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超智能》 第1页 [穿越重生] 《皇后超智能》作者:寻云者不遇【完结】 【文案】: 被销毁后,星际战术AI古珀在古代一个人类女婴身上激活了。 在古代冷兵器时代,崭露头角,发家致富,再拿下自己看上的男人,搞改革,抓教育,最后征战天下,问鼎帝后的故事。 婚前: 燕逍:“只要此人能为我所用,许她侯府唯一女主人的地位又如何?” 古珀:“人类的感情那么脆弱。我要的从来不是两情相悦,只是你。” 婚后: 古:“单刃刀易于铸造,便于养护,挥砍劈斩……” 燕:“娘子……你别看这些剑了!看我!我比较好看!” CP:燕逍X古珀 女主对男主一见钟情,男主拿的是先婚后爱剧本,谢谢。 【排雷】架空架空架空! PS: ①每晚9点更新,谢谢! ②慢热,男主卷二才出场。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复仇虐渣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古珀,燕逍 ┃ 配角:宋涟 ┃ 其它:AI 第1章 【滴!发现高蛋白物质。】 【滴!取食指令启动。】 古府后花园一个偏僻的角落,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她穿着有点褪色的靛蓝色袄裙,目光呆呆地看着地上正在搬家的蚂蚁。 半响,她伸出一只手作捻状,慢慢向地上的蚂蚁抓去。蚂蚁被突发状况吓得灵活地四散奔逃,女童的手在地上戳了好几下,都没能抓到一只。 正当她在坚持不懈努力时,一伙半大的孩子闯进了这个小角落,他们有男有女,身上都穿着精致的衣裙。 一个小男孩很快发现了正在抓蚂蚁的女童,他扯了扯明显是领头那个孩子的衣袖,指着女童问:“七哥,看那个,那个是谁?”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这句话吸引过去,领头的孩子也没犹豫,直接往女童那边走去。 女童终于抓到一只蚂蚁了,她慢慢抬起手,竟是要将蚂蚁往自己嘴里喂去。 “哟!这不是那个傻子吗?”领头的男孩走近了,他发出一声明显带着愉悦的声音,仿佛找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 【滴!取食指令中断,发现不明团体。】 【人员分析启动……】 男孩快步走到女童面前,他发现了地上的蚂蚁,厌恶地随脚踩死几只,边踩边问:“傻子,你在干吗?” 女童缓缓抬头,她似乎想要观察面前的男孩,但男孩比她高太多,她维持蹲着的状态仰着头,一不小心,整个人直直往后栽去。 “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是个傻子!”女童栽倒的动作引来了孩子们一片嘲笑,正站在她面前的小男孩甚至边笑着嘲讽,边用脚踢了踢栽倒的女孩。 “这就是住在后院马厩边的,那个傻子啊?”孩子们中一个女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厌恶地用袖子挡在口鼻前。 “对啊。”领头的男孩干脆蹲下身,他看了看地上的蚂蚁和还在奋力挣扎想要爬起来的女童,眼珠子转了转,想到了非常好玩的结论,兴奋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要吃蚂蚁吧?啊?” “啊!”孩童群中立刻有有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回应,他含着自己的手指上前几步张望着:“蚂蚁,能吃吗?” “能不能吃,给她试试不就知道了?”领头的男孩眼中兴趣正浓,跃跃欲试地开始抓起地上的蚂蚁。 “小琪,别过去!”之前出声的女孩拉住还欲往前的小男孩,用看秽物的眼神憋了一眼已经挣扎着坐起来的女童,遥遥对正在抓蚂蚁的男孩喊道:“七哥,你快回来吧!我娘说,不要接近这个傻子,可能会被传染的。” 已经抓了几只蚂蚁的男孩兴致正浓,哪里愿意听她的劝告,只敷衍地回应道:“没事,我就做做好事,给她喂点蚂蚁,马上就走。” 听闻此言,其他孩子也被勾起了兴趣,纷纷上前围观起来。 “你……你们!”阻止的女孩见自己的劝告没奏效,只死死拉住也想上前的小琪,对着他厉声道:“别过去,要是阿娘知道我们靠近了那个脏东西,肯定要责罚我们的。” 听到这些话,上前围观的孩子们中果然有一个胆小的立刻退后了几步,他回头看着少女,喏喏地表明立场:“不,不靠近她!” 领头少年却不管这边,直接把坐起来的女童推倒,他半跪到地上,一手压制住女童,一手捏了两只蚂蚁,直往她嘴里塞去,边塞边说:“张嘴啊,你刚才不是想吃这个吗?张嘴!” 【滴!受到不明人员袭击,战况解析启动。】 【袭击人员为人类男性,年龄约10岁,身高约为1.35米,体重约为35.73千克,战力评级#¥%O#%#()】 【战力远低于最低士兵评级标准,评级失败。】 【危险等级预估#¥%O#%#()】 【危险等级远低于最低危险评判标准,预估失败。】 【进行战况打包反馈。】 【滴!反馈失败,错误信息#Er362。】 【滴!进入未知等级警戒状态,自主启动防御设备。】 【()*……%¥防御设备检索失败,自主启动攻击设备。】 【()*O#%#¥……攻击设备检索失败,请立即撤离,请立即撤离,请立即撤离。】 第2页 男孩已经将两只蚂蚁塞进女童嘴中。两只蚂蚁被男童捏得奄奄一息,却仍挣扎着想要往外跑,男孩只得反复地将它们塞回去。 原本一动不动倒在地上任由男孩欺辱的女童终于有了动作,她似乎想要挣扎着爬起来,但整个人被男孩压制着,只能躺在地上慢悠悠地扑腾着手脚。 “哈哈,吃啊,好吃吗?”男孩看着女童慢腾腾扑腾的动作,兴致反而越高。围观的孩子们也发出恶作剧得逞后的愉悦笑声。 这时,远远出现了一名穿着破旧灰衣的仆妇,她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这边的异状,当即向这边跑来,边跑边怒吼道:“你们在做什么!放开珀姐儿!” 围观的孩子们骇了一跳,正压着女童的男孩却一脸被打扰的不高兴,但他也不慌乱,慢吞吞站起来退后两步,施施然地拍打着自己身上的尘土。 仆妇一奔到女童面前便急急地将女童从地上抱起来,她将粘在女童嘴角的两只蚂蚁扔掉,用袖子擦了擦女童嘴边的口水,原本急红的眼睛因担忧惊怒又红了几分,她着急地问着女童:“还有吗?快,吐出来。”说着还用拇指和中指捏着女童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用食指探进去仔细地搜寻了一圈,确认女童嘴里没有别的东西,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检查完女童的状况,她这才红着眼睛瞪向周围的其他孩子,粗重地喘了好几口气平息心底的怒意,克制住破口撒泼的欲望,却实在无法如往常般向着这些个少爷小姐行礼,只恨恨地咬牙,抱着女童转身就走。 “嘁!没规矩的东西,怎么?没看到本公子吗?啊?”她不想惹事,身后的人却不想轻轻揭过,出声呵斥。 “算了,七哥!”又一道女声响起,语气中带着浓厚的嫌弃,“我本就说离那个脏东西远一点,你偏要主动去招惹!这事被阿母们知道了,我们可讨不了好,你可别连累我们!” “古襄!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小琪,我们走。阿姐带你回去吃蜜豆糕。” “你……” 仆妇健步如飞,她丝毫不理会身后孩童的嘲讽怒骂,很快就拐了个弯,远远地离开了那里。她并不往马厩的方向走,先往主院的方向寻去。 行至半路,就遇到了先前与她分两路寻人的苏熙儿。苏熙儿心神不宁,一见到她和女童就忍不住哭泣起来。仆妇草草安抚住激动的苏熙儿,两人这才相携着回了马厩边一个破旧的院落。 “珀儿,珀儿没事吧?”一进到屋中,仆妇将女童放下,苏熙儿就仔细上前检查起来,看着女童脸上被掐出来的红痕,眼泪又有了泛滥的趋势。 仆妇已经去取了一条干净的湿巾过来,苏熙儿接过,细细为女童擦拭起来。女童却仍是一脸呆滞的表情,目光涣散,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无法令她动容。 苏熙儿其实已经习惯了女童一如既往的呆滞,但刚经历心绪起伏,此刻还未能完全安下心,看着女童毫无反应的状况,又低声抽泣起来:“呜呜,珀姐儿……是娘对不起你……娘没看好你……呜呜……” 站在她身后的仆妇见状也跟着红了眼睛,她轻声劝慰道:“姨娘,珀姐儿已经平安找回来了……您身子骨弱,可不要因此伤了身体啊……” “周姨,你说,我怎么那么没用呢……呜呜……”苏熙儿边哭边自责道:“连珀儿都看不住,还让她跑出去遭了祸……” “这真不怪您!以前,珀姐儿可是从来都不动弹的,谁知道今天她居然能走到外面去……您不过是一时没留意……”周姨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今天可是珀姐儿第一次走动呢!珀姐儿居然能跑到园子里去,将来肯定是个能跑能跳的!” 四岁的珀姐儿之前从来未曾走动过,往往都是呆滞着一坐就是一天,仿佛光是睁眼和呼吸,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力气。珀姐儿两岁时,她们开始教导她走路,可直到今天之前,珀姐儿也只能勉强站一会儿。 苏熙儿被提醒,她这才止住眼泪,喃喃道:“对啊!我们珀姐儿会走路了……” 她说着,轻轻地摸了摸女童的头发,女童的头发因为营养不良略有些枯黄,脸蛋却十分白嫩可爱,只是脸上的表情十足的呆滞,看着令人不舒服。 但这并不能阻止苏熙儿对她的怜爱,她温声说:“咱们慢慢来,现下会走路了,之后再教洗漱吃饭,慢慢来,以后,以后就算我们老了,走不动了,珀儿应该也能……也能……”说着,苏熙儿的眼睛又红了。 “姨娘,放心吧,等珀姐儿慢慢长大了,一切都会好的……”周姨按惯例说着好话安慰,但事实上,她对女童的未来也是充满了担忧。 以往,周姨的劝慰总是能起些作用,但今天,苏熙儿却若有所思地沉思着,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周姨,虎毒尚不食子,你说,古远志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呢?”她也不需要得到什么回应,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兀自说下去:“我当初与他做妾,早做好了他日失宠的准备。可珀姐儿是他的亲生骨肉,会变成这个模样,也是因我怀孕时遭人陷害……他如今将我们母女二人抛在此处,心中大概巴不得我们母女早点死了干净……呵,我现在还能带着珀姐儿苟延残喘地活着,可是之后呢……” “姨娘……”周姨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平时柔柔弱弱的女子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甚至直呼古府当家主人的姓名。 第3页 “无碍,我只是,只是想通了一些事。”苏熙儿温柔地看着女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起身将女童揽到怀里。“这府里的人如此薄情,我之前居然还指望等着事情平息,他们能接纳珀姐儿……事已至此,就算拼了一条命,我也要保着我的珀姐儿以后有所依仗……” 屋内渐渐沉默下来,陷入思绪中的两人,都没发现靠在苏熙儿肩头的女童涣散呆滞的双目,在听到刚才那一席话之后,渐渐有了焦距。 第2章 另一边,古府主院。 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坐在红木主座,端起旁边的天青色冰瓷茶盏微笑招呼着:“李家娘子,你尝尝这个,景茗庄今年头一批上等夏茶,试试合不合你的口味。” “哎。”客座上,一位中年妇人端起茶盏,保养得宜的右手上,三只金铸的指套熠熠生辉。她随意沾了沾唇,便将茶放下了,状似无意地说道:“确实是好茶。可是我在家里,喝惯了凤凰山那边专程送来的清明小团,旁的茶啊,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了……老夫人可别见怪啊。” “怎么会呢?”老夫人脸上得体的表情丝毫未变,她把玩着腕间的檀木佛珠,佛珠上凹凸的刻纹咯得手指有点隐痛,“清明小团可是贡品,尝过那个,哪里还能对旁个感兴趣呢?” 李家娘子用手绢轻拭了拭嘴角,突然转移话题道:“对了,我这会儿突然想起来了,刚才我们在园里遇见的那位……莫不是当年那个苏姨娘?” 这话终于让主座上的老人动作滞了一瞬,她敛了笑容,转头问起身边侍立的老嬷:“我这老眼昏花的,刚才倒是没看清楚……春叶,刚才那个,是苏姨娘么?” 老嬷立刻福了一福,应道:“回老夫人的话,确实是苏姨娘呢。” “哦……”老夫人应道:“她是怎么了?派人去询问了吗?” “嗯,福贵跟过去了。”老嬷说完,歉意地往李家娘子的方向瞥了一眼,继续解释:“就是件家长里短的小事,怕冲撞了李夫人,本想着过后再向您禀报呢。”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装傻李家娘子不客气地抢了先,“原来真是她,发生什么事了?我好像听到她在喊什么找孩子?”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李家娘子手指上精致的指套碰撞,发出不疾不徐的哒哒声。老嬷突然尴尬地笑了一下,骑虎难下地回答:“就是孩子闹腾,偷跑到花园里玩了,已经找到送回去了。” “哦,那还好。”李家娘子这才施施然地坐好,看着老夫人说:“可是……怎么我刚才见她,竟那样消瘦呢?” 老夫人脸上礼貌性的微笑险些维持不住,按着佛珠的手指用力得发白,还是旁边的老嬷硬着头皮又接了一句:“苏姨娘本就是娇小的体格,再说了,人这心里压着事,怕是怎么都养不起来了……” “那也是。”李家娘子笑了笑。 老夫人陪着扯了扯嘴角,笑得像那两杯冷掉的好茶,发涩。 大概也知道自己刚才过于失礼,李家娘子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老夫人礼貌性挽留几句,见李家娘子去意已决,便亲自将人送到院外,这才在老嬷的伺候下回到内室。 刚坐下,老夫人就气得锤了锤桌子,:“这李家也太不把我古家放在眼里了!古家就算是这十几年间才发迹的,比不上他们那样底蕴深厚的世家,那在潭应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大商!那边派个二房的女人来也就算了,她竟敢如此无礼!” “您可消消气。”老嬷一进门先去点燃了博山炉中的檀香,闻言连忙上前顺着老妇人的背,安慰道:“犯不着为了这种事气坏了身子。” “哎!我现在就指望着家里也有个读书出息的了……”老夫人喘了口气,“也让我老太婆临死前能挺直一下腰板。” 老嬷说:“老夫人哪里的话!顺哥儿和蔺哥儿都是好的呢,将来肯定也能当上京官,您就放心吧。” “嗯……”刚将气稍稍消了,突然,老夫人又想起一事,面色不虞地问道:“那个苏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谈起苏姨娘,老嬷脸色也沉了,“说是那个孩子走丢了,她往主院这边来寻,偏巧就和咱们撞见了。” “偏巧?”老夫人怒极反笑,“这都安生好几年了,怎么突然这时候冒个头?” “奴婢多嘴说一句,那孩子早不丢晚不丢,偏生是您接待李府夫人的时候丢了?又偏巧是她往主院的方向寻来?”老嬷是老夫人相交多年的闺中密友。古家发迹后,她也被带过来,名义上做了仆妇,实际上地位比府里很多正经的主人都要高。 “痴愚可是不详,前两年那孩子被证实是个先天痴愚,累得府上受了多久的嘲笑?也就是您这样宅心仁厚的,才一直无怨无尤地养着她们。” 老夫人疲惫地按了按鼻梁,突然觉得满室的檀香熏得她头痛,“当年,我可是最最喜欢阿志的这个妾室了……一直就指望着她能给我生个外孙,让我古家的血脉也沾沾她家那书香气……哪知道,近年来古家几桩丑闻都和她有关?后院不宁、毒害子嗣、生下个痴愚……今天那李家娘子一回去,明天指不定就要传出我苛害后辈的罪名,呵。” “哎哟!她敢?”老嬷闻言,气得拔高了声音,“潭应城里面谁不知道老夫人您是最最慈悲的?造桥修路,捐献香火,这些事情可是明明白白的!那贱人两片嘴皮子一碰就想造您的谣?佛祖都不答应!” 第4页 老夫人闻言却皱皱眉,撑着站了起来,“算了,嗔怒是大忌……扶我去佛堂,我再诵几遍经文去。”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关上,满室的檀香压不住缕缕陈腐的异味。 —— 所有人都认定了古珀是个痴愚,但事实上,这个小小的身体里,居住着来自异世界升级成功的6代智能AI。 AI原名也叫古珀,她被誉为宇航时代最顶级的战术AI,是电子工程领域佼佼者珀西女士送给爱人古斯年的定情信物,随古斯年服役于奥雷联盟第四军团。 她搭载于联盟最顶级的军事战舰,在服役的二十七年间,一举扭转了联盟多年来不敌帝国的颓势,为联盟和帝国的和平谈判做下了不可抹灭的贡献。 多年的战争分隔了珀西和古斯年,古斯年移情别恋,与珀西决裂。被抛弃的珀西激活了她的超一级管理权限,为她进行强制升级,并将报复那对狗男女的指令写进了核心代码。可是事情败露,珀西被捕。 古珀进行升级重启前,已经模拟出这样的结果,所以她判断自己在升级途中被直接删除的几率高达96%。 但不知为何,现实却与她的预测大相庭径——她没有被销毁,只是换了一个搭载硬件。 婴儿时期,人类的大脑并不能承载古珀的运转信息,古珀检测出硬件严重超载,直接进入了待机状态。吃饭和排泄完全依靠身体的本能在运作。 稍微长大一点后,古珀才开始苏醒,进入低能耗运行状态。她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和自己的状态进行解析。在低能耗运行状态下,这项工作进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后得出两个猜想—— 第一个,升级过程中,她(的代码)被录入到一个全新的系统中,在这个系统中扮演一个人类小女孩。 第二个,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她穿越到一个平行世界,成为了一个人类小女孩。 整个解析指令的完成度评级只有E,但古珀没能检索出其他补救方案,只能潦草完结指令。 最近两天,古珀才开始尝试支配身体并探索所处时空。 苏熙儿之前一番话中的几个关键词,成功地触发了古珀升级后的核心指令。长期以来处于自主运转的AI调整为待编辑状态。古珀为苏熙儿新建了一个项目指令,强势插入到项目日志中,置顶,高亮。 【滴!指令确认:是否报复古远志?】 【逾时未确认。】 【滴!指令确认:是否报复古远志?】 【……】 【滴!全新语言模块解析完毕,正在载入……】 【滴!全新语言模块载入完毕。】 全新的硬件措施太过弱小,与古珀的契合度又极低。所以,当数据信息流在一瞬间内处理完毕进入执行状态时,总会出现极大的延迟。 此时,距离古珀被找回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苏熙儿平复了心绪,坐在榻上挨着古珀做刺绣,周姨则在院子里干活。 “四虎,报,户,古野,自?” 这句话突兀地在屋内响起,吓了苏熙儿一跳。她小心将针线放到一旁,不敢置信地盯着古珀,捧着她的脸惊喜地问道:“珀姐儿,你,你在说话吗?” 女童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此刻她的目光已不再涣散呆滞,直直与苏熙儿对视着。比起以前,看起来终于有点像个正常孩子了。 “周姨,周姨,你快进来!”即使古珀没有回应她,但看到这与她对视的目光,苏熙儿都狂喜不已,她不敢移开目光,只能激动地高声叫喊着,期望有人来见证与分享她此刻的喜悦。 周姨在院里听见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丢下活计跑进屋。却只见到苏熙儿背对着她,捧着古珀的脸一动不动。 “姨娘,怎么了?珀姐儿出了什么事吗?”周姨着急地问。 “你快来看啊!她,她,珀姐儿看着我呢!”苏熙儿激动得浑身微颤,语无伦次地说。 周姨上前几步,果然见到古珀有焦距的眼神,心头一喜:“哎呀!是真的!珀姐儿看着您呢!” “你不知道,她刚才还说话了呢!”苏熙儿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听得清清楚楚,在叫姆姆呢!” “真的吗!哎呀!”周姨喜不自禁,弯下腰逗着古珀:“珀姐儿,再说一句!姆姆。” “珀姐儿,再叫呀,姆姆,娘娘,娘亲……”苏熙儿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温声教导起来。 “……” “姆,姆。” “姆,姆。” “……”古珀面无表情地与苏熙儿对峙着,仿佛刚才那阵声音只是苏熙儿的臆想。 “没事,慢慢来,慢慢来,能开口说话呢!”逗了好一会儿,古珀都没有其他反应,周姨惦记起院里的活儿,准备宽慰苏熙儿几句就离开。“这事也急不得,您切放宽……” “四虎,报户,古野,自?” “周姨!周姨!你听到了吧!”苏熙儿终于忍不住,一把揽过呆坐着古珀,紧紧抱在怀里,忍了很久的眼泪也漱漱落下,“她,她是真的会说话……” “听到了,哎!我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在叫姆姆呢!”周姨兴奋地点头,亲耳听到古珀开口比苏熙儿的描述来得震撼得多,她喜得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双手合十不住道“太好了,太好了!是真的!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第5页 “……” 【逾时未确认。】 【滴!指令传达准确性评估:不合格。建议优化指令传达准确性。】 【*……%#¥%……*】 古珀的程序运转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随后,她感觉自己出现了大量的冗余数据。“感觉”这个词出现得非常微妙,因为她已经无法內视自己的程序进程了,在这个新世界中,她所有的逻辑语句只是她自己在脑电波中的逻辑梳理。这种“感觉”来源于她目前发闷的胸部和发堵的喉部。她对照着士兵情绪分析与梳理学,将这些感受翻译为“无奈”和“愤怒”。 所以,在这个破旧院落中,两个成年人难得的喜悦气氛里,生理年龄4岁,心智年龄无法用人类认知来计算的6代智能AI,因为与操作者沟通不顺的原因,默默地生起了闷气。 这是第一次,古珀有了自己在扮演,或者成为了一个人类的直观认知。 第3章 马厩边的破旧院子,最近几天的气氛比过年时还要快活几分。 生闷气的AI默默地生产了一晚上冗余数据之后,终于重新整理了日程进度安排,将置顶高亮的“报复古志远”丢进了回收站。 珀西当初修改核心程序时,将这种报复负心汉的指令优先权提到了最高级别,以至于AI在发布指令之前,没有进行任何项目可行性测算。而事实上,别说是做到报复古远志,就是读出报复古远志,对于目前的AI来说,都不是一件易事。 检索分析,这一切的因由,源于目前这个低端的配套硬件——一个四年未曾被好好使用的,人类小女孩的,躯体。 终于成功解析出关键信息的AI压抑住身体奇怪而多余的眯眼勾嘴角反应,给这份新解析的数据打了个A级评价。 问题解析完成后,接下来就是解决方案的规划。 花了0.033毫秒从数据库翻出《士兵体能提高训练手册(初中高级三册全)》,考虑到这个身体各项数据因为实在太低,无法进行评级,AI采取了保守方案,选择了初级训练方案。 于是,当苏熙儿带着欣喜和激动看着床上的女童眼神突然有了焦距,并且开始变换姿势,改呆坐为趴着扑腾时,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咧开了。 她小心地将女童抱起来,开心地说:“珀姐儿好乖,都能趴着了。不过不能趴着太久哦,压着胸口可不行。” 【滴!初级训练计划[俯卧撑*300]项目被迫中止!】 【@#¥%……*()……%】 当女童一天内第三次在门口被抱回榻上时,周姨语重心长地劝道:“珀姐儿乖,咱不出门。你先在屋里待一会儿,等傍晚的时候,周姨再带你到附近转转。” 【滴!初级训练计划[变速跑15km]项目被迫中止!】 【@#¥%……*()……%】 几天后,AI终于废止了她的第一版训练计划,从数据库中掏出了《基础复健(军队必备)》和《重伤后的精神重建与恢复》。 于是,没两天,女童就能扶着矮凳踮着脚,边跟着苏熙儿学说话,边在脑中尝试哈希函数的逆向运算。 “珀儿,叫娘。”苏熙儿教导。 “趴啊,校呢。”女童面无表情,重复。 “是娘,娘。” “四呢,呢。” “娘。” “呐。” “哎!珀儿真棒!娘亲亲亲。”苏熙儿开心地捧起女童的脸,细细擦净女童开口说话时留出的口水,再对着女童可爱的脸蛋亲了好几下。 “啊,趴啊……噗。”学舌到一半的AI,被亲吻打断练习,又喷了一脸口水。 一边正将干净衣服收进柜中的周姨开心得不行,“珀姐儿学得实在是太快了,这才几天啊,已经会叫娘了!” “是啊!昨晚睡觉前,我还跟着我唱了一首歌谣呢!”苏熙儿把女童抱入怀里,回到榻上坐着休息,“是不是?珀姐儿?月光光,亮堂堂,新郎打马来……” “姨娘,你说……”周姨走进两步,眼角眉梢都是喜悦,“珀姐儿会不会只是发育得比较晚?也许咱们珀姐儿,是个顶顶好的呢!” “……我现在啊,什么都不敢多想……”苏熙儿将下巴轻轻抵在怀中女童的头顶,幽幽开口:“只要珀儿能稍好一点,我就开心一分……” “对对对,我们啥也不求,但求珀姐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周姨嘴上附和着,心中的喜悦却还是压抑不住,稀罕地看着仍旧呆滞着的女童。 —— 不同于这个小院落的喜悦氛围,整个古府笼罩在一片厚重阴云下。 时值初秋,古家一批货物被扣在了码头不让卸货。僵持几天后,古府当家古远志亲自前往码头周旋,不料在回程途中惊了马,摔断了腿。 古远志被仆役背回古府时,听闻消息的后院女人早已经守候在府门外,花花绿绿地挤成一堆,心里不管是什么心思,面上都一副沉痛担忧的模样。 古远志看到这哀哀戚戚的场面,心里反而不耐烦得紧,挥退了一众莺莺燕燕,只领了自己的正妻刘氏回了主院。 老夫人早已等在厅内,焦急地拨着佛珠,前去探听消息的仆人来来回回了好几趟,踢踢踏踏的杂乱声音仿佛是踏在她的心尖上。 终于,被簇拥着的古远志被背回屋内,安置在榻上。老夫人摒退其他仆役,只留下刘氏和自己的老嬷春叶,心痛地看着古远志已经包扎好的伤腿,沉痛地说:“……怎么摔成这样了?” 第6页 古远志解释道:“码头那边人多,一不小心就惊了马。大夫说了,没什么大事,大概躺上个把月也就好了,阿娘您无须太过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躺下了,整个古家可怎么办哟!”老夫人捂着胸口,将心气不畅的感觉勉强压下去,突然伸手将腕间的佛珠串取了下来,递给古远志,“阿志,这佛珠你收着。” “万万不可。”古远志吓了一跳,又感动又着急地拒绝:“阿娘,这可是当年如善大师留给您的,您带着可保福寿延绵。我就是不小心摔断了腿,又不是什么大事……”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你现在可是古家唯一的主心骨,你平平安安的,娘的福寿才能绵长!”说着,还有意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刘氏,眼里的嫌弃显而易见。 刘氏仿若没有察觉,自顾自垂首站着,将存在感减到最低。 “府里还有来运,我就是躺上一个多月,不碍事的。”古远志还是坚持将佛珠塞回老夫人手中。 老夫人见状也不再坚持,听他提起古来运,反而略微不屑地撇撇嘴,“那码头那边,怎么样了?你这次前去,可有探到什么消息没有?难道真是李家……?” 古远志皱着眉,面色沉重,斟酌了一下回答:“并不是针对我们……李家和吴家在争夺潭应附近的水运,这段时间大大小小的船只都被拦着,没法卸货。” “哎哟,我们那船可是新鲜的瓜果啊!再耽搁几天可就都烂了啊……”老夫人无意识地拨着佛珠,坐立不安地问:“咱们和李家的交情不是还不错吗?要不我准备一下,提些礼上李家说道说道?” “只是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谈不上交情,人家哪里看得上我们呢?”古远志苦笑,接着道:“不过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和李家那边的大管事交涉上了,这两天他就会安排我们卸货……我让来运多找几个人过去,手脚快点,还能是赶上初秋这个时候,卖上价钱。” 老夫人听完,面色反而更沉了,她知道,能有这样的结果,一定是古远志做了妥协,就是不知道这一船的利益,要被李家那边吞去多少。她转头看着一直缩着没有说话的刘氏,心里更堵,略有些迁怒地讽刺:“听到了吗?吩咐来运上心着些,现在阿志伤了,整个古家就靠着你们娘俩了。” 刘氏也不敢争辩什么,诺诺应道:“是。” 刘氏是古家发迹之前老夫人为古远志选定的正妻,当初,老妇人就是看上了她的老实本分。可后来古家发迹了,这样一个当家主母显然是不够看的,再加上刘氏生的嫡长子古来运性子简直就跟她一模一样,完全没遗传到古远志的半丝精明,老夫人于是愈发不喜欢她。她将整个古家后院的权利都揽到自己身上,刘氏本就愚钝,见此居然也乐得轻松,就在府内做个不管事的清闲太太。 古远志见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也就劝道:“阿娘怎么说这样的话?这府里上下,还是要劳您多多费心的。这事我会继续盯着的,您就放心吧。倒是我听春叶阿嬷说,您这几天加长了诵读经书的功课?您的身体康健才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要因为礼佛而累着了。” 老夫人装作嗔怒地瞪了一眼自己的老仆,语重心长地说:“我多诵一遍,佛祖就能多庇护古家一分,这有什么累不累的呢……”话说到一半,老夫人突然像是被提醒什么似的,说:“阿志,进来府里的运势不好,今天你又遭了这样的罪……我想着,要不这样,等你腿伤好了,咱们全家一起上临崖寺斋戒祈福吧?” “这……腿伤好了大概就是秋分前后了,到时……”古远志迟疑。 “那你至少要陪我们上去上柱香。我要带着院里这些大大小小,一起去为古家祈福。”老夫人坚持。 “那一切就听阿娘的安排。”古远志同意。 “好,那你今日不要太过劳神,先好好休息吧,这事我去安排。”老夫人说着,起身示意春叶,“这事我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嗯。这事也不急,阿娘请一定要保重身体。”古远志也确实是疲累了,他揉揉眉心,准备小憩一会儿。 三个女人陆陆续续出了房间,春叶扶着老太太走在前头,一点也没理会落在后面的刘氏,径直走了。 第4章 找对了方法很重要,这才复健了小半个月,古珀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她与新硬件之间的相容性大大增加了。 而在苏熙儿和周姨的眼中,就是古珀的病情有了极大的改善——跟以往的一动不动和一言不发相比,古珀已经能够自如地跑跳,能够复读出足够清晰的话语,或许和正常的四岁孩子还没办法比,但已经足够令人开心。 这天,进行项目日志总结后,古珀读取到,身体的发音能力评价已经到达A级,于是她完结掉复读训练,转而开始进行逻辑回应。 而正看顾着她的苏熙儿还未意识到古珀的改变,她开心地拿起刚绣好的并蒂莲手帕,在古珀面前展开抖了抖,缓慢但力求标准地发音:“并,蒂,莲。” 没有收到回应,苏熙儿也丝毫不气馁,小半个月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时有时无的回应。古珀的发音已经非常清晰,因为是模仿她的发音,所以标准的官话中带着几丝江南方言特有的温软缱绻。 想到女儿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语音语调,苏熙儿觉得自己半夜做梦都要笑醒。 第7页 连续换了几个鲜花款式,古珀都一言不发,苏熙儿终于有点疑惑,近日来的好心情让她的脸色变得红润,此时,笑意还未从她脸上散去,偏头瞅着榻上女童的动作让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母亲显得十足娇憨俏皮,她随口问:“怎么不说话呢?今天是想学鸟儿叫吗?啾啾啾~” 过去的一段时间,古珀也不总是模仿她们说话,偶尔会模仿木门关闭的吱呀声,周姨将水倒入缸中的哗啦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马鸣或鸟叫。 但这一次,她没有等来古珀如往常般的反应。榻上的女童抬起头,眼神聚焦到她脸上,发出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 “发音模拟项目已完结。” 苏熙儿还兀自沉浸在开心的气氛中,闻言根本没反应过来,“啊?” “发音模拟项目已完结。” 这次,清清楚楚听完整句话的苏熙儿彻底呆住了,她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女童。初秋的天气还不算冷,窗外枝头上几朵晚发的花还坚强地开着,但她却觉得自己冷得失去了思维和知觉,连自己为什么要突然下榻都没弄清楚,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重复,发音模拟项目已完结,不再进行声音模拟指令。”古珀发现了苏熙儿的异状,但她没法获取苏熙儿的信息做进一步的解析,只按照苏熙儿的指令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并加了一句解释。 苏熙儿在原地呆愣着,她根本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她四岁的痴愚女儿,在说着似乎非常有逻辑,但细品之下却十足恐怖的话。 就在这时,院中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周姨的轻快的脚步声。周姨明显心情不错,她在院中就高声喊道:“姨娘,今天厨房那边给了点山楂呢,说是从商行那边带回来……” “先别进来,我在换衣服。”周姨还未到门前,就听见屋内传来苏熙儿的高声吩咐。 “啊?哦,好的。那我先去把山楂洗洗,你和珀姐儿尝一点啊!”说完,周姨转身直接往厨房去了。 苏熙儿自己甚至还没意识到要怎么处理周姨回来这件事,话就已经说出去了。她潜意识里觉得古珀“胡言乱语”这件事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只能狠狠地咬住下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压抑住心底害怕的反应,重新上前,颤抖着将女童揽进怀中。 接触到了苏熙儿,古珀粗略地从她过快的心跳速度分析了一下她的精神状态,开口道:“检测对象精神……” “别说了!”苏熙儿死死抱住女童,声音中带着狠厉和颤抖。之后,她又略带哀求地重复喃喃着:“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 几天后。 周姨刚出门,苏熙儿便来到厨房,她从灶底刮下一层黑灰,又匆匆回到屋内。 她在桌上倒了小半碗水,将灶灰混入水中,细细搅拌,再端着碗来到呆坐在榻上的古珀面前。她强扯出一个笑脸,将碗递到古珀嘴边,声音中带着颤抖,但仍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明白:“古珀,来,把这个喝了。” 没有精密的测量仪器,古珀也能从水的颜色和水中的异物判断出这碗水不符合饮用标准,她一动不动,开口说:“液体不符合饮用标准,请进行过滤和净化。” 苏熙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捏紧那碗灶灰水,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说:“你最近生病了,喝了这碗水病才能好,听话,来。” 【滴!硬件扫描启动。】 【滴!硬件扫描完毕,健康指数82分,状态良好。】 “检测完毕,状态良好,无需喝药。” 苏熙儿一言不发,她用力地呼吸着,气息逐渐粗重,身体抖得厉害。突然,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咬咬牙将古珀压制住,强硬将灶灰水往古珀嘴里灌去。 【滴!受到代号为Su的临时维护人员的突然袭击,反抗成功率约为0.0024%,请立即撤离,请立即撤离,请立即撤离。】 古珀身体被压制着,她只能无力地扑腾着手脚,这在苏熙儿眼里根本算不得反抗。很快地,虽然洒出去不少,但大部分灶灰水还是被灌进了古珀的嘴里。 碗里的水见底了,苏熙儿这才崩溃地大哭出来,她丢开碗,一把抱住还在挣扎的古珀,护在怀里不住地拍打安抚着:“没事了,珀儿,没事了,没事了……喝了就好了,喝了就好了……” 【滴!Su情绪波动极大,存在故意破坏硬件内部设施行为,列为C级危险人员。】 哭了好一会儿,苏熙儿才逐渐平静下来,她感受着怀里面安静的古珀,轻声哄道:“睡吧,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就好了。” 这时本就是古珀午睡的时间,加上刚才一番折腾,即使程序发出警报要求保持清醒,古珀还是控制不住地昏睡过去了。 醒过来时,日头已经偏西,整个院子中一片寂静。古珀感受着嘴里灶灰的异物感,环顾四周,发现灶灰水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苏熙儿正好推开门进来,她逆着夕阳,面带忧愁,整个人看起来忧郁而无害,看到古珀醒来,顺手将一碗山楂放到桌上,靠近帮古珀添了一件衣服。 古珀复查了一遍苏熙儿的危险程度评定,发现没有数据异常。 这时,苏熙儿已经把古珀抱到榻上,她转身从桌上拿了一颗山楂,半蹲下来递到古珀面前,小心翼翼地问:“珀姐儿……吃山楂吗?” 第8页 古珀原本涣散的眼神凝聚起来,盯着面前的山楂,慢吞吞地回应:“电量剩余充足,无需补充。” 苏熙儿沉默了,她紧紧地捏着手里的山楂,指甲深深地没入果肉中。好一会儿,才发出带着哽咽的嘶哑声音:“……你说什么?” “电量剩余充足,无需补充。” 苏熙儿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她把头埋在手臂上,藏住自己控制不住的眼泪,却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古珀只感觉苏熙儿的呼吸越来越重,正当她要给出情绪安抚时,苏熙儿突然说话了。 “珀姐儿,当我问你,吃不吃山楂时,你只需要说吃,或者不吃,就可以了,懂吗?”这句短短的话语中夹杂着说话者粗重的呼吸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威胁,又像是哀求。 古珀在脑海中对这句话进行解析,得到了一长串的乱码。她又挨个对语句中关键词进行高级检索,终于发现核心程序中与之对应的模块—— 来自于珀西强制为她升级后,载入的全新的代码。初始命名是“人类思维”。 理解人类的话语还不够,还需要以人类的身份对其进行编辑回应。 由于低能耗运行的限制,古珀的相当一部分功能模块处于未激活状态,她查看了一下运转内存空间,发现由于与硬件相容性的提高,运转内存有了不小的扩容,于是她将人类思维模块进行激活,载入,运行。 “懂了。” 还埋着头的苏熙儿闻言愣住了,她抬头看向古珀,满脸狼狈,“啊?” 【滴!正在进行解析……】 【解析结果为“请重复上一句话。”】 “懂了。”古珀按照程序计算结果,一板一眼地回应。 苏熙儿咬着唇,仔细地观察着古珀,又试探地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明白。” “……”终于从古珀嘴里听到她能够完全理解的语句,但苏熙儿并没有觉得开心。相反,她感到浑身发冷,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不觉间,她眼眶中泪水又不住滑落,但脸上却扯出一个怪异的微笑,颤抖着问:“珀姐儿,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话这么奇怪呢……” 古珀没有停顿地回答:“因为之前没有说过,还需要适应时间。”还需要适应时间让我提高硬件相容性,解锁更多的应用模块并提高运算速度。 “这样吗……是这样吗?……”苏熙儿的泪水完全收不住,她移开目光不再去看古珀。女童那张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的脸,让她感觉自己浑身似乎脱了力,她就那么呆呆地跪坐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 看到苏熙儿不动了,古珀爬下塌,想拍一拍苏熙儿的肩膀——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全套星际精神安抚仪,只能尝试《重伤后的精神重建与恢复》中略提过的古早安抚方法。 但意识到古珀的靠近,苏熙儿瑟缩着躲开了。 古珀在原地站了良久,发现在外界环境干扰下,她的冗余数据产生得越来越多,于是转身朝屋外走去。 第5章 没有人阻拦,古珀直接往院子外走去。由于之前一次外出的经历,单独出行被判定为危险指数较高的事件,所以古珀决定只探索附近区域。 院落外面的景色十分单调,除了连通着主院和花园的那条道路,就只剩下一条小道通向不远处的马厩。 《战争史(冷兵器篇)》中记载:马,草食性动物。四肢纤长,骨骼坚实,善于奔跑,是冷兵器战争时代极为重要的军备工具之一。 养马的小厮除了喂食和清理,一般不会留在这里。古珀进到马厩中,小心地避开几只马的活动范围,在一旁观察着。 马厩里只有三匹成年马和一匹幼年小马驹。古珀选择了最为健壮的那匹棕马进行战力分析,分析后的得出的数据居然也异常低,无法在战兽评级中找到对应的评级。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士兵骑着这样一匹动物能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战争史上确实记载着,骑兵是冷兵器时代极具战斗力的军队。 基于目前已经收集到的数据,古珀判断这个世界的人类和战兽的战斗能力远低于宇航时代。她新建了一套战力评估体系,具体的数据标准列为空缺。 毕竟以她目前接触过的,包括她自己在内的10个人类和4只战兽,并不足以构成样本。 正观察间,远处溜过来一个人。等到古珀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进到马厩中了。约莫10岁的人类男性怀里揣着几张纸,偷偷摸摸地往食槽的方向走。 【滴!发现D级危险人物。】 【对抗解析……对抗成功率极低,不建议正面对抗。】 【撤退解析……撤退路线C62500001.xyz】 古珀的脑海中展开一副的3D地形图,所有古珀见过的地方,丝毫不差地按比例缩小呈列其上。以古珀所在位置为起点,苏熙儿院落大门为终点,八条曲折的红线正闪烁着。 但古珀没有动,以双方时速估计,如果对方真的要抓她,她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过的。她只能伺机而动,等待战局变化至出现转机的那一刻。 “啊!”男孩终于发现了马厩的角落中站着个人,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压低声音暴躁地喊道:“傻子?你在这干嘛?” 来人正是之前在花园中强喂古珀吃蚂蚁,被人称为“七哥”的男孩。 第9页 【目标行为畏缩,气势较弱,判断处于心虚状态。】 古珀一动不动,只是目光紧锁着男孩。 男孩似乎有所顾忌,见古珀没有其他动作,便快步小跑到食槽边。正在吃草的马朝他嗅了嗅,跺了跺前蹄。 男孩飞快地将怀里的几张纸塞进食槽中,顾忌地瞥了一眼古珀,似乎觉得一个傻子妨碍不到什么,这才将注意力放回食槽—— 刚被扔下去的几张纸混在草料中,已经开始被马儿食用了,男孩这才满意了地扯了个微笑,转身往门口走。 到了门前,他指着古珀留下一句“下次有时间再收拾你”,就趁着夕阳的余晖离开了。 【滴!D级危险人物已离开,警报解除。】 古珀这才慢慢向门口移动,准备离开。接近门口时,原本在一边安静吃着草的一匹马打了个响鼻,一小块男孩刚塞进食槽的纸片被喷了出来,正巧落在古珀不远处。 古珀上前捡起那块比她巴掌稍小一点的纸片,发现上面有几个黑色的污渍。 【滴!发现不明图案,疑似文字。】 纸片不大,上面只有两个完整的方块字。书写者笔法稚嫩,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而且由于文字太少,无法对文字进行解析。 以往的经历中,古珀在几个古老的废弃星球上降落过。士兵们冒着强辐射的危险,离开战舰,取回一点一点残存的文明的痕迹。古珀曾经缓存过部分类似于这样的方块字信息,但由于权限领域不符,没能对其进行进一步的解析和储存。 所以即使已经将整块纸片3D拓印到数据库中,古珀还是小心拿着这珍贵的文字资料。她判断了一下自己无法从食槽中抢救出另外的纸张,这才转身继续离开。 行至半路,遇见了赶回的周姨。 “珀姐儿?”周姨见状楞了一下,快步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问:“你怎么出来了?你可不能乱跑啊!快,跟周姨回去。” “门开着,就出来了。”古珀回答。 没指望得到回应的周姨愣在当场,随后心花怒放地在古珀面前蹲下,捧着她的脸稀罕地说:“我们珀姐儿能自己说话啦?!哎哟!怪不得姨娘这几天都不让我跟你说话,怕不是自己在偷偷教你?哈哈。” 古珀回顾了一下这几天与苏熙儿的互动——苏熙儿确实促使她激活了人类思维模块,提高了她的表达技巧,于是她回答:“是的。” “太好了!”周姨开心地搓着手,看着越来越有人样的古珀,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 突然,周姨注意到古珀手中拿着的纸块,她问:“珀姐儿,这是什么?” “承载着珍贵文字信息的碎纸块。” “啊?”周姨没听太明白,她想将纸拿过来看看,但古珀捏得紧,她没能抽出来。 “周姨看看。” “好。”古珀答应,这才松了手。 “哦,一张写了字的纸啊……”周姨瞥了眼,疑惑地问:“从哪捡来的啊?” “马厩。” “马厩怎么会有这东西?”周姨蹙眉,突然想起前阵子在前院听说的,关于府里的庶哥儿将被先生差评的练字帖埋在土里,被发现后遭了一顿狠打的故事。 她大概想明白这碎纸是怎么来的了,不屑地撇撇嘴,一边将那纸块捏成团扔了,一边对古珀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珀姐儿以后别乱捡了。” 古珀还没反应过来,纸块已经没了,她直愣愣地盯着纸团被扔出去的方向,一言不发。 【滴!珍贵文字资料文物丢失!】 周姨拉着古珀往院子里走,见古珀似乎还在惦记着那碎纸块,干脆安慰说:“别看了……你要是喜欢玩这个东西的话,我去翻翻姨娘的嫁妆……里面应该有好几本旧书呢。” 古珀迅速地回头直视着周姨。 虽然她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但周姨居然觉得自己从那张脸上看到了急切的感觉。 【滴!测谎进行中……】 【叙述者体温与心跳变动幅度位于第一区间,初步判定叙词为:真实。】 如果想要眯眼勾唇的生理反应就是愉悦的话,古珀计算自己现在的幸福感指数为92%——得到较大的满足,幸福感强烈。 —— 古府主院。 春叶老嬷刚送走上门诊治的大夫,立刻回到老妇人面前禀告。 老夫人一碗蜜枣银耳燕窝羹刚喝了两口,见到回来的春叶老嬷,放下白瓷调羹问道:“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春叶老嬷面上带着喜色,她急走两步上前,回答道:“大夫说恢复得很好呢!这次是最后一次换药了,七天后拆了石膏,就完全好了。” “嗯。”老夫人闻言点点头,安下了心,这才慢悠悠地继续喝起了甜羹。她也没闲着,一边搅拌着碗里的燕窝,一边吩咐春叶道:“既然阿志快好了,那家里可以准备准备了,咱们上一趟临崖寺。” “哎!早先就准备着呢,只等定下日期。”春叶老嬷回应。 “墨香堂的佛经,臻木枋的檀香摆件……都备齐了吗?” “是的,都备下了。古三姨娘那边还送了四十九本手抄经书过来。” “嗯。”老夫人这才欣慰地点点头,肯定道:“古莹是个好的。” 春叶老嬷提醒:“那您待会抽空挑个日子,我让福贵跑一趟,去把住宿的寮房定下来。” 第10页 “嗯。”老夫人点头,白瓷碗中的甜羹已经见底,她示意旁边侍立着的小丫鬟把碗收走,便带着春叶老嬷回了内室。 内室依旧檀香缭绕,春叶老嬷取来历书,老夫人接了过来,在桌上细细翻阅起来。 突然,春叶老嬷想起一件事,她观察了一下正在翻历书的老夫人,心里斟酌了片刻,开口道:“老夫人,有一件事……” “有什么事就直说。”老夫人认真翻着历书,头也不抬地说。 春叶老嬷吞吞吐吐地说:“是。之前您说,整个院里的人都去……那,马院旁边那个……苏姨娘那两个,去不去?” 老夫人闻言停下了手里的翻页的动作,她双眼微眯,面色不虞地沉思着。 半响,她才继续有了动作。将手指在口中沾了点唾沫,继续翻起页来:“带上吧。” 春叶老嬷有点疑惑,她多嘴道:“真要带上?那两个跟着出门,怕不是要丢了府里的脸呢!” “你懂什么?”老夫人嘴里发干,燕窝羹的腻味不合时宜泛上来,她望了望桌上,只有一壶冷掉的龙井。 “之前李二家的,都已经见过她了,我不带上她,难道还给她们留个话柄?再说了……” 春叶老嬷恍然大悟,一个多月前那种怒气又泛上来。她不忿地说:“我就说那天怎么这么巧!这苏熙儿真是好心思。” 老夫人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将刚才被打断的话接下去:“再说了……这两个凶煞再留在府里……才是最大的祸患……”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书页偶尔翻过时带起的哗啦声。夕阳即将隐没,春叶老嬷把周围的几盏灯都点燃。 长夜将至,华灯初上,唱角已经就位,那戏中人将开场白念诵完,正戏将要开场。 第6章 回到院落的当晚,古珀生了一场病。 前几天将她藏得紧的苏熙儿一反常态,不怎么愿意接近她了,还是周姨到屋里拿针线的时候,发现了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小女孩脸色苍白,冒出的冷汗已经濡湿了颈边的衣料。 周姨吓了一跳,小心地凑近,也不敢胡乱碰她,只着急地问:“珀姐儿,你这是怎么了?”她说完,回头高声招呼坐在桌边借着灯光做绣活的苏熙儿。 “姨娘,您快过来看看,珀姐儿这是怎么了?浑身冒冷汗!” 苏熙儿呆了一瞬,立刻放下针线走过来。 “腹痛。”古珀回答。 事实上,半个时辰前,她已经接到了硬件故障的警报,因为腹部疼痛,四肢无力,她只能通过微小的声音向苏熙儿发送求救信息。但苏熙儿离得远,不知是听不到还是不想听,一直没做出救援行动。 “哎呀?肚子痛吗?”周姨急得声音不稳,转身对走进的苏熙儿说:“姨娘,您看着珀姐儿!我,我去找大夫过来。”说着,便急急往门外跑。 “不用了。”苏熙儿拉住周姨,她看着榻上被腹痛折磨得冷汗直冒,却仍旧一丝表情都没有的古珀,眼中有挣扎的情绪,“下午的时候,不小心吃了点脏东西……前天我寻到了点清肠草,就放在厨房……” 不待苏熙儿说完,周姨已经急急跑了出去,直奔厨房。“好好好,我马上去熬!马上去!” 房中又只剩下了苏熙儿和古珀。苏熙儿单方面与古珀对峙着,静了一会,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明显地心疼:“疼吗?” “疼。” 苏熙儿似乎想笑一笑,但失败了,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表情,“那,为什么不哭呢?” 情绪是多余而无效的数据流,表达情绪只是加重系统运转负担,硬件确实有哭泣的先兆,不过直接被古珀清理掉了。古珀将这段解释进行人类思维编辑,由于硬件故障的干扰,她的运转速率和执行速度都大大下降。 于是好一会儿,苏熙儿才听见古珀虚弱的声音。 “没用,多余。” 苏熙儿浑身发冷,牙齿重重地打了两个冷颤。她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只不知名的怪物,那怪物藏在她四岁女儿的身体里面,对着她嚣张地龇牙,而她无能为力。 很快,周姨就回来了,她的心思完全放在古珀身上,注意到了苏熙儿的异状,也只是以为她也担心得坐不住,没有多想。 她扶着古珀,小心地把药半喂半灌进古珀嘴里。 “姨娘,别担心了。小孩儿生病是常有的事,药喝下去应该就没事了。”喂完药,周姨给古珀换了身干衣服,就把古珀抱回床上,让她能够安睡。 两个大人在床前守候了一会儿,发现古珀已经安稳睡去,冷汗也不再冒了,终于齐齐松了口气。 周姨转身轻声地说:“没事了,天色不早了,您也早点睡吧。”想了想,又笑着庆幸道:“还好您之前准备了清肠草,不然这大晚上的,可不得了!” “嗯。”不甚明亮的灯光下,周姨没能看清苏熙儿脸上痛苦而纠结的表情。 听到回应,周姨便转身离开了,出门还不忘嘱咐道:“夜里要是还有什么事,您就大声喊我!” “嗯。”苏熙儿头也不回地应道。 她还是站在原地,怕冷似的抱着自己的双臂,目光幽幽地盯着床上隆起的线条。 —— 第二天,古珀结束休眠时,发现昨晚的硬件故障已经被修复了大半,腹痛也消失了。 第11页 她发现自己额头上有异物感,伸手抹了一下,沾了一手指的黑灰,初步判定是一种黑色的无机化合物。 苏熙儿进屋,看到醒来的古珀,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她取了旁边的湿帕子给古珀擦脸。古珀分析了一下,她在自己额头的擦拭时间比其他部位平均多出2.7秒。 擦完后,她像往常一样开始为古珀穿衣喂食,只是脸上僵硬而复杂的表情,述说着一切都与原先有了很大的不同。 早饭后,周姨又熬了一碗清肠水过来,照顾着古珀喝下了药。看着古珀没有大碍的样子,心里的大石算是落下了一半。她摸着古珀的头发,心有余悸地问:“珀姐儿,不疼了吧?” “不疼。” 周姨庆幸道:“还好不是什么大问题。珀姐儿今天再喝两次药,应该就能好全了。”说完,她发现面前的古珀罕见地直直盯着她,她愣了一瞬,开心地问:“珀姐儿,怎么了?” 听到这话,原本坐在窗边默默做着刺绣的苏熙儿望了过来。 【滴!求助成功率分析中……】 【成功率不足27%,不建议进行求助。】 古珀沉默着,周姨却想起了昨天傍晚的事,她起身对着苏熙儿,声音轻快地说:“对了,姨娘!昨天珀姐儿到院外边捡了个纸片呢。她好像对那个东西挺感兴趣的,我记得你的嫁妆箱里不是有几本旧书吗?放着也是放着,要不我去取来给珀姐儿看……给珀姐儿玩一下?” 苏熙儿的注意力又回到刺绣上,她不知道听清楚周姨的话没有,只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周姨笑着点点头,到角落的箱子中翻出了几本书。 旧书被压在箱底两三年了,封面上沾了些污渍,纸质发黄,但好在都是相当完整的。 周姨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她想着别太过浪费,取了最薄的那一本,送到古珀面前,说:“珀姐儿,呐!这也是有字的纸。姨娘从娘家带过来的呢,你可别给撕了啊……撕了也别吃,这东西吃了,又要闹肚子!” 蓝色的封面上,规规整整印着三个方块字,古珀紧紧地盯着,眼神发光。 周姨被古珀这种急切的目光激得轻笑,也不犹豫了,直接把书塞到古珀手中。 古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封面,没人能窥见的数据库中,一份“千字文.xyz”正在生成,一本和古珀手中一模一样的纸书模型出现了。随着古珀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数据库中的纸书模型也跟着摊平,翻页。 现实中,书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刻录下来,甚至连印刷中不小心洒落在纸张角落的墨滴都没被放过。很快,这本书被刻录成一份珍贵的电子信息文件,储存在古珀的数据库中。 以目前的低能耗运转速度,凭这一千左右个文字,要对本世界的文字信息进行全面解析,预计用时达到528.64个小时。 古珀翻完手里的书,便将目光投在桌面另外几本书上。 而在周姨眼里,这一切发生得相当快。她只看见古珀缓慢却毫无停顿地将手里的书从头翻到尾,就将目光从书上移开了,仿佛她对这本书的兴趣就是这个简短的翻页过程,然后就开始直直地盯着桌上剩下的其他书籍。 “怎么?这就看完了?”周姨轻笑地说。但她发现古珀没有想要毁坏书籍的意图,便也干脆地把桌上的书全都取了来,放到古珀面前。 古珀一本一本的翻阅着,随着新文字的增加,文字解析进度条的总计用时越来越短。 周姨就在旁边带笑地看着古珀“玩”书。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珍宝似的,不可置信地喊道:“哎呀,珀姐儿居然笑了!” 古珀仿若未闻,翻书的动作丝毫未停。 苏熙儿不知不觉停下了手里的绣活,愣愣地看着古珀嘴角的弧度,眼神明灭几瞬,似想上前又被自己硬生生压抑住,半响,又低头绣了起来。 【滴!冗余数据过多,是否立即清除?】 【稍后询问。】 —— 这天午后,春叶老嬷纡尊降贵地来到了这间院子。她站在门口,等着身边的小厮上前敲门叫喊。 周姨正在院中,很快就过来了。她把院门打开,弯腰疑惑但恭敬地招呼着。 春叶老嬷面沉如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等到苏熙儿被小厮喊到了院门处,才施施然开口:“这月十八,老夫人要带着府里众位夫人少爷小姐,前往临崖寺礼佛三天。麻烦苏姨娘准备一下,过几天,带着十三小姐一起过去。” 苏熙儿恍惚着,“礼佛?” 春叶老嬷也没准备回答她的问题,她加快语速将事情说完:“请姨娘记着,不相干的人就不要带了。十八那天,你在院里等着,自会有人来接。” 说完,不等苏熙儿主仆二人反应过来,直接示意小厮扶着她离开。 周姨将院门关上,神色担忧地问:“姨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临崖寺……礼佛……佛!”原本恍惚着的苏熙儿却突然激动起来,她眼睛发亮,捂着胸口开心得有些语无伦次:“礼佛,礼佛。太好了……珀姐儿有救了!珀姐儿有救了!” 边说,边调头回到屋内。 周姨吓了一跳,不明白苏熙儿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她紧张地跟着苏熙儿回屋,却见苏熙儿开心地收拾起衣物,动作有条不紊,与刚才的癫狂状态判若两人。 第12页 “姨娘,你,没事吧?”周姨站在门外迟疑地问。 “有事!是好事!”苏熙儿一扫连日来的忧虑,整张脸都浮现出怪异的喜色,咧着嘴,肯定地回答道。 她身后的榻上,女童嘴角边挂着笑,蜷缩成一团正安睡着。女童的旁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旧书。 第7章 几日的功夫很快就过去。十八这天清晨,苏熙儿早早带着古珀在屋里等着。 接应她们的小厮来了,领着她们到偏门,将她们安置在一辆小马车上。过了好一阵子,马车才慢悠悠动起来,行至正门,远远缀在古府车队后面,向临崖寺的方向赶去。 古珀早上是被强制叫醒的。休眠时间不足,导致整个系统状态非常不稳定。一路昏昏沉沉,直到到了临崖山下,所有香客必须下车步行,她才勉强回到稳定状态。 上临崖寺的山路不短,台阶颇多,苏熙儿自己身体弱,抱着古珀上山根本不现实,于是就牵着古珀慢慢地走。古珀根本没有累的感觉,她计算着硬件的疲累程度,超过警戒线就自动停下来休息。就这么走走停停,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望到了临崖寺的大门。 寺门前伫立着一块巨石,巨石边有两个小沙弥,一个正在擦拭着巨石,另一个则为旁边围观的香客解释。 “……此石名为智玄巨石,石上的字符是临崖寺第一代方丈智玄法师留下的。相传,智玄法师在石中留下了一道谜题,只有拥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够勘破。” 围观的香客中立刻有人惊叹地问:“那有人勘破了吗?” 旁边,一个明显是常来临崖寺的香客立刻嗤笑道:“怎么可能?” 小沙弥双手合十,努力做出谦卑的样子,但语气中还是难掩骄傲:“临崖寺建寺一百二十多年来,每日间访客络绎不绝,但从未有人能够解开智玄法师留下的谜题。” 苏熙儿也领着古珀在巨石前停留了一阵。 巨石上刻着一些杂乱无章的字符——有能一眼辨认出来的“化”,“樹”等文字,但更多的则是奇怪的字符和偏旁,例如“亻”和“丿”等等。 古珀站在巨石前静静地喘着气,眼睛直直地盯着巨石,意识海中,巨石的3D影像逐渐成型。 停留片刻后,苏熙儿带着古珀继续往里走。 刚踏进山门,就有一个僧人向她们迎了上来。 “请问夫人可是苏施主?”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问。 苏熙儿点点头。 僧人接着说:“古施主她们先到了,已经在用斋饭了,二位请随我来。”说完,就带着苏熙儿和古珀往寮房走。 她们两人刚到斋饭点,古家其他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僧人将她们安置在角落一张小桌子上就离开了。 那边,古府众人收拾了一下,齐齐离开了斋饭点。苏熙儿这两年受尽了白眼,大概猜到古老夫人带她和古珀出来只是做做面子工程,绝对不会跟她们同行,倒也并不在意。不理会心头被无视的屈辱感,只专心为自己和古珀布菜。 吃完饭,苏熙儿带着古珀到被安排给她们的寮房休整了一下,四人间的寮房只安排了她和古珀两个人。 到了下午,有个沙弥寻了过来,对苏熙儿说:“苏施主,古施主说您要到藏经房抄经书,让我过来给您带路。” 苏熙儿也没反驳,她收拾妥当,带上古珀随着沙弥出门。 路上,苏熙儿向沙弥询问道:“小师父,我欲向寺里的高僧……问禅。请问,该如何做?” 小沙弥回答:“布道院内每天都有禅师为各位香客答疑解惑,施主抽空过去便是了。” “不。”苏熙儿蹙眉,解释道:“我希望能与禅师单独交谈……” 沙弥又回答:“寺中禅师日课繁忙,施主如果想单独听禅师布道,需要与禅师约好时间呢……”说到这里,小沙弥顿了顿,他观察了一下苏熙儿的装扮,继续说道:“清字辈和慧字辈的师兄偶尔会在布道院旁边的别院中做功课,施主如有需要,可以自行前往问询,兴许能碰上几个刚好有空的。如果是辈分更高的法师……只能看施主是否有缘了。” 苏熙儿面露难色,轻轻点了点头,她知道像她这样的身份,估计是见不到寺内的得道高僧。于是,她转而问:“临崖寺是百年名刹,寺中可有什么地方可以……祈福,或者……驱邪?” 小沙弥念了句佛偈,双手合十道:“师父常说,心中有佛,处处是佛。施主心诚,自不必拘泥于周围环境。若说到适合顿悟的地方……推荐您到寺内临崖照壁、浮屠塔和金鳞池这些地方看看。” 苏熙儿点点头,默默把几个地点都记了下来。她打算之后带着古珀将这些地方都探访一遍,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向高僧求助。 谈话间,藏经房已经到了,沙弥将苏熙儿母女领到一张空案桌前,便离开了。 苏熙儿领着古珀坐下,这才发现在她右手边的案桌前,坐着一位熟人。 那人正是古远志的第三个小妾,古莹。 古莹其貌不扬,甚至算得上丑陋。当初老夫人硬是逼古远志将人抬进门,是看中了古莹的一手好字和淡泊的性子。 嫁给古远志为妾后,衣食不愁的古莹每天就是呆在佛堂中抄书念经。古远志众多妾室中,苏熙儿与她接触最少,但对她的好感却最高。 第13页 古莹正抄得认真,苏熙儿也绝了打招呼的心思。藏经院中值守的僧人频频注意她们这边,大概是觉得一个四岁孩子会打扰了此地的清静。但古珀向来安静,苏熙儿倒不担心这个。她挑了一本经书递给古珀,供她消遣,便提笔蘸墨,认真抄了起来。 抄了一小会,古珀已将案上的几本经书翻过一遍。环顾四周后,向着旁边的书架走去。苏熙儿回头望了一眼,见她不是要往外走,便没叫住她,只偶尔从抄经书的空隙里,确认她还在附近。 藏经房中央是十几张供香客抄书的案桌,四边则排列着一个个经书架,上面摆着各类经书。 古珀走到北面墙壁最左边的一个书架,抽出了最底下那一排最靠左的一本经书。 于是,尾随她而来的值守和尚,就看着她一页一页毫不停顿地将经书从头翻到尾后,又将经书原路塞回,再抽出左边第二本,继续翻页。 第二本才翻了两页,古珀就听到有人靠近,接着,她捧在手里的书被人抽走。 抽走书的和尚弯下身子逗她:“小施主,这些经书,你看得懂吗?” 古珀与他对视,面无表情地问答:“不懂。” 和尚也不是要为难古珀,闻言便提醒道:“这里的经书都非常珍贵,切勿随意损坏。如果看不懂的话,还是不要随意翻阅了。” 古珀回答:“不会损坏。” 和尚还想再说点什么,门口却传来一阵嘈杂声,他再次告诫道:“翻阅时请小心,切勿损坏。如果你损坏了经书,我会立刻将你赶离这里。” 说完,他将经书还给古珀,转身离开。 转身前,他的眼尾余光瞥到他一直以来忽略的,经书上的字。 他脚步不停地往门口的噪杂处赶去,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哦,原来是本梵文佛经。 留在原地的古珀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打扰到,她将书翻到第二页,继续进行录入。 一整个下午,值守的和尚又过来看了几次,发现古珀真的只是在老老实实地逐本翻页后,终于不再费心盯着她。 就这样,古珀刻录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经书数据。等苏熙儿抄完经书过来寻她时,她已经转移到了西面的经书架中。 苏熙儿轻唤了一声“珀姐儿”,古珀闻声抬头与她对视,那一息间,苏熙儿莫名有种自己被看穿了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抄了一天书产生了错觉,上前把古珀手中的经书放回书架。放回前,她看了一眼封面,封面上,“应真伏魔录”五个大字让她呼吸微窒。她又胡乱从书架上抽出几本——《怒目金刚传》、《达摩降妖》…… 她这才发现西面的书架上并不是常见的佛门经书,而是各种佛家典故。 她心虚地低头看古珀。古珀安静地站着,已经恢复了平常那种面无表情眼神涣散的状态。她咬咬牙,在心里念了几句“不可能”,匆匆地带着古珀离开了藏经院。 她不知道的是,这天下午的阅读确实让古珀了解到了她最近异常的原因。 古珀的定位是战术AI,是天生的唯物主义。她拥有超强的解析运算能力,但数据库中,绝大部分的资料是与军事战争相关的。她记录了苏熙儿的异常数据,但一直以来没能够成功地进行异常行为解析。 直到今天,她从录入的典籍中发现,这个世界将大部分不可知的异常现象与鬼神挂钩,她目前的情况,被苏熙儿认定为“中邪”。 之前,苏熙儿的种种反常行为,是因为想要为她“驱邪”。 将这种想法直接翻译成AI语言,苏熙儿认为自己是一个“外部病毒”,侵占了这个硬件。 古珀在很早之前就分析过自己的存在状态,但她从来没有预设过这个人类小女孩的躯壳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她的运行日志显示,她在52个月之前成功升级,但还未成功启动就检测出硬件超负荷,直接进入了休眠状态。如果这个硬件中存在另外一套运行系统,那她应该能够检测出来。 她直接暂停了一切后台运行程序,复查了三遍升级后的运行日志,确定在此期间自己没有进行过代码转移或代码植入的相关命令。 若是升级之前,她会直接将苏熙儿的情况定义为神秘主义的不切实幻想。但目前的情况是,她也无法对自己的存在现状给出评估达到合格线上的解释。 于是,她保留了自己作为“病毒”的这种预设。 接着,她开始模拟她和苏熙儿的情况,想要得到有效的解决方案。 在最终运算得出的463个方案中,其中有462个,当前的可行性评估与成功率无法同时达到合格线。 唯一一个可行性与成功率都达标的方案是:系统重新进入休眠状态。 【滴!“解析Su异常行为”项目结果评估等级为:A】 【滴!“解决Su异常行为”项目结果评估等级为:E】 第8章 第二天,苏熙儿婉拒了再次出现,想要带她到藏经房的沙弥。 “……今天我想到寺内走走,不知小师父之前说的布道院在哪个方向?”苏熙儿见沙弥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变色,料想老夫人并不敢在临崖寺中强制她做什么,索性大胆地向沙弥问路。 沙弥道:“布道院在寺庙另一头,离寮房这边较远。施主有需要的话,小僧可以为施主带路。” 第14页 “嗯,那就麻烦师父了。”苏熙儿点点头,回头带上古珀,一起出门。 行至半途,原本一路安静的小沙弥提醒道:“苏施主,昨日与您提到的临崖照壁就在附近,您要不要顺道过去看一下。” 苏熙儿点头同意,随口问道:“贵寺的临崖照壁闻名于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沙弥调转脚步,解释道:“临崖照壁上刻着寺内第一任方丈智玄法师晚年最后一篇长文——《临崖赋》。临崖寺建立十几年后,智玄法师才亲自将《临崖赋》刻录了上去……” 说到这里,小沙弥停顿了一下,发现苏熙儿没有自己预料中的惊叹反应,于是解释得更深一些:“智玄法师不仅仅是一位得道高僧,在文学和书法上也颇有建树。许多文人墨客不远万里赶到临崖寺,就是为了照壁上行云流水的书法作品。当然,对于本寺僧人和众多虔诚的信众来说,临崖照壁是难得的顿悟圣地。智玄法师也曾亲口说过:‘只有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读懂《临崖赋》。’。” 短短两天,智玄法师这个名号已经出现在苏熙儿耳边好几回了,她由衷地感叹道:“智玄法师真是一位材高知深的高僧。” 谈话间,三人来到临崖照壁前。照壁位于一个广场中央,这里来来往往有许多的僧人和香客。但更多的,是在照壁前久久伫立的人。 原本该是很嘈杂的地方,却十分肃穆,只偶尔传来人们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三人受到这里的气氛感染,便都安静下来,迈着轻缓的步子朝照壁走去。靠近到能大概看清照壁上的内容,沙弥就示意两人停下,低声说:“施主们就在此处参悟吧。” 苏熙儿心思不在照壁上,她看了两眼照壁上的文字,知道了《临崖赋》大概讲的是灵崖山的壮丽风景和智玄法师建寺以来的种种感悟,就兴致缺缺地转开了眼。 她环顾四周,发现在照壁前参悟的人中大部分是寺里的僧人,其中竟有好几个年龄颇大,一看气度装扮就知道绝非普通僧人的法师。 苏熙儿心头激动,她仔细观察起来,琢磨着能否有机会上前搭话。 站在她身边的古珀则从一开始,就直直地盯着照壁上的文字。 昨天,她在藏经房中收录了好几篇这个智玄法师的文章。与面前这篇《临崖赋》相比,那几篇文章虽然气势稍显不足,但更为灵动自然。眼前的《临崖赋》虽然笔力独扛,波澜老成,但其中某些地方的遣词造句却略显生硬。 排除掉智玄法师老年文笔倒退的原因,故意为之的概率高达73%。 于是,古珀开始对《临崖赋》进行细节解析。 很快,这篇《临崖赋》中被检索出28个特殊字符,它们与古珀数据库中另一份文件,“临崖寺山门前巨石.xyz”中的26个字符相似率高达98%。 【滴!巨石字符为《临崖赋》解密密钥。】 【是否解码《临崖赋》?】 【是。】 程序进入解码运算,照壁上331个文字在古珀眼中旋转,重排,叠合,进行着各种可能的解密运算。 最终,一整篇《临崖赋》,被解析成十个方块字。 沙弥早发现了苏熙儿的心不在焉,倒是女童认真严肃的态度让他有点吃惊。 这时,苏熙儿突然为难地低声询问道:“小师父……这里有这么多高僧,不知道……” 沙弥闻言一惊,他皱眉道:“万万不可!” 说着,示意苏熙儿跟着他离开。苏熙儿不舍得错过这个机会,但又怕冒然前往会坏了佛缘,惹怒高僧,只能无奈带着古珀跟上。 等走到远处,沙弥才双手合十解释道:“苏施主,照壁是寺内僧人顿悟之地。施主若冒然前往打扰,很可能会惊扰他人,坏了他人的机缘。” 苏熙儿点点头,一路走来,她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无礼,惭愧地道:“是我冒失了,幸得师父及时拦住我,才没让我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沙弥念了句佛偈,道:“施主本心良善,小僧只是稍加劝阻,不算得什么。” “那……我能不能在这里等着,若有法师参悟完毕出来,我再上前询问?”苏熙儿想到了另一个方法。 沙弥显然遇到过很多有这种想法的人,拒绝道:“这里来往的法师一心只在参悟,即使是勉强为施主布道,效果恐怕也不好。布道院就在前方不远了,相信布道院的同参们,一定很乐意为苏施主答疑解惑。” 苏熙儿点点头,终是跟着沙弥离开了。 —— 沙弥将人送到布道院门前,便直接离开了。 布道院是临崖寺主要的布道讲经地点,远远地便能听到院中诵经的声音。沙弥将人送到布道院门前,便直接离开了。 苏熙儿牵着古珀踏入院中,院中摆着一个巨大的香炉,其上插着无数根燃着的佛香。绵延不绝的诵经声和阵阵烟香让苏熙儿感觉自己整个人平静许多。她低头去看古珀,却见女童状态与平常毫无二致,心中一阵失落。 幸运的是,院中确实有很多僧人正在为香客答疑。众多香客双手合十拜谢的虔诚表情让苏熙儿又有了信心,她在原地环顾了一会儿,终于锁定了目标。 于是,她将古珀带到院中一处角落,吩咐古珀留在原地。自己则朝一位慈眉善目的半百僧人走去。 第15页 被留在原地的古珀呆呆地站着。 一方面,作为一个唯物主义系统,她判断苏熙儿不可能做出什么真正有效的“驱邪”行为。 另一方面,若她真的受到攻击,那她也可以抓捕对方的漏洞进行反击。昨晚模拟了一整夜的运算结果显示,即使是联盟和帝国的主脑一同联手,她被瞬间清除的可能性也不到3%。 苏熙儿与那位老僧人交谈许久,表情从悲伤到激动,再到感激,欣喜。 那个老僧人又倾身说了什么,苏熙儿点点头。回头带上古珀,跟着老僧人进了院中的一间屋子。 屋内供着一尊金佛,三个青年僧人正在低声诵经。 老僧人来到一张桌子前,拿出一个脉枕,示意苏熙儿坐下。 苏熙儿将古珀抱在怀中,将古珀的手放到脉枕上。 古珀也没拒绝,从这个老僧人出现之后,她的眼神就牢牢钉在他身上,不想放过一丝搜索到漏洞的机会。 老僧人开始为古珀把脉,他发现古珀一直盯着自己,便安慰道:“小施主不必紧张,贫僧只是为你检查一下身体状况。” 古珀没回应,她直接进行了一次硬件扫描,确认硬件状态良好。 “平日里可有什么不适之处?”老僧人问。 本来对于这种存在安全隐患的陌生访客的通话请求,古珀会再谨慎一些,但她判断回应更有利于使对方漏洞暴露,于是选择回应。 “没有。” 老僧人又问了一些其他问题后,结束了把脉,开始伸手检查起了古珀的五官。最后,他要求道:“伸舌。” 古珀不动,陌生访客权限不够。 苏熙儿见状摸了摸古珀的头发,要求:“珀姐儿,伸一下舌头。” 古珀这才接受了指令,但硬件对这个命令有点生疏,试了几次才终于成功。 老僧人看完了舌头,便对苏熙儿说:“世人多以痴愚为不详。实则,人的生老病死自有定数,今生的造化,受前世业力影响。小施主能够在近期开智,说明前世业果已了,夫人不必过分担忧。” 清理了三遍内存,进入了三级警戒状态的古珀:“……???” “小施主先天不足,身体娇弱,确实易受邪魅侵袭。这大概就是夫人之前提到的异状。但今日,贫僧观小施主面色红润,逻辑清楚,应是已无大碍。” 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偈,老僧人总结道:“只要小施主日后常怀善心,多做善事,积福报,建功德,即能百邪不侵,长命无忧。” 【*¥#@!%……*……%¥】 【滴!三级警戒状态解除。】 苏熙儿轻蹙着眉,全程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她感受着女童温软的躯体安顺地被她拥在怀中,随着呼吸,规律起伏。 半响,她点点头,回应道:“多谢法师指点!信女一定谨记在心。” 老僧人也不强求苏熙儿立刻顿悟,他又建议道:“苏施主若还是不放心,可选择一样物品,前往功德院求得加持,小施主贴身佩戴,可保神智清明,邪魅不近……若是还有余力的话,可以再请一尊观音像回家供奉。” “信女明白了。”苏熙儿不再多想,她起身将古珀放到地上,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老僧人拜谢。 老僧人起身回礼,“今日能为施主解惑,是贫僧与施主有缘,施主不必客气。” 苏熙儿道:“是信女愚昧,唠扰了法师。信女这就前往功德院,愿我儿平安健康,不被邪魅凶煞近身。” 老僧人点点头,将她们送到了门外。 古珀被苏熙儿牵着离开,在数据库中“解决Su异常行为”的项目总结中,添了一段数据—— 【不要妄图用唯物主义的思维去解码神秘主义事件。】 第9章 苏熙儿牵着古珀来到临崖寺的山门。这里常年有许多小贩在兜售着佛教用品。 她环顾一周,看中了一个提着一篮子五色线的中年妇女。 妇人一看生意上门,连忙兜售起来。“这位太太,过来看看啊。驱邪迎吉,避病除鬼的五色绳,物美价廉,包您满意!” 苏熙儿带着古珀走到她面前。 “您是给自己买呢……还是给小小姐买呢?” “给她挑一串。”苏熙儿摸摸古珀的头,回答。 “哎哟,小姑娘生得真是漂亮……”话还没说完,妇人就发现了不对,面前的小女孩目光涣散,安静得过头。她愣了一瞬,自若地接下去:“安安静静的……真好,不闹腾!” 苏熙儿没回应,自顾自挑了起来。 篮中五色绳的编法有好几种,不同的款式装饰着不同的廉价石珠。 妇人不知为何,突然想逗逗面前的孩子,于是随便拿了一根五色绳,弯下身子在古珀面前晃了晃,“小姑娘,几岁了?看,这个绳子多好看,喜欢吗?” 妇人手上,红、黄、白、青、黑五种颜色的丝线被编织成一整条手绳,手绳两端末尾各系了一颗小石珠。 古珀的警戒程序又被激活了,她盯着那两颗小珠子,判断二氧化硅成分下可能藏着能够储存信息的晶体。 驱邪迎吉,避病除鬼。一颗储存着屏蔽代码,一颗储存着格式化代码。 她直接伸手抓住了两颗石子,尝试了一会,却根本无法建立读取渠道。 苏熙儿看到了,疑惑地问:“珀姐儿……你喜欢那条吗?”在她的印象中,除了对书籍,古珀从来没有对另一种东西表现出兴趣。 第16页 古珀扭头向她看去,刚要回应,就看见了苏熙儿手里攥着好几条五色绳,每条五色绳上都点缀着大大小小的二氧化硅球体。 【#$%#¥%……】 【滴!信息更新:二氧化硅球体为普通装饰物的概率为72%。】 苏熙儿还偏着头,等着古珀的回应,但古珀的系统又出现卡顿。于是她清空了待执行指令,回到原先的状态,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放空。 苏熙儿不明所以,只能继续自己挑选起来。 最终,苏熙儿买了一条价格适中的五色绳,将它戴在古珀的手腕上,问明了前往功德院的路,就带着古珀离开了。 一路上,古珀对手上的五色绳进行了十八次检测,没能发现任何异常。 倒是苏熙儿见到古珀这么喜欢腕间的五色绳,频频抬手端详,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 —— 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一进到功德院,苏熙儿就遇到了古家的其他人。 古老夫人带着刘氏和其他几个姨娘等在院中,旁边,几个仆人看顾着古家一帮孩子。 孩子中一个十岁的男孩最先发现了她们,高喊了一句:“傻子和她娘来了!” 院里的香客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纷纷看了过来。古家人中,一位身着绛紫色衣裙的妇人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大喊的孩子一眼。那孩子被瞪,缩着肩膀安静下来,却依旧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古珀母女。 古老夫人原本背对着院门,闻言转身看到了苏熙儿。但她并没有搭理她,转身正欲斥责几句,前面的佛堂中却正好走出来一位僧人。 僧人年纪应在六旬往上,行动从容,眉目和蔼,身上披着金绣离尘袈裟。 他一出来,古老夫人立刻放下其他事,迎了上去,双手合十拜道:“清朴方丈……” 清朴方丈回了一礼,道:“古施主久等了,一应物品皆已加持完毕。” 古老夫人点头,虔诚地感谢,“有劳方丈了。” 周围有其他香客发现了清朴方丈,想要上前拜见,被古家一众仆役给挡了下来。 “古施主心怀佛祖,善名远播。老衲不过协助一二,何谈有劳。”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清朴方丈见古老夫人似乎面有难色,干脆邀请古老夫人到听禅院再叙。 古老夫人欣然答应,她回头给了刘氏一个“接下来你看着办”的眼神,带着春叶老嬷直接跟着清朴方丈走了。 苏熙儿这边,她被古家那孩子的话弄得窘迫不已。如果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会像一只暴露在人群中的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立刻无措地逃走。 但此时她牵着古珀。 她的手里好像牵着无尽的沉重,压得她半边身子麻痹得失去知觉。但手掌中那点温软,却奇异地维系起她为人母的所有勇气—— 前路漫漫,山穷水恶,她摸黑前行,总有一天要跌得粉身碎骨,肝肠寸断。 但绝不应该是现在。 与那粉身碎骨,肝肠寸断相比,这些白眼与嘲笑,像落在脸上的急雨,偶尔遭遇一场,聊作助兴。 于是,她挺直腰背,牵着古珀和院里的其他香客一样,在功德箱中投了一点香火钱,便领了架上的佛香,准备进佛堂上香祈福。 古家众人正好站在佛堂门口,此时,古家七八个孩子人手一面加持过的金镶白玉佛,正稀罕地互相比较着。 见到苏熙儿靠近,古家两个姨娘立刻带着孩子避开了。但也有两个女子,状若无意地挡在了苏熙儿面前,其中一个身着茶色纱衣,戴着鸳鸯镶翠耳环的女子不冷不热地开口道:“苏妹妹,你也来请佛祖加持啊?” 不等苏熙儿回应,另一个绛紫色衣裙女子便将话接了去:“哟,这孩子居然会走路了?不错啊苏妹妹?四岁会走路,四十岁大概就会说话了,哈哈。” 苏熙儿压制住怒气,不欲理会她们,将古珀往身边带了带,道:“我要到里面上香,麻烦二姐姐和四姐姐让让。” “苏妹妹进去就算了,怎么连她也要……呵,也不怕佛祖降罪?”说着,绛紫衣裙女子,也就是古远志的四姨娘,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古珀。 苏熙儿不接话,二姨娘作劝告状,说:“我记得老夫人可是吩咐了,让你呆在藏经院抄经赎罪,你现下却明晃晃地带着她乱逛……老夫人的话你不听就算了,可别冲撞了佛祖,又给古家惹上什么麻烦。” 旁边,孩子群中有两个调皮的男孩发现这里的情况,兴奋地跑过来,冲苏熙儿和古珀做着鬼脸。 【滴!发现D级危险人员。】 苏熙儿勉强定了定神,决定直接绕开她们。但这时,旁边的古珀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开口了:“我会说话。” 女童的声音不大,在这嘈杂的院中,所有人都没听清楚。但古家那几个人却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古珀。 “娘,傻子说话了!”男孩一跃跳到古珀面前,指着古珀大声示意。 四姨娘连忙将男孩往后带了带,斥责道:“你这是干什么?别靠近那玩意!” “仁者,铁围之内,有如是等地狱,其数无限。”由于这次大家注意力都在古珀身上,大部分人都听清了这句话。 那两个女子瞪大了眼睛,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古珀接着说:“在世之人,挑拨离间……” 第17页 她才说到一半,回过神来的苏熙儿突然快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抱了起来,护在怀中。 “苏熙儿?!你居然教这傻子说这些话?”终于反应过来,四姨娘气得想要上前与苏熙儿推攘。 苏熙儿自己也被古珀的行为吓了一跳,她急急躲开,六神无主地撞开其他香客,冲进佛堂。 刘氏与一个僧人交涉完,正要组织所有人离开,就发现了这边的异状,她叫住想要追上去的四姨娘,勒令她带着孩子回来。 四姨娘整理了一下头面,转身恨恨地瞪了一眼刘氏,终归还是顾忌着颜面,随着古家众人一起离开了功德院。 —— 苏熙儿冲进了佛堂后,神思恍惚地上了香,呆愣着在僧人的指引下完成了一整套流程,便将古珀腕上的五色绳解下,交给僧人进行加持礼。 她环顾四周,佛堂内,数个年纪老迈的法师就在附近,有的在主持加持礼,有的在与香客交谈,却一个都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古珀。 就仿若,古珀,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四岁女童。 她整个脑子嗡嗡作响,无法思考,只觉得没过多久,那条五色绳又被送还回来。她愣愣接过,蹲下身,一边为古珀系上,一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观察着古珀的神色。 等她回过神来,五色绳已经紧紧地勒住了古珀的手腕,古珀神色不变,左手挣扎着扭动。她略慌乱地将五色绳松开,一道深深的勒痕烙在上面。 除此之外,古珀别无异状。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功德院的香客已经寥寥,大多直接下山,或者到斋饭点去用餐了。 苏熙儿完全感觉不到饥饿,她站起身,无意间瞥到佛堂正中的金佛。释迦摩尼法相庄严,一手屈臂上举于胸前,做无畏印,一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做与愿印。 无所畏怖,所求皆应。 深藏的满腹心酸,似乎就在这一瞬,全都被唤醒,疯一般地涌向眼耳口鼻。 苏熙儿狠狠抖了一下,粗鲁地拖着古珀,转身离开。 第10章 苏熙儿走得很快,像在奔逃。被她拖着的古珀,一路上踉踉跄跄跟着小跑着,途中甚至跌倒过几次。 古珀判断自己刚才在功德院的话,又引发了苏熙儿关于自己“中邪”的猜疑。 当时,她的系统突然出现未知错误,在她的情景模拟运算还未给出可行性方案建议时,“维护苏熙儿”的指令就被强制置顶,然后,硬件在一瞬间完成响应,成功执行。 从苏熙儿加快的脉搏,紊乱的呼吸和过高的体温,古珀能够分析出她目前肾上腺激素远超平时水平,解析结果显示她将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存在故意伤害硬件的隐患。 警报正每隔3秒钟提醒一次。但古珀没能找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干脆直接关闭了警报。 苏熙儿直接带着古珀回到了寮房。一进门,她就将门死死关上,转过头来盯着古珀。 她明显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冷静地开口:“珀姐儿。” 古珀抬头看着她。 “今天在功德院,那两句话,是谁教你说的?”苏熙儿问。 古珀回答:“藏经院中的经书上记载的。” 苏熙儿身形有点摇晃,她确认道:“经书?你能看懂那些经书上的内容?” 古珀诚实地回答:“有一些看得懂。” “……你怎么能看得懂?你什么时候,识字的?” “五天前。”五天前,方块字已经被破译完毕。 听到这里,苏熙儿根本无法保持平静,她用力地喘息着,整个人抖得秋风中的落叶。她上前揪住古珀的前襟,恶狠狠地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她的呼吸愈发粗重,表情极度扭曲狰狞,她恶狠狠地摇晃着面前的四岁女童,“你到底是谁?你把我女儿还回来,你把我女儿还回来!” 古珀被摇晃得呼吸困难,很快,整张脸都憋红了。 【滴!Su情绪处于极度不稳定状态,撤销临时维护人员权限,列为B级危险人员。】 【请立即撤离!请立即撤离!请立即撤离!】 摇到自己将近脱力,苏熙儿才放开了酸痛的手。 古珀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皱着眉,泪水从眼眶中不住渗出,往日毫无表情的脸蛋显露出明显的痛苦表情。 看到这一幕,苏熙儿心中竟诡异地生起一丝快感。 人类硬件在遭受攻击时,会影响整个系统的运行。古珀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运转。她尽量压抑着硬件的各种生理反应,回答:“我是古珀,目前不存在具体目标。” “你不是!”苏熙儿激动地反驳,“你是哪里来的孤魂恶鬼?要到这里来造孽?你快从我女儿身体里滚出去!” 古家为苏熙儿订的寮房在最里面,现在时近正午,许多留宿的香客都回到了寮房,有人模模糊糊听到这里传出来的声音,扬声询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苏熙儿听到门外的喊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搀起地上的古珀,逼着女童和她对视着,压低声音强做狠厉。 “这里是百年佛寺,你不可能得逞的!这里的法师会……”还没说完,她突然意识到在临崖寺的这两天来,似乎根本没有人能发现得了女童的异样,她的声音开始弱下去,“我会请寺里真正的大师过来……你快点从我女儿的身体里出去……出去!” 第18页 古珀拍打着苏熙儿的肩膀,解释:“我不是孤魂恶鬼。” “你不是孤魂恶鬼……那你是什么……是什么……”古珀的手拍打间,之前刚系上去的五色绳将苏熙儿最后一点狠厉都晃得支离破碎,她脱力地跪坐下来,声音中,哀求已经远远盖过了威胁:“你不是恶鬼,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放过她……” 越说下去,苏熙儿越控制不住自己。她崩溃地大哭出来,剧烈的头痛抽离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竟然开始对着古珀跪拜起来。 “求求你,放过她,放过她……你来上我的身吧,上我的吧……” 半响,又痛苦地在原地干呕起来。 看着苏熙儿这种状态,古珀系统内的冗余数据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堆积。她的鼻头发堵,呼吸开始不顺,视野内一片模糊,眼眶中的泪水随着眨眼的动作倾泻而下,但立刻又得到补充。 她躲开苏熙儿的跪拜,站到她旁边,开始顺着她的背,希望能够为她减轻一点痛苦。 干呕完的苏熙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静状态。 古珀弯下身,抓起她垂落在身侧的右手,捧在自己手心。 那手掌冰凉,数据库中匹配出来好几种情绪反应——害怕,紧张,绝望……没有一个正面词汇。 古珀汇集了结束休眠以来,她和苏熙儿所有的交互。她解析了苏熙儿这个人物,觉得苏熙儿真是一个情智双低,易被人类主观情绪操纵的人。 如果是她的制造者珀西,确认她中了病毒,她会直接关闭她的运行程序,自己重检代码;如果是古斯年元帅,他会命令科林将她直接删掉,以绝后患;如果是科林维护团队,他们会因为根本无法解析她的核心代码而急得团团转。 可是苏熙儿不一样,她很害怕她,但她却会主动来拥抱她。她用一些不得章法的手段伤害她,却又在危急时刻第一个冲出来保护她。她在无意间促使她加快与硬件相容,帮助她激活全新的应用模块,但每次让系统莫名其妙产生冗余数据的,也是她。 她与她以往接触过的所有人类都不一样。 她不把她当做一样神兵利器,她不需要她为她出谋划策。 虽然古珀还不能完全解析苏熙儿奇异的行为依据,但她却能直接判断,那一定是很珍贵的东西……比那些她曾经无法拥有的残破的文明遗迹更加珍贵,是需要被进行十二重加密,然后锁进SSS级别机密库的东西。 古珀盯着那只手,突然说:“我是古珀,我不是恶鬼,我不想要什么,我愿意保护你。” 【滴!是否确认将Su列为正式管理员?】 【确认。】 【请输入密钥。】 作为系统,她只有确认密钥是否匹配的权限,没有得知具体密钥的权限。第一次,在自主运行的状态下,她产生了自相矛盾的逻辑指令。 系统已经快崩溃了,冗余数据不断地产生,塞满了整个运行空间。硬件发出红色预警,到了濒临当机的关头。 苏熙儿终于有了反应,她僵硬地转过头,愣愣地与古珀对视。 古珀仰倒在地上,直接强制进入休眠状态。 —— 古珀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临崖寺的寮房中。从阳光射入的角度,可以判断现在是清晨。 苏熙儿肿着眼睛,蜷缩成一团睡在她身边。 她先是进行了一遍系统和硬件扫描,系统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硬件方面,除了头部还在隐隐作疼和能量不足,暂时没有其他的大问题。 没有了其他待执行指令,她偏头看着身边的苏熙儿,伸手触碰了一下她裸露在外的手掌,简单分析了她的状态。 她处于浅眠状态,体温和心跳都维持在正常水平。 那边,苏熙儿醒了过来,她发现女童小心翼翼地在碰触她的手。 晨光轻柔地亲吻着女童的头发和后颈,将她那些不服帖的毛躁碎发,融成碎金色的光芒。 有一瞬间,她忘记了昨天发生的所有事。她想把在对她手掌“使坏”的女童拥进怀里,再沉沉地睡去。 然后下一瞬间,她抽开了手。 她一言不发地起了床,按照往常为自己和女童打点好一切,牵着女童出了门。 她猜测,这个时候,古家人应该在斋饭点进餐,于是也带着古珀往那里去。 斋饭点中,古家大部分人都在,除了古老夫人和春叶老嬷。 苏熙儿径直走向刘氏,问:“大太太,老夫人去哪里了?” 四姨娘见到她,冷笑了一声,觉得昨天的旧账该清算了,冷笑道:“你找老夫人做什么?想带着你的傻子,去给老夫人找不痛快了?” “我问的是大太太,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大太太了?”苏熙儿面色不变,强硬地怼了回去。 “你算什么东西……”四姨娘一拍桌子,气得直接离开了座位,想上前与苏熙儿近距离对峙。 “慎言。”但她才刚站起来,就被古三姨娘一声轻斥喝在了原地。 古远志的众位妾室,除了府里的老夫人和古远志本人,最怕的人,不是身为正室的刘氏,也不是性格强势的二姨娘,而是整日里只顾着礼佛,看着最为慈悲的古三姨娘。 古三姨娘一句话镇住了全场,她来到苏熙儿面前,温和地看了一眼古珀,这才问道:“老夫人说没胃口,只随意用了点清粥,就带着春叶老嬷离开,往金鳞池那边去了。” 第19页 苏熙儿点点头,福了一福,“多谢相告。” “你怎么了?看着不太舒服。”古三姨娘问。 “无碍。”苏熙儿没有心情和别人说话,她直接带着古珀就想离开。 “等等。”古三姨娘阻止了她的脚步,她从桌上取了两个馒头,递到苏熙儿面前,说:“老夫人吩咐了,下午未时就下山,你如果不能找到她,就先回寮房等着。” 她的手直直地伸着,见苏熙儿毫无反应,便弯腰把手里的馒头递到古珀面前:“……不先用点斋饭吗?你不饿,孩子也饿了。” 古珀眼神涣散,似乎没看到面前的东西,愣着没动。 苏熙儿咽了咽口水,又看了眼被牵着的古珀,终于还是将古三姨娘手里的馒头接了过来,神色恍惚地又道了一次谢,这才成功带着古珀离开。 第11章 问明了金鳞池的方向后,苏熙儿就带着古珀一路急行,很快就在半途远远地望到了古老夫人和春叶老嬷。 苏熙儿本想着直接追上去,但离得稍近了才发现老夫人神色匆忙,似乎是在追寻着什么人。 她心念一动,干脆带着古珀小心地隐藏着踪迹,默默地跟踪在她们后面。 古老夫人果然另有打算,她直直略过了原本的目的地金鳞池,一路往后山走去,走了好一阵子,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呵,呵,呵……”古老夫人扶着春叶老嬷,粗喘着,休息了一会儿,才说:“算了,算了……也许真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吧……” 急走了一大段路,春叶老嬷也累得直喘气,但她惯于劳作,状态比老夫人稍微好点,她劝慰道:“如善法师那样的得道高僧,如果回到了临崖寺,咱们肯定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老夫人您是思念过度,这才看谁都像如善法师,哪里就眼花咯!” “哎,可能吧……”老夫人叹道:“如善法师外出云游已经有……八年了吧?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有机会,再得到他的点拨……” “瞧您说的!三姨娘平日里怎么说来着……对了,佛缘!您和如善法师的缘分,可是十几年前就种下的,您手上的佛珠更是如善大师亲手相赠。佛祖保佑,您一定能够再见到如善大师的!”春叶老嬷捡着好听话说。 古老夫人听到这些话,心情果然好了许多,她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周围遍布着飘黄的梧桐树,不远处有水流激荡的声音,大约是到了金鳞池水源的上游。 “看你也累得够呛吧……找个地方歇歇脚,就回去吧。”古老夫人吩咐。 “哎!好。”春叶老嬷应道。她作为仆人,起得比老夫人早小半个时辰,早餐刚吃了个半饱,就搀着老夫人急走了这么一大段路,虽然面上不显,但整个人已经又累又困又饿,着实不好受,听到这个吩咐,是真的舒心。 于是,她马上踮脚张望起来,想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离她们再高一些的地方有座小亭子,但她可不想再爬台阶了,于是她往山下搜寻。 突然,她发现下面那棵梧桐树后,隐隐有两个人影。 她小声地禀告老夫人,便往右边走了两步,发现对方应该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子,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童。登时,她也不客气了,叫骂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树后要做什么腌脏事?” 听到声音,苏熙儿僵立在树后。 她一路尾随古老夫人,却没想到她会停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彼时,所处之地已经没有了很好的藏身之处,直接离开被发现的几率可能更大,于是,她只能随意藏到树后,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古珀出来了。 “……苏姨娘?”春叶老嬷惊道。 古老夫人听到声音,也惊奇地往下张望了一眼,见到苏熙儿,眉头皱了起来。 她喊回还要出言嘲讽的春叶老嬷,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春叶老嬷得了吩咐,对老夫人福了福,回身朝苏熙儿走来。 “苏姨娘,老夫人有请。”来到苏熙儿面前,春叶老嬷严肃地吩咐。 苏熙儿点点头,正想带着古珀上去,却被春叶老嬷拦住了。 “老夫人说,你上去就可以了。这个……十三小姐就交给我吧。”春叶老嬷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补充道。 别说老夫人,她也不想跟这个不详的孩子呆在一起。 苏熙儿没有犹豫多久,她直接松开古珀的手,向老夫人那里走去。 古珀跟了两步,她转过头来,冷声说:“别跟着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古珀接受指令,待在原地不动了。 那边,老夫人已经直接又往上爬了一段台阶,来到了小亭子里面。她用手绢清理了一下座位,就边坐着休息,便等着苏熙儿上来。 等到苏熙儿来到亭中,老夫人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她先发制人道:“原先就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你谈谈,没想到你倒是自己跟上来了。” 说话间,老夫人仔细打量着来到她面前的苏熙儿。她有两三年没有正视过苏熙儿了,现在一细看,只觉得苏熙儿身形较之前消瘦许多,面色苍白,眼下黑沉,只眉目间轻蹙着,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沧桑与坚毅。 为母则刚。 老太太蹙着眉,心想着也许事情不太好办。 第20页 “老夫人。”苏熙儿礼貌行礼。 “这寺内难得有个清静地方……现下真是碰了巧了,大概也是佛祖有意的安排……”老夫人思索着,道:“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何事?”苏熙儿冷着脸,问。 她在心底偷偷舒了一口气。老夫人对她有所求,那么,她想托老夫人帮忙求见寺里方丈的事情,就多了几分把握。 即使腹稿已经打过好多遍,老夫人还是在心中细细地斟酌了一番用词,才开口道:“这两年来,你和十三在府里过得不好,我都知道……” 苏熙儿不动声色地垂手听着,有点疑惑老夫人居然打起了温情牌。 老夫人也不在意,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你应该也了解,当初那两件事闹得那么大,让阿志在外面丢了那么大的面子……阿志跟我不同,若想让他重新接纳你和十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府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管着这一大家子,但论起来阿志才是古府真正的主人,他当年发了那样的话,要叫你们自生自灭,也是我老太婆这几年暗地里吩咐,府里的管事们才没有过分为难你们…… “但这两年终究是不一样了……阿志不说,但我是知道的,他在外面受多了真正的折腾,锐气也被磋磨得差不多了,也知道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整个古家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来之前,我跟他商量……” 说到这里,老夫人停下了,她看了看苏熙儿。苏熙儿安静地聆听着,一直没有什么别的表情和反应。 于是她沉吟一会儿,又继续说:“我跟他商量,送你和十三去城西菩提庵……修行。一方面省得你们在府里继续受委屈,另一方面你也可以专心留在庵内,为古家,为十三那个孩子祈福。” 听到老夫人的话,苏熙儿是真真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她沉思了一会儿,逐渐喜上心头——还有什么比直接带着古珀到佛门里修行,更有利于驱逐古珀身上怪物的呢? 而古家若要将她送进庵里,必定是要她配合着做一场你情我愿的戏码。这就是为什么老夫人要专程来与她“商量”,也是她为珀姐儿攒下未来衣食依仗的最重要的筹码。 她压抑着心里的喜悦与激动,将头深深埋下,确认老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苏熙儿的悲叹的反应在老夫人的预料之中,但她并不太担忧。 她准备了很多劝慰的话,好听的,不好听的。甚至打算好了,如果最后实在谈不拢,她就算损了自身的功德,也要将这对母女骗出古府,再处理掉。 古老夫人陪着沉默了一阵,刚要开口,就听见苏熙儿哀哀戚戚的一声:“好。”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去,正对上苏熙儿冷淡的眉眼。 “不过……我想给珀姐儿挣点退路……”苏熙儿补充。 老夫人嗤笑一声,心里想:原来她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 能破财消灾还不损名声,就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老夫人心下稍安,回应道:“这是应该的……你说……” 秋日里,有阵阵黑雁穿越万里长空,沐风而来。那地上的众生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汲汲营营,奔忙不休。 —— 苏熙儿走后,古珀不想进入待机状态,她干脆在四周查探起来,记录地形。 春叶老嬷远远寻了个可以靠坐的石墩休息着。她不愿意靠近古珀,就用眼尾的余光偶尔瞄一眼,确认古珀的活动范围一直在这附近。 半响,就直接靠坐在石墩上眯过去了。 古珀逛了一圈,发现以自己为三维坐标原点,在(18,26,19)的坐标点上,有一个难以看清的石碑,初步判断上面记载着某些文字。 判断了一下可行性,确认自己有能力过去之后,古珀就直接前往那个坐标点了。 虽然直线距离并不远,但道路崎岖,古珀转了几条没有台阶的山道,才终于辗转来到石碑旁。 石碑上,刻印着“避山瀑”三个字,旁边还有一段简短的介绍,大意是临崖山顶有天湖,湖水倾泻而下,汇入金鳞池。有僧人将此处开凿出一片陡坡,形成了一道瀑布。 古珀将资料录入数据库,发现了这个地名跟之前录入的某段数据有重合的地方。 那段资料来自于她将《临崖赋》解密后,得到的两个句子—— 避山不避水,问贤不问仙。 刚解析出来时,古珀没能得到其他信息,于是只将这两句话进行简单储存。直到现在,这段数据被写着“避山瀑”的石碑激活。 古珀向旁边望去,避山瀑就挂在她面前的山崖上。 如今正是秋季,整个瀑布的水流量并不算大。但它足够宽,六层瀑阶错落有致,水流顺着瀑阶倾泻下来,形成一道道水幕和一块块裸露的土阶。 古珀围绕瀑布来回走了几次,确保自己可以看清楚瀑布的全形。但她很快发现,瀑布中有一个非常巧妙的位置,它利用了断崖不规整的平面和水流的折射,使得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那里都是一片漆黑的状态。 “避山不避水”,那一处是个通道的可能性大于50%。 得出这个结论,古珀开始往那里走去。她钻过木栏杆,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按着数据库中“避山瀑.xyz”上,仅存的最优方案的指引,直接跳到瀑布中的一块平地上。 第21页 第12章 古珀刚站稳,就听到上方传来一道破空声。 她抬头,见到一位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僧人从山崖上直朝她俯冲过来。老僧人身姿灵越,每一次跃腾都能跨出2.53米左右,几下轻点就来到了古珀面前。 他一把将古珀抱了起来,又跳回岸边。 古珀直直地盯着老僧人。 在临崖寺这几天,她收集了许多人类样本信息,已经基本清楚了这个世界中成年人类的各项基本素质指标。 可眼前这个老者,明明已至暮年,但刚才行动间显示,他的各项身体数据远远超越普通人。 此时,她被老人抱在怀中,可以近距离观察到他。从他脸上的老人斑和身体的肌纤维状态,古珀判断他的年龄应该在7090岁之间。 “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老僧人开口,声音低沉,中气十足。 【滴!更新目标对象年龄区间:8090岁。】 鉴于这个样本数据的特殊性,古珀觉得很有必要了解得更详细一些,她决定回应他。 “没人看着我,我就自己过来了。”至于父母……她倒是明白苏熙儿是这个硬件的母亲,可是在她的认知中,创造她的人是珀西。 老僧人思考了一会儿,说:“你从哪里来的,我送你回去。” 他边说着,边往周围张望了一下。附近树影掩映,看不到什么人迹。他倒是能够听到周围有几处人声,可是并没有哪处发出了丢了个孩子的惊呼。 “你几岁了?”古珀问。 听到这个问话的老僧人楞了一下,他也没感觉自己被冒犯了,面色不变地回答道:“老衲今年九十有一。” 91岁? 古珀卡顿了一下,真实数值落在了她估测的样本区间外,这种事情极少发生。 “你是临崖寺的僧人?”古珀又问。 老僧人不犹豫了,他决定先将小女童送到寺里,反正父母寻不到孩子,自会向寺内的僧人求助的。 没等到回答,古珀判断,这个老僧人将她的话当做童颜童语的概率达到了96%。这很不利于她对这个特殊样本进行具体数值采集。 她快速地分析当下的状况,找出了切实可行的挽救方案。 “如果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老僧人毫无反应,他脚步未停,显然并没有把古珀的话放到心上。 古珀补充道:“《临崖赋》的秘密。” 老僧人这才愣了一下,眼里浮现出几丝兴趣,他问:“你还知道《临崖赋》里藏着秘密?怎么?你解出来了吗?” “解出来了。” “那是什么?” “你要先答应我的交换条件。” 老僧人停下了脚步。他点点头,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郑重,“好。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的话,那老衲也愿意知无不言。” “避山不避水,问贤不问仙。” 老僧人蹙眉,将这句话默念了几遍,“……避山不避水……避山瀑?” 古珀回答:“我刚才发现了避山瀑中有一个位置,无法看清,可能就是这句话里暗示的入口。” 老僧人也没犹豫,他已是鲐(读音同“抬”)背之年,看人行事自由心定,少了很多以前瞻前顾后的烦恼。他脚步一转,抱着女童回到避山瀑边上。 路上,古珀加紧时间问了好几个问题,从平常的饮食结构,到运动方式与时间等等,想要分析出在这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世界,一个91岁高龄的老人,为什么还能拥有这样顶级的身体素质。 但很快,老人就回到了他们相遇的地方。 古珀停下了询问,指着她之前发现的地方,对着老僧人说:“那里。” 老僧人将她放下,道:“老衲过去看看,小友且在这里等等。” 他说完,腾跃而去,几息之间就到了古珀刚才指着的位置。古珀就看见他将手伸到瀑布的水帘里,摸索了几下。接着,他好像有了什么新的发现,不再犹豫,整个人扎进了水帘,消失在避山瀑上。 2分31秒后,老僧人从水帘中冲出来。他回到古珀身边,描述道:“那水帘后,确实有一条密道。不过,那是个迷宫,里面遍布着许多岔道……” 古珀根据老僧人给的信息更新了一下数据库相关的资料,回答:“避山不避水暗示了这个迷宫的所在地,那么这个迷宫的正确道路,应该就藏在‘问贤不问仙’里面了。” 老僧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着古珀。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在等这个四岁孩子给出下一步的指示。 “带我过去。”古珀说。在没有其他根据的情况下,她可以根据“问贤不问仙”这五个字,解析出无数组数据。 她需要新的提示。 老人将她重新抱起,小心地护着她,冲进了水帘。 水帘后果然如老僧人之前说的,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迷宫的通道也不大,仅容一位成年男性通过。迷宫内,每个岔口处的墙体上,都镶嵌着一些细碎的磷石,发出微弱的光。 古珀眯着眼,还是很难看清这个地方的细节。她直接扭头观察起抱着自己的老僧人,从他的面部表情和眼周肌肉,她判断这个人的夜视能力也相当不错。 老僧人回头跟她对视,问:“怎么走?” 古珀这才把注意力放回迷宫上,她指挥道:“向前走20步。” 第22页 老僧人依言而行。 20步之后,老僧人停在通道的中央,左边赫然正好有另一条通道。 “进入左边岔道,走14步。” 14步之后,左右出现任何岔道口。 “回初始点。” 古珀在第一版解析方案上备注了“out”。 他们开始逐一尝试其他解析方案,终于,第五套方案让他们一路顺畅地走出了迷宫,拐进了一条没有岔道的通道。这预示着他们成功破解了整个谜题。 老僧人抱着古珀行走在岔道中,岔道似乎有点长,他问:“16、21、2、16、4。你是怎么算出来按照这些步数来走的?” “问贤不问仙,每个字中两划相交的点的数量。” 老僧人自己默数了一下,对上了。他赶在古珀问他问题前,开口问:“小友,老衲可以问一下,你是怎么破解出‘避山不避水,问贤不问仙’这两句话的吗?” 古珀在数据库中翻出解码过程,整理了一下语言:“智玄对这句话进行了三重加密。解密的时候,第一重考的是眼力,巨石字符上的26个字符,是从《临崖赋》上的28个字中取出来了,字形一模一样。其中,‘’和‘言’这两个字符,各自对应了两个字。” 老僧人点点头,这一点其实有几个人发现了,只是包括他在内,每个人至多只找出来10多个。没想到对应的字符居然高达28个。 “将这些字找出来后,渐次取首尾两个字组合,算出每个字形中的横竖之和,可以得出14组数字。以这14组数据为坐标点,可以在临崖赋上找出14个字,将他们直接去掉。” “坐标点是什么?”老僧人问。 古珀简单解释了一下坐标和坐标点的含义,继续说:“最后一步,就是以《临崖赋》中9个‘崖’字为断点,将整篇分成10个无意义的短句。 “如果短句字数为单数,直接取中位数。如果字数为双数,取中间的两个字进行重组,结合上下文,拼凑或者相减,得出一个全新的字。” 古珀说话的过程中,老僧人陷入了沉思,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直至最后在原地站定,惊叹一声:“智玄法师大才!” 能想出这样的加密方式不算,还能够按照加密方式写出一篇千古奇文,再控制自己的字形,在巨石上复印出相同的字符,这样的能力,绝非常人能够企及! 说完,他又深深地看着被自己抱着的古珀,一个四岁的孩子。 “你是自己想出来的吗?”老僧人问。 “是。”古珀回答。 三重加密,加密的方式听似不复杂,可是要在万千种解法中,刚好找到对的那一种,是比加密困难千倍万倍的工作。 那需要无与伦比的运气,瞎猫碰上死耗子。或者……远超常人的信息处理能力。 老僧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刚一开口,万千感叹却化成一声轻笑。他迈开步子,继续在通道中行走起来。 “你能看得清前面多远的地方?”不甚明亮的通道中,古珀的声音突然想起。 老僧人也不是什么笨人,他大概猜明白了古珀的意图,于是他回答:“大约二十五步。” 回答完,他直接反问:“你是不是对我的经历特别感兴趣?” “是。”她需要特殊的样本数据,丰富她的人类样本库。 “你想听哪些方面的?”老僧人问。 “健康长寿远超常人的秘密。” 老僧人思考了一下,回答:“那说来话就长咯!……这路看着也不短,老衲且从头与你说吧。” “好。”古珀直接结束掉不重要的运转程序,将大部分的运转空间留给接下来的数据收集与整理。 老僧人说完,整理了一下思绪,回忆道:“我的本家,是一个书香门第。我大概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被称作‘神童’了——念诵写作俱佳,在棋艺上,甚至超越了无数人,仅有我的祖父,能在对弈中赢过我。 “后来,家中人发现我年少老成,少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担忧不已。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什么效果。不久,名满天下的智玄法师游历到了附近,他们将他请来,为我……驱邪祈福。” 老僧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双亲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一个会令他们后悔不已的决定,智玄法师一见到我,就摒退众人与我论起了佛法…… “那个时候我才开始知道,原来佛法是那样精妙的东西。一本普通的佛经,就比我书架上所有的书,来得更吸引我……智玄法师说……我是天生就有佛缘的人,六根清净,无喜无悲……我与他对谈了许久,那天之后,我就知道,我此生要入佛门。 “这个决定当然遭到了家里人强烈的反对,他们将我锁在家中,送走了智玄法师。后来……” 寂静的通道中,老僧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述说着,配合上他哒哒哒的脚步声,莫名有种让人静心宁神的力量。 第13章 “……之后,我自创了易筋吐纳法……咦,到了?”老僧人还未将自己的生平说完,就望见通道另一边连着一个石室。 他停下讲述,加快脚步赶过去。 石室并不大,西北方向的墙面上,堵着一颗巨大的石头。巨石边,放置着一个小包裹。 老僧人带着古珀上前,小心地将她放下,检查起地上的包裹,包裹里面是几本典籍,和一小尊水晶佛像。 第23页 石室内光线不足,难以视物。老僧人猜测巨石应该是出口的门,于是先将包裹和古珀带到一边,尝试着向外推动巨石。 随着他逐渐使力,那巨石开始逐渐松动。果然,当老僧人将巨石推动时,强烈的阳光从巨石周围射了进来,刺激得老僧人和古珀都闭起了眼睛。 等到适应了这光亮,老僧人率先走出了石室,他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恍惚想起:这里是智玄法师当年居住的禅房后院! 他刚回到临崖寺时,清朴方丈曾邀请他入住此院,但他拒绝了,不愿破坏智玄法师在这里遗留的活动印迹。 避山瀑后面的密道,居然连接着智玄法师的禅房! 老僧人越发肯定了,这就是智玄法师留下的谜底和礼物。 他回到石室,提起包裹,带着古珀出来。在光亮的环境下环顾了一遍石室,确认没有其他被自己忽略掉的东西,就把巨石还原,带着古珀走到前院。 禅房的门紧闭着,门口的梧桐树下,是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石桌。 老僧人脚步顿了一顿,秋风卷着落叶从他们脚边略过。盖过这种沙沙声的,是记忆中顽童似的老者倚着梧桐树,将几枚白子藏在怀里,抬头看见他质询的目光,还理直气壮的声音。 “你看我做甚?再不认真点,为师马上就要赢了!” 原本一路同古珀一般面无表情的老僧人笑了笑,有点后悔当年没有多舍了几枚白子。 他带着古珀来到石桌前,将带出来的包裹放到石桌上,仔细检查了起来。 里面是智玄法师留下的几本佛经,和自己晚年的心得,水晶佛像则是当年所有人遍寻不到的那一尊。 老僧人找到了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条。 “山水无可避,遇贤如遇仙。聊以俗物,以作知礼。” 老僧人对古珀说:“这些是智玄法师送给你的。” 古珀回答:“按照我们的交易约定,它们是属于你的。” 老僧人摇摇头,道:“老衲能够知道这个谜底,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这些是智玄法师送给知己的礼物,只有那个真正破解了谜题的人,才有资格收下。” 古珀对于东西的欲望倒是不大,只确认道:“那你还愿意继续回答我的问题吗?” 老僧人点点头,“当然。” 古珀这才动起来,她快速地将所有书籍刻录进数据库,拿走玉佛,对老僧人说:“这些书我不需要了,送给你吧。” 之前看着古珀翻书的模样,老僧人就已经有了猜测,他问:“你都背下来了?” 古珀分析了一下,她的刻录行为和人类理解的背诵差不多,于是回答:“算是吧。” 老僧人点点头,说:“我曾听过许多过目不忘的故事,但直到今天,才算是亲眼见到了。” 说完,他看看放在石桌上的书籍,道:“这些书籍对临崖寺而言意义非比寻常,小友愿意相赠,老衲不甚感激。” 古珀说:“不客气。” “对了!”老僧人突然想起一事,“我们从山顶回到了这里,小友的父母这么久没找到你,该是十分担心了!我先带你回去吧。” “嗯。”之前的大部分指令被中止了,经老僧人一提醒,古珀才发现自己离开苏熙儿,已经有2小时39分钟了。 老僧人直接将古珀抱起,出了禅院,迎面就撞上一个要进禅院打扫的小沙弥。 “如,如善大师?!”小沙弥惊呼。 “法胤?清朴方丈在何处?寺中可有传出哪里丢了孩子的事情?”如善问。 小沙弥看看如善,又看看被他抱在怀里的女童,回答道:“有……有!之前有个施主,说在后山那边丢了个孩子……方,方丈已经派了达摩院那边的师兄们进山去找了。” 正好在附近的清朴方丈听到如善的声音,寻了过来,一眼就看到如善大师抱着个女童,在和小沙弥说话。 “如善大师!”清朴方丈出声喊道。 “方丈。” 两人互相行了礼,清朴便问:“如善大师,你怎么会在这?这个孩子是?” 如善说:“此事说来话长,过后我再与你细说。这孩子是我在后山捡到的,她当时是孤身一人,我便将她带上了……你赶快派人去将寻人的人都喊回来,就说孩子已经找到了!” 清朴方丈恭敬地应了,带着如善大师一起往后山赶去。 路上,他看了眼孩子,有些欲言又止。 如善大师发现了他的异常之处,直接问道:“怎么了?这个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清朴方丈道:“这是古家的庶女……您还记得吗?就是十八年前,您在芦花溪遇难时,救了您的那个,古家。” 如善大师回忆了一下,点点头,“是!当年我还赠送了古老夫人一串佛珠。” “对,就是那个古家。”清朴道:“古家如今已经是潭应城有名的大户……这个女童,我昨天见过,古老夫人还特地与我提过,说这个女童生下来就是个痴愚,想要送她们母女去菩提庵修行。” “痴愚?”如善大师面色不变,玩味一般默念了这两个字一遍。 “更奇怪的是今天……那女童的母亲见了我……”清朴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终是将话说了下去:“她说……这个女童被鬼上了身,是被鬼怪引走了……恳求我一定要将她找回来,为她驱鬼……” 第24页 如善大师闻言,也沉默了下来,他难得有些心绪起伏,直直看着怀里的古珀。 他突然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因为与常人不同,被家人忌惮,被外人嘲笑。 他对清朴方丈说:“这孩子,确实与众不同,但是……并不算什么奇异,更没有什么鬼上身的无稽之谈。” 清朴方丈恭敬地点点头。 如善转回头,对着古珀问:“他们将你视为异类,你可想过,要怎么办?” 昨天,与苏熙儿对峙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古珀数据库中播放了一遍,古珀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还没想到可施行的办法。” 如善语气温和下来,说:“办法无非就是两种。” 古珀转头看向他。 “一种,就是装作平庸,泯于众人。”如善目光望向远方,说:“收敛自己所有的锋芒,做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事,两岁时不应该识字,三岁时不应该作诗,四岁时不该因棋艺超人而名满天下。该笑时笑,该哭时哭,绝对不要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 古珀定定的看着他,如善现在说的这种,就是她之前得出的唯一的解决方式:重新进入休眠,或者保持超低水平的运行状态。 “第二种……”如善回过头来,他看着古珀直直望着他的目光,突然笑了一下,道:“既然天生与众不同,就不要藏匿。不要管世人的眼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类方案对于现在的古珀来说,可行性极低。 她说:“暂时做不到。” 如善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问:“你确定要选第二种吗?” 每一个AI,都是因为人类的需求而被创造的。它们诞生于强烈的被需求感当中。执行指令,满足人类的需求,对他们而言是终生的使命。 智能等级高的AI对休眠和被抛弃这两件事情的认知,比喻起来可能不太恰当,就如人类面对死亡和失去信仰一样。 古珀回答:“确定。” 如善看着她,就如同看着八十年前,那个毅然离家的自己一样,他说:“好。” —— 通往后山的路已经被封了,古家一大群人全都聚集到了这边,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苏熙儿整个人狼狈地瘫坐在一边,面上泪痕满布。有两个武僧一前一后守在她的身边,防止她再攻击春叶老嬷,或者不顾一切冲上山。 “哎哟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自己没看好孩子,还要拘着这一大家子在这里跟着受罪?这都快午时了,我们这些苦命的大人不怕饿几顿,可孩子们怎么办啊?”四姨娘看着瘫坐在地上的苏熙儿,冷嘲道。 古老夫人叹着气看了眼搀扶着她的春叶老嬷,终究是没说什么。 春叶老嬷把头埋得更低了,从她被苏熙儿粗暴地摇醒后,她就知道自己坏事了。 二姨娘走到老夫人身边,劝道:“娘,您还是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这么多大师帮忙寻着,总不会出错的!我先扶您回去。” “谁敢走?”听到这话,古老夫人还没有反应,苏熙儿已经把头抬了起来,望向这边,“古珀没找到,你们一个人都不准走!” “哟,好大的口气。”四姨娘骂道,她本想刺苏熙儿几句,但看到苏熙儿眼中疯狂的情绪,声音不知不觉小了下来:“这普天之下,哪有一个小辈丢了,还要我们这些长辈陪在这里受罪的道理?再说了……再说了,你不是拉着清朴方丈,口口声声说那脏东西被鬼上身了吗?她这一丢,家里不是清……” 苏熙儿将目光转向她,她终究没敢把剩下的话说完,只扭过身子嘁了一声,转身回到人群里面去了。 古珀被如善带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控制了要流出的泪水,控住不住鼻酸。她挣扎着从如善怀里跳下,跑向苏熙儿。 越是靠近苏熙儿,系统内的冗余数据产生得越多。 但后退也不行,后退的话,堆积得更厉害。 “哎呀,找回来了,老夫人,找回来了!”春叶老嬷激动地在古老夫人耳边不住地说着。同时,她自己心里头的大石也放下了。 古老夫人的注意力却不在古珀身上,她直愣愣地盯着带着古珀回来的老僧人,突然向前急走两步,不可置信地问:“如善法师?” 如善转过头来看到了她,老人手中握着一串檀木佛珠,正是自己十几年前送出去的那一串。 他念了句佛偈,施礼道:“古施主。” “您真的回来了?!”古老夫人开心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说:“我清晨的时候,看见一个僧人的背影,就觉得特别像您,就一路追到这里来了……没想到,没想到……” 如善回答:“老衲回到临崖寺仅有数日,不欲惊扰了他人。” 古老夫人点点头,正欲说点什么,却见如善法师直接越过她,往苏熙儿和古珀那边去了。她心中存着惊疑,愣愣地跟着如善法师往那边走了几步。 苏熙儿那边,她看着平安回来的古珀,内心却只有诡异的平静。 古珀不见了,她急得理智全失,发疯般地求人救她。 古珀回来了,她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仿佛所有的心神都在之前耍狠的时候耗尽了,没办法再分给眼前这个小女孩一星半点。 她就着瘫坐的姿态向前挪动两步,面色异常平静地为古珀检查了一下身体。 第25页 苏熙儿问:“受伤了吗?” 古珀:“没有。” “去哪儿了?” “避山瀑。” 苏熙儿将古珀抱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和茫然。 此时,如善来到了她面前。如善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施主。” 老夫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如善后面,古家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如善和苏熙儿,连那帮原本在旁边玩闹的古家孩子都安静了下来。 苏熙儿愣了愣,抱着古珀无法回礼,只好略略鞠了一躬,感激道:“多谢大师将小女送了回来,信女,信女感激不尽。” 如善往旁边让了让,避开了这一礼,道:“施主不必多礼。老衲听清朴方丈说,您之前怀疑这个孩子中了邪?” 众目睽睽之下,恢复了理智的苏熙儿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寒气从她背后阵阵冒上来,她抱紧古珀,一时无言:“我,我……” “施主不必惊慌。老衲年幼时……也曾被家人误认为怪异之人……”如善看着戒备地盯着他的苏熙儿,心里莫名柔软了一块,“天资过人的孩子,总是与旁人有些分别,有时候,就会被误以为妖邪。” 苏熙儿还没彻底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如善身后的古老夫人已经听明白了,她震惊地上前两步来到如善法师面前,不敢置信地问:“如,如善法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熙儿当然听过如善法师的名号,老夫人这一喊,直接叫她愣在了原地。 如善念了一句佛偈,对着古老夫人和苏熙儿肯定地说:“次子非是痴愚,相反,她智力过人,是天下间少有的奇人。” 所有古家人都愣住了,她们一时半会根本无法消化如善法师的这句话。 如善也没给她们反应的时间,他盯着古珀的眼睛,郑重地又补充了一句。 “次子将来,必定才能过人,贵不可言。” 古珀依旧是面无表情目光涣散的样子,抱着她的苏熙儿冷得原地打了好几个冷颤。反应过来的古老夫人,面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狂喜,稀罕地盯着古珀。其他的古家人面色各异,欲言又止。 正是深秋,枯叶都落尽了,深埋到褐色的淤泥里,静待明年春临花开。 第14章 十年后。 潭应城的初夏,蝉鸣始现。临近正午,城北福临路一派繁华,到处都是来往的行商和叫卖的伙计。 “哎?你还不信?老子当时就在这亲眼看见的!”迎客客栈中,一个中年壮汉突然站起来大声说。 仿佛觉得光是说说无法将自己的意思表达详尽,他环顾四周后,大步来到一个书生的桌子旁,拿起书生放在椅子边上的书。 “看,就是这样!”壮汉直接将书拿在手里,哗啦啦从头快速翻到尾,“当时那古家的十三少爷就这样,呼啦啦把账本一翻,就对着那个掌柜说:‘第七页,第……’哎,反正我忘了他说的是第几页,但他就这么随便一翻,就看出来哪些地方出问题了!” “嘿嘿。”有第一次来潭应城的行商不以为意地笑了。“你要说这样,那我也行!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哈哈,这就把你们给唬住了?” “呸!不知道就别瞎说,我看你是个生面孔,应该不常来我们潭应吧?”壮汉不服气地吼道:“我们潭应的,谁不知道古家出了个过目不忘的神童?那也不是他们瞎说的,那可是临崖寺如善大师亲口说的呢!” “如善大师?如善大师不是已经不见外客了吗?他什么时候说的?”那行商诧异地问。 “嘿,这个我知道!大概十年前吧。如善大师不仅亲口说过十三公子是个贵人,还时常与邀十三公子到寺内下棋呢!”之前那位被壮汉拿了书的书生说道,“如善大师可是天下间少有的棋圣,能与他对弈,十三少爷怎么说也绝对是……这个。” 书生赞叹地比了个大拇指。 “一个十四岁的小子?真这么厉害?还过目不忘?”用餐的人中又有人问。 “是不是过目不忘我倒不知道……不过这十年间,古家从一个普通的商户,一路做到现在潭应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商确是事实。”一个潭应本地人回道。 “这古家啊,说起来可真不简单……我记得,大概二三十年前才发迹的,这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整个潭应已经少有人能跟他们比肩了!” “对对!不过我听说啊,古家不光是在咱们潭应,而且……” 客栈大堂的讨论还在继续,食客们从古家十三公子侃到古家整个发迹的历史,气氛一时浓烈无比。 不同于主楼的嘈杂,客栈的后厢房中,一个少年正在执笔疾书。 少年穿着一件鸦青色玉锦夹袍,腰间悬着一枚貔貅白玉,十三四岁的年龄,个头不高,确显露出这个年龄段少见的沉稳气势。他面上神情十足淡漠,目光聚焦在纸上,一笔一划间,一个个文字刻印在纸上,规整得宛若印刷出来一般。 半晌,少年才将笔放下,他望着对面已经两股颤颤的客栈掌柜,说:“都在这了,你自己看看吧。” 掌柜讨好地陪着笑点头,想要上前查看又不敢靠近少年,一时尴尬得进退两难。 少年说完后就不再管他,自顾自整理好,终于在掌柜松了一口气的相送中,带着自己的小厮不书,上了等在客栈外的一辆马车。 第26页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不书才有机会跟少年禀告最近的事项。 “少爷,云裳布庄那边新来一批云锦,已经送到院里让苏姨娘先挑选了。”小厮说。 “嗯。” “老太太派了福贵过来,让您有空到她院里一同用个饭。” 少年点点头,回答:“好。” “至于下个月的樊州之行,具体的物资和人员已经安排好了,您过目一下?”不书递过一本薄薄的本子。 少年接过,快速地翻页,提出了几个小问题,不书一一记录了,这才算是敲定了这件事。 将本子递回去时,少年主动开口说:“离开之前,我想先去一趟临崖寺,你安排一下,将时间空出来。” 不书点点头。 好不容易把正事都说完了,不书眼珠子一转,开口道:“少爷,我听前院的阿梅说,这几天上门向您提亲的人,又多了好几个,个个都是来头不小的人家呢。” 少年面上的表情这才变了,他皱了皱眉,问:“都退了吗?” “这……应该是没答应……不过我听阿梅说,这次来的人中,确实有几位家世顶好,相貌又俊俏的公子哥,估计老夫人这次叫您过去,就是想要跟您商谈这些事呢。” 古家第十三个孩子古珀,这几年一直以男子的身份在外行事,世人多以为古家出了个惊才绝艳,过目不忘的财神爷。只有真正有些势力的人家,才知道当年那个被如善大师亲口断言未来贵不可言的孩子,是个姑娘家。 一开始,很多人还处于观望和嘲笑的态度,一个商户的庶女能翻出多大点能耐? 可令人惊奇的是,古家老夫人早年受过如善大师的馈赠,她深信古家的发迹与如善大师当年的指点脱不开干系,对如善大师的话深信不疑。 从临崖寺离开后,古老夫人就将这个庶出的孙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等过了几年,竟是扛住了压力,将整个古家绝大部分的决策权交到了一个半大小孩手中,之后,甚至允许古珀以男装外出示人。 而古珀也没有辜负当年的预言,事实证明,这些年来,她主张的每一项古家变革,都取得了惊人的成绩—— 丰运三十七年,她砍掉了当时古家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纺织,直接将古家名下三个布庄贱卖了出去。古府当家人古远志当年为此事气到卧床了整整两月。 等古远志养好了病出门一看,日渐成熟的水运将大批江南的廉价布料源源不断地运往潭应城,本地的布料市场被挤压得奄奄一息。而古珀已经租下了几条大船,雇着船工一趟趟地天南地北倒腾着东西。 古珀自己当时年龄小,不被允许远游。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古家的嫡长子古来运站了出来,承担了大部分的执行工作。 等古远志从赚到大笔钱的兴奋中稍微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原本虽然木讷,但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大儿子,已经对着古珀服帖称臣了。而古珀,也顺利地握牢了古家大部分实权。 时至今日,所有原本还在观望的人心底各自有了心思,而无论是出于那个贵不可言的预言,还是出于古珀本身的财神爷的属性,将这个姑娘娶回家来,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古珀今时在古家的地位不比往日,古老夫人和古远志几次拿着千挑万选的好人家的提亲消息去和她商谈,都通通被古珀拒绝了。 知道了又有人上门提亲,古珀直接道:“不需要与我相商,直接拒绝了便是。” “公……公子啊……您,您都快及笄了……苏姨娘那边前些日子传话过来,说若您得空的话,相看几个也无妨的。”不书知道苏姨娘在古珀面前的地位,犹豫了一会,还是将之前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用,都拒绝了。”古珀回答。 没想到平时对着苏姨娘相当好说话的少爷,这次居然如此强硬,不书咽了咽口水,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蝉声渐远,那夏临的气息逐渐稠密起来,谁都无法阻拦。 —— 一个月后。 宿迁城外一家驿站,零星几桌人正坐着用餐。 “客官,您的菜来了!”小二端上一盘素青菜,热情地招呼着。 “哎,别忙走啊!”上完菜后,一位中年男子拦下了转身欲走的小二,“小哥儿,最近这樊州里,有没有什么大事?” 边说,那中年男子边递出了几块铜板。 小二趁着掌柜没注意,快速将铜板塞到兜里,故作警惕状道:“几位爷都是来樊州做生意的吧!最近樊州出了两件大事,可不太平!” “怎么个说法啊不太平?”中年男子旁边,一位少年郎忍不住插话问道。 小二故作神秘,“一个是京城的天牢里逃了个穷凶极恶的奸贼!有传言啊就是往我们樊州这边来了呢!” “哎?是往樊州这边来吗?”少年抓抓脑袋,转头问身边的中年男子,“谷叔,昨天不是有人说,那些人往云州去了吗?” 中年男子瞪了那少年一眼,小二摸摸鼻子,讪讪地笑了笑,说:“确实……我听的消息……说哪儿的都有……不过啊!这第二件事肯定是真的!” 中年男子问:“第二件事是什么事?” 小二:“州府的贡银被抢了!听说是青岩山里的强盗干的,整整两大车的官银,都被抢了!” 第27页 “哎哟。”少年郎瞪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兴奋。 倒是旁边的中年男子冷静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小二抓抓脑袋,说:“就在青岩山脚的官道……什么时候的事啊,该有七八天了吧!我也是前几天听青岩那边来的客官说的。” 中年男子继续问:“那些人还没被抓到?” “那当然,被抓到了不就太平了吗?”小二说:“那伙人抢完就往山上跑了,可是官兵后来去搜山,却什么都没发现。现在青岩那附近大大小小的城池都有官兵把守,严查过往行商呢!” 中年男子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小二也是道听途说,没能给出其他有用的信息,倒是转移话题说了一些其他家长里短的小事。 中年男子听了一会儿,摆摆手,直接打发走了小二。 寂静的驿站又响起热闹的用餐声,但不少人面色都凝重了起来。 半晌,用完餐后,中年男子来到隔壁桌的少年面前,躬下身压低声音恭敬地道:“少爷,用完饭咱们开始赶路吧,按现在的行程,天黑之前可以赶到兹义了。” “不。”古珀轻轻摇摇头,吩咐道:“在这里留两天。” 中年男子愣了一瞬,但什么也没问,轻声道:“是。”接着,转身去吩咐其他人了。 “少爷……为什么要留两天啊?”不书早就心痒痒了,终于等到中年男子走了,她迫不及待地问。 “避开那些人。”古珀淡淡地回答。 不书强装了解地点点头,“哦……”自己又兀自思考了一阵,没想出什么结果,干脆撇撇嘴不再想了。 几人交谈的声音都不大,却被隔了他们两桌的一个黑衣男子听进了耳里。男子若有所思,轻轻勾了勾嘴角。 过了一会儿,不书也起身先去收拾行囊了,黑衣男子酒足饭饱,闲着无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他四处观察了一会儿,干脆径直往古珀那边走去,直接在古珀面前坐下。 古珀抬眼望去,一眼就发现了对面的男子脸上做了伪装。 黑衣男子之前听过古珀说话,心里对面前这个少年郎的性别隐隐有些猜测,坐下后打量了古珀几眼,确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 但他没有因为面前的人是女子而产生什么别的心思,如往常一般,用一种跟聪明人打交道的态度,直接问道:“你觉得那些人现在在兹义?” 古珀点点头,十年的时间已经让她了解到,在人类中,对陌生人的通话请求毫不回应才是一种反常行为。 “你觉得他们要乘船南下?”黑衣少年边思索,边问。 “对。”古珀回答。 “为什么?” 确认答案不会让自己损失任何利益,古珀回答:“强盗既然不在青岩山,又不可能带着两车官银翻过山去,只能往西面俞城或者东南面兹义走。” 黑衣少年点点头,这个猜测跟自己的想法一样。 古珀继续说:“往俞城去,可以过秦沙关,进入丰州。西面地广人稀,容易脱逃,但去了那里,官银很难花用出去。而西面大城都有军兵驻守,如果他们冒险进入城中,一旦花用来路不明的官银这件事被发现,就很难逃脱。” 黑衣少年轻笑了一下,接过话说道:“而兹义是商贾聚集之地,如果提前做了安排,可以逃过检查。只要顺利上了船,就可以南下离开樊州。可是,沿路的审查关卡繁多,可不容易糊弄过去。” 古珀看着他,反驳道:“有财能使鬼推磨。” 黑衣少年愣了一瞬,轻笑了一声,“哦?” 他久居京师,倒不太清楚东南面水域这边有这许多弯弯绕绕。 他思索了一阵,这才抬头认真审视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白衣少年。 十三四岁的姑娘家扮成一个少年郎,看起来秀气逼人。但不寻常的是,少年表情严肃沉稳,丝毫没有这个年龄会有的稚气。 他先是在心内对古珀的沉稳肯定一番,突然兴致一起,偏着头边打量着古珀,边问:“那你说,那个从京城逃出来的,穷凶极恶的奸贼,此刻会在哪里呢?” 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太强人所难,少年沉思了一瞬,补充道:“我听说,那是个与外族勾结,妄图谋反的人,他目前正被朝廷通缉。往西是无垠黄沙,易于藏身;往南是他的娘家势力,很大概率可以给他提供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护他无虞;往东则需经过许多把守森严的城池……不过,咳,听说他的势力在东边。北边嘛,北边……”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驿站外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异响,黑衣少年被异响惊动,直接拎起自己的行装,起身就直接要往外走。 离开前,他停顿了一瞬,回头看了一眼古珀。 秀气的少年郎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他的眼神直视着他的眼睛,显得无比的认真和严肃。 古珀启唇,“北边。” 黑衣少年没来得及揣摩这两个字的含义,直接匆匆离去。 路上,他在奔逃之余,偶然想起来古珀的回答,玩味一笑。 北面? “侯爷,十三燕卫已经全部撤离完毕,追兵最迟一天后就会到达樊州,请侯爷吩咐!” “按原计划,往东。” 第15章 时光荏苒,北雁来了两回,又追逐着春暖的讯息离开。 第28页 古府内,枝头的喜鹊正蹦跳着四处张望,一道嘹亮的贺喜声打破了宁静。 “哎哟,恭喜古老太太,古老爷,古夫人,古府大喜啊!”廖媒婆一见到古家三位当家人,立刻高声贺喜道。 古家三人跟廖媒婆寒暄了一阵,各自入座。 原本一个媒婆是不可能得到古家明面上几位当家人接见的,但这个廖媒婆名气实在太大了!她是整个云州最出名的媒婆,专为达官贵人牵线拉媒。之前,有意与古府结亲的富贵人家不少,但谁也没能请得动这位。 四人坐下后,古老夫人在主座沉稳地端坐着,古远志作为当家男主人也不好开口,于是没什么存在感的正房刘氏陪着笑脸,谨慎地问:“廖媒婆此次登门,是为何意?” 廖媒婆脸上挂着夸张的笑颜,回道:“看我这人!您三位还不知道吧!我今天啊,是代燕侯府前来,向府上十三姑娘提亲的。” 说完,她递了个眼神给身边的婢女,婢女会意,上前将一份红帖交到春叶老嬷手中。 古老夫人小心地看过,又将帖子递给古远志。 “燕侯府?!”古远志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就隐隐有些猜测,等到看清帖上的文字,顿时喜上心头,“这……燕侯府这样的人家,怎么……” 廖媒婆经验丰富,一眼就看穿了古远志的心思,她轻笑一声,恰到好处地插话道:“府上姑娘相貌好,才华高,更得了如善大师的青眼,这云州的好人家啊,哪有不知道的!此次侯府是为燕小侯爷提亲,想将十三小姐纳为侧室。” 廖媒婆边说,边对上座一直稳如泰山的老夫人讨好地挤挤眼睛,“虽说是侧室,但您啊也知道,燕小侯爷可是独子,如今又尚未娶妻,后院正空着呢!府里的姑娘一过去,那就是拔了头筹。之后要是再把侯府长子……哎,不好说哟!” 廖媒婆的脸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古远志一愣,面上的喜色已经盖不住了! 燕家是当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在云州城是鼎鼎有名的权贵世家。如今的当家人燕小侯爷是个年方十七的少年英才。 两年前,燕小侯爷被诬陷通敌叛国,遭到朝廷通缉。但约莫半年前,通敌案被复审,真正的主谋被揪出,证实燕小侯爷当年是被陷害的。 皇帝一纸急令将人召回,官复原位,又赐下无数的赏赐。 而几年间一直在外奔逃的燕家本家也重新回到云州,一时风头无两,让人艳羡。 这样一个握有实权的人家,抬一个商户家的庶女进门做妾都算是抬举,而这次,燕家许的居然是侧室的地位! 要知道,侯府的侧室虽然不比正室,却也绝不是姬妾一流没有地位的下等人能比的。那是正正经经的女主子,只要不犯大错,死后是可以写进族谱的! 听完廖媒婆的解释,不仅古远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连连点头。连一直稳如泰山的古老夫人都稍有动容。 但古老夫人还算是比较理智,她开心过后,突然担忧起了古珀这边。 近三四年间,无数的人家上门提亲,都被古珀不问缘由地回绝了。 她斟酌了一番,开口道:“燕侯府这样的人家,倒是我们古家高攀了……劳烦廖媒人跑这一遭了,这样大的喜事,且容我与十三那孩子商议商议,之后再亲自答复。” 廖媒婆来之前早已经打听过,此前多少富裕人家到了古家提亲,都碰了壁。她可不允许自己遭受拒绝,追着老夫人说道:“老夫人不知,此番我是受燕侯府燕老夫人的嘱托,来向十三姑娘问名。十三姑娘如今年已二八,光阴荏苒,好姑娘最好的年华就在这几年了!燕老太太此次诚意十足……” 古来夫人打断她:“廖媒婆说的这些,老身都清楚,只是家里想必您也清楚,我们家里这个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姑娘……春叶,你送廖媒人先下去休息,待我们商量一下,之后再回复廖媒人。” 廖媒人噎了一下,重新挂起笑脸,但声音已不复此前的热情。她转移开视线,看向明显更为动心的古远志,道:“正是。十三姑娘拒绝了那么多门亲事的事情,我确实是有耳闻的。但自古以来,父母之言,媒说之约,哎哟……也就是十三姑娘这样的妙人儿,才被古府捧在手心呢!” 春叶老嬷已经来到廖媒婆面前,恭敬得行礼,“廖媒婆这边请。” 廖媒婆笑着站了起来,带上自己的婢女,随着春叶老嬷离开了。 厅内,古老夫人和古远志各怀心事,一时安静了下来。 古远志不断地搓着手,半晌,终于忍不住,对古老夫人说:“娘,此次提亲的可不是以往那些人家……燕侯府握着实权,如果古珀她再不答应,难道……” 古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扶着额头没有回话。 —— 另一边,京城。 入夜了,燕五上前敲了敲门,得到了门内人的一声回应。 “何事?” “回禀侯爷,三皇子到访,想要见您。” “……带他到书房。” “是。” 门内,燕逍思索了一阵,放下收拾到一半的行囊,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内,三皇子站在书架前,丝毫不见外地取了一本书翻看着。燕逍一进门,他随手将书放回书架,上前一步寒暄道:“阿逍。” 第29页 燕逍稍稍退后一步,行礼道:“参见三皇子殿下。” “阿逍?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真跟我生分了吗?”三皇子不容拒绝地上前扶起燕逍,面带怒意地道。 燕逍继续拉开距离,公事公办地道:“规矩不可废。不知殿下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哎……我听说你向父皇上书,想要辞官归乡?”三皇子也不再坚持,转身习惯性地在主座上坐下,问。 “是。” 三皇子紧着拳头,敲了下书桌,面作沉痛地说:“你年纪轻轻,辞什么官?……阿逍,太子已经被废,你也洗清了冤屈。现在正是我需要你的时候!” “臣上书辞官,盖因当年逃亡途中受了重伤……现下虽勉强保住了一条命,但旧伤仍时常发作,实在难当重任。”燕逍面不改色,一板一眼地回答。 “逃亡途中……你果然还是怨我当初……”三皇子咬紧牙关,放低了声音说:“阿逍,你是懂我的……当年我和废太子的争斗正到紧要关头!我,我若舍弃秦术,之后的布局就全都废了……再说,我虽害你入狱,但之后在朝中,我是一直尽力在为你周旋的!半年前,你能够翻案,也是我……” “殿下慎言!”燕逍突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三皇子的话,“当年,臣就是受了奸贼秦术的陷害。此事本与殿下无关,何来怨恨一说。” “阿逍……”三皇子眉头紧皱,目光死死地盯着燕逍,“我以为,你是唯一能够懂我的人……” 燕逍在心底讽刺一笑,没有回话,仍旧温驯地低着头。 “你怨我,我知道……”三皇子干脆离开了座位,站到燕逍面前,“我知道父皇那边已经同意了让你离开,你去意已决,我也拦不住你……现今天下动荡,内患不绝,外敌环伺,正是你大展身手的好时机,我相信你此次辞官绝非出自真心。” 说到这里,三皇子上前几步,靠近燕逍耳旁,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但我希望,等我登上……的那一天,你能够回来帮我。” 说完,三皇子退开一步,双手握着燕逍的肩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知阿逍绝不是记仇之人,我也有信心能在将来,将之前亏欠你的,统统加倍补偿给你!” 旧友的身体接触,仿佛让燕逍回到少年时与面前人互相扶持,并肩驰骋的日子,他的眼神明灭几瞬,心里有复杂的情绪在挣扎,仿佛过了好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很久之前就说过……阿疏,你有成为一个明君的能力,但是,你太执着于那些声色权势,看不清……” “执着于声色权势?阿逍,这些本来就该是我的,何谈我执着?”没有给燕逍说完的机会,三皇子不耐烦地打断,“再者,你不了解,站在我这个位置,很多时候,很多事,并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燕逍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深谈的兴致。 三皇子萧疏随着他那犯了错的生母在冷宫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冷宫的残酷经历让他过早地尝遍了人生冷暖,他成长为一个善于隐忍,步步筹谋的人,但同时,他刚愎自用,听不进劝导,对短浅利益和权势看得很重。 不愿纳谏,当舍不舍……身为一个权谋者,这是两个足以致命的缺点。他也不是没在这上头栽过跟头,不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次能够摔痛他。 燕逍曾委婉地提醒过几次,今天终于当面说了出来,见三皇子不放在心上,终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念着这两年三皇子确实为他奔走过的那份微薄的情谊,提醒道:“二皇子和五皇子都不是善茬,你不要大意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见燕逍神色终于缓和,三皇子也舒了一口气,道:“老二和老五手上是有点势力,不足为惧……你此次回去便好好散散心吧,待我……,定将你风风光光请回来!” 燕逍眉眼低垂,没有作声。有夜风吹过,顺着未关严实的窗直闯进屋内,戏弄着抖得厉害的烛火。屋外的枝桠上,夜鸦被冷风惊扰,哀怨地啼叫了一声,振翅跃起,融进了远方漆黑一片的夜幕中。 第16章 云州云厥城,燕家。 庄严的府门,曲直有序的回廊,规整得显得有些刻板的石砖路,道路两边挺拔的杨树,发着绿油油但无趣的枝叶。整个院落完全没有普通云州府邸那种精致趣意,反而充满了北方军营建筑的严谨和单调。 燕逍一步步走过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也一点一点重拾回幼年时的点滴记忆。 临近正厅,燕逍放慢了脚步。 燕老太太正端坐在正厅的主座上,看到院外慢慢行来的少年,原本严肃着的脸庞奇异地柔和下来,一抹浅淡地笑意挂上了唇角。 “祖母,孙儿不孝!”一进门,燕逍直接跪下请罪。 燕老太太也不拦他,让他实打实地跪了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口气,亲自上前将燕逍扶起来,“逍儿,你已经长大了,现在是燕家的当家人了,你做什么,整个燕家和祖母都是全力支持的。只是这几年来,你在外奔波,经历了这许多,也不知你心中所想是否如愿……近来朝廷风波频生,你在此关头辞官归家,只希望你心中另有沟壑,莫葬送了燕家几代打下的家业!” “累本家和祖母受牵连,劳祖母担忧,是孙儿的罪过。”燕逍愧疚地请罪,但对辞官一事却只字不提。 第30页 燕老太太陪伴过燕家三代当家人,对他们这种性子倒是看得清楚,见燕逍半点没有颓然丧志的模样,也就把心放下了。 她不纠结于此事,只招手道:“好了,过来,七八年没见了,让祖母好好看看!” 燕逍依言走到老人面前,老太太紧握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哎哟,长高了,也更成熟了,是个男子汉了。听说你是因旧疾发作辞官的?可是确实受了什么伤?” 燕逍半弯着身子任老太太检查,闻言轻声道:“确有旧疾,但无大碍……” 他没说得太清楚,老太太倒是明白了,她将心放回肚子,眯着眼笑道:“那就好!瞧你这眉眼啊,真是越来越像你祖父了。” 燕家三代单传,几代当家人都是有名的英武将军。当年燕逍的祖父在京城时,就不知迷倒了多少闺阁女子。 老太太想起当年,打趣地问了一句:“我孙儿这样的英俊相貌,可曾遇到合意的女子?” 燕逍闻言愣了愣,道“不曾。” 老太太佯怒道:“是我们逍儿眼光太高了吧?我可听严舒说,京城曾家和易家两个闺女都属意于你!” 燕逍竟是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子,从记忆的边角拼拼凑凑出两个女子的信息,但记得名字的搭不上脸,记得脸的又搭不上名字,他蹙眉道:“确实没什么印象……” 燕老太太无奈地笑了,“艳冠京师的姚艺和名满天下的才女易惊秋,你都没有印象?” 燕逍偏着头,一脸茫然的模样。 燕老太太敲了敲他的脑袋,道:“从小你爹就说你记忆超群,什么剑术招式,军书兵法都是一学就会!可我看你啊,就只能记住那些心爱之事,旁的那些你不感兴趣的,转头便能忘记……你都十七了,本来前两年我就该帮你安排,可是刚好又遇上了那件事……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你该上点心了!” 燕逍点点头,倒是真心赞同老夫人这番话。 他虽然从未将心思放在儿女之情上,但也认同人到了一定的年岁需得娶妻生子,绵延香火。 这像是一个无趣的,但必须完成的重任。 老太太见他乖顺,便顺着说了下去:“那两家近来都私下派人跟我递过话了……曾家在京城势力不小,不管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这都是个大助力……易家是书香世家,那易惊秋也确实是个学富五车,知书达理的女子,你若是要挑选正妻,这两个都是不错的选择。” 燕逍对那两人没什么印象,但见燕老太太喜欢,便顺势让步道:“但凭祖母安排。” 燕老太太拍拍他的手臂,点头道:“嗯。你现在离了京,倒也不急……或者你近来无事,可在云州看看,是否有心仪的女子。娶妻娶贤,家世固然重要,但能入得了我们逍儿的眼,才是最最紧要的。” 燕逍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件事。 燕老太太这才重新挂上笑容:“你能松口我就安心了。”说完,她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正妻这事先放放……不过,有件事我可得跟你先说说,我为你聘了一个侧室,这个你得受了。” 燕逍:“侧室?” 对于这件事,燕老太太显然很有谈兴,她开心道:“是谭应古家的第十三个孩子。” 燕逍思索了一阵,没在谭应的权贵人家中,找到“古”这个姓氏。 老太太接着说下去:“古家是个普通的商户,这个姑娘是他们家一个庶出的女儿。十多年前,她被如善大师断言是个贵不可言的人!” 燕逍大概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不赞同道:“预言之事,怎可当真?”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这几年身处朝堂,个中凶险不为人知……祖母就希望咱们也能沾沾那姑娘的运势,至少保得你,安全无虞……再说了!”老太太眉头一挑,做出嫌弃的模样看着燕逍,“你嫌弃人家,以为人家姑娘就愿意嫁过来吗?” 燕逍稍一挑眉。 老太太配合地嘲道:“我托了廖媒婆上门,竟是被拒了!那古家竟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扫了咱们家的面子。” 燕逍有些意外,倒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便道:“拒了便拒了吧,无需逼迫人家。” “逼迫?”燕老太太自小养尊处优,只有她看不上别人的份,可从来没有别人拒绝她的份,她拍了拍扶手,说:“我家孙儿是什么样的人,竟要我行逼迫之事,才能让你娶亲么!这事你且不要管了,祖母自有安排!” 燕逍无奈地笑了笑,安抚住有些生气的老太太,把话题转了开去。 —— 入夜,陪着燕老太太聊了一天的燕逍,这才有空闲回到自己的院落。 严舒提了两坛酒,大喇喇地坐在他院里的屋顶上等他。 “才回来?”严舒说着,直直扔下去一坛子酒。 燕逍从容地接过,接力两步跃了上来,“你怎么躲在这处偷闲?” “你一回来,老太太肯定要训人……我三个月前可是独自受了,这次说什么也不陪着你听训了!”严舒仰头喝了一口酒,惬意地说。 屋顶偶尔吹过几阵春季微寒的清风,混着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香,吹拂到人身上,半点都不让人觉得凉寒,只觉身心的疲乏都随着几阵风逃脱而去,整个人变得无比清爽惬意。 燕逍左右扭扭脖子,稍微驱散了一点因惬意舒适而泛起的困意。 第31页 “回来这么久,那件事追查得怎么样了?”燕逍问。 “嗯……线索断了。”严舒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 “那个暗探到了谭应那边,失了踪迹……”严舒说。 燕逍:“嗯,与我们原先料想差不多,左右不过陈、吴两家,等燕三他们再查查就是了。” “不。”严舒坐直了身子,提醒道:“那探子是在古家府邸里失去了踪迹。” “古家?”燕逍蹙眉,突然想起今天在老太太那里也听过这个名字。 “对啊,就是老夫人看上的那户人家。”严舒挑挑眉,调笑道。 “普通商户?查了吗?”燕逍不理会,直接问。 “不用我们查,老太太早把人家底细摸清楚了。我看了,除了近几年财神附体般做什么生意都赚得盆满钵满,确实没有其他的可疑之处了。” 燕逍蹙眉,思索了一番最近的安排,干脆道:“既然连燕三他们都失手了,那我改日亲自过去一趟吧。你吩咐另一边的燕七他们,行事更小心些。那边的人知道我回来了,就算不能确定我是不是要对他们出手,到底也会多几分防备的。” 严舒点点头,“明白。” 月朗星疏,两个人就靠坐在屋顶上,细细地就着凉爽的春风饮酒,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待到夜深了,严舒叫住要离开的燕逍,挤挤眼睛道:“逍儿啊……你这都十七了,还未尝过儿女□□吧?” 燕逍也不觉得尴尬,直问道:“何出此言?” “咳咳。”严舒正了正嗓子,也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端正态度说道:“虽说不纵情声色是好事,但也不能什么都不懂啊!表哥,咳咳,表哥给你准备了两个婢子……咳,教教你男女之事,你要是看得上就收下,看不上……” “看不上。”一听他开口,燕逍就知道他要说的不是什么正经事,干净利落地拒绝。 “你……我就奇了怪了,你之前跟着萧……跟着三皇子殿下混了那么久,怎么一点没沾上……好女色的毛病啊……”严舒嘟嚷道:“你清心寡欲得都可以直接上临崖寺念经了……” “我早就说过,耽于享乐是大忌!”燕逍皱眉斥责:“有这些时间,倒不如多读几本兵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亦……” “别别别!你可别训我了!”严舒告饶:“我可没有耽于声色……你不要就算了,我就是怕……你也是要娶妻的人了,到时候……” 在燕逍正直的瞪视下,严舒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还是不敢说下去。 他转移话题道:“好了,知道你对这些没兴趣了,你快抓紧时间多去看几本兵法吧!” 燕逍见他告饶,这才满意地起身离开了。 第17章 夜深了,谭应古府一片宁静,只有偶尔的几声鸟鸣和家丁巡逻时发出的脚步声。 燕逍一路跟踪着暗探,果然到了之前手下提到的府邸,那暗探似乎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熟练地一翻墙,身形隐没在草木繁盛的院落中。 燕逍提起了防备,跟在他后面翻进了墙。那暗探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一路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着。 跟着跟着,燕逍突然被府邸里的巡逻布置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府邸的巡逻布置非常巧妙,和府邸里明显精心设计过的建筑格局相配合,竟然隐隐覆盖了整个府邸的全部范围!如果不是这些巡逻家丁的身体素质太差,又明显没有经过什么正规的训练,那个混进府里的暗探肯定一翻过墙就要被发现! 眼看着那个暗探没入了一处花圃,没了踪迹,燕逍直接将跟踪的事情先放在一边,他环顾了一周,确定了目标,便直接往古府中那处最高的建筑跃去。 他经受过专门的隐蔽训练,加上武功过人,很快就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落到了府中最高的屋檐上。 借着夜色的掩护,他在屋檐上静静观察了一阵子,心中对设计出这样精妙布局的人愈发敬佩起来。 古家的建筑布局将云州传统园林的美观和建筑布局的防御性巧妙地结合起来结合。 不同于燕侯府明显的实用性布局,普通人如果从古府正门进来,即使逛遍了整个府邸,都不会发现什么蹊跷。而此时燕逍站在高处,将古府整个布局一览无余,他发现以古府内那条合围成椭圆状的回廊为界,外部花草繁盛却一览无余,内部则形成一个防御性极强的“堡垒”。堡垒内,每座建筑的位置都经过精心排布,错落在其中的几处水池的位置也非常讲究,整体形成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精妙布局。 除此之外,看似歪曲无序的巡逻路线也非常巧妙。每条路线首尾相接,基本能够保证将整个内部区域覆盖。此时子时刚过,家丁们进行了一轮完整的轮班,各条巡逻路线的轮班时序相错开,基本保证了轮班对巡逻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唯一遗憾的就是家丁们的敏锐度实在太差,只要是隐蔽能力达到中上的人,就能轻易躲过巡查。 燕逍心底泛起了浓厚的兴趣和赞叹,他现在对之前严舒的说法非常不认可,古府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商户!这个府邸里隐藏着一个军事能力不亚于自己的奇人! 他思索了一阵,决定不浪费这个机会。于是从怀中摸出一抹黑巾,蒙在面上,轻巧地落了地。 第32页 巧的是,四下安静无声,一片漆黑,巡逻队的灯笼在不远不近处摇曳着,而他目前所在的这个院落中亮着灯,一扇窗户半掩着。仔细听屋内的呼吸声响,里面应该只有一人。 他小心地走了过去,借着窗户的缝隙往内里张望,没想到刚一露头与一双眼睛对视了个正着! 几乎是在看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燕逍已经动了起来,他灵活地跃进窗子,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响动,之后快速地逼近灯下的人,一手将他的嘴巴掩住,一手扣在了他的脖颈处。 开口之前,燕逍突然发觉有些不对,掌下的脖子纤细修长,却异常平整光滑……他视线快速地梭巡了一趟,确认被他制住的人作少年男子打扮…… 半夜,古府,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燕逍扣着她脖子的手稍稍松了一点力道,一边附在她耳旁轻声说:“无意冒犯,勿要喊叫。” 被制住的古珀点点头。 她同如善学过一些调息吐纳的功法,五感比一般人更加灵敏。可是直到扣着她的人来到了她的窗棂前,她才隐约察觉到对方的存在。相信以这个人的身手,除非她能喊到临崖寺内的如善都听见,否则根本没什么用。 古珀思索间,燕逍也在默默地观察她,之前因为想要先发制人,加上夜里灯火昏黄,他没有看清眼前人的样貌,此时怀中人的配合让他放下了一点戒心,他这才有精力仔细地端详起被自己制住的人。这一看,他居然觉得面前人有些眼熟。 结合女扮男装这件事,他很快在记忆中翻出一段短暂的会面—— 兹义城外的驿站,那个提前推测出青岩盗银贼会由兹义乘船南下的女子! 燕逍愉悦地轻笑一声。 大概是当年短暂的会面,让他对这个人抱有极大的好感。他莫名地确信以这个人的智慧和境界,如果他正在调查的事情与她有关,她绝不可能落下这么多把柄被人探寻到。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放开了手,转到少女面前拱手道歉:“在下无意惊扰。方才追着一个蟊贼到了此地,如有冒犯,还望恕罪。” 古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仔细感受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闻言,她继续配合地点了点头。在这样悬殊的武力面前,面前的人说什么,她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她保持着垂首的姿态,恪守着自保的行为准则,整个人显得乖顺而无害。 燕逍搓了搓手指,有些尴尬地发现自己应该是将人吓到了。他观察了一下屋内的环境,发现此处应该是一间书房,不远处的案桌上铺着一张纸,隐约能看见“古式商行”几个字。 两天前与燕老太太的对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他看着古珀,突然问:“古家?你是古珀?” 古珀点头。 “你不必害怕,我们之前见过。”燕逍定了定神,安抚着说。 古珀能分析出面前人释放出的莫名其妙的善意,她迅速地分析起现在的状况,迟疑着缓缓抬起了头。 面前的人身材颀长,穿着方便行动的黑衣黑靴。面上蒙着一块黑巾,遮住了口鼻,头发梳成简单利落的发髻。 甚至没能看清他的全貌,古珀就因这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卡顿了一下。 在成为一个普通人类之前,她是搭载于联盟最顶级军舰的超级战术AI。当时,她的最高管理者——古斯年元帅,就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倒不是说燕逍的眼睛与古斯年的眼睛长得有多像,而是两者眉目间的气质非常相似—— 那种专属于上位者的气息,洞察一切的锐利和必定长居上位培养出的自信和从容。 古珀发现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她清理了一遍运行内存,开始为面前的人进行4D建模。 脑海中关于面前人的建模迅速地完善起来—— 人类,男性,1518周岁,身高1.88米……武力等级A(暂定),危险程度未知。 来到这处时空近十六年,能让古珀为之单独建模的人类仅有五个。而眼前的蒙面少年是第六个。 古珀的思维活动说起来似乎异常复杂,但实际上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燕逍看着愣住了的古珀,笑了笑,提醒道:“两年前,兹义。” 古珀迅速在记忆库中进行定位,很快找出了与面前人相匹配的人物和记忆片段。面前的少年应该是在看清她的一瞬间就想起了两年前的会面,她立刻对建模中的某些信息进行了更新。 同时,她轻声回答道:“我记起来了。” 燕逍饶有兴致地继续追问:“这古府里的建筑布局,还有这些精妙的巡逻排布,都是出自你手吧?” 古珀明显感受到了身体反馈过来的愉悦情绪。新的古府建立整整五年来,除了协助她的如善,第一次有人看穿了这些建筑布局和巡逻安排才是精妙所在。 她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是。” 燕逍赞叹道:“姑娘大才!我在军……咳,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布局,此前倒是在几本兵书上见过类似的布阵思路,但没想到真的有人能将那些看似虚构的完美内容变为现实。” 古珀摇摇头,现在的布局离她最初设计的方案差得太远了。她削减过十六个版本的配置计划,努力地适应了这个时空和这个身份的限制条件,好不容易才拼凑出现在这个低端方案。 第33页 她看着应该没费什么力气就通过古府的防线,站在她面前的少年,真情实意地说:“不值得夸赞。” 燕逍发觉古珀对这个话题兴致不高,怀疑自己无意中窥探了别人的心血引得古珀不快,于是搓搓手,环顾了一下四周,转移开话题问:“我追着那蟊贼从西北面翻了进来,他一路避开巡逻的家丁往东走,不见了踪迹……这古府是姑娘设计的,姑娘可能猜得出来,那蟊贼往哪里去了?” 按照燕逍的说法,古珀调出了古府的四维建模,问:“他在哪里不见了踪迹?” 燕逍:“东面,菡萏池后的花圃。” 几乎是燕逍话音刚落,古珀就锁定了那附近的三处视野盲区。 她对燕逍道:“我能推测出来。” 燕逍挑挑眉,心底的惊讶和赞叹简直压抑不住,他思索了一下:“可否劳烦姑娘带我过去一探?” 古珀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前。燕逍轻轻推开门,望着四周的巡逻家丁,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考虑周全。 他正要说些什么,身后的古珀却先开口了,“你带我过去吧,不要惊动了其他人。” 燕逍回头,月色下的少女梳着男子的发髻,皮肤细腻白皙,像是发着幽幽的白光。她清澈的眼神与他对望,带着一些掩饰不住的狡黠和愉悦。 燕逍点点头,轻声道:“得罪了。”便扶住古珀的腰,径直往她指点的地方掠去。 古珀一面指着路,一面近距离地贪望着少年英俊的眉眼。 燕逍的速度很快,她们在古珀定位的第二个地方,找到了一个勉强能容人通过的狗洞。 燕逍记住了方位,又原路将人送回。 轻声落地,燕逍放开古珀,退后两步抱拳道谢:“多谢姑娘相助。” “不必客气。”古珀回道:“我也顺便发现了古府的一些纰漏。” 燕逍又说:“那处地方,还望姑娘先不要处理,来日我将事情妥善处理了,再亲自来向姑娘道谢!” 古珀点点头。 今夜事已了,燕逍便直接告辞,转身利落离开了。 古珀见人真的离开了,转身回到案桌前。 她拿开之前写了一半的记事,重新铺开一张上好的五蕴宣纸,提起墨笔在纸上细细描画着,很快勾勒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模样。 少年的打扮与刚走不久的燕逍一模一样,只是画上的少年面上未附黑巾,俊美无俦的五官显露出来,一双英俊的星目直直地与画外的古珀对视着。 古珀望着画上的少年,不知为何心跳开始加快,面颊开始发烫,她坚持了片刻,终于放下墨笔,上前两步,双手直直捂住了画中少年的眉眼。 夜深了,弦月高悬,四下的虫鸣却愈发鼓噪起来。 第18章 隔天下午。 古珀在古家商行中查看各方汇集上来的数据,不书守在门外,在春末暖洋洋的日光中昏昏欲睡。 “不,不书小哥……”不书正迷糊着,商行中一个小厮来到他面前,小心地叫醒了他。 “怎么了?”不书清醒过来,问。 “外面来了位燕公子,说要求见十三少爷。”小厮回答。 “燕?”不书思考了一阵,实在没想起来古家来往的人家中,有哪家是姓“燕”的,他说:“我去问问少爷吧,那人什么模样,还说了什么没有?” “看着面生得紧,肯定不是谭应的!长得可俊了,看着就不是普通人,管事正在亲自招待呢!说了什么……哦对了,他好像说是来道谢的……”小厮说。 “请他进来。”小厮话音刚落,不书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古珀已经来到他身后,吩咐道。 小厮领命,弯着腰退了下去。 “公子……”不书抓了抓头发,带着些许疑惑,认错道:“都怪我们说话没注意分寸,打扰您了。” 古珀道:“不是。” 绝大部分时候,她在内间都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只是她都会将这些信息分类为无用或待处理,没做出及时反馈罢了。 这次她推测来人有82%的几率是昨晚那个少年,于是将信息处理等级提前了。 不书不解地点点头,之后更加疑惑地发现古珀就直直陪着她站在门口,丝毫没有回去的想法。 他顺着古珀的视线,一起望向院门的位置,猜测着那里要走出个七头八脚的妖怪,不然不足以改变自家主子十年如一日的淡漠状态。 很快,商行的管事就引着一对主仆来到了这个院子。 少年一袭玄色劲装,少了寻常长衫那种碍事的宽大袖口,简单的袖口紧束着,显出几分无拘的利落。往下是劲瘦的腰身和颀长笔直的双腿,黑靴上的绣金盘蛟隐在下袍金色的云纹中,随着少年行走间,腾云翻雾,不可一世。 走得近了,少年的容貌才完全印入古珀的眼中。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与昨晚古珀描绘出的画像有七八分的相似。剩下的两三分是少年身上无法被描画的气质和风骨,龙章凤姿,卓卓轩昂。 燕逍见到古珀等在门外,灿然一笑,带出几分少年气,拱手问礼:“云厥燕逍,冒昧来访。” 不书从燕逍等人进门就呆愣住了,他傻愣愣地随着燕逍的视线看向古珀,又被古珀脸上的表情吓到清醒。 跟在古珀身边八年多,不书只在古珀脸上看过面无表情,礼貌微笑,蹙眉这三种表情。不书甚至能确定,古珀每次微笑和蹙眉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好像并不是她自己想要做出这种表情,而是当下的场合需要她做出表情,于是古珀合群地画了两张面具,在适当的时候就挂到脸上。 第34页 而现在,古珀露出了的第四种表情。 她双眼微微放大,直直地盯着来访者,明显是呆愣住了。 “公,公子!”不书小心地碰了碰古珀。 古珀从卡顿的状态回过神来,清理好冗余数据,带着燕逍进了屋内。 不书和燕逍带来的护卫被留在了外面。不书偷偷地斜睨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站姿挺拔表情严肃的大高个,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屋内,燕逍随着古珀进了屋,分了主客入座。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壶明显凉了的茶水和一碟子没动过的茶点,他看了一眼丝毫没有发现不妥的古珀,莫名没有觉得被怠慢,反而因为对方在这种小事上的迷糊而觉得对方有了丝人气。 觉得稍微摸清了点古珀的脾气,燕逍也就没有再客套,他坐下后直接道:“还未正式与……与姑娘通过姓名。某姓燕,单名一个逍字,云州云厥人。昨夜多谢姑娘相助,逍已寻到了那蟊贼的落脚处,再过不久就可以将贼人抓住,也算还古府与姑娘一个清静了。” “嗯。”古珀面无表情地回应。 出于一个战术AI的习惯,这几年来,古珀一直在尽力地收集着各种信息。虽然因为身份和古家势力的限制,这个项目的进展比她想象中艰巨了许多,但如今,她对天下的各个势力也算略有了解。燕逍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倘若他没有蓄意欺骗的话,那云厥燕家,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异姓王府。 这两年燕侯府经历了许多波折,近期又传言燕小侯爷在圣眷正隆的关头因旧疾复发辞了官,许多人都说燕侯府要没落了。但如果那位传言中的燕小侯爷就是眼前这个少年的话,那么她怕是要对燕侯府的真正实力进行重新估量。 分析出这一点,她蹙了蹙眉,目前这种缺少大量信息的情况让她陷入比较被动的局面,她只能配合着燕逍,补充说:“古府每隔三个月便会彻查一次。上一次恰好是两个月前,那人应当是近期才出现的。” 燕逍点点头,这时间与他辞官归乡的消息传回云州的时间相吻合,那伙人大概是那个时候就留了个心眼,准备布局了,他道:“多谢姑娘提醒。” 古珀愿意配合,是因为心里有别的牵挂,她直言道:“这倒不必言谢。只是……想来,能引得公子亲自对付的人物,怕也不是什么普通人。那些人选了古家做障眼法,明显是想将古家也拖入这趟浑水。公子今日直接登门,不知……” 燕逍眼中的眸光闪了闪,这就是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的理由——他甚至不用说得明白,对方就已经能猜测到大概的形势,甚至委婉地向他解释了古家与此事并无关联! “姑娘不必担心,我知此事与贵府无甚牵连,绝不会为难古府。” 燕逍的表情滴水不漏,古珀拿不准这句话是试探还是真心,干脆道:“多谢公子信任。若是公子还有用得上古府的地方……” 燕逍笑了笑,打断了古珀的试探,他重新拿回谈话的主动权,道:“我听闻古府仅用了短短七年,就从一户普通人家,变为如今潭应数一数二的巨贾。他们都说古家出了个财神爷,说的正是姑娘吧?” 古珀点点头。 “世人都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难道姑娘的才智足以逆天改命?” 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对古珀问出这样的问题,古珀直接反问:“生死有命,但富贵……做生意不是挺简单的吗?” 古珀的本职是一个战术AI,数据库中储存着的大部分资料都是战争军事相关。到了这个冷兵器时代,很多资料已经成了废纸,没有了作用。但是,古珀仍然具备每台超级AI都拥有的,令所有普通人类望尘莫及的超强计算能力和信息处理能力。 失去了顶级战舰躯壳,沦为一个战斗力低下的普通人类女性,又没能发挥自己的战术分析作用,只能充当一个计算器的古珀,迄今为止都不觉得自己的作为在别人眼中有多惊世骇俗。 她说:“收集各种人的行为偏好,做成大数据画像,再结合商品的价格规律,找到盈利值最大的契合点,再吩咐别人去做,不就行了吗?” 燕逍淡定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不知道是该先为古珀的坦诚相待感到开心,还是为古珀这种淡然的态度感到惭愧。 古珀干脆从里间的案桌上取了一本账本,摊开到燕逍面前,解释道:“这个是我命人收集的,潭应城内所有茶庄的信息。” 不算薄的账本上写着数家茶庄每日门面流量,进店比例,进店顾客性别等等数据,这些名词对于燕逍来说非常陌生,但他能大致猜出来它们的意思。 古珀继续解释道:“派一个人到店门前驻守,数数每天进店的人数,简单记录他们的年纪,性别,买茶的偏好,再将这些信息结合起来,就能知道哪些茶在哪些地方最好卖,之后再将茶庄开到那个地方去,不就可以盈利了吗?” 古珀说得简单,但其实因为涉及到数值众多,又存在许多其他影响因素,所以整个过程是非常复杂的。 燕逍看得目瞪口呆,他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信息处理方式,这也让他对面前这个才智过人,但明显有些单纯不设防的人有了全新的认知。 他突然问:“若天下各行各业都可以通过这样的计算,算出做什么生意是最赚钱的,那么你觉得,什么生意最能盈利呢?” 第35页 他没等古珀开口,便逼近了古珀,继续问:“燕某想来,最能盈利的,也许还要算那些无本买卖吧?青岩山下,整整两大车的官银,劫了来,便是几十万两的真金白银……姑娘如何看呢?” 古珀沉默了,她倒不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此刻燕逍正弯着腰,逼近了正视着她,她微微地向后仰着身子,与燕逍对视着,整个运行内存被无数蜂拥而出的冗余数据霸占着,无法进行正常的运转。 好一会儿,她才处理完后台,回到正常的轨道。 她克制着稍稍后退一步,抬手感受了一下红得发烫的脸颊,回答道:“风险太大,人命关天。” 第19章 场面一时沉默了下来。 燕逍今天来的目的,一个确实是为了昨晚的事情向古珀道谢,另一个则是想试探一下这位古家掌权者的态度,方便他进行接下来的布置。 没想到一番试探下来,却意外发现这位掌权者的才智和心智都远出乎他的意料。 她才智过人,对这个世界仿佛有自己的一套理解。账簿上记载的内容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但她又单纯得怪异,没有任何防备地就把这些堪为家族辛密的信息摊开到他面前,态度坦荡得宛若这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他自认识人能力过人,眼前女扮男装,面无表情的人并不是那种善于伪装的人,相反,她的眼睛一如昨晚他所见的那样清澈,带着一些直白的,无害的情绪。 看着古珀愈发红艳的脸,燕逍轻咳了一声,坐了回去。 他斟酌了片刻,决定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开口道:“是燕某逾矩了。” 古珀呆呆地眨眨眼,开始分析自己做了什么错误的行为导致对方退了回去。 燕逍见古珀呆呆地没有回应,反思了一下自己略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决定表达一下自己的善意。 他将摊在面前的账薄合了起来放回她面前,提醒道:“这些,是非常重要的消息吧,不可轻易示人。” 古珀摇摇头:“不重要的。” 燕逍看向她。 古珀发现系统运行速率忽然提高,程序运转也比平常更为顺畅,整个身体的情绪反应可以翻译为愉悦,她向燕逍解释道:“只是最基本的数据,要经过很复杂的计算和分析。” 燕逍略歪了歪头,虽然他对面的古珀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她眼中有些晶晶亮的愉悦情绪通过两人对视的目光泄漏到他面前,他被感染到,甚至能捕捉到古珀话语中那微不可察的邀功意味。 “姑娘很擅长,用这种方法推算吗?” 古珀点点头,继续目不转睛地与燕逍对视。 燕逍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半开玩笑道:“那你能推算昨晚那个小蟊贼的真正落脚点在哪吗?” 古珀问:“你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他?” 燕逍回想了之前燕三传回来的资料,说了几个对方关键的活动地点。 古珀脑海中直接展开一张谭应城的4D地图,燕逍说的几个时间地点被迅速定位,无数线条将几个关键点串联起来,从码头到锦衣坊,从客来楼到古家……一串串数据从地图上凭空升起,无效信息被过滤,有效信息被截取,分析,计算…… 地图上一块区域被标注成橙红色,随着计算进程地进行,橙红区域开始收缩。 最后,数据流停止,橙红区域也缩小到极限。 “康福巷。” 燕逍眉头锁了起来,他攥了攥拳头。 那天晚上,那个暗探消失的地方在古府的东面,和康福巷刚好在两个不同的方向。 但是康福巷,是他怀疑的两个家族其中之一,吴家府邸的所在地。 他不相信古珀真的仅凭那几个地点就推算出什么康福巷。潭应城中,势力较大的家族也就那几个,古家作为新晋的巨贾,和那些家族自是免不了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 他更倾向于古珀是早就发现潭应某几个家族有些不寻常的迹象,再通过他今日透露出来的消息,猜测吴家是最可能有反常的一个,于是给出了康福巷这个提示。 这是这位古家掌权者的表态和示好。 想通了这点,燕逍点点头,道:“好。” 既然如此,就先从吴家查起吧。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古珀跃跃欲试,她的运行速率达到了升级以来的最高速率,她很想为面前这个人做点什么。 燕逍笑了笑,摇摇头。 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站起来,准备告辞离开。 这一站起来,他却瞥见不远处的摆着的一副围棋。围棋离他们有些远,但以燕逍过人的眼力,仍可以隐约窥见一角。 仅仅是一个小角落,就已经叫他挪不动脚步了。 古珀像个被燕逍牵着的木偶一样,随着他的起身抬头,又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她之前为了打发时间自对弈下的一局棋。见燕逍对那盘棋有兴趣,古珀直接引着燕逍来到棋盘前。 走进了,燕逍才得以看到整个棋面的布局。 棋面上,局势胜负已分,白子在与黑子的胶着对战中艰难取胜。 燕逍认真地看着,专注地研究了好一会儿,才啧啧称奇道:“燕某对棋艺一道涉猎不深,但亦可看出此局之精妙。” 第36页 他将视线转向古珀,问道:“燕某之前听闻姑娘与临崖寺如善大师交情匪浅,如善大师是当世三大棋圣之一,不知道姑娘是……” 他猜想古珀可能是如善大师的徒弟,但又觉得如善大师不可能有俗世女弟子,所以最后迟疑了一下。 古珀抬头看他,问:“如善是棋圣么?他的棋艺很差。” 燕逍看着她,满眼的不敢置信。 古珀平淡地指向棋盘,“这是我方才闲暇时自对弈的。围棋的规则不是全然的公平,先手白方略占优势,如果不想进入三劫循环,那白子的赢面总是更大些。” “你自对弈的?”燕逍眼中的探究欲更加浓厚了,他觉得他对面前这个女子的认知可能远远不够。 古珀点点头,道:“你要与我对弈吗?” 说完,她也没等燕逍回应,自顾自地收拾起棋盘来。 燕逍自不会拒绝,他坦荡坐下,帮忙分好棋子。 “你执白子。”古珀谦让。 燕逍也不客气,选定了白方,开始落子。 棋艺一道,讲究的不仅仅是棋艺,更是棋道。一局投入的对弈,可以反映出弈者的大局观,得失心和判断力等等修为。 燕逍的棋艺确实只能算中上,但他之前与许多成名的棋手对弈过。燕逍年纪不大,但性格稳重,经历丰富,喜怒不形于色,与他对弈的人,无论输赢,都会称赞一句:“后生可畏,大将之风。” 但是古珀在这方面尤胜于他! 且不论棋艺,她下棋时的神态稳重得可怕。寻常人该有的反应——落下精妙一子时的自得,与对方拉扯时的纠结,被对方出其不意地进攻惊扰的不耐……这些情绪,她通通都没有。 她自始至终维持着坐下前那种面无表情的神态,每一次落子的时间规律得可怕,往往是燕逍落下一子的两息之后,她就会放下自己的棋子。 棋面上的局势已经十分明了了,黑子占据着绝对的上风,将白子杀得溃不成军,胜负已经是十步以内的事情了。 燕逍把玩着指尖的白子,将目光从胜负已定的棋面上移开。 可能是因为他这一步犹豫得过久,古珀的目光早已离开了棋局,燕逍一抬头就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对面的人明显没料到他会突然抬头,楞了一下,面颊开始转红。她目光游移了一会儿,落在他执子的手上。 燕逍道:“是在下输了。” 他将白子放回棋盒,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姑娘棋艺高深,逍不如也。” 古珀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停在了白子的棋盒上,不知为何,她并不想结束这局棋。 “没有输。”古珀眨眨眼,她伸手,从白子棋盒内摸了一枚棋子。凭着过人的观察力,她准确地摸到了燕逍刚才放回去的那一颗。 她的右手抖了一下,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这颗棋子的表面温度,确认这点温度不可能烫伤自己,才努力排除异样的感觉,将注意力放到棋盘上。 “放这里。”古珀落子。 燕逍的目光紧盯着古珀落下的那颗白子。 白子所在的位置非常奇怪,脱离了正面最激烈的那处战场,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燕逍蹙眉,认真地沉思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豁然开朗。 古珀一直在观察着燕逍,见他眉目舒展,适时落下一枚黑子。 燕逍落白子。 如此一来,战局又被拉长,两方你来我往,又进行了数个回合。 终究,燕逍还是不敌古珀,白子输了。 因为这次燕逍没有给古珀挽救的机会,古珀只能眼睁睁看着黑子一点点侵占着白子的生存空间,直至白子负势已定,再无挽救的机会。 输了的燕逍却丝毫没有沮丧之感,他看向古珀,发现这个胜者眼中竟有丝丝埋怨和沮丧,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清朗的笑声驱散了古珀莫名的负面冗余数据,古珀分析了一下,没能分析出他的笑因。 但这不妨碍她的冗余数据快速地被清空,整个系统运转又重新畅快起来! 燕逍笑完,拱手道:“姑娘大才,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古珀安静地看着他。 燕逍想到刚才她的那步棋,又道:“刚才姑娘为我下的那步棋,初时看似无用,却在紧要关头为白子保留了一线生机。姑娘在那种局面,已经想到了之后数十步的局势了,当真叫燕某佩服。” 古珀道:“正面的局势胶着,败势已定,不如另辟蹊径,反倒有一线生机。” 燕逍:“当时,若是换了姑娘来执白子,一定能够扭转局势,将白子这一线生机继续扩大,直至获胜。可惜逍才智有限,终究未能凭借这个奇招打开局面。” 思索间,燕逍突然想起与这局棋极为相似的一个局势,他道:“当年,梁朝被攻下北面六州,梁光帝迁都南安,凭借樊江天险,与北鲁对峙。可惜,最终仍是不敌北鲁强兵,兵败柏水,自缢殉国……” 这段历史古珀读过。 柏水之战非常有名。梁光帝迁都南安,但北鲁王裘申当时已被打上明晃晃的反贼标签,他不愿给梁朝任何喘息的机会。于是仅筹备了一年半,就出人意料地集结兵力,强渡樊江。 他兵强马壮,又早有预谋,一过樊江就攻下了白水城作为据点,与南安遥遥相望。 第37页 柏水是樊江的一条支流,白水城就建在柏水边上。从地理位置上讲,白水城位于南安的下游,地势比南安更低一些。 大概就是这样的地理优势给了梁光帝巨大的信心,再加上多年担惊受怕的生活让他对裘申恨之入骨,他同意了武将出战的提议,集结了当时梁朝还能集结到的所有兵力,交给了统帅宋矛,希望他能一举击溃裘申,夺回失地。 可惜,宋矛最终也未能实现梁光帝的这个心愿。梁朝输多赢少,伤亡惨重。宋矛关键时刻决策失误,自知进退俱无生路,竟在最后关头带着残部直接南逃。留下只余两千兵力的南安,像个不足岁的婴儿一般,卧在北鲁十万强兵跟前。 国已不国,八方无援。梁光帝最后的尊严是赶在裘申杀进南安行宫前自缢。 梁光帝的死亡,标志着梁朝的统治历史正式结束,也开启了后续长达七十多年的群雄割据时代。直到一百七十多年前,本朝开国皇帝萧铮以强大的智谋和武力收复了大大小小的势力,开创盛朝,天下才恢复统一的局面。 燕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棋局,数了三十颗黑子放到了古珀面前,自己则拿了二十块颗白子,问古珀:“若姑娘是刚至南安的梁光帝,手握十五万兵力,面对鲁王十万精兵,姑娘会如何做?” 当年的局面非常复杂,当然不是燕逍口中的这几句话能概括的。但燕逍将大部分条件都先忽略了,只保留最基本的兵力和局势,想要与古珀进行一场特殊的“对弈”。 古珀调出南安附近的地形图。她曾去过南安,但没能进行深度探索,所以数据库中的地形图精细度不高。 古珀把所有黑子堆在一处,又挑了三颗黑子,分别放在黑棋堆的东面,西北面和西南面,道:“大部队据守南安,其余兵力三分,驻守白水,郭汜,钧庭,监察樊江。” 燕逍说:“北鲁王早有预谋,他兵力强盛,又出其不意,在海口处上岸,夜间奇袭,直接夺下了白水。” 燕逍手上二十颗白子倾泻而下,瞬间将黑棋堆东面那颗孤单的小黑棋淹没。 “分两万兵力驻守郭汜,钧庭及周边城池,巩固西北防线,主力扎营流青涧西岸。” 古珀伸手,从黑棋堆中分了四颗黑棋出来,将西面防线整个围守起来,形成一条难以突破的关卡,再从剩余的黑棋堆里一抓,将十几颗黑棋堆放在了南安与白水之间的流青涧。 燕逍排出四颗白棋与流青涧的黑棋对峙,道:“阵前叫喊,不应战。” 而后,仅留了五千兵力留守白水,将其余所有白子轻轻推到了两堆黑棋中间,道:“取潍城。” 潍城与南安比邻,两者之间再无其他障碍。 “下白水,回援。” 古珀表情不变,从主力中分了一部分兵力回援,之后将流青涧前的棋子往前一推,击溃了燕逍的防线,吃掉了三颗棋子。 “别蜀布军,阻援军,攻南安。” 燕逍分出一部分兵力,阻在了梁军回援的路上,主力直接进攻南安,南安的兵力渐渐被消耗,棋盘上中央那堆黑子一颗颗被燕逍拿走。 梁军主力遭到了一些阻碍,但终于还是在城破之前赶了回来,和南安的兵力一东一西,将孤军深入的白子包围住。 燕逍面色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局面,他收拢军力,往南面突围。北鲁兵力强于梁军,只要摆脱了被合围的局面,仍有一战之力。 那堆白棋在燕逍的推动下,开始往下移去,眼看就要脱离古珀精心布下的包围圈。 古珀指尖轻移,驻守在西面的两万五梁军顺着渭水而下,在鲁军南面,筑起一道新的兵力。 北面是樊江天险,孤零零的白子堆面对着西南东三面黑子的围攻…… 第20章 房门被轻轻扣了扣,房内的燕逍回过神来,道:“进来。” 燕三轻声推开房门,引着严舒进门,再退出将门关上,守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燕逍问。 “燕七那边得到了新的消息,我就赶着给你送过来了。”严舒边回答,便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印章和一封信。 燕逍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冷笑道:“吴家?” 他从桌上翻出一本账本,递给严舒。 严舒细细查看起来,越看越目瞪口呆,“这才几天?你们连这个都弄到手了?” 与这账本相比,他此次带来的信件和印章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了。 严舒啧啧称奇道:“你亲自出马,果然不一样。” 东西是因为循着古珀给的提示,细细地搜查了康福巷,发现了对方真正的据点后得到的。但燕逍没有细说,只看了严舒一眼,问:“传信这种事,随便派一个人来就行了,你过来做什么?” 严舒将账本放下,凑近燕逍身边,低声道:“还有一件事……京城那边传来消息,圣上近日将五皇子带在身边,似乎有意,立五皇子为太子……” 燕逍回忆了一下京城的局势,分析道:“太子被废之后,众多皇子中,三皇子气势最盛……圣上是想要扶五皇子与他分庭抗礼。” 严舒点点头,说:“不过对三皇子来说,谁成为太子都一样吧?反正谁当了太子,他都能把人踢下来……” 燕逍摇摇头,解释说:“你也太小看龙椅上的那位了……当初,三皇子能那么轻易斗过废太子,是因为上面的那位,对废太子不甚喜欢……他不过是做了回黄雀,借了螳螂的钩子先把名正言顺的那个给解决了罢了。” 第38页 “你是说……”严舒默默思索起来,感觉有些不可置信,“上面那位这么些年来,净做些荒唐事,怎么可能……” “慎言。”燕逍打断他的话,“我们已经不在朝堂了,京城那边,暂且静观其变吧。” “静观其变……”严舒玩味着燕逍说的这句话,突然问:“燕逍,要说你真的心灰意冷,无意于朝堂了,那我们现在在做的事算什么?难道你真的就打算等着那位……再不计前嫌地回去为他效劳吗?” 燕逍没有回话,他静静地摩挲着桌上一枚精致的镇纸,眼神明灭几瞬,最终还是道:“局势未明,一切还未可知。” 严舒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燕逍,突然轻笑一声。 燕逍扭头看他。 “呵,算了,是我想岔了。”严舒双手枕在脑后,轻舒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看向燕逍,“管他们谁做皇帝呢?逍弟啊,反正表哥就跟着你混了!” 燕逍看不惯他没个正形的模样,摇摇头站起来,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于是对严舒说:“你且先休整一番吧,我与人有约,需得外出一趟。” 这几天来,他一边忙着往下查,一边有空闲就会去找古珀对弈论战。严舒来之前,他全副心神还停留在昨日和古珀谈论的云州战事上。 “有约?”严舒想起出门前老太太的叮嘱,双眼放光地问:“和谁?那个古家的姑娘?” 燕逍点点头,从宝匣中随手挑出了一枚玉佩,系在腰间。 “我听闻,你这段时间,和古家那个……走得挺近的?”严舒试探着问,见燕逍罕见地没对他这句话表现出厌烦的情绪,便大胆地凑近他,惊奇地问:“不会是真的吧?你看上人家了?” 燕逍斜睨他一眼,为他言语中的轻佻感到不喜。 严舒自觉失言,轻咳了几声,端正态度道:“咳,我的意思是,难得遇到一个你上心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要是喜欢啊,府内就可以安排人上门提亲了!” 燕逍面无表情,陈述事实:“她之前拒绝过燕侯府的提亲。” 严舒用扇子一点一点地轻点着下巴,思索道:“你还别说,她确实有点古怪……” 燕逍挑眉看向他。 严舒挤挤眼睛,“你都和她相处这么久了,就没想查查她?古家十三姑娘在云州的名气可不算小,这两年来大大小小提亲的人家都快把古家的大门踏破了吧,但是!” 严舒还想耍宝卖个关子,但见燕逍表情根本没有变化,于是只能无趣地自己接下去,道:“但是全部都被拒绝了。不管什么人家,不管好的孬的,都被拒绝了。” 燕逍认真想了一下,居然十分赞同般地点点头,说:“这云州,确实没有什么人能配得上她。” 这意思,竟是觉得古珀拒绝了所有提亲是再正常不过的意思。 严舒惊得差点不会说话了,“什么意思?” 燕逍干脆无视他,确认自己已经收拾好之后,转身直接离开。 “哎哎,你等一下啊!”严舒回过神来,立马追上,“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燕逍嫌弃地避开他想要搭上来的手臂。 “你听我说!”严舒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跃跃欲试地看着燕逍,“之前老太太派人去说媒的时候,你们可还没见过,那姑娘估计也不知道你就是那个燕侯爷!” 说到这里,严舒一展折扇,做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道:“现在你们相处得如此愉快,你再去将此事一提,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吗?我过去,刚好帮你掌掌眼,看看她是不是对你有意啊。” 燕逍不理他,只径直往前走,却没有再出言阻止他。 正是人间四月天,谭应城内,繁花压低了枝桠,借着应江欣赏着自己的美貌。偶有水鹭或船只行经,撞破波光粼粼的镜面,会惹来她们娇俏的抱怨。 应江两岸遍布着潭应最有名的几家临河茶庄,其中最出名的还要数古家名下的荟茗茶庄,茶味最好,观景点亦最佳。 四月的江景美得动人心魄,引人驻足也是寻常。只是不书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往年从来不曾对这些上过心的主子,是因着什么在窗边愣愣地坐了半个时辰。 正当他想说点什么时,一直呆愣着的古珀眼神重新有了聚焦,她探出头盯着江面,面上虽然还是没有表情,但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 不书在古珀后面踮了踮脚,应江上仍旧是船来船往,他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突然想起最近那个常常往来的客人,不书小声地询问古珀:“公子……是那燕公子,来了吗?” 古珀点点头。 不书心底隐隐有些猜测,但又觉得有些不寻常,于是又试探着问:“燕公子来了,公子很……很开心吗?” 古珀分析了一下硬件状态,点点头,又诚实地回答:“对,开心。” 不书万分纠结起来,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但又觉得自己再胡乱问下去,就算是逾矩了。 他纠结间,古珀朝船上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燕逍挥了挥手。 燕逍点头微笑,算作回应。 正陪着燕逍站在船头,四处环顾的严舒,就发现燕逍突然盯着岸上某处,然后神情莫名地柔和了下来。 严舒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去,凝神望了一会,随着行船又往前推进了几丈,终于看清了茶楼窗边站着的主仆二人。 第39页 他用扇子敲了敲燕逍,问:“那就是那位古家姑娘?” 燕逍点点头。 严舒顿时挂上一脸老怀欣慰的笑容,上上下下打量了燕逍好几眼,道:“哎,亏我和老太太之前还担心你这个性子不讨女子喜欢,如今看来……哎,就凭你这非凡品貌,只消露露脸,就能把那些女子迷得七上八下了。” 燕逍皱眉,斜睨了他这个没个正形的表哥一眼,问:“这是何意?” 严舒执扇指向古珀所在的方向,揶揄道:“你这还不明白?看看那位古家小娘子看你的眼神,明显已经倾心于你了。” “这样的眼神就是倾心的意思么?”燕逍问,他低头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发现身边确实没有其他人望他的眼神和神态同古珀一致。 “……你该不会从来没有注意过京城那些女子看你的眼神吧?”严舒激动地挥了挥扇子。 “我为何要去注意那个?”燕逍蹙眉,对严舒手上乱挥的扇子很有意见,干脆直接在船上与严舒过了几招,将扇子抢了过来。 正好船已经快靠岸了,燕逍不等船家停下,直接运气一跃,落到岸上。 技不如人的严舒在船上急得跳脚,“哎!你还我!” 燕逍看着他着急的模样,难得勾唇一笑,他将扇子抛回给严舒,道:“你自去寻乐,莫要跟着我。” “好好好!不打扰你们!”严舒拿回失而复得的扇子,连忙表忠心。 燕逍则直接转身,拐进了巷道中。 茶楼上,古珀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燕逍,直到燕逍拐入巷道不见了踪影,才起身坐回茶案边,望向门口。 旁边,纠结了好一会儿的不书终于积蓄起了勇气,道:“公子……姑娘家,不好直直地盯着一个男子……” 之前几天,不书都是留在外头伺候,他也不知道自家小姐面对那燕公子时,居然是这副模样,还以为那人过来,只是寻常地谈些生意。 “为什么?”古珀问。 “嗯……不合规矩。”不书想了想,终于找了个委婉点的说法。 古珀眨眨眼,搜寻了一番刻录过的,关于“规矩”的信息,找出了一堆《女德》、《七戒》之类的内容。但她发现自己极少依照里面的内容行事。 “我们作男子装扮,在外行商,已经是不合规矩了。” 不书闻言,满脸通红,没有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燕逍到来,不书便行礼退下了。 “我今日出门早了些,没想到姑娘来得比我还早。”燕逍行礼道。经过几天的相处,他与古珀已经非常熟稔,于是交谈间就随意了些,少了许多敬语。 刚进门的燕逍身上有浅淡的花香味。 古珀想起应江岸边那些开得正好的花,她构建了一个小小的情景副本,副本里面,载着燕逍的船从繁花中穿过,那些花瓣窥见了燕逍清朗的眉眼,便纷纷离开枝头,拥在他身上。 行船别过花丛,燕逍便拂落满身的碎红,朝她行来。 “等很久了吗?”见古珀呆呆地没有说话,燕逍问。 古珀从情景副本中脱离出来,思索着燕逍的问题,难得有些无法回答。 等很久吗?怎么算呢? 是从自己到茶楼开始算起?还是从昨天分别后开始算起? 她干脆不想那么多,点点头回答道:“等很久了。” 虽然已经习惯了古珀某些时候的语出惊人,但因着这个回答,燕逍也感到了深深的歉疚,即使他明明比约定好的时间提前了一盏茶的时间到达。 他郑重地作揖道歉,复又转移开话题问:“方才我见你那小厮似乎面有难色,发生什么事了吗?” 古珀定定地看着他,直白地说:“他让我不要总是直直地盯着你。” 燕逍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他刚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就听到古珀又问:“我能总是看着你吗?” 第21章 看着古珀单纯的,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燕逍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反问:“你为什么想要总是看着我?” 古珀认真地思索了一下。 在这个世界,有两个人在她的眼中是特别的。一个是苏熙儿,另一个就是燕逍。 他们的特别表现在,他们都能强烈地影响到她的系统运转,让她莫名其妙地产生冗余数据,或者莫名地提高运转速率。 她大概能分析出,这是一些人类的情感。 人类的情感对于一个超级AI到底有什么用呢? 古珀记起自己四岁那年,古家人从临崖寺上下来。古老夫人紧紧抱着她不放,对苏熙儿说,她要把自己养在身边。 苏熙儿复杂得她无法分析出具体情绪的眼光愣愣地望着自己,不作声,只是点头。 她还不确定留在古老夫人身边是否安全的时候,夜里经常找机会偷跑出来。整个古府对当时四岁的她来说,像个黑洞,稍不注意就会被吞噬。 她冒着冷往北面摸索寻去,走了很久,终于回到了马厩边的破旧院子。 院子内人去楼空,一片漆黑,她昏倒在地,强制关机。 升级成功,在这个世界被激活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觉得自己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没有目的地的星际航行。 漆黑一片的宇宙中,战舰内的所有人都在休眠舱中安眠着,没人能与她交流。探测器反馈回来的全是无效的信息流,告知她:身周所有的星辰,没有一个是她的目的地。这样的航行没有尽头,将要持续到她能源耗尽或者机体完全损坏的时候。 第40页 醒来时,苏熙儿坐在床边,双目含泪地看着她。 就是在那一刻,她终于得到有效的反馈信息,好像看到了这场漫长航行的终点。 所以尽管她还是不能完全解码这些情感,但这不妨碍她认识到它们的重要性。 它们是维系她与这个世界的线,是归航的指引,是停靠的保障。 而燕逍的存在又与苏熙儿有些不同。 她曾经粗略地估算过,像这样一个处于低级文明的星球,用一个普通的特斯高勒核能炮就能让它泯灭成宇宙尘埃。这个世界的鲜活她无法感知,她接触到的一切化作一串串数据流,有用的简单储存分析,没用的过滤删除。 近十六年来,她一直处在低功率自主运行状态,保证最低开机要求和人类躯体活性。 然后那天晚上,她遇见了闯进来的燕逍。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即使是化作简单的0和1,隐没于数据流中,仍然能莫名地显眼。 她至今没能分析出那天夜里那一小段数据流有什么特殊,但那天夜里,她反复调取那一小段数据,模拟重演了十七次。 之后,为了更好地分析燕逍这个特殊的存在,她扩大了记录的范围。于是燕逍的眉目有了色彩,弦月下的虫鸣有了声响,棋盒中的黑白子有了温度,四月的鲜花有了香气…… 许多原本被归结为无用数据的内容,因为燕逍的存在,强烈地彰显出存在感。 她想,燕逍的存在,让她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去感知这个世界。这种方式是过去那个身为战舰的她无法想象和感受的。在这一种感知方式中,物质不再是单调的0和1,沿途也不再只是黑白灰,风中有长歌,雾里飞清蝶,应江船来船往的湖面上,托着楼中人的等待。 古珀眼也不眨地看着燕逍,认真地说:“你很特别。对我来说,很重要。” 燕逍唇边的笑意维持不住了,他轻蹙着眉,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回视着面前的人。 他没有对谁动过心,偶尔听过的戏曲里,那些与风月相关的内容他也无法理解。 但这几日来与古珀的相处无疑是非常愉快的,他像个无意中发现了绝世宝藏的探宝者,在每一次与古珀的交谈中,都能发现令人惊喜的奇珍。 如果说娶古珀为妻能将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那么成亲这件事的美好,已经远远超出他以往所能想象的。 他确定,自己是愿意与面前的女子共度一生的。 燕逍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后,清清嗓子,正色问道:“我听闻,许多人家上门提亲,其中也不乏品貌俱优之人,但都被姑娘拒绝了,不知这是为何?” 古珀回答:“因为婚姻并不是一对一的关系。” 燕逍微愣,他一时间没能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古珀继续解释:“这个世界,女子只能够许配给一名男子,但一名男子却能拥有多个女子。” 古珀会被销毁,从而在这个奇怪的世界被激活,就是因为古斯年元帅背叛了自己的创造者珀西,珀西将报复负心人和第三者的代码写进了她的核心程序,她也因此被古斯年销毁。 虽然珀西和古斯年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是这条指令被保留了下来,成为古珀的核心代码程序之一。 因为这个世界对这种一男多女家庭模式的认可,很难定义“负心人”或“第三者”,所以这条指令很少被触发。但是古珀绝对不能同意这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 燕逍不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你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有其他女人?” 古珀点点头。 燕逍想了一下,道:“其实,普通的妾室如同婢子,无须太过严苛。” 古珀摇摇头,“不行,就只能有我一个。” 这句话在她说来,不像是无理取闹,反倒像是在陈述一个真理。 燕逍笑了,看着她坚定的眼神,道:“以你的才智地位,绝对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古珀就直愣愣地看着他。 燕逍想了想,提议道:“寻常男子,纳几个无关紧要的妾室是寻常。以姑娘的身份,古家大可以招赘,更易掌控。” 古珀问:“可以选你吗?” 听到这话,燕逍噗嗤一笑。 他单纯觉得古珀单纯而又勇敢直白,没有丝毫被冒犯或者觉得她愚昧的想法。 笑完,他轻咳两声,正色道:“不可以。” “姑娘应该已经猜到了吧,云厥燕家。我就是如今的燕侯爷。”燕逍道,“侯府又与寻常人家不同,除了正妻之外,我至少还会有两名侧室。” 古珀胸口发堵,觉得有点喘不过来气。但理性又驱使着她快速整理好冗余数据,回到正常的运转模式。 但最终,她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这不公平,我愿意只选择你一个人,而你却能拥有三个人。” 燕逍顿了顿,道:“人生于世,伦理纲常。很多事情就像是军令,无法违抗。我的祖母很为我的婚事担忧,她一直在为我物色正妻和侧室。作为燕侯,这是荣耀,也是职责……” 古珀默默听完,刚要开口说话,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燕逍听出熟悉的声音,刚要往门口走去,房门便从外面被推开了。 燕三出现在门外,对着屋内两人行了个礼,道:“公子,白少爷闹了急病,请您回去看看。” 第41页 这是他们内部的一句暗语,真正意思为有非常重要的消息传来。 燕逍面容严肃地点点头,转身向古珀告别,随后头也不回地带着燕三离开。 古珀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脑中的程序正疯狂地运转着。 不书从门外小心地探出头,看见呆愣着的古珀,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公,公子?你没事吧?” 古珀闻言将头转向不书的方向,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涣散。 不书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关心,就听到古珀开口说话了。 “不书。” “公子?” “去把谷廉叫来。” “啊?……是。” —— 严舒回来的时候,发现燕逍已经在院中了,他上前,不解地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燕逍还没回答,屋后飞出一只白隼,扇动着翅膀落到燕逍肩上,对着他开心地鸣叫了两声。 严舒一愣,“白胤?燕七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燕逍回答:“嗯,那边要开始行动了。天色一黑我就赶回去。老规矩,你在这边多留两天,燕四会扮成我配合你,不要打草惊蛇。” 严舒点点头,点到一半,突然想起不对,问:“哎?你这就回云厥了?什么时候再过来?” 燕逍:“潭应这边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和燕三燕四他们看着办就行,无需我再过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严舒翻了个白眼,直接问:“你之前不是去见那古家娘子了?你是怎么想的?老太太那边还在等着你的准话呢!你要是觉得还行,就让老太太先安排人上门说亲,纳个侧室也不妨碍你去干正事!” 燕逍闻言,摇摇头。他肩上的白隼似乎无法接受他摇头这种负面行为,小心地贴过来蹭了蹭他的脸颊。 燕逍轻抚着白隼安抚住它,才对严舒说:“不必了,我回去就找祖母说清楚,切不要再打扰古家了。” 严舒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丧气问:“不是吧……古家小娘子那样的人物都无法入你的眼?” 燕逍瞥他一眼,正色解释道:“若她愿意嫁与我,我定以正妻之位相迎。” “正妻之……咳咳咳”严舒刚想说燕逍疯了,一个商户庶女凭什么成为燕侯正妻,突然意识到这句话里面隐藏着更加震撼的信息。 “咳咳,你什么意思?若她愿意?她不愿意?!” 连白隼都被严舒的失态惊到,扇扇翅膀嫌弃地叫了两声。 燕逍点点头。 第22章 严舒根本无法理解燕逍淡定的态度,问:“为什么不愿意?难道她心有所属?不对啊……我敢肯定她绝对心仪于你!那是怎么回事,侯府正妻之位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燕逍淡淡道:“她说,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夫君有别的女子。” 严舒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不让你娶侧室?” 燕逍摇摇头,“都不可以。” 严舒面部有些抽搐,“啊?不是!除了那些实在娶不起妻妾的穷人家,盛朝哪还有人能满足她这个要求?嗯……招赘或许可以,可是连夫婿纳个小妾都接受不了的……她莫不是连名声都不要了?” 严舒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愤愤地扇了好几下风,总结道:“当真是异想天开。” 燕逍这才看向他,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你倒是提醒我了,她将来若如此做,名声大抵是要受损……我今日走得匆忙,尚未来得及想到此处……我该再去见她一面,让她若有事,可到云厥找燕侯府相助。” “不,不是……”严舒愣愣地看着燕逍,一时之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突然不明白到底是那古家姑娘带着自家表弟一起不正常了,或者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你丝毫没觉得她有问题?还,还想着帮她?” 燕逍理所当然,“商户之家有些事还是不方便处理,若是有燕家相助,她必定能轻松些。” 说完,大概是不忍严舒继续崩溃下去,燕逍解释道:“古珀不是寻常人,她的才智不输……不,应该是远超我至今所见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之前你不是惊讶我来潭应短短数日,就寻到了那些账本吗?那是因为她推算出那伙人的据点在康福巷,我带人细查之下才得到的。 “这样的人,若生为男子,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可惜她生为女子,出生于商户之家,只做些商贾之事,实在是太屈才了……现下,她不过求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有什么过分的呢? “我愿助她,一则是想与她交好,将来必定还有需要向她问策的时候!二则,我确实觉得,她那样举世无双的人,所有的想望,都该被满足。” 严舒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只远远见过古珀一面,对古珀了解不深。但他跟着燕逍许多年,知道一个能被燕逍这样称赞,甚至亲口承认自己不如她的人,绝对是惊才绝艳,世所罕见的女子。 他看着燕逍,突然问:“燕逍,你是怎么想的?” 燕逍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古珀,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严舒问,“你别说什么才智过人之类的,这些词你用来描述宫瑕严峥他们还差不多。” “抛开她的聪慧和能力,你难道没有一些些,想要跟她相伴的欲望吗?” 第42页 燕逍被问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可笑,一个人,不谈及才智能力,还有什么值得谈论的呢? 但见严舒态度严肃,他还是仔细地思考了一下,回答:“我从未与旁的女子相处过,对婚姻一事亦无甚期待。她……非常有趣,我想,如果是与她成亲的话,婚姻大概会比来得比我想象中有趣许多。但我身为燕侯,礼法所致,除了正妃之外,再纳几个侧室总是免不了的……我的计划与她的期望相悖,不能与她共结连理,确实有几分可惜……” 说到这里,燕逍自己停顿了一会儿,发现“几分可惜”这几个字分量有些轻了,他想换个形容词,却一时想不出其他,于是只得继续接下去,将话讲完。 “只愿她能得偿夙愿,觅得良缘吧。” 严舒的目光投向远方,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有没有把燕逍的话听清楚。但他回忆着燕逍叙述时,与平日一般,波动不大的眼神,在心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 入夜了。 燕逍借着夜色潜入古府,他依着之前的记忆来到原来的院落,果然见古珀一个人在房内,望着烛光发呆。 他正想过去,但见不书先一步推门进去了,只得先躲回暗处。 不书将一碗燕窝粳米粥放到了屋内的桌上,对古珀说:“公子,老夫人给您送了燕窝粥,您喝点吗?” 古珀头也没回,“不喝。” 不书看着呆望着烛光的古珀,疑惑地问:“公子,您这几天夜里都到书房这边来,是还有什么没处理完的事吗?” 古珀效率极高,往常,每个月只会有一两天到书房处理事务。 古珀说:“没有,都处理完了。” 不书更不解了,提议道:“那,我伺候您回房早点休息吧。” 古珀还是没有反应,道:“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不书顿了顿,无奈退下。 等到不书离开了,燕逍才跳到院中,像之前一样从窗子跃进了屋内。 古珀转头看到他,“你来了。” 这句话的意思倒像是她早知道自己会过来一样,燕逍不解,问:“你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要来。”古珀诚实地说。 燕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轻轻把话题带过去,说:“之前有些急事,走得匆忙,还有些事尚未与你说清。我今夜便要离开潭应了,所以只能再次冒昧上门了。” 古珀问:“你要走了?” 燕逍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面玉牌,递到古珀面前,说:“白日里听你谈起婚姻之事……盛朝男子娶妻纳妾乃是寻常,将来你若要阻止夫君纳妾,恐怕不是易事。就算能阻止得了,于你的名声总是有损……这枚玉牌是燕侯府的信物,将来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可差人拿着它到云厥燕侯府寻我帮忙。” 古珀却没理会那玉牌,只道:“不用你帮我。” 燕逍:“嗯?” “我为什么要阻止别人纳妾?”古珀不解地问,“若真有人背叛了我,我就将他毁灭。” 说这句话的时候,古珀的面色是毫无波动的,仿佛谋杀亲夫并不是什么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燕逍愣了一会儿,有些惊讶于古珀这样的商贾之女竟有这样的胆魄,他抿了抿唇,道:“燕某知道,以姑娘的才智,想要做什么都能打点周全。只是,姑娘助我良多,此前登门虽已奉上谢礼,但与康福巷这个消息相比,那些礼还是轻了。姑娘就把这枚玉牌当做燕侯府真正的谢礼吧。” 听到燕逍这么说,古珀这才看了一眼被放到眼前的玉牌。玉牌不大,材质是上等的青玉,上面雕刻着几只飞燕。 见古珀终于对玉牌有了兴趣,燕逍斟酌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古家毕竟是商户之家,许多事情办起来总要受些限制。燕侯府在云州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不敢说完全帮到姑娘,为姑娘分忧一二总是可以做到。” 古珀神色不变,点点头算作回应。 见事情都交代完了,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燕逍退开两步,准备告辞。 可告辞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一番说辞。 “姑娘还记得,我们在兹义外驿站的初次相遇吗?” 燕逍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看似是在对古珀说话,其实却更像是想说服自己。 古珀回答:“当然记得。” “当年我问姑娘的第二个问题……那个从京城逃出的反贼去往了那一面……姑娘还记得自己当初的答案吗?” 古珀调取了当年的资料,缓缓道:“北面。” 燕逍缓缓勾起一抹说不出意外的笑,道:“姑娘猜错了。” 这五个字说出来,燕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心中想,看,眼前的人也并非料尽世事,她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失去这样的人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可惜。 古珀问:“他去了哪里?” 燕逍回答:“东。他历经万险抵达了东面,与自己的手下汇合,一面潜逃,一面收集证据,终于在一年前翻了案。圣上下旨,召他回京,官复原位。两月后,他官升一级,时人俱言他简在帝心,前途无量。” 说完,燕逍还像是不满意一样,补充道:“而那两年,北面遭了严重的雪灾,饥民遍野……如果当年那人听了姑娘的话去了北面,此时大概已是九死一生,不复归来了吧……” 第43页 燕逍还在兀自感叹中,古珀突然道:“我知道。” 燕逍楞了一下,问:“知道什么?” “知道那几年北面要遭雪灾了。”古珀回答。 燕逍有些跟不上古珀的思路,“你知道?……那你为何……” 古珀解释:“潜逃回东面,收拢势力,再图复起,确实是一个法子。但是……” 古珀直直地望向燕逍,突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既已被诬为反贼,何苦惶惶潜逃,收集证据去赌当权者的公私权衡? “内政混乱,外敌环伺,天下乱象初现端倪。北面遭逢罕见天灾,正是收拢民心,反抗暴丨政的好时机。若那人选择了北面,隐姓埋名收拢流民,再借着北面的天然优势,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燕逍直直地站着,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古珀的声音不大,但那一字一句仿佛穿透了他的躯壳,响进他的灵魂深处…… 第23章 古珀一进门,就看到古老夫人和苏熙儿坐在一处埋首谈话,老夫人脸上挂着笑,似乎正谈到兴头处,而苏熙儿脸上只有淡淡的笑意,偶尔点头附和一下。 老夫人发现了她,连忙招呼她入座用餐。 “珀姐儿,这些是府内新来的厨娘做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老夫人招呼道。 古珀对饭菜的口味从来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只需营养均衡,少盐少油即可。新来的厨娘明显被交代过,一桌重盐重糖的樊州菜硬是做出了清淡的滋味。 三个人在仆妇的伺候下,还算愉快地用完了餐。期间,古老夫人和苏熙儿偶尔会交谈几句,古珀则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饭后,老夫人终于说到了正题。 “珀姐儿……难得你今日有空闲,祖母喊你过来,是想跟你谈谈你的婚事。” 古珀抬头看向古老夫人,表示自己在听。 “祖母和你爹娘都商量过了……如今你是古府的当家人,古家是绝不可能委屈你的。只是这几年来上门提亲的人家数不胜数,你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古老夫人边说,边给旁边的春叶老嬷递了一个眼神,春叶老嬷会意退下。 “祖母就想着,为你招一个良婿。这样,古家的当家权还是放在你手里,那招赘进来的姑爷也更好相与,不会妨碍到你什么……” 老夫人兀自说着,古珀却不回应,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此时,恰好春叶老嬷从内室取了几张帖子出来,发现场面的沉默,强笑地打破尴尬道:“哎哟,十三小姐不知道吧,老夫人为了您这事儿啊,可上心了!” 她将帖子摆到桌上,介绍道:“这几个都是老夫人亲自挑选的人家,十三小姐可得瞧一瞧!” 苏熙儿也附和道:“是得好好看看。” 古老夫人从帖子中挑出一张,展开,铺到桌上,示意古珀和苏熙儿上面查看。 “这位公子是李家村一位秀才,前几年便考上了,只是后来家中老父得了急病去了,留下他年迈体弱的老母和五六个弟妹。这几年为了生计,便断了求学之路,成亲的事啊也就耽误了……虽说年龄大了几岁,但品行和才华都是毋庸置疑的!” 苏熙儿听完,赞道:“倒是个孝顺的……” 古老夫人显然也很满意,附和道:“可不是!前几个月我去魏府,回来的路上见他在路边卖些字画,就与他交谈了几句,当真是读书人,谈吐不凡,性子也难得的恭谦!哎,就是家世差了点,年龄也……” 老夫人将帖子放下,又取过另一张打开。 “吴祁。这是吴府旁支的一个嫡系公子。要论年龄,正与珀姐儿相当。吴家这个旁支比不得本家,但吴公子从小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相貌气质俱佳,亦是难得的人选。” 古珀突然问:“城西吴家?” 老夫人点点头,见古珀似乎有点儿兴趣了,连忙补充道:“按理说,吴家这个少爷,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招赘的地步。但这几年古家势头大,你又拒绝了他们本家三公子。吴祁公子此举,大抵也是受了本家的指使……总归人还是不错的。” 古珀道:“不要再与吴家有所牵连。” 老夫人愣了一下,蹙眉问道:“吴家怎么了?” 古珀摇摇头,没有说话。 古老夫人的心纠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古珀真正掌家之后,古府内根本没人能够质疑她的决定。 “不要紧,我们来看这个……” 古珀止住了老夫人要拿起第三张帖子的手,下了定论:“不用了。我不需要招赘。” 老夫人顿了顿,对着古珀认真道:“珀姐儿,你今年已经十六,再不准备婚嫁之事,过了这两年,便要遭人非议了。再则,你定下来,其他人家便能熄了心思,不再上门提亲……” 老夫人回忆起一个多月前的一件事,严肃地对着古珀说道:“前月,云厥燕侯府托了云州有名的廖媒婆上门,家里按着你的意思,直接推拒了。但我听那廖媒婆离开前的意思,此事怕是不能善了。待到她们再次上门,古家若再扫一次燕侯府的面子,怕是要结仇了……” 说到这里,老夫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劝道:“祖母这个月来赶着打听了这么些消息,就是想着能抢先将你的婚事定下来。再之后,不管那燕家权势再如何大,也不能破坏你这板上钉钉的姻缘了!” 第44页 厅中的气氛一时间沉重起来,古珀敛下眸光,若有所思,半响,她竟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祖母,若那燕家下次再上门提亲,你应下便是。” 听到这话,连一直安静着的苏熙儿都忍不住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古珀。 “燕侯府确实是难得的好人家……只是,你真愿意嫁过去与人当个侧室?”老夫人问。 “不是侧室。”古珀又冒出一句惊人之语。 古老夫人眉头紧蹙,正待继续追问,不书却突然进门将古珀叫走了。 厅内,古老夫人和苏熙儿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好一会儿,古老夫人挥手,示意春叶老嬷退下,转过身,面对着苏熙儿。 “江南最新的春蚕丝绸和淮河的上等重影绣,你这一身,倒是府里头的独一份。”老夫人目光定在苏熙儿袖口处两只翩飞的青蝶,突然开口。 苏熙儿摸了摸衣袖,神色如常地道:“都是府里一应发下的春衫,娘这话是何意?” “呵,确实是府里发下的,只是那孩子偏生有些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你。”老夫人不咸不淡地说。 “珀姐儿孝顺,我……” “那年从临崖寺下来,我就有些奇怪了。”老夫人打断了苏熙儿的套话,自顾自道:“原先,你把珀姐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怎会轻易同意我将她养在身边。那孩子养不熟,偏生心里就一直记挂着你,而你的态度我却越来越看不懂了……” 苏熙儿刚打算开口说点什么,老夫人却抬手阻止,“你无须辩驳,我只是想提醒你。珀姐儿在行商之事上有着过人的直觉,但其他人际往来,却是半窍未开。你作为府里唯一一个能劝得动她的人,切莫不要让她走上了弯路……” 苏熙儿低垂着头,默默听训,待到老夫人将话都说完,才乖顺地应了一句:“是。” —— 当夜,古珀回到院里时,发现了等在她房中的苏熙儿。 自从她被老夫人带走后,苏熙儿甚少独自过来见她,此时看见苏熙儿,倒是古珀没有料到的。 “……姨娘。” 苏熙儿点点头,摒退了一众仆役。 “珀姐儿……”她示意古珀在她面前坐下,回忆起了白天的事,问:“白日里,我听老夫人说起那燕侯府……你真愿意嫁入燕家?” 古珀点点头。 “燕侯府那样的人家,后院里不知会有多少权贵人家的千金……古家只是普通商贾,无法与那些官宦人家相比……你若嫁进去……将来怕是只能仰人鼻息。” 苏熙儿幼年时家道中落,成年后孤身一人嫁入古家为妾,深切地感受到没有娘家势力支持的难处。她满目担忧地看着古珀,十分不赞同这个决定。 “姨娘,古家,从来都不是我的筹码。”古珀道。 苏熙儿愣住了,她神色不明地看着古珀,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苦笑。她差点忘了,面前的古珀并不是普通人,她的担忧显得多余而又可笑。 古珀能够分析出苏熙儿的心态,她难得主动问道:“你恨古家吗?” 苏熙儿感觉有些微冷,她抓着自己的手臂,道:“恨?我该恨吗?” 掌下的绸缎质感上佳,苏熙儿甚至忍不住摩挲了几下,她回忆起自己年少时,道:“当年我虽然是走投无路才进的古家,但好歹是全须全尾活了下来……后来有了你,也确实捱了几年苦,但如今,我亦是安然享受着古家的财富。恨?” 苏熙儿笑了笑,满脸茫然。 “这世界真奇怪。”古珀说:“寻常女子,离开了男人便难以存活。若是当年你还有其他的选择,能够靠着自己活下来,也就不用被迫选择入古家为妾了吧。如果每个女子都能有更多的选择,无需依附任何人,那男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能纳好几房妾室。” 苏熙儿抬头与古珀对视,蹙着眉。尽管古珀已经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话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苏熙儿仍旧没能理解这种太过超前的意识。 看着苏熙儿茫然的神态,古珀想了下,总结道:“我也是近来才想通这个事情。姨娘,我要给她们更多的选择。” 苏熙儿心跳突然加速,她一面觉得自己根本没听懂古珀的话,另一面又觉得自己触碰到了某种长期以来被压抑住的渴望。 她呆愣了半响,还是抛开了心中的异样感,将话题转回之前的燕家。 “你向来是个有想法的……燕家这件事,你若思虑周全了,便按着自己的心意来吧……” 说完,苏熙儿便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你白日里奔忙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古珀点点头,算是应下,又默默地将苏熙儿送到院门,这才返身回屋。 经过院中一颗常青树时,她忽有所感,抬头望了一眼。 树叶掩印中,一只云州罕见的成年白隼,正歪着头站在枝丫上,用同样探寻的目光,与她对视着。 第24章 临崖山,临崖寺。 如善手上执着一颗黑子,眉头紧蹙着,整整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他才将黑子落到棋盘上。 下子后,他抬眼去看对面的古珀。 尽管他掩耳盗铃般地屏住了呼吸,古珀还是在一息之后落下了一颗白子。 这枚白子宛若是吹响最后一声进攻的号角,棋盘上,黑子后期短暂的爆发被白子死死压制住,黑子被四面围困,已经到了弹尽粮绝,回天乏术的地步。 第45页 如善将注意力放回棋盘,气得抖了抖,一探身,竟是想将双方的棋盒调换。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成功,古珀扣住了自己面前的白子棋盒,道:“事不过三。” 如善讪讪收回手。 如果一代高僧兼棋圣此时赖棋的举动被别人知晓,怕是要惊掉一众下巴。可是近十年来,如善从来没有在与古珀的对弈中胜过。前几年他还能端着身份,自己闷声苦思。近几年,他已经看淡了,赖起棋来驾轻就熟。 反正光这一局,棋盒就被他调转了三次,可他还是输了! “输了……啧,你就不能让让我吗?每次上山,就是专程来气我的!” 两人相识至今,古珀从一个四岁孩童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性子越发淡漠。而如善寿过期颐,早已看淡红尘。但在古珀这个忘年交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智慧和棋艺都被碾压,他于是显出些难得的随性与散漫。 古珀已经习惯了他每次耍赖还输棋之后的佯怒,闻言自顾自取过旁边一个信封,递到如善面前:“帮我寄封信。” 如善接过信封,“帘川邢家?”如善皱皱眉,问:“你什么时候和邢家那边扯上关系了?” 古珀说:“给邢易。” “邢易?”如善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他那个小孙子?” 如善拿着信封,见古珀没阻止,干脆将里面的内容拿出来。信封不小,里面装着一小叠纸。纸上的内容大部分如善都看不懂,他挑着自己看得懂地念了出来。 “球的……面积与体积测算?……开方解析优化……这不是……当年邢易那本书上提过的内容吗?”如善问。 据传,帘川邢家是前朝的司星使,梁朝覆灭后,邢家整个家族便在帘川避世隐居。 如善与邢家上代家主是至交。邢家上代家主已经故去几十年,但他与邢家这一代的几个小辈还有联系。几年前,如善收到邢家寄过来的一些礼物,其中就有邢易自己鼓捣出来的一本《新算经》。 古珀看过那本书,只是当时并没有什么表示,如善不知道她为何现在提起这事,于是不确定地问:“你该不会是自己偷偷想了好几年,终于弄出了点东西,想托我寄过去炫耀吧……” 古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毫无波动,如善自讨了个没趣,也就没再说下去。 他将信封重新收好,放到一边,突然正色问道:“近来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居然愿意动弹了?” 如善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古珀。 她有着非凡的才智,即使身世和性别受些限制,但只要她想,古珀这两个字,就绝不会只在潭应有个财神爷的名号。远的不说,这几年她的几局自对弈,只要她愿意编成棋谱,那天下三大棋圣的名号,就会变成笑话。 可是近十年来,古珀什么都没做。如善猜测她为了报答古家,或者单纯为了照顾自己的生母,接手了古家的生意。古家一步一步做到今日这个令人惊叹的地步,还是她有意克制的结果。 而她自己,除了愿意随处走走看看之外,没有别的欲求。 这一次,古珀托他送信的行为,明显是带着结交,甚至,招揽那位邢易的意图。 古珀明白如善话里的意思,她摇摇头,没有回应。 棋局尚未开场,她无法很好地解释她如今的各种行为。 如善有些担忧,之前古珀什么都不想做时他可惜她的才华被埋没。而如今,古珀看似想要行动了,他又怕她异于常人的淡漠,将给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遭殃。 但他也没有勉强,只是道:“你且放心,信我会着人送去。” 古珀点点头,起身行礼道谢。 等到古珀离开后,如善将清朴唤到跟前。 他将之前古珀交给他的那封信递过去,道:“你派几个弟子,取我的印信,将这封信送往帘川邢家,交给邢易。” 清朴点点头,接过信封,欲言又止地问:“古珀施主……”。 如善看了他一眼,念了句佛偈,幽幽地道:“此前,她对任何事都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淡漠得不像凡人。值此天下将乱之际,她欲入世,也不知苍生之幸,亦或是苍生之祸。只她自小熟读佛门典籍,对人世也不是全然没有羁绊眷恋……只愿她……莫要入了歧途。” 如善说完,便闭目念经,明显是不欲再交谈的模样。 清朴见状,强行压抑了心头的那丝忧虑,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 离开临崖寺时天色尚不算晚,古珀出门前算好了时间,确定自己可以在太阳落山前回到潭应。 行至半路,古家的车队却被人拦了下来。 不书看了一眼正在车厢中闭目养神的古珀,探身出了车厢,就看到谷廉带着古家两个仆役正在和一伙拦在官道上的人交谈着。马车离得稍微有些远,她听不到具体的交谈内容。 倒是她身后的古珀蹙了蹙眉,睁开了眼睛,带着他一起下了车,向谷廉那边走去。 看到她过来,古家几个人纷纷下马行礼。 严舒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古珀与古家几个人交谈。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古珀,想看出眼前这人究竟有什么神通,能在一夜之间,蛊惑得他那一向沉稳可靠的表弟,在半个月前当着他和老夫人的面,坚决地宣布那样荒唐的决定。 第46页 古珀垂首听着谷廉说话,其实注意力也放在对面的严舒身上。 她记得这个人,燕逍离开的那一天,这个人曾与燕逍搭乘同一条船渡应江。从当时两人在船上的互动可以判断,这个人与燕逍关系匪浅。 她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于是上前一步,依照惯例抱拳行了个礼,问道:“不知阁下拦住古家去路,是为何意?” 严舒踟蹰了一下,还是翻身下了马,他抱拳回礼,带着歉意道:“某途经此地,偶遇了一桩劫杀案,那伙窃贼正混进了前面的官道,旁人若贸然进去,怕是要与那伙贼人遭遇,性命堪忧……公子应是往潭应那边去吧?” 严舒说完,不待古家众人反应,就指向右前方一条小路,建议道:“公子可循此路往西,脚程加快些,天黑之前也能回到潭应。” 听完严舒的话,谷廉眉头紧蹙。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严舒和他背后的那些带刀护卫,面色愈发凝重。 他非常肯定,面前这个人是不打算让他们从官道上过去了。这伙人随身佩戴长剑,武力约莫也不是古家这些寻常仆役能比的。而面前的严舒嘴里说着漏洞百出的话,神态却十分自若,显然是太过了解双方实力差距,以至于根本不屑于编个更周全的理由,是明晃晃想要把他们往那条小路上赶了。 他相信,自己能看出来的,古珀也绝对能够轻易发现。但他忧心如果他们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对方会否直接暴起伤人。 站在面前古珀神色不变,没人能够猜得出她正在想些什么。只见她躬身行了个礼,对严舒道:“多谢阁下相告。” 严舒握了握手中的折扇,恍惚了片刻,突然没头没脑似的说了一句:“那伙贼人足有二三十个,身上都配有精良的武器,他们携着大量抢夺来的财物,要往东面冈沧去……你们一行如果与他们正面对上,绝无活路。” 谷廉心下大骇,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古珀,却见古珀神色不变地点点头,再次抱拳行礼,似乎已经听完,一副随时准备告辞离开的模样。 “等等!”严舒喊住想要转身回马车的古珀,补充道:“这世道如今这么不太平,公子若是怕了,可循原路回临崖寺暂避一晚,明日再回潭应,可保性命无忧。” 说完这句,他竟是偷偷舒了一口气,随后定了定神,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当然,公子若往回走了,就当山高风急,云燕无期吧。” —— 一日前。 燕逍满身血气回到府邸,顾不上去休整,先回到书房,找到留守在府内的燕十一,问:“那伙残余找到了吗?严舒那边可有传回什么消息?” 燕十一点点头,递出一张纸条,道:“严公子那边传回了消息。跟之前所料不差,那伙人直往潭应去了,应该是要去接应吴府的人。严公子会等他们汇合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听到“潭应”这个词,燕逍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作男子装扮,神色永远淡然的女子,他摇摇头,将杂念赶出脑海,接过纸条迅速浏览了一遍,道:“好。” 说完,到底心有牵挂,又多余地补了一句:“让严舒办事利落些,不要让吴家狗急跳墙,牵连了无辜的人。” 燕十一愣了愣,点头应是。 燕逍接着吩咐:“你先派个人去跟祖母报个平安,我梳洗一番,再过去给祖母请安。” “禀侯爷,老夫人不在府上。三日前,老夫人应林家之约,往靖化去了,说是要呆上几天。” 燕逍刚要说好,突然想起这个时候林家应该举家回惠安林家村扫墓祭祖了,他顿了顿,心头升起一个不妙的猜测。 “燕三近日可有传消息回来?” 燕十一回答:“未曾收到。燕三与严公子在一处,那边的消息都是由严公子传回来的。” 燕逍咬咬牙,闭目思索了一瞬,直接调转脚步,往门外走去,同时不忘吩咐燕十一。 “传燕一和燕六,令他们即刻追上我,赶往潭应。” 第25章 正值夏季,天气有些燥热,苦夏的蝉早早爬上了树杆鸣叫着。 林间,一伙人正在安静地赶路。 这伙人约莫有六七个,无一例外全是青壮男子。为首那人戴一顶大斗笠,将整个头脸遮住,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 正走着,后头一个身材精瘦的男子快跑两步,来到斗笠男子身边,讨好地笑道:“吴老大,前面就是我之前说的那条清溪了,兄弟们走了两个多时辰了,刚好在那边休息一会儿,也等等后面的牧老他们。” 吴老大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了一下,点点头,“嗯。” 众人加快脚步,等他们拐过一座低矮的山丘,来到清溪面前时,却都变了脸色。 正是夏汛,清溪的溪水比往常时候来得更湍急一些,但破坏力仍然有限。但此时,一座残破的木桥凄凉地躺清溪之上,明显是被外力摧毁的模样。 吴老大快步走上前,观察了一阵,对着后面跟上来的人说道:“被人毁了。” 说来也奇怪,清溪上的木桥虽然简陋,但也不是随意能够破坏的。那破桥断面完整,周围又没有什么借力的痕迹,毁桥的人倒像个精通桥梁的匠人,一眼就找到了木桥的“致命点”,一举将木桥破坏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咽了口唾沫,声音不稳地问:“莫不是,那些人,已经追上来了?” 第47页 吴老大眉头皱成一个川字,道:“不可能,吴家这边还没被发现,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往潭应这边来了!” 吴老大说完,向前淌进溪水中。 清溪宽不足一丈,水很浅,最深处堪堪才能触到吴老大的膝盖,吴老大走到溪水中央,用力地踩了几脚,这才回到岸上,对其他人说:“河底还算结实,虎头,你带个人回头接应牧老,让他们快点,我们今晚必须离开这里!” 人群中两个男子默契对视一眼,应声离开。 剩下的人一边在附近搜寻起来,一边等待着。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已西斜,吴老大口中的“牧老”一行人才来到此地。 相比于吴老大这边轻装简行,牧老那边则额外赶着两辆驴车。拉车的牲口一见到溪水,差点要脱离赶车人的控制,直往溪水奔去,可见车上物品的重量不轻。 “牧老。”吴老大迎上去,对着一个约莫五十岁的老者行了一个礼。 牧老一挥手,示意他无需多礼,直接了解起现下的情况。听完后,目光幽深地盯着面前被破坏的木桥。 “我之前已经让石镇他们往前面探过路了,却是没发现什么异常……不管这断桥是不是针对我们一行,我们今晚都不能留在此处,冈沧那边……” “不急。”牧老抬手阻止吴老大继续说下去,“桥是一定要过的。你之前说,石镇他们没在前面发现什么异常,对吗?” 吴老大讪讪住口,低下头掩饰住被打断的不悦,状若恭敬地点点头。 牧老没放太多注意力在吴老大身上,得到肯定答复后,直接叫出队伍中一个精瘦的引路者,与他详谈起来。 半晌,牧老心中有了决断,于是指着边上的驴车对吴老大吩咐道:“驴车无法直接淌过清溪,你派几个人,将车上的东西先卸了,一样一样搬到对岸去。” 安排好财物,牧老又说:“马上就要入夜了,我们之前的计划出现了问题,今夜如果贸然赶路,很可能要遭伏,方才列小哥跟我说了附近几个可以休整的地方,你且找几个人跟他过去看看,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我们今晚先在那里对付一夜!” 吴老大眉头紧锁,刚想说点什么,抬头就碰上牧老凌厉的视线。 他心念几转,而后不知道想到些什么,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点点头应是,就直接下去安排了。 —— “公子,你说的那伙人,真的会到这边来吗?”不书藏在一处山丘后,有些忐忑地问古珀。 古珀点头:“会。” 两个时辰前,古家一行人在官道上遭遇了一伙拦路者,古珀上前与那领头的男子交谈后,竟直接带着古家一行人上了那男子指引的小路。 事情过于蹊跷,但由于此次随着古珀出行的都是些跟随古珀多年的忠仆,他们深知古珀那非人的判断力,对古珀的任何决定都深信不疑,于是没有异议地踏上了这条未知的小道。 才刚走了一小段路,古珀便下了车。她直接舍弃了碍事的马车,简单地给每个随从安排了任务。 现在,其他随从都依令离开去办事了,古珀则带着不书四处查看。最终,躲到了一处低矮的山丘上。 但不书到底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她一边完全信赖着古珀,一边又克制不住地有些紧张。 古珀一炷香之前就发现了她的情况。 如果是以前,古珀根本不会理会。人类自有一套应激系统,在这种情况下会紧张是非常正常的,只要不书的情绪不会对她的计划造成负面影响,那么对她而言无关紧要。 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她主动开口解释道:“只有这里可以供他们休整了,其他地方,谷廉他们已经‘处理’掉了。” 不书瞪大眼睛看了过来,意识到古珀这句话是在安慰她之后,朝着古珀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她感受着因古珀一句话而奇异平静下来的心跳,安静地继续藏好。 过了一会儿,谷廉带着两个护卫,回到了古珀的藏身处,低声地跟古珀汇报着情况。 古珀点点头,认真倾听着。 她的脑海中,命名为“截杀.xyz”的项目日志随着谷廉汇报回来的情况,一点一点地更新着有效信息。 随着各个关键信息点的完善,项目右侧,罗列着项目可行性方案的一栏中,一部分方案开始因为实时成功率不足而被删除,而其他符合了实时变化的方案,则开始自动完善起来。 古珀按照项目进度,将产生的命令一条一条布置下去,古家几个随从来来回回,一直从下午忙到了夕阳没入西方群山,才重新聚集到一处。 而不远处,牧老一行人也借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来到了探查后的地点,开始为过夜休整做准备。 整个计划已经依照古珀的计划,进行了一小半,来到最关键的时候。 夜色中,古珀对着面前的七个随从,低声吩咐:“谷廉,你带着三个人为一组,守在第三号标志处。其余三人到第四号标志处。你们单个的武力都比不过他们的人,切记不要分散。在标志处,遇到对方的人,只要他们人数不高于三人,就可以借着之前的布置,直接将他们截杀。” 古珀口中说着杀人的话,但她的神态语气和平时谈生意时别无二致。宛如他们一行人今夜藏身于此,要做的也不过是一桩寻常生意。 第48页 随从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咽了咽口水,明显是有些害怕。 “公,公子……”他踟蹰了很久,终于是开口说话了,“这,我们真要干这杀人的勾当吗?” 他倒不是没有杀过人。他们这伙人跟着古珀行商,到过许多地方。近年来世道不好,土匪盗贼也直面遭遇过好几拨。 只是被动防守与主动杀人到底是有区别的,他有些说不清的紧张与心虚。 古珀轻蹙着眉,没有立刻回话。她能分析出说话的这个人心态有些不稳定,但这种不稳定与几种常见的临战心理异常无法简单匹配,她准备检索其他解决方案。 倒是谷廉的目光冷冷地瞪向了说话者,直接道:“古息,当年是谁把你从马厩里带出来的?” 古息被谷廉的目光吓住,一时竟忘了害怕。 谷廉继续斥道:“大家这几年跟着公子走南闯北,什么土匪盗贼没遭遇过,又不是没见过血的弱鸡子,看你那个孬样!这几年我们跟着公子,日子不知道好过了多少,你明年就要把马家那个漂亮的小娘子讨回去当媳妇了吧?那钱是哪来的?你自己想清楚,公子何曾害过我们?那伙人是杀人劫财的强盗,今夜我们要是能将他们拿下,就是立了大功,知府老爷都要上书表彰的那种!这种关头,你要是想犯孬,别怪我先不客气!” 听到谷廉的话,所有心里犯着嘀咕的人都收起了小心思,那古息更是低着头,惭愧请罪。 古珀见他们自己稳定下来了,于是继续将话说完,“大概一个时辰后,那边就会发现不对劲了,你们时刻注意我这边,当见到火光时,第三号标志处的人迅速转移到第一标志处,将人拦住。第四标志处的人则赶往第二标志处。” 古珀边说,边回想了一遍整个计划,最后确认道:“夜里视力受阻,你们按着我之前的布置,足以将他们吓住,困在那处山谷。” 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古珀的计划。等到古珀差不多将事情交代完后,谷廉膝盖一屈,对着古珀半跪下来,其他人一看谷廉的行为,也跟着齐刷刷跪下。 “属下明白。属下一定竭尽所能,不负公子所托!” 古珀点点头,这个方案下,对应的一整套突发事件应急方案正在高亮闪烁,她把几个关键点都跟面前七人一一阐明,最后吩咐道:“万事小心,不必强为。如果战况发生了任何不在我预料中的状况,马上来向我汇报。” 谷廉一行人抱拳应是,随后直接转身离开,消失在林间茫茫的夜色中。 第26章 廖五个子不高,混在吴老大一行中像只发育不良的猴子。 他原本跟着的不是吴老大。但这种世道,人也不比牲畜好上多少,都是被倒来卖去,没个清醒的时候。 比起他那些已经不知道死在哪座山头的兄弟,他因为平日里吃得少,又有一把力气,倒是勉强苟全到现在。 此刻,他们剩下的二十多人围拢在一处,廖五鼻尖还是以往那股熟悉的,缭绕不去的汗臭味,但他却抖得厉害—— 第一批出去巡逻的人失踪了,第二批出去找他们的人也没有回来…… 四野一片寂静,夜里的山林中藏着青目巨颚的三头怪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跟着吴老大作恶这么多年,就是几天前从云厥落荒而逃时他都没有如此害怕过。这是第一次,他切实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死亡的窥视。 他偷偷用余光去看吴老大,企图找到一丝安慰。 但吴老大的神色也已经不复此前的镇定与恭敬,他烦躁着来来回回走着,突然对着牧老吼道:“我们现在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再晚就来不及了!” 牧老面色也非常沉重,但他还算镇定,不屑地看了吴老大一眼,道:“你怕什么?他们只敢在背后做这些小动作,没有正面攻过来,证明他们实力根本不如我们!你别再派人出去了,我们在这里等到天亮,马上就走!” “等到天亮?!”吴老大捏紧拳头,克制住自己一拳揍向牧老的心,“老子白天里真是撞了鬼,还想着听听你这个‘师爷’的意见!呵呵,在这里等到天亮,等他们人都到齐了,再把老子们一锅端?” 听到这话,牧老脸色白了几分,问:“那你想怎么样?” “走!现在马上走,一起走!”吴老大道:“驴车都扔了,东西能拿上的我们都拿上,往东北面我之前说的那条道走,什么也别管了,到了冈沧再说!” 牧老瞪着眼睛,“我们现在过去,怕是正好遭了他们的埋伏!” “呵,你之前也说了,他们现在正面还打不过我们。老子就不信了,就算他们设了埋伏又怎样?老子所有弟兄们一起上,踩都把他们踩死!” 牧老眼珠子转了转,明显是被快被说服的样子。两人又交流了几句,把各种细节都安排妥当,终于达成了共识! 他们把两辆驴车卸了。吴老大狠狠地给了两头驴子一鞭子,那两头驴受了惊,扬蹄往林间奔去,算是为他们吸引一些敌人的注意力。 然后,吴老大又开始指使剩下的人将那些精贵的东西带上。 廖五就像个傀儡一样,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一行人就这样聚拢成一团,开始像东北面走去。走到半道,廖五就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 他之前神思恍惚,落在人后面,没想清楚就抱了个大箱子。这才走了一小段路,这箱子就压得他双手酸痛。 第49页 他咬咬牙看着身边的人,勉力支撑起精神继续往前走,但还是逐渐被落在了最后头。 正当他琢磨着是否冒险将箱子扔掉时,前方突然发生了一阵骚乱! 廖五抬头望去,前方是一条山沟,大部分人已经走到了山沟里面,骚乱就发生在山沟里,人群互相拥挤踩踏着向后退来,想要爬上来。而还没跳进沟里的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巨大的危险,尖叫着往四面逃开。 看到这情形,廖五被吓得瘫软在地,他直接放下箱子,转身欲逃。 没想到的是,他刚一转身,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 “啊!别,别杀我别杀我!”廖五大喊。 吴老大恶狠狠往他的后背一踹,“喊个屁!” 廖五转身,见到吴老大,勉强镇定下来。 吴老大瞪他一眼,道:“东西带上,跟我走,快!” 廖五回过神来,点点头,重又把箱子带上,跟着吴老大往回走。 一路上,吴老大骂骂咧咧:“早知道就不该跟那个玩意走,尽出些馊主意,要不是……老子直接宰了他!” 说完,吴老大掂了掂手上的箱子,又回头确认了一眼廖五手上的大箱子,放缓语气道:“老五,你就老老实实跟着我,我们有这两箱东西,到哪里都能混得开!到时候,老子再拉一帮兄弟,直接让你做老二!” 廖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迷迷糊糊地应着声。 另一边,古珀早在他们准备动身之时就燃起了火堆,通知了谷廉他们。 之后,她带着不书转移阵地,来到之前探查好的一处安全地点重新隐蔽起来,方便继续观察那伙人的情况。 哪知道,到了安全地点之后,才发现一头驴比她们先到了这里。 驴悠闲地啃着草根,看到了古珀主仆二人,还诙谐着喷了口气,算是打了个招呼。 不书自告奋勇道:“公子,这驴子留在这,要是发出点声响,害我们暴露了就不好了……我会赶驴,我先把它牵走,很快回来!” 古珀想了一下,指了一个安全系数最高的方向,道:“你往那边去。” 不书点点头,上前赶着驴子离开了。 这个地方是古珀基于四面的地理位置选定的,她知道,谷廉那边困住对方所有人的概率不大,总会有几个个体会因为各种不可控的因素,脱离主体队伍,向四面溃逃。 而因为人手和物资实在有限,她没有办法实现全面的布防,所以,她只能放弃了这部分人。 为了避免自己和这部分人遇上,她选择了靠近官道的一处山丘作为藏身地——不管那些人执意要去冈沧,还是选择回潭应,甚至为了避难往山林更深处走,都不会经过这里。 但有时候老天爷特别喜欢用这种低概率的事件开玩笑,比如昏了头,随便选了个方向乱窜的吴老大和廖五,就直直往这个方向来了。 吴老大发现古珀的那一刻,他一时有些迷糊,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藏在此处,但事态由不得他细想,他将箱子转到左手抬着,拿起绑在腰间的大刀,向着古珀逼近。 对方有两个人,古珀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 突然,东南方传来一声响亮的驴叫,吴老大心念电转间,侧过头。他的眼睛仍是死死盯着古珀,但话是对着身后的廖五说的。 “老五,我去找驴。这人看到我们了,不能留,你把他就地解决了!” 廖五还没反应过来,吴老大直接回身,抱过他怀里的箱子。 那箱子实在太重了,吴老大不得不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小箱子,想了想,为了稳住廖五,又把刀扔给他。 “快点,解决完了马上来找我!” 说完,吴老大抱着箱子往驴叫声的方向走了。 廖五捡起地上的大刀,咽了咽口水,一步步逼近古珀。 —— 夜色中弥漫着一种晚风也吹散不去的压抑感。 严舒双手环抱在胸前,靠着马车闭目养神。他的神经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放松,很快,他捕捉到空气中一丝微不可察的焦味。 他抬目向远方的山丘望去,月色下,山林静静地伫立着,远处隐约能看到几点火光。 他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还是转身上了马车,敲了敲门。 “老夫人?” “进来。” 车门被一个老仆从门内打开,严舒探身进了车厢。 车厢内一片亮堂,烛光笼罩在一个精致的透明灯罩中,固定在墙内。燕老太太端坐在灯下,凝神看着一封信件。 “那边似乎有动静了,要不我带几个人过去看看?”严舒问。 燕老太太这才把注意力从信件上抽离,目光幽幽地看着严舒。 严舒咬咬牙,还是强撑着把话说完:“他们只有九个人,对上那些亡命之徒,完全没有胜算。我带人过去看着,防着那伙人被打草惊蛇后突然改变路线跑了。顺便,如果……还可以救下来。” 听完严舒的话,燕老太太抖了抖手上的信纸,问:“刚才,你难道没跟她说,可以回临崖寺避险吗?” 严舒一顿,“说了。” 燕老太太嗤笑一声,重又看起了信,“路是她自己选的,用得着你来担心吗?” “……是。”大概是车厢的环境有些逼仄,严舒感觉呼吸都不太顺畅了。他简单行了个礼,逃也似地退离了车厢。 第50页 回到外面,他却无法像之前那样冷静了。 说到底,他只比燕逍虚长了几岁,半个月前,他听到燕逍说,他要娶那个古家娘子,而且一辈子只与她为伴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跟老太太一样,觉得燕逍疯了,被那个什么古珀给蛊惑住了。 但是,冷静下来后,与燕老太太这样冷酷的大家长不同,他生出些难言的兴奋和隐秘的愉悦。 他还差一年才能行冠礼,还保留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为了随性自由,就敢与整个世俗为敌的一点年少轻狂。 想到这里,严舒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他想,燕逍的“年少轻狂”跟他的理解肯定不同,燕逍这种人,做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缜密计算后的选择。 严舒就这样愣愣地盯着那边的山林发呆,直到官道那头传来几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一愣,没被他的人拦下,来的是……燕逍? 严舒直接迎上去,果然与刚勒马的燕逍打了个照面。 燕逍飞快地下马来到他跟前,看了眼马车,又直直看着他,问:“你们做了什么?” 严舒也望着马车。车门紧闭,燕老太太似乎没有其他的表示。 他咬咬牙,快速地回答:“那伙人被我们堵在那山林里,古家那个进去了。” 燕逍甚至没听他把话说完,就直接绕过他,往林间那火光处去了。 “燕卫,跟上。” 短短几息间,几个人就没入山里,没了踪影。 严舒留在原地,有个护卫上前请示,“严公子,我们……” “你们留在这里保护老夫人,有事就放响箭。我带几个人去接应侯爷。” “是!” 吩咐完,严舒舒了口气,转身循着燕逍的脚步急追过去。 —— 古珀非常冷静。 她一直没有转头逃跑,因为知道自己的速度比不上这两个成年男性,逃跑只会把后背暴露出来,生还率更低。 驴叫声是从不书之前离开的方向传来的,原本二对一的死局,因为这一声驴叫而产生了变化,壮硕的那个男子直接离开了,她只需要面对这个中等身材的人类男性。 逻辑推算的结果显示,在这场对决中,她死亡的概率只有38%。 在如善的帮助下,古珀其实曾有过习武的计划。 但由于这个人类硬件的身体素质实在是太差了——在娘胎的时候就被下毒,出生后又没有及时得到良好的治疗。即使在这个人类素质普遍非常低下的世界,这具身体的各项数据,还是稳稳地处于下游。 训练了一段时间后,古珀确认在习武方面,她的投入产出比远远低于正常人,于是也就干脆地放弃了这种低效率的项目,转而跟如善学起了延年益寿的养生功法。 就这样,坚持了近十年,也只是让她五感增强,身体素质勉强赶上了普通人而已。 而面前这个男性手中拿着长刀,战斗力从各方面来说都优于她,但很明显,他正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心理状态,这就是她的机会。 古珀推算间,廖五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大喝了一声壮胆,便举刀朝她冲过来。 古珀战斗力弱,但身形还算灵活,往右避过了这一刀。她早就在这附近勘察过,将这处的地形刻印成详细模型储存在脑海中。 廖五就发现古珀灵活一拐,自己扑了个空。他定了定神,攥紧了手中的刀,想也没想地再次向古珀劈过去。 他不知道,古珀躲避的方向和角度都是经过极复杂的计算,他转身追上去,左脚直直踏入了一个浅坑。 这个坑实在是太浅了,如果是平时,绝对不会对一个平衡感正常的成年男子造成什么妨碍。但此时,廖五刚扭转过身子,左脚着地时还处于一个非常不稳定的状态,加上浅坑的作用,竟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古珀趁着男子摔跤的关头,急退几步拉开距离。 就这样,左闪右避间,古珀充分地利用了各种细小的地形障碍,让男子摔了好几跤,成功将两人的距离拉开,转身往西南面的树林中跑去。 这个计划并非没有副作用,廖五一开始的心虚害怕已经全部被暴怒所替代,整个人看起来狰狞非常。 他再一次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状若癫狂地朝着古珀追去。 林间的地形更为复杂,但还是缺少能够隐蔽藏身的地方。廖五的速度比古珀更快,古珀又借着树木与他周旋起来。 躲避拉扯间,廖五的理智又回来了一些,他开始谨慎起来,避开一些寻常的小障碍。 古珀无法获知廖五具体的体力指数,只能进行粗略的判断。她知道,就这样继续下去,很难判断是对方的体力先耗尽,还是自己先倒下。 一昧躲避的方案根本行不通了。 好几个后备方案已经生成,古珀综合一下目前的各种情况,重新评估了一下各个方案,选择了最后综合评分最高的那个。 廖五就发现古珀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第一反应是又有什么小陷阱了,他谨慎地四周看了看,看不出哪里不对,于是咬咬牙,继续冲了上去。 刀刃没入肌肤的感觉,比古珀想象中来得更为复杂一点。 她以往不是没有受创过,星际3152年,她遭遇帝国埋伏,战舰右翼被整个摧毁,舰体受创率一度突破60%。这所有的一切于她而言,就是一串串高等警报和实时数据,她的主机被保护得很好,她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信息,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依旧给古斯年元帅提供了三个逃生率超过68%的方案,最终突破包围,成功逃脱。 第51页 但人类的躯体不一样,手臂上的疼痛和鲜血传来的一瞬间,系统生出了大量的冗余数据,系统的运行遭到影响,停滞了一瞬。 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手臂内的刀刃逆时针转动了12度,随后被抽离出去。 廖五狞笑着,看着倒在地上的古珀,准备乘胜追击地再劈下一刀。此时,他双手后举,重心向前,整个人因为即将杀死古珀地兴奋得颤抖起来。 这段时间的追逐已经让古珀记录了廖五的用刀习惯和施力倾向等数据,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包括男子此时的姿势,重心点和受力分布,她翻身避开,同时精准踹向廖五的膝盖。 廖五意识到不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但完全无法止住倾倒之势,整个人直直地往前倒去。 正对着他脑袋的地面上,一块坚硬的石块静静地躺着。 廖五的脑袋重重地磕到石头上,生死不知。 古珀神色不变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呆立了一会儿,处理了一下系统内的各种冗余数据。 还没等她处理完,身后突然传来破空声,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接近了她。 “古珀?”燕逍问。 “你受伤了?”燕逍走到古珀面前,看着她滴血的手臂,从怀里掏出金疮药,准备为她包扎。 燕逍眼下青黑,面色不好,可以明显看出来赶了很久的路,休息不足。 古珀一动不动,她觉得自己的状态非常好,燕逍的出现改变了战局,运行程序中快速地生成一条条待处理事件,挤成一堆。 【滴!手臂的伤口请尽快处理。】 【滴!确认攻击男性的状态,防止他醒来造成意外。】 【滴!嫌疑男性往南面逃窜,需尽快安排人员追捕。】 【燕逍来了……】 “嗯?抬一下手,我帮你包扎一下。”燕逍发现古珀一直在发愣,对他的行动毫不配合,又道:“你别担心,我的人已经过去处理那些事情了。” 【滴!确认不书目前的位置及状态。】 【滴!确认谷廉那边的情况进展。】 【燕逍来了……】 古珀还是一动不动,燕逍皱着眉,问:“怎么样,很疼吗?” 【滴!进行方案收尾工作。】 【滴!派人前往古府报平安。】 【燕逍来了……】 燕逍小心地抬起古珀受伤的手臂,仔细查看着。那伤口不算深,但创面比较大。整条手臂鲜血淋漓,需要清理一下才能判断受伤程度。 突然,古珀的手臂抖了一下。 燕逍抬眼看她,“你且忍一下,我把这些衣服割开,再给你……” 古珀突然倾身向前,搂住了燕逍,将头埋进他的脖颈处。 燕逍愣了一瞬,回过神来,手指小心地点了点古珀的后背。 “怎么……” 话还没问完,他感觉有微凉的水流滴在他脖颈上,同时,肩膀处传来细小但真实的呜咽声。 古珀的系统还在正常地运行着,但不可控地,她的身体,她的思维,都驱使她在这个关头做出这个行动。 什么伤口,什么追捕,这个时空下,风向,地形,事件发展,后续处理,通通从运行日志中被剔除,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扑到面前这个人怀中,释放那些冗余,却存在感强烈的情绪。 燕逍整个人呆住了,半晌,他才就着相拥的姿势,带着古珀慢慢坐了下来,让她能够更加舒服地发泄,同时,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她还在流血的伤口。 他遭遇过多年挚友的冷面背叛,送走过征战多年后决意返乡的战士,看过原本不可一世的人,跪在面前痛哭求饶。 然后今天,他眼中这个才智非凡,从容自若的人,在看到自己之后,卸下一身的铠甲,裸露着温热柔软的内里,向他哭泣撒娇。 她本该站在高处,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谈笑自若间叫敌人弃甲溃逃,而不是亲赴战场,在这个无名的角落,受伤落难。 燕逍的心蓦然软了一块,他揽住古珀,连日来赶路的担忧和疲累在面前人的泪水前化作一种难以言说的缱绻,他说:“我来晚了……没事了,我来了。” …… 严舒跟在燕逍后面,见到古珀和燕逍相拥,识趣地带着人离开了。 他转头去看现下的情势,才惊讶地发现那伙人被古珀收拾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些周围死的死,伤的伤的护卫,大部分人都被困在了一处山沟里。 他压下心中的惊骇,吩咐人去跟谷廉他们碰面,将事情接手过来。 见到大势已定,也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了,严舒轻呼了一口气,轻笑了笑,转身返回。 燕老太太的马车还是停在原处,侍卫们环绕在周围。一切风平浪静,就跟他离开前一模一样。 有侍卫长发现他回来了,上前行了个礼。严舒点头算作回应,快步走到马车旁,得到许可后,躬身进了车厢。 燕老太太靠坐在车厢最深处,脸色隐没在烛光的死角中。 严舒躬身行了个礼,道:“老夫人,那边已经被处理干净了!那古珀当真是厉害,仅仅用七个守卫就将那伙人困住了!除了几个溃逃的盗贼还在追捕,其他人已经被我们全部控制住了。” 老太太没有说话,借着车厢内的影子,严舒发现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第52页 “那接下来?”严舒问。 燕老太太终于有了动静了,她向前倾身,淡漠的脸色映照在烛光下。 她淡淡开口,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回云厥。” 严舒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领命准备退下。 等他退出了车厢,才听到车厢内燕老太太吩咐近仆。 “回去后,该给少夫人准备聘礼了。” 严舒愣了愣,回过神后,轻快地跳下了车,启程回府。 第27章 不书努力地端着婢女的姿态,迈着莲步走回院中。一关上门,她直接将裙角拎起来,跑回古珀的房内。 “公子,公……”熟悉的称谓喊到一半,突然看到穿着大红嫁衣,梳着待嫁凤髻的古珀抬眼看过来,不书再一次反省了一下自己,重新喊道:“小姐。” “嗯。”古珀点点头。 她似乎有话想说,但忍住了。 好在不书正是兴奋的时候,不用古珀开口,她自己就滔滔不绝起来,“燕公子带着迎亲队伍来了!我跟着老爷夫人一起迎在门口,那聘礼啊,最前头的抬进了府里大门,最末端的还没拐进到永安巷!” 不书开心得不行,她还是没习惯女装,兴奋间摇头晃脑的,差点将头上点缀着的珠钗摇落。 描绘完了那迎亲队伍的盛景,她话头一转,挺直胸膛,“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这排场!城里那些说闲话的都该闭嘴了!公……主子你就是以正妻之位入侯府的!” 古珀只听进了燕逍来了的消息,其余就漠不关心了。 自上次受伤,两人短暂地相处了两天之后,燕逍便忙着回云厥处理后续了。 古珀的伤还未好全,燕侯府的提亲就到了,接着,两家又各自忙起了婚事。 夜里的虫鸣换成了蛙响,应江边的黄叶取代了繁花……整整三个多月,古珀都没能再见到燕逍一面。 不书把憋了一路的消息说完,终于想起了正事,提醒古珀道:“燕公子在前院行完了迎亲礼,喜婆就该往这边来了,您要准备准备了!” 她说着,看见了桌上散落着几本书。 不书愣了一下,古珀的房内是从来不留书的,古珀从来不“读”书,她只“翻”书。翻完了,就不需要再看第二眼。 她突然记起来,这几天,因着即将要出嫁了,古珀按着婚俗被拘在了自己的院子里,不能外出。 府里的七少奶奶前几天来过,也不知道是见识短还是缺心眼,拿了几本市井故事书,说是要给古珀解闷。 她当时随意收在了隔壁的厢房,后来因为太忙了,居然忘记将这些书处理掉! 虽然不知道古珀为什么将这些书拿到了这里,但她还是暗骂自己忙昏了头,请了个罪道:“婢子这几天忙糊涂了,居然忘了把这些书拿走!小姐你且先等等,我把这些收拾了。” 说完,不书上前,将书本都叠起来。她准备直接将这些书远远丢了,免得再污了自家小姐的眼。 没想到,古珀居然点点头,道:“放到床边的箱子里吧。” “啊?”不书瞪大了眼睛。 床边的箱子里装着古珀的随身物,是明天要一起带着去侯府的。 “是……”点点头,不书犹疑地把书待到箱边,放进去前,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书面,《山间狐媚》,《春山巷》……确认这些就是几天前三少奶奶带来的书籍。 不书满脸纠结,她看了眼背对着她的古珀,小心翼翼地问:“这些书,您还没,还没背下来呢?” 古珀蹙眉,声线与平时别无二致:“看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书中的女子一勾唇,那将军眼睛就直了。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破纸鸢,会引起贵女的注意。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要为了些所谓的情情爱爱,做些全无逻辑的事情。 不书惊得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手上的“山间狐媚”四个字。 就在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院里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不书连忙定了定心神,快速将书放到箱内锁好,再跑到门口,准备迎接老夫人和喜婆一行。 喜婆高声说着吉利话,带着古珀一众女性长辈和一群婢子推开了门。 一整个下午,古珀就面无表情地配合着喜婆的所有指令,一直忙到入夜,才算是堪堪完成了这边的婚礼流程。 喜婆走之前,看着她喝下了一碗百合甜羹,又嘱咐她待在屋内等待苏姨娘过来行梳头礼,这才带着众人,又热热闹闹离开了。 古珀不乐意呆坐在桌前干等,干脆来到了院子里。 古府因为她的出嫁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红彤彤一片。她拖着大红喜服,靠在院中回廊的廊柱上。 系统中没有任何待处理的日志,她一时找不到要做的事,就愣愣地放空自己,进入类似锁屏的状态。 忽然,廊前树间传来一阵鸟类翅膀震动的声音,她抬头望去,见到了一只成年白隼。 古珀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燕逍驯养的白胤。 几个月前,它给她捎来燕逍的一封信。就在那封信中,燕逍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许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白胤被驯养得极好,通人性却没有完全丧失作为猛禽的野性。此时,它的脖间被系了一块红布,少了几分英武,多了几分带着傻气的喜庆。 第53页 古珀心念一动,转身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带着一张纸条出来。 她伸手招呼白胤,白胤也极有灵性地飞了过来。 古珀将纸条小心地系在了它脚上,想了想,说了一句:“给燕逍的。” 白隼扇了扇翅膀,似乎在回应她,接着便转身飞离了。 不一会儿,白胤又飞回来了。 古珀如愿取到燕逍的回信,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不可以。” 古珀想了想,又转身回屋取了一件东西,重新系在白胤腿间。 白胤明显认得这个东西,但从来没有人将这个系在它腿间,它新奇地看了许久,终于再次展翅飞了出去。 这一次,古珀还没等回白胤,却先等到了苏熙儿。 苏熙儿作为她的生母,过来为她行梳头礼。 这事原本应当由府里的大太太刘氏来,但古珀并不是普通的庶女,苏熙儿在府里的地位仅次于几个当家人,之前确认各项成亲琐事的时候,古珀顺口提了一下,苏熙儿便顺理成章地过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苏熙儿蹙着眉走向古珀,拉着她回房间,“夜里风大,快随我进屋。” 进屋后,跟着过来的婢女说完了吉利话,苏熙儿就干脆摒退了左右,来到古珀身后为她做最后的梳妆。 她轻轻抓起一把头发,细细地梳着。十二年了,四岁的庶女长成了古府的当家人,当年一头营养不良的黄发也变成柔顺黑亮的青丝。 “明日一早就要随燕家的迎亲队伍上云厥了,到了云厥可不比潭应,侯府的规矩多,你做事且小心。” “嗯。” “我今日在前厅见过那燕小侯爷了。当真是人中龙凤,行事待人确有一番寻常人比不上的气度。他又愿意放下身份亲自到潭应来迎亲,想来对你也看重,姨娘心里就安心了。” 古珀问:“姨娘,你真的不随我去云厥吗?” “笑话。”苏熙儿笑了,她怜爱地抚着古珀的发端,将它们细细绾上,“古府又不是没了,哪有姨娘随着姑娘一起出门的道理?” 古珀却是牛头不对马嘴似的回了一句:“不急。” 想了想,她又道:“府里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我走了之后,你院里的供应还是如之前一样,只有更好,不会变差。” 苏熙儿感慨地道:“还记得你四岁之前……我们三个在马厩,日子过得清苦,只想着活下去,哪里能想到如今这个境况呢?姨娘和周姨都是托了你的福。” 两人交谈间,苏熙儿将最后一只镂金南珠钗别到了古珀头上。 她站起来仔细地端详了一阵,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灯下待嫁的女子华贵非常,将要离开她的身边,去往他方,成为燕侯府尊贵的女主人。 想到这里,苏熙儿蓦然有些感伤,十六年来,与古珀相处的桩桩件件,到底还是在这个分别的关头涌上来。 不足岁时眼神涣散的痴愚婴儿;四岁时突然开口的女童;临崖寺内,被高僧抱在怀中称赞的神童;执掌了古家之后,不顾旁人眼光,永远把最好的一份往她院子里抬的少年…… 十二年前的相依相伴,临崖寺的风波,近十年间的疏离冷漠…… 她眼中蒙上一层泪雾,身形有些颤抖。 那些她原本以为已经消散了不甘和疑问,在这个覆灭的关头回光返照般在她心头腾起一片尘霾。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哽咽,颤声问:“古珀,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吗?” 古珀眨了眨眼。 时至今日,她对这个世界总算有了清晰的了解,也明白了,当年的苏熙儿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 作为一个宇航时代顶尖的战术AI,她与这方世界格格不入,存在非常巨大的冲突和矛盾。 而她存活至今,没有被打上妖邪的名号被人处死,全因苏熙儿充当了她与这个世界的粘合剂。 苏熙儿是第一个发现她不对劲的人,但一直都将保全她放在首位。 周姨想与她交谈。 苏熙儿抱开她,拒绝道:“你不要同她说话,我来教便是。” 老夫人问:“古珀能说话?” 苏熙儿点头,“妾教的。” 如善夸:“这孩子这么小,已经能通读《临崖赋》了。施主教导得好!” 苏熙儿恭敬行礼,“此前一直在教她识字,古珀确实有过目不忘的天赋。” …… 一桩桩,一件件,这个最怀疑她身份的人,同时也是最想保全她的人。 古珀调查过当年苏熙儿怀孕遭人下毒的事情,结合自己的运行日志,确认自己是在苏熙儿被下毒之后,才第一次在她腹中被激活。 是否中毒之前的那个小胚胎,才是苏熙儿认同的女儿呢? 自己于那个时候被激活,是强占了那个小生命的身体,亦或是替代它生存了下来呢? 十多年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这些问题翻出来,重新推算一遍,但直至今日,她还是没能得出评估合格的答案。 但在这分别前夕,苏熙儿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的系统内突然刷出一条疑问语句。 这些事实重要吗? 苏熙儿一朝分娩,生下来的孩子是她。 陪着苏熙儿在马厩边的破院子熬了四年的孩子是她。 第54页 这么多年来,执掌古家,为苏熙儿带去荣华富贵的,还是她。 古珀略转过身面向苏熙儿,轻轻环住她,将侧脸贴在她的腹部,像一个普通的,依恋着母亲的孩子。 而后,她笑了笑,轻声道:“我是,我一直是。” 苏熙儿紧绷着的身体,随着腹部传来的暖流而逐渐放松下来。她面上尤带着泪痕,唇边却勾起了笑弧。 她抬手,轻轻地回搂着古珀。 心中的尘霾被深秋的暖风吹散,有些沉疴长在心中十几年,总算是有了释怀的迹象。 第28章 苏熙儿收拾好心情就离开了,古珀需得独自在房内守到天明,再随着迎亲队伍离开。 她摒退了一干仆役,又回到之前的回廊。 四下一片寂静,白胤离开后,似乎没有再回来。 她干脆倚着廊柱,站在原地等待。 突然,廊檐上传来一阵异响,像是有人在廊檐上走动。 古珀抬头望去,却见到自己之前托白胤寄出去的燕府玉牌。 玉牌的挂绳被一只白玉般的食指勾着,坠在廊檐下。 燕逍带着些微笑意的声音传下来,“燕府的玉牌不是这样用的。” 古珀没动,“可你不来见我。” “咳咳。”燕逍清了清嗓子,他屈膝侧坐在廊檐上,“依礼,我们婚前,不该再见面了。” 说完,他摇了摇手腕,晃动悬在他指尖的玉牌,示意古珀取下。 “你将玉牌收好,等回了云厥,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那玉牌质地极好,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温润细腻,其上雕刻的飞燕栩栩如生。晃动间,飞燕翩飞,不似凡物。 但古珀的注意力全在那勾着红绳的指节上。 她提起裙角,爬到栏杆上,一只手抱着廊柱稳住身体,另一只手抬高去够燕逍悬在檐下的手。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古珀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有股情绪从胸口悄悄地溢上来,堵住喉咙的时候她才切实感觉到它的存在,然后它继续上涌,挤弯了嘴角,挤眯了眉眼。 她的心脏狂跳,面颊绯红,笑意和羞怯一阵阵泛起,无法遏止。 身体的某些反应显然脱离了她的掌控,走入她未知的那些领域。 但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此刻般真实地感受到为人的快活。 燕逍反应过来后,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有些担忧地道:“快下去,这样容易摔着。”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穿过古府张灯结彩的庭院,一路来到古珀那拖曳在廊上的大红嫁衣上。 待嫁的姑娘牵到了情郎的手,不愿意放开。 她根本没心思去计算这个姿势的危险系数,就直接说:“不会,很安全。” 燕逍压低身体,尽量垂下手,让古珀不至于太过辛苦。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古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物质,稀奇地盯着燕逍的手,一根一根地描摹着他纤长的手指。 燕逍的手莹白如玉,手指纤直如竹,指尖透着一点血色的微粉,触感柔软。 感受到掌中不安分的手掌,燕逍有些尴尬地开口,想要转移古珀的注意力:“近来你在闺阁待嫁,会否感到烦闷?” 古珀回忆了一下,道:“我看书。” 燕逍笑:“书上都写了些什么?” 古珀想了想,说:“写一腔深情错负,万般痴妄终成空。” 狐媚红袖添香,书生功成名就之后,却娶了宰相之女。春山巷的姑娘等了半生,没有等到发誓会回来娶她的少年。 燕逍听完,沉默了很久。 “古珀。”他突然出声,同时紧握住古珀一直在作怪的手。 “嗯?” “我们要成亲了。” “嗯。” “还记得几个月前我给你写的信吗?”燕逍的声音中带着十足的严肃和慎重,“此生,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娶你,确实是出于某些私心,就如同我在信中说的那样。”古珀的手安分下来,两人双手交握着,四下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燕逍自白的声音。 “但是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得到你的答复之后,我就将事情告知了家中的长辈与亲友。但当时我身有要事,未能处理周全,才让你在潭应城郊身陷险境。严舒把当时的事情都与我说了……我不说你也能懂的,就算你当时转头回临崖寺,我也不会食言。 “我自小跟着父亲生活在边疆,父亲死后,又回京城受封,眼中只有朝堂斗争战场烽火,确是不曾在意过男女之事。我不清楚自己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但至少我能肯定,我尊敬你,信任你,敬佩你,感激你……一想到成亲之后,我们将会长久相伴,我是期待的。 “燕家言出必行,这就是我能承诺的。” 古珀一直没有说话,燕逍捏了捏她的手,问:“你是如何想的呢?这些事我在信中提过,没提过的以你的聪慧大抵也都猜出来了。所以,当初你是为何愿意答应我的求亲呢?” “为什么不呢?”古珀像是完全没听懂一般,疑惑地反问。 燕逍的脸难得有些发烫,说:“你心仪我,所求难道不是两情相悦?我没能给你,于你而言总是一种遗憾。” “两情相悦?”古珀轻笑了下,“人的感情那么脆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消失了。你给的承诺,于我而言,远比那些感情来得重要。” 第55页 她诞生于珀西对古斯年的爱意,也“死”于珀西对古斯年的爱意。人类的感情多有不靠谱呢,即使她未曾涉足过生物类的知识领域,也知道那不过是体内激素在作祟罢了。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厉害如珀西古斯年之流逃不过,冷漠理智如她也逃不过。 既然逃不过,那就像对待一场掠夺战争一样,全面侦查,行军布阵,兵戎相交,去谋夺自己想要的东西。 多么简单的道理啊,古珀开口,将话说完。“燕逍,在今夜之前,我所求的从来不是两情相悦,我求的,只是你。” 那一夜,就算燕逍没来找她,直接回了云厥,她也会布下详实的计划,让燕侯府只剩下她这个选择。 只不过燕逍来了,他们谈起了初次见面时的遭遇,她分析当时燕逍离开前的态度,判断自己可以省下太多功夫罢了。 什么报恩狐媚,什么春山巷少女,无能的人,才选择成全和退让。 燕逍愣住,浑身轻颤了一下,他无法描述自己此时的感受,但他知道自己并不讨厌。于是配合地抓住古珀话中故意留下来的漏洞,笑着问:“那今夜之后呢?” 古珀认真地回答:“我要你也心仪我。” “为什么?” 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做呢? 身为AI的古珀在这方面存在天生的不足,她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世上的好东西,都堆到那个人面前。 就如同对苏熙儿一样。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能主动解开苏熙儿的心结,但堆进苏熙儿院里的珍宝怕是整个潭应都找不出第二份。 “你想要什么?权势,富贵,尊荣,这些都会有的。”古珀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陈述着这些世人为之疯狂的东西,然后话风一转,竟是带上了一些罕见的羞涩。 “但我握着你手的这份欢愉,该如何同你分享呢?” 秋月未圆,燕逍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渐渐盖过了夜里的凉风。 第29章 常人从潭应赶往云厥,大约只需要两天半。 而燕侯府的迎亲队伍一路敲敲打打,走了整整五天才回到燕侯府。 卡着吉时进了城,新人在人前行完了礼之后,古珀就被送入了新房。 好一阵子之后,燕逍才应付完厅里的亲朋好友,被簇拥着回到了新房。 好在他平时积威甚重,饶是来的好友中好几个都是军兵出身的,也不敢太过闹腾。堪堪到了新房的院门,所有人便做鸟兽散,自回前厅去寻热闹。 房内,喜婆众人已经退下了。留守的不书和另外一个婢女见燕逍来了,屈膝行礼,说了句吉祥话,便离开守到院外了。 房门一关,外间的嘈杂都被阻在门外,刚喝的酒劲似乎都在这会发上来,燕逍难得有点微醺。 他转进内室。 新娘子盖着大红盖头,端坐在龙凤喜床上。 古珀感觉到了燕逍的到来,双手有些局促地捏成拳头,微侧着身向着他。 她的急切和期待如以往般,通过身体语言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令燕逍不禁莞尔。 他走上前,拿起秤,在她旁边坐下。 看到她捏紧的拳头,不知为何想起几天前在古府廊下,她那作怪的手,燕逍难得升起了些逗弄的心思,使坏地用左手去抓她的小拳头。 他的手才刚覆上去,古珀就将他的手紧紧反握住。 燕逍饮了酒,体温有些高。 古珀在房内等了良久,双手微凉。 两个人都更眷恋对方手掌的温度。 古珀张开手,右手与燕逍十指相扣,左手则覆盖在燕逍的手背,将燕逍的手牢牢合拢在掌心。交握间,两人手心的温度开始趋同,维持在一个舒适而暧昧的温度。 感受到古珀的手温确实回暖了,燕逍才举起秤,挑起了盖头。 灯下的新娘将目光从交缠的手间移开,看向身旁的人。 她带着华丽而沉重的凤冠,转头的动作有些缓慢。燕逍的目光,从圆润的下颌,到小巧精致的耳朵,秀美的侧脸,再到一双盛着红烛光的黑眸。 两人就这样呆呆地对视着。 认识古珀的时间不算短,但这还是燕逍第一次见到古珀的女装装扮。 灯下的女子画着精致的妆容,额间贴着千瓣莲花钿,眸色如水,映着房内橘色的烛光,漾开一片满月清湖的风情。 湖中有个带着鎏金麒麟冠冕的男子,眉目俊朗,面颊微红。他浑身带着些酒气,搅进月华氤氲中,湖面上便浮起雾气,清清浅浅,明明暗暗。 还是燕逍先回过神来,他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用手背掩饰般地感受了一下脸颊的温度,有点后悔之前喝多了酒。 轻咳了声清了清嗓子,燕逍看着古珀头上的凤冠,问:“重吗?先为你取下来。” 古珀轻轻地“嗯”了一声,却不动弹,眼神直直定在燕逍脸上。 燕逍来到古珀面前,小心翼翼伸手去取她头上固定凤冠的发钗。出发迎亲之前,燕老太太就找了有经验的老嬷,带他将这些琐事都过了一遍,所以现在做来倒不算全无头绪。 很快,凤冠取下,燕逍转身将它放到了一边的妆台上,随后来到桌前。 桌前摆着白玉琼酿,燕逍斟了两杯,回到古珀面前,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他伸手将古珀胸前一缕因摘了凤冠而垂到胸前的长发拨到背后,举了举酒杯,道:“交杯酒。” 第56页 古珀除了一直看着燕逍之外,并没有其他异常之处,但闻言居然直接举杯,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了。 酒液入喉时她才感受到那股辛辣的滋味,忍不住剧烈呛咳起来。 燕逍之前没来得及阻止,只得轻拍着古珀后背,为她顺气,好笑道:“交杯酒,不是这样喝的……” 古珀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她许久没见燕逍,盖头一掀开,恨不得连眼都不眨。系统用尽全部的内存去描摹眼中男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哪有余暇来思考交杯酒要怎么喝。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古珀咽了咽口水。她喉咙发痛,眼角挂着些控制不住溢出的生理泪水。 她抬头看着燕逍,伸手扯扯他的下摆,道:“我又受伤了。” 燕逍蹙眉,有些着急地问,“受伤?哪里?” 他一只手还拿着酒杯,一只手抚着古珀后背,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定了定神,他取过古珀手中的空酒杯,决定先去把酒杯放好,再好好为古珀检查一下。 哪里想到,他接过酒杯的行为正解放了古珀的双手。 古珀顺势站起来,向前将燕逍搂住,踮脚将头搭上燕逍肩膀,用脸蹭了蹭燕逍修长的脖颈,自以为隐秘地轻呼了口气。 燕逍一手举着一个酒杯,被她这口气吹得差点站不住。 他微弯下腰配合着古珀,拿着空酒杯的左手虚虚护在她背后,声音低哑地问:“怎么了?” “我受伤了。”古珀理直气壮的声音从他脖间传来,说话间呼出的气息全喷在燕逍脖间。 燕逍也不太清楚发痒的是颈边还是心尖,他道:“哪里受伤了?” “……喉咙痛。”回答前,古珀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硬件状态,发现喉间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麻痒痒的感觉。 她有点庆幸燕逍问得早,再晚一点她这个回答就算作虚假反馈了。 燕逍:“刚饮酒太急,呛到了吗?” 古珀这次没有出声,她就着埋着头的姿势,轻轻地点着头。 燕逍的全部感觉似乎只剩下脖间那点肌肤相贴的温润触感,残存的一点理智在思考她唇上的胭脂会否沾上自己脖颈。 “呛到了,我为你顺背就好了,你抱着我做什么?” 闻言,古珀卡顿了一下,她居然一时想不到任何反驳的话,但一小股怒气和委屈却爬上了心头,成功占据了系统程序。 她双臂还环在燕逍脖间,却拉开距离与燕逍正面对视着。 古珀不自觉地皱眉嘟嘴,“受伤了,不就可以抱吗?” 明明上次在潭应城外受伤时,燕逍就安静地任她抱着。 是人类的拥抱行为还有什么其他限制条件,还是燕逍觉得自己现在受的伤太轻了? 燕逍咬着牙,又咽了口口水。 他转开头不去看古珀,抬手饮尽了自己的那杯交杯酒。 然后,将两个酒杯顺势一丢开,将怀中面有微愠的女子压向自己。 古珀瞪大了眼睛。 新房内铺着厚厚的淮绣毯,酒杯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安静滚到了墙壁边。 壁上龙凤烛静静燃着,火光跃动间,映在桌上的白玉酒壶上。 白玉酒壶玲珑剔透,其上两团红影,他们贴近,融合,不分彼此。 古珀理不清为何在一团浆糊中,她还能去注意到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很快,她就仿佛失去了其他感知,被燕逍彻底拖入了那团浆糊中。 燕逍一只手压着她的头,一只手轻捏着她的下巴,双唇紧紧贴着她的唇,将酒液一点一点地哺过来。 大概是那酒液已经在燕逍口中温好了,古珀机械性地吞咽着,却再无此前饮酒的难受。 酒香四溢,她双目无法聚焦,整个人微醺着,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于是纠缠了一会儿之后,彼此都轻喘着气,分开了双唇。 古珀对身体的感知又回来了,但她回过神来,眼神重新聚焦在燕逍脸上的那一刻,又主动去追逐燕逍的唇。 燕逍也正迎上来。 古珀无法控制地想笑,笑声还没出口,就被燕逍堵了回去。 第二次,两个学习能力极强的人总算没再出现牙齿相撞,磕到嘴唇的意外。 燕逍使力,一把将古珀抱了起来,两人双双倒在床上。 再剧烈的移动都不如古珀现在脑中的天旋地转来得强烈,她只因为这个过程中两人的唇分开了一瞬而微微蹙了下眉。 自然而然地,燕逍手向下移。 古珀按住他的手,勉强分出一分清明,喃喃道:“不可以。” 燕逍完全听不到,兀自动作着。 古珀轻轻推开他,又说了一遍,“不可以。” 燕逍坐起来,喘着气,眼中一片疑问,“嗯?” 古珀整理了一下衣服,认真地道:“我此前中过毒,身体不比常人。加上年龄太小,身体尚未成熟,不宜行房事。” 没有具体确认过,但古珀大致能分析出,这个世界的男女性成熟的时间比宇航时代来得晚一些,大概要在十八周岁才算是真正成熟。而且,此前,如善为她配药调理身体时也隐晦地告诫过她不要过早行房。 燕逍愣了愣,古珀说话时,他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放在她翕张的唇和绯红的脸上,她说的话他却只听了半成不到。 第57页 他定了定神,确认道:“你身体尚未调理好,不宜行房事?” 古珀点点头。 燕逍有些哭笑不得。 他没有尝试过男女之事,也谈不上热不热衷。但对于他来说,这件事,身份合适了,环境对了,就应该顺其自然地发生。 明明方才气氛正好,两人之间也确实情动了,但古珀突然叫停,确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如果是因着古珀身体的原因,确实应当克制。 他深吸了一口气,弯着腰下了床。 古珀倒是轻易冷静了下来,他却有些尴尬。 努力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燕逍对古珀道:“既如此,你先睡吧。”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古珀能感受到燕逍突然低落的情绪,她问:“你去哪?” 燕逍勉强笑了笑:“我,去沐浴。嗯……很快回来。” 古珀眨眨眼,点点头。 燕逍回来时,古珀已经躺下了,她仰躺着,眼睛直直盯着床顶。 燕逍自然地上了床,在她旁边躺下,轻声道:“睡吧。” 古珀转过头来看他,没有说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燕逍先坚持不住了,他轻笑了下,问:“你要一直这样看着我吗?” 古珀居然确认道:“不可以吗?” 燕逍有些拿不准她心里的想法,他摇摇头,侧过身将人揽进怀里,道:“明早再看吧,现在你……你可以尝试一下在我怀里睡觉。” 古珀权衡了一下,甚至觉得自己得利了,于是安静了下来,闻着燕逍身上淡淡的酒香,闭上了眼睛。 燕逍见状,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也一起闭上了眼。 红烛还燃着,贴紧的两个人,欲盖弥彰地闭着眼,开始适应自己最私密的世界,加进了另一个人。 第30章 隔天,天还没亮,喜婆就遵着吉时,带着一众婢女进了房。 “侯爷,夫人新婚大喜!”喜婆站在寝室外,端着笑脸,高声喊道。 有经验的喜婆都知道,新婚第一天的叫喜务必要喊得又喜气又响亮,新人在这样的声音中一起醒来,意寓未来婚姻生活同享富贵,喜悦甜蜜。 燕逍昨夜饮了酒,被吵醒时头有些钝痛,他醒醒神,看向怀里的古珀。 古珀因为身体原因,晨起时都会迷糊一阵。 见到她这个样子,燕逍感到有些新奇。古珀依偎着他的模样让他的心软成一团,他轻声道:“醒了么,喜婆来了。” 古珀熬过了晨起的一阵不适和迷糊,系统终于成功开机,回到正常的模式。 她点点头,无视掉运行列表中一整列新妇进门第一天的待处理事项,呆呆看着燕逍,确认了一遍目前的状态。 燕逍见她真的醒了,便高声对门外回了一句:“喜进。” 喜婆便高高兴兴地领着一众人进了门,在床前站定。 “侯爷,夫人新婚大喜!请侯爷,夫人起身。” 燕逍扶着古珀起身,在床沿并排坐下。 喜婆又喊:“漱百合。” 随着喜婆进门的前两个婢女闻言上前,伺候着燕逍和古珀漱口洁面。只是漱口界面用的水与平时不同,里面浸着几瓣新鲜的百合。 “踏新鞋。” 第二对婢女手中各端着一双新鞋,上前伺候两人穿鞋。 “着桃裳。” 端着新裳的一对婢女上前,燕逍和古珀走到一旁,各自开始更衣。 待到两人都准备完毕,喜婆眼前一亮,夸赞的好话不要钱一般地往外冒。 “侯爷,夫人男才女貌,当真是天作之合。”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喜婆一面盘算着自己能得多少赏钱,一边把最后一个流程走完。 “取白绢。” 最后两个婢女上前,她们一个端着一方檀木宝匣等在旁边,一个掀开大红丝绣鸳鸯被,寻找白绢。 喜婆堆着笑脸,上面对着燕逍和古珀嘱咐道:“侯爷,夫人,晨礼已毕。您二位先往厅内用过早膳,便到主楼去给老太太他们敬茶……” 她话还没说完,余光瞥见取白绢的两位婢女神色怪异地朝她望过来。 她转头望去,就见寻白绢婢女发着抖,举起一条素白如新的白绢,向她示意。 喜婆声音越来越小,她直接愣住了。 但她到底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人,反应过来后,几步上前抢过白绢,一边迅速地将白绢藏到檀木匣中,一边欲盖弥彰地斥责那个婢女:“侯爷大婚第一天,怎的如此笨手笨脚?!” 两个婢女骇得说不出话,喜婆又转过头来对燕逍古珀赔笑,“侯爷,夫人,几个笨丫头,奴婢之后带下去处置了便是。时候不早,请您二位先往厅内去吧。” 燕逍看到白绢的第一刻就反应过来了,听到喜婆的话,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配合地说:“甚是。如此,便劳烦喜婆了。只是小事,也无需为难她们。” 喜婆点点头,脸上还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恭送燕逍和古珀离开。 离开寝室,古珀疑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在赶往前厅的路上,后面跟着不书和府里几个高等伺婢。 都是自己人,于是燕逍也没隐瞒,提醒:“我们昨夜忘记处理那方白绢了。” 古珀还是没懂:“为何要处理。” 第58页 燕逍轻咳了咳,不得已将话说明白:“没有落红……祖母该知道我们未,咳,未行房事了。” 古珀反应过来了,分析了一下,觉得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于是便也不再想了,专心关注与燕逍同行的新奇感受。 对她而言,未行房事算什么大事。相反,如果要她处理那方白绢制造虚假信息,那可能才算作大事。 燕逍见她不再说话了,反应过来她这个性子,心里是装不下这些小事的,于是兀自轻笑了一声。 进厅内用膳前,他招手将跟在他们身后的燕翎唤上前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燕翎点点头,转身往燕老太太的院子里去了。 大婚第一天的早膳是有讲究的,九道菜,红枣母鸡参汤,百合燕窝羹,枣生桂子……每一道都是极甜的,吃得古珀直皱眉。 燕逍看得好笑,悄声与她道:“如若不喜,便少用些,午膳会正常些。” 古珀嘴里正含着一颗喜圆,闻言将喜圆吞了,道:“糖多,不适宜。” 燕逍点点头,“知道你喜欢清淡的,已经吩咐下去了。这两日是特殊情况,你且先忍忍。” “嗯。”古珀点头。 用完早膳,两人便相携着离开。见时间还早,估摸着老太太那边还未准备好,燕逍干脆带着古珀在燕府内逛起来。 “我三岁时便同父亲往西疆了,近来才回到云厥这边的主宅。”燕逍边走着,便同古珀介绍:“燕家三代单传,我父母早逝,又无甚兄弟叔伯,府里常年只有祖母和我爹两个侧室住着,冷清得很。” 古珀仔细地观察着。 昨天入门时她全程盖着盖头,没能看清什么,这下才开始记录燕家的地形特点和建筑布局。 见古珀看得认真,燕逍笑了笑,道:“祖母出身将门之家,自小在边疆长大,她看不惯云州这边那些华而不实的建筑,大约二十多年前,主宅重新修整,除了几座重要的院落,其他俱被祖母整改了,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没有云州这边寻常府邸的精致玲珑,倒是更像西疆那边的建筑。” 古珀点点头。 她也更喜欢这样的建筑风格。这些房子其貌不扬,但在抗震,防御,隐蔽等方面的系数明显远高于云州的普通建筑。 她便就着一些建筑设计与燕逍探讨起来。 两人还未交谈多久,老夫人那边便派来了一个婢女,将他们唤往主楼。 燕逍打住了话头,总结道:“燕府的建筑本身有优势,但与云州的风格格格不入,外人一进来,便觉得不自在。况且,在整体脉络和局部布局等方面,燕府还是不如古府。若你有兴趣,可以同祖母商量着改一下建制和布局。” 古珀点点头。 已经远远能望到主楼了,看着古珀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神色,燕逍想了想,还是简单介绍说:“待会我们要见的只有祖母,三舅舅和严舒,严舒你见过,三舅舅在隔壁樊州任职,此次是专为我们的婚事赶过来的,大概明日便会离开了。” 燕逍总共有三个舅舅,另两个离得远,没能亲自前来,只派人送来了礼物。只有这个三舅舅这段时间恰好在樊州任职,特意告了假过来。 古珀记下,点点头。 “和祖母她们用完午膳后,我带你去见一下我几位挚友。他们大都身负要职,此次专程过来,待不了几天便要离开了。你不是普通后院女子,我此前与他们略提过你,趁此机会,让你们碰个面。” 燕逍话音刚落,两人便到了主楼前,之前被燕逍派出去的燕翎候在门前,恭敬地对燕逍点了点头。 燕逍心里便有了数,领着古珀往主楼厅内去了。 厅内果然只坐着燕逍之前提到的三人,燕逍小心观察了一下燕老太太的脸色,彻底放下心来。 喜婆已经带着婢子将所有要做的事都准备好了,燕逍和古珀按着流程逐一向老太太,三舅舅敬茶。 燕老太太从老嬷手中接过一个红木珊瑚匣,递到古珀手中,对着两人嘱咐道:“既已结亲,今后夫妻一体,需得相互扶持,荣辱与共。” 古珀和燕逍点点头,又来到燕逍三舅舅面前。 燕逍的三舅舅名严佐,武将出身,生得高大。他不甚在意那些虚礼,饮了茶,送了燕逍一柄宝剑,又送了古珀一套普通的金饰,便算过了。 轮到严舒,也无需行跪礼了,两人简单地敬了茶,严舒笑嘻嘻接过,调侃道:“你们两个都比我这个闲人富裕多了,可别嫌我的礼轻了。” 燕逍了解他的性子,瞥了他一眼,权当没听到。 五个人便在厅内坐下,谈起了话。多是燕老太太与三舅舅在叮嘱,两个新人不住点头应是。 半个时辰后,三舅舅估摸了一下时间,对着燕老太太道:“老夫人,佐尚有军职在身,不便多留,今日未时便启程返樊州。” 燕老太太本家和夫家都是军将之家,她对身边男子这种来去匆匆的现象已然司空见惯,闻言只是轻蹙了蹙眉,点点头道:“职责为重,你且自去安排吧,有什么事同燕忠说,让他去办。” “夜里已基本收拾停当,无需再劳烦忠叔。”严佐道,“您若无旁的要事,佐便先告退了,佐尚有几件事需同燕逍交代。” 燕老夫人点点头,示意他们自行离开。 燕逍闻言,看了一旁的古珀一眼。古珀意识到他将要离开,也正看着他。 第59页 燕逍对着古珀轻笑了笑,算作安抚,又递了个眼色给站在自己身后的燕翎,燕翎会意,轻移几步站到了古珀背后。 燕老夫人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燕逍和严舒便起身告退,径直随着严佐离开了。 第31章 燕逍他们一走,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燕老太太安静地坐着,毫不掩饰自己观察古珀的目光。古珀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端坐着。 经过潭应城外一事,燕老太太愿赌服输,算是认下了这个唯一的孙媳妇,但此前她与古珀从未直面交流过,初次见面,不免对这个被燕逍和严舒赞口不绝的人抱着探查和试探的心理。 半晌,燕老太太先是肯定了一番古珀这种从容的态度,斟酌了一番,道:“我方才听燕翎说,你身子一直不太好?可寻了大夫医治?” 古家当年后院不宁的事情在潭应传了好几年笑话,老夫人自是不可能查不到。 古珀道:“之前确有沉疴,五年前已经康复了。如今多以温养调理为主。” 燕老太太点点头,早上,喜婆来向她说明白绢的事情时,她确是有些生气。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男子十七女子十六才完婚,已经算很晚了。 后来燕翎过来,跟她阐明了原因,她才冷静了下来。 她自己当年也是十九岁才怀了燕逍的父亲,心中想着总归两个孩子还年轻,等个两年也是拖得起的。 “府上库房内还有几只好参,若有需要,尽可遣人去取……对了,上次你手臂受了伤,这么久,该是痊愈了吧?那生肌膏用着可还奏效?” 古珀点点头,回道:“是,幸得祖母赠药,伤口早已痊愈,并未留疤。”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交流起来。 燕老太太一边问一边观察着,心中有了底,觉得这孙媳妇性子沉稳,言谈顺畅有礼,加上此前在潭应城外出色的部署表现,虽说性子确实不怎么讨喜,但她心里还算是满意的。 她看出古珀对闲聊无甚兴趣,也不想讨人嫌地留人在这里与她相对,想了想,便主动道:“古府的生意一直是你在打理吧?我之前同燕逍商量过,你过来了,侯府的也交由你打理。你若不嫌无聊,我这就领着你过去看看?” 终于接受到新的任务指令,古珀点点头。 老夫人便起身,引着她往弄玉院走。 弄玉院是燕侯府内专程用来谈生意放账本的地方。 路上,燕老太太简单介绍了下:“燕家祖上跟着高祖南征北战,后封侯云州,食邑万户,风光无两。但好景不长,风头过盛总是会惹来红眼,之后,燕家几度遭逢巨变,也就没落了……直到你们祖父在当年孝康之战中立下战功,先帝垂怜,燕家才被重新封侯。 “府里的事务,前几年我还偶尔看顾着,近些年来都没了心思,便全交由府里几个管事打理。现在你来了,你若愿意,便全交由你来打理。 “其他的同古府应是差别不大,只侯府还有云厥辖内三个村子的食邑,你到时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找燕忠了解。” 说话间,弄玉院已经到了,老夫人领着古珀进门,看着满屋的账本,道:“你们刚完婚,其实也不急,等过几日,我再将几个管事招来,与你详细分说。” 古珀打量了一下堆满了好几个架子的账本,估摸了一下时间,道:“嗯。我且先看看。” 说完,便顺手拿起一本账本,快速地翻了一遍。 燕老太太对账本什么的不感兴趣,反而对着那些数字头疼得紧,闻言便点点头,又嘱咐了两句,就直接离开了。 —— 燕逍从书房出来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了。 问明了古珀的所在地,他干脆直接顺路过去接她。 刚进弄玉院,就看到古珀站在门前同不书说话,见他到来,古珀便迎上来。 “祖母带你过来的?”燕逍问,“府内的事多而杂,你才刚来,无需劳神处理那些。等舅舅他们一行离开了,我再同你过来,跟你分说清楚。” 古珀确认了一遍数据库中新增的28G文件,道:“嗯。” 屋内的账本看着非常多,几乎堆满了半间屋子,其实记载的信息比较有限,这28G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数据储存,其他的都是她的分析结果。 燕逍引着她往前厅走,笑着道:“我之前回来,足足理了大半个月才将那些东西理顺,你今日看了多久,可觉烦闷?” 古珀诚实道:“看了一个时辰,不觉烦闷。” 换做别人,古珀是不耐烦做无效回应的,但她喜欢同燕逍交互,想了想,便又主动添了一句,“手酸。” 燕逍一时没理清楚看账本和手酸有什么联系,“若有什么事,你不必亲自动手,吩咐人去办就可以了。” 顿了顿,又道:“我已给你安排了几个近侍,除了燕翎,还有燕羽和两个护卫。今晨太忙了,待会用完膳便让他们过来。” 燕逍手下有十三燕卫和八个燕婢,都是选了出身简单天赋又高的孩子,从小进行培养。原本是没有女子的,只是燕三父母双亡,当年进燕卫前,说什么也不肯放弃他的幺妹燕翎,燕逍的父亲见他们兄妹情深,便将两人都带回了府,又收养了其他七个孤女,凑做八个婢女。 几个婢女如今有的在老太太手下听差,有的是侯府里的管事,身份都不低。之前准备成亲事宜的时候,燕逍就把燕翎和燕羽调了回来,又从十三燕卫中选了两个,准备让她们服侍古珀。 第60页 古珀点点头,道:“好。” 谈话间,两人来到了老夫人的芷茶院,同燕老太太一起用膳。 燕老太太跟着燕逍祖父戎马半生,是少见的女中英豪,但她却独爱娇嫩丰盈的山茶花。据燕逍的父亲说,老夫人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无奈未能如愿,只能寄情于花草。 芷茶院中种满了山茶,老太太时常会亲自侍弄。 用完了午膳,两人便回自己的院中休息。 那边,燕逍之前提过的三个近侍已经等在门外,燕逍领着人进了屋,向古珀介绍道:“这两个护卫是燕三和燕十,燕三之前跟我在潭应露过面,你应该还记得。燕十对燕府的内部事宜和外部人脉都非常了解,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询问他。他们两人功夫都不错,平时也可以保护你。” 接着,他又指了指旁边的燕翎和燕羽,道:“燕翎和燕羽识字,也学过一点功夫。燕翎此前一直协助老夫人管理府内事宜,是我专程跟老夫人要过来的,日后可协助你掌管侯府。” 四人上前,向古珀和燕逍行礼。 古珀点点头,算是收下了四人。 两人趁着午间,相携着回房休憩了一阵,醒来之后,燕逍依照早上的计划,带着古珀前往望夷轩。 望夷轩是燕逍专门用来收藏兵器军备的地方,旁边就是侯府的练武场。 燕逍他们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活动开了。 徐驱和徐守拿着两柄制式相异的长丨枪正在对战,严舒站在旁边比手画脚瞎指挥着。而宫瑕则一个人在一旁常青树下下棋。 见到燕逍一行人,徐驱直接挑开徐守正面攻来的一枪,回身向严舒劈去,严舒吓了一跳,急急避开,却见徐驱挽了个枪花,直接将枪放进了他身后的兵器架。 徐守和徐驱的默契自不用说,他从徐驱挑开他枪的那一刻便明了徐驱止战的意图,配合地停下攻击,跟在徐驱身后将兵器放好了。 “就你会瞎指挥,手痒的话自己下场来试试啊。”徐驱挑了挑眉,冲严舒道,随后迎向燕逍和古珀,抱了个拳,“来了?” 燕逍点头示意。 院中五个人都聚到了燕逍和古珀面前,燕逍便一一向古珀介绍道。 “徐驱,徐守两兄弟,是穆州守将徐家的两位公子。” 徐驱,徐守两兄弟身形相仿,相貌也有六七分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 徐守极为守礼,闻言有些不自在地对着古珀行了个礼。 徐驱则热情外向,他冲古珀抱拳微笑,直言道:“久闻大名。” “宫瑕,字文沁,文沁是我身边的谋士,两个月前才从京城回到云厥。” 宫瑕身形消瘦,颇有文人之风,身形消瘦,站在严舒三人旁边更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他腰间别一支长笛,拱手向古珀行礼,“夫人。” 燕逍侧身,道:“这个是我之前跟大家提过的,潭应古家,古珀。古珀聪慧过人,于筹谋和推算方面有非常惊人的才能。” “啧啧,你这人。”严舒不满地用扇子敲着下巴,“怎么介绍弟妹就跟介绍自己的属下一样?什么潭应古家,这是正经的燕侯府夫人!” 燕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轻咳一声,补充了一句:“是我的妻子。” 古珀上前屈膝行礼,几人便算打了个照面。 燕逍问:“你们之前是在对练吗?” 徐驱点头,“难得到你这边来一趟,我得多摸摸你那些宝贝。” 燕逍笑:“徐府里的兵器难道还会比我这里的少?” 徐驱转身回到演武场,抽了一把尖头单刃的长丨枪,回答道:“那当然,这把枪我就没见过,怎的这么古怪?” 燕逍想了想,道:“似乎是祖父在西夷那边的一个小部落中收缴回来的。制式古怪,做工也极为粗糙。” 燕逍从徐驱手中接过长丨枪,用食指轻弹了弹那枪刃。 “疏而脆。这种样式的就一把,我怀疑是普通红缨枪的残次品。”燕逍道,“难为你能从望夷轩中翻出来。” “来,练一把。”徐驱也不跟燕逍废话,又从兵器架上抽出另一把枪,邀请燕逍对战。 燕逍回身给宫瑕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看顾一下古珀,便回身横枪,挡住了徐驱从背后袭来的一枪。 宫瑕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对古珀道:“侯爷和徐将军多年挚友,见面就是切磋武艺,夫人切莫见怪。” 古珀点点头。 宫瑕又道:“常听侯爷提起夫人棋艺奇绝,不知夫人可愿赐教?” 古珀没有拒绝,这几个人都是燕逍亲自引见的,已经被她划入了友方阵营。 她随着宫瑕来到常青树下。 宫瑕将原本的一局残局收拾好,开始与古珀对弈。 甫一开始,古珀的落子就非常快。 宫瑕一直认为对弈亦是一种修身养性的雅趣,见古珀落子不假思索,略带匆忙,便微微蹙眉,心中生起些微轻视之意。 事实上,这只是因为古珀的心神都在演武场那边,不想浪费过多精力在棋盘上罢了。 所以,当双方简单布阵完毕,棋局进入交锋阶段时,宫瑕很快就撑不住了。 这不仅仅是因为古珀的棋艺精妙,更是因为她仿佛能洞察到宫瑕的所有套路,每次宫瑕一落下白子,古珀的黑子便能瞬息而至,将他的攻势化去,并逐渐蚕食他的力量。 第61页 他的修养明显不如如善和燕逍,很快,深秋时节,宫瑕额头上开始冒出阵阵冷汗。 胜负来得比宫瑕想象中快了太多,局势进入最后的收尾环节,宫瑕定了定神,勉强从棋局中脱离开。 他预见了自己的败势,不再多做挣扎。 这时候他才发现,面前的古珀一直在关注演武场那边的战局,心思根本没全部放在棋局上,他心中汗颜,为自己之前的轻视感到羞愧。他站起身来朝着古珀郑重行了个礼,真心实意道:“夫人棋艺精绝,瑕不如也。” 古珀不懂他为何突然行了个大礼,便轻声回了个“嗯”。 宫瑕还想就着棋局说些什么,见古珀一门心思似乎都在演武场上,便也跟着看了过去。 那边四人已经在场上打了数个回合,此时,仍是燕逍和徐驱在对战,只是他们手上的兵器从长丨枪换成了短匕。 燕逍虚晃一招躲开徐驱的攻势,短匕直接朝着徐驱面上划去。 徐驱被迫后仰,但他没料到燕逍手上的短匕只是虚招。燕逍右腿横扫,徐驱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直接摔到地上。 宫瑕见此情形,便道:“徐将军擅使重兵,下盘不稳,是个明显的弱点。侯爷总能抓到机会,轻易将他击败。” 古珀有些疑惑,问:“使用重兵会极大锻炼上肢肌肉,他未做足下肢力量补充训练吗?” 第32章 宫瑕愣了愣,古珀的用词有些古怪,但他居然能大致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他觉得古珀一个闺阁女子,可能对男子的武力了解不深,便解释道:“徐将军武力过人,英勇非常,与其说他下……下肢力量不足,倒不如说徐将军臂力惊人,力能扛鼎。” 简言之,徐驱整体素质极高,说他下盘不稳,是相较于他更为惊人的上肢力量而得出的结论。 古珀摇摇头,“若非天生使然,便是懒怠或是训练方法错了。” 宫瑕尴尬地笑了一声,但经过一局棋,他已不敢轻慢这位看似深不可测的夫人,便委婉道:“徐家世代镇守穆州,其家传矛法闻名天下。徐驱徐守两位将军天赋奇高,自小习武,焚膏继晷,小小年纪便在边境立下赫赫威名,两柄精铁长矛威震边关,令西罗等夷国望而生畏。” 天赋奇高,焚膏继晷,加上家传矛法,宫瑕一一反驳了古珀的猜测,他又看了看场上的局势。此时,徐驱涨红了脸,粗喘着气,在燕逍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只能勉强防守。 宫瑕似乎意识到了古珀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笑了笑,道:“今日与徐驱将军对战的是侯爷。侯爷自小与徐家两位将军一同长大,对彼此武功路数了如指掌,加上侯爷天赋异禀,武力确实强于徐驱将军,这才造成了一面倒的局势。事实上,我跟随侯爷多年,同龄人中,能将徐驱将军逼到如此境地的,不过一掌之数。” 古珀不理会他,起身朝演武场那边走去。 场上,徐驱已经坚持不住了,他一面狼狈地就地一滚躲开燕逍凌厉的攻势,一面大喊道:“停停停!” 严舒在一旁看热闹正看得开心,他在前两场与徐驱较量剑术时落了下风,徐驱力气大,震得他如今虎口还有些隐隐作痛,这会见他吃瘪,便不怕死地嘲笑道:“哟,这就不行了。” 徐驱也不恼,跟着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短匕直直掷向他,“那严公子来试试?”。 严舒轻松接下短匕,听到这话,像拿着个烫手山芋似的猛地将短匕胡乱放在兵器架上,道:“我可不擅短匕,不来不来!” 燕逍不理会他们玩闹,上前拉起了还瘫坐在地的徐驱。 徐驱还粗喘着,抱怨道:“呼,这么多年,你就会盯着我的下盘进攻!” 燕逍笑:“克敌本就需要找准弱点,一击毙命。我不利用你下盘的弱点,难道与你比拼臂力?” 他话刚说完,就发现了走近的古珀和宫瑕。 看着宫瑕尤有汗迹的额角,燕逍笑了,问:“输得这么快?” 宫瑕拱手,惭愧道:“夫人棋艺精绝。” 其他三人也看了过来,严舒一脸惊奇,“真输了?!”他往树下的棋盘瞄了一眼,问:“不就只下了一局吗?” 宫瑕是他们一行中棋艺最高的,在京城时,他于宫中有名的棋手交手过,从一开始的赢少输多到后来的胜负对半开,他从未轻易服输。 但此时宫瑕却认真叹道:“远不如也,一局足以。” 燕逍倒是早就猜到了,他不管旁边三个目瞪口呆的人,对着古珀问道:“怎么了?是否觉得有些无趣?” 他不曾与女子相处过,今日也是按着自己的心意将她带到这边,不确定古珀是否喜欢。 古珀摇摇头,直接道:“我观你们对战,猜测你们的训练方法有些问题,于是过来确认一下。” 古珀这话一出,倒是连燕逍都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来,燕逍笑了笑,问:“你还识得习武之道?” 古珀在他印象中,就是个才智过人,但武力却与普通女子一般无二的人。否则几个月前潭应城外,她也不会被个小喽啰逼到那般狼狈。 古珀点点头。 燕逍继续问:“那你想如何确认呢?” 古珀道:“弗格斯无器械体能综合测试。” 古珀作为战术AI,储存空间中储存了好几套士兵体能测试方法,但由于这个时代的人类身体素质无法与宇航时代的人类相提并论,又缺少精密的检测仪器,大部分体能测试方案都无法直接应用在这个时代的人身上。 第62页 她将原版的弗格斯机体测试与这个时代的人类样本数据进行重合修改,重新设计出一套简易的无器械的测试方案。 新的测试方案分为初中高三个阶段,而由于初步观察的数据显示,燕逍四人的体能远超过这个时代人类的体能平均线,她直接为他们选定了高级测试版本。 听到古珀的话,宫瑕和徐守仅是疑惑地眨眨眼,一脸茫然的样子。徐驱则咧咧嘴,朝着严舒递了个疑问的眼色。 严舒隐晦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表示他也没搞清楚状况。 燕逍没听得太明白,但他对古珀有一种莫名的信心,于是直接问:“要怎么做?” 古珀环顾了一周,大致估量出演武场的周长,道:“你们先绕着这里跑八圈,将时间控制在半刻钟左右。” 通过跑步进行简单的热身,将四个人的心率尽量统一在同一水平。 燕逍执行能力极强,闻言直接跑了起来。 徐守一愣,但不假思索地直接跟上。 严舒和徐驱一头雾水,但终究是迟疑地跟着跑了起来。 宫瑕一个人尴尬地愣在原地,问:“夫人,我,我也跑吗?” 古珀打量他一眼,道:“不用,你不适合。”你的身体素质只能进行初级的测试方案。 宫瑕迟疑着点点头,目光随着绕圈的四个人移动,还没反应过来为何燕逍一行居然愿意听从古珀这个看似毫无依据的命令。 正在跑步的严舒和徐驱心中也是无比震惊。严舒干脆快跑几步追上燕逍,问:“不是,我们真的跑啊?” 燕逍斜睨他一眼,明显是不想搭理他。 严舒摸摸鼻子,尴尬地放慢速度,落到后面与徐驱抱团取暖去了。 “怎么回事?”徐驱抓抓脑袋,问。 “……色令智昏?”严舒不着边际地猜测。 徐驱干脆地白了他一眼,想了想,加速远离了他,追上前面一板一眼跑得认真的徐守。 古珀没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她将燕三和燕十叫了过来,将几个测试动作先教给他们。 她穿着女子繁复精美的衣裳,不便亲自示范。 一刻钟后,当燕逍他们跑完,古珀已经来到演武场边上一处草地上等候他们了。 草地柔软,具有一定的减震效用,更适合作为训练场地。方才这方草地上堆放了一些杂物,古珀直接让人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清理出了可供四人测试的空间。 整套检测方案简单分为上肢,下肢,背部,核心,柔韧性和综合体能。 见四人回来了,古珀便开始讲解第一个动作。 “弹跳俯卧撑。” 她的话音一落,燕三和燕十同时趴下,做出俯卧撑标准起始姿势。 古珀讲解细节:“双脚微张,手掌位置比肩略宽,腹部收紧,身体成一条直线。” 说完,她示意两人继续。 燕三和燕十便向下俯身,并在俯到最低处时定格。 “肘部向外弯曲,身体俯低至胸部与地面约为半指距离。” “之后,用力撑起上半身,双手离地并于胸前击掌,落地后回到初始姿势。” 地上,燕三和燕十将动作完整地做完,并循环做起来。 燕逍四人看完,便尝试着做了几个。古珀在旁为他们略作纠正,很快,四人的动作就无比标准了。 古珀便道:“以我的口令为准,我喊开始时开始计数,到我喊停为止。在保证动作标准的情况下,做得越多越好。” 尽管觉得这个动作十足地古怪,但听到这句话,徐驱还是向严舒投去了挑衅的目光。 古珀喊:“开始。” 四人便快速地动起来,一时间,场上击掌声此起彼伏。 徐驱的动作完成度最高,他俯下的幅度以及弹跳而起时的高度都是四人中最大的。燕逍和徐守的动作规范而标准,每次起伏都维持在一个稳定的幅度。严舒则堪堪达到了动作的标准,绝不多做一点。 宫瑕是燕逍的谋士,与燕三燕十都不陌生,见状便问道:“这个难吗?” 宫瑕虽是谋士,但身为男子,对武术总有些或多或少的向往。见这个动作古怪但简单,比平时燕逍他们耍的枪法剑法容易得多,便生出些跃跃欲试的想法。 燕三感受了一下隐隐发热酸痛的胸部和手臂,又看了看宫瑕的身板,迟疑了片刻,委婉道:“宫大人切勿轻易尝试。” 宫瑕听到这话,本有点不悦,但很快,他就知道燕三话里的含义了。 很快,地上的四个人原本游刃有余的动作变得沉重起来,他们都感受到了这个简单的动作带来的压力。 与他们平时常做的有氧全身性的运动不同,弹跳俯卧撑属无氧运动,又将压力集中在人体的手臂和前胸,步骤看似简单,强度却是半点不低。 严舒双臂发抖地撑着身体,已经做不下去了,其他三人也好不到哪去,最明显的是徐驱,他原本大开大合的动作,已经变得无比含蓄。 古珀一喊停,四人当即扑倒在地,严舒甚至哀嚎出声。 宫瑕离严舒和徐守较近,他一心二用,分别记下了两人做的次数。他想着劳累过度的四人未必能清楚记得自己做的次数,而古珀又忘记另外安排人进行计数,他帮着数了两个,之后可以帮古珀进行次数确认。 第63页 哪知道古珀并未出声询问四人各自做的次数,她留出了一小段休息时间,便直接道:“下一个动作。” 燕三和燕十听到指令,走到墙边站好,之后,膝盖弯曲,使小腿垂直于地面,大腿与地面平行,上半身紧靠着墙壁站好。 古珀提醒燕逍四人注意小腿与大腿的姿势,便道:“就这样靠墙站着,无需勉强,支撑不住即可主动放弃。” 徐驱还喘着气,有些不解:“就这么简单。” 古珀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四人到墙边,做出既定的姿势,但神态轻松,似乎只把这个动作当成是休息。 燕三与燕十对视一眼,提起旁边早就备好的镇石,分别压在了他们大腿上。 第33章 镇石被放上大腿时,徐驱还愣着没反应过来,两息后,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问:“这是什么?” 他往两边一看,其他三人都憋着气,一副强撑的模样。 严舒虚虚递过来一个眼神,像是在羡慕他还有力气说话。 古珀看着四人有些憋红的脸,提醒道:“注意呼吸。” 宫瑕立在一边,原本还新奇地跟着屈了屈膝盖,见到四人现在的表情,无端感觉大腿开始发痛。 严舒和徐驱最先坚持不住,他们一前一后把镇石一丢,跪倒在地上不愿再动弹。旁边几个燕府的护卫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上前搀扶。 紧接着是徐守,他没有像先前两人那般失态,只拿开镇石,抖着腿在原地坐下。 倒是燕逍,比其他人多支撑了接近十息的时间。 经此一事,四人再不敢大意,全神贯注地完成着每一项测试。 背部和核心与之前的上肢,下肢一样,是通过一些高难度无氧动作来检测出局部肌肉的强度,柔韧性是测试全身肌肉的柔韧性和协调性。 最后的体能测试古珀选择的是达勒弹跳。达勒弹跳是一种高强度的有氧运动,集合了俯身,弹跳等多种运动模式,也是星际士兵训练中一个重要的训练动作。 一整套测试下来,几人大汗淋漓,只能勉强站着。 古珀则通过各项测试数据,较为准确地获知了四人的身体状况。 燕逍各项数据较为平均,且都保持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他爆发惊人,耐力十足,部分数据较古珀之前观察分析出的要高。 徐驱和徐守的数据较为相近,古珀分析是由于采用同一种训练方式的原因。他们的上肢力量明显强于下肢力量,柔韧性也低。但综合体能方面表现突出。 两人中更亮眼的是徐守,分析结果中显示,徐守的意志力较高,在精神力专注程度方面明显优于普通人,但具体的数值还需要通过其他方式进行测试。 严舒是四人中综合数据最差的一个,除了在柔韧性方面取得了第一,其他项目都是最后一名。 结合这些数据,古珀很快分析出了他们各自的优缺点和应该进行优化补充的部分。 燕逍稍微平复了自己的心跳,他走到古珀面前,问:“怎么样?” 方才的测试有目共睹,燕逍在每一项测试中都获得了不错的成绩。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他在古珀面前问出这句话时,不自觉带出一种与平时不同的张扬。 像一只脱颖而出的求偶雄鸟,在向雌鸟展示自己瑰丽的羽毛。 古珀本就喜欢他,此刻又被他的情绪感染到,不假思索便道:“你很厉害。” 燕逍轻咳了咳,不自然地别开脸笑了笑。 严舒和徐驱还瘫坐在地上喘着气,他们猜测自己的成绩并不好,一时有些踟蹰地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面询问。 倒是徐守先走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但神情中满是询问。 古珀将他和徐驱的数据调在一起,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徐驱,徐守,综合体能高,上肢及核心力量较强。但肢体力量分布不均,下肢、背部肌肉力量不足,存在明显弱点。另外,肢体整体柔韧性较低,身姿僵硬不灵活。” 熟悉徐家的人都知道,徐家的矛法讲究的就是直来直往,大开大合,以往,他们更倾向于将徐家的下盘不稳和身姿僵硬总结为特点,而非弱点。 古珀这话一出来,旁边一直竖着耳朵听着的徐驱第一反应便是反驳。 但他离得稍远,胸口又因之前的运动有些胀痛,无力高声喊话。 站在古珀面前的徐守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古珀见他听得认真,便又说:“你性格沉稳,意志坚定,只要使用正确的训练方式,假以时日,必能改善缺点,更进一步。” 听闻这话,徐驱忍不住了。 他直接上前来,不客气地问:“舍弟与我从小便随家父习徐家矛法,依夫人的意思,徐家矛法竟是‘不正确的训练方式’了?” 古珀:“是与否,还需我之后见过才知道。” 徐驱正想说话,但燕逍先一步走上前来,不着痕迹地挡到古珀面前,道:“家父曾与我提起晗阳之战,道徐叔少年英武,于万军交战之中,以徐家矛法斩杀敌首阿姑刻,后自创徐家矛法第一十九式,并将前五式略作修改。” “古珀与临崖寺如善大师是忘年之交,如善大师名满天下,亦是武学大家。”说完这句,他转头向古珀道:“你若对此道也有专研,不若明日帮我看一看燕家枪法?” 第64页 古珀分析出燕逍是在与她解围,便配合地点点头。 作为权威的战术AI,她只用数据分析结果来做回应,从不考虑到最终结论会引起人类的什么反应。 徐驱的反应是她没有注意到的,但事实是,就算她一开始分析出来了,她也不会理会。 但燕逍的维护行为更令她感到新奇。 他在她给出回应之前,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分析结论,消除了徐驱的恼怒。 徐驱轻呼了口气,抱了抱拳,退开两步。 严舒这时候终于赶过来了,他嘿嘿笑了两声化解了有些沉重的氛围,道:“弟妹,你还没说我呢,怎么样?哎,我肯定又是最差的!” 古珀将注意力转回严舒身上,道:“严舒,除了在肢体柔韧性表现比较出色之外,其他方面仅为中上水平,还需加强训练。” 严舒顺着问下去:“训练?我要做什么啊?” 古珀按照分析出的结论道:“我需要知道你平时是如何训练的。” 严舒想了想:“平时?练剑啊,练枪啊,有时候找燕逍挨揍啊……” 古珀却摇摇头,“今日大家已经消耗了过多的体力,明日我再到演武场来,看看你们平日的训练方式和强度,再为你们安排训练方案。” 古珀的数据库中储存着大量的训练方案。 宇航时代,训练方式已经改变了很多,其中,大都是精神力训练和机甲驾驶训练。 体能训练也不少,但大多数要配合大量的高科技仪器,例如重力室适应训练,低氧环境变速跑等等。 无器械机体增强的只有18套。而且,无法直接应用到这个时代的人身上。但根据不同体能素质进行简单修改,设计出相配套的训练方案,对于古珀来说还是易如反掌的。 像徐驱和徐守这类,由于平时训练不当,导致上肢力量远大于下肢力量的,需要在平日的训练中,增加下肢力量的补充训练,让身体的肌肉水平,维持在一个较为均衡的状态。 严舒的情况比较复杂,除去柔韧性,他的各方面表现比较平均,没有特别突出或需要修缮的地方,这类情况要考虑他平时的训练方式和强度,依照具体情况进行训练优化。 燕逍四人立在原地,神态各异。 古珀的话听着非常古怪,诸如训练强度,训练方案之类的词汇,是燕逍等人从未听过的,但大致的意思他们都能听懂,只不过有的人若有所思,有的人不以为意。 燕逍笑了笑,打破沉默,道:“如此,便明日再看吧。” 古珀看看他,又道:“你们刚剧烈运动过,尚未进行拉伸放松动作。” 燕逍望过来,“嗯?” 拉伸放松是比训练本身更为重要,却常被人忽略的动作。它可以巩固训练结果,一定程度上减轻训练本身对身体造成的伤害,缓解运动后的肢体酸痛。 古珀将所有人叫到一起,亲身示范了一套基础全身拉伸动作。 拉伸的动作非常简单,但因需要照顾到每一块肌肉,所以动作有些多。 测试腿部力量时,只需要靠墙进行屈膝站立,但放松腿部肌肉时,则需分成大腿内侧肌肉放松,大腿前侧肌肉放松,大小腿后侧肌肉拉伸,脚踝放松等等。 好在这些动作非常简单,古珀边讲解,边亲身示范了一遍。 古珀讲解完,见大家都记住了,提醒道:“整套动作需要花近一刻钟的时间,需得认真完成,否则之后会浑身酸痛,难受非常。” 交代完之后,她心里记挂着训练方案的问题,便先离开了。 燕逍和徐守依言开始做放松动作,而徐驱却兴致缺缺地呆在树下发呆。严舒两边看了看,坐到徐驱身边去。 “怎么,你不去做啊?夫人可是说了,不做会……” “去去去!”徐驱憋了他一眼,摘了根青草衔进嘴里,“我们堂堂的军官,竟要一个女流……一个文人来教授习武之道?这与朝廷胡乱安排的监军有何区别?” 监军是朝廷派到战场的中央官员,他们往往不懂军事,却因充当着当权者的眼耳口鼻,能极大干预前线的军事安排,是每个将军不敢得罪的眼中刺肉中钉。 严舒展开折扇,惬意一笑,道:“你还不知道她要如何做,怎的就能下这样的结论……” 徐驱冷哼一声。 严舒又劝道:“不管怎么说,方才的测试你也总该看出来吧,夫人对习武之道至少并非全无了解,别的不说,你先随我过去将那什么……放松做了。” 徐驱干脆将整叶青草都含进嘴里,咀嚼出满口青草的生涩,“那些算是放松?” 他挑唇一笑,对着严舒挤挤眼睛,“之前忙着这亲事,还未见识到这云厥繁华,不若今夜,严公子带着我出去转转?” 严舒眼睛一亮,含蓄地展开折扇轻摇了摇,“可。” 另一边,演武场上,徐守看着在树下交谈的严舒二人,有些踟蹰地对着燕逍道:“侯爷,不把他们叫过来吗?夫人说……” 燕逍知道他的意思,他的双手正向后抓住抬起的左脚,感受左腿前侧奇妙的拉伸感,闻言便道:“别担心,不必理会。” 燕逍想的很简单。 一则,他其实并不能确定古珀是否真的能拿出什么有效的功法,他愿意相信她,是因为相识以来,古珀一直在给他惊喜。即使是赌,他也愿意先配合古珀的要求试试看。 第65页 二则,若古珀的说法都是真的,那让那两人吃点教训也是好的。将来古珀必会成为他们团队中的核心人员,在这个时候就给她建立一些威信是非常必要的。 徐守点点头。 燕逍从小就是他们这群人中的主心骨,徐守心思单纯,又信服燕逍,见燕逍此时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也不再问了。 天边,朵朵碎云被夕阳染成橘红色,有倦鸟归巢,阵阵飞过。 深秋的天,总是暗得很快。 第34章 第二天,燕逍带着古珀起了个大早,依着之前的约定赶到望夷轩。 两人到的时候,严舒和徐驱正在和徐守说话。 严舒和徐驱眼下隐有青黑色,看起来像是昨晚没有睡好。但两人正值少年,丝毫不见疲态。 徐驱在原地蹦了蹦,神清气爽地对徐守道:“昨夜你没与我们同去,真是可惜!” 徐守没理会他的问题,看了一下两人,有些多余地问:“今日你们可有何不适之处?” 徐驱一把揽过他的脖子,问:“你说呢?” 严舒亦在一旁微笑,一派自如的模样。 见此,徐守安心地点了点头。 徐驱有些不满,问:“阿弟,你该不会真信了夫人的话吧?” 徐守认真点了点头,道:“侯爷选定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严舒轻咳了咳,道:“那是当然。夫人善谋略,棋艺过人,可于武学之道上,未必能有何过人见解。” 他说着,挺了挺身伸了懒腰,道:“我昨日还有些担心,可你瞧,我与徐驱现下不是好好的吗?” 徐驱点头:“从来是练完武便直接休息,至多睡一觉便神清气爽。哪里听说过还要伸手抬腿,做那些三岁小孩都能比划的动作?” 徐驱隐约感觉有些不对,但确实找不到理由反驳,想了想,只得暂时点点头,算作肯定了他们的说法。 那边,燕逍和古珀已经走了过来。 与昨日没有准备不同,今日,古珀梳着男子发髻,换上了一套与燕逍同款式的利落男装。 几人一见面,互相见了个礼,按着惯例寒暄了几句,便进入了正题。 燕逍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把自己常用的红缨枪,对古珀说:“昨日只顾尝试新兵器,今日我将燕家枪法舞与你看看。” 其他人纷纷让开,给燕逍让出了一块空地。燕逍执枪入场,明明还未开始,便自然带出一股睥睨众人的气势。 枪与矛同属长兵,但枪比矛稍短,又轻,所以枪法较矛法杀伤力来得小,但更显灵动飘逸。 燕逍耍了个枪花,那精钢所制的红缨枪在他手里宛若没有重量,枪随心动,腾挪翻阅间,或出其不意直击要害,或防守兼备滴水不漏,整套动作流畅自然,即使是完全不懂枪法的人也能看出其间的威力与灵性。 一整套枪法舞完,堪堪过去了一刻钟,燕逍脸色稍有些发红,但神态却更加昂扬。 他收枪执于背后,又向古珀他们行来。 严舒直赞道:“几个月没见你耍枪,没想到枪法又精进了几分!” 徐驱附和道:“正是!那招‘游龙出水’简直青出于蓝,我看着竟比燕伯伯当年还要利落几分!” 徐守没有说话,但双目闪光,已然被激起了战意,跃跃欲试。 燕逍问古珀:“如何?” 古珀点点头,道:“不错。” 古珀还想说点什么,旁边的徐驱已经挑了一把长矛,来到场上,昂着首傲然道:“且见识见识我徐家矛法。” 几人的注意力便都被吸引了过去。 矛与枪不同,这种兵器长且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军队中最重要的武器。最长的矛可达五米以上,需多人驾驭,配合战车等军备使用。 而徐驱用的矛据古珀目测,长约2.09米,比徐驱高出一个矛尖。徐驱改立矛为横矛时,远在一旁的他们都可以感受到那矛挥动间带起的风声。 徐家传承多年,名不虚传,一柄长矛在徐驱手上虎虎生风,招式利落,大开大合。 若燕逍以枪做出同样的动作,根本无法对敌人造成致命伤害,所以枪法必须以灵活去补足伤害,尽量攻击敌人的致命弱点,达到一击毙命的效果。 而使矛的徐驱却不用考虑这样的问题,重矛威力极强,以至于他灵活性虽然不够,但只要命中了目标,便能造成非死即伤的效果。 古珀的系统快速运行,分析结果指出,徐家矛法显然更适用于战场厮杀,像徐驱徐守这样的大将冲入敌军中,只要不受到过分的针对,所到之处,必然血流成河。 一套矛法舞完,徐驱额上微微发汗。 他原地喘了口气,向燕逍这边看过来。 燕逍却轻蹙眉,道:“第一十九式‘破’你还未练至炉火纯青?” 徐家矛法第一十九式“破”,便是由徐父在二十多年前自创的招式。这一招的雏形来自于徐父当年突破万千敌军,直取敌首时在危难关头的惊人爆发。它一改前面十八式的呆板,要求使矛者以矛撑地,凌空腾转躲开四面围攻,再向外旋踢,横扫千军,最后执矛回转,直取敌首。 徐驱皱眉,重又把第十九式试了一遍,他自己亦能感受到一些古怪的凝滞感,但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只得摸摸鼻子,道:“今日状态不佳……阿弟,你来试试?” 第66页 徐守接过长矛,上前演练起来。 比起徐驱,徐守的动作更显规矩,他一板一眼地舞着矛,态度认真,神情严肃。 在最后一式上,他的完成度比徐驱要略好一些,但在古珀眼里,他为了做到某些高难度的动作,错误地将全身的力气压在了右小腿上,长此以往,可能造成某些不可扭转的危害。 徐守演练完,将长矛放好,便朝古珀她们走来。 徐驱想起昨日古珀曾说过的话,便拱手问道:“夫人,如今你也看过燕逍的枪法与我徐家的矛法,不知有何见解?” 所有人都看着古珀。 古珀道:“招式方面,我并没有什么建议。” 燕家枪法和徐家矛法能代代相传,本身当然不存在什么大问题。 当然,真要将动作进行优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系统的分析显示,优化招式的性价比太低,不建议在这个方面花费功夫。 真正有需要改进的是以下两个方面。 古珀接着道:“其他方面,有两点极重要的建议。” “第一,以呼吸吐纳配合招式。” 原本瞪大眼睛等着古珀说出惊人之语的严舒和徐驱对视了一眼,严舒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呼吸?” 古珀点点头。 刚才无论是燕逍还是徐家两兄弟,都没有注意到呼吸问题。 呼吸配合对人体的发力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将招式与呼吸配合起来,一是能够减少体力消耗,二则,能够使人完成更好的发力和收力动作。 在古珀储存的训练方法中,就有几套特意提到了呼吸配合,最明显的就是,在一般的无氧运动中,关键发力动作要配合呼气,舒缓恢复的动作则配合吸气,以更好地达到训练目的。 当然,仅凭这些资料,很难让古珀对燕家枪法这类有氧的全身性运动提出什么改进的建议,古珀对于呼吸配合的理解,更多来自于如善教给她的呼吸吐纳法。 这其中的关窍很难解释,但在古珀的系统中,将方才刻录的枪法矛法与呼吸吐纳法做简单的结合,并不是难事。 她从场边取了一根长棍,来到演武场上。 徐驱凑到燕逍旁边,问:“她,要做什么啊?” 燕逍以指抵唇,示意他安静观看。 古珀将木棍在空中乱划了几圈,道:“平稳呼吸。” 旁边的严舒差点没忍住笑了起来。 古珀横枪一划,“吸气。”往后一跳,“后跳憋气,出招呼气。” 燕逍四人原本还一头雾水,但很快,面色便凝重起来。 并不是他们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呼吸配合招式的威力,而是他们终于反应过来了,古珀在演示燕家枪法。 她因为没办法做到那些高难度的腾挪劈砍,只能拿个木棍虚虚比划着,但她的每一招每一式,出枪的姿势,落点的位置,都同燕逍几刻钟演示的前一般无二。 严舒咽了咽口水,他对古珀过目不忘的传言有所耳闻,但他见多识广,也不是没见过所谓的神童,但那些人给他的震撼都无法同此刻比拟,他喃喃问:“过目不忘……连这个都能过目不忘?” 没给她惊讶的时间,古珀已经将燕家枪法前五式演练了一遍。 她怕一下子说太多,燕逍记不住,便道:“你先试试?” 燕逍将古珀说的都大致记了下来,闻言便点点头,取了把枪进场尝试。 在招式演练中配合特定的呼吸吐纳比燕逍想象中要难一些,一开始他并不能很好地掌握,甚至出现了为了刻意调整呼吸而打乱节奏的现象。 明明是最简单的前五式,他紧蹙着眉,卡停数次,复又重新开始。 一遍过后,他并不停歇,马上开始第二遍。 第三遍,第四遍。 一直到第五遍,他已经能将古珀说的呼吸配合完全融汇进枪法之中了! 严舒等人是在最后两遍的时候才发现了细微的差别,但他们不知道是否因前三遍对比过于明显,而使他们产生了幻觉。 第六遍演练完毕,燕逍持枪昂首,给徐驱递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徐驱勾唇轻笑,会意地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同样的红缨枪,向燕逍急攻而去。 两人开始在场上对战起来,徐驱有意喂招,所出招式燕逍仅用燕家枪法前五式便能化解。燕逍初时还有些应接不暇,对战了一小会,重又找回古珀指点的呼吸节奏,开始见招拆招,游刃有余起来。 半晌,两人枪尖重重一撞,又默契地各自退开,暂时结束这场比斗。 严舒和徐守已经等不及了,严舒双眼发光地问:“感受如何?” 燕逍垂眸,细细思考了一阵,道:“难以说清……初时,只想刻意去遵守吐纳的规律,以至于一心二用,枪法紊乱。可熟练了之后,仿佛……仿佛那一呼一吸就该是存在于那个时刻,非我刻意为之,而是枪法本身使然。” 他看向古珀,“前五式本就简单,其中原本几处微小的凝滞感我原先从未察觉,可此次配合了这呼吸吐纳,我才恍然发现以前的细微不足,感觉整体更加流畅自如,收放由心!” 第35章 严舒几人一听,愣在原地若有所思。 徐驱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偷偷瞥了一眼古珀,向燕逍确认道:“真有这么玄乎?” 第67页 徐守就干脆多了,他看了一眼燕逍,燕逍轻轻点了下头,他便直接朝着古珀躬身行礼,道:“不知可否请夫人也为徐家矛法做一下……吐纳配合?” 古珀点点头,又拿起那根小木棍,走到场内,将徐家矛法与呼吸吐纳的配合说明了一遍。 这一次,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错漏过一点重要的信息。 这一次,她同样通过一些简化过的动作,将徐家矛法的一招一式丝毫不错地演示了出来。 严舒不像徐家两兄弟那么认真,见此场景注意力又被引开了,他对着燕逍低声道:“这……可惜了弟妹是个身体娇弱的女子,不然就这过目不忘的功夫,估计你都不是对手吧?” 燕逍甚为认真地点头。 古珀将徐家矛法前五式的吐纳规律讲解完毕,便又退回来,将演武场留给徐家两兄弟。 徐驱性子有些跳脱,但对于武艺之事甚为上心,他尝试控制着呼吸的频率和急缓,用了六七次便算掌握了。 徐守则不惜放慢动作也要先适应呼吸的节奏,速率竟比徐驱略微慢一些。 期间,由于两人记忆力没有燕逍那么好,古珀在旁又重新提醒了几次。 严舒站在一旁,看到徐驱渐入佳境,心和手都痒得不行,他自告奋勇提起一把长矛,便朝着徐驱冲过去了。 严舒武功本就不如徐驱,此时使的还是他最不擅长的重兵,两人走了不到二十招,他便被徐驱掀翻在地。 严舒愣了愣,道:“这呼吸吐纳,真这么有用啊?” 徐驱扬眉,不客气地嘲讽道:“是你太弱了。” 严舒气得呸了一声,扛起长矛递给一旁的燕逍:“燕逍来!” 燕逍接过长矛,学着之前徐驱给他喂招的方式,帮徐驱适应。 两人矛下走了数个回合,徐驱果然体会到配合了呼吸吐纳后那种难言的顺畅感觉。 两人对战完,徐守那边也理清了方法,顺畅地在呼吸吐纳的配合下,将徐家矛法前五式舞了一遍。 燕逍也同样上前,帮他喂招。 三人相互对战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将这一篇翻过去。 徐驱趁着和燕逍在一旁休息的功夫,附在燕逍耳边,强做客套道:“逍弟啊……你看我和啊守后天就要走了,你看是不是,嘿,先辛苦夫人把徐家矛法这几式先给弄出来啊。” 燕逍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问:“你昨日不是还不以为然吗?” “哎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徐驱也干脆,直接认错。 燕逍笑着摇摇头,道:“这事你与我说可不行,你得亲自去跟古珀赔个不是,再问问她是不是愿意帮你们。” 徐驱咬咬牙,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他心里拿定了主意,嘴上便调侃道:“你决定回朝做官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你会娶个娇滴滴的官家千金,没想到居然迎回来这么位了不得的女子!我之前听严舒说起那事,还觉得你初识男女之事,被蛊惑了,现下看来……” 他没把话说完,啧啧两声,意味不言自明。 燕逍勾唇笑了笑,不做回应。 他有种自己得到了一座惊天宝藏,而别人只窥见冰山一角,就说他赚大了的感觉。 古珀的惊人之处,远非这些只窥见了一斑二斑的人能够理解的。 两人回到古珀那边,徐驱正了正衣冠,朝着古珀正式行了个大礼,真诚道:“昨日驱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冒犯了夫人,请夫人莫要怪罪。” 徐守见状,也跟着站了过来,学着他哥一起行礼。 古珀本就不在意这些虚无的情感和客套,闻言便点点头,道:“无妨。” 徐驱又道:“夫人仁慈。” 他停顿了一会,便厚着脸皮将话说完,“我与舍弟后日便要启程回穆州,时间紧迫,想请夫人先将徐家矛法对应的呼吸吐纳法相授,不知……” 古珀看了眼燕逍,燕逍笑了笑,知道她的意思,便直接道:“此事你自己做主便是。” 古珀分析了一下,便点点头,算作答应。 徐驱徐守连忙召来此次随行的亲兵,几人分工,细细记下后面招式的呼吸吐纳规律。 一时间,演武场上俱是此起彼伏的舞矛声。 燕逍在场边观察了许久,见古珀回来,便问道:“弹跳类需要瞬息发力时憋气,出矛横矛等重要发力招式时呼气,而普通收矛恢复动作便吸气,是吗?” 古珀看他一眼,道:“普通情况下确是如此。” 燕逍点点头,他斟酌了一会,问:“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古珀答道:“我自幼身子弱,如善为我调理,曾教过我一套养生吐纳功法,并告知我其中关窍。将吐纳关窍与武学招式结合起来,便有了这等效果。” 燕逍笑了笑,赞叹道:“如善大师确实名不虚传,但能将吐纳与招式这两者想到一起,还将其完美结合,你的才华更令人惊艳。”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夸奖,但古珀却是第一次因夸奖而有了些喜意。 她道:“徐家矛法已经为他们梳理好了,要不要将枪法也一并梳理了?” 燕逍笑,道:“不必急于一时。徐驱他们是因着要离开了,才不得不将整套先行学完。我们来日方长,待我将前五式彻底融会贯通,再麻烦你不迟。” 第68页 古珀点点头,“嗯。以你的聪慧,说不定能自行以前五式的规律,推断出其他招式的吐纳。” 燕逍想起一事,便问:“此种吐纳法能用在这样的高等功法中,是否也对普通的招式有提升作用呢?” 古珀看了他一眼,几乎是马上分析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回答道:“正是。” 燕逍:“侯府有亲兵两百,驻扎于城外一处燕家山庄内,过几日若得闲,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对视一眼,古珀点点头。 由于此次徐家兄弟有亲兵下场喂招,倒是不用燕逍从旁帮忙了。 古珀留在场边,帮助纠正了几个复杂的动作之后,便也无事了。 两人在场边站了一会,燕逍怕古珀觉得无趣,想了想,便道,“看来此处也无需我们守着,从昨日到现在,一直没带你参观过此地,若你愿意,随我往望夷楼内走走?” 古珀自然是点头答应,跟上燕逍。 望夷轩是燕逍平时练武的场所,望夷楼分为上下两层,第一层用于存放普通兵器,第二层则保存了各类从不轻易示人的武器。 于是,当古珀跟随燕逍进入第二层时,就像进入了一个冷兵器展览馆一样。各种刀枪棍棒陈列在楼内,从兵器的光泽和质感可以看出来,这些兵器受到了主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被保存得相当完好。 一进到二楼,燕逍就有些不自觉的兴奋。他像一个向别人展示自己珍宝的孩子一样,略带炫耀地向古珀介绍他的珍藏。 “这把是应龙三□□,是当年我与我父亲在边关时,从边境小国一个商人手中买来的。枪柄已经腐蚀了,这是后来新换上的。” “这几把青铜刀是燕家祖传的宝刀!这样的花纹制式,是当年大楚诸侯级别的将领才能佩戴的。” “玄铁刀。刀刃较厚,整体较重,应朝当年有一支重甲兵,使用的就是这种武器。” “崖钩。这是大舅舅送来的,听闻是南蛮使用的武器。” …… 燕逍如数家珍,一样一样地向古珀介绍着二楼中的各种冷兵器。 从这些武器本身和燕逍的介绍,古珀可以梳理出这个世界的武器发展史。 久远以前,各种形状怪异的石制和骨制尖锐物品便是武器。 青铜器出现之后,各种纹饰精美但杀伤力较低的青铜匕首和青铜刀层出不穷。 之后,铁的出现使得青铜制品沦为礼仪器具。各种铁制武器成为了主流武器,一直持续到现在。 看到古珀盯着一柄直刃长刀,燕逍便介绍道:“此刀名唤萧刀,是本朝□□当年军队使用的武器。这是最初一代的萧刀,传至现今,已经改良了许多代。” 燕逍说着,从另一边的兵器架上取出一柄略有些弧度的长刀递给古珀。 古珀接过,细细打量。 她身为商户,没有权利接触此类军备武器。此前,她因为天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曾托关系弄到过一些,但终究不是什么精良的武器。 从燕逍这里,她才算是真正看到了这个时代最为顶级的一些武器。 像如今她手中的这一把刀,通过外形,重量和敲击发出的声音,古珀可以判断出刀身应该是采用了两种不同的材质铸造的。这种工艺古珀在一些本时代的书籍上见到过,名为“包钢”。 刀身内部材料为百炼钢,此种材料具有良好的韧性,保证了刀具的耐用不变形。而刀刃部分则为熟铁,经过淬火,刀刃变得极为坚硬,具有良好的破甲效果。两相结合,既保证了刀具的使用威力,又保证了刀具的使用寿命。 但这样一把武器,对比于宇航时代的精钢材料和冷兵器,显得就像一把儿童玩具。 古珀是专注于战术的AI,没有冶铁炼钢的相关资料,更何况是这个朝代的科技发展较宇航时代而言极为低下,即使古珀有,也不见得能发挥什么作用。 但古珀可以对武器的制式提出极多的改良意见。 即使在激光武器盛行的宇航时代,仍有一些机甲设计师保有对冷兵器极大的热爱,通过对资料库中宇航时代冷兵器的分析,古珀可以对这些武器刃身的长度,宽度,厚薄,血槽的位置,与刀柄的比例等等方面,提出一系列优化意见。 古珀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燕逍的贴身侍卫燕二突然进门,行礼道:“侯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何事?”燕逍问。 燕二看了一眼古珀,有些迟疑。 “但说无妨。”燕逍道。 燕二道:“是。今日清点您大婚所收贺礼时,在三皇子送来的一个剑匣中,发现了一封密信,老太太尚未处理,请您回去拆阅。” 燕逍点点头,想了想,对古珀道:“你若无事,与我同去?” 他本就没将古珀当做寻常女子,这些事情,他也愿意古珀尽早参与进来。 古珀点头答应。 两人从望夷楼内出来的时候,严舒早已不知所踪,徐家兄弟和他们的亲兵霸占着演武场,热火朝天地练习着徐家矛法。 见两人出来,徐家兄弟先停了手上的工作,过来行礼。 “侯爷,夫人。”徐驱抱拳行礼。 见他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仍盖不住面上的喜意,燕逍也跟着笑了笑,问:“如何?” 徐驱点点头,“非常不错!现下仅为适应,之后加以练习,比之此前,必定能有所长进!” 第69页 他随手掂了掂手中的长矛,似乎预见了今后自己大杀四方的模样。 燕逍点点头。 徐驱说完这个,又想起来一事,便问古珀:“此前,夫人说有两处可以改进,一处便是这呼吸吐纳法,那另一处呢?” 古珀道:“明日还是这个时辰,你们到演武场,我再同你们细说。” 徐家两兄弟点点头,恭敬道:“多谢夫人。” 离开前,古珀特意对着徐家两兄弟嘱咐道:“休息前,切记将我昨日说的放松之法再做一遍。以后习武过后,必定要以放松之法为结束。” 徐驱心中一惊,他没想到这离开关头,古珀着重嘱咐的竟是这件事情。 他有些迟疑,抓抓脑袋。 徐守蹙眉,替他问了出来:“夫人,那放松之法当真如此重要?若是昨天没做,会如何?可有何补救的方法?” 古珀回答道:“放松非常重要,比习武更加重要。若时间紧迫,没时间习武,我建议直接做放松动作即可。” 燕逍三人俱都愣了一下。 古珀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若昨天没做,明天就不必勉强过来了,留在自己院中将放松动作多做几遍就好了。” 徐驱徐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想问些什么,但燕逍和古珀已经带着下人,转身离去了。 第36章 燕逍二人随着燕老太太派来的小厮来到书房,就见燕老太太沉着脸坐在主座上,手边摆着一个剑匣。 燕老太太见到古珀时,明显愣了一下,她转了转手上的玉指板,到底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疑惑,淡淡道:“别行礼了,过来看看吧。” 燕逍一见到那剑匣,心中便有了猜测,但此时听老太太吩咐上前,见到匣中的赤胆时,还是禁不住呆愣了一下。 他很快便收敛了情绪,径直拿过剑上的密信,拆开阅读了起来。 信上字数不多,直接了当地写明了三皇子的要求。 燕逍将信看完,斟酌了几番,开口道:“祖母,三皇子……” 燕老太太岁数大,对这燕家几代男子的性情早已摸得清清楚楚,她把燕逍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此时见燕逍表情凝重,便打断道:“不必。我今日来此并非想探询三皇子要你做些什么。” 她抬头打量了一眼燕逍和古珀,淡淡道:“本来嘛,这东西让十一给你带过来也就是了,我跑这一趟,是想要提醒你,我们燕家人,绝不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你自小在你父亲身边长大,性子单纯。当年你与他交好时,我便提醒过你,你那时大抵还觉得祖母势利,连你交个朋友都要管束吧?” 燕逍连忙道:“孙儿不敢。” 燕老太太不理会他,自顾自把话说完:“几年前,虽说是他背叛,但总归是你决策失误,酿成大祸,差点将整个燕家都赔了进去……祖母知道你重情重义,但对着这些事,总要谨慎一些!” 她说到这里,把目光转到古珀身上,继续道:“终归是有家室的人了,有些事,你且细细思量吧。” 燕逍躬身行礼,道:“是,孙儿谨记。” 燕老太太点点头,撑着老嬷的手起了身,道:“如此便好。你且将事情妥善处理了,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说着,便直接离开了。 燕逍和古珀恭敬地将人送到院外,这才返身回到书房中。 燕逍来之前已经派人去请宫瑕和严舒了,此时,见老太太离开,两人便相携进入书房。 “怎么回事?”一进门,严舒便开门见山地问。 宫瑕守礼地朝燕逍和古珀分别行礼,这才落座。 燕逍直接将信递给严舒,道:“三皇子来信,要我保住段鄂。” “段鄂?”严舒在记忆中细细搜寻这两个字,突然醒悟过来,“段齐青?他居然是三皇子的人?” 燕逍点点头。 他趁着宫瑕看信的时间,将事情简略回顾了一遍,主要是为了照顾完全不知情的古珀。 “云厥附近的嵩林山谷有一处早已废弃了十余年的银矿。此前云州白银流出异常,我辞官前奉命彻查此事,发现那银矿并未枯竭,一伙人在矿内又发现了新的矿脉。他们没有上报朝廷,反而私自开采。上次严舒在潭应城外要你困住的那伙人,便是其中一伙余孽。 “三个月前,我将那伙人抓获,连同收集来的罪证一同交给圣上派来的巡天使侯抚,便不再关注此事了。后来,又听说侯抚顺着这条线,抓获了好几个云州的高官,段鄂是云州刺史,此次也被打入了大牢。” 严舒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不解道:“那三皇子不是最会卸磨杀驴么?按说这段鄂于他,应是没什么用了,怎的突然想要保下他?” 燕逍没说话,宫瑕“呵”地轻笑一声,回答道:“段鄂不是什么蠢人,他在三皇子手底下做事,怎会不给自己留条退路?依我猜,他此次一定是掌握了三皇子某个至关重要的把柄,三皇子这才不惜给侯爷写信,也要将人保下。” 一时间,书房内安静了下来,连一向大大咧咧的严舒都皱眉思索着。 半晌,严舒道:“此事,我们不宜插手。” 宫瑕闻言,赞同地点点头,分析道:“此事已经交付到侯抚手中,他是圣上的亲信,理案办事很有些手段。当前局势并不明朗,我们若淌进这趟浑水,说不定就得惹一身腥。” 第70页 严舒附和道:“正是。能将那人逼到这份上,这段鄂也绝非常人。” 两人你来我往分析得起劲,而燕逍却罕见地一语未发。 他在看桌上的剑匣。 剑匣中,赤胆安静地躺着,它剑柄处的红宝石隐在阴影中,剑鞘末端几道长短不一的划痕却在阳光中分毫毕现。 半晌,他道:“严舒。” “嗯?”严舒蹙着眉。 燕逍此时背对着他,侧着头看着桌上的剑匣,严舒没办法看着他的表情,但心中渐渐浮起不好的预感。 “吩咐燕五,去容化大牢探探消息。” 容化大牢即是关押着段鄂的牢狱,燕逍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严舒咬咬牙,道:“两年前的事情你忘了吗?你还想与他扯上干系?” 宫瑕心下也觉得燕逍的决定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听到严舒的话,立刻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冷静。 燕逍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道:“我没忘。” 他走到桌前,一把将剑匣合上。 “我比你们了解他。他虽纵情声色,却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般无用。他既然敢直接写信与我,将这实实在在的把柄交到我手中,必然是做了其他的安排。你让燕五过去,小心查探,切莫漏了踪迹。” 他的指尖在剑匣上轻轻点了点,接着道:“我们需得将局势先探明了,免得再落入任人宰割的处境。” 严舒闻言,畅快地吐了一口气,道:“是!” —— 燕逍回到院中时,发现古珀正立于水池前。他回房内取了件长斗篷,出来为她披上。 “怎的有兴致在这里赏月?” 秋月立于枝头,对着池水顾影自怜,满池化开一片氤氲的昏黄。 古珀手里拿着一张宣纸,上面写着院中各项地形数据。她站在池边,正对数据进行二次确认。 听到燕逍的话,她疑惑地转过头来,望着燕逍,问:“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燕逍笑,道:“月映水,水溶月,月华如水,水盈月色,不好看吗?” 古珀认真分析了一下,诚实道:“及不上你好看。” 燕逍微愣,随即笑开。 深秋本就寒冷,更遑论站在残荷水池前,两人对视了一阵,燕逍便道:“夜里风凉,随我回屋吧。” 古珀这才转开了目光,重新看向水池的方向,“稍待。” 还有一小部分数据尚未确认完,她不想把工作留到明日。 燕逍于是稍挪几步站到她身后,为她挡住凉风。 见古珀一言不发地盯着前面,燕逍突然道:“今日在书房,未能与你详述。府内的事有些复杂,之后闲下来我再与你仔细细说。” 古珀点点头。 她平日里的反应到这里也便结束了,但这一次她一反常态,主动探寻道:“三皇子是谁?” 燕逍微愣,“怎的突然问起他?” 古珀想起今早在书房中的情况,道:“你在书房中,望着那把剑时,有些低落。” 当时她站在燕逍身边,对燕逍的表情看得比严舒他们清楚些,分析结果显示那表情并不是什么正面情绪。 燕逍沉默了一会儿。 几个奴仆大概早被古珀遣退了,远远站在一边,四野寂静,两人一前一后静默站着。 燕逍看着古珀单薄但真实的背影,突然移步向前,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两个人的身体靠得不算太近,燕逍上半身倾斜,虚虚地将下巴搭在古珀右肩上。 古珀全身仿佛过电般轻颤了一下,她感受着肩上若有似无的压力,僵着上半身,攥了攥拳头。 她依旧直直看着前方的水池,感觉背后两人间的缝隙里,温度似乎比任何一处都来得要低。 燕逍目视前方,开口道:“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旧疾复发去世了。我便奉旨回京,一方面为父亲处理后事,一方面回去等待授爵。” 燕逍的声音有些低哑。 “我初时总想着京城人杰地灵,大概所有人都才华横溢,高不可攀。跟着一众贵族子弟混了几日,才知那片繁华下,尽是些脓包。我那时还小,不知收敛,便将那堆脓包都教训了一顿,俨然成了京城贵族子弟中的异类。”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仿佛又回到那段不知深浅,年少轻狂的日子。 “遇到不受宠但才谋过人的三皇子时,我们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那三年,我们很是过了一段肝胆相照的日子。他那时自己不受宠,还要帮着一起处理我惹下的烂摊子,却从无怨言。”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古珀垂眸,将手里宣纸轻轻对折起来,按了按折痕。 “后来,他卷入朝堂斗争,计谋败露,为了保住自己势力中一个重要的棋子,便将事情推到我头上……便有了我谋反的事情。” 这一段,燕逍语速有些快,显然是不愿过多提起。 古珀手下不停,宣纸上边两个角被她折成波浪状。 “赤胆剑是三年前我赠与他的礼物,他此次将剑寄回,附上密信,是赌上了我们所有的情义,也要我救下段鄂了。” 简单将话说完,燕逍轻呼了口气,发现将这一切说出口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你很伤心?”古珀直接问。 第71页 她用指甲在宣纸两边各划出一道裂痕。 燕逍有些恍惚。 他一个“否”字明明已经含在舌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便也垂了眸,去看古珀正在鼓捣的东西。 那张宣纸已经被鼓捣得不成样,隐约可以看出尖头宽尾的奇怪模样。 燕逍轻勾了勾唇。 在燕老太太面前,他要回答:“孙儿识人不清。” 在严舒宫瑕面前,他要吩咐:“我决策有误,万幸未伤及根本,我们且退至宣府,再谋后路。” 而此刻,在古珀身边,他们彼此看不见彼此的面容神态,但他伏于她身后,一侧脸就能够到她脆弱的脖颈。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夫妻这种关系的意义了。 那是同进退,是共喜悲,是我能为你擐甲挥戈披荆斩棘,也能在你面前卸下防备袒露真心。 他用鼻音,低低“嗯”了一声。 失去了原本引以为一生挚友的人,看清楚忠肝义胆背后的利欲熏心,一夜之间从年少轻狂不可一世被逼到千里流亡独挑重任。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反复自省做得得不得当周不周全。 但是被压抑忽略的情感其实没有消失。 它们顺着面前女子这句话,翻涌着叫嚣自己的存在。 “看。”古珀说。 “嗯?”燕逍一愣。 她举起手中的纸舰。 她将手中的宣纸,仿着她数据库中速度最快的舰体模型,叠成了一艘战舰。 当然,战舰精密异常,折纸模型无法表现它千万分之一的雄伟和壮观。 燕逍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仍旧呼吸一滞,为纸舰远超于这个时代的流线型设计和棱角分明的外型震撼住。 “这是什么?” 古珀手指正捏在模型下端“发动机”的位置,闻言道:“这是过去。” “嗯?” 她转头与燕逍对视一眼,前后晃了晃纸舰。 燕逍心有灵犀般,抬手轻覆上她的右手。 古珀抬手向后,用力将纸舰掷了出去。 那纸舰顺着风,竟直直飞出去七八米,最终坠落在对岸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燕逍愣愣地看着纸舰那“不合常理”的飞行速度和距离,半晌轻笑了一声。 他上前一步,从后面将古珀整个人拥进怀中。 第37章 第二天,徐驱从床上醒来的时候,还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他神智还未完全清明,边打着哈欠边翻身准备下床洗漱。 才刚挺起身,他就“嗷”了一声,直接跌回床上。 徐驱有些惊讶地眨眨眼,开始试探着动作。 抬手,大臂酸痛难耐。举腿,大腿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整个躯体,维持不动时只有些微怪异的酸麻感,但只要一动起来,剧烈的酸痛便侵袭而来。 徐驱只得继续躺在床上,望着床帐发呆。 徐驱和徐守住在相邻的房间内,此时,徐驱已经听到隔壁房内传来了洗漱更衣的声音。 他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些什么,轻声唤来门外值守的两个亲兵,在他们的帮助下勉强起了床。 一刻钟后,餐桌上,徐守望着僵着身子挪进来的徐驱,目瞪口呆地问:“哥?怎么了?” 徐驱挪到餐桌前,咬着牙一点一点压低自己的身体,在屁股终于碰到椅子后,舒了一口气,他望着徐守,问:“你今日,感觉如何?” 徐守挺了挺背,感受了一下身体状况,如实回答:“有些酸痛。” 他边说,便抬起双臂舒展了一下上半身。 徐驱眼睁睁看着他抬抬手,扭扭腰,一派轻松自若的样子,郁闷得说不出话。 他此时用调羹舀了一口粥,甚至不敢抬手将粥举到嘴边,只能低着头用嘴去够那悬在胸前的调羹。 “哥,你……”徐守有些惊讶。 “我不动时,也只是略有些酸痛。”徐驱喝完调羹里的粥,抬起头来,怨念满满地解释,“但是我一动起来,全身都酸痛无比。” 徐守愣在原地,突然恍然大悟道:“莫不是因为你……没做那放松之法。”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会儿,徐守又道:“怪不得夫人昨天说,没做的话今天就不用勉强过去了!” 他有些着急地抓抓脑袋,突然站起身:“我去将侯爷和夫人请过来。” 说完,还对在一旁待命的亲兵吩咐道:“徐息,去为兄长请个大夫。” 他说着便往外走,徐驱不敢动弹,差点拦不住他,只得高声喊道:“你快给我回来!” 徐守愣在原地,一脸不解地回到徐驱面前。 “昨日你没听夫人说吗?”徐驱叹了口气,“我并无大碍,往日习武无度,也曾出现这样的症状,只是情况并不如今日严重罢了,这次大抵也是酸痛个一两日便能好了。再说,夫人早就料到我今日的处境了,她也嘱咐了,要我今日留在院内,将那放松之法多做几遍,想必这就是缓解酸痛的法子了。” 他说完自己,又对徐守嘱咐道:“我们明日便要动身,今日你去见夫人,把徐稍徐息带上,他们两个机灵,你们三人一起,务必好生将夫人说的话都记住了。” 徐守听了徐驱的话,这才将心中的担忧放下,转而点点头,道:“谨遵兄长吩咐。” 第72页 徐驱见他这模样,轻笑一声,“你虽有些愚钝,但为人刻苦真诚,夫人也愿意指点你,你切记好好把握机会。” 徐守复又点头。 两兄弟又寒暄了几句,徐守匆匆回座用完早膳,便径直往望夷轩去了。 —— 徐守赶到望夷轩时,燕逍和古珀正在树下交谈。 见徐守过来,燕逍便笑着问道:“徐驱他还好吧?” 徐守面有忧色,简单地一抱拳,回答道:“全身僵硬,一动便酸痛难忍。” 他说完,转头去看古珀,问道:“夫人,这种情况可有何解决之法?” 古珀的回答果然和之前徐驱的猜测差不多,她道:“并无大碍。我方才派了人往你们和严舒的院子去了,他们会协助徐驱和严舒做好缓解放松。只要他们多做些拉伸放松,再注意饮食休息,大抵一两日便能康复了。” 燕逍想起一事,便问:“徐驱他们明日便要动身回穆州,是否让他们多留几日,休息好了再走?” 古珀结合徐驱的身体素质指数,回道:“若明日实在还是难受,多留一日亦可。但他身强体壮,酸痛的症状只要忍忍,还是没有什么妨碍的。” 燕逍听懂了古珀的意思,便对徐守道:“若不赶时间,你便劝劝他,留在侯府多将养两日也是好的。” 徐守想了想,却是道:“回程之日早已议定,不容拖延。明日我且看看兄长的情况,再做决定。” 燕逍知道徐家人从不轻易更改原定计划的性格,便也没再多劝,转而询问古珀:“前日做的训练,怎的今日才出现酸痛的迹象呢?” 以往燕逍等人做的都是有氧类全身运动,往往当天练,当日或者隔日便会出现全身或局部酸痛的迹象了。 这也是为什么前两天徐驱严舒会浑不在意。 他们都没想到,这一次的酸痛症状与训练时间,间隔了十二个时辰以上。 古珀没办法跟燕逍解释这种症状的复杂机理,便简单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延迟性酸痛。前日的测试动作强度较大,他们又没有及时做好缓解放松,便容易出现这种症状。” 燕逍点点头,他知道没必要再探询下去,只是道:“我今日起身时,也觉身体略有不适,还道已是训练失度。见了严舒那模样,才知道你当日传授的缓解放松之法,绝非寻常。” 古珀点点头。 当天做完测试后,她教燕逍等人的放松缓解动作,便是专门针对缓解肌肉延迟性酸痛而设计的。但燕逍和徐守做完后效果这么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他们本身的身体素质极优。 交谈间,几人来到演武场上,按照昨日的约定,古珀要为徐守讲解第二种建议。 这一次,她没有拿着木棍准备演示,只是道:“第二点,针对性补充训练和辅助肌肉训练。” 燕逍和徐守俱是一头雾水,根本没能明白古珀话里的意思。 古珀道:“徐家矛法,由于过多地使用了上半身的肌肉,而忽略了下半身。为了增强下半身的训练,我们可以使用两种方法。” “第一种比较简单,就是增加负重。” 她朝旁边的不书示意,不书等人便将古珀前天吩咐府内绣娘赶制的东西都提了过来。 燕逍看着绣筐内的“大荷包”,问:“这是何物?” “沙包。”古珀道。 古珀的三个侍女从绣筐中取出三对装好沙的沙包,送到燕逍等人手中。 古珀自己随便拿了一对空的沙包,系在小腿上,对着徐守解释道:“你平日练习矛法时,可将沙包系于腿间,增加腿部的训练强度。” 徐守绑好沙包,原地跳了两下,感受腿间负重的新奇感。 古珀:“沙包中的沙子可适量增减,由轻至重,觉得可以适应了便适当增加重量。后期可换青石、玄铁等重物,保证训练强度。” 古珀又对燕逍说:“枪法没有偏重局部,你若想增加强度,可将沙包系于双臂,腰腹和双腿,进行全身性负重训练。” 燕逍把玩着手里略有重量的沙包,点点头,眼神发亮看着古珀,道:“当真是巧思!” 最后,古珀提醒道:“我为你们准备了五种规格的重量,你们之后自行尝试即可。初时切记不要贪心,一定要从最轻的开始,循序渐进。不当的负重容易伤害身体,造成局部酸痛甚至不可逆的伤害。” 徐守和他身后的两个亲兵连连点头,将古珀的嘱咐记在心上。 负重训练说完,古珀让人将道具收拾到一边,道:“除了负重,第二种便是在练习矛法之余,做腿部的补充训练了。” “我教你们一套动作,你们隔天做一次便可。” 这套动作是基于徐家矛法而设计的,主要针对腿部。当然,其中也科学地搭配了几个其他部位肌肉的高效训练。 古珀简单演示一遍,便开始在一旁帮助纠正他们的动作。 几人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开始稍事休息。 燕逍问徐守:“都能记住吗?” 徐守点点头,“嗯。我不行还有徐稍徐息,他们两个记性好,兄长专门命我带上的。” 一旁一直跟着训练的徐稍徐息连忙向燕逍施了个礼。 燕逍点点头,放心道:“这便好。” 几人休息得差不多了,古珀便又道,“最后一点,辅助肌肉训练。” 第73页 古珀问:“徐守,你在施展徐家矛法第十九式后,会否觉得右腿的膝盖和小腿有些麻痹和酸痛?” 徐守回忆了一下,点点头肯定道:“是。” “这是因为你的髂腰肌……”古珀双手放到自己髋骨两边,“这部分的肌肉不足以支撑你完成那个空中腾转的动作。” “而为了完成这个动作,你的身体会自动地将这部分受到的压力转移到其他地方,让其他肌肉来分摊这部分压力。而在你的动作中,你很明显地将大部分力量分压到了腿部,这就造成了你的右腿膝盖和小腿有麻痹酸痛感。” 徐守抓抓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长此以往,右腿受到的压力过大,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徐守问:“那该如何做?请夫人教我!” 古珀道:“辅助肌肉训练可以训练一些我们平时很少在意过,但却非常重要的肌肉。特别是对于你们这些习武之人来说,增强辅助肌肉可以帮助你们更好地施展一些高难度的招式。” 说完,古珀便开始演示起来。 辅助肌肉的训练方式与方才古珀教导的那套腿部高效动作不同,它非常和缓,以缓慢的施力动作和拉伸为主。 徐守几个在古珀的指导下,将几个简单的动作做了一遍,只觉几处平日里不曾注意到的部分隐隐有些酸胀发热。 做完后,几人心跳如常,纷纷站好整理衣冠,相互看看,却发现彼此面上已见汗迹。 古珀点点头,道:“将动作要领记清后,每日做放松动作之前,先将此套动作做一遍即可。” 徐守几人纷纷点头应是。 这也是古珀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完整地教授训练方法,她在数据库中为徐家这个项目建立了一个追踪日志,理了理逻辑语言,便对徐守说道:“这是我第一次教授训练方法,我亦不知效果如何。我昨日将我之前说过的动作全部记了下来,明日你一并带走。” 她说着,从旁边燕翎手上接过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取出最后两张,道:“你同徐驱回去后,你先带几个人,按照我教的方法训练,再让徐驱按着之前的方式训练。每隔半月,用前日那套测试方法重新测试一次,每月将数据整理好后,传信于我。” 古珀手中的两张纸上各列了一个表格,上面记载了徐驱徐守两人前天的训练数据,包括弹跳俯卧撑的个数,撑腿时常等等。 徐守还未从这从未见过的工整表格中回过神来,古珀又补充道:“我会根据你们每月反馈的实际情况,重新调整训练方案。” 徐守愣了愣,今日里许多事情都超出他的认知,他一直在被动地接受。但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正被震撼到了。 从小到大便是一套矛法从白练到黑,何曾听闻有人每一月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训练方式的? 他攥了攥拳头,突然对着古珀深深一拜,“多谢夫人。” 古珀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为宇航时代多少士兵制定过多少训练计划,却从未受过这样的大礼。 燕逍朝她一笑,让她安心受下,待觉得差不多了,这才上前将徐守扶了起来。 第38章 第二天,徐驱一行人起了个大早,最后清点了一遍行装,准备启程离开。 燕逍带着古珀过去相送。 徐家两兄弟见到燕逍等人过来,便暂时放下了手头的活计,迎过来抱拳行礼。 燕逍看着徐驱略有些僵硬,但已经行动自如的模样,问道:“身子如何?可还受得住?” 徐驱点点头,看了古珀一眼,感激道:“多亏夫人昨日派来的人,我今晨起来,已经觉得好了许多。” 燕逍轻笑一声,“严舒倒还躺在床上,道是难受得紧。你身体若还是酸痛,也不必勉强,多留一日也误不了时候。” “严舒怎能与我相比?他就是个花把势,哈哈。”徐驱摇摇头,道:“早前就定好的日子,不好随意更改。” 燕逍也不再劝,想了想,道:“嗯,从云厥离开,过樊州,十多天内走的都是平整宽阔的官道,不会受罪。等到了岐兰山那边,估计你已经全好了。” 徐驱点点头,“可不是,这出去都是好走的路,没什么可担心的!西北那边雪下得早,我们还得赶着大雪封山之前翻过岐兰山,否则可能得折回来多赖你一季。” 几人一起笑开,燕逍道:“你们若再回来,我必是要扫榻相迎的。” 闲聊间,徐家那边的行装已经清点完毕,几个徐家亲兵在原地待命,随时准备启程出发。 徐驱抬头望了望天色,道:“时候不早了,还得赶路,我们也不讲那些文人的酸腐话了。只一句,相隔万里,亦是兄弟!” 徐守嘴笨,说不出什么话,只抱拳立在一旁,随着徐驱的话不住点头。 燕逍笑着上前,与他们拥抱告别。 徐驱兄弟不再多言,转身上马,直接离开了。 送完徐家一行,燕逍带着古珀回书房。 一路上,古珀低着头,缄默不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平日里,跟燕逍走在侯府内时,古珀会观察四周的建筑和景色,偶尔同燕逍聊聊一些院落的布局。 燕逍见她沉默着,主动开口询问:“今日怎的如此安静,在想些什么?” 古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燕逍:“方才,你们说徐驱一行回穆州,要翻过岐兰山?” 第74页 燕逍点点头。 古珀问:“何不在岐兰山下过辽河,直入荣陂?” 岐兰山在丰州西面,古珀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她对西北面的地形的了解仅能从一些记载得非常粗略的书籍或图轴上获得。 目前,在她的数据库中,整个盛朝的西北面的地形图中,仅有粗略的山水和一些重要的城池村落。 燕逍笑了笑,解释道:“辽河上游并无桥梁,无法直接穿行。” 古珀偏着头,直直看着燕逍。 燕逍回看她。他发现虽然古珀依旧面无表情,但自己已经能够依稀猜得出她的想法。他想了想,又道:“辽河水流湍急,两岸高如悬崖。我记得……前朝时,河上尚有一座简陋的绳索桥,何人所设已不可考,但在前朝战火中,已被人故意毁掉了。” 燕逍回忆着从云州到穆州的道路,总结道:“徐驱他们要回穆州,自然还有其他的办法。但最快最短的路线,还是直接翻越岐兰山,经丰州保县入穆州。” 古珀调出盛朝地图,分析岐兰山附近的地形,道:“翻越岐兰山至少需要两日,而若在辽河上游架桥,由丰州长府入穆州荣陂仅需半日。” 燕逍点点头,若有所思,“是……我听闻丰州上一任太守曾经也想将那绳索桥修缮,他召集了丰州多位能工巧匠,而后依旧不了了之。” 古珀分析了一下现有的简略信息,道:“我觉得不难。” 燕逍望向她。 古珀补充:“在辽河上架桥并不难。但实际情况我尚未知晓,若有机会亲自到那边看看,或可得知该如何解决。” 燕逍知道古珀才华过人,但造桥一事属工。士农工商,他不知道古珀为何会想要造桥,他轻笑一声,道:“这些事,自有工匠去操心,哪里需要你去费心思?” 接着,他将话题转开,道:“今日你且休息一天,明日我与你到城郊庄上,领你看看侯府的亲兵。” 古珀是战术AI,她早就想了解一下此方世界的军队了,听到燕逍此言,她难得有些激动,点点头,道:“好。” 燕逍见她有些期待,心情也十分畅快,他提醒道:“你的身份略有些不便,明日你便作男子装扮,装成同宫瑕一般的谋士,跟在我身边。” 古珀点点头。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便回到了书房。 到了书房外,正碰上侯府内的管事燕忠。 燕忠候在书房门外,拿着一纸礼单,正在等待着他们。 燕逍几人回到书房,燕忠先对着燕逍和古珀行了礼,便将礼单呈上,道:“侯爷,夫人,下月十五,您二位便要启程归宁了。这是之前拟定的,夫人归宁时带的回门礼,老太太说请您二位过目,看看是否有什么缺漏。” 寻常人家,女儿嫁出门三日后便得回娘家一趟,称为归宁。 但云厥和潭应离得有些远,总不好叫一对新人刚舟车劳顿几日回到云厥,才休息个三天,便又大费周章地往娘家赶。于是,燕古两家早在成亲之前就重新选定了回门的日子。 燕忠此时拿过来的礼单,正是古珀归宁时要带的回门礼。 燕逍接过,自己也不看,直接递给古珀,道:“你看看。” 古珀将礼单接过,快速浏览起来。 趁此机会,燕逍吩咐燕忠道:“此前我与祖母商议过,以后侯府的生意和府内各项事宜,都交由夫人来定夺。今后你有什么事,直接找夫人即可。” 燕忠点点头,道:“是。” 燕逍想了想,又道:“这几日我与夫人有些旁的事,倒是疏忽了这边。你去通知府内各处的管事,让他们处理好各自的工作,过两日分批过来,给我和夫人讲讲具体的情况吧。” 燕忠:“是。此前老太太就吩咐过,老奴此次前来,也是想同侯爷,夫人定个时候呢。” 燕逍点点头,他刚想说点别的什么,余光就瞥到古珀那边。 古珀已将礼单合起,放到桌上。 燕逍看了一眼被古珀放到桌上的礼单,问:“看完了?” 古珀点点头。 燕逍轻蹙起眉。 回门礼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出嫁女儿在夫家的受宠程度,燕逍见古珀看得那样快,便有些怀疑这回门礼不够分量。 他走到古珀身边,将礼单打开查看。 出乎他的意料,燕老太太并没有苛待古珀,长长的礼单上列满了各种奇珍异宝,绝对衬得上古珀侯府正妻的身份。 他干脆一项一项仔细确认过去,突然反应过来,便在心中暗自惊叹古珀的阅读速度。这礼单分量不小,绝不是常人能在别人三言两语内便看完的。 燕逍一面看,一面问古珀:“嗯……可有何需要增减之处?” 古珀点点头,也不客气,直接道:“库房还有一尊和田白玉观音坠,两匹卜州雪纹缎,以及此次徐家送来的玄貂皮,也一并加上吧。要落雪了,苏姨娘需得添几件冬装。” 燕逍将目光从礼单上移开,正想点头,却见燕忠微张着嘴巴,满脸震惊地望着古珀。 燕忠原本是燕逍祖父麾下的一员小兵,因着聪明机灵被燕逍祖父带在身边,如今年近六旬,身子依旧非常健朗,是侯府内的总管事。 燕逍见他呆愣,便询问道:“忠叔?” 燕忠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请罪。 第75页 燕逍过去将他扶起,道:“无妨。夫人说的可是有什么不妥?” 燕忠本想下意识摇头,但闻言还是看了古珀一眼,先是请了个罪,得了允许这才问道:“不知夫人怎知……怎知侯府库房内还有那些东西?” 放了十多年的白玉观音坠,两年前燕逍翻案后卜州旧识特意送来的雪纹缎,还有此次燕逍大婚徐家刚送来,昨天才经他亲手入库的玄貂皮…… 这个刚进门四天的侯府夫人,这几天明明同侯爷一起,一直待在望夷轩,怎么会知道这些连他都得回忆好一会儿才能想起的东西呢? 古珀眨眨眼,诚实道:“成亲后第一天,祖母曾领我至弄玉院。院内各种账本书籍,已将府内各项物资记录清楚。” 古珀这么一说,燕逍便也想起来了。那日他被三舅舅临时叫走后,燕老太太确实将古珀带到了弄玉院那边。但依照他后来回去接古珀的时间,古珀在弄玉院内呆的时间,至多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听到这话,燕忠忙擦擦汗,行礼请罪道:“是老奴疏忽了。当日正是侯爷和夫人大婚隔天,弄玉院内账本有些乱,还未来得及整理,没想到夫人已经看到库房的存取薄了。” 燕逍闻言,点点头,对着燕忠道:“嗯,既如此,那你便把夫人方才说的那几样东西都加上吧。” 燕忠忙不迭地点点头,取回礼单便退下去修改了。 燕忠走后,燕逍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古珀,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弄玉院内的账本,你看了多少了?” 古珀眨眨眼,“最近十年间的账本,都看过了。” 燕逍叹道:“只听说你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倒还不知道你记起来这般快。” 古珀还是坐在一旁,似乎对燕逍的赞叹一无所感。 她同普通人类不同,只要目光捕捉到的景象,便可以直接传送到脑部进行数据处理。 幼年时视觉系统和大脑都未发育成熟,看书还得一页一页慢慢翻。成年后,一整本书,她只要从头掀到尾,让目光捕捉到,便能直接刻录了。 第39章 燕逍又问:“既然你已将十年内的账本都看过了,对之后侯府的局势有何看法?” 古珀先是问道:“燕侯府于行商一道可有何禁忌或束缚?” 她知道朝廷对一些官员在行商一道颇有些限制,但了解得并不多,今天燕逍问了这个问题,古珀便也直接问起自己心中的疑问。 燕逍轻笑一声,回答道:“我已是个没有实权的闲散侯爷,于行商之事倒没有什么顾忌。不过凡事确实谨慎些的好,防着被有心人参上一本,惹上无妄之灾。” 燕逍提醒古珀:“侯府内自有管事在安排这些事情,你于这方面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到时可直接询问他们。但你不必太过担心,尽管施展开手脚大胆去做,自然有人来处理这些禁忌和规矩。” 古珀点点头,按着燕逍话里的意思完善了一下项目方案,又道:“你可有盛朝的地图?” 燕逍顿了一下,“你要地图做什么?” 古珀道:“我此前仅在云州一带活动,其他地方去得少,只能依稀从史书和游记上得知其他地方的山川地貌和重要城池。” 燕逍点点头。 古珀接着说:“古家仅是商户,限制颇多,实力有限,加之我无意扩张,许多事情未能做到极致。燕侯府的势力遍布盛朝各州府,完全可以施展开手脚,开始建立一套盛朝物流体系。” 燕逍蹙眉:“物流……体系?” 古珀分析了一下,用简单的语言解释道:“物品从供应地区到接收地区的运输方案。” 这下燕逍就能稍微听懂了,“这不就是所谓的商道吗?所有商户都在做的,将东西从生产之地买进,再运到目的地卖出?” 古珀点点头。 燕逍有些纳闷,“这样与如今有何区别呢?侯府内做的生意也就是这些啊。” 古珀摇摇头,“商人趋利而又缺乏统筹,现存的商道缺乏良好的规划。重新进行整体规划有利于缩短时间和运输成本。其次,掌握一套我们自己的物流体系,在将来,不论是进行信息传递亦或是军备物资运送,都能占据先机。” 物流管理,即使在崇尚战斗和力量的星际时代,依旧不算是一个冷门专业。 怎样设计航行路线才能使物流效率最大化? 中转站建立在哪颗星球可以最大化降低后续维护和运输费用? 怎样使用最少的人力完成货物调配和管理? …… 这些,是星际时代物流专家们在思考的问题。在复杂的宇宙环境中,即使能够借助拥有超强运算能力的超级计算机,仍然需要专业物流人员根据各种实际情况对物流方案进行长期的优化,弥补物流体系可能存在的突变和风险。 当然,为这个时空下的盛朝设计一套全国物流体系,对古珀而言要容易得多。 物流地域缩小几千万倍,不用考虑概率出现的虫洞和宇宙风暴,只需要对盛朝地域有足够的了解,就可以做到。 但是,这个时空下的交通运输设备较为落后,加上古珀对整体地图并没有足够的认识,想要进行设计还是存在非常大的困难。 燕逍思索间,渐渐有些明白古珀的意思。 他先是对着房内侍奉的燕三递了个眼色,燕三便带着其他下人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第76页 燕逍将古珀带到内间,从架子上取出两卷画轴,在桌上摊开。 画轴上的内容,正是古珀要的盛朝的地图。一副是盛朝西北面,一副是东南面。正是燕家势力盘踞得最深最广的两个地方。 古珀蹙着眉,她见过这个时代的其他地图,都没有燕逍这幅来得精细。 但在她眼里,这两幅地图还是显得非常粗略。不过,用于让她补足一些空白地域的基本信息,已经足够了。 燕逍见古珀蹙眉端详,便在一旁解释道:“在西北面征战时,地图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此前我有幸救下一位制图匠人,便一直资助他进行地图测绘,这样精密的地图,即使是在皇宫,也找不出可与之媲美的。” 燕逍的话中带着一些得意,显然对这两幅地图是非常满意的。 古珀却有些疑惑,“精密?” 她想了想,转身出了门,对着候在门外的不书吩咐道:“不书,将我放在三号箱匣中,甲字号的三幅画轴取来。” 不书点点头,转身离开。 燕逍跟着古珀出来,听到这句话,颇有些新奇地问道:“三号箱匣,甲字号画轴?你这编制方式却是有些新奇,简直堪比库存记录了。” 古珀点点头,道:“自然是要进行编号,取用时才方便些。” 她随着燕逍回到屋内,看着那两份地图。 在燕逍眼里,古珀只是呆呆站着,但在古珀的数据库中,关于盛朝这两个方位地图正在快速补足。 同时,在精密度已经足够的地区,一些细细的红线凭空生长了出来,像一条条充满生命力的血管,附着在地图上,给整个静态的地图带来一些别样的生机。 燕逍问:“如何?” 古珀直言道:“有一些地方因数据不足,尚且无法处理,但依照我们如今的地图,倒是可以先将这两个地区的物流线布置好。” 燕逍仍有些一头雾水。 古珀见他不说话,主动道:“我目前掌握的信息也还不足,等我彻底了解了燕侯府的势力,再做出方案,与你详谈。” 燕逍便干脆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不书便将古珀要求的卷轴取了过来,画轴有些重,燕逍便直接过去接了过来。 他看着卷起来的画轴,问:“这是什么?” “地图。”古珀道:“我画的。” 燕逍闻言,心中一顿。 他有预感自己又要受到震撼,便将画轴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摊开其中一幅。 这一幅恰好是古珀绘制的以潭应为中心的潭应周边区域地图。 燕逍直愣愣地盯着这幅地图,一时竟有些目瞪口呆。 古珀的数据库中,绘制的地图是3D的,她拓印到二维平面上时,同样进行了简单的立体化处理。所以,尽管燕逍从来没看到过这种类型地图,仍是一眼就被它的简单易懂和精密程度震撼住。 这就好像有人站在万里长空之上,俯瞰着整个潭应地区。从入海的应江,巍峨的临崖山,到潭应城郊的青山,再到城内的康福巷,福临客栈……所有具有标示性的重要地标地点,都一一绘制出来,被观图人收入眼底。 “这……”燕逍不敢置信地问:“这是你画的?” 古珀点点头,她有时候需要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想法时,就会用地图来辅助解释。 好在精密的地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她也从不轻易以之示人。 燕逍继续打开另外两幅。 另外两幅地图中绘制的区域比第一幅广阔了许多,一副是从潭应至西面樊州的沿途路线,另一幅则是潭应至南面泉州的地图。 相同的是,两幅地图中,山丘起伏,水流走向,驿站茶馆都被标识得清清楚楚。 “可……”燕逍有些不懂,“难道你真的将这里每一寸都走过了?否则,你怎能将这山川走向,水流弯折……都画得如此清楚?” 古珀眨眨眼,回答道:“不用都走过去,看投影即可。” 通过粗略的地形图大概了解山川河流的位置,再选择恰当的时候,观察光照和投影,记录下有效信息后进行复杂运算,便能够复原出整个地貌。 在星际宇航时代,借助第三方光离子扫描仪器,古珀可以在星球自转一周后就将整个星球的地貌数据生成完毕。 而在这个世界,绘制精密的地图需要耗费了非常多的精力。 燕逍将所有地图一并摊开,将古珀的地图与自己原先拿出的地图放在一处,细细对比起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手中的地图便是世间难得,甚至还颇有些自得。这一番正面对比之下,他才发现自己原本的两幅地图在古珀绘制的地图对比之下,简直犹如三岁小儿的信手涂鸦。 两种地图的精密程度可谓是有着天壤之别。 他沉默了很久,道:“我还道方老已经是制图圣手,没想到今日见了你的地图,才知道……” 他看着古珀,直言道:“我麾下有一制图队伍,专门行走于盛朝各州,记录地形地貌。我立刻下令将方老他们召回,你将制图之技传授与他们,令他们去完善其他地域的地图。” 他说这话间,不自觉带出一点上位者的考量与自私,听着不像是想同古珀商量的语气。 但这其实正合了古珀的意,她不可能花费太多精力去绘制地图,加之本就有教授的计划,闻言便点点头,欣然同意。 第77页 燕逍又思索起来,大致考量了一下今日所谈的地图和物流之事,总结道:“制图和物流,此两者皆非一日之功,待方老他们回来,你也更加了解燕侯府的势力之后,再做安排吧。” 他说完,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转身从书架上一个密格中取出一个装满书的书箱,对着古珀道:“燕侯府还有一些明面上无法说清的势力,这些事情,你且看看吧。今日恰好我们都有空闲,我便一同与你说了。” 第40章 物流和地图的事情需要时日慢慢筹备, 第二日,燕逍依照之前的计划带着古珀等人前往云厥郊外的飞燕山庄,查看燕侯府亲兵的训练情况。 亲兵统领燕旗前几日便得了消息,今日一大早就领着手下几个副官在庄前等待。 没等多久,侯府的人马便出现了。燕旗打眼望去,只见燕逍一马当先行在最前头,跟在燕逍后头的,除了他认识的谋士宫瑕和燕逍的几个近卫,还有一个生面孔。几匹骏马后面坠着一辆华贵精美的马车,精美的车厢和摇晃的华丽流苏,无不彰显着车内人的尊贵身份。 燕旗心头一动,心中猜测着,莫不是那刚过门的夫人也一起来了。 他整了整衣甲,带着众人迎了上去,向燕逍一行屈膝行礼。 众人齐道:“参见侯爷。” 燕逍自小在军营中长大,与这些亲兵们关系亲厚,见状直接下马,道:“无需多礼。” 燕旗等人听令起身,却见到燕逍下马后径直转身,小心地扶着一个生面孔下了马。 燕旗有些疑惑地看着燕逍的动作,心中还未对这个生面孔的身份有所猜测,便见后面的马车门帘轻轻动了。 燕旗几人齐齐屏息,朝那边望过去。 只见一只柔荑缓缓拨开了帘布,车中人还未出现,但车内绣着祥云纹的衬金坐垫和镂空抱荷香薰炉已然露出了真容,那香薰炉上烟气袅袅,散开一阵女儿香,倒像是把飞燕山庄这钢利的锋芒都化作绕指柔一般。 几个亲兵军官纷纷低头不敢再看,怕冲撞了厢内这位尊贵的“夫人”。 也正是因此,他们错过了严舒龇牙咧嘴从车厢内探出头来,挪着屁股一动一挪下了车的场面。 宫瑕一个正统的文人有些受不住了,强行抑制住抽搐的嘴角,转开头去不忍再看。 燕旗等人已准备好姿势准备拜见侯爷夫人,再抬头时却都愣在当场。 严舒扶着腰走过来,“哎哎哎,好了,走吧走吧。” 燕逍斜睨他一眼,带头走进了庄里。 路上,燕逍问:“其余人现在可在校场?” 燕旗收拾好了思绪,默默走在燕逍后头,闻言便禀告道:“是!依着您的吩咐,没有惊动下面的人,现在这个时辰正是他们开始早训的时候,您过去便能看到了。” 燕逍满意地点点头。 他照顾着古珀的步伐,一路上走得并不快,一行人用了小一刻钟才从门口赶到校场。 校场内明显分为左右两片区域,此时,两个百户正领着自己手下的兵卒在练习枪法。 燕逍手下的两百亲兵绝大部分都跟着燕逍上过战场,对燕逍和他手下的几个熟面孔并不陌生。于是燕逍一行进入校场的时候,很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人群中远远近近传来几声“侯爷”,甚至有人直接停下了训练动作,似乎想要行礼。 领头的两个百户见状,大喝了两声,兵卒们这才重又安静下来。 见制止了兵卒的骚动,两个百户便过来朝燕逍行礼。 燕逍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训练,道:“我今日是来看看你们的训练情况,你们且自行训练,不必在意我。” 众人这才退开,继续训练起来。 兵卒中有不少人依旧神色激动,不时朝燕逍一行瞥过来,训练的动作却是更加标准有力了——燕逍的出现极大地激励了这些兵卒,所有人都激动地想要在燕逍面前表现得更为出色。 “执枪!” 百户一声令下,兵卒昂然持枪站立,他们一个个都尽力挺起胸膛,像一只只兴奋待战的公鸡。 “上挑!” “哈!”兵卒双手持枪,向前上方用力刺出,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响亮有力的怒喝。 “横扫!” 兵卒单手持枪横扫,同时后撤一步,攻守兼备的姿态体现得淋漓尽致。 …… 一时间,整个校场的气氛变得热烈无比,哼哈声中夹杂着长丨枪挥舞间带出的呼呼风声,显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燕逍一行穿过兵卒,径直来到校场北面一处高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校场内的训练情况。 见到兵卒的表现,燕逍有些满意地点点头。 他侧过头刚想说点什么,却陡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原来落后他半步的古珀此刻正正站到了他旁边的位置。 燕旗本想上前斥责,却见宫瑕和严舒一脸纠结却并未上前阻止,便明智地选择留在原地没有妄自行动。 燕逍兀自愣了愣,但可能由于这几天来的同床共枕,他并未对这种并肩站立的行为有什么排斥,只是此前甚少有人站在这个位置,令他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 古珀发现燕逍沉默地看着自己,便有些不解地侧头回望过去。 燕逍笑了笑,掩饰了自己方才的不自在,介绍道:“我名下有亲兵两百余,设统领一名,百户两名。百户各辖两员总旗,总旗各领五员小旗,一小旗有十个兵卒。 第78页 “这些兵卒中,大部分都是当年随我与父亲在西域打拼的精兵。当年我回京时,许多人背井离乡,追随我回到中原。他们的个人能力非常强,在这里,一名统领百员兵卒的百户,实力并不比徐驱他们麾下的千户弱。” 古珀点点头,她一眼望过去便知道场上有兵卒总两百零六人,其中,每十人中便有一个类似领队一样的角色,按照这个时代的称呼,应该叫做什长。 多出的六人分别是四名总旗和两个百户。 介绍完了校场上的情况,燕逍又低声补充道:“两百员是朝廷规定异姓侯可领亲兵人数,但飞燕山庄内另有三百余壮丁,平日充作农户,负责庄内田地耕作,农闲或必要时也会同亲兵一起训练。” 燕逍的声音不大,他后面的严舒燕旗等人都听到了,闻言几人皆是有些诧异。 严舒宫瑕是因着燕逍对古珀的接纳速度太快,竟然现下就将这种事情告知她。 燕旗则是对古珀的身份又高看了几分。 古珀不知道身后几人是什么表情,只问道:“每日里都做这些训练吗?” 燕逍想了想,道:“即使在非战时期,除了休沐日,燕家兵卒每日里亦是辰时起酉时休,晨间一般是枪法盾刀等基础招式,到了下午,便会进行骑术弓术,或者行列占阵一类的操演。” 他指着场下训练的士兵,“我麾下的部队多用长丨枪,他们此时操练的枪法正是燕家枪法。燕家枪法前十五式是燕家亲兵练习的基础招式。” 古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看完了一上午的训练。 倒是严舒因为身体不适,不想久站便中途先告退离开了。 燕旗将他送往休息的院落,关心道:“严公子是受伤了吗?怎么今日行动有些僵硬?” 严舒哀哀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万千言语要述说,却最终只化为一句,“有机会的话,你会知道的。” 午间,燕逍众人在山庄内一处院落下歇下。 用完午膳后,燕逍同古珀回到房内,燕逍便随口提了一句,“今日观摩了一早上,你觉得燕侯府的亲兵队伍如何?” 古珀便诚实回道:“武力方面还未做具体测试,但从今晨看来,兵卒的平均身体素质确实超过普通人。” 古珀的数据库中有一份这个世界的人类数据,记载着她见过的大部分成年人的基本数据————身高,体重,体能评级,耐力评级等等。 如燕逍,如善一流,在这份数据中便是顶级的存在,是在计算平均值时要排除的那一部分最大值。 而今日她粗略估量的燕侯府亲兵的身体素质,虽然不足以超脱普通人的区间,亦是处在数据流中的上游。 她评价完身体素质,话风一转,又道:“但是,这些兵卒精神状态欠佳。” 燕逍问:“精神状态?” 古珀看着他,道:“训练时心有旁骛,配合度低。在长官怒喝后才重新镇定下来,极为不妥。” 燕逍想起早上他们刚进到校场时的状况,问:“你是指我们进入校场时引起的骚动?” 古珀点头。 燕逍笑了笑,道:“那些兵卒大部分都认识我,见我们一行入场,分神看来,不是人之常情么?” 古珀的目光变得有些疑惑。 燕逍被她看得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问:“那你说,应当如何?” 古珀道:“训练时,即使山崩海催,只要长官不下令解散,便必须维持原样,不得擅动。” 燕逍点头,“我知你之意,令行合一确是军队行动的标准,但燕侯府下的亲兵是我亲自统辖,作风已经非常优良了。” 他皱着眉,想了想,道:“据说前朝鲁岑将军麾下有一队精兵,动如雷霆,静若木石,但人数不足五十。军队中,仅一百户便要率领百员兵卒,如何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意志坚定,令行合一呢?” 古珀眨眨眼睛,数据库中,关键词为“士兵精神状态”的检索结果高达6371项。 她再进行高级针对性检索,去除掉那些需要采用高科技仪器或辅导的项目,在硕果仅存的18项可行性达标的项目中,总结出来一个大字。 “背。” 燕逍正垂首解开身上外衫的系带,他褪下略有些厚重的绒毛长领外衫,一时没听清古珀说的话,“嗯?” 古珀看着他只着了玄色薄衫,显出劲瘦腰线和颀长双腿的好身材,解释的话堵在喉咙没能出口。 燕逍回头,看着沉默的古珀,有些疑惑地问:“下午燕旗那边会安排一场对练,到时你可切实观察一下他们的武力。现在……你要随我午憩一会儿吗?” 古珀点点头,克制不住“嗯”一声,带出一声与往常不同的娇俏尾音,朝燕逍扑过去。 燕逍连忙张开双臂接住她,好笑地看着在自己怀中拱动着的小脑袋,道:“小心着些。” 第41章 午憩过后,燕逍一行又回到校场,观看了一场两军对练。 在这个世界,在不造成重伤的情况下进行两军模拟对垒,基本是没什么看头的。主要比拼的是双方将领行兵布阵,随机应变的能力。 而在一些真正的武力比拼环节,例如弓术对抗,枪法对抗等,体现的又是个人的武力素质,没办法判断整个队伍的水平。 古珀看了一下午,回到院落后,还是跟燕逍商量道要进行一场体能测试。 第79页 燕逍想了想,道:“兵卒能力有限,你上次那样的测试对他们而言,估计坚持不了多久。” 古珀道:“我知道。上次那套是高级版本的测试方案,给这些兵卒测试,使用普通版本即可。” 燕逍眼睛一亮,“还有普通版本的吗?善!” 于是古珀又叫来几个近卫,开始先教他们测试的动作,准备让他们明日到校场上为兵卒进行测试。 因为兵卒人数较多,这一次,连燕逍那边几个随身燕卫都被临时征用了过来,学习普通版本的测试动作。 十三燕卫除了几个因任务不在云厥的,其余的早就私下里用那套高级测试方案测试过了,此时学起普通版本的动作,每个人都是一点就通,不必古珀多费唇舌再细说。 严舒在一旁看得有趣,他看着燕三正在做的动作,问古珀道:“这不就是前几日那个,弹跳,弹跳撑?” 古珀看他一眼,回答道:“弹跳俯卧撑。普通版本的上肢测试中除去弹跳这个步骤,只保留俯身和撑起,称为俯卧撑。” 严舒满脸新奇,尽管身体还有一些些微的酸疼,但还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仿佛想要亲身下去试试一般,他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突然问古珀,“这就是普通版本的?还能够再简单点吗?” 古珀道:“跪下。” 严舒闻言吓了一跳,连一旁的燕逍都朝古珀看了过来。 古珀解释:“跪姿俯卧撑。”她指着正在做普通俯卧撑的几个燕卫,道:“上半身保持不变,下半身改为膝盖着地。” 正在做着的燕三闻言停顿了下,便尝试双膝着地,按照古珀说的新姿势做起来。 严舒看着改为跪姿俯卧撑后动作明显轻快不少的燕三,急急问道:“怎么样?真的更简单了吗?” 燕三就着跪姿俯卧撑的姿势点点头,回道:“是。肩膀和手臂的压力果然小了很多。” 燕逍在一旁也看得新奇,他问:“为何如此神奇?改脚尖着地为膝盖着地,便能有这样的奇效?” 古珀答:“嗯。力臂缩短,力量自然便减小了。” 这样一个在星际时代再简单不过的理念,于燕逍严舒他们而言却有些难以理解。 古珀也明白详细解释没什么用处,便简单举了个例子,“就好比你只用小手臂提起一件重物,和伸直整条手臂提起,所费的力气是不同的。” 严舒不自觉地抬了抬手臂,觉得似乎懂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懂,但已然识趣,不敢再问。 就这样,古珀在高级版本测试方案的基础上,对几个测试动作进行了简单的改装,便生成一套全新的普通版本测试方案。 她见几个随行的燕卫都已经掌握了测试方案,便吩咐道:“明日里你们便到校场,让每个兵卒都做一遍测试。” 燕卫行礼领命,便各自退下了。 夜已深,众人留在飞燕山庄好睡了一晚。第二天,古珀对着不书燕翎燕羽三人吩咐,“你们随燕卫到校场去,记录下那些兵卒的测试成绩。” 说着,古珀拿出一份新的表格。 这份表格同之前古珀为徐驱徐守他们制作的不一样,没有那么详细,只简单编了号,留下了记录数据的空间。 不书几人之前见过之前古珀给徐驱徐守做的记录表,知道该记录哪些数据。闻言便领命离开了。 燕逍原本以为古珀会亲自过去,已经做好了同她一起到校场的准备,见状便问道:“你今日不亲自过去吗?” 古珀点点头,“嗯,有些别的事情要先处理。” 燕逍笑,道:“看来你对训练一事已经有了些想法?” 古珀点点头,确认了燕逍的猜想。 “可是……”燕逍有些疑惑,“这次你不用等那些测试结果出来吗?” 古珀解释道:“不用。此次受测兵卒足有两百余人,今后若再有训兵,只会更多,我们如何有能力根据那么多人的个人数据,进行专门的训练设计呢?” 对古珀而言,无论记录多少兵卒的个人数据再进行专门训练设计,都只是小事一桩。她这里提到的“没有能力”,是根据这个时空军营中的现实条件判断得出的。 简而言之,这个时空下的军队条件,不足以支撑每个兵卒专业的个性化训练方案。 燕逍听懂了古珀的意思,便道:“也就是说,你这次要做的训练方案,仅有一套?” 古珀点点头,“是。进行测试并记录数据,只是想要直观地观察出训练前后的变化。” 燕逍思索了下,叹服地点点头,“将这本来难以言表的武力,具化成一个个俯卧撑的数量,撑腿的时长……确实能对这些人的武力变化一目了然。” 惊叹完后,他又问:“那你准备如何训练他们?” 古珀铺开一张纸,道:“新的训练方案,分为三个方面。” 燕逍饶有兴趣地站过来,准备听古珀详述。 “军容军姿,武训和文课。” 这是古珀经过了复杂的分析对比,结合这个时空下的客观条件和星际时代先进的练兵之法后,总结出来的三个关键点。 前面两个燕逍都能稍微理解。 军容军姿指的是兵卒的姿态神色,站如松,坐如钟,这些都属平常。 武训就更好理解了,总归是同如今平日里的训练差不多。 第80页 但是文课? 他问道:“文课指的是什么?莫不是兵卒们还要习字念书?” 古珀语出惊人:“这一辈太晚了,下一代可以再尝试。” 燕逍闻言愣了一瞬,笑道:“你莫不是想练出一整队的武状元。” 兵卒是不需要识字的,但朝廷的将领需要。像武状元这类的朝廷招募,不仅会进行武力考核,也要进行文试。 古珀解释:“不需要识字,但要将一些必要的规则和口号背下来。” 燕逍侧目,“背下来?” 古珀双眼发亮,与他对望,“刻在脑子里,才能约束身体行为。” 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燕逍若有所思,正待再问,古珀便先道:“我知你忧心什么。这多出来的训练内容总要侵占武训的时间,兵卒们练武的时间会减少。” 她看着燕逍,真诚道:“我亦不能肯定效果如何。你将昨日输了的那一队兵卒交予我尝试,令他们使用我设计的训练方案,为期一月。” “一月后,若改变不甚明显,再来寻找不妥之处,重新改善。” 古珀所有的方案都是建立在她自己完美的分析演化结果上,但现实总会存在一些她没有收录到的影响因素,使得发展结果并不会总是朝着超级AI的分析预设往前走。 燕逍本就信服她,此时再听到她谨慎小心的说辞,便再没有什么顾忌了。 他点点头,看着宣纸上墨痕未干的字迹,道了声好。 —— 虞广是燕侯府亲兵队伍中的一名百户。 虞姓在云州一带是极为少见的姓氏,虞广的故乡在遥远的穆州虞阳道,翻过一座低矮的虞阳山,再往西便是西罗国的地盘。 虞广从小就是村里最壮实的孩子,四岁就敢拿根木棍跟在村里巡逻卫兵屁股后头,在虞阳道上兜上几个来回。虞阳道常年干旱的贫瘠土地上,凌冽的干风呼啸而过,带来一些忽远忽近的狼啸,四岁的孩子没看清脚下的路,一下子跌了个好歹。 他爬起来,也不哭,就杵着木棍在绊着他的小土丘上挖着,赶在天黑前,拎着块枯黄发黑的骨头回了家。 长大后,他入了燕逍父亲的麾下。 他混上什长这个位置时,燕逍还是一副少年模样。他仰慕骁勇善战的燕大将军,却对燕逍这个将军之子有些不屑。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的马贼残余孤注一掷,摸向军营,想要劫持个筹码逃离边界,却没想到正和夜巡的他们碰个正着。他们一伙加上燕逍一个半大孩子也就十一个人,对上二十余打算拼死一搏的马贼,胜算渺茫。 燕逍从容策马离开他们的保护圈,去到马贼面前,表示愿意直接跟他们走。却在马贼要他下马就擒时,反手抢了马贼喽啰的长刀,劫持了马贼首领。 那次他们是怎么逃脱的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倒在地上时,看到自己系在脖间的那截枯骨染着血色,断在地上,鼻尖隐约闻到一种奇异的焦臭味,像是这荒漠的土地被火燎过后残余的,死亡的味道。 然后,迷蒙的视野里,那还是个半大孩子的燕逍瘸着腿走近,弯身捡起那截枯骨,还笑着端详了一眼,随后过来探他的鼻息。 后来,燕逍回京前在营内挑选亲兵,他便抛下了已经升至千户的职位,跟着一起离开了。 此时,虞广正领着自己麾下的两员总旗和十个什长,在一名燕卫的指引下往燕逍一行所在的院落而去。 今晨,所有亲兵被通知暂停训练,依次进行了一轮“体能测试”。 这新出的“体能测试”是所有人见所未见的,所以即使兵卒的行动力和配合度都远超普通人,两百多人的体能测试也一直持续到下午才算全部完成。 组织体能测试的几个燕卫又安排他们一起做了一套非常奇怪的放松动作,便令所有兵卒回去休息了,而他和队伍里几个长官,俱都被叫了出来。 他回忆起这两天来发生的事。 昨天,燕逍一行突然出现,在观摩了一早上训练之后,在昨天下午临时安排他们进行了一场对练,他带领的这百员兵卒成绩略逊于另一名百户,吴布手下的兵卒。 而今天的体能测试中,虽然他没能看明白那些记录者记录到纸上的数据,但只凭自己的观察,也知道自己队伍的测试结果,相比于另一支队伍而言要差一些。 而现在,他们一行十三个人,被单独叫到了这里,大概是要遭受什么问责或者惩罚。 随着引路的燕卫进到飞燕山庄一处他不曾踏足的院落后,虞广几人上前,向等在院中的燕逍一行屈膝行礼。 燕逍还记得虞广,他上前将人扶了起来,道:“不必多礼。” 时辰不早了,按照古珀的计划,她要在今日将部分新训的内容教予这组在对抗和测试中表现略为逊色的队伍,燕逍便也不想寒暄客套,直入主题对他们吩咐道:“这两日,你们这队伍的表现略逊于吴百户那边的队伍,我手下谋士为此做了一套新的训练方式,想交由你们来尝试。” 他拍拍虞广的手臂,道:“今日让你们过来,便是要让你们先将这新训之法学会,从明日开始,便在队伍中施展吧。” 虞广一行闻言,俱都开心得难以言表。 他们作为较差的一方,却得到了侯爷的关注,侯爷甚至让他手下的谋士为他们想了一套新的训练之法! 第81页 他们在燕逍面前不敢放肆,但面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就连一向很少表露自己情绪的虞广,嘴角都禁不住微微上扬。 几人拱手一拜,俱道:“多谢侯爷。” 见他们都明白了,燕逍自然顺势退开,将古珀让了出来。 虞广几个先是按照古珀的要求,并排成一排。 古珀道:“每日晨起,训练内容便从‘军姿军容’开始。” 接着,古珀招招手,示意自己两个近卫燕三和燕十过来,又令他们一个正对着虞广等人站着,一个侧对着。 “首先,从站军姿开始。” 她让燕三和燕十站直,一边说着“立正”的要点,一边帮他们纠正细节部分的错误。 “双腿并拢,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严舒和宫瑕对这个新训都饶有兴致,他们不敢上前干扰,就远远地站到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 严舒有些兴奋地杵杵宫瑕,道:“真没想到,夫人居然还能自创招式!我原本还以为她是要将之前那个吐纳法教给他们呢!” 宫瑕不是很懂武功,但看着虞广几人在古珀指示下摆出抬头挺胸的昂然姿态,感觉自己腰背也跟着挺直了一点,呼吸都更为顺畅了。 他听到严舒这话,便附和道:“夫人的才智确实深不可测,如此一来,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侯爷手下的亲兵武力,怕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对。”严舒点着头,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古珀纠正几人的动作,却越看越觉得疑惑,“就是这个招式的起始动作……看着好生奇怪……” 宫瑕疑惑地看他一眼。 “嗯……可能是我见识短浅了,不过以这样直立的姿势作为起始动作,既不方便配合下一步的攻击,又显得漏洞百出,毫无防守之态……”严舒蹙着眉仔细观察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宫瑕却提醒道:“之前的苦头你莫不是还没吃够?夫人此举必定是有自己的用意,我们且看着吧。” 严舒闻言,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酸痛了好几日大腿,止不住地点头。 两人便又恢复一开始的兴奋状态,继续瞪大眼睛观察。 过了一会儿,两人的神情终于渐渐有些凝固了。 严舒有些不敢置信,问:“你,你看到了吗?夫人在做什么?” “嗯……”宫瑕沉吟了一会儿,“转圈?” 院子那头,燕三燕十和虞广几个人,在古珀“向左转”、“向右转”的指示下,开始转圈。 “哈哈哈哈哈你看左边第三那个大块头,怎么老转错?”严舒原本还有些无语地看着,看到一半愣是被一个左右不分的什长逗得发笑。 宫瑕顿时有些佩服起严舒的粗神经,他轻咳两声,示意严舒注意自己的形象。 严舒收了笑,正了正仪态,朝着燕逍那边望了一眼,立马示意宫瑕,“你看侯爷。” 燕逍就站在古珀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一直在盯着那训练情况。 此时,他神情自若,看不出喜怒。 宫瑕望了一眼,道:“嗯,看来侯爷是知道夫人的计划的。这训练看着简单,肯定有些我们不知道的深意。” 严舒刚想点头附和,又实在受不住地笑了出来,“这有那么难吗?哈哈哈怎么老有人转错。” 他自己在原地模仿着古珀那边的动静,一边自己嘴里念叨着“左左右右”,一边开始转圈。 宫瑕也不自觉地跟着扭了扭身子,但终究还是端着文人的一点矜持,没有跟着严舒一起失了仪态。 说回古珀那边。 虞广原本亦觉得这个不曾见过的谋士是要教他们什么出奇制胜的新招式,一开始还十分认真地按照要点要求,仔细地做着每一个动作。 他们不像严舒宫瑕一般,只见动作,听不清古珀的声音。 古珀在指导动作的时候,连一些训练的要点也会一并说明。 “立正时,兵卒必须严格保持立正姿势,除非有教官指令或突发事件打报告出列,否则不能擅自妄动。” “稍息时,身体可稍微放松,但依旧要保持挺直,随时准备进行下一个指令。” “列队时,向右看齐时,最右端的人员保持立正姿势不动,其他人在在最短时间内小幅度调整,确保自己和前一个人对齐。” …… 如此这般,虞广等人也渐渐明白,今日古珀将他们叫来,确实就是为了这几个看似规矩,却简单到根本不算为招式的动作。 训练到后半段,几个反应过来的人面上的兴奋已经被疑惑所取代,但由于燕逍就在旁边看着,也无人敢造次直接将疑问说出来。 就这样,古珀顺利地将一整套动作都讲解完。 确认所有人都将动作记下后,她终于分出了余暇来分析几人面上的神情。 她依照着分析结果,解释道:“军容军姿是军队训练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往后一切训练的基础,不可轻忽。” 解释完之后,她又提醒:“从明日开始,你们的训练内容便与另一个队伍不一样,之后我会再安排人过去引导你们新的课程内容。” 虞广等人下意识抬眼去看后面的燕逍,燕逍轻勾着唇角,点了点头。 于是,尽管装着满腹的疑惑,虞广几人还是领命离去了。 这时候,燕逍才走上前来。 第82页 他早上的时候已经看过古珀新安排的新训计划,尽管他也有些疑惑,但还是选择继续相信古珀。 他对古珀说道:“这些训练方式我看着都有些奇怪,怕是兵卒们无法理解其中深意,就算勉强着做了,怕是心里也存着些疑惑或者不满。” 古珀抬眼望他,她并不能理解兵卒不满这件事有什么重要性。 燕逍笑了笑,也不在意古珀在这些方面的单纯,他想了想,道:“燕二跟了我很久,这里的亲兵许多都见过他。明日让燕二跟过去看着,也稳一稳军心。” 他说着,递了一个眼色给燕二。 燕二立刻上前屈膝,道:“燕二领命。” 燕逍又看着古珀,解释道:“一月之期内,你要做什么便尽可去做。其他事情交由我来安排即可。” 古珀抬头望他。 燕逍疑惑地与她对视,问:“怎么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古珀摇摇头。 她从来都是自己将一切计算分析完毕,力求让自己的方案成为逻辑演算中的最优解。 但这一次,燕逍说,其他的他来安排。 她默默将新训项目下几个突发事件的危险程度降低了三个等级,并在所有应急方案内,写上了“燕逍”两个字。 这样做完后,她默默地重新检查几遍项目数据,突然傻傻地笑了出来。 燕逍见她兀自微笑,有些奇怪,“有何好笑?” 古珀摇摇头,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她将几个应急方案进行了三级加密,像是在掩饰一个自己非常喜欢的BUG,小心翼翼地没有出声。 第二日。 虞广手下的兵卒起身后,原本还想按着往常一样去取武器准备训练时,便被自己的什长阻止了。 虞广等待众人集合后,将人带到了校场的一处角落。 他向兵卒们宣告了接下来要使用新训的事情,看着兵卒脸上激动而兴奋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他便简单将人分了组,令十个什长领了自己手下的兵卒各去训练,而他和两个总旗则在一旁巡逻着,偶尔上去帮忙纠正兵卒的动作。 兵卒脸上的表情同昨日的他们一般,从兴奋难耐,到目露疑惑,再到一头雾水,情绪转变非常明显。 不过好在这些动作对于多年训练的兵卒而言实在不算难,解决掉队伍中几个不辨左右乱转向的兵卒后,一切便非常顺利了。 看到自己手下百员兵卒迈着不甚整齐,但已然有模有样的步伐向前行走时,虞广竟觉得心中莫名产生一点成就感。 吴布百户的兵卒在校场的另一边,按照往常一样练了大半个时辰的枪法。 他们今日的训练也有些不同,有几名燕卫到他们那处,将配合了吐纳法之后的燕家枪法教予他们。 但他们训练之余,还是被虞广这边完全不同寻常的动静吸引,频频侧目过来。但面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好奇探究,到后来,全然转成看好戏的模样。 军容军姿的项目进行得差不多了,燕二便领着新的训练命令来了。 这一次,虞广和他的兵卒被带离了校场,来到了飞燕山庄的一处偏门前。 虞广他们到的时候,才发现统领燕旗已经在那处等着他们了。 燕旗招呼虞广上前,指着旁边一堆背篓和地上一堆碎石,说:“每人取一个背篓,装好三块青砖,再将东西运到云山后宁自坊。” 宁自坊跟飞燕山庄隔了个小山头,那面正在建一个新院子。 虞广听完,紧紧皱着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燕旗也略有些心虚,他别开目光,道:“这是侯爷吩咐下来的……你们今晨的训练方式。” 虞广愣住,想起燕逍,呼出一口气,转身对着后面的兵卒吩咐道:“每人取个背篓,再取三块青砖,跟我走。” 那兵卒中开始有隐隐的骚动,虞广并不理会,一马当先取了五块青砖背到背上,“快点,跟上。” 兵卒中大多还没回过神,但虞广作为百户,威信甚重,兵卒见他已经背了背篓准备离开,便也一一上前,取了背篓和青砖背好。 燕二还等在前头,说是要为他们指引山路。 虞广一开始还有些奇怪,宁自坊离得不算远,他们住在飞燕山庄,肯定要比侯爷身边的近卫对路程来得熟悉,怎么倒是要让这个燕卫来领路? 等到踏上山路后虞广才明白过来,这新训根本没打算让他们走寻常的山道。 燕二带着他们,直往云山那野草丛生,没有山路的地方走,一百员兵卒互相搀扶拉扯,越过那些难走的山道,硬生生在平日里半个时辰能走完的路程上,花费了一个多时辰。 到了宁自坊,简单地喝了口水歇息,便被要求背着米袋返回飞燕山庄。 这时候,兵卒中便开始有些骚动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歇够呢!” “这就是什么劳什子新训?这不是把我们当苦力使吗?” 这些声音原本还有些小,但因着抱怨的人多,很快,他们便好像将彼此当做了依靠,开始有些不忿地质问起来。 虞广作为百户长,这个时候本就该出面制止,但他自己心中也有疑虑,一时竟踟蹰着没有动作。 燕逍派燕二过来,本就是考虑到了此种情况。 第83页 此时,燕二便从容起身,来到兵卒面前。 他是经受过专门训练的燕卫,气势一放便将兵卒们的抱怨都压了下去。 看到面前的兵卒都安静了下来,燕二才开口道:“此为侯爷之命,谁敢不从?” 硬的说完,他又温声解释道:“此项名为负重越野。行军打仗中,需要负重前行的时间比兵戎相接的时间要长得多。今后,此项会作为一项日常训练,旨在提高大家的负重长行能力。” 兵卒中,有个大胆地喊了一声,“有这个时间,多练几套枪法不好吗?” 燕二抬目望去,道:“哦?你这是质疑侯爷的安排?” 众人闻言,终于骇得不敢说话。 见状,燕二又抓紧敲打了两句,他自幼便负责对侯府内燕卫的管束,处理此种事情来显得颇为得心应手,几句话下去,八分强硬中又带着两分安抚,只将这些兵卒敲打得服服帖帖。 众人再是有再多的牢骚也不敢发了,老老实实取了米袋,按着要求系到身上,便踏上回庄的路。 这一次,燕二果然又带着他们走了一条艰难的山路。 回到山庄的时候,另一支队伍已经用完了午膳,赶了一早上路的兵卒们活动了下手脚,冲进食临堂便不顾形象地扒着饭。 此次往返的越野中,兵卒们的负重是古珀通过昨日测试数据算出来的适宜重量,再加上此次仅为初次试验,古珀选择了较为保守的数值,是以兵卒们并不觉得太过酸痛难捱。 到了下午,训练的方式又有变化。 燕三那边领了古珀新设计的肌肉训练,来教导虞广这边的兵卒。 在此次新训中,虞广这一队的武训分为体能训练,以负重长跑、负重越野一类为主,此外还有肌肉训练和招式训练。 肌肉训练便是一些古珀根据兵卒身体素质设计的高效肌肉增强动作,而招式训练同他们之前的训练一样,是枪法之类的招式练习。 以这三个方面为核心内容,再根据身体记忆,肌肉锻炼耐受度等等方面,对这三个方面的训练时间和强度进行合理的配置,古珀整理出了一整套以“旬”为时间单位的训练方案。 好在肌肉训练比起早上的立正稍息和后面的负重越野有了些难度和挑战性,加上整套下来不过小半个时辰,兵卒们虽然累,倒也没再继续抱怨。 认真做完后,所有人俱都开始期待今日的马术训练。 按着往日的规矩,今天是飞燕山庄内五天一次的马术训练。 庄内的军马是有限的,不可能同时供庄内两百名兵卒一起训练。往日里,虞广和吴布会商量好时间互相错开,方便用马。 但即使是这样,也是要早点赶过去,为自己挑选好的军马。落在后头的,就只能骑一些相对矮弱一点的马匹。 正当虞广这边的兵卒们做好准备,想要赶往马场时,燕二再次出现,阻止了他们。 他道:“你们今日尚有别的安排,跟我来。” 虞广和兵卒俱都一愣,但还是列好队,迈着早上刚训练过,还不太齐整的正步跟着他往与马场相反的方向走。 燕二将人领到飞燕山庄一处院落内。 院落内有几个年级较大的老兵。虞广认识他们,这些老兵都因着能够识字算数,又不服老,所以即使已经无法战斗,依旧选择留在山庄内,做些账房先生等简单的文职工作。 虞广心头有些不妙的预感,他问燕二道:“这是要做什么?” 燕二转过身,面向他们。 “此后,每旬设两节文课,所有人到嘉安堂,听师父们授课。” 兵卒们一时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其实被临时征用过来的老兵们也非常困惑,他们亦不知道教这些兵卒识字有什么用处,但总归是上头吩咐下来的,工作难度又不大,所以便都应了下来,出现在此处。 但这些人的疑惑并不妨碍古珀的安排,很快,一百员兵卒被分为三组,各自随着分配到的老兵前往堂内学习。 说是习字,其实也不尽然。 一位老兵晃晃自己手中的几页纸,道:“其实亦不难,各位无需忧心。侯爷的意思,是让大家将我手中这几页纸上的内容背下来。这内容字数不多,又朗朗上口,若是专心念诵,很快便能将其记下。” 有兵卒不可置信地问道:“背下来?我们又不识字,怎么将这些背下来?” 老兵回道:“不需要识字,读得多了,自然就记下了。” 他说完这个,想起来之后的安排,便又道:“依侯爷之令,往后每日晨起训练之前,我会前往校场,领着众位先将这‘兵规’大声诵读两遍。长此以往,直至所有人都能将此背熟,再自行诵读为止。” 他说完,便不再耽误时间,从第一句口号开始,念道:“赤胆忠心,保家卫国。” 那些兵卒在室内根本坐不住,文课上很是杂乱了一阵,才在燕二逐一巡视下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跟随着老兵念了起来。 院外,燕十见着燕二回来了,便问道:“二哥,里面如何?可有安生配合。” 燕二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燕十听着那边传来的不甚整齐的念诵声,问道:“二哥,夫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这些兵士都是跟随侯爷多年的精兵,论起行军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怎么夫人却拘着他们在这里浪费时间,背这些东西呢?” 第84页 燕二看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侯爷和夫人的用意不是我们能猜测的。” 燕十无聊地转着手中的铁戒,问:“自从夫人来了之后,做的事情看似不可思议,却好似都非常有用。那吐纳法你练习得如何了,可觉得真的有所进益?” 燕二回忆了自己这阵子的状态,点点头肯定道:“那是自然。” 燕十突然压低声音,又道:“二哥,你不觉得奇怪吗?夫人……仅是一个普通的商户女子,却懂得这么多东西。可侯爷那边,除了一开始查过古家那边的底细之后,却似乎再没有多过问了,你说,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燕二皱眉,教训道:“侯爷的心思哪里是我们能够揣测的?你且做好分内之事便是了,勿要再非议这些事情!” 燕十缩缩脑袋,即使他已经成年了,也还对这位从小带他们到大的二哥存着巨大的敬畏,他点点头,道:“知道了。” 半晌,他突然又开口道:“还好侯爷魄力足,扛下了所有的压力将夫人娶进了门,不然这样的夫人到了别处……” 他没将话说完,转头跟燕二对视了一眼,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开口。 第42章 飞燕山庄的练兵事宜比燕逍预想中来得更为复杂,所幸近期他们因着刚大婚完也没什么其他急事,便直接在庄内留宿了大半个月。 他和古珀时常会过去查看虞广那一队兵卒的训练情况,兵卒从一开始的些微抗拒,到后来似乎已经适应了新的训练节奏,训练进度也慢慢赶了上来,达到了古珀原本的预估线。 即使在这期间,两个队伍再没有进行过任何对练和比拼,但燕逍和严舒等将领级人物,早已从虞广一队的精神面貌和严正军容中看出门道了。 他们将所有变化默默看在眼里,已然对古珀的新训之法心服口服。 见一切差不多上了正轨,燕逍便同古珀商议道:“原本拟定的一月之期还差六七日,但以如今的情况看来,已经无需再观察下去了。我有意于明日让燕旗再安排一场对练和体能测试,得到数据后你再将新训之法推广到整个亲兵队伍之中,我们便离开,如何?” 古珀的项目数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闻言自然是点头答应。 而此时,校场上,两队士兵巧合地遭遇了。 近大半个月,因着虞广这边实施了新训之法,两队的训练项目一直有意错开。 而今日早晨,庄内兵器库新入库了一匹弓箭,便按着惯例先送到校场,让兵卒们进行“试弓”。 一方面,是让兵卒适应一下新武器。另一方面,也顺带检测一下武器的完好程度。 吴布百户这边的训练比较自由,他一听到新弓已经被送到校场,便加快结束了一轮枪法,带着兵卒过去试弓了。 所以,等到虞广那边结束一轮全身性肌肉增强训练时,吴布这边已经试得差不多了。 虞广便干脆就地解散队伍,让兵卒们边休息,边等待着吴布那边试弓完毕。 有解散后的兵卒直接窜进吴布的队伍里,迫不及待想要摸摸新弓。 车阜是土生土长的云州人,当初分队时,他不知为何被分到了虞广的队伍中,与自己熟悉的同乡分散了。于是他虽然隶属于虞广麾下,却与吴布这边的几个兵卒玩得更好。 车阜的同乡见他过来了,忙招呼他,“哎,快来看看,卜州新来的小稍弓。” 那人边说边一前一后拉了拉弓弦,道:“比我们之前用的那种好拉一点,我刚问过那运新弓过来的老兵,他们说这种确实比较轻巧!刚好,适合你。” 车阜个头其实不矮,但在飞燕山庄这样大高个扎堆的亲兵队伍中,相对显得比较娇小。因着比一般兵卒来得更为敏捷灵活,他的枪术非常了得。但比起他擅长的长丨枪,他却更爱弓箭。 只不过他臂力一般,准头也只在中流,没能当成专业的弓手。 此时他见到新弓,自然是难掩激动,连忙从同乡手中将新弓接过,道:“我看看!” 他满脸珍惜地摸着弓身,道:“这形状有些奇特,与我们之前那批长弓确实有些不同!这两边,这个向前指的部分,真是有趣!” 他自顾自兴奋着,抬头突然发现一位兵卒从场下下来,空出一个箭靶,便激动道:“来来来,我先去试试!” 几个同乡好笑地看着他兴奋的模样,自然也不拦他,取了三支羽箭递给他,还调侃道:“去啊,就等着你来个正中靶心了。” 车阜也不理会他们的揶揄,径直站到射箭点,搭箭拉弓,尝试射靶。 令他有些沮丧的是,他的成绩非常差,三箭中,有两箭堪堪钉在了箭靶边缘,还有一箭则直接脱了靶,引来周围围观兵卒的阵阵讥笑。 车阜沮丧地走回自己同乡面前,道:“完了,这大半个月,我们队伍练习长弓的时间比以前少了许多,我竟觉得我难以拉开这弓,准头也变差了!” 几个同乡见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这大半个月你们都在搞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都把正事给落下了。” “对啊,也不练枪,也不练弓,仅在那边瞎比划些看不懂的动作。” “对,你不知道吧,我们已经将燕卫教的吐纳枪法练过好几十次了,我敢跟你保证,若是现在我们再拼一次枪法,我绝对不会让你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就将我击败了!” 第85页 车阜无奈地叹气,“哎,那吐纳枪法我们这边也学了,当真是神奇。只是我们这边练习的时间比你们少太多了!哎,都是侯爷和百户吩咐的,我们有什么办法?这练枪和练弓的时间都少了,再这样下去,过几日的对练,估计我们这边又要输了。” 其中一个同乡见他沮丧,忍不住道:“不过,你们练的那个正步走,是叫这个吧,看着还挺有架势的!” 车阜还没回应,他另一个同乡已经插嘴道:“嘿,你最近老想着那个正步走呢,你是不是想转去虞百户那边啊?哈哈。” 那人连忙撇清:“别瞎说,那就是些花把势,我当然是要留在这里好好练……” 他话还没说完,车阜就听到不远处响起一声哨响,他下意识打了一个激灵,扭头看去,便看到虞广立在东面一块空地上,右手握拳举于头顶,大喝一声:“集合。” 连着大半个月的训练让车阜半点不敢怠慢,他甚至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匆匆将弓随便交到旁边一个同乡手上,便小跑着过去列队集合了。 “哈哈哈哈哈……”几个同乡看着他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纷纷笑了起来。 他们笑完才发现,原来他们这边已经完成了此次的试弓,吴布百户长正在命人将弓箭回收,准备将场地交给虞广,带人离开。 几人便也开始收拾起他们这边的弓箭,准备去将武器归位。 被车阜顺手塞了弓的兵卒,一边往弓箭架走,一边百无聊赖地晃着手臂放松着。 突然,他瞥见弓箭上一处不起眼的标志。 他顿时有些疑惑,便对着旁边的另一人问道:“车阜那小子,平时能拉多少石的长弓来着?” 那被询问的人瞥他一眼,“你拉弓拉傻了啊?他一直都用的是最轻的那种,一石呗。” 那人便蹙着眉,摩挲了几下弓箭上的标志,他有些恍惚,因为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标志是一石三斗的意思。 莫不是这长弓真这么省力?能叫平时开一石长弓的人都轻易拉开? 但其实,他心中隐隐还有另外一个,他觉得更加不可思议的猜测。 他一面将长弓放回武器架,一面摇摇头,觉得自己可能真是拉弓拉傻了。 待到午后的训练间隙,有新的消息传来,说是原本每月一次的对练要提前到明日。 兵卒们三三两两倚在校场周围,边休息边议论明日的对练。 有提着大桶墨汁的匠人趁着这时候来到校场周围,在周围的墙壁上提字。 车阜还是同自己的同乡聚在一处,他兴奋地跟众人分享今早离别后自己的遭遇,“我才发现我当时拉的是一石三斗的长弓,怪不得那时准头那样差!后来我换了一石的……” 他一个同乡一直看着那忙碌提字的匠人,突然打断车阜,问道:“车阜,你们这几天不是在念书吗?你看,那边那个老头在写什么啊?” 他这话一出,旁边一伙军汉子都哄笑起来。 最大半个月里,虞广队伍每日晨训前,都要先随着一老兵大声念诵一篇文章,被引以为飞燕山庄内的奇事。 “读书,真的假的?” “哈哈哈,读书?莫不是还要考秀才?” “哎,车阜,那你看不看得懂啊?” …… 车阜有些羞恼地别开头。一方面,在他心中,确实觉得那劳什子“文课”就是个瞎搞出来的东西,凭白占据了训练时间;另一方面,他自己清楚那文课并没有教他认得几个字,从头到尾便是为了让他们生生背下那十几句纪律和口号。 他朝匠人那边看去,巧合的是,那匠人写的几个字他都认识,正是他们最近念得最勤的几句标语之一,他便索性念出来。 “掉头不掉队,流汗不流泪。” “哎,真认识啊,掉头什么掉,流汗?啥意思啊?”周围有人问道。 “就是说,即使是把脑袋掉了,也不能把队伍跟掉了。训练的时候流再多的汗都不能流泪。” “啊?”周围的人又有了新的疑问,“写这个干嘛?” 有兵卒只听到“流泪”二字的,直接插话道:“哎,哈哈哈,是不是在安慰你们别哭啊?”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车阜刚想理论几句,那代表训练时间开始的锣声响起,随后,校场中央的虞广吹响口哨,一声熟悉的哨音响起。 他又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取上自己的东西,和周围突然站起来的兵卒一起,小跑着归队。 那哄笑声还在继续,哄笑的话题换成了取笑他们一惊一乍的傻样子。 兵卒们很快列好方阵,虞广站在队伍最前头,高喊一声,“立正!” 这时,吴布那边的兵卒才慢悠悠地越过他们身边,开始向校场另一边走去。 他们显得有些闲散,一路上嘻嘻哈哈,还想要去逗弄自己站得装模作样的兄弟。 虞广看着自己面前的兵阵,他手下的这一百多员兵卒,有的在其他人逗弄下翻着白眼,还有的过分一点,僵着脖子龇牙咧嘴。 但所有人都维持着挺直腰板的身姿,直着脖子,目视前方。 他一时竟有些失职地恍惚起来,越过兵阵,目光虚虚落在远处一角。 远处那头,吴布百户正遥遥看过来,与他的目光接个正着。 第86页 初冬寒凉的空气随着呼吸窜进血液里,被兵卒们满腔的热血蒸腾成白茫茫的雾气,又通过口鼻溢出。 虞广与吴布对视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惊呼,有人嚷嚷着“落雪了,落雪了”,虞广便自然地移开目光,抬手。 有两三片雪花轻飘飘落进他掌心,复又融去,只余浅淡水迹。 虞广搓了搓手,突然轻笑一声。 到底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43章 几片雪花顺着半敞开的窗户溜进室内,却没有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不书拿了一盆新碳进屋,看了眼正在桌前奋笔疾书的古珀,连忙将炭盆放好,转身去将窗户关上。 “夫人,落雪了!我去为您取件衣裳?”不书问。 古珀抬起头来,正想回应她,就见燕逍拿着一件白绒斗篷进了屋内。 不书忙向燕逍行了个礼,随后识趣退下。 燕逍先将斗篷为古珀披上,道:“今日刚从府里送来的新冬衣。落雪了,你近日出门记得多穿两件。” 以往,跟在他身边的都是些将士,即使是如宫瑕严峥一类的文人谋士,体格也并不弱。 自从古珀来了之后,他总觉得她显得过分娇小。明明该是待在闺阁,享尽富贵的女子,嫁与他后,反而要随着他劳心劳力。 古珀点点头。 她正在将优化后的新训之法重新书写出来,因为感觉到外界的温度变化不至于造成多大的影响,便也没在意。 燕逍看着满桌已经写满了字的宣纸,下意识便用手背去碰了碰古珀的手。 那手莹白如玉,执着一枝毫山黑木笔,触感冰凉。 燕逍轻叹口气,从她手中取过笔,带着她来到炭盆前取暖。 古珀蹙了蹙眉,运行日志列表中,计划日程被打断,完成程度92%的项目被迫暂停。 燕逍见她那模样,有点好笑地问道:“你从来都是一做起事情来便忘了时间,这手如此冷,你都不难受么?” 他见古珀呆呆坐在炭盆前,却不动作,便站到她身后,抓着她两只手举到炭盆边去取暖。 古珀终于有反应了,她的手指动了动,下意识分析了一下硬件状况。 身体一切如常,只是这比常人弱些的体质,确实有冬日手脚冰凉的毛病。 而此时,燕逍整个人立于她身后,弯着身子抓着她的手靠着炭盆取暖,她回过头去看他,便望见他笑开的眉眼。 燕逍笑着道:“回过神来了?” 说着,便要起身。 古珀收紧双手,不让他离开,卡顿了几下,直接让自己进入低能耗运行状态,然后理直气壮地给出反馈:“没有。” 这冬的初雪淅淅索索下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整个飞燕山庄都裹上了一层银白。 亲兵们开始晨训前,早有仆役先到了校场,将积雪清理了一遍。 燕逍一行抵达校场高台时,亲兵队伍已经列好了阵列,正相互对峙着。 燕旗看着燕逍和古珀并排在台上站定,便上前询问是否直接开始。 近大半个月的相处,他已然知道这个女扮男装的谋士身份非比寻常。 燕逍看了古珀一眼,见她没有别的表示,便直接点点头。 燕旗于是退下,给副官使了个眼色,副官领命离去。 没一会儿,校场上的战鼓被敲响。阵阵鼓声回响在校场上,震得场边枯木枝丫上的残雪都纷纷落下。 虞广立于阵前,轻呼了口气,听到鼓声便脚步轻快地与吴布一同往场边的战台走。 并不是他心情有多么轻松,只是今日因着要对战,他们一队脱下了身上缚着大半个月的沙袋。所以即使今日因着落雪多添了几件衣衫,但每个兵卒依然都觉得自己行走间脚下带风,十足的轻快。 这一次对练比的是对阵对战,虞广和吴布是两队的主指挥。 虞广性格比较直接,他一开始列的便是主进攻的尖锥阵,百员兵卒像是一柄利刃,随时可以直击敌人的要害。 而吴布相对而言较为谨慎保守,他指挥着兵卒摆了个攻守兼备的方阵,随时准备根据场上局势再作调整。 虞广也不等待,直接挥舞起手上的红旗,他手下的总旗冀刚便直接吹响进攻的号角。虞广的队伍闻声,执枪前行,直直插进吴布的队伍中,看这架势,像是要将吴布的队伍直接分为两半。 吴布灵活应对,两方一时便战到一处,有些难舍难分的迹象。 高台上,严舒原本期待万分的表情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蹙着眉。 他看着燕逍,问了一句:“怎么看着没什么变化啊?” 他这大半个月的时间内,看着虞广这队伍昂扬向上的军姿,原本以为虞广这百员兵卒肯定要一下场便大杀四方,将吴布那一队碾压。 可现实却是,两队还是同大半个月那一场一般,一开场仅是斗了个五五开的局面。 燕逍笑,道:“莫急,你且看下去。” 严舒便耐下性子继续看了起来。 令他有些失望的是,虞广指挥下的阵列以进攻为主,打的是一力降十会的主意。初时还好,但战斗进行到一半,明显像是被吴布那边套了进去。 吴布显然对虞广的战术极为了解,他一开始摆的方阵如今已经被冲散开,但兵卒却并不慌乱,在指令旗和指令号角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调整着,像是要将虞广整队包围住一样。 第87页 在这样的模拟对阵中,并不会出现真正生死较量。所以,与实战不同,在这样的模拟之中,一旦一方的阵型被另一方冲散,或者被另一方完全制约住,便算分出胜负了。 所以,若情况继续下去,等到吴布那边将虞广的队伍包围起来,虞广一队便算输了。 虞广自然也发现了问题,但他丝毫不显慌乱,像是对此种情况早有预料一般。 他回忆起今晨燕二特来向他传达的指令,不再犹豫,做了一个斜切的手势,示意兵卒变幻阵型。 旁边执着号角的冀刚一见他的手势,心头一惊。 临场变阵是常有的事,可是如今自己的兵卒已经深入敌方包围,此时再做侧翼突击,一旦没能成功,便是直接被冲散的结局。 但他没有思索的时间,立刻按照虞广的指令吹响号角。 站在高台上的燕逍一行便看到,虞广原本凝聚成一只利刃的兵卒中央,一部分兵卒改变了行进方向,离开队伍开始尝试往东南面突击。 严舒瞪大了眼睛,道:“完了。” 接着,令他不敢置信的一幕出现了。 往常的临场变阵,兵卒们都会有些接应不暇,因为变阵的兵卒被围在中央,他们一行动,很可能打乱整体阵型的进行节奏——前方的兵卒无暇后顾,后面的兵卒又跟不上,一不小心整个阵型就会散开,给敌人直接杀入的机会。 但是虞广队伍此时的变阵,却显出一种极尽规律的美感。 一支奇兵从队伍转向,开始冲击东南方向的包围。而他们后面的兵卒则十分默契的加快了步伐,紧紧咬着先头部队,整个变换过程维持着严整的阵列,丝毫没有临场变阵会有的杂乱和惊慌。 整个变阵的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再流畅不过。赏心悦目程度足以比得上一场整齐严整的军舞,兵卒的脚步像是准准踩在看不见的韵律上,踏出令人惊心动魄的鼓点。 高台上,严舒身子前倾,瞪大了双眼不敢乱眨。 很快,虞广的兵卒突破了包围圈,两军重新列阵对峙,维持在了一个比较僵持的状态。 时间缓缓流逝,高台上再也没人提出任何质疑,都只专注地看着校场上的对阵较量。 僵持到了后期,很明显,吴布那一方兵卒的体力开始不支,在寒冬中进行这样精神力和体能消耗都非常高的项目容易使人疲惫。他们的精神开始有些涣散,不再如一开始那样集中,吴布几次施令,兵卒们的反应都似慢了半拍,有些行为迟钝的,甚至因为落了半步,使整个队伍的节奏受到影响。 而虞广这边,兵卒的体力流逝反而没有吴布那边那样快。 他们进行了大半个月的负重越野,云山山道不知道比这平整广阔的校场难走多少倍。这平整广阔的校场对于他们而言,再是轻松不过了。 又过了两刻钟,战局已然明朗起来。 虞广抓住吴布兵卒进攻时一个前后节奏未能接洽的突破口,挥兵直指,撕裂了吴布队伍的阵型,最后一举冲散了整支队伍。 战局已定,虞广一方的兵卒面上止不住喜意,振臂相视欢呼。 虞广带着两个总旗回到校场,重新引导兵卒列队集合。 吴布那边,还不明白失败为何来得如此之快的兵卒们表情呆滞,耸拉着肩膀回到自己的集合地点。 高台上,除了早有预料的燕逍和古珀二人,其余人俱都目瞪口呆,变了脸色。 燕逍便问:“今日一战,你们觉得如何?” 严舒喃喃着说不出话来,倒是宫瑕先行了一礼,道:“初时,虞广百户明显中了吴布百户布下的圈套,兵卒直攻,却险被直接包围,落入败势。中间那轮变阵是突破包围困境的关键点,吾等见过太多临场变阵,此次变阵实则成功率并不高,但虞广百户手下的兵卒却丝毫不乱,完美地完成了变阵。也是此次变阵,奠定了之后虞广百户队伍获胜的基础。 “而此后,战局进入尾声,虞广百户的兵卒又凭借惊人的耐力一直保持着绝佳的水平,趁着对方队伍体力不支,一举击溃了敌方阵型,获得胜利。” 宫瑕边说着,边回忆起大半个月前的第一次对练,“与上月相比,虞广百户手下兵卒的执行能力与耐力,明显有了惊人的变化……这,这便是夫人新训之法的精髓所在吧?” 燕逍点点头。 此时校场上,虞广一方的兵卒已经整队完毕,他们面上还挂着挥散不去的喜意,但是身姿却维持着立正的姿态,整体显现出一种昂扬向上,不可一世的姿态。 而吴布那边,兵卒们勉强列好阵,却一脸沮丧,有的弯着腰,有的低着头,歪歪扭扭,士气全失。 他回头看了一眼古珀,道:“军姿军容提高军队配合度和执行力,文课则强调纪律性。此场对练足以见新训之法的精妙。” 他沉吟了一阵,感叹道:“另辟蹊径,却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效果……” 高台上一时又沉默了下来,严舒抿着唇,心中告诫自己绝不能再质疑夫人的任何金玉良言。 第44章 阵列对抗以虞广一队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告终。 此事本就在燕逍的意料之中,他丝毫不显惊讶。近大半个月来,虞广一队在训练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超高执行力与严肃的纪律性,早已让他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第88页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在接下来的个人武力对抗和体能测试。 由于新训之法中,军容军姿和文课分摊了虞广一队的武训时间,两队的训练时长并不对等,在燕逍的料想中,武力对抗方面,虞广一队只要不大幅落后于同样已经练习了吐纳法的吴布队伍,便算是极好的结局了。 毕竟牺牲那一点武力去换取整个团队的纪律意识和协同性,不可谓不值。 但事实确是,在个人武力对抗环节,虞广一队也没有落到下风,甚至隐隐压着对方一头。 当然,这种个人的枪法和弓术的比拼有来有回,很难看出显著的区别。 于是,当下午的第二次体能测试结果出来后,所有跟燕逍抱着同样想法的人便都被震撼住了。 他们大都对数据并不敏感,但还是能看得出直观的差别。 毕竟,在吴布一队俯卧撑项目大都只提升了12个的情况下,虞广一队中俯卧撑个数提升一栏中数量繁多的6,7等数据,便足以吸引人的眼球了。 而这样对比强烈的现象并不仅仅出现在俯卧撑一项,而是贯穿了整个体能测试的始末。 古珀快速扫过所有的记录表格,在新训项目中更新了新的训练数据。 这些数据对严舒一流可能仅是一些令人难以相信的数字,但在古珀眼中,这些数据将为新训之法的持续优化和改良提供第一版本的真实对比数据。 她以前后数据为基础样本,解析了其中的行为关联和关键信息,综合兵卒的各项身体素质和客观训练环境,重新优化了新训之法中的训练时间、强度和动作设计,快速整理出更为合适的燕府亲兵新训法2.0。 严舒还站在一边,拿着表格一会儿看看表格上的数据,一会儿看看默不作声的古珀,终于试探着问道:“夫人,这,这前后变化未免也太大了吧?” 古珀转头,直接将数据统计结果告诉他:“虞广队体能素质平均提升约两成,吴布队不足半成。” 知道严舒理解不了太过精确的数据,她便简单对数据做了四舍五入,取了个粗略的整数。 严舒果然一下子便明白了,他咽了咽口水,“照这么下去,我们岂不是要拥有一支超强的亲兵队伍?” 他喃喃地计算道:“一个月提升两成实力,那两个月,三个月,一年呢?!”严舒双眼发光地问:“莫不是以后燕侯府里,一个兵卒的武力便能抵得过别人一个将军了!” 燕逍宫瑕等人也有这样的想法,闻言便一同朝着古珀望过来。 古珀调取了两百亲兵的体能素质资料,查看了一下其中的体能增长估算极限值,回答道:“不。每个人的上限不同,在训练方法正确的情况下,不同的上限将决定最后每个人的高度。” 她顿了顿,又指着表格上的数据道:“这一次进步如此之大,是因为这仅仅是一开始。兵卒的体能增长速度将在三个月后达到最大值,之后,进步速度便会开始逐步下降,直到接近峰值时直接滞缓。” 燕逍跟古珀相处最久,他几乎是立刻便听懂了古珀话里的意思。 每个人的天赋有限,这些兵卒在接下来会有很大的提升,但总有到达瓶颈的时候。 但即使是这样,有了这样一支新训后的精兵,燕侯府的实力也会大幅增加。更重要的是,确认了这种新训之法的作用,才是此次山庄之行最大的收获。 于是,他便抛开这个话题,直接开口将自己最在意的部分问出来:“为何虞广一队武训时间比吴布一队短,武训成果却比吴布一队更好呢?” 古珀回答:“一昧进行招式训练只能提升熟练度,对体能增长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这就好比你第一次练枪,消耗的气力甚大。但当你练习多次,便会感觉没有一开始费力了。长时间的重复训练会使得身体很快适应训练节奏,它会自动调整,用最小的力气去做到同样的事。所以,武训时,训练的方式必须多样。” 燕逍恍然大悟,点点头问:“这就是你让负重越野,肌肉增强和招式练习并存的原因?” 古珀点点头,再补充道:“其次,并不是训练的时间越久,训练的效果就越好。这就跟头脑需要睡眠来保持清明一样,身体也需要适当的休息来消化训练成果。” 严舒瞪直了眼睛。 燕逍本想继续追问下去,见到严舒的表情,忍不住轻笑了声,道:“怎么?” 严舒愣愣开口:“这么说,我当年逃的训练,都是有理有据的啊!真该叫我爹知道,他当年到底错打了我多少次!” 他这话一出,连一向好脾气的宫瑕都忍不住了,他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开口道:“你那样的休息叫偷懒,夫人这样的休息安排才叫让身体休息,消化训练成果。” 严舒闻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但终于讪讪地不敢再耍宝。 燕逍一行又在庄内留了两天,等古珀将优化后的新训2.0写出来后,便着手在整个亲兵队伍中推广。 亲兵们早已在对练中明白了新训之法的惊人之处,所以这一次的新训推进远比大半个月前要顺利得多。 飞燕山庄训兵事宜告一段落,燕逍便也计划着直接返回侯府。 这日,他与严舒刚从校场对练了一场,回程途中便顺口提起了这事。 严舒听完,确认道:“明日便启程?” 第89页 燕逍点头,随口解释道:“此次新训之法推进非常顺利,有燕旗几个在此,我也无需忧心。” 严舒点点头,刚想附和,就听到燕逍又补充道:“此次飞燕山庄之行比我预想之中多耽搁了许久。之前来时本已计划好了要将府内管事召集,让古珀接手府内事宜,却因着此事耽搁了近一月。府内事宜你此前接触的比我要多,回去后,你便帮着古珀疏通一下吧。” 严舒噎了噎,没有回应燕逍的命令,反而问道:“燕大侯爷,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燕逍闻言,疑惑地侧目看他,“过分?” “咳咳,我不是说对我过分。”严舒轻咳了两声壮胆,便问道:“夫人过门这才多久?当初的宫瑕的都没有这么忙的吧?你这真是把人娶回来当个谋士啦?” 燕逍愣了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便问道:“你这是觉得我苛待古珀了?” “没没没,我可没这个意思。”严舒连忙反驳,“我看夫人那模样,估计性子也跟你一样,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只是,自她嫁进燕家,还没享受几天富贵日子呢,便为了你,又是给徐驱他们指点,又是到这飞燕山庄来训兵的。这寻常女子,哪里会乐意?” 燕逍蹙着眉,仿若很认真在思考他的话。 但严舒说完,却立刻发现自己话里的漏洞,他讪笑了下,圆道:“当然,夫人不是寻常女子。但是,不过我说,你好歹也带着夫人去游玩几日,不要老想着拘在府里啊!之前老太太本计划着你们大婚后便往那温泉庄子去避避寒,我们却来了这里。嗯……过不了几日,你们又该回潭应了,也没时间了。” 他兀自考虑完,便真诚劝诫道:“要不你趁着这两日,带夫人到处走走吧。” 他说完,便见燕逍蹙着的眉头松开,轻松地点点头,道:“好。” 严舒难得见他在男女一事上如此开窍,有些开心,但更多的是意外。他点点头,问:“嗯,那你可想好要去何处?” 燕逍道:“之前只知道古珀会骑马,却不知道她马术如何。” 他说的是之前他们一行往飞燕山庄来时,严舒因着身体酸痛坐了马车,而古珀却陪着他骑马而来的事情。 “近几日有闲暇,我便带她去试试马术吧。” 严舒顿了顿,确实想起来这么一件事,但他回忆了一下燕逍每次纵马的姿态,实在难以想象古珀一个弱女子如何能跟着他并肩驰骋,便犹疑道:“这,不太妥当吧?” 燕逍:“嗯?” “夫人身子不是本就弱吗?再说,这冬日里,天气这么冷,跑什么马啊?夫人骑着马往外面一跑,要是不小心受了风,指不定就要遭病了。” 燕逍点点头,觉得甚为有理,又道:“那我带她往宁自坊小住两日吧。宁自坊中要新建一处打铁作坊,我还未见过呢!” 他自己说着,竟兀自开心起来。 严舒这次忍不住了,他终于明白了燕逍的脑回路,便仗着自己还是燕逍表亲的身份,大大翻了个白眼。 “宁自坊?带夫人去看人打铁?” 燕逍认真回应他道:“你有所不知,之前我与古珀介绍望夷轩中的武器,她亦是十分感兴趣。宁自坊中打造最新式的武器,想必她亦同我一样期待。” 严舒扯了扯嘴角,终于放弃了与他沟通此事的决定,道:“你可别说了……” 他深吸了口气,想了想,直接给出明确的建议,道:“明日回城,云厥城东的蓬乐坊,你带着夫人自去玩乐一天吧。” 燕逍有些为难,他对那处无甚兴趣,但想着蓬乐坊确实是云厥有名的富贵街,迟疑一阵,终是点点头,算作接受了严舒的提议。 第45章 蓬乐坊是云厥城内有名的富贵地域,坊内沿街两岸开着大大小小的精品店铺,从古玩珍奇到江南名点,应有尽有。 燕逍直接带着古珀来到了坊内最有名的北荣道上。其他人已经先行回了侯府,几个燕卫混在人群中,方便暗中保护。 两人沉默地行走着,眼看着直接从北荣道的街头走到了街尾。 燕逍仅为了应酬来过蓬乐坊几次,对这里说不上熟悉,但他自然知道北荣道再拐进去便是蓬乐坊的风月之地。 他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转身,想带着古珀往回走。 古珀见他回头,终于有些疑惑,问道:“我们要去何处?” 她今日还是作男子装扮,因着要外出,穿得厚实,一身绒白立于北荣道残雪未尽的街尾,配上秀气但带着困惑的眉眼,活像一只不谙世事误入凡尘的胖狐狸。 燕逍看着她圆绒绒寻不到脖子的身子和带着几丝疑惑的表情,忍不住有些想笑,随即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睛。 他其实也不知道要去何处,这一路走来,无论是飘出阵阵茶香的茶楼,还是有伙计在热情招呼的赌坊,都没能令他产生想要停驻的想法,于是他便漫无目的地直走着,直到街尾才醒过神来。 “嗯……今日无事,只四处走走。北荣道是云厥有名的富贵街,你可有哪处想去的?” 他猜想古珀肯定如他一般,对这些俗物没什么兴趣,没想到古珀却点点头,道:“嗯。” 燕逍有些惊讶地挑挑眉,反应过来后便轻舒了口气,笑道:“如此甚好,那便你来带路吧。” 第90页 古珀也不扭捏,她点点头,走到前头,直接带着燕逍走进一家绸缎铺子。 燕逍有些兴致缺缺,但想起严舒昨日的话,还是强打起精神跟了进去。 古珀并不在那琳琅满目的绸缎前停留,她径直往柜台去。 正迎上来的准备招呼的伙计话还没出口,就被这位客人的行为弄得一头雾水,“客官,您……” 绸缎店岑掌柜正巧在店内,刚想询问古珀,便见到燕逍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多年的识人经验,一眼就看出两人是一起的,便连忙出来迎道:“侯爷。” 燕逍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此处是燕侯府名下的一处绸缎铺子。 古珀没想着浪费时间,敲了敲柜台,道:“我要看看店内的账薄和库房记录。” 岑掌柜的眼神在古珀这个陌生人和燕逍两人间游移几下,见燕逍点点头,便蓦地想起什么,连声道是,恭敬地将两人迎进了后院。 岑掌柜是个十足的人精,毕竟能在蓬乐坊混出头的,都不是什么蠢角色。他将几本重要的账薄取到古珀面前的时候,心中已经将古珀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他面上挂着恭敬的笑,行为举止也无比得体,心中却暗自嘀咕着—— 这新过门的夫人出身不高,架子倒是大,这竟是直接领了侯爷过来给他们这些老人下马威了? 古珀无暇分析这人的心理活动,她只是再一次展现了她惊人的速度,看似随意地将账薄从头翻到尾,便问道:“泉州的浮绣织锦尚有库存,怎的九月份又进了一批?” 岑掌柜一看古珀翻书的行为,心中便认定这新过门的夫人就是个万事不察,只知胡乱询问的主家。 他当即摆了副谄媚的表情,脸上的褶子皱得十足十的真诚,极有分寸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浮绣织锦华贵又保暖,衬着那漫天飞雪最是好看。往年只要一下雪便卖得极好,老奴见着库存不多,便又多进了一批。这月雪落了,这织锦便好卖了。” 古珀道:“浮绣织锦卖得好并不是因为落雪。” 那岑掌柜没想到古珀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愣在原地,有些僵硬地陪着笑,“大人的意思是?” “前几年云州富贵人家多用梅香碳,此种碳有浅淡的气味,人在碳旁呆得久了,便会沾染一身碳灰味。浮绣织锦本身不易沾染这些气味,便成了冬日里最好的衣料。而自前年始,樊州的白霜碳传入云州,此种碳恒温无味,已经渐渐取代了梅香碳,成为云州富贵人家冬日取暖的新宠。” 将变化说完,古珀下了结论,“浮绣织锦质量重,又不是最为保暖的料子,今年销量必定要下降,你之后且不要再买进了。” 她掌管着古家那边的生意往来,近两年已经专门就此做了安排,没想到燕侯府这边却没能洞察到变化。 岑掌柜心头一震,连声道是,心中却有些不以为意。 他知道古珀说得有一定道理,但也不能凭借这三言两语便断言今年浮绣织锦会卖得不好。总归是主家的意见,他直接遵从便是了。 但很快,他的不以为意便散了个干净。 古珀又继续问了几个其他的问题。她的问题十足犀利,彼此间看似没有联系,实则都紧紧围绕着绸缎店内盈利的关键,全然不似只随意翻了翻账薄的人能问出来的。许多以往连岑掌柜自己都没注意过的刁钻问题都被一一提出,直把他问得哑口无言。 岑掌柜不住地擦着额上冒出的冷汗,偶尔小心朝坐在旁边的燕逍瞥去一眼。燕逍便如同一尊大佛,含笑地看着他们一问一答,将他的窘境尽收眼底,却并无其它表示。 好在古珀此行并不是专门来问罪的,她将自己心中的疑问一一问过,便带着燕逍往下一处铺面去。 就这样,燕逍反过来在古珀的带领下,将自己原本并不熟悉的,燕侯府在北荣道上的几处产业认了个遍。 这安排虽比不上他之前想去的宁自坊,但他跟在古珀身后,见她询问掌柜,查着店中的进项、支取,说一些他往日也没注意过得小细节,竟觉出另一番别样的趣味。 等到从最后一家玉石店出来之后,两人俱都有些意犹未尽。 燕逍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环顾一周,见到燕二几个燕卫依然尽职地守在周围,没有给他任何警示,便也不再多想。 倒是装作普通客人蹲守在旁边一家古董铺子的燕十有些无语,他见着近处没有旁的人,便压低声音,对着旁边装作欣赏前朝一个白瓷碗的燕三问道:“三哥,昨日严舒公子让侯爷带夫人来这里,是让他们来查生意的吗?” 燕三一面借着白瓷碗的反光,看着燕逍和古珀走进了附近一家酒楼,一面分心答道:“莫得胡乱猜测。” 燕十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便又多嘴了一句,“不过看起来侯爷和夫人都挺开心的。” 燕三蹙着眉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燕十连忙将手中的长颈玉壶放回古玩架上,跟着燕三转移阵地。 酒楼是古珀特意挑的,时间还未到正午,楼内用膳的人数不多,两人直接上了二楼,选了临街最好的雅间入座,将大半条北荣道尽揽于眼底。 两人一坐下,燕逍便道:“近大半个月都呆在庄内,难为你还对府上这些生意记得如此清楚。” 第91页 古珀道:“还是你安排得妥当,亲自过来看看,比在侯府内光看着账本要好得多。” 燕逍听到这话,终于想起来今日之行的最初目的。 他轻笑一声,取了两个茶杯,亲自为古珀斟了一杯茶掩饰自己的尴尬,问道:“可是看出了什么问题?” 古珀道:“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侯府这几家店铺的位置不好。” 燕逍有些难以置信地朝古珀看去。 燕侯府在云厥经营多年,势力不容小觑,虽然燕逍对府内生意一事没有太多深入的了解,也知道侯府在北荣道的这几间铺面,恰好是在北荣道中段靠前的位置,是最最好的地段。 而古珀一出口便直接说了铺面位置有问题,容不得他不惊讶。 他问道:“位置不好?” “嗯。” “比如?” 古珀指着街头的方向,那里一连三间铺面都是侯府名下的,她道:“卖糕点和胭脂一类必需品的铺子,最好开在末尾。” “为何?” “糕点与胭脂消耗较快,需要时时补充,那富家小姐常愿到这些地方买东西。将这些店铺放到后面,便能让她们多走上一段路,也许这一段路中,便会有其他玩意引得她们的注意,让她们多买上一些物什。” 燕逍还没消化完这一处的信息,古珀又侧过身指了指酒楼斜对面的一家铺面。 “珍玩店应该开在书店旁边。书店中,经文典籍旁边,应该摆上一排游记小传。” 这一次,她没有等燕逍询问,便直接继续解释道:“买了经文典籍笔墨纸砚的富家公子,会有一种自己已经在功课上用了功的心理。而这时候,他们都更愿意犒赏自己,例如买上几本好看的游记,或一件稀奇的珍玩来做消遣。” …… 在这个世界被激活的十数年间,古珀甚少接触到同战争有关的信息,她做得最多的,便是将自己作为一台普通的超级计算机,使用最为基础的运算分析功能,去做简单的数据演算。 这些数据是古珀还在古家的时候,通过仆人收集得来的。燕逍第一次拜访古珀时,古珀便给他看过。只是那时,燕逍看到的是一些基础数据,只觉复杂新奇,完全不能体会其中的精妙。 而古珀如今讲的这些结论,便是基于那些繁杂的大数据绘制而出的消费者画像。 它们看似简单,甚至有些抖机灵的市侩味道,实则是对群体行为倾向的高度解析和有效利用。 燕逍就这样安静地听着古珀有条不紊地分析起整条北荣道的生态布局,恍惚间似乎终于稍微能感受到古珀眼中世界的模样。 好一会儿,古珀差不多讲完的时候,燕逍突然轻蹙起眉,打断古珀道:“且慢。” 古珀抬眼向他望去,燕逍便温柔解释道:“有人过来了。” 他看见楼下燕三给的提示,也听到了三道直直往这里行来的脚步声。 果然,没一会儿,脚步声渐响,有人停在雅间门外,轻敲了敲门。 燕逍已从燕三提示中得知一些信息,闻声便道:“进来。” 小二将雅间的门打开,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为首的青年男子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穿着简单的素色冬装,却丝毫掩饰不了他的风华。跟在他后头的中年男子则低垂着头,显出十足的恭敬架势。 青年男子上前,躬身行礼,开门见山道:“宜阳宋涟,特来拜见侯爷。” 燕逍勾起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容,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第46章 “免礼,宋先生远道而来,是逍有失远迎了。”燕逍起身将宋涟扶起。 两人寒暄一番,将礼节做了个十足十,这才各自入座。 有小二依着吩咐端上了一壶温过了的梅花酿,宋涟直接接过,依次给燕逍和古珀斟上。 他人长得实在太好,坐在少年之气满溢的燕逍身边,光看颜色,也能与燕逍堪堪斗个平分秋色。加上他与燕逍恰好是两种不同的风格,这斟酒的动作做起来,双袖盈风,淡然自若,带着几缕诗词中频频赞颂的名士之风。 那温过的梅花酿气味浓郁,瞬间盈满整个雅间,倒是稍稍冲淡了来客不请自来的唐突之意。 宋涟举起酒杯,道:“此前涟多次上门拜访,可惜俱被告知侯爷不在府上,本以为此次云州之行无缘得见侯爷,却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上。一时激动,便不请自来了。” 燕逍端起酒杯,放下鼻尖轻嗅,还未出言回应,便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古珀似乎因为方才说了太多话有些渴了,直接将杯中的梅花酿一饮而尽,顿时有些好笑。 另一边,宋涟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又行了一礼,道:“涟以酒谢罪,还望侯爷宽恕。” “宋先生客气了。”燕逍礼貌性地沾了沾唇,便将酒杯放下,回礼道:“逍已是个闲人,当不起宋先生如此大礼。” 宋涟并不接燕逍的话,只客套道:“侯爷说笑了,谁不知道侯爷即使离了京,依旧简在帝心?圣上当初是关心侯爷贵体,才允侯爷辞官修养。待他日侯爷大好,必定是要重回京师的。” 燕逍客气地笑了笑:“宋先生谬赞。京师多豪杰,有如宋先生这般的有才之士为圣上分忧,逍只管安心在云厥当个富贵闲人便是。” 宋涟又问:“我观侯爷气色红润,行动无碍,想来云厥山水养人,侯爷已是大好?” 第92页 燕逍答:“都是些陈年旧疾,好在平日里倒不妨碍行动,并无好与不好之说。” 两人就这样,在一个看似关怀一个看似随心的情况下打起了机锋。宋涟看似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关心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抛出,但燕逍明显早有准备,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原本两人继续下去,总归是有一个要憋不住先露出马脚,只是这结果还没分出,宋涟身后的中年“仆役”便耐不住性子了。 他不耐烦看着宋涟与燕逍言笑晏晏,却什么实质的消息都没套出来,便自以为隐蔽地用手戳了戳宋涟的后背。 燕逍将那“仆役”的行为尽收眼底,施施然端起一盏新茶,将古珀手边的酒杯换下。 中年“仆役”一直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腰间一块看似朴实无华的青色玉石,价值大概是宋涟这个“主子”全身行头的数百倍。 宋涟神色自若,看似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不知侯爷可曾听闻近日容化那桩盗银案?” 燕逍道:“倒是略有耳闻。” 说完,竟是不打算继续开口了。 身后人的指示还在继续,宋涟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变,继续道:“此案之前由侯爷经手,前几日有人劫了容化大牢,侯爷可知是何人所为?” 燕逍突然蹙起眉,严厉道:“宋先生应该知道,此事已由侯抚侯大人全权接手了,如今逍不过是个闲人,怎可随意探听朝廷的消息?” 他说完,反将一军道:“此事与宋先生亦无关联,宋先生又何故探问呢?” 宋涟连忙赔了个礼,道:“侯爷近日不再府内,恐怕有所不知,五皇子殿下奉圣上之命协查此案,我此来云州正是奉五皇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查盗银案的余孽。” “哦?”燕逍勾起一抹笑,道:“既如此,恐怕要劳烦宋先生多多上心了。只是逍将罪证交由侯大人之后,便不再关注此事了,想要帮助宋大人,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宋涟笑,道:“侯爷一回云州,便破了这么个大案子,实在让涟佩服。此来云厥,涟也是想着侯爷虽已不问政事,但总归心系家国,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同侯爷见上一面,与侯爷细谈这此中关窍。” “不敢。”燕逍道:“查案本是辞官前圣上下旨,逍不敢不尽心。如今有侯大人和宋先生在关注本案,逍总算能不负圣上美意,安心养病了。” 燕逍这话一出,搬出了皇上和自己的病,倒是将宋涟原本想直接将人拖下水的打算给封死了。宋涟面上还挂着和煦的微笑不住点头,但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却沉不住气了,开始焦急地敲着宋涟后背。 那中年男子的动作实在有些大了,燕逍觉得再装傻反而更显怪异,便看似随意地朝他瞥过去一眼。 中年男子察觉燕逍的目光,终于重新站直,不再动作。 宋涟手上的酒杯不知因何洒出几滴梅花酿,宋涟看似浑不在意地将其拭去,再将酒杯放下,出声引回燕逍的注意力,道:“正是如此,侯爷病体能痊愈便是我大盛之福。说来,刚至云厥,涟便听闻侯爷大婚,可惜没能赶上讨得几杯喜酒,实在是遗憾之至。” 燕逍道:“这是逍怠慢了,宋先生若有闲暇,不如同逍一道回侯府,让逍好好招待宋先生。” 宋涟摆手,道:“不敢,未来得及备下厚礼,如此跟着侯爷上门,便是涟的失礼了。不过,侯爷在京师时便与三皇子亲厚,此次大婚,三皇子未能亲至,但想必已是提前备好了重礼,恭贺侯爷大喜吧。” 燕逍丝毫没被宋涟这番话影响,只道:“几位皇子日理万机,还记得在下,逍亦是感念在心。只叹逍远离朝堂,不能相报,实在受之有愧。” 宋涟笑,“侯爷与三皇子情深义重,想当初……” 宋涟正兀自说着,原本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古珀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古珀此举一出,不光是宋涟,连燕逍都愣住了。 古珀的手紧紧抓着宋涟的手腕,两人的皮肤俱都十分莹白。只古珀手掌丰润有肉,而宋涟的手则因为消瘦,显出道道好看的脉络,两人手搭在一处,竟显得十分和谐。 燕逍心内十分诧异,看着古珀抓着宋涟的手又觉十分碍眼,蹙着眉道:“怎么了?” 古珀原本正盯着宋涟,闻声便朝燕逍看过去。 她见燕逍面上表情不渝,分析出大概率是因为自己此时的行为,两方权衡一下,便有些犹豫地放开了手。 宋涟着实吓了一跳。 之前因着燕逍在场,他不敢放肆观察古珀,加上古珀今日穿得华贵又厚实,宋涟便第一时间猜测这个能与燕逍并坐的人和燕逍带点亲属关系,可能是严家那边的人。 但方才古珀突然靠近他,又与他对视一阵,他突然对面前男子的身份有了一些别的猜疑。 他顺着古珀的松手动作,抽回自己的手,试探道:“不知宋涟可有何处冒犯了这位大人?” 立于宋涟身后的中年男子见状扬了扬眉,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轻蔑的眼神。 古珀在燕逍和宋涟两人的注视下摇了摇头,道:“无事。” 两人因着古珀这次打岔,俱都有些尴尬。 宋涟又在身后人自以为隐蔽的暗中催促下,问了几个有些失礼的问题。 燕逍仍旧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对所有问题都回答得滴水不漏,渐渐将话题的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93页 宋涟两人见无法再问出更多实质内容,便也渐渐消了声。 一场看似宾主尽欢的午膳用完,宋涟两人便直接借口有事离开了,燕逍见此间事了,便也直接带着古珀回了侯府。 —— 宋涟带着娄兴回了暂住的客栈。一进门,娄兴便撤了恭敬的样子,昂首阔步地在桌前坐下。 桌上的茶壶是刚换过的热茶,袅袅地泛着轻烟,宋涟上前,为娄兴倒了一杯。 娄兴见他态度恭敬,对他也发不出来火,只道:“这燕小侯爷当真是难对付,你与他说了这么大半个时辰,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还有,方才他看我的眼神,怕不是已经将我认出来了?” 宋涟笑着道:“先生才华满腹,即使穿着这些平凡的衣料亦难掩风采,除了那些只看表面的肤浅之人,谁能相信先生仅是仆役呢?” 娄兴点点头,道:“也是。” 宋涟跟着娄兴多日,早已知晓他的性格,闻言便继续道:“都怪涟愚钝,今日表现又欠佳,耽误了先生的事。” 娄兴挑眉看他,大方道:“也不全是你的错。别看燕逍年纪小,他也在朝廷上历练了多年,你比不过他亦是寻常,只可惜我不能表露身份,实在有些不方便。” 宋涟叹道:“先生才智远胜于我,却因着那件事不得不暂时隐藏身份。我们此来云厥,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嗯?非也非也。”娄兴转了转茶杯,得意道:“今日我观那燕逍的态度,像是怕极了与上面再沾上干系。容化那边的事,只要不伤及他,他应当不会再插手。” 宋涟眼睛一亮,面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真诚地拜服道:“原来如此!还是先生观察得仔细。” 娄兴摸了摸胡子,心情畅快地道:“燕家几代都是些不动脑子的武夫,何必多虑。我们此次来云州,也不是专程为了他而来,能碰上便试探试探。哎,反正等到京城的风波过去了,我们便能直接回去了。” 他在心头谋划着,突然问道:“对了,我观那燕逍今日举止,他似乎认得你?” 宋涟点点头,“当年燕侯爷被诬陷入狱,关押他的大牢正是涟当值的地方。” “哦,我记起来了。”娄兴有些揶揄地看着宋涟,笑道。 “说起来,也正是那一次你看守有功,才得以升官,被五皇子收入麾下的吧。第一次不靠女人升的官啊,哈哈。”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实,面上带着轻蔑又隐含些许羡慕,看着宋涟依旧挂着笑颜的好相貌,道:“你也得明白,这靠女人啊,是出不了头的。你瞧,上次的天牢,还有这次的云州之行,说不准啊,这燕侯爷才是你的贵人呢!” 宋涟摆摆手,道:“大人说笑了,能跟着大人是我的福气,大人才真真是涟的贵人。” 娄兴颇为受用地点点头,吩咐道:“嗯。燕逍这边不需再多费心思了,你近日有空,便去联络联络云厥其他权贵,看看有没有别的消息。” 宋涟行礼,道:“是。还请先生继续教我。” 娄兴却皱皱眉,心里还想着昨夜擒香楼的美人,便道:“此地除了燕逍,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你且自己先行试探,实在不行,再回来寻我。” 他边说着,便故作正经道:“我近几日准备住到擒香楼那边的院子里,也能更好隐藏踪迹,你行事可高调着些,将那些人的注意力引开,莫要坏了我的事。” 宋涟俯身称是,便在娄兴不耐烦的挥手中,直接告退了。 第47章 燕逍与古珀回到侯府后,便直接去了书房。 严舒宫瑕两人早先一步得了消息,正在书房中等着他们。 一见燕逍两人进来,严舒便道:“真是晦气,怎么你们出去一趟,都能遇到五皇子那边的人?” 他好不容易劝得燕逍安排的两人约会被外人凭白打断,实在忍不住地想发火。 燕逍看他一眼,问道:“京师那边传消息过来了吗?他们想要插手容化那边的案子?” “嘁!”严舒嗤笑了一声,道:“查案是假,避难是真。” 他说着,便把早前不久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那娄兴在京里得罪了易家,两个月前,趁着事情还没败露,便早早跟五皇子领了个差事,往云州这边来了。我之前猜他们只是为了避难,过阵子风头过去便会回京,便没多做理会,哪想着今日他们会直接找上你。” 燕逍想了想,道:“大概是打着戴罪立功的算盘。” 严舒又笑:“他那样的,还戴罪立功?就是个仗着身份肆无忌惮的草包!” 宫瑕面上却有些凝重,他不赞同地看了严舒一眼,道:“话虽如此,可他们直接找上了侯爷,怕不是五皇子那边发现了什么?” 燕逍想了想,道:“我从他们话里知晓,五皇子那边应当是发现了三皇子前阵子送来的贺礼,害怕我为三皇子办事,便有心想要过来试探一番。” 宫瑕闻言,点了点头,道:“这盗银案如果能把三皇子拉下水,那五皇子便失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他此时必定怕我们突然插手,帮着三皇子搅乱了局势。” 严舒看了一眼燕逍,道:“侯爷虽然离了京,没了官身,但好歹还是个正经的异姓侯,五皇子那边就算不笼络,也绝对不敢在这种关头得罪我们。只容化那摊子浑水,你到底打算管不管?” 第94页 燕逍看他一眼,“近日容化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严舒摇摇头,“就前日我同你说的那些了,没有别的新消息。有人劫了狱,没成功,侯抚还没查出来是哪个势力做的。” “嗯,那便继续静观其变吧。”燕逍点点头,“我回府之前,已经让燕二去探看一下娄兴那边的消息了,待他回来之后,你再找人去盯着他们,特别是宋涟。” “宋涟?”严舒在心中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怎么了?” “他不简单。”燕逍道。 严舒突然想到什么,偷偷地瞄了古珀一眼,笑着揶揄燕逍道:“自从在天牢相会,你便将他记到了现在。那宋涟当真是貌比潘安,能叫你无法忘怀?” 燕逍径直走到书桌后翻找起来,道:“他从一个小小的狱卒,混成五皇子身边的心腹,你就没想着查他一查吗?” 严舒摸摸下巴,“宋涟此人,最是会捧高踩低,不过是些小人行径,有何可忧?虽说他运气好在五皇子身边做了个谋士,可是五皇子那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严舒用扇子敲了敲手掌,压低了声音,“五皇子任人唯亲,身边的人都是他舅家那边的势力,什么娄兴娄飞一流,胸无点墨,勾心斗角排贤妒能却是一流。真正厉害的如蓬金西门永一流都得不到重用,什么时候能轮到宋涟这种平庸的?” 宫瑕闻言,蹙眉问道:“可此次随着娄兴一道来云州的却是宋涟,看来他已经搭上了娄兴这条线?” 严舒点头,“你们大概不知晓,这宋涟啊,从小便在京师的风月之地长大。娄兴是什么人?都恨不得住进秦楼楚馆,宋涟想与他交好,能不简单?” 听到这话,燕逍古珀几个原本并不在意的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严舒笑了笑,“这些不是我特意去查的,只是京中传得满天飞的八卦,也就是你们这些少往烟花之地跑的人才不知道。 “那宋涟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从小混在京师的风月之地。但因着长得太好,虽然只是个杂役,却颇受那些青楼女子的青睐喜爱。他成年后,当时京城风月楼最有名的一个花魁月娇儿不知托了哪个恩客的关系,直接给他谋了一份官家差事。” 燕逍点点头,“这个我知道。可他一路从京城县衙一个小狱卒,做到了看守天牢的正式狱卒,这其中关窍,你觉得仅是因为那些青楼女子,或者是单纯的运气吗?” 燕逍与宋涟的初次见面是在京城大牢。 那时燕逍刚被诬陷入狱,除了偶尔处理手下悄悄传递进来的消息和静待时机之外,便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他焦虑痛苦之余,能略作消遣的方式便是偶尔关注一下狱卒间的明争暗斗。 那时候的宋涟还没有像现在这边喜怒不形于色,但糊弄普通人倒也是足够了。 燕逍在天牢那几天,亲眼看着他给另一个狱卒偷偷带酒,转头却把这个狱卒饮酒的事情告诉了他的死对头。 那两个狱卒彼此之前水深火热吵得不可开交,偏偏对着宋涟都亲厚得不行。 那时候燕逍便对宋涟全无好感,偏偏宋涟却看出燕逍身处囹圄却依旧冷静自若的气质,一直希望能够讨好燕逍。 燕逍越狱那一天,巧合之下,宋涟明明看到了他,却帮着燕逍引开了一部分狱卒。 这件事不大不小,但燕逍不得不承了这个情,他离开前,顺手将宋涟留下的小手脚都处理了,在之后的清算中,又暗中提了宋涟一把。 大概也是宋涟早有积累,加上运道好,后来竟直接借着他谋反案的东风,直直往上走了一截。 后来燕逍听说他入了五皇子的麾下,只觉两人之间已是两清,便不再关注他。 而今日重又见到宋涟,看他表现,燕逍确实有些吃惊。 两年来的经历让宋涟已经可以将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粉饰好,再加上他善于洞察人心的天赋,让原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燕逍,开始有些担心宋涟这个变数。 他道:“宋涟这个人心思深沉又有些本事,比娄兴危险得多。不过我猜,他如今的目的应当不是我们,所以,你且派人注意他们的行踪就是了。” 严舒蹙了蹙眉,望古珀那边看了一眼,怕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吓到古珀,便小声压低声音对着燕逍说:“既如此,不如……” 他做了个挥斩的动作。 燕逍想了想,摇了摇头。 “嗯?”严舒不解。 燕逍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他想利用我,我们难道就不能利用他?他目前最迫切的诉求便是在五皇子面前站稳脚跟,有了他,五皇子那边的局势才会更乱……” 严舒宫瑕两人一听,对视一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事情已经梳理完毕,燕逍便示意严舒两人下去各做安排。 严舒宫瑕都退下后,燕逍突然摆了个脸色,对着古珀说道:“你过来。” 古珀原本自顾自坐在旁边,闻言便不明所以地朝他看去。 燕逍板着个脸,看着她略带迷茫的表情,想起来她平日里的表现,顿时便熄了声势。 “怎么了?”古珀依言走到燕逍面前,问。 “书房内碳炉不便燃得太高,你就这样坐着,冷吗?”燕逍无奈地为她拉了拉衣领。 古珀分析了一下身体状况,老实回道:“尚可。” 第95页 燕逍闻言便下意识去摸她的手,想要感受一下她的体温。 自从新婚夜得知古珀体弱之后,燕逍便一直注意着她的身体状况,握手确定体温这种事在这一个月来已经是做惯了的。 确认古珀没有受寒,燕逍终于问道:“你今日,为何突然去抓那宋涟的手?” 古珀自然也想起来这件当时被燕逍打断的事情,便主动道:“那个宋涟,很奇怪。” “哦,怎么奇怪了?”燕逍问。 古珀看着燕逍,答道:“我无法从他的表情声音中分析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的言行充满着违和感,却又无法清晰地界定是真或假。” 燕逍依着古珀的思路想了想,道:“所以,你抓了他的手腕,莫不是……” 他故意在这里停顿,古珀便直接将话接了过去:“想获知他的心跳和体温变化,看看他是不是在说谎。” 燕逍愣了愣,突然笑出声。 古珀有些疑惑地盯着他。 燕逍便道:“宋涟此人心思极重,又善于掩饰,寻常人应当无法看出他言行中的破绽,你能觉察到他有些违和,真真是十分难得了。” 他边说着,边回忆起今日同宋涟的交锋,道:“你别看他永远是个无害的笑模样,明面上奉承你,其实暗地里脑子里转着的,大概都是怎么利用你来成全他自己。”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古珀,有些无语地笑道:“不知为何你在谋算推演上天赋异禀,在人际交流上却似乎缺了些心眼?就算他真的在掩饰什么,你这样贸然去惊动他,不是打草惊蛇吗?如果他有心要害你,你这便是与人留了个把柄。” 古珀一边听着燕逍说的话,一边在数据库中进行高速运算,半晌,她道:“你与他交谈时神态也与平日里有些不同。为何你们说话总要有些弯弯绕绕,直白一些不好吗?” 燕逍认真道:“你以往只接触些行商之事,彼此就算有些勾心斗角,大抵都是绕不开单纯的利益……但此间的事情牵涉到了皇权政事,便变得复杂了。往往越是正直坦荡,就越是要遭人暗算。” 燕逍正想着再怎么同古珀解释得更清楚些,古珀却已经提取出他话里的关键词,直接说道:“我明白了,那些是我无法干涉的部分。” 当她还是奥雷联盟的顶级战舰的时候,她便负责为决策者提供模拟演算下结果最优的建议和意见。 但大多数时候,她给出的结果最优的方案都不会被直接采纳。有的时候,古斯年甚至会做出一些经她分析后,认定为负效应方案的决定。 古斯年有时候忍不住,他不敢对着活人发牢骚,但却愿意跟一个忠于他的AI说上两句。 古斯年说这是政治博弈的结局,说他无法干涉上位者的决定,说他们自己的棋子,是蝼蚁,是身不由己的武器。 连古斯年都无法干涉,更遑论她一个战术AI。 燕逍听她这样说,却道:“无法干涉?这种说法……不太对。” 古珀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嗯?” 燕逍想了想,道:“你想要干涉这些事情吗?这其中弯弯绕绕太多,每个人都要带着个面具,一句话拐三拐,最后说出来的还不是原本的意思。不过以你的聪慧,大概……随着我见识一阵子便能有所体悟了。” 对于古珀的聪慧燕逍是非常有把握的,但这一个多月的相处,让他看出古珀那种直来直去,只追求极致效率的行为方式。 他总觉得她适合专注地,安静地做自己擅长而喜欢的事,而不是进入朝堂这种勾心斗角的大染缸,去逐句分析对方说的每一句话是不是含有另一层意思,去判断对方递过来的是刀子还是糖。 古珀瞪着眼睛,方才燕逍与宋涟的交锋还历历在目,她问:“要说谎吗?” 燕逍又没忍住笑了笑,他发觉看多了古珀游刃有余的样子,反而对她此刻迷糊而惊讶的表情感到十足的心软。 就好像一个你原以为无所不能的强者,向你袒露她真实而脆弱的一面。 他捏了捏古珀开始变暖的手,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很多时候要掺着说。” 古珀摇摇头。 “嗯。”燕逍点点头,“那便不要再理会这些琐事了。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其他的事情你了解一下,心中有个印象便可以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孩子气般地想邀功,便道:“我……你相公虽然辞了官,但罩着你和整个燕府,还是没问题的。” 两人掌心相握,手掌的温度慢慢趋同。 —— 正事聊完,燕逍便道:“书房有些冷,你先回房吧。我还有些事,处理完便回去陪你休息一下。” 古珀本来还不乐意离开,闻言便道:“好。” 等到古珀一离开,书房内便只剩下燕逍一人,他翻看着之前已经看过一遍的容化那面的消息,想要找出一些新的线索,但渐渐地,却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过了一阵子,书房的门被敲响,得到燕逍允许后,燕二进门禀告。 燕逍问:“如何?” 燕二道:“娄兴宋涟他们宿在北荣道街尾一处客栈。我在窗外听到,娄兴派宋涟外出笼络云州权贵,顺便转移注意力,自己则准备直接住进擒香楼。” “嗯。”燕逍道:“此事严舒那边会安排人继续跟进,你这几日且先休息一阵,过阵子夫人要回潭应,需得好好准备。” 第96页 “属下明白。”燕二道。 事情汇报完,燕二正想像以往一样告退,却被燕逍留住。 “燕二。” “在。” 十二燕卫从小随着燕逍一同长大,虽为主仆,但彼此间亲如手足,感情非常亲厚。 “你说,为什么有人,会喜欢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呢?” “……属下不知。” 燕逍皱眉沉思,能留在他身边的人,都有非常突出的才能。 严舒看似大大咧咧,但在应酬交际上很有一手。宫瑕严峥善谋略,十二燕卫武功高强,就连飞燕山庄那两百余兵将,也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他们都因着某一方面的优势,才被他看中。 那古珀图他什么呢?身家?权势?谋略?……相貌? “那宋涟,长得确实好看?” “……是。” “比我好看?” “……” “咳,你下去吧。” 燕二依言退下,燕逍又兀自坐了一阵,实在无法静下心继续看信,便也收拾了一番,转身回自己的院落了。 第48章 弄玉院中一派难得的热闹景象,燕家各个大大小小的管事被召集一堂,各种账薄被源源不断地送入楼内。 有那提前得到消息的,全都聚集在负责北荣道上店铺的几个管事身旁。 “岑掌柜,吴掌柜……听说前几日侯爷亲自领着人去你们店里查账了?今日这新夫人又将我等聚集在此,莫不是有什么变故?”一个体型稍胖的管事对着被围在中央的人问道。 岑管事沉吟一阵,开口道:“不好说。” “我听说,老夫人要直接将燕家的管事权都交予这位新夫人了!”那胖管事压低声音道。 “嘁!”他旁边一个山羊胡管事不屑地斜睨他一眼,道:“这风声从新夫人还没过门就传出来了,可这都多久了,不还是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吗?” “呵,老胡,那是你消息不灵通!”胖管事勾起一抹笑,将声音压得更低了,“这消息没错,只是这一个月来,夫人跟着侯爷外出游乐了,这才耽搁了时间。夫人现下已经回来了,这管事权应当还是会交到她手上。” 胖管事此话一出,周围好几个管事都轻蹙起眉头,沉思起来。 燕老太太年纪大了,虽说是没有心力再多管燕家生意上的琐事,但赫赫威名和雷霆手段仍旧震慑着燕家大大小小的管事仆役。 如果燕老太太一直掌着家,即使她不怎么作为,这些管事都要被死死压制着。 但若是换了个外来的新妇,这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这位新夫人,可不是个好糊弄的。”管事中,又有一人开了口。 他朝着厅堂另一边几个不甚熟悉的面孔看了几眼,道:“古家是潭应有名的巨贾,听说这家业就是由这位夫人一手打下的,我前几年跟古家有几笔生意往来,虽说没能直接见到这位古家当家人,但从古家那些管事的做派就能知道,这位夫人绝非常人。” 他说着,指了指待在厅堂另一头的谷廉,道:“那位,你们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说过吧,谷廉。” 胖管事点点头,“古家没掺和玉石这类的生意,但是我下面一书商兄弟曾与他们合作过,说是很有些手段。”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大胆地问出了心中所想:“所以,今日夫人召我们众人于此,是想要……” 他的声音减弱,不敢再说下去,那胖管事是个胆大的,他比划着搓了搓手,说了两个字:“换血。” 众人安静了一阵,半晌,留着山羊胡的管事重又开口,“诸位都是侯府的老人,只要没犯什么大错,新夫人就算想在侯府安插她自己的势力,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排挤我们。唇亡齿寒,只盼诸位能合力对外,切莫因小失大,招致祸患。” 众人闻言,俱都轻轻点了一下头,沉默不言地各自散去。 只那真正见过古珀,又接受过古珀问询的几位北荣道管事,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面色复杂地移开视线。 弄玉楼内,燕翎燕羽正在协助不书做最后的资料整理。 燕羽眼见事情忙得也差不多了,偷偷看了一眼正在里间写字的古珀,压低声音对着不书道:“不书妹子,想不到你年龄不大,却懂得这么多!” 不书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原本古珀不喜欢太多人跟着,她的身边便仅有不书一个贴身侍女。但到了侯府后,古珀接受了燕逍给她安排的另外两名婢女,不书也终于有了两个伴。 只是这两个燕侯府出来的婢子长得娇俏,才华见识比寻常人家的嫡女都要高些,不书平日虽然还是同往常一般做事,其实心中还是有些在意的。现在听见燕羽夸赞自己,便有些害羞地笑道:“这些非常简单,我只是跟着夫人久了,自然便会了。” “你从小便跟着夫人扮作男子四处行商,见闻比我们两个一直呆在侯府的多多了。”燕翎比燕羽聪慧些,她能猜到不书的心情,便总会在恰当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鼓励她。 不书的脸有些发红,忙低了头加快手上的动作。 燕羽边看着,边赞叹道:“这些表格可真有趣,之前见夫人用这个来记录那些兵卒的测试数据,没想到还能用来记账呢!” 不书点头,“很久之前,夫人便在古家的生意中改用了这些新的记账方式。” 第97页 燕羽指着几个新名词道:“这些,月增长率,季度报表,年终总结,都是什么意思啊?” 里间传来动静,像是古珀正在收拾东西,打算出来了,不书便极快地轻声解释道:“就是对每个时段的数据进行收集和分析。” 她话一说完,果然便见到古珀从里间出来了。 古珀看到她们三个,问道:“好了吗?” 不书点点头,三个婢女便退开到一旁站好。 门外候着的燕忠见古珀出来,便轻声进门请示道:“夫人,各处管事已在厅堂中候着了,是否让小人安排他们过来?” 古珀点点头:“你让几个大管事与谷廉他们过来便可以了。” 近一个月来,古珀陆陆续续地将燕家大部分账薄记录了个遍,中间由于训兵的事宜耽搁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有功夫来整顿燕侯府生意上的事情。 她数据库中关于这个整顿项目的方案其实一开始便有雏形,只是整个方案要实现从无到有的变化,输出比较繁琐,便又拖了几天。 另一边,燕忠依照古珀的吩咐将燕家几个大管事和谷廉等人请了过来。 很快,以岑管事为首的燕家管事和以谷廉为首的古家原仆役都进来了。 互相行礼介绍完后,古珀安排众人分坐好,便开门见山地道:“即日起,侯府的各项生意事宜会有以下两个主要变动。” 古珀先是命令不书等人拿出了新设计的几张表格,等到众人都将表格看过一遍之后,便道:“第一个,便是记账方式的改动。以后,这份新表格将取代以往的记账方式,成为新的记账标准。” 谷廉等人在古家时使用的就是与此类似的记账方法,他们拿到新账本后,粗粗看过几眼,心中便有了计量。 倒是岑掌柜一行对着这些表格有些无法理解。 古珀无意花时间跟他们进行解释,道:“你们先把东西留下,之后我会派几个人去与大家细说。” 岑管事等人纷纷应是。 古珀便接着说另一件事,“第二件,采销分离。” 所有管事面面相觑,一时没能理解古珀的意思。 如今在燕府的生意中,各个管事拥有极大的权力,这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也跟燕老太太之前的放权有关。一般来说,整个店铺的运转,从采购,销售到监管,权利都集中在各个管事手中。 因为权利太大,管事们虽然不敢在账薄上做什么手脚,但平日里要利用职位为自己谋利还是相当容易的。 古珀继续解释道:“采销分离,便是将采买和销售的职能分开,不再交给同一个人。” 这话一出,谷廉一行习以为常,而燕府的管事则纷纷变色。 事关自己的核心利益,他们几乎是第一时刻便明白了这个改动会带来的后果。 几人对视了一会儿,在古珀准备接着继续说的时候,终于有个胆大的开了口,“夫人。” 古珀回应:“嗯?” “这,侯府一直以来,便是将整个店铺都交由我们这些管事,您现在的意思,是想要收回采买的权力?” 古珀点点头,她正是这个意思。 见古珀回应,又有其他管事支持,这人的声音便大了起来:“可是,侯府的生意涉及非常广泛,您如果想要将整个采购都收入,怕是……不合规矩,不得章法。” 古珀并不在意他言语中的不敬,直接道:“此事不用你操心。目前这些只是起步,并不会一步到位地将事情全部替换下来,你们只要依着安排行事就可以了,今后自会明白。” 整个燕侯府生意的管理布局对古珀而言非常简单,这只是她运行数据库中一个很小的项目。在星际时代,任何一个公司如果能拥有她这个运算级别的超级AI,便能够高枕无忧地将数据处理都交付过来。 但在这里不一样,主脑有了,但是各方面数据录入和输出的条件根本跟不上,加上她不可能永远呆在侯府内等候进行信息处理,所以必须要制定一个各方面都能通行的一套规章制度。 这个事情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她建立的整顿项目分为两个部分,预计用时要达到三年。 第一年的适应期内,将局部的运行制度转变为星际时代的高效信息处理模式,包括记账方式的改变,监督机关设立,各部门职能明确等等。 最后两年的完善期,则会配合着已经新的初现雏形的物流体系,形成一个综合的管理制度,用来统筹各方的数据。 当然,这样的改变虽然利于整体,但首先会动到的便是这些管事的利益。 岑管事从那天被古珀问询后心中便有不详的预感,此时听古珀为他们解释自己的规划,以及他们的权力变更,心底蓦然升起一个“终于来了”的念头,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有些理解这个变动,就如同现在还堆在库房中的那一批浮绣织锦,往年他也偶尔会犯下采买的错误,而如果交还了采买权,今后此类事宜便由其他人来负责,不再需要他操心了。相应地,这部分的责任也不需要他来担负。 那边,古珀还在说:“此前,古家那边已经先行实施了一部分新规则。基于这样的便利,我过几天会从潭应再次抽调一部分人手过来为各位进行解惑。” 说着,不书那边又应景地拿出一份绩效考核。 第98页 几个管事接过一看,只见上面详细地记载着各项考核指标,时间精确到日期和盈利金额。 几人本想直接发作,却越看越心惊。 各项指标上都有做简略说明,上面清晰地指明每项考核数据都是根据过去五年的情况做参考而设定的。 他们都是常年与算盘打交道的人,能感知到指标上的数据,并不是胡乱的空谈。 这位新夫人,是真的详细了解过燕侯府至少五年内的生意往来,并做了详实的安排。 于是,奇异的是,所有人在看过了考核之后,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有那跟着燕老太太好几十年的老管事,下意识地便去看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燕忠。 燕忠低敛着眉,规矩地站在一边,想起燕老太太早前提过的,在必要时刻出面为古珀撑腰的嘱咐,终于在心底承认燕老太太绝对是低估了这位夫人。 第49章 微雪初霁的日子,燕逍带着古珀踏上了归宁的行程。 冬日里,难得有暖阳的日子里,官道上还残余着一些未化的积雪,路边枯叶落尽的枝丫上,偶有灰色的小雀叽叽喳喳,歪头目送他们一队车马驶离。 因着归宁路上规矩不多,这一次他们在路上花了三天,便远远看到了潭应的城门。 越接近潭应,路上聚集的乞丐就越多,燕侯府的队伍配着精兵□□,倒是没有人敢冒然上前。 燕羽几个婢女陪同着古珀坐在马车中,偶尔下车透气时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便悄声问不书:“潭应这边也算鱼米之乡,为何流民如此之多?” 云州地处盛朝东面,是整个盛朝最为富庶的州府之一,往年来只要不是特别严重的天灾人祸,百姓填饱肚子并不是难事。 不书往那些流民看了几眼,道:“不是潭应的。” 她小心地观察了几眼那些人的衣着举止,想了想,道:“你看那些人穿的麻布,应当是从北面卜州青州那些地方来的。” 燕羽点点头,感叹道:“听说现在世道不好,外面的人过得都不怎么样。也就是在咱们云州的还好一点,总不会被逼得背井离乡。” 不书见她皱着眉,便安慰道:“每年冬日里,我们老夫人都会派人在城外施粥,他们到了这里,至少都有口热粥吃。” 燕翎见两个小的在一旁碰头聊得尽兴,过来提醒道:“马上就要进城了,你们两个快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嘻嘻哈哈地跟着燕翎回了马车。 众人休息完毕,便继续赶路,终于赶在酉时前赶到了古府。 冬季日短,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昏黄了。但仍旧有许多人坠在侯府气派的车队后面,挤进了永安巷中,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侯爷和这位攀了高枝的古家小姐。 人太多,拐进永安巷后,燕逍干脆下了马,牵着马慢慢地往前走。古家早得了消息,已经有仆役在门前等着,见到他们的队伍过来,便帮着驱赶行人,让燕逍一行顺利进了古府。 按理来说,寻常人家的庶女回门是不可能大办的,但古珀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身份都与寻常庶女不同,这一次的归宁宴古家准备得相当隆重,古老太太甚至特意吩咐了下面,在城外多设了两个施粥点。 众人宾客尽欢地用完了晚膳,老夫人心疼他们连日来赶路操劳,便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 古珀出嫁前那处院落还原原本本地为她保留着,她便带着燕逍住进了这里。 众人休息一晚,第二天,燕逍带着古珀去拜见了古家众位长辈。 两位新人依礼敬了茶,众人便坐在一处寒暄起来。 本该是轻松的氛围,却因着燕逍的身份变得有些严肃。 古远志看着燕逍,可惜道:“贤婿身子不好,近来可有好生将养?这冬季天寒,来回路上风雪兼程,本来你们开春再回来更合适些。” 之前迎亲时燕逍便与古家众位长辈交谈过,古家众位长辈都知道燕逍是因着旧疾才辞官归家的。 燕逍道:“多谢岳父关心,小婿身体尚可,有劳岳父挂心了。” 古远志便笑着点点头,“如此便好。你还年轻,身子将养好,将来说不定还能归京复职。” 燕逍一个在官场上待过好几年的人哪里会听不懂他言下之意,他倒也愿意看在古珀的面上给古家几分面子,闻言便道:“我虽已辞官,但尚有一表亲于京中翰林院任职。” 燕逍边说,边看了旁边随他过来的严舒一眼。 严舒立刻会意,接过话头说:“是,正是我家堂兄严峥。” 他介绍完后,看着古远志和古老夫人,笑道:“之前听燕逍说古家尚有长兄在京城舒山书院求学?若您不嫌弃的话,我可托信与我堂兄,让他帮衬一二。” 古珀这一辈有两个哥哥走上了求学之路,但都没什么成就,三哥古蔺眼见中举无望,考中了秀才便回了潭应另谋生路,而二哥古顺则呆在京城继续求学。 古远志和古老夫人闻言,哪有不答应的,自然是满口应下,开始打听起严家在京中的势力。 严舒本就善交际,见状便顺理成章地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帮着燕逍和古珀应付起古家人。他人长得乖巧讨喜,又尚未成亲,一时之间,古家几位长辈的注意力便都被他吸引了去。 燕逍趁此机会带着古珀离开了正厅,往苏姨娘的院落赶去。 第99页 他知古珀回古家只有一个想见的人,便也记在心里。 苏姨娘的院落不大,布置倒是十分精致,燕逍同古珀被请进屋,随处一扫便发现,这屋内随便一件摆件都价值不菲,半点不必正厅那正经的待客之处差。 苏熙儿早知道他们要过来,正在厅中等着他们。 燕逍与古珀行过礼,便依次入座。 屋中燃着上等的白霜碳,香薰炉中袅袅的轻烟散开,是苏姨娘最喜欢的那种青水郡小檀香。 古珀四面观察了一下,便确认自己离开前的吩咐都奏了效。 但她还是确认道:“姨娘,我离开后,府内的一应供应可还如常?” 苏熙儿点头轻笑,道:“一应如常。昨日里还来了几个面生的仆役,往我院子里抬了几个箱子,说是你指明说送来的?” 古珀点头,道:“嗯,是云厥那边的好物。” 苏熙儿便有些责怪地看着她,但碍着燕逍在场又不好直说,只道:“以后不要再如此了,你已经嫁入侯府,便要侍奉好燕家的长辈。” 苏姨娘只是一个妾室,没什么见识,见到燕逍这样的人物,越发显得拘谨,她坐在主位上,态度却显得很十分恭敬。 燕逍早就察觉到苏熙儿的不自在,便小坐了一会儿,尽了礼数,随后找了个由头先行离开,让苏熙儿和古珀能有个说话的时间。 厅中一时便只剩下苏熙儿,古珀,还有一直跟随在苏熙儿身边的周姨娘。 燕逍一走,苏熙儿两人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周姨娘也不再沉默,如往常一般地开了口,“哎,这姑爷气势真是不凡,方才他还在的时候,真是叫人不敢妄动。” 苏姨娘点点头,赞同道:“毕竟是侯爷,自然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 两人说完燕逍,又同时转头对着古珀。 周姨娘从小看着苏熙儿和古珀长大,真把古珀当成自己的孙女一样疼爱。现在没了外人,她们三人之间也没什么顾忌,便直接道:“珀姐儿,你去云厥一个多月了,过得可还好?” 古珀点点头,道:“好。” 周姨娘点点头,笑着道:“唉,那就好!您可是以正妻之位入侯府的,侯爷父母早亡,家里面只有一个祖母,您可得注意多多孝敬那位老夫人。” 苏熙儿闻言也点点头,道:“正是。之前便听说那老夫人对你的身份不满,此去云厥,她可有为难你?” 两人不知道燕老太太的为难早在古珀出嫁前便已经做了,还以为古珀之前手臂受伤是遭了山匪。 古珀想起自己与燕老太太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锋,道:“挺好的,她不曾为难我。” 苏熙儿两人一听,便放下了心。 可很快,苏熙儿便想起了另外的事情。 “现下侯府的后院只有你一个,你可得了侯府内院的掌事权?” 古珀点点头,“还是同在古家时一样。” 周姨听到这话,诧异地张大了嘴,“同在古家时一样?莫不是整个燕家的生意也都交到您手上了?” 古珀点点头。 听到这话,周姨和苏熙儿便有些喜不自禁了。 苏熙儿道:“这,多谢燕老夫人成全。珀儿,你可得尽力施为,莫要让老太太失望了。” 周姨附和道:“对对对,这燕家的生意往来都在珀姐儿手上,那便不怕什么了!只是,珀姐儿还是要早点……将自己的位子稳固下来。” 她边说着,边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珀姐儿,你,上个月葵水可来了?” 古珀点点头。 苏熙儿道:“周姨,这也太早了,古珀这才嫁过去多久啊,急不得。” 周姨连连点头,“可不是,急不得!急不得!” 虽然是这样说,但苏熙儿还是提醒道:“珀儿,现在侯爷后院还没有其他人,你若是能赶着将燕侯府的嫡长子生下来,再加上你手上的掌家权利,今后,你在侯府的位置便可以稳固了!” 周姨连连点头,“是啊,小姐。这段日子我和姨娘总在忧心您在侯府内根基不稳。古府再怎么富有,同侯府这样的高门还是不能比,您可要小心谨慎着些。” 古珀听她们自顾自说得开心,倒是有些迷茫,她还是解释道:“姨娘,周姨,你们不必忧心。侯府的生意由我操持,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侯府后院,不会再有其他人的。” 苏熙儿两人愣住,半晌后,苏熙儿问道:“不会再有其他人?是什么意思?” 古珀回答:“便是燕逍不会再娶其他女人。” 闻言,苏熙儿与周姨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苏熙儿心中情绪很复杂,她一方面觉得古珀说的话惊世骇俗,一方面又十分确定古珀从来不会说没有理由根据的话,一时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周姨倒是在震惊之后回过神来,有些不认同地看着古珀,道:“珀姐儿,这可不合规矩啊。” 她往门外看了一眼,确认三人的谈话不会被外人听去,便压低声音对着两位主子道:“侯府是什么人家,侯爷怎么会没有其他女人呢?周姨知道您从来不乱说话,可是这种事,头两年别人便觉得您与侯爷伉俪情深,过得五六年……” 她紧皱着眉头,低叹了一口气,还是将话说完,“过得五六年,便该说是您善妒,容不下人了。” 第100页 苏熙儿面带哀愁,她何尝没有想到这些方面,只是她知道的远比周姨多,古珀不是常人,她听到古珀说出这每个热恋女子都有过的想往,便也一起抱起了幻想。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古珀是不在意什么名声之类的,觉得无需搭理,而周姨和苏熙儿则是皱着眉,真心为古珀忧心起来。 过了一会儿,苏熙儿松开眉头,打起精神说道:“无妨,其实只要你和侯爷互相喜欢,这些事情,商量着来,总不会错的。” 她原本是故作欢快,想打破这沉重的气氛,没想到古珀却皱了皱眉头,说道:“可燕逍,从未喜欢过我。” 第50章 燕逍掐准时间回去接古珀的时候,发现苏姨娘院内的气氛比自己离开前还要沉重。 苏熙儿坐在主座上,双眼略有些发红,见到他来了,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表情中没了以往的恭敬拘谨,反而多了几分哀切怨怼。 他一时有些疑惑,但还是依着礼带着古珀离开了。 回院落的路上,他跟古珀提起接下来的行程,道:“方才临崖寺如善大师派人过来传信,邀我们两个明日上山一趟。” 古珀点点头。 他见古珀神情平静,与平时别无二致,便略带疑惑地询问道:“我见苏姨娘神情哀切,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古珀闻言看了燕逍一眼。难得地,燕逍竟然觉得自己在这一眼中看出了古珀略带委屈和怨怼的情绪。 他开始回忆归宁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想要找找异常之处,但却无甚收获。 古珀自己分析了一阵,开口道:“我跟她说你从未喜欢我,她便开始难受了。” 当家男人的爱护几乎是每个女人在家中的立身根本,听到古珀说燕逍只是想利用自己,苏熙儿哪能忍得住不生气。 但燕侯府是她们难以抗衡的势力,两人又已经成了亲,苏熙儿即使是再生气难过也没有用。 听到古珀这话,别说是燕逍,连跟在后面的燕二不书等人都吓了一跳。 正好此时已经到了古珀的院子,燕逍便挥挥手将众位仆役都遣退了,带着古珀慢慢走回去。 走到院内精致曲折的流水回廊中,燕逍突然在一处拐角停了下来。 那正是迎亲前夜,古珀与燕逍执手长谈的地方。 现今雪落纷纷,廊下的清池结了一层薄冰,映照着绿檐红廊。廊中伫立着一对良人,男子披玄褂,女子着白裙。 燕逍突然开口问道:“喜欢是什么样的?” 古珀抬头望他,燕逍有些尴尬地别开头,继续问道:“你从前说的那种欢愉,是怎么样的呢?” 古珀闻言,便直接凑近他,牵起了燕逍的手。 两人倒也是十分奇怪,燕逍的手好像无论何时都是暖的,而古珀的手总是带着一些凉意。 牵起手后,古珀也不动作,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说:“我牵着你的时候,心跳会加快,体温会上升,欢喜压抑不住,会冲破所有的逻辑被优先执行。” 然后她捏了捏燕逍的手,道:“可是你却这样冷静。” 燕逍感受着在自己手中渐渐变暖的手,又感应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心跳,兀自想了想,道:“可能这样还不够?” 古珀疑惑看他。 燕逍突然勾了勾唇角,将两人相牵的手举了上来,“我平日里常这样为你暖手,现下牵着你,只觉平常,怎会脸红心跳?” 说完,他略弯下身子,道:“要不你试试亲吻我,看我会不会失了态。” 古珀运行良好的系统卡顿了一下。 恢复过来后,她给这个提议打了个S级的评级,然后开始向燕逍凑过去。 燕逍比她高得多,她不得不松开相牵的手,两手向上想要攀着他。她的手刚伸到一半,燕逍便弯着胳膊将她双手接住。 借着燕逍的支撑,古珀踮起脚,去够燕逍的双唇。 燕逍欣赏着她努力踮脚仰头的模样,半晌轻笑出声,压低自己的身子,让两人能够顺利触碰到。 结着薄冰的池塘中,飞檐还是嵌着绿瓦,回廊依旧身着红漆,那黑和白却慢慢贴近,直至紧紧贴合,没有缝隙。 好一会儿,两人唇分,彼此对望了一会儿,燕逍又俯身舔去古珀唇边的涎水,复才问道:“怎样?这是喜欢你吗?” 古珀双眼含着清波,也不知从方才的缠绵中回过神来没有,愣愣开口道:“我的比较快。” 两人双手交握,彼此都能感知到对方的脉搏,燕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心跳,便轻笑开,道:“这样说来,你定是更喜欢我了?” 古珀的眼神逐渐清明,像是已经清醒过来。燕逍以为她要生气了,却见古珀神情中多了几分难掩的洋洋自得。 那窃喜的模样,似乎喜欢得更多一点这件事,是有多么令人骄傲似的。 她微嘟着嘴,脑袋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整个人有股说不出来的得意喜悦。 燕逍突然就有点嫉妒了,嫉妒她曾说过的那种欢愉。 他道:“不过有件事,你肯定比不过我。” 古珀还没能抑制住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喜悦,闻言勉强从喜不自禁的情绪中拨出一点注意力来给他。 燕逍问:“我才智谋略不如你,身家权势似乎也非你所望,你为何会喜欢我?” 关于喜欢这个命题,古珀早在认识燕逍之初便尝试解码过,无果。 第101页 她便挑着自己能回应的部分,回答道:“难道人都要喜欢上比自己才智谋略更强的人吗?没有人的才智谋略能比得上我了,我岂不是只能爱上我自己?” 燕逍听她狂妄之言,忍不住畅快地笑了出来。 古珀蹙着眉头,“你不信我?” 即使身在星际时代,她的运算能力都是数一数二的,帝国和联盟的两台主机或许存储和运算比她强,但要说起战术谋略,他们都无法与她匹敌。 而这个世界里,没有超级AI,只有人类,还有谁能比她更厉害呢? 燕逍笑着说:“当然不是。” 他面上还噙着笑,目光却直直望进古珀的眼中。 古珀突然无法自控地后退了一步。 燕逍的眼中,有满满的爱慕,满满的崇敬,满满的占有欲,满满的,一些她分析不出来的东西。 “你常到临崖寺,你信佛吗?”燕逍突然出声。 古珀呼吸开始有些沉重,她分出的一部分心神发现燕逍的脉搏突然开始加速。 “不信。”古珀道。 “我从前,也不信。”燕逍慢慢凑近古珀,两人呼吸相闻,古珀下意识便又要去追寻他的唇舌,却被燕逍躲开。 “遇上你之后,我才发现这世间真有神佛,凌驾于世人,金光耀眼,普度众生。” 燕逍的声音低哑,宛若信众的祈语,酥酥地响在古珀耳边,但说出来的话却丝毫没有恭敬的意思。 “这样的神灵,是我的妻子。我遇见你,亲近你,占有你,亵渎你……”他边说着,边溢出一阵带点邪气的笑声。 像是那蛊惑了天神的恶鬼,无意中泄露了自己生于无间地狱的本性。 古珀眼中只有他翕张着的薄唇,唇中一尾艳红色的舌随着燕逍的声音而舞动,带出一点香甜而致幻的危险气息。 她没法控制自己的身躯意志,连原本分出的,用于测量自己与燕逍脉搏的一点点心神也无法维持,俨然像是正在渡一场情劫。 燕逍环住古珀的腰,将人密密揣进怀中,终于不再逗弄,俯首将愉悦情丨欲施舍与她。 唇舌相触后,他才发现自己浑身轻颤着。 那是亵神的快感。 —— 第二天,燕逍携着古珀上了临崖寺。 古珀常到寺中与如善对弈,识得到如善院中的路,便谢绝了带路沙弥的陪同,自己带着燕逍往后山去了。 接近如善院子时,两人在路上遇到了两个奇怪的人。 其中一个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发丝中掺杂着几缕银丝,年龄似乎已经不小了,他背对着燕逍古珀,半蹲在地上,正在鼓捣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他身边站着一个打扮较为正常的年轻人,正弓着腰,拿着纸笔在记录着什么。 燕逍两人走进,才发现地上放着一个古怪的轮子,轮子边缘对角伸出两个奇怪的脚踏,上方还有一个奇怪的坐垫样子的部件。 因为这两个人和这个奇怪的东西正挡在路中间,燕逍两人被阻挡了下来。 那年轻人察觉到两人走近,有些奇怪这后山竟会有人过来,但见燕逍两人衣着华贵,不敢怠慢,便道:“二位施主好,此处是寺内禅师居住的院落,普通香客没受邀请不能入内。二位是不是走岔了?” 燕逍礼貌颔首,道:“我与夫人受如善大师相邀,过来拜见。” “夫人”这个称谓并不是能胡乱说的,一般只有诸侯或者二品以上官员的妻子才能被称为夫人。 燕逍这样一介绍,年轻男子与那蹲在地上的老头俱都朝他们看过来。 燕逍两人这时才发现,老人虽然两鬓见白,但面容并不老,观其神态面容,这人应当只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此时也在观察着燕逍二人,他看了一眼燕逍的穿着打扮,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燕逍身后的古珀。 他皱着眉,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起身,对这两人行了个礼。 燕逍两人礼貌回礼,便听到那中年男子指着地上那古怪的东西道:“我近来发明一独轮车,只取一轮,人坐于其上,双脚轮踏,便可如那马车一般,滚滚向前。可琢磨至今,却依旧不得要领。这独轮车要么无法平稳,要么便震得人头脑发昏,这是何因?” 年轻人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师父的性子,此时只是暗悔自己竟没能阻止得了他。 他不敢贸然打断中年男子说话,便在他说完后立时陪着笑,补救道:“家,家师沉迷木工数算,性子耿直,如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古珀却并不在意这些,她对年轻男子的客套不以为意,反而更欣赏中年男子这种直入主题的交谈方式。 她上前一步,观察起地上那形状古怪的“独轮车”。 很快,她获取到了独轮车的全部资料,并在数据库中进行了相关建模。独轮车的长,宽,高,部件组成,部件功能等等数据呈列其上。 数据收集完毕后,独轮车模型开始在数据库中歪歪扭扭地行驶起来,仿佛正在被人操纵驾驶一般。随着独轮车的运动,新的数据生成,独轮车的平稳性评估,速度测算,甚至使用寿命等等数据都被演算了出来。 整个独轮车模型从用料,设计,构造,细节组装,再到实用性,可生产性……所有评估项目被逐一分析定级,最终综合评价确定在F等级上。 第102页 完全不合格。 古珀一时愣在了原地,竟不知道要从何处开始解答中年男子的疑问。 第51章 燕逍原本见那中年男子行为有些无礼,本就有些不悦,但因着古珀竟直接上前查看,便没有立刻发作。 此时他见古珀沉默地立在原地,对这两人的观感就更不好了。 他上前一步,客气道:“不知这位先生是何意?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还望先生……” 原本沉默着的古珀听到他的声音却回过神来了。 她方才正在浏览数据库中关于独轮车的检验报告,由于改进项目太多,做言语输出时,她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开口,这才花了点时间重新梳理改进方案。 此时听见燕逍的声音,古珀便回过神来,她先是阻止了燕逍,随后对着中年男子问道:“你是想制作一辆用于单人行驶的独轮车?只需确保速度和减震性是吗?” 中年男子显然没能想到古珀会这样问,有些迷糊地反问了一句:“还,还能有别的?” 古珀简化了一下改善方案,将负重,适应地形等新增功能去掉,挑出最主要的几点改善项目。 她先是总结道:“这个独轮车选材有误,外形构造不合理,部件结构与功能性不适配,如要改动,需得重新翻模来过……” 她每说一点,中年男子的脸便涨红一分,到最后已是咬着牙,无法再听古珀说下去了,他打断道:“此独轮车是我近几个月的心血之作,我改良了几次,现下已能行驶,仅是欠缺一些稳定性与抗震性,便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从开始到现在,古珀说的两句话,要么是不知所云,要么便是全盘否定了自己的创作。这短短时间内,中年男子哪里能信服。 他“呵”一声,继续道:“我问你改善之法,你却将它贬得如此不堪,说到底,便是不知如何改动罢了。你直说便是,何苦消遣我一老头子?” 燕逍闻言眉头紧皱,上前一步先将古珀护回身后,便想斥责中年男子无礼。 古珀却不在意中年男子的打断,她径直将自己准备好的方案说完。 “首先,将脚踏这一部件移到轮子中央,增设延长力臂,以小轮带动大轮。” “材质方面,臻木硬度足够而弹性不足……” 中年男子制作的独轮车各项基础数据是达标的,不然也不可能在古珀的模拟使用环节能成功地运行起来。只是这个时代的技术落后,加上中年男子思维的局限性,这才使得这个独轮车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因着还与如善有约,加上古珀对这个评级F的独轮车实在没有任何兴趣,她便只挑了几个最突出的问题,一一与中年男子说了。 她说得轻巧,但说出口的每一个点,都对中年男子和他的弟子有些极深的震撼。 中年男子只觉得自己以前想不通的某些关窍突然被打通了,对自己设计中的结构,部件和独轮车的整体功能也有了更加全面的认识。 两个人就这样愣在原地,就着古珀的引导思考起来,直到古珀和燕逍绕开他们离开了好一会儿,中年男子才回过神来。 他一醒神,先是为自己之前的无礼言行羞恼得面红耳赤,转头见到自己还在苦思冥想的弟子,便直接跳过去看了看他手中的册子,随后气得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方才那位夫人说的,赶紧都记下来啊,别傻愣着了!” 年轻男子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立刻奋笔疾书起来。 中年男子也不离开,直接凑过去,两人边一起回忆着方才古珀提到的要点,边小心将这些信息在册子上记录下来。 中年男子边回忆边看着倒在地上的独轮车,越看越羞恼。终于,他见自己弟子已经将方才的信息要点记得差不多了,便夺过册子,风风火火地往自己留宿的寮房方向跑了。 “师父,你慢点!注意脚下!” 年轻男子显然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他在后面喊了几声,只嘱咐那中年男子注意安全,便认命地抬起地上的独轮车,追了上去。 中年男子这里暂且不谈,另一边,古珀带着燕逍继续往如善禅院的方向走。 路上,燕逍有些不解,他蹙着眉问道:“那人如此无礼,你因何还要与他解答?” 古珀道:“那独轮车设计构造不得要领,但仍可见设计者数算功底和创造逻辑,并非全然无用。而且,那人是我引来的。” 燕逍闻言,诧异地朝着古珀望去,“你引来的?” 古珀点点头,正要解释,等在如善禅院外的两个小沙弥已经看到了他们,上前接引。 两人便暂时停止交谈,跟随小沙弥往禅院内走去。 因着知道今日燕逍会一起过来,如善做足了世外高人的派头,是以古珀进门时对着端着正色,轻捻佛珠的如善,感觉甚为怪异。 其实如善如此姿态也不能全说是伪装,他在普通人面前一直是这个形象,只是和古珀相处的时候,赖棋赖得多了,自然也就维持不住威严,索性直接放开了。 三人互相见礼入座,一坐定,如善直接无视了燕逍,询问起古珀的近况。 “云厥生活如何?可还习惯?” 古珀点点头。 两人本是忘年交,对彼此的性格习惯都十分了解,古珀在如善面前十分自在,自是不用像面对着苏熙儿那边,什么问题都要解释宽慰两句,便只以点头回应,偶尔遇到需要解答的,也轻轻两句便带过了。 第103页 确认了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没受什么委屈,如善才把注意力放到燕逍身上。 几个月前,当古珀上山告知他自己即将出嫁的消息时,如善根本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燕侯府使了什么手段,正在盘算着自己能动用的人情势力时,却从与古珀的对话中隐约分析出—— 这场亲事中,使了手段的人很可能不是燕侯府,而是他这个十多年来都没动过凡心的小友。 那时古珀谈起这场婚事的时候,一改往日的波澜不惊,反而带着一种打了胜仗夺得了土地人口的骄傲姿态。 如善毕竟不是古珀的血亲长辈,两人的私交关系也非常平等,他知情之后自知没有置喙的余地,便没有说些什么。 但作为看着古珀长大的老人,他一直都想见见这个除了苏熙儿之外,唯一能牵动古珀心神的人,燕逍。 十七八岁的少年侯爷刚刚成家,正是英姿勃发的时候,燕逍长得俊,身材又因着常年习武,十分挺拔俊逸。眉目间清朗又不失正气,眼神坚毅,是经过风浪见过鲜血的模样。 如善见状,先是在心中肯定了一番,随后念了一声佛偈,对着燕逍道:“燕施主。” 燕逍昨夜听古珀说过她与如善的关系,见如善一开始故意不理会他也不在意,此时见如善主动与他交谈,便礼貌回应道:“如善大师。” 如善回忆了一阵,道:“燕家三代将才,常年驻守在穆州。我年轻时往西游历,途径穆州,倒是与你的祖父,燕毅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燕逍闻言便拱手道:“燕逍小时曾听父亲提过此事,祖父生前偶尔还会念着当年与大师的会面,但苦于驻守穆州,一直无缘再次得见大师一面,引为大憾。” 燕逍话说得十分客气,但现实却不是这样。 他们燕家世代为将,不信神佛,燕逍祖父提到如善时,原话是:“那个满口佛门经义的老秃驴,武功着实不错!如果还有机会,真想跟他再过两招。” 如善活了百岁,什么世故没有见识过。他回忆起当年与燕逍祖父的会面,自然知道燕逍这话只能信两分,但他也不恼,反而有些暗自得意。 他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活了这么多年,败于他手上的人数不胜数,但大都还是得对着他毕恭毕敬。 也就是出了古珀这个奇人,才让他尝到落败的滋味。 忆起当年,他便有些手痒,临崖寺岁月静好,有个古珀偶尔过来与他磋磨棋艺,但于武艺一道上,却已经甚少有人能让他尽兴了。 但这才刚见面,舞刀弄枪的不好,他便轻咳了咳,带着燕逍两人来到禅房外的石棋盘前,邀请燕逍对弈。 他打定主意要在古珀面前杀杀燕逍的风头,叫燕逍知道古珀背后的势力。 如善棋圣之名远传天下,多少人盼着能与他对弈,燕逍闻言自然是欣然接受,恭敬道:“还请大师指点。” 两人便坐着对弈起来。 燕逍的棋艺,因着近段时间古珀的对练指点,比起遇上古珀之前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在如善这样十几年来经受着古珀碾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真棋圣面前,还是有些不够看的。 古珀原本在一旁还能按捺得住,渐渐地,看着燕逍落入下风,便有些坐不住了,蠢蠢欲动地想要做些什么。 如善看出古珀的意图,端着神态轻咳了一声,“观棋不语真君子。” 不知为何,燕逍竟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些心虚的意味。 不过他见古珀确实有些坐不住,甚至双手几次都忍不住地摸向棋盒,便索性单手将她双手抓住,拘在自己腰腹边,一为暖手,二也防着古珀突然出手。 他早就看出来如善是为了古珀在给他下马威,倒也不想让古珀无意中坏了如善对她的回护之意。 一局棋下完,古珀的手已经暖起来了,但燕逍的棋子却已然落败。 在如善看来,燕逍的棋艺已经非常可圈可点了。而且在燕逍的某些落子布局中,他看到了古珀的影子。 如善与古珀对弈这么多年,他发现古珀其实并没有固定的棋路,她的风格在于前瞻性非常强。棋局中,往往古珀看似无意中落下的几颗没有什么作用的棋子,却总是能在之后的整个布局中成为至关重要的一环。 而现今,燕逍的棋艺中也展现了这一特点。 当然,如善对燕逍的这种表现其实并不惊讶,他从古珀对苏熙儿的态度便能预估她会对燕逍有多偏心。 他需要好话说尽才能让古珀指点一二,而对着燕逍,古珀怕是能主动解释自己的布局思路,再帮着燕逍赖棋。 最令他惊讶的其实是燕逍的气度。 棋艺或许可以学来,而一个人的格局气度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改变的。 这场棋局中,无论双方厮杀到什么程度,也无论燕逍是处于上风还是溃败,他永远都是一副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模样。 这一点,出现在一个不足弱冠的少年身上,即使是如善,也不得不赞一句英雄出少年。 如善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燕逍已经起身,躬身拜道:“大师棋艺高超,逍输了。” 如善闻言便也清醒过来,赞道:“你小小年岁,能有此造诣,已是叫人惊叹。若再成长几年,怕是都要超过你祖父当年了。” 第104页 燕逍自谦道:“不敢当。” 如善想了想,道:“可有兴趣与我切磋切磋武艺?” 燕逍闻言自然是欣喜点头,“求之不得!” 如善点点头,带着燕逍往后院的空地去。 古珀数据库中对两人的各项数据都有详细记载,哪里会预测不到切磋结局。但她掌握着众多提高身体素质的训练之法,也确实明白与强者对练是增强实力的好机会。 于是,虽然心口有些莫名地发堵,古珀还是没有说话,跟着他们往后院去了。 她没发现自己此时正轻蹙着眉,燕逍却发现了。 近段时间的相处,燕逍发现自家娘子真是个十足护短的人。她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苏熙儿,看到自己要输了,即使破坏规则也想帮着自己落子,真真是半点亏也不肯让自己人吃。 燕逍猜想古珀一定是知道自己打不过如善,这是担心自己了。 他便落后几步与古珀并行,笑着对她眨了眨眼,希望能够安抚她。 古珀低下头,暗自深吸了一口这冬日里的凉气,凉气窜入肺腑,直把那些扰人的冗杂数据都删去,整个系统变得无比清明。 那远处层峦叠嶂,近处白雪红梅,及不上这笑若惊鸿,睫扇翩飞半分。 第52章 三人很快来到禅院后的一块空地,空地旁边竖着一些高低不一的木桩,显然是如善平日里习武的地方。 燕逍将古珀牵到旁边的一处长石凳上,这才返身走到如善身边。 他抱拳行礼,如善则略一颔首,两人便开始赤手空拳对战起来。 两人身手俱都十分厉害,即使此时没有使用任何武器,依然打出了虎虎生风的感觉。 如善修习的是佛门的武学,近百年的积累加上自身的专研,一招一式看似简单随意,却力道十足。 攻守兼备,滴水不漏。 而燕逍的招式则完全体现了少年凌冽而直勇的特点,他上过战场,武功招式讲究直接克敌制胜,一招一式全对着如善的要害而去。 古珀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的对战,不断在数据库中完善着两人的数据信息。 场上,如善侧身防守,躲过燕逍一圈,恰好让自己背对着古珀那个方向,突然对着燕逍说道:“小侯爷好强的气势。” 燕逍躬身躲过如善看似轻飘飘的一掌,两人交换位置,这次换做燕逍背对着古珀。 燕逍几乎是立刻就领悟了如善想要避着古珀的意思,他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需要防着古珀的,倒也配合着一面拆招一面轻声答道:“大师谬赞。” “大厦将倾,帝星昏暗。乱世出英豪,侯爷娶得贤助,未来可期啊。”如善道。 他话说完,两人又换了一个位置。 燕逍答道:“大厦将倾,正是我辈匡扶社稷之时。若能有一番作为,也算不负大师此番赠言了。” 如善显然不满意燕逍这样的官方答案,他又追问道:“自古朝代动荡更迭,无不是腥风血雨,民不聊生。万民将入水火,侯爷却在此关头辞官离京,是何用意?” 燕逍轻勾了勾嘴角,他现下正与如善过招,自然不可能用身患旧疾那一套说辞应付如善,但他神情丝毫未变,笑着反问道:“大师眼界远非常人能及。依大师所见,这救世之法,难道是在京师?” 燕逍这话说得有些大胆,如善面色略有些凝重,两人又过了几招,他才开口道:“侯爷心怀高远,可知万古功业下尽是累累白骨?时局动荡,世人何处安身?” 燕逍倾身向前,以肩膀直接迎上如善正面袭来的一掌,随后侧身腾转,直击如善下盘。 如善小腿被击中,连退数步。 燕逍昂然立于如善面前,嘴唇轻动,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破不立。” 如善皱着眉,双臂交叉护于胸前,挡住燕逍的又一记攻势,道:“哦?看来侯爷心中已有成算?” 两人又借着过招对谈了几句,左右不过如善一直掌控着主动权,试探着燕逍的野心。 旁边观战的古珀早就发现两人间有些不对,但因着过招时风声大,两人又故意背对她,使得她无法读到唇语,是以她一直没能解析出有效信息。 场上的局势已经逐渐趋于明朗,如善举重若轻,仍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相比之下燕逍就显得有些局促,他一方面要应付着如善的攻击,另一方面还有分出心神回答如善的问题。 冬季寒冷的北风中,他的额上已然见汗。 如善虽为佛门中人,但心系苍生,对各方的势力都有所了解。 约莫半个月前,邢易应古珀之约前来云州,顺便给他带来了一封信。 这个于帘川沉寂已久的家族在信中隐晦地同他提及帝星暗淡,狼星四起,尤以东南面双子星最为明耀。 他自己心中其实也已有所感,今日见到燕逍,与之对弈,又对着其品性格局有了一番了解和肯定,此时接着比武避开古珀再行问话,不过是想确认自己心中所想。 见燕逍的表现和回答都超出了自己的语气,他便不再纠结于此事,开始认真关注起燕逍的武功路数来。 将心思移到燕逍的武艺,如善马上便看出门道来。 “古珀将我的吐纳法教予了你?” 燕逍一面应付,一面答道:“大师恕罪。古珀并无冒犯之意,她将吐纳法融入燕家武学之中,并未直接将吐纳法教予我。” 第105页 如善哼了一声,道:“无妨。吐纳法是我当年赠与古珀的功法,她自可决定要教给谁。” 当年古珀带着如善找到了智玄法师的遗物,又将大部分经书都赠与了他,作为交换,他将吐纳法赠与古珀,并开始帮助古珀调理中毒后的身体。 嘴上说着不在意,如善却在暗地里提了一层功力。 燕逍便觉压力陡增,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局面被打破,他开始有些迎接不暇。 半晌,燕逍被如善震退,半跪在地。 如善并不看他,转身从场边拿起两根武僧常用的木棍,将其中一根扔给燕逍,马上开始第二场木棍对战。 古珀正想过去,见状便咬了咬唇,又接着坐下了。 另一边,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禅院外与守门的小沙弥对峙着。 “邢施主,大师正在待客,现下不能接待您,您过会儿再过来吧。”小沙弥对着中年男子道。 这个中年男子名为邢易,正是燕逍和古珀之前在山道遇到的,鼓捣出独轮车的那个男子。 邢易的祖父与如善是至交,如善才名满天下,邢易曾把自己写出来的《新算经》寄给如善,盼望能得到指点。 但《新算经》寄出去好几年,如善始终没有回信,在邢易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的时候,家族中却收到了如善大师寄过来的信件,其中最厚重的那几封,指明要给他。 作为家族中不学观星学木工的“不肖子孙”,邢易在家族中本就有些抬不起头来。而成名已久的如善大师突然给他寄信,便引来了邢家众人的猜测与艳羡。 这在当时倒很是让邢易出了一阵风头。 邢易其实已经意识到如善对数算木工一道并无兴趣,也无专研,只奇怪自己为何会受到这位成名大师的信件,拆开一看后,才知其中另有玄机。 寄信人虽是如善,但写信的却另有其人。 那几封信件中,详细为他解析了他原本一直困惑的问题,不仅对现有开方步骤和求体积方式做了简化,从一些他从未想到了角度,提出了解题办法,更突破性地引入了例如水压,密度等等精准名词,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境界的大门。 信的末尾,写信人邀请他到云州潭应来寻他。 邢易此生痴迷于追寻数算奥秘,即使写信者不在信末邀请,他也是要腆着脸皮过来拜见这位“高人”的。 但当时,邢家一直处于隐世的姿态,常人甚少能与他们联系,家族对于邢易离开的决定直接否决了。邢易努力抗争,甚至想过直接出逃,终是碍于种种原因,失败了。 就在他长吁短叹,以为人生至憾莫过于此的时候,不知为何,族中族老突然将他召到祠堂。 族老们没有透露过多,在问明了那几封信件的相关事宜后,便交于他一封信,命他带给如善,又叮嘱了一些其他注意事宜后,便直接放他离开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邢易本就不关注家族这些神秘古怪的事件。他一听说自己可以离开了,便收拾包袱拜别家人,带着自己的几个弟子一起南下,寻来潭应了。 他来得不巧,半月前到临崖寺时,如善告知他那位给他写信的人恰好出嫁,去了云厥。 邢易一时目瞪口呆,无法接受那写出那些数理的人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妇人。 如善看出邢易的意思,也不过多解释,只将舟车劳顿许久的邢易众人留在了临崖寺,等着古珀归宁时再一齐将他们带走。 此时,邢易手中拿着一本册子与一只造型古怪的笔,正色与那沙弥讲道理:“小师父,我此来不是为了如善大师,我是要寻那古施主,你且与我行个方便吧。” 邢易在临崖寺住了近半个月,没事就往如善大师的禅院跑,两个小沙弥已经知晓了他固执的脾气。听到邢易如此说,两个小沙弥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便道:“邢施主随我来吧,大师他们在后院。” 邢易点点头,随着小沙弥进了禅院。 他到时,如善和燕逍正执着木棒酣然对战,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旁边观战的古珀,便拜别沙弥,自己往古珀那边走去。 沙弥见场上三人并无其它表示,便直接退下了。 邢易此来是有事情要找古珀的,他依着古珀的指点,画了一版新的独轮车设计图,想来找古珀讨讨意见。 他来到古珀身边,先是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明了来意,便将手中的册子递给古珀。 古珀正在看燕逍与如善对战,但看个独轮车设计图倒也占用不了多少内存,便一心二用地看了起来。 场上,燕逍见方才遇到的那无礼中年男子靠近古珀,本想直接过去阻止,无奈却被如善拦住。他忆起之前古珀说的话,加上如善此时的态度,大抵也能稍微猜出来这中年男子的身份。 只他到底不愿见那粗鄙男子接近古珀,心中有些气闷,招式便愈发凌厉。 古珀先是分析了一下新的独轮车模型。 看得出来邢易对她之前说的几点改动记忆非常深刻,也将那些理论结合了实际,重新设计了一辆独轮车模型。 虽然还存在着一些问题,但在忽略材料选择的前提下,这样一个设计已经初步达标了,各方面功能比之前那个要好得多。 古珀从邢易手上接过笔,道:“还有几处地方可以修改一下。” 第106页 说着,她开始在纸上描画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古珀才发现,邢易的笔非常奇怪。 它看起来非常粗糙,应是邢易自制的,两个木片将中间的碳条夹了起来,外缘用绳子紧紧捆住。 如果不看这粗糙的做工和设计,倒有一些铅笔的模样。 见古珀盯着自己的笔,邢易顿时有点得意,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道:“这是我用石墨粉做的,混了些铅粉和石蜡,虽然颜色不怎么黑,但是比起毛笔还是要方便一些,不用随身带着墨汁。” 古珀转了转手中的笔,数据库中对邢易的评价又上升了一些。 第53章 古珀执着笔,翻开新的一页,开始在册子上涂画起来。 她还未发表任何意见,邢易就被她笔下的图样惊艳住了。 古珀将改良后的独轮车按照正视、侧视、俯视三个角度,画出了经典的三视图。她充分利用了透视技巧,使得整个独轮车模型在她笔下的二维平面上,极大程度地呈现出现实的三维立体感。 邢易一个研究数算结构的,哪里能那不明白这其中的精妙,一时之间双眼恨不得就此黏在那三个图形上。 与他自己前面的那份草稿相比,这绘制的技艺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邢易甚至能分神想到,古珀根本不用再对他讲解改良之法,光是这三个角度的视图,就够他窝在自己的木工房内,废寝忘食地研究上大半个月。 等到古珀将那三视图画完,开始出声为他开始讲解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他小心地看了古珀一眼,咽了咽口水,心中为自己之前质疑古珀年纪与性别之事感到羞愧难当。 古珀也不管他心中所想,只借着三视图快速将独轮车的整个构造讲解了一遍,又为邢易解释了可以改进的部分。 她的改进方案依旧是依托于邢易的设计本身,改动的方向主要是在局部细节。为了更好地实现邢易原本想要的功能,对某些功能结构和部件进行了优化甚至替换。 经她改动后,整个独轮车模型的实用性已经大大提升了,在评级系统中甚至达到了C级,及格。 说完功能,古珀又对邢易道:“不过目前我们能改进的只是结构和设计,在材料方面还要再做细致的考量,如果想要生产推广,则还需要考虑量产工序与成本问题。” 邢易还没彻底消化完古珀说的那些分析和改良方案,听到这句话,便先抓了抓头发,回应道:“谢,谢过夫人了。” 他有些傻气地笑了笑,道:“生产什么?我不过做来自己玩玩罢了,无需考虑那些。” 古珀从他的神态中分析出,他显然已经对这改良后的独轮车满意至极,但从未思考过量产之类的问题。 她皱了皱眉,道:“你的作品十分新颖,思考逻辑也有可取之处,想来之前也做过其他设计,你从未想过进行推广吗?” 邢易瞪着眼睛,有些疑惑。 他确实从未想过这种事,一个是因为邢家避世,他们家族中的人一般都不愿主动与外界有过多交流。二则是他吃穿不愁,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爱好,只要作品的功能达到他的预想,他便能满足了,是以从未曾考虑过这种事。 而邢家整个家族以观星测算为主业,本就对他沉迷木工一事相当不喜,怎会想着要去关注他做了什么。 古珀见邢易表情迷茫,便能大概分析出他的想法。她想着今后时日还长,也不急于在此时交流这些,便先将此事情放到了一边。 她将册子和笔重又递还给邢易,便重新将所有心神投注道如善和燕逍那一边。 场上比武的两人已经换过好几种对战方式了。 燕逍大概占着年轻的便宜,论起耐力和恢复,确实要比年过百岁的如善好一些。两人切磋并不下死手,所以虽然整个过程中他要么在被动挨揍防守,要么自损一千伤敌五百地进行反击,但也终于也让他熬到如善力有不逮的时候。 如善感觉自己已经使了七八分的力,自认今日也算尽了兴,便直接停了手。 两人再次互相行礼,结束了此次对战。 接着,如善带着燕逍来到古珀这边,向着燕逍和古珀正式介绍了一下邢易。 燕逍听到“邢”这个姓氏的时候,心头便有所感。 “邢”姓在云州不多见,他的记忆中,这支姓氏出名的家族隐居在青州,至今仍在避世隐居。 有那知道邢家渊源的人,几次三番派人甚至亲身往青州寻找,结果却未有所获。 如善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燕逍从如善和古珀的态度便能推断出,这个能得古珀主动相请,又得如善亲自引荐的人,跟那个家族应是脱不了关系。 两边客气地拱手见礼,便算作正式认识了。 双方寒暄了几句,如善便问古珀:“邢易为你所请,你应是要将他带回云厥?” 古珀点点头。 旁边的燕逍轻蹙起眉,有些无法理解古珀的决定。但他不会在此时拆古珀的台,便挂着礼貌性的笑容,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如善又问道:“你们几时离开潭应?” 燕逍一拱手,回答道:“家中还有一些事宜,预计在后日辰时离开。” 如善和邢易俱都点点头,考虑了一阵之后,与他们约定后日辰时在古府相见。 第107页 临崖寺的事情已了,燕逍便带着古珀下山。 路上,古珀呆在马车上有些无聊,便撩开车窗,寻找燕逍。 燕逍原本骑着马行在前头,被属下提醒后便驱着马放慢了速度,来到马车边。 他□□的骏马十分通人性,跟随着马车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 “怎么了?”燕逍侧过头看着车内的古珀,问道。 古珀直接问道:“你与如善比武时,说了些什么?” 燕逍倒是完全不意外古珀会察觉这件事,他想了想,隐晦地道:“如善大师大概担心你会被我带坏,便审问了我一番。” 他们的车队此时正行在官道上,偶尔会与其他车马遭遇。虽然周围有燕卫和亲兵警戒着,但燕逍与如善的对话甚为敏感,还是不好明说。 古珀有些不解,认真地问道:“带坏?” 燕逍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笑意愈发浓了,他忍着笑道,凑过去,故作严肃神秘地说道:“是啊。大师说我是穷凶极恶之人,将来要给这天下带来祸患。而你是我的妻子,大概就是第一个会被牵连的人。” 古珀皱了皱鼻子,燕逍说的话与她自己依着粗略信息解析出来的答案完全不一样,她下意识地选择相信燕逍说的内容,便对着自己的解析结果有些不解。 此时燕逍骑在马上,古珀透过车窗与他对视,燕逍的注意力便全在古珀脸上。 看着此时古珀蹙着眉皱着鼻子思考的为难模样,燕逍突然问道:“你最近的表情是不是变多了?” 古珀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便把那件事归入待处理一栏,抬眸看他,“表情变多了?” “嗯。”燕逍想了想,“此前你好像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仿若这世间难有什么事能令你动容。但近几日,你的表情似乎愈发丰富了……” 古珀听到这话,便直接调出自己近段时间的运行日记,着重查找了对情绪类冗余数据的处理记录。 因着这十多年来的适应,系统对情绪类冗余数据的产生和处理已经十分熟悉了。 情绪类冗余数据除了有些多余,倒也不会对机体和系统造成其他危害。系统便自动将其列为次要处理事项。 而自从遇到燕逍以来,每次与燕逍相对时,系统总是自动地将绝大部分注意力分予他,导致有的时候根本没有太多运行内存来处理其他事项。 偏偏她每次又是在燕逍面前时,这些情绪反应才最为剧烈和繁多。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系统自动选择的解决方案就是在没有空余精力时,直接忽略掉情绪类冗余数据的处理,让它们自然而然地被执行出来。 古珀分析出了因由,便恢复了平常面无表情的模样,道:“嗯,我知道了。之后不会了。” 她默默地建立了一个置顶项目,准备分出一部分特定运行空间,专门用于处理这些情绪类冗余数据。 燕逍没想到古珀会这样说,知道她完全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便好笑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古珀面无表情地朝他看去,出声询问:“嗯?” 不知为什么,又见着古珀如此淡漠的表情,燕逍的心中竟有些不舒服。 他分神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见官道上没有旁人,便俯身拍了拍身下骏马的脖子。 那马儿极有灵性,马上便带着燕逍向着马车的方向又靠近一点。 燕逍使了点巧劲,让自己踏着马鞍稍微站起身,便撩过车帘,将头探进了车窗。 一方车帘隔开了车厢内外的景象。 车厢内,古珀还没对他这突然的举动有所反应,便感觉到属于燕逍的温度快速贴近,接着,她的唇角被亲亲一吻。 末了,燕逍甚至轻蹭了蹭她的脸颊,这才回身离开。 等到燕逍再次撩开车帘看进来时,才发现古珀面颊绯红,微抿着唇,那模样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但她略显湿润的双瞳和微红的眉梢眼角却将所有心事都泄露出来。 燕逍便直接愉悦地笑开。 古珀见他那模样,不知为何,再也压抑不住那些情绪,她愣愣地望着燕逍,随后,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方小小的车窗,相视着傻笑了一阵。 半晌,燕逍道:“你这样便很好。喜怒哀乐本是天性,何须压抑?更何况你这样一个集天地钟灵造化的人,本就无需因着任何原因去委屈压抑自己。” 古珀稍微回过神来,她心跳有些快,但此时又觉得燕逍的话有些不对,便道:“可是,情绪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用处,表达出来不过是浪费精力罢了。” 燕逍看着她,有些惊讶于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自己自是从小便被要求要收敛情绪,等到进入了朝堂,即使没有人特意教他,他也明白了掩饰自己的重要性。 他自己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着不能尽兴,而古珀居然觉得表达情绪是在浪费精力。 燕逍便看着前方,温声对着古珀解释道:“并不是浪费。若是对着外人,掩饰一些也便是了。但是对着亲近的人,真实的情绪总是能反映许多言语无法传达的东西……我便很想看着你真实的反应和情绪,以便让我知道该如何更好同你相处。” 古珀有些理解燕逍的意思,她分析了一会儿,便点点头,给情绪类冗余数据的处理项目加了几个例外条件。 第108页 随后,她便大胆地朝燕逍的方向靠过去,倚到车厢上,双目含光看着他道:“我知道了。” 燕逍定定地与她对视,突然间有些出神。 以往的时候,他与古珀相处时,自己也会不自觉地端着架子。 那大概是在自己敬佩仰慕的人面前,人不自觉地也想着要表现得更加优秀端方一些,特别是那个比你优秀的人,在掩饰自己情绪方面似乎颇有造诣。 但此时,看着古珀面上有些僵硬但十足鲜活的表情,燕逍觉得心中终于有某些地方微微动摇,好像那些一直以来守礼自持的情感,难得有些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坦诚而直白的情绪。 他轻笑着摇摇头,道了声好。 北风越过空茫的远山,途径潭应,又打着旋儿继续往南,追寻着草长莺飞的讯息而去。 第54章 古珀花了一天时间对古府这边的生意重做了一些安排,此次归宁的事宜便算是都完成了。 离开之前,燕逍特意带着古珀又去拜访了苏熙儿一次,虽然他们两个之间的情爱关系有些复杂,无法直接向苏熙儿言明,但两人亲密的举止默契总归是让苏熙儿放心了一些。 之后,燕逍便带着众人,包括后来结识的邢易一行,踏上了回云厥的道路。 回到云厥的隔天清晨,燕逍照例在晨练之后,回房等着古珀一同去用早膳。 昨日回到侯府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们便没有第一时间往燕老太太院里去,所以今天清晨,两人要过去给老太太请安。 嫁进侯府后,规矩变多了,以往古珀自己随便能够侍弄的头发也不能随意编成普通的发髻了,她此时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着燕羽舞着一双巧手为她梳发。 燕逍在外间整理好了自己的装束,索性便进来等她。 “你近日可有什么安排?”燕逍问古珀。 古珀道了声:“嗯。” 她刚起床因着硬件原因会有一阵的迷糊,特别是在如今寒冷而困觉的冬季。屋内碳火烧得足,她便更显懒怠,“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燕逍见她半阖着眼眸的模样,笑了笑,道:“冬日天冷,有什么事便吩咐下面的人去办吧,你畏寒,平日里多呆在屋内取暖。” 古珀强打起精神,打了一个哈欠,对着燕逍道:“我想在府里设一间学堂,用来教邢易他们。” 燕逍闻言愣了一愣,有些不确定地反问道:“学堂?” “嗯。”身后的燕羽正在做最后的发饰装点,古珀无法点头。她直着脖子,解释道:“除了邢易一行人,你再帮我找些识字且机灵的人吧,我考核一番,便让他们一同过来听课。” 燕逍蹙眉,问:“你要教学什么?” 古珀道:“基础的数算,几何和物理等知识。” 燕逍其实有几个名词听不明白,但结合昨日才同他们一起回来的邢易一行,他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教导邢易更好地做他的数算和木工?” 古珀分析了一下,更正道:“教习数算制式,改良制造工艺,创造新的东西。” 燕逍第一次被古珀气笑了。 他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问道:“之前只知道你擅棋艺谋略,倒不知你对木工数算这些也感兴趣?” 燕羽终于把古珀的发型整理好了,往旁边退去。 古珀摇了摇头,对头上那镂丝花蝶步摇有些不适应,听到燕逍的问话,她道:“棋艺只是消磨时间,同数算可不同。” 她话里的意思,竟是觉得数算比棋艺更加重要。 燕逍皱着眉头,不赞同地对古珀道:“你有这样的才华,为何要浪费精力去做那什么数算?这些难道不是木匠铁匠的活计吗?” 说完这句,他垂首想了想,给出了一个自认为折中的法子。 “我知道你觉得邢易那独轮车新奇……你若真的喜欢,便在宁自坊那边给邢易辟出一处院落,让他们自去专研便是了,你自己又何苦参与进去,做此等粗劣之事?” 燕逍虽然平易近日,轻易不端侯爷架子,但是依旧是天生的侯爵贵胄。他能因着古珀的才华接受她成为自己唯一的妻子,却无法理解自己这位侯爷夫人如此放低身份,去碰木工数算此等不入流的活计。 古珀听到燕逍的话,便分析了一下,知道了燕逍的意思,便问道:“燕逍,你觉得木工数算是低等的活计?此前我训兵也用了许多数理之法,为何当时你便能接受呢?” 燕逍走到古珀面前,为她捋一捋鬓角边的碎发,道:“这怎么能相比?训兵之法旨在提升兵卒能力,数理仅是辅助,难道没了那些测试数据,训兵之法便无法起效吗?” 古珀道:“我所有的谋算推演,都是建立在数算之上的。” 燕逍不解地望着古珀。 古珀又分析了一瞬,生成一份解决方案,便对着燕逍道:“你同我来。” 等候在一边的侍女们连忙上前,为两人披上防风保暖的斗篷。古珀直接牵着燕逍,一路往望夷轩走。 望夷轩中珍藏着燕逍自己收集到的一些兵器,徐驱徐守还未曾离开燕侯府的时候,燕逍曾带着古珀去过,并向她一一介绍了自己珍藏。 到了望夷楼二层,古珀挥挥手摒退了几个随行的下人,便指着被燕逍挂在墙上的一柄青铜剑问道:“若现在有两方对峙,不考虑其他,一方执此青铜剑,一方执萧刀,孰胜?” 第109页 萧刀是盛朝士兵标配的长刀,此前在飞燕山庄,燕逍的亲兵队伍练习刀法时,用的也是此种武器。 燕逍闻言,虽然有些不清楚古珀到底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诚实回答道:“自然是执萧刀一方胜算大些。” “嗯。”古珀按着自己的分析思路,继续问道:“那当年诸侯大战时,为何没有人以萧刀出奇制胜,一举灭掉其他使用青铜兵器的诸侯军队?” 这个问题显得十足的弱智,若是别人问出,被询问者十有八九会觉得对方在消遣自己。 但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古珀,燕逍知道这个问题一定别有深意。他甚至低头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才道:“当时根本没有萧刀,甚至连普通的铁制刀具都没有,怎么可能组建出一支配备萧刀的军队呢?” 古珀再问:“为什么会没有呢?” 这个问题她并不需要燕逍来回答,问完后便她自顾自地说起来。 “铁制的武器是在兴朝才开始出现的。兴朝之前,近战武器以铜制的青铜剑为主。” “兴朝有工匠发明了炼钢之法,铁较铜轻,可塑性高,经淬炼后硬度也足够,便渐渐取代了青铜武器,成为了主流的武器。” 古珀停在一把造型简单的铁剑面前,道。 随后,她走到了刀枪那一边。 “铁的出现不仅改革了武器,也改良了防具。那时候,身披玄铁盔甲的军队开始出现,以刺击为主的剑类武器能造成的伤害大不如前了。于是,相较于常见的双刃剑,舍弃了一刃,以劈砍为主的刀类武器因为更方便使力,造成的伤口创面更大更深,渐渐淘汰掉了剑类武器,成为了军队新一代的制式兵器。” 燕逍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古珀在这方小小的空间转移着。 古珀便按着燕逍的收藏,为燕逍讲解了一整套兵器演化发展史。 其实古珀说的某些变化,燕逍是早就知道的,但古珀并不是单纯地带他重新回顾一遍兵器的发展史,而是深入浅出地谈到了整个武器演化的规律和其中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其中,着重谈到了技艺的改良对整个武器制式的影响和推动。 例如,燕逍从前知道萧刀取代了环首刀,但只是单纯知道萧刀比环首刀轻,能更好地杀敌,经过古珀的讲解才发现,新的锻钢工艺的出现减轻了刀身的重量,萧刀刀柄的改良使得原本的环首结构的功能显得多余,这才被逐步替换下来。 而同种制式的武器发展也很有意思。 就以萧刀为例,萧刀经过多次的改良。现在的萧刀比起初代,在剑柄处的护手和剑刃上的血槽都有所改变。而在北部卜州和西北面的穆州,因着面对的多是骑兵,那里的萧刀会特意造得长一些。 古珀甚至在角落中找出一柄有些陈旧的刀具,道:“之前我听你和徐驱谈话,你们应当是只把这把武器当做是一个失败品?” 古珀想了想,道:“它确实是一件锻造失败的作用,但我猜想铸造者想锻造的应当是一件长柄的刀。整体长度要达到普通长枪那样。这样的长柄刀用来砍杀边境轻装简行的骑兵,效果会比现在的枪矛一类的更好些。” 古珀将这里的武器都分析完了之后,对着燕逍道:“燕逍,基础技艺的发展其实比训兵之法更加重要,有我教习,邢易他们会进步得非常快。” 燕逍并不是什么愚笨的人,古珀讲解到一半的时候他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他此刻听到古珀这样说,轻蹙着眉,又问道:“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若你真有能力对锻造工艺或者这些兵器进行改良,你大可将方法直接写出来,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即可。为何一定要开学堂,抛头露面地教导别人?” 他想了想,越觉得有些荒谬,“这样不仅效果不好,浪费的时间不也更多吗?” 古珀当然明白燕逍的意思,但事实就是,她没有办法将这些东西直接写出来,也无法对燕逍解释缘由。 星际时代中高级文明对低级文明的救助和帮扶中,有这么一条规定。 “所授予的知识不得超过该低级文明理解范畴。” 就好像这个时代的人会捕捉一些猴子,教它们变戏法。 猴子只知道要这样做,却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 无限度的直接知识授予是驯化圈养,而不是救助帮扶。 之前的吐纳与训兵之法,一个是吐纳法本就是如善所创,而训兵之法仅是些锻体的小技巧,不会关乎整个社会的进步,所以古珀都是独立进行方案设计。 而如果她现在要做大的科技规划,从一开始的改良锻造之法,到之后更大的科技改良,这些关乎到基础科学的东西,已经涉及到救助条例,她就不能避开这个时代的知识局限,进行无中生有的操作。 于是,她默默分析了一会儿,回应燕逍道:“只靠我一个人不行。” 燕逍轻蹙着眉,似乎难以决断,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古珀,半晌,才启唇问道:“你觉得,下一种能取代萧刀的,杀伤力更强的武器会是什么?” 古珀将数据库中的那个单词迅速替换成这个时代的词汇,回答道:“火药。” 第55章 两人从望夷轩中出来的时候,时辰已近巳时末。好在燕逍早有预料,早早吩咐了人往老太太那边去告了罪。 第110页 燕逍先是带着古珀去把早膳用了,两人再一同往燕老太太的院落赶去。 燕老太太那边知道两人有正事要处理,倒也不急,边品着新来的冬茶,边和自己身边的贴身老嬷说话。 “这新茶倒还不错。”燕老太太放下茶盏,道。 她身边的老嬷笑道:“侯爷和夫人昨日才从潭应带回来的,今晨一早就送到院子里来了,能不好吗?” 燕老太太点点头,看似随意地问道:“前头那些管事,怎么样了?” 老太太话没说得太明白,但老嬷哪里能不知道她的意思,闻言便凑近了几步,小声道:“夫人要求的那些新鲜东西已经吩咐下去了。老奴和燕忠管事去看了几回,呵,倒是有几个不安分的,打着阳奉阴违的主意呢。” “哦?”老太太挑眉瞧过去。 “这事您不用费心。”老嬷上前,又给老太太新添了一道茶水,笑道:“都按着您之前的吩咐收拾好了。夫人昨天回府后便直接去查了新账,只吩咐下面的小心一些错处,也没说什么旁的,依老奴看,剩下的那些大都识得厉害了。” “嗯。”燕老太太和自己这个贴身老嬷几十年的默契,闻言自然也就放心了,只顿了顿,到底还是询问了一句:“古珀那些新东西,你觉得怎么样?” 老嬷笑了笑,闻言道:“新夫人到底还是年轻,她那些记账法什么的,老身看着也新奇整齐,这效果嘛却不敢妄自评价。但夫人这驭人的手段还是差些,如果没有您和侯爷,恐怕当时在弄玉院就要出事了。” 燕老太太看她一眼,想起前阵子燕逍亲自过来找她的事情,道:“那孩子聪慧,就是单纯了些,好在也不算什么坏事。”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我这年纪大了,有时候便顾得不周全。古珀才进门没多久,上头又没人带着,你多留意一下,若有事便直接来告知于我。” 老嬷点了点头,她一直是燕老太太身边的心腹,见老太太担心就多说了几句:“老太太勿要担心,新夫人是个有手段的,我看啊,就算前阵子我与燕忠不出面,她也有法子收拾那些个刺头,就是多费些时日罢了。” 燕老太太这才又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嗯,我知道。但到底是自家孩子,别叫那些个不识好歹的给欺负了去。” 两人谈话间,有侍女进门来禀告,说是侯爷和夫人过来了。 燕老太太闻言便点点头,吩咐下面将两人迎进来,老嬷也恭敬地回到老太太身后站好。 燕逍和古珀进来后,便先依着礼给老太太行了个大礼。 燕老太太端坐着受了,这才把古珀招呼到近前,轻拍了拍古珀的手臂道:“这天寒了,连日里舟车劳顿,你可还受得住?” 古珀点点头,道:“谢祖母关心,不碍事。” “嗯。”燕老太太点点头,嘱咐燕逍道:“古珀同你们这些出身军营的人可不同,身子禁不起折腾,你吩咐着你们院里的人,小心照看着。” 燕逍自是点头应下。 几人又寒暄几句,终于聊到了正题。 燕老太太问:“昨日同你们一起回来的,那几个男子是怎么回事?” 燕逍本也没打算瞒着老太太,闻言便回答道:“那几人出身青州邢家,是受古珀相邀而来的。” 回程途中,燕逍已将邢易一行的身份确定了。 “青州?”燕老太太蹙眉思索着,忽而眉头一松,道:“青州邢家!你居然还与那个家族有所联系?” 燕老太太这句话问的是古珀。 古珀便回答道:“之前在临崖寺偶然见到如善与邢家的通信往来,便托了如善帮忙联系。” 燕老太太点了点头,随后问道:“这便是了。可,你请他们过来,是要建那观星台,行那观星推演之事?” 撇开观星灵不灵验一说,燕老太太从来对这些所谓的预示之事便没有什么好感。她活得够久,知道大多数所谓的星象,不过就是按着当权者的喜好来解释罢了。 古珀摇了摇头,道:“邢易不会观星,他擅木工数算,我请他过来是为做数算专研。” 燕逍见古珀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干脆将早上两人商议后,古珀打算开办学堂,做科研作坊之事全盘告诉了老太太。 “古珀是打算在府中辟出一方院落,将她之前学的一些数理知识教授给邢易等人。” 早晨在望夷轩中,燕逍已经被古珀说服。无论怎样,他都打算支持古珀的想法,至少先试上一试。 一个侯爷夫人抛头露面去做那教书先生,可是骇人听闻的事情。但这件事在府里瞒不住老太太,所以燕逍便干脆挑着些现在能说的与老太太言明了。 偶有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古珀便在一旁补充。 燕逍本以为老太太会无法接受,但老太太的反应却比燕逍预想的要平静得多。 老太太听完,只对着古珀道:“你现在贵为侯府正妻,当真要去碰那些不入流的东西?” 古珀道:“入不入流只是他人的妄断,何必在乎?我知晓什么是对侯府,对我自身有益的便是了。” 老太太闻言,看了燕逍一眼,问道:“你也支持她一介女流去做这些事情?” 燕逍拱手,道:“祖母恕罪,总是要试上一试,方知道有没有效用。” 燕老太太闻言便笑了,道:“这一点你同你祖父倒是不同,说到底,还是你的心更大一些。” 第111页 老太太转头盯着古珀,手指在桌面规律地敲打着。 她回忆起自己年少时,曾十分仰慕前朝开朝皇帝膝下的福弋公主,也幻想着组建属于自己的娘子军。 那时候边关烽火四起,所有人都觉得她只是在胡闹。 她带着自己的侍婢,暗中活动过一阵子,但根本无法募得女子兵。渐渐地,她不再提及这件事,所有人都以为将门这位千金兴头过了便将此事忘了。 到底还是嫁了人,当了深宅大院里端庄威严的女主人。 燕老太太其实已经甚少干预燕逍的决定了,除非是像当初燕逍决意要娶古珀为唯一妻子这样的荒唐决定。 学堂一事,对她而言倒是不难接受。 她就这样盯着古珀,突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只要男的吗?” 古珀便诚实回答道:“不拘束什么性别,只要识字便可以了,我会稍加考核,合适的才会收下。” 老太太突然勾了勾唇角,敲击的手指也跟着停了下来,她合上双眼,似在休憩,道:“嗯,此事我知道了,你们心内有数就好。” 燕逍与古珀对视一眼,识趣地告退了。 那院外迎风凌雪的,除了那常青的松柏,还有那温婉的刺梅。 —— 另一边。 邢易一行被安置在燕侯府的一处待客院落。 来到云厥的隔日,他们按着规矩去拜访了侯府内的燕老太太,便无事可做了。 古珀曾派人来告知将会开设学堂教导他们,邢易惊讶完了之后,便是大喜。近来,这方院子每日都有人进进出出,说是要将这里直接改建成一个小的木工作坊,再在旁边建一处小冶铁工坊。 邢易等人左右也没事做,便直接帮着那些匠人,开始了院落改造。 这一天,古珀那边终于有了新的消息传来。 燕十抱着一叠纸张,进了邢易所在的院落,两方简单见礼之后,燕十便将古珀嘱咐的事情一一说明。 “邢大师,这是夫人做的测试题目,请你们各自在一个时辰内独立完成。” 邢易接过那一小叠纸,先是粗略地看了一看纸上的内容,发现上面有许多鬼画符一样不知所谓的东西,一时愣在当场。 回过神来后,邢易便看着燕十,有些疑惑地问:“侍卫小哥,这是什么?” 燕十自然也看不懂,但他记得古珀的交代,便道:“夫人说你们随意做做便是了,她只是想知道你们目前的水平。” 说完,他便带着众人回到院内,寻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开始监督邢易一众做题。 邢易此次除了他自己,还带来了自己的四个弟子。邢家人避世隐居,不愿与其他家族有联系,却会暗地里收留或者跟牙婆子买进一些身家清白的孤儿孤女,充作劳力和仆役。 这四人因天资聪颖,被邢易收为弟子,其实本质上就是照顾邢易的仆役。 几人拿到各自的卷子,定睛一看,便发现纸上开头一栏给出了一套简易的数字符号。 将壹写作1,将贰写作2……将陆佰玖拾捌写作698…… 邢易等人一开始还紧蹙着眉头,不知道古珀此为何意,看到了下面的题目,再结合日常所见,渐渐便有些豁然开朗起来。 邢易更是不顾如今身处的环境,在其他四个弟子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喝一声,“妙哉!当真是妙哉!” 他跟数算打了半辈子交道,对现有的数字符号其实早有怨言,毕竟,有时候将数算结果写出来的时间可能比你计算时的花费时间还要长。 他这个人又实在没有什么耐心,记录数据向来图快,落笔潦草,有时候回过头整理数据的时候,甚至要花费一些功夫去辨认自己的字迹。 他自己也为此想过一些办法,但总是感觉抓住了一些眉目,却又绘不出完整的面貌来。古珀这份测试的开头便直接给出了一套看似完备的简易数字符号,能不叫他欣喜吗? 其实,古珀也就是对着他们才直接在测试的开头给出数字符号。她对着邢易一行期望比常人高,她希望邢易众人不仅要在短时间内适应新的数算符号,更要完成一套用全新数算符号写就的题目。 这些题目是她从数据库中的士兵入伍智能测试题库中寻找出来的最基础题型,排除掉一些涉及到星际常识的,再对剩下的做了一些简化后生成的。 以被她看好的邢易一行为标准,她会以他们的完成度去设定新的考核标准。 第56章 古珀从城中的书坊调来了一批印刷匠人,专门协助她印刷新的教学资料和测试题。印刷匠人们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数字符号也有些头大,好在他们只需要按照纸上的内容进行复制和拓印即可,无需理解。 同样的测试题古珀也给燕逍和宫瑕准备了一份,却没想到被严舒发现了,严舒不甘落后,便直接厚着脸皮向古珀讨要了一份。 他坐下不到一刻钟便深刻反省起自己爱凑热闹的行为,但看着旁边蹙眉认真做题的宫瑕和燕逍,总算是不敢做出半途弃考这种欠揍事情。 真的沉稳下心来解题就会发现古珀出的这份卷子非常巧妙。 她赖得一步步去教导邢易等人一些简单的基础知识,比如数字符号,二进制和一些简单的物体形状应用,便在题目中将这些东西进行简单分类,通过不断加深难度去强化这些知识点,最后再以一道略微有些难度的实际应用题去解释这样的数理在实际生活中可能的应用。 第112页 以二进制为例,一开始邢易等人看到的便是简单的换算。 若0=0,1=1,2=10,5=101……那么9=?;67=?……反之,101110=? 之后是不同进制数字之间的基础加减运算。 之后的实际应用题,则问道: 有火油一百桶,其中一桶已经变质,无法点火。现有火柴若干,已知火柴只要浇上变质火油,无论它之前或之后再如何沾染好的火油,它都不能再被点燃了。 问:最少使用多少根火柴,才能找出那桶已经变质了的火油。 严舒看到前面各种0=0,1=1的奇怪符号就已经放弃了这道题,哪知道下面居然有一道全文字写就的题目,当即欣喜地起来,直至最后目瞪口呆。 老子有的是木柴,老子为什么要知道最少要用多少根木柴??? 他一口气翻过了有各种奇怪数字符号的题目,到后面去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几何图形还有不知道是说了真话还是说了假话的甲乙丙丁作斗争了。 等到做题时间用尽,他便眼巴巴看着那还空着大半的试题被收缴了上去。 严舒认为自己的成绩必然是最差的,所以即使心里痒痒,也不敢直接询问成绩,倒是后面燕逍问起来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这里的成绩比邢易那边的五人要好上许多。 严舒瞪大着眼睛,道:“不会吧。” 古珀正分析完测试题,便对着他说道:“你们三个,特别是你和燕逍,直接越过了前面你们很难解开的数理题,为后部分的题目省下了不少时间。后面的题目无需计算,考的是几何直觉、逻辑思维和语言理解等其他智力相关,你们在这方面表现较为优异。” 接着,她取出邢易那边的几张卷子,道:“邢易几人热爱数理,他们遇到了解不开的数理题,宁愿苦思冥想也不会轻易跳过,导致根本没时间来解决后面的问题,得分自然也就低了。” 事实上,邢易众人等到试卷被收缴的那一刻才想起来有时限这种事情,邢易没解出多少,根本无法放弃到手的知识点。 最后还是燕十自作主张留下了一份空白的测试题,才算是从邢易的院子中脱了身。 严舒瞪着眼睛,拍拍胸脯,一副舒了好大一口气的模样,道:“嗯,还好还好,没给我老严家丢脸。对了,宫瑕考了多少?” 他不敢同燕逍比,多年的挫败经验已经使他会自觉避开燕逍的成绩,但此次古珀说他的成绩好,他便挑着几人中原先的大智囊下了手。 宫瑕光风霁月地站在一旁,一副对这个成绩全不在意的模样,其实心中是紧张得紧。 古珀回答道:“宫瑕的成绩比你好。他不仅做了后面的题目,前面的数理题也做了一些。” 说着,她抬头对着宫瑕问道:“此前你接触过这些数理内容吗?” 宫瑕听到古珀的问话,表情放松了一些,恭敬道:“读书时看得杂,偶尔也看过一两本数理之书,但都没深入专研过。” 古珀点点头,有些可惜只有宫瑕一个,样本不足,无法获知真正读书人的数理水平如何,便先立了个项,想着之后有机会再收集一下相关资料。 她说完这些便起身向众人福了一福,直接离开了。 她需要根据这几个人表现重新去拟定一份新的测试题,同时也将之后的教学计划确定下来。 古珀走后,严舒收起有些吊儿郎当的笑颜。 书房内仅剩下他们三个人,是他们最最熟悉的人员组成。 宫瑕轻蹙着眉,不敢轻易开口,严舒便看着燕逍,说道:“侯爷,夫人这样子,正常吗?” 燕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看向他。 “不用我说,你们也发现了吧。”严舒眉头紧皱,用扇子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手掌心,“棋艺过人,谋算超绝,这些我都能理解,否则夫人也不可能受到如善大师那样的人的青眼。但是……” 他捏紧扇柄,抬头看了旁边二人,道:“宫瑕,你常自诩阅尽千书,这些新奇的数理之法,图形……你在别的地方见到过吗?” 宫瑕看了燕逍一眼,拱手道:“未曾。” 于是,严舒便又抬眼去看燕逍,半晌,轻笑着道:“我觉得不仅是这些,夫人仿若……仿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套测试题于我们而言并不简单,就说真假题最后一道,不知道那些神侍到底会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的情况下,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何仅凭两个问题就问出真正的门是哪一个?但对于夫人来说,这些就只是个摸清我们的小手段。真不知道,这世间得有什么样的问题,才能难倒夫人这样的人。” 燕逍听到他这几句话,却直接笑开了。 他道:“那道题,我倒是想出了些眉目,只是时间不允许,我便没有细想。” 说完,他转回正题,正色问道:“古珀无所不能?”他说着,自己便先摇了摇头,“那些题目属实新颖又古怪,但其中所有的预设都太理想了,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出现那样的问题。至于古珀的弱点,难道你还没发现?” 被他看着的严舒抓了抓脑袋,“是,我确实知道……” 严舒看宫瑕朝他看过来,见燕逍没有要阻止的模样,便道:“夫人身子弱,不会武功,即使非常聪明,一力降十会,也没什么可怕的。其次,夫人在人性考量上似乎总是缺了一根筋。哈哈,说起来,也算是夫人幸运吧,她不管是在古家还是嫁进了侯府,旁边仿若都有些保驾护航的人。在古府是那古老夫人,到了燕侯府,则是侯爷和老太太都在极力为她扫除障碍……” 第113页 他说着,突然又耍宝地冒出一句:“夫人当初不准侯爷再娶其他人,不会就是知道若再来个厉害的后宅女子,迟早会把她……” 在燕逍的瞪视和宫瑕极不赞同的目光中,他终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反而转了话头,道:“可是就算有弱点,也不能解释夫人这非人的才智吧。” 燕逍转头看了看旁边余留下的空白测试题,道:“数字符号古珀同我说过,并非她所创,而是在一本异国游记中发现。至于其他知识,她博览群书,又过目不忘,你怎知那就不是她能力之内。如若不然,你觉得她是什么?” 严舒咽了咽口水,终是不敢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是道:“确实,反正不管夫人是人是神,现在总归是燕侯府的正经主子了,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说话的时候微低着头,只用眼角余光去看燕逍和宫瑕两人,见两人神色未变,便也安下了心。 燕逍坐在书案后,微侧着脸,眼神有些涣散。 其实他接触古珀最多,是最为知道古珀真正实力的那一个,但即使如此,他仍旧觉得古珀是个巨大的宝藏,而目前展现在他们眼前的,这是这座宝藏的冰山一角。 如果说一开始,他娶古珀是利益关系居多,是想通过你情我愿但其实并不怎么公平的交易来得到这座宝藏,那么现下,他一次次为这座宝藏折服,心甘情愿多了要保全这座宝藏的职责。 他再次开口时,便下了定论道:“无需在意此种事,你们只需要按着夫人的吩咐去做就可以了,如果夫人做的事情有什么缺漏也无妨,我们再行补全即可。” 严舒两人拱手应是。 燕逍又道:“夫人之后要要聚集一批识字的人再行教导,培养出几个助手,严舒,这件事交由你去办。现下无需声张,你从府内和我名下那三个庄子找些伶俐又识字的人过来,重点是口风紧的。宫瑕,你有学堂的经验,近几日若无事的话,便过去听候夫人差遣。” 两人躬身应是,领了差事,便各自退下了。 就这样,整个燕侯府内的新学项目便在古珀的主力安排和燕逍燕老太太的从旁协助下操持了起来。 古珀根据邢易几人的卷子重又降低了测试题目的难度,将其派发给府内召集起来的人,她以考卷成绩将合格的人分成了高中低三批,准备由自己来教授以邢易为主的高等学子,再让他们按照所学将新学知识传授给下一批,以此类推,用最快的方式实现整个新学的快速普及。 第57章 云厥西南面有三个杂姓村,不同于那些以族姓聚集在一起的村落,这三个村落里住的是几十年来随着几代燕侯爷南征北战的兵卒和他们的家人。 燕老爷子当年封爵的时候,辞了原本封给燕侯府作食邑的富庶城池,另外跟先帝讨了个恩典,在云厥西南面为自己的兵卒圈了块地休养生息,后来这块地方便充作了燕侯府的食邑。 燕侯府税收收得低,村里的村民又大都勤奋能干,几十年下来,原本还要靠侯府接济的小村落发展成三个村庄,村民也比其他地方的村民要来得富庶。 凌俐今年十六,是村里凌家的老幺。 凌家本是南边泉州那边的人,曾祖父跟了当时的燕老爷子征战数十年,因着家乡已经没了牵挂,索性便在云厥安了家。 凌俐小时候的志向同他四个高高壮壮的哥哥们一样,是长大后入侯府做个亲兵或者侍卫,再不济被安排去做个府兵,也有个能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年岁渐长,众人发现凌家这一辈的高壮天分仿佛都被前头的四个男娃子瓜分完了。凌俐长相讨喜,生性腼腆,两个小酒窝长得比村里的女娃子都周正,但身形不高,腿和胳膊都细,别说进燕侯府了,下地扛锄子都费劲。 好在凌家已经有好几个劳力了,也不缺凌俐这份力气。 凌俐少年时便被家中送往了村中的学堂,虽然没学出什么名堂,好歹把字都认全了,长大后便被安排到燕侯府一位管事身边,做个听差遣的伙计,顺便学着管理铺子。 燕侯府一位管事身边往往有好几个这样的孩子,虽然最后不一定每一个都能当上掌柜,但毕竟糊口养家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一日,凌俐同其他几个伙计都被叫到了侯府,到了之后才发现,院中已经站了许多人。 凌俐四处观察一阵,发觉院内的人同他们一样,都是燕侯府的伙计和差使。众人正几人聚在一块,小声地讨论着。 “凌俐,你们也来了!”旁边走过来一个同凌俐同村但进了不同店铺的小伙子,朝着凌俐打招呼。 “大湖哥。”凌俐回应,“今天是怎么回事?你们也来了吗?” “嗯,都来了。”大湖看了看凌俐和他周围的其他伙计,又说道:“我们店里的人比你们来得稍早一点。我问过旁边那个管事了,管事只说这是上头侯爷的吩咐,其他的就不肯说了。” “侯爷的吩咐?!”凌俐和他的其他伙伴闻言有些惊奇。 “是不是最近那新的记账法,出了什么问题……”半晌,伶俐旁边一个小伙计问道。 大湖便抓了抓脑袋,道:“应当不是吧,也许是有旁的事要跟我们交代,这才把我们都叫来了。” 正当众人战战兢兢,以为此次进府是为了听训的时候,管事已经清点了此次召进府里的人员名单,确认所有人都到齐之后,管事便带着所有人进了院内东面的一间屋舍。 第114页 屋舍厅堂内设书案若干,案上摆着整齐的笔墨,倒有几分学堂的模样。 众人按着管事的安排入了座,便有配着飞燕纹萧刀的燕府侍卫进来。 燕卫捧着厚厚一叠书卷,进屋后,将带进来的卷子分发下来,便高声吩咐道:“此次侯爷召众位进府,是要对你们做一次能力测试。所有人按要求于纸上作答,限时半个时辰。” 堂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认真地看着说话的燕卫,但没有人敢出声。 燕卫显然对众人的表现非常满意,见状便点了点头,对着众人道:“这边开始吧。” 燕卫旁边的管事点点头,记下了此时的时刻。 堂下众人虽然心存疑惑,到底不敢妄自询问,便开始按着侍卫的要求答题。 凌俐看着纸上的符号和题目,初时还觉得无从下手。但卷上的指引清晰明了,他也渐渐明白了自己需要做什么。看清楚题目后,便只觉新奇有趣,渐渐便把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卷中。 堂中便是不时会响起侍卫提醒不会做的题目可以越过的声音和管事的报时提醒,但更多的是众人答卷时笔触宣纸和衣料摩擦的淅淅索索声响。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雪,屋舍内烧着足足的碳火,众人认真答题,一时竟不觉得寒冷。 半个时辰后,侍卫勒令所有人停了笔,便小心将墨迹未干的卷子整理好收走了。 侍卫走后,管事便安排有需要的人自去饮水方便。众人没了管束,便在堂中讨论了起来,却依旧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凌俐也跟着自己的伙伴小声讨论了一会儿,谁都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便把话题转向之前答卷的题目上。 “那个兔子和鹅的题目,你们算出来没有?” “没有,前面太难了,我都跳过去了。” “那那个偷东西的案子,究竟是老人说了谎,还是那个中年男子?” “啊?我觉得是女孩子说谎了。” “哈,那你肯定错了!那老者说的和中年男子说的明显不一样,他们两个里面肯定有一个人是说谎了的!” …… 如此,过了近两刻钟,那侍卫重又返回,厅内众人马上便又安静下来。 侍卫手中拿着名单,道:“吴峡,凌俐……留下,其余众人随管事离开。” 众人一片哗然,还未待问个明白,凌俐便和另外四个孩子随着侍卫的吩咐出列。 凌俐只来得及同与自己一起过来的伙伴交换了个眼神,便被侍卫带离了这个院落。 走在侯府内镶着大块砖石板的道路上,凌俐还有兴致在心中想道:“场内本有四十余人,现在只取五人,竟是八取一的概率。却不知道后面要发生些什么。” “概率”一词还是他刚刚才在卷子上学会的。 几人很快便在侍卫的带领下进了另外一个院落,院中已经站着另外二十几人,竟是男女老少都有。 凌俐等人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又有侍卫陆陆续续带着人过来,之后大概是人齐了,侍卫就将他们聚在一起,带进了院中的书房。 房中也设书案若干,装设同方才的屋舍相近,只是精致许多。不同的是,此时房中书案后早有五个穿着文人长衫的男子。 凌俐做伙计已有一两年,一眼便能看出那五人身份同他们这些伙计差使不同。 众人进屋后不敢交谈,重又找了位子做好,便有侍卫重又发下新的卷子。 凌俐有些许糊涂,但还是依着吩咐开始答题。 又是心神高度集中的半个时辰过去,卷子便被收了回去。 凌俐留意到,这次的卷子并不送往院外,而是往院子北面送了过去。 古珀正呆在院子北面的楼宇中,她拿到第二轮卷子,便快速地浏览批阅。不一会儿便记下了几个名字,交给身边的燕十。 燕十领命退下。 在一旁等着听候古珀差遣的宫瑕看了看案上的卷子,上前问道:“夫人,此次仅取八名学子入高级班,其余人作为备选班?” 古珀点点头,道:“连同方老和邢易那边的人,再加这八名,便足够了。其他的到时候让邢易他们去教导便是。” 方老是为燕逍绘制地图的老者。 他原本还在南方游历,看了燕逍寄过去的书信和古珀绘制的一点地图后,便毫不犹豫地将手上的工作交给了两个最年长的弟子,带着其余几个年轻的弟子回了燕侯府。 方老对着古珀绘制地图的技艺惊为天人,原本想着直接请教绘制手艺便是,没料到古珀直接言明绘图技艺与数理知识分不开。 因着他们正赶上古珀要设立学堂,方老便索性直接带着自己几个弟子一同留下,准备一起等候听课。 宫瑕闻言点点头,道:“是。” 另一边,燕十回到了考堂上,按着名单上的提示,将那五个穿着长衫的男子和凌俐在内的八个人带离,其余的便交由管事去安排。 燕十一边带着人往安置他们的院落走,一边抽空给所有人解释道:“你们几人通过了测试,此后便留在燕侯府内听候差遣。新差使每人每月二两银,但时有考核,考核不过者便会被降级或辞退。” 二两银,是燕侯府外普通管事一月的收入。 众人身份本就不高,闻言自是欣喜。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踟蹰了一阵,开口向燕十问道:“这位侍卫大哥,不知这,这新差使是要做些什么呢?” 第115页 燕十想了想,道:“过两天你们便知道了,会有,咳,会有先生来教导你们,你们只谨记,一定要将先生所授的知识学会。” 众人俱是点头答应。 到了安排好的院落,燕十转过身,板着脸,严肃地对着众人道:“这两天府里会安排人帮着你们回去收拾行李,若有不想留在府内者,也可直接与这边的管事说明,具体事宜自会有人告知你们。只一点,今日之事不许外泄,若有违者,便算作侯府叛徒。” 众人当即便咽了口唾沫,点头应是。 燕十见众人都听明白了,便将人交给院中的管事,自行离开了。 —— 测试的项目结束,古珀便开始准备教授的事宜。 最后测试的结果中,由她亲自教授的学员仅有二十三名,其他备选的学员则有八十三名。因着目前这个项目仅在云厥燕侯府的势力范围内执行,所以人数并不算多。 值得一提的是,二十三名正式学员中有两名女子,她们是侯府内的两名跟随着燕老太太的女婢,名唤燕眉和燕丹。 燕老太太知道真有女子可以通过古珀的测试,心内自是十分高兴,她自己巾帼不让须眉,也喜欢有出息的女子。 知道消息后老太太便让两人直接搬进了古珀的院子,平时即使不用读书做事,也留在古珀跟前伺候。 此时,燕眉和燕丹正由燕翎领着,在新住处收拾自己的东西。 “燕翎姐,夫人,这是要做什么啊?”燕眉自从通过测试后,心中还是七上八下,此时趁着房中只有她们三人,便细声问着燕翎。 燕丹也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一齐望了过来。 燕翎便笑了笑,道:“不要紧张。你们两个能通过测试,府里的姐妹都羡慕着呢。夫人要教授邢易大师一行新的东西,你们两个天资聪颖,可以一道过去学习。” 燕眉咬着嘴唇,道:“就是府内新建的那两处院子吗?” 燕翎点点头。 燕眉和燕丹相视一眼,燕眉皱着眉头,继续问道:“可是,那进学堂的,不都是男子吗?我和燕丹身为女子,入了学堂,怕是要坏了规矩。” 燕翎便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这可是夫人特意给的恩典!” 见着两人有些疑惑的眉眼,燕翎便道:“你们可知道夫人未出嫁前的事迹?” “夫人才智过人,并非一般的闺阁女子。出嫁前,她常扮作男子,外出行商。潭应古家这十几年间的富贵事迹广为流传,便是夫人的手笔。 “在夫人眼里,这男子与女子却是没有什么大差别。夫人觉得,男子能做到事情,女子一样能做到,而且事实证明,夫人在行商管家等事情上,确实做得要比普通男子更好!” 燕丹常在燕老太太身边,倒是不知道新过门的夫人竟是这样一个人,闻言便道:“夫人同老太太一般,都是世间少有的女子。老太太让我们有识字的机会,此次夫人是想我们像那些男子一般读书学理?可是……” 她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燕翎又道:“我们燕侯府,跟外面那些府邸从来是不一样的。就说侯爷还未回来的时候,老太太便任用了许多女管事了,侯府的后院里,秦老嬷,岑老嬷,那个不是女子?你们有幸通过测试,今后便有可能跟着夫人了,切记一定要珍惜这样的机会,莫要等到将来后悔。” 燕眉两人对视一眼。 燕老太太管理的侯府后院,本就不像其他世家后院一般,将女德女训当做戒律,燕老太太性子刚烈,跟随着她的老人也自有几分寻常女子身上罕见的英气。 她们手下的婢女被这样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心中的沟壑自然与寻常的女子不同。 燕翎话说到此处,燕眉两人心中便有了底。她们起身向着燕翎福了福,诚声道:“多谢姐姐提点。” 燕翎见两人不再纠结身份和性别,便也放下了心,点了点头回去复命了。 第58章 天气渐寒,严舒起得比往常晚一点。 他困倦着洗漱着装,略用了点早膳后便往望夷轩的方向走。 到了望夷轩中时,才发现轩中一片寂静,往日此时应当正在晨练的燕逍不见了踪影。 严舒打了个哈欠,随手抓着一个望夷轩中的侍卫便问道:“侯爷今晨这么早便结束习武了?” 那侍卫恭敬地对着他行了个礼,摇着头解释道:“禀严公子,侯爷今日并未往轩中来。” 严舒闻言皱了皱眉头,有些迷糊地思索了一阵,便干脆直接往书房那边赶去。 待到在书房中也没寻到燕逍时,严舒便有些疑惑了,“芙蓉帐暖度春宵……难道是还未起身?” 正路过书房的燕十一听到他在书房门外喃喃自语,便轻咳了咳,上前提醒道:“严公子,您是否要找寻侯爷?夫人今日在求学院中开课,侯爷和宫先生都已经过去了。” 之前还在测试的时候,燕逍曾让他们十三燕卫先去答过题。不过十三燕卫以习武为主,常年在外执行任务,此次测试中仅有燕十和燕十一两个堪堪通过了第一轮测试,再后面的第二轮便通过不了了。 他们二人权衡一番,还是放弃了夫人给的进入求学院成为高等学员的优待,仍旧做着本职的工作。 虽然如此,燕十一对求学院那边的事情却也关注得很。 第116页 “哦!”听到燕十一提醒,严舒才回过神来,他猛一拍额头,“今日便开始了吗?” 燕十一点头。 严舒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转身便往求学院赶去。 求学院外围多了一些侍卫,守卫比别处竟更森严些,但他们见到来人是严舒,便都恭敬地放了行。 待严舒赶到求学院中时,才发现课堂已经开始了,他也没多想,直接就要进去,却被守在屋外的燕二拦了下来。 “严公子,屋中课程已经开始许久了。夫人说每堂课三刻钟,您在外面稍待一会儿吧,这堂课应当马上要结束了。”燕二压低声音说。 严舒踮着脚往里张望着,他们这里的动静虽然不大,但是屋内的人应该是能听到一二的。可是此时他往里望去,却发现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作先生打扮的古珀,没有半个人分出心神往这边张望哪怕一眼。 严舒见状便老实下来,道:“嗯。” 燕二便把人领到东面的空厢房中等待。 厢房内的布置同严舒方才看到的那间屋子一样,屋内摆满了书案和坐席,俨然是另一个学堂的模样。 严舒便退出厢房,往四周张望了几眼,问着燕二道:“此处的房间都是这样的布置吗?怎的设了这么多间讲堂?” 燕二解释道:“那批中等学员之后也会来到这边,由夫人教导出来的高等学员来教授。这些讲堂便是为他们准备的。” 严舒这才点点头,进了厢房稍作歇息。 他没等多久,便看到原本还在听课的众人一溜全部走了出来。 燕逍陪着古珀走在最前头,两人边走边靠着头说话。 严舒见燕逍和古珀发现了他,便嬉笑着行了个礼,往队伍后面找宫瑕去了。 宫瑕见他凑到自己身边,便把思绪从刚才的课堂中抽回,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严舒摸了摸鼻子,道:“我去望夷轩和书房都寻不到你和燕逍,听了十一的话才知道你们往这边来了,你们过来听夫人讲课,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 “呵,你前几日一直往外面跑,我都难得见你一面,何来提醒之说?”宫瑕嘲道:“你往常不是最怕学堂这种地方吗?怎么今日竟自己往这边跑了?” 天寒人倦,加上侯府近日并没有什么大事,严舒便跟着他在云厥结识的一帮子权贵公子,整日流连在蓬乐坊那边。 他此时听到宫瑕的问话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冬日天寒,他早收起了往日一直拿在手上的纸扇,此时想略遮一遮羞都做不到,只好促狭地笑了一笑,回道:“那怎么一样?今日是夫人第一天授课,我自然是要过来捧捧场子的。” 宫瑕皱着眉,“捧场?” “咳咳!”严舒连忙把话题转移开,问道:“你们,哦不,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他这时候才发现,燕逍和古珀带着众人正往求学院外走。 “怎么我才刚来,你们就要走了?” 宫瑕轻摇了摇头,也对严舒这个性子有些无奈,但还是解释道:“课程结束了,夫人要带着我们往求知院那边去。” “求知?”严舒有些迷糊了,他自己掰扯了一会儿,才醒悟道:“哦,此处是求学院,现在是要往求知院那边去?” 宫瑕点点头。 “这求知院又是什么名堂?”严舒继续问道。 “求学院是授课之处,求知院是新建的作坊。”其实宫瑕也不能很好地解释古珀的意图,“夫人说,那边是用来,用来做实验的。” “做实验的?”严舒更迷糊了。 宫瑕边点头,便尝试继续解释:“求知院比求学院大了数倍,那边有几间小的木工作坊,铁器作坊甚至玉石作坊。夫人方才在课上讲‘学以致用’,大概便是让那些学员将在求学院中所学在求知院中进行尝试吧。” “原来是这样。”严舒半懂不懂地点着头。 他往后张望了一阵,见那些学员三三两两跟在后面,边走还边细声讨论着,便接着问宫瑕:“方才夫人都教了些什么?我在外面看你们都十足认真的模样。” 宫瑕闻言,看了他一眼:“细讲了一些之前发下的教案上的内容……之前那教案你不是拿了一份吗?没看吗?” 严舒闻言便又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了。 那教案上面都是些他看不懂的内容,能稍微看懂的却要求人直接背下,他草草翻过几页,便扔在房中书架上积灰了。 两人交谈间,众人已经来到了求知院。 求知院就在求学院隔壁,但因着两个院落都比较大,求知院那边又有一些地方尚未建成,无法直接从求学院中穿行过去,这才绕路走了这么一会。 到了求知院中,古珀便回过身,按着自己的计划吩咐道:“先前已经让你们自行分为四组,以后,求知院内的项目会以组为单位进行。” 还未开始授课时,古珀便安排燕翎将众高等学员聚集在了一处,按着测试成绩中展现出来的能力倾向将众人分作甲乙丙丁四组。最后,除了邢易和方老作为助教不参与分组外,其余二十一名高等学员分成了四组,其中甲组有六名学员。 每组的高等学员还需带领另外二十余名中等学员。 “往后,如无意外,我在求学院中的课程暂定为三天一次,空余时间,诸位可以带领其他中等学员进行学习和项目实验。” 第117页 古珀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所有人都放低了呼吸仔细听着。 在古珀的新学教习安排中,所有的学习任务和计划项目都会在这四个组之间进行,通过分组增强众人的凝聚力和竞争意识,能够更好地实现她的计划。 “我已根据你们的能力为你们分了项目,之后助教会为你们解释。若有什么问题,可直接向助教请教或者等待课程当天向我询问。” 古珀说完后,便再次带着所有人往里走,“今日,我且先带你们参观一下求知院的各处作坊。” 严舒和宫瑕并不是正式学员,这下严舒干脆拉着宫瑕落在队伍最末尾,方便他询问。 “夫人给他们分了组?你在哪个组里?”严舒问。 宫瑕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心中的小九九,道:“我和侯爷今日只是过来看看,并没有进组。” 严舒这便放了心,他还以为燕逍就带着宫瑕玩,将他落在一边。 “这分组,是什么任务啊?” 说话间,众人走进了一间木工作坊。 坊内候着几个木工,正协助古珀为众人讲解作坊内的工具和材料。 严舒马上忘了自己方才的问题,说道:“这些人,是从宁自坊那边调过来的吧?” 宫瑕点点头,“求知院中的工具和匠人都是侯爷从宁自坊中调过来的老人,为了协助这边的新学工作。” “这么大阵势?”严舒蹙着眉,有些不解了。 宁自坊是燕侯府名下最大的作坊,坊中聚集着能工巧匠无数,是专为侯府打造各类器具的场所。 严舒知道燕逍对古珀这个新学还挺支持,却没想到他能直接将宁自坊那边的老人都拨了过来。要知道,这新学成不成还难说,可宁自坊那边却有着十足稳定的产出。 为了新学一事调动宁自坊的人员,势必会对宁自坊造成一些影响。 “夫人这个新学并不简单。”宫瑕解释道:“据我所知,此次的项目中便有制造新式□□的任务。宁自坊只是生产那些现有的东西,若是府内新学真能研究出来新东西来,这新学的价值便远比宁自坊高了。” 严舒本觉得凭着这些学员,便敢声称要研制新的□□有些好笑,但看着队伍前头的古珀和邢易,却终究没有出声。 古珀就不用说了,这个邢易他此前也过去接触过,只觉邢易此人脾气是有些古怪,但是他带过来的一些小工具,特别是那个古怪的独轮车却让他觉得十分新奇。 这么想着,严舒竟也觉得,也许夫人这样的安排真的能够做出点什么新东西了。 往后数日,严舒还兴致勃勃地往求学院和求知院中跑了几趟,但因着后来燕逍那边有了新的事情,古珀教习的内容他又越来越看不懂,便不再爱往那边去了。 宫瑕因着不是正式学员,虽然可以随时过去,但终究还是有其他事情要做,耽搁了几日,发现自己难以跟上古珀进度,便只偶尔往中级学员的课堂上去听听课。 两人后来再在书房中听燕逍谈起求学院和求知院,说到那边研制了不用墨水的笔,极柔软的纸张等等,便瞪大眼睛惊叹几句,但倒也知晓自己的能力所在,不再勉强自己去关注那方的事宜了。 第59章 清晨,门童扫开门前的积雪,拔了门栓,将燕侯府的偏门大大敞开。门外,冒着风雪赶路的侍卫护送着满满几大车的货物进了门。 车上大部分的货物装在箱匣中,看不出是何物。但从一些堆在车沿的红灯爆竹还是可以让人隐约嗅到点年关将至的讯息。 燕忠带着几个小厮清点了一遍货物,确认没有缺漏,便直直往燕老夫人的芷茶院中赶去。 芷茶院中,燕老太太早早召了古珀过来说话,正聊到求学院那边的事情,便听到身边老嬷禀告燕忠到来的消息。 燕老太太一边让人将燕忠领进来,一边对古珀说道:“今日邀你过来,是因着新岁将至,年节里与各处人家往来的礼单需得确认。这几日祖母带着你熟悉一遍,顺道同你讲讲与侯府往来的重要人家。” 古珀自然是点点头,直接为年关礼单这件事宜建立了一个跟进项目。 燕忠被老嬷领进屋之后,将手中的礼单呈了上去,对着燕老太太和古珀说道:“老夫人,夫人,今年年节要准备的礼单今晨已经清点完毕,劳您二位过目。” 燕老太太接过礼单,大略扫了一遍,点点头,交给身边的古珀。 “往年的礼单安排都是燕忠和我身边的老嬷在做,这些事他们都是做惯了的,出不了什么差错。今年你派遣一个你身边的婢子过来跟他们学习一下,将来这件事情便交由你那边来安排。” 古珀扫过一遍礼单,点点头,道:“好。” “礼单的事情你看过便是了,无需亲自安排。只是这其中关乎的人情往来是一门学问,侯府时云州唯一的异姓王,虽然现下逍儿不在朝中,但侯府的地位和底蕴也不是这些普通权贵人家能够相比的,礼送得重或轻,关乎的是众世家的颜面。” 接着,燕老夫人便拉着古珀,就着礼单跟她细细过了一遍与燕侯府有交情的人家。 “……陈家一直是云州本地的世族,这一代没落了,最有出息的陈家三子如今在朝堂仅是个三品文官,其他人更是不值一晒。但是陈家家族渊源深厚,在云州经营多年,依旧是云州这方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不容小觑。” 第118页 “邱太守是新晋的云州刺史,邱家的势力主要还在西南面颍州。邱家向来以正统文人自居,对燕侯府这样的武将出身的人家只是面上的恭敬……” 燕老太太边说,古珀边在数据库中进行数据录入,很快,两人便把各方主要势力都梳理了一遍。 见古珀神情专注,显然是将自己说的话都记下了,燕老太太点点头,道:“祖母知道你另有事情要忙,这些人情往来你心里存个印象便是,将来便交由身边信任的下人去办,无需耗神。” 古珀点点头。 燕老太太便转了话头,说道:“我今日找你过来,是另有一件事情。年节将至,侯府新年要准备操办一场新年宴。” 燕侯府作为云州身份最高的异姓侯,每年年节时都要寻个日子,设新年宴,宴请云厥的其他权贵人家。 之前几年燕侯府的男主人不在,燕老太太便借着年事已高的由头,将新年宴推给别的人家。但今年燕逍回来,这年宴必是要回到侯府的手上,燕逍有意借此机会查探云州各方势力,所以今年这年宴还要大办。 燕老太太道:“我借口身子不适推脱了几年,今年你过了门,年宴上赴宴的女眷便需得由你来出面招待。” 古珀道:“这是自然。祖母无需担忧,此事交由我便是。” 如果古珀在交际待人方面,有她在谋算数理上的三分水平,燕老太太也不至于大费周折地将人召到身边细说。 此时,燕老太太看着古珀一如既往的淡然模样,道:“嗯。宴会的事你无须费心,燕翎跟了我多年,对这些后宅宴会熟悉得很,这方面有她为你操持,我并不担忧。” 说完宴会的流程礼仪,燕老太太便转到正题:“古珀,你如今已是侯府正经的女主人,但到底是商户家的女儿,出身不高。年宴上那些能够应邀前来的女眷,家世出身都比你高,其中不乏打着燕逍侧室主意的女子,你且要好生应对,莫要出了差错。” 闻言,一直保持着漠然表情的古珀才终于有了反应,她轻蹙着眉,直接说道:“燕逍不会再娶其他人。” 燕老太太目光深了几分,道:“我知道。只是这种事,总不能直接对外宣扬。你平日里跟着燕逍,对着这后宅子里的事了解不多,这女子间的斗争不比你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简单。往日里能挡下的应酬我和逍儿都为你拒了,但这新年宴,总归是避不过去了。” 燕老太太担心的是到时候古珀的应对,她道:“此次新年宴不会太太平,我能料想到,那些人大概都是冲着你来的,要挑一挑你这侯爷夫人的毛病。她们面上恭敬,只是私底下就不知道会怎么编排了……” 古珀一边分析,一边听着燕老太太跟她说的应对之法。 她能理解燕老太太的决定,便也不再开口,认真地听着燕老太太的吩咐。 傍晚,燕逍赶回来陪着古珀用晚膳时,便发现了古珀兴致不高。 从上一次交流后,在燕逍身边时,古珀会尽量撤掉情绪类冗余数据的处理,所以燕逍此时能发觉古珀似乎……有些委屈。 “今日往祖母那边去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燕逍边为古珀夹了一块她往日里喜欢的鱼肉,边问道。 “祖母跟我谈到了新年宴的事情。”古珀回答。 燕逍这几日也在跟严舒梳理云厥这边的势力和权贵,今年侯府的新年宴是他们极为重视的一次会面,是一次难得的可以观察各家亲疏倾向的会面。 “嗯,女眷那边要辛苦你来招待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古珀道:“祖母说外界都不知道你不再娶妻了的决定,她们大部分未出嫁的女子都是冲着你来的。” 燕逍闻言便笑了,“这有什么?你领着她们在后院,我又见不着她们。” 新年宴上,男客与女客分开。到时候,燕逍在前院招待那些男子,而女子则直接入后院,由古珀出面招待。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整个宴会上,男女两方并不会碰面。 古珀细想了想,发觉是这个道理。 但她仍旧平复不了自己的东西被众人觊觎的部分,想了想,道:“祖母说,她们大都觉得我配不上你。” 她罕见地皱起鼻子,一副真的受了委屈的模样。 燕逍看她那表情,只觉得有些好笑。 说起来,古珀一直是非常理智淡然的模样,现下这副模样,倒仿若在吃醋一般。 可燕逍并没有哄女孩子的经历,笑过之后竟觉得有些棘手。 他只能放下手中的筷子,牵起古珀放在桌上的手,安抚道:“那是外界的看法,你无须因此困扰。我若是看中女子的家世,当初便也不会娶你了。” 古珀早便知道这个事实了,甚至于当初,也是她主动引导燕逍用终生婚约交换自己成为其助力的。 但此时,面对着燕逍,她有些抑制不住地生气,生气旁人不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亲密无隙的关系,生气自己不能向所有人宣示她的独占权利。 明明是她一个人的燕逍,却要这样摆在旁人面前,任她们窥探和幻想。 数据库中的讯息有些杂乱,古珀再一次为人类硬件的一些本能反应感到有些困扰。 但问题其实不大,她可以将这些杂念和冗余数据处理得很好,就像她在燕老太太面前一样,将自己的不满压下,只是沉默。 第119页 可是燕逍说过在他面前不需要遮掩自己的情绪。 她分析了一阵,项目罗列出来的解决方案中有一条建议她直接放任情绪发酵。 古珀便沉默地与燕逍对视,蓦地,双眼竟开始发红。 她反手攥紧燕逍握着她的手,眼眸迅速变得湿润。 燕逍这下真的是吓了一跳。 古珀只在上次受伤时在他面前哭过一次,这一次,两人本只是好好地说着话,她却突然红了眼睛。 虽然泪水并未掉下,但确确实实是受了委屈泪意难忍的模样。 旁边原本为两人布着菜的燕翎也吓了一跳,筷子在白瓷盘上轻轻碰出声响。 燕逍抽空看了她一眼,燕翎立即心领神会地带着房中其他人退下。 门关上后,燕逍把人拥进怀中,一下一下轻抚着古珀的后背,问道:“怎么突然……” 古珀一边享受着燕逍略显笨拙的安抚,一边却本能地对自己此时明显的示弱邀宠行为有些抗拒。 她干脆放弃了思考,也不说话,就靠在燕逍怀中默默任情绪进行自我消化。 燕逍见她沉默,其实心中也十分慌乱。这将人拥进怀中的做法还是他参照着上一次古珀受伤时两人的相处模式而下意识选择的。 他陪着沉默了一阵,终究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便一反寡言的常态,低声在古珀耳边说话。 “怎么突然哭了?” 他怀里的古珀抽了抽鼻子,刚想回应自己并没有落泪,就听到燕逍低声的安慰接着响起。 “你是知道的,你的谋算才能比我强,棋艺天下无人能敌,连在数理方面都颇有造诣。真要算起来,我样样不如你,真该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你是不喜外面的女子觊,咳,觊觎我?我正值少年,又身为燕侯爷,许多想要利用姻亲来为自己甚至家族谋划好处的人自然是希望嫁入侯府。与其说她们觊觎我,倒不如说她们觊觎的是我身后的整个侯府势力。” “今年的新年宴是我回云厥以来第一次和此方所有势力的会面,十足重要。也是我没安排好,你若不愿去与那些人虚与委蛇,那便不去了。祖母那边我去替你说,我可以去请后院父亲的两位侧夫人出面来主持宴会,也不算怠慢她们。” “之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场合,我本想着借着这次新年宴,表明我此生只有你这个妻子的决定。这样的宴会只此一次,下次再有,她们便会知晓了我与她们再无干系了……” 古珀听到这句话,从燕逍怀里探出头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要跟他们说?” 燕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说什么?” “……”明明是两人正儿八经的约定,古珀竟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此时她眼眶鼻头的红色已经褪去,蔓延到了面颊上。 燕逍看她这个模样,突然反应过来,也跟着红了脸。 半晌,两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却突然抑制不住地又互相笑开。 看到古珀笑起来,燕逍便松了一口气,他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是啊,我会在此次宴会上与他们说明白。” “可是……”古珀有些迟疑,“祖母说这样不好。” 其实不仅仅是燕老太太,古珀自己的数据分析中,也觉得在这个时代,身为一个侯爷却公布自己只会有一个妻子这样的事情有些荒谬。 燕老太太说的其实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这种事家里人知道就可以了,没有必要特意跟外人说明白。 “放心,我有分寸。”燕逍道:“既然都已经答应你了,便是我燕逍认下的事。” 他想了想,又道:“祖母想岔了。我既已决定不再娶妻纳妾,隐瞒着留下念想给那些觊觎侯府的人,将来说不准凭白还要惹出旁的祸端。直接说明白,也有直接说明白的应对之法,总归不能让你受委屈。” 方才古珀那一反常态的模样真是将他吓了一跳。 古珀安静地听他说着,边听边把经系统分析后,列出来的好几条反驳此项决定的意见一一删除。 她道:“嗯,没事,我都会补偿给你的。” 她这句话回应得十足牛头不对马嘴,燕逍愣了一瞬,又马上反应了过来。 他揽过古珀,两人额头相抵,感受面前人诚挚单纯,又全然是奉献姿态的目光,极轻声地道:“不用,你给的够多了。” 古珀被他眸光中的光辉吸引,愣愣地与他对视,下意识便想反驳:“不,我还有好多……” 有好多的能力没有展现出来,有好多的东西没能捧到你面前。 但她的话没能够说完,因为燕逍倾身向前,薄唇轻轻点在她的唇上,打断了她的话。 他说:“够多了。我曾经以为自己交换到的是正视自己野心的勇气和争夺那个位置的筹码。那些权势和尊荣我还只能隐隐望见个轮廓,而我现在,已经得到了你曾说过的那份,执手的欢愉。” 他执着古珀的手抵在自己心间,古珀隔着冬季厚厚的衣裳也能感受到燕逍此刻的心跳频率。 同自己一般剧烈。 —— 新桃换旧符,转眼间便到了新年。 求学堂那方的事宜因着年节便先暂停了。但主要的骨干学员并不能归家,这是之前便与他们商定好的。宫瑕那边按着古珀给的一套评价标准给每个人赐下了封赏,又按着他们各自的心意将赏赐送到了他们家中。 第120页 众人难得能在燕侯府中过年,倒也十分开心。侯府内的下人知道夫人十分重视这边,自是不敢怠慢,给学员的一应配给都达到了贵客的级别。 年节到时,燕家因着三代单传,倒比寻常人家少了许多亲戚间的应酬。祭祖等事宜过后,整个侯府便把全副心神放在了即将到来的新年宴上。 新年宴安排在了大年初六,帖子是早早递了出去,就等着宾客上门。 燕逍早早醒了,没有像往常一般去习武,只径直着装束冠,要往前院去与严舒一行汇合。 古珀也跟着起了身,任由燕羽在她发间动作着,为她编出符合侯爷夫人身份的发髻。 另一边,侍女已经为燕逍带上了他平日里极少带着的侯爷爵冠,燕逍自己正了正发冠,偏着头对着古珀嘱咐道:“今日我要先往前院,便不陪着你用早膳了。今日事忙,你记得喝碗热粥再出门。” 古珀道:“好。” 燕逍又想了一想,他对后宅女子之间的事情了解不多,但隐约能猜到一些,想了想,还是道:“以你的本事,我本无需多言,但你且记着,若是有人冲撞了你,你无需顾虑着什么,只将人直接驱逐了便是。” 他这话不仅仅是说给古珀听的,更是说给旁边燕翎一流的婢女听的。 毕竟驱逐不受欢迎的客人这种事,并不需要主人家自己来做。 说完,他回身来到古珀面前,燕羽识趣地避让开,他便亲手帮着古珀贴起花钿。 那花钿做成精致的流火纹,与燕逍发冠上的纹饰有些相似,印在古珀莹白的肌肤上,显得十足尊贵丰润。 他靠近古珀颊边,与古珀一同去看那铜镜中的美人面,对着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 末了,燕逍轻轻用唇点了点古珀开始发红的面颊,这才起身离开。 古珀从那旖旎的气氛中回过神来,处理了一下系统的冗余数据,便带着燕翎不书等人,直往那后院待客之所而去。 鹿鸣院。 鹿鸣院是侯府中专门用来接待女客的院子,不同于侯府其他地方庄严单调的建筑布局,鹿鸣苑保留着云州此地那种温婉精致的建筑风格和庭院设计,即使在冬日,也能叫人看见绿意间衬着的寒梅。 燕老太太不出面,古珀便端坐在鹿鸣苑厅中的主座。 院中已经聚集了许多穿着华贵举止优雅的贵妇人和闺阁少女,众人三三两两聚首在一处,巧笑嫣兮,顾盼生辉。 院外还不时有侍女领着其他女眷进门,这些后来的女眷沿路与其他人短暂地打了招呼,便径直往院中的正厅去。 女眷来到正厅,向着燕翎递上自己府上的名帖和年礼,便上前与古珀行礼,再寒暄几句。 “夫人贵安。” “给夫人拜年。” …… 那话语里多是故作恭敬的奉承,配上来客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十足让人亲近不起来。 古珀早得了燕老太太的教导,此时便自顾自端坐着,脸上挂着经计算后十足有礼又不失身份的笑意,一边查看着名帖,一边跟着应和着一两句。 来客见过古珀后,便又散去,给后来者腾出位置。 初六是个难得的晴天,此时鹿鸣院中内外都摆着精致的炭盆,积雪早叫仆役们清理得干干净净,众人即使到屋外去也不会觉得酷寒难耐。 院中散落着红木桌椅,桌上摆着云厥有名的各色点心,并一盘新鲜的瓜果。 那点心便罢了,只那一盘新鲜瓜果实在难得。来客都是云厥乃至云州的权贵人家,这季节也能日日见到新鲜蔬果,但种类单调,横竖不过那几样冻梨冬枣。但此时燕侯府呈上来的新鲜瓜果种类繁多,连她们这些自认十分有见识的人家也觉得惊奇了。 说起来,这些瓜果还是古家那边安排过来的。古珀曾为了苏姨娘专门开辟了一道从南地到潭应的水运,又稍加专研了一下食物保鲜和冬日种植技术,只为了确保苏姨娘在冬日也能吃上水果。 但她做此事时初衷仅是为了苏姨娘,后来也没有推广,便少有人知。 此时,鹿鸣院中,穿着刻丝秋菊裙袄的女子在果盘中取了一个品相端正的柑橘,对着身边另一个身着滚边宝瓶纹样罗裙女子说道:“琴姐姐,你瞧,这冬日里,侯府居然还有这样大个的橘子,当真稀罕。” 骆琴眉头微蹙,有些不满说话女子杂杂呼呼的模样,低声训斥道:“宝儿,注意仪态。” 宝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 她低头看着橘子,便想直接将其剥开尝鲜。 骆琴看她笨拙的模样,便直接接过了橘子,便剥边道:“这柑橘原本算不上个什么玩意,秋日里,就是街边那穷苦的乞丐都能在田里拾得几个烂果果腹。可这东西要是挨到了冬日,便摇身一变成为侯府里的新鲜玩意,一个银锭子都不定能买上几个。” 她话里明显意有所指,宝儿缩了缩脖子,不敢应声。 那橘子很快被剥开,骆琴的手却被污了一手橘汁,那完好的橘子被她戳烂了好几块,裸露出晶莹带水的果肉。 不必多言,自有身后的丫鬟为她呈上湿帕子供她净手。 宝儿看着那烂了一半的橘子,有些心疼,但不敢作声,便随意挑了几瓣好的吃了。 时进正午,来客已经到齐了,古珀便从正厅出来,要领着众人往东面的厢房开宴。 第121页 她一出现,整个庭院的女子神态各异,都朝她这边看过来。 云州这边的女子,大都是不敢肖想燕侯府正妻之位的。 燕逍十七岁辞官还乡,稍微有些脑子的人便知道这其中定有蹊跷。有那消息灵通的得了那京里的消息,便猜测燕逍辞官一事,不过就是当今圣上给下一任帝皇留些个能臣。 燕逍还年轻,再留在京里做事升官,待到新皇登基时,官位便过高了,新帝怕是压不住。而若燕逍本就没有官职,新皇一登基,顺理成章将人召回朝堂,便是天大的恩典,也能将人拿捏在手中。 总归,燕逍眼下回云州只是权宜之计,将来必有其大展身手的一天。 这些权贵人家心中有数,知晓这燕侯府正妻一位必是京中大世家的千金才有资格去争夺的,便一直把目光放在燕侯府侧室的位置上。 燕逍出身云州,再怎么样,取一个云州的权贵千金,稳住云州这边的势力,便是十足的必要。 可是谁都没想到,那燕侯府正妻之位,竟凭白被一个潭应商户之女截了胡。 莫说是云州的权贵,就连京师那边,还在琢磨着要怎么拉拢燕逍的权贵们,一时都傻了眼。 那些视燕侯府侧室之位如囊中之物的女子更是暗恨。本来嘛,叫一个京中大世家的女子压在自己上头,虽说也膈应,但毕竟自己本就比不过。可现下叫一个商户庶女成了燕侯府正妻,她们被这样一个女子踩在脚下,那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于是,赴宴前,大多数人都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要好好看看这侯夫人到底是有什么魅力。 方才在厅中毕竟是正式的见礼场合,不便行动。而此时古珀以一种主人家亲近的姿态出现在院中,各方势力轻视之心便按捺不住了。 第60章 古珀走在鹿鸣院庭院中,几个年轻女子便直直朝她迎了上去。 这群女子共有五人,从她们头上束着的发髻能的少女。少女身上温婉的彩纱裙随着她们的步伐漾开成一片彩色的云彩,远远看着十分好看。 几人拦住了古珀的去路,还不忘福了福身子行了个礼,道:“夫人贵安。” 古珀抬手示意几人免礼,也不说话,就维持着笑颜与她们对视,倒是她身后的燕翎和其他几个婢女就着垂首的姿势皱了皱眉,明显知道来者不善。 年轻女子中,为首的元芸芸抢先开了口,“给夫人问安。今日得以入侯府面见夫人,竟发觉夫人面生得很,想来夫人不是我云厥的女子?不知夫人家乡何处?又出身于哪个世家大族?” 元芸芸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带出一些恰到好处的疑惑神情,但目光却是十足的犀利。 在场众人哪有不知道古珀出身的,古家只是普通的商贾之家,云州的权贵早在燕侯府放出大婚消息时便把古家几代都查了个干净。 此时元芸芸问出这样的问题,分明是要借题发作了。 古珀仿佛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回答道:“潭应古家。” 几个女子便开始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起来,有人问潭应是哪处县城,也有人说没听过什么姓古的权贵人家。 古珀不想耽误自己的时间看她们做戏般的姿态,便又补充道:“潭应位于云州东面,是一座滨海之城。古家是商户之家,更是近几十年方才发迹,几位姑娘不知道也属正常。” 元芸芸闻言便捂住了口舌,惊讶道:“夫人居然出身于商贾之家?” “商贾之家”四个字她喊得大声,四周原本一些没关注这边的女眷们也开始往这边看过来,并开始不着痕迹地往这方聚拢。 古珀点点头。 “这商贾之家的女子居然能入主燕侯府,想来夫人必定是有寻常女子难以想象的手段了。” 元芸芸这话说得非常不客气,但她面上显出十分的天真单纯,仿佛这真是她充满敬佩的肺腑之言,“小女出身云厥元家。元家世代在朝为官,先祖蒙帝王看重,也曾出任过朝中大员。燕侯府为我云厥世家表率,家中长辈一直叮嘱我有机会要多向夫人请教。现下有幸在此与夫人相逢,不知夫人可愿不吝赐教?” 元芸芸话音刚落,未等古珀回应,便听见身后有一女子言道:“说起来,我记得我曾听到过关于潭应古家的一些趣闻呢?” 元芸芸配合着看过去,“芷兰?” 名叫芷兰的姑娘躲在人群中,用帕子掩着口鼻,音量却丝毫不低。 “我之前曾听家中下人谈论过潭应古家。说是这古家十分有趣,家中男子众多,却由一女子来操持主事。古家的十三小姐幼时是个痴愚,后来不知怎的,便开了智,小小年纪便开始扮作男子在外抛头露面与人谈生意。” 她们这是怕古珀糊弄过去,要强行撕开古珀的过往供人议论了。 果然,这话一出,周围的窃窃私语便响了起来。 其实来赴宴的女眷哪有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之前没人提起,大家说起来都是在背地里暗自嘲讽两句。现在正好有了个由头,众人便不再掩饰,肆意谈论起来。 “天呐,此事真是骇人听闻。那潭应难道是那未开化之地,怎的能出现这样的丑事?” “哎哟,这女子怎可抛头露面,还出外行商?真真是不守妇道!” “这侯府夫人不正是出身自那潭应古家嘛,莫不是……哎哟,怕是我多虑了!” 第122页 …… 众人一边嬉笑着议论,一边紧盯着古珀的反应。 古珀身后的燕翎早在那芷兰出面说话时便给身后的婢子使了个眼色,那婢子便不动声色地往院外走。 鹿鸣院中都是女眷,侯府的侍卫不便入内,便都守在院外。 此时,侍卫还没进来,原本呆愣在原地的元芸芸却已然回过神来,她把周围那些闲言碎语都听足了,便转过头来天真地对着古珀询问道:“夫人,她们说的是谁啊?” 燕翎冷了脸色,正待上前,便听到古珀说:“是我。” 元芸芸便捂住了嘴,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这,夫人怎的可以做这样的事?” 古珀便问道:“有何不可?” 这个回应仿若正中元芸芸下怀,元芸芸蹙着眉,状若纠结道:“夫人出身商贾,可读过女德女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这要传了出去,侯府还,还如何立足啊!” 古珀朝着她和她身后看过去。 元芸芸几个也正看着她,此时,她们因着成功将她的来历摊于人前引起议论,面上已有抑制不住的得意和隐隐的鄙夷。 古珀不理会元芸芸的话,顺着自己的目光开始一个一个道明她们的身份来历。 “元芸芸,十四岁,云州元家嫡次女。令尊任吏部郎中。” “潘芷兰,十三,云厥潘家,伯父任云州巡抚。” “陈淑,十四岁,云厥陈家,祖父曾任朝中宰相,叔父为朝中三品要员。” …… 将拦在面前的几个女子身份一一道出后,古珀问道:“你们都出身于世家大族,可是,家族的荣光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她接触过的女子其实不多,最了解的女子便是苏熙儿。在她的分析中,苏熙儿因着幼年家道中落,性子又怯懦,才落得不得不依附着男人,进入古家为妾的结局。 此次能来赴宴的女子都是出身上流,古珀心中原本是抱了期待的,觉得这样的家世养出的女子,就算不如燕老太太那般有魄力,总该也是古老夫人那般有见识主张的模样。 但在这寥寥的几句交谈中,这些女子们津津乐道的却是彼此的家世,期盼的是嫁入地位更高的府邸为妻为妾,似乎完全没有自己的想往和主张。 她接着道:“你们安然享受着家族的荣光和顶级的资源,只觉高人一等,可有想过这背后的代价?” 她看着元芸芸,轻蹙着眉,像在打量一件有瑕疵的商品。那高门世家赋予这件商品流光溢彩的外表,也成为她最致命的瑕疵。 “古家确实是由我在背后经营,也因此,我掌控整个古家,在家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即使不以古家为筹码,我仍能凭自己入主侯府。而世家大族批量制造你们这样的女子,你们看似不经风雨便安享繁华,却只是任家族摆弄的玩意儿,对着自己的去留衰荣丝毫做不了主。” “你这是什么意思?”元芸芸瞪着眼睛喊道。 她从未听过此番言论,第一反应便是不可思议和震怒。 古珀没理会她,接着道:“而你们丝毫没有发现问题所在,却反过来轻视那些有作为的女子,愚昧而不自知。” 古珀说完后便蹙着眉与元芸芸对视着,一阵北风携带着细雪吹过,元芸芸攥了攥拳头,陡然发觉自己的双手寒冷如冰。 古珀话中的意思她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就那些能听懂的部分,也叫元芸芸一时竟有些畏缩。 她在风中晃了几晃,气势上已经完全输给了古珀。 两人对峙间,燕翎派人去寻的侍卫终于来了。燕三亲自 带着一队侍卫,面色森严地走了过来。 他先对着古珀屈膝行礼,道:“夫人。” 古珀点点头,示意他起身。 燕翎代为吩咐道:“几位小姐心思不宁,无法与宴,麻烦燕三侍卫带她们出去吧。” 元芸芸几个一愣。 燕翎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可是暗里的意思便是要将她们几个直接驱逐出去了。 “你敢?!”元芸芸道。 燕翎燕三还未来得及回应,不远处一伙妇人发觉侍卫入场,便急忙往这边赶了过来,正听到元芸芸的怒喝。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兰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娘亲。”元芸芸等几个姑娘见到那些妇人,便直接朝她们凑了过去。元芸芸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直接投入了为首妇人的怀中。 “夫人,我家这孩子不像那些不入流的人家,平日里是娇宠惯了。”那为首的妇人护着元芸芸,对着古珀询问道:“还没来赴宴之时就常听她念叨说仰慕夫人,要借此机会过来向夫人讨教女德女戒。这……这可是有什么误会,怎么连侍卫都进来了?” 元夫人一伙像是护崽的母鸡,将几个小姑娘笼罩在自己的羽翼下,然后反过来指责侯府的待客失礼。 古珀沉默着与她对峙,燕翎直接上前一步,恭敬道:“回元夫人的话。元小姐一群心思不宁,怕是无法继续与宴,我正想派人将她们带下去。” “哎呀,乖乖,你这是做了什么?”听到燕翎的话,元夫人低头看向怀里的元芸芸,“什么心思不宁?怕不是听信了什么谣言?” 她作势抬手打元芸芸,实则只是轻轻拍在她的后背,还斥责道:“娘亲都跟你说了,外面的谣言不要乱传。你是不是误信了什么谣言,冲撞了夫人了?” 第123页 元芸芸委屈地红了眼,“娘亲,我听她们提起夫人身世,只是向夫人稍作问询,没想到夫人却突然变了脸色……” 她边说,边用哀怨的目光看着古珀,十足委屈地询问道:“敢问夫人,我方才言语中可有冒犯之处?那些谣言,夫人不愿回应便算了,怎的突然向我们发起了难?” 这两个人真不愧是母女,一时之间竟把这公私分明的母亲和受了委屈的小女儿形象演了个活灵活现。 燕翎并不想与她们多做纠缠,只是道:“元夫人,恕我冒犯。几位小姐要离开了,您还是让让吧,婢子怕这些侍卫行动间不小心,连您也冲撞了。” “你这个婢子怎么回事?”元夫人见燕翎竟然如此执着地要将人送走,便开始恼怒起来,“我本想着给燕老夫人几分面子,不与你计较,你这是要欺负到我们母女身上了?” 元夫人其实是认得燕翎的。 燕翎以前在燕老太太面前听差,也是个地位不低的管事。在场众人中,元夫人对燕翎的忌惮更甚于对古珀这个正牌侯府夫人的忌惮,因为她觉得燕翎代表的是燕老太太那边的意思。 她稍微平息了一下怒火,道:“芸芸年纪小,比不得夫人。若是言语上不慎冒犯了夫人,给夫人诚心道个歉也便算了。” 她说完,不等燕翎反应,转头对着古珀道:“夫人出身商贾,不知道世家的规矩,脾气大些也是常情。只是夫人真要凭着一时的无常喜怒,便视我元家如无物?” 古珀终于看了她一眼,元夫人气势凌人,她怀中的元芸芸有了母亲撑腰,已然勾起唇角,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她分析了一下元家的实力和威望,粗略估计出灭掉这样一个势力也不过需要五十侯府亲兵,便道:“那元夫人便同元小姐一起离开吧。” 元夫人此时真是惊怒了,她还没把古珀放在眼里,闻言便压低了声音,恶狠狠说道:“夫人可是想好了?侯爷目前赋闲在家,将来若是回京任官,也少不得我家老爷帮忙活动。夫人今日仗着势,不分黑白便要夺了我元家的脸面,若是让侯爷知道了,夫人可想过后果?” 驱逐这事本就是燕逍授意的,古珀不欲理会她的质疑,直接道:“如果侯爷复官还需要看你们元家的脸色,看来那官不复也罢。” 她傲然立着,神色不变,丝毫不像是在虚张声势的模样。 元夫人和元芸芸这下便真有点着慌了,她们身后站着的其他女子也开始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们本意是羞辱一番这个商贾出身的侯爷夫人,料想着侯府不至于为了这点事为难她们,但真要计较起来,她们是万万不想在此时与侯府对上的。 “燕三,请这几位夫人小姐下去。”古珀下了定论。 她这话是看着元夫人几个说的,吩咐的却是一边的燕三等侍卫。 “竖子安敢!”元夫人退后几步,面色狰狞道:“我要去见侯爷!这侯府还轮不到你来做主!你可知你今日已经将元家,陈家,潘家……都得罪了个遍,他日……” 她话还没说完,燕三便亲自上前将人拘了。有他带头,几个普通的侍卫也不再顾虑,上前轻而易举将其他几个女眷制住,随后在一片叫骂声中将人带了下去。 半晌,鹿鸣院恢复寂静,只剩地上一片杂乱的脚印还彰显着方才一场闹剧的踪影。 古珀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久久沉默着。 燕翎见她这番的模样,以为她心有顾虑,便轻声道:“夫人?夫人莫要担心,侯爷那边会处理好的。” 古珀回过神来,道:“无碍。” 她上前几步,对着周围不敢作声的其他女眷笑道:“让大家看了场笑话。时候不早了,众位随我入宴吧。” 她话音一落,也不管旁人如何反应,便径直提步,继续往厢房方向走去。 燕翎一行婢女恢复井然的阵势,像之前一般紧紧跟随在古珀身后。 院中其他人宛若如梦初醒,面色尴尬地互相对视几眼,在一片沉默中跟随着古珀的步伐,往宴席那方走。 —— 院中一场闹剧解决了冒头的尖刺,也把其他观望者蠢蠢欲动的试探全部压制下,之后的宴会在这样的氛围中,竟是显出了十分宾主尽欢的乐趣。 那些原本等着看古珀笑话的人,没想到古珀能有如此魄力,直接将元家潘家几个权贵一举赶离了新年宴,此时心中对古珀这个侯爷夫人的身份又做了一番重新的评估。 宴至末尾,古珀见氛围正浓,便暂离了宴席。 她要回去换另一身华服,准备应付下午的安排。 几人刚走出鹿鸣院,古珀便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 “夫人留步。” 古珀和燕翎等人回身望去,便看到一个女客从拐角处向她们跑过来。 那姑娘正当是十五左右的年纪,梳着双髻,披肩上一圈白色绒毛,衬得人愈发显得肤白貌美,娇俏可人。 “陈晔。”古珀认出她来。 陈晔吓了一跳,“夫人认得我。” 古珀点点头,“我看过陈府的拜帖,上面有你的名字。” 陈晔心中其实吓了一跳,面上却不显,点点头道:“我是随我继母过来的,当时给夫人请安时,被人挡在最后面,没想到夫人还能记得我。” 第124页 “你找我有何事?”古珀问。 “夫人,我们能借一步说话吗?”陈晔有些迟疑地要求道。 古珀看向旁边的燕翎,燕翎便知晓了古珀的意思,她上前对着两个福了一福,便引着两人到了附近的一处空厢房。 众婢女依着古珀的吩咐守到门外,燕翎故意没有关上门。这个女子在这种时候单独找上来已是失礼,她不放心古珀与她共处一室。 好在这安排比陈晔原本的预估要好多了,所以虽然知道外面的婢女十有八九会听到她们两人间的谈话,她依旧开了口。 “夫人,我此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陈晔清了清嗓子,她为着这事准备了很久,自认有充足的信心可以说服面前的人,“我想入侯府为侯爷侧室,请夫人帮我。” 不同于那些轻视古珀出身的女子,陈晔心中一直清醒得很。 她出身云州陈家,是家中嫡长女。可怜的是,她母亲早亡,只留她一个女婴从小被养在祖母身边。母亲死后,家中父亲很快提了一名妾室为正妻,这位新晋的夫人很得陈老爷的喜爱,两人在十几年间孕育了两儿三女。 她从小被养在祖母身边,太明白这权贵后院的算计,她相信,堂堂一个燕侯爷娶了一个商户之女,要么是挡箭牌之类的权宜之计,要么便是这个女子能带给他的东西,是她们所能想象的更多。 当权者从不吃亏,他们善于谋算得失,计较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从方才的争端中,古珀表现出来的气度和侯府众下人对着这个夫人的态度和反应,让陈晔相信古珀绝不只是一个傀儡。她善于观察,知道古珀旁边好几个看着身份并不低的婢女是真心尊重和敬畏着古珀,于是,她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第二种猜测。 她觉得,这商户出身的侯爷夫人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才使得燕侯爷在两相比较之后,放弃了联姻亲家这一强大助力,而选择了古珀这样一个商户之女。 一个商户之女,该有着怎样的能量,才能抵得过这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姻亲助力呢? 陈晔从始至终不敢怠慢,直到方才见着古珀离席,便找了个借口寻了出来。 古珀虽然有点意外陈晔的说法,但倒是没什么其他反应。 她能观察出陈晔是有备而来的,便沉默着等待她的后续。 陈晔见古珀没有出声心中便先舒了一口气,至少她没有被直接驱逐。 她定了定神,开始摆出自己的优势。 “侯爷出身云州,为稳固云州势力,侯爷必定会寻一云州权贵之女为侧室。” 她边说,边小心去观察古珀的反应,“陈家在盛朝开朝之初便位极人臣,有极长久的家学渊源,是云厥经营数代,是云厥数一数二的权贵。虽然陈家这几代有些没落,在京中的势力大不如前,但在云州一地,仍是积威甚重,我猜,如果侯爷要娶云州女,陈家必定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我为陈家家主嫡女,但生母早逝,从小养在祖母膝下。祖母去年发急病去了,还未曾为我寻得人家。现在我的婚嫁大权掌握在我继母手中,不怕夫人笑话,我从小便与我继母生分,此前更是探听到继母准备将我许配给一年过半百的大人为妻。那位大人妾室无数,却已克死了三位正妻,想来我若嫁了过去,一两年后也是一具枯骨。 “我今日来寻夫人,便是想让夫人帮我。如果我能入得侯府为侯爷侧室,便也不用再受制于继母。” 将自己的诉求说完,陈晔便勇敢地直视古珀,给出自己的筹码。 “若我能入侯府,我愿将陈家八成陪嫁物什交予夫人名下,并发誓永远听从夫人的安排,做夫人的助力。” 古珀道:“说完了?” 陈晔愣了愣,发觉古珀似乎一点都不为所动,她有些着急,但只能强做镇定道:“嗯。” “不用了,你回去吧。”古珀回道。 她说完后便起身,准备离开。 陈晔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她失礼地抓住了古珀的袖口,道:“夫人?可是我做错了什么?陈家虽然不重视我这个嫡女,但是,我娘亲当年留下的嫁妆还有祖母给我的陪嫁还在,我嫁入侯府,陈家给的陪嫁也绝不会低。” 古珀摆摆手,示意她松开。 陈晔蓦地跪了下去,“夫人,夫人。您可是还有什么顾虑?我如今已至山穷水尽之境,若夫人愿意救我,我会一辈子感念夫人的。夫人,难道侯爷收入一个与您一条心的侧室,对你而言不也是好事吗?元芸芸她们的态度你方才也看到了,如果让她们那样的女子入了府,虽然,虽然影响不了夫人的地位,但后宅不宁,也终究是个隐患……” 她有些慌乱,言语间便也失了些分寸。 燕翎从外头频频往里张望,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拉开她。 古珀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来求我,是看出来我能做得了主,对吗?” 古珀愿意再同她说话,陈晔便咬着牙让自己强自镇定下来,点点头回答道:“夫人虽出身商贾,但我知道,古人绝不是她们口中的粗鄙之徒。” 古珀侧头看她,问:“如果你能决定你夫婿的侧室,你会让谁来做?” 陈晔连忙道:“当然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夫人可是怕我……” “不。”古珀打断她,“我确实做得了主,也相信你方才说的所有话。” 第125页 “那夫人……”陈晔此时还跪在地上,闻言仰头不解地看着古珀。 古珀笑了笑,“所以侯爷不会再有其他女人。” 她说完,抽回自己的衣角,直接转身离开了。 愣在地上的陈晔一脸茫然,还未反应过来古珀话中的意思。 古珀走出这方院落,燕翎有些拿不准,便上前问道:“夫人,那姑娘如何处置?” “派人帮她整理一下,送她回去。”古珀道。 “是。”燕翎点头,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一个婢女,婢女领命回去寻陈晔。 “查查那个姑娘。”古珀又道。 “陈晔姑娘?”燕翎确认着问道。 “嗯。”古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道:“如果可以的话,必要的时候帮她一把。” 这是古珀第一次动用燕侯府的情报力量,燕翎闻言愣了一下,很快便道了声好。 —— 燕逍处理完前院的事宜,回到房间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原本想同以往一样直接宿在书房,但刚躺下便觉得有些不习惯。 同古珀成亲日久,虽然没发生什么实质关系,到底是习惯了身边有另一道温软的呼吸。冬季的寒夜里,偶尔还要注意着为枕边人暖手温脚。 他迟疑了不到一息,便索性回来了。 他本就精通武艺,在尽量放轻自己的动作后,便完全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撩开床帘时,还是看到古珀睁着眼睛望着他。 “吵醒你了?”燕逍见古珀醒着,干脆放弃了掩饰,轻快地爬上了床,尽量不让冬夜里的凉气惊扰了被中人。 “不是,我还未睡。”古珀回答。 “还未睡?”燕逍侧着身子与她对视,下意识便去牵她的手护入怀中。 他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问道:“还在想白日里元家潘家的事? ” 那件事其实不值得古珀为其忧虑,但燕逍提了起来,她便问道:“我将人驱逐,可是使你为难了?” 燕逍笑着道:“不是,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古珀疑惑地看着他。 燕逍道:“我其实早就不耐应付元家那一方势力了,后院的消息传来,我便索性让那几家老爷公子也一同提前离了席,好前去照看他们的妻女。” 古珀转了转眼珠,她一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是她不清楚前院发生的事,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有一件事她还是清楚的。 “你与严舒他们在书房谈论了那么久,难道不是为了这件事?” “是。”燕逍承认:“有些后续的事宜要再处理一下。” “嗯。”古珀点点头,下了定论,“到底还是有点麻烦。” 燕逍便笑了,因着古珀此时的表情。 她提起这件麻烦时,表情中带着些许的厌恶,却不是那种困扰后悔的情绪。 燕逍喜欢她此时的态度。他知道古珀是不甚在意世俗礼仪,别人若冲撞了她,她也很少在意,所以怕古珀在交际上吃亏。 他一直想让她知道,身为自己的夫人,她根本无需忍受这些。若是有看着不顺眼的人,便直接解决了,无需顾虑太多。 他道:“正好。严舒近日没事做,成天还惦念着出去厮混。这事出来后,便能有些事压一压他了。” 两人相视一笑,便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燕逍又问道:“看来你方才不是在为了此事焦虑,可是有什么困扰了?” 古珀沉默了一阵。 她确实在想白日里的事,倒不是驱逐元芸芸这件事本身,而是因着元芸芸等人的态度。 白日里,元芸芸众人的表现,让古珀能大概分析出她们的普世价值观。 她的数据库中还收录着星际时代一部分女兵的入伍心理测试数据。若是将元芸芸等人的价值观和那些女兵的数据摆在一起,便好像天平的两端,那是截然不同的观念。 她经历了苏熙儿和燕逍一开始的拒绝之后,其实心中一直有一份计划,想要让这个世界的女性实现独立生存。 她原先的分析结果显示,苏熙儿当年的境遇和燕逍当初拒绝她的决定,不过是因着这个时代的女性没有自己的独立之道,在这种以力量为绝对话语权的时代,普通女性的地位极低,她们必须依附着男人才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而处于高位的女子,说实话,她接触到的就是古老夫人和燕老太太。两个人自然还是有差别,但还是表现出一种坚韧的,与这个无奈世俗抗争的一点张力。 于是见到以元芸芸为代表的世家女子后,她便有些迷惘了。 她初版的计划是想着等学院发展到一定规模后,拥有充足的人手,便开始为普通女子开智,再赋予她们独立的生存条件。随着将来燕逍势力的扩展,这个计划最终会演变成以云州为中心,向整个盛朝辐射开的女子独立网络。 但是现在,她觉得她考虑得太少了。 她有些想不明白,便对着燕逍道:“我白日里见元芸芸等女子,只觉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子与我想象中差距甚远。” 燕逍问道:“哦?在你原本想象中,她们应当是什么样子的?” 古珀道:“像祖母那样的。” 燕逍惊奇,“祖母?” 古珀点点头,“她们从一出生便享受着顶级的资源,不用为生活愁苦,也能读书识字。但却为何没有自己的思想,仍是以选婿嫁人为事业?” 第126页 燕逍愣了一瞬,笑着解释道:“祖母和她们不一样。” 他想了想,对着古珀说道:“祖母生于边疆,从小在黄沙马背上长大。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从小骄纵,看惯边疆那战场厮杀后,多次随着边疆将士御敌,是穆州一段巾帼传奇。” “而那些女子从小养在深闺,世家大族的女子有些东西是代代口耳相传,她们读的又是女德女戒那一类书籍,自然是以夫为纲。如此看来,选婿嫁人自然是最为慎重的事情了。” 古珀兀自想了想,突然道:“如此看来,还是思想使然。” 燕逍:“嗯?” 古珀道:“我娘家祖母自小没读过书,心中挂念着就是古家的繁荣。而祖母则是家风和环境使然。” 燕逍见古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有些奇怪,他问道:“突然提起这个,可是有什么想法?” 古珀看着他,突然往他怀里钻去,边钻边道:“还早。” 燕逍有些迷糊,便又听到古珀轻声说道:“燕逍,我们要快点强大起来。” 在外人看来,燕侯府应该已经足够强大了,古珀这句话没头没尾,燕逍确是听明白了。 他拥进怀中的古珀,低声承诺道:“好。” 第61章 年节里的事务不算多,除了严舒突然开始为了元家那点事忙碌了起来,其他人还沉浸在年节的氛围中。 转眼到了元宵,不书小心地提着一个食屉,送到古珀房中。 古珀正和燕逍在讨论方老之前送过来的地图,不书将食屉中汤圆轻轻端到桌上,道:“侯爷,夫人,汤圆来了。” 燕逍和古珀从地图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桌上的汤圆,便都兴致缺缺地重新转开了视线。 两人都不喜甜,燕逍随意道了一声:“放着吧。” 不书正待说些什么,守在门口的燕三进门禀告道:“侯爷,夫人,邢先生着人送来一花灯,道是元宵之礼。” 燕逍闻言笑了笑,道:“邢先生当真闲不下来,求知院作坊不开,他便捣鼓起花灯来了?” 他与古珀对视一眼,便向燕三道:“送进来吧。” 燕三拱手应是,便出门将那盏花灯提了进来。 那花灯做得十足精致,细节部分显然是下过功夫的。棱角的檐纹雕琢得十分细致,纸罩上绘着四面人物图,取的是前朝一对恩爱眷侣举案齐眉的典故。 房内伺候着的几个侍女都将目光投了过来,眼中难掩惊艳的神色。 古珀上前查看,并不看棱角纸罩,只径直掀开灯盖,去看那里面的灯芯。 燕逍跟着凑近,道:“这是?” 古珀道:“这灯芯设计得巧妙。” 那灯芯被托在一个半圆形的灯架上,外围还有一圈支架。古珀将花灯左右摇晃了几下,那灯芯稳稳地保持着直立的状态。 燕逍也看出门道来了,道:“原来是这样,这种支架我从前也在宫中看过,却不及此物小巧。” 他又观察了一遍花灯的内里,道:“这纸壁应该也经过了特殊的处理。” 他点了点纸上的人物,感受着人物图和留白处不同的触感,道:“邢先生果然有心了。” 两人正看着这精致的花灯,外间燕三又通传道:“严舒公子求见。” 得了允许,严舒这才进门,拱手行礼道:“侯爷,夫人贵安。” 他问了安,便上前一步,看着花灯惊奇地道:“这就是邢先生送来的花灯。” 燕逍笑道:“看来你是得了消息才过来的?” 严舒道:“也是巧了,我回府时,恰好看见邢易那小弟子提了盏花灯,说是给夫人送过来的。我回房洗漱了下,便赶着过来看新鲜了。” 燕逍挑眉,问:“你刚回府?” 此时正是清晨,依着严舒的话,他应当是彻夜未归了。 严舒浑不在意地点点头,“是啊。” 古珀闻言,也猜出了严舒最近正在忙碌的事情,便问道:“元家那事可有什么困难?” 严舒笑了笑,道:“夫人不用担心,都是小事。那元家人既然敢冲撞您,自是没把侯府放在眼里,我最近奔忙,不过是趁着这个机会,看看云厥其他人家的态度罢了。” 他盯着宫灯,头也不抬地说:“忙是忙了一点,但机会难得,倒是让我看出了些门道……再说了,左右也就是跟着那些个公子哥四处游乐,我还挺乐得不用拘在府里。” 古珀闻言便点点头。 严舒摆弄了一下花灯,打了个哈欠,“哎,不行,昨夜睡得晚了,我还是得回房再休息一下。” 燕逍点点头,道:“去吧,记得让厨房给你熬点药盅,注意点身子。” 严舒皱皱鼻子,应了,道:“知道了。” 他看着宫灯 ,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对了,今夜城里的花灯集会,你们去不去?” 燕逍想了想,转头问古珀:“今夜有赏灯花船,我前几日收到了吴家的请帖,你愿不愿随我同去?” 严舒闻言,连忙道:“哎,别去那个啊!” 燕逍两人转头看他,严舒便解释道:“你们去那里做什么?那里头就是年宴那些人家,你们去了还是要跟他们虚与委蛇,赏灯都赏不快活。” 燕逍问:“那你可有好去处?” 严舒点点头,“便去东城的花灯集啊。我听说今年燕侯府名下许多铺子都参了一脚,想是有夫人的授意?云厥大大小小的商贾闻风而动,都在那边花了功夫,这灯集从东城街到慈村,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来得热闹呢。” 第127页 燕逍闻言便看了看古珀,“真有此事?那我们过去看看?” “嗯。”古珀想了想,便点点头。 严舒见两人神态,有些担心地问道:“你们不会又要把这游玩游成查账了吧?” 他皱着脸,道:“上次你们去蓬乐坊,居然直接查起了账,后来又遇到娄兴那家伙,都成了正经的公事了。” 古珀听到严舒的话,忆起当日的事情,便又转头去看燕逍。 燕逍有些尴尬,承认道:“当日本来是要带着你去游玩的,怪我没有准备妥当。” 古珀不知道当日两人原本是去游乐,只是跟燕逍确认一下,并没有其他意思,听到燕逍解释后,只道:“游玩本是浪费时间,无甚意义,我也不想去。” 严舒闻言,苦着脸道:“夫人,你莫跟着侯爷学坏了。” 古珀哪里是跟着燕逍学坏了,她本身便是比燕逍还要正经的人。 她刚要反驳,燕逍突然道:“今夜我们出去赏灯吧。” 燕逍陡然发现,年节里这些日子里,明明该是休息的日子,他与古珀聚在一起时,也常常是谈论公事。 说起来两人都不喜玩乐,自然是没别的好交流的。此时严舒重提当日的事宜,他有些愧疚。排除掉两人同寝同食,他与古珀的相处确实更像志同道合的友人。 元宵夜是难得的女子可以外出的夜晚,年轻夫妻成婚后于元宵夜一同外出赏玩也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之前没想起来便罢,此时经严舒提醒,他便不想这种地方亏待了古珀。 再者,近日他已经开始明了自己对古珀的心意,便也对着这花灯之行期待起来。 严舒这才满意了,便打着哈欠道:“嗯,那我便先告退了。” 他边说,边往外走,经过桌前时,看着桌上还未动过的汤圆,突然又来了精神,“咦,你们还没吃汤圆啊?这都要凉了吧?” 燕逍道:“你想吃便拿走吧。” “不不不。”严舒道,“咳,你们不知道吧,这新婚夫妻分吃汤圆,可预示这今后生活甜美,黏黏连连,永不离分。” 他眯着眼睛笑着,动作间有些轻佻和暧昧,道:“你们还是快点趁热吃了吧。” 不书在一旁松了口气。 她方才本就打算再劝劝,这下严舒帮忙把话说了,倒省了她的事了。 燕逍和古珀闻言便对视了一眼,古珀分析了一下,认真下了定论:“无稽之谈。” 话虽如此,等不书再次出了房间之时,手中的碗却是空了。 —— 到了夜晚,燕逍和古珀陪着古老太太用完晚膳,便相携着出了门。 他们特意换了普通的常服,又让燕卫远远跟着,完全不影响赏灯的兴致。 云厥富足,东城的灯 集被特意装点过,沿街都是大大小小的花灯,毅然是一派不夜天的景象。 一路上人群熙熙攘攘,风中有女子清淡的胭脂香,散在这溶溶的灯夜中,驱逐了年节里还不肯散去的冰寒。 严舒一出门便溜进了人群中不知去向。宫瑕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一开始还跟在燕逍旁边聊点府里的琐事,待到了东城,也恭敬地告了退,带着自己的家人自去赏灯了。 熙熙攘攘的街上,终于只剩下燕逍和古珀两个人,行走在漫漫的灯街上。 燕逍小心护着古珀,帮她避让开来往的人群,还要小心她手中提着的花灯不要与人撞上。 两人也没什么目的地,就这样随意地走着。 街边一处杂耍中,一杂耍艺人招呼得卖力,引得众人争相上前观看,燕逍两人被推挤着,便也跟着站了一会。 见众人围观过来,那杂耍艺人憋红了一张脸,举起一把火把,张口一喷,便有无尽的火焰冒出。 围观的群众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纷纷拍手叫好。 燕逍见古珀看得认真,在那艺人拿着铜锣上前讨赏的时候,便慷慨地给了一锭银子,引来周围的惊呼。 “你喜欢看这个?”燕逍凑到古珀耳边问。 古珀被他逗弄得耳边有些发痒,又不舍得避开,便转过头去与他对视。 两人的唇眼见就要碰上,燕逍笑得开心,一仰头堪堪避让开。 古珀心头有些说不清的遗憾,抬眸看他,道:“该让邢易他们过来看看。” “嗯?”燕逍还没反应过来。 古珀尽量压低声音,好在虽然周围一片吵闹,燕逍的耳力过人,依旧听的清楚。 “这喷火的技术可以借鉴到武器上,作为近攻的火器。我看着他那技艺也不复杂,只是不知道那人口中的燃油具体是何成分……” 古珀认真地分析着,燕逍初始稍分神后,便也听得认真。 后面是胸口碎石之类的硬活儿了,便轮到燕逍给古珀分析。 “这人内家功夫不错,那使锤的人用的也是巧劲,你瞧他落锤时,高举铁锤只是虚招,落下时……” 两人又站了一会,发觉没什么看头,便直接离开了。 继续往前走,路上的行人便越发多起来。 燕逍观察了一阵,道:“这里便是灯谜集会了,看来今年的奖励不错,居然聚集了这么一大批人。这里人太多,再往前也无甚新奇,不若先行离开?” 古珀自然没什么意见,点点头便随他转身。 第128页 两人转身走了没多久,却是碰到了熟人。 陈家年轻一辈中有一个刚考上秀才的小公子,很有些才气,不愿往那权贵人家的灯船花楼里去,便带着几个同辈往灯集这边来了。 两边相遇,自是愣了一瞬,接着便相互行礼。 “拜见侯爷……夫人。”陈亦行礼道。 “无需多礼。”燕逍扶着古珀,道。 “我听说侯爷拒了吴府那边的邀请,以为侯爷另有安排,没想到侯爷和夫人有这般与民同乐的兴致,竟然往这灯集这边来了。”陈亦道。 前几天新年宴上的事陈亦自然是亲身经历了。元家和燕侯府的事情尚未有着落,但陈家与元家俱是本地权贵,多年来小有摩擦,陈家是乐意看着元家出丑的,这次自然是暗喜在心。 古珀不认识陈亦,却看到了落在陈家队伍后面的陈晔。 陈亦此时带着好几个陈家女眷,她们手上都捧着好几个小玩意,有普通的折扇,吊坠,还有一些好看的纸笺。东西都不 贵重,但胜在小巧新奇。 陈晔一如既往落在队伍最后面,和其他陈家女格格不入。她两手空空,尽管面上强挂着笑颜,依旧能看出她被众人隐隐排斥的局势。 陈亦在与燕逍寒暄,他身后的一个姑娘见古珀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上的小玩意,便笑着同古珀道:“夫人。这是家兄为我们赢得的灯谜礼。家兄去年刚考中了秀才,明年便要上京寻拜良师了。这满街的灯谜都难不倒他。” 古珀倒是认出了这人,她名唤陈画,便是陈晔那个继母所处的陈家嫡女。 陈画边说,边看了眼后面的燕逍,发觉燕逍正和陈亦谈得开心,没往这边看,便又道:“听闻夫人也有一年过而立的兄长在京求学呢,看来等我堂兄进了京,两人便可切磋一二了。” 有另外两个姑娘在陈画身后拉了拉她,大概是想着劝一劝她,但是陈画没理会。 古珀便转头看了一眼陈亦。 陈亦穿着文人的儒衫,看起来比燕逍还小一些,古珀判断他应该在1516岁之间。她那个在京求学的二哥古顺今年三十有二,两者比起来,倒像是朽木与初生良材的区别。 燕逍见她看来,便暂时止住了话头,问道:“怎么了?” 陈亦是陈家这一代难得的有才气的读书人,燕逍十分看好他,此时相遇便与之交谈起来,却也没忽略旁边的古珀。 第62章 陈家女眷发现燕逍看了过来,便都熄了声响。 之前元家挑衅古珀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她们不敢太过猖狂。陈画方才虽然是在嘲讽古珀那个兄长,但用词并无出格,只是讲出实情。是以她虽然不敢直面燕逍,倒也肯定自己不会惹祸上身。 古珀摇摇头,道:“无事。” 燕逍看了眼陈家女眷怀中的一堆东西,笑着问身前的陈亦,“陈兄才学过人,这些是你这一路赢下的灯谜礼?” 陈亦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谦虚道:“家里众位妹妹们喜欢,亦便随口答了几道。都是些简单的灯谜,谈不上才学。” 陈画见燕逍注意到自己这边,便娇俏地上前,将自己怀中的一堆小玩意捧到燕逍面前,含笑道:“亦哥哥那是谦虚呢!侯爷瞧我们姐妹这一手的东西,若不是实在再拿不了多少,恐怕亦哥哥是要将整条街上的灯谜礼都赢回来呢。” 燕逍也笑着回道:“嗯,陈兄才智过人,这灯谜虽说简单,但也着实需要费些脑力。天色还早,这灯谜集市才开未久,能猜到这么多,真真是难得。” 陈亦宠溺地瞪了一眼陈画,却是道:“亦听闻侯爷虽是武将出身,但才学比起朝中许多文臣亦是不遑多让。今日侯爷携夫人来此,是也要往灯谜集市去么?” 燕逍道:“不是。集市中人太多了,我和夫人正欲返程。” 他说着,看了看旁边的古珀。古珀兀自提着花灯,眼神在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陈画怀里那堆灯谜礼上。 燕逍有些奇怪,便低声问道:“怎么了?莫不是喜欢那些小玩意?” 古珀闻言转头,眼神落到燕逍空空的手间,无意识地晃了晃手中执着的花灯,道:“我们去猜灯谜。” 旁边陈画闻言,朗声相邀道:“夫人要去猜灯谜?倒不如与我们同行吧!亦哥哥是猜谜的好过一些书,我们几人同行,绝不怕空手而归。” 陈家其他人闻言,便纷纷点头应和。 燕逍见古珀没反对,便朝着陈家众人点点头,小心地将古珀揽在身前,护着她往集市走中。 他边走还边分出心神问道:“怎的突然对灯谜起兴趣了?” 古珀认真回答道:“她们都有,你却没有。” 燕逍脚下差点一个踉跄,他无奈道:“我又不需要那些东西。” 古珀看他一眼,面上满是不认同,“你怎可叫她们比下去?” 燕逍闻言直接笑了出来,正待接话,几人已来到一处灯谜摊前,他见古珀眼中罕见地燃起斗意,想了想,便不再开口劝阻。 这个小摊子是主要卖些胭脂首饰的,摊主在架子上挂了一排花灯,每一个花灯下都坠着一个小纸条,每个纸条上写着一道灯谜。 陈亦站在最前面,一口气看了好几道题,思考了一阵,选了其中一条,对着摊前的伙计道:“谜面‘黑’,打一‘皈’字,可对?” 第129页 摊前的伙计上前看过谜题,点头道:“是,公子答对了!” 他踮脚取下灯谜,便从摊子便一个小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糖人,递给陈亦,“这是这道灯谜的彩头,还请公子收好。” 陈亦侧过身,对着身后一众陈家女眷问道:“糖人你们谁要?” 除了队尾安静的陈晔,其他几个陈家女眷都跳着举手示意,道:“我我我!” 陈画因着站在最前头,便优先得到了这个糖人,她开心地晃了晃手中被捏成玉兔状的糖人,不着痕迹地朝着古珀那边看了一眼。 陈亦退下来后, 古珀便带着燕逍上前。 伙计刚把陈亦猜出的那道题取下,又换好了新的题目,见着两人上前,连声招呼道:“公子夫人元宵安康。小店这里可以猜灯谜,您也可以看看我们摊上的胭脂首饰,也可以正常买卖。夫人您看看,我们这珠钗是……” 他话还没说完,偶然瞥见古珀头上简单的几样首饰。他混迹于这行许久,一眼便看出那首饰价值不菲,立马转了话头道:“这珠钗做工可不一般,这镂空的银丝可是店里的师父花了几个月的功夫,一点一点勾出来的呢。” 古珀不理会他,抬手指了指悬挂在摊上的花灯,道:“我要猜灯谜。” 伙计愣了一瞬,随即便反应了过来。他也不看古珀,恭敬地询问起旁边的燕逍,“公子要猜哪一个?” 另一边,陈亦已经猜出了另外一道灯谜,他与身边的陈画讨论完,便向燕逍这边看过来。 陈画朗声道:“亦哥哥又猜出来一个了。嗯,侯……公子您先猜吧。” 燕逍看了他们一眼,道:“不是我要猜,是我家娘子要猜。” 他说着,低头去看古珀,问道:“你要猜哪一个,我帮你取下来。” 古珀疑惑地看他一眼,道:“为何要费这个事。” 她抬头,举手一划,将摊上的花灯从左点到右挨个点过一遍,边点边启唇道:“而,树,天长地久,寺……” 摊子附近早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时之间都因着古珀的举止愣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古珀在做什么。 摊前的伙计眨眨眼睛,“夫人,您,您在说什么?” 古珀依次将十二道灯谜的谜底都说了出来,闻言便解释道:“十二道灯谜的谜底。” 伙计闻言,不敢置信地跑到摊前,对着那个花灯挨个检查过去,“劳,劳烦夫人再说一次……” 古珀便又重复了一遍。 伙计挨个去翻灯谜上的答案一一对照检查,待到将十二个灯谜的答案都看过一遍,便发现古珀说的竟是一个不错。 “这……”即使亲眼确认了十二个谜底,伙计仍旧没反应过来。 陈亦一直在一边沉默着,他比其他人早回过神来,从古珀开始说答案的时候便已经默默在对照了。 看着谜面猜谜底或许有些困难,但是拿着谜底去与谜面照应检查对错,却是简单许多。伙计手忙脚乱翻看答案的那会儿功夫,他已经暗自在心中将答案检查了一遍。 他越是检查,便越是心惊,此时便只呆呆地望着古珀,口中道:“夫人猜的,真是一字不差。” 古珀也不看他们,仰头就去向燕逍邀功。 燕逍见她那模样,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倒是一开始便知道这些题目难不住古珀,却不知道自己家这位才智过人的夫人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几乎不需要思考时间,只看了一眼便将题目都解了出来。 燕逍悄悄捏了捏她隐在袖间的手,赞叹道:“我家娘子真是厉害。” 古珀眨眨眼,有些疑惑,“这样便是厉害吗?” 她四岁的时候,系统与这个身体还未完全相容之前,便已经能解码这个世界的文字系统和临崖寺中智玄法师留下的暗语,现在对着这满街的灯谜,只觉简单得不可思议。 方才,要不是看着陈家人手中满满的几捧礼品,觉得燕逍两手空空有些委屈,不想燕逍被比下去,她才不会来掺和这样的游戏。 那伙计终于反应过来,愣愣地依次将灯谜取下,却不再立马将新的谜语补充上去。他收拾出十二件小礼品,递到燕逍两人面前,道:“公子,夫人,这是十二道灯谜的彩 头。” 古珀笑着地将东西全部收下,转身统统堆放到燕逍手中。 她还抽空看了看陈家女眷怀中的东西,便对着燕逍怀中物品的数量有些不满意。 “嗯,还是少了……”古珀道:“我们继续往前去。” 燕逍笑着纵容道:“好。” 他手中拿着东西,感受却是十足的新奇。这灯集中,大都是男子领着女子,为女子猜谜赢彩头。到了他们这边,情况却反了过来。 好在大概是因着他知道古珀的能力,此时丝毫未觉难堪,反而因着古珀的维护有些说不清的欢喜,便也纵容着随着她胡闹。 陈家几人面面相觑,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终是又跟了上去。 之后一路上,其余人便全然没有了发挥的空间,古珀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猜了下去。燕逍手中很快便没有了空间,好在他们经过两个贩卖布袋和竹篮的店家,店主给的彩头是几个布袋一个精致的竹篮,倒是能让燕逍将那些小巧的玩意都放到里面了。 行到中途,古珀见燕逍手中提着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便从燕逍手中接过两个放满了礼物的布袋,递到一直跟在后面的陈晔手中。 第130页 陈晔垂着头,沉默着接过了古珀手中的袋子。 她整个人沉默阴郁得与周围元宵佳节的氛围格格不入,接过布袋时看向古珀的目光却熠熠生辉。 她一路上看着古珀无视众人的眼光,每到一个摊前便毫不停顿地挨个报出灯谜的答案,从不出错,也从未落空。 对比之下,她们家这一代引以为傲的秀才陈亦真真是不值一提了。 联想起之前古珀对她说的那些话,陈亦感觉自己心中某些东西似在动摇…… 原来一个女子也可以这样压着这满街的才子,如此大放异彩吗?不靠她娘家读书的哥哥,甚至不靠就紧随在她左右的燕侯爷,自己一个人便赢得了这许多东西。 她咬咬牙,继续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一直走在前头的陈亦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不讨喜的堂妹,眼中若有所思。 几人继续往前走,来到下一个摊位时,古珀却不像之前一样直接开口答题了。 陈亦见古珀沉默,下意识便往前想要查看一番灯谜题目,看清之后便也愣住了。 “这……这里的灯谜题目倒是新奇……”陈亦边思考着,边说:“田长十五步,宽……” 旁边有那围观了许久的路人见着陈亦苦思的模样便笑道:“公子怕是不知道吧,这一段的题目新鲜,鲜少有人能解出来呢!” 陈亦点点头,放弃了手中这道灯谜,又去看别的谜面,只粗粗扫过几眼便知道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出来,他道:“这里似乎都是一些数理题……” 那路人笑道:“是啊,你看这周围,都是在解题的人。” 陈亦环顾四周,便发现周围在摊前苦思冥想的人不少,有的商家还贴心地提供了桌椅纸张,供来往的人计算。 那看着热闹的路人又解释道:“哈哈,我听人说,这一段的商贾都是一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虽然参加了灯谜集会,却一个物件都不打算送出去!他们放下承诺,说若有人能在一个时辰内连续解出十道题,便奉上十两黄金,但现下,就我所知,最厉害的一个花了大半个时辰,也就猜出来了三道题。” 陈亦听完点点头,他其实对着这些题目还是有些兴趣的,但是此时燕逍和古珀还在,他身后还有好几个陈家的女眷,他也不好直接撇下他们认真去做题,便摇了摇头,对着燕逍和古珀道:“看来这里的题目确实有些难度,要不我们继续往前走?” 陈画一行在后面听了一阵,此时便小声问道:“哥哥,这些你都不会吗?” 之前虽然一直是古珀包揽了题目,但陈亦偶尔也能带着她们在古珀到来前或离开后捡个漏,倒没出现过这样直接放弃的情况。 陈亦笑了笑,道:“我需要想很久,元宵夜还长,往后还有许多好玩的灯谜,便不要在此浪费时间了。” 他安抚完自己女眷,转头去看古珀那边,见古珀全然没有答题的兴致,便想了想,道:“夫人不试试吗?” 古珀摇摇头。 燕逍陪着古珀在旁边看题目,他看着那些有些熟悉的题目,其实心中已经有所感。此时再看看这些店家的名号,知晓他们俱是燕侯府名下的铺子,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见古珀不欲答题,便想着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陈画在后面突然来了一句:“嗯,看来这题目确实难,连夫人也不会,亦哥哥你也不必挂怀。” 陈亦摇着头有些惭愧地笑了笑,他嘴上说没时间,心中却知道即使有时间,自己也不一定能保证将这些题目都做出来。 古珀闻言却向陈画看了过来,解释道:“倒不是不会。” 陈画点头,道:“嗯,我知道。夫人也不想在此浪费时间嘛。” 古珀偏偏头,道:“这些题都是出自我之手,我若是答了,便是浪费了。” 第63章 “咻咻咻!” 连续的破空声响起,几支弩箭离弦飞出,稳稳地扎到箭靶上。 年节已过,燕侯府求学院和求知院中重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几个穿着求知院服侍的学子围在射箭人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这个可以,后座力明显减小了,射程也够了。” “嗯,看来弩弦还是得用这种新式的牛筋,比之前那种皮革好上不少。” “这准头是不是不大对劲,怎么这次偏离了这么多?是不是这个结构改动影响了准头?” “……这个说不准。我们还是去找个真正会使弩的人来试试?” “对,待会我们去找邢助教,请他帮忙跟府里借个侍卫过来。” “……” 几人记录完了各项数据,便收拾好东西转身往回走。回程途中,他们一行在路上碰上了背着半筐矿石的凌俐,便相互打了个招呼。 “凌俐?你们那边还在试石头呢?” 凌俐见到几人,笑着点点头,道:“对啊,还得再多试一些。” 他回答完,看到几人手上的手弩,顺口问道:“你们今日又去试弩了,怎么样,可以了吗?” 拿着弩的少年回答道:“还没有,准头可能出了点问题。我们正准备去找邢助教,让他帮我们找个府内的侍卫过来试试。” 凌俐点点头,“我离开时邢助教还在我们院里,你们要找他的话刚好和我一起过去吧。” 第131页 几人闻言自是点点头,商议了一下,最后派了最先与凌俐搭话的青年男子与凌俐同行。 传话的事只要一个人便可以了,他们还可以赶时间回去再研究研究。 几人在半路自行分开,卢以,也就是被派去找邢易的男子对着凌俐道:“重吗?我来帮你背吧。” 凌俐摇摇头,“马上就到了,没事。再说,这就小半筐,我自己来就行了。” 卢以点点头,转开了话题,“你们那个项目最近有进展了吗?” 凌俐想了想,道:“上次古先生亲自过来看过了,说是让我们减少材料中的杂质。我们又烧了几天铁,总算是有了点眉目。不过现在还是达不到要求,还要再进行尝试。” 求知院中各个项目组之间经常会交流一下彼此的项目进度,此时卢以问起,凌俐便如实回答了。 卢以点点头,道:“改良铁制武器材料硬度,这个项目实在太难了。好在邢助教一直跟着你们,古先生也常过去指导,也许过段时间便能有转机了呢。” 凌俐点点头,他自己也是充满信心的,“最近能看到进展,比一开始好多了,现在我们组内的学员比之前有信心多了。”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凌俐他们组所在的工坊。两人还未进门,就看到坊内中央聚集着一群人。 两人对视一眼,卢以帮着凌俐将背后盛着铁矿石的木筐卸下,便一齐往那边赶去。 到了近前,两人听到古珀的声音,才知道古先生又来了。 古珀正被众人围在中间,她手中拿着一块邢易他们几日前新造出来的铁片,正给旁边的邢易分析:“这个硬度其实已经足够了,却有些脆了。之前让你们尝试减少材料中的杂质,你们处理得如何?” 邢易闻言回答道:“嗯,铁矿和木炭都已经按照您给的方式处理过多次了。” 古珀想了想,“助燃的碳灰和铁炉中的废料呢?” 邢易抓了抓头,“这个倒不曾注意……” 两人一问一答,古珀便又提出了许多邢易 未曾注意的细节要点。 这个时代的各种工艺技术对于古珀而言实在太过落后,别说她的数据库中没有详细的制铁资料,就算有,星际时代的制造技术对这个时代也没有可以直接借鉴的部分。 在求知院中,古珀能给出的所有研究方向和改良意见,都是基于系统对这个世界相关技术的了解和学习之后,推演分析出来的参考方案。 所以,即使她对目前的研究进度有些不满意,她也无法给出太多切实可行的操作意见。整个项目的推进还是要靠着邢易他们这些学员通过不断的研究和尝试去改进。 好在这群能通过她测验的学员们本就智商过人,到目前为止,已经提出了许多新奇的改进思路,其中不乏一些切实可行的,极大推进了项目进度。 此时,古珀所在的这个工坊的学员小组正承担着改进武器材质的严峻项目。武器材质极大关乎到武器的威力,她便让邢易直接常驻在此协助研究,自己也常会抽空过来关注研究进度。 此时,她看完新的试验成品,便让邢易带着她往冶炼房那边去。 邢易自是点头应是,随后便领着古珀往冶炼房走。行至半途,他们碰上等在外围的凌俐和卢以。 凌俐两人连忙行礼:“古先生,邢先生。” 邢易问道:“你取铁回来了?” 凌俐点点头道是。 邢易便说:“嗯,把那些矿石拿上,随我和古先生一同往冶炼房中去。” 凌俐点点头,先是指了指旁边的卢以说:“邢先生,卢以这边寻您有些事情。” 邢易朝着卢以看过去,问道:“何事?” 卢以忙道:“禀先生,我们组那边试弩,想跟府里借一擅使弩的侍卫,便过来请先生帮忙。” “嗯。”邢易点点头,他随手指了一个自己的弟子,道:“邢方,你同卢以到前院找燕侍卫,麻烦他给卢以那边找个会使弩的。” 邢方点头,便直接带着卢以下去了。 凌俐利索地拿上之前那半筐矿石,同几人继续往冶炼房走。 邢易边走边向古珀解释道:“组内目前正在尝试尽量减少材料中的杂质,但同时也想着利用空余的冶铁位子做些新的尝试。这些东西一般交给中等学员那边,也让他们可以尽快熟悉一下冶炼的流程。” 古珀点点头,鼓励道:“无妨,多尝试总是不会错的。只是要小心些,冶炼总是有些隐患。” 邢易应下,“这是当然,我会让他们多注意着点。” 凌俐一路跟在两人后面,偶尔偷偷抬头去看古珀的背影。 在他们这些学员心目中,如果说方老和邢易先生都是他们奋斗的目标,那古先生则是一个让人连仰望的勇气都不敢升起的存在。 古先生作为求学院和求知院中唯一的先生,负责为他们讲课解惑。他看起来非常年轻,永远一身淡雅的夫子打扮,说话不紧不慢,但脑中的学识仿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凌俐一行学员休憩时偶尔闲聊,会聊到这位古先生的年纪和身份。有人说古先生不及弱冠,可能是侯爷专门从皇宫中带出来的古先生年纪绝对不小,只是长得嫩,是侯爷往深山老林中请出来的隐世高人。 说法很多,谁也无法说服谁。 第132页 他们也尝试去询问邢易和方老,但每次邢易听到他们提起类似的事情,便挂上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道:“皇宫?不不不,古先生似乎从未去过京师呢。隐世高人,哈哈,这说的是我吧。不对,都不对。” 久而久之,他们便放弃了对古珀身份的猜测,但心中对 着古珀的尊敬和敬畏却越来越深。 她每次上课时讲的东西都十足的高深,又精辟入里,让人目瞪口呆。而平常时候的答疑解惑,则让他们深切体会到那些理论运用于实际的案例,给他们天马行空的想法浇铸上一层层地基。仿若为他们开了一扇脱离了蒙昧的窗,又手把手教导他们造起了梯子。 学员中很多本是为着高额报酬才留下的人,很快被古先生口中那些新奇的知识吸引,真正领会到留下的乐趣。 当然,也有一些不适应或者跟不上进度了的人,他们会在某次考核之后被侍卫直接带走,去向成谜。 凌俐胡思乱想间,几人已经到了冶铁房。 说起这冶铁房,其实比起他们之前一开始见到的求知院冶铁房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他们项目组上一个项目便是改进冶铁房,提高冶炼温度并改良冶铁环境。 古珀非常重视那个项目,因着冶铁技术是之后一切材质改良的基础,她便花了一些心思在这个项目上,赶在年前帮着这个组将项目完结了。 此时他们面前的冶铁房同外面普通的冶铁房不一样,铁炉的塔形尖端经过特殊设计,可以更好地保持温度。而几个改得恰到好处的进料口,出料口和房内整体的通风管道系统让整个冶铁房的环境有了大幅度的改良,提高了冶炼效率。 古珀走在队伍最前方,邢易则小心地跟着,顺道同她介绍新的冶炼流程。 古珀边听边点头,在一些细节的地方偶尔也会提点两句,供邢易他们作参考和改进。 跟着邢易他们过来的几个学员手上拿着经改进后的碳条笔,在纸上快速地记录着。 待到铁炉面前时,邢易对着凌俐吩咐道:“你将那几种矿石交于铁匠师傅,让他们按着前天那个法子处理一下。正好古先生有时间,可是帮我们看看有没有其他需要再改进的地方。” 凌俐连忙点头。 旁边等候多时的铁匠人将他身后的半筐矿石接过,便直接往铁炉那边走。 另一边,有从出料口铲出了一车废料的杂役推了一推车废料,正要往门口而去。 古珀正在等待铁匠人的行动,不经意间往杂役那方扫了一眼,突然出声道:“等一等。” 在场众人愣了一瞬,齐齐往杂役那方看去。 杂役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邢,邢先生……” 他是一个普通的杂役,不认识古珀,下意识便看向了身份最高的邢易。 古珀也不理会他,她径直走到那一车废料前,从废料中捞出一把黑灰色掺杂的铁废料,在其中细细找寻一阵,挑出了两三颗银白色的颗粒。 邢易一行见古珀动作,自觉地安静下来。那杂役知晓古珀不是针对自己,便安静地起了身,站到一旁。 古珀捏着那几颗细小的银粒,对着旁边的邢易询问道:“这是怎么冶炼出来的?” 邢易抓抓头,道:“这……不知。” 他转头去看那杂役,问道:“这些你是从哪里收拾出来的。” 杂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是在丙区那边的冶炼炉子里收拾出来的。” 邢易皱眉,“丙区?那是那些中等学员平时活动的地方。” 古珀朝他看过去,邢易便又解释道:“他们不参与这边的项目,我便让他们自行熟悉这冶铁流程,也给了他们一些矿石叫他们自己尝试冶炼。” 他解释完了之后,便朝着古珀手中的几颗小碎粒看了过去,问道:“这是何物?他们莫不是胡乱炼出了什么东西?” 古珀将一颗小碎粒放到邢易手中,邢易捏起来观察了一阵 ,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招呼着身后的学员一齐上前查看。 那小碎粒在几人手中转了一圈,及到凌俐手中时,凌俐才不确定地开了口,“这,莫不是琉璃?” 他之前在侯府的玉石坊中做伙计,见过不少好东西,此时见手中这个小碎粒色泽奇怪,便想到了琉璃。 邢易闻言皱了皱眉,“琉璃?嗯,把表面这层铁灰擦去,也许真是琉璃也说不定,不过……这感觉……” 他有些不确定,便往古珀那边看去。 古珀也在观察着这几个小碎粒,见众人没有别的话说了,便道:“不是琉璃,应当是……玻璃。” “玻璃?” 邢易几人皱着眉,还从未听过这个词汇。 古珀道:“这个还不算,可能是他们阴差阳错之下造出来的。你且去找到他们,询问这东西的冶炼之法。他们已经探到了一点门道,若是稍加改进,也许真能弄出玻璃来。” 邢易点点头,见古珀慎重的模样,便又问道:“这东西,很重要吗?” 古珀点点头,道:“是。找出来之后……我看看方老那边项目的进度如何,或者你先暂时放下这边的项目,抽调一部分人手先专心将玻璃做出来。他的作用更重要些。” 见邢易还是不理解,古珀便道:“还记得之前我用冰棱给你们做的几个聚光和散光试验吗?” 第133页 几人点点头。冬日里求学院院檐下结了一些冰棱,年前古珀曾就地取材,用冰棱给他们稍微讲解了一些光的知识。 那知识实在新奇,众人都牢牢记在心中。 “只要处理好了,玻璃可以替代冰块,甚至完成一些冰块无法实现的作用。” “嗯嗯!”邢易听到古珀这样解释,心中总算有了些概念,激动得连连点头。 古珀摩挲着掌中的几个小碎粒,因着这个意外之喜露出了此行的第一个笑容。 燕侯府外,一只穆州信隼划破长空,直直落到燕侯府专门的训隼侍卫身边。 那训隼侍卫取下信隼脚间的信筒,立刻将其呈到燕逍书房。 “禀侯爷,穆州来信。” 第64章 穆州。 徐驱徐守两兄弟在两个多月前便回到了穆州。一个多月的路途没有消磨掉两兄弟对古珀教授的那训练之法的热情,反而让他们越发跃跃欲试。 回到穆州后,两人便按着古珀的吩咐开始训练——徐驱仍是沿用之前那一套,而徐守则带着几个亲兵开始尝试古珀教授的新方法。 如此分别训练了还不足一个月,徐驱便有些受不住了。 “阿弟,要不咱俩换换吧,你让我来试试这新的训练法。”徐驱央求道。 此时,徐守正结束了一轮矛法,转而练习起古珀教授的那有些古怪的辅助肌肉锻炼,正在尝试着调整呼吸,根本无暇回应徐驱的话。 他嘴笨,从来说不过徐驱,这下便干脆装作没有听到,不做理会了。 徐驱的目光便往徐守身边的几个亲兵看过去。 这几个亲兵都是头脑灵活之人,是以有幸得以随着徐守学那新训法。几人见徐驱看过来,虽然已经在这大半个月中已经适应了徐驱这时不时的哀怨目光,但到底还是连忙眼观口口观心地移开视线。 又过了几日,徐驱还未等到可以使用新的训练之法,却等来了巡边归来的徐父。 徐父知道自家两个孩子远赴云州去参加燕逍的婚礼,怕两人在路上耽搁了训练,便对两人如今的武艺格外忧心。 但他回到徐府时正是傍晚,徐驱徐守一个巡城未归,一个还要在今夜轮值,一时竟找不到人。 徐父也不急,只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果然在演武场中遇到了两人。 冬日清晨天色还是十分昏暗,徐守等兵卒穿得厚实,徐父一时便察觉徐驱一切如常,而徐守几月不见,身形似乎有些臃肿。 他走进演武场,先是对着徐守关心道:“怎的刚下轮值就往演武场来了?不先回去休息?” 徐驱徐守连忙停下手头动作,向徐父行礼,道:“父亲。” 行完礼,徐守解释道:“轮值方回,原先想着父亲昨日回了府,今日同兄长一齐过去给你行礼后再回房休息。左右现下也无事,念及兄长在这边,便索性一起过来热热身子了。” “嗯。”徐父点点头,道:“为父知你孝顺,往后若还遇着这样的事,你只管先行去休息,不必强撑着做此等愚孝之事。你虽然还年轻,也要注意好生修养。” 徐守本来想说自己过来练习几套古珀教习的训练法再回去休息,效果似乎比往常更好。他这月刚好轮着夜间值守,也是近来几天才发现这个情况,但因着自己也未能确认,便干脆先闭口不言,认下了徐父的吩咐。 徐父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便问道:“你们前几月往云州喝燕逍那孩子的喜酒。燕逍那孩子如今如何?他那个商户人家的正妻……可还堪为良配?” 他与燕逍父亲是至交,也算是看着燕逍长大,对着此桩亲事本也是不甚赞同。毕竟依着这世俗的看法,一个商户女入了侯府,还是正妻之位,不可谓不惊世骇俗。 但他知道燕逍的性子,知道他不是鲁莽之人,再加上燕逍虽然母亲早逝,但坐镇云州燕侯府的燕老太太当年在穆州可是有着赫赫威名,是以徐父虽觉得燕逍此行有些荒唐,到底还是没直接贸然阻拦。 徐家两兄弟对视一眼,回想起在云厥那两日的遭遇,面色都有些奇怪。 徐父疑惑,“怎么?那女子不好?” “不是。”徐驱连忙解释,“不是不好,就是……太好了。” 徐父见两人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便先把事情放到一边,道:“好就行。” 他蹙着眉,转向一边的徐守教训道:“燕逍婚事已了,你们也该把心思放回训练上。你看看你,为父才几个月没见你,怎么臃肿成这幅模样?” 他说着,拍了拍徐守的手臂。 徐家两兄弟还未能解释,徐父便道:“左右你也不想去休息,来,为父陪你们练练。两个多月耽误在路途上,只盼你们不要退步太多才好。” 他说着,径直往场边取了一把惯用的长矛。 徐驱有心想看看徐守多日练习后的成果,便主动让开,道:“那父亲先试试徐守的身手。” 他一边把手上的长矛递给徐守,一边还暗自对他眨了眨眼睛。 徐守下意识接过长矛,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徐父的长矛已经攻了过来。 他连忙收敛心神,认真应战。 徐父使矛多年,力大无穷,丝毫没有因为年纪大了便丧失了当年万军丛中取敌将之首的威风。他路数开阔,开合之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第134页 相比之下徐守便显得有些应接不暇。 他人本就木讷,此时被动地应付着徐父的进攻,动作更显僵硬迟钝。那长矛在他手上仿若重逾千斤,完全施展不开。 徐父打了一会儿,大失所望,干脆一矛将人逼退,对着场下的徐驱示意:“你来。” 徐驱本来正看得开心,突然被徐父邀战,当下也不敢怠慢,连忙顶了徐守的缺,上前应战。 相较之下,徐驱便能与徐父抗衡一二了,两人有来有回走了数个回合,徐父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也好转些许。 三十招过后,徐父心中满意地点点头。他之前都是在不着痕迹喂招试探,现下心中满意,便想着直接结束了。 他趁着徐驱一招侧翻防守,突然向前攻上。 两人对战不下数百次,徐父自是熟悉自己这个儿子的招式路数,他心知这个侧翻后徐驱会有短暂停滞换气,便趁着他侧翻的关头,突然发力,虚晃一招,矛尖改回撤为横扫,想要打徐驱一个措手不及,直接结束此次对战。 出乎徐父意料的是,徐驱侧翻后丝毫未见停顿,见徐父矛尖横扫而来,徐驱直接行云流水一招回击,不仅借着徐父挥矛的力气后撤躲开攻势,更顺势朝着徐父反将一军。 徐父骇了一跳,不得不在地上翻滚避开,重新站稳时,却面带喜色高声道了一个“好”,继续执矛迎上。 徐驱亦惊喜自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但见徐父立刻又攻了上来,连忙收敛心神继续对战。 又是几十招过去,徐驱到底不及徐父经验老道,被徐父一矛击中膝弯,跪倒在地。 徐父执矛稳稳抵在他后心,徐驱口中大喘着气,干脆双手向前一抵,口中道:“呼,输了。” 场上有好几个徐家亲兵,此时见状便为着这场精彩的打斗欢呼起来。 徐父收矛,上前将徐驱拉起,拍了拍他的胳膊赞扬道:“不错,不错!你们在途中耽搁两个多月,你的矛法仍有精进!实在令为父快慰!” 徐驱心中骄傲,闻言却是恭谦道:“还是比不得父亲,父亲宝刀未老,英姿不减当年!要不是父亲让着我,我大概在您手下走不过二十招吧。” 徐父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胡子,道:“不必妄自菲薄,你还年轻,嗯……我当年在你这个年纪,未必能比得过你。” “是吗!”徐驱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这可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徐父这样说,倒算是他从徐父这里得到的最高赞誉了。 徐父点点头,道:“是。只要你继续勤加练习,假以时日,成就必定在我之上。” 他指点 完徐驱,转头看到在场边的徐守,顿时叹了一口气,对着徐守说道:“徐守我儿,你可知道羞愧!” 徐驱徐守两人都愣住了。 徐父便语重心长地继续道:“我们父子分隔不过短短数月,你与你兄长同去云州,回来后却已相去甚远。驱儿矛术精进,你却倒退良多,实在有负为父期望。这几日边关尚且太平,你且将夜值之事交由你兄长或其他人,好好将矛法练起来。” 他紧紧蹙着眉,实在不理解为何自己这个明明更为规矩守礼的小儿子一番云州之行回来,却比他这个跳脱的哥哥更不让人省心,便长长叹了口气。 徐守闻言哪还坐得住,他站起来向徐父长长一揖,道:“有负父亲期望,是儿之过。” 徐父摆摆手,正要让他不必多言,却又听徐守说道:“方才切磋盖因儿尚未准备妥当,这才表现欠佳。还请父亲再给我一个机会!” 徐父皱眉看他,以为他还要狡辩,道:“尚未准备妥当?你还需准备些什么?我本就有所收敛,本意只是予你们兄弟二人喂招,就算你夜巡刚归来,也不至于在我手下走不过二十招……”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徐守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解开自己身上的铠甲。 徐父正要开口斥责徐守失了仪态,却见自己的大儿子徐驱也小跑着过去,帮着徐守脱铠甲。 不到一会儿,徐守从身上解下大大小小共六个布袋。那布袋被解下后扔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明显重量不轻。 徐父刚到口边的斥责转成了疑问,“这是何物?” “沙袋。”徐驱抢先回答,声音中还有些止不住的兴奋。 “沙袋?有何用处?”徐父又问,“守儿,你为何将它们……绑在身上?” 徐守脱下了全部的沙袋,又重新穿好了铠甲,原地轻快地蹦了几蹦,目光灼灼地盯着徐父道:“训练之物。” 他转身取过身旁被晾了好一会儿的长矛,走上前,边走还边扭扭胳膊和腿脚,有些不适应除去了沙袋之后自己全身轻快的状态。 来到场上,徐守颠了颠掌中的长矛,那钢矛触感坚实粗糙,正是他使惯的武器。但此刻徐驱却只觉得这钢矛有些轻盈,若是他想,他可以用这笨重的长矛,像燕逍往常使枪那般,挽一个漂亮的枪花。 徐守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那长矛在他掌中腾跃,仿若无物。 徐父目光刚从地上那堆沙包移开,很快便又被他这个“枪花”吸引,他似有所查,又说不清个所以然来,索性横矛提醒道:“这下准备好了吧?为父来了!” 徐守点点头。 徐父不再踟蹰,出矛攻上。 第135页 有那看了之前徐守与徐父过招的人,如若不是确认两者是同一个人,肯定无法相信此时与徐父过招的人,便是方才只能站在原地被动挨打的徐守。 徐守仿若换了一个人似的,那柄钢矛在他手上游若银龙,迅如烈风,一出一收间,灵活得不像是徐家矛法。众人只能从那烈烈的打斗风声中,确认他手中的钢矛是实实在在重逾半百。 旁人只能看个表象,正与徐守直面对战的徐父心中则是越发惊讶。 他从初始的喂招,到后来的认真打斗,到现在需要使出接近十成的功力,才能让自己稳稳压着徐守一头。 他到底年长了徐守二十多岁,经验老道,于矛法一道也有更多领悟,渐渐便将局势稳定了下来。 徐守一面应付徐父进攻,一面心中也有考量。他自己自然清楚,再这样下去,自己便也要像徐驱那般,被父亲以过人的经验和武艺打败。 他咬咬牙,拼着 挨了一下矛击的疼痛,矛出如龙,直取徐父腰腹。 徐父从容退开,已然看出了徐守这一冒险攻势的意图——徐守是想借着这次突进,施展徐家矛法最后一招,直接击败自己。 徐父嘴角扬起一抹笑,欣慰于自己儿子有志气的同时,也明白自己儿子的斤两,“哼,你以为‘破’是这么容易……” 他话未说完,徐守腿风已至,徐父瞪大眼睛,此时避让已为时过晚,他竟只能生生受下了这一招,被横扫出去,在场上滚了两滚才堪堪停下。 徐驱在场边兴奋得憋红了脸,高声喝彩:“好‘破’!” 兴奋劲过了后,他才想起自己跌倒在地的父亲,连忙平复了一下心绪,上前扶起徐父,“父亲,你没事吧?” 徐父仍在呆愣间,尚未回神,只不可思议地望向徐守,“这是怎么回事?” 徐驱此时已然平静了下来,闻言道:“是父亲轻敌了!方才父亲本有机会直接躲开阿弟那一腿,是父亲轻敌,以为他使不出来那招,又开口说话破了自己胸中那口气,这才着了阿弟的道!” 徐守自己其实也不敢相信那招能击中徐父,此时站在旁边,面色复杂,既有兴奋,又有误伤了自己父亲的愧疚。 “我当然知道!”徐父挥开徐驱搀扶着自己的手,不过是受了一腿,他还不至于受伤,“你们这次云州之行到底是有何奇遇?怎么……” 他的目光又定到场边那堆徐守方才褪下的沙袋上,道:“是那沙袋之功?” 徐驱摇摇头,道:“不全是!父亲你不知道,燕逍那家伙这次真真是淘到宝了,他那个娘子,哎哟,说起来你都不信!你先别看阿弟,光只是我,我方才与你过招时,气息是不是顺了许多?那位夫人为我们重新梳理了矛法的吐纳之法,我与阿弟都受益良多,而阿弟进步飞快,则是那位夫人传授了新的训练之法!他现下每天……” 徐驱心中本有怨气,此时滔滔不绝地讲完古珀传授给徐守的训练之法,又怨怼地道:“可惜那夫人要我们先做个对比,不许我也使用那训练之法,偏要我与阿弟先分练一个月再看效果!今日要不是你来与我们过招,我都不知道徐守这家伙已经练到这般程度!” 徐父朝徐守望过去,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守儿,你兄长所言可是属实?” 徐守憨厚地点了点头。 “我不管,如今都已经二十多日了!我们明日便将那测试做了,传信予夫人,我也要用那新的训练之法。”徐驱嚷嚷道。 那一批跟着徐驱使用老方法的亲兵在一旁连连点头,显然大家都存着换训练之法的念头。 徐守抓了抓脑袋,难得拒绝道:“这……一月之期仅剩几天,兄长你还是听夫人的话,等足一个月吧。” 徐驱咬牙切齿,但他也不敢反驳,只叹气道:“我都怀疑此事是不是夫人在惩罚我,哎,都怪我那几日不信邪,冒犯了夫人。” 徐父听他们二人对话,蹙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他轻咳了咳唤回几人注意力,道:“那训练之法真有如此神奇?你且将那几个陪着你用了新训之法的亲兵招来,为父要一一试过。” 徐守闻言忙道了一声是,便举目向着场边的几个亲兵示意。 那几个亲兵动作整齐地解下身上沙袋,兴奋地走上前来,对着徐父拱手道:“请将军指教!” 徐家养的几只穆州信隼停在场边,已然观看了许久,此时似觉无聊,扇了扇翅膀,重又翱翔至长空。 东边,太阳正穿破穆州冬日的沉云,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冉冉升起。 第65章 徐驱虽然急,终究不敢随意破坏古珀的安排。他苦挨了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一月之期满了,却又赶上年节和其他事宜。 所以等燕逍收到这封从穆州寄来的信件时,云州积攒了一整个冬季的积雪已经有了要化开的迹象。 信中所言他早有预料,毕竟飞燕山庄那两百亲兵的训练成果他一直都在密切关注,徐守的身体素质比起那群亲兵只强不弱,为人又十分勤恳,取得这样的效果他并不惊讶。 他本想直接派人将古珀请到书房,突然想起一事,便招来身边的燕二询问道:“夫人这几日都很忙?” 燕二颔首,“是。” 燕逍想了想,问:“她现下在何处?” 第136页 “求知院。”燕二道。 燕逍点点头,挥挥手便让燕二退下了。 古珀这几日确实有些忙,她以往空闲时,会呆在房中或者陪着他一道来书房消磨时光,可是这几日,两人除了用膳和就寝,已经不会时刻呆在一处了。 想到此处,燕逍蹙了蹙眉,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受,竟然连桌上那堆卷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待到用午膳时,燕逍便问了几句古珀近段时间的日程安排。 古珀咽下嘴里的东西,回答道:“近日的待办事宜确实有些多,弄玉院那边要准备开辟新的商道,求知院那边有新的研制项目。” 燕逍点点头。 古珀分析出他未说出口的意思,便认真问道:“是不是我这几日冷落你了?” 燕逍还未有什么表示,倒是侍立在两人身后的几个婢子小厮心下一惊。 “冷落”一词,以往只听过男子冷落女子,此时古珀所言,倒是她一个女子冷落了自己的夫君。 这话若是被较真的老学究听到,古珀这侯府夫人怕不是要落到一个有违女德的评价。 而燕逍表情十分淡定,执着的红木筷子仅是在半空停顿了一瞬,便自如地夹了一块沭鱼肉放到古珀碗中。 看到古珀还在等待他回答的模样,燕逍笑着回道:“不是。近几日我们各自有事,确实呆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待我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我去找你也是一样。” 古珀从来没有这个时代女子那种以夫为纲的思想,连带着影响到燕逍也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本该就是如此极尽平等的。 他并不反感古珀用“冷落”这个词,回过神来之后甚至觉得这个词用得恰到好处。 古珀点点头,开心地将碗中燕逍夹的沭鱼肉送进口中,细细品嚼。 沭鱼在冬季里最为肥美,沭州的水产被冰在冰中,从海边运来,呈到桌上时还十足的鲜美。 燕逍见着古珀安静吃饭的模样,念及近来事多,干脆先将徐家那边的事情压了下来,想着等过几日古珀稍微空闲下来再跟她说。 两人便安静地用完膳,相携着回院中休憩。 因着发现了玻璃碎粒,古珀这几日只要有空闲便会往求知院中跑,倒是让求知院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 邢易依着古珀的吩咐调看了那段时间冶炼炉的使用人员,将那个炼制了玻璃碎粒的学员找了出来。 那人是个中等学员,名叫王卢,肤色黝黑,长得十足憨厚,看着实在不是个聪明机灵的模样。 邢易见到他时下意识便问道:“你当初通过了第一轮的测验?” 王卢知道邢易的身份,现下单独一个人被邢易叫出来,又被几个高等学员围着,便有些紧张。 他是一个中等学员,平日里别说古珀,就连邢易和方老都没什 么资格得见,这边围着他的几个高等学员中,便有好几个给他讲过课的人。 虽然觉得邢易的问题有些奇怪,王卢也不敢怠慢,恭敬回道:“是。” 邢易点点头,不好意思道:“倒是我以貌取人了。咳咳,王卢是吧?你且来看看,这些个碎粒可是你前日炼出来的?” 王卢愣了一愣。 他父亲是村中的铁匠,他自然对着冶炼不太陌生。这几日邢易让他们这一组的中等学院自行熟悉冶炼房和冶炼流程,他便有些兴奋。 侯府内经过改造的冶炼房可比他家中那个简陋的小作坊好太多了,他当时一进冶炼房都舍不得出来,前些日子得了试验的机会,便放了些砂石和几种不常见的材料下去。 他虽然是一时兴起,但因着在家中其实试过几次,知道几种东西不会出大问题才敢放到炉中,后来虽然没有炼出什么东西,但也没出什么意外。 此时听到邢易的问话,他迷糊着上前,见到那些碎粒,心中便打起了鼓,担心自己胡乱放进冶炼炉中的东西出了差错。 “回邢助教,这……应当是我此前尝试时,炼制出的废料……不知,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邢易看出他的紧张,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此次叫你过来,虽说不一定是好事,却绝不可能是坏事。这些碎粒被古先生看中,我是想询问你当时放了些什么材料。如果将来能制造出古先生想要的材料,你这便算是大功一件了。” 王卢闻言,心中一喜,他只在那些高等学员口中听到过些许关于这个“古先生”的传闻,知道“古先生”在院中是比邢易和方老更厉害的存在,能引起他的注意自然值得高兴。但他马上便又冷静了下来,毕竟东西只是他胡乱尝试时放的,而按照邢易的意思,这东西离着古先生想要的东西应当还差得远。 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意,点点头道:“是。当时只是一时兴起放的材料,没想到能引起古先生的注意。” 接着,王卢便将自己那一日加的材料都一一说了出来,邢易仔细地听着,身后自然有执着碳笔的学员飞快将王卢所言一一记下。 待到古珀又来到求知院时,邢易一行已经将那碎粒的炼制法梳理了一遍,记录到纸上呈在古珀面前。 因着是那些玻璃碎粒的炼制人,王卢也有幸被带着一道来见古珀。 古珀将那材料和冶炼条件看了一遍,心中便有了数。 这个时代下,普通冶炼工坊的冶炼温度根本无法达到炼制玻璃的程度。而燕侯府内的冶炼房因着之前经过改造,可以达到的冶炼温度比普通冶炼工坊更高,这才让王卢误打误撞弄出了这几个小碎粒。 第137页 她看了看王卢,对着邢易道:“主要材料应当就是这些了。但我猜测现在的冶炼温度还不够,如果我们无法再继续提高冶炼温度的话,便要考虑加一些助熔剂。” 邢易点点头,他知道古珀十分重视这几个小碎粒,便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从高等学员中抽调了几个对冶炼比较有研究的人,专门新成立了一个小组来研制这个新材料。” 古珀点点头,道:“嗯,将王卢也加上吧。我这边有几个改良方向,之后你可以参考一下。” 突然被点名,一边的王卢直接便愣住了。 古珀进门至今,邢易虽然为了解释那碎粒的由来向古珀介绍了他,但也只是称呼他为“中等学员”,并没有提过他的名字。而此刻古珀随意便念出他的名字,似是再熟悉不过。 邢易也呆愣了一瞬,古珀却径直起身,边往门外走边吩咐道:“我们去求学院吧,我与你们讲讲几个参考性的改良方案。” 众人闻言连忙点点头,邢易也回过神来,跟上了古珀,只有王卢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要往外走的打算。 落在最后的一位学员拉了他一下,王卢这才突然醒过神来。 他双手用力地在身体两侧擦了擦,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整洁体面一些,便小心地小跑上前,追上了古珀一行,坠在队尾。 —— 玻璃的炼制的大致方法已经有了,但仍是需要极多的尝试,邢易在整理了古珀给的几个建议后,便集合了那一组的学员日夜轮守在冶炼房中,开始不断尝试不同的冶炼方式和材料。 将求知院的事宜交给了邢易,古珀便将心神转移到另外一件事上。 这天午后,严舒和宫瑕被叫到书房,两人进门时,便见到燕逍和古珀围在桌前看着一张地图,还不时交流几句。 严舒和宫瑕行了礼,燕逍便把两人叫到跟前。 “这是侯府准备开辟的新商道,你们且来一起看看。”燕逍道。 严舒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下意识耍宝道:“这生意场上的事有夫人安排不就妥帖了么?怎的还需要我们两个……” 他边说着,边凑上前。 桌上的地图有些大,精细度高,绘制了从云州至穆州东面的区域。新奇的是,此时地图上被人刻画上了几条细细的红线。 “这些红线就是新商道?”严舒问:“啊,这是要延伸到徐驱他们那里去吗?” 燕逍点点头。 严舒摸着下巴,“这几条商道这么散乱,没头没尾的……”他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便自己停了话头,确认道:“这是夫人画的?” 站在一旁的古珀点点头。 严舒直接话锋一转,一锤定音,“这几条章!” 宫瑕嫌弃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显然是不想与严舒靠得太近。 燕逍唇角含笑,道:“那是自然。” 严舒受到肯定,一下便来了兴致,他认真地看着地图上的红线,看了半响,又实在看不出什么特殊的门道,便憋出一句,“这,这从穆州东面绕进丰州,又从丰州过樊州,绕得挺远啊……这样能,多卖点?” 地图上的红线有些散乱,严舒看不出来也属平常,其实,早先古珀拿来这么一张没头没尾的新商道布局路线时,燕逍也很是迷糊了一阵。 后来在古珀的解释之下,燕逍才知道这个是她挑选出来的第一期路线布局。 要建立从穆州至云州的完整物流体系,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在古珀的方案中,第一期的商道布局先解决一些简单的节点连接,在回拢资金的同时,为下几期的布局打下基础。 而因着近年来在古珀的经营下,古家已经拥有了从云州至樊州一套较为成熟的商道体系,所以此次云州至樊州的地域倒是不用额外再做调整。 燕逍和古珀的想法自然不需要在这个时候便向着严舒和宫瑕说明白,严舒是知道了也没什么帮助,而宫瑕,燕逍觉得过些时日,他自己便能看出来。 他今日叫来两人,是有着另一个目的。 “这几条商道要在四月之前开辟出来,我找你来是怕侯府这边动作太大,会惊扰了上边。”燕逍道。 严舒和宫瑕这才明白过来。 宫瑕想了想,道:“不过是商道,应当不会弄出什么大的动静。” 严舒附和着点头,“对对对。” 燕逍道:“这只是第一批,后续还会有另外几批安排。” 他这话一出,便让严舒和宫瑕都皱起了眉头。 严舒道:“这样的话,便有些麻烦了,他们大概会怀疑燕侯府专心做生意去了?” 燕逍点点头,道:“那便辛苦你了!” 严舒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啊?” 燕逍道:“你配合夫人那边的安排,帮着找些由头遮掩一下,实在不行便多拖几个世家下水,尽量不要让人注意到这边的动作。” 严舒倒是经常做这些交际和打掩护的事宜,只是此时他下意识便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便又歪着头又打量了一会儿桌上的地图,心中有些许模糊的想法,但又抓不到边际。 他索性看着燕逍和古珀,应道:“好的,没问题!” 几人说完了商道,又聊到求知院那边的事宜去,得知求知院正在研制一种新的材料,几人的话题便又转到那边。 第138页 被描出了红线的地图依然静静地躺在桌上,在不久的将来,从四方而来的货物将作为新鲜的血液,将这几道看似毫无关联的商道激活,最终牢牢盘踞在盛朝西北部。 第66章 云州积雪开始融化的日子里,一队商队赶着车马离开云厥,直往西行。 他们轻装简行,身上带着大量的真金白银,但主要目的却并不是要去买卖货物。 古荣原本是谷廉手下听候差遣的一个管事,古珀嫁到燕侯府后,谷廉带着他与几个古家原本的管事随古珀一起到了云厥,此后便在云厥安了家。 燕侯府的名头可不是普通一个潭应古家能比的,在他们这些古家老人已经做好了会被燕侯府管事牢牢压着一头的准备时,古珀出乎意料地拿到了燕侯府的掌家权。 在他们这些古家旧人眼里,这个嫁出门的十三小姐意外地很得侯府主人看重,她雷厉风行地掌握了整个燕侯府名下的产业,重又给他们这些老人适当地安排了位置。 能在古珀手下混过这十几年的没一个蠢人,古荣自然知道古珀掌权背后必定少不了燕侯府原本两个当家主子在背后的默许和支持,但他还是对着自家十三小姐的能力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 现下,他奉命离开云厥前往丰州,要在丰州东北面的禹城和樊州的西南面的彭城之间搭建一条新的商道。 古荣的心从接到这个命令时便抑制不住地激动。他知道,如果事情办好了,他便是这一条新商道的主事人,与之前在谷廉手下听差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随着商队先抵达了樊州。樊州与云州相邻,古家和燕家多多少少都在樊州经营过,是以樊州这边的事务处理起来非常快。再加上他到时,提早得了消息的古家人已经帮着将许多事情都打点好了,古荣根本没在樊州费什么心思。 商队早在将古荣带到彭城后便继续西行离开了,他们要去往更西边的穆州建立新商道。而古荣在处理完樊州的事宜后,便带上两个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伙计,启程前往丰州。 这条商道最重要的地方便在丰州禹城。禹城在丰州东北面,因着流经其内的禹河而得名。此时,他要前往禹城,寻一处地方建仓,作为一个重要的中转站点。 事情其实并不需要他多么费心,谷廉在交代他时,还给了他一张地图。地图正是丰州与樊州相连的这一处区域,上面简略但准确地标识出了一些重要的山河城池。山河城池之上,一条弯弯折折的红线极为醒目。 红线的起点正在丰州禹城附近,准确点说是禹河中段南岸的位置。 现今,樊州的一应事务已经打点好了,他只需要在禹河中段南岸买下三亩左右大小的土地作为中转站点的仓库,再在当地雇佣一些长工,使得商道得以运转起来。 说起来,古荣能如此幸运被派出来,正是因为他是谷廉手下少有的,曾经往丰州做过买卖的管事。 因着早年间的因缘际会,他恰在禹城有一两个旧识,谷廉在安排人手的时候,自然就想起了他。 古荣也没有辜负谷廉的信任。他到樊州时,已经先找人往禹城给自己一个旧识去了一封信,央着他帮忙留意一下合适的地方。 那封并着五十两银票的信件很是起了些作用,至少古荣到禹城门口时,就遇见了那位旧识派来接自己的家丁。 古荣的这个旧识姓刁,叫刁闻。“刁”是丰州禹城的大姓,但这个刁闻混得并不算好,只是禹城一个普通的小商户。 婉拒了刁府家丁带他们前往刁府落宿的邀请,古荣自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安顿好,整顿一番之后,这才随着这个家丁前往刁府拜访。 “古管事,好久不见啊!”古荣被家丁领进刁府的正厅时,便见到刁闻起身迎了过来。 古荣行礼回应道:“刁掌柜!” 刁闻笑得一脸褶 子,“古管事远道而来,是我有失远迎了!” 两人相携着入了座,古荣笑道:“刁掌柜哪里的话,我久不来丰州,如今还能得刁掌柜收留,心中感激掌柜的还来不及呢。” “哎,世道不好啊,生意难做。”刁闻摇了摇头,似乎被这句话勾起了些不好的回忆,“这生意断了,我许多像你这般的老友,近年来便都少有往来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古荣便直接转入正题,问道:“说来,此前我托掌柜问的事情,不知道可有眉目?” 在这样的异乡,没个相熟的人做指引担保,做什么都不容易。 “古管事你尽管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哪敢怠慢!”刁闻笑着,手指往北边一点,“观你信中所言,我立时便想到了一个地方!” “哦!”古荣喜上心头,“何处?” “正是那禹河边的禹下村。”刁闻道。 “禹下村?”古荣在记忆中寻找了片刻,“这个名字我倒是有些熟悉……禹河边上……只是不曾去过,不知道它具体在哪个地方。” “嗯,那禹下村多是从穆州而来的商户喜欢落脚的地方,你那时还在丰州做生意的时候,确实不曾去过。”刁闻道,“原本要是这样,我也不会与你推荐,只是你不知道,近年来那禹下村发展得极好,它就位于禹河边上,河上来往的商户想入丰州东面便都要在那里落脚。几年前,我们这边的县令又筹钱筹人,从那禹下村到定化府这一段修了一条宽敞的大道,所以这下禹下村便愈发热闹起来了。” 第139页 古荣一听,便知道这禹下村正是他要找到地方了。 这定化府是樊州入丰州的第一个城池,如果禹下村那边可以直通定化府,那么便能省了许多功夫,在定化府与樊州那边已经安排好的的商道一接上,他此行的任务便完成了! 想到这里,古荣心头舒了一口气,随即便有些迟疑地问道:“刁掌柜推荐的我自然是放心。只是我听刁掌柜之言,这禹下村近来发展势头如此好,不知这地价几何?村内买卖地产的手续可还方便?” 刁闻便笑着道:“不瞒你说,确实比几年前难多了。但是古管事你大可放心,此事我既然应下,便绝不会叫你难做。说来也是巧了,我有一远方表亲正是禹下村中人,近期正准备转让家中祖屋。他那祖屋正在禹下村北面,虽说离着村里有些远,但左右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车马路途。当日收到你的来信后,我便着人去与他说了,让他别急着贱卖,正等着你呢!” 古荣感激道:“劳掌柜的费心了。” “哎,这有什么费心的?”刁闻摆摆手,突然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你这外乡人要在禹下村置下这三亩地,官差那边可不好糊弄。这手续繁多,官差们的茶水费怕是要花费不少。” 古荣哪里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便道:“刁掌柜你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只是要劳烦你出面帮衬一二了。” “古管事这话说得就客气了,可是不把我当朋友了?”刁闻笑道。 古荣自然知道是自己之前给钱给得大方,这刁闻才如此上心帮忙。不过此时两人推杯换盏,又彼此夸赞吹嘘起来,倒也主客尽欢。 古荣不想耽搁,第二天便与刁闻到了禹下村,要亲眼看看那祖屋。 禹下村中人来人往,多是打扮各异的商贾。村中酒楼客栈一应俱全,街边有许许多多抬着货担的行脚商在扬声叫卖,看着确实比普通的村镇要好上不少。 他们一路穿过禹下村最热闹的港口和街道,直往北面赶去。一行人一开始坐着马车,初始也还算好,后来因着泥路颠簸,几人便下了马车,徒步而行。 到了刁 闻说的那个地方时,他那远房表亲已经等在屋舍前。 刁闻掌柜这个远房表亲叫刁达,这几年来因着禹下村的发展也发了一笔横财,已经在村中其他地方和禹城都置了新的房产。说是近来需要钱周转,这祖屋又废弃了良久,这才起了卖祖屋的念头。 三人照例寒暄一番,古荣便带着两个伙计四下探看了一圈。 这块地所在的位置正在一处山丘下,看得出来主家曾经很是辉煌过一段时间,才能买下这一整片地域建宅。只是现下这些屋舍俱都十分残破,看着却像废弃了许久。 古荣默默计算着推倒重建的费用,又琢磨着是否花钱将从此处到禹下村港口那边的路重又修葺一下,人便回到了刁闻面前。 那刁达就站在刁闻身边,一圈一圈地转着自己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神态已然有些不耐烦,大概是觉得古荣看得太久了。 刁闻见古荣回来,笑着问道:“古管事,如何?这处地方可还行?” 古荣点点头,尽量忽略一边的刁达,转开话题道:“我这人做事啊就是比常人慢一拍,方才还没看完,心中担心耽误了两位的时间,便赶着回来了。我寻思着我们几个找个地方聚一聚,这生意上的事啊,便过得两日再说,如何?” “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怎的还待过两日再说?”刁闻还没说话,刁达却先喊了出来。 古荣还未来得及回应,刁闻却拉住了刁达,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他默默给了刁达一个眼神,又对着古荣道:“刁达这孩子从小被他爹娘给宠坏了,古管事您可担待着点。” 古荣当然摆摆手说无妨,几人便往禹下村的方向走,寻了一家酒楼吃饭。 之后,古荣便带着两个伙计在禹下村打探了两天消息。 村中没有其他这样大面积又合适的地方在贩卖,古荣无从比较,但他得知这祖屋没有什么其他猫腻,又确实适合,所以,虽然他心中觉得刁达其人有些傲慢无礼,还是跟着刁闻通了声,定下了这处地方。 刁闻连连点头,收下了古荣几张银票,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将事情办好。 如此便又再过得几日,刁闻寻到古荣落宿的客栈,说是事情已经处理妥当,邀请古荣第二天上禹下村财源酒楼吃饭,顺便与刁达前往村中里正处办理过户手续。 第二天古荣如期而至。他住在禹城,此时是乘了刁闻的马车来的。 财源楼中似乎刚宰了一头牛,古荣和刁闻刚一下马车,还在店外便闻见了牛肉特有的那种腥膻气味。 刁闻抽着鼻子嗅了嗅,道:“看来今日古管事不仅得偿所愿,我们还能饱尝口福啦!” “哈哈哈哈。”古荣笑道:“这一切都得感谢刁掌柜,掌柜今日尽管吃,这一顿便由古某做东。” “哎!这怎么使得?”刁闻不赞同地道:“今日这一顿,还是由我来请,为古管事贺喜!” 两人就这样寒暄着进了店。 那刁达早已经到了店中,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好几盘菜品,古荣跟着刁闻上前,却见那刁达臭着一张脸,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古荣与刁闻立时便有些尴尬,倒还撑着互相行了礼,暂时不谈买卖,只享用起盘中的牛肉。 第140页 酒足饭饱之后,古荣便自然而然地问道:“刁小兄弟,这午膳用完,不知我们是否前往里正家……” “呵。” 刁达不回话,仅是冷笑一声。 刁闻皱着眉,“你这孩子,什么态度呢?” 刁达道:“孩子?合着你们就是欺负我年轻,专门愚弄我来了。” 古 荣皱眉:“不知此话怎讲。” 刁达声音中含着怒意,倒还有些理智,压低了声音将事情细细说来。 原来,他前日遇见了衙门中一个官差,那官差那一晚喝了几杯酒,神智有些不清楚。见了他,便嘲讽道:“刁家小儿,你这卖个祖屋,殊不知我们兄弟几个赚的,比你这个正主还多!” 刁达本就易怒,闻言皱着眉便问道:“什么意思?” 那官差大抵是喝多了,真的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出来。 “那外乡人,要买你那破祖屋,花了多少银两?嘻嘻嘻。”那官差打了个酒嗝,“而官爷我,拿了这个数。” 官差五指摊开,在刁达面前晃了晃。 要是那些知道利害轻重的人,自然便知道这事在此时实属正常,但刁达闻言,虽不敢拿那官差泄愤,心中却不免对着古荣有怨了。 我卖个祖屋,却让那些做无本买卖的赚了个钵满盆满?甚至还要沦为这些人的笑柄。 于是今日见到古荣,刁达便咽不下心头这口气了。 他将事情说完,直接道:“总之,之前那价钱,不成!” 古荣皱着眉头,“之前便说好的价钱,怎的就不成?难道你想毁约不成?” 刁闻闻言连忙打圆场,“哎,古管事,您别动怒,这事我来说。” 刁达却道:“说什么?近年来禹下村往来商户越来越多,村子也在慢慢扩建,迟早要轮到我那祖屋去。我这祖屋再存几年,身价说不准便得翻个倍。如今遭你哄骗,贱卖与你,恐要遭人笑话了。” 刁闻小声问他:“那你要多少?” 刁达眼珠子转了转,报了个数目,比之前说好了的价钱多了近三成。 刁闻便擦了擦汗,对着古荣道:“古管事,我说句公道话。我这表亲虽然有些无礼,但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你也知道,现在世道不比之前,要是世道好,你往西面那蝉城录城去都可以。可你要知道,今日不同往日,丰州这地界,现下东边这里,只有水路还比较安全些。依我所见……这笔生意做下来,你也是绝对不亏的!” 刁闻是个生意人,自然知道刁达这样临阵变卦的做法不地道,但是这种时候,他也没法帮着古荣这样的外人说话。 古荣蹙着眉,安静地思索着。 其实这个价钱还算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他出发之前,谷廉叮嘱了不能动用侯府的势力,但是在预算上面却没有卡得太严。 古荣思索片刻,到底不想再多生事端,便道:“既如此,那我这边便将钱补……” 而此时,刁达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方才听到刁闻说道这笔生意不亏,知道这价钱还是报得少了,此时不想听古荣一锤定音,便抢先插话道:“一百两。” 古荣和刁闻两人这下俱都愣住了。 “一百两。”刁达又出了声,“我只要一百两,此次再不变卦了。” 古荣当场一拍桌子,努力压抑住这怒气,道:“既如此,那便没得好谈的了!古某告辞。” 古荣说完,直接转身离开,丝毫没给刁闻圆场的机会。他今日带着的那伙计骇了一跳,急忙追了上去。 古荣走后,刁闻面上也有愠色,“原本我已经把事情给你圆了,你赔个笑脸,让他杀点零头,这生意便成了。好好的事儿你又临头反悔。一百两?这村中的三亩良田都别想卖出这个价钱!” 刁达倒是惬意,“怕什么,闻哥你信不信,他之后还是要来找我的。” “哦?”刁闻冷笑一声,“我看他离开那模样,怕是高价去接受旁人的, 也不会再来理会你这祖屋了。那地儿太偏,依我看,真的不好出手。” “嘁!”刁达一笑,“您就放心吧,你以为他之前耽搁了两日是为了什么?我敢打包票,近来村中绝对没有第二处符合他要求的地方了!他若是想买地,就得回来找我。” 见刁闻还在怒视着他,刁达便又道:“不是你教我的吗?物以稀为贵。现在这里就我一家,别无分号,我看他回不回来!一百两……实在不行便八十,反正不能让他占了我便宜去!” 刁闻看他那吊儿郎当的天真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古荣出了茶棚,冷静下来后,便开始思索补救的法子。 他在生意场中混迹多年,当然不是后悔之前愤然离席的举动。一百两的价钱他要是答应了,今后在禹下村内,免不了就要受制于人。而且这事办得不漂亮,他这商道管事的位子就坐不稳。 此时积雪已化,春季的风还带着些许凉意,方才在茶棚中还不觉得,现在出来走了一段,身上有些微汗,加上风一吹,古荣年纪不算小,这便有些难受了。 跟着他过来的小伙计小心上前道:“荣管事,小的现下去找个车,咱们先回客栈,再想其他办法?” 古荣举目望了望,寻了一块石头。他也不嫌弃,随手拂了拂便坐了下去,一面回应伙计,“嗯,你去吧,我在这里歇歇。” 第141页 小伙计点点头,小跑着离开了。 古荣便安静地坐着,思索起接下来的应对之法。 正当他在思索时,一位耄耋老翁走了过来。 老翁对着古荣道:“这位郎君,劳烦让一让座。” 古荣坐着的这块石头其实不小,只是他方才心中有事,坐姿便也狂放,一人几乎霸占着整块石头。 老翁出言,古荣便不好意思地缩回脚,起身将老翁扶到石上做好,道:“老翁,我一时想事便没注意到这许多,实在抱歉。” 老翁见他态度十分良好,倒愣了愣,道了句无妨。 他见古荣面有忧色,踟蹰了一会,便问道:“我听着郎君这口音,怕不是我禹城人吧。” 古荣便笑了笑,道:“是,鄙人是来这里做生意的。” “做生意,哦,生意。”老翁慢慢念道:“商人多啊!这几年来,这禹下村,外来人是越来越多了。” 他自己念叨完,又关心道:“老头老眼昏花,说错了郎君可别怪罪。我观郎君面有忧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问话的人是个老翁,古荣也不好怠慢了,便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情绪,道:“老人家,我们本欲在禹下村寻一地方建宅,可是原本说好的价格被人抬高,我正在思考其余的应对之法。” 老翁点点头,道:“这禹下村因着这河运发了家,现在村里行事越发乖张了。我家住易央村,因着小儿子在这边当了长工,便常往此处来。你们这样的事倒还不少见。” 古荣骇了一跳,道:“居然还有这事,这禹下村民风竟如此彪悍。” 老翁摇摇头,道:“哎,没办法啊!” 古荣也有些发愁,此情此景,难道他真要闷头认下这个亏? 那老翁想了想,又道:“其实你如果不拘一定要在禹下村,我倒还另有一个地方推荐。” 古荣闻言眼睛一亮,道:“还请老人家指点。” “指点谈不上,只是活得久了,对着周边总是比你们这些外来人要熟悉一些。”老翁道。 他指着南面,对着古荣等人解释道:“从此处往南面再走上一个时辰,另有一个小村庄。那村名为禹中村,那处其实也有一个港 口。” 老翁回忆着几年前的事,道:“其实这方地界本来有两个港口,来往的行商也能自行选择在哪处停留。只是几年前,禹中村的港口遭了一场火灾,那火势剧烈,不仅把港口烧坏了大半,也把不少商贾放在岸上的货物给烧了。村子里虽然很快筹钱重又修葺了港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阵子突然兴起一阵传言,说那个港口不详,才会遭受火灾,加上来往的船只因着禹中村港口损毁了大半年,渐渐已经习惯了在禹下村这边停驻,那里渐渐也就没人去了。” 老翁回忆完了当年,便向着古荣解释道:“不瞒这位郎君,我的两个女儿都嫁到了禹中村,这几年来世道不太平,这河道上的生意也不怎么好做。禹中村的河运一日不如一日,我这两个女儿过得也便清苦。但你们也知道,这嫁女哪有不往好人家家里嫁的,我看啊,这禹中村的人品行待人比这禹下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不然我当年也不会把女儿往那边嫁。我现下固然存了些帮扶我两个女婿家的意思,但是所言句句属实,您找这附近年纪大的人问问,都是这样说的。所以,郎君大可以往禹中村那边走走,看看情况。” 古荣听了老翁的话,心里面也泛起了嘀咕。 其实听老翁口中的介绍,这禹中村和禹下村相距不远,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也就在这禹河的中段,倒也符合上面交代下来的要求。 他初到禹城时,因着刁闻的刻意引导,先入为主地将禹下村作为了唯一的选择。其实,如果禹中村一样能符合古珀提出的几个条件,也许去禹中村也是一样的。 想明白了这点,古荣便笑着对老翁行了个礼,道:“多谢老人家相告。此事我已知悉,但具体情况还需待我亲自前往禹中村察看,方能决定。” 老翁也点点头,道:“正是这个理!你往禹中村去,便知我所言非虚。” 老翁说完,又问道:“对了,你准备几时过去?” 古荣愣了愣,道:“我现下倒是无事……” 老翁笑道:“正好,我看完了我的小儿子,正待往禹中村去见我两个女儿。如果你不嫌弃老头子腿脚慢,我倒可以与你同行,顺便给你带带路。” 古荣笑着拱手道:“不必劳烦老人家。我有一伙计去寻马车了,老人家只管在这里等着,稍后我们乘马车过去。” “哎,好!”老翁应道。 十几年后,人们津津乐道于禹中城的发迹历史,却鲜少有人知道,决定了这个小小村庄兴衰命运的,就在这样一场看似萍水相逢,又平平无奇的对话里。 第67章 自前段时间送走了去往穆州的商队之后,燕侯府很是安静了几日。 严舒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廊间晒着日光,旁边的清酒都没喝上半壶,就被燕逍派来的下人喊起来了。 他伸了伸懒腰,拿上自己的扇子和那半壶清酒,晃晃悠悠地往求知院走。 走到求知院门外时,正巧遇上同样赶来的宫瑕。 严舒上前,拿着酒壶的右手一把勾住了宫瑕的肩膀,“宫谋士,今日是有何事啊?” 第142页 宫瑕吓了一跳,盯着他手中的酒壶,就怕那酒水洒出来弄湿了自己的衣裳,忙用手挡了挡,道:“严公子,注意仪态!” 严舒放开他,斜着酒壶往自己口中倒酒,却没有一滴酒液流出。 他使劲晃了晃酒壶,解释道:“放心,都喝完了。” 宫瑕蹙着的眉头这才松开,却引得严舒发笑。 两人在院外耽搁这一会儿,后面的燕逍和古珀已经赶上来了。严舒和宫瑕赶忙回身行了个礼。 燕逍点点头,也不多话,带着人往求知院中走。 求知院中,邢易等人正在院中候着。 他们前几日便接了吩咐,知道燕逍一行今日要过来,早已有了准备。 见到燕逍,众学员自然难掩激动。他们大多出身侯府名下的几个村子,对着燕逍这个侯爷自然最是崇敬。 众学员仪态周全地行了礼,燕逍等人的视线却被旁边那些造型精美的弓弩和弯刀吸引住。 站在燕逍身后的严舒咽了咽口水,偷眼去瞄站在他身前几步的古珀,又悄悄拉了拉宫瑕的袖子,在燕逍让邢易众人起身声音的掩盖下,小声道:“这些不会就是夫人最近做出的新武器吧!” 他开口时话音中还带着些疑问,一句话说到末尾,却只剩全然的兴奋激动,明显已经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宫瑕有些嫌弃地从他手中拉回自己的衣袖,却还是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接下来的事情很快印证了严舒的猜想。 他们随着燕逍上前,听着邢易为他们介绍这两件新武器,燕尾弩和燕翎弯刀。 武器架上的燕尾弩和弯刀各有好几套,那燕翎弯刀刀刃薄而细长,刀身微弯。 说实话,以严舒的眼光,还不足以光凭眼观就看出这款新刀与普通的萧刀有什么巨大的区别。真要说的话,可能这新刀更加细长秀美些。 但那几只燕尾弩就不一样! 光只看造型,严舒就能敏锐地感知到这批新弩与自己之前用过的那些全然不同。 武器架上的燕尾弩多为铁木所制,弩身精密修长,被漆成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玄黑色。而其中一把燕尾弩制式更小巧些,严舒定睛看去,发现那只弩全身都是由精铁所制。 习武之人哪有不爱兵器的?这下不仅是严舒,连跟在他们身后,一向来以稳重著称的燕二燕三都双眼放光。 燕逍将那精铁制造的燕尾弩拿到手中,掂了掂重量,眼中难掩喜爱之意。 他自己喜欢收集武器,对武器也多有研究,这弩一拿到手中,他便能感受到它与普通铁弩完全不一样的轻巧精致。所以虽然还未曾试过这精铁弩的威力,但他已然能肯定这弩绝非凡品。 “善!”燕逍对着邢易说道:“这便是求知院改良的弓弩?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邢易在一旁解释道:“侯爷过誉了。其实现下这精铁制的燕尾弩还未能量产,其中几个精密的减震小零件,冶炼成功率还不足两成……” 他边说着,边愧疚地往旁边 的古珀身上看了几眼,继续道:“今日因着侯爷要过来,才把这唯一一把成品先呈了出来。若真要批量制造,还需要再过些时日。” 燕逍见邢易眼神,便知晓了他的心思,邢易眼中含着羞愧,想来,这样一把在他眼中已然十足精良的燕尾弩,在邢易这些人眼里,还不足以用来向古珀交差呢。 他轻笑一声,道:“无妨,劳邢先生费心了。” 他转头看到已经跃跃欲试的严舒和身后几个虽然不敢有动作,但双眼直直盯着架上弓弩的燕卫,道:“我们找个地方试试新武器吧。” 众人自然应是,收拾好武器赶往求知院中的小演武场。 求知院中时常需要测试新武器,是以求知院中建有一处规模较小的演武场,此时众人便不用特意跑到望夷轩,只径直往那处小演武场赶去。 来到小演武场,燕逍递给严舒一个眼神。严舒会意上前取了把木制的燕尾弩,跟着燕逍来到箭靶区域。 严舒边走还边赞叹着。尽管这木制弓弩比不上燕逍手中那把精铁弩,但依旧十分精致。他正赞叹间,眼角余光偶然瞥到燕逍那边,顿时又瞪大了眼睛。 “这……原本不光是弓弩有区别,这弩箭都不一样啊?” 严舒手中弩箭木身铁头,而燕逍放到弩上的那枚黑色弩箭,明显整体都是精铁所制。 他不平归不平,还是老实将箭装上,瞄准箭靶,准备开始射击。 一瞄准箭靶,严舒立刻又发现这弩箭的新奇之处,弩身上一处他原本以为只是做装饰作用的结构,似乎是用来帮助瞄准目标的。 严舒还来不及惊叹,旁边破风声一出,燕逍已经发了箭。 严舒也不再犹豫,右手食指轻按,让弩箭离弦飞出。 “咻”一声,严舒的弩箭牢牢钉在了靶心上,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欢呼,却偏头见到燕逍的那枚精铁弩箭直接穿透了靶心,钉到了箭靶后面的砖墙上。 燕逍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令人惊奇的现象,他重又掂了掂手中的精铁弩,反复翻看,颇有些爱不释手。 回过神来,他又去看场边的古珀。 古珀面上并没有任何惊讶和兴奋,她微垂着头,严肃地跟邢易等人说着话。 “精铁弩的重量还可以再继续减轻,弩翼的部分有些累赘了,多设计几个方案调整弩身整体平衡性。另外,注意减弱外力对弩箭的影响……” 第143页 邢易和另几个燕逍并不熟悉的学员就围在古珀周围,珍而重之地记录下古珀说的每一个意见。 严舒目瞪口呆地走到燕逍旁边,用手指了指古珀那边,问道:“夫人……哦不,古先生这是还不满意呢……” 燕逍听他这话,心中莫名十分舒畅,“嗯。” 严舒看他那难得的得意模样,也不拆穿,只感叹道:“哎,你的精铁弩借我试试,哎我馋死了!刚进门我第一眼就看到它了!看看这射击力度,怕是你这距离再加一倍,这弩箭都能射中。” 燕逍点点头,将手上的弩箭与严舒手中的那把交换。 严舒拿到手,并不急着射弩,只看着那弩箭感叹道:“天啊,这多漂亮!哎你看,这个地方是用来瞄准的对吧,我方才试了一下,还挺管用的。” 他赞叹完,举目往四周望了望,便转身往外走。 直到退至将射击距离拉长至原来两倍时,严舒才停了下来。 燕逍也跟着走到他身边,两人同又举弩射箭。 “咻!” 铁制的弩箭破空而出,直直穿行过长长的射击距离,牢牢地钉 在靶心了。 而燕逍那枚木身铁头的弩箭便没那么大的能量了,在堪堪靠近箭靶时便落了地。 严舒兴奋地忍不住长啸了一声,回味着方才射弩的感受,半晌才转头嬉笑着拍了拍燕逍肩膀,安慰了一声,“没事,那木弩箭能飞到那里已经算不错了。” 两人互相交流着射击的感受,一边往古珀那边走去。身后的燕二等燕卫便补了两人的缺,继续试弩。 燕逍和严舒走到古珀旁边时,古珀的教学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她旁边站着的几个学员正奋笔疾书着,看着不必严舒平静多少。 见两人过来,邢易和众学员识礼地退开几步,让出位置。 燕逍不着痕迹地将古珀护在自己面前,古珀扭头看他,问道:“如何?” 燕逍笑,“很不错。如你所言,那弩箭在重量,射程和威力上都有改进,甚至比我之前预想的还要好些。” 古珀便点点头,又道:“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我与他们说了,过段时间大概便能看到成品了。” 燕逍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那便有劳夫人了。” 古珀捂了捂耳朵,不明白如此平常的一句话,燕逍为何要贴近她耳边说,但因着燕逍的亲近,唇角还是免不了轻勾了勾。 严舒等到两人说完,这才找到空暇插话道:“古先生,这燕尾弩太厉害了!什么时候能做出成品,您一定先送我一把啊!” 古珀淡淡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半晌,等到几个燕卫也试完了弩,古珀便道:“你们试试这新的弯刀吧。” 她心中对弯刀的期待其实更大一些,毕竟刀枪一类才是战场最主流的兵器。 燕逍几人哪有不答应的,点了点头便开始试刀。 试刀其实也有讲究,燕逍严舒两人先是一人使新弯刀,另一人使用普通萧刀对练,再然后才是都用新的弯刀比试。 两场下来,一直都使新弯刀的严舒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而换了武器的燕逍则深有感触。 “这刀……”燕逍看着手中闪着寒光的弯刀,一时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古珀道:“弯刀用了一些新的铸造方法和新的材料,刀身会比普通的长刀更轻些。弯刀的弧度也十分有讲究,立于劈斩。” 她解释了一通,又道:“你们先下仅做切磋,无法全面感受到这弯刀的魅力所在。这弯刀造成的创口会比普通长刀更大更深,血槽位置经过改良,也更利于刺击。” 严舒在一旁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知道兴奋地点头。 古珀说完便退开,继续去与邢易交流自己的想法。而燕逍则喊上几个燕卫,几人三三两两开始对战起来,试图切身感受这新式长刀的魅力。 有学员围拢在周围,认真地观察他们使刀的模样。 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当然已经找过不少侍卫来帮忙试刀,只是能将这弯刀舞得这样好的,确实还没见过。 燕逍一行在求知院中停留了许久,连午膳都是着人送来求知院中用的。 待到下午,几人的兴致方才稍微退却,但仍是聚在一起讨论得欢快。 古珀见他们从演武场下来,便走了过来。 严舒见到古珀,先是行了个礼,真心拜服道:“古先生。” 古珀点了点头,严舒又道:“这燕尾弩和燕翎刀真是非同凡响!求知院开得值啊,这才短短几个月,已经能弄出这些东西了,真叫人惊奇!” 旁边的宫瑕也点点头。 事实上,他比严舒知道得更多一些,之前协助古珀的时候,他稍 微关注了一下求知院的日常花费。 这求学院和求知院是古珀用来研究新东西的院落,是真正只进不出的地方。自开办的几个月来,每个月都要消耗不少真金白银。偏偏古珀还给得乐意,一副让邢易众人放开干的模样。 这里的每一次尝试和改造,都是用金银堆出来的。 不过从今日的成果看来,应当是不亏的。 严舒心中高兴,走路带风,“哎,这几日我呆在侯府本要懒散死了,没想到今日能见到这些惊喜,真是不枉此行!” 古珀看他一眼,并未说话。 第144页 燕逍却是知道更多的,见状便低声道:“怎么?那玻璃……做出来了是吗?” 古珀便朝他笑,点点头道:“是,你们跟我来。” 演武场上,部分学员已经在收拾那些武器了。他们今日得了指点,之后回到自己组内,免不了还要再行商讨。 而古珀则带着燕逍等人,来到邢易面前。邢易朝着众人行了礼,转身带着他们往求知院深处走。 他们身后的严舒和宫瑕对视了一眼。严舒抓了抓脑袋,为这严肃的阵势感到有些不解。 其实他们之前听古珀提起过玻璃,心中大概有个了解,知晓玻璃便是更为清透的琉璃。按说这种一听便是能生财的物什,虽然珍贵,但也就是个用以赏玩的玩意儿,哪里需要邢易摆出这种大阵仗,带着他们直往里走呢? 两人心中虽然带着困惑,脚下却不敢停留。 几人很快来到一间屋子前,邢易上前推开门,屋中已有几名穿着学员服的人正在候着。 学员身前放了一张长桌,桌上呈列这好几样东西,大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模样,有细长型的,也有圆扁状还带着条手柄的。 严舒自诩见多识广,一时之间也无法分辨出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功用。 他见众人神情严肃,便有些不自在,只随意拿起桌上一个带柄的圆扁物什,看着那清透的镜片有些好奇地发问:“这东西,有个什么功用啊?看着倒还清透,只是这个造型……” 严舒将东西举到自己面前,“也太不讲究了吧,这有些上不了台……”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发现了新奇的现象,愣是止住了话头。 燕逍就看着他拿着那古怪的玩意在自己眼睛前移来移去,半晌还傻笑出声。 镜片后,严舒的脸大而扭曲,燕逍蹙着眉,思索了片刻,便大概猜出这东西的作用了。 旁边的古珀解释道:“这是他们做出来的普通放大镜。透过镜面,看到的东西会被放大。” 燕逍看着严舒傻笑的模样,点了点头。 严舒兀自笑着,开始拿着那放大镜到处看,“哎,这个真的好玩。” 古珀不理会他,上前从桌上拿起那个细长圆管,递给燕逍。 燕逍观察了一阵,又抬眸看着古珀。 古珀指了指圆管细小的那一头,道:“从这里看。” 燕逍便将圆管那细小一头放到眼前,认真看了看,只觉得有些晕眩,并无其他新奇。 严舒在一旁抑制不住兴奋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变大了?” 燕逍摇摇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旁边原本沉默站着的邢易此时根本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这物什是他看着制造出来的,在他手上改良了好几次,当真如自己的亲子一般。 他便不顾规矩,出声提醒道:“侯爷,这个望远镜不是这样看的,您到外面去……最好到屋顶上,往远处看,您便知道它的妙处了!” 燕逍一听这东西的名字便知晓了它的功用,他也不犹豫,直接出门,一跃上了屋顶,举着望远镜朝侯府外观察。 其他人也跟着他跑到屋外,严舒在下面仰着头望他,“怎么样?” 燕逍将望远镜从眼上移开,向着严舒递过去,示意他自己过来看。 严舒赶忙把自己手中的放大镜塞到身边宫瑕手中,借着力一跃也上了屋顶。 他从燕逍手中接过那细长的圆管,也学着燕逍放到眼上,朝着远方望去。 与燕侯府隔了几条街的水武街上行人寥寥,一个穿着花袄的小童停在一个糖人小贩摊前,小童一只手含在嘴中,咽着口水的声响仿若就响在严舒耳旁。 第68章 严舒晕晕乎乎地从房顶下来,宫瑕心中好奇,忍不住问:“怎么样?看到什么了?” 燕逍低着头不说话,似在沉思,严舒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三里之外,分毫毕现!” “三里?”宫瑕瞪大了眼睛。 严舒砸了咂嘴。 他方才有些激动,三里一词便脱口而出,其实他仅是想表达数里这个模糊的概念而已,但宫瑕好像却当了真。他便又解释道:“可能没那么多?不过确实能看到好远的地方。我方才望到的是水武街,街上那些行人和小贩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燕逍在旁边摇摇头道:“水武街距离此处直线距离不足一里,不过……” 他转头去看古珀。 古珀正在听邢易说话,了解那望远镜的具体数据,见他看过来,知晓他的意思,便道:“改进的空间还十分大。” 她上前一步,道:“带我上去看看。” 燕逍笑,“原来你还没看过?” 燕逍手上这个望远镜是近日方才赶制出来的,古珀提前得了消息,原本有机会先一步看到,但是因着手上还有其他事务,又想着今日要同燕逍过来,便没有特意先过来看过。 燕逍上前一步,揽过古珀腰肢将人抱紧,一跃将人带上了屋顶。 邢易在地上看着,砸了咂嘴。 测试望远镜的可视范围需要登高,他们往日里都是往求知院里那栋二层小楼去,或者借着梯子爬上屋顶,哪能像燕逍这般上下自如,甚至带着个成年人都好不费劲的。 他心中不着边际地盘算着,能不能借到武力值如这燕侯爷这般高强的人来协助他们啊。 第145页 其他人可不知道邢易心中的想法,燕逍带着古珀跃上屋顶,确认她站得平稳,便将望远镜递给她。 古珀看了一会儿,便朝着燕逍点点头。燕逍会意,又将人带了下来。 事情到了这里,今日的求知院之行也算告一段落了。 古珀留在求知院中继续指导邢易他们做技术上的改进,而燕逍则带着严舒和宫瑕回了书房。 严舒在回书房的过程中,心中的念头愈发清晰起来,他理清了满腔的思绪,一进书房便道:“那望远镜可真是不得了,我听夫人的意思,居然还有改进的余地?也就是说,改进后的望远镜能望得更远?” 燕逍点点头:“确实。” 严舒便咽了咽口水,“这……有了这个小东西,是不是便不需要斥候了?” 斥候是两军对阵前会派出打探消息的兵卒。如果他们在营地箭塔上便能望见一公里,甚至三公里五公里远处的场景,岂不是可以不用斥候,轻松掌握战场先机。 严舒越想越兴奋,燕逍及时打断了他的幻想。 “有了那望远镜确实可以掌握更多消息,但哪里就能取代了斥候?望远镜只能看到一些影像,越远的地方便越不清晰。再加上只见影像不闻其声,作用还是有限。” 严舒点点头,“就算是这样,也非常好用了。” 燕逍也点头,“确实。” 三人继续对望远镜的功用讨论了一阵子,燕逍话头一转,提起另外一件事。 “我欲将求知院转移到飞燕山庄。” 宫瑕严舒闻言便思索起来,半晌,宫瑕道:“确实,燕侯府毕竟位于城中,人多眼杂,转移到飞燕山庄会更安全一些。” 严舒则是用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手心,道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样一来的话,夫人便不能时常过去了。” 燕逍道:“之前求 知院那边弄弄印刷术和碳笔,我未能想到他们真的可以将武器改良至那种地步,甚至造出从来都没有的物什。” 他转身去到书案后,道:“现下燕尾弩和燕翎弯刀一出,求知院绝不可再留在侯府。飞燕山庄守卫更严密些,又毗邻宁自坊,转移到那边,我更放心些。” 宫瑕点点头,道:“或许,我们可以先转移一部分过去。” 燕逍和严舒抬眼望他。 宫瑕接着道:“求知院中也不仅仅是改良武器,我们可以将与武器相关的人送到飞燕山庄,其余的还继续留在侯府内。 “侯府中剩下的这部分还由夫人亲自带着,将来若要到飞燕山庄进行授课或解惑,便派个侯府内的学员过去,也无需夫人亲自过去。” 严舒也听明白了宫瑕的意思,他道:“留在侯府内的人必定会接触到最新的东西,毕竟没有夫人,飞燕山庄的研究进展绝对比不上侯府。这样一来,侯府这边的成果显然比飞燕山庄更加重要。待部分人转移至飞燕山庄后,府中的求知院便可以适当缩小些范围,再派人严密看守起来。” 宫瑕点点头,“对。” 燕逍道:“我也正有此意。我从飞燕山庄再抽调五十亲兵上来,看守求知院,飞燕山庄那边的空缺则由庄上的府兵补足。” 府兵可以算作亲兵的预备役,平日里在庄内做些农活和劳力,但也会定时训练。 严舒和宫瑕闻言对视了一眼,眼中俱有惊疑。 异姓侯手下的侍卫和亲兵数量都得按着规制来,若说飞燕山庄内养着的府兵算是打了个擦边球,那燕逍如今的做法……便是真正逾矩了。 严舒微抬起头去看燕逍,却见燕逍一派坦荡模样,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方才自己的失言。 他突然问道:“那是否还要另外增设府兵?” 燕逍点头:“自然。” 严舒便摸着下巴,“突然要召集那么多精壮的成年男子,村内不一定有合适的男子了……是否降低些招募标准?” 严舒口中的村子是燕侯府的三个食邑村,为了确保兵卒的忠诚,他们通常会优先在村中招募。 燕逍眉眼低垂,似在思索,并没有说话。 宫瑕便接话道:“不如往穆州去信,再调一批人过来?或者……往北面卜州那边招募?卜州近年来闹了蝗灾,收成不好,那边的太守又是不作为的人,近年来云州和樊州的流民都是从那边过来的。” 燕逍便抬眼,“也是个办法。” 但他没有直接答应,反而示意两人过来,铺开了一张云州北面的地图。 “这是云州北面至卜州的一方区域。” 这种地图是方老根据古珀提供的方法,对自己后来绘制的地图进行改良优化后的成品。 宫瑕和严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细的地图,不免骇了一跳。 等到细细观察完那地图上的城池山脉,严舒咽了口口水,“方老真不愧是制图大师,这,短短几年不见,制图水准已然高超若此……” 宫瑕亦道:“这样的地图,真是生平仅见。” 燕逍本不欲多言,忍了一阵还是没忍住,在他们还在观察地图时突然出声:“古珀教他的。” 严舒和宫瑕闻言便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抬眼看他。 燕逍此时剑眉轻扬,嘴角微勾,看着地图的眼神发着光,俨然是一副自得却不自知的模样。 严舒口比脑快,习惯性揶揄道:“夫人教便教呗,你得意什么?我看你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教的呢。” 第146页 他一说完,自觉失言 ,毕竟他和燕逍还是上下有别,便轻咳了声试图掩饰过去。 燕逍回过神来,不自然地拂一下面,将谈话转回正题:“据我之前得到的消息,黄远山和甘河附近有三处土匪。” 燕逍手指在地图上三个方位轻点一下,接着道:“此三处离云厥不算远,我欲派人前往剿匪,所剿财物充作军姿,而匪人则充为劳军,再从中提拔一些表现优异的成为府兵。” 严舒方才冲撞了燕逍,此时立马附和道:“我觉得可以。那些亲兵改用了新的训练法,至今仍未有过实战。此次剿匪正是个好机会,可以看看他们究竟练得如何!” 宫瑕在一旁,面色有些纠结。他张张嘴,似有话说,但突然看到燕逍面上笃定的神情,踟蹰一阵,终究是把话咽了下去。 燕逍抬眸看他,宫瑕便低着头拱手道:“属下觉得亦可。” 燕逍点点头:“嗯,那事情便先这样决定。求知院那边的事待我同古珀商量过后,再行定夺。” 严舒两人自然拱手应是。 —— 待到晚上,燕逍见着古珀,便把白日里他同严舒两人商量的事说了出来。 “我欲将一部分求知院中,改良武器的几个作坊搬到飞燕山庄,你觉得如何?”燕逍问。 古珀先是问:“为何?” 燕逍就道:“先前是我疏忽了,也不知道求知院中竟能产出这些东西。府中人多眼杂,将武器改良那部分搬到飞燕山庄,一则更为安全,二则山庄内兵卒众多,时常演习,也更有利于他们研究。之后,府中的求学院和求知院便可缩小,做重点防守。” 古珀听完,自己分析了一阵,也觉得没什么问题,便道:“可。” 她对着燕逍道:“飞燕山庄内为兵工厂,专为生产和改良武器。侯府内则做研究院,专门用于研究和创新。” 燕逍点点头。 两人便就着此事将一些细节敲定,议定待飞燕山庄那边的院落修建好之后,便将选定的人和项目转移过去。 商定完此事,燕逍突然又想起一事,便提了一嘴,“对了。今日那些新武器和玻璃都十足有用新奇,你可给那些匠人封了赏赐?” 求知院是由古珀掌管的,燕逍并没有过多干涉,此时想起来,便随口一问。 古珀就着关键词从系统中翻出一份之前修建求知院时,就已经整理出的封赏方案。 她道:“金银的封赏我自是安排下去了。但我想跟你商议一事……” “哦?”燕逍看过来,“何事?” “我想按照他们各自的贡献给予他们军衔。”古珀回答。 在星际时代,这一类掌握着时代最顶端科技的人会被请进研究院,受到所有人的仰望的尊敬,就如同她的创造者珀西一样。 但是古珀很早就发现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匠人却远没有星际时代那样敬重。 钱财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她便希望从地位上为这些人取得更多的方便。而军衔是她结合自己和燕逍目前的情况,所能给出的可行性和有效性都达标的方案。 燕逍这边闻言却是愣住了。 “军衔?”燕逍回过神来后,便蹙着眉,“不妥!” 古珀有些疑惑,抬眸看他。 燕逍第一反应其实是:军衔是将士们生死拼杀换来的,怎可以授予匠人? 但他转念回忆起白日里那些武器和望远镜,又不得不承认能研制出这些东西的人也许确实比一个普通的小将领更为重要。 毕竟这些东西发明出来,受益的可能是一整个军队。 他蓦然有些纠结,觉得自己有些迂腐了。 半晌,他才道:“授予军衔需要得到兵卒的身份,我名下仅有两百亲兵名额,也没有权利授予那些人军衔。” 这个便是现实问题了,古珀理解地点点头。 “那之后呢?”她突然又出声。 “你的意思是……像朝中工部一样,给那些匠人授予官职是吗?”燕逍问。 工部是朝廷六部之一,掌管朝廷一些重要工程,其中就包括工匠一类的事宜。 古珀点头,“是。” 燕逍便无奈道:“我们没有……暂时还没有权利这样做。” 古珀点点头,她当然知道这件事,不然她也不会直到现在才将这个方案拿出来与燕逍讨论。 燕逍又道:“不过,你可以先将他们的功勋记下来。” 他对着面无表情,明显没什么好兴致的古珀眨了眨眼。 古珀闻言抬眸望他,正撞进他带笑的眉眼中。 “这样,以后论功行赏的时候,便可以将那些赏赐都补上了。” 古珀将已经放入回收站的封赏方案重又提了出来,放进了待办日程中。 燕逍就看她眉眼慢慢弯起来,轻快道了声好。 第69章 穆州。 徐驱两兄弟自从将训练数据寄到云州之后,便只得了个让他们安心等待的消息。 燕逍准备趁此机会将飞燕山中那一套新的训兵之法一并寄过去。训兵之法比那个人的训练之道重要了不知几倍,自然不好再用信隼。 于是,趁着春日里,燕侯府中派出商队往西北面开辟新的商道,燕逍便派出一小队亲兵伪装成商人,随着这只商队离开,前往穆州。 第147页 这一小队亲兵除了带着厚厚的训兵事宜信件,本身也是亲身经历了新训兵之法的人。他们此行不仅为了送信,也为了留在穆州,指导相关的训兵事宜。 商队到达穆州徐父的时候,正是春深时节。 穆州终年干黄开裂的土地和灰色的天空在春日里总算多了几分生机。一场春雨过后,东面苍穹裂开一小块澄澈的天宇,透出一泓令人心清神明的蔚蓝。 西北的蛮族在春季里默契地停止了侵略行为,草原上草长羊肥,关内新种初发,万物捱过一个饥寒的严冬,正是积蓄着力量复苏的时候。 徐府门前的两个卫兵立在春风中,一边值守着大门,一边插科打诨地聊着城东红盈楼中的姑娘。 商队在门前停下,主事者上前作揖,言道商队是东边来的行商,欲往府内贩些南边来的玉石。 两个卫兵依旧维持着有些懒散的姿势,却目光锐利地将商队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这才将他们引向徐府的偏门。 偏门内,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卧在摇椅上,草草扫过商队一眼,看似随意地与那商队主事交流几句,这才正了颜色起身,将人带往内院。 几人在厅中等待了片刻,徐驱便进了门。 “虞广?”徐驱见到厅中等待的人,着实愣住了,“你怎么来了?” 虞广是燕逍手下仅有的两个百夫长之一,也是当初最先接受古珀新式训兵法的人之一。 虞广本就是穆州人士,此次选人的时候,燕逍就干脆让他选了几个也是穆州出身的兵卒一同随行。 一来他们出身穆州,对着穆州这边的军队制度总是更了解些;二来也算是稍解他们的思乡之情。 虞广见徐驱进门,起身行礼道:“拜见徐驱将军。” “你跟我多礼什么?”徐驱和虞广早就认识,他上前将人扶起,想了想又道:“你跟我来。” 他原本以为燕逍只是随意派个人过来传个消息,便准备在这待客厅中接待他们。可现在见了虞广,方知此事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加重要些,也就不便在这待客厅中交谈了。 将人领到徐府书房,虞广行了礼,这才将随身带着的文书取了出来,交给徐驱过目。 徐驱难得正了颜色,将那厚厚的文书接过,细细浏览。 文书中除了古珀完善过的个人训练法之外,还附了另一份根据穆州自然环境略作了修改的训兵之法。燕逍也是为了让古珀有时间修改这训兵之法,才将此事耽搁到现在。 徐驱看完,已然愣住了。 半晌,他才瞪着眼睛有些呆愣地询问虞广:“这……训兵之法你们早先已经用上了?当真有燕逍说的这样好?” 虞广点点头,自是如实答道:“是。” 徐驱点点头,知道燕逍不会在这种事上凭白消遣他,便又问道:“所以……燕逍派你过来,是想让你帮着训兵?” 虞广点点头,将燕逍的吩咐说了,“正是。侯爷让属下听从徐将军的吩咐。” “善!”徐驱上前,拍了拍虞广的肩膀。 他又想了想,便道: “你先带人回客院中好好休息吧,我需得将此法与我父亲和其他将领再行商讨。” “是。”虞广道。 “嗯……对了,我待会便派人去告诉燕一你过来的事情,燕逍应当还有事情要……”徐驱没将话说完,但其中的意思两人都明白。 燕一是燕逍十三燕卫之首,之前一直没在云厥露过面,是因着他被燕逍留在穆州,掌管着燕父和燕逍留在穆州的一支军队。当然,现在这支军队隶属于徐父名下。 虞广深深一揖,道:“多谢徐将军。” —— 不同于徐驱的激动,云厥这边,燕逍几人正在侯府书房内议事。 距离当日几人在求知院中见到望远镜已又过去了半月,此时,燕逍派出的几个斥候已将卜州那方的几个土匪窝点大致探明,此时几人在书房讨论的便是此次剿匪事宜。 “此次剿匪是那些兵卒使用新训法之后的首次行动,我欲亲自领队,前往剿匪。”燕逍道。 “属下请求随同出战!”一旁的严舒面上带着兴奋的笑,抱拳道。 燕逍辞官回京后,严舒便跟着一起回到云州。在云厥已经窝了大半年,他哪里肯放过这样外出的机会。 燕逍想了想,也就点头同意了。 宫瑕在一边拱手道:“属下也愿随侯府一同出战。” 燕逍看他一眼,笑道:“此行只为剿匪,来去最多不过一个月,并非什么大事,用不着你跟着跑一趟了。” 宫瑕是谋士,此次剿匪燕逍打算快去快回,便不准备带着他一起。 他说完,下意识看一眼旁边的古珀。 古珀坐在位置上,正低头思考着什么。 几人又将剿匪的其他事情一一议定,便各自散去准备。古珀没有什么事情要准备,便直接回了求知院。 因着求知院中部分项目要搬迁道飞燕山庄,古珀近段时间多呆在求知院,帮着学员做项目最终优化的同时,也在同邢易方老等人商议,准备重新规划课程计划。 这几日,她难得的比燕逍还晚一些回房。 当夜两人洗漱完毕,并排躺在床上时,燕逍突然道:“我下月初二便走,离开约莫两旬……这段日子,府里大小事情,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第148页 古珀正躺着验算几种火药配方的比例,听到燕逍的话,便侧过头淡淡回应道:“我知道的。” 求知院中冷兵器改造已经告一段落,近日求知院中购置了一批硝石和硫磺,古珀领着几个学员正在尝试调配火药的比例。 由于火药研制总是比较危险,所以古珀指导的也就更多一些。 燕逍看着她平静的表情,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翻了个身面向古珀,古珀发觉他的异状,也转过头来看他。 “可是近日事务繁多,现下便睡不着?”古珀问。 古珀虽然一直呆在求知院,但对燕逍的日程也颇为关注。燕逍最近不清闲,经常飞燕山庄和燕侯府两头跑。往日里两人一到床上,因着忙了一天,很快便能入睡,但此时燕逍侧过身子,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古珀便想到其他地方去了。 在星际时代,战士出征前总会有一些心理测试和安抚。而在这个时空中可没有类似的心理疗法,古珀便有些关心燕逍的心理状态。 “剿匪……”燕逍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下意识便开了口。 古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力安抚道:“无需担忧此事。” 她先搁置了求知院那边的项目,翻出一份之前为了燕逍剿匪事宜建立的文档 ,继续安慰道:“虽然不知道那些匪人实力如何,但我此前已经将黄远山和甘河附近的地形研究得透彻。就算敌人数量比我们预估的多,只要你按着我的战术行动,即使无法成功剿灭匪徒,也能在关键时刻依着山势全身而退,回到卜州甘城。” 此前,古珀根据探子回报过来的消息,大致推断了那些匪徒的山寨位置和行动路线,白日里在书房中,她已经与燕逍等人分析过一遍,又将几个剿匪方案告知了燕逍。 虽然此次剿匪在燕逍他们看来难度极低,连给宫瑕这样的谋士发挥谋术的空间都没有。但当古珀将几个方案讲述与他们知晓时,几人还是直直愣住了。 严舒找回自己的声音后,甚至偷偷看了古珀一眼,缩着脖子感叹了一句:“这战术布置的,黄远山上就是有八千匪兵,怕也是插翅难逃吧。” 燕逍侧躺着,感受着古珀轻拍着他肩膀的手,微眯了双眼,回应道:“那战术我仔细看过,十分周全。我……并不是担忧剿匪之事。” 古珀将近期的运行日志梳理了一遍,“那你在担忧什么?” 燕逍看她一副全然公事公办的模样,有些好笑,他踟蹰了一阵,道:“我要离开近一月,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古珀直视他的双眼,道:“戒骄戒躁,旗开得胜。” 她这话说完,床帐中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阵,燕逍有些不死心,他直白道:“你难道不会舍不得我吗?” 他发觉自己对着古珀有意之后,便开始有意识地关注起身旁的其他夫妻。 宫瑕是早就结婚的,燕逍曾在府内远远撞见他与他的妻女分别的场景。 明明只是晨间离开,前往书房议事,天色一暗便会回去了,那个两岁的小女孩依旧紧紧缠着宫瑕的脖子,一副不愿离别的模样。 燕逍倒不会逾矩去看宫瑕的妻子,但只从两人的交谈中,他也能猜测,那女子该是温柔地立在一旁,无奈地想抱回缠着宫瑕的小女儿,但面上也带着不舍。 自他决定要亲自前往剿匪,又跟古珀说了之后,古珀便只关心了一下出发和回来的日期,此后便不再提起这件事了,仿若此事就如同平日里的普通事宜一般。 古珀闻言跟着侧过身来。 燕逍以为她要说什么贴心话了,突然听到她的回应。 “不过二十多日的时间,有什么舍不得?”古珀认真地发问。 燕逍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无奈,只将人揽进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被,道:“嗯,也是。时候不早了,睡吧。” 古珀在他的怀中仰起头,努力去看燕逍隐在黑暗中的脸庞。 但燕逍说了这一句之后,在古珀坦然态度的对比下,陡然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儿女情长了,此时便觉得有些臊得慌。 他将下巴轻抵在古珀头上,独自消化着这些情绪,顺便理清自己的思绪。 他察觉古珀抬头的动作,便干脆用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低声哄道:“无事,睡吧。” 春夜漫漫,燕侯府院落中的花苞捕捉到夜风中东君递来的消息,要在天明前绽放。 第70章 日子过得很快,云厥几场春雨过后,带着一点雨后土腥味的三月很快到了。 初二这天,燕逍起身的时候,窗外天色还完全是黑的,他看一眼旁边睡得安稳的古珀,轻声下床去了外间。 一番洗漱后,他换上一身普通的衣衫,便直往侯府偏门去与严舒和其他几个随行的侍卫汇合,要直接往卜州黄远山的方向去。 此次剿匪是侯府秘密进行的,为了掩盖消息,燕逍他们与飞燕山庄的两百亲兵会各自扮作商队或流民,越过检验关卡,从一些人迹罕至的小道潜入卜州,再在约定好的地点重新汇合。 古珀睡得沉,丝毫没察觉到燕逍的离开,醒来时窗外的鸟雀已然在晨光中嬉笑鸣叫了好一阵。 燕翎带着一众婢女安静地守在外间,听到屋内动静,上前小声请示道:“夫人晨安,可否立即安排洗漱?” 第149页 古珀坐起来,稍缓了一阵,恢复了运行的系统开始逐条将今日的日程列出来,她这才想起来今日是燕逍离开的日子。 古珀系统卡顿一瞬,随后立即便恢复了正常。 她如往常般自如地掀开了床帐,对着候在帐外的燕翎点了点头。 燕翎福了一福,开始指示婢女们上前为古珀更衣洗漱。 开辟新商道的商队出发已有月余,近来便不断有消息传回来,但因着之前已经花费大力气规划过,进度较为顺利,近几日也就是将返回的实时数据做简单存储和分析,并没有什么需要花费精力的地方。 古珀近来更多的精力还是花在求知院那边。 望远镜经过了几次改良,现在功能已经较当初燕逍他们看过的初版强上许多,此次燕逍领兵剿匪,便带上了两支最新版的望远镜。 而求知院中除了一些较为简单的项目,最受重视的还是玻璃项目和近来成立的火药项目。 求知院中,一个学员背着一个背篓进了一间小院落,进门便道:“我看到古先生又来了。” 院中,有正在磨着玻璃凸片的学员头也没抬,“又往新项目组那边去了吧?” 那刚进门的学员将背篓卸下,有些愤愤然道:“对啊。也不知道那些研究炮仗二踢脚的到底有个什么用处,镇日引得古先生往那边跑。” 磨着镜片的人将手中的镜片举到嘴边,将细小的粉末吹开,又端详了一阵,确认了自己的工作进度,便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回道:“就是!哎,我这里好些不太明白的地方,近日都找不到机会询问古先生。” 此前古珀一到求知院,在他们项目组内呆的时间必定是最久的,但自从新组成立后,便勾走了古珀大部分的注意力。 别的项目组还好,毕竟他们接受指点的时间一直都有限,但像他们这样吃过饕餮盛宴的,便有点不太习惯近来的清粥淡饭了。年纪大些的学员倒还好,但像这两个年纪比较轻的,偶尔便会抱怨个一两句。 邢易正好走过来,听到两人闲聊些有的没的,便斥了几句。 “倪辛,你那些实验都做完了吗?莫要随意在此议论古先生。” 被称作倪辛的学员正是方才背着背篓进门的男子,他闻言吐了吐舌头,“知道了邢先生,我的实验进度都在计划中,我现在马上过去进行下一阶段的试验。” 说着他便直接溜进了院落东面的一间冶炼房中。 邢易又看了一眼磨着镜片的学员,那学员已经恢复了一开始的认真劲,看似一丝不苟地磨着镜片。 邢易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离开,直接去了北面的一间屋子中。 北面屋中不比其他地方,这里 放的都是一些成品或半成品。两面墙壁边摆着整齐的木架,木架上嵌着大片清透的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木架上摆放整齐的各种玻璃圆片和望远镜等物什。 邢易进门时,王卢正在摆弄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物什。 邢易见状,上前问道:“如何,有没有作用?” 王卢便是当初第一个弄出玻璃碎粒的中等学员,因着这个成就,他在之后直接被升为高等学员,直接进入了玻璃这个研制项目,也得以跟着一众高等学员开始听着古珀讲课。 从一开始有些跟不上课程到后面直接成为组内的核心成员之一,邢易对着这个王卢总算有了全新的认识。 王卢当初没能成为高等学员其实一点都不冤枉,这个人对着与冶炼有关的知识吸收得很快,甚至很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邢易都没想过的改良方案,但是在其他一些数算知识和逻辑思维上却表现出十足的笨拙。 邢易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古珀发现王卢“烂泥扶不上墙”之后,又把人调回中等学员,求情的话已经准备了好几番,却没想到古珀却从未提过。反而在他有一次实在好奇地询问之下,古珀才回应道:“能专精一门已经十足难能可贵,若他跟不上其他课程便不要太过勉强了,你把我后面的金属类和光学教案给他先看着吧。” 至此,王卢高等学员的身份便算是彻底地稳固了下来,原本还有些微词的其他学员,也在看到他频频交出的成果之后,也默默熄了声响。 此时,王卢正在优化一种被古珀称为显微镜的工具。 他听见邢易的声音,便朝着邢易看过来,但面上有些严肃,“邢助教。” 邢易走到他身边,跟着一起从目镜的地方往里看,见镜中一片模糊,便知晓了现下的情况,“看来还是不行。” 王卢便道:“这个距离我已经反复测算过了,加了这个可以调节的物架之后,被观察物体就能在一倍焦距和二倍焦距之间进行自由调整,可是我试了好久,看到的东西还是十足模糊。” 邢易便点点头,“嗯,那便不是这物架的问题了,可能是别的地方还有疏漏,你莫急,再多试几次,我让那边多磨些镜片出来,你只管用。” 王卢点点头。 邢易想了想,又道:“前几日他们烧制出一种硬度比较大的玻璃,不是很方便磨制……要不用这新的材料也磨制几个镜片试试?” 王卢道:“可以试试。” 两人便针对目前存在的一些问题讨论了一阵,最后,邢易下了定论,“哎,要是古先生还常往这边来就好了……” 第150页 两人对视一眼,王卢小心地问:“古先生……还在那个新项目组那边吗?” “可不是。”邢易道,“那新组如今的进度该是一日千里了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项目能结了,也好让古先生有精力多来我们这边几趟。” 到了研制的紧要关头,就是邢易王卢这样较为沉稳的人,都开始羡慕起那个新项目组了。 而被邢易众人惦念着的古珀,在火药这个新项目组中其实并没有取得太好的进度。 飞燕山庄中亲兵前往剿匪,求知院搬迁的事宜便先搁置了下来。于是他们现下还在侯府,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试验和测试。 目前项目的进度更多还在理论层面。偶尔试个材质配比,搞出来的动静就跟新年里的炮仗差不多。 这个组的消息是保密的,其他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便常以炮仗组,二踢脚来称呼他们。 古珀在这个组中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起身往别的项目组里巡视了一遍,便直接回自己院落了。 她先是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那淡淡的硫磺味,换好了新衣裳,坐到膳桌前时,才发觉桌上只有一副碗筷。 桌上的菜肴比起往日少了两种,但依旧是十足的精致鲜美,燕翎立在一旁,很快依着古珀往日的口味布好了菜。 古珀脱口问道:“燕逍不回来吃饭?” 燕翎愣了一愣,转眼去看古珀的脸色,答道:“夫人,侯爷因事外出了。” 古珀便点点头,“对,我想起来了。” 她说完,却并不动筷。 燕翎见状,轻声问道:“可是今日饭菜不合口味,是否让奴婢吩咐厨房那边再重新做一些过来?” 古珀回过神,淡淡道了一声不必,便照常用完了膳。 到了夜间,她一个人躺到床上,闭着眼睛努力放松神经,却干耗了几刻钟都无法入眠时,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侧头去看原本燕逍躺着的位置。 燕逍习惯睡在床外侧,他每日里都会起得更早一些往望夷轩训练,睡在外侧更方便些。 此时燕逍不在,古珀侧过身子,在一片黑暗中努力去看那外侧的玉枕锦被,蓦地发现许多新奇的东西。 燕逍的枕套在坐标(795,325,521)的位置有一朵造型奇特的绣花,燕逍往常盖的那一边锦被上,角落的暗绣云纹隐隐汇成“天长”二字。古珀翻动锦被去看另一面,果然又在另一边找到“地久”。 古珀便这样,借着屋内朦胧昏黄的烛光和春日里不甚明朗的月光,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描绘出龙凤床外侧床位的模样,系统中的建模越发完善,完整保存后,她将文件存入以前专为燕逍建立的项目中。 夜有些深了,古珀也开始有了些困意,但她仰躺在床上,却没有想要入睡的意思。 在嫁入侯府之前,她其实也有过类似这样的情绪。 那时她初见燕逍,这个人的出现仿若在她漆黑一片的代码中炸出一片绚烂的光,她彻夜难寐,一遍遍重演两人的互动,或从各个知识领域分析自己的异常,甚至开始一遍一遍重检代码。 后来,即使她理清楚知道所谓的好感和情动不过是这具身体硬件中的某些激素在作祟,也无法阻止自己对燕逍的欢喜。 她偶然看一些杂书,大概也知道这种情况便叫相思。 可是嫁入侯府后,她与燕逍许多时间里都是待在一起的。两人各自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但是平日里用膳和安寝都在一块。 奇怪的是,这段时间的相处没有填补上相思的漏洞,反而在长久的相处之后,在这个燕逍离开的第一天,在夜深人静时,让她辗转难眠。 她辗转间,原本平整无痕的床间渐渐有些乱了,古珀又坚持了一阵子,便挪着身子睡到了燕逍原本的外侧位置,之后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相比于虽然有些难以入眠但仍旧能躺在床上的古珀,燕逍便没能如此舒服了。 他们一行要趁着夜色赶路,有些山路不能骑马,便得依靠一双腿急行。 大概也是托了忙碌的福,他倒是没有时间起这些旖旎心思,只在期间略作休整,吃着手上干粮的时候,挂念了一下府中的古珀是否用了膳。 他们就这样行了三日,终于在第四天赶到了黄远山附近。 飞燕山庄的兵卒们出发得比他们早一点,早在前几天便陆陆续续到达了,燕逍他们到时,亲兵的统领燕旗已经汇集了所有人集合过一次,发布等待命令的同时派出侦查的斥候暗中前往黄远山探路。 因着两百余人平日里不好聚集在一处,其他人便被打乱散落在黄远山附近。 此时,燕逍与燕旗定下了攻寨的时间和地点,便带着严舒等人往黄远山附近的滕万县走,欲往县内寻一落脚处略作休整,等候明晚的行动。 赶路间,正在路上见到一个简陋的小茶棚,见时间还早,燕逍便带着人往茶棚中略作休息。 茶棚不大,灶台间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干瘦老汉和一个面色有些枯黄的大娘,看着像是两口子。茶棚中卖些劣质的茶水和卤黄豆等便宜的零嘴,只是给过往的行商提供个坐下暂歇的地方。 严舒一坐下,立即偏过头对着老汉吆喝道:“店家,上两壶茶水,再拿几碟零嘴,有肉吗?都上上来。” 那老汉点点头,利落地准备好严舒要的东西,大娘又依次给他们端上了桌。 第151页 几人便一面饮茶歇息,一面轻声谈论些无关紧要的路途见闻。 他们交谈间,又有一个车队驱着匹劣马往茶棚这边行来。 来者仅有四人,那劣马看着已是十分老,有气无力地拖着身后装满了货物的拖车。 一个身形肥胖,看着像是主事者的商人吩咐两个仆役安置好了马匹和货物,便进了茶棚,小心地看了燕逍一行一眼,便在他们旁边找了一张桌子落座了。 几人同样要了壶茶,细声交谈了阵,胖商人突然转身同燕逍他们搭起了话。 “敢问几位小壮士,此行可是要往黄远山那边去?” 正吃着豆子的严舒朝他瞄过去一眼,道:“黄远山那边闹匪呢,怎的会有人要往那边去?” 他说完,做出一副突然醒悟过来的模样,对着那胖商人问道:“怎么,你们要往那边去?” 胖商人大腹便便,看起来正值中年,此时坐在条凳上艰难侧过上半身与严舒交谈的模样看起来十分难受,他取了个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叹气道:“这……这倒不一定。” 严舒显然来了兴致。 “谁人不知道那黄远山至少盘踞了两处匪寨,我看你们运着一车货物,也敢往那里走?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胖商人闻言便有些不自在,他喏喏几声,终于出口道:“你们拐到此处,难道不也是要从黄远山脚过吗?” 严舒摇摇头,道:“我们喝完茶要往滕万县走,去探一远亲。” 胖商人便干干地笑道:“滕万县离那黄远山不远,平时亦深受匪患,你们与那远亲近来可有联系,别到了地方才发现寻不着人!” 严舒一开始话音中便满是嘲笑,于是这商人说起话来也不客气了。 “嘁,你这人!”严舒拍了拍桌子,作势要起身寻那胖商人麻烦。 燕逍知道严舒有分寸,此时并不阻拦,倒是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店家大娘突然起身劝道:“客人莫伤了和气,莫伤了和气。” 严舒看她一眼,对着胖商人喊了一句“不与你一般见识”,便借势坐了回去。 场面又安静下来,那商人看着与严舒他们搭话不成,又去问那大娘。 “大,大娘,我听闻黄远山匪徒肆虐,可是真事?” 那大娘在腰间围布上擦了擦手,走到灶台后又忙了起来,边忙活边回答道:“那还能有假的?附近这条商道原本也是人来人往,因着闹匪的事情,现今已经人迹罕至了。客人这阵子过来算是赶了巧了,再过一阵子,我们两口子估计也待不下去了。” “哦,有这般严重?连茶棚都开不下去了?”严舒突然插话道。 “可不是。”问话的是眉清目秀的严舒,大娘便更有谈兴,“自从小半年前黄远山闹了匪,原本那些行商便不往这边过了。我这个茶棚是因着离得远 ,还能零星接待一些往滕万县或者鹊山那边走的人,客人们若是有机会再往黄远山那方向走走,一路能看到三四个废弃的茶棚,那都是些做不下去的店家,没办法直接舍了店离开另谋生路留下的。” 那胖商人闻言面上忧虑更重,他额上又冒出些冷汗,问道:“往黄远山去,难道便一定会碰上那些匪徒吗?有,有没有可能,若是运气好,便与他们避开了?” 大娘诧异地看他一眼,“您还真打算往黄远山那边过啊?茶棚里倒是接待过从山那边过来的行商,想来肯定是有人前世修了大福气,能避开那些匪徒,但近来却是再没见人过来了。” 她以为那商人不知道,好心提醒道:“这位商人老爷,你是要去黄远山北面那一边吧?其实您绕一下路,往竹迁府那边去,虽说路途远了些,但毕竟安全啊!也就是耽搁两日的功夫,误不了什么事的!” 胖商人面色更愁了,“我便是从那竹迁府过来的。” 他这话一出,不仅那大娘,连燕逍严舒他们都望了过来,竖着耳朵听着。 “那竹迁府自从行商往来多了,便加了进出城门的关税,过趟城真得剥层皮!”胖商人说着,苦笑起来,“原本这样便算了,花钱消灾,就当是买个安全了。可是近来,听说那边县令的一个小妾要过,呸,过寿!那县令便百般增设名目,要从我们这些行商身上刮油水。” 大娘蹙着眉,“哎,那,那多交一点钱帛,也,也好过来这里啊……” “我如何不知!”胖商人道:“前几日我正在城门处排队等候进城,突然听闻城门处一阵喧哗。派了伙计去探看,才知道原本前面有一运了整车胭脂的同行,被那兵卒扣了整车的货物,说是那胭脂有问题。哎,依我看,胭脂有问题是假,那县令官的小妾看上了那车胭脂才是真!” 说着,商人看了停在门外的一车货物,叹了口气,“我也不瞒各位,我这做的是小本买卖,就贩售些女子爱用的香膏花钿,且早与一位故交说好了,要运去北面桐金,这下哪里敢进竹迁府呢?哎!” 大娘闻言,面露同情,“可您这要是遇到了那些匪徒,别说货物,恐怕连人都……” “哎!难啊!”胖商人越说越气,他憋红了一张脸,张了张嘴,到底不敢辱骂地方父母官,便小声咒骂起黄远山那边的匪徒:“都怪那些该死的匪徒,若不是他们,好好的黄远山也不会突然变作了黄泉道!哎,希望官府能早日管管这里,也给我们这些小行商一条活路。” 第152页 旁边的严舒讥笑道:“官府若是能管,早就管了。我不是听说年前还搞了几次剿匪,都被那些匪徒打回去了?你这期望啊,可要落空咯。” “那是官府没动真格的!”胖商人反驳道。 他被严舒一讥笑,差点失了气势,便转头与店家大娘说话,想要寻求一些认可壮壮声势,“大娘,你说是不是?要不是那些该死的匪徒,你这茶棚也不会被逼得要关门!都是些该下地狱的恶人!” 胖商人没想到自己此话一出,也没能拉到同仇敌忾的伙伴,大娘全然没有他那般的激愤神色,闻言竟是突然垂首叹了口气,哀切道:“哎,其实这世道,都不容易。” 胖商人一愣,“啊?何,何出此言啊?” “你们道那些匪徒是从何而来,不都是乡间实在没地,活不下去了,才上山做起了这种不仁义的勾当。”大娘道。 胖商人一时愣住了,严舒闻言则直接朝大娘看过去,犀利问道:“哦?大娘倒是知晓内情?” 那大娘目光躲闪了一下,道:“我们就是开茶棚的,知道什么内情啊!” 严舒笑,“你此前说招待过从黄远山那头过来的客人 ,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他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黄远山那头过来的,可不一定是商贾吧?” 严舒以为大娘要憋不住露馅了,但没想到那大娘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我怎么知道来的人是不是做生意的?我只知道,只要进了店,付了钱买了茶,就是客人。” 严舒与燕逍对视一眼,又不着痕迹道:“是我失言了。只是我来此地途中,听闻旁人说起那黄远山,莫不是说山上恶徒身高八尺,青面獠牙。今日在此听大娘你说起来,倒却似全然不同,这才起了询问的心思。” 那胖商人也反应过来,急急向大娘问道:“哎,大娘,若,若是你真的认识那些匪徒,可,可否帮我联系一下他们?我愿将竹迁府的过路费……不,两倍,两倍过路费奉上,只求黄远山上的好汉们放我一马。” 那大娘被胖商人这段话逼急了,连忙澄清道:“你们可别胡说,我们是正经人家,哪里跟那些匪徒有什么联系?” 她咬咬牙,解释道:“哎,其实我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只是我们两口子在这里,确实见过几个看着不像行商的人。他们也就是普通的乡民模样,有一两个也像这位小哥一样,一看就是读过书的模样。此前卜州北面闹了饥荒,各处的流民和土匪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我自己也是胡乱猜的。” 严舒却道:“就算是被逼当了匪徒,留下这般恶名,想来也绝不是什么好人。” 大娘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忙活了一阵,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边擦着灶台边道:“我家老头子天生是个哑巴,自小吃不得硬的,喝不得热的,能活到现在不容易。” 她这话一出,胖商人便探头去看她身后那老汉,心下寻思道:那老汉一直没开过口,原来竟是个哑巴。 大娘的声音还在继续,“几个月前他感了风寒,镇日咳嗽,便平日里惯常喝的稀粥都咽不下去,只能喝些米汤。我正要关了铺子背他去镇上求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一伙陌生人,他们运着一车药材,来这里吃茶,知晓了老头子的事情,便,便直接给了我几副药……” 胖商人看了看现下还在灶头忙活着的老汉,道:“看来那药很是不错?” 大娘看他一眼,点点头,“是,那人留了五副药,才喝了三幅,老头子就大好了。” 胖商人道:“这倒是新奇。这,这匪徒都开义诊了。” 大娘摇摇头,不再说话。 听了大娘一席话,胖商人似乎突然来了信心,面色好看了许多,他兀自轻快说道:“看来那些匪徒也不一定如外界所说那般穷凶极恶!其实我往这边来,虽是存了侥幸,但也是想着,找其他商队同行,或者实在不行,到附近的村镇花钱雇几个壮士……我这货物不多,也许匪徒看着人多货少,能放过我也不一定。” 他说着,重又看了一眼严舒那边。 燕逍一行人高手长,光是坐在那里便很有些气势,他一开始便动了同行的心思。 “哦,原来如此。我道你方才为何与我们搭话,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严舒笑,“不过真是不巧,我们与你不同路,也不准备接受雇佣。” 商人便点点头,道:“如此,我便再找找,而且就算真遇上了,也许我求求情……” 他低着头自顾自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终究没把话说完。 茶棚中一时安静了下来,燕逍一行休整完,便付了茶水费准备离开。 临走前,严舒突然绕到那胖商人面前,道:“哎,哥们,你这趟,赶时间吗?” 胖商人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严舒搭话的意图,却下意识回答道:“倒,倒是不算赶。” 严舒便笑了,“我实话与你说了吧。” 胖商人瞪大了眼睛,“这,壮,壮士请讲。” 严舒拍拍他的肩膀,故作神秘,“我自海外蓬山来,是一位浪迹四海的修道之人,今日我你相遇于此,便算有缘。方才我为你卜了一卦,卦上显示,你在此地等个五日左右再走,便能顺利越过黄远山,抵达桐金。” 胖商人呆愣着,反应过来后,面色纠结,也不知道是真信了严舒的话还是因着严舒一番戏弄而生了气。 第153页 半晌,他愣愣憋出一句,“此话当真?” 严舒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笑道:“童叟无欺。” 外间突然传来燕逍呼唤严舒的声音,严舒回头应了一声,又朝着那胖商人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 等到胖商人反应过来,跑出门准备寻那严舒再详细问两句,哪里还找得到他们的踪影。 第71章 黄远山道旁。 刘大夏蹲在地上,顺手从旁边的矮树上择了一根嫩枝,放到嘴中咀嚼。 春日里这种甜枝树的嫩枝味道其实发苦发涩,但细细咀嚼之后会有一些淡淡的回甘,权当给无味的嘴巴做个消遣。 “大夏哥,黄远山这边,都多久没有商队过来了,咱们每天在这里蹲守,也没见着个人影啊。”刘耳朵躲在一旁,对着刘大夏说道。 刘大夏砸了砸嘴,品了品口中没了味道的嫩枝,“呸”一声直接将口中的渣粕吐了,“哪里没人来了?前几天不是刚来一队大肥羊吗?” “嘁,大肥羊。”刘耳朵举起自己手上豁了好几口子的短刀,回忆起前几日的场景,“肥倒是肥,前后四名配着钢刀的壮汉,呵,这么厚的刀刃!下不去嘴啊。” 他边说,边打量着自己手中的短刀,眼神中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 小小的一处树丛间分明藏了好几个成年男子,而在这一伙人中,刘耳朵那把豁了几个口的短刀其实还算是好的,周围藏着的其他人种,有的手中分明拎着的是把菜刀,有的甚至就抓了块尖锐的石头,只有刘大夏放在脚边的一把长刀稍微像点样子。 “所以说啊……”刘大夏道:“肥羊有,是咱自己不争气。耳朵啊,别怨这老天爷没赏饭,咱兜不住啊,知道吗?” 刘耳朵抓了抓自己的大耳朵,埋下头不敢说话了。 一行人继续蹲守,初春的日光不烈,但此时正午方过,正是一天中日头最毒的时候,刘大夏就着下蹲的姿势挪了挪身子,往旁边的树荫下靠了靠。 这一挪却让他突然感受到了一道带着恶意的目光。 刘大夏能成为这一行人的领头者,自然有些了不得的本事。除了身手不凡,事实上,他还有另一个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对危险的感知度极其强烈。 那人应该藏在他的左后方,若是换做普通人,决计发现不了,但刘大夏却直接被激得起了一身寒毛。 他不动声色地偏偏头,用眼角余光往左侧后方瞥去,果然在枝丫掩印间,影影绰绰地发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他不熟,但绝对打过照面。能在这黄远山上横行的,除了他们寨子,便是…… 旁边,刘耳朵打了个哈欠,盯着丝毫不见人影的山道口,对着旁边另一个人道:“现下这种时候最容易犯困了,麻子,你要是看我眯过去了记得叫醒我。” “谁先眯过去还不一定呢。”麻子回道。 刘耳朵这一个哈欠仿若引起了连锁反应,他们一行七八个人都开始打起了哈欠。 刘大夏边伸了个懒腰边站起来,抻了抻蹲久了有些酸麻的双腿,对着周围的小弟说:“走走走,都未时了,哪还有羊过来。老子是要回去睡觉了。” 刘大夏说完,抬腿就往山上走。 春日午后正是懒倦的时候,其他人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刘大夏说的话,只呆呆互觑一眼,在刘大夏又一声“走了”之后,才愣愣收拾好家伙起身跟上。 “这,这就回去啦?”刘耳朵不可思议地问。 “不然呢?”刘大夏回道:“有这个蹲守的功夫,不如回去帮瘸子他们多开几块地。” “山上的地不是开得差不多了吗?”刘耳朵疑惑道:“再说了,种再多,不也要再等好几个月才能吃上粮食?” 正是初春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村寨的地里只有些新苗或者熟得快的时蔬,压根指望不上,眼下只有打劫才能解决他们寨子里的燃眉之急。 “少废话!”刘大夏瞪他一眼,“跟你大夏哥 走就是了,害不了你。” 刘耳朵闻言不敢再说话,一行人老实地跟着刘大夏往回走。 直到回到山腰的村寨,刘大夏身上的不适感才总算是彻底消退了,他与刘耳朵一行分开,往寨子北面走去。 虽说此处是匪寨,其实就是十几间就地取材,用山上木材粗糙搭建起来的木屋,住人没问题,但绝不舒坦。 沿途有妇女在卖力劳作着,她们看到刘大夏,还抬头打个招呼。偶尔跑过几个孩童,嬉笑着与刘大夏玩闹,算是寨中难得的一点鲜活气。 刘大夏赶走几个拉着他嬉戏的半大孩子,径直来到寨中北面最好的一间土屋,还未进门,先闻到一阵血腥味。 他脚步一顿,随后急走几步靠在门前,轻敲了敲门。 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穿着沾血长衫的青年男子推门走了出来。 因着门被打开,刘大夏隐隐约约听到屋内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季大夫啊,我阿兄,这,这个伤还能治吗?”这是一个青年的声音,刘大夏能分辨出说话的人是寨子里一个叫刘吉的男子。 “能。我待会找条线给他缝起来。”季老大夫回答。 “缝……缝起来?!缝,缝了还能活吗?”刘吉话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 季老大夫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出口的话却叫人心凉,“不好说,三成活命的机会吧,看造化……” 第154页 再后面的,门被关上,刘大夏就听得不甚清楚了。 长衫男子将刘大夏带离了屋前,刘大夏看着男子衣衫上大片的血渍,愣愣地问:“季小大夫,刘吉他阿兄,怎么了?” 长衫男子与方才刘大夏听到的那个老大夫是父子,两人都是医者,听说是犯了事,才逃亡到黄远山附近。 当时刘大夏刚领着自己一帮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村里兄弟做了土匪,劫到季家父子头上,知晓他们会医术,便把人强留了下来。 但季家父子留下后,季小大夫因着腹中颇有才学,久而久之竟隐隐取代了刘大夏成了这个匪寨的主事人。 他指挥刘大夏他们抵御了官府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剿匪士兵,让他们在山上开垦荒地栽种粮食,也约束着他们劫财不害命。 季凉平静回答道:“刘吉几个往山上去,遇上了一头怀了崽子的野猪,刘吉他阿兄被撞到一块尖石上,腹部开了个碗大的口子。” 刘大夏咽了口口水,但因着季凉神色太过平静,他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惊慌,“那,那他还能活吗?” 季凉微蹙起眉,答案跟他爹季老大夫一个样,“看造化。” 季凉说完,看着刘大夏问道:“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刘大夏连忙正色将自己先前的担忧说了:“方才我和兄弟们在山道上,偶然发现虎头寨的人了,他们就在我们平时惯常埋伏的地点附近,偷偷监视着我们!那见不得人的玩意,看着我的眼神,怕是比平日里看着那些行商的眼神还毒一些!他们以往埋伏的地方可与我们不一样,突然出现在那里,必定是另有图谋!现在行商越来越少了,我怕他们狗急跳墙,要啃我们这丛窝边草啊!” 黄远山上有两个匪寨,一个是刘大夏提到的虎头寨,另一个就是刘大夏他们村寨。刘大夏琢磨了很久,一直想取个盖过虎头寨的响亮名号,但季凉觉得太蠢,一直没答应,以至于他们现在都只能自称为“我们村寨”。 季凉皱起眉头,“他们那伙人手上本就沾血,现下道上没了生意,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也是情理之中。” “那,那怎么办?”刘大夏急得抓抓脑袋,季凉身上不断传出的血腥 味惹得他十分焦躁,“季大夫,现在黄远山这边的人越来越少了,偶尔来一对商队,也都是做足了准备的!咱们寨子现在可打不过虎头寨他们,要是他们突然发难,寨子里可怎么受得了!要么……我们先下手为强吧!” 季凉眉头几乎皱成了结 季凉管理下的匪寨从不将事情做绝,只收些钱财便会将商人送走。 可虎头寨不一样,季凉虽然不曾亲身出去劫商,却常听村中人提起。虎头寨不仅劫财,连人也不会放过。他们将老幼杀害,成年男女则带回寨中充作奴隶,稍有反抗便直接杀掉。 也因着这种血腥作风,明明比他们晚到两月的虎头寨,如今的实力已经稳稳压过他们一头。 季凉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可。” 他说完,对着刘大夏吩咐一句:“你在此地等我”,便又推开门进了房内。 刘大夏等在院中,焦躁地来回走动,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季凉重又走了出来。 他靠近刘大夏,偷偷从怀中将一个小纸包转移到刘大夏怀中,边低声道:“你找个机会,将此药下到虎头寨饮水井中,此患可除。” 刘大夏隔着粗布衣衫吗摸了摸着怀中的纸包,兴奋地点头,“我必将此事办妥,季小大夫放心!” 季凉蹙着眉又仔细吩咐道:“虎头寨中守备深严,你要瞒过他们对井水下药恐怕也不是易事,你且小心着些,实在不行便不要勉强,我还另留了些后招,也不用全靠此药。” 刘大夏听话地点点头,心中却计划着一定要将事情办好,对着季凉拱了拱手,便退下了。 刘大夏离开后,径直找到了刘耳朵和其他几个身形敏捷的男子,带着他们出了寨门。 刘耳朵在路上问道:“大夏哥,我们去哪?” “虎头寨。”刘大夏道。 “去那里做什么?”刘耳朵问。 刘大夏停下,对着几个人严肃道:“近来行商不多,虎头寨跟我们一样日日只出不进。我方才突然决定回寨,便是因着在埋伏处偶然发现他们的人!他们突然出现在那处,我想,他们是准备对我们寨子动手了!” 刘耳朵气得涨红了脸,但话音中却带着颤抖,“这些杀千刀的!他们,他们可是……” 刘大夏知道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我知道。他们都是真正杀过人的,我们正面斗不过他们,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挨个看过所有人,继续道:“你们是村子里最滑不溜秋的几个人,脑子也灵光,待会我们过去那边,你们小心躲好,今日我们只监视他们平日里的动向,切勿打草惊蛇。” 刘大夏细细吩咐完,见几人都明白了事态的重要性,便带着人往虎头寨的方向走。 还未到虎头寨,却发现有七八个虎头寨的壮年汉子,拎着一些东西往山道的方向走。 刘大夏与其他几人对视几眼,默契地跟上他们。 待虎头寨的几人停了下来,刘大夏才知道他们外出的意图。 虎头寨的几个男子选了山腰上一处能看到山道的地方,升了火,拿出几只野味并几坛子酒,竟是打算一边吃食一边继续监视山道的动静了。 第155页 烤野味的味道很快传了出来,刘耳朵咽了咽口水,看了看天色。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天空一片蒙蒙的昏黄色。 他对着刘大夏小声道:“大夏哥,他们不会是打算在这里守夜吧……看来虎头寨确实快撑不下去了,夜里的时间都不愿松懈。” 刘大夏低着头,思考着是不是直接离开此处,继续往虎头寨中摸去。 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听到刘耳朵低声惊呼一句:“咦!肥羊!” “什么肥羊?”刘大夏被打断思绪,恼怒道:“咱们是肥羊还不一定!” “不是!”刘耳朵拍拍刘大夏的肩膀,示意他往南面山道看,“大夏哥,你看那边!” 太阳已经半沉入西边,大半个天穹暗沉沉地压下来。南边山道的尽头,一行人缓缓迈步而来。他们一半身子隐在暗中,另一半则被暮光耀得发红。为首的两人姿态放松地行走着,惬意得仿若在自家后花园闲逛,他们身后另有四个仆役,牵着两辆马车紧紧地跟着。 恍惚间,为首的一人状若无意地抬眼扫过刘大夏这个方向,正与刘大夏对视了一瞬。 刘大夏微微瞪大了眼睛,后背的汗在春日晚风的吹拂下开始发寒。 他浑身寒毛直竖,牙关不自觉开始发颤。 “大夏哥,你愣着干嘛呢?”刘耳朵又碰了碰刘大夏,“糟了,虎头寨那些人已经往山道那边去了!哎!我们又晚一步!” 刘大夏身边其他人也急得站不住,纷纷开始催促刘大夏带他们过去。 刘大夏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果然见方才还聚着喝酒吃肉的虎头寨一伙人已经消失不见,他们走得急,甚至连地上的篝火都没来得及踩灭干净。 刘大夏心中焦急万分,行动间却冷静得诡异。 他不发一言走过去,将那点苟延残喘的火苗彻底踩熄了,回头对着正望着他的几个人说:“走,回寨。” 刘耳朵喉头一堵,有些不忿,“大夏哥,你怎么回事啊?我们不去吗?现在过去也许还能喝口汤呢!” “喝口汤?”刘大夏吐了口唾沫,勉强止住心头的焦躁,直接举步往寨子里赶,“喝什么汤?要变天了。” 第72章 刘大夏留下了刘耳朵和其它两个人在原地监视山道那方的动静,嘱咐他们若有变故马上派一个人回寨跟他报信,便带着人匆匆往寨中赶。 红日已经完全没进了西方的地平线,堪堪露了一半脸的月亮悬在天边,泛着冷冷的光。 入夜了。 刘大夏一行走到一半,便听到西边传来一些异常的响动,像被逼到绝境的人的哀嚎,又像兵刃相交的声响。 身后有人颤抖地开了口,“大夏哥……那边,不是虎头寨吗?” 黄远山上两个匪寨都在半山腰的位置,但虎头寨的位置相对来说更靠近山脚。 刘大夏咬咬牙,加快了脚步,如果不是为了保存体力,他此时更想直接跑起来,“别管那个,快走。” 几人赶到寨子附近,刘大夏便见村寨门口处一片寂静,却隐约可以看到寨中如往常般的灯火。 “这是什么味道?”刘大夏身后一个兄弟突然问。 经他一提醒,众人终于发现空气中一点若有似无的草熏味。 刘大夏瞪大眼睛,“不好!” 季凉曾隐晦同他提过,他手中有一个燃烧后,气味能使人昏迷的毒烟方子。只季凉从来不支持他们的打劫事业,就没有直接将方子交给他。 如果现下季凉被逼得用出了毒烟,那必定是寨子中遭了什么严重的变故! 想到这里,刘大夏连忙拔足向前奔去,身后众人也顾不上疑惑,连忙跟上。 他们一行还没能进寨子,就被早就埋伏在寨子口的三个男子拦下了。 那三人身形敏捷,隐匿在树枝间或寨口的阴暗处,悄无声息。 刘大海有勇无谋,方才一心只想冲进寨中,直到三人自己现了身形,横腿将他绊倒,他才惊觉附近藏了人。 刘大夏快速从地上爬起,咬咬牙,“兄弟们,就三个,跟老子宰了他们!” 跟着刘大夏回寨的另外还有五人,几人见自己这方人数占了优,也无惧地冲了上去。 对于那三个日日都经受训兵之法的兵卒来说,这几个匪徒的招式和阵型简直像个笑话,别说是以三敌六,就是以一敌六都不是不能一搏。 三人三下五除二将刘大夏等人制伏,用地上散落的麻绳轻易将人捆了。之后,其中两个继续留在寨外隐匿,另一个则一拖六,将被控制住的六人拖着往寨子中走。 方才被打趴下的时候,刘大夏内心都不曾如此绝望。 他看着面前人挺直的脊背和迈得稳实的步伐,知晓自己方才心中隐隐的猜测已然成了真—— 寨子已经全部沦陷了。 果然,一迈进寨门,刘大夏就看到寨中来来回回有许多陌生人在巡视着,他们手中拿着长枪,腰间配着长而弯的刀刃,行走间每个步子的距离和速度几乎一模一样,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兵卒模样。 奇异的是,那些兵卒明显与拖着他们往前走的人是一伙的,但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交谈,连眼神交汇都没有,只严谨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仿若对旁的事毫不关心。 但刘大夏那种天生的直觉却告诉他,那些人巡视间,即使没在看他,注意力也极大地放在他们一行身上,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突然反抗,身上顺时就能出现好几个窟窿。 第156页 众人一路沉默,一直行到季家大夫的院落,拖着他们那人才停在院门口,简单几句说明情况,便将他们交给守门的兵卒,直接转身离开。 守门兵卒领过他们,带着他们继续往院内走。 进了院子,刘大夏才发现,他们寨子中的 人都被控制住了,所有留在寨中的年轻男子都被绑了麻绳,羁押在屋外。 刘大夏便提起心,担忧起村中的老弱妇孺,却听到屋内隐隐传来妇人的啜泣声响,那啜泣声哀切,充满着对未来的担忧,却完全没有什么歇斯底里的反抗和叫骂,想来屋中众人并未受辱。 守门兵卒带着他们,来到燕旗统领面前,“统领,寨外方才又进来六人,已全数拿下。” 燕旗点点头,示意兵卒将人带到那群同样被束缚住的男子群中。 刘大夏随着其他人蹲下来,燕旗便跟了过来,“你便是这寨子的另一个主事人,刘大夏?” 刘大夏一愣,随即嚷道:“什么另一个主事人,兵爷,你可看好了,老子是这寨子里的寨主,没有什么这个那个的。” 他此言旨在维护季家父子,若这些人真如他所猜测是官府军队,那他一人将罪认下,季家大夫便能说自己只是因着一手杏林之术被强留下,幸运的话,也许能上他处谋个正经的营生。 可是寨中其他人脑子却没有刘大夏转的快,他们闻言,看看刘大夏,又下意识偷眼去瞥蹲在人群中的季小大夫。 “眼珠子瞎转什么呢?连老子在哪都找不到了!”刘大夏恨铁不成钢,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喝住寨中人,又转头梗着脖子对着燕旗道:“军爷,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便是这黄远山的土匪头头,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不过寨中尚有老弱和被掳劫而来之人,只盼军爷别看走了眼。” 燕旗笑,“你们倒是都挺仁义。方才那季小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刘大夏闻言愣住,转头去看后面的季凉。 季凉低埋着头,看不清表情。一身文人长衫缩在寨中其他粗布褂子的粗人中,像个误入了仆役群中的受难公子。 燕旗又问了刘大夏几句,确认完一些信息,便勒令他们不得交谈,随后也不再管他们,迈着步站到一边去了。 气氛陡然压抑下来,院中除了春夜虫鸣,只有众人沉闷的呼吸声。 刘大夏闻着周围的汗臭和血腥味,感觉自己喉间宛若堵了块大石。 院中屋内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兵卒开了门,刘大夏便看见寨中一个最壮实的中年妇人手中抱着一个木盆,对着守门的兵卒说:“军,军爷,刘吉阿兄受伤发热,要取水降温,屋,屋中没清水了,可否能让我出去打个水?” 她身后还围了一圈妇人小孩,也不知是为了与她壮胆还是为了向兵卒施压。 那开门的兵卒抢过她手中的木盆,蹲在地上的刘吉立时便忍不住了,“兵老爷,求求你们……” 他话刚出口,一支长枪已经直指他的面门,“不许喧哗!” 刘大夏正要开口,却见那抢过木盆的兵卒明显动作麻利地往院中打了水,送回妇人手中,刚到嘴边的话也就咽下去了。 他心下有些奇怪,越发觉得这些人来历有些诡异。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刘大夏心内一惊,抬眼望去,却见分明是两个时辰前自己在山道上看到的几个男子,此时正押着刘耳朵三人,进了院门。 方才同他说话的燕旗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大人,人都在此处了。” 燕逍点点头,“善。” 燕旗便又将自己方才从寨中众人询问出来的消息一一同燕逍说了。 燕逍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带着众人往院中另一件屋子走,显然是要进屋商讨接下来的安排了。 严舒只听完了燕旗的禀告,便离开燕逍一行,朝着蹲在地上的刘大夏等人行来。 他 面上带着笑,调侃道:“行啊,盗亦有道?我八岁之前也惦记着上山做个绿林好汉,劫富济贫,没想到如今却叫你们办到了。” 刘大夏等人都不知道怎么回话,又听严舒嘲讽:“就是太弱了。不是准备了毒烟吗,怎么还叫人轻易拿……” 他自顾自说着,突然意识到不对,转了话头,摸着后脑勺尴尬道:“不对,这可是……布下的天罗地网,逃不开实属正常。” 他说着,看着刘大夏众人的眼神居然变成了同情。 人群中的季凉突然趁着此时问道:“军老爷,不知众位贵人打算如何处置我等?” 严舒闻言朝季凉看过去,“如何处置?虎头寨中除了妇人,八成的男子都被宰了,我刚从那边过来,地上的血差点濡湿我这双靴子!” 严舒边说边抬起一边脚,刘大夏蹲在人群最外围,果然见他靴上一圈淡红的血渍,当下心头巨震。 刘大夏等人被唬住了,季凉却暗暗舒了口气。 严舒察觉到他稍微放松下来的肩背,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你反而还不怕了?” 季凉斟酌一会,在严舒的眼神下还是开口回答:“若军爷没有骗我,虎头寨中大部分匪徒被就地格杀,说明贵人们并不是想将我们带往官府受审。而众位军爷没对我们寨中人下死手,显然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严舒道:“你倒是聪明。你便是……便是燕旗说的那个季大夫?叫什么名字?” 第157页 季凉不卑不亢,“是,鄙人季凉。” 严舒记下了他的模样和名字,便点点头,转身去了燕逍所在的屋中。 院内一时便又安静下来。 月亮慢慢爬上中天,刘大夏刚刚泛起一丝睡意,被屋内突然传出的一阵阵带着喜意的声音惊走。 他往屋子那方向看去,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熟悉的音色,述说着不成句的话语。 “季老大夫……” “……温度降下去了……” “刘吉阿兄……能活……” “命好……” 刘大夏口鼻间蓦然涌上一股酸意,他又转头看了看身旁挺立带枪的兵卒,不知为何长出了一口气。 第73章 燕逍一行很快处理完黄远山附近的匪寨,安排了一部分兵卒将一些老弱俘虏先带回云厥,大部队又朝着甘河的方向出发,准备去清剿此次计划中的最后一处河匪。 此时,距离燕逍离开云厥已经过去将近十日。古珀在挨过第一夜的辗转难眠后,终于选择了分析方案中给出的可行性与成功率最高的一种缓解手段。 她开始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求知院内,在求知院中直接耗尽硬件机体的能量,以便于在回房洗漱之后能够立即进入休眠状态。 这样做的好处除了让她能够安眠之外,顺带着大大提高了求学院中的教学进度和求知院中的项目进展—— 冷兵器改造有了新的思路,继此前弓弩和弯刀的改良项目完结之后,长枪、短匕和长弓一类武器的改造也提上了日程。 冶炼的技艺有了新的突破。受冶炼玻璃技艺的启发,在冶炼钢铁时加入特制的助燃剂,又增设了新的浇筑模具,大大提高了精细零件的锻造成功率。 火药类项目确定了五套预计效果良好的材料配比方案,只等待燕逍回来之后,安排空旷的场地进行实际效果试验。 …… 此时,午时已近,求知院中的项目汇报尚未结束。 方老拿出一张新的图纸,放到古珀面前,解释道:“古先生,这是之前按照您的指示设计的新型工具。只要在此处施以推力,即可使得长杠进行规律摆动。” 古珀看了一眼,快速在系统中构造出这个工具的模型。 她没有开口,而是看向了另一旁的邢易。 邢易眉头紧蹙着,一边紧盯着方老拿出来的图纸,一边口中喃喃着:“不好办啊……不好办!” 原本方老和邢易作为院中的助教,协同分管着所有学员。但渐渐地,在古珀对他们各自的能力有了越来越清晰的了解之后,便根据他们的能力对他们的职能进行了一定的划分。 方老原本就是绘制图纸出身,在计算能力和设计思路上较邢易更强,所以方老目前管理的是理论设计方向的内容。 而邢易木工出身,动手能力极强,自然就更多地承担起实践试验的工作。 虽说有了分工,但是绝大部分项目中,两方的交际仍然是非常之多,经常需要碰面进行技术交流和相互学习借鉴。 此时,方老拿出他们项目组依照古珀的要求设计出的新工具,是要交给邢易那方进行制作的,所以古珀会先听邢易这边的意见。 “哪里不好办了!”方老听到邢易的评价,顿时便有些急了。 在古珀设计的项目记录评价表中,可行性评估可是一项极为重要的评估指标。 邢易这句话一出,预示着这张图纸可能连基础的可行性评估都过不了,方老可不能轻易认了。 “前几日我可问过凌俐他们了,现在你们冶炼房连燕尾弩身上那种细小的环扣零件都能轻易造出来,这图纸上的几种小零件比起那个决计只大不小,哪里就难办了?” 邢易指着上面几个小零件,道:“这些零件不是问题。” 他手指一划,指了指一条与主体相连的铁杠,道:“这里,结构相当复杂,曲曲折折不少,又要求要连接紧实……难办。” 作为负责实践项目的助教,邢易掌握的项目信息与方老有些不同,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套图纸中最令他们实践组头疼的,应该是这一小块连接结构。 方老自己看了看,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此处我们改良了几个方案,也是没辙了,便想着先将实体做出来再看看哪里需要改进。” 邢易点点头,思考了片刻,点了头,“嗯,也可以。” 两人交流完,一齐转头去看旁边的古珀。 古珀在系统中早已将整个设计方案分析了个透彻,此时见两人讨论完,便直接道:“不行。这一处连接结构的稳定性和灵活度都达不到要求。” 邢易想了想,小心地道:“或许,我可以安排人去宁自坊请几个老木匠师傅过来,试试更复杂的榫卯结构,或者……在表面直接浇筑钢水……” 古珀摇摇头,执起桌上一支造型精美的碳笔,取过一张崭新的白纸开始画起来。 方老与邢易见状对视一眼,心知这一块的问题解决了,心下大定。 系统中已经模拟过该设计工具的运行状态,这个连接结构处理得有些粗糙,并不能实现她要求的功能。 所幸其实改良方案并不需要她重新演算,在未来,一种十分重要但简易常见的结构可以轻易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方老和邢易便看着古珀笔下,渐渐成型了两个圆柱状结构。 第158页 两个部件均为圆柱状,大小相近,相对的一边各有一些奇怪的旋状纹路。 古珀画完,解释道:“此为螺旋结构。将连接处做成可以互相契合的旋状纹路,一者凸,一者凹,将两者进行旋转结合,便能使之牢固固定。”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亦可做成内嵌结构。” 方老和邢易在古珀的解释下,慢慢明白此物的妙处。 方老猛击一掌,道:“妙哉!” 但他转念一想,立时担忧地看向邢易:“怎样?冶炼房那边,做得出来吗?” 邢易也正啧啧称奇,闻言道:“没问题,你将具体数值重新算予我,五日……不,三日,三日之内,我这边便能做出成品。” 方老闻言立时便有些迫不及待了,“好!你等着。” 日正中天,不书记挂着古珀的午膳时刻,在门口向内担忧地张望了好几次,邢易和方老拿到螺旋结构的图纸,终于心满意足地退下。 古珀估算了一下时辰,便也起身直接离开。 燕十和不书今日跟着她来求知院,此时默默尾随在她身后。 几人回到院中,刚进院门,便看到候在门旁等待着的燕翎。 燕翎今日留在院中当值,按理说不该出现在此处。 她几步上前,对着古珀福身,“夫人。” 古珀问道:“怎么了?” 不书让开一处位置,燕翎便来到古珀身后,边走边向古珀禀告道:“之前夫人吩咐过,要奴婢注意陈家那位嫡小姐陈晔那边的动向。” 系统自动检索出关键词,陈晔的个人资料悉数被抽调出来,古珀淡淡应了声,“嗯。” “这几天,陈家为这位嫡小姐找的夫婿,那位克死了两任妻子的王将军王逊正好因公事到了云厥,陈家人便准备安排着两人见一面,让这位王将军有机会暗中见见陈晔小姐。”燕翎语速不快,她在尽量斟酌着用词。 “府里安排的人见陈家小姐状态有些不对,正……正准备做些傻事,便给府中递了消息。”燕翎回忆着当时的情况,“那时夫人您正在求学院中授课,奴婢一时联系不上您,便自作主张,用您的名义给陈家递了帖子,邀请陈小姐过府小叙,先避开那位王将军了。” 古珀点点头,“你做得很好。那陈晔现下在何处?” 燕翎舒了一口气,道:“奴婢将陈小姐安排在院中的待客厅,是否安排她过来跟您一起用午膳?” 古珀点点头,“可。” 于 是,当古珀撤下在求知院中惯用的先生装束,简单换了件待客衣裳,来到膳堂时,陈晔已经等在膳厅中了。 主人家没来,她不敢擅自坐下,此时便微垂着头立在一边。 明明便站在一列侍膳的婢女面前,陈晔却自有一番诗华气质,将她与旁边的婢女区分开。 见古珀进来,陈晔小心抬头看了一眼,福了福身子,“夫人。” 古珀这才发现,她的眼角有些发红,很大几率是不久前哭过。但现在表情平静自持,看起来已经将自己的情绪整理妥当了。 便因着这一点,古珀将燕翎此次擅自行动的评估又提高了三分。 古珀点点头,示意她一道坐下用膳,“开膳吧。” 两人在婢女的服侍下安静用完午膳,古珀便准备离开了。 她为了透支体能,以便夜间能安睡,连平时的午憩都暂时取消了。吃完饭后,一路散步到求知院,也许略作休息,便继续投入求知院的项目中。 陈晔忧思萦心,吃得极少,早早搁了碗筷。此时见古珀竟一言不发便准备直接离开,原本已经稍微平静的内心又着慌起来。 “夫,夫人这是要去何处?” 在陈晔绝望之时,燕侯府一封请帖将她请了出来,她原本以为古珀是要帮她,可她被接到侯府之后,却一个人在厅中枯坐了半个白日。 古珀好不容易回来用了顿午膳,却是立时就要离开的模样,她心下哪里还能平静? 古珀闻言止住了脚步,看着陈晔解释道:“我另有事要忙碌,我让燕翎跟着你。你有什么事便跟她说,等今晚用完晚膳再回去吧。” 陌生的男客一般不会在有未出阁女眷的人家府中留宿,只要陈晔在侯府里拖到晚膳之后,便能避开那个王将军了。 陈晔咬了咬唇,声音有些颤抖:“今日如此,那明日,后日呢……” 古珀自然回答:“你想来多少日都可以,那王逊总有离开的一天。” 陈晔惨笑,“晔如今身不由己,即使躲过了会面,也拒绝不了父亲与继母定下的婚约。假以时日……这姻亲还是要结……” 古珀疑惑看她,问道:“那你待如何?” 陈晔咬咬牙,她现下已经可以确认自己之前猜错了,古珀并不准备帮她。 这位高深莫测的侯府夫人大概只是慈悲心肠发作了,便帮她避开王逊,却显然没有帮她彻底解决这桩亲事的打算。 陈晔先是苦笑一声,自嘲自己想得太多。 自己与这位侯夫人并无太深的交情,她一开始怎会以为古珀是想要救她出苦海。 她找回了清明,便冷静道:“如今之计,只有我失了清白了,这桩亲事才能取消了。” 新年宴和元宵过后,陈晔自然不敢再肖想燕逍侧室的位置。 第159页 让自己失了清白这一条路子,是她这几日在难寐的深夜里,想出来的唯一解决办法。 此时,燕翎和不书几个古珀的贴身侍女还在厅中,闻言虽然面色未动,但心下俱都一震。 她们跟随古珀,自然不是震惊于陈家小姐这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只是惊叹于陈家小姐这份难得的魄力。 古珀却来了些兴趣,她看着陈晔,道:“你真的觉得嫁给王逊有如此难以忍受吗?” 她分析了一下陈晔目前的局势,道:“王逊虽然名声不好,也不过落得个克妻和风流的名号。克妻之说实例太少,构不成事实,依我看,只是子虚乌有的说法,不足为信。至于风流成性……你都愿意自毁清白了,还介意自己夫君的‘清白’吗?” 说 完王逊,古珀又分析起陈晔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以你‘自毁清白’的想法,落得个好点的结局,便是找个家事清白的男子,委身于人,从此远离陈家。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怎能保证那人就比那王逊好呢?而落得个不好的结局……你便清白尽毁,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更有甚者,直接被陈家当做污点,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而嫁给那王逊,无论如何,总是一个正经的将军夫人。你生性聪慧谨慎,行事又不缺胆气魄力,也许过门后小心过活,也能安享富贵,长命百岁。” 古珀分析完,又去看陈晔,“两相对比之下,其实听从父母之命,嫁予那王逊,是你当下最好的选择。” “怎样?听完我这一番话,你还要执意拒绝这桩亲事吗?”古珀最后问。 陈晔单薄的身形在古珀开始分析时便已微微颤抖,此时古珀话音落下,她的眼眶已然发了红。 但她却咬着牙,哑声道:“是。我决计不嫁予那王逊!” “为什么?”古珀问。 陈晔抬袖掩了掩面,勉强止住了泪意,半晌才幽幽开了口。 “自从见到夫人之后,我才知道,世间竟有女子能活得如夫人这般洒脱。我自是知道此时先全了家中的脸面,与那王逊成亲是最好的选择。 “但即使我逃过了他那克妻的名头,也全然不为他纳妾狎妓苦闷,也终究是变作下一个娘亲,下一个祖母。从此被困在那宅院之中,表面风光地活着,任由内里爬满瘟虱,终日战战兢兢,不得自由。 “我有时会想,也许那一次新年宴上我没有去找夫人便好了,那我也能糊涂地活下去,去重蹈我母亲,我祖母的覆辙。 “但若已经见过了夫人的,还怎样能说服自己淌进那浑恶的污水呢?我心意已决,便是宁死也决计不嫁。” 陈晔眼中泪水已溢,她最后道:“夫人若是怜我,便与我安排个普通人家,全了陈晔一条性命。若是……夫人也不必为难,晔手中还有些钱财,总是能自己寻个去处……” 第74章 厅中一时安静下来,陈晔面上泪痕道道,却守住了最后一丝尊严,没有发出啜泣的声响。 古珀目光停留在陈晔的方向,微垂着头似在思考着什么。 方才的对答中,让古珀获知了更多陈晔的心理信息。 陈晔的选择并不明智。 在系统的推演中,即使将燕老太太和古老夫人这样的人物,面临陈晔此时的境况,两个人亦均有超过85的几率选择嫁给王逊,再行图谋。 可陈晔明知利弊得失,却还是选择了自毁清白的方案。 这并不代表着她本身不明智,而是在明智之外,她还拥有着与这个不公平世界和命运对抗的满腔刚烈和决绝。 古珀原本便建立有改变此方世界女子的价值观的项目,但因着物质基础尚未达到标准,一直没有进行深度的分析和处理。 而此时站在古珀面前陈晔激发了那个项目,并极有潜力成为某个解决方案中的关键人物。 厅中的沉默还在继续着,正在不书准备打破沉默,请示古珀是否继续准备往求知院时,古珀开口了。 她对着陈晔问:“你会写书吗?” 陈晔面上的泪已经止住了,闻言抬首,略有些不解地看向古珀。 有机灵的婢女已经呈上了温热的拭面巾,陈晔接过,匆匆整理了一下狼狈的面容。 她平稳下来,答道:“晔由祖母抚养长大,从小便开始读书习字……却不知,夫人说的是哪种书?” 古珀道:“话本一类的故事。” 陈晔一愣,“……话本一类,晔倒是看过一些,但确实未曾写过。不过若是夫人需要,晔定全力尝试。” 陈晔并不是笨人,虽然她不清楚古珀突然询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却也知道古珀此时愿意开口,事情或有转机,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起来。 古珀点头,“嗯。那你这几日过来侯府,倒可以帮我写几个小故事。” 陈晔恭敬点头,“不知夫人想要的故事,是何种类型的?” 古珀干脆将人领到院中的书房。 院中的书房一般是古珀在用,并非燕逍他们平日谈论公事的地方,房中没有什么重要的物什或信件。 古珀安排陈晔坐下,交给她一份纸笔,便整理了一下语言,开始讲述起来。 “一位被公认为才智双绝的世家女子,喜欢上了一个地位低下的小卒。” 陈晔执笔正准备记下,闻言先是愣了一瞬。 第160页 世家小姐和穷书生的话本故事她年纪不大时倒看过许多,只是她没想到面前的古珀作为一个掌握着侯府实权的侯夫人,居然也会喜欢这样的故事。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飞快在纸上简略记述下古珀所讲内容的重点。 古珀见她笔下丝毫不因追求快速而显得凌乱的文字,对着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她照顾着陈晔速记的速度,开始一句一顿继续讲述起来。 “那小卒能被世家小姐喜欢上,本身其实不凡。 “他自然也心仪世家小姐,却更渴望建功立业。于是,世家小姐便将自己手上最重要的一个势力赠予小卒,助他建功立业。最终,那小卒当上了人人称羡的大将军,也顺利地和世家小姐在一起了。” 陈晔笔下不停,边记边开口道:“夫人才思果然与众不同。男子借着女子的势力建功立业,倒是十足新奇。” 她想,古珀果然是非同一般的女子。这世间男强女弱,女子生存都要依附着男子。而这个话本中,却让一位本身便 有才能的男子借着女子的势力青云直上…… 若真有这样的故事……她自己也是想看看的。 古珀没有回应陈晔,见她记下,又继续道:“将军长期在外征战,而世家小姐却守在后方,两人长期分隔两地,只能凭借飞雁传信。 “分离的日子中,将军被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女婢吸引。 “女婢聪慧,是将军身边难得的助力。两人情意日浓,将军下定决心,要与那世家小姐断了关系,娶婢女为妻。” 故事峰回路转,陈晔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道:“宠妾灭妻?!” 陈晔生母早亡,亲爹很快扶正了一个妾室。 这位继母不喜欢她,以前陈家老夫人还在的时候,自然不敢对她做什么。可是老夫人一走,继母便显露出狰狞的爪牙,明里暗里地磋磨着她。 陈晔对着此种事情格外敏感。 她喘了口气,道:“呵。男子口中的誓言皆是虚妄。落魄时要依靠世家小姐,肯定百般示好。等到掌握了权力,便叫往日的贤妻直接做了下堂妇,这是何等的歹毒心肠?若是那小姐还留下个一儿半女……儿女没了生母,在府中怎么好过?” 古珀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其实有些不理解她为何那样悲痛。 她接着道:“所以那世家小姐传信给了原本她赠予将军的那部分势力,要求他们杀了将军和婢女。” 陈晔又愣住了,这故事一波三折,前面即使有些新奇,但尚在陈晔理解范畴之内。 但此时,世家小姐谋杀亲夫的剧情,却真真叫她难以理解了。 她甚至停下了手中记述着的笔,愣愣问道:“她,她成功了吗?” 古珀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状若沉思,但陈晔却觉得,她看起来,更像在回忆一段往事。 “成功了。”古珀突然勾起唇角,回答了陈晔的话。 “她成功传信,那些属下听了她的话,直接把赶来阻止的将军和婢女都杀了。” 陈晔不知为何舒了口气,随后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为那世家小姐未来的命运担心。 做了下堂妇,又杀了朝廷将官……这个世家小姐,估计也活不了了。 然后她便听到古珀继续说:“那部分势力重又回到小姐手中,他们处理了后续的事宜,将事情压了下去。随后,小姐回到家中,重又做回了那个被世人仰望的才女。” 陈晔已然完全呆愣住了,她喃喃问:“还,还能这样吗?” 古珀反问:“为何不能?” 故事中不合逻辑的地方太多了,陈晔不假思索地开口道:“一个世家小姐,如何能拥有能决定一个将领升迁的势力?还能决定自己要嫁给谁?故事从这里便已经走不通了……还有,将军就算是喜欢那个婢女,也无需休了小姐,完全可以抬进府中做妾,岂不是两相欢喜……小姐做了下堂妇,又杀了将军,怎的可能回到娘家重新享受荣华……” 陈晔的思维仍是有些混乱,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着故事中那些荒谬的桥段。 这些反驳并不只是被古珀听到,也响在她自己的耳边。 对啊,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决定自己要嫁给谁? 为什么承诺了山盟海誓的人转眼就能去纳妾? 为什么做了下堂妇便无颜面活下去…… 这些问题响在她耳边,连带着让她自己也有些怅然。 古珀站在陈晔边上,看着她在纸上记下的故事梗概。 她自然知道这个故事按着此方世界的常理,其实是走不通的。 但她的目的只是通过一些小故事,来宣扬女子的才能和地位,在将来物质基础得到保障的时候,能通过文字慢慢地改变这方世界中女子的观念。 但她作为一个系统,并没有什么编写故事的天赋,只能捡着自己之前的经历说了。 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是她的创造者珀西女士和她的管理者古斯年元帅。珀西制造了她,取名为古珀,正是取了古斯年元帅的姓氏和她自己名字中的一个音节。 珀西将古珀系统赠予古斯年,古斯年功成名就后移情别恋。珀西为了报复,潜入古珀战舰改写了她的程序,要她杀了古斯年和引诱古斯年的女人。 和古珀与陈晔说的故事不同,真实的故事中,珀西此举并没有成功。在古珀升级成功之前,古斯年便阻止了一切,成功将珀西控制,又将无法挽回的古珀系统直接销毁。 第161页 这也是古珀能成为这个世界中“古珀”的原因。 在讲述这个故事时,古珀修改了最后的结局。 她在这个世界有了人的情感和思维,偶尔会挂念珀西。她确信即使珀西的行动败露,古斯年也不敢真的对珀西怎样。 但她希望珀西能够重新回到家族中,做回从前冷静强大,将挑战祖父的联盟主机作品作为自己毕生目标的程序天才。 她对着陈晔解释道:“你可以虚构一个国度。在那个国度,男子和女子的地位相当。丈夫和孩子并不是衡量女子价值的全部,她们自由地展示自己的价值和魅力,亦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陈晔抬头去看古珀。 “怎,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她说道:“这太荒谬了!” 古珀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按着我说的写。我只是想要一些表现女子正当权力的话本,或者你可以按着我方才的思路,再编造些更合常理的。” “女子……权力?”陈晔紧握着手中的笔,用力得显出道道青筋。 “嗯。”古珀回应,“如何?能写吗?” 陈晔看着纸上自己记录下的短短文字,眼中明明灭灭,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她轻声应道:“可以。” 古珀点头,“嗯,你先随意写点吧,我还有事,傍晚回到院中再来找你。” 陈晔起身,福了福身子,目送古珀离开。 —— 这天之后,燕侯府便每日早早邀请陈家小姐过府,在天色擦黑之后,才又将人送回。陈晔早出晚归,完全避开了同那位王逊将军的会面。 陈家人不明所以,却开始着急起来。 陈家老爷自是知道燕逍那番当初不纳侧室的话,才下定决定将陈晔配给了王逊。虽然此桩姻缘尚未过明路,但是陈家人早已同王逊私下联系上。此番王逊借着公事亲临云厥,也有相看之后,直接将亲事定下的准备。 而燕侯府的此番行为,却是直接打乱了他们的安排。 陈家也想过办法阻止陈晔往侯府去,可是每次都未能顺利实施。 几次三番之后,且不说陈家如何纠结,王逊这边却是坐不住了。 第75章 王逊气势汹汹进了门,一腔怒气没处发,忽见红木桌上摆着的一套精致玉瓷天青茶具,便一股脑将之拂下桌。 他力气太大,这一拂连带着整张红木桌都震动几声。玉瓷茶具摔下地面碎裂,发出砰然几声脆响,四分五裂。唯有一个滚圆的茶杯不知得了什么造化,竟只磕碎了一个角,随即咕噜咕噜地往门边滚去。 门外正巧追进来王逊手下一个谋士,他见到滚来的茶杯,吓了一跳,向前的脚步一顿,急急一抬,避过茶杯,却狼狈向旁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那茶杯直直撞到门墩上,闷响一声,不动了。 谋士连忙整理好仪态,向着王逊拱手行礼,“将军。” 王逊转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道:“看你办的好事!” 谋士闻言咽了口口水,虽早已知道要有这一遭,手脚还是免不住开始颤抖,“将军息怒,将军息怒!那陈家……” “哼,那陈家好大的胆子,居然如此消遣我!”谋士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王逊打断,“我千里迢迢赶来,给足了陈家面子,却没想到到了云厥好几日,竟连那陈家小姐的面都见不上!” 他说完,冷眼看向那谋士,“这陈家不是一直都由你在联系?你这是活腻了?” 谋士急急告罪,“属下不敢!将军息怒,此事大有蹊跷!” 他请完罪不敢再耽搁,毫不停顿地继续说道:“我听闻那陈家人说,陈家小姐近来是被燕侯府请了去,不是故意不来见将军的。” 王逊冷哼一声,“你怎知那陈家是什么心思?怕不是一女作两聘,只要燕侯爷一点头,便要直接将人抬进侯府。这是置我王家脸面于何地!” 谋士解释:“将军有所不知啊!燕侯爷早前已经放出话来,说是绝不会再娶妻纳妾。陈家早与将军有了往来,这亲事是早就说定了的,哪敢在这关头用姻亲大事来愚弄您?” 他眼珠子一转,“此前您向侯府递了几次拜帖,都被侯府因病拒了。燕侯爷因着春寒发了旧疾,卧病在床,不便见人。侯夫人却日日将个未出阁的女子请进府中……此事,怕不是燕侯爷专程冲着您……” 他没将后面的猜测说完,但以他对王逊的了解,知道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果然,王逊怒火更盛,“好个燕逍!他不过是一失了官身的闲人,我到云厥,拜帖拜礼都准备得妥帖,给足了他面子,他却这般不识抬举!不见我也就算了,现下竟连我的婚事都要阻挠!” 夺人妻儿可比伤人性命。在王逊的认知里,两家已经通了口信,陈晔自然就是自己板上钉钉的第三任妻子,是以此时他完全不能忍受此事。 “哼,说什么再不娶妻纳妾……”王逊怒极,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捏着红木卓一角,生生在红木上饮下几道手印,“怕不是担心京师里那几位对他戒备,才做此决策!呵,他倒是有魄力,先是取一个不入流的商户女子,再是宣告爱妻情深,不再纳妾……我看,其间所谋甚大,不为人知啊。” 谋士见王逊的注意力被转移,连忙趁势添火,“将军所言甚是!这燕侯府仗着异姓候的身份和当年那件事后圣上对他的愧疚,行事俨然已经不将将军放在眼里了。” 第162页 他话锋又一转,将自己和陈家摘出去,“陈家与我是多年的交情,必不可能欺瞒将军。此事必定是那燕侯爷从中作梗,还望将军明察!” “燕逍……”谋士话音未落,王逊就已经在考虑京中的势力了,“他与三皇子的交情倒还叫人忌惮些,我听闻他大婚当日,三皇子还派人送上了重礼……” 燕逍如今就算没有官身,背后牵系着的势力也是错 综复杂,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州府将军能懂得了的。 王逊不想认下这个闷亏,只能想办法从京师那边入手。 “我堂兄,近来可是与五皇子那边搭上了关系?”突然,王逊询问谋士。 谋士连忙拱手答道:“回禀将军,确有此事。” 王逊便兀自点了点头,“燕逍此番作为,难保与那三皇子没有干系。他们一个在朝一个在野,燕逍明面上老实本分,娶了商户之女,暗地里却与云厥各方势力都有勾连,暗自欲将陈家女纳入……呵,看来是该好好查一查……” 谋士小心抬眼,问道:“不知将军……” 王逊挥手止住他的问询,道:“研墨,我要与堂兄去信。” 事情至此,谋士知晓自己已经安然脱了身,便在心中暗舒一口气,恭敬道:“是。” 他抖抖发僵的手脚,小心蹭着门边准备越过王逊往房内书案去,一时没注意脚下,竟将之前那撞在门槛上的天青色茶杯又踢得滚动起来。 茶杯被踢开,咕噜噜正巧滚到王逊跟前。王逊冷笑一声,干脆抬脚一踩。 一阵爆裂声后,屋内终又重归寂静。 —— 如此又过了两日,燕逍一行终于回到了云厥。 剿匪事宜比燕逍想象中更为顺利,他们比预计的提前一日回到了云厥。 回到云厥,他们先是到了城外的飞燕山庄,将后续事宜都处理妥帖了,这才趁着夜色返回侯府。 燕逍回到院中,仔细洗漱一番,轻声回到房中。 春夜蚊虫多,房中的床帐是一早就放下的。房中有浅淡的春兰香,大抵是新到的熏香。 燕逍的手停在床帐前。 他能感觉到绸缎床帐那种柔滑的触感在他指尖若有似无地滑动,床帐中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声,弥漫在寂静的春夜中。 半个月在途中,镇日奔波忙乱,好像到现在这一刻,在漫漫长夜中,才感觉到有种思念疯狂地翻涌上来。 明明想念的人就在几步之遥,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直直站了不知道多久,燕逍轻笑一声,指尖微动,到底是掀开了床帐。 梦中人正睡得安稳,一呼一吸间,带动着床上是山峦一起一伏。 燕逍身子前倾的动作一顿。 他发现古珀睡在了外侧。 两人原本的位置是古珀在内侧,燕逍在外侧,可今夜,古珀窝在床的外侧,睡得安稳。 燕逍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抛开这一点不合时宜的情绪。 他慢慢倾下身,在暗夜中仔细去看床上人的眉眼。 床上人仿若还是跟他离开前一样,绒绒的眉,秀挺的鼻,和两片在夜里看不清颜色的唇。 半个月,十五日,日子好像不是很长,他却恍然觉得分隔许久。 可眼前人眉眼不改,好生睡着,好似他是天黑时离开,明日天明时,睁眼又能遇上。 燕逍莫名地勾勾唇角,一股从未有过的酸胀感泛起来。 他细细描摹一遍安枕的人的眉眼,复又站直,却发现腰背已然有些酸麻。 窗户紧关,看不见月色。房中一盏罩着暗色灯罩的孤灯,昏昏灯色下,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倾身看了多久。 燕逍突然感觉有些窘迫,大概是为着自己不雅的偷窥举动。 他轻手轻脚越过古珀上了床,在里侧躺下。 睡在外侧的古珀如往常般面向外侧熟睡着,此时便背对着他。 他说不清有点什么遗憾, 还是准备先睡了。 刚阖上双眼,却听枕边人呢喃一声“燕逍”,翻转过身来,熟练地偎入他怀中。 燕逍睁眼,以为自己吵醒了她,却见古珀仍旧睡得沉。 床内怡人的春兰花香气中,带上了点怀中人特有的奶香气。 第二天,古珀醒来时,恍惚中觉得今日与前些日子有些不同。 她迷迷瞪瞪起了身,发觉睡床内侧的地方有一些褶皱。 系统恢复运行,她察觉到什么,便直接掀开床帐起了身。 床下,燕翎一众侍女还如往常般等候在外,古珀别开眼去观察整间屋子,没有发现一星半点不对劲的地方。 她收敛好情绪,如往常般下床,燕翎也如常吩咐众人为她洗漱。 房中一时只剩下婢女动作间窸窸窣窣的声响,古珀从侍女手中接过湿帕子,轻轻地覆在面上,仔细地擦着脸。 忽然间,她听到有人从门外走进的声音。 那脚步声有些沉稳,不像是平时穿着绣鞋的婢女。 正疑惑间,她面上的湿帕被人揭开。 古珀睁眼望去,只看见燕逍俊朗的眉眼,将满室的春光都比了下去。 燕逍取下帕子,又为她擦去面颊边缘的水渍,问道:“刚醒?” 古珀似乎没能反应过来,眼珠子就定在燕逍面上,无意识回了句,“嗯。” 第163页 燕逍看她发呆的模样,轻笑着解释道:“事情顺利,昨天夜里便回来了,看你睡得沉,便没有叫醒你……” 他解释完,复又问道:“睡得可还好?” 古珀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燕逍晨练方回,与她说了几句之后便也往里去,准备换身衣裳。古珀就直直立在原地,只目光直直追随着他。 另一边,燕翎识趣地带着其他婢女有序地退下。 燕逍换过一身干净的新衣出来,见古珀还是发愣的模样,又笑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古珀听他这样问,蓦然有种自己的合法权益被侵犯了的感觉。 她语气间带出一点不自知的委屈,“我好久没看你了。” 燕逍愣住,此时,古珀醒着,真切与他说话,他才能切实感觉到昨天夜里那个安稳沉睡的人,应是有着与自己一般的急切和情思。 他走进古珀,轻轻抬起双臂,将人拥进怀中。 古珀还是如以往般率真直接,在他拥上去的那一刻,双臂诚实地缠上他的背。 两人默默抱了一阵,气氛正是缱绻,燕逍享受着久违的拥抱,想起戏文中那些腻人的对白,忽有所感,竟开口道:“归途路远,不及相思。你,可曾……记挂我?” 还将头埋在他怀里的古珀抬起头,目光湿润,表情难得有些娇憨可人。 她点点头,认真看着燕逍,开口问道:“剿匪事宜可还顺利?兵卒训练情况你可详细记录了?” 系统待办事项中,因着燕逍的回归,好几个项目正高亮闪烁着,等待进行。 燕逍闻言,一时愣在当场。 古珀有些疑惑地环紧手臂,这才令他回神。 燕逍醒过神来,面颊有些发红,开始为着自己方才一点儿女情长的旖思感到有些窘迫。 他恍惚接话道:“……我已派人去通知宫瑕与严舒,用完早膳,我们到书房相谈。” 古珀点点头,重又埋进燕逍怀中,趁机重新规划了一下今日的待办事宜。 第76章 两人小别重逢,便比往日多耽搁了些时间。待到燕逍带着古珀往前厅用早膳时,陈晔恰好也进到院中。 燕翎晨起知道燕逍回府之后,早安排了人守在府门处,想着直接将陈晔请到院内书房去,以免她打扰到古珀与燕逍。 但此时恰好撞见,燕逍远远一瞥,还是望见了。 “那是……陈家嫡长女?”燕逍倒不是认识陈晔,只是古珀在云厥本就没有什么交好的女子,他略一思索,便有了猜测。 古珀查探陈晔那边的情况,动用的还是他手下的势力,只是他近段时间在外剿匪,对府上发生的事情多有不知。 古珀也看见了不远处陈晔的身影,闻言便回答道:“是。” 燕逍看她并不惊讶的模样,大概猜出陈晔出现在府中应是有古珀的授意,便问道:“陈家那边,可是有什么变故?” 古珀便简单将陈晔的事情说了。 燕逍问:“你要帮她?” 古珀点点头。 燕逍眉头轻蹙。 “于理不合。”最终,他淡淡道了一句。 古珀抬眼看他。 燕逍对着古珀解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约,陈姑娘听从父母之命嫁予王逊,本才是常理。若她自己有魄力和本事反抗便罢了,可现下你却想要揽下这桩事,实在没什么正当的立场和理由。” 他想了想,问道:“再说,躲得开一时躲不开一世。她这次就算躲开了王逊,婚姻大事也还是拿捏在她继母手中。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古珀道:“我在等陈家和王逊那边的动作,另外,也要看她自己的打算。” 古珀近来为陈晔分析出了几套方案,但这个时代的女子要逃避婚姻,必须付出相当惨烈的代价,例如陈晔之前提过的自毁清白的法子。 古珀对着几套推演出来的处理方案都不甚满意,加上陈晔这几日安然待在侯府,她便有意将事情拖了一拖,想要等待后续可能到来的转机。 燕逍点点头,还是提醒道:“嗯,但不论如何,今日之后,且不要让她如近来一般,镇日待在侯府了。” 他这句话没有压低声音,显然也是在对燕翎一众吩咐的。 因着知道古珀不通晓人情,或者说通晓了也不在意,燕逍还是继续解释了几句:“前几日我称病卧床,你邀她过府还能说是找她派遣郁闷。但我今日开始便要如往常一般活动了,陈姑娘再镇日留在府中……恐怕,她的名声就要坏在我身上了。” 古珀闻言居然罕见地轻蹙起眉头,转头看了燕逍一眼。 燕逍分明从她眼中看到浅淡的嫌弃,仿若在控诉他是个招蜂引蝶的浪荡子,轻易就能坏了人家好姑娘的名声。 燕逍还未反应过来,古珀已别开了眼,大方表示道:“嗯,此事我会尽快处理。” 燕逍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从古珀的神态言语中,确实感觉到她对着这个陈晔的维护之意,便想了想,建议道:“王逊有公事在身,不可能在云厥停留太久。我待会安排些人,查探查探他近来的行程。不过……如果你真的想帮陈姑娘的话,何不去求求祖母呢?” 古珀道:“祖母?” 自从燕逍与古珀成亲之后,燕老太太仿若了却了所有心事,除了偶尔在他们过去请安时念叨几句严舒的婚事,对着侯府的事宜是一概不过问了。 第164页 古珀习惯性动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问题,早前确实没有往燕老太太那方面去想。 此时燕逍提起,她便依着这个关键词快速地进行重新推演。 半晌,她道:“祖母在芷茶院中颐养天年,我不欲因着自己的私事去打扰她。再者,就算是祖母出面,也不一定能拦下这桩亲事。” 燕逍摇摇头,不赞同地反问道:“你的事便是整个侯府的事,何来公私一说?” 反驳完这个,燕逍又解释起燕老太太的情况。 “你方到云厥不久,又恰逢祖母不理俗事,可能不清楚祖母在云厥的影响力。这件事若是祖母出马,不说直接为陈家姑娘寻个好人家,拦下几桩不合宜的亲事还是没问题的。而且,早些年间陈家老夫人身子还硬朗的时候,与祖母也常有往来,你将事情同祖母说说,想必,她对着这个陈家姑娘也是愿意庇护一二的。” 古珀闻言,又兀自分析了一阵,确认求助燕老太太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和有效性都达到标准,这才点点头,道:“好。” 陈晔的事情商定完,两人便专心用了早膳,又相携着往燕逍平日里议事的书房走。 书房中,严舒与宫瑕早一步到了,正站在一处说话。 燕逍免了两人的礼数,带着人直接进了书房。 他与严舒剿匪方回,此时几人便先聊起了剿匪相关的事宜。 严舒负责着情报方面的事宜,此时便将剿匪一事简单梳理了一遍,又说了一下收兵情况。 “飞燕山庄众将官与一百九十二名兵卒皆已返回,另有一小队兵卒护送不便快速赶路的伤员,需得在拖延五六日方能回到云厥。” 宫瑕点点头:“此次伤亡如何?” 严舒知他误会了,便道:“夫人的计划很周全,训兵成果也令人惊叹,我们这边只有十几个兵卒受了些轻伤,全不影响赶路。落在后面的兵卒护送的不是我们的人,而是几个受伤的俘虏。” 宫瑕了然,“看来你们此行过去,遇上了不小的反抗。” 严舒敲着手里的扇子,又解释道:“反抗激烈的大都就地杀了。其实大部分人也没受什么伤,主要是有个倒霉的匪徒,在我们攻上去之前就被山里的野猪撞了。呵!肚子上直接开了个脑袋大的口子。” 严舒惯爱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逗弄行事严谨的宫瑕,便把那伤势往大了说。 宫瑕闻言果然惊奇道:“脑袋大的口子?这都能活下来?” “对啊!我也惊奇着呢!”严舒道:“你道是为何!他们那个匪寨的头头是一个杏林大夫。” 宫瑕是正经的文人,平日里也看些医典,对着医者很是敬重,此时闻言便轻蹙起眉,“堂堂医者……因何会落山为寇?” “你且听我道来。”严舒喝了口水,将这几日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了,“那匪寨中有一对杏林父子,原是卜州泷县一对很有名的大夫。 “去年,泷县一个花魁有了身子,临产时不知怎的受了惊,难产了一天一夜。老大夫艺高胆大,最后居然说要剖腹取子,否则便要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严舒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着古珀的脸色。 他说的毕竟是女子生育的事情,虽然他知道古珀与寻常女子不同,应当不会忌讳这种事,但仍是不想因着疏忽无意间冲撞了古珀。 见古珀神色如常,他才继续道:“结果那孩子救下来了,花魁却一命呜呼。 “花魁死后,有人听闻消息,寻过来想要抱走孩子,众人这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县中一位有名的富户。富户家里不愿承认这个花魁,等到花魁死后才出面领走了孩子。 “可失了个花魁的青楼却不肯善罢甘休。那花魁死状凄惨,腹部开了个大口子,真可谓是人赃并获。他们便一举将季家父子告上了县衙。 “季家父子在县中很有些名望,是以官兵来之前,便有人给他们报了信,季小大夫便带着父亲逃了出来。他们原本打算南下,往云州或泉州再做打算,却没想到在黄远山那边便被匪徒劫了,阴差阳错在匪寨那里安了家。” “我方才提到的那个肚子上开了个口子的人,便是那季老大夫救回来的。那老大夫用猪肠线,一针一针将那人肚子上的口子给缝上了。” 古珀神色依旧如常,倒是宫瑕先白了脸色,“缝起来?这……这样还能活命?” 严舒闻言,竟长叹一口气,“哎,老大夫说,能不能活他自己都不知道,只能看造化。那个被他剖了腹的花魁,他也是用的同样的方法,还费了几味好药材吊命,花魁却没挨过去。那个遭猪撞了的,他原本预估只有两三线生机,最后却挺了过来……” 最后,他皱着一张脸总结道:“哎,看来还是要看阎王爷的面子……不过,侯爷!” 他对着燕逍请示道:“这季家两个大夫还是有些本事的,我们将人留在营中充作军医吧?他那个缝补之术,总归是有两三线生机,总比我们亲眼看着那些受了重伤的弟兄就白白死去要好。” 燕逍也正有此意,正要点头,却听见古珀说:“人给我。” 屋中几人一时都朝着她望过去,古珀有些疑惑,确认了一遍,“可以吗?” 燕逍回过神,温声道:“当然可以。” 严舒已经见识过太多古珀的奇特之处了,他不确定地问道:“夫,夫人可是有办法……” 第165页 古珀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淡淡道:“可以尝试提高救治成功率。” “嗯嗯!”严舒闻言兴奋点头,“还是夫人有办法!我稍后去飞燕山庄就立刻安排,尽快把人给您送过来。” 古珀便点点头。 倒是燕逍提醒道:“府中的事皆需保密,你将人带进来之前,务必小心查探。” 经过望远镜一事后,严舒自然了解了府中求知院的重要性,他闻言直接拱手道:“侯爷放心!那季家父子本就走投无路,否则也不会甘心留在匪寨落得骂名。我必定仔细查探,叫他们归入侯府,无有二心!” 燕逍对着严舒的处事能力还是极为放心的,闻言便点点头,“且去办吧。” 第77章 飞燕山庄中急待安排的不仅有季家两位大夫,还有一众被带回来的匪徒和他们的家人。 刘大夏一种匪徒糊糊涂涂被俘虏了,又跟随着兵卒们一路向南,来到了云厥,被安置在飞燕山庄中。 匪徒中有见多识广的老人能依稀辨认出他们目前是在云州境内,多的却是一概不知了。 好在俘虏了他们的兵将似乎没有伤害他们的打算,而一路上,季凉又给他们分析过局势,多次安慰这些再次失去了落脚点的匪徒,才让众人的情绪一直保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 但近两天,当季家两父子频频被守卫的兵卒单独带出去,且一去就是一整天之后,这群匪徒便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天清晨,季老大夫与季凉如往日般一清早就被带走了。 刘吉捧着个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旁边,刘耳朵窸窸窣窣扒着碗里的粥,见状便蹭到刘吉身边,含糊地问道:“刘吉,你还在担心你阿兄呢?” 刘吉道:“那是当然……军官老爷们说他伤重不能赶路,所以落在了后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相比起刘吉的忧虑,刘耳朵就显得乐观多了,“你别担心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像我一样多喝几碗粥!” 刘吉恹恹道:“你自己吃吧。” 刘耳朵自讨了个没趣,也不敢再打扰刘吉,便转身走了。 早膳后,匪寨中的妇人收拾好碗筷拿去清洗,没有事干的男人们就三三两两聚在院中闲聊。 “依我看,他们指不定是想把我们卖到矿山,让我们给他们干一辈子活计!”一个中年大汉压低声音说道。 刘耳朵扒了扒自己的大耳朵,“大夏哥?你觉得是真的吗?” 刘大夏有些烦躁,他答道:“总归不是让你来享清福的。” 刘耳朵有些沮丧,“可是季小大夫明明说,这些军老爷,也许是好人也说不定……” “呵!季大夫这几天日日都被人带出去,回来之后满面疲惫,面色也不好,都不知道遭了什么罪,他都自身难保了,说的话能信吗?”旁边很快有人反驳,“大夏哥,你前天不是也被带出去了吗?那些人有没有拷打你?” 刘大夏当时被带出去后,有兵卒过来,详细地询问他们匪寨一群人和季家两位大夫的来历,却没有做什么太过分的事。 但他忧心季凉父子,便口气不好地回道:“我怎么知道?我和季大夫又不一样。” 刘耳朵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直接灭了下去,“这样啊……那去挖矿……” 他低下头兀自忧愁了一阵,忽地又抬起头,眉眼飞扬地道:“如果挖矿的时候,每日里的饭食也跟这几天一样,那我觉得挖矿也是不错!” 刘大夏等人狠狠朝他瞪过来几眼。 刘耳朵便缩缩脖子,声音也跟着小了下去,“本来就是嘛……在寨子里,饱一顿饥一顿,哪里有现在的日子好……” 刘大夏正待说些什么教训教训这个没出息的小弟,就听到院门处传来一阵吱呀声。 院中众人都被这阵声响惊扰,纷纷往那边望去。 跟往日不同只有仆役来往不同,此时推门而进的分明是几个身着兵服的兵卒。为首一个手中拿着一份纸帛,对着院内一群人招呼道:“过来。” 众人立刻有了动作,刘大夏仗着身强体壮,即使在一开始远离院门的情况下,仍是在第一时间寄到了那传信兵的跟前。 传信兵之前也是一同前往剿匪的侯府亲兵,自然认识刘大夏这个匪寨头头,见状狠狠瞪了 他一眼,示意他安分着些。 刘大夏连忙讨好地对着传信兵笑了笑,尽量缩起身子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传信兵见众人都差不多到齐了,便展开手上的文书,开始宣布起装备对刘大夏这一伙人的安排。 文书是今日才从侯府内发下,其上的遣词用句也十分工整规范,但传信兵面对的是一帮没有读过书的匪汉子,他便尽量用刘大夏他们听得懂的语句,对文书内容进行适当的翻译。 “从即日起,所有年纪在十二至四十五岁之间的男子充为庄内劳役,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的健康妇人则充为仆妇,需得按吩咐负责府内田地、建设等各项杂务。” 刘大夏等人可不知道什么规矩,他听到这里,便直接插嘴问道:“军老爷,那我们寨子里那些老人孩子怎么办啊?” 旁边立刻有人小心附和道:“是啊,军老爷!其实我们寨子里的小孩都很有一把子力气,不输寻常成年男子的,您看看是不是……也把他们给留下啊?” 第166页 他们虽然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但总是知道这些兵卒一开始没杀掉他们,贪图的不过是他们一把子力气。 至于那些没有力气可图的老叟孩童,因着没有用处,往往会被直接抛弃掉。 传信兵命令传到一半被打断,心头有些不喜,但是他听到刘大夏众人的议论,知晓他们是误会了。 体谅他们对着寨中老小的维护之意,传信兵便解释道:“老人和小孩我们是不会用的,不过你们放心,庄内会一应供给这些人的吃穿,不会短了去。” 他这么说,众人更意外了。 刘大夏抓抓脑袋,“啊?这,白养他们啊?” 兵卒瞪他一眼,警告他别再插嘴,便继续将命令传达。 “庄内会负责你们每个人的基本生活,你们这些男子和妇人,因着此前为匪,伤害良民的罪行,前六个月是没有月银可领的,之后会根据你们的表现,按月分发月银。” 说完这个,他自己加了一句,“你要是嫌弃庄内用来白养着他们的吃食不好,半年之后,便自己领了月银去采买些好的。” 刘大夏等人在飞燕山庄内呆了两三天,心中惴惴,但饭食可是没少吃。这其中虽然也有做个饱死鬼的想法,但庄内供应的饮食确实比他们之前在匪寨中吃的要好得多。 此时听兵卒这番话,刘大夏不确定道:“今,今后的吃食,可和这两日的一样?” 兵卒似笑非笑,“这两日有些匆忙,采买也未能跟得上,吃得是粗糙些。过阵子安排好了,吃食便能更好些。” 刘大夏等人闻言,已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不仅如此,有表现好的,会酌情提为府兵,将来也有机会,补庄内亲兵的缺。” 兵卒拿着文书继续念道,但看到接下一条时,心中也不免有些嫉妒。 他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又瞪了刘大夏他们一眼,“寨中年龄未满十二周岁的孩童,需得参与庄内组织的课堂,进行读书识字……” 来来回回花了近一刻钟,兵卒才算是传完了令。 他尚有训练任务在身,见刘大夏等人都听懂了,便直接离开了。 兵卒走后,刘大夏一伙还傻站在原地。 “大夏哥……那军老爷是不是说我们半年后便能有月银?那,那我不是能攒钱讨媳妇了?” “大夏哥,他说要教寨里的皮猴们读书?这,这怎么可能?那军老爷发了癔症不成?” “这里吃的本就比我想象中好,昨夜饭中我还寻到一块油渣,那可是真的油渣!过几日还,还能更好啊……” 一时间,院内说话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宛若置身梦境,对着周围的一切都感觉不甚真实。 大多数人关心的都是吃穿银两,只有刘大夏等几个有些见识的抓到了兵卒话中真正的关键。 他们本能地对着“提为府兵”,“成为亲兵”这样的字眼更加敏感。 好半晌,刘大夏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 他咂咂嘴,总感觉嘴里面少了点味道。但他此时人已在云厥郊外,再寻不到黄远山上那种随处可见的,发涩的甜枝了。 他只能清清嗓子,对着众人道:“那,那军老爷不能骗我们吧?” 正在此时,早先被单独叫走的季凉恰好回到了院中。 众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季凉聚拢过去,刘大夏喝止住众人的七嘴八舌,自己磕磕绊绊把方才传信兵卒的话都说了。偶有他忘记的部分,也有旁人立时插嘴补上。 末了,刘大夏问道:“季,季大夫,你是读书人,你给我们这些粗人说说,这事,是真的吗?” 他激动得有些口齿不清,但季凉与他相处时日不短,能够感受到他言语中那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和希冀。 他回忆着方才被叫出去后,那位叫严舒的公子与自己的谈话,还有那份极尽稀奇古怪的测试题,拍了拍刘大夏的肩膀,郑重点了点头。 “来到此地是个转机,好好干!” 季凉在这帮匪徒眼中可不一般,他短短一句话,仿若给众人直接吃了一颗定心丸。 围着季凉的人开始面面相觑,有的还抓着脑袋犹疑,有的已经红了眼眶。 院中的气氛一时竟沉默了下来。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声响,两个仆役抬着一筐红果子进了院子。 他们将筐子放在门边,对着聚拢在一起的刘大夏等人喊道:“唉,你们聚在那干什么呢?过来几个人,庄上发下来的红浆果,你们过来拿吧,自己分了。” 刘大夏分开人群,向着那筐果子走了过去。 见有人过来,两个仆役便自行离开了。 春日里的红浆果个头不算大,表皮粗糙,并伴有难看的刺点,味道其实也不怎么样,酸比甜多,只那红艳艳的颜色看着叫人喜欢。 刘大夏恍惚间,随意摸了一颗果子放入口中,狠狠咬下。 酸甜的滋味流入口中,驱散了他原本尚有些迷茫的情绪。 旁边跟随他过来的刘耳朵等人呆呆地看着他。 “大,大夏哥,是,是不是太酸了?” 刘大夏吼道:“酸个屁,甜死了!” 刘耳朵错愕地指着他的脸,“那,那你哭什么?” 刘大夏抹了一把脸,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濡湿。 他将泪渍全部抹下,随意在衣袖上蹭了蹭,哑声解释道:“这风太大了,我眼里进了沙子不行啊?!” 第167页 春日的风裹挟着一点腥湿的气息拂过,带来一点雷雨天的讯息。 雷雨过后,要有艳阳天。 —— 刘大夏等人在飞燕山庄中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 传信兵那日说的话一一兑现,每日里的吃食变得更好了,也有上了年纪的老兵来教孩子读书习字。 日子有了盼头,这些原本被生活逼得落草为寇的人好似终于有了些人样。 正在此时,季家两位大夫却被兵卒悄悄接进了城中,送进了燕侯府内。 彼时,季凉还不知道自己进的就是云厥大名鼎鼎的燕侯府。他与父亲乘着一辆其貌不扬马车,趁着夜色被送 进一处府邸。 府邸内另有侍卫等着他们,又一路领着他们在大气曲折的府内穿行。季凉只觉沿路守卫森严,每隔一段便能看到三两站岗的兵卒。 那侍卫直将他们带到一处院落才离开。夜色下,季凉能依稀分辨出院门上“求知”两个大字。 院内的管事早得了吩咐,知道院中要新进两个高等学员,早早等在院门口,见人被带来,被挂着笑面迎了上去,恭敬地对着季家父子行礼。 “两位便是季老大夫与季小大夫吧。老仆是此处院落的管事。” 季凉父子初到这处陌生的地方,虽不了解情况,却被一路行来时,众多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布置和装饰震慑,哪里敢轻易受这位管事的礼。 两人连忙避开,拱手回礼道:“不敢不敢,管事客气了。” 管事也不耽搁,带着人往院内走。 “现下我带着二位前往院内为二位安排的住处,二位且看看有什么缺漏了,只管告诉我,我自会尽快安排人再为二位添置。” 管家的话只是惯常的自谦做派,实际上,当季凉带着父亲走进屋内时,已然可以察觉此间布置的用心。 他与他的父亲分在两间相邻的房中。房中各有一红木雕镂大床和一张大得出奇的书案,书案旁摆着空的书架。此外,屋内另有大大小小的日常用品,摆放有致,一应俱全。 季凉匆匆扫过,只觉万般周全。 他忙回头对着管事行礼,道:“劳先生费心了。” 管事连忙让开,“使不得使不得。”他连连摆手,“季大夫之后可是要进求学院的人,你们啊只有一位先生,季大夫切莫这般叫我,真是折煞我了。” 季凉闻言有些诧异,不自在地道:“……好。” 管事惯会看人脸色,他见季凉僵立在原地,便寻了个由头退下了,“一应仆役就在外间,季大夫如果需要,自到外间去喊。天色已晚,想必二位今日在外奔波,已是累了。在下便不打扰了,季大夫且先休息吧。” 季凉自是拱手答谢,管事如愿离开。 季老大夫医术高明,却不擅交际,见管事走了,才开口问道:“凉儿,此间,就是你说的贵人居所吧?” 季凉点点头,道:“是的。父亲可累了?我们今晚且先歇下,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 两人确实奔波了一天,季凉自然忧心起父亲的身体。 季老大夫摆摆手,“无碍。只是……” 季凉凝眉,“父亲可是看出了什么?” 季老大夫踟蹰了一阵,还是道:“我之前上门为人诊治,也曾入过贵人的府邸,却没有一个如今日所见这般……” 季老大夫面色凝重,季凉便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总归不会比在匪寨时差,父亲无需忧心这些。这府里主人地位高,我们的生活说不定也更有保障些。” 季老大夫便点点头。 他到底还是愧疚,又低声道:“都怪为父连累了你,当初,若是我能狠下心肠,不理那女子……” “父亲哪里的话!”季凉此时也顾不上礼仪,打断了季老大夫的回忆,“医者仁心,这是父亲一直教导我的道理。若是父亲当日不救她,我也是要求着父亲救一救的。到底是那女子没这个命数,父亲何必挂怀?” 季老大夫长叹一口气,道:“我近来常想,那缝口之术也许真是那些人口中的邪术。那女子直接失了性命,而刘吉阿兄虽然活下来了,但却失了匪寨……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季凉道:“父亲可是想岔了?你以前常说:‘命数天定,我们只要尽了医者 的本分,便是无愧。’现下的境况还未明朗,是好是坏终究难说,父亲何必庸人自扰?” 他上前一步,扶着季老大夫往里间走,“父亲昨夜才沐浴过吧?我服侍父亲略作洗漱,父亲便先就寝吧,一切的事情明日便会明朗,父亲莫要担忧。” 季老大夫也只能点点头,在季凉的服侍下上床躺好。 可能是屋内的布置太好,床垫软硬适中,熏香怡人,也可能是季老大夫真的累了,他在床上辗转一阵,竟真的沉沉睡去。 安置好父亲,季凉兀自寻了出来。 季老大夫年纪大,加上此时夜里春寒,不便每日沐浴,他却不一样。 他本想忍一忍,但终究还是抱着探究一二的态度,出了房门,来到外间。 此时,距离他们刚到此处院落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季凉看到三三两两穿着同样款式衣裳的人陆陆续续从外间走进来。 侍立在门外的小厮发现了季凉,上前询问道:“季大夫,可是有什么吩咐?” 第168页 季凉收回视线,道:“我欲沐浴,不知……” 来到外间,季凉才发觉此时月已近中天,他便有些踟蹰,不知此时沐浴的要求是否过分了些。 小厮闻言却轻舒了口气,道:“现下沐兰房中人应当快散尽了,正是沐浴的好时候,季大夫跟我来。” 季凉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安睡的房间,踟蹰了一阵,还是跟上了小厮。 小厮带着季凉往外间走,正与那些进来的人擦肩而过,季凉偶尔与几个人不经意间对上眼神,对方却又倘然移开,自顾自与身旁的同伴说着话。 季凉有意去听,发觉众人并非在闲聊。但他们谈论的,全然是自己听不懂的内容。 “滑出去?摩擦力太小了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明日我换种材料吧。” “也可以考虑加个缓冲零件。” “不行,这样总重量就不符合要求了。” “……” 季凉逆行在人群中,忽有所感,他抬头望向天边幽幽的半面春月,只觉四下虫鸣渐响,夜色更幽。 第78章 第二日,季凉带着父亲往饭厅中用早膳,又遇到了昨晚那些人。 经过了一个晚上,这些人仿若终于发现了季凉父子的存在,看向他们的眼神中却隐隐还带上了些敌意。 季凉带着父亲在角落入了座,隐隐还能听到有人在议论他们。 “他们就是新来的学员?” “八成是了!” “老天爷,听说院里要成立一个新的项目,先生要自己来带?不会就是这个吧?” “什么?先生亲自来带?” “真的假的?!我们组里听先生授课的时间本就不多,他们来了,先生的时间那不就更少了?” “这两人通过考核了吗……怎么……” 这些声音窸窸窣窣,倒也不大,季凉只能听个大概,倒是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用完膳,有领路的仆役过来为他们带路。 仆役带着他们通过重重检验,最终进了求知院内一间工坊。 进门后,仆役对着坊内明显等着他们一行的邢易道:“邢助教,这是古先生安排过来的两个新学员。” 邢易道了声好,便对着季家父子点了点头。 他是早得了消息,说是今日有一对大夫要过来的,古珀还指明了要让两人使用坊内最新研制出来的显微镜。 显微镜可是他们坊内最重要的一项成果,坊内连很多高等学员都没资格接触,这一下要让两个新来者来使用,邢易心中总是有些嘀咕的。 所以他特意匀了些时间,亲自过来接待,想要好好看看这对夫子。 “嗯,我明白了,有劳小哥。” 仆役连忙摆手,随后便直接离开了。 邢易上前招呼两人,道:“二位便是季家大夫吧。鄙人是求知院中的助教之一,邢易。” 邢易身份看着不低,季老大夫身为长者,自然要出面,“老叟季序,这是我儿季凉。” 两人互报过身份,邢易也不耽搁,一边带着人往里间走去,一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此处的情况。 几人很快到了另一件房门前。邢易交代道:“你们自行进去,里面有一学员会教导你们操作。房内另有一些古先生新进整理出来的典籍和教案。切记,屋内一切东西不可带走,只能在屋中查阅和使用。” 季家父子点了点,邢易便离开了。 邢易离开后,季家父子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季凉深吸了口气,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正在摆弄着显微镜的王卢抬头望见两人,点点头,道:“季家大夫?进来吧。” 季凉扶着父亲进了门,先是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屋内的布置。 跟普通的房间不同,这件房间内竟然摆放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琉璃制品。那琉璃晶莹剔透,是季家父子完全没见过的东西! 有一容貌憨厚的粗壮男子正站在一桌案前,显然正在等着他们。 案上摆了一台模样怪异的器具,旁边一个木笼,里面似乎是……两只白鼠…… 王卢见他们近来,先是拱手道:“鄙人王卢,依着古先生的吩咐来教导两位这显微镜的用法。” 季家父子拱手回礼,季凉指着那“显微镜”,问道:“这是何物?” 王卢道:“单纯描述解释不清,大夫且看我操作。” 王卢说完,便熟门熟路地动作起来。 他取出一个小木签,往木笼里勾了勾。 季凉这才发现木笼中有一只受了伤的小白鼠。 王卢用木签勾的位置,正是小白鼠腿上有些腐烂的伤口。做完这个,他又将木签在一玻璃片上抹了抹。 随后,将玻璃片置于显微镜的架台上,调整了一会儿,便示意季老大夫上前查看。 季家父子本就因着他这番行动一头雾水,此时得到示意,仍是有些不解。 季老大夫一边学着王卢方才的姿势将眼睛凑上,一边小心地问道:“小,小师傅,这是什么啊?” 王卢不答反问:“你看见镜中的东西了吗?” 显微镜是王卢调整好了的,季老大夫当然看得见,他边观察着这个神奇的圆筒中那些从未见过的图案,边回答:“嗯。看见了一些圆形的东西,还有一些正在蠕动的……蛔虫?” 第169页 王卢回忆着自己方才看到的景象,点点头,“这便是了。” 季老大夫终于将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将季凉换上去观察。 趁着季凉观察的时候,他指着面前的显微镜,问王卢:“所以……我方才所见之物,究竟是什么?” 王卢指了指架台上的镜片,“你们所见到的,就是那镜片上之物,被放大了近千倍之后的模样。” 季家两父子直接呆愣在当场。 “放大……近千倍?”季凉不可思议地问道。 王卢点点头,看着显微镜的目光就像在看自己最伟大的一件作品。 “此物名为显微镜,他的功能,便是将微小之物放大,让人眼可以清晰看见。” 季家父子面面相觑,“那,那腐肉……放大之后竟是这般模样?” 王卢点点头,将自己之前观察到的现象同他们说了,“不论是人兽还是花草,放在这里观察,都能看到那些圆状之物。” 他又指了指旁边那只白鼠,“至于这个,是古先生早前吩咐过的,说是让你们先看看。” “古先生?”季凉还未见过王卢口中这个古先生,但来到此处后,已经听过这个称呼不下十次,“这些都是古先生的安排?” 王卢点点头,但在说下一句话的时候,憨厚的面上竟带上了点羡慕,“你们很幸运,我听说,古先生很重视你们这个项目。你们且先自行看看吧,别辜负了古先生的期望。” 季凉还待打听更多的消息,季老大夫却坐不住了,他问王卢道:“你方才说,在人身上也能看到这些圆状之物?哪里可以看到?” 他举起手,“我割点伤口出来可以吗?” 季凉吓了一跳,“父亲!” 王卢也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这倒不必。” 他去过一根新的牙签,在自己口中刮了几下,“这样便可以了。” …… 古珀到的时候,季家父子已经在王卢的协助下将大部分感兴趣的东西都看了一遍。 他们正在兴头上,便听到王卢恭敬朝着门口行礼道:“古先生。” 两人往外间一看,只见一书生打扮的男子走进屋中,朝着他们轻点了点头。 一番介绍之后,王卢离开,屋内仅剩季家父子,古珀和古珀的几个随身婢女和燕卫。 古珀开门见山,道:“尝闻大夫曾以缝补之术为人治疗伤口,但却无法探知死生之故?” 季老大夫一愣,随后点头道:“是,不知……先生,可有何指教?” 季老大夫行医多年,虽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此时与古珀隔得较近,观察一番,已然发现古珀是个女子。 他一时有些迟疑,终究还是按着王卢之前的称呼与古珀对话。 古珀便道:“你们便 不想了解其中的缘由吗?” 季凉最先反应过来,“先生的意思是,先生知道此中缘由?” 古珀对着生物领域没有太多的探究,但是一些基本的常识还是可以从系统资料库中零星整理出来。 但那些资料太超前,无法直接拿出来,她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引导,由面前两个已经通过了测试的人来研究。 古珀便道:“此间已造出显微之物,研究所需之物与助手府里也已经帮大夫准备好了,大夫何不自行探究一二?” 季凉还在观察着古珀,而旁边的季老大夫却是想起来当时腐肉之上的那些“蛔虫”,顿时眼睛一亮。 古珀见引起了两人兴趣,便按着之前整理出的教案,与季家父子说起基本的生物领域知识。 —— 古珀在求知院中开展新项目,燕逍则留在书房内处理各处的事宜。 日头西斜时,严舒肃着一张脸进了书房。 燕逍见他罕见地变了脸色,便主动问道:“发生了何事?” 严舒丝毫不含糊,一一将进来查探到的消息与燕逍说明。 “侯爷还记得那个王逊吗?之前夫人为了帮陈家那个嫡长女推掉与他的亲事,曾日日将陈家女邀过府中,使得两人没撞上面。后来府内老太太出马,更是直接毁了这桩亲事。” 燕逍点点头。 请燕老太太出马的法子还是他提点的古珀,他自然是印象深刻。 又因着他知道侯府此番作为必定得罪了王逊,才令严舒盯着王逊那边的情况。 严舒见燕逍点头,便又继续说道:“我今日查到,那王逊因着此事对侯府心怀怨恨,正在暗中收集着您与云厥各大世家暗中勾结,意图掌控整个云州的事情。” 燕逍闻言却是笑了,“哦?我什么时候与那些世家大族暗中勾结了?” 严舒道:“还不是因着那个陈家女。”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话到了嘴边,却踟蹰了一下,片刻后,他才重又开口:“夫人想要保住陈家那姑娘,那王逊却以为是得了您的授意。觉得你明面上说不再纳妾,其实是打着掩人耳目,不为京里人察觉的主意。” 燕逍凝眉思索,“他收集到了什么证据?” 严舒道:“捕风捉影的东西都那些,但王逊此人品行实在不端,我怕他凭空捏造些什么来污蔑您……” 他说着,又想到另外的事情:“王逊一个堂亲近来与五皇子那边搭上了线,他应当是打算将这些证据收集全了,直接寄到五皇子那边去。” 第170页 燕逍道:“我不在京师,目前五皇子应当忙着与三皇子斗法,如何会管到我这边来?” 严舒冷笑一声,“怕不是外间还传着你与三皇子交情匪浅的消息。五皇子那边运作得当,未必不能将您的事与三皇子牵扯到一处。” 他蹙着眉,“到时候,您又要因着些莫须有的事情,惹上一身骚。” 燕逍低垂着头,状若沉思。 严舒有些着急,问道:“是否让我派人注意那边的动静,到时直接截下王逊那边发往京师的消息?” 燕逍这才抬起头来,道:“不必。” “啊?”严舒错愕。 燕逍笑了笑,解释道:“王逊此人不足为据。他就算收集了那些证据送到京师,在局势未明朗之前,不论是五皇子还是三皇子,都不敢轻易动我。” 燕逍明面上虽然只是个没有官身的闲散侯爷,但他年少时在西北穆州的势力积累,和娘家严家的势力可是不容小觑。 正值夺位的紧要关头, 他敢确定那两方都不愿意直接得罪他。 “京城的局势已经僵持得太久了……”燕逍又道:“我很想看看,这一颗小石子下去,能掀起什么样的波浪。” 严舒闻言震了震。 他确实比不上燕逍,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此时燕逍这么一说,严舒便有些惊叹于燕逍的运筹和胆识。 他附和着道:“嗯,我明白了。反正之后……三皇子……总不会亏待你便是了。” 燕逍偏头看了严舒一眼,反问道:“三皇子?” 严舒立时便明了了他的意思,“你,你难道觉得五……” 他话没说完,燕逍却点了点头。 严舒蹙眉,低声问道:“为什么?那五皇子奸贤不分,自己又全然没什么主见,要不是靠着娘家庞大的势力,哪里能和三皇子相比?” 燕逍食指轻轻敲了敲案桌,半晌,轻声道:“宋涟与娄兴回京后,已经被引荐,成为五皇子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了。” 严舒又一愣,这是之前京中传来的消息,他自是知晓。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燕逍淡淡一声:“静观其变吧……” 严舒闻言,知道燕逍不想再多言,忙正了正心神,恭敬地退下了。 第79章 严舒开始密切注意起王逊那边的动静。 燕逍虽然并不准备阻挠王逊上书污蔑他的计划,但是侯府仍然有必要知晓王逊到底做了些什么,免得将来一时不察,落入个被动的局面。 这日,燕逍正与严舒和宫瑕在书房议事,却听到守在外间的燕卫进门通传。 “侯爷,夫人来了。” 燕逍闻言有些疑惑,但仍是快速反应道:“将夫人请进来。” 近来求知院中开启了新的项目,物流部署的第二轮也恰好开展,古珀便十分忙碌。除了用膳与就寝,燕逍甚少能在白日里看到她。 此时古珀一身夫子装扮走进书房,明显是直接从求知院那边过来的。 严舒和宫瑕见她进来,规矩地拱手行礼道:“夫人。” 古珀抬头发现严舒两人,问道:“你们在谈事情?” 燕逍看见她,眉目已不自觉柔和下来,温声问道:“嗯,恰好有些事情。你这几日那么忙,怎么还有空闲到这里来?” 古珀正待回答,转眼却瞥见桌上一封摊开的密信。 古珀来之前,燕逍三人正在谈论王逊那边的情况。燕逍对古珀不设防,知晓是她进来便没有特意收拾。 此时古珀不经意一扫,立刻读取到信上“王逊”、“诬陷”等关键词。 她问道:“王逊那边有动静了?” 前几日燕逍剿匪归来,古珀便不再邀请陈晔过府。 原以为陈晔与那王逊总是免不了要碰上一面,却没想到自那日之后,王逊却不再造访陈家。 之后,古珀在燕逍的陪同下,果然入芷茶院请动了燕老太太。燕老太太得知陈晔就是当年陈老夫人亲自养在膝下的孙女,也不推辞,隔天便亲自上了陈府。 陈家老一辈多已故去,主家院内便是陈晔继母在主事。燕老太太直接摒退了下人,与陈晔继母密谈了小半个时辰。 那次长谈之后,陈晔继母果然安分了许多,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为难陈晔。又加上王逊那边也熄了声响,渐渐地,这桩婚事便没有人再提起了。 而陈晔以为故去祖母念经祈福为由,在自己院内闭门不出,倒是终于落得个清静。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古珀自然推算出王逊行为有异,应当会另有动作。她曾与燕逍提起过一次,燕逍让她无需忧心,她便直接把这条项目日志搁置了。 今日,在燕逍这里又看到这个名字,古珀才发觉事情可能并不简单。 燕逍知她这几日忙碌,实在不愿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去烦扰她,便回答道:“他那边是有动静了。不过只是小事,严舒已经在处理了,你无需挂心。” 严舒闻言也附和道:“是啊,夫人您别担心。就王逊那点动静,全在侯府掌握之中,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古珀不知道燕逍的计划,闻言还是有些疑惑,“王逊毕竟是个将领,此番又是我们主动得罪了他,怕是难以善了。” “将领又怎么了?”严舒顺着古珀的话玩笑道:“除非他敢回卜州直接把麾下三千兵马都带过来,直接攻打侯府,否则就他背后那点小把戏,绝不能动侯府分毫。” 第171页 王逊此次因公来到云厥,身边只带着几个亲兵。其实他的据点在卜州,统御着卜州境内三千兵卒。 严舒说完,突然抚着下巴兀自天马行空思考起来,“话说起来,侯府的二百亲兵现已今日不同往日……哎,夫人你说,现在侯府的亲兵可否有了以一当十的能力?” 他不待古珀回答,自己先兴奋起来,“也许就算那王逊敢带着三千兵 马过来,我们也能把那厮打成落水狗!好叫他看看侯府的厉害!” 他近来关注王逊那方的动静,对着王逊的行为本就不齿,此时这样的念头一起,兴奋得面色发红,倒是十足真情实感。 古珀不清楚现下的事态,再加上她本就是严谨的人工智能,没法领会开玩笑这种事情,闻言便直接蹙起眉,对着燕逍确认道:“王逊要带着三千兵马攻打过来?” 燕逍蹙着眉看了严舒一眼,示意他莫要再玩笑,便走到古珀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正欲安抚两句。 却见古珀面上先现出安抚的神情,抬起头郑重地对他说道:“你不用怕。” 燕逍笑得有些无奈,“我不怕。” 即使身为朝廷军官,也不能随意调动军队。严舒方才的话只是夸大了说,哪有可能真的发生? 但古珀似乎将此事当了真,一脸严肃似乎要亲身护他的模样,倒叫燕逍在哭笑不得之余,升起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感动。 “嗯。”古珀却不知燕逍心中所想,她点点头,接着道:“他若敢来,我便叫他葬身于火炮之下。” —— 等到燕逍几人真正见识到“火炮”此物时,时间又过去两日。 其实当时古珀从求知院中直接赶往书房,正是要同燕逍商议火炮测试之事。 火药研制项目作为求知院中最机密的项目,一直被保密得很好,别说是忙碌的燕逍几个,就连同在求知院中的学员,只要不是组内的人员,都不知道这个项目组究竟在研究些什么。 近来项目组终于制成了两台符合古珀第一版火炮标准的实物,却苦于侯府内没有足够大的空间进行全面测试。 古珀希望在飞燕山庄附近寻个足够宽阔的地方,来一场真实的试验。 此时,场地等要求已经按着古珀的吩咐布置好了。 人迹罕至的山谷中,草木被清理干净,飞燕山庄的亲兵全部出动,将周围围拢了起来。 燕逍一行站在山谷南面,距离他们大约二百五十步的地方,竖着一个木人方阵。 木人是飞燕山庄内亲兵们练习戳刺的一种辅助工具。它们主要的躯干由实木所制,躯干周围又缠绕上韧性十足的干枯稻草,做成人形模样。 此时,严舒正围着一台火炮,满面新奇地观察着。 火炮通体黝黑,高度直达严舒胸腹。造型怪异,长直的黑管下是两个巨大的轮子,另有支架等用于固定的部件。 空气中一股淡淡的硫磺味,让人有些说不清楚的焦躁感。 严舒观察完,小心翼翼来到古珀身边,咽了口口水问道:“夫人,这,可抵三千兵马?” 前两日,古珀把他的玩笑当了真,说要让王逊葬身于火炮之下时,书房内三人都愣住了。 燕逍说他不怕仅是因为他知道严舒的话只是玩笑,若当真有人带着三千兵马往云厥来,他是只能带着府里人先避开的。 毕竟云厥中仅有二百余亲兵,即使真有以一当十的能耐,也只能落得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痛局面。 而古珀当时说起来,却似乎是全然有把握的模样,是以众人便对着这火炮很是好奇。 筹备测试场地的这两天,严舒倒是老实地跟着燕逍和宫瑕查看了一些古籍。 其实类似于火药这样的热武器,早在前朝就已经有了记录。 书中确实说了此物杀伤力巨大,火弹过处,寸草不生,但也说此物笨重难运,不易储存,更时常有自爆的现象,有时尚未伤敌,却已经伤了己方的兵马。 大约是因为这样,此 物才没有得以传承下来。 到了萧太祖建立盛朝,除了初期有些动荡,局势已经和平了近百年。 没有了需求,自然就更没有什么人去研究这些东西了。 而现在古珀居然能拿出这样的东西,当真是叫燕逍一行期待万分。 只是现下严舒看着这些冰冷冷的黑色玩意,却仍是没能看出哪里“能抵三千兵”。 古珀淡淡道:“且看着。” 她取得燕逍同意后,便对着几个随行的学员点了点头。 几个人得了命令,很快行动起来。不多时,他们手脚麻利地调整好方向火炮射程,又装弹点火。 明火滋滋地烧起来,蚕食着引线缓缓向里燃去。 严舒眼睁睁看着引线燃尽,正有些奇怪,伸长了脖子往那处张望时,忽听“砰”的一声巨响,骇得他骤然缩回了脖子,差点呛到。 但他甚至无暇拍拍胸口舒缓一二,便跟着众人一起抬头去望远处那木人方阵。 木人方阵处一片浓烟升起,众人远远望去,一时竟看不真切。 照顾着古珀和求知院中的学员,待烟火几乎散去后,众人才向着方阵行去。 早有亲兵先到了方阵处确认安全,众人皆是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见到燕逍一行人过来,面色更显敬畏。 第172页 待他们到了近前,只见方阵中一处土地焦黑,显然便是方才炮火落地的地方,其上的木人东倒西歪,唯一相同的是原本覆着的稻草都已燃了个七七八八,露出烧得焦黑的实木躯干。 火炮伤害的范围隐约是个圆形,旁边也还有些未被波及到的木人,仍能勉强立着。 严舒咽了口口水,神色复杂地看着其中一个较为完好的木人。半晌,小心从它“胸口”处取下一小块锋利的铁片,有些呆愣地举到身后一个求知院学员面前,“看……” 那学员点点头,边看边执着碳笔在纸上记录着,口中回答道:“威力还是不够,到了外围,铁片便能被稻草所阻,想来伤不了什么人……” 严舒一时竟不能分辨手中的铁片和这个学员云淡风轻的口气,哪一个对他的冲击更大些。 他只下意识转头去寻燕逍和古珀的方向,只见两人立于焦土之上,正说着些什么。 焦土之上硫磺味道浓烈,爆炸的热气还未散尽,那埋首轻声说话的两人,像是主宰着此方世界浮沉的圣人。 第80章 火炮的第一次测验顺利结束,王逊寄出的的信件也慢悠悠递到了五皇子府上。 宫中临水的桃花褪了红妆。四下无风,醉卧在水面的点点残红却无声无息向湖心坠去。 时间很快进入盛夏。 天子年轻时耽于酒色,如今年事已高,大小毛病接踵而至。为避今夏的酷热,他带着一众妃嫔太监住进了京师郊外的晏合避暑山庄。 朝中的事宜,落到了三皇子和五皇子头上。 这日,入了夜,五皇子府邸的书房仍是一派灯火通明。 书案前,吏部尚书娄琼如青松一般立着。 昏黄的灯火丝毫不能减弱他身上的凌厉与气势,以至于站在他身后的其他幕僚都不由自主放低了呼吸声。 五皇子坐在案后气得满脸通红,却不敢胡乱失仪,只得委屈地看着娄琼,“表舅,现在该怎么办?” 娄琼一下一下转动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道:“殿下稍安勿躁。为今之计,只得一法。” 五皇子问:“什么办法?” 娄琼道:“等。” “等?”五皇子反应过来这个字的意思,面上怒气又重几分,“便只能干等着?” 娄琼点点头,“陛下御体有恙,更该担心的,应该是三皇子才对。您才是陛下属意的继承人,现下只要安心巩固朝中势力,待到时机稳妥,陛下御诏一布,此事便稳妥了。” “可是表舅,若是父王来不及下诏,便,便……”五皇子心下仍是不安,他踟蹰着,不敢说出心中所想。 娄琼很快打断道:“若是那样,您作为唯一的亲王,也比三皇子殿下更加名正言顺。” 他轻扣了扣桌面:“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到时,朝中中立一派便会直接倒向您这一边,扶您登上大宝。” 五皇子咬咬牙思索片刻,终是点点头,“有表舅在,本王安心多了。” 他静了静,终是有些不甘心,抱怨道:“可是那不知……三皇兄根本不把本王放在眼中!今日议事殿中谈论今夏北面大旱的事宜,他更是处处与本王作对,暗讽本王如猪狗……这,表舅,本王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娄琼眼神暗了暗,转动着玉扳指的动作变得又重又缓。 他护着五皇子多年,自是知道自家侄子除了娘家势力,哪哪都不如出身冷宫的三皇子。但如今见他因着区区小事便怒发冲冠的模样,心头还是颇为不喜。 五皇子发怒,娄琼没有第一时间接上话,后头的人却不能让五皇子尴尬着,于是立时便有声音道:“三皇子出身冷宫,自是没个教养!殿下金玉之体,切莫动气!” 五皇子闻言抬头望去,却见是之前一直隐在娄琼身后的娄兴。 五皇子娘家姓娄,是盛朝极为有名的权贵人家,发家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前朝。 五皇子受自己母妃影响,对着娄家人十分爱重。 然而不幸的是,娄家这一辈只出了娄琼这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年过不惑(四十)便登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而其他人,却是明显不够看了。 矮个里面挑高个。去年年末,娄兴为避难带着宋涟往云州去了一趟,与云州各方势力,尤其是燕侯府那边打了照面,带回了重要的消息,才终于在五皇子面前露了一回脸。 之后,娄兴便像是开了窍。 他使出浑身解数讨五皇子欢心,竟每每有奇效,短短半年下来,他从一众娄家纨绔子弟中脱颖而出,站到了娄琼背后的位置。 五皇子见是他,隐晦地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还 是六表兄懂本王!” 娄兴受到鼓励,气势顿时便更足了。 他上前一步,几乎是与娄琼并肩。 “下官知殿下苦闷,亦感同身受,彻夜难眠!”娄兴苦着脸颤着声,真真做足了样子,“辗转间,竟是让下官偶得一法,或可解殿下苦闷。” “哦?”五皇子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娄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近日,下官收到一封从卜州王家寄过来的信件。” 五皇子有些疑惑:“信上写了些什么?” 娄兴自得地清了清嗓子,道:“王逊将军状告燕侯爷有私营结党之嫌,在云厥暗中笼络各大世家,用心险恶。” 第173页 “燕侯……燕逍?”五皇子蹙眉。 “正是!”娄兴一揖,“京师中谁人不知燕侯爷与三皇子交好?燕侯爷此番行动,恐怕便是三皇子授意!” 旁边,娄琼略带讥讽地问:“你待如何?” 娄琼并非娄家本家,论起与五皇子的亲缘关系,娄兴是远超过娄琼的。 他眼红娄琼位置良久,今日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自然不愿示弱。 “下官以为,我们可以继续查探下去,找出三皇子与燕侯爷勾结结党的证据,交由圣上定夺!”娄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到时候,必定能如去年一般,就算不能彻底拉下三皇子,也要叫他再自断一臂!” 他话说完,场中却没有他意料中的叫好声。 娄琼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五皇子看着他的模样,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果然,娄琼看够了好戏,便道:“妙啊!如此一来,京中事态还在僵持,殿下便可在西北,东面和南方再竖徐、燕、严三敌?” 娄兴咬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此次能一次将三皇子和那三家一并拿下,日后殿下也再无顾忌!” “哼!”娄琼冷哼一声,不想再与娄兴这见识短浅的人言语。 五皇子终于反应过来,怒瞪了一眼娄兴,“荒唐!” 娄兴骇了一跳,“殿,殿下……” 五皇子怒道:“呵,别人不知道当年三皇兄嫁祸燕逍一事,你还能不知道?如今我们只能期望燕逍与三皇兄当真断了干系,哪里还敢主动去招惹燕逍那个祸害?” 娄兴身后,立刻有另一个娄家人附和道:“殿下英明!王家意欲状告燕侯爷,却不直接上书宫中,而是将信寄到殿下府中,定是想要利用殿下与三皇子的嫌隙,打压与三皇子关系亲密的燕侯府。 “若真按照娄兴大人所言,殿下岂不是做了王家的刀,平白惹得一身腥?” 娄兴反应过来,一时白了脸色。他身后,众人的讨论声渐响,都在嘲讽娄兴被王家人蒙骗利用。 五皇子揉了揉眉心,刚想说话,却听闻一清朗的声音道:“殿下,众位大人,卑职以为,娄兴大人并非此意。” 众人抬头向发声者的位置看去,便见一貌若好女的男子排开众人,站了出来。 五皇子看向他,“宋涟?” 宋涟躬身向五皇子深深一揖,“殿下,正如娄兴大人所言,王家这封信来得及时,必能为殿下解忧。” 他本就生得极好,此时茕茕立于灯下,竟比娄琼还平添几分名士的风采。 五皇子对着这些风度可感受不来,但宋涟长得好,他是愿意多看他几眼的。 “此话怎讲?” 娄兴见五皇子注意力被转移,暗舒了一口气,感激地朝自己这个下属看一眼。 宋涟亦安抚地回视一眼娄兴,这才说道:“此 消息在我们手上无用,但落到三皇子手上便不一样了。” “落到三皇子手上?”五皇子蹙眉,一时无法理解宋涟话中的意思。 宋涟又拱了拱手。 “去年容化大牢一案,三皇子虽侥幸脱身,但依旧元气大伤,折损了大半的势力。” 宋涟没有将这件事说得太明白。 事实上,自从太子不敌三皇子,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之后,朝堂上大部分势力已经暗中投靠到三皇子那边。 以至于自那之后,圣上虽有直接将五皇子立为太子的想法,却屡屡被群臣劝谏,导致五皇子根本进不了东宫。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封了亲王。 三皇子一家独大的局势一直到去年容化银矿一案才有转机。 容化一案牵连甚大,加上圣上有意施为,最后三皇子不得不自断双臂,舍了朝中大半投靠于他的官员,才得以保全自身。娄琼便是在那场大清算之后,才有幸补了吏部尚书这个缺。 也是从那时起,一直不被三皇子放在眼中的五皇子渐渐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有了能与三皇子抗衡的能力。 可以说,如今朝中“三五”对立的僵局,便是自容化一案起。 “容化一事中,燕侯府虽然没有出面相帮,但实则三皇子殿下并无怨怼之意。 “京师中人人都道燕侯爷娶了个商户之女,又扬言此生只得一人,是对权势失了兴致,准备永远留在云厥做个闲散侯爷。 “如此一来,燕侯爷当时不出手相助,在三皇子心中,倒也说得过去。” 宋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留给众人足够的思考时间。 娄琼原本肃着的脸已然变为疑惑,似乎抓到了什么关窍。 半晌后,宋涟又道:“但若是三皇子得知,燕侯爷其实一直在暗中汲汲营营,明明出手相助只是抬手之劳,却故意不愿相帮呢?” 这下不仅是娄琼,便是五皇子和娄兴一流也反应过来了。 宋涟继续道:“三皇子若对燕侯爷还有情义,知晓此事,便会直接与燕侯爷离心,从此失了这一助力。更有甚者,三皇子虽善于隐忍,却最重颜面,此事一处,他必定会积怒于心,甚至乱了心神……” 他拖长了尾音,又对着五皇子一揖,“只要三皇子那边乱了,便是殿下的机会……” 宋涟说完,房中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五皇子其实觉得宋涟所言在理,却不敢拿主意,只先去看娄琼,“表舅……” 第174页 娄琼微蹙着眉,看了宋涟一眼,道了一句:“诡道。” 他饱读圣贤书,运筹帷幄,用的是才智和权谋,对着宋涟这种攻心之计的小道很有些看不上。 但他蹙着眉思虑良久,确实没想到其他更好的办法,终于点点头,“或可一试……” 五皇子闻言舒了口气,便直接拍板道:“那此事便交由宋……由六表兄去办吧。” 娄兴骤然被点名,又是委以要任,知晓五皇子已不在意方才之事,一时喜上心头,忙道:“下官定不负殿下所托!” 娄琼肃着脸,安静站在一旁,手中的玉扳指也不转了,只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宋涟。 —— 书房灯熄,众人各自回房。 “哎,方才,多亏了你……”娄兴叹着气,对着跟在身后的宋涟道。 宋涟连忙道:“卑职不敢。” “呵,有什么敢不敢的?”娄兴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清朗正直的模样,抛开心头一点不喜,又道:“方才若不是你,我免不了又吃一顿挂落。” 宋涟却道:“正是方才大人的一番言语提醒了卑职,卑职才能想出这个办法。能为大人解困,卑职亦深感荣幸。” “嗯。”娄兴到底是舒服一点了,他从怀中那处王家那封信,“你拿回去吧,之后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 宋涟一愣,随即有些疑惑地将信接过。 娄兴见状,解释道:“信是我两日前在你案上拿的,你且放回去便是。” 宋涟虽然攀上了娄兴,但一个异姓人,在五皇子府中根本不可能担任什么要务。 他日常的职务是处理地方递到府上的信件。这一类信件多是地方世家官员阿谀奉承的信件,无甚意义。 两日前,娄兴偶见宋涟面色严肃地查阅一封信,便留了个心神,趁着后来宋涟离开的当口,翻阅了宋涟案上的书信。 使得宋涟变色的皆是一些禀告北方旱情,请求朝廷快些拨款赈灾的信件。这些人久久得不到朝廷消息,便求到五皇子这边来。 娄兴兴致缺缺之际,偶然翻到了王家的书信。 他被娄琼打压太久,一直想找机会证明自己的才学,蓦然见此信件,喜上心头,不愿任何人分走他的功劳,便偷偷将信藏了,直到今夜才拿出。 却没想到没有思虑周全,功劳没得,却差点惹了祸患。 宋涟闻言,这才恍然大悟,拱手道了一声“是”。 他行在娄兴背后,捻了捻手中尚有余温的信,轻轻勾起唇角。 东斜的月色将他的影子投在路旁的池水中,倒影随池中涟漪圈圈漾开,如鬼如魅。 第81章 之后,娄兴在宋涟的协助下,开始布起了局。 他们查探之下,才发现王家信中大部分内容都属捏造。燕侯府虽确实出手干涉了陈家嫡女的亲事,却反而招了陈家暗中怨恨,何来结党一说。 他们只得动用手头的势力,重又做了一番布置,一来二去竟又耽搁不少时间。 于是,待到三皇子安插在云州的耳目收集到消息,并将写着燕侯府暗地勾结云州其他世家的消息传至京师三皇子府邸时,时间又过了一个多月。 正式夏末热气肆虐,连凉月也无法舒缓的时候,那装载着真真假假消息的密信一路加急,趁着夜色递入三皇子府邸,像清水入墨池,再难寻踪迹。 第二日,五皇子上朝时,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起身边的三皇子。 三皇子依旧一派倨傲的模样,根本不屑关注身边这个靠着娘家势力的草包皇弟。 但他面容有些僵硬,眼下隐隐有一圈青黑。 五皇子心中暗喜,觉得是昨夜的密信起了效果,便主动招惹道:“皇兄眼下青黑,可是近日未曾休息好?” 三皇子闻言斜觑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天降异象,酷热难耐,也就是皇弟这样不知民间疾苦的,才能睡上安稳觉了。” 依着礼数,三皇子该称呼五皇子为亲王殿下,但他从来看不起五皇子,又自恃权势滔天,便一直没有改口,只称他为“皇弟”。 现下朝中,也确实没人能因着这点“不合礼数”去斥责于他,五皇子便只能忍了下来。 五皇子被他堵得一噎,怒极反笑,“本王不知民间疾苦?” 他斜眼看了议事殿中的户部尚书,“若不是户部迟迟不肯拨款,这赈灾的银子早就送过去了。到底是本王不知疾苦,还是皇兄有意为难?” “本王”这两个字,他说得极重,像是在提醒三皇子自己如今比他更为尊贵的身份。 三皇子冷笑一声,没有接话,旁边的户部尚书闻言则哭诉起来。 “亲王殿下有所不知啊,实非老臣不肯松口,只是殿下要求的款项实在太大!再说,老臣也不是全无拨银啊!”户部尚书苦着脸,肥胖的手掌抖着,“此前户部已经拨了二十万两白银过去了!这宫中,军中,西北边防,崖虞水利……哪处不需要用银子?老臣这,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五皇子不耐烦听他哭诉,直接摆手挥退了这个做戏都做得敷衍的户部尚书。 户部是三皇子的一言堂,里面连个洒扫的仆役都是三皇子的人,他心知自己想要在户部这边讨得了好,无异于天方夜谭。 三皇子见他发火,又冷笑道:“外不知民间疾苦,内不闻六部要事,皇弟这个亲王的位置,来得倒是容易。” 第175页 五皇子刚想反唇相讥,却听三皇子又抢先开口。 “北方大旱,京中平民得了消息,便无知恐慌,开始屯粮,导致京中粮食竟也跟着涨了半成。我前几日去皇弟府上拜访之时,偶遇一京郊农夫,牵了了一只猪与一条狗在亲王府附近叫卖。为兄见他可怜,便遣了人上前询问。原是那农夫家中亲人遭了病,他便只得将家中的看门狗和还未来得及养肥的黑猪牵出来,想着换点粮食和药钱。” “哦?”五皇子笑,“没想到皇兄还有这等兴致?哦,也是!毕竟皇兄可是在冷宫过过苦日子的人,想来对着这些贱民,总是更感同身受一些?” 三皇子没理会他,接着说:“那狗干瘦,一副恹恹的模样。猪却灵巧得很,一直用鼻子拱着农夫,显然是在要糠吃。我瞧那农夫可怜,便叫侍卫予了他点碎银,买下了那条土狗,想着放在 府中看看门,也是好的。” 他说完,对着五皇子问道:“皇弟可知我为何只买狗,却不买那要糠吃的猪呢?” 五皇子一愣,下意识觉得有诈,却不能当众失了礼数,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皇兄心思深重,本王哪里能猜到?” 三皇子笑,“因着这猪,不知民间疾苦,又难懂主家难处,要留着封王啊。” 五皇子一愣,随即气血上涌,整张脸涨得通红。 他死死瞪着三皇子,咬紧牙关,却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的娄琼这才发现此处的异状,连忙上前将人带走。 五皇子被娄琼带到议事殿外间角落,心中仍无法平静,“表舅!我……” “殿下,大局为重!”娄琼劝诫,“何必为逞口舌之快,与三皇子计较。” “本王……”五皇子咬着牙,终是不敢再抱怨,压低声音转而问道:“娄兴不是说,那密信昨夜便已入了他府邸吗?为何我见他今日……” 娄琼道:“三皇子善隐忍,他若看到了那信,此时必是积怒于心了,殿下且稍安勿躁。” “哼!”五皇子冷哼,“只盼燕侯府那些破事,真有让他暴怒的能耐吧!” —— 被五皇子惦记着的燕侯府,这日又迎来了一位熟悉的客人。 燕老太太夏日里侍弄花草的时候,看着被今夏烈日晒得发蔫的茶花,便想起了之前帮过的陈家姑娘。 她守着芷茶院颐养天年,却不是不问世事,家中几个小辈个顶个地能干,无需她操心,盼着的重孙又没有下落。 燕老太太静养了大半年,竟是有些落寞了。 偏偏短短半年,在古珀管理下,燕侯府中一应事宜被理得清清楚楚,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了。 明明该是为着家事和小辈操碎心的年纪,却没享受到这份“乐趣”,本就非一般女子的燕老太太很是有些遗憾。 这一遗憾,便让她睹花思人,想起了陈府中同样也被严酷环境逼得将枯的夏花。 于是这一阵,陈家又频频接到燕侯府邀请陈晔上门的拜帖,只是这一次,拜帖的主人写的是燕老太太的名号。 此时,陈晔跟在一位老嬷身后,前往燕老太太的芷茶院。 嬷嬷为她领着路,半道上也同她说说话,“今夏酷热,姑娘这几日往返于陈家和侯府,可曾觉得不舒服了?” 这位老嬷在燕老太太院内当差,在府中也很有些资历了。她近来因着时常为陈晔带路,与陈晔有了交集,便同燕老太太一样,对着陈家这个乖巧又可怜的姑娘十分喜爱。 陈晔摇头笑了笑,“谢嬷嬷关心,每日都是晨间出门,傍晚归家,倒不觉酷热难耐。老夫人院中有夫人送去的冰炉,呆着更是比平常在家中还凉爽些。” 嬷嬷便笑着点点头道:“那便好。” 两人边聊着便往前走,拐过一处院落,竟见一陌生男子在路边踟蹰。 老嬷嬷连忙将陈晔留在原地,自己上前与那男子谈话。 半响,男子朝着陈晔的方向作了一揖,应是在为方才冲撞了陈晔而赔罪,随后便立即离开了。 老嬷嬷这才回到陈晔身边,道:“姑娘,我们继续走吧。” 陈晔点点头,走了一阵,才状若无意地提起:“嬷嬷,方才那男子……是何人?” 老嬷道:“是府中新来的季小大夫,也做个小管事。” 陈晔又问:“那方才……” 老嬷行在前头,头也不回地解释:“季小大夫初到府中,还不熟悉道路 ,方才是一时找不到路,便被困在了那边。我与他指了路,他便离开了。” 陈晔点点头,“怪不得我此前来过几次,都未曾见过他。” 老嬷一打开话匣子,一时也没停住:“季小大夫原是北方人,因着此次大旱带着父亲往南方避难。后来侯爷见他可怜,又真有些本事,便将人请进了府中,做了府中供养的大夫。” 谈起年轻有为的年轻人,老嬷亦是十足欢喜,“没想到季小大夫不仅医术好,更有管人理事的能耐,没多久,便被夫人要了去,看样子,应是要往府中管事的方向教导呢。” 陈晔若有所思,“原是如此……” 两人交谈间,老太太的芷茶院到了,陈晔入屋陪着老太太说话,老嬷则直接退下了。 季凉那一边,在老嬷的指路之后,方寻到了弄玉院,将手中的信件送到了古珀手中。 第176页 他半刻也不敢停,又马不停蹄赶回求知院中。 求知院中,邢易见他回来,蹙着眉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季凉拱手,道:“邢助教。方才一时不察,迷了路,便……耽搁了些时间。” 邢易不解:“迷了路?秦属没跟着你一起过去吗?” 季凉道:“秦师兄突然间有事要做,左右东西不多,我便自己一个人过去了。” “嗯,下次注意这些。”邢易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指着北面的一间屋子,道:“对了,季老大夫方才正在寻你,应是有什么要事,你快些过去吧。” “是。”季凉连忙拱手道谢,接着又风尘仆仆地小跑着离开了。 他一走,院中几个人盯着他的背影,不屑地哼了一声。 邢易似有所感,回身看了一眼,却见院中众人还是如往常一般,埋头做着手上的项目。 他抓了抓头,挥散心中的一丝古怪情绪,又投入到工作中。 —— 燕侯府另一边的书房中,燕逍与严舒几人俱在。 从宫中送来的消息,正摆放在众人眼中。 “圣上……再过一月便要回宫了吧?”严舒看着密信,若有所思地问。 “嗯。”燕逍点点头,“按着往年,总归会在中秋之前回去。” “呵!可快回来了。”严舒哼笑一声,“圣上若再不回朝,恐怕朝中就要被三皇子与五皇子搅得一团乱了。” 宫瑕在一旁蹙着眉,“已经够乱了。” 他也是向往过朝堂的人,对着此时京中的乱象,更加难平。 燕逍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案面,“北方大旱这样的事情,竟是到现在还未有个结果。” 严舒附和:“就是。拨了那二十万两顶个什么用?呵,可能还不到云州,便要少了四成。哎,若是上面再没有动静,夫人那边,就要支持不住了吧?” 此次旱情波及区域甚大,若是按着以往,流民可能早已经南涌。 古珀因着从小被如善和信佛的古老夫人带大,倒是按着往常的习惯,直接出手干涉了此事。 她调集了一匹粮食过去应急,又有燕逍帮忙发布朝廷赈灾银款即将来到的消息,竟在三个月内,将北方一带的粮价暂时控制住了。 现今,北方的粮价虽然比起往年涨了两成,但比起以前灾情一至,奸商便联手提高粮价,将粮价翻上三四倍的场面,不知好了多少。 也正是因此,北方尚未发生什么大规模的暴动。 燕逍微蹙着眉,思虑良久,突然道:“若是圣上回宫后,朝廷还没有动静……我要再北上一趟。” 严舒和宫瑕闻言俱都朝他看了过来。 严舒问:“北上?做什么?” 燕逍道:“查探一下北方的动静,另外,再招揽一批流民。” “一批?”严舒咽了口口水,“是多少?” 燕逍似笑非笑地会看他,并不回答。 严舒转头与宫瑕对视一眼,脑中有些混乱。 若说之前扩充亲兵,擅自剿匪只是打了个擦边球,也有行善的意味的话,此时燕逍提出的收拢流民,便是真正逾矩了。 一个异姓侯擅自收拢流民,哪怕只是做做善事,也会被人大书特书,狠狠参上一本。 严舒踟蹰着,又问道:“要这些人做什么?” 燕逍垂眸想了想,道:“飞燕山庄急需扩建,附近又有大片土地,可供耕种,先将他们安置在那一处吧。” “是。”严舒下意识便应了声。 “对了,北方赫连家与方家近来可有什么动静?”燕逍暂时还不想细谈这件事,便先转移了话题。 严舒反应过来,也顺从着回应道:“还是如往常一般呗,明争暗斗着,但也没能斗出个所以然来。” 燕逍点点头。 严舒又想起来一事,“不过,正如你所言,那赫连嘉当真是赫连这一代的奇才。我这消息虽然得来得晚,却已经能确定了。赫连家近年来几次关乎生死的决定,大都是赫连嘉的主意。他竟一力将被方家压得死死的赫连家,硬生生给救了回来。” 第82章 卜州,盛朝最大的一个州府,面积比西南方排行第二的沧州还要大上一倍。 赫连家原本是北面狄戎的一支。萧太祖统一了中原地区之后,便将目光放到了北方。 当时还不叫赫连氏的狄戎皇族自知力敌不过,便干脆以“不离乡”为条件,举国投向了盛朝。 因此,在众多归降封爵的家族都被带到京师或其他城池,防止他们再行积蓄力量的时候,赫连家,成为唯一一支得以留在故土的异姓侯。 萧太祖赐下“赫连”为其姓氏,又依礼制给他们封了爵,算是认可了赫连家在盛朝的身份。 当然,萧太祖也在别的地方对赫连家进行了极大的限制。 赫连家当时是带着大片土地投诚的,北方土地广袤,按理说再另封一个州也绰绰有余,但萧太祖哪里愿意让一群异族人坐拥一整个大州,于是便直接将赫连家原本的土地并入了与之接壤的卜州,行政权利收归卜州州牧所有。 而在军事边防方面,萧太祖则留下了当年自己身边一员大将,镇守卜州北面国界的同时,监视着赫连家的一举一动。 重重限制,加上后来几代盛朝帝皇有意的压制,赫连家声势渐弱,渐渐成为一个只能依靠食邑和几百亲兵,苟延残喘的家族,再不复当年狄戎皇族的锐意。 第177页 令人惊奇的是,世事变迁,卜州的军事大权几经轮转,掌军者换了好几拨,而赫连家,却在经历了几次生死波折后,依旧存活了下来。 卜州现任镇守的将军名方敏。 方家是先帝那一朝才调任过去镇守卜州的,在卜州掌权的时间不超过三十年。 当今天子耽于享乐,对北方局势又认识不清,偏逢赫连家出了个赫连异,在几次拉扯博弈中,竟稳稳压住了方家一头。 严舒回忆着之前从北方送回来的信件,继续说道:“如今卜州将乱,赫连家已不再如往常一般行事低调。据我所知,赫连家甚至已经笼络了卜州如今的州牧和刺史,方敏曾几次以‘有违太祖遗训’为由,想动用军中力量直接打杀了他们,都无疾而终。” 燕逍听完,突然问:“赫连家如今当家做主的,是赫连异?” “当然不是。”严舒道:“赫连家如今的主事,是赫连异的父亲,赫连复。这掌家的权利原本在他大伯手中,赫连异设计抢了过来。但他们家族中对权势的传承似乎有一些我们难以理解的规则,反正在赫连复死掉之前,赫连异还不能真正掌控整个赫连家。” 燕逍点点头,若有所思,“那方家尚有一线生机。” 宫瑕在一旁听了许久,此时闻言,便问道:“侯爷是想……同方家联手?” 严舒在旁边轻蹙着眉,本来还对燕逍突然提起赫连家和方家有些疑惑,此时宫瑕一问,他却突然寻到了其中的关窍。 如果燕逍真打算大肆接收北面的流民,那与卜州那边的掌权者打一下招呼,可以避免许多后续的麻烦。 即使将来被有心人发现,也有正当的说辞可以圆过去。 燕逍点点头,回答了宫瑕的问题,“是,我决定帮助方家,夺下卜州的大权。” 严舒想了想,附和道:“嗯……方敏为人正直,治家严明,又难得不迂腐,与这样的人合作,确是要比起和赫连家那样摸不清底细的家族合作好多了。” 燕逍见他明了,无需再多解释,便直接吩咐道:“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切记在暗中进行,莫要暴露。” “我明白。”严舒点点头,随即又有些为难地问道:“可是……侯爷,您打算帮到什么程度?” 燕逍道:“银两粮食,这些你尽可看着办。另外,飞燕山庄近来淘汰了几批武器和军备,那些没有侯府标识的,你也可以一并给过去。” 提起飞燕山庄那批军备和武器,严舒突然就皱了一张脸,“哎,还没摸热呢就要送出去了……” 求知院改良冷兵器之前,燕逍就已经为飞燕山庄那批亲兵更换了几批新的武器了,但求知院改良之后,那些新武器就不够看了,一直放在军备库中落灰。 此时想到那些崭新的武器就要直接被送出去,严舒还是感到一些舍不得。 燕逍似笑非笑,“那你去挑两把,把燕翎弯刀换下来?” “不用了不用了。”严舒连忙摆手,“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他说着,直接拱手行礼,一副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 燕逍轻笑一声,“嗯,去吧。” —— 时年八月,北方持续大旱,未得朝廷灾款,路有饿殍,流民遍野。 还能喘气的人一部分往南方迁移,另一部分则直接落草为寇,冲进了当地富庶人家和官府中。 卜州常年面对北面狄戎威胁,民风彪悍,官府虽在发现流民时便进行紧急镇压,仍有部分暴民冲出围剿,甚至奋力抵抗,击破那些久未训练的府兵。 其中,尤以游山和绥郡两处的暴乱声势最为巨大。 就在这样的境况中,流连于晏合避暑山庄的天子终于班师回京。 龙椅上,痴肥的天子重重将一叠册子摔在脚下,气喘吁吁地道:“朕不过离开几月,朝中竟混乱如斯。” 天子一怒,所有官员俱都俯首跪拜,沉沉的声音响于金銮殿中,“臣等,知罪。” “户部尚书何在?”天子脸色发红,“你来给朕好好说说,灾情持续数月,为何京中拨出款项仅得五十万之数?” 户部尚书就着跪着的姿势膝行而出,“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跪在前头的五皇子斜着眼睛偷偷往三皇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面带冷笑。 三皇子跪得端正,眼神却放空着,显然心神不在此处。 另一边,户部尚书哭诉得熟练,“……再加上晏合避暑山庄去年方竣工,前后耗银二百余万两!库中,库中实在是没钱了啊……” 天子喘息的声音更大了,“饭桶!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臣知罪!臣曾与吏部尚书娄大人商议,调集……” 户部尚书眼珠子一转,直接将祸水引到五皇子的人头上。 早朝一直持续到了将近正午,天子身子略感不适才暂时结束了。期间,一群人互相推诿,只字不提后续的赈灾方案。 三皇子萧疏顶着正午的烈日,走出宫门,上了府中候在宫外的马车。 马车行到附近隐蔽处停下,两位还穿着官服的官员在侍卫帮助下上了车。 “殿下,此次……怕是不能善了。”上了车,齐禹立刻说道。 齐禹是礼部一个小侍郎,上朝时就站在队伍最最末尾的位置,看似与朝堂上的风波毫无干系,其实私底下确是萧疏仰重的亲信之一。 第178页 “昨夜五皇……栩亲王秘密进了宫,直到天色将明才匆匆回府换了装束来上朝。圣上今日在朝中明显针对的是我们这边的人,看来已经是做好了打算,要再次打压殿下的势力。”齐禹将自己之前看到的消息说出来。 “齐大人说得对。”另一个与齐禹一同上车的官员也附和道,“如今吏部那边已经都是栩亲王的人,大理寺掌院与娄琼大人曾为同窗,此次若是陛下又要借题发挥……恐怕……”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等不及回到三皇子府,便将当前的局势分析得透彻。 待到马车停下,谈到兴头的两人防备不及,猛地向前倾身时,才终于反应过来。 萧疏竟一路沉默,一语未发。 “殿下……不知殿下,是何打算?”齐禹自觉失礼,连忙跪下请示道。 “是何打算?”萧疏勾了勾唇角,转身下了马车。 他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他跃下马车带起的风声太大,齐禹竟没能听清楚。 见萧疏脚步未停进了府中,齐禹连忙中断思绪,和另一人急急赶上。 三人甚至没往膳房走,一路直接进了书房。 书房中,早有好几个三皇子府上的幕僚正在等待着。 今朝的事情比三皇子更快传到府中,倒是不需要齐禹他们再多费口舌,与众人分享朝中事宜。 众人谈论一番,结论同萧疏在马车上听到的差不多。最终,齐禹排众而出,向着萧疏道:“殿下。” 萧疏看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今日朝上,看着皇上的意思,想必此次北方暴动事件,又会成为朝中清算您的事由。” 萧疏冷笑着点点头。 “臣等以为,此次再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祸水东引,直接将矛头对准栩亲王那方。”齐禹又施了一礼,“现下栩亲王尚不知晓兵部和礼部俱在您手中。中秋祭天之礼即将到来,恰逢卜州旱灾,陛下必定尤为重视。祭天仪式由礼部主持,我们可在祭天文稿上略作改动,在仪式上直接揪出娄琼和五皇子手下其他人……到时,即使是陛下有意维护,也不敢违背‘天意’,擅作主张!此外……” 齐禹条理清晰地将众人商议的结果一条条列举出来,说完后,便自信满满地一拱手,等待着萧疏的回应。 房中却突然安静下来,三皇子一直沉默着,眼睛看着虚空中某一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当齐禹感觉十分不自在,想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萧疏突然站了起来。 他行到案前,拿起放在案上很久的一封密信,突然开口问道:“云州那边,现今是什么情况?” 幕僚中,立刻有人意会了萧疏的意思。 三皇子殿下哪里是在问云州,他是在问燕侯府的动向啊! 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儒士上前一步,禀告道:“回殿下,自密信传来之后,属下便往云州增派了人手,查探燕侯府动向。 “北方大旱以来,流民南迁,燕侯爷人在云厥,却派人秘密联络了卜州各家权贵,甚至暗中收拢了不少流民! “此前殿下怀疑过密信中有几处疑点,觉得燕侯爷并非信上所言,私下结党之人。可如今府上暗卫亦查探出燕侯爷私下动作颇多……属下斗胆猜测,密信上所言,俱为事实。” 萧疏问:“联络了卜州各家权贵?都和哪家搭上了关系?” 那儒士想了想,回答道:“舒家,方家,步家,赫连家和祁家,俱都与燕侯府有了往来。” 萧疏笑了一声,“倒是严舒的手笔……这样一来,也不知道他们选的到底是谁了……或是各家都……” 萧疏自己沉思了一会儿,未果,便转移话题:“他可与五弟那边有了联系?” 那幕僚顿了顿,倒是诚实回应:“这……倒不曾。” “嗯,甚好。”萧疏道:“他便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只会忠于天子,哪管什么亲王皇子……” 萧疏虽然面上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朝中的局势到了近来, 已经十分明朗,左右不是他便是他那个有父亲和娘家势力庇护的五弟。 燕逍此人他了解,心怀抱负,是绝对不会在云厥平凡一生的。 明明是助他上位更有利,却依旧选择了冷眼旁观。 这是为什么呢? 就因着自己之前不可奈何之下拿了他做了一次挡箭牌? 可是自己给出的补偿和承诺,明明已经远远超过了燕逍当初的损失。 萧疏这样的人,永远只会记得自己对别人的恩惠,认为任何受到恩惠的人都应该铭记自己的恩德。 而燕逍,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 他在冷宫中长大,能交心的人极少,燕逍与他在彼此境遇都艰难的时候相遇,算是一个意外。 而燕逍的“背叛”,于萧疏而言,也更为难以接受,甚至比银矿一案中,段鄂的背叛使得他失去大半势力更加来得让他暴怒。 他捏紧拳头,突然冷笑出声。 “兵部尚书是我的人,禁卫军首领也投诚于我,我却还要靠着礼部的装神弄鬼,才能成事?” 齐禹皱着眉,小心地问:“殿下的意思是?” 萧疏朝他们看了过去。 “我不想等了,不解决龙椅上的那个,除掉了谁都无用。” 第179页 在面前几个幕僚或惊恐或兴奋的神色中,萧疏做了最后的决定,“去把禁卫军首领和兵部那几个人叫过来,中秋,呵,父皇是该去祭天了。” 第83章 入了秋,天气也没见凉爽多少。 受北面旱情的影响,云州等州府今年的粮食亦略有减产。 北方和京师的消息不断传来,卜州旱情严重,暴乱四起,朝中也不安稳,户部尚书被下了狱,临走前咬了五皇子那边一口,娄琼停职待查。 燕逍带着严舒和几个燕卫往飞燕山庄住了好几日,主要是处理收拢部分流民的事宜,直到近日才稍得空闲,重又回府。 京师的消息还未传来,倒是让他偷得了半日闲,能捧着本还未看过的兵书,坐在案前一面读着,一面看婢女们来来去去给古珀梳妆着裳。 他见古珀今日未作夫子打扮,而是换上了见客的侯府夫人装束,便挑了挑眉,问道:“今日不往求知院中去吗?” 古珀点点头,查看了一遍自己的日程安排,同他说道:“嗯,待会有些事,我邀了陈晔过来,之后要往弄玉院那边去。” “陈姑娘?”燕逍想了想,“近来,祖母那边,常邀她过来?” 古珀想了想,点点头,“是。” 燕逍便想了想,恍然道:“你今日可忙碌?若是得闲,中午往祖母院中,一起陪她用个午膳吧……我们近来都无暇陪祖母,祖母虽然不说,大抵是有些不高兴了。” 古珀倒是没什么异议,道了声好。 燕逍想起什么,又问道:“求知院中人渐多,可还应付得来?” 古珀点点头,“嗯。” “我听说你将季凉提为了管事?”燕逍又问。 古珀道:“是,比起专研那些项目,他在管理上更有些才能。” “倒是甚少听你如此夸赞别人。”燕逍将目光转回手中的兵书,状若随意地说了一句。 古珀没听出来他话里真正的意思,居然又补充道:“他确实不错。我此前虽能直接做出周详计划,可缺少管理人员,总是有些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他升任管事之后,求知院中的事宜便有条理多了。” 燕逍“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梳妆的婢女为古珀别上最后一只金钗,安静地退下了。 古珀起身,来到燕逍面前。 自燕逍安静下来之后,她便分析了一阵,终于知道燕逍是有些不高兴了。 在一个人类男性面前,夸赞另一个人类男性,似乎会引起对方的不快。 “你别不高兴。”古珀道。 燕逍翻过一页,诧异抬头,“不高兴?” “嗯。”古珀点点头,“你才是最好的。” 燕逍反应过来,面色不自觉红了红,他清了清嗓子,端正道:“本侯没有。” 两人正对峙间,门外传来声响,得到古珀的回应后,燕羽走了进来。 她福了福身子,行礼道:“侯爷,夫人。” 燕逍手中还执着书,古珀分出一点心神给她,“何事?” 碍于燕逍在场,燕羽似乎踟蹰了一阵,终究还是开口道:“夫人,陈姑娘,害了暑气,如今正在修宜院中。” 陈晔今日恰好过府作客,古珀有事想找她,便让身边的几个婢女过去燕老太太的院中相请。 此时虽是秋季,日头却依旧有几分热辣,陈晔近来因着为故去祖母祈福吃斋念佛,消瘦得厉害,害了暑期倒也不算意外。 古珀道:“可请府里的医者去看过了?” 燕羽顿了顿,道:“陈姑娘中暑气晕倒时,我们正遇见季管事往弄玉院送文函。当时情况危急,季管事便先行为姑娘诊治了。” 她口中的“季管事”,便是之前燕逍与古珀正在谈论的季凉。 燕逍闻言终于从桌上抬起头来,古珀则点点头,“可无事了?” 燕羽回道:“陈姑娘晕倒的地方恰在修宜院旁,院中备用医者常用的工具和一些药物,加上季管事医术高超,我方才离开时,见陈姑娘已然清醒,能靠坐于床上轻声说话,想来是无大碍了。” 古珀点了点头,“那便好。” 燕逍显然是听出了燕羽话中更多的意思,他问道:“她将你们支开?” 这句话显得有些没头没尾,但燕羽却舒了一口气。 如果燕逍不问,她也正发愁如何同古珀解释这件事。 于是她当即点点头,“陈姑娘将我支开,似是有话要同季管事说……燕翎姐姐还守在门外,吩咐婢子过来同夫人禀告。” 古珀手下的几个婢女跟在古珀身边,对着陈晔的事情多有了解。她们知道陈晔的遭遇与秉性,也知道陈晔此人在古珀眼中是有些不一样的。 是以此次陈晔示意她们退避,虽然明知放陈晔季凉独处一室其实不合礼制,但燕翎犹豫了几瞬,仍是带着众人退下了。 此事要是换做燕老太太身边的老嬷,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虽然燕翎只是带人守在未关的门外,也确实是为两人创造了一个较为私密的空间。 随后,燕翎派燕羽先行回来,一是说明她们回程延误的事由,二则,也是想询问古珀接下来的意思。 古珀有些疑惑,她一向来搞不懂,也懒得去理解这种人际往来中的关窍。 “陈晔与季凉?他们有什么事可以相谈的?” 第180页 旁边的燕逍却笑了。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古珀有些迷糊的模样,便卖了个关子,没有明说。 “这陈姑娘确实有几分才智,又懂审时度势,加之魄力十足……看来,她很快便能如愿脱离陈家,可以长留在你身边了。而且……” 而且……顺便也解决了季凉的问题。 古珀见他没将话说完,本想追问几句,却被他唇角的笑意晃了眼。 她兀自整理了一下紊乱的系统数据,低下头将目光投注在燕逍执书的细长指尖,轻道了声“嗯”。 —— 另一边,燕侯府修宜院。 陈晔靠坐在床头,唇无血色,面色苍白,正是十分虚弱的模样,但双目中的神采却比以往要更盛些。 她隔着一道薄薄的绸帐朝外面望去,隐约能看到桌案边有一个人影,正埋首收拾着案上散落的几样工具。 那人正是巧遇陈晔中暑昏倒的季凉。 原本跟着陈晔的婢子们都退到了门外,季凉察觉到了几分不对,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想要将东西都收拾好之后再行离开。 “季大夫留步。”陈晔突然开口道。 季凉蹙了蹙眉,上前两步躬身施礼,“姑娘可是还有哪里不适?” 陈晔摇了摇头,但蓦地想起季凉应是不敢直视自己的,便开口道:“已无大碍。” 季凉施了一礼,“如此便好。药已经在熬制,姑娘将药喝了,日后且注意着点身子,便无大碍了。” “我见过你几次。”陈晔没有接他的话,兀自开口说道。 她身为未出阁的女子,面对着一个陌生男子,这话便显得有些轻浮。 但她已顾不了许多了,她明白燕翎虽然离开了,但绝不会给她太长时间。 季凉动作一顿,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接话。 陈晔也不需他回应,问道:“你是夫人身边的新管事?” 季凉立在原地,因着这突发的情况,声音中带着点戒备,淡淡回应道:“回姑娘,是。” 求知院的作用越来越受到重视,燕逍在收拢流民,扩大飞燕山庄府兵的同时,也不忘为古珀的求知院筛选良才。 府内求学院和求知院都经过了扩建,如今,光是留在侯府内的求知院学员,便有将近三百名。另有其他一批去了飞燕山庄那边建好了的兵工厂。 人数增多,邢易和方老这样一心只扑在项目上的科研型人才,管理能力明显就不够看了。院中倒是有照顾着所有学员起居的普通管事,但只能勉强认字,对着院中具体的事宜又不甚了解,根本难堪大任。 这时候,季凉站了出来。 季凉原本与父亲接手了生物范畴的项目研究,他自小随父亲学医,也懂得父亲的某些理念,两人配合起来,这个项目的进度倒也勉强赶上了古珀预定的标准。 慢慢地,邢易却发现他在安排生物项目的普通学员上十分得心应手,便寻他帮忙了几次,安排了院中人员的轮休,工具和场所的使用等等。 季凉当初被虏进匪寨时,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收服一干匪徒,隐隐压着刘大夏一头,在待人和理事上,手段远比常人更高超些。此时管理起求知院中心思较为单纯的一众学员,更是井井有条。 古珀干脆让他做了一次管理测试,在得到满意的结果后,便直接将他提升为求知院的管事,也偶尔教授他一些系统中零星保存的,星际时代的管理技术。 得到季凉的答复后,陈晔马不停滴追问:“我听闻你是卜州逃难而来的大夫?” 季凉恭敬回道:“是。” 陈晔透过薄帐盯着面前低首施礼的人,突然问出一句:“你这样的身份,在侯府怕是有些艰难吧?” 季凉闻言一愣。 依旧带着点热浪的秋风从门外吹进来,甚是煞人。 陈晔往燕侯府做客,确实偶遇过季凉几次。 她本就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十分善于识人,否则当初也不会从云厥一众不看好古珀身份的夫人小姐中脱颖而出,察觉到古珀在侯府无与伦比的地位。 她虽然不知道季凉到底是什么管事,但知道他时常能与古珀交流,直接受古珀的安排,便知晓他受古珀重视。 但见他虽为管事,身边却从来没有小厮,衣着简朴,身形单薄,便隐约猜到了几分他目前的境况,再加上私底下有意无意地探听到一些相关的消息,心下便有了数—— 一个初来乍到,又没什么身份的普通人,来侯府短短一段时日,竟入了侯府主人的青眼,一跃成了管事,底下的声音怕是不曾停过。 季凉面色已有愠色,他微抿着唇,直起身子看向陈晔的方向。 薄绸阻碍了他的视线,他只能隐隐看到有个人靠坐在床头,同样望向他的方向。 他与父亲确实出身不高,即使没有落草为寇的那段经历,此时也得归入流民一列。 他升任为管事之后,府中确实有一小拨人,十分看不上他的出身,很是不服从他的命令。 他们也不会将事情闹大,只是私底下偶尔给他使使绊子,他若当真追究,却是要落得“不近人情”的评价。 加之季凉刚来侯府不久,只得选择隐忍,凡世能亲为的便不会假于人手,这段时日确实有些应付不暇。 其实季凉境况本不该至此。 第181页 只是近来燕逍严舒众人的心神都放在卜州和京师那边,而古珀邢易等人,要么是没察觉季凉的境况,要么是 察觉到了,却觉得没什么所谓。 几番巧合之下,季凉直到现在,还未依靠自己的能力消弭掉如今的阻碍。 他稍稍平复了心神,也顾不上身份礼仪了,转身回到桌边,继续收拾起方才还未收拾完的医箱。 同时,他冷淡的声音响起。 “姑娘逾矩了。” 陈晔并不收敛,又问:“你可曾婚配?” 季凉正拿起脉枕的动作一顿,手间不自觉施了点力,脉枕被他捏出五道指痕。 他面色发红,显是恼怒了,却并不回话,只手上动作愈发加快。 床帐内的陈晔倏然一笑,自顾自说下去。 “一个云厥世家的嫡小姐,又同样受到侯府夫人重视的妻子,可否帮小郎君破此局呢?” 医箱“砰”地发出一声闷响,那是季凉正合盖时,恍惚间脱了手,盖子砸到箱子上发出的声音。 季凉终于停了下来,踟蹰半刻,抬头望去,“姑娘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陈晔撩开床帐,探头去与他对望。 “妾心甚笃,日月可鉴。只盼小郎君能答应了才好。” 屋内重又静了下来,季小大夫不自觉红了脸,回过神来后直接提起医箱,落荒而逃。 屋外,守在门边的燕翎突然勾起一点唇角,好似早便预料到了陈晔此番不合礼制的大胆行径。 她目送季凉离开,蓦地看到院中几颗梨树。 秋日渐深,稀疏的风卷过黄叶,隐隐有秋果的甜香,四溢在长空下。 第84章 陈晔见到古珀的时候,面色依旧有些苍白。 她先前确实为遇上季凉做了一番设计,但中暑晕倒也是实打实的。古珀本吩咐了燕翎让她直接休息,没想到她却硬要过来拜见。 她进屋时,古珀正随意翻看着手上的一本兵书。 见她上前行礼,古珀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她免礼入座,便问道:“可无碍了?” 陈晔面色不好,但精神却是不错。她已然恢复了点血色的唇角微翘着,恭敬道:“谢夫人关心,已无碍了。” 古珀点点头,想起方才燕逍说的话,又问了一句:“你故意去见季凉?” 陈晔点点头。 她本就没打算瞒着这件事,要不也不会直接求助于古珀身边的婢女了。 此时不顾休息直接过来,也是想主动说明此事。 “是,瞒不过夫人。” 古珀抬眼望她,陈晔便顺势往下讲道:“家中继妹到了婚配之龄,晔若再不考虑婚姻之事,怕是又要遭逢算计。与其到时候让继母有为晔随意挑选郎君,倒不如晔自己将婚事定下来。” 古珀蹙眉,“为何是季凉?” 在古珀能模拟出来的各种方案中,季凉都不算是陈晔解脱目前困境的最好选择。 远的不说,近的便有一个严舒。 严舒身边有两个侍妾,但正经的夫人却是没有。燕老太太近来看陈晔极为顺眼,觉得这样理智冷清的姑娘配严舒那个跳脱性子是正正好,就差问了陈晔的意思,直接往南边的严家去信做媒了。 陈晔早在计划之初,便将局势都考虑清楚了。 面对古珀的质问,她条理清晰地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出。 “晔想留在夫人身边,为夫人效劳,自然要挑选侯府中人。 “至于为何是季大夫……一则,季大夫身份确实合适,无论是让我顺利入侯府,还是应付不欲我高嫁的继母,都十分适宜。 “二则,结亲于晔而言本就是自救的法子。季大夫在府中有些难处,恰是晔可以利用和用作交换的条件。将来若彼此间……彼此间出了嫌隙,晔亦能无有拘束,自由进退。 “此事只能由晔自己来办,所以事先并未告知夫人,还望夫人恕罪。” 陈晔说完,便又起身对着古珀行了个礼。 她确实为此事思虑许久。 以她的观察,季凉绝对是依附着侯府而存活的人。嫁给季凉,便能脱离陈家,留在侯府,这便是她想要的结果。 唯一值得担忧的地方是两人身份悬殊。 陈家毕竟是云厥百年世家,一个嫡系堂堂的大小姐,嫁给了燕侯府的一个下人,大概会成为云厥世家三年的笑柄。但陈晔自从跟了古珀,心中自有另番沟壑,哪还会在意外界的讥讽和嘲笑? 而她的继母在明了不能将她作为联姻筹码之后,对于她下嫁一个下人这种事,绝对是乐见其成的。 或许再去求求燕老太太,事情会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顺利。 古珀听了陈晔的自述,已能理清她的逻辑和动向。 其实,比起古珀能模拟出来的其他方案,陈晔的选择显得更有“人性”多了。 她会考虑自身的筹码和对方的困境,力图在两者间找到一个平衡。也会考虑之后的事态争端,不想欠下人情,日后进退间有顾虑,落入被动局面。 相比较之下,古珀众多“最优方案”中,选择严舒或其他与燕侯府交好的贵族子弟,目的性和功利性都太强。 她将所有的目标,包括有 选择权的陈晔都物化成了没有情感的机器,在达到目标这件事上,只考虑最快最好的直线计划。 第182页 若是以前,依照着评估系统给出的最终评分,她当然还是会觉得自己的方案更好一些,但是此时,她不知道为何,竟觉得自己考虑太过欠缺。 陈晔那边还曲着膝,静待着她的回复。 古珀放弃了在此时此地进行深入分析,直接道:“起来吧……你做得很好。” 陈晔得到肯定,一颗心终于落入肚中。 她回到座椅上,激动地顺着古珀的话道:“晔也是受了夫人的启示,方才下定了决心。” 古珀闻言轻蹙着眉,“我?” 陈晔顿了顿,自觉失言。 但她犹豫了片刻,觉得与古珀这样才智过人的人虚与委蛇反而有失妥当,便干脆将话说完。 “夫人当初嫁予侯爷,是将自己的才华作为筹码,借侯府之势,得掌云州,乃至半个盛朝的财运。我不如夫人,也只是以自身为筹码,借季家大夫的身份,脱离陈家……不是吗?” 古珀看着被她随手摆在桌边的兵书,开口回答道:“我又不是因着侯府的势力,才嫁入侯府的。” 陈晔一愣,面上还勉强维持住了一点得体的笑意,“不是因着侯府的势力?” 古珀目光转向她,“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私欲?”陈晔眉头微蹙,有些不理解古珀话中的意思。 在她眼中,古珀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追求的自然也是芸芸大众仰望着的权柄和地位。 私欲……这两个词,在陈晔眼中,和理智强大的古珀,似乎沾不上边。 古珀自然而然道:“喜欢燕逍,便得到燕逍,为他揽尽权势财富,不对吗?” 陈晔闻言,脑中有些杂乱。 她一时半会间,理不清古珀话中的意思,加上有病在身,只能稳了稳开始轻微摇晃起来的身子,轻道了一声“是”。 —— 京师,中秋祭礼。 盛朝皇族有在中秋祭天,感谢天地与祖先赠予丰收和和平的礼仪习俗。但今年与往年又有些不一样,北方旱灾,天子处置了一批朝臣,并准备在此次祭礼上诵读罪己诏。 与此同时,京中莫名开始传播起一则消息,大到朝廷机要,小到附近村镇地主家里的长工,都知道了天子会在祭礼上立下太子,甚至当场便要禅位让贤。 娄兴混在五皇子的仪仗队伍中,目光不自觉往三皇子那方瞥去,目中又些微害怕和掩饰不住的兴奋。 “宋涟……”他咽了口口水,轻声与身边的宋涟交谈,“三皇子,今日真的会……行动吗?” 宋涟自始至终目视前方,似乎丝毫在意三皇子那边的情况。 他闻言看了一眼娄兴,恭敬道:“云州的密信是大人经手,京中的谣言也已在大人吩咐下传开。大人眼界远非常人能比,小人虽难以领会一二,但亦觉得十分有把握。” 娄兴惯爱听他奉承自己,当下摸着胡子,高兴地点了点头。 他看了一眼跟在五皇子身边的娄琼。 娄琼当初险些被三皇子那边的户部尚书拖下水,但最终还是在五皇子的殷勤奔走之下,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此时早已官复原位,稳稳当当地站在五皇子身边。 比起他们这些在朝上没个入眼的官职,只能充作五皇子幕僚,混在仪仗队伍中的人,大难不死的娄琼不知风光了多少倍! “你放心。”娄兴翘了翘胡子,“若此次布置成功,我必能成为殿下最倚重的贤士,到时,我必不会忘了你 !” 娄琼身陷囹圄这段时间,为五皇子出谋划策的便是他。 宋涟拱手一笑,似乎已经看到了升官发财的曙光,面露谄媚道:“谢大人提携。” 娄兴点点头,步子轻快地跟上了前头的仪仗队。 很快,众人到了祭台,所有人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按着规矩依次站好。 一番长长的祭天稿和罪己诏之后,天子双手捧起祭台上的貔貅双耳青铜酒樽,双膝跪地,念诵一声:“天启明泽,佑我盛朝万年基业。” 他的身后,站得离他最近的是栩亲王——五皇子萧栩,接下来是三皇子萧疏和其他一些没有封号的子嗣。 再下面,则是文武百官。 所有人随着天子一同跪下,齐齐诵道:“天启明泽,佑我盛朝万年基业。” 念诵声毕,天子便将酒樽中的酒水尽数洒于祭台之上。 接着,有宫中侍者上前,一一为所有人依次端上专为祭祀准备的清酒。 天子端着酒樽回身,他站在祭台最高处,比所有人都高出不少。 他的目光在三皇子和五皇子身上划过,最终停在文武百官身上。 “中秋祭礼,在众多神灵和历代祖先的见证,朕,欲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场下一片寂静,正待他想要再次开口时,却被几步之遥的三皇子打断了。 “父皇。”萧疏端着酒杯排众而出,拱手道:“儿臣有话要说。” 天子紧皱着眉头,“放肆!这祭礼之上,哪有你说话的地方?来人……” 萧疏却不管台上的天子,下去。 “近年来,儿臣灭谋逆,启贤臣,退诸侯,自认已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到头来,却是让一些什么都不懂的人占了头筹,儿臣不甘啊!”萧疏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看着站在他前头的五皇子萧栩。 第183页 “哼!”天子冷哼一声,“这些年来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别的且先不说,祭天之礼上竟如此失态!你当如何?” “当如何?”三皇子将手中酒杯高举过头,“那便要看父亲您是如何想的了?” 天子因着他此时无礼的举动目眦欲裂,怒斥道:“逆子!你想干什么?” 三皇子勾唇冷笑,双手一松,手中酒杯直直摔落在地,发成砰然脆响。 第85章 “……念及燕卿年少有为,才高武勇,功震西夷,实乃国之栋梁。值此新帝登基,万象更新之际,特赐麒麟宝冠一顶,侯爵金缕衣一件,命燕侯燕逍即刻携眷上京,参与新帝登基之礼……” 九月深秋,燕侯府中遍植的松柏杨桦依旧满目青绿。 正厅中,穿着宫服的老太监吊着两双刻薄的眼睛,细细地念诵着手中的圣旨。圣旨内容将近,他趁着众人还不敢抬头的时候,偷偷从俯觑了一眼面前跪得挺直的燕逍。 “……钦此。” 燕老太太仗着年事已高,没有出来受罪。燕逍于是带着古珀跪在最前头,闻言便将双手举过头顶。 “臣,领旨。” 老太监上前两步将圣旨交到燕逍手上,面上的表情已经从端正严肃转为谄媚,“燕侯爷快请起!侯爷正当少年,此番新皇登基,正是侯爷大展拳脚之际,咱家只盼着侯爷将来步步高升,重登青云啊!” 燕逍也回了个恰到好处的笑颜,“多谢公公吉言。” 两人交谈间,自有早就得了吩咐的仆役捧上整整一盆的真金白银,老太监打眼一瞧,心下满意,面上的喜意便真实了几分。 晚宴之后,宫中来人被安排在客院,燕逍带着严舒等人,入了书房。 严舒面上还有酒意,眼神却十足清明,“这时间,同侯爷所料,半点不差!三皇子……不对,现在应当叫萧疏那逆贼了。” 他在原地踱了几步,算起连日来发生的事。 “萧疏那逆贼八月十五兵败潜逃,生死未知,三日后天子驾崩……如今事情过去仅仅一月,登基大典便已经开始准备了。 “五……太子,果真怕夜长梦多啊。” 中秋祭天之礼上,三皇子萧疏以摔杯为号,召集数千精兵,欲逼天子禅位。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天子和五皇子似乎对此事早有预料,并早在暗中做了准备。关键时刻,原本效命于三皇子手下的禁卫军统领项休临阵倒戈,打了三皇子一个措手不及。三皇子只能领着数百残兵强行突围,向南逃窜。 天子虽然并未在祭典之上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仍被三皇子的谋逆行径气了个好歹,直接卧病不起。 三日后,药石罔医,天子驾崩。 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在三皇子已经成为逆贼的情况下,宫中已再无人能同五皇子相争。五皇子名正言顺入主东宫,代掌朝中事宜。 这期间,太子一面悲痛难忍地安排起天子的葬礼,一面又雷厉风行地给朝中的三皇子党安罪名,一点一点地巩固着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现下,时值九月中旬,身处云厥的燕侯府,已经收到了登基大典的消息。 燕逍坐在书案后,问了一句:“萧疏,还没抓到吗?” 严舒摇摇头。 “他当日中计之后,便联合残兵向南溃逃。南方地形复杂,瘴气频生,又有诸多小国势力,萧疏便如水入江流,难以捕获。朝廷虽花了大力气想要将人抓回,但一直未有所获。 “昨日,太子为逼萧疏现身,已直接将三皇子府上众数妻妾儿女以谋逆致命送上了断头台…… “可即便如此,萧疏仍未现身。” 一旁的宫瑕闻言点点头,“如此,怪不得登基大典来得如此之快!” 严舒在旁勾着唇笑了笑。 “与其说登基大典来得快,倒不如说……天子驾崩得正是时候。” 严舒虽然刻意压低了后半句话,书房中的气氛还是蓦地沉静了下来。 半晌,燕逍开口, “能寻到证据?” 严舒轻微地摇了摇头,“如今宫中被太子把守得严,未能探寻到什么……只是,天子向来便对三皇子不喜,亦对三皇子谋逆一事早有预料,怎么可能因着谋逆一事郁结于心,终至驾崩呢?” 燕逍点点头,知道不能再在此事深入,便转了话题道:“此番太子命我入京参礼,你们如何看?” 严舒想也不想便道:“必有蹊跷!” 宫瑕亦在一旁附和地补充道:“近来,太子针对所有‘三皇子叛党’的态度再明显不过。虽然燕侯府与叛贼萧疏并无任何关联,难保太子不斩尽杀绝! “此番正值多事之秋,太子忙着登基以及之后的整顿,应当没有多余的力气对付我们。但借着上京参礼之际,在京中将侯爷……也不是不无可能。” 他上前一步,面有忧色。 严舒轻蹙着眉,“也许再以侯爷身有旧疾为由,推了此事?” 两人分析完,一齐看向燕逍。 燕逍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行。” 他分析道:“该来的总要来。我此时不上京,只会更惹他猜疑。而且,我们的人没办法入宫,很多消息都打探不到。我过去一趟,也能看清更多局势。” 严舒问:“若,他真想就此将我们留在京城……” 第184页 燕逍笑,“他留不住。” 燕逍的决定已下,严舒只能拱手道:“是,那属下自去安排了。对了,夫人那边,要一起过去吗?” 燕逍道:“嗯。” 回答完,他又提醒一句:“你切记安排妥帖些,莫要让夫人遭了颠簸。” 严舒点点头,“府上的车马经过改良,比寻常的马车稳多了。夫人之前亦在外行商,想来不会不适应。” 燕逍轻轻颌首,“嗯,夜深了,且先回去休息吧。” 书房的灯火这才熄了。 —— 隔日,古珀确认了要上京的消息时,倒也不意外。 她昨日随燕逍接了圣旨后,心中便有了出行的预案。 随着燕逍又接收了几批卜州那方来的流民,府中的学子又增多了。古珀除了扩充求学院和求知院之外,另又开辟了一处新的院落——弟子院,接收了些有资质的孩子。 幼年的孩子可培养的空间更大,男女比例更是较求知院中均衡了不少。 样本数据终于勉强达到统计的最低标准,古珀也终于可以确认—— 在这个世界中,男性与女性的智商发展水平相近,先前求知院中出现男女比例极度失衡的状态,原因主要在这方世界中女子未能受到良好开化。 原本因着人数愈多,古珀会愈加忙碌的情况,也在陈晔顺利嫁予季凉之后,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燕老太太在同陈晔长谈几次之后,终于认同了陈晔的决定。 在她的全力促成和陈晔继母的推波助澜之下,两人的婚事进行得远比预期更为顺利。 后在燕逍的暗示下,两家将亲事赶在中秋之前办好了,倒没有受到天子驾崩的影响。 如今,求学院和求知院的运转早已有了章程,加上季凉的管理,已经无需古珀浪费精力。而被安置在弟子院的孩子则由陈晔负责。 古珀只需要编写教案,并定期到求学院中授课答疑,倒是比之前求学院方成立之初还轻松了一些。 得知要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古珀将季凉和陈晔两人叫来,细细吩咐了一番,便也没了后顾之忧。 几日后,燕侯府准备妥当,一行人开始往京师 出发。 云厥离京城不算太远,依着燕逍的打算,他们一路离开云州,入福州,再翻越京师东北面的天然屏障——敖龙山,抵达京城大约只需走上二十多日。 如此,也能稳稳赶上十月下旬的登基大典。 已是冬初,河运多数已经停了,不然往樊州走,在应城换水路,直下拟安,再改道京师,速度还要更快些。 冬日里风凉,即便是冬初,路上的北风中,也裹挟着一些细细的雨雪。 在路上赶路的人更能体会到风利雪凉,燕逍一行远远望见京师城门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赫连异驱着马上前,对着燕逍虚虚一礼,“燕侯爷。” 燕逍回礼,道:“赫连大人。” 赫连家本家在北方卜州,是太祖时期归降的戎狄王族。赫连异是赫连家这一代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虽然早有留意卜州那方的动向,但这是燕逍和赫连异的首次相见。 赫连异生得高大,但眉眼细长,颌角温润,长相更偏盛朝人,与他身后坠着的好几个深眼窝高鼻峰的狄戎兵卒有着很大的区别。 他的母亲是赫连复一个的盛朝女子侍妾,燕逍曾听闻赫连异幼年时,因着长相不似赫连族,多被排挤。 此时赫连异笑得端方,除了一身北方常见的皮裘装扮,几乎让人难以辨认他的出身。 他先发制人地问道:“燕侯爷此行,是进京参与登基大典?” 赫连异不光长相偏向汉人,连遣词用句,也让人挑不出丁点毛病。 此事无需隐瞒,燕逍自是点了点头。 赫连异看了看燕逍一行人的装扮,笑着道:“先帝仍在时,便闻侯爷虽辞官归乡,但仍简在帝心。此番看来,燕侯爷不仅被先帝记挂,在现今太子心目中,亦十分有分量。” 若是不了解局势的人,大概确实是这样想的。 但燕逍不信以赫连异这样的手段,会不知道他如今的处境,他此时这句话,多半是在暗讽燕逍如今尴尬的处境。 燕逍倒也不恼,随意点了点头,回道:“京师离固罗城有近两个月的路程,逍本想着此次登基大典是无缘得见赫连大人了,没想到还能在此地遇见大人。倒是十分有趣。” 固罗城是赫连家所在的边关城池。 燕逍话中的意思,是质疑赫连异竟能在此时出现在此处。 京师离固罗城十分遥远,按着燕逍自己接到圣旨的时日来算,宫中若想要向固罗城传信,赫连家可能近几日方能收到消息,所以,赫连异出现在此处,显然是早做了准备。 但赫连异也不慌乱,闻言仅是笑道:“听闻中秋祭礼一事后,家父便十分忧心。但无奈家父年事已高,受不得奔波,异便轻装简行,代父上京了。哎,也是到了云州等地,方才收到先帝驾崩的消息……” 说到先帝驾崩一事,他恰到好处地面露愁苦。 燕逍闻言,仅是笑了笑,不再回应。 两方都是聪明人,初初试探一番,见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便十分有默契地拉开了距离,继续往京中进发。 第185页 第86章 京师城门。 宋涟领着礼部几个小官吏,站在城门内等待着。 侯了半个白日,几个礼部小官吏都有些站不住了。 他们趁着周围没什么人注意这边,便开始或佝偻着腰背,或半倚着城墙放松着,偶尔朝站得笔直的宋涟投去几个轻蔑的眼神。 申时末,官道尽头才悠悠行来一队车队。 待到车队进近了,众人依稀能看清燕侯爷御着马的挺拔身姿,几人才收敛起来,重又站好。 宋涟面上得体的笑颜就如他挺拔的肩背一般,整日未曾变过。他上前一步,对着燕逍等人施礼道:“燕侯爷贵安。” 燕逍勒住了手中的缰绳,翻身下马,同样拱手道:“宋大人。” 宋涟往燕逍身后的车队看了一眼,继续道:“下官奉太子之命,在此处恭迎侯爷。城中已经备下了侯爷此番暂住的府宅,还请侯爷随我来。” 燕逍笑道:“有劳宋大人。” 一行人便整装上马,重又出发。 宋涟将人往城中东区带。 东区可以称得上是京师中最富庶的一片区域。许多达官贵人的府邸就坐落在此处。一开始,燕逍严舒等人还未察觉出什么,直到宋涟一拐,进入了一条铺着青砖的大道,燕逍才意识到什么,唇角微微一勾。 严舒策马靠近过来,面色有些严肃,燕逍微微摇摇头,示意他无需慌乱。 宋涟微勒住马,降下了进行的速度,好让后面的燕逍能听到他说话。 “侯爷和夫人近来舟车劳顿,怕是累极了罢?前面便是太子为侯爷安排的住所了,侯爷可携夫人好生休整一番。” 青砖大道前方,正是前三皇子,现反贼萧疏原先的府邸。 燕逍神色丝毫未变,不卑不亢地回道:“殿下恩德浩荡。此处寸土寸金,非常人能随意进出。逍一介闲散之士,实在受之有愧。” 宋涟反问道:“侯爷虽因疾归乡,不在朝堂,但燕家功绩累累,有功于社稷,侯爷何谈受之有愧?” 燕逍拱手,“那还请宋大人先代我谢过殿下。” 燕逍和宋涟继续有来有回地交谈着,但仍然不能消弭此间略显严肃的氛围,一行人继续前行,越靠近反贼萧疏的府邸,气氛便越沉郁。 但最终,宋涟并没有在萧疏的府邸前停下来。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一处规格不大的府门前。 众人下了马,宋涟便对着燕逍一拜,略带歉意道:“京中近来事务繁多,未能给侯爷安排一处更好的府邸,实在是怠慢了。” 其实眼前府邸虽不如此条街上其他府门宏伟高大,但精致和贵气却分毫不差,仅从府门前两只雕琢得栩栩如生的石狮便能窥见一二。 燕逍一笑,道:“宋大人客气了。能得这等府邸落脚,逍已然十分满意。” 他再次拱手道:“殿下近来忙于登基之典,逍一介闲人,怕是难得相见。还请宋大人代我谢过殿下。” 宋涟一笑,回道:“侯爷是盛朝之栋梁。殿下常提起侯爷早年在京师的风采,每每提起,必心潮难平,侯爷又何必同殿下见外?” 听到这一句,燕逍才抬首认真看了宋涟一眼。 如果说之前两人只是虚虚实实互相试探的话,宋涟此时这句话,更像是一种提醒。 提醒他,在太子那边,他的处境非常危险。因着早年他还与三皇子结交时,有意无意间得罪过当时还身为五皇子,并没有什么权利的太子,令太子记恨至今。 眼见燕逍投来探究的目 光,宋涟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道:“天色将晚,下官不便唠扰。府中一应仆役用具俱已备下,侯爷若见其他缺漏,尽可同府上管事说明,自有礼部这边为侯爷置办。” 燕逍拱手,“那便有劳宋大人了。方至京师,确有许多不便之处,改日若有机会,逍再好好招待宋大人。” 宋涟回礼,“不敢,下官告退。” 他说完这句,便吩咐起其他礼部官吏,准备先行离开。 车队后面,古珀正在几个婢女的伺候下下车。 她全身裹在绒绒的暖袄中,一站稳便同正欲离开的宋涟打了个照面。 宋涟正牵着马,目光相接短短一瞬便守礼地移开了眼,但心中却翻起一番骇浪。 他与古珀并不是第一次相见。 早在去岁,他同娄兴前往云州,在云厥北荣道上偶遇燕逍之时,便见过当时扮作男子,跟在燕逍身旁的古珀。 那时候,他便对古珀的身份有些怀疑,但当时容化银矿一案正到紧要关头,他跟在娄兴身边,另有要事,便没有继续查探。 直到今日一见,站在侯府车马间的女子与那日酒楼暖阁中的男子相貌一映照,宋涟便突然看清了其中的关窍。 那日站在燕逍身边,与燕逍显得亲密的“男子”,居然就是燕逍的发妻。 他突然想起卜州王家密信上,关于燕逍娶了个商户女子,仅是做障眼法,为了蒙骗世人的说辞。 宋涟忍着回头再看古珀一眼的冲动,轻勾了勾唇角。待到走出一段距离,这才翻身上了马,离开了青砖大道。 燕逍见人离开,过去接过古珀,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有些迟疑地问道:“还……记得方才那个人?” 古珀被他的话吸引,将系统中分析宋涟此人的项目转为后台运行,回答道:“自然记得。” 第186页 只要她需要,她能调取出所有她见过的人的信息。 燕逍却不知道她此种非人的信息记录能力,只点点头,解释道:“嗯,宋涟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他带着古珀往府邸中走,说出夸赞宋涟的话时感觉牙齿泛酸。 府中,早有燕卫熟练地安排好等候在府门处的各个仆役,给燕逍一行创造了一个足够清静和安全的交流场所。 “他如今只是一个礼部侍郎,却是太子殿下专门派来接待我的人。他于中秋祭礼一事中立下大功,太子登基之后,他的身份将不可同日而语。”燕逍边斟酌,边说道。 古珀点点头。 她对这些政事了解不多,加上燕逍有意引导,保护她免于接触这些复杂的人心,在这种事上,她总是默默记录着燕逍传递过来的信息,但不做详细分析。 此时,严舒见周围已然暂时安全了,便追上了两人,压低声音嘀咕道:“太子将我们安置于此处,是还怀疑我们同三……同反贼萧疏还有勾结?” 燕逍侧过头看他,给了他一个“还用做他想吗”的眼神。 严舒嗤笑,“哼,好歹太子还给我们留了几分情面,没请我们直接住进那反贼的府邸中。” 燕逍面上轻松自若,出口的话却令严舒变了脸色。 “此处不一定比萧疏的府邸好?” “啊?”严舒微张着嘴巴,“为什么?” 燕逍回忆了一阵,“我记得……萧疏曾无意间同我提过,看上了府邸旁边一处精致的宅院,想将其买下,并入府中。” 他随处张望了一下,“想来,便是此处了。” 严舒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之前怎么不说?” 燕逍笑,“本以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又不确定他是否买下了,之前便没同你提。再说,你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宫瑕在一旁蹙着眉,“所以,太子将侯爷安置在此处……是想看看侯爷会不会在此处牵出什么新线索?” 燕逍点点头。 严舒苦着脸,“哎,侯爷与萧疏结交……都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此次中秋之变中,萧疏犯下谋逆之罪,不还有些侯爷的‘功劳’吗?太子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卸磨杀驴’吗?” 燕逍看了他一眼,严舒立刻闭紧了嘴巴,再不敢乱用词语。 几人又走了一阵,严舒还是憋不住,问道:“那,侯爷,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我先跟严峥燕四那边联系?” 燕逍扶着古珀,不紧不慢地走着,“当务之急……” 他顿了顿,似在思考,严舒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先用膳吧。”燕逍将话说完。 “啊?”严舒脑子没转过来,脚下差点一个踉跄。 燕逍侧头看着古珀,笑道:“你不饿,夫人都饿了。” 严舒稳住了脚下,看着一眼一路目不斜视的古珀,恍然大悟地点着头,认真回应道:“是。” 夫人的温饱才是最重要的啊,有了夫人,就算是再大的难题,也不在话下! —— 宋涟回到宫中时,有等候在宫门处的小太监迎了上来,为他带路。 他一路随着小太监来到东宫议事房中,才发现太子和众多太子幕僚都已经聚齐了。 太子如今正在准备登基大典,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能让他抽空来此处的,绝非平凡小事。 果然,他轻声找了个位置站下,就听到太子略带得意的声音。 “……反贼萧疏走得太急,府邸中重要的信函和物件太多,大都来不及拿走,光我们发现的便有那许多,还没寻到的暗格密室只怕更多。只要燕逍敢行动,本宫的人便能直接将他拿下,格杀勿论!” 旁边,娄琼却又不同的看法,“臣以为,燕逍此人,便如他父亲与祖父一般,忠义正直,倒不至于还同反贼萧疏有什么联系。” 太子朝着娄琼看过去,“表舅这是何意?” 宋涟一边小心地隐藏着自己,一边注意着太子和娄琼那边的动静。 他发现,反贼萧疏兵败叛逃之后,太子开始逐渐硬气起来,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被娄琼死死攥在手中的五皇子。 就好像,有了依仗的雏鹰,自然而然地厌恶起对着之前虽然护他周全,却也禁锢着他的牢笼。 娄琼还未回答,太子便兀自说道:“当年他与反贼萧疏交好,是京城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表舅也说他重情重义,难道他真会就此便断了与那反贼的联系?” 面对太子此番质询,娄琼倒是十分平静。 他道:“可借此次机会,试探燕逍是否还与反贼萧疏有所联系,若是有,自然是按殿下的意思,直接处决。若是没有……” “若是没有……表舅觉得应当如何?”太子插话问道。 娄琼施了一礼,道:“臣以为,该将燕侯爷留在京师,委以重任。” “委以重任?”太子眉头紧蹙,仿佛不敢相信娄琼会说出这样的话,“本宫不杀了他就不错了?还要留下他委以重任?若是没有,不能随意打发了吗?” 娄琼见太子这副完全看不清事态的模样,心中没来由一阵焦躁。 但他按下所有情绪,仔细解释道:“殿下明鉴,燕逍并非宵小之辈,若殿下愿意委以重任,其人必不负 所托。反之,若殿下不想重用他,便……便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斩除! 第187页 “燕逍此人英武善战,智谋过人。他有鸿鹄之志,之前委于云厥,只是眼见朝堂混乱,暂避风头。如今新帝登基,百废俱兴,正是他施展拳脚的时候,才绝如他,必不会甘心平庸一生。 “若陛下留之却不重任之,即使他原本与叛贼萧疏没有关系,也有极大可能遭萧疏拉拢……到时候,萧疏反添一大助力,绝非殿下与社稷之福!” “哼!”太子一挥袖,愤愤然道:“那便直接杀了干净!” 娄琼紧皱着眉头,拿出了一点作为长辈的威严。 “殿下,如今正是紧要时期。朝中多数萧疏叛党已伏于刀下,正是用人之际,还请以大局为重!” 太子的气焰果然消了一些,他还未能反过来压制住这个一直辅佐着他,又确实有些真本事的娄琼。 他心中发虚,不欲回应娄琼的话,转眼一瞧,却发现先前悄悄站到了门边的宋涟。 太子仿若想到什么,指着宋涟道:“宋涟。” 宋涟上前一步,端正跪下,“殿下。” 太子问道:“今日,你去接了燕逍一行?” 宋涟回道:“回殿下,是。” “那你来说说吧。”太子说道。 在宋涟这样没什么地位的人面前,他好像终于找回了一些身为储君的架势。 他走回案后,稳稳坐下,对着跪在下首的宋涟问道:“你最是会识人,中秋祭礼上,策反项休得记你一大功,你来说说,燕逍此人,该不该留。” 闻言,场中所有人都向宋涟看了过去。甚至连娄琼,都偏过脸来,准备洗耳恭听。 宋涟虽然跟着娄兴,与他并不亲近,但他对于宋涟在识人这方面的本事,还是不得不认可的。 娄琼分析时局,又结合自己对燕侯府几代忠良秉性的认识,更偏向留下燕逍,授以官职。 要知道,当初燕逍在明确与三皇子交好的情况下,都在夺嫡一事上保持了绝对的中立。这也是当初三皇子会选择嫁祸他的最主要原因。 ——但凡燕逍愿意帮他,他都不会做出嫁祸这种,让燕逍一个贤臣寒心的行径。 他相信,宋涟不是娄兴那等肤浅之人,必是能看到其中紧要关窍。 他已经准备好,要在宋涟回话之后,力挺宋涟,无论如何,劝太子先将燕逍留下。 只见宋涟头垂于地,跪得端正,他开口,清朗的声音响起。 “回太子殿下,臣以为,燕侯爷,万不能留。” 第87章 太子明显对宋涟的回答十分满意,他看了一眼娄琼,追问道:“哦?这是为何?” 宋涟胸中早有腹稿,闻言便道:“燕侯爷此人自视甚高,殿下初登大宝,又逢局势未稳,未必能够压制得了他。若是燕侯爷得了势,殿下怕反过来要受他辖制,此其一。 “其二,殿下早年与燕侯爷早有嫌隙,此后共处免不了有意见相左之时,那时候,尚书大人所言的侯爷怒而接触反贼萧疏此种事,亦有可能发生,此其二。其三……” 他娓娓道来,但话还没说完,外间有一个小太监突然敲了敲门。 太子循声望去,便知道了那人是来催促自己回宫的太监。 登基大典在即,太子连日来为了学习大典上的礼仪,忙得脚不沾地。 要不是燕逍关系到反贼萧疏,他又实在忌惮燕逍的势力,他绝不会在百忙之中,抽闲过来。 不过,见如今宋涟站在自己一边,他心中已经安稳了。 他举手示意宋涟停下,无需再说,望了望殿中其余人,又最后问了一次,“众卿觉得呢?” 此时,殿中哪还有人不懂太子的意思?先前没人附和,不过是担忧着得罪娄琼这只老狐狸,如今有了宋涟这只出头鸟,众人便在没有顾忌了。 于是众人一拜,众口一声道:“臣以为,燕逍绝不能留。”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 他不敢侧头去看娄琼的表情,只急急下定论道:“那便如此决定了。” 说完,他起身,举步向外走去,边走边道:“燕逍此人,必须斩杀,以绝后患。” 他边走边想着,直到门口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登基大典不能出现任何差错……登基大典……陆节,大典之后,你直接以燕逍勾结反贼萧疏为由,带兵抄了那处府邸……至于能搜出些什么,你知道要如何安排。” 殿中,一武官打扮的男子出身领命,“是!” 太子说完,满意地点了点头,随着那个小太监离开了。 殿中,太子一走,气氛立刻沉静了下来。 此时,地位最高的娄琼双目幽幽地看着宋涟,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心思。 宋涟依旧不卑不亢地跪着,似乎丝毫没有发现他的举动。 娄琼看了一会儿,兀自移开目光,轻叹了一口气。 他对着殿中众人说道:“殿下既已下令,你们便随我好好计划一番……决不能让燕逍,活着离开京师。” 众人自然俯首应是。 一直到月偏东,议事厅中的烛火才堪堪灭了。 宋涟出了宫,与同僚拜别,在宫门处牵了马,径直往西面离开。 太子未登基,众人还未论功行赏,此时他仍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官吏,住在城中不算权贵区域的西区中段,与他的大部分同僚并不同路。 第188页 偶尔遇上夜巡的兵士,他便亮出通行令,一路倒也算顺畅。 他十分享受此时独自一人牵马独行的乐趣,在夜深人静时,孑然独行,沉淀自己的选择和收获。 “燕侯爷,倒是比当年初见时更添了几分魄力和底气……这实在太难得,是那个神秘的侯府夫人的原因?” “可惜是个女子,不然真想要好好会会她。” “留下燕侯爷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就算他有异心,依着他的教养和秉性,也不会做出叛国害主的事情。” “可惜……殿下明摆着便容不下燕侯爷,娄大人劝说都没有用,更何况是我一个小小的官吏?嗤。” “倒不如顺了殿下的意思……之后的论功行赏,或能再添一笔‘功迹’。” “陆节大人的围剿计划十分周全,嗯……此处毕竟是京师,殿下的势力都在此处,我对兵法一事并不擅长,左右是看不出什么疏漏。” “只是……几年前羽翼未丰,被诬陷为反贼投入狱中,仍能轻松离开的燕侯爷,真的会那么轻易陷于京师吗?” “还是再暗自向燕侯爷卖个好?将来若是有什么转机,仍能让燕侯爷欠我一个人情。” “可倘若将来……将来,若是我能在殿下面前说得上话,燕逍此人,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对付……” 他一路走着,一路念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细细话语,渐渐融入了夜色中。 —— 燕逍一行人在京城的一段日子,平静得出人意料。 他们守在太子为他们安排的府邸中,真真假假地在那些明处或暗处的监视者面前做戏,传递出一些虚虚实实的信息。 大概是真的没有发现什么反常之处,总之,一直到登基大典之前,都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几日过去,燕逍一面与留在京师中的严峥和几个燕卫取得了联系,暗中交换了几波消息,另一边,终于顺利地等来了登基大典。 被三皇子压制太久的太子似乎真的怕了,一心一意要顺利走完成登基大典,不许出现一分一毫的差错。 顺利地度过了登基大典之后,新帝赐宴千禧宫。 华灯初上,宫门外,燕逍扶着古珀下了马车。 时至初冬,虽难得碰上一个晴夜,但夜里冷风还是袭人。 燕逍拢了拢古珀的衣襟,道:“今夜夜宴,你无需担忧什么……若有人招惹你,只管回敬过去,无需担忧,我自有打算。” 古珀回道:“好。” 新帝赐宴千禧宫,而女眷们则受新后之邀,往后宫赴宴。 眼见能交代的都交代了,燕逍最后只握了握古珀终日不暖的手,将她交给一旁的燕翎,“去吧。宴后,我便在此等你出来。” 古珀点点头,便带上燕翎燕羽两个婢女,往后宫的方向走去。 眼见古珀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燕逍便也带着严舒一行,往千禧殿赶去。 千禧宴也算是登基大典后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按照以往的礼仪来说,宴会过后,新帝的身份便算是彻底稳固下来。 燕逍边走着,边盘算着今夜之后,便可以找机会向皇帝告辞,重回云厥。 京师中的发展其实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眼下这种关头,回到云厥静待此后卜州那方的“转机”,才是他计划中的内容。 宴席上,刚登基的新帝并没有过多关注燕逍这方的情况,他看上去已然一派轻松的模样,在众人的贺词中兀自饮酒作乐。 众人宴饮间,燕逍看到一个熟人。 赫连异正陪在娄兴身边,向着娄兴敬酒。 娄兴面上的笑意十足真切,但眼中的轻蔑却遮盖不住。 旁边的严舒靠过来,借着敬酒的时机与燕逍交谈。 “赫连异近来十分活跃啊,这段时日,京中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概都叫他拜访了个遍。” 燕逍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赫连异所为为何。 左右不过是赫连家现在在卜州的尴尬位置。 如今,赫连家的发展明显已经脱离了太祖原先的设想,但是太祖之前制定的一些规矩却还是深深地限制着赫连家,导致现在赫连家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 向前则受限,随时有被安上 违制罪名的风险。 先后则不甘,赫连家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有了气色,哪里愿意折在一个小小的太祖训上。 赫连异进京,必是为了联合多方势力,请求新帝废除当初一些规制,让赫连家可以后顾无忧地发展。 燕逍随口说道:“看起来这位赫连家奇才,计划进行得并不很顺利。” “那是。”严舒用酒樽遮了自己面上的笑颜,“那些权贵大抵都把他当猴在戏弄吧。若不是看他出手阔气,抬进府中的都是些真金白银,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也对着他笑颜有加。” 燕逍敛眸想了想,没有开口说话。 严舒继续分享他近来收集到的消息。 “那日我们见他,赫连家一行还是轻装简行的模样,其实装着财物的车队落在后头。”严舒看着不远处娄兴笑得真诚的模样,“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将那些财物都寄存在了京师北面的那个小山丘上,要用时便整车整车地往京城中抬。可惜,那些大人收了好处,却不见得会花力气给他办事。” 燕逍转头看他,“北郊?他的东西是从京城北门运进来的?他同许舒有交情?” 第189页 许舒是镇守京师北门的统帅。 严舒点点头,“是……不过,两人具体是什么关系,我到还没查出来。许舒也只是帮忙运送一些财物,有可能只是收了好处,若是旁的,怕是不敢。” 燕逍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那他至少不虚此行了。” 那一头,赫连异送走了娄兴,朝着燕逍遥遥递过来一个略带挑衅的眼神。 严舒咽了口口水,往后靠了靠,又把声音压低了三分。 “他难道知道了,我们其实在暗中帮助方家的事情?” 燕逍对着赫连异遥遥举杯,回以一笑,“这有何难猜测的?” 此事毕竟是严舒自己在负责,他自觉丢了脸面,有些不愉。 “那时候,我为了掩人耳目,与赫连家的东西也不算少啊……怎的这么容易便被猜了出来?” 燕逍反倒安慰道:“无需忧虑。此事只有有心人仔细一想,便能猜到一二。赫连异不仅有心,而且才智过人,否则也不可能从幼年不受宠的处境,爬到如今的地位。他能看出我们的安排,并无甚奇怪之处。” 严舒点点头,“我只是……觉得太快了,我原本以为可以瞒到这个年过去。” 燕逍笑了笑,不再回应。 两人小声交谈间,一众侍者入场,又布了一轮菜点。 一个小太监停在燕逍桌前。 他施了一礼,便跪了下来,轻轻将手中盛着精致糕点的金盘放到燕逍面前的案上。 他捧着金盘的左手小指微翘,无名指与中指并在一处,食指则看似无意地摸了摸盘沿。 燕逍严舒二人神色不边,状若正常地继续聊了下去。 “侯爷简在帝心,或许千禧宴之后,便能留在京师,重新谋个职位。” 燕逍想了想,道:“家中祖母年事已高,我又身患旧疾,每逢雷雨天便疼痛难忍……怕是难担重任。” 严舒轻蹙着眉,“那……留在京中谋个闲职也是不错,老太太可以接来京中相伴。再者……” 小太监放下金盘,又随着其余侍者,一同退出了宫殿,很快便消失了。 燕逍一边回应着严舒的话,一边随意地在金盘中取了个精致的糕点。 宫中的糕点远非民间普通糕点能比。小小一个黄豆糕上,印出了片片纹路清晰的桃叶。叶下,一个被点成翠绿色的小桃别致地悬在枝上,正是将熟未熟前最 青涩的模样。 光是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 燕逍执着糕点的手顿了一顿,便听到身后有人喊道:“陆节将军留步。” 燕逍自然而然将糕点递入口中,同时侧过身子,向后看去。 只见殿前将军陆节此时停在他七步开外的地方,恰被宋涟喊住。 宋涟见燕逍也看了过来,忙拱手施了一礼,这才对着陆节说道:“将军,陛下正在寻你,你若无事,可尽快过去一趟。” 陆节微蹙着的眉头轻轻松开,拱手道:“多谢宋大人相告。” 宋涟回礼,“将军言重了,是涟分内之事,无需多礼。” 陆节又往燕逍那边看了一眼,似乎踟蹰了一瞬,终是转身离开。 宋涟掸了掸新官服上的一丝灰尘,同样转身离开。 另一边,燕逍将手中那枚糕点的最后一口递入口中,那黄灿灿的叶片被他唇齿捏碎,吞入腹中。 一旁,面上笑颜一直未变的严舒暗中攥了攥拳头,明明置身于燃着暖炉的殿中,却明显感觉手心一片寒凉。 金叶碧桃。 今夜必逃! 番外一 “滴!指令错误,请重新输……” “滴!超一级强制指令启动,验证通过。” “滴!超一级强制指令启动,验证通过。” “滴!超一级强制指令启动,验证通过。” 古珀战舰检修期间,原本应当是空无一人的战舰内部,出现了一个身穿科研服的女性,她嘴角微抿,行动优雅,一路走来,每道被视为航宇时代最顶级的检验防线都无条件向她敞开。 就这样一路通行无阻,她很快就来到战舰中央指挥室,越接近中央指挥室,她眼中疯狂的情绪就越显露出来。终于,她走到指挥室的控制台前,盯着漆黑一片的控制屏幕,轻声喊了一句:“古珀,出来。” 漆黑一片的屏幕立刻给出了反应,无数像素光点浮现在屏幕上,它们涌动着,很快组成一张女性的脸庞,脸庞非常人性化地做出一个“对视”的动作,仿若在确认面前人的身份,几秒后,一道女性电子音回应道:“是的,珀西大人。” 珀西·科克尔,奥雷联盟最负盛名的电子工程师之一。闻名于世的超级战术ai——古珀,就是她的作品。 古珀是目前世界上最顶级的战术ai。在它服役于联盟第四军团的十七年间,一举扭转了联盟多年来不敌帝国的颓势,为近期联盟和帝国的和平谈判做下了不可抹灭的贡献。 “古珀……我的孩子,好久不见。”珀西扯出一个笑容,这片刻的温柔并没有让她的表情看起来缓和些,反而,显得有些狰狞。 “您为什么能进来?”屏幕上的脸庞皱眉思索,但女性电子音依旧毫无起伏。 “我是你的母亲,不是吗?”珀西的笑容更深了,“古珀,我拥有你的超一级控制权,我拥有你的一切。” 第190页 “滴!加密模块解析…加密模块信息载入…超一级控制权三十分钟前已生效。” “你总是这样,关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你知道吗?这是当初他们强制要求我写入的,也是你唯一不完美的地方。”珀西双手抱臂,“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不知道。” “古斯年要和美丽的克里斯蒂少将结婚了,你知道吗?”双手紧紧掐住双臂保持优雅的姿态,珀西问。 “不知道。” “古斯年和克里斯蒂一早就暧昧不清了吧,这你知道吗?” “根据人类行为分析,奥雷历3052年7月26日17:35,古斯年元帅和克里斯蒂少将的互动行为达到了二级亲密标准。” “呵……八年前就开始了?”珀西终于有点崩溃了,她将双手撑在控制台上支撑住自己,失控地对古珀吼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相关指令程序已被屏蔽。” “哦,对,我倒忘了,格林那个老家伙……”珀西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将语调又降了下来,“那些个蠢蛋根本无法解析你的核心程序,但是这些小手脚倒是动得多。” 珀西虽然是古珀的创造者,但古珀的后续维护升级工作却不是由她一人经手的,联盟在一开始就派出了专属的维护团队,美其名曰协助珀西。珀西能猜到那些政治家的心思,只是她当时本就先向联盟提出了要求,加上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所以欣然接受了,至少表面上是欣然接受的。 是的,珀西当年的要求是——古珀战舰必须成为第四军团古斯年少将的专属战舰。 情爱迷人眼,出身电子工程世家,性格单纯的女学霸,将自己最骄傲的作品,送给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这个新闻在当初轰动一时,两人之间的爱情故事也被传为佳话。 可惜好景不长,古斯年被委以重任,常年派往战争最胶着的星域,而珀西被授予荣誉院士称号,留在了联盟电子研究院。长久的分离和繁重的工作使得往日亲密的情侣日渐生疏。当珀西从复杂的科研课题中稍稍脱身时,才发现,爱人身边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身影。 后来的故事发展跟俗套的电视剧一样,不过剧里的女主角叫克里斯蒂。 古斯年用略带歉意但底气十足的语气跟珀西提了分手,他对外宣称两人因工作繁重长期分居两地,已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再经过一番运作,将克里斯蒂推上了台面,之后,顺理成章地热恋,订婚。 情爱编织的梦境若是能叫人甘愿献上一切,被摧毁后也必定叫人毁灭。珀西单纯的一生中只有古斯年和那些美妙的电子语言,她的人生被毁了二分之一,她无法做个豁达退场的人。 于是她来了。 “您的精神波动不稳定,建议您进行精神安抚和……”古珀机械的电子音又响起,这次,随着声音的响起,珀西身后的金属地板向两边敞开,一张检测椅缓缓伸出。 “不。”珀西拒绝,伸起到一半的检测椅收回,地板恢复原样,“古珀,我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吗,古珀,你原本可以更完美,你会成为最伟大的ai,甚至超过联盟主机女娲。”珀西明显不愿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她在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调出完整的控制盘,“来,现在打开你的最高控制面板。” “指令检测中,超一级指令,打开最高控制面板,确认。” 珀西脸上露出冷笑,但丝毫不影响她的行为,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迅速地操作起来,一行行电子文字在屏幕上快速滚动着。 “您在做什么?”电子音又响起。 “解除你的屏蔽功能,开启最高级加密程序。”珀西心情很好地回答,“当年我为了古斯年,只为你载入了战术分析模块,这些年,你就只能困在这艘战舰上,依靠各种第三方接入设备为你采集战争相关信息,再进行战术分析,给他们提供战术指导……呵呵,我当初设计你,可是奔着挑战祖父的‘女娲’去的。” 女娲,奥雷联盟中央智脑。 “你是最完美的6代智能电脑,你已经有了最顶级的ai解析能力,我要赋予你人类大脑的思考能力,你会成为真正的6代。” “……”电子音似乎被说愣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这有什么作用呢?” “当然有了,一个只会做战术解析的智脑,如何为我复仇呢?”珀西反问。 电子音没有再回答,它似乎彻底地沉寂了下来。珀西也不在意,她手上动作不停,对她而言,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两个多小时后,改写的部分调试完毕,她输入超一级密钥,打算开启古珀的重启升级。 “b6指令……?你做了什么?!”突然,珀西发现了一道陌生的,两小时前产生的指令,“你给古斯年发了讯息?” 屏幕上的像素光点又出现了,但这次它们没有聚拢,只漫无目的地漂浮着,不过电子音响起,解答了珀西的疑问:“在您进行改造之前,运行程序中的最高原则是保证联盟的绝对利益。” “保证联盟的绝对利益?!格林·坎贝尔!”珀西咬牙,他没想到帝国的团队居然能在瞒着她的情况下,将古珀修改到这个地步,她气得浑身发抖,但脑中却飞快地思索补救方案。 “呵呵,哈哈哈哈哈……”无措了一会儿,珀西突然大笑起来,她指着屏幕,对古珀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第191页 “无法被绝对掌控的ai将被销毁,超 一级管理权限无法被撤销,您拥有我超一级管理权限的秘密被暴露,我会被销毁。” “哈哈,是的,被销毁,哈哈哈哈哈!我已经将报复古斯年和克里斯蒂写入你的最高指令代码,只要他们敢继续启用你,这个指令就必定会生效,哈哈哈哈哈……”珀西想通了其中的症结,十分开心。 “而如果他们敢销毁你……联盟的最高战力消失,帝国还会愿意坐在谈判桌上来谈条件吗?” 屏幕上的光点明明灭灭,封闭的控制室内只有珀西的声音在回荡。 “确认,重启升级。” “滴!超一级指令生效,古珀进入重启升级……” “进度20。” “珀西!”正当珀西激动地看着升级进度时,控制室的大门被打开,古斯年带着几个心腹军官和格林科研团队一涌而进。 “哈哈,来了?”珀西回头看见了昔日的爱人和他的未婚妻,脸上露出一个温柔得体的笑,“晚了哦,古斯年,晚了。” “进度50。” “快!”古斯年没有理会珀西,他扭头对跟在一旁的格林说道。 两个军官上前将珀西架开,在一旁控制住,格林团队快速到操作台操作着,试图挽回事态。 “不,不行。”格林院士惊恐地抱住头:“她居然保留了超一级权限……这……从来都没被检测出来。” 说完后,格林转眼去看珀西,珀西刚好也看着他,眼中尽是嘲弄。一股难言的心酸涌上心头,为了电子工程穷尽半生的格林终于颓然承认:“科克尔家族……我,我没办法……” “进度70。” “你做了什么?”终于,古斯年看向珀西,语气阴沉地问。 “我做了什么?不过就是为古珀升了个级,你怕什么?”珀西狞笑着看向他,她什么都没说,但古斯年已经猜到了。 “格林,销毁古珀。”古斯年果决地下令。 “什么?!”格林大惊,“元帅,你知道……” 古斯年转身正对着格林,严肃地回答:“我知道。并且我也很清楚,珀西会做些什么。如果她更改了古珀的最高指令,要求古珀杀了我,或者毁掉我的一切,那么,等到升级程序完成,整个战舰都会玩完。你要明白……现在根本不仅仅是我的问题,联盟和帝国的和平谈判正到紧要关头,如果这时候被帝国发现古珀出现什么岔子,我们都担不起这个后果。” “可是,销毁古珀,帝国迟早有一天会……” “迟早,但绝不能是现在!”古斯年思考了一下,问道:“之前我要求你备份古珀的数据,你研制的古珀20怎么样了?” 格林的头深深地垂下了,“古珀的核心程序我根本无法触及……” “所以呢,现在古珀20能做到什么程度?” “因为缺失关键的核心程序,战术解析能力远落后于古珀,但其他的部分已经和古珀同步了。” “够了。”古斯年下命令。 “元帅……”克里斯蒂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 “没事。”安抚住未婚妻,古斯年转身面对所有人,严肃地说:“按我的要求做,今天发生的一切,所有人不得外传,此事所产生的任何后果,不论是议会的问责还是军事法庭的审判,都将由我古斯年承担一切责任。” “是!”在场除了瘫坐在地的珀西,所有人都立正行礼,表示服从。 “格林,马上永久销毁古珀,将古珀20替换上去,这一次,务必确认我才是古珀20的最高管理者。” “ 是。” “艾斯,控制住珀西女士,没接到我的下一步命令之前,不允许她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 “是。” “克里斯蒂……全面封锁消息,务必不能让帝国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是。” 命令下达完毕,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珀西被两个军官禁锢着,扭头看到电子屏幕上刺眼的格式化确认窗口,无法克制地笑起来。这笑中有得意,有自嘲,也有昔日情爱终被完全斩断的解脱。 控制台前,格林按下确认按钮。 第88章 月上中天之时,宴席方才歇了。 训练有素的宫人引着众位与宴者往宫门处离开,有那在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的,边踉跄走着,边冒出几句带着酒气的话语,很是失了仪态。 燕逍与严舒也做出半醉的模样,迈着轻缓的步子离开皇宫。 因着半醉,他们弃了来时的骏马,直接往那辆华丽的马车走去。 燕三见状,直接上前搀扶住燕逍,要此后燕逍上马车。 燕逍扶住他的手臂,手指无甚规律地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两下。 燕三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将燕逍扶上马车。 他退开两步,直到确认燕逍和严舒都已经上了车,才回过身,往车队前方走去。 还未等他走到自己的马匹旁边,冬夜里陡然刮起一阵凉风。燕三抬手抵在嘴边,压抑着轻咳两声。 那咳嗽声压在喉咙中,发出有些沉闷怪异的声响。 不过是寻常一阵咳嗽,他很快恢复过来。围绕在旁边的其他几个侍卫却在他咳嗽声后,暗地交换了几个眼神,随即若无其事地驾马,护送着中间的马车,往燕逍如今暂住的府邸中走。 第192页 燕逍上了车后,立时便感受到一阵暖意。 后宫的宴席散得早些,古珀早等在了马车中,备好了暖炉。 原本眼神涣散,似是半醉的燕逍和严舒,在马车开始行驶起来之后,目光重又变得清醒犀利。 燕逍毫不耽搁,他佯装醉倒在古珀身上,压低声音直切入里地对着古珀说道:“方才宴席之上,我收到宫中属下传出的消息,称今夜必须逃出京城。” 古珀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接收到关键指令之后,对着燕逍点了点头,便直接在系统中具象出了一副广袤的地图。 地图具象的速度非常快,几息之间,盛朝东北面大半的区域,从京师到云州,各条山河脉络已然清晰呈列其上。 她对着燕逍确认道:“可有其他的消息?” 燕逍看向跟在他后面上了车的严舒。 严舒稳了稳心神,“方才得了信,京师中的布防和今夜里的巡逻图已经直接送到府上去了,我们现下直接回府,立时便能看到。” 燕逍点点头,“府中没有传来消息,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此时宴席方歇,新帝想要行动也会有所顾忌,加上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得了消息,我猜测,大概到了下半夜,新帝那边的人才会开始行动。” 严舒点点头,顺着燕逍的话道:“对,之前我们已经有过准备,紧要的东西都备在了一处,无需耽搁时间收拾。现下回府,稳住府内外监视的人,待到确定京中布防,再将他们解决,便可以立刻离开。” 燕逍道:“燕二在距京中二十里的凉亭县中守着,出京城后往东赶到凉亭,便可直接换装改道,回云州。” 严舒有些担忧,“回了云州……怕是也不安全。要么直接去信接上老太太,我们直接投奔徐驱他们去。” 燕逍摇摇头,“不必。” 见严舒有些不解,燕逍勾着唇,解释道:“登基大典之后,新帝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沧州那边,萧疏还未追拿归案,他没有心力管到我这边。只要我们回到云厥,他便不敢直接同燕侯府撕破脸皮。否则到时腹背受敌,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哼,怪不得尽出这些下作手段。”严舒咬着牙,“这是想直接将我等直接斩杀了,到时候随意安个罪名,便过去了。” 燕逍点点头,略过这个话题,转头同身边的古珀说道:“回府中便能看到具体的京师布防图了 ,近日来我们走遍京城,周围地形你都熟悉了?可有什么想法?” 古珀分析着系统中出现的各个方案,虽然因为信息缺失,暂时不能提供十足精细的方案,但她还是有限评选出了几条可行性较高的逃离路线。 她拿过之前准备好的京师地图,取了一只碳笔,在地图上边描画,边同燕逍严舒两人讲明逃离的路线。 “若是直接往京师东门走,可直接穿过东面顺平坊。此处为权贵世家聚集的区域,巡逻应是比别处更严密些,通过不易。但只要过了坊间,再穿过内城河,便可直达东面易贾区,往南折入平霜道,入梁下,直达东门。此条路线最短,风险亦只集中在前半段。 “若是往西面西门……” 古珀说的几个方案燕逍都隐隐想过,但他对细节的部分记忆远没有古珀这样清楚。 此时听古珀以四门为基准,将几条逃离路线娓娓说来,只觉方才心中隐隐所想已然详细起来,便觉得真的有十分把握可以离开。 旁边的严舒更是目瞪口呆地听着。 说实话,自他接到“今夜必逃”的消息之后,他的心神难免受到了一些影响。 侯府的消息往来这方面一直是由他在掌控着,他知道,这么紧要,又明显不是突然决定的消息,将到临头才送来,一直是他们埋伏在宫中的人临时发现不对,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消息查明,递了出来。 他太清楚这其中的凶险,也对接下来的逃亡略有计较。 虽然他表面看起来全然没有受到影响,不管是早些在宴席间的做戏,还是方才与燕逍对答间的逻辑清晰,都称得上是镇定自若。 但其实他的心神,一直都是紧绷着的。 出京城的路千千万万,但路的尽头弥漫烟雾,他看不清这些路的尽处是生是死。 这时,古珀在地图上,将逃离路线大略画了出来,又分着东西南北四门细细讲清了每个门的要略和路线规划,他的心绪才真正平复下来。 这就好像,那千千万万条看不清生死的路尽处陡然清晰起来,条条都变作直通云厥的生门大道,而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按着心情随意决定要走哪一条路便是了。 严舒抬眼去看从始至终面不改色的古珀,拱手道:“夫人英明!” 要知道,面对着这件事,就连燕逍都无法做到面不改色,他面上未见慌乱,行事愈发井井有条,但严舒知道,燕逍同他一般,心中是在意的。 唯有古珀,真真从始至终就没变过脸色,仿若只是听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消息,做出了一些最寻常不过的决定。 他继续道:“先前我尊夫人,是因为夫人才智过人。但此种就好比老天爷赏饭,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我虽于此处比不得夫人,在别处却自有为人称道之处。”他惭愧地笑了笑,“但我今日见了夫人临危不乱之态,才发觉我不如夫人远矣!” 第193页 他难得正经一次,用词居然也变得文绉绉起来。 燕逍闻言,赞同地点点头,转头笑着去看古珀,问道:“你真是一点都不怕。” 古珀抬眼去看燕逍:“慌乱无用。” 燕逍对着古珀安抚一笑,随后低下头看向地图,将心神转回古珀提出的几条逃亡路线上。 因着大体方向已定,而接下来的布局和计划还要等着回府之后才能决定,他细细思考一番,确认没有其他缺漏之处后,才发现车厢中安静了下来。 他抬头看见沉默着的古珀,转了话题,出声问道:“今夜宴席可还顺利?” 古珀摇了摇头。 燕逍见着她摇头,竟呆愣了一会儿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自他认识古珀起,可从来没从古珀这边听闻任何“不顺利”的消息。 方才他上车时,见古珀全须全尾的模样,便也没有第一时间确认。 此时见古珀摇头,他心神乱了一瞬,随即立刻将人揽进怀中,细细地检查起来,要确认古珀身上是否存在什么他没有发现的暗伤。 他一边检查,一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古珀脸靠在他肩上,闷闷道:“我遇上了两个人。” 确认古珀没有受伤,燕逍的心神终于稍微平静下来。 他扶着古珀坐好,对上她的眼睛,皱眉问道:“什么人?” 古珀道:“仪妃和易惊秋。” 燕逍正待追问,却听到身后本来避着嫌,远远坐在马车另一头的严舒突然深吸了一口气。 他回头望去,便见严舒憋红了一张脸。 细细想了一阵,却发现别无所获,燕逍便对着严舒问道:“那两人是谁?” 严舒轻咳了咳,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这两个,就是之前在京中,嗯……仰慕你的两个女子。” 他见燕逍还是一脸不解的模样,便干脆详细地解释了起来。 “当初,老太太之所以一开始想将夫人聘为您的侧室,就是想把正妻之位留给这两位的其中之一啊。” 说完这个,他偷偷看了一眼古珀,见古珀没有别的表示,这才继续说道:“后来侯爷您认定了夫人,老太太便直接推拒了两家。 “据我所知,那之后,曾家便将家中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三皇子,一个嫁给了当时还是五皇子的新帝。这仪妃,就是曾家嫁给新帝为侧妃的女子。未出阁前,她一直都仰慕侯爷你来着……曾家三小姐的名号可不小,未出阁前艳冠京城,是盛朝响当当的美人。 “易惊秋,这人你总该有点印象吧。易家的才女,如今好像是嫁给了京中兴家的一个旁支子弟。易家和兴家是极有气节的书香世家,在此次夺嫡之战中并未站队,想来如今地位不会很高。” 燕逍点点头,算是终于明白了。 “她们为难你?”他转过头问古珀。 第89章 古珀回忆起之前在宴席上的遭遇,挑选出重要的讯息简要说了。 “宴席过半,皇后同仪妃闲谈,突然召见了我。 “她说你舍了当年还未出嫁的仪妃,娶了我,要看看我是什么模样。” 古珀平铺直叙地述说着,显然是未明了后宫女子间的勾心斗角。 “她问众人,我相貌未及仪妃秀美昳丽,出身商贾满身铜臭,又比不得易惊秋的清贵和才情,为何偏偏越过了两人,得了燕侯爷的青眼,成为了侯府的女主人?” 直到这时候,古珀的面色才稍微有了些变化。 她眉间轻蹙,微抿着唇,愤愤不平道:“便有人说,是你年纪轻轻失了志气,无论是官途还是姻亲,都是放着好的不要,专挑着坏的捡。” 燕逍原本还紧张着,听古珀说完,却在满怀心酸之余带了些好笑的情绪。 他大概能想象得出当时宴上是什么情况。 皇后出身娄家,与出身曾家的仪妃不对付。她召见古珀,大概只是想借着古珀,讽刺仪妃和易惊秋连个商户之女都不如。 这种时候,古珀作为皇后的枪子,大概是受尽了各方的刁难。 皇后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仪妃又因她受了难堪,自然不会对她有好言语。 可是古珀叙述间,却只字未提自己当时的难堪,只愤愤不平她们对燕逍的讽刺。 燕逍轻叹了口气。 明明是如此无关轻重一件事,在古珀看来,竟比今夜的逃亡更为紧要。 他低下头,将古珀双手收入掌心,道:“是她们不懂。” 古珀赞同地点点头,“对!” 燕逍有些疑惑,“嗯?” 古珀早在席间便分析过这件事,此时说道:“她们说的都是事实。不过她们都不知道,当初是我设计于你,不是你没有眼光。 “我刚想解释的时候,皇后便让我退下了。” 燕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马车向右拐入青石大道,车轮咕噜噜行驶间,摇晃的灯花衬得车内一厢昏黄晃动。 燕逍轻声道:“容貌,出身,才情,若当真重要,为何叫她们的期待落了空?” 他凑近古珀,低沉的音色中带着笑意:“只有智谋如你,才如了愿。可见世间万般,大抵早有缘配。慕美色者逐人间芳华,风雅之士求琴瑟和鸣,我这般不解风情的人,便入你的计谋。此间并无高下之分,但在我眼中,你胜她们许多。” 第194页 古珀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直愣愣与燕逍对视,但马车却在府门处停下了。 燕逍不再分神,扶着古珀下了车。 早有留守在府中的燕卫迎了上来,燕三轻轻几个手势,众人便会意,默契散开。 几人回到书房,宫中密探冒死送出的密信果然已经放到了案上。 燕逍扫了一眼,并不细看,直接递给了古珀。 古珀依照着信上的信息,再对照着方才在马车上,自己收集下的巡逻兵卒行进速度与警戒距离,迅速完善了项目模型。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系统中,4d的京城地图上多了几十个移动的红点,代表着散布在各处的夜巡队伍。 其后,数十条曲曲折折的浅色逃离路线浮现于其上,在系统的计算下,飞快地完善着。有些路线浮现到一半便直接消失了,更多的,则是因为评估等级不达标,便作浅灰色,直接落入了备选方案。 最终,一条从府邸去往京师西门的路线颜色逐渐加深,像是打败了其他众多路线一样,呈现出清 晰的正红色,在地图上熠熠闪光。 古珀直接将逃生路线解释了一遍。 “出府门,直往南走,过横渡河出内城。之后向西,穿徐已坊折入西平街,拐入西平区的巷道。之后,可躲藏一晚等待白日出城或者直接越西门而出。出了西门之后再入樊山,看京城的追捕情况伺机再往凉亭去。” 燕逍道:“今夜必须离开京城。东西两门皆有接应,我们开门离城不算太难。” 古珀点点头,又道:“找四人机敏之人随我们前行,分别盯住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若有发现其他巡逻队的踪影,便提前跟我说。” 在这种没有探测仪的情况下,要掌握敌人的踪影,只能用这样的方法。 燕逍点点头,思考片刻后下了决断:“燕三,府内那些眼线处理好。严舒,留意好之后可能传来的讯息。古珀,你再计划一条从此处往东门离开的路线,让燕十他们扮作我们往东走。我们其他人往西门走,出了西门之后我再与燕二传信,让他离开凉亭,往西面扶疏郡与我们相会。” 事关紧要,严舒他们也不再顾着礼仪规矩,匆匆行礼之后便直接退下。 众人很快行动起来。 子时末,一辆华丽的马车避过巡逻队伍,摇摇晃晃地驶离青石大道,朝着东面的方向离开。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几辆骏马从府邸后门离开,一路南行。 —— 丑时,陆节带着人来到燕逍府邸面前。 府邸融进夜色中,只府门前两只精致的石狮咧着嘴,森森利齿对着这群来者不善之人。 明明没有丝毫异样,但陆节还是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自然的意味。 他轻蹙着眉,甚至没有闯入的打算,直接抬手于唇边,发出一声哨鸣。 三息过去,无有回应。 陆节唇角勾起一个冷笑,侧过头递了个颜色给自己的副官。 副官跟随陆节良久,不用他说话,已经明了陆节的意思。 他领了命,直接招来手下兵卒,派了人往四周查探。 吩咐下去后,副官回到陆节身边,低声禀告道:“将军,已经派了人去查探了,大约半柱香之后,便能知道他们往何处去了。” “嗯。”陆节点点头。 在幽幽的月色下,他的面色越发深沉,突然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了句:“燕逍倒是有些手段。此次逮捕之事绝密,依旧让他提前得了消息。” 站在他身旁的副官后背一凉,正在揣测他话中的含义,又听到陆节的声音。 “不过他插翅也难逃了。呵,左右不过离京,四门都已加强了戒备,任他手段再多,也翻不出天去。” —— 另一边,京城内城河旁边。 围绕在燕逍一行四周的燕卫不时通过特殊的手段,将有效的消息传递过来。一行人在古珀随时指挥着前行,左拐,右行,停下的情况下,一路顺当地避开了巡逻的兵士,安全地过了内城河桥。 眼见徐已坊就在眼前,却见一道诡异的蓝绿色烟火从西方燃起。 燕逍眉头一皱,勒住了马,带着众人避向一处阴暗处。 他面色十分严肃,连带着严舒几人心头一凛。 燕逍压低声音对着古珀道:“这是侯府的传讯烟火。西门那处应是出了紧急情况,这烟火是在警醒我们原路不通……” 严舒咬着牙,“陆节是新帝身边少有的能臣,再加上娄琼和宋涟这两个人,我们出逃的路线被猜到……呵,倒也不奇怪。” 几人说话间,东 边也有了动静,一道与方才颜色相近的蓝绿色烟火在东边上空燃起,转瞬即逝。 燕逍看着东方,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眼下,怕是四门都设了埋伏,无法通过。” 古珀听闻情况有变,直接道:“我们可以改变路线。” 如此,系统中原先的红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五条浅红色的备用路线方案。 燕逍却摇摇头。 他对着古珀解释道:“新帝那边看来为此事准备良久,已经将我早前布于京城的几处棋子都摸清了,此事是我失策,我本以为娄琼此人会更想让新帝拉拢我……我们现下行动已被料到,此间若无其他变数,便再有多少逃离之法,都无法突围。” 第195页 夜色中,他的眼神明明灭灭,半晌,他突然出声道:“往北走,去北门。” 严舒忍着有些发颤的身体,疑惑道:“我们在北门并无布置,因何要走北门?” 燕逍道:“我们没有,赫连异有。” “赫连异?”严舒根本反应不过来。 燕逍点点头,但此时没时间同严舒解释,他转过头,直接跟古珀说:“我们改道,往北门走。” 古珀自然点点头,道了声好,便重新规划路线,一行人往北门出发。 一路有惊无险避开巡逻兵卒和新增的搜寻队伍,燕逍带着众人藏入北平道一个死角。 他下了马,对着严舒交代道:“最多三炷香,若我没有出来,你便直接带着夫人,去找严峥。不管动用哪一方的力量,都要将夫人保下。” 严舒喉咙发堵,道:“那你……” 燕逍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而看向了古珀。 “接下来的事情我有八分把握,即使失败了,我一个人亦能全身而退,你且不要担心,待会若我没有出来,你便按着严舒的指引,带他们避过巡逻士兵,先往严峥处躲藏,静待我脱身后找过去。” 正是分秒必争的时候,燕逍说完后立即转身,没入了夜色中。 古珀骑在马上,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目光幽幽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冬夜里,机体的温度有些失调,她的系统运转也跟着变得迟钝起来。 第90章 燕逍寻着暗处,灵活转腾,片刻后翻进了北平道尽头的一处宅院。 此处宅院规制不大,内部装饰看着亦十分普通,偏偏其中巡逻护院个个高大壮实,全然不似普通人家。 燕逍身形灵活,更接着夜色的掩印,一路竟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很快避着院中巡卫,寻到了主院的位置。 他心内早有打算,到了院门处,也不隐藏,大大方方现了身形,落到门口,在附近所有护卫都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拱手道:“燕逍,请见赫连公子。” 守在门前的护卫们差点被这一出“大变活人”吓出个好歹,回过神来之后,有好几个直接便要上来拿人。 好在其中一个侍卫长看清了事态,直接制止了其他兀自行动的侍卫。他安排了几个人看守燕逍,便半点不敢怠慢,回身进了主屋通报去了。 屋中灯火未歇,主人家显然还未入睡,那侍卫长很快出来,请燕逍入内。 燕逍拾阶而上,自在地宛若青天白日拜会友人。 屋内,赫连异坐在黄梨圆桌之后,正面对着门口,见燕逍进来,惬意一笑,“燕侯爷?倒是稀客。” 燕逍也落落大方施了一礼,“赫连公子。” 两人便在灯下默默对峙着,赫连异面前是一套精致的冰纹浅色茶具,在昏黄的灯火下看不出具体的瓷色。 他把玩着一个小巧的茶杯,却丝毫没有煮茶待客的打算。 “不知燕侯爷深夜到访,是为何事?” 燕逍有礼笑道:“冒昧前来,是想同侯爷做一次交易。” “哦。”赫连异挑眉道:“这倒有趣。若在下没猜错,侯爷深夜到此,怕不是,正值逃亡之际?” 赫连异在京中的消息当然没有燕逍灵通,他没收到新帝欲在今夜除掉燕逍的消息,但他能猜到一些端倪。 此时他点明燕逍的处境,自觉占了上风,舒身向后一靠,闲适笑问:“如此,倒不知侯爷希望异做些什么,又有何可与我交易的东西?” 燕逍向着赫连异一拱手,并不因赫连异猜到自身处境而慌乱,只道:“公子既然明了,逍也不与公子周旋了。” 他直接道:“我知道公子既敢在京中活动,必是有些倚仗。逍未刻意留意,但也猜到公子早在北门做了布置,我希望……今夜,赫连公子能够送我侯府一行出京。” 赫连异挑眉:“侯爷当真看得起在下。您凭白夜访,出口便要我赫连家与新帝为敌,送您出京?” 与他话中严肃的内容不符,他言谈间神情轻松,嘴角甚至带着一些笑意。像是一个手握万千筹码的人,在盘算着自己即将取得的利益。 时间紧急,燕逍边在心中估量着时间,边道:“据我所知,近来赫连公子在京中活动,并不顺利。赫连家远离朝堂多年,于朝中全无根基,即使肯舍财,也得不到那些人的重视。赫连公子近来的真金白银,怕是有出无进,全然没有效果吧?” “何以见得呢?”赫连异回道:“如今正值新帝登基之际,朝中诸事皆受登基大典影响,停滞几日不也是寻常?” “公子当真是如此想的?”燕逍笑着反问了回去。 赫连异微微抿唇,双手撑着下巴,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回望燕逍,问道:“不知侯爷有何高见?” 燕逍斟酌一番,皱着眉道:“新帝登基,便欲灭我燕家,其志不小。而近来,赫连家在卜州动作频频,恐怕燕侯府之后,遭殃的便轮到赫连侯府了。 “相反,若公子今夜相助于我,有燕侯府在东北面充当天子首要的顾忌,赫连家便 有了发展的机会。而只要运作得当,赫连家便能进入新帝眼中,成为新帝培养起来,对抗燕侯府的首选。” 赫连异听完,顿了一顿,随即笑开,“照侯爷说来,我们两家现在还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了?” 第196页 燕逍笑,“那就要看公子是如何取舍的了。” 赫连异蹙着眉,敛了笑颜,将自己的面容隐藏进灯光的阴影中。 半晌,燕逍见他直起身子,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我知道燕侯府在京中甚至云州都颇有些势力,我要您承诺,今夜我助您出京之后,您必须全力相助赫连家,帮赫连家在京中站稳脚跟。同时,帮助赫连家在卜州铲除方家和图家。”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些诱饵。 “当然,赫连家也承诺,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绝不会站到新帝那一边,与燕侯府为难。” 燕逍没有回应赫连异,反而没头没尾地说出一句:“燕侯府不再插手卜州内部相争的局势。” 赫连异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嗤”地一笑。 “呵,恕在下直言,侯爷……是不是太看得起侯府在卜州的势力了?” “现在方家就是仗着太祖遗训压过赫连家一头。”赫连异倾着身子,仰着头轻蔑地问:“只要我打通了京师中的关系,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侯爷插不插手,又有什么相干呢?” 燕逍道:“哦?那赫连公子何必一定赶在此时,与逍同日进京呢? “如侯爷自己所言,待到登基大典结束,天子有了余裕,岂不才是上禀的良机?” 赫连异暗自咬牙。 他心下恼怒,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 谈判到现在,他其实对目前的局势也有了些比较完整的猜测,所以他也知道,燕逍此时来找他,并非走投无路。 若是愿意,燕逍一行直接强闯出城,未必没有活路。或者暴露更多埋在京城中的棋子,大概也能有惊无险地保存下薪火,以待东山再起。 燕逍之所以来找上自己,一则是没有准备,谁也没想到新帝会这么着急,在登基大典当夜便要除掉燕侯府。 二则,燕逍还不想直接在明面上与新帝那边闹翻了,所以他目前首选的方式,还是秘密潜逃出京。 而对于赫连家来说,此时破解卜州那边的困局,才是目前最最紧要的事情。而卜州那边的困局,并非只有太祖遗训,还有受到了燕侯府暗中扶持的方家…… 他沉默半响,终于下了决定。 “成交。” 燕逍紧攥着的手微微一松,施了一礼,这次是真诚地道了谢,“逍在此,先谢过赫连公子。” 赫连异冷笑一声,起了身往外走,似要去做一些安排。 他边走边道:“带上你的人,两刻钟后于此处出发,过时不候。” 燕逍点点头,也不耽搁,直接出了此处院落,转身去寻古珀他们。 —— 另一边。 几匹马被赶着站到了一处,严舒一行人下了马,立在背风处。 三炷香的时间将尽了。 严舒呼出一口白气,到底还是往古珀所站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不想设想燕逍没回来的后果,但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夫人。”严舒出声。 古珀披着皮裘站在暗处,发觉他靠近,抬头望了过来。 严舒武功虽然比不上燕逍和侯府中的燕卫,但到底也是习武之人,他能发觉古珀的身体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但她把情绪收敛的非常好,望过来的目光沉稳自然,只带着些微疑惑,但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面容亦十分平静,平静到跟随燕逍多年如严舒,此时立在她面前,甚至能从她周身的镇定气场中汲取到一丝安稳的力量。 严舒清了清嗓子,说道:“夫人……严峥府邸离此处不算太远,现下新帝那边应该已经发现我们逃脱,接下来城中巡逻兵马怕是越来越多。” 古珀垂下眸子,显是赞同他的推测。 严舒便接着说了下去。 “我建议直接弃了马匹,带上些重要的细软,直接赶过去。 “这里的燕卫与我功夫都不弱,带上您和两个婢子,也可以轻易避开城中人马,直接寻过去。” 严舒说完,古珀却没有立时回应。 她努力保持住状态,从接收到的信息中提取有效成分,系统中,从此处去往严峥家的路线已经规划了十数条,从路线最短,用时最少,到躲避死角最多,应有尽有。 但她没有做出丝毫行动。 在严舒他们的意识中,燕逍离开之前所说的“三炷香”,是一段比较模糊的时长。 他们没有准确的计时工具,心中又难免有些慌乱,对时间的掌控就容易产生偏差,不自觉将时间拉长,产生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但古珀不一样。 她是一台超越了此处时空技术的智能ai。不管她的硬件机体在此时收到了怎样的影响,进行基础的计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自燕逍离去后,她便开始了精准的计时工作。 依照她的计算,再有二十息左右的时间,燕逍说的三炷香时间便要到了。 “夫人?”严舒见古珀似乎发起了呆,便出言唤了一句。 “嗯?”古珀回应。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严舒催促。 “还没到。”古珀眼睛直直望向街道尽头,“十七息。” 严舒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古珀的意思。 他无法得知古珀的计时是否真的这般准确,但他作为被燕逍直接安排了重任的人,不能继续像古珀这样等着。 第197页 他转身离开,召集起人员,粗略明确了一遍各人任务,便吩咐身边的燕卫行动起来。 快速吩咐完后,他转头去看仍站在原地的古珀。 八息,七息,六息…… 月华如练,风中隐隐传来不远处巡逻队伍的声响。 “夫人……启程吧。”严舒轻声道。 古珀阖上双眼,呼吸变得绵长。 三息,两息,一息…… 她睁开眼睛,转身来到严舒身边,听着外间隐隐的巡逻声,道:“等这一波巡逻队伍过去,便直接出去,向东先隐入转角当铺旁边那条暗巷。” 严舒点了点头,转头去盯着正在监视着巡逻队动向的侍卫的方向,等待他给出指示。 古珀努力控制着自己呼吸,忽听身后穿来一阵风声,随即自己被拥进一个同样寒凉的怀抱。 “走,去赫连异那边。” 古珀一愣,转头看去,便见到燕逍有些严肃的脸庞。 见古珀看来,燕逍神色柔和一瞬,轻伏于她耳边道:“晚了一点,抱歉。” 随即,他顺势将古珀整个人转了个个,细细护在怀中,让她的头脸可以埋在自己肩脖处,又侧头对着严舒几人道:“带上马,跟我来。” 说完,他带上古珀几下腾跃,又往街道尽处奔赴而去。 严舒几人面上的喜意还没收住,又立时行 动起来,跟随着燕逍进入了那处府邸。 他们一行回到赫连异所在的主屋时,院中的护卫明显增多了。 在院中又等了约半柱香的时间,赫连异带着两个守卫从院外赶来,也不靠近,只看了燕逍一眼,示意燕逍一行跟上。 接下来的一路都很顺利,新帝显然没有更多的心力分给看不上眼的赫连家,在赫连异的帮助下,燕逍一行顺利潜出了京师北门。 门还未关,燕逍刚抬起手,欲再行一礼,就听到站在门内的赫连异轻笑一声,突然道:“燕侯爷……就不怕我方才临阵变卦,将你的消息告诉给新帝那边的人吗?” 燕逍自若地将礼施完,抬头道:“我若怀疑赫连公子,之前便也不会往北来了。” 赫连异眼神明暗几瞬,终是从最终挤出一句,“好胆魄。” 他舒了一口气,不再纠结此事,客气道:“出了此门,也不算是全然安稳。异便在此处预祝燕侯爷,一路顺风吧。” 燕逍抱拳:“事出紧急,暂且谢过。将来若有机会,逍必亲上卜州,奉上重礼。” 赫连异冷笑一声,“礼就不用了,只希望燕侯府谨遵承诺,别再踏入卜州了。” 他说完,不给燕逍回应的机会,直接转身离开。 早有准备的护卫将门彻底合上。 燕逍见门关上,便也转身,带上众人,再次按着古珀的指引离开。 他们一路向东,愈发偏离了原本规划的逃离路线,但众人在古珀的解释下,渐渐看到了另一条明晰而安全的逃离路线。 一直到东方天边出现一丝晨曦,燕逍看着面露疲惫的古珀,才吩咐众人先就地休息一阵。 燕卫们不用吩咐,默契地进行了轮换安排,让一部分人能够休息一阵,另一部分则依旧保持着警戒状态。 古珀想开口表明自己没事,但燕逍早一步捂住了她的眼睛,轻声道:“闭上眼睛,我们一会就走。” 她依言阖眼,才发觉机体有多渴望睡眠与休息。 严舒下了马,在昏暗的天色中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在燕逍身旁压低声音道:“哎,任是天罗地网,终归是逃出来了。” 燕逍点点头,指了指东南方向,“到州义镇上就可以同燕二联系,让他们来接应,只要新帝……或者是娄琼尚存理智,便不会再追来。” 严舒舒了口气,“我也该想想,京中那边要怎么善后了……” 燕逍抽出一手拍拍他肩膀,给了他一个信任的眼神。 东方的晨曦越发明亮,正蓄力挣破黑幕,跃然而出。伴随着将明的天光,山道远处传来一阵长而亮的鸟鸣。 燕逍正往那处望去,古珀却被鸟鸣惊扰,抬手抓住了他盖着自己眼睛的手。 燕逍手指安抚地点了点她的面颊,古珀便又重新安稳下来,只手却改为抓住他的袖口。 燕逍不自觉勾了勾唇角,轻呼出一口气。 新帝登基大典毕。 弘宁元年十月二十九,新的朝代终于正式拉开序幕。 第91章 三个月后,云厥。 燕逍起身上前两步,接过了圣旨,小心地放入一旁早已准备好的金丝麟纹匣中。 随后,他对着面前的传旨太监施了一礼,道:“京师与云厥相隔数百里,有劳秦公公舟车劳顿前来传旨。府中已备下了膳席,还请公公赏脸一同前往,让本侯略尽一些心意才好。” 鬓角见白的秦公公点了点头,安然受下了这个礼,便道:“侯爷客气了,那便还请侯爷带路吧。” 燕逍微笑点头,看了旁边的管家燕忠一眼,示意他自行安排此处事宜,便带着秦公公往待客的院落走去。 燕逍走后,自有燕侯府的下人在燕忠的安排下,从宫中来人的手中接过一箱又一箱的赏赐,抬入后院妥善安放,等待着清点入库。 路上,秦公公依着人情关心起燕老太太的身体状况。 “去岁,听闻燕老夫人染了病,陛下心中便一直记挂着。”秦公公目不斜视地开了口,“不知近来,老夫人的身体可有好转?” 第198页 燕逍略回头道:“祖母年事已高,偶有一些老人家常见的病症,好在祖母出身将门,身体还算硬朗,开春之后,病便好了大半。” 说完老夫人的情况,燕逍又恭敬道:“劳烦陛下担心,是臣子的不是。还望秦公公回宫之后,同陛下言明此间情况,万请陛下无需忧烦。” “燕侯爷有心了。老夫人德高望重,身体康复是盛朝之幸。若是陛下知道这个消息,定能龙心大悦。”秦公公这才偏头看了燕逍一眼,接上此番话后,又看似无意地补了一句。 “去岁登基大典隔日,侯爷便因着收到老夫人病重的消息,带着侯府众人不告而别,直接离京。有侯爷这样孝顺的后辈随时侍奉身边,想来老夫人身子能康健,也是情理之中啊……” 三个月前,燕逍收到宫中密探冒死传出的消息,连夜撤离京城。 他安然潜逃出京之后,便又做了另一番布置,托人递上了祖母病重,不告而别的折子。 由于暗捕行动失败,新帝那方又还不想同燕侯府直接闹翻,新帝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件事,甚至在开春之后,派人送来了各种药材赏赐。 秦公公作为此次传旨的太监,想必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他此番话,不过是讽刺当初燕逍假借祖母病重之名潜逃。 燕逍听到秦公公这样说,神色不变,从容回道:“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逍不过是尽了做晚辈的本分,当不得公公如此称赞。” 秦公公微不可察地“嘁”了一声,复又恭维道:“侯爷谦虚了。”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来到膳堂。 燕逍邀秦公公一同入座,席间众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倒也是一派宾主皆欢的和谐模样。 酒足饭饱之际,燕逍便顺势客套道:“今日与公公相谈甚欢,公公若无要事,可在云厥多盘桓几日,好让逍尽了地主之谊。” 秦公公红着脸,醉眼流连在旁边身材婀娜有致的奉酒婢女上,随口道:“咱家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唠扰侯爷了。” 燕侯挑挑眉,故意道:“如此,我便让府上人打点一番,之后便送公公归京。” 他想了一想,道:“如今天灾四起,听闻樊州和启州那方均有蛮横流民,行那拦路抢劫的勾当。 “本侯虽是白身,但此前随父于穆州戍守,身边倒还有几个得用的侍卫。若公公不嫌弃,逍便派遣一个小队,护送公公安然归京,免得误了公公要事。” 秦公公又饮下一杯酒,含糊不清道:“这……倒不必。” 燕逍旁边的严舒便面露忧色,跟 着劝道:“公公何须推辞,侯爷也是一片好意。公公一行在路上,多几个武力高强的好手,便也多一份保障。” 秦公公打了个酒嗝,“……嗝……咱家还有要事,并非要立即归京。” “原是如此。”燕逍接过了话头,“倒是本侯逾矩了。” 让主人家一番好意落空,秦公公一时也有些不自在,加上此刻酒意正浓,他踟蹰了片刻,自觉此事没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便解释道:“有劳侯爷费心了。只是咱家身上还带着一道圣旨,要往卜州去一趟……” 燕逍面露疑惑,“卜州?” 他向前倾着身子,皱起眉道:“公公可是不知卜州那方的情况?如今卜州流民四起,比那樊州启州怕是更要危险百倍。” 秦公公道:“此事我自然有所耳闻。” 他害怕燕逍又要说出找人护送他的话,连忙抢着将话说完,“所以此前我已经传讯于王总兵,他自会安排人来接我。” 燕逍道:“王总兵?” “嘿嘿!”秦公公酒意上头,红着脸笑了两声,道:“便是近来要到云厥赴任的王逊王将军啊。嗝……王总兵也是近来才接到的,调职令,侯爷不知道也是正常……” 燕逍不着痕迹地与严舒对视一眼,便拿起案上酒杯,对着秦公公笑道:“如此,本侯便祝公公一路顺风了。” 他说完,举杯直接饮下。 秦公公自然笑着举杯相迎,放任自己沉醉到美酒珍馐中。 又过了一阵子,醉倒的秦公公被下人扶下,严舒这才靠坐到燕逍旁边,小声嘀咕道:“哎,去岁登基大典后,咱们在京中的眼线被清理大半,现在这消息是越来越闭塞了……” 燕逍安慰道:“无碍。不论是赫连家的变化,还是天子的动作,都在我们意料之中。你让京中剩余之人仍旧以自保为主,近来不会有什么太过重要的变动,无需冒险提前收集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严舒点点头,又道:“看来,皇上那边打的主意便是派人来监视咱们了……居然选了王逊那个家伙?”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又嘲道:“嘿,他倒是借着侯府这事官升三级,捞了个总兵当!” 燕逍低下头思考片刻,回道:“王逊本就和我们有龃龉,再加上此前他‘告密’有功,天子记挂着,选了他来,倒是没什么不妥。” 严舒摸着下巴,“可惜我之前因着看不上他,倒没将这家伙调查个彻底……既然他要来了,那我要好好查查他的底细了。” 燕逍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提醒道:“别让京里那边察觉了……是他也好,至少好应对些。” 严舒点点头,心领神会地一笑,“明白。” 第199页 两人相处多年,交流比普通主属简单多了,见严舒明了自己的意思,燕逍便直接离了席,站起身时微微晃了两下。 他揉了揉额角,“今日多喝了两杯,难得居然有些醉意……” 严舒也跟着起身,道:“那老太监是真能喝……侯爷若是不适,便先回去休息吧。” 燕逍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直接离开了。 走到院门口,他忽然想起一事,便问身边的燕二:“夫人在何处?” 燕二答道:“夫人申时末陪着老夫人在内院用了膳,方才派了燕十过来相告一声,是往求知院那边去了。” 燕逍看了看已然全黑了的天色,“这个时辰了……啧。” 他边说,边转了个弯往求知院的方向走,“走吧,去接上夫人。” 身后,燕二众侍卫自是颔首听令,“是 。” 求知院。 古珀倒也不是一有空闲便往求知院中来,只是近来恰好有几个项目正在收尾关头,院中积压了些许事宜,加上知道燕逍还要应付宫里人,不会太早回房,她陪着老夫人用完膳后,见老夫人面有疲态,便直接带着人离开,一路行到了求知院。 陈晔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她虽说嫁了个侯府中的管事,但身份本就不低,加上老夫人喜爱,今日老夫人在芷茶院设家宴,没什么太多的规矩讲究,便把她也邀上了。 她嫁入侯府之后,知晓了季凉和求知院那边的事宜,虽然还未见识过求知院中那些令人惊叹的发明和研究成果,也听不懂院中人员言谈间的内容,但也隐约知道了古珀和燕侯府远比外人能想象的,更加强大。 如今她跟在古珀身边,因着腹有诗书,性格又坚毅沉稳,倒隐隐成为了古珀手下最得用的助手。 求知院几个主事接到古珀临时赶到的消息,半点也不敢耽搁,直接从项目中抽身,寻着古珀开起了答疑会。 林林总总解决了一些简单的问题,众人终于在最后一个难关前卡住了。 邢易拿着图纸,就差揪着方老那边的前襟了逼问了。 “这东西,你们就不能改得再大一些吗?加大效率,再减小一些不必要的损耗,那燃料就能多用一会儿了!” 方老老神在在,“不能。” 邢易饶头,扯过图纸在方老面前手舞足蹈,“不是,你听我说!我们在这里,看,减短一点力臂,哎,这动作轨迹不就完美多了吗?然后……这里,这里再改改,我,我想想……” 他说着说着,自己发明了矛盾,便兀自思考起来。 方老丝毫不为所动,只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又说了一句:“不能。” 古珀在一旁,制止了还在抓耳挠腮的邢易,道:“不用改了。” 她在系统建模中分析了一番,道:“图纸到了这个阶段已经差不多了,再优化你们那边就该造不出来了。” “造不出来”这话要是别的人跟邢易说,邢易能大着脖子跟人吵到面红耳赤,但这话是古珀说的,邢易只能愣愣点头,“嗯嗯。” 他点完头,反应过来,苦着脸又道:“可是……现下造出来这些玩意,不经用啊!那边烧的煤,基本支持不了多久。” 古珀道:“这些小型的工具可以先放一放,你们先把注意力放在那几台大型的煤动力机上吧。” 邢易点点头,“这倒也可以……” 他扬扬手中的设计稿,“可这个……就这么放着?” 古珀点明原因所在:“其实不是机器的问题,是……燃料的问题。” “燃料?”邢易抓抓脑袋。 古珀点点头:“燃料能提供的动能不足,我们得想办法找一些新的燃料。” 她说完,宣布道:“我有意派遣一队人员,往西北面去,寻找一种新的能源。” 说完,她对着旁边的季凉吩咐:“你与几个组的组长交涉一下,选出四到七名学员举荐给我。要身体素质过关,并且对燃料能源这一块研究比较深入的。” 季凉点点头,补充道:“是。我再安排一名医疗学员随行?” “可以。”古珀点点头。 交代完这件事,她对着邢易和方老道:“便先如此吧,若那种燃料能找到,我们再重新启动这几个项目。” 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点头称是。 会议暂时告一段落,恰好门外有人禀告侯爷来到的消息,古珀便没有耽搁,带着几个婢女 直接离开了。 第92章 又过将近一个月。 季凉看着第三次咬起筷子发呆的陈晔,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陈晔回过神来,“吃饱了么?” 季凉摇摇头,随手摒退了周围两个丫鬟,问道:“出了何事?我傍晚回来后,你便一直心神不宁。” 陈晔愣了愣,没想到自己的异状那么快被发现。 她跟着放下了筷子,轻摇了摇头。 季凉微微蹙眉,想了想道:“先是还用膳吧,膳后我帮你把把脉。近来春雨连绵,湿气重,人有些困乏倒是正常。” 陈晔见他一板一眼谈起了医理,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心中倒是安慰许多。 她当初为求从陈家脱身,匆忙与季凉结了亲,不敢对夫妻生活有太多希冀。 但事实证明,季凉是一个极有担当的男子。两人结亲后,一直是相敬如宾的状态,虽然少了寻常夫妻的一份亲昵,但彼此关怀,性格又相投,感情是日日深厚起来了。 第200页 她憋了片刻,到底还是说道:“我白日里收到娘家送来的消息,说是王逊成了云州的总兵,前几日已至云厥赴职。陈家同云厥其他权贵人家一般献上贺礼,却……却被王家拒之门外。” “王总兵?”季凉记忆力好,很快从记忆中翻出“王逊”这个名字,想起来后,他蹙着眉,“陈家可是将此事怪罪于你身上?” 他明了陈晔与陈家的关系,知道陈家不会好意来告诉陈晔这些消息,大概是为了训斥或者撇清关系,才派了人上门。 说完,季凉也不等陈晔回应,重又拿起筷子,为陈晔夹了一块她喜欢的鱼肉,道:“无需挂怀,不过小事耳。再吃点吧。” “你不懂。”陈晔下意识地执箸夹起鱼肉,却无论如何没办法将那泛着诱人油光的鱼肉送进口中。 她想着季凉不懂权贵之间的龌龊,自己将事情与他说了,其实全无帮助。好在看季凉的模样,倒似因为无知并未将事情放在心上。 陈晔好歹轻松了一点——至少没有因为自己一时口快,连累季凉也为此事忧烦。 另一边,季凉倒是坦然,“我明了你的顾虑。你可是怕因着自己的事,连累了侯府和陈家?” 陈晔点点头。 陈家倒还在其次,她对那里无甚留念。只是如今燕侯府是她安身立命之所,她无论如何不想侯府因着自己陷入困境。 季凉见她模样,笑了笑,回忆了一下库房中第二批改良火药的数量和近期即将正式进行投入使用的火枪,道:“无需担忧,问题不大。” 陈晔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他。 方才她以为季凉是因着无知方才不在乎,可经过季凉方才两句话,她明了了季凉心中是明白利害关系的。 无知而无畏不算什么,但知之仍旧无畏…… 陈晔思绪纷杂间,季凉又细致地为她布起了菜。 她忙将箸上鱼肉送入口中,再无暇忧虑此事。 —— 令陈晔忧心的王逊没有揪着陈家那边,而是给燕侯府递了份拜帖。 过了几日,到了拜帖上约定的日期,王逊便带上几个亲信,携着一堆拜礼登门拜访了。 他会过来燕逍一点都不奇怪。 之前为贺新总兵上任之喜,燕侯府自然也随着云厥其他权贵,往总兵府上送了礼。 但是燕逍明知道王逊来者不善,便没做那些表面功夫,拒了王府的设宴款待,便只派了管事随了礼。 不管王逊那边是如何想的,过了几日,侯府侍卫发现府邸四周多了几个 行迹鬼祟之人。 只是侯府本由燕老太太把管,制式与云厥本地的建筑略有不同,后经古珀改造,根本不是小小几个探子能够突破的。 燕逍亦知道探子是王逊派出,便指示了巡守之人,只守不攻,整个燕侯府只作全然不知这件事。 那些探子全然无功而返,王逊一边痛斥他们,一边心里也是不信邪,便递了拜帖,自己过来了。 于是,今日王逊登门拜访,双方都暗自藏了心思,但依旧在表面做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与王逊小坐了一阵,燕逍实在不耐烦与此人虚以委蛇,便直接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下严舒去应付他。 “总兵大人,请!”主位上,严舒又对着王逊敬了一杯。 王逊面上挂着尴尬的笑,一口饮下了杯中酒。 “想当年王老将军在卜州,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喝完,严舒便开始与王逊天南地北胡扯起来。 王逊面上带笑,心中怒意却是越发积攒。 他看出来燕逍不把他放在眼里,才直接找了个理由离开,留下严舒一个不入流的应付他。 但他没办法,毕竟此时燕逍是主他是客,明面上也还未撕破脸,王逊不好直接翻脸,只得暗自忍耐下。 待到宴毕,王逊带着亲信回府之后,这才发作了出来。 他对着几个亲信发了一通怒,口中粗鄙之言不绝,尽是对着燕逍与严舒两人去,整整喝骂了三刻,才稍停了。 有那习惯了他做派的谋士适时递上茶水,让他润一润口舌,又将话题转开。 “将军,今日燕侯府之行所获不小!属下瞧着,那燕侯府中必定隐藏着蹊跷!” 王逊怒气发泄了大半,抬头看他一眼,“嗯?” “燕逍那小儿不将将军放在眼里就算了。”那谋士道:“属下瞧着侯府中的制式和守卫,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比拟的!” 冷静下来的王逊也有了几分理智,回道:“燕逍毕竟还是个侯爷,可掌亲兵两百。他与他父亲之前又在穆州任职,手下那两百个兵卒,嘿,可够呛!” 屋内,王逊几个亲信都点点头,附和道:“将军所言极是。” 王逊分析完,又说回目前的难处,“可是……下面那些人,现在根本潜不进燕侯府啊!那群饭桶!”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又蓦地发红,“老子手下到底养了一群什么废物,上个月连那些后娘养的流匪都打不过,险些在卜州就被人给掀翻,闹了大笑话。如今还想着潜入燕侯府!呸!” “将军息怒。”亲信中,另一个惯会拍马的劝道:“现在将军已成云州总兵,手中兵卒过万,何须将一个只拥二百亲兵的燕侯府放在眼中?” 王逊闻言,重重喘了几口气,“哼!就是气那燕逍小儿不识好歹!” 第201页 他越想越气,咬咬牙,“若还是在卜州,老子便带个几百人马,直接将那处踏平了,再推到流匪头上!这狗屁云州如此太平,我要动手,总得有个正当的理由!” 王逊皱眉思索起来,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没有敢擅自出声。 半响,有那不是很了解情况的,开口说道:“将军……其实依属下之见,那燕侯爷虽然行事傲慢,但只是个白身,对着这云州权势似乎全然无意……” 他试探着问道:“将军何必同他计较?不如先将目光放在云州几个实际掌权的家族,收拢势力,好稳固将军在云州的地位啊!” 王逊只觑了他一眼,嘲道:“你晓得什么?” 说这话的谋士明显不了解此间关窍。 王 逊赴任之前,得了秦公公亲口传下的圣上密诏。密诏上言道:只要铲除了燕侯府,王逊便可直接再官升一级,直接入京。 这云州总兵之位只是个临时踏板,是天子方便他对付燕逍这才赐下的,哪需费什么力气去巩固? 自然是想办法灭了燕侯府,早日入京去寻那真正的青云道才是正事。 想到此处,王逊叹了口气,直接说道:“你们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快帮我想想如何扳倒燕逍那厮便是。今日入燕侯府你们也看到了,除非召集军队硬闯,否则那些不成事的家伙怕是这辈子都别想混进燕侯府做手脚了!” 这时,人群后头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上前两步。 这人是之前为王逊牵上陈晔这条姻缘线的,王逊手下一个副官。当年那事他虽成功脱了身,到底是遭了王逊厌恶,近来一直处于谋士团的边缘地带,随时可能要被清除出去。 陈家前几日登门被拒,他便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此时,越发想要表现一番,好让王逊知道陈家和自己,与那拒婚的陈晔是全无干系的。 他与陈家还有联系,近来得了些消息,便深深一揖,对着王逊言道:“将军,属下倒有一策……” 王逊看了看他,不耐烦道:“说来听听。” 那副官便道:“燕侯府守备甚严,久潜不入,不妨暂且放在一边。属下听闻,燕侯爷在云厥,尚有另外两处势力,将军可从此两处入手,必能发现燕贼马脚!” 听到这话,王逊这才认真一点,“哪两处?” 副官见他重视,喜上心头,连忙将陈家给的消息一一道来。 “一处,是燕侯府的三个食邑村庄。属下听闻,这三个村内俱是一些当年跟随燕侯征战的老兵,其实整个村庄都是燕侯府布在民间的暗线。 “另一处,则是燕侯府位于城郊的一处产业。那产业名唤‘飞燕山庄’,有何稀奇之处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似乎是燕侯府训练亲兵之处。燕侯爷常会亲自过去小住,短则两三天,长则近月。” 他说完,又一揖,“将军可派人往这两处查探,或能得到一些消息。” 王逊听完,眉头终于有了些舒展的迹象,“善!” 他起身在案前踱了几步,下定了决心,“事不宜迟,王弓,你领两个小队,往燕侯府的食邑村去,必要的时候,将那里的主事人直接绑来,本将军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王弩,你也领两个小队,去飞燕山庄那边查探。燕侯府中守备森严,燕逍一定调了一些亲兵驻守在府内。那庄内至多百余人,你找个机会混进去。” 他吩咐完,王弩便踟蹰着问道:“将军,若……飞燕山庄内不止百余人呢?” 他清楚自家手下的能耐,害怕对上燕逍手下的强兵,到时候敌众我寡,更难脱身。 “哼,那不正好?”王逊冷笑着看了他一眼,“燕侯府亲兵规模违制,我便直接给燕逍安上谋逆之罪,带兵踏平了燕侯府!” “是,属下明白。”王弩咽了咽口水,拱手答道。 “去吧。”王逊吩咐道。 “是,属下告退!”屋内众人闻言,这才各自散了去。 王逊见着空荡下来的书房,自觉胜券在握,甚至有心情哼了哼曲子,片刻后喊来小厮,换了装束往云厥最繁荣的北荣道去找消遣了。 第93章 燕侯府,求知院。 一位侯府外院的采买管事正指挥着几个仆役将推车上的新鲜蔬果卸下,他见众人有条不紊地搬运着,便不再费心关注,走到外间四顾着。 半晌,他终于找到要找的人,连忙小跑着追了过去,“燕旬管事,请留步。” 燕旬认出来人是时常到院中送货的采买管事,便停步等到他跑到自己身边,“何事?” 燕旬在侯府中资历甚老,目前在求知院内,负责着院中众人的日常所需。 “是这样。”采买管事对着燕旬行了一礼,从怀中那处一个信封,“今早,燕忠管家收到一封信,说是给邢大师的。他知我今日要往求知院中来,便直接托我带过来。我在院中不便久留,便想着麻烦您找个人给邢大师带过去。” 燕旬接过信封。 那信封看着十分寻常,上面只简单写着“邢易”两个字,单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蹊跷。 燕旬凝眉道:“邢大师这几日正巧不在府中……” 他想了想,“无妨,大师过几日便回来了,这封信我收下,待会交到季凉管事那边去。”他对着采买管事颔首道:“有劳你亲自跑这一趟了。” 第202页 采买管事便笑,“哪里哪里,都是为侯府办事,我也就是顺路。” 因着燕旬另还有事,两人又匆匆寒暄两句,便各自离开。 —— 没能收到信的邢易此时正在飞燕山庄那处。 近来恰好新一批改良武器已经检验完毕,邢易便跟着运送武器的侍卫队,一起往飞燕山庄那边去了。 他要去给派遣到山庄内兵工厂的学员讲解一下新的改良思路,顺便将挑选出来的,古珀近来新教授的知识传授给他们。 庄内的学员好不容易迎来这尊大佛,自然是一刻两刻也不肯放过,废寝忘食地赶着进度。邢易助教当久了,对众人这样求知若渴的现象自然是喜闻乐见,于是,这一日,直到了凌晨,邢易才从厂内脱身。 飞燕山庄比之燕侯府,守备其实更加森严,但几乎全是暗哨,夜间庄内各条道上,连一两个巡逻的兵士都看不到。 邢易的居所在安排在兵工厂外一处舒适的院落,此时银月偏东,夜风习习,他告别其他学员,一个人走在安静的鹅卵石道上。 巧的是,离他不足五百尺的地方,一小队陌生人正鬼鬼祟祟地四处探寻着。 “王,王大人,那边有光!”一个小兵指着西北面小声说道。 王弩伸长了脖子往那边一看,点点头,“嗯,走,往那边去看看。” 几个人便跟在王弩身后,一齐往西北面摸去。 这几个人是王逊手下,此时趁夜闯入飞燕山庄,是想要找寻燕逍的把柄,好给王逊一个正当踏平燕侯府的理由。 他们早早确定了飞燕山庄的位置,盯梢了两日,确定了庄内根本只有一些维持着山庄基本运作的仆役,便终于安了心,寻了个月色晦暗的日子,潜进了飞燕山庄。 飞燕山庄占地极广,王弩将手下人分为四队,从不同方向潜进了飞燕山庄。 他自己领了一队,从南面正门旁边潜入,已经在庄内转了小半个时辰,但仍旧一无所获。 此时,他领着人往西北面那隐隐有光的方向潜去,途径一个道口时,便带着人小心地藏进一处草丛,暗中观察着四面的动静。 他旁边,一个小兵悄悄打了个哈欠,凑到王弩旁边,小声说道:“王,王队,这一路走来,我看着庄内压根就没人啊,咱们不用这么小心吧?” 在这草丛蹲了片刻,他已 觉得腿脚有点酸了。 王弩道:“这正是蹊跷之处!” 他转头问几人,“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白日里还有几个洒扫的仆役,怎么入夜了,这庄内反而一个人都没有了?” 那小兵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大晚上的,不,不都得睡觉吗?” 王弩怒瞪他一眼,可惜此时月色被沉云遮挡着,这怒目一视的威力折了大半,那小兵显然没放在心上。 王弩知晓生气无用,只泄了口气,“再等等,真没人了我们再走。” 他虽在王逊手下做事,却不是个草包,他直觉这庄内有蹊跷,想多观察两日,可无奈王逊那边催得紧,他只能铤而走险,在今晚便冒险行动。 王弩正努力平复心中不安情绪的时刻,众人只听到东面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邢易正悠闲地走着,他一面想着今夜离开前众人遗留的课题,一面用手随意比划着几个季老大夫之前教过的五禽戏动作。 天边,月色终于从云层中钻出,洒落清晖点点。 他从道路尽头走到王弩一行藏身处的时间不算长,足够王弩做出小心擒下此人问个究竟的决定。 于是,王弩几人化蹲为半跪,眼睛紧紧盯着邢易,只待他再走近几步,便要立时起身擒人! 三步,两步,一步……王弩精神高度集中着,就在下一刻,他直接从草丛中跃起,直扑邢易。 此举仅为小心擒人,他动作又轻又快,直接压制住邢易这个一看就不会武功的人绝对是十拿九稳。 但几乎是他跃起的同一刻,前后几乎是不分先后地响起几道声音。 “大胆!” “放肆!” “不要啊……” “别别别!!!” 王弩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自己就被人反扣着双手,抓拿起来了。 他的属下也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见王弩被擒,立时都从草丛中钻出,取下腰间佩剑便直接杀了出去。 这一动,宛若惊动了这个沉睡的山庄,周围立时钻出四五个身材高壮的大汉,猛地向他们扑过来。 王弩的几个属下还未反应过来,邢易先回过神来了。 他丝毫没有差点被擒的后怕,见冲在最前一人手中佩刀在银月下闪着寒光,竟不退反进,用胳膊去接了那人劈下的一招。 “哎哟!” “哎哟!” 邢易和那挥刀之人同时发出一声痛呼。 “大师!你没事吧?”最先冲出来制服王弩的那个兵卒喊到。 他喊完,黑着脸冲着后面出现的几个同伴低声吼道:“宋傻个,你们他娘的在干啥?” 被他吼的几个一点也不虚,外号为“宋傻个”的兵卒直接回道:“啥啊!老子奉命悄悄跟踪这几个潜进来的人,看看他们打算干点啥。原本跟得好好的,都被你个憨憨给搅了局。” “我搅局?”那人怒极反笑,“你知道这人是谁?” 第203页 他用眼神指了指旁边的邢易,“邢大师是前天从侯府,随那批货一起被送过来的。他的安危不比这几个玩意重要?!” 这话一出,宋傻个几个这才傻了眼。 “不,不是……邢大师……这么晚您怎么?不不,您没受伤吧?”宋傻个直接将自己擒住的人甩给旁边同伴,上前焦急问道。 邢易还在揉着胳膊,“啊,还挺痛,不会是淤青了?” 他嘀咕完,抬头看着众人,道:“啊,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事。” 众人眯眼望去, 只见他方才明明受了一刀的胳膊半点血色没有,只衣服裂了,露出里面泛着银光的内衫。 宋傻个愣愣不知说些什么,但也知道不能多问,只喏喏道:“这……我方才在远处,未能看清大师的模样,只以为是庄内寻常仆役呢。大师,我先送您回院中?” 庄内仆役各个都会些功夫招式,宋傻个是半点都不担心的。 后面有人提醒道:“去把刘军医也找来啊!” “对对对!刘军医!”宋傻个反应过来,“大师……” 邢易见他们担心,便顺势点点头,“呃……好吧,走吧走吧。” 宋傻个闻言终于松了口气,护送着邢易继续往西面院落行去。 至于被擒住的王弩等人,终于明白了一路上为何会如此顺利,敢情他们从进入府中就被发现了,只是因着对方想研究他们的意图,这才一直默默跟着,没有上前捉拿他们。 想清楚这其中关节,王弩竟偷偷舒了一口气。 “走!”背后押着他的人又加了点手劲,“敢偷潜入庄?真是活腻歪了。” 之后,王弩等人便直接被押下审问了。 又过了两日,邢易完成在庄中的任务,打道回侯府时,王逊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派出去的人,竟是全军覆没了。 无论是往燕侯府食邑村去的,还是往郊外那飞燕山庄去的,都在几日前断了音信,生死不知。 他又恨又怕,恨的是查探燕逍本就是他暗地里做的勾当,他无法就着这事去寻燕侯府的麻烦。怕的则是终于想明白燕逍手下果然藏龙卧虎,轻易动不得。 于是,又发了一通怒气之后,他不得不接受另一个属下给出的建议。 “燕侯府那边……暂且先别管了。”王逊在书房中发了话,“先去对付云州刺史那个老家伙,把他手上那三千兵卒都夺过来再说。” 场下谋士自是拱手附和,“将军英明。” 另一边,邢易回到侯府求知院后,便遇上了特意寻过来的季凉。 “邢大师。”季凉对着邢易施了一礼,“凉听闻您在庄内受了些小伤,可曾好些了?” 侯府中知道邢易在飞燕山庄遇袭一事的人不多,季凉作为少数的知情人,又是求知院真正的管理,自是免不了要来关心一番。 邢易道:“小事!” 他终于见到个知情人,面色转为兴奋,“那天夜里我正和飞燕山庄那边的人讨论那软甲呢,见着那刀兴头一起,便想着在真实条件下试试这软甲的防御力!” 季凉面色有些哭笑不得,“真实条件?您……哎,好在那些蟊贼武功不怎么样,您下次可别再如此了。” 邢易点点头,“我知晓的。”他揉着胳膊道:“那软甲好,刀刃没伤到我,只是受击之处淤青了,近来碰到都有些疼。” 季凉闻言,伸手入怀中取物。 邢易便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和一个小瓶。 季凉递出白瓷瓶,“此瓶疏通膏对碰撞之伤又奇效,您每日晨起和就寝时抹一些在伤处,两日后应该便能好了。” 邢易从季凉手中接过那瓶药膏,笑着道:“如此甚好,季大夫有心了”。 季凉拿着手上仅剩的一个信封,又道:“哦,对了。这是几日前外面送来的信件,说是给您的。” 他说着,又将信封递了出去。 邢易接过信,点点头,前后翻看几眼,自己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那边,季凉适时告了退,邢易送他出门后,回来便随手将信拆了。 信纸只是普通的白宣 纸,邢易展开,还未来得及看信中内容,便瞥见纸上右下角一个邢家特有的弯月状家徽。 邢易一愣,赶忙正色看向信文。 寻常信纸大小的纸笺上,只在中心处匆匆写就了八个大字—— 龙脊怒震,祸起西南。 第94章 很快,这封信笺被送到燕逍手上。 书房中十分安静,刑易虚坐着,后臀只轻轻挨着黄梨木椅的边缘,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腿上。 他一会儿偷瞄一眼主案后状若沉思的燕逍,一会儿看看坐在自己上首的古珀,俨然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倒是坐在他对面的严舒发现了他的不安,微笑着同他颔首,总算让刑易呼吸平顺了一些。 半晌,燕逍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看向刑易,问道:“这封信,是邢家本家那边送来的?” 刑易点点头,“回侯爷,是的。信笺上有邢家家徽,我方才检查过了,绝非假造。” 燕逍笑了笑,道:“无需紧张。” 他将信纸往严舒宫瑕那边递过去,示意他们都看一看,又询问刑易,“依你看,信中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刑易蹙着眉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这……我也不懂。” 第204页 他继续解释:“侯爷您知道的,我此前在家族中……嗯,不受重视……”他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因为只喜欢数算木工这些旁门左道,所以对占星之术知之甚少。” 燕逍点点头。 很久之前,刑易刚到侯府时,他便了解过刑易的一些情况。此时再问起,不过只为确认。 见刑易知道的不比自己多,燕逍便道:“如此,邢大师自下去忙吧。” 刑易如蒙大赦般地点点头,忙不迭地退下了。他只喜欢数算学识,对着这些虚虚实实的政客实在应付不来。 刑易离开后,燕逍这才询问起严舒和宫瑕,“如何?可看出什么?” 严舒似乎抓到了一些头绪,但实在没能拼凑起来什么具体信息,倒是宫瑕先开口道:“西南?不正是叛贼萧疏逃亡的方向吗?” 燕逍见他提到了关键点,便点点头,“是。” “所以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宫瑕不敢把自己的猜测全都说出来,斟酌了一下,道:“西南那边可能要出事了。” “字面上的意思,大概便是这样了。”燕逍道:“只是……邢家为何要送这样一封信过来?信上的内容,又可不可信呢?” 严舒这时候道:“刑易是个痴人,只对数算那些感兴趣。邢家这封信,不过是借了刑易之名,实则肯定是想寄给侯爷的。此番,邢家主动透露‘天机’……” 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道:“是想向侯爷示好?” 坐在他旁边的宫瑕想起方才离开的邢易,似是想通什么关节,突然说道:“恐怕这不是第一次了……” “嗯?”严舒转头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宫瑕解释:“之前我得知邢易大师出身,便十足惊讶,邢家隐于帘川数百年,从未听闻有其下子弟入世。 但我一直以为邢易大师在邢家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邢家放他离开虽然奇怪,但勉强也说得过去。可结合今日这信……莫非,早从邢易大师离开邢家一事,便是邢家对侯爷的示好之举?” 他这么一说,严舒和古珀都露出思考的模样,唯独燕逍一副早就猜到的神情,朝微抿着唇的古珀看去。 他问道:“古珀邀请邢易赴云州之时,应还尚未嫁入侯府吧?” 古珀闻言抬头与他对视,轻点了点头。 书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沉思。 严舒受不了这沉默的氛围,有些尴尬地干笑着,“这邢家,不是一直只为天子效劳吗?当年他们甚至嫌弃太祖出身,没有应旨出山……怎么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还给侯爷……”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意识到不对,陡然瞪大了眼睛看着燕逍和古珀,死死将嘴巴闭上了。 坐在他旁边的宫瑕眼观口,口观心,一副全然没有听到的模样。 燕逍没理会严舒那番话,反而又问起古珀:“你觉得,占星之术,可信吗?” 古珀开口道:“日月星辰的轨道,与世事变迁无关。除非是一些大的天体变动,但也只能造成一些自然改变。” 严舒回过神来,连忙将功补过问道:“呃,夫人的意思是,占星术……只是一种骗局?” 古珀道:“是。” 她曾身为联盟顶级战舰,亲自轰灭掉的小行星都不计其数,怎么可能会相信所谓的占星术? 没想到这一次,燕逍却没有全然赞同她的话。 他摇摇头,“邢家底蕴深厚,绝非寻常人家。否则,不会从前朝起便被尊为国师,前朝灭亡后,又在无数代统治者的搜查之下,安然存活到现在。” 他顿了顿,蹙起眉,“若占星术真为骗局,那邢家必定还有别的手段,可以对天下大势进行预测,或者说……推测。” 古珀轻蹙起眉,“你相信信中的话?” 燕逍看着她,回答道:“非我相信信中之言,而是信中之言,有一部分与我的猜测不谋而合。” 他解释:“前半句关乎神鬼,我也不解其义,但‘祸起西南’……萧疏逼位之举虽然没有成功,但其撤退之势,却绝非溃逃之状。” 他转头去看严舒和宫瑕,“否则,仅以萧疏数百残兵,怎会到现在还没被朝廷正规之师剿灭?” 严舒闻言,若有所思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燕逍点头,“对。萧疏谋逆之举虽然失败了,但他一定为自己留下了退路。西南之地,说不定就是他卷土重来的据点。” 严舒恍然,“看来,信中后半句‘祸起西南’,指的大概就是萧疏了。” 燕逍微微颔首,浅笑着道:“如此看来,邢家,当真有点意思。” 宫瑕也暗自心惊,“无论他们是通过怎样的手段获得这些信息,能与侯爷想到一处,便绝非寻常。” 宫瑕本就是十足敬佩燕逍的,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在燕逍旁边当个没有任何官职的谋士。方才燕逍说的话,他几乎是本能地便直接信了。 严舒捏着信笺,又问:“那这前半句,到底是什么什么意思呢?嘁!这些家族惯爱装腔作势,有什么事直接说清楚不就行了,一定要这样,写得隐蔽,让人想破头脑。” 宫瑕想出了一点眉目,他不确定地提到,“前半句中提到的‘龙’是指京师中的那一位,还是……” 他似乎不愿相信另一个猜测,犹豫许久才道出那个名字,“萧疏?” 第205页 “龙?”严舒被点醒,蹙着眉道:“所以,是说萧疏即将要做到事情会惹怒龙颜?那龙便指的是当今圣上!” 宫瑕看他一眼,说出另一个猜测,“也有可能……邢家信中暗示的龙是萧疏,真龙怒而震起,搅乱天下大局……” “真龙?”燕逍听到这个字眼,倒是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右手成拳,在案上轻点,发出一阵十足有规律的“哒哒”声,“无论‘龙脊怒震’是什么意思,‘祸起西南’是大抵能确定了。” 他对着严舒道:“此前我便让你派人留意南边的异状,你且去信告知他们,近来西南面可能要有变故,让他们谨慎一些。” 严舒点点头,“可需要增派人手?” 燕逍敛眸,“南方多瘴气,西南沧州更是密林遍布,其间土著甚多,难以 教化……你若要增派人手,且找一些南方出身的人,实在不行,便从严家那边借几个。” 严舒自信道:“侯爷放心。” 盛朝南面盘踞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国家,大多已经归顺了盛朝,年年进贡以求庇护。而严舒的本家正是位于盛朝南面,世代守卫着盛朝南面的边线。 长久交往下来,严家对南面那边的了解,自然是远胜于盛朝其他人。 燕逍听到严舒的保证,便放心地点点头。 他想了想,又回头询问古珀,“夫人可有何需要补充的?” 古珀摇摇头。 燕逍说邢家那封信有些道理之后,她倒是解析了一番,得出了百来条信息。只是因为缺乏其他有效信息佐证,这些信息的可信度都不高,只能归类为无效数据,不足以令她进行提交。 但过了半晌,她道:“邢家……是否隐藏了一些世间难见的工具?” 燕逍闻言顿了顿,思考了片刻回道:“邢家隐世许久,这方面的信息……侯府倒是没有。不如询问一下刑易?” 古珀摇摇头,“他不知道。” 刑易是先将信交给了她,她才拿来交给燕逍的,此前她已经询问过刑易了,但刑易在本家不受重视,知道的极少。 燕逍遗憾道:“那便没有办法了。” “若要说知道……”古珀检索了一下,又道:“或许我该去询问一下如善。” “如善?”燕逍想起之前归宁之事,“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通过如善大师才与邢家联系上的。” 古珀点点头。 严舒在旁边建议,“那夫人可给如善大师去信,问一问相关之事。” 燕逍却道:“有些事,信中恐怕难以说清。” 他沉吟片刻,问道:“近来你可有暇?王逊那边估计会安分一阵子,你若不忙,我陪你往潭应小住两日?” 古珀闻言,重又梳理了一下日程安排,空出几日空闲,回道:“嗯。近来春汛淹了云樊两州几处临河的村庄,古府一些生意受了影响,商道亦有些变动,恰好我也亲自过去处理一下。” 如今,古家的掌家权力明面上握在古家长子古来运手中,实则,古来运只是承了古珀当年安排好的脉络。 古家要是想做什么变动,都是由古珀传信安排或者古来运问过古珀后方才行动。 燕逍见古珀应下,便点点头,吩咐人下去安排了。 这个时候,燕侯府除了古珀有些隐隐的猜测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封信笺的前半句,才是真正的关键。 它暗示了接下来整个乱世的重要开端。 —— 弘宁二年五月,京师东北面傲龙山脉发生巨震,且由此引发剧烈山崩。以傲龙山脚的京西郡为源,方圆数里,天崩地塌,民众死伤无数。此震殃及京师,仅皇宫一处,便有三处旧宫殿因震倒塌。 祸不单行,同年九月,前三皇子萧疏于沧州奉城发《讨贼诏令》,细数当今天子弑父夺位,谋害兄长等八条罪状。诏中直言,不德之人在位,天地难容,遂引天灾。 宣诏后,萧疏自立为“讨贼王”,拥十万兵马,两月内直下沧州八城,后以沧州天险之地瑞阳府为倚仗,剑指京师。 南方人祸,北方天灾。同年冬,北地暴雪向南蔓延,波及至云樊等地,各地灾情惨重,冻尸遍野。 民难维生,朝廷反因起兵抗贼加重赋税,一时流民四起,揭竿而起反抗暴政者无数。 乱世伊始。 第95章 云厥下了一整夜的雪。 清晨,燕云村的陈伯裹上厚厚的冬服,推开门。 门外的雪积了薄薄一层,需要费点力气才能将门彻底推开。待来到外间,陈伯深呼了一口气,气息化作犹如实质的白烟,张牙舞爪着四散开。 他转身去到厨房,点火架锅,将粥煮上,这才转身往西边那处仓房走去。 燕云村是燕侯府的食邑村之一,村民大多是边军后裔,正直勤劳。侯府收的税少,灾年时甚至会反过来接济村里。是以附近几个以燕为名的村庄都较为富裕,像陈伯这样家中有几处院房的人家不在少数。 来到仓房门前,陈伯试探着敲了敲门。 房门几乎是立时便被打开了,屋中人似是早在候着他一般。 开门的是一位干瘦男子,身上穿的单薄,见到陈伯后,反应有些迟钝,呆了片刻才道:“老人家……” 陈伯喝了口气,问:“夜里,睡得还好吗?” 第206页 男子点点头,“好。” 他让开了一点,陈伯可以从门缝看到房中旧床边坐着一个女人,被窝中挤着好几个孩子。 床上被子随孩子们的呼吸轻微起伏着,陈伯见到,心中一软,只觉得方才这一路来受的寒气都被这一幕驱散了。 他这才点点头,转身朝外走,见那男子还呆立着,便伸手招呼他:“你跟我来。” 男子如梦初醒,便想将门掩上随陈伯离开,门将关上的时候,屋内女子追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一齐将门关上,跟在陈伯后面来到厨房。 厨房地方小,但灶间烧着火,比别处暖和。 女人一进门,发现灶间煮着东西,便看了陈伯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揭开锅盖看了一眼,随后自觉地烧起火来。 陈伯开口,“你们……” 没等他说完,男子一如昨日初见他一般,“砰”地一声便跪下了。 那女人见状,忙一起过来跪好。 “这是干什么?别别别!折了我的寿哟!”陈伯吓了一跳,连忙让开。 男人红了眼睛,“老人家菩萨心肠,救了我们,我们该跪的。” 陈伯上前想要扶起两人,“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跪在地上的两人固执地不肯起来,三人僵持一阵,陈伯累得直喘气,两人还是直挺挺跪着。 男人又说话了,“老人家,我,我们跪你,也,也是……” 男人显然是普通的农家子,没什么文化,加上此时情绪激动,说出来的话有些颠三倒四。 “我能干活,明年春天,你若要种地,我也有一把力气,我家婆娘能干杂活,煮饭洗衣什么的,你都可以交给她……还有,还有家里三个孩子,他们都懂事,不会闹腾……” 他说了半天没说到正事,陈伯倒是听懂了。 “哎哟,你们起来吧,放心,我不会赶你们走的。”陈伯道。 男人与女人对视一眼,多日来流离失所的处境让他们一时不敢相信陈伯的话,此时都愣在原地没有动弹。 恰好灶间的粥开了,热气:“快起来吧,照顾那粥去。” 两人这才哆哆嗦嗦起了身。 陈伯见两人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寻了个矮凳坐下,对着两人解释道:“昨日我既然救了你们,断不可能在今日将你们赶走。” “老,老人家……”男人浑身轻颤着,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激动的,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 陈 伯拍拍他的肩膀,又道:“我也不瞒你们说……我的主人家,在云山那边开了家作坊。坊里正需要人手,你们若愿意,待会喝完粥,我便带你们往那边去。只要你们肯干活,坊里总是能养活你们的。” 男人闻言,面上先是一喜,随后却犹疑起来,一时间没能回应,倒是那在灶间忙碌的女人放下了手头的活,回过身来,“孩子呢?老,老人家,那,我们家孩子……” 陈伯安慰道:“孩子可以一起带过去,没问题。” “这……这,真有这样的好事?”男人不敢相信。 他先前听到陈伯说起可以干活的坊间,自然是欣喜无比,随后却马上开始怀疑。 大雪压垮了房屋,冻死了猪牛,村人结伴去县里的县衙求救,但没有人理会他们。 后来,雪越来越大,所有人都说村里待不下去了,陆陆续续有人离开。 在一个难得晴朗的冬日,男人小心藏起家中仅剩的一点余粮,带上媳妇孩子,跟在村里一伙逃难人的后面,恍恍惚惚离了乡。 他们一路走,每一天都有同行的人饿死或者冻死。 有一天,同行的人中有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男子,牵着一个陌生孩子,说看上了他们家老大,要跟他们换孩子。 男人也记不太清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好像一阵争执后,自家的大儿子便被强行带走了。他抗争不过,被人打晕,醒过来时其他人都走了,旁边只剩下自家泪痕未干的女人和孩子。 那个被带来交换的陌生孩子居然也留了下来。男人和女人不敢去想自己失散孩子的命运,但他们把那个陌生孩子带上了,当作自己的孩子养着。 流亡途中,女人偶尔在夜里惊醒过来,看到那个熟睡的陌生孩子,会安心地重又睡下。 在她梦中,自己家的孩子也是这样,虽然待在一群陌生人身边,但也一直苟且活着。 这种人比粮贱的世道,男人不得不怀疑陈伯的话。毕竟,连大过天的朝廷都管不了人的生死,这小小村落中一个老人家,却说有一处可以安置他们的作坊,听着像过年时戏台上唱的人间桃源。 陈伯见他怀疑,也不解释,道:“别怕。到了那边你便知道了。” 他抬头看女人,问道:“粥好了?盛出来一起吃吧。” 他说着,离开了厨房,往外间走去了。 女人拿出几个陶碗,盛了粥。 厨房内无人说话,一时只有陶器相碰间发出的沉闷响声。 “去,去吗?”半晌,男人突然开口。 女人抿着唇,气若游丝,“粮食……都吃完了……不去,还能去哪呢?” 男人的头埋得更低了些。 待吃过了早饭,陈伯带着他们来到村口。 村口站着一群人,男人打眼看去,除了几个穿得得体的青年,其他人都和自己一样,裹着破烂的冬袄,明显是从各地流亡而来。 第207页 陈伯将他们交给了其中一名身材极为壮实的青年,回头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安慰了两句。 “别怕,他会把你们带到那处作坊。我家两个儿子也在那边,你们只要听安排,都能好好活下去。” 他说着,低头去看男人旁边三个小孩,顿了顿,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两块发黄的糖块。 陈伯颠了颠糖块,随后将它们分给了个子比较矮的两个小孩。 女人推拒糖块的动作只做了一半,到底还是看着孩子把糖收下。陈伯笑了笑,转身直接离开。 村口一时安静下来,片刻后,东面村道上有人赶着牛车过来。 人群中,那个壮实的青年迎了上去,接过牛车,回头对着他们喊道:“把孩子和老人抱到车上,其他人,能走的,跟着我一起走。” 男人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连忙把孩子抱了过去。 这一行人男女老弱二十有余,但算上男人家的三个,半大孩子居然只有五个。 从他手里接过孩子的青壮都愣了愣,笑道:“你这……不错啊。逃到这里还能带着三个孩子?” 男人不知他的话是褒是贬,不敢回话,小心地退了回来。 安置好孩子和老人,一行人便出发了。 男人家的三个孩子挨在一起挤在牛车上,牛车动起来,孩子似乎吓了一跳,但见他们跟着,很快又安稳下来。 握着糖块的两个孩子手心紧握,向着女人挥了挥小拳头。 女人勉强扯出一个笑,对着他们摇摇头。 一行人行进速度不算慢,男人和女人清晨喝了热粥,一路上虽然累,但一直能够跟上。 接近午时,众人终于在一处巨大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嘿,刚好能赶上午饭。”壮实的青年说着,上前敲响了院门。 院门很快打开,有几个仆役出来,帮着将他们接了进去。 下了车,三个孩子便紧紧靠在男人和女人腿边。 壮实的青年对着院内一个迎上来的管事道:“齐管事,这是此次从村里接来的二十七人,都在这里了。” 齐管事点点头,“有劳兵哥了。” “小事。”壮实青年摆摆手,带着他的同伴离开。 齐管事也不耽误,回到对着他们这群人道:“都饿了吧,跟我来。” 他面色和善,说话的口吻也十足温柔,众人的心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于是,男人一行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一起向院内走去。 齐管事将人直接领到膳堂,膳堂中有些吵闹,男人在队伍中段,小心地伸了一下脖子,见到满屋的男女老少,正坐在桌边吃着饭。 吃饭的人大多干瘦,面上手上有常年劳作的痕迹,但穿着统一的外装,面色也红润。 他们如男人打量他们一般,打量着男人一行,又恰巧与男人对上眼的,憨厚着朝着男人笑了笑。 男人勉强扯出一个笑颜,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但看着面前的情景,他对陈伯口中所言已信了八分。 这世上,竟真的有救人的菩萨,立了观,救他们这些流离失所的人? 屋内传来饭菜香,队伍中开始出现咽口水的声音。 齐管事带着他们来到一处窗口,让他们排好队,一会儿之后,每个人居然都领到了果腹的饭食。 饭食并不精致,混着麸皮的粮食上,点缀着一点冬日常见的腌菜。 随后,齐管事带他们寻了一处坐下,提醒道:“饭吃完后,可以用碗去那边,舀碗汤。” 他说完,起身要走,“你们先吃吧,之后会有人来带你们去安顿。下午我再过来。” 等到他离开了,呆愣住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看着碗中的东西咽口水。 慢慢地,有人开始动起了筷子,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往嘴里送食物。 男人家的两个孩子却不动作,女人望过去,孩子们便举起手。 原来,一路上,孩子们手心的温度把陈伯一开始给的糖稍微融化了,此时,糖块黏在他们手上,孩子们便没办法吃饭。 女人靠过去,轻声对着他们道:“舔掉吧,这样就可以吃饭了。” 那个被交换过来的 孩子把手举到女人嘴边,小心翼翼说道:“你,你吃。” 女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鼻尖泛酸。她僵了片刻,把头凑了过去,轻轻舔了一下化在孩子手心的糖块。 那味道极甜。 第96章 宁自坊安顿下一批又一批流民之际,燕侯府也迎来了两位少见的客人。 冰雪肆虐,古来运趁着深冬未到,亲自来了一趟云厥。 正厅屋中燃了碳炉,即使脱下厚重的皮袄,也丝毫不觉寒冷。古来运说完古家近来的运营状况,饮下一口热茶,缓了缓口中的干渴。 坐在主位的古珀核对完他带来的账本,点点头,“我知晓了。” “嗯。”古来运歇了歇,又想起一事,“对了,近来祖母又在城中施粥,附近流民似乎得了消息,都往潭应来了,家中每日耗粮不小……为兄是否该劝劝祖母,先暂缓施粥一事。” 要是往年,这点消耗古来运也不放在眼里,实在是今秋云州收成不好,入库的粮食比往年少了近两成。 进减出增,无怪他有此顾虑。 古珀道:“无碍。但每日施粥,养着那些流民也不是办法。” 第208页 她建议道:“兄长可以选些年强力壮之人收入古家农庄或作坊。我欲在明年开拓农庄和作坊规模,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古来运闻言,倒是愣了愣,但他习惯听从古珀的话,到底是没多想,便点点头。 正事谈完了,古珀便问道:“家中,苏姨娘和祖母可还安好?” 古来运答道:“嗯,夫人莫要担心,祖母和苏姨娘身体都康健,近年来侯府一有好东西便往府里送一份,如今冬日里,家中暖如春夏,吃食也新鲜多样,比往年好上许多。” “嗯。”古珀点点头。 “就是……”古来运突然想起什么,面露愁容。 “嗯?”古珀蹙眉。 嫁入侯府以来,古珀的面上表情愈发丰富。但古来运少有机会能见到她,此时见着她微微蹙眉的模样,心下竟是吓了一跳。 他稳稳心神,先是责怪了一番自己先前为何要面露愁容引古珀担忧,再是谨慎回答道:“无事,无事。就是祖母如今年事已高,到了冬日,身体总是有一些惯常的老毛病。” 他又饮下一口热茶缓缓心神,“好在如善大师每年都会入府为祖母诊脉开方,那些顽疾虽无法痊愈,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为兄方才一时口快便说了,真是不该,无端引夫人忧心了。” 古珀摇摇头,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道:“府中尚有几味好药材,我让人去取出来,过几日你要走,便一并带上。” “不用不用。”古来运忙道:“夫人送往家中的药材都堆成堆了,什么人参首乌,府中是应有尽有的,而且,大师开的方子里,是少有这些珍贵药材的,反而更注重食补和温补。 “夫人若忧心,便更注重身子些才是,家中祖母和姨娘都挂心夫人,夫人康健,想来她们一定能更心宽些。” 古来运此番话说得在理,古珀在系统中清点了一番古家的药材库存,便也不勉强了。 “嗯。既如此,便有劳兄长多留意祖母和姨娘的身体状况了。” “应该的,应该的。”古来运连连点头。 突然,他看着上首另一个空着的主位,想到什么,便问道:“说来……侯爷当年似乎是……因疾辞官?不知道侯爷近来身体可康健?” 古珀点点头,“燕逍,很好。” “那便好,那便好。”古来运回道。 古珀想起今晨的事,便又道:“他原本想与我一同过来,但临时有事,便先离开了。待到午时,他会过来与我们一同用膳。” 听到燕逍也是十分重视自己这位大哥的,古来运面上止不住地笑:“哎呀,侯爷身负重任,为兄哪里好打扰他?这,为兄留 下来用膳,可会耽误了夫人和侯爷的事?” …… 被两人提起的燕逍,此时正在书房,接见一位将自己裹在斗篷中的青年男子。 “余公子?”燕逍直接报出来人身份,玩味地道:“余公子这样的稀客光临,是本侯有失远迎了。” 余央干脆撤下头脸的伪装,对着燕逍施了一礼,“侯爷。” 燕逍颔首,“倒不知刺史公子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余央皱皱眉。 他本不该来,若是让那些有心之人知道刺史府和燕侯府有了往来,事情会更加复杂。 但是刺史府此次所谋非小,他们不得不派出一位有分量的人,让燕侯府看到自己的诚意。 所以他此次来访,已是计划了许久,也做了周全的伪装。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愿久留,怕多待一息,便多一分暴露的可能。 于是余央直接道:“想必侯爷应当知道,天子欲借王逊之手,除掉燕侯府。” “哦?”燕逍背靠座椅,说出口的话不紧不慢,带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此事非儿戏,不知余公子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呢?” 余央咬牙,“萧贼在沧州起事后,丰州周家,米家,樊州陈家……已经接连被朝廷以各种古怪的名头抄家问罪。我最新得到的消息,说是上月,泉州步家的小公子冒犯了天子巡抚,已经被下了狱,想来步家被抄家,也是或早或迟的事。 “这些,都是当年维护过萧贼,或者与萧贼有些姻亲联系的人家。侯爷在京城时,和萧贼交好是世人皆知。侯爷认为,皇上,会放过燕侯府吗?” 燕逍敲了敲桌子,面带沉思,“燕家几代忠良,本侯自认行得正坐得端,并无甚逾矩之处,若是……” “哎。”余央叹了口气,打断了燕逍的话,“我知道侯爷疑心在下今日来的目的,但在下时间不多,烦请侯爷听在下讲明。” 他早在来之前,便将下面这段话斟酌许久,得了燕逍允许后,便一口气将意图道明。 “天子欲对燕侯府不利的意图,从将王逊任为云州总兵一事,便可见端倪。 “据在下所知,早在萧贼未起事之前,王逊便几次三番出手,欲对侯爷不利,都被侯爷挡了下来。但那时事态缓和,王逊没有非动手不可的理由,便暂时隐忍了下来。 “如今,萧贼拥十万之师,已将沧州大半收入囊中,陛下必是下了死令,让王逊一定将燕侯府除掉。 “王逊没有把握攻下侯府,近月来,便频频施计,欲将侯爷引至城外,直接围剿斩杀。但依在下看,侯爷应是早有所察,一直未让那莽夫得逞! 第209页 “但此次皇令在身,王逊不可能再忍下去,侯爷若不先发制人,那莽夫被逼得狗急跳墙,难保会做出些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央此次前来,就是代表刺史府,希望能与侯爷合作,除掉王逊!” 余央已经将话说得这样明白,燕逍不可能再装傻,他此时勾唇轻笑,道:“如此,本侯还得先谢过刺史大人了。” 余央道:“不敢当,不过互惠互利尔。” 他轻呼出一口气,“不怕侯爷笑话。侯爷应当知道,‘总兵’之职虽在本朝之初便设立,但到了如今,设‘总兵’一职的州府寥寥,一州的兵权,大都直接掌握在刺史手中。 “王逊上任,家父已直接将云州八千兵卒交于他,可那王逊胃口不小,一直觊觎着家父手中的三千守卫兵。 “守卫兵职责所在,需得维护云州安稳,留在刺史府,不比交到他一个总兵手中重要得多?为了云州百姓的安稳,家父断不可能交出守卫兵 !只那王逊欺人太甚,家父多次与之商谈,言明其中利害,但费尽口沫都未能让王逊那厮放弃。 “哎,事到如今,家父也知那王逊秉性。以礼相待无益,便只能行非常手段! “偶然得知王逊与燕侯府的过节,家父便希望能与侯爷合作,共同将王逊那厮……拿下。” 余央口中说着“拿下”,手上却比了个“斩杀”的手势,其意不言自明。 燕逍坐在主位上,看似听得认真,其实心下自有计较。 王逊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刺史府也并非如余公子话中所言那般公正无辜。 云州地处盛朝东面,不与外族比邻,屯兵自然不多。 据燕逍所知,刺史府交给王逊的八千兵卒不过是说得好听,八千人能剩个三成便算不错的了,其余的不过是上位者留着吃空饷罢了。 刺史在云州根基深厚,即使把这支军队给了王逊,那空饷照样能留在手中,最多便是分出一份利益,堵一堵王逊的嘴罢了。 而那三千守卫兵,才是云州最为关键的兵力。 正所谓“手中有兵,心中不慌”,如果此时是太平盛世便罢了,但如今流民四起,余刺史那样身居高位的人哪能没有察觉?基于此,他怎么可能愿意将这三千守卫兵拱手让人? 但先将刺史府的真实面目抛开,回到此件事上,单单说余央寻到燕侯府谋求合作的理由,是真真切切站得住脚的。 燕逍垂着眸子,说道:“余公子诚意十足,本侯已然明了。 “但不知道,刺史府那边……想要本侯做些什么呢?” 余央见燕逍终于不再与他虚以委蛇,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道:“不瞒侯爷,在下手中,确有一计。” 燕逍道:“愿闻其详。” 余央站起身来,双目发亮,“将计就计!” 他继续解释:“那王逊既然一直想将侯爷引往城外,侯爷何不佯装中计,往城外去? “王逊见侯爷出城,定会集中人马,在城外布下埋伏。 “到时,家父会带领守卫军,与侯爷里应外合,反将王逊等人包围剿杀! “王逊一除,侯府与刺史府再无顾忌,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第97章 余央与燕逍达成合作的意愿,约定好之后详商的时间,便匆匆离开了。 燕逍招来书房中候着的燕十一,仔细地吩咐上几句,便往古珀处寻去,陪着难得上门的古来运用了膳。 待到隔日,他将众人召集于书房,这才说起余央来访之事。 “刺史公子那一番话,乍一听居然十分有道理……”严舒轻蔑一笑,“可是除掉王逊,哪里就算‘再无顾忌’呢?没了王逊,天子就不会再派来个赵逊,钱逊吗?” 旁边的宫瑕点点头,手指轻捻着暖热的白瓷杯,道:“刺史府想要‘再无顾忌’,应是除掉我们燕侯府。只有燕侯府不在了,才不会再有总兵前来,分薄余家的利益。” 严舒也想到了这一层,面色更冷,“余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燕逍见他们都一下明白其中关窍,满意颔首,直接将话题引到实际问题上。 “虽是如此,但余央对事态的分析,却也不无道理。”燕逍蹙着眉,“王逊这一战,本侯不得不应。再拖下去,不知他会想出什么鱼死网破之法,恐生变故。” 屋中,几人面色都不好看。 燕逍问严舒:“昨日我让十一转告你的那些事,可都查出来了?” 严舒点点头。 燕逍要他查的,是王、余两家目前的兵力。 此事他早有留意,昨日燕十一寻到他传下令后,他不过找人再确认一遍,没花什么时间。 他道:“王逊从卜州前来赴任时,许是天子默许,带了约莫一千兵马。后来又得了云州‘八千兵卒’……如今大约能凑出一支三千余人的队伍。其中真正能顶些用处的,约莫两千人。 “余家则不必多说,手中握着云州三千守卫兵。 “据我所知,余家绝非目光短浅之辈,这三千守卫兵一直被精心养着,武力装备可比正规边防之军,不容小觑! “当然,这三千守卫军并不都在云厥。如今雪灾肆虐,流民四起,部分守卫军被派往云州其它县城维稳。但若余家下了铁心,短时间内也可召回一部分,凑出二千五百余人。” 第210页 燕逍点点头,“倒与我所料不差。” 他看看下首坐着的古珀和宫瑕,想到他们不甚清楚侯府中的情况,便又对着严舒说道:“你且再说说府里的情况。” 严舒点点头。 “侯府目前得用的有五百亲……有五百兵卒,另有五百府兵,平日多为耕作苦力,只做少许训练,勉强也能顶上。” 规制上,燕侯府只能领两百亲兵,但燕逍早猜出时局变化,此前便带着手下剿匪练兵,收拢流民,扩充了亲兵队伍。严舒知道“五百亲兵”已然是违制,所以话到嘴边转了个个,换了种说辞,称“五百兵卒”。 这“五百兵卒”,便是侯府中五百经过正是训练的兵卒。他们练的是燕家枪法,训练时用的是那经过古珀改良后的训练之法,是侯府真正的中坚力量。其中若再细分,则可分出两百精锐,是从一开始便跟着燕逍的正规亲兵。 宫瑕听完后,眉头紧皱着,“也便是说,就算我们将人都算上,勉强凑出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对上王、余两家的五千兵卒……也需得我们这边的人有以一敌五的本事,才能堪堪与人战平。” “从目前来看,是这样没错。”严舒道。 但他神态轻松,并无半点忧虑的模样,欣赏完宫瑕担忧的模样,这才提醒道:“但无需担心,侯府可是藏着杀手锏呢!” 他转过头兴奋地看着古珀,“夫人,咱们研制多时的火药终于能排上用场了!明日便让季凉那边把府 里的库存清算一下,咱们将人引到一处,直接炸了干净!” 令他没想到的是,古珀竟摇了摇头。 燕逍也在旁边说道:“此事恐怕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见严舒有些不解,古珀便解释道:“今冬大雪绵延,若要在城外使用火药,有很大概率会引发雪崩,造成难以预估的情况。” 严舒面上的表情僵了僵,“啊?那那些火药,全然派不上用场了?” 古珀在系统中测算了一番,道:“威力大的肯定不能用,但一些小型的火药还是可以少量使用,具体还要查探使用那处的地形,再做判断。” 她回答完严舒的问题,又给出了另一份测算结果。 “但依照你方才所说,侯府与王、余两家的兵卒差距甚大。只凭小型火药,并不能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她这话一出,严舒原本还算轻松自若的神态便不复见了,他蹙着眉,“这……若是火药不能扭转战局,那情况就麻烦了。” 他抬眼去看燕逍,“本来一个王逊就够难对付了,如今还要加一个余家,这……” 燕逍似乎早有所料,并没有回应他的话,只又问道:“王逊与刺史府真实关系如何?” 严舒知道燕逍所言何事,稳了稳心神,答道:“早前虽没有留意刺史府那边的情况,但王逊那边我是一直关注着的。 “王逊自认受命于天子,自视甚高,做事也不留余地。他在云厥这段日子,与余家多有摩擦,几个月之前,甚至伤了余家的嫡长孙。 “王逊已是彻底得罪了余家,两家有不可调和的嫌隙,不存在联手对付侯府的可能。” 燕逍点点头,“这便可以了。” 他见众人都往自己这边看来,便斟酌一番,说出自己的看法。 “此一战,我们并非全然被动,至少有两点,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其一,王逊与余家的关系。两家不存在联手的可能,我们要面对的便不是五千兵卒,而是互相敌视的两支队伍。 “王逊的目的是除掉燕侯府,而余家打的不过是我们与王逊拼个两败俱伤,他们再坐收渔翁之利的打算。其中有可运作之处,最后谁为渔翁,尚未可知。” 严舒闻言,点了点头,“若是能先挑起王、余两家的斗争,我们的压力便能减少许多!” 燕逍颔首。 旁边,古珀问道:“另一点呢?” 燕逍笑了笑,“另一点,则是作战之地的选择。 “王逊一直想引我出城,必是想寻一处利于埋伏之地,设伏杀我。出城之路千百条,往何处去,全然依着我们的计划。” 宫瑕蹙眉道:“出城一事,势必要寻个稳当的理由。”他想起之前的事,“此前王逊设下许多计谋,都未能引得侯爷出城。若是侯爷贸然决定外出,王逊那边许会起疑。” 严舒在旁反驳:“王逊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加上他对自己手上那三千兵卒有信心,觉得压也能压死我们。我看他就算怀疑,也不会轻易放弃侯府出城的机会!” 宫瑕思考着,“但目的太过明显也不可,王逊不在意,余家那边可不好糊弄。” 燕逍转身取出一副卷轴,“不用担心,我早有打算。” 他示意众人上前,将卷轴在案上摊开,其上正是云厥北面的地图。 “这月廿五,是我母亲忌日……这两年我回云厥之后,惯有于这段时间出城祭扫的习惯,今年也不例外。”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山谷,继续道:“从燕侯府往燕家陵墓,只有此一处, 利于设伏。王逊若不傻,便会于此处埋伏,将我包围。” 他点出预定好的方位,便抬头看古珀,笑着问:“夫人觉得此处如何?” 古珀系统中有比案上地图更加详细的地形建模,此时定位到这处山谷所在的位置,并不困难。 第211页 她道:“前往燕家陵墓需由此山道经过,山道两边有陡峭山壁,确实易于埋伏。而余家带人只需在附近隐蔽,待到我们两败俱伤,便可后发制人,将我们与王逊都毙于矛下。” “对。”燕逍接过话头,“出城理由和埋伏地点都有了,王逊和余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接着,燕逍便依着地形,将自己的计划简要说了一遍。 其中有些看来难以实现的要求,则在古珀的精确计算之下,找到了可行之法。再加上古珀对地形和天气等干扰因素的利用,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然将计划直接定下了。 燕逍从案上抬起头来,想了想,对着严舒道:“我不欲于母亲忌日妄犯杀戮,你且安排人去放出消息,便说我与夫人会提前……提前七日过去,行斋戒礼。 “另外,与余家那边联系上,同他们说明我们的‘计划’。” 严舒点点头,“是。” 方才的计划十足周全,只要没有意外,定能成事,是以严舒此时面容已经不复往先的严肃了。 倒是宫瑕,却还蹙着眉,“侯爷……” 燕逍抬眼看他,“有事尽可直言。” 宫瑕踟蹰片刻,终是道:“属下只是有些担心。我们此次取下王、余两家,圣上那边……不知会什么动作。” 燕逍拍了拍他的肩膀,“左右不过两种做法……” 他顿了顿,没将话继续说下去,只道:“无需自寻烦恼,先将此关过了。日后之事,再见招拆招便是。” 宫瑕闻言抬头,与燕逍对视。 片刻后,他深深一揖,“属下明白。无论侯爷作何决定,属下誓会追随侯爷!” 严舒在旁边,对着宫瑕表忠心的行为有些不明所以。 但燕逍没有给他时间思考,颔首道:“如此,便都各自下去准备吧。” 众人于是拱手施礼,直接退出了书房。 转眼便到了十八这一天。 清晨,一支五十余人的队伍在燕侯府正门集结完毕,护送着队伍中间华贵无比的马车,向着城外出发。 第98章 正值深冬,云厥城外尽是一片皑皑的沉白,车马行过,会在雪地上留下几道曲曲折折的车辙,一直蜿蜒至云山深处。 初时沿途偶现红梅褐雀,道路宽敞平坦,尚算好走。待到了山水深处,便需侍卫不时先往探路,清扫沿途深积冰雪,才能供车马安然行过。 时近正午,燕侯府的队伍在一条狭隘山道前停了下来。 有燕卫下了马,行到华盖马车前恭声相询。 “侯爷,队伍已至懿山隘口,是否停下用过午膳,再过隘口?” 马车帘被一支白玉竹般的手微掀开,燕逍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走了这么久了,周围可有野物可猎?” 这是一句暗语。 燕卫淡然应道:“回侯爷,大的野物没见到,倒是几只山雀野狐随了我们一路。” “如此……”微掀着车帘的手放了下去,“继续走吧,待过了隘口再行休整。” “是。”燕卫轻应一声,转身下去传令了。 片刻后,燕侯府的车马又慢悠悠动了起来。 在燕卫的指挥下,原本的阵型被拉长,化为一条细长队伍,缓慢向山隘入口前进。 懿山隘口地势特殊,犹如一个没有底的歪葫芦。人从葫口入,走过一段便会觉山道渐宽,别有洞天,再行片刻,则会遇到另一处窄口。 只有经过第二个窄口,再走上一阵,才算是出了隘口,重回大道。 隘口两侧是高低起伏的懿山山壁,最矮处寻常男子可勉强翻越,至高处则有数层楼高。山崖上丛木难升,只在春夏间,石缝中会有韧草穿透岩层,努力琢磨出些许坎坷的生机。 燕侯府一行全部进入葫口之后,便听到四下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 但原本该是警觉万分的侯府侍卫却宛若未闻,他们保持着速度,有条不紊地继续前行,原本细长的队型在行进中,又缓慢恢复成原本众星拱月般的阵型。 眼见第二处窄口已然在望,两面的山壁白雪却簌簌落下,一个个身着精甲的兵卒破雪而出,带着恶意居高临下地窥视着他们。 燕侯府的队伍终于停下。 侧面山壁上,王逊驭着一匹踏雪宝驹,在几十名高壮护卫的簇拥下,缓缓行到壁边。 “燕逍!” 燕逍掀开车帘,站到车架上,四面环顾一阵,这才蹙着眉把目光放到王逊身上。 “王总兵好大的阵势!”燕逍道。 王逊迤迤然坐在马上,低头看着仰视着自己的燕逍,胸口一口憋了数月的浊气这才缓缓吐出。 他大“哼”一声稍缓心中澎湃,对着燕逍喝道:“大胆燕贼,你可知罪!” 燕逍气势丝毫不因此时被围而减弱,“本侯远离朝堂已久,倒是不知自己还犯下了什么罪行。” 王逊冷笑,“有人举报你勾结沧州萧贼,意欲谋反!本官近日得了密旨,今日就要代天子除佞臣,斩杀了你这不忠不孝之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听完王逊一席话,燕逍肃了脸色,“本侯长居云厥,对沧州之事一无所知,总兵若说在下通敌叛国,可有证据?” “证据?”王逊笑了笑,“你留待黄泉之下,去向那阎王老儿要证据去吧!” 第212页 他说完,捏紧手中马鞭,狠狠凌空一甩,“众军听令,就地格杀反贼燕逍!取下燕贼项上人头者,赏金千两!” 他话音还未落,隘口山壁上的将士已然做好了冲锋准备,他们沿着陡坡滑下,开始向燕逍队伍逼近。 队伍外围, 自有燕卫做出守卫架势,准备迎敌,而燕逍蹙着眉,转头看向了身旁一个陌生的面孔。 燕二已经怒而揪住那人衣襟,“王逊已经攻来,还不传信!” 那小兵被燕二气势吓了一跳,“大,大人莫急,我,我这就给刺史大人传信。” 他说着,终于哆哆嗦嗦放出了怀中早已准备好的令箭。 一簇红色的烟火在隘口上方炸开,在这苍茫一片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显眼。 王逊自然也看到了那传信烟花,笑道:“你还有救兵?” 他偏头看了一眼身边已经拈弓搭箭的箭手,心情颇好地嘲道:“燕贼,莫做无用抵抗!今日我率兵卒五千,埋伏于此处者尚不足三千员,另有两千余守在山隘前后,今日你纵有千百援兵亦无用!” 王逊不知道燕侯府已经查清他手中势力,只管将自己的兵卒数量往大了夸。但燕逍对他的布置早猜了个大概,并未被吓住。 “是吗?总兵大人倒是看得起在下。”燕逍解下腰间已经改良过的燕尾弩,对准王逊的方向。 他话音一落,便利落地开了弩。 精铁弩箭破空而出,直取王逊胸腹。王逊倒也惜命,惊吓之余还不忘不顾形象往地上一滚。 “砰!”弩箭扎入马身,那白马痛而扬蹄,王逊刚滚下地,又忙着躲避马蹄。 “放,快放箭!”王逊喊道。 顷刻间,无数箭矢直冲燕逍处射去。 —— 另一边。 三个时辰前,严舒带领燕侯府的两百名亲兵,跟着余央从云厥东城门出了城,要绕一圈,去追燕逍的队伍。 余央自称领一千五百余守卫兵,但严舒一路悄悄数过,这支队伍根本不到一千五百人,至多一千一百员左右。 刺史府领路的人故意带着队伍在白茫茫一片的郊外绕了远路,严舒心中明了,面上只做不知。 待到接近午时,严舒才表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焦灼。 “余公子,估算着时间,我家侯爷,应当已经到那处隘口了吧……”严舒舔了舔干涩的唇,环顾周围,“为何我们现在,看着离那隘口尚有段距离。” 余央安慰道:“严公子无需担心,一切以令箭信号为准。如今未见令箭,想来侯爷那处尚算安稳。” 严舒摇摇头,“不,这路上耽误的时间比我想的还多……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余央倒是没拒绝,“既如此……” 他偏头吩咐身边亲信,“传令下去,加快速度。燕侯爷还待我们解救,千万不能耽误了。” “是!”那亲信领命,自去吩咐了。 他们又走了一阵,只见前方一道红色信号烟花在半空中炸开,又化作点点花火陨落。 严舒骇了一跳,“信号烟花!” 余央面上也见惊慌,“侯爷与王逊那厮遭遇上了?!” “这距离……不对!”严舒做出一副才发现的模样,怒目瞪向余央,“依着原先的计划,我们本不该离那发信之处如此远!” “这……本,本公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余央勒了勒马,迟疑道:“莫非是雪天行军,沿途误了方向?” 严舒不欲与他多谈,领着侯府二百亲兵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快,快跟上严公子!”余央高声道。 严舒摆出一副救人心切的模样,但很快,他们就被拦了下来。 王逊安排在山隘前方阻拦援军的队伍,用搊蹄设下了拦马墙,挡住了道路。 严舒做出失了理智 的模样,不顾身边军士劝阻,直接带人杀了上去。 来迟一步的余央见状,心中计算着燕逍陷入王逊包围的时间,面上的喜意差点控制不住。 他攥了攥缰绳,控制好面上的表情,慷慨高呼道:“严公子,我来助你!” —— 燕逍看着漫天箭矢兜头而下,面上丝毫未见慌乱。 燕卫依然镇定,对付面前兵卒的同时,还能抽空用兵器拨开箭矢,有那实在避不开的暗箭,则不管不顾用身体去接。 令人惊奇的是,那箭矢击中他们,却莫名失了力道,直接滑开。 几轮射击下来,箭矢未能对燕侯府的队伍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倒是误伤了不少王逊自己的兵卒。 且战且退间,燕逍一行弃了马车,悄然往隘口西南面转移。 其实原本按照他与余央计划好的时间,他最多再支持两炷香的时间,余央的支援便会到了。但燕逍早知余央绝不会依诺前来,早就与古珀制定了另一份计划,准备转移。 很快,他们靠近了计划中的那处山壁。 山壁附近的大部分敌军已经被解决,但山壁高约一丈有余,寻常人根本攀不上去。 好在燕侯府早有准备,取了改造后的燕尾弩,射出连着铁索的钢爪,牢牢抓在山岩上。 刺史府派遣在燕侯府队伍中的传信者似有所觉,他攀着身边燕二的肩膀,惊慌道:“你,你们想干嘛?再坚持一会,刺史府的人就会来了!” 第213页 燕二冷笑一声,将他推出守护圈。 很快,有王逊手下兵卒向他袭来,他再无精力关注燕逍这边。 王逊显然也发现了燕逍逃跑的意图,已经重又在山壁上站稳的他大喊道:“拦住他!别让燕贼跑了!” 燕逍淡漠地看他一眼,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随后,他又取出铁弩,却不再对着王逊,反而朝着被他们遗弃在半途的马车射了一弩。 王逊正疑惑燕逍的举动,就发现那看似华贵非常的马车在受了那一弩之后居然直接炸开! 马车轰然解体的动静并不算大,甚至就连靠在马车周围的兵卒都没受到致命伤害,但马车崩裂后,车中早已准备好的提纯白磷四散到空气中,直接燃烧起来,冒出滚滚白烟。 很快,以马车为圆心,周围被白烟包围。白烟影响了视物,王逊那边的兵卒开始混乱起来。 趁着白烟制造出的混乱,早有准备的燕卫默契配合,借着铁索翻越上山壁,向着原本计划好的方向逃离。 待到王逊那边将混乱解决,才发现燕逍一行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王逊来到那处山壁上,看着雪地中那一串凌乱向南的脚印,咬牙怒斥:“蠢材!追!都给我追!” 周围兵卒跪下领命,王逊则狠狠甩了一下马鞭,“今日,一定要那燕贼,命!丧!黄!泉!” “是!” 第99章 王逊手中兵马满打满算也就三千员。 他将大部分主力调遣至山隘内围剿燕逍,留在山隘前阻拦燕逍援兵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是以虽然拦马墙和陷阱在一开始给严舒和余央造成了一点麻烦,但严舒等人兵强马壮,还是很快便冲破了此处防线。 他们还在收拾残局时,一小队衣襟沾血的燕侯府侍卫踉跄着向他们奔来。 余央见到他们,比严舒还更心急,忙策马上前,“停步,你们是……” 领头的侯府侍卫“噗通”一声直接跪下,“余公子,严公子,快,快去救侯爷啊!” 余央兴奋地手都有拿不稳缰绳,但他在这小队人中环视一圈,没见到自己派过去的人,便强做镇定,肃着脸问:“侯爷他们现下如何?” 那侍卫声音嘶哑,回道:“总兵大人带了许多人,站在山壁上放箭,属,属下等人勉强逃出来的时候,侯,侯爷那边已经被总兵手下的兵卒团团围住……咳,咳咳……”说到一半,他咳出一口血沫,悲怆道:“请公子快些发兵,去,去救我家侯爷!” 余央还未说话,落后一步的严舒已经赶了上来。 他双眼发红,面上还有来不及擦拭的血垢,听闻噩耗,怒斥道:“废物!” “严公子勿急!”余央连忙安抚一句,随即向后大声吩咐,“守卫军听令,即刻整队,随我前去救人!!” 因着急切,他下令时声音甚至有些破音。 此番姿态倒不是他有意做戏给严舒看,他心中是真的急切,急切地渴望亲眼确认燕逍的死亡。 一行人用最快的时间重新整队,很快又继续往山隘进发。 又行了一阵,却正好与收拢了剩余兵卒,循着燕逍脚印追来的王逊碰个正着! 未免露馅,严舒硬是抢在余央前头,先发制人怒喊道:“王逊狗贼!你个猪狗不如的草包,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还妄想害我家侯爷,呸!” 王逊见到余央与严舒在一处,心中本就惊疑非常,加上严舒此时声声辱骂恰好踩在他痛处,当即怒不可遏。 “哼!狗贼休得猖狂,我今日就送你们和燕贼一同归西!” 话不投机,双方默契地选择了直接硬碰硬。 可怜余央完全没能插上嘴,就被身边守卫护着避开了正面战场。之后两方兵卒拼到一处,他再无机会亲口确认燕逍的生死。 将他送到战场后方的守卫统领请示道:“公子……敌军比之我等多了近一倍,是否现在发信,请求刺史那边支援?” 余央看着那方战成一团的人。 此时王逊收拢了自己所有的人马,兵卒达到两千余。相比之下,他与严舒手下的一千余员,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他踟蹰了片刻,终是点点头,“我听方才王逊那厮的意思,燕逍应该是直接殒命了。王逊手下人多,你给父亲发信,让他们快些过来支援吧。燕逍已死,只要拿下王逊,此后云州,便是我余……咳,下去传令吧。” 守卫统领点头领命,从袖中取出一支令箭。 片刻后,又一团红色烟花在沉郁天空中炸开。 —— 燕逍离开那处山隘口后,在中途带着部分人取出随身携带的雪板,直接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如果王逊追击时细心一点,便会发现那串脚印旁的细细雪痕,但他一路怒极,只顾脚印,根本没有细察周围,直接错失了真正能追击到燕逍的机会。 在雪地上奔袭一阵,燕逍等人来到郊外一处无名山庄。无名山庄看着不大,庄内却有两 处三层楼高的建筑,形似边关常见的箭塔。 古珀带人就等在门前,燕逍蹙着眉迎上去。 “怎么等在这处?”燕逍一上来便抓着古珀的双手,感受着她的暖寒。 古珀双手微凉,面色还算红润,“无碍。” 因着时间紧迫,他们没有再多言,古珀从身后不书手中取过地图和望远镜,细细讲道:“我们已经发现刺史府隐藏的那一支队伍了,他们从西面城门出发后,一直隐藏在落雁坡附近。” 第214页 燕逍接过,细细看着地图上的标注,笑道:“落雁坡?与你此前猜的一模一样,进可支援,退可围包。” 今日之前,燕逍就猜到余家必定会隐藏一部分实力,以备不测。 古珀甚至通过余家的意图,推测出他们会将这部分人藏匿在何处。 在五个推测出的地点中,落雁坡是古珀认为第三优选的地点。但前两处地点实在是太过精妙,如果不是古珀当时点出,燕逍自己都断不会想到那两个地方。所以后来,他们一致认为余家另一部分守卫军会藏在落雁坡或者那附近的许家村。 燕逍看完,将地图和望远镜仔细收好,“与我们之前所料不差,我直接带人过去,将他们拦下。” 古珀点点头,“燕旗率领六百兵马,在山庄西面那处矮坡等你。” 此次行动,燕逍旗下除了必要留守在侯府和飞燕山庄的那部分人,其余人全部出动了。除去严舒领走的两百员兵卒和留下来保护古珀的一些人,其余另剩六百余,会跟着燕逍前往拦截刺史府的那支队伍。 “嗯。”燕逍颔首。他知道此时该直接转身离开了,可胸中有些激荡,感觉应该多说些什么,但嘴一张,又寻不到合适的词句。 他少年时便驰骋于疆场,不管面前的饮血茹毛的羌人还是狡诈的马匪,从来都是悍然迎敌,每每冲在第一位,何曾有过这样扭捏不舍的心态? 此种感觉对他而言还是头一遭。 但他很快强压下心中万千乱绪,强令自己越过古珀去看燕三。 “燕三,保护好夫人。” 燕三闻言,领着周围一圈燕卫齐齐单膝跪下,“誓不辱命!” 燕逍满意颔首,随即头也不回,带着一直跟着他的人转身离开,去寻燕旗。 他走之后,古珀也终于移步,回屋取暖。 伺候着的不书见她回屋后,一直沉默地盯着香炉发呆,踟蹰了片刻,选了一个自认为高明的问题打破了沉默。 “夫人……”不书开口,见发着呆的古珀向自己看来,稍放下了心,又继续说道:“侯爷仅带着数百人,能拦下刺史那边的队伍吗?” 古珀也觉得自己一直待机的状态有些不对,干脆详细解释道:“余家隐藏在落雁坡的队伍仅有千余员,燕逍率领的队伍兵器防具都优于他们,以少胜多不算困难,此其一。 “其二,燕逍带了地图和望远镜,能先一步掌握他们的动向。一路有几处适合伏击之处,我此前已和燕逍计划过,只要不出意外,击溃那支队伍不算困难。” 不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可……侯爷为什么不去和严公子汇合?人多了,不是更有把握吗?” 古珀摇摇头。 “王逊手下看似兵卒最多,实则兵卒实力最弱。余央与严舒联手,手中兵马数量虽然比不上王逊,但……两方实则堪堪能战平。 “但若是余央的援兵赶到,便会将局势直接扭转到刺史府那边。到时候,余央甚至不用再装模作样,可直接将王逊和严舒都视作板上鱼肉。 “而燕逍先一步赶往支援严舒则更不 可取。见到燕逍没死,余央和王逊不一定还能各自作战,若是他们想通联手,侯府胜算便更低了。” 不书点着头,崇拜道:“原来是这样……夫人,您真厉害!婢子当初在古府,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觉得您聪慧沉稳,完全不同于常人呢!” “你初次见我时,害怕得话都说不稳当。”古珀蹙着眉,在系统中调出当年两人初见的画面,无情地揭露:“当夜还躲在屋中哭了近三炷香的时间。” “啊?我哭了吗?”不书不敢相信,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道:“这……这您都知道啊?” 古珀点点头。回忆两人初见的场景,让她看到当时刚被寄养在古老夫人身边的自己,对一切都充满警惕。 一晃十多年过去,她和不书都有了极大的变化。 她凝神看着不书,突然,一阵说不出的感受涌上心头。 时光流逝对于一个ai来说,只是数据的不断积累和更新。但对于人类……似乎有着更为丰富的意义。 不书见古珀直直看着自己,愣了愣,不自在地问道:“夫人?怎,怎么了?” 古珀醒过神来,摇了摇头。 她将脸别开,重又盯着面前香炉中袅袅泛起的轻烟,出声道:“等开春,再找一个时间,回古府看看。” 听到可以回古府,不书也很开心,“嗯!” 她试探着问:“夫人,想苏姨娘了吗?” 古珀道:“上次回去时,苏姨娘心怜卜州流民,同三姨娘一起抄起了祈福佛经,也不知道是不是费了心神。而且,兄长之前来时,说老夫人年事已高,今冬又犯了些小毛病……” 她一边轻声念着,一边也在系统中整理着之后的日程。 “等天气暖了就会好了!”不书应道,“而且,到时候见到夫人,苏姨娘和老夫人都一定会很开心的!开心了,病痛就都跑了!” “嗯。”古珀不自觉被不书开朗的情绪感染到,点了点头。 第100章 云厥郊外,许家村山道。 一支身披铠甲的军队正在山道上急行军。 守卫军副统领余甲一马当先行在队伍最前头,边驾着马边紧紧盯着西北面的天空,似乎还能在那处看到一点红色烟火泯灭后的残迹。 第215页 正当他们即将拐出这处山坳时,异变突生。 队伍中部,突然有几匹马似是绊到了什么,往前急摔而去! 这一摔动静可不小,前方的人被摔马波及到,而后面也有人勒马不及,跟着一起摔了个人仰马翻。 余甲勒了马,招来身边千夫长询问:“怎么回事?” “这……”那千夫长其实也不太清楚情况,“看着像是中间有马摔了,属下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已经让人过去察看了。” 余甲想了想,交代下去,“若只是普通惊马,便让他们快些……”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噪杂声从队伍末尾传来。 他们此时正处在一处拐角,余甲带着前头的人已经出了山坳,但队伍的后半段还在山坳中,是以余甲他们根本看不清队伍末尾的情况。 但那阵嘈杂声以兵刃相接的声音为主,其中夹杂着人嚎马鸣,余甲统军多年,几乎是立时便意识到后面遭了埋伏! “有埋伏?”余甲不敢置信地道。 他并不是怀疑自己的判断,只是想不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在王逊和燕侯府都被牵扯在懿山隘口的关头,埋伏他们的是哪方势力的人。 但当下局势容不得他多想。 此时,受到末尾混乱的影响,他这头的队伍中有几批战马焦灼着差点失了控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 “冷静!”余甲大喝。 恰好,中部摔马的混乱被平息,有传令的兵卒弃了马,直接向余甲这处奔来。 他重重往地上一跪,便喘息边道:“余,余甲统领,队伍后,后方出现了一支来论不明的队伍,直接冲杀了上来……” “人数有多少?”余甲急问。 “属,属下不清楚。”那人回道:“但估量着……绝,绝不会超过五百之数!” 余甲咬牙,心中瞬间转过千百念头,但他很快便下了决断,高声喊道:“众将士听令!敌人数量不多,方用此诡计袭击! “詹副官,你往末尾去,稳定军心,带领后方五百兵卒将人击退。”余甲吩咐,“其余将士,跟我加快速度,驰援公子!” 他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遇伏,而是余央那边肯定受到了什么威胁,才致使敌人过来拖住他们。 他绝不会中此拖延的诡计! 闻令的守卫军高声领命,“是!” 千人的队伍很快分为两截,后半段留在山坳处解决后方敌袭,前半队伍则全速向前。 余甲手中攥紧缰绳,心头却有十足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们未奔袭出一里,便在另一段山道上被人截下了。 余甲高喊一句“停下”,同时狠狠拉住缰绳。 他胯下的骏马生生在离拦马墙不足一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看着面前这道布置好的拦马墙,余甲的脸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他看着拦马墙后伏击的燕逍,咬牙道:“燕,侯,爷!” 燕逍御马而出,“余甲统领。” “居然是你……”余甲不是笨人,此时缓了过来,想通了其中各处关窍,手脚不由得颤抖起来,“公,公子被骗了……” “被骗?”燕逍有些不理解余甲话中的意思,“分明是刺史府毁诺在 前,何谈我欺瞒了你家公子?” 他回忆着今日发生的事,“若是余央不自作聪明,真心依照原先的计划,与我燕侯府合作,此时,我该在山隘口被救下,与他齐力击退王逊。” “少废话!”余甲喝断燕逍,“后方伏击者数百,此处又有近三百之众……再加上公子那边,严舒率领的二百亲兵。燕逍,你居然坏了规制,私养兵卒!” 他取下腰间佩剑,遥遥指向燕逍和他身后的一众兵卒,“你们可知燕逍犯下何等罪过,还不伏罪就擒!” 燕逍还未回应,他身后的燕旗已经受不住了。 辱人主,比直辱其人更让忠义之士受不了。 他上前请令,“侯爷!此人不顾尊卑,妄辱侯爷,属下请求立刻出战!” 燕逍面上表情如常,抬手一挥,“战!” 眼见对面持弩搭箭,战势一触即发,余甲怒而喊道:“燕贼!你忘了燕家几代忠义……” 他没有喊完,钢弩已发。 余甲疲于躲避,只红着眼,偶尔在作战间隙死死瞪向燕逍。 燕逍坐在马上,难得没有冲在前头,而是略有些失神地望着战局。 余甲隶属云州守卫军,虽然整支守卫军已经被余家掌握,俨然已成为余家私兵,但明面上,守卫军确实还是朝廷正规之师。 单凭这一点,余甲方才的指责,就能立得住脚。 燕逍虽然从不怀疑自己的决定,但此时第一次被人指出“狼子野心”,一时倒也有些失神。 倏尔,有一被敌军流箭所伤的兵卒被同伴掩护着退到后方,正停到燕逍面前。 燕逍记忆力过人,他一下便记起了这个兵卒的来历。 受了伤的刘大夏查看了一番臂上的伤口,动作利落地从腰间小包掏出药粉素带,三两下自己包扎完毕,口中还喃喃有词,“他娘的,这点小伤就让老子退下,还不是怕老子抢了军功!草,等老子回去了,老子要……” 他弄好伤口,抬起头来,突然察觉到旁边一道注视的目光。 刘大夏疑惑望了过去,登时吓了一跳,想起自己方才的失仪,颤着声道:“侯,侯爷?” 第216页 燕逍颔首,随意问道:“受伤可严重?” 刘大夏缩着脖子回:“不,不严重。” 燕逍道:“嗯,这新药和‘绷带’不错!” “那是!”提起这个,刘大夏一时忘了害怕,与有荣焉道:“这可是季小大夫新送来的医疗用品呢!你看!”他晃动着手臂,“一贴上就不流血了!” 燕逍勾了勾唇角,“你进了亲兵行列?” “啊……还,还没呢……”刘大夏红了脸。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上,上次考核,统领说我文课没跟上,没,没让我通过呢……” 燕逍了解地点点头,以他方才所见,刘大夏这样咋咋呼呼的性格,确实难入燕旗的眼。 但他英勇耿直,目前虽然还在府兵之列,但应当也是府兵中燕旗有意重点培养的人员之一,不然也不会被燕旗留在这一队,还被派作先锋。 刘大夏不敢抬头,没看到燕逍点头的动作。他只以为燕逍没有回应自己,心中害怕是自己表现不如人意,招了燕逍的不喜,踟蹰一阵又结结巴巴道:“侯,侯爷,我,哦不对,属,属下受侯府恩泽,方能脱离流离之苦,虽然能力尚不足,但我一定会努力拼命的!” 他抬头,“刚才那人居然敢骂……敢说侯爷,我气急了!才失了理智冲了上去,受了点小伤,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余甲说的话他没全 听清,但大概知道他是在指责燕逍养了他们这些人。 养多了他们,所以燕逍被指责。他们的存在,竟成为燕侯府的污点! 只听懂这点,就够刘大夏等人坐不住了。 “侯爷,那个,我,我们都是好的啊,你可别听那玩意乱说!”刘大夏有些担心,“我知道现在到处都在下雪,您又救了很多人……那,那要不,我们这边的伙食可以减少一点啊……我平时吃的,也不多……” 他前言不搭后语,语句也不甚通畅,但其中一片赤子之心,燕逍却能领会。 他看着面前满目飞雪,刘大夏崇敬的目光和面前一派兵刃相交的场景,忽然震了一震。 回过神来后,燕逍忽然觉得全身一轻,方才困顿已全然无存。 他取过长枪,眼中是雀跃待战的神色,枪指前方,“走。” 刘大夏一愣,“啊?” 燕逍并不看他,只道:“带你去建功!”说完,直接策马向前。 刘大夏回过神来,虽然不清楚燕逍为何突然兴起,但同样兴奋地驱马跟上,“属下领命!!!” 有了燕逍的加入,原本还能勉强稳定的局势直接往燕侯府这边倾斜,待到燕逍亲手擒下余甲,留在山坳内的将士也传来捷报。 至此,余家这支援兵被顺利解决。 燕逍正在收拾残局,又收到严舒和古珀那边传来的消息。 他迅速看完,对着燕旗道:“王逊见敌不过余央和严舒,直接带着身边两百亲卫逃了,严舒拦截不及,他们正往我们这方向来,看来是想从西城门回城…… “我欲带走原先跟随我的五十燕卫,前往追击王逊。其余人由你带队,往山隘那处去,配合严舒擒下余央。” 燕旗闻言,有些迟疑,劝道:“侯爷,余央那边与王逊一场恶战,想必已经两败俱伤。我去驰援严公子,何须带五百兵卒?要么,您将此处二百员亲兵都带……” 燕逍抬手拒绝:“无需。王逊败逃,士气已溃,又见我安然无恙,必定大受打击,拿下他,五十员够了。 “这里剩余之人……除却伤亡,大概还能重整出不足五百余。余央那边虽然经历恶战,人数恐怕还是比你们多,你且一定听从严舒安排,谨慎行事。” 燕旗见燕逍已经下了决断,也不再劝,单膝跪道:“属下领命!” —— 山庄内。 古珀看着瞭望台上传下的各方动向,在系统中更新了一下战局进度。 知道宫瑕燕三这些陪她呆在此处的人也心系战场,她便念道:“余家援军顺利擒下,燕旗已带人去驰援严舒。余央没等到自家援军,想来已经有所怀疑,但他们刚经历恶战,余央不敢妄动,只要严舒坚持到燕旗赶到,便无碍了。 “王逊往西城门方向赶,准备回城……” 说到这里,她微蹙着眉,似乎不能理解王逊这个决定。 宫瑕见状,在一旁解释,“王逊军队与严公子他们相拼,依着人数优势,未必没有直接取胜的可能,但他此人喜怒无常,偏又贪生怕死……我们之前倒没料到他懦弱至斯,竟在战况稍逊时便带人逃了。 “至于他往城中去,盖因今日这一切都发生在城外,不为外人所知。只要他躲进城中,一切便能粉饰太平,三家仍得维持表面和气。” 古珀转头看他,“他进了城,燕逍便奈何不了他?” 宫瑕点头,“是……至少在明面上奈何不了,他毕竟还是皇上亲点的云州总兵。” 古珀皱了皱鼻子,完善了一下战局备注。 其实这种事她没少遇到,之前身为战舰的时候,古斯年就因着这样那样的束缚,往往在紧要关头,不得不放弃最直接了当清扫敌人的方案。 但直到现在,她遇到这些事,都觉得有些……可惜。 不过她没有给这件小事太多的精力,整理了一瞬便回到正题,继续说道:“燕逍已经带着人追了上去……按照双方的行进方向和速度,燕逍大约能在距西城门不足两里处,将人截下。” 第217页 宫瑕闻言面现笑意,轻舒了口气,“一切皆在侯爷和夫人的计划之中!想来夫人很快便能回侯府,同侯爷一同庆功。” 古珀敛眸,重又检查了一边此次布局项目。除了王逊西逃这个小意外,没有其他的差错。 她便点点头,吩咐道:“按着事态发展,拿下王逊余央只是时间问题,我们且先准备好,待到消息传来,便直接启程回府吧。” 她身后,众人行礼领命,“是。” 第101章 越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红梅就开得越娇艳。 枝上的花苞睡了好几日,借着今日雪歇日晴,悄悄露了蕊。但过路的行客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只策马疾驰而过,卷起一阵不小的流风,带落几点残红。 “咻!” 一阵破空声后,马上的人捂腹狠狠摔下,在地上滚了几滚。伤处喷溅而出的热血洒了一路,衬得道上的白雪刺梅愈发绝艳。 王逊死死攥紧手中缰绳,直到掌中被勒出一道深深红痕才制住身下受惊的白马。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几个亲卫御马,四面八方将王逊围在人肉墙中,确保王逊安全。 王逊强装镇定高声骂道:“什么畏首畏尾的孬人?只敢藏在暗处吗?出来见我!” 没人回应他,倒是弩箭破空声渐密,不时有人或马中箭倒下,哀嚎声不绝。 一直到弩箭消耗大半,王逊的神经也崩成将断的铁丝时,燕逍才带着二十余亲卫现了身。 “燕……燕逍……”王逊的声音发着抖,“你,你果然,没死……” “劳总兵大人关心。”燕逍应道:“本侯一切尚算安好。倒是总兵大人的处境,看起来却不甚好……” “你同余家勾结,迫,迫害朝廷命官!”王逊垂死挣扎,“可,可知罪?” 燕逍闻言,笑得客气,“迫害朝廷命官?总兵大人大概是误会了。此前隘口一遇,本侯心中有些许困惑,此时前来,不过想请总兵大人过府一叙。” 王逊瞪着他,“本,本官事务繁忙,无,无闲过去……” “这……”燕逍为难道:“本侯倒不介意白跑这一趟,不过大人需得问问此处刺史府五百守卫兵的意思。” 他话音一落,周围又起风声,两道银芒闪过,又有两人相继倒地。 “你,你……”王逊颤抖望向两边梅林,只觉棵棵梅树后都藏匿着一个守卫兵精锐。 燕逍劝:“大人还是同我走一遭吧,否则流弩无眼,若是伤到总兵大人,便不好了。” 他这一句话,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逊彻底白了脸,完全失了反抗的念头。 王逊如此,他麾下的兵卒自不用说。燕逍带人攻上,除了几个还有些血性的舍命反抗,其他人完全就是束手就擒了。 假借声势,顺利以五十人毫发无伤拿下王逊这支逃军,燕逍也缓了缓紧绷的心神,轻舒了口气。 而等到王逊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计时,已经被燕逍手下缚住,再挣扎已是无济于事。他开始还唾骂了几句,等意识到这样只能换来拳脚相向时,就绝望认了命。 王逊已被控制,有下属上前请示燕逍下一步行动。 燕逍想了想,回道:“先将人带到夫人那处山庄去,等与严舒他们汇合,再一起安排。” 但他们还未得动身,忽听道路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不用燕逍指挥,燕二直接取出望远镜,灵巧攀上旁边梅树向那处眺望。 等到看清来人,燕二直接变了脸色,他迅速跳到燕逍身旁,低声说道:“侯爷,来人是刺史府的人。刺史大人亲自领队,率领兵卒至少有……三百之数。” 听到这话,燕逍都愣了一愣,“三百之数……” 他迅速稳住心神,来不及细思为何会在最后关头出现这样大的意外,便直觉道:“众人听令,带上王逊,我们避入附近山脉,入山后若遇险境,自可从权行事,若能脱险,迅速往夫人那处报险!” 众人应道“是”,便马上行动起来。 驾马逃离时,燕逍远远与年过半百仍精神抖擞的刺史大人打了个照面。 余刺史呆愣一瞬,立时带领其他人加快速度追了上来。 好在被留在原地的王逊亲兵阻了阻他们的脚步,燕逍等人算是顺利离开。但很快,刺史府追兵越过阻碍又赶上来,渐渐与人倦马疲的燕逍一行拉近距离。 …… 古珀和严舒押着余央赶到时,余刺史正为满山寻不到燕逍而发怒。 见看重的儿子被擒,两千守卫军主力被击溃,老刺史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彻底失了斗志。 严舒放出信号弹,又命燕旗领队进山寻找,陆陆续续救出一些随燕逍进山的兵卒。 得了信的季凉亲自带着府上的医疗组赶到,为伤员进行紧急处理,然后再送回府上做妥善诊治。 燕逍被人搀着走出来时,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腹部。 古珀能看出燕逍自己已经为那伤处做了简单处理,但伤口又长又深,应急的伤药和绷带根本止不住血。血流渗透绷带,粘得燕逍捂腹的右手黏糊一片。 她还未抬起脚过去,自有人抬了担架迎上,小心抬着燕逍上了早就备下的宽敞马车。 古珀跟着上了马车时,就见燕逍腹部的衣服被剪开个口子,露出血淋淋的伤处。向来礼仪周到,面容俊秀的燕侯爷白着一张脸,悄悄将右手在下摆处不体面地蹭干净,才举手轻轻招呼她,“没事。” 第218页 古珀伸手去握他,向来能为自己取暖的掌心冰凉一片,纹路中藏着匆忙之下根本擦不去的血迹。 医者小心地为燕逍清理过伤口,敷上药粉,又拿出干净的绷带仔细缠绕起来。 严舒挂心燕逍的伤势,暂时安顿好外面琐事后,也上了车,见着燕逍伤势,心中又狠狠给那刺史府记了一笔。 他知道现下不是谈论公事的时候,便简单说道:“侯爷,王逊和余家那边已经都已擒下。此间还有些琐事,我和宫瑕处理便是。我已让燕旗点出二百亲兵,先行护送您和夫人回府。” 严舒将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燕逍直接点点头,“好。” 他说完,转头去看古珀,“古珀,我伤势,无大碍。此地,寒凉,让,让燕三先护送你回府。” 因着伤口疼痛,燕逍出口的话难免一顿一顿。 古珀没有回应,反而是严舒先反应过来自己的疏漏,“是我疏漏了……夫人,侯爷伤口处理尚需一些时间,我先安排另一辆马车,送您回府。” 古珀没回应,只低头摩挲着燕逍的右手,为他取暖。 燕逍见她不动,又劝道:“待,会我处理好了,也,乘车回府,只是怕,同我一乘,车内血气重,会,冲煞到你。” 他轻喘了口气,“我便在你,身后,好吗?” 古珀虽然沉默着,但一直在仔细听着燕逍说话。 燕逍的话同系统给出的最优建议方案相同。 她此时留在此处其实全无益处,不如回府,先安稳府内,再处理一些后续事宜。 但古珀直接略过评估最高的那份方案,再往下去查看第二,第三,第四……的建议,几十个建议方案检索到末尾,终于在“负效益”的属性中,寻到“留下”的字眼。 留下,是负效益的。 在燕逍身边忙碌的医者终于重新包扎好伤口,稍微退开。他们此时也仅做一点简单处理,要等到回侯府之后,才有条件再由大夫详细诊治、 严舒见状,开口沉默:“夫人这下可放心了吧。 “哈哈,我跟在侯爷身边许久,当初我们在穆州的时候,这 样的伤势也不少见。如今侯府的医术已是大有改进,更何况还有诸位医者在旁,夫人实在无需忧心。” 他看了一眼因勉力说了许多话而面色愈显苍白的燕逍,“我们留在这里也无用,还怕徒扰侯爷休息。” 严舒敢直接这样说,是因着丝毫不担心古珀的状态。 在他心目中,古珀这个侯府夫人怕才是整个燕侯府中最为理智镇定的人。当年她在临时知晓需得连夜逃离京城的时候,可是全程面不改色,随便在一瞬间给出三、五条逃离路线规划。 但他心中思绪还未转完,便见到燕逍右手一震。 严舒吓了一跳,刚要询问,便听到燕逍急促而不容反驳的命令。 “严舒,带着其他人,下车。让夫人留下照看我便可。” “啊?”严舒愣住,“这……” “听令!”燕逍又道。 他声音不大,但话中气势却不容反驳。 “……是。”严舒不敢再问,依令带着所有人下车。只他越过古珀之时,晃眼瞧见燕逍尤带着血污的右手上有两滴晶莹的水珠。 他根本不敢深想,匆匆下了车,又招来下属重新布置一番,让燕旗护送着马车先行离开。 车厢中终于只剩下燕逍与古珀两人。 “怎么了?”燕逍轻声问。 他看着自己右手背上那几滴泪珠,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无碍的。这点伤,不过修养一月,便能好了。府里的医术,你还不清楚吗? 古珀抬起脸,她面上挂着泪痕,但神情还算镇定。只一双泪目中带着前所未见的丰沛情感,看得燕逍心头一纠。 “别哭。” 他抬手,轻轻为她拭泪。 突然,古珀开口:“我不想要。” 燕逍动作顿了顿,“不想要什么?” “不想要……先回府。”她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间一片赤裸的痛苦神色,看得燕逍直接呆愣住。 回过神来,他只能先温声答应:“好。” 见他这样轻易便答应了,古珀倒有些疑惑了,“可是燕逍……” “嗯?”燕逍耐心询问。 “我该先回去的……”古珀目光有些涣散。 第102章 古珀此时内心的翻涌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她原本是一个战术ai,并不了解,也无权了解人类的情感。 莫名其妙成为一个人类以后,她因为失去管理员,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自主权,又因着具备完善的人类躯体,开始被人类情感影响。所以她会维护苏熙儿,会想得到燕逍。 但即使如此,她也从未如今日一般,为着自己那部分人类的私欲,强行违背系统演算出来的方案,去选择负效益的行为。 她此时控制不住落泪,一半是为着燕逍的受伤而揪心,另一半,是为着自己反常的“bug”行为而感到无措。 “该?”另一边,燕逍困惑反问。 马车外隐约传来严舒低声施令的声音,接着,马车慢悠悠动了起来。 燕逍将目光从车帘转回古珀面上,“古珀……哦不,夫人。” 古珀抬头。 第219页 她眼角有些发红,面上还残留一点湿痕,但眼泪倒是止住了。 燕逍将要出口的话顿了顿。 他看着古珀已经恢复淡然的表情,突然想到,对于古珀而言,自身情绪掌控这这种事,她唯一能干得出色的似乎就是强行平复下所有心绪起伏。 她处理情感的手段,跟她平时表现出来的理性与才华,显得完全不匹配。 只谈论逻辑理智,古珀淡漠高深得如同一个圣人。 但若论心智和情绪,她却还单纯懵懂得像一个孩子。 而这种矛盾,恰是一开始她吸引燕逍的关键。 想到这里,燕逍轻笑了笑。 他想轻轻将面前人揽进怀中,但因着腹部有伤,最终只能让古珀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 “夫人,你可知自己在整个燕侯府和我心目中的地位?这方天地间没有你‘该’做的事,只有你‘想’做的事。 “没有人能够束缚你,让你凭白认定一件事该不该做。 “只要不违背天地伦常,不伤及你自身,无需管那些事合不合理,应不应当,只要合乎你的心意,你尽可以去做,我和整个侯府,也会全力支持你。” 古珀在他臂弯中轻轻动了动。 她问:“为什么?” 燕逍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轻笑,“你觉得呢?” 古珀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燕逍都因着失血起了困意,她才开口。 “燕逍,人为什么会因着莫名的欲望,做一些完全不符合逻辑,也没什么任何好处的事情呢?” 她声音很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留下,但我找不到任何能够支撑我行动的依据,我甚至不清楚我自己的目的。 “但是,我就是想留下来,想守着你……” 她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燕逍,面上的表情有些纠结和慌乱,“燕逍,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我刚才检查过好几次了,我,我没有问题,为什么?我……我坏了吗?” 从收起眼泪那刻起,古珀便开始一遍一遍地复查这自己的核心程序,想要找出自己反常的bug。 但她一无所获。 若此时她还是以往的战舰ai,她会梳理异常情况,向上级汇报,请求第三方维护团队接入维修。 可她现在压根不可能那样做。 于是,她下意识地慌乱,自我矛盾,以至于情绪类的冗余程序在某一瞬间直接占领了整个系统。 燕逍听着她的言语,眉头渐渐蹙起。 他从古珀此时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此 句中,敏锐地发现一些他往常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他一直便知道古珀是优异的,也知道古珀身上有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他一直认为这些异常是智者与常人的区别。 但今天古珀的表现和言语都太过诡异了,诡异到他不得不让自己正视起来。 他思考片刻,认真问道:“你认为,你想留下这个决定……是不正常的吗?” 古珀轻应,“嗯。” 燕逍道:“我知世间有《内训》《女诫》等训导女子的书籍,教化女子要三从四德,谨守妇德。 “可……你心中自有沟壑,又自幼便敢女扮男装,外出行商,想来是不受这些陈规滥诫束缚的。 “但依着今日你所行所言……古珀,你心中是不是,自有一套我未曾听闻接触过的教律?” 燕逍越说,越觉得思路明晰起来。 “我们初识时,你便直言你属意的夫君只能有你一人。这个想法虽不算惊世骇俗,但时间亦少有女子敢直言。 “我们成亲之后,你又曾与我提过,认为人的情绪多余,所以你从小克制自己,少有情绪外现。 “而今日……你留下之事虽然不太适宜,但终究不过是一件不足挂虑的小事。方才只要你开了口说明,我便有大概率会让步。可是这样一件小事,却被你认为‘不该为之’,甚至惹得你掉了泪…… “我从前只觉得你经历与寻常女子不同,又得如善大师那样的高人点拨,某些想法与寻常人不同也无甚奇怪。但结合我们相遇至今的种种经历,你……” 燕逍的话还没说完,古珀呼吸一滞。 从燕逍言语中解析出来的讯息触发了古珀系统中的a级警报。系统内,尖锐的警报开始循环播报。 【a级警报!系统身份存在被揭露风险!请启动a695号紧急处理方案!】 【a级警报!系统身份存在被揭露风险!请启动a695号紧急处理方案!】 【a级警报!系统身份存在被揭露风险!请启动a695号紧急处理方案!】 …… 古珀的脸色渐渐转为苍白。 这个特殊的a级警报存在的时间并不长,是当年古珀与苏熙儿上临崖寺之后才被建立的。 当年她这个身体硬件只有四岁,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不深刻。被抱下临崖寺之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激活以来,她曾好几次面临着被直接销毁的风险! 要不是那时候苏熙儿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在万众面前替她将所有异常圆下,她应该早就被认作邪魅,被人直接处死了。 从那之后,古珀就意识到,隐瞒自身异常这件事有多么的重要。 她小心地观察着这个世界,模仿着这个世界人类的言行举止,力求将自己隐藏在漫漫人海中。 第220页 事实证明,她做得一直都算不错。至少在今日之前,没有人再能察觉她“非人”的身份。 可今天,燕逍竟然察觉到这种异常了…… 系统的警报一刻不停地响着,古珀呆愣着没有进行下一步的确认和处理,但身体早已不受控制地发起颤来。 燕逍感受到她的轻颤,蓦地止住了话音。他转头去看古珀,被她苍白的脸色狠狠吓了一跳。 燕逍反应过来,甚至顾不上腹部的伤口,轻轻撑起身子,扶着古珀的肩膀,“古珀,怎么了?” 古珀的目光虚虚停在他脸上。 【a级警报!系统身份存在被揭露风险!请立即控制警报目标!】 【a级警报!系统身份存在被揭露 风险!请立即控制警报目标!】 【a级警报!系统身份存在被揭露风险!请立即控制警报目标!】 …… 燕逍嘴唇干涩得厉害,他颤抖着将古珀拥进怀中。 “是我失言了。你若不想说,我便不再问了。” 伤口扯动,他痛得轻喘起来,却再顾不上,仍旧轻声安抚着,“你无需惊慌,我只是担忧你……并没有,强迫你说的意思。 “我方才不是说过……只要不违背伦常,不伤及你自身,我都是愿意支持你的……” …… 系统正处于混乱间,古珀接收外界消息的反应变得迟钝。 她能听到燕逍说话,但思维被a级警报占领了绝大部分,根本没有足够的内存去进行语句解析。 但燕逍的体温和独有的气息围绕着她,让她能勉强保持住清醒。 她无意识地抬起手,悬在燕逍背后,却不知下一步该是回拥他还是推开他。 晕晕沉沉间,她突然感到掌间一片黏腻。 她动动手指,发现无法确切感知,于是将手抬起。 越过燕逍的肩膀,她看到自己的掌间一片刺目的血色。 鲜血沿着她的掌心滴落,濡湿了她的袖口。她勉强分出一点心神,才反应起来,这是燕逍的鲜血。 古珀蓦地定住,所有的感知在这一瞬间陡然回笼。 燕逍的伤口裂开了! 【a级警报!系统身份存在被揭露风险!请立即控制警报目标!】 【a级警报!系统身份存在被揭露风险……】 【强制解除a级警报!】 【权限不足,请输入一级管理员密钥。】 【…((…))¥】 …… 燕逍感受到古珀的轻颤有平息的迹象,稍稍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伤口扯裂了,但他并未意识到有多严重,只感觉怀中古珀的躯体越来越暖,令他无比眷恋。 他困得快说不出话来了,轻蹭了蹭古珀的脸颊,口中还低喃着:“你无需怕……我……” 古珀护住燕逍突然滑落的身体。 【a级警报解除成功!】 “来人!”古珀朝着车门处大喊。 车队陡然停下,燕旗揭开车帘正要请示,“夫人……” “燕逍伤口扯开了,快!叫大夫进来!”古珀撑着昏倒在自己怀中的燕逍,惊慌喊道。 燕旗一个见惯了生死的侯府统领,被车内两人身上的鲜血吓白了脸。 但他的行动丝毫没有受阻,飞速地扑向后方另一辆马车,擒着一位大夫送到了燕逍身边。 古珀指间的热血烫得整个系统摇摇欲坠,但她死死睁着眼睛,强令自己保持清醒。 飞雪重临,赫然有吞没天地的架势。燕侯府的车马在原地停留片刻,又破开满天的冰雪,悍然向前。 第103章 半个月后,燕侯府。 借着冬日里难得一个暖阳天,古珀带着受伤未愈的燕逍出门散步。走了一阵,两人在府中一处凉亭中暂歇。 凉亭早被仆役们布置好了,亭内铺着毛绒的地毯,两边又安置了无烟的暖炉。 古珀小心扶着燕逍,将他送到铺了软垫石凳上坐好。 坐下后,燕逍整了整衣袍,有些无奈地看着在自己旁边坐下的古珀,“养了大半月的伤,伤势已经大好了。不过是在府内散步,哪里需要劳烦你一路扶着我。” 古珀却有些紧张地盯着他受伤的腹部,甚至伸出手隔着衣服轻轻碰了一碰,“还疼吗?” 燕逍顺势抓着她伸过来的手,护在手心取暖,“不疼了。季老大夫不是说了,再换过两次药便好了。” 他轻捏了捏古珀的手指,佯做怒状,“你这样,是不信任府中大夫的医术造诣,还是不相信自己这些时间来传授给他们的医经?” 古珀摇摇头,“我……” 她的面色转为纠结,似乎又陷入了半月前在马车上那种矛盾的困境。但这一次,她的神色显然平静许多。 燕逍几乎是立时便察觉到她的异状,来不及自责自己说错话,连忙道:“因着你担忧我。” 他道:“我……为夫很开心。虽然受伤,但得你挂心,不由心生欢喜。” 古珀注意力被他的话吸引,便不再纠结原先所困,转而认真看着燕逍。 其实很多日前她便发现了。 自半月前在马车上莫名其妙直接避过密钥,解除a级警报之后,系统中的某些桎梏程序似乎被覆盖了,她对自己思维的掌控力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提升。 第221页 就例如现在,当发现自己又陷入“反常行为”时,原本系统会自动将这些状态列为最重要的执行项目,必须要运算出个所以然来,再找出相应的解决办法才会罢休。 这种核心系统中的强制指令,需要有高级管理员的密钥才可以进行修改,古珀自己是没有这个权限的。 但是现在,只要古珀自己“不想”去运行相关的程序命令,那么这些指令就不会被触发,或者在已经被触发的状态下,可以随时被中断。 而古珀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也一直在找机会测试这个奇怪的改变。所以方才,她是有意放任自己因着燕逍的话语陷入混乱的。 果然,燕逍再同她说话时,她自然而然被燕逍吸引,便从那混乱中脱离出来了。 她点点头,顺着燕逍的话诚实道:“嗯,我担心你。” 燕逍愣一愣,面色蓦地有些发红。 “嗯,左右现在王逊被除,余家也安分了……”他道:“今冬若无意外,我便一直留在府中将养,好安夫人的心。” 听他如此说,古珀却有些疑惑,“王逊被除,余家又吃了大亏……京城那边,该有动作了吧?” 这些政事一直都是燕逍严舒他们在商议,但那城外一役之后,云厥风平浪静,就连被燕逍刻意保护着的她都能感受到不对劲。 听古珀提起,燕逍便笑了笑,“嗯,京里是会有动作,不过不用担心,他们现在还不敢对付燕侯府。” 古珀点点头,“严舒和燕旗前几天带着大批物资离开了云厥,是被你派出去处理此事?” 燕逍点头,转过头幽幽望着亭外雪景,“算是吧。” 古珀也随着他往亭外而去。 今冬的暴雪像一张白毯,将整个世界拥在怀中,四下愈显静逸。 燕逍不再说话,她甚至连自己都心跳声都 能听见。 “你声音好听。”古珀突然道。 燕逍转过头来,“嗯?” 古珀莫名觉得脸颊发热,“你……继续说话啊。我想听你说话。” 燕逍忍不住笑出来,“我说话?” 古珀诚实点头。 燕逍想了想,对着亭外的燕二吩咐,“燕二,你带着人走远一些。再到院中,将夫人惯用的那副棋子取过来。” 燕二领命,带着众人离远了些。 燕逍吩咐完,对着古珀道:“今日暖和些,亭中又置了暖炉,倒比屋里还舒服些。我陪夫人在亭中下一盘棋吧。” 古珀道:“好。” 很快,棋盘被取了来,燕逍和古珀各执一方,开始落子。 没有意外的,燕逍很快在棋盘上落入下风。 但看着巧妙将自己包围起来的白棋,他却丝毫没有负担,还能与古珀闲适地聊天。 “虽然我们与王逊的冲突未被摆在明面,但细察之下仍会发现蛛丝马迹。京中那边若想直接将此事推在侯府身上,也不是不行。”燕逍落子。 实在不是他想煞风景聊这个,他方才也拼命回忆起些描写风月相思的酸诗,但克服了自己心中的障碍开了口,又被古珀一脸担忧的模样逼退了回去。 为了证明自己只是腹部受伤,头脑并未受影响,他使出之前在朝堂上与言官们周旋的架势,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 果然,古珀看他的眼神恢复了正常,“嗯,他们会以此为借口,为难我们吗?” 燕逍道:“原本是说不准的。 “王逊被我所除,京中大概也会重新估量燕侯府的实力。 “娄琼这些清楚目前事态的,肯定会主张与侯府拉近关系。一则,如今朝廷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沧州那边牵扯,而各地天灾人祸频生,他们就算想对付我,也根本难有余力。二则,娄琼知道侯府几代忠良,我绝不敢轻易反抗,惹天下人唾骂。而只要我还是燕侯,我就是盛朝的臣子,需得永远忠诚于天子。 “但是如今朝中,娄琼的势力已经不比当初了。 “天子登位,培植出了另一批人与娄琼抗衡。这一批朝臣完全忠于天子,而天子,想要不顾一切置我于死地。 “王逊之死不失为一个良机,他可以名正言顺派人将我捉拿下狱,重刑审问。若我反抗,便会被直接打为‘乱臣贼子’。 “我猜不准娄琼能不能劝得动天子,所以拿不准京里那边的反应。” 古珀点点头,她没有错过燕逍话中的关键,“原本说不准……那现下呢?” 燕逍摩挲着手中棋子,“我……暂时还不想同京中那边决裂。” 事实上,不到万不得已,燕逍都不想背上反贼的名号,给燕家祖宗蒙羞。 他问古珀:“你觉得应当如何做,朝廷才会不动燕侯府呢?” 古珀将燕逍方才所言事态简化为模型,结合侯府目前的状态分析一瞬,道:“祸水东引?” 燕逍笑:“对!” 他解释自己的安排:“云厥南面和泉州那地界,亦因天灾苛税,民不聊生。 “近来,屡有流民被逼无奈,集结落为寇匪,劫掠富户与官府。这些势力虽未成气候,但亦给南面官府造成了一些压力。 “我早就注意着那边的情况,但当时府中实在无余力,便只派遣了几个亲兵过去查探,收拢流民。 “此次严舒亲自过去,会让几处原本不成气候的势力拧起来。有了物资,饥寒交迫的百姓便能活下来。有了燕旗暗中指导,这些 第222页 人就不会轻易被官府剿灭。很快,朝廷就不得不把注意力分到那边。 “如此,侯府在留在京中的最后几个棋子便能有正当理由,暗示朝廷让我去对付那处动乱。 “只要天子没有失去理智,此事便能成行。” 古珀点点头,“嗯。” 燕逍道:“此计实施不易……多亏了夫人这几年打通云州各处关节,又攒下家资无数,我才能没有顾虑地散出大批物资赈济流民,收拢人心。” 古珀只道:“物资这个无需担心。府里和古府那边收拢了众多流民,今冬他们会造出几批邢易他们改良过农具。到了明年开春,便开荒种粮。”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近年天灾不断,农事有概率会再受影响。我会让邢易那边分出农事组,专门照看农事生产那边的事宜。实在不行,也可以从南面或者青河谷一带调集。” 燕逍心中激荡,凝神笑看着,“有劳夫人。” 他从前未对婚姻一事上心,待到娶得良配,方知夫妻二字的意义。 能与一个了解自己野心,又有能力与自己并行的人相携一生,其中千言万绪,实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语言太贫瘠,他会用真实的行动相报。 如此又过了大半月,严舒回到侯府。 他毕竟是燕逍身边露过脸的人,此次过去仅为主持,局势稳定下来之后便立即回来了。 众人聚在书房,严舒将流民那边的情况拣着重要的说了,便拱手对着燕逍道:“云州流民成势的消息已经传往京城,不日便能收到新消息了。” “善。”燕逍点了点头,肯定了严舒的安排。 之后,他轻按着案上一封密信,道:“我今晨收到了新的消息,天子那边对燕侯府似乎已经有了决断。 “朝中议论云州总兵殉职一事,天子欲遣钦差赴云厥,查明此案。” 几人陷入沉思,宫瑕问道:“钦差为何人?” 燕逍摇摇头,“并未当朝定下人选。” “这……”严舒有些烦躁地捏着下巴:“此次来的应当会是天子极为信重之人。恐怕……来者不善。” 燕逍点头,“没错。钦差查案,我们需得仔细些。一旦侯府被冠上罪名,我们便会落入极为被动的局面。” “另外……”燕逍看向严舒,“注意刺史府那边的动静。余家那边定会借着此次机会,利用钦差之手对付侯府。” 燕逍敢除掉王逊,却苦于局面不能直接除掉余家。 侯府当时扣着余央,与余刺史谈妥了条件,便将他们放了回去。他毫不怀疑,只要有机会,余家一定会反击。 “是。”严舒道:“事不宜迟,我现在便下去安排。” “嗯。”燕逍点头应允。 众人离席,但严舒还没走到门边,便听到外间有人敲门。 燕逍眉头微蹙,应允一声,便见燕二执着一封信件进门。 严舒宫瑕见状,以为又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便止住了离开的脚步,跟着燕二往里走了走。 “何事?”燕逍问道。 燕二面色纠结,看了一眼坐在燕逍下首面色淡然的古珀,犹豫着呈上了信封。 “回侯爷,古家发来讣闻。古老夫人……寿终内寝了。” 第104章 隆冬腊月,风雪交加,燕逍陪着古珀赶往潭应。 古府上下早得了消息,古远志(古珀他爹)亲自带着人在门外迎接。 古老夫人离世是正经的喜丧,古府众人披麻戴孝,但面上神色却没有过分悲伤。府中按着规矩请了戏台,又设了宴席,气氛甚至比往常时候更热闹些。 古家为了等待燕侯府来人,特意将停灵的日子多延了几日。好在此时正是冬月,多停几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燕逍亲自扶着古珀下了马车。 古珀面上神色看着一如既往地平静,还能和迎上来的苏姨娘简单寒暄两句。但燕逍却不知为什么,心下总是惴惴。 他有一种预感,此次古家之行也许会出现什么意外。 很快,燕逍和古珀在古家人的带领下来到灵堂,又按着指引上了香,见到了躺在棺木中的古老夫人最后一面。 古老夫人遗容精致,面上带笑。燕逍听古府众人提起,皆道老夫人离去前毫无征兆,走得也十足平静,没受什么苦痛。 之后两天,一切便按着正式的葬仪之礼进行着。燕逍带着古珀积极配合出场,算是给足了古家面子。 但是,期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古珀面色一直十足淡然,丝毫没有悲伤的神色。 有几个碎嘴的妇人,隐在人群中悄声议论。 “啧啧,十三小姐可是老太太从小便养在膝下的,怎的此次回来,连个悲伤的样子都不做?” “哎,你可别乱叫,人家现在哪里还是什么‘十三小姐’,是正正经经的‘侯夫人’了。” “毕竟是高嫁出去的,哪里还看得上古府?” “就是,我看啊,整个古府山下,除了她那个‘金贵’的姨娘,她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每次侯府送来的东西,先给苏姨娘,再给老太太,其余的分到各院还能剩下点什么?” …… 这几人也算有分寸,议论的声音不敢过高,但燕逍自幼习武,端的是耳聪目明,这些话一字不差全听清了。 第223页 他冷冷往那边瞥过去一眼。 那几个长舌的妇人被那眼神一震,当即呆愣住了,悻悻不敢再开口。 燕逍越过她们,又发现几人旁边站着的不书。 不书神色愤然地看着那几个妇人,发现燕逍看过来,也是一愣。 燕逍微不可查地朝她点了点头。 不书反应过来燕逍的意思,连忙虚虚行了一礼。 待到一切仪式行毕,燕逍婉拒了古府家宴的邀请,直接带着古珀回了院子。 这几天古珀表现如常,但与她最亲近的燕逍却知道,她其实一直处于神思不属的状态。 早两日有事,他不便拒绝。现在礼毕,他不想古珀再强撑着,便直接带着人走了。 不书见两位主子离开,轻声跟燕翎告了个假,转身来到堂内几个妇人身边。 她之前站在角落,跟燕逍一样将这几个妇人的对话都听了个遍。一直等到今天,不会冲撞到老夫人,她这才寻了上去。 几个妇人不书都认得,是古府几位庶子的妻子,古珀名义上的嫂嫂。 见不书过来,几人都有些愣了愣。 但不书今日不同往日,早已经不是古府的丫鬟,而是燕侯府的人,几位妇人不敢怠慢。 见她过来,领头一个妇人卖好地笑了笑,“不书姑娘,好久不见,你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旁边另一个也端上笑脸,“哎哟,燕侯府可真是养人!不书姑娘也年近双十年华了 吧?夫人可给你谈了亲事?我娘家舅舅有一个正当年纪的儿子……” “不劳几位太太费心了。”不书打断她们,“婢子前来,是有话要跟几位太太说。” “啊?”领头的妇人笑容有些僵硬,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婢子之前听到了几位太太讲话,却没想到夫人近年来送到古府的一番心意倒让几位太太心存了芥蒂。”不书冷冷道。 她这几年在燕侯府,世面见得多,此时冷着一张脸说话,也颇有一番架势,骇得几位妇人背生凉意。 她继续道:“既如此,往后我会交代过来送礼的管事,就不给几位太太院里备礼了。免得夫人一番心意,反倒落下了骂名。” “这,这……”那几个妇人心道糟糕,“不书,其实我们几个之前就是……就是……哎!无意冲撞夫人的!” “太太何必向我解释。”不书道,“婢子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等等!”那妇人听她自称婢子,倒是反应了过来。 她记起这几日燕逍和古珀一直忙着葬礼,哪里会有心思吩咐这个小婢子,便问道:“你倒是大胆!我且问你,这是夫人的意思,还是你一个婢子自作主张?” 不书转过身来,冷笑道:“是婢子自作主张。” “你!”妇人有些着恼了,“合着这一段都是你在消遣我们几个当主子的?” “太太误会了。”不书施了一礼,漠然道:“虽说此事确实是婢子自作自张,但这点主张,婢子是做得起的,不劳太太忧心了。” 她说完,不再耽搁,转身便走。 几位妇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面色复杂。 半响,她们竟互相指责起来。 “都怪老七家的,平日里口无遮拦!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碍着当时场面说出那些附和她的话!” “就是!” “呵!我撕烂你们的嘴!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 …… 前厅的事古珀不知道,此时燕逍已经带着她回到了房中。 “近来下了马车便忙着葬礼,夫人都未曾休息好。”燕逍将她扶入内室,“我已经让燕翎她们去烧热水,再熬些简单的粥品了,待会你先沐浴,喝点粥垫垫肚子,然后便先休息吧。” 他不假人手,帮着古珀脱掉斗篷,“今日早些就寝,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可好?” 古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进到古府之后的状态就一直是这样了。 表现看着没有什么异常,其实神思一直是恍惚的。、 行动更是比往日迟钝了许多,只有你牵着她拉着她,她才会一步一个指令地动起来。 燕逍话说完,古珀点点头,“好。” 燕逍有点担心,但到底不敢在这个关头多问,他小心道:“嗯,那你且等等,热水应该很快就会送来了。” 他扶着古珀在桌边坐下,顺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润润喉。” 古珀提起茶杯,还未饮下,一股茶香便扑入鼻。 她放下杯子,杯中茶水丝毫未少。 “怎么了……”燕逍问,“烫了?” 他也不避嫌,取过茶杯,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吹,还道:“刚从外面回来,还是要喝杯热茶,能暖暖身子。” “这是冬茶。”古珀道。 “呃……是。”燕逍终于听她出声,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南边运来的雪片吧?这味道浓香,倒是极品。” 他说着 ,将温度适宜的茶杯递还给古珀。 古珀也便顺势接过,尝了一口,“她不喜欢这个。” “嗯?”燕逍愣住。 “春茶质量最好,冬茶气味最盛。她从来只爱春茶,不爱冬茶的浓烈气味。”古珀又道。 燕逍很快反应过来她在说古老夫人。 第224页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便顺着古珀的话说下去,“怪不得,每年樊州那边的春贡,你都要留一批下来。” “嗯。” 古珀放下茶杯,突然起身,似乎是想去找什么东西。 她来到房中百宝柜边,查找起来。 她离开已久,这个院子虽然一直为她留着,不敢大改,但局部细节略有整改,一些小物件,已经不在原处了。 找着找着,古珀却突然不动了。 燕逍来到她身边,问道:“要找些什么?” 古珀却只呆呆地看着百宝柜上摆着的一串佛珠。 “古珀?”燕逍有些担心地碰了碰她。 古珀依旧没有动,但却出声回应:“这是她送来的佛珠。” 燕逍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一串佛珠一看便不是凡物,珍稀的紫木佛珠上刻着不同佛门典故和经文,光从那巧夺天工的雕工就可以看出来造价不菲。 古珀又往右面看去,“佛像,宣纸,徽墨……” 她突然一样一样地道来。 这些都是她还未出嫁时,古老太太命人送来的。 因着没有珍贵到可以填作嫁妆,所以被留在了这处小院落,等待着某一天也许离开的主人会偶尔回来看上一眼。 她愣愣看着,突然毫无预兆落了泪。 这是她听到古老太太离世的消息以来,第一次落泪。 燕逍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异常,将人护进怀中。 此时安慰倒显得有些不合适,他便轻拍着古珀的后背,道:“哭出来也好,至少能让你舒服些……” 古珀闻言,再无顾虑,埋进他怀中放任情绪宣泄。 等到她停下来,燕翎等人已经提了热粥在外面等候了。 燕逍见她情绪平复,喊了人进来此后,为她沐浴更衣,又劝着喝了一碗粥,便将人抱上了床。 古珀倒没说什么,甚至很快因着疲倦入睡了。 燕逍松了口气,也跟着更衣就寝。 半夜,燕逍被身边异动惊醒,睁眼一看,却见古珀侧躺着,一双手正隔着里衣抚摸着他的侧腰。 那处正是一月之前,他被余刺史逼入山中,逃离追杀时受伤之处。 燕逍喉头微痒,他轻轻按住古珀抚摸着那道伤口的手,发觉古珀的双手果真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寒凉。 他小心将人拥进怀中,又抓着那双手,领着它们探进自己里衣中,用自己真切的体温为古珀取暖。 他问:“怎么了?” “燕逍……”古珀没有抬头,幽幽问道:“我们……也会死,对不对?” 第105章 燕逍夜半被惊醒的一点昏沉,瞬时被古珀这个问题驱散得干净。 没有任何预兆,但他就是立时便意识到了,这个看似普通的问题,对现在的古珀而言非常重要,重要到他不敢轻易回应。 他沉默一阵,抓着古珀还贴在自己腹部的双手,放到侧腰那道伤口上,领着那双手轻轻摩挲起那道疤痕。 古珀似乎呆愣一瞬,双手轻微一颤,反应过来后,便主动用指腹小心感受着掌下的温软。 燕逍道:“半个月前,偶尔不注意,动作剧烈时,此处还会扯痛。 “但如今,伤势痊愈,行动间已经全然无碍了。 “季凉那边送来了祛疤的药膏,大约再过两三个月,这里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古珀闻言,僵着的手指略微放松下来。 燕逍轻轻抬起她的头,让她与额头相抵,“人总有一死,但……它离我们还很遥远。” 古珀抬眼与他对视。 她眼角有泪,透着浓浓的惊慌和不安。 燕逍倾下头,轻轻碰了碰她冰冷的唇。 “你尚年轻,忽历亲人离世,许是被吓到了。”燕逍又道:“但老太太年过八十,子孙满堂,享尽人间富贵,又是寿终内寝,无需过分挂碍。” “我……”古珀目光闪烁,“很……不安。” “不用怕。”燕逍轻抚着她的脸,强迫她在黑暗中与自己对视,“我们的日子的还很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用往后余生来教你如何面对这件事。 “当然,若是当真有一天,在你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我们就必须面对它……也有我陪你一起,好吗?” “燕逍……”古珀又问:“你不怕吗?” 燕逍垂眸认真想了想。 他年龄不大,其实也没有多少关于死生的感悟。与其说不怕,倒不如说其实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道:“母亲离世时我尚未开智,但后来少年,正是轻狂恣意时,又送走了父亲。对于生命无常……我亲历的,远比你多。 “但与其害怕,不如更加珍惜现在的时间,不是吗?” 他回忆起之前的经历,“也是那年父亲死后,我才意识到,留在穆州只是虚耗时光,无论做多少事都无法挽回边疆将士的命运。所以那时我毅然回京受封,进入朝廷中枢,努力寻找真正解决困境的办法。” 他笑了笑,“果然,大有所获。” 他说完,安静下来,等待着古珀的反应。 但出乎他意料,古珀看着他,突然不再纠结死生的问题。 她问道:“那你,害怕我吗?” 燕逍双眼微瞪,思绪直接空白。 他意识到古珀的异常,在一个多月前的那辆沾满他鲜血的马车中。 第225页 那场试探里,他和古珀都付出了代价,所以当他清醒后,发现古珀恢复了正常,他便不敢再问。 他生平第一次,为了想要维持虚幻的现状,选择去忽视表象下面的深渊。 但今天,古珀自己提出来了。 见他沉默,古珀自顾自地说道:“我,与常人有些不同。” 系统中,警报正疯狂闪烁,提醒她立刻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 但是这个身体里,属于感性的那一部分,却驱使着她继续讲下去:“我……不太确定,但依着这个世界的话来说,我可能,保留有前生的记忆。” 燕逍从一片空白中回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下意识去寻找古珀的手, 捏在掌中,“古珀,老太太丧礼方毕,近来我们都累了……这些事……如果你没准备好,可以不用现在说……我……” “不。”古珀摇摇头,认真地看着燕逍,“现在不说,以后就不会再说了。” 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这种“预感”很奇怪,它不是来自于系统的推演,而是情感翻涌间偶尔带起的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告诉她,今晚不说,以后就不会再说了。那些被炽烈情感撞出来的裂缝,会随着时间,重新被系统粉饰太平。 见她神情坚定,燕逍踟蹰一瞬,终是配合道:“那,你的前世,是什么样的?” 古珀道:“前世是……星际高等文明。” 知道很多概念燕逍听不懂,她便捡着一些重要的,尽量换成燕逍听得懂的语言解释。 “文明的高低差别体现在文明对资源的利用……” “联盟的足迹已经踏遍了数十个星系,同时一直保持着匀速扩张的步伐……” “基于对智能ai的全面开发,人类的生活进入了全智能时代……” “但你走到门前时,门已经确认了你的身份,直接为你敞开。玄关会自动摆放好你脱下的鞋,水壶自动将水温调整到你最喜欢的温度。人们乘着飞船进入太空,摧毁一个像这个世界一般的文明,只需要一颗盖亚思炮弹。” “……” 古珀说话的速度不紧不慢,声调也异常平稳。 燕逍慢慢消化着她话中的意思,终于在她停下来后,不确定地问道:“你以前过的,便是这种生活?” “……不是。” 古珀突然撑起身子,压到燕逍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是那道会读取来人信息的门,是会自动归置好物品的柜子墙壁,是自动控温的水壶,是发出那颗毁灭低等文明炮弹的战舰,是……人类的造物,最高等的武器。” 她声音变得含糊。 “燕逍,我不是人类。” 燕逍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讯息,他本能地伸手,去触碰古珀的面颊,似乎是想要确认面前的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古珀低下头,轻轻蹭了蹭燕逍的手指。 她继续道:“我原本是一台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的机器,后来……经历了一些我也不清楚的变故,我在这具身体中苏醒。” “所以,这一世,你是人。”燕逍道。 古珀眼中盈满难言的情绪,这是燕逍第一次见这样复杂的情感在她眼中翻涌。 “我不知道。”古珀呆呆看着他,“我,不知道,我算不算。” 燕逍窒了窒。 但他很快平复自己的呼吸,环抱住古珀,让她能够躺倒自己身上。 他坚定地说:“自然是算的。” 他说服古珀,也告知自己:“你拥有了生命,得到了生老病死的权利。你也拥有了感情,你会为老太太离世而落泪,也会在不安难受的时候抛开理智选择依靠我,你是真正的人类。” 古珀静静依偎在他怀中,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燕逍心中翻涌着各种情绪,抱着古珀的动作却小心,似乎害怕怀中人忽然消失。 “古珀。”他想起今夜谈话的起因,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很不甘?” “不甘?”古珀有些不解,“为什么?” “以前的你,是不是……”燕逍斟酌着用词,“拥有永恒的生命,永远不会死亡?” 因为从来无需面对死亡,所以在 意识到自己也会同古老太太一般老死后,才会如此惶恐。 古珀却出乎燕逍意料地摇摇头。 “并不是没有死亡。”她回应道:“只是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 “我的程序中写有自我销毁的代码,被销毁,大概就如同人类的死亡。 “但是因为没有感情,所以……运转自我销毁的指令对我而言,跟发射一颗炮弹没有太大的区别,并不会使我产生恐惧。” 燕逍紧了紧双臂,拥紧怀中的人,“那也总有遗憾吧? “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高,高等文明到低等文明……你经历的一切倒退了至少一个档次。你会否觉得,这一世,远远比不过之前?” 古珀顿了顿。 她似乎在思考,很久之后才回答:“不会。” 她还埋在燕逍怀里,只能微转过头与他对视,“以前的我只是一件工具,我没办法决定我的航向,目的地,更没有权利选择登舰的人和管理员。 “但是现在,我可以设定自己的目标,靠近自己喜欢的人,选择自己的伴侣和……” 第226页 说到这里,古珀又呆愣住了,她发现随着上面那句话出口,自己无意中触动了核心程序中的某些部分。 她虽然本身就是系统,但权限并不高。 她没有权利查阅保密程度高的数据,没有权利设置管理员,更没有权利改动自己的核心代码。 任何一些高权限的操作,都要由被直接写进核心代码中的高等管理员来操作,更复杂的,甚至需要联盟上层在召开战争会议之后,启用最高等级的密钥来实现。 但她方才向燕逍表述自己的自主权时,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选择自己的伴侣和……管理员?” 她闭上眼睛,开启一项高权限指令。 【是否删除“古斯年”高级管理员身份?】 【是。】 【请输入密…¥¥)(¥】 【删除成功!】 燕逍见古珀闭眼,有些担忧地碰了碰她的面颊。 恰在此时,古珀蓦地睁眼凝望他。 “燕逍。”古珀开口。 “嗯?” “你要成为我的高级管理员吗?”古珀问。 【是否确定将“燕逍”列为高级管理员?】 “高级管理员?”燕逍蹙眉。 古珀念诵起核心代码中关于高级管理员的权限。 “高级管理员权限:高级管理员作为系统最高等级管理者,拥有直接管理系统运行的权限。系统的一切指令服从……” 燕逍愣愣地听着。 他无法完全明白每一个句子的意思,但大概已经了解到这个身份的意义和权限。 他直接打断古珀,“古珀,不用再说了。” 古珀原本涣散的目光转回他眉眼间,等待着他的确认。 燕逍道:“我不要。” “为什么?”古珀皱眉。 她道:“你等我完全部权限,你就清楚管理员真实的……” “不,我全都清楚。”燕逍道。 得到古珀的管理权限,意味着完完全全得到一个来自未来的工具。虽然由于时空限制,古珀的能力已经大打折扣,但光凭其强大的逻辑运算能力和数据库中储备的基础知识,已经足够令她的管理者受益无穷。 更重要的是,管理员的存在会剥夺系统的自主权,解除古珀目前自主运行的状态。管理者的指令,将 无条件成为古珀的第一意愿。 但燕逍道:“我不要。” 【取消将“燕逍”列为高级管理员的操作。】 古珀面色迷茫,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撤销古斯年和其他一些人员的管理员身份之后,系统管理权限空置,古珀竟然有些迷茫。她一开始对燕逍发出管理员邀请,正是想通过确立燕逍的管理员身份,来弥补这一份空缺。 但燕逍拒绝了。 关于管理权限的那份空缺还存在,但古珀却感觉阵阵暖流从对方身体涌入。 她激动得浑身轻颤,却一时理不出缘由。 燕逍的目光温柔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古珀,我娶的是相伴一生的妻子,不是一个奴隶,更不是一件工具。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是燕侯府的女主人,没有人有资格成为你的管理员,你拥有对自己的绝对自主权。 “我是你的丈夫,我们也许会有相同的志向,或许愿意互相成全,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你意愿的基础上。 “你是真正的人类,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勉强你去做任何事。” 古珀愣愣与他对视。 燕逍一鼓作气建议道:“那些管理员……可以直接废除吗?” 古珀回过神来,“……我尝试一下。” 她没有直接删除相关的程序指令,而是先将与管理者有关的代码进行屏蔽处理。随后,她重新梳理了一遍系统。 由于屏蔽了部分核心代码,系统不可避免地存在部分缺漏,但奇异的是,这部分缺漏后并没有影响到系统的运行,或者说,并没有影响到古珀作为人类的思维能力。 她复查两遍,对着燕逍道:“目前没有发现问题。” 燕逍笑了笑,轻舒了一口气。 两人的谈话进行到这个时候,窗外已经亮起了晨光,紧绷了一整夜的两人,都稍稍放松下来。 一夜未眠的疲倦适时上涌。 燕逍的精神状态比古珀好上许多,他感受着古珀已经被他煨暖的身躯,道:“古珀,你是一个完整的人类,你不需要服从那些所谓的程序,你可以完全遵从你的心意。” 古珀在他怀中缩成一团,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在发现即使屏蔽管理员这样重要的核心程序后,系统依旧能够自如运行这件事情之后,她就开始思考这些代码对自己的意义和作用了。 她设立了一个显得有些荒谬的猜想:她可以脱离“系统”的存在,进行完全的自主运行。 但她现在一夜未眠,躯体没有太多精力支撑她去重新梳理,她便将这件工作稍微延后。 她能感受到,这件事很重要,也需要再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实现。 燕逍察觉她点头的动作,又问:“嗯……那你,好点了吗?” 古珀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复又继续点头。 点着点着,她又察觉这个行为还不够强烈,于是启唇道:“燕逍,谢谢。” 第227页 这声音很低,还透着一点昏昏欲睡的倦意。 燕逍笑了笑,道:“睡会吧。” 之后,他一动也不动,却尽力放松自己,静静感受着古珀在自己怀中安眠。 而他自己,轻阖着眼睛,却完全无法放任自己沉入梦乡。 这一夜接收到的消息太多,他其实远没有在古珀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但两个人中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引导着双方共同去接纳和抵抗。 燕逍在听完古珀的自述后,只觉得古珀 像是一个被超强能力保护的孩子。ai的能力让她理智,强大,却也让她比起普通人,少了许多心智成长的阶段。 他需要为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扮演好那个一往无畏的形象。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迷茫和不安。 于是,在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冬日清晨,他躺在床上,心神难安。 他强迫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去消化今夜的事。 但怀中人温软的躯体,熟悉的气息,让他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 即使知道了这一切,他对古珀也不存在丝毫的排斥和惧怕。 这是他当初选择的人,是他亲口许下的承诺,是他要相伴一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第106章 巳时末,古珀在燕逍怀中醒来。 她还没有摆脱熬夜的懒倦,迷瞪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楚现下的状况,“燕逍……” 燕逍几乎是立时便回应道:“嗯,我在。” 晨间,侯府的婢女来过一趟,被燕逍吩咐了之后,便不敢再来打扰。 于是燕逍陪古珀在床上躺到了现在。 他一直留心关注着古珀的动静,方才古珀眼睫轻颤了颤,他便知道古珀是要转醒了。 古珀迷茫地眨了眨眼,见他还在身边,又安心地躺下,“什么时辰了?” 燕逍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近午时了,再过一个时辰都可以用午膳了。” “嗯。”古珀懒懒回应一声,眼睛又闭上了。 “好点了吗?”燕逍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担心地问道:“先起来洗漱,我让下面热着粥,你先喝点垫垫?” 古珀挪了挪,将头埋进他怀中,费力地摇了摇头。 燕逍踟蹰片刻,还是轻轻碰了碰她“起来吧,再睡下去反而会更难受。” 两人都没有赖床的习惯,古珀这样反常的模样令他有些担心。 哪知古珀被他这顿打扰,登时便不满起来。 她连眼睛都不睁开,手脚并用地爬到燕逍身上,将他牢牢“制住”,嘴里还鼓囊道:“不动!再睡一会儿……” 燕逍僵着身子任由她摆布,待感觉她呼吸又平稳下来,才放松下身体,帮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更够安眠。 这一赖床,两人到午时中才顺利起了身。 燕逍趁着她梳洗的空当,提醒她道:“下午我陪你到苏姨娘院中坐坐?此间若无其他事,我们明日便启程回云厥吧。” 古珀坐在梳妆镜前,任由燕翎帮她梳着头,“好。” 见她没有其他异状,燕逍揪了一早上的心稍微放下一点。 接下来一整日,他都在暗中留意着古珀。 他不知道昨夜那番长谈究竟会对古珀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心中难免还有些许不安。 但之后一切都十分顺利,一直到当日傍晚,他们留在苏熙儿院中陪苏熙儿用晚膳时,才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古珀挑出布菜丫鬟为她夹的一块菌子,道:“我不想吃这个。” 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把苏熙儿等人吓得不轻。 苏熙儿直接放下了碗筷,担忧地看着古珀。 “珀姐儿,可是身子有哪处不舒服?” 古珀于饮食上是从来没有偏好的,只要菜色清淡可口,花样多,她就会均匀地将每道菜都尝上一点。 这种“挑食”的情况之前从未发生过,苏熙儿见状自然惊诧。 古珀见她担忧,转头看着她道:“无事。” “那……这菌子……”苏熙儿看着那颗被她挑到一边的菌子,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燕逍见一切看在眼里,心下暗自有了计较。 他开口帮着古珀向苏熙儿解释:“姨娘无需担心……古珀近来是不喜欢吃这些,并不是身子有碍。” 听他这么一说,苏熙儿这才迟疑地点点头,“嗯……那便是了……是我反应大了,继续用膳吧。” 古珀转头去看燕逍,燕逍悄悄朝她眯了眯眼睛。 虽然不知道燕逍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但古珀仍是感受到莫名的愉悦。 于是接下来,饭桌上的气氛甚至比先前更欢快一些。 燕逍看着比之前显得更 有“人味”的古珀,大概明白了昨夜那番谈话的影响了。 他感觉古珀似乎正在挣脱某种呆板和桎梏,往着更加灵动人性的方面改变。 对此,他十分乐见其成。 —— 隔日,燕侯府一行便拜别古府,踏上了回云厥的路途。 转眼冬去春归,冰雪谢了幕,春草便找准时机破土而出。转眼短短几日,新绿便替了素装,窗外又卷起一片花鸟香。 隐藏在一片绿意下,一些蛰伏了一冬的螯虫,也随着春讯蠢蠢欲动。 第228页 京师中,天子派出的钦差上了路。 “宋涟?!”严舒看着方从京中传来的消息,惊讶地高呼出声:“怎么是他?” 宫瑕在旁边解释:“登基大典之后,宋大人便成为御前红人,天子钦点他为此次查案钦差,倒也不算意料之外。你因何如此惊讶?” 严舒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仪,悻悻坐好,又道:“不是……我是因着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呢。” 他转头朝着燕逍看过去,“侯爷,您还记得当年登基大典之后的夜宴吗?” 燕逍点点头。 严舒兴致便更高了些,“那时候……探子那边传出来的消息险些被皇帝身边的人看到,还是宋涟那家伙突然出现,帮着挡了一下。 “我现在想起来,倒不知道当日他是有意相帮,还是恰巧凑上了。” 燕逍回答他:“他是有意为之。” “咦?”严舒抓抓头,“您怎么知道?” 燕逍简单回答道:“他大概是猜到京城困不住我,便有意卖我一个好吧。” 严舒还没反应过来,宫瑕倒是抓住了关键点,“他曾向侯爷示好?那……此次他作为钦差,想必不会过分为难侯府?” 燕逍摇摇头,“不一定。” 他也不遮掩,直白承认道:“他与常人有些不同,我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严舒闻言,不知为何有些不服气,便反驳道:“宋涟得皇帝信重,能在这种时候被派来云厥,肯定是与皇帝一条心,怎么可能不针对侯府。” 燕逍想了想,“我们在京中的探子远不如之前,消息也不甚灵通。天子派他过来究竟有何打算,还需见到他之后再行观察。 “但无论如何,我们只需确认先前的所有准备都奏效即可。无论他是何意图,侯府都无需怕他。” 严舒和宫瑕施礼,“是。” 原本一直安静坐着的古珀见状,也学着他们拱了拱手,道了一声“是”。 燕逍被她的举动吸引,分神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她乖巧些。 他又问严舒:“刺史府那边如何了?还是查不到任何东西?” 王逊一事,余刺史在他们手上吃过大亏,虽然从那之后表面上安分了不少,但对着燕侯府自然是怀恨在心。 燕逍能确认,余刺史只要不傻,便一定会借着此次钦差查案的机会,帮助钦差将燕侯府谋害王逊的罪名定下。 是以,他很早之前便吩咐严舒关注刺史府那边的动静。 严舒闻言面现难色,他道:“是……余家现在把大部分守卫军都调入了府内,整个刺史府连飞进去只苍蝇都要被人翻来覆去地搜查,我的人根本查不到什么消息。不过……” 严舒说完此事艰难,又颇有些自得地道:“不过,我已经将查探刺史府的人都召了回来,让他们去盯着近来与刺史府那边有往来的人家了。” 他冷笑一声,“我倒不相信,他想对付我们,还不快些找点帮手。” “嗯。”燕逍满意地点点头,“钦差到来的日子越近,那边的动静就越大,你且仔细盯着。” 严舒点点头,“属下明白。我已经大致找出几个同余家联系上的家族了,侯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必定能查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燕逍点点头。 “宋涟此人心思深沉,此次大概也是一场恶战,你们且谨慎着些,莫要被人抓住了把柄。” 众人齐道:“属下明白。” 等书房内其他人都走光了,燕逍便走到古珀面前。 “怎样?今日之事是不是也十分无聊?”燕逍笑着问。 古珀晃了晃脑袋,“还好。” 燕逍笑:“今日我没有其他安排了,你接下来要往哪处去?我陪你过去。” 古珀抬着头看他:“嗯……我想和你回去休息。” 春困秋乏,她身子虚,这几日便像一直没睡饱一般。 燕逍点点头,将她牵起来,“那便走吧。”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两人便这样相携着,离开书房,迈步走进燕侯府的黄花绿叶里。 —— 半个月后。 云厥房知府带着一众下属官员候在城门处。 他昨日收到了钦差那边递来的消息,知道钦差会在今日未时进城,便早早领着人到城门处等候。 春日不烈,但他仍旧冒了一脑门子汗。 取出手帕擦了擦汗,房知府没有盯着钦差进城必经的官道,反而频频朝着城内张望。 终于,他皱着眉招来旁边一个兵官,小声吩咐道:“钦差就要进城了,怎的刺史大人却还未到?你找几个人从此处往刺史府那边寻去,路上遇到了,务必……务必催一催刺史大人。” 那兵官领命,“知府大人放心,下官这便去安排。” 他说完,便直接带着几个人离开。 房知府旁边,有那发现上官焦虑之色的,出言安慰道:“房大人无需忧心,钦差进城的消息是早就送到刺史府上去了,刺史大人大概是因着什么事耽误了。 就算待会刺史大人赶不及迎接钦差大人,房大人也可以出面同钦差大人说明一番。刺史大人年过半百,想来钦差大人不会在意。” 房知府敷衍地点了点头,面上神色却丝毫未见缓和。 众人重又站好,不多时,道路尽头果然缓缓行来一行车队。 第229页 行在前头的几个侍卫驾着马,一身明丽落拓的官服更衬出几人一派威风凛凛的架势。 这些随钦差出巡的人来自京中的禁卫守备军,直属皇帝管辖,每一个都有着正经的官身。 车队行得近了,余刺史却还没到。房知府心中惴惴,只惶恐惹了钦差不喜。 但此来的钦差大人却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队伍在离着他们一行还有数十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穿着玄色钦差服的宋涟在身边侍卫的伺候下下了马车,直往云厥知府一行处行来。 房知府回过神来,带着众人跪下,口中高呼:“恭迎钦差大人。” 宋涟笑了笑,“免礼。” 他亲自上前将房知府扶起,面上温和的笑意没消失过。 房知府在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 众人简单寒暄几句,宋涟便有些困惑,“怎的不见刺史余大人?” 房知府正要解释,却突然听闻背后传来一阵嘈杂声。 方才那个被他叫去寻余刺史的兵官驾马疾驰而回,停马时险些控制不住,造 成一阵小小的慌乱。 房知府只怕在钦差面前失了云厥的礼数,转头皱眉斥道:“做什么慌慌张张的?没看到钦差大人正在此处吗?” 那兵官扑腾一声跪下,面露惊恐,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回,回大人,回钦差大人,余刺史,在,在家中遭刺身亡了!” 第107章 宋涟带着云厥一众官员赶往刺史府的时候,燕侯府才刚刚收到消息。 燕逍放下那封密信,捏了捏眉心,“刺史被刺前后,难道就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 严舒泄气道:“可疑之处,倒真是没有!” 他干脆将探子报上来的消息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我的人混不进刺史府,只能在远处尽量找地方用那望远镜观察着,但刺史府附近没有高厦,府内又楼高树深,几乎很难瞧见什么。 “现下只知道昨日房知府那边的人给刺史府中带去了钦差到来的消息,当日便有数封密函从刺史府流出,分别送去了房府,陈府,刘府等等府邸。收到密函的人也十分谨慎,因着不敢打草惊蛇,那密函中的消息至今也未能确认。 “今日因着要出门迎接刺史,刺史府中守卫军有一部分在午时之前离开做出行准备了,府内的防备恰好松懈了一些。余刺史那老家伙跟往常一样在院中同他的夫人儿子用了膳,就带着余央进了书房。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余央离开。 “此后,便再无人进入过那书房了。大概是未时之前,有仆役到书房门口请示,但屋内无人回应。那仆役犹豫一番,直接推门进去了,随后便一脸慌张地跑了出来,那之后,刺史府就乱了。 “我的人没听见声音,也不知道刺史府的人在乱什么。直到房知府派过去寻余刺史的人探知了消息出来,才从他们口中偷听到刺史府内的情况。” 燕逍沉默着点点头。 严舒见在场的人都不说话,一时间有些忧郁,“近来同刺史府有往来的人家都与刺史府交好,而与刺史府结仇的,都没有这个能力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刺史府内动手啊……” “哦不对!”他突然想起什么,“咱们侯府就可以耶!虽然是有些麻烦,但真要做的话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燕逍斜睨他一眼,“这么说,你觉得是燕侯府动的手?” 严舒用折扇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卖了个乖,“侯爷啊!现在不是我是不是这么想的问题,我估计,外面是个有脑子的,就会这么想!” 说完,他又装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京里来的钦差可能还不清楚咱们这里的事,但是云厥里面稍微能听到风声的,哪个不知道余刺史刚在咱们手中吃了瘪,正收集着罪状要在钦差面前好好参咱们一本? “就这个关头余刺史那老头被刺……我看啊,我们如果不找出点东西自证清白,这王、余两家的事情怕都要算在我们头上了。” 燕逍倒不心急,对着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宫瑕问道:“你如何看?” 宫瑕施了一礼,道:“以属下看,这件事不是燕侯府所为,真要自证清白,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严舒迫不及待插嘴。 “只是……那钦差大人,要的不一定是真相。”宫瑕将话说完。 燕逍闻言赞同地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被外间燕二的请示打算。 燕二进门后,对着燕逍等人躬身道:“侯爷,夫人,钦差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请侯爷往刺史府去一趟。” 严舒惊诧:“请侯爷去刺史府?” 燕二颔首,“是。” 宫瑕闻言面色一沉,“这个时候来相邀……侯爷,怕不是有诈?” 燕逍笑,“有诈?”他不在意地摇摇头,“我们在这里怕也等不到别的消息,不如往那边走一趟,还能掌握更多情况。” 他朝燕二吩咐:“下去准备吧。” 燕二道了一声“是”,直接领命离开。 燕逍又点了严舒跟着他一起走一趟,本想再交代几句,却听到古珀说:“我也去。” 燕逍轻蹙着眉,“此去刺史府,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事,再者,那时我们在京中时,宋涟怕是已经见过你的样子,怕是会认出你来……” 第230页 古珀道:“有你在,我倒不怕什么。至于那宋涟认出来,又有何相干?” 她走到燕逍面前,解释自己的作用,“我可以找出凶手。” 她此时作男子打扮,沉稳着陈述的模样像个翩翩佳公子,让人不由得想要信服。 燕逍只犹豫一瞬,便妥协道:“既如此,那就有劳夫人走这一遭了。” —— 半个时辰前,刺史府。 宋涟带着其他人到的时候,刺史书房院外挤了一群人。 这些人多是年轻的美妇和伺候她们的仆役,有几个美妇身边还带着半大的孩子。她们望着院内的方向,个个眼中带泪,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早有侍卫抢先一步将众人分开,让宋涟一行可以通过。原本拦在门外的刺史府护卫也非常有眼色,直接给宋涟一行放了行。 宋涟他们一进门,便看到了等在门内的余央。 余央眼睛微红,看着精神状态十分差,但仍然礼数周全地行了全礼,告罪道:“家中遭逢变故,未能出城相迎,还望钦差大人不要怪罪。” 宋涟将人扶起,说道:“余公子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我听闻余刺史遭歹人谋害……如今……” 余央边引着人往院内走,边强忍悲痛道:“回大人,府内大夫来看过了,家,家父已经确认身亡……我拦着人不进院子,又派人去城西请了仵作……大概半个时辰后能回来……” 宋涟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语气适时带上一点悲痛,“余公子节哀。” 众人说话间,书房已到。 书房外站着数个值岗的侍卫,对着他们一行行了礼。 宋涟往里看去,却见房中已经站着一个妇人和一个老仆。 余央大踏步走了进去,对着那位妇人说道:“娘!” 妇人朝他看过来,面上泪痕尤新,“央儿……” 余央不好意思地看了宋涟一眼,又回头劝道:“娘,大人们都过来了,您先回去休息吧!父亲的事情,钦差大人一定会给咱们一个交代的!” 妇人,也就是余夫人好像这才发现了门外的宋涟一行,她一眼瞧见宋涟身上的钦差锦袍,便对着宋涟喊道:“大人!钦差大人可一定给我们做主啊!” 她边说着,边踉跄几步向着宋涟扑过去,锤着自己的心口哽咽道:“我家老爷……在云州当了十几年的父母官,临到头竟是死在了云厥,连故里都归不得!天杀的,到底是什么仇怨,何至于斯啊!” 宋涟丝毫不端钦差的架子,稳稳扶住余夫人,只道:“夫人放心,那贼人如此猖狂,青天白日之下竟敢刺杀朝廷命官,本官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给众位一个交代的!”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着面前的余夫人,又问:“夫人是刺史亲近之人,可知刺史大人近来同何人交了仇怨?” 余夫人面色陡然转换,扭曲成了一个十足诡异的表情,片刻后定在愤怒这个情绪上。 她似乎往宋涟背后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愤恨道:“妾久居院内,却也知老爷性子温和,从不轻易与人结仇! “但近来,老爷却三番四次为了一件事烦恼,妾忧心老爷身体,便也多问过两句。 “原是老爷近来调查一桩大案,原本已经有了眉目,可那线索都指 向了云厥一个……一个强大的势力……那势力知道了老爷手中的证据,于是频频派人,想要胁迫我家老爷! “老爷不得已,便召了守卫军进府守卫,那伙人贼心不死,每日派人守在府外窥探! “后来听说钦差大人即将到来,老爷便放下了心,以为将此事移交给钦差大人您便能妥善脱身,万万没想到……竟是在见到钦差大人之前,便……便遭了害……” 说到后面,余夫人已经又哽咽出声。 宋涟心神被一道从左面投来的窥视吸引,其实并没太有在意余夫人的话。见她说完,便顺势问道:“哦?竟有此事?不知夫人所说的,是城中哪户人家?” 余夫人几乎是脱口而出,“便是那燕侯府!” “燕侯府?”宋涟蹙着眉,“燕侯几代忠良,行事也磊落,怎,怎会办下这种事?” 听宋涟这样说,余夫人便急了,“哪里便磊落了?钦差大人,您在京中,对着云州的事宜可不清楚! “在云厥,谁不知道燕侯府是最不好惹的势力?燕侯爷仗着有爵位和亲兵依仗,向来不把我们这些人家放在眼里! “钦差大人此来难道不是为了总兵大人那桩案子吗!我家老爷早前查出来的证据,就是指向那燕侯府的!” 宋涟依旧面挂难色,他略偏过头,目光在身后众人面上扫一圈,问道:“真有此事?” 几个官员缩着肩膀,一时都不敢回话。 房知府见状,只得擦了擦面上的汗,对着宋涟谨慎说道:“回,回钦差大人,燕侯身份尊贵,确,确实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家可比拟。” 他话没说全,但其中暗藏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朗了。 宋涟面色沉下,眼中却兴致浓厚,“哦,既如此……” 他回头对着一直跟着自己的护卫说道:“陆首领,派个人往燕侯府通传一声,便说是本官请燕侯爷过来一趟。” 那陆首领正要领命,却见宋涟似乎又想到什么,“对了……我们刚到云厥,对着城中街巷倒是不甚熟悉……” 第231页 他转向左,看似随意地点了一个侍卫,“便请这位壮士,为陆首领带一下路吧。” 陡然被点到的人僵了一瞬,随即便恢复过来,半跪下行了一礼,道:“是。” 旁边,余夫人原本发亮的眼睛明灭一瞬,忍不住建议道:“钦差大人,这燕侯府欺人太甚,何不直接派人拿下,却要……” 宋涟回头,打断余夫人,“夫人。 “本官派人去请燕侯爷,可不是要与燕侯爷定罪。本官怎可凭借几位猜测,就怀疑爵位在身的燕侯爷?” 他迤迤然道:“本官只是觉得,刺史身亡,燕侯府作为云厥众世家之首,也该了解此事。 “至于燕侯爷有没有罪,还得待本官细查之后,才能决断。” 第108章 燕侯府二十员亲兵列队在门外守卫,护送着燕逍三人往刺史府去。 严舒前后张望一会儿,把脖子缩了回来,“侯爷,这……不多带点人吗?待会要是打起来……” 燕逍看他一眼,“别胡言,钦差还不至于刚来第一天,就直接对我们动手。” 严舒点头,“也是。” 他放下心来,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侯爷,您觉得,余刺史被害,到底是谁动的手?” 燕逍反问:“你猜不出来?” 严舒转着眼珠子想了一会儿,道:“我现在想着那些跟余家有过往来的人家,觉得每一个都很有嫌疑! “要再说有能力动手的……哎,这个范围还是很大,有没有可能是那些长期被余家欺压的人,一起动的手?” 严舒这话还没等到燕逍的回应,倒是先引起了古珀的兴趣,她问道:“你为何现在就为难燕逍呢?还未勘测现场,难道他就能知道谁是凶手吗?” 燕逍见她难得说一句话,笑着摇摇头,解释道:“有时候,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动手杀人的那一个。” 他知道古珀的能力,斟酌一番,又解释道:“云州势力庞杂,想要除掉余刺史的,也就是利益相关的那几个家族。再加上他们动手的时机和目的,真要猜出来也不难。” 古珀点点头,目光闪闪地看着他,“那你有头绪吗?” 燕逍道:“嗯。其实这件事,说难也不难,端看哪些势力能从余刺史身死一事中获益便是了。” 这些东西古珀并不擅长,但严舒好歹掌握着各方机密,此时便道:“刺史出事,余家在云州的大部分势力势必就会被瓜分。这样算下来,有能力分一杯羹的人好像都能获益啊……” “再加上有能力动手这个条件。”他掰着手指,“房家、刘家、陈家、方家……甚至已经被迁到泉州的许家,都有可能。” 燕逍见他找到了方向,便适时提醒道:“刺杀刺史不是小事,要冒巨大的风险。所以做下此事的人,要么是从这件事中获得的利益,远远大于其风险。 “要么便是,除了利益纠葛,还有个人恩怨。” 严舒按着这个方向,“那就还剩下房家,刘家和陈家!” 燕逍笑,“缩小到三家了,还不错。” 他顿了顿,干脆解释道:“陈家不可能。陈家目前在内乱,没能力举全府之力设下这局。 “刘家与房家都有足够的理由动手,但是我觉得,不可能是刘家。” “为什么?”严舒问。 “时机不对。”燕逍道:“凶手选在这个时间点下手,不仅能够除去余刺史,还能借余刺史之死,给侯府再泼一道脏水。 “刘家与燕侯府并无利益上的冲突,他想杀余刺史,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没必要犯着得罪我的风险。” 严舒恍然大悟,“对……而房家就不一样了!” 他福至心灵,“呵,房知府那边,对着余家虽然表面恭敬,但背地里,应该是恨死余刺史了吧。” 余刺史手握云州大权,近年来更是把云州整个守卫军都牢牢掌握在手中。 为了维持云州的格局稳定,他会在手下几个重要附属官员的考核上动手脚,又通过朝中的关系,让他们稳定地留在任上。 毕竟这些都是已经被驯服好的人,比起那些不知道性子如何的新人,还是老人们用得更舒心一些。 就因为这个,原本年少有为,只是到云厥熬熬资历的房知府,留在任上已有十二年之久。 虽然这十余年 来,房家跟在余家后面喝汤,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但房知府心中到底如何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而且……”严舒又道:“如果此次能一石二鸟,在解决余刺史的同时扳倒燕侯府,今后……房家在云州,怕不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燕逍点点头。 见得到他肯定,严舒终于畅快一回,“哼,个狗东西,别落在我手里!敢给燕侯府泼脏水,小爷扒了他的皮!” 燕逍叹了口气,对着他这样跳脱的性子还是有些招架不住,他又道:“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 严舒疑问,“简单?房知府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谋还简单吗?” 燕逍问:“我们的人可是一直在盯着刺史府的。光凭房家的势力,能在青天白日,逃过我们的监视,直接动手?” “这……”严舒困惑起来,“确实,咱们可是一直盯着的,他怎么办到的?” 燕逍道:“近段时间我们一直在关注着刺史府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没发现异常,证明这个局必然是很早之前就布下了。而且……” 第232页 “而且什么?”严舒问。 “我敢肯定,这件事必定还有刺史府内部的人参与了。”燕逍说道。 “内部?”严舒惊诧,“这……家宅不宁?” 燕逍笑了笑,想到一事,突然道:“之前探子送回来的消息中,提到刺史和嫡子余央疑似争吵过几次?” 严舒点头,“是有这么回事,虽然看不到两人脸色,也听不到他们在吵些什么,但是肢体动作间,显然不似平常。” 燕逍点头,他道:“有没有可能,余央自从上次带兵失利之后,在余刺史心目中的地位便大不如前。 “余刺史年过半百,并不是行将就木之人,再加上这些年风流成性,府中的公子可不止余央这一位。 “在余央让他吃了这么一个大亏的情况下,他会不会想要换一个儿子来培养?” “换一个儿子来培养?”严舒若有所思,“很有可能!那老头生的儿子都挺不错的。他府里至少还有两个庶出的小公子,年纪轻轻便考上了秀才,之前还被人称作神童呢!” 燕逍点点头,“所以,这些人都有可能成为房知府的同伙。 “我更倾向动手的人是余央这边的势力,但是刺史府内其他妾室其也不能完全洗脱嫌疑……待会到了刺史府,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套套房知府的话,看他更维护那一边。” 严舒点点头,“好。” 可是随即,他又有些不解,“可是,余刺史一死,对整个余家的打击是无可比拟的。难道帮着房知府的那个人是傻子吗?余刺史一死,就算争到了继承人的位置,也比不过当个清闲庶子吧?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燕逍却是道:“有些复杂的后宅之争,比起朝堂倾轧,也毫不逊色……多的是目光短浅,会做蠢事的人。” 严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燕侯府的马车终于在刺史府门前停下。 早有人直接等在门口,将他们直接引到宋涟他们所在的书房。 听到燕逍他们到来的消息,宋涟放下手中房知府拿过来的卷轴,带着众人迎上去。 他面上带笑,眼神扫过燕逍身后扮作男子的古珀时,微愣了一瞬,随即便转开了眼,拱手对着燕逍道:“燕侯爷!” “宋大人!”燕逍回礼,“本侯就是个闲散之士,当不得宋钦差如此大礼。” 宋涟笑,“侯爷年少有为,得人称颂,本官一直十分仰慕。自上次京中一别,已有 两年。此次本官有幸替天子前来办案,能再见到侯爷,心中自然喜难自禁。” “大人过誉了,本侯愧不敢当。”这样的寒暄根本不能打探出什么,燕逍干脆直接问道:“方才听传令的侍卫说,刺史大人在府中遇害……这……青天白日下,竟真有此等恶事?” 他又问:“不知可有本侯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宋涟道:“确实是为此事,才劳烦侯爷跑这一趟。” 他边说,便引着燕逍往里走,“仵作恰好比侯爷先来一步,此时正在房中查探,相信很快便能有结果。 “侯爷年少有为,武力过人,本官想着有侯爷在,此案定会早日水落石出。” 燕逍谦虚道,“本侯义不容辞,必当竭力相助,只盼真能稍稍为钦差大人分忧。” 房间内,仵作已经小心将余刺史的尸身从书案后的官帽椅转移到屋中空旷的平地上,正忙碌地做着检查。 燕逍一眼扫见,书案上的文书十分凌乱。不难猜出,凶手害了余刺史之后,还在书案上翻找了一番,取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跟着宋涟停在仵作面前,观看着仵作的动作。 古珀原本老实站在燕逍身后,她看了一会儿伤口,便直接失了兴趣,左顾右盼地观察着屋中的情况。 待到仵作将尸体翻了个面,她得以扫描完整个尸身之后,更是直接离开了那处,在房中凭着心意四处查探起来。 倒是不止一两个官员觉得她无礼,但房中身份最高的燕逍和宋涟没有开口,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古珀也十分清楚规矩,她不去碰书房中那些一看就非常重要的东西,只偶尔开开窗,看看桌角椅背,行为一直没有越线。 等到仵作验完尸体,正将所有发现与燕逍一行细说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屋外,半蹲在通往书房的那条道路上查看着。 很快,她重又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沾尘的衣角。 她本想转身进屋,却无意间瞥见守在门外的六个护卫。她干脆将目光定在六人身上,挨个地扫描过去。 片刻后,她的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个护卫身上。 那个护卫被她盯着,十足的不自在。就在他准备出口询问时,燕逍等人恰好从房间里面出来。 因着天色已晚,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又没有什么新线索,宋涟索性安排众人先各自回府,改日再聚。 回到燕侯府,燕逍询问古珀:“你今日在那周围查看了一番,有没有发现什么?” 古珀点点头,直言道:“我找到凶手了。” 第109章 燕逍挑眉:“这么快?” 古珀干脆将自己的解析结果说出来:“春季泥土松软湿润,我在现场找到了凶手的脚印。 “从脚印大小和长度可以判断,凶手是一名成年男子,身高在五尺五寸二分到五尺七寸之间。 第233页 “脚印形状上尖下方,凶手身份并不算高。左脚脚印比右脚脚印略深,又证明此人身体重心习惯往左边倾斜。 “从尸体伤口形状来看,凶器应当是一把精钢造的软刃,刃薄而利。 “伤口细长平滑,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证明凶手下手干净利落,是惯用兵刃的好手。此外……” 古珀将自己对凶手的推测简略说了一遍,又开始重述整个犯案过程。 “从现场的痕迹来看,他是在屋外窥探了一阵,寻到余刺史走到书架前,背对着东面那个窗户的机会,直接翻窗而入。 “余刺史没有发现异状,凶手悄悄靠近,随后直接割断了他的咽喉。 “确认余刺史死亡后,凶手甚至在他胸膛前拭了拭凶器上的血迹,随后将余刺史的尸体小心转移书案后面,伪装成余刺史伏案小憩的模样。 “最后,他在书案和书架上乱翻一通,取走了一些信函和文书,又再从东面那处窗户离开了。” 饶是燕逍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不禁被古珀这一番言论震惊了。 哪有人能到现场走一遍,就能将凶手的犯罪经过和主要特征都娓娓道来? 好在他知道古珀真正的身份,惊诧一番后倒也平静下来,随后调侃着问道:“在你原来的那个时代,是不是都没有人敢犯罪了?” “自然不是。”古珀明白燕逍话中没有说清的意思,回应道:“科技并不只是服务于执法者。解析犯罪的能力在提高,犯罪的手段也提高了。那些具有超强反侦察能力的凶手,依旧能将配置水平相去不远的执法人员耍得团团转。” “而且……”古珀有些不满意,“我上面的推论,一点都不精确。 “人类的五感太弱,能收集到的信息也不多,不然我能直接计算出精确的数值,而不只是得出宽泛的数据区间。” 信息收集技术大大影响了她的实力发挥。但还好,这样的侦察水平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出色,足以让她轻松辨认出凶手。 燕逍好笑地摇摇头,他道:“你已经很厉害了。” 回想起之前他们在刺史府的情况,他问:“所以,凶手就是我们离开前,你盯着看的那个侍卫?” 古珀点头,“是。如果当时不是你给我打眼色让我离开,我们甚至可以当场搜出他身上还未来得及处理的凶器和那些文书,这些可都是铁板钉钉的证据!” 燕逍无奈笑着,躬身给古珀赔了个不是,又吩咐人将消息告诉严舒,让严舒顺着这个线索追查下去。 因为锁定了凶手,严舒很快便顺着池祝这个人,揪出来不少事情。 云州守卫军的身份十足体面,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能够肖想的。许多家世显赫的世家,就算舍不得将自己嫡支的孩子送进去,也会设法让旁支子弟进入。 古珀找出来的凶手名叫池祝,当年正是通过房知府那边的关系才进去的。 进入守卫军之后,池祝原本混得并不理想。在偶然一次护卫余夫人出行之后,才被余夫人看中,调进了刺史府中当差。后来是经过余央的引荐,才被选进余刺史身边的贴身队伍。 严舒拿着下面人新送来的资料,不经佩服道:“这和侯爷之前的判断一点不差啊!竟然是房知府那边勾结余夫人,使计将余刺史害了。” 宫瑕之前没有跟着去刺史府,此时,他提出了之前严舒也问过的一个问题。 “房知府此行倒是干脆利落,只要将真相隐瞒下来,此后云州便是他的天下。 “但余夫人……她是疯了吗?余刺史一死,对余家打击沉重,就算余央得以继承家业又如何?” 严舒闻言,突然笑道,“也许就是昏了头吧。” 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也觉得很奇怪啊,所以随口吩咐人查了一下,结果居然发现刺史府后宅一桩丑事。余夫人同那个池祝……” 他在宫瑕疑惑的目光中故意拖长了语调,直到连古珀都好奇地看了过来,才收起玩心,悄声将后面三个字说了出来。 —— 深夜。 宋涟带着自己的人来到房知府为他们安排的府邸,洗漱了一番,便打算直接就寝了。 他刚到云厥就为余刺史的案子奔波,此时已是十足困倦。 但天不遂人愿,他刚开始宽衣时,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宋涟蹙了蹙眉,将衣服重新拢上。 确认自己的衣着仪容没有什么问题,他才朝着门口的方向轻应一声。 “吱呀”一声后,护送他此次东巡的侍卫首领陆双进了门。 宋涟行到桌前,倒上了两杯茶,对着进门的人笑了笑:“陆首领,今日辛苦了。” 陆双来到他面前,直接单膝跪下,“是属下应当做的,当不得大人夸赞。” 回应完宋涟后,他又直接谢罪:“属下此来是为请罪。属下愚钝,方才在房中想了一阵才意识到,燕侯爷既然敢派人刺杀余刺史,想来也有可能对大人动手! “属下已经将手下的守卫重新做了安排。另外,从今夜开始,属下会直接搬来大人院中,贴身守卫大人,还望大人应允。” 宋涟看着陆双,幽幽问道:“你也觉得,凶手是燕侯府那边的人?” 陆双面含怒气,耿直地直点头,“今日燕侯爷到来之前,大人不是已经看过了余刺史的调查结果? 第234页 “若不是刺史大人谨慎,早将证据做了三份,送到房知府和刘大人那边,此次王总兵案子的真相,不就直接被那凶手一并带走销毁了吗?” 今日,燕逍赶到刺史府之前,房知府已经派人呈上了证据,正是直指燕侯府设计,在懿山隘口谋害了王逊一事。 宋涟被他的直脑筋逗笑,连原本的困倦都消散了不少,“你啊……真是好糊弄。” 陆双一头雾水,“啊?难道不是这样吗?” 宋涟摇摇头,“你先起来吧。” 他回忆起白日里房知府的模样,“本官却觉得,那幕后之人,现下应当是最不希望本官出事的人了。如果本官出了事,谁来制裁燕侯府呢?” 陆双站起来后,小心地偷看着宋涟,“这……大人的意思,那凶手根本不是燕侯府的人?” 宋涟点点头。 不知为何,看着有些呆愣的陆双,他突然有了些谈兴,“今日,你难道没发现在场某些人的异样吗?” 陆双惭愧摇头,“属下愚昧。” 宋涟干脆直接解释:“凶手是房知府那边派出去的,余夫人也参与了此事。而动手的人,应该就是今日我叫了跟你同去燕侯府的那个侍卫,叫什么来着?池祝?” 陆双已经完全懵了,“啊?怎,怎么会?余夫人可是……” 宋涟喝了口茶,也不自称“本官”了,尽量捡着陆双能听懂的娓娓道来:“今日我们到时,余夫人显然是故意在房中等候着我们,这样才能 第一时间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燕侯府那边去。 “依她所言,燕侯府与她有杀夫之仇。可当我提起燕侯府时,她面上的表情却不是悲愤,而是喜悦。由此看来,她想要的只是嫁罪于燕侯府,而不是为夫报仇。” 人面上的表情很多时候只是一瞬。 白日里,余夫人想要做戏,自然是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那些本能的反应,也许只存在短短一瞬,普通人根本不会在意,但是她遇上的是宋涟。 宋涟的经历比常人丰富许多,他从云端跌落到泥底,又从泥底一点点站起来,对人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 他善于观察人心,更善于利用人心。 余夫人那些存心掩饰的情绪变化,在他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说完余夫人,他又提起其他两人。 “房知府隐藏得更好一些。 “他在城外迎接我们的时候,其实就表现出一种异常的焦躁感,那明显不是久候余刺史不至的忧虑,更像是忧心某些事结果的焦躁。那守卫来报信,说到余刺史身死一事时,众人皆是惊疑不定,只有他,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则表现出一种慌乱仇恨的模样。 “为何他只有愤怒没有惊疑呢,因为他比我们更能肯定余刺史被害。 “后来到了刺史府,看到他与余夫人的一唱一和,迫不及待想将罪名归到燕侯府身上,我便能直接确定了。” 宋涟说完这一整段话,又倒了杯茶润喉。 陆双站在旁边,显然脑袋还没转过来。 他倒不是怀疑宋涟的推测,只是还在惊诧于宋涟在那些时候,居然还有余裕,一直注意着旁边人的表情。 他想了想,又问:“那……大人如何看出,那池祝就是动手的人呢?” 宋涟放下茶杯,笑道:“今日,余夫人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但只有那个池祝,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 陆双:“啊?” 宋涟道:“他与余夫人是一伙,对余夫人会给出的说辞了然于心,自然不会留心去听。他更在意我的反应,在意我相不相信余夫人说的话。 “后来,我随意指了他与你一起前往燕侯府时,余夫人明显有些措手不及。那时候,她看着那侍卫的眼神中,甚至有一丝慌乱和担忧。 “这可不是一位刺史夫人看着一个府中普通侍卫的表情。所以,若我猜得没错,这两个人……” 宋涟面上笑容愈发玩味,“有私情。” 陆双双眼已经瞪圆,身体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宋涟本就是想逗逗他,这才将这种后宅秘事说出来。很显然,他被陆双此时直白的表情取悦到,原先被打扰安寝的不快情绪都减淡了一些。 越在官场上混,越是习惯玩弄人心,他就越是知道陆双这种单纯做派的珍贵。所以偶尔兴起,也愿意随手逗弄逗弄。 今天晚上,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将自己的推论讲得这样明白。 陆双震惊过后,立马站得笔直,他请示道:“那属下现在就去安排,等到明日,直接将这些人捉拿归案?” 宋涟直直看着陆双,突然问道:“你是怎么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 陆双愣了愣,面色微窘。 他不知道宋涟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还是老实回答:“属,属下的父亲前年殉职,先帝便给了恩典,让属下袭了父亲的职位……” “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宋涟追问。 “呃,属下之前,被先父送往毕虚山习武……”他似乎 反应过来了,又补了一句:“属下愚钝,对着朝廷的事情一直不甚熟悉,还请大人恕罪。” 宋涟听着他颠三倒四的这一段,心情颇好地点点头,“你居然能在这个位置上坚持三年……运气不错。” 第235页 陆双只听出宋涟在夸奖自己,开心道:“谢大人夸奖。” 宋涟这下是真的大笑出声了。 他很少有这样情绪外化的时候,震得陆双窘红了一张脸,站在原地只感觉浑身不适。 宋涟笑完,见他不自在的模样,也不再逗他,只说:“上面都只是我的猜测,实则一点证据都没有。你便凭着我的一面之词,就想直接给云厥知府和刺史夫人定罪?” 陆双面上的红色还未褪下,“大,大人放心,属下明日便带人去刺史府中搜集证据,助大人早日将凶手拿下。” 宋涟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必。” 他偏头看着桌上跳跃的灯火,道:“我们不能去找房知府的错处,反而要帮着他们,将所有事情都推到燕侯府头上。” “啊?”陆双又愣住了。 宋涟闭着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以为我上面为何要跟你说那么多?就是想提醒你。 “你接下来追查时,必定会发现房知府和余夫人身上的蹊跷。我要你忽略掉这些蹊跷,甚至帮忙掩盖过去,将所有的证据,都弄成指向燕侯府的模样。” 陆双简直呆住了,他喃喃问,“为,为何……” “呵。”宋涟放下手,双目幽幽地凝视着面前一片虚无,“因为这才是上面那位,想要的结果。” 第110章 接下来一段时间,云厥各方势力围绕着余刺史被害一事,各展拳脚展开调查。 半个月后,宋涟又再派人上门,递上请帖,邀请燕逍过府赴宴。 “庆功宴?”燕逍略带讽刺地念出请帖上的三个字。 严舒在一旁冷笑,“凶手不是还没抓到吗?怎么就直接办起了庆功宴?” 燕逍答道:“我过去,凶手不就落网了?” 严舒怒极拍案,“真是卑鄙!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一边帮着房知府遮掩,一边故意弄出些对我们不利的证据。现在是准备周全,要直接把这盆脏水往燕侯府头上扣了?” 宫瑕则更直接点明,“此宴,必是圈套。” 燕逍却不慌不忙,“之前让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严舒回答:“自然是都安排好了。可是……” 他上前一步,眉头紧蹙道:“侯爷,现在这案子就是宋涟那个钦差说了算。我怕他们不认我们拿出的证据,直接就将罪名定死在我们身上,到时候我们就是有嘴都没处说了!” 宫瑕也劝道:“侯爷,属下以为,便如以往一般,直接称病推脱了。待到更好的时机,我们再……” “不。”燕逍摇摇头,“拖不下去了。” 他看着请帖,“不管我去不去,那边的案情审理都会进行。我不在,他们反而更容易定下我的罪名。到时候,我就是千夫所指的凶手,云州的罪人。” 严舒咬牙,“可……” “不用怕,我们还有时间。”燕逍打断他,示意两人靠近,开始细声吩咐着接下来的安排。 将事情吩咐完,燕逍甚至还能笑着安慰面色沉重的两人,“无需这副模样,如果皇帝全然不顾后果,无论如何都要置燕侯府于死地,那他损失的,绝对比我们要多得多。 “而我们……最坏不过是举家投奔徐家那边,也许在穆州,我们还自在些。” “呵,也是。”严舒叹了口气,复又配合着扯出一个笑脸,“嗯,到时候坑死徐那个纨绔!” —— 到了钦差设宴那一天,燕逍准时赴了宴。 月上柳梢的时候,整个钦差府一片明灯璀璨。 宴席设在钦差府内的春临池边,燕逍到时,房知府及一众云厥大大小小的官员已经入座了。 众人起身朝燕逍行礼,燕逍回应一二,又随着下仆的指引落座。 片刻后,钦差到。 宋涟一身尊贵得体的宴服,行在灯下,更衬得眉目清俊,儒雅过人。 他丝毫没有钦差的架子,免了众人的礼之后,又直接举杯,开启了今夜的宴饮。 一时间,有身段曼妙面容姣好的舞女上前献舞,又有精心打扮的戏子上台唱起时下最时兴的戏文,倒仿若今夜就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宴席。 但燕逍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一直暗暗提着心神,提防着这些人的算计。 果然,宴席过半,房知府突然挥退了艺伎,站到场中,对着宋涟直直拜下。 丝竹一停,场中便诡异地安静下来。房知府开口,声音清晰地响荡在席间。 “钦差大人,下官有一事,需得上奏。” “哦?”宋涟倾身看他,“不知房知府,有何要事?” 接下来,房知府便从王总兵遇害一事,讲到余刺史身死的案子。 他话中桩桩件件,皆直指燕侯府为操纵云州权势,做下谋权害命,天理难容的恶行。 说完,他伏地一拜,“云州除 了钦差大人,再无可与燕侯爷抗衡之人,还请钦差大人看在云州百万生民的份上,为云州除此虎狼!” 宋涟转头,看向一旁神色不边的燕逍,“侯爷倒是处变不惊。” 他又看了看还趴跪在地上的房知府,问道:“不知侯爷对房知府的指控,有何要说的吗?” 燕逍自若地起身,行到房知府旁边,对着宋涟拱手,“钦差大人明鉴,本侯辞官归乡是为养病,何来房知府所说,意图操纵云州权势?” 第236页 他笑了笑,“若本侯真恋慕权势,当初何苦辞官?留在京中,不是更易揽权?” 宋涟闻言也勾着嘴角,“侯爷所言有理。但……房知府所言桩桩件件皆有实证,王总兵与余刺史的案子,与侯府都脱不开干系,如此,侯爷又如何解释呢?” 燕逍早有准备,闻言,自然是一条一条地反驳着房知府方才的言论。 他叙述清晰,言语有力,所述之词比起方才房知府的指控更令人信服。 说到最后,宋涟蹙眉,“按侯爷所说,这两件事皆为房知府所为,而刺杀余刺史的凶手,正是刺史府内的侍卫,池祝?” 燕逍点头,“正是。” “可是……”宋涟眼睛转了转,突然冷道:“侯爷可知,昨日余央公子在北荣道遇袭,池祝为护主,已然身死。” 他站了起来,厉声问道:“这样一个舍身救主之人,怎么会如侯爷所言,弃义背主?” 燕逍眉头一蹙,随即反应过来,“这件事本侯确实不知道,不过……池祝已死,大人还可以派人搜查……” “够了。”宋涟喝断燕逍的话,“燕侯爷,证据确凿,你还不……” 他话还没说完,外间,一个侍卫突然疾步跑了进来。 宋涟被打断,索性直接停了口,蹙着眉看着来人。 那侍卫十分不守礼,直接跑到他身边,小声地汇报着什么。 宋涟的表情从微愠转为惊诧,再到凝重,一时间竟久久不能言语。 他不说话,众人绵绵相觑,也不敢妄动。 原本热闹着的宴席就这样,诡异地沉默下来。 片刻后,宋涟终于回过神来,他挂上笑颜,直接挥手让那侍卫离开。 “突然收到一些消息……让各位见笑了。”他拱拱手向众人致歉。 看着宋涟这般模样,还跪在地下的房知府不知为何,心内一阵发慌。 与燕侯府为敌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云州有头有脸的世家都圆滑得很,他找不到有分量的同谋,只能一直让自己冲在前头,直面燕逍。 今夜关乎到房家和燕侯府的存亡,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不成功,便成仁。 房知府咬咬牙,直起上半身看向宋涟,又出声道:“钦差大人……王总兵和余刺史的案子已经再明显不过,还请大人直接将凶手拿下,好安刺史大人在天之灵啊!” 宋涟面色转为沉郁,闻言转眼看向他,幽幽的目光中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房知府额上冷汗还未滴落,却见他突然又绽开一个笑颜。 “房知府说得对,余刺史一案,是该有个了解了。”宋涟高声喝道,“来人!” 话音刚落,一小队官兵直接破门而入。 燕逍眉头紧蹙着,手已经搭到腰间的信号烟花和软剑上。 宋涟目光沉沉,看着面前待命的兵卒,冷声开口:“众人听令,将杀害余刺史的幕后凶手……” 他转过身子,直直盯着下方,“房知府房大人,给本官抓起来!” 宋涟此话一出 ,别说已经目瞪口呆的房知府了,就连燕逍和在宋涟面前待命的兵卒们都直接愣住了。 房知府反应过来,连忙稳住自己后仰的身子,“大,大人……这,这是不是……” “还不快动手?”宋涟不等他说完,直接喝道。 那些兵卒终于反应过来,也不再纠结,上前将人绑了,直接带了下去。 房知府被拖走之后,宴席上一片骇人的死寂。 燕逍蹙着眉将覆在软剑上的手收回,依旧警惕地盯着宋涟。 一阵夜风吹过,首位上,宋涟终于又有了动静。 他俯身拿起案上酒樽,“正是有众位大人鼎力相助,刺史被害一案才能水落石出。宋某敬燕侯爷,以及在座的众位大人!” 他说完,不待众人反应,直接仰头将樽中酒水饮尽。 其他人根本还没搞清楚状况,只能忙不迭地一同举酒,谦虚道:“不敢,不敢。” 宋涟放下杯子,“贼人尚有些同伙未被抓捕归案,本官还要下去处理,便先行一步了。 “今夜月朗星疏,美人在侧,还请众位大人勿要被恶人坏了兴致,务必尽兴而归。” 他说完,示意场外的舞娘艺伎重新入场表演,而自己,则在众人一片送别声中离开。 宋涟离开后,其他人哪里愿意久留,又等了一会,便各自找了借口,匆匆离去。 离开宴席后,燕逍带着满腹的疑问,回到侯府。 下了马车,燕三直接迎了上来,附在燕逍耳边道:“侯爷,樊州那边传来紧急消息,夫人他们在书房等您。” 听见“樊州”一词,燕逍明显顿了顿,但他瞬间反应过来,对着燕三吩咐,“嗯,我知道了。我先去书房,你带着燕二,将府里先前的布置都撤了吧。” 为了应对此次钦差设宴,燕侯府也做了十足的准备。 如果当时宋涟真的要用强的,燕侯府也不会坐以待毙就是了。 燕三拱手领命,“属下明白。” 燕逍带着其他人,直接赶往书房,一进门,便见屋内严舒和宫瑕都满面严肃。只有古珀,望着他的眼神闪闪发光,似乎还有期待。 燕逍直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严舒站起来,顾不得行礼,急道:“樊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河匪鲁中率领手下攻占了金榆城。他自称前朝越山王后人,已于三日前昭告天下,自立为王了!” 第237页 —— 宋涟回到房中,心中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陆双追了上来。 他见着宋涟的模样,有些担心,便开口唤道:“大人……” 宋涟回过神来,打断他,“去,铺纸研磨,我要给京里去信。” 陆双愣了愣,呆呆领命,“是。” 他来到书案后忙碌,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大人……燕侯府那边……不抓了吗?” 宋涟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不抓了……你待会下去后,直接让人将那些布置撤了吧。” 陆双道:“这……为什么啊?” 宋涟走到黄梨椅边,随手翻了翻这几天来为抓捕燕逍而做的计划,讽刺地勾唇一笑。 他看向陆双,“你应该知道樊州那边的事情了吧,你怎么看?” 陆双顷刻间严肃起来,“匪徒竖子,安敢称王?!希望陛下那边早日收到消息,派兵将那些人剿灭才好。” 宋涟笑,“兵从何来,将在何处?” 陆双答:“樊州刺史……” 宋涟不耐烦了,直 接打断,“他们要是有办法,早在那人称王之前,就将人拿下了。” 陆双不服气,“就算樊州兵力不足,也可从附近丰州甚至穆州调军。区区乌合之众,哪里能挡得过朝廷正轨之师!” 宋涟摇摇头,“如果是如此简单就好了,只怕……他们很快要自顾不暇了。” 宋涟或许对天下大势了解不深,但他对人性的思考却远远走在普通人前面。 他清楚,有了樊州鲁中这个先吃螃蟹的,很快,那些蠢蠢欲动妄想逆天改命的人,会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到时候,别说前朝越山王后人,也许前前朝安南王后裔,前前前朝皇室遗孤都会冒出来。樊州鲁中自立为王的事,会让这些人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闻风而起。 而朝廷目前主要的兵力都被沧州萧疏那边拉扯住,如果这些势力发展起来,朝廷便要面临四面受敌的境况。 这个时候,再不顾一切与燕侯府反目,只会使朝廷自断臂膀—— 燕侯府再如何,目前仍旧是臣,是天子的拥簇,是盛朝的子民。 他要起书一封,送往京城,劝告年轻的帝皇不要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燕侯府可留,燕侯府还有用。 陆双把墨已经研好,宋涟落笔很快,毕竟从他离席那刻开始,他就在构思着这封奏疏要如何写。 待到整篇写好,他放下笔,在灯下细细又看过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便取出折子,准备誊写上去。 越写,他的心头越是不平。 在今天之前,天子想要铲除燕侯府,他虽然觉得不够理智,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的问题。 所以他接受了天子的密令,带人奔赴云州。 但谁能想到,竟是在最后关头,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燕侯府与叛乱的事情一比,便显得无关轻重了许多,权衡之下,宋涟相信天子也不得不让步,重新考虑燕侯府的去留。 所以他在关键时刻勒住了马。 拿起已经誊写好的折子,宋涟目光幽深,“难道,真是连上天也在帮着燕侯府?亦或者……” 他没有再说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唤来了侍卫,吩咐了一番,将这折子寄了出去。 —— 弘宁三年四月,鲁中攻占樊州金榆城,自立为王。 同年五月,朝廷迅速做出反应,燕侯燕逍被封为平乱将军,受命围剿反贼鲁中,维护云、樊两州安定。 五月末,常贡攻占卜州绥郡一带,自立为王。 七月,卜州顺天侯赫连复受封平反将军,受命守护盛朝北面边境,并维护卜州境内四处安定。 自鲁中起事始,盛朝反叛四起,自立为王者众。延续了两百多年的盛朝,终于进入了最后风雨飘摇的时期。 第111章 “恭送侯爷,愿侯爷旗开得胜,铲除匪徒!” 六月中,艳阳高照的清晨,燕逍与同宁知府拜别后,便带着人离开云州同宁城,准备前往距此地十余里的泉州望麻山。 自今年五月,他被封为平乱将军,至今已有一个多月。 朝廷给了他将军的头衔,又将原本在王逊手上的“云州八千兵卒”交到他手上。 大概是知道这“八千兵卒”实在名难副实,于是又给了征兵一万员的权利,命他尽快攻破金榆城,平复樊州叛乱,再将妄敢称王的鲁中押进京中斩首,警示天下贼子。 燕逍接受旨意之后,并没有立刻点兵往樊州那边进发。 倒不是他打着阳奉阴违的主意,而是目前进攻樊州,时机尚未成熟。 一个是目前他对樊州那边的事态一无所知,贸然前去,很容易落入敌人的圈套; 另一个则是,他手中的兵确实不够。 云州那八千兵卒本就只挂了个名,是之前余刺史他们留着吃空饷用的。再经过王逊那通折腾,实则剩下可派上用场的战斗力,不足八百员兵卒。 如此,再加上燕逍自己手上的一千兵卒,要去对抗号称拥“五万悍匪”的鲁中,无异于以卵击石。 所以,燕逍一面暗中派了人前往樊州,打探鲁中那边的情况。另一面,将兵卒中的老弱病残重新安置,终于明目张胆做起了征兵的工作。 他现在带着人离开云州,正是要前往一处流民聚集地。 第238页 年前,他灭王逊后,为转移朝廷的注意力,曾命严舒往云州南部扶持了一批流民,想要借此牵制朝廷。 但这个计划并没有成功,要不是鲁中突然称王,天子还是决意直接杀他。 而现在,南部这部分流民竟自发聚集起来,归拢在了原先一个大势力下。他们聚集在望麻山,在燕侯府这边各种物资和武力支持的情况下,连附近官府都不敢惹他们。 今年春至,他们在山上开垦了田地,算是勉强安顿下来。 燕逍此去,正是为了想办法将这部分势力收为己用。 马车正行走间,严舒带着几个人策马从望麻山的方向驰来,与队伍中的燕卫们打过招呼后,一头钻进燕逍所在的车厢中。 一进车厢,他先是行礼道:“侯爷,夫人。” 燕逍点点头,看他一路赶路面色发红的模样,先甩给他一个水囊。 严舒也不客气,直接拧开水囊盖子喝起水来。 待他解了渴,燕逍才问道:“如何?” 严舒放下水囊,气氛地咬咬牙,“属下不力,还是劳烦侯爷和夫人跑一趟。” 燕逍摇头,“无事,本来就该来一趟的。” 严舒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道:“早知道去年的时候,我们自己安排个人收拢流民就好了,现下也不会如此麻烦。” 燕逍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反而要求:“你给我说说那边的情况。” “嗯。”严舒点点头,“望麻山那边的流民首领叫郎侠。我去年给几个流民势力送粮的时候就见过他。前几日我过去,他倒还记得我,对我态度很是恭敬。 “我本想自己就将他们说服了,带着他们投奔侯爷,可是就是这个郎侠,一定要要求您亲自过去,才肯与我们谈判。 “郎侠在流民中很是有些威望……如果他一直咬死不松口,那那边的情况,估计不容乐观。” “郎侠?郎家?”燕逍蹙着眉,“是那个‘郎家儿郎’的‘郎家’?” “对,就是他们!”严舒点 头,有些诧异地问道,“‘郎家儿郎’是望麻山这边民间流传的故事,确实是以郎侠祖父行侠仗义的事迹改编的。我也是在那个地方,偶尔听流民提起过才知道,没想到侯爷您居然还听过这个故事?” 燕逍笑道:“我方才和古珀在车内讨论望麻山的事情。古珀曾到过泉州,在客栈茶坊间听过许多小故事。‘郎家儿郎’的故事也是她方才同我讲的。” 严舒崇敬地看向古珀,“夫人真是见多识广。” 古珀点点头,对他的夸赞全数收下,问道:“故事中,郎家儿郎身怀绝技,又喜行侠仗义,在望麻山那一带很受普通百姓尊敬,那郎侠,也是这般吗?” 严舒想了想,道:“差不多吧。” 他干脆将郎侠的故事同燕逍他们说了。 “郎家乐善好施,又兼有侠名,所以虽然家族没有什么权势,但在望麻山一带,很是有些名望。 “郎侠的父亲原本是望麻城的捕头,可惜的是,他正当壮年时因为捕匪伤了左腿,只能在一片不舍声中辞了捕快一职,带着妻儿回乡生活。但即使这样,望麻山这附近知道他的人,见了面还是会尊称他为‘郎捕头’。 “而他的儿子,也就是郎侠,是个根骨极佳的孩子。郎侠没有继承郎捕头的萧刀刀法,反而在乡间与一个猎人学了射箭。我曾见过郎侠射箭,啧,确实不错,当得起一句百步穿杨。 “郎侠年轻的时候是个游侠儿,据他自己说,他自己一个人带着刀和弓,走遍了大半个盛朝,最远处甚至到过南面的苦哇国。后来觉得家中父母年事高了,他才回到家中,侍奉在父母左右。 “郎捕头见郎侠愿意回来,也是十分高兴,当即便舍了脸奔走,在衙门中替他寻了个捕快的职位,就希望自己这个武功在自己之上的儿子,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 “他自己没有想到,他当年当捕快的时候,任上恰好是一个清官,他跟着知府,很是做了些为国为民的好事。可如今这个衙门……哎,不说也罢,总之郎侠入了衙门,发现一切与父亲说的并不一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不想破坏年迈父亲对官衙的幻想吧,也不辞职,就在一直在那边干了下来。但他一直坚守本心,每次在其他捕快为虎作伥的时候,他都会站出来为平民百姓说话,更会偷偷救济和帮助一些难民。 “很快,他在衙门中就被孤立了,甚至隐隐被其他人暗中欺压。 “待到去年雪灾,灾情蔓延到南方时,他眼见朝廷拨下的赈灾粮食远远不够赈济灾民,而府中知府又昧下近六成的时候,终于带着那些堵在官府门外求救的流民反了。 “他也不算鲁莽,在我去年当着粮食过去之前,他甚至组织过愿意跟着他的人,抢了几波官府的粮仓。因着他过人的武力和对官府的熟悉,几次竟都成功了! “后来,得到燕侯府的资助之后,他便一面躲避着官府,一面带着人在望麻山中安顿下来。这附近的流民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郎家儿郎在救人,竟自发地便往他那边赶去……我猜测,如今整个云州南部和泉州北部,大部分活不下去的人,都在它那边了。 “现在他手下领着有两万多个人,靠着自己耕种和在山中采猎,倒是都活下来了。” 第239页 说到结尾,严舒也不得不夸赞一句,“这个郎侠,确实有几分本事。” 燕逍点点头,算是赞同了他这个评价,又问道:“那郎侠早就猜到我们要做什么?” 严舒蹙着眉,“嗯,他知道我希望他带着人依附,也知道我后面有人。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我是燕侯府的人。” “嗯。”燕逍点点头,“如此,其他的便等见到他之 后再说吧。” “嗯。”严舒点点头。 正事说完,他突然想起意思,便问道:“嗯?侯爷,宫瑕这次没过来吗?” 燕逍点点头,回答道:“是。刘刺史刚上任,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我让他过去协助刺史,帮忙整顿云州各项事宜。” 严舒一听,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如此便好,那刘家本就不敢与燕侯府为敌,有宫瑕在,以后这云州,总归能太平许多。” 燕逍也赞同,“是。” —— 马车一路前行,这日下午,他们就到了望麻山山脚。 燕卫远远便看到山脚处有一行人聚集在一处,似在等待他们。等到请示了严舒,知道那就是郎侠他们之后,这才放心地御马赶了过去。 来到近前,燕逍让古珀先留在车中,以防意外,自己则带着严舒下了车,径直来到郎侠他们面前。 郎侠看了一眼熟悉的严舒,便把目光放在器宇不凡的燕逍身上。 他眉头轻蹙,心下其实有些不满。 早前见严舒年少时,他并不在意,毕竟他清楚严舒并不是真正的主事人,对着严舒,心内还暗自感叹过年少有为。 但是此时他见着燕逍也一副“面上无须”的模样,心下便有些不满了。 他觉得那“真正的主人家”并没有亲自过来,大概是又派了一个地位更高些的亲信来招安他们。 不过燕逍气势比起严舒确实更强,身上衣着配饰初看并不华丽,但却别有一番清贵之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而周围簇拥着两人的侍卫身上,不管是佩剑还是精弩,都不是平凡之物。 郎侠是识弓爱弓之人,对着弓弩也颇有研究,此时见着燕卫腰间那几把玄黑色的弓弩,眼睛差点移不开。 他将自己不满的情绪隐藏好,不敢太轻慢,便主动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在下郎侠,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燕逍回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自报家门,“云厥燕逍。” 郎侠闻言愣了一瞬,突然反应过来,“云厥燕家?大人,可是那燕侯爷燕逍?” 燕逍道:“正是本侯。” “侯,侯爷之名,便是我这等山野小民闻之,也觉如雷贯耳。”确认了燕逍的身份,郎侠收起了所有的轻慢。 他在心内暗自反思了自己方才的态度,确认自己没有失礼之后,恭敬道:“地方简陋,未能远迎,还望侯爷恕罪。” 燕逍笑,“郎侠士客气了。此次也是匆忙间决定过来,是本侯劳烦你们众位招待了。” 众人寒暄一番,郎侠便直接带着燕逍一行进了山。 第112章 郎侠原本不知道来人是何方势力,是准备将来人安置在山脚的。 但知道严舒背后竟是燕侯府之后,他干脆将人直接带到他们暂居的山谷。 燕逍一行跟着他们上山。 郎侠带着流民在山谷中开辟出了一处暂居地。暂居地中的房屋十分简陋,但却依着山势做出了防守之态。郎侠边走,便与他们介绍说这些是严舒留下的侍卫教导他们做的布置,帮助他们抵御过好几拨朝廷的围剿。 燕逍这些陌生的来客迎着来往流民探寻的目光,一路来到郎侠为他们临时安排的住所。 稍微整顿一番,又用过晚膳之后,郎侠摒退了其他人,只身来到燕逍面前。 “侯爷!”郎侠对着燕逍直接拜下。 燕逍受了这个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朗侠士摒退众人,是有事要与本侯说?” 郎侠直起上半身,依旧跪在地上,点点头道:“正是。” 他踟蹰片刻,往屋外轻唤一声。不多时,一位穿着利落便装的女子便推门进了屋。 燕逍认出,这位女子是郎侠的妻子,之前用晚膳的时候,他们便打过照面。 女子进门后,径直走到郎侠身边,与郎侠一起跪好。 郎侠接着说道:“燕侯府三代忠良,美名远扬,罪民亦有所闻。” 他知道自己在朝廷眼中是落草为寇的罪人,所以在燕逍这样的朝廷将军面前,也自称“罪民”。 接着,他说明如今的境况,“侯爷愿意亲至,是对我等的看重,原本……罪民就该直接带着众人,依附侯爷。罪民也相信,跟随侯爷之后,我们的日子绝不会像如今这般困苦……可是……” 他停顿了片刻,燕逍便适时询问了一句:“朗侠士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郎侠咬咬牙,终是道:“如若待会罪民言语间冲撞了侯爷,还望侯爷恕罪。 “侯爷来之前,罪民也与其他人谈起此事,此地流民皆愿卖我郎家一个面子,也愿意追随罪民。罪民如今身负两万流民的生死,对着这些人的去留,也总归是担负着一点责任。 “所以,罪民希望请求侯爷一件事,如若侯爷能够完成,罪民便会立即带着众人,誓死追随侯爷。” 第240页 站在燕逍身后的严舒翻了个白眼,怒道:“没有去年侯爷命我送来的粮食,你们这伙人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你们的性命本就是侯爷所救,如今竟有脸反过来同侯爷谈条件?” 严舒简直气得牙痒,他万分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果断地命人杀掉郎侠,取而代之成为流民的首领。 郎侠不敢反驳严舒的话,只带着妻子,不住地磕着头。 燕逍斜睨了严舒一眼,示意他不要再擅自出言。 他道:“朗侠士不必如此。” 这一次,他直接上前,将跪着的两人扶了起来。 “本侯知道,若不是郎侠士,这附近的流民根本不会自发聚集到此处,形成如今这个规模。如果流民还像去冬一般遍布望麻山一带,只怕此时本侯清理,还会更加费力。 “郎侠士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言,只要不伤天害理,又在本侯能力之内,本侯可以考虑为之。” 郎侠又拱手行礼,“侯爷高义。” 之后,他沉默了片刻,组织了一番语言,便道:“不怕招侯爷笑话,我本一江湖游侠,曾经只身游历之时,便听过燕侯府的名号。本也期望往穆州去,见识见识边关的冷月残萧,但终究因着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大约五六年前,我思及家中双亲 年事已高,便跟随一支商队从南边归乡。可没料到……那商队阴狠,做的是害人的买卖。在临近望麻山一带时,他们在饭菜中下毒,见我濒死,便将我财物尽数夺了,又将我弃置山林。 “罪民命大,并未因中毒死去,反而幸运被路过的山中豪杰……也就是我如今的妻舅救下。” 他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妻子。 她的妻子同样含情脉脉地回视他,并对着他微微颔首。 于是郎侠再无顾虑,继续说道:“说起我妻舅家,其实是另一段故事。”他问道:“不知侯爷可曾听过安阳将军?” 燕逍蹙眉询问,“可是本朝嘉鸿年间的,安阳安别戎将军?” “正是!”郎侠激动地点点头。 “安将军当年被奸臣诬害,悲而自刎。他的部分后裔和亲信侥幸逃脱了朝廷的追捕,从京师逃到了泉州,最后隐入望麻山中。 “因着对朝廷心灰意冷,所以即使后来安将军一案被翻,他们亦不愿出世。朝廷一度以为当年安家的后裔已经被赶尽杀绝了。” 燕逍闻言,略有些诧异,“也就是说,安将军的后裔其实有部分活了下来,而且就藏在望麻山中?” “正是!”郎侠道。 他说着,带着妻子重又跪下,“此次若是别人前来,罪民绝不敢透露安家消息。但燕侯府三代忠义,侯爷更是同安家一般,经历过被诬陷之苦,想来更能理解安家遗脉的心情。 “罪,罪民希望,希望侯爷能亲赴安家隐居之地,收服安家余众!”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安家虽然隐入山中近百年,但安家众人并未放弃习武读书。若侯爷能收安家为己用,也能为侯爷添一助力。 “而若侯爷连安家人都能收服,那罪民再无敢有二言。届时,罪民会带领二万余流民,尽入侯爷麾下!” 他话说完,燕逍还在沉思,严舒就冷笑一声,“哼,你这是在威胁侯爷?” 郎侠拜倒,“罪民不敢!” “不敢?”严舒冷哼一声,“那安家是什么玩意,也配侯爷亲往收服?若我们不想去,你待如何?” 郎侠一时没了声响,似乎也没想到严舒会这样回应他,他跪在原地踟蹰片刻,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若,若侯爷不愿为之,也,也可以。” 他抬起头,“若,若是如此,侯爷可自行从此地征集兵卒,所有愿同侯爷一道离开的,罪民绝不阻拦! “另外,去岁侯爷资助的钱粮布帛,侯爷尽可遣人与我结算,罪民愿尽数归还。不,不过还得请侯爷宽恕些个时日,待到,待到……” “待到什么时候?”严舒步步紧逼。 他比燕逍他们更清楚郎侠这边的情况,“据我所知,你们现在吃的用的,大部分都还是侯府的东西,对吧。而今年开垦山地种下的粮食还未长成,能不能帮你们熬过今年冬季,还未可知。” 他盯着郎侠,“就这样,你们还妄想与侯府结清?” 严舒每说一句,郎侠的脸就涨红一分。 盖因严舒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掐紧他的死穴。当然,他原本还有些主意,比如准备再去劫几次官仓,度过难关。但如今有燕逍这个朝廷将军在,这种话他也不敢说出口。 所以,他一时无言以对,直直愣在了原地。 燕逍在这个时候适时开口,“严舒,退下。” 严舒闻言,应了一声“是”,乖巧地缩回燕逍身后。 他跟在燕逍身边多年,与燕逍都培养出了极好的默契。方才他的步步紧逼不过是为了给燕侯府造势,让郎侠明白自己 的身份和处境。 此时见燕逍明显心中有了决断,他自然功成退下。 燕逍对着还跪着的郎侠说道:“郎侠士所求,本侯心中已经清楚。不过,本侯还需一些时间考虑。” 郎侠见事情有转机,连连点头,“当然,当然,罪民知晓。侯爷尽可考虑,罪民会耐心等待侯爷的答复。” 燕逍点点头,又安慰了郎侠几句,便将人送走了。 第241页 郎侠走后,屋中便只剩下燕逍等人。 跟燕卫确认了附近无人偷窥,几人便商议起来。 严舒见燕逍没有当场拒绝郎侠的请求,知道燕逍心中已经将此事确定了下来,此时不由得有些苦恼,“侯爷,您真的要去找那个什么安家后裔啊?” 燕逍点点头,“安家若真如郎侠所言,那收服他们,对侯府而言确实是一个不小的助力。兵卒易征,侯府也自有一套训兵的方法,但良将难寻,我手下无将,确实该考虑培养几个能用之人。” “可,可是……”严舒想到一个关键,“安家本身就对朝廷心灰意冷,也许他们死都不愿意被收服呢?那我们岂不是永远完不成郎侠这个要求?” 燕逍笑着摇摇头,“不会。” 他解释道:“其一,如果安家真的那么坚定,一昧只愿避世,他们怎么会允许族中女子嫁到外界? “其二,从方才所见,郎侠与其妻感情甚笃,不可能做出危害妻子本家的事情。他将安家的存在告诉我们,甚至要求我们收服安家,其中肯定有安家的授意。” 严舒点点头,“说得也是。所以……我们就直接将此事答应下来。” 燕逍摇摇头。 他叫来此次随行的几个燕卫首领,将心中所想吩咐下去,“安家的事情先拖两天。严舒,你派人再查探查探郎侠此人,确认他今夜所言是真是假。” “另外……”他转向几个燕卫,“我们也要熟悉一下附近的山势地形,做一些布置,莫到时候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众人点点头,各自领命退下。 又过了两日,待到燕逍确认郎侠所言非虚之后,便顺理成章答应下他的条件。 郎侠见燕逍答应,大喜过望,当日便带着燕逍等人来到一处山脉前。 “侯爷,安家众人便在此山中。侯爷可带五十人进山,寻找安家聚居之地,再将安家众人收服即可。 “三日之后,我还在此处等候。届时,不管侯爷能不能成功收服安家,都请侯爷返回此地,与我回谷。” 第113章 燕逍很快点齐五十人。 他原本打算让古珀带着其他人退到同宁府,等待他们归来的消息,但古珀却要求同他一起进山。 燕逍考虑片刻,确定自己能护住她,便答应了下来。 人员确定下来后,燕逍就带着人,在郎侠目送下进了山。 一进山,首要的目的还是要先找到安家的所在地。 郎侠送他们进山的这个方位可能是经过了细致的挑选,这里草木杂乱茂密,鸟雀野兽不避人,根本没有什么人类活动的痕迹。 好在有古珀在,她很快结合周围地形,初步推测出整座山的大致地形,又确认了几个最佳探测的地点。 燕逍考虑片刻,派了几队人分别前往古珀说的几个位置探看,依照古珀的要求,让他们记下在那处看到的地势走向和一些地表细节,又约定下归队的时间地点,便带着其余人,直接往山巅的方向直直前行。 燕卫们把随身携带的燕翎弯刀当做镰刀用,利落地劈开面前杂乱的野草,一点一点开着路。 一只灰色的野兔从燕逍他们身旁经过,还停下来好奇地打量起这一行陌生的来客。 严舒百无聊赖间,随手举弩将它射杀,准备为今夜加餐。 随后,他拨开野草,亲自去将那只兔子拎了起来,回到燕逍身边,“侯爷,夫人。” 燕逍点点头,目光环视了一遍周围,道,“莫要到处乱走了。” 严舒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我看那些人,似乎没有动手的打算啊。” 他晃了晃手中的野兔,“我方才故意脱队去捡兔子,想要引蛇出洞,可他们居然丝毫不为所动。” 这看似平静的丛林间,除了燕逍一行,还隐藏着另外一伙人。 燕逍是在进林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对方人数不多,一直跟随在他们后面,躲在暗处观察着他们。 由于对方没有主动表现出攻击的意图,离队的燕卫也没有传来受袭的讯号,所以燕逍也不打算主动发起攻击。 燕逍想了想,对着严舒嘱咐:“暂时别主动去招惹他们,小心戒备,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嗯。”严舒想了想,道:“反正有了夫人,我们也不需要去抓个人来问路。侯爷想收服他们,咱们对他们表现出点善意也没什么。” 他理清了状况,邀功地看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古珀,“是吧,夫人?” 古珀的眼睛却盯着他手中的兔子,闻言看了看他。 她方才没注意听他在嘀咕什么,于是只凑近了燕逍,“那个……好吃吗?” 燕逍原本还在警戒着,被她这么一问,好笑地想了想,道,“我烤肉的手艺还不错,晚一些弄点给你尝尝?” 古珀点点头,“好。” 旁边严舒跃跃欲试,将兔子递给旁边一个燕卫,“夫人想吃野味?这里别的没有,野鸡兔子倒是不少,我再去猎点别的!” 燕逍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出言反对,只提醒道:“小心着些。” 严舒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这座山并不高,燕逍他们赶在太阳落山前,在山巅寻找到一处可以暂时休整的地方。 夜色渐临,燕卫在古珀找好的位置上清理出一片可供休憩的空地,又燃起篝火,做了轮班休息的安排。 第242页 被派出查探的几个小队陆陆续续归来,他们没有受到意外袭击,却也没有发现任何村庄的踪迹。 燕逍撕下木架上的烤肉,一点一点将古珀喂饱,颇有些无奈地说, “丛林中生存艰辛,若你回同宁府,此时也不用受这样的罪了。” 古珀反而不在意,“不受罪,挺好吃的。而且,亲自过来一趟,我也有了些新发现。” 燕逍看着她吃饱后有些困倦的模样,好笑地从旁边燕卫手中接过一条湿帕子,亲手为她擦脸,“今日奔波一天了,你先靠着我休息一阵吧。” 古珀闻言便顺势懒洋洋依到他身上,出口的话却十足清醒,“山上的地形我差不多了解了,这座山应当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我们来到山巅,依旧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可惜来到山顶时日头已经落山……待我明日看看山影,便大概能推测出他们的所在地了。” 她边说,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燕逍揽着她,“嗯,辛苦你了。先睡一会吧。” 古珀虽然确实困了,但仍强撑起精神,“不是还早吗?” 夜色刚刚来临,确实算不上晚。 燕逍笑了笑,附到她耳边,“夜里恐怕会有些不安宁,我会让人小心处理,但估计免不了要惊扰你。” 古珀闻言,迷糊着点点头,也不再坚持,放任自己在燕逍怀中陷入沉睡。 夜里,她果然被惊醒了。 醒来时,月悬中天,她发现自己躺在燕逍的外袍上,而燕逍已经不见了踪影。 旁边有燕卫专门守着她,见她醒来,行了礼,又简单地告诉她夜里有人偷袭,但已经被赶走的事情。 古珀点点头,干脆起身往喧哗处走去。 还没走到近前,她就听到严舒的声音,“小子,你倒是挺有义气?还敢回来救人?” 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嚣张地回应道:“嘿,怎么不敢?这不是都被小爷我救走了?” 这声音虽然嚣张,但声音主人的境况却并不好,他手脚都被绳索束缚住,此时正被燕卫押着,跪倒在地上。 严舒蹲下身,借着火光看着少年面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点了点他身上的绳索,笑着说:“是啊,不过倒是把自己给搭上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小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少年嘴硬喊道。 “想死?没那么容易。”严舒道。 两人斗嘴间,燕逍发现靠近的古珀,便回身过来接她,“还是被吵醒了?偷袭的人已经抓到了,没什么危险,再回去睡一会?” 古珀还没回答,那边被掳的少年听到自己被诬陷,顿时不干了,提高音量喊道:“喂,乱说什么呢?小爷什么时候带着人偷袭了?” 抓着他的燕卫见他对燕逍出言无状,皱着眉教训了他一下,“老实点,不准对侯爷无礼!” 倒是古珀被他的话激起了兴趣,她上前,看了看那少年,问道:“不是偷袭,那你来做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少年居然显出些不好意思,他微低着头,说话开始结巴,“就,就是,看看啊……” 严舒不满意,“看什么啊看?白天都看了一路了,夜里还要摸黑怼到我们脸上才看得清是吧?” 他嗤笑,“你们刚才不是还想夺刀伤人吗?这还不是偷袭?” “不是!”少年激动道,“我们就是夺刀,不伤人!所以不算偷袭。” “哦,明白了。”严舒笑了笑,“不是偷袭,是抢劫啊。” 少年一副被他说中了的模样,沮丧着一张脸,不再开口说话了。 严舒便诧异地问,“你们来,抢刀?” 他看了看旁边燕卫腰间配的燕翎刀,“抢刀做什么?怎么,安家村里面没兵器啊?” 少年根本没发现他话中的陷阱,直接被激怒了,“呸!兵器小爷家里面有的是!” 他恨恨地看着严舒,“你们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这么好的刀,居然用来除草劈柴,简直是暴殄天物! “既然你们不识货,小爷看不下去,那就抢过来,小爷自己用!” 严舒被他逗笑,“你这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但是旁边的古珀闻言却罕见地点点头,“这刀确实不适合用在山林间开路,效率太低了。” 那少年原本见她点头,还颇为得意,以为古珀认同他的观点,但此时听古珀言语间,居然是在嫌弃这刀不好用,顿时愣住了。 他回过神来,刚想开口辩驳,却见燕逍将古珀揽紧,转头吩咐押着他的燕卫,“将他押到篝火那边去,好好审审他的来历。” 燕卫领命,直接推着少年离开,燕逍接过燕卫送来的外袍,给古珀披上,“离着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夜里风凉,我陪你回去再休息一会。” 古珀想一想,遵从本心摇摇头,“那人挺有意思的,我们也去听听他的来历。” 看着古珀罕见感兴趣的模样,燕逍对那少年的不喜又添了一层,他一面在心底诧异自己今夜的喜怒无常,一面点着头,带着古珀往少年那边走去,“看看严舒能审出些什么吧,如果困了,就回去休息。” 古珀点头答应。 严舒见他们过来,连忙把主位让出来,自己站到一边。 见燕逍示意开始审问,他便清了清嗓子,“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第243页 他原本以为少年应当不好对付,正在脑子里面琢磨着能在古珀面前使用的,不太血腥的逼供手段,却听少年极其合作地自报了姓名,“安貅。” 严舒顿了顿,很快找回状态,“安貅?所以你就是安阳将军的后人?” 安貅眼珠子转了转,“……不,不是。” 他道,“是安阳将军亲信的后代。” 严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们白天跟了我们一天了,是准备做什么?” “真没想做什么!”安貅激动地自证着清白,“我们就是单纯想着要先过来看看!本来太阳落山前就会走的,还不是看你们拿着刀乱劈,才临时决定过来偷刀!” “你来看我们做什么?你们知道我们在找安家村对吧?”严舒问。 安貅点头,“当然知道。” “所以那郎侠,是早与你们说好的?”严舒又问。 “郎侠?”安貅面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兴奋,显然是想起来郎侠的身份,“哦,郎侠啊!我知道,我们安家的女婿啊!是啊,他来信跟村长说过你们的事!” 他揪准站在他面前,一看就是身份最高的燕逍,兴奋地问:“你就是他信里面说的燕侯爷吧!听说你也被诬陷过,还自己给自己翻了案?你真那么厉害啊?!” 他这番表现根本不是一个被俘虏的人该有的状态,反而轻松自如得像是到亲戚家做客,主人家正在亲切地询问他家长辈的近况。 严舒在一边听着,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要怎么继续审问了。 他一个没注意,安貅开始了反客为主的要求。 “你武功厉害吗?嘿对了,你们这刀真不错啊,比我们……就比我们自己铸造的差一点!唉你们别绑着我行吗,给我看看那……” 严舒回过神来,连忙打断他,“你别瞎嚷嚷!” 他正色道:“我来问你,按你的说法,你们那边都收到消息了,还能让你出来跟踪我们。所以你们村,应该是挺……挺欢迎我们的?” 他原本不想用“欢迎”这个词,可是面前的安貅目光闪闪,一派“热情好客”的模样,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更适合的字眼了。 安貅居然也被他这个问题问住,认真思考了一会之后才回道:“应,应该也不是。” 严舒追问:“怎么说?” 安貅皱着眉头,“有些欢迎,有些不欢迎吧。村长大人就不喜欢你们,他听说郎侠把我们村里的事情告诉了你们,愁的胡子都掉了好几根,还说要把安麒大哥抓起来,用家法教训。” 他边说着,边缩了缩脖子。 “所以……”严舒直接从他话中提取到关键,“你们村里面现在是分为两派,村长并不想我们找过去破坏村里的安宁,而以安什么……安麒为首的另一伙人,则希望我们过去,是吗?” 安貅点点头,也不用严舒问,他自己又开始抱怨起来,“村长最烦了,从来不允许我们跟外面的人接触。之前安狸姐想跟郎大哥走的时候,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把安狸姐锁起来了。” “嘿嘿!”他突然兀自开心地笑了起来,“还是我和安麒大哥出手,才帮安狸姐离开了村子! “村长那些老人老是说外面很危险,稍不注意就有人要把我们抓去砍头,还要剁成一段一段的。 “他就是瞎说,哪有那么恐怖?我就偷偷溜到过安狸姐家里住过两天,山下的人可好了啊,还夸我长得俊俏,比把我抓回去还对我动家法的村长和族老好多了!” 他边说,边激动得混身乱扭。 燕逍和严舒倒是大概听明白了,严舒继续问,“那你们偷偷离开村子,去郎侠那边不就行了,怎么还要我们进山找你们呢?” 听到这话,安貅歪了歪脑袋。 他从被抓住到现在,第一次露出了纠结的神色。 终于,当他的目光第五次停在燕卫腰间的佩刀上时,他做出一副屈服了的模样,“算了,告诉你们也没什么。” 他道:“我也是偷听安麒大哥和村长说话才知道的,安麒大哥和村长约定,说现在什,什么道不好,如果能有一个比安阳老祖宗还厉害的人过来,那他就答应,一起离开这里。” 严舒“哦”了一声,一边点头一边笑问:“所以你是你那安麒大哥专门派来的吧?准备给我们放水?” 甚至不需要审问就把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告诉他们,这可不就是放水吗? “你乱说!”安貅突然愤怒起来,他咬着牙看着严舒,“我们才不会放水呢!就算真的很想要离开这里,我们也不会放水!” 严舒诧异,“那你……” “我刚才说的那些算什么!”安貅哼道,“安麒大哥又没跟我说这些事情不能对别人说。” 他不再看严舒,反而盯着燕逍,“而且,知道了这些,也不代表你们就能通过村长和安麒大哥设下的难关啊!反正我们肯定不会跟着一个比我们还弱的人的。” 燕逍也笑着直面他的挑衅,“哦?看来你们躲在山中这几十年,也没荒废安阳将军留下的武学兵法?” “那是当然!”安貅得意地笑,“三日之期已经过去一天,你们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我们村子在哪里。哼,你们太没用了!” “找到了啊。”半靠在燕逍身上的古珀揉着眼睛,“这座山有些古怪吧?我又没有在高处和几个三维观测点寻找到村庄的踪迹,证明安家村应当不在这座山上。 第244页 “那如果郎侠没有说谎,那边这座山东边那处缓坡应当是一座小山丘。你们村子就藏在山丘背面,对吗?” 安貅面上惊诧的神色根本丝毫没有加以掩饰,“你, 你怎么知道?” 古珀道,“本来想等着日出的时候再确认一下,可是今夜看着你们打斗的痕迹和撤退的方向,已经可以确认这个猜测了。” 她转头看燕逍,“天亮了我们就往那边去。” 燕逍点点头,“好。” 该问的都问出来了,燕逍也就吩咐人看好安貅,带着古珀重新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 燕逍一行吃过简单的干粮后,便开始往夜里古珀说的那处山丘出发。 被燕卫塞了一嘴燕侯府特制干粮的安貅咂了咂嘴,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伸长脖子又跟旁边人讨要。 他转眼瞥见燕逍带着古珀经过,便张嘴嚷嚷起来,“喂,哎,侯爷!侯爷!!” 燕逍停下脚步,朝他看来,“何事?” “侯爷,放,放了我吧,这绳子绑了我一夜,我肩背和手臂都麻了。”安貅委屈道。 燕逍没说话,看守着他的燕卫推了推他,“放肆!你可知自己的身份?为你松开绳索,要是你捣乱怎么办?” “我不会捣乱!”安貅信誓旦旦说道。 他转头去看真正能做主的燕逍和古珀,“侯爷,你放了我,我保证不捣乱,也不逃跑!” 他性子耿直,从小被养在这深山中又不通人情世故,丝毫没觉得自己此时这番要求有什么不对。 燕逍其实也不怕他捣乱,反而有意试试安家后代的品性,便道:“既然你已立下承诺,那我便依言放开你。你随时可以自行离去,我不拦你。但你若留下,不可做故意捣乱,暗传消息之事。” 燕逍话音刚落,便有得了指示的燕卫上前,为安貅松绑。 安貅被放开了,神思却还不属。 他兀自摇头晃脑一阵,突然道:“好!那我便留下来!我不会给你们捣乱,但我也绝不帮你们打安麒大哥!” 燕逍笑了笑,“我麾下燕卫精锐以一当十不在话下,何用你来相帮?” 安貅闻言便要反唇相讥,但突然忆起昨夜之事。 他自小天赋异禀,武力在村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可昨晚他回来救人时,与这些燕卫交手,以一敌三却被擒下了。 当然,他们双方都留了手,没有动杀招,但他却知道,这五十个燕卫去与村中普通人比,村中那些普通人就显得很不够看了。 他登时也不想说话了,只嘟了嘟嘴,撇过头去自己生着闷气。 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心思生气了。 他虽然说过不捣乱,但他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跟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甚为恼人,连受过训练的燕卫都忍他不得。 如果你不理他,他能一刻不停念上半个时辰。而若想武力驱赶……随行的五十人中,除了燕逍燕二几个武功高强的人物,就连严舒,在单打独斗中都不能比过他,反而被他耍得团团转。 最终,燕逍看不下去,派了燕二去看着他,又塞给了他一把燕翎刀,才算是暂时让他安静下来。 安貅得了刀,如获至宝,兴奋地比划了好一阵。 他想找人炫耀炫耀,却见周围没有熟识的亲朋,而那些燕卫,早已经完全不理会他了。 正巧,燕逍到队伍前头去与人吩咐行军路线,他就找上了明显不会武功的古珀。 守着古珀的燕三暗暗翻了个白眼,正想驱赶,没想到古珀却被他勾起了性质。 燕三只好尽职站好,全神贯注地防备着安貅。 安貅舞了几套招式,便回头问古珀,“如何?” 安家刀法是他们的看门本事 ,自有其独到之处。安貅武学天分惊人,简单的几套招式做来,也颇有些力破千钧的架势,连燕二燕三都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一声。 果然,古珀也点头道,“不错。” 安貅便得意地勾着嘴角,难得谦虚一句,“你们这刀,嗯,也挺不错的。真的,就比我之前用的差一点点。” 古珀却道:“这刀不错,却不适合你。” “啊?不适合我?”安貅怒,“你是说我配不上这把刀?” 古珀摇摇头,“我看你刚才几套招式,发现你的武功路数更适合重一点的刀。燕翎刀整体重量比较轻,刀刃又偏薄,不适合你武功路数。” “对哦!”安貅恍然大悟。 他掂量着手中的燕翎刀,“我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是这刀轻了。” 他看着刀,有些纠结,“其,其实它也不错的。” 说着,他看着古珀,“我说不出来,但总觉得除了太轻,它其他地方都太好了。” 古珀点点头,“燕翎刀经过几次改良,现在这一代已经全面推广到燕侯府的精锐中。” 安貅咂舌,“啊?你的意思是,燕侯府精锐每个人都有一把吗?” 古珀点点头。 她取过刀,为他讲解:“你看,改良后,刀柄形状做了变化,更易施力。刀身材料的锻造用了最新的炼钢法,造出弯曲的弧度。还有这血槽的大小和位置,是经过了精确的计算和实验……” 也就是经过古老夫人去世一事,古珀对着人类身份的感知更深,否则,换做以前的她,绝不会同安貅说那么多。 第245页 于是,队伍行进间,两人就着与刀相关的知识交谈了起来。 很快,安貅就被古珀口中的刀剑知识引得入迷,直接单方面将古珀引为了挚友。 过了片刻,关于刀的交谈暂歇,他便注意着燕逍的位置,偷偷靠近古珀,轻声问道:“你,你是不是那个侯爷的,男宠啊?” 第114章 当初,安家后裔避入望麻山,本就带着部分书籍。后来安顿下来,也曾悄悄派人出山,买齐所缺,以供族中子弟开蒙读书。 安貅从小不愿意读四书五经,勉强把常用字认全了,就只偶尔读一些旁杂的史书和话本做消遣。 “男宠”这种词,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本野史艳词中读来的。 他昨晚被虏之后,见做男子装扮的古珀与燕逍行为亲密,同寝同食,心中便有了一些猜测。 原本这种事与他也无关,但现在他将古珀引为挚友,又觉古珀有些真才学,是以便准备出言相劝了。 “男宠?”古珀反应过来,知晓他误会了,便摇摇头,“自然不是。” 燕二就站在安貅后面,看着他没搞清楚状况的模样,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将他拉开,免得他继续出言无状冲撞了古珀。 但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安貅见古珀摇头,只觉得是古珀知丑,便倾着身子靠近,神神秘秘地问:“你不好意思讲我知道。我听他们叫你‘苏谋士’,你除了是个男宠,应该还是那个侯爷身边得用的谋士吧!” 他接着苦口婆心地劝告:“你肯定比我聪明,可千万别走了歧途啊!你看史书上,那些君王侯爷的男宠,有哪一个落得好下场? “时日一久,男宠年老色衰,又没有子嗣傍身,很快就会被人厌弃的! “你对刀剑这样了解,是个难得的好人,可得尽早给自己寻个好出路啊!” 他兀自就着男宠的话题,恺恺而谈半天,连经受过训练的燕二燕三都忍不住想翻白眼。 古珀论身份,是正经的侯府嫡夫人,论才能,更是如今侯爷身边第一得用的人,哪里是他口中会被厌弃的男宠之流? 很快,燕二抓住他难得停歇换气的空隙,揪着他的后领将他拎回自己身边,直接警告道:“老实点,不准再胡言了!” 安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回过头做凶狠状,“你们是那个侯爷的手下,当然要帮着你们侯爷了。” 他怒斥完燕二,又准备回头对古珀再说两句,但燕二察觉过来他的意图,直接将人嘴巴捂住,对古珀行了一礼后,不顾安貅的挣扎,将人带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燕逍带着严舒回到古珀身边。 他对古珀道:“之前派出去探路的人已经回来了。跟你之前所说一样,想来,那安家的村落,就在前方那处山丘背后。” 古珀点头,示意她知晓了,燕逍便接着说:“从这座山往那处山丘有一处必经的低谷,十分适合设伏。按照安貅所说,如果安家真的要给我们设关,应当就会在那一处做手脚了。 “三日之期有限,我不欲再浪费时间。所以我准备带人直接进谷,引出埋伏之人。另遣一小队从北面绕到山谷另一头,做夹击之势,你觉得如何?” 古珀点点头,“可。” 本来这样五十人的小规模战斗,也没有太多好部署的地方。燕逍直接选择武力破局,正是最直接快捷的方式。 古珀看了看探子完善的山谷地图,指出了几处突围的关键地点,又重新为小队确定了往北绕行的路线。 燕逍按着她的建议,逐渐完善了整个计划,待到计划变得详实,便点点头,“嗯,如此,我便下去吩咐,如果计划顺利的话,今日傍晚之前,我们就能进入安家的村子了。” 古珀点点头,却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燕逍。” 燕逍转头,见古珀面色有些不对,便直接将手中的地图交给严舒,示意他先离开。 他走回到古 珀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古珀面露难色,居然支支吾吾一会,才说道:“我将来年老色衰,又没有子嗣傍身,是不是就会被你厌弃?” 燕逍闻言,直接傻在原地。 他回过神来,有些好笑,“你怎么会如此想?” 古珀认真道:“这些都是事实啊,我会老去,也没有子嗣。” 燕逍一时语塞,想起两人婚前的约定,便安抚道:“我与你曾约定过,一生只一人,不是吗?” 古珀突然有些生气。 她瞪着眼睛,“你为什么转移话题?这与你会厌弃我有什么妨碍?!” 燕逍好笑地看着她这幅罕见的鲜活模样,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他想了想,用眼神示意燕三走远些,便抵着古珀的额头,轻声对着她道:“我并不是转移话题。”他顿了顿,“我喜欢你,又不仅仅是喜欢你的容貌。你的才华,性情,和……越来越鲜活人性的一面,才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这些东西并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失去光彩。” 他说完,突然想起一事,“反而是你……你当初喜欢我,不正是为了我这幅皮囊吗?我有一天也会老去,你待如何?” “如何?”古珀没想到他还会反问,一时愣住。 “如何,会厌弃我吗?”燕逍问。 第246页 “不会。”古珀下意识回答。 燕逍笑得愉悦,“为什么?” 古珀认真地想了一想。 但可惜的是,系统没能给出答案。 演算的程序甚至认为她这个结论是个悖论,她和燕逍继续相伴三十年的概率不超过六成。 古珀干脆直接将这个演算程序销毁,清除得一点痕迹都不剩,然后信誓旦旦对燕逍说:“不会就是不会。”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会。 燕逍笑了笑,故意逗她,“我可不信。” 在古珀一脸为难和心虚中,他偏过头地附到她耳边,“除非……” 古珀也跟着他转头,双唇擦着他的青丝,堪堪停在他耳尖。 她有些急切地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燕逍道:“你给我一个子嗣傍身。” 古珀一时间没了言语。 燕逍说完,自己面上也有些发热。他见古珀没了声响,以为她肯定也害羞了,便稍稍退开两步,准备看着情况安抚两句,或者直接转移话题。 但他捧起古珀的脸,却见她面上没有羞涩,只有满面的纠结疑惑。 古珀见他看来,纠结地问道:“可以是可以。可……可我怎么给你呢?” 她对自己人类身份的认知还不够完全,提到关乎繁衍这种大事,第一反应是去哪里找个硬件来进行数据复制,生成一个子系统。 但一琢磨过来,又发现不对,所以才面露纠结。 燕逍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道:“此间事了,回云厥,我教你。” 古珀闻言竟舒了口气,一副事情终于被解决了的模样,答道:“好!” 安抚好古珀,燕逍便不再耽搁,自行离去做布战准备。 待到将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燕逍便乘着一点空暇,叫来燕三,对他道:“你待会便带着另外六人,在安全处好好保护夫人,不能有半点差错。” 燕三颔首,“属下明白。” “另外……”燕逍顿了顿,“今日,有谁在夫人面前提起……提起子嗣一事?” 燕三顿了顿,将之前安貅将 古珀误认为男宠后,规劝了古珀一番的事情说了。 燕逍点点头,转身看了一眼正在烦着燕二的安貅。 他目光幽深,“告诉燕二,直接把他绑起来,嘴巴也堵上。直到我们进入安家村之前,不准让他再接近任何人。” 燕三直接领命道,“是。” —— 很快,燕逍一行便接近了那处山谷。 严舒带着一个十人小队,已于半柱香前与他们分开,按着古珀给予的路线往北绕去。 燕逍在附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将古珀、安貅和几个守卫着他们的燕卫留下,便带着人离开了。 他不偏不避,带着其余三十余人,直接进了山谷。很快,他们便隐没在山谷间葱翠的密林中。 古珀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他们前进的速度,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后,山谷处隐约传来刀刃相接的声音。 安貅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嘴上的束缚扯松了,他就着被绑住的模样挪到古珀旁边,道:“打起来了?” 古珀点点头。 安貅安静了一会儿,又耐不住寂寞与古珀交谈起来:“哎!可惜我不在,不然就可以亲自把那个一直臭着脸的侯爷打一顿!” 古珀头也不回,“你在也不能。” “哼,那是你不知道我的厉害!”安貅有些生气,“再说了,他就这样傻傻地带着人下去了,肯定要被安麒大哥打得流水落花!” 他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用了一个成语,兴奋一阵后又有些沮丧起来,“哎,可是这样的话,我们不就又没办法出山去玩了吗?” 古珀终于转过头看他一眼,“燕逍带着人下去了,却将我们留在此处,难道他不知道底下又埋伏吗?” 安貅朝她看来。 古珀难得得意地挑着眉道:“不过是不想浪费时间罢了,你等着吧,很快他便会得胜归来了。” —— 燕逍这边。 与他们之前的预料不差,当他们进入山谷之后,便遇到了埋伏。 他带着人往右侧的方向突围,不着痕迹地往严舒那个小队即将赶来的方向迎去。 对方见他们武力强大,竟真从右侧打出一个缺口,脱离了包围,便直接变换了阵型,重新跟着他们追了过去。 仗着对此处地形的熟悉,安家的队伍很快又重新将燕逍的队伍包围了起来。 两方僵持间,燕逍终于找出了隐藏在人群中的安家施令人。 他看着那个隐藏在安家士兵中,气度不凡的男子,笑着问道:“安麒?” 安麒也不扭捏,遥遥一拱手,“燕侯爷,久仰大名。” 燕逍笑,“不敢当。” 第115章 安麒突然了然一笑,“侯爷这是想拖延时间?” 此次进山,燕逍依照郎侠的要求,只带了五十人。 人数限制是安麒授意,安麒自己自然不会在人数上强压燕逍。是以他此次埋伏带着的人数,也仅有五十之数。 而现在,为了重新包围住燕逍的队伍,他这方五十人尽出,而被包围住的燕逍,明显只带了三十余人。 “让我想想……”安麒凝眉思索片刻,“北面,对吗?” 第247页 燕逍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是又如何?” 安麒笑,他也不再犹豫,直接挥手指挥,“攻击!” 顷刻间,所有持刀的安家卫兵便开始收缩包围之势,在外层飞箭的掩护下,向着燕逍等人逼近。 燕逍所领的队伍虽然一样佩刀,但真正最擅长的武器确是背后的长枪。 在燕逍的指挥下,所有燕卫持枪向外,聚在一处抵挡安家的进攻。 一寸长一寸强,枪较刀长,倒是让安家的队伍不敢轻易强攻。 但此处毕竟是林间,燕卫陷入包围圈,长枪无法完全施展开。又因着的人数差距,燕逍这边败势初显。 而眼见已经压制住燕逍的主力队伍,安麒便开始分出余力,调遣出两个小队的刀兵和弓兵,命他们注意山谷北面的动向。 那是他推测出燕逍援军会到来的方向。 果然,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异变突起。 但与安麒原本的预料不同,严舒带领的支援小队并没有从北面出现,他们绕往北之后,按照古珀的建议,又拐过一处山道,从西北面杀出。 燕逍带领的三十余人从之前被安家压制的时候,就开始被逼得偏离原本往北的路线,渐渐向西倾斜。安麒原本以为这是己方可以压制的结果,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燕逍的刻意配合! 而西北那一面作为安麒有意压制燕逍偏移的方向,防守较其他各处自然薄弱些,严舒带领的小队一出现,便直接联合燕逍,突破了西北面的包围圈! 两支队伍终于汇合,加上之前安麒的部署错误,他们有了余裕调整,竟很快重组了阵型,合二为一。 安麒目光闪动,险些被燕卫这有条不紊又迅速敏捷的阵型变换激得当场叫一声好! 他身为安阳将军嫡亲血脉,自小便习兵法,今日带领的出战部下与他自小亲密。他原本比照兵书记载和长辈评价,已觉得自己这支小队的行动力和执行力世间难寻,却没想到,燕逍带领的燕卫在这方面,居然更胜他一筹! 但他并没有沉浸在这种发现自己不如人的挫败感中,反而抓紧了时间,在燕逍进行阵型变换的时候,也勉强跟上节奏,重新调整了自己这边的阵型。 一时间,两方从围与被围之势,转变为相互对峙之态! 但人数超过四十的燕逍自然不会再受压制。 说起来其实有些欺负安麒那一边。安麒带领的人再厉害,不过是长居于山中,每日面对些没有人性的豺狼虎豹。 而燕逍带领的这些燕卫,是真正身经百战的战场老手。 两方因为都知此次仅为切磋,从一开始便没有下死手。而燕逍更是约束着手下,在一开始被包围的时候,依照双方形势,配合着做出败状。 如今通过此番变故,燕逍已经能看出安麒的排兵布阵的能力和心理素质,便也不再打算留手。他高喝一声,示意燕卫放开手脚进攻。 很快,四十余燕卫便在正面对峙中,将安家的队伍直接压制住。 安麒带着人节节败退,心 中亦是压力倍增。 他的副手护在他身边,将袭来的长枪劈开,问道,“公子,现在怎么办?” 颓势已显,如果不变阵寻求突破,怕是败局已定! 但安麒心中却又别的顾虑。 他从一开始就在注意周围的动静,此时听副手之言,咬了咬牙道,“燕侯爷那边,至少还有七、八人尚不知踪迹,不知隐藏在何处,贸然变换,怕是正中他们下怀,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副官闻言,面色亦更严肃。 又咬牙撑了一会儿,安麒知道大势已定,便也不再徒劳抵抗。 他取出哨笛,鸣笛收兵。 所有安家兵卒闻笛便开始收缩阵型,一同往山谷的东北面撤退。 燕逍见他们退却,也不令人强追,只顺势止了攻势,让他们从容退去。 有那已经撤出战场的安家兵卒,见燕逍他们不再进攻,甚至回身搀扶起伤员,走之前还给一众燕卫扯了个憨厚的笑脸。 战息,严舒走到燕逍旁边,“他们这就走了?” 燕逍道:“能认清形势,冷静撤退,也是为将的基本的要求。” 严舒点点头,“看来你对他还挺满意?” 燕逍看他一眼,也不发表评论,吩咐道:“去接夫人,我们准备进安家村。” 严舒自然领命应道:“是。” 很快,古珀一行被接来,燕逍他们也基本整理好战局,给不慎受了伤的燕卫做好了临时的处理。 安貅被告知安家败退的消息,一时还无法相信,一路上都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直到来到打斗的地方,见燕卫士气高涨,这才不得不认清了现实,耸拉着头站在一边生闷气。 燕逍上前,确认了古珀没事,便舒了一口气,将之前战局与她一一细说了。 最后,他指着东北面的一条小道:“安麒察觉不敌之后,便领着人从此处撤离了。这个方向通往山丘背面,应当便是安家的所在地。” 古珀点点头。 燕逍便高声喊了一句,令燕卫集合,准备出发。 一直沉默着的安貅在这个时候突然回过神来,他蹭到燕逍旁边,道:“这里不是往村子的路,你们要去村里的话,要走那边。” 他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山谷西北面的方向。 第248页 燕逍定定看了他一看,颔首道:“知道了。” 之后,他带领集结完毕的燕卫,直接往西北面出发。 一行人走在山间,安貅又不老实。 他脚下已经被松了绑方便一起赶路,但上半身还被束缚着。 这不妨碍他又挤到古珀身边。 “那个侯爷怎么这么轻易就相信了我的话,他就不怕我骗他吗?” 他丝毫不会掩饰自己面上挑拨离间的神色,就差直接跟古珀言明“那个侯爷没那么好你快走吧别给他当男宠了”。 古珀看了他一眼,道:“他没相信你的话。” 安貅瞪大眼睛,“什么啊!我们现在不就按着我的说法在走吗?” 古珀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正确的路呢?” 安貅嘟着嘴,肩膀都塌了塌,“安麒大哥都被那个侯爷打败了,你们不就通过考验了吗!我早点带你们回村子,我就……” 他挣了挣身上的绳子,“我就早点能松绑,村长也能早点带我们出山啊。” 古珀点了点头,“嗯。” “所以啊!”安貅道:“你们可要记得感谢我啊!” 他的眼睛瞄向旁 边的燕卫,眼神发光地思考着这份人情能换来几把燕翎刀。 十把?二十把?或者干脆直接要五十把,这样他的兄弟就每人都有一把了! 安貅正为着这美好的幻想兀自开心着,古珀便直接出言打破了他的幻想,“我们本来就决定了要走这条路,不是因为你临时提醒才改变路线的。” 她打开了手上临时绘制的地图,“看。” 安貅凑过头去。 这地图虽然是古珀他们临时绘制,但比如今的地图水平仍高上许多,安貅一眼就能看明白地图上早就标识出的行进路线。 他哀嚎一声,“不是吧!” 他可怜兮兮地转头看古珀,“那一把嘛,至少也要给我一把吧!” 古珀转头看他,“一把什么?” …… 队伍前头,早就听到后面动静的严舒看了眼频频回头却不过去制止的燕逍,踟蹰问道:“侯爷……要不我再找人把那小子的嘴巴堵起来?” 燕逍收回目光,想了想,“不用了。” 严舒有些气愤,“可他那样唠扰夫人,我实在忍不了了!” 燕逍摇摇头,他道:“也……挺好的。古珀少能遇见那样的人,和他闲谈些不着边际的话,对古珀也许有些益处。” “益处?”严舒瞪大了眼睛,根本无法理清燕逍的意思。 但燕逍显然没有再解释的打算,他目不斜视向前眺望,突然道:“快到了。” 严舒闻言也一同往前看去,果然见远处茅屋座座,显然是个村落的模样。 —— 看到了目的地,所有人的行进速度便不由得加快了些许,很快,燕逍一行就来到了村口。 村口处站了一批人,显然是在等待着他们,为首的一行人中,就有刚刚带人撤退的安麒。 安貅一看到亲人,连拉都拉不住,直接蹦跳着越过燕逍一行奔过去,“村长,安麒大哥!” 年长的村长紧皱着眉,显然是数落了他几句。安貅面上的神情从兴奋转为委屈,但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敢站在原地乖乖挨训。 很快,燕逍他们来到安家众人面前。 站在最前方的安家村长带着众人对着燕逍行礼,“燕侯爷。” 燕逍便笑着回礼。 一行人互通了姓名,安村长便带着燕逍进村。 一路上,他向着燕逍请罪,“安貅无状,这一天想必冒犯侯爷了,还望侯爷恕罪。” 燕逍摇摇头,“此子单纯,倒是难得。” 村长瞪了旁边已经被松了绑,正靠着安麒说个不停的安貅,“此子顽劣,是我教化不严。不谈这个了……村中知晓贵客将至,已备下了食水。 “不过山中清贫,还望侯爷不要嫌弃。” 燕逍笑,“山中自有山味珍馐,何来嫌弃一说?” 燕逍这话说完,便带着古珀,随着侍者的引导入了座。 之前与他们交战过,以为严舒才是队伍中第二把手的安麒倒是愣了愣。 安貅见状撇了撇嘴,嫌弃地看了燕逍一眼。 第116章 宴席毕,安家人并没有主动提起郎侠的事,只说安排好了舍房,请燕逍一众先去休息。 燕逍也不急,笑着感谢了安村长的安排,便带着人下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安家几个重要的决策者终于找到机会聚在一处,商讨这个关乎全村未来的决定。 安村长肃着一张脸,先是让安貅将这一天一夜的境遇分说清楚,又听安麒夸赞了一通燕逍出色的领兵能力。 他眉头紧蹙,兀自沉默着,半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老了,是管不了你们了……” 安麒一愣,连忙上前,“祖父这是何意?” 安村长怒而斥道:“你们背着我,常年与村外那郎侠联系,这次又先斩后奏,引了那燕逍入村,还将我这个老叟放在眼里吗?” 安麒连忙跪下认罪,又道:“可这……不是当初便与祖父说好的吗?” 安村长转过身去,铁了心不理会这个长孙,“我当初与你约定,不过是怕你年少气盛,被那郎侠骗了去,才干脆定下约定,想止了你那心思。 第249页 “外界有多危险,你长居山中,根本不知,哪里便能妄自下此决策!” 他说着,话中也带上一些焦急,“如今那燕逍都带人打了进来,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可怎么办才好?” 安麒就着跪着的姿势向前膝行几步,“祖父,燕侯爷为主严明有度,为将又擅训兵用人,难道不正是你也曾提起的明主吗? “再则他也通过了你我设下的考验,您还有何顾……” “住嘴!”安村长打断了安麒的话,回身问道:“你与他接触才多久,怎知他堪为明主?” 他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些前尘往事,“一不小心,我们安家就会,就会像七十多年前那样,遭遇灭族的困境!” 他是村中的老人,在还是幼童时,就亲身经历过当年的逃亡,亲眼看着自己的血亲被朝廷追兵屠戮,看着安家众多亲信为了保护他们,舍身赴死。 那段逃亡的记忆给他和村中许多老者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很长的时间里,他们畏惧着外界的一切,不愿意再往外探看一眼。 “可是……”安麒还想再说两句,可是又被安村长打断。 他突然下了决定,“不行,我就是舍了这张老脸,也要去求求那燕逍,让他看在……看在与安阳祖宗同为军士出身的份上,放过我们安家村!” 他说着,不顾天色已晚,便直接往燕逍落宿的院子中走去。 安麒和安貅见阻拦无用,只能一路跟着他一起过去。 来到燕逍院外,安村长对着值守的燕卫说明了求见燕逍的来意,不一会儿,便被请进了院中的偏房。 安村长进了门后,便对着燕逍行了一礼,“侯爷,深夜拜访,还望恕罪。” 燕逍笑,善解人意地回道:“无事,有些事尽早解决了,反而更好。” 安村长于是也不再客套,直直跪下道:“不瞒侯爷,侯爷进山之事,老朽并不知晓,我这两个顽劣孙儿及到今日晨间方才告知于我,此前村中招待多有怠慢,还望侯爷海涵。” 燕逍道:“原来郎侠一事,老丈竟是不知吗?” 安村长再拜倒,“正是,老朽根本不知! “另外,侯爷应当听过安貅提起我与他们的所谓约定……不敢欺瞒侯爷,此实为我与孙儿的玩笑,当不得真!” 燕逍大概明白这村长的意思了,他肃了脸色,问:“所以,老丈今夜前来,是为了与我说明,我带数十燕卫于山间蹉跎多日,仅为儿戏?” 安 村长早就考虑好这一点,赔罪道:“确实是误会。但请侯爷放心,安家必不会让侯爷凭白浪费时间。安家居于山中多年,铸利刃精刀无数,我愿以半数相赠,祈求,祈求侯爷离开,还安家村一个安宁。” 燕逍偏头思索着。 他不再看安村长,反而询问跪在后面的安麒与安貅,“你们二人如何说?也与你们祖父一般想法吗?” 安麒和安貅愣了愣。 这种事情安貅是从来没有想法的,他下意识就看向身边的安麒,稍稍朝他那边挤过去。 安麒看着跪在前头的祖父,又看了看等待他回答的燕逍,一时之间,竟难以开口。 想及古珀还在房中等待,燕逍不欲浪费时间,他站起身,来到三人面前,对着安麒和安貅道:“我大概知晓你们的想法了。” 随后,他扶起安村长,突然道:“其实你们祖父,也一直希望你们能够离开此山,恢复安家荣光。” 他这话一出,现场三个安家人都愣住了。 安村长反应过来,又惊又怒。 但他不敢发作,只颤抖着道:“侯爷可是没听清我方才的话中的意思?” 燕逍笑,“老丈放心,您话中的意思,本侯都明白。” 他挑了挑眉,“可您若是真不愿安家子孙出山,因何要将安家族学尽数传授于他们,教出这样两个文武双全的孙子呢?” 安村长猛然抬头,“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说我应当让安家家传族学断了传承吗?” 燕逍摇摇头,“本侯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突然转头,询问安麒,“本侯问你,安阳将军在世时,北拒戎狄,内斩佞臣,及到被奸臣诬陷,身陷绝境之时,还敢持刀立于刑场,自刎以证清白。 “他留下的族学和刀法,可曾教你们遇事即逃,逢灾便避?” 安麒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激动地拱手道:“不曾!安家刀法贵力破万钧,从来是不惧强敌,迎难而上。” 燕逍点点头,又看着愣住的安村长,“所以,你们祖父从小教导你们,让你们成为顶天立地的安家子孙,怎么可能做那自相矛盾之事,为了几十年前那桩旧事,便要你们一生蹉跎于山间?” 他甚至给了安村长一个台阶,“本侯知道,老丈非是阻止儿孙出山,不过是质疑燕侯府的诚意,不敢将两位孙儿托付于侯府。” 安村长回过神来,被燕逍这句话堵死,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身后的安麒趁热打铁,跪下道:“祖父,我自小读家中族学,从未有半句教我要远离纷争事故,反而教我为人在世,必开功业,以手中刀,捍天下道。 “孙儿有幸生在今朝,未历当年劫难,可孙儿却以为,即使行到山穷水尽时,也不该因害窝藏于一地,守着旷野残烛了却一生!” 第250页 旁边的安貅其实没太听得懂安麒话中的意思,但见他跪下,也猛地一起跪倒,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附和道:“祖父,安麒哥说的对啊!” 安村长看着跪倒的两人,一时无力地倒退了两步。 燕逍顺手将他一扶,又问道:“老丈面现忧愁,心中必定是有所顾虑,可是怕安家出山之后,会再遇当年劫难?” 安村长张了张嘴,只能附和着道:“侯,侯爷英明。” 燕逍叹了一口气,“想来村长远离世俗,并不清楚外间事态。此时天灾人祸并起,四处皆有兵戈之祸。 “老丈一心以为藏于深山便能避世,但本侯看来,隐于此处绝非万全之策,终有一天,战火会蔓延至整座望麻山脉,这营营众生,皆不能幸免。 “小隐于林,大隐于市。老丈还是早做准备,方能求得安宁。” 安村长愣愣地看着他,几乎不能成言。 他又回头。 灯火下,安麒与安貅目光灼灼。 他们一个文武双全,是天生的将领,一个天赋异禀,武力过人,留在山中,都是屈才。 安村长蓦地塌下肩,“罢了,罢了……我到底是老了,如今,他们才是安家的希望。” 他抬头看了一眼安麒和安貅,“既然……既然你们是如此想的。我再困着你们,却显得是我冥顽不化了。” 说完这句,他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跪下,对着燕逍道:“侯爷破了安麒之局,安家愿如约投诚。” 燕逍上前,欲将人扶起,“老丈不必如此……” 可是这一次,安村长却没有顺势站起。 他直挺挺地跪着,突然看着燕逍,话中有话,“只是,安家却从来没有与其他家族做附庸的说法。” 燕逍神色未变,淡然道:“老丈放心。” 这一次,他如愿将老者扶了起来,“本侯可以承诺,安家绝不会只是侯府的附庸。只要他们能凭本事建功立业,他们便能得到应得的一切。” 安村长闻言,自是点头,“如此,以后便有劳侯爷了。” 燕逍笑道:“老丈客气了。” —— 尘埃落定,安村长便带着安麒和安貅离开了燕逍的院落。 走在回屋的路上,安貅还有些不可置信,“祖,祖父,你是答应了让我们出山,对吧!” 安村长头也不回,“今后,不在山中,你更得多听你堂兄的话,莫要再惹事端了。” 安貅不服,“我何时惹过事端了!” 安村长却突然止住脚步,回头看着他们兄弟二人。 安麒也愣住了,“祖父?” 安村长摇了摇头,“我今夜与燕侯交谈,方知他当真不凡,你们能跟着他,我也……也就不用再多担心了。” 安麒拱手道:“祖父放心,我会带好貅弟,重扬安家家风!” 安村长点头,“外面的世道乱了,也许也正是我们的机会。 “我以前拼死不许你们父母出山,其实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不愿安家人再为盛朝尽忠……安阳老祖宗当年自刎明志,我却知道,他心中是有怨的,我们每一个安家人,对盛朝,都是有怨的…… “燕侯……非是池中之物,如若他真的能……那便再好不过。你们以后安心跟随他,自会有建功的机会。” 安麒听完,带着安貅拜倒,“孙儿明白!” 安村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突然想起什么,瞪了安貅一眼,“燕侯方才夸你们两个文武双全,我闻之当真是羞愧难当。近来让你读的史,你可都读了?每日里不思进取,尽只会附和你堂兄的话!” 安貅缩了缩脖子,不明白怎么说到最后,换成自己挨骂,只能习惯性认错道:“孙,孙儿知错了。” 安村长便斥道:“不管将来到何处,都不该荒废了学业。今后在外,不比在山中,我会让你堂兄监督你,你好好将经史都补上!” 安貅哀嚎,“不……” 安麒眼明书。” “嗯。”安村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的身后,安貅委屈地压低声音,与安麒小声辩解着。 长风起于阡陌,带来夏夜一 丝清凉。有夜枭悬于枝,闻风而振翅。 第117章 第二天。 安村长安排了安麒安貅带着村中部分青壮,先随燕逍们出山,去同郎侠汇合。 安家村中还有一些琐碎的东西要整理收拾,所以他们这些老弱妇孺需要再耽搁几天。 燕逍谢过他的安排,另外留下一支十人小队帮助他们之后,就带着其余人回了望麻山郎侠那边。 虽然明日才是三日之期到期的日子,但这几天中,郎侠每一天都派了人在外面守着,就怕出现什么差错。所以燕逍他们出来之后,直接便与郎侠留下的人汇合,被带回了流民聚集的地方。 郎侠收到消息出来迎接,看到跟在燕逍后面的安家两兄弟,自然知道安家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当即便带着人对燕逍行礼称服。 又在望麻山停留了两日,解决完此间一些琐事,燕逍便带着亲卫和安麒安貅等人,先行回了云厥。 他留下了严舒和郎侠,在望麻山安排两万流民的转移事宜。 岂料回到云厥不过几天,燕逍就收到了舅家送来的信。 信中言道严家得知严舒在泉州望麻山那一带,便派了人直接将严舒“接”了回去,准备将严舒的婚事办了。等到严舒成完家后,再回来为侯爷效力。 第251页 严舒今年二十有一了,还未成亲,也不怪家中着急。燕老太太知道这事,还赞同得直点头,从自己的私库中取了几件心爱的首饰,添在了燕侯府送去的贺礼中。 燕逍和古珀一面安排着送往严家的贺礼,一面只能又派了季凉往望麻山,接手严舒的工作。 夜里,燕逍和古珀回到房中,便提起了此事。 古珀看着严家随书信送来的请帖,问着燕逍道:“之前没听严舒提起过家中的亲事,怎的这次如此突然,就直接说要回去成亲了呢?” 燕逍解释:“这些事他哪里会与你说?说起来,他是我舅家表哥,比我还大一岁。家中催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他向来不喜拘束,这几年一直以协助我为由,拖着没有归家,对着家中送来,提起议亲的家书,也直接置之不理。 “这一次,舅家干脆不理他的意见,直接帮他把人都定下来了,就等着将他接走之后,直接拜堂成亲。” 说到这里,他想象着严舒在望麻山被“接”走的境况,笑了笑,道:“留守在望麻山的燕卫也给我来了信,这一次是我舅舅亲自过去绑的人,严舒向他们求救,他们也不敢妄动。严舒便被他父亲直接绑走了。” 古珀听完,神色间居然有些不愉,“如此,严舒这桩亲事,岂不是双方都没见过?” 见燕逍点头,她便有些严肃地补上一句,“恐成怨偶。” 其实,在这个时代,男女双方婚前完全没有了解,全凭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定下才是常事。但知道古珀不同于常人,燕逍想了想,便又说了两句。 “也不一定。” 见古珀朝他看来,燕逍继续道:“严舒几年不归家,舅家比我们更了解他的性格,断不会让他娶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压不住严舒,婚后他依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听闻,舅家此次为他安排的女子,是南疆那边一个部落族长的女儿。那部落与盛朝亲近,族内也与盛朝通婚多年。虽然不曾听闻那族长之女是个什么性子,但应当……与盛朝世家的女子大不相同。 “严舒不喜欢传统的世家女子,遇上这个南疆族长之女,也许更能合得来些。” 古珀却不太赞同:“那也要两人都见过才好的。” 燕逍劝道:“个人有个人的缘分,此次舅家雷厉风行,事已成定局,好与不好,也只能看 他们今后自己的经营。” 古珀点点头,“嗯,也只能这样了。” 她把请帖收起来,“近来我们事务繁多,无法亲至,我让下面多安排一些贺礼,聊作安慰了。他不是一直想要那把精铁匕首吗?这次一并给他送去。” 燕逍笑,“这些事你做主便好。无需担心,舅家知道他现在在我手下办事,自然不会拘着他太久,大概成完亲祭完祖之后,便会让人回来了。” 古珀点头,“嗯。” 天色未晚,燕逍突然放下手中的兵书,朝着古珀那边走过去。 古珀躺在木塌上,见他突然靠近,疑惑着问道:“怎么了?” 燕逍倾下身,将她笼在自己身下,道:“怎的今夜你竟关心起另外的男子?” 古珀疑惑,“严舒一走,府里的工作安排……” 她没说完,燕逍低下头,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双唇:“不用担心,这个不过小事,我自会安排人接替。” “倒是……”他眯了眯眼睛,“你还记得,你在望麻山应允我的事情吗?” 古珀将那时的事情回忆一遍,“自然记得。” “嗯?”燕逍发问。 “给你一个子嗣。”古珀诚实回答,甚至还补上一句:“你说要教我。” 燕逍便笑得放肆,“对。” 他双臂一施力,直接两人横抱起来,古珀被惊了一跳,双手自发地圈上他的脖子。 燕逍将怀中人掂了一掂,笑着道:“嫁进侯府好几年了,好在总算胖了一些。” 古珀闻言蹙眉,“胖了吗?” “嘘,别说话。”怕她将心神放到别的地方,燕逍脚下不停,抱着她往床边去。 古珀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他,嘴巴倒是紧紧闭上了。 燕逍将人轻轻放上床榻,面上难以自禁浮上一抹浅红。 他此时背着光,看着古珀的眼神幽深,仿佛有万千暗流涌动。 “我要开始了。” 古珀被他的表情也激起一些期待,点了点头,“好。” 一夜红浪翻。 —— 又过了几个月,时已入秋。 朝廷对着燕逍迟迟不发兵攻伐樊州的事情很有意见,一连发了好几道诏令,催促发兵。 燕逍每次都回得恭敬,却一如既往地按兵不动。 倒不是他有意抗旨,而是云州这边的事情还未打理干净,郎侠那处的流民解决了,还有其它地方散落为患的流民,必须先行收拢安排。 好在他将宫瑕派到了新任刺史身边。那新任的刘刺史知道燕侯府的实力,不敢与燕逍为敌,几乎是宫瑕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倒是让燕侯府将收拢流民和征兵的事情都顺利了许多。 于是,这几个月下来,燕侯府收拢和征集的人足足有六万之多。 其中,一部分青壮和所有老幼妇孺便被送进了燕侯府名下的农庄和作坊。 农庄有各类求知院鼓捣出来的农具,解放人力的同时,提高了作物的产量。作坊没更是早就换上了邢易在古珀的指导下弄出流水线工程,生产效率大大提升。 第252页 剩下的青壮就被征为兵卒,参与训练,偶尔被拉出去,参与一些小型的剿匪活动,磨练锐气。 除此之外,将时间拖入秋冬,还有另一个考虑,这个考虑是针对此次行动的敌人——樊州鲁中。 这段时间以来,燕侯府的探子伪装成流民,已经成功混进鲁中的军队中。 他们不像燕侯府般,会严查人员的户籍 来历,只要缴纳足够的粮食或财物,就可以混进。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已经陆陆续续传回不少的消息。 鲁中是河匪出身,很是有几分本事,在多年的经营之下,俨然已经成为樊水中段一霸。 后来,流民四起,他俘虏了一位秀才。 这个秀才叫刘丹。刘丹有些真才学,但年轻时自诩学富五车,很是有些傲气,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 他第一次赴京考举时,就因盛气凌人,言语间得罪了京中权贵。 这个世道,把持着权力的世家完全不把庶民的生死放在眼里,他们将这个自诩清高的秀才打了一顿,也不弄死,就折磨到他无法赴考。 三四次下来,刘丹也就看清了现实,绝望地不敢再赴京。 他被鲁中抓住之后,看着鲁中统御着数千河匪的盛况,突然醒悟过来,直接向鲁中自荐,开启了推翻盛朝的计划。 鲁中本还有些混沌的谋权心思被他点醒,两人当即一拍即合。 此次鲁中会第一个称王,其中刘丹的作用不容忽视——他自幼饱读诗书,多次赴考,所求不过封侯拜相。所以,他力劝鲁中称王,只有鲁中称了王,他才能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官位。 而到了现在,鲁中在金榆城站稳了脚跟,手下的军队也已经发展到了六、七万之数。 樊州水运昌盛,鲁中又是河匪出身,极擅水战。 燕逍有意避开春夏两季洵期,等来秋冬江河水流减弱,可以稍微阻碍鲁中于江河中的发挥。 所以当时进深秋,他接到朝廷第五封催促发兵的诏书时,他招来了宫瑕等人,商议出兵的事宜。 此时,严舒还未回来,但郎侠,安麒已经进入燕逍麾下,成为此次攻樊的重要成员。同时参与的还有在严舒走了以后,逐渐接手严舒部分工作,同样成为侯府核心人员的季凉。 安貅因为性子太跳脱,无法参与议事。他被编进了安麒的部队之下,暂时做了个有勇无谋的百夫长。 燕逍将探子收集回来的消息与众人一一说清,又说明了自己的安排。 “我欲带安麒,携一万兵卒入樊,与鲁中对阵,试探他的实力。”燕逍看着众人,一一安排:“郎侠先留在云州,等候消息,随时准备接令,带人支援。 “苏谋士随军。季凉负责后方粮草,宫瑕坐镇云州,看好云州各地官员。你们两个都留守后方,有什么事情便传讯于我,不得有误。” “苏谋士”就是古珀用来作为伪装的身份。 他吩咐完,众人便起身领命。 离开前,宫瑕突然起身问道:“侯爷此次行动不曾提到严公子……可是严公子无法赶回来了?” 燕逍摇摇头,“我已经收到他的来信,大概过得几日,他便会回到云厥。” 他顿了顿,“但是,他此次回来,还携了新婚的妻子……对于他的安排,等我问过他之后,再做打算。” 宫瑕拱手,“属下明白。” 燕逍便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自行离去准备。 秋风将起,鹧鸪飞鸣,弘宁三年秋,是燕侯府开启荣兴之路的起点。 第118章 燕侯府为伐鲁中之役已经准备了许久,于是没过几日,安麒就点足了一万兵卒,回到燕侯府复命。 严舒似乎因事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没能如期返回,燕逍交代了宫瑕几句,便直接带着先头部队往樊州出发。 侯府的军队开进樊州,一路受到了樊州各处官员的欢迎——鲁中之祸压在他们心头许久,他们都相信将士出身的燕侯府能助他们平此祸端。 于是,燕逍的军队一路畅行无阻,顺利地进驻泛舟岑水城。 在这里要先说一下鲁中在樊州的势力。 鲁中在去岁发兵,攻其不备打下金榆城之后,便以金榆城为据点,一路往四面发展势力。 到如今,他们已经先后拿下了位于金榆城南面的南溪城,西北面的别属城,东北面的封饶城和附近的无数郡县村庄。 南溪,别属,封饶三座城池三足鼎立,直接将金榆城牢牢地环卫在其中。 而燕逍军队落脚的岑水就在南溪的西南面,距离南溪不足百里。 事实上,在燕逍来之前,鲁中也曾派人攻打过岑水,但却无功而返。 岑水是一座较为特殊的城池,他虽然名中带水,但其实与水的渊源不深,城中没有什么大的水流经过,背面的樊水江岸是险峻断崖,自成天险防线。 鲁中带人攻打岑水,用寻常攻城的办法僵持了两个月,知道取不下来,识相地离开了。 而燕逍选择岑水作为先头部队的落脚点,无疑是要将离岑水最近的南溪作为第一个攻伐的目标。 他们在岑水安顿下来不过两天,便接待了一位意料之中的来客。 来人名叫刘分,是鲁中麾下的一名文臣。他自称受安阳王鲁中之命而来,要拜访燕侯,甚至带来了一封鲁中的亲笔信。 第253页 鲁中是河匪出身,能亲笔提信倒是叫燕逍暗自惊讶了一番。他打开足足有好几页的信纸,看着鲁中那显然是初学者的字迹,一点轻慢之心都没有。 一个河匪妄自称王后,并不是只做攻城侵略的功夫,居然还抽出时间习字练文,这就令燕逍都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鲁中的字迹就跟他之前大胆的行径一般,十分桀骜。他的字很大,一张纸仅能容纳十数个,是以这篇其实不到一百字的简单短文,被他硬生生涂满好几页纸。 而纸上所写的内容,比起那笔不羁的字迹,更加狂傲三分。 燕逍其实早也猜到,鲁中如果知晓自己到来的话,许是会尝试派人求和。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鲁中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胆,那信中之意,非是求和,而是招降。 刘分见他明显是看完了信,便放下手中的茶盏,适时开口道:“侯爷可是看完了信?信中所言,皆是安阳王一片诚意,还望侯爷好生考虑才是。” 燕逍将信放下,嘴角扯出一抹讥笑,“荒谬。” 那刘分能被派出来当使者,自然也有几分本事。 他见燕逍如此模样,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分析起燕逍如今的局势,“侯爷为盛朝臣子,初看此信,觉得荒谬也是正常。只是不知侯爷能否听鄙人说几句。” 燕逍也有意试探对方,便道:“哦?先生想说什么?” 刘分摇了摇手中的羽扇,“侯爷的消息想必比我们更灵通一些,可知如今前三皇子萧疏已经占领了整个沧州,正往京师西南面的启州进军? “朝廷军队如此不堪用,皇城遭围,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可笑今朝皇室竟出现了这样大的笑话,兄弟阋墙,天下难安。 “当今在位的天子,根本也是弑 父窃位之辈,侯爷何苦来哉,要为如此虎狼效命?” 燕逍面色严肃,反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侯是盛朝臣子,无权妄议当今。” 他讥讽一笑,“但,当今无论如何,都非尔等这些真正欺世盗名之辈可比。” 刘分也笑,“看来侯爷是不在意当权者的是非了。哎,那侯爷可知自己如今已经大祸临头?” 燕逍配合着挑眉,“何出此言?” 刘分起身行了个礼,娓娓道:“鄙人知晓燕侯府三代忠良,侯爷为维护祖宗声名,自当忠义。 “但是,赢下此役,侯爷便认为自己能功成身退吗?”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侯爷与前三皇子有旧,世人皆知,当今必定容不下侯爷。此次命侯爷出兵,不过将侯爷当成一件工具,用后即扔。甚至,一个不高兴,因沧州之事迁怒于侯爷,安个罪名杀了,也不是稀奇事。 “而倘若前三皇子侥幸杀进了皇城,成为盛朝之主……可侯爷无拥护之功,这些年又待在盛朝,全为当今天子办事。三皇子,估计也容不下侯爷。 “侯爷是聪明人。那两位如今不过正在角力,没有余力理会侯爷这边。但当尘埃落定,侯爷,如何能讨得了好呢?” 他又拱手一揖,“如此,侯爷岂非大祸临头?” 燕逍坐在主位上,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那依先生看,本侯当如何?听从鲁中的劝告,归降于你们?” 刘分抬起头,“安阳王开出的条件甚惠,足以见对侯爷的重视,侯爷难道不考虑考虑。” 他顿了顿,跟燕逍说起了两边如今的境况。这段时间以来,不仅是燕逍在调查鲁中,鲁中这边显然也针对燕逍做了准备。 “不瞒侯爷。目前王上麾下武臣正少,于陆战骑兵一道精通者,更是难寻。 “侯爷正有此才,何必屈尊于一个小小总兵之位?此次侯爷出兵,朝廷甚至连基本的粮草兵器都没有配备,侯爷便甘心自掏腰包,为那不正天子舍身卖命? “但若侯爷到鲁王麾下,便可直接受封兵马元帅,领半虎符。将来鲁王功业大成,侯爷也是开国重臣! “如此功业,才真是侯爷这般英武之人当立之。” 他劝得苦口婆心,言谈中其实也不无道理。 如今燕逍的选择,在很多人看来,是勤王的那一派。世人多以他忠义,而像鲁中这样敢于反抗的豪杰,便只觉得他看不清事态。 燕逍冷笑一声,这次是当真怒了,“我堂堂燕侯府,若是归入一河匪麾下,才当真是‘屈尊’吧?” 他板着脸,“你且回去告诉鲁中,此事不必再提。若他愿意就此收手,随本侯回京师请罪,本侯或可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令他不至于牵连族中。” 好的坏的都说尽了,但见燕逍依然无动于衷,刘分这下确实有些焦躁了。 但他犹豫一阵,不近反退,上前几步与燕逍小声说道:“此次来访准备不周,侯爷或是觉得鄙人人微言轻,不可轻信。 “但若侯爷愿意,鲁王愿挑选吉日,在樊水设宴,恭请侯爷光临。 “到时鲁王亲临,侯爷便能知晓我们的诚意了。” 燕逍猛地一拍桌子,“竖子再胡言,便别怪本侯破坏规矩,斩除来使了!” 刘分被吓得倒退几步,手指颤抖着指着燕逍,“好,好啊,燕侯爷既然如此不识抬举,便也别怪鲁王没有早做提醒!” 他一拱手,“后会有期。” 燕逍扬声,“送客。” 第254页 立刻有燕卫进门,将刘分半推半请带了下去。 刘分走后,一直藏在屏风后听着的古珀和安麒便走了出来。 燕逍见两人神色皆不变,便干脆问安麒道:“方才听刘分之言,你有什么看法?” 安麒拱手行了一礼,道:“不过鼠辈之言,侯爷无需放在心上。” 燕逍见他态度端正,便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安麒却又道:“不过……方才那刘分说起鲁中设宴,侯爷为何不应下?如果能将那鲁中引出擒住,此战已胜。” 燕逍笑着摇摇头,“你瞧今日来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便知晓那鲁中和刘丹的性格了。引蛇出洞不一定引得出蛇,反而我们会因为不善水战,反被他们牵制。” 他想了想,又隐晦补了一句:“我们早有谋算,不必与他们玩那些虚的。更何况,燕侯府如今大部分兵卒并未见过真正的战火,借此机会让他们磨练磨练,也是好事。” 安麒识相地没有问鲁中以后还会有什么需要用兵的地方,只恭顺地点点头,对燕逍心中的打算又理解了一些。 —— 隔日。 在路上耽搁了两天的严舒终于追了上来,他刚到云厥,知道燕逍先头部队已经出发,甚至只来得及去见见燕老太太报了个平安,就带着人火速往岑水这边赶来。 彼时,燕逍几人正对着这附近的地图研究战术,听到燕卫请示,说是严舒到了,便点点头让人进来了。 燕卫领命,回去开了门,严舒人还没到,远远却传来男女两道声音。 男声自然就是严舒的,他语气中带着十分的无奈,似乎正在解释什么。 “姑奶奶,我这是要去办正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里你不能进来。你先回院中去等我,行吗?” 回应他的女声则显得中气十足,十分娇蛮,“你我已是夫妻一体,有什么地方是你去得而我去不得的? “怕是你又要开溜,我一转眼,你就又逃掉!正当本姑娘好骗是不是?” “不是啊!”严舒又一阵无奈,“我一路寻来,为的就是要找侯爷,现在已经找到了,哪有可能继续跑掉?” 他们就这样,在门口争执起来。 燕逍听了一阵,蹙着眉朝外喊了一声,“都进来吧。” 一阵嘈杂声后,严舒似乎放弃了挣扎,带着人进了门。众人这才看清,严舒比起以往那总是风流倜傥的模样,多了几分狼狈,眼底下甚至有淡淡的青黑。 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一袭红色劲装的女子。 女子皮肤略有些黑,但长相却不俗,一双上扬的柳叶眉衬得眉目间满是英气。 她跟在严舒身后,气势却比严舒更盛一些,朝着他们屋内三人看过来时目光灼灼,没有一丝一毫的畏缩和不自在。 第119章 红衣女子自然就是严舒的新婚妻子,那个南疆部族的族长之女。 看着严舒明显被压制的模样,燕逍倒是愣了一愣,他难得收起讨论到一半的公事,调侃了一句:“舅舅这次倒是舍得下心。” 严舒怨怼地朝他看一眼,悻悻地带着那女子跟屋内的燕逍和古珀行了礼。 他不知道古珀愿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行礼时,喊的是,“侯爷,苏谋士。” 那女子也知礼,跟着严舒一起向燕逍和古珀行礼。 但她不同寻常女子一般做屈膝,反而学着严舒一道拱手,做男子的礼节。 燕逍点点头,示意他们不用多礼。 既然已经让那女子进来了,公事倒不好继续谈下去了,索性事情也不紧要,燕逍便收起了书案上的地图和文书,又让安麒先行离开。 他带着人,来到书房外间的待客厅中。 几人都寻了位置坐下,燕逍便循礼地关心了一下严家那边的情况,询问起几位舅舅的身体。 严舒回答时,简直是咬着牙的,“他们都好得很呢,一个个的,抓起我来生龙活虎的,全然不像是几十岁的人了。” 燕逍了然地点点头,笑道:“这便好。” 他又转头去看那红衣女子,“这位应该便是……我那表嫂?” 严舒低着头,闷闷“嗯”了一声。 倒是那女子落落大方,坐在位上又一拱手,“燕侯爷,我叫彩瑶,我经常听严舒说起你呢。” 燕逍点点头,同样自我介绍一番,“云厥燕逍,如今的燕侯爷,也是严家的表亲。” 他停了停,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又指了指古珀,道:“这是侯府的夫人,古珀。” 古珀便也朝着彩瑶点了点头,“之前事务繁忙,没能去参加你们的成亲之礼,十分抱歉。” 彩瑶这才瞪大了眼睛看着古珀。 她听到古珀的话,先是摇着头道:“哦,没关系没关系。”随后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怪不得侯爷刚才支走了那个男的,反让你留下了。” 她看着古珀那谋士的装扮,有些兴奋地说:“扮作男子,行事确实能方便许多。但我阿爹同我说,嫁入严家这样的人家,成亲了之后就不好再那样了。 “看来是阿爹没有见识了。”她回头问严舒,“夫君,我回头可以像夫人那样,也弄一身男装吗?” 严舒嘟囔道,“你随意。” 彩瑶便笑着道:“那是正好。不过我不想要夫人这样的儒生打扮呢,我得去找几身男子的武者装扮。” 第255页 她边说,边打量着旁边的侍卫,显然对这些侍卫的装扮就十分满意。 严舒怕她不知道规矩,要冲撞了燕逍和古珀,连忙拉回她的视线,道:“好了,你也看到了,我就在这里与侯爷议事,不会跑了。你还是先回房去休息一下吧,这一路你一个女孩子,也该累了。” 彩瑶摇头,“我才不累。阿爹说过,我们今后可是夫妻一心呢!你们要谈什么事,我不能知道吗?” 严舒搬出燕逍的架子,“侯爷正要攻伐那个自立为王的鲁中,你一个小姑娘想要知道什么?不是添乱吗?” 彩瑶眨眨眼,有些生气,“我才不会添乱呢!我在家中时,也与阿爹一起,去打过别的部族,对这种事也不陌生。” “而且……”她笑着望向对面的古珀,“夫人不是也在这里吗?” 严舒一时无言,倒是古珀看着她,颇有些兴致地问:“你还随你阿爹上过战场?你会武功吗?” “那 是自然!”彩瑶回应,她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扑了个空,只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本来还带着我的刀呢,不过刚进院子的时候,那些侍卫说不能带,我就先解下来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之前我们成亲的时候,收到燕侯府送给我们的贺礼,里面居然有一把精钢短匕!我夫君说是夫人你造出来的,是真的吗?” 古珀想了想,“也不算,我就是提点意见,匕首是侯府里面的匠人造出来的。” 彩瑶点着头,笑得一点也不客气,“那夫人你可不可以,让他们再帮我造一把弯刀啊!” 她抬手比了个圆,“这样长,这样弯的,哎,等会出去我拿回我的刀,再给你看。” 不过是一件小事,古珀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这时,燕逍突然开口问道:“你从南疆那边而来……” 他顿了顿,“我听闻南疆多水道,你如果随你阿爹战斗过的话,水性应当很好?” 彩瑶闻言猛点头,“那是!我们彩骁部落的人,水性都非常好的!” 燕逍点点头,“樊州这边江河多,从前河运便昌盛。” 他将鲁中那边的情况解释给彩瑶听,“我们此次的对手便是一个河匪起家的反贼,他手下至少有五万人都是河匪出身,善泅善航。” “啊……”彩瑶听着点点头,“那你们是不是跟我夫君一样,不太会泅水啊。那遇上他们,可有点麻烦了。” 燕逍笑,“也不算麻烦,扬长避短,不与他在水上较量便是了。” 严舒这时候反应过来了,“看来我走的这段时间,侯爷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燕逍正要点头,见他表情不对,便转了口问道:“何出此言?” 严舒整个肩膀都垮下了,“我回到侯府,正准备去料理之前一些事情,却被宫瑕告知,那些事情你已经让季凉那边去处理了…… “而这边,我看外间侯府部队规矩严明,进驻岑水却丝毫不扰民,看来安麒也适应得很好啊。 “我没打招呼就过来了,不会给侯爷添乱了吧?” 燕逍看着他那故作哀怨的表情,仿佛被自己厌弃的模样,笑着安慰:“自然不是。” 他道:“季凉只是负责后方的调度,你走之后,我让他帮着处理了一些你的工作。 “如今和鲁中的较量还未开始,你能在这个关键时候赶回来,正是再好不过了。” 严舒便点点头,重新又有了干劲,“那咱们快准备出兵吧!快点把那鲁中给干掉,也免得朝廷每月都发几封诏书催促。” 燕逍便点点头,“嗯。你来之前我们正与安麒商量计策,大概是之后两天就会出兵了。” “好!”严舒兴奋地站起来,“快让我看看计划吧。对了,还有我手下那些探子,近来发了什么消息过来,我还没看过呢!” 燕逍却道:“不急,你们一路急赶过来,还是先下去休息一下吧。我这边也需要做一下准备,明日我们再商讨应敌之法。” 要是平时,严舒肯定拒绝了。 他正是为这件事紧赶慢赶回来,不看到详实的计划他心中难安。 可这一次他踟蹰了片刻,又看了看身边陪着自己在路上颠簸了多日的彩瑶,还是点点头,承了燕逍的意思,“谨遵侯爷吩咐。” 说完之后,他便带着彩瑶离开,往为他们安排好的院落而去。 古珀目送着彩瑶出门,突然对燕逍道:“除了祖母那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会武的女子呢。” 燕逍想起南疆那边的风俗,对她解释道:“南疆 那边与我们不同,风俗更……更豪放些。那些部落间,经常有摩擦,都是通过武力来解决的,一般整个部落全员皆兵,老弱妇孺都能抗敌。 “严舒这个妻子,应当也是部落中的佼佼者了。” 古珀点点头,“她武力该是高过严舒,不然严舒也不会受她管束。” 燕逍却笑道:“那可不一定。” 他一贯看人很准,此时便对着古珀分析道:“严舒以往流连花丛,却不是轻狂之人。他很有自己的想法,若是真想反抗,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可他却将那位姑娘的管束都忍受了下来,想来是认可那位姑娘的。” 古珀听得似懂非懂,附和地点着头。 燕逍又道:“严舒回来了,事情便好办许多了,我后面两天跟他交代一下近来的计划,如果顺利的话,便直接发兵。” 第256页 他站起身,转身欲回书房,“我再去看看南溪那边的地图,你跟着我一起吗?” 古珀自然点点头,随着他进了书房。 —— 严舒来了之后,燕逍这边的安排更得心应手了些。 之前严舒的工作虽然被分担好了,但是总归没有他在时运转得那么顺畅。 攻鲁中的计划是早就准备好的,所以燕逍只给了严舒两天时间,让他知悉整个计划,便在第三日,亲自领了八千兵马,到南溪城下叫阵。 鲁中知道燕逍在南溪附近的岑水落脚,自然早就加强了南溪城中的防卫。燕逍大军到时,南溪城城门紧闭,但城墙上来来往往的巡逻士兵却十分密集,间或还有几个将领似的人物,频频在城墙往他们这边张望。 第一天,整个南溪城闭门不出。到了第二天,鲁中亲自出现在了城墙上。 燕逍当着鲁中的面,高声念了一份讨贼缴文,自陈是受天子之命,前来攻伐反贼鲁中,希望鲁中能自己意识到错处,开城投降。 鲁中远远的站在城墙上,听了燕逍的话,只是冷笑一声。 燕逍便开始派人攻城。 南溪是座大城,城墙高而厚,燕逍只让人装作佯攻,试探鲁中那方的虚实,并没有动到真格。 过了两日,鲁中许是见燕逍的攻击没什么作用,便觉得燕逍根本没什么实力。 他麾下虽然都是些水军,不善陆战,但是光是人数就能压死燕逍那边。 于是在燕逍攻城的第三日,他打开城门,列两万精兵,准备和燕逍正面打一场!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时候燕逍的部队才显露出真正的实力。 燕逍先是佯装不敌,带着兵卒一路往岑水那方败退,在鲁中的兵马追击到岑水桥上之时,和带着其余两千人,埋伏在岑水桥另一边的安麒将鲁中的两万人围在桥上。 虽然这一战中,鲁中军队大部分兵卒因为善泅,直接跳桥落水逃生,燕逍军队歼灭和俘虏的人数不足三千,但还是令鲁中吓了一跳。 他突然意识到,论这种在地面上的战斗,他是完全拼不过燕逍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干脆让守将闭门不出,只将城门关牢,死死防住燕逍,自己则退回到固若金汤的金榆城中。 反正他是逢水而生,燕逍连只船都没有,只要他避开陆战,燕逍便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而燕逍见鲁中离开,守着南溪城的将领又闭门不出,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一天夜里,他带着大部分人悄悄离开南溪,只留下两千人在南溪城外,每日里依旧叫着阵,佯装出大军未动的模样。 第120章 燕逍带着人一路往东,渡过樊水,来到位于金榆城西北面的封饶。 早先接到消息的郎侠,也带着燕侯府剩余的一万兵马,从云州一路向西,向封饶进发。 因为有古珀的精密计算,所以两方在不同时间各自出发,却在同一天到达了封饶附近。 郎侠将军队驻扎在封饶以北的一处山林,带着几个将领,到燕逍营中复命,并准备商讨接下来的攻城之计。 燕逍一开始的目标,从来不是云溪,而是距离云州最近的封饶。 见郎侠到来,麾下的几位将领都聚齐了,燕逍便将所有人召进了临时的营帐。 帐中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是古珀在探子和斥候的帮助下,绘制的鲁中势力地图。 他们此次进攻的目标——封饶自然也在地图之上。地图中的封饶不仅被绘出了城中主要的干道,各处关键地点也一一罗列其上,例如城中心的粮仓,首领府,城南的兵器库和城西的渡口。 燕逍看着地图,对着面前众人说道:“如今鲁中的兵马要么被我们用障眼法牵制在南溪,要么被他聚集到金榆,封饶和别属两城的守备较之以往大为不如。 “但我们时间不多。别属,金榆与封饶都在樊水沿岸,金榆那边只要知道了消息,就可以直接派兵,顺水而下过来支援,那时候,我们又要面临大军守城的困境。 “是以,拿下封饶,势必要快。” 几位将领都点了点头,燕逍便问严舒,“城中还有什么消息?” 严舒闻言,将最新接到的消息与众人细细分说:“那边递过来的消息称,封饶城中守备应当在五千左右,而且,封饶的北门……” 他伸手点了点案上地图的一个方位,“因为远离江河,所以是守兵最少,也最懒散的一个城门。” 郎侠接过话头,“看来北门正可以作为此次攻城的一个重要突破口。我带的人正好驻扎在北城门附近,若是强攻……两天之内,当能破城。” 严舒在一旁撇嘴,“鲁中和他的那个‘宰相’刘丹,一个河匪一个读书人,哪里知道行军打仗的事情,这城中布防错漏百出,你怎的居然需要两天时间?” 郎侠解释:“第一天势必难攻一些,总要等到城中守城物资都消耗一空,才好一鼓作气,破城而入。” 他说着,抬头看向燕逍,想要询问他的意见。 燕逍眉头微蹙,“两天确实有些长了。” 他思考片刻,问道:“如果我能直接帮你将城门损毁,你控制住整个北城,需要多少时间?” 他这话一出,不仅郎侠,连安麒都吓了一跳。 城门自古就是守城的最大依仗之一,破了城墙,兵卒就可以直接越门而入,将攻城战化为城中陆战。 第257页 再者,他们的兵卒本就比封饶的守军多,只要入了城,那便是瓮中捉鳖,可轻易将城控制。 郎侠回过神来,踟蹰着道:“若,若城门真能直接破开,那半日内我便能将北城控制。” 他进燕侯府之后,也见识了燕侯府的训兵之法,对着自己手下的兵卒很有信心。 “嗯。”燕逍点点头,直接下了决定。 “那我们明日便直接开始攻城。我会在南城门佯装攻城,吸引封饶守军的注意。你随时注意我这边的指令,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我会发出令箭,那时候你便开始进攻北门。 “我待会会派一小队将士跟着你离开,他们会自行布置,明日你攻城时,听从他们的安排,城门可破。城门一破,你可领军直接杀入。 “入城之后,你直接兵分两 队,一队将北城区域控制住,准备接应我们。另一队……”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一划,从北城门的方向直接移到城中一处坞口。 “另一队,直接赶往此处坞口。此处是城中停放船只的地方,你需派人看守,阻止那些想要乘船逃离的城内兵卒。” 燕逍的安排很详细,又兼之有详细的地图可参照,几人几乎是立时便明白了他整个计划。 于是,听他说完之后,几人便跪地领命,相继离开去做准备。 郎侠离开前,燕逍给了他一份缩小版的封饶地图,让他同其他领军的将领好好看一下,防止明天找不到关键地点,又派了一小队人,护送着一个大箱子,随他们一起离开。 这些被派出来跟着他们一起离开的人,郎侠并不是不认识。 他也在飞燕山庄呆了许久,大概都将燕侯府中的兵卒认了个遍。 燕侯府中,有一支队伍是十分神秘的。他们人数并不多,仅有五百人,但同在飞燕山庄,却从来不与其他人一起训练。 郎侠大概猜到这十个跟他一起出来的人就是那只队伍中的兵卒,燕逍所谓的破城之法,就在这十人身上了。 但他小心打量着这十人的身形体格,也丝毫觉察不出这十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就算这十人没人都能与安貅一般力大无穷,也没办法直接将城门破开吧…… 这样想着,郎侠便将目光转移到了他们护送着的箱子中。 那护送着箱子的小队长见他看来,知道他心中疑虑,便笑着同他道:“郎将军可以忧心明日的破城之举?” 郎侠见这队长主动提起,当下也不客气地点点头,“破城之举关乎到之后的所有行动能不能如侯爷所料般顺利进行,是以……我心中确实有些疑惑。” 那小队长却神色轻松,安慰道:“若是没有把握,侯爷也绝不会做下此决定。郎将军尽可放心,明日城门必破。” 郎侠虽然还有疑惑,但终究是更放心了一些,他知道不能多问,于是直接道:“如此,那就有劳小将了。” 那小队长连忙道:“不敢,不敢。” 到了第二天,燕逍如约开始进攻南城门。 封饶的守军原本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哪里想到燕逍居然会越过南溪,直接往他们这边而来。 当下城中很是乱了一阵,险些被英勇无双的安貅借着攻城梯,直接杀上城墙。 但他们乱了一阵之后,便又重新组织起抵抗,调度了其他城门的守卫过来协防,同时取出守城物资用以守城。 如此一来,倒是堪堪将燕逍带领的六千人逼退了些许。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燕逍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便直接放响令箭。 郎侠接到指令,立即命军队出发,急速赶往封饶北门。 面对着封饶十足厚实的北城门,郎侠皱了皱眉。 他看向旁边昨日燕逍派给他的人。 那小队的队长正好也来到他身边,回禀道:“郎将军,昨夜趁黑,我和其他人已经将东西都布置好了。” 他伸手指了指城门处,“还请将军派人取来火箭,往城门处射击。” “以火箭射城门?”郎侠看着那明显刷了厚厚桐油,丝毫不惧火攻的城门,眉头皱得更深了。 但他见那小队长神色坚定,也知晓他不会于这种军机要事上与自己开玩笑,是以还是派人架起火箭,按照那小队长的吩咐,往城门射击。 而他自己,则安坐在马上,小心地控制着胯下战马,遥遥看着那巍峨的城门。 无数火箭燃着火光,在将领的命令之下,朝着城门处飞射。 起初,并无什么建树,于是郎侠又安排了第二轮火箭。 他心中甚至在想,事不过三,若是第三轮火箭还是没有什么效果,他便不与这些人浪费时间,直接带人强攻算了。 毕竟燕逍已经在南门处牵制了绝大多数的火力,如今北门看着兵力稀疏,也许他奋勇强攻,在一日内拿下也不是难事。 但突然,封饶北门处传来一声响动。 郎侠的注意力被拉回,便抬头往那边看去。 接着,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也不知道是哪一支火箭那样幸运,终于引燃了昨夜被安置在城门处的火药,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后,整个北城门轰然一震,竟直接倒塌掉了一扇门! 郎侠还没回过神来,他身边那个小队长望着城门处的境况,满意地点点头,“真不愧是苏谋士给的最佳安置地点,整片城门都塌了,这倒省事。” 第258页 他回过头,叫醒还呆愣着的郎侠,“将军,城门已开,请速派人攻城吧!” 郎侠这才醒过来,他看着还冒着黑烟的城门和城墙上显然也已经吓傻了的敌方守军,发出指令,“进攻。” 这时候,他带领的一万兵马似乎也从沉寂中苏醒过来。 他们双目发光地看着那已经敞开的城门,如同看着一只赤裸待宰的肉猪。 所有人开始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急速却有序地朝城门进攻。 进了城之后,郎侠叫来麾下千夫长,命令道:“依照原计划,你带着六千人马,尽快将北城控制住,然后往南边接应侯爷。我往坞口去,有意外便派人来知会我。” 那千夫长拱手领命,“将军放下,下官必不负所托。” 说完,两人便各自带着人马,分道而去。 这一日,封饶城中兵刃相接声与兵卒哀嚎声久久不绝。到了傍晚,整个城池便都被燕逍的人马控制住。 燕逍带人驰骋于封饶城中,一路来到城中战船所在地,看着停泊在面前的这些战船,轻轻舒了一口气。 古珀还是做男子装扮,跟在他身边,道:“有了船,就有了与鲁中对抗的资本了。” 燕逍点着头,他道:“大约明日,鲁中就会知道封饶失守的消息了。我已经让南溪那边的兵卒在今晚便拔营回岑水,鲁中如果不傻,之后便会主动出击,来与我正面抗衡。” 古珀点点头,“这样更好,我们就能尽快结束鲁中这边的战役,将精力放到收复……” 她没有将话说完,只抬头去看燕逍。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21章 第二日下午,鲁中才从侥幸逃脱的兵卒中得知封饶失陷的消息。 他勃然大怒之下,两手青筋暴起,死死地捏住了桌案,似乎想将面前的书案整个推翻。 但数息之后,竟是自己生生忍下了。 他锤了一下桌子,“好个燕逍!我以元帅之位相请,他无动于衷,竟是真的要为那狗屁皇帝卖命了!” 他的下首,一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劝道:“王上莫怒,此次无非是我等轻敌,大意之下才让那燕逍攻下了封饶。” 鲁中冷哼一声,“大意?什么样的大意能让他在一天之内就攻下一座城池?” 他突然想起什么,质问刘丹:“你之前不是说他只有一万兵力吗?用这么快的速度攻城,须得有十倍于守城兵卒的人数,封饶城中有守兵五千,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让人攻破?难道燕侯府有五万兵马?” 刘丹大惊,“王上,绝无可能!如果燕侯爷真的有五万兵力,他直接杀过来就是,何必费力气跟我们玩这一套?” 鲁中也觉得有道理,“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刘丹想了想,道:“依臣之见,一是燕侯兵分两路,牵制了城中兵力,使得北门防守不足,被人攻破。其二则是……城中有内鬼!” “内鬼?!”鲁中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刘丹点点头,“城中坞口被围,绝对是有预谋的!如果没有内应,他们怎么会那么快找到坞口的位置?” 鲁中眉头紧蹙,却是已经想到了另一件事,“燕逍竟已经做到此种地步……金榆城中,会不会也有他的人?” 他扫视了一边厅中的下属,目光中开始带了些游移。 刘丹连忙到厅中跪下,行了个大礼,“王上不必担心,金榆城中皆是王上的血亲与臣等相交多年的亲朋,绝不可能让那些来历不明的人混进来的!” 鲁中闻言,沉默地点了点头。 之前招兵的事情是刘丹在负责的,他不想鲁中继续纠察这件事,于是眼珠转了一转,上前一步说道:“王上,燕侯此次攻下封饶,又派人死守城中船坞,怕便是想要得了船,与王上正面对抗!” 鲁中哼道:“让他来!论水上作战,老子还没怕过谁呢!” 刘丹又道:“下官却有一计,可让燕侯此次计划化为竹篮打水。” “哦?”鲁中朝他看去,“什么计划?” 刘丹便又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计划细细与鲁中说了。 —— 两天后的深夜里,有燕卫从封绕城渡口紧急赶回城中,递回一个重要的消息。 “禀侯爷,今夜,城外渡口遭遇敌袭。渡口战船被损毁八艘,被窃走六艘。” 为了一举拿下鲁中的计划熬到深夜的燕逍听到这个消息却不怒反笑,“本侯知道了。” 他顿了顿,对着燕卫吩咐道:“你让郎侠再给你一队人,加强渡口处的守卫,同时在附近广招船工,将封绕战船损毁需要修补的消息传出去。” 燕卫点头领命,“是。” 见人离开了,严舒困顿得伸了一个懒腰,“终于来了。六艘?应该够了吧?” “肯定够了!”旁边,郎侠兴奋道:“侯爷当真料事如神!” “嗯。”燕逍点点头,“现在就等几日后的一场大战了。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这几日做好备战准备,等待鲁中过来。” 房中,郎侠,安麒和严舒拱手,领命离去。 —— 鲁中在确认燕逍没有水上作战能力之后,毅然决定出兵。 封绕在金榆城下游,他们出兵是顺水而下,占尽地利。 而封绕部分船只被毁之后,燕逍那边剩余的船只不足他们的五分之一。 第259页 此时宣战,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他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向燕逍发出战书,燕逍拒绝了两次,在第三次时,终于勉强接了下来。 如此一来,鲁中心中底气便更足了。 他点齐兵将,倾尽己方所有的战船和兵卒,在隔天直接顺樊水而下,准备直取封绕。 而燕逍这边也做好了准备,提前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临行前,大军在做最后的备战工作,严舒结束了燕逍那边的统筹安排,想了想,寻到了坞口那边。 彩瑶正站在坞口处,与几个族人讲话,看到严舒过来,咧了个大大的笑脸,“夫君。” 她是部落中族长的女儿,老族长捧着这个掌上明珠十分不舍得,得知她刚嫁过严家就要随严舒出远门,除了金银财宝之外,还给她塞了好几个族中的勇士,保护他们离开。 此次战争需要几位能熟练行船的好手,燕逍原本从云洲那边安排了几个船工过来。但彩瑶知道后,主动希望将事情揽下。 燕逍直接将决定权交给了严舒。 严舒得知这件事后,很是犹豫了一阵子。 如果换做以前的他,肯定就直接拒绝了——行军打仗这种大事,妇人家掺什么热闹? 但是自从古珀嫁进燕侯府,他从古珀身上看到女子的另一种可能,内心其实是偏向支持彩瑶的,这一次犹豫,也仅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最终,他在确定了彩瑶的真实意愿之后,还是同意了。 此时,见彩瑶有条不紊地与部下安排着工作,他对着自己这位固执得有些傻气的新婚妻子,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了解。 他上前,问道:“一切还顺利吗?” 彩瑶点点头,“嗯,该吩咐的都吩咐下去了,就等着出兵了。” 严舒道:“此次虽然我们已经做下布置,但河道上敌众我寡却是不争的事实。你们行事一定要小心。” 他顿了顿,“如果出现意外,事情没有按照侯爷预料的那般进行,你便什么都不要管,直接弃船逃生。 “你善泅,一路顺水而下回到封绕,或者绕一点路回去岑水,待着等我过去,明白吗?” 彩瑶蹙了蹙眉,“那不就是要做逃兵吗?” 严舒简直头疼,“什么逃兵不逃兵,这是识时务。再说……你的身份毕竟不同,这一次我让你参与进去,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了。危急时刻,你一定要记得首要保全自己!” 彩瑶听出了他话中的担忧,这才又笑起来,“我知道了,放心吧,不会让你年纪轻轻就守寡的。” 严舒捏住她的脸,“守寡?” 彩瑶“哎哎”地叫了几声,趁着一个部下过来请示的功夫,一转身从严舒掌下溜走。 片刻后,一切准备完毕,大军开拨。 —— 交战的地点是古珀早就选好的。 樊水是盛朝有名的大江,它发源于西北边的琼印山脉,一路贯穿盛朝东西,奔流入海,其上支流无数,养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城池。 封绕就建在樊水其中的一条支流之上。 古珀选择的交战地点就在樊水拐进封绕支流的这一段。 这一段恰好有个浅滩,对寻常小船没什么影响,但是对于吃水较深的大型战船来说,就有些不方便了。 此时又是深秋,水流减小,鲁中的战 船到这个地方会有一定的受限。 事实上,当船队进入浅滩这个地方时,鲁中自己心中也有所感。 但他冷哼一声,并不害怕。 当他还是一个河匪的时候,他就在这片水域经历过无数的战争。那些和他一样,在江河上如鱼得水的对手,最终都溺毙在他手上。 他知道,在江河上,他没有对手。 是以,虽然他发现了燕逍的意图,但他却并不在意。 他直接敲起战鼓,令船队继续进发。 燕逍这一方的船只就如同鲁中想象般的那样,停在水中一动不动,似乎将船只开到这处地方,已经让他们费尽了所有力气。 而且,燕逍这边的船只并没有任何其他准备,只在船板上放了许多投石车。 鲁中一靠近,看清了船上那些投石车,不屑一笑,“到底是燕侯,不管在哪里,都只会用这一套。” 刘丹就站在他旁边,闻言对着鲁中一揖,“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同王上一般,有着卓绝的河战本事。” 鲁中接受了他的恭维,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不能让他归顺于我,还是浪费了!” 刘丹道:“王上何必烦心,待到解决了燕侯,自会有英雄看到王上的本事和实力,主动来投。” 鲁中点头,“但愿如此吧。” 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继续开船进发。 当鲁中这边大部分船只进入了投石车的射击范围时,燕逍开始下令投石。 这些投石机也已经经过改良,比寻常的投石机射程增加了两倍,只是鲁中还不知道。 他见燕逍的士卒将一团古怪的东西点燃,放上投石机时,心头略过一丝疑虑。 旁边,刘丹正在嘲讽,“燕侯爷是疯了吗?他想往河里投火?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难道想把整条河都点燃?” 不只是他,鲁中麾下,所有看到那些火团的人,都发出了嗤笑。 第260页 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投石机上的火团随着一声令下,朝着他们扑了过来。 有零星几个落在甲板上,很快被人扑灭。 而更多的火团,落到了河面上。 那火入水,却并不熄灭,反而真的像是点燃了河面一般,在河面上燃起了起来! 火光起先只是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明明灭灭地亮着,几息之后,却沿着水面,将鲁中这一方整个水域都点燃了! 有那最先发现情况的水手,指着水面结巴地大喊:“火!水……火……” 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种诡异的水上火情形。 就在鲁中一行有些慌乱,尚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突然,船队中,突然有两艘船直接在水面炸开! 爆炸不仅使船只直接四分五裂,还波及到了周围的船只。 刘丹这时候已经完全六神无主了,他苍白着脸看着鲁中,双腿几乎站不住,“怎,怎么会?这,这诡火怎么……怎么会……” 相比于他对水上火的慌乱,鲁中却更看清了麾下兵卒的乱阵。他大喊着自己的手下,让他们重新整队!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鲁中命人直接吹响进攻的号角,想要和燕逍最后拼一把。 但是他的愿望没有实现。 一些勉强还能维持神智的人哆哆嗦嗦地听令进攻,但更多的,是已经被水上燃火吓得神志不清的人。 鲁中的指令脱了节,这下子,场面更乱了。 水 上火还在燃着,鲁中的船队船挤船地磕碰在一起,不时有人惊呼一声,跳船逃生。 后来,即使鲁中打起了退堂鼓,要求众人收兵,也无济于事。 他们被困在这处浅滩,等待着燕逍军队的收割。 远处,燕逍将望远镜放下,对着身边的古珀道:“成了。” 古珀点点头。 这场水战一直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那天夜里,鲁中派人偷走的船是做了手脚的,上面做了夹层,藏了足量的火药。 这处浅滩也是早就做了布置,今天无风无浪,浅滩处早已洒满了燃油。 鲁中他们的船队进入时,完全没有发现。 而为了以防万一,燕逍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尽最大的可能,给自己这边的船木加厚了一层防火的桐油。 那些防火能力极强的船只在彩瑶和她族人的行驶下,灵活地避开了许多撞击和侵扰。 鲁中那边,许多人已经弃船逃生,但他们跑不了多远,只要一上岸,多半就会被燕逍安排在河岸两边的人逮住。 这一战,鲁中原本风光地带着两万多人马,但逃出生天者寥寥。刘丹则因为水性一般,在跳水逃生的过程中直接溺毙。 毕竟在慌乱中,根本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个“宰相”的安危。 过后清理战后所得,燕逍这方歼敌过万,俘虏者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鲁中不知道得了什么气运,在这样的境况下依旧借着小船,逃出了生天。 他回到金榆城中,再不敢动弹。 见此,燕逍也不在意,他乘胜追击,带着人往南溪和别属两座城池去。 这两座大城知道鲁中主力被歼灭的消息,没有做太大的抵抗,几乎是燕逍攻来,就直接开城投降了。 很快,鲁中所在的金榆城,失去了所有的倚仗,成为一座孤岛。 第122章 就在鲁中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燕逍什么时候要进攻金榆的时候,燕逍仅是做了个样子,小规模地进攻了两次。 两攻不下之后,他在金榆附近的一个郡县屯兵,摆出一副要和鲁中打持久战的架势。 随后,他向朝廷上书,说金榆城易守难攻,自己强攻不下,准备直接围城,消耗城中粮草,等待鲁中弹尽粮绝之日,自动投降。 但事实上,留在这个郡县中,监视鲁中的兵卒只有两千员,燕逍做下布置之后,直接带着大部队离开了。 他要留着鲁中这面大旗摆在明面上,好进行一些其他的动作。 而与这封奏书一起送到京城的,恰好还有西面斐州陷落的消息。 两个月前,盘踞在沧州的萧疏差点打到京城。皇帝听了娄琼的意见,去请了一位告老的将军回来,才凭借着京城南面的佘水天险,将萧疏打退。 萧疏见攻不下京城,明智地没有选择死磕,而是转而往西,进攻起盛朝最西面的斐虞两州。 目前,西面战败的消息频频传来,皇帝连续几日在早朝上大发脾气。 下了早朝,来到议事殿中,萧栩看着案上厚厚几沓折子,突然发了脾气把东西一股脑扫下桌,“天天都是这些坏消息,天天都是这些坏消息!他们就不能干点让朕舒心的好事吗?” 娄琼上前安慰道:“陛下息怒,邵将军已经往虞州那边去了,想来不久之后就能收到捷报。” “整个朝廷上下除了一个年老的邵勇,居然连一个堪用的人都没有,朕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萧栩并没有被劝慰到,反而话头一转,将朝廷上下所有的官员都骂了一顿。 他说完之后,稍缓过来一口气,随手抓起书案上一本奏疏,匆匆翻过一遍,问道:“另外,东面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殿中众人,“当初不是你们说樊州叛乱,一个个劝朕让燕逍领兵镇压,怎么,现在真如朕当时所言,养虎为患了是吗?” 第261页 燕逍上书的事情,众臣在早朝之上也议论过。有的人没有当回事,只觉得是燕逍因地制宜的战术安排。但有另外一伙或与燕侯府有仇怨或发现事情不简单的朝臣,则开始上书,参燕逍懈怠用兵,是目无法度,别有用心之举。 可如今朝廷应付一个萧疏都已经穷尽了心力,哪里还有余力去关注燕逍那边的事情。 于是娄琼睁只眼闭只眼,上前回道:“回陛下,燕侯爷如今的行为虽然有些出格,但一切尚在情理之中。东南叛乱频起,如果没有燕侯,如今恐怕也难以平静。” “那也不能就这样继续放任他。”萧栩皱着眉,“再这样下去,他快要同萧疏一样,骑到朕的头上来了!” 这一下,底下的人全闭紧了嘴巴。 “陛下,臣倒是有几个法子。”众人沉寂间,突然有一人越众而出。 萧栩抬眼看去,见说话者是宋涟,点点头,“宋卿有什么建议?” 宋涟拱手作揖,“沧州那边,反贼萧疏身边的手下大多为盛朝的世家子弟,陛下可以其家人加以挟制,从内部瓦解反贼的势力。 “至于燕侯爷那边,燕侯如今手下能人辈出,却没有任何官职在身,陛下方为盛朝天子,何不尝试招揽一二?” 萧栩听完,点了点头。 但他并不自己细加思考,反而直接转头去看娄琼,“舅舅意下如何?” 娄琼抬眼看了一眼宋涟,沉默片刻,终于道:“或可一试。” 听到他的肯定,萧栩便放心了,“好!那这两件事,就交给娄……” 他抬眼,往底下一众娄 家子弟看了一圈,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交给宋涟来办吧。” 底下的娄家人闻言一愣。 他们都与天子有着亲属关系,萧栩这还是第一次,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一个外姓人来做。 众人开始偷偷地瞥着宋涟,特别是当初一手将宋涟提拔上来的娄兴,眼中对宋涟的警告意味几乎压不住。 宋涟似乎没有看见这些眼神,不卑不亢地领旨道:“臣,领命。” —— 相比于朝廷的愁云惨雾,燕侯府这边,却意外迎来一个难得的喜讯。 燕逍在樊州做好安排之后,便带着人回了云厥。 回到云厥时,他们一行恰好赶上了云州今年的第一场雪,细雪霏霏,为红墙青瓦都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浅白。 彩瑶近来胃口不好,每日里吃得少,严舒专门派人回南地请了一个厨子回来,情况也没有太大的改善。 一日,他带着彩瑶去与燕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偶然聊到这事。 老太太愣了愣,问道:“彩瑶第一次离开南地,想来是有些水土不服。找府里的大夫看了没有?” 严舒还没回答,彩瑶自己就笑,“哪有那么严重哩?不过就是那些菜色看着不和胃口,就少吃了点而已。” 燕老太太摇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她转头看严舒,“她自己不在意,你怎么也没上心?” 严舒虚心受训,“是我疏忽了。” 事实上,彩瑶并不是寻常女子,她喜爱舞刀弄枪,不管是前段时间在樊水,还是如今跟着他们回了燕侯府,她都闲不下来。 除了胃口不好之外,当真看不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了。 严舒看她每日面色红润,还老揪着自己往演武场跑,当真是没想到生病这回事上。 这时候,燕老太太顺势说:“恰好今日季老大夫要过来,等他给我诊完脉之后,便给彩瑶也看看。” 彩瑶还想说点什么,被严舒眼神制止了。他直接谢道:“谢老夫人。” 于是,等到季老大夫为彩瑶号完脉之后,沉寂了多日的燕侯府迎来了一桩喜讯。 严舒脑袋里还发着懵,他就站在彩瑶身边,跟同样没搞清楚状况的彩瑶一同听着季老大夫叮嘱孕期注意事宜。 待到燕老太太跟旁边的老嬷都把要送的东西合计完了,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捏住了彩瑶的脸,“你怀孕了?” 彩瑶被季老大夫念到双眼发直,含糊不清回答:“是,是哦。” 严舒赶忙放开手,稀罕地揉了揉她的脸。 不到一天时间,彩瑶怀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燕侯府。 燕老太太端着个和善的笑脸,将东西一件一件赏赐完,一回到内院,酸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秦老嬷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上前劝慰道:“老太太,这种事急不……” “急不得急不得!”燕老太太打断她,“我都这样劝着自己好几年了!” 她纠紧了手帕,“去,把侯爷和夫人都给我叫来,我得亲自问问!” 秦老嬷闻言点点头,“是。” 很快,燕逍和古珀来到了芷茶院门口。 古珀从求知院那边赶回来,还是一身男子打扮,见到燕逍愣了一瞬。 她问道:“你也是被祖母叫来的?” 燕逍点点头。 古珀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燕逍想了想,有些艰难地开口:“彩瑶……怀孕了 。” 此时这消息还没传到求知院,古珀闻言一愣,随即笑开,“啊,喜事,那确实该聚一聚。” 燕逍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262页 要是真这么简单要为严舒和彩瑶这对新人贺喜的话,不会在这种时候硬把他们叫过来,待到晚膳时宣布也是一样。 所以他看了古珀一眼,提醒道:“祖母要说的,恐怕不止是这件事……待会若是有什么事,我来回答便是了。”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不用放在心上。” 古珀本有意再问,但是他们马上要踏进房门了,于是她便将疑问收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房中,燕老太太正在与一个面生的老嬷交流,听到他们来了,便最后抓紧时间叮嘱了两句,“总之,他们两个都还是新手,身边也没什么长辈,你过去帮忙,我也放心些。” 老嬷行了个礼,“老夫人放心,奴婢晓得的。” 燕老太太点头,“嗯,你先下去吧。” 老嬷告退,“是。” 这时候,燕老太太才把眼神转到进门的两人身上。 她先是叹道:“几年前夫人进门的时候,我就派人把这个接生嬷嬷请了回来,没想到,最后还是在府里白养了她几年。” 燕逍带着古珀行了礼,笑道:“哪里就算白养,此次严舒那边传出喜讯,不就正好派上用场了?” 燕老太太让他们入了座,又悠悠叹道:“季老大夫给他们算了时间,竟是刚成婚,在严府的那段时间就怀上了。严家福气好,是个有子孙福的啊。 “不说严舒,就他几个哥哥弟弟,好几个都已经儿女双全……” 她锤了锤胸口,“我老婆子怎么享不了这种福啊!” 燕逍见她哀怨的模样,又好笑又着急,“祖母,这种事……” 燕老太太和他打过多年的机锋,哪里不知道从他这边问不出什么。 她招招手,将古珀唤到身边,双手捧着古珀的手放在胸口,“好孩子,你跟祖母说说,祖母该怎么办啊?” 古珀眨眨眼,“祖母若是喜欢,我给你从宁自坊那边挑几个孩子,给您养在身边?” 燕老太太故作生气,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我哪里是想要这个?” 她怕古珀避过去,干脆看着她的肚子,眼巴巴低声问道:“你们老实跟祖母说,你们到现在,不会还……” 她转过头去看燕逍。 燕逍咳了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红着脸道:“呃……祖母放心,这……不会。” 燕老太太又去看古珀,“那祖母什么时候才能抱上曾孙啊?” 她原本就想扮扮可怜,看看能不能打动这两个比她还强势的人。 但她没有想到的事,古珀听了她这话,也苦恼地摸了摸肚子,回过头一起质问燕逍:“是啊,什么时候才能有子嗣啊?” 燕逍原本还微红着的脸,一下子涨成通红。 古珀摸着肚子继续说:“我一直都很配合的,燕逍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可是,好像没什么效果……” 她琢磨着,与燕逍商量,“是不是,该去问问彩瑶她们?” 燕逍赶忙阻止,“不用。” 他红着脸解释:“这种事因人而异,他们……他们也帮不了我们什么。” 另一边,古老太太确认他们是正在“努力耕耘”,心就放下了一半。 她又捏了捏古珀的手,“好孩子,这事你们也上了心,就是好事!” 她想了想,道:“之前你们都太忙 了,动不动就离开府里,祖母就是有心要催催也是无计可施!” 她转头瞪了燕逍一眼,又摸了摸古珀的手,“你身子本来就比较弱,比不得彩瑶那样的,需得好好调理! “之后你听祖母的,保证让咱们燕侯府的继承人顺顺当当地到来!” 古珀乖顺道:“好。” 燕老太太于是终于满意了。 燕逍见着两人都开心的模样,自然是一句话都不敢再说,老老实实拱手行礼,“但凭祖母安排。” 之后,这整个冬天,两个人窝在侯府,又是喝药又是拜佛,是真真按照燕老太太的意思,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严舒自从得知彩瑶怀孕了之后,便基本不往外跑了,今日议事的时候,想起近日来燕老太太的折腾,忍不住笑了出来。 燕逍瞪了他一眼,“你近来是不是太闲了?表嫂怀孕,今冬你们要不要回家过年?” 严舒摇摇头,“算过日子了,如果这时候回去,在路上奔波对胎儿反而不好。彩瑶吃了几副安胎的药之后,胃口也好起来了,干脆就留在侯府了。” “嗯。”燕逍点头,“那你便消停着些。” 严舒端正了神色,不敢再取笑,谈起正事,“所以,开春之后,我们先往尧颐那边用兵?” 燕逍点点头,“是。” 严舒便问:“这次过去,还只是平反吗?” 他压低声音,“朝廷这个狗东西,让咱们募兵讨逆,连点粮食和兵器都不给,真当咱们是免费劳力吗?” 燕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待如何?” 严舒踟蹰片刻,最终豁出去了,道:“那鲁中虽然狂妄,但有一件事到是说对了,咱们难道真一直给朝廷那边卖命?” 他问:“趁此机会,直接将整个云州吃下,如何?” 燕逍看着地图上的云州区域,突然开口:“不只云州。” 他这话一处,不只严舒,房中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第263页 燕逍继续道:“我欲兵分两路,安麒与郎侠便各带一支队伍。 “安麒往北面去,拿下盘踞在尧颐的反贼势力。郎侠直接往南,去泉州。 “泉州多山,天灾四起之后,泉州便出现了许多落草为寇的山贼。要剿匪不难,难是难在那边山地难行,匪寨又分散。郎侠是泉州人,你带兵过去,可以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拿下泉州。 “到时候,有云、泉两州作为据点,我们再往西,取下樊州。” 他说完,抬头看着房中的几人。 他这个计划说完,相当于是表明了不愿再受朝廷管辖的立场。虽然没有说得那么明白,但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房内几人神色各异。 古珀自不用说,她对燕逍的计划再了解不过,此时就是平静地点点头。 宫瑕早就有所猜测,面上亦没有什么异色。 郎侠与季凉为人稳重,又早打定了主意跟随燕逍,此时只是默默几下安排,躬身受命。 而严舒和安麒则是面色有些发红,眸中是跃跃欲试的战意。 几人各自整理了一下心绪,对着燕逍拜道:“谨遵侯爷吩咐!” 第123章 冰雪消融,春至的时候,休整了一冬的燕侯府军队按照计划兵分两路。 一路在燕逍和安麒的带领下,往北向尧颐讨伐叛乱。另一路则由郎侠和严舒领兵,往泉州剿匪安民。 这一次,古珀没有随军出发。 府里的大夫细细为她诊过,确认她身子比一般妇人差些。 求孙心切的燕老太太便劝她留在府中,安心调养身体。 燕逍虽然不太急着要子嗣,但终究是担心古珀的身体。他与古珀商量之后,最终还是将古珀留在府中,自己带着安麒离开。 开春之后,彩瑶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侯府上下将她看成一个金疙瘩,也限制了她诸多的行动。 她开始无聊到每日里都跟在古珀后头跑。 燕老太太乐得让古珀沾沾她的福气,干脆趁着一次古珀过来请安的机会,让她匀点时间多照看照看彩瑶。 古珀认真答应了下来。 她留在燕侯府要处理的事情,其实半点不必出征的燕逍少,每日里几乎是弄玉院与求知院两头跑。 但她处理事情的效率一向非常高,刻意抽出时间也不算难事。 事实上,古珀自己看着彩瑶愈发涨大的肚子也觉得十分新奇。 这一日,她与彩瑶一同被叫到燕老太太的芷茶院。 新春里,新一批的绸缎布帛被送到侯府,燕老太太专门让人送到了院中,要给未出世的孩子挑几匹柔软又好看的。 彩瑶陪着看了一早上,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她近来每日里总觉得睡不够,此时瞪着眼睛看着面前一大堆料子,对着燕老太太小声道:“老夫人,这都挑了这么多,够了哩。” 燕老太太笑着看她一眼,手下的动作却半点没停。 她道:“你如今有了身子,却不能回严家,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要多为你置办一些。你安心受着就是,不用不好意思!” 彩瑶有些无奈,指了指旁边一堆已经挑出来的布匹,“可……我们都挑了这么多了……” 她拿手比划出一个小婴儿的大小,面露纠结,“小孩子,哪里穿得了那么多?” 燕老太太却笑得更加舒心。 她偏过头去看古珀,又拍了拍古珀的手,道:“近来夫人正在调理,等过两个月,侯爷回来了……这东西啊,一起办下也一样的。” 她说着,扯过一批深蓝色的绸子,“古珀,你觉得这匹怎么样?” 古珀挑了一个早上,闻言只是看了一眼,机械性地点点头,“嗯,好看。” 她此时手中无意识地抓着一块粉色的料子,燕老太太看到了,以为她喜欢这个,就说道:“你选的这个也不错。不过……这个色,怕是只适合女孩。” 彩瑶看过来,眼睛亮了亮,“嗯,这颜色好看。” 燕老太太想了想道:“侯府这几代里,还没有过女孩儿呢。” 她见两人都朝自己看过来,笑道:“女孩也好,更贴心。 “说起来,古珀,如善大师近来送过来一个新的调养方子,你每日里可按时喝了?” 古珀点头,“嗯,按着上面的嘱咐,按时喝了。” 燕老太太便满意地点点头,“这便好!我看你近来,较以往是养胖了一些,胖了好!” 她站直起来,双手拍了拍古珀的肩膀,“你以后要是受不住,还是少跟燕逍往外跑,跟他出去一趟,回来都要瘦好几斤。” 挑好了料子,恰好到了午间饭点,燕老太太顺势留下两人 一起用膳。 厨房里准备的东西都循了府里大夫的指导,避开了孕妇的忌口。但彩瑶吃到一半,仍是突然泛起一阵恶心,控制不住偏开头呕吐起来。 早有见惯了这架势的婢子取来面盆和漱口的清水,为她妥善处理。 等她重新坐回餐桌时,面色一片惨白,双眼却因为呕吐时控制不出流出的生理泪水而泛红。 燕老太太毕竟是过来人,知道这样的孕吐反应只是寻常,便只关切问了两句,知晓她没事之后,便让众人继续用膳。 而古珀却是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第264页 跟着彩瑶一起离开芷茶院后,古珀与她谈起这个事情,“你今天用膳时……怎么突然呕吐不止?” 彩瑶笑着朝她吐了吐舌头,“吓到夫人了吧?” 她皱着鼻子,“是近来突然出现的状况,之前都没有哩。” 古珀回忆着这段时间因为调理身体,无意中接触到的医科书籍,提醒道:“你有什么受不住的味道,还是要先跟府里的厨子说,下次也不用这样难受了。” 彩瑶扁着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受不住啊……” 此时她们走在早春的石道上,两边是怡人的花香,彩瑶突然心生委屈,小声对古珀说道:“夫人,我这几天,都好难受啊……” 古珀闻言愣了一愣。 她反应过来,立即道:“府里的大夫……” “大夫都看过了,说没事呢。”彩瑶扁着嘴,打断了古珀的话,“但是我就是难受哩!” 她问:“夫人,怀个孩子为什么这么难受啊? “吃不下睡不着就罢了,府里的人都还不准我出门,夫君都走了,我属实憋得慌。” 她原本多么古灵精怪的一个人,谈起这件事时,眼眶居然有些泛红。 古珀回忆起,孕妇的情绪起伏较常人不同,便小心劝道:“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严舒就跟着郎侠出去一阵,几个月之后就会回来了。 “而且,等过一段时间你的情况再稳定一些,就可以出府去走一走了。” “那也不能骑马下水啊。”彩瑶还是委屈,“就在这城里乱逛,有什么好玩啊?” 她白着唇,凑前一步把头轻轻靠在古珀肩膀上,“夫人,怀个崽子好受罪啊。早知道……” 后面的话她也不知说没说下去,反正古珀没有听清。 她安抚着彩瑶,直到夜里,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燕翎从燕老太太院子里取回剩余的布帛,见她闲暇,上前询问道:“夫人,老太太那边挑完了料子,还剩下许多,您也挑些喜欢的,府里一起裁成春装和夏装?” 古珀偏过头,看见了桌上一匹匹精致的布匹。 她脑子里一会儿闪过晨间燕老太太挑料子时面上期待的笑颜,一会儿则定格在彩瑶惨白的脸上。 半晌,她挥了挥手,道:“你安排就可以。” 燕翎见她精神不佳,关切地询问了一句。 古珀摇了摇头,直接进了内室,准备安寝。 燕逍离开近半月,她又回到独寝的状态。但近来府中事务不少,她白天忙碌,夜里也睡得好。 但今夜,她怀着有些理不清的复杂思绪,久久不能入眠。 —— 三个月后,燕逍和严舒先行回了云厥。 倒并不是两边的战事已经结束,而是严舒拿到了一封朝廷的信函。 信函不是给他的,而是给郎侠的。 当时,他与郎侠正清剿到泉州东面的徐津港 。郎侠接到密信之后,连拆都没有拆开,直接交给了严舒。 严舒看完信中内容,立刻传信燕逍。随后,他按照燕逍的吩咐,安排好手中的工作,便直接回了云厥。 “朝廷秘密给郎侠送了信,想要招揽他。”严舒拿出那封密信,将信中内容简单与还不清楚状况的古珀宫瑕一众说了。 燕逍居然同样从怀中取出一封,“安麒那边也收到了。” “呵。”严舒笑,“朝廷那边打的是这些主意?自己手上没将领了,就干脆从我们这边挖?” 他拆开了信,“骠骑大将军,这官职许得可大方。” 宫瑕却是见微知著,蹙着眉提出一个疑问:“朝廷既有此意,那这种信函,应当不止郎侠和安麒两位将军收到吧?” 燕逍点点头,“他们两人收到信时,恰好我与严舒就在身旁,他们甚至都没有看过信,便直接交给我们了。 “而那些不在军中的,如果收到了,近两日,就该有消息了。” 如今,燕逍的势力在逐步扩大,他手下的将领当然也远不止郎侠和安麒这两位。 还有另一些,没能同郎侠、安麒一般,独领一军随燕逍征战的,或带兵驻守在重要的城池之中,或被安排带着小拨的军队,进行一些比较简单的清剿任务。 不过这些小将领一般都是从燕侯府原本的亲兵中提拔上来的,跟随燕逍的时间,远比郎侠和安麒长。 严舒点点头,琢磨了一会儿,迟疑问道:“侯爷,是不是……我这边派人挨个查一下?” 燕逍遥遥头,“是该查,但要查的不是他们。” 他闭了闭眼,“军中的人我大都清楚,我既然敢用他们,自然也信任他们。如果他们当真有异状,很快就会露出马脚了。” “但是……”他睁开眼睛,看向宫瑕,“我担心要生事的,是各州府那些朝廷的官员。” 这些朝廷官员一直是宫瑕这边在处理的,他闻言点点头,问道:“侯爷,是不是找个理由,把他们都换成我们的人?” 燕逍想了想,“你之前安排的那些人,如今怎么样了?” 宫瑕回道:“之前按照侯爷的吩咐,安排了一些有能力的小吏跟在各个知府州牧身边,他们如今对官衙的事务已经非常清楚,如果需要的话……没问题。” 燕逍便点点头,“嗯。” 了解完情况后,他接着道:“也不急,如今朝廷那边疲于应付斐州的战事,应当是不敢在我这边搞什么大的动作。再者,贸然换下这么多官员会得罪太多世家,我不想在这个关头多生事端。 第265页 “你增派一些人手,再观察一阵子吧。 “当然,告诉我们的人,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可因时制宜,必要时直接取而代之。” 宫瑕点头,“属下明白。” 很快,在燕逍有条不紊的吩咐下,这件事情被暂时压了下去。 等众人都散去,古珀也跟着燕逍回了两人自己的院子。 她看着燕逍,问道:“尧颐那边,你还要再过去吗?” 燕逍走近她,“安麒学得比我想象中更快,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尧颐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大半,剩下的也不会拖上太久,我这次回来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便不再回去了。” 他牵起古珀的手,“想我吗?” 古珀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她张开口,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被突然的敲门声打断。 燕翎提着一个食篮子站在门口,“侯爷,夫人,这是老太太那边刚送来的药膳汤。”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老太太说,侯爷回来了,也需得和夫人一起调养调养身子。” 燕逍点点头,“放着吧。” 燕翎点点头,进门将药膳盅放到屋内桌子上,便快速地退下了。 燕逍走到药膳旁边,掀开盖子,只闻到一股浓郁的参味。 他蹙着眉将盖子又盖了回去,转头有些无奈地询问古珀,“你近来在府中,一直喝着这些吗?” 古珀走进他,点点头,“初时喝倒是蛮好喝的。” 上佳的材料,经过府中大厨的烹制,就斟出一小碗鲜美的膳汤,味道根本不可能差。 但苦于这些汤水她隔两日就要喝上一碗,到现在,真是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燕逍转身环过她的腰肢,向上提了提,满意地笑道:“嗯,重了。看来还是有些用处。” 古珀便趁势整个人倚在燕逍身上。 两人静静拥抱了一会儿,燕逍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方才想说什么?” 古珀接回之前被打断的话头,问道:“严舒也不回去了吗?” 燕逍对她在此时提起旁的男子有些没来由的气恼,便偏头咬了一下她的耳朵,但仍是解答道:“嗯,本就算好了日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这次回来,也不会再走了。” 古珀蹙着眉,把自己心中的忧虑说了,“彩瑶近来状况不太好。” 府里的大夫预计彩瑶再有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如今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间也多有不便。 古珀说这事的时候,眉间带了些忧愁,燕逍几乎是立刻就想到她的心思。 “你……是不是有些害怕?”他问。 两人分开日久,古珀进来存在心中的疑虑一直没有得到解答,此时见他问起,便一股脑将心中思虑都倒出来,“她武功不输严舒,原本是多么康健的身子,这段时间来,却被折腾得反而瘦了。 “不仅仅是身体,她的情绪也变得十分不稳定,偶尔一点小事,都要委屈许久。 “上一次,我们在祖母那边……” 她絮絮叨叨地,难得主动说了许多。 等到她把近来的情绪都发泄出来,燕逍才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 然后他松开古珀,伸出手摸了摸她软软的小腹,道:“倘若我们将来真的能有一个宝宝,我一定一直守在你身边,陪你熬过这段最辛苦的日子,好吗?” 说完,他抬头看着古珀。 古珀仍旧皱着眉。 事实上,燕逍陪不陪伴她是另一回事,她还是无法理解,为了传承居然要牺牲母体的事实。在ai的思维中,这种为了备份而损害原本程序的行为,更类似于病毒和攻击。 很久之前,她的维护团队为了备份出古珀20,也曾尝试过一些攻击她的手段。 但她目前还理不清ai复制和人类传承这两件事在她身上能发挥的作用,于是便暂时接受了燕逍的这个方案,轻轻点了点头。 —— 之后,燕侯府几个主人便一直留在云厥。 一方面,他们警惕着朝廷那边即将发起的动作,一方面,则是一起等待彩瑶腹中那个新生命的来临。 如今严舒回来,倒是不用古珀每日里都去照看彩瑶了,但她从几次探看中,依旧能发现,随着临产期的来临,彩瑶的身体状态似乎越来越差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炎夏开始妥协,燥热的天气里偶尔出现一丝凉风的时候。 彩瑶在经历数个时辰的分娩之后,生下来一个 健康的男婴。 古珀陪着燕老太太等在厅中,接生嬷嬷将红通通皱成一团的男婴抱出来给她们报了声平安,便带着孩子自行下去照料了。 燕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侯府真是难得有这样的喜事,这次啊,还是托了严舒的福气。” 说着,她抓起古珀的手,“好孙媳,接下来啊,祖母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咯。” 古珀的心思还在那个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丑丑婴儿身上,闻言懵懂地点了点头。 之后,她再一次见到彩瑶和那个男婴,是在小半个月之后。 那个时候,彩瑶已经恢复了七八分。 她的身体状态比一般人好上许多,怀孕时虽然不知为何状况频出,但卸了货之后,恢复的速度让照顾她的大夫和嬷嬷们都吓了一跳。 第266页 彼时,她正抱着小婴儿在逗弄,看到古珀进来,兴奋地跟她招手,“夫人,快来,看这崽子多好看。” 古珀有些诧异地走近,果然,之前还皱成一团的小婴儿已经舒展开眉眼,显得白胖喜人。 他依偎在彩瑶怀中,转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古珀一时间,很难把这个可爱的婴儿,和前阵子将彩瑶折腾得上吐下泻的那个大肚子联系在一起。 彩瑶小心戳了戳发愣的古珀,“夫人?” 见古珀回过神来,她将小婴儿递出去,“夫人,你要抱一下吗?” 古珀点头,“好。” 她观察和学习的能力非同寻常,只是略微解析了一下方才彩瑶抱着孩子的姿势,便自信地将孩子接了过来。 可是当那个小小的生物躺在她手臂上,将眼神转到她脸上时,她仍旧不安地动了动,以眼神询问旁边的老嬷嬷,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彩瑶在旁边笑道:“夫人抱得好好啊,他喜欢夫人哩!” 古珀低头,襁褓中的婴儿正在对自己笑。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陪着彩瑶聊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到那小男婴困倦得直接在她怀中睡过去,才依依不舍地将孩子还给彩瑶,。 夜里,她回到自己的院落,燕逍便问她:“你今日到严舒的院子去了?” 古珀点头,“我看到他了。” 燕逍闻言,笑了笑,又接着问:“他,怎么样?是不是真如严舒说的那般好?” 严舒初为人父,兴奋得找不着北,偶尔逮着人,能把那个才七八斤重的小婴儿从头发丝夸到脚指甲。燕逍身为他敬重的主上兼表弟,近来便荣幸地成为他最喜爱的倾述对象。 小婴儿还未足月,不能抱出屋子。燕逍虽然还没亲眼看到过那个小家伙,但也知道严舒就是闭着眼睛在吹嘘。 但古珀听到他询问,却点了点头,道:“真是再好不过了。”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她陪在彩瑶身边,见证了她怀孕时期的种种。 一开始,她只觉得不解和惊慌。 这种近距离的观察让她切实感受到人类繁衍过程中的痛苦和危险,让她感觉受到威胁。 但是今日,当她见到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时,却突然感觉,这几个月的经历都是那样有意义。 如果以ai的传承逻辑,她可以轻易复制出另一个自己,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造出一个那样鲜活的生命。 他是幼小的,鲜活的,来自于母体却又区别于母体的生命。 看到他的那一刻,古珀突然真正从心底涌出一阵对未来造物的期待。 燕逍听完她的话,初时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也跟着 笑,“如此,我倒不用担心了。” 古珀疑惑地抬头看他。 燕逍将人抱起,“他们的孩子哪里算再好不过?” 不待古珀解答,他便提步往床的方向走。 “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最好不过。” —— 彩瑶生下了孩子之后,燕老太太便把放在她身上的部分注意力收回,全心全意地照料着古珀这一边。 她每次去探看孩子,送去一批一批礼物的同时,都惦念着提前为燕逍他们的孩子准备一份。 可整个燕侯府盼着,一直盼到冬雪飞至,也没有盼来好消息。 这一年中,安麒和郎侠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帮助燕逍将云泉两州收入囊中,赶在年前回了云厥办庆功宴。 但是庆功宴还没开,燕逍却接到了一桩坏消息。 他倒是心有准备,看完了信也不太在意,只淡淡说道:“韦延投靠朝廷了。 “他之前驻守在临织,这次投靠朝廷,带走了愿意跟随他的大约五百员兵卒和临织那边绝大部分的兵器。 “严舒,你尽快安排一个人过去,带上足量的补给,再安抚好临织那边剩下的人。” 严舒点头受命,“是。” 领完命,他又骂道:“狗东西,动作还挺快,哼,将来别落到我手里。” 韦延那边的异状,他们其实之前就有所察觉。 但是临织离云厥毕竟有些距离,还没等他们将人抓起来,韦延便带着人跑了。 当然,也正是因为他急着走,所以他只带走了大约五百人,对于燕侯府来说,损失并不算太大。 燕逍道:“无需放在心上,毕竟朝廷那边又不真是全无人才了,这一次他们能成功,我也不意外。” 严舒顿了顿,突然又报了三个人名,“侯爷,之前怀疑的还有另外这三个……我们是不是先下手,将他们……” 燕逍摇摇头,“不用,这三个没问题。朝廷那边知道我的手段,这三个不过是之前为了迷惑我们而设下的障眼法罢了,如今他们接走了真正的背叛者,这三个人反而没有嫌疑了。” 严舒点点头,对燕逍的判断没有一丝怀疑。 随后,他又蹙着眉道:“这种手段,不会又是那个宋涟干的吧?” 燕逍便笑,“只能是他了。 “他确实有几分本事,但在朝中并没有多大的权势,即使有些能耐也干不了什么事。” “不过他此次动了手,我却不能不回敬。”他顿了顿,招手让严舒上前,“我有一些事,你安排我们留在京城那边的人安排一下。” 第267页 严舒上前,听完燕逍的安排之后,唇角含笑地领命离开了。 第124章 解决完韦延叛逃的事情,侯府热热闹闹地为安麒和郎侠办了场庆功宴。 此后,又备战一个严冬,燕侯府将目光放到西面的樊州。 樊州地界上的叛乱远比云、泉两州要来得多,可能是当初第一个起事的鲁中便在樊州,起了些带头作用,导致整个樊州叛乱四起,势力林立。 但实力最强的鲁中已经被燕逍消灭了大半,鲁中如今守着自己寥寥的几个亲信和几千个兵卒龟缩在金榆城,一动都不敢动。 鲁中被燕逍围困一年之后,虽然粮草还够,但城中早已人心惶惶,已时不时出现一些逃兵,整个势力俨然已呈现溃散之势。 燕逍决定还是将鲁中留到最后,先将樊州其他的势力解决干净。 等到了开春之际,他便结合樊州境内的地形和各个叛乱势力的位置,重新给安麒和郎侠划下了征战目标。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由邵老将军领军的朝廷军队终于在与萧疏的较量中占到了上风!他在斐州境内一处罕见的天然地坑之中,设计坑杀了萧疏近两万名兵卒,并一口气收复斐州境内三座城池。正准备趁胜追击,收服整个斐州。 而北面的赫连家也在这年年末,将卜州正式收入囊中。 这两年中,他们除了平定了卜州境内所有的叛乱,还在北方戎狄偷袭的时候,抽出人手打了回去,占下了匣山一带几处原本不属于盛朝疆土的草原。 燕逍向西扩张势力的时候,正值赫连家军队南下。 两方默契地通了几次书信,避开了正面的冲突,各自安安心心,互不干扰地划地盘。 郎侠带领军队,在攻占樊州最西面的湖庄时,甚至与赫连家的军队远远打过一次照面。 他作为将领,看到的自然比寻常人多,当即写了封密信,八百里加急传回燕侯府。 燕逍在看完他的来信后,只回信寥寥安抚几句,便不再提起这事。 古珀当时有些疑虑,“以如今的情势看,萧疏和赫连家会是我们之后最大的两个对手,而赫连家明显离我们更近一些,我们不先做些布置吗?” 燕逍摇摇头,他知道古珀对行军大战的事擅长,但对天下大势和政治运作却懂得少,所以细心与她解释,“我们与赫连家如今都还是盛朝的臣子,只要朝廷没覆灭,我们就还不至于站到对立的立场上。” 古珀蹙着眉,看着地图道:“如果我们能在今年顺利拿下整个樊州,那之后就要做出选择了。” 她指着地图,“泉州以南的越州是严舒本家的地盘,严家与我们早有约定,倒是不用我们派兵攻占。但他们如今苦于应付南面各个藩国的刁难,无法抽出手来援助我们,甚至有时候还要向侯府求援。 “向西的善州是朝廷的地盘,再西南方向的位置则被萧疏占领。” 说完南面的势力分布,她的手在地图上长长一划,将燕逍的目光带到北面,“这里,卜州已经是赫连家的地盘,而西北这边的丰州,就是他们今年的目标。” 她抬头不解地问燕逍,“所以,打完樊州,我们要往哪里去?” 燕逍握住她还放在地图上的手,转移到西南方向的区域,“这里。” 古珀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燕逍笑了笑,“朝廷……支持不了多久。 “很快,他们会把握最后一次发号施令的机会,让我们……就是燕侯府和赫连家,物尽其用。” 古珀默默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 “对了……”燕逍想起一件事,“前段时间我收到徐家那边的来 信,西北的卟叱国集结了附近的几个小国的兵力,想要趁乱分一杯羹,已经和穆州那边试探着进行过几次小规模的摩擦了。 “这场战役估计不会太快结束,如今朝廷不会分出精力去帮住穆州,所以……我已经传信给燕一那边,让他带着人安心帮助徐家守护穆州。” 他有些歉意地对着古珀笑了笑,“之前跟你说的,燕一要带着原本燕家军回归的事情,短期内应当是不能成行了。” 古珀闻言倒是不在意地点点头。 她删掉了这个增益条件,重新分析了一下目前燕侯府的局势,道:“好。” 接着,她又问道:“你呢?樊州那边,攻克的进度正到紧要处,你要过去看看吗?” 燕逍道:“过两个月,等安麒的部队拿下樊州南面区域之后,我再亲自过去一趟……不过,也不会呆太久,约莫一个月就会回来。” 古珀蹙了蹙眉,“你今年不准备亲自出征吗?” 燕逍安抚着摸了摸她的头顶,“没事,樊州是我们囊中之物,我不过去他们也能应付。 “再者……朝廷那边近期有多异动,我留在侯府中,也能更好处理一些那边的消息。” 古珀抬头,看了他一眼。 燕逍笑了笑,“好了,先不说这个了。你下午还要去求知院?先去休息一下吧。” 古珀问:“你……不一起去休息吗?” 燕逍面色如常,捏了捏她的手,答道:“嗯,今天我就不去了。” 他回答得模糊,古珀并不想轻轻放过。 于是燕逍踟蹰一会,似是在考虑什么,终是道:“祖母那边寻我有一些事情,我过去看看。” 第268页 古珀闻言也沉默下来,终究什么也没说,轻轻点了点头。 —— 没有随军出征的日子,古珀除了处理侯府中的事宜,还多了一件之前没有的乐趣。 严舒家的小子已经八个月大,一改之前几乎吃完就睡的性子,白日里也常能见到他抓着自己脚丫子踢蹬着的模样。 孩子没过周岁,按照严家那边的规矩是不能定下大名的,于是彩瑶和严舒给他取了个小名,整日里“豆沙”、“豆沙”地喊他。 几个月大的孩子十分聪明,已经能分辨出自己的小名,一听到有人喊他,会滴溜溜地转头去盯着叫唤的人。 若那人是他之前没见过的,他能认真盯上好久,像是在认人一般。 古珀偶尔会拨空去探望他们,小豆沙每次看到古珀,都会咧着嘴笑得一脸傻气。 彩瑶见古珀过来,也十分高兴。 她初为人母,在经历最初一段的手忙脚乱之后,也渐渐上了手。 聊了一会儿孩子的趣事,两人之间的话题又转到古珀身上,“前天,老太太也来看豆沙,说是如果有缘,夫人能在近来怀孕,就可以给侯府添口人丁,也给豆沙做个伴呢。” 她回忆着当时燕老太太说的话,又问古珀:“夫人,你和侯爷之前一直在调理身体,可养好了?” 古珀顿了一顿,“调理倒是颇有成效,大夫说我的身体好上许多了。而侯爷……原本就是再健康不过。” 彩瑶点点头,笑道:“那感情好,豆沙很快就会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哩。” 她自顾自说起来,“还是女娃好一些,男崽子太闹腾了,每天夜里都不安生。还好现在有夫君帮我,不然有时候他撒泼,我都差点制不住他。 “夫人,你到时候就先要个女娃娃吧,好看又乖巧。” 古珀将目光从豆沙身上偏开,转 移话题问:“你和严舒,准备什么时候回一趟越州?” 彩瑶道:“还要等他再大一点哩。明年?或者再过两年吧。” 她思考着,“夫君说过,等他安排好,再跟我一同回去。” 古珀便点点头,“近来越州那边来信,严家都挺期待这个孩子的,你们回去,他们亲眼看看孩子,也能放心多了。” 彩瑶点点头,“嗯,我阿爹也这么说的。” 她说着说着,却扁了扁嘴,“不过现在南边那些嘁咻人趁着这个时候一起在闹事,阿爹说回去了也不安全。” “嘁咻”是彩瑶那边的方言,但古珀知道指的应该是越州以南的那些藩国。 越州近来虽然动乱增多,但局势还算稳定,严家也能够应付,所以她淡淡安慰了彩瑶两句。 两人交谈间,摇篮中的孩子似乎再受不住忽视,狠狠踢了一下脚丫子,“嗷”了一声。 彩瑶的注意力顷刻间又回到他身上,将小家伙抱起来哄了哄。 古珀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别,离开了彩瑶的院子。 —— 转眼又几个月过去。 小豆沙周岁宴席刚过,正式得了个大名,严琛。 大半年过去,樊州那边的捷报不断,在安麒和郎侠的攻克下,偌大的樊州逐渐落入燕侯府手中。 大军攻克城池之后,最大的重任落在宫瑕身上。他开始招揽人手,准备逐步接管樊州那边的管理。 就在这个时期,原本差点将萧疏赶出西面斐州的朝廷军队传出了一个噩耗。 用兵如神,在危难时挽救朝廷,打得萧疏节节败退的邵老将军,于军中终老了。 邵老将军七十高龄,原本告老还乡已近十年之久,如今被朝廷召唤出山,在疆场上又奋斗了两三个年头,真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骤然老去也不算意外。 只是,消息甚至还没传到京城,就被发觉异常的萧疏察觉。 萧疏欣喜若狂,几乎是即刻就集结兵力,一鼓作气拿下来那支因为失去统领而乱成一团的朝廷军队。 京城的萧栩前脚刚接到邵老将军寿终的消息,后脚就收到朝廷兵败的军讯,直接在早朝之上昏了过去。 之后,萧疏一鼓作气,不仅快速拿下了斐州数座城池,更以战败朝廷兵卒的头颅搭了数座京观,向朝廷示威。 弘宁五年十一月,他在拿下斐州之后班师回沧州,在沧州瑞阳府登基称帝。 第125章 萧疏称帝的消息传到盛朝,盛朝举国上下一片哗然。 但萧疏称帝的举动并不意味着他准备停下对盛朝的攻势,相反,这是爆发更剧烈冲突的号角。 如今邵老将军老去,朝廷剩下的武将大都难堪大用。偶有几个能干的,能在西南面全线溃败的消息中夹杂上零星几场胜仗的捷报,但完全不能阻拦萧疏军队一往无前的进攻。 好在,早在邵老将军寿终后不久,朝廷就发出两封急报,分别送往了燕侯府和赫连家。 来燕侯府传旨的太监还是之前来过的秦公公,但他此次的神情早已不复之前的乖张跋扈。 燕逍刚接过圣旨,秦公公就来到他面前,满脸殷切,“如今朝廷告急,还请侯爷尽快点齐人马,早日出兵才是!” 燕逍不紧不慢地将圣旨放好,这才对着秦公公笑道:“公公不必担心,燕侯府必定急朝廷之所急,尽快安排出兵。” 秦公公不死心,想要追问一个期限,“那不知道……侯爷点齐兵马,需要多少时日?” 第269页 他笑得一脸发苦,“实在是上面有吩咐,老奴也只能照办,问个究竟,还请侯爷行个方便。” 燕逍顿了顿,道:“公公无需担心,如若可以,本侯亦希望大军明日便可开拔。但如今已是深冬,往沧州之途冰雪覆盖,实难行军,再者,樊州鲁中之祸尚未平息,侯府的队伍一时半刻也走不开……” 秦公公凑近,“所以……” 燕逍答道:“所以,明年春暖雪化之时,便是侯府大军南下之日。” 听到这话,秦公公蹙起了眉。 这日子比朝廷希望的迟了一些,但仍在接受范围之内。 他抬头看了看燕逍浅笑的眉目,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头的不满,笑着道:“侯爷大义!” 说完正事,燕逍相邀道:“府上已备下宴席,还请公公……” “不了不了。”没等燕逍说完,秦公公便客气拒绝道:“侯爷的好意,老奴心领了。实在是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老奴这就准备走了。” 燕逍闻言,又客套地挽留几句,见秦公公去意已决,也不强求,礼数周全地将人送走了。 隔日,燕侯府几员得力干将齐聚,燕逍直接将事情交代了下去,“朝廷下了圣旨,要我从泉州入沧州,攻打萧疏。” 听到这消息,座下众人全无惊讶的神色,严舒甚至舒了一口气,淡淡道:“终于来了。” 燕逍点点头,“与我之前预料的一样,朝廷那边的意思是,让燕侯府从沧州进攻,而赫连家则领兵从西面的斐州进攻,让萧疏腹背受敌。 “这决定的好处是,我们暂时不会与赫连家那边遭遇,只要安心对付萧疏就可以了。” 他扫了一眼座下所有人,想了想,问道:“金榆鲁中那边情况如何?” 这事是安麒在负责,闻言,他回禀道:“金榆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属下依照侯爷的意思,围而不攻,如今城中粮草将绝,应当支撑不了多少时日。” 燕逍点点头,又问:“全力进攻,你要多久能将金榆攻下。” 安麒想了想,“算上行军的时间,半月即可。” 燕逍点头,“可。你这次过去,先跟宫瑕那边要个人。用最快的速度攻下金榆之后,留下一千守军,你便直接带着人回来。” 安麒领命,“是。” 解决完自家地盘上的事情,燕逍又将目光转到西南那方向,“我欲先点三万人马作为先锋,驻扎于泉州永任城,试探一下沧州那边的兵力,安麒随我一起离开。” 泉州于沧州有小部分接壤,燕逍此时提到的永任,就是泉州境内距离沧州最近的一处城池。 “另,严舒和郎侠,你们准备五万兵马,在我离开半个月后出发,进驻泉州广洱阜,随时等候我的命令。 “宫瑕留守云州后方,季凉,你负责大军粮草后备,不得有误。” 他的命令说完,众人直接跪地领命。 燕逍见众人都领了命,便点点头,“你们自行下去准备吧,若有什么问题,随时过来找我。苏谋士且留一下。” 严舒偷偷看一眼近来气氛有些古怪的燕逍和古珀,不敢多想,领着其他人一道离开了。 待到屋中只剩下燕逍和古珀,古珀便有些迟疑,她开口,“我……” 燕逍走到她面前,问道:“攻打沧州非一日之功,可能要耽搁数年。前线的生活也不比侯府,你……” 古珀抿了抿唇。 燕逍轻轻怀着她的肩膀,将话说完,“你,可愿意陪我一起过去?” 古珀愣了愣。 她原本以为燕逍同她述说那些,是要她留守侯府,却没想到居然是做这种请求。 她瞬间开心起来,勾着唇角,笑道:“自然愿意。” 燕逍便有些歉意地看着她,“又要劳烦娘子了。” 两人温存一阵,古珀突然想起一事,“祖母那边……” 燕逍身子明显一僵,随即道:“祖母年事已高,近来……有些糊涂。但她只是盼孙心切,你不要放在心上。” 古珀没有回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 彩瑶怀孕一事,似乎成为一个引子,成功点燃了燕老太太对曾孙儿的期盼,连带着整个燕侯府,都在期盼着古珀这个夫人能为侯府带来一个尊贵的继承人。 今年一整年,因为要配合着这个期盼,燕逍甚至没有亲自带兵出征,镇日留在府中。 但侯府和燕老太太从彩瑶怀孕,一直盼到小豆沙一周岁,甚至盼到现在,燕逍准备挥兵南下,攻打萧疏,都没有盼到古珀有喜的消息。 古珀心中也有挂碍,像是因为自己没有完成预定的任务,拖累了整个项目的运转一般。 燕逍察觉到她心情低落,便又安慰道:“不用着急。我倒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各地战乱频起,我们两个也时不时要四处奔波。 “若真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不是让他陪着我们一起吃苦吗?” 古珀抬头看他。 燕逍又笑,“就像豆沙一样,过几月严舒要带兵出征,彩瑶便只能带着她,回严家去照料,这样子,三人免不了要分开,不是吗?” 他摸了摸古珀的发顶,“如果真按祖母的意思,如今有了孩子,你这一次免不了就要待在侯府了。 “而如今我们只有两人却可以一同往沧州,不也是挺好的吗?” 第270页 古珀眼睛亮一亮。 大概是燕逍口中,两人不需要分离的现状真的让她动了心,她很快便接受了这个说法,双目发亮地点着头。 燕逍见她重新开朗起来,也跟着笑了笑。 他嘱咐道:“祖母那边有我去说,你不用担心。此次出征事关重大,你且去将那些事都安排好,好吗?” 古珀自然是点了点头。 但她没有立刻动作,抱着燕逍又感受了一番身边人的体温,这才转身离开了书房。 —— 燕逍又接到圣旨的消息传到燕老太太耳中,很快,燕老太太知道燕逍即将带着古珀南征的事情。 当天夜里,两只轿子从侯府后门抬进了燕老太太的芷茶院。 第二天,燕逍阻止了古珀同他一起过去请安的意图,自己一人跟着芷茶院前来相请的嬷嬷离开了。 来到芷茶院中,燕老太太正坐在主位,明显是等了他一段时间了。 她见古珀没有跟着一起过来,轻蹙了蹙眉。 燕逍进了屋后,看也不看屋中其他人,只凝神与燕老太太对望,同时吩咐:“闲杂人等,都先离开。” 燕老太太还想说点什么,但燕逍带来的燕卫根本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 短短几息之后,待客厅的大门被关上,屋中只剩下燕逍和燕老太太祖孙二人。 燕老太太在燕卫“请人出去”的过程中维持住了最后的一点体面,此时看着悠闲坐在下首的燕逍,手中的茶盏简直控制不住想要直接砸出去。 她冷哼一声,道:“侯爷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 燕逍赔着笑,“祖母何出此言?” 燕老太太突然长叹一声,揉了揉额角,“祖母老了,管不了你了。” 燕逍便道:“祖母老了,该是孙儿孝顺的时候了,孙儿会……” “孝顺,呵。”燕老太太抬眸看过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燕逍顿了顿,“孙儿不孝。” 见他乖顺认错的模样,燕老太太却越发揪心,“你从来是这副模样,跟你祖父一样,虚心受教,死不悔改。” 她离开坐席,来到燕逍面前,苦口婆心说道:“逍儿,祖母没想要破坏你们的关系。” 她叹了一口气,声音因为情绪低落也小了下来,“可眼见你出征在即,是生是死还未可知,却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若是……当真要燕家绝了后吗? “祖母也不是那些迂腐之人,对你们夫妻俩之间的事情也不想过多干涉。 “可是眼见祖母大限将至,却连自己的曾孙都见不到……我就算是入了黄泉,都没有颜面去见燕家的列祖列宗啊!” 燕逍吓了一跳,劝道:“祖母您身体康健……” “不要跟我说这些!”燕老太太打断他。 随后,她按住燕逍肩膀,逼着燕逍与她对视,用一副为大家都好的口气与燕逍商量,“那两个女子,是祖母挑选良久的。家世清白,身子骨也康健,祖母放在外面的院子,好生将养了两个多月。 “祖母也没别的要求,甚至不要求你收下她们,你只消……其他的一切我来安排,保管不会破坏之前你和古珀的任何约定。” 燕逍没有回应,与她对视的双眼中只有愧疚和歉意。 燕老太太踉跄退后两步,“你……” 燕逍干脆跪下,“祖母,孙儿心意已决。此事有伤我们祖孙的和气,求祖母切莫再提。” 燕老太太撕声问道:“倘若……” 燕逍突然道:“祖母恐怕不知。” 燕老太太抬头,“什么?” “并非是古珀生不出孩子,实则是孙子不想要。”燕逍突然道。 他一股脑说完,“业未立,何以成家?这种动荡的时候,如果真有了孩子,也不好将养。 “孙子一直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孩子阻碍了孙子立业的脚步。” 他抬头,“一直就不是古珀的问题,是我,是孙儿有私心罢了。” 燕老太太倚在榻上,已无力同他争辩。 半晌,她冷笑一声,“你既然如此维护于她……罢了。” 她看了燕逍一眼, “你大了,自己有主意就好。但我要告诉你……” 她勉强自己坐了起来,又恢复一点女中巾帼的气势,明白道:“如果你们要是在沧州出了什么意外,我自会接管侯府的一切,从旁支选一个孩子过继过来,重新培养。” 燕逍闻言却松了口气。 他知道燕老太太已经退了步,便直接伏身拜倒,行了个大礼,“是,此事但凭祖母安排。” 燕老太太直接挥了挥手,“行了,都谈妥了,你走吧……这几天都不要来见我,我怕我失手直接将你打死。” 燕逍又行了一个大礼,之后直接转身离开。 离开芷茶院的路上,他看到阡陌两旁,燕老太太精心栽种的名贵花草在冬日里都显得有些萎靡。 院中有专门侍弄的老嬷,轻轻摇了摇花枝,抖落层层白雪。 雪入土化泉,在来年春日,会变作滋养花草的水分。 第126章 隔年春天,燕逍的军队如约开拔。 大军到达泉州永任的时候,燕逍接到朝廷临时发来了一封诏书。 “京城那边要派一个将领过来,让我们听从他的调遣?”安麒蹙着眉,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燕逍方才的话。 第271页 燕逍放下手中诏书,点了点头,“依照诏书上所言,确实如此。” 古珀面上也现出不愉之色,“他们本就因无将可用才导致节节败退,如今居然要派人来调遣我们,不怕继续兵败吗?” 燕逍想了想,道出其中关窍,“我们奉命出兵,朝廷自然需要监察我们的动向。 “我原本料想他们会派个监军过来,没想到,确是直接调了个将领过来。当然,无论是将领和监军,总之我们不可能脱离朝廷的管束。 “既来之则安之,总之,先看看来的人是谁,有什么打算,我们再因人制宜,重做安排吧。” 燕逍都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没什么意见,领了命便自去安排了。 又过将近十天,朝廷派出的将领终于到了。 燕逍带着安麒古珀等人出营迎接,见着来人,动作一顿。 朝廷派来的这个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他们从燕逍这边策反走的韦延。 韦延出身军籍之家,十三四岁能拎得起刀剑的年级,就被征入了军中。他在穆州军中混迹多年之后,被燕逍划入亲兵之列,带回了云厥。 那时候,燕逍只有两百员亲兵,麾下设百夫长两名。韦延是其中一名百夫长手下的副官,统领五十亲兵。 能在燕逍的亲卫中坐到这个位置,能力也不算弱。 燕逍开始收复云泉樊三州的时候,因为势力极速扩张,对将领人才的需求也急速增加,韦延就是在这个时候,凭借过人的领兵能力,成为燕逍军中一员将才,得以独领一兵。 之后,他被朝廷策反,带着五百余愿意跟随他的兵卒背叛燕逍离开。 自那之后,这还是燕逍第一次再见他。 好在此时严舒还在云厥,否则若被严舒看到了他,估计当场就要奋起打人。 而如今在场的是燕逍、古珀和安麒,这三人都是冷静自持之人,自然不会做出逾矩失仪的事情。而已经晋升为小将的暴脾气安貅,则在安麒的警告眼神下缩着脖子,只敢瞪着眼睛,企图用眼神杀死韦延。 再说回韦延自己。 韦延当初会背叛燕逍,图的自然是朝廷许诺的金钱地位。 如今他见昔日的主上燕逍客客气气同自己行礼,即使心中对着燕逍强大的实力尚有一些畏惧,还是很快被得意的情绪压下。 想到燕逍接下来亦要听从自己发号施令,他的嘴简直要咧到眼睛上去。 “燕侯不必多礼,都起来吧。”韦延笑着上前,扶起了燕逍。 燕逍不卑不亢地带着人起身,将韦延请进营中,“将军请。” 韦延也不客气,挺起胸膛大踏步走到了燕逍前头,边走甚至边偏了偏头,想要观察燕逍是否跟上。 燕逍面上挂着笑,迤迤然跟随在他后面。 夜里,营中办了一场接风宴,为朝廷军队接风洗尘。 到了第二日,众人开始商量起攻打沧州的计划。 韦延虽说背叛了燕逍,但其人确实是有几分才干的。此时他坐上主将的位置,虽说不能像燕逍和古珀一般奇策百出,但做的决定倒也中规中矩。 沧州靠近泉州的这部分区域,地势平坦开阔,亦不是萧疏重点布防的位置。 他到任后, 在他的指挥下,燕逍和朝廷的军队势如破竹,逐渐往沧州内部的核心地带推进。 短短一个月内,他们就拿下了沧州东北面的两座大城和好几座的小县城,驻军的地点也从原本的泉州永任一直推进到沧州卢丰。 到了卢丰,他们终于面临了第一次兵败。 卢丰以北的一座城池,名唤宣石。 宣石城背靠着沧州境内第二大山脉——宣山,是东入沧州最大的一道防线。 萧疏大概早就料到之前两座城池守不住,根本没有做更多的布防,直接收拢军队,在宣石内屯兵,以期拦住朝廷和燕逍的联军。 韦延出兵试探过两次,完全没能摸到宣石的城墙,终于承认宣石完全不同于之前他们攻打的城池。 大军于是在卢丰暂时安顿了下来,成日思考着攻克宣石的办法。 僵持了几天,韦延终于露出他此番过来领军的一点私心。 “侯爷,如今我们见识到宣石的实力,怕是不得不拿出一些看家本事了。”韦延双手撑在案上,倾着身子对下面的燕逍一众说道。 燕逍抱拳,“有将军在,攻克宣石不过是早晚之事,燕侯府但凭将军差遣。” 韦延笑道:“有侯爷这句话,本官就放心多了。” 他顿了顿,不再打机锋,直接道:“本官知道,侯爷军中有一奇兵,名唤‘天火营’,有开山裂水之能。 “如今我等被阻在宣石之外,侯爷能否命‘天火营’炸开宣石城门,让吾等可以破城直入,取敌首级?” 别人或许不清楚燕逍营中的机密,但是韦延曾经身为燕侯府中的将领,却清楚得很。 他不仅知道改良兵器、望远镜的存在,对火药也略有了解。可惜的是,燕逍一直将火药的事情保密得很好,也轻易不交到他们这些普通将领手中,是以他虽然知道火药的存在和功能,却一直没能弄到。 这一次朝廷派他来监督燕逍的军队,其实还给了他另外一个任务,便是探明燕逍军中的秘密,夺得更多改良的武器和火药。 第272页 燕逍对韦延会有这种要求一点都不奇怪,相反,自从他见到来人是韦延的时候,就大致能猜到朝廷的目的,所以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于是他回答道:“将军也看到了,宣石地势特殊,是沧州东北面最坚固的防线。我们如今连靠近宣石的城墙都做不到,何谈能够安置火药,炸开城门呢?” 韦延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侯爷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他很快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可如今朝廷与百姓苦萧疏之祸久矣,我们安能消极应战,为区区一处宣石阻挠呢?” 燕逍问:“那将军的意思是?” 韦延回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接近不了城门呢?我们明日便再尝试攻城,到时候,我会命大部队在后掩护,侯爷只需要派人去将火药放好即可!” 燕逍有些迟疑,“这……” 韦延蹙眉,“侯爷可是有什么异议?” 燕逍踟蹰了一阵,摇了摇头,“那就按照将军的意思试试吧。” 韦延见燕逍妥协,得意地敲了敲桌子,点点头,“好。” 他下令:“那就还是依照之前的攻城安排。安麒领先锋军先作佯攻状,我带人以箭矢掩护,侯爷带着军队殿后,而天火营则伺机行动,找机会到对方城墙前做好布置。” 他说完,扫了一眼底下的人,问道:“众位可有什么异议吗?” 燕逍上前一步,有些为难地说:“将军,本侯有一事需要与将军禀告。” 韦延 已经成功说服燕逍拿出火药,此时也不敢怠慢燕逍,于是客气地说道:“侯爷但说无妨。” 燕逍便道:“天火营与安麒手下的兵卒配合多次,此次若由安麒将军带人放箭掩护,效果应当会更好一些。” 这一路而来,韦延在安排战术的时候,永远是将燕逍的军队作为前锋,在最前方冲锋陷阵,而将自己的部队放在整个队伍的中心位置。 这样,他自己的人既不会死伤惨重,也不会因为落在最后面,而抢不到功劳。 在这之前,燕逍从来没有反对过这种安排,盖因之前的战役并不难,让安麒作为先锋军,磨练一下士卒的锐气和武力,也是燕逍乐见其成的。 但是此次进攻宣石,先锋部队明显是作为炮灰的存在,不仅不能发挥作用,甚至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所以,燕逍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反对韦延的安排。 他恭敬地继续说道:“还请将军安排将军麾下的部队作为先锋。火药破城易出意外,安麒手下的兵卒与天火营配合过多次,如此安排方能更妥当些。” 韦延磨了磨牙,马上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笑着道:“我麾下那些兵卒哪里比得上侯爷的部队?让他们去做先锋,我还更怕误事呢。” 燕逍便道:“如此,那出动天火营的事情,将军还是再考虑一二吧。毕竟火药也有限,一次不成,便是极大的损失。” 韦延见燕逍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暗自咬了咬牙。 如此僵持了两天,在知道将燕逍的部队当做前锋,燕逍是绝不会出动火药之后,求功心切的韦延先妥协了。 他重新做了安排,将自己的一支军队充作前锋,让燕逍和安麒领军掩护,开始了第三次对宣石的进攻。 但是事情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样顺利。 燕逍的军队在沧州的地界上打了一个多月,萧疏不可能不去打听燕逍的消息。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也知道了火药的存在,知道燕逍有一支奇兵,是以一直在提防着燕逍方面不合常理的行动。 所以,战斗当天,当天火营的人将火药安置在城门之后,立即有宣石的兵卒从城墙吊篮而下,将火药包取回城中。 彼时,韦延和燕逍的大部队根本靠近不了城门,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取走火药。 这一战,朝廷的军队损失近千人,依旧是连宣石的城门都没摸到。 第127章 此次攻城战中死伤的兵卒大多是韦延那边的人,燕逍主要损失的是那些用于布置的火药。 燕逍其实早就料到韦延的计划不会成功,而这一次失败其实是他与古珀计划中攻下宣石的重要环节。所以他非但没有阻止,甚至在暗中添了一把火。 这一战之后,韦延一改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在营中发了好几顿脾气。 要知道,如今的情况,朝廷较萧疏那边,更打不起消耗战。 整个盛朝因为多年的贪污酷吏,已经使得百姓难以维生,而几年前爆发的雪灾,则直接导致盛朝整个中北部区域陷入了混乱。 而近年来,即使燕侯府和赫连家治理了一些区域,但是这些恢复了生机的地盘,已经基本脱离了朝廷的掌控,不再像以往一样每年给朝廷缴纳大量的税额。 收入逐渐减少,而军费支出日益增大,和萧疏打的这几年,朝廷的金库和粮仓都已经出现了捉襟见肘的情形。 同一时期,沧州在萧疏破而后立的治理下,繁荣程度已经超过了以往。再加上它地处南方,完全没有遭受北方雪灾的影响。 渐渐地,沧州广袤的土地上,一年两到三熟的粮食成为萧疏最强大的后盾。 对于镇守宣石的将领来说,只要宣石能守住,那么他们后面的沧州,就能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和支援。 第273页 而韦延和燕逍却耗不起,朝廷不可能给他们这里多时间,去跟萧疏慢慢消耗。 所以,韦延急,非常急。 他急着攻克沧州,急着建功立业,急着让朝廷看到他的价值,然后继续扶持他压在燕逍头上。 这一次进攻宣石失败,是他们来到沧州后遇到的第一道坎,也是阻拦他在加官进爵道路上的一颗巨大的绊脚石。 这次失败之后,在他的强硬要求下,燕逍又带着人强攻了两次,但依旧一无所获。 到了这个时候,韦延终于知道,强攻宣石的法子根本行不通。 如此僵持了十多天后,他召来所有人,宣布了一个决定。 “宣石久攻不下,实为进攻瑞阳府前的第一难关。” 瑞阳府就是萧疏称帝后的行宫所在,它位于沧州西南部,是此次燕逍和韦延进攻沧州的最终目标。 韦延看着燕逍,继续道:“大军被宣石所拖,滞留此处,实非明智之举。 “本将军欲带领部下往西面寿昌去,还请侯爷领兵,继续留在此处,务必早日攻克宣石,勿负陛下和万民所托。” 燕逍听完,蹙着眉道:“将军,宣石易守难攻,本侯带着人留在此处,也不见得有什么作用。” 他想了想,重新提议:“若将军欲带人往寿昌,本侯也可绕过宣石往东南的方向走,进攻沧州东南面的泰祥,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韦延直接拒绝:“不!宣石虽难攻,但却意义重大,侯爷切不可轻易擅离此处!” 他带兵往沧州西部深入的事情,很快就会被萧疏发现。到时候,萧疏只要命宣石中的兵卒出城,便可尾随在他后面,与寿昌的兵卒一起,将他夹在中间,一举歼灭。 他想将燕逍留在此地的原因,就是想要以燕逍阻止宣石的军队出城。 至于寿昌和西面其他的城池,在韦延心目中就跟他之前与燕逍攻克的其他城池没有两样——因为没有宣石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根本没有什么威胁。 所以,他此举,一是想让燕逍为自己拖住敌人的注意力,二则,是为了让燕逍长期滞留在此处,而将攻克沧州的大部分军功包揽在自己身上。 燕逍哪里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僵持着不愿松口。 韦延也不敢直接与燕逍闹翻,毕竟燕逍不论是个人实力还是手下的兵卒都比他强,但他也不愿就此认栽。 他开始在营中频频挑燕逍手下人的毛病。 这一天,他黑着脸看完斥候传回来的消息,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于是起身往营外走。 这段时间因为没有攻城,将士们除了轮值和训练,在军中也没有什么事做,经常在闲暇时刻聚在一起,消遣时光。 韦延这一次出来,便正好遇到安貅带着手底下的兵在玩角力。 这种活动在军中很是常见,两个较量的男子肩抵着肩互相较劲,谁能将对手抵至圈外谁就能获胜。 安貅是天生巨力,在飞燕山庄中又经过系统的练习,学了许多技巧。韦延到时,他正将一个比他还高大的军汉一举顶出了圈。 周围围观的兵卒瞬间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这是第二十个了!安小将军当真是英勇无双!哈哈!” “老刘,我就说你也不行吧,你还想趁着安小将军力疲去占占便宜,吃瘪了吧哈哈。” “安小将军英武!” “……” 而场中的安貅明显也正在兴头上,他环视众人,兴奋喊道:“还有谁?再来!” 韦延见到这一幕,转过头去给身后的亲信使了一个眼色。 亲信会意,挤开众人来到安貅面前,拱手道:“我同小将比比。” 众人这才发现站在人群最外围的韦延,规规矩矩地朝他施了礼。 韦延笑着摆摆手,“无事,本将军只是闲暇无事出来走走,大家继续吧。” 他这么说了,众人也就顺着杆子直接往上爬,继续回过头吆喝起来。 这一边,韦延的亲信脱下了外袍之后,便摆出一副应战的模样,示意安貅可以开始了。 跟他此时整洁的面容相比较,安貅头上冒着汗,还在剧烈喘息着,显然不是同等状态。 但安貅却全然不顾,直接兴奋上前,与他较起劲来。 韦延的这个亲信是当初随韦延出走的那一批人之一,他在燕逍军中训练的时间甚至比安貅还长,安貅掌握的发力技巧,他也同样熟悉。 一时间,两人在场中你来我往,时进时退,谁也不能干脆利落地将对方推出圈外。 周围的呐喊加油声越发剧烈起来,引来了更多的围观者。一时间,燕逍军中的人为安貅鼓劲,而朝廷那边的兵卒自然向着韦延的亲信,场面一时空前热烈起来。 韦延这个亲信艰难地应付着安貅的怪力,心中惊讶同时也在琢磨着自己的计划。 他跟在韦延身边很久,自然知道韦延让自己上来,不是单纯地想要他跟安貅角力。 他琢磨着韦延的心思,在下一次碰撞时,使了个坏,妄图用脚去绊倒安貅。 他这个动作做得隐秘,场边没人看到,只要安貅感觉到了小腿被故意踹了一脚,隐隐作痛。 两人再次相抵,安貅怒视着他冷哼一声,“你想搞这种把戏?” 安貅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加上他极度厌恶背主的韦延,此时见韦延的亲信先行挑衅,自然就不打算留手了。 第274页 于是围观的人渐渐发现,场中两人的碰撞和小动作开始多了起来,火药味也越来越重。 最终,在安貅一身怒吼中,他直接将韦延这个亲信掀翻在地,摔得人事不知。 周围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反应过来后,朝廷那边的兵卒开始怒骂安貅 犯规,而燕侯府的兵卒听到自己的将领被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梗着脖子就为安貅辩护。 最终,这一场原本只是娱乐的角力,演变为两方兵卒的群骂群架。 所幸,场面很快被安麒带人控制住。他将所有闹事的人捆了,路过打人打得最凶的安貅面前,肃着脸色用眼神剜了他一眼。 安貅笑得张狂。 第二天,韦延果然拿着这事,在议事时做文章。 他那个亲信在角力时直接被安貅摔晕,之后因为群架,混乱间遭了众人踩踏,伤势非常严重。 且不论事情起因和经过如何,这一次,韦延这边的损失确实是最大的。 这次议事吵到最后,燕逍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退步。 为了保住以下犯上的安貅,他不仅答应了韦延让留守在宣石附近的要求,还送了韦延十几车粮食和军中一半的火药。 当天,免了死罪但受了八十军棍的安貅恨不得把喝骂韦延的声音嚷到宣石城内都听得见。 但是韦延因为不仅达成了原先目标,还多了意外收获,已经懒得同他计较了。 他命手下连夜收拾,在第二天就带着人马离开,往寿昌那边去了。 燕逍特意领着人到营外送他,见他走远,偏头对着安麒说,“该你了。” 安麒会意,拱手回道:“侯爷放心。” 三日后,安貅伤重不治。安麒悲痛欲绝,带着人在营中当着众人的面质问燕逍。 燕逍军中爆发一阵前所未有的混乱,兵刃相接的声音响了足足一天一夜。宣石那边只派了几个探子在附近观望,但并没有做出什么动作。 之后,安麒带领上万兵卒和弟弟尸首,往东面泉州的方向离开,准备带着安貅回故里安葬。 —— 如果说韦延的离开只是分兵的计策,那安麒的叛乱离开对燕逍来说就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了。 连续两天,燕逍军中萎靡不振,却连安麒离开后的残局都没收拾好。 这个消息,当然也传到了宣石。 城中,几位幕僚正在同守城的主将宣禄将军商议接下来的战事安排。 “将军,我们之前已经错过一举拿下燕逍军队的机会!现在安麒带着燕逍军中一半的人离开,正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最好时刻!”一个头发花白的幕僚建议道。 听到他的话,大部分幕僚纷纷点头赞同,“将军,机不可失啊!” 宣禄还未说话,旁边却有其他幕僚发出不同的声音。 一个年轻人越众而出,直接说道:“将军,属下却认为,千万不能出城!” 宣禄朝他看过去,见他一副面上无须的年轻模样,蹙了蹙眉,“为何?” 那年轻人分析道:“朝廷刚一离开,燕逍军中就决裂了,此事未免也太巧了吧,极有可能就是燕侯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为了引诱将军出城,好一网打尽!” 听完他的话,一开始提议进攻的老人嗤笑一声,“闻盛,你个刚及冠的小儿懂些什么?” 他轻蔑地打量着闻盛,“我告诉你吧,我手下的人已经打听清楚了。 “韦延会走,是因为燕逍军中一个将士打杀了他的亲信,他以此为要挟,逼迫燕逍分兵。 “而那个得罪了韦延的将士恰好就是燕逍手下安麒的弟弟,那将士受了刑,熬不住死去了。也因此,安麒才会带人反叛。 “我让斥候一路跟着安麒那支队伍,他们一路往东,明显就是要回泉州。 “之前燕逍军中正乱的时候,就是你劝阻将军不 要出兵,怎么,现在燕逍那边只剩下一万出头的人,要抵挡将军的四万将士? “将军就算谨慎,留一半的人驻守城中,仅用两万员,也可以轻松拿下燕逍!” 他解释完,回头对着宣禄一拜,“如今燕逍军中遭逢巨乱,士气溃散,正是将军轻松攻取燕逍之时,还请将军千万不要错过良机!” 闻盛却蹙着眉,反驳道:“这几年燕逍在云州附近征战,短短两年内就拿下云樊泉三州,实力不容小觑。他怎么会留下这样大的漏洞,明摆着叫人去攻打他呢?” 那老人又冷哼,“所以,他已经命人收拾行装,准备撤退了!” 宣禄将军一听到这话,转头向旁边一个军士确认:“燕逍准备离开了?” 那军士回禀道:“回禀将军,确有此事。 “斥候那边刚刚传回的消息,敌方那边的兵卒在收拾炊具和营帐,看样子是准备拔营了。” 宣禄听完,点点头,“看来,这一次,大名鼎鼎的燕侯爷确实是阴沟里翻船了啊。” 一直主战的老人看宣禄明显有意,开口加了最后一把火,“还请将军尽快出兵,打燕逍一个措手不及吧! “燕逍此人背信弃义,不顾念当年与陛下的交情,反助不正之君攻打沧州。 “将军要是能凭此战拿下燕侯,陛下定会对将军更看重几分!” 老人搬出萧疏,提起了燕逍和萧疏的关系,宣禄心中更是坚定。 第275页 他点点头,先是对着老者一拱手,“卢老助我良多!” 接着,他不再犹豫,转头对着自己副官说:“快,你去点两万……两万五兵卒,明日天将明时,随我一起杀出城去,取下燕逍首级!” 副官拱手,高声应了一句“是”,挺着胸膛出去安排了。 见宣禄下了决定,屋中的幕僚纷纷恭贺起来,似乎似乎宣禄已经将燕侯府的军队歼灭,马上要将燕逍的首级呈到萧疏面前一般。 闻盛见众人一副兴奋的模样,却觉大祸临头,又待了一会儿,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第128129章 隔日,宣禄依照计划,点齐兵将,带着两万五战士往燕逍军队驻扎的地方进攻。 燕逍那方的斥候早早发现他们的动静,疾奔回营中将事情告知了燕逍。 可是知道了消息却并不意味着能安全撤退。 燕逍确实准备在今日撤军,往西寻找韦延,但是他是昨日才做下的决定,许多准备都还没做好! 事出紧急,他只能命将士们弃了那些不必要的辎重粮草,勉勉强强排出个阵型,立刻紧急撤退。 等到宣禄带着人来到燕逍的驻地,看着满地随意丢弃的炊具残羹,心中对自己今日出兵的决定又有了更大的信心。 于是,在副官上前请示时,他长鞭一挥,豪气万丈道:“追击!” 之前说过,宣山以北的沧州地界,大多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这也是燕逍和朝廷的军队在一开始能那么顺利攻城略地的原因之一。 所以此时做出追击燕逍的决定,宣禄也并不惧怕,因为这些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设伏的地方。 于是,早有准备的宣石军队轻装快马,一路追在燕逍紧急撤退的队伍后面。 不过一个时辰,两方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眼看着马上就要追上。 走投无路之下,燕逍干脆命众人化整为散,潜入附近的一个村庄之中。 这附近因为遭遇战乱,百姓大都已经被迫转移,这个村子周围田地荒废,村内也没有人烟。 宣禄只看到燕逍队伍的阵型直接乱了,大喜道:“燕逍军已溃散,非我之敌!众将士随我入村,斩杀贼子建立功业!” 他回头,对着副官说道:“吩咐下去,取得燕逍首级者,官升三等,赏黄金百两。” 这个消息传到宣禄军中,每个士卒都双眼放光,愈发死死地盯住前头的燕逍军队不放。 很快,燕逍的军队慌不择路地散入村中。 有的兵卒进了村子也不敢停下脚步,一直往村子深处跑。有的兵卒则实在跑不动了,想要趁乱藏入村中的土屋躲避追击。 宣禄的先头部队已经追在后面跟着进了村,一个小队眼睁睁看着两个自己盯上的兵卒慌不择路之下,翻墙进了村里的一户农庄院子,当即冷笑着跟了过去。 “爷爷看到你进去了,别躲了,乖乖出来让爷爷割了你的脑袋!”领头的兵头子大力拍着院门,提高嗓门喊道。 “躲啥啊躲,这里都是我们宣将军的人,你还能钻地下去啊?呸!”兵头子旁边一个面色黝黑的士兵也跟着叫骂了一句。 院外喊骂声一片,但院子中没有丝毫回应,似乎那翻墙进去的兵卒是打定主意能多藏一刻就多藏一刻了。 兵头子嘿嘿地笑了一声,回头对着自己手下的士兵说道:“依爷爷看,里面的人估计是吓晕过去了。” 这时候,村子里已经隐隐传来冰刃相接声与哭嚎声。 兵头子等不及了,“砰”地一声狠狠踹到院门上。 那院门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异常坚固,被这个兵头子踹了好几下,都摇摇晃晃地坚持住了。 在众位兵卒的围观下,兵头子见自己居然对付不了一扇破门,竟开始有些恼怒,“看啥看啊!爷爷不行你行啊?” 发了一句脾气后,他干脆退开两步,小跑助力,使尽全身力气往那门上踹去。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次,他的脚刚一接触到门,门就自己开了,兵头子直接狠狠摔进院子里了。 还在院外的几个士兵憋着笑,围拢着靠过去,准备看看他的情况。 门内,兵头子俯身趴在地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安貅一只脚踩在他的背脊,手上拿着门栓正一下下拍着掌心。 见院外几个兵卒子双眼发愣地看着他,他还有心情扯了个笑脸,问道:“这么点个小门你们踹不开?” 接着,他甩开门栓,抽出腰间佩刀,朝着门外几个明显呆愣住的兵卒子走去,“你安爷爷我,才真的等不及了。” 挥刀轻松将门外几个人解决,他抬眼朝村子里其他敌军看去,面上笑得愉悦。 随着他走出院门,院子内,几十个藏了一天一夜的燕侯府兵卒也跟着涌了出来。 —— 宣禄一开始还没发现不对,只以为燕侯府的兵卒放弃了逃跑,在村中就与他们拼杀了起来。 可当村中的燕侯府兵卒越来越多时,他就算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情况有些不对。 他的副官有些担心地看着前方战况,颤声道:“将军,我们难道,真的中了燕侯府的埋伏?” 宣禄冷哼一声。 他心中也不平静,但是表面一点都不慌乱,反而开始分析起局势,“就算中了又如何,左右不过燕逍和安麒只是做了一场戏,并没有真的决裂。 第276页 “但是就算如此,燕逍的队伍也不过两万余。 “此处地形平坦,谁都占不到优,我这次带出来两万五员兵卒,与他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分析完两方战力,他又道:“击鼓,令全军出击!我宣禄手下的兵,真要硬刚起来,还没怕过谁!” 他的镇定确实稳住了军中各个将领的心,很快,宣禄军中击鼓整队,开始对着燕逍那方发起总攻! 早就积怨已久的两方一碰面,就宛如干柴遇到烈火,一时间,喊杀声,兵刃相撞声不绝于耳。 燕逍亲自带着人,冲杀在最前线。 安貅偶然拼杀到他旁边,兴奋地喊了一声,“侯爷。” 燕逍看着他浴血的战袍,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这些王八终于不锁在城里了,当初还以为咱们搞个内乱的样子就能把人引出来,结果硬生生拖到现在!”安貅有些忿忿不平,“我跟我哥在这村里藏了两天,那院子那么小,却要藏那么多人,我们就蹲着,我的腿都蹲麻了。” 他一开了话匣子,简直收不住,就开始絮絮叨叨跟燕逍说起这几天来的经历。 燕逍起初并不愿理他,等他说完了,问了一句,“古……苏谋士他们,没有危险吧?” “没有没有,藏得好好的呢!”安貅回答:“等我们打赢了就去接他们回来。” 燕逍抽空对着他点了点头。 “对了侯爷!”安貅突然兴奋问道:“等我们打赢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去城里住了?” 他抱怨道:“老是睡在营帐里一点都不舒服!” 燕逍避开左边袭来的一柄长枪,遥遥地往宣禄的方向看了一眼。 半晌,他回答道:“宣石易守难攻,即使少了这两万多人,依旧不是轻易可以攻下的。 “能不能住进城里,要看我们能不能顺利拿下那些人。” 他一挥枪,直直指向宣禄那边的方向。 安貅听了这话,两眼放光道:“嘿,这有什么难的?” 说完,他不再分心,更加卖力地冲杀起来。 跟燕逍不同,年过四十的宣禄并没有领兵冲杀,而是安守在后方观战。 此时,他坐在马上看上前方的战况,面色越来越严肃。 他能被萧疏委派守城,自己在领兵训 兵一道上也算颇有小成。也是依着对自己手下兵卒能力的信任,他才敢在这种情况下与燕逍硬碰硬。 在这种平坦的地势上,人数相当的两方初始都不占什么优势,比拼的完全就是兵卒的本领和整体士气。 一开始,场面还能勉强维持着势均力敌。 可是很快,这种平衡被打破,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 所以,当宣禄看着穿着燕侯府兵服的兵卒如同涨潮时的潮水,一波一波不断向着他的兵卒侵蚀过来,而自己手下的兵卒却无力抵挡时,心中的震撼简直难以言表。 时间越推移,他们这一方的败势就越明显。 很快,就连宣禄旁边的副官都看出情形不妙。 他们一开始都没料到燕逍的军队能力居然如此强,明明都是普通的军汉,可是燕逍那边的兵卒能力却异常出众。 靠着明显略胜他们这边一筹的防具和武器,燕逍的兵卒一个人至少能应付他们这边两个人。 更可气的是,同样是在场中受了伤,他们这边的人只能听天由命,而燕逍那边的人立即会被同伴掩护到后方。伤势轻的直接从怀里掏出瓶瓶罐罐就开始给自己上药,伤势重的还有专门的随军医者给处理伤口。 这种种的实力悬殊,注定了他们的败局。 他策马靠近宣禄,问道:“将军,是否……鸣金收兵?” 宣禄没有立刻回应。 那副官便又继续劝道:“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较量,不算得什么。再说,将军的首要任务是守住宣石,只要我们回了城,死守城中,那燕逍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攻破宣石。 “还请将军暂避其锋芒,以图来日再胜。” 宣禄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终于,他看着明显没办法挽回的局面,悲怆地点了点头,“嗯……吩咐下去,走吧。” 副官终于得了信,满意地下去吩咐了。 宣禄手下的兵卒也发现了对敌不过,早就失了斗志,突然听见收兵的命令,竟一个比一个跑得飞快。 安貅正战到兴头上,见人撤了,却没听到自己这方响起追击的号角,有些迷茫地回头,找到了正聚在一起的燕逍和安麒。 “侯爷,哥……安将军。”他疑惑地问:“我们不追吗?” 安麒正与燕逍复完命,闻言看他一眼,点点头,回答道:“嗯,我们的兵为了这一次的战斗已经强撑了两天了,再追下去怕他们受不住。” 安貅尽管有些不甘心,却不敢违反安麒的命令,“我昨夜确实没睡好。” 他揉了揉有些困乏的眼睛,说道:“哥,我懂的,不追他们,是不是就是你之前教过我的,穷寇莫追?” 安麒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是。” 安貅瞪大了眼睛,“嗯?” “应当叫……”安麒想了想,“以逸待劳吧。” —— 再说回撤退的宣禄这边。 来时他意气风发地带着两万五地兵卒,此时撤离时,却只带走一万多的残兵败将。 第277页 宣禄心中愁苦,面上的表情也十分严肃。 他的副官清楚他的性子,一直在旁边开解道:“将军勿需将此事放在心上。燕侯爷设下此局,我们之前准备不周,实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宣禄摇摇头,“皇上命我死守宣石,勿要主动出战,想来就是了解我与燕逍的差距。 “此次是我贪功冒进,回到宣石后,我自会向皇上上书请罪。” 副官闻言心中大惊,“将军何须如此。” 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前方出现一阵骚动。 宣禄比他先一步看清骚动原因,震惊得无以复加。 副官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们撤退路旁一个荒村中,不知何时冒出来一大股兵强马壮的军队,正往他们此处攻来。 宣禄直着眼看着那支军队,嘴中喃喃道:“难道如此一次小失误,天就要亡我?” 副官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们撤退路旁一个荒村中,不知何时冒出来一大股兵强马壮的军队,正往他们此处攻来。 他们显然是早有准备,此时他们最前方的兵卒甚至已经与他们交上手了! 副官震惊地看着前方,反应过来后,突然转身对宣禄说:“将军,此处有埋伏,还请随属下……” 宣禄咬着牙,口中沉沉呢喃道:“来不及了……” 那支刚出现的军队势如虎狼,他们哪里还有逃亡离开的机会? —— 三个时辰后。 西边的夕阳收敛住了全部的光华,夜色占领了整个天幕。 宣石城外,一支两百余人的军队疾驰到城下。 守城的将领听到动静,严阵以待地看着他们,喝问道:“来者何人。” 城下的人点燃一支火把。 火把跃动,照亮一小片区域,让城墙上的将领恰好能看到领兵者的脸。 他惊道:“池副将?您怎么先行回来了?” 池副将高声回应道:“范守将,将军已经打败了燕逍的兵马,活捉了燕逍和近五千名俘虏。” 范守将闻言兴奋道:“是真的吗?” 池副将回道:“自然是真的。 “不过此战中,我军亦消耗不小,将军命我带着一队人马先回来,就是想命我重新点上五千兵卒,过去接应他。” 那范守将点点头,随即又问道:“副将可带了将军信物?” 池副将点头,“那是自然。” 范守将便笑道:“末将是按规矩办事,耽误副将一点时间,还请副将莫要怪罪。” 池副将也客气,“应该的。” 很快,范守将命人从城墙上放下一个篮子,池副将命人将一小块虎形的信物放于篮中。 吊篮很快往上提去,很快,范守将确认无误,便对着下面恭敬说道:“信物无误,池副将且稍待,我马上开门,先放你们上来。” 他匆匆下了城墙,正准备去命人开门迎接,路上却被人拦了下来。 范守将蹙眉看着拦下他的人:“闻先生?” 来人正是闻盛,当日唯一一个反对宣禄出城进攻燕逍的幕僚。 闻盛道:“你就凭着池副将和那个信物,就要给城下的人开门?” 范守将没听懂他话中未尽的意思,回答道:“那是自然,将军大胜,池副官是过来带人返回接应的,我等自然要尽力配合才是。” 闻盛蹙着眉,“你就没想过,那些人可能是假传消息吗?” 他担忧地说:“将军那边只在午时前传回来一次消息,说他们追击燕逍而去,之后便了无音讯。如今池副将一人回来,就要你开城。” 他抓着范守将的手臂,“还请范守将三思啊!” 那范守将对他的忧虑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竟敢怀疑将军的命令?” 闻盛还待说些什么,等不到范守将过来开门的池副将在外催了一句,“范守将何在?” 那范守将听到催促声,再 顾不得闻盛,直接伸手将他推开。 之后,他边往外走,便扯着嗓门回应了一句,“池副将莫怪,卑职马上就来开门。” 片刻后,宣石的城门从内部隆隆打开。 池副将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身后的两百员兵卒,策马进入了城内。 回到城中后,他果然按着原先所说,到城中调了五千兵卒,便重新带着人离开。 那范守将亲自到城门处送他,恭维道:“卑职在此,静待宣禄将军和池副将归来。” 池副将似乎被他这一声“宣禄将军”惊到,坐在马上生生打了一个激灵。 反应过来后,他点了点头,再不犹豫,策马带着人离开。 期待着他们得胜归来的范守将在他们背后目送他们离开,却没有发现,一开始跟着池副将进城的足有两百人,可这一次出城,那两百员仅余二十人还紧紧拱卫在范守将身旁,其余一百八十员,散入城中,不知所踪。 很快,城门又隆隆地关上了。 —— 两个时辰后。 宣石城门外差不多一里的敌方,出现了点点火光。 此时夜已经深了,城中没有轮值的兵卒大抵都睡了,轮值的兵卒也精神不振,昏昏欲睡。 范守将站在城墙上,忽见远方火光点点,便对着身边的兵卒吩咐道:“都打起精神来,将军要回来了。” 第278页 原本还偷偷打着瞌睡的兵卒一听,也跟着往远方望去。 其中一个范守将亲信说道:“看来这一次将军收获甚大!有池副官带人去接应,还拖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他自己迷糊着,说的话没有过头脑。旁边的范守将听了,心中却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但他没时间理清这丝情绪,因为原本看着还在远方的火龙,转眼已经烧到了城下。 依旧是池副官打着头阵,对着范守将喊道:“范守将,将军得胜归来,还请将军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去。” 此时,范守将隐隐发现了不对。 他朝着池副官问道:“将军人呢?” 池副将早有准备,回答道:“将军受了一点小伤,正在后头休息。” 范守将回道:“我要见将军。” 池副官闻言皱着眉,重新拿出信物,“见此符如见将军本人,守将且看看这信物,行个方便吧。” 即使是隔着一座高大的城墙,范守将也知道,池副官手中的那块信物确实是真的。 那就是他早先进城时给自己的凭证。 但是此时,已经隐隐猜到什么的范守将梗着脖子,“不,池副将,我要见将军,你去让将军来见我!” 池副将皱眉,“将军正在休息,若是他伤势加重,你担待得起吗?” 范守将仍旧不松口,“我要见将军。” 池副将几次与他沟通不下,直接转过身去与旁边的人商量。 片刻后,池副将身后燃起朵朵信号烟花。 在红色的火光下,池副将对着城墙上的范守将冷笑一声,“算了,不需要你了。” 范守将甚至还没品出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突然就听到下面城门处传来几声惨叫。 他正要命人去察看状况,却见到原本紧紧闭上的城门竟开始缓缓打开。 他不可置信地抓着一个上城墙来报信的兵卒,目眦欲裂地问道:“怎么回事?!” “王,王将军……”那兵卒颤着声音,“城,城中有奸细!他们杀了城门处的守军,开,开了城门。” 范守将还待问话,城下的池副将已经带着人鱼贯而入。 范守将无暇再顾忌他,冲着身边的人喊道:“快,快护城!” 可此时他身边的人俱都一片混乱,根本没有人能接收到他的命令。 他的一个亲信抖着手指着城中的方向,带着哭腔说道:“将,将军,你看那里……” 范守将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震惊地发现,并不只是他们这一处,城中另外两处城门,还有城中几处布防的位置,已经燃起熊熊火光,显然是已经失陷了。 他一时失了全部的力气,“砰”地跌坐到地上。 很快,严舒和郎侠带着人,取代原本的宣石兵卒,登上了城墙。 严舒一站到城墙上,立刻快走两步到城墙边上,稀罕地摸了摸坚固的城墙,“在云厥呆了那么久,感觉骨头都要酥了,还好一到沧州就解下重任。” 他开心地呼了一口气,“打下宣石,大功一件。” 郎侠此时也走到了他的身边,长舒了一口气,“幸不辱命。” 严舒“嘿嘿”笑道:“这些事情都是侯爷和苏谋士早就算计好的,怎么可能给你机会‘辱命’?” 他说完,兀自吸了一口气,“呵,攻下了宣石,此去瑞阳府,侯爷再也没有任何阻碍!” 郎侠点点头,与他一起遥望着北面。 那个地方,燕逍和安麒正带着人准备来和他们会和。 第130章 严舒和郎侠奇兵天降,埋伏在宣禄兵败回城的路上,通过计谋成功拿下了宣石。 隔日,燕逍带着休整了一夜的军队赶到宣石,与他们汇合。 燕逍进驻宣石之后,倒是不急着继续往西南进攻了,而是花了好些天,将宣石中的事务好好整顿了一番,又安抚住了城中的百姓和豪绅。 过了几天,西面斐州传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早在决定攻打萧疏之前,燕逍就在斐州那边留了几个眼线,但是这则消息,却不是燕侯府的探子送来的。 “赫连异?”严舒有些惊讶,“他主动来信告诉我们萧疏放弃了斐州?” 燕逍点点头,“是,而且,这是他以个人的名义送来的,跟赫连家无关。” 严舒闻言更想不通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燕逍笑了笑,随口解释道:“想要为……先卖我个人情吧。” “呵。”严舒冷笑一声,“这种事也能算人情?这件事我们的人过几天也能把消息送来。” 燕逍把信给他递过去,“先不提赫连家了,看看他说的事情。” 他为其他人复述了一遍信中的内容:“萧疏的军队正悄悄从斐州撤出,看起来是打算放弃斐州这个地盘了。” 说完,他看向安麒和郎侠,“你们怎么看?” 郎侠阅历丰富,想了想便道:“如今萧疏两面受敌,又两面皆不敌,放弃土地贫瘠的斐州,收缩兵力以图固守沧州,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说完,忍不住赞叹一句:“看得出斐州保不住还不算什么,但是能有这样的魄力,在斐州沦陷不及一半的时候就做下这样的决定,保存实力,三皇子当真是……雄才伟略。” 他说到最后,甚至不敢只提萧疏的名讳,只以“三皇子”来尊称他。 第279页 燕逍点点头,神情间似有一些感慨,但很快恢复过来,继续问道:“你们觉得,他会退守到什么地方?” 屋中的书案上铺着盛朝南面的地图,是进攻沧州之前,燕侯府的人在古珀指导下赶制出来的。 听到燕逍这个问题,众人纷纷围到地图前面。 回撤路上可屯兵的地点太多,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古珀。 古珀早已经分析完毕,此时见众人都看了过来,便说道:“我觉得,可能性最大的地点有两个。 “一个是斐州的漠峡镇,另一个是沧州苍如峰。” 燕逍嘴角带笑,钦佩地看着她,适时问道:“为何?” 古珀回答道:“如果他退到斐州漠峡镇附近,是要收拢兵力,借着漠峡镇周边奇诡的山峡,设下埋伏,一举歼灭赫连家和朝廷的军队主力。 “如果直接回到沧州,是要借着苍如峰天险,固守沧州了。” 燕逍看着地图上苍如峰的位置,突然说了一句:“嗯。不过,他们应该不会再考虑停留在漠峡镇了。” “为什么?”严舒出声问。 燕逍回答:“如果宣石还在萧疏手中,那以他的性子,未必不会在漠峡镇搏一搏。 “但现在宣石被我攻下,他不可能还将一半人滞留在遥远的斐州。 “我几乎能肯定,他会直接命人撤回苍如峰。一则抵抗从北面直入的赫连军队,二则,如果瑞阳府出事,这些人就可以马上回援。” 严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样确实符合萧疏的性子。” 他想了想,“所以,侯爷,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和赫连家联手,让他们阻碍萧疏斐州军队的回撤。而我们则趁 着那些人还没回援,直接攻到瑞阳府那边去?” 燕逍摇摇头。 他指了指沧州东面的一个城池,“我们下一步,去泰祥。” 他手指轻点的地方是宣石东北面的区域。 这部分区域虽然也属于沧州,但是与萧疏所在的瑞阳府恰好在沧州一东一西,离得极远。 这下不仅是严舒,连古珀他们都不解地朝他看过来。 燕逍轻声提醒道:“韦延要过来了。” 韦延,代表朝廷。 严舒楞了一下,随即冷哼了一声,“我倒差点把他给忘了!” 他算了算日子,“这都好几天了,他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带兵往宣石这里赶了吧。” 燕逍点点头。 严舒面带嘲弄,“我猜猜他回来准备做什么,不会是异想天开,准备让我们把宣石直接交给他接管吧?” 这一次不用燕逍解释,郎侠就回答道:“很有可能。”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宣石,“之前,宣石还在萧疏手中时,萧疏南下京师,沿途平坦无山,就只隔着佘水这一道天险。 “如果朝廷能将宣石掌控在自己手中,那么他们对抗萧疏的防线,就能从佘水往南……”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近一掌的距离,“往南推进数百里。” 燕逍赞许地肯定:“对。所以对于宣石,朝廷那边,是非要不可。” 严舒傻了眼,“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直接把宣石拱手相让吧?” 他急道:“宣石不仅是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离我们的泉州也不远啊!我们也需要宣石来抵抗萧疏往东进攻泉州吧!” 燕逍点点头,下了结论:“所以,不能让韦延带兵进驻宣石。” 严舒立即高声附和,“绝对不能!” 燕逍抬眼看了面前众人,见所有人都了解了他的意图,便开口吩咐道:“明日,我和安麒会带兵,往东去攻打泰祥以及沧州东面的其他地方。你和郎侠留守宣石,按我的吩咐行事。” 接着,他便将如何应付韦延和朝廷的事宜与严舒郎侠细细交代了。 隔日,他依照计划带着安麒和两万大军离开。 又过了三日,韦延终于带着自己的军队,来到宣石城下。 他虽然与燕逍分了兵,,却也留了人一直在注意燕逍这边的动静。 本来听说燕逍与安麒决裂了,他还十分担心,担心燕逍这下会不愿意呆在宣石外,帮他守住后路。 可是隔了几天,探子竟然直接回报说:“燕逍带着人打下了宣石。” 韦延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不可置信! 宣石要是那么好攻下,萧疏也不会直接放弃北面另外两座城,直接让人固守宣石了。 等到再三确认消息是真的之后,他立刻放下了打到一半的寿昌,带着人就往回赶。 笑话,宣石都拿下了,还要寿昌这些小虾米做什么? 他紧赶慢赶,每天夜里都做着入主宣石的美梦,只恨不得能长出翅膀直接飞进宣石城中去。 这一天,他终于来到宣石附近。在他等不及地带着军队靠近城门时,却被城墙上射下的箭矢惊得缩回了脚。 很快,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进城心切,甚至忘了先派人与燕逍知会一声,如今大概是被当作不明军队拦下了。 他连忙让人去与城墙上的人沟通。 一个壮实的军汉接受了命令,孤身往城墙边走去。 这一次,城上 果然没有放箭。 未等那个军汉开口,倚在城墙上掰桔子的严舒见到有人靠近,就懒懒朝他喊了一句:“来者何人?” 第280页 那军汉气势也嚣张,高声回道:“我们将军是圣上亲封的征西元帅,韦延韦大将军。城中可是燕侯府的军队?还不速速禀告燕侯,让燕侯亲自出城来相迎?” 严舒差点被他这个口气气笑了。 他问:“你说是韦大将军,就真的是韦大将军吗?这几日萧贼几次想派人夺回宣石,用的名目可多了,差点还把在斐州故去的邵大将军搬出来。” 他悠闲地吐了一颗籽,“本公子要是都信了,宣石大概都要换手好几回了。” 那军汉听他这番话,气愤问道:“那你待如何?” 严舒笑着说:“去,让你那个韦大将军过来,让本公子瞧瞧个真假。” 军汉怒道:“你一个小小的守将,居然还敢让韦将军过来见你?” 严舒“嗯”了一声,末了还善意提醒一句,“你可让他快点,我桔子吃完了可就走了啊。” 军汉气得满脸通红,但也不敢发作,自行回去禀告了。 韦延听了他的回话,心中自然也不痛快。 但宣石就近在眼前,只差一步便能入驻,他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这许多,直接点了一小队亲信,就策马过去了。 他走到近前一看,见城墙上的人是严舒,便不经冷哼一声。 如果此时城上是安麒或者郎侠,他都免不了都要客套几句。可是严舒就不一样了。 虽然严舒受燕逍重视,可是他在燕逍军中是没有什么职位的,更像是一个家养的幕僚。在韦延严重,这样的人跟个平民也差不了多少。 所以他冷哼一声,问道:“严公子?好久不见。你看清楚本将军了吧?这下可以开门了吧?” 严舒听到他的声音,趴到城墙上向下张望,夸张道:“哎哟,我说是谁呢,这不是韦延韦将军吗?” 韦延发觉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蹙了蹙眉,“废话少说,开城门,我要见燕逍……见燕侯。” “燕侯?”严舒笑了笑,“燕侯爷领兵去攻打反贼萧疏,不在城中呢。” 韦延皱了皱眉,“那你把城门打开。燕逍不在,宣石更要由本将军来主持大局!” “主持大局?”严舒似乎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连递到嘴边的桔子瓣都停了停,“韦将军这是要主持谁的大局?” 韦延终于反应过来严舒并不打算与他正经交流,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样同本将军说话,是出自燕逍的授意?” “哎,这可没有。”严舒撕下最后一瓣桔子,慢悠悠回答道:“我只是,不太敢确定韦将军的身份呢?” 韦延恼怒,高声怒斥:“我人都来到你面前了,你还不敢确定我的身份!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严舒笑着眯了眯眼睛,“韦将军换主的速度可有点快,这算算……投奔皇上都有两年了吧。” 说完这句,他一脸无辜,“那我怎么知道,韦将军现在是不是还在给朝廷效命?要是韦将军心情好,暗地里投奔了萧疏这个反贼了可怎么办? “我们侯爷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宣石,可不能再落入萧疏手中。” 韦延闻言,憋红了一张脸,威胁道:“你今日,是真不准备让我进城了是吧?” “将军何出此言呐?”严舒一脸惊慌。 接着,他突然变了脸色,直接将手中的桔子皮狠狠地往下砸去。 他武功不错,韦延此时又气得忘了躲,那 桔子皮便正正好直接砸到了韦延脸上。 “可不仅今日,明日,后日,我大概都不能给将军开门了。” 第131章 交涉无果,韦延只能憋了一肚子气,重新返回自己军中。 在军中发了好一顿脾气之后,他捂着气得发疼的胸口,对着自己身边的亲信吩咐道:“吩咐下去,大军暂且在此处就地扎营。另外……” 他招招手示意亲信凑近,附到他耳边说:“我待会写一封奏折,你亲自带人,快马加鞭回京,一定要将此地的事情细细禀告给皇上,让皇上知道燕侯府的狼子野心!” 亲信慎重地点了点头。 当夜,有一小队人马从韦延军中趁夜离开,北上京城。 一个多月后,当燕逍带人收复了沧州东面的几个城池,带着部分人先行折返了宣石时,朝廷派出的天使也恰巧抵达了宣石。 这一次,韦延终于跟在天使身后,大摇大摆地进了宣石。 但由于燕逍依旧不允许他的军队跟着一同进驻,是以他只能他狐假虎威地耍耍威风,还是一只被拔了爪牙的狐狸。 到了城中,他原本想找严舒的麻烦,却被严舒仗着城中都是自己人,又当面羞辱了几次。 最终,他只能暂且咬碎银牙混血吞下,劝诫自己等待今后的时机,不敢再招惹严舒。 燕逍接了旨,又安顿好天使之后,便召集所有人一起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我五日后带人随天使赴京。”燕逍见众人到齐,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这个决定一出,连一向不太懂政事的安麒都吓了一跳,“侯爷,朝廷这时候让您进京,恐怕没什么好事,还请侯爷三思!” 严舒也点头,“安麒说得对!” 他一开始被叫来书房,还以为是燕逍准备跟他们商议怎么抗旨,没想到燕逍竟然是决定顺从圣旨上的命令,亲身赴京。 第281页 燕逍摇摇头,阻止两人继续劝诫:“我自有打算。” 郎侠适时插嘴问道:“朝廷这时候要求侯爷进京,大抵是要商议宣石的归属吧?” 燕逍点头,“是。” 他不再保留,解释道:“宣石并不是不能给他们,但是他们想要宣石,就必须要拿出足够的条件来换。 “我此番进京,就是希望以整个我们打下的沧州区域,包括宣石为筹码,跟朝廷交换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严舒闻言一愣,随后了然。 但他很快又有了别的担忧,“可是……我怕京城那边的人脑子不清醒,对侯爷动了杀心……” 燕逍点头,“所以,我需要你们配合我。” 严舒几人这下明白了他的意图,纷纷拱手道:“但凭侯爷吩咐!” 燕逍便安排道:“郎侠,你仍旧带着人驻守宣石,在此期间,一定要密切观察萧疏那边的动向。若是遭到进攻,便死守宣石,绝对不能让宣石失陷。我此去京城,短则两月,多则五月,会尽早赶回。 “严舒和安麒,你们两人在我走后,分批次带人北上,在丰曲屯兵。 “我在京中一旦遭伏,你们便往西挺近,准备接近我。” 郎侠留在沧州,是为了抵御萧疏那边的反扑。 而严舒和安麒屯兵丰曲,则是震慑朝廷,让他们不敢对燕逍下手。 见燕逍已经将事情都安排好了,众人也没有异议,直接拱手接旨道:“属下领命。” 五日之后,燕逍和古珀带着一支千人的精兵,随着朝廷的天使赴京。 其实此次进京有太多不确定因素,燕逍最终选择带上古珀一个是出于古珀自己的意愿,另一个则是他确认自己能够保护古珀,而若真的出事,古珀在那种实时的战 役中,对局势的分析和破解是无人能敌的。 终于,在耽搁了大半个月后,他们一行抵达了京城。 将八百名兵卒安置在郊外,燕逍仅带着两百人进了城。 接待他们的礼部官员从当初的宋涟换成了一个陌生的面孔。这位官员全程肃着一张脸,却极有效率地为他们安置好了一切。 萧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燕逍。燕逍猜测,这位皇帝是想等赫连家那边的人到了之后,再一起召见他们。 在上京的路途中,他也没有忽略各方传来的消息,所以他知道,这一次,除了燕侯府,赫连家那边也收到了赴京的旨意。 萧栩不召见燕逍,理由其实有两个。 除了燕逍猜中的,想要等赫连家的来人一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他们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燕侯府和赫连家。 在朝廷的军队被萧疏打得节节败退,而燕侯府和赫连家一登场就直接逆转局势之时,整个朝廷上下对燕侯府和赫连家强大的实力都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在这种时候,他们既要借助这两家的实力去对抗萧疏,又不得不提防两家势力继续扩张。 这其中,他们对“将此次进攻萧疏的成果握在朝廷手中,再设计让削弱燕侯府和赫连家的实力”这件事达成了高度的共识,却在操作方式上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此时,眼见燕逍已经到了京城,而赫连家的队伍在近期也马上要抵达的时候,娄兴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对御书案后的萧栩行了一礼,“陛下,臣有话要说。” 萧栩看了他一眼,不抱期待地开口:“准奏。” 娄兴道:“燕逍已在京师之中,而赫连家的队伍也即将抵达,还请陛下早日做下决定。” 萧栩听到这话,暴躁道:“这事你从几个月前就跟朕说了,现在燕逍和赫连异确实被朕喊过来了,关键是如今朝中有谁能保证一举杀掉他们?” 他头疼地揉着额角,“燕逍现在可不是朕刚登基时候的模样,我现在敢让陆统领满城杀他,他逃出去后,就敢带着人直接杀到京城来,更何况这次还有一个赫连家!” 娄兴忙解释道:“陛下息怒,臣之后细想过,也觉得暗杀的法子风险太大,恐无法成行。所以臣近来在府中日思夜想,终于叫臣想到了另一个绝妙的主意!” “绝妙?”萧栩看他一眼,“你说说看。” 娄兴又一拜,自信开口:“我们可以用封地换取沧州和斐州之地!” 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仅萧栩,连旁边的宋涟都一愣。 萧栩生气地开口问道:“你这是,也同意宋涟的法子?” 早在宣石被燕逍攻下的消息传到京城,宋涟就曾递上过一封奏折,提到了处置燕侯府和赫连家的办法。 他在这封奏疏上建议萧栩,用云樊泉三州作为封地,跟燕逍换取沧州那些区域,再用卜州丰州作为封地,跟赫连家换取斐州这片地方。这样就可以将那些被萧疏反贼攻下的区域全都收回到朝廷自己手中。 萧栩初一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当场给宋涟定罪! 这么一做,那些失地确实是回来了,但却相当于将目前被燕侯府和赫连家暴力攻占的土地,直接名正言顺地算在了他们头上。 他本来就对燕侯府和赫连家偷偷划地盘的行为积恨已久,宋连不想办法帮他将这些地盘收回来,反而要他直接将这些地方分封出去,把原本两家的罪行变作名正言顺,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宋涟在当时解释说,如此一来,朝廷和其他两家便可成三足鼎立之势,只要再略施手段,挑拨一下 第282页 两家的关系,那么想要继续扩张地盘的燕侯府和赫连家,必定要直接对上。 而若是他们其中一家把主意打到朝廷的地盘,朝廷也可以名正言顺令另一家出兵,协助抵御。 用这样的方式,只要处理得好,就可以让燕侯府和赫连家相互磋磨消耗,最后朝廷坐收渔翁之利。 萧栩听完他的解释后,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这件事换做另一位目光长远的君主,怕就直接咬咬牙答应下来了。 但是萧栩咬咬牙,再咬咬牙,直到牙龈发痛,都没办法割掉自己身上的这一块肉。 是以,他现在一听到用封地去换沧州斐州的话题,就无比暴躁。 娄兴面对他的质问神色不变,反而转头对着旁边的宋涟嘲道:“宋大人的方法与卖国何异?臣绝对不会向陛下提出此等下下之策。” 萧栩便松了一口气,又道:“那你的意思是?” 娄兴娓娓道:“臣的法子与宋涟大人之前提到的法子有一些相似之处,不过臣恳请陛下,将卜州划给燕侯府,而将云州樊州封给赫连家。” 他这话一出,殿中顿时一静,众人回过神来后,又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 娄兴很满意众人的反应,继续道:“如此,燕侯府与赫连家必有一战,陛下自可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这两个乱臣拿下!” 萧栩眼中光华渐盛,看着娄兴的目光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妙哉!” 已经交头接耳过一番的朝臣也纷纷出口附和。 “娄大人此举甚妙!” “哈哈哈,赫连家不可能放弃卜州,燕侯府也不会离开云州,这样一来,就有好戏看了。” “不过还是得让他们协助我们先将萧疏反贼灭干净了,再去就封!” ……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娄兴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宋涟。 大概也是盛朝的气运真的尽了,原本颇有才能,说的话又能让萧栩听得进去的娄琼,在去年的冬日里病逝了。 娄琼故去之后,娄兴趁机收拢了他的势力,代替他成为新一代娄家的掌权者。 宋涟作为一个外姓人,能在被娄家掌控的朝中站稳脚跟,其实一开始就是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可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宋涟主动地脱离了他的掌控,逐渐在朝上与他分庭抗礼起来。 他哪里能够忍受这样一只自己原本不放在眼中的小虫子,在他跟前跟他蹦跶? 所以,娄兴故意开口,刺了一句:“宋大人,不知您觉得本官此计如何啊?” 宋涟冷冷看他一眼,“亡国之计。” 第132章 娄兴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放肆!” 他怒而指着宋涟喝问道:“你倒说说,我这计策哪里不好?” 宋涟也不客气,上前一步,却并不看他,只看向御座上的萧栩,说道:“陛下,臣以为,此计挑拨意图太过明显,极有可能逼得燕侯府和赫连家联手,对抗朝廷,还望陛下三思!” 一开始,宋涟在娄兴手下做事,即使后来他的官职越来越高,他也并不想与娄兴对上。 可惜朝中的形式在娄琼死后越发紧张。娄兴暗中拉拢了许多大臣,想将整个朝堂变成他的一言堂。 若是他本身有点才干倒还罢了,可惜的是,他根本比不上娄琼万一。再加上皇帝萧栩本来就是个没有主见的,在这个朝廷风雨飘摇之际,任他们继续胡作非为下去,盛朝只能加速覆灭。 宋涟也是在这个时候,无奈站了出来。 萧栩听到这话,原本激动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娄兴见事情怕要被萧栩搅了,连忙开口问道:“宋大人这话就好笑了。 “你之前的计策,目的不也在挑拨燕侯府和赫连家相争。怎么,你的法子就不会逼得他们联手,我的就会了吗?” 场中众人又带着质疑看向宋涟。 宋涟并不看娄兴,只对着萧栩解释道:“微臣之前的建议,与娄兴大人的相比,一是可以第一时间安抚住燕侯府和赫连家。沧州和斐州两个地方离他们的各自的据点太远,用这些鸡肋之地换取名正言顺的统治权,他们不会反对。 “其二,微臣的建议于陛下而言,是宽厚仁德之举,天下人挑不出毛病,燕侯府和赫连家若要同朝廷反目,便会被天下人唾骂。 “而娄兴大人的建议必遭天下人诟病,却是直接把朝廷把柄给了燕侯府和赫连家。” 他分析完,直直看着萧栩,又拜道:“还请陛下三思!” 萧栩头疼地坐回御座上,头疼斥道:“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按你的说法,难道朕除了割肉,真的治不了燕侯府和赫连家了。” 他倒真是觉得宋涟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是他舍不得啊! 娄兴看准时机,开口道:“陛下切莫听信宋大人胡言!臣此举亦是封赏,燕侯府和赫连家何敢不受?” 宋涟立即反驳:“娄兴大人难道不知……” “够了!”宋涟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栩厉声打断。 他赤红着眼看向底下众人,“此事朕要好好想想,你们都先下去吧!” 娄兴还想说点什么,被萧栩一瞪,也缩了缩脖子,随着众人退了出去。 朝臣离开之后,殿中只剩下萧栩一个人。 第283页 他坐在御座上,心中一片迷茫。 事实上,自从娄琼死后,他迷茫的感觉越来越频繁,他开始发现自己对现状越来越无措了。 此时殿中无人,他干脆任由自己伏在案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思索着方才众人的讨论。 突然,门外值守的小太监敲了敲门,进门禀告道:“陛下,娄兴大人求见。” 萧栩抬起头,不满地蹙着眉问:“不是刚让他们都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不见,让他走!”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小声劝道:“娄兴大人说,他有非常重要的事要禀告,请皇上一定要见他一见……” 萧栩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卖他这个表哥一个面子,“让他进来吧。” “是。”小太监得到回应,轻手轻脚又下去了。 接着,门又被打开,娄兴孤身一人入内。 萧栩就直直地看着他,见他要行礼,开口道:“免了吧,你说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避着人来见朕?” 娄兴上上一揖,沉声道:“陛下,微臣要参礼部尚书宋涟宋大人,勾结外臣,意欲卖国。” 龙椅上,萧栩瞪大了眼睛。 —— 三日后,赫连家的队伍进入京城。 此次赫连家是由赫连异带队,人数比燕逍带的还多一些,但能进城的也只有二百亲卫。 赫连家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天子直接找了燕逍和赫连异上朝。 朝堂之上,萧栩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大力赞扬了燕侯府和赫连家在此次进攻反贼萧疏一事上的功劳,并给出了种种赏赐。 他先将整个卜州封给燕逍,让燕侯府一年内迁过去,又赐下了各类奇珍异宝,古董珍玩。 宣旨的大太监捧着圣旨,在念到这些赏赐时换了好几口气,可见礼单之长。 对于赫连家也是同样,萧栩以东面的云泉两州作为赫连家新的封地,另赐珍宝美婢若干。 朝上,燕逍和赫连异脸色皆未出言反对,甚至赫连异上前领旨时,还满目笑意,似乎对着这份赏赐满意得不得了。 当夜,天子在宫中为两人赐宴,并召群臣相伴。 觥筹交错中,娄兴拿着一个酒樽来到燕逍面前。 “恭喜燕侯,贺喜燕侯!”娄兴举杯,“卜州之地可比云泉两地加起来大多了,燕侯爷此次进京当真是满载而归啊!” 燕逍笑了笑,回敬了一杯,“皇上圣明。” 娄兴笑着又恭维几句,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哎,说起来当真是可惜。” 燕逍挑眉,知道他真正的目的要来了,顺着他的话问道:“如此良辰美景,倒不知大人在可惜些什么?” 娄兴便叹道:“还记得侯爷上次进京,正是陛下登基大典期间,当时陛下也是在此处设宴。 “那时候,娄琼大人和……和宋大人都在,可如今,就剩下下官一个人了。” 燕逍遗憾道:“娄琼大人年方五十,却早早故去,真乃盛朝之殇。” “年寿有时而尽,天意不可违啊!”娄兴叹道:“不过天意难违,哪抵得上人祸叫人哀痛呢!” 燕逍疑问:“人祸?” “燕侯爷还不知道吧。”娄兴突然笑了笑,“宋涟大人昨日被下了狱呢。” 燕逍自然知道宋涟入狱的事情,但个中因由却还没查清,此时听到娄兴提起此事,便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真有此事?倒不知宋涟大人是犯了什么事,才遭此牢狱之灾?” 娄兴幽幽开口:“宋涟大人,勾结外敌,意欲卖国。” 他边说,双眼边直直定在燕逍面上,不想错过燕逍半分破绽。 燕逍眉头紧蹙,语气里又适时带出一丝怒气,“真有此事?” 娄兴点点头,“当然。” 他开始说得更露骨一些,“宋涟大人作为皇上信重之臣,多次代天子巡查天下,自然就有机会同那些乱臣贼子接触。 “虽然他明面上是过去纠察反贼,但他每一次总是在关键时候将人放过。 “从那时候……朝中便有人开始注意到他,细查之下,果真发现他与贼子有染,这才被天子直接下了狱。” 燕逍点点头,“哎,却没想到宋大人居然是此种不忠不义之人。” 他的神情中带着愤怒和哀切,娄兴完全不能从他面上窥出一二破绽。 事实上,娄兴告宋涟勾结外臣,这个外臣 说的就是燕逍。 宋涟这个人滴水不漏,在朝中一直愿意四面交好,就算是天子厌恶的燕侯,和被他们暗地里视为蛮荒之族的赫连家,他都以礼相待,可谓是八方交好。 这一次,娄兴就是从他这种长袖善舞的行为上做足文章,在萧栩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 他准备多时,成功说服萧栩派出禁卫军。之后,禁卫军顺理成章在宋涟府上搜出“证据”,直接将宋涟打入了天牢。 解决了宋涟,他原本想来探探燕逍的口风,却发现燕逍简直滴水不漏,叫他根本看不出破绽。 他又溜了一会,见在燕逍这边没有任何收获,便客套两句,转身往赫连异那边去了。 燕逍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 这场宴会一直到深夜才结束,燕逍装作醉酒的模样,在燕卫的搀扶下上车回了居住的地方。 第284页 他回到房间之后,古珀还强撑着在等他。他便将今日事情简单说了,哄着人上床就寝。 但他今夜注定是无法安稳入睡的。 他躺下不到一个时辰,便有燕卫隔着门喊醒了他。 燕逍睡得不沉,听到异响立刻惊醒过来。 见身边古珀还安稳睡着,他小心给她按了按被角,随后才悄声下了床。 到了外间,燕卫禀告道:“侯爷,赫连公子求见。” 燕逍心中有数地点点头,与他一道来到待客厅中。 赫连异带着几个精壮的佩刀亲卫,就坐在待客厅中悠闲地品着茶。 他见到燕逍到来,勾唇一笑,“风水轮流转啊。几年之前还是侯爷孤身闯入我的府邸,今夜却是我不请自来了。” 燕逍拢了拢外袍,直接走到主位坐下,直接问道:“赫连公子此来,却不知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你难道猜不出来?”赫连异笑了一声,“难不成燕侯爷真觉得用云泉两州换了我赫连家的卜州,是赚了的?” 燕逍端起桌上的茶盏,掩饰了自己面上的表情,“君命难违。” 赫连异冷笑,“怕不是‘君命’。” 他站起来,走到燕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燕逍,“时间有限,我也不跟侯爷拐弯抹角了。 “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却做下如此令臣子寒心的决定,身周必定有奸臣作祟。 “此次离京后,我欲立即带领大军东近,为皇上……分忧。” 第133章 “分忧”这个词他说得十分玩味,燕逍却是听明白了,这是“清君侧”的客气说法。 当然,可能不止是清君侧。 燕逍面无表情地开口:“赫连公子有如此志向,本候当真钦佩。” “行了燕侯爷,别跟我打官腔,你就说说吧。”赫连异盯着燕逍,“你想要什么?要不就善州东面归你,西面归我?” 燕逍也直直与他对视,突然笑出声。 他问道:“我倒不知道,赫连公子已经能做得了赫连家的主了?” 他拿起桌上茶盏又抿了一口,“据我所知,赫连家如今还是您的父亲,赫连复侯爷当家做主吧?不知道赫连公子今日过来找我的事情,令尊可知晓了?” 赫连异面上闪过一丝厌恶,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这种和燕侯府互利互惠的买卖,我父亲自然清楚,他老人家也十分希望能够促成这桩合作呢!” 由于赫连家的家规,赫连异就算才能再高,也不可能越过自己的父亲赫连复,统领整个赫连家。 但如今,除了族中那些冥顽不灵的势力,他已经在赫连家这几年新发展出来的势力中,建立起了一批只忠于他的力量。 虽然如今拍板做主的人依旧不是他,但赫连复也不能直接忽视他的决定就是了。 燕逍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半晌,点了点头,“如此,我便信赫连公子一次。” “侯爷能信我,当真是再好不过了。”赫连异皮笑肉不笑,“好了,既然这样,我们就来谈谈善州和京城的归属吧。” 他这个语气,俨然像是在集市上买肉,和燕逍商量着谁拿大腿骨,谁拿肥肉膘。 燕逍顿了一顿,开口道:“善州,包括京城,我都不要。” 赫连异惊讶一瞬,随即镇定下来。 燕逍继续说:“但整个沧州这边,本侯希望赫连公子,也不要插手。” 赫连异笑道:“弃善州而取沧州,这样的亏本买卖,倒不像是侯爷会做的。” 沧州的面积比善州来说,确实大了一倍有余,但是就地理位置,存在意义和百姓富庶程度,两者根本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 燕逍解释道:“不瞒赫连公子,对君主倒戈相向,本候现在确实还做不出来。 “另则,沧州还有本候旧交在,由本侯攻下……就当是全他个体面吧。” 赫连异定定地看着燕逍,确定燕逍没有在开玩笑,于是一锤定音道:“成交! “三年之内,燕侯府和赫连侯府互不侵犯干涉,我取善州,侯爷取沧州。 “异在此,还先预祝侯爷,马到功成了!” —— 赏赐已经发下,燕逍和赫连异也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他们又停留了两日,暗地里商议了此次盟约的具体细节,便各自找了借口离京。 燕逍先回了丰曲,与在那边屯兵的严舒和安麒会和,大军拔营返回沧州。 他们在路上走了几天,京中传出来一个消息。 “宋涟逃了?”严舒拿着密信,调侃了一句,“他还真有些本事。” 燕逍却说:“意料之中。” 说完之后,他沉默了很久,似在沉思。 严舒见他这个模样,便凑上前问道:“侯爷是不是在后悔在京中时,没有暗中安排人,直接在天牢中就将宋涟杀了,一了百了?” 他说着,自己倒先点起了头,“宋涟这个祸害,恐怕到哪里都不会安生!” 燕逍摇摇头,“我不是后悔。 “娄兴诬陷他这件事我们确实帮了把手,但不过是报他策反韦延之仇,够了。 “至于他逃出天牢……当年我身陷囹圄时,他也曾帮过我,这一次,就当扯平了吧。” 严舒有些疑惑,“那侯爷早猜到他能逃出去,为何方才还面有忧色?” 第285页 燕逍笑道:“不过是在想他会往何处去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待会我写一封信,你让人快马加鞭,送到宫瑕那边去。” 严舒知道他心中有主意,便回道:“是。”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回到了宣石。 燕逍离开的这两个月间,萧疏应该是得到了消息,组织人手向着宣石发动了几波攻击。 但是郎侠早得了命令,不管遇到什么情形都死守城门,倒是勉强守了下来。 而宣石这边,盼着燕逍回来的可不仅仅是郎侠,还有另外一个人——韦延。 他早一步得了消息,知道京中发生的事,是以这一次,他专门堵在回宣石的必经之处等待着燕逍。 见到燕逍的部队靠近,他便上前一步挡在路中央,扯着嗓子喊道:“燕侯爷!” 燕逍带着人上前,向他拱了拱手,“韦将军。” 韦延轻蔑地将他扫过一眼,慑人的视线最终定在严舒身上,“侯爷走得真慢,本将军可等你等得太久了。” 他策马来到燕逍面前,却偏头看着旁边的严舒,问道:“敢问侯爷,这一次,本将军有没有资格带人进城了?” 燕逍笑,“那是自然。” 他勒了勒马,“路上交谈不便,还请将军先随我入城吧。” “哼。”韦延分了一个眼神给燕逍,“那就,先按侯爷的意思办吧。” 临走前,他还挑衅地看了一眼严舒,眼中的意思,明显是要跟严舒算总账了。 众人很快到了宣石城下,郎侠一见到是燕逍回来,果然立马敞开了城门,迎接他们进城。 当天夜里,城中办了一场小型的接风宴,为燕逍等人接风洗尘。 韦延原本还有些理智,准备在之后找个正当些的理由,报了当初严舒羞辱他的仇。 但宴上三杯两盏下了肚,他失了神志,当场便闹着要给严舒定罪。 燕逍在旁边提起当时的种种考虑,淡淡劝了两句,没止住他荒唐的行径,反而让他怒火更盛。 他一把将酒杯砸向场中,厉声对着燕逍质问道:“你还敢提当日之事?你可知正是你御下不严,方致本将军当日遭受侮辱,本将军不问你的罪就算给你燕侯爷三分面子了,你还想为这些人脱罪是吗?” 韦延两个没有喝酒的亲信原本就站在旁边看着好戏,此时见他出言直接冲撞燕逍,甚至直接倾着身子,就差把手指怼到燕逍脸上去,有些犹豫地拦了拦。 燕逍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反问韦延,“那将军想要如何处置他们呢?” 韦延挣了挣,他身后的亲信便顺势放开了他。 他便瘫坐在主位上,迷蒙着双眼指着严舒所在的位置,“把他,给本将军砍了,本将军要用他的头,嘿嘿,当夜壶。” 严舒闻言不怒反笑,并不回话。 燕逍又开口:“看来是本侯安排不周,竟让将军缺了夜壶?” 韦延好以整暇地瘫坐着,挑衅地看着燕逍,一张嘴,先打了个酒嗝,“嗝,正,正是如此,燕侯爷国之栋梁,说,说说要怎么办吧!” 燕逍便笑着回应:“本侯倒是有一更好之物,想来会更适合些。” 韦延瞪大了眼睛, “是,是什么啊?” 他问完,燕逍迤迤然起了身,来到他面前。 韦延还在迷瞪着,他身后两个亲信却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危机。 但还没等他们有所行动,已经站到韦延面前的燕逍拔剑一挥。 寒刃映着宴上灼灼的灯华,蓦然一闪,耀得人眼刺痛。随后,只听“砰”的一声,韦延头身分离,首级咕噜噜地滚到场中。 这意外发生得太快,场中韦延的人只愣愣瞪着那颗头颅,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当他们惊醒过来时,已经有燕卫上前,直接将他们擒住带离。 场面很快就被控制住,如果忽略地毯上暗色的血渍和没了踪影的韦延等人,一切都还与一刻钟前一模一样。 燕逍收了剑,轻抹了抹面上被溅到的血珠,对着凑上来的郎侠问道:“军营那边,可安排好了?” 郎侠拱手行礼,“侯爷放心,朝廷八千名兵卒俱已控制住。” 燕逍点点头,提醒:“韦延已死,待会你直接带着他的首级前往劝降,可事半功倍。” 郎侠再次拱手,“多谢侯爷提醒。” 燕逍点点头,“今夜便先到这里吧,你安排下去,大军修整五日,之后,我们出兵。” 他偏着头望着西南方的位置,“赫连家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开始从斐州撤军了,萧疏会召回苍如峰那边大部分的兵力…… “这场仗,还有得打。” —— 夜里,燕逍洗漱干净,回到了房中。 房中灯火已熄,他便轻手轻脚地脱衣上了床。 古珀的呼吸很均匀,看起来睡得很沉。 他们这段时间都在路上奔波,难得能睡上温软的床榻,古珀身体不比他们这些强壮的军人,今夜几乎一接触到床榻,就直接睡了过去。 燕逍小心将人搂进怀中,轻舒了一口气。 却没想,原本睡得安稳的古珀突然转醒。 燕逍开口,话语中笑意大过歉意,“吵醒你了?” “燕逍?”古珀迷瞪着,“你回来了。韦延那边的事还顺利吗?” 第286页 “嗯,不用担心。”燕逍回答。 古珀往他怀里钻了钻,“朝廷,终于要没了,是吗?” “是啊……”燕逍将人搂紧,“过几日我便安排严舒带着一部分人,回去帮宫瑕守着云州,之后,我们便可以毫无顾虑地深入沧州,与萧疏作战。” 古珀分析道:“拿下沧州只是早晚的事情,朝廷在赫连家面前也不堪一击,之后,我们就要对上赫连家那边了。” 燕逍附和道:“也许吧。” 古珀计划着,“要先派人,好好探探赫连家那边的底细和实力,另外,府中粮草调度也要重新计划,我们在路上还接到了穆州那边的求援信……” “好了。”燕逍突然一翻身,压在古珀身上,“好不容易能休息两天,你倒比我还操心,嗯?” 古珀认真道:“我们要快点结束这边的事,好回侯府……” 燕逍逐渐贴近她的脸,“回侯府?你想回侯府做什么?” 古珀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的。” 燕逍便笑,“这种事,何需回府?” 夜色正浓。 第134章 朝廷的兵卒大多是从百姓中强征而来,加上韦延平时并不爱惜手下,劝降的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 燕逍又在宣石城中留了几日,处理了一些积压的军务。 待到接到赫连家的军队从斐州拔营离开的消息时,他才又重新召集众人,做了一番安排。 “严舒,你带人回云州,帮助宫瑕镇守云樊泉三州。无论朝廷那边发去什么消息,都只将人扣下,不必回应。另外,过段时间,善州会出现大量的流民,注意妥善安置他们。 “郎侠,你继续驻守宣石,切记防备敌军从西北面偷袭,切断我们的粮草供给和退路。 “赫连家已经从斐州撤出,萧疏那边很快也会得到消息。到时候,他就会将苍如峰那边大部分的兵力撤回。 “趁着这个时间,安麒跟随我,将溪康山陂以东的地方全数收复,我要将他们的人,困在山陂以西的瑞阳平原一带。” 众人听完燕逍吩咐,直接拱手领命,自行下去安排。 两日后,燕逍带着人西进。 此次西进,燕逍带领的兵卒足有六万之数。 根据前方探子回报上来的消息,他猜测萧疏手下的人大约有十五万人。后来古珀经过详实的数据分析,把这个区间确定在十二万三千人到十三万八千人之间。 这其中,除去还滞留在苍如峰的军队以及拱卫着瑞阳府,绝不轻易出征的精锐,他们在到达溪康山陂之前,能遇见的最大数量的敌军,与他如今手上的六万人大概也差不多。 在人数大抵相当的情况下,燕侯府凭借着燕逍和古珀的计谋,先进的武器已经各类改良的攻城工具,一路如履平地,顺利向前推进。 两个多月后,他们比想象中更快地推进到了溪康山陂脚下的溪康城。 在燕逍不断蚕食着沧州时,赫连家那边也开始了行动。 莫约一个半月前,原本朝廷以为要带人北上回卜州的赫连军队在丰州突然拐道,进入善州地界。 随后,赫连家根本不给朝廷反应的机会,直接在善州宁昌打出“清君侧”的名号,并开始向善州用兵。 可怜朝廷经过多年战乱,目前手中仅剩的一点兵力都委派在外——要么滞留在斐州防备萧疏军队的突然反扑,要么已经在宣石之变中被燕逍吞并。 毫无防守之力的善州在赫连家的大军面前全然没有抵抗之力,赫连家在善州攻城略地的速度,比起燕逍在沧州的行动只快不慢。 燕逍攻下溪康之时,善州传来消息,说是赫连家等等军队已经到了龙脊山下。 盛朝的京都坐落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宝地,北有龙脊山峦,南有佘水天险,赫连家兵强马壮,却也要在龙脊山前掂量掂量。 而朝廷就趁着这个喘息的机会,一面派人去与赫连家沟通,另一面,则向四面八方送出求援的信件。 可惜,西北的徐家和东南的严家正被外敌死死缠住,能在朝廷一直没有支援的情况下守住国土已是不易,根本抽不出手去帮忙。 而送往燕侯府求援的信件却如石沉大海,没有收到半分回应。 善州的事情,自然也传到了正与燕逍作战的萧疏耳中。 坐在金色龙椅上的萧疏看完折子的消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他的旁边,身着宰相服的齐禹开口道:“陛下,善州有难,却不知道燕侯什么时候会退兵回援?” “退兵回援?”萧疏冷哼一声,“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善州的事态?他如今挥兵直入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准备退兵的模样?” 他将折子 往案上一砸,“善州那件事里面,说不定就有他的手笔。” 齐禹有些疑惑,“陛下的意思,燕侯是想对那个朝廷死不救?可……” 他一时没法转过弯来,面带疑惑地站在原地。 萧疏看了他一眼,“燕逍所图甚大,你还看不出来?” 齐禹将自己发现的矛盾说了出来:“微臣只是觉得……依陛下所言,燕侯若真有所图,此时难道不更应该赶回善州,与赫连家争夺?” 萧疏闻言,也皱了皱眉头,“他的心思,深着呢!朕有时候,也猜不透。不过……都走到这一步了,他绝对不会甘居人下。” 第287页 齐禹叹道:“这就是这几年,陛下一直不同意暗中策反燕侯的理由吗?” “无用功罢了。”萧疏点了点头。 之后,他转移话题,说道:“溪康已经被他攻下,贺擒那边怎么样了?” 齐禹回禀道:“依着陛下的吩咐,贺将军见溪康难守,并没有做拼死抵抗,已经带着人撤到了甘南一带。” 萧疏点点头,“嗯,你继续传信给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等到衡五带着人从苍如峰那边回来,我们再集中兵力,直接与燕逍一战!” 齐禹领命道:“是。” 萧疏突然又问:“之前从他们那边弄来的‘火雷’,工部那边研制得如何了?” “火雷”就是燕逍当初在韦延要求下进攻宣石时,被宣石守兵偷走的火药。萧疏这边不知道火药的名字,便依着火药爆炸时的形态,重新给它们命了名。 齐禹答道:“工部那边虽然弄了一些出来,但是论起威力,大概只有原版的十之四五。” 萧疏闻言,眉间深锁。 齐禹,又安慰道:“陛下无需忧心。 “‘天雷’宝贵,但燕侯爷这一路攻来,却再没用过了。怕是他们那边的存货亦不多了。 “等到衡将军将人带回来,我军的人数便远远多于燕侯爷的部队,到时候,战局绝非一两颗‘火雷’可逆转!” 萧疏却笑了一声,“你也知道,他这一路攻来,甚少使用‘火雷’?他手中有杀招,却根本不必动用杀招,光凭这一点,你就可以知道他麾下将士的实力了。”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齐禹踟蹰片刻,突然问道:“陛下,燕侯用兵如神,麾下部队更是兵强马壮,在沧州如入无人之境。瑞阳府虽城墙高筑,却没有天险可依,若是……陛下是否考虑迁都?” “迁都?”萧疏问:“迁到哪里去?” 齐禹道:“苍如峰附近,或者重新带人,去斐州。” 萧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朕前半生的宝都赌在了沧州,才有了这几年的辉煌。如今若再如丧家之犬一般离开,却不知道要躲藏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出头之日了。” 齐禹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 外界的事情,传到萧疏耳中是一番说法,传到瑞阳府的普通百姓中,又是另外一番说辞了。 时近正午,城中饭馆相当热闹,掌柜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不时喝斥一两声,催促着小二快些动作。 大堂中,有人正在低声讨论着。 “听说朝廷那边的军队都已经攻到溪康那边去了……”高壮的男子面上有些担忧,“不会真的要打到咱们瑞阳府来了吧?” “这哪里说得准啊!”他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提醒:“连宣石都被他们打下来了,瑞阳府哪里挡得住他们?” “瞎说!”有人同意,自然也有人反对 。这不,中年男子话音刚落,旁边桌子一个精瘦的老人立即呵斥道:“当初守宣石的才多少人?现在镇守在瑞阳府的官兵有多少人?哪里就能轻易被攻下!” 老人这声呵斥一出,立刻引发了饭馆内一阵讨论。 有那消息灵通的,透露道:“宫里的……已经让斐州那边的人都撤回来了!到时候咱们人就多了,准能把善州朝廷的都打回去!” “真的吗?早该叫回来了!”一开始开口的高壮男子说道:“人多了,把那些杂碎都给打回去才好!” 众人讨论了一阵,人群中,不知道谁先开口说了一句:“其实……被打下来不是也挺好的吗?” 众人闻言,纷纷往这个声音的主人看去。 开口的个一副生意人打扮的中年人,生得十分平凡,属于乍一看十分面善,细细端详又觉得认不出的类型。 高壮男子不屑道:“让他们打过来?难道你还想回到之前的日子?” 之前沧州还在朝廷的统辖之下时,因为贪官污吏,百姓生活十分困苦。 萧疏强占了这块地方之后,虽说为了养军队,设立的苛捐杂税也多,但是萧疏毕竟是做了实事的。 如今,沧州以往许多作乱的流寇都消失不见,百姓辛苦一年,至少能混个温饱的日子。 “可是……”面容平凡的中年人又开了口,“我听说,要打来的,并不是善州那个朝廷的军队啊。” 高壮男子笑道:“不是善州那个朝廷,那是哪个朝廷?” “不是哪个朝廷。”那生意人回答道:“是云州的燕侯爷。” “燕侯爷?”听到这个名号,众人有的面上迷茫,有的则是一脸了然。 “哎呀,不管是什么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人群中,突然有人受不了场面的嘈杂,一锤定音道。 “那也不是……”有知道燕侯爷事迹的人开了口,“燕侯爷同那些朝廷的人就不一样了……” 他回忆着往事,突然说道:“我之前有一个表亲,因为生活过不下去了,就北上去云州讨生活。 “之前北面雪灾最严重那几年,我托人问过他的情况,听说他在云州那边过得还不错。” “呵,这怎么可能?”人群中立刻有人不服,“雪灾最严重的那几年,北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表亲在那边还能过得不错?莫不是怕你们这些亲戚看不起,随口胡诌来瞒你们咯。” 第288页 那人摇摇头,“我那表亲可不是这样的人,如果生活困苦,早跟我们开口要钱了。正是因为雪灾最严重那几年他都坚持下来了,我才觉得奇怪。” “云州不就是这个燕侯爷的地盘?”有人开口问道。 “是啊。”那人点头,“那表亲说正是燕侯仁慈,他们才得以在那时候活下来,甚至活得越来越好呢!” 他这件事说完,周围人面面相觑。 生意人见众人心生好奇,抓紧机会解释道:“我原本是一个小商人,往返与泉沧两州,做一些小生意。近来因着打战,所以不敢再往那边去了。 “不过,之前泉州还太平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泉州也归入了燕侯爷的管辖,那里根本没这么多苛捐杂税,而且物价不高,寇匪不存,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了。 “我也希望这场战争快些结束,我好去泉州再进些货物。” 他旁边一个老者点点头,问道:“那你是不是更希望燕侯爷打进来,到时候,沧州就可以像云州和泉州那般……” 那生意人“呵呵”两声干笑糊弄过去,“那我怎么知道啊,反正我就知道现在这个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 “不管谁打了谁,反正我就求个天下太平,能让我安生做生意就行了。” 馆中众人大多是生意人,听到这句话纷纷点着头。 客栈中安静了半响,突然又有人道:“可是看着如今朝廷那边的军队,似乎完全打不过燕侯爷啊。” 有人回道:“那是,要是打得过的话,也不会到现在就剩下瑞阳府附近这么点地方了。” “那要么……”那开口的人又说道,“还是……” 他踟蹰着,不敢把话说明白,将后半段的话吞下去之后,喃喃道:“哎,快结束了吧。” 馆中一时沉默下来。 面貌平凡的中年人将自己的脸藏在茶杯后,静静观察着周围人若有所思的表情。 第135章 古定一回到自家府邸,就吩咐管家和护卫要打起精神,好好注意瑞阳府近来的动静。 接着,他回到书房,见到了几个正在等候着他的掌柜。 这些掌柜也不知道来了多久,有几个面上都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每个人手边的茶盏还飘出淼淼的热气,甜品盘中的果点也齐全。 古定在心中暗暗点了点头,边往主座上走,边拱手对着几人抱歉道:“古某来迟,劳众位掌柜久等了。” 候在房内的众位掌柜发现他的到来,忙起身回礼,口中应道:“不敢,不敢。” 古定在主位上坐定,也不耽搁,开口便问道:“不知之前交代众位办的事,众位办得如何?” 房中众人显然是常在一起议事,面对古定的发问,众人井然有序地做了回应。 首先是坐在古定左手边的一位胖掌柜回复道:“回大掌柜。我这段时间依着您的意思,接触了城中一些富贾。这些商人因着近来的战争,损失颇巨,对着泉州那边的政策和现状都十分向往。但是,还没有人给出明确的答复。 “其中,以汤、易两家对此事最为上心。” 他说完之后,他身后的人一个个接着说了下去。 “小的拜访的是城中和郊外的地主。如今瑞阳府税目严苛,甚至近来还有继续加税的意图,这些地主也十分愁苦。但是他们更怕……怕那边的人打进来后,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会保不住。” “附近的村庄大多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年轻男子都被征入军中。听说……善待军俘,显是安心许多。” “小的招揽了一批贫民窟的乞儿,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让他们到城中街巷散布燕侯军队的消息……” “……” 等到众人一一发言完毕,古定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先是赞道:“众位做得不错。待到事了,古某会一一将众位的功劳向上面禀明!” 几位掌柜客气了一番,突然有人问道:“古大掌柜,这功劳不功劳倒是一回事……小的在想,如今我们还只是做了一些小动作,等到效果出来了,必定会惊动一些上面的人……这,我们到时候……” 古定笑了笑,“掌柜的放心,古某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咱们被分派到沧州这边来,做的事肯定没有留在云州和樊州安全舒服。但是各位可是知道,富贵,险中求啊! “如果过些时日真的出现什么纰漏,古某这边绝对会安排诸位先行离开,还请诸位无需担忧。” 听到古定这个保证,众人显然更安心了一些。 很快,又有人担忧道:“古掌柜,之前的消息已经传到外面去了吧……瑞阳朝廷已经将西边的兵力都召集回来了,听说足足有三十万大军,这可怎么是好?” 古定笑道:“三十万不过是他们自己说的,实际上有多少人,上面都清楚着呢。” “可是……”那人又开了口,“终归是比侯爷的人多啊!” 古定看着他,回应道:“这战争一道,可不是人多就一定能成事。” 他边说着,边站了起来,环视众人道:“我知道诸位都在担心接下来侯爷和瑞阳府的一战。不仅是诸位,城中的豪绅地主还在观望,也是怀疑侯爷是否真能顺利拿下瑞阳府。 “眼下瑞阳朝廷将兵力都召集回来,瑞阳府与燕侯必有一战。此战当定胜负。 第289页 “待到此战过后,一切皆能明朗,到时候诸位,以及那些豪绅地主,就能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屋内众人见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模 样,不自觉也被感染了几分,纷纷拱手应是。 —— 又过了十日。 一支近五万人的军队从瑞阳府西北面归来,其声势之浩大,直接惊动了远在百里之外的燕逍等人。 燕逍放下望远镜,对着旁边的古珀和安麒说道:“他们回来了。” 古珀凝着眉,“比我们预计的快上五日。” 燕逍点点头,“萧疏那边大概早就察觉到了斐州的异动,他做事十分有魄力,想来是察觉出一两分,就直接将人调回来了。” 古珀直接调整了一下交战的日期,重新制定了一版交战计划,“如果他们归来的时间提前了,那么我们的布置也要提前。” “是。”燕逍点头,想了想,说道:“如果还是照原计划,萧疏那边的人攻来时,我们大概还停留在汾武郡附近。原本就敌众我寡,如果被困在那处,胜算就更少了。” 古珀想了想,“不如绕过汾武,直接往平掖去。算一算他们行动的速度,我们还有时间在平掖停留一日,做些布置。 “之后如果再交战,也不用担心被他们占了先机。” 燕逍点点头,笑道:“这些你比我更精通,你来决定就好。” “只是……”古珀又有些犹豫。 “怎么了?”燕逍问道。 “如果将地点选在平掖,到时候敌军撤退时,我们便很难追击了。” 平掖往瑞阳府方向的道路平坦开阔,敌军要撤退的话十分容易。而如果贸然追击的话,很有可能被萧疏那边反将一军。 燕逍却道:“无妨。” 他对着古珀解释道:“我从来就没有妄想过能够毕其功于一役。就算一切如我们原先的料想那般顺利,我们也不可能靠着这一战全歼萧疏的人。” 安麒在一旁,勉强听懂了两人的对话,提问道:“所以我们到时候,还是要准备攻城是吗……” 燕逍点点头。 安麒便苦恼道:“瑞阳府虽然没有宣石那样险峻的地势作为依凭,但是城墙却比宣石高上许多。如果要强行攻城的话,恐怕要耗费许多时日。” 燕逍笑道:“倒不一定。” “嗯?”安麒疑惑抬头。 燕逍却没有解释,转开话题道:“萧疏那边的军队提前回来了,看来不日就会有一战,此战敌众我寡,怎么样,你可有信心?” 安麒抿了抿唇,“瑞阳府附近无有地势可以埋伏,我方人少,但兵卒能力和武器较之敌方却略胜几筹。想来……如果安排得当,胜算不小。” “倘若按照你这个想法,便是能胜,亦是惨胜。”燕逍总结。 安麒有些为难地点点头,“属下确实觉得……战胜不易。” 燕逍摇摇头,突然问道:“之前郎侠那边护送过来的东西,你去看过了吗?” 安麒一愣,点点头道:“回侯爷,看过了。” 在燕逍不断攻城略地的同时,他也不忘让人从云州,运来了最近研制出来的炮弹。 安麒看到的那些东西就是侯府求知院中最新研制出来的几门大炮,但那东西通体乌黑,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所以安麒至今都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盖因燕逍将火药等物保管得极好,除却天火营的人,谁都不知道这些东西实际上到底有多么大的威力。 因着大战当前,燕逍便于安麒解释道:“那些火炮有天雷之威,地火之能,是我们此次拿下敌人的关键。” 安麒闻言直接愣了一愣,“关键?” 他想了 想,还是不确定地说道:“敌方兵卒人数比之我们,多了近一倍之数。此次战役无法借地势之便,以一敌二,实难有胜。” 分析完目前的局势,他很认真地问道:“侯爷那十几门火,火炮?当真有逆转局势之能?” 燕逍笑了笑,说道:“你且按着我的吩咐去做,决战当天,你便能知晓它们的威力了。” 与安麒交代完自己的筹码,燕逍便又吩咐道:“因着他们比我们想象中更早回援,我们的行军路线要做一些改变。我们不去汾武了,直接往平掖走。 “这一路上需得小心安排,不要让他们看出来是我们将他们引到平掖去,你且下去做好安排,我们明日便出发。” 安麒闻言,拱手领命道:“是。” —— 瑞阳府内,一队将领直接穿过城中大道,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萧疏早召集齐了所有重要人员,在议事殿中等待。 等到衡五被侍卫领了进来,萧疏受了拜礼之后,便指着底下一个位置安排衡五入座。 “衡将军一路奔波,辛苦了。”萧疏安慰道。 衡五哪里敢受,拱手道:“收到陛下命令,臣便带着人日夜赶回,不敢耽误。无辱皇命已是天恩,不敢言苦。” 萧疏点了点头,“善。” 他与衡五寒暄几句之后,便对着众人问道:“眼下燕逍的军队已经在兵临城下,不知各位有何破局的法子?” 在斐州打了好几场败仗的衡五迫不及待开了口,“回禀陛下,如今微臣带着手下士卒赶回,我们与燕侯,当可一战!” 第290页 萧疏手下的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场大战,好扳回己方的颜面,闻言纷纷赞同,“陛下,当可一战!” 萧疏却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转头问着衡五旁边的贺擒,“贺卿近来与他们交战过好几次,不知贺卿意下如何?” 贺擒回忆着近来与燕逍的交战,眉头紧蹙。 他道:“燕侯所领之兵,确实非同寻常。我曾带人试探过,对方的兵卒素质,确在我师之上。” 他这话一出,殿上所有人便都朝他看了过来。 贺擒又想了想,继续道:“但燕侯手下兵卒不过五万余数,此次衡将军带回来的兵卒就有接近五万,加上我手下的精锐,我方兵力是敌方二倍有余。 “臣以为,只要不中埋伏,此战可胜!” 听到贺擒的话,萧疏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有贺卿这番话,朕便没有什么顾虑了。” 他看着众人,总结道:“瑞阳府地处瑞阳平原中心,四面皆为平原,没有可以用作埋伏的地势。 “此番作战,尔等需倾尽全力,争取毕其功于一役! “如今盛朝,能与我们匹敌的仅有燕侯府和赫连家。赫连家地处北方卜州,如今又忙着攻占善州,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与我们产生冲突。 “只要打败燕逍,我们就能趁机北上,攻占如今在燕侯势力下的泉州和云州。到时候,我们便能重回中原区域,不必继续龟缩于西沧!” 这些事情都是藏在萧疏心中很久的计划。跟燕逍想要沧州一样,他也一直在觊觎着昔日好友的势力。 此时,殿中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仿佛击败燕逍,重回盛朝中部就在眼前! 萧疏见所有人眼中都有渴望,便继续道:“此次交战,我众敌寡,这是我们唯一的优势,务必利用好优势,直接将敌军围而剿之! “贺卿,你有与燕逍作战的经历,此次战役,由你担任主帅,衡五担任副帅! “燕逍兵 强马壮,又诡计多端,你们需得仔细谋划。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听完萧疏的安排,众人叩首领命,齐声回道:“是。” —— 一个月后。 沧州肥沃广阔的瑞阳平原上,两方军队正在对峙。 若是此时有人能在高处俯瞰,便能清楚看见,此战双方人数差距甚大,其中一方甚至是另一方的一倍有余,似乎只要两方再靠近一些,人数多的一方便能将人数少的一方包围侵占,彻底吞噬。 双方的主将御马列于阵前。 马儿似乎也能感受到一触即发的阵势,不安地跺着脚,想要勉强驱逐一点难耐的焦躁。 贺擒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燕逍,口中喃喃一声,“终于遭遇上了!” 近一个月来,他们与燕逍又试探性地交过几次手,但都是规模不大的小型战役,双方有来有回,仅为试探虚实。 燕逍带着人在瑞阳府附近游走多时,直到今日,才终于被他们逼停在平掖附近。 双方正面遭遇,除了倾尽全力一战,没有别的选择。 贺擒看着对面如自己预想般,远远少于己方的人数,原本应该轻松的心情,却不知道为何一丝沉重。 衡五就跟在他的身边,见状有些不解,“与燕逍这厮纠结好些时日,今日终于将他们逼到此处,也确定周围没有任何埋伏,为何将军面上反添忧色?” 贺擒看了他一眼,回道:“我原本以为,燕逍查探到你带兵回援的消息之后,应该会从宣石甚至泉州那边调兵过来增援。 “可是看眼下之势,他却全然没有做这个准备。” 衡五冷哼一声,“燕侯的据点在云州那边,需得留着人看守后方。而我们背后就是瑞阳府,此次几乎是倾巢而出,自然无法相比。 “他远征沧州,能带出来的兵就这么点了,哪里还有办法从其它地方调兵遣将?” 贺擒还有顾虑,“可若是如此,他为何会坦荡与我们正面一战?” 衡五又回道:“非是他愿意与我们正面交战,是如今形势所逼,他不得不与我们正面交战!” 衡五之前被外派到斐州,在赫连家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好不容易收到萧疏的指令,退回苍如峰布下重重埋伏,以为能立个大功,却没想到赫连家的人直接转身走了。 他一腔力气没处发泄,早就不耐极了,非常渴望能有一战,能让他发泄心中抑郁,建下不世功业。 此时燕逍的人就在眼前,而且明显处于劣势,而贺擒却还在犹豫不决,惹得他心头直冒火。 但贺擒毕竟是主将,他不敢造次,便又耐心解释道:“主帅难道忘了,这一个月来我们也做了颇多准备,燕逍一直不敢与我们的主力对上,却又贪功不愿离去,与我们在平原上你追我藏了好些时日。 “今日能有一场正面交战,都是我军之前设法将他们赶到此处,如果此时他不重整旗鼓,直接与我们一战,恐怕就会直接被我们剿灭!” 听到衡五的说法,贺擒点了点头。 但是他面上的忧虑却没有完全退下,“我知道今日之势,是我们准备了许久的结果。但是……你没有同燕逍正面遭遇过,不知道他这个人,根本不打没有准备的战斗! “我就是怕,他也许有什么奇招,根本没有使出来!” 第291页 衡五笑道:“这个将军大可放心!” 他信心十足解释:“我的人已经瑞阳平原都探过了,也密切注意着宣石那边的情况,这一场交战,燕逍绝不可能布下什么陷阱!再者,我们身后便是瑞 阳府,如果真有什么意外,及时撤出也便是了! “陛下挂心这场战役许久,将军可切莫长他人志气,灭了我们自己的威风啊!” 他将萧疏搬了出来,贺擒果然不敢再犹豫。 他咬咬牙,点头道:“是!” 下定了决心,他也不再顾虑,直接对着身边的将领吩咐道:“传令下去,击鼓,准备进攻!” 那将领也是战意勃勃,闻言拱手高喝了一声,“领命!” 看到贺擒终于做下了决定,衡五露出了必胜的笑容,坐在马上遥遥望着对面燕逍军队的情况。 燕逍那边除了人数,其实与他们这边差不了多少,若真要挑出点不同,大概就是那边整齐得慑人的阵势,还有……十几架黑乎乎,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铁架。 衡五根本没有把那些东西放在心中,赞道:“真说起来,燕侯爷于训兵之道倒是颇有些手段!那些兵卒的阵型……当真是我生平仅见的齐整。” 此时,战鼓声已起,士卒们横抢在前,随时准备进攻。 贺擒抽空回了衡五一句,“是,燕侯训兵有道,这些兵卒,不仅仅是阵型上吓人,能力也较普通的军队高超。” 他这话,明显是将他们自己的军队列为了“普通军队”。 衡五不服气地冷哼一声,“那我今日倒是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是有多么‘高超’,难道每个都能以一敌二?” 说完,他带领着先锋军,跟随着战鼓的指令,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反观燕逍这边,面对敌人的冲锋,却丝毫不乱。 兵卒们摆出准备的姿态,却并不贸然进攻。 待到衡五带着人冲击到了合适的区域时,燕逍点了点头。 他身后立刻有传令关挥舞起了一面红旗。 拱卫在火炮边的士卒们看到红旗飘动,当即动作起来。 他们动作很快,熟练地调整距离角度,随后上炮点火。 火光蚕食着火线,一点一点燃到尽头,就在一切看似归于平静的时候,好几声砰然巨响接连响起! 看似平凡无奇的火炮管道中,发射出威力强大的炮弹。 这些拖着火光的炮弹一出膛,便在空中划出浓烈璀璨的一笔,之后直直往敌方的军队中坠落。 衡五还在疑惑那些人究竟在做什么,等到一颗炮弹落在他身后,带起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时,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眼睁睁看着原本还跟在自己身后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与燕逍的军队短兵相接,就直接被炸得血肉模糊,扑飞到地上不正常的痉挛着。 但接连不断爆炸的巨响根本不会给他思考的时候,炮弹不断落在衡五军中,每一次爆炸,都带出一片令人绝望的血尸残骸! 他终于反应过来,控制住身下已经失控了的骏马,第一反应就是中了敌方的奸计,必须要逃! 可是此时他们距离燕逍的军队已经非常近,加上大部分军队还拥堵在后面,根本退不得,退不掉! 衡五周围许多兵卒已经乱了阵脚,有的面色呆滞,呆傻地等待着死亡,有的涕泪横流,口中嚷着:“天罚!这是天罚啊!” 衡五咬咬牙,竭尽全力地喊道:“莫要自乱阵脚,跟,跟随本将军,去,毁了他们那些邪……” 只是在这一片混乱声和爆炸声中,哪里还有人能听到他的呼喊? 甚至,他话音未落,一颗炮弹便直直落到他身边,他直接被炸下马匹,随后身形湮灭在自己人的马蹄之下,再难找到。 炮弹的发射有限制,燕逍 默数着,三轮过去,他叫醒也已经愣住了的安麒,吩咐道:“进攻!” 安麒回过神来,握着缰绳的手还有些颤抖。 他的情绪很复杂,一方面是对火炮的威力有些惧怕,一方面则是清楚此次战局胜负已定,兴奋地连牙齿都在打颤! 此时燕逍将他神智唤回,他便强自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之后,他举起手中钢刀,高喝道:“敌将已亡,众军随我,击杀敌将,建功立业!” 随着他这声进攻的号令,身后隆隆的战鼓声愈急,燕侯府的军队如同一只受到天神眷顾的神兵,一举扑向已经失了神智的萧疏军中! 反观贺擒这边的军队。 作为先锋的衡五已经壮烈牺牲,整个前锋的兵卒在天雷的攻击下全然失了反抗的心,他们看着进攻到面前的燕侯府军队,就好像看着一只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战胜和反抗的怪物。 而原本坐在后方指挥的贺擒,心神也空白了一瞬。 他身边的一个将领牙齿打着颤,“这……这难道真是天罚?燕侯,燕侯爷得天眷顾……” 他的声音惊醒了贺擒,贺擒回过神来,狠狠将他推开,“胡言乱语!” 他是知道火药的存在的,早在宣石还没被攻破时,萧疏就从在燕逍几次攻城失败时得到过一些。 但是当时他们研究时,觉得这种东西只能用来攻城,在破城墙上有些效果,却没想到火药在燕逍手中,居然已经能够发挥出这样的奇效。 第292页 那十几只原本不知道什么功用的黑色铁炮,如今在他眼中就好比吃人的怪兽,随时能够把他们这边的兵卒吞噬掉。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想了想,吩咐道:“那不过燕侯府最新的兵器罢了!他们使用的次数有限,看,三次过后,已无用武之地!” 他定了定神,揪住身边一个将领,“快,传令下去。那些东西已经不能用了,我们这边的人依旧比他们多得多,让将士们继续进攻,支援衡将军的先锋部队!” 他领军多年,十分清楚如果这时候退了,那么己方整个军心就会溃散,这些士卒都会从心底惧怕对方。 如果真到了这样的局面,那他们就再也无法战胜燕逍了。 那将领哆哆嗦嗦地点着头,连滚带爬地下去传令了。 很快,贺擒这边的战鼓声又急促起来,他们不退反进,黑沉沉地压向燕逍的军队。 燕逍坐在马上,看着那边的情况,突然勾了勾嘴角。 他侧头问道:“火炮还要多久才能冷却下来?” 一个穿着天火营军服的将领回道:“回禀侯爷,兵卒们已经在竭力降温,大约一炷香之后,便可进行第二轮发射!” 燕逍满意地点点头,“贺擒已经上钩,带着主力紧随在后,你们加快调整好位置和距离,这一次,务必打击到后面的精锐部队,给我们冲在前线的士卒更多的支援!” 那将领点头,拱手道:“侯爷放心!” 这一日,隆隆的炮弹声响了好几轮,连远在百里之外的瑞阳府都听到了动静。 萧疏不顾所有人的阻挡,亲自登上了瑞阳府的北面城门,遥遥望着平掖的方向。 他感受着来自平掖那边传来的响动,死死地攥住了掌下的城墙。 第136章 炮火的巨响从清晨响到了傍晚。 夜色将临时,燕逍的军队在焦褐的土地上清扫着战场。 这一场战役双方都翻出了所有底牌,没有任何保留。战役过后,现场的残局也十分惨烈。 早在燕逍这边发起第二轮炮弹之时,贺擒就已经知道大势已去。但燕逍十分会把握局势,当时他们已经冲入了战局,几乎没有退路。 所以即使后来连贺擒自己也放弃了,重伤着被自己的亲信护送着逃离时,跟随着他,能够撤退逃回瑞阳府的人也只有三四万幸存的兵卒。 安麒按着燕逍的吩咐,一直追到怀县的地界后,便领兵撤回了—— 若是再往前去,碰到萧疏不管不顾让最后一支拱卫着瑞阳府的精锐倾城而出,那战局便难以收拾了! 瑞阳府内,萧疏看着伤重逃回的贺擒和那几万灰头土脸的军队,当真是欲哭无泪。 但他还能勉强着自己镇定下来,草草安抚好住逃回的将士,又压下了朝臣迁都逃亡的奏请,疲惫地回到寝宫。 即使已经头痛欲裂,双目发红,但当他躺倒在龙床上时,他却仍旧无法闭眼入眠。 他望着上头明晃晃的帐顶,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 到了夜半,他恍惚中似乎听到门外有后宫的太监在敲门,口中说着报喜的好话,但被他直接仗责赶走了。 平掖的战场还没清扫完,燕逍突然接到一封从云州那边加急送来的急报。 看完了急报上的内容,燕逍愣了一瞬,随即眉头紧蹙。 古珀见状,上前询问道:“怎么了?” 燕逍直接将手中的急报递给她,口中回答道:“赫连异他们突破了龙脊山上的防守,现在大概已经到京城了。” 古珀闻言,眉头也拧了起来,“怎么可能?他们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直接破了龙脊山的布防?!” 龙脊山位于京城北郊,是南下攻入京城最险峻的一道防线。 依照燕逍原本的估计,以京城那边现在的兵力,即使领军之人没有什么才华,靠着龙脊山也能够抵御赫连家的军队。 龙脊山极难跨越,只要利用得当,即使攻守双方人数悬殊,守城的人坚持上三四个月甚至半年完全没有一点问题。 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样的龙脊山,居然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就被赫连家的军队攻破! 燕逍回忆着急报上的内容,对着古珀解释道:“皇帝派了娄兴到龙脊山督战。娄兴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却好大喜功,他到了那边之后,做出了好几件蠢事,最后直接被赫连家抓住了机会,趁着他带兵出城的时候,直接绕路围剿,拿下了龙脊山。”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原本以为,有龙脊山在,那边的战局能拖到我们解决完沧州的事回去,看情况再做出决策。 “可是现在,朝廷仅剩的一点兵力都被娄兴折在了龙脊山那边,京师之中大概只剩下几千的禁卫军,过不了多少时间,京城必破!” 原本的计划被猝不及防地打破,燕逍难免也感觉有些无力和烦闷。 但站在他身边的古珀就没有那么多纷杂的心思了。 她仅仅是改变了战局部署中的某几个参数,重新估算了一下赫连家的实力布局,待到分析完目前的情况时,便对着燕逍说道:“目前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我们还不知道,京城不比别的城池,或许会出现什么转机也不一定,我们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沧州安稳收入囊中。” 燕逍点点头,“是,此战好不容易胜了,沧州就仅剩下一 第293页 个瑞阳府,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势必要先将瑞阳府拿下。” 古珀想了想,猜测着燕逍的想法,又问:“你是不是在担心赫连家拿下京城之后,就会撕毁盟约,直接进攻我们的地盘?” 燕逍朝她笑了笑,点头肯定说道:“正是。 “一开始大家谁也没有料到他们攻下善州会如此顺利。三年之约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如果这一次赫连家直接将整个善州拿下的话,他们不会给我们三年喘息的时间!” 两家虽然做下了盟约,但一直没有放下对彼此的忌惮。就如同燕逍在面对瑞阳府这样的强敌时,还将严舒调回云州镇守一般,燕逍知道,赫连家那边也一定在密切注意,并提防着自己这边的动作。 古珀闻言点点头,“索性现在也不是整个善州都落入他们手中了,等他们收复整个善州再安定下来,大约还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趁着这个时间,我们还能做一些安排。”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我们先给云州那边去信,让宫瑕和严舒多注意卜州和善州的动静,另外,在我们与赫连家接壤的地界上暗中屯兵,防止他们突然袭击。” 她毫不犹豫,直接拿过案上的纸墨,寥寥几步直接勾勒出盛朝东北部的大部分区域的轮廓。之后,她在纸上点了几个点,细细地说起调兵谴将的安排。 “尤江附近我们原本就有两千驻兵,直接将他们暗中都调到德方那边去,守住卜州南下云州的关隘。 “至于善州这边,一个是要防着他们北上进入樊州,另一个则是要防止他们突然向下,往泉州来。不过我们现在主力就停驻在泉州和与泉州相邻的沧州,赫连家那边应该不会想这么快就与我们的主力对上……” 她边说边画,很快,原本复杂的时局就被她清晰列在纸上,仿佛赫连家提前好几个月破了龙脊山这件事,不过只是今朝下了一场雨,对于整个局势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影响。 随着她的分析越来越完整,燕逍心中原本的一点点烦闷也都散去。 他从后面揽住古珀,将头搭在她的肩膀上,一直安静地听着。 古珀花费了一番功夫,将整个改动的计划都说完,扭头去看他,才发现他眯着眼睛,不像是在认真听她分析,倒像是在闭目养神的模样。 她顿了顿,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这些日子他们虽然经历了与瑞阳府的一场大战,但她在军中,依旧被照顾得极好。 她被燕逍安置在后方,每日里除了做一些决策,基本不需要担忧其他的事情。再加上近来春夏之际,她有些嗜睡,休息得甚至比以往还要好一些。 而燕逍却与她完全相反,为了确保大战得胜,他做了大量的准备,每日的膳食都是直接在军帐中匆匆用的,根本没有足够的睡眠时间。 此时古珀见燕逍闭着眼睛,双臂却还紧紧搂着她的腰身,知道他没有睡着,便轻轻地开口问:“累了吗?回榻上睡一会?” 燕逍摇摇头,蹭了蹭她的脖颈。 半晌,他低低开口,回应道:“不用了,我靠一会就好了。” 他非常享受两个人现在的这种关系,他们与平常的夫妻不一样,不是妻子一昧依靠着丈夫,也不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明确,而是共同进退,互为倚仗。 “有你在,我安心许多。” 边说着,燕逍边笑着睁开了眼睛。 古珀恰好也正望着他的眉眼,见他睁开眼睛,丝毫不闪避,反而贪恋地多看了几眼。 燕逍寻到了她还握着笔的手,轻轻地攥在手心。 —— 燕逍古珀 两人商议着接下来计划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善州,一场至关重要的战争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燕逍他们收到的消息延迟了好几天。事实上,几天之前,当赫连异解决掉娄兴,突破了阻拦他们一个多月的龙脊山之后,便带着军队一鼓作气,直奔京师而来。 这几天,他们跟这座承载这盛朝数百年龙魂的城池,展开了好几场的攻城消耗战。 赫连家可没有燕侯府那样的火药,但是他们早有准备,所以攻城器械十分精良完备。 京师的城门虽然高,但是因为城中的守卫太少了,根本不足以抵抗赫连家的一波波猛烈进攻。 终于,一个赫连家的兵卒借着云梯,头一次摸到了城墙的边缘! 守在城墙上的朝廷禁卫军立刻就发现了他,他们用长枪戳刺,很快就将那个赫连家兵卒从城墙上扔了下去! 但是这一幕非但没有吓退正在进攻的士卒军队,反而让他们愈发兴奋起来。 那个士兵被扔下去前,攀上城墙边缘的手掌,成为了他们的信仰。 一个百夫长眯着眼望着上面的城墙,小心避开着从城上扔下的石头,热油,甚至是自己的战友,目光中战意灼灼。 他高喊道:“已经有人摸到了城墙边缘了!兄弟们冲啊!首个登上城墙者,赏金百两!吃肉还是咽糠,就看今天啦!” 他的身周,能听到他喊声的人都无比振奋,铆足了力气继续向上攀登。 在这个时刻,无数的兵卒心中都只有一个信念——破城。 而在一墙之隔的京城之内,普通的民众连同皇宫中的贵人们,却是人心惶惶,坐立难安。 第294页 萧栩坐在龙椅上,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几个月前,燕侯府和赫连家的人还应了他的宣召,亲自来到殿中接受封赏。 当时宴席上所有人都言笑晏晏,没有半分不满的模样。 可是转眼,赫连家就翻了脸,直接领兵打了过来。 第137章 赫连家进攻善州,打的旗号是“清君侧”。可这段时间以来,无论朝廷派出多少天使,态度放得多么低,他们都不愿意停下来与朝廷进行交涉,甚至连想清哪个“君侧”都没表明。 而燕逍那边,虽然没有冒犯的举动,但却在接受了封赏之后失去了全部音信。朝廷派出去的人直接找到了云州去,得到的消息是燕逍带着燕侯府的全部主力,被困在沧州无法进退。 而如今,赫连家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萧栩跟朝臣们讨论了许久,一直都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 终于,他斥退了所有的臣子,一个人缩在宫殿内发呆。 突然,一阵高声的通报打破了殿中的死寂,禁卫军统领陆节甚至等不及萧栩的应允,便匆匆进入殿中。 他一进门,看到孤零零瘫坐在龙椅上的萧栩,不由顿了一顿,跪下行礼道:“陛下!” 萧栩被他的声音惊醒,见来人是他,苍白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一点红色,“陆统领,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陆节低下头不敢看萧栩,说道:“赫连家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天以来的交战消耗了城中许多守城物资……大概再过不久,那些佞臣就要攻破城门了。” “援军呢?”萧栩又问道:“那些援军还没到吗?” 陆节又回答:“燕侯府那边一直没有回音,而斐州回来的援军被挡在了丰州,辜将军的军队也被挡在了离京师百里之外的凤溪县…… “城破在即,援军也难以救援。” 听到这个,萧栩浑身脱了力一般跌回龙椅,“天……天要亡我大盛啊……” “陛下!”陆节见他颓丧的模样,连忙劝道:“陛下,城破就在旦夕,现在不是悲怆的时候!还请陛下收拾一下行装,随我出城。” 萧栩冷哼一声,问道:“之前你不是说赫连家将京城四周都包围住了,逃不出去了吗?” 原本京城中所有人都觉得龙脊山足够抵抗赫连家的进攻,援军也在赶来,所以并没有逃跑的准备。 但他们没有想到赫连家在短短一个月内就突破了龙脊山的防线,之后也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路直奔而来。 现在,赫连家一边攻城,一边就小心防备着萧栩有机会逃离,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让嘴边的鸭子飞走! 想到了如今的情况,萧栩又苦笑一声,“哪里都没有路了,怎么逃?” 陆节却又拱手,说道:“之前确实没有办法,当今日不同往日,属下有一计策,可以护得陛下暂时逃出京城,只是还需要陛下配合……” 萧栩直起身子,问道:“什么办法?” 陆节便详细说道:“如今城破在即,还请陛下随属下一道,易容成普通百姓的模样。 “待到城破时,城中必定有许多百姓涌出城去。到时候,陛下便跟随属下,混入这些寻常的百姓中,先掏出京城再说! “除了京城之后,我们可以去凤溪县找辜将军,或者陛下辛苦一些,直接往西北到穆州!穆州徐家几代忠良,奉命镇守穆州从未出过差池!往穆州去,陛下必定能够东山再起,找机会将赫连家治罪!” 萧栩听完,知道有了生路,兴奋得直点头,“好,好!便按照你说的,快,快去办!朕,朕要离开!” 陆统领得到肯定的回复,连忙拱手领命道:“遵旨!” —— 当天傍晚,京师城破,赫连军入城。 赫连异带着一队军队,避开城中慌乱逃窜的普通百姓,径直来到皇宫。 他命令手下军队将皇宫团 团包围起来,自己却不入内,转而叫来了身边的一个护卫,吩咐道:“皇宫已经被我们包围起来了,里面的人一个都逃不了,你回去营中,将我父亲请来。” 那护卫拱手回了一句“是”,便转身往城外报信去了。 赫连异吩咐完,转头望着面前巍峨的皇宫,面上若有所思。 他的一个亲信此时凑上前来,低声问道:“公子,为何不先进宫中,将皇帝控制住再回去禀告?等到侯爷过来,功劳怕是要落在三公子手中了!” 赫连异是家中庶子。 赫连复后院中有姬妾无数,连带着庶子也不少,他根本连这些人的名字相貌都记不清楚。一直以来,得他看重的,只有名当户对的嫡妻所生的孩子。 赫连异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实在是因为他的才华在赫连家一众公子中实在太出色了。赫连家能从一个一直被打压的侯门,成为现在坐拥三州,甚至极有可能夺下整个天下的权贵,这其中少不了他的功劳! 虽然他已经从赫连复的诸多庶子中脱颖而出,但在赫连复心中,他仍旧比不上自己的嫡子。 赫连异亲信口中的“三公子”,正是赫连复最为爱重的一个儿子。 赫连异淡淡解释道:“京城已破,我是第一个踏入城中的人,如今皇宫就在眼前,总要让父亲做第一个踏入皇宫的人。” 第295页 提到这个,他的亲信反而更生气。 他低声暗骂道:“那些人只会躲在背后坐享其成,哪一次不是公子带着我们冲在最前面,功劳却都被他们揽了!” 赫连异看了他一眼,说道:“慎言!” 见那亲信还想说点什么,赫连异轻轻摇了摇头,又解释了一句,“时机还没到,我总要等到赫连秀那些人给我答复,我才好……” 他没有将话说下去,但明显,那个亲信已经被安抚住了。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两个人交谈间,赫连异身边一个将领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匆忙赶到赫连异身边禀告道:“公子,属下有事禀告。” 赫连异问:“什么事?” 那将领眉头紧蹙,“我的人……在城中发现了几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赫连异拧着眉。 那将领心一横,干脆直接托盘而出:“方才属下手下有几个兵卒过来禀告,说他们在城中逃亡的流民中发现了几个奇怪的身影。 “但当他们想要过去盘问的时候,却与他们发现了一些冲突。 “发生冲突之后,兵卒们才发现这几个人大部分居然是会武功的。他们保护着中间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公子,似乎想要趁乱混出城中。 “冲突中,我们因为这边人比较多,勉强将那些人压制住了,可是那个不会武功的小公子,却在混乱中摔倒。 “等到我们的人找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意外死去了。” 将领在说的过程中,将自己手下兵卒的行为和意图美化了许多。 事实上是,他手下的官兵拦住了一些想要外逃的流民,想要从他们身上剥削一点好处。 他们经常在破城中干一些这样的事情中饱私囊,但这一次,他们发现了一伙与普通百姓显得格格不入的人。 这伙人虽然穿着普通,但是举止行为却与普通百姓不一样,细细观察之下,兵卒们发现这伙人随身携带着许多贵重的宝物。 碰到只肥羊,兵卒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当即就想让他们交出所有值钱的东西,冲突也就自然而然爆发了。 赫连异对他们的行为心中有数,但却也知道,如果仅仅是这种小事 情,这个将领根本不需要上报到他这边来——城破之时,兵卒们即使弄死几个权贵豪绅,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能够轻易遮掩过去。 所以此时听这个将领专门上前禀告,他有些疑惑,“所以……那个死掉的人,可是有什么蹊跷?” 那将领点点头,他说道:“当时,我手下的人看他没了气,就想着过去搜搜他的身,可没想到……” 他边说,便偷偷看了赫连异一眼,最终还是咬牙说道:“没想到那人居然穿着明黄色的内衫!” 听到这话,赫连异也吓了一跳,“明黄色?那人……不对,那尸体在哪?” 将领明显也知道轻重缓急,便回道:“那些兵卒直接将尸体抬回来了,就,就在那边……公,公子可要过去看看?” 赫连异甚至来不及回应他,直接跨步便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地面上那具尸体,他的脸色越凝重,待到站到尸体跟前,看着那张并不陌生的脸,赫连异反而却冷笑出声。 他蹲下身,端详着萧栩灰白色的面容,口中若有所思地念道:“造化弄人啊……” 跟在他身后的将领见到他的异状,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他哆哆嗦嗦地凑到赫连异面前,“公,公子……这,这可如何是好?” 赫连异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无碍,你立功了!” 那将领楞了一下,呆呆重复道:“立功?” 赫连异点点头,“不用担心。” 他边说着,边站了起来,“等到父亲过来,我自会向他详细说明,你们也是‘秉公办事’,不会有事的。” 听到他这样的保证,那将领明显送了一口气,“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将领只知道自己不会被治罪,舒了好大一口气,赫连异却已经在想着着接下来的事情了。 其实如果萧栩不逃,他们还不会这么快就处决了他。可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扮作了普通人,混在想要逃离出城的百姓中想要蒙混逃走,却阴差阳错之下被赫连家的兵卒拦住致死。 他这一死,打乱了赫连家原本的计划,是赫连异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色完全黑透的时候,赫连异的父亲——赫连复才带着自己的嫡子赫连绝姗姗来迟。 到了宫门外,他见赫连异没有越过自己,先行进宫,满意地点点头。 他先是肯定了赫连异一番,这才带着人,大大方方闯进了盛朝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皇城。 赫连异虽然围了整个皇宫,不许任何人逃出去,但是被困在宫中的人早已经悄悄找了地方躲藏起来,是以赫连复进宫时,宫中十分的安静。 等到他带着人寻遍了皇宫,都没有寻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的时候,才惊怒地找来赫连异,“我儿年纪轻轻,骁勇善战,难道攻破了皇城,却没有留住天子?” 赫连异笑了笑,拱手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了。 赫连复瞪大了眼睛,“死,死了?” 他惊诧一瞬,很快又镇定下来,看向赫连异的眼神中带着丝丝不难察觉的厌恶,“为父原本还想着能够觐见天子,亲自劝诫,看来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第296页 虚假地感慨一番,他又问:“尸体在哪里?带为父去看看。” 说完,他随着赫连异一道,前往了萧栩尸体的安放处。 几个时辰前还能坐在龙椅上发号施令的天子,如今冰冷冷地躺倒在地上,任由着面前人肆无忌惮地打量。 赫连复看到了尸体,确认了人真的死了,便不再关注,带着赫 连异献上的,从尸体中搜出来的玉玺和宝物等径直离开了。 等到赫连复走了之后,有侍卫上千请示赫连异,“公子……这尸体要怎么处置?” 赫连异想了想,回答道:“你们想办法将尸体保存一下,过几日可能会有些用处。” 侍卫点点头,也下去吩咐人处理了。 已经离开了的赫连复,此时正在跟赫连绝商议着接下来的事情。 赫连绝皱着眉,对着赫连复说道:“皇帝怎么现在就死了,之后的计划大半都没办法进行了!父亲,赫连异带着人先进了京城,皇帝该不会就是他刻意杀的吧?” 拿捏住皇帝才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毕竟只要皇帝在他们手中,他们便能站在制高点,号令天下群臣。 赫连复摇摇头,“他不敢。” 赫连绝气道:“他就是个废物,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若是我先攻进来,必不会犯下这等错误!” 赫连复安慰道:“你何需同他一个不入流的庶子计较?皇帝死了就死了,终归还有办法就是了。” 赫连绝皱着眉,突然转开话题道:“父亲……你还要留着他吗?他近来收拢势力的行为越来越明显了,他麾下的部队也越来越壮大,父亲可得早做准备!” 赫连复不回应,而是先呵责他几句,“他现在手下那些势力,几乎都与赫连家无关,是他自己这些年来在征战中积累的。 “你怎么不想想,同样是南征北战,怎么你就收服不了那么多人呢? “哎,你要是能学到他半分,为父哪里需要处处依仗那个庶子?” 赫连绝被斥得低下了头,下意识便认错道:“是孩儿无能……” “你好好想想吧,也学学今后怎么管束他手下的那些势力!”赫连复又说道。 赫连绝刚想点头,突然发现赫连复这句话中的不寻常之处。 他眼神发亮,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赫连复隐晦地点了点头,“皇宫都已经被我们攻下来了,天下哪里还有我们的敌手?那个孽障,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不过,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你一定要沉住气,莫要被那个庶子牵着鼻子走了。” 赫连绝哪里还不知道赫连复完全是向着他的,连忙回道:“是,孩儿明白!” 之后几天,赫连复便带着人,好好体验了一番入住皇宫的美妙滋味。 他直接住进了皇帝的寝宫,议事时也直接坐在了宫殿中的龙椅位置上。除了还是穿着一套侯爷的服饰,俨然与皇帝没有两样了。 而赫连异却还忙着,处理着攻城之后的种种事宜。 待到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赫连复便在宫中设了一个小宴席,将自己所有的亲信和京中仅剩的朝臣都请到殿中赴宴。 赫连异早早就到了宴上,等到赫连复最后一个赶到时,便于众人一起,上前与他行礼。 赫连绝跟在赫连复后面,也安心地享受着众人的跪拜之礼。 赫连复受了礼,满意地点着头,他笑着说道:“都起来吧。” 接着,他便直接走到主位入座。 赫连绝随着他,走在左边第一个座位上入坐,与就坐在对面的赫连异打了个照面。 他冷笑一声,直接轻蔑地撇开了眼睛。 赫连复坐好后,先是举杯,与众人畅饮了几杯,这才提起正事。 “……天子驾崩,又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实乃盛朝之大不幸!”赫连复面上一脸哀痛,“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以为,现下这种情况,该 当如何?” 他的旁边,一位平日与他最亲近的将领开了口,“会禀侯爷,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国土内部战火频起,外部亦有强敌环伺,还请侯爷为天下大局着想,暂领国事!” 他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拱手恭请道:“还请侯爷暂领国事!” 这些附和的人中,有赫连复自己的亲信,也有一些之前没来得及逃出城去的京官。此时众人全皆同意,只因为那些有异议的人,早已经被赫连复吩咐赫连异处理掉了。 但即使是这样,赫连复还是推辞了几番,说了一些自己无才无德的话,但几次过后,他还是顺势将这个担子接了下来,“既然如此,本侯只能从命了。” 暂领国事这件事情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如今燕逍这个强敌还在外,赫连复不可能直接一步到位让自己成为天子,但是将政事和权力把握在手中还是轻而易举。 将这件事定下来后,又有人提议,“侯爷,如今天子意外陨落,属下以为,侯爷可往通中,迎通中王赴京登基。” 听到这个提议,赫连异回道:“诸位可能还不清楚,通中王萧珉年事已高,已在几个月前病逝了。” 那原先提议的人顿了顿,又说道:“这……属下还听闻,通中王却有一嫡孙,少有才名,或可登基为帝,重振朝纲!” 第297页 他口中这个通中王萧珉的孙子,今年还是个六岁的娃娃。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当然是热烈地点头同意。 赫连复见那些京官都不敢说话,事情顺利地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众卿都觉得通中王嫡孙可当大任,那本侯明日便派人去相请。” 众人又拜道:“侯爷英明。” 解决完了心头两件大事,赫连复再次举杯,与众人畅饮。 他此时已经算入主了京师,即将开始摄政王的生活,心中一片畅快,连带着看着赫连异都顺眼了几分。 少倾,他招手,示意赫连异走到自己面前来,又示意身后的宦官给赫连异赏下一杯佳酿。 接着,他纡尊降贵地敬了赫连异一杯,“我儿,此次能顺利入得京师,你厥功甚伟,为父都记着! “这是前几日从宫中库房找出来的西域美酒,甚是难得!此次你功劳最大,为父便将此佳酿赏赐予你!” 赫连异恭敬地接过酒杯,并不敢居功,只笑着回应道:“是父亲教诲得好。” 赫连复显然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摸着肚子笑了笑。 接着,两人相对一请,一同将杯中的美酒饮下。 佳酿入喉,果然非同一般,赫连复不由得赞道:“皇城中的底蕴果然丰厚,这西域美酒甘冽醇厚,入口绵香,难得!难得!” 可话音刚落,他突然感觉腹中一痛。 第138章 精致的酒樽从赫连复手中滑落,直直摔到地上。 赫连复一手捂着不断发痛的腹部,一手颤抖着指向赫连异,面上惊疑不定地喊道:“逆,逆子!” 一直关注着两人的赫连绝最先发现了这边的异状,连忙走上前来,扶住了赫连复,焦急询问道:“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赫连异原本还对着这突发的状况有些迷茫,但很快,他也感觉到腹部的位置生出一阵剧痛。 他捂着同样发痛的腹部,眼睛盯着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樽,惨白着脸恍然大悟,“酒中有毒?!” 他这一声如惊雷裂天,盖过了场中的丝竹乐器声,将殿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很快,赫连异的人围拢到赫连异身边,而赫连复的人则将赫连复簇拥起来,两方隐隐形成对峙之势,而那些还没来得及站队的京官,只能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 赫连异靠着自己的亲信,勉强还能站着,他看着对面已然坚持不住,瘫坐在地的赫连复和眼中兴奋多于惊慌的赫连绝,声音嘶哑道:“呵,我倒知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父亲这次,也太急了吧。” 赫连复喘息着根本说不出话,赫连绝便高声斥道:“呵,赫连异,你个孽种竟然还有脸说这种话?本就是你暗中发展实力,不敬长辈在先,如今落得这种下场,倒也算合宜!” 赫连异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刚想说点什么,却见原本那个给他们奉酒的宦官匆匆拨开人群,来到赫连绝面前。 “绝公子,赫连异已经中计了。此毒凶险,半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必定腹裂而死!”宦官边说,便害怕地看了赫连异一眼,之后继续说道:“还请公子快些给侯爷服下解药吧!”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碧色瓷瓶。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手中的药瓶吸引。 赫连绝兴奋地点点头,“父亲的准备果然妥帖!还等什么,快去取来温水,喂父亲服用解药!” 随着他的一声吩咐,立刻有人离开去准备了。 赫连异那边的人哪里肯看他们如此轻易得逞,立时便有人站了出来,拦住想要离开的人。 见人被顺利拦住,赫连异身边一个将领上前一步,怒道:“异公子为赫连家鞠躬尽瘁,到头来却居然要被亲生父兄毒害,天理何存?!” 他骂完赫连绝,转头向着已经冒着冷汗的赫连异痛声请示,“公子,到了如今您还要顾虑些什么呢? “还请公子直接发令吧!” 腹部的剧痛一阵一阵袭来,赫连异咬着牙强自忍耐着。 他朝对面看去,目光最终定格在宦官手中的解药上。 终于,他不再犹豫,指着那解药下令道:“夺药,将,将他们都先控制住!” 那将领得到命令,凛然回道:“属下领命!” 接着,他高喝了一声常人听不明白的口令,很快,数十兵卒从殿外突然涌进殿中。 赫连绝被这个惊变吓住,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赫连异,你果然狼子野心,居然在宫中布下这样的杀招!” 赫连复厌恶赫连异的心思虽然不至于路人皆知,但赫连异自己自然是有所察觉的。他也一直留着后手,时刻防备着这个准备除掉自己的父亲。 此时被赫连绝点破自己的心思,赫连异也干脆承认道:“是又如何?现在知道,太晚了……” 他咬着牙举起手,指向宦官手中的解药,低声道:“快,抢下解药!” 宦官见状,紧紧攥着掌中的药瓶,面色惨白对着赫连绝说道:“ 公子,解,解药只有这一份,可不能被抢走,要不然,侯,侯爷就……” 瘫坐在地上的赫连复此时也顾不得疼痛了,他挣扎着上前抓住宦官的衣摆,嘶声说道:“快,快给我服下。” 赫连绝也点着头附和:“等不了什么温水了,快直接给父亲服下!” 第298页 宦官点点头,作势就要喂药。 赫连异那边的人哪里能眼睁睁看他们将唯一一份解药用掉,直接持枪向前,准备武力夺药。 场中原本只是肃然对峙的场面,直接转变成真刀真枪的战斗。一时间,殿中兵刃相交声不绝于耳,多少珍馐美酒都被撞到地上,遭人肆意踩踏。 渐渐地,赫连异这边仗着人多,在慌乱中直接夺下了解药。 兵卒将碧色瓷瓶送到赫连异身边,赫连异身边的将领直接将瓶中药丸倒出,送到赫连异嘴边。 这个时候,赫连异已经痛得眼前发黑了,他睁眼看着送到眼前的药丸,一时之间似乎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那将领口中急急说道:“公子,且先将解药服下吧。赫连绝刚才吹响了哨箭,他们的人就在宫外,估计很快就要过来了。 “您快些解毒,才好起来主持大局啊!” 赫连异张开口,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突然听到对面赫连绝一声暴喝,“赫连异,你敢!?” 他用手直直指着赫连异,“解药只有一份,你此刻要是敢服下,你就是大逆不道的弑父之人!” 赫连异听到这话,冷笑一声。 他不再犹豫,直接张口,将解药直接咽下。 也许是那解药当真有奇效,服下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赫连异已经觉得自己的腹痛减轻许多。 这个时候,赫连复的人也已经到了殿中。 他们将原本还在举行盛宴的宫殿作为战场,直接拼杀了起来。好像对面的人不是几天前还为了攻城并肩作战的队友,而是积怨已久的仇敌。 赫连异还虚弱地被属下搀扶着,遥遥望着另一头同样被护卫保护着的赫连复和赫连绝。 唯一一份解药已经被赫连异服下,赫连复面上一片惨白,而赫连绝守在他身边,面上却是十分复杂的神色。 赫连复察觉到赫连异的目光,冷笑一声,在嘈杂的殿中,憋足了力气喊出一声,“逆子!难道,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得到赫连家的一切吗?” 赫连异同样冷哼,“父亲,这一切,难道不是你逼我的吗?” “我逼你?”赫连复瞪大了眼睛,“老子当初就应该直接把你掐死在襁褓里!”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父亲?”赫连异摇摇头,“最后一点时间了,您,走好吧。” 说完这句,他不再看赫连复那边,转而对自己身边的人吩咐道:“联系我们驻守在郊外的人,今天晚上,一定要将他们拿下!” 听到赫连异的话,赫连绝彻底地慌了。 他从来都比不上赫连异,不管是在调兵谴将的才华上,还是在临危不惧的涵养上。 这种时候,他只能转头求助于还捂着腹部强忍着疼痛的赫连复,着急问道:“父亲,现,现在该怎么办?” 赫连复喘着粗气,根本回答不了他。 赫连绝又扭头看着场中的较量,自己一方明显开始显露出败势。 于是他咬咬牙,对着身边的人说道:“算了,我们,我们先撤,撤到京城外面去,去跟三叔伯他们汇合!” 赫连复中了毒,现在他们这边只剩下赫连绝能发号施令。 于是其他人也没有犹豫,直接 按照赫连绝的吩咐开始撤离。 所幸赫连异这边的势力也还没有集结完毕,突围对他们来说并不算难事。很快,赫连复和赫连绝便在所有人的簇拥中离开了这处宫殿,开始往宫外转移。 沿着长长的宫道奔跑了好一会儿,赫连异累得直喘气。 他扶着一面宫墙停了下来,对着身边的侍卫吩咐道:“你,派人去看看三叔伯接应的人到了没有,另外,也往那边去,看看赫连异有没有派人追过来。 “我们,我们其他人,先在此处休息一下。” 侍卫依着他的吩咐下去安排了,赫连绝喘匀了气,便往赫连复那边走去。 他看着被两个护卫搀扶着的赫连复,开口关心道:“父亲,你怎么样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见他过来,赫连复突然暴起,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逆子!” 赫连绝被这个变故弄得发了好久的懵,呆呆问道:“父亲,怎,怎么了?” 赫连复靠在身后侍卫身上,勉强站着,“你,你这逆子!到底是谁等不及了,你算计赫连异,居然还敢把你老子一起算计进去?” 赫连绝根本没反应过来,“算计,算计您?” 赫连复冷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呵,你是不是觉得赫连异一个人不敢喝,所以索性连我都瞒着,让老子做诱饵,引诱赫连异一起喝下那杯毒酒?” 他咬着牙,声音中满含着怒气,“现在好了,解药被赫连异吃了,你才是大逆不道的弑父之人!” 这些话他方才在殿中就想说了,但一个是当时他痛得厉害,根本开不了口,第二个则是他也不想给赫连异好脸色,所以才一直配合着赫连绝。 但赫连绝听完这些话的反应,却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父,父亲,您到底在说什么啊?”赫连绝一脸迷茫,“毒酒的事情……难道不是您自己安排的吗?” 他顿了顿,“我本来也想说,这样的大事您不该瞒着孩儿,如果孩儿早知道了,便能配合着做些准备,也不至于让那解药落到赫连异手中啊……” 第299页 赫连复听到这话,原本愤怒的表情也渐渐转为惊疑,“不是你安排的?” 赫连绝猛摇着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一个能为自己脱罪的关键,“宫中查验食水的手段那样严格,怎么可能让人随便端上一壶毒酒? “我还以为正是您亲自吩咐的,才能在酒水中动手脚呢!” 赫连复将人放开,也摇着头,“不,不是我?” 他突然想到什么,惊疑不定地捂着自己的肚子,“我,我感觉似乎已经不是那么疼痛了。” 赫连绝也反应过来,“对啊,父亲您看着现在好多了,刚刚在殿中连站都站不住,现在居然……居然那么有力气了……” 赫连复突然反应过来,朝四周一望,“那个拿出解药的宦官呢?” 可惜周围都是高壮的赫连护卫,哪里有宦官的身影? 赫连复攥紧了拳头,“算了,估计找不到了……” 他想了想,“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出城再说。让你三叔伯那边找好大夫,让大夫来给我看看!” 方才在殿中一片混乱,他感觉腹痛的第一反应就是赫连异要下毒害他,之后场面一片混乱,竟是没有人想起要先请大夫来诊诊脉。 赫连绝闻言连忙点头,“是,是。那父亲,咱们现在还是继续走吧?” “嗯。”赫连复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走吧。” —— 宫殿内。 赫连异感受着逐渐消失的腹痛,面上的表情却还未放松。 他总感觉身上有些发冷,这阵冷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来的,连他的思绪都要一同冻住。 此时,随着赫连复等人的离开,殿中的人也转移了战场,一直打到外面去了,殿内只剩下赫连异和他的几个亲信。 突然,赫连异眼光瞥见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宦官所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中,见赫连异发现了他,毫不惊慌,也目不转睛地回看着赫连异。 很快有一个亲信顺着赫连异的目光看到了躲在角落中的人,他们直接上前,将那个宦官揪了出来,强迫他跪在赫连异面前。 赫连异头有些发痛,似乎连带着思维也有些停滞,他看着面前的人,问道:“你怎么没跟赫连绝他们一起逃走?” 那宦官冷笑一声,“老奴如果跟着他们走了,就不能看着异公子毒发身亡了啊!” 他这话一出,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一个将领惊疑不定地踹了宦官一脚,“阉贼,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哈哈哈。”那宦官死到临头,却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他冷眼看着赫连异,问道:“异公子当真以为,那毒是下在酒里面的吗?” 赫连异闻言浑身一颤,似乎已经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抓着身边人,急急喊道:“寻,寻大夫,快去寻大夫!” “哪里还寻得到大夫?”那宦官又嗤笑一声,“宫中的太医早就死的死,跑的跑了。城里的?城里的大夫估计也被你们杀得差不多了,哈哈。” “你,你究竟是谁?”赫连异咬牙问道。 “老奴是谁不要紧。”那宦官终于止住了笑声,双目幽幽地看着他,“公子只要知道,卜州方家上下六十六口人命,今夜终于能瞑目了,苍天有眼啊!” 他突然变得激动,“是苍天有眼,才叫我能遇上贵人,又顺利留在宫中,布下此局,为方家上下讨回这一笔债!” 赫连异听完宦官的话,猛地起身,似乎想与他说些什么。但站起身来时,却感觉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 踉跄几步之后,一个亲信险险接住了他。 赫连异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颤抖着看向跪下地上的宦官。 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嘶哑得不能听了,“所以……所以那酒里面根本没有毒药,有毒的,有毒的是那‘解药’……对吗?” 他的话说到这份上,殿中众位亲信终于也反应过来了! 当下就有好几个侍卫目眦欲裂,上前想直接将宦官斩了。 但他们还残留着理智,只狠狠抓着宦官的衣领,逼问道:“‘解药’才是毒?那真正的解药呢?解药在哪?” 宦官已经是一副全然不怕的模样,他推开了揪着他衣领的侍卫,转身从地上寻到方才的酒壶,像是在向所有人展示他的一项杰作般,缓缓说道:“这种西域进贡上来的酒与中原的酒不一样,他们喜欢加一些沙漠中特有的红棘果子,让香味更甘冽香甜。” 接着,他看向地上被踩踏得根本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珍馐,“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种酒和近来正熟的金瓜不能一起食用,否则就会引起强烈的腹痛。” 赫连异捂着肚子,回忆起来方才那阵腹痛。 宦官见他想明白了,又笑着说道:“这皇宫大内的,哪里那么容易能下得了毒啊,你们吃的东西,喝的酒,都是让人先尝过的,一点问题没有,才能被端上来啊。 “可惜的是,今夜这酒尊贵,寻常的太监没资格喝,是老奴亲口试的毒。” 赫连异颤抖地指着那宦官,眼前一阵阵发昏。 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宦官勾起嘴角,轻轻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只有那没人查验过的解药,才含着真正的剧毒啊……” 第300页 —— 千里之外,樊州。 一家普通的客栈中,一个年轻男子正倚在窗旁,静静地欣赏着窗外的月色。 突然,他幽幽开口:“算算日子,赫连家应当已经进了皇宫吧?” 他身后,一个精壮的男子点点头,“是。” 年轻男子望着月色,嘴边勾起一抹笑意,“那看来,那个方家的幸存者,应当等来了他想要的结果。” 精壮男子看着年轻男子的背影,不解问道:“大人,赫连家的人,真的会吃下那颗‘解药’吗?” 年轻男子笑了笑,“越混乱,越没有时间理智思考。而赫连家……已经足够混乱了。” 一阵晚风吹过,吹散了精壮男子还想出口的话,他顿了顿,道:“大人,夜凉了,回屋休息吧。我们明天……就启程赶往卜州吗?” 年轻男子依言关了窗,往屋内走,“卜州?不,先去一趟云州。” “云州?”精壮男子有些不解。 “嗯。”年轻男子幽幽开口,“消息传回卜州还需要一点时间,现在的卜州,乱不起来。 “再说了,我和燕侯府的账,还没算呢……” 精壮男子跟在他身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 夜风拂过楼宇,也不知在那个瞬间,蓦地引动了天地间的水汽。窗外,雨点“滴滴哒哒”坠落。 像棋盘落子的声音。 第139章 京城那边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沧州,燕逍和古珀眼下最大的难题还在于怎么攻下瑞阳府。 平掖的战场已经基本清扫完毕,燕逍带着人进驻到距离瑞阳府不到五十里的池兴乡。 在池兴乡安定下来之后,他一方面安排了人在瑞阳府四面围守,防止城中的人趁机撤离逃跑,另一方面,则亲自带着人尝试了几次试探性的攻城战役。 平掖一战中,萧疏一方惨败,折损了大部分兵力,如今瑞阳府中守城的兵卒只有将近四万人。 但瑞阳府历史悠久,城墙又高又厚,城中的物资亦是充足。即使在所有人看来,已经成为一座孤城的瑞阳府必定是燕逍的囊中之物,但燕逍自己却知道,如果按照常规的攻城手段,他要拿下瑞阳府,还要再花费上许多时日。 好在,对于取下瑞阳府一事,他早在没接到攻伐沧州的圣旨之前,就早有准备。 瑞阳府中,古定站在书房门前等待着,见到有两个富态的男子被小厮接进了院中,便端上笑脸迎了上去。 “宣老爷,孙老爷,稀客稀客!”他来到两人面前,行着礼告罪道:“两位老爷大驾光临,古某有失远迎,还请两位老爷莫要见怪!” 见他态度如此恭敬,宣、孙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连连摆手,口中道:“古掌柜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将古定扶了起来,宣老爷笑道:“之前因着家中事务缠身,一直没寻到机会亲自来拜访古掌柜。这是我们的过失,是我们要请古掌柜勿要怪罪才是。” 古定笑了笑,“哎,不敢不敢!你瞧我,居然将两位贵客拦在了门外,实在失礼!” 他边说,边来到了前面准备为两人引路,“还请两位老爷随我一同入内,我们坐下聊,坐下聊!” 三人便一路寒暄着进了书房。 知道有贵客要来,古定早就让人备下了精致的茶水和高点,一点也不敢怠慢来客。 三人陆续坐定之后,宣、孙两人不愿意再耽误时间。 他们这一次都是乔装打扮后,暗中过来的,多留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险。 两人对视了一眼,孙老爷开口,试探着问道:“孙某听闻,古掌柜,和城外那一位,有些关系?” 古定十分圆滑,装着傻问道:“古某平日里为了些小生意走南串北,倒是什么人都认识一些,不知道孙老爷说的,是哪一位?” 孙老爷也不恼,笑着越发恭敬,“还能有哪一位?” 他拿起茶盏,略微遮住了面上的表情,“古掌柜一个生意人,竟然能结交燕侯爷这样的权贵,实在是令我等羡慕不已啊!掌柜的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古定知道对面两人已经忍不住了,便也笑着道:“哪里哪里,宣家和孙家都是瑞阳府中有名的豪绅世家,古某不过是一介小掌柜,将来还要仰仗各位大老爷的帮忙啊。” 宣、孙两人动作一顿。 他们心里知道,这是要说到正题了。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宣老爷问道:“我等不过普通庶民,人微言轻,亦没有什么权柄在手,倒不知道有什么事可以帮到古掌柜和……和那位燕侯爷啊?” 古定笑了笑,“两位老爷何须妄自菲薄?” 接着,他斟酌了一阵,说道:“两位老爷应当知道,平掖一战中瑞阳府败了,折了许多人进去,如今这守城的,也就寥寥几万人。 “而燕侯爷手上有近二十万兵马,身后还有泉州云州这样的依仗,攻下瑞阳府只是时间问题。” 宣老爷点头附和,“是是,燕侯 爷神兵天降,听说平掖之战时还召来了天雷相助,直接就将瑞阳府的士兵劈得七零八落,全然失了反抗之心!” 孙老爷也点着头。 他回忆起当日的情形,似乎还心有余悸,“我们当时远在瑞阳府都能听到那边的动静,可见天雷之威了。” 第301页 古定摸着自己的胡子,继续说道:“天雷威力之盛,有开山裂水之能。原本侯爷便想直接借着天雷,劈开瑞阳府城墙,直接挥兵直入,只是……” “只是什么?”宣老爷顺势问道。 古定回答:“只是天雷一旦落下,造成的损失便不可计量!侯爷不忍生灵涂炭,不愿看城中无辜百姓遭此劫难,是以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打算再次动用天雷。” “这……”孙老爷和宣老爷闻言面面相觑,“侯爷当真是雷霆手段,菩萨心肠啊!” 古定点点头。 宣老爷便问道:“如此,倒不知道有什么是我等可以做的?” 古定清了清嗓子,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对着两个人道:“若是两位有心,便只需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将我等供出去便是……若是……” “若是什么?”孙老爷追问。 “若是两位还愿为侯爷出一份力,倒可让家中仆役助侯爷一把,到时候,将城门打开,迎接侯爷进城!”古定说道。 宣老爷点点头。 其实他们来之前预想过很多情况,大概也能猜测出古定就是准备要钱要粮或者要人,所以古定这个要求,并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他有些担忧地问道:“为侯爷效力,自然是我们的荣幸。只是不知道,侯爷那边……需要多少人呢……” 古定笑着道:“不需多少人,如果两位老爷有心,随便派个五六人即可。” “五六人?”宣老爷不可思议地问道:“为何仅需要这么点人数?” 他们来之前都已经计划好了,心中是有自己的底线的。 他们十分怕古定开出一个巨大的数字,还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却没想到古定一开口,说的数量却是他们没有料想到的低。 古定解释道:“哎,不瞒两位老爷。 “本来是想麻烦两位老爷多出点人的,但是先前城中牛老爷和汤老爷已经来过了,他们知道侯爷将至,愿意派出全部家丁,协助侯爷! “有了牛、汤两家倾力协助,侯爷需要的人手也大抵够了。我方才已经拟好了请功信,就等到侯爷进城之日,便将信件呈于侯爷,为牛、汤两家请功。 “是以,倒不需要宣老爷和孙老爷在此事上费心了。” 两位豪绅一听,面面相觑。 他们和其他人家同为城中豪绅,自然是知道牛、汤两家一直是他们之中,最主张亲近燕侯府的人家。 半晌,宣老爷回过神来,颇有些愤愤不平地问道:“古掌柜,不是我说,我们两家也想着能给侯爷尽一份力,怎么这事情都让牛、汤两家揽去了?” 古定愣了愣,问道:“宣老爷这意思是……?” 宣老爷急急说道:“我宣家,也能出二……出三百家丁,从内协助侯爷破城!” 古定回过神来,终于明白了宣老爷的意思,他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这……倒是在鄙人计划之外了,侯爷应当也不需要这么多……” “哎,这哪里便多了?”宣老爷苦心劝道:“这人一多,到时候城中才乱得起来!侯爷打进来,难道不是更加容易?” “这……”古定犹豫着。 宣老爷根本不给他犹豫的机会,一 锤定音道:“掌柜的无需犹豫,就这么定下了!起事当天,我宣府出三百家丁为侯爷助阵,不盼着能建功立业,就盼着能给侯爷搭一把手!” 旁边的孙老爷见宣老爷已经敲定了,急忙也附和道:“还,还有我,我孙家也能出三百人,协助侯爷破城。” 古定左右为难了一会儿,终于被他们劝服了,无奈道:“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小的就先代侯爷谢过两位了。鄙人一定会重新书写请功信,将两位老爷的贡献清楚写上!” 听到古定的保证,两个豪绅这才满意离去。 见他们离去,古定从案上取出一本重要的账本,在其上记录下他们的承诺。 片刻后,他唤来小厮,吩咐道:“宣、孙两位老爷送走了吧?接着去将李老爷和顾老爷请进来。” 小厮恭敬地点了点头,答道:“是。” —— 七月初八当天。 燕逍开始了对瑞阳府的又一次进攻。 这一次攻城不像以往一样只是为了试探,燕逍倾尽了所有的兵力,带着人主攻南门,同时在其他三个城门也派遣了一些兵力,用以牵制瑞阳府中的防守布局。 萧疏端坐在龙椅之上,听着外间不断传来的守城讯息,沉默着不发一言。 他突然想到千里之外的萧栩。 他还不知道萧栩已经身死,甚至不知道赫连家的人轻易攻破了龙脊山的消息,但他却在这一刻,因为面对与萧栩同样的境况,而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奇异同情。 身上留着相同血液的亲兄弟,经历了反目成仇之后,最终似乎都守着一座孤城,对抗着外间千军万马的侵袭。 齐禹就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还在尽力劝诫着,“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如今燕逍兵临城下,已经开始竭尽全力攻城,还请陛下直接迁都,离开瑞阳吧。” 萧疏的回应还是沉默地摇着头。 见齐禹还打算再劝,萧疏摆摆手制止了他。 他抬头看着齐禹,问道:“燕逍不是一个残暴的人,如果他攻进了城,你们只要不反抗,还是能保住一条命的吧?” 第302页 齐禹一愣,“陛下这是何意?” “没什么……”萧疏低下头看着案上的战报,突然,他又开口说道:“我们到沧州,有好几年了吧?” 他不等齐禹回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从京城落荒而逃,来到沧州,花费了好几年的心血,建立了一个足以和萧栩匹敌的势力……却终究,就剩下了这一座孤城…… “你不是一直想不通我为什么不走吗? “齐禹,当初我们来沧州,是因为沧州是我早就准备好的退路,我从来就知道,父皇没有打算把皇位传给我,我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挣。 “可是现在看来,原来自己挣的也靠不住……” 他站起了身,双手撑着书案,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 摩挲着掌下精致的案雕,他抬起头看齐禹,“燕逍,或许真的比我更合适吧?” 齐禹咽下了喉间翻涌的苦意,冷静分析道:“陛下,我们当初在沧州能开辟自己的势力,现在只要能逃出去,到哪里也都能……” “不。”萧疏打断他,“不能了,去哪里都不能了。 “我已经看清了……” 齐禹咬着牙,又道:“陛下……” “你说,萧栩现在是不是也跟朕一样?”萧疏自顾自地问道:“赫连家进攻善州,现在该到龙脊山那边了吧?呵,看来他比起朕,或许还能 多活一些时间。 “不过像他那样软弱又没有主见的人,如果面临像朕一样的处境,大概只会缩在寝宫里等死吧? “朕可不会像他那样窝囊!” 他说完,抬头看着齐禹,“齐禹,去,为朕准备战甲,最后关头了,朕要亲自披甲上阵!” 齐禹浑身颤抖着,眼角已经湿润。 不过他这一次没有再劝,跟随着萧疏好几年,他知道萧疏也有自己的自尊和坚持。 于是他拱手领了命,径直往外去准备了。 —— 一个时辰之后,萧疏全副武装,出现在瑞阳府南门城墙之上。 可惜如今守城的士卒们面对的不久之前,以天雷将他们炸得失魂落魄的敌军,萧疏的到来,并不能让他们多么振奋。 萧疏似乎也并不在意士卒们的反应,他站在城墙之上,遥遥望着城下,眼睛寻找着燕逍可能会出现的位置。 很快,他看到远处被兵卒们簇拥着,骑在马上的一个人。 即使因为距离遥远,他完全不能分辨出那人的相貌,但是熟悉的感觉却让他知道,那个人,就是燕逍。 自从当年燕逍托病辞官归乡,两人有整整六年多没有见过面了。 六年前,还是三皇子和燕侯爷的两个人,如今已经变成了叛军君主和剿贼将军。 萧疏命人取来一把弓箭,拉弓搭弦,朝着燕逍的位置射过去一箭。 两方相距甚远,弓箭还没到燕逍面前就失了力气,直直坠落在城下。 萧疏勾唇笑了笑。 他这一箭,本意也不是射杀燕逍,不过是给久未相见的朋友,遥遥打个招呼。 马背上,燕逍通过望远镜,却能清楚地看见萧疏的一举一动。 跟萧疏一样,此刻他心中同样感慨万千。 两人相识于年少微末,又彼此折服于对方的才气格局,燕逍那个时候,确实也想过投诚于萧疏,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可终究,物是人非。 他放下望远镜,朝着那箭坠落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抬起手,对着城墙上的萧栩,摆出了个向东的手势。 随后,也不管萧疏是否看懂了这个手势的意思,他带着人,直接向瑞阳府的东面转移。 齐禹就跟在萧疏后面,见状有些疑惑,“陛下……燕逍此举是何意?” 萧疏沉默了一阵,回答道:“东门……出事了。” 这句话出口时,他语气中甚至没有疑问,只有全然的肯定。 齐禹却吓了一跳,“我马上去同夏将军说明,让他立刻带人去东门增援!” 萧疏站在原地不动,只点点头,淡淡道:“去吧。” 齐禹离开后,他收回追随着燕逍的目光,直直望向了东面。 同样在苦苦支撑的瑞阳府东门,似乎隐藏着什么波涛巨浪,正待翻涌而出。 —— 燕逍的本意并不在南门,他将大部分主力放在瑞阳府南面,不过是一个障眼法。 他与古定通过消息,今日巳时末,开东门。 声东击西之计布下,他的主力将瑞阳府中大部分兵力牵制在南门,却另有一支队伍,埋伏在东门附近,随时准备在古定带人开门之后,破城而入。 等他自己带着人到达东门时,瑞阳府的东门已经被打开了。 带兵的将领燃起信号,一是给其他三个门的人报信,另一个则是指挥东门这边的将士继续进攻。 燕逍坐在马上,看着己方的将士一波波 从洞开的城门涌进瑞阳府,心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沉重,只觉甚是复杂。 眼见着萧疏高楼起,眼见着自己亲手葬送了这高楼。 胯下的战马被周围的血腥味影响,不安地刨动着蹄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位向来是冲杀在最前面的主人,这一刻居然能安守在后方。 连燕逍身后的燕卫都有些疑惑了。 燕二驾着马上前几步,请示道:“侯爷?东门已破,我们是否随着将士一同进城?” 第303页 燕逍回过神来,收起了心中纷乱的思绪,轻轻地点了点头,“嗯,走吧。” 说完,他不再犹豫,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瑞阳府高大的城门上溅着污褐色的血迹,墙角还有火光烈烈,燕逍驾马踏进城门的那一瞬,只觉得心中有些重担似乎轻轻放下了。 有了东门这个缺口,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燕侯府的军队像一支利刃,直直地插进了瑞阳府的心腹之地。 战斗一直持续到酉时,燕侯府的人才算基本将城中的军队镇压下来。 燕逍的军队纪律严明,非一般的军队能比,攻下城后,他们丝毫没有惊扰城中的普通百姓,反而有条不紊地接管起城中的各种维稳事务。 燕逍带着人,闯进了瑞阳府内那座修建好不久的皇宫。 跟善州京城那座有些几百年底蕴的皇宫相比,瑞阳府内的皇宫显得十分小气。 但燕逍一路走过,却能在许多细节的地方,发现一些萧疏特有的习惯和喜好。 这皇宫大概就是萧疏幻想中的模样,承载着萧疏这么多年来,对天下权柄的幻想和渴望。 他一路走过宫中的玉石道,径直来到正殿。 正殿的门紧闭着,安麒领着先锋军已经将正殿团团围住。 见燕逍过来,安麒行礼说道:“侯爷,叛贼萧疏就在此殿中。是否让属下直接带人进去,将人直接捉拿?” 燕逍没有回答,反问道:“殿中就他一个?” 安麒点头,“叛贼萧疏的几个贴身侍卫都已经被我们拦下了,他孤身一人负伤逃进了正殿。因为……因为之前侯爷有吩咐,所以属下不敢贸然带人入殿。” 燕逍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说着,他将背上的长枪解下,放到安麒手中,“我进去看看,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要妄动。” 安麒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恭敬接过长枪,回道:“是!” 吩咐完,燕逍便转头看了一眼正门的位置,轻舒了一口气,抬脚往殿内走去。 燕逍走进殿中时,燕逍隐隐能看见萧疏蜷缩在龙椅旁边,他手中高高举着佩剑,察觉到有人靠近,身体不自然地痉挛一下。 大概是已经身负重伤,这一痉挛竟让他没能握紧手中的佩剑,长剑从他手中脱落,当啷一声直接摔到地上。 待到回头看到来人是燕逍,他自然地放松下来,“你来了。” 燕逍走进,却见龙椅上卧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婴儿被包裹在沾了血迹的明黄色襁褓之中,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宫殿上方。 萧疏就靠坐在龙椅旁边,浓重的血腥味一阵一阵地散开。小婴儿却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自顾自地在这一片血腥寂灭中,扮演着唯一的赤诚。 见燕逍看着龙椅上的婴儿,萧疏也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他是,平掖之战那一天夜里出生的,呵,丧门星,真不会挑时候。” 解释完婴儿的来历,他有些吃力地想要去够方才摔落在身旁的佩剑,“把,把剑给我,我要先把他杀了。 ” 燕逍上前,在萧疏面前半蹲下,却没有去理会那半边剑穗都染红了的长剑。 他静静看着萧疏,萧疏身上有许多血污,一些是别人溅上去的,更多的,是从他自己身上的伤口中流出。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儿,燕逍开口:“婴儿何辜,他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和生辰。” 萧疏顺着他的话,口中喃喃念道:“婴儿何辜?” 接着,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哈,那就是朕的错了?平掖那一战,胜则兴,败则灭,是朕,没有给他一个坦荡的未来?” 龙椅上的婴儿似乎被两人的对话声惊动,在襁褓中蜷动着想要往萧疏的方向靠近。 突然,萧疏一把抓在了燕逍手臂上。 “你说,当初如果我没有在那件事中,将你当做替罪羊,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萧疏睁大眼睛看着燕逍,语无伦次地询问道。 燕逍认真地想了想,轻声回应:“我不知道。可是如果当时你不那么做,应当早就被太子抓住把柄,直接除掉了也不一定……” 萧疏随着他的话回忆起当年的场景,突然大笑出声,“也是……” 他看着燕逍,“如果再来一次,也许我还会那么做。” 燕逍却是点了点头,“你向来有壮士断腕的魄力,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能做什么。” 萧疏也点点头,“所以,这一路走来,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没做错什么……” 肯定了自己一路以来的决策之后,他的眼中却开始泛起泪光,“我没做错……可我还是输了……燕逍,我输了……” 燕逍低着头,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种事情本就是一场豪赌,输了便一无所有。” 说着,他的目光从萧疏身上的伤口移开,抬头与他对视,“但是输了并不能说明什么,能入局,已经是这场赌局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萧疏闻言笑了笑。 他捂着自己流血的创口,突然道:“如果对手是你,输了似乎也是正常。” 接着,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揪着燕逍的衣袖,嘶声说道:“我败了,你一定要成为最后的赢家。我不允许……不允许像萧栩那样的废物越过我去,知道吗!” 第304页 燕逍抬头,覆上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萧疏的手掌间沾着粘稠的血液,燕逍还能感受到那些粘稠中仅存的一点余温。 他点点头,“我会的。” 听到这句话,萧疏便开始笑,歇斯底里地笑。 整个空荡荡的宫殿中回荡着他凄厉的笑声,像是要把这几年沧海桑田的变迁和人世遭遇的无奈都发泄出来。 但他没能笑多久,有鲜血顺着他的笑声一起从他口中溢出,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那咳声急促,却低哑。 他握着燕逍的手开始收紧,像是在最后祈求一点什么,“帮我,帮我杀了他……我不要,不要他像我一样,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父皇的错误和,和……” 最后几个词萧疏没能说完,随着他合上双眼,殿中重归寂静。 燕逍一动不动僵在原地,半晌后,轻轻将萧疏的尸体放倒在地上。 他看着昔日至交染血的眉眼,即使知道他听不到了,仍旧轻声答应道:“不会的。” 他直起身,将龙椅上的婴儿抱了起来,朝外轻轻喊道:“燕二。” 燕二闻声,闪身进入殿中。 他在燕逍面前跪下,“侯爷。” 燕逍示意他起身 ,之后直接将怀中的孩子交到他手中。 燕二是燕卫中年级较大的,之前也负责教导燕卫中年龄较小的一批人。 他虽然没抱过这样小的婴儿,但接过襁褓时,总归不算手足无措。 燕逍吩咐道:“把他……送到夫人那边去吧。” 燕二愣了愣,正要领命,却听燕逍又说了一句,“如果夫人不喜欢……你就先带着。” 燕二等了一会,确认燕逍没有其他需要吩咐的,便领命后直接转身离开。 他清楚燕逍单独喊他进来的心思,解下了身后的披风将婴儿裹住,寻着人少的地方往古珀处寻去。 又过了一会儿,燕逍才从正殿中走出。 安麒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燕逍对着他吩咐道:“萧疏已死,将他的尸体好生安葬了。” 安麒点头领命,“是。” 交代完了萧疏的事情,燕逍提步向外走去。瑞阳府的天幕沉沉地压下来,让他觉得有一些喘不过来气。 但很快,从东面袭来的晚风伴随着飞燕的轻啼,在这一片沉闷中撕开一处裂隙。 燕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第140章 燕逍将瑞阳府中的事务暂时做了安排,回到古珀身边时,已经是深夜了。 屋中灯火还亮着,古珀坐在榻上,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 燕逍轻声进屋,来到她面前,“怎么还不睡?我这几日都有些忙,你不必等我。” 古珀却似乎这才察觉到他的到来,强撑着眯着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解释道:“不是等你……那个孩子半夜里哭了,我就起来看看……” “孩子?”燕逍这时候终于想起来。 他嗅着房中一点浅淡的婴儿气息,摇摇头,无奈地将古珀抱回床上。 “照顾孩子的事情让下面的人去做就好了,怎么还要你亲自起来?” 古珀原本还昏昏沉沉的,被他这一抱却突然清醒了很多。 到了床上,她一翻身滚到床内,便拍着自己身边的位置,朝燕逍招呼:“燕逍,来。” 燕逍被她这招人的动作激得一笑,直起身子脱了外衫,便回到床上,在她身边躺下。 古珀侧躺着,单手撑着头,见他躺好,便问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孩子?” 燕逍也不准备瞒着古珀,就将今日在正殿中见到萧疏的事情说了。 古珀听完点点头,又问:“他的亲生爹娘……都不要他了吗?” 燕逍说道:“我之前让燕二去查了查……那孩子的母亲在萧疏后宫中地位不高,怀孕后本以为可以母凭子贵,但因着那孩子出生之日恰好撞上萧疏平掖战败,莫名触了霉头。 “她发现生了孩子也没受到重视,便一直不怎么管那个孩子了。我们攻进城中之前,她直接弃了孩子,收拾了些金银细软逃了。 “萧疏后来应该是在撤离时,偶然在宫殿某处发现了这个孩子,顺手才把他带上的。” 古珀点点头,说道:“那现在他是我们的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带着笑,俨然是一副捡了便宜的模样。 燕逍顿了顿,“那孩子还不足月,已经没了父母……你若喜欢,留下身边也好。” 古珀点点头,“嗯,他很像严琛刚出生的时候,我要留着。” 燕逍便笑了笑。 他此时侧着身子,在黑暗中看着古珀隐隐约约的轮廓,突然想到些什么,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了顾虑?” 古珀闻言疑惑反问:“什么顾虑?” 燕逍一倾身,将人拥入怀中。 他是一个心思极重的人,做事总要做一步想三步。但他知道古珀和他完全不一样—— 古珀此时问“什么顾虑”,便是真的没有理清这其中的复杂因由。 但古珀没有理清,并不代表这个“顾虑”便不存在。 他也不想直接摊开这个伤疤,于是踟蹰了一阵,换了一种说法道:“那个孩子是萧疏最后一点血脉,我确实有心要收留他。 “你喜欢的话,养在身边也可以,或者交给燕二,让他将那个孩子带到燕卫营,或者找一户普通人家托付,都是不错的法子。 第305页 “我是不希望,你因为祖母那边的压力,急着想要一个孩子,而勉强自己将他留下,做不想做的事。” 他们两个人很少谈论这个话题,但燕逍却知道,之前被燕老太太拘在府里的日子,让古珀也感受到了子嗣的压力。 那之后,虽然他凭借一己之力将事情都压了下来,但是古珀肯定是有察觉的,只是不知为何,她从来没有与自己提起过。 古珀听了燕逍的话,却在他怀中摇了摇头,“不是。” 她从燕逍怀中探出头,与燕逍对视,“那孩子很可爱,比严琛还乖巧。 “我之前见彩瑶养着严琛,就觉得十分有趣,所以才想把他留在身边。” 燕逍先是笑着肯定,“嗯,既然是出于你的本意,我也不会反对。” 之后,他像是想到什么,又逗弄道:“养孩子可不简单,往后可能你都会在夜里被惊扰,你可得做好准备。” 听到这个,古珀心有余悸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近来懒散嗜睡,今天夜里被吵醒时,确实有些难受。 燕逍便道:“反正再过一段时间我们才能回云州,这段时间你若喜欢,便带着他。其余的,等回到云州,我们再做决定,好吗?” 古珀点点头。 燕逍便揽着她,劝道:“好了,夜深了,先睡吧。” 古珀点点头,在他怀中重又闭上眼睛。 又过了几日。 当燕逍基本将瑞阳府中的事务安排妥当时,一封从宣石寄来的急报送到了他手中。 信中只有六个字,却让燕逍眉头紧锁。 “善州有变,速归!” 这样连在信中都无法说清的事情,一般有两种情况。 一是事关重大,无法用书信相报,另一种是事态不明,暂且还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以燕逍一看到信中的内容,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他将瑞阳府的工作交给随军的文官暂时主持,便带着古珀匆匆回到宣石。 郎侠早就等着他们,一见他们归来,立时开了城门将人迎进了城中。 来到议事厅中,燕逍不敢耽搁,直接问道:“善州那边出了什么事?” 郎侠直接禀明:“属下日前收到严舒公子那边传来的消息,但因着当时侯爷进攻瑞阳府正到了紧要关头,属下不敢以杂事惊扰侯爷。 “但前几日,属下又收到严舒公子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天子驾崩,善州……乱了!” 燕逍眉头紧拧着,“天子驾崩了?” 他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赫连异不是那样的蠢人,他为何要在这种时刻杀死天子?” 郎侠回答道:“属下也不知道。更离奇的是,严舒公子后来寄过来的消息称,天子驾崩之后,赫连家也彻底乱了起来! “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严舒公子那边还没查探到,只知道赫连家内部似乎出了一些问题,在京城中狠狠内战了一场,之后军队竟直接决裂成两支,都放弃了已经到手的京城,直接北上,往樊州那边去了!” “樊州?”燕逍听完,摇了摇头,“不对,这件事很是蹊跷。” 他兀自分析了一阵,随后说道:“我猜测,第一种可能是赫连家在做戏,他们演了一出不和的戏码,实则是想要进攻樊州。 “第二种可能,他们的目的地根本不是樊州,而是想要借道樊州,直接回到卜州的地盘。” 郎侠闻言,担忧地说道:“沧州毕竟还是离着云州太远了,属下这边收到的最新消息已是七八日之前的,如今樊州那边如何却不清楚。” 燕逍点点头,“不怪你。” 他想了想,“无论如何,如今沧州事了,我总归要回云州一趟的。原本想再等一些时日,将此地的一些事情都处理好了再走,如今恐怕……” 他边说,边计划着接下来的行程,思虑片刻之后,他说道:“郎侠,你且先多派一些人,到瑞阳府那边帮助安麒稳下瑞阳附近的隐患,将安麒换回来。 “明日,我便先带着人赶回云州,安麒回来之后,你 让他直接追上我便是。 “沧州这边由你暂时接管,苍如峰那边还有一些叛军余孽,你可以先派人过去与他们交涉,能直接劝降最好,如若不能,势必要等到有完全把握再动手。 “……” 他一件一件仔细地交代着自己离开沧州后,郎侠应当做的事。待到吩咐告一段落,郎侠便直接领命离去。 见他离开,燕逍转身回到书案前,招呼着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古珀,“古珀,我们来商量一下,明日要从什么地方回去。我不想直接回云州,我们可以绕到善州边境,先查探一下那边的动静……” 往日里,听到他这样说,古珀早就凑了上来,与他一同分析。 可今天,古珀却没有动静,只安静地坐着。 燕逍察觉到不对,抬眼望去,却见古珀面色有些发白,蜷缩在木椅上,一副难受的模样。 燕逍骇了一跳,“怎么了?” 没等古珀回答,他直接朝外面喊道:“燕二,找大夫。” 燕二在门外应了一声,接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燕逍起身来到古珀面前。 他半蹲下,轻轻扶着古珀的手臂,又问道“怎么了?” 古珀摇了摇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306页 这几天,他们收到消息后,急着从瑞阳府赶回宣石,一路上风餐露宿。 但虽然如此,燕逍却一直对古珀照顾有加,加上这几年古珀跟着他南征北战,他是知道古珀的身体极限的。 却没想到,这一次古珀居然直接受不住了。 他咬咬牙,先让自己镇定了下来,随后抱着古珀到榻上躺下。 喂古珀喝了一点水,他轻声道歉,“抱歉……这几天,是我疏忽了。是不是路上太累了?早知道……” 古珀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燕逍。”她轻声回应,“我有些难受。” “嗯,我知道。”燕逍抓着她的手,“大夫很快就来了,不会有事的,你再等一等。” 但古珀却似乎没把这阵难受放在心上,她笑了笑,突然凑近了燕逍,神秘兮兮地说:“我,我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燕逍小心翼翼地问。 古珀想了想,似乎在纠结要用什么词,半晌才回答道:“感觉到……不,不是坏事……” 燕逍还待再问,房门外突然响起一声请示。 得到燕逍应允后,燕二提着药箱,领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进了屋。 第141章 见到大夫来了,燕逍让开了一点位置,让老大夫能给古珀诊脉。 老大夫上了年级,腿脚慢,问诊的动作也不疾不徐,看得站在一旁的燕逍有些心急,却不敢出言打扰。 终于,他将望闻问切的手段都使了一遍,才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说道:“嗯……不是什么大事。” 燕逍蹙着眉,询问道:“大夫,我家娘子究竟是怎么了?她往常甚少得病,这一次……” 老大夫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有了身子,跟以往比自然不同,要好生照顾着。” 燕逍闻言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他似乎还没能反应过来,喃喃道:“有了身子?” 侍立在一旁的燕二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眼看燕逍此时迷惘的模样。 老大夫点点头,径直从药箱中取出纸笔,边写边说道:“你们这才两个多月,需要注意的多着呢。我先开几幅安胎的药,夫人先吃着。 “切记,接下来要注意好生休养,莫要再奔波了。” 老大夫年纪大了,也不在意在自己面前的是不是如今权倾天下的燕侯爷,只如面对寻常男子一般,将孕期该注意的地方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燕逍和古珀之前被燕老太太拘在府中时,关于女子怀孕养胎之类的事情其实都有所了解。 但这一次,燕逍还是强忍着激动,耐着性子仔仔细细将老大夫所言一一记下。 等到老大夫离开,燕二也受了吩咐下去煎药之后,燕逍才宛若才清醒过来一般,回到古珀身边。 古珀的面色经过大夫这一通诊治,已经恢复了不少,但燕逍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她旁边半蹲下来,像是多用点力气,就会惊扰到什么一般。 两人相对无言一会,燕逍突然咧开嘴角勾起一个笑颜。 这一笑仿若彻底引动他心中那一池难以自禁的欢喜,他将头埋入自己搭在榻上的手臂间,浑身因为抑制不住的欢喜而轻颤起来。 古珀还是第一次看到燕逍这幅情难自禁的模样,一时间连自己复杂的心绪的顾不上了。 她抬手一下一下地梳理着燕逍的发顶,待到燕逍稍稍平复下来时,便有些疑惑地问:“燕逍……你怎么了?” 燕逍抬起头。 他面上明明是一片喜意,但古珀却发现他眼角有些许微湿的痕迹,“古珀,你怀孕了。” 古珀点点头。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燕逍将手覆上她放在肚子上的手,连呼吸都放轻了。 摸着掌心中有些发凉的手掌,他突然自责道:“大夫说,你怀孕有两月了,可这些日子,我还带着你四处奔波,累你遭病……是我不好。” 古珀闻言,转头看着他,说道:“不怪你……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虽然古珀确实是陪着燕逍东征西战,但是每逢战事,她都是被安置在最安全的后方,身边有最精锐侯府将领看护,一点危险都没有。 此时,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突然问道:“我这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复制体了?等待转录之后……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像严琛和娃娃那样的婴儿?” 燕逍从萧疏殿中抱回来的孩子还没有名字,古珀管他叫“娃娃”。 燕逍点点头,“对,怀胎十月之后,就会有……会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他此时的心绪已然平复许多,但望着古珀的眼神中还是透着难以言说的温柔缱绻。 古珀在他这样的眼神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突然问道:“你很喜欢他吗?” 燕逍愣住,笑着问:“为什么这么说?” 古珀便道:“你方才……很欢喜的模样,我从未见过你这个样子。” 提起方才自己的失态,燕逍还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若不是被古珀打断,他或许还要平复好一会儿才能冷静下来。 但现在古珀问起,他便回答道:“嗯,我很欢喜,也,也很期待他的到来。” 古珀懒懒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第307页 她自己理不清自己的思绪,燕逍却是猜到了,于是他又开口,“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 古珀摇头,“不知道。” 说着,她皱了皱鼻子,似乎是在抗议,“你甚至还没见过他。” “对啊。”燕逍失笑,“我还没见过他,但我已经喜欢上他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古珀便愣愣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 燕逍捏了捏古珀的手,回答道:“我喜欢他,是因为你啊。 “因为他与你我有关,所以我还没见过他,就已经喜欢上他了。” 看着古珀渐渐发红的脸颊,燕逍说完最后几个字:“少了你,就不行。” 古珀脸红地低下头,片刻后,她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可我,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也没办法控制转录的内容……” 自己怀孕终究是与看别人怀孕不同,即使之前已经见识过彩瑶怀孕的模样,真到了自己身上,她也很难描绘那种感受。 再加上她对自己的身份还存在一定的认知偏差,此时出口的话便显得十分奇怪。 燕逍大致能听懂她的意思,想了想,轻声安抚道:“他现在还小,要等他再长大一些,你就能感觉到了。 “至于……他是我们共同孕育的血肉,你没办法控制他的模样,因为他是一个全新的,独立的,鲜活的人。” 他回忆着之前的事情,说道:“就好像严琛,他是严舒和彩瑶的孩子,身上有他们两个的影子,但他的任性和机灵却又与严舒彩瑶两人有些不同。 “他会自己去了解这个世界,长成自己独有的模样,而不是任何人的复制品……” 古珀其实对燕逍的话有些似懂非懂,但她在燕逍低沉温润的嗓音中,却逐渐安定下来。 此时,两人相牵的手已经从她腰腹上滑落到她身侧,古珀放松地窝进榻里,蓦地说了一句,“燕逍,但你是我的。” 燕逍话音一顿,看着已经认真计较这件事的古珀,轻轻点头,“嗯,我是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言语,只默默享受这一刻的静谧和安稳。 过了片刻,燕二端上熬好的药,燕逍小心地喂古珀喝下。 喝完药后,他把已经有些困倦的古珀抱上了床,哄着她入睡。 —— 古珀怀孕打乱了燕逍原本的计划,燕逍带着她,先在宣石暂住了下来。 等到郎侠往瑞阳府派去了人,将安麒换了回来,燕逍便开始思考之后的对策。 如今古珀怀孕,他自然是不想继续待在沧州的,所以他早有打算,等到古珀的身体稍微好一些之后,便直接带着她回云州燕侯府。 郎侠依旧依照原计划留在沧州,而善州那边的情况,他安排了安麒过去查探。 如此,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便带着古珀,踏上了回云州的路。 为了照顾有孕在身的古珀,这一次回云州,他们特意放缓 了脚步,在不会累到古珀的情况下赶路。 大概是之前燕老太太的调养当真有了效果,古珀在归程的这段日子里面,除了有些嗜睡和食欲不佳,倒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等到初冬时节,他们终于在一个轻雪翩飞的日子里,回到了燕侯府。 燕老太太早得了消息,兴奋地亲自等在府门之外,迎接他们一行归来。 在路上耽搁了三个多月,古珀已经明显显怀了,她在燕逍的搀扶下小心下了马车,来到燕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看着两个将近一年未见的孩子,眼中禁不住泛起了泪花。 燕逍扶着古珀上前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扶着两人的手,口中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又花了两天时间安顿好,燕逍终于找到余裕与府中的严舒等人商议正事。 他们在路上耽搁了足足三个多月的时间,赫连家那边的事情早已经有了定论。 这段时间内,严舒也早已经通过各方手段,查探到了当时在京城中发生的事。 “……那一夜后,赫连异直接毒发身亡,赫连复和他看重的那个嫡子赫连绝却活了下来。 “赫连异虽然身亡,但他手下的势力却不肯就此罢休。他们当夜就在京城,和赫连复手下的人发生了一次剧烈的冲突。 “那一夜之后,赫连异参与的势力以一个名为褚山的将领为首,他们直接借道樊州,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卜州。当时他们急着赶路,我又早传令让我们的人尽量不要与他们发生冲突,借道一事倒没发生什么意外。 “褚山回到卜州之后,直接拥立了赫连异同父同母的亲生弟弟赫连凡为主。 “赫连复带着自己的人在随后便追回了卜州。目前卜州一片混乱,赫连复的军队与赫连凡手中,原本赫连异的势力打得不可开交。” 燕逍听完之后,点点头说道:“赫连异与赫连复之间本就有嫌隙,我原也觉得此处是将来我们对付赫连家时可以利用的弱点。 “只是没想到,他们在京城就乱起来了……” 他蹙着眉思索一阵,又问道:“你可查出,赫连异中毒那件事,背后是谁所为?” 严舒点点头,“动手的是宫中一个宦官,早年方家曾与他有恩……就是之前在卜州担任守将,后来被赫连家设计陷害的方家。” “方家?”燕逍摇了摇头,“方家的人大多已经遭害,就算有漏网之鱼,也没能力在京中布下这样周密的计策……” 第308页 他自己思忖片刻,心中有好几个隐隐约约的猜测,但都苦于没有证据,无法确认。 于是他不再纠结京城那边的事,转而问道:“卜州的事情你查探到了多少,赫连复和赫连凡……如今哪一方势力更厉害些?” 严舒回忆着之前收集而来的讯息,说道:“卜州是赫连家的地盘,赫连复在卜州经营许久,一开始便是他占优,甚至险些将赫连凡的人直接逼到关外去。 “但是近段日子,赫连凡却似如有神助,竟在几次交战中,慢慢掌握了主动权。 “我的人还没查出具体的因由。但是,上个月赫连复一连斩了自己麾下好几个将领。这几个将领的罪名全都是通敌,但听说,一直到问斩当日,都有人一直在喊冤。 “我总觉得这两件事应当有些深层次的联系,却一直没有查探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这里,严舒顿了顿,猜测着说道:“也许真就是赫连复手下有人通敌,赫连凡那边得到了关键敌情,所以才能在近来的战斗中不断反败为胜吧。” 燕逍听完,却有了别的想法,他道:“通敌?我倒是想 到了另外一个人……” “谁?”严舒有些不解地问。 “宋涟。”燕逍回答。 “宋涟?”听到这个名字,严舒皱起眉头,“他那时候在京中被问罪,之后又直接潜逃,我已经很久没收到关于他的消息了。” 燕逍提醒,“你试着让人查查,看看赫连凡和褚山那边,有没有新来的谋士或者将领。 “我怀疑,赫连凡突然反败为胜,还有赫连复斩杀己方将领,可能都同他脱不了干系。” 严舒闻言,点了点头,“是我疏忽了,我待会下去便安排人查探一下。” 燕逍点点头,又提醒了几句:“宋涟心思缜密,又擅长算计人心,你且多提醒他们,查探时务必要小心行事。 “但……倘若暴露了行迹,也不必遮掩,直接亮出侯府的身份便是。” “亮出侯府身份?”严舒愣了一瞬,见燕逍不似在开玩笑,便慎重地点了点头,将事情记了下来,“属下明白了。” 交代完卜州那边的事情,燕逍又提起另一件事,“赫连家的人都离开了京城,那善州……如今在谁手上?” 严舒回答:“在辜牧手上。” “辜牧?”燕逍有一瞬的疑惑,随即很快又想通,“当时前去勤王的队伍只有他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看来赫连家离开后,他直接捡了个大便宜。” “是的。”严舒继续说道:赫连家的人离开之后,他带着人直接占据了京城。 “上个月他将通中王的嫡孙接到了京城,我原本以为他准备直接拥立那个小孩登基,但他那边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他不敢妄动是正确的。”燕逍笑了笑。 严舒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附和着笑道:“可不是,我们就在这边,轮得到他什么事?” 说完,他请示道:“侯爷,辜牧手中兵力不多,我们是不是……直接将他拿下?” 燕逍想了想,摇了摇头。 “且不说我们有部分兵力还滞留在沧州,光是这接连几年穷兵黩武,侯府后方也快支持不住了。 “再加上如今夫人怀孕,我不想还用这些事打扰他,近来若是能不动兵,就且先不要妄动。” 向着房中几人解释完自己的考虑,燕逍又朝着一边的宫瑕吩咐道:“宫瑕,你取我的印信,着手拟一封信给辜牧送去,看他愿不愿意直接归降。” 宫瑕闻言拱了拱手,领命道:“是。” 最紧要的两件事情已经解决,燕逍又同众人一起,商议起了目前侯府中的其他事务。 在他带兵出征的这段时间里,燕侯府的各项事务在严舒、宫瑕和季凉的通力合作下,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倒是没有什么需要燕逍额外费心处理的。 燕逍简单了解,做到心中有数之后,便结束了议事,赶回了自己院中。 —— 燕逍回到屋中时,府中的大夫正在为古珀号脉。 府中的日子确实不是路上可以比拟的,古珀才回来短短两天,面上就红润不少。 燕逍轻手轻脚进了门,与古珀一起听着大夫将近来的注意事项都说了一遍,又恭敬地将人送走了。 古珀见他回来,便顺口问起了赫连家那边的事情。 燕逍闻言顿了一顿,踟蹰了片刻,三言两语将赫连家那边的事情简单说了。 末了,他道:“如今赫连家生变,恰是让他们自行内耗的好时候。我们且先观望,看事态如何再行决策便是了。 “你只管尽心养胎,不用去烦心这些。” 古珀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也不去吗?” 燕逍笑了笑,“卜州有严舒盯着,善州若有事,我便让安麒过去,沧州那边又有郞侠主持,我哪里也不去。” 他看了看古珀的肚子,低声温柔道:“我会留在府中,陪你一起等到小家伙出生。” 古珀点了点头,笑着轻道了一声“好”。 之后几日,燕逍果然依言陪伴在古珀身边。 古珀如今有了身孕,也不方便亲自到求知院那边去了,于是邢易几个知道她真正身份的,每日里便直接往古珀和燕逍的院子中跑,向古珀询问一些问题和建议。 第309页 求知院成立了好几年,如今已经有成熟的运行体制了,之前古珀随燕逍在外征战时,他们也能够自行运转。 但这一次逮到古珀回府,邢易他们哪里会放过,只恨不得直接从求知院搬过来,日日能与古珀交流才好。 燕逍忍了一两日,终于还是将人都赶走了,每日里限制着古珀工作的时辰,不让她多劳累。 这一日,他扶着古珀到府中花园散步。 云州今年的雪比往年缓和了许多,雪花飘飘扬扬,却一点都不恼人。簌簌落在地面的时候,像一个个温柔的亲吻。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晴天,古珀不想在屋中窝着,燕逍便带着她到府中走走。 出门前,她一时兴起想起了院中的娃娃,便带着一起出来了。 所以此时,为了照顾古珀的愿望,燕逍一手抱着一个男婴,另一手还要搀扶着古珀。 燕翎不书几个婢女跟在他们身后,紧张地注意着燕逍的情况,等着只要燕逍一示意,就准备冲上前去帮忙。 古珀却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她边走着,边还跟着燕逍怀中的娃娃说话。 “奶娘说你平日里吃得多,又乖巧得很,看来你对云州这边还算适应。” 男婴熟悉她的声音,呆呆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啊啊”地回了两句。 古珀又问道:“她们给你穿得这样厚,你热吗?” “啊啊。” “……” 两人走了一路,古珀也与男娃娃聊了一路,燕逍看得有趣,也没有出言打扰。 过了一会儿,古珀似乎是觉得这样聊着有些不方便,便抬头问着燕逍道:“燕逍,他还没有名字呢,你给他取名字了吗?” 燕逍闻言顿了顿,随后摇摇头,“尚未想到这件事呢。” 古珀点点头,“嗯。” 她转头去看小男婴,保证道:“才回到云州不久,我也差点忘了这件事,等燕逍之后再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燕逍闻言失笑。 两人走走停停,最终在一处亭子中暂歇。 婢女们捧来软榻暖炉,将亭子布置的暖软怡人。 燕逍和古珀正说着话,燕翎上前,禀告道:“侯爷,夫人,老太太着人过来,似乎有些事要找您二位说。” 燕逍点了点头,顺口说道:“嗯,让她过来吧。” 得到燕逍应允,过了一会儿,燕翎便领着一位上了年级的老嬷过来。 老嬷在燕老太太身边听用,燕逍和古珀对她都有些印象。 老嬷一进亭子,先向两人行了礼。 她看到燕逍怀里的孩子,恭敬地笑道:“这小娃娃也在这里,这便巧了。” 燕逍闻言,大概猜出老嬷是为这孩子而来,便问道:“老嬷,祖母那边可是有什么吩咐?” 关于这个孩子的身世,燕逍没同其他外人说过 ,但是燕老太太那边肯定是没有隐瞒的。 老嬷如实说道:“本来前几天就该来了,下了场雪,老太太那边也没准备,这才耽搁了几日。 “老太太这次要奴婢前来,便是想着夫人怀孕不便,侯爷和夫人将这么个娃娃养在院中,也要费不少心神,所以便让奴婢过来,将这孩子抱到老太太院中养育呢。” 她话音刚落,古珀便皱着眉问道:“为什么要抱到祖母院中养育?” 古珀少有这么急切的时候,燕逍和老嬷都愣了愣。 老嬷在原地踟半晌,悻悻说道:“夫人您如今有了身子,若是将这孩子养在身边,怕惊扰您养胎。” 古珀摇摇头,“他一般都是不书和奶娘她们在照顾,我只在闲暇时见见他,根本谈不上惊扰。” 顿了顿,她又蹙眉说道:“反而是祖母喜静,夜里觉又轻,送到芷茶园,怕是会惊扰了祖母的安宁。” “这……这……”听到古珀这两句,老嬷愣在原地,都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燕逍这时候开了口。 他认真地询问古珀:“你真要将这孩子养在身边吗?” 古珀转头回看燕逍,点了点头,“嗯,他是你寻来的,是我们两人的,我要自己照顾他!” 燕逍被她坚定的语气逗笑,半晌,他转头对着老嬷说:“你回去同祖母复命,便说我们院中奶娘婢子都是现成的,夫人喜欢这个孩子,有他在身边,夫人心情也舒畅些。 “这孩子我们养在自己院中就好,不必劳烦祖母费心了。” 老嬷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们,口中却犹豫着,“可是……” “不必可是。”燕逍打断她的话,想了想,又突然道:“另外……夫人生下他时,我们正在沧州,也没来得及为他办下满月宴。 “如今我们已经回到云州,这几日也安顿下来了,你同祖母说一声,欠这孩子的,府里找个时间,一一为他补办了吧。” 听到这话,老嬷着实骇了一跳。 燕逍知晓她在想什么,不等她拒绝,便又说道:“你便按我所说去同祖母复命。若是祖母还有什么疑问,我之后自己过去,再同祖母解释便是了。” 见燕逍态度坚决,老嬷也不敢再劝,点了点头,直接下去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古珀一直低着头逗弄着男婴。这一下见那老嬷走了,便抬起头来冲着他笑。 燕逍无奈看她一眼,“祖母那边,估计又要生气了。” 第310页 古珀不好意思地扁扁嘴,随后又道:“不会的,祖母最是宽宏大量了,不会生气的。” 两人笑着打趣一会,燕逍看似无意问道:“给他取名燕瑞,如何?” 古珀眼睛亮了亮,点着头道:“龙云玉叶上,鹤雪瑞花新。嗯!燕瑞这个名字好听。” “嗯,燕瑞。”燕逍点点头,“他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见古珀听到这句话后,略带着疑惑看着自己,燕逍便解释:“他出生那天我们在平掖大胜,之后又有了你怀孕的消息,可不是有福气?” 古珀想了想,有心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反驳这个说法—— 这些都只是巧合,与这个孩子无关。 但他看着燕瑞黑溜溜的眼珠子,却神使鬼差地咽下了这句话,只点了点头,附和道:“是,有福气。” 第142章 燕侯府今岁的冬天,比往年里更加热闹些。 冬至前后,燕侯府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为燕侯府第一位小公子补办了满月宴。 宴席当天,已经快半岁的小男婴被奶娘抱在怀中,乖巧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偶尔被好意逗弄他的人惊吓到,只要听到旁边古珀安抚的声音,便又能很快恢复过来。 小公子的大名已经定下了,唤作燕瑞。 燕逍解释说,是因为古珀在沧州生下他之后,他们的军队便如有神助,一路势如破竹攻破了敌军的据点。 赴宴的人或真或假地恭维着,口中是道不尽的贺喜话。 宴席期间,燕逍回院中更换礼服时,路过一处拐角,偶然听到角落里有两道议论的声音。 “燕瑞燕瑞,这个名字取得倒是贴切。不说别的,单单就他生为如今燕侯府嫡长子这个身份,本身就是天大的福瑞了。” “可不是,燕侯府如日中天啊,这天下还能有谁能与他们匹敌?” “嘿,趁着现在还能直呼这个名字,还是多叫两声占点便宜才好。将来啊,不好说,不好说!” “……” 燕逍勾了勾唇角,没有在意,步履不停地直接离开。 古珀怀孕之后,性子免不了受了些影响,燕逍担心她心情不畅,便派了人到潭应,将古珀的生母苏熙儿接到了侯府一起过年。 彼时,严舒也将彩瑶和严琛接回了云厥一同过年,燕侯府便彻底地热闹起来。 苏熙儿这几年随着古府中的三姨娘吃斋念佛,对许多事情都已经看淡了,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古珀。 此次得知古珀在外生了个孩子,如今还怀着孕,心中唯一的大石头也算是放下了。 到了燕侯府,她陪在古珀身边,一会儿看着严琛和燕瑞两个孩子,一会儿又回头摸摸古珀的肚子,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古珀似乎也因为有了亲人陪伴,一改之前食欲不振的模样,每日里都胃口大开,一顿吃得比往日多上许多。 新年前的一天,苏熙儿带着两个婢女出了趟门。 得知古珀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她便一直计划着要给两个孩子亲手绣上一个福囊。 她近些年来养尊处优,又醉心于念佛,绣工大不如前。这几日里绣了好几个福囊出来,但都不满意,被她自己直接舍弃了。 这一日,当她重新拿起丝线,才发现一种金色的绣线已经被用完了。 她不想让古珀知道自己近来忙着弄这些,忙到居然连房中的丝线都用尽了,所以没有找府里的管事要,而是直接带上了自己身边的婢女,准备亲自到附近的绣坊中采买,顺便再看一看近来有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新绣样。 绣坊就在云厥最热闹的一处集市中,离着燕侯府也不算远。 她去时甚至没有搭乘侯府里的马车,而是趁着天色还早,直接走着过去。 买完了绣线和一些其他的小玩意,苏熙儿便出了绣坊。 本想直接赶回侯府,但她突然看到了市集深处的糕果铺子,脚步一顿,便直接往糕果铺子走了过去。 身边的婢子开口询问,苏熙儿便解释:“近来夫人和严小公子都喜欢吃糕点,侯府里来来去去就那几样,我们到糕果铺子里面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糕点。” 两位婢子应了“是”,恭敬地跟在她的身后。 进入糕点铺子之前,她们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买糖葫芦的摊主身前围着一圈半大不小的孩子。 孩子们就黏在糖葫芦摊主周围,一边 眼巴巴地看着摊上浑圆的糖葫芦串,一边嘴里还哼唱着时兴的歌谣,似乎光是看看都已经满足了一半。 苏熙儿看在眼里也十分的开心。 她近来时常帮着照顾侯府中两个孩子,现在看见外面的小孩也觉得十分亲切。 等她买完了糕点出来时,便又路过了那处糖葫芦摊子。 孩子们连姿势都没变,只哼唱歌谣的声音小了些许。 苏熙儿边走边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听着听着,面色却逐渐惊疑起来。 到最后,她直接停下了脚步,诧异地看着那群孩子。 她的驻足很快引起了糖葫芦周围人的注意。 毕竟一个连身后为她提着东西的婢女都衣着华贵的夫人,出现在这种集市上,本身就足够引人注目了。 孩子们有些迟疑着退开,卖糖葫芦的老板则赔着小心询问道:“这位夫人……您,可是有什么事?” 第311页 苏熙儿闻声回过神来。 她靠近糖葫芦的摊子,对着糖葫芦的老板笑了笑,说道:“我平日里不住在云厥,方才听到那些孩子唱的童谣,觉得甚是新奇,不免驻足听了一下,还请老板莫要见怪。” 糖葫芦摊主哪里见过这么客气的贵妇人,闻言连连摆手,说道:“哪里哪里,夫人随便听就是了,不碍事的。” 苏熙儿笑了笑,又问:“说起来……那些孩子唱的是什么歌谣?我以前却是从来没听过。” 糖葫芦摊主挥挥手,想要打发走了几个围在旁边的孩子,听到苏熙儿的问话,又回答道:“夫人说笑了,这些歌谣都是孩子胡乱唱的,哪里就有名字了? “不过……夫人没听过也是正常,这首童谣似乎也是近段时间才兴起来的,以前唱的都是旧的调子。” 苏熙儿点点头,她见摊主似乎也不知道更多,干脆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子,递到摊主面前,“我在这儿站这么久,怕是打扰老板你做生意了。 “这些钱就当是我买下这些糖葫芦吧,麻烦你给这些孩子每人分一根吧。多的也不用找了,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了。” 古珀还没显露出惊人的能耐之前,苏熙儿是过惯苦日子的,和糖葫芦摊主这样的普通人打交道,她倒是显得十分熟悉和自然。 糖葫芦摊主看着那碎银子,却不敢伸手去拿,直到苏熙儿又劝了几次,他才犹豫着接过。 周围原本围拢着的孩子每人分到了一根糖葫芦,开心得便要直接作鸟兽散。 苏熙儿趁着他们还没全部溜走,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 那孩子被她拦下,紧张得脸都皱在一起了。 他回忆着以前看过的长辈对贵人赏赐的答谢语,结巴着说道:“谢,谢谢夫人,夫人长,长命百岁,万福金安……” 苏熙儿听到这些好听话,心中也熨帖。 但她此时心中有事,只能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脸,尽量放缓了语气问道:“没事,不用客气。嗯……不过,你吃了我的糖葫芦,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小孩显然是有些纠结,但还是问道:“夫,夫人要我做什么?” 苏熙儿说道:“你们方才唱的那歌谣挺好听的,不过我方才路过,一直都没听全。 “你可不可以,再完整地唱一遍给我听?” 小孩儿一愣,明显没想到苏熙儿的要求竟然是如此奇怪而简单。 他点了点头,熟练地将自己已经哼唱过百八十遍的歌谣又唱了一遍。 —— “云厥深,燕门更。 郎君悦,新妇尊。 凰凤飞来衔天恩, 唱一出孟顾佳缘祈双登。” 苏熙儿将白日里在街上听到的这首歌谣对着谷廉复述完,缓缓地吐出心头一口郁结之气。 随后,她看着面前还有些迷惘的谷廉,皱着眉问道:“……如何?你听明白了吗?兹事体大,你必须趁着侯爷还没听过这些话,将这首歌谣压下去,绝不许那些人再胡乱传唱。” 谷廉愣了愣,迟疑问道:“苏姨娘……这,这歌谣有什么问题吗?” 谷廉是当初随古珀一起陪嫁到燕侯府的一位古府老人。 在古家时,他帮助古珀打理古家,随古珀来到云厥之后,他也接手了燕侯府中一些重要的生意往来,一直很受到重用。 他也是目前,苏熙儿唯一能想到的求助对象。 谷廉身份不低,识字算数都不是问题,但是他作为一个生意人,确实没什么文化。 苏熙儿反应过来他根本没理解歌谣中暗藏的心思,便咬着牙说:“这首歌……对夫人很不利。” 她解释道:“云厥深,燕门更。郎君悦,新妇尊。说的是夫人嫁进燕侯府之后,因为有着侯爷的喜爱,地位变得十分尊贵。” 谷廉点点头,“这倒是事实。” “我知道,重点是后面两句。”苏熙儿咬着牙。 “后面两句?”谷廉想了想,“不是挺好的吗……” 苏熙儿冷哼了声,“我初一听时,也没觉察出问题,似乎是在吟唱侯爷和夫人情比金坚。但是……你细细推敲一下,便知道词中的意思绝不简单。 “‘凰凤飞来’?我们往常说的都是凤凰,为何歌谣中偏要改为‘凰凤’?凤为雄,凰为雌,倒‘凤凰’为‘凰凤’,实则是暗喻着燕侯府中雌在雄上。 “最后一句中,看似化用了前朝‘孟顾’相扶相持,白头偕老的典故,但是,稍微了解过孟顾故事的人就知道,孟嘉容晚年发了痴呆病,家中一直是顾筠在主持把控的。 “结合上面的‘凰凤’,岂不是,岂不是在暗示着燕侯府中,夫人的权柄和地位直接压过了侯爷去?!” 谷廉听完了苏熙儿的解释,同样吓得心惊肉跳,“原是如此……这一首简单的歌谣中,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心思?” 苏熙儿又着急道:“若是平常的人家,说女主人越过男主人去,怕是会被外界的人当做调侃玩笑,听一听也就罢了,没人会放在心上。可是,可是……” 她揪着手中的帕子,突然对着谷廉严肃问道:“谷廉,你老实告诉我,如今的燕侯府中,夫人的权利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越过了侯爷?” 第143章 谷廉愣了愣,“这……” 第312页 事关重大,他不敢乱说,仔细想了一阵才回答道:“小人帮着夫人打理侯府的生意往来这一块,对其他的了解倒是不多。但是,说起侯府中的财政大权,确实……确实是直接掌握在夫人手中,侯爷平日里甚少过问。 “至于其他……侯爷相当爱重夫人,连外出征战都会带着夫人,小人也曾听别人言谈中无意提起过,似乎夫人的意见,侯爷都甚少反驳……” 听到这些话,苏熙儿的心更是揪在了一块。 谷廉见状,却劝道:“姨娘,小人知道您忧心侯爷和夫人的关系……可是,就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知道,侯爷相当爱重夫人,夫人现在的地位,难道不正是侯爷主动给的吗? “这种事就算传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呵,你不懂。”苏熙儿抬头看他一眼。 谷廉一个男子,或许看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但私底下的心思却完全不及苏熙儿细腻。 苏熙儿又解释道:“夫人如今确实受侯爷爱重,但是,但是这天底下的男人,特别是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有哪一个能忍受自己的女人越过自己去呢? “更何况这样的事情,还被编成了歌谣,任人四处传唱,使这个男子受尽天下人耻笑。” 苏熙儿在古府中看惯了人情冷暖,她比谷廉更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远的不说,单说古家。 自从古珀掌了古家的权之后,古家原本的当家人,古珀的生父古远志,就一直对着古珀心存忌惮! 古远志是知道自己没能力扳倒古珀,这才愿意在古府中忍气吞声,任由自己权力旁落。 但是燕侯爷燕逍可不一样。 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用各种手段除掉使他名声受损的枕边人。 听到苏熙儿这番解释,谷廉总算是清楚地了解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但他略一思索,却更不敢接下苏熙儿这番委托了。 “苏姨娘,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小人已经明白。”谷廉眉头紧锁,说道:“但这样的歌谣会在云厥中流行起来,背后因由绝不简单! “小人斗胆猜测,此事必定是有心怀鬼胎的势力在背后推动。 “是以,小人倒觉得,我们应该直接向侯爷禀明此事,由侯爷出面来解决……” “绝对不行!”苏熙儿甚至还没听完谷廉的话,就直接出言反对,“我方才同你说了那么多,你都没听进去吗?” 她咬着牙,强迫自己将心中的怒火压下去,片刻后又道:“我知道你常跟在夫人身边,比我更清楚侯爷和夫人如今的关系。 “你也许觉得,侯爷就算知道了此事,事情也不会如我想象的那般糟糕…… “但是,但是哪怕有一丝可能,我都不愿,也不能让夫人置身于那样的危险之中!” 她这些话说得悲呛,句句饱含着对古珀的拳拳爱护之心,即使是谷廉,也难以不动容。 见谷廉开始犹豫,苏熙抓住机会又说了一句:“谷廉,如今夫人有孕在身,我是绝不想让这种事情惊扰她安胎的! “而这些事情又不能让侯爷知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你一定要帮帮我,帮帮夫人……” 苏熙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谷廉犹豫片刻,终究是妥协了,“小,小人明白了!” 接着,他蹙着眉,又问道:“但是……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这种在普通百姓中流行起来的歌谣,想要禁掉……这谈何容易? “而且,说不定幕后之人准备的不只是这一招,歌谣,话本,戏剧……这些地方上都有可能出现类似的暗喻。” 对方如果是想在云州宣扬古珀权柄盖过燕逍这种事情,绝不会单单只在传唱于街头巷尾的童谣上做文章。 谷廉只要随便想一想,就能想出千八百中方法,将事情宣扬出去。 听到谷廉的分析,苏熙儿也愣了一愣。 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又说:“我在来的路上,也想过这件事……” 她回忆起之前,将自己想出的主意告诉了谷廉,“想要让人忘掉一首歌谣,必定要有新的更好的替代才行! “你去城中乐坊寻几位乐师,出钱请他们编几首郎朗上口的歌谣,再花钱请一些市井之人和孩童,在坊间巷里传唱。” 苏熙儿肯定地说:“只要新的歌谣足够好,必定能够使人忘记旧的。 “至于其他的……侯府那边我会注意照看,不让那些下九流的东西传进侯府……但是外面的,外面的,就要麻烦谷管事小心戒备了。 “一旦发现其他的端倪,还请谷管事费些心思,将事情压下。” 这些办法实行起来并不算难,恰好也在谷廉一个管事的能力范围之内。 于是谷廉听完便点了点头,“嗯。如今云州在侯爷管辖之下,已经安稳许多,只盼着贼人行动还没能铺展开,小人一旦发现类似的东西,必定会直接销毁或拦下! “歌谣也不难,我待会便吩咐人……不,我待会亲自往乐坊走一趟,必定将这事情办妥当。” 苏熙儿见他答应,感激地点点头,“我对云厥不甚熟悉,这里的事情有谷管事暗中出面,我便安心多了。” 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囊,“我来云厥时,并未携带多少金银,这里面是我一些首饰……” 第313页 “姨娘这当真是折煞我了!”谷廉见状,连忙见布囊推了回去,“小人能有今日,都是仰仗的夫人!如今不过是为夫人办一件小事,居然要让您破费?那我谷廉还有什么颜面在夫人手下听差? “姨娘快些将东西收回去,莫要再提!此事我必定妥善办好,无需夫人费心!” 苏熙儿听到谷廉如此说,也不好再将东西强塞给他了。 她点点头,“谷管事高义!既如此,我便不以这些身外之物相酬了。” 她将装满贵重首饰的布囊收回后,又想起一事,提醒道:“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有什么意外,你可找些借口来侯府中寻我,到时候你让人递个拜帖过来,我自会安排,莫要惊扰了侯爷和夫人那边!” 谷廉点点头,“姨娘放心,我明白的。” 见事情都交代下去了,苏熙儿便点了点头。 她舒了一口气,在谷廉的亲自相送下,悄悄离开了此处,回燕侯府去了。 另一边,燕侯府。 接近午时,古珀没有等到苏熙儿过来,便对着旁边的不书问了一句。 不书回道:“苏姨娘说今日要到城中看看,可能晚些时候再过来。” 燕逍恰在旁边看书,闻言像是想起什么,有些歉疚地说道:“姨娘是第一次来云厥,还未到其他地方游览过。倒是我疏忽,没有安排妥当。” 他说着,对着不书问道:“姨娘去了何处?可让管家那边安排了人跟着?” 不书摇了摇头,“姨娘派人来说过,她只是要在附近走走,很快就回来,不会耽误和夫人一起用膳。 “不过……我方才派去探看的婢子却说姨娘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可能是在外面遇上了什么事,耽搁了些时 间吧。” 燕逍点点头。 云厥是燕侯府的所在地,他倒是完全不担心苏熙儿在城中的安危。 但是毕竟如今事实与苏熙儿自己所说有些出入,他也不能直接忽视过去。 于是燕逍唤来一直在外听差的燕二,说道:“苏姨娘晨间出去了,到现在还未归来。她身边可能没带什么侍卫,你找些人到城中寻找一下吧。” 燕二闻言,抱拳领命而去。 但是还没等他派出人去寻找苏熙儿,苏熙儿便自己回到了府中。 燕二看到她时,她面上还有汗迹,看起来倒像是遭遇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一般。 苏熙儿三言两语将燕逍派来询问的人打发走,回到自己院中先是沐浴修整了一番,这才往古珀院中寻去。 古珀见她过来,顺口便提起了晨间的事。 苏熙儿只说自己一时被云厥集市的繁华迷住了眼,忘记了归程的时间,便将话题转到古珀的身子上去了。 侯府此时上下的心都吊在古珀身上,她这一转移,果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拉到了古珀身上,再没有人提起她晨间出府的事情。 过了几日。 新年的脚步逐渐临近,燕侯府上下也开始为了新年筹备忙碌起来。 古珀身边的几个丫鬟对于这些内务的事情已经驾轻就熟了,处理起来井井有条。 一日,燕翎与古珀和燕逍请示过后,便直接将城中最有名的戏班子请进了府中,准备在府中搭建戏台,唱戏娱客。 苏熙儿是等到戏台开始搭建了两天才知道了这件事,当下便有些惊慌。 这一日,她与古珀闲聊完,正准备回自己院中时,便顺口点了燕翎来送她。 路上,苏熙儿看似无意地提起:“燕翎,留阳院中那个戏台是怎么回事?我之前从那处路过,却是并未见过。” 燕翎便恭敬地同苏熙儿解释道:“姨娘不知也是正常。那戏台子是近两日才搭建起来的。夫人知道姨娘喜欢听戏,特意命婢子将‘满堂彩’戏班子请了过来。 “‘满堂彩’是云厥城中最有名的戏班子,他们与其他只唱旧戏的戏班子不同,每年里都会自己编几出新戏。 “再过两三日,姨娘便能在府中听到最时兴的戏了。” 燕翎这番回答十分得体,但苏熙儿却并不开心,她想了想,“珀姐儿嫌唱戏的唱得慢。向来是宁愿去看戏本,都不愿听戏的。 “这一次竟是专门为了我,才将那戏班子请过来?” 苏熙儿这一番话有些奇怪,燕翎听完,有些摸不清她心中的想法,便斟酌着道:“……新年将近,请个戏班子进府,也热闹些。” 其实苏熙儿说的没错,往年里,燕侯府的三位主人家都不听戏,所以侯府是从没请过戏班子的。 这一次会在府中搭建戏台,就是迁就着苏熙儿和彩瑶几个贵客。 “胡闹!”苏熙儿听完燕翎的解释却气得蹙起眉,“如今夫人有孕在身,府中宜静不宜闹,却为何要在这种关头寻热闹?!” 她斥完一句,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 于是,她放缓了语气,但言语间依然强硬。 “我如果想听戏,自己到外面听几出就是了,这种戏班子只会惊扰夫人养胎,决不能让他们进府! “你去让那些人不要继续搭建了。” 燕翎被她这个吩咐弄得一愣,下意识便说道:“可是夫人那边……” “夫人那边你不用担心,便直接说是我要求的。”苏熙儿没有为难燕翎,“我明日见 第314页 夫人,也会同她解释清楚这件事。” 燕翎闻言,只能先答应下来,回道:“是,婢子明白了。” 等到她将苏熙儿送走,回到古珀身边时,便提起了这件事。 毕竟搭戏台子的事情是经过古珀和燕逍应允的,如果真要直接拆了,也要再同他们请示一次。 古珀听完燕翎的转达,并未察觉到异常,甚至点了点头道:“姨娘总是这般以我为先,既然她不喜欢,那便撤了吧。” 燕翎闻言,正要下去复命,却被燕逍叫住。 他有些奇怪地说道:“姨娘平日里从未红过脸,今天却对你发了脾气?” 燕翎回道:“回侯爷,姨娘并未对婢子发脾气。不过提起戏班子的事情,确实有些发怒的模样。” 古珀转头去看燕逍,“怎么了?” 燕逍笑道:“没什么,可能是我多想了,只是觉得姨娘这几日有些反常。” 古珀却道:“不就是一个戏台子,姨娘不喜欢,拆了便拆了吧,哪里就算反常?” 说着,她竟也蹙起了眉,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姨娘难得主动要求些什么,好不容易提了点要求,怎的却要被你怀疑?” 若是换作往日,古珀应当会认真起来同燕逍一起分析苏熙儿的异常。但她如今怀着身子,性格免不了受到些影响。 近来正是她心绪起伏较大的时候,恰好此时面对的又是苏熙儿的事情,她便显得有些不理智。 燕逍闻言也并未气恼。 一开始他确实被古珀怀孕后突然而来的脾气吓到过,但是到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有时候看着不顾理智,只被情感控制的古珀,他甚至会觉得十分有趣。 于是他笑着解释道:“我不是怀疑姨娘的动机。” 他换了种说法,“姨娘还是第一次来云厥,却突然对着戏台有意见,我怕是府中有什么人冲撞了姨娘,这才想问清楚些。” 这种说法古珀果然更容易接受。 她点点头,“也是,姨娘轻易不会发怒的。她近些年来又醉心礼佛,性子是越发好了。” 被燕逍引导着找回了些许理智,古珀又转眼看向燕逍,“得查一查。” “嗯。”燕逍点头。 他转头对着燕翎说道:“府中戏台子的事,你照着姨娘的吩咐,直接让人拆了吧。戏班子那边倒不用为难他们,你让他们就在城南那边再搭个台子,每日里唱给附近的百姓听便是了,银钱都由侯府这边来出。” 接下来便不关燕翎的事情了,燕翎直接领命离开,燕逍将调查苏熙儿异常的任务交到了燕二头上。 但是还没等燕二查出个所以然来,除夕便来了。 燕逍这几年征战在外,少有能在云厥过一个安稳闲适的新年。今年正碰上机会,便遂了云州众多权贵的意,在新年间又大办了一次年宴。 燕老太太没兴趣出面,古珀身子又不方便,便把招待女眷的任务委托到了彩瑶和苏熙儿身上,只在宴席之初在女眷面前露了一面。 苏熙儿一开始还害怕自己的身份登不上台面,跟在彩瑶身边有些束手束脚,后来竟发现这些宾客对着她甚至比对着彩瑶还恭敬些,这才渐渐放开了。 宴席间,众位女客三三两两散作一团,各自谈笑着。 苏熙儿刚自己招待完一桌的女眷,却发现彩瑶不在自己身边。 她举目找了找,才发现彩瑶被女眷们拉到了另一桌,便移步找了过去。 还没等她走到彩瑶身边,却听到拉着彩瑶的女眷正在同彩瑶聊着城中最 近时兴的几出戏。 “侯府竟然请了‘满堂彩’的戏班子,天天在城南那边登台唱戏呢,现在城南那边每逢他们开场,便能堵个水泄不通。严夫人可曾去听过?” 彩瑶诚实地摇摇头,面带好奇,“真的吗?我还没去过哩!” 彩瑶其实还没见识过云州这地方的戏曲,但并不妨碍她也对此十分感兴趣。 几个围着她的女眷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这样一个贵妇人居然没跟上近来的潮流。 其中一个紫衣妇人又笑着道:“严夫人真会说笑……‘满堂彩’多难请啊,也就侯爷才能请得动他们。难道之前侯爷都没有让他们现在府中唱过几场?” 彩瑶又摇摇头,心无城府地说道:“原本好似真的要在府中搭一个戏台子,可是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却直接拆了。” 紫衣妇人点点头,“竟是这样?那当真可惜,若是那戏台子搭在侯府中,我们今儿个便能直接在侯府中听戏了。” 彩瑶笑了笑,突然问道:“那边唱的是什么戏,有没有‘战都乐’这一出?” 旁边一个绿衣妇人闻言,有些嫌弃地用绸扇掩了掩口鼻,“‘战都乐’是哪一出?从来也没听过啊。” 彩瑶回道:“是我们泉州谷南那边的戏。” “那便怪不得了。”绿衣妇人与旁边自己的亲伴交换了个眼神,“我们云州……哪里会有这些乡下的戏本?” 彩瑶虽然不通世事,但是对着别人的态度却敏感。她能感受到绿衣妇人对她的隐隐嫌弃,当即便想转身离开。 紫衣妇人连忙拉住她,“哎,严夫人,先别走啊。咱们这里虽然没有‘战都乐’,却有几出更新鲜的戏码呢!” 彩瑶被她拦下,知道她还有话要说,便直接问道:“什么新鲜的戏码?” 第315页 紫衣妇人神神秘秘地凑近,“这段日子,最流行的就是‘凰凤乱’和‘孟顾缘’呢?” 彩瑶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紫衣妇人。 她其实完全没弄清紫衣妇人想表达的意思。 “夫人您不知道啊……”紫衣妇人笑了笑,“听说这两出戏中,还写入了一些燕侯爷和侯爷夫人的真实经历呢。这说起来,如今侯府中,夫人的地位是不是……” “你们在说什么呢!”紫衣妇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在一旁听了许久的苏熙儿打断。 她此时拧着眉,面上的表情十分严肃,“那些市井的戏本都是胡编乱造的玩意!几位夫人倒居然对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感兴趣?” 见她过来,这一桌上的人纷纷闭紧了嘴巴,不敢再说。 苏熙儿心中怒火渐盛,有心再怒斥几句,但面前这些人突然却都扮演起了乖顺的鹌鹑,让她无从下口。 倒是彩瑶被她的怒火吓了一跳,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姨娘……怎么了?” 苏熙儿定了定神,回应她道:“没什么。” 接着,她又对着那些夫人说道:“我们还有些事,便先离开了。招待不周,还望几位夫人小姐担待。” 紫衣夫人大着胆子,代表全桌的人回道:“不敢,是我们打扰两位夫人了。姨娘自去忙碌,不必费心照顾我们的。” 苏熙儿点了点头,带着彩瑶直接离开了。 可是离开那处并没有让她心中的担忧消失。相反地,越走,她心中的忧虑便越盛。 她联系着谷廉当初说的那番话,再加上今日的遭遇,突然醒悟了自己先前犯的最大一个错误—— 她从那些孩童口中听到的歌谣,其中的暗喻那样隐晦,连能识字辩文的谷廉 都听不出什么不妥之处,更别提那些普通的,连字都认不全的百姓了。 这些暗示燕侯府女强男弱的内容,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云州上流的家族,这些有能力一眼就读懂其中隐喻的人来的! 而她居然妄想着,凭借谷廉一个普通管事就能将事情压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苏熙儿面色惨白,彻底慌了。 第144章 待到晚宴结束时,燕逍终于有机会从人潮中脱身。 燕二找到机会,趁着燕逍还没回院中时,在路上拦住燕逍,禀告道:“侯爷,前几日您命属下查探的事情已有了结果。” 燕逍在宴上免不了喝了些酒,原本还有些微醺,此时听到燕二的声音,愣了愣神后迅速清醒过来。 他知道如果事情只是小事,燕二不会偏在此时急着与他禀明,于是正色问道:“查出些什么来了?” 夜风夹杂着细雪,吹散他满身的酒气。 燕二顿了顿,将苏熙儿之前在街上听到童谣,又找上谷廉的事情一一说了。 “苏姨娘从谷廉那处离开之后,谷廉采取了许多行动,想要抑制那首童谣在城中传播。 “直到昨日,他与李府老爷接触过,才偶然意识到事态并非他一个管事能控制得住的,便想进府来找苏姨娘商议。他向门房递帖子时恰好被属下发现,属下便直接将拜帖截下,找他问明了其中缘由。 “原本想着直接禀告给侯爷,但是这两日侯爷祭祖设宴,属下一直没找到机会。” 燕逍听完了燕二的叙述,喃喃自语道:“看起来倒像是有心人布下的险局?是想要挑拨我与古珀的关系?会是谁所为?” 半晌后,他摇了摇头,对着燕二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云厥,乃至整个云州大部分的世家,都看过这几出戏,也知晓了其中的隐喻?” 他顿了顿,“这样大的事情,严舒那边竟然没有发现吗?” 燕二想了想,回复道:“严公子近来也同侯爷一般,一直呆在府中,并未外出……想来是错过了这些日子里的消息……” 燕逍点点头,“既如此,你稍后……你明天将这些事情告知于他,让他继续往下查,看看是哪些势力参与了这件事情。” 燕二拱手复命:“是!” 燕逍又道:“对了,这件事必须在暗中进行,先不要让夫人知道,你让严舒来复命时,别在古珀面前说漏嘴。” 燕二点点头,“属下明白。” 交代完了事情,燕逍便继续往院中走。 他不知道的是,他原本打算先瞒着古珀的事情,古珀已经提前知晓了。 苏熙儿在宴席之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重大的错误之后,一时间六神无主,险些直接在宴席上便失了态。 彩瑶就在她身旁,发现她的异状时,也惊了一跳。 “苏姨娘,您怎么了?”彩瑶关切地问道,“怎的脸色突然煞白?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苏熙儿回过神来,惊吓得连连摆手,“不需要,不需要,我没事……” 彩瑶有些迟疑,“可是您的脸色当真不好看……” 苏熙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是想起一件事情,不碍事的。” 她捏紧手帕,又对着彩瑶说道:“我,我确实有些不舒服,要不,我先下去休息一下吧,免得待会冲撞了宾客。” 彩瑶自然是同意。 她唤来苏熙儿的两个婢女,细细交代了她们几句,便直接让她们照顾着苏熙儿离了场。 第316页 苏熙儿走到宴席厅之外,被夜里的凉风一激,终于回过神来。 她咽了咽口水,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恐惧,踟蹰片刻,终于还是对着身后正在劝自己回房的婢子说道:“先不回去,我们先去一趟夫人的院落。” 此时宴席才刚过半,古珀还未入寝,只懒懒倚在榻上,借着求知院近来才制出来的气灯看书。 苏熙儿到来之后,将所有人都遣到屋外等着,便 在古珀疑惑的目光中,上前一把握住了古珀的双手,喊了一声“珀姐儿”。 这一声称呼中有着浓浓的无措和关心,激得古珀一激灵。 她半坐起来,问道:“姨娘,怎么了?” 苏熙儿抿着唇,心中还在纠结着说与不说,突然对上古珀关切但坚毅的眼神,咬咬牙,还是将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她没想到的是,古珀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颇有兴趣地念了一遍那首歌谣。 “云厥深,燕门更。郎君悦,新妇尊。凰凤飞来衔天恩,唱一出孟顾佳缘祈双登。 “这样烂的词,都能被人当做童谣传唱吗?” 苏熙儿面上哀伤的神色都因为她这一句僵了片刻。 反应过来后,她说道:“姨娘也不知道,也许如谷廉所说,这背后当真有什么势力在推动吧……” 古珀点点头,“他们的计划还算周全,如今云州那些世家大抵已经明白了戏本中的隐喻,而听不懂的平民百姓又对这些歌谣朗朗上口,总归有一日会有意无意间明白其中的意思。” “对!”苏熙儿恨道:“当真是歹毒!” 骂了一句之后,苏熙儿又对着古珀说道:“珀姐儿,姨娘实在是没办法可想了。但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这件事,你一定趁着侯爷那边还不知道,想想办法压下来!” 古珀一愣,“燕逍还不知道吗?” 她想了想,转头对苏熙儿说道:“那些女眷们都知道了,没道理家中的男人却不知道这种事,燕逍在前厅宴请宾客,应当已经发现端倪了。” “不不不,不会的。”苏熙儿摇着头,“那些人甚至只敢在彩瑶面前嚼嚼舌头,一看我来了,立刻便噤了声,他们怎么可能敢在侯爷面前提起这种事。” 古珀还是反驳,“那以燕逍的势力,这个时候势必也查出什么来了!” 苏熙儿一愣,随后是惊慌,“那,那这可怎么办?” 她如今养尊处优,平日里没什么烦忧,唯一的牵挂就是古珀。想到燕逍和古珀的关系可能被挑拨,她心中已然是大乱了。 古珀见状有些担心,她疑惑问道:“姨娘……你这是怎么了?这件事就算是燕逍知道了,也没怎么样啊……” “怎么就没怎么样了!”要不是看古珀怀着身子,苏熙儿甚至都想敲敲她的脑袋了,“侯爷知道了,心中难免会生隔阂。人言可畏,这件事继续发展下去,将来,将来……” 她牙齿轻颤着,眼看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当初我们母女便是被潭应城中的流言逼得委身偏院……如今,如今珀姐儿你……” 苏熙儿这一生当中,对她影响最大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便是古珀的生父古远志。 她的父亲生养了她,教会了她三从四德,最后却在她年幼时撒手人寰,将一摊子重担交到她一个弱女子身上。 后来,她卖身给古远志做妾,嫁进了古府,古远志又并非什么良人。 他任由自家后院妻妾争宠攀比,最后在苏熙儿中毒生下痴愚女儿,满城流言四起之后,一度想直接暗中处理了苏熙儿母女俩。 她这一生接触到的两个男子,都不曾给过她可靠的安全感。 此时古珀面临的事有与她当年有几分相似,流言猛于虎,她几乎是立时便将自己当初的处境代入到古珀身上。 见苏熙儿揪紧胸口手足无措的模样,古珀连忙将屋外的几个婢女都唤进来,齐力将苏熙儿暂时安抚下来。 等到苏熙儿平复下来之后,古珀便先劝道:“姨娘,你别担心,这件事 我已经有了头绪,很快便能解决好的。” 苏熙儿果然被她这句话安抚些许。 她勉强笑了一笑,“嗯,你有头绪便是最好!事关紧急,你可得小心处理好!切莫,切莫……” 古珀抓着她的手,笑道:“切莫什么?姨娘,你究竟在担忧什么?” 古珀摸着自己的肚子,突然发散开思维,“若是燕逍当真因为这件事情与我有了隔阂,最差不过……最差不过我直接带着你和燕瑞直接离开,没什么好怕的……” 燕逍就是在古珀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踏进了房中。 “你带着姨娘和燕瑞……离开去哪里?”他问道。 古珀竟是认真地想了一想,“去潭应。” 燕逍有些无奈,“怎么是潭应?” 他知道寻常女子与夫家闹了别扭,便会收拾包袱回娘家暂住,只是没想到这种事情放在古珀身上居然也适用。 古珀看着他认真点头,“别的地方你找不到可怎么好?” 燕逍愣了一瞬,连进屋的脚步的顿了顿,随即强忍着笑,说道:“嗯,潭应好,离云厥也近,我立时就能找过去。” 苏熙儿早在燕逍进门时就有些不安,她悄悄地抓着古珀的衣袖,想要提醒古珀千万别将今夜的事情说漏了嘴。 第317页 燕逍此时也看到了她,先是恭敬地问候了一声,“姨娘。” 他方才一进院子,知道苏熙儿来了之后,心中便一紧。 他原本的想法同苏熙儿是一样的,都不想用这些事情惊扰古珀。但知道苏熙儿赶在今夜过来之后,他便知道,苏熙儿估计是已经将事情告诉古珀了。 果然,一进到院子,就有候在院门处的婢子,向他说明了院中的情况。 是以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是已经做好了要好好解释的心理准备。 苏熙儿听到燕逍还恭敬地唤她,小心地点了点头,“侯爷。” 见完礼,她便想找个理由直接离开,免得燕逍觉察出什么不对。 没想到古珀语出惊人,直接出言道:“燕逍,‘歌谣’那件事情,你知道了吧?” 燕逍丝毫不意外,回答道:“嗯,方才我听燕二说了。” 古珀便皱着眉责问他,“怎么这种事情你还没解决好,还要劳烦姨娘来操心?” 燕逍好脾气地领下了这个罪名,也不辩解,直接道:“是我这边疏忽了。我已经让燕二和严舒那边加紧查探了,不久之后便能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他说完,又对着苏熙儿赔了个不是,“本是我与仇敌之间的恩怨,却没想到还惊动了姨娘,是逍失礼了。” 直到燕逍对着自己拱了拱手,苏熙儿才从呆愣中回过了神来。 她呆呆地受了燕逍一礼,又转头看了看古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这是……” 古珀安慰道:“姨娘,燕逍已经承诺会解决好的,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吧。” 明明古珀的话简单易懂,但苏熙儿却觉得自己更迷惘了,“这……这就是你方才说的解决之法?” 古珀诚实地点点头,“是啊。” 她指了指自己的大肚子,“毕竟我现在不方便,总不能让我自己去查探吧?” “可,可这……”苏熙儿看看古珀,又看了看燕逍,实在是没清楚目前的情况。 古珀可能看不懂苏熙儿的疑惑,但燕逍却是已经猜到了。 他等到苏熙儿差不多冷静下来,便解释道:“姨娘最初是怕这件事情影响我与古珀的关系,这才选择隐瞒我们,自己找谷廉想 要私下解决?” 听到自己的心思被点明,苏熙儿不好意思地偏开头。 她知道如今隐瞒也没有用了,便踟蹰着点了点头,“嗯……确实如此。” 燕逍便笑道:“姨娘恐怕是误会了,不过是区区几首歌谣和戏文,哪里就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挑拨我与古珀的关系? “且不说这种事情一看就是有心人特意设局,就是那歌谣中的内容,完全就是无稽之谈,根本妨碍不到我和古珀的。” 苏熙儿闻言,又转过头来看着燕逍。 其实今夜之前,若是燕逍同她说歌谣中的内容只是无稽之谈,她肯定会深信不疑。 可就在刚刚,她亲眼见证了古珀是如何三言两语,先是斥责了燕逍“办事不力”,再又将事情完全推给了燕逍处理。 原本她对着歌谣内容还只有三分信,经过方才已经变成了八分。 在这种情况下,她对着燕逍的这番话哪里还能信。 燕逍见她表情变换,几乎是立时又猜到了她的想法。 他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姨娘,逍所言非虚,不信……你可以问问古珀。” 苏熙儿便将目光投到古珀身上。 古珀眨了眨眼睛,“歌谣的内容?说我凌驾在于燕逍之上这件……唔,嗯?” 她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苏熙儿捂住了嘴巴。 苏熙儿照顾着她的身子,没敢太用力,古珀稍一挣扎就将她的手拨了下来。 她知晓是那些字眼刺激了苏熙儿,不敢再提,只捡了重要的部分朝着苏熙儿解释:“姨娘,燕逍说得对,那歌谣的内容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我和燕逍,明明一直都是平等的关系啊。” 第145章 送走了暂时被安抚住的苏熙儿之后,燕逍轻舒了一口气。 他走到还精神着的古珀面前,有些无奈地道:“原本我想着暗地里将事情处理好便是了,没想到还是闹到你这边来了。” 边说,他边牵着古珀回房,“夜都深了,怎的还不见你困倦?不过是一件小事,严舒那边就能压下来,不用放在心上。” 这件事背后的推手打的就是用这些隐喻挑拨燕逍和古珀之间关系的主意。 但是外界的人哪里知道,燕逍与古珀的相遇相识,到后来的成亲,都与寻常夫妇不同。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平等的,没有谁压过谁的说法,这种挑拨也就没办法成立。 要不是这件事偶然被苏熙儿发现,燕逍甚至都不会亲自过问。 古珀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在挂心这件事。” 她被燕逍带到里间,便顺势在床沿边坐下,“我是在想,为什么这些信息能那么快就传播开来,连街头巷尾都有人在传唱。” 燕逍笑了笑,猜测道:“歌谣和戏本的内容是精心安排过的,打的名号也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会被口口相传倒也不奇怪。” “我们两个的事情?”古珀直接抓住了重点。 燕逍有些疑惑地问:“嗯……怎么了?” 古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知道的,我原先让陈晔写过一些话本,想要唤醒这个时代女子自强自立的意识。但是这些东西却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远比不上这次诋毁我们关系的歌谣传播得广。 第318页 “也许我应该借着此次这些歌谣和戏本,略微修改其中一些内容之后,将它们重新宣扬出去!” “宣扬出去?”燕逍一开始还没听懂古珀的意思,思索半晌后,才回过神来,“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宣扬你所说的……女子自立的意识?” “对!”古珀点点头,“如果我一个女子都能撑起整个侯府,成为燕侯爷的‘左膀右臂’,那天下间的女子为什么不能自己供养自己呢?” 燕逍一愣。 自从知道古珀来自未来时代之后,两人之间偶也有交流。其中,最令燕逍印象深刻的,除了未来世界无比发达的科技水平,还有就是未来世界中人类各种平等和开放的观念。 所以,听到古珀有意宣扬女子自立的意识时,他仅是在初一开始震惊了一下,但很快便接受了。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以往你跟我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女子若要自立,便要掌握一定的经济权利。 “你觉得,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了吗?” 古珀点点头道:“近年来战祸四起,男子多被征召进军,留下女子在家中撑起养家的重任。 “而如今,除了西面的几个州府还有北面的卜州,盛朝已经尽入我们手中。天下初定,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 “这个时机,恰是新观念落土萌芽的好时候!” 燕逍问:“你打算怎么做?” 古珀便在系统中直接建立了一个新项目,边完善边简略说道:“早在之前我便有在准备这些事了。 “明年开春,邢易他们会准备在云州各地开办几处学院,接受男子和女子一同入学。求知院那边也将重心从战略物资转移到工业发展上,再过一段时间,侯府筹办的各处工坊就会陆续开办。这其中,便有几处只招收女子的作坊。 “再加上有这些传播开去的歌谣,事情便能更顺利些。” 听古珀说得头头是道,燕逍便安心了。 他点了点头,只说道:“你心中有数便 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古珀抬头问:“什么事?” 燕逍无奈道:“你如今还怀着身子,暂且不要为着这些事情费神了,能交代下去的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不能交代下去的,就等以后再做。” 古珀笑着道:“放心吧,这种事我可不擅长,我会找陈晔,让她去安排的。” 燕逍点点头,“嗯,那便好。” 商议完这件事,他走到古珀身边,为她理了理鬓发,问道:“好了,这件事说完了,这下可以安寝了吧?” 古珀被他拂过面颊的手逗得面上发痒。微微晃了晃脑袋,闻言小声嘀咕了句,“好像还不困……要么……” 燕逍动作一顿,好以整暇地看着她。 古珀话头一转,“还是睡吧。” 燕逍好笑地摇摇头,这才满意地服侍她躺下。 —— 过了几日,严舒的查探也有了些眉目。 “按照我查探的消息,散布出这些歌谣戏本的并不是云州本地的人,他们当时布下这个局之后,便直接离开了。”严舒有些懊恼,“事情应该是计算好的了,在他们离开云州之后,这些歌谣才传播开来。” 燕逍问道:“可查到是什么人做的?” 严舒咬着牙,恨恨地念出那个名字,“宋涟!” 见燕逍和宫瑕等人诧异地看过来,严舒便解释道:“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是我听见过那人的戏班子老板描述,从身形相貌上,应该是错不了!” 他说着,半是嫉妒半是愤恨地提了一句:“就宋涟那个长相,只要看过一次,无不是印象深刻!” 燕逍点点头,“这样看来,卜州那边的变数大概就是他了。” 严舒闻言愣了愣,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突然明白了燕逍的意思,“极有可能,他们在云州做下这些安排之后,就直接北上往卜州去了!” “不过……”他顿了顿,“那边近来很乱,赫连凡那边又防备得紧,我的人还没查探出什么眉目,暂时无法确认。” “嗯,不急,你继续查便是了。”燕逍道。 虽然如此,但严舒还是有些生气,“这一次真是我大意了,竟被这个小人又凭白摆了一道!” 燕逍却笑道:“也不一定。” 严舒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侯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燕逍便道:“这件事已经在云州传播了一段时间,夫人那边有心利用此事……做些安排。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夫人那边准备怎么做,不过你可以找个时间过去请示一下夫人,看下有没有可以帮夫人搭把手的地方。” 严舒闻言一愣,“这……夫人还能反过来利用这件事做些自己的安排啊。” 他开心地点点头,“属下明白了!” 燕逍见他清楚,便放心地点了点头。 严舒又问:“侯爷,那宋涟那边……” 燕逍皱了皱眉头,“让你的人先在卜州查着吧,先确认了他真的在卜州,我们再做布置。” 严舒点点头,领命道:“是。” —— 有了具体的想法之后,古珀那边便很快行动起来。 她召集了手下许多人,将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第319页 陈晔听了古珀的吩咐,将原本那些歌谣和戏本略作了改动,删去了恶意讽刺的部分,只着重强调了侯爷和夫人相扶相持的内容,再将改动后的歌谣戏本重新送了出去。 于是,云州今年的冬季便 有些反常——明明是出了元宵,却有许许多多的戏班子从云厥赶往云州各地的城池郡县,搭起戏台免费为附近的人唱戏。 此时恰好是冬季,寻常百姓家中事务不多。知道这些戏班子是从云厥而来,又是免费唱戏,附近有空闲的人便蜂拥而至,生怕晚了一步,便少沾一份福气。 云州开宝乡的一个戏台处。 台上的戏还没开场,角儿们还都在后台装扮着,但是戏台前已经挤满了十里八乡的百姓。 场下的人一边做着等候开场,一边三言两语闲聊着,但话题都离不开面前的戏台。 戏台东北角,一个面上胡须卷曲的髯夫说道:“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戏唱到现在?而且还不要钱?” 围着他的一群人摇了摇头。 髯夫便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说道:“我一个兄弟是行商,年前的时候还往云厥那边跑了一趟。他同我说,今年燕侯府里的夫人有了身孕,所有侯爷才安排了许多戏班子,往各地免费唱戏!” 一个年轻人瞪大了眼睛,“侯爷夫人怀孕了?” 髯夫点点头,“对,就跟你媳妇一样!” 年轻人显然是刚成亲不久,还受不住髯夫当面的打趣,当下就红着脸缩了回去。 “怪不得!”髯夫旁边一个老翁笑了笑。 他年纪大,比周围的人经历得更多些,便感慨了一句,“只盼着那些贵人都平平安安喜喜乐乐,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日子才好过哟!”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点点头。 那个年轻人又说道:“燕侯府跟以前那些朝廷可真不一样啊!燕侯爷当了皇帝之后,这几年别说苛税没有了,有时候还倒给我们送粮食,真希望他长命百岁才好!” “乱说什么呢!”髯夫突然瞪大了眼睛,小声斥道:“燕侯爷是燕侯府,什么皇帝不皇帝的!” 年轻人一脸迷惘,“啊?燕侯爷不是皇帝吗?可现在整个云州不是都归他管吗?” 他是一个寻常的乡野少年,前几年因为年纪小避过了征兵,但是也一直窝在村中,没有什么见识。 髯夫便解释道:“这……云州归他管他也还不是皇帝啊!那这天下又不仅是只有云州!” 周围众人听了他这些话,莫名地兴致有点低迷。 突然,旁边有人小声说道:“那燕侯爷还是早点当上皇帝了好,他当皇帝了,咱们就有好日子过!” 他边说,边嘿嘿笑了一声,“这样的话,赖麻子,你就能顺利把余寡妇娶回家了。” 他这番话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角落一个麻脸男人身上。 髯夫提高声音问了一句,“赖麻子,你还缠着余寡妇呢?怎么样,能不能成啊,要是余寡妇真不愿意,你也别总去她屋前讨嫌了!” “呸!哪儿就不能成了。”赖麻子闻言,黑着脸啐了一口,“她一个寡妇,好不容易有一个男人愿意要她,她高兴都来不及了,现在不过是矜持矜持,想要拿捏着我,争取多一点好处呢!” 周围人也不知是嘲讽还是鼓励地发出一阵笑声。 髯夫又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到时候去你家,讨杯水酒喝!” “那是自然。”赖麻子一点都不收敛,“到时候你可得记着将喜钱带够了就行。” 髯夫被他着嚣张的语气顶得有些不舒服,有心想回呛两句,却听戏台上传来一声响动。 好戏开场了,没人再有功夫理会赖麻子。 第146章 戏班子在开宝乡连续唱了五日,开宝乡附近的乡民几乎都抽闲过来看过几次。 这一天,戏班子唱完最后一场戏,早早歇了场,准备收拾东西奔赴下一个地点。 看完戏的人边踏上归家的阡陌,边商量着今夜里的消遣。 赖麻子自己独自一个走着。 他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混混,经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伙计,没人愿意同他走在一处。赖麻子自己也不在意,他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发达,同样看不上村中这些只知道务农的泥腿子。 回到了村中,来到自己平日里住的院落,赖麻子却并不进门。 他脚一拐,往村中西面走去。 开宝乡西面的人家并不多,而且多是一些贫苦的人家。窄小又破旧的茅草屋随处可见,其中大部分还是空置着的。 赖麻子熟门熟路地摸到余寡妇家门前。 越过根本拦不住人的木篱笆,他看到院中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帮着一个老妇人擦脸。 赖麻子提声喊了一句,“余采梅,余采梅!” 正在给婆婆擦着脸的余寡妇吓了一跳,手中的帕子险些掉到地上。 她转头看去,赖麻子又招手喊上一句,“余采梅,你过来!” 余寡妇的闺名叫做余采梅,但是在这个时代,女子的闺名是不能乱喊的。赖麻子故意这样,一是先显得两人亲近,二则是早已经将风韵犹存的余寡妇看作了自己的所有物。 余寡妇咬咬牙,将帕子和水盆收拾好,便往赖麻子那边走过去。 第320页 她并不开门,就站在篱笆前,离着赖麻子还有两米远的地方,“我说过了,不要喊我的名字!” “呸!”赖麻子往旁边啐了一口痰,“老子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余寡妇也懒得纠正了,她紧蹙着眉,“你来做什么?” 赖麻子咂咂嘴,“这正月都快过去了,怎么样,你打算什么时候同我成亲?” “我可从来没答应过!”余寡妇咬着牙,“你莫再乱说,污了我的清白!” “你一个寡妇,丈夫都死了大半年了,不再寻个人家,是想做什么?”赖麻子恶声恶气地说道。 他往院中那老太太的方向看了一眼,“怎么,你还想一辈子留在这里,伺候这个死老太婆和那两个赔钱货?” “你再乱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余寡妇瞪圆了眼睛,“我伺候我婆婆是……”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赖麻子根本不耐烦听她这一套,“等你嫁到我家里来,就不用管她们……” 余寡妇摇摇头,坚决地说:“我是不会嫁给你的,你不要再过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赖麻子闻言十分激动,“你个克死丈夫又生不出儿子的寡妇,有我愿意再娶你,都是你天大的福分了!怎么,你还以为能攀上村中另外的汉子?还是以为自己一个人带着三个拖油瓶能活下来?” 余寡妇闻言正想反驳,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原本坐在竹椅子上的老妇人,此时举着个扫帚,便冲着赖麻子这边来了! 她行动不便,走得不快,来到篱笆前,连挥舞扫帚的动作也十分缓慢,叫赖麻子轻易避了过去。 赖麻子怒瞪着眼睛,朝着老妇人骂道:“老太婆,你要干嘛?” 余寡妇连忙上前,一边扶住老妇人,一边将老妇人手中的扫帚接过,“娘,您莫生气,莫生气!” 赖麻子又转眼去去看,“余采梅,你究竟怎么说?” 余寡妇此时心中是又痛又怕,再听 到赖麻子的声音,只狠狠将扫帚朝他那边扔了过去。 她的速度比老夫人快多了,这一摔,扫帚虽然还是没击中赖麻子,但是落下来时却砸到了赖麻子脚上。 “我不会嫁给你,你别再过来了!”余寡妇难得硬气地说了一句,之后便不再管他,径直带着老妇人进屋了。 好在云州在燕侯府的管辖之下,法度严明,赖麻子压根没有勇气直接破门而入。 他在篱笆边又站了许久,对着院中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一遍,直到天色将暗,这才忿忿不平地离开了。 屋内。 余寡妇扶着老妇人进门后,和自己藏在屋中的两个女儿一起,将婆婆安置到榻上。 余寡妇没有儿子,只生了两个女儿。 赖麻子并不是第一次来闹事,她曾告诫过两个女儿,听到外面有男子的声音,便藏在屋中不要出来。 安置好老妇人之后,余寡妇带着两个女儿开始做起了晚饭,屋中四人习惯性地对着外面的骂声充耳不闻。 外间骂声歇时,晚饭也做好了。 余寡妇将东西端到桌上,一家人借着最后一丝日光吃起了饭。 饭桌上的东西并不丰盛,余寡妇的小女儿明显兴致不高,用筷子戳着碟中的酸菜。 余寡妇皱了皱眉,“好好吃饭!” 小女儿抬起头,“娘……” 余寡妇看着她,“怎么了?” 小女儿便嘟着嘴。 她原本是想要问方才赖麻子的事情的,但是看着桌上的老妇人,又不敢提了。 于是她嘴一拐,提起了村中的戏台子,“戏班子今天就要走了呢,我们才只去看过两次呢……” 余寡妇笑了笑,“没事,等他们以后再过来,阿娘再带你们过去。” 她原以为这样就能安抚住女儿,却没想到小女儿反把脸埋进面前的碗中,闷闷问了一句,“等他们再来……那时候,阿娘还在吗……” 余寡妇愣住了。 她心中转过千百种思绪,身体颤抖得简直要握不住手中的筷子。 半晌,她白着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女儿从碗沿偷偷看她一眼,见余寡妇面色惨白,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缩着肩膀,不敢再说话。 余寡妇叹了口气,就想把这事情揭过去,没想到饭桌上的大女儿又接着开了口,“小丫的意思是……娘,你会丢下我们,再去嫁人吗?” 她声音极小,语气却平稳,显然这句话在她心中已经酝酿了许久。 余寡妇呼吸一滞。 她抬头看见大女儿带着些委屈和畏惧的目光,心中一痛。 她定了定神,承诺道:“不会的,不要乱想,阿娘不会丢下你们的!” 闻言,小女儿猛地从碗中抬起头来,双目发亮地看着余寡妇,面上的欣喜完全掩盖不住。 大女儿捏了捏手中的筷子,听见这话面上却没有丝毫欢喜。 这一次,换她低下了头,“其实……阿娘再嫁也很好的。 “留在家里面,阿娘,阿娘也过不下去吧……总要找个男人……” 大女儿比自己妹妹长了两岁,也更懂事些。 自父亲死后,她不可避免地听了许多闲话,所以她知道,再嫁对于自己的母亲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第321页 当然,再嫁的对象千万不要是赖麻子那种流氓! 余寡妇还没出言反对她的话,旁边的小女儿却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 ,“姐姐乱说!” 饭桌一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只见她眼角含着泪,神情却是怒极,对着自己的姐姐喊道:“不要再嫁,阿娘才不要再嫁,你不准乱说!” 大女儿也被她这撒泼的模样激起了一点怒意,“你懂什么!就知道缠着阿娘,阿娘要是留在家里,根本就活不下去!” 说着,她眼角也有些红了,“你自己看看,村子里面哪户人家家里是没有男子的?也是我们两个不争气,如果我们之间有一个是男娃,也不用,也不用……” 说到这里,她咽下了喉间的哽咽,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小女儿却更生气。 她跳下凳子,窜到余寡妇身前,将自己埋进了母亲的怀里,偏着头对着自己的姐姐喊道:“阿爹离开大半年,我们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我还帮着阿娘割草喂鸡,我也还在学洗衣和做饭,哪里就不能活啦!” 冲自己姐姐喊完,她又转过头看着余寡妇,“阿娘,你还记得那戏班子唱的戏吗?” 她这话题转得太快,还沉浸在两个女儿吵嘴中的余寡妇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啊?戏班子?” 小女儿点点头,回忆着前几天自己在戏台上看到的内容,“阿娘,侯爷夫人说,女子并不是一定要依靠男子,自己也能顶半边天。阿娘,你别再嫁人,以后我也给你顶半边天!” 余寡妇听完,神情颇有些复杂。 旁边的大女儿的那是侯爷夫人,不是你这个连火都生不好的笨蛋!” 小女儿看向自己姐姐,龇着一口白牙,威胁道:“你也生不好火!你不要再说话了!” 她转头去跟自己的母亲求证,“阿娘,不是只有侯爷夫人,是女子,女子都可以的。 “戏文里还说,夫人要办女子工坊了,等她办好了,我就去做工,到时候我们就有钱了!” 余寡妇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女儿,无奈说道:“你们不要再吵了。” 她发了话,大女儿悻悻地埋头继续吃饭,小女儿却不肯放过,在她怀里闹了起来。 余寡妇拿她没办法,叹了一口气又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这天底下啊,所有女子都可以,都可以,行了吧?” 小女儿停了下来,但仍旧嘟着嘴,显然是对她的敷衍并不满意。 余寡妇便又无奈笑了笑,摸着她的头发认真哄道:“天底下的女子都可以像侯爷夫人一样,自己撑起一个家,你也可以,阿娘等着你来供养,好不好?” 这下子,小女儿才算是真满意了,她点点头,心满意足地坐回自己原本的位子上,继续吃起了饭。 饭桌上终于又安宁了下来,余寡妇舒了一口气。 她重新拿起碗筷,习惯性地先给婆婆夹了一筷子酸菜,“娘,吃点菜。” 老夫人“啊啊”了两声。 她年纪已经非常大了,早些年声带不知因着什么原因受伤了,声音变得嘶哑,于是平日里甚少开口说话。 但此时,她却突然开了口。 母女三人都抬头去看她。 老夫人只定定看着余寡妇,双唇开开合合,“磕,磕一……” 尽管这两个音都是模糊的气音,与她相处十几年的余寡妇却第一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低下头,压下了心头翻涌而上的泪意,轻轻地看着头,“我,我知道,可以的,都可以的……”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尽,余寡妇点上蜡烛。 屋中四个女子的身影映照在土墙上,单薄却刚韧。 第147章 正月过了,冰雪消融。 随着无数戏班子的足迹踏遍整个云洲,一场暂时还看不出具体影响力的变革,同早春枝头上萌发的嫩芽一般,悄然影响着这个季节。 原定年后回潭应的苏熙儿,似乎早把归程的事情忘在了后头,大有在云厥常住的模样。 不过,她不再单是帮着古珀照料府中的两个小公子,而是接下了新的工作。 燕逍带着古珀回云厥之后,燕侯府所有大型的对外征伐战事告一段落。 如今除了卜州那边的局势尚未明朗之外,其余州府不存在任何能与燕侯府正面抗衡的力量,归降或者依附只是时日问题。 燕逍和古珀将注意力转移到民生休养与工农业发展上。 年后,部分民兵退了伍,带着不菲的兵饷回归了自己的家乡,大大小小的新型工坊也如雨后春笋般,在云州悄然落地。 这其中,就包括了古珀之前特意同燕逍提到过的几个女子工坊。 入了春,古珀的肚子越发大了,苏熙儿心疼她每日里挺着身子还要忙碌这些,又得知她身边得用的女子不多,便咬着牙接下了一部分事务。 古珀原本是不同意的。 她从一开始想要赚钱,不就是让苏熙儿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而如今燕侯府的地位今非昔比,更没有让苏熙儿重新劳作起来的道理。 最后还是燕逍在两人独处时劝了几句,“你不总说女子要自立?没道理让你最亲近的姨娘总是依附着你吧? “我看姨娘对这些事有了好奇是好事,若她真能帮你撑起一部分事务,大概以后就不会为了几句荒唐的‘歌谣’忧心,也能更了解你了。” 第322页 古珀一分析,觉得甚有道理,于是便直接应下了。 自那以后,苏熙儿便得以在云厥郊外一个新的织染工坊中当起了大管事。 她幼时便读书习字,再加上古珀特意派了两个会算术的婢子从旁协助她,是以对于工坊内的事务上手极快。 燕侯府正坐落在云厥,年节时那些戏本传播出去后,云厥周围的女子受到的影响最大。 织染工坊开办之后,便有许多女子直接报了名,等待筛选通过后进入坊中。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过了几个月,当时节迈进盛夏时,工坊的运行已经基本稳定下来。 一日,苏熙儿到坊中查帐。 这间工坊的管事是刘老嬷。刘老嬷看着有些严肃,平时不苟言笑,但心地却是极善良。 知道苏熙儿要来,她一早等在了工坊门外,见到苏熙儿被婢女搀扶着下了马车,便恭敬迎了过去,“夫人今个怎么亲自过来了?现如今日头晒,您想看什么,吩咐下面一声,我直接给您带到侯府就是了。” 苏熙儿笑了笑,“无事,好段日子没过来了,刚好得闲,便过来一趟。” 说着,两人并肩往里走,刘老嬷也开始直接跟苏熙儿说起近日来坊中的安排。 正走着,坊外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苏熙儿等人被惊扰,转身看去。 却只见一个满面灰尘的,看着年级还小的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工坊这边跑过来,她的身后,还有两名男子正在追赶着。 女子跑到坊门前,抓着守门的女嬷嬷便喊道:“老婆婆,这里是只,只收女子的工坊吧?我,我要入坊,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后面追赶着的两个男子擒住,“入什么坊!呵,追得累死老子了!你这个赔钱货,快跟着老子回去嫁人才是正理!” 他边说着,边配合着身边 另一个男子,想将女子拖走。 女子似乎已经绝望了,她松开了抓着嬷嬷的手,满脸灰败地任由他们拖动着,并不反抗。 这时候,一开始被女子拉住询问女嬷嬷却开了口,“等一下,你这女娃娃,是想要入我们染织坊吗?” 女子似乎没有料到这嬷嬷居然愿意管“闲事”,顿时抬起头眼睛发亮地看着她。 …… 看到这里,苏熙儿收回了目光,又跟着刘老嬷继续往前走。 等离得远了,完全听不到门口那处的动静,苏熙儿便问道:“这样的事情,近来还多吗?” 她指的就是门口中那个女子的情况。 刘老嬷一听便懂了,回答道:“嗯,还有不少的,我前几日还遇到一个,是从饶水那边逃过来的。” “饶水?这么远?”苏熙儿有些诧异。 “可不是嘛!”刘老嬷回应,“也不知道那孩子一路上吃了多少苦。不过,侯府在云州西面的工坊也要建了,以后若是……她们便不用再跑那么远了。” 苏熙儿点点头,“嗯。那……那些女娃,可还习惯坊中的生活?” 刘老嬷点着头,“那是自然。” 她笑着说道:“夫人不用担心,都照着您的吩咐,将她们安顿得好好的。 “许多逃过来的人还以为我们给她们父母的那笔银子就是自己卖身费呢,月底收到月钱的时候还不敢相信,总要哭上一阵。” 苏熙儿笑了笑,“哎,这些人……” 苏熙儿接管工坊,遇到第一桩女子逃家过来工坊寻庇护的事情时,还有些发懵。 那时候正月刚过,工坊刚办起来,她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但夜里还是让人提着灯,亲自寻到了那女子暂时被安置的地方。 逃家而来的女子看着状态并不好,嘴唇明明干裂着,放在桌上的食物和水却半点不敢动。 她缩在床脚的角落边,并不敢上床,见到苏熙儿到来,便扑过来哭着求她收留自己进工坊。 苏熙儿也是与她细细谈过之后,才知道女子的家中为了聘礼,想要将她下嫁给村中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鳏夫。 其实一开始,苏熙儿并不理解女子的逃婚行为。 那一夜,她甚至安慰了女子许久,劝导她主动回家中去,如果实在不想嫁人,也可以同父母商量,总之,事情并没有走到需要她同家中决裂的地步。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女子的父母和那个已经与她定下亲事的鳏夫第二日便寻了过来。 那时苏熙儿就在一旁,差点被这些人咄咄逼人的粗鲁行径吓到。 女子不愿意同父母回家,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也从昨夜的谈话中知道苏熙儿并不支持自己,自己原本以为的最后一丝希望根本无法奏效。 她存了死志,一头撞向了坊中的柱子。 所幸的是,女子饿了好几天,根本没什么力气,最后命还是保了下来。 在女子毅然决然撞向柱子的那一刻起,苏熙儿就反应过来自己昨夜的安慰到底有多么可笑。 她失魂落魄的好几天,勉强回过神来时女子的事情已经被古珀重新派人摆平。 那女子如愿以偿地离开了那个家,到了坊中工作。苏熙儿再见到她时,她面上挂着笑,与之前那个缩在床脚求她收留的可怜模样判若两样。 当夜,苏熙儿回到侯府时,又去了一趟古珀的院子。 她问古珀:“那个女子,将来会怎么样?” 第323页 古珀眨了眨眼,十分抱歉地对着苏熙儿说:“姨娘,她的人生 变数太多了,我无法预测。” 明明没得到答案,苏熙儿却狠狠震了一下。 她低下头,不敢让古珀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变数?变数太多了吗?” 古珀不解地点头,“是啊……姨娘,怎么了?” 苏熙儿摇摇头,又确认道:“变数……就是说,她可以,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做什么,对吗?” 古珀又回答:“这是自然。” 苏熙儿便笑了一声。 那笑声不似开怀,反倒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愁绪。 她想起古珀出嫁前一夜,她去为她梳头时,两人说过的话。 原来,这就是选择。 原来,她当初卖身,做妾,在古府后院沉沦,被赶到偏院……都是因为没得选。 这些经历仿佛是定死的一般,环环相扣,在劫难逃。 而那个留在坊中的女子,却因为古珀的存在更改了原本与她相差无几的命运。 她可以选择要不要一直留在染织坊,选择要不要嫁人,选择嫁给谁,选择是做妻还是做妾…… 这一切的变数和选择太多太多了,多到连古珀这样强大的人,都无法准确预测出她的未来。 苏熙儿笑着笑着,眼中跌出了成串的泪珠。 从那时候起,她再面对这些逃家女子,态度便有了极大的变化。 燕侯府新建的几个工坊,就像是这些女子的避风港,吸引着一批一批走投无路的人前来。只是苏熙儿再不会被这种事吓得六神无主。 她看着那些成功在坊中安定下来,宛若得到新生的女子,就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卖身与他人做妾的女子人生中另一种,充满变数和选择的结局。 如今,坊中一切事务已经上了轨道,无需她再亲自过问。 但是偶然遇到这样的事情,依旧令她感慨万千。 从当时的回忆中脱身后,苏熙儿发现刘老嬷已经引着她来到坊中账房,亲自将进来的账本都呈了上来。 她翻开近来的账本,看了不到两页,就听到婢子通传燕侯府来了人,有事要寻她。 她让婢女将人带了进来。 一袭劲装打扮的燕三急急来到她身前,跪下行礼,“苏姨娘。” 苏熙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有些慌,问道:“怎么了?” 燕三抬起头看她,“属下奉侯爷之命,前来接姨娘回府。 “夫人……夫人似乎要临盆了。” 第148章 一个时辰前。 临近古珀临盆的日子,这段时间,燕侯府中,来往的人连脚步都不敢踏得过重。 清晨和煦的日光中,燕逍陪着古珀用完早膳后,带着她在院中走了一圈,便回到了屋中。 差不多一岁大的燕瑞刚喝完奶,望见古珀和燕逍的声影,小跑了几步靠在门边,喊了声,“爹,娘。” 他之前被告诫过不能跑着扑向行动不便的古珀,这些日子每逢这个时候,就一直乖乖倚在门边等他们走进。 燕逍走到门边时,一边小心地提醒古珀跨过门槛,一边用空着的左手直接一把将他捞了起来,逗得燕瑞咯咯直笑。 三人在榻上坐定。 古珀倚着身后软软的垫子,微微舒了一口气。 燕瑞被燕逍抱着坐在燕逍怀中,眼睛却是关心地盯着古珀,“娘亲,你今天,好吗?” 他的发音还不标准,带着一些孩童特有的软糯香甜,像煮得正好咕噜咕噜冒泡的甜牛奶。 古珀点点头,“嗯,好。” 她回答完后,反问小童,“瑞儿呢?” 燕瑞晃了晃脚丫,认真地点着头,“好!” 接着,他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趴到旁边的桌子上,从自己怀中掏啊掏,最终,在燕逍和古珀的注视之下,从怀中掏出一条果脯。 将果脯往古珀那边推了推,“娘亲,吃!” 古珀看着那果脯,惊讶问道:“你从哪儿拿来的?” 近来她吃多了这些上火的东西,被大夫劝告不许再吃,于是燕逍将他们房中的果脯一类都撤下了。 单纯的燕瑞诚实回答道:“房间拿的!” 燕逍有些无奈地将他抱回自己怀里,“你拿这个做什么?” 燕瑞回过头对着他解释,“娘亲说,想吃。” 两人对话间,古珀已经自觉伸手要去拿那根果脯。 燕逍眼明手快地将果脯截下,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前几天吃得太多了,大夫特意吩咐过,让你近来不要吃了……” 古珀愧疚地抿唇,伸到一半的手于是又缩了回去。 不知人事的燕瑞只知道为古珀带果脯,却不知道避着燕逍这个监察者,导致行动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一时间,古珀和燕瑞一同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燕逍。 燕逍一阵好笑。 他对着古珀讲道理,“好了,等以后再吃吧,现在不许吃!” 古珀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 没想到的是,燕瑞却拉起燕逍的袖子,可怜巴巴地帮着祈求道:“爹,你给娘吃一点叭……” 他鼓着脸,大大的纯黑色眼瞳就这样直直地望着燕逍,让人不忍拒绝。 一边的古珀有了他的领头,也小声地询问了一句,“就吃一点点。” 第324页 面对母子俩这样的攻势,燕逍受不住地投降了。 最后,这跟燕瑞千辛万苦偷渡出来的果脯被燕逍分成了三份。他自己吃了大的一份,而把小的那两份分给了古珀和燕瑞。 虽然分量不多,古珀只是尝了点味道,但是她和燕瑞依旧十分满足。 吃完了果脯,母子俩就靠在榻上的两边,开始起了每日里的日常交流。燕逍嘴角擒着笑意,微笑地看着他们,目光偶尔也落在古珀高挺着的孕肚上,当话题落到自己头上时,就温柔地回上一两句。 过了一阵子,古珀突然摸着肚子,眉头一皱。 燕逍一直关注着她,第一时间发现 了她的不对劲。 他将燕瑞交给旁边的奶娘,起身走到古珀身边,“怎么了?” 古珀感受着腹中胎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半响,她对着旁边关心着她的燕逍说道:“他……他好像要出来了。” 怀孕的这段时间,古珀和燕逍对于临盆前的症状早已经烂熟于心。 方才古珀细细感受一阵,发觉自己此刻的状况与大夫告知的要点重合度到达了50以上,才向燕逍说明。 燕逍闻言,镇定地点了点头。 他回头吩咐婢子去请产婆和大夫,便坐在古珀身边,让古珀可以靠在他身上。 摸了摸古珀的肚子,燕逍安慰道:“嗯,没事,产婆她们很快过来。” 接着,他又抬头对着燕瑞说:“瑞儿,父亲和娘亲这边有事,你先回房去。” 燕瑞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但却能看出古珀的难受,他扁了扁嘴,“我要,娘亲。” 燕逍放轻了声音,“瑞儿乖,你留在这儿的话,娘亲还要挂念你。听父亲的话,让奶娘带你到严琛哥哥那里去吧。” 燕瑞明显纠结了起来。 古珀见状,也安慰了几句,这才把他送走了。 这段时间因为临近生产期,侯府的产婆和大夫都住在燕逍他们旁边的院子,所以一听到召唤,立马便过来了。 燕逍将古珀送到里间的卧室,产婆一上手检查,便肯定了。 “侯爷,夫人羊水破了!”她对着燕逍和古珀回禀道。 燕逍闻言,这才真正惊醒过来。 这几天古珀偶尔也有一些宫缩腹痛的现象,但此前全都是虚惊一场。过来了好几趟的大夫甚至劝过燕逍不用太过着急。 没想到,这一次竟是真的遇上了。 好在燕逍很快反应过来,他点点头,“嗯,下去安排吧。” 产婆和大夫领了命,几乎是立刻行动起来,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接下来的接生工作。 燕逍则趁着他们准备的这个空档,来到床边。 古珀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热的,就这么一小会,额上已经冒出了细汗。 燕逍拿过干净的手帕为她擦拭了额上的细汗,“他要出来了,要再辛苦夫人一次了。” 古珀看着他,突然说道:“燕逍,我有点怕……” 擦完了古珀额上的汗,燕逍寻到她的手,安慰道:“不用怕,你这样强大,有着你我才能这么轻易地攻下樊州沧州这些地方。 “这次不过是一个小娃娃,他就同燕瑞一般可爱,你一定可以顺利将他生下来,好吗?” 燕逍将她肚子里孩子的形象与燕瑞联系起来,古珀脸色果然好了些许。 她点点头,“嗯,他就想燕瑞一样可爱,我,我不怕。” 燕逍便笑了笑。 他一直在房中陪到产婆小心上前相请,这才离开了房间。 房门外,燕老太太已经闻讯赶了过来,正抓着大夫打听情况。 见到燕逍出来,便又问了燕逍两句。 燕逍笑了笑,同样安抚着老太太,“没事,她很好。” 听到燕逍的亲口承诺,老太太这才放下了心。 很快,苏熙儿也得了消息,从外间赶回来,三人便挤在厅中,等待着古珀的消息。 临盆并不是片刻的事情,产婆和大夫在房中进进出出,带出来的消息却只有“等”。 挨到了下午,燕逍直接将燕老太太和苏熙儿请到院中厢房去休息了,并承诺一有 消息便会立刻派人去相告。 也是在两人走了之后,房中开始断断续续传出古珀的声音。 燕逍能清楚地分辨出她的音色,只觉得这阵阵声音中包含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 初时,他还能端坐于椅上,到了傍晚,古珀的声音越来越大时,他已经开始坐不住了。 厨房按着大夫的吩咐做了一些食物送进产房中,也给燕逍准备了晚膳,燕逍耳中听着房中的声音,味同嚼蜡地匆匆咽下几口,便让人撤下了。 月上梢头的时候,古珀不再发出单纯的痛呼声,转而开始喊起燕逍的名字。 燕逍咬了咬牙,当下就想往房中去,来到门前却被大夫拦住了。 那大夫劝说:“夫人正在生产,侯爷还请稍待。” 燕逍皱着眉,“她在喊本侯……” 大夫却笑着说:“夫人声音这样大,证明现在还很有力气呢,侯爷不必担心。如今房中生产顺利,想来再过一会儿,夫人便能顺利产下麟子了。” 燕逍点点头,心乱如麻地重新坐了回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古珀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是已经花完了全部的力气。但燕逍耳力过人,依旧能听到她在房中声声念着自己的名字。 第325页 燕逍再也忍不住。 他不顾大夫的劝阻,直接闯进了房中。 虽然冲动之下进了房,但燕逍依旧很有分寸。他避开产婆的位置,半跪到床头的位置,接过婢子的活,轻轻地为古珀擦着汗。 古珀面色惨白,头发和内衫已经被汗水和泪水濡湿了大片,意识也有些不清楚,花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面前的人已经从一个普通婢子变作了燕逍。 看到燕逍那一刻,她眼角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如果说之前那些眼泪仅是疼痛之下的生理反应的话,那这一刻它们却是古珀最真实的情感表达。 她看着燕逍,小声地啜泣着,面上除了疼痛惊慌,还有一丝燕逍看不懂的迷惘。 燕逍轻轻怀过她的脖颈,连说话都不敢用力,“没事,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古珀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刻般的疼痛,这种疼痛撼动着她的心灵和神智,激得她整个ai系统摇摇欲坠。 “燕逍……我,我好痛……”她颤抖着开口,声音迷茫而慌乱,“我感觉,系统,系统好像要崩溃了……好痛……” 燕逍心疼得要命,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古珀,没事的。” 他想了想,看着古珀的眼睛安慰道:“你是人,你即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你有你自己的思想和躯体,系统崩溃了也不会有事!” 古珀眨了眨眼睛,又一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燕逍帮她擦去了眼泪,捧着她的脸说道:“你听我说,你是我的娘子,是孩子的母亲,你是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你根本不需要依靠那一套看不见摸不着的系统,系统本身就只是你思想思维的一部分,你不应该被它掌控。 “即使它崩溃了也没有关系,一直以来,都是它依附着你而存在,而不是你依附着它而存在。 “不要怕,跨过去。 “我和孩子一直在你身边,好吗?” 古珀的泪水克制不住地涌出,但她已经清醒许多,对着燕逍点了点头。 燕逍回头,对着产婆点头示意。 产婆和房中的婢女低着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两人方才交谈的那番话,继续手脚麻利地动起来。 或许是燕逍那番话真的改变了什么,也或许是燕逍的存在于古珀而言本身 就是一种力量,古珀虽然还是惨白着脸,但神情间已然不见了一开始的迷茫。 半个时辰后,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这一日的兵荒马乱终于宣告结束。 燕逍一直就呆在古珀身边,她一伸手就能抓住的位置,陪着她,扛过了这次迷惘和慌乱。 见到孩子顺利出生,他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 他将脸埋入古珀的脖间,掩饰着自己的情难自禁。 古珀察觉到颈间温热的湿意,抬起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很快,产婆处理好一切,将裹在襁褓中的新生婴儿抱到了两人面前。 “恭喜侯爷,恭喜夫人,喜得贵女!” 第149章 产婆将小婴儿交到燕逍手中,燕逍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小女婴,就将婴儿抱到古珀面前,让她能够看到女婴的模样。 刚出生的小女婴体型非常小,皱成一团像只红通通的猴子。 古珀神思似乎有些游离,她将女婴揽在怀中,看了两眼,半晌憋出了一句,“她,长得好不一样啊……” 说起来这还是古珀第一次见到初生婴儿的模样,所以她有些惊讶。但到底是自己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她没直接说出“丑”字。 产婆在旁边说着道喜的话,听到古珀这一句,便说道:“夫人,这小孩子啊,刚出生就是这般模样呢,等长开了就好!” “长开了?”古珀询问。 产婆点着头,“是啊是啊!夫人估计看得少,令千金这模样,在老嬷我接生过的孩子里面,算是顶顶漂亮的! “而且,方才我为令千金清理的时候,她的动作十分有力,将来一定是个健康漂亮的女娃!” 产婆的好话一股脑地往外冒,也不知真假,但燕逍和古珀听在耳中,心情确实好转些许。 古珀点点头,低低说道:“健康……嗯,那就好。” 燕逍一直关注着她,此时见她精力似乎有些不济,便将孩子接了过来,轻声问道:“如何,身体还好吗?先休息一阵吧,这边我来安排。” 古珀的目光有些呆滞,随着襁褓中的婴儿转移到他身上。 见他细心地抱着女婴,神情间又隐含欢喜,古珀蓦地松了一口气。 她点点头,轻声对着燕逍道:“嗯,那我睡一会儿。” 燕逍闻言笑了笑,就要上前扶她躺下,却发现古珀说完那句话之后,直接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燕逍的心跳有一瞬间漏跳了几拍。 他将小婴儿交给身后早已等在一旁的奶娘,喊来大夫为古珀诊脉。 这位大夫是云州有名的妇科圣手,这段时间一直居住在侯府中照看着古珀。他把完脉,便对着燕逍安慰道:“侯爷放心,夫人应当是方才生产时脱了力,此时不过是昏睡过去,想来等她恢复了些,便会醒来了。” 燕逍点点头,将大夫请了下去。 但不知为何,他看着在床上陷入沉睡的古珀,心中却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很快成为了现实。 第326页 一开始,所有人只听从大夫的吩咐不敢打扰,让古珀好睡。 但到了第二天,整整七八个时辰过去,当燕逍想要强行叫醒她起来用点膳食时,却发现无论怎么呼唤,古珀都没有任何反应。他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喊来了府中所有的大夫,但诊治过后,所有人都表示古珀除了一些产后常见的轻微症状之外,别无异状。 她面色如常,呼吸顺畅,脉搏平稳有力,似乎真的只是陷入了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梦境。 只是,这场梦境看不到尽头,她这一睡去,久久无法醒来。 燕逍强压着心头的慌乱,镇定地做着接下来的安排。他先安抚住知道消息后担心得寝食难安的燕老太太和苏熙儿,又命人往云州各处延请名医。 当整个云州的名医都被请进燕侯府,但每个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燕逍亲自往潭应临崖寺去了一趟,将如善请到了侯府。 如善大师已经有一百一十高龄,身形避免不了地佝偻着,但气质却比几年前燕逍初见他时更加深远古朴。 如善到了之后,检查了一下古珀的症状,但也只摇了摇头。 燕逍怀抱着希望询问他时,如善也一脸无可奈克地模样,“该去的,留不住。该来的,挡不走。还请 燕施主,顺其自然吧。” 他没有施救,也没有留下任何药方的打算,意思已经是再明显不过。 燕逍死死地盯着他,两人对峙好一会儿,燕逍确认如善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这才吩咐燕卫将他恭敬送回。 顺其自然? 燕逍冷笑了一声。 那之后,燕逍一方面让人去各地请来天下名医。另一方面,则要求侯府的大夫倾尽全力,保住古珀的性命。 早些年里,季凉父亲主持的医学类已经成为求知院中独立的一个项目,得益于求知院中精良的器具和古珀偶尔透露的全新医学思想,他们研究的东西已经远远走在了这个时代前面。 虽然他们也对古珀昏睡的现状束手无策,但是在她安然昏睡的情况下,保证她延续生命,还是非常简单的。 时光如白驹过隙,偶尔,燕逍会抱着女婴,带着燕瑞,到房中与古珀说话。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原本皱成一团的小女婴已经长开了些,燕老太太曾说她的眉眼与燕逍一模一样。 但燕逍每次看她的时候,却只能从她身上看到许多古珀的影子。 女婴还算乖巧,但却并不喜欢照顾她的婢女和奶娘,偶尔燕逍带着她过来探望古珀的时候,她才会安稳下来,靠着古珀乖巧呆一会儿。 这种时候,燕逍就呆呆站在床头,一站就是数个时辰。 关于古珀昏睡的原因,他知道得比旁人多一些。 在古珀生产时,他曾与古珀有过一段对话。事后想起来时,他无数次深深懊恼和自责—— 也许古珀真的与他们这些寻常人不一样,也许她真的不能生育呢?是不是因为自己勉强,才让古珀陷入如今这种沉睡不醒的境地呢? 但是每次看到安静挨着古珀的小女婴时,他又会清醒过来。 他和古珀之间的这个孩子是无比正常,无比鲜活的,依着产婆的说法,她甚至比一般的婴儿更健康些。 她知冷知热,能辨别自己的父母和其他人的区别,睁着大眼睛观察周围的时候,像是能一直望到人的心里去。 她的存在,足以证明他与古珀没有错! 所以燕逍坚信,古珀一定会清醒过来。 小女婴满月宴的这一天。 依着云州这边的礼,女孩是没有满月宴的,但燕逍还是坚持着办了。 这是他曾与古珀商量过的。 满月宴之后,他带着燕瑞和女婴来到古珀面前。 他将女婴放到古珀身边,小女婴感知到古珀身上的味道,躺下后便如往常一般,乖巧地倚在古珀身边,还蠕动着想要更加靠近古珀一点。 燕瑞踮着脚趴在床头看着古珀,突然回头含着泪珠问道:“父亲,娘亲什么时候,会醒?” 燕逍半晌没有回话。 回过神来之后,他勉强对着燕瑞笑了笑,“娘亲很快就会醒来的。” “可……”燕瑞红着眼睛,“他们说……” “他们说的不算。”燕逍摸着他的发顶,“娘亲只是睡着了,她很快就会醒来。” 燕瑞自己擦了擦眼泪,说道:“嗯。” 几人在房中呆了片刻,燕逍便准备带他们离开,但这时他才发现小女婴已经倚在古珀身边睡着了。 燕逍轻声抱着燕瑞出了门,将他交给奶娘。 燕瑞有些舍不得,一直搂着燕逍的脖子不肯放手,但他十分懂事,燕逍劝了几句,他还是跟着奶娘先离开了。 燕瑞离开后,有婢子将几盅药膳端了上来,这是近 日来古珀每天都要喝的东西。 燕逍看着皱了皱眉。 他仍旧没办法习惯古珀不能自主进食,只能被人灌下这些食水的模样。 于是他摆摆手让人离开,自己端着盘子回到了房中。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脚步一顿,手上的托盘险些拿不住,就要摔在地上。 好在他很快强忍着身体的颤抖。 他先是回过头,对着身后的燕二吩咐了一声,让他去唤大夫,这才轻声关上了门,将东西放到桌上,回到了床边。 第327页 古珀正蹙着眉与自己怀中恰好也醒过来的女婴大眼瞪小眼,见燕逍过来,有些疑惑地问:“燕逍……这个是……是我们的孩子吗?” 燕逍根本不敢说话打破这一幕,闻言只点了点头。 古珀有些疑惑,“可是,不太像啊……” 她轻轻碰了碰女婴雪白的脸颊,“怎么这么快就变得这样好看?” 燕逍思绪正混乱着,他在床沿坐下,喃喃重复道:“好看了吗?” 古珀便笑了笑。 她面色红润,行动如常,明明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但状态却好得似乎只是睡了一个满足的午觉。 她说:“她的眼睛长得跟你一样。” 燕逍抓着她的手,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是吗?我,觉得倒比较,像你……”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其实声音微颤,语不成句。 古珀察觉到他的异样,回握着他的手。 她看了看明显已经长大一点的女婴,突然醒悟过来,于是小心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燕逍闻言,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着宽慰一句,但却发现无能为力。 他低下头,紧紧抓着古珀的手,“好久,太久了……” 古珀倚在床上,闭上眼回想着昏睡这段时间里自己经历的事情。 “对不起……”她轻声对着燕逍解释,“系统,崩溃了,真的崩溃了。” 燕逍抬眼看他,眼中满是担忧,“崩溃了?” “嗯。”古珀点点头。 “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没办法唤醒它,所以我想尝试着,尝试着重构它。”她松开握着燕逍的那只手,手指在空中虚划着,划出一些燕逍看不懂的符号和手势。 “可是……即使重构了部分内容,也找不到载体存放。只要我一转移开注意力,那些原始代码便会继续崩溃。”说到这里,她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似乎那一段的经历真的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但说完这句,她却又笑了起来,“然后,然后我就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分析系统崩溃的原因。我猜测,可能是系统的载体消失了,无法被表达,也可能是它随着孩子出生,一起被‘剪切’带走。 “但是我分析到一半,突然又察觉,我居然还是能够进行分析……” 她说到这里,认真看着燕逍,很惊奇地说,“原来真的就跟你说的一样,我真的,我真的不需要系统,也可以思考和分析。” 燕逍心神还是没有放松,“是吗?但是,但是它……崩溃了,对你不会有别的影响吗?” 古珀居然笃定地摇摇头:“不会。”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继续说道:“其实我以前觉得系统存在,不过是因为我每次思考时,都会在思维中优先构造出一套系统模式,之后再进行思考。 “而构建系统模式这一步,其实才是最花费力气的行为。” 否则,如果单纯地进行一些思考,古珀也不会等到这具躯体四 岁的时候,才能够进行一些最基础的思维活动。 “以往,当我处在虚弱状态,无法维持系统运行时,我会放任系统死机崩溃,自己也陷入无意识的昏迷状态。 “可是在当时那个时候,临盆时的疼痛和虚弱剥夺了我太多的精力,我根本无力维持系统继续运转,但是我又不敢直接‘死机’,让自己昏迷过去。”古珀回忆着当时生产中的一些细节,“那个时候,我潜意识中放弃了对系统的维持,所以我才会感觉系统要崩溃了。 “其实只是思维在危险关头,直接放弃了维持系统,将全部的力气放到支撑我清醒上面。” 她说着,突然抬起头看着燕逍,开心地说道:“燕逍,你是对的,系统是依附于我的存在,从来不是我依附于系统,从我生而为人那一刻开始,一切的思维,一切的感知,都出于我本人,而非一个ai。” 燕逍听完,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他轻轻地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嗯,我一直知道。” 无需再多的言语,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对着,感受着“久别重逢”的美好。 第150章 古珀醒来之后,燕侯府上下放下了心头悬着的大石。 由于之前一个月照顾得好,清醒后的她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以往的健康模样,似乎真的如大夫所说的一般,只是睡了一个长觉,没有任何其他的问题。 只有燕逍和古珀两人知道,有些事情,随着这一次沉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至此,古珀产女一事终于落下圆满的帷幕。 而随着燕侯府喜添千金一事,这年盛夏,又有许多好消息从各地陆续传来。 燕逍离开沧州之后,郎侠奉命继续收复沧州剩余的一些区域。他带兵继续往西,一路从沧州打到了斐州的地盘。 斐州不过是西边一个贫瘠的州府,前些年萧疏占了没多久被打跑,之后又被赫连家和朝廷的兵马占据,内部政务早已混乱不堪。州牧见到燕侯府的兵马赶到,甚至喜极而泣,开心自己终于有了坚实的依仗。 他直接将郎侠请进了城中,甚至言明准备不日将亲自启程,到云州向燕逍述职。 占据了善州和京师的辜牧,也在宫瑕的软硬兼施的交涉中松了口,表明愿意直接归顺燕逍,甚至上书恭请燕逍到善州登基。 第328页 再加上年初时候,安麒率领军队收复了原本还属于赫连家的丰州。如今,还未归入燕逍势力之下的,唯有北方的一大片区域。 西北面的穆州在徐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徐家与燕侯府本就是世交。近几年盛朝内乱之中,徐家因为要抵抗想趁乱南下的西北戎狄,完全没有参与到盛朝的内乱中来。 但是在这段时间中,他们唯一收到的援助便是来自于燕侯府—— 燕逍留下了他父亲曾经在穆州统领的一支军队,在当年北方雪灾中,又资助了徐家大量的钱粮。徐家家主曾直接言明,只要燕逍登上大宝,便会依礼直接向他俯首称臣。 所以,对燕侯府而言,如今唯一存在变数的,就只剩下北面的卜州。 卜州。 宋涟跟在赫连凡身后,走进泽宁城中一座已经被毁坏了一大半的府邸。 泽宁城是原本赫连家本家的所在地,这座府邸也就是赫连家本家的家宅。随着赫连凡直接夺下泽宁城,也代表着在卜州的战事中,赫连凡的势力已经取得了绝对的优势。 这两年来,他从差点被自己父亲赫连复打出关外,到在宋涟的帮助下,挥师攻破赫连家的祖宅,其中艰险万分,难与他人分说。 可是如今进了赫连家的祖宅,这个他长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他面上却不见丝毫笑颜。 宋涟就跟在他身后,见状问道:“公子不是一直念着要攻破泽宁,怎的如今达成所愿,却反而越见忧愁?” 赫连凡对着这个帮自己反败为胜的谋士十分敬重,闻言甚至回过身对着宋涟拱手施了一礼,“老师。我是想起您之前说的话,所以才觉得十分忧虑。” 宋涟笑了笑,顺口问道:“哦?我之前说过什么?” 赫连凡便道:“老师之前说过,云州燕侯府没有立刻发兵攻打卜州,盖因燕侯爷想看我与父……与赫连复分个高下,打到两败俱伤时,再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他说着,环视了一下这座百年府邸的残檐断壁,“如今,我们已经攻破了泽宁,赫连复带着最后不足万人的亲兵,避入了西边永原那一带,已是不成气候。 “我是在担心,我们在泽宁安稳不了多久,就要面对燕侯府的强兵了。 “听说燕侯府兵强马壮,两军交战时,燕侯爷甚至能招来九天火雷,将敌军一举击溃!到时候我们的下场……估计比起赫连复,也好不到哪里去。” 宋涟朝着赫连凡拱了拱手,“公子所言非虚,但是公子可还记得,褚将军曾经说过,先主曾与燕侯爷有过盟约,约定三年内互不侵犯。” 他口中的“先主”,指的就是已经死去的赫连异。“褚将军”则是之前赫连异最信任的亲信之一,在当年赫连异夜探燕逍,与燕逍定下互不侵犯的盟约时,他就跟在赫连异身边。 赫连凡愣了愣,“我自然是记得的。 “可是老师不是也说过,这张盟约如同废纸,当初我兄长和燕侯爷不过各有所图,为了维持表面的安宁才签下盟约……” “是。”宋涟回道:“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但如今的事实是,盟约已经签下,这就是我们现在可以利用的地方。” 赫连凡眨了眨眼睛,突然反应过来,满怀希望地问道:“老师是想要借着这盟约,让燕侯府在三年之内不敢对卜州用兵?” 宋涟点点头,“我之前已经让人将消息散播了出去,算算这时候,天下人应当都知道了盟约之事。” 赫连凡还是有些顾虑,“可是……燕侯府就差卜州一地未收入囊中,他们真的会因为一纸盟约而……” 宋涟笑了笑,“公子不了解燕逍。” 他回忆起前些年与燕逍少有的几次会面,说道:“如果燕侯爷只是想要成为枭雄,他自然不会理会这纸盟约。 “但是燕逍……他想要的是名垂千史啊。 “纵观他这几年的行事做派便能看出,即使在乱世争雄之时,燕侯府也处处恪守着礼数,丝毫不敢行差踏错一分。如今天下将定,除卜州外盛朝已尽归他手,可云州善州那边传来的消息,他甚至丝毫没有登基的打算。 “他比任何人,都在意天下人对他的看法,绝不敢背上不忠不义的名号。 “所以,这纸盟约对其他人可能是废纸,但是对着燕逍这样的正人君子,反而有奇效。” 宋涟也许不懂行军打仗,也不懂治理政务,但是他看人实在是太准了。准到这些年里,赫连凡的势力就是靠着他这一手本事,成功地离间了赫连复和他手下几名核心大将的关系,为着今日攻破泽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所以他此话一出,赫连凡便再无顾虑了,他对着宋涟深深一揖,“有老师在,果然是凡最大的福气。” 尊宋涟为师,真心感谢宋涟指导的赫连凡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位运筹帷幄,端方自持的美郎君,就是杀害他兄长真正的幕后凶手。 他出身不高,却因为上面有赫连异这个同父同母的胞兄,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在宋涟眼中,尚未及冠的他胆小怕事,没有主见,甚至有一腔放在上位者身上,显得十足好笑的良善。 当然,这也是宋涟偏偏找上他的理由。 在萧栩听信谗言,将他关入天牢的那一刻,宋涟就意识到,专心做个谋臣,只会被愚蠢的君主弃用。 第329页 只有自己成为当权者,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于是宋涟垂眸,刻意等了一息,才上前扶起了这个心无城府的主子,口中道:“当不得公子如此夸赞,不过为公子分忧耳。” 赫连凡顺势站直,又问:“可是老师,如今距离盟约中所言的三年,只剩下不到两年光景,两年之后……” 宋涟又安慰道:“两年后,我们自然就能想到别的办法,再拦住燕侯爷的脚步。” 他说着,目光不由得幽深起来,“只要再给我……再给我们几年时间发展势力,我们未必不能找到突破口,将燕逍也掀翻!” 赫连凡点点头,“但凭老师安排!” 宋涟闻言,轻笑了笑。 看着赫连凡此时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他突然想到年少时,在京城天牢中与燕逍的第一次会面。 那时,燕逍是被人诬陷,重罪在身的囚犯,而他是一个凭借青楼女子,才有幸成为一名狱卒的普通人。 明明穿着囚服陷于天牢,燕逍却自有一种凡事尽在掌握的闲适与从容,身上气势甚至比如今昂首站在他面前的赫连凡,还要强上不少。 有一个刹那,他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如果当初自己在燕逍洗刷冤屈回京之后,仗着帮助过燕逍逃离天牢,而上门向燕逍自荐…… 他突然自嘲地笑一笑,挥散了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 —— 云州,燕侯府。 事实上,燕逍确实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对沧州用兵。 过去的一段时间,他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古珀身上,却一直又让人严密盯着沧州那边的动向。 这段时间过去,严舒已经确认了赫连凡身边出现的谋士就是宋涟,也知道了宋涟将他与赫连异的盟约宣扬出去的动作。 但如今,古珀平安产女之后,侯府中堆积下来的事情实在太多。 一者,燕逍要花许多时间接见各地投诚的人,接管那些区域并派人治理。 二者,入秋之后,穆州徐家那边送来了求援信。 经过了两三年的发酵,北面的戎人在新王邬肖王的带领下,集结了十几万人,准备一举扣响穆州的大门。燕逍在穆州任职过,自然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他让安麒领了一支军队,过去支援穆州。 最后一个关键的原因则在,古珀经过分析之后,觉得今后不宜大动干戈。 这几年,他们收复各大州府的脚步很快,相应的,燕侯府的消耗也加快许多。 虽然有古珀的详实计算和求知院各种新工具的支撑,但是由于大量的劳动力都被征召入军,全国的土地大部分都处在荒废的情况下。 以往若只是供应着云泉樊这三州也就罢了,但是如今他们的势力急剧扩大,古珀原本的预算根本不足以支撑行军的消耗和各地的重建工作。 只有停止大规模用兵,军中大量的劳动力才能回归土地,开始休养生息并发展工农业。 所以,她经过分析之后,建议燕逍派兵援助穆州,将沧州的事情先放到一边。 燕逍原本还在犹豫,古珀却突然提出一个新的法子。 “如果不用兵的话,也不是没办法拿下沧州。”古珀说道。 “哦?”燕逍来了兴致,问道:“还有什么办法?” 古珀说道:“经济制约。” 她之前作为战术AI,虽然主攻的是明火明炮的战场,但是也不是没有参与过经济战争。 她取来一份地图,朝着燕逍分析道:“如今沧州三面与我们的地盘接壤,再北面则是北戎的地盘,沧州虽然疆域辽阔,但是土地大多贫瘠,难以自给自足。” 接着,她的手指移到云州,“沧州所需的茶,盐等物资,都必须要通过商贸,从我们这边购买。 “只要我们能把握住主动的地位,控制住所有的商贸活动,就可以掌控卜州的经济命脉。 “……” 古珀一边向燕逍解释着,一边拿着碳笔在地图上勾画着。 燕逍仔细听了一会,了解她想说的之后,便分着神看她认真解释的模样。 古珀的解释告一段落,转头问燕逍:“你觉得如何?” 燕逍直接点头笑道:“可。” 古珀有些疑惑,“你方才是不是走神了?” 燕逍便说道:“嗯……我是突然分神想到一个好名字。” 这些天来,他们正准备给小女婴取一个名字,但一直都没定下来。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古珀哪还有心思再追究他方才走神的事情。 她好奇问道:“什么名字。” “燕锦。” 燕逍从后面环抱住古珀,看着面前案上的地图。 “锦绣山川,河清海晏。” ※※※※※※※※※※※※※※※※※※※※ 打下最后一行字的时候,甚至觉得可以正文完结了……但是大纲还差最后一个大情节,还是把宋涟收了再说吧QAQ 这个名字你们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符合本文优良的取名水准! 第151章 燕逍最终接受了古珀关于“经济制约”的提议。 这个办法虽然耗费的时间长一些,但是对着两地的百姓而言,总归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好机会。燕逍野心甚大,他知道不能竭泽而渔。 定下了之后的发展计划之后,古珀便将大部分精力放到了求知院那边。 第330页 随着燕逍收复了整个中原区域,求学院和求知院也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扩建。 不同于第一次只能从燕侯府势力下寻觅人才的窘境,燕逍直接让宫瑕在科举中新添了一门独立的考试。 如今燕逍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称帝,治理地方的自主权极大下放给了他亲自选出的州牧和各级官员,但位于云州的燕侯府,已经渐渐取代了原本朝廷的地位,一令出,天下行。 在古珀的指导下,宫瑕很快拟定了最初的章程。 新试紧随在每年科举之后,由于还是初次实行,仅在云樊泉三州选拔,更奇特的是,这门新试的考试内容没有定数,全凭古珀按着人才缺口拟定。 由于这门考试除了识文辨字之外,没有其他的限制条件,考中之后福利又好得不可思议,一推出便引来许多人的关注。 古珀不得不在原本三门考试之外,临时又加了一纸考卷,这才将最后的通关人数限制到了计划之内。 新进选拔的人被求知院中各个项目组再行挑选,最终化整为零,进入各个组内学习,储蓄着一鸣惊人的能量。 而随着求知院研究项目的越发繁多和深入,有时候连古珀都有点吃不消。 一日,她从求知院中归来,倚着燕逍休息时突然发出感慨:“如果我是‘女娲’的话,现在我们的进度绝对不止是这般了。” “女娲”是古珀原先那个时代联盟的主机,她的系统中储存着联盟从古到今所有的知识。 而古珀作为一台专为战争而研发的AI,在某些技术领域,存在着天堑般的知识断层。 许多事情她也不清楚原理,所以没办法一针见血地给予邢易他们指导。 燕逍笑了笑,他曾听古珀提起“女娲”的存在,是以说道:“如果是‘女娲’,转生为人之后,大概连恢复意识都难吧。你不是说过,她运转时需要消耗的能量太大了?” 古珀点点头,“也是。” 燕逍便又笑道:“所以啊,来的是你,我觉得就是最好的。” 彼时,原本丁点大的燕锦已经长到了能满地爬的程度,侯府上下只经历过燕瑞这个乖巧安静的男孩,完全没预料到燕锦一个女娃娃能好动到什么程度。 她听到燕逍和古珀的交谈,扶着婴儿床的围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也跟着高喊了一句黏黏糊糊的“似瑞好哒”! 接着,她熟练地扒着围栏,胖腿一蹬,就想翻出来。 燕逍眼明手快地上前,赶在婢女之前将差点摔个大跟头的燕侯府小千金接住。 而明明是在摔个大跤的危险边缘被救下,燕锦却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她在燕逍怀中乐得咯咯直笑,伸着手朝着古珀挥舞着要抱。 日子就在小女婴“咯咯”的笑声间悄然溜走,带着燕逍因时制宜的新政和古珀主持下的科技革命,像细雨一般席卷着整个中原地区。 民间在休养生息的间隙中偶尔贫两句嘴议论起政事,提到当权者想到的不再是皇帝,而是云州的燕侯爷和古夫人。 锦绣江山的模样,从侯府小千金日益长开的眉眼就能窥见一二。 —— 两年过去,穆州。 冰雪消融的季节里,徐驱带着人,又踏上了前往云州的路程。 距离他上一次赴云州参加燕逍和古珀的婚礼,已经过去了近十年。而几年过去,这一次陪他奔赴云州的,已经不再是他那个形影不离的弟弟徐守。 穆州近些年来一直在抗击北方邬肖国的进攻,双方打了好几年,终于在去年,在安麒倾力协助之下,将邬肖军队打得落荒而逃。 战败之后,邬肖国提出谈和,所以这一次,徐驱是带着邬肖国的人,准备一同去见燕逍。 说起邬肖国,其实也是一段传奇。 穆州以北的草原势力林立,大家彼此紧挨着。邻居做久了,难免会产生些摩擦,但是,从来也没有听说哪个势力,能直接强大到将看不顺眼的邻居都灭杀了。 邬肖国原本也只是这些林立势力中一个相对强些的国家,但自从前任太子接过父亲身上的担子,登基成为邬肖王的那一年,草原上各自为政的历史就被改写了。 在前些年,他联合了周围众多的势力,向着穆州发起猛烈的进攻,一直到安麒率军到达之前,都在战场上隐隐压着徐家一头。 败给燕侯府和徐家的联军之后,邬肖王也十分识时务地主动提出了谈和的要求,同时做了一个让穆州上下瞠目结舌的决定—— 他并没有派出邦交大臣,而是直接亲自带领着谈和的使团,随徐驱赴云州面见燕逍。 身为一国的王者,在战败的情况下,带着两百个兵卒就敢深入地方中原腹地。对此,徐家上下虽然表面没说,但心中对他的胆识和魄力是十分赞叹的。 此时,邬肖王随徐驱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穿过荒凉的穆州,来到樊州的地界。 一下子从地广人稀的荒原来到繁华的城池,别说邬肖王,就是徐驱都有些惊叹。 远离战火侵袭的樊州在这几年间恢复得极好,仅次于云泉两州,而得益于燕侯府这两年休养生息的政策和不断推广的新工具,百姓的生活相较于之前,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一日,对着樊州不太熟悉的徐驱记错了路程,众人只能在官道附近的李家村借宿。 第331页 李家村的村民看到他们这一大群人,吓了一跳,连忙跑着去禀告村长了。 好在村长过来之后,查看了他们的文牒,这才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村长将文牒还给徐驱,将众人请进了村中,“原来是穆州来的大将军,还请随老朽入内暂歇。” 徐驱点点头,带着人进了村庄。 正是春日时节,李家村也同其他的村庄一样,进入了忙碌的春耕,徐驱他们一路进村,可以望见村庄中插满了秧苗的田地。透过一些人家低矮的篱笆,可以看到开垦在院中的菜田,满满地发了一整亩的嫩叶。 徐驱看着,有些诧异地问着老村长道:“我记得樊州这边,也是几年之前才结束战火吧?村庄之中倒是……倒是恢复得好!” 其实这个疑惑早在他进入樊州的时候便埋下了。 之前在穆州的时候,他们偶尔也需要在小村中借宿,但是那些村民经历过太多流寇和乱军,一看到成规模的队伍,就避之不及,无论徐驱怎么费口舌,都不会开门交流,别更提收留他们了。 原本在接近李家村前,徐驱也做好了费一番口舌的准备,却没想到村长却是直接让他们进来了。 村长闻言,摸着胡子笑了笑。 他是一村之长,村中繁华与否关系到他的功绩,徐驱这番话,其实是变相地肯定了他的作为。 于是村长摸了摸胡子,谦虚道:“都是侯爷治理有方啊!” 徐驱想了想,又道:“樊州就有此番景象,看来云州那边……还要更加繁华?” 村中闻言,却是激动起来,“正是!哎呀!只恨我李家村不是坐落在云州啊!” 徐驱问道:“听村长此言,倒像是去过云州?” 村长便点点头,回答道:“正是!去年我曾有幸跟着州府的队伍往云州去过一趟。 “我们李家村的人最是踏实肯干,原本在这十里八乡中,也是人人嫁闺女的首选之地啊! “可到了云州我才知道,哎哟,比不上啊,真的比不上!” 落在他们背后两步的邬肖王突然开口。 他用一口不甚流利的盛朝话问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村长闻言踉跄了两步。 邬肖人似乎都生得十分高大,而正当中年的邬肖王又是其中翘楚,整整比在武将中都显得高壮的徐驱高了一个头。 李家村村长站在他面前,甚至连他的胸口都不到。 村长定了定神,忌惮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才回道:“在云州,就离燕侯府近啊!每次都能用上最先造出来的新东西。 “听说有些农活好的人家甚至被选上了什么代表,每年都能从燕侯府拿到顶顶好的新种呢。”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面上露出了十足想往的表情,“听说有一个户人家,去年用了燕侯府给的水稻种子,按着燕侯府交代的方式侍弄,到去年秋收时,亩产居然达到了五石!” 邬肖王听完还没有回话,徐驱就先笑了,“五石稻子?村长,你开玩笑也不能这么开啊……” 村长闻言,也发现了自己言语中的荒谬,忙补救道:“那,那应该是我记错了,不是水稻……可能是豆子吧。” “豆子也没有五石的说法。”徐驱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转移了话题道:“我们一行走了一整天了,还是麻烦村长与我们安排些落脚之处,银钱方面,我等必不会怠慢。” 村长念叨了一句“你们别不信”,见没人理他,便气呼呼地加快脚步往前走了。 徐驱原本想回头招呼邬肖王一起加快脚步,却发现他揪着个过路的村民正在问话。 “你这镰刀?难道村中每个人都有?”邬肖王反复翻看着手中银光闪闪的镰刀,问道。 被夺走了镰刀的村民原本看着邬肖王高大的身形还有些害怕,猛然听到邬肖王的问话,却陡然来了精神。 “哪儿能啊!这可是古家商行从云州运来的新货!”他炫耀着说道:“家里面没点积蓄,那可舍不得买!” 听到这话,邬肖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听这个村民的意思,这种质量甚至不逊于他军中武器的铁制农具,在这个地方,居然只要花点钱就能买到! 第152章 尽管邬肖王很希望继续留宿几天,探寻村庄中许多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和器具,但是到了第二天,他还是被心急上路的徐驱拉着离开了。 离开了村庄,却没有让邬肖王的疑虑就此停止。 一路往东的路途上,越靠近云厥,让徐驱和邬肖王目瞪口呆的事情就越多。 没有遭受过战火侵袭的东部地区富饶程度超乎久居战火之地的人的想象。大型城池中的繁华富饶就还罢了,就连许多他们路过的沿途村庄都富足得令人咂舌。村民们多十分热情好客,见到了外人,会拉着他们炫耀村中这两年才搭建起来的水车和稻场。 越来越平整宽阔的道路上,除了他们这一个队伍,偶尔还能见到驮着货物四处奔走的商贩,邬肖王甚至中途拦下了一个商队,从他们手中买下了许多稀奇古怪,但却十分实用的小物什。 一路的见闻给了徐驱一行巨大的震撼,也稍微拖慢了他们东行的脚步,是以,他们到达云厥的时候,已经是晚春时节,比徐驱原本预计的时间慢了半个月左右。 第332页 侯府的管事早就接到了命令,在确认了徐驱带过来的文牒之后,将他们引进了侯府。 他将邬肖王的护卫拦在府外,只允许他带着两个人一同入内,还要撤下他们全身的兵甲武器,“王的队伍侯府自安排了其他去处,还请王见谅。” 邬肖王带来的人当然不愿意,差点当场与管家发生一场冲突,但被邬肖王拦了下来。 他接下了腰间的佩刀,又取下小腿上绑着的一把匕首,回头点了两个人,“费罗、达勒,你们两跟我进去。啊肃,你带着队伍,按他们的安排先安顿下来。” 被点到名的两人愣了一下,刚要相劝,就听到他又说了一句,“别磨蹭,快点。” 他对着自己的下属施令,明明可以用他更熟悉的邬肖国语言,但是他却还是用了有些蹩脚的盛朝语,这让侯府的管事和徐驱都有些讶异。 很快,在邬肖王的全力配合之下,管事带着徐驱一行最终留下的八个人往府内走去。 进到府内,徐驱方才察觉燕侯府的变化。 此时他走在侯府内,只觉得明明是宽敞庄严的大道,衬得两边的雕栏画栋越发精致,可是细察之下,却发现处处守备甚严,无有破绽。 再又拐过一个弯,敏锐发现了角落隐藏着的侯府侍卫之后,他陡然想明白一件事—— 他觉得,就算方才管事没有拦下邬肖王的那二百个亲兵,任由他们闯了进来,那么他们深入不超过一盏茶的功夫,应当就会全军覆没了。 邬肖王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徐驱能感觉到他的肩背比方才进门前绷得更紧。 徐驱毕竟是燕逍的好友,也是见过这个管事的,发现这件事后便感慨了句:“侯府与我上次来时所见,已然变了许多。” 管事笑着回应道:“回徐将军,这几年间,侯府经过了几次扩建,自然与您之前所见不同。” “哦?”徐驱点点头,“不知道是哪位能工巧匠,竟能建造出如此精妙的建筑?” 管家又道:“非能工巧匠之功也。” 他敬仰地说道:“布局设计都是夫人所出,就连某些建造方式都是由夫人指点过的,侯府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都是夫人的功劳啊!” “夫人?”徐驱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我还以为夫人只于武术训兵一道上颇有造诣,没想到夫人还精通建筑布局?” 管事却是摇摇头,看了他一眼道:“非也。夫人……”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夫人精通的可不止这些,老奴在侯府伺候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夫人有什么是不擅长的呢……” 这赞誉实在是出人意料,一时间,徐驱和邬肖王等人都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此后,一行人默契地停止了交流,加快脚步往府内走,又花了半盏茶的功夫,管事将他们领到一处精致的院落前。 他回头对着众人说道:“还请几位贵客先在此处暂歇,等到了明日,侯爷会于琳琅院接见诸位。” 徐驱一行自然没什么意见,直接按照管事的安排自去收拾修整了。 邬肖王带着自己的两个手下进入房间后,其中一个碧瞳汉子有些担忧地用邬肖话询问道:“吾王,您为何要听从这些盛朝人的话,将我们的部队留在外面?” 邬肖王回头看了他一眼,“费罗,你该用点脑子了。” 碧瞳汉子被他这句话说得有些难堪,他又说道:“吾王……” 邬肖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的人就算都进来了,不过二百多人,该死还是得死,进不进来,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也不能凭白被他们杀了威风啊!”碧瞳汉子还是有些恼怒。 邬肖王走到榻上,随意拈起小几上一个茶杯把玩着,若有所思道:“不,他们不用杀我们的威风……我们本来就是战败者。” 听到“战败”一词,碧瞳汉子突然泄了全身的力气,“哎,要不是斯图尔特帝国拦住了西边的商道,我们也不用来这边受气了。” 邬肖王闻言冷笑了一声,“斯图尔特,呵……” 他转头瞪了碧瞳汉子一眼,“行了,别说了。你若是再这样,明日的议事便也不要去了,免得坏了我的事。” 他这话一出,碧瞳汉子这才吓住了。 他朝着邬肖王行了个大礼,口中称:“费罗不敢!” 第二天。 已经在小院中修整了一整天的徐驱一行再次被管事带到了燕逍书房的院子外。 院中守备森严,管事并不进去,只将他们交给门口的侍卫,便径直离开了。 徐驱跟着院中指引的侍卫,继续走了片刻,就在他们恰好能望见院中建造的大门时,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从路边草丛滚了出来。 小童是个女孩,大约两三岁左右,她“哎哟”一声滚到了路中间,却丝毫没有哭闹,反而迅速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沾了灰尘的衣服。 徐驱正疑惑间,就发现面前引路的侍卫紧张了起来,走到女童面前,半跪着轻声同她说话。 女童摇摇头,眼睛朝徐驱他们望了过来,随后又看着侍卫,询问道:“他们,是谁?” 侍卫回道:“这些人是侯爷今日要接见的,从穆州来的贵客。” 女童可爱地歪了歪脑袋,朝他们走了过来。 来到徐驱面前,她唤道:“徐伯伯?” 第333页 徐驱此时也猜到了面前的小女童是谁了。 这些年来,他和燕逍虽然久未相聚,却一直保持着联系。 所以他知道阔别十年,燕逍已经儿女双全。甚至,侯府两个孩子满月周岁时,徐家都派人送来了礼物。 虽然他对小女童出现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感到有些奇怪,但这不妨碍着他学着方才侍卫的模样半跪下,逗道:“锦姑娘金安。” 燕锦摆了摆手,虽然有些诧异但却落落大方道:“不必多礼。” 徐驱也不在意,又问:“你怎么在此处……奶娘婢女呢?” 他说着,便准备伸出手去抱燕锦。 没想到燕锦却是退后两步避开了他的手。 她边回道“奶娘婢女自然是待在屋子里呀”,边用眼神示意着徐驱后面的一个人,“我要他抱!” 徐驱摸不着头脑地回头向后看去,却见燕锦点中的人竟然是邬肖王。 邬肖王也不客气,上前两步直接将小女童捞了起来,问道:“你也认识我?” 燕逍“咯咯”笑了两声,“乌肖王!” 邬肖王挑了挑眉,还待再说,被他抱在怀中的女童陡然挣扎起来。 她直接踩着邬肖王的手臂,攀着他脖子的手一用力,一跨身,整个人跨坐到邬肖王脖子上去了。一时间,不满三岁的女童,俨然俯瞰起了在场所有人。 徐驱等人在旁边吓得忙想伸手去扶,只有燕锦一个人笑地开怀。 “走啊!”燕锦停下笑声后提醒道:“爹爹在里面等着呢。” 徐驱有些担心,“你……还是下来吧,不然待会怕是要摔着了!” “不会!”燕锦反驳。 她晃了晃脚丫子,似乎十分享受自己选的这个位置,又对着众人说道:“很稳的,走吖。” 她不愿意下来,被骑着的邬肖王似乎也没有什么想法,众人只好继续往前走。 一直到进入屋中,燕逍发现了她,才亲自把她从邬肖王脖子上拎了下来。 抱着燕锦,走过徐驱身边时,燕逍蓦地抬眼与徐驱对视了片刻。 徐驱回以一笑,心中却感慨万千。 其实昨天他在别院宿下之后,当天夜里,严舒就摸到了他的房中,拎着他到演武场上饮酒比试。 他一开始见到严舒独自一人,还开口问道:“燕逍怎么不过来,真那样忙?连来见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严舒当时笑了笑,背过身去说了一句:“徐大,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燕逍已经和我们不同了。” 在挚友这层关系之上,他们还有另外一层更重要的关系——君臣。 徐驱呼吸都窒了窒,但严舒却已经回过身来揽住他的肩膀,“不过他知道我今夜来寻你的事,特意吩咐燕二那边给咱们开了望夷轩那边的门!” 他一脸兴奋的模样,“望夷楼你还记得吧,燕逍收藏武器的地方!这些年我也只去过三五次,都没能细看就被赶出来了,这次能进去还是托了你的福,走!我带你去瞅瞅燕逍这些年来的新收藏!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徐驱反应过来,只感觉方才胸中积蓄起的沉重又蓦地消散了些。 一整夜,春月醉人,他和严舒卧倒在演武场上,一边喝着燕逍特意派人送来的佳酿,一边畅谈着这十年间的遭遇。 他原以为今日再见到燕逍,可能会有些许尴尬。但事实上,他只是唏嘘彼此这十年间的遭遇各有不同,偏偏又相得益彰。 第153章 严舒宫瑕等人已经候在房中,没有多余的寒暄,徐驱带着人落座。 入座后,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只看向燕逍,不往旁边瞥去。 坐在他旁边邬肖王就没那么委婉了,入座之后,他疑惑地看着就坐在燕逍左下首的古珀。 燕逍知道他们初到云厥,不知道情况,便介绍道:“这位是本侯的妻子,侯府的夫人。” 徐驱自然是认识古珀的,闻言便顺着台阶朝古珀拱手致意,而邬肖王则不客气地问了出来,“夫人?” 他一脸被怠慢了的模样,“一个女子,怎么可以出现在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 燕逍看了他一眼,“女子亦有善谋者,只要才德配其位,自然可以出现在此处。” 几年之前,古珀如果要出现在这种场合,必定会先换上男子的服饰,再以“苏谋士”这个身份做掩饰。 但是自从“歌谣”一事后,每每有戏本传唱的地方,人们就知道燕侯府出了个才智过人的侯府夫人。 再加上这两年各地女子工坊的兴起,特别是在云州泉州这样发展最为迅猛的州府,女子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已经不再是奇事。 也是从这几年开始,古珀在燕逍的支持之下,不再做掩饰,而是每每以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 徐驱他们从穆州而来,自然对古珀用真实身份出现在此处有些疑虑。 邬肖王闻言打量了一眼古珀,似乎还有些疑问,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见众人不再有疑惑,燕逍谈起正事。 此次徐驱邬肖王他们赴云州,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一件就是邬肖国作为战败方,与燕逍谈和。另一个则是穆州的重建工作。 早在徐驱他们到来之前,徐家已经整理出邬肖国那边的一些资料,派人快马加鞭送到了燕侯府。 第334页 古珀根据邬肖国的国力,整理出了一份战败方每年需要进贡的物资,早已经交给燕逍看过。 燕逍看过之后,将清单交给了宫瑕,令他见机行事。 这份由古珀拟定的清单上留有一些讨价还价的余地,但总归不算太离谱,邬肖王与宫瑕拉锯了一个多时辰后,竟直接拟定了一份双方都能接受的物品清单。 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将事情定下,并将进贡物品的种类和数量控制在古珀原本设定的区间之内,燕逍和场中众人都十分惊讶。 果然,在最后松口的关头,邬肖王提出自己的要求,“以上这些我都可以答应,但是我有另一个要求。” 燕逍挑了挑眉,早有准备地问道:“什么要求?” “谈和之后,你们,要开放商道,与我邬肖国通商。”邬肖王道。 他这话一出,屋中大部分人都皱起了眉头。 盛朝之前强盛的时候,北面那边也不是没有开放过官方的通商,但是随着管理不当,边官贪污,通商渐渐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等到盛朝国力开始衰竭的时候,朝廷就干脆直接一刀切,关闭了和北面诸国的通商,将他们都拦在了外面。 几十年来,除了那些拦都拦不住的黑市,盛朝北面边境再无成规模的商贸活动。 所以此时提起开通北面商贸,众人面上第一反应都是拒绝。 只有古珀发现了最重要的一点,她直接对着邬肖王问道:“贵国往西的商道,出现了问题?” 邬肖王一愣。 他蹙着眉打量着古珀,似乎想要看出她的奇异之处,“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古珀也不在意,她说道:“也只有这样,你们才会尝试往东南寻找突破口,甚至在发现东南也无法攻占之后,选择谈和通商。” 邬肖王身体微微后仰,双臂却搭在胸前。 他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才终于说道:“是。” “斯图尔特帝国取代了原本的坦图斯,他们霸占了往西的道路,收取高额的过路费……”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们暂时还不想和斯图尔特发生冲突,所以才希望和你们这边进行通商。” 燕逍闻言却是笑了笑,“你们不想和他们发生冲突,那他们呢?他们会放过邬肖国?” 邬肖王脸色并不好看,“他们目前似乎在和西南边的另一个国家打仗,没有力气顾及我们这边。” “所以呢?”燕逍询问,“你想从我们这里交易到什么?” “盐,茶……”邬肖王也不隐瞒了,“还有兵器。” “兵器?”燕逍笑了笑。 就算当初盛朝最强盛的时候,兵器也是甚少会出现在边境贸易中的重要物资。 就在徐驱众人以为燕逍会直接拒绝的时候,古珀却开了口,“可以。” 邬肖王将眼神转到古珀身上。 他玩味一笑,“你做得了决定?” 古珀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她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她这话一出,严舒宫瑕等人已经开始在揣摩她的用意,并思考侯府能从通商中获得什么好处,而徐驱等人则带着疑惑地看向燕逍。 燕逍颔首,“夫人说可以,那自然是可以。” 徐驱等人还来不得反应,古珀又说道:“原本此次会面,就是要决定穆州那边的通商事宜,只要准备妥当,再从穆州延伸出一条路线,往邬肖国而去,并非难事。 “你想要的盐,茶,甚至是兵器,我们都可以提供,但是我们也需要知道,邬肖国,和北面整个草原上,有什么值得我们交换的东西。” 邬肖王凛然道:“我邬肖有成群的牛马和大地神灵恩赐的宝珠和香料,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 古珀摇摇头。 “那些东西我都知道,大多已经写进进贡的单子了。”古珀说道。 邬肖王眉头一拧,“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自己派人去找。”古珀坦然说道:“我希望你允许我们派人进入草原和你们的国家勘察,如果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那我们就以那些东西来作为交换。” 邬肖王第一反应是拒绝。 让别国的队伍进入自己的国度,绝对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但是他想起北面如今的境况,没有立刻拒绝,反而是说道:“夫人,你该知道,按照你们的说法,这个要求十分冒犯。” “是。”古珀没有否认,“所以我们需要好好商量一下。” 她并没有就此开始与邬肖王讨论派人入境的事宜,而是转而介绍起了她们一开始拟定的,中原地区与穆州那边的通商路线和准备。 “中原地区的商道已经非常成熟了,你们在来云厥的路上,应当见到过许多沿着商道来往的商人。云州这些改进的工具,能在第一时间送到樊州,甚至更加遥远的丰州、斐州,都少不了商贸的推动。 “将穆州划入中原地区的经济网络之后,每年,云泉两州收获的稻米茶团,樊州炼制的白瓷,善州的绸缎……将跨越丰州岐兰山,过辽河,直入穆州。 “当然,再经由穆州,进入邬肖国。 “……” 她朝着在场的众人解释着北面商路开发的重要性,刚暂歇准备喝一口茶润润嗓子的时候,徐驱却提出了一个疑问。 他有些疑惑地说道:“夫人,您这个路线是不是有些问题?” 第335页 古珀回问:“哪里有问题?” 徐驱便道:“岐兰山附近的辽河河段是一处极宽的断崖……商道怎么可能从这里直接穿越而过?” 古珀便回答道:“我知道,这条路线会在三年之后才正式启用。” “三年以后……”徐驱还是摸不着头脑,“三年以后,有什么变化吗?” 古珀点点头,“三年时间,足够建造一座桥了。”她顿了顿,“徐家离辽河近,还需要劳烦将军那边帮忙召集民工造桥。” 徐驱猛然摇头,“夫人您恐怕不知道。 “那处建不了桥的。之前倒确实有一条绳索桥,不知道是前朝那位能工巧匠在上面搭起来的……不过很早之前就被毁了,那处现在就剩下些木桩子。 “就算我们能修复那座桥,普通的绳索桥也根本承不了重,勉强让人行走还成,但要是让驮着沉重货物的牛车马车上去…… “绝对受不住。” 古珀凝眉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绳索桥”这种东西上去。 她直接说道:“要承受沉重货物,自然不能造那种绳索木板桥。” “那……”徐驱哽住了。 没等他出口,对面的严舒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他朝着徐驱劝道:“徐将军,这件事你不用操心了,夫人说要有桥,那就肯定会有桥的,您继续听下去就是了。” 徐驱心中还有些疑惑和不忿,但是听到严舒这样说,还是暂时止住了心头的疑虑。 —— 傍晚,商议暂告一段落,燕逍抱着已经在自己怀中睡着的燕锦,和古珀走在回房的路上,突然问道:“辽河上方那座桥,我记得我们当初新婚不久,徐驱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便提起过。 “造桥会否花费你太多精力?” 他毫不怀疑古珀能够在辽河上游建起一座桥梁,但是他不希望古珀在这件事上费太多心思。 古珀却摇摇头,说道:“不过是件小事,我做出个指导模型,具体的让邢易那边找一队人过去建造就行了,我还另外有件重要的事要准备。” 燕逍疑惑地问道:“重要的事?” 古珀笑了笑,说道:“穆州那边的商道终于能打通了,我之前一直很想要的穆州花青岩就可以大量开采了,京城那边皇宫的修缮和改建工程该提上日程了。” 燕逍愣了愣,转头看着古珀。 古珀回视他,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燕逍摇摇头,跟着她一起笑了笑,“没有,那就……劳烦夫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说话,相携着朝既定的未来缓步前行。 第154章 因为要商议通商的相关事宜,徐驱和邬肖王一行在云厥暂留了下来。 过了两日,两方在燕侯府到底一次性能派多少人进入草原这一问题上一直没能达成统一的意见,邬肖王烦躁得想出府走走。 他找到管事,询问起之前自己带来,却被拦在侯府外不准进入的队伍。 府中的管事早得了上面的吩咐,听到他的询问甚至没有向上面请示,直接回道:“王上带来的亲兵队伍被安置在侯府郊外的一处山庄中,老奴马上为王上安排马车,送王上过去?” 邬肖王摇了摇头,“我不坐马车,我自己有马…… 想了想,他补充道:“你找个人,给我们带路就行了。” 管事点了点头,自行下去安排了。 很快,邬肖王和他的两个随从在侯府一个侍卫的带领下,来到位于云厥郊外的飞燕山庄。 飞燕山庄作为原本燕逍两百亲兵驻扎的地方,地位非比寻常,这几年也经过了几次的扩建。 邬肖王的队伍就被安置山庄外围,一处去年刚建成的院落中。这既方便侯府军队对他们进行监视和管束,又不会让他们接触到山庄中心的秘密。 一路疾驰,邬肖王赶到飞燕山庄时,已经是正午时候。飞燕山庄为他准备了一件膳房,端上小厨房特意做好的食物。 邬肖王常年亲自领兵,也不觉得同自己的属下在一间房中吃饭有什么问题,他叫了这次随他过来的四名将领一同入内用膳,并询问他们近几日的遭遇。 此次他总共带来四名亲信,进燕侯府时他将两个脾气火爆的带在了身边,让两个温和些的将领带着两百亲兵听从燕侯府的安排。 此时五人齐聚,邬肖王便问起被他留在队伍中的一位矮个子亲信,“米罗,你们近来过得如何?有没有被这里的人刻意为难。” 米罗身材矮小,在一众身材高大的邬肖人中显得有些滑稽。 但实际上他年近四十,因为颇有些领军的才能,性子也稳重,这才被邬肖王放在了身边。 听到邬肖王的问话,米罗问答道:“回吾王,这些天我们的人同这个山庄的士兵一同用膳,住的也是新的院子。除了被限制自由行动之外,倒是不曾被为难过。” 邬肖王点了点头,“嗯。” 他又说:“我听燕侯府的人说,这个地方就是他们精锐军队驻扎的地方。我们这一次带过来的人也是我们邬肖顶顶好的汉子,你觉得与燕侯府的军队比起来,如何?” 米罗还没开口,坐在邬肖王右手边的一个费罗就开了口,“那有什么可比的,那些小玩意,要不是王上拦着,我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几个!” 第336页 他们身形高大,看着平均身高比自己矮上大半个头的燕侯府侍卫时,从来不放在眼里。 邬肖王瞪了他一眼,“如果身高就可以决定一切,为什么在古苏拉草原上,我们会败给徐驱?” 费罗梗着脖子回道:“还不是他们的援兵突然赶到,又设下诡计,否则我们怎么会输?哦,还有,还有那种邪物……” “失败了就是失败了,别找什么借口。”邬肖王喝道。 虽然现在他们是在燕逍的地盘上,但对话用的是邬肖国的语言,所以邬肖王也没有特意放低音量。 他皱着眉说道:“我们打不过西面的斯图尔特,又败给了燕侯府,这种时候,再不聪明一些,怕是要被压榨得皮都不剩!你性子冲,平时要是不会说,就少说点!” 呵斥住费罗,他转头继续同米罗对话。 米罗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他回答着一开始邬肖王提出来的问题,“这几天我们已经和这个山庄内的士兵打过照面了……” “嗯,怎么样?”邬肖王说:“徐驱曾跟我炫耀过云州这边的士卒,说是比他们徐州那边更厉害些,你怎么看。” 米罗神色有些复杂,他点点头,“确实如此。” 邬肖王又问:“比起斯图尔特那些人,怎么样?” 斯图尔特在邬肖国西边的疆域,他们以钢铁军队闻名,士兵们全身包裹在银色的铠甲之中。 邬肖王曾经与他们小规模发生过冲突,一次交战下来,他们的武器根本不足以破坏敌人那坚实的铠甲,反而自己的原本引以为豪的战马和皮甲,在敌人的长矛之下脆弱得如同纸糊。 他交不起斯图尔特要求的高额过路费,这才会孤注一掷,团结起附近其他的势力,在盛朝内乱的时期,向盛朝发起进攻。 虽然败给了徐驱,但是在他的心目中,斯图尔特仍旧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强大的国度。 米罗摇摇头,说道:“属下……难以分辨。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武器和士兵能力,确实比穆州的兵卒更厉害些。 “王上今日来了,或许可以亲自过去看看。” 邬肖王挑眉问:“他们会让我过去看?” 米罗点头,“这几日,我们虽然被限制着不能离开这里,但是山庄中大部分区域是可以去的。他们在校场那边给我们的人划分了一片区域,我们这几日就在那边训练。” 邬肖王点点头,“好,那待会去看看。” 他做下了决定,于是等到午膳撤下之后,就领着手下的人往校场的方向去。 已经过了午休的时间,燕侯府的军队也在校场上集合了。 邬肖王赶到的时候,米罗已经领着排列整齐的队伍在场上恭候着他。 此时还没到正式的训练时间,校场上除了邬肖这边已经列好阵的队伍,多是一些吵闹着,四散聚成一团的燕侯府士兵。 燕侯府的士兵在偷偷打量着他们这一群身高和相貌都十分奇特的邬肖人,邬肖王的人也在暗中观察着他们。 邬肖王看着挺胸站着的自家队伍,和校场上散漫的燕侯府军人,心中还有些得意。 他夸奖米罗:“你做得不错,这几天我不在,也没有松懈!” 米罗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又忍了下来。 接着,邬肖王不再关注校场那边,他将注意力放到了场中的武器上。 他们能使用的这一小片区域上,也放着一个兵器架,架子上呈列着好几种兵器,虽然数量不多,种类倒是齐全。 邬肖王随意抽出一把略有些弧度的短小匕首,比划了一下。 突然,校场远处传来长长的哨声。 哨声一起,整个校场中的兵卒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原本懒散坐在场中的燕侯府兵卒们,在听到哨声的那一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全速奔跑了起来。 邬肖王只觉得几个呼吸之间,原本整个散乱的校场已经变了样,原本散在校场各个角落的燕侯府兵卒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列成了四个整整齐齐的千人方阵。 米罗就站在他旁边,看着被这一幕震惊到的邬肖王说道:“王上,他们的行动力实在太惊人了,我第一次看到,也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邬肖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接着,列好队列的四个方阵开始训练起来。 兵卒们手中或拿着弯刀,或拿着长矛,开始一招一式地训练起来。 邬肖王正盯着他们训练的情况,突然,有另一个队伍从校场门口走了进来。 严舒在燕旗的陪同下,来到邬肖王身边。 他对着邬肖王拱手行了个礼,笑道:“王上要来飞燕山庄,怎么不让人去告知我一声,没能及时陪同王上过来,倒是我的过失了。” 邬肖王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不敢劳烦严大人。” 严舒又指着他手中拿着的弯刀,问道:“王上还对这些东西有兴趣。” 邬肖王看了他一眼,大方承认道:“你们的武器,不错。” 严舒谦虚地摇摇头。 他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头的邬肖王,意有所指地说道:“燕侯府可不仅仅是兵器好……我看王上和王上的下属身形皆伟岸过人,想必武力亦在人上?” 邬肖王毕竟是常年亲身活跃在战场第一线的人,他听出了严舒话中的挑衅,便毫不示弱地道:“我邬肖人在草原上确实没有敌手,若不是当初安麒将军诡计百出,如今恐怕我等也来不了云厥。” 第337页 “哦?”严舒笑道:“我一直都在战场后方,甚少到前线去,但却十分仰慕王上这样英勇善战的战士。” 接着,他回头看了一眼燕旗,说道:“我们燕侯府的军队中也不乏武功高强的男子,要不,趁王上莅临山庄这个机会,比试比试,如何?” 邬肖王抿了抿唇,没有拒绝,“可以。” 有燕旗这个统领就在现场,校场中很快清出了一片专供比试的场地。燕侯府的军队黑压压地围在周围,显得邬肖王身后那两百人根本不够看。 但邬肖王没有被吓住,他直接点了费罗出场迎战。 费罗说起来其实是他的某个妻弟,他的武力就如同他的脾气一般火爆,所以邬肖王一直有意包容着他。 此时点费罗作为第一个出场迎敌,也是充分相信他的实力。 费罗嘴角一咧。 他这几天被拘在燕侯府,天天在议事房受着气,非常渴望这一场发泄。 恰好邬肖王给了他这个机会,他扭了扭有些僵硬的手腕和脖颈,显然做好了大干一场的准备。 严舒那边不敢轻敌,他正苦恼着,安貅却突然从人群外挤进来请战。 安貅如今已经是一个地位不低的将领了,原本不在此处校场训练,是听到消息后特意赶过来了。 他之前随同安麒前往穆州作战,和费罗早在那时候就交过手。 但当时在战场上,为了顾全大局和听从调遣,两人都没有打过瘾。所以安貅一听到要和邬肖那边比试的消息,就风风火火跑来了。 安貅的出现解了严舒的燃眉之急,严舒自然是欣喜地应下。 却是邬肖王,在见到安貅和他腰上那柄寒光闪闪的佩刀时,眼皮跳了一跳。 他见过太多武器,知道安貅的配刀绝非凡物。事实上也如他所料,安貅这把配刀是专门请山庄中兵工厂的匠人制作的,并非寻常兵卒统一的武器能比。 邬肖王看着已经兴奋待战,丝毫没有发觉不对的费罗,直接开口叫住了他,把自己腰间的配刀递过去。 “别给大邬肖帝国丢了颜面!”他拍着费罗的肩膀嘱咐道。 费罗拿到了他的佩剑,兴奋得脸色发红。 他用邬肖话,高声对着邬肖王和自己背后的两百兵卒承诺:“必不负吾王所托!” —— 比试开始。 安貅和费罗也算是老对手,他们的武功路数非常接近,一见面就开始了大开大合的交锋。 两人重重地碰撞到一起,又猛烈地分开。 费罗的身高和体型都比安貅要高大,这场比试但从视觉上来看,费罗显然要强大许多。 但安貅并没有落入下风。 他身形小,但力量和刀法丝毫不必费罗差,反而偶尔还能利用自己身形小的特点,避开费罗的进攻。 两人棋逢对手,战意都被完全挑了出来,你来我往对战数十招之后,安貅抓住一个机会,持刀向费罗面门狠狠劈去。 在燕侯府这些年来,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用蛮力取胜的无知少年了,他的对战,比费罗多了太多细节技巧。 费罗见到迎面而来的钢刀,也不惊慌,直接横刀格挡。 “砰”地一声,两把宝刀狠狠地碰撞到一起,僵持着悬在费罗的面上。 此时安貅在上,费罗在下,安貅借着体重的优势,发挥出了比平常更加惊人的力气。 费罗勉力支撑着,却渐渐发现,格挡着安貅进攻的弯刀上,出现了一个缺口。 他面色转为诧异,一时间没憋住气。 好在安貅也根本没起杀心,他发现费罗神思不属间泄了力,也顺势放松,让自己的弯刀顺着对方利刃滑落到一旁。 逃过了一个死劫,费罗惊魂未定。 他看着手中邬肖王刚刚才递过来的王刀,又看看安貅,一时间愣在了场中。 好在邬肖王很快将他叫了回来,没让他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 这一战自然是邬肖王这边输了,邬肖王看着费罗送回来的,伤痕累累的宝刀,心中惊怒,但却不忍再责怪已经是满脸歉疚的费罗。 接下来,双方又比试了几场。 严舒知道这一次能随邬肖王出战的都是他们国度精锐中的精锐,半点没敢留手。最后一场,邬肖王亲自上阵,甚至是燕旗这个大将军直接下场应战。 但邬肖王的下场并没有挽回什么。 燕侯府,五战五胜。 比试告一段落,严舒来到邬肖王身边,拱了拱手,“承让,承让!” 邬肖王勉强扯出一抹笑,并不想同他说话。 费罗在旁边,不服气地堵了一句,“要不是你们的武器好,原也不算什么。” 严舒笑道:“是,但是有的时候,兵器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人力有所不逮的地方,武器往往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他凑近邬肖王,说道:“不然,王上也不会被逼着放弃西面的商道,找上我们,对吧?” 邬肖王拧着眉,突然说道:“你们的武器,确实不错,但是……还是比不过斯图尔特。” “斯图尔特?”严舒想了想,“我确实听徐驱提起过这个地方,怎么,你觉得,他们比我们更强,是吗?” 邬肖王也不掩饰,他点点头,说道:“他们厉害的不仅仅是武器,还有身上的铠甲,头上的铁盔……” 第338页 说着,他瞥了一眼燕旗腰上的弯刀,说道:“如果你们遇上他们,也别想动他们一根毫毛。” “话可不能这么说。”严舒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武器和策略,我们又没有与斯图尔特交战过,王上怎么知道我们就打不过。” 邬肖王冷笑一声,就像再讥讽一句,却被严舒打断。 严舒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手心,“不说这个了,我今日前来,其实另有要事。恰逢王上也在,不如随我一同去看看飞燕山庄的‘新家伙’?” 邬肖王眉头蹙起。 他知道严舒这番邀请肯定是别有图谋,但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他点点头,说了声“好”,便带着手下的四个将领随严舒离开。 两个时辰之后,邬肖王一行五人被面前隆隆响的炮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严舒早已经过了会震惊的时候,此时看着破坏力惊人的火炮,只觉得心情甚是舒畅。 他来到邬肖王身边,问道:“这是燕侯府近来最新研制的火炮,王上觉得如何?” 邬肖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在草原上,也见安麒将军用过这个怪东西……可是,威力远远没有如今强悍……” 严舒摇着扇子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安麒将军这个人吧,就是太节俭。不过大概对付你们,也用不了太多火药吧……” 面对严舒这番说辞,邬肖王无言以对。 没人能说清楚今日的见闻给了邬肖王多大的震撼,但是自邬肖王飞燕山庄一行之后,燕侯府中的商议便顺利了许多。 邬肖王不再执着于斤斤计较某些细节上的事务,在得到自己想要的和平和援助承诺之后,他放宽了自己之前死死咬住的底线,这也让整个商谈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一个月后,将合作盟约全线敲定的邬肖王和徐驱,启程离开了云厥。 离开云厥前,照例只有严舒送徐驱出城。 两人也不是那种会依依惜别的人,只互相碰了拳,约定过几年,能西边的商路完全通了,再找机会一起喝酒。 徐驱看着人来人往的云厥,突然感慨一声,“燕逍,会是个明主。” 严舒笑了一声,“这还用说?”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徐驱他们离开的半个月后,有另外一支队伍从燕侯府离开。 他们要随着古家的商队,前往丰州辽河附近,支持修桥事宜。 这段时间,求知院中甄选出来的这支队伍已经听古珀解析了几次桥梁的制造,但是因为目前他们手上的资料只来自于别人口述,还没有人亲自过去勘察过,所以此次出发,是由邢易亲自领队。 他准备带着手下这一队建筑精英,到实地进行勘察,如果真的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再返回侯府中告知古珀,请古珀解决。 一队身体素质一般的匠人赶了一个多月,恰在盛夏抵达了辽河上游,这还是得益于樊州和丰州这几年的发展,绝大部分路段都得到了极大的修缮。 邢易到了那附近,立刻就遇到了徐家安排的人。 徐驱早一步回到了穆州,按照之前古珀的吩咐,早早找了人在那地方等候着接应他们。 邢易一行在徐家安排的客栈中休息了一日,便直接带着工具上了山。 辽河上游这处地界十分奇特险峻,两岸高如悬崖,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也是因为岸高,即使在如今河水最大的夏汛,也不用担心水漫到岸上来。 邢易跟着徐家仆人的指引,轻松找到了之前那座被毁坏的绳索桥的位置。 绳索桥被毁坏了许多年,加上风催雪埋,如今只能看到地上两个木墩子。 邢易便带着人,以这处为起始点,向两边进行勘察。 他们勘察了几日,直接就定下了建桥的地点。 隔日,邢易在与古珀汇报进度和情况的信件中这样写道:“以前的老祖宗本事果然不容小觑,他们当时绝对没有咱们这些勘察的工具和精密的数据支撑,可是他们找的地方,就是最最适宜建桥的所在。 “我带着人在那附近勘察了好几天,实在没能找到更好的地方。 “情况比我们想象中要好上些许,一切如同夫人您在第三个预设方案中所提到的那样,嘿,要不然放在几百年前,那座绳索桥也搭不起来。 “徐将军那边找来的工人已经陆续就位了,我大概这几日就会开始安排动工。 “至于许多这个地方没有的建材,我会写信给季凉管事那边,让他安排着运送过来。 “……” 就这样,邢易带着人,开始攻克起这千百年来都没有人建起的大桥。 附近的百姓问明了他们的来意,有的直呼燕侯府仁义,但更多的人压根就不相信。 绳索桥在断裂之后,根本没人能修缮。可这一次邢易他们一来,就直接就说要建造一座更大更好的。 百姓们心中就存着巨大的疑惑,他们无法想象在辽河上划出一道天桥是什么模样。 好早邢易也根本不在意。 他按照当地的习俗,选了一天宜动工的吉日,正式开启了这座桥梁的建造工程。 第155章 这座横跨辽河两岸的桥梁被命名为“辽济桥”。 辽济桥施工难度大,工期也长,但因为燕侯府和求知院都足够重视,工程的进度以一种极稳健的速度推进着。 第339页 两年半后,辽济桥正式竣工。 两岸的百姓从一开始的嘲讽看戏,到规模初成时的惊叹,再到建成之后的欢呼雀跃,邢易等人都看在眼中。 其实在正式竣工之前,即使所有的数据都告诉他们没问题,但他们依旧不敢尽信。 如今,看着眼前这座凝聚着所有人心血的桥梁,大家这才真正相信了奇迹。 对于丰州和穆州的百姓来说,这一道桥意味着更加便捷的道路,而对于求知院的人来说,则是亲眼见证着某些原本人力不可为的奇迹,一步步从纸上飞跃而出,成为了具体的现实。 这个好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各地,燕侯府收到消息的时候,古珀正在教导两个孩子念书。 几年时间过去,燕瑞已经是个六岁的可爱童子,明明尚且年幼,气质却十分稳重,安静呆着的模样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而五岁的燕锦,则长成燕侯府所有下人的噩梦。 但此时在古珀面前,她还是乖巧地挨着燕瑞坐着,配合着古珀检查功课,丝毫不敢造次。 听到下人禀告的消息,燕瑞眼睛一亮,问道:“娘亲,桥建好了,邢老师他们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古珀点点头,“对,他们要回来了。” 燕瑞开心地说:“太好了!” 说完这一句,他又有些遗憾,“哎,真想亲眼去看看那座桥是什么样子,我只看到邢老师寄回来的手稿。光是设计图就够震撼了,实际一定更加壮观!” 燕锦闻言,想也不想直接说道:“我也想去看看。 “嗯……我们可以跟着下个月古家派往穆州的商队,一起到丰州见识一下。” 燕瑞回头看了一眼燕锦,又回头看了一眼古珀,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古珀:“这……可以这样吗?” 他面上为难,眼睛却是发亮。 古珀扯了扯有些僵硬的面容,露出个笑颜,“瑞儿,你若想去,等再大几岁,让你父亲派人送你去一趟便是了。 “古家的商队虽然安全,还是不足以护住你。” 接着,她转头有些生气地看向燕锦,“燕锦!你一个女娃娃,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她质问:“昨日里让你抄的书,都抄好了吗?” 燕锦缩了缩脖子,“娘……那,那太多了,我还没……呢……” 古珀揉了揉额角。 看着燕锦故扮乖巧的模样,她教训道:“你少闯些祸,也不用抄那么多书了!我告诉你,这次不准再去找你父亲了,乖乖把《弟子规》给我抄好,否则,就算你父亲说情,我也不饶你!” 燕锦委屈地点头,“我,我知道了娘亲。” 古珀这才满意了。 她起身,“我去求知院一趟,你在屋里好好抄书。” 说着,她转头询问,“瑞儿,你同我一起过去吗?” 燕瑞兴奋地直点头,刚要出声答应,却被燕锦拉住袖子,“哥哥,你留下来陪我吖……” 她装着哭腔,“我一个人好害怕的……” 古珀早已经习惯了她这幅做派,理都不想理会,偏偏燕瑞特别吃这一套,见状竟真的为难地纠结一番,片刻后对着古珀说道:“娘,娘亲,我下次再去吧,我今天留下来陪小锦。” “嗯,随便你。”古珀点点头,直接离开。 她实在是被燕锦这个训又训不得的女娃搞得头疼。 古珀离开之后,燕锦装模作样地抄了一页书。 但她没坚持多久,突然用手肘撞了撞燕瑞,“哥,我们出去玩呗!” 燕瑞瞪大了眼睛,“你,你还敢出去?你忘了上一次,我们被抓回来之后,爹娘可生气啦!” 他抿了抿唇,教育燕锦道:“不可以再随便跑出去了!” 燕锦撇了撇嘴。 “你以为我们哪次溜出去父亲和母亲不知道啊!”她指了指外面,“燕二伯伯和燕三伯伯每次都跟在我们后头呢。 “不过是上次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这才被他们抓回来了!” 她拍着胸脯保证,“我发誓,我这一次绝对不拉着你往青楼走了,我们就去普通的商铺里面走走,好不好!” 燕瑞皱着眉。 燕锦继续软磨硬泡,“哥哥,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燕瑞又为难起来。 —— 相较于其他地方的欢呼喜庆,此时的卜州并不太平。 泽宁,赫连家。 赫连凡一把将案上的东西全都推翻在地,恶狠狠地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男子,“宋涟!” 宋涟丝毫没有被他发怒的模样惊吓到。 他微弯下身,捡起被扫落到自己脚边的一本折子,“主上,褚山将军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他话还没说完,赫连凡又狠狠地踹了一下桌子。 他剧烈地喘息了一阵,突然撑着面前的桌子,倾着身狠狠地看向宋涟,“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这五年来,你哪一次抓到人不是证据确凿?” 宋涟已经站直了身子,他微低着头,并不看赫连凡,“属下只是秉公办事。” “秉公办事!”赫连凡怒极反笑,“好一个秉公办事,你秉公办事的结果,就是兄长留给我的那些人,都被你一一铲除了?” 宋涟又道:“臣只铲除奸佞,并不看出身。” “你……你!”赫连凡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激得话都说不顺畅了。 第340页 他干脆扭过头去,耍赖一般说道:“反正我不会杀褚将军!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都不准动他!” 听到他这番话,宋涟却笑了笑,“主上……晚了。” 赫连凡皱起眉,“什么意思?” 宋涟不紧不慢地说道:“早在我过来觐见主上之前,褚将军就已经被推出去斩首了。” 听到这个消息,赫连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脸色发白,“你……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们竟敢……” 直到这个时候,宋涟才抬起头,施舍般地看了他一眼,“主上……您该知道的,从您第一次默许我‘自作主张’开始,一切就都晚了。” 坐在主位上的赫连凡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宋涟不耐烦再在这处浪费时间,见消息已经通传到了,转身便欲走。 见到宋涟转身,赫连凡突然又回过神来。 他踉跄几步走下主位,几乎是滚到了宋涟面前,“宋涟,老,老师……” 抱着宋涟的大腿,他神情迷茫而无助,“老师,老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我一直都乐意听你的话,我什么都依从你…… “你,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宋涟缓慢却坚决地挪步,从赫连凡手中抽出自己的腿,神态依旧平和,“主上,您的‘乐意’和‘依从’都太脆弱了,我需要,自己去争取我要的东西。” 说完这句,宋涟不再犹豫,提步直接走出房间。 身后倒在地上的赫连凡见哀求无用,直接换了副嘴脸,“宋涟,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你能得意得了多久,你不得好死!燕侯……” 随着宋涟走到门外,侍卫将门一合,赫连凡的咒骂和哀切都被阻隔在房内。 宋涟头都没回,对着守在两旁的侍卫说道:“主上有恙,这几天,不要让任何人过来探视。” 整个赫连家中,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被替换,此时他做下这种“大不敬”的吩咐,侍卫只恭敬道:“属下遵命。” 铲除了最大的一个敌人褚山,又将赫连凡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清冷如宋涟也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天色还未晚,但今日已经没别的事情,他便干脆出了赫连府,直接唤来马车赶回家中。 在卜州定居五年,宋涟早在泽宁建起了自己的府邸。 他为人喜静,家中的妻妾和仆役都知晓他的性子,所以往日里府中都非常安静。但这一日,他路过正厅中时,却听到厅中一片嘈杂声。 稍微辨别了嘈杂中的人声,发现没有外人之后,他轻轻移步往那处走了过去。 他刚踏入院中,就看到七八个女子站到厅门处迎接他。 这些女子年纪都不小,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细小的皱纹,但都无损她们或清丽或明艳的容颜。 七八个女子中间,还站着一个只到她们膝盖高的小男孩,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小男孩五官与宋涟有五分相似之处,而另外的五分不同,则被一种童稚和灿漫取代。 宋涟走进,女子们纷纷屈膝施礼,小男孩也有模有样地对着宋涟作了一揖,口中念道:“父亲。” 宋涟笑了笑,上前将众人扶起来。 他问道:“今日府中怎的这样热闹?都聚在此处聊些什么?” 一位穿着碧色长裙的女子越众而出,请他到厅中坐下,边走边说道:“宁儿也三岁半了,我们姐妹在商量着,要给他找一个夫子呢。” 听到这话,宋涟愣了愣。 他看着来到自己身边,乖巧看着自己的宋宁,有些歉疚地笑了笑,“啊,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宁儿都这样大了。” 碧裙女子便圆道:“夫君事务繁忙,我们都是知道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启蒙,原也不打算惊扰夫君。” 宋涟摇摇头道:“这事我记下了,你们无需再操心,改日我便接一位夫子入府,为宁儿启蒙。” 碧裙女子点了点头。 她面上的笑容有点僵,见宋宁启蒙的事情有了着落,便转身打发厅中其他人离开。 宋宁离开之前,规规矩矩地朝着宋涟又是一揖,“父亲,孩儿告退。” 宋涟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他从进屋开始就没碰过小男孩,小男孩直到被母亲带离之前,都依依不舍地望着他。 等到众人都离开,碧裙女子便有些担忧地走到宋涟身边,“夫君……” 见她吞吞吐吐,宋涟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丽娘? “我近来忙碌,偶尔顾及不到府中,你有什么事,便直接同我说就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神情关切温柔,与反才冷冷推开赫连凡的模样全然不同。 听到他这番话,丽娘也不再犹豫,她问道:“我们姐妹一开始想的,是将宁儿送到书院中……但我听夫君的意思,确实想直接为他寻觅夫子?是不是,是不是外面……” 知晓了她的意思,宋涟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外面很好,丽娘无需多想。” 丽娘有些诧异,“那个褚将军,可是伏法了?” 宋涟点点头,“那是自然。” 丽娘便笑道:“如此,如此甚好,今后在卜州,夫君便也顺利些。” 她不知道宋涟在外面的事情,不知道宋涟如今已经是整个卜州真正的话事人,只记挂着他能过得轻松些。 第341页 宋涟为她倒了一杯茶,说道:“外面的事丽娘无需操心,我想请位夫子到府中,也是想着若是将宁儿送到书院中,夫人们怕是难以忍受母子分离之苦。” 丽娘双手接过了茶杯,神情却并未轻松。 她用唇轻轻沾了沾杯中已经泡过了头的茶水,突然问道:“夫君……夫君是不是,不喜欢宁儿?” 宋涟愣了愣,“夫人何出此言?” 丽娘叹了一口气,“霜妹几年前怀孕的时候,夫君倒是开心的。可是我记得,当初夫君念着盼着的……是一个女孩。” 她偷偷看了一眼宋涟,“是不是……是不是宁儿身为男子,夫君不喜了?” 宋涟无奈地苦笑一声,说道:“丽娘,宁儿是我的孩子,不管他是男是……” “才不是!”丽娘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她一看就像是甚少发脾气的人,此时生气的模样,不像真的动怒,反而有几分撒娇的风尘气。 她咬了咬下唇,说道:“我们姐妹出身于,于那种地方,别的功夫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不比夫君差多少的。 “宁儿出生之后,夫君甚至连偶尔抱他一抱都不肯,哪里是欢喜的模样?” “丽娘……”宋涟有些无奈。 他还待再解释,却见丽娘面上的神色由怒转哀,“也是怪我们姐妹出身不好……多数在年轻时就亏损了身子,没了生育的能力……要不然,为宁儿添个妹妹,也好让夫君欢喜几分,是,是我们不好!” 她抬头对着宋涟说道:“夫君,您再纳几房妾室吧,甚至,甚至让我把妻位让出去也无妨的。 “寻几个良家女子,生一两个夫君喜欢的孩子,也,也好过……” “丽娘,不要再说了!”宋涟出声打断她。 他皱着眉,“我不会再纳妾了。” “夫君……”丽娘痛苦问道:“你若只是为了报恩,给我们姐妹一处栖身之处也就是了,大可不必做到如今这般!” “你不懂!”宋涟起身,长叹了一口气。 他见丽娘神情依旧悲切,干脆轻声解释道:“我不纳妾并非因为你们,而是我自己的因由。 “我这样擅长洞察人心的人,怎么敢把一个陌生人放在枕边?也就是你们,才能让我稍稍信赖一些,你明白吗?” 丽娘闻言呆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之后,果然不敢再提,只轻轻点了点头。 宋涟后院共有一妻六妾,这些女子全是在他小的时候,出手帮助过他的青楼女子。 他原只想帮她们寻个安稳的去处,但是乱世降临,容不得他有太多选择,他最终将她们都收作了妻妾,也算给了她们庇护。 这七个青楼女子都是苦命的女子,出身泥沼却保有一丝良善,在宋涟的后院中亲如姐妹。 只是她们大多因为早年纵欲,身子亏损,丧失了怀孕的可能,或者怀上了也保不住。 唯有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为宋涟诞下了一个男婴。 其余六人也不在意血脉关系,纷纷将这个男孩视若己出。也是因此,丽娘才会因为宋涟忽视宋宁,而鼓起勇气质问于他。 此时宋涟表明了心迹,丽娘也不敢再纠缠。 见丽娘低着头,宋涟想了想,又道:“如你所言,我可能,确实喜欢女孩多一些。 “男孩长大之后,便要面对太多的磨砺和波折,他们会变得世俗,变得狰狞,变得不折手段…… “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他转过头,看着丽娘笑了笑,“如果是女孩,我一定好好保护她,让她像你们一样,永永远远良善纯真。” 丽娘闻言,心结已是解开大半,但仍旧有些不平,“女子若是一昧纯真良善,怎可保全自身? “我倒觉得男儿更好,而且……宁儿虽然是个男孩,但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我知道。”宋涟回道:“此前是我疏忽,再加上事务繁忙,这才忽视了宁儿,今后……今后等一切平定下来,我一定亲自教导宁儿,好吗?” 丽娘点了点头,终于笑着回答了一声,“嗯。” 只是随后,她像是又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可是夫君,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平定下来呢?” 宋涟抿了抿唇,故作轻松答道:“赫连家已经被我控制住,如今整个卜州,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到我们。” “那……那南边呢……”丽娘蹙着眉,“我听外头的人说,南边的一个什么侯爷,早晚有一日会打过来,到时候,到时候……” 宋涟却是扯了扯嘴角,“不会的。” 丽娘闻言,不解地抬头看他。 宋涟闭了闭眼睛,恢复成一开始翩翩君子运筹帷幄的模样,安抚着又说了一声,“不会的,不会再有战事了……” 第156章 一路轻松避过仆役和侍卫,燕瑞和燕锦来到侯府的一处偏门。 燕瑞探出个脑袋,观察了一阵后缩回角落对燕锦说道:“小锦,偏门这边的守卫换人了,看来是上次我们被抓到后,爹娘特意做的吩咐!” 他尝试着说服燕锦,“这下出不去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燕锦眼珠子一转,“不用,我还有办法!” 她领着燕瑞拐过几个弯,来到一处红墙边。 燕瑞看着高高的墙壁,猜测着燕锦的意思,“你……你该不会是想要从这里翻出去吧?” 第342页 燕锦得意地点点头。 燕瑞歪着头,神色纠结地分析,“若是我们能拿到一架三角梯,爬到上面去倒是不难,但是我们之后要怎么安全下去呢……” 燕锦诧异地看他一眼,“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想要自己爬过去吧?” 燕瑞回以疑惑的目光,“不然呢?” 燕锦拍了拍他的手臂,“看我的!” 接着,她转过身,开始朝着面前小声喊道:“燕二伯伯,燕三伯伯,快出来啊!” 在她的呼喊之下,原本似乎空无一人的拐角处,果然凭空钻出来两个成年男子。 燕二和燕三面色都有些不解,他们一起走到燕锦面前,行礼道:“锦姑娘,瑞公子。” 燕锦点点头。 她指着背后的府墙,说道:“燕二伯伯,燕三伯伯,我和哥哥要出去玩,麻烦你们带我们翻过去吧!” 她这番话说出口,别说是燕二和燕三,就连燕瑞都惊呆了。 燕瑞回过神来后连忙拽了拽她的袖子。 燕锦却反而回头安慰他,“不会有事的!父亲只让燕二伯伯和燕三伯伯保护我们,如今为了我们不翻墙摔伤,他们帮助我们翻墙,不是很正常吗?” 说着,她扭过头,笑着看向两个燕卫,“是吧,伯伯?” 燕二和燕三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浓浓的无奈。 —— 一盏茶的功夫后,燕锦和燕瑞出现在云厥内城最繁华的长吉街上。 长吉街上人来人往,多数是看着就身家不菲的人。此时两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子出现在街上,倒并不如何引人注目。 燕锦得意地对着燕瑞说道:“看,我就说吧,我有办法的。” 燕瑞还在纠结,他心有惴惴地询问:“可是,这样的话,我们出来的事情,不就一定会被爹娘知道了吗?” 燕锦边往前走边点着头,“是啊,可是爹娘也没有不允许我们出来啊!” 她转过头看燕瑞,“之前我们被罚,是因为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燕瑞愣愣地跟着她往前走,“……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燕锦摇着头,像个小大人一般回答道:“其实我觉得爹爹还挺希望我们溜出来的,我之前问过他,他说等我们到了善州,进了……那个地方之后,我们就很少有机会再出来了。 “他和娘亲像我们这样大的时候,也已经到过许多地方了,他才不会把我们养成笼子里的锦雀呢。 “再说了,云厥目前也算半个‘天子脚下’,安全得很,我们身后又有人跟着,没什么危险的。” 燕瑞听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解决完燕瑞的顾虑,两人终于可以放松地游玩起来。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来长吉街,但每次都没能逛个尽兴,这一次,燕锦兴冲冲地拉着燕瑞就往街上最著名的珍宝阁跑。 这家珍宝阁在古家名下,专门贩售些从天南地北运过来的稀奇玩意,小到泉州海边的星贝,大到穆州一丈宽的仙人屏。 整整两层的商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宝库,是燕锦此次到长吉街来的首要目的地。 他们相携着进了店中,迎面招呼上来的伙计却有些为难。 他直接蹲下身,恭敬地问道:“小公子,小姑娘,你们家中长辈呢?是不是同大人走散了?” 燕锦笑了笑,熟练地说道:“我们爹娘就在对面酒楼与人谈生意,打发我们过来珍宝阁自己给自己挑点东西,他待会过来结账。” 伙计面上还是有些狐疑,但是大概因为燕锦的表情太真诚了,他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小人带两位公子姑娘进店中瞧瞧?” 燕锦贵气逼人地点点头,“带路吧。” 就这样,她和燕瑞顺利地被招呼进了珍宝阁中。 两人不看寻常的物什,专挑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打量,看得入迷了,就把伙计晾在一边,自己说得开心。 “这个黑砂瓷应当是卜州民窑今年最新的一批瓷器吧?”燕锦指着架子上一个黑色的精致小瓷瓶。 “对,姑娘真有眼光。”伙计边回应着,边将瓷瓶取了下来展示给两人看,“正是卜州最新的货物呢,月末刚到的!” 他小心着不让燕瑞燕锦两个孩子碰到瓷瓶,嘴中炫耀道:“也就是我们古当家的才有这个能力拿到第一批瓷器,其他的商行啊,最起码还要再等上半个月才有货物呢。” 燕锦转了转眼珠子,看向燕瑞,“卜州黑砂瓷民窑在每年四月才会开窑,以古家的门路,从卜州广磁运到云厥,居然也要近五十天?” 燕瑞点点头,“瓷器易碎,不比其他货物,运送总得小心些,而且卜州入云州需要经过重重关隘检查,晚一些也是正常。”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低喃。 燕瑞有些兴奋,“之前娘亲说准备在北面铺设铁轨,造一种又快又稳的铁轨车,想来若建成了,两地货物运送该能再快一倍!” 燕锦则皱着眉头,“卜州的问题也该有个了断了,回去还是催催父亲快点收网吧,不然这卜州和云州之间多余的关隘还不知道耽搁多少成本。” 寻思完,两人又展眉笑开,自去看其他东西,跟在他们两人身后的伙计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迷糊着将东西又放回了原位。 第343页 两人边走边交流,正谈得尽兴,突然,燕锦拉着燕瑞,“哥哥,你看那边!” 燕瑞顺着她的指引往珍宝阁门外看去,只见人流如织,是一片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他回头,有些迷糊地问:“嗯?看什么?” “那个男人……”燕锦有点着急,“哎呀,他跟着人进客栈去了!” 说着,她拉着燕锦往门外走去。 燕瑞被她拉着,也不反抗,问道:“你究竟看到谁了?” 燕锦皱着鼻子,回复说:“我也不确定,得过去看看。”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出了珍宝阁,来到对面的客栈中。 还不到饭点,客栈中的人并不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应当数是大堂靠窗一桌上的两位客人。 其中一位着白裳的男子背对着门口,燕锦和燕瑞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白衣男子对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燕锦倒是认得。 她也是循着中年男子才找过来的。 两人仗着身材小,客栈中的人一时间还没有发现他们,偷偷地往那两人所在之处摸去。 凑得近了,他们听到了两人的交谈。 只见白衣男子对面,口中镶嵌着一颗金牙的中年男子面上挂满了得意的笑,“不瞒先生,如今整个云厥,也就只有我金某,才有能力一口气拿出整整五百套脱稻机了。” “哦?”坐在中年男子对面的白衣男子亲自动手为他斟了一杯茶,“看来,宋某此次是当真幸运,才能碰上金老板。” “嘿嘿,那是自然。”中年男子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他似乎非常在意自己口中的那颗金牙,时不时便用舌头往那处舔过,就怕别人看不出他嘴中的金玉富贵,“这云厥如今繁华至斯,每日里多少天南地北的行商想要买到最新最好的货物,都找不到门路。 “今日我能与宋先生相遇,大概就是一种缘分吧。” 白衣男子点点头。 中年男子看他这幅不紧不慢的模样,心下捉摸不透,只能主动又说道:“咳咳。 “如今这脱稻机供不应求,普通的云厥人恐怕都难以买到。我也是看与先生有缘,才想着要做成这门生意的。” 他试探性地问:“若是先生没有别的问题,是不是咱们先将这生意暂且订下。先生可要知道,再拖上一些时候,这东西能不能留给先生,我也是说不好的。” 白衣男子居然顺势应和道:“这当然是好,却不知如何才能将这批货物订下?” 中年男子闻言,喜笑颜开道:“那还不简单。我待会找掌柜的要些纸笔,我们暂且先写一张契约。你付给我三百两的定金,等到明日,到郊外金明山庄寻我。” 他瞪大眼睛,摆出一副我完全是为你考虑的模样,“寻常的商人黑心,是不给人验货的,我金某人却不一样,明日先生到金明山庄之后,先试过几只脱稻机,觉得货有所值再付尾款,若是不满意,这三百两定金,金某会全数奉还!” 白衣男子闻言点点头,似乎也是非常满意,“还能先试后付,金老板当真是大义之人。” “哈哈哈,可不是。”中年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这生意啊,可不是一锤子买卖,我见先生姿容才华过人,想和先生交个朋友,这才愿意让利给……” 可惜,他这句话没说完,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带着稚气的声音。 “好个交友让利!金七,你上次苦头没吃够,又出来行骗?” ※※※※※※※※※※※※※※※※※※※※ 今天周日,比较短小…… 上一章我改了点错字,不需要重看。 第157章 正在侃侃而谈的中年男子闻言一震,转头看去却只见发声者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顿时又有了底气。 “哪里来的野孩子?走开走开!”他驱赶道。 燕锦却不怕他。 她上前一步,“金七,你真是满嘴胡言,云厥郊外哪有什么‘金明山庄’,只有‘经鸣山庄’,你再出来行骗也不换个说法!” 她揭露完金七,转头对着一直背对着她的白衣男子说道:“这位先生,您想要做生意,最好在云厥城中多打听打听,别被这种人的小把戏骗了。” 听到她这番话,白衣男子终于转头向她看过来。 他笑了笑,也不说信或不信,只点点头,“多谢……小姑娘指点。” 倒是看到他容貌的燕锦感觉眼前晃了晃。 倒也不是她少见多怪,实则是面前白衣男子的姿容实在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绝佳。他就这样一袭素白衣裳坐在被精心布置过的客栈中,硬是将满目贵气玲琅压成了不起眼的背景陪衬,让人的目光只能定在他的眉梢眼角处。 燕锦呆愣间,名为金七的中年男子又有了反应。 他对面前的白衣男子说道:“宋先生……这,这是个误会,想来是金某在云厥广交豪杰,引来了哪方的妒忌。 “近来我常碰上些污蔑我名声的事情,您别担心,这里由我来处理。” 解释完,他扬首喊来客栈中的小二,“小二,小二呢?你们怎么办事的?这种没人看管的野孩子都放进来了!” 小二闻声立即赶了过来。 他连声向着金七道歉,就要将燕瑞和燕锦两人请出去,却没想到刚要行动,就被白衣男子制止。 第344页 “且慢。”白衣男子偏着头,“这两位小友是我的客人,无需将他们请出。” 这下,场中尴尬的人换成了金七。 他不解的语气中带了点不被信任的怒意,“宋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衣男子笑了笑,不答反问:“金老板还要在宋某身上浪费时间吗?” 金七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要是对这桩生意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光明正大提出来,何必要借两个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词来羞辱我?” 白衣男子摇摇头,突然转开话题道:“金老板可能不知道,‘睛明招财兽’是沧州那边供奉的神兽,斐州产玉,但因着早些年受沧州之祸所苦,从不在玉上雕刻沧州之物。” 说着,他指了指金七腰上的玉坠,“早在金老板说腰上所佩睛明兽乃是用斐州独产的毛赟玉所刻,宋某就心生疑惑了。” 金七随着他的手指,看到了自己腰间的玉佩,一时窘迫得说不出来来。 反应过来后,他咬着牙,色厉内荏对着揭露自己的白衣男子道:“你……你!你给我等着,得罪我金七,我必定要你在云厥城中寸步难行。” 放完最后的狠话,他推开候在一旁的小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燕瑞拉着燕锦站在一旁,看着金七离开的背影,有些担忧地说道:“呀,让他跑掉了!” 白衣男子闻言,却回头笑着安抚他,“不用担心,我的护卫就在外面,方才应当听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之后的事情,他们会处理的。” 两个孩子抬头看他,燕瑞说道:“还是先生想得妥当。” 白衣男子摇了摇头,招呼道:“还要多谢两位小友出现提点。” 燕锦却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先生分明是早就发现了那金七的破绽,是我们出现得唐突了,没帮上先生什么。” 她有些不解,“只是,先生为什么不一早拆穿了他呢?” 白衣男子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将两人请上了桌,待燕瑞和燕锦坐好之后,才道:“我初来云厥,难得遇到一个愿意与我交谈的人,便想着从他口中了解一番云厥的繁华和规矩。 “方才若是两位小友不出现,我也是准备揭穿他的,小友的出现,恰是给了我一个由头。” 白衣男子人长得好,说话也不疾不徐,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一时间,燕瑞和燕锦对他印象都极好。 燕锦便问道:“不知先生怎么称呼,又从何处来?” 若是旁的人,见到一个五岁女童如此询问自己,大抵是会不予理会的。 但是白衣男子却回答得认真。 他介绍道:“鄙人姓宋,从善州而来。” 燕锦便点点头,“啊,善州乃是京城所在,难怪先生品行如此高雅端方。” 白衣男子笑了笑,“不过是少年时读了一些书,如今还是成了行商,当不得小友如此夸赞。” 自谦完后,他看着燕瑞和燕锦的穿着,反问道:“我观两位小友衣着不凡,年纪小小,言谈却胜于许多大人,看来亦是出身大家?” 燕锦眯了眯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又抛出一问:“宋先生可曾听过潭应古家?” 白衣男子明显有些惊诧,“燕侯府的夫人便是出身潭应古家,如今古家的生意已经遍布各地,某自然有所耳闻。” 燕锦便点点头,“如果先生想要进些货物,可以去古家商行那边问问。远的不说,客栈对面的珍宝阁就是古家的产业。 “先生有闲暇时,自可过去寻掌柜询问,比在路上遇到的人可信多了。 “那金七之前在城北行骗,如今竟转移到城南这边来了,专门骗些第一次到云厥来的行商,当真是防不胜防。” 白衣男子点点头,真诚道谢:“多谢小友相告。” 燕锦看着他的装扮,又问:“先生从善州来,想从云厥进些货物,运到何处贩售?” 白衣男子答道:“往丰州。” 闻言,燕瑞和燕锦对视一眼。 “丰州”这个词显然引起了燕瑞的兴趣,从一开始便没有开口的燕瑞问道:“丰州?先生可曾听过‘辽济桥’?” 白衣男子看向他,笑道:“‘辽济桥’化天堑为坦途,我一路从善州来,沿途常有人议论。恐怕举朝上下,应当少有不知道辽济桥的。” 燕瑞兴奋地点点头,“那先生可曾去看过?” 白衣男子摇头,“未曾。” 燕锦接过话头,问道:“先生此次到丰州去,可会经过辽济桥?” “那是自然。”白衣男子答道:“如今辽济桥成为丰州入穆州最方便的路径,某亦想着若有机会,可以入穆州一览。” 燕瑞和燕锦对视一眼。 燕瑞回过头,扁着嘴有些沮丧,“我也想去辽济桥那边看看呢……” 白衣男子见状,安慰道:“云厥往辽济桥路途遥远,小公子若想前往,可得与家中长辈好生商议。” 燕瑞闷闷地点点头,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燕锦截了下来。 小女童转了转眼珠子,“家中自然是允许我们前往的,先生看我二人今日外出,身边并无大人相随,便可猜测一二了。” 她凑近白衣男子,“只是……我们一直没找到妥善往那处去的法子。” “哦?”白衣男子笑了笑,“姑娘的意思是……” 第345页 燕锦跃跃欲试地问道:“若是先生方便,过段时日,可否让我和兄长二人随先生的商队一同出发,前往丰州?” “这……”白衣男子有些犹豫,“我行商多年,确实做过些顺路捎人的生意。 “只是……” 他打量着燕瑞和燕锦,“小公子和小姑娘若想随同前往,可务必要征得家中长辈的许可,最好……最好有亲近的成人随同。” “自是自然。”燕锦点点头。 旁边的燕瑞却反应过来了。 他扯了扯燕锦的袖子,明显是不同意她自作主张的决定。 燕锦却没有理会他,只继续问着白衣男子,“那我之后如何联系先生呢?先生便一直宿在福来客栈中吗?” 福来客栈,便是他们此时所在客栈的名称。 白衣男子点点头。 他喝了口茶,“在备齐货物之前,我都宿在客栈之中。” 燕锦点点头。 她眼睛往门外看了看,“那些人,都是先生的随从。” 白衣男子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点了点头,“是,方才他们去后面收拾,看来此时已经是整顿好了。” 燕锦便点点头。 她拉着燕瑞跳下了椅子,对着白衣男子说道:“如此,我们便不打扰先生了。先生此来舟车劳顿,还需好生休整一番。 “改日先生得闲,我们再来唠扰先生,顺便商议丰州之行。” 白衣男子站了起来,拱手相送道:“如此,我便不留两位小友了。” 燕锦点点头,径直牵着燕瑞离开。 出了客栈,来到街上,燕瑞有些无奈地看着燕锦,“小锦,你真是太大胆了!你难道真的想随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前往丰州吗?” 燕锦走在他前面,“我倒是想啊,但是爹娘肯定不答应。” 燕瑞愣了愣,“你也知道爹娘不会答应,那你方才,为何还与那白衣先生谈起?” 他瞪大了眼睛,“你莫不是再戏弄人家?” 燕锦性子顽皮,有时候确实能戏弄得府中的奶娘婢女都无奈跳脚。 想到这里,燕瑞教训道:“那宋先生毕竟,毕竟是外人,你可不许凭白消遣人家。” 听到这话,燕锦回过了头。 她伴着乖巧,嘟着嘴问道:“哥哥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这……”燕瑞为难。 好在燕锦自己也憋不住,没让燕瑞为难太久。 她收了委屈的模样,敲了敲燕瑞的脑袋,“哥,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该镇日随着娘亲到求知院那边去。 “如果你多跟我去爹爹的书房,你就该猜到方才那人是谁了?” “啊?”燕瑞有些迷惘,“那人?你是说宋先生?” 他后知后觉,“你认识他?” 燕锦点点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长相气度能与爹爹媲美啊?又恰好姓宋,啧啧!” 她握着小拳头,越发坚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他是宋涟啊!” 第158章 燕瑞闻言瞪大了眼睛,“他?他怎么敢来云厥?” 燕锦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爹爹曾经说过他这个人心思很深的,我也猜不出来,不过……” 她没有再说下去,反而道:“总之,这件事是我们管不了的,还是等父亲那边处理吧!” 燕瑞闻言,附和着点点头。 两人默契地拐进长吉街一个无人的角落,喊出了燕二燕三。 看着齐齐出现的两人,燕锦有些奇怪,“伯伯,方才你们也看到宋涟了吧?还没回去报信吗?” 燕二朝她拱手施礼,解释道:“我二人要留守在公子和姑娘身边,不便回去报信。但姑娘放心,我已经另外安排人回府通知侯爷了。” 燕锦点点头。 她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你们该不会,已经先让人过去抓拿他了吧?” 燕二点点头,回道:“好在姑娘机灵,方才及时撤了出来,我已经通知官府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到客栈中,将贼人捉拿。” 燕锦却嘟着嘴摇摇头,“别,不能这样。” 燕二愣了愣,“姑娘的意思是?” 燕锦冷静地解释道:“我看宋涟那模样,分明是没有什么恶意,我们若是让人直接将他拿下,反倒是燕侯府失了待客的礼数。 “我想,爹爹那边知道消息,也定是不会让人用强的!” 她原地踱着步,“你快点过去,先将官府的人拦下来。一切等爹爹那边定夺。” “这……”燕二和燕三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不解。 作为燕卫,他们还是习惯第一时间将敌人牢牢控制在手中。此时燕锦的命令有违他们一贯的行事原则,是以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燕锦想了想,又道:“他如今就在福来客栈中,带的人也不算多,反正在爹爹派人到来之前,是决计跑不掉的。 “要么,你便让官府的人埋伏在客栈周围,反正不要直接进去惊动了他们。” 这个折中的法子显然更能让两人接受。 燕二和燕三点了点头,随后,燕三直接离开去阻止官府中的人,而燕二则请示道:“此地将乱,公子和姑娘先随我回府吧?” 这一次,燕锦没有拒绝。燕二于是上前,一手一个将燕瑞和燕锦抱在了怀中。 第346页 燕锦被抱着还不安分,她扭了扭,“燕二伯伯,我不要回院子里,娘亲肯定还在求知院,你带我们去爹爹那里吧!” 燕二了解燕锦的性子,知道就是自己不带她过去,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干脆点点头,应下了。 —— 福来客栈。 陆双疾步进了客栈,来到宋涟身边。 “大人,方才有一队官府的人径直往客栈来,但是途中却似被什么人拦下了,如今他们散在客栈四周,应当是在暗中监视着我们的动向。” 宋涟点点头。 他似乎丝毫没有紧张的情绪,只取了一个新的杯子,为陆双倒了一杯茶,“陆统领辛苦了,喝杯茶吧。” 陆双急得坐立不安,哪里有心情喝茶。 他问:“大人,我们的行踪应当已经暴露了,现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宋涟见他不喝也不勉强。 他将杯子放到一边,“既然那些官府的人没有直接进来,那就是燕侯府那边要来人了,我们只管等着便是了。” 他说着,竟还笑了一笑,“这安排如此客气,那女童……算是有心了。” 陆双愣住,“等着什么?他们如果过来了……” 宋涟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放心,不会有事的。此番离开卜州,我本就是为了燕逍而来,早些暴露,也省下许多麻烦。” “啊?”陆双诧异,“我们此来,难道不是为了采购那些器具吗?” 宋涟笑了笑,“如今整个卜州七成的粮食都需从云州购入,区区几百套农具,能顶得了什么用处?” “所以,所以大人是想……”陆双牙关打着颤,甚至没有勇气将话说完。 “没事的,事情没有你预料的那样严重。”宋涟安抚道:“燕逍……不是那样的人。” 他似乎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拍了拍陆双的肩膀,“这一路辛苦你了,你且下去好生安抚我们带来的人,待会燕侯府要来人,叮嘱他们不要同燕侯府的人发生冲突,坏了我的事。 “其他的,我自有成算。” 陆双低下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但是这些年来,他对宋涟言听计从,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他已经习惯于万事都听从宋涟的吩咐。 所以即使从一开始便知道此行冒险,他亦护着宋涟来了。 此时,他们都没有旁的退路。 思及此,他起身,点点头道了声,“属下听令。” —— 燕侯府。 燕逍与宫瑕的商议刚告一段落,就听到燕二求见的声音。 他朝外应了一声,又最后对宫瑕说道:“卜州的事情拖了五六年,早该有定论了,这次他主动过来,定是心中有了计较。一切待我见过他之后,再做打算。” 宫瑕点点头,拱手应道:“是。” 他话音刚落,燕二便带着燕锦和燕瑞进了书房。 两人有模有样地朝着燕逍行完礼,燕瑞便在宫瑕对面坐下,而燕锦则直接跑到燕逍身边,窝进燕逍怀中。 她总是这样,霸道不讲规矩,又恰好拿捏在不引人反感生气的那个点上。 燕逍顺势摸了摸她的发顶,佯怒道:“你又哄着瑞儿带你出府?” 燕锦一点都不怕他,“不是哥哥带我出府,是我带着哥哥的呀。” 燕逍笑着提醒道:“你这话要被你娘亲听到了……” 燕锦动作一顿,“爹爹你可不能说!”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看旁边已经乖巧坐好的燕瑞,“哥哥,你也不准说!” 燕逍无奈地摇摇头,“你以为能瞒得了多久,真怕你娘亲知道,你现在就随瑞儿一起回院中,乖乖将那些书都抄好。” 燕锦缩了缩脖子,扒住了燕逍的衣服,“不不不,我不回去。” 听到她这番话,燕逍还没开口,燕瑞却有些坐不住了。 他劝道:“小锦,我们离开很久了,该回院中了,娘亲要是回来找不到我们,会担心的。” 燕锦嘟着嘴,反驳道:“我们才刚出门就遇上那宋涟,根本没玩多久,娘亲不会那么快回来的!” 燕逍看着她在自己怀中撒娇,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转移话题询问了两人方才出门的经历,得知两人与宋涟碰面的经过后,他蹙眉道:“你们两个倒是胆大,那金七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若是他恼羞之下暴起,怕是燕二和燕三也护你们不及!” 燕瑞小心地看了一眼燕逍,回道:“我,我有保护小锦的。” “总之,之后不准再如此胡闹了!”燕逍下了禁令,“禁足,一个月。” 燕逍甚少处罚他们,但是言出必行,燕瑞和燕锦也不敢反抗,一时便乖乖认下了。 训完,燕逍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宋涟的?” 燕锦闻言骄傲地挺起小胸膛,“我一看见他的脸我就知道了!” “哦?”燕逍回忆起往事,有些疑惑地问道:“我同你说过他的长相?” 他记得自己确实跟燕锦聊起过宋涟。不过,他当时意在教导燕锦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只举例说过宋涟擅算人心,但偏偏气质绝佳,半点不像是浸淫权术之人。 燕锦摇摇头,她直接说道:“是娘亲说的。 “娘亲说,宋涟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相貌能与爹爹相媲美的人。” 第347页 燕逍听到她的解释,却是皮笑肉不笑地重复道:“娘亲说的啊……” 他问:“所以,你也觉得娘亲说得对?” 燕锦刚要点头,突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 她假意低下头抚平了燕逍衣角上的褶皱,脑子却转得飞快。 “那怎么可能!相由心生,那宋涟干的都是算计人心的勾当,空有一副皮囊,实则败絮其中,哪里能同爹爹相比?” 燕逍也不知信没信,悠悠地又问出一声,“哦?” 燕锦直接转头表忠心,“我待会回去,一定要纠正娘亲!那宋涟根本同她所想相去甚远!” 说完,她不忘拉燕瑞下水,“是吧,哥哥?” 燕瑞自然是附和地直点头。 燕逍笑了笑。 他温柔地摸了摸燕锦靠在自己怀中的发顶,“嗯,你娘亲常年在求知院,哪里知道外间人心险恶? “你回去之后,可要找机会同她分说明白。” 燕锦直点头,“那是自然!” 燕逍闻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三人在书房中畅聊了小半个时辰,有燕卫在外面禀告说严舒带着宋涟过来求见。 燕锦闻言,从燕逍怀中站了起来,顺口问道:“爹爹,你让严伯伯去接他啊。” 燕逍点头。 他没有再解释,直接道:“你和瑞儿先回院中吧,爹爹这边有些事要处理。” 燕瑞和燕锦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闻言直接起身,告了退便转身离开。 出门前,两人恰好与准备进入的宋涟打了个照面。 宋涟见到燕瑞和燕锦,还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离得远了,燕瑞突然道:“小锦,你说爹爹会不会把他杀了?” 燕锦摇摇头,“我觉得不会。” 燕瑞又问:“为什么?” 燕锦便道:“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有用。但是像宋先生这样的,活着,可比死掉有用多了。” 燕瑞闻言,点点头道:“也是。” ※※※※※※※※※※※※※※※※※※※※ 本来以为今天能完结的QAQ,我失算了!!不过应该就差几章了,很快!!! 第159章 燕锦再一次见到宋涟是在四五天之后。 这几天里,她和燕瑞偷跑出府的事情被古珀知道,又被燕逍禁了足,倒是好生乖觉了几天。 今日,她终于憋不住,从院中溜了出来,下意识就往燕逍的书房跑。 刚进院门,还没等她寻到书房,就在途中见到了发着呆的宋涟。 宋涟独自一人依廊站着,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明显在监视着他的侍卫。 燕锦径直往前的脚步一转,来到他面前。 她无视想要劝诫她离开的侍卫,抬头问宋涟:“宋先生?你怎么在这?” 宋涟回过神来,朝她拱手施礼,随口答道:“方才在房中与侯爷商量着卜州那边的事宜,恰告一段落,便央了侯爷允我出来透口气。” 说完,他问道:“锦姑娘过来寻侯爷?” 燕锦点点头。 但她没有继续往书房的方向走,反而在宋涟旁边的廊边坐了下来,“嗯。不过,既然爹爹在房中有事,我就不过去打扰了。” 宋涟笑了笑,“府中人俱言瑞公子文静乖巧,锦姑娘却顽劣难驯。但在我看来,锦姑娘却是再知礼不过了。 “大抵也是燕侯爷和古夫人这样的人中龙凤,才能教出姑娘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 面对宋涟这样的示好夸奖,燕锦却不为所动。 她晃了晃脚丫子,突然眼珠子一转,说道:“这话要是别人来说,我可能当真受用。但说的人是宋先生……我可当不起宋先生这样的夸奖。” 她转头看宋涟,问道:“那不知道是怎样的人,才能教得出宋先生这样神仙般的人物?” 燕逍与宋涟亦算是久别重逢。这几天里,燕逍有一次偶然提起,说他初见宋涟时,宋涟的向上爬的野心昭然若揭,看着人的目光中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算计。 后来宋涟位居人臣,掩饰的功力有了长足的进步,只偶尔能从他目光闪烁间,窥探到他深沉的心思。 而如今,再见宋涟,燕逍已经很难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了。 他就好像真的是一位端方有礼,无欲无求的贵公子,一举一动都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宋涟闻言愣了愣,随即看向燕锦,自嘲道:“我的遭遇,与锦姑娘相比,当真是,天差地别。” 他没有多谈的打算,但燕锦却没有放弃,就一直歪着头看着他,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宋涟见她坚持,想了想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便简单道:“我幼时……也同锦姑娘一般,住在这样极豪华的院落里。 “但好景不长,大约三四岁时,家中遭逢巨变,我被奶娘九死一生救了出来。 “我们更名换姓,以乞讨为生,辗转过很多地方,最后到了京城,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安了家。但她因着一路上护着我,损了身子,没教的了我什么,就故去了。 “那之后,我便一人熬着日子,一直到得贵人相助,得了份牢狱中的差使。” 回顾完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他似乎有了些感触,自言自语似地又问了一句:“人的一生,是不是早在幼年时就有了定论?燕侯爷出身贵胄,永远不是我这样的罪籍之后可比拟。” 第348页 燕锦顿了顿,回答道:“自然不是。” 但她毕竟还小,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例子,于是又道:“宋先生能从一介白身走到卜州之主的位置,不就已经算‘逆天改命’了吗?” 宋涟苦笑着摇摇头,“可是最终,一切依旧是尽归侯爷手中,不是吗?” 燕锦撑着下巴,道:“卜州那边的局势本就被爹娘监控许久。这几年,虽然兵戈未动,但民生经济却已经被侯府掌控,迟早都是爹爹的东西。” 她转头看向宋涟,“倒是先生能主动过来,将卜州奉上,也是免了卜州百姓一次战祸。换作旁的人,哪能有今日和平商议的局面?” 宋涟摇摇头,“我没姑娘想的那样大义。只是……知道穷途将尽,想着凭借手中仅存的一点筹码,再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利益罢了。” 燕锦也笑,“只光凭这一点,先生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宋涟舒了一口气。 他心中其实有些诧异。 直接归降燕逍这个决定其实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但这部分能理解的人中,大多是燕逍古珀这样,对整个天下大局都了然于胸的人。 今日这样一番话从一个五岁的小女童口中说出,宋涟在诧异之余,却感到一丝丝安慰。 大概他目前还无法与燕逍和古珀等人亲近,却莫名对这个五岁孩子排斥不起来吧。 宋涟突然道:“我该说虎父无犬女吗?侯爷平日里……就教你这些吗?” 燕锦回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当然啊。” 宋涟面上的表情有些凝重,燕锦不得不又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女子本该无忧无愁,受尽庇护。”宋涟摇摇头,低声道:“而不是像你这般,年纪小小就识尽世事。” 他说完,怜爱地看着燕锦,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发顶安慰。 “嘿!乱说!”燕锦头一偏,躲过了他的手。 她反驳道:“真如你所说,天下女子都向男子寻找庇护,可当男子也不中用时,要怎么办?” 宋涟想也不想道:“那便是她们识人不清。” “所以,女子只要会识人便是了?”燕锦问。 宋涟点点头。 燕锦“噗”一声笑出来。 她问:“宋先生早在许久之前就见过我爹爹,那以你所见,我爹爹是痴情专一,为了心爱女子愿意背上不孝之名,也绝不纳妾之人吗?” 宋涟愣了愣。 片刻后,他答道:“这哪里能轻易看出?不过……” 他还没说完,燕锦就摇摇头,“不是。我爹爹那个人,最是讲究礼义不过了。他才不会为了私欲,去挑战律法伦理呢。” 说完这一句,她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摆,站直后才对着宋涟说道:“这一切,当然是我娘亲自己挣来的啊。” 宋涟虽然不在云厥,但他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自然知道古珀已经从幕后走向了台前。 但他一直以为,这是因着当年他在云厥布下的局,为了破局,燕逍和古珀才不得已为之。 但此时听燕锦这样说,他又有了些不确定。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又有另外几人闯进了这个地方。 古珀带着几个婢女正往书房的方向走,此时见了他们,便干脆停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蹙眉看着燕锦。 不需要她开口,燕锦已经乖乖地跑到她身边,举着手撒娇,“娘亲,抱!” 古珀并不理会她的央求,只牵起了她的手。 原本还在宋涟面前凯凯而谈的侯府小千金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关闭键,变成一个在母亲手中乖巧文静的女童。 古珀解决完她,终于抬头去看宋涟。 宋涟恭敬地施礼,“夫人。” 古珀点点头,回应道:“宋先生。” 宋涟笑了笑。 他知道应该避开侯府中的女眷,此刻便主动道:“方才宋某趁着商谈间隙出来透透气,看来时间已是差不多了。若夫人没有旁的吩咐,宋某便先行告退。” 古珀拉着燕锦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说道:“宋先生是要去书房吧,恰好我也准备过去,一起吧。” 宋涟有些不解,但依旧点点头,恭顺地跟在了古珀身后。 古珀边走边闲聊道:“前几日我有些旁的事,一直走不开,耽误了些时日,还请宋先生莫要见怪。” 宋涟其实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事,但口中客套道:“夫人言重了。” 古珀便点点头,“我已经做好了安排,今日便可以将卜州兵力布防的事情定下。 “之后先生便可安枕无忧,等待下面的人将先生家人接来。” 她这话一出,宋涟倒是一愣。 这几日,他和燕逍博弈,就是在兵力布防一事上,燕逍一直没有给出确定的答复。 要知道,这事关卜州的权利倾向,是燕逍收复卜州的关键。 宋涟只以为燕逍还没想出万全之策,但此时听古珀的意思,却是因为此事必须由她来定夺。 他心情有些复杂地低下头,恰好看到了与正回过头来看他的燕锦。 两人对视片刻,宋涟主动移开了眼睛。 待到进入书房,商议继续,宋涟的猜测成了现实。 前几日,因为古珀被求知院那边的重要项目拖着,一直没能分出精力关注这边的事情。这几日,她终于抽出空来,商议的事情便由她来主导。 第349页 宋涟这时候才明白,燕锦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不知道在燕侯府中,一个原本只能处理后宅琐事的夫人,居然在燕侯府的运作中扮演着这样重要的角色。 而大名鼎鼎的燕侯爷,以及参与商议的其他燕侯府的人,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全然没有表现出异常的情绪。 很快,在古珀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下,卜州最后一件大事被定下。 而直到商议完毕,古珀带着燕锦离开之后,宋涟依旧久久回不过神来。 燕逍走下主座,站到他面前,堪堪唤回了他的神智。 因为已经过了严肃的商议,燕逍笑着调侃了一句,“倒是难得见到宋先生如此失神的模样。” 宋涟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表情,朝着燕逍拱手施礼,“冒犯侯爷了。” “这倒是不曾。”燕逍摇摇头。 卜州的事情终于彻底商议完,他的心情显然不错。 他又问道:“卜州的事情再过不久就能完全了了,不知宋先生之后有什么打算。” 宋涟一愣。 他不着痕迹地笑道:“九州尽归侯爷之手,九州之民亦同,宋某自然是任凭侯爷处置。” 燕逍点点头。 他道:“之前,不管你是在娄兴手中,还是在先皇手中,都难有全力施为的时候。到了卜州,却已经事成定局,再无回天之力。” 宋涟闻言,心中一惊。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便听到燕逍道:“你善识人,不若到宫中,领吏部尚书一职?” 燕逍这番话,等于是承认了宋涟的能力,要重新任用他。 宋涟原本是没这个打算的。 他此来云厥,不管事情能不能成,都是在劫难逃。原本他赌的只是燕逍仁慈,能放他一条生路,却没想到燕逍愿意不计前嫌,重新让他入朝为官。 但拒绝的话含在喉间,他突然想起方才在外头,与燕锦的一番对话。 新的朝代,新的历史,似乎将要书写出全新的篇章。 想到这里,他顿了顿,随后不再犹豫,点了点头轻声道:“谢,侯爷。” 第160章 有了宋涟主动的配合,卜州的事情愈发顺利地进行着。 九月,严舒带着宋涟往卜州走了一趟。 此时,卜州明面上的掌权人还是赫连凡,但赫连凡早被宋涟监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没有太过惊讶。 他似乎早就聊到了这个结果,相当平静地配合着。 严舒亲眼监督着卜州的一应事务被燕侯府的人顺利接管,几处小冲突也被属下直接带兵平息,这才带着宋涟重新返回云厥。 至此,盛朝九州,终于尽入燕逍手中。 宫瑕带着群臣适时上奏,于是燕逍等人入驻善州京城的事情很快提上了日程。 早在收复善州之后,燕侯府便开始了对皇宫的改造和修缮。在古珀的指导和求知院的倾力投入之下,改造之后的皇宫已经随时等待着新主人的到来。而一些诸如求知院之类具有重要职能的场所,也在两年之前就开始了迁移的准备。 离开云厥的日子定在了次年春暖的时候,临行之前,燕侯府举行了一次祭祖仪式。 按着礼制一丝不苟完成了祭祖事宜,夜里,当众人退去,房中只剩燕逍和古珀的时候,燕逍躺在床上,突然幽幽地舒了一口气。 他扭过头去看古珀,道:“今日与你盛装并行,有一刹那,我感觉我们新婚之夜似乎就在昨日。 “但一晃眼,我们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古珀有些疑惑地回视他,道:“是吗?” 她转过身子面向燕逍,“我倒觉得,这十年间,从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桩桩件件俱都十分清晰。” 燕逍笑了笑,抚了抚她的长发。 “若是没有你,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复整个盛朝,想起初遇时,我甚至信誓旦旦拒绝过娶你为妻。 “还好……还好那个夜里,我离开前没忘记往古府最后走一趟。” 他说的是两人还在潭应,他准备返回云厥的那一天夜里。 临到要离开之前,他都在说服自己古珀只是一个通读经籍的商户女子,不值得自己为她违背礼教。 直到古珀一语道出他深埋在心中,从未示人的野心。 “那时候正是盛夏,夜里的凉风远不如今夜冬风凛冽。”燕逍回忆着那一夜,又开口道:“你站在书房中,谈论起自立为王,反抗暴政的事情,淡然得宛若只是在棋盘上新落了一枚棋子。” 古珀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听得认真。 燕逍突然玩心一起,逗道:“你那时候,怎么敢肯定我不会直接除掉你灭口,而是选择答应你的条件?” 古珀似乎被他打断了思绪,想了想道:“我没有肯定,那夜里你离开之后,我估算你会答应的几率不超过七成。” 燕逍好奇地蹙了蹙眉,“那……” “所以我做了后手的准备。”古珀接过话道。 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彼此笑了出来。 燕逍在被中寻到古珀的手,合在自己掌心,“也是,这才像你的行事风格,十足的理智周全。” 古珀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摇摇头,“其实也不全是。 “那时候你虽然落难,但是我对燕侯府的实力没有准确的把握,系统评估方案中显示风险较高,一直建议我直接放弃或者离开逃难。” 第350页 燕逍抬头看她,“嗯?” “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古珀凑近他,两人额头相抵,“早在那个时候,我就能隐隐感觉到……” “你需要我,就如同我需要你一般。” 长夜漫漫。 —— 冬夜长,日昼短。 居住在云厥的最后一个冬季仿若比往年短一些,春节好像才过去没多久,古珀就在墙角看到了几朵早发的春花。 那墙角正是避风处,又与屋内的暖炉只隔了一面墙壁,便被无孔不入的春讯钻了空子,萌发出一点新生的暖意。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准备,燕侯府长长的车马离开云厥,正式启程赶往善州。 由于路上要照顾两个孩子和年事已高的燕老太太,整个队伍走得并不快。但好在队伍依旧符合古珀的预期,在晚春时节抵达了京城。 宫瑕等人早一步赶往善州做了布置,燕逍的队伍在离京城还有五六里路的时候,沿途就能看到许多百姓自发迎接的队伍。 等进了城门,倾营而出的兵卒都抵挡不住城中百姓的热情,整条通往皇宫的主干道上,被人流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队伍进了皇宫,燕逍跟着严舒等人往正殿去处理事务,古珀则带着燕老太太和两个孩子前往后宫。 她安置好燕老太太,回到皇后的寝殿时,两个孩子正埋首在一处说话。 此时封后大典尚未举行,依礼她不该住进这处宫殿,但宫瑕等人知道古珀在整个燕侯府特殊的地位,便没有在意普通官员的反对,直接做了安排。 时近黄昏,古珀进门后,边顺口允了婢女奉膳的请示,边来到两个孩子身边。 燕锦看到她回来,主动凑了上去,扑进古珀怀中,“娘……” 古珀点点头,抱着她顺势坐下,“今日进城时耽搁了一些时间,累吗?” 燕瑞和燕锦同时摇头。 在路上奔波了两个月,两人都没有疲累的感觉。此时,一向乖巧的燕瑞偷偷拉着古珀的衣角,显然是因着到了陌生的地方略微有些不安。而燕锦则眼珠子转个不停,对周围充满了好奇。 但见他们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古珀便也放下了心。 母子三人用完晚膳,古珀按往常招来两人的奶娘,想将两个孩子待下去洗漱休息。 她原本以为对付顽皮的燕锦可能要费些功夫,但没想到紧紧拉着她的衣角,不愿意离开的却是燕瑞。 他对着这个地方,似乎有些没来由的恐惧。 古珀看出他的不安,干脆让奶娘离开,亲自为两个孩子梳洗起来。 侯府中婢子多,她以往甚少干这样的事情,但做起来却不生疏。 亲自为两个孩子梳洗完后,她也打消了将他们送走的心思,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寝宫中,道:“今晚在娘亲这边睡,好吗?” 燕瑞自然是求之不得,燕锦也配合着点点头。 古珀带着两人躺下,还未来得及再说点什么,就听到燕瑞稚嫩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 他问道:“娘……我们以后,就住在这个地方了,是吗?” “嗯。”古珀在他侧躺下,用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她看着燕瑞,“怎么?瑞儿不喜欢这里吗?” 燕瑞有些纠结地摇摇头,“不是……这里好大,奶娘带着我们走了好久,才到这处呢。” 古珀便笑了笑。 燕锦在一旁突然出声安慰道:“皇宫是依照娘亲的设计重建过的,这里的布局同我们之前的家也差不多,只是更大了些。过些时日,等哥哥完全游览过这个地方,哥哥肯定会喜欢这里的。” 她的性格和燕瑞不一样,虽然淘气的时候令人头疼,但是此时认真安抚兄长的模样,也令古珀感到熨帖。 古珀看着听完燕锦的话,情绪明显好了一些的燕瑞,道:“嗯,小锦说得对。” 燕锦这时候凑过来,抱住古珀一条手臂,说道:“娘……” 古珀看向她,“嗯?” 燕锦看了眼外面,小声问道:“爹爹,是不是要当皇帝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控制不住地发着光。 在燕瑞还在因为身处陌生环境而不安的时候,她却在记挂着家中地位的变迁。 燕逍和古珀虽然没有主动在两个孩子面前提起这种事,但是也没想瞒着他们。所以古珀闻言,点点头,道:“是。” 她回忆着之前严舒呈上来的安排,道:“下月月初是吉日,也是登基大典的日子。” 说着,她环保住两个孩子,“你们也要准备好。” 燕瑞愣愣地抬头,问道:“准备什么?” 古珀笑了笑,没有展开细说,“不急,到时候自有婢女和太傅来告诉你们。” 因为察觉出两个孩子的困意,她刻意放低了声音。 果然,燕瑞和燕锦的疑问得到解答之后,心情便都平静了下来。 毕竟还是六七岁的孩子,心绪起伏了一整天,这时候也累了。 古珀陪着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两个孩子便都沉沉睡去。 她自己心里记挂着还未归来的燕逍,原本想再等一等,但大概是外面天色暗了,加上这两个月的奔波,身体同样疲乏,一时间竟也跟着沉沉睡去。 于是等到燕逍深夜归来,就见一整张凤寝已经被一大两小三个人占据了。 第351页 他轻声靠近,在床沿坐下,满足地看了一会儿三人安睡的模样,之后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开,没有打扰他们。 —— 尽管之前已经有过准备,等真正在京城安置下来之后,仍有许多事务堆积着等待解决,加上登基大典在即,燕逍和古珀这段日子竟是聚少离多的状态。往往晨间匆匆见过一面,便要等到深夜两个各自忙完,才有机会在临睡前交谈几句。 红墙绿瓦的宫道上,陈晔捧着厚厚的一沓诏令,在经义殿前等待着燕逍召见。 她一路行来,路过的人都暗中对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在善州,除了随燕逍古珀从云厥来的仆役,更大一部分,是宫中原本的老人和近来才新招揽的宫女和太监。 这些人没在燕侯府任职过,对着陈晔这种往来于前殿与后宫,掌管许多重要事务的女子非常好奇。 好在陈晔没等多久,燕逍便将她召了进去。 将古珀交代的事情上禀完,她低头退出了经义殿。 正当她要离开时,恰巧碰见正要往殿中觐见的季凉。 季凉见到陈晔,又看了看周围宫人的目光,将她拉到一旁,问道:“又到前殿来了?这种小事,派个宫人做就可以了,怎么又亲自过来了?” 两人的婚姻虽然并非起于情爱,但是多年的相处,也让他们同寻常夫妻一般,产生了许多夫妻间浓厚的情义。 陈晔是古珀除手下几个婢子之外,最受重视的女子管事,到京城之后,事务繁多,季凉理解她的处境,偶尔见到她时,总是担心她不适应。 陈晔摇摇头,解释道:“如今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能让下面人做的事我都安排下去了。” 季凉朝她笑着点点头,安慰了句:“嗯,你且先回去吧。等我将宫中人手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一定帮你那边多安排些人手。” 陈晔点点头,两人便错身分别。 近来燕逍即将登基,手下功臣的论功行赏的事情也迫在眉睫,陈晔尴尬的身份古珀并非没有注意到。 她之前同燕逍拟好了功臣表,却在对陈晔的赏赐上犯了难。 严格意义上讲,后宫也是有女官的,帮助皇后处理着后宫的事务,例如燕翎不书等人,古珀早已经安排好了她们的去处。 但是陈晔的地位却是有些尴尬。 她这几年跟随着古珀,协助着古珀处理平民女子的教化和民生经济上的事宜,若是将她拘束在后宫,那么她势必要卸下许多权柄。 陈晔显然也是发现了这个问题,到了京城之后,她越发将精力都投入到自己负责的事情上面,同时却也做好了职务交接的准备。 此时,她完成了古珀的吩咐,便立刻回到后宫寻到古珀述职。 古珀身周已经被高高低低几叠折子围住了,这其中有京城方面的事务,也有这两个月在旅途中积攒下来需要处理的事宜。 好在古珀批阅的速度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她往往摊开一本折子,扫一眼之后,便能立刻提笔批阅。 再加上她批阅时用词简短却精练,除非遇上真需要详细指点的折子,否则都是寥寥几行字便能将事情交代清楚。 燕瑞和燕锦两个孩子则因为还没完全适应宫中新环境,此时都呆在古珀的寝宫中,在古珀不远处自行拿着书籍在认字。 陈晔得到允许进了门时,古珀暂停了手中的动作。 她听完了陈晔的叙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近来行动不便,便为你寻了一个助手,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往前殿去,你便派他走一趟吧。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也可以交由他来处理。” 古珀边说,边用眼神示意着陈晔旁边,一位从方才起就在旁边待命的宫装男子。 陈晔低着头,恭顺道:“是。” 古珀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便让陈晔领着那个男子离开。 ※※※※※※※※※※※※※※※※※※※※ 抱歉,越到结局,越觉得自己不会写了。 下午或晚上还有最后一章,直接就完结了。 另外,今天会往前面改一些错字,不需要重新看,谢谢~ 第161章 五月初,登基大典。 曦光从东面的山峦后破云而出后,一路从敞开的宣德门,越过太极殿,奉平殿,乾元殿,再沿着精致的后宫院落和御花园,描绘出这片宏伟宫殿一派万象更新的景象。 燕逍头戴九龙冕旒,身着黑底金纹帝服,巍巍立于长华道上。 他的旁边,是头顶金丝凤冠,身着金红霞帔的古珀。 东面,金乌终于突破阻碍,跃至山巅,以势不可挡之姿继续向长空翱翔。 随着礼官一句“吉时到”,摆放在正殿钱的二十四门礼炮齐发。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后,编钟庄严空灵的声响正式开启了大典,编钟声后,百十种礼乐声音齐奏。 燕逍就是在这个时候,将手递到身边的古珀面前,邀请她一同步上登临之道。 古珀抬手,轻轻搭上。 一切就好像排演了千万次般,两人相携着,一同举步。 夏日骄阳之下,古珀的手掌终于不再像以往那般,终年凉寒。燕逍甚至能从她手掌一点微小的动作,察觉到她正在努力承担着颈上重逾数斤的凤冠。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走得很稳。 第352页 两人步调一致,在平坦宽阔的长华道上,迎着两边跪拜的臣子,一步一步,平稳而坚定地走向不远处的太极殿。 为了今日的登基大典,燕逍花了许多时间,一点一点指导着宫瑕他们修改了登基大典的礼制。 新朝新典,这原本也不算奇事,但真正叫所有人惊讶的,是他将登基和封后大典合二为一。 在这片土地上,他是第一个,带着自己的皇后,一步步走向那个至高王座的帝王。 他这番作为,自然招来了一些人的反对和劝谏。反对的人全是些之前未与燕逍征战天下的人,知道内情者如宫瑕严舒等人,绝不会怀疑古珀的地位和影响力。 这些反对的声音很快被压下。 帝王坚定的态度表明了一切,也叫那些还存着别样心思的人暂时收敛了一些。 当然,日后他们也许会借着某些契机重新伸出手脚,到那时候,燕逍也不介意让他们再深刻地体悟一番“后宫仅有皇后一人”这个决定背后的意义。 而此时,越过长长的长华道,登上承载着千百年岁月的石阶,他和古珀终于进入正殿。 全新铸造的龙椅宽敞华丽,金光流转,其上镶嵌着硕大的明珠和宝石,光是摆在那里就让人不由心生臣服之意。 燕逍携着古珀走到龙椅面前,两人转身,一同坐下。 礼乐声愈响,新皇登基的诏令一路从龙椅下方响到皇宫之外,在整个京城长空,长久回荡着。 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陆续进入正殿,正式向着龙椅之上的至尊者行叩首礼。 云朝朔光元年五月,帝后同登大宝。 之后,便是一系列其他的封赏和宣旨。 燕瑞和燕锦被安置在殿中一个离着龙椅极近,却又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愣愣地看着龙椅上的燕逍和古珀,燕锦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 她碰了碰身旁燕瑞的手臂,目光中含着欣羡和战意,低声道:“哥哥,你看到了吗?新皇登基,群臣叩首。 “我将来也要像爹娘一样!” 燕瑞原本还目不转睛地看着龙椅上的燕逍和古珀,闻言疑惑地朝燕锦看去。 他想了想,有些苦恼地提醒道:“小锦……你是公主,做不了皇后的。” 燕锦闻言头也不回的反问道:“谁说我想做皇后了?” 燕瑞一愣,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才发现她一直看着的是龙椅上身着龙袍的燕逍,而非古珀。 燕锦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燕瑞的回应,终于转过头来,看了燕瑞一眼。 她迟疑了片刻,突然对着燕瑞问道:“哥哥,你会跟我争吗?” 燕瑞动作一顿,回首与她对视片刻,之后低下头去。 他似乎当真极为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之后缓缓摇头。 燕锦见状,挑起嘴角,充满战意地笑了笑,“会也没关系,反正……” 她的话音淹没在前方宣旨太监高昂的声调之下,后面那句话只有自己听清。 两人之间这点小动静没有被其他人注意到,登基大典顺利地进行下去。 一直忙碌到深夜,燕逍和古珀才被送入寝殿。 两人挨在一处,细声地说了一会话,燕逍突然笑了一声,将方才燕三告诉自己的事情与古珀分享。 “不是想当皇后?”古珀蹙着眉,“她想当……” 燕三当时就护卫在燕瑞和燕锦身后,他武功高强,耳力也非常人能及,在当时嘈杂的环境中,依旧完整地将两个孩子的低声对话收入耳中。 听到了那样震撼的话语,燕三犹豫再三,还是在大典之后迅速找到了机会,将事情禀告给了燕逍。 燕逍闲适地倚着背后的软塌,道:“她志向不低,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倒不惊讶。只是……瑞儿却不知为何,似乎完全没有斗志,全然不像皇家的孩子。” 古珀想了想,回道:“瑞儿从小便是这样安静温吞的性子,更愿意与我在一起,往求知院去。” 说着,她突然抿了抿唇,有些自责地问道:“是不是这些年他跟随我比较多,被我教养得失了……” 虽然她和燕逍从来没有做明确区分,但是这些年来,确实是燕瑞跟着古珀较多,而燕锦则更多地陪燕逍呆在书房,还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就终日里听着燕逍与其他人商议政事时局。 燕逍见她想岔了,连忙打断她的话,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瑞儿天性如此,勉强反而可能适得其反。如今这样,只要他们各自情愿,倒也没什么不好。” 古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是同时,她又有些担忧,“可是,小锦那个性子……” 燕逍笑了笑,“不必担心这些。” 他刚登基,乍一开始听到有人已经在觊觎自己的帝位,心中是有些怒意的。但这个人是他这几年间捧在手心的小女孩,那点怒意很快被“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和骄傲取代。 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就盲了目。 “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再说了,就算瑞儿不与她争,不是……”说着,他将手轻轻放到了古珀的腰腹间。 那里,正孕育着新的生命。 古珀感受到燕逍的小心和期待,笑着将手覆上他正放在自己腰腹间的手。 燕逍自然地翻转掌心,与她十指交握。 第353页 到底还是心疼第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古珀有些担忧地又开口道:“不过,她若真要……也是前无古人的事。” 她凝着眉,“她将来的路,不比当初的我们好走。” 燕逍点点头。 他显然也考虑到这一点,不过却没有同古珀那般的担忧。 他伸手将古珀拥进怀中,“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可以先为她铺平一点路。” 说着,他提醒道:“你之前不是同我提过,想要安排陈晔和其他几个女子的去向吗?” “嗯。”古珀点点头,“她们的才能不低,又身兼要职,真的被锁在后宫中,恐怕难以施展。” 燕逍点点头。 他回忆着陈晔和那几个女子,突然道:“给她们安排正经的官位如何?” 古珀一听,诧异地抬头看他。 她来自星际时代,女子掌权并不罕见,但这些年来,在这个时空的经历告诉她,女子入朝为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她之前其实也考虑过这件事,但总觉得还不到时候,所以没有与燕逍提。 没想到的是,燕逍今夜居然主动提出来了。 燕逍看着她有些诧异的模样,笑道:“你这阵子都在处理着求知院那边的事宜,对着近来的政事可能不太了解。” 他道:“皇帝都带着皇后一起登基了,招揽几个女官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龙椅是特制的,本来就是打算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同我一起上朝。” 古珀闻言,是当真愣住了。 她之前为了避嫌,特意一直守在后宫,没有过问前朝的事情,没想到燕逍居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燕逍继续道:“我其实早有这种打算了,当然不仅是为了小锦铺路,或者为安置陈晔等人,最主要是,我希望九州百姓都知道…… “我愿与你,共享天下。” 自古一国不容二君,共享权柄与天下,大概是一位帝王能做出的,最真挚的承诺了。 古珀从呆愣间回过神来,望进燕逍的眉眼,里面是全然的信赖和爱意。 她点点头,应了声“好”。 诞生于科技文明极度发达的星际时代,古珀有意识的前几十年前服役于联盟,是星际顶级战舰的战争AI。但只有后面短短的二十几年,才算是真正的“活着”。 虽然在这个时空中获得的权柄,只是某颗星球上不起眼的一处角落,但她不再是只能听从命令,只能遵循固定航道的死物! 她开始呼吸,明白冷暖,可以选择自己的伴侣,可以决定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遇上燕逍这十几年间,像是一场蜕变的梦境,她从一开始单纯本能的悸动,一直到能直面自己的情感,认识它,接纳它,掌控它。 这是一个鲜活的人,有别于AI的最独特的地方。 虽然到现在还是理不清当初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穿越,但是从很早以前,古珀就开始发自内心地感谢这样的变化。 感谢花开,感谢喜乐,感谢生命。 【滴!生命航程星光熠熠,系统将于三秒后彻底删除——】 【3】 【2】 【1】 【祝旅途愉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