说出让我冷静这样的话,你没有心!你现在是凌骞,什么都忘了,我不怪你,可就在几个月前,你还曾坚定地表达过心意,无论我怎样,无论我要做什么,无论有没有将来,你都愿意!我竟不知道,一个男子的心意是这样容易变的吗?” 在场人惊呆,田素薇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可凤玄始终不做任何解释,而流光也没打算放过她。 她再次指向田素薇,轻蔑且恶毒地道:“她哪里比我好?你只要能说出一条来,我就成全你们!” 这话太无礼了!田素薇看着凌骞面不改色的模样,淡淡苦笑了一下,拉起气得满脸通红的妹妹转身离去,并甩开了凌熠熠想要挽留的手臂。 凤玄警惕起流光的一举一动,直到田素薇安全地走出园子才垂下眼帘:“熠熠,把客人都送回前厅去,跟母亲说,佟姑娘我来接待,让她招呼好客人就可以了。” 凌熠熠什么话也没敢说,陪着僵硬地笑脸把小姑娘们都带走了,凌翱也忙不迭跟在后面离去。 明媚的阳光洒落花草,园子里安静下来,只有蜂蝶的嗡嗡声时远时近。 凤玄不说话,流光也不再说,她依然哀怨地看着他,心头被千言万语压得沉甸甸的。 “冷静了吗?”凤玄不与她对视,耐心等待着。 流光点点头:“嗯,冷静了,对不起,我太冲动了,毁坏了你家的亭子,还吓走了你家的客人。可是如果今天我不来,我会死的。” 第108页 凤玄抬睫瞅她一眼:“何以会死?” 流光鼻翼一张,嘴角下弯,似乎要哭了:“凌骞,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你是陈枫,是我的夫君啊!” 凤玄:......还是没清醒。 “你只是转世做了凌骞,可你的灵魂还是陈枫,我这样说你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都是真的!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世的夫妻......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这一世你见了我就会喜欢我吗?因为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啊!你从来没有爱上过别人,我也从来没改变过心意,我们一直都互相钟情,陈枫,陈枫,你为什么要娶别人?你不能娶别人的!” 流光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一耸一耸。 远处一颗枝繁叶茂的树杈间,两双贼亮的眼睛一起露出了震惊的神情,互相看了一眼,她在哭?老妖怪在哭?六界奇闻啊!瑞卿十分遗憾没带留影石,不然把这一幕记录下来,回去号召大家一起观看,一起无情嘲讽,老妖怪还有脸再耀武扬威! 凤玄叹口气,不是暴力型的神智不清,要清醒可能还需很长时间,“佟姑娘,陈夫人,在下理解你对老镇国公的怀念之情,但还是请你冷静,我不是陈枫。” “你是!转世懂吗?你就是他!” “好,就算我是他的转世,可一世事一世了,我不记得从前,也不记得你,请你不要把过去的经历往今人身上转移,这份深情厚意,恕在下无法承受。” 流光拿下手,表情悲伤,却还是没有一滴眼泪:“你说谎!你不记得我为何会再次钟情于我?你的心意我听过的,别想骗我!” 凤玄浅吸一口气:“是,以前在下是曾被颜色所惑,但自从知道你是一百一十二...如今已经一百一十三岁的老祖宗之后,便再无半点绮思。” “你嫌我老?”流光被这句话戳痛了,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忿然道:“我年纪大,可是我还童了,现在看起来比你小多了!而且...而且以前,有一世我脸上有一条大刀疤你都不嫌弃我,还有一世我身上被火烧烂了,你也不嫌弃我,你从来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我是。”凤玄淡道,“伤疤可以接受,年纪不可以,一想到你比我祖母还老,我对你便只有尊敬之情。佟姑娘,正视事实吧,不要再活在一百年前了。” 流光伤,伤完了痛,痛完了恨,一瞬间眼神就变了:“你是坚持要跟我划清界限,娶那个女人?” 凤玄:“不管是哪个女人,总不会是你。” 偷窥二人组啧啧,犰离道:“圣君转世说话挺毒啊。” 瑞卿看不出笑容的笑了一下,不,是圣君说话毒,够狠,痛快,就要这样对老妖怪! “不可能!”流光爆喝一声,瞳仁里绿色的火苗蹭地窜了起来,两只手在身侧慢慢攥成拳头,身周劲力隐隐流动,发丝和裙摆无风自动。 天色好像突然间就阴了下来,太阳躲进云层,湛蓝的天空被一层灰霾笼罩。 她蓦地阴笑了一下:“我会杀了姓田的女人,你接着相亲,我接着杀,相多少,我就杀多少!” 凤玄稳重如山,不动声色:“何必造孽呢?若佟姑娘执迷不悟纠缠不休…看在你是老祖宗的份上,在下终生不娶便是。” 流光更生气了:“终生不娶你都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你...太老了。” “啊!”流光发出一声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叫声,挥起拳头,一拳砸向凤玄。 拳头带着猛烈的威势直冲凤玄面门,他避无可避,除非放开修为,但他不愿这么做。 流光终会清醒,暴露了没有返回秘境的事实,以后的历劫之路别想顺畅走下去。 伤害凡人了,就是现在了,偷窥的犰离闪电般飞出,像一支离弦的箭。这速度天上地下没几人能追得上,他有信心在流光打到圣君转世之前截断她的拳头,狂击她的脑瓜子,将她击倒在地,再往死里踹上几脚,应该就可以控制住她了。 但是有一样东西比犰离更快,在凤玄被拳风挥得微微眯眼之时,粗壮有力霹雳无敌的紫天雷从天而降,刺眼亮光闪过,快狠准地劈中目标,又快狠准地收了回去。好久之后,雷声才于天际轰隆响起。 拳头停在离凤玄鼻尖一毫之处,他没有动,微昂着脸准备承受。而流光保持着打人的姿势,脑袋转向左下方一个焦炭型物体,表情逐渐讶异,眼神逐渐清明。 焦炭脸朝下趴着,后脑的头发被烧个精光,伸出一只黑漆漆的手:“为...为什么劈我?” 流光:“你为什么要动用攻击法力?我只是让你控制我,你却想打死我,不劈你劈谁!” 瑞卿:...... 凤玄:...... 第49章 脾性无常 就算那一拳挥到凤玄脸上,最多会把他打飞出去一两丈,造个鼻颔骨折什么的,不会危及生命,因为她并没使用法力。 犰离带着恶意,暗戳戳想对她下狠手,天道当然不允许他胡作非为,对此流光表示满意。 天雷劈焦了犰离,也劈醒了流光,当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说了什么的时候,羞惭淹没了她。 迅速收回拳头,看着“凌骞”头上肩上的粉尘,她尴尬地给他拍了拍:“呃...我跟你开玩笑的,你说得对,我太老了,我们不适合。你相亲啊,尽管相,成亲我给你送大礼......那个田小姐,要不要我去跟她解释解释?” 第109页 凤玄垂下眼帘:“在下自会解释,佟姑娘慢走不送。” 流光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刚压制住的情绪又有点小闹腾,她呵呵笑:“我走,我马上就走,不过这事也不能怪我,我让你来我家,你不来就算了,还说什么娇客不娇客的,我自然好奇,就上门来看看究竟嘛。开几句玩笑,你不会生气吧?” 凤玄皱了皱眉:“我没说过。” “不是你让人带话给我的吗?” 凤玄迟疑了片刻,道:“哦,是,还有事吗?” 这前后态度变化未免也太大了,流光想想以前凌骞对待她那副小心翼翼言听计从的模样,再看看如今的他耷着眼皮爱搭不理,一刻也不想再见她的德行,不禁又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是没看出圣君存在的迹象。 莫非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一想到自己比他奶奶还老,什么荒唐念头都被打消了? 这是圣君想看到的结果,也是流光想看到的结果,跟凤玄本人攀上了交情,也就不需要在转世身上花心思了,各过各的日子,很好。 可她觉得不怎么高兴,心头依然沉甸甸的,尤其是听到他说会去向田小姐解释。解释什么?说自己是个老太太,他不可能会喜欢吗? 流光撇撇嘴,弯腰拎起犰离,口气冷淡下来:“你想跟谁解释都行,不过不要泄露我的身份,我的年纪,也不准说我半个字不好,听到没有!” 凤玄没作声,流光猛地把脸贴近:“听到没有?” “哦。” 尾音不落,她已经飞离了花园。瑞卿还被捆仙索拴着,犰离被雷劈时它受到殃及,犰离被拽走时它也得跟着走,只留下一声悲愤的“救我!” 凌夫人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假笑再也维持不住,气得脸蛋发青,拉着凌熠熠急匆匆地往花园赶,正撞上走出的凤玄。 “骞儿,那个女...佟姑娘来过了?” “嗯。” “熠熠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真的当着田小姐面说了那些话?” “嗯。” 凌夫人捋着胸口,眼前发黑:“老天爷啊,这是哪造的孽啊!田夫人突然要走我还不知怎么回事......佟昭这个女人怎能如此无礼!田家看样子是不成了,这可怎么办?气死我了,坏人姻缘天打雷劈!” 凤玄拍了拍她的背:“算了,佟姑娘脾性无常,以后还是不要把家里的事告诉她。” “啊?”凌夫人愣了愣,“今日待客,她又让人来叫你,我就替你回了,也是实话实说啊,谁知道她会跑来发疯。” 凌熠熠扯凤玄衣袖:“大哥,佟姑娘真的跟你好了?” “没有。” 凌夫人轻唾:“别瞎说,谁跟她好了,别坏你大哥名声。” 凌熠熠不赞同:“娘,佟姑娘可是救过爷爷和爹,又是大将军之后,皇上都认可了的。跟她好,怎么会坏名声呢?” 凌夫人结舌:“哎...恩情归恩情,报恩的方法多着呢,你小丫头懂什么!” 凌熠熠讪笑:“今日之后,大哥的名声怕也好不到哪去了,负心汉,可不止我一个人听见。” 凌夫人又喊着老天爷,扶着脑门要晕不晕。 凤玄轻叹,孽障啊,缘分一旦开了头,想割断岂是那么容易?流光本人还好说,怕就怕她开窍的过程中,觉醒些不该醒的东西。 流光回了花溪巷,把犰离丢进跨院,自己关起房门来打坐了几天,安神定魂,顺便把神魄骂了一顿。佟惠容你想造反啊?以前提起陈枫你装得若无其事的,怎么一听到他转世要成亲就开始发疯了呢?听听你说的那叫什么话,传出去我流光还怎么做人,怎么做仙? 陈枫死了,前八世的爱人都死了,现在的凌骞是一个崭新的人,他知道你是老祖宗,不想再与你有什么纠葛,咱放过他吧好吗? 就像圣君一样,集九世深情于一身,也没见他对我另眼相看,有什么特殊照顾啊。这就是专业,这就是道心!我劝你老实点,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妄图再续前缘什么的,你愿意我不愿意,我不喜欢凌骞,我不要跟他产生男女之情! 骂完了默念静心诀,心无旁骛调息运气,一个周天走完,睁开眼就看见膝盖旁扔着陈枫的田黄印章。她抓起来就想砸出去,手举得老高却顿了半晌。 “不要!”一个声音喊道。 “我要砸了它!” “不要!死老头子的遗物都留在了国公府,就这一块我放在身边,还是祺钰一片孝心呢,砸了祺钰多难过啊,带着又不碍事。” 死老头子的东西可以砸,祺钰的孝心不能伤,流光想想是这个理,就把手放下了。 出门问环儿:“这两天有人来找我吗?” 环儿回道:“有,大卫管事说将军府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请姑娘去看看,择日可搬;小卫管事说国公府老祖宗的嫁妆和朝廷发还的田铺庄子都已经整理清楚,请姑娘拟定接管人选;郡衙黄大人派人来说虎头庄案子审毕,杀人夺庄的主犯判了秋后处斩,从犯判了流刑,请姑娘有空的时候去衙门签一个什么苦主文书。” 流光心不在焉地听着,道:“就这几件事,没别人来找我了?凌家来过人吗?” “没有。” 犰离疗伤入定中,瑞卿在他肩上一动不动蹲着,像睡着了。流光从窗口看一眼就缩回脑袋,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道:“上回虎头庄那件事,凌骞也跟着办的,如今审结了,不跟他说一声不像话啊。” 第110页 她转头看环儿:“你说是不是?” 环儿茫然:“啊?是。” “备车,去凌府。” 流光知道自己在找借口,她只是无法阻止好奇心——凌骞和田小姐,或者别的什么小姐进展到哪一步了?需不需要提前考虑贺礼的事? 凌骞不在家,去军营了,流光又赶到千卫营,巴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人才姗姗来迟。 跟他说了虎头庄案子的事,他表示知道了;邀他一起去接罗家父子来签文书,他表示没空要处理军务。 问他和田小姐的事,他实话实说亲事黄了。流光还没窃喜,他又道凌夫人已经安排了另一家的相看,佟姑娘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要发疯就索性再发一次,不发疯就接受事实吧。 流光捶着胸口走了,她很想说句恭喜,但说不出口,浓烈的不甘缠绕着她的心胸。明明知道这是神魄的反应,但她深受其害,能保持清醒已经不易。 回家继续打坐,比上次时间更长,不吃不喝不睡,神入虚空。期间犰离恢复,二卫办妥了大部分事情,家私行李收拾完毕,只待她下令搬家。 入定持续了二十几日,睁眼后,流光觉得什么奇怪反常的情绪都没了,心境一片平静。她暗暗自得,自己定力超群,又怎会摆脱不了凡界俗情的影响呢?佟惠容对陈枫的感情她也体会到了,很难形容,大约就是他喜欢她一辈子理所应当,她也用不着多么珍惜,多么热烈,因为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若有一日陈枫想离开她,绝无可能。 这个离开,不包括死别。 你可以死,但你不能爱上别人,从生到死,你都只能喜欢我一个。这就是佟惠容的心态,或者也可以说是她三个历劫神魄共有的心态,九世情缘可不是闹着玩,咱俩根深蒂固的是吧,岂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所以当她知道陈枫转世要另娶妻的时候,那种从灵魂深处喷薄而出的痛恶,愤怒,甚至嫉妒,强烈得出奇。 流光只是一时不察着了道,好在没有酿成什么惨烈后果,通过入定,她也渐渐消化了这种感情。圣君说过,这是考验心智,得到感悟的机会,她不但不能阻止,还要进一步感受下去,直到自己彻底开窍,学会共心共情,对凡人的可怜感同身受。 好不容易再一次等到主子露面,第一要务便是挑选吉日吉时迁居,挂大将军府匾额,祭拜先祖,供奉佟氏牌位。 流光选了三天后的吉日,想着要不要趁这两天再上街看看有无好事可做的时候,家里来了两拨人。 一拨是虎头庄罗家人,罗大富的儿子媳妇带着两个孩子上门来给流光磕头,感谢她为父伸冤,表忠心道将来定然勤恳老实地为姑娘守好庄子,就像他祖爷一样。 正听着他们说话,环儿又来报,凌云海大人说有急事求见。 急事?流光让秦嬷嬷把罗家人带下去吃点东西,请了凌云海进来,哪知这莽撞汉子一见她就道:“佟姑娘,你和骞儿怎么了?” 流光莫名其妙:“什么怎么了?” 凌云海拍着大腿恼道:“穹关近来建新防隘,我一个多月没回家,哪知我那夫人竟给骞儿说了一门亲事,嗨,真是乱来。” 流光皱皱眉头:“啊,之前听说有个田小姐,是她吗?” “田小姐?”凌云海一无所知,“那是前年给骞儿有意相的一家,你怎么知道?不是她。” 果然换了新的,流光的胸口又开始堵了,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凌骞年纪也不小了,说亲正常,你跟我说干嘛?” 凌云海一看她的态度就觉不妙,忙道:“那是我夫人乱做主,我可不承认。佟姑娘,你...是不是跟骞儿吵架了?” “没有。” “他惹你生气了?” “没有。” 凌云海有点琢磨不透了:“那你对骞儿......他说亲事你不生气?” 流光站起身:“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生气?凌大人没事就请回吧,我忙着搬家呢。” 完了,生气了。凌云海再莽撞也是个四十多的人了,当年也是跟凌夫人情投意合花前月下过的,佟姑娘这故作不在意的姿态,假装冷冰冰的口气,可不就跟凌夫人生气时一模一样吗? 去年她那热烈的眼神,热情的态度,奔放的要求,恨不得将儿子绑在她身边的迫切,他可是都看在眼里的,定是发生了什么矛盾才会导致两个人冷战啊! 临来前,夫人对他说:“骞儿是凌家长房长孙,婚姻大事能儿戏吗?不是说佟姑娘不好,只是她那个脾气,就...就该是干大事的人,不适合嫁做人妇。说亲的事,佟姑娘知道,骞儿自己也同意了的!” 他同意个屁,那叫矫情,赌气懂不懂?佟姑娘对凌家有恩暂且不说,就是儿子自己,也是喜欢她的好吗?这不是以身相许,这是情投意合。你棒打鸳鸯,活生生是要把凌家跟大将军府好不容易解开的旧怨再系个死结啊! 凌云海一着急,连儿子那方都没来及去问,就匆匆跑到花溪巷来了。 “佟姑娘,若骞儿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替他道歉。亲事没我点头不作数的,你不用放在心上。骞儿估计也就是一时赌气,他其实...咳咳...其实一直对你...咳咳。” 凌云海说不出口,表白这种事哪有老父亲来代做的,他一边深恨儿子没出息,一边希望流光能听懂他的意思。 第111页 流光听懂了,想到凌骞以前对她的那份情意,再想到他无情冷苛的言语,心里控制不住地翻江倒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酸溜溜的口气:“凌大人,我就跟你直说了,凌骞看不上我,已经跟我说清楚了,以后我不会再跟他有来往,你们凌家办喜事的时候也不要给我送帖子了,就这样。” 凌云海晴天霹雳,什么?凌骞看不上你?以前那要死要活神不守舍的都是谁啊?那浑小子到底瞎说了什么! 流光很烦恼,心里还是愤恨,还是不甘,都了解了呀,体会到了呀,为什么听了几句话就再次冒出头来?二十几天白入定了。 好在有进步,她能压制住不再失控,任情绪在胸腔里翻腾,理智始终占据上风。 三日后的大将军府,门上的四十九颗铜钉重新发出锃亮光彩,两侧的石兽威风凛凛,黑底金漆大牌匾被红布包裹。吉时到来,鞭炮放起,小厮抬筐撒钱,在欢呼声中,流光扯下红布条,大将军府的大门向她缓缓打开。 围观者很多,有没有对面邻居都尉府的人,流光不知道,她这几天被情绪折磨得精神不振,天知道时时刻刻要按捺住去凌府找麻烦的心多不容易。 祭了祖先,拜了一百多个牌位,流光在椅子上瘫着恹恹无趣。送拜帖贺礼的很多,可她并没有大摆宴席的打算,佟家人死得就剩她一个,有什么好贺的。 犰离从外面兴冲冲走来:“哎,去菜市口啊,听说今天郡衙有犯人砍头的。” 流光翻白眼:“我搬家的大喜日子郡衙砍头?我看黄大人存心跟我过不去!” 彩鹃捂着嘴笑,环儿道:“姑娘,衙门砍头的日子是定好的,每年都在这个时候,这不是赶巧了吗?” 犰离从来没看过凡间砍头,对血腥暴力的场面十分向往,非要拉她去看。流光也觉得越是安静坐着心里越不舒坦,脑子里动不动就浮现出负心汉三个字,简直莫名其妙,出去散散兴许好点。 前门的围观人群还没有散,二卫还在应付四面八方递来的帖子,两人带着环儿和瑞卿从侧门外出,溜达到了西大街的砍头专用场地,菜市口。 一块空地用木栅围起,空地中跪了几个穿囚衣的犯人,周边聚了些百姓,但并不多。空地一侧搭了个简易的台子,监斩官站在上头宣读罪状。流光侧耳一听,说的正是谋庄害命的三个主犯,王老头,王二和王三。 那三人跪在中间,王老头和王二扭来扭去不老实,王三更一直在哭喊:“说了保我一命的,她说了的,说话不算数的臭女人,我什么都说了还要砍我头,没天理啊!” 流光挠了挠额头,他说的是自己吗?当时好像是说过只要他指证父兄,就保他一条命的,后来把这事儿忘了。 临死作妖的见多了,监斩官不为所动,继续念罪状:“犯妇郭氏,与人通奸,毒杀亲夫......” 今日共斩四人,在王家人旁边,还跪着一个女人。不同于王家父子的骚动,她始终垂头弓腰一动不动,听到自己的罪状,半点反应都没有。 “以上四人验明正身,午时三刻已至,斩!” 令牌扔下,大刀举起,流光清清嗓子,抬手朝侧方台子挥了挥,高声喊道:“刀下留人!” 由于嗓门实在洪亮,所有在场的人都向她方看来,包括死刑犯。 王家人且不提,单说那个一动不动仿似认命的女犯,听到这一声,突然抬起头来,看清流光的模样,倏地流下两行泪来,对着她嘶声呼道:“恩人!你真的来救我了,我冤枉,我冤枉啊!” 王老三:......这句话不是该我喊吗? 第50章 俩狗男女 女犯是谁,流光不记得,她打断行刑是为了兑现诺言,保王老三一条命。但国法岂容亵渎,郡守大人已签下斩首令,除非来了圣旨,谁也更改不得。 监斩官见多了幺蛾子,先叫人去把扰乱法场的人抓起来,再继续叫斩,抓人砍头两不耽误。 刽子手的刀又举了起来,衙役兵丁向流光逼近。她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扶着木栅不动。 唰地寒光闪过,第一颗脑袋已经滚落在地,鲜血喷溅,断头身躯在原地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王二王三看着老爹头颅,吓得狂叫起来,无奈绳索捆得极紧,又有衙役在后踩着脚踝,动弹不得。 犰离看得津津有味,和围观人群一起发出了“呜!”的声音。 刽子手横跨一步,手起刀落,又一颗脑袋掉下。王三不敢再看,双手反缚,额头抵着地面,哆嗦个不停。 这边兵丁要抓流光,环儿护在她身前叫起来:“无礼,我家姑娘是大将军府的,黄大人见了都要敬她三分,你们不准动她!” 听了此言,兵丁犹豫,有人跑回去向监斩官回报,就在这短短片刻,刽子手已经第三次扬起大刀,刀锋正对着王三的脖颈。 流光手腕一翻弹出石子,只听噹的脆响,鬼头刀应声落地,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捂着肩膀蹬蹬蹬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看那刀,宽刃上竟豁了一个老大的缺口。 我让你留人你不留,那我只好自己留。 围观百姓中已经有人认出来了,纷纷招呼着陈小姐,佟姑娘,刚在大将军府门口抢了喜钱呢,这么巧你也来看砍头啊。 监斩官知道了捣乱分子是谁后也为难了,只好派人去报黄大人,这位虽然无官无职一介女流,但背景着实深厚,郡衙惹不起。 第112页 两个原本应该已经人头落地的人暂时逃过一劫,王三浑身瘫软,涕泗横流,而那名女犯则坚强镇定得多,一直望着流光,喃喃念着恩人。 不一会儿赶来法场的黄大人听了流光的话大吃一惊:“佟小姐说得可是真的?” 流光淡定:“千真万确,此时砍了他只了结一桩案子,其他的成了无头悬案,不仅令苦主难安,也有碍黄大人你的政绩啊。应当将他罪行全部查清,公诸于众后,再砍不迟。” 说了保你一命,没说保你终生有命。罗大富的案子你可以不死,别的罪孽总还是要偿还的。 黄大人立即叫人把王三押回大牢,又陪着小心道:“多谢佟小姐提供线索,那......还有别的事么?没有今日行刑就继续了?” “慢着。” 王三被拖走的时候以为自己逃过死劫,万分庆幸,对着流光感激不尽地道着谢。 流光没多瞄他一眼,与那女犯四目相对,看着她强抬起的脖子,不屈的姿态,渴望的眼神,和一双赤着的,青黑色的脚,心里忽然产生悸动。不动声色道:“连砍两人,老天突降凶兆,刀刃自断,阻刽子手行刑,不是有恶孽未清,就是有奇冤待昭。恶孽我同你说了,这个女犯也是老天留下的人,方才她大呼冤枉,黄大人不如回去琢磨琢磨她的案子,改日再砍吧。” “这......”这是在干涉衙门做事啊,黄大人略感不虞,却不敢表露出来。 流光眼皮一垂,轻笑一声:“大将军府蒙冤十年,想来天下人都以为再无翻身昭雪之日,如今虽然我等到了公道,但已经满门无人,太迟了。如果当年太上皇能清醒一些,睿明一些,公正一些,结果也许大不一样,待大错铸成,认错就来不及了。午时三刻已过,改日再砍吧。” 黄大人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去年她劫狱把自己提在手里的情景,想到凌云海复职回渝后同他说过的话,后背冷汗涔涔。这个女人才不是弱无可依的孤女,她不仅有国公府撑腰,自身的本事也足以令她顶起偌大门户。公开指责太上皇有什么稀奇,她甚至能逼得太上皇下罪己诏呢! 而且,现在镇国公世子是吏部尚书,明年他任期满了还想往好地方动一动,不但不能得罪她,还要多多与她打好关系才是。 回府路上,没看够砍头的犰离喋喋不休:“凡人的脑袋比桃仙的桃子还脆,那种软绵绵的刀都能砍断,我一龙爪过去,就能把他们撕碎了吧。” “你去撕啊。”流光嗤笑,“看天雷劈不劈你就完了。” 环儿缀在他们身后三步远,听得稀里糊涂,凡人?龙爪?姑娘和球公子在说什么? 犰离自从投奔流光,就改用了本名,阖府上下都假装不认得他是逃犯前太孙,称呼他为球公子。边城天高皇帝远的,海捕令上又没有画像,故而他在这里堂而皇之外出活动,没人知道他是谁。 “你为什么要救那两个人?” 不是两个,是救一个。王三必死无疑,只是早死晚死的问题,那个女犯,流光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她那一嗓子冤枉喊得让人心尖直颤,目光又格外倔强,挺讨人喜欢的...... 认识自己,叫自己恩人,显然是受过恩惠的。就留她性命一阵,查查是否真的有冤情,有冤伸冤,无冤再杀不迟。这种做好事的机会,遇到了就不要错过。 当晚,流光潜入郡衙大牢,找到了那个女犯。她蹲在梁上往下看,越看越觉得熟悉,这面朝下趴在稻草上,一动不动如死了一般的姿势,很像她入世第一天在牢房里过夜时遇到的那个牢友啊。 无声无息落在她身边,流光轻轻抚摸上她的脑袋。那女子一惊,慌忙抬头,流光手指抵唇“嘘”了一声,外面有狱卒,她只是来了解情况,又不劫狱,不需惊动别人。 女子再次落泪,激动地看着她,也没有躲开她的手。 半晌,流光笑了,低声道:“伤好了就好,不必谢了,你有什么冤枉,尽可想来。” 想?女子张了张嘴,“恩人......” “想就可以了,不用说。” 夜半三更,一轮弯月挂天边,流光跳出郡衙牢房的后院墙,独自往铜锣巷走去。西大街两侧的铺面早已打烊,熄了烛火的灯笼在晚风中飘来荡去。 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看着路边铺面的招牌或幌子,在一处往南街拐的路口,看到了“喜祥饼铺”。两层的小楼,下方做门面,上面住人,听说后头还带了一个小院儿,几间厢房,地方宽绰。 流光仰头看向黑乎乎的二楼窗口,心想,竟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人,不如今晚就把他们拖出来打一顿,扒光了吊城墙去! 刚想纵身,忽然从身后传来喝声:“什么人!” 流光回头,恍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五个兵士,两个提灯,两个握刀,还有一个高大英俊,目光深沉的领头人。 “佟姑娘?” 流光咧咧嘴:“凌副尉又巡夜啊。” 凤玄走近,“这么晚了为何不归家?” 不看到他还好,一看到他流光心里三分的气陡然升成十分,她瞥了二楼一眼,哼道:“今晚得知一桩谋财害命,栽赃嫁祸的丑事,就想来看看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长什么模样。” 凤玄:“......你是想来看别人长什么模样,还是想对人不利?” 第113页 流光白眼:“你管得着吗?” “本官奉命护守渝城夜安,此时已入宵禁,佟姑娘莫在外流连,早些回家去吧。” 十分的气又升成了十二分,流光一看见他冷若冰霜的脸,公事公办的口气,心口就像烧起了一团火,想骂人,也想打架。 她斜觑着他:“正想去问问凌大人呢,亲事说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办喜事啊?” 凤玄正经地回答:“多谢佟姑娘关心,如无意外,下个月纳彩,要办喜事的时候会告知佟姑娘的。” 流光脑袋轰隆一声,一个箭步窜上去,揪住了他的护甲领子:“你说什么?纳彩?你敢!” 四个兵士中有三个忙扔灯拔刀,只有一人不但不护副尉,还拼命拦着其他人。他叫丁二,认识这位姑娘,去年四月领教过她的内功,出神入化,伤人于无形。听对话就知她跟副尉相识,不会伤了他的,兄弟们千万别上去找打。 凤玄不悦地看着她再次扬起的拳头:“佟姑娘,你问我答,实话实说而已。请放开手,在下还要去巡夜,不便在此久留。” 流光恨恨地看了他一会儿,甩下手臂:“行,你纳去吧,佟惠...我想得真没错,你就是个说变心就变心的负心汉!我才不会去喝狗男女的喜酒,看不起你,呸!” 四个兵士面面相觑,她掉头就走,走出老远又开始拼命捶胸口,哎呀,哎呀呀,我又说了些什么?佟惠容你能不能老实一点! 流光把所有异样情绪的产生都归咎于神魄,她觉得自从得知了九世情缘之后,不止是佟惠容,三个神魄好像都被唤醒了记忆,简直没有一个安宁的,全闹腾起来了,弄得她有时都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嫉妒,谁在不甘,又或者商量好了一起造反,神魂根本镇压不住。 忠诚守护了她一生一世的陈枫要娶别人了! 与她情深意浓生死相许的将军要娶别人了! 他干柴她烈火,对外粗鲁对她小意的寨主要娶别人了! 给她画眉为她写诗,被仇人追杀到死都不愿离开她的书生夫君要娶别人了! 不!狗男女,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流光回到家半夜把犰离叫到演武场打了一架。不许飞天遁地,不许伤及外物,不用法力,纯拼拳脚。 犰离很兴奋,卯足劲跟她你一拳我一腿地打起来。两人几乎没有移动,原地躲闪出招,拳拳到肉,互殴得十分痛快。 犰离的拳很重,能砸飞千斤大鼎,却砸不飞流光;流光的拳也很重,能打穿整条街巷,却也打不伤犰离。 一场架从天黑打到天亮,早起的武卫下人把演武场围住,惊异地看着两人快出虚影的招式,以及满布演武场地面的裂缝。 “不打了没意思。”流光挨了犰离最后一拳,拉着脸收了手。 犰离像个孩子似地高兴:“我赢了,半个龙灵护体都能赢,你说我厉不厉害?” “所以呢?”流光拖着脚步走得没精打采,“打架打赢了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就算你是九重天第一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为什么那些上仙金仙都不打架不争第一,你以为他们打不过你吗?幼稚的小屁龙,把我也带幼稚了。” 犰离挑了挑眉:“是你找我打的好吗?你以为你是什么斯文人,九重天谁不知道你爱打架仅次于本殿!不过...今天你是怎么了?” “我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 “因为狗男女!” 武卫们趴在演武场里研究裂缝讨论内功的时候,流光在明昭阁里跟犰离说了狗男女的故事。 凌骞这个负心汉要娶媳妇......不,不是这个故事。她忍了好久才忍下联合犰离拆了都尉府的冲动,只字未提凌骞,只说了郭氏的冤情。 郭氏闺名郭珍,今年四十岁。二十多年前,她住在村中,与一个常来村子的俊俏货郎暗生情愫,来往了些时日,便约好上门提亲。郭珍满怀欣喜憧憬未来,却不料那货郎不知遭遇何事,不仅没来提亲,连人都不见了。郭珍不死心地等了两年无果,年纪大了,实在拗不过长辈,只好嫁与他人。 夫君就是渝城喜祥饼铺的掌柜,后来被毒杀了的杜良平。 成亲二十载,夫妻俩相敬如宾,有商有量,孩子生了两个,生意做得也不错,郭珍早就不再想那年轻时初动心的人,一心一意相夫教子,日子过得安稳宁静。 两年前的一天,家里接了信,丈夫说是他那个早年外出做生意,结果一去杳无音信的亲弟弟寄来的。据说他这么多年都在关外,被狄人抓了去做事,如今年纪大了被赶出来,走投无路要回家投奔大哥了。郭珍倒是听说过有个小叔子,成亲时就没见人,这许多年也就过年的时候,公婆会唠叨几句,但直到他们去世,这位不孝子也从没露过面。 但丈夫念旧情很高兴,郭珍便忙着操办酒席,为远归的小叔接风洗尘。等小叔一进门,郭珍傻了,这人看着怎么这么像当年那个言而无信的货郎呢?除了老些,眉眼一点没变。 可他叫杜良德,货郎并不是这个名字,郭珍疑心认错了。杜良德见她倒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跪父母牌位,跪大哥大嫂,痛哭流涕自骂不孝,然后就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了。 杜良平心疼弟弟这么多年受苦,快四十岁了还没成个家,打算拿钱给弟弟买宅子,娶一房媳妇。郭珍没有意见,她甚至暗暗地想,如果杜良德就是当年那个货郎,被狄人抓去了不能来提亲,也是情有可原,时过境迁,旧事就不要再提了。 第114页 夫妇俩一片好意,小叔表示愧颜受了,拿了钱买了一座小宅,并很快与隔壁的寡妇互生好感,动了娶嫁的心,两人下小定后俨然成了一家人,经常来铺里帮忙,有时也会住下。半年后,杜良平身体不太好,柜上的事基本都交给了弟弟。 有一日傍晚,郭珍收到远在云州的儿子写来的信,去给夫君送汤药并读信,夫妻俩说笑了几句,心情挺好。等夫君睡下,郭珍回了后院的厢房算账,叫丫头把晚饭端进来吃。就在沉浸于账目中时,杜良德突然闯了进来,一见她就喊:“珍珍。” 郭珍大吃一惊,不明所以,质问还没出口,杜良德行为更加孟浪,竟要冲上来抱她,说,珍珍,想死我了!药送去了吗?等老杜死了,你就是我的了。 郭珍刚想叫,杜良德突然猛击她的头,将她击晕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两个面生的小厮手持棍棒堵在门口,一个不知哪来的地痞流氓赤身露体跪在地上,大声叫着是郭珍勾引的他。那位没进门的寡妇弟媳哭得梨花带雨,口口声声说大嫂怎能做出如此狠毒的事。 而杜良德则换了一副面孔,双眼通红,义正严辞地指责她:“你这个贱妇偷情便也罢了,竟敢害死我大哥!我杜家哪里对不起你!” 街坊邻居来了,衙门捕快来了,郭珍甚至都来不及为夫君的死讯伤心就被抓进大牢。地痞自认通奸,对她的身体特征一清二楚,还有所谓定情信物;一个丫头指证当晚听见了两人偷情时要害死掌柜的话;两个伙计作证经常看到掌柜娘子半夜三更招男人进后院。 那碗有毒的汤药也是她亲手端给杜良平的。 什么定情信物,那个地痞跟我儿子差不多大,简直荒唐!还有我什么时候招男子进后院了?这不是空口白牙瞎说八道吗?郭珍百口莫辩,只能在用刑时咬紧牙关,前前后后不知审了多少次,她死不认罪。 女儿和小姑子来看过她,女儿很软弱也很矛盾,样样证据都指母亲通奸杀夫,她想不相信都难,来牢里看她也只会哭哭啼啼。小姑子倒是精明一些,她跟大哥大嫂来往密切,跟早年失踪的二哥几乎没有感情。虽然也恨她杀了大哥,但还是跟她多说了几句。 “你说你为何要做这蠢事?就不为你的儿女想想吗?现在铺子都被老二和那个女人占了,她不仅用你的钱,睡你的房子,还穿你的衣服,那天我路过铺子,看见她坐在柜里,险些以为是你呢!” 郭珍心里被重锤了一下,她突然明白那些莫须有的证据是哪来的了。丫头没说谎,伙计也没说谎,他们只是和她一样,中了老二和寡妇的奸计! 第51章 功德来了 自入狱以来,郭珍受尽酷刑,不仅堂上受,堂下也受,据她所忆,牢中有两个狱卒一旦当值,必将她提出折磨。黄大人对女犯用刑,多是上上夹棍,来几轮杀威棒,可那两人私下里抽她鞭子,用粗木锤击她小腹,还打断了她的腿。 不是没有控诉过,可在她断腿之前全是内伤,狱卒不承认,黄大人也认为她想逃过堂刑不加理会。下了堂,迎接她的则是更可怕的私刑。 与流光相遇的时候,郭珍已经遍体鳞伤,腹腔积满淤血,只剩一口气了。她半昏不醒时感觉到有人抓起了她的头发,随即喉咙里滑过一缕清甜味道,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布满全身,彻骨伤痛瞬间减轻了许多。 她听到女子的说话声,走出牢房的脚步声,从稻草缝隙中睁开肿胀的一只眼,看见一个绿色窈窕背影离去。 她的内伤和断骨奇迹般地好转,大约两三日功夫就再不疼了。可郭珍没敢动,仍像以前一样整天瘫在稻草上,在那两个狱卒查监的时候表现出奄奄一息的状态,拖着下半身去够他们扔进来的吃食。 狱卒不再对她用刑,因为死罪判下,她不会再有上堂的机会。 郭珍绝望了,一次次喊冤毫无用处,所有人都不相信她,她没有实质证据来证明自己是被恶意陷害。将死之即,她想念她远在他乡的儿子,悲痛丈夫的无辜惨死,也感谢为她解除了痛苦的陌生人,那是她在暗无天日的黑狱中唯一得到的一点善意。 其实后来郭珍又见过流光一次,正是劫狱那日,隔了三间牢房,她听到了似曾相识的声音。眼巴巴望着外头,不一会儿就看见绿色身影从她牢前走过,还扭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想喊已经来不及,后来从狱卒的对话中,郭珍得知,那个女子是来救人的,一人单挑百多人,成功将钦犯救了出去。 狱卒说,她不是寻常人,黄大人拿她没辙,京里来的大官也在她手上吃了瘪。 那么厉害的女子啊,也不知此生还有无机会再见她一面,郭珍想,她只是随手做件好事,应该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大抵如此,郭珍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能听到有如天籁般的刀下留人,竟真的又看到了那抹绿影,那张匆匆一瞥后铭记于心的脸。 于她有恩,称呼一声恩人不为过,锥心泣血再喊一次冤,是为了自己,为了丈夫,也为了不辜负恩人为她治伤的好心。 是啊,流光也是这样想的,神仙的感知力很强,善恶之人身上的气场大有不同,当初愿意救她,也是看在郭珍坚强不屈,痛死不言的份上,却不想她的罪名是如此龌龊不堪。 第115页 靠直觉好感送出的一颗天精丹换来的就是让她全须全尾的被砍头吗?天精丹表示受到了侮辱! 犰离听完故事啧啧称奇:“怪不得升阶需下界历劫,上三界比起凡间,可谓是一片净土了。” 流光也有同感,自打这些日子神魄造反,她越来越多地回忆起前九世的经历,人族的情感之复杂,心思之诡谲,套路之深重,是兽妖魔精魅难以匹敌的。 元君屡屡问她有无感悟,她总说没有,其实数百年人间呆下来,她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应对世情毫无压力。 郭珍的冤要伸,但不能由流光全权代劳。衙门抓了她,公布了案情,满城都知道她是一个不守妇道贪婪恶毒的女人,流光就算惩治了那对狗男女,郭珍的名声也坏透了,儿女为之蒙羞,回到家还怎么做人? 衙门的事衙门办,所以伸冤的重点不在狗男女身上,而在黄大人身上,流光要做的,就是说服他打自己的脸。 流光出门的时候,看见三人抬着一顶小花轿正往铜锣巷深处去,环儿笑着道:“这是官媒的轿子啊,不知哪家又要办喜事了。” 流光伫足观察片刻,果然见那轿子停在了百尺外的都尉府门口,她鼻子里哼出重重一声,冷笑着走掉。办呗,办得成我叫你爷爷! 出于本心,她对凌骞没什么想法,井水不犯河水最好,省得到时候圣君又来怪她耽误历劫。但神魄现在格外活跃,大量提供共心共情的机会,她强制忽略岂不也是耽误开窍? 流光认为,是圣君亲口说的,爱神魄所爱,恨神魄所恨,现在能让她产生强烈情绪的人就是凌骞,她只能在他身上体会爱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怪就去怪司命编了九世纠缠,怪不着她。 作为大罗金仙肯定有办法解决历劫中出现的问题,大不了这世不成再来一世就是;但她开窍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好容易摸到点头绪,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黄大人发现佟昭是真心要插手衙门办案了,她为了那女死囚再一次主动找上他,又向他说了些意外的事情。 “你说衙门里的狱卒有收受贿赂,私自用刑的嫌疑?”黄大人不知流光几时见过死囚,但还是为属下开脱道:“佟姑娘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此案涉及人命,本官也是谨慎对待。那郭氏起初确实喊过冤,但她不能证明自己无罪,更不能证明她小叔有栽赃行为,而她偷情杀夫却是人证物证俱在,可说铁案如山啊。再说私刑更是无稽之谈,渝城乃边关大郡,本官御下甚严,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几次堂审她都好好的,谈吐自如,无创无伤,而且,狱卒为何要对她用刑?案子没判就让她死在狱中,制造畏罪自杀的假象吗?死了人犯本官是会让仵作查死因的,狱卒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这说不通!” “我觉得,她小叔不是想让她死在狱中,而是想让她变成废人。这样,即使她没有被判死,也无力再报仇了。” 黄大人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佟姑娘是不是把人心想得太坏了,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郭氏小叔也已经得偿所愿,郭氏不死也得把牢底坐穿,他还用得着顾忌她?” 流光笑:“有人的心就是这么坏,步步为营,算计到底,一点纰漏不愿留下。因为他可能像我一样了解到一件事,郭氏是个极为倔强的人,只要能活着走出大牢,就一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黄大人沉吟片刻:“佟姑娘,不是本官不给你面子,要翻案,还是要靠证据说话啊。” “找证据不是你们衙门的事吗?” “这......”黄大人无语,案子都判完了,你想帮人翻,还让我们去找证据? 流光又道:“我给你透条明路吧,郭氏该死却没死,那害她之人肯定坐不住了,盯着那两个狱卒,不是今日就是明日,黄大人一定会有惊喜。” 黄大人勉强笑笑,这惊喜不是很想要。 流光这次走正规渠道又去牢里探望了郭珍,提出让她给儿子写封信告知此事。郭珍死活不肯,她儿子正在读书,很快就要科举,万不可乱他心神。 “父亲被杀,母亲成了死囚,他还能科举?”流光转头看了看环儿,“能吗?” 环儿也不知能不能,但她最近学会了察言观色,通过姑娘的语气来判断她想听什么话,立马道:“不能。” 果然流光赞同地点点头:“你若不能洗清冤屈,你儿子这辈子都别想科举了,现在快快让他回来,为你伸冤,顺便接管家中的生意。父亲死了,财产是该儿子接管的对吗?” 她又看了看环儿,环儿道:“对!” 郭珍被关一年多,直至押赴刑场之时,她儿子都没出现,说明根本不知此事。父亲母亲一年多没有书信寄去,他为何不焦不急,不赶回来一探究竟? 只有一个可能,他收到的都是家中一切皆好的消息。有人以“为他好”的名义,说服了所有亲戚向他隐瞒这件事。 等有一天瞒不住了,儿子就要成为下一个受害人了。 郭珍一直担心儿子知道,再三交代女儿不要告诉他,如今被点醒还有这种可能,立时肝胆俱裂,可是却说出了一番让人不可思议的言论。 她跪在地上给流光磕头,说:“得遇恩人,三生有幸,我纵有冤屈,却无证据,不敢劳您费心伸冤,只求恩人护我儿女一命。女儿已嫁人不争娘家财产,或不会成为杜良德眼中钉,但也难防他会否有斩草除根之心。我儿则万万不能回渝城来,请您想办法让他留在云州吧,一定不要为我报仇,那人奸险,他不是对手。” 第116页 流光蹙眉:“杜良德害你丈夫,诬你入狱,累你一家名声,你只要儿女保命,不让他们知道真相?你就愿意带着污名去死?” 郭珍坚定:“跟名声比起来,性命更重要,只要他们平安,哪怕是恨我一辈子,我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恩人,求求您了,不要让我的儿女赴险,不要让他们知道真相,我无以为报,只能下辈子再为您结草衔环,肝脑涂地。” 流光没有像以往般理解不能,她望着泪流满面的郭珍,感受到了母亲之间的共鸣——哪怕只有一点点风险,母亲都不愿让儿女以身相犯。 她说:“我会帮你伸冤,也会护你儿女周全,放心吧。” 离开大牢的时候,一粒金灿灿的光芒飞到了流光身前,她停住脚步,金光也停滞下来,就漂浮在她胸口半尺之处。 流光按捺住激动,缓缓伸出手掌:“来么?” 金光不动,她又道:“她真的很惨,我感受到了,是诚心为她伸冤,不是为了你。” 伸了半晌的手,它还是不动,流光微叹一口气,迈步前行,金光便一直飘在她胸前。 环儿畏畏缩缩:“姑娘,刚刚你在和谁说话?” “自言自语。” 你要来便来,不来就不要出现,怎么还故意馋人呢?不入身,就这么飘着算怎么回事? 流光回程一路眼睛就没离开过胸前半尺,死死盯着金光,好几次涌起冲动想把它硬按进身体里。但是她不敢,她怕吓跑了它。心从来没有跳得如此激烈,呼吸从来没有如此急促,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只是幻觉。 功德金光来了!虽然还不曾完全属于她,但始终飘在她身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就是她的功德啊! 一定是共心共情做得还不到位,一定是自己的同情心还没被全部激发,流光一边盯着金光,一边投入地想着郭珍的冤屈。太荒谬了,被污蔑跟一个丑八怪地痞相好;太悲惨了,不知情地给夫君送了一碗毒药;太可怜了,人到中年遭受牢狱之灾受尽折磨;太伤感了,宁愿放弃性命,放弃报仇也想护儿女平安。 还有,太可恶了,狗男女禽兽不如构陷大嫂害命夺产!要不是想把事情办得更圆满,她现在就恨不得去暴踹狗男女一顿,拧了他们的狗头,扒了他们的狗皮,吊街示众! 环儿惊恐地看着流光脸色变幻莫测,一会儿忧伤苦楚,一会儿怒气盈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地面,不看前路,要不是她扶着,好几次差点撞到墙上,仿佛中了邪。 自觉各种情绪都已经被激发得相当到位,可金光还是飘在那里,没有飞走,也没有更进一步。 站在大将军府角门前,流光又开始了深度思考,到底差什么呢?如果因为没伸完冤所以它才不入身,那它为什么要提前出现?上次在虎头庄也是这样,王家人还没得到惩处,金光就飞到了凌骞的身体里,可见衡量有无功德的标准不是善事的结果,而是过程。 那么在过程中,凌骞做了什么使他得到功德?流光想了又想,好像没什么特别,他还没自己又摸又问又威胁的卖力呢,只在一旁静静站着,对伸冤表示支持而已。 如果不是过程中的行为,那就可能是心态。圣君说,不知爱恨不得功德,流光觉得她现在对爱恨已经有所了解,可是对能够获得功德的标准还差多远?不如,去问一问凌骞当时的想法,对比一下? 她进门又出门,径直去了巷西都尉府,跟门房一打听,凌骞在家。顿时想起早上看见的官媒小轿,凌夫人是在拉着他商量提亲纳彩的事吧? 不用报上大名,门房也认识,哪敢怠慢,忙不迭去通报。随后她被领到花厅,竟是凌熠熠前来接待,一见她笑靥如花:“佟姑娘。” 流光跟这小姑娘没话说,只问:“凌骞呢?我找他。” 凌熠熠忙叫丫鬟上茶,又殷勤地给流光拿点心:“娘和大哥现在正有要事,我陪你稍坐一会儿?” “什么要事?提亲的要事?凌骞现在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流光不肯坐,抬脚就走,“人在哪儿?” “哎,佟姑娘,佟姑娘你......” 凌熠熠拿她毫无办法,想到娘的嘱托,又不得不去阻拦:“你坐一会儿,大哥办完事就过来。” 流光微笑看着挡在她面前的凌熠熠:“小丫头,叫那姓田的一口一个姐姐,叫我就佟姑娘这么见外?” 凌熠熠嘴角抽搐:“那...我也斗胆叫你佟姐姐?” “你真是斗胆!”流光脸色一变,“什么狗屁姐姐,叫我祖宗!” 说罢推开她走了出去,凌熠熠哭丧着脸,这位可真是祖宗,在别人家里比在自家还嚣张,她来一趟,母亲的心口就疼三天。 没人带路,流光凭着直觉找到了凌夫人的院子,也不让丫鬟通传,刚到垂花门前就叫唤起来:“凌骞,出来!” 正房里,媒婆跟凌夫人说得眉飞色舞,听见叫声,凌夫人猛地揪住了胸口,面色晦暗。媒婆不知怎么回事,还多了句嘴:“哟,这是哪个丫头这么没规矩,在夫人您的院子里喧哗。” 话没说完,流光已经大步流星走进了屋子,扫眼一圈:“凌骞呢?” 凌夫人忍着心慌,唰地拍桌子站起:“佟姑娘怎么回事,这是我家,你还有没有点礼数!” 流光冷冷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回避目光,按着心口皱起眉来。 第117页 再看那媒婆,精明干练,嘴唇又扁又薄,一根手绢扬在腮边,圆桌上摊着两张红纸,流光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她没看到凌骞,也不急着去找了,开口道:“凌骞心有所属,早与人定下终身,凌夫人你还相别家的姑娘,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媒婆大惊:“什么?” 凌夫人怒指:“你...胡说八道!” 流光淡淡一笑:“这位媒姑,你也不打听清楚就接活儿,凌夫人早前相过一位县令之女,姓田的,后来没成。什么原因,你去问问她就知道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 这句话两个女人一同发出,媒婆拍大腿,凌夫人气得后仰。流光脸上隐露得意,心里却天人交战得厉害。闭嘴吧自己,过分了过分了啊!这刻薄尖酸的德行也不像贵女佟惠容的脾性啊,难道上一世那个无知泼辣的压寨夫人也觉醒了? “佟昭。” 身后传来低沉男声,流光回头,见凌骞高大的身形肃立门外,依然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没有谴责,似乎更像无奈。 第52章 顺她自然 媒婆走了,凌夫人喊着心口疼被丫鬟扶进内室休息,临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不愿同她来往倒是把话说清楚啊,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出,不是负心汉都被传成负心汉了,以后哪家姑娘还肯跟凌家议亲! 若是凌骞发火,跟她吵架,流光必然上头持续胡搅蛮缠。可他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眼神好像在问,你到底要怎样? 流光也不知自己要怎样。如果她被神魄完全控制心智,或许会说出一些激烈的言语,比如质问,责怪,痛诉前世情,强迫他不准另娶他人,必须跟她在一起等等。 但她神智清醒,知道这是无礼且无理的要求,凌骞什么都不记得,凭什么要他为前世负责?而且,她是流光,是本体本魂的仙君,她下凡的目的是功德,并不想跟一个凡人搞出什么男女之情。 平下心头的躁动,流光尴尬开口:“我走了,你送我出去好吗?” 凤玄默默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时至正午,阳光把两人的影子照得圆圆短短,中间隔了两臂距离。流光故意放慢脚步,余光瞟着身侧鸦青色的衣角,见他没有赶上来,而是随着她的动作也慢下步伐,索性扭头:“你就不问问我来找你什么事?” “不是已经做了么?” 唉,果然误会了,想起自己所作所为,流光讪讪然,想不误会也难啊。 “我可以解释。”她停住脚步,凤玄也停住,仍然保持两臂之距。 “是这样的,我之前从一个道友那里得知了前世的事情,发现你我有多世缘分。这些事我记得很清楚,所以难免受到影响,偶尔会产生一些错乱,作出一些失控的举动来。但其实我对你并无非分之想,我不喜欢你,真的。” 凤玄淡淡:“哦,你无非分之想,只是要来破坏我的姻缘。” “......”流光哑然,半晌道:“不是故意的,我已经在尽量控制了,但有时候控制不了我也没办法。如果你能想起前世,就会理解我了,就像我孙子,即使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还是敬爱我,因为他知道我是他祖母。你现在对我这般无情,是因为你没有前世记忆,只把我当成老太太佟惠容,你不记得从前你对我是多么的...多么的...算了不说了,给你留点面子。” 凤玄:“......沉溺过去对你没有好处。” 流光眉峰一蹙,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好像在哪儿听过。她不是一个特别细心的人,但是凌骞之前之后判若两人的表现太明显,那冷淡的神情,漠然的眼神,云淡风轻的说话方式,真是越来越像圣君了。 可他身上并无丁点金仙威势,圣君若真下了凡也没有刻意掩藏身份的必要,所以只能说,这个男人就是善变的,喜欢的时候动不动脸红,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不喜欢就端出正人君子的架子来......像极了陈枫在跟她生气时摆脸色的臭德行。 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陈枫,流光烦躁地甩了甩头,继续道:“那你可就错了,我的问题不在于沉溺过去,而在于无法沉溺过去,一位高人告诉我,只有沉溺过去,我才有提升修为的可能。” 凤玄抬眼看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流光摊摊手:“你就是我提升修为的关键啊,现在已经初见成效,你就再帮帮忙,待我突破,定不会忘了你的好处,到时候给你送点人间难得的好东西,怎么样?” “怎么帮忙?” “接着相亲,接着让我生气。” 凤玄差点气笑了,板住脸道:“让我用自己的姻缘,名声来为你修道助力,你倒是自私得很坦荡。” “我自私?”流光轻哼,“原来你说过什么?愿听我吩咐,宁辞掉千卫营的差事也要伴我左右,还发过毒誓呢。现在旧怨解开,凌家安然无恙了你就换这副面孔对待我,是我自私还是你自私?你这条命当初都承诺送给我了,我让你帮点小忙又怎么了!” 说着说着又把自己给说生气了:“我知道你嫌弃我年纪大,没逼着你娶我已经够对得起你了,别不识好歹!” 躲不开了!凤玄早已看到漂浮在她胸前的金光,看样子她已经窥得开窍门径,正在一步步地觉醒共情能力。沉浸神魄情感的方法没错,但凡人爱恨复杂,情感种类繁多,当初他也是考虑到佟惠容年纪较大,和陈枫的感情早已化爱为亲,不至于再局囿于男女之情,与她共鸣,能给流光提供更全面的情感帮助。没想到,她别的没体会出来,偏偏把女人的妒火给激发了个淋漓尽致。还打算一条道走到黑,把他当成了利用品。 第118页 这一世合该没有姻缘可言了,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种劫数。 “今日之后,渝城怕不会再有人愿意同我家议亲,我便不娶也罢。这样,佟姑娘可满意?” “你得娶啊,你不娶我怎么生气?” “荒谬。” 流光说着荒谬的话,心里却有些许欣喜,不娶就对了,你是我的陈枫,是我的将军,我的寨主,就该为我守身如玉。 她现在有点弄不清到底是该让神魄继续吃醋捣乱,用以进一步培养共情力,还是该遵循内心真实的感受,无情毁掉凌骞的姻缘,让他陪着她“孤寡”终生。前者,能让神魄反应激烈,但滋味不好受,还随时有失控的危险;后者,心安,心安之余有一点小小的心虚,若是圣君知道她改变凌骞人生轨迹,怕是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可是鬼知道凌骞的人生轨迹是什么,她就在这里,她就在当下,他们二人已有交集,她为什么不能是凌骞的人生轨迹?她都可以不按命录历劫,圣君也可以,说不定凌骞的命录上就写了“终生不娶”四个大字呢! 流光很善于找理由安慰自己,所谓顺应天命,其实就是顺其自然,她来到人间改变诸多人的命运,已经成为了这一世的一部分。天雷至今没有把她劈死,也就无需考虑什么逆天不逆天的,凌骞顺她的自然就好了。 很快她就拿定了主意,从心,圣君没有给出定义,她却渐渐领会,无非是怎么想就怎么做,心里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直到被送出府门,流光才想起来意,可是凌骞回头走得飞快,显然心情不太好。她想想算了,年纪轻轻就娶不到媳妇儿是堵得慌,也别逼人太甚,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回到大将军府,跟犰离说了这事儿,把他和瑞卿都惊得不轻。 “这可是干涉历劫啊,你这么对待圣君转世,不怕回去后他找你麻烦?” “可怕的老妖怪,你你你真是专作大孽!圣君...凌骞竟然没掐死你?” 流光拍拍胸脯:“只要天道不反对的事,就是我可以做的事。我和圣君九世都绑在一起,这一世没理由分开啊,他想娶别人才是逆天所为。” 犰离疑惑:“你心悦圣君?” “不悦。” “那你为什么要坏他姻缘?” “从心而为,顺其自然。我不悦他,但我的神魄悦他的神魄,他的神魄也悦我的神魄,知道他要娶妻,我的神魄就忍不住了,不是我本人忍不住。” 犰离听得云里雾里:“可是你的神魄就是你啊,好比我分出半灵下凡,九重天的我和现在的我都是我,不能一分为二的看待。” 流光不同意:“神魄放出去历劫,就成了另一个人,脾性喜好九世皆不相同,更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感受经历而已。” 犰离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怪不得你没有感悟,真是个笨石头。” “我知道,要沉浸在神魄的情感中嘛,我现在已经努力沉浸了,颇有心得。”她挺了挺胸:“看见了吗?功德来了。” 犰离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笑道:“人家的功德都塑在元神中,你的为何飘在外面?” “那......我不是还要继续努力嘛。” 犰离摇摇头:“你这样下去,怕会成为九重天第一个金身塑在身外的神仙了。听本殿教诲,你的神魄就是你,不可割裂看待。” 对于比她小几万岁的小屁龙的教诲,流光不屑一顾,心说我扮演佟惠容还不够投入?仇也报了,孙子也疼了,醋也吃了,哪里看得出割裂?真正割裂的是圣君吧,早知她是谁,对她依然冷漠。 犰离说,圣君没有割裂,只是感悟后能够超脱,而你跳过了感悟的步骤,直接超脱了,屁用没有。 流光:......竟无言以对。 这时她还不知道,犰离是个乌鸦嘴,他说的话很快在不久后灵验了。 黄大人纵然不情愿,却不敢把流光的话当耳旁风,当日谈后,就派人悄悄盯着那两个狱卒。果然发现他们下值后去赴了杜良德的席约,谈话不知道不要紧,抓起来一审就都清楚了。 那两人收人钱财,替人除忧,按杜良德的要求把郭珍折磨成一个断腿重伤的废人,只要不死不牵连他们,狱卒乐得拿钱办事,杜良德的目的并未问过。黄大人听得一阵胆寒,难道真有如此扭曲之人,只为了防大嫂出狱报复,就暗下毒手? 这个案子对郭珍极其不利,无有翻案条件,可杜良德收买狱卒的行为着实引人怀疑,他心不虚,干吗要这样做?黄大人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即传唤杜良德,而是又派人去打探他的来历,以及杜良平死前他的行踪轨迹。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那个自认通奸的地痞被判了两年刑狱后,家里原本穷得叮当响的日子竟突然富裕起来。他娘子一口气买了好几样金银首饰,还穿上了新衣裳,天天花枝招展地在街巷口跟人闲聊,谈及丈夫因丑事入狱,没一点气愤或担心,总笑着说两年就出来了,勾搭个有钱的老女人,不亏。 问题是,在他供述和郭珍相好的那段时间,他仍穷得叮当响,还欠了一屁股两胯的债呢。 再就是杜良德即将迎娶的那个寡妇,来历也非常可疑。据原住地邻居反映,她早年丈夫死后,一直行为不端勾三搭四,有人甚至直言不讳说她就是不挂招牌的暗门子。杜良德年纪大归大,却怎么也不至于娶个这样的女人。有趣的是,那寡妇的身形,脸型,发型都和郭珍有几分相似。 第119页 还有毒死人的汤药,经仵作和医师查验,所使用的毒药并非市面常见,当时只验出了少量乌头草的成分,其他未明。郭珍抵死不说毒从何来,或者,她根本不知道。 她和杜良平成婚二十载,夫妻和睦,生活富足,怎会为了一个没长相没见识没能耐的地痞昏头到这种地步?黄大人判案时想的是年轻力壮.......可如今再想来,偷偷腥倒罢,杀夫似乎有点过头了。杜良平死了,她就能改嫁比自己小那么多岁的地痞?唾沫星子淹不死她! 最可疑的是,杜良德并没有好好经营生意,从郭珍入狱以来一直在联系买家,想把房铺转手。是郭珍的小姑子一再阻拦,坚持要卖房必须等大哥儿子回来,杜良德显然不想让侄子知道这件事,才拖了下来。 黄大人算了一笔账,西街南街交叉口的喜祥饼铺可说是整个渝城数一数二的好地段,连房带院,加上饼铺的转让钱,没有两千两银子拿不下来。 还有杜良平夫妇多年的积蓄,家私,藏品,可真不是个小数目。 许多事情一旦起了疑心,思思捋捋都是疑点,当然这也是在流光的压力之下,不得不思。可疑点归疑点,还是没有铁证能证明杜良德杀兄嫁祸啊。 黄大人请来流光,说了查到的情况,并道狱卒已经把有人在法场救下郭珍,要为她翻案的事告诉了杜良德。 他会做什么呢?毁证?逃跑?无论他做什么,没证据锤不死,郡衙都拿他没办法。 流光笑问:“黄大人,如果证明郭珍是冤枉的,郡衙会怎么做?” 黄大人讪讪:“将她放回,给一笔恤银就是了。” “人家在牢里关了那么久,被你的狱卒打得半死不活,又公布罪行将她定为狠毒淫.妇,差点被砍头。全城都知道了,你就给点银子,悄么声儿把人放了就行?” “那...那还要怎么做?” 流光嘴角一扬:“怎么做,太上皇不是以身作则了么?” 黄大人屏息,半晌尬笑道:“佟姑娘说笑,没有证据,郭氏尚不可称冤。” “没证据那是你们查得不够彻底。”流光蔑他一眼,“凡走过必留痕迹,下毒杀人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一点首尾不留呢。罢了,我去会会这对狗男女吧,不过黄大人,我丑话说在前头,等证据捧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可要还郭珍一个像样点的公道。” 罪己诏?罪官文?啊呸!看着流光自信模样,黄大人慌张地打了个哆嗦,还公道可以,让他写自省书绝对不可能!太上皇天下至高,自省完还是太上皇,他若写了认错文书,承认办了冤案,下个任期别说挪好地方,不贬谪就算他祖上积德了。 第53章 一点乐趣 说去会狗男女,实际流光只是叫了两个武卫暗中盯着杜良德。自从得知有人要帮郭珍翻案后,他心态明显崩了,私下里频频联络有意者,想尽快将饼铺出手。 郭珍的小姑子也很为难,她一方面看出了二哥侵占大哥家产的意图,想让侄子回来处理此事;一方面又觉得大嫂罪名不堪,说出去对侄子前途影响太大。加上杜良德总是信誓旦旦表示他绝不占侄子便宜,想卖房也是因为出了坏事,饼铺生意一落千丈,勉力经营下去只会赔钱,卖了一文不少都给侄子,小姑子这才犹豫了。 说到底她是别家的人,插手娘家的事总不够名正言顺,何况大哥没死之前,生意确实都交给了杜良德打理,置喙多了,反而显得她别有用心似的。思来想去,信就迟迟未能寄出。 她不寄,有人寄。流光那日探监就半逼迫郭珍写了一封亲笔信,走驿站快马急传送去了云州,什么科举不科举的,父亲死了,儿子居然一年多不知此事,不回来奔丧披麻,多荒唐! 盯得越久,杜良德的破绽就露得越多,没几日,他听到那两个狱卒被抓的消息,慌得关了铺子,每天遣小厮去寻那些询过价的买家,价格又放低一些,只有两个要求,一是要买就连房带铺带家私全买,二是给现银。 愿意花几千两盘店的人都不是傻子,出三千两的时候你不卖,如今自降二百两求着我买,那再急你一急,压你一压,说不定二千五,二千三,二千就拿下了呢?于是没一个给准话的,把杜良德急得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卖给那个出价两千五的人了。 两人约好签契交钱的那日,流光带着环儿上了门,张口就道:“这铺子我看中了,五千两卖不卖?” 渝城少有不认识流光的,偏偏杜良德就不认识她。她大把撒钱的时候,他就在城内,那时杜良平死了,郭珍入狱了,他是喜祥饼铺的大掌柜了,却压根没关注这件事,寡妇当闲话说起时,他左耳进右耳出,心思放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听五千两,杜良德两眼放光,可他并没昏头,手里的产业价值几何他还是有数的:“姑娘说笑?” 此人高高瘦瘦,皮肤白皙,留半寸胡须,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长得不错。言谈举止也不像大奸大恶之徒,斯文有礼的很。 但流光一走近他就皱了眉,捏着鼻子满脸嫌弃:“糕饼铺里怎么一股臭气?谁有空跟你说笑,本小姐有的是钱,看中了就买,怎么,嫌少?” 杜良德不认识她,但另一位买家认识,渝城里有点钱势的人家都认识她。忙挂着笑上来套近乎:“哎哟,这不是陈...哦不,佟大小姐吗?您今日又出门做善事来了?” 第120页 流光趾高气昂地嗯了一声,“你想买这家铺子?那对不起,我看中了。西边三个铺面是我的,南边四个铺面也是我的,这个喜祥饼铺夹在中间多难受?买了连成一个弯儿才好看嘛。”说罢兀自在铺子里转悠起来,东瞧西看饶有兴致。 “哪敢跟您争啊,您买您买。” 买家被满头雾水的杜良德拉到一边,解答了这位佟大小姐的来历。杜良德越听眼越亮,京城国公府的姻亲,平冤昭雪的大将军府唯一嫡支后人,去年无条件送出十几万两银子,遇百姓求助无有不应,爱好就是撒钱,是个不折不扣的,身家极其丰厚的,具有菩萨心肠的世家贵女。 也有很多人背后叫她傻子。 五千两不可能?她要是高兴,白送你都有可能!去大将军府门口看看,天天有人排队在那儿哭穷卖惨,都是在花溪巷时养出来的好习惯。 买家羡慕地看着杜良德:“杜掌柜好运气。” 可不嘛!他在这儿耽搁一年多图什么?不就是图能把这产业多卖几个钱吗?若是郭珍顺利被砍了头,他还可以再跟这帮奸商拉锯一段时间。可是事生陡变,他已经嗅到了危险来临的味道,不管会不会查到他头上,渝城都不能待下去了。 从三千五降到两千五是无奈之举,杜良德卖得心不甘情不愿,哪想到还会有如此柳暗花明之事,财神爷竟主动找上门来。当即跟买家道歉,都是做生意的,应当理解商人逐利之心,价高者得,没签文书,他就不算违约。 两千五对上五千,买家只有退让的份。他离开之后,杜良德就殷勤地带着流光把整个房院都看了一遍,“原来左右都是佟小姐的铺子,再收了这间打通,三铺合成一铺,可以做个大酒楼了。您瞧这后堂后院多大,附近店面少有的。” 流光不接茬,只道:“前几日路过,见你铺子里有个饼美人,今日怎么不在?” 杜良德面色一紧,随即呵呵笑开:“半老徐娘哪是什么饼美人,这两日歇铺,她回家去了。” “哦。”流光没追问,“挺好,你改日带契书到大将军府来,我让管家与你做银铺交接。” 改日?杜良德陪着小心:“我这契书都是现成的,不如就今日......” 流光呵呵一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您是大将军府的佟小姐。” “我是大将军府唯一的主子!”流光拿出贵女架子,用眼角梢觑着他,口气跋扈:“我只负责相,不负责买。看中了自然有人来量铺,查房,一样一样跟你点清楚物品,再签契约,办文书,交钱。什么都没做呢,你让我现在就给你钱,你跑了,铺子出问题我找谁去?” “您不是都看过了吗?这铺子好好的,什么问题都没有啊。” “我只看中了这个门面,内里的东西,还是交给懂行的人来看。”流光瞪他一眼:“都以为我的钱好赚?哼,别想蒙我!” 杜良德急也无法,人家说得在理。早前那些买家也是来看了不止一次两次,挑三拣四,这种头一回出价的,不让人细细查看不合理。 “行吧,那您什么时候派人过来?” “急什么呀,你等钱用?” 杜良德嘴角抽抽,干笑着摇了摇头。 “总之,铺子我买定了,价钱说了也不会变,查验完毕,一文都少不了你的。”流光拍拍手,“卫春卫夏。” 两个暗卫应声落地,把杜良德吓了一跳,忙抬头看看,自家房梁上竟然还藏了外人? “去外头贴上告示,这间铺子我买了,谁敢再来谈价就是跟我大将军府过不去!” “是!” 杜良德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这位贵女行事风格真让人难以适应,您都出了五千两了,谁还会跟您争啊。 看样子她是真想买,为了五千两多等两日值不值得?杜良德想了又想,值!狱卒被抓不一定会供出他来,供出他来他也可以不承认,有第四人当场抓到我给狱卒钱了吗?有第四人亲耳听到我说要打断大嫂的腿了吗?大嫂一介死囚,命不久矣,谁能说出他多此一举的动机? 这种小事根本不重要,就算他被叫去衙门问询,也不过来回扯皮罢了。狱卒被抓好几天了,衙门要是有证据早就传唤他了,要么狱卒没招,要么就是有人想顺藤摸瓜深挖点什么。 五千两,比预期的高多了,值得等,有了钱天高任鸟飞,谁还在乎你们挖什么! 杜良德打定主意,等两天就等两天,可他没想到,等到第三天大将军府也没派人来与他接洽。耐不住主动找去,连门都没进得,门房回话,管家说知道了,这两天就去。 于是他又等了两天,再次找去,门房再次说管家这两天就去。 转眼七天过去,杜良德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让门房带话,若佟小姐不买了,他就另寻买家。门房传了话进去,又带了话出来:你敢! 杜良德:......这是什么道理?你不买还不让别人买了?就算你是大将军府也不能仗势欺人,我的铺子我想卖就卖。 他回去就再次找买家,可是连找了几个,人家都说,不是大将军府买了吗?他说不买了,人家说,告示还贴着呢。 他这才想起门板上的告示,想撕的时候,一个暗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啪地打掉了他的手。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杜良德气急败坏,“说了要买又没下文,不买也别耽误我另卖他人啊!” 第121页 暗卫道:“我家小姐说了要买,就一定会买。” “那倒是来买啊,总拖着算怎么回事?” “该来的时候会来的,你急什么?缺钱啊?” 杜良德:......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怎么会有个人一直埋伏在他身边? 他的感觉是正确的。随后的日子里,告示撕不掉,门面没人买,杜良德想从家中拿出一些物件出去变卖都被阻止,名曰:小姐的五千两买的是这房院里的一切,除了你的衣裳,什么都不能拿走。小厮也支唤不动了,因为小厮也包含在这五千两里面。 埋伏在他身边的人不止一个,并且很快就变暗为明,大剌剌地出现在他眼前。杜良德的行为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只要出门,总有两个人跟着他,并不做什么,只是跟着。 可仅仅是跟着,就足以将人逼疯,他不止一次地大吼大叫问他们想干什么,暗卫们没反应。干什么?大路朝天,你走你的就是,管我们做什么。 杜良德觉得那个姓佟的女人有阴谋,她才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才不是钱多的没处花的傻子,故意拖着不收铺不给钱,明明就是想不花钱强占他的铺子!利用大将军府的威势来欺压小老百姓! 正常人应该怎么做?不管告不告得赢,得告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大将军府都没有道理,买铺不给钱,还强入别人家宅,限制人身自由,搅扰他人生活,荒诞至极!郡守大人若不是昏聩到极点,总得要给百姓一个说法。把事情往大了闹,就不信大将军府脸上好看! 可是杜良德不敢告,在郭珍没死,将被翻案的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不敢往郡衙去,更没时间打官司。本想背着妹妹赶紧出手把钱一卷走人,哪知半路杀出个佟小姐,硬生生把他的好事给搅合黄了,弄得现在进退两难。 早知道当时不贪五千两,拿了两千五多好,现在他早跑出关快活去了,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 流光坐在明昭阁里,翻看着暗卫送来的几张纸笺,问:“杜大郎到哪儿了?” “刚刚进城。” “先把他送去郡衙见她娘一面,再带来见我。” “是。姑娘,那尸体......” “一并送去吧。” “是。” 流光放下纸笺浮起满意笑容。若按她以前的脾气,上去给杜良德一顿踹,再搜个魂,通过记忆找到证据,直接丢到黄大人面前就好。但如今她没出手,全靠暗卫寻找收集罪证,把杜良德当瓮鳖般养着,看着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的样子很替郭珍痛快,再想想杜大郎突然回家他会出现的脸色,更痛快。 其实她的初衷是拖住杜良德,等杜大郎归渝后算总帐。但在这个过程中,她渐渐感受到了一点乐趣。凡人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能这位君子觉得一刀捅了仇人不解恨,他不仅要仇人的命,还想欣赏仇人日暮途穷,走投无路的窘困,那么用十年来布一个局也就不为过了。 对付杜良德用不着那么久,有人有势,十来天足以将他逼成困兽,看着他抓耳挠腮夜不能寐,想去的地方不敢去,偷偷打包行李的模样,流光心说凡人诚不欺我,以后回九重天也要试试这种婉转的方式,给讨厌的人制造心理压力,可比打架有趣得多。 杜良德经过几日焦躁之后冷静下来,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佟姓女子坐拥巨额财富,不可能因为一间铺子派出那么多人手,费那么大力气。她的目的难道是,困住自己? 念头一起就停不下来,杜良德至今不知要为郭珍翻案的是谁,可是能把死囚从法场救下,有办法让郡守愿意为之重审的人,绝不是什么小角色。 糟了,他想,必须跑路了。带着地契出去躲躲,过些日子再想办法出手。 终于想对了方向,可是太迟。这日他正琢磨着夜里是翻.墙头还是爬狗洞的时候,铺子门板被卸,一行人走了进来。 领头笑嘻嘻的女子正是佟小姐,她身后跟着丫鬟,左边站着杜氏妹妹妹夫,侄女和两个老堂叔,右边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杜掌柜,我来付银子了,把契书拿出来签了吧。” 没人说话,杜良德眼珠一转道:“什么银子契书,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半月前,你把这房子铺子院子都卖给我了呀,五千两银子,杜掌柜记性那么差?” 杜良德瞄了一眼脸色不佳的妹妹和侄女,忙道:“没有的事,这铺子是我大哥的,以后要留给侄儿,我怎会随意卖与他人。” 流光依然笑嘻嘻:“哦,原来不是你的,是你侄儿的啊,那我向你侄儿买就是了。” 说着她转向了右边的年轻男子:“杜大郎,我要买你家的铺子,你卖吗?” 男子向她深作一揖:“家父遗产,在下不卖。” 杜良德面色一变,很快堆起笑脸,热情迎上:“轩儿,是轩儿啊,你回来了!都长这么大了,还不认识我吧,我是你二叔。” 杜大郎眼圈红了,却不是感动,而是愤恨,他避过杜良德的手,冷道:“我家的房地契呢,交出来。” 杜良德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笑着道:“都在都在,你刚回来,不急着谈家事,先进房歇歇,今晚二叔备桌席面为你接风洗尘。” 杜氏忍不住了:“二哥,你怎么跟我说的,轩儿问你要你就拿出来吧。” 第122页 杜良德斥责:“杜家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出嫁女老往娘家跑什么,妹夫还不快把她带回去!” 杜氏气恼:“哎呀你个杜良德,杜家的事儿跟我没关系跟你更没关系,你一走二十年,从没尽过孝,没为家里出过一分力,你算什么杜家人,在这儿跟我吆五喝六。这铺子是大哥一手做起来的,合该轩儿继承,你霸着地契想干什么呀?大哥让你当两天掌柜你还真以为你是杜家家主了!” 杜家两位老堂叔也赞同杜氏的话,催促杜良德去拿地契,他却一直推三阻四,说这其中还有些内情,大哥生前有话什么的,必须坐下来慢慢谈。 就在争执不下时,二楼楼梯上传来男声:“姑娘,契书找到了,被杜良德藏在床铺下面的墙砖里。” 流光微微一笑:“属老鼠的,真会打洞,拿下来给杜大郎吧,那是他的东西。” 杜良德大惊:“你们怎么能擅闯民寝,翻人私物!”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一个男声:“杜良德,城郊柳林发现一具女尸,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吧。” 杜良德惊得脸都变形:“官爷,发现女尸跟我有什么关系?” 捕快拎着镣铐跨进门来:“没关系就不来找你了。你没觉着你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吗?还有,你腮帮子上的抓痕哪来的?” 第54章 我发财了 杜良德没觉着自己身上少了什么东西,也不知腮帮子何时出现了抓痕,可等他到了公堂,看见地上蒙头女尸脚上一双眼熟的绣花鞋时,整个人都傻了眼。 这个女人不是应该在靠近穹关的栗山村民居菜园子里埋着吗?怎会出现于西郊柳林? 听到仵作的验尸结果,他更觉不可思议。被勒颈窒息而死,凶器是他一件长衫所配的同色腰带;死者挣扎中抓伤了他的脸,指甲形状和他腮帮子上的血痕匹配...... 简直一派胡言,他没有勒过她,她也没有抓过他的脸,什么腰带抓痕都是无中生有,看不见女尸露在外面的手指乌紫泛黑吗?她的死因根本不是窒息! 杜良德喊冤,黄大人问他,你冤在哪儿?腰带不是你的?女尸指甲里的皮肉不是从你脸上挖下来的?我们不仅有物证,还有人证呢。于是传了一个所谓的过路百姓,信誓旦旦表示自己某日傍晚看见杜良德在西郊柳林偷摸挖坑,身边坨着一个黑色大布袋。 杜良德拼命辩驳,撒谎!诬陷!没去过西郊!腰带是他的也不代表他杀了人啊,那件衣服许久没穿,腰带被人偷了栽赃也不是不可能。至于抓痕,不疼不痒,他压根没注意到,定是有贼人趁他熟睡后制造了假伤,用以陷害他。 黄大人居高临下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问,栽赃陷害?谁会这么做,目的何在?你有仇家? 杜良德浑身一凛,不敢与他对视,跪伏在地只顾大呼冤枉。 黄大人冷笑一声,铁证如山,岂容狡辩,先打二十个板子,本官再来问你认不认罪,不认接着打。 杜良德被按倒一通捶,打得皮开肉绽惨叫连连。随后退堂将他押进大牢,改日再审。 女尸是谁,和他什么关系,有什么杀人动机,凶器从何而来,堂上一概没说,上去就撂证据,直指他为凶手,不认就打。这么粗糙的审案,真的是一个州郡衙门该有的素质吗? 杜良德不理解,黄大人也很无奈,这场戏全在流光授意下而演。她答应他只需将案情公告百姓还郭氏清白即可,自省书不用写,也不耽误他升迁,仿佛做了天大的让步,让他想不从都不行。 身陷囹圄,杜良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亲戚没人来探监,每天晚上还会被两个不知是不是狱卒的黑衣人拖出牢房,垫一块薄板子,用粗木锤击他的胸口和下腹,打得他痛不欲生,可身上却连点青紫痕迹都看不出来。 一连打了四日,再次升堂,黄大人问他可认罪,他只喊了一声冤枉,就再也没有发言机会,又被拖回牢房,重复白日无人问津,夜晚遭受暴打的折磨。 反复两次后,杜良德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有人只手遮天,在替郭珍报仇,但是没有他杀人的证据,所以也想制造一个冤狱! 黄大人显然被收买了,不分青红皂白只想让他尽快认罪。杜良德内心充满愤恨,为什么,为什么他那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大嫂还能遇到贵人相助?为什么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会功亏一篑!五千两不想了,两千五也不想了,如果早在大哥死后他只拿帐上几百两银子就走,也能过几年舒坦日子了,一时贪心,满盘皆输。 看来自己是逃不出去了,杜良德绝望地想,继而又疯狂地笑起来,大嫂遇到贵人又怎样?找不到证据她就永远是个偷情杀夫的贱妇,就不信郡衙敢放杀人犯,他死,她也出不去! 只手遮天的贵人能量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在被“冤狱”的第十天,昏暗肮脏的大牢里忽然点起许多灯烛,一大帮人呼啦啦路过他的牢房,径直走向女牢区。杜良德和其他犯人扒在牢门上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那处就响起黄大人的声音。 “郭氏,今日查明,杜良平中毒身亡一案与你无关,通奸罪名亦为诬告,你蒙受不白之冤四百余日,在牢中深受苦楚,乃本官失察之误。本官现向你赔礼,亲迎你出狱,送你恤银百两,并将在郡衙之外张贴告示,还你清白名声。” 第123页 痛哭倏地爆发,不止一人,其中夹杂着喊娘的,喊大嫂的,和许多深深的叹息。 杜良德目眦欲裂,在一群人走过时大吼大叫:“胡说,昏官!这贱人毒杀我大哥证据确实,满城皆知,你竟敢私放人犯!昏官,贪官,你收了人家的银子就罔顾王法,不杀有罪之人,反而将我这良民关起,我要告御状,我要告你!” 黄大人并不理会他,放出郭珍就带着人离开了大牢。杜大郎和杜小妹搀扶着郭珍慢慢走近,身边还围绕着好几个杜家的亲戚。态度很明显了,大家如今都相信郭珍是冤枉的,既来接她出狱,也来向她道歉。 停在杜良德的牢房前,郭珍眼里射出刻骨仇恨,看着披头散发状似疯癫的人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与良平是手足至亲,他待你更是掏心掏肺,你为什么要害他!只是为了钱?” 杜良德扭过头去,冷笑:“别以为搭上了什么人就可以信口雌黄,是你害他,贱人!” 郭珍切齿:“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老天是长眼的,你这狼心狗肺之人不会有好下场!” 说罢转身就走,杜家人无不恼怒,好几个人向杜良德吐了口水。他握紧拳头,狠狠砸向牢柱。 牢房内恢复平静,流光从天而降,落在杜良德身边,笑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干出杀害大哥陷害大嫂贿卒行凶灭口寡妇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只是为了钱?” 杜良德还未惊诧呼叫,她已经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右手慢慢抚上他的脑袋。 喜祥饼铺的偷情杀夫案在时隔一年多后再次于城内掀起轩然大波,被人人唾骂的狠毒荡.妇郭珍竟然是冤枉的,真凶已被抓获,详细案情将于审结后公示。黄大人亲自将郭珍送出衙门,并派衙役大张旗鼓为杜家送去恤银,杜家则回了一个“青天明月”的大牌匾。 虽然没有写自省书,但这也等于公开承认办了冤案。令黄大人没想到的是,他的官声不但没下降,反而引出民众好感,在唏嘘郭珍遭遇的同时,也不忘夸他几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在这样敢于承认错误的官员治下,百姓们表示很有安全感。 郭珍对黄大人的感谢并不真诚,只是给官府几分面子而已,对流光的感恩才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的。她回到家第二天就让儿子置办了两车厚礼送到大将军府,自己更是三步一叩,从自家门前一直跪行到了铜锣巷中,途中凡有人问起,她便大声回答:“佟小姐菩萨低眉,仗义相助,为我鸣冤,替我昭雪!从今后我不拜神佛,只拜佟小姐!” 那时流光正在打坐,忽觉周身暖暖,经脉奇畅,她睁眼一看,一粒金光飘在她身前,没隔半刻,又一粒凭空而出,几息后,再一粒浮现。她一动不敢动,愕然望着一粒又一粒金光蜂拥而至,不一会儿就在她胸口处形成了半个巴掌大小不规则的金幕,后来的正一点点填补着空缺。 我发财了!她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眼睛不敢眨,笑容不敢露,屏气凝神足足小半个时辰,金光终于停止出现。她谨慎地伸手去摸,手指在金光里穿过,摸了个空,但它们没有散,也依然没有入身。 这是怎么了?流光又高兴又不解,伸冤的金光不是那天已经得到了一粒吗?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来,难道把以前做的好事也补上了? 她兴奋地出门去找犰离炫耀,环儿来报郭珍求见。 郭珍跪破了膝盖,磕青了额头,见到流光还是再次跪下,结结实实叩了三首:“多谢佟小姐。” 本想让她休息几日再去找她,不想她谢恩心切上了门,流光将她让进小厅,坐下上茶,同她道:“既然你来了,我正好有些事要同你说,是关于杜良德的。” 一提起这人,郭珍就恨意难消:“我没有猜错吧,就是他杀了我的夫君!” 确实,杜良德就是杜家人悲剧的制造者,他离家二十年,回乡的目的从来不是什么亲人相聚落叶归根,完全是冲着钱来的。 但是谋钱的动机和理由却十分可笑,一切都和二十三年前,他对郭珍的失约有关。 杜家早年不富裕,杜良德此人吃不得苦,又心思活络,杜良平在糕点铺里做学徒的时候,他就做起了货郎,进些胭脂水粉绢花发钗什么的,十里八乡到处逛,凭着俊俏的相貌和能说会道的甜嘴,调笑几句,送个添头,颇得大姑娘小媳妇的喜欢,生意挺红火,常有人拿着钱盼他前来。 郭珍也是其中一个,那时她只有十六岁,天真娇憨见识浅薄,遇见个总对着她笑,喊她珍珍妹妹的俊货郎,魂儿就被勾了去,不仅把攒的私房钱都花在了他的货担子里,还把他的甜言蜜语当了真,让他拉了手,香了脸,就认为二人已私许终身。问他几时提亲,他却百般敷衍。郭珍性子犟,认准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听不到准话就一直追问,追问无果就生气吵闹,弄得他不胜其烦。 跟他相好的女子各村不知有几多,却没一个像郭珍这般执拗难缠,要不是看在她是家中独女,荷包里私房钱多,每回为了不让他多跑路多费事,几乎把货品包圆的份上,杜良德才懒得哄她。 可是那会儿已经不是哄她花钱那么简单了,郭珍家中有意给她相亲,她一颗心全系在杜良德身上哪里会应,在家跟父母闹,见了杜良德就哭诉,逼着他快快提亲。杜良德不得不放弃这个小富婆,随口敷衍了个日子就打定主意再也不来了。 第124页 本来杜良德认为不去郭家村,还可以在别村继续做生意,不料郭珍等不到提亲,就同家中长辈说了此事,那一家子叔伯兄弟为了这个独苗闺女竟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常去的村子里有相好的女子问他是不是招惹了什么是非,为何郭家村好多人都在找“李光”,说他品行败坏,骗人钱财,听说都找进城里去了。 他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在外行走留的都是化名,要让郭家人逮到,不死也得脱层皮——他跟有夫之妇偷情被抓过,深知拳头难捱。 大不了不做货郎生意,回家趴着也罢,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爹那时恰好生了一场重病,家中钱财吃紧,借了许多外债。大哥当学徒没有工钱,小妹和娘做绣活也填补不上,债主三天两头上门,大哥就让他把这两年做生意攒的钱先拿出来应应急。杜良德一听,凭什么? 没钱你们卖房子去啊,给小妹找个有钱人家嫁了啊,爹生病欠了债凭什么让我还? 他不肯拿钱,也不耐听娘和大哥唠叨,一烦之下离家出走,跟着一个进货认识的狄族货商跑到关外去了。 之所以跟这个人跑也是有原因的,那商贾的妹妹早就与他勾勾搭搭郎情妾意的,经常跟他说关外多自由多快活,不像关内规矩大,这不能干那不能干,管得人像坐牢一样。 杜良德就喜欢自由,就喜欢快活,年轻气盛,闻之向往,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同家里打。 在关外他自由过,快活过,但更多的是寄人篱下的憋屈。商贾妹妹喜欢他,也喜欢别的男子,没几年就对他失去了兴趣,让他从情郎沦为了伙计。其他狄族女人也一样,看上了,相好几日,但真正嫁人,还是要与同族。 狄人对燕人有种与生俱来的敌意,尤其是男人之间,他经常受到无端的挑衅和羞辱,一同做事的狄族伙计也总是孤立他,杜良德忍不了想回大燕,商贾却不愿放他,理由充分:你是我的家奴,只有死了才能离开我家。 杜良德不知自己几时成了他的家奴,可是所在的那个翡翠城离关隘很远,一路都是凶狠的狄兵,无人带着他根本出不去,身在异族,只能任人摆布。就这样杜良德在狄族生活了多年,直到老商贾死了,他儿子当家,他才以去大燕贩货开辟新生意的理由说动了年轻的家主,跟着他一进关就跑没影了。 所以他不是从关外回的家,而是躲在暗处观察杜家好久才寄出了那封信。父母不在了,小妹出嫁了,大哥发财了,还娶了个面熟的女人! 杜良德的本意是想评估一下家人对他回来的接受程度,毕竟当年是在家中最困难的时候离开的,谁知他们对他还有没有怨恨。如今一看都过得挺好,大哥的糕饼铺生意红火,师傅伙计请了好几个,整天笑眯眯地数钱;小妹的婆家也不错,让她穿金戴银,还有丫鬟服侍。 都不记得他是谁了吧?那么多年找过他吗?担心过他吗?吃香喝辣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在关外过得是什么日子!还有那个面熟的女人,不正是逼着他不得不放弃货郎生意,流落他乡的郭珍吗?竟然嫁给了他大哥,三十大几的年纪眉眼依旧,和当年那个一根筋的憨直模样都没有区别! 这算什么,对他的报复吗? 杜良德想歪了一点,就一路歪下去,歪得再也找不着正道儿了。他怪家人,怪郭珍,唯独没怪过他自己。 “他在屋子里不止挖了一个洞,墙上有,地上还有,藏了他从关外带回来的草药,乌头草和南疆特有的针崎,两种都有痹心之效,混在一起可致死,已经交给黄大人了。另外那个寡妇是他早先回渝城时勾搭上的一个相好,成亲是假的,许了钱财让她帮忙诬陷你而已。前些日子你没死成,他生怕寡妇顶不住招出他来,就把她骗到近关的一个村子里毒死埋了。那个地痞也已招供,一切都是杜良德指使的。” 郭珍听完呆了半晌,悲怆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滴落下来:“荒唐,荒唐啊!他竟有脸怪我?” 一点也不荒唐,杜良德此人自私寡情至极,就算没有郭珍作为借口,他仍会因嫉恨而干出恶事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钱。 送走郭珍,流光接着跑去找犰离炫耀,不来则已,一来惊人,短短时间金光就已汇聚成巴掌大小,善事接着做下去,金身指日可待了! 犰离泼冷水:“身外之物。” 流光无奈:“我倒想让它快快入身呢,可这几日神魄平静,想起凌骞终生不娶了还挺高兴你说烦不烦?” 犰离想了想:“有情绪才能有进益,既然凌骞终生不娶你就平静了,那还是得让他娶。” “他好像已经死了这条心。” “你能逼得他不娶,就能逼得他娶!” 流光犹豫:“这样好吗?圣君他会生气吧?” 犰离满不在乎:“你以为圣君就满意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吗?反正都得罪了,多一罪少一罪有什么关系?” 流光:......是这个理。 第55章 尽快成亲 杜良德的下场流光没关注,能找到的证据都递交了衙门,要撬开他的嘴就看黄大人的手段了。即使撬不开也没关系,郭珍不认罪,不还是被判了斩刑吗?黄大人在这件案子上丢了一小脸,差点错杀无辜,想必不会让杜良德好过。 功德金光的大量涌现,使流光振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有心,用心,还清债务的那一天不远了。 第125页 郭珍冤案不仅给渝城百姓增加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使流光再一次善名远播。在许多年前,大将军府是世家贵族,门楣太高,百姓只敢远观崇敬。如今它不仅仅是大将军府,还是忠义公府,门楣更高了,可当家人“平易近人,博施广济”的作风使得它和平民之间的距离拉近,有困难求上门,无论能不能得到帮助,至少不会被打出门去——骗子除外。 对于求助者,流光来者不拒,为此还特意安排了两个人专门处理此事,接待,记录,核实,救助。缺钱的日子成为过去,她现在不但拥有嫁妆,还接管了大将军府百年积淀下来的一笔巨大财富,若不是要给其他人活路,她可以买下大半个渝城的商铺。 自从流光半开窍以来,她就发现纯粹的撒钱并不能使自己得到功德,有些人仗着穷心安理得地领救济,用完了再来领,反正他真穷真吃不上饭,不怕核实。没钱只能卖儿卖女,你不让我卖?那就给我钱。 合着你穷你还有理了?不仅自己不思进取,也教会了儿女不思进取,救助这样的人不是行善,是养血蛭呢。 流光拒绝了大部分求钱的人家,声明大将军府救急不救穷,你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为什么不想着用上回发的十两银子做发家致富的本钱?光吃不干活,善人施舍你一次,不能施舍你一辈子。 卖儿卖女?卖去吧,你的儿女又不是我生的,我为什么要心疼? 她心疼的是她发出的那十七万两银子,当初的草率决定不但没给她带来好处,还凭添许多麻烦。就像城隍老儿说的那样,白得的十两银子导致偷抢骗杀什么坏事都在渝城内上演了一遍,一年多过去了,穷人依然是穷人,就没见过一个因为那十两翻了身的。 吃一堑长一智,流光开始理智行善——对能触动她内心,令神魄有反应的悲惨故事,才会去关注一二。毕竟功德是衡量行善成功的唯一标准,没有功德的善事,做了白做。 她长久地和神魄沟通,不仅是佟惠容,另两个被轮回过的也重新感受。一遍遍回顾九世,反复研究历劫时每一种情绪产生的原因,有不懂的地方就去问犰离,除了在男女之情上不能给她太多帮助外,犰离的分析点拨都很到位。 功德越来越不吝于在流光面前出现。她救下濒危病人,帮助一个妇女找到了丢失的儿子,给一对孤儿兄弟提供了在铺子里当学徒的机会,帮衙门擒住外州流窜来的凶犯,皆得到了一粒小小的金光。有人哭得很惨,有人没哭,有人在她面前下跪,有人不跪,可只要金光飘来,她就知道她做对了,不哭不跪的人心中感恩之情,未必比别人少。 什么是可怜,什么又是感受到可怜,流光至今不知,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没有刻意,心念一动就做了。想做,愿做,这就是共心共情了吧。 遗憾的是,如果就这样下去,真如犰离所说,她将在身外塑满一个金身,无法掌控,不能为她所用,她又怎么用功德还债提升修为呢?而且老这么飘着,她也不安心,万一哪天突然散了,她找谁哭去? 犰离说得对,进步来自前段时间神魄的剧烈波动,无情绪就无进益,想更上一层楼,还是得让它激动,并且长久地激动起来。 想做到长久保持激动,光听说凌骞娶妻不行,还得让他把生米煮成熟饭。一旦他跟别人拜堂成亲做了夫妻,再也拆不开捣不散了,那神魄岂不就始终陷入愤怒和醋意大发的状态中? 流光试着幻想了目睹凌骞娶妻的场景,神魄毫无反应。再幻想他叫别人娘子,给别人画眉,为别人舞剑,将别人揽在怀中,依然心如止水。 不难受吗?她扪心自问,很快自己给出回答,不难受。因为凌骞终生不娶了,幻想不成立,那个假设出来的娘子连个相貌都没有,蒙谁呢? 唉,怪她过分理智,不来点真格儿的刺激,神魄也蒙不过去。 出于对圣君的忌惮,流光不打算当面锣对面鼓地去逼凌骞,走个迂回路线,以后记仇也不要记到自己头上。 于是她去了穹关,找到凌云海开门见山道:“凌骞都多大岁数了,你当爹的怎么一点不为他终身大事操心?” 凌云海愣怔之后很快反应过来,这姑娘等不及了?“佟姑娘你放心吧,上回我问过了,我家骞儿没别的想头,你只要同意,我休沐日就上门提亲。” “上哪个门?” “大将军府啊...还是你愿意回花溪巷?” 流光使劲拍桌子,哗啦一声把桌子拍散了架:“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嫁给凌骞?我是让你赶紧给他找媳妇儿。” 凌云海糊涂了:“你不愿意嫁给他?你俩不是情投意合两心暗许吗?上次还因为我夫人给骞儿说亲生了气......骞儿对佟姑娘你可是喜欢得紧,他虽未明说,但我当老子的哪有看不透儿子心思的。” 听到凌云海说凌骞喜欢她,流光神情缓和,露了一丝笑意:“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不喜欢我,凌夫人给他安排的相亲,他可从来没拒绝过呢。” 凌云海一听,哎哟,这是吃醋了。忙呵呵笑道:“什么相亲,没我点头什么也不能算,我就看上佟姑娘你了,你要是愿意下嫁,从此我们凌家就是你当家。” 流光心里舒坦了没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话跑偏了,嫁什么嫁,嫁了还能激发神魄? 第126页 “凌大人你能不能别自作多情了?我不会嫁给凌骞,他也不喜欢我,我今日来的目的就是告诉你,尽快让凌骞成亲。” 凌云海发觉流光很认真,不像在赌气,疑惑道:“尽快?为什么?还有他跟谁成亲?” “随你,愿意给他找谁就是谁好了,不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看着光棍在眼前晃,心烦!” 凌云海笑了,这话说的,还是赌气嘛!天下光棍多着呢,你烦得过来吗?也不知这俩月夫人是不是又闹了什么幺蛾子惹她不高兴,儿子也木讷得很,不懂姑娘心思,有点小别扭,小不虞,死皮赖脸哄几句不就行了? “好,请放心,这事我一定会给佟姑娘一个交代。” 得了一句保证,流光放心地回去了,暗暗告诫自己忍住,绝不可在事成之前再去都尉府闹事,并且再次请犰离保障凡人性命安全。她有预感,如果凌骞真的成了婚,她的失控会升级,在喜宴上大开杀戒也说不定。 这边凌云海思来想去,觉得佟昭特意来找他一趟,矛盾可能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不等休沐日就回了城里,先去质问凌夫人,是不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趁他不在又给凌骞议亲了? 凌夫人病怏怏的,冷笑道:“谁还敢给你儿子议亲?有那个祸.....那个女人三番两次来搅和,谁还能给你儿子议亲!” 她悲从中来,泣不成声:“你知不知道骞儿跟我说什么,他说让我不要再管他的亲事,他这辈子都不成亲了!天爷,造孽啊!” 凌云海叹:“我说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就不懂儿子心呢,他心有所属当然不愿意成亲了。你去替他向大将军府提亲,再看看他愿不愿意!” “不愿意!我说了!”凌夫人气恨,“我说他要是喜欢佟姑娘,我捏着鼻子也认,舍下这张老脸亲自去给他提亲,他不答应,打定主意终生不娶了。还说什么家里有翱儿,二叔三叔家都有儿子,凌家的传宗接代用不着他,你听听,你听听这是当儿子该说的话吗?剜我的心啊!” “嗨。”凌云海不屑,“娘们儿当家房倒屋塌,好好一桩喜事被你闹成这样,什么捏着鼻子认,什么舍下老脸,你说这话摆明了就是不待见佟姑娘,让骞儿怎么答应?他早就喜欢上人家了你知道不?再说了佟姑娘为什么来搅和,不正是因为她也对骞儿有意吗?行了,亲事你别管了,交给我吧。” 他要走,凌夫人倏地站起身,慌张又委屈地看着他:“云海,我知道佟姑娘对凌家有恩,可大将军府门庭高,她又那么有本事,真许了骞儿,那以后不是...那不是夫纲难振了么?” 凌云海白她一眼:“你是怕你摆不了婆婆架子吧?什么夫纲妻纲的,进了凌家门就是凌家人,谁能振谁振,有这么个厉害的儿媳妇,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凌夫人跌坐在凳,心口持续发疼,我的儿啊,以后咱娘俩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自从决定不娶,凤玄连家也不回了,成日泡在军营里,白天练武练兵,晚上巡逻值夜,日子平静而无趣。空闲时间,他和流光一样,打坐入定与神魄融合,耐心感悟前九世人生。每一世背景不同,际遇不同,寿数不同,唯流光是他生命里不变的固定班底。他刻意绕开与她的交集,只细细体味男女关系之外的经历,但很快发现,流光从来不是一个安于后宅的女人,她无孔不入地出现在男人的世界里,无论是读书,搞事业,报仇,干坏事,始终躲不开她的身影,竭尽全力地辅佐......掺合着他的人生。 有一世甚至不是她辅佐他,而是他辅佐她。她爹造反失败,她接过了大旗,任命他为谋官,一边搞事业一边谈情说爱,最后被人出卖,砍头都在一起。 想避开流光感悟历劫,好像是不可能的事。凤玄早就察觉这九世的诡异,飞升前至为关键的十世历劫,天帝天后知晓其重要性,众位上仙金仙知晓其重要性,司命又岂会不知? 将他们的命录编在一起,一定是有原因的,司命没那么大胆子,到底是谁故意放出这蠢石头来捣乱,目的何在? 若不是捣乱......凤玄感觉神思中有一个关窍将破未破,眸中异彩连连,正欲沉心细想,营兵来报,他爹找他。 父子俩在千卫营附近的一家小酒楼里坐了个雅间,凌云海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一壶酒,摆出一副要和他推心置腹长谈的模样。 “我下午还有军务,不能饮酒。” “你一个小副尉哪那么多破军务,有上进心明年就去考武举,拿个状元出来就是四品游击将军,比在这儿熬日子强。” 凤玄沉默片刻:“您什么事找我?” 凌云海倒了两杯酒,推过去一杯,自己端起一杯,也不管他喝不喝,兀自碰了碰仰脖子灌下,啧了一声道:“自打回渝城来,咱爷俩就没好好说过话,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这么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该有点主意。只不过你这个闷脾气就跟那石磨盘似的,不推不转,闹心得很。” “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凌云海又喝一口酒,吃了一口菜,斜眼看着他:“我打算去大将军府提亲了,你有什么要嘱咐的没?” 凤玄怔了怔:“为什么要去大将军府提亲?” 凌云海摇摇头:“指望你,老子这辈子就别想抱孙子了。人佟姑娘都比你爽快,比你大气,直接找到我,说要跟你成亲,让一姑娘开口,你瞧瞧这事儿办的,让咱们凌家的脸往哪儿搁?” 第127页 凤玄难以置信:“她找到你说要跟我成亲?” 凌云海想了想,“让凌骞尽快成亲”和“我要和凌骞尽快成亲”有区别吗?没有!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说的那么直白呢?她要不是想和凌骞成亲,为啥来催他? “对,她就是这么说的,要和你成亲。” 凤玄觉得这句话里有水分,以流光的脾性,她若被神魄控制想与他再续前缘,只会不管不顾地找到他本人来说这件事,怎么会通过凌云海传话?她若没被神魄控制,就更不可能了,凤玄与她几次交流便知其本性,因为蠢,所以无情,她对他根本没有感情可言,很多看似酸溜溜的言语都是在神魄影响下说出的,凤玄怀疑她根本不懂和一个男子纠缠九世意味着什么。再者说,她是本体下凡,如何能真的嫁给一个凡人? “爹,我不会娶佟姑娘的,她也不想嫁给我。” 凌云海哈哈大笑:“你俩赌气连说的话都差不多,你说她不想嫁你,她说你不喜欢她,一个闹别扭说终生不娶,一个色厉内荏的来要我个准话。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何苦来哉!” 凤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佟姑娘真的......” “少废话!”凌云海打断他,把酒杯重重一磕,不容置疑道:“我不管你俩之间有什么别扭没闹完,人家既然主动开口了,你小子就该赶紧借坡下驴,男子汉大丈夫跟小姑娘较劲丢不丢人?你死鸭子嘴硬就算了,婚姻大事本该父母做主,我这就去大将军府提亲,你偷着乐去吧!” 凌云海说干就干,扒了几口菜,忙着回府换衣裳置办礼品去了,凤玄坐在原位,慢慢拈起酒杯。 作为一个凡人,如果流光要强娶...不,强嫁,他阻止不了,就像他阻止不了她破坏他的姻缘一样。 九世有她,第十世换了种方式再次相遇,他一直认为与不该存世之人纠缠不能记入命盘,可焉知这不是天命?凌骞在告诉他,不要躲,我很欢喜。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劫数吧。 第56章 凡间神奇 凌云海的提亲没有遭到拒绝,因为流光不在府内。就在他来前,卫潮接到京中飞鸽传书,急报于流光,她听完就消失了,未留话未出门,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京城国公府墨韵堂,陈祺钰正在吩咐武卫联合京兆府,封堵九门,严查内外城,一处商铺一座民居都不要放过。下人禀报,佟昭姑娘来了。 陈祺钰愕然,飞鸽放出去两天而已,祖母竟已赶到京城?忙将她请进,心中顿时踏实许多。 随后陈祺泉陈祺宝都到了墨韵堂,世子陈洪昀听说她前来,非要跟在后头,陈祺钰看着儿子短短几天白了一半的头发,没有赶他。 几人坐定,流光挥开陈洪昀小心端送的茶碗,道:“就林哥儿一个么?其他的孩子可有事?” 陈祺钰摇摇头:“就他一个,八日前于国子监内上完律令课,学正看见他和两个弟弟去了食所,从食所出来后,他回居室午休,弟弟到别处玩耍去了,下午就没再见他出现,以为他回了家。直到第二日司业点卯,派人来府上询问,才知他不见了。到处找遍,毫无头绪,就连......宫里我都去了,皇上说太上皇近来精神不太好,成日里浑浑噩噩的,倒是没再碰丹药,也没见过外人。” “他没那么大胆子。”流光凝眉思忖,“林哥儿会自己离开国子监吗?” “不是正常下学的时间,外出需学正开令,守门的确认没见过他外出。” “若是掳劫,归家路上可比国子监内好下手的多,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与人无仇无怨......”流光突然想起林哥儿说过他在国子监打架的事,“学生都查了吗?会不会什么纨绔子弟跟林哥儿有矛盾,故意绑了他吓唬?” “都查了,同窗几载,哪个不是今日吵明日好的,林哥儿已失踪八日,城里几乎翻遍,一点线索都没有,应该不是孩子所为。” “这倒奇怪了。”流光叹口气,“你也是糊涂,怎的事发几日了才传信,倘若有人怀恶意而来,这时要么带着林哥儿出了京,要么就已经下毒手了。” “曾......”陈洪昀吓得肝儿颤,喊出一个字,苦兮兮看着流光:“求您救救他,林哥儿可是国公府第七代长孙,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啊!” 曾孙在国子监内失踪,一开始没往坏处想,毕竟他已经十三岁,不是幼童,贪玩该有分寸。直到调动一切能调动的力量,翻天覆地找了两日还不见人影,陈祺钰才真正着急起来,蓦地想到了靖宁表哥那对孙儿的遭遇,生怕林哥儿也犯进邪人手里,骇极赶紧给老祖宗传了信。 此时听流光埋怨,陈祺钰也深恨自己大意,一想起林哥儿心就揪疼,按着胸口喘息急促起来,陈祺泉赶紧叫人拿药给他服下。 陈梓杰和其他的儿孙们都在外奔波寻人,世子夫人婆媳俩伤心欲绝哭成泪人。老太爷们和陈洪昀没有好办法,只能坐在家中焦急等消息。可就如流光所说,八天了,该发生的坏事早就发生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林哥儿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掳他之人若计划缜密,有心隐瞒,光靠武卫士兵们这样没有目标的瞎找,怕是难觅踪迹。 流光略一思索,便道:“我回松龄院去,把院内院外的人都撤走,听见看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不要靠近,找到林哥儿我自会告诉你们。” 第128页 陈祺钰半惊半喜:“您能找到?” 流光嗔他一眼:“你最好祈祷林哥儿还活着,不然我要问责你这个当曾祖父的是怎么看顾孩子的了!” 陈祺钰不敢多言,待流光出去,瞪陈洪昀一眼:“你这个当祖父的是怎么看孩子的?” 陈洪昀:......可恨梓杰不在,不然我也要问问他这个当父亲的是怎么看孩子的! 松龄院里大半奴仆都被流光带去了渝城,如今留下几个扫地除尘的也撤了出去。听说佟家姑娘回来,能找到林哥儿下落,世子夫人和梓杰媳妇乔氏脸也来不及洗一把就跌跌撞撞跑来松龄院外,跟三位老太爷,世子,以及留守府中的其他人一起,眼巴巴望着院内。 流光走出看了一眼,将众人往后撵:“离远点,再远点,不然一会儿伤了你们可别怪我没提醒。” 感觉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了,众人又往远处撤了两丈,见流光身影消失在院内。 不一会儿,万里晴空忽然阴沉下来,不知打哪儿吹来的邪风刮得犀利,树叶在枝头哗哗作响,乌灰色的云层堆积,急速变幻出各种形状,四周光线变暗,松龄院笼罩在一片森然肃穆的气氛之中。 陈洪昀悄悄附在父亲耳边:“曾祖母这是开始作法了吗?” 陈祺钰推开他,一眨不眨望着院门。 一道紫色闪电划破天空,从云层中猛地劈下,正劈在松龄院正房的房顶上,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砖瓦碎裂,哗啦啦掉落在地。 众人还未吸上一口凉气,第二道闪电又接踵而至,刺眼亮光闪过的同时,细碎的石子飞溅开来,越过墙头,直崩出几丈远。 怪不得叫人远离,离得近了真有可能被飞石殃及。 半盏茶的功夫,松龄院上方的天空仿佛撕裂了一个口子,轰雷掣电,强光大作,撼人心魄的声响不断,一道接一道天雷劈往正房。国公府众人吓得连连倒退,只有三位老太爷担心地呼喊着“昭昭。” 十里,百里,千里,万里,流光盘坐于地,任天打雷劈不动如山。神识无限放大,覆盖京城,越过城墙,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辐射,山川河流,平原丘陵,乡村城池,上入云端,下探地底,一寸空间都不放过,万事万物尽在掌握。 天雷越来越猛,丹田越来越痛,流光散开的神识倏地凝成一束,飞跃北关,在九归山上停止前行。 二狗的道观里没有二狗,院中站着一个脸生的蓝衣男子,手握玉箫,脚下窝着昏迷不醒的小小少年。神识逼近背后,他忽然回过头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道:“何方道友暗中窥视,不若现身一见!” 流光唇边浮现残酷笑意,现身?本仙君现身之时就是你明年的忌日!竟敢抓我来孙,真是嫌命长了,别走,姑奶奶这就来! 她收回神识,忍着痛扛下又一道天雷,从破败凌乱的房中站起身来,脚下一跺,就要飞上天空。 还没飞上去,有人先她一步飞了下来,伸手按住她肩膀:“流光,你在干什么!” 强大威压扑面而来,流光撑顶不住,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她看了看来人,皱起眉头:“圣君?您怎么又来了?我来孙被人抓走了,我要去救他!” “放肆!你是想被剥除修为,打回原形吗?” 来人正是凤玄,不止是他,犰离和瑞卿也一并飞来了京城。皆因流光大动法术,广放神识,全大燕没有一处不在她视线之下,自然,凤玄和犰离也感觉到了这股强横的神识。 这般肆无忌惮视天条为无物,显然不寻常,凤玄预感流光处在失控状态,怕是要作什么大孽了。情急之下自破封印,恢复修为,刚近京城就见天雷滚滚,身化流星追踪而来,恰好赶上她一脸愤怒地准备飞天。 流光不欲与他废话:“要训等我回来再训,我现在要去救人!” 一窜,又被按住:“不许去,凡人恩怨情仇你不能干涉!” 流光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什么凡人,几天之内带着林哥儿从京城直达北关外的会是凡人?他能用法术我也能用,我就要去看看是谁跟我流光过不去!” 不管她怎么甩,始终还在凤玄的控制之下,那只手牢牢按着她的肩头,使她上蹿无门:“为何说跟你过不去?” “那个道观原先就是玄机臭道士的老巢,林哥儿一个孩子能有什么仇人?还不是冲着我来的!我教训了他和他师父,这是找帮手报仇来了。” 凤玄叹息:“凡人的事本就不该多理,你声称下凡是为了功德,可如今又酿出孽因来,冤冤相报何时了?天道已对你诸多警告,那个孩子就不要管了,交给国公府派兵前去营救吧。” 流光不能置信地看着他:“圣君,你怎么能说出如此无情之言?凌骞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就不为难他了,可你不会不记得上一世你是谁吧?这是国公府,你的老家,林哥儿是你的亲来孙,未来的世子,他被不凡的人抓走,你让凡人去救?等人赶到北关,林哥儿还有命在吗?” “不要把转世和本君混为一谈,凡间的事本就该按凡间的规矩办。” “那你又下凡来干什么?” “阻你作孽。” “我不要你管!”流光急不可耐,拼命挣扎:“放开我,以后我都不要你管教了,反正你也不想管我,发过的心魔誓就此作废!林哥儿遭殃本就是受我连累,我不救他谁救他?若他因此死了,那我才是真正的作孽!放开我!” 第129页 她如玉的脸颊上罕见涨起了红晕,额头竟隐隐渗出汗来,丹田碎裂般疼痛,嘴角又溢出血珠。 凤玄看着她真心着急的模样,叹了口气:“去救人可以,不可伤人。 就在这一瞬之内,流光倾尽全力又猛然放了一次神识,放得快收得也快,天雷隆隆,倒是没有劈下。而后听到凤玄的话,颜挂寒霜,不顾尊卑,奋力打了一下他放在肩上的手。 “如果圣君你不那么啰嗦的话,孩子我都救回来了。”她泄了劲,恼怒地盯着他,“现在人不见了,跑了,怎么办?” 凤玄放下手,淡淡道:“只要还在凡间,就跑不了。” “你早不说这话!”流光愤然指他鼻尖,“林哥儿要死了就是你害的!就是你拖拖拉拉害死了你的来孙,害死国公府第七代!你这辈子干过什么好事?我若君也是你害死的!如果不是你指挥失误,让他走那条所谓奇袭之路,他不会死,是你害死他,是你害死我儿子!我恨你,我到死都恨你!” 她突然大喊大叫起来,盯着凤玄的两只眼睛绿芒大盛,整个人激动地发抖,咬牙切齿,仿佛对面站着她的血海仇人。 趴在破烂房顶上围观的犰离扯了扯瑞卿的毛,悄声道:“又发疯了。” 凤玄默默,任她指鼻怒骂,半晌道:“流光,冷静。” 流光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天雷早已停止肆虐,松龄院外的人却不敢靠近,陈祺钰着急地走近几步,侧耳倾听,似乎听到哭声,忙又走近几步,在院门外探头:“昭昭?” 许久之后,流光神色平静地走出了房门,重新梳了头发,换了衣裳,略显焦黑的脸上一丝泪痕也无,因为她根本哭不出眼泪来。 “已经找到林哥儿的下落。” 众人大大呼了一口气,世子夫人和乔氏扑上来:“佟姑娘,他在哪儿?他没事吧?” “没事,我现在去将他带回,你们安心等待便是。” 世子夫人连呼阿弥陀佛,大家都很高兴,只有三位老太爷没那么轻松,陈祺钰靠近她低声道:“祖母,是否有危险?” 流光摇头:“没有,只是路途遥远,可能要耽搁些时日,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林哥儿带回来的。” 说罢她就转身走回院内,回到那个几乎已经塌了半边的正房里。又是许久之后,陈祺钰带头进了院子房子,却哪里还有流光的身影。 云层之上,犰离和瑞卿围着凤玄叽叽喳喳,一个说,只要不把他抓回去,圣君所命无有不从;一个说圣君圣君好想你,快快把这该死的捆仙索扯成八段吧。 流光飞上来,一句话也没说,带头飞向前方。犰离在后啧啧感叹:“流光小贼总是一言不合就开打,从未看过她发疯的样子,到了凡间竟频频可见,倒是比以前可爱多了。” 瑞卿:“可爱?小帝君你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犰离斜它一眼:“改时本殿历劫,也带你一起,你也学着发发疯,说不定回去就能化形了。” 瑞卿表示拒绝:“我本就是一只鸟,才不要化形。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神兽精怪都想化成人形,自己的样子不好吗?” 犰离哼笑:“这个问题我曾问过父君,他说因为创世大神就是人,人族乃世间至灵至慧之族,傲视万物,想成神,首先得有个神的样子,这是一种信仰。” 瑞卿不理解:“你说的那是上古人族,凡人那么弱也算得上至灵至慧?” 犰离瞥了瞥负手前行目不斜视的凤玄,笑道:“凡人虽弱,却有我们神兽所不及之处,你瞧流光小贼历劫一次变化多大,本殿即是旁观,也颇有收获呢。” 凡间是个神奇的地方,来者均有收获,除了瑞卿。它脑仁儿太小,装不了很多东西。 不到一个时辰,三人一鸟飞抵北关外九归山上的九归道观。此时道观中已空无一人,被犰离砸穿的殿堂还漏着风,各静室内余留的简单陈设上落了灰,再没有道士在此生活过的迹象。 流光板着脸:“那人的速度不可能快过我的神识,所以他就是在这儿消失的,去哪儿了,请圣君赐教。” 凤玄扫了一眼周围,道:“还在凡界。” 流光没好气:“方圆万里我都看过了,没有,请您给个具体地址。” 凤玄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半圆:“此处有破禁留下的痕迹,想必有人入了半界,你要去看看么?” “半界?”流光犰离均未听过这个词,异口同声道:“半界是什么?” “你可以把它叫做秘境,也可以称为芥子天地,存在于凡界的一水一尘一花一叶中,应是早年谪仙落宝所致,被有缘人遇到,无意开启,辟出一片依附凡间却又游离于凡间之外的新界来。本质上,它没有脱离凡界,所以只要能开启入口,便来去自如。” 流光脑中念头一闪,脱口道:“灵修界!道士们叫它灵修界。” 凤玄点点头:“唔,修士聚集之地,芙荼曾下凡授道,便是来了此处。” 流光怀疑地看着他:“你不是也下凡授过道吗?” “没有。” 凤玄说着,指尖再次划过虚空,接上另外半圆,五指张开,轻轻一推,那空空如也之处凭空现出一个圆洞,洞口白雾弥漫,丝丝缕缕的灵气从雾中飘出。 第130页 流光,犰离和瑞卿都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气。在浑浊的凡间呆久了,竟觉得这不纯粹的灵气也那么好闻,嗅一嗅心肺爽快,吸一口浑身舒坦,被雷劈伤的丹田都觉得滋润多了。 “林哥儿定是被那人抓去了灵修界,我去救他出来!” 流光要往洞里钻,被凤玄扯住:“修士也是凡人,你可以救人,不可害人。” 流光很不耐烦:“还要说几遍!不是答应了救林哥儿吗?难道你不进去?有你在,我怎么会害人?” 凤玄松了手,看着她毫不犹豫地飞身进洞,犰离和瑞卿也紧跟着钻了进去,摇摇头再次叹口气。 有他在,自是能约束她的所为,可是当她情绪失控的时候,悲愤控诉的时候,伤心痛哭的时候,他很难不受神魄影响,很难保持原则,很难将约束力维持在一个不变的高度上。若是就此不管,任她胡闹……他又做不到。 至此,凤玄确定,这就是劫数,他第十世的劫数。 第57章 谁能想到 半界的入口开在空中,若是凡人钻入,连落地都困难无比。 浓雾散开,入眼的是蓝天白云,暖阳高悬。远处隐见山丘连绵云雾缭绕,脚下森林辽阔无垠,古木如利剑高耸参天,离人不过丈余。触目可及处不见城池,没有人迹,连飞鸟也看不到一只,一派原始风貌。 比起外间,这里的确灵气郁郁,万物勃勃,哪怕不修炼只在此生活,人的寿命都会得到延长。不知当初是谁落下了芥子,又是谁寻到了这一方宝地,倒是给凡人们提供了一个登天的机会。 流光观望了一会儿,对凤玄道:“什么法术能用,什么不能用,给个准话,省得惹了您老人家不高兴,又抓着我训。” 凤玄:“......此界乃芥子独立天地,不受天道管制。” 流光眼睛一亮,那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但所累的孽因都会在离开此界时一并清算。修士飞升上界要视孽因的多少来承受天雷,你若为所欲为,回到凡间也逃不脱天道惩治。所以救了人就走吧,不要多生事端。“ 流光与犰离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失望。 以为到了一个满地修士法术乱飞的地方可以自由些呢,原来还是跟凡间一样束手束脚。修士们可以大打出手,可以伤人害人,但她不行,因为修士未必能活到迎接天雷洗礼的那一刻,而她办完事离开就要被雷劈了。 这进一步证明,天道对凡人的宠爱令人发指,越是离它近的人,越不受它待见。 流光没继续问,心想劈就劈,找到抓了林哥儿的家伙,说什么也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因为她受了点伤,广放神识力不从心,便让犰离代劳。哪知这小子横冲直撞扫了一圈,不但没找到人,还遇上了好几道反窥拦截的神识。 犰离从不知什么叫低调,更不知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有人拦阻他就来了劲,两眼一眯一瞪,灼灼放光,然后得意洋洋地道:“乖乖缩回去就对了,跟本殿比神识,自不量力!” 流光:“谁跟你比,你找到林哥儿了没有?” “林哥儿长什么样?” “......” 流光无奈,只好求助凤玄,他随手一指:“就在百里之处。” 话音刚落,远方忽然飞来一群人,有男有女,脚踏宝剑,白衫玉带,服装相当统一,一看就是一伙的。 他们停在几丈外,远远望着着这方,其中一个青年男子越众而出,抱拳道:“敢问三位道友,方才可曾见过一位金丹...或者元婴修士在此?” 站半天了,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见过,流光诚实回答:“没有。” 那几人明显疑惑起来,一身材娇小的女子道:“明明就是从这附近发出的劲力伤了刘师兄,怎么会没人呢?” 她狐疑地打量三人:“喂,你们是哪宗哪派的弟子?为什么来混金山?” 流光翻了个白眼,脑袋一歪:“走吧,抓紧时间。” 凤玄指出的方向正好在这群人身后,与他们擦肩而过时,那女子眉毛一皱察觉不对:“戴师兄,会不会就是他们干的?” 说完不等回话,娇小女子已经驱动宝剑追了过去:“刚才是不是你们在乱放神识!” 流光不理会,犰离却回过头来:“乱放神识?你不放神识怎知我放了神识?” 女子柳眉倒竖:“噢,果然是你!你伤了我刘师兄,不给个说法不许走!” 流光和凤玄已经飞出老远,犰离带着离不开他的瑞卿停在半空,双臂一抱,饶有兴致地道:“给什么说法?” “报上名号,给我刘师兄赔礼道歉!” 犰离哈哈笑:“想得美,技不如人还让本...我道歉?上一个口出狂言让我道歉的人现在在哪里,你一定不想知道。” “你!” 后方一群人追了上来,姓戴的男子将女子拦在身后,将犰离从头到脚瞧了一遍,却怎么也看不出他的修为,人不可貌相,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他心里怯了三分,忙打圆场道:“师妹无礼,请道友不要见怪,相逢即是有缘,在下是天机宗丹峰峰主青羽真君座下弟子戴英,不知道友师出何派?” 快飞没影了的流光凤玄二人不约而同回头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想,天机宗,好耳熟的名字。 “犰离,快点!”流光叫道。 第131页 犰离哪有门派可报,闻言转身飞走,随意摆了摆手留下三个字:“弥罗宫。” “师兄,你怎么能放他走!”那女子不忿,再次被戴英拦住:“丁师妹,不可一再冲撞。” “他伤了刘师兄......” “是啊,刘师弟筑基大圆满都不敌他一个凝神,修为定在我们所有人之上,你莽撞挑衅于他很危险。他与我们无冤无仇,定也不是恶意伤人,问清师门,回去报于师父知晓便是。师父把师弟师妹交给我,我就有责任看顾约束你们,听我的,别再纠缠,高阶修士惹不起,切记切记。” “修为高了不起啊,我们代表的可是宗门。”娇小女子嘀嘀咕咕,身为灵修界第一大宗的天机宗弟子,走哪儿没有三分脸面?抬出师父名头,谁敢动他们一根指头?师兄胆子也太小了。 看着犰离背影消失的方向,她哼道:“什么弥罗宫,听都没听过,估计是个散修罢了,我就不信他敢与天机宗为敌!伤我刘师兄,这仇一定要报!” 灵修界宗门多不胜数,戴英也没听过弥罗宫的名号,但他倒没怀疑真伪,高阶修士都骄傲得很,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说谎。 待犰离追上,流光忍不住数落他:“你真是闲的,让你干正事干不了,惹是生非最拿手。” 犰离哇了一声:“流光小贼被夺舍了吗?这口气越来越像我母后了。” 瑞卿叽喳:“还敢说小帝君,惹是生非这四个字九重天舍你其谁啊!” 凤玄一直默默不吭声,流光瞥他一眼,心中不屑,这人对犰离倒宽容得很,就知道死盯着她不放。 “刚到灵修界就伤了一个人,圣君你不管管他?” “出去天道自会罚他。” “......” 三人一鸟飞过森林,来到一座山间。此山层峦叠嶂奇峰罗列,轻云淡雾缠绕其间,山上林木繁众,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数量庞大气势恢弘的殿群由半山腰一路建至山顶,山脚下还有一汪碧湖,湖边翠色青青,野花竞相绽放,景色十分宜人。 湖心立一座小亭,亭内坐着一个白须老人正在垂钓,似乎听见了异常动静,伸着脑袋往天空上看了一眼,三条身影闪过,直冲半山腰而去。 老人嗤笑一声,第六拨了,又是哪宗哪派遣来了不知死的鬼,听说有好东西就蜂拥而至,都想来分一杯羹,当元熹宗吃素的吗?护山大阵已开,几位长老镇守山门,谢绝一切访客,对于想要硬闯的家伙,那就只有不客气了。 老人神情安然的等着,等着这几个人要么知趣自退,要么铩羽而归。 许久之后,那三人没有回头,反而又来了一拨修士,倒是比先前的懂规矩,山前落剑,步行至湖边,领头的向老人恭敬道:“渔公,晚辈乃天机宗弟子戴英,奉师命携众弟妹前来拜会贵宗。” 老人貌似认真地钓着鱼,头也不转,微微启唇,声音却似洪钟般浑厚响亮:“近日宗内事务繁杂,不便接待外客,请回吧。” 戴英当然知道元熹宗有什么繁杂之事,不过就是原先一个逃往凡界数百年的宗内叛徒近日回了灵修界罢了。许是为了自保,他先给各大宗门发了帖子声明回归后,才返母宗认罪。众门派闻讯无不蠢蠢欲动,纷纷前来要见此人一面。这个叛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怀至宝。 传说那是灵修界开界十万年来独一无二的,由真正的神仙赐下的仙级法宝,内蕴无限灵力,取之不尽,得之修习,进步一日千里,升阶轻而易举。最初就是赐给他们天机宗的第一代宗主玉珑真尊,他也是唯一一个接受过仙人授道的修士,修为已至化神,半步飞升。后来不知何故,玉珑真尊没有飞升成功,寿尽陨落,天机宗一度衰败,竟落得被魔修攻占灭宗的下场。仙级法宝也因此流落在外,辗转多人之手,最后被珍法阁阁主收藏。 侥幸保命的一部分天机宗弟子经过失散,团聚,努力耕耘,终于又将宗门建起,短短五千年培养出众多俊才,重回修界宗门巅峰。可历代宗主都有一个心结难解,念念不忘的就是要将镇宗瑰宝找回,哪怕不惜代价。可是得宝之人都知好处,谁又愿意轻易放手? 法宝在珍法阁主手里丢失时,整个修界乱了好些年,一说元熹宗弟子干坏事,一说天机宗派人暗盗宝,互相指责,闹得不可开交,致使原先友好相处的几派关系降至冰点。 珍法阁主显然有点线索,他没怪过天机宗,矛头直指元熹宗,言之凿凿说明就是其宗门弟子假扮鉴宝士混入珍法阁内三年,获取他的信任,伺机偷盗。 元熹宗始终不曾正面回应过,但有知情人透露宗门每年都派弟子过界找人,找了三百年,竟一点头绪也没有。于是又有人怀疑元熹宗其实早就抓回了叛徒,故意不公布,是想独吞宝物。 若不是此人突然现身,元熹宗的这口黑锅可能还要背上很长时间。也许正是因为背了多年黑锅,现在破罐子破摔了,人找到了,宝物一定也带回来了,元熹宗决定光明正大的独吞了。封闭山门,谢绝外客,谁想来打探消息都只有一个回答:人在,宝物丢了。 谁信呢?珍法阁主第一个不信,从那叛徒回来至今,据说他已来过四次,次次无功而返。这几日正在纠集人手,打算跟元熹宗撕破脸干一架了。 天机宗在事件中大多时候都保持沉默,只有宝物现身,他们才能想办法去买,去换,去给拥有者提供他想要的一切,宝物不出现,就静静等着好了。从始至终,宗门没用过下作手段,因为他们是玉珑真尊的后辈,是磊落的天机宗,要盛大地迎回镇宗之宝,绝不会做小偷。 第132页 如今重要的是,先确定宝物是否已经跟随叛徒回归修界,宗主和师父派了一群小辈以拜访各宗门的名义来混金山走一趟,打听打听消息再说。 守山门的老头不简单,金丹高阶修为,元熹宗六长老之一,如果不是遇到特殊事件,他应该在符峰上当他的一峰之主,而不是在山脚钓鱼。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为了挡人。 戴英继续恭敬道:“晚辈没有别的事,只想见见一起历练时结识的师兄弟,叙叙旧,顺便把师父托带的礼物送给宗主。” “不方便,请回......” 老头仍无情拒绝,只是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半山腰传来惊天动地的炸裂响声,他猛地扔掉鱼竿起身,定睛一看,暗叫不好,护山大阵怎么会破了! 灰影如箭从亭中窜出,嗖地没了踪影。天机宗弟子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 姓丁的女子眼珠骨碌碌一转,拉拉戴英:“师兄,元熹宗好像出事了,是不是魔修作乱?咱们上去帮忙吧。” 戴英想,可能性不大。但这个理由好,兄弟宗门遇险岂能坐视不理,魔修人人得而诛之,就趁乱上去探探......不是,是上去帮忙。 四个男子整齐地倒成一排,个个捂胸吐血,身后数百弟子手持各种法器,摆出或攻或防的姿势,惶恐地望着问心阶上站着的两男一女。 流光无辜地摊手:“谁能想到他们把整座山都下了禁制,谁能想到我破开了口子他们会一起上来攻击,我只是稍稍多用了一点力,谁能想到他们那么不堪一击。” 正说着,身后突然飞来一人,对着他们就扔出一张雷符,犰离头都没回,反手挥了下胳膊,雷化无形,放雷者一声惨叫重重摔落,滚下问心阶。 流光赶紧双手贴腿以示清白:“这个是他打的,不要记我的罪孽。” 凤玄眉眼不动,只淡然道:“本君不会再多说,走吧。” 流光跟犰离低语:“圣君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打人他不过问,又没杀了他们,没事。” “是这个意思吗?” “我听着就是。” “可是他们都吐血了,这算伤人吧?” 凤玄暗暗点头,流光总算有自省之心,知道伤人不妥。紧接着就听她又道:“不过反正都伤了,我现在收手天道也不会少记我一分孽,我们就这样进去让他们交人,谁敢上来挑衅,不要客气!” 犰离拍手:“正合我意,修士还是比凡人耐打些。” 明明可以有更低调内敛的方式进入元熹宗,明明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找到林哥儿将他带出,可一白一绿两条身影就那么大剌剌地冲进弟子群。无论你是低阶高阶,有什么神通,使什么法器,在二人这里统统不好使,凡近身三步者全部拍飞。 凤玄没有阻止,一来无人丧命,二来他在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道心,这条龙和这块石头,修得应是作孽道吧?他们若被天雷劈死,那也算是顺应天命。 片刻功夫,外门广场哀嚎不断,弟子四散逃窜,大声疾呼着:“魔修来了,魔修攻上山门了!” “谁敢来我元熹宗生事!” 远处御器飞来两个男子,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中年人黑金长袍身材魁梧,青年人乌发蓝衫面容清秀。 还未落地,已有弟子跪伏:“宗主,何峰主,魔修...魔修破了护山大阵,打伤了五位长老!” 正是因为护山大阵被破才惊动了宗主,仇家?索宝人?飞来一路想了几种可能,却不料听到魔修之名。魔修自万年前灵修界各派联合剿灭后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作乱了,但这种暴烈打上门来的方式还真有点像他们的作风。 那两人与这两人目光一对上,双方都愣了刹那。宗主想的是魔修只有两人?流光想的是,正要去找你,你就送上门来了! 她二话不说,身化流星,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猛然蹿至蓝衫男前,在他未有任何反应的时候,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把孩子交出来!” 蓝衫男从不曾见过这种身法,更不知作为元婴长老,剑峰峰主,宗门骄傲,独步修界的他居然连一个调动灵力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锁住了命门。 他是元婴修士,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然而,更不可能发生的事随后也发生了,宗主见他被制,急速出手,一条火龙张牙舞爪冲向流光。 “呸。”犰离凑上前吐了口口水,火龙瞬间消失,他道:“说了不要在我面前玩火。” 第58章 神之宝石 拥有上万弟子,数千筑基,数百金丹,元婴修士也有好几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有说话权,向来在灵修界横着走的元熹宗,一败涂地。 完了,要灭宗了!宗主与那看似吊儿郎当,头顶上还蹲了只可笑红鸟的男子一交上手,心中就涌起了这个悲观的念头。 修界不像凡间,打架靠人多就能赢。在这里修为高低决定阶级,高阶修士对低阶修士具有绝对碾压优势,等级越高,优势越大,一个化神尊者可以杀灭一个万人宗门,不是开玩笑。 灵修界有化神尊者,但从不现身,人家到了那个级别就一心想着飞升了,没空参与江湖纠纷。所以作为元婴高阶的宗主,已经可以说天下无敌,和同阶的其他人一般都处于友好相处状态,万一闹翻了,打架也不惧。 第133页 能瞬息间灭他大招,对他释放出的威压不屑一顾者,非化神不做他想。可是灵修界已知的化神尊者只有三人,其中两个佛修,一个老宗门的大长老,寿长都在三千年以上,常年闭关,不理世事。这两个看起来如此年轻,如此张扬,如此...不稳重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太不可思议了! 流光掐着蓝衫男,犰离有样学样,上前掐住宗主,还对着他脑袋掴了一巴掌:“乱放什么威压,你的弟子都被你压吐血了,作孽!” 元婴修士怎么可能被人抓在手里呢?宗主和蓝衫男惊恐地发现,他们不但摆脱不了两只铁爪一样的手,法力,法器,灵兽竟没一个能放得出来,浑身无力,仿若凡人,这种任人摆布的状态已经很多年不曾感受过了。 元熹宗战力最高的两人命在旦夕,受伤的长老和无数弟子们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太厉害了,太神奇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识化神尊者的风采......呃,不对,是连浴血奋战的机会都不给一个,就这么突然的要被灭宗了吗? “你...你们...是谁?为...为什么?”宗主目眦欲裂,艰难吐字,脑海中闪过自己一千多年的修行生涯,苦过累过,喜过狂过,到今日戛然而止,一切都要结束了,请让我死个明白吧。 蓝衫男痛苦地闭上眼睛,不甘又无奈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啪!”脸颊上挨了一耳光,他睁开眼,看见面前女子不满的表情:“问你话呢,闭什么眼啊,孩子呢?” “什...什么?” “啪”,又是一耳光:“听不懂人话?孩子!你从凡间掳来的那个孩子呢!” 孩子?蓝衫男一个激灵,用力挤了挤眼睛,再仔细看女子,结巴道:“你...暗中窥视者...是你。” 流光彻底不耐烦了,问了三遍,这人要么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正面回答问题。她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连扇他四个大耳刮子,直将他嘴角扇出血来。 “故意惹我生气是不是?”她回过头望向凤玄:“对待这样不老实的人,不用刑不行,圣君,我动手了?” 随着她的呼喊,众人这才发现远远山门外,烟云朦胧的问心阶上还站着一个白衣男子。他一直不动不语,完美与白雾融为一体,没有存在感,也没有威慑力。 男子没回话,身形渐渐隐没,似乎不见了,又似乎还站在雾气中。片刻后,雾散云开,众人看清楚了些,他确实还站在原地,只是双臂上托抱了一个少年。 “林哥儿在此,走吧。” 流光松开蓝衫男,飞身扑了出来,见林哥儿双目紧闭,仍昏迷不醒。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手,流光放下心来,没死也没受伤,只是被人封了七窍。 走?她才不走,这伙人简直狗胆包天!不是要报仇吗?今日就跟你们好好算账! “圣君你先把林哥儿送回去,我还有点事要问问他们。” “什么事?” “为什么要抓林哥儿,想用林哥儿怎么威胁我,如果我不来,他们最终会对林哥儿做什么。这些事不解决后患无穷,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的。”流光看看胸前的金光,“原本我以为会是三十年五十年,现而今看来,很快了。” 一粒金光也没入身,她却有自信说此大话,凤玄微微叹口气:“不要伤人性命。” 元熹宗众弟子瑟瑟发抖,魔修不是两个,是三个,那女魔头想杀人要请示他,还喊他圣君,莫非他比这两人还要厉害? 孩子是谁,大多数人不知,但宗主,蓝衫男,以及几位长老却一清二楚。本以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却没想到一个凡人孩子敢手握至宝,又岂会无人相护? 天机宗人救助被打下问心阶的符峰长老,商量到底要不要上去的事耽搁了点时间,等他们鼓足勇气赶到元熹宗外门的时候,未发现想象中魔修肆虐尸横遍野的场景。宗内弟子无人伤亡,只是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进山门无人拦阻,戴英把昏迷的长老交出,也没人多说什么。他趁机提了一个认识的宗主亲传弟子姓名,纸鹤传信,不一会儿人就赶到外门,抱歉地跟他说宗门有事,改日再会。 戴英不解:“张师弟,我在山下就听见了阵破的声音,还发现渔公被伤,是否有人前来挑衅?若需帮忙只管开口,我这就传信回宗门。” 这位姓张的元熹宗弟子人比较憨厚老实,人家救了自家长老,还那么热心肠,他不好敷衍,只能把戴英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也知最近盛传本宗有宝,人人都想一探究竟,今日来了几位客人,作风比较......狂放。虽未明说目的,但我猜想也是为了法宝来的,现正与宗主在大殿谈话呢。” 所谓谈话,只是一种比较体面的说辞,戴英又怎能听不懂言下之意,惊讶道:“这般猖狂哪是做客,贵宗主也无法应付?” 张姓男子叹道:“修为甚高,本宗无人能及。” 戴英倒吸一口凉气,与几位师弟妹交换了眼神,其实他在看见符峰长老被打下山头时就已经知道闯元熹宗者绝非善类,却没想到竟连元婴高阶的一宗之主都不能奈何,那修为得高到什么程度? “如此说来,法宝即将落入此人之手?” 张姓男子苦笑:“戴师兄也着了相,你不信别人还不信我吗?本宗没有法宝,那位叛出师门多年的师叔说过,宝物在凡界丢了,真的丢了。你想想,拿着那灵力无限的法宝在哪儿都能修炼,他不丢会冒着生命危险回来认罪吗?” 第134页 道理是没错,可大家不愿意相信啊!其中最大的漏洞就是,这种瑰宝落在谁手里都会得到妥善细致的保管,丢了说不通,除非被人抢了偷了。丢在凡界更说不通,凡人有那个本事抢走金丹修士的东西?一听就是推诿之言。不管他因为什么事返回修界,就凭元熹宗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修界众人就不信他们不知宝物所在。 戴英也不相信,但他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详细询问了来者何人,如果元熹宗处于被胁迫的状况,他必须要向宗主禀告,要保兄弟宗门平安,更重要的是保法宝平安。 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变了,两男一女,还有一只小红鸟,个个强悍,个个看不出修为,这不是他们在路上遇到的那几个人吗? 元熹宗内门大殿里,凤玄撤开放在林哥儿额头的手,他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把围在身边的人都看了一遍,突然看见了一个熟人。 “佟姑母,您怎么在这里,这…这是哪儿啊?” 流光对他笑笑,“林哥儿,我给你的石头呢?” 林哥儿赶忙摸了摸腰间:“啊,不见了,我的石头不见了。” 流光转过身的瞬间,脸倏地拉了下来,森然看着并排站立的宗主和蓝衫男,“抢走了石头,为何还要抓孩子,谁能给我说说?” 蓝衫男嘴唇蠕动着,不敢看流光的眼睛:“因...因为认了主。” “噢,所以你想将他带回解开,怎么解,谁能给我说说?” 蓝衫男还没再次张口,流光已经一个箭步上去踹了他一脚:“杀了他是吗?” 男子被她一脚踹出老远,趴伏在黑石地面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半晌没能爬起身。几位长老敢怒不敢言,连上前扶一把都要瞄瞄流光的脸色。 宗主知道打不过,但看着自家最优秀的修士被踹去半条命,忍不住开口道:“若要杀了他,就不会将他带回了!元熹宗乃名门正派,绝不会干杀害凡人的事,我们只是想用温和的法术解除他与宝物的心头血契约。” 流光嗤笑:“这么说你们倒还有慈悲心了?石头是你们的吗?别人的东西你们凭什么去抢?” 从孩子喊出姑母,从她说出“我送你的石头”起,宗主就知道宝物原本属于谁了。他后悔不迭,高声道:“这位前辈,一切都是阴谋,一切都是凤玄那个叛徒惹出来的事,他对鄙派恨意深深,想利用您的手来灭我宗门,甚至想让您与整个修界为敌,您千万不要上当啊!” 他也是昏了头,明知一个凡人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拥有这样的宝贝,可看过之后还是受不了诱惑。那是多么稀奇的一块石头啊,一看就知不是凡物,哪怕只是靠近,都能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灵气将人笼罩,浮赤流丹,晶莹剔透,完美无瑕,让人只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拥有它。 叛徒凤玄说仙级法宝天虹石被人抢走了,他百般手段使出,确实未能从他身上发现法宝踪迹,只好派人按照他说的方向去凡间一探。哪知法宝没找到,却找到了另一样不亚于天虹石的宝贝,剑峰长老柳柯当机立断将那孩子带了回来,凡看过宝贝的人没有一个不同意将此物留下。美中不足的是宝贝认了主,要将它彻底据为己有,利用它壮大元熹宗,就必须切断少年与它之间的血契。 杀人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幸亏他怕引孽上身犹豫了一阵,不然今日怕是再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孩子是平凡的,可赠他宝物的人太不平凡了,原来他们不是本界修士,自凡间而来......这样强悍的大能为什么会存在于凡间? 凤玄容色淡淡,对自己名字前加上“叛徒”的前缀并无反应,流光也未纠正,道:“那你就把那个叛徒凤玄叫过来,让我问问他有什么阴谋!” 犰离扑哧笑出声来,瑞卿扑扇着翅膀:“大胆,大胆!” 凤玄瞥了她一眼,流光咧咧嘴,人家骂叛徒你不吱声,就别怪我跟风。 宗主与某长老对了个眼色,那人便去了,不一会儿从思过崖将人带来。被提进来的叛徒奄奄一息,瘫在地上像坨烂泥。 流光一看确是二狗无疑,走近踢了踢他:“还认得我吗?是你把人引到林哥儿那去的?” 二狗嘟嘟囔囔,眼睛半闭半睁,无法回话,神智不清。 这是怎么了?流光蹲下,手往他脑壳上一放,眉毛一皱,抬头看那宗主:“你们够狠的啊,将他修为全废了。” 宗主讪讪:“前辈,此人先前打着本宗名号在外招摇,闯下弥天大祸,又弄丢了修界瑰宝,本宗必要对他有所惩处。” “那为什么动用拙劣的搜魂术?把人弄成这个鬼样子,还说他有阴谋,我看是你们在推卸责任吧。” 没想到她连搜魂术都能看出来,宗主呐呐然:“呃...我们也是想尽快得知天虹石的下落,毕竟是当年仙人赐下的,从本宗弟子手上丢失了,总要给修界一个交代。” “哈!”流光继续抚摸着二狗的脑袋,“别想了,那宝贝在我这里。” 什么?元熹宗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连萎靡不振的蓝衫男都勉力抬起头来。宗主又吃惊又觉得理所当然,是啊,能在凡间从叛徒手中抢走宝贝的,除了眼前这几位大能,还会有谁? “还有,它不叫什么天虹石,它叫......勇冠四海骁胜八荒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神之宝...石。 第135页 元熹宗人傻眼也就罢了,犰离和瑞卿也傻了眼,犰离抓抓脑门,悄声问:“你说的是那块从二狗手里抢来的小破石头片吗?” 流光白眼:“什么小破石头片,不会说话就不要说,问问圣君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犰离看凤玄,凤玄摇摇头:“不知你说的何物。” 装!流光哼了一声,在袖中摸索了片刻,取出那片本体,举到凤玄眼前:“看看,不认识?” “天虹石!”元熹宗主失声惊叫,那流光溢彩的小东西一拿出,整个大殿里的空气都为之波动,别看只有薄薄一片,却比少年身上的宝石灵力更猛更强,更诱人。 就是它啊,让修界人惦记了不知多少年的宝贝,得之飞升可望,谁看了不百爪挠心?宗主和几个长老眼睛里都射出了贪婪的光芒,盯着那石片一眨不眨。女大能修为已经如此高深,飞升之日近在咫尺,需要法宝助力吗?还是把它送给更需要的人比较好吧。 凤玄看了看:“不认识。” 流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位可是真无情啊,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连暗恋过她的事都不肯承认了。 算了,圣君是马上要飞升成神的人了,终会抛却下界一切纠葛,何必再提这种糗事让他恼羞成怒呢,当着犰离还是给他几分面子吧。 流光撇撇嘴,把本体又装了起来,殿内灵气陡然一弱,众人不约而同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回身踢踢二狗,他嘤咛一声清醒过来,还没看清眼前人,就下意识手脚并用往殿外爬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凤玄!”流光觑着凤玄,叫二狗的道号。 二狗狂爬,边爬边叫:“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撒谎,不要杀我,我是二狗,我不叫凤玄!” 流光啧啧,不高兴地瞪了宗主一眼:“看看你们把人都折磨成什么样了,人家既然回来认错了,就给人个机会嘛。名为惩罚叛徒,实际还不是想夺宝,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元熹宗人一言不发任她斥骂,眼睛始终不能离开她的袖口。 流光举起胳膊晃了晃:“别看了,再看你们也抢不走,说说吧,掳走我家孩子,抢走我的东西,这笔帐怎么算?” 话音刚落,大殿外传来响遏行云的一个男声:“月霄兄,听闻有人闯入贵宗伤人夺宝,本座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接着又是一男声:“珍法阁阁主在此,谁敢夺我宝物!” 一女声:“落霞派掌门在此!” “古坛派掌门在此!” “凤鸣宗宗主在此” “合欢宗宗主在此!” 正在费劲翻大殿门槛的二狗僵住了,呆滞地望着外头乌压压的人群。元熹宗宗主月霄真君没有说话,心里半是喜来半是忧。风声传得可真是快啊,不过半天时间,半个修界都知道元熹宗遭难,前来鼎力支持,或者也可以说终于有个堂而皇之进门夺宝的理由了。 犰离又来了兴趣,他记不住那么多门派,只记住了最后一个,毫不避讳地跟流光说:“合欢宗这名字听起来有点意思。” “有什么意思?” “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有点意思。” 第59章 它是我的 元熹宗主峰上的灵钟自响,噹噹噹一声接一声,仿佛在向所有人预警着危险来临。各大宗门领头人齐聚殿外,御各式法器,迎风而立,目光灼灼盯着殿门。遗失三百年的仙级法宝真的在元熹宗出现了,不管第一个收到消息打上门的人是谁,今日都不可能让他独占鳌头,携宝而去。 珍法阁主想,这是老子花了天价收来的东西,好好归还便罢,不还别怪我不客气。 天机宗人想,这是当年仙人赐给本宗的镇宗之宝,就该归本宗保管。 其他宗门人想,又不是有血缘关系,一个从来没认过主的法宝,谁跟你们追根溯源,谁有能耐弄到手就算谁的。 并无一人真心为了支持元熹宗而来,也是很令月霄真君心寒了,他不知该如何应付门外这群人,看向流光,“前辈,这个天虹…神之宝石现在您手中,您是不是出去解释一下?” 流光嗤笑:“本就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解释?谁爱解释谁解释,我只问你,掳我家孩子,抢我家石头的账怎么算?” 天虹石怎么也成了她的东西?月霄真君能说什么呢,人家有实力,单挑万人宗门不在话下,打元婴修士跟玩儿似的,不听她的也不成。 林哥儿旁观了好久,走到流光身边拽住她衣袖:“佟姑母,这是什么地方,我不是在国子监里吗,怎么到这儿来了?还有,您给我的石头怎么没有了?” “别怕,姑母一阵就送你回去。”流光牵起他的手,不耐烦冲月霄道:“看见没,孩子还要上学呢,赶紧给个说法,哪有空跟你在这儿耽搁!” 月霄无奈:“宝物奉还,再送您五千......一万上品灵石,如何?” “什么是上品灵石?” 月霄从袖中掏出一块双手递上,犰离抢先一步接过来看了看,嫌弃地扔在地上:“这什么玩意儿,品相太差,比那小破石头片还差,别说一万,十万我都不要!” 月霄脸色难看,这份赔礼诚意十足,表明了元熹宗低头认错的态度,绝无敷衍之意,他竟然看不上? 灵石不是极好的宝物,但也是行走修界必不可少的东西。 第136页 在修行漫长而又险象环生的过程中,灵石至关重要。衣食住行,打探消息,疏通关卡,制符布阵,战斗补血……不想走杀人夺宝的路子,又不具备气运之子优势的话,灵石万不能缺。 修界灵石矿产稀缺,中上品灵石少见,极品灵石更是不可遇也不可求,传说当年珍法阁主就是花了三千极品灵石从一个魔修手中买到的天虹石。要知道把整个修界搜罗搜罗,极品灵石也不会超过一万块,可谓天价! 一万上品灵石可以买到顶级法器,可以制出天品丹药,如果全部吸收掉,更可以令一个修士跨越境界,直接升阶。宗主开出这个价格,道歉之心甚切了。 可是,对不需要它的人来说,上品也好,极品也好,都是垃圾。 “月霄兄,为何还不现身一见?”殿外的人又喊起来,“若被歹人胁迫,本座这就要冒犯破你殿门禁制了。” 流光没说接不接受灵石赔礼,也没对外界声音作出回应,她抓起林哥儿的手腕,笑着道:“你怎么让石头认了主,挺能耐啊小子!” 林哥儿迷糊:“什么认主,我不知道啊。” “几时滴了心头血上去?” “心头血?”林哥儿想了想,“我心头没滴血,有一日手指划破流了点血,摸过石头而已。” 心头血确实是指心上的血,但取血却并不一定要刺穿心脏,心气汇聚何处,何处就能取出心头血。想必是林哥儿手指划破,精神集中在手指上,无意间认了主。 “看来这块石头跟你确是有缘,你就好好地带着它吧。以后若再不见了,只要想着它,这样......”流光将他的手掌展平,随意对着一处:“说,回来!” 林哥儿:“回来!” 主峰上的一座偏殿里忽然响起了如虎啸龙吟般的声音,“嘭”地炸裂声后,某物忽然冲破墙壁,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熠熠红光,流星似地往大殿飞去。 “天虹石!” 即使大多数人都并未见过天虹石的真面目,可是当珍法阁主喊出这一嗓子后,各宗主掌门都激动起来,来不及多想,十数人窜了上去,几十只手一起抓向红光。 金丹,元婴同时发力,瞬息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强大的威压碰撞,叠加,人人眼里都只有宝贝,倾尽全力去争抢,没人顾及下方的助阵弟子能不能承受得住。 修行也不是白修的,他们速度很快了,差一点就能将红光阻截在大殿之外,只差一点。 它飞进大殿,飞到林哥儿的手中,耀眼的红光渐渐熄灭,看起来又是一块温和漂亮的石头了。 林哥儿又惊又喜:“原来还能叫得回来,好神奇的护身符,姑母你说我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 流光微笑:“随你。” 宗主的脸更黑了,人家的东西自己可以收回,不用你奉还,那一万上品灵石是不是也瞧不上了?还能怎么赔礼,他不敢想。 流光确实和犰离一样,瞧不上什么灵石,但也没出言讽刺,看着宗主说出赔偿金额时那仿佛心在滴血的德行,看着几个长老欲言又止唉声叹气的表情,突然觉得修士挺可怜的。 他们自以为高凡人一等,其实又何尝不是在神仙脚下活着,把一些神仙弃如敝履的东西视若珍宝,不过是为了从中得到一点可以离飞升更近的机会。 想到九重天那几个凡人仙君最爱干的事就是囤积仙丹仙草,听说哪里有秘境开了,争先恐后报名参加,进去就如蝗虫过境,什么都不肯放过。便是在下界养成的习惯吧?穷惯了,总是害怕自己有一日落得无资源可用的境地。 这种行为曾经是流光和犰离这些天生天养的神仙无法理解的,但今日修界一游,亲眼目睹他们为了仙石狂热的样子,流光再一次感受到了凡界的贫乏,凡人的弱小。如果他们能像神仙一样,没事去无边无际的神山里淘淘宝,去数不清的秘境探探险,在自家洞府随手就能种出仙草,也不至于干出偷抢扒拿的事来。 还有已经堵到殿门外的那十几个人,擅闯别宗山门,礼数都顾不得了,此时正虎视眈眈盯着殿内。站在最前方的一个身材清瘦,宽衣广袖,颇具仙风的中年男子率先开口道:“月霄兄,天虹石如何会在贵宗现身,请给我们一个交代。” 珍法阁主则是个白胖子,元婴中阶修为,一身鎏金法衣派头十足,头上的玉冠,脖子上的项圈,手指上的戒指全是法器,修为虽然算不上顶尖,但辅助够多,因此有恃无恐地叫道:“好你个月霄真君,次次搪塞我天虹石丢了,今日亲眼所见,你还要狡辩吗?快把天虹石交还与我!” 殿门下了禁制,不破进不来,但这些人若是撕破脸皮,破禁也不是难事。月霄烦躁不安,这个乌龙越闹越大,一群没见识的人误把另块宝石当成天虹石,他有嘴也说不清了,只好向流光拱手:“前辈,是我元熹宗做得不对,不该掳人占宝,您要怎样,尽管说来。诸位宗主掌门都是冲着神宝来的,可是...它确实不在本宗,我也不曾说谎啊。” 流光对众人把补天石当成她的本体还有些不高兴,无知的凡人,抢宝都抢不明白!她傲娇地哼了一声:“那些破灵石我不要,我要你们向我来...侄子道歉,送他些压惊礼物,以后护他终生安全,若再有人去骚扰于他,觊觎他的东西,后果你猜猜?” 她没有刻意释放威压,可是月霄额上全是冷汗,弯下的腰也怎么都直不起来。只是道歉而已,并无过分的要求,灵石也保住了,可他就觉得压力山大,怎么还要保这孩子终生平安呢?有您这样的大神保护,谁敢动他? 第137页 “听到没有?” “好...好。” 流光手指轻轻一弹,殿外吹进一股清凉的风,禁制破了。珍法阁主第一个迫不及待踏进殿来,还狠狠踢了趴在门口的二狗一脚。随后十几人都走了进来,见月霄真君对着一个女子低头行礼,不禁互相使了几个眼色,猜测对方的来历。 “多叫些人进来作个证,你今日在这里说过的话若有违背,元熹宗将从这个世上消失,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哦。” 众人震惊,这谁啊,竟敢在元婴高阶修士面前大放厥词!看看月霄真君完好无损,修为依然,也不像被人制住的样子,怎能任一个女子胡言乱语? “放肆!你是什么人?”白胖子又是第一个当起了出头鸟,“天虹石在哪里?交出来!” 流光压根不理会,指着林哥儿:“来,赔不是吧,你是主谋,你是从犯,一起。” 月霄和蓝衫男柳柯不敢有异议,转向林哥儿拱手施礼:“让小公子受惊万分抱歉,如今物归原主,鄙宗将送上厚礼为公子压惊,以后断不再对小公子不利,会护好小公子安危。对不起,请原谅。” 林哥儿站在佟姑母身边就觉安全感十足,对眼前异常的一切都不惊怕,此时道:“噢,原是为了我的护身符,你们将我从国子监掳了出来,家中长辈定着急得很,这样做与强盗无异。护身符是姑母送我的,我不会将它转赠,你们想要可以自己去找,别人的东西你们不能随便动,不问自取是为贼也,以后再不要这般了。” 流光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回头看了一眼凤玄,瞧咱们的来孙子多会说话,多稳重,多镇定,将来他可是国公府顶门户的人,绝不会比你这个死老头子差。 虽然一个字也没说,但凤玄看懂了她眼神的意味,默默扭过脸去。 活了几百上千岁的两个人被凡间小儿一本正经地教训,老脸通红,还得唯唯称是,又看掉了一群人的眼珠。 至此大家确定,月霄真君就是被人胁迫了,说不定刚才那天虹石飞过,也是落到了她的手里。 珍法阁主眯起小眼睛:“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竟敢这样折辱元熹宗宗主?” 他倒还没傻到尽,只是质问,没敢动手。在场的人都没敢动手,这个女人的修为看不透,月霄真君若是没吃亏,又怎肯当着这么多人自跌颜面? 流光还是没理他,对月霄道:“礼物看着送吧,不要那些又笨又重的东西,要孩子喜欢的。抓紧时间,我要送他回去上学了,课业可不能耽误。” 到底在说什么,众人大雾,珍法阁主哪关心什么礼物不礼物,他连月霄是否被胁迫都不关心,径直喊道,“月霄真君,是不是她拿走了天虹石?” 齐刷刷的眼光看过去,月霄想说又不敢说,只能装没听见,吩咐长老去准备礼物。 “我拿的,”流光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有什么意见?” 听她承认,十几个宗主掌门都骚动起来,暗中蓄力。珍法阁主怒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拿我的东西!” 流光嗤笑:“你的东西?你叫它它答应你吗?” “修界无人不知天虹石从不认主,也无人不知那是本阁主花费天价买来的宝贝,不是本阁主的,难道是你的!” “嗯。”流光煞有介事点点头,“它还真是我的。” “胡说!” “荒谬!” “一派胡言。” 此言一出,所有的宗主掌门都愤怒起来,是不是珍法阁主的再议,一个陌生女子大言不惭说宝物是她的,整个修界都不能答应! 珍法阁主冷笑,原话回过去:“你叫它它答应你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流光笑眯眯地再次掏出小本体,灵气的突然充盈再次引起骚乱,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激动万分,不管怎么说,天虹石又重新回到修界,他们又有了勾心斗角的动力。 “还给我!”珍法阁主一见宝物出现,浑身法力爆涨,虚影一晃就冲起来,同时所有法器一起发动,刀光剑影全奔流光而去。 元婴修士的奋力一击,威势巨大,真有移山填海之能,为了宝贝他也是拼了。不能啰嗦,必须先下手为强。 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女子就站在那儿,不曾蓄力,不曾掐诀,连灵障也不曾支起一个,若叫这一击得中,她必然神魂俱散,肉身化尘,她身边那个孩子也不能幸免。 她的同伴们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月霄暗暗握紧了拳头,珍法阁主行吗?好像不行吧? 狂烈的法力扑到近前时,流光抬手,像抹去脏东西一样在虚无处抹了一下,接着两指一捏,众人眼睁睁看着珍法阁主白胖的身躯无法自控地向前飞去,转瞬间,就被她捏住了脖颈。 威势消失无踪,大殿里静得针落可闻。流光看着眼珠暴凸,张着大嘴的白胖子,淡淡道:“真想掐死你这个烦人的家伙。” 他几百斤的体重就被她两根手指轻松捏着喉咙,双脚离地,晃晃悠悠像个剪纸假人。 “我说这是我的东西,你们不信,我若不拿出证据就这样收回它,以后你们势必还会威胁元熹宗说出我的下落,然后偷偷摸摸,搞三搞四,到处作孽,扰人清净,今日我就让你们心服口服,看清楚了。” 她一手拎着白胖子,一手将小本体放在了地上,然后走出十几步,头也未回,反托手在肩道:“勇冠四海骁胜八方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的......回来。” 第138页 本体倏地飞了起来,片刻未犹豫,一头扎进了她的掌心中。 众人瞠目,望着她再次放下石片,走近殿门,走近这群人:“勇冠四海骁胜八方......回来。” 石片再次飞到她手中,再放,拎着白胖子飞出大殿,飞出主峰,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宝贝就在眼前,就在脚下,手快地可以抢了就跑,躲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安心修炼!宗主掌门你看我我看你,蠢蠢欲动。 遥远的地方传来清灵女声:“勇冠......回来。” 天虹石飞走,这帮人才开始后悔,多好的机会,怎么就没动手呢?下一秒他们就知道为什么没动手了。 流光闪现在他们眼前,速度之快,好像根本没离开过。她晃了晃面无人色的白胖子:“现在你说说,这东西是谁的?” 犰离在一旁看得快睡着了,悄悄跟凤玄说:“流光小贼好无聊,还跟他们废什么话,一拳打服,谁敢作妖?” 凤玄却并不着急,耐心等待流光大费周章证明自己,道:“拳头不能应对所有问题,有时候采取委婉的方式来解决后顾之忧,可免除孽因,不失为慧举。这一点流光悟到了,你还没有,多修修心吧,犰离。” 犰离:......我比石头灵醒得多好吗? 珍法阁主从来没经历过那么快的速度,腹中翻江倒海,就快吐出来了还不肯服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天虹石从不认主,你肯定用了...用了邪术。” 流光微笑:“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证明我是它的主人,是要告诉你们,它听我的话,无论谁得到它,只要我一声唤,它就会乖乖飞回我身边。而且,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单打独斗也好,一起上也好,我废你们修为是轻而易举的事,修了那么多年也不容易,奉劝各位不要做蠢事。” 众人神色各异,有惊疑,有不甘,却没一个人再敢上前挑衅。 流光丢下白胖子:“好了,事情解决了,礼物拿来,我们要走了。” 珍法阁主绝望了,宝贝拿不回,打架打不过,他毫无办法,急火攻心坐在地上耍赖哭起来:“呜哇哇,我的天虹石,我的三千极品灵石!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天虹石明明是仙人赐给天机宗玉珑真尊的法宝,你用了邪术,你就是强盗!黎宗主,你就这样看着她抢走天虹石吗?你誓要夺回镇宗之宝的决心呢?你们名门正派的骨气呢?这可是我们灵修界唯一一个仙级法宝,不仅是镇宗之宝,也是镇界之宝啊,大家一起上,不能让这个妖女得逞!” 他喊得撕心裂肺,可没一个人听他号令,流光露的那几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她到底什么修为,若是化神,怕也到了半步飞升的境界,废修为的威胁太可怕了,谁也不愿以身试法。 月霄真君还能说什么呢,赶紧吩咐人去准备礼物,孩子喜欢的......那就可着好看好玩不中用的多拿些好了。 自踏进殿中就没再说话的清瘦中年男收敛一身威压,谨慎开口:“这位前辈,在下乃天机宗宗主黎丹,道号云镜,前辈法力高深,在下望尘莫及,放眼整个灵修界,怕也难有人能与你匹敌,但有几句话,在下不得不说。天虹石确是数万年前,一位仙人下凡授于本宗开山祖师玉珑真尊的,此事修界无人不知。后本宗遭受灭宗之灾,法宝才流落他方,自本宗重建以来,历代宗主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其找回,以慰祖师爷在天之灵。但本宗是名门正派,不屑于强取豪夺,这样做对不起仙人,对不起祖师爷,也对不起天虹石,所以前辈,若您有什么条件尽管开来,只要本宗做得到,必然倾尽所有,只恳求您割爱。” 态度很好,可流光不为所动,她的本体就该跟她呆在一起,不能随便送人:“不行,我不会割爱的。” “可那原本就是本宗的......” “以前是,现在和以后都不是了,打消这个念头吧。” “前辈......” “流光。” 凤玄突然出声,流光回头,看他垂着眼皮道:“不知你为何执着于一块并不特别的石片,既然是当年上界人赠于天机宗的,便还给他们好了。” 执着?并不特别?赠?还?凤玄的每一个字都戳到了流光的痛点,她眼神倏地冰冷,森然道:“圣君说什么?” 你有种再说一遍! 第60章 值得的人 “还给天机宗吧。” 凤玄有种又说了一遍,流光能把他怎么样呢?只是原地无能狂怒一阵,双臂挥展,吼道:“都滚出去!” 大殿里所有修士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力扫出了殿外,有的人还能勉强站稳身形,有的人直接翻滚倒地。这些一宗之主一派掌门素来风度翩翩,矜持端庄如高岭之花,从来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好在丢脸的不是一个人,谁也别笑话谁。爬起来掸掸灰,表面上假装没这回事,心中惊惧更甚。一群人里修为最低的也是金丹大圆满,元婴中高阶占了多数,居然在霎那间全部被她扫地出门,毫无一抗之力,这是化神尊者能做到的程度? 流光在暴怒的同时还没忘了林哥儿,她对犰离道:“你带林哥儿出去玩玩,我有些话要单独同圣君说。” 犰离见她脸色极为难看,盯着凤玄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知道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领着林哥儿出了大殿。刚迈出高槛,两扇巨大巨沉的殿门就轰隆一声关上了。 第139页 光线暗了一瞬,殿顶上镶嵌的几百颗夜明珠柔柔放出光芒,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一个怒不可遏,一个风轻云淡。 你可以不再喜欢我,但你不能拿我去做人情。没被我发现则罢,发现了,收回了,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呢? 流光心里涌起的情绪很复杂,愤怒居多,愤怒之余还有酸涩,委屈和浓浓的失望。她认为自己一直把凌骞和凤玄分得很清楚,就像佟惠容并不能代表她一样。她只是利用凌骞作为感悟的突破口,放任神魄占据身心,体会它和另一个神魄的九世纠缠。 另一个神魄而已,并非圣君本人。圣君是大罗金仙,活了几十万岁,灵通寰宇,俯瞰众生,历劫多次,不知看过多少爱恨悲欢,曾一再告诫她,不要把神魄和本尊混为一谈。终有一天,他会收回神魄,用他强大的定力和坚定的心性将人生经历化为成神路上的一块踏脚砖。 她知道,她懂的,可是此刻她察觉自己有些混乱,在气愤圣君随意处置她本体的同时,还不由自主想起了过去,包括下界九世,包括十多万年前的事情。想起陈枫对她是怎样的,寨主对她是怎样的,想起没化形前和凤玄的交流,想起芙荼走后他的敷衍以待。 不知为什么全混在了一起,在心中酝酿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顶得她对圣君的敬畏都少了几分,只想大声质问,大声埋怨。 凤玄不太明白流光突然的暴怒出于何处,他静静坐着,等着她把那块小小的石片举到自己鼻子下头:“你仔细看看,你不认识它?这难道不是你当年偷偷切割,下界授道时又送出去的?若是喜欢我,割就割了我也不敢责怪圣君,可是你喜欢却不好好珍藏,随意送给别人是对的吗?就因为不能拥有全部的我,圣君便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来,实在叫我不能理解!” 凤玄微微皱眉:“你在说什么?” “别跟我装傻!”她气呼呼,“过去的荒唐事你不肯承认就罢了,今时我已将它收回,你竟然还让我送出去,凭什么?你以为割下来的东西就是你的了?这是我的本体,没我的同意,一粒石尘也不能少!” “本体?”凤玄这才认真看了看小石片,“这是你的本体?” 流光失望地看着凤玄,圣君怎么是这种人,敢做不敢当,还假装记性不好? 凤玄确实没想到,这石片实在有点小,形状又不规则,在凡人眼中看来确是神光异彩,在他看来,和盘古山里的众多石头没什么区别。 他记得流光本体的样子,圆润光滑,曦辉闪闪,有时候是灰色,有时候是白色,开智之后石体的正中间现出隐隐翠绿,那是生了心的缘故。是块漂亮的石头,神仙看了也喜欢,却和眼前小石片差别颇大。 既然流光自认,定不会错,可是姐姐的东西他从未觊觎,何谈切割,何谈赠送? 凤玄否认三连,没有,未曾,非本君所为。 流光急了,将她找回本体的经过说了一遍,道:“二狗亲口说,出于对仙人凤玄的仰慕才取了这个道号,若无此渊源,人家怎么会知道凤玄这个名字?又怎么会拥有我的一块本体?” 凤玄沉思片刻,道:“十万年前,九重天察觉下界有凡人炼气化神,肉身立于界中,神魂已超乎界外,故开启飞升道,迎凡仙上界。岂料那人累孽太多,未能撑过四十九道天雷,当场殒命。天帝惜仙爱才,不忍见凡人不通天道,无序修炼,便指派仙君下凡授道,为凡界建立修则,教授因果之理,之后数万年间,便陆续有凡人成功飞升。” 流光向来对“正事”不感兴趣,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段仙凡典故,问道:“那个被指派的仙君不就是你?” “非也,是芙荼。” 什么?流光诧然,怎么会是芙荼?十万年前她已经化形,大部分时间跟随芙荼学习法术心诀,小部分时间到处乱溜达,时有沟通,没听她说起过下凡经历啊。 凤玄看出她的疑惑,道:“时速不同,你与芙荼上界几日不见,或许她已在凡间待了一年。” “噢。”这倒是可能的,但流光还是不解:“只有上神一人下凡授过道,你没有吗?” “是,没有。” “那为什么你的名字在此流传。” “不知。” 他说着不知,却略显无奈地看了一眼流光。流光心神一闪,惊讶道:“难道是芙荼上神冒用了你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呀?” 凤玄哪里知道为什么,芙荼从来都是个奇怪的人,经常有奇怪的念头,做奇怪的事,突发奇想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为很多。说好听点叫至情至性,说难听点就是疯癫无常,幼年时分便这样,数十万年没什么长进。 也许那一日凡人问她名姓,她突然抽风,随口报了他的名字吧,凤玄对此表示习惯。 流光显然对芙荼也很了解:“会不会是她干了什么坏事不敢以真名示人?有一次她偷了冥君的三生镜藏在仙府,冥君找上门来,她还想让莲池仙君顶包呢。” 凤玄:“......她偷三生镜做什么?” “不知道。”流光的怒气不知不觉消失了,捏着小本体若有所思,“如果是她冒你之名,那我这本体也是她赐给凡人的?上神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多喜欢我啊,把我当成宝贝一样,怎么会舍得切掉我?送掉我?” 第140页 这个问题只有等飞升之后才能得到答案了,可是凤玄看着那本体的颜色,与被芙荼盘了几万年的石头有很大不同,明显不是在流光得到她欢心之后切割的。以她的心性,更有可能是一开始想用这石头干点什么,比如......炼器。 他没有说出口,流光很像芙荼,说话像,举止像,思维方式也像,可想而知她有多么信任依赖姐姐,努力模仿着她的一切,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让她知道这个不那么美好的真相,有点残忍。 “或许,她只是把她认为珍贵的东西,送给了她认为值得的人。” “谁?” “不知。” 即使没有得知不美好的真相,流光依然不淡定了,对凤玄的气恼退却,转而涌起更深更重的哀怨,芙荼,最亲的人,我把你当成主人,师父,挚友,你却切我?送我? 她瞳孔里又出现了绿色莹光,越来越浓,越来越亮,站在原地急促地喘息。凤玄不知她胡思乱想了什么,只见她状况就知不妙,起身抚上她的天灵:“流光,静心。” 暖暖的掌心,凉凉的仙力,流光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后再睁开已恢复平静,她望着凤玄:“圣君,我心里很难受,我是不是又感悟到了什么?” “感悟到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 流光低低嗯了一声,又道:“因为我不是人族,所以就能被当作礼物送出吗?” 凤玄叹息:“你不仅不是人族,在芙荼助你开智以前,只是一块石头而已,就像你送给林哥儿的补天石,你会介意它的想法么?芙荼并不知道你以后会长成这般模样,会与她亲近,会成为她最喜欢的流光。之所以她从未说起曾切过你的本体,是因为你有了心,不再是一块死物,她不忍伤害你。” 是这个道理,可流光还是低落:“就算如此,她把我好好藏起来便是,为什么要送人呢?十万年前,我已经化形了,她天天对着我说喜欢我,却转头将我的本体送出去,什么人能值得到以我相赠的地步?你不知那天我看见本体的时候,以为是你做的,有多生气,现在我不生气了,可是心里难受。” 凤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流光对芙荼的在意超乎想象,钻了牛角尖。她百思难解,许久之后打开殿门叫了天机宗宗主。 殿外的人没有一个离开,都尴尬地站在门口,尴尬地看着合欢宗主跟一个男子“打情骂俏”。 那男子是和女魔头一伙的,长得很平凡,至少在俊男美女遍地走的修界里很平凡,头顶蹲了一只可笑的小红鸟,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走出来时张口就问:“谁是合欢宗,合欢宗是干什么的?” 合欢宗主叶春琴本来不太愉快,跟着来凑凑热闹捡捡漏,不想漏没捡到,还被扫出门摔了一跤丢了脸,她对平凡男子没兴趣,压根不搭理,兀自在一边幻出水镜整理仪容。是元熹宗主凑过来提醒了一句,此男修为不在女魔头之下,她才突然变了脸色。 挂着妩媚的笑容,扭着动人的腰肢走过去,盈盈行礼还飞了个媚眼:“公子想知合欢宗?合欢宗可是个好地方......” 两人就此搭上话来,你一句我一句,进行着鸡同鸭讲的对话他们也不尴尬,倒把旁观者尬得不轻。 其实已经没宗主掌门们什么事了,仙级法宝下落已明,占宝者法力高深神鬼莫测,终将是他们得不到的东西。踏踏实实回家修炼便罢,可殿外众人都不走,也不知在等什么,就想再等等看。 此时听见女子叫云镜真君,不禁又起疑思,莫非事情还会峰回路转? 云镜大喜过望,先前那个气质出尘的男子出声为天机宗说话时,他就生出希望,只是看女前辈即将发怒的模样不敢吭声。两人显然生出分歧,关上门在内讨论,女前辈固然厉害,可男子似乎并不忌惮于她,还隐隐有几分劝令的气势。若女前辈真能被他说动,将宝物归还天机宗,他一定要厚礼重谢那人。 进到殿内,见女前辈神色平静,他心里又多了一丝希望,恭敬行礼后听得问话,不禁一愣:“玉珑真尊?他...他老人家已经羽化数万年之久了,仙赐宝物的旧事细节在下却是不知。” 流光有气无力:“死了几万年,那你们听谁说这宝贝是神仙赐给他的?也许神仙只是不小心遗失了呢?你们打着赐宝归宗的名号,其实也不过是想将其据为己有吧!” “不不不,”云镜赶忙否认,理直气壮道:“本宗当然有确实证据,当年魔修灭宗,天机宗弟子死伤无数,丹符器峰均被洗劫一空毁损殆尽。但许是神仙保佑,唯独祖师爷的安魂灯完好无损,被弟子带出保存至今。里面留有祖师爷未羽化前留下的一缕神识,讲述天机宗创宗来历,宗门规法,和授道于天的仙缘详细,专供弟子入门时聆训,到如今已经数百代,千万人拜过祖师爷,修界无人不知,岂能有假?” 流光嘴角一抽:“神识?你是说玉珑自己说的,神仙给他赐宝了?” 玉珑真尊是灵修界最早的修士之一,虽然最后未能飞升,但他开山立派,授道于天,修出无边法力的经历足以令他成为传奇,不仅是天机宗的祖师爷,也是整个修界公认的祖师爷。这女子连个尊称都不用,难免令云镜面色不佳。 他忍着气道:“是,祖师爷所言不会有假。” “为什么不会?他编个故事骗你们不行吗?” 第141页 “从祖师爷口中说出的凤玄仙尊,和他赐下的仙级法宝天虹石,就是最好的证明。” 流光无语,他说的和他们推测的一样,她的本体不会无缘无故遗失下界,玉珑也不会歪打正着编造出一个叫凤玄的神仙。 就是芙荼干的,没别人了。 “我想去见见玉珑。”流光面无表情但咬牙切齿地道,“见见这位值得的人!” 凤玄在一边默默地想,她这副模样和不久前对他妒火攻心醋海生波的模样,毫无二致。蠢石头开窍了,也真的觉醒了一些不该觉醒的东西。 第61章 玉珑言禁 元熹宗绞尽脑汁送了林哥儿一个乾坤袋,里头装了许多好看的玉石,漂亮的法衣,精美的小剑小鼎,几十株凡间难见的奇花异草,和一些补气养生的丹丸,抹去禁制,让凡人不用法力也可以打开。林哥儿对礼物兴趣不大,却喜欢乾坤袋,荷包大小,竟能装下这么多东西,他感到不可思议,掏出来又放进去,玩得不亦乐乎。 林哥儿满意,流光也不想再找麻烦,她急着去天机宗,便嘱咐犰离将他先送回国公府。犰离答应了,见流光和凤玄乘上天机宗的玉舟飞入云端,转头就对林哥儿道:“你难得到异界来一趟,就这么回去多没意思,有个好地方,我带你去玩玩?” 林哥儿为难:“可是姑母说,我丢了,家中长辈都着急得很,还是赶紧回去,下次再来玩吧。” “嗳,下次你来不了,我也不会再来了,就今日吧,玩一玩再回去,走!” 他不由分说拎着林哥儿上了合欢宗的法船。那船通体粉红,船头船尾镶嵌着大颗鲛珠,三层舱楼飘散着红色轻帐,悠扬的丝竹声声入耳,造型十分华丽浮夸。 几十名合欢宗弟子在宗主的指挥下,分列甲板入口两侧,个个相貌美艳,薄纱裹身,坦胸露背,躬身施礼香风阵阵:“恭迎尊主前往合欢宗作客。” 那魅惑的眼神,轻佻的笑容,娇滴滴的声音,不端庄的气质把瑞卿都看呆了,不顾犰离法力压制,急忙向凤玄传音:“圣君圣君,小帝君好像要作孽了。” 凤玄回:“伤人性命了么?” “没有。” “不伤人便随他去吧,作孽自有天罚。” “......”瑞卿不知该怎么向凤玄解释它不祥的预感,上了贼船,浑身不自在。 一只纤纤玉手向它伸来:“好美的鸟儿,是尊主养的灵宠么?” “啊!”瑞卿炸毛大叫,扑腾着乱飞,“拿开你的脏手,莫挨老子!” 元熹宗主目送天机宗和合欢宗相继离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然女魔头强横,却总算没有伤他门人,去祸害天机宗最好;虽然男魔头霸道,可看起来傻乎乎的......进了合欢宗那淫窟怕是要被掏空身子。 灵修界的炼器水平不是很差,玉舟穿云逐风,几千里路短时可达。流光全程一言不发,在甲板上迎风而立,无视宗主邀请她进入舱室休息,对身后偷摸窥视的眼光也仿如未觉。 凤玄站在她身边,目不斜视,感觉到流光身上的低气压,有种莫名的熟悉,不由想起了神魄经历过的一件事。 那年那日高祖宣陈枫进宫,放下帝王身段,为妹妹求亲。陈枫问他,将惠容置于何地?高祖说,长公主不能为妾,这关乎到皇家颜面,惠容娴淑德雅,必懂你苦衷。陈枫大笑三声,正好,长公主不能为妾,我也不想纳妾,好好招个驸马嫁了便罢。干这种拆人夫妻的坏事,才是真正损害皇家颜面。 高祖恼羞成怒,声称要下旨。陈枫说你下吧,你敢下我就敢抗。 高祖当时没办法,过了几日又想出馊主意,说妹妹害了相思病,一国公主日日茶不思饭不想就快瘦成人干,做不成正妻就做平妻吧。皇室肯退让到这种地步,再拒绝可真说不过去了。 这小子鸡贼,没有私下跟他说,竟将此事摊到了朝堂上。朝臣们都觉得长公主这样自降身价不妥,一部分人劝皇帝三思,一部分人劝他休妻,还有一部分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暗戳戳给佟大将军上眼药,说佟惠容仗着娘家势大不肯让位。 他当时咬紧牙关没表态,下了朝带刀闯入御书房,将高祖逼在书案内质问,是不是想让我造反?是不是想让佟家造反?高祖声泪俱下,不斥他不敬,反而提起与他,与佟骁一起驰骋疆场的情谊,说佟骁就一个妹妹,朕何尝不是就一个妹妹,凭什么佟惠容能嫁他,自己的妹妹就不行?哪个世家子弟不是三妻四妾,长公主都愿意给你当平妻了你还挑三拣四,朕作为一个哥哥不能忍! 陈枫也是被这种歪理震惊了,他对着高祖奸诈的嘴脸狠狠唾一口,丢下一句没门就回家了。 从头至尾,他没跟妻子提过这事,可纸包不住火,长公主求下嫁的事情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几日之后皇后招了妻子入宫,领着太妃和长公主母女俩一起哭,用软刀子逼她退让。佟惠容说,只要陈枫答应,我没意见。 他怎么会答应呢?惠容是他少年时就倾慕的女子,初见动心,再见丢魂,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为了娶到她不知受了佟大将军多少刁难,害的父亲母亲也不得不在佟家人面前臊眉搭眼,还有高祖这个强势情敌虎视眈眈,时时想着挖他墙角。费了那么大力气才与佳人打上同心结,岂能因皇权逼压就让她受委屈? 第142页 但从她得知此事后,就不理他了。无论他怎么指天发誓,掏心挖肺,口水说干,佟惠容只有一句淡淡回应:也不好让皇家下不了台,你看着办吧。放心,我爹最顾全大局,不会找你麻烦。 他是怕佟家人找麻烦才拒绝的吗?无论在何时何地何人面前,他的立场永远都和她在一边,态度坚定不移,还要怎么看着办? 那些天,陈枫外遭人言议论,内受妻子冷待,日子着实不好过。佟惠容声称染病,不让他进卧寝的门,偶尔见面就和流光此时一样,不言语,低气压,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直到他再次去与高祖做了一番心平气和的长谈——一边喝酒一边耐心听那禽兽倾诉被自己横刀夺爱的痛苦,大骂自己不讲道义,并几次控制住想掐死他的手,违心表示了理解后,高祖终于放过了他们夫妻,次日宣布要为长公主另择驸马。 那位脑子一根筋的公主嫁不嫁不关他的事,总之事情解决了,他高兴地去告诉妻子这个好消息,佟惠容终于向他开放了内寝的门。夫妻和好如初后,她对此事做出总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陈枫:......优秀的光芒掩盖不住还是我的错了? 凤玄脸上浮起淡淡微笑,瞥过身侧,虽然不是同一人,虽然不是同样的性格,但这张面无表情,嘴角却明显向下的侧脸,和佟惠容生气时的样子重合了。 她学会了更高层次的感情,恼怒,与哀,与怨糅合,其中还夹杂着无能为力。不再大吵大闹,保持沉默是唯一的应对。 佟惠容那时并没有信心吧,她沉默是因为她在怕,她怕丈夫对她的爱不如她想象的深,她怕有另一个女人走进她的家门,心慌意乱又无能为力,只好装出表面的冷硬。而流光显然也在怕,此一去天机宗,将会见到一个怎样的神识,他为何是唯一一个得到芙荼赠宝的人,她想知道,又怕知道。最无力的是,她奈何不得一个死人。 修界无边无际,山海俱全,天机宗在其中占据了一块风水宝地。天机山广阔,大小峰头百余座,弟子十万数,据说是当年宗门旧址,被魔修几乎夷为平地后又移建起来的,可见他们的决心和诚心。 在灭宗之前,天机宗出过两位飞升老祖,一位是玉珑的徒弟,羽青真尊,一位是羽青的徒孙火阳真尊,都是化神大圆满修为,经受住了天雷考验成功上界。 云镜请二人下船,介绍起本宗的光辉历史,倒让流光多生出几分不爽。羽青她不认识,但火阳打过交道,他是神宝殿的守殿人,每次她去帮忙整理神兵利器的时候,都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再来费心了,让天帝知道他要受罚的...... 不过就是忌讳她“偷”了开天斧,可恶,她是去做好事的,谁想偷你们的破东西! “什么火阳真尊,就是个狗腿子。”她嘀咕了一句,转而同凤玄道:“圣君你相不相信我没偷开天斧?” 以前听天帝提过一次罢了,凤玄自与流光重识以来,知晓她是个什么脾气,也知天帝对芙荼有些不能明说的意见,这件事还真可能冤枉了她,便道:“无愧于心便好。” 这不是流光想听到的答案,她不满:“信就信,不信就不信,什么无愧于心,说了等于没说。你跟上...芙荼到底是不是亲姐弟,为什么性格那么不同?若是我问芙荼,她一定干脆答我......哎算了算了,赶紧走。” 还没被火阳真尊打岔片刻,流光又因为提起芙荼而不开心了,催着云镜快些带她去见玉珑的神识。 云镜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敏锐地捕捉到了开天斧三个字,那不是创世三大神兵之一吗?他没见过,所有人都没见过,但玉珑真尊在他的开示里提过这个名字。传说是神仙授道时向他讲述了天地初开的历史,创世大神如何造出神兵,如何用开天斧劈开混沌,用东皇钟震碎邪霾,用伏羲箭射出阴阳。三兵乃天地至宝,并列神器之首。 这个女前辈说,她偷了开天斧?是他想的那个开天斧吗? 不敢想也不敢问,云镜领着二人飞往主峰灵霄殿藏法阁,随后下船的弟子遥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那姓丁的女子失望地道:“刘师兄,你的仇报不了了,戴师兄说得对,这两人在元熹宗闹了一通全身而退,连我们宗主都不敢怠慢,修为怕是极高。” 戴英扶着另一名脸色苍白的男子,笑道:“还怕是,这不明摆着的吗?丁师妹刘师弟都要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外出历练,切莫任性,遇到这样的前辈,尽量交好,不要生事。” 从元熹宗夺宝却没伤一人,女前辈不像乱杀无辜的魔修,可以同大能交好当然是件好事,但同时弊端就是她提出的要求云镜也不敢拒绝。只得暗中给各峰长老传了信,要他们做好战时准备,若这二位有什么不轨企图,他们拼了一死都得护好祖师爷的安魂灯。 玉珑已经死了,只留下一缕教学神识,流光再生气又能对它做什么呢?她随着云镜来到藏法阁最高层,打开净室的门,见干干净净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供桌,供桌上燃清香三炷,香后置一盏样式极普通的油灯,三人走进,仿佛触动了什么阵法,油灯灯芯轻摆,一个虚影便从灯筒里飘了出来。 “可是有弟子新入内门?天机宗踵事增华,本尊老怀甚慰。无需拜祭,只要你们能坚神韧心,勤修道法,将本宗发扬光大,本尊便再欣喜不过了。诸位弟子,本尊乃天机宗开山修士,道号玉珑,生于凡间普通农家,无意入得修界,从此走上了一条无悔大道,于修历八百一十三年开创天机宗,初始只得弟子三人......” 第143页 那飘在油灯上侃侃而谈的男子着一袭青衫,身材清瘦,虽刻意留了胡子以示稳重,还是挡不住他年轻的面容。乌发高束,五官俊美,气质卓然,说话不疾不徐,抑扬顿挫,即使只有虚影,一双眼睛仍留光芒,看着流光,看着凤玄,看着云镜,像看着自己的小辈,儒雅又温暖。 就是你,值得的人?曾拥有过我本体的人?流光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听着他不知多少万年来一成不变的开场白,一成不变的开宗史,声音很好听,讲述方法也颇有趣,想必很受弟子欢迎,可她听不下去。 这只是一个留影罢了,根本不能与人交流,何需用安魂灯养着? 她慢慢靠近供桌,云镜轻咳了一声:“前辈......这就是玉珑真尊的神识,因为已经留存数万年,有时不太稳定,随意走动可能会令他回归安魂灯。” 流光充耳不闻,继续走,一直走到男子脚下,抬头看着他还在说开宗时悟了哪些道法,如何摸索成长的过程,看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看出了蹊跷:“下了禁制!” “什么?”云镜茫然。 流光回头:“你先出去,我要跟玉珑说几句话。” 云镜结舌:“呃...前辈,真尊他无法与人对话。” “我知道,走走走。”流光挥手撵他,“你若不走,我就把玉珑带走了说。” 云镜紧张:“前辈,玉珑真尊也是天机宗的镇宗之宝,您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流光伸手摸向油灯:“还不走,我拿了,谁能挡得住我?” “好好好,在下这就走,就在门外,请您万万小心。” 门一关上,流光立即对凤玄道:“他的神识被下了禁制,可是没有破解之处。” 凤玄也走近看了看:“是言禁。” “怎么破?” “说出禁言,自然就破了。” “禁言是什么?” “不知。” 流光撸袖子,“那我强破了。” “不可,神识已经极为虚弱,强破必将消散。”凤玄制止,看着流光急吼吼的,又道:“芙荼下界授道,总和他有半师之谊,赠宝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如此,你还想从他这里知道什么?” 流光看看那个住了嘴,似乎在歇口气的虚影:“芙荼赠宝是在我化形之后,这足以让我难平,我想知道他凭什么,我想知道他哪里比我好!” 凤玄沉默片刻,道:“你...是在嫉妒他么?” 流光怔了怔,诚实道:“不是,我知道什么是嫉妒,凌骞要议亲的时候感受过了,嫉妒得要死,想狠揍他一顿,也想狠揍他议亲的女人一顿。但我不想揍他,更不想揍芙荼,我就是...就是感觉丢了什么东西,圣君你懂吗?我以为一直是我的,其实丢了,或者说,它不是全部属于我了。” 凤玄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流光对他的情绪那么外放,直白,咋咋唬唬,简单粗暴,对芙荼却拔高了一个层次,好古怪。更古怪的是,他竟有些隐隐的不快。 这傻石头,对芙荼到底是什么感情? “你们是什么人?” 头顶蓦然传来一句话,流光忙抬头看去,才发现那青衫虚影已经很久没再自言自语,神色也完全变了。英俊的面容冷硬起来,眼睛里的温和被幽暗代替,垂首看着他俩,像个真正的活人那样启唇问道:“芙荼的什么人?” 凤玄与流光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玉珑的言禁,就是芙荼的名字。 第62章 珍贵值得 问我是什么人,我还想问你呢!流光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透露着一丝和芙荼有渊源的意味,更不喜欢他用芙荼的名字作为封闭自己神识的禁制,过于放肆。 她摸出小本体,寒着脸问:“认识这个吗?” 玉珑虚影晃动了一下:“天虹石?这是我天机宗之物,为何在你手里,你到底是什么人?” 流光冷嗤:“为什么要告诉你!天机宗之物,大言不惭,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我的!” 她把本体托在掌中,心念一动,石片便放射出耀眼的彩光,光芒渐渐消退后,石片也从她的掌心隐没不见了。 “住手!” 神识只是神识,还是一缕坚持了几万年的老神识,能解禁与人沟通已到极限,不能离开安魂灯的范围,更无法阻止她任何举动。反而因为激动,使得虚影又更虚了几分。 他气愤又无力地看着流光:“天虹石乃仙人赐予天机宗,即使你亦从九重天而来,断不该据他人之物为己有。” 通过两人之前对话,玉珑已经猜出了他们的来历,因为在灵修界除了他,没人知道当初下凡的仙君名为芙荼。 “你耳朵是不是聋了?这是我的,听不懂吗?” “不是你的!” “是我的就是我的!以前是,以后是,永远都是!” “原来九重天也有如此贪婪之人,连下界的东西都不放过,枉称仙尊!不,你不是仙尊,你是妖魔吧!” “你...你这狗东西胡说八道,我要灭了你!” “抢占他人之物,无耻,恶劣!” 想不到玉珑仅留神识仍是个寸步不让的性子,一言不合吵起架来,气得流光眸翻绿浪,冲过去就想砸了安魂灯,被凤玄及时拉住。 “你是来做什么的?争论本体归属么?” 归属还用说吗?谁的本体归谁,天经地义啊!流光稍稍平息怒火,也觉得这种争论毫无意义,但还是恶狠狠地瞪着玉珑,玉珑也不甘示弱怒视着她。 第144页 安静了一会儿,凤玄又开口:“玉珑道友,所谓的天虹石确是这位流光仙君的,她只不过收回了自己的东西。” 圣君金口,流光顿时心头大快,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凤玄骨鹤松姿,气度超尘,从玉珑解开禁制默默旁听对话起,就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种强大醇厚却并不压迫的气场,似乎是为照顾下界人刻意收敛了威压,和他当年认识的那个人很像。 此时闻他所言,也改变了对待流光强硬的态度,缓和道:“可此物也确是当年仙人所赐啊。” “是芙荼吗?” 玉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芙荼仙尊现在可好?” 凤玄微笑:“很好。保存神识,用芙荼之名作为言禁,你,是在等她吗?” 虚影又猛烈地晃动了几下,沉默得更久了。流光不耐烦:“圣君问你话呢,别磨磨唧唧的,快说,是不是你从芙荼手里骗了宝贝?” 她看玉珑不顺眼,玉珑看她也不顺眼,跟男仙尊比起来,这位简直就像个混进神仙队伍里的妖怪,粗鲁,无礼,一点仙风道骨的气质都没有! “是。”他承认,却不是回答流光,而是对着凤玄道:“当年愧受芙荼仙尊教导,获益匪浅,修为得以长进,永感仙恩。故此留下神识,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仙尊一面,向她表示感谢。” “嘁!”流光嗤鼻,“你说谎!你都没能飞升还谈什么感念仙恩,受了芙荼教导最后却落到身死陨落的下场,你是想感谢她吗?你是在恨她吧,临死前封了一缕神识是想等有朝一日再见她的时候挖苦她教导不济......不对,你是不是还藏了什么阴谋,你想害她?” 流光推论得言之凿凿,说着就要扑上去检查安魂灯,又被凤玄扯住,给了她一个不怒自威的眼神,流光只好不甘地站住了。 凤玄点了点头:“不错,你不是想感谢她,你无法飞升也确是因为她。” “圣君!”流光不愿意了,芙荼虽然脾气无常一些,但绝不是个藏私的人,不管是对她,对其他仙君,有请必教,倾囊相授,成果也颇为显著。比如她,比如暮雪莲池这些跟过上神的人,每一个都有长足进步。相信她对待凡人也是一样,不能飞升怪玉珑自己资质差,要说上神教得不好,她第一个不答应。 “只是芙荼不会再来了,你又何必将神识困在此处数万年,饱受心魔之苦呢?” 心魔?流光愣住了,她看向玉珑,看着他垂下虚淡的眼帘,尽力遮住了复杂的目光,听他轻声道:“竟被仙尊一眼看穿,果然仙凡有别,仙凡有别。她不会再来了,我知道,我知道。” 她不会再来了,可是能见到两个认识她的人,也有了些许安慰。 呓语似的两句话,流光不知怎么就听出了百转千回沧海桑田的感觉,因为吵架而淡化的不舒服再次翻腾起来,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那天虹...呸,那宝贝真的是芙荼主动送给你的?”她问。 “是。” 他声音很低,不再力争,流光反而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她...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送给你?” 玉珑就像还活着那样沉下肩膀,微微叹出一口气:“她说,此物出自盘古山至灵之石,本体已生出神心,修化人形,与其甚为要好。这块边角乃初遇时不慎切下,藏了许多年不敢外露,放在身边始终是个负担,随意丢弃又觉对好友不起,有朝一日她将往更高的地方飞去,下界之物全不能带走,与其到那时被好友唾骂,不如赠有缘人保管,助得修行也是功德一件。” “真的吗?”流光渐渐怔忪起来,芙荼是因为怕被她发现才送人的吗?她把自己视为好友,在乎她的感受,真的吗? 玉珑望着她:“方才你说天虹石本是你的,莫非你就是那块灵石?” 流光没有回答他,转而问道:“你是因为心魔才不能飞升,芙荼是你的心魔吗?” 玉珑沉默,她又问:“你心悦她?她也心悦你吗?” 玉珑苦涩的一勾嘴角:“仙尊说笑了,仙凡有别,在下岂能不知,仰慕芙荼仙尊罢了,从未生出奢望。至于心魔难解,亦是在下愚钝,到死看不透大道真理,落得这般下场,自作自受。” 似乎承认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承认,流光想问芙荼为什么会选中他,想问他和她的过往,想问他怎么讨得了芙荼欢心,芙荼又是怎么教授他道法,是不是和教自己时一样?可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她心胸闷闷然,脱口道:“芙荼飞升了,现在已经是神尊,你永远都等不到她,死了这条心吧!” 预想的失落没有在玉珑脸上出现,他竟猛然精神起来,神识又强亮了几分,高兴道:“是么?她已经飞升成神了?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好,好,好啊!” 芙荼还向他倾吐过心声,诉说过愿望?失落的人不是玉珑,是流光,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强亮之后变得更加虚淡,几乎只剩一个轮廓的神识化影,终于什么都不再说,转身离开了净室。 云镜在外焦急等待,他什么都听不见,更不敢去偷看,此时见流光出来,忙问:“前辈,玉珑真尊的神识还好吧?” 流光无精打采:“快不行了。” “啊?”云镜大惊失色,“这...这...保存数万年都安然无事,怎么会不行了?” 流光瞥他一眼:“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们祖师爷下毒手了?我捏散他的神识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但是我没有,因为他已经虚弱到不值得我动手了。” 第145页 “有安魂灯在,怎么会...怎么会...” 云镜半信半疑,可流光不再理他,靠墙默默想着心思。 许久之后,净室门开,云镜慌忙走进,见祖师爷化影好好地飘在灯上,一如既往温和又慈祥地说着:“诸位弟子,本尊乃天机宗开山修士,道号玉珑,生于凡间......” 四下里没有一丝异样,一切如常,他躬身迎出凤玄,退到门外,亲眼见祖师爷又回到了安魂灯里,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灵修界的太阳和凡间一样,东升西落,金红的晚霞布满天际,夕阳余晖洒落凌霄峰顶。云镜远远看着那一男一女两位前辈并肩立在藏法阁外一处峭崖之上,山风吹得衣袂飘飘,青丝飞扬,半晌不动,好像只是在欣赏天机山的风景。 天虹石到底还不还了,给个准话啊。 流光沉默了好久,开口道:“圣君,玉珑神识已散?” “唔,本君帮他留住了化影。” 她无奈地笑笑:“还想多骂他两句呢,真没用。” “坚持了九万年,不易。” “他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托本君代问芙荼好。” 流光的石头心好像被另一块石头砸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个不知道的人,藏在芙荼的心里,六万年不曾触碰。等到她可以闲淡提及时,那个人留下的印记已经被她抹去了。可是芙荼不知道,那人执着更甚于她,生生多等了三万年,直等来她功德圆满飞升成神的消息才安心消散于天地。 “圣君,上神曾困心魔的事你知道吗?” 凤玄的回答很微妙:“她未同本君明说。” “那就是知道。”流光叹了一口气,“原来玉珑就是她的心魔,他们两情相悦过。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把珍贵的东西送给值得的人是什么意思了,我在上神心里是珍贵的,但玉珑才是那个值得的人。” 凤玄转头看她一眼:“你不气他了?” “气,可是上神的心意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她要去喜欢别人,我有什么办法呢?一个飞升了,一个死了,我跟谁生气?” 凤玄抿了抿唇:“流光,芙荼与玉珑,与你,并不一样,你懂么?” “我懂,她与玉珑是男女之情,对我则是......一个宠爱的物件吧。” 她难掩灰心丧气,显然还是没懂,凤玄不急于纠正她,问道:“你对芙荼是怎样的感情?” “我喜欢她啊,肯定比玉珑还喜欢她,他不过喜欢了十万年而已,我已经喜欢十五万年了。芙荼是我最亲的人。” “若在凡间,你觉得你会是她什么人?” “呃......”流光想了一圈,“女儿?徒弟?姐妹?好友?” 凤玄点点头:“这几种关系建立起的感情,与男女之情并不冲突。就像你对......佟惠容对陈枫,和对陈祺钰的感情不同一样,两者是并存的,不存在厚此薄彼。” “那为什么我知道她喜欢玉珑会那么难受?” “或许一开始,你把玉珑放在了和你同等的位置上。”凤玄悉心教导着她,“流光,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芙荼是玉珑爱慕的人,就像佟惠容和陈枫一样,你再想一想。” 流光想了很久,想着想着就闭上了眼睛,站着进入冥思状态。金乌坠落,一轮玉弓挂上高远天空,星子闪闪烁烁,夜风清清凉凉,天机山间飘荡着轻云淡雾,凌霄峰顶寂静无声。 凤玄静静地陪在她身边,举目望向远方,随后也闭上了眼睛。两个人从夜到昼,月升月落,朝夕轮回,多日不动不语,站成两座石雕,仿佛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 云镜开始见二人的举动有些迷惑,后发现他俩只是站着而已,不管何时看去,都只是站着,似乎入定。他不敢打搅,观察了两天就离开处理宗务,派了个弟子继续观察,每日问上一句,两位前辈可有吩咐?答无,便随他们去了。 如此不知几日后,弟子连翻带滚的前来报信,好像受到了极大惊吓,一见他就道:“宗主,发光了,发光了!” 什么发光了?云镜吓了一跳,还以为祖师爷那儿又出了什么岔子,赶去藏法阁一看才知,原来真的发光了。 两人还站在原处,男前辈无异常,而女前辈身上竟浮出一层绿光,起先清淡,渐渐浓亮,将她从头到脚笼罩其中,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块发着光的......石雕。 同他一起赶来的长老惊诧不已:“这,莫非是要升阶了?” 他们都只是元婴修士,不知道更高等级修为的大能升阶时是什么景况,眼前既无电闪雷鸣,也无天现异象,仅仅是发着光,却让他们心潮澎湃。能容高阶修士在此升阶,是天机宗的荣幸啊,一定要保护好现场。 云镜忙吩咐几峰长老前来护法,顺便把内门弟子也叫上来开开眼界,常有修士在观摩别人跨境升阶时顿悟,机会可遇不可求。 他那边还没招齐人手,这边流光就睁开了眼睛,绿光瞬间收敛进她的体内,包裹着仙力在经脉中游走一圈,沉于丹田。 凤玄也在同一时刻睁开眼,望着她微微一笑:“有感悟?” 流光用力点头:“有感悟,多谢圣君。” “芙荼之托,本君应尽其责,你能有所感悟,便不负她多年心意了,走吧。” “嗯。” 流光回头看那些修士,有几个人已经坐在地上起势,预备为她护法,远处大批弟子正在御剑赶来。云镜见绿光消失,她又“活”了,张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颇有些无措。 第146页 她笑了笑,伸出右手,指甲盖大小的石片浮出掌心,依然流光溢彩,虹波隐隐,美得不似凡物。 “拿去。” 云镜呆住了,结结巴巴:“前辈...前辈,您肯归还天虹石?” “我数三声,你不拿我就收回了,三!” 音未落,云镜使出毕生功力,像扑食恶虎一样飞了过来,抓了石片眨眼间又闪回原地,脸上现出感动的表情:“多谢前辈,多谢前辈。” 几位长老都喜出望外,高声喊着:“多谢前辈!” 流光看着不再属于自己的小本体,心里有遗憾,有释然,笑着道:“这是仙人赐给天机宗的法宝,今日归还,望你们日后好好修炼,争取早日飞升;更要好好保管,不要再让它流离失所,沦入心术不正人之手。还有,它真的不叫天虹石,那只是你们祖师爷瞎起的名字,记住了,它叫流光。” “天机宗谨记。” 和凤玄一起飞上天空的时候,流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云镜双手捧着耀目的小本体,领着一群弟子跪在地上,崇敬地望着她飞去的方向。 “为何还了?”凤玄问。 流光哼道:“芙荼巴巴地拿我去做人情,我总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算啦,那一小片也影响不到我什么,就便宜这群挖空心思想长生不老的家伙吧!” 凤玄的笑容深了些,珍贵和值得并不冲突,放下不必要的占有欲,换得一份成全功德,流光所悟不浅。 他抬手准备破界,忽然听得一阵撕心裂肺的传音:“圣君圣君快来啊,小帝君大开杀戒啦!” 第63章 好不快活 凤玄以为犰离早带着林哥儿离开了灵修界,哪知他不但没走,还闯出了一个弥天大祸。 两人赶到位于新月城的合欢宗所在地时,这里已是一片狼籍。用白玉铺就的百级石阶上横七竖八躺了许多衣衫不整的少男少女,雕刻着合欢树和曼陀罗花样的大门破损严重,门梁塌落,内里黑烟滚滚,惨叫声不绝于耳。 新月城城主是个身高六尺的大汉,金丹修为,外形粗犷,此时却面色苍白,捂着胸口瘫坐在阶下的一架轿辇上,对身边无数奇形怪状的修士道:“谁能擒下此贼,本城主赏其五百上品灵石。” 众人为财蠢蠢欲动,却没一个人上前,有人喊道:“城主,你连门都没进去就被打了出来,我们去不是送死吗?” 又一人道:“可不是,叶宗主元婴初阶修为都奈何不得,此贼......不是不是,这位前辈的修为定然了得。” 城主气急败坏:“懂不懂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大家一起上我就不信拿不下他!本城主好丹好器好灵石养着你们是白养的?关键时候不出力,就统统都给我从新月城滚出去!” 修士们不但不接茬,还纷纷往后退了几步,窃窃私语:“又不是咱们的老相好,为她送命不值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下方闹哄哄,凤玄和流光听了一耳朵,径直飞过众人头顶,飞进了合欢宗里。 宗内景象更是骇人,偌大宗门房倒屋塌,火光冲天,目及之处皆是躺地吟呻的合欢宗弟子,看起来没有外伤,可是仔细一探就发现,他们的经脉全都被震碎了,有的人灵基坍塌,有的人内丹破裂,修为尽失,惨不忍睹。 犰离不但伤人,还喷了火,当真狂性大发。 在主殿后面的一座温泉山庄里找到了他,悠然立在半空,脚下躺着十几个美貌少女,衣不蔽体,昏迷不醒。 合欢宗主叶春琴被两道水柱穿过琵琶骨,悬空钩在他的对面,上下不得,半分法力也使不出来,痛苦惨叫着:“尊主饶命,尊主饶命!” “犰离住手!”凤玄沉声喝道。 犰离漫不经心瞄他一眼,轻哼:“这是本殿的事,圣君莫管,不就是天罚么,本殿受了便是。” 瑞卿在他的头顶扑腾着,焦躁万分却飞不出二十尺捆仙索的距离,见圣君来到大喜,忙不迭告状:“圣君圣君,小帝君疯了,真的疯了,就因为死了一个人,他狂性大发伤害凡人性命,打...打死了好几个人...” 流光的心倏地揪了起来,“死了什么人?林哥儿呢?” 瑞卿眨巴眨巴鸟眼:“林哥儿......” 它这一犹豫,流光心神俱碎,肝胆俱裂,一瞬间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壳,用尽全力大喊一声:“啊!” 这一声撼天动地,音传千里,合欢宗那些本就半死不活的人再次被震吐血,门外的城主城民们也痛苦不堪地捂住了耳朵。 她不等瑞卿说话,猛地冲上去一拳砸向犰离,“林哥儿死了?林哥儿死了?你这个混蛋,我让你带孩子你是怎么带的,今日我非揍死你不可!” 犰离抬手架住她的拳头,本想争辩,眼珠骨碌碌一转,道:“死了又怎样,你要跟我打吗?这里是灵修界,可以用法术,不如两千年之约今日便履?” “我履你的狗命!把林哥儿还给我,把我来孙子还给我!”听说林哥儿死了,她脑中霎时风起云涌,想起祺钰,想起梓杰媳妇,想起国公府那一大家子都在等她把孩子救回去,那种殷切期盼,那种全心信任,她要怎么交代,怎么面对,怎么担待得起! 痛心,后悔交织在一起,流光才是真正发了疯,她看着犰离就像看着死敌,眼中绿色火焰熊熊燃烧,双拳紧握,身体一震,一柄金色小斧从天灵缓缓升起。 第147页 犰离兴奋地笑了,也不去管那要死不死的叶春琴,同样摊开手,祭出本命法器,一对黑白分明的乾坤阴阳钺。 过于强悍的杀气浸染了方圆百里,四面八方的灵力争先恐后向着合欢宗内涌去,外间的修士们感觉到了少见的冷寒,后背嗖嗖窜凉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一个咬牙切齿,一个兴奋不已,两人没说两句话就要开打了。凤玄指尖一弹,弹断了捆仙索,将瑞卿吸入掌中,问它:“林哥儿死了?” “没有,在那边的空房子里。” “那你怎么不爽快答了她。”凤玄无奈地摇摇头,在千钧一发之际施法布下灵障,将犰离和流光各困一处。这要打起来还得了,出了此界,全得被劈回原形。 两人手握法器,劈砍着灵障,都想向对方冲去,可是大罗金仙的法力又岂是他们能及。挣脱不了束缚,两人便隔障对骂,一个说小屁龙今日必须给我来孙偿命;一个说灭了流光小贼,夺回神器送还天庭,父君一定很高兴。 “林哥儿没死。” 凤玄一句话熄了流光的火,她眼睛一亮:“真的?在哪儿?” 不省心的犰离还想浇油:“死了死了,我们打一架吧!” 凤玄叹气,人不靠谱,鸟也不靠谱。九重天这拨后辈一个比一个胆大,一个比一个豁得出去,气血上头连天道也不放在眼里,在天上打得不可开交,到凡间还是闹得鸡飞狗跳。想当年同辈修行的那些仙友,天帝天后,昆仑元君,南海耆翁,北墟帝君,还有他姐弟俩,哪一个不是循规蹈矩,道心沉稳,友好切磋,从不惹是生非......芙荼除外。 想到这里,凤玄不禁一怔,多有趣,循规蹈矩的仙君们还在苦苦修行,而那个不走寻常路的姐姐,却成了神。 大家在提到她时都说,拥有上古人族血脉,天资极高,神兽妖精凡人无法企及,成神不可说易如反掌,也比旁人轻松得多。 芙荼并不反驳这种言论,只是私下里同他说过,血脉是荣耀,也是罪,却从来不是飞升的捷径,要成神,我们要努力啊老弟。 当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道对上古人族的压制了,他很努力,甚至比芙荼更努力,数十万年不曾懈怠。可是在突破境界时,总比喜欢东游西逛,到处挑事,心思没有全放在修行上的芙荼慢了一步,不是血脉问题,不是天资问题,那就只能是心性问题。 望着那两个浑身充斥着使不完的力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家伙,凤玄默默地想,他,是不是太稳了一点? 放下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叶春琴,赐她仙丹一瓶去救治门人;将浑事不知,在屋子里玩乾坤袋的林哥儿带出来;解开灵障,划开界门,听着外界雷声隆隆,对流光道:“回去吧。” 流光见了安然无恙的林哥儿,顿时什么怒气都没了,收回法器,扑上去抱着他上下摸摸掐掐:“林哥儿你没受伤吧?” 林哥儿显然玩得很开心,笑着道:“姑母,我没事啊,球大哥带我在天上飞呢,我们骑了鹤,泡了温泉,还吃了会自己飞到嘴里来的果子,姐姐们都特别漂亮,对我很好,送了我好多礼物,这里真好玩。” 漂亮姐姐?流光白了犰离一眼:“不要老想着玩,咱们该回去上学了。” 她率先牵着林哥儿钻出界门,外边还是九归道观,温度骤降,天空阴沉,景物萧瑟,与灵修界的环境大不相同。 林哥儿惊讶万分:“这是哪里,姑母,刚刚还暖和得紧,怎么突然变冷了?” 这才是你的家啊孩子。流光温柔地抚摸上他脑袋:“没事,睡一觉吧,睡醒了你就到家了。” 林哥儿打了一个呵欠,闭上眼睛慢慢靠在了流光身上。修士与凡人虽同在一界,可处境大不相同,见识了太多奇异的事情,难免影响林哥儿将来的人生走向,流光不是不允许他修道,只是林哥儿没有灵根,向往修界不是好事。还是忘记一切,乖乖做国公府的顶梁柱比较好。 雷声越来越大,却没劈在她身上。流光抱着熟睡的林哥儿,等在入界处,感觉胸口暖暖的,热热的。 那曾经汇聚在她身前的金光,正穿过林哥儿的身体,一粒一粒潜入了她的身体。随后有更多金光凭空出现,不曾犹豫地,目标准确地融了进来。 凤玄和犰离迟迟没有现身,她僵立着,想笑,又不敢笑,想哭,又哭不出来,谁知修界一游还能有这般令人惊喜的收获。她做了什么好事?放过了掳走林哥儿的人的性命?甘心延续了芙荼送出的人情?还是......对玉珑产生了同情心? 是的,她对玉珑产生了同情,在他欣喜于芙荼成神的那一刻,她看懂了他真心的高兴,用等了九万年的执着发出最后的,真心的高兴。所以她无话可说,嫉妒,厌烦,困惑,在这份高兴面前都显得那么狭隘渺小。 神识不灭,轮回不至,也就是说,玉珑用九万年不能轮回的代价,来换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这个可能到最后也没有实现,芙荼不会再来了,可他等到了她的消息,心满意足。 流光不肯承认自己被震撼到了,但她却连一个“傻”字都无法送给玉珑,除了无话可说地转身走开,她也不能再做什么。芙荼曾教导她,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去做,别管别人说什么。 她也曾这样教导过玉珑吧,所以他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所以流光也做了她认为对的事,把小本体留给天机宗,留给玉珑,也留给芙荼,留下最后一丝他与她相爱过的证明。 第148页 界内合欢宗,叶春琴如惊弓之鸟,满身血污,带着受伤的弟子离开了宗门,见了心惊胆战仍坚持等在外面的老相好城主,眼泪扑扑落下:“那人...那位前辈不是人......” 城主大惊:“他玷污你了?” “什么呀,我说他不是人,是妖,是个从来没见过的大妖!我看见他的尾巴了!” 凤玄拦住了想钻界口的犰离:“听见外面的雷声了么,可知道你出去将会面对什么?” 圣君震慑,犰离狂热的脑瓜子终于冷静下来,他挠挠额头:“也不能全怪本殿,这些修士胆大妄为,竟想偷我龙丹,岂能容忍!” 凤玄压根不信:“他们不可能近得你身,如何偷?说实话。” 犰离眼睛瞥向一边,支吾道:“本殿...本殿也是着了道,喝了些不该喝的东西。那凡女狗胆,竟然...竟然...” “竟然什么?” “打本殿丹田的主意。” 瑞卿脱了捆仙索的束缚,整个鸟都自在起来,又有圣君撑腰,恢复了嚣张气焰,扇着翅膀叫道:“哎呀,小帝君避重就轻蒙混圣君,还是我来说吧。前几日小帝君在逍遥殿看舞姬,又吃又喝好不快活,过了几日和一个女子在桃花林里骑白鹤,又说又笑好不快活,后来又同那个女子在温泉浸浴,化了半截龙尾显摆好不快活,然后那个女子被什么宗主杀掉,小帝君生气,就大开杀戒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凤玄诧异地看着他,这小子化形至今不过数万年,严格说来还是个孩子,竟会为了女子出头? 犰离扬起拳头:“你少胡说八道,回了九重天本殿拔光你的毛信不信!她想偷我的龙丹,我还没杀她呢,就被那个姓叶的杀了,我当然生气,本殿的仇必须本殿自己报!” 是这样吗?凤玄怀疑,但犰离昂起脖子一副绝无虚言的架势,他想了想,还是孩子呢,应不会有什么别样心思,姑且就信了他。叹道:“你虽然控制了力道,但还是害死三人,更有几十人被你废去修为,这份罪孽已不容你再在此界胡闹。雷罚不轻,半个龙灵承受不住,也必会惊动天帝,本君劝你还是主动回去认错,在九重天受雷吧,若等派下仙兵,以你父君的脾气,你该知道后果如何。” 这就是自首认罪和捉拿归案的区别,犰离明白圣君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建议。回去被劈,说不定还能引得父母心疼,少受些责难;若继续滞留,被抓之后他就再也别想见天日了。 离开灵修界,天雷轰隆隆降下,犰离法力全开,支起屏障,拼命对流光招手。流光抱着孩子躲在破败的道殿檐下,一步不动:“有话就这么说,我可不想受你殃及。” 犰离却没发声,将一段话传到了流光耳朵里。 她听完一愣,见犰离对她瞪眼,道:“再加一个承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发心魔誓,不能反悔。” 犰离:“好。” 灵障破裂的瞬间,一声龙吟响彻云霄,前太孙的身体软软倒下,银光如流星般划过天际。 流光目送他离去,转身就问瑞卿:“绮珊是谁?” 瑞卿叽喳:“就是那个陪小帝君骑鹤泡澡喝酒谈天好不快活后来被打死了的女子。” 流光若有所思:“好不快活?他让我去地府帮忙找人,还让我阻止她去投胎,不惜用一个承诺来换,难道,犰离思春了?” 凤玄:......为什么不能是寻找仇人?开窍之后,流光的思路转变颇大啊。 第64章 另觅良人 如他所想,流光的思路转变相当大,在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对很多事情的感观心态已起了变化。 将林哥儿送回国公府,亲戚们的激动欢喜自不必说,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发现孩子啥事没有,迷迷糊糊被掳走,又迷迷糊糊被救回来,过程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更别提受到惊吓。不禁感叹老天保佑,还以为这些天孩子在坏人手里受到了折磨呢,不记得就最好了,不会留下创伤。 只有三位老太爷和陈洪昀陈梓杰父子俩知道,以老祖宗的能耐,竟在外耽搁了近十日,解救孩子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流光诚实说其实挺简单的,耽搁是因为遇上了别的事。但老孩子小孩子都不相信,用一种“让老祖宗去奔波历险,我们没用,我们有罪”的眼神来看她,流光觉得孩子们还挺有孝心,就不解释了。 陈洪昀领着妻儿老小来给流光磕头,世子夫人虽然认为这种方式感恩一个小姑娘太过了,但丈夫执意,她只好遵从。磕完三个头,陈洪昀泪流满面,陈梓杰也眼眶通红,父子俩充满孺慕之情地望着流光,千言万语都含在哆嗦的嘴唇里,把婆媳看傻了眼。 流光心头软软,不由得想起洪昀小时候的调皮捣蛋,想起梓杰还没门槛高就会甜甜喊她“高祖母”,再想起祺钰给林哥儿起的大名,陈若林。若是若君的若,林是随了她公公陈霖的同音讳字,那样怀念父亲,追忆曾祖,寄于厚望的一个名字啊,希望林哥儿长大了能懂他曾祖父的深意。 继而又想起长子名字的来历,陈枫起的,头一个娃儿可把他难坏了,在书房憋了好几日,终于写下两个大字。若君若君,像她,也像他。 她是个没有血脉的石头,却第一次感受到了血脉的意义,以前为佟惠容照顾后人的心态已经渐渐转变成真心实意,看着几代孙辈鲜活地跪在自己面前,对着她哭,对着她笑,她觉得很幸福,很踏实,也很庆幸。 第149页 历劫好啊,历劫让她又有了亲人,在芙荼离开她之后。 松龄院还在重建,流光暂住墨韵堂,那天稍晚,她一个人去了祠堂,在陈家人的牌位前站了许久。从最高处一个一个念下来,公婆,小叔,妯娌,儿子,侄子,孙子,念一个名字,忆一人音容笑貌。神魄躁动得厉害,一下一下撕扯着她的心脏,可是流光没有失控,默默体会着撕心的滋味。 以前觉得佟惠容愚昧,死人有什么好哭的,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去了,眼泪流了白流。现在有些明白,她不是在哭死亡,而是在哭离别,眼泪不是伤心,而是思念。 上香祭拜,流光长长叹了一口气,回身欲走,见一个身影立在祠堂门口,不知站了多久。 没有人的脚步声能逃过她的耳朵,除了圣君。流光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道:“为什么封住了修为,抑制了威压?” 凤玄不答,她又道:“为什么你总在我情绪不稳的时候及时出现,你在盯着我?” 凤玄走近供台,也上了一炷香,负手望着最高处的那几个牌位,“都拜了,为何不拜陈枫?” 流光斜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没拜?” “从你念名字时,我就来了。” 流光虎着脸,从头到脚将他看了几遍:“你到底是圣君还是凌骞?” 凤玄只道:“赵赫东已经送去京畿府,若你想留在京城,我就先回渝城了。” 他实际已经回答了自己的身份,前太孙被犰离占用了大半年的身体不能留在九归山,流光请圣君帮忙将他送交皇帝处理,权当抓了个逃犯。即使凌骞的神智醒来也不知这事,他当然只能是圣君。 回渝城说得那么顺口,流光脸上浮起了难以形容的表情:“你没有回秘境,一直都在?那个跟我装模作样的家伙根本就不是凌骞,一直都是你!” 凤玄不置可否。 “怪不得,”流光喃喃,“怪不得我说凌骞的性子怎么变化这么大,先前喜欢我喜欢得不行,突然就嫌弃起我来了,原来是圣君啊,那就说得通了。” 凤玄以拳抵唇,低头吭了一声:“不要胡说。” “您什么时候走呢?” “去哪儿?” “回秘境啊。”流光理所当然道,“您不会是想像我一样真身历劫吧?” “有何不可?” 流光摇头:“当然不可,且不说真身历劫要受天雷之罚,您金仙的面子挂不住,就是......凌骞对我还有用,您杵在这儿,很多事我都不好办了。” 凤玄气笑了:“本君的转世是给你利用的?” “不是利用!”流光否认,想起之前他迫不及待要成亲,显然是想让凌骞跳出她这个火坑,但火坑已挖了九世了,岂能说跳就跳。她现在好不容易对男女之情有了些突破性的感悟,不在凌骞身上继续感悟,难道另找一个男子?想想都觉得不舒服,毕竟那是和她相好了九世的神魄,她的神魄也只对他有感觉。 “圣君不是说过顺其自然顺应天命吗?凌骞既然喜欢我,您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强悖他的心意,这可不是顺应天命了。” 凤玄轻哼:“你出现在此,本就不是顺应天命。” “您怎么知道不是呢?”流光有理有据,“真仙历九世劫,金仙历十世劫,前九世我们都在一起,没理由让您第十世孤独终老啊。就这么巧,我这一世寿命巨长,总也不死,陆吾那个丑八怪又整天说我罪孽滔天,命债一身,回去必受惩罚,我一害怕就下凡攒功德来了,正好撞上圣君您的第十世,这不是天命是什么?” 是阴谋。 流光想到的,凤玄早就想到了,很多事情看似巧合,实际深思便能察觉到其中的蹊跷。寿命长不是巧,是有人刻意编纂;怕命债不是巧,是有人刻意吓她;撞上凌骞也不是巧,是有人刻意安排。 一切都是刻意的,为的就是让他们在第十世也能相遇。凤玄疑惑的是,人心难测,那背后之人如何能确定他们每一世都会两情相悦呢? 数遍九重天仙君,能算计流光的很多,能算计他的,一个都没有。风玄早已堪遍神魂内外,并无丝毫异常,明知陷入了阴谋,但难解背后人动机,也是很头疼了,大约只有等到历劫结束才能看出分晓。 凤玄隐隐觉得,阴谋是阴谋,却未必是坑他的阴谋。不管怎样,还是要坚持初心,第十世不能半途而废。 “没理由孤独终老?”他清淡地笑,“你就是理由啊。” 流光噎住,半晌道:“您走啊,让凌骞回来,他就不会孤独终老了。” “你嫁给他?” 流光又噎住,吭哧吭哧:“我一神仙,嫁给凡人是不是不太好?以后他死了,我又要做寡妇,我都做了好几次寡妇了......我是说,至少全了他的心愿,让他有段终生难忘的情缘。就像芙荼和玉珑一样,不能在一起,但彼此都受困数万年之久,这样待神魄收回时,圣君您也有了情劫,我也能试试催生心魔,不是皆大欢喜吗?” 皆大欢喜,是你一个人欢喜吧?凤玄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你真身下凡,不存于世,如何给本君带来情劫?” “怎么不存于世呢?我就是佟惠容啊,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一直没死啊。” “二十二岁的男子和一百一十三岁的老妪?” 流光撇撇嘴角:“圣君是怕这情劫计入命盘时不好看吧?怕司命笑话您口味独特?” 第150页 “不是不好看,是不符纲常,不合伦理。” “好吧!”流光发现说不动他索性不再浪费口水。圣君修行走的是光明大道,宽阔笔直直达神界,一步都不愿行差踏错,不像她,必须踏上泥泞小路寻找出口。他为了历劫成功,定不会再放凌骞回来,堵死了她想发展一段荡气回肠情缘的路。 凤玄一怔:“什么好吧?” 流光想法奔放:“圣君对我也有教导之恩,我就不拖您后腿,阻碍您历劫了。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本仙君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凤玄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流光拍拍胸口:“您看见了吧,金光已经入我仙体了,这说明我窍门找得很准,攒齐功德还清债务指日可待。但我不止想还债,还想升上仙,只依赖功德是不成的,十二个金身,不知要攒到何时去,所以我还得找感悟。玉珑和芙荼的事给了我些启发,我被困瓶颈那么多年,缺的就是心魔,要么被它困到死,要么突破心境上一个台阶,总比现在这样心如止水的熬日子强。纵观世间这么多种感情,我认为,男女之情是最易催生心魔的,连上神都逃不过,我也必须试试。” “所以?” “所以不让我找凌骞,我就找别人啊。”流光好像想通了,精神又振作起来,“您还嫌我年纪大配不上年轻哥儿,那我就找个年纪大一点的......卫潮不错,二十九了,无父无母,无亲无故,长得挺好,还听我的话,呃,可是他知道我是谁,会不会碍于身份不敢呢?还有我嫁妆铺子里的一个掌柜,四十岁死了老婆,人也挺厚道的......” 凤玄抬头瞄了一眼陈枫的牌位:“你既然自认佟惠容,在陈家祠堂里,当着公婆亡夫的面说这种话,不羞愧么?” 流光一点也不羞愧:“陈枫已经死了,我还童再世为人还要为他守节?他转世做了凌骞怎么不为我守节,到处相姑娘议亲,他做得出来,我为什么不行?” 明知是他所为,这就是指桑骂槐了,凤玄无奈:“本君已替凌骞决定终身不娶。” “您的神魄您看着安排吧,您走也好留也好,凌骞娶也罢不娶也罢,我说了不再骚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凤玄摇头:“心魔是自然生出的,你并不钟情于他人,刻意为之,如何能得?” 流光浅浅一笑:“试试嘛,上神都钟情过了,我也要试试。不行我去灵修界收个有灵根的徒弟,教他道法,就像上神对玉珑那样,说不定教着教着,就尝到钟情的滋味了。” “钟情之后呢?” “根据历劫经验,无非是瞎折腾呗。猜忌,生气,冷战,吃醋,吵架,最后劳燕分飞,有情人不成眷属,他被我折磨得不轻,我也被他折磨得不轻,互生心魔,大功告成。” 凤玄无言,别的仙君都怕被心魔缠困,流光是第一个盼着生心魔的,单这份浑不吝拿感情当试验的态度,她就生不出来! 看着她站在陈枫牌位下一脸憧憬地畅想如何与别的男人瞎折腾,凤玄又产生了莫名不快的感觉。陈枫已过轮回,融入了新的转世,也就是说,现在不舒服的是凌骞,他在替前世生气。 “随你,本君走了。”凤玄不会让这一点小情绪影响自己,淡淡撂下一句。 “回秘境?” “回渝城。” 还是不为所动,她的神魄都会为他吃醋,他怎么不会呢?流光失望:“恭送圣君。”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昭昭,天色已晚,回……” 陈祺钰带着长随出现在祠堂门口,瞧见烛光闪动下站在供桌前的两人,大吃一惊:“凌骞,你怎么在这里?” 凤玄点了点头:“国公爷。” 陈祺钰惊后就是怒,伸手指着他鼻子:“说啊,你怎么在这里,谁允你擅进陈家祠堂?” 凤玄看看流光:“佟姑娘让我来的。” “不是,没有,我没让。”流光立即否认,快步走向陈祺钰:“这人不请自来,还跟我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话,太莫名其妙了。” 陈祺钰大震:“岂有此理,无帖潜入国公府,擅入祠堂,还敢轻薄佟姑娘,给我把他抓起来!” 看凌骞喜欢她的事有多明显,祺钰一听“乱七八糟”就给他扣上了轻薄的帽子,本是一桩你情我愿,互相成就的好事,非要跟她划清界限。作为圣君,罔顾神魄心意,强行扭转人生轨迹,不顺其自然,不顺应天命,没天理啊! 流光搀着陈祺钰离开,临走还朝被两个护院掐住胳膊的凤玄恶意挤了挤眼睛。 “竟敢闯入祠堂,胆大包天,我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打一顿算了,交给他祖父管教吧。” 陈祺钰气得直哆嗦:“他不是回渝城去了,什么时候来的京城?又怎知你在这里?他跟你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流光不在意:“他说的话我不会放在心上。” 陈祺钰听出了严重性,停下脚步:“难道...他向你表明了心迹?这登徒子,明明知道你是谁,他怎么敢?怎么敢?” 流光笑了笑:“祺钰,凌骞就别提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了心仪之人,你会赞同吗?” 陈祺钰仿佛遭受晴天霹雳,原地踉跄,面孔煞白:“祖...昭...不可,我...我不赞同,你可不能糊涂!” 第151页 流光挥手赶退了长随,站在花园小道上扶稳了陈祺钰:“我今日去祠堂,就是去跟你祖父说这件事,民间寡妇还能二嫁呢,我为他守了几十年,为何不能再觅良人?我已不是国公府的人了,所以也不是在请求你答应。与其等风言风语传到你耳朵里,你接受不了跑来找我哭,不如亲口告知你,我还会在京城呆几日,你们兄弟三个要哭就趁现在哭完了,以后我可不会再跟你讨论此事。” 陈祺钰摇摇欲坠:“你有意中人了?” “没有,有意向找一个。” “......没有急什么?”陈祺钰捋着胸口大喘气:“你不是国公府的人了还是我祖母,这件事容孙儿想想行不行?” “行,”流光很干脆,“反正你想不想都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老祖母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突然恨嫁起来? 陈祺钰将流光送回墨韵堂,看着她喝了一盏茶,沉心打坐后,带好房门,转身就寒着脸吩咐:“把那个姓凌的登徒子带来!我倒要看看他给昭昭下了什么药!” 撞到二人在祠堂时,祖母的否认过于急切,很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后又说出那番话,显然动了心思。谁让她动心?一个尚未出现的人?陈祺钰才不信! 第65章 你算个球 无论陈祺钰怎么逼问,“凌骞”的回答都是不卑不亢的“没有”。 为何潜进国公府,答曰受佟姑娘所邀。 和她在祠堂说了什么,答曰听佟姑娘胡言乱语。 可气的是,竟然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说假话的痕迹。纵横官场几十年,最擅察言观色,怎么会看不透一个年轻人的深浅呢?陈祺钰真看不透,也许因为他压根没说谎。 陈祺钰心情极差,他意识到祖母不是开玩笑,她真的动了二嫁的心,对象很有可能就是面前这个比他孙子还小好些岁的英俊青年。 想想也是,没有她的首肯,凌骞怎么可能走近她身边,与她在祠堂私话而不被打死? 在渝城时他就看出凌骞爱慕祖母,后来听闻他已得知祖母的真实身份,稍稍放下了心。凌家家教再差,也不会教出一个有违伦常的子孙,何况凌骞还是饱读过圣贤书的,该懂廉耻。 可他没想到,凌骞似乎收了心思,祖母却看中了他!说什么孙子不喜欢凌骞就不提了,其实不过是先抑后扬的手段罢了。 “留在京城陪着你祖父吧,我会给你安排去处,不要再回渝城,不准再见她!”陈祺钰说。 凤玄拱手:“谨遵国公爷之意。” “你发誓,真的对她无不轨之心了?” 凤玄平静:“自从知道佟姑娘是谁,在下心中便只有敬重,再无别意。” 这话听着不顺耳,敬重?就是知道祖母年纪大嫌弃了呗,也是个浅薄之人!陈祺钰胸口像堵上了一团驴毛,又刺挠又憋屈,但却不能说出口,只道:“你摆正自己的位置就好,若再让我知道你去骚扰她,绝不轻饶!” 打死他,祖母会生气吧?陈祺钰无力地挥挥手,让暗卫把凌骞带走,转而又招了两位弟弟前来。 隔了半个院子,书房里的对话全数落入流光耳中,无情的圣君就不提了,那兄弟三个先长吁短叹,后真的哭了起来。祺宝边哭边说:“这怎么可以,祖父的棺材板儿都要气裂了,他对祖母可是一心一意,一生只爱她一人。呜呜,我娘临终前还跟我说,做男子当学祖父,万不可学我爹,在家不敢纳妾,却在外拈花惹草,让我娘伤了一辈子的心。” 祺钰祺泉:...... 流光:......老四年纪最小,受宠最多,是有点长歪了,自诩文人风流,最爱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和红袖添香。四媳妇没少闹过,有一次闹的要和离,陈枫当众把老四扒了裤子抽鞭子,打得他皮开肉绽,是四媳妇扑上来护住了他,求公爹饶他一次。那以后老四好像收了心,四媳妇再也没来告过状,却不想她临死都还惦记着这事儿,可见伤害多深。 祺宝继续哭:“祖母一生亦对祖父忠贞不渝,为世间女子典范,我不相信,我要去问问她!” 祺泉拉住他,问祺钰:“祖母有没有说中意何人?” 祺钰欲言又止,还是摇摇头。祺泉咬了后槽牙:“是那凌家小子?杀了他!” 祺钰为难:“若祖母有意,杀了岂不让她伤心?” 祺泉不可置信:“大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祖母背叛祖父,有朝一日冠上别家之姓吗?这如何对得起陈家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祖父在天之灵!” 祺钰叹口气:“祺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祖母已经不是陈家人,她返老还童,身负奇能,便是与国公府一刀两断,从此不再过问家事,我们也无可奈何,还肯跟我说一声,已是念在祖孙情份上了。她现在想过自己的人生,我们又能绑她多久呢?” 三兄弟唉声叹气愁作一团,流光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孙子们哭来她面前。后几日见了面,个个神情里藏着一丝苦涩,却一如既往地恭敬待她,未再提及此事。 林哥儿在家休息几日,恢复学业,即将去国子监前悄悄来找了流光一趟,告诉她在身上发现了一个荷包,里面装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因为记不起前事,所以想问问佟姑母知不知道来历。 流光告诉他这是掳他的人送的赔礼,耐心地教了他乾坤袋的用法。不止里头的东西可用,将来得了什么好玩意儿,有了什么小秘密都可以装进去。袋子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打开,内里空间很大,不用担心装满,也不用担心丢失, 第152页 林哥儿惊叹,还有这样神奇的宝贝,简直和护身符一样神奇。他手一摊,晶红的补天石出现在他掌心:“姑母你瞧,我只要想着它,它就会出来了。” 流光笑:“是这样用的没错,谁教你的?” 林哥儿抓抓脑袋:“不记得了。” 元熹宗不知会用什么方法来护这孩子终生,流光相信他们不敢敷衍,就算有一日她回了九重天,想窥探下界状况也不难。 她决定离开京城的那日,陈祺钰纠结半晌还是跟她说了实话,将凌骞留在京城,入京畿营任职。随后又解释,边关安稳,这等俊才放在那里埋没了,不如在天子脚下更有出头的机会。 流光笑对孙子的这点小心机,跟他说,不用把凌骞当作假想敌,他嫌我年纪大,对我避之不及,哪里还会再来找我。将来我若有了意中人,总不会瞒着你们的。 陈祺钰也不知怎么就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惆怅的味道,不知怎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看出了萧瑟的感觉,纵然他不喜她心生外向,却更不能忍受被荣宠了一辈子的祖母受他人轻视。 你不喜欢我祖母,你算个球! 他在家琢磨了两天,派人去凌府把凌骞喊了来,屏退下人,冷冰冰盯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佟昭是陈家老祖宗,今年一百一十三高龄。” 凤玄:“国公爷不必一再提醒,在下早已知晓,断无邪念。” 陈祺钰脸色更难看了:“你觉得她年岁长,才断了邪念?” 凤玄:“少年慕艾心人皆有之,去岁的荒唐想法相信国公爷可以理解。如今佟姑娘于在下而言只是一位长辈,毕竟人活在世,总要懂得纲常伦理。” “那么你是因为纲常伦理才断念,还是因为不再心悦于她而断念? 凤玄皱起眉头,陈祺钰的问话怪怪的,不管因为什么,断了不就好了,没人觊觎你的老祖母,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因为纲常伦理促使在下不再心悦于她。” 陈祺钰不满意这个回答,说句不好听的话,作为同性,应当知道男子若真心爱上一人,无论对方什么身份,什么年纪,什么背景,都打消不了内心的蠢蠢欲动。纲常伦理是一堵墙,可以拦住追爱的脚步,却拦不住心之向往。 凌骞的眼睛静如深潭,提到祖母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哪里有被迫放弃的样子?大约从一开始,他就是被祖母那张脸迷惑了而已,谈不上深情,更谈不上爱而不得。 可是祖母却......唉,陈祺钰目光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贪色之人大多浅薄。” 凤玄:随你高兴。 你根本配不上我祖母!陈祺钰在心里狠狠唾了一口,将他赶走,坐在书房里发呆发了几个时辰,晚饭都没有吃。府中人还以为国公爷在思考什么大事,其实他只是把自己这么多年认识的优秀男子都捋了一遍,年纪小的排除,有家室的排除,鳏夫带妾室的排除,孩子多的排除,长得丑的排除。 列出几个人选写在纸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陈祺钰老夫暴起,一把掀翻了书案,愤怒地给自己下了个定语,荒谬! 流光不知孙子为她的一句话愁成了什么样,半途甩开马车飞回渝城,大将军府因为不间断地与国公府互通有无,知道她去了京城。此时见她回来,只有秦嬷嬷照例表达了担心,其余人忙着禀报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快年底了,名下各铺各庄的管事络绎不绝前来交帐;请流光去参加什么赏菊宴赛诗会的帖子收了好些张;凌夫人派人来问过两次凌骞的下落,他突然失踪,流光恰好也不在府中,一想到两人的纠葛,她不疑心才怪。 渝城一切正常,年节气氛已经渐渐热烈起来。但穹关那儿好像有些不安宁,狄人和边民起了冲突,爆发两场小规模的斗殴,都是百姓对百姓,凌云海不敢松懈,日日守在关口。 另外,曾迁往外郡外州的几个佟氏旁支纷纷回渝,这几日陆续有人上门求见,二卫都以姑娘不在给打发了。 卫潮提醒道:“有几个家主想打听您是哪一房,哪位将军膝下的女儿,旁敲侧击问了好几次。” 佟定邦兄弟三个,他是老二,大伯三叔也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功臣,只是死得早,孤儿寡母依附于佟定邦生活。按佟惠容的辈分来算,她的堂姊妹兄弟都属于嫡支,但这些人一旦成亲分家,自立门户,他们的儿孙亲戚就是旁支了。 只有佟骁所出的家主一脉,佑字辈,靖字辈,玉字辈,嘉字辈,才是真正的嫡支。不过如今,佟家就剩了她一人,严格说来还是个出嫁的女儿,但凡有一个孩子存世,她都不会当这个家。 帝王出手,谁也抵挡不住,力挺大将军府只会跟着丢命,又何必呢?亲戚们当年被吓得屁滚尿流,隐姓埋名背井离乡,如今想回来沾点光,她也能理解。当即吩咐卫潮,若再有亲戚上门,就好吃好喝招待了,帮忙安家落户,有什么需求尽量满足。 卫潮犹豫:“姑娘,只怕他们所求不止于此。” 流光嗤笑:“想质疑我的身份,夺家主之位?还是打着承继香火的名义,往我这儿塞孩子?允许他们想想嘛,至于能不能做到,那是另一回事了。” 卫潮笑了:“属下多虑。” 流光扫他一眼,清清嗓子道:“对了,卫潮,你今年多大了。” 第153页 “属下三十岁。” “怎么不成家?” 卫潮一愣,成家?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半晌道:“属下武卫出身,这个行当......不适合成家。” “嗳,不对吧,”流光不赞同,“我见那些专干缺德事的千牛卫就有好些成了家的,有的都有了孩子呢。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何况你现在跟了我,不需再打打杀杀,应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还有卫澜,都不要再耽误了。” 卫潮心里暖融融的,姑娘看似万事不理,其实却一直关心着他们这些旧仆。秦嬷嬷和家人团聚,整个人都像年轻了十岁,他和卫澜无父无母,这辈子就是武卫的命,只盼将来能得个善终就好......竟也到了可以成个家的时候吗?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姑娘突然直白的问话让卫潮红了耳根,“呃...没有...不知...” 流光想问我这样的你喜欢吗?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身份不对等,让人家怎么回答?说不喜欢,以后见面多难堪?说喜欢,她又不是很想听。 不止是卫潮,流光感觉现在谁说喜欢她,她都不是很想听,甚至联想到那句话出口后神魄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为了一己私利,你置孙儿感受于不顾,置家族脸面于不顾,置陈枫的深情于不顾,羞不羞愧!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隐秘心思,神魄现在就有点抗拒的意思了。 流光轻咳两声:“不急,你慢慢想,让卫澜也想想,若有看上的姑娘,我替你们做主。下去吧,我这几日要闭关,有事自己看着办,不要来打扰我。” 卫潮逃也似的离开了,流光吐了一口气,不行啊,对着卫潮没什么感觉啊,跟他相好能产生心魔?她很怀疑。 她要么神出鬼没,要么一闭关多日不出门,跟她久了的人都已习惯。二卫派人护卫明昭阁,只留一个环儿在阁内听差,将其余人全部撤出,给姑娘创造一个安静的环境。 流光闭关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犰离的嘱托,发了心魔誓的承诺更有分量,她务必办妥。但此事办起来也有一定难度,首先入界就是个大问题。 沉心入定,神魂出窍,以魂体起势结印,口中念念有词片刻,闺房内现出一圈暗红色的光芒,流光把头先伸进去看了看,没见鬼影,整个魂体倏地飞入界内,暗红光芒一闪即逝。 双脚刚在一片黄沙上站稳,远处便飞来一队黑影,个个举着三叉戟,黑头黑脸看不清面貌,凶神恶煞地吼着:“站住,何方生魂胆敢闯入冥界?” 流光举手招了招:“吾乃九重天暮雪仙君,来冥府访友。” 黑影将她团团围住,其中一影叫道:“访谁?” “呃......”冥君不行,认识;判官不行,司阴不行,孟婆不行,都认识。或者说,都有仇,都被她打过。 “阎妹,守奈何桥的阎妹。”流光吐了个名字。 阎妹不是阎王的妹妹,她原就姓阎名妹,若干年前是个普通凡人小鬼,因为怨气极深,过奈何桥的时候被司阴挑中,要拿她祭了忘川河,正准备往下踹,被流光英雄救“美”。 流光忘记那日为何去冥府,反正路见不平干了件好事,顺便揍了冥府一干人等,被他们联名告上九重天。天帝公审,冥君还亲自出庭指证她,后芙荼出面送了冥府一个她收藏多年,也不知有什么鬼用的万怨铃,才算了结。 如今想来颇为唏嘘,芙荼待她真是没话说,不管闯了什么祸,总给她兜着底。也因此才让她知道失去庇护的日子有多难过。 阎妹却因祸得福,凭着冲天怨气入了冥君的眼,事情结束后,她没有去投胎,被委派了守桥的工作,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很适合。 黑影是守界的小鬼,对流光的话半信半疑,派了一人去找阎妹,其他人还围着让她交出仙印验证。 阎妹许久不来,流光不耐烦了,找个朋友怎么这么麻烦,仙印没带! 黑影:没带就不能让你进。 流光:嘿唷,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挡我暮雪的道? 她气势一凛,黑影严阵以待,这位暮雪仙君太不像话,没问你要天帝签发的入界书就不错了,还敢强闯,当我们冥界没人……没鬼么! 两方眼看就要干起来的时候,远处传来震天动地哐当哐当的脚步声。 一个如响雷般洪亮浑厚的嗓音叫道:“不要打架,流光仙君,我来接你了!流光仙君,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流光仙君,近来可好哇?” 铁塔似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大声疾呼她的名字,音传百里,想必已经有仇人听到了。 流光:......现在把这傻子踹下忘川还来得及吗? 第66章 能屈能伸 世间常用昂藏七尺来形容伟岸男儿,阎妹的身材显然超过了七尺,圆头短颈,肩宽背厚,腰肢粗壮,两条腿石柱子般扎在黄沙里,轻迈步沙尘滚滚,跑动起来轰隆作响。无论流光还是小鬼,站在她面前都显得弱不禁风,小巧玲珑。 有人来接,小鬼本该放人,可那领头的十分尽职,硬是拦在流光身前问阎妹:“到底是流光仙君,还是暮雪仙君?入界需录名,不说清楚我没法交代。” 阎妹答:“流光仙君。” 流光:“不是。” “哦,对,流光仙君来冥府从不报真实名姓,上一次是檀溪仙君,这一次是...是暮雪仙君,你录吧。” 第154页 流光:...... 反正九重天仙君的身份得到了确认,小鬼警惕看了她一眼:“好,流光仙君请进。” 流光没想到大名泄露仍能得到放行,还以为必定要打一架了呢。毕竟闹事之后好多年,她都被列为冥府拒绝接待的客人之……唯一,看来这批守界鬼是新来的。 穿过黄泉,进入冥府,不是初一十五大轮回日,投胎者少之又少,拎着汤勺的小鬼坐在奈何桥头冲盹,望乡台前站着一个泪流满面的男子,其他地界都冷冷清清,不见耀武扬威的司阴,阴阳怪气的孟婆和面瘫脸判官的踪影,怪不得阎妹有空过去接她。 “仙君,这次是来送东西还是打架?不要打架好不好?”阎妹紧张地问道。 她担任奈何桥卿也三万余年了,但因性格原因,不善言辞,不擅交际,认识的仙君少之又少,就连冥府同侪间,关系也冷淡得很,想和他们多说句话都爱搭不理的。 她自怨自艾,认为自己长得难看,口舌笨拙,别人都不喜欢她,就如原来在阳间一般。一个人生闷气,气得身体又大了两圈后,好心的无常弟弟告诉她,别人不是不喜她,是不喜流光仙君,你是仙君的人,自然不受待见。 阎妹生前死后从没成为过什么人的人,乍一知道还挺高兴,将她和仙君看作一堆,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有了朋友? 这位朋友不常来,三万年也就见过三面而已,一次是寒着脸来送万怨铃,一次是陪着笑来送三生镜,还有一次纯来找茬。不知何事惹怒了她,假借檀溪仙君名号入界,直奔酆都王殿,叫战冥君,骂他什么痴心妄想,不自量力,撒泡尿照照镜子之类的难听话,激得冥君跟她打了一架。 结果嘛......阎妹永远记得那一日,那个英姿飒爽的绿裙仙女,一斧头劈跪了至高无上的冥君大人,得意洋洋地道:“有种你就再去告我一回,只要我不死定然还来找你,下一次可就不是用斧背敲你脑壳这么便宜了!” 冥君大人没有告,许是觉得丢脸,回了王殿百多年都没出来露面,一应事务全交与司阴处理。阎妹很崇拜威武的流光仙君,但想到冥君大人也于她有恩,一时为难,不知该站在哪边更好。 她为难,其他鬼差们已经替她选好了边,经常凉飕飕地问,听说流光仙君是打着找你的名号进来的?她诚实答是,那些人便说,大家都灵醒点儿啊,别不小心得罪了仙君的人,咱可挨不起开天斧。 阎妹听着不舒服,但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她闷闷地想,大家是不是把她当成叛徒了?流光仙君又没跟她说要来打冥君,她要是知道,一定会劝阻的。她是恩人,也是朋友嘛......如果仙君也这样想的话。 “不送东西,也不打架。”流光可不知道阎妹被划归成了她的人,只是一时不知找谁,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上次入界的成功经验。不过看到阎妹,她倒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阎妹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上次冥君大人被你打了,酆都城的天一百年都没亮过。” 流光撇撇嘴:“小肚鸡肠,技不如人就拿小鬼撒气,没品。” 阎妹再傻也知道这话不好接,呵呵笑道:“那仙君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流光见桥边小鬼睡得正香,忆乡男子哭得投入,把阎妹铁塔似的身躯往阴影处拽了拽:“我想进城里找个鬼,司阴那记仇的家伙肯定跟我打官腔不让进,姓师的又能看穿我真身,酆都那么大,潜进去一个一个找很容易被他发现,不如,你帮我进去看看?” 阎妹“啊”了一声:“我还要守桥呢,一日最多只能离开半个时辰,刚才接你就花了半个时辰。” 流光啧啧:“你去帮我找人,我化作你的样子守桥,除了姓师的,保证谁都看不出分别。” “可是小鬼过桥,我还要吞气呢,若让怀着伤哀怨恶之气的鬼进入轮回井,那可不妙。” “后天才是大轮回日,现在哪有人过桥啊大姐!”流光指指四周:“哪有人?你等到明天早上也看不见一个鬼影子。” “可是......” 流光又不耐烦了:“不帮忙是吧?那我就不客气了,先揍无常一顿抢来勾魂册查清小鬼住址,再暴打司阴大破酆都城抢人,若是姓师的胆敢露脸阻拦,也不过多费我一斧头的事。” 阎妹想起当年她斧背斧刃的威胁,脑中不禁浮现了冥君大人被劈开脑壳的凄惨模样,强壮的身躯瑟瑟发抖:“不要不要,仙君你千万不要这么做,我...我想想,我想想。” “还想什么,趁着鬼差们这会儿都偷懒去了,你越早进去越快找到,鬼一到手,我立刻就走,绝不逗留。” 阎妹黑灰色的脸蛋抽搐了几下:“啊?你要把鬼从冥府带走?这不行吧?” 流光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鬼不能去投胎,至少现在不能。如果我去跟姓师的直说,你觉得他会答应吗?说不定又去天帝那告我一状,说我扰乱轮回秩序什么的。可是不说,我掐指一算,后天她很有可能被撵上奈何桥。所以我只有一日时间,必须把她带走。但我不是要杀她害她,只是让她见一个人,见完了还给她送回来。” 阎妹嗫嚅:“鬼不能离开冥府。” 流光转了转手腕:“我还是去打架吧。” “别,别别!” 阎妹心中激烈斗争,是帮忙偷了鬼给仙君带走,还是让她一路杀进去抢了鬼再带走?既然结果都是带走,不打架总比打架好,也许在所有人都没发现的时候,仙君又把鬼送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万事大吉。 第155页 “那...我去看看,叫什么名字,几时死的,生前身份?” 流光一一说了,然后白她一眼:“你少吞点怨气吧,自己的还没化尽,又吃那么多,越吃越壮,肚子大的就快炸了。” 阎妹苦笑:“这就是我的差事,若不是靠着这吞怨的本事,今日我早成了忘川河底的一粒魂沙。还要再次谢过仙君救命之恩。” 流光拍拍她的粗腰:“下回我向凤玄圣君讨一粒化怨丹送你,三万年前还是个挺好看的姑娘啊,怎么变成这样了。” 三万年前也不好看,不过矮点,瘦点,更像个人点,阎妹有自知之明,但听了这句话还是鼻子一酸,都说流光仙君是个祸害,可她觉得仙君挺善良的。 看着阎妹消失在去往酆都城的方向,流光来到奈何桥边,屈肘靠着苔迹斑斑的青石桥栏,看不到尽头的忘川河静静躺在桥下,黑气萦萦,死水沉沉,仿佛从来没有流动过。 冥府的天永远都是阴的,昼夜区别不大,端看冥君心情好坏。心情好,天光就亮一些,心情坏,小鬼们就得忍受连绵不绝的阴风阴雨。他是地府的王,也是鬼界的王,掌六道轮回,管万千鬼魂,无论仙人妖魔,只要没死成神魂俱散灰飞烟灭,最终都要到他手里走一遭。 所以他的地位很高,即使接受九重天委任管制,天帝对他也不敢怠慢,因为,不是谁都能当冥王的。同时满足鬼身,仙身,阴气强,功德足这几个条件的,天上地下唯师孑一个。 与其说让他当冥王,不如说,请他当冥王。就这样师孑还不太乐意呢,一入冥府千秋万载,清冷孤寂,阴阳两隔,他筹谋了二十万年的小算盘,在上任那天戛然而止,从此再不能实现。 流光笑了,小时候就莫名觉得这个家伙讨厌,后来发现,他不但讨厌,简直恶心得没谁了,不愧是尸鳖成仙,一个字:脏! 抱着汤勺的小鬼打了个呵欠,缓缓眯开眼睛,流光摇身一变,木呆呆的铁塔就伫立在他眼前。小鬼说了句:“阎大人不累啊。”抱紧汤勺歪过头又睡了。 不一会儿走来一个鬼差,见了她连招呼都不打,径直路过。流光不知还会有谁路过,索性就以阎妹的模样继续站着,继续腹诽冥君。 师孑与她系出同门,从前也是跟着芙荼的,但比她更早,比莲池暮雪都早。修为已达真仙顶阶,可以出去自立仙府了,但他一直没走,安安静静窝在芙荼府中,像一个模糊的影子。流光化形后很久都注意不到仙府里还有这个人的存在,有一次芙荼出征剿魔,命他为先锋,流光才第一次看清了影子的模样。 长得很一般,至少跟凤玄犰离比起来,差得有点远。流光修炼后常找人切磋,最不喜欢的对手就是他,目光阴森森的,出手克制,一板一眼,一场架打下来毫无酣畅感,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升为上仙的那天,同时被任命为冥君。流光第一次看到他有外露的情绪,隔着窗户见他在指手划脚地跟芙荼说着什么,随后又垂头丧气地离开。 流光拍手称快,莫名讨厌的家伙终于走了,有他在,仙府里的花草都开得不那么精神。芙荼很少提起他,走前就没怎么搭理过,走后更如忘了这个人,致使众仙君都对他印象不深。流光也很快将他抛诸脑后,直到发生多年后的路见不平风波,她差点没认出那个在天帝面前义愤填膺强烈要求严惩她的冥君就是当年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沉默师孑,后被芙荼一个破铃铛堵住了嘴。 不久后芙荼不知为何偷了地府的三生镜,他找上门来,芙荼想让莲池顶包,他说,我知道是你拿走的。芙荼只好表示用两天就送回去,师孑二话没说离开了。过几天芙荼让流光去还镜子,并告诉她无论师孑说什么都不要生气,更不要打架,笑着去笑着回。 流光想,还东西而已,他会说什么?她遵圣君意笑嘻嘻把镜子送到师孑面前,没想到他勃然变色,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是你来送?流光不解,谁送不都是送?师孑说她呢?她亲手偷的东西为什么不亲手还? 流光:给你脸了是不? 碍于师孑没有动手,她也不好先动,挂着假笑回到仙府就告状,芙荼叹了口气说,别理那个没出息的小尸鳖。 流光总觉得芙荼和师孑有什么事在瞒着她......虽然她也无权过问。有一天芙荼整理乾坤袋,送了许多好东西给她和其他仙君,也丢掉了许多时久无用的杂物,其中就有一颗留影石。 没人敢翻圣君的废品,除了流光。那日她站在杂料库里,忍着恶心听完了一段无像有声的留音。在芙荼察觉到不对劲找来之前,先冲下了冥府。 她又怎么打得过上仙呢,师孑之所以被她一斧头劈跪,完全是因为她在打架时复述了留影石里的留音。 “忘不了亲眼见过的尸山血海,和在血海中扛着轩辕剑闲庭信步的少女,你。墟界飓风将你的黑氅吹得猎猎作响,你的笑容是一朵花,开在血海里,也开在我的心上。呕~” 师孑被激怒,脸越来越白,下手更加狠辣,流光大叫:“我们在上古尸王的墓室相遇,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做一只匍匐在你脚边的,小尸鳖!” 师孑终于跪了,不是臣服于开天斧,而是被自己的恶心打败,低下头说,别背了,求你。 真是一只能屈能伸的小尸鳖! 第156页 流光想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发出了和阎妹一样雷鸣般的声音。小鬼被吵醒,茫然地看着她,不知什么事能让她乐成这样。 以往遇到别人这种糗事,流光笑完就算,可是今时今日她笑完之后,心里竟生出一丝感慨。当时只因为忍受不了芙荼被人这么恶心,气愤师孑的不轨企图才下来找茬,现在想想,芙荼那么优秀,倘若连一个爱慕者都没有才不正常。师孑那淡漠的性子,如果不是爱到走火入魔,也做不出那么不顾脸面的事情来。 一入冥府深似海,与芙荼见面少之又少,但凡有点机会都不放过,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芙荼那阔然心胸中,浩瀚神识里装的只有大道,连动过心的玉珑都能抹除,何况师孑这个从来没被她放在眼中的小尸鳖呢? 望着平静的忘川,流光情不自禁撅了撅嘴,师孑看样子也是生过心魔的,爱得那么热烈,那么不清醒,这样的爱,到底是什么滋味? 想得入神,未注意一黑衣男子从身旁走过,走出十来步后又回头:“阎妹,刚还在城里看见你呢,这就回来了?” 流光一激灵:“啊?嗯。” 那男子疑惑地瞅了瞅她:“这么快?” 流光认出了此人正是被她绑了坠天石丢下忘川,活剐了一层修为的司阴,定定神道:“只得半个时辰休息,我不走快点儿能行吗?” 司阴没再说什么,很快离去。流光掐指一算,阎妹走了一个时辰了,前几日刚死的人,有身份有来历,那么难找吗? 只要师孑不出来,她谁也不怕,任他们看瞎了眼也不会看出她半分破绽。但流光还是有点急,鬼差乱窜,谁知道会不会像司阴一样撞上两个阎妹,要不,她再幻化个相貌平平的小鬼? 半炷香后,酆都城方向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止一人,似乎抬着什么重物,流光微微转过头,眼睛霎时一瞪,糟了,这家伙怎么舍得出王殿了? 四个鬼差押着阎妹,四个鬼差抬着轿辇,轿辇上的男人早就看到奈何桥头站着的那个铁塔身影,瞥一眼哭丧着脸的阎妹,浮起冷笑。 就在这一眼之后,铁塔不见了,桥中间忽然出现了一个身披黑金大氅,脚蹬嵌宝黑靴,道士头上插了根普通的木簪,浑身上下无一丝赘饰,简简单单,气场慑人的少女背影。 男人恍惚一瞬,屏住了他原本就没有的呼吸,唇齿间一个名字就要溢出,倏地又咽了回去。冷笑换作冷酷,甚至带了几分仇恨,狠狠盯着那人,低沉声道:“流光,唱戏呢?” 第67章 逼我动手 上仙之眸,可看透万物本质,幻形术骗骗鬼差可以,在师孑眼皮子底下无所遁形。流光本不怕被他抓住,不欢迎归不欢迎,本仙君就是来了,你又能把我怎样?大不了打一架再闹到天帝跟前扯皮。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首先芙荼不在了,扯皮胜算很低;其次她真身历劫,等着抓她小辫子的天帝定会给她罪加一等。这个时候回到九重天,她的下场将比犰离更惨。 圣君指望不上,因为他也在瞒着九重天真身历劫,把他推出来说情等于暴露了他真身不在秘境的事实。流光心里还是拿圣君当作自己人,不会拖他下水。 发现师孑的那一瞬间,她否决了破釜沉舟或者嘲笑挖苦的念头,打不过是一方面,另外自己还有所求,不能惹怒他。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为防止师孑不问青红皂白的动手,一眨眼功夫,流光就灵机一动了。 她笑眯眯转过身来,不意外地看见师孑脸上一闪而过的忧伤,“师大人,好久不见。” 冷清的忘川河畔因为冥君驾临热闹起来,黑衣司阴和面瘫判官站在轿辇两边,穿着暗红长裙,风韵犹存的孟婆盯着她从桥上缓缓步下。鬼差们一个一个从暗处冒头,虽然没有上前合围,却也断了四方逃离的路。 众人都听到冥君大人喊出的名字,但面前少女的长相,却和记忆中的女魔头对不上号。 她明眸皓齿,瑰姿绝艳,五官骨相无一不精,别说在这暗无天日,到处都是灰容土貌小鬼的阴间,就是放进出尘脱俗的天仙群里,也是少见的美人。 最吸引人的不是美貌,而是她特别的气质,面上挂笑,眉目间却藏着睥睨天下的神情,微微昂起的下巴,用眼角梢瞥过来的目光,孤傲由内而外,仿佛刻在了骨子里。 流光仙君很狂妄,很嚣张,绝不是这种内敛沉着,不怒自威的作派。她是谁?鬼差们面面相觑。 师孑看着她甩起黑金大氅一步步走近,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这可恨的烂石头,竟敢......竟敢...... 他没能问出口的话,司阴替他问了:“流光仙君,既来了冥府,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幻作他人相貌,是又在谋划什么阴谋诡计吗?” “又?”流光傲然以鼻孔对着他:“本仙君什么时候用过阴谋诡计,向来不都是能动手不动口么?幻作他人相貌怎么了,变个样子你就不认识我了?” 若没有冥君大人,司阴还真认不出来,他哼了一声,不跟她打嘴仗,阎妹擅离职守违规寻鬼都被逮住了,冥君亲至,看她今日还有什么好说。 师孑阴沉:“你未免过于放肆,这般对上神不敬,本君岂能容你!现形!” 他抬起手来,掌心冒出一团黑雾,就要向流光丢去。 第157页 “姓师的!”流光不及思考,心念一动便将开天斧唤出,反手横在身前,道:“你管得也太宽了吧!论起不敬,谁能比得上你!” 黑雾没有抛出,但师孑的脸色比雾更黑,他眯起眼:“你说什么?” 只要不打起来,流光的理智就是存在的,她顿了顿,很快又扬起笑容:“师大人何必动怒嘛,仙府故人哪个不想念上神,我受恩宠最多,自然忆她最深,偶尔幻身揽镜自照,不过为了一解思念之情罢了。” 明明知道她在胡说八道,在为鬼祟进入冥府的行为开脱,在转移视线,可是听了这段话,师孑还是找到些许共鸣。是啊,谁能不想念她呢,那个被视为仙界传奇,不羁战神的女子。 流光虽然可恶,虽然一开口就破功,但不得不说,她不愧是厚着脸皮纠缠了上神十几万年的烂石头,模仿起芙荼来真叫人难辨真伪。那桥上的一转身,纵然他神目清明,也禁不住片刻失神。 师孑向后靠身,尽量不去看那张脸,“方才还假作阎妹守桥,这一会儿功夫又想念起上神来了。别跟本君耍花样,说吧,你来我冥府,唆使阎妹进城寻人,所欲为何?” 流光要的就是说话的机会,她讨厌师孑,也同样为师孑所厌,用真身与他沟通不了几句恐怕就得起冲突,变出芙荼的脸,他就不会,不敢,也不舍得对着上神的样貌出手。换个人都行不通,唯有师孑,谁让他有心魔呢。 没想到我流光也有智取的一天,卑鄙但好用啊,她浅浅咧了咧嘴,“我可以说实话,但只跟师大人你说,不相干的家伙别杵在这儿偷听。” 四周眼刀嗖嗖,流光傲娇白眼,无名之辈。 师孑看出她并不是来冥府闹事的,偷偷摸摸不像她的作风,便道:“回王殿。” 流光上去拍开小鬼,把阎妹拉了出来:“是我逼你去的,有罪我担着,你就在这儿继续守桥,谁也不能把你怎么着,若是在我回来之前,有人敢为难于你......” 她扫过司阴,判官和孟婆的脸,森然一笑:“忘川尝过了鬼仙修为的滋味,就再也不想吃凡鬼了。” 司阴脸色难看,孟婆杏眼圆睁:“大人,仙君竟在您面前出言威胁我们。” 流光:“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孟婆:...... 阎妹感动万分,泪盈盈看着流光。 师孑摆摆手,所有人无声躬身退下。 酆都王殿,高阔幽深,闳敞轩昂,黑漆漆的外观,黑乎乎的内在,除一张高台王椅外,空无一物。 师孑坐在王椅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流光说话,不时撩起眼皮瞅她一眼,越看越烦心,打断道:“不要以上神之形在本君面前晃,若继续荒唐下去,所求之事本君一概不应。” 流光眼睛一亮:“我变回来你就答应?” 师孑不言,沉沉转过脸去。流光转了个圈,恢复原身,笑道:“知道你不喜欢我,若不是应了小帝君之托,我也不会没事找事来讨你的嫌,那...这件事就这么办了?高抬贵手,容那女子多留几日,待小帝君见过,再放她投胎不迟。” 师孑冷笑:“让本君冒犯天条,乱轮回秩序,滞留鬼魂,亏你想得出来!” 流光蹙眉:“你又不是没滞留过,阎妹不是你留下的吗?无常不是你挑选的吗?先前都是凡鬼,他们能留,绮珊为何不能留?” “阎妹积怨之能罕有,黑白无常生前俱为阴阳双通之人,那叫绮珊的女子除了有个无用的灵根,身魂皆平凡至极,有什么让本君与她结契的理由?” 结契?流光想了想,犰离只是说想再见她一面,没说让她永久滞留阴间啊。一旦与冥君结契,便永远失去了投胎转世的可能,这是犰离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犰离没有给出原因,流光也不能自作主张,这关系到一个郑重的承诺,她不想给犰离留下反悔的机会。 “不用结契,只是将她的投胎时间向后推一推。” “推到几时?” “小帝君下来见过就可以了。” “鬼魂轮回日都是定好的,就算本君肯帮你这个忙,至多不过推迟三个轮回,小帝君几时来?” 三个轮回就是四十五天,显然不够啊,犰离这一去先被劈得半死不活,再被帝后轮番审问,稍微耽搁几日,下界可就一两年过去了,不行不行。 “一百个轮回你看怎么样?” 师孑嗤鼻:“不怎么样,慢走不送。” 流光拉脸:“师大人,我可是跟你好好说话的,你有条件可以提,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漏洞补起来,不让天道察觉,也不连累你遭报应,咱们有商有量不好么,干嘛非逼着我动手呢?” 师孑漫不经心:“动手?你试试看。” 流光呵呵笑:“你这个人真的是明一套暗一套,表里不一,跟我打官腔有意思么?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 师孑双眼倏地射出寒光:“流光,本君劝你慎言,一百轮回断无可能。念在旧识一场,今日本君不为难你,走吧。” 流光很想说,你敢不同意我出去就把你暗恋芙荼的事告诉瑞卿,将你恶心的告白情话传得天下皆知! 不过当年和他打架后,芙荼曾严正告诫她,不许再提此事。她的心魔誓虽然没用,但答应了芙荼,她就会做到。 流光垂下眼睛,脸上风云变幻,眼珠子滴溜溜转,半晌不语。她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硬碰硬大闹地府,还是佯装离开,潜回偷人? 第158页 师孑看着她的表情,却会错了意,一时间过往羞辱浮现脑海,邪火直冲胸腔,这卑鄙可恶的烂石头变幻芙荼样貌迷惑不成,定然又想着要拿旧事来要挟他!现在可没有芙荼护着,当他还会羞惭,还会低头? 身周阴气突然重了几分,流光警觉抬头的刹那,一股极霸道强横的威压猛然扑来,疾风般黑影闪过,冰凉的手指扣住了她的喉咙:“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找死!” “嘿你个臭尸鳖!”流光反应不慢,陡然放开全身气场,金斧再次握于手中,劈头砍去:“你才找死!” 一阴一阳一黑一绿两股蛮力在空中碰撞,大殿强震,继而辐射于酆都城中,地面晃动,房屋坍塌,小鬼们个个魂魄不稳,惊慌失措地四处奔窜。 忘川河原本平静的河水瞬间波动起伏,岸边阴风四起,红色的彼岸花颤抖不已,河底似有万鬼嚎叫声传出。司阴和孟婆对视一眼:“不好,打起来了!” 委委屈屈蹲在桥头抹泪的阎妹慌张站起身:“啊,流光仙君!” 同僚们一起不满地瞪她一眼,她赶忙道:“啊,冥君大人!” 流光一旦进入斗殴状态便十分投入,遇强则强,好胜心达到顶点,打起来不要命。但修为阶级仿如天堑,差一个等级,她再不要命也跨不过那道坎。 三息之后,开天斧没能劈到师孑,流光的喉咙却依然制于他手,渐渐收紧,满目恨意。 “若不是芙荼护你,你早已魂飞魄散一百回了,羞辱本君之仇,你真当本君会忘!” 仙力被压制在经脉中运行不畅,丹田发热神识发痛,这是想杀了她啊!流光死不认输,咬破舌尖将小斧头往空中一抛,背后倏地现出一道柔和的白光,巨斧在白光中缓缓现形。 冥府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看到阴空中现出异象。那是一柄斧头的虚影,宽约两丈,斧顶直入阴云,金色斧身金色手柄,上刻古老花纹,利刃泛着幽光,巨大而壮观。转动时发出嗡嗡作响声,犀利却不刺耳。 司阴仰着头露出痴迷眼神:“开天斧,终于有幸再见神兵风采。” 孟婆着急:“还不快去帮忙,那疯子打不过君上,这是要祭神器毁了冥府啊!” 她说得没错,流光向来对待打架就是这么疯狂......认真,尤其在对方想捏碎她神魂的情况下,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 师孑制得住她却制不住自带神性的开天斧,其随主人心意运转,平时只是个趁手的武器,一旦流光动了杀念,它就会展露神威,以破开混沌之力劈下去。 会把冥府劈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流光自己也不知道。她很少真正想要过谁的命,太上皇算一个,可那时她被神魄控制,根本不记得祭器,若真祭了出来,老头不用劈,当场就毙命。 师孑看了旋转在她头顶的开天斧一眼,阴森道:“你胆子真的很大,很大。” 流光硬着舌根挤出冷笑:“芙荼教我的,修行,就是要胆子大,不破不立!” 师孑愣怔刹那,手指又用三分力:“好,就看看你劈不劈得下来。” 上仙磅礴气势压进流光体内,她拼尽全力抵抗,大叫一声:“阿钝,给我灭了这阴曹......” 嘭的巨响截断了她最后两个字,手指一松,师孑噗地吐出一口黑血,捂着胸口倒退两步。白影如射入这黑暗宫殿里的一束光,明亮,极速,落在流光身前,同时抚上她的天灵。 杀念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巨斧异象虚晃了两下,渐渐隐没在阴空中,大地不再抖动,忘川河又恢复了死水一般的状态,赶到殿外的司阴等人,却连门都进不去。 “除了闯祸,你还会做些什么?” 清凉感浸入全身,经脉舒展,仙力迅速平复。看清来人,流光愤怒全消,委屈感却放大到淹没身心,瘪嘴带着哭腔道:“圣君,你来的正好,我没闯祸,是他欺负我!” 白衣圣君眉目平静,没有回头去看师孑一眼,道:“以心头血祭出开天斧,你是拼着打回原形也要毁了冥界么?” 流光可不后悔,理直气壮:“他都要杀我了,我难道不还击?圣君你不知道,我好言好语跟他商量点事,不答应就算了,他突然出手袭击于我,想置我于死地!打回原形和死在这个臭尸鳖手里,你说我怎么选!” 师孑敛去眼中阴霾,擦了擦嘴角的血,躬身道:“凤玄圣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多谢圣君出手,阻流光行凶,化解冥府危难。” 被按着头也挡不住流光大怒:“哎呀你个颠倒黑白的小尸鳖,明明是你行凶在先!” 凤玄直消去了流光体内全部恶念躁意,才放下手,缓缓转身,清冷地扫了师孑一眼:“流光受罚事小,鬼界安危事大,望师大人抛却私怨谨记职责,勿再以冥府众生做饵。” 师孑原本就灰的脸色更灰了,垂着眼皮不作声。流光疑惑:“什么做饵?” 凤玄牵起她的手,又道:“流光乃本君属仙,管教一事就不劳烦师大人了。” 凉凉的手指被握在热热的手掌中,流光低头愣愣看了一会儿,向外抽了抽,只剩两根手指被他捏住,拉着她向外走去。 师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咽下一口浊气。他没有解释自己并非想拿冥府做饵,实在是恨流光恨之入骨,那一刻真的想杀了她。可是圣君说得也没错,若那疯子拼死劈下一斧,冥界小鬼都将万劫不复。 第159页 差一点就犯下弥天大错,师孑握紧拳头,这混不吝的烂石头,跟着芙荼备受宠爱,芙荼走了又得凤玄青眼,到底有什么好!论资历,他在芙荼身边呆得更久,为何最后连一个道别都得不到! 第68章 弥补遗憾 “再妄为一次,本君即刻将你送返九重天。” “是。” 无视王殿外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凤玄和流光走在酆都鬼街上,手早已松开,教训了一句后,两人没再说话。城门就在不远处,流光的步子越走越慢,落下半个身位。 “圣君,我暂时不能回去,犰离所托尚未完成,回去我难以交待。” 凤玄回头:“是难以交待,还是贪图小帝君一诺?” 流光心里憋闷得紧:“诺不诺的且不说,我答应了犰离的事,做不到岂不让人小看?以前我只知师孑对我有些意见,没想到他怨恨如此之深,今日我离开冥界,再想进来恐怕不容易了。” 差点与冥府玉石俱焚,冷静下来的流光没有像以往那样将错怪在别人身上,一味为自己开脱,而是恹恹的,说话也有气无力。 凤玄看着她玉白的脖颈上三只黑指印:“你与师孑怎会结怨至此?” 流光沉默片刻,道:“我应承过上神不能说。简而言之就是我发现他挺讨厌的,下来打了他一顿,也...羞辱了他几句。” 凤玄隐隐有些明白了,能让他那个不羁的姐姐下令守口如瓶的事,想必与仙格有关。以前他姐弟二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师孑就在芙荼身边,无声无息,存在感极淡。分府而居后,芙荼曾找过他,想让师孑跟着他,可那时他闭关潜心修炼,连个仙侍都不愿留。芙荼作罢,抱怨了一句,小尸鳖挺烦人的。 烦却不曾驱逐,这不像芙荼的个性,除非那人分寸拿捏得极好,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 流光视芙荼为至亲之人,一直对她怀有强烈的占有欲,八成是发现师孑有什么不堪心思,气不过捅开了这事。 “所以,你想让本君帮你去教训他?” 流光摇头:“圣君说笑,我哪能连累您,您今日救我性命,阻我犯下大错,我已经感激不尽。算了,先去找找人,找到了再说吧。” 凤玄没说什么,两人继续沿着鬼街前行,流光渐渐又落后半个身位,几次想问他怎么又能在紧要关头及时出现,是担心她惹事还是担心她出事?犹豫又犹豫,还是没问出口。垂眼望着他负在身后的宽袖,搓了搓被他拉过的手指头,感觉指尖有点痒丝丝的。 司阴接了小鬼回禀,立即报于冥君,那二位没有离开冥界,正在酆都城里挨家挨户地打听绮珊下落呢。 师孑坐在王椅上面无表情威严如常,实则神魂不稳,气血逆行。生受了金仙一掌,差点震碎他的心脉,没有一年半载缓不过来。竟使了那么大力气,是怕烂石头死在他手里吗?现在还带着烂石头找人去了,好啊,慢慢找,找到了最好带出冥界,保证无人阻拦。只是干扰轮回秩序的罪名,大罗金仙也担待不起吧! “随他们去。”他烦躁地往后一靠,挥挥手让司阴退下,心中邪火又烧了起来。自从该死的流光化形,上神眼里就没别人了,每天把她挂在嘴边,夸得跟朵花儿一样。是,他承认烂石头天资过人,修行速度无人能及,但也没必要天天夸日日宠吧?把她宠得不知斤两,不分尊卑,到处惹是生非,要不是看在上神的面子上,九重天想弄死流光的绝不止他一人。 师孑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他觉得他再也无法为受过的羞辱找到报仇的机会了。芙荼走了,凤玄接手了,烂石头又可以在别人的庇护下称王称霸无法无天了。同为非人族,他尸鳖成仙的一路是多么艰难,为了得到芙荼一个夸奖一个微笑,甚至一句话都能拼尽全力,而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在流光那儿却唾手可得,他嫉妒,失望,心魔丛生! 流光在小鬼聚居地打听了许久,终于找到绮珊所在,就住在城北柳滩上的一棵柳树里。城内能住上房子的小鬼都是非富即贵,身携大批陪葬供奉,说不准几时就要去投胎,这些富鬼花起钱来毫不手软,住高房大屋,吃元宝蜡烛,务必让自己在转世之前也能过得舒坦。而穷鬼们就只能窝居在柳树里,干瞪眼熬日子。 绮珊生前是个修士,亲缘早断,死后连个烧纸钱的人也不会有,流光敲响树干的时候,她正如往常一样躲在树里哭。哭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就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冤屈,修了道还是逃不了草芥般的命运。 听见声音伸头一看,是两个陌生男女,男的银发白衫,皎如玉树,女的眉目似画,仙姿佚貌,那容颜,那气质,一看就不是他们柳树滩的鬼,比起生前师门里的各式美人还要美上十分。 绮珊呆怔:“两位找谁?” “你是绮珊?” “是。” “生前在灵修界合欢宗修行的绮珊?” “是。” “你是怎么死的?” “被师门宗主打死的。” 绮珊有问必答,她以为这二位是来核实身份的鬼差大人。刚下来那天,邻居告诉她这棵树可以住,上一个暂居者投胎去了。她好奇多问了两句,连着两次大轮回日没排到期的邻居知无不言,详细跟她说了投胎流程,其中一条就是核实身份。 “她为什么要打死你?” 第160页 提起伤心事,绮珊又茫然又难过:“小女子不知啊,宗主吩咐我待了几日客,后将我招去,问我可曾看见什么,我照实说了,宗主便一掌拍死了我。” 流光也很茫然:“你看见什么了?” 绮珊迟疑,后又想到自己已经死了,对鬼差大人不该隐瞒,便道:“那位客人是个妖怪,我看见了他的尾巴,还有鱼鳞呢。” 流光奇怪地看了一眼凤玄,犰离在灵修界现过原形?不应该啊! 凤玄淡道:“他说他喝了不该喝的东西。” 于是流光又问:“你们给他喝什么了?” “酒啊,就是平常的梅子酒。” “酒里下了毒?” 绮珊连连摇头:“梅子酒是小女子亲摘亲酿,也是亲手装壶的,宗主说那位是贵客,我哪敢下毒。何况客人在宗内多日,喝了不止一次,绝无问题的。” 她和凤玄在天机宗呆了十日,犰离就在合欢宗玩了十日,若无外力影响,他为何会现出原形,还狂性大发杀了凡人呢? “你把那位客人到了合欢宗之后吃喝了什么,玩了什么,跟你说过什么,宗主又交代了你什么,细细说来。” 随着绮珊巨细无遗的讲述,流光的脸色越来越古怪,听完了从进门到绮珊死前犰离的全部动向,她再次看向凤玄:“若合欢宗不起歹心,也不会招来横祸,杀人的事不能全怪犰离,不如让瑞卿回去替他说说情。” “你确定他是因为内丹被觊觎才发了狂性?” 流光尴尬笑了笑:“不全是吧,内丹是一方面,还有就是......绮珊被杀了他不开心。” 合欢宗主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派了千娇百媚的绮珊去陪犰离玩耍,打得是吸元阳的鬼主意。绮珊修的就是合欢道,做这种事驾轻就熟,她负责破开口子,将男子留在宗内再也不能离开,师姐师尊宗主们便都能享用,至死方休。宗内行事一贯如此,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犰离没有春心,只有玩心,多般手段使出也不见他动邪念,她自认对犰离没有吸引力,禀告宗主换个师姐去试试,哪知犰离喜熟不喜生,不要别人。她只好又陪玩几日,直到那天在温泉中惊见妖身。 她骇不能抑,不顾礼数逃出温泉,被宗主带去问话,她说见了大妖,再不敢去了,宗主并不意外,只说她是个没用的东西,一巴掌拍死了她。 绮珊死后还是委屈,她从来没伺候过妖,更不知要如何吸取妖的元阳,那一刻她甚至怀疑自己会被犰离反吸,当然害怕,当然逃跑,她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凤玄的目光平静无波,听完了就算,似乎不想对这事发表看法。流光默默琢磨了一会儿,对绮珊道:“他并不想杀你,相反,在你死后,他还替你报了仇。” 绮珊不知鬼差大人怎知后续,不敢相信:“为什么?” 流光眨巴眼:“你说呢?” 一个专修此道,不知历经多少艳事的女子问她为什么,还一脸懵懂无知的表情,让流光不禁觉得她脑子有病,怪不得到死都只是个最低阶的练气弟子。 绮珊神情渐渐有了变化,她皱皱眉眼:“不可能,不怕污了二位大人的耳朵,小女子就差霸王硬上弓了,他根本对我毫无兴趣。” 流光反问:“难道只有让你吸了元阳,才叫喜欢你?” “让吸不一定喜欢,但不让吸就一定不喜欢,这是我们宗主说的。” 流光脸颊止不住地抽抽,不是绮珊脑子有病,是整个合欢宗脑子都有病,而且绮珊这傻乎乎的样子和犰离那愣头青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问完了话,流光道:“走吧。” 两人转身,绮珊急问:“敢问二位鬼差大人,小女子是不是快要去投胎了?” 流光回头:“不要急,我一阵再来看你。” 绮珊不解其意,呆呆飘在树前看二人远去。 出了柳树滩,流光还是没往城门去,又回到了王殿前的那条鬼街,来来回回溜达了好几遭,对躲藏在暗处的几双眼睛视而不见。 凤玄见她愁眉苦脸,道:“不回去?” 流光深深吸了一口阴气,“圣君,我不怕犰离小看我,但如果没能留住绮珊与他再见一面,他定会遗憾。” 凤玄微微失笑:“你什么时候会在乎别人的遗憾了?” “从灵修界回来之后,”流光坦言,“我发现好多人都有遗憾,失去至宝遗憾,失去挚爱遗憾,必须取舍遗憾,不能告别,也遗憾。如果能帮人弥补遗憾,我就会得到功德。” 凤玄嘴角翘起弧度,流光进步神速,不但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功德得以入体,她也越来越像个人了。 “所以,你还想做什么?” 冥君师孑接到下属的回报后,也想问流光,你还想做什么?难不成有了靠山就敢返回头报仇了?修为越高,制肘越多,凤玄若想早日飞升,此时断不能行差踏错。 他说不见。下属说流光仙君表示请君上放心,圣君不会进入王殿,她也不是来报仇的,而是有些话想告诉君上。 威胁?讽刺?挖苦?师孑息怒又起,仍说不见。下属不走,又道流光仙君猜到君上会拒绝,说君上还是听听比较好,话乃上神临别留言。 师孑:......该死的烂石头! 王座之上面沉如水的男人盯着殿中笑意盈盈的女子,觉得刺眼极了,好像之前的生死冲突不曾发生过一样,还笑得出来! 第161页 “你怎么还不走?想让本君滞留鬼魂,绝无可能!”先断了她的念想,有人撑腰了不起啊,敢在冥府地界撒野,圣君也照样告! 流光不在意他的态度,忽然双手抱拳,给师孑躬身施了一礼。 师孑一愣:“这是干什么?” “这一礼,是为了我早前逼你下跪的错,给你赔罪,那时我不懂事,请师大人见谅。” 师孑倏地挺直了背。好歹是旧相识,流光是什么德行,师孑一清二楚。狠辣无情,狗仗人势,无恶不作,十几万年来只频频闻她作孽闯祸,还从没听说她给谁赔过罪呢!屠了天帝近亲西宿龙君都没赔罪,怎么会因为折辱过自己而赔罪? 以前有芙荼,现在有凤玄,她不需要赔罪啊!这是阴谋吧? 师孑哪怕受了伤还是蓄起威压,暗暗提气,警惕地盯着她:“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一揖之后,流光再次抱拳躬身:“没耍花招,真心的。这一礼,是为今日我动了杀念,不顾冥府众生,祭出开天斧打算同归于尽的错误想法,给冥君大人赔罪。” 师孑毛骨悚然:“你...你...” 紧接着第三揖又来了,流光躬身下去,许久没有起来,低声道:“这一礼,是为我因为讨厌师大人,而没有转告当年上神飞升时留给你的话,赔罪!” 师孑大惊:“你说什么,上神给我留了话?” “是。” “什么话?” 流光直起身,慢吞吞道:“师大人能原谅我过往所为吗?” “你先说上神给我留了什么话。” “你先说能不能原谅我。” 做都做过了,不原谅又能怎样?师孑心神不宁,不耐烦地摆手:“不跟你计较,快说。” “那......能不能帮忙多留绮珊几天?” 师孑一拍扶手站了起来,脸色黑如锅底,吼道:“得寸进尺!故意用上神留言来哄骗本君,其实根本没有对么?你还是在耍花招!流光,太可恶了,当真以为有凤玄在,本君就奈何不得你?” “上神说,师孑心不坏,你不要总与他过不去......” 师孑噎住:“什...什么?” 流光瞥他一眼:“他以尸鳖之身修炼成仙吃了很多苦,道心坚定,你要向他学习......” 师孑跌坐在椅子上:“上神真这么说?” “还有......” “还有什么?”他急切起来。 “关于那个留影石的事。” 师孑僵直,半晌不能动弹,口舌也不利索了:“你说...说。” 流光抿嘴一笑:“师大人,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性子,四海六界八荒,你是第一个能让我赔礼道歉的人,做到这一步对我来说,难,很难。进来之前我还在想,犰离的事又关我屁事?我为何要为了他来向我讨厌的人低头弯腰。” 师孑稍微松驰了些,冷哼:“那你还来?” “进来之后,我看见你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殿中,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心里又释然了些。我不是为了达成目的而道歉,而是为了弥补遗憾道歉,我不希望有一天我飞升了,见到上神,她问起仙府故人,问我有没有跟你过不去啊,有没有向你学习啊,我不能给出她满意的答案。” 师孑又像还有呼吸那样吸了一口气,沉默。 “这是我的遗憾,同样,我也想解决犰离的遗憾。他上九重天受罚去了,临走记挂着那个女子,不惜发心魔誓允我一诺,我想他一定有话要跟她说吧,若人不在了,他该有多遗憾啊。就像你,师大人,上神走了,你连她最后的教诲都没听到,多遗憾啊!” 师孑喃喃:“遗憾。” “所以,请你帮小帝君免除遗憾,作为交换和我的赔礼,我帮你解除心魔,让你有机会飞升成神,与上神再见。” 师孑久久不语,目光涣散了好长时间才重新凝聚在流光身上,道:“你这个,狡猾无耻的烂石头!” 流光差点绷不住温良的表情,开天斧蠢蠢欲动。 第69章 你拉着吧 什么天条秩序原则,在上神留言面前一文不值,早知道提起上神这么管用,她何必做小伏低委屈自己? 还是很讨厌师孑,就比讨厌玉珑的程度轻一点点,但讨厌之余也有点小同情,毕竟他从头至尾都在卑微的单相思。 “当年我在杂料库里翻到了留影石,听完之后认为你冒犯了上神,很生气就下来找了你麻烦,并非上神主动告知于我的。” 师孑手指紧紧扣住扶手,声音难掩伤痛:“她...扔进了杂料库?” 流光哼了一声:“我回九重天之后她骂了我一顿,要我发誓从此不能再提此事,也不许再找你麻烦。后来我又去杂料库,发现那留影石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被别人拿走了?”师孑很紧张。 “谁敢不经上神同意私进杂料库?”流光得意地挑挑眉,“我除外。当然是被她自己又捡回去了啊,事关冥君大人你的尊严,名声,她自不会随意处置。要我说,上神还是很关心你的。” 就像关心暮雪莲池她们一样,面子情。 师孑听到这句话,神情缓和,脊背松弛,眼角微微泛红:“是,我知道。” 看他这副快被融化了的样子,流光暗自不爽,忍不住刺道:“跟我比差得多。” 师孑没有生气,反而嗤笑了一声:“不开窍的石头,本君何需与你作比,你懂什么?” 第162页 流光哈哈:“你不稀得与我比,就是看上神对我好不开心嘛,嘴硬!行了,上神关于你的留言就那两句,我全告诉你了,没有隐瞒,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心魔吧。” 师孑斜她一眼:“本君没有心魔,目的达成,你可以走了。” 如果不是想试试能不能得到功德,当我愿意在这儿跟你废话?流光背着手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悠闲踱步:“圣君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要向你赔罪,就要赔得彻底。当初若只是上神对你冷淡,你或许会难过,但不至于郁结于心,正因为我...那个冲动了些,致使你误会上神外传此事,又被你最嫉妒的人羞辱,这才生了心魔。” 师孑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谁告诉你我嫉妒你?” 流光理所当然:“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仙府里难道还有谁不嫉妒我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吗?” 师孑无言以对。 “方才在殿外,我向圣君请教过了,他说你已达上仙中阶顶峰,迟迟不能突破高阶,便是心境出了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一个仙人下凡授道的故事。” 真仙修为的人来指导上仙突破,也是前所未有的荒唐了,师孑压根不当回事,很想安静一会儿,细细消化琢磨那两句提到了他,但严格说来并不是给他的留言。可流光不肯走,兀自叨叨个不停,他初始没认真听,听着听着就凝了神。 故事说完,他极力抑制着心底的酸楚,冷漠道:“告诉我这些,何意?” 流光见他骤然绷紧的表情就知道他找错了重点,呵呵一笑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想再次羞辱你,上神宁愿爱恋一个凡间男子,都不肯多看你一眼?” 师孑口气硬邦邦:“那是上神的事,你我无权置喙。” 流光撇嘴:“吃醋的男人真可怕,嘴上冠冕堂皇,心里恐怕恨不得剐了情敌。” 师孑起身,送客的话也不说一句,步下高阶,视流光而不见,转身向最黑暗的殿堂深处走去。 “师大人,我说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两层含义,第一,上神心中只有大道,为了成神,她可以舍弃一切,你算什么,玉珑算什么,我,又算什么?你嫉妒玉珑,可是他至死至灭也未能等来她的再见一面;你嫉妒我,又可知相亲越深,分别越痛的道理?” 师孑停下脚步,听着背后人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羡慕你的克制她的疏离呢?上神飞升两千年,我孤苦无依被迫历劫,尝尽人情冷暖,有时候竟会恨她,若不是她待我太好,遭受落差时我就不会那么难过。” 师孑回过身来,看着流光怅然的模样,沉下肩膀,道:“她能飞升成神,我们应该为她高兴。修行之路,终究是一个人的路,无人能陪你走完全程。” 流光点点头:“我知道,圣君也是这么说的,我不需要有人陪我走完全程,但是我可以记挂着一人走完全程。” 师孑一愣,听她又道:“各人道心不同,有人想得到超脱长生,有人想探寻天道奥秘,我以前不知自己的道心是什么,对成神也并无兴趣,修炼只是为了让芙荼高兴,想成为像她一样强大的人。但是现在我渐渐有点明白了,我的道心就是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她飞去哪里,我也要努力飞去哪里。” “芙荼是你的道心?”师孑低语,若有所思。 “应该说,感恩是我的道心。”流光耸耸肩,“没有她慧眼识珠,我今日仍然是一块石头,心都是她给的,追随她的足迹,是我应当应分的事。” 师孑沉默了很久,叹道:“本君竟不如你,小石头开窍了。” 从烂石头到小石头,称谓变化让流光莞尔一笑:“师大人,你可千万别被我感动了,感恩只是其一,其二则是因为我怕上神在天外天又有了新宠,等我上去就没了位置,只能像你眼巴巴嫉妒着我一样嫉妒别人,一想到这个我浑身难受,修行起来就特别有劲。” 师孑:...... “所以刚才那个故事的第二层含义就在这里,玉珑已经烟消云散,我又只是个还在苦苦寻求突破的真仙,眼下看来,我的竞争对手中能最快飞到上神身边的人,除了她亲弟弟凤玄圣君,就是你了。但你困于心境,放不下芥蒂,一天到晚在嫉妒,吃醋,求而不得中打转,总有一天会被我追上。” 流光奸诈地笑:“若让我先一步飞升,我不怕明着告诉你,你连她洞府的门都进不去!毕竟你也知道,我最会告状,最会吹耳边风了。” 师孑:......明明知道流光是在激励他摆脱心魔,用心良苦,听着怎么就那么不顺耳呢?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小真仙,哪来那么大自信!” 冥君一笑,冥府的天都亮了,司阴望着空中由黑转灰的阴云,喃喃自语:“那祸害能哄得君上开心?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流光发觉身周压抑郁闷的气场一扫而空,趁着师孑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厚脸皮又提了几个小要求,他不假思索,全都答应了。 走出王殿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只不过费了点口水,师孑的态度前后变化就如此之大,看她的眼神竟然带了几分如芙荼般纵容的意味。 没有打服,却被她说服了,这不符合流光的行事风格啊。 去与绮珊说了一声,让她安心住着,暂不能轮回也不要着急,等有人来见过她后再去不迟。绮珊问:“是那位球公子吗?” 第163页 流光道:“你害怕他?” 绮珊苦笑着摇摇头:“小女子已是鬼身,还怕什么呢,他若有话想说,我洗耳恭听。” 一件大事办妥,流光凤玄离开了酆都,前往判官殿。一路上流光将她和师孑的对话复述了两遍,问凤玄:“我都做好了他会刁难我的准备,没想到居然说动了他,不仅同意留下绮珊,还允许我去查看佟家人的去向,还答应不究阎妹失职过错。跟做梦一样,这还是那个小肚鸡肠阴郁记仇的师孑吗?我说得乱七八糟的,他也能听得进去!” 凤玄轻笑:“你小看师孑了,若无一颗悲天悯人胸怀大爱的心,他又怎能做好冥君?记仇是你对他的刻板印象,倘若他真记仇,这万年来你如何能安然无恙?这千年来,你的神魄从他手中轮回,又如何能安然无恙?因为有心,所以他能感受到你的诚意,不管说了什么,只要你真心想帮他的忙,他自然听得进去。” “哦,是我狭隘了。” 流光不喜欢师孑,肯说服他的动机也是为了功德,但当她走进黑乎乎的大殿,看见那个沉于无边孤寂的人,多少还是起了些恻隐之心。 小尸鳖又能有什么坏心呢?他不过虔诚地爱着一个人罢了,没有回应,也没有伤害,没有得到,便不再打搅。算来算去,自己当初的行为似乎更坏一点。 歉疚一起,流光就开始后悔道歉过于敷衍了,一拍脑门:“哎,刚才忘了替你也道个歉,虽然他没说,但我看你把他打得不轻,强撑着力气跟我说话呢。” “打他是因为他该打。”凤玄没有道歉的意思,“身为上仙,他应有控制心魔的能力,纵然你激他过甚,他也不该把冥府置于危地,公私不分,本君只是打醒他罢了。” 一时夸一时贬,流光对师孑的感观也随着忽高忽低,这一会儿又觉得圣君说的有理。要不是圣君来了,她就要被捏碎了呢,开天斧就要大发神威了呢,地府就要炸了呢,你一当王的那么冲动,不打你打谁? 第一次感觉圣君挺负责任的,阻她犯错,耐心教导,陪她感悟,更救她于水火,总能在关键时候给她关键帮助。和芙荼的教养方式大相径庭,一个平时散养,但爱宠爱夸爱护短,说教起来也是没完没了;一个时刻盯梢,但废话不多,适当引导,给了她更多自由领悟的时间。 哪一种方式更喜欢?流光认为都不错。她和犰离一样,走过快乐的年少轻狂期,也该进入清醒认识自己,摆正位置,奋发向上的时候了。 在恰当的时间遇到了恰当的人,她觉得自己真是块幸运的石头。 看着前方以本体神魂下界的凤玄,如瀑般银白色的长发,宽袖垂于身侧一晃一晃,白衫飘逸,风华无双,在一众贼眉鼠眼灰头土脸的小鬼群中显得那么特别。微微失神片刻,她绽开灿烂笑容,急走两步追上去,从那宽袖下探进手,一把握住了凤玄的手。 感觉他手臂一震,流光笑道:“圣君,谢谢你来。有你在,什么事都能得到圆满解决,若只我一人,不定又要闯出祸了。” 凤玄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放手。” 流光握得紧紧的,温热触感十分舒适,“先前你还拉了我呢,那会儿我差点被师孑掐死,你一拉我神魂立刻稳住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放手。” “不放,沾一沾大罗金仙的仙气,有助于我早日升阶。” “胡说八道,放手!” “让我拉一会儿又怎么了,圣君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你拉我就可以,我拉你就不行,这是什么道理?说起来我们同床共枕不知多少回了呢,现在连拉个手都不让了,没天理!” “......那是神魄。” “神魄就是本人啊,不是你说的吗?魂魄一体,神魂是你,神魄也是你,跟别人摆你的金仙架子我能理解,跟我就没这个必要了吧?九世你都很喜欢拉我手的,还喜欢抱我,亲......” “你拉着吧,不要再说话了。” 凤玄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拢起来过,被迫且僵硬的被她握着。流光可不管他僵硬不僵硬,从被他拉出王殿起,她就对金仙手掌那奇特陌生的触感产生了浓厚兴趣。和转世们第一次牵手的感觉不记得了,能记得的只有他们深情凝视的眼神,和她羞怯的欲拒还迎。 欲拒为什么还迎?迎了为什么还羞怯?流光继而想起了更多羞怯和欲拒还迎的场景,瞅了瞅凤玄的肩膀和胸膛,她越靠越近。 凤玄察觉:“放肆。” 流光放肆地抱上他的胳膊,呵呵笑,“我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光知道有意思,不知有意思在哪里,圣君给我解惑?” 凤玄甩手,用了力气,将流光震出三步开外,面无表情道:“判官殿到了。” 不放心的司阴鬼鬼祟祟跟着两人,直跟到他们出了判官殿,去和阎妹道别,送了她一瓶丹药,终于离开冥界后,又去王殿向师孑回报。 师孑听说他俩牵了一路的手,流光还黏黏糊糊去抱圣君的胳膊,感慨道:“这就是运道,羡慕不来,圣君和上神一样,把她当女儿养了。” 司阴脸色复杂,不知怎么跟君上解释那两人之间的微妙感觉,反正不是您想的那样。 暗红界口封闭,身魂合一,流光在明昭阁里睁开眼睛,数不清的金色光点悠悠飘来,自然而流畅地没入她身,脖颈上受神魂影响刚生出的一点刺痛,都被金光抚平,她又有了在碧幽泉里浸泡的感觉,舒适,滋润,轻松,杂念全消。 第164页 这感觉持续了很长时间,流光不再像第一次那般欣喜若狂,她沉心回顾着冥界游,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帮助了别人什么,自己又得到什么,渐渐入定,神识进入虚无状态。 这一定就定了三十七天,比以往都长,卫潮几次想去敲门,又怕打扰到她,只好在门外焦躁地等待。 待她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门,他还没说话,流光就制止了他,先去前院给佟家人上香。 一百一十五人含冤而亡,全数进了枉死城。时至今日,靖宁靖林兄弟俩和部分小辈已押够阳寿,转世投胎,去处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是和顺殷实之家。有人挡风遮雨,有人悉心教导,个个体健貌端,无先天缺陷,这已经是地府能做到的最好安排,将来的人生路走成什么样,端看他们自己。 剩下的佟家鬼流光没有去看,也没有打听转世者的下落,重新为人,他们已经和她没有关系,能守护的,只有这些牌位了。 祭拜完毕,卫潮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姑娘,穹关打起来了,狄人夜袭,打掉两个关隘后四万大军压境。凌云海大人受了伤,现只有三个副将领八千兵马抵挡,飞鸽刚送出消息,皇上增兵怕来不及。很多人都出城了,我们要不要也避一避?” 流光皱眉:“八千兵马?我怎么记得穹关守军向来都是三万呢?” “不久前西边的卑野人不满岁贡数量,闹得厉害,北边的卜勃人又频频抢劫关内百姓,还杀了人。皇上派谢栋将军平乱,并从最安稳的穹关调兵支援,哪知道那边刚稳下来,狄人就大动了。” 流光眯了眯眼:“像不像商量好的?” 卫潮点头:“像。” 流光笑了:“我爹在世时常说,打天下打天下,天下就是打出来的,想增扩大燕版图,这是个好机会,看看皇帝能不能把握住了!我不走,全城百姓走光了,大将军府也不会走的。” 懒洋洋的一句话让卫潮心潮激荡:“姑娘说的是。” 第70章 你不是人 打仗这种事,流光有经验,她造过反,领过军,抢过粮草,夺过城池,阴过对手,也被对手阴过,大仗小战不知打了多少场,死里逃生很多次。 那两世,为了被逼到不得不造反,却含恨而终的父亲,为了一身热血给朝廷,一腔深情给了她的将军,以女子之身披甲上阵。费尽心机收拢手下,身先士卒奋不顾命,刻苦得让她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唏嘘。 凡间战事惨烈,生命的轻贱脆弱肉眼可见,鲜血,断肢,挣扎,惨叫充斥沙场,一场仗打下来,尸横遍野,空气中的血腥铁锈气息半月不散。她还记得她第一次亲手杀人,凶狠残酷,毫不留情,但回到驻地无人时,却狂呕了大半天。 在仙魔战场上永远不会看见近身肉搏的场景,法力法器对抗,仙气魔气交缠,死亡即刻消散,连受伤吐血都克制得很。打完之后,战场上干干净净,一具尸体也看不见。 对比凡战,她突然生出一点感悟,为何升阶必须历劫?因为她站得太高,活得太纯,从没进入过弱者的世界,从不知道蝼蚁们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可以厮杀得多么残忍。 感觉到神魄的躁动,她摸了摸心脏位置,微微一笑,重振声威?如你所愿。 黄大人留了一千守军,其余兵丁都被送往穹关,另派人征兵,城内包括下面的县乡,各家各户凡有青壮年男子的至少出一人,有经验的归田老兵更好。多亏了凌云海一直坚持不懈建设关防,穹关最后一道防线目前还能顶得住几日,但兵力悬殊过大,如果援兵迟迟不来,一旦关口破了,渝城也保不住。 京城飞书接二连三送达,无一不是老太爷写来劝说流光出城避难的。打十个见识过了,打百个也见识过了,但几万敌军可不是闹着玩,孙子们担心极了,趁着穹关未破,祖母抓紧离开吧。 流光让卫潮回了一封信,只有俩字:放心。 又一年年关到了,可渝城百姓没有过年的心思,有点门路的纷纷拖家带口往北方逃去,没门路的天天围在郡衙门口听人读战报。听到对峙状态,还能安稳一阵,听到破了两关,便骚乱不止,哭啼声声。 黄大人焦头烂额,他很想瞒着百姓,可公布战况是大燕律所定,尤其是边关,尤其是战事吃紧时,百姓有权选择留下来送死,还是离城逃生。但大燕律同时也写明,战时离城的百姓,房屋耕地等不动产将收归朝廷,除去户籍。有朝一日想回故土,衙门还要收取数额较大的罚银。 这也挡不住人的求生心切,短短几日内,渝城有名有姓的富贵人家走了一半,还有一半正在收拾行李。贫民中也有不少离开的,为了躲避征兵。 渝城安稳太多年了,大将军府曾把一切外族骚乱都挡在了关外。百姓不知佟家的武将们是怎么打仗的,但他们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几十年来郡衙战报上公布的都只有好消息。 佟家灭门的头两年,他们惴惴不安过,但皇帝很快向渝城增了兵,先后派遣两位将军前来镇守。许是大将军府威名尚存,以前又把狄族人打得伤了元气,故而一直老实得很。 转眼十一年过去,在百姓看不到的地方,很多事情都在发生改变。守关都尉革职又复职,皇位更替,大将军府平反,却只剩了一个弱女子撑门庭。 佟家早已不是当年的佟家,而狄人向往大燕这块肥肉的狼子野心也从未淡化过。观察着,等待着,谋划着,在他们认为最好的时机,再次亮出尖牙利爪。 第165页 吞掉整个大燕的可能性不大,狄人这次出兵目的是夺下渝城。这里是平原,耕地肥沃,百姓富庶,比起狄族那崎岖的地势,密密的林子,困难的交通,建在山上的王城和稀少的可耕种土地好太多了。 凡人骨子里对土地的执念,和魔尊很像,再大也不嫌大,再多也不嫌多,死在芙荼手里的老魔尊就曾经说过,他的愿望是吞并六界,杀光所有神,仙,妖,人,新魔尊的愿望和他相同…… 有愿望是好的,妄想就不太好了。正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愿望,仙魔才会数十万,数百万年的对立下去。人与人之间也一样,贪欲不除,战争不息。 流光让卫潮打开了演武场旁边的一个小库房,里面存放着许多有历史的旧武器。无头的勾枪,破刃的大刀,断开的九节鞭,和锈迹斑斑的剑戟斧钺。库房最里面还有一间小屋,锁头也生了锈,她拉断链子,推开门,陈年老灰呛鼻子。 这个屋里只放了两样东西,一把供在架子上,足有半人长的车轮板斧,一个落满尘土的木箱。 打开木箱,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激烈,流光从里面拎出一副黑漆麻乌破旧不堪的盔甲,护胸上刀痕深深,护背烂了一个洞,皮带和腿甲也全是各种伤痕,劈,砍,刺,撞的都有。 流光看这盔甲实在有点丑,而且脏,而且烂,仿佛从脱下到收起就没有清洗维护过,甲边两侧都烂成了渣,手一摸扑簌簌掉灰。 她觉得丑,神魄不觉得,清晰感觉到佟惠容激动起来,胸口憋闷,鼻子发酸,一股热意直冲眼底。嘴里也不自觉喃喃:“八十多年了,爹的铠甲还在这里好好收着呢。” 卫潮在一旁不吭声,实则心情也很激动,他目不转睛盯着那盔甲,默默地想,竟是佟定邦大将军的战袍吗?看那上面的伤痕啊,一道道一块块刻满功勋,可以想象大将军昔年在战场上是多么英勇。 紧接着,流光就把盔甲扔给了他:“去照着这样式,给我做套一模一样的。” 本就老旧,这一扔啪哒哒又掉了两块甲片,卫潮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捧着:“姑娘,你是要......” “做大将军府该做的事。” 盔甲在制作中,流光又带着卫潮去了郡衙一趟,见路上百姓不多,无不行色匆匆愁眉苦脸,时有马车驮着人和行李去往城门方向。离城也是能理解的,钱财乃身外之物,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黄大人头发花白,官服穿得歪歪斜斜,官帽也不戴了,正在后堂跟郡丞研究征兵名册,听闻佟小姐求见,他烦躁地说:“八成又是来捐钱的,本官现在缺的不是钱,是兵!三日了,征来不足八百人,叫本官如何有脸往穹关送!” 流光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发牢骚,随意招呼一句,让郡丞去接待她。捐钱就收着,想离城也不需告知他了。 流光也不捐钱,也不离城,只说找黄大人有事,待他忙完再说。随后就在一旁坐下,姿态闲适地看着他像只困兽般咆哮。 黄大人催着郡丞继续征兵,许下了一人二十两的抚恤金,只要入营,钱就发放到家人手里,将来活着回来还能再拿二十两,死了八十两。 郡丞急匆匆跑出门,黄大人这才发现流光还没走,他皱眉:“佟小姐,本官实在无空与你闲话,若无要事,就请回吧。” 流光起身拦住他:“黄大人,既然你这么忙,我也就爽快说了,给我一道任令,我今日就赶赴穹关。” 黄大人愣住:“什么任令?” “你职权范围内最大的任令,是守城营的校尉吧?那我就当个校尉好了。” 黄大人脑子一团糨糊:“佟小姐你在说什么,本官怎么听不懂?” 流光翻了个白眼:“我堂堂大将军府后人,问你要个校尉职你都不给?难不成要我以平民身份去帮大燕打仗?” “呃......莫非是贵府的武卫有为国效命之心?那只管来衙门就好,本官会安排妥当的。” 流光啧啧:“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当上一城郡守的?我说半天你还没听懂?我,本人,佟昭,要去打仗!” 黄大人听懂了,同时陷入震惊:“你?你一个女子如何去?本官知道你武艺高强,但打仗不是比武,拼得是战术和人数,仅靠身手是赢不了的。” 流光被他气得没脾气了,压下拍死他的冲动,尽量平和道:“黄大人,狄人四万大军已经压境,随时可能猛攻,穹关最后一个关隘撑不了多久了。此时征招新兵,不经训练直接送上战场,不过是白白往里填人命罢了,你又何必为难百姓呢?” 她说着笑了一声:“你可知我今日出门时,看到一个女子在府外跪着烧香,说请大将军在天之灵保佑她的儿子能囫囵归来。大将军已经死那么多年,百姓一遇到战事,还是会想起他,不止是他,还有佟家历代将军,哪一个不曾为了渝城,为了大燕奋不顾身过?这份赫赫功绩,又怎能止于我手?” 黄大人目光闪烁,刚想张口,流光抬手制止:“不要说什么女子不能打仗,待狄人破城时,别说女子,就是孩子也得拿起刀来跟他们拼了。这是你死我活的事,若在这时候还存有偏见,那我只能说黄大人短视。如今我是佟家家主,大将军府唯一后人,有仗不去打,难道缩在府里等着狄人把府门上牌匾拆下来踩在脚底?死了都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第166页 黄大人被感动了,不愧是俊武世家后人,几句话显出铮铮铁骨。俗话说疾风知劲草,佟姑娘性格虽乖张了些,但这份源于大将军的忠义无畏的气度还是令人折服。 “好,好!佟姑娘愿去,本官不拦,打算带多少人,粮草由衙门出了。” “粮草不用你出,给我校尉令就可以了。” 黄大人结巴:“这个...临危授命倒不是不行,只是等佟姑娘回来,军职恐怕也延续不了。” “为什么?” “需上报兵部批定。” “那你就报啊,我给大燕打了胜仗,皇上敢不封我官?” 这还没打呢,大话就放出来了,黄大人讪笑:“以佟姑娘的身手,想必全身而退没问题,只是大燕历无女子封将尉的先例。” 流光也笑了:“其实我本可以直接去穹关,打完了事,也不稀罕什么校尉将军的,但是家里人不同意,大将军府总不能以后都成了个空名。” 黄大人又听不懂了,家里人?你家哪还有人?大将军府就剩你一个,不成空名难道还能重回武将之巅? 拿到了盖着官印的授令回到府里,赶制的盔甲做好。流光脱去绿裙,穿上短打修身黑衣,秦嬷嬷一边哭一边给她梳头戴甲,眼泪流到穿戴完毕还没流完。她知道劝不住,也没有多比划什么,只表示,早点回来,老奴等你。 神魂出窍了一刻,回头看自己穿盔甲的样子,个头没有将军那世的她高,气场也没有造反那世的她强,看起来有点傻不拉叽的。要不是佟惠容心心念念着传承,披父甲上阵,她才不穿这玩意儿。 卫潮卫澜和二十多名武卫都等在院中,人人都弄了一套盔甲穿上,买也好,借也好,现做也好,形状颜色全不统一,但佩上武器和严肃的神情,都显得杀气腾腾。 流光走出门愣了愣:“你们做什么?” 众武卫抱拳低头齐声道:“愿随佟校尉上阵杀敌!” 流光嘴角抽了抽:“呃...你们只是护卫又不是战士,打仗就别去了吧?” 卫潮越众而出:“姑娘在郡衙说得好,破城之时,女子孩子都需拼命,如今穹关岌岌渝城危矣,我等六尺男儿岂能躲在后方,当与狄人血战到底!” 众护卫:“血战到底,血战到底!” 流光:......有我在,血战不至于。她试探着道:“其实我一个人去就行。” 所有人都露出了“主子怎么能说这种昏话,把我们当什么了”的表情。秦嬷嬷和环儿大哭着扑上来:“姑娘不可以,不可以!” 卫潮又道:“属下绝不会让姑娘只身赴难,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誓死追随!” 流光没办法,一做盔甲就瞒不过府里的人。他们的任务就是守护她,照顾她,若甩掉他们独自上战场,他们要么追过去,要么以死谢罪,何必呢。 带着几十个累赘,想飞过去的打算也不成了,流光只好一挥手:“备马!都去!” 她没有耽误时间,准备好就出发,哪知有个人比她速度还快。大将军府卸掉门槛,大门缓缓打开时,外面突然响起了鞭炮声,把流光骑的高头大马吓得一撂蹄子。 “为佟将军送行!” 炮烟弥漫中,猛嚎了一嗓子的男人端着一杯酒走上前,举起酒杯道:“佟将军,请下马满饮此杯。” 流光看见了门口围了一些人,端酒的黄大人,郡丞,衙役,捕快,十几个百姓,铜锣巷里没有离城的邻居,甚至凌翱和凌熠熠也在其中。人不多,但气氛相当热烈。 她下了马,接过酒杯:“黄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我可还不是将军呢。” 黄大人激动地道:“佟姑娘走后,本官越想你的话越觉得心潮难平。你说得对,危急时刻哪里还有男女老幼之分,佟姑娘虽一介女流,却不辱先人之名,身先士卒亲赴沙场,这等大义忠骨,强威悍势当得起一声将军!本官为你送行,祝佟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身后衙门的人齐齐喊:“祝佟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邻居和路过聚集的百姓没有喊,看着她一身戎装,满眼不可思议,这个女子真的要去战场了?她会打仗吗? 流光咧嘴一笑:“好,待我归来,黄大人再请我喝一杯凯旋酒吧!” 她一饮而尽,将酒杯还回,冲人群抱了一拳,翻身上马。 凌熠熠突然挣开凌翱的手,冲上前两步,眼眶通红地望着她喊道:“佟姐姐,佟姐姐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求求你,把我爹带回来!” 流光瞥她一眼:“谁是你姐姐!” 凌熠熠抽泣:“佟...祖宗?” 流光噗嗤笑出声,扬开鞭子双腿一夹:“只要他没死,我一定把他带回来,出发!” 二十六个人,二十六匹马,出城放开速度,马蹄翻飞向穹关疾行。苦撑十日,守军已经撑到极限,每个武卫都恨不得再快些,早点与贼寇对上。他们也知道,二十六个人起不到多大作用,只能抱定必死的决心,支持姑娘做出的决定。 反正做暗卫同样危险,比起暗杀,夜斗,陷阱这些阴暗的死法,还不如死在卫国的战场上呢。 离开渝城范围,平坦的官道渐渐变成沙土路,从这里一直到关外,是很大一片荒地,中间还有两个小山包,没有人烟,植被稀少,道路崎岖,马儿跑不起来。 第167页 越过第一个山包,流光向几里开外的第二个山包上眯了眯眼,她眼力极好,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处立着一个人和一匹马。 银发又变作黑发,白衫也换作了黑甲,她在看着他,也知道他正在看着她。 流光催动马匹快行,举起手臂挥了挥,大叫:“圣...凌骞,你是在等我吗?” 那人不作声,直等到她骑到面前,才勾了勾手:“下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圣君切换神仙凡人真是自如,几日不见,一身威压又感觉不到了,流光下马跑过去:“你不是在京城吗?飞来之后才压制修为的?” 凤玄没有回答,而是道:“你想上战场可以,但需封印仙力,压制修为。” “为什么?” “对狄人不公平。” “......圣君你是不是傻了?他们是狄人,敌人!他们要公平,谁给燕人公平?” 凤玄静静地看着她:“你不是燕人,也不是狄人,你不是人。” 听着感觉有哪里不对,流光挠了挠额头:“你是在骂我吗?” 第71章 高人一等 对于流光不会使用仙力法术的保证,凤玄表示不可信,在战场上,面对几万敌军,前科累累的人一旦失去理智,孽果难以想象。 “我不会失去理智,狄人跟我又没仇,我只是站在大燕的立场上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佟家还有人,渝城依旧不好惹,赶紧滚回老家去就行了。” 凤玄沉默片刻,似乎有些话想说又难以启齿,半晌之后才道:“陈若君便是死于狄人之手。” 流光的脑子轰地炸了,脸色渐渐涨红,又慢慢惨白,嘴唇没了血色。这个名字仿佛是她心中的一个机关,开启一次痛彻心扉一次。 在她仇恨的目光射过来之前,凤玄握住了她的手。他封印了修为,不能再以仙力灌注,只是那么握着,用了点力气,任凭她大拇指指甲死死扣进手背。 “流光,冷静。”他轻轻地说,“你还没有完全融合神魄的感情,所以难以控制心绪,你想一想,如果在战场上狄人叫阵,辱及了佟家,把旧事当作功绩炫耀,打击燕兵士气,你真的可以保持理智吗?” 流光的手被他握得发白,那不容忽视的力道减轻了她瞬间上头的恨意,深呼吸几次让自己平静下来:“谨遵圣君之命。” 凤玄松开她,从腰封里摸出一瓶丹药,倒出一粒递给她:“服下去,仙力沉寂,丹田封锁,待你重回九重天时,我会替你解开。” 这不是封锁一时,是要她在人间再无动用法术的可能啊。流光犹豫了:“为什么要这么久?” 凤玄始终伸着手:“凌驾之心一日不除,你的历劫就永远不会成功。” 听不听懂都没有所谓,流光知道她不吃这药,圣君不会放她走。便召出小开天斧别在腰后,然后捏了玉色丹丸吞下,再不看凤玄一眼,转身向马匹走去。 身后传来清淡如风的叹息:“当年,陈枫也很内疚。” 流光脚步顿了顿,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知道,你内疚了一辈子,可我还是不能完全原谅你。 卫潮和卫澜在等待过程中对视了好几回,姑娘和凌骞低语,牵手,然后又一副闹别扭的样子,看起来真不对劲啊,打死凌骞的命令现在还要执行吗? 穹关是个小土城,城里没有百姓,只有士兵,没有商铺,只有军营。两头关卡,北边对着渝城,南边对着关外。关防土墙长达百里,历年来不断加厚加高,目前已接近城墙的高度,非云梯不能翻越。 敌军就驻扎在靠近穹关的一座荒山脚下,原本这座山也属于大燕,山北和山南各设了一个关隘,都被狄人攻破。 荒山到穹关中间有十里平原,近几日来,为了阻止狄人更进一步,双方已经在这处正面厮杀了好几回,八千守兵如今只剩三千不到,血腥味儿随风飘散,近关可闻。 这是一场做好了万全准备的夺关战斗,西北骚乱当然是有预谋的,渝城内外的兵力也早已算得一清二楚。调走了那么多人,此时再想撤兵回防,没有一个月回不来。一个月足够他们拿下渝城,而西北的骚乱还将继续,就看大燕皇帝怎么应付了。 他们这些外族兵不强马不壮,数百年来依附大燕而存,求和,上贡,早就受够了被掐住脖子的滋味。几族首领凑一块儿商量,要吃肥肉,一口绝对吃不下,只能采取团结蚕食的方式,你帮我拿下一城,我也帮你拿下一城,总有一天,大燕这片沃土将全部落入腹中。 流光赶到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士兵刚刚结束了又一场鸡蛋碰石头的送死之战,五百人出关,迎战对方三千人,死得还剩几十个撤回关内。狄人也不追击,看着他们逃跑哈哈大笑。这种看着燕人们一点点失去希望,一点点消耗殆尽的感觉真好,数百年被压着打的憋屈终于一扫而空。 流光将官府任令交给北卡的守兵,那脏兮兮的小兵看着她背后二十五,加上凤玄仅仅二十六个人,非常失望,再三确认:“只有这些吗?援军还没到渝城吗?” “快了,马上就到了,我只是先他们一步赶来的。”流光安慰他,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浑浊,眼睛好像突然开始老花,耳朵里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噪声嗡嗡作响。 丹药起作用了,她正在失去神仙的所有优势。 第168页 小兵开了关门,仿佛这时才发现了什么,惊讶道:“你是女子?怎么会有女子校尉?” 流光夺过任令,挥手让众人进关,翻身上马后,又弯腰拍了拍那小兵的脑袋:“没有女子哪有你?” 关内景象不说惨不忍睹也差不多了,到处都是受伤的士兵,压抑的哀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已经死了的人倒在路边。军医们都忙着救治活人,没人理会尸体,也没人多看这二十来个新进关的人一眼。 两千人还值得欢呼一下,二十多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三个守关副将死了一个,另两人昼夜不休,一边命人继续加固关墙,一边时刻盯着几十里外狄人的动静。只要他们动兵,这边就必须出关迎战,哪怕用死尸挡卡,也坚决不让他们靠近关口一步。 好在狄人一直没有发动总攻,钝刀子割肉似的一拨一拨过来挑衅,三千对七千,两千对六千,一千对五千,五百对三千,狄人次次压倒性胜利,主力军还没有动过,而燕兵越来越少。援兵再不来,他们真的撑不住了。 这时候别说一个校尉,就是来了个将军,大将军,只要没带人,穹关守兵都不想拿正眼去看,他们在为大燕拼命啊,谁还有空跟你客套。 于是没人理的流光一行只好自己找到中军府——由十几间土房子组成的凌云海日常办公场地。 凌云海就躺在其中一间简陋的屋子里,他在第一关口的敌袭中亲率士兵迎战,斩杀十数狄人后遭遇偷袭,右胸中了一箭,从山坡上滚下去,又摔伤左腿,昏迷几日将将苏醒,也是倒霉。 他的亲卫没认出这个穿了盔甲的女人就是当初踢翻都尉府大门的佟小姐,但认识凌骞,一见他就跪了下来:“属下护卫都尉不力,请大少爷责罚。” 凤玄扶起他走进屋,见凌云海正睁着一双牛眼瞪他:“你怎么来了?不是留在京城了吗?” 凤玄板着脸:“收到穹关失守的消息我就快马回渝,皇上已急调西南大营两万兵马赶来,宗州和连州的守军也已动身。” 凌云海急问:“几时能达。” “最快......二十日。” 凌云海肩膀瞬间塌下:“二十日,来不及了。” 他闭起眼沉思片刻,道:“骞儿,你现在赶快回城去,把你娘,翱儿和熠熠都带去京城,另外跟黄大人说一声,城里的百姓尽快疏散,往北方逃。狄人凶残,不要让他们留在那里等死。” “你呢?” 凤玄一问,凌云海就笑了起来,随后又痛苦地摸了摸伤处,龇牙咧嘴道:“别管你老子的事,叫你去就去。” 正在此时,一小兵冲进院中大叫:“报!狄军再袭,狄军再袭!” 凌云海狠狠捶了下床铺:“他娘的,不是刚刚才袭过,多少人?” “仍是之前那一批,三千人左右。” 凌云海眼珠子泛起血色:“叫袁副将点兵,本都尉上关楼督战!” 亲卫忙道:“都尉大人不可,您的左腿摔断了,不能走动啊。” 凌云海大笑:“命都给了穹关了,腿算什么,扶我起来!”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掌声,凌云海没注意门外那群穿着五花八门的人,还以为是儿子带来的护卫,此时见一个脑袋从儿子身后探了出来,对着他嘻嘻一笑:“凌大人真让我刮目相看!” 凌云海先是一惊,后是一喜:“佟姑娘!”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能喊出如此充满感情的声音,比见到儿子激动多了。也不明白为什么,反正一看到这个女子,他那颗悲怆的心骤然安定,一股难以言说的期待和喜悦不受控地升腾起来。 “佟姑娘,你怎么来了?” 流光将任令丢给他:“我现在是渝城校尉,比凌骞还大一级,前来穹关自然是为了打仗。你的两个副将都很累了,把他们撤下来休息吧,迎战的事交给我了。” 凌云海这才看见她打扮不同以往,身着戎装,英姿飒爽,显然就是为了打仗来的,他没有觉得突兀,反而认为理所当然。这女子不是一般人啊,那拍飞人的速度正常人看都看不清,说她能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他一点也不怀疑,对付狄人正是好铁用在了刀刃上! 他欣喜万分:“好,好,你要带多少人,我给你点兵权。” “看着给吧,三五十也行,三五个也行......” 凤玄回头看了她一眼:“三五个?行吗?” 仙力完全封锁,修为全面压制,她喘气都比往常重了几分,还当自己是神仙横扫千军呢? 流光扯动嘴角,没有正面回答,道:“只问一件事,我能杀人吗?” 凌云海叫道:“怎么不能呢?那可是狄人,正在侵我大燕国土,一旦破城必将烧杀抢掠的狄人,佟姑娘能杀多少杀多少!” 流光盯着凤玄,他思忖片刻:“最好不要。” “明白了。”流光转头就走,也不要什么点兵权,对着自家的护卫道:“你们跟我出关迎敌,打得过就多杀几个,打不过就往关内逃,不要傻的把命丢了,听见没?” 众护卫又紧张又兴奋:“是!” 凌云海恨不得站起来捶爆儿子的头:“什么最好不要?不杀狄人等着他们来杀你老子?你个逆子说的是人话吗?” 他硬架着亲卫起身,蜷着一条腿往外蹦,边蹦边喊:“佟姑娘,等我给你助阵!” 第169页 三千狄人离关隘越来越近,正在副将紧急点兵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奔来,流光大喊:“开关!” 关楼上的副将见下方烟尘滚滚,二十多骑精神奕奕手持武器的男子奔向关口,领头的是个举着金色小斧的女人。 “什么人?” “开关!开关!”小兵拼了命跑来,“袁副将,都尉大人命你开关,放佟校尉出去迎敌!” 服从是天职,袁副将未及细思,已经命人打开关卡,待二十多人出了关口后才抓住那小兵:“他们是什么人?都尉大人有没有说点兵多少?” 小兵上气不接下气:“没...不要点兵,关了卡口,先让他们打打看。” 打打看?袁副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战术?对方可是三千人,二十几人不是出去送死吗? 小兵又道:“那是佟校尉,属下不知她是什么人。” 袁副将更震惊了,姓佟?是他认知中的那个佟吗? 不久之后,凌云海不顾伤情来到了关楼之上,也不理袁副将的追问,忙着命人擂鼓,扬旗,呐喊:“杀!杀!杀!” 而这时,二十六骑已经与三千狄人在十里平原碰上了。距离很近,从关楼上看得清楚,那乌压压的人头,无数杆闪着寒光的钩枪,远处蓄势待发的三排弓箭手,以及他们面前势单力薄,仿佛要淹没在人海里的二十六名勇士。 袁副将的心凉透了,无力道:“都尉大人,为何不让兵士跟随,他们...这是在找死啊。” 凌云海一脸高深莫测:“不急,你等着看。继续喊,继续敲,把我大燕的士气拿出来,为他们助威!” 袁副将:......都尉大人是不是被逼疯了? 二十六骑静静停在狄军三丈开外,纵队变成了横队,二十五匹马排成单薄的一排,毫无气势可言。领头一人细皮嫩肉,容貌秀丽,即使穿了黑甲也没有太多肃杀气质,手里掂着一把小金斧,眼神玩味地看着面前黑压压的大军。 前排狄军有一个人笑起来,就带出了周边一片笑声,紧接着更多人开始哄堂大笑,彼此挤眉弄眼,用异族语言交流着什么,表情倒是很统一,全把对手当成了笑话。 流光马匹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盔甲浸满鲜血,已经洇成了褐色,一只手臂没了,喉咙处插着一杆断头钩枪,头脸青紫肿胀,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长得好看还是难看。 他是燕兵,是无数躺在这片土地上的燕兵之一,到死,脑袋都冲着穹关的方向。 流光想起若君,喉咙里有血翻上来的味道,她拼命压住,在狄人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回头:“信不信我们二十六人能打败三千人?” 不信,但是武卫永远不会对主人说不,于是他们异口同声道:“信。” 流光点点头:“我会护着你们,尽管杀,大胆杀!” 话音刚落,她双脚一收,踩着马背像一支箭般急速射出,在所有人都来不及抬眼的刹那,啪啪啪踏上狄军人头。众人只觉一阵黑风刮过,她已闪去闪回,重新落在自己的马背上。 去一趟必有收获,她手里多了个东西,正是被三千人簇拥在正中央,唯一一个有马骑的小头领。那人没反应过来,腰带已经落在了她的手中,像提小鸡一样提在马侧。而敌军中间忽然空出一道,被她踩过头的人,无一不陷落地下,半身插土,茫然地看着两边战友的小腿。 狄军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大乱,有人喊了一声,钩枪齐动,直冲二十六人而来。 流光提起那不断挣扎的小头领,用力往天上一抛,手掌一挥:“杀!” 小头领享受了一把飞的感觉,他第一次离太阳那么近,第一次看见云彩的另一面,第一次俯视高山,森林,河流,他贫瘠的家乡和大燕的大好河山。 当风声在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烈时,奇妙感终于被失重感代替,疾速下落的恐惧让他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 我死了,我死了,我必死无疑了!他尖叫着闭上眼睛,等待摔成肉饼肉酱一滩烂泥。突然感觉腰部剧痛,咔吧一声清晰可闻。 流光单臂高举,小头领大敞着四肢,如一块穿透了的死肉,眼珠子无法转动,定定看着蓝天白云。下一刻,身体一翻,他又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土地,和土地上一个狄军士兵死不瞑目的脸。 “啊!啊!啊!”他发出无意义的惨叫,很快就被丢在地上,丢在更多的狄军尸体中间。 腰断了,可是他还没死,小头领庆幸起来,一边惨叫一边挣扎着往驻营地爬去。没爬几步,后心一阵刺痛,他勉强转过头来,见一高大且面目模糊的男子收回长刀,冷道:“姑娘不想脏了手,就由我代劳了!” 小头领咽气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你真爱多管闲事。 “哎呀,哎呀呀!”在关楼上揪心观战的袁副将从悲痛到惊喜,他抓着凌云海大叫起来:“都尉大人你看,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凌云海淡定,心想这算什么,岳登峰被她一脚踢上天,至今还没有音讯呢。 流光像疾风,像闪电,穿梭在人群中,二十五名护卫斩杀狄人,她就负责为他们扫清周边一切障碍。任何想靠近,包围,偷袭的狄人都被她一把斧头砍断枪头,一一踢翻,她一次可以连踢几十上百人,连续发力,便有更多的人丧失行动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在他们还没能把钩枪举起来的时候。 第170页 狄人发现了异常,事实上在头领被扔飞之后就察觉到了,出于对武力的自信让他们不愿承认世上有这等无敌的存在,冲上来亲身验证后确定:真的存在。 射杀了许多燕兵的弓箭手也踢到了铁板,一波箭矢从不同角度射出,最终都被一个人拢于手中,双手一撒反射,弓箭手纷纷倒地,可是并没有一支箭真正射进身体,他们是被巨力震倒的。 二十五人力量有限,三千人只杀掉了一小半,更多的人逃跑了,边跑边发了疯一样狂喊着:“酒哒,酒哒!” 那是狄语有鬼的意思。 关口内外欢呼起来,在流光发威的时候,有一些士兵冲了出来加入杀敌队伍,疯狂追赶丢盔弃甲的狄人,被逼了好多日,这还是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胜仗。关楼上擂鼓的小兵恨不得擂断胳膊,助威的人恨不得喊劈嗓子,连伤兵也互相搀扶着往关口来了。 凤玄默默站在凌云海身边,又遭他一通臭骂:“你跟佟姑娘一起来的,她去打仗你就在这儿看?” “用不着我。” 凌云海:“......也是。” 流光似有所感,朝关楼方向看了一眼,虽然眼睛老花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她还是得意一笑。圣君说的对啊,她不是人,即使无修为无仙力,也挡不住她的神力和速度,这是天赐的,没办法,神石嘛,就是这么高人一等。 凤玄看着那个鬼魅般吓得狄人四散逃窜的身影,淡淡一笑,原力无可阻挡,也不能对她苛求过甚,总算他说话能听进去,要求的事也做到了,还是挺乖的。 第72章 让他退兵 一场胜仗带来的鼓舞是巨大的,整个穹关欢腾一片,还能爬起来的士兵们全都涌到了关口,分列两侧,崇敬望着那神一样的女子策马回归,齐声呼喊:“佟校尉威武!佟校尉悍勇!” 二十五个随行男子也受到了迎接英雄般的待遇,每个人都对他们伸出大拇指,不吝赞美,热烈气氛感染得他们心旌激扬。这是做暗卫永远见不到的场面,永远得不到的殊荣。死有轻于毛重于山,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宁愿血洒疆场。 当然,这份荣耀归根结底还是姑娘带来的,战场上的表现再一次刷新了武卫们对她的认知。在三千狼群中同时护住二十五人,挡开身边一切危险,让他们可以毫无顾忌的杀敌,神乎其技,超乎想象。 凌云海好不容易从关楼上蹦下来,胸前伤口溢出血水,他却一点也不在乎,热泪盈眶地想去握流光的手:“佟姑娘,太谢谢你了,你救了穹关,救了渝城。” 年轻的袁副将站在一边仰头看着她,眼睛晶亮:“听都尉大人说了才知,原来佟姑娘真是佟大将军后人,青出于蓝,战神再世,请受在下一拜!” 流光下马,扶起袁副将,拍开凌云海的手:“叫我佟校尉。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狄军此役大败,必将发起猛攻,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四万人全押上也说不定,我现在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她说着瞄了瞄不吭声的风玄:“方才算了一下,护一百人杀敌尚无大碍,更多可能不行了。所以我们要的不是杀光狄人,而是让他们撤兵。” 凌云海忙道:“如果能拖上十几日,西南大营的援兵应该可以赶到了,狄族这次几乎出动了大半兵力,若不能将他们一次打服,以后必然还有东山再起之心。” 流光嗔他一眼:“凌大人差点为国捐躯,这刚有些转机就开始做白日梦?穹关目前只有两千多人,其中一半还是伤员,人家四万大军攻来,你怎么撑上十几日?” “不...不是有佟校尉你吗?” “我说了我身体状况不太好,四万人几乎可以把这十里平原填满了,一个个杀也得杀上好多天。我力气再大,跑得再快,也防不了那么多人,你想累死我?” 那种神力速度还叫不太好?现在最大的指望就是她,凌云海不敢反驳。 流光缓和了神情:“凌大人苦守穹关十多日,报国忠心日月可鉴,但现在援军遥遥,士兵们死伤无数,硬拼下去只是无谓牺牲。打服狄人不急于一时,等我们增了兵,照样可以一鼓作气打到他老巢去,目前,还是先想法让他们退兵的好。” “请佟校尉拿主意。” 凌云海撑不住了,二十五个护卫也杀脱了力,都需要休息,穹关的指挥权被交到流光手里。但她并不想指挥,只让大家该守关的守关,该养伤的养伤,自己一个人爬上关楼,远远眺望着狄军驻地的方向。 血腥中夹杂着淡淡的松香气息靠近身旁,她转头看了一眼:“你怎么了?受伤了?” 凤玄摇摇头:“爹过于激动,伤口裂了。” 流光咧咧嘴:“喊爹倒是喊得顺嘴,有时我都分不清你真的假的,明明是圣君的神魂,怎么能完全代入凌骞的身份呢?” “融合了,自然可以。” 流光盯着他沉静英俊的侧脸,脱口道:“那你有他喜欢我的感受吗?” “知道你是佟惠容,如何还会喜欢?” “骗子。”流光继续眺望远方,笑道:“他知道我是佟惠容也很喜欢,因为我听过他的心声,说了不管我是谁,不管我要做什么,不管有没有未来,他都喜欢我。” 风玄嘴角轻扬,转了话题:“今日表现不错。记住,手上沾的血越多,功德就会相应减少,你要保住得来不易的功德,便万不能杀生。” 第171页 “这就是功德抵命债么?”流光苦笑一声,“可惜我的命债太多了,不知何时才能抵完。” “慢慢来。” 流光目光怔怔:“我真的想杀狄人,看着他们活蹦乱跳嘻嘻哈哈的样子,就想起若君。从小被你逼着练武,练不好还要挨打,身为世子整天和那些大老粗们混在一起。娶媳妇第三天就出征,祺钰出生他不在,周岁了他不在,难得回来一趟风风火火的,没疼两天媳妇儿子又走了,也亏得茹月跟他青梅竹马,不然哪个女子能忍受这样的夫君。” 风玄转过脸:“流光。” 她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没发狂,只是神魄心酸,逼着我想起很多事罢了。你说多奇怪,那些高兴的日子我记得的不多,伤心难过的时候全都记得一清二楚。佟惠容一百年掉的眼泪,比我十一万年都多。” “你掉过眼泪?” “......没有。”流光撇撇嘴,“我是石头嘛,哪会掉眼泪。” 风玄微笑:“不要胡思乱想了,控制情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想杀光狄人。” “不行。” 后面有路,流光偏偏不走,非要从风玄身前挤过去,顺便踩了他一脚。纵身跃下关楼,对袁副将说:“我去刺探敌情,在我回来之前,狄人即便来了也不要应战,射他们几箭意思意思就好。” “若他们强行破关?” 流光拍拍他肩膀:“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开关!” 别人说这大话袁副将不信,可流光说,他深信不疑,亲眼目睹了以少胜多的奇迹和她的英姿后,她说什么他都信。 流光单人离关疾驰向南,御马术娴熟,套在盔甲里还略显清瘦的身形随着马匹起伏,很快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线中。 凤玄低头看了一眼黑靴上被她踩出来的脚印,突然想起某年某月某个夜晚,兰草幽香,帷帐迷离,薄如蝉翼的红纱裹着曼妙身躯,几乎挂在了他的身上。一双小巧玉足踩着他的靴子,一只青葱似的手指点着他的胸膛,娇媚迷人,吐气如兰:“将军,我要你永远陪着我。” 他说:“好,一生一世。” 她却不满地撅起小嘴:“一生一世怎么够?我也不贪心,十辈子吧,陪我十辈子,我就放了你。” 凤玄心房一阵悸动,他立即默念清心诀,转身下了关楼。 一路走回中军府,听到不少人议论佟校尉的来历,大多在说她身手不凡,有如神助,一人可顶一支军队,穹关这下有救了。当然其中也夹杂了一两个不和谐的声音,两个小兵压低了嗓子道:“看见佟校尉没?长得可真美,好些人都看傻了,年纪也不大,不知许了人家没有。” 另一个道:“没许也不能许给你,醒醒。” 凤玄瞥了他们一眼,暗想,流光美么?好像从来没注意过她的长相,或者说,太熟悉了,忽略了。此时细想,应该是美的,不然十次转世,为何总能对她一见钟情? 凌云海听说流光一个人出关去了,急的又要爬起来。被胜利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就知她说得对,战败的狄军回去一通气,总攻是可以预见的。四万人什么概念,根本用不着破关武器,全冲上来推也能把关卡推倒。佟姑娘再神勇也没法将四万人全部纳入掌中,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退兵呢?她没说清楚,凌云海也没有头绪。 凤玄将他按倒:“帮不上忙就不要添乱,她身经百战,这等小事自会处理妥当。” 听前一句话凌云海还想骂人,后一句又让他诧异:“身经百战?小事?儿子你发热说胡话了?” 凤玄从头到尾没有帮忙的意思,他来穹关的目的也只是为了监督流光不要犯错,关于战争,他并不担心。流光曾指挥过六十万大军,在整个国家掀起腥风血雨长达十年,运筹帷幄,老谋深算,与朝廷隔江而治,差一点就做了女皇,他也差一点就做了......皇夫。 一个小小的狄族,连兵带民总共不满二十万人口,她不会放在眼里。暂放他们一马只是权宜之计,若手里有兵,她势必会一直打到狄人灭族为止。 凤玄不多解释,胸有成竹,凌云海眯着眼瞅了他一会儿道:“是不是国公爷知道你和佟姑娘的事了?” 凤玄皱皱眉:‘我和她有什么事?” 凌云海嗤笑:“还想瞒你老子,没事人家一走,你也颠颠地追去京城干什么?心里在意得紧,偏生了张死鸭子嘴,这样怎么哄得到姑娘?” 凤玄无奈别开了眼睛,跟这个爹没法聊,承认也好否认也好,他都能给你说出一套歪理来。 “从你传信回来说今后留在京城我就明白了,定是国公爷看不上你,想拆散你和佟姑娘,故意将你留下的。” “我觉得很好。” “好个屁!”凌云海一如既往的粗鲁,“只要佟姑娘有心,你管别人做什么?国公府只是大将军府的姻亲,长辈意见可以参详,不必遵从。佟姑娘的亲事由她自己做主,她看上你了,国公爷也无权拦阻。” 凤玄不作声,凌云海又道:“说来之前佟姑娘还暗示我去提亲呢,哪知她有事离开,便耽搁至今,待把狄人打退我再上门一趟吧。你已经二十三岁,再蹉跎下去人家就要看我凌家笑话了。” “我决定终身......”那俩字还没说出口,凌云海突然捂着胸口呼痛,翻身过去,再也不跟儿子说话。 第172页 凤玄:算了。 时至深夜,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关楼上的瞭望兵紧张关注着狄营方向,三个时辰过去了,狄兵没有发动攻击,流光也没有回来。 他们不知道,狄人不是不想发动,而是营起大乱,一时动不了了。 此次领兵的是狄王的侄子白达赞,因为狄王只有一个儿子,体弱多病,不擅骑射,族内很多人都默认勇猛强壮的白达赞将是下一任王主的继任者。这次领兵攻燕,只要顺利拿下渝城,威望必将更上一层楼,老迈的狄王也挡不住他上位。 每日都有探子回报援兵动向,他认为自己算无遗策,时间充裕,渝城已是掌中之物,有意分批派兵攻击。一方面是为了折磨穹关守兵,一方面是为了磨练自己军队的实战能力,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大规模的战役了。 头几日练兵计划十分顺利,今日却出了岔子。白达赞听到逃兵们语无伦次的讲述,怒不可遏,二十六对三千?女鬼?女鬼杀人还能让你们逃回来这么多,一派胡言!他怀疑是否有他不知道的援兵已经到了穹关,立刻派出两个斥候前去打探。 大约半个时辰后,斥候们回来了,却不是自己走回来的,而是不知几时被挂在了营地外的“白”旗杆上,两个人昏迷不醒,一人脸上一个大巴掌印,浑身上下光溜溜,一根布条也没给他们留。 这是怎么回事?白达赞叫人赶紧把人弄下来,凉水浇醒,得到的答案是:酒哒。 白达赞依然不信这鬼话,他觉得斥候能被挂上旗杆说明有敌军混入大营中了,传令下去挨个营地帐篷检查,查了一圈一无所获不说,大营外再生变故。 又有两个人被扒光挂上了旗杆,分别是下属两个营的营主,他们被打得更惨,不仅挨了耳刮子,胸腹还有青紫脚印。等他们醒来,给出的答案就更离奇了,端坐大帐好好的,突然一阵黑风刮过,脸颊一痛,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白达赞后背发寒,全营警惕虎视眈眈之际,敌军是怎么神不止鬼不觉掳走,打晕,挂起两个营主的?最可怕的是那旗杆周围一直有士兵来回巡视。 难道真的是鬼?白达赞派了更多的人围守旗杆,更多人的保护自己,更多的人去搜查营帐,他已经忘了要去攻打穹关的事,一心想把细作抓出来。 夜深了,狄营还在闹哄哄,几十双眼睛一眨不敢眨地盯了许久,旗杆上再也没出现光身人。白达赞理智回笼召集各营主商议,不管细作想做什么,明日清晨大军全数压往穹关,一举拿下,再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除了两个被挂过的营主外,共有六人参与了商议,个个都是狄族出了名的骁勇,个个急不可耐,表示要把穹关燕人碾死,把渝城杀光抢光。 大家共饮一杯出征酒,回营发布命令,好好睡一觉,起来就要大开杀戒了! 狄兵摩拳擦掌,怀着兴奋的心情度过了以为不平静结果很平静的一夜。第二天一早整装待发,却发现营主迟迟没有下令出发,几乎在同一时间,六营和中帐的近卫放声高叫起来:“营主不见啦!大将军不见啦!” “大将军”去哪儿了呢?他正在穹关关楼上看风景,却不是站着看,而是吊在外面看,光着身子看。 流光探出半身用马鞭抽他:“大将军,你哪来的狗脸叫大将军,配吗?不叫大将军我还没那么生气,今儿别想回去了!我要活剐了你!” 关楼外不止白达赞一人,还有六个失踪的营主,一共七个人,全部寸缕不着,姿态不雅的被吊在那里,正对着狄军营地的方向。 凌云海又不顾伤口蹦上了关楼,见儿子正在夺佟姑娘的马鞭,还说:“别这样。” 他上去就捶了凤玄一拳:“怎么跟功臣说话呢,滚边去!” 然后老脸就笑开了花:“活剐!这回非得让皇上判他个凌迟不可!哎呀佟校尉,真的是...太厉害了,七个人,你是怎么弄回来的?” 流光当时也很为难,她抓得动,马驮不动,只好跑了三趟。那值夜的副将小兵吓得关门都忘了开,傻乎乎看着她一趟一趟艰难地弄回了七个人,再挨个把他们扒了衣裳,挂上关楼。 穹关内再次沸腾起来,若说一日前还有几分被反扑的忧虑,此刻烟消云散。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当群龙无首的狄军在两位被挂过的营主带领下来到关外,见到高处那七个赤条条的男人,其中一个还是下任狄王的继任者时,哑火,踌躇,士气低迷是必然的状态。 流光站在关楼土墙的最高处,踏下一只脚踩着白达赞的脑袋,向着前方看不见边的人头运了一口气。 都尉,副将,兵士们都眼冒红心极度崇拜的望着她,洗耳恭听她将要发表的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的斥敌语。 “再上前一步,我就割了白达赞的命根子给你们老不死狄王送去,顺便再割了他的!都给我滚!” “......” 所有人面面相觑,只有凤玄,竟然一改冷淡作风,噗嗤笑出了声。 这句话有点耳熟,黑风寨和落阳寨抢地盘,绑了对方人质的时候,他那妩媚泼辣的压寨夫人也来过这么一出。 第73章 旧事已矣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凌云海看到狄兵的表现后,发自肺腑的产生了这种感慨。 若是燕兵,敌方俘虏王子,并用实力证明了她取王上性命易如反掌,一定会退兵,不退那些哭天抢地的保皇派也会逼着他们退。但狄兵竟然犹豫了很久,其中不乏跃跃欲试骚动不止的,分明拿白达赞安危不当回事。 第173页 这些毫无廉耻尊卑的野蛮人还曾想以臣服大燕的名义,举族迁往关内?真让他们进来大燕就完了! 流光再露一手,飞入万敌群,蜻蜓点水......不,是重锤砸头,砸出一条路,准确无误地拎出了昨晚被她扒光的两营主之一,立于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四面八方的狄军。将那营主抛上天,再单手接回,高高举起,如举着战利品,另一个营主吓尿了裤子,不知嚎了声啥,大军撤退。 最先逃跑的是昨日那三千残兵,他们本就不想来,听令能走了,跑得比谁都快。有一个跑的,就有两个,有一千跑的,就有一万。战场上掉头不难,一往无前才难,所以英雄不是谁都能当。 数不清的人头从流光身边路过,她不动,脚下的马也不动,哪怕她就在他们其中,就在他们钩枪可达的地方,却没人敢多看她一眼。 “酒哒酒哒”的窃窃声像瘟疫般在狄军中传播开来,与之对应的是穹关守兵扬眉吐气的大笑。 来不及接受第三轮赞美,流光听探子来报,狄军并未打道回府,而是仍驻扎在荒山脚下。两个关口没有还回来的意思,看来他们是把那里划作狄族领土了。 不是我不想给你们留生路,实在是你们太无耻,既然贼心不死,那我只好把你们的心给挖了! 流光问凌云海要个熟悉狄族的人,准备带着他去狄人老巢一趟。凌云海选了三个老兵,都是长期在关外活动的,虽然接触不到贵族,对地形地貌还是比较了解。 流光挑了个头最小,身材最瘦的一个,上去拎了拎他腰带,感觉比较好携带。满意地准备出发时,被凤玄拦住。 “我陪你去。” 流光侧目:“我去抓人,不是打架,你又不认识路,带你没用。” “我认识。” “你怎么会认......”流光话说了一半顿住,她想起凤玄还真认识,若君死后,他和大哥一路砍瓜切菜直打到狄人王廷。杀了设陷阱伏击若君的将领,屠了那人整个家族,逼着老狄王跪拜若君牌位,签下臣贡契约,这才留下白氏一脉狗命。 若不是高祖当年说什么灭外族不祥,于国运有碍,也不符大燕礼仪之邦的特性,陈枫是想让狄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如今倒好,养虎为患,休养生息七十年,他们又有了蹦跶的勇气。 “不要你去!”流光硬邦邦丢下一句话,“谁知狄人会不会玩花样,万一夜里偷袭呢?你守关吧。” 她拽着那小个子男人出去了,凌云海凑近凤玄:“你去过狄族?” “没有。” “那你说什么认识...哦!”他恍然大悟,“你不想看佟姑娘跟别的男子有交集。” 凤玄看也不看他:“没这回事。” 凌云海嘿嘿:“儿子,用不着多虑,别说那小子是成了家的,就是没成家,你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儿,佟姑娘也瞧不上啊。” 越说越离谱了,凤玄的初衷只是带路,同时监督。毕竟流光状况时好时坏,谁也不知什么时间什么事就会触动她情绪爆发,离开他的视线,总是有点不放心。 但流光临走时的眼神又让他没有坚持随行,冷淡,哀怨,不耐烦,他恍然发现,也许触动她情绪的点,正是自己带来的。共同经历的事情太多,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很容易勾出她过去的回忆,正如她的某些言行举止,也会勾起他的回忆一样。 与神魄融合的关键时期,就是要让她回忆,让她沉浸。但得挑时候,挑种类,总是激发她的仇恨伤痛可不行。 流光没有让凤玄失望,不眠不休在关楼上等了她两天后,三匹快马出现在十里平原上。她的马上趴着一个人,小个子男人的马上趴着一个人,还有一匹无人驾缰的,则驮了两个人。 被吊了三天奄奄一息的七个赤条男人身边又多了四人,加上之前被从敌群中抓来的营主,共十二人排排挂,像穹关士兵挂的咸鱼一样,接受日晒雨淋烈风狂沙的洗礼。 不间断来打探的狄族斥候连滚带爬冲回大营,哭着对仅剩的营主说,王上和大王子都被挂上关楼了! 营主派回王城请示去留的士兵还没回来,被请示的人就已经落在燕人手里。大燕有鬼,不,大燕有神助! 精神接二连三遭受巨创的营主立即下令,班师,回家,此地一刻不宜再留!至于王上和大王子......请恕他无能营救,即使手握四万大军他还是觉得,有那个女人在,王救不回来,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流光特意留下一个将领不抓就是此意,都抓走了狄兵反而不知道怕了,留一个知道怕,又可以发号施令的才能真正撤兵。 狄人撤出北山关,撤出南山关,一人不留全部撤回了狄族地界,两关重归大燕接管,在界碑附近,甚至看不到狄军守卫的影子了。 这一过程足足用了十天,而俘虏们也足足被吊了十天,每天有一点点干粮和清水果腹,确保他们活着。松下来的时候,死倒是没死,但残了两个,疯了两个。 飞鸽放出,又过了五日,带回皇上亲笔简谕,将穹关暂交西南总督罗志接管,宣都尉凌云海,校尉佟昭押解俘虏上京。 流光离开穹关的时候,全关士兵跪送,回到渝城,又撞上了在城门外组织欢迎仪式的黄大人。那些感激涕零不新鲜,溢美之词也听腻了,流光连马也没下,饮一杯庆功酒后带着她的护卫们回府。 第174页 早在多日前,黄大人就接到了穹关危机解除的喜报,忙不迭派人在全城敲锣打鼓告知百姓,阻止了一部分人即将离城的步伐。后来俘虏了狄王,王子,王侄,多位贵族的消息传来,他虽不知细节,但第一反应就是佟姑娘干的,当即在郡衙哭了一场。这不仅是救了全城兵民,也避免了他殉城的悲惨结果,说不定还有一点小功劳能落到自己身上,说佟姑娘是他的恩人都不过分。 和百姓们一起目送她潇洒背影远去,黄大人喃喃:“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又回来护佑渝城了!” 回到大将军府,流光在秦嫲嫲的逼迫下洗了个毫无意义的澡,换回她的法衣。参与打仗的人正在外院眉飞色舞地讲述战场见闻,把那些留守家中的护卫都羡慕的眼睛滴血。 有姑娘这等神技护身,哪怕没什么功夫的下人们都觉得自己也能去关外痛杀几个狄兵。 流光梳洗完毕就跑去对面都尉府,凌云海和凤玄都回来了,休整几日即刻上京。本来凌云海伤得挺重,能让副将代他前往,但他不愿意,表示哪怕躺马车躺一路也要亲自前去。 因此当他听到流光和他想法正好相反时,不禁纳罕:“你不去?这不是抗旨吗?” 凌家人都听凌云海说了穹关发生的事,他还有命能与家人团聚,全仗佟昭出手。待流光上门时,憔悴的凌夫人再也不敢流露半点不满,恭敬地请她落座,亲手给她奉茶,还要跪谢,被流光拦住。最后让凌翱和凌熠熠代她磕了几个头,聊表心意。 谈起正事,凌夫人回避,出门时看了一眼儿子。正巧见他盯着佟姑娘,没什么表情,目光也很平静,可是专注得让人心惊。不老实的爹在指手划脚唾沫横飞,他眼珠子偏也没偏过,仿佛眼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存在。 凌夫人拉着女儿走一路叹一路,凌熠熠问她怎么了,她苦笑:“只要你们仨高兴,乐意,我这当娘的又何必做恶人呢?” 凌熠熠机灵,笑道:“娘说的是大哥吧?您能这么想就对了,佟祖宗多厉害啊,救了爹两次,对咱家恩重如山哪,您就把大哥给她吧。这样的人能做我大嫂,我做梦都要笑醒了呢。” 凌夫人皱眉:“佟祖宗?” 凌熠熠嘿嘿:“佟姐姐。” 凌夫人又叹一声:“小丫头懂什么,那佟昭性子太烈,我是怕你大哥以后受委屈。” “受委屈也比他终身不娶强吧?” “......” 流光是真心不想去京城面什么圣,耽误时间:“我想趁着罗总督的大军在此,直接把狄族给灭了,省得以后他们再兴风作浪。” 凤玄道:“大燕立朝以来五代君王,皆以仁治天下,灭狄不仅会在其他异族中引起反燕之心,更会使得本朝百姓感帝王残暴,皇上不会答应。” “仁?”流光不能苟同,“赵贞仁治了吗?他带头残害百姓。” “若非被你揭开,太上皇本可以在史书上留下仁名,现在虽然名声不好听,但皇上还能用老迈糊涂遮掩过去,而明面上的残暴之举,他绝不会做。” 流光抱起双臂,气呼呼:“我就想灭狄。” 凤玄轻笑:“你虽为大将军后人,但一个女子,即便不理战事,也不会有人怪罪于你。你为什么要自请军职,赴关外出力?佟姑娘,旧事已矣,当向前看。” 最后一句说的隐晦,但流光听懂了,他是在告诉她,若君的仇早报了,现在灭狄无疑有迁怒泄愤嫌疑,既然重新为人,就做好当下该做的事也罢。 凤玄看着她思索的表情,又道:“皇上宣你进京,定然不仅仅是让你押解俘虏,这件事谁都能办,多半是为了赏你功勋。” 流光突然想起了自己出征的动机,蓦地露了个笑容,是啊,她就是为了邀功啊,得上京去看看皇帝给不给她封官! 三言两语被他说服,流光心情好了,起身道:“那就准备准备早些动身吧,你去不去?” “不去。” 流光拍了下桌子:“你不是被国公爷留在京城了吗?趁这个机会一起回去。” “我留在家里陪陪我娘,待你们返渝,我再回京。”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凌云海一直躺在一边的简榻上,也不插嘴,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流光,越看越觉得郎才女貌,郎貌女才,一对璧人,般配得紧。也没注意他们说什么,兀自幻想着凌家办喜事的大场面,笑意越来越深。直到听见儿子说不去京城,他才开口:“你娘不用你陪,你爹身受重伤,长途跋涉,才是需要你陪的人。” 流光满意地点点头:“对,我们一起走,有你在我心安些。” 哎呀,佟姑娘豪放不羁,话都说得这么露骨了,凌云海忙看儿子,见他脸也不红,容色淡淡,仿佛没听见似的。不禁又忧心起来,从小就是个小书呆子,长大了还是这么呆,这成了亲要是不讨媳妇儿喜欢可怎么是好? 几日后,流光率队押送俘虏上京,出城途中遇到许多返城的百姓,他们面带苦涩,有些茫然,但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流光,还会给她鞠躬或者跪下来磕头。都做好了抛家弃业,流落他乡的准备,没曾想战情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了转机,人们口口流传着大将军显灵了,大将军府又出了一位女将,力挽狂澜,大退狄军,渝城安全了,他们可以回家了。 第175页 可是家没了。从离开渝城的那一刻,就默认将产业送给了朝廷。富贵人家还好些,多花些钱可以去衙门赎回来,穷人只能看着自家大门上的封条,坐地大哭,毫无办法。 多等几天就好了,每个人都这么想,可是谁能想到钱多人傻的佟姑娘不仅会打架,还会打仗呢? 二月初,拖着俘虏病号的车队到达京城,凌云海在儿子和亲卫......主要是亲卫精心的照顾下,伤势好了大半。不等休息,换了朝服将俘虏转交禁军,与流光一道入宫面圣。 皇老七当了一年皇帝,威严更甚,面对凌云海不苟言笑,帝言帝语,夸赞了几句就将他打发出去。面对流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免她跪礼,给她赐座,还叫宫人为她送来许多好吃好喝。 流光喝茶,皇帝就笑眯眯看着,目光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好奇与敬慕。 流光瞄他一眼,放下茶碗:“是不是太上皇跟皇上说了什么?” “不...”皇帝刚想否认,又尴尬地咧咧嘴,“父皇是同朕说了一些事,一直想宣佟...您进宫,又不敢打扰您。” 流光冷笑:“你有什么想法?” 皇帝连忙摆手:“没有,绝无,寿乃天定,朕知足常乐。” 流光温和了一些:“你现在还年轻,自然没什么想法,待你老了说不定也会生出贪念。那我就把跟赵贞说过的话跟你再说一遍,世上只有修道延寿,没有长生不老这回事,而修道须得心无旁骛,并不适合一国之君。能投至帝王之家,黄袍加身已是你的福气,若贪图些不该贪图的东西,最后只会落得一场空。生前孽,死后偿,下辈子你父皇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去处了。” 皇帝吓得脸色煞白:“朕明白,明白。” 流光笑起来:“你干嘛那么害怕,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论起来咱们还是本家亲戚呢。” 皇帝觉得她一笑,身周无形的压力就散去了,也笑道:“是啊,朕的母后也是佟家人。” 他当了皇帝,给自己亲娘追封了太后,太上皇也不能说什么。 两人随意说了几句家常,皇帝对流光在穹关的表现自然是好话连连,但也不解她为何要这么做。待流光说出意图,他当即表示可以封她为大将军,身份,辈分,年纪,她都配得上。 流光不同意,皇帝知道她是谁,朝臣们可不知道,仅有穹关一功,难以服众。一路上凤玄跟她说了些这其中的门道,她也渐渐想起了更多前事,深有感触,女子生存本就艰难,为官为将更是阻碍重重,她现在还有原力在身,以前一介凡人,天知道她费了多大气力才站上高处。 她是来攒功德的,不是来欺压凡人的,要让大将军府立得堂皇,就得拿战功说话。 “功劳配不上,我要佟家不止空名。” 皇帝深感愧疚,他老子造孽,把修道的老祖宗都逼出山了,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善待佟家,待老祖宗走了之后也要护好她选定的后人,再逼一回,老祖宗恐怕真的要反朝廷了。 “我先去北关,再去西关,帮你平了卜勃卑野骚乱,回来再收拾狄人,官职你就看着给吧。” 老祖宗主动要求打仗,皇帝无话可说:“那...您就先做个游击将军?从五品,会不会太低了些?” “不会,有兵带就可以了,副尉是几品?” “呃,从六品。” “有点低。”流光思忖片刻:“皇上,我向您荐一个人,文韬武略,多智善谋,实乃大燕良才。” 凤玄没想到,第二日的大朝会结束后,他爹升官了,流光升官了,他也升官了——从副尉升为校尉,入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护关功臣,游击将军佟昭帐下。 凤玄:本君全程旁观,凭什么升官?昏君! 第74章 痴心妄想 次年,北关的春天姗姗来迟,京城五月已是桃李芳菲,榴花似火。捷报频频传至皇帝案头,龙颜之悦就像晴空暖阳,日日明媚。卑野族派使者无条件求和,卜勃族被赶到九归山以北八百里外,那座想收了一百年都没收成的“神山”正式划归大燕版图。 佟昭,是每个大朝会上都被皇帝挂在嘴边的名字,在一年零三个月中,她用实力堵上了所有诟病者的嘴,不止打败外敌,还拓展了疆土,横扫三关大小异族几十个。若不是皇上怕有侵略嫌疑,损大朝风范,周边的蛮夷都该出海去找生路了。 一个没有经过兵部认可的渝城校尉,因守关退敌之功被皇帝拔至游击将军,起先归于谢栋将军麾下。听说不守军规,我行我素,还跟谢将军发生过几次冲突,将军要罚,她不认,收她兵权,她就带着她那二十多个没有编制的私人护卫自行上阵。不管敌军是几百,几千,还是几万,跟她对上的结果只有一个:输。 谢将军上书弹劾,皇帝朱笔批复,即日起,封佟昭为四品忠武将军,拥有自主领兵权。 再弹劾,再批复,封佟昭三品怀化将军。 从二品的谢将军不敢弹劾了,再弹她就要升到自己头上了。 可是不弹她就不升了吗?随着边关处处扫定,尤其是版图的扩大,皇帝深刻感受到了他老赵家祖先当年开疆辟土的热血,感受到了拥有不世出良将的自信,也与天祖父发生了共鸣。 他当年看着佟定邦的时候,一定也和自己如今看着佟昭一样吧,欣赏,喜爱,想给他最高最好的荣耀,这样的人才,非大将军不堪配。 第176页 皇帝来到福安宫,给那个看起来每天都快驾崩却熬了一日又一日的父皇请安,告诉他佟昭又打到了哪里,关外又有多少异族归顺大燕。 天气暖和,赵贞却还裹着厚厚的毛氅,瘫在椅子上晒太阳,听儿子喜气洋洋的声音,眼皮都没撩开。 他在生气,气自己没赶上好时候,气佟惠容这个死老太婆不帮他,本事那么大,为什么不在他在位的时候替大燕出力?装了一辈子良家妇女,结果天赋异禀,骗得他好惨啊! 可是他却忘了,如果他不对佟家痛下杀手,佟昭今时也不会显露峥嵘。 “父皇,朕已拟好圣旨,待佟昭班师回朝,就封她为大将军。” 赵贞轻轻一震,终于开口:“这...不好吧,想当年,其长兄佟骁也不过得封辅国将军。立朝以来,大将军唯佟定邦一人,她的功绩总不能越过她爹去。” 皇帝笑道:“父皇,当年天下大乱,佟大将军有从龙开疆之功,如今江山稳固,佟昭的定边拓土之功才更显可贵,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人比先人强是应该的,若不然,大燕如何进步,盛世如何造就?” 赵贞怄他一眼:“拿好主意了还来问我?走走,别挡太阳!” 皇帝:毕竟您还活着,我多孝顺啊! 夜幕低垂,深蓝色的天空上星子闪烁,北关大营外熊熊篝火燃烧,将士们围成一堆,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大声说笑。几个身着单衣的男人被绑在一旁的木桩上,闻着肉味酒香咽口水,饥肠辘辘,饿渴难耐。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兵神色沉沉,没吃两口就抓起马鞭来到几人面前,对准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狠狠抽了下去。 他下手不留情,那原本就伤痕累累的男人撕心裂肺叫起来。吃肉的将士们没人搭理,同为俘虏的几个人也尽量瑟缩身体,不敢吱声。 小兵狠抽了十多鞭,直到那男人声哑气弱,喊都喊不出来了才收手,冲他唾了一口,又回到将士堆里继续沉默着。身边士兵揽住他的肩膀:“行了,不能再打了,佟将军说了,他必须活着押回京城。” 小兵低下头,眼泪顺着皴裂的面颊流下,那士兵见状也只能深深叹口气,将酒碗塞到他手里。 远处马蹄声声,爽利的笑声随风飘来,将士们忙站起身,黑马驮着黑甲女子转瞬即到。马还未收蹄,她已经一跃而下,笑嘻嘻对随后赶来的男子道:“力气和速度比不过我是正常的,骑射你也不行啊,还得练!” 男子眼睛亮晶晶的,温顺腼腆地点了点头。 “佟将军回来了,佟将军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将士们热切招呼着流光,她摆摆手:“不喝了,你们也少喝点,明早拔营,喝醉了起不来的我可不等。凌校尉呢?” 说着就往大帐走去,男子眸中晶光黯淡了一瞬,收好马鞭,静静跟在她身后。 “佟将军。”那端着碗的小兵快步走出人堆,走到流光身前,双手举碗,扑通跪了下来,说话有点结巴:“明日您就走了,我...我想敬您一碗酒。” 流光拉起他:“敬酒就敬酒,跪我做什么?” 她接过碗,仰脖子一饮而尽,眼看众人都有点蠢蠢欲动,忙道:“就这一碗,算他代你们敬的,我还有事,说不喝就不喝。” 她刚准备转身,忽见几粒金光飘进了她的胸口,回头细细打量那小兵,见他眼眶红肿,显然刚刚哭过,不禁笑了笑:“是你啊,今日没把他打死吧?打死了我可要军法处置你的。” 她也没想到来平卜勃还有意外收获,这个异族的实际掌权者竟然是个燕人,正是两年前争位失败逃无所踪的皇老三。他把他的妃妾儿女都留在了元洲,带着一些死忠部下溜出关外,不知许了卜勃人什么好处,使得他们接纳了他,并听信了他合纵连横的主意,一步步将卜勃控于手中,联合其他异族一同展开了蚕食大燕的计划。 别看卜勃又野又蛮资源匮乏,皇老三在那儿可是一点罪都没受,住着最好的房子,走动车马代步,吃喝上等,生活滋润得很。最可恨的是,他不仅自己背叛了母国,还唆使卜勃人残害燕人。流光抓到他的时候,他拥有十八个奴隶,一族之王拥有三十多个,全是燕人。卜勃贵族牧主间已经将使用燕人奴隶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甚至有人专做这种买卖,被他们从关内掳劫拐卖的男子被卖到各大牧主手里奴役,女子的下场更加凄惨。 之所以卜勃人能在关内肆无忌惮地作乱,全因之前北关有奸细,或者说是皇老三的人。所以他才往北边逃,很早之前他就在此留下了后路。 一部分人被救了回来,一部分人永远葬身关外。这个小兵的母亲和姐姐失踪了一年多,卜勃人被流光接二连三从驻牧地赶走的过程中,他找到了双眼已瞎,双手已废的母亲,却再也没能找到姐姐。 流光热衷打仗,一方面是为了振家声,另一方面则是有功德。随着她的名声越来越响,威望越来越高,每打一场仗,每救一个人,或多或少都能得到几粒小金光。前些日子让人来大营认领亲人时,呼啦啦入帐一大笔,半个身子都被染金了。 这个小兵对三皇子恨之入骨,他找不到坑害他母亲姐姐的仇人,就把三皇子当成始作俑者,尤其他本身就是燕人,做出这种事更让人难以原谅,故而每天都要抽他一顿。流光并不阻拦,只告诉他别打死了就行。 第177页 老三的心态交给皇上去解析,流光只负责摧毁阴谋。 今天是最后一顿,明天就要解他上京,以后抽不到了。小兵本就是北关人,将留在北关服役,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他不善言辞,说话结巴,从来没向流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但流光知道在他心里,感恩大于仇恨,有金光为他作证。 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流光走进大帐,没瞧见凤玄身影,又寻去他的帐中,那人果然在灯下翻书。 流光上去抽了他的书:“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好学的样子,这天上地下还有你不懂的么?” 凤玄也不恼,只看了看她的身后,流光回头:“袁副将,你不用跟着我了,出去吃点东西吧,吃完了早点休息。” 那与她一起策马回来的男子正是穹关副将袁致远,为什么不在南边好好的守关,追随流光西征北战,说起来是个很曲折的故事。简而言之,他想这样做,袁家在京中又有些地位,走了兵部的路子,把他调入流光麾下。 除了凤玄,流光并不在意皇上给她配备了什么副将,当然看见袁致远的时候还是挺高兴,毕竟是认识的人,训教士兵有他代劳轻松多了。凤玄不干这事儿,他只训流光一个人,在她需要他训的时候。 袁致远抿抿嘴,看了一眼那眉目清淡的原上司之子,道:“好,将军也没有吃晚饭,属下吩咐炊帐给您做?” “不用了,我不饿,你快去吧。” 袁致远出去了,凤玄这才慢吞吞地道:“温故而知新,世间值得学习的东西很多。” “我看你是闲的。”流光扔下书,就着那简易长凳的另一头坐下来,坐在他身边:“仗也不打,兵也不练,好事也不跟我一起去做,你这劫历的好没意思。” “大多数凡人的一生,就是如此无趣。” 流光歪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铁钳似的紧紧掐住,“凡人凌骞”无力挣脱。 她得寸进尺,把脑袋也依在他的肩上:“你爹给你写信说什么了?” 凤玄挣不脱就随她去了,这种举动在近一年来稀松平常,每到二人独处时她不是上来拉拉手,就是抱抱胳膊。唯有一次想双手搂住他脖子,被凤玄坚决拒绝了。应该说他要是真发怒,流光还是害怕的,此后孟浪行为稍稍收敛了一些。 凤玄怀疑流光把他留在身边就是为了干这些。她这一年跟他谈了很多心,回忆如浪潮奔涌不息,情绪失控的情况几乎没有再发生过,哪怕提起若君,提起一些让她不高兴的事,她都能很快平复。与之对应的是另一种诡异现象的出现,就是她开始对肢体接触产生兴趣。 若是拒绝,她就会说以前你怎么怎么样;若说以前和现在不同,她就会说你走你走,把喜欢我的凌骞还给我。 有一次她说,拉你的手能让我感觉开心一点。凤玄不知为什么突然心软了,自那以后接触就成了常态。 “没说什么。” “骗人,我都看见了,他说要给你准备聘礼,等我们回去就来提亲。” 凤玄转过头,嘴唇从她的头发上蹭过,轻咳一声道:“你知道凌骞不能娶你。”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从他这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流光不能苟同:“我想过了,吵架吃醋什么的太肤浅。假如凌骞不跟我吵架,不纳妾,一辈子对我百依百顺,等他死了,我会舍不得他,想他,念他,想念到发狂,就有心魔了,玉珑和师孑都证明了这一点,爱而不得,滋生心魔。” 凤玄微微叹了一口气:“现下你与神魄已基本融合,九世姻缘尽在心中,可有哪一世能令你产生爱而不得之感?” 流光愣了愣,半晌道:“其实每一世都挺舍不得的。” “只要你再细致体会一番,九世已足以为你带来众多感悟,不必强求自己刻意寻情,求心魔更是无稽之谈,本君数十万年来从未生过心魔,修行亦不曾停滞过。还是坚持初心,以功德为重吧。” 流光有种被戳破心思的羞恼感,她一直以没有心魔作为无法升阶的借口,其实又何尝不知九重天上并不是只有圣君一人从未生过心魔,很多神仙用不着要死要活困于心境,照样有进步,有收获。说到底,还是她笨。 可是若说她只是为了生心魔才想与人相亲,也不尽然。那种感觉她不知该怎么跟圣君描述,现在对情感了解更透彻了,她还有点说不出口。 沉默了许久,她抱着虚心求教的态度开口:“请问圣君,您现在本体神魂,是对我一丝好感都没有吗?把神魄感情抽离得干干净净,连芙荼都做不到,您是怎么做到的?” 凤玄顿了顿:“因为本君清醒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 “大道。” “寻道和寻情有冲突吗?天帝和天后都生了孩子,北墟帝君有三个媳妇儿,也没见他们修为退步啊?” 凤玄推开流光:“你到底想说什么?” 流光难得启齿困难,扭扭捏捏,眼睛转来转去:“我是想说......我还挺喜欢圣君的,也忘不了九世点点滴滴,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我...我可以嫁给您啊。在人间成亲,回到九重天我就搬到您仙府去,您平常还可以指点我,约束我,管教我......” 凤玄双眸古井无波,听得这话毫不动容,定定看她一会儿,抽出手臂:“痴心妄想。” 第178页 帐外的风忽然刮得猛烈起来,明明已是五月天,北关仍是寒气逼人,不见暖意。有人在外高喊:“下雪了,下雪了!” 谁也没想到,就在即将班师回朝的前夜,北地遭遇百年来最大暴风雪。那不是温柔的鹅毛雪,而是飓风裹挟着冰雹,像下了刀子,石头一样密集凶狠的砸落人间。 营帐被压塌,关墙被砸坏,元州内城百姓受灾无数。其后又连下了三天大雪,到处冰天雪地,寸步难行。 走不了了,流光开始组织士兵救灾,徒步跋涉到元州,铲雪,砸冰,救助死伤者,要求郡衙门开仓放粮,炊兵当街熬粥施粥,捐出一部分军用棉衣给无家可归的百姓,一天都没耽误。 一忙就忙了二十几天,她身边始终只有袁致远跟进跟出,那位凌校尉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见踪影。待冰雪稍融,快累瘫了的士兵们又收到佟将军指令,班师回朝。 送别的百姓挤满了城门内外,很多人点起高香,对着流光跪拜,嘴里念念有词。她一马当先骑在最前,功德金光漂浮在她身周,几乎要将她淹没,一点一点慢悠悠地往身体里钻,流光脸上在笑,心中却神思不属,二十几日来,她一直神思不属。 大军出城二十里,一只通体绯红的小鸟儿不知从哪儿飞来,落在流光的马头上,啾啾叫着。 流光看它一眼,偏头跟袁致远道:“我有点事,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说罢掉转马头,朝着路旁的荒地里骑去了。 袁致远想喊她,竟发现一眨眼的功夫,那匹坐骑傻乎乎停在了荒地上东张西望,而马背上的人却不见了。 东边又二十里的枯树林,一个头戴金冠,脚蹬金靴,身材修长,唇红齿白,隽美非常的少年正在那里笑眯眯的等着她。 “流光小贼,几天不见,你怎么一副被暴揍过的模样?” 第75章 石心涅槃 流光见犰离精神倍佳,容光焕发,仿佛什么罪都不曾受过的模样,有点惊讶。 “你没被雷劈?” “劈了。” “天帝没罚你?” “罚了。” “那你怎么能这么快就下凡来?”流光本就不悦的心情更差,嗤了一声:“亲儿子果然不一样,犯了错也轻拿轻放,罚我的时候就跟见了仇人似的。” 犰离不在意她的酸言酸语,笑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顺便将两千年之约再往后延上一千年。” “什么意思?” “求了母后遮掩一阵,跟你说几句话本殿就要进荒川了,比你上次的刑期还长。不过事先说好,本殿出来第一件事就要跟你打一场。” 流光不敢置信:“一千年?天帝疯了吗?” 犰离苦笑:“我杀了人。若不是圣君让瑞卿带话回去求情,父君是打算把我关到蜕鳞的。” “有点过分了,你...你还是个孩子呢,”流光喃喃,“杀了人也不至于罚这么重,天雷都劈过了。” “还有我私自下凡,妄附人身,与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胡作非为的罪过,数罪并罚。” 流光皱起脸:“等等,你说啥?天帝知道我在凡界?你把我供出来了?” 犰离摇头:“没有,他知道,而且看样子是早就知道。” “为什么没来捉拿我?” “因为你神魄没去轮回,按道理说,你还在历劫,但历劫结束你总是要回去的嘛。”犰离似乎很抱歉,“我现在自身难保,无法帮你求情,答应你的两个承诺只好等我从荒川出来再兑现了。” 等你出来黄花菜都凉了!天帝这是要秋后算帐的意思?流光起了鸡皮疙瘩,她还同情犰离呢,没想想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犰离看她面色变幻不定,给她出主意:“又不是你一人犯错,不还有圣君陪着你吗?你真身下凡,他也真身下凡,父君要罚一起罚,若不罚他,你也就跟着脱罪,总之你抱紧圣君的大腿就是了。” 流光摇摇头:“天帝不罚他也能照样罚我,我只是个小小真仙,没有靠山,在九重天树敌又多,谁会替我说话?” “圣君...” “不指望他,他那个人看似温善,其实最是无情。勉为其难管教我几句,仅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要我不闯下大祸,酿下孽果,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回去受天罚,他不会管的。反正我也死不了,将来芙荼上神问起,他有个交待就好。” 犰离不太相信:“圣君无情,不是吧?我听瑞卿说,它被你拔了命羽,将死之际是圣君救了它。” 怪不得一向自由自在的瑞卿甘心做了凤玄的狗腿子,原来有救命之恩。流光复杂地一笑:“假面具,他的心是冷的。” 另一边的官道上,瑞卿绕着凤玄欢快地扑扇翅膀:“圣君圣君,老妖怪骗了两个承诺,结果小帝君要进荒川啦,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等回了九重天再没人能护着她了!” 久等主帅不回,大军有些骚乱,袁致远追到流光消失的地方四处张望,找不见她的影子。回来跟另外两个副将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原地等待。 凤玄催马上前:“再耽搁下去今日难出元州,让大军出发吧。” 袁致远:“可是将军还没回来。” “不是让我们先走,她随后赶来吗?” 袁致远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第179页 “我听到的。” 一前一中,隔了好几百人,他怎么能听到佟将军随口吩咐的一句话?袁致远没有质问,想了片刻道:“将不动,兵不动,万一有事......我再去找找将军。” 凤玄拦住他:“我去吧。” 说罢也不等他答应,就拨开马头骑向荒地,那只一开始落在将军马头上的小红鸟,这会儿又落在了凤玄的肩膀上。袁致远说不出哪里不对,可心里莫名不舒服,你去,你知道将军在哪儿吗? “假面具,他心是冷的。” 流光说完这句话,见犰离对着她身后挑眉,做了个口型:圣君。 马蹄声传来,小红鸟聒噪依旧:“圣君圣君,老妖怪在骂你!” 她头也没回,继续跟犰离道:“你去过冥府,见过绮珊了?” 犰离点点头:“嗯,说了两句话,就让师大人放她投胎去了。” 流光有种事倍功半的感觉。为了这个女子,犰离杀人背上重罪,不惜送出承诺,还要在荒川服刑;她又乔装改扮,又磨烂嘴皮,又差点与冥府同归于尽,费尽心力只是为了他俩说几句话? 她还以为两人相见会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场面呢! “说什么了?” “问她还记得我吗?她说记得;问她害怕我吗?她说不怕;问她以后我还来找她玩好不好,她说好。就这样。” “投胎了你怎么找她玩?” 犰离淡淡一笑,少年向来桀骜不驯的气质里竟晕染了一层忧郁:“她说了谎,其实她是害怕我的,那日我饮酒露出原形,快把她吓死了呢。转世之后她忘了我,我就可以重新认识她,以一个人的样子,再也不会吓到她。” 流光怔然:“犰离,你...你是喜欢绮珊了吗?你们不是才认识几日而已?” 犰离耸耸肩:“这跟认识多久有关系吗?我认识你几万年了,还是不喜欢你。” 流光侧目,送出一个大白眼,心里却蓦然涌上一股酸楚。他说得对,喜欢与否跟相识多久没有关系,有的人只见上一面就愿意为对方赴汤蹈火;有的人赴汤蹈火了九世,一朝回魂,就可将心底情意除得荡然无存。 犰离胡乱摆摆手:“哎呀,不知道了,本殿就是觉得她很有趣,不想让她死,不想让她不高兴,愿意跟她在一块儿玩,如果这是喜欢,那我就喜欢她,有什么不可以吗?” 流光撇嘴:“你怎么不问人家喜不喜欢你?” 犰离傲娇昂头,转了一圈:“不喜欢本殿?眼瞎了?” 曾几何时,她也有犰离这份自信,可是随着情窍渐通,自信越来越少。终于知道,她一直以来所以为的“喜欢”,跟她现在想要的,并不一样。 凤玄骑在马上,远远望着二人,犰离不曾跟他打招呼,流光不曾回头,他也不出声打断,静静等着他们谈完。 犰离从袖口摸出一块银色的鳞片,交给流光:“留给你当护身符,如果父君罚得过重,你就告诉他本殿发了心魔誓护你周全,要是把你打死了,本殿也会遭到反噬。” 流光感动:“你真的发了这样的心魔誓?太重了,我担待不起啊!” “并没有,本殿发的是如违背承诺,蜕鳞之日便迟来五千年。” “......这又未免太轻了一点吧?” “不轻了,迟五千年蜕鳞,就晚五千年历劫,对本殿来说,难以忍受。”犰离后退一步,双手相合,给流光施了个礼:“多谢流光小贼,为了绮珊的事,你辛苦了,本殿走了,千年后再见。” 流光心中生出几分唏嘘:“犰离,为了一个凡女,值得吗?” 犰离满不在乎地笑:“你想太多了,人不轻狂枉少年,做都做了,管他值不值得!走了,圣君,告辞!” 他跟凤玄挥挥手,身形化作银光飞向天际。就在这一瞬间,流光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袭上阳穴,陌生的,从未有过的剧痛。 她闷哼一声,按着右额弯下腰,额头上渗出冷汗,神识里一片混乱。丹田封锁,仙力压制,她甚至都没法内探经脉,勉强咬着牙回过头去:“你对我做了什么?” 刚说完这句话,心口又传来剧痛,继而蔓延四肢百骸,筋骨脏腑都在疼,流光抑制不住心血翻涌,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痛苦翻滚起来,一边滚一边持续吐血。 别人吐的血是鲜红的,她的也是鲜红的,只不过在那鲜红里还掺着一些半灰半绿的杂质。 瑞卿惊呆了:“老妖怪怎么了?要死了?” 凤玄翻身下马,走到她身边,蹲身将她扶靠在自己臂弯中。看着她抽搐,脸色煞白,眼珠子不时泛起绿芒,一口接一口地吐血,连话也说不出来。淡然道:“无事,心石剥落,神魄快速融入神魂,是有些不舒服的。” 瑞卿也听不懂,也不敢问,它第一次看到怼天怼地不可一世的流光老妖怪如此异常,一副濒死挣扎状,好吓人,比她凶神恶煞时还吓人。 半幅盔甲鲜血淋漓,流光终于不再吐血,可还是神智不清,掐着凤玄的胳膊开始说胡话,痛死了,你要害我,除魔卫道,上神救我什么什么的。 凤玄微叹一声,将她放平在地,回身催马赶回官道,同仍等在原地的袁致远说:“将军有令,大军先行,她旧事未完,稍后赶上。” 袁致远正急得不行,忙问:“将军在哪里?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第180页 凤玄冷冰冰:“谁出事她都不会出事,这是将军之令,听不听由你。” 说罢又要走,袁致远这次行动倒很迅速,拔剑拦住了他的马头:“你不说清楚我不能放你走,将军到底在哪里?” 凤玄面无表情推开长剑:“将军不让我告诉你。” “你......” 凤玄根本不听他多言,策马就走,袁致远紧追其后。明明两马距离不过几十尺,可追了几里路后,袁致远竟然发现前马不见了,在无遮无挡的大荒地里,不见了。 流光还在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瑞卿瑟缩在一根枯树枝上,一见凤玄回来忙道:“老妖怪总喊痛,她是一块石头,怎么会痛呢?” “石心变肉心,如凤凰涅槃,当然会痛。” “涅槃?”想起凤凰一族的乐与苦,瑞卿紧张,“老妖怪痛死之后是不是就要变身了?变得比以前更强大,更凶恶,更无法无天?” 凤玄没有回答,瑞卿自己脑补了一出魔王诞生记,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离开圣君半步,更要杜绝与老妖怪单独相处。 流光被多种多样的疼痛折磨着,似火烧,似刀剐,似剜心,似剔骨。比天打雷劈还疼,比芙荼的鞭子还疼,疼得她记不起自己是谁,记不起今夕何夕,也记不起身在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满天繁星。 疼痛消失的速度,就像来时那般迅疾,流光仰面静静躺着,望天空星河流转,嚼心中千般滋味,久久不动不语。 枯枝喀嚓一声断裂,黑影挡住了视线,一只温暖的手抚上额头:“好些了吗?” 流光看见九个影子依次俯下,面容不同,年纪不同,神态不同,一个一个俯入他的身体,融成了一个人,一张脸。 她盯着这张脸,低声仿如呓语:“你好狠的心。” 将军和她的校尉完好无损回到军中,袁致远寸步未离。见了流光回来大喜,忙上去关心,哪知得来一顿训斥:“为什么不听军令?” 袁致远:“末将......” “不要说了,回京后军法处置。” 袁致远看着那个冷淡的校尉正眼没给过他,又回到了队伍中间的位置,心中忿忿,一定是他告状。从出征起就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带着凌骞,他不打仗,不练兵,整日躲在帐中,每晚都与将军谈心,那不是军师谋士该干的活儿吗?他一个校尉,论军职不如他高,论家世袁凌二家不相上下,凭什么如此放肆? 袁致远讨厌凌骞,理由诸多,最不愿承认的就是他仗着将军的喜爱偷懒。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原因,将军为什么喜爱他?除了那张脸,他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将军不该是那么浅薄的人啊! 他高估了流光,不管是做仙还是做人,她向来浅薄。不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深度。 伐北大军于七月底抵京,京城百姓夹道欢迎,皇帝和满朝文武亲临内城口迎接。欢呼阵阵,炮鼓齐鸣,人人争睹大燕第一位战无不胜的女将军风采。 流光盔甲擦得锃亮,骑在高头大马上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身后一杆“佟”字大旗迎风飘扬。将士们个个抖擞了精神,昂首阔步,队列整齐,肃杀之气让人望而生畏。 “看,那是我孙子。” 凌寒春和一个卸甲老武将也挤在人群中,眉飞色舞地指着队列中的凤玄叫道。老武将擦拭眼角:“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佟家军大旗。” 凌寒春神色稍僵:“天下人负过佟家,佟家却从未负过天下人。” 老武将拍了拍他肩膀,不再言语。 早在流光回来之前,皇帝就拟好旨意告知朝官,经过几次争论,反驳,压制,最终达成共识。故而次日一早大朝会上,封佟昭为镇国大将军的旨意宣读,下头一片和谐,没人反对。 散朝后,新出炉的大将军和皇帝在御书房谈了半个时辰,守在门口的内侍见大将军意气风发笑意盈盈地离去,而书房中的皇帝,却像个木雕泥塑似的又呆坐了半个时辰,才吩咐他去宣老镇国公进宫。 陈祺钰正在府中安排庆功洗尘宴会,见祖母笑眯眯地回来还有兴致跟她打趣了两句,问她皇上赏了什么好东西。 流光笑容里深意无限,告诉他皇上赏了稀世珍宝。陈祺钰开玩笑,说送给孙儿吧。流光说,什么都能送,这个不行。进宫是吗?带好我给你的草。 很快,陈祺钰就知道皇上赏了什么连祖母都舍不得送出去的宝贝了,当即犯了心疾。吃了草后连呼万万不可。 皇帝一脸为难:“朕不敢忤逆老祖宗啊。” 那天稍晚,同样沉浸在喜庆气氛中的凌府迎来天使上门,凌寒春见那天使高声道喜,心就放下了大半,忙叫二儿子一家和凌骞出来接旨。 待圣旨宣完,一家人都陷入震惊,凌寒春惊后是喜:“赐婚?真的?” 天使笑道:“那还有假,听说是佟大将军自己去向皇上求来的呢,恭喜凌大人,恭喜凌校尉了!” 一家人都笑开了花,只有凤玄面色沉沉。送走天使,他策马赶去国公府,也不走正门通报,头一回翻了墙。来到松龄院,不顾丫鬟的尖叫,直入内室。 内室里不止流光一人,还有陈家三老太爷坐在一旁抹眼泪,不住声地说着,您这是要干什么,就不能缓缓吗? 第181页 凤玄进去后,无视老太爷们的怒目,一言不发,紧紧盯着流光。 她打发孙子:“出去吧,一会儿再听你们哭。” 老太爷咬碎后槽牙,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陈祺宝还故意撞了凤玄一下。 待室内安静,凤玄开口:“看来本君说的话,你全没听进去。” 流光满不在乎地斜他一眼:“听进去了,您不高兴就走啊,我嫁给您的神魄也一样。” “本君现在就把你带回九重天。” “婚约已成,我离开也改不了您这一世的姻缘。” 凤玄皱眉:“为何执迷不悟?这只是历劫。” 流光勾唇一笑:“我一直都是个执迷不悟的人,对你从一而终忠贞不渝,现在告诉我几百上千年来,我付出那么多感情,和你那么深羁绊只是一场历劫,回去后应当全数忘记,你当你的圣君,我修我的上仙,从此陌路?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的表情又不羁又沉重,眼睛又深又浅,笑容又张狂又复杂,凤玄沉默半晌,道:“流光,你生了心魔。” 流光:有吗?没感觉。 第76章 准备婚事 君无戏言,赐婚已成定局。流光发现,当自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时,谁也奈何不了她。 三个老太爷气病在床两个,陈祺宝一天到晚缠着她哭;洪昀和梓杰也战战兢兢来劝过,流光一句这是我佟家的事,就把他们怼了回去。 至于凤玄,管他愿不愿意,不愿意就滚蛋,管他生不生气,气死活该。流光不觉得自己在强取豪夺,也不承认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这种鬼话,自从那日遭受剐心痛苦后,她就一直在问自己,我要什么? 要功德,要突破,要大道,要飞升,也要凤玄。 她又一次独自来到陈家祠堂,给亡亲们上香,上完就盯着陈枫的牌位,出神良久。 从昆仑溜出来的时候,她满心满眼向往功德,傻乎乎认为只要行善就能得到它。十丈红尘,那如同话本子一样的凡人凡事,与她没多大关系。 以原先不开窍的心性,即使凌骞无法避免地爱上她,她也不会对他产生情意。在她眼里,凌骞就是圣君的大腿,移动靠山,撑腰铁柱,除此之外别无他用。那个时候,她根本不知什么叫爱,更不知她过一世换一个的夫君竟然都是同一个人。 是神魄里留下的强烈感情一点一点影响了她,渗透了她,占据了她,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共心共情正确的路,石头心受到震动,继而颤抖,龟裂,剥落了封闭情感的石甲。 这个过程很艰辛,所有情感都不是突然懂得的,中间不乏瞎琢磨,走弯路,冒出些现在想起来会觉得羞愧的烂主意。但正因为她勤于瞎琢磨,勇于走弯路,经历了一件又一件事后,石头心才得到了变柔软的机会。 别人看她似乎很平静,其实返京以来,她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煎熬,脑子里走马灯般反复轮转着九世人生。凤玄曾告诉她细细体味佟惠容的爱与恨,她现在不止体味佟惠容,那两个已过轮回的神魄也不停传递着过去被她忽略的细微情绪。 苦累血汗,爱恨情仇,悲怨交加,痛悔纠缠。司命太用心了,给她前八世编写的命录集人间跌宕之大成,以前觉得他在整她,现在想想,倒也是好意,这样的人生给任何一个神仙历劫,都势必会得出一大堆感悟来。可惜那会儿她是个不开窍的石头,白瞎了司命的用心。 不知道自己现在能不能算个人了,流光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苦笑,九世感悟集中在同一时间爆发,着实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她也不想惹圣君不快,不想成为他飞升大道上的绊脚石,可感悟不允许啊!这些天来她努力消化着,吞咽着过去,也懂得了天帝改本体历劫为神魄历劫的用意。他在告诫神仙们,当爱恨恩怨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你应该做什么?放下。 流光放得下,回不到过去,不放也得放,但这里有一个前提——无法改变。有法改变的她就未必能放得下了。 比如当下还活着的亲人,应该得到她的照顾;活着的仇人,应该接受她的报复;活着的爱人,应该回到她的身边。 历劫还没有结束,他们还在人间,她没有圣君那样强大的定力,怎能对九世爱人冷漠以待?十几万年不开窍的石头初尝情滋味,圣君就担待些吧。 敷衍也行。 看着牌位的眼神渐渐温柔起来,流光露出浅笑:“我们又要成亲了,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好吧?算了下时日,若君已经两世为人,应是不能投到我们家了,如果我可以生孩子,也给他起名若君好吗?凌若君,佟若君...还是姓佟吧,我家没人了,就让他来承继香火,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走到祠堂外的脚步停住,原地定一会儿,又悄悄离开。流光余光瞄过,并不在意,继续温柔地与牌位低语。 墨韵堂,陈祺宝坐在床边拍着大腿:“大哥,祖母真的疯魔了,她要嫁给那姓凌的,还去跟祖父说什么生孩子姓凌姓佟的,你说气不气人,我都替祖父生气,难过!” 陈祺钰躺在床上无力地摆摆手:“她既然已经不认自己是陈家人,就随她去吧,我们做孙儿的已经尽力了。” 陈祺宝揪着胡子烦躁不安:“知道她身份的不止我们三兄弟,世子和梓杰还好说,皇帝不知要怎么看咱家笑话呢!老祖宗嫁人,荒天下之大谬!” 第182页 “谁敢看陈家笑话?” 随着清泠泠一道声,流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陈祺宝赌气扭过头不理她。陈祺钰想起身,被她按住,也在床边坐下,拉过他的手腕摸了会儿脉门。 “郁结于心,肝火炽盛,你再继续憋屈下去,灵草也救不了你。” 陈祺钰叹息:“孙儿不敢说祖母的不是,就是...就是心里不舒服。” 流光转头看祺宝:“天天偷摸跟着我,怕我跑了是怎么的?” 祺宝一副老小孩模样,哼了一声:“怕您跑您就不跑了吗?您现在心可是真狠,一点也不疼孙儿了。” 流光推他脑袋,笑道:“好了,出去玩儿吧,我有话跟你大哥说。” 祺宝瞪眼:“您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儿呢?” “可不?在祖母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三岁了还不肯走路,成天要人扛着,挑食,任性,一哭起来没有金锭子哄不好的臭小子。” 一句话把陈祺宝眼圈说红了,他赶忙低头掩饰泪意,嘟嘟囔囔着出去了。 待他走后,屋里安静许久,流光轻轻拍着陈祺钰生了老人斑的手,半晌轻道:“孩子,祖母希望你长命百岁,但你的身体实在不太好。自我回来之后,奔波劳累,担惊受怕,多思多虑,心疾更严重了,都是我之前行事过于张扬,害了你。” 陈祺钰撑起半边身子:“您说什么呢?您回来孙儿不知多高兴,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流光点点头:“我知道你高兴,我也高兴,看到你们都儿孙满堂,陈家依然兴旺,我特别高兴。以后别再操劳,事情都交给洪昀梓杰他们去办吧,你们哥仨就好好颐养天年,一定要比赵贞那个王八蛋活得长些。” 陈祺钰觉得她不对劲:“祖母,您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我要出嫁了嘛,以后不是陈佟氏了,不好再多管陈家的事,就多叮嘱你们几句。” 陈祺钰不能听这样的话,一听脸色就发青。流光安抚地握紧他的手:“祺钰,我和你祖父一辈子不离不弃,战争也好,皇权也好,都拆散不了,算得上白头到老。除了你爹的事,我对他有点小芥蒂之外,也挑不出他旁的错来。他对佟家人好,对儿孙们好,对我更好,从十几岁起,他就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感情至深至笃,你说,我怎么会背叛他,做对不起他的事呢?” 陈祺钰不太懂祖母想说什么,怔怔地望着她。 “本来这件事我不想说,可又舍不得我的乖孙儿闷闷不乐,你从小没爹没娘,心思就比一般孩子重,若瞒着你出嫁,恐怕你到死都不会原谅我。”流光叹了口气,直视陈祺钰的眼睛:“孩子,凌骞是你祖父的转世。” “什么?” 陈祺钰岔着声叫起来,被流光打了下手:“别咋咋唬唬的,听完就算,谁也别说,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若让皇帝知道,又觉得我们陈家神神鬼鬼的,以后起了歪心。” “这...这...这怎么可能呢?”陈祺钰震惊不能自已。 “有什么不可能?人死了都会去投胎转世的嘛,只是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就是新人了,前世全不记得。但你祖父跟别人有些不一样,他即使再世为人,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却唯独没能忘了我。” 流光面上浮出一层淡淡的自得之色:“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看他就是个小屁孩的时候,他就喜欢上我了,那时还把你气得不轻,记不记得?” 陈祺钰当然记得,表现相当明显,可以说一直以来他就没放下过对凌骞的戒心,只不过他以为凌骞是被祖母美色所迷,原来不是吗? “原本我对他没什么感觉,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一些......”流光挑挑眉,“我们修道人的事,我无意中得知了他的身份,正是你祖父转世而来。就像天赐的缘分,他注定喜欢我,我也注定要和他在一起。” 修道人的事,太玄妙了,陈祺钰皱起眉眼:“可是...他自己知道这事儿吗?” 流光想了想,决定对孙子说谎,毕竟他经历过自己的返老还童,接受年轻的老祖母相对容易,但要接受一个年轻的,外姓的老祖父就太为难孩子了,“不知道,所以他碍于伦理道德,不愿再理我,还说要终身不娶。我没办法,只好主动出击。” 怪不得以前凌骞看祖母眼神火辣辣的,祖母不屑一顾;后来他退避三舍谨言慎行,祖母又有点古怪,把人带在身边打仗,还去求了赐婚。 终身不娶,那不就表明了他其实还是对祖母有意吗? 陈祺钰说不清心里的感受,绝不是高兴,一半无奈,一半荒唐,交织在一起十分混乱,这个晚年过得可太刺激了。 “你别有什么负担,他不再是你们祖父了,完全是个新人,该怎么对待他就怎么对待他,不用看我的面子委屈自己。我想要的,也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条魂,属于你祖父的魂。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总觉得不嫁给他,对不起他,更对不起我自己。” 陈祺钰不想说话,鼻息重重,流光起身:“我也不知告诉你是对是错,我只是不愿你因为祖母二嫁的事伤心,想想那是你祖父的灵魂,总能有点安慰吧?不要告诉别人,祺泉祺宝他们要怨我就让他们怨,有一个人能理解祖母,够了。” 她走到门口,就要掀起帘子,陈祺钰突然开口:“孙儿理解,若祖父今时还活着,知晓祖母转世,哪怕年岁不堪配,他老人家也会干出强抢民女的事。” 第183页 流光噗嗤笑出声来:“臭小子,胡说八道,你祖父才不会强抢民女,认我当个孙女还是有可能的。” 一脚踏出门外,放下帘子,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她毫不怀疑死别之后,曾经的夫君会思她如狂,若有转世线索,拼尽全力也要找到她,强抢她,但圣君不会。 一路修至大罗金仙,这十世并不是他第一次历劫,也许是经历悲欢太多,也许是不止有过她一个女人,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比冷心冷肺的石头更可怕。 喜也好,惊也好,怨也好,怒也好,不管别人对这桩赐婚作何感想,流光还是认真的准备起来。 她把婚期定在了来年四月初八,那是她四年前下凡的日子,也是第一次遇见凌骞的日子。通知凌家后不管凤玄的反应,带着护卫和一部分士兵返回了渝城。 黄大人去年进了六部,郡守换了个三十来岁的丁大人。渝城送走一个校尉,迎回一位大将军,丁大人延续了黄大人爱搞仪式的作风,组织人手敲锣打鼓出城迎接,满城张灯结彩,百姓们高喊着大将军威武的口号,又有很多人跑到府门口去烧香跪拜。 流光被人群簇拥着来到家门口,昂首看着黑底鎏金牌匾又换了新的,从无前缀的“大将军府”换成了“镇国大将军府”,欣慰满足感油然而生。 进府后照例开祠祭拜,她特意给佟定邦多烧了一炷高香,跪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爹,惠容回来了。” 正想跟父兄嫂侄唠唠嗑,显摆显摆自己的功劳,下人回禀,凌云海夫妻求见。 家里也没个长辈,商议婚事只好由她自己出面。在偏厅接待了夫妻二人,没等他们说话,流光就扔出了一个改过的生辰八字:“拿去合吧,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成亲后住在大将军府;第二,头一个孩子姓佟。” 凌家夫妻面面相觑,两家亲事早有心理准备,万没想到能得赐婚,板上钉钉的事了,凌夫人也不想真看着儿子终身不娶,所以诚心诚意来谈亲事,却不料听到这种无理要求。 凌云海没说啥,她马上表示不满:“骞儿是凌家长子长孙,头一个孩子怎么能姓佟呢?” “第二个也行。” “......”凌夫人噎了噎,“那成了亲哪有不住夫家的道理。” “住对面也行,反正离得近。” 流光很好说话,一质疑就妥协,把凌夫人弄得一脖子郁气吐不出咽不下。 “佟姑...大将军,”凌云海期期艾艾开了口,“你看我很快就要进京任职了,这亲事是在渝城办,还是在京中办?” 凌夫人又接道:“对啊,家里人一走,你们不跟着上京吗?” 流光似笑非笑:“本大将军奉皇上之命镇守西南,能去么?” “......” “亲事在渝城办,婚后也在渝城住,就这样吧。” 她说完就送客,把凌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一出门就道:“你看你看,这什么儿媳妇,我是娶儿媳妇还是娶祖宗啊!” 凌云海却不生气:“你可别糊涂,她不止是凌家的儿媳妇,还是大燕的镇国大将军,你想找个温婉贤惠相夫教子的,等翱儿吧。” 没有凤玄在此,婚事仍是有条不紊地操办起来,合八字,换庚帖,下小定一系列流程走完,转眼翻过来年。 流光练武练兵,巡视西南四州两关,就像她爹当年一样。同时她还在坚持行善,施舍,救济,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善事做成了习惯。 因为声名显赫,无人不知,小善也行出了大功德的效果。有越来越多的人拜她,供她,求她保佑,即使没有得到过实质性帮助,仍向她献出了一颗虔诚的心。 没人知道,她已经塑满一个金身,功德还在源源不断涌来。流光出钱修缮城隍庙,重新建了个威严漂亮的城隍像,竣工启用那日,她上了头炷香。 城隍老儿大约是留下了什么阴影,飘下来有点探头探脑的,看见流光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忙点头哈腰:“流光仙君,又有什么吩咐?” 流光把人都支到门外,从袖口摸出一张大红帖子:“十日后我与凤玄圣君成亲,你有空就来喝杯酒。” 城隍大吃一惊:“什么?成亲?你和谁?凤玄圣君?他自己知道这事儿吗?” 流光没有多说,转而道:“你瞧见了吗?我给你重塑了新身,供所也修缮一新,以后常下来看看,百姓若有难事,能帮就帮,不要光吃供奉不干活。” 城隍小心翼翼打量她:“是是,谨遵仙君教示。不愧是您,短短几时不见,您已功德匪浅,小仙敬佩。不过......您怎么突然要和凤玄圣君成亲了?他老人家也在人间吗?还是,回九重天办喜典?” “就在铜锣巷大将军府,四月初八,不要忘记了,看看还有谁闲着都一并喊来热闹热闹。我给你们备上好的拢玉香。” 流光又递过一堆红帖,城隍接了,还是不解:“您的意思是让小仙去报喜?是都告知一遍,还是...挑着说?” “随你,能来就来,不能就算。” 流光走后,城隍琢磨了半晌她的话,好像意思是,全都通知?可很多仙君并不能下凡啊。 四月初八大早,凌云海在都尉府里急得团团转,一再抓着亲卫问:“我让你跟他一起回来,你为什么不跟着?他跑到哪里去了?若误了吉时,等同抗旨啊!” 第184页 亲卫结巴:“大...大少爷说,让属下先回。” “完了完了。”凌云海拍着手,脸皱成一团,“这小子出幺蛾子了,今天八成要把我们晾在这儿。” 凌夫人在一旁也急得不行:“他能去哪儿呢?不是喜欢佟昭喜欢得要命吗?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眼看吉时要到,斜对面大将军府已经披红挂花开了大门,许多人在巷子里凑热闹。凌云海一咬牙:“不行让翱儿先代他哥去迎,但就怕大将军一怒...”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凌云海听到喊声喜上眉梢,凌夫人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抹了把冷汗,夫君刚才话没说完,她也知他想说什么。若今天儿子没去迎亲,那凶恶的女人必然会砸了凌家,说不定还要杀人呢! 正在明昭阁被秦嬷嬷按着梳妆的流光也接到暗卫回报,“凌骞”踩着吉时前一刻回来了,她翻了个白眼,是怕连累到凌家人吧?太小看她的肚量了!没有新郎,难道她就成不了亲? 暗卫道:“姑娘,凌姑爷打了两只活雁,这才回来迟了。” 流光:嗯?圣君把凌骞放出来了? 第77章 前妻也行 她打定主意,如果凤玄今日不给面子,她就独自完成仪式,也不是第一次成亲,也不是第一次遭遇没有新郎的局面,没什么应付不了的。 有一世他是个病秧子,成亲当日起不来床,她自个儿拜了天地高堂,进去洞房一撸袖子就开始伺候起丈夫来。两年多后身体好转,才圆了房。 还有一世他是个江湖浪子,居无定所,两人在客栈里拜了堂,睡觉睡到半夜,仇家追来,新郎拉着新娘跳窗。她鞋都没来得及穿,披头散发像个傻子似的,一门心思跟着他瞎跑。 最热闹的成亲是与寨主,兄弟多,闹得欢,她踩着凳子跟人拼酒,他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最忧伤的成亲是与将军,出征前夜,在他的别院里燃红烛挂红笼定终身,可是没有高堂见证,也没有宾客祝福,因为将军家人看不上她低贱的身份。 最圆满的成亲是与陈枫,情投意合,门当户对,明媒大聘,十里红妆。 流光突然想起来,陈家当年下的聘礼中就有两只活雁,据说是陈枫亲手捉的,雁颈上还系了两条红幅,一条写着:来去有时;一条写着:矢志不渝。 当时堂姐妹们捧场说了几句羡慕的话,她又感动又得意,后来发现姐妹们出嫁时都有活雁为聘,各人夫君都表达了忠贞的决心。她还跟陈枫抱怨过,说他流俗,然而陈枫说等着看吧。 等着看什么?随着年月流逝,她慢慢看到了。姐妹们命运各不相同,有的做了皇后,有的做了官夫人,有的成了富贾妻,日子过得都不错,但她们的丈夫无一例外都不止拥有一个女人。唯有陈枫,从一而终。 催妆鞭炮响起第三回,红盖头遮住了流光的眼睛,她任喜娘和秦嬷嬷扶着走出房门,上了轿子。 大将军佟昭下嫁都尉之子,半个渝城的老百姓都出动来看热闹了,有的人去了铜锣巷,有的人就等在家门口。缔结良缘的两家离得那么近,总不能出门就进门,必须绕城一圈让人看看嫁妆排场什么的吧。 哪知他们等过了吉时,也没等到抬嫁队伍的出现。从铜锣巷围观回来的人说,真的是出门就进门,嫁妆聘礼都放在大将军府没动,听说只是去凌家拜个堂,小夫妻以后将在佟家生活。 老百姓甲:“......凌公子这是做了上门女婿?” 老百姓乙:“佟家只有大将军一人,他不做上门女婿,难道让岳家晾空门?” 两只手牵起一条红绸,流光从盖头边沿看着前方黑靴上的红袍襟一晃一晃。那人一直没开口说话,喜娘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踢轿门的时候也只轻飘飘意思了一下,还惹来旁边人的嘲笑:“凌公子不敢踢大将军啊,日后定是个耙耳朵。” 进门,三拜,喜堂里热闹非凡,流光听见了许多熟悉的声音,笑着闹着恭喜着,只有新郎新娘两人沉默得如同扯线木偶,全程无语。 拜完天地送入洞房,房中有几个凌家女性亲戚,按照习俗需安抚新娘,可流光顶着盖头一言不发,她们慑于大将军威严,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赶紧溜出去了。只有凌熠熠还陪着她,兴高采烈表达自己的欢喜:“佟姐姐,佟祖宗,没想到你真的做了我大嫂,我太高兴了,你要吃什么喝什么,我去给你拿。” “打开窗户。” “什么?” “打开窗户,把外面那只鸟放进来。” 凌熠熠莫名其妙地看看环儿和彩鹃,彩鹃赶紧走去支开窗户,果然看见一只小红鸟扑棱棱飞了进来。 凌熠熠惊讶:“大嫂,你怎么知道外面有只鸟?” 流光在盖头下微笑:“你先出去玩儿吧,我不用你陪,累了,想睡一会儿。” “可是大哥还没来揭盖头呢。” “等他来了我再起来。” 凌熠熠走后,流光又把环儿和彩鹃也支了出去,这才掀起盖头,看着那只愤怒的小鸟:“真的是圣君?是他去打了大雁?” “天上地下没你不敢干的坏事,连逼娶都做得出来,你以为回了九重天你还真能当圣君夫人啊。” 流光漫不经心:“能当一阵是一阵嘛,不让当了,好歹我还有个圣君前妻的头衔,以后也没人敢欺负我。” 第185页 瑞卿鸟眼珠子瞪得溜圆:“你是为了这个目的?” 流光粲然一笑:“不然呢?以为我真喜欢他?” 瑞卿震惊:“你...你是魔鬼。” 流光盘腿上床:“出去等着,一会儿可能有些老朋友下来,你负责接待。” 什么老朋友?瑞卿懵然不知,但对她的语气非常不爽:“你凭什么命令小爷?” “我是圣君夫人,当然有权支使他的狗腿子,快走,别耽误我打坐。” 凌府开了流水席,从晌午一直吃到傍晚,宾客络绎不绝,凌家老少三代都喜气洋洋,凌寒春和凌云海还喝醉了酒,新郎官稍显冷淡的神色也没有影响大家的好心情,因为......女强男弱,是会让人郁闷的嘛。 喜娘提示新郎官该去合卺,凌骞原先卫营里的那些老兵们大声起哄,冲他挤眉弄眼,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闹洞房么?” 老兵齐齐摇头:“不敢。”你的洞房敢闹,可大将军的不敢。 他进门的时候,流光正在和瑞卿分赃...不,分礼物。 预想中仙友齐贺的场面没有出现,瑞卿在外游荡了半日,也只接待了一个城隍,两个土地和一位号称从东极仙山赶来的山神。都是些不入流的神仙,瑞卿虽然不满流光逼娶的行为,但圣君成亲,只来了这几只小猫也是让人很不满了。 它正想敷衍几句把人赶走,城隍老儿奉上了一个乾坤袋,说里面装着各路神仙送给圣君和仙君的新婚贺礼,表示请柬都收到了,但由于天道限制无法下凡,只能遥祝二位永结同心,百万年好合。 还各路,八成就是些山神河仙什么的,瑞卿连看的兴趣都没有,哪知城隍道:“礼物太多,小仙列了单子在内,请送给圣君过目。另外天帝天后的贺礼过于贵重,小仙单独存放了。” 瑞卿炸毛:“你说什么?天帝天后也送了礼物?” “是啊,仙君不是吩咐全都通知到吗?可是费了小仙一番力气,托了好几层关系,多亏了月老和司命大人帮忙才送出大半。有些仙尊难寻,实在无法找到,还请圣君和仙君见谅。” 瑞卿惊呆了,忙把这个爆炸性消息告诉流光,她也惊呆了。 “这不可能!” 她承认让城隍去散播此事,是带着恶意的心态,圣君越不想与她扯上关系,她越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俩关系匪浅。等回了九重天,他有嘴也说不清,一想到有人问他是不是娶过流光仙君时,他会出现难堪难看的脸色,流光心里就得到了一种奇异的平衡感。 你娶了我好多次,给我留下了心魔呢,回归真身就翻脸不认账,我内心的不平静该怎么办?当前妻也行,当前妻也比陌路人强。 她以为九重天听闻此事会引起轩然大波,众仙尊仙君指责她顽劣胡闹,帝后愤慨她破坏圣君历劫,暗恋凤玄的仙女们骂她亵渎圣君什么的。没想到,还有人真心送了贺礼? 养魂莲,海灵珏,生机鼎,佛心枝,一样一样的好东西摆出来,流光胸闷气短,发财了! 她捏着据说是天帝天后送的一个貌不惊人的石戒指,嘴唇都颤抖起来:“这是玲珑虚弥,内藏无数瑰宝的虚弥秘境,我...我何德何能啊!” 瑞卿泼凉水:“再纠正你一次,这些都是送给圣君的,不是给你的!” “圣君的就是我的,都是我的!” 她拼命往自己的乾坤袋里扒拉,笑得合不拢嘴,一副暴发户嘴脸。瑞卿上去啄她的手,不允许她私占圣君人情。 流光扔出一个东西:“你不是要勾搭小母鸟吗?这个给你,月老这个不走心的,送的什么破玩意儿!” 门扇吱呀一声,流光眼疾手快,拉过一条喜被就将没有收拢的宝贝盖了起来,又飞速蒙上盖头,盘腿端坐。瑞卿头上挂着一条红绳,还在一边大叫:“小爷不要这个烂绳子,你要真有诚意,就把佛心枝送我!” 床上一片凌乱,喜娘尴尬,新娘子那豪放的姿势,歪扭的盖头,这是在折腾什么呢? 递过喜秤,新郎挑开盖头,一张兴奋之情尚未完全散去的脸对着他笑了笑,喜娘忙夸新娘美丽。再送上喜酒,两人交杯对饮,最后请新郎坐下,将衣角系在一起,唱上几句吉祥话,便结束合卺仪式。 环儿打来洗脸水,送来小点心,见那二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也不敢多言,鞠了一躬退出门外。 流光解开衣角,下床去推开窗户:“我要洞房了,你还不走?” 瑞卿:“知不知羞,谁要跟你洞房,圣君你看她......” 凤玄微抬下巴:“出去吧。” 瑞卿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床铺,气呼呼地飞了出去。流光放下窗支,飞快地跑回床边,一把掀开了被子:“圣君高贵,定然看不上俗物,您也不缺宝贝,对吧?” 凤玄瞥了一眼,拿起一只小玉瓶看了看:“谁送的?” “哦,破厄丹啊,莲池那个小气鬼送的,您喜欢就拿去。” 凤玄不置可否,眼睛又瞄上了流光的手指,她不露痕迹将手背在身后,欲盖弥彰地又拿起几样:“九万年仙芝,辰金藤,幻心龙葵,想要吗?” “手上戴了什么?” “没什么。” “我看看。” 流光不情愿地把手伸出来:“我还没仙府呢,以后升阶不知要去哪里闭关,这个玲珑虚弥就给了我吧。” 第186页 凤玄看着她细细白白的手指,指头圆乎乎的,指甲上透着淡淡粉红,打了那么多仗,成日握着斧头马鞭,仍然一丝粗茧都没有。他嘴角轻轻扬起,从宽大的喜服袖口摸出一物:“难看,戴这个吧。” 那是一枚打磨精致的小玉戒,通体碧绿剔透,上头镶嵌了一颗极小的金珠。论起外形来,也就比玲珑须弥好看那么一点点,但是流光的眼睛雪亮,她一眼看出那金珠上似有云纹流动。 “这也是芥子?” “以前得的一个小秘境,景色不错,灵气充裕,送你了。” 他没抢走玲珑虚弥,又送了自己一个秘境,语气温和,脸上还带着微笑,流光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一丝尴尬,这和她想象中冷淡,排斥,说教的洞房场景不一样啊。 喜烛火光摇曳,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大红喜服将凤玄冷峻的气质衬得柔和了几分。流光从对礼物的狂热中冷静下来,没有接那玉戒,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仙友不知内情,约莫真以为我俩情投意合,看在你的面子上送来贺礼。以后回了九重天我会去一一退还的。” “为何退还?” “回九重天我们就要分开了,不退还不是骗人么?” “为何分开?” 流光笑了:“别阴阳怪气的,我知道你不高兴,不过你不高兴也没用,我就是要嫁!你当不当这个新郎无所谓,反正圣旨下了,九重天也都知道了,你就是我夫君,以后不认我了,也是我曾经的夫君,怎样?” 凤玄点点头:“时也命也,本君该有此劫,避所不及,只好接受。” 流光听着极不顺耳,冷嘲热讽:“是啊,十世劫全没逃过,真是委屈圣君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流光心里委屈更多。该有此劫,只好接受,他到底还有没有一点人性,有没有一点良心,九世深情在他眼里,就仅仅是一场劫数? 她挪了挪身,抱住凤玄手臂,脑袋歪在他的颈窝,目光凉凉的,声音却很温柔:“第二世你欠我一个孩子,第三世你欠我一双鞋,到死都没还给我。第五世和第七世你都答应过要陪我十辈子,现在就是十辈子了,可不能说话不作数。” 凤玄刚想开口,流光像有感应似的,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洞房花烛夜,我不想听那些无聊的大道理,你既然接受了,就做现在该做的事。” 凤玄拿下她的手,没有松开,握住了:“司命送了礼物来么?” “没注意。” “找找看,看过之后,本君再告诉你该做什么。” 晨光熹微,高长的喜烛燃剩短短一截。凤玄打坐整夜,流光靠在他膝边翻着一本册子,面色凝重。 那是司命送来的礼物,一本笔墨平凡的,没有任何法力加持的话本子,看字迹是他亲手撰写。里面记载了十个故事,每一个都很眼熟。 她已经看到最后一个,喃喃念出:“石精深受命债困扰,决心下凡攒功德抵偿,趁元君远游,以化身骗过镇山神兽,破昆仑界门,来到凡间,借转世身份,延历劫之旅。” 她讶异万分:“司命怎么会知道?石精......不就是我吗?” 凤玄不动声色:“继续看。” “余烬鸟恨石精入骨,终日诋毁不绝,上古人仙忧十世历劫难得善终,神魂下界,欲远石精,被其发现九世情缘,从此纠缠不休。” “放屁!”流光忿忿,“我什么时候纠缠你了?明明是你自己不愿意走!” “继续。” “九世同心,神魄相连,难逃乱心之劫,上古人仙亦不可免,顺之,逆之,全在一念之间。”流光疑疑惑惑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 凤玄睁开双眸,“意思便是,此乃天命之劫,可顺可逆,本君已做好选择。” 流光摇摇头:“不,我是问你,司命怎么知道的这些?我下凡,你下凡,我们的相遇,九世乃至现在的一切,都是他事先编好的?” 凤玄微笑:“你不想问问本君做了什么选择?” 流光:……不想。贺礼,话本子,故事,命运,她只感觉被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罩了。 第78章 不相上下 有的时候,只要抽开一个结扣,看似扑朔迷离的乱麻脉络就会清晰起来。流光没再问凤玄任何问题,也不去想他突然的妥协配合意味着什么,她在把司命的礼物反复看了两遍后,开始入定。 凌家人早早起身穿戴一新,集中到正厅里等着新妇认亲,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小夫妻,凌夫人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凌云海只好让人去催,结果等来儿子回话,佟昭劳累整夜,需要休息。 凌家人:...... 大将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谁能把她怎么样?凌云海老脸挂不住,只得讪讪说,都年轻过,能理解,咱们武将家庭不讲究那些俗礼,明天再认也不迟。 结果第二天也没认成,第三天,第四天,直到凌寒春和老二老三两家准备返京了,还是没能见到新媳妇露面。 凤玄倒是每天都外出陪客,吃饭,应付父母,对流光异常表现的解释仍是:累了。 有多累?儿子神色自若,一天大半时间不在院中,她累个什么劲?打仗都不累,成亲能累成这样?凌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抓着凤玄训斥,让他不能惯着媳妇儿,佟昭把婆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以后他出门都直不起腰。 第187页 凤玄答应得挺好,可新妇还是多日不见人影。 凌云海看出了一点蹊跷,悄悄问儿子,大将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凤玄答是,正在疗伤中。 凌云海恍然大悟,佟昭定然是打仗时受过内伤,又不想堕了大将军威名才强撑着风风火火巡边检军,借成亲之机好好休息几日。忙回院告诫夫人,儿子,闺女,谁都不许去打扰她,想睡多久睡多久。 流光一直“睡”到了凌云海离渝赴京的那日。凌夫人直到坐上马车还在嘀嘀咕咕,娶儿媳妇一个月,竟然连杯媳妇茶也没喝上,说出去都丢人。 凤玄独自送别父母弟妹,他隶属佟昭麾下,现在也升为从四品副将,将陪着大将军镇守西南。凌云海殷殷叮嘱,要他好好辅佐佟昭,做副手言听计从,做丈夫关心爱护,不可对大将军不敬。凌夫人白眼险些翻上天,翻完了又开始哭,好不容易养大的宝贝儿子等同送给了佟家,她心痛至极。 马车将要启动的时候,府里传出一道声音:“慢着。” 几人回头一看,流光带着环儿彩鹃走出府来,两个丫鬟手里捧了茶盏,流光拿一盏,双手奉给凌云海:“公公请喝茶。” 又奉一盏给凌夫人:“婆婆请喝茶。” 而后跪下,给二人磕了头。凌云海慌的一口饮下热茶,忙来扶她:“好孩子,快快起来。” 凌夫人已经坐在车上,从车窗里接了茶,愣怔半晌才抿了一口,回身从丫鬟那里拿过一个红布包起的玉镯递给流光:“你...你俩好好的,不要欺负我儿......” 被凌云海瞪了一眼后改成:“不要吵架,夫妻同心。” 流光恭敬地垂首听训:“是,请婆婆放心。” 憋屈一个月的凌夫人总算舒服了一点,丫鬟说少奶奶人不错,知情懂礼的时候她还应了两句。当马车已经离开渝城很远之后她才回过神来,不对啊,这儿媳妇骄横跋扈,目中无人的干了多少坏事,稍微放低一点姿态我就满意了?这不是她应该做的吗! 凤玄看着流光一脸乖巧目送亲长的模样,问道:“有感悟?” 流光笑容收敛片刻,又很快绽开,上去搀了他的手臂,推着他往府里走:“没什么感悟,迷思倒是很多,想请夫君帮我解惑,先收拾收拾,跟我回府吧。” 圣君变夫君,称呼出口,两个人都微微一怔。跟在身后的环儿和彩鹃则捂着嘴笑,成了亲的姑娘竟也有露出这种小女儿情态的时候。 凌家和佟家只剩下凤玄流光二人,住在哪里都行。当天下午他们就搬回大将军府,把明昭阁当做了新房。 指挥下人把属于“凌骞”的东西安置好后,流光又全心投入数礼物,算家底的乐趣中去,喜欢的都收起来,不喜欢的就送给瑞卿。如果瑞卿也不喜欢,那就只好由凤玄负责保管仙友们的一份心意。 说是让凤玄解惑,可她似乎忘了这件事,关于司命的话本子一个字都没提。她摩挲着手指上的玲珑虚弥问凤玄:“现在能把我的仙力解开吗?我想进去看看。” “回九重天吧。” 流光没有坚持,她很快又腻到凤玄身边,娇滴滴地搂住他脖颈儿喊夫君。天色又晚,两个不需要吃饭的人无事可做,彼此对望的眼神里仿佛有火在燃烧,瑞卿打了个冷颤,忙不迭跟着送茶水的环儿身后飞走了。 它以前跟着天后的时候,就遭受过帝后二人的恩爱攻击,如今跟了圣君,没想到清冷如他也会露出那种古怪的眼神,还是看着老妖怪,真是令鸟不适。 瑞卿不知道的是,它一离开,屋子里虚假的火热气氛就冷淡下来。流光松开凤玄,兀自到对面的罗汉榻上打坐,整夜没有睁过眼睛。 连续五日,两人都是这样的状态,白天人来人往的时候,流光对他极尽亲昵,一会儿要他画眉,一会儿要他写字,或拉着他在府里游逛散步,或去演武场对练两招,新婚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把丫鬟看得一脸羞涩,武卫看得一脸憧憬。 可是到了晚上,流光完全变了一个人,恶心走瑞卿,关门闭窗后,她就再也不跟凤玄说一句话,一人一榻沉心打坐,直到天亮。 第六晚,屋外夜虫的鸣叫声嘈杂了些,晚风轻拂,月光清亮,花枝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晃晃悠悠。凤玄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默不作声望着对面的人许久。 她看起来很平静,可是眉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凤玄早已发现,等着她相询,她却一直没开口。 “流光。” 眼皮一颤,她果然没能真正入定,“嗯?” “你有什么迷思,本君可为你解答。” “没有。”她回答很急,像在逃避,“我没什么迷思,事已至此,巧合也罢,刻意也罢,我们就好好过完这一世,一切都等回去再说吧。” 凤玄微微叹了一口气:“本君并无恶意,只是不愿见你陷入心魔,更不希望十世历劫以失败收场。” 流光忍了又忍,还是道:“所以当你得知第十世的情劫依然是我,而且可以计入命盘,你便接受了我的逼娶。” “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凤玄斟酌着语言,“城隍在四月初四来见过我,告诉我有些帖子无法送出,我才知道你让他去九重天分发了喜帖。那时,他带来了司命的贺礼,我看过后发现事有蹊跷,他似乎故意设计了你我二人交错纠缠的命盘,但你应当知道,司命没有这样的能力,这件事定然另有内情。” 第188页 流光不吱声,凤玄便继续道:“可是,这并非一场针对你我的阴谋或算计。当我得知帝后也送了贺礼,便明白这场历劫是在九重天的监管之下进行的,今日的结果,也正是天帝希望看到的。司命肯将命录交予你我查看,表明他能创造的轨迹已经结束,这就是我们该走的路。” 圣君飞升前的历劫非同小可,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九重天全程监管干预也不是不可能,可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现在你神魂在此,等同本体觉醒,这种历劫还有意义吗?全是在演戏,你又能得到什么感悟?” “无论神魂还是神魄,觉醒还是蒙昧,只要身在其间,就一定会得到感悟。”凤玄冲着对面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笑了笑,“司命写得很清楚了,在本君不知情时,遇到不守规矩的你,忧心神魄受惑,历劫有变,故此神魂下界欲远离你,却不料与你渊源难解纠缠更甚,这也是一种劫数啊。” 流光嗤笑一声:“司命的本子编得还真离奇,把我俩本人都编进去了,九重天不知在玩什么花样。” 凤玄轻道:“九重天用意为何,确实要等回去后才能了解。但是流光,你需知晓,本君并不是被迫接受成亲。” 流光心中一软,刚想嗔他一眼,又听他道:“只是顺应天命。” 流光:......她从没有像此刻一样痛恨“顺应天命”四个字。什么顺应天命?就是命录怎么写他就怎么做呗,命录让他二人产生纠葛,让石精逼娶大罗金仙,他哪怕内心再抗拒,也会接受的。因为不成亲,不顺石精的意,她可能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她很想说,你做到了,司命的故事写完了,你做出了最稳妥的选择,历劫圆满了,结束了,可以滚蛋了!可是看着对面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流光下榻起身,走到凤玄身边坐下,感受他身上传来的一点点暖意,强忍着内心的酸楚,用一贯蛮横的语气道:“我不管你顺什么天什么命,总之你现在娶了我,我就是你的夫人,没回九重天之前,你演也要给我演到底!” 说罢转身扑了上去,将凤玄扑倒在床,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巴。 她没做别的,只是咬着,用了一点力气。脑中忆起无数个缠绵悱恻的夜,那些曾被她认为是自虐的亲密,如今想来让人心神颤动,骨酥皮麻。 身下胸膛里的心跳稳稳的,额头上的鼻息轻轻的,没有一丝失控的迹象。流光扒着他的肩膀,咬着咬着就渐渐松开了牙齿,很想继续,又不知该怎么继续。 那温柔的书生呢,粗狂的寨主呢,热烈的将军呢,总爱说情话撩得她面红耳赤的陈枫呢?全都不见了,只有一个脸颊是暖的,身体是热的,心却是凉的的圣君。 流光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低声道:“我很想他,你能让他回来吗?一晚也行。” 头顶传来叹息:“已非转世,本体元阴之身,何必?” “我愿意。” 月光如水,照一室朦胧,久久等不到回答,流光的心仿佛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知道,那个宠她九世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在她终于懂得世间情爱之后。 胸口一轻,她像扑来时那般快速撤开身体,转瞬回到罗汉榻上端坐入定。没有看见床铺上的男人,微微抬起了半尺的手臂。 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渝城无人不知佟大将军与她的副将夫君感情甚笃,鹣鲽情深。夫妻俩总是同进同出,有说有笑,毫不避讳地在人前展现恩爱。一起巡边,一起练兵,一起行善,走动不离。 别说外人,就是佟凌两府的下人也觉他们情浓不减。成亲三年,从未分开过一天,闲暇时分读书作画有评有赏,比武竞技平分秋色,打坐这种道家习惯都给凌姑爷传染上了,闭关一个月,两人都不出门,共同爱好实在多得很。大将军看夫君情意绵绵,姑爷看大将军宠溺纵容,有时就是什么话都不说,互相对视片刻,也能让人觉得空气变甜了。 连瑞卿都这样觉得,因此还去找城隍老儿抱怨过,圣君好像是真喜欢上了老妖怪,这样下去,小爷以后岂不是要为她所制? 城隍大惑:“什么叫真喜欢?不喜欢他俩当初还成什么亲?” 瑞卿烦躁:“哎你不懂,我最了解圣君,演戏可演不了那么真,天天还睡在一起呢,完了完了,圣君堕落了!” 演戏还真能演得那么真,至少流光能。她再不与凤玄讨论有关历劫的话题,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真正的凡人那样沉浸在婚姻中,努力从他身上寻找着历代夫君的影子,找到了一点,就喜不自禁,回忆那一世他的脾性,她的脾性,说曾说过的话,做曾做过的事。凤玄似乎也察觉了她的用意,尽力配合,演技与她不相上下。 忽略掉夜晚的冷淡疏离,他们真称得上一对完美夫妻。 可是在有心人眼里,这份完美的破绽太明显了。 第一个表达不安的人是秦嬷嬷,她已经不再伺候流光,在府荣养,但仍关注着老祖宗的一举一动。那日特意去了明昭阁,犹犹豫豫比划半天,流光终于看懂了她的意思。 她想问,老祖宗是否有生孩子的打算?三年了,夜夜同床共枕,至今没有好消息,莫非老祖宗不能生了? 流光给了她肯定答案:“不能生了,我都多大年纪了,还生什么孩子。” 第189页 秦嬷嬷老脸皱成一团:若不生,凌家那边如何交代?佟家这边又谁来承继香火? 是啊,不能生孩子当初还成什么亲啊,凌骞二十七八岁了还无后,这不是害了凌家的长子长孙吗?秦嬷嬷都担心上了,更别提远在京中的凌夫人,隔三差五就写封书信,起先还东拉西扯说些别的,后来就只剩一个主题:我孙子呢?答应好第一个姓凌第二个姓佟的孙子呢! 流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她化形为人,但本质上还是一块石头,按理说是生不出来的。而且凤玄也不希望她生,这一点她可以确定。 所以,要怎么解决香火的问题? 流光开始接见佟家旁支,要求他们把族中子弟带来给她瞧瞧。因为佟惠容的抗拒,她拒绝了他们好几年,自从她成为大将军之后,那些暗戳戳想质疑她嫡支身份的人都闭嘴了。形势比人强,管她是哪房的后人,能让佟家重新站起来,坦然走在阳光下的,当之无愧就是家主。 他们愿意放低姿态,以她为尊,流光便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十几个族中幼童和少年被送进大将军府,流光一一见过,问了他们父母何在,读过什么书,练过什么武,将来有什么志向。最后留下了七个孩子,放在府中由她管教。 这两年,她在渝城包括隔邻的州府出钱建立了六家善堂,四个书院,救济孤儿寡老,资助寒门子弟念书,其中不乏璞玉。族中的孩子若挑不出好的,就从孤儿里培养个继承人也未尝不可。 流光办这些事的时候没有背着凤玄,毕竟他们是恩爱夫妻,瞒也瞒不过去。他也没发表过什么意见,直到这晚,两人像以往一样再次撕下面具,互不理睬各占一床,开始打坐时,他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为何要挑人来继承大将军府?” 流光冷哼:“不然呢?我走了,看着佟家再次败落?” “亲疏有别。” 流光撩开眼皮看他一眼:“圣君是想关心佟家,还是怕你娘啰嗦?若不是我执迷不悟,你现在应该和那位什么田小姐地小姐的结为夫妻,孩子都该满地跑了。司命的故事写完了,我们的纠葛也结束了,接下来的人生圣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不会再捣乱的。” 凤玄抿了抿嘴角:“我是说,你为何不自己生一个?” “哈!”流光嗤笑:“跟谁生?我自体孕育啊?笑话!” 凤玄慢吞吞:“你既然嫁给了我,自然是跟我生。” 流光心火顿起,阴阳怪气道:“那可不成,我仙体元阴多么宝贵,何必呢!” 第79章 真正劫数 两句话毕,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就像这三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两人相对无言,白日的嬉笑亲密仿如幻觉。 流光在黑暗中视物如昼,看着对面的人闭上眼睛,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她暗暗嘲笑了自己,还在期待什么?还能期待什么?圣君在以身作则告诉她,要做一个合格的,有前途的仙君,首先就得学会把火热的心浇熄。 经过圣君的点拨,三年的思考,流光逐渐想明白了这场历劫的不普通。作为九重天第二位有可能飞升的仙尊,跨越金仙境界的劫数务必要够深,够重,够刻骨铭心,凤玄才能得到最多最大的感悟,那么十世命途多舛,同时专情一人无疑为最佳选择。 司命为此绞尽脑汁编纂命录,将凤玄的人生际遇写得跌宕起伏。亲劫,财劫,仇劫,杀劫样样不缺。而公认最难消解的情劫,更是为他量身订制了一位官配。生生结缘,世世动情,女子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要么他先死了,为他守节殉情;要么一起死了,约定来生再续。可想而知,当轮回了九世的神魄归于本体,凤玄回望前尘时,将会受到多么大的冲击! 竟有如此忠贞不渝之死靡他的奇女!竟有如此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的奇情!她是谁?本君的挚爱是谁? 是流光......一个胡作非为声名狼藉,不招人待见的石头精。 为使圣君既能得到感悟,又不耽于心魔,九重天真是煞费苦心。千挑万选找出了她这么个人,来成就圣君的十世圆满——没有天帝授意,司命敢把他俩捆在一起?必然是早早就设好了的局啊! 流光甚至怀疑瑞卿都是天帝故意派到凤玄身边去的卧底。专门负责说她坏话,在凤玄沉溺深情不能自拔时,用她的“真面目”来给他降温。 甚至怀疑元君也充当了幕后小黑手,将她推入局中。不然怎么就那么巧,圣君前脚去历劫,后脚她就被接到昆仑,同样开启历劫之路。 流光有理由相信,换做九重天任何一个女仙成为凤玄官配,或多或少都会给他留下些心结。毕竟那些婉约的,高冷的,爽利的,俏皮的姑娘们都是由内而外的美好,仙史干干净净,历劫结束回了九重天,说不定真能给凤玄造成一些困扰。那么可爱的小仙女就成了本君的工具人啊,想想九世缠绵,再看看小仙女痴情的目光,大罗金仙铁石心肠也难免动容。 可是流光不会,她的黑历史让人闻之皱眉,见之躲避。别说回九重天了,就是现在,圣君的第十世里,他依然能很快地将她本人和九世爱侣切割开来,压根儿就不是一个人! 说起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谁,又何曾表现出半分情愫?对她的所作所为不是训斥就是说教,听说自己要娶...要嫁他,更再次威胁过要将她带回九重天,这是有多烦她啊? 第190页 大约是怕不成眷属不得善终,司命赶紧送了话本子来挑明真相,他这才勉为其难与她成了亲,亲热,可以,生娃,可以,反正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世对付掉,凤玄什么都可以。 天帝的手段,高明! 所以整件事里,自己是什么呢?一块真正的小石头,给圣君垫脚用的。 可是,她的屈辱,不甘,痛苦,与飞升大业相比一文不值。无论说给谁听,都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世间第二个上神就要诞生了,庇护六界的力量又多了一层,普天同庆的大好事,你在不甘什么?垫脚是光荣,哪怕为此献出元神,都是应该的! 芙荼想必也会这么说吧。 流光的心平静下来,她感觉自己想通了什么,神识里空空荡荡的,那颗没有去轮回的神魄也在渐渐沉寂,不再翻涌出让她难耐的情绪。 “对不起,我放肆了。”她轻轻说了一句,顿了片刻又道:“圣君想要一个孩子吗?” 良久,对面答道:“好。” 他说好,而不是想。流光扯了扯嘴角,起身下榻,走到对面,与那盘坐的男人对视了一会儿,越过他爬上床,在他身后躺下,伸手拽了他的袖子。 凤玄回过头去,见那如瀑黑发落枕上,灿星双眸尽温柔,看不出一丝怨怒。她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又顺着袖子攀上去,拉住他的衣襟,没用什么力气,就将人拉了下来。 灰云淡淡,秋宵月色静美,薄霜覆了一池绿荷。冰凉的嘴唇贴在耳边,呓语破碎:“枫,枫哥儿。” 万籁俱寂,明昭阁主一夜无梦。 凤玄很少入睡,即使用了凡人的身体亦常年以打坐代替睡眠,难得神魂安定小憩了一个时辰,醒来就发现流光不见了。 他系好衣衫走出房门,环儿上前来报:“姑爷,姑娘说她要闭关二十日。” “她在哪儿?” “义安堂。” 正厅祠堂?凤玄皱了皱眉,向来闭关都在明昭阁内,怎么忽然换了地方?而且昨夜之后她与自己无话可说吗,又怎么忽然闭起关来? 他来到义安堂,果然发现大门紧闭,两个武卫守在门口,见了他施礼,并挡住他的去路:“对不起姑爷,大将军吩咐任何人都不可打扰。” 凤玄挑挑眉,这句话显然是针对他一个人说的。他压制了修为,她也是,闭关的作用仅仅是冥思,莫非她又有了新感悟?开窍之后进益颇多啊。他笑了笑,随她去了。 满二十日当天的傍晚,凤玄正在明昭阁打坐,忽察觉府内阴气大盛。寻着阴气来到义安堂外,正见大门打开,流光缓缓步出,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跟武卫说辛苦了。 他顿住脚步,双眼一眯,脸色凝重起来。 “夫君!”流光看见了他,抬起手来挥了挥,“我炼了一炉好药,先给秦嬷嬷送去,等会儿再来陪你说话啊。” 她迈着轻快地步伐下了台阶,与他擦肩而过,直奔后院。 凤玄没有作声,目送她颇有些雀跃的背影离开,站在原地身形一抖,神魂出窍。 幽冥鬼府,天色永远阴沉,冥君师孑在他空荡黑暗的王殿里入定,感觉耳边一阵风声掠过,睁眼一看,银发白袍的男子正立于身前。 “圣君?”师孑看见此人神色不佳,口气也不甚礼貌:“您下界是否有些过于随意了?来我冥府概不通报,如入无人之地,合适么?” 凤玄不与他废话,直接道:“流光去哪儿了?” 师孑嗤鼻:“流光又不是冥府的人,去哪儿我怎么知道?” 凤玄严肃:“今日无常去阳间大将军府收了谁的魂魄?” 师孑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会儿:“原来圣君是想问这个,无常没有收人的魂魄,倒是收了一位仙君历劫的神魄,已经送入轮回井,清洗之后就该回归本体了。” 虽然早有预料,凤玄还是有些震惊,流光主动结束了历劫,将神魄送入轮回,这意味着她......回了九重天? 师孑看着他的表情,慢腾腾从怀里掏出一物:“前几日听说圣君与流光在人间喜结连理了,本君常年沉于下界,消息闭塞,贺礼今时补上,请圣君勿怪。” 凤玄看着那朵艳丽至极的彼岸花精,神色略缓,“多谢。” 师孑送礼的手却猛一缩:“真的?不是您为了历劫圆满无奈为之么?” 凤玄不说话,师孑哼了一声将花精放在他手中,又不屑地摇摇头:“前有上神,后有圣君,小石头运气当真无敌。” 现在天上地下无人不知他二人做了夫妻,可是小石头似乎有些后悔了。 她不知怎么悟出了恢复仙力的办法——放弃人间身份,送神魄轮回,神魂回到九重天禁制自解。 二十天里,她用北墟瑰宝佛心枝捏出了一个化身,或者也可以叫傀儡。灌输部分记忆,主要功能是执行她的命令,代她在人间做完佟大将军该做的事。 比如用贺礼中的部分宝贝炼出一炉丹药,用以治疗秦嬷嬷的哑症;比如给几位大龄武卫操办亲事,代坐高堂之位;比如重点关注她看好的几个少年,给他们改了嫡支排辈的名字;比如做好大将军的差事,巡守边关,震慑外族,护佑百姓。 还比如给凌夫人去了信,告知自己不能生育的事情,请长辈定夺佟凌两家的亲事还有无继续下去的必要。若凌家芥蒂,她愿意与凌骞和离。 第191页 凌家两封书信接踵而至,一封满纸泪痕,大叹儿子苦命,暗示他和离;一封坚决不允,表示很久之前就答应过佟昭,要将凌骞赔给她的,岂能言而无信! 化身接了信的当天,还笑眯眯地问凤玄:“夫君,要不要和离?” 她和流光说话,做事,脾性皆无二致,所有人都看不出区别。甚至每晚和凤玄共处一室,她也会先故意撒个娇,说几句亲热话,把瑞卿赶走之后,再正襟危坐沉思入定。 只是她从不阴阳怪气,也没有哀怨愤懑的情绪,她就像从前的流光一样,张扬,无忌,霸道,神采奕奕。 凤玄常在半夜间望着对面的傀儡女子,她的眼皮不会颤,眼珠子不会不安地动来动去,看起来入定入得很好。可是凤玄知道,她那颗心只是一根树枝,毫无感情。 原来真正的劫数,在这里。 巍巍昆仑,冰雪不化,飓风狂烈,万里雪原莽莽,终年不见活物。曾在这里散步了数百年的女子消失不过短短时日,又重新出现在冰原上,仍是面青唇乌,仍是踽踽独行。 绿色的衣裙被雪粒覆染,白色风帽被飓风吹落,人面虎身狐尾的巨兽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满眼恶意,扬起虎爪。 “不想打架,滚。” 虎爪重重落下激起漫天雪雾,巨兽怒喷口水:“你不是攒功德去了吗?怎么舍得回来了?” 女子停下脚步,回身:“元君娘娘回来了么?” “你才走了几天啊,哪那么快回来。”巨兽狐尾一摆,跳到了她身前:“流光,你说啊,不是攒功德去了吗,攒够了?” 流光抬起头,静静地盯着巨兽,直把它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丑脸作凶恶状:“看我干什么?” “我记得,那时是你每日跟我说,我命债太多,历劫完毕将会遭受重罚。” 巨兽僵了一僵:“我没说错啊,你自己想想哪一世不造杀孽?你就是满手人命,满身孽债!” “可是别的仙君历劫时,也造过杀孽,为何不受惩罚?” 丑脸眼珠子滴溜溜转:“那...人家没你造得多。” 流光哼笑:“哦,我造得多,我造得再多,也没有凤玄圣君造得多!别人我不知道,凤玄圣君历劫世世与我一道,他杀过多少人,造过多少孽,我再清楚不过了。” 听到凤玄圣君的名字,巨兽的身躯更僵硬了,它原地结舌一阵,嗯嗯啊啊说不出个所以然,倏地转身跑了:“不知道你说什么,娘娘快回来了,我要去给她暖泉。” 流光阴森地盯着它跑远,又冷笑一声,骗子,都是骗子,包括元君!什么命债,转世做了凡人,命债只会在轮回时清算,决定下一世的投胎境况,怎么会累加于本体?总是用荒川禁闭来吓唬她,目的就是把她逼进凤玄的第十世。 拉上风帽,她继续行走,在无边的冰原上,在无涯的时光里。 经过轮回的神魄没有了当初的光彩,萤蓝色里泛着幽幽的绿,也没有了当初的欢快,晃晃悠悠飘进了她的身体。 她再次盘膝坐下,闭目调息。随着神魂安定,风雪也渐渐平息。 睁开眼睛时,面前站着一位身披金色斗篷,头戴金玉玄冠,手持龙头杖的女子。她仪态高贵,面目慈和,微笑看着流光。 流光翻身跪拜:“见过元君娘娘。” 元君龙杖一抬,将她扶起:“九世历劫已完,可有感悟?” 两世已完,可有感悟?五世已完,可有感悟?八世已完,可有感悟? 没有。她每次都这么问,流光每次都这么答。 可是这一次......流光扯了扯嘴角,艰难吐出一字:“有。” “那就好,随本君回九重天吧。”元君并不多问,转身就要离开。 “娘娘!”流光喊住她,犹豫半晌道:“我可以在昆仑闭关吗?” 元君回头:“你须得去司命处复劫数命盘,之后才可闭关。” “我...我不想去。” “这是规矩,你不复命盘,又如何能升华感悟,有所得呢?此时闭关无益。” 流光又沉默了片刻,道:“娘娘,我想问您,为什么故意放我真身下凡,是天帝让您这么做的吗?是他让您把我再送到凤玄圣君身边?” 元君一点也没有被质疑的尴尬,笑道:“流光,若你不愿,谁也无法将你放去人间,一切都是命运。” 流光摇摇头:“我听不懂。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选中我做圣君的情劫。” “待凤玄归来后,你会明白的。” “不不,我现在就想知道。”流光激动起来,“娘娘,我是块石头,久不开窍,生性直来直去,闯过许多祸,不招人喜欢。可我也是仙君,也是九重天的一员啊,就因为芙荼上神不在了,你们就可以任意摆弄我,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我去做这么艰难的事情?十世!十世!都是一场戏,刚开窍我的心就碎了!比起那些七窍玲珑心的女仙,我根本承受不了这种痛苦您知道吗?” 元君看着她暴怒,表情仍然慈爱温和,像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待她说完,才叹了一口气:“不破不立,流光啊,还记得芙荼的话吗?不痛,你又怎么能成人呢?” 流光一愣,元君温暖的手就抚上了她的头顶:“神魄刚归体,不可激动,冷静......” 第192页 话说一半,元君也猛地愣了一下,忙又将手掌轻按了按,惊道:“你...你有孕了?” 流光:啥? 第80章 凡人所出 一夜温存,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流光傻在当场,元君娘娘也倍感不可思议。 “凤玄乃上古人族,族根灭绝,精火微弱,这怎么可能?” 流光震惊之后冷静下来,“圣君神魂附于转世,是凡人之身,之前我与他几世都有过子嗣。” 元君有些微遗憾:“原来如此,严格说来,这并不是凤玄的孩子,唉,上古人族延脉无望。” 流光的心被重重锤击,她目光渐寒:“娘娘是什么意思?不是他的是谁的?” “从血脉上来说,它确非凤玄子嗣,应属那转世凡人所出。” “所以呢?娘娘要让这个不该带回仙界的孩子消失吗?” 元君诧异地看着她口气不善,反应颇大,失笑道:“你怎么了?不是凤玄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种有仙根,生下来应是半仙之体,你能将它孕在体内带回,乃好事一件,仙界不知多少年不曾有孩子出世了,本君十分期待。” 流光也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脸色和缓一点,可心头滋味复杂难言。她下意识地摸向小腹,一晚而已,自己这个石头精竟然能孕育出生命来,难以想象!在轮回中不止一次当过娘,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令人不安,他生出来会是个凡人,还是块石头?若在仙界生养,待他长到会喊爹娘的时候,凡间的那个男人都该到了垂暮之年吧? 元君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既然有孕,便暂缓回归九重天,本君予你一福境栖身,时逝与凡间一般,待你产下孩子,再决定要怎么做。” 流光怔怔望着她,怎么做?生了块石头就带在身边,生了个凡人娃儿就...... 元君的小秘境名曰朱樱,是个开满了朱樱花,四季如春的福地洞天,其中有一座小山,一条清溪,一幢木屋,一片巨大的草坪,是娘娘用来豢养仙兽的地方。流光独自一人在这里住了十个月,每日打坐冥想,不是在山顶,就是在溪旁,一坐好多日不挪地方。期间丑兽陆吾来看过她两次,一次警告她不准伤害秘境里的生灵,不准偷东西,不准毁坏物什;另一次则惊讶地说:“半日不见,你的肚子怎么变得这么大?” 对于陆吾来说,可能只是上午来一趟,下午来一趟,对流光来说,却已经到了要生产的时刻。 她躺在木屋的木床上,手指抠着床边,忍着疼痛对用一只好奇的眼睛堵住整个房门的陆吾道:“我...我求你两件事。” 陆吾嗤鼻喷出一阵腥雾:“我不答应。” “请务必答应好吗?毕竟你是禀资乾精,威震百灵,勇冠昆仑的上古神兽陆吾啊!如今四海八荒,还能找出几个上古血脉,无论是资历,能力,辈份,你都远在其他神兽之上。我素来爱跟你开玩笑,也是因为你脾气好,其实我知道你最是面恶心善......” 陆吾此兽一大弱点就是听不得好话,一听就心软,偏偏流光从来不跟它说好话,张嘴就气得它暴跳如雷。今日这般低姿态还是头一回,无脑吹捧得陆吾心花怒放眉飞色舞,丑脸笑开花,“好好,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你!” “第一,请不要杵在这里看女人生孩子;第二,如果我生的是个人,请你帮我把他送下界去。” “什么?下界?” “是...送到我家...很快的,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陆吾大人神力超群,定然...定然有办法躲过天道...”流光痛得整个眉眼都皱了起来,那撕裂的锐利的疼痛让她有不好预感,记忆中生孩子是疼,但也没疼到这种地步,仿佛割开身体般的痛苦难道不是坚硬的石头要出来了? 还是个形状不规则的石头! 烟火人间,朝云暮霞,岁月无声流淌。某一日傍晚,大将军府的门房在角门口捡到了一个婴儿。 这种事见怪不怪,都知道大将军至善,经常有养不活或者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养孩子的父母将娃儿遗弃在府外。只要被将军府的人捡去了,要么送去善堂,要么留在府中做事,娃儿总能保下一条命来。 门房照例上报管事,管事照例派人送善堂,下人抱着孩子准备出门,正撞上了从军营返家的大将军夫妇。 瑞卿第一个察觉异常,它不能忍受地叽喳着:“好臭,好臭!那人抱了什么,一坨屎吗?” 下人向夫妇俩行了礼,顺便回禀一句:“又一个丢孩子来的,小的这就送去善堂。” 佟大将军无知无觉,摆摆手:“去吧,先请个大夫看看,有病治病,没病交予嬷嬷好生抚养。” 是。” 凤玄走过去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抱来我看看。” 被遗弃的孩子好可怜,只有一块薄薄的裹身布,还是门房找了个灰扑扑的小包袱皮给全须全尾包了起来。 瑞卿仍在不停抱怨:“太臭了,这娃儿是从狐狸窝里捡来的吗?为什么那么浓的狐臭味儿?” 孩子被抱至凤玄眼前,看模样有三四个月大小了,不哭不闹乖得很,一双眼睛看着上方的人,黑白分明,清澈纯净。凤玄扫了一眼,伸手从包袱皮边边挑出一小块绿色的罗纱。 他向外扯着,直到将整块绿纱都扯了出来,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佟大将军站在一边,既不好奇,也不阻止。 第193页 晚霞将天幕染成了金红色,凤玄对着夕阳举起那块罗纱,见纱面上有白色的痕迹,极浅极淡,像是用手指随意划拉出了三个字:佟若君。 佟大将军笑道:“夫君,这块布料倒是与我的那件绿裙相似。” 凤玄将罗纱团进袖中,伸手抱过了孩子,也笑道:“是啊,只是相似。” 夫妇俩并肩而去,一个抱着孩子,一个仍像往常一样亲密地环住丈夫手臂,对他怀中的孩子毫无疑议。 下人两手空空站在原地,这是啥意思?入了姑爷的眼,不用送善堂了? 瑞卿:“圣君圣君,这孩子有狐臭,不能要!” 在培养了多位继承候选人,给数个旁支家族带来希望之后,佟大将军突然开祠堂,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记在自己名下,上嫡支族谱,确立继承人身份,引起轩然大波。 且不论那些佟氏旁支如何不满,候选少年们如何不甘,消息传到京中,国公府人也深感惊诧。 已经快八十岁的陈祺钰病得越发重了,吃喝不进,整日昏迷,眼见进入弥留之际,听到这件事竟然又回光一阵,抓着祺宝的手问:“谁?是谁?” 祺宝听懂了他的意思,答道:“听说是捡来的孩子,舍弃了佟家字辈,给起了大伯的名字,若君,佟若君。祖母还是放不下大伯啊。” 陈祺钰苍老消瘦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喃喃道:“若君...不是捡来的,是她生的,是他们俩生的...” “是捡来的,大哥,祖母年年都来京中,何时有过孕嘛。”祺宝纠正他,可是陈祺钰已经不再与他对话,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身体松懈,慢慢闭上了眼睛。 佟昭才是佟家的家主,旁支不满又能怎样呢?还要依附她生存,沾大将军府的光过好日子,谁也不敢把不满表现在明面上。不但不敢不满,还得去恭喜,送礼,假惺惺夸赞那位不知哪辈子积了大德的新晋继承人佟小爷俊俏,机灵,哭声比别人大,尿尿比别人远,有神童之相。 之前的候选少年们并未被赶走,依然受到了精心的教养。旁支长辈们暗地里鞭策自家孩子,时日长着呢,你们都争气一点,上进一点,将来把那野孩子比下去,大将军改了主意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论起血缘来,咱们才是真正的佟家人。 很多人都在关注着佟小爷的成长,也在等着佟昭改主意那一天的到来,可现实令他们失望了。 佟若君三岁学文五岁习武,由他名义上的爹凌骞亲自教导,无论严寒酷暑,功课一日不落。此子不知是真的天赋异禀还是高压成材,进步堪称神速,六岁打遍书院无敌手;十岁考中秀才功名;十二岁被父母带进军中历练,寻常士兵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十四岁过乡试,取头名解元;十七岁会试再拿头名,却没有参加殿试,而是等了一年走上武举场。 结果可想而知,同年举子怨声载道,一个明明可以在文试中蟾宫折桂的人,为何非要来抢武人的饭碗?据说其人文采飞扬,经略杰出,未见时还以为他是为了想让大将军开心才来勉力一试,哪知人家骑射,对战,负重样样精通。两百斤大板斧舞得虎虎生风,单臂举大鼎滴溜溜乱转,三招放倒一个,五招又放倒一个,是人吗? 是人,从抱到他的那天起,凤玄已经将他从里到外探查了无数遍,这个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仙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聪明的脑瓜子,传自凌骞血脉;异于常人的力气,则应是出自他生身母亲的天赐原力。 一个凡人孩子,没有仙根,不能修炼,生命短暂,凡间就是他最好的去处。 望着对面一到夜间就变得如同木偶一般的女子,凤玄从袖口摸出那团十几年不曾褪色的绿罗纱。可以想象,生下孩子后,她从自己的法衣上撕下一截,将他裹了起来,托陆吾送他下界,所以罗纱上沾染了陆吾的气味。 九世里,转世陪她生过几次孩子,次次都不怕忌讳陪在她身边,产子的疼痛与艰辛,他很清楚。而这一次,没有人陪,她是怎样的心情? 爱人没了,孩子也留不住,很辛苦吧。 流光也不是很辛苦,她在秘境休养了几日后就随元君娘娘返回九重天了。先去拜见天帝,上礼下敬,气氛和谐,那些曾经以为将会受到重罚的罪过,什么真身下凡,乱用法术,凌驾凡人,和犰离一起胡闹之类的,天帝提也没提,还夸了她两句至情至性,有芙荼风范。 流光:天帝是被谁夺舍了么? 当然,关于凤玄,天帝也是一个字没提,并无要给她解惑的意思。 见完天帝去摘星仙府见司命,他像被鬼催了一样,不等流光说话就迫不及待开始复命盘。每当发现流光想张嘴,他就连忙扯出一些有的没的来打断她。 流光发现他不想回答自己任何问题,也就不再问了,安安静静地再一次复完了自己的九世历劫,包括真身下凡后的一切。命晷到成亲那日戛然而止,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不计在其中。 复完就该找个清净地方闭关,流光在摘星府里呆坐半日,想想自己要去哪儿。司命偷偷摸摸溜出去,又偷偷摸摸溜进来,告诉她天帝把芙荼的仙府赐给她了,以后她就是那儿的主人,里面居住的仙君想留就留,不想留赶走也行。 流光:......天帝一定是被谁夺舍了! 不过,芙荼仙府好啊,芙荼仙府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熟悉也亲切,府里还有她最爱的碧幽泉,她现在很需要碧幽泉。 第194页 流光回到仙府,见到故人。檀溪,莲池,暮雪都可以自开洞府了,却都因为怀念上神而不愿离去,听说仙府从此归属流光,一个个不忿之余又有点窃喜,假模假式地问她:“你不会赶我们走吧?” 流光:“我喜欢清净......” 檀溪第一个跳起来:“你假借我的名号干了多少坏事,我俱没计较,你竟然过河拆桥?” 莲池第二个:“八千年前你借了我烟芝藤,六千年前借了我的九心花,四千年前拔光了我的灵蕤莲,至今全没还上,想赶我走?把我的东西统统还来!” 暮雪:“你去历个劫回来良心就没了......” “好了好了,我话没说完呢。”流光白了他们一眼,“我喜欢清净,更喜欢热闹,谁要赶你们走?我不赶,你们也别想偷偷出府,敢走我打断你们的腿!” 三仙君这才转怒为喜,笑着问起流光历劫的事来。流光笑眯眯:“我太累了,歇一会儿,泡会儿泉水,改天再说。” 看着她晃晃悠悠往碧幽泉走去的背影,暮雪皱了皱眉:“你们有没有觉得,流光这次回来有点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 “像是长大了。” 莲池激灵灵打了个抖:“你可别说笑话,她比我这个老莲花还大五千岁呢,再长大,该风化了。” 流光的“歇一会儿”着实有些久,进了碧幽泉多日不见人影。暮雪前去查看,发现她把泉洞下了禁制,形似闭关,想想她刚历劫回来,须得消化感悟,索性不再去管她。 碧幽泉水终年碧绿,泉面烟气弥漫,看着像温泉,实则冰冷彻骨。流光化了本体原形,静静躺在泉底,一动不动,不知躺了多少时日。 暮雪第四次来到泉洞外,见内里依然没有仙力流转,这说明流光并未入定练功,便传音:“流光,还泡着呢?整整一年别泡脱皮了,快些出来,人家又来找你了。” 洞里寂静无声。暮雪叹了口气回转前庭,对着等在木莲丛旁的人施礼道:“圣君,抱歉,流光还未有出关打算。” 银发白袍的男子转过身来,身姿优雅,气质高贵,目若朗星,唇似绯霜,微微一笑如灿阳耀世,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可又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 哪怕见过多次,暮雪耳根还是悄悄红了,听他道:“不劳暮雪仙子,仙府路熟,本君自去寻她便是。” “好好,圣君慢走。” 暮雪也没听清他说了啥,顺着答应了,待从美色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圣君已经消失在去碧幽泉的那条木莲道上。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啊,祝亲们身体健康,牛年好运! 第81章 我不难过 芙荼仙府依仙山而建,起初只有一个洞,洞中有泉,名为碧幽。泉水有养骨生肌安魂定心之效,芙荼看中仙泉,索性把家安在了这里。 碧幽泉洞口栽种了许多木莲,又称木芙蓉,是芙荼的伴生花。她出生那日,荒芜的上古大地上开遍了木莲,从此芙荼走到哪儿花就开到哪儿,不开花的地方,她就想办法让它开花,乾坤袋里永远都装着一颗木莲的种子。 高大木莲树遮住了泉洞入口,乳白色的花朵绽放在枝头。凤玄立在洞口侧耳倾听,洞中只有亘古不变的滴水音,再不闻余声。 那禁制只是随手布下,没花什么心思,也很容易破解,但他没动,只是静静站在那儿,良久后发出一声喟叹:“流光,本君归来。” 洞内没有回应,他又道:“此番历劫的前因后果本君俱已明白,你想知道么?” 洞内依然寂无人声,她不想知道。 “本君即将闭关,入境前来见你一面,只是希望你莫忘初心,莫辜负了芙荼对你的苦心,也莫要浪费了一身功德。” 碧幽泉洞里始终静谧,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暮雪特意等了半日才去查看,发现圣君早已离开,而洞口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她寻到莲池,大惑不解地问:“上回我们送礼贺圣君流光成亲,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莲池断言:“假的,司命说那只是为了成全圣君的最后一劫,凡间亲事,轮回后作罢,不能于上界延续。” “可是我看流光的样子,怕是当了真。” 莲池并不在意:“过一阵子就好了,当年我历劫回来后也神思不属了好久。迈过这个坎儿,豁然开朗,心境提升,回头再看凡间种种,过眼云烟罢了。” 暮雪忧心:“流光与你不一样,与众仙君皆不一样,她可是和大罗金仙成了亲,夫君又没死,如今还同处一地,换作是我,也不能无动于衷。” 莲池一副过来人模样,“不能无动于衷乃人之常情,可我们做神仙的,就是要跨越常情。她跨得过去,成为上仙指日可待,跨不过去,就会像月下老儿那样耽于心魔数万年不能升阶。但是,总有一天会跨过去的,这就是时光的法力。别操心了,让她自己悟吧,你帮不上忙。” 暮雪叹了一口气:“是啊,自己的心魔自己解,别人帮不上忙,可凤玄圣君为什么还要来找她呢?这个时候,不是避不见面最好吗?” 莲池吃惊:“你说什么?凤玄圣君来过?” “檀溪不见人影,你天天摆弄这些破草药万事不理,流光躲进碧幽泉装聋子,偌大仙府我一个人打理,来客我一个人接待,你们倒落得轻松!”暮雪抱怨道:“圣君都来了三回,头两回听说流光闭关就离开了,今日独自过去找她,看样子还是没见上面。” 第195页 莲池琢磨起来:“圣君为什么来找她呢,难道有什么要紧事?” “流光设的那个小禁制,挥手就开,圣君若有要紧事,早该进去了,我觉得他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知道我还来问你?” 没人知道凤玄来找流光是什么目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回了九重天,直觉应该同她说一声,至于为什么“应该”,他没有深思过,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深思。 比起花团锦簇的芙荼仙府,他的仙府清冷空荡安静,用寒天黑玉铺就的宽阔厅堂里,唯一声音是他的脚步。 他喜欢安静,闭关前驱走聒噪的瑞卿,让它自去玩耍,为的就是不被打扰,沉心破境。 凤玄进入静室,起势结了个极为繁复的禁制打在门上。其实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天帝对他这次的闭关寄予厚望,勒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仙府百丈之内,更指派了四位真仙,两位上仙为他护法。不管是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只要不出关,他们就会一直守着。 可以成功么?凤玄没有把握,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光是平息翻涌如潮的心绪,恐怕就要花费不短的时间。 盘膝上榻,凤玄闭目,抱守归元。不多会儿他调整了姿势,长呼一口气,再次气沉丹田。又过了一阵,他睁开眼睛,鼻息明显紊乱,眉头皱了起来。 盯着门上自己打下的禁制,凤玄突然觉得静室空间逼仄,仙气也不够浓郁,似乎不是个闭关的好地方。找到了这个理由,他立即下榻解开复杂禁制,走出房门。 在整个仙府里游逛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地点,于是又离开仙府,刚飞出百丈远就有一位仙君迎了上来:“圣君还未闭关?有何需要可吩咐小仙去办。” 凤玄面无表情:“本君没说过现在闭关,你们不要守在这里。” 说罢飞走了,那仙君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忙不迭去回报天帝,圣君说好要闭关突然又反口,此时不知飞去哪里了。 天帝正陪着天后在花园散步,闻言道:“去芙荼仙府了吧,前尘不断,是难以静心,随他去吧。时候到了,他自会安定。” 仙君走后,天后道:“凤玄比你我还年长十万岁,历劫也非首次,素来清风霁月洁身累行,怎的这回心境不稳了?” 天帝摇头笑道:“遇上那个祸害,谁能心稳?打不改,关不怕,本尊见她一回头痛一回,九重天里能治住她的,唯芙荼一人。” 天后叹道:“上神当真心狠,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 天帝揽住她的肩膀:“凤玄的心境,差就差在一个稳字上。芙荼不是心狠,是用心良苦才对。” 凤玄确实心境不稳,他总觉得心头坠着忧事未了。像个苍蝇似的,拍不死,赶不走,嗡嗡作响,使他难以入定。 本来只是随意飞飞,却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芙荼仙府门前,短时间内来了数趟,颇有瓜田李下之嫌。凤玄想了想,没有惊动府内仙君,径直飞去了碧幽泉。这一次他未再自言自语,抹去洞口禁制,缓步走进。 洞内寒冷,怪石嶙峋,绿幽幽的泉水中泛着绿莹莹的光芒,一块手掌大小的圆润玉石躺在泉底,死物一般,对他的闯入毫无反应。 凤玄负手站在泉边看着它,轻唤一声:“流光。” 石头就是石头,没有耳朵没有嘴巴,又怎么会给出回应呢?他微微一笑,俯身道:“不修行不上进,泡了那么久还没泡够?” 洞顶滴滴答答落着水,落在泉石上发出“啪”声,落在泉面上发出“咚”声,悦耳动听。凤玄拎起袖子,探手进泉,握住那块玉石,明显感觉它颤动了一下,笑容深了些,不犹豫地将它捞了出来。 离开水面的一瞬间,玉石绿光大盛,一股蛮力震开凤玄手臂,石头冲上洞顶,落地时绿光便幻出了人形。 湿漉漉的绿色法衣包裹着窈窕身躯,流光发丝还在往下滴水,一双眼睛却已是怒火盈盈,上去猛推了凤玄一把:“干嘛扰人清梦,烦死了!” 凤玄任她下重手,身形动也不动,冲着洞口挑了挑眉:“不想被扰,为何不将禁制打厚些?” 流光怄着眼珠子瞪他:“这是我家,我的地盘,有人不请自来还怪我不打禁制?要不要脸!” 凤玄摊摊手:“是本君不对。” 他这么痛快地承认错误,流光的火有点发不下去了,但起床气仍十分上头,说话硬邦邦的:“圣君前来有何贵干?有事快说,没事请从我家出去!” “你为何睡觉,不抓紧修行?” “关你屁事。” “芙荼将你交给本君管教,自然关本君的事。” 流光冷笑:“圣君管教得可真好,该管的时候不管,不该管的时候又来摆长辈嘴脸。真仙修为,修行自理,这不是你说过的话么。现在我就要自理修行了,从此不需圣君费心,请回吧。” “可是你并没修行,只是在睡觉。” 流光烦躁地看了一眼泉池,拔高声调:“我高兴睡觉睡觉,高兴修行修行,不要你管了,听不懂吗?以后我就是修不出个名堂,陨落了,也不要你管!” 凤玄沉默片刻:“你在生本君的气。” “哈哈!”流光怪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你怪本君无情无义,轻易放下九世缘分,没能在你开窍之时,给予你同等的回应;因为你怪本君利用你完成最后一世情劫,求历劫圆满,而非真心娶你。” 第196页 流光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是,我怪过,但现在不怪了,回到九重天来复过劫数命盘,红尘已是旧日浮云。圣君有自己的大道要走,我也有我的道心要寻,我们是神仙,不是凡人,寿数漫长,岂能踯躅于凡情俗爱的窄路不前。” 凤玄静静望着她,半晌道:“你在说谎。” “......”流光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有病?那你让我说什么呢?你想听什么呢?是不是想听我说我放不下九世旧情,对你痴心绝恋,要死要活逼你承认凡间姻缘?然后你就可以斥责我白日做梦,再做出一副痛惜我生了心魔的表情,教导我历劫的意义,为仙当怎样怎样,想飞升就不该怎样怎样,啊?是不是这样你就满意了,就可以放过我了?” 没等凤玄说话,她又恨恨喘了口粗气:“我求求你了圣君,你看看我多听话,多懂事,从回来就没有惹是生非过,也没有想去骚扰你的意思。咱们历劫结束了,不管谁搞出来的阴谋也好,诡计也罢,反正大家都没坏处,我开了窍得到了功德,你圆满了十世,接下来就各自感悟不好吗?我不会痴心妄想,你也别再来找我,用不着担心我生心魔,我没有心,我就是块石头。你可以放心去闭关了,飞升之日我会去欢送你的,就此别过,慢走不送!” 一口气发完牢骚,流光再不想多看那人的脸,只盯着泉池,似乎很想快点把他打发走,赶紧进去继续睡大头觉。 凤玄无话可说,他发现他的话已经被流光说完了。确实,若流光稍微流露出一点对他的不舍之意,他的说教可能就会脱口而出。神仙,还是要以修行为重,以大道为重,以成神为最终目标,即使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一点小波澜,挺过去便是坦途。 进洞之前他曾经想过自己一定要见到她的原因,流光若不能解脱,因为历劫的缘故从此困于心魔,他闭关也无法安心,毕竟整件事里,流光看起来确实是被利用的那一个。 没想到,她道理全懂,意图全通,对明显被利用的事实也表示接受。这是最好的结果,他应该可以放心地回去闭关了。 可是,凤玄迟迟迈不出脚步,他看着她浑身水汽,捏了个决替她烘干发裙。流光不能理解地斜觑他一眼:“圣君还有什么指教?” 凤玄迟疑一阵,道:“你想知道若君的事么?” 流光身体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蜷缩握紧,她紧紧盯着泉水,瞳仁黯淡:“他...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嗯。” 凤玄轻轻的一应让流光心脏紧缩,锐利的痛楚从神魂深处蔓延开来,嘴唇有些颤抖,语气还尽量轻松:“凡人,死亡是必经之路,转世投胎去了,挺好的。” “他十八岁做了武状元,十九岁领兵,二十一岁成亲,膝下四子两女。三十岁承袭忠义公爵位,三十九岁被封为上将军,掌天下兵马。四子皆在军中效命,两个女儿也嫁了武将,至凌骞寿尽时,大将军府人丁兴旺,俊才辈出。佟若君活到八十三岁寿终正寝,大燕国土安宁,四海升平,天下无人不知佟家军。” 流光听一句,指甲便往掌心戳深一分:“他对我...对他娘孝顺么?” “孝顺至极。” “真是个好孩子。”流光勉强笑道:“不愧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可是你却未能多陪他一天。” 泉洞安静下来,滴水声像万斤重锤,每一声都把流光的心砸得碎而又碎。她猛地转过身来,眸覆冰霜:“圣君什么意思?故意来动摇我的道心么?他有娘也有爹,被精心教养悉心呵护,荣耀一生,我没有对不起他!他是个凡人孩子,凡间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我做了对他最好的选择!” “我没有对不起他,没有!”她恶狠狠地说出这一句话,像是在说服自己。 凤玄朝她靠近一步想拍拍她的肩,她立刻警觉后退,凤玄叹了口气,放下手:“你做得对,若君没有仙根,不能留在仙界,若强行留下,他很快就会死去。我只是想说,你们母子分离,不能看着他长大成人,难过的是你。” 流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是天赐给佟家的礼物,也是我能为佟惠容做的最后一件事。有亲爹在,我知道他会过得好,我不难过。” 亲爹是凌骞,不是凤玄。他莫名心酸,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竟然只有转世才能拥有,有点悲哀。 若君的事情说完,两个人仿佛再也没了话题,沉默让气氛越来越压抑,流光的目光又凝注在泉池里,浑身散发着送客的气息。 凤玄应该走,可又觉得此刻走出碧幽泉,他仍无法安心闭关。还有一件大事没说清,万一耽搁了成百上千年,他不确定流光还会对这件事有兴趣。 是的,有兴趣,而不是必须听。从流光的态度里他能感觉出来,当结果摆在眼前时,内情她已经不在意。开窍了,化心了,学会共心共情了,攒到功德了,懂得心痛的滋味了,至于谁在背后操控历劫,动机何在,她不在意了。 “关于我与你的这场十世历劫,是芙荼一手谋划促成。” 流光僵硬的眉眼有了些波动,她转过头:“芙荼?不是天帝么?跟她有什么关系?” “还记得芙荼飞升时,将你的哪只手放在我手中么?”凤玄伸出了自己右手。 两千多年前的事,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流光疑疑惑惑也伸出了右手:“这只?” 第197页 凤玄一把握住,流光吓了一跳刚想抽回,忽然觉得掌心灼热,两人虎口互握处冒出一股青烟,继而缓缓浮出了一个歪七扭八看不出形状的红影子。 流光大惊:“这是什么玩意儿?” “同心印。” 流光歪着头打量半晌:“你从哪里看出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个同心印?月老编的我见过,不是这样的。” 凤玄尴尬地抿了抿嘴:“是芙荼偷了红线自己编的。” 流光:……这么一说我就看出来了,是她风格。 第82章 一举两得 芙荼在最后一次闭关前心有所感,预料到此次出关后九成九要飞升上界。她作为九重天最古老的神仙之一,五十万年来饱经风霜,历万事,晓万物,灵通寰宇,慧彻天地,累一身罪孽,积一身功德,终于修成了一颗通透之心。 天外天,又称神界,不同于另五界时有相通,除飞升外无路可达,一旦上去,等同和下界彻底断了联系。那是离天道最近的地方,上神负责维护天道运行,用神力庇佑六界,心中装的是整个天地,目光就不能再短浅地放在某个人,某件事上了。 芙荼将孑然一身地离去,抛下九重天,抛下她的弟弟,她的朋友,她的所爱所好,祛情断缘,成为一个孤独而强大的神。 她不知天外天是何景象,有没有别的上神来欢迎她,提点她。但从上古时期开始,芙荼没见过熟人飞升,也就是说,她是近五十万年来唯一一个成神者。这就有点可怕了,五十万年前的老神还活着吗?活着还有力气来照顾新人吗?万一她上去后面对的是一帮老迈不堪,连眼皮都懒得抬,话都懒得说的老神,谁照顾谁? 更可怕的可能是,万一都像创世大神那般身化万物了,天外天一片死寂,只有她一个人,终日面对无涯的孤独,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那是成神还是殉道? 不得不说芙荼的思路和一般人不一样,不是上去寻找天道奥秘的么,怎么又害怕起孤独来了? 她就是害怕了,越想越害怕,赶紧在闭关之前找到弟弟凤玄,先检查他的修为,再训斥一番,说他不用心不上进,迟迟不得突破让人焦心。训着训着就开始人身攻击,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弟,我怎么这么聪明,你怎么这么愚钝?当年娘产子之后,你就被一只玄鸟叼走了两天,后来在鸟窝里找到的你,说不定你不是我亲弟,抱错孩子了。 由于她经常这样发疯,凤玄只当耳旁风,听完就算,敷衍几句将她送走,没想到她又去骚扰了天帝。 芙荼跟天帝说,有飞升希望的金仙现存七位,但质素堪忧。帝后琐事缠身,修行时间较少;北墟帝君两次突破大罗境界失败后自暴自弃,沉迷享乐;南海耆翁够勤奋,但略笨,不知变通,在撞南墙的路上一去不归;昆仑元君倒是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但成为金仙时日尚短,飞升遥遥无期。 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给九重天长脸争光的除了她,就是凤玄了,她不用天帝操心,但凤玄有点问题。他的修为与自己不相上下,为什么自己已经到了顿悟点,凤玄却迟迟摸不着临界门? 天帝表示,不着急,会摸到的。 芙荼大怒,不着急?本君就要上去孤军奋战了,你竟然说不着急?若在天外天等上几万年等不来亲友,本君脑袋上都要长草了! 天帝不理解,你飞升上界,从此为神,至高无上,又不是去打群架,要亲友做什么? 芙荼:......我不管,我就要把凤玄带走! 在她即将创造九重天历史的前夕,天帝不敢惹她不快,耐心询问她想用什么方法促进凤玄快速突破。芙荼说,我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太稳了,事事预计于心,好比跨一条水沟,他必然算好幅距,多半尺都不肯迈的。要让他突破,就得让他步子迈大一点,劈个叉也不是不可以。 天帝:所以? 芙荼:所以咱们坏了他的心境吧,扰乱他,动摇他,摧毁他!破而后立。 天帝:万一没成功,又或者太成功,凤玄真的被摧毁了怎么办? 芙荼:那就证明他果然是被抱错的孩子,不是我亲弟。 天帝:...... 凤玄的命运就这样悄咪咪地被芙荼玩弄于股掌之上。她知道弟弟道心坚定,以前历次历劫都未曾留下心魔,短暂寻常的男女之情不可能撼动他的神魂,便想挑出一个小仙女来做凤玄生生世世的情劫,是那种回了九重天还能相见的情劫。想想纠缠多世,各自归体后还要共处一地,尴尬也好,愧疚也好,难舍也好,无论是什么情绪,总比凤玄一成不变的稳定要强。他悟透并化解掉这些情绪,必得突破。 那些日子,芙荼整天与天帝密谋择人,她想给弟弟选择一个温柔婉约多愁善感的女子。最好爱哭,最好缠人,最好有一双雾蒙蒙水灵灵欲语还休的大眼睛,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站在那儿委委屈屈地瞅着他,也能让人升腾起暴打她......不对不对,是升腾起保护她的欲望。 天帝提出了好些个人选,都不能完全符合芙荼心目中的小白花形象,直到她回府路上看见了照例和犰离约架的流光。 开天斧和阴阳钺对撞激出璀璨火花,百丈之内无人敢近,流光杀气四溢,横眉竖目立在半空喝道:“小屁龙,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芙荼目露欣赏,这腾腾杀意,这凶悍气场,这绝不退缩的劲头,养眼,看着真讨人喜欢!若是能把小流光带去天外天,可比她那个无趣的弟弟有意思,日子再也不会无聊了。 第198页 可惜啊,这孩子几万年修为停滞不前,至今还在真仙上打转,等到流光飞升那日,她老人家都该像创世大神一样,身化万物了。 流光学习能力极强,修行速度极快,偏偏长了个石头心死不开窍,悟性上是差了一点。待她走后,也不知谁还能对其耐心引导,帮助她塑造一颗血肉之心。若没人管她,好苗子就要被耽误了。 芙荼一边走一边想,回头看了一眼那云里雾里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身影,突然翻回头又找天帝,把想法一说。 天帝:这可离你心目中的人选,远得过分了些。 “天帝说,芙荼想出一举两得之法,将你我二人投入轮回共同历劫,旨在促你开窍,破我心境。她在飞升之时,将你交托于我,趁机种下同心印,故此我与你生生结缘,世世难离。昆仑元君询问你是否有感悟,便是受她之托,若发现你已开窍,九世历劫即完,不会再让你真身下凡,因为毕竟有违天条。” 流光表情复杂,听凤玄继续道:“按照芙荼的设想,本君的第十世本该孤独终老,无配无伴,临终前神魄觉醒,忆起前九世过往,回到九重天来对你念念不忘,你亦对本君......互相成就心境的圆满。岂料你始终没有感悟,所以......” “所以司命连夜修改了命录,将我写进你的第十世里,以功德诱惑我寻求共情之法,又故意露出破绽挑明九世缘,刺激我一步一步开了窍。” 凤玄点点头:“是这样。” 流光松开手,那不像同心印的同心印倏地缩回两人掌中,无声无息,毫无察觉,凤玄竟也从未发现过,芙荼法力果然更胜一筹。 她面向西方跪下,端正磕了三个头,诚心诚意道:“上神用心良苦,流光定不负所望,今后会好好修行,争取早日上界拜谢。” 然后起身,又将手伸到凤玄面前:“目的已经达成,请圣君拔除同心印吧。” 凤玄微怔:“这......” “原来我对圣君异常的感情,全是源自这个印记,过去有失礼之处,请圣君勿怪。拔了吧,我不需要它了,相信圣君也不需要它了。” 凤玄难得感受到一丝不甘,他迟疑再三,道:“同心印只是缘结,不会影响你的心智,其中还蕴藏着芙荼一丝神力,留在体内并无坏处。” 流光眼中没有情绪,看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您即将闭关,再见也许就是飞升之时,我不想和圣君再留缘结,已经没有意义,拔了吧。” 她执着地伸着手,凤玄无法,只好贴合掌心,将她体内的印记吸了出来。 流光没有任何感觉,就像被种下时没有任何感觉一样,她最后再看了凤玄一眼,背转身体,道:“上神苦心设局,终究还是为了你我好,我虽不知情,莽撞浑噩的历劫,却还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感谢上神,感谢天帝,元君和司命,也...感谢圣君。以前我不懂事,常顶撞您,其实在人间的那些日子,您给了我很多帮助教诲,没有您,我没法开窍。祝您早日飞升,早日与上神团聚。” “流光......”凤玄听着她似在说诀别词一样,心中没来由的堵。 “圣君,再见。” 看着她清瘦却坚定的背影,凤玄轻轻叹息,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可是自己为什么想留下来?这就是芙荼想看到的局面? 许久之后,流光回头,洞中已无凤玄的身影。她松弛下来,忙扑到泉边,在一侧泉壁上摸索了一阵,从狭小的缝隙中摸出一块灰蒙蒙的石头,放在掌心里捂了捂,又贴在唇边亲了亲,捧着它一起下了泉池,沉入幽绿的水底。 闭上眼睛之前,流光望着微微晃动的洞顶想,都是好心,都是好意,她说不出一句埋怨不满来,可是这开窍的代价啊,太大了! 凤玄回到仙府待了七十天,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进入闭关状态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昆仑山元君殿里。 元君对他的到来也颇感意外:“你为何还未闭关?” 凤玄坐下,目光有些黯淡,盯着某一点半晌不开口。 聪慧的元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芙荼当初同我说时,我就觉得这样不好,你虽然历劫多次,但向来心性稳重,神魂纯澈,下太重的药,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可是她坚持,我也拗不过。偏偏她又想省事,一次解决两个问题,把流光配给了你,那个孩子啊,实在是......” 元君顿了顿,寻找合适的形容词:“烈得很,又笨得很。” 凤玄蹙眉:“我只是来坐坐。” 元君又笑:“你坐你的,我说我的,怎么了?不想听我说她不好?烈和笨并非贬义,你也可以理解为爽利和单纯。她在我这儿住了小千年,我可比你了解得多。” 凤玄不说话了,望着殿外晶莹剔透的冰天雪地,闻见空气中隐隐的......狐臭味儿。他不由得将右手探进左手的袖口,停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摸出来。 “九世,十世情缘,确实不好消解,这正是芙荼给你出的难题。待你堪破情关之时,我便要向圣君道一声恭喜了。” “若堪不破呢?”凤玄冷哼一声,“便永远困于此界?” 元君微尬:“你无心魔无念障一路修至大罗金仙,乃我辈楷模,怎么会堪不破呢?流光,一劫而已,其中道理,无需我这个还没突破大罗境的人来多嘴了吧?” 第199页 凤玄站起身,“她在何处产子?我去看看。” 元君托出一颗芥子:“凤玄,那不是你的孩子,情劫已够难消磨,万万不可再添亲障。” 凤玄接过,瞥她一眼:“你真的有点多嘴。” 元君:......从现在开始,我一个字都不再说。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成片成片的朱樱花漫山遍野,各式仙兽愉快地玩耍奔跑着,山脚下一幢简约小木屋静静伫立。 这里已经没有流光生活过的痕迹,或者说她从不曾留下痕迹。木屋干干净净,床板上只有一卷草席,凤玄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察觉背后一股熟悉的气味靠近。 陆吾虽认主昆仑元君,但从不买九重天其他仙君的账,包括帝后,在它眼里都是神兽后辈。不过见了上古人族凤玄,它还是乖乖低头趴伏,像个庞大的灵宠一样慢慢往前爬着:“多年不见,圣君安好?” 凤玄回身冲它笑了笑:“陆吾兄老当益壮,风采依然。” 陆吾就爱听好话,一下子高兴起来,九条狐尾不停地摆荡:“圣君客气,我身体好得很,再活个百八十万年不成问题。” 凤玄表示赞同,又道:“还未谢过陆吾兄送子之恩。” 陆吾愣了愣:“哦,你说流光生的那个凡人小娃儿啊,没事没事,举手之劳,那...那是圣君的孩子么?” “是,我和流光的孩子。”凤玄一口承认,然后似乎不在意地问道:“流光生产时,陆吾兄在此?” “是啊,我看着她生的。起先生了块石头,后来又生了个凡人小娃儿,流光这厮还想赶我走,若没我帮忙,孩子怎么送下界呢......” 凤玄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陆吾兄说什么?她生了块石头?” 陆吾仰起丑脸回忆:“是块石头吧,当时她流了很多血,红彤彤的我也没看清楚,只见她摸起一个东西塞进怀里了,不是石头难道是块木头?反正不是人,第二个生出来的才是人。” 话音未落,陆吾眼前白影一闪,凤玄原地消失。 芥子就放在元君殿的条案上,陆吾在殿内现形,摇头晃脑地寻找着:“诶,圣君怎么不在?” 元君端坐上首:“圣君不是在朱樱内么?” “出来了,我看着他出来的。” 元君奇怪:“未见其人啊?” 陆吾晃着大脑袋想了想:“难道我说流光生了块石头他生气跑了?也是,他的孩子怎么能是块石头呢?肯定是流光跟别的石头生的!圣君去找她算账了。” 元君:...... 第83章 泡坏脑子 湿淋淋的流光第二次被从碧幽泉里捞出来,整个人气炸。什么悲怆,凄凉,克制,保持距离的心态统统丢到九霄云外,暴怒之下一掌掴过去,饶是大罗金仙也不免趔趄了两步。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愤怒质问,“我入定沉魂好好的,差一点气血逆行走火入魔,你到底想干什么?” 凤玄扫视她全身上下,不曾发现石头的踪影,目光又投向泉中,流光下意识地横跨一步挡在泉前,用力推他胸口,将他推出几步开外。 见凤玄不言不语,眼神却在泉水中打转,流光心蓦地一慌,扯着嗓子叫起来:“我都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再去骚扰你,旧事绝口不提,从此以后权当陌路人,你三番两次来找我麻烦安的什么心?迟迟不闭关总盯着我安的什么心?是不是觉得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个污点?那你去找天帝的麻烦,去找芙荼的麻烦啊,又不是我的错!” 凤玄目光移到她脸上:“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流光炸毛:“我紧张什么了?我为什么要紧张?你有病就去找药仙治,不要总跑到我家来发疯!哦我知道了,你有心魔无法闭关,所以想除掉我,我走好吗?我离开九重天,离你远远的好吗?” 她这样说,脚步却一动不动,牢牢挡在泉水前,警惕地盯着凤玄。 凤玄侧身指洞口:“走啊。” 流光哑言,双眼喷火,半晌道:“这是我家,我凭什么走?你要杀就杀,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凤玄抿嘴轻笑,再开口就带出些许无奈:“冷静点,流光,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和......小石头。” 流光一屁股跌坐在池边上,完了,他去了昆仑,他知道了。事情还是朝着她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了,陆吾这个嘴上无门的丑八怪! 从回到仙府以来,她泡泉水泡得并不十分清净,暮雪隔一阵子就要来看看她的状况,顺便带来凤玄的消息。 圣君来找你了,圣君又来找你了,圣君在外散步,圣君还没有闭关。 以她对凤玄的了解,这冷心冷情,满脑子只有大道飞升的人儿一回到九重天就该立即闭关突破,两人不会再见面,至少百年内不会再见面。她可以放心地抱着她的小石头泡冰泉。 暮雪第一次告知凤玄上门的时候,她还安慰自己他只是出于礼节来打个招呼,毕竟当初突然离开,彼此连个告别都没有,打个招呼整件事就算结束了,两人以后重归仙友关系。可是她并不想见他,见了也不知能说些什么,于是假装没听见。 第二次再上门的时候,她又想,凤玄还真是对“结束”很执着啊,闭关不就意味着结束了吗?她已经在感悟中了,您老人家也赶紧突破去吧,非要假惺惺地说一声再见有意思么? 第200页 暮雪传音凤玄第三次上门,她沉住气不理不睬,没想到他亲自来了碧幽泉洞口,说“本君归来,即将闭关,见你一面,莫忘初心”。流光在洞里不屑,看吧,果然就是来告别的,好的知道了赶紧滚蛋吧。 凤玄走了,她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安稳陪着小石头睡起了觉。小孩子是要多睡觉的,多睡才能长得好,将来化形时也能像娘亲一样化个漂漂亮亮的姑娘,或者小子。 凤玄划破禁制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本能将小石头塞进了泉壁缝隙,在他踏进来的前一刻变回原形。凤玄不知道,她的起床气,大喊大叫都是在掩饰心慌,掩饰渐渐察觉到的不对劲。 已经回来那么久了,他为什么还不闭关?不想飞升了?绝无可能。会不会......心境出了问题,没法儿闭? 这个念头一兴起,流光立马毛骨悚然。随后凤玄的种种表现加深了他的怀疑,啰哩啰嗦解释历劫的前因后果;展示同心印时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反应;眼神不复以往的冷淡平静,带着一丝隐约的忧虑。 他离开之后,听暮雪说他闭关了,以后不会再来了。流光却总不放心,将洞口的禁制叠加了一层又一层,隔一阵就要神经质地浮出水面听听外界动静。 俩多月过去,就在她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再次闯了进来,并说出了让流光肝胆俱裂的话。 流光呆坐一阵,扑通跪倒,凤玄一惊,刚想伸手去扶她,就听她道:“圣君,求您高抬贵手,给我儿一条生路走,我这就带着它回盘古山,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九重天,您就当没我这个人,行吗?” 凤玄愣住了:“你在说什么?” 流光抬起脸,满眼隐忍的痛苦:“我知道您迟迟不闭关是因为我的缘故,最后一世我强求您对前九世负责;本该结束在成亲时的历劫,又多拖了三年;多拖了三年不要紧,我还强迫您...那个什么,给您留下了阴影,造成了心魔。” 凤玄:......这跟本君的记忆好像有点不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会有孕,更不知能生出两个孩子,一个凡人,一个...小石头,我也很意外。可是圣君,虽然小石头是仙胎,但它也不是您的啊,它是凌骞的,凌骞死了,它就是个没爹的孩子......” 流光没发现凤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继续道:“不要把转世和本尊混为一谈,这不是您常挂在嘴边的话吗?只要您想通这其中的关窍就会豁然开朗,它不能成为您的阴影心魔,因为它跟您完全没关系对不对?” 凤玄冷声:“跟本君没关系?那晚与你欢好的可是本君的神魂。” 流光:“......神魂不作数,子嗣都是看血脉的。” “凌骞一介凡人,如何能传出仙胎血脉?” “那就是我的血脉,它是块石头,跟我一模一样!” “你自体孕育?” 流光发现装可怜这条路走不通,立刻寒了脸,一骨碌爬起来阴森道:“圣君你可别欺人太甚,九重天历劫的仙君多了去了,各种恩怨纠葛也多了去了,我好好跟你说,是看在你即将飞升的份上,不想让你被心魔所困。劫数劫数,历劫本身就是要历劫数,就算我在其中扮演了不讨人喜欢的角色,也是芙荼给你的考验而已,你跨不过心境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执意要用极端方式来消灭心魔,我拼着自爆,也不会让你好过!” 凤玄浅浅吸了一口气:“你自爆了,小石头怎么办?” 流光心痛如绞,别过脸去:“我不信圣君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凤玄走近她,依然像上次一样捏了个诀帮她烘干衣服,轻道:“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以为我要杀了你们母子?” 流光瞪他一眼:“你总不闭关,又因为什么?” “不闭关有什么问题么?还没到闭关的时候啊。” “当然有问题,你不闭关就是有困扰心不静,能让定力超群的大罗金仙产生困扰,必然不是可以轻易解决的事情,我想来想去......”流光声音低落下来,“也只有我,和意料之外的小石头了。毕竟我是真身下凡,记忆不会随着轮回消失,我存在一日,你就一日摆脱不了十世经历带来的影响,可能你还怕我出去乱说什么坏你名声。我理解,如果我是你,闭关时一想到有个知晓我太多私事的人在外面瞎溜达,我也静不下心,必想除之心安。” 凤玄额角跳了跳:“你是不是泡碧幽泉把脑子泡坏了?” 流光哼一声:“我没泡坏,这叫思虑周全。还有小石头,它虽然是我和凌骞生的......” “和本君生的。”凤玄打断她。 流光皱起脸:“圣君是在给自己灭口找理由吗?你不用抢着认,它是个仙胎,生来长心,日后定会化形,我将它带在身边,总有一日会大白于人前,九重天都知我与你成过亲,它爹是谁不言而喻。即使我什么都不说,别人也会往你身上栽,圣君的清白史就此留下污点,你想灭口也是情有可原。” 想到小石头,她瞬间沉浸悲伤中:“作为神仙,我理解圣君所为,但作为娘亲,我忍不了孩子受到伤害,你想杀我可以,放了小石头去盘古山好吗?趁着它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就让它以为自己没爹没娘天生天养,孤苦伶仃的长大吧!” 凤玄:“你真的把脑子泡坏了。” 流光既悲伤又不屈地看着他,凤玄叹口气:“让本君看看小石头。” 第201页 “不!” “本君保证不会伤害它。”没等流光开口,他又加了一句,“以心魔起誓。” 流光犹疑许久,想想如果他真要灭口,自己这种藏法也是掩耳盗铃。于是转身弯腰,从石壁中抠出小石头,双手捧到凤玄眼前,一边警惕着他的动作,一边夸张了语气:“圣君你看,多可爱的石头,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你就发发善心放过它,它还是个孩子啊!” 小石头形状不规则,颜色灰扑扑的,从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出可爱来,更与从小就流光溢彩,石颜出众的娘亲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可是看着流光流露疼爱,如捧至宝倍加呵护的模样,凤玄竟也觉得小灰石十分顺眼。 更加上它生来有心,石面正中隐隐泛着金色光芒,一闪一闪灵气四溢,他看着看着就不自觉翘起了嘴角。长得虽普通了些,可这颗天生灵心让人望之欣喜,盘古山百万灵石中难得一见,它那被盘了五万年才长心的娘亲也难以企及,不愧是他的孩子。 凤玄久久望着小石头不言语,流光偷偷打量他的神情,笑是什么意思?恶意善意难辨。她把手缩了缩,想将小石头藏起来,却被凤玄一把抓住了手腕。 “啊!”流光失声惊叫,陡然放开威压,支棱起全身劲力。 “疼么?” 流光拼命向后挣扎:“疼,断了,你快放手,放手!” 凤玄没放,反而又将她拉近了些,“我是问你,生孩子疼么?” 他身上的气息柔和,没有攻击意向,流光渐渐放松,不安地转动手腕:“不疼,你放开我。” 凤玄叹了口气:“每次问你,你都说不疼,其实我知道你很疼。生若君的时候你血崩险些去了,我也吓掉了魂。” 流光僵硬极了,她趔着脑袋用余光瞄凤玄:“圣君吃错药了?幻心丹可不能乱吃,容易让人失心疯。” 凤玄微微一笑:“回想十世,我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最后一世尤其不好。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我心神不宁,无法入定,总觉得历劫不够圆满。” 流光:“......太圆满就不是历劫了,圣君若无伤我之心,就回去好好想一想悟一悟,慢慢会想通的。你眼前是大道坦途,万不可因我这小小真仙造成的小小坎坷停下脚步,啊?回去吧。” “我已经悟了很久,从你离开人间起便一直在悟,我想问你,是否怨恨我?” “没有没有。”流光头摇成拨浪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在人间时是有些怨的,现在没有了,尤其在知道这一切都是芙荼上神特意为你我二人创造的考验之后,更是一点不怨,我不仅开了窍,还得到了小石头,再好不过的事了。对你,我现在只有崇敬之心,大罗金仙就是大罗金仙,无论我怎么胡闹歪缠,你始终能视俗情为浮云,令人钦佩,向你学习。” 凤玄皱眉:“你在讽刺我?” 流光忙将小石头揣进怀里护住:“我说的都是真心的。”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再心悦于我?” “不悦不悦。”流光斩钉截铁。 凤玄自嘲一笑,“有子万事足啊,每一世都是如此,有了孩子,夫君就靠边站了。” 流光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也看不出他目前心情好坏,忽听他又道:“起了名么?” “什么?” “小石头起了名么?” 流光捂紧胸口:“化形后再起,现在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叫若卿吧。” 流光怔住:“圣君你......” 凤玄始终没有放开她左手的手腕,此时垂下眼帘,不与她对视,低声道:“芙荼设局,本君入彀,想靠压制心性强破,的确很难,不如从心。” 流光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抬起眼睛,露出温柔笑意:“流光,本君悦你,久矣。” 说罢他想了想,又加重语气肯定道:“嗯,久矣。” 原来十世情缘并不是真的云淡风轻,终于也在他的神魂里刻下烙印,他投降于本心,承认了情意。她该作何反应?欣喜,激动,铺天盖地的委屈奔涌而出?扑向他怀中捶打他,嗔怪他为何不在最恰当的岁月里说出心意? 然而流光只是哦了一声:“知道了。” 她过于敷衍的态度,让凤玄无法继续说下去,他松开她的手腕,想握她的手,却被她猛地抽了回去。 凤玄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问:“迟了?” 流光假笑:“不迟啊,我喜欢过你,你也喜欢过我,互表心意不留遗憾,我们都可以放下心结,专心入境了。” 凤玄苦笑:“迟了。” 流光暗暗翻白眼,历劫结束了你跟我来这一套,本真仙要带娃儿要升上仙,你要飞升,根本是两条路上的人了,迟不迟还有讨论的必要么? 第84章 被害妄想 虽然凤玄做了不会伤害孩子的保证,流光却无法完全放心,她并非不放心凤玄言而无信,而是对母子俩的处境产生了担忧。 自那日他走后,清净没得几日,流光又被捞出来了,并且之后每隔月余就会被捞一次,碧幽泉禁制形同虚设。 来的理由很充分:看望若卿。 若卿......若你大爷!擅自起名经过母亲同意了吗?种子是凌骞的,地是我的,种出来的石头跟你半文钱关系没有,你凭什么挂着一副亲爹的嘴脸! 第202页 怒也怒过了,求也求过了,道理也翻来覆去说了好多次,凤玄统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一看小石头就走。若不给他看,他就会在洞中一直站着看她。用那种雾蒙蒙水灵灵欲语还休......不是,是平静中带着隐忍的眼神看她。 说起来圣君的眼睛长得真好看,瞳仁是灰色的,亮晶晶的灰,灰中藏着淡淡的蓝,像人间阴雨欲来前天空的颜色。 流光有时气呼呼地与他对峙,对着对着陷进那对深邃的眸子中,不免恍然,气势渐弱,太难听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往往叹息着败下阵,妥协把小石头捧出来。 他来的次数多了,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有一日,暮雪又到洞前传音与她:“流光,今日我去弥罗宫,听仙娥说,你给凤玄圣君生了一个孩子?” 躺在水底的流光心跳了一下,慌忙浮出水面回道:“你怎的听起这种闲话了,都是历劫时的事,我与他神魄缘牵九世,可不止生过一个。” 暮雪又道:“不是凡人,听说......生了个仙胎?” 洞口的禁制哗啦碎了,流光满身是水,面寒目冷的走出来:“谁说的?” 暮雪笑了笑:“你终于肯出洞了,我还以为你要泡上千百年呢,不泡了就把碧幽泉让给我吧,近日丹田不畅,需得用泉水理一理经脉。” 流光把住洞口不让她进:“我问你谁说的?” 暮雪不在意:“仙娥说的。” “哪个仙娥?” “天后身边的,叫兰雀还是紫雀的不记得了。” “她怎么知道?” 暮雪眼光一闪:“这么说,你真的生了个仙胎?凤玄圣君的?你与他在下界真身结合了?” 流光倏地退了回去,指走游龙一通比划,重新布上禁制:“没有的事,胡说八道嚼舌头,我改日再去教训她!泉水我还要用,你等等吧。” 暮雪见洞口腾起白雾,笑道:“按你的脾气,人家嚼了舌头还能等到改日再去教训,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就是真的了,别那么小气,孩子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走开!” 流光烦躁不安,她不知这事儿怎么就捅到弥罗宫去了。仙娥知道了,天后必然知道,天后知道了,天帝肯定也少不了。 凤玄来了多次后,她也渐渐看出来了,他确实没有伤害他们母子拔除心魔的意思,说喜欢她,未必不是真心,但流光认为,这真心持续不了多久。大半是因为他可能也没想到人间一夜不仅有了若君,还有了小石头,想想一个冰清玉洁小仙女历完劫居然带着个孩子返回九重天,从此成了娘,他神魂附体造下的孽,总也要负上一点责任的。 正是被愧意困扰,致使凤玄难以静心闭关,这才会说出那种不理智的话,想安抚她的怨恨,最终目的还是让自己获得心安。 喜欢她,比喜欢大道还喜欢吗?流光对此嗤之以鼻。但凤玄愧疚,她也乐得利用这点愧疚来为孩子争取一个安全的环境,只要他不把小石头视为心魔障碍,她愿意配合表现出前妻的大度。 原谅你的无情了,快点去闭关吧!尽管凤玄始终没有要闭关的意思,但流光乐观地感觉这一天不远了。 可是,现在天帝知道了这件事,情况马上就变得危机重重起来。凤玄是身负芙荼和九重天期望的准上神,他们费尽心机搞了一出历劫大戏为什么?就是为了他能尽快破境飞升上界啊!两个人真身下凡的罪过都被免除,流光一系列凌驾行为天帝全没计较,指使司命违反天条擅改命录,几乎把第十世变成了为他俩设计的专场,凡人,修士,神仙乱成一团。说天帝在此期间没有顶受来自规则的压力,流光是不信的。他亲儿子犯点错都罚那么重,她却啥事没有,这不天道! 所以,布了那么久的局若无良好收效,天帝会气成什么样? 两年多了,准上神不闭关,成天不务正业到处瞎跑,天帝可能也正在疑惑,大罗金仙的境界不至于消化不了一份情劫吧,换个人还能理解,流光这劣迹斑斑的小贼哪里值得你心神不宁念念不忘? 然后真相从天而降,凤玄并非因为流光,而是不知该如何处理历劫遗留下来的小石头啊!它不像凡间孩子,死后缘断,烟消云散。它是仙胎,永远存在着,提醒着凤玄,他那晚一时意动答出的“好”字,其实是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心魔种子。 流光躲躲藏藏不愿告诉别人正因为此,她虽然一再强调小石头是凌骞的孩子,可她和凤玄都明白,那一夜纠缠的人是彼此。 这是一个亲障,就像当初她被神魄占领身心后恨赵贞入骨,看见陈祺钰发病会心痛万分,想起早逝的长子就想杀光狄人一样,血缘亲情也是人生中极重要的一部分,对人的影响比情劫少不到哪儿去。 生下石头时她也很惊讶,慌忙抓起来塞进怀里,事后她没提过,陆吾也没提过,她还以为它没发现。没想到这个死不要脸硬要看女人生孩子的家伙瞧出了端倪,还透露了出去,还不止透露给了一个人知道。 若天帝把凤玄不能静心怪罪于小石头的存在……流光吓出一身冷汗。 她想了半日,取出帝后送的玲珑虚弥,带着石头入内。虚弥里没什么养神定魂的好地方,全是各种法器宝山,珍奇异兽和仙木灵草,活脱脱一个大宝库,比起千目仙君的极乐之墟也不遑多让。 第203页 流光找了棵大树,在树下挖了个洞,将石头埋了进去。然后独自出虚弥,拿着戒指在洞里东瞧西看,一会儿塞这一会儿塞那,都觉得不怎么放心。又走出碧幽泉,在仙府里忙乎大半天,始终找不到万无一失的地方,中途撞见檀溪,她不但没想着把戒指托付出去,反而像见了鬼一样拔腿就跑,弄得檀溪莫名其妙。 离开芙荼仙府,流光心里火烧火燎,她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盯着她手上的戒指,盯着她的小石头,下一刻就会冲上来抢走它。想了千百个藏东西的地方,又一一否决,神仙眼皮子底下,哪里都不安全,包括盘古山。当初若不是芙荼到山里溜达,又怎么会捡到她呢? 那些凡人仙君最喜欢探宝,九重天每一个洞窟,每一个秘境都被他们探了个遍,如果发现玲珑虚弥这种集万千瑰宝于一身的好东西,岂会放过? 随着时间流逝,流光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她感觉危险在逼近,灭顶之灾近在眼前,整个九重天竟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焦躁不安之下,她咬了咬牙,转身冲向鹫鸣山,凤玄仙府所在地。 凤玄不在府中,正在南海撤阵。他神魄一归位就赶回了九重天,连封本体的秘境都没来及收回,那么着急为了什么,当时他并不能给自己一个准确答案,现在可以了,心境也平稳许多。 正施着法,忽然察觉仙府震颤,某处阵法似有被强破的迹象。大阵都是以心头血所布,稍有异动他便能及时知晓。心中莫名,他的仙府也有人敢闯? 不但敢闯,还将府内糟蹋得乱七八糟。待凤玄赶回,见院中本就稀少的花草被拔得差不多了,地上挖出一个一个小洞,所有的静室都被打开,有的墙壁打破,有的案倒几塌,仿佛强盗刚来掠劫了一番。 本就没什么物什,自然也不存在丢失可言,强盗没抢东西,反而给他留下了一物。 那是放在厅堂正中地上的一块留影石,留影石下压着一只戒指。凤玄捡起一看,这不是流光的玲珑虚弥么? 留影石上布下了繁乱复杂的禁制,戒指上也是。没有章法,找不到禁眼,层层叠加,乱成一团麻,好像胡乱打上去的,可是凤玄破碧幽泉的禁制破多了却知道,这是流光的手法。每一次被他破解,下一次就会变得更繁复,凤玄有时候觉得,愤怒之下乱打的东西,她自己都未必能破得开了。 花了一点时间解禁,流光的声音便急匆匆响了起来:“圣君,我把小石头交给你了,你是它亲爹,不会伤害它的对吧?” 凤玄:现在又承认我是亲爹了。 “天帝要害它,他们都认为小石头是你的心魔,想除之后快,它跟着我不安全。你把它带在身边也好,藏起来也好,没人敢跟你抢的,切记不要藏在九重天,也不要藏在盘古山,北墟,南海,昆仑,统统不安全,更不要交给别人保管!我相信你啊,你说了喜欢我的,可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我不说了,没人敢进你的仙府,你快点回来把小石头藏好,我走了。” 留言到这里戛然而止。凤玄:......走了?前些日子还对他防备万分,将孩子视若珍宝,如今竟肯把小石头丢给他,去哪儿了? 凤玄知道小石头定是被流光放进了玲珑虚弥里,他没有打开,闭上眼睛放出神识,片刻后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弥罗宫后殿仙廊,天帝一脸无语地看着盘龙柱旁挡住他去路的绿衣仙女。 “帝君大人,您不要听信谗言,凤玄圣君不闭关不是因为我,他是因为知晓了历劫的真相才心境难平,没想到芙荼上神会这样坑弟弟您说是吧。我跟凤玄圣君一点关系都没有,仙胎一说更是无稽之谈,他在人间时就不喜欢我,怎么可能会跟我生孩子呢,没有的事。” 口气态度相当好,但如果她不手握开天斧的话,天帝说不定会有耐心再多听她胡说八道几句。 天帝摇头嗤笑:“流光,你真是死性不改,越来越放肆了,如今竟敢不经通报擅闯天宫,阻截本尊。” 流光把开天斧往身后背了背:“我也是怕您偏听偏信,您知道九重天我树敌颇多,难免会有人借着这个好机会对我实施报复,把圣君迟迟不能闭关的罪过栽赃到我身上来。听说还有人编造我生了个仙胎扰乱圣君心绪,简直一派胡言!” 天帝背起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道:“栽赃?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带孕返界,没有在昆仑产下两子?” 流光的脸色霎时变了,目光凶恶起来,浑身煞气浓郁,森然道:“没有。” “你也没有让陆吾送凡子下界,没有藏匿石胎于碧幽泉内?” “没有。” “那么凤玄也没有时常去芙荼仙府看望你们母子了?” “......没有。” 流光突然绝望,她面对的这个龙子,是九重天之主,是历劫大戏的真正实施者,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当然,她也不是他的对手,握着开天斧,只是给自己增加一点说谎的底气而已。 天帝微扬嘴角,绕过她往天株园走去,正碰上迎面而来的天后。两夫妻一如既往牵起了手,相视一笑。天后看见他身后僵立着的流光,笑道:“流光仙君不是在闭关么,今日怎么来了?” 流光颤了颤,转身施礼:“见过娘娘,帝君大人且慢......” 她把开天斧收了起来,缓缓下跪,天后略惊:“流光仙君有何事,这是怎么了?” 第204页 说来难得,自打这位石头精化形以来,天后是第一次见她收敛锋芒,姿态低至如此,还带着一脸委曲求全的悲伤表情。上一回被罚进荒川时她都没低过头,口出狂言,犟的不得了。 天帝回头看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人栽赃你,本尊不明白你到底干什么来了,有事直说。” 流光瘪瘪嘴,似乎要哭,更把天后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愿以身殉道,解圣君烦忧,求帝君大人放过我的孩子,不要杀它。” 天后花容失色:“什么?你要杀她的孩子?你你你...你怎么能做出这般残忍的事!” 天帝:......都是打哪儿传出来的谣言? 凤玄赶到弥罗宫的时候,天后正抱着流光,连声安慰着不会的,放心,本君给你做主,仙胎难得,它化形之日,九重天当为你齐贺,谁敢伤害小石头,本君第一个不放过他。 而天帝站在一边望着盘龙柱发呆。 凤玄轻咳一声,上前见过帝后,将一脸呆滞的流光拉了起来,揽着她的腰道:“抱歉,内子生产后郁结于心神思混乱行为异常,请二位莫怪。” 天后恍然大悟:“是啊,我生完犰离后有段时日也是如此,总觉得有人要害我的孩子。他可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二条应龙啊,谁知有没有人不怀好意暗中作祟想将他扼杀在蛋壳中......” 天帝脸色黢黑,一把扯过天后,阻止她再说下去,不耐烦地挥手:“知道有病就看好她,拿着开天斧闯宫,本尊以为她要刺君呢,胡言乱语混说一通,快把她带走!” 飞离弥罗宫百里外,凤玄的手都没有从流光的腰上放下。渐渐回过神来的流光猛地停住前行,踩在云朵之上望向身侧的男人:“天帝早知小石头的存在,但并没想过要害它?” 凤玄:“是,没有。” “他对你的心魔不关心吗?” “谁告诉你本君有心魔?” ......没人,她自己推测出来的。流光脸颊抽了抽,将他的手从腰上扒拉下去:“谁是你内子?你没心魔为什么还不闭关!” 第85章 自以为是 凤玄看出他是否闭关的问题,对流光来说很重要,似乎多在外流连一日,她就一日不得安宁。把自己和小石头归于他的心魔之类,认为他若不能飞升,她们母子就将成为众矢之的,疑神疑鬼,在人间时那份不可一世自信昂扬的气势全不见了。 芙荼设计使她通灵窍生肉心,如揠苗助长,短短时间不足以消解掉万千复杂感情,尤其是猝不及防有了孩子之后,出于母性的本能,她思考问题一不小心就容易钻牛角尖走极端。总是担忧着成为他人心魔,这本身就是一种心魔。 而身为弟弟的凤玄,确实也被坑得不轻。此局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以为他是旁观者,其实入彀不自知,他以为他在顺应天命,其实不过是掌中人。 论算计人心,他在芙荼面前甘拜下风。 “你与本君在下界成亲,九重天皆知,称你为内子,有何不妥?” 凤玄以为流光会说假成亲,不作数等等,不料她道:“既然我是你内子,那我能搬去你的仙府居住么?像一对真正的仙侣那样,同吃同睡同修炼?” 凤玄默了默:“本君要闭...” “关”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流光怪笑着打断:“说笑而已,我又岂会因为一两句客套话而认不清身份高攀圣君呢,闭关好啊,你终于肯闭关我太高兴了,祝圣君闭关顺利,早日突破。玲珑虚弥还给我吧。” 她脸上在笑,伸着手,眼睛里却冷冰冰的。 凤玄叹息:“你总是这么急躁,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呢?我的意思是,我确是要闭关了,同吃同睡同修炼暂时做不到,但你和若卿尽可以住到仙府来。偏殿内有一口月华井,下通鹫鸣山灵脉,虽然不如碧幽泉那般宽坦舒适,但你化作原形还是能带着若卿一起入内浸泡,同样有修心安魂之效。另外......” 他从袖中拿出一枚戒指,正是成亲当晚想送她没有接的镶金珠小玉戒:“虚弥不能认主,只可作库房使用。这枚芥子可以,认主之后可戴于手指,可隐于神识。” 说着他拉起流光的手,将戒指套在手指上:“以后想藏什么东西就藏到这里来,旁人看不到也夺不走。” 温热的手指推上来的时候,流光感觉心脏一阵酥麻,看着他低垂眼帘专注的样子,郁气忽然就消散大半,声音也温和了许多:“若是我死了怎么办?死了解除认主,别人就把它捡去了。” 凤玄替她带好戒指,掌心覆住她的手背,轻轻握了握,抬眸笑道:“做娘的人,孩子还没长大,怎么能死呢?” 流光抽开手,背过身,右手不自觉摸上那枚戒指,犹豫半晌,还是没舍得拿下来,道:“我今日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天帝若不肯放过小石头,我真的要刺君的。” “那是因为你知道我会护好若卿才如此冲动。多谢你啊,到底没有把我看作一个冷血屠子之人。” 流光脊背僵了僵,听着像在嘲讽她。不过凤玄说得没错,虽然她整日担心无情的人做无情的事,但当她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危机逼到无计可施时,她还是觉得凤玄可靠些,不管咋说,也算半个亲爹吧...... 提起这个,她又想起了重要问题,“难道天帝不担心你吗?回来那么久了,总也不干正事,他能甘心?对上神也没法交代啊。” 第205页 凤玄很自然地揽上她的肩:“下值的仙君很快将大批路过,你要站在这里听我说教,还是回家再听?” 流光晃了晃肩膀,却没能将他的手晃开:“为什么要说教?” “因为你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其中涉及道法,对于你来说,应该算说教。” 流光嘴角抽搐,道法......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她的家在芙荼仙府,但小石头还在凤玄手里,他说为了防止意外,将石头留家了。流光想了想,不要听说教,但是要接孩子,于是跟着凤玄回了鹫鸣山。 当时急火攻心,到处找地方藏虚弥,流光没注意自己把这里糟蹋成了什么样。此时站在前庭,不免有些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就给你恢复。” 真仙法力修个墙补个洞,栽个花种个草还是不在话下,凤玄也没阻拦,就看着她跑前跑后弄得烟尘四起。不一会儿静室修缮完毕,她又开始埋洞,那些被拔除的灵草断了根,栽种回去也不能再度生长,只是做个样子,蔫头搭脑的假装还活着。 待她自觉恢复了原样,便冲凤玄笑笑:“你这里十多万年都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简单,好打扫得很。好了,把小石头给我,我回去了。” 凤玄道:“不想知道天帝的用意了?” “你就说他会不会对小石头不利。” “不会。” “那不就结了?”流光今日看天后的态度也知道自己误解了什么,此时担心放下大半,语气轻松起来,“你们金仙的事我又不懂,太高深的道法还不到我学习的时候,用意什么的,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她又伸出手来,凤玄慢慢拿出玲珑虚弥,放在她掌心:“想不想去看看月华井?” 流光摇头:“井,一听就很小,哪有碧幽泉泡起来舒服。环境宽敞一点,以后石头化形也能化得高大威猛一些,在井里泡久了,万一化成个水老鼠怎么办?” 凤玄:“......本君府里也有很多好东西,不至于让它化成兽形。” 流光还是摇头:“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经验,碧幽泉能化出一个美人,就能化出第二个。” 凤玄扬唇一笑:“美人?” 流光皮笑肉不笑:“圣君有不同意见就不用说出来了,走了!” “流光!” 她说走就走,凤玄不得不喊得稍稍急切了些,见她回头,以拳抵口轻咳一声,道:“不是说要搬来同住?若嫌月华井狭小,我可以将其扩为泉池;若不爱这里清冷,尽可按照自己喜好布置,想要什么,同我说就是。” 流光沉默良久,眼中渐渐升起困惑,喃喃道:“我不明白,你既然没有心魔,为何还要安抚于我,我真的不怨恨你,真的。知晓你和天帝都对石头没有恶意,我就更无一丝不满了,你不用这样做,这样......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凤玄走近她:“我不是在安抚你,所思所言皆出自本心。” 流光困惑更深:“本心?你在下界的时候难道不是本心?你对我的疏远,防备,甚至表现得很明显的不耐烦难道不是本心?若不是怕转世被我所误,若不是芙荼的嘱托,你怕是早就抽身而去。我不会忘记赐婚时你的反应,那时你厌烦透了我不是吗?后来的配合也不过因为历劫真相的揭露,你说你要顺应天命。圣君,你并不喜欢我,你只是在强迫自己喜欢我,遂芙荼的意。” 凤玄无言以对,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心境前后的变化。看着流光很平静地讲述他从前种种表现,竟有了一股悔不当初的感觉。 “我和圣君不能比,道心不够坚定,开窍开得又迟,极易被俗情困扰。如果不是有了若君和小石头,我恐怕还会深陷九世迷思不能自拔,逃回九重天来也按捺不住不甘心。但是我现在想通了,不是我的东西,强求不来,你是终究要飞升的神,我们的缘分在第九世就已经结束了,现在的挽留,没有意义。” 美好的姻缘线终结于第九世,第十世只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开窍之旅。 她说的是肺腑之言,凤玄却越听越沉郁,他抬手抚了抚流光的头发,轻声道:“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厌烦你,只是......自以为是了。” 流光昂起脸与他对视,从那阴雨前天空般灰蓝色的眸子里,看到了真诚的歉意。她苦涩一笑,圣君又做错什么了呢?他只是在追寻他的大道而已。自己抵抗不住的情爱翻涌,他能抵抗住,难道就该给他扣上无情冷血的帽子吗?他没有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是自己。 “上仙临界已至,回去吧,安心修行,无人会去扰你。”凤玄深深看她一眼,收手转身,长发像银白色的瀑布倾泻,宽大的白衫无风轻飘,一步步走进殿堂。 流光刚飞出仙府百丈之外,就觉身后威压升腾,她回过头,见鹫鸣山上空异光流动,七彩阵印一闪即逝,不知打哪儿窜出来一个蓝衣仙君,欣喜地叫道:“圣君闭关了,圣君终于闭死关了!” 流光攥了攥手里的玲珑虚弥,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闭死关,再见即是飞升日了吧,凤玄没有心魔,一定可以成功的。 回到芙荼仙府,三个仙君竟全放下手头事,如她回归那日一般等在门口,一见她莲池就道:“听说你给圣君生了个孩子?在哪儿呢,我看看。” 暮雪:“听说你今日去弥罗宫刺杀帝君了?” 第206页 檀溪:“听说圣君承认你是他夫人,历劫亲事也作数的吗?” 流光举起玲珑虚弥:“是,在这儿,不给看,想看要送礼物;是,去了弥罗宫,没杀帝君,只是聊聊天;是,圣君宣称我是他夫人,但我已经拒绝。所以从今以后,我就得独自带娃了,你们三个还有什么问题?” 檀溪,莲池,暮雪:“......有有有!” 流光:“等我闭完关出来慢慢答。” 三百七十五年后,九重天上仙音阵阵,朵朵白云间散落点点金意。渐渐的,那金色愈浓,愈亮,耀眼光芒直射芙荼仙府。云朵开始聚积,在仙府周围变幻出各种形状,有时像把斧头,有时像块玉珏。三位仙君盘膝坐于碧幽泉外,感觉零星雨丝滴落发间耳畔,洞口禁制悄无声息地撤去。 檀溪率先睁开眼睛,起身回头,“恭喜流光仙君。” 莲池暮雪紧随其后,个个喜形于色:“恭喜上仙!” 流光从洞中缓缓现身,一身永恒不变的绿色法衣,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眉目间再无半分戾气,气质更加柔和沉静,手中托着一块斑驳的石头,微笑道:“辛苦三位了。” 暮雪看着她手中的石头,惊道:“若卿怎的褪皮了?” 檀溪嗨了一声:“石头哪有皮,那是褪色了。” 流光爱怜地抚了抚石头:“没有褪色,是受了我升阶时仙气的影响,剥落了几片石甲,无事。” 睡大头觉三百多年后,她这番升阶一路几无顿挫,酣畅淋漓,百日内一鼓作气冲破停滞了几万年的境界,丹元稳固,窍通魂畅,顺便还领悟了厚积薄发的含义。 不久之后,各方贺礼送来,三仙君盘算着要给流光办一个盛大的升阶典礼,仙府内拥有一位上仙坐镇,虽不比芙荼在时风光,总也不再有人走茶凉的冷清,各自忙得风风火火。 天帝召流光进宫,按惯例夸赞几句,勉励几句,询问她想封何地之主。 上仙稀少,待遇自不是真仙能比,可独掌一处万里之阔的仙境,厉害些的还能掌界,比如师孑。 流光早就想好自己的去处,道:“芙荼上神走后,天帅一职似乎无人接任,不知帝君觉得我行不行?” 天帝皱眉:“千目仙君......” “他不是副帅吗?我要当正帅。” 天帝不高兴了:“你升了境界,为何还是如此张狂,天帅是能随便任命的吗?魔界但有异动,那是要领兵百万上阵厮杀的,有芙荼上神珠玉在前,九重天谁敢妄言接她的班?” 流光不赞同:“现在不如芙荼上神,未必以后也不如,不给人机会又怎能炼出胜蓝之帅?我在凡间多次领兵,战略战术了然于胸,跟着上神也上过一次仙魔战场,帝君不妨让我试试。” 她说着嫣然一笑:“我这么年轻,难道就要划块封境闭门修炼到飞升了?总要向上神看齐,为九重天做点贡献的嘛。别的我不拿手,巡边,练兵,打仗,绝对没问题。我跟您立个军令状,若让我为帅,但凡有一只地魔犯边潜境,您都可以治我的罪。” 这石头别的不行,逞凶斗狠最在行,领兵么......经过人间历劫,倒比从前看着多了些成算。天帝肃着眉眼想了片刻:“正帅别想了,副帅倒可以一试。” “那军令状就不能立了,千目仙君放了奸细进来,可不关我的事。” 天帝:......有成算个屁!她就算升到大罗金仙,定还是这副不着调的德行,跟芙荼一个样! 不掌殿,不掌境,流光只领了个天兵副帅的职务作为上仙生涯的起点。回家收拾乾坤袋,举办完升阶宴典,就准备往边界去了。 那里靠近魔界,环境说不上恶劣但也不太好,还时有地魔幻魔出没,不适合小孩子成长。于是决定将它留在仙府继续泡冰泉,托付三仙君照看。 三百多年来,流光甚少外出,大多时候都在抱着孩子睡觉,对九重天关于她的流言闲话一概不理不问,为此暮雪多次感叹她转性转得让人不习惯,若在以前,不知多少人要捂着屁股去找天帝告状了。 揍了人揍不了心,用强是最低端的手段,流光早就明白了。 明日喝完喜酒就要出发,她捧着小石头亲了又亲,将它放入泉中,依依不舍盯了好久,叹口气起身。 余光中突然出现的白影吓了她一跳,眼疾手快又将小石头捞出来捂进怀里,这才回头望去。 “圣君?” 能于上仙身后无声无息出现的,非金仙做不到。 三百多年不见,凤玄依然银发白衫,眸泛灰蓝,俊美无匹,风姿卓然。 “你不是在闭关吗?” 凤玄眼神温柔,笑容浅浅:“是,不过要贺你升阶,又有些想若卿了,暂停一日。” 流光:......别开这种玩笑,从没听说过闭死关可以暂停的,出来再进去还能续上? 第86章 镇边杀魔 能不能续上,金仙自己说了算,但流光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他若神入虚无,怎会知道她升阶的事? 没等发问,凤玄又抛出一个大破绽:“麒河岸仙魔之气混杂,你记得要每日循念清心诀,七日服一次驱秽丹。” 说罢拿出一瓶丹药递给她,接着掏出一把半尺长的小剑:“这是与芙荼的本命法器轩辕剑同埋于上古尸王墓穴的法器,名曰荡魔,遇魔气近身会发出警鸣,你带着。” 第207页 随后又摸出一块方正印章:“这是功德印,若遭围困,祭出可使方圆百里妖魔灰飞烟灭。” “这是缩地成寸,这是匿息丹......” 流光无语,看着一样样东西交到自己手上,忍不住道:“圣君,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小地仙了,堂堂上仙,不需要这么多防身法器。” “不可掉以轻心,魔诡谲多变,生性残忍,擅惑人心,本君当年镇守麒河岸,与他们打过很多交道,甚为了解。” 流光诧异:“你说什么?你守过边界?打过仗么?” 凤玄点点头:“二十万年以前一直是本君守边,经历多次上古仙魔之战,后芙荼抢帅,本君便不跟她争这差使了。” 流光:“抢帅?上神她不是一直领兵啊......没抢帅之前都在干吗?” “玩儿。” 凤玄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说谎,这颠覆了流光的认知,她原以为凤玄就是个缩在姐姐羽翼下埋头修炼的乖弟弟,没想到人家也是在腥风血雨里历练过的。想起自己以前对他的判断,还打算教他打架,流光悄悄脸红。几十万岁的上古人仙,怎么可能没点光辉历史呢? 她对这姐弟俩的了解都是从十五万年前开智之后才有的,芙荼有时会说说两人小时候的趣事,数落数落凤玄长大了不讨喜,却极少提起姐弟二人修仙一路的坎坷崎岖或丰功伟绩。现在想来,那都是亲人间应有的态度,自然的,不见外的,连数落里都透露着浓浓疼爱。他是她的弟弟,不是仙友。 芙荼怀念幼年,重视亲情,喜欢热闹,害怕孤独,即使走上了必须孤身走完的大道,她也不想与弟弟渐行渐远分道扬镳。所以,她才费心设局,用略显极端的方式来督促凤玄上进。 其实就算不这么做,凤玄总有一天也能飞升的......流光眉心一跳,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芙荼的真实目的。 看着凤玄还在袖口中摸索什么,流光赶紧制止他:“圣君够了,我不要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过去,若真遇到问题,哪里还会盘算该用什么不该用什么,祭出开天斧一劈了事。” 凤玄不赞同:“有备无患......” “好了好了,我有别的事要问你。”流光打断他,将东西全扔进乾坤袋,盯着他半晌不眨眼,也不知怎么开口。 凤玄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是不是想问本君闭了死关,怎么知晓你升阶,又怎么知晓你要去麒河?” 流光微微撇嘴:“还用问么,你压根就没闭关。” “闭了。”凤玄笑道,“只是不放心你,留了神识在外。” 闭了还留神识在外,那跟没闭有什么区别?流光不习惯听他说这等温善关心之言,都把事情掰开揉碎说清楚了,自己也突破心境升阶,他的愧疚不再成立,还来示好做什么呢?现在的头等大事是他能否飞升才对吧! 流光自觉看透了芙荼的用意,不禁为她着急起来:“圣君,上神的一石二鸟之计在我这儿可是成功了,你看我现在既开了窍,又破了境,不枉费她一番苦心。可你这样不行啊,一转眼都快四百年了,你还在心神不宁吗?我琢磨着现在也没什么拖累你的事了,我金身稳固,心境平和,顺利升了上仙,小石头一切正常,化形还早,你不趁这个机会抓紧沉冥一举突破,还在想什么呢?” “本君在想,或许......”凤玄迟疑片刻,如下定了决心般开口道,“看完美人有多美,再走不迟。” 流光有一瞬间的窃喜,美人,是说我吗?随后意识到好像不是,她拧起眉头:“什么美人?你要看美人就赶紧去看啊,还来与我啰嗦什么。” 凤玄指了指她胸口:“美人在你怀里。” 流光:......有点手痒,想打人。 “你疯了?小石头化形至少数万年,上神怎么等得了!” 话一出口,她愣了愣,忙改道:“不,我是说你何苦这样耽误自己。” 凤玄低笑出声,“看来你也发现芙荼不怀好意了,她那么着急催我飞升,能有什么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你毕生所求不就是飞升成神,追寻大道么,她也是为你好。” “以你对她的了解,你觉得她是为我好,还是为自己好?” 流光噎了噎:“这......不管上神的动机是什么,结果总是为你好的。你们毕竟是亲人,她一个人在天外天肯定很孤独,那些老神也不知会不会欺负她。就算不欺负,她比人家小那么多,脏活累活须得干,再不能像下界这般自在。” 说着她就心疼起芙荼来了:“上神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哪里肯吃亏受气,我就怕她脾气上来跟人硬杠,双拳难敌四手啊!不行不行,你快回去闭关,早点上去帮她的忙。” “我想等若卿化形。” “那是你姐姐,亲人啊!” “若卿也是我的亲人,比姐姐更亲。”凤玄看她一眼,“还有你。” “......不要胡说。” 凤玄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是我孩子的娘,当然份属至亲。难道你不想若卿生出神智乃至化形时,父母双全?” 流光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激烈,她又觉得凤玄的话完全没有逻辑,又觉得听起来顺耳至极,顺耳到不想反驳。至亲,一个有魔力的词,听到就想起很多下界的人,下界的事。她之所以不怨恨凤玄,能快速平复心境,顺利突破境界,大半原因就是小石头的存在。他给了她一个孩子,一个亲人,能陪着她走过漫长岁月的亲人,需要她强大起来成为庇护者的亲人,幸福远远超过哀怨,她何必再计较情爱纠葛? 第208页 现在凤玄又来诱惑她了,只有一个亲人还不够,还要父母双全!流光不禁想起自己开智时,懵懵懂懂,每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你是谁他是谁,凤玄是你的弟弟,为何我没有弟弟...... 小石头会不会问起它爹不知道,但是有爹总比没有强,自体孕育糊弄得了一时糊弄不了一世。九重天知道孩子来历的人不少,随便谁多个嘴,你爹成神了,你爹不要你了......可能就给它增添一分疑惑,烦恼,甚至怨恨。 她不要她的孩子有怨恨,一点都不能有。 流光不肯承认自己心动了,毕竟上神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同样很高,对,是同样很高,而不再是从前的唯一高。 “可...可是,不行的,”她有些语无伦次,“你不飞升,天帝又要盯上我们母子俩了,上神也会着急。” 凤玄道:“天帝确实希望我早日飞升,却也并无强求之意,他只是无法推托芙荼所求罢了。修道之人讲究的是顺应天命,逆天逆心而为,难窥神道门径。北墟帝君两次突破大罗境失败,正是因为过于急躁,没有从心。” 这是流光不知第多少次听到“顺应天命”四个字,以往每次听都不是很愉快,这次却听出了点别样滋味。 “所以你想想,天帝知晓你与若卿是我心头所爱,怎会伤害你们来逆我心意?那不是斩我心魔,而是激我入魔吧。” 流光倒吸一口凉气:“圣君又说笑了,什么心头所爱,我跟你没什么关系。” 凤玄将她的手握紧了些:“芙荼算计我,我倒也并不怨她,此次历劫还是收获颇丰。你应当知道,命录写命不写运,同心结缘不结情,我十世心悦于你,自然都是出自本心。也许早在十多万年前与你同沐碧幽泉时,我就将你放在心上了。” 荒谬!流光再不知所措,此时也不禁瞪了他一眼:“你这是睁眼说瞎话,十多万年前我没化形时,你对我多么冷淡,话不愿与我多说,后来连仙府也不让我进了。我化形后根本就没再与你见过面,还把我放在心上,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小玉儿,我起的。” “呸,毫无诚意的名字,比我的二狗也差不多少!”流光向外抽手,抽不动,气哼哼道:“再说第十世,你自己什么态度不知道么,何时喜欢过我?” 凤玄将她的手牢牢控在掌心,道:“所以我说历劫收获颇丰,没有自以为是的过程,便不知心动于无形中。” 流光摇头:“我真的理解不了大罗金仙的境界,九世情缘都能弃之不顾,就算如今再心动也不至于让你心神不宁吧?” “正因为九世情缘铺垫,今时心动之烈我才无法自控。” 凤玄似乎打定主意“从心”,话越说越白,手越握越紧,人越拉越近,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流光无奈地叹口气:“圣君,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可是我...现在觉得大道更重要,小石头更重要。这次升阶闭关时我想了很多,情情爱爱对于神仙来说,真是多余的东西,我们彼此喜欢过,尝过情爱之甜之苦,就可以了,还是干点正事,有点追求吧。” 凤玄不为所动:“本君自回来后亦思考良多,如今得出结论,目前的追求便是你与若卿。” “......飞升呢?” “以后再说。” “多久以后?” “不知。” 流光不晓得该怎么应对眼下的局面,他好像是来真的,不飞升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被他拉到身前,线条优美的下巴微收,阴雨欲来的双眸低垂,凤玄望着她苦恼的神色,将目光凝住在绯红润泽的樱唇上,低道:“你说我心神不宁,其实真正不宁的人是你,我若不闭关,你永不能放下担忧好好修行。故此我便遂你之愿,作闭关状,让你安心。流光上仙,恭喜。” “……” 作闭关状?果然是装的? 流光还未从震惊中缓神,玉色面庞一俯即离,感觉唇上擦过温软暖意,她整个人都不好了,一蹦三尺高:“你!过分了啊,别以为你是金仙我就不敢揍你! 凤玄心情显而易见的舒畅,笑道:“此去麒河轮值百年,若卿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交给我吧,待你回来,再去接它。” 第二日宴典流光没露过半个笑脸,对所有来客一视同仁的面无表情,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以为升了上仙境界会拔高一点呢,怎么还是一副看谁不爽就要揍谁的德行啊,不说去麒河是她自己求来的吗?难道天帝给了副帅职务她不满意?别惹她,送了贺礼赶紧走,修为高了,更打不过了。 临行前,暮雪问她石头呢?流光咬牙切齿答,在一个九重天最安全的地方。暮雪没敢继续问下去,这口气不像安全,倒像是落在了仇家手里。 问了她也不会说,因为凤玄临走时告诉她,别透露他没有闭关的事实,否则天帝说不定真把他不能飞升的罪过怪到母子二人身上。 前后矛盾,不是说天帝不在意吗!可是流光不敢冒险,死死管住嘴。说好听点是关心则乱,说难听点,就是升了上仙她的智商也并没有高到哪里去。 边界百万年来没有安宁过,魔界人士亡仙界之心不灭,即使不发动大规模战争,也从不停止试探,挑衅,捣乱,孜孜不倦地派遣地魔幻魔在长达千万里的护界大阵上搞破坏。 第209页 流光入阵没有两日,就斩灭了四只化成仙君形状,妄想突破界壁的幻魔。她不像千目仙君,一击不中逃了就算了,但凡被她锁定,逃回魔界她也照追不误,不死不还。还命令手下的天兵全都这样做,如果被她发现谁放魔生路,立即处置不留情面。 千目劝她不要这么激进,百万年都是如此,对方也知道界壁难破,不过养成了习惯,隔三差五就来捣个乱而已。她追去魔界杀灭,很容易挑起仙魔战争。 流光蔑视千目:“就因为你这种宽容态度,才使得魔界贼心不死,认为我们仙界好欺负。仙魔战争,来啊!他不来本君还要杀过去呢!留着这些只会作乱的东西有何用?早该把他们斩草除根了!” 千目:“......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怕是不知道魔人的特性,他们不是贼心不死,他们本身就是一颗大大的贼心。芙荼上神厉害吧冲动吧暴躁吧?镇守麒河二十万年,打了三次大战,还不是被他们给磨平了脾气。天道不让他们灭亡,就这么僵持着行了,放狠话没意思。” 随千目怎么说,流光我行我素,见魔必杀,将斩草除根的战略贯彻到底。二十多年后,她负责的麒河北岸几乎再看不见魔人出没,但他们也没退缩——都集中到南岸搞破坏去了。 千目一抱怨,流光马上道:“你去北边,南边我来!” 如此又过了四十多年,魔界无人不知仙界派了个新晋上仙镇边,颇有当年心狠手辣的芙荼风范。 魔尊:“想干个大仗?好,本尊早就憋不住了!” 老护法制止:“和平契约还有三千年,此时出兵天不时地不利,也不占理,尊上再忍忍。” 魔尊每天都被边界传回来关于流光屠杀魔人的消息气得吹胡子瞪眼,心火越烧越旺,暗暗背着老护法点兵点将,摩拳擦掌,准备找个好时机发难。 流光与魔人斗智斗勇...主要是斗勇的日子十分充实,不觉百年难过,只是偶尔会思念小石头,想想它在凤玄那里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念一念也就放下了。直到轮值仙君前来接班,她还有点意犹未尽。 交接之后,流光将荡魔剑,功德印,缩地法器,各种丹药都一一收妥,凤玄说的没错,对付阴险狡诈的魔人,不多备点手段真的不行。祭开天斧有些大材小用,还容易误伤自己人,这些小东西着实帮了她不少忙。 就在她准备回九重天之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喊:“娘!” 流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向发声处看去,麒河岸边雾气朦胧中,走来黑发玄衣的年轻男子,眉清目秀,身姿挺拔,英姿飒爽。手中托着一块小石头,正对着她微笑。 流光如遭雷击,身骨僵直,陈枫?!虽然知道不可能,她还是心肝乱颤,那不是年轻时的枫哥儿又是谁? 仙兵不识此人,便问:“君上,这位是?” 流光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声音:“我...前夫。” 第87章 上仙真乱 比前夫出现更让人震撼的是那一声“娘”,流光呆呆地看着陈枫走到她面前,将石头托起,果然又听见它发出声音:“这个就是娘吗,父君,爹,爹爹?” 改口迟了,它清晰的言语已经全被仙兵听在耳中,对着陈枫上下打量,也没认出他是哪方神君。 流光被接二连三的惊吓弄懵,百年不见,小石头发生了什么?它才只有四百多岁,怎么可能开智? 不自觉摸了摸乾坤袋,荡魔剑毫无反应。其实她不用借助荡魔剑也能看出,眼前的人与石并不是幻魔变出来迷惑人心的,陈枫身上自带纯净仙气,浩然威压,小石头更是熟悉极了,一颗金心作不得假。 她手掌微颤着接过孩子,没有五官,可是她知道它在看她,就像当年的她一样,用神魂看这个世界。 “你把它怎么了?现在不是它开智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陈枫目光清亮的看着她:“若卿听闻你今日轮值结束,闹着要来接你,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一旁的仙兵不是常年值守麒河,也有回九重天休沐修行的时间,对这位流光上仙的轶事耳闻不少。以前凶名在外,后来去人间历劫带孕返界,产下仙胎,传说是凤玄圣君的孩子。 百年相处下来,她的凶煞狠绝仙兵们深有体会,落在她手里的魔人没一个能活着回到魔界,全都死状凄惨灰飞烟灭。同情魔人什么的,仙兵倒没那么愚昧,他只是觉得再让流光上仙多值守一百年,第四次仙魔大战恐怕就要爆发了。 没想到,上仙不仅杀魔手段犀利,私生活也颇精彩。冒出块石头喊她娘,称呼那个明显不是凤玄圣君的男人爹,上仙说他是她的前夫......仙胎在哪儿?凤玄圣君在哪儿?他知道自己夫人和前夫也有一个孩子吗?仙兵看着两人托石离去,觉得这关系可真够乱的。 飞上云端,流光忍不住偷瞄身旁的男人,手里的小石头还在说话:“爹爹说你也是一块石头,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像石头,你真的是我娘吗?是你把我生出来的吗?如果你是我娘,你愿意带我出去玩吗?爹爹骗人,麒河一点也不好玩,我们去梧桐山玩好不好,梧桐山有好多漂亮的大鸟啊,还有瑞卿叔叔,我们去找瑞卿叔叔吧。” 流光:......感觉遗失了十万年。 “你带它去过凤族了?” 第210页 陈枫坦然:“开智了自然要学习,第一步就是认识世界。” 稍稍平复心情,流光就知道陈枫是怎么回事了,他宣称闭了死关,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鹫鸣山,外出必得改头换面。听小石头的口吻,它开智不是最近的事,出去玩可能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小石头还在巴拉巴拉说着什么,流光甚至都不知该从哪儿接,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她心情复杂。 怕被别人撞见,流光飞得又快又急,也没心思多与陈枫说话。即将飞抵鹫鸣山时,他掐诀给流光上了个灵罩,带着她落下云头,丝毫没有惊动阵法,更别提外面护法的那些人。他自己设的阵自己清楚,从一开始就留了后门。 “为什么回来了,我不要回家,我要去玩,爹爹,父君,娘娘......” “等一阵,等一阵,一阵带你去玩。”流光捧着石头胡乱安抚着,那金心一闪一闪,石体还有震动脱手的迹象,这孩子力气有点大,像她。 “该睡觉了。”陈枫手掌轻轻抚过,它蓦地安静下来,金心也不再闪动,又变成了流光熟悉的灰扑扑的石头。 看见流光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心,陈枫解释:“它从昨天晚上知道要去接你时就不安生,闹了一天一夜,需要休息。” 流光把石头小心地塞进怀中,贴着心脏,长长舒了一口气:“是它想去接我,还是你想去。” “我想。” 不假思索的回答让流光翘了翘嘴角,笑容一闪即逝,随即板起脸:“说说吧,怎么回事?” 陈枫淡然:“自将若卿接来,便一直置于月华井中,十七年前它突然开智,本君并未做过什么。” 流光将信将疑,“你的意思是月华井比碧幽泉更好,有促进开智的效用?这怎么可能呢,鹫鸣山仙灵之气再浓郁,也无法让一个只有四百岁的石头生出神智,四千岁,四万岁都未必可以!” “若卿不是被井水促生神智,而是本身就有神智。” 他一句话说愣了流光,半晌道:“没听说过石头本身就有神智的,我若不是运气好,受到芙荼仙力滋养,至今还在盘古山里趴着呢。” 陈枫笑道:“你是天生天养的石头,如何与若卿相比?它有爹有娘,经魂精仙体孕育而出,生来有心,神智天成,莫说四百岁开智,本君认为,两千年内它定可化形,今后修行也必将一日千里。” 自己生的孩子,流光都不好意思这么吹,而陈枫那眉梢眼角透露出的骄傲之色,又让她心有戚戚。熟悉的脸,熟悉的神情,很容易让人陷入往事,凡是爱崽的爹,都会觉得自己的娃儿天赋异禀卓尔不群吧。如同当年若君第一次比武获胜,陈枫当面不苟言笑,背地里却拉着她夸了好几日。 目光柔和起来,流光许久没说话,只是怔怔望着他的脸,身量比凤玄矮一点点,相貌也不如凤玄那般天姿神颜,可就是这个人,给了她九世最完满的一段姻缘,甜比苦多,爱比恨深。 陈枫察觉到了,刚欲恢复原身,想了想又按捺下来,轻声唤她:“惠容。” 流光立马清醒,恶狠狠瞪他一眼:“圣君真的很无聊,我要回去修行了,没空陪你玩这种游戏。” 陈枫笑着转了个身,黑发变银发,乌眸变灰瞳,在她迈步的一瞬拉住她:“只是外出图方便而已,你不喜欢就不幻此人了。此时你从这个门出去可不太好,以你的修为还瞒不过外面两个上仙,不如就在这里住下。” “不要,你送我出去。” “若卿开智后最熟悉此处,你将它带回碧幽泉,它醒了怕会生出不安。”凤玄很诚恳的样子,“你要修行,本君也要,殿堂随你挑选,月华井任你使用。一百年很快就过去了,你和若卿好好亲近,想外出也可以,本君不会干涉你的自由。” 流光想不通她一个守边归来光明正大的上仙,为何要偷偷摸摸躲在鹫鸣山不敢见人,连外出都得求他相送。每次感觉不妥,向他提出抗议,他就拿小石头出来说事,什么小孩子认井,认环境,越熟悉的地方越利于神魂安定。 她搂着它在碧幽泉睡了四百年,不熟悉吗?开智十七年就忘了老家了?可是现实令流光失望。坚决闹着带它回了一次芙荼仙府,泡泉水时倒是很开心,问东问西的,一到想睡觉了就喊父君回家。流光说我是你娘,这是你家,你跟着我就行了,咱不需要父君。小石头哀嚎连天,引得暮雪莲池都来指责了她这个当娘的几句。 甭管小石头是在哪儿开的智,那处对它有利无弊,何必硬将孩子往碧幽泉里塞呢,你到底是不是它亲娘? 流光:...... 暮雪莲池知道了,九重天更多人也就知道了。不到五百年开智,乃异仙族群中从未有过的奇迹,大批仙君慕名围观,啧啧称奇。天帝对此倒是淡定,只说凤玄的孩子,迟迟不开智才是奇怪,但可惜混杂了石头的血脉,将来能长成什么样,难说。 流光:...... 她受不了围观,也受不了歧视,最终还是捏碎凤玄给的金仙专用传音籽,乖乖跟着他回了鹫鸣山。 清净修行是不存在的。小石头不想睡的时候,她也不得安宁,陪它说话,培养母子感情,回答它的每一个问题。它话真的很多,又频又密,问题更多,但似乎也不是一定要得到答案,问着问着就开始自说自话起来,说它见过的山,水,鸟,兽,和花花草草,并无限憧憬着即将见到的风景。 第211页 于是隔几日还要带它出去认识世界,除了不用喂奶换尿布,也不比凡间孩子好带到哪里去。 好在还有一个耐心爆棚的父君,对外号称闭关,对内号称修行,却一天也没闭修过,总在她被缠磨得压不住爆脾气的时候及时出现,说:“何必生气,你没化形时问题比它还多,对小孩子要耐心一些。” 然后流光就蹲在月华井底,听着上头父子,或者父女俩开始讨论什么是化形,化形有几种选择,化形后可以做哪些事情。她想,原来自己小时候这么烦人的吗?怪不得凤玄要把她拒之门外了。 一百年就在小石头的叨叨声中飞快地过去了,流光再次轮值,临走时小石头难得沉默,郁郁寡欢,在她吻别时说了一句:“娘,你快些回来。” 流光鼻腔酸涩,眼眶焦热,可惜石头没有眼泪,尽管她已经具备了哭泣的一切条件。 就这样怀着既难受又满足的心情回到麒河岸,魔人闻风而逃。 魔尊自流光走后稍稍缓解了一些怒火中烧的感觉,在老护法从长计议的劝告下,又开始琢磨着阴谋渗透仙界的诡计。但这种平静随着流光归来很快打破——她比一百年前更疯狂了,无视副帅执掌半条河岸的规矩,想到哪里杀到哪里,经常闯进他界范围肆意屠魔,比芙荼那个强硬派还不可理喻。 魔尊想开战,老护法道:“尊上,当心有诈!流光所为天帝不会不知,但从未阻止,很有可能是想激您率先破坏契约,再拉拢中立的妖界,三界合力对抗我界,万万不可上当。” “本尊忍不下去了!闯我魔地,杀我子民,流光欺人太甚!这一次即使不开战,本尊也不会让她活着离开麒河!” “属下愿替尊上去一趟九重天,先探探天帝的口风,若他有纵容之意,再杀流光不迟。” 若是流光在场,一定问一句,谁给你们的自信?这位魔尊上位十多万年,实力是有的,挑事的心也从不间断,老魔尊死于芙荼之手后,他愤愤不平发动两次战争,结局自然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还是多亏了老护法舍身相救才从轩辕剑下逃过一死,不甘不愿地签下万年和平契约。 芙荼飞升前,他老实得很,龟缩在魔窟里憋坏不敢言;芙荼走后,边界捣乱者肉眼可见的增多,意味着魔尊修身养性到了极限,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流光虽然已是上仙,但修为比起魔尊来还差一个大境界,如果他单单想杀掉她,并不困难。可年轻的魔尊大概忘了,九重天并不是只有一个芙荼能打,她只是喜欢大包大揽,事事冲锋在前,才遮挡了很多大能的光芒。 老护法通过正规途径求见天帝,得到允许后过界,在麒河边被流光拦了下来。 “回去。” 老护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让你回去。” 四个魔兵龇牙咧嘴,凶相毕露。流光混不吝地扛着小荡魔剑,正眼不给他们一个。 这老头一身黑衣貌不惊人,脑袋上顶了两个泛白的犄角,但浑身上下黑气萦绕,岁数不小,修为不低,面对流光忍气功夫也很到位:“天帝召见,仙君没瞧见通行令?” “瞧见了,可我觉得你们心怀不轨,有刺杀天帝的嫌疑,不想放你们过去,所以趁我心情好,回去吧!” 老护法眼珠子气得全黑了,看起来煞是可怖:“你太无礼了,竟敢违背天帝之令!” 流光漫不经心:“麒河我说了算,让你们回就回,不回就打一架,少废话。” 在场的仙兵也被流光的操作弄懵了,还没来及细想,魔兵那边就动起手来。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打呗! 手握正规通行令,却遇到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家伙,老护法再能忍也忍不下去了。打就打,闹大了她也不占理。 护法虽老,魔力不减当年,身周黑气弥漫,凝水成冰,嗖嗖地向流光发过去,然后一个大回环祭出魔月刀,翻转刀刃,直劈流光天灵。 流光左手举起荡魔剑,右手祭起功德印,神识一动,开天巨斧凌空现形。她只做防守,不曾攻击,一边施法抵挡一边放开喉咙高声传音道:“千目,快去回禀帝君,魔人施诡计破界,百万大军进犯麒河,魔族护法将本君重伤,边界危矣,九重天危矣!” 老护法和四个魔兵:......百万,重伤,终于见识到睁眼说瞎话的最高境界。 话音刚落,千目仙君甚至刚听完最后一个字,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金石之音挟风锐响,一支通体赤金,尾羽流火的箭破空而来,瞬间穿透魔月刀,拐了个弯又飞回来处。 老护法噗嗤吐出一口黑血,诧异道:“伏...伏羲箭?” 麒河岸边终年不散的雾气中,走来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深灰色的粗布短打衣裳,脚上一双布鞋,头发很随意地绾了个小髻,乱七八糟的碎发随风飘飘散散,浓眉大眼,气质粗犷,手里拎着一把金色的弓,弓弦上还燃着火焰。 老护法不认识他,但认识他的武器,目露惊色,后退两步:“你是何人?” 男子未答,走到流光身边,贴近她耳边轻声道:“你打不过这上古老魔,何苦挑衅?帝君让你这么做的?” 流光偏过脸:“你怎么知道?” 男子轻笑:“你竟就甘心被他利用。” 流光挑眉:“赢了让我当正帅,他答应了的。” 第212页 正打着架呢,两人就这么亲昵地说起话来,把身边一众人等看傻了眼。老护法才是真正受了重伤,他捂着胸口又问:“你到底是何人,如何会有上古族凤玄的本命法器,伏羲箭!” 除了当年在上古仙魔战场上吃过亏的老头子,年轻一辈没人知道凤玄的本命法器是什么,更不知道他的本命法器为何不在他的神识中,而是常年存于神宝殿。 流光翻老护法一眼:“黑风寨寨主钱大有,我前夫!” 随她轮值的仙兵:好家伙,又一个前夫,上仙真乱,不,威武! 第88章 没有下文 无人不折服于神兵风采,就连流光都多看了那伏羲箭两眼。往常供于神宝殿中普普通通的一把弓箭,在他手里焕出耀目光芒,美不胜收,威不可挡。 开天斧和伏羲箭同时出现,上古老魔心生惧意,他森森盯了“钱大有”一会儿,却看不透他的真身,没再废话,手一摆带着魔兵退回魔界去了。 流光不甚高兴:“好不容易把魔尊激到开战边缘,看那老头的模样竟像是怕了,你不该来。” “我不来你会被他所伤。” “伤一下又不会死,不伤怎么找到开战的理由呢。” “钱大有”严肃:“以你之能,做先锋绰绰有余,为帅尚难胜任。仙魔一旦战起,你未必能全身而退。” 若搁在以前听这话,流光必然恼怒。如今成熟许多,只是皱皱眉:“你说我不配为帅?” 他道:“上界战争与下界不同,帝君的谋算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千目仙君带兵赶来时,南岸已恢复宁静,传说中的魔族百万大军不见,流光也不似往常那般打了鸡血似的来回折腾,破天荒回到专设的洞府里打坐去了。 听守界仙兵回报了发生的事情,千目一拍大腿:“什么前夫寨主,那肯定是凤玄圣君啊,若伏羲箭是他老人家的本命法器,除了本人,谁还能动得了!” 九重天弥罗宫,天帝对访客并不意外,懒洋洋地靠在王椅上道:“神兵出殿,我便知是你出关了,还化成这副样子欲盖弥彰,啧啧,六百年,悟出什么来了?” 那口气里不加掩饰的嘲讽让仍保持钱大有模样的凤玄淡淡一笑:“我并未闭关,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天帝看似不在意:“芙荼所托我已做到,剩下的便是各人缘法。你闭关也好,不闭也好,自拿主意。今日前来何事?” “让流光去挑衅魔尊,用意何在?” “她自愿所为,想以战功换一个天帅之位,我给她机会而已。” 凤玄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一丝不虞:“止战契约还有三千年期,你想激怒魔尊开战,重创魔界七千年蓄力,以其毁约在先为由,迫使魔界再续契约,保四界长安,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该让流光去做这个引火之人,她将将升为上仙,修行时日短暂,丹元尚不稳固,莫说魔尊,便是对上四大护法任一人,都有可能受伤,乃至修为倒退。” 天帝垂着眼皮:“我说了,她自愿的,我可没逼她。” 凤玄失望地看着他:“你是没逼她,你只是利用了她的求胜心切,用天帅之位诱之。她自视甚高,不自量力,你也不懂知人善用的道理么?让一个前途无量的仙君去做不恰当的事,哪怕后果是毁掉她也在所不惜,这就是你身为九重天之主的气度?” 天帝面寒:“你在指责本尊。” “是!”凤玄负起双手,目光不屑:“作为九重天臣民,帝心不慈,本君自需进言;作为你的前辈,我就是在指责你!青龙之心,当容天地万物纳四海百川,你竟然为了私怨,想将一位上仙置于死地,德不配位!” 越说越离谱了,天帝恼羞成怒,一拍扶手站起来:“本尊堂堂天帝,与她个破石头有什么私怨?你真以为我把她过去那些胡闹放在眼里?自她回来后,我几时为难过她?她兴致勃勃立军令状去守麒河,有上进之心,本尊还要拦着不成?只是她恰好撞在了本尊的谋划中,自愿依计行事,总要有人来做这个事情,她愿意做就让她去做好了,倘若立了战功,本尊自会兑现诺言封她为帅!一介上仙,铜筋铁骨的神石之体,岂会轻易被毁?若真被毁了,只能说明她就是块废料,想将她置于死地的污蔑,本尊不认!” 大殿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天帝龙耳一动:“什么声音?” 凤玄手掌在背后握了握,没答话,转而道:“好,既然你这么说,我自会转告流光,你并非因为她在人间容留犰离,致使小帝君杀害凡人,背上天条罚印,并动了情思,抽出一缕龙灵牵羁凡女转世灵魂而记恨她,也并非想把她作为与魔界和谈时推出去的替罪羊。是否继续按你的谋划行事,由她自己决定。” 天帝一时噎住,指着凤玄:“你...你...” 凤玄转身就走,宽袖拢于身前,修长手指托出一块石头,点了点,轻声道:“不气,这就带你告状去。” 天帝气急败坏,叫道:“你真是被那祸害迷昏了头,几十万年定力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如何对得起芙荼,如何对得起为你精心打算的我!你你你生了心魔!” 天后在外撞上“钱大有”,她怔然片刻便认出真身,两人还互相微笑致意,微笑之后又察觉到不对劲。忙跨进殿来,见天帝面色铁青,气怒地在王座前走来走去,问:“怎么了?凤玄不是在闭关吗?今日怎么化身到这儿来了?” 第213页 “闭个屁!”天帝愤愤骂了一句,天后颤了颤,不知所措。他很快又压下怒气,下阶抓起媳妇儿的手安抚:“没事没事,边界魔族宵小近来不安宁,三千年转瞬即逝,我与凤玄商量应对之策。” 天后放下心来:“哦,流光仙君不是去了么?她虽修为尚浅,神勇英武却不输上神,镇守边界恰当其用。历练三千年后想必境界更上一层楼,我仙界又添一员悍将,都是帝君你知人善任。” 天帝:......是不是知人善任暂且不说,若把犰离抽龙灵的事告诉媳妇儿,整个凤族都将与流光为敌,还能给她上战场的机会?再说她一块灵石怎么会死?受伤养一养不就好了,这叫历练,不识好人心! 现在好了,伏羲一箭,魔尊岂会不知凤玄出山?别说把她推出去当替罪羊,毁约开战的事儿恐怕都没有下文了! 冤孽!天帝烦恼不已,开战事小,凤玄这副鬼迷心窍护石到底的模样,飞升的事儿还有下文吗? 两件事好像都没下文了。老护法退回去后,向天帝传信状告流光的无礼行径,违反了止战契约精神,希望九重天给予严惩。于是流光等来了不痛不痒的申饬,仅此而已。 彼时,流光正一脸木讷的听孩子学舌。小石头的词汇量终于从对风景的描述中前进了一大步,将天帝关于娘亲的言辞学了个只字不漏,又将凤玄的责难学了个活灵活现。 末了总结:“父君生气了,我也生气了!” 麒河边魔气时有渗漏,给仙君们备的洞府里仙花灵草难以生长,到处光秃秃的,流光抱着小石头坐在石榻上,喃喃道:“犰离抽了龙灵?他竟那么喜欢绮珊,怪不得天帝要怨我了。” “也怨本君。”凤玄叹了口气,“生情思有可能导致他上万年修为难进,若早些将他提回九重天,便不会发生这种事。” 流光把石头递给凤玄:“我知道了,你带它先回去吧。” 凤玄微怔:“知晓帝君以你作饵,你还要留在此处?” “当然。”流光毫无恼怒退缩之意,“利用也好,怨恨也好,帝君有一点没说错,确是我自愿的。你应当知道,斩魔亦有功德,我有时杀得兴起,追至对岸,并非完全为了引战,实是魔人灰飞烟灭后那金光诱人至极,不拿我心不甘啊。” 凤玄被她的理由逗乐:“你这样做,待两军对战之时,魔尊绝不会只要求一个申饬就善罢甘休,势必会将你抓去为质。” 流光不在意:“犰离都能从魔界全身而退,难道我不行?” “那是上古老魔看在天帝和芙荼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放他出界,等同还了芙荼的人情。而且他毕竟是独一无二的应龙,帝君之子,能碰不能碰,魔人心中有数。” 流光点点头:“我懂,人家有靠山,想去哪儿去哪儿,我呢,就打铁还需自身硬了。现在的实力不足以与魔尊和护法抗衡,只能先做马前卒,也是一种历练嘛,挺好的。” 凤玄深深地看着她:“你决定了?” “嗯。” 小石头静静听了好一会儿,此时开口:“我不回去,我不要魔人抓走娘亲,我要留下来保护她。” 流光心下酸软一片,忙抢过石头亲亲:“好孩子,乖娃儿,娘没白疼你。” 上下左右翻面亲了个遍,亲得石头哇哇大叫:“啊,不要把口水蹭在我身上呀!” 流光:......屁大点就开始嫌弃娘了。 凤玄本想说,相信你爹的速度,回去一样可以保护娘亲,但心中一动,便道:“若卿孝顺,小小年纪就有护母之心,本君便与它一道留下,护它,也护你。” 流光嗔他一眼:“我办正经差事,还带着家眷合适么?” 想改口已经来不及,看着凤玄瞬间温柔起来的眼神,她忙找补:“我说石头,不是你。” 凤玄始终维持着寨主外貌,流光觉得既然天帝都知道他没闭关了,就不用藏头藏尾掩耳盗铃了。 可是凤玄告诉她,天帝虽然知道了,但九重天其他人并不知道,若露了真身,难免会有好事者将祸水之名冠于她。 流光:祸水?我?听着好像有哪里不对,我不是祸害吗? 要不就换个样子,总看着前世的丈夫相貌,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他便换了个样子,前前世短命的将军。流光无语,能换个我不认识的人么?凤玄却说何必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掩别人耳目罢了。 于是寨主进去,将军出来,对满脸疑惑的仙兵,流光表示,这是我另一个前夫。 仙兵:这是圣君与上仙夫妻之间的一种情趣......吗? 因为凤玄插手,天帝盘算落空,魔尊的怒火烧来烧去,也没烧出魔界之外。芙荼走后,九重天现存六位金仙,有五位他不放在眼里,虽不能说碾压,但与谁对战都可称势均力敌,配合点阴谋诡计,难说没有胜算。只有上古人族凤玄,唯一的大罗境金仙,他不敢狂妄挑战。 没交过手,但通过老护法对他过去战绩的描述,魔尊掂量良久,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天不时地不利人也不和。一个即将飞升成神的人,竟跑来边界管闲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此时毁约太不明智。 魔尊忍气吞声了,流光却没有因此放过魔界,她还是狠辣地灭杀魔人,动不动就把手伸到对岸去。到第二个百年结束时,边界村庄中的魔人几乎死绝,没死的都往王城逃去了。军队中的地幻魔奸细为了完成捣乱侦查任务,在麒河岸边疲于奔命,流光出现在北边,他们就去南边,流光出现在南边,他们就去北边。 第214页 千目仙君很气愤,这是把我当软柿子捏了?被骚扰多了,他也开始下狠手收拾魔人,一时间边界清肃,大阵前所未有的牢固。 每到魔尊冲动要亲自去杀了流光的时候,老护法就及时上前压制:“凤玄始终护她左右,伏羲箭开天斧双兵齐出,界土涂炭,子民死伤更重,尊上息怒。” 仗也不能打,人也不能杀,魔尊忍了一百年;等流光休沐,他息怒又用了一百年;然后流光再次上岗,循环往复。 要说魔界损失惨重,倒也不见得,流光并没过分到杀去王城,或者说她还没傻到直接与高阶魔王叫板。她只是沉迷于屠魔取功德,把靠近仙界的地方扫了个干净,脑子一热再想深入,凤玄会制止她。 就像在人间一样,每当她跃跃欲试着挑战底线的时候,凤玄总会制止她。 仙魔大战终究没打起来,第三个轮值结束,小石头已经不甘于被人捧着抱着塞着,自己在地上骨碌碌滚得欢快,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后头还得跟着一个爹,或者娘。 弥罗宫它也去过几次了,父君与天帝商讨伐魔大事......也有可能在吵架,它就会独自滚去天株园,和那里漂亮的花仙草精们说话玩耍。天后尤其喜欢它,每次见了都要抱一抱,将它泡在甜丝丝的蕊香水中,夸它聪明伶俐可爱,和犰离小时候一样。 石头没见过犰离,但总听天后念叨,便也对这个名字的所有者产生了好奇。回去问了娘亲,得知他是一条龙,一条送出了一缕珍贵龙灵的痴情龙,很快就要从可怕的荒川出来了。 而他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跟娘亲打架。 流光为此做好了准备,在凤玄仙府里一丝不苟地演练招式,打算这次必要与犰离分出胜负,然后从次握手言和,再也不约架了。 凤玄看着她上心的样子,道:“犰离真仙修为,你这岂不是以大欺小?” 流光不敢苟同:“一千年,你以为他会在里面发呆发一千年吗?早先他就告诉我他领悟了一套心诀,有穿禁破空之能,可以打破天帝设下的龙烟障,还说想进荒川试试呢。可是这一千年荒川毫无动静,我怀疑他在里面破开了别的禁制,引来了仙灵之气也说不定,不然他不会这么乖。” 凤玄微笑:“一千年并不是很久,至少对本君来说,这一千年过得着实有些快。原预备看你一眼就闭关,又改主意等你升了境界就闭关。小石头开智以后,本君还想多陪你们母子些时日,待它懂事些再闭关,如此一千年过去,本君竟不觉意,仿佛下界初见你时,就在昨日。” 流光保持着劈掌的姿势半晌不知该说什么。这些年来,凤玄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意,竭尽所能地对她好。主动让她借势,事事考虑周全,对小石头更是尽心尽责。 她难道不知天帝为何不再对她说一句重话?她难道不知魔尊为何快气吐血也不来劈死她?她难道不知千目仙君为何突然从苦口婆心老大哥转变为言听计从的小弟?她难道不知石头为何能在九重天横行无阻,到处收获赞美?她难道不知为何没有一个人敢当着她面闲话调侃,甚至连历劫的事都很少提起? 明明知道陪在她身边经常换脸的前夫就是凤玄,却个个装瞎子,附和称圣君为闭关人士。 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话,凤玄真的比芙荼对她更好。比起芙荼的纵容护短,他更愿意默默为她遮风挡雨。流光对他那一点点的怨气早在漫长岁月中消失殆尽,下界千年,上界千年,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两千年了啊,她又怎能对这种情意无动于衷? 只是...隐忧始终埋藏在心底。有些事情,不是搁置不提就不存在的。 她收回拳头,道:“你确实耽搁太久了,还是早日闭关吧。” 第89章 犰离出川 初遇凌骞时,流光一半气恼,一半欣喜。气恼凤玄置芙荼嘱托于不顾,权当她不存在;欣喜逮到了转世,攀上了关系,再想甩掉她可没那么容易。 她那时并无长久打算,修为不高,飞升遥远,她纵然想念芙荼,也知再见遥遥无期。只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想在凤玄飞升前抱上他的大腿,占他一点便宜。 时至如今,便宜真真切切占上了,她却又产生了自立自强的念头。 原因无他,开窍之后,想问题不再那么单纯直接,有娃之后,更不能只盯着眼前些许利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从长远计,她能依赖的只有自己。 其实早在下界成亲前后,她的思想就已发生了转变,从对感情的强烈占有欲,到不舍得不甘心,再到心灰意冷逐渐平静,她也是经历了一个痛苦不堪,撕心裂肺的过程。 那一夜月光皎皎,她在他身边翻过身去,感觉他的手在肩头轻轻抚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给了一声叹息,来自大罗金仙神魂深处的叹息。 就在那一刻,她觉得没必要再执着下去了,让一切结束在这个美好月夜吧,成全对方,放过自己。 如果没有身孕的意外,流光认为凤玄即使动心,也会压制。毕竟都是成熟的神仙了,大道须得一个人走的道理谁又不懂呢?纠缠再久,还是要放手独行。 是佟若君激发了他的愧疚之心,是小石头绊住了他飞升的脚步,他借孩子之名,放纵了心里的感情。流光不怀疑他的真心,看得出来,他爱小石头,也真的喜欢她。可是,他总要走的啊,已经尝过一次拥有后失去的痛苦,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承受第二次,克制,是她历劫的收获之一。 第215页 路过白衣圣君,流光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笑眯眯地喊石头一起去泡月华井。凤玄不知一句话的功夫她又胡思乱想了些什么,眼神时而悲戚,时而释然,笑容里也带着自嘲之意。 并不是故意要变化成各种转世的形貌来堵流光的心,只是一千年过去了,她和他处成了亲人一般,却始终保持距离,心的距离。凤玄想起成亲后有一段时间,流光很喜欢套用前几世的性格脾气来与他交流,最常出现的便是泼辣爽直的压寨夫人,温柔婉约的书生娘子和妩媚娇俏的将军心上人,当然,还有贤良淑德佟惠容。她没那么贤良淑德,但提起“死老头子”的次数不低。 虽然是在做戏,可她的表现让凤玄觉得,她应是对这几世的夫君情根深种,这才变换样貌试探。事实证明,她是有反应的,无语,不忍直视,有时还会冒出几句不敬之语,却也更自在,就像那些年他们在一起时一样。 用将军的样子陪流光在麒河呆了近百年,她明显放松随意,但回到鹫鸣山恢复真身后,凤玄就感觉到了流光态度上的细微差别。 好多次他在教导若卿,余光总能看见她趴在井口看他们,眼神有些涣散,偶尔会微不可闻的叹口气,看起来沉重得很。 她在想什么呢?凤玄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犰离刑满释放的那日,流光带着小石头去荒川接他。本来凤玄不同意,约架这种事让孩子看到不太好,可它实在闹得欢,不让去就嚎个不停,凤玄只好妥协,摇身一变又成了陈枫,陪着娘俩一起去。 荒川地处九重天边缘,有四个界门,分别对应四界。也就是说仙魔鬼妖都可以从本界入内,但进了荒川却互不能相见,各自呆在各自的界层。一般来说,其余三界是不会把子民往川里送的,对魔妖鬼们来说,犯错惩罚手段极多,轻则抽魂扒骨,重则直接弄死,关进大荒啥事没有闲溜达?不是它们的风格。 所以这块不属于任何族界,也没人来争抢的缚灵死地几十万年来都是仙界在使用。魔鬼妖不在乎的事情,神仙们很在乎,被关在不能修炼熬日子的地方,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流光属于好了伤疤忘了疼那种人,五百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忘得差不多了,反正滋味不好受。说犰离那性子能忍一千年不搞事,她才不相信。 事实是,荒川既没有被破拆,也没被打穿。天帝自恃父亲尊严没有亲自前来,也不准天后前来,只派了个殿传仙君代替他来接儿子。另有流光“一家三口”,勉强撑住欢迎场面,不至于太冷清。 殿传仙君拿了天帝给的玉钥施法打开界门,一阵熟悉的土腥气扑面而来,流光悄悄对凤玄道:“真的荒,我呆了五百年,除了土,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风,没有雨,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植物,没有动物,连白天黑夜都没有,昏黄的天空下,是昏黄的土地,用脚步丈量一万年,也量不完那无边无际的荒野。 凤玄偏头看她一眼:“你因为何事被罚入?” “打架呗,还能因为什么。” 流光没有详述的意思,不光彩的过去不提也罢。说起来这事儿跟凤玄还有点关系,芙荼飞升两百年后,她被他叫去训导了一番,却没表现出要管自己的意思。流光出府心情不佳,正巧遇上一桩闲事,某仙君和某仙君因为抢桃花仙子的梦三生吵了起来,她上去调解纠纷,问清先来后到,将酒判给了一人,岂料落败者怒不可遏口不择言,说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想仗着芙荼欺负人,芙荼都不在了,她算老几? 架就那么打起来了,她真仙顶阶修为,收拾个天仙易如反掌。但那天她气得狠了,不仅打了人剥了衣裳抢了乾坤袋,还将那仙君用捆仙索绑住挂在了来往人群最多的云霄殿顶,手持开天斧亲自看守了半日,直到对方的师尊,鹤辛上仙寻来。 人家是有师尊的,她谁也靠不着,天帝铁面无私按律处置,她只能伏法。 流光垂下眼帘,又是自嘲一笑,原来的她是多么蠢啊,受了这么大的教训,在荒川关了五百年居然都没想通道理,还一心想找靠山呢,谁能管得了她一辈子? 凤玄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变化,摸了摸她脑袋,也没多问:“犰离出来了。” 见到犰离的一瞬间,流光什么低落情绪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指着犰离大叫:“哦!小屁龙果然不安分!” 犰离头戴金冠,脚蹬金靴,银袍加身,气势昂扬,身周仙气四溢,白光金光闪闪交辉,精神倍好儿的从界门中大步走出,看见流光眼睛溜圆地瞪着他,哈哈大笑:“流光小贼,本殿就知你定会突破,又怎能甘心落后,快亮出兵器,让你领教领教本殿的引灵天龙破!” 自古以来,能在荒川成功升阶者,唯犰离一人。殿传仙君探头探脑看不出个所以然,谁也不知他在里面捣鼓了些什么,真仙进去,上仙出来,九重天奇闻! 流光飞身迎上,单手一挥,开天斧在握,犰离那方也祭出阴阳钺,纵身跃起,斧钺交错,电光火石。 殿传仙君没想到两人在荒川门口打了起来,急叫:“殿下,先去拜见帝君和娘娘吧!流光上仙让一让,荒川界门还没关上呢!” 小石头拼命挣脱凤玄的束缚,放声大叫:“娘!娘!我来帮你!” 凤玄握紧小石头,召过殿传仙君,“犰离升阶,你先回去向帝后报喜,界门本君来关,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完。” 第216页 一绿一银两道身影在半空对抗,法器碰撞声传四海,先是惊动了住在附近的仙君,随着战斗的白热化,越来越多的人向荒川聚集而来。九重天纠纷常见,斗殴也不少,但两位上仙斗法斗得如此激烈,各自不留情面,都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场面,还是头一回。 一交手,犰离就感觉到了流光的不同,被法力加持的开天斧刃锋凌厉更甚从前,她本人的内蕴之气排山倒海雄壮浑厚,与原先那个与他势均力敌的真仙大不一样。 都是上仙,可犰离不知道,流光这一千年来就没闲着。修行,屠魔,日练不辍,不仅拥有了修为,实战经验更是丰富,攻要害,掐命门,一斧斩魂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犰离空有上仙修为,没人练手也是白搭,眼看左支右绌渐落下风。他长啸一声,巨大的带翼银龙在云层中显出原形,将流光卷在龙尾之中。 仙君们没有靠近斗法中心,只在百里外的山头上观战,仍能感受到杀气层层弥散。只有一人立于飓风中央,任头顶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兀自不动如山。 柔和光芒将他笼在其中,小石头硬是挣脱了父君的手,却撞不破他设下的灵障,小炮仗似地一窜一窜:“爹爹,娘被吃了,娘被大长虫吃了,若卿没有娘了,你快去救她呀,呜呜!” 凤玄:...... 这一场架打了一天一夜,当三足金乌飞过天际,牵出赤阳的时候,那绿色身影从巨龙围困中陡然冲出,跃上龙颈,扣住逆鳞,迎风而立,眼睛闪闪发亮,笑容肆意明媚,高声道:“小屁龙,服不服?不服再来!” 凤玄也情不自禁跟着她笑了,比起屠魔时的满脸厌恶,这样的流光神采飞扬,又烈又狂,美得耀眼,她是真喜欢打架啊! 犰离当然不服,可是天帝得知他在荒川升阶的消息既惊且喜,只想赶紧问个明白,不允许他俩再胡闹下去,勒令他立即赶回弥罗宫。 “本殿有事,改日打过!你给我等着!”明显落了下风,但犰离不认账不服输,撂下一句狠话就跑了。 流光落地,双手叉腰,肆无忌惮放声嘲笑着他的落荒而逃。 凤玄撤了灵障,小石头飞快地滚到流光身边:“娘!娘!大长虫坏,大长虫卷你,我们打死大长虫!” “嗳,别瞎说。”流光捞起石头,认真地跟它道:“打打架可以,打死不行,以后你可别乱叫人家大长虫,见面嘴甜一点,叫他......犰离哥哥。他可是小帝君,亲爹厉害着呢。” 石头不高兴:“不要,我爹不厉害吗?我爹也很厉害!他打你,我就要打死他。” “怎么这么暴力,谁教你的?”流光更不高兴,怀疑地看了凤玄一眼。 凤玄:...... “你爹厉害又管不了你一辈子,没人能陪你一辈子。以后就剩你一个的时候,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懂不?这可是娘的血泪教训,你得记住了......” 她抱着小石头边走边教育着,什么学会低头,笑脸迎人,马屁的一百八十种拍法,凤玄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不能这样教孩子,若卿不需向任何人低头,更不需学会谄媚之道。” 流光翻他一眼:“这都是我的仙生经验,你高高在上的哪知我们底层仙君苦楚。” “我也是以凡人之身走上大道,苦没少吃,并不觉得谄媚对修行有任何帮助。” “你出生就是上古人族,天资过人,九重天神仙没几个的时候你就已经立于巅峰,你所谓的苦跟我说的不一样。上古时期的修行环境和现在能比吗?如今天仙多如狗,真仙满地走,派系众多,关系复杂,天帝也知道看碟下菜,芙荼在时根本没人敢动我,她一飞升马上人走茶凉。正因为我吃过亏,才不想小石头像我一样被惯得不知好歹,失去庇护后就成了没头苍蝇。” 凤玄听懂了她的意思,道:“强大的实力可以免除这些问题的出现。” 流光默了默:“我不确定......我自己突破真仙境用了近七万年,简直成了一个笑话,我不确定我能帮助它强大到忽略一切纷扰。如果我止步上仙,它被惯得目下无尘,修为又跟不上,那就是害了它,还不如让它多学些交际手段,至少可以在九重天过得轻松些。” 凤玄心中一疼:“还有我啊。” 流光苦笑:“圣君,你真的该闭关了,我们总要面对这一天的,拖下去结果还是一样,到时给石头带来的影响更大,还是不要再耽搁了。” 似懂非懂听了半天的小石头道:“父君闭关,我也要闭关。” 小孩子多可爱,什么都不懂,不懂奢望,不懂离别,不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纠结,也不懂挥剑斩情丝的心痛。 凤玄没说什么,只是揽住了她的肩,流光没有避开,两人沉默前行。 目透百里的仙君们看完了一场斗法,又望见两个亲密并肩的人,纷纷感叹,圣君对这位石头夫人真好,到哪儿都跟着,感情看起来和睦得很。想不到历劫一场真的成就了美满姻缘,下回瞅着哪位美丽仙子历劫,贿赂贿赂司命,也给他们编段旖丽奇缘。 对奇缘的羡慕比不上对另一件大事的震惊,犰离小帝君竟然悟出一门穿禁破空法诀,在缚灵死地里引来了仙灵之气,更因此突破上仙境。消息传开,弥罗宫觐见者陡增数倍,无论高阶低阶,都想来一探究竟,若能掌握这等玄妙法诀,以后什么封禁,锁阵,荒川的还用怕吗?走到哪儿都能修炼了啊。 第217页 天帝天后自然高兴,将犰离盘问了一遍又一遍,得知这门法诀他早在一千年前被关进蕴龙洞强制静心时就琢磨出来了,只是不太成熟。进了荒川大把时间研究精进尝试,成功在死地中破开一处灵空,引外界仙气入内。而且收法即停,灵空复原,也就是说荒川还是荒川,别人进去还是没有仙气可用。 犰离大方地将法诀教了出去,可奇怪的是,没人能成功应用,包括几位金仙在内。天帝不需要这种功法,但见众人屡试不成,自己也试了试,仍然不行。他倒不怀疑儿子藏私,因为没必要,犰离就是不教,别人也无话可说,教了还留一手,那不是儿子的性格。所以......为什么呢? 凤玄接到天帝传召,要带流光一起去。因为小石头突然对闭关产生了兴趣,流光陪它蹲在月华井底已经蹲了一个月,闻言表示不想去,跟天帝没话说。 “去吧,犰离即将下界历劫,你不去送送他么?” 流光对此暗翻白眼,天选之子就是套在犰离脑袋上的大光环,没功德,没历劫,呆在破荒地里也能升阶,让她这样死去活来过的人上哪儿说理去?这会儿又冠冕堂皇地说要去历劫补心境之缺了,实际谁不知道他是想下界找绮珊! 她不想去,但凤玄坚持把她提了出来,留小石头一个呼呼大睡,带着她真身飞出仙府。 懒洋洋的流光一边飞一边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多久轮值,打定主意这次带着孩子过去,坚决阻止凤玄跟上。让他留在仙府好好想想,再不闭关伤害的是谁! 飞到云霄殿附近,她远远看见殿前围了一堆人:“都看什么热闹呢?” 凤玄不答,拉着她不紧不慢地飞着,流光眼神好,扫过殿顶猛然一惊,那三层塔上绑了个人?而且光身,而且面熟! “齐岩!”这个人她认识啊!不就是鹤辛的徒弟,狗嘴吐不出象牙,当年害她被罚进荒川五百年的那个王八蛋吗? 她古怪地看了看凤玄:“他又得罪谁了?这回可不是我干的。” 凤玄浅浅一笑:“得罪本君了。” 流光大惊:“你做的?你你...堂堂金仙怎么能干这种事?” 凤玄一本正经:“本君问过天帝当年你被罚进荒川的内情,觉得此事对你处罚过重,口出恶言者却轻拿轻放,有失公允。他不愿旧案重翻,本君只好替天.行道。” 流光结舌:“可是...我当年也挂过他了,而且鹤辛仙君...鹤辛挺护短的...” 凤玄眼角闪过不屑:“挂半日换你五百年禁闭,凭什么?至少挂五年才说得过去。而且鹤辛是谁?不服,让他来找本君好了。” 流光:......光着身子挂五年,那不成了九重天一景了? 第90章 你更重要 向来只有她多管闲事,为别人抱不平,惹出事后芙荼才会出面护着她;头一回尝到了别人为她讨公道的滋味,虽然迟了两千多年,但流光心头还是一暖。 “这样不太好吧,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看着齐岩被挂在那处一脸羞耻惊恐,她无比痛快,却口是心非,“你现在教训他,鹤辛当然不敢说什么,但等你走了之后,他肯定记恨我。” “你怕?”凤玄问。 “倒不是怕,只是我现在有了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凤玄听了这话心里沉甸甸的,他虽然没有参与流光化形以后直至历劫以前的仙生,但是仅凭最后一世的相处就完全能看出她的性格。说天生的也好,姐姐宠惯的也好,近十多万年来,她张扬肆意,倔强自傲,冲动直接,几乎没受过委屈。 若是以前的流光,看到“仇人”被剥光了挂在那里,定会哈哈大笑拍手叫好,上去奚落两句再踩上一脚。可是如今,她竟然能说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的话,可见改变巨大。 开窍之后,她不仅懂得爱恨悲怨,同时生出胆怯和顾虑。有了软肋,她行事便不敢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怕自己的能力无法保护石头,她便将退让和忍耐也当作选择之一。 这或许就是一块石头想变成人的必经之苦,芙荼的确是为她好。凤玄作为大道追寻者,不能说姐姐做得不对;但出于他自己的本心,并不乐见流光这样谨小慎微。 他的夫人,需向谁退让?凤玄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弥罗宫飞去,流光感觉他握得特别紧,像怕她跑了一样。 犰离果真要去历劫了,急吼吼的,一时一刻都不愿耽误。天后一千年不见儿子,想多与他亲近几日,哪知这小子不是教法诀就是找司命,母子俩总是没空交流。 流光不想见天帝,便直接去了卧龙殿找犰离,恰巧天后也在排队等儿子接见,他与月老已经躲在内堂嘀咕半日了。 天后见了流光倒很高兴,关心她最近的修行情况,夸了几句石头可爱伶俐,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犰离下凡的事情上去了,问流光知不知道他受罚后偷偷下界所为何事。 “这件事,犰离不让告诉帝君,拜托本宫为他遮掩。本宫哪能放心,便遣了个族人随他下界,听说,他在与你告别之前去了冥府。流光仙君,你知道凤族火中涅槃,有魂无魄,进不得冥府,他宁冒被帝君重罚的风险坚持下去,到底去做什么,你诚实说来,可不要瞒着本宫。” 流光有点为难,天后是火凤一族里少见的老好人,许是被天帝呵护得太好,数十万年来心性慈和温柔,没有其他族人的傲烈之气,从不为难仙君。即使面对过去她的顽劣,芙荼的护短,对天帝的不敬种种行径,她还是会在流光受罚时为她说上两句缓和之语。 第218页 无仇无怨的,还有点人情,流光不太想说假话骗她,可也不知犰离是否愿意将绮珊的事告诉父母。 “说实话我不太清楚内情,犰离只是跟我说下去看望一个人。” “什么人?” “就是...一个凡人,犰离玩耍时候认识的吧。” 天后若有所思:“一个凡人?死了入冥府,他还惦记着去看望,你见过么?” 流光感觉到了压力,讪笑着:“见过,不过跟我没交情。” “男子女子?叫什么名字?现在还在冥府吗?” “呃......”流光冷汗都快出来了,通过天后的问话,她发现天帝对媳妇有所隐瞒,至少犰离抽龙灵的事她并不知道。这样问下去,以爱子老母亲的敏锐,一定能发现不对劲,在天后眼里,犰离只是个孩子,说下凡动了情思什么的,老好人也要大发雷霆了。 正当流光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救星出来了。犰离推着月老走出,嫌弃道:“一把年纪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快去给本殿办妥。” 流光这才发现月老眼眶通红,鼻头通红,胡须上还沾了些不知名液体,衫袍松松垮垮,袖口耷拉着一大坨红线也不整理,看起来比酒醉时还邋遢三分。 她忙站起身:“殿下,娘娘在此等你多时,我不打扰你们了,待你下界之日再来相送。” 说着对犰离挤挤眼,迈步就想走,被犰离拦住:“你不能走,我有事问你。” 天后见了儿子就忘了流光,高兴地迎上去拉住犰离手臂:“怎么把月下仙君找来了?今日的还丹服了吗?何必忙着去历劫。过轮回井可不是闹着玩儿,清洗一次魂魄就受一次罪,你还小,能有这般造化已是难得,闭关三五百年待境界稳固再去不迟。” 犰离笑容敷衍:“母后,我找流光真的有事,您先回去,晚些时候儿子再去同您说话好吗?” 流光以为天后会不高兴,哪知她并无半分不虞,“好好,那母后就先回去,你记得来寝殿,母后那里有千年年灵雾果,万年云阳精珀,都是你最爱吃的,给你留着呢。” 流光:......天选之子,羡慕不来。 天后一走,犰离立即将流光拉入内堂,出口就问:“听说你给圣君生了个孩子?” 流光眉眼不动:“你的消息太闭塞,那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他不用问,流光都知道他下一句想说什么,在哪儿呢,我看看,历劫不是结束了吗,你怎么会和圣君相好了云云。 岂料,犰离不按常理出牌,他问:“怎么生的?” 流光:“......就是正常女子生孩子那样生的。” “不,我是问,你们是怎么有孩子的?”他冠玉面孔可疑地红了,表现出几分罕见的腼腆,“是...双修么?” 流光侧目:“你问这个干什么?” 短暂的羞涩之后,犰离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马上就要去历劫了嘛,历劫总要有姻缘的,本殿只是想提前做好准备。” “历劫并不一定会有姻缘,孤独终老的仙君多得是。” “本殿肯定有姻缘,都跟司命说好了。” 流光嗤笑:“小屁龙,魂魄下了轮回井,你连你爹妈都不记得了,现在准备这些毫无用处,待你为人一世,自然会懂的。” 犰离的脸越来越红:“你告诉我怎么双修就可以了,别管本殿记不记得。” 流光怀疑地看了他半晌:“你,不会是想真身历劫吧?” 犰离洋洋自得:“你都能真身历劫,我为什么不可以!这件事我已经筹划千年,与司命月老达成共识,他们会帮我的。” 他为了得到“双修”秘籍,不惜将谋划和盘托出。不是学她,而是学凤玄,封印真身,送神魄轮回,再以神魂下界附体。 流光越听心头越沉,三个家伙不要命了,知法犯法,天帝能饶?月老这个昏庸酒鬼暂且不说,司命那胆小鬼精的东西,怎么肯帮犰离做这种事? “当然是臣服于本殿的拳头之下,还有......用一些不值钱小玩意儿的收买了。” 流光觉得不对劲:“圣君是大罗金仙,九重天没人敢监管他的神魂动向。但帝君和娘娘会时时刻刻盯着你,想瞒过他们不容易,而且司命,我不信他敢触犯天条。” 犰离主意已定,不愿听泄气之言,道:“我可是把你当朋友,信任你才告诉你的,神魂下去了,父君想抓我也来不及。不管犯不犯天条,这件事我一定要做,大不了回来受罚就是。” 看流光一脸纠结,他不耐烦:“你不会去告密吧?如今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跟从前的你一点也不一样了。” 流光长叹一声:“我若不把你当朋友,就不会听你在这儿废话连篇异想天开了。不是我婆婆妈妈,是不想你因此负罪,唉,等你当了爹,你就明白我的心情了。” 犰离立马来劲:“是么?我也想当爹啊,怎么当,快告诉我。” 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当爹,犰离这哪是动了情思,这是春心如海,荡漾不息了! 流光苦恼地挠挠头:“犰离,你抽了一缕龙灵绑住绮珊魂魄的事帝君知道了,我觉得他对你历劫早有防备,此行能不能像你想象的那么顺利,未可知。” 犰离吃了一惊:“本殿做的那么隐秘,父君怎么会知道?” 第219页 “你一个真仙在冥府玩花样,又怎么瞒得过师孑的眼睛。” “可父君并未阻我历劫。” “可能是想让你取回龙灵,也可能......”流光犹豫片刻,道:“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告诉你,我也没有挑拨你们父子关系的意思,只是我和凤玄圣君的事,让我不得不想深几分。只怕帝君他由此受到启发,对你也做同样的事,当然他肯定是为你好的,不过你的心愿能否达成,就很难说了。” “你和圣君怎么了,不是很好吗?修成正果,连孩子都有了。” 流光苦笑:“被算计之后,脱不开身罢了。” 两人长谈一日,凤玄早从天帝处离开,却没打搅他们,在卧龙殿外静静等待。过往仙娥见了疑惑不解,美如天人高高在上的圣君为何在此一动不动? 有人想上去询问,被他冷若冰霜的表情劝退,看起来圣君心情不太好,一副想找麻烦的模样,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了。 不敢上前,却也不想离开,仙娥们聚在一堆,远远欣赏着难得一见的圣君风姿。生气都这么好看,九重天第一美男子名不虚传。 良久后,仙娥们发现圣君眉间的冰霜化开,眸光柔和,嘴角轻轻上扬,朝殿门走去。定睛一看,小帝君正送了流光出来,两人还不停说着话,圣君已自然地牵起流光的手,望着她满眼宠爱之色。 众仙娥:石头走了狗屎运。 犰离脸上看不出一丝异常,笑嘻嘻地:“可答应待本殿回来再战一场?” 流光也勉强咧嘴:“日后我们母子还要靠殿下照应呢,战约岂敢不从。” 凤玄唇边的笑容淡了些,听犰离又道:“圣君,我下界历劫,未必能赶上送您飞升,就提前恭喜了。” 凤玄轻哼一声:“你要恭喜本君的不止一件事,本君与流光成亲,孩子出世,你皆无表示,贺礼几时补上?” 犰离一愣,索礼可还行?随即笑道:“补补补,一定补,三份贺礼绝不会少。” 凤玄道:“不用三份,两份就够了,本君暂无飞升打算。” 说罢拉着流光离去,犰离望着他们飞远,笑容洒脱,自言自语道:“暂无飞升打算,父君可满意?谋算能落空一次,就能落空第二次,尽管放马过来!” 回仙府的一路,流光一直在看凤玄。即使他牵着她,比她稍稍靠前,仍不能忽略她灼热的目光。她没有像以往一样被拉一会儿就百般挣脱,今日老实极了,凤玄甚至感觉到她用手指按了按他的手背。 “怎么了?”凤玄回头问。 流光摇摇头:“没事。” 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凤玄索性停下,转身相对:“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放在心里。有为难之事,我来解决。” 丝丝缕缕的云雾从他们身边飘过,凤玄飞得很高,是一般仙君不会选择的高度,辽阔空域,只有他们两人。 流光昂起脸来盯着他的眼睛良久,那双沉静的灰蓝眸子里有她的身影,还有身后广袤无际的天地。 “我告诉犰离,天帝对他抽龙灵的事很不高兴,因此可能会迁怒绮珊,更可能会篡改他历劫的命录,在他与绮珊成就良缘取回龙灵之后,对绮珊不利,让他得到又失去。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说?” 凤玄目露惊异:“你怎么会这么想?” 流光有些失措:“不知道,突然就想到了,因为他就是这样对我的,我总对他的动机抱有揣测之意。” “他就是这样对你的?”凤玄的心又莫名抽痛了一下,“你得到又失去什么了?” 流光不肯开口了,微微撇了撇嘴。 凤玄抚了抚她耳边碎发:“你有若卿,有我,失去什么了?” 有你?不提不堵心,流光垂下眼:“你说,暂时无飞升打算,是想等若卿化形之后再走吗?如果它真的可以两千年就化形,那你还能陪它一千年。可是如果它很久都化不了形,我们...我们也不能耽误你。” 终于听到她没再一味地赶自己去闭关,凤玄忍不住笑起来:“让你不安,是我不好。之前我的确有过等若卿化形再考虑闭关的想法,但是现在改主意了,大道很重要,你更重要。” 流光眨眨眼,“是想多教导若卿一些时日?那当然是好的,但是......” “与若卿无关,我纵然喜爱它,但正如你之前所说,我们陪不了它一辈子的。”凤玄打断她,“刚说的话你没有听清么?那我再说一遍,大道很重要,你更重要。” 她心里隐隐有个预感,但不敢说,说了怕打脸。 果然,凤玄又道:“我想和你一起飞升。” 流光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垂着眼,垂着头,实则心里翻江倒海。 “我已与帝君说过此事。” “他怎么说?” 凤玄显出傲气:“本君修行事宜,何须他人多嘴?没与他计较历劫算计,已是本君大度了。” 看来和天帝闹得不愉快了,“那是你姐姐的主意。” “芙荼的初衷确是好的,但只是为你好。而我,不过是她害怕天外天孤独想抓上去的同伴而已。” 竟从清冷圣君的口气中听出了埋怨之意,流光扑哧笑了一声:“胡说,上神才没那么自私。” “嗯,无论怎样,她都做了一件好事,”凤玄双手扶住流光的肩,带近一些,再近一些,她不抗拒,他便将下巴贴住了她的额头,轻声道:“就是把你交给了我。流光,我没有心魔,我心里只有你。我们一起去见芙荼,好么?” 第220页 流光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酥透了,脑子也有些昏沉,对天帝的疑问,对犰离的担心,统统抛开了。感觉他皮肤传来的温热,整个人都在无法自控的颤抖着。 理智告诉她不能答应,太拖后腿,太遭人骂,太祸水了!但……理智是什么?她有过? 第91章 第一美人 麒河岸边,云开雾散,天空半明半暗,清透纯净的仙灵之气和浓重阴森的魔气在空中交缠,五十万仙将与百万魔兵隔河对峙。 流光披黑甲,系墨氅,威风凛凛立在半空,身后开天巨斧嗡嗡作响,金色的斧身缓缓转动,所有想要突破封锁的魔气都在靠近它时崩裂消散。 对面坐在魔蛟背上的魔尊阴鸷盯着流光,就是这个女人,两千年来无休无止地屠杀魔人,越界行恶,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前后派了多位魔将刺杀,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长老护法,偏偏在她这里讨不得巧,不仅没杀掉这个讨厌的苍蝇,还折损了三人。 她没有这样的本事!魔尊恨得牙根痒痒,全因为那个更讨厌的上古族凤玄一直在护着!护着她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出魔界,为她扫除一切威胁,纵容她大言不惭放话羞辱,可恶至极! 老护法劝他忍,说凤玄很快就要飞升了,九重天再无大罗境金仙,三千年约满,凭着流光无耻的屠杀行为,魔界出兵名正言顺。 可是他实在忍不了了——在流光掩盖气息,化作魔人形状悄悄溜入王城,抓走四大护法之一的艳罗时,他就忍不了了。凤玄一日不飞升,难道他就要一日这样忍下去?他们是魔,不讲道理,本性凶残的魔,契约精神什么的,等同狗屁! 艳罗美貌不再,此时形同老妪,被捆在对岸的旗杆上,周身烈火熊熊,惨叫声声,魔兵们无不火冒三丈,杀气高涨。魔尊扫过军队,暗自冷笑,狂妄自大的流光,不杀了艳罗反而当成战利品炫耀,这不是将开战的借口递到本尊手里来吗?妖界倒是学聪明了,此次没敢参与,撕毁契约,他毫无压力! “杀。”他阴森森地吐出一个字,黑魔气陡然壮大,快速吞噬起仙灵气来。 流光眼睛一亮,抖开大氅,仙力暴涨,举起小金斧大叫:“来战!” 仙兵仙将纷纷腾空,各祭法器,与冲上来的魔兵战起。巨斧虚影晃动,后仰,前劈,毁天灭地的磅礴气势扑向对岸。 老护法在动手之前总觉得惴惴不安,之前他就怀疑过流光是天帝故意放出来挑衅的棋子。趁着凤玄还在,想伤了魔族的元气,又或者逼迫他们签下不平等条约,所以才劝魔尊一忍再忍,不要中了天帝的奸计。 直到他们得到了凤玄闭关的消息。纵然他和流光是仙侣,但毕竟是要飞升的人,一旦闭关悟境,就绝不可能再出来多管闲事,这也是魔尊下定决心毁约开战的底气。 有凤玄护着,流光可以肆无忌惮逞凶,可没了他,她怎么还敢如此放肆?最近这一百年,凤玄没有出现在麒河,流光也并未收敛作风,仍是杀得不亦乐乎,甚至敢于孤身一人深入魔界王城,掳走艳罗......要知道艳罗虽然是四大护法里修为最低的一个,但与上仙中阶的流光称得上不相上下。 说起来流光这厮也是有狂妄的本钱,老护法从上古活到如今,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能只用一千多年就从初阶升到中阶。他虽是修魔的,但也知道神仙达到上仙境后,大阶套小阶,法力心境同修,每前进一点都困难无比,一个阶段磨蹭上几万年也常有,流光怎么做到的? 不管怎样,没了凤玄庇护,她这样公开折磨艳罗,侮辱魔界,这不是找打么? 虽觉疑点重重,但老护法劝不住魔尊了,他看着对面的军队,除了流光,千目,蓝岐三个上仙,还有十几个真仙仙将之外,竟连一个金仙大能都没出现。而自家这边几乎倾巢而出,连无上境的魔尊都亲自压阵了,天帝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距离上一场战争九千年后,仙魔战场烽烟再起,厮杀呼喝不绝于耳,法器异象布满天空,麒河水波洞起伏,岸边狂风呼啸,大地震动不已。 流光丝毫没有万事留一线的想法,开天斧无差别攻击,逮着魔界方从南劈到北,杀灭魔兵无数。心中不屑,什么百万魔兵,架势唬人罢了,大半都是一扫即死,充数的, 护法之一的亡寂实在看不下去她嚣张的样子,向魔尊请战。魔尊道:“不急,这个女人,本尊要亲手杀了她。” 话音刚落,流光飞到挂艳罗的旗杆旁,冲着岿然不动的暗黑魔尊挑了挑眉毛,见众高魔目光被她吸引,满意一笑,一斧头砍掉了艳罗的头颅。 开天斧是神性神兵,开天辟地创世用的,被它砍掉脑袋,任你修为再高,魔丹再强,也活不成了。 魔尊攥紧了拳头,切齿道:“杀,今日一个都不能放过,不扫平麒河岸,本尊誓不为魔!” 说罢他纵身跃起,老护法想拉没拉住,其他的护法都被气疯,压根不阻止,巴不得看那个可恶的女人是怎么被尊上撕碎的呢! 流光看着魔尊亲自上阵,离她越来越近,也不躲避,就靠在艳罗快烧成朽骨的无头尸身旁,脸上露出诡异笑容。 无上境天魔的强悍威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山崩,如海啸,挟裹着毁灭一切的霸气,直对着她兜头罩下,悍不可挡,避无可避,一旦被卷入其中,流光必死无疑。 第221页 千目蓝岐回身施救不及,两位护法痛快狞笑,唯独老护法还在琢磨,流光就这样乖乖受死?折磨了他们两千年的流光就这么轻易死了?不信。 不得不说,上古老魔就是比年轻人考虑问题全面一些。他忧没白担,心没白揪,就在流光即将湮没在弘大魔气中的时候,赤金流火箭不负所望地破空而来,一箭研碎阴霾,震开魔气,从魔尊身前穿胸而过......然后拐个弯又回去了。 魔尊的一颗心痛不可抑,老护法的一颗心落了地,就知道!都说魔人阴险,他跟九重天打了几十万年交道,论起阴险来,谁能比得过神仙! 银发白袍的男子踏云而来,一手拎弓,一手持箭,灰蓝色的眼眸沉静无波,看着失色的魔尊和百万魔兵,如上古神祇看着蝼蚁。 耍诈,偷袭,阴谋,卑鄙,一瞬间魔尊脑中涌起多个贬损言辞,可最终什么也没说。仙魔打架打法众多,唯独不打嘴炮,那都是弱者才干的事儿。 见魔尊裹着他的大团黑气退回了对岸,流光回头,与来人对视,看着那沉静目光里藏着的温柔,笑道:“别说,让我猜猜,男孩,黑发,黑瞳,长得像凌骞。” 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温柔眼神透露出一丝不满:“长得像凌骞?” 流光飞过去挽住他手臂:“凌骞长得像你啊。” 不满又变成了不屑,他不打算揭开谜底,朝着麒河昂昂下巴:“等你回去自己看,先打仗吧。” 九重天没有拿出全部力量,魔界却真的是元气大伤。魔尊受伤后,伏羲箭便再未动用,它的主人也并不出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追随着劈砍魔人的身影,负手含笑,仿佛置身美景仙境,正看着心上人嬉戏玩耍一般,看得老护法经脉都快爆了。 三个上仙在金仙威压的加持下如虎添翼,打得魔兵节节败退,一场毁约之战虎头蛇尾。当修为比流光高,想为尊上报仇的亡寂也被她活擒之后,老护法似乎明白了流光为何能从魔界中心抓人全身而退,她做不到,有人助她做到。不出现,不代表不在她身边。 他怎么还没闭关?他到底还想不想飞升了! 在魔尊被逼签下两万年丧权辱族的止战契约,流光被封为天帅,九重天一片欢腾的时候,有人向天帝提出了质疑。流光的天帅名副其实吗?若不是凤玄圣君护着她,她凭什么打败魔界,以上仙修为拿到比肩芙荼的荣誉?还有,凤玄圣君为何迟迟不肯飞升,难道不是沉迷女色,被流光拖住了后腿? 天帝问,本尊也很头痛,你有什么建议? 那人道,我建议把流光母子封入荒川,又或者一不做二不休...... 天帝:好想法。 进言次日,等着看流光笑话的仙君被扒光法衣,绑上云霄殿顶,捆仙索下了十年法咒,除大罗金仙,谁也解救不得。 齐岩路过云霄殿,远远看着指指点点的围观者,一声不吭迅速溜掉了。他被活活参观了三年的教训那么深刻,鹤辛师尊怎么不长记性呢?惹那祸害......和从前的九重天第一美男子,现在的第一护妻狂魔,能有什么好下场?恕弟子无能施救,最多叫师兄弟们来帮着驱散驱散围观人群。 众仙女:我愿做躺赢废物,谁来为我舍大道,弃飞升,遮风挡雨,携手不离? 流光不知鹤辛背后进谗言,被挂云霄殿的事,她正发愁地看着一坨...人形物体在仙府前庭爬来爬去。半晌拍了拍额头:“我为什么会生出这么丑的东西?” 一坨人闻言愣怔片刻,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呜呜,我不丑,父君说我比你好看。” 流光:......脑袋光秃秃的,眉毛浅淡得可以忽略不计,一只眼睛是黑的,一只眼睛是蓝的,鼻子又扁又塌,耳朵有点招风,个头矮小,四肢肥短,最可怕的是所有特质都集中在一个女娃儿的身上,这叫比我好看?凤玄你说瞎话丧良心啊! “不对不对,一定是搞错了,化形不是这样的,十一万年前,我初得人形就已经亭亭玉立,倾国倾城,这许多年来,仅仅是长高了些,外貌从无改变。她...她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怎么可能化成一个小娃儿,还是个这么丑的小娃儿呢!” 流光不愿相信事实,拼命摇头,不肯靠近。一坨人哭半天也不得母亲安慰,便哭得更大声了。 白衣圣君抱起孩子,搂进怀中轻轻哄着:“你娘说的不是你,怎么会丑呢?你说父君好看吗?” 秃头女娃扭过脸看了看他:“好看。” “你和父君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流光:...... 孩子很快被他安抚,趴在他肩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凤玄将她送进殿内,出来对还在发呆的流光道:“你这样说,多伤若卿的心,她化形后第一个喊的就是娘亲。” 流光素来只要有休沐的时间,便与若卿亲近,母子俩嘻嘻哈哈有说不完的话。她无数次幻想过若卿化形后的样子,男的,女的,高大的,威猛的,美丽的,灵俏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变成一个丑丑的小孩子,心理落差着实有些大。 “早同你说过,若卿是我的神魂与你的神石血脉所化,不同于若君传自凌骞的凡人之身,她是个仙胎,彻彻底底的神仙,拥有一颗上古灵心,开智化形比别的异类族群要快得多。而你在盘古山不知沉淀了多少岁月,跟着芙荼又长达十多万年后才得以化形,化出来的自然是长成之形。她,只是个两千五百岁的孩子。” 第222页 流光赧然,觉得自己刚刚说话太过分了,是啊,一个孩子,还没长大呢,她在人间的孩子,出生时都不好看,后来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水灵。这样伤害若卿的心灵,以后她还愿意跟她亲近吗? 愧疚一起,她拔腿就往殿中跑想去道歉,被凤玄拉住:“睡着了,有什么话等醒了再说。” “她会不会恨我?” “为什么要恨你,”凤玄不在意,“你对你的女儿了解还不够,若卿心胸开阔,最是善解人意,你是她的娘亲,几句话而已她不会放在心上的,醒了就忘了。” 流光叹了口气,就着殿前的台阶坐下:“她开智时我不在,化形时我也不在,论起感情来,自是与你更深厚。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娃,想等化出来带去麒河,教她杀魔呢,没想到......不知以后该怎么办好了。 凤玄撩起袍边,在她身边坐下:“女娃儿一样能杀魔,你忘了你自己也是女儿身?” 流光:“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想不起来,我化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男女,后来经常去摘星殿看话本子,才弄懂了个中之别。” 凤玄抿唇一笑:“修行之人,不分男女。” 流光瞥他一眼:“那你可以找个男仙做仙侣嘛,共同修行,共同进步,还不会弄出娃儿来拖你后腿。” 凤玄略感恶寒,半晌道:“阴阳相合,顺应天命。” 流光撅了撅嘴:“顺应天命有碍我自强自立,自从你宣称暂不飞升,外头多少人对我不满啊,比我以前打架得罪的还多。都认为我既沾了你的光,又拖了你的后腿,是祸害,是废物,配不上天帅之位。我当然知道自己打不过魔尊,打不过那几个厉害的护法,可这不是天帝的命令吗?现在得偿所愿了,竟也不为我正名,我拿那帅印都觉得烫手。” “那你还回去。” “想得美。虽然有你做后盾,但这也是我胆大心细豁出命去换来的,他敢收回我揍死他!” 凤玄看她嘀嘀咕咕,笑道:“我知道你有多勤奋,短短两千年初阶升为中阶,即使是我与芙荼,也不及你。” 流光又得意起来:“算你说了句实话。随他们怎么说去,我就是抱大腿了怎样?自己夫君的大腿不抱,那不是傻子吗?就让天帝敢怒不敢言去吧,气死他!总有一日我要让他知道,你留下来是正确的选择,等我和你一起飞升之时,吓瞎他的狗眼!” 将她揽入怀中,凤玄道:“犰离作对,帝君难安,倒也无空与你置气。” 流光靠在他的胸口,啧啧感叹:“没想到犰离历劫历上瘾了,追着绮珊跑了那么多世还不回来。唉,羡慕绮珊啊,傻乎乎的啥也没干就拐走了一个生生世世痴情郎,想想人家,再想想我,唏嘘......” “你也不差,有夫有女,还塑了九个金身,离金仙二十四个不远了。” 流光开始掰手指头:“我这些年杀了多少魔,做了多少好事啊,连齐岩那个王八蛋我都网开一面,只让他挂了三年就下来了,才九个金身,天道太不公平!” “又糊涂了,功德不可强求,你是出于本心还是冲着功德,天道自会分辨。” “哼。” 凤玄很喜欢听她说话。两千年说来很长,但她要修炼,要轮值,要执行天帝的计划,他要带娃,要守护若卿化形,能一起坐下来聊聊的时间不多。此时看她时嗔时怒时喜时骄,只觉活泼灵动,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爱到了心坎里。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光华四射的美石滚到他面前,懵然无知地喊着凤玄弟弟;仿佛又看到了神魂下界时那个黑暗房间里,她气愤控诉着和他一起泡澡的过去。 大道固然为他毕生所念,至今不改,可眼前人,他亲眼目睹了她从一块石头,一步步长出肉心的眼前人,那么多铭心过往,那么多刻骨深情,艰难取舍之间,他遵从了本心。 道心有爱,坚如磐石。 “生孩子有功德。” 流光皱眉抬头:“瞎说。” “你生完若君和若卿后,没有发觉功德大涨么?” 流光沉默,好像...似乎...没注意。 捏了捏她的下巴,凤玄俯首落下一吻:“尤其是仙胎,传承上古血脉,有大功德,试试?” 流光舔了舔嘴唇:“两个拖油瓶,变成三个?” “嗯。” 看着他充满爱意的眼睛,流光心动。他不嫌腿部挂件重,她又何必矫情。 攀上他的脖子,流光贴近,凤玄正欲将她抱起,忽闻身后迷迷糊糊一声喊:“娘,父君。” 流光推开凤玄,慌忙回头咧嘴:“若卿。” 很快笑意有些僵硬,这秃头无眉异瞳小娃儿......她看看凤玄俊美无匹的眉眼,怀疑:“你小时候真长这样?” 凤玄坦然,诚恳,完全看不出一丝说谎表情,道:“是。” 流光立刻向若卿张开热情的双手:“九重天第一美人,快来,娘抱。”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