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录之锦上珠华》 第一章 旧事来入梦,干戈起萧墙 加合锦一大早就从梦中惊醒了。 梦里是烟尘漫漫的战场,双方兵士正在对峙,蓄势待发如绷紧的弓弦,战鼓声铿锵有力地敲打着心窝,那声音仿佛有密度,让人压抑地透不过气来,战士们穿着大祁的铠甲,脸上均是一副坚毅而果敢的神情。两军之间的那片战场中,两名将领正在马上拼杀,那穿着祁铠的武功精绝,几番拼斗,便将另一名击落马下,得胜的将军拨马回营,她的身边顿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因为距离太远,又有铠甲的遮挡,她看不清那名将军的面容,但直觉告诉她,那就是父亲。 冲锋的号角响起,那名将军身姿挺拔,立于马背,随着他振臂一呼,祁国军士一边高喊杀声,一边发起了冲锋。一时之间步兵的踏步声,骑兵的马蹄声,剑戟的交击声,士兵的高呼声,轰轰隆隆,闹嚷不休,她想追上去,双脚却生了根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由那些士兵马匹将她撞得东倒西歪。她的目光一直追随者马上将军的身影,可一片混乱之中,那身影一晃便不见了,她的心登时如堕冰窟,站在原地声嘶力竭地呼喊:“父亲!父亲!” “公主醒醒,醒醒!” 紧接着,加合锦便被房内的大丫鬟金蒲摇醒,见她睁开了眼,金蒲停下手中的动作,俯身轻声问道:“公主喝杯茶,清醒一下吧?”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金蒲转身去倒茶,便有两个丫头扶着她坐起来。她浑身绵软,毫无力气,向窗外看去,外面一点亮光也没有,可见天色还早,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待喝了金蒲奉的茶,脑袋总算清醒了些,可梦中战场上乱嚷嚷的声音还似在耳边一般,吵得她头疼不已。 她侧头仔细听了听,发现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而是外面真的乱嚷嚷的,人声嘈杂,却听不真切。于是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金蒲一边为她穿衣,一边答道:“现在是寅初。” 寅初?加合锦皱起眉,不满地嘀咕道:“怎么这么早就叫醒我?外头又是什么声音?谁在乱嚷嚷的,好生没规矩。”金蒲手头动作麻利,并不着急回答,只道:“公主先更衣洗漱,用些膳食,奴婢再给公主解释。”加合锦还晕沉着,听她这样说便不多言,待洗过了脸,又发现那厅中灯火通明,似乎有人影在走动,却没见有声响,观察了一番,问道:“厅中可有旁人?”金蒲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是御前的曹总兵和几位侍卫。” 加合锦闻言大惊,因早起而朦胧的大脑顿时清醒了,急道:“曹总兵?曹总兵为何在我宫中?这是出了何事?”金蒲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公主别怕,曹总兵是太后派过来的,听说宫外面出了一些小事情,太后把曹总兵派过来,是以防有小人趁乱在宫内作祟,对公主不利。” 一听说是太后派来的,加合锦心中安定不少,可听金蒲讲宫外出了事,心里又乱了起来。看到金蒲的面色还算镇定,她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乱子并不大,然而仍旧惴惴不安,不待用膳便去厅中,果然见到了御前的曹总兵,他身旁的几位侍卫也都是眼熟的,加合锦便心安了几分。 曹总兵和几位侍卫向她行过礼,曹总兵见她面色不好,多此一举地安慰道:“公主无需担忧,到内室吃吃茶点便好,这里几位当差的都是太后选出来的好手,我们五人在厅内,还有八人守在院中,不管出什么事,都会维护公主周全!” 他话音还未落,金蒲就气得直跺脚,狠瞪了曹总兵一眼,曹总兵还没摸着头脑,就见加合锦惶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问道:“到底是出了何等大的乱子,竟值得如此重视?”曹总兵自知多话失言,十分后悔,可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只能眼巴巴看着金蒲,盼她开口。金蒲搀着合锦坐下,宽慰道:“公主又不是不知道,太后这叫关心则乱,因为心念公主,才会大动干戈呢。曹总兵方才说了,只是宫外出了乱子,咱们皇宫里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公主安心罢!” 加合锦看了看金蒲,目光又转向手足无措的曹总兵,耳畔仍旧是那听不真切的嘈杂声,对于金蒲的话自然不信,可脸上也再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只是强自镇定地喝茶,坐在椅子上默数着时辰。金蒲想带加合锦回到内室等待,加合锦却怎么都不同意,执意要在堂内坐着,眼睛就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金蒲没有法子,也只能由她。 大家各自琢磨着心事,一时无话,待到天已大明,突然有一脚步声由远及近奔跑过来,曹总兵和其他侍卫都面向门口按刀警戒,那阵势看得加合锦十分紧张,和金蒲的双手紧紧握在一处。 来者的脚步声在宫门外头戛然而止,向里面道:“奴婢夏同江拜见公主,给公主道平安,外乱已除,公主可无忧矣!”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得变了调。这一番话听得房内女眷皆舒了一口气,更有甚者喜极而泣,加合锦手捧胸口道:“听上去果真是夏老公的声音!看来是真的没事了!”金蒲亦是满脸喜悦。夏老公在外面又道:“公主快开门吧!” 加合锦刚想差金蒲上前开门,便注意到曹总兵神色未动,那几个侍卫的手依旧按在长刀上面。曹总兵做了一个手势阻止金蒲,沉声向外问道:“夏老公可有携太后懿旨?在下奉太后之命守卫琼熙宫,没有太后懿旨,请恕在下无法开门。”夏老公在门外答道:“奴婢不仅有太后懿旨,太后还托奴婢转交一物给公主殿下。请曹大人开门,容奴婢呈上。” 加合锦听见他们的对话,心中蓦然打了一个激灵,知道曹总兵此举是防止他人假传圣旨,骗其开门,这份心细让人敬佩。方才那份喜悦心情也随之消散,转而怀疑警惕起来。只见曹总兵将门打开一条只容手臂将将通过的小缝,夏老公的手便从门外伸了进来。有一物夹在指缝中,体积不甚大,曹总兵接过去,让侍卫们重新关好门,将那东西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才交到加合锦手上,问道:“公主可认得此物?” 加合锦接过去,只见手中躺着一枚灵巧而精致的“五合结”,正是年前自己央了太后身边的梅姑姑编的,梅姑姑手巧,最会做这类小玩意。所谓五合者:天地合,阴阳合,夫妻合,家国合,人愿合,把五合结拴在贴身物品上祈求心愿顺遂,本是母亲教给自己的祈福方法,而这方法又是母亲从她的母后那里习得的。母亲十分喜欢“五合结”,就连自己的名字“合锦”也是“合结”的谐音。现在夏老公拿出这枚五合结,已经能够说明一切了,除了太后本人的心意,再没有别的解释。 合锦将那五合结牢牢攥在手中,对曹总兵点了点头,曹总兵这才开了门。夏老公站在门口,向加合锦笑着叩拜道:“奴婢拜见公主。传太后懿旨:公主受惊了,嘉元宫中已煲好了白果乌鸡汤,请公主一同用膳。公主这就随奴婢去吧!” 合锦连忙让他起来,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胃中顿时觉得空落落的,这几个时辰里自己饮食不思,到现在才觉饥饿。 自打开了门,曹总兵的脸上就有一丝尴尬,他与夏老公同在宫中当值,平日里算得上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方才却为太后而怀疑他,实在是有些失礼,于是向夏老公躬身赔礼道:“曹易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老公莫怪!”夏老公并不介意的样子,呵呵笑道:“岂敢!岂敢!老奴临来之时太后便嘱咐说:‘曹易是个细致的人,若是他不肯让你进去,你便把此物给公主看’这不?还真让太后说准了!曹总兵心细如发,令老奴敬佩不已,何来怪罪之说?”曹总兵听夏老公如此夸奖,心中十分高兴,然而他虽心思细腻,却不善言辞,只拱手一笑,不多加套,便以复命为由辞别加合锦,带领侍卫们先离开了。 合锦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带了金蒲,随夏老公向嘉元宫走去。路上内监、侍卫、宫女来来往往,皆神色紧张,步履匆匆,从那宫门的方向还进来了一行人,搀着一个满头满脸是血的将官,伤者看不清是谁,只知道伤得颇重,被半抬半搀地朝太医署的方向去了。 合锦心中害怕起来,问夏老公道:“老公可知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夏老公呵呵笑道:“小乱子,公主不必害怕。”合锦道:“既是小乱子,你说与我听又何妨?”夏老公沉吟了一番,仿佛在斟酌字句:“奴婢只听闻京中有人造反,叛军已尽数伏诛收系,但细节亦是不知。” 合锦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造反?谁人如此大胆,敢在京畿造反?仔细想来,现下年节刚过,来京朝贺的各路人马陆续返还,本就是人流纷乱的时候,京中守卫也怕是因年节已过而稍有懈怠,此时造反的确算得上是出其不意。可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能闹得合宫不安,想来也是实力不菲的京中望族吧!还想再问,但见夏老公紧闭了双唇,不愿多言,自己也不便开口了,反正一会见了太后就会真相大白,倒是不急在这一时。于是加合锦不再打听,只专心地走路。 第二章 建业三代勖,倾颓旦夕间 越往内宫深处走,内监,宫女的步伐就越沉稳,到了嘉元宫前,竟然就像一切未曾发生那样,所有人礼数照旧,一言一行丝毫不见慌乱,这给了加合锦莫大的安慰。 加合锦一进门,太后身边的梅姑姑便迎了上来,笑得十分温暖:“公主终于来了,快进来!外头冷吧?”加合锦点了点头,随梅姑姑走进去,见到太后坐在床前,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也顾不上行礼,就扑到太后怀中,动情唤道:“太后!”太后笑着摸她的头发:“吓坏了吧?不怕,不怕!”祖孙两个抱在一起,众人皆来劝慰,加合锦流了一会眼泪,又笑了起来。 太后嗔道:“都是我平日里把你惯的,你看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没有个沉稳的样子,哪里像你父亲母亲了?”加合锦笑而不语,此时膳食已经布好,白果乌鸡汤的香气四处弥漫,其他的菜也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引得她胃口大开,她本想询问太后有关叛乱的事,但又怕扰了太后吃饭的兴致,便暂且忍着,等饭毕再打听个明白。 席间太后面色如常,仿佛真的没出什么要紧事一般,也没给她问话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太后用过膳食,加合锦刚欲询问,就听到屋外内监的通报声:“陛下驾到!”原来是祁帝来了,加合锦连忙离了座位,同屋内一干人等跪地恭迎。 祁帝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先向太后道了安好,面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太后的眼神中满是关切,问道:“皇儿面色差得很,可有用过膳食?在哀家这里用一些吧,免得熬坏了身体!”祁帝毫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道:“孤吃不下。孤只是惦念母后,想来看看,见母后一切都好,孤便安心了。” 祁帝头一转,便见到加合锦跪在地上。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加合锦两眼,语气冷冷道:“合锦也在?” 太后答道:“是啊,这孩子吓坏了,哀家便叫她过来一同用膳。皇儿虽没胃口,也多少用一些汤水,万一累坏身体,岂非得不偿失?云榭,来为皇儿斟汤。”云姑姑应声起身,走上前来,将那白果乌鸡汤满满盛了一碗,祁帝初时还想推辞,便听云姑姑劝道:“陛下挂念太后,非要亲自过来看一眼才放心,这是陛下的孝心;太后也挂念着陛下,见陛下憔悴内心担忧,这是太后舐犊情深。陛下与太后母子连心,乃是苍天之福,大祁之幸。”祁帝听了此话只好坐下,叹道:“母后如此美意,儿子怎忍拂逆?”见祁帝终于肯动筷子,那内监首领杜老公的神情也放松了很多,暗暗舒了一口气。 加合锦等人还未得祁帝示意起身,仍跪在地上,合锦觉得祁帝今日对她态度冷冷的,只道祁帝是因为平剿叛乱之事心情烦闷所致,故安安静静地跪在一旁,只求别触了祁帝的逆鳞便好,却不成想祁帝突然又唤起她:“合锦昨夜睡得可还安稳?”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合锦抬起头,正对上祁帝的双眼,她惊讶地发现,祁帝的目光中竟然有从未见过的凌厉,似乎蕴藏着无穷的怒火,简直要把她熔炼一般。她连忙又垂下头,心里慌乱起来,暗暗琢磨到底自己哪里做的不当,竟然惹来祁帝如此大的火气。 周遭一时静得出奇,仿佛没有人敢接过这话头,来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合锦清了清嗓子答道:“托陛下洪福,合锦一向睡眠安稳。只是昨夜突发噩梦惊醒,便再睡不着了。”祁帝“哦?”了一声,问道:“是怎样的噩梦?” 合锦别无他法,咬了咬唇,如实回答道:“梦到我大祁与敌军交战,父亲率军士冲锋陷阵,因战事焦灼,父亲的身影一晃便不见了,无论合锦如何叫他,都没有回应。合锦害怕,于是惊醒。” 祁帝听罢,半晌都没有说话,合锦只能垂头跪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面前传来一声长叹:“唉!加依布氏三代忠烈,没成想到朗博这里便尽了。时无英雄,乃至宵小横行!你们且起来吧。”祁帝的言语中满是伤感和惆怅,方才那凌厉的气势荡然无存,他长吁短叹了一番,看上去再没什么胃口了,只挑了几口菜肴便放下了筷子,神色尽显落寞。 合锦便有些后悔,自己提起父亲的事,又让祁帝伤感得没有食欲。她小心地看向太后,却瞧见站在太后身后的梅姑姑给了她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眼神,她连忙敛住心意,屏息凝神,恭顺地垂首立着,将自己化作静物一般。 目不能见,只听太后问祁帝道:“事情处理得如何了?”祁帝回答道:“叛臣逆党主谋者皆已收系,但仍有残余势力叛逃在外,已命人前去追缉了。边境之乱幸有高洛氏和劳可干氏北部奋力抵抗,已击败敌军,杀敌三千,没让贼子得逞,母后宽心便是。” 太后叹道:“常言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劳可干氏北部乃是当年‘飞寄将军’劳可干汇仁一脉,如今大敌当前,倒有些先祖忠君爱国的遗风,是我大祁的栋梁之材。皇儿要赏罚分明,有过者不可轻纵,有功者也不可株连,这才是仁君之高义。”祁帝道:“母后所言甚是,孤理会得。”随后看向加合锦,说道:“朗博与孤情同兄弟,温平又是孤的同母胞妹,孤亦不会因此事迁怒于合锦,母后放心。” 加合锦闻言,心中陡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什么叫“不迁怒”?此事竟与自己有关吗? 对了,今天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透着古怪。回想起今晨太后派侍卫专门守着自己的宫殿,曹总兵不敢给祁帝身边的夏老公开门,叛乱刚平,太后便将自己叫到嘉元宫中一同用膳,加上方才太后与祁帝的一番对话……本来每件事情都可以解释为太后关心她,虽不免太过小心翼翼,可将这一切连在一起,突然有了可怕的含义。她不敢继续想下去,脑袋开始嗡嗡地响。 祁帝还有一堆公务需要处理,于是匆匆向太后辞行,刚欲离开,又回身嘱咐道:“最近几日,除了嘉元宫,合锦就不要到处走动了。”加合锦立即拜身称“是”,听着起驾呼声,祁帝是真的离去了,她却站不起来,梅姑姑和云姑姑一左一右过来扶她,她感到头晕脑胀,腿也软得不听使唤,看向太后,颤声问道:“今晨的叛军……难道我……我叔父……”如此简单的问题竟如鲠在喉,太后心疼地把她揽在怀中,安慰道:“好孩子,别怕,你刚才回答得很好。你舅舅已说了此事绝不迁怒于你,你就放宽了心,其他的事情不要想,啊。”合锦失声惊道:“果真是我叔父!他怎的如此糊涂?到底发生了何事,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唤人撤了饭食,带着合锦进了内室,祖孙两人对坐在床前,太后拉着合锦的手,对她讲道:“哀家本想慢慢跟你说,怕吓坏了你,谁知陛下没打招呼便过来了。你听我说,却不要怕了:劳可干都仁勾结境外穆合族,于昨夜突袭宫城,我皇城军士殊死相搏,虽于今晨将叛军剿灭收系,大祁亦是损伤惨重。” 合锦道:“竟然是都仁大人起兵?今晨我听到乱嚷声,莫非前殿已被破了?”太后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道:“叛军攻我不备,暗夜奇袭,待发现时,叛军已进入前殿东南方三殿内了。”想到后宫离前殿不过相隔五殿,自己所居的琼熙宫就位于东南方向,才知道当时战争离自己如此之近,合锦心念一动,又问道:“那我叔父他……” 太后道:“劳可干都仁与你叔父加依布乃央里应外合,昨夜加乃央用虎符撤下了城防守卫,偷引外穆合叛军入城,与劳府、加府两军合一发起叛乱,此事你堂兄也参与进来了,那攻破东南方殿门的先锋便是加荣修。现在叛军已平,劳都仁、加乃央、加荣修,还有其他参与此事的叛臣均已收押入天牢,方才你也听见了,尚有余孽逃亡在外,陛下已经派人去追捕了。” 合锦听了这话,一颗心就如同扔在腊月的雪地中一般,怎么会这样!叔父好生糊涂!加依布一族一直是京中穆合望族,在朝廷中居处高位要职,陛下更是对加氏亲族青睐有加,为何还要行此谋逆之举,勾结外穆合,做下这株连九族的大罪! 她知道叔父必死无疑了,而她,方才可能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穆合族和汉族的关系,从来都是祁国社稷的核心。穆合族是来自北方的一支庞大的游猎民族,一直与大祁政权分庭抗礼,在多年与汉族的斗争和交融中,渐渐分为“外穆合”和“内穆合”。内穆合指的是亲靠祁国汉人政权的穆合族,在崇元帝时期,这部分穆合族部落便与汉廷缔结了联盟的条约,成为祁国所属的公民,也是祁国北部边境可靠的守卫者。内穆合族保存着穆合族骁勇善战的优势,同时又深受汉族文化熏陶,在朝廷的大力推动下,与汉族联系愈发紧密,内穆合的一些氏族在京中做了高官,甚至和皇族成为姻亲。当年英勇的加依布朗博和美丽的温平公主结合,被传为一时佳话,他们即是合锦的父母。加合锦的全名应该是“加依布合锦”,只因内穆合族受汉族同化已久,便渐渐开始按照汉人的习惯将姓氏做简化,在平常的交流中,只保留姓氏中的头一个音节,“加依布”氏也就成了“加”氏。 那些被称为“外穆合”的联合部落,仍旧在北方和祁国对峙着,虎视眈眈地觊觎着祁国的国土,多次南下与祁国冲突。内穆合是北境抗击外穆合的中坚力量,由此可知,若是内穆合与外穆合勾结,共图大祁国土,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难怪祁帝有此一叹,言道自父亲去世之后,加依布氏三代忠烈便就此断了。 第三章 寒天极地处,似有春风来 她心中第一个念头是不敢信。 其中是否有误会?自己叔父和堂兄会不会受到奸人陷害?她虽然不了解劳可干氏的行事风格,可她自认为还是了解加依布氏的,叔父是父亲一母同胞的兄弟,怎么可能做下这样的丑事!可又想到婶母劳可干麻锡乃是叛军首领劳可干都仁的亲妹,叔父一直因为姻亲缘故与劳可干氏族来往密切,自己被养在宫中,对此都有所耳闻。此事纵然不愿相信,但加合锦不得不承认,发生的可能性是十分大的。 想到此节,合锦心中已不抱希望,但仍旧问道:“陛下会如何处置我叔父一家?会株连吗?”太后肃然道:“内外穆合族勾结,已犯了大祁的忌讳,更何况是逼宫造反这种大事!别说是主犯人等,就是与之相关的小姓家族,也都难逃法网。”见合锦泫然欲泣的样子,太后看着她的眼睛,补充说:“这终归是作孽者咎由自取。”合锦听出了太后言语中的不满和提醒,忙道:“我知道叔父罪恶滔天,所犯罪行百死难辞其咎,合锦万万不敢为他求情,只是自父母逝世之后,加依布一族仅存叔父一脉,我虽也是后人,却是个女孩。若陛下尽数株连,我们家族血脉算是断了,故而有此侥幸之问。” 太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竟还能问出这样的傻话来。这话在我这里说得一次就好,别处再不可提,究竟该如何看待此事,你回去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既然陛下已经下令,你每日过来给我请安便好,其余时候就在琼熙宫中待着,不要出门了。前朝的事情也少打听,以免徒生忧虑。”合锦只能含泪称是,见太后满脸疲惫之色,没有留之意,只好知趣地请辞回宫。 云姑姑奉命将合锦送出嘉元宫,看着合锦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走上前来,轻声道:“公主殿下自八岁起便被养在太后身边,陛下又破例赐了‘公主’殊荣,虽然公主身体中流着加依布氏的血液,可公主好好想想,究竟这些年里所谓的‘亲情’从何处而来?公主若是因为血脉而疏远了亲情,冷了太后和陛下的心,那才是得不偿失的!” 合锦知道云姑姑此话是善意提醒,答道:“谢谢姑姑提点,合锦方才突逢变故,心乱如麻,这才失言。太后和陛下将合锦视如己出,多年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合锦只盼日后能为太后、陛下分忧,以报三春之晖,断然不是薄恩寡义之人。”云姑姑赞许地点了点头,叹道:“公主明白就好。”便转身回去了。 合锦手指冰凉,回头望着云姑姑的身影,只觉得每个关节都酥麻麻的,浑身酸痛不已。她紧紧扶着金蒲的手,轻声唤道:“你快扶我回去,我累得很。”金蒲牢牢托着合锦的手臂,努力让两人看上去步伐平稳,见合锦眉头紧皱,劝道:“公主别多想了,太后的举动摆明了是要保护公主,陛下也说了不迁怒,这已然是万幸了。” 合锦心有余悸道:“可方才陛下的眼神真教人害怕,他从来都没这样看过我,金蒲,你说今早太后派来的曹总兵到底是在防备叛军作乱,还是……”金蒲捏了捏她的手,摇了摇头。 既然叛军中有叔父,攻城的是堂兄,那他们怎么会伤害自己?太后只派了自己身边的侍卫来琼熙宫保护,还让曹总兵严格审核信物,此举不是为了防范叛军,倒像是为了防备祁帝。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自己虽然以公主身份养在宫中,可这份“父爱”竟然连太后都觉得没有把握。 越想越觉得冷,等走到了琼熙宫,四肢都要冻僵了,换下衣服,发现内衣已被冷汗浸湿大半。合锦命令宫内诸人谨慎低调行事,不可惹是生非,不可惹人注意,也不可四处打听。而自己心思烦乱,却强忍着装作置身事外的样子,每日清晨去给太后请安,说不了几句话便回去,此后便一直在宫中呆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经常上门走动的王子公主们现下一个都不来了,她也巴不得他们不来,否则真不知以何面目相处才好。 纵然谨言慎行,也免不了他人指指点点,碎嘴闲言,可琼熙宫上下见了只当没见,听了也只当未闻,一个个循规蹈矩,恪守礼节,低调安分。终于挨过了五日,随着一人上门造访,这份自上而下的沉默才得以打破。 太子陈乐游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什么随从,身边仅跟着福林一人,他甫一进门,便觉得这琼熙宫内安静得可怕,全然没有往日里热闹活泼的样子,宫女内监们向他行礼,声音也细细的,太子便不许他们通传,悄无声息地进了厅堂,见到合锦和金蒲正在案前绣花,他站着看了一番,两人竟然浑然无觉,直到他清了清嗓子,那两人才意识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合锦看到太子造访,内心有几分感动,放下手中的东西对他行礼,太子走上前来,语气轻松地调侃道:“这几日我在前殿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想来看看你,本以为你会急得跟什么似的,没成想优哉游哉绣花呢。我看看绣的什么?……竹报平安。嗯,寓意还好,就是素净了些,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应该绣些鸳鸯啦,花啦,这才像话。” 合锦无奈地撇了撇嘴,小声道:“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忘讥讽我。你这个节骨眼上过来,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岂不会怪你?”太子笑道:“怎么会?父皇在朝上都已言明此事与你,更与你家无关。父皇和朗博将军的交情你又不是不知,我过来看望你,父皇只会欣慰,哪里会怪罪我?”虽然在太子这里再次得到无罪的证实,合锦却丝毫没有觉得释然,而是默默道:“但愿如此吧。” 太子熟稔地在主位坐了下来,接过金蒲奉的茶,问合锦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打听的?”合锦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反而踌躇不知如何开口,太子笑道:“父皇罚你禁足,你不敢打听朝事,我想你心里一定急切得很,所以特地过来给你递消息。你若是当真如此沉得住气,也不想知道这几日朝中动向,那我便不说了。”合锦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嗔道:“你都知道我心里着急,又何必故意说这些话激我?此事关乎人命,你开我的玩笑,我却笑不出来。” 太子闻言,收起了那一副轻松戏谑的神色,叹了口气,正色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也不知道四五日的时间够不够你做好心理准备,此刻我若是对你讲,你可受得住吗?”合锦道:“你且说吧,反正早晚是要知道的。” 太子道:“劳可干都仁、劳可干仓多同你叔父加依布乃央三人乃叛乱主谋,除劳仓多在交战时丧命外,其余二人均在审讯中对罪行供认不讳,父皇依大祁律法,以谋逆罪将两人判以斩首,后日执刑。你堂兄加依布荣修乃袭城之先锋,与京畿巡营交战中杀害了三名总兵以上参将,并率众突破南怀门,罪行滔滔,有目共睹,也以谋逆罪处斩首之刑。你二堂兄加依布荣昭驻兵在崇岭,虽然未直接参与到此事之中,但其通敌证据确凿,念在抗击外穆合侵略有功,判以流放。加依布乃央的家眷,还有你堂嫂在加乃央兵败之时依旧负隅顽抗,丝毫不知悔改,念其是女流之辈,故赐毒酒,保留全尸哀荣。” 合锦的头疼得不行,抓住一丝清明问道:“荣昭是如何通敌的?” 太子答:“加荣昭本在北境崇岭一带带兵,事发五日前曾收到家中密信,加乃央命他持印召集北境加氏小族南下,加荣昭不加分辨照做,以至于外穆合攻城之时守备兵力不足,北境战线吃紧。加乃央和劳都仁的阴谋之一便是勾结外穆合攻击我大祁北境,利用北境的战事吸引京城的注意力。他们料定了年节刚过,父皇怕北境战事扰乱民心,所以不会明令出征,只密派三位大员手执调兵虎符驰援北境。而加乃央便是用手中这枚虎符骗取守城之军打开城门,将叛军引入。所以不管加荣昭对于其父亲与舅舅叛乱是否知情,所行之事都乃为虎作伥。念在他于北境英勇抗击敌军入侵之举,亦可将功折罪,遂免除了死刑,只判以流放,已是法外开恩了。” 合锦呆呆地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判处都是意料中事,如今亲耳听到,除了悲伤却也再无其他情绪了。想到少年时,自己家同叔父家一起过年,他们几位大人在一块畅叙,她与堂兄堂妹便凑到一起玩耍。两位堂兄比自己年长,待自己极好,堂妹更是她小时的唯一女伴。自父母去世之后,她被接到宫中抚养,与叔父一家只有年节时的合宫庆典之上才能远远见上一面,婶母每年都不忘给她备一些礼物,在进宫的时候托宫人送来,如今这些亲人竟然都要不见了。 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叔父一家会走上这样的路?她怕是再也无从得知。 想到了女眷,突然想起一人来,合锦问道:“我还有个堂妹,叫文珠,她难道也株连其中了吗?”太子一听到这个名字,竟然笑了一声:“此人你不提则罢,一提起来,我又头疼了。” 合锦忙问道:“此话何意?” 太子道:“你几位婶母因负隅顽抗,被判处通敌连罪,就连加荣修的妻妾,还有他刚一岁的幼子都不得幸免。可这位文珠小姐却不一样,如何判她的旨意至今尚未下达。” 第四章 文质逢幽梏,珠华堕暗尘(上) 尚未下达?难道会有幸存的可能吗?合锦在隐约感到希望的同时,也疑惑不解,追问道:“这是为何?” 太子答道:“你忘记了,三年前的年节,加文珠被父皇赐婚给瑞王世子了,只是当时加文珠年纪太小,故而只结婚约未行大礼,待她十五岁时再按婚仪成婚,若是没有这些变故,便是在今年了。父皇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婚约,马上又要到三月十五‘衍春节’了,此时若是行棒打鸳鸯之事,难免会人心惶惶,便只能暂时搁下。” 经他这么一提醒,合锦也突然想起这档子事来,喜道:“是啊,我记起来了!文珠虽然没有过门,名义上已经是瑞王世子妃,她的命应该是保住了吧!” 太子却摇了摇头,笑得颇为无奈:“目前看来是这样,可也没那么乐观,瑞王这几日一直在请求面见父皇,我估计他是想商量退婚的事。父皇总是找借口不愿见他,生怕他提出什么棘手的要求来,原本瑞王世子和加文珠的婚约是出于汉族和穆合族亲上加亲的好意,此时两民族之间的信任方现裂痕,若是将这婚约一并毁掉,未免显得落井下石,世人又会议论皇家薄情小气了。难啊!” 太子叹起气来,他每叹一声,合锦就感觉到一种新的生机。是啊,祁帝素以仁义治天下,本朝也是穆合族和汉族关系紧密的历史巅峰,以祁帝的处事方式,断然不会在这个两方关系因叛乱而剑拔弩张之时,割断本来友善的联系,让一对无辜的小情人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他越是在小处宽容,便显得越有人情味,祁帝向来都是这样行事的。如此看来,只要瑞王不执意退婚,文珠就有生存的希望,加依布氏也不至于只剩下她一个。 可是瑞王若是不达目的,肯善罢甘休吗?合锦如此询问太子,太子的回答不大乐观:“父皇躲得了瑞王一时,躲不了一世,顶多再过三五日,总是要回应瑞王的。父皇一要顾及民族关系,二也要顾及瑞王的颜面——瑞王就那么一个儿子,若是真娶了叛军之女,教世子如何抬得起头来?” 合锦咬了咬唇,不再说话了。 有了太子的造访,合锦心中安定不少。太子此时肯来,她内心是十分感动的。宫中多少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这里,若是太子仍旧与自己交好,自己也每日都到太后那里请安,那便是告诉其他人,她依旧是“公主”之尊,依旧是太后宠爱的外孙女,太子喜爱的妹妹,这些虚名如今竟然如此重要,让她不至于沦落为一座飘零的孤岛。 一想到叔父堂兄后日即将问斩,婶母和堂嫂也不能幸免,她心里就悲伤得不行,可处在这皇宫里,哭也只能偷偷地,生怕被有心者传出去。为了静心,合锦特地找了《婆罗雅祖经文》抄录,婆罗雅祖是穆合族信奉的掌管生死的神明,在穆合族神话中,所有死者的亡魂在离去之时都会徘徊在三界的交汇处,由婆罗雅祖的使者接引他们来到幽冥世界,消解他们从阳世带来的不平和怨愤,洗刷掉恶行和污秽,使他们脱胎换骨,获得新生。自己对于死生大事无力左右,只能祈求婆罗雅祖用她的慈悲和神力善待叔父和堂兄的灵魂,保佑被发配的荣昭哥哥。 金蒲早在合锦尚未进宫之前便在加府侍候,对加依布一族也有浓厚的感情,现在她同合锦一般伤心难过,却不敢提起,看着合锦抄录经文只是皱眉,等她抄录完毕,便将经文尽数收藏起来,以免他人看见搬弄口舌。本想着日子就这样熬过去,却不料上天仿佛瞅准了机会似的,冲着这一亩三分地抛下一个又一个难题。 那一日正是加依布乃央等人问斩的日子,合锦一早起来便心烦意乱,膳食也用不下,便想趁着人少的时候去嘉元宫给太后请安,还未出门,祁帝身边的大太监杜老公就来了,身后还带了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两人的打扮不像宫中之人,均是双眼红肿,神色凄惶,刚见到她便一声不响地跪在地上。合锦连忙询问杜老公因何事造访——这些日子但凡见到祁帝身边的人,她都忐忑不安,还好杜老公春风满面的样子,对她依旧谦卑尊敬。 “奴婢拜见公主,奉陛下口谕,给公主带来了两个人,”说罢,杜老公回过身去,让出身后那一老一少:“这位是公主的堂妹加依布文珠,这位是服侍加二小姐的郭妈妈。现在加府已被查封了,陛下念在加二小姐尚有婚约在身,住在牢中太不像样子,故下旨将她迁入宫中居住,正巧公主这琼熙宫的偏殿还空着,陛下觉得二小姐住进来正合适,公主姐妹两个也好做个伴。加二小姐与世子的婚期在五月,直至出嫁前,便都在琼熙宫住着了。” 合锦的心脏飞快地跳起来,杜老公这番话实在出人意料,加合锦万万想不到,祁帝竟然会把加文珠安排住进自己宫中,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她看向加文珠,她们几年未见,文珠只是眉眼间依稀存着小时候的样子,如今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眉目里锁着哀愁,微微泛红的鼻尖和眼眶更使她如扶风弱柳,我见犹怜。这便是她在族中唯一可以相互依靠亲人了。如今她出现在眼前,合锦心中既酸涩,又惊喜,同时也隐隐地感到不安。她面上不动声色向杜老公领旨谢恩,杜老公也没再说什么话,略气了一番便走了。 加文珠和那位郭妈妈仍旧跪在地上,合锦让金蒲搀起加文珠,加文珠甫一见她,眼泪便潸然落下,痛声哭道:“堂姐!”这一声“堂姐”叫得加合锦肝肠寸断,忍不住也要哭起来,连忙唤来奴婢搀着加文珠到内堂中,生怕叫别人瞧见。那郭妈妈也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看到这个场面,不住地在旁边叮嘱文珠道:“二小姐可不要哭了,这是皇宫里啊,千万别哭了!”文珠顺从地强力忍者,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终究再没发出过哭声。 合锦命其他奴仆去收拾偏殿,身边仅留下几个贴身的,将门关了,和文珠坐在一处叙话,文珠抓着合锦的手,还在流泪,哽咽说道:“这下见到堂姐,我才晓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了。”合锦也落下泪道:“我之前还在惦念着你,如今总算见到了,你是个有福气的,这婚约终是保住你的命了!这些日子你是如何过来的?叔父又为何会如此行事?” 文珠调理好情绪,将事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地讲给合锦听。 事发前的那一日下午,文珠便隐隐觉得不对劲,她已经两日未见父亲回府了。而那天的晚膳,大夫人劳可干麻锡破天荒地请了所有女眷同桌而食,大夫人,二夫人,刚怀孕的三姨娘,她和她母亲,父亲的两个侍妾,以及大嫂和她刚满周岁的小儿子均在席中。父亲和两位兄长都不在家,二哥荣昭在北境带兵已有五个月,大哥容修也有几日没见了,想来是最近公务繁忙的缘故。大夫人话并不多,大家吃着也没什么兴味,反而气氛沉默得有些古怪。 直到吃过了饭,大夫人才吐露真正的意图,她令奴仆关了门,脸上显出不容置疑的神色,禁止所有人离开。大夫人道:“我们同一屋檐下生活多年,如今到了真正要紧的关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若能成事,在座的各位便是‘英达雅显’(穆合族的神话中辅助天主的女神),若是天不佑我主,大家便同赴黄泉!” 文珠没有听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却觉得几个姨娘面色铁青,暗暗看向自己的母亲,见到母亲眉头紧皱,神色间略有仓皇,心道必定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二夫人是能和大夫人说上话的,她问道:“你和老爷到底在谋划什么?我前几日就觉得不对劲!荣修整日里也忙,问他什么他都不答,都这个节骨眼了,你就实话说了吧!” 大夫人瞥了二夫人一眼,带着满满的鄙夷道:“有你这样糊涂的娘,真是难为了荣修那孩子!”二夫人被她呛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大嫂怀中抱着的小婴儿哭了起来,大嫂一边哄着,一边向大夫人恳求道:“夫人,这个时辰绥明该睡了,他闹觉得厉害,不如我带了绥明回去……”话音还未落,大夫人便严肃道:“你若是不会哄孩子,便交给冯妈妈。”冯妈妈是大夫人身边的老妈妈,和大夫人一样有一张严肃的脸,听到此话故意往前走了几步,那个可怜的女人便抱紧了儿子,再也不敢说什么。 大家心中各怀心事,沉闷地坐着吃茶点,到了二更天,文珠已经困得不行,不知几位姨娘凑在一起聊了什么话,那位怀着身孕的三姨娘突然哭了起来,大夫人责骂她,这声音又将小绥明吵醒,一时间大夫人的骂声、三姨娘的哭声、绥明的啼哭声、众人的劝慰声,乱哄哄地响作一团。文珠正在发愣间,只觉有人在她身后一拍,她受惊回神,母亲就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一会儿这里若是乱起来,你马上跑回闺房里,让郭妈妈锁好门,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问母亲发生了何事,母亲便从她身边走开,加入到劝解三姨娘的人群中,仿佛方才没说过那话一般。文珠只能耐心坐在一旁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满头是血的人冲了进来,把大家吓了一跳,三姨娘见了血吓晕过去,众人又乱糟糟地,才发现那满头是血,狼狈不堪地倒在门口的人是父亲的偏将木殷。大夫人急了,问他为何不跟着老爷,反而自己回来了。木殷悲声道:“夫人!老爷怕是不成了!我们此次大为失策,祁帝好似早有防备,加依布大人和我们的人马损失惨重,大公子攻破了南怀门,却也因没有援军,无力可守,被……被敌军重创,老爷命我飞骑归来相报夫人!” 二夫人是荣修的生母,听说爱子受到重伤,生死未卜,心疼得发了狂,不顾一切地抓着大夫人的胳膊道:“你这个贱人!你和你哥哥怂恿老爷做下恶事,还要赔上我儿子的性命!你为何让荣昭躲得远远的,只让荣修去送死!贱人,我杀了你!”大夫人面色冷静,一巴掌甩在二夫人脸上,道:“平日里没主意,现在倒是张狂起来了!”众人悲的悲,恨的恨,哭的哭,叫的叫,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文珠。 是时候了,文珠心想,她看向母亲,母亲给了她一个眼神,她马上推开门口奄奄一息的木殷,趁着夜色跑了出去。 第五章 文质逢幽梏,珠华堕暗尘(下) 回到房中,郭妈妈还未睡觉,她只知小姐赴家宴,至夜未归,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却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郭妈妈听了文珠的叙述,连忙吩咐丫鬟们锁好房门,严阵以待。 挨到天亮,便有一对京畿巡卫出现在门口,屋中几个女人抱作一团,大气都不敢出,门外有位巡卫喊话道:“奉陛下御旨,加依布乃央勾结外穆合,犯上作乱,其罪当诛,家眷、奴仆一干人等概不能免,尽收狱中,择日发落!里面的人不要负隅顽抗,快快出来!”说罢,便有人狠狠地拍打房门。 文珠和几位丫鬟吓得哭了出来,只有郭妈妈强作镇定,站在门口,抵着房门。看着她的身影,文珠才能感受到一丝安定的力量。郭妈妈沉稳的声音响起:“诸位大人,房中住着的是加依布氏的二小姐,曾被许配给瑞王世子,如今待字闺中。为护小姐清誉,老奴不便让男登门,万望各位大人见谅!” 门口那位根本不理会她这话,骂道:“少说废话,我管你是谁?有陛下旨意在此,别说你一个小姐,就是昔日的公主也要做阶下囚!速速开门,不然兄弟几个就要闯进去了!” 郭妈妈听了这话,脸上现出愠色,厉声道:“老爷虽已获罪,可陛下金口玉言赐婚未解,我们小姐始终是瑞王殿下的儿媳妇!区区京畿巡卫,胆敢冲撞未来的世子妃,也不数数自己有几颗脑袋!” 门口的声音一时没有回应,看来这状况几人也拿捏不准,瑞王是陛下信赖的兄弟,虽然年纪大了,威名仍在,还能压得几个小角色不敢擅自行动。这时一个不同于之前的声音说道:“请小姐静候府中,待我等请示长官,再将结果禀报小姐。”说罢,文珠听到几个人离去的脚步声,可分明还有人徘徊在门口,以防她们逃走。 经此一事,文珠十分敬佩郭妈妈的沉稳,也因着她的话生出了几分底气来。她直了直脊背,告诉自己要镇定:无论如何,我还是世子妃,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自己镇定下来,心中就会想起旁人,想起母亲,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父亲和大夫人,二夫人,三姨娘都是穆合族人,只有自己的母亲是汉人。穆合族这点很奇怪,他们与汉族的联姻多是将族内的女孩嫁给汉族皇亲国戚或是朝中重臣,穆合族的男人却很少娶汉族女人。当年大伯加依布朗博迎娶温平公主,这对金玉碧人成为一时佳话后,汉族女人嫁进穆合族才蔚然成风。自己的母亲也是在这股洪流中嫁给父亲的。 长大后,她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穆合族的男人不喜欢汉族的女人,这两个民族的女儿实在太不一样了。相比于汉族的温婉,细致,内敛,穆合族女人洒脱,热烈,活泼,实在有说不出来的魅力。母亲是传统的大家闺秀,女工绝妙,还会读书识字,可相比于那几个姨娘,她显得太闷了些。父亲要去骑马射猎,几个姨娘争着同行,还要比拼谁的箭术高超;父亲公差完毕回家,三姨娘会赤脚从房中跑出来,当着所有外人的面热烈拥抱父亲,诉说自己有多么思念他。这些事母亲看了只会摇头,还会对孩子说:“女孩子家万不可如此失了规矩。” 母亲越是这样想,便越是沉闷,听说新进门时,父亲为母亲的温婉沉静深深着迷,可到后来,父亲眼中便很少有母亲了。父亲和几位姨娘有时会用穆合语交谈,讲些族内的笑话,这些母亲都插不上嘴,每当母亲吟些诗词歌赋,他们也都接不上话。怪不得人家说“生女莫适夷”,在这样的环境里,多好的汉家女儿也不会幸福的。 诚然,自己的伯母是个特例,可谁让人家是公主之尊呢? 文珠便是全然遗传了母亲的性情,虽然父亲曾经教她骑射,可她内心实在提不起兴趣,她会讲穆合语,也过穆合族的节日,信奉穆合族的神明,可她总是真切地觉得自己在这家中是一个外人。她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人,她也不会融入这个集体,更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穆合族女孩。也是因此,她从小便觉得合锦十分亲切,她们出生的家庭是如此相像,都有一个穆合族的父亲和来自汉族的母亲,所以她们应该有相同的心境和体悟,也有同样的烦恼。 可是当她亲眼看到大伯和伯母是如何相处的,她才明白,人世间有千万种烦恼,却没有一个人能对你的烦恼感同身受,这才是孤独。 大伯和伯母是与父母完全不同的一对,他们仿佛有无数的话题可以聊,能一起做很多事都不觉得烦闷。那年中秋,她跟着父亲到大伯府中做,与合锦在一处玩耍,躲起来偷偷听大伯和伯母吟月,他们两个每人说一句关于月的诗词,不能重复,一直说到伯母败下阵来。伯母豪爽地吃了一杯罚酒,像猫儿一样依偎在大伯怀中,听大伯给她讲兵法。 文珠呆呆地看着,不由得对合锦说:“你爹娘可真厉害。”合锦点头道:“是啊,父亲懂的诗词比母亲还多呢!”文珠在心中默默摇了摇头,她看着月下两个连在一块的身影,心想,值得羡慕的可不是这个。 文珠七岁那年,这对璧人双双陨落了,因为大伯战死,伯母伤心欲绝,一病不起,撑了几个月便撒手西去。加合锦接连失去双亲,成为孤儿。失去那样幸福的家庭,文珠都替她惋惜。文珠想起母亲的话来:愈是好到极致,便愈不长久。这句话用在大伯和伯母身上最合适。 可是那些次好的,甚至不好的便能长久了吗?八年之后,她也成了孤儿,还更加可怕一些,她成了叛军遗孤。如果母亲此刻出了事,那她的整个世界都没有了。 时间漫长地走了一个时辰,在惴惴不安中,门外终于传来了声音,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奉旨将屋内众人收监候审。这回是陛下的旨意,再没有理由抵抗,于是她们全被关进了大牢。她没能见到母亲,狱卒也不给她打听的机会。 在牢中根本数不清日子,只能按照吃饭的时间勉强计算。那饭食差的可怜,吃进口中还不如不吃。郭妈妈一直劝她进食,文珠发现若是自己不吃,其他人根本不敢吃,便勉强吃了几口,接下来腹中便翻江倒海,把好不容易吃进去的又呕了出来。她那娇嫩的胃实在受不了这些。熬了好几天,她们终于被放了出来。 在路上,她得知了父亲将于今日午时问斩的消息,再一打听母亲的事,便得知了噩耗,气得她差点没晕过去。原本对于案犯家中的女眷是可以从轻发落的,削籍为奴的例子也有不少,总之性命还可一保,可那劳可干麻锡不知怎么了,执意带领几位女眷连夜逃至劳可干氏的府邸,率领家中仆从与京畿巡卫又展开了一次小规模争战。这群未经训练的人如何能抵挡京畿巡卫呢?劳可干麻锡被俘虏时身中数刀,奄奄一息,幸存的几人都被扣上了“负隅顽抗”的帽子,龙颜盛怒之下,便一同处以毒刑了。 文珠想起母亲,那永远柔弱,善良,温婉的母亲,若非劳可干麻锡的一意孤行,有勇无谋,她又怎会被连累死?若是当时母亲没有告诫自己逃回闺中,只怕自己也要受到株连!想到这里便戚戚哀哀,一路啼哭不已,直到见了杜老公,知道他是祁帝身边的人,才不敢哭泣,由杜老公领着,送到合锦这里来。 合锦听罢她的遭遇,心中难受万分,那刚满一岁的侄子,三姨娘腹中的胎儿……还有文珠。失去双亲的痛苦她自小便有体会,知道文珠此时心力交瘁,只愿她能坚强珍重。便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婶母将妹妹解救出来,必定是想让妹妹好好活着,你若是不珍重自身,难免会如同我母亲那般,让生者死者皆伤感垂泪。妹妹日后的路还很长,等做了世子妃,日子便算是重新开始了。” 文珠问道:“陛下真的还会允许我嫁给世子吗?我在牢中时听狱卒传言纷纷,都说瑞王爷每日都在请求陛下退婚。”合锦摇头道:“你没听方才杜老公传旨,让你住在这里直到出嫁吗?那婚约定然是作数的!之前太子也对我讲,‘衍春节’将至,陛下不会轻易行那棒打鸳鸯之事,你安心吧!” 知道合锦仍旧和太子、太后有联系,便能推断出她的地位没有受此事影响,文珠道:“姐姐有太后、陛下、太子宠爱,能否替妹妹美言几句?妹妹自知父亲死罪难除,只是母亲,母亲她……她是无辜的啊!劳可干麻锡为非作歹,受于她的压迫,母亲丝毫不敢反抗,这才做出错事来,还望姐姐体谅,帮妹妹劝劝陛下,就是充为奴婢,也比赐死好啊……”说着说着,便要下跪,合锦手疾眼快地扶起她,叹道:“你当真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我现在被陛下禁足,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做,那日在太后面前陛下赦免了我,是看顾太后和我亡父的面子,却不是对我心存体恤,妹妹此话不要说了,因为姐姐实在帮不上忙。” 她这话说得无情,却也是事实,文珠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随之崩断了。在来的路上,她不住地想,宫中的堂姐大概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合锦由太后抚养长大,又被陛下收为义女,若是她开口恳求,能否换来母亲一命?再看那杜老公明明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还是对合锦毕恭毕敬,便知她在宫中还有地位。却没想到合锦想都不想,试也不试,便拒绝了自己。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摊上了自己家,怕都是一个大麻烦,合锦这样做,也无法怪她,只是将这绝望之感更加了一层。 第六章 陋室被雨夜,隆冬加霜时 因为文珠的突然来访,合锦没来得及去给太后请安,太后那边应该也得了消息,特地指派云姑姑前来琼熙宫,云姑姑不似几日前相见时那般亲切,摆出一副严肃凌厉的样子,将合锦和文珠两人连消带打了一番,并且传太后懿旨,让她们最近几日都不用来嘉元宫请安了。 合锦知道云姑姑是有意为之,加上方才文珠求自己为她母亲求情之举,更佩服太后考虑周到。云姑姑若是如同杜老公那样对自己恭敬亲和,反而会让文珠心生期望,倒不如连带着她一同冷落,死了文珠的心才好。 不是自己心狠,也不是无情,实在是叔父犯得罪行太大,自己不敢,也不能参与进来。 云姑姑走后,文珠的面色又灰颓了一些。合锦叹道:“你也瞧见了,我现在形同软禁,日子过得也艰难,虽然名为‘公主’,终究也是皇宫中的外人。”文珠顺从地点了点头,道歉道:“方才是妹妹心烦意乱,给姐姐添麻烦了。” 合锦心疼地看着她,心想:陛下判处叔父堂兄午时斩首,几位婶母大概也是同时,现在马上就到了,文珠挂念母亲却无力回天,定然难受万分。于是命金蒲将前几日抄录的《婆罗雅祖经文》找了出来,劝文珠一同抄写。在生死面前,宗教信仰仿佛有神圣的力量,文珠渐渐静下心来,一笔一笔认真地抄录着。婆罗雅祖似乎给困在某处的她们带来一个缺口,她们终于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来抚平自己因手足无措而带来的痛苦。 泪水啪哒啪哒地滴在纸上,将墨字晕成一朵朵梅花,两个人都不说话,只低头抄写着,内心不住地祈祷,一直到夕阳西下,天边晚霞似血,才恍惚意识到,那段最痛苦的时间终于过去了。 过去的一切得以了结,也是新世界的开始。这只是第一天,往后还有更多、更难过的日子。命运的天平在这一刻微微倾斜,便添上了无数砝码,一头永恒地沉了下去,再无恢复平衡之日。 合锦和文珠两人虽然足不出户,每日仍有只言片语的消息通过宫人的口耳传进来,听说兵部侍郎左思通被查出与之前的谋逆有关,下入大理寺审讯了;听说圣上有意让劳可干氏北部劳可干汇仁一脉举家入京,接过劳可干氏在京中的大旗;听说原本属于加依布氏的军权被重新分配,一半由高洛氏接管,另一半由兵部代劳,加依布氏北部本就没有统一的部落,仅靠加氏令牌调配,随着加荣昭被发配南岭,加氏北部势力已经名存实亡了。 这次重新洗牌,穆合族的势力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各氏族能与劳可干氏和加依布氏攀上亲戚是何等荣耀,现在都巴不得自己没结交过这些所谓显贵。高洛氏本是穆合族古老的家族之一,以训鹰之术闻名,这在游猎生活中是极大的本事,到了京城反而成了下等末流之术,和耍猴斗鸡的手艺人相提并论了,因此从来未被重视。如今高洛氏因势风光正盛,登门拜访者日渐增多,大有将门槛踏破之景。听说在祁帝的后宫中,仪嫔娘娘高洛敏仪也备受龙恩,转眼就封了仪妃。风水轮流转,这话真是不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是天意弄人,少得双喜临门之福,倒是祸不单行居多。两位小姐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只求不惹是生非,却不料又一噩耗传来。 那日琼熙宫中的穗儿被打发去领婢女的春衫,回来时竟然跑得慌慌张张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大事不妙”。合锦和文珠正在堂内坐着叙话,见她这番脸色,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文珠忐忑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带着一丝疲倦和麻木道:“说罢!可是有什么更坏的事!” 穗儿偷偷看了看合锦,可主子只是皱着眉头,神情不见得有多么高明。她努力平复了一下声线,让自己传达的意思不要那么可怕:“方才奴婢去领春衫,遇到了刚侍奉完早朝的代公公,他对奴婢说……说早朝时分瑞王爷请求为世子退婚,陛下应允了……” 听得这话,文珠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众人连忙上去搀扶,掐人中叫喊忙活了半天,文珠终于醒了过来,面如死灰,像丢了魂儿一般,眼睛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某处道:“瑞王终究是退婚了,姐姐,我该怎么办?”两行清泪随着话语缓缓流下。合锦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心中疑惑不解:若是陛下一早有意退婚,为何还要将文珠接到宫中,说什么住在这里直到出嫁?须知君无戏言,这样反复无常岂不是让自己难做? 她看了看穗儿,那丫头明显还有话没有说完,便唤郭妈妈好生陪着文珠回房,安抚她的情绪,自己留下穗儿问道:“可是还有别的事?”穗儿点了点头,答道:“听代公公说,陛下认为加依布乃央大人愧对祖先,辱没了加依布姓氏,故而命令重修加依布氏族谱,将乃央大人削去,只允许公主父亲朗博大人继承家姓。” 合锦听了,暗暗愠恼,陛下岂会不知父亲这一脉只有她一个女孩,如今叔父全家如覆巢之卵,幸好二堂兄荣昭留住了一条命,只是发配岭南。这一削籍,岂不是让加依布氏香火彻底断了? 她恼于祁帝行事太过,又觉得文珠实在可怜:穆合族人对于姓氏的看法与中原人截然不同,在穆合族的文化中,只有那些渊源极深的、曾经诞生过部落首领或是英雄的氏族才配拥有姓氏,姓氏便是那位英豪先祖的名字。就如“加依布”,起初便是一位骁勇善战的英雄之名,他的子孙便以“加依布”为姓,让这支血脉永远铭记先祖的荣光。普通的穆合族人是不配有姓氏的,他们都以父亲的名为姓,其子再以自己的名为姓,这样世代延续下去。现在祁帝将叔父削籍,便再不能称其为“加依布乃央”了,而是以爷爷的名字为姓,称“图农乃央”,加文珠也不再是“加文珠”,按照穆合族的规矩,她只能叫“乃央文珠”——叛臣父亲的名字将会变成姓氏跟她一辈子,变成脊梁骨上永远插着的一把楔子。 怪不得瑞王爷执意要为世子退婚,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媳妇在称呼上还要背负本朝最大的耻辱。可这样行事未免太过绝情,简直是为了名誉将文珠的生死弃之不顾,这一切苦难最终都要落到文珠头上,让她生受。 合锦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她都觉得祁帝变了一个人,又或者他从来没变,只是露出了帝王本色的另一面,再不是那个和蔼可亲,如父亲一般照顾她的长辈了。那些日子明明不过月前,却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传旨的内监便来通报了。文珠被郭妈妈搀扶着,勉力支撑前来接旨,因为得到了穗儿的消息,接旨时心态倒是平静如一汪死水。合锦问那传旨的内监道:“陛下既然为文珠退婚,可有说了要如何处置吗?”那内监道:“回禀公主殿下,奴婢只管传旨,哪里敢揣测圣意啊!”合锦想想也对,问这种下人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可看如今形势,若是坐以待毙,不知道要有多少无穷的祸事袭来。于是她打定主意,要主动去打听一番。 要打听祁帝的心意,最好的对象无非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太后,另一个是太子。合锦决定先从太后下手,毕竟太后对自己一直很好,太子可能会跟自己打马虎眼,太后却不会。文珠知道了她的意图,也想一同前去,虽然日前太后曾下令不让她们前来,如今却顾不得太多了,冒险也求一试。 走在路上,无数目光偷偷打量过来,合锦早已习惯,神色如常,却没想到文珠在关键时刻也是能沉得住气的。两人进了嘉元宫,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在宫中干跪了好半天,太后都没有出来,最后还是云姑姑出面,将她们打发回去了。 文珠早已是走投无路,回到琼熙宫中也不过是神色更加凄惶。合锦却没料到太后会这样铁石心肠,连自己的求恳也丝毫不顾,隐隐地有些生气。她见文珠丢了魂一般,可郭妈妈像是有几分担当的,便找来郭妈妈商量。 合锦问道:“我只知文珠的母亲是汉人,却不知是什么来头,她母家如今可靠得住吗?”郭妈妈摇头道:“公主见笑了,四夫人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家中原也算殷实,可四夫人的兄弟因赌博负债累累,才将四夫人抵给老爷为妾。这些亲戚平日里就不常走动,如今出事,不落井下石都阿弥陀佛了。”合锦叹道:“原来是这样……看来也是靠不住了。” 郭妈妈问:“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合锦轻轻摇了摇头:“我原本还有一条路可走,可是见了太后这个态度,就知道那条路怕是也一样。”她原本还想去求见太子,若是太子肯为文珠求情是最好,若是不成,也能打听一下陛下的意图。可这次去见太后,让合锦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圣心难捉摸,伴君如伴虎。祁帝今日兴致一好,便能赦免了文珠的死罪,明日心情一差,又能把文珠推向火坑。现在文珠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依靠,可自己这靠山也是摇摇欲坠,必须要想一个办法,帮文珠找到真正的靠山才好,最好是如同瑞王世子那般,陛下想要调整婚约,都要投鼠忌器。 这样的人本就无多,她能直接接触到的就更少了,还好眼前便有一个天赐良机。她心生一计,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不管怎么样,都值得一试。 第七章 悲切泪双垂,赚得妙计归 这计要想成功,还要从太子入手。 太子已在宫外建府,平常不在宫中居住,要找到他却不是什么难事。合锦派了两个机灵能干的内监在议政厅附近等着,吩咐说只要见到太子出来,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要把他磨过来。快晚膳时分,两名内监才回来复命,身后却没见太子身影,合锦正要发问,那内监便说:“太子殿下已答应见公主,只是不在公主府中,请公主移步紫来殿相见。”合锦闻言大感欣慰,便带了金蒲往紫来殿去。 紫来殿是太子未成婚时在宫中的住所,自打太子妃和良娣先后进门,太子便很少回到紫来殿居住了,只有偶尔滞留宫中的特殊情况下才会在此留宿,所以紫来殿虽然被收拾得干净齐整,却少有人伺候。合锦进去的时候,天刚微黑,四周静悄悄的,堂内桌案上点着一盏灯,太子坐在一侧,正捧着书读。福林见到合锦,轻声呼唤了太子一声,太子头都没抬,很随意地一摆手,示意合锦坐到他的旁边。 “听说你有急事找我?”太子这语气可听不出来有多着急。 “也不算是急事,”合锦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就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有点多,我心里比较乱,想找你说说话。” 太子点了点头,放下,看着她的眼神中有了些探寻的意味:“说罢,我听着呢。” 合锦道:“那事情一出,我的生活都不像自己的了,整日里提心吊胆,哭也不敢,笑也不敢,就连我那宫门都没出过,像笼中的小鸟一般不得自由。这回来找你,也不知道明日会不会被怪罪。”太子笑道:“你这个傻子,还真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了。起初父皇下令禁你的足,是怕你听到那些风言风语心中不快,如今太后禁你的足,那是做给乃文珠看的——免得她以为你在宫中依然受宠,给你出难题!” 这就从“加文珠”变成“乃文珠”了,称呼变得可真快! 合锦没顺着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叹道:“马上就是三月十五‘衍春节’了,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原本想去参加,都不敢去了。”太子微微睁大了眼睛,对于她的言语有些意料之外:“你今年怎么突然想去‘衍春节’了?往年没见你有什么兴致。”合锦道:“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年格外想去赏春郊游,我有好几年都没出去玩了。” 太子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嘿嘿笑道:“那是因为你长大了呀!我早就说过,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应该多绣些鸳鸯啊,花儿啊……最近烦心事多,去赏春散心也好。”合锦觉得面上烧红,问道:“今年衍春节还是同往常一样,由你主持吗?”太子点头道:“这是自然。” 合锦松了口气,她知道了自己本就可以去‘衍春节’,这说明她还拥有相当大程度的自由:“这是极好,我想那一日带文珠同去,也好……” 只见太子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道:“哦,原来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听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是想带乃文珠去‘衍春节’?你想都别想!” 合锦急了:“既然陛下已经同意瑞王世子退婚,文珠亦是独身闺女,为何她就去不得?”太子道:“她就是去不得!她父兄刚获死罪,若是她去了,其他人还怎么尽兴游玩了?纵然你们穆合族不重视三年孝期,其他人看了心中难免不痛快。” 合锦愤然道:“照你这么说,我也不该去,也该为叔父守孝!”太子摆手道:“你不一样,你是父皇义女,要是为叛军守孝,岂不是打父皇的脸吗?” “文珠的情境本就难过,你们当真要把文珠往死路上逼吗?”合锦急得红了眼,太子还欲再说,便见她鼻头一红,流下泪来,连忙哄道:“刚说你长大了,怎么又哭起来了,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合锦这些日子以来心中一直委屈,却不得不压抑着,现在哭出来倒觉得畅快许多,眼泪怎么都收不住,直哭得抽抽噎噎的。太子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终于是做出了让步:“好吧,你先告诉我,你要带乃文珠在‘衍春节’上做什么?若在是情理之中,我便顺了你的意,想一个折衷的法子。” 合锦连忙擦干了眼泪,答道:“我想带文珠亲自见见瑞王世子,文珠虽然出身不好,此人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容貌甚美,腹有才情,有汉家女儿的温婉和知书达理,也会穆合族女儿的骑射之术,我不求世子以正妃之礼相待,只求他给文珠一条生路,不要彻底舍弃了她,就算是让文珠为妾室,也好过像现在这般没着没落!” 她说话的过程中,便发现太子的神色略有些古怪,她说到最后,太子竟然笑起来,摇头叹道:“妹妹啊妹妹,你可真是……聪慧啊!你是怎么想到让瑞王世子纳文珠为妾的?是文珠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 合锦讷讷道:“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只是想给文珠找个靠山。能做正室自然是最好,可文珠现在的身份难免会让人顾忌,与其眼高手低不能如愿,不如退求其次保住性命。”太子颔首笑道:“嗯……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哎,罢了罢了!” 他有所隐瞒的态度是那么明显,眼神中亦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合锦暗暗琢磨,太子究竟在笑什么?是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好笑吗?那他又能有什么高明的主意?合锦轻打了他一巴掌,嗔道:“我已经把我的想法尽数说了,你说过会帮我筹谋的,别再笑了!” 太子马上收敛了笑容,认真地沉吟了一番道:“我还是不能让文珠去‘衍春节’。”见合锦想要发作的样子,又补充道:“可我确实有个不错的主意,或许能给你指条明路。” 合锦的眼中放出光芒,冲他拱手:“洗耳恭听!” 太子道:“衍春节一直由我主持,其中礼制以及各项安排我再熟稔不过,我确信文珠若是去了,父皇必会不满,那就会怪罪到我的头上,我决不会为了她冒这样大的风险。但你的心情我尚能体谅,‘衍春节’上未婚男女齐聚郊游赏春,京中名门子弟大多会参加,每年都能在节后促成那么几对佳缘,你若是想为文珠物色良婿,倒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你可以让文珠扮作侍婢,等在敛山畅春园外的小路上,若是你寻觅到了优秀男儿,带出园来与之相见就是了,何必非要文珠参与进来?” 合锦喃喃道:“也倒是可行,若是我见到世子,将他带出来,不就成了?” 太子连忙打岔道:“妹妹,你目光要放长远些,不要光盯着瑞王世子,到时候京中优秀男儿齐聚一堂,你怕是要挑花了眼呢!”合锦点头道:“话是如此,可我还是觉得瑞王世子与文珠曾有婚约在身,情义会比别人深一些,见世子成功的把握或许更大。”太子只好无奈道:“随你吧!” 合锦又问:“往常瑞王世子参加‘衍春节’吗?”太子道:“你也说了他有婚约在身,怎么好意思参加?往年他都同几位好友一起射猎,至晚方归。不过既然已经承你要求,今年我必会用尽手段,将瑞王世子带到‘衍春节’。”这话听得合锦喜笑颜开,拉着太子感谢不已。 太子道:“罢了罢了,你好好准备就是了,也别枉费了我一番心血!” 目的已经达成,不同于来时心情沉重忐忑,如今合锦的脸上添了几分罕见的喜色,她方辞别了太子,欲回琼熙宫,走到门口却突然停下来,回头问道:“我今日若是求你纳了文珠,你会答应吗?”太子想也没想就摇起头,见合锦脸上的欣喜转瞬即逝,解释道:“我不同于别人,作为太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反复考量。于圣意有逆的事,我断然不会做,只有这样父皇才会放心地将重任交给我。合锦啊,你说你不自由,其实天下人都是一样,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他人消耗爱和情义,换来的忍耐罢了。” 合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想:最近自己因文珠的事情折腾了许久,太后和太子都在包容,若是此事不能尽快了结,也不知他们还会不会给自己放肆的自由。 回到琼熙宫,文珠尚未睡着,她听郭妈妈说合锦去找太子想办法了,便一直坚持不肯睡觉,三月初春风尚寒,她在庭中坐着却不觉寒冷,或许是心寒更甚的缘故。见到合锦回来,神色不似之前那般灰颓,便问道:“姐姐此去可还顺利吗?”合锦拉她到厅内坐着,道:“办法倒是有了,只是有件事要同妹妹商量。”文珠道:“姐姐但说无妨。” 合锦道:“如今妹妹命途多舛,都是因为没有依靠的缘故。加依布一族已经没了,妹妹的母族又没得指望,眼下别无他法,惟愿夫家根基稳固,能为妹妹遮风避雨。”文珠伤感道:“世子已退婚了,姐姐说这些伤心话做什么?”合锦道:“瑞王世子退婚不假,可世间的好男儿不止他一个,‘衍春节’将至,我们若是能借此良机寻觅一个根基深稳的夫婿,那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文珠听了这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今年的‘衍春节’,我也可以去吗?”见她双眼重燃希望,合锦几乎不忍心对她讲实话:“我已问了太子,太子却说不行。我再一想,你若是以此身份去‘衍春节’,免不了众口砾金,就算是有人属意于你,也不敢来存问。太子的意思是,衍春节那日你扮作侍女模样,悄悄在一旁等着,我进入园中为你寻觅,若有好人选,便携他来见你,你姿容出众,若是好好打扮一番,保证见者无不倾心!” 文珠虽是穆合族女孩,终究是受母亲的熏陶多些,低了头羞道:“这样男女私会,似乎太不检点,我尚居父母孝期……”合锦道:“如今也是顾不得了!你若是一直困在深宫之中,谁又敢冲你多看一眼?几时才能脱离这个牢笼?再说,咱们穆合族可没这么多规矩!”文珠只能点头称是。 合锦又说:“不瞒妹妹,我还想在‘衍春节’上见瑞王世子一面,若是能劝他回心转意,便是再好没有了。”文珠对此并不抱任何希望:“瑞王退婚时甚为果决,我看世子对我也是厌弃到了极点。”合锦道:“可你们毕竟曾经有婚约在身,比别人的情义总是更多一些的。只不过妹妹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妹妹若能选得好夫婿是最好,若是对方有意,却非以正位相待,妹妹还能接受吗?” 第八章 春潮衍生日,天人共此时(上) 合锦想将自己许给别人做妾?文珠暗暗吃惊,看向合锦,发现她神情严肃,不似随口说的,她又突然想到了母亲。母亲原本家境也算殷实,兄弟染上赌习之后,渐渐将家产败个精光,为了抵债,只能把她送给父亲做妾。妾室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说好听一点是父亲的女人,说难听一点便是父亲和大夫人的仆人,行事要看他们的脸色不说,还要想尽办法哄他们高兴。若是没有儿子,日子便更难过,像二夫人那般生育了荣修倒好,生女儿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总会有年轻貌美的女人收进门来,夫人的日子依旧那样过,受影响的只是她们这些做小的。 母亲已经做了一生的妾室,最终死在大夫人手里,自己难道也要步其后尘吗? 文珠心中十分别扭,她觉得合锦这问题冒犯到了她,也因此生出许多心思来。是不是合锦认为自己是妾室所生,所以给人做妾也无妨呢?还是她觉得留自己在身边是个累赘,就算是有人要小妾,也要把自己塞过去,好让她继续过上好日子?做妾这种话,她一个蜜罐里泡大的人,说出来怎么如此轻巧! 见文珠低着头,脸上有不豫之色,合锦便知道她还无法接受现在的处境,自己将最坏的结果如实向她陈述,可实话终究太过伤人。合锦道:“我自然不会让你平白做人妾室,想为你寻优秀男儿,却怕这靠山不牢,到时纵然对方有意,亦不敢向陛下开口求娶,所以将那些已经婚配的名门之后也考虑在内了。方才话问得唐突,只求妹妹体谅我的用心,不要生气。”听她这样解释,文珠的面色才稍稍松动了些,思索一番,叹气道:“我如今身份何等卑微不堪,能有人看顾已经是上天垂怜了,也实在不敢奢求正室之位。姐姐的话说得没错,能脱离这担惊受怕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既然已经达成共识,那么便要为‘衍春节’做好打算。合锦连夜吩咐人将上个月太后赏赐的料子送到织造局,让他们制出两套新衣服来,衣服还没等拿到手中,太子就从宫外托人送来了两件衣服,一件颜色鲜亮,明媚大气,另一件虽然是婢女的规制,却制作精巧合体,和第一件放在一起也绝不逊色。那来送衣服的内监在合锦耳边轻声道:“太子令奴婢传话给公主:祝妹妹在‘衍春节’上艳冠群芳!” 合锦心中感念太子做事周全,将那衣服给文珠看了,两人俱是十分欢喜满意。合锦又拿出太后和陛下赏赐的首饰,和文珠挨个试着带了,挑出那些最为得体的留用。两人穿上新衣,戴上饰物,由金蒲画上妆容,郭妈妈一双巧手梳成发髻,待众人见时,都觉如目见天仙下凡一般,半是钦服半是奉承地夸个不停。合锦和文珠心中便有了底气,只盼‘衍春节’上依计行事,合锦在园中做那红娘,文珠等在外头化身莺莺,却不知张生会是何许人也。 时间过得飞快,‘衍春节’前一日,太子的请帖送了进来,言是第二日清晨便有车马候在宫门口,女子乘车,男子骑马,同赴敛山畅春园。彼时各家与会的小姐、公子都纷纷从家中出发,场面将甚是宏大,相传民间有于当日聚集街头观看各家车马,评点哪家小姐姿容俏丽,哪家公子风流俊朗的风俗,更有甚者会仿魏晋遗风,向车中投掷花果。那些远近闻名的淑女还会暗自比较谁家得的花果多些,只可惜合锦从未与会,只是听说过,一直无缘得以一见。 说起来,‘衍春节’原本是穆合族的节日,春季到来,万物都进入了繁殖时季,穆合族的文化中十分重视天时物候,所以也选择在春日里举行男女郊游的集会。随着穆合族和汉族相融合,这风俗因清新别致,突破平日里束手束脚的礼教而颇受民间喜爱,不仅保留了下来,还融入了许多文雅之趣。作为与穆合族关系最为紧密的祁国皇室,每年举办的衍春游会更是盛大,这一日京中各户名门望族的适龄男女同聚风景优美的敛山,赏春、游戏、聚餐、射猎,直至傍晚方归,虽言衍春节当日不设男女之防,但男子仍旧有节,女子仍旧守礼,堪称异性交往之典范。 按照以往的规矩,各家小姐只能带两名侍女随行,合锦便让金蒲和文珠同行,将文珠化名“明珠”,以免他人知晓身份。 第二日清晨,合锦和文珠便打扮妥当,因为离宫门较近些,便不乘轿辇,徒步而行。抬头看去,春风和煦,天朗气清,晴好的日子倒是与佳节十分合适。合锦刚到宫门口,便有宫人前来迎接,对合锦行礼道:“拜见锦公主,请公主先去车中等候,待人齐了,一同行走。” 合锦点了点头,由宫人带着前往一辆宽敞的马车中,车内铺着锦缎绮罗,装饰华美,还摆了一个小几,上面放着新鲜瓜果。刚坐下没多一会儿,又有宫人奉上点心茶水。合锦趁机问道:“宫中还有谁与会?”那宫人答道:“太子殿下是每年都会去的,除了锦公主,还有芳佩公主,琅郡主,四王子,六王子。”合锦点了点头,待宫人走后,向其他两人道:“芳佩与我同岁,倒是琅郡主才十三岁,怎么也想去衍春节呢?”金蒲道:“公主不曾参与,有所不知,‘衍春节’上也不光是男婚女嫁之事,好玩的东西多着呢,琅郡主从小便被带着去玩耍,年纪虽不大,却算是‘衍春节’上的老人了。芳佩公主却是和公主一样,今年第一次参加。” 文珠若有所思道:“听说琅郡主也是自小被养在宫中的,却也是个‘郡主’的名号,不像姐姐,被封了‘公主’。”金蒲笑道:“琅郡主是铭王爷的遗腹子,陛下体恤她年幼,便让淑妃娘娘代为抚养,不比我家公主,是太后亲自抚养的。”文珠点了点头,补充道:“姐姐的母亲是陛下胞妹,父亲乃是陛下密友,铭王爷却非先帝所出,论亲缘,琅郡主也不及姐姐。” 两人说话间,马车的帘子便被掀开,芳佩公主出现在车外,见了合锦大喜道:“锦姐姐也来了?我还以为里面是陈琅那个丫头呢。”回头吩咐身后的宫人道:“快,快扶我上去!” 文珠和金蒲连忙起身向芳佩公主行礼,芳佩道:“好了,今日都自在一些,你们坐就是了。”众人落了座,芳佩看向加合锦的脸道:“看你像是瘦了些,前些日子那事情真够受的。” 合锦顾忌身边坐着文珠,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怕文珠多想,连忙把话题岔开:“听说今年乐祺也要去?”芳佩道:“可不是?他央了母妃好一阵呢。母妃总说他年纪太小,他就说陈琅去玩的时候比自己还小呢,我母妃到底是说不过他,也只能由着他了。”合锦道:“乐祺毕竟只有十岁,出远门佳妃娘娘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芳佩摇头道:“不怕,我母妃已托了衡王爷照拂他,太子也会派人护卫他的。” 合锦便顺着这个话题,与芳佩聊起乐祺的事来,正说着话,马车突然动了一下,外面有宫人道:“两位殿下坐好,我们要出发了。”芳佩道:“看来陈琅已到了,那便走吧。”这时芳佩身边的一个婢女起身行礼,下了马车,而后金蒲也起身行礼,对合锦道:“车内由明珠伺候就好,奴婢下车随行。”便随着芳佩的婢女一同下车了。 见合锦有些疑惑,芳佩解释道:“车里留一个丫头伺候就得了,我们也可宽敞些。”合锦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心知金蒲甚守规矩,虽然文珠扮作侍女,哪还能让文珠步行?享福的马车只好让出来了。只是去敛山的路还很遥远,步行真是苦了她。 想到这里,合锦向外面张望了一眼,想看看金蒲在哪里随行,耳边听闻芳佩奇道:“锦姐姐身边这位丫头好生俊俏,我怎么从未见过?”合锦连忙回神,拍了拍文珠的手道:“明珠虽然不常被我带在身边,可在我宫中服侍也有些日子了,妹妹当真没见过吗?”芳佩道:“或者是我疏忽了吧。总觉得若是这样一个美人儿,我一定会有印象的。”文珠听她夸奖,垂了头不言语,合锦心中暗道:金蒲是我的贴身丫鬟,现在只有在马车外头走的份,足可见明珠不是个一般人。还好芳佩向来马虎,也不追究细节。 马车离了皇宫,走上建安路,周围熙熙攘攘热闹得出奇,合锦、文珠和芳佩都是一副好奇却隐忍的样子,芳佩身边的小宫女茉儿见状,建言道:“公主,不如我们拉开了车帘子吧!外面可热闹呢!”芳佩笑着啐了她一口:“小小年纪,没个正形!让锦姐姐看笑话!”那茉儿是在芳佩面前得宠的,被她呵斥也不羞不怯,反而说道:“公主不知道,琅郡主每年都掀开车帘子,还有路人往车里扔花朵呢!”芳佩羞赧至极,对合锦道:“锦姐姐你瞧这丫头,说得都是什么话!” 合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芳佩酡红着双颊,谁看不出来茉儿这话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于是顺水推舟道:“我也想看看窗外有多热闹,况且今日佳节,何不随着节日喜庆,我们也放肆一回?”语毕,给了茉儿一个眼神,茉儿见自己的主子一副默许的样子,便咬唇笑着去拉车帘,文珠也动手将那车帘子拉起来,外面的声音顿时清晰地涌了进来。合锦和芳佩发出一声惊呼,她们都没想到‘衍春节’时街上会是如此热闹。街旁摆着各色各样的摊位,叫卖声朗朗入耳,街上行人如织,个个打扮鲜亮,妇女乌黑的发髻上插着鲜花,小孩子更是穿着娇嫩,肆意玩耍。早有人发现她们的马车掀了帘子,争先恐后地看进来,合锦和芳佩又被这阵仗吓得将头缩了回去,听到马车外面的声音谈论着:“这辆车是从皇宫中出来的!”“呦!里面坐着的是公主吧!” 合锦和芳佩都没出过宫门,虽然羞涩,却忍不住朝车外打量,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不一会就忘记了羞怯,沿着路边景色指指点点谈论着。突然,有一朵芍药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进了窗户,芳佩惊得叫了一声,马上又俯身拾起那朵花,笑道:“姐姐,这算是什么呀!” 第九章 春潮衍生日,天人共此时(中) 合锦也觉得有趣,原来民间真的会往车上扔花朵!这朵芍药是第一朵,却不是最后一朵,没过一会便有各色鲜花接二连三地从窗户外飞进来,街上有小孩子跟着马车,一边跑一边拍手唱道:“姑娘美,姑娘俏,‘衍春节’上见夫郎,‘衍春节’后入洞房,入了洞房睡一觉,小子丫头满地跑!” 童言天真,引来行人笑语不休,芳佩掩住脸,笑骂道:“姐姐你听,这是什么浑话!”合锦也笑:“他又没有唱你,你羞什么?莫非是想起心上人了?”芳佩拿那芍药假装打她,茉儿突然将自己的主子唤住,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一个锦盒来,向芳佩道:“两位公主将这个撒出去吧!”她打开锦盒,露出里面满登登沉甸甸的铜钱,解释道:“民间抛花朵是祝福,公主若是回应祝福,大家会更开心!” 合锦奇道:“看你年纪不大,竟然懂得这些。”茉儿道:“公主在宫中,自然不知这些事,我们平常人家的孩子,又有哪个不晓得呢?我幼时进宫前最喜欢和伙伴在‘衍春节’时捡拾铜钱,民间相传,捡到公主撒的铜钱会有福气呢!” 芳佩雀跃道:“竟有此事?那我们也撒出去吧!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便与合锦抓了铜钱,轻轻向车外抛洒,街道两旁的行人果然争着去抢,皆是喜气洋洋的样子。合锦见文珠神色倦怠,知道她实在没法同芳佩一般陶醉于佳节之中,便抓住她的手,将一把铜钱塞到她的手里,悄悄说道:“你也抛一些,借此保佑你我今日得偿所愿。” 马车驶离热闹的集市,那盒铜钱也被抛洒完毕,芳佩欣然靠在软垫上,看着满地的花朵,脸上笑容灿烂至极:“可真是有趣!我明年还想来!”茉儿却笑道:“公主若是明年还来,佳妃娘娘就该着急了!” 想到若是芳佩明年又去参加“衍春节”,便说明今年没有选到合适的夫婿,佳妃可不是要着急了吗?合锦和文珠不由得被茉儿的妙语逗笑,芳佩道:“你们便笑吧,我此番是想好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再来玩一次,今年是绝不会嫁的了!” 合锦颇觉神奇,被刚才这么一闹,原本羞涩的芳佩竟然也能脱口说出嫁不嫁之类的话,简直不像她了。可见“衍春节”的魅力便是将心理上的礼教束缚渐渐打破,不再将男女之间的交往看成洪水猛兽,实在是有好处的。 车辚辚,马萧萧,车内几人笑闹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敛山畅春园,这原本是一座皇家山林,东部有猎场,南部有奇峰,北部是清溪萦绕,绿草茵茵,春日里游玩正是好时节。合锦的马车停了下来,就有宫人掀开门帘,铺好踏凳,将她和芳佩接下来。金蒲和芳佩的另一个丫头一直跟在后面,见到马车停了,便走到主子身边,合锦见金蒲没有疲累的样子,放下了心。 这时身后的马车也到了,六王子陈乐祺和郡主陈琅从里面钻了出来,陈琅快步走过来给她们行礼,还没等说上一句话,便被陈乐祺拉到别处,那十岁的王子霸道地催促道:“你快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好地方!”陈琅无奈,回头对芳佩嗔道:“芳佩公主,你管管你弟弟呀!他这一路一直缠着我!” 芳佩吐了吐舌头:“这个霸王我可管不起,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琅本身就有些男孩脾气,看着陈乐祺气不打一处来,想必是真被他闹得不行,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训斥道:“你怎么回事?不要总是跟着我!不是说衡王来照看你吗?他人呢?”照顾陈乐祺的乳母和宫女生怕两人起争执,便想将陈乐祺哄走,谁知陈乐祺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般,就要在陈琅面前转悠,谁劝都不走。看陈琅动气,还软语撒娇道:“好姐姐,你就带了我玩吧!” 芳佩看了这场面,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悄悄向合锦道:“乐祺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我稍微说他一句,他就蛮横得不行,连母妃都管不住他,怎么在陈琅面前像只小花猫似的?”合锦心想,陈乐祺素日蛮横,因为是陛下宠妃之子,宫中无人敢拂逆,而陈琅那暴脾气根本不惯着他,乐祺反而没法子了。所谓一物降一物,真是没错。 这时四王子陈乐璋也骑马到了,她母妃是高洛敏仪,刚被陛下晋了妃位,这对母子可谓风光正盛,他下了马,对合锦微微点了点头,却和芳佩、陈琅十分热络地打起招呼。合锦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站了站,正好看到太子往这边走来,连忙迎了上去。太子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合锦身边的两人,又着重看了一眼文珠,小声对合锦道:“等一会儿你让文珠姑娘跟着白栀走,我已在那里的凉亭中设下饮食,文珠姑娘坐着等待就好。”又对文珠道:“那里离畅春园不远,有白栀陪着,不会出什么问题,我留了一些女孩家的常玩的小玩意和几本书籍,都是良娣推荐的,也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兴趣,权且当个消遣吧。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让白栀来找我就是。” 合锦和文珠连忙感谢他的安排,文珠内心感激尤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一直听说太子正如当年祁帝的翻版,所以心中原本对他十分敬畏,却没想到他既体贴又细心,前番送来衣服,现在又为她筹谋。文珠幅度很小地对太子行礼道:“太子与良娣的好意,文珠必当铭记。”太子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便装作无事一般走向芳佩和琅郡主他们。 太子身后的一位宫女走过来,向合锦行礼道:“奴婢白栀拜见公主。”合锦示意她起身,轻声说道:“我便把她交给你了,请帮我照顾好她。”白栀微微一笑,她看上去十分年轻,却很是稳重的样子:“请公主放心。姑娘随我来吧。”趁着太子和其他人聊的正欢,没人注意到她们,文珠便同白栀一道走了。 来者渐渐多了起来,从马车的规格大致就能猜出里面人的身份,皇室公主的马车最是光鲜亮丽,那些官宦家的小姐的代步工具要比皇亲贵族家的差一些,穆合族家的小姐最好分辨,不仅将车帘门帘一并大敞四开着,有的干脆像她们的兄弟一样骑马过来。到了集合处唤停了马,英姿飒爽地翻身而下,引来他人的赞美声。 合锦呆呆地看着,她小的时候曾经随着父亲学过骑马,到了宫中就再没有碰过马了,看到她们这样飞扬肆意,心里有些痒痒的。 相互熟识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已经边聊天边游览春景了,她本想在这里等着瑞王世子,却突然想到自己早就不记得瑞王世子的样子,等了也是白等。恰好芳佩唤她同行,她便随芳佩一道走了,途中户部尚书家的二小姐、大理寺寺卿家的大小姐加入了她们的队伍,两位小姐也是第一次与会。合锦发现,来参加“衍春节”的女子多半是初次,当然,这些人中不包括琅郡主,可是男子有很多并非初次参加,也就是说家中已经有了如花美眷,却还想在“衍春节”上碰碰运气。 男子三妻四妾自古亦然,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两位小姐起初还因为合锦和芳佩的身份有些拘束,后来发现这两人都十分好说话,便渐渐开朗起来。女孩子凑在一起聊天,把每个人从闺阁中听来的消息彼此交换,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八卦之力。托她们之福,合锦这一路上听了不少京中公子的传言,她暗暗将那些条件优秀的记在心里,想着一会儿就按照这个名单挨个试探,如果有合适的就带去见文珠。 奇怪的是这一路竟然只看到各家各户的姑娘,没见到多少公子的身影。合锦悄悄问金蒲,金蒲答道:“我们现在正在畅春园的北部,地势平坦,风光旖旎,适合女子踏青游览。那南部的敛山奇石、东部的皇家猎场才是公子们常去的地方,有些人会干脆绕过北门,直接去猎场呢。等到了中午,大家齐在溪边会宴,才是相见的时候。” 原来如此,看来自己在这边散步,也只是多听一些女生的闺房话罢了,可不能等到中午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候再挨个去问,干脆现在就往南边或者东边去,碰碰运气也好。于是找了个借口辞别了芳佩等人,带了金蒲顺着小溪向南边走去。 溪水清澈,游鱼往来翕忽,实在可爱,树影在水中交映,林间鸟儿啁啾,人声渐远,仿佛有遗世独立之感。合锦伸开双臂深呼吸,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在这自然之中远离尘世烦恼,似乎是从老天那里偷来的片刻清闲,她终于不用考虑氏族、陛下、文珠,也不用穿着漂亮的衣服,光鲜亮丽地吸引谁的主意。时光若是能在此刻停下,让她化作溪边的一块石头,一只游鱼,一缕微风,便觉此生足矣。 一声嘹亮的鸟鸣从她们身后的林中传来,刺破天空,合锦和金蒲不由得回身凝望。合锦道:“这是什么鸟的叫声?听上去很奇怪。”金蒲摇了摇头,亦是满脸疑惑不解:“奴婢也是不知,这样凌厉的叫声,似乎是鹰隼呢。” 鹰隼?畅春园这样的地方会有猛禽吗?左右也是无事,合锦便拉着金蒲往树林中走去,树林并不茂密,阳光尚能穿过层层叶子投进来,两人一边抬头查看一边细细聆听,却再没有听见刚才那声音,也没见到什么大鸟的身影。往里走去,正找得入神,那声嘹亮的鸟鸣蓦地从身后响起,倒把她们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身后哪里是什么大鸟,分明站着一个人。 第十章 春潮衍生日,天人共此时(下) “迷路了?”那人开口问道,声音低沉,很是好听。 合锦还是不大习惯和异性单独相处,她点了点头,那人道:“跟我来,我带你们出去。”合锦对他道谢,他却向前走了两步,盯着合锦的脸仔细看了看,随后笑道:“原来是你。” 借着叶间透过的阳光,合锦端详起他的面容,她也感觉到对方有些熟悉。 “你是高洛朵鹰?” 朵鹰咧嘴笑了起来,牙齿白白的:“是啊,我们快有五年没见了吧?” 五年了,似乎不止五年。朵鹰的父亲高洛达与自己的父亲同在军中,彼此交情甚好,所以小时候她和朵鹰也时常因大人集会而见面,她进宫之后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上次见到他是在仪妃的生日宴上,朵鹰是仪妃的侄子,四王子陈乐璋的表弟,故而能够出席,当时两人阔别许久,在生日宴上相见甚是欢喜,还趁宫人不注意玩闹了一番。这次相见,两人却已成年,早就不能如儿时一般百无禁忌了。 朵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们跟着自己,合锦才发现她把来时的方向都判断错了,若不是朵鹰出现,没准自己和金蒲真的会迷路。朵鹰走在前头,将合锦和金蒲领出树林,来到那条溪边,合锦注意到他手中擎着一个精巧的笼子,里面放着一只小鸟,惊喜道:“刚才那叫声是这只小鸟发出来的?” 朵鹰疑惑道:“你说什么?” 合锦道:“就是很嘹亮的叫声,类似于鹰隼的声音,我和金蒲就是为了寻找发出声音的东西,才进入树林的。” 朵鹰笑了笑,把手指弯成一个形状放在唇边,那声高亢嘹亮的鸟鸣便响了起来,和她们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合锦也笑了:“竟然是你发出的,真是好本事!”朵鹰道:“高洛氏以驯鹰之术起家,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他的言语中带着一丝落寞,仿佛在伤感于家族的绝技在京中毫无用武之地。合锦本来也替他惋惜,可一想到高洛氏在父兄叛乱之后如此得意,还分掉了一部分加依布氏的兵权,面对他时,合锦心里突然有点别扭。 “你们两个怎么出现在这里?还没有人陪着?”见合锦不说话,朵鹰打破了沉默。 合锦决定编个谎话:“我和金蒲沿着溪边走,因为景色太美,一不小心走远了。想到回去也是麻烦,索性就顺着溪水走吧,也不知道前面通向哪里。”朵鹰道:“那你们还真是洒脱。沿着溪水可以到敛山,前面有齐峰亭可供休息,周围有翠竹石景,游览敛山之人多在那里集会。这里虽是皇家园林,你们两个女子单独行动还是有些不安全,不如我们一起往前面走吧,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正中合锦下怀,合锦笑道:“有劳了!”朵鹰便擎着那小鸟,和她们并排走着。 合锦不知该和他说什么,似乎朵鹰也怀着心事,只顾走路却不说话。金蒲为了缓和气氛,一直在挑起话题,可朵鹰还是恹恹的,不怎么接话,只是听她们两个说。该不该关心他一下呢?合锦犹豫着。毕竟他是儿时的好友,虽然他们家现在踩着加依布氏飞上枝头了,但这也不是朵鹰的错啊。 合锦刚要询问朵鹰,朵鹰却开口了:“其实我正要找你,也是很巧,竟然就这么碰上了。” 这回轮到合锦语塞了:“你找我做什么?” 朵鹰道:“我记得还有两个月是你的生辰,想提前给你生辰贺礼。”合锦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有两个月,你那么着急做什么?”朵鹰解释说:“陛下有意派我去北境兵营中历练,还有半个月就要出行了,此去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肯定是赶不上你的生日宴了。” 北境。之前在北境练兵的是荣昭哥哥,从前陛下也是这样派他出去历练,以后怕是要换成朵鹰了,陛下栽培高洛氏之心如此明显。合锦强作笑颜道:“历练历练是好事,说明陛下对你寄予厚望,你更要好好努力才是。”朵鹰道:“这是自然。”说罢,将那鸟笼子提到眼前,对合锦道:“我没料到真会与你碰上,此行匆忙,未及带来寿礼。这鸟儿是我悉心调教,别看它小,却是一只猛禽。这是‘米隼’,你还记得传说给大地带来草种的鸟吧?就是它。” 合锦知道他所说的穆合族神话,相传人类诞生之初土地贫瘠,牛羊等牲畜无物可食,人类便派遣一种机灵的小鸟突破重重阻碍飞到天神那里,给人间衔来草种,才让牲畜肥壮,人们有肉吃。她看向那只有巴掌大的小鸟,斑驳的翅羽,机敏的双眼,若非带弯钩的喙和锋利的爪子出卖了它,还真像一只人畜无害的麻雀。朵鹰的唇吹了一个音调,那鸟儿立刻不再乱蹦乱跳,转而专注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下达命令。朵鹰道:“若是现在我打开笼子令他追捕野兔,他定会百发百中。米隼一直是优秀的猎手,也很聪明,能听得懂人话,我想把它送给你。” 合锦连忙摆手道:“不不,这只鸟是你的心爱之物,况且我不像你,根本不知道如何饲养它,你把它送给我,便是不顾它的死活了。”朵鹰真诚道:“很好养的,只要喂它新鲜的肉就行,最好每隔三天喂一次活物,兔子、小鸟、田鼠、鸡都可以。”听到这里,合锦更加坚定地摇起头:“不要,不要。” 朵鹰便笑了:“若是实在勉强,那我再想想要送你什么,总之我是一定要送你贺礼的。”见他不再坚持将米隼送给自己,合锦松了一口气,其他的也只能由他。可是朵鹰有些奇怪,往年的生日也没见他送自己什么,今年这是怎么了? 又行了一会儿,便来到了一片开阔处,远远地可以望见敛山上的奇峰,这里游人多了起来,在溪边竹林中有一方亭子,匾额上面写着“齐峰亭”三字,里面聚集了几个公子,正轮流把一把弓拉开比划。还有人脱了靴子,挽起裤腿,下到溪水中捉鱼,岸边用竹子简单搭成了一个小灶,上面正烤着一条大鱼,香气已经弥漫开来。一小撮穆合族的姑娘围在一起削竹做箭,供人叉鱼用。合锦不禁艳羡道:“你们竟然寻了这么个好去处!” 朵鹰笑了笑,和几人打过招呼,便带合锦去一旁坐着歇息。合锦看到竹林奇石相映,十分新鲜,不住地打量着,正巧见到太子和一群人有说有笑地从敛山的山路上下来。合锦站起来冲他招手,太子一愣,走了过来,见到陪在合锦旁边的朵鹰,意味深长地看了合锦一眼,悄悄问道:“他是你的第一个猎物吗?”合锦瞪了他一眼道:“朵鹰还有半个月就要去北境了,你不知道吗?”太子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一个不行就再找一个!” 合锦正欲和他辩解,就看到太子身边那群人跟了过来,连忙闭嘴。她不常见到外人,这伙人一个都不认识,便由太子为双方介绍。那些人知道了合锦的身份后,露出很微妙的神色,邀请合锦一起吃烤鱼,盛情让人却之不恭。 趁着他们聊天的功夫,合锦拉过太子问道:“瑞王世子在哪?”太子道:“此时肯定在猎场啊!”合锦急了:“怎么还在猎场?你明明答应我拉他过来的!”太子解释道:“瑞王世子就好这口,我总不能去扫他的兴吧?我答应你是不假,我的本意是野炊的时候把他拉过来见你,可不是现在,时间还早呢。”他这话把合锦气得不行:“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说明白?文珠还在外面等着呢!”说罢,狠狠瞪了太子一眼,不理会太子的神色,打量起周围的人来,寻找下一个可能的目标。 合锦走到不远处坐下,对金蒲小声点评道:“沈将军家的二公子长得还不错,只是年纪大了些,看样子快三十了。那位礼部侍郎家的公子一表人才,可言谈举止有些轻浮。那位杜公子看上去也不错,但父亲官位实在太低,应该不敢娶文珠……”她每说一句,金蒲便附和着点一下头,到后来忍不住提醒道:“公主这样的眼光,怕是难找合适的了。”合锦才意识到,自己就像刚才在京城的建安路上看花了眼一般,忍不住对这群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做决定的确很难。 “这位公子是谁家的?”合锦注意到一个站在人群之外,身形很高挑的男子,金蒲尴尬地摇摇头:“奴婢同公主一样,一个都不认得。”合锦这才想起太子的好处来,四处打量,却找不到太子的身影,也不知这一会儿功夫他又去哪里了。 想到除了太子之外,其他能给自己介绍的人,也就是朵鹰了。合锦用目光寻找着朵鹰的身影,就发现不远处众人围成一个圈子,闹嚷嚷的,她跟着过去凑热闹,见到朵鹰和几位年轻男子在人群中,骑在马上原地徘徊着,那些马儿来回踏步,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奔跑,却被主人牢牢牵住了缰绳,只能兴奋地打着响鼻。有人在前方画好了线,朵鹰几人在线外勒马,随着一声令响,马儿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这些坐骑必非凡品,面对溪水丝毫不减速,纵身一跃便踏浪而过,溅起水花无数,也引来身后阵阵赞叹。 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合锦竟然看呆了,或许是血脉的原因,她总是觉得这样的场面能激起她内心的一股冲动和渴望,也想像他们那样纵马飞驰。父亲年轻的时候,应该就像这群小伙子一般飞扬肆意吧? 等回过神来,她又意识到:朵鹰也走了,这回没人为她引荐了。 哎,这群男人,真是说走就走,没个消停。 第十一章 何处觅佳婿,茫如海里针 见朵鹰纵马向东跑没影儿了,一时半会儿一定是回不来,合锦颇觉无聊,正欲回去坐着,方才跟着太子的一位齐公子便过来打招呼,他们已经烤好了三条鱼,邀请合锦和金蒲同去品尝。既然刚才答应了他们,合锦也不好再拒绝,反正那边的人也不多,就随着那位齐公子一同过去。大家围在烤架旁,皆席地而坐,合锦也“入乡随俗”坐在草地上,这一群人中有男有女,合锦对面坐着一个极为漂亮的姑娘,深邃明亮的双眸,长眉细弯,脸蛋很是精致,笑的时候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两个年轻男子正坐在身边和她攀谈,她见到合锦,明亮的眼睛瞬了瞬,站起来问道:“好久不见,锦公主可还记得我吗?” 这又是谁?她打量起那漂亮姑娘,却是毫无头绪。那姑娘见她犹豫,嘻嘻笑道:“我是高洛绵雨,从前在堂哥那里见过你。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难怪公主不记得。”原来也是高洛家的,合锦心想:下次碰到感慨很久没见的人,就要往高洛家猜,估计十拿九稳。合锦和高洛绵雨气了几句,看着她身边那两个男子,感叹传言不假,高洛家恐怕真的会被人踏破门槛。不光是因为他们家地位现在蒸蒸日上,还因为——高洛绵雨实在太美了,仿佛发着光,美到她只要一出现,必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 也没见她怎么妆扮,衣服也还算中规中矩,竟然就把盛装出席的自己比下去了。 有人拿起烤好的大鱼放在案上,准备切鱼分肉,因为合锦在这群人中地位最尊贵,又是女子,大家都很有礼地让合锦先主刀。合锦却不懂这些,身边有位公子便主动代劳,将鱼腹上一块看上去就十分鲜美的肉挑给了她,合锦向他道了谢,其他人也开始用竹叶裹着鱼肉,切肉分食。那鱼虽然味道很香,实在烤得难看,合锦将肉分成两块,一块递给金蒲,很文雅地在自己的那块上咬了一小口,细细嚼着,惊讶地发现鱼肉的美味远超她的想象,上面竟然有香料的气息,也不知谁这么有闲情逸致,来“衍春节”还带调味品,香得她大快朵颐。 听到其他人赞道:“杜公子这烤鱼的手艺真是绝了!”那位被提名的杜公子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家父曾在江南任职,平日里最爱研究鱼的吃法,我家但凡吃鱼,家父便要下厨,我这也是跟他学的手艺,却还没学到他的五成。”有人调侃道:“有此神技,应世代相传,子孙相遗!昔有东坡居士烹肉美谈,后有杜谦祖传炙鱼之乐,史书当有此一笔!”众人皆笑,合锦一边吃,一边暗叹道:若是文珠嫁给他,日日吃鱼,真是太有口福了。 好,那就这位杜谦公子吧! 合锦正在想如何开口搭讪,只见杜谦公子像是看到了什么一般,慌忙站了起来,合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姑娘的背影正在远去,那杜谦公子红了脸,匆忙地从大鱼上将另一侧鱼腹割了下来,跑到那位姑娘的身边说着什么。他走后,众人都偷偷交换眼色,一个人道:“杜兄自上次见到塔塔木家的小姐,竟然三年未转心意,这份真心当真难得。”另一人道:“听说塔塔木英琦却不喜欢这类文弱书生,可是苦了他。”又有人道:“塔塔木家向来少同汉族联姻,这类家族虽然家业就那么一丁点,却高傲着呢,若不是在先帝那里攒下了老本,现在也不知会落魄成什么样。与其在那里保持所谓的血统,倒还不如像加依布氏、劳可干氏、高洛氏那样,好好同我大祁发展关系,才有好出路啊。”说这话的似乎是某位汉臣家的公子,其余几人听了,皆是点点头嗤笑几声,似有对塔塔木氏嘲讽之意。一人道:“凡事都不能绝对,恩宠过盛也不是什么好事……”话还没说完,被身边的人打了一下,那人神色尴尬地看了合锦一眼,知道说错了话,合锦装聋作哑惯了,只当未闻。 好吧,既然杜公子心有所属,看来文珠是没戏了。 “诶,说个趣事给你们听!”又一个声音响起,合锦记得这人是穆合族牢希氏子弟,原本算是劳可干氏下属小支,因其家族保持着和汉族良好的联姻关系,现在除了姓氏仍有穆合族痕迹之外,更像是汉族家的子弟了。可能也是因此,他们家族竟然在前面的事件中得以幸免,全族都未受株连。“昨日劳可干北部不是到京了吗?我父亲便带我前去拜会。这北部虽是‘飞寄将军’的遗脉,却实在无法和当初京中劳可干氏相比,显然是一直生活在穷乡僻壤的缘故。” 众人似乎对京城新增势力劳可干北部很有兴趣,有人追问道:“怎么讲?”牢希氏便说:“那劳可干都力务的妹妹都四十多岁了还没婚配过,听说在北部一直担任神婆,长相甚是可怖。都力务的儿子与我同岁,汉语都讲不利索。你们知道他叫什么?” 见他刻意卖关子,有人不满道:“我们上哪猜去?你快说!” 牢希氏道:“他没有汉文名字,穆合族名叫‘穆及’,劳可干、穆及。”有人便问:“这名字怎么了?”牢希氏呵呵笑道:“须知他汉语说得不好,发不出那个音,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听见他说自己叫‘老母鸡’,‘老母鸡’,害我忍笑忍得辛苦!” 旁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合锦却笑不出来,心中想道:在穆合语中‘穆及’是苍天化物之意,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意象,他这样嘲笑,倒是暴露了他无知。她暗暗注意到高洛绵雨的神色也有些不好看,又想:看来高洛家对于穆合族的传统还是十分重视的。 有那位牢希氏子弟在旁,合锦在这里坐着也觉烦闷,便带着金蒲离开。正巧看到高洛朵鹰骑马归来,似乎是在比赛中拔了头筹,意气风发的样子,他身后跟着的竟然是太子,太子下了马,朝她这边走过来,匆匆附耳说道:“我帮你把瑞王世子找到了,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哪个是?”合锦连忙四处打量。 太子气息尚未喘匀,道:“你难道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世子商量你的大计吗?我当然没把他带过来,喏!”太子扬起手中的马鞭,指向东岸山脚下的一片树林:“他正在那林中散步,你过去找他吧!” 合锦喜得拉着太子的衣襟,不住地感谢他,刚想带金蒲过去,太子便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皱着眉头抹掉了她唇边的一个油点,不满道:“你给我打扮一下再过去!还有这衣服,怎么都起褶子了?” 看来是刚才吃鱼的时候太不注意形象了,合锦脸一红,反驳道:“出来玩还怕衣服起褶子?又不是在宫里。”但还是顺从地从金蒲那里接过镜子,仔细照了一番,不知怎的,却想到了高洛绵雨那张美丽的脸,越看越觉得自己丑陋,便把那镜子收起来,冲太子撒气道:“又不是我要嫁给世子,我打扮什么呀?你少出馊主意!”拉着金蒲便往东边走去,留下太子原地愣神,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山脚下被人用竹子搭起一座浮桥,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甚是有趣。合锦和金蒲搀扶着踏过溪岸,向林中步行,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人,在林中走了一会,便见到前面有两个男子并排行走着,每人都牵了一匹马,马上似乎载着什么东西。方才太子只说瑞王世子在林中,却没说他身边还有别人,她没怎么见过世子,不知道这两人中哪个才是,还好金蒲对世子还有点印象,便带着金蒲走近了一些,那两人发现了她们,停下脚步。 合锦一边走一边打量面前的两人,左边那个身着乌青色骑装,上面用银线刺着花纹,右边的着宝石蓝,料子似乎是嘉州暗纹绦锦,两人都是富贵打扮,一时分不出身份高低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自猎场而来,因为她看清了那马背两侧挂着的是大小不一的猎物。 合锦尚未认出,金蒲却已经有数了,她悄悄道:“身着乌青色的那位。”合锦点了点头。 合锦走上前,因公主地位比世子稍大,向他行礼却不合适,所以只微微颔首道:“世子好。” 瑞王世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平平回了礼,问道:“姑娘好,不知姑娘有何事?” 姑娘?合锦纳闷,心想:难道太子没告诉瑞王世子自己要来找他?对啊,刚才太子只说“找到”了世子,却没说是他叫过来的。合锦看了一眼世子的身边,那另一个穿宝石蓝的公子也在探寻地打量她,便知不是说话的时候,问道:“不知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瑞王世子还没回应,那位宝石蓝公子却嗤地一声笑了,用胳膊拐了拐世子道:“你可真是有福气,刚退了婚,就有美人找上门来了!”又对合锦笑道:“美人是谁家的姑娘?何不说出来,我也来为你们做做媒?” 这话说得轻浮,加之合锦从来没听过别人这样不庄重地调侃自己,面色十分难看,金蒲愤然上前一步,刚想理论,世子就拱手歉道:“实在对不住,我这位朋友今日贪喝了酒,无意冒犯两位小姐,还望恕罪。”然后又轻声呵斥那人道:“闭上你的嘴,不要说醉话。”那人嘻嘻笑着,似乎真有醉意,冲合锦两人拱了拱手。 想到自己找世子有正事商量,不能在这种无关之人身上浪费时间,合锦只能忍下。世子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侧身道:“姑娘请。” 合锦跟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对那人道:“我不是你的‘美人儿’,也不是谁家的姑娘,我叫加合锦,你应该听说过我。”这话声音不大,却极有分量,那人顿时呆住了,似乎有两三秒的时间,才慌张地结巴道: “锦……锦公主?” 合锦转头看去,瑞王世子显然也吃了一惊,看来太子是真没对他说过。 第十二章 长云连蔽日,道是无情天 “适才冒犯公主,请公主恕罪!”那人拱手垂头,五分恭谨,五分忐忑,看来这回彻底酒醒了,连头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合锦本不想理会这种人,金蒲却学着方才他的口吻道:“呦,公子是谁家的小子?长得贼眉鼠眼,一表歪才,何不说出来?公主回宫后也好禀报陛下,给你说门亲事?” 合锦差点没忍住笑,若是说他轻浮是十分贴切,可这人明显长得好看,“贼眉鼠眼”的评价和他八竿子打不着,那人抬脸看向金蒲,陪着笑脸鞠躬谢罪道:“这位姐姐说的是,我不仅贼眉鼠眼,还老眼昏花,只看到两位神仙般的人物,却没认出是公主殿下和姐姐,还请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看他又是鞠躬又是讨饶,合锦心中之气消了不少,心想既然是世子的朋友,何不卖他一个面子?世子必然也会感念,没准一会儿更好说话一些。便让他起来,对世子道:“我们过去说话吧!”世子依旧做出请的姿势,让她前行带路,跟着走了过来。 渐渐远离了旁人,合锦站住脚,瑞王世子也跟着停了下来。“今日射猎所获颇丰,我们曾薄饮几杯助兴,我这朋友酒后多话,正因怕他失言,才带他于无人处散步醒酒,不料还是未能免祸,冲撞了公主。还好公主大人大量,乐都在此谢过。”瑞王世子陈乐都率先开口,却是替他朋友做解释。 有那人的糟糕对比,合锦只觉得瑞王世子举止得体,温润儒雅,对他颇有好感:“世子见外了,我的丫鬟只是恼他方才出言不逊,也并非要咄咄逼人。至于禀告陛下之语也是一时气话,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瑞王世子笑道:“给他些教训,也是应该。不知公主找我所为何事?” 合锦问道:“之前世子曾与我堂妹文珠订婚,听闻前几日瑞王爷替世子将婚约退了,不知这是瑞王爷的主意,还是世子的意思呢?”瑞王世子似乎没料到合锦要谈这个话题,略微斟酌,回答道:“婚姻大事向来应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乐都身在红尘,亦不能免俗。” 这话说得含蓄,但能听出来退婚是瑞王爷的意思,既然不是瑞王世子主动提出退婚,看来还是有破镜重圆的可能。合锦心中一暖,恭维道:“见世子行事,便知非薄情之人。”世子亦笑了:“公主过誉。” 合锦并不急着吐露本意,而是说道:“世子可知?当年合锦父母尚在,因只育有一女,对我颇为宠爱。我从小锦衣玉食,万事无忧,恰似活在云端桃源,不知方外何物。旁人皆说我父亲是将门虎子,战功赫赫,我亦以此为荣,却从没有人告诉我战争残酷,常有流血伤亡之事。当父亲噩耗传来时,我尚且年幼,还不能明白发生了何事,也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只是隐约记得母亲心痛万分,屡屡昏厥。我思念父亲,却不敢对人提起,生怕母亲神伤。” 虽然不知她为何说起此事,瑞王世子却能感受到她言语中的悲伤之意,他肃起面容,正色道:“加依布将军威名赫赫,骁勇善战,此良将殒没是大祁的重大损失,上至陛下、下至民间同感哀痛。” 合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着自己的话题道:“长大后我曾多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恼于自己年少无知,不经世事,也恼于他人不早告知我战争残酷。若是我自小便知,一定会更加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也会好好安慰母亲,不至于让她心力交瘁撒手人寰,那么现在一切都会不同。我曾因太过自责而向太后倾诉,太后却说,战争和政治从来都是男人的事,身为女人,面前注定只有闺房那么大的地方,这事情错不在我,让我不必自责。” 世子面带深深的同情,安慰道:“太后说得正是,纵然公主自小便知,也改变不了战争无情、刀剑无眼的事实,只不过是多一个人为加依布将军担心,为父亲伤痛罢了。加依布将军和夫人为公主守护的无忧童年,却被辜负了。” 合锦看向他,点头道:“世子能体会合锦心情,合锦十分感激。家中有女不比有子,儿子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早早培育为家中支柱,教育所费的心思不知比女儿高出多少,而女孩,再被视为掌上明珠,也不过是找来嬷嬷教些女工,识几个字,父辈胸中丘壑又有几个肯向女孩诉说呢?” 世子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拱手道:“公主今日所言句句在理,真乃醍醐灌顶,乐都受益匪浅。” 合锦见时机成熟,话锋一转,走向正题:“今日之文珠,正如昔日之合锦。文珠父兄所犯死罪,她分毫不知,也不曾有人与其商议,待真相大白时已无力回天,她又何其无辜?当初幸有世子婚约在身,文珠才有一线生机,可也因此,父兄之罪便都落到了这唯一生者的头上。若是生在他人家中,文珠这般颇通文墨,又精于骑射俊俏佳人,怎会不惹人爱怜?只可惜因家人一着不慎背上骂名,多好的人也就此埋没了。” 见瑞王世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合锦继续说道:“文珠从入狱到失去亲人,再到被逐出家族,所依赖的唯一信念便是与世子的情缘,是那曾经的一纸婚约。三年来世子被文珠视为夫君,是她余生的唯一依托。如今世子退婚之举,于她而言,恰如天之倾覆,此身形同蓬草,再无依靠。世子既觉合锦无辜,也恳请世子同理相待,重新考虑与文珠婚约之事,救救文珠!” 这一番话她娓娓道来,说到动情之处还有眼泪落下,可谓情真意切。本以为瑞王世子会被打动,却见他神色微变,隐隐透着古怪,似有怜悯,似有惋惜,又似有无奈,然而更为明显的是失望和无语。合锦一直盯着他,希望他给一个回应,就算他不同意,自己还准备了一堆理由,就不信说服不了他。 世子终究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转过头不再看她,似叹似应和道:“哦……” 哦? 没了?没下文了? 这算什么?自己说了这么多话,还掉了眼泪,他竟然只是“哦”? “世子?”合锦试探问道:“我知文珠身份特殊,世子若是仗义援手,难免担负污名,所以不求世子以正妃之礼相待,只求不要舍弃往日情分,将她生死弃之不顾。” “唉……”瑞王世子又长叹了一声,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公主言语字字在理,乐都无可反驳,只是很抱歉,这事我帮不了你。” 没关系,让我继续劝服你。合锦深吸了一口气,装作关切的样子问道:“是否世子有难言之隐?或是……心有所属?不妨直言相告。”心中想道:别的还好说,他若是心有别人,那也是无法了。 瑞王世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眼神轻蔑地眯起来:“没有,都没有。” “既然如此,那为何拒绝我?实不相瞒,我已将文珠带了来,若是世子怜其身世,可以见她一面,想来这对于文珠也足见安慰了。到时世子若仍旧执意舍弃文珠,合锦也不再勉强。”合锦立场又退一步,软语求恳道。 瑞王世子看上去根本不为所动,懒洋洋道:“公主方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想正可以用来回答我为何拒绝帮你这个忙。” “哪句?” 瑞王世子道:“你方才说战争和政治是男人的事,身为女儿从小便无人教导这些。嗯,就是这句话了。公主是女儿,凡事自然不会从大局考虑,亦没有政治眼光,纵然感情真挚,亦不免是妇人之愚见。可我是男儿,正如公主所言,我天生就被培养成家中支柱,又怎会目光短浅,舍大求小?” 他的脸上没有了初见时的温润儒雅,只剩下冷漠和兴致索然,还刻意用话来讽刺合锦“愚见”。合锦感觉他似乎是生气了,可是他凭什么生气?自始至终自己都有礼有节,可曾骂过他一句吗?他倒是先来指桑骂槐了!合锦被他刺激,反唇相讥道:“看来是我眼拙了。初见世子时,以为世子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却不想冷漠至此。也是,三年婚约说退就退、酷爱落井下石之人,何必奢求什么长情?” 瑞王世子听了这话怒极反笑,挑眉讥讽道:“公主殿下,我和乃央文珠只是有婚约罢了,两人连面都没见过,也从没说过话,哪里来的情和义呢?公主言重了吧?再说,当初和我缔结婚约之人是加依布氏的小姐,现在她是‘乃央文珠’,逐出加依布族谱之人,与我何干?总不至于天下伤心女子,都要到我怀中安慰吧?” 合锦盯着他,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还“与我何干”?明明他的退婚之举也是加重文珠尴尬地位的推手,现在却推脱个干净,把薄情寡义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还有“怀中”什么什么的,如此轻佻!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到他身边那个朋友的德性,就应该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了! 也是自己太蠢,被他的道貌岸然的外表蒙蔽,白费了这么多口舌!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怕是要吵架了。合锦不欲再和这样的人争长短,冷着脸转身便走。金蒲和那轻浮的男子还等在原处,见她面色不善,两个人竟然都慌了神。 金蒲知道,合锦这副脸色意味着和世子谈崩了,开局不利,以后的安排也让人担心。与此同时,那轻浮男子亦是忐忑万分,心中暗骂瑞王世子:明知她的来头大,我又惹了她,怎么不好好哄哄?这下我可算是捅马蜂窝了! 合锦走向金蒲,看都没看一眼旁人,招呼她一道回去。路上金蒲关切问道:“如何说的?怎么脸色如此难看?”合锦愤然道:“这瑞王世子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其实是个无耻冷酷的家伙!所幸文珠和他婚约已断,否则文珠一辈子都毁了!” 如此也算因祸得福?金蒲默默想着。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瑞王世子陈乐都拉长着一张脸,缓缓步行来到邱峄身边。邱峄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埋怨道:“我说你怎么回事?把这姑奶奶惹成这样!亏我还以为你能帮我摆平,真是小看你了。”陈乐都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沮丧道:“别说了,我心里烦得很!”邱峄问道:“她方才跟你说什么了?”陈乐都摇了摇头,既是一言难尽,又示不愿再谈。 邱峄看他面色难看,和刚才的加合锦有得一拼,只好牵起马,跟在他身侧走着,这回他的酒意彻底醒了,可是没准一会儿还要再陪陈乐都喝上几杯。 第十三章 擎苍跨楚骓,风华勇儿郎 合锦回去的时候,正赶上聚餐时间,敛山附近游玩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合锦被瑞王世子闹得心情极差,虽然表情如常,却不怎么说话,路遇他人搭话,她都三言两语应付过去。一队从猎场归来的人马路过他们,无一不如瑞王世子一般,马背上载了猎物,神色得意洋洋的。她们不会骑马,只能步行,等走到的时候,那片被划作会宴的场地已经聚集了好几大桌人,虽然游览时男女不禁,此刻却不同席,合锦在女席中搜寻芳佩的身影,但她没有找到。 陈琅发现了站在远处的合锦,马上向她招起手,陈琅身边坐了两个公侯之女,席间不见那几位官宦家的女子,看来这是太子为皇亲国戚预留下的位置。合锦走过去,向陈琅打听道:“怎么没见芳佩?”陈琅摇了摇头:“自打我过来这边,就没见过她。”想到园区甚大,徒步走过来不比那些骑马的,自然比较费时间,说不定一会儿芳佩就到了,合锦便不再理会。 合锦坐在席中,安静地打量着身边的人,几位王子、亲王就在她们邻桌,太子的位置空着,是男席的首位,正好这时候瑞王世子到了,四王子陈乐璋好像和他很相熟的样子,十分热络地招呼他,还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瑞王世子的言行举止恢复了初见时恪守礼节、温文儒雅的样子,看得合锦心中大翻白眼。那个轻浮男子没有跟在他身边,而是出现在下席,看来是某位朝臣之子。 合锦看向世子的身边,一位她从来没见过的公子坐在那里,身材瘦瘦高高的,有一双桃花眼,言谈举止都高贵合宜,年纪似乎要比太子稍大一些,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还好陈琅就在旁边,可以一问。陈琅性格开朗,年纪又小,很多人都喜欢逗弄她玩,听说这几年衍春节中的富贵子弟,一半以上她都能唤出名字来。 陈琅听到合锦发问,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答道:“那位是衡王,公主殿下没见过也是自然,他承袭父亲王爵之后就一直住在封邑,最近才回京。”随后又小声说道:“幸好有他,陈乐祺才不缠着我了!”合锦看着坐在衡王身边闷闷不乐的六王子,回想起早晨那一幕,不由得被她逗笑,道:“乐祺是喜欢和琅郡主一起玩呢。”陈琅撇了撇嘴,十分不屑道:“他喜欢我,我可不喜欢他。他从小就任性妄为,佳妃娘娘一味护着他,都不知道宠成什么样子了。在宫里时装乖给陛下看,出了陛下的眼前就不是他了。” 合锦素来知道陈琅有话直说的脾气,可刚才这番话未免有些僭越,实在不是“郡主”身份该有的态度。自己身为公主,虽与太子交好,也只是私下里恃宠而骄,在外人面前恪守礼节。对其他几位公主王子也是一样,从来没有,也不敢像陈琅一般背后讲他们的坏话。纵然地位相同,合锦却没觉着自己和芳佩、陈乐璋等人有同样的特权,也从未傻到真把祁帝当成“养父”。陈琅这个性子,是否是淑妃娘娘颇为爱护的缘故呢?相比于自己寄人篱下的谨小慎微,陈琅的肆意妄为倒是让人羡慕。 算了,也不必羡慕,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再说凡事多加留心,恪守本分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在想着,目见太子的贴身内监福林带着一个人朝席间走过去,因是福林亲自做陪,这人又实在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为什么说“奇怪”呢?或许是他的衣服虽整洁,却显得粗陋,又或许是他微微弓着的背和略显失措的表情,又或许是他的年纪——看上去比她大了不止一轮,整个人的气场与皇家举办的“衍春节”格格不入。太子见到他,走过来与他寒暄,只言片语中可听到太子关切地询问他为何来的那么晚。太子待人接物很有一套,不管对面是什么样的人,他总是能表现出友善、和蔼的样子,给人留下好印象。以她对太子的熟悉,太子是真诚还是刻意为之,她是可以从神情和举止中区分开来的。她偷偷观察了一番,觉得太子对这个人的友善倒不像刻意做出来的。 这人的身份成功引起了她的好奇。合锦捅了捅陈琅的胳膊,指着那人的身影问道:“那个人又是谁?”陈琅观察了半天,纳闷答道:“这人我还真没见过,看上去怎么一副寒酸样?”邻座的安郅侯郡主听了,接话道:“琅郡主以貌取人了,这位公子可不简单,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廖化昌。因为其乡师曾与父侯有旧,蟾宫折桂后入侯府拜会,我曾远远地见过他一面。听父侯说他甚有才华,我也看过他笔下文章,的确担得起‘状元’之名。陛下对他十分赞赏,还不知要封个什么官给他呢。总之啊,前途无量!” 安郅侯是京中的儒学大家,其郡主自幼受到熏陶,于诗书礼乐甚通,若是她都夸赞对方的才学,那看来是真的好。也难怪会受到太子礼遇。 “状元?这么厉害啊,真是看不出来!但他年纪似乎挺大了,状元郎不该年轻些吗?”陈琅盯着廖化昌的背影,凑过来轻声问道。安郅侯郡主道:“琅郡主没见过其他的进士吧,哪个不是寒窗苦读,皓首穷经?再说这位廖状元刚过而立之年,还很年轻呢。” 陈琅惊道:“你说他才三十多岁?我看不像……”安郅侯郡主掩口笑道:“听父侯说廖化昌出身寒微,家中只有一间草房,几块薄田。进京赶考已属不易,若是他如京中子弟一般打扮起来,也定然会年轻好看一些吧?”陈琅点点头,赞叹道:“这样说来,这寒门学子还挺不容易的。” 因还没有官职,廖化昌只能坐在末等席,夹在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公子间显得格格不入。如果安郅郡主所言非虚,几个月之后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宦海沉浮,从来就没有永远的高枕无忧,也没有永远的低迷寥落,高洛氏不就是鲜明的例子吗? 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太子向她们那桌行过来,在合锦耳边低声问道:“可是一直没见芳佩?”合锦左右张望了一番,发现芳佩仍旧没到,这下心中着急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太子摇头道:“畅春园内四处都有侍卫守着,出事是不大可能的,说不定是在哪里迷了路。我方才派出去一队人马去找了,可是还未回来。”周围的女眷听了,都十分担忧,安郅郡主思索道:“晌午我看到她时,似乎是带着丫鬟朝南走了。”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讲起与芳佩有关的线索。这桌的声音被过路人听到,有几位擅长骑术之人自告奋勇,要去搜寻芳佩,朵鹰也在其列。 太子沉吟了一番,道:“诸位不必太过惊慌,在畅春园中公主不会出事,只是不知被困在何处,这么多人去难免冗乱。”朵鹰道:“太子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愿快骑去寻。”太子见到朵鹰,想起今日他赛马中拔得头筹,眼前不由得一亮:“朵鹰公子骑术精湛,本宫再放心没有了,只是畅春园甚大,如今线索零散,本宫派去的人均没有收获,也不知从何找起。”朵鹰笑道:“我自有办法。” 只见他跨上神骏,却不急着出发,将那装着米隼的笼子从小厮手中接过来,打开笼门,那只米隼就亲切地跳到他的胳膊上站立,转着脑袋四处打量着周围,显得警觉又灵敏。朵鹰的唇边发出一声短暂的清哨,向着西北方向抬了抬手,那鸟儿立即张开翅膀飞了出去,别看它体型娇小,速度却极快,朵鹰随即喝马飞驰,追逐米隼而去。他身后的风披被吹得斜飞,更添了几分英姿飒爽。京中弟子很少亲眼见到高洛氏的驯鹰术,此时都大呼神奇,高洛朵鹰的堂兄高洛德雅面露得色,向周围人解释道:“米隼视力敏锐,最擅长搜捕,相信有它帮忙会事半功倍。” 既然已派了朵鹰搜索,又到了开宴的时辰,让众人等着终是不好,太子便宣布赐菜。由宫中御厨烹制的美味佳肴被一道道传上来,这里面有很多肉菜直接为今日打猎所得,鱼类也是在敛山溪中盛产的,十分新鲜,且烹制样式精致,颇有皇家风范。合锦仍旧担心着芳佩,食不知味,待饭食过半,听到远处传来马铃琮琤,朵鹰终于骑马归来。 芳佩侧坐在马背前方,一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样子,脸上飘着两朵红云。朵鹰坐在她身后,单手牵着缰绳,神色悠然,驰马而行。待到近了,自己翻身而下,又将芳佩搀扶下来。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太子笑着迎过去,对朵鹰赞道:“果然是骑中好手!看来找你是对了。”随后又小声对芳佩道:“你没事就好,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佳妃娘娘交代?” 芳佩缩了缩脖子,那只米隼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朵鹰肩头,朵鹰将它重新关入笼中,回到坐席,那边的人发出一阵欢呼,也不顾进食,迫不及待地询问他米隼的事,都想近距离观察一番。 见合锦身边的座位空着,芳佩坐到了她的身边,有宫人端水过来供她净手。合锦便问道:“你去哪里了?好让人担心!”芳佩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见你走远了,也想带着婢女沿溪边走,路过一片树林,却在里面迷路了。” 合锦对她的回答颇感惊奇:“是那个在溪弯处的树林吗?”芳佩点了点头:“那林子也不大,不知怎的竟然走不出去了。若非遇到高洛公子,我都要急哭了。” 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朵鹰之前在那片林中找到了自己和金蒲,现在又在那里找到了芳佩。她注意到芳佩一直拿眼睛偷偷看着朵鹰的身影,想到那时她必定十分害怕,朵鹰骑着马如天神一般降临,拯救她于危难之中,一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也无意中闯入了她的心房吧? 第十四章 穆王征西路,文马战魁元(上) 陈琅坐在芳佩左侧,亦十分关切地看盯芳佩,突然问道:“芳佩公主,怎么只见你一人回来了?跟着你的丫鬟呢?”芳佩没有设防,脱口答道:“她们步行而来,因为只有一匹马……”陈琅噗嗤一声笑了,眨着眼睛小声道:“哦!她们自然不比主子,是被抱着骑在马上送回来的,就只好走回来了!”周围人闻言会意,可碍着芳佩的身份,想笑却不敢,垂了头忍着。芳佩被这话羞得红透了脸,装模作样地掐了陈琅一下,骂道:“多吃一点东西,堵上你的嘴吧!” 陈琅嗤嗤地笑,这桌上的所有人都不敢如她一般放肆,可她那人小鬼大的样子又让人生不起气来。 饮食无语,过了一会儿,芳佩放下筷子,刻意避开陈琅,小声问合锦道:“那坐在高洛公子身边的是谁?”虽然席上有很多“高洛公子”,但合锦不想也知道芳佩指的是哪一个。 她看过去,朵鹰左边坐着他的堂兄高洛德雅,德雅曾经是太子、四皇子等人的伴读,少时经常出入皇宫,芳佩不会不识。朵鹰右手边的那位自己也没见过,只好又去问陈琅,陈琅答道:“那就是从北境来京的劳可干都力务之子,劳可干穆及咯!他和他妹妹南格儿今日午间才到,是太子亲自去迎接的呢,”末了,还好信儿地补充说:“劳可干穆及那人愣愣的,话都说不利索。” 合锦想到牢希氏调侃劳穆及名字的场景,解释道:“听说是他自小生活在北境族中,不熟悉汉语的缘故。”陈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叹道:“现在这样的人也能飞上高枝儿变凤凰了!” 合锦决定,以后还是少和陈琅接触为妙,仗着“童言无忌”,她说话实在太没忌讳了!她这句话好似也将最近得宠的高洛氏捎带进来,芳佩责怪地看了陈琅一眼,公主的修养让她没有立即表示她的不满,一旁的安郅郡主却说道:“史有言道:‘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若真是希世之才,飞上枝头是早晚的事。”陈琅摇头晃脑地嘻嘻笑:“我可没读过什么书,辩解不过你啦!总之朵鹰是‘希世之才’不假,他的马术我实在佩服,也喜爱他那只鸟儿!其他人却未必了。”安郅郡主似乎也觉得陈琅直白地过了头,连台阶都不知道下,就不再和她说话了。 直到宴会完毕,芳佩身边的两个丫鬟才找来这里。离开了宴席,就到了男女合游的时间,有几对儿鸳鸯大概早就对上了眼,已经凑在一块说起悄悄话,沿着小路并肩散步。瑞王世子又和那个轻佻男子臭味相投地站到一起,随后,四王子陈乐璋和高洛德雅加入了他们。朵鹰看上去对劳可干穆及更感兴趣一些,两人迅速用穆合语流利地交谈起来,似乎很是投缘。相比于朵鹰身材高大、匀称,穆及的身形粗壮,个子不怎么高,粗眉毛小眼睛,笑起来一副朴实样。他妹妹南格儿长了一张和哥哥极像的圆脸,但皮肤细嫩,目光明亮,虽然没有高洛绵雨那般好看,也是个可爱的姑娘。芳佩的眼睛不住地往那边瞟过去,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南格儿、穆及和朵鹰用穆合语谈笑风生,芳佩终究是不好意思踏出那一步,只好在心里眼热。 为了让大家饭后消食,也为了刺激彼此交流,宫中特意制备了许多男女皆宜的新奇小巧的玩意:蹴鞠、击鞠、双陆、樗蒲、纸鸢等等。旁的不说,单说那纸鸢由御制局巧手扎制,不但精巧华美,尾部还贴了银纸,在阳光下飞舞时闪闪发亮。有人拿了纸鸢比赛谁放得高,不少人被他们吸引来,也想一试。芳佩见他们围着热闹,好奇心暂时战胜了朵鹰的吸引力,拉着合锦凑过去。众人见是芳佩公主,便哄着让她先选,芳佩选了一个鸾鸟纹样的软翅风筝,骨上还镶着一个精巧的风笛,这样临风放起时,不仅好看,还有呜呜鸣响。 芳佩在宫人的帮助下将纸鸢放起,拽着绳线,又是兴奋,又是得意,玩得不亦乐乎。合锦对此实在提不起兴趣,她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忽见一伙人围在一起,正在玩穆合族的“文马戏”,眼前一亮,顿时热血沸腾起来。 这是一种用特殊的毽子为道具的游戏,不同于常见的翎羽毽,它是用兽皮缝制成小袋,内盛草籽,上束马尾毛而成,样子像一只飞腾的马儿,因此被称为“袋马”。在游戏时,以多种方式踢起袋马,使之做出各种动作来模仿驯马之术,借此比拼谁的“马术”高超。虽是马戏,却相当文雅,无关力量,重点考验精巧和灵活,因此深受女孩儿的喜欢。她自小便由家中的奴仆教着玩“文马戏”,对于每种技巧都十分熟稔,各种说法更是信手拈来,现在已有几年没玩过了,看到曾经的心头之爱,还是激动得情难自抑。 合锦离开了沉醉于纸鸢中无法自拔的芳佩,走到那群玩文马戏的人中,见到三个女孩正在人群中表演“斗马”。先做“跃”的动作,即侧举手臂,从面前踢起袋马,让“马儿”跃过手臂后在另一侧用足跟踢回。反复两次后换脚侧踢,称“滚”,把“马儿”赶到相邻的人手中。交换袋马后又要做“勒”状,即用膝盖将落下的袋马托起,静止不动,整个人也如同勒马一样重心后仰,随后再从“跃”开始,依次反复。三人做同样的动作,不停地交换手中的袋马,不仅需要技术,还需要配合,动作节奏会越来越快,直到有人坚持不住,产生失误为止。 这样的玩法虽然好看,但动作简单,已经偏离“斗”的本意,反而表演成分居多。那三个女孩显然是配合惯了的,随着一旁的鼓点有条不紊地踢着,鼓点越来越快,她们的动作也丝毫不乱,看得周围人叫好连连。 合锦做隔岸观火状,心里痒麻麻的,却不着急,只是在一旁细心观察,估量着她们的水平。待一女孩败阵,剩下两人飞快地斗起来,这回才有点“斗”的感觉了。只见两只袋马高高地飞起,恰似马儿在山陵中穿梭腾跃,每一次交换都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终于双双落地,打成了平手。这场表演配合完美,可以称得上精彩,大家都心悦诚服地为她们欢呼。 有许多男子围在旁边看,起哄道:“你们这样玩没有趣儿,要玩‘驯马’才有意思!”方才表演斗马的其中一个女孩笑骂道:“做什么怂恿我们玩,你在一旁平白赚了观看?” 那男子于是道:“那我有一个法子。你们玩‘驯马’,拔了头筹的人便能唤我们观众做一件事,或要个奖赏,不让你白玩耍,给你干苦力、加奁资可好?”周围男子都想看姑娘们玩活泼灵动,花样繁多的‘驯马’戏,纷纷表示赞成。他们家中非富即贵,根本也不在乎这一点金钱,权当为众人助兴。那女孩机灵地讨价还价道:“奖赏和做事都是每位观众一件吗?”众人皆笑:“一人一件也好。”那女孩子爽朗道:“好!那么说定了,想留下看戏的都留个抵押物,不想看戏的趁早走开,可别白蹭戏。” 谁也不会小气到跟女孩耍无赖,男子们纷纷解下身上饰物为凭,放在一块草地上,竟然堆了很多。姑娘们看到有这么多人凑奖赏,也都兴致盎然地积极报名参与,不管会与不会,图个热闹。合锦看着地上摆着的抵押物,心中暗喜道:天赐良机,时不我待!便夹在人中报了名,排在靠后的位置,坐在一旁观看。 先上场的是那斗马女子中的一个,只见她伸展双臂,将袋马勾在足上,骤然如风中杨柳一般摇了一下,也没见怎么发力,一股巧劲便把那袋马甩了起来,高高跃起,稳稳落下,此为“纵”,众人喝了一声好。她又将袋马从面前踢起,越过头顶,在身后用脚心接住,再高高抛起,以此往复,就像身后长了眼睛一般。但见袋马在头顶往返,马鬃随着动作划成优美的弧线,此为“腾马化龙”,众人又是一赞。这女孩身姿高挑,动作优美灵活,手脚并用,活像与马共舞的精灵,一会儿做“踏花飞蝶”,一会儿是“乌云盖雪”,灵活的同时颇具美感,着实卖弄了很长时间才将马“勒”住,向众人道:“献丑啦!” 这可不是什么抛砖引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已算是下马威了。果然排在她身后的几人都摇头道:“我这点微末伎俩,是不敢卖弄了!”女子听了这话,脸上得色尽显。却也有大胆的女子,不理会她珠玉在前,只按部就班地耍起技艺,虽不见得多么出彩,也迎来众人肯定的掌声。 因着这位姑娘的带头,胆大的人多了起来,纷纷上前表演比试。每个人玩“驯马”的套路都不一样,有的偏重技巧,花样繁多,有的注重动作的优美连贯,翩翩如舞,还有的一连踢出几个“单骑救主”、“飞黄腾达”的经典动作来。总之各有各的出色,对于那些技艺不佳出了丑的,也没人嘲讽,依旧以掌声相送。 目前看来,还是最初表演的那位女子技艺高超一些。她的同伴见无人能在好友之上,自己也出场了。与同伴不同,她驯的马可称得上是“烈马”。她的动作并不轻柔婉转,反而凌厉有力,飒爽英姿,真如一个驯马的骑手一般。那“马儿”在她身边,时而冲锋陷阵,时而穿林走马,时而围场射猎,看得众人眼前一亮,惊叹不已,倒是分辨不出和第一个相比,哪个更加出色了。 就像一场圆满的开始和收尾,见了这样厉害的表演,众人心悦诚服,再没有人敢主动请缨。 “若是无人了,那我们两个便一决高下吧?”那最先出场的姑娘冲着同伴挑眉笑道。 众人对二者的高手角逐充满期待,开始连声叫好,就在此时,合锦却托着一枚袋马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轻声道:“不忙,让我也试试?” 第十五章 穆王征西路,文马战魁元(下) 两位女子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是加合锦,愣了一下问道:“公主也会玩‘文马戏’?”合锦道:“凑个热闹罢了,给大家助助兴。” 众人见了合锦出场,自然声声叫好,那最先出场表演的女孩明眸一转,对合锦说道:“你虽然是公主,玩游戏时可没有那些身份高低,输了便是输了,赢了便是赢了,大家都要公平。”这话既是说给合锦,也是说给周围人听的,免得他们一会儿偏向,拜高踩低。合锦笑道:“这是自然,在场诸位都要做好见证,千万不要以旁的原因破坏了游戏公平。” 见她做出这样的保证,那女孩放下心,想她大概只是图个热闹,便给她让出场地。合锦将那枚袋马在手中抛了两下,一种熟悉之感顿时涌上心头,她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站在庭院里那几颗樱桃树下,站在那群熟悉的人面前,父亲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看她们玩闹,母亲在屋内烹茶。她将袋马用足高高甩起,做“纵”态,这是“文马戏”的传统开场,自己也是从这一招开始学起的。那袋马被甩得高飞,又直直稳稳地落下来,从这一个动作便可看出,合锦并非外行,众人方知有惊喜上演,立刻兴致勃勃为她喝彩起来。 合锦轻声诵道:“穆王驾八骏,西赴王母池。何人执辔揽?造父天子御。”将那袋马用足尖几番踢踏,顶在头上,手臂摆如波澜,袋马从头上滚落,由左臂直到右手,到了手心又被高高抛起,转以左肘相击。抛落之间袋马都在腰部以上,更没用足相碰,耳中听到那两位女子之一不解地问道:“这抛来抛去算什么?她怎么不用足?” 合锦并不解释,突一卸力使袋马下落,用足跟磕起,使其陡入半空,而后转身踢踏,袋马竟不似马,反而如鸟儿一般处处翻飞。这时终于有人看透,叫道:“这是在以状摩马!前面那个是神驹‘绝地’——足不践土;现在这个是‘翻羽’——形若飞禽!”一语点醒梦中人,看着合锦利落的动作,众人连声叫好,并且随着她的姿态猜起马名来。 “野行万里,除了‘奔宵’再无如此快的神速,纵有千里马亦无可相比。” “穆天子曾与西王母为誓:‘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却最终未能践行。此马名为‘越影’,虽言‘逐日而行’,也终不复西了。” “竟能想出这等妙法,将袋马倒踢,马鬃被风吹散,以拟‘腾雾’乘云而奔之状。” …… 听着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已经不是在说“文马戏”,而是在谈论神驹,合锦便知道,自己的表演已经更胜一筹了。她将袋马蓦然一抛,接在手中,有人问道:“这才七骏,最后一匹马跑哪里去了?”众人笑了起来,合锦道:“神骏‘超光’,一日十影,再给我四枚袋马,我踢给大家看!”众人轰然叫好,合锦将五枚袋马连番抛起,分别用手足接住,不等停歇便再次抛起,直至五枚袋马飞舞空中,不见纠缠也不见掉落,马鬃飞舞,让人眼花缭乱,看上去好似十百袋马飞舞一般。众人叹道:“如此用心,当真是绝技了!” 合锦将袋马一一收起,在叫好声中转身看向那两位女子,笑道:“是否是我赢了?”那女子只得叹道:“其实论技巧你未必赢得过我们,但新意更胜一筹,我等只好甘拜下风了。” 合锦大胜而归,心中得意万分,但她言行向来比较收敛,面上保持着恭谦有礼的笑容,只道了句“承让”。随后挑眉看向四周的人,发现不知从何时起,看多了许多,就连芳佩都不玩风筝,过来看戏了。合锦清了清嗓子问道:“既然是我赢了,方才谁撂下了信物?可否履行承诺了?”那些曾参与彩头的人纷纷拾起地上的信物说道:“公主要物还是要事?尽管吩咐吧!” 合锦看了这二三十个京城俊才,笑得眯了眼:“请各位跟我来,我不要钱物,只要一件事。”合锦没立即说是什么事,那些人也觉神秘有趣,便跟着走了,还有人旁观了全过程却没参与彩头,现在十分好奇,也跟着走过来,合锦回头看时,只见乌泱泱一堆人,吓了她一跳,哭笑不得地问道:“怎么这么多人?无关的人都回去吧!当然,若是你们执意留下,我也不勉强。” 竟无一人肯就此回去,众人问道:“公主殿下到底要何事?”合锦道:“法不传六耳,我要逐一对你们讲,你们一个一个跟我过来,剩下的人在此处等着。”反正也是无事,众人便留在原处,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琢磨起踢袋马的技巧来,那打头阵的跟着合锦走了过去,笑嘻嘻问道:“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对我说罢!” 合锦先打量了一下他,觉得相貌还好,问了家中官职,父亲是一三品大员,倒是甚合心意,又问道:“家中可有娶妻?”那人愣了一下,不知公主问这话是做什么,讷讷答道:“不曾。” 合锦听了,十分欣慰:“我识得一位大家闺秀,想为她做个媒,觉得公子甚合心意,不知公子可有意向?”那人如同目见天上掉馅饼一般惊喜,问道:“公主所说的是谁家的姑娘?”合锦不说身份,而是将文珠好生夸了一通,从才到貌无不出类拔萃,说得那人雀跃不已,三番询问,合锦终于说了文珠姓名。那公子起初并不知道“文珠”何许人也,正纳闷着,便听合锦说是自己的堂妹,顿时如冷水泼头一般,铁青了脸惊道:“啊呀!使不得啊!” 合锦面色一肃,道:“如何使不得?” 那公子嗫嚅道:“此人……此人……哎,叛军之女,公主就算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娶啊!莫说是家父的乌纱帽,就是身家性命怕也会因此不保,公主莫要难为我了。” 合锦见他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便知道他靠不住了,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那公子以为她是命令自己娶文珠,吓得魂不守舍,只听合锦声音中带着浓浓的落寞和绝望道:“我要你别把我们的对话向任何人提起,公子不会食言吧?” 那公子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有些愧疚道:“殿下,实在抱歉……” 抱歉这种话,她最近听到的还少吗?合锦摇头叹道:“本就是我唐突,公子何必自责?希望公子不要见怪,亦要信守承诺。”那公子用力点了点头,合锦立马重新振作起来,提起气,向他身后喊道:“下一位!” 那公子临走时的纠结神色被第二个人看了个真切,他心中不由得打起鼓,忐忑地走到合锦身边与她交谈起来。 已经离开的第一位公子回到人群中,立马被其他人围在中心,他们纷纷问道:“公主和你说了什么?”谁知那人只一味摇头,叹气道:“哎,不可说,不可说。”无论怎么问,他都闭紧了嘴,决不说出一个字来,弄得大家八分好奇两分忐忑。正巧这时第二个人也回来了,同样带着一副便秘般的神情,众人又围住了他发问,那人竟然也是紧咬了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这下众人大感惊奇,到底公主说了什么?为什么和公主交谈过的人都一副这样的表情,还要讳莫如深?可无论怎么打听,那两人就像铁水封住了口舌一般,掰不开撬不坏,其他人反而纷纷期待起来,他们排好了队,有信物的在前,没信物的在后,每组又按照年龄从小到大定好顺序,挨个等着合锦叫自己。可在该轮到第十一位公子上前时,合锦便不再叫人了,十分疲惫而落寞地挥了挥手道:“都散了吧。你们的约作废也好,留着也罢,我今天累了,不想再说了。”然后就垂头丧气地走了。 不用说,面对大家的询问,这第十位公子亦是紧咬牙关:“不可说!” 相传,此次衍春节后,京中公子中流行起一句有魔力的话语,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反复被人提起,一直没有答案,但大家仍旧乐此不疲地相互询问着:“锦公主到底说了什么?” 这边,合锦沉着脸回去,刻意避开了其他人,她本以为计划虽然可行性不高,总不至于毫无用处,却不想真相如此让人难过。那些人无论家中职位高低,是汉族抑或穆合,都不愿牵扯到文珠身上来,最让合锦心痛的是他们的神色,在不知文珠是何人之时皆是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仿佛对这样的女人势在必得,在知道文珠身份的瞬间,立马又变得无情而决绝。像谁呢?就像撕下伪装的瑞王世子。 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的。所谓“有情”,也建立在利益权衡的基础之上吧?世上哪有那么多英雄救美的桥段?不光是文珠,若是自己没被陛下赦免,若是自己也如文珠一般落魄,谁又会欣赏自己的“文马戏”,谁又会好心地把鱼腹上的美味留给自己?谁又会对自己彬彬有礼,气气?趋利避害,拜高踩低是人性的必然,她一想到此处,心里就难过的不行。 更加难过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向文珠解释。文珠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园外的某处等着自己的好消息。 可是自己意识到,这条路尚未到头,就已经走死了。 她决定先出了园,去看看文珠。 合锦带着金蒲,由宫人带领,来到了太子准备好的小亭子处,那里周围环树,通风遮阳,确实是个不错的所在,文珠正安静地坐在石桌前读一本书,阳光照着她面庞的弧线,发出暖暖的金光。真美啊!太子派来的白栀坐在亭中另一侧,看到了合锦,轻声唤了文珠一声,文珠从书中抬起头,对合锦粲然笑道:“姐姐回来了?” 合锦鼻头一酸,移开了眼:“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文珠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她垂着头,手在衣服两侧搅了搅,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悲伤,而是笑道:“走吧。” *注:此处所述“周穆王八骏”采用东晋王嘉《拾遗记》中说法,即:绝地、翻羽、奔宵、越影、逾辉、超光、腾雾、挟翼八骏。 第十六章 贩珠旧椟内,途遇肯顾郎 衍春游会尚未结束,合锦已经没有了兴致,派白栀向太子打声招呼便准备回去。三人钻到了马车中,让驾车的宫人侍卫将自己送回宫。马车走在路上,不同于来时热热闹闹,几人都不说话,合锦疲惫不堪地靠在窗前,将车帘子挑开一个小缝,看着外面的街道、行人,她产生了一种逃跑的冲动,可最终还是把窗帘子放下,靠在窗棂上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颠簸了一下,她的头磕在窗框上,睁开眼便看到文珠紧皱着眉头,满腹心事的样子,似乎正在犹豫着做什么决定一般,于是问道:“文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文珠咬着唇,纠结了一番答道:“我不欲隐瞒姐姐,只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合锦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你直说就是,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文珠道:“今日我遵循姐姐的嘱咐,同白栀姑娘一起等在那亭中,坐了大概一个时辰的功夫,一名不认识的男子路过,说他迷路了,想在亭中歇息……我起初不愿意和外人见面,但见他似乎没有恶意,而且神色疲倦,便同意了。他曾与我交谈,也问我姓字,我怕惹祸,未向他提起。” 合锦奇道:“竟然有这种事,那人看上去是什么来头?白栀姑娘可认得?” 文珠摇头道:“此人说是去‘衍春节’赴宴,但他穿着不似贵胄,白栀姑娘亦不认得。” 合锦问道:“他可有什么特征吗?”文珠道:“他看上去三十开外,穿了件普通的烟青色长袍,身形清瘦,皮肤苍白,疏眉耷眼,有些唯诺的样子。但颇懂诗书,见我读那本《西京杂记》,还给我讲起里面的奇闻典故。” 合锦听了,和金蒲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神色中都看出了一个人名来。合锦问道:“他是不是还有点驼背,衣服上印着梅枝的纹样?”文珠连忙点头道:“是,就是这样!”合锦又问道:“他是在正午之前离开的吗?” 文珠的神色微微有些羞赧:“是……他的确在亭中坐了好一阵子,我们说了一些话。后来他察觉到时辰不早,才慌忙走了。姐姐可是知道那人是谁?” 得到所有的肯定,合锦暗吸了一口气。文珠所说的人,无论是外貌还是言行举止,都可以与一人对上号,那就是在午宴时分才到的状元郎廖化昌。赴宴的多为年轻人,只有廖化昌的面目与众不同。她分明记得太子问过他为何迟来,难道竟是因为路上遇到文珠才耽误的吗?合锦将这人的身份,还有安郅郡主对他的评价向文珠转述,文珠也吃了一惊,随后默然点头道:“怪不得,此人虽然样貌平庸,却很有才学,不管是诗词、杂书、历史还是戏文,似乎都可信手拈来。” 合锦听了她这话,心道他们真的聊了不少话。她去见文珠的时候瞟了一眼桌上的书,都是些写着奇闻异事或荒诞故事的书籍,想来太子良娣在准备的时候,为了供她解闷,专门找了那些有趣的书。若是能从此谈到历史、诗词甚至戏文,那着实需要好长的一番对话。合锦小心地问道:“你们除了书,还聊了什么?你说他曾问你姓字,你是怎么答的?” 文珠道:”起初廖公子问我为何在此处,我便说是小姐的婢女,因为小姐赴宴,在此停留等候。他却说我不像,说婢女怎么能读那么多书。我就道是小姐有老师教导,我跟着小姐耳濡目染,拾人牙慧,在此卖弄。”合锦点了点头,文珠回答的非常合理,又听文珠道:“那公子却笑了,说哪有同是婢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的道理?我回头看去,方才意识到白栀站在身后,竟然无法解释了。” 合锦微微吃惊,想不到这廖化昌看上去唯诺,眼神却十分犀利,白栀因是仆人身份,自然不敢和文珠平起平坐,看来他早知道文珠身份奇怪,才会出言试探的。连忙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答的?” 文珠道:“我心中也是惊慌,假意怒道:既然公子心明眼亮,为何出口拆穿,岂非让我难堪?本想截住他这话头,他听后竟然吓得连连道歉,说他无意冒犯,只是见我衣着华丽却不进园,才会疑惑不解。还问我是否有难言之隐,我怕他看出来什么,就再不肯说了。过了一会,他便走了。”末了,担忧地问道:“姐姐,我这样说可好么?” 廖化昌能知道多少呢?合锦轻皱起眉,在脑海中仔细思索了一番。文珠透露出的信息十分有限,而且自文珠进宫以来几乎没人见过她,芳佩同乘之时见过一面,但也只认为是婢女,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太子虽然知道,但他最识大体,一定会为自己守口如瓶,所以文珠身份泄露之事大概不必担忧。她倒是产生了一种啼笑皆非之感,既然自己在席间已注意到了廖化昌,怎么没想起来问他一问?看上去他对文珠甚感兴趣,若是问了他,没准不会碰一鼻子灰呢。 但是廖化昌刚得状元,在京中尚未站稳脚跟,陛下也没给他封官,大概也如那些仕宦子弟一般不敢冒险吧。没准儿等他封了官,自己倒是可以留意一下他。虽然廖化昌年纪有些大,才学倒是很好,安郅郡主不是说了吗,他前途无限呢,可见只要文珠不嫌弃他样貌粗陋,也算是一个好归宿了。 合锦将自己的分析与文珠说了,让她不必太过担忧,文珠放下了心,过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看姐姐脸色不好,一直不敢问姐姐,此次可见到瑞王世子了吗?他……怎么说?”听到这个名字,合锦的嘴角立即不由自主地下拉了三分,叹起道:“他是没指望了,而且此人过分得很,心里全是利益算盘,没有丝毫真心。我真庆幸你没嫁给他。”听合锦已如此评价,文珠心中一凉,知道真实情况一定比合锦说的要严峻很多,瑞王世子也许说了些不堪的话,合锦不愿转述给自己听,便不问了,只是默默伤神。 回到琼熙宫中时已近傍晚,合锦怕文珠中午没有吃好,吩咐厨房多做了几个可口的饭菜。她这次第一次去“衍春节”,内心其实是很兴奋的,但因文珠在,她对自己在园内的玩乐之事只字未提,只是大略讲了讲高洛朵鹰如何出挑,芳佩走丢和劳可干穆及等人之事。待天黑透了,其他去衍春节的人才回到宫中,芳佩特地差宫人连夜送来了一枚金蝉,说是自己在樗蒲中赢来的,听闻合锦身体不适(这大概是太子为她编的借口),早早回去了,所以特地来送给她,想和她同喜同乐。 合锦手里掂量着金蝉,心中叹道:芳佩的性子实在温厚,既不像她弟弟陈乐祺那样骄纵顽劣,也不像陈琅一般百无禁忌,更不像她加合锦一样心思百转千回,任何事都要先在头脑里打个结才放心。她没什么心机,待人和善、真诚,宫里没有一个说她不好,这才是真正的“公主”风范啊。自己能在宫中有这样的朋友,也算是幸运了。 仿佛是衍春节的魔力,合锦觉得回宫之后别人对她的态度都更亲近了些,不仅芳佩连夜送来金蝉,陈琅竟然第二天一早就出现在琼熙宫中,带来了一份淑妃娘娘亲手制作的糕点,笑嘻嘻地来做了。虽然合锦看到她,总会想起她直言快语的样子,总是有些忐忑,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琅又实在天真可爱得紧,合锦便忘记了自己曾经发过的“远离陈琅”的誓言,热络地招待起她。 陈琅以前很少到她宫里来,而是与芳佩走得更近一些。无论对是芳佩还是陈琅,合锦自进宫来都保持着不生疏也不过分亲近的距离,整日里往太后身边跑,和这几位同龄人甚少交心,衍春节后,她们几个的关系突然亲密了起来。 “你怎么突然想起过来了?”看着坐在床上摆弄自己首饰盒的陈琅,合锦问道。 陈琅笑道:“我觉得锦公主有趣得很。我在宫中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公主会玩‘文马戏’,昨天还真是吃了一惊呢!”合锦奇道:“当时你也在场么?”陈琅笑:“当然,不光是我,太子、芳佩公主、乐璋殿下、朵鹰、德雅、乐都哥哥、‘老母鸡’都在一旁看呢,没一个不夸你的。” 芳佩在人群中观看她是知道的,若说其他的人在场,她却根本没有印象。合锦注意到“乐都哥哥”这个称呼,问道:“瑞王世子也在?”陈琅点了点头道:“他和乐璋殿下一起来的。”合锦心道,看来瑞王世子和四王子的关系十分亲密,在“衍春节”上几乎形影不离了。随后又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也学那些人,这样叫劳可干穆及了?”陈琅嗤嗤地笑:“我听说这趣事后特意去跟劳穆及说话,他自称时,的确是‘老母鸡’,‘老母鸡’的。” 见她年纪小,想来学这话只是觉得有趣,没有恶意,合锦道:“牢希氏虽是穆合族,却丝毫不懂穆合族的文化,才拿穆及的名字当笑话。‘穆及’这个音在族语里是‘化育万物’的意思,这意象极美,反而被拿来嘲讽了。”她不好去指责陈琅,只好借牢希氏阐述想法。 陈琅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地答道:“穆合族人早就开始按照汉人的方式起名字了,只有那些老一辈的人还在用穆合语名字,你看,无论是‘德雅’、‘绵雨’、还是‘启轩’、‘辅礼’,或者是殿下的‘合锦’,都是汉语名字。他劳可干穆及既然是大祁子民,本就该学好汉语,起汉文名字,这才跟咱们像是一家人呐。” 这番话让她突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说的现象虽然普遍,但也不尽然:朵鹰的名字就是从穆合语来的,还有塔塔木氏、努也氏……”陈琅扁了扁嘴,思索一番,问道:“那殿下觉得他们的后代,是会起汉族名字,还是穆合族名字呢?” 合锦一愣,扶额笑道:“陈琅啊,你年纪这么小,却总能说出如此切中肯綮的话。”陈琅笑道:“我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贬低穆合族,请殿下不要介意。” 还能如何呢?合锦只能颔首,心里对自己说着“童言无忌”。却也知道,所谓“无忌”者,正是大实话。 穆合族的文化在传承的过程中,也在随着时间一点点消亡,不仅节日和信仰变了样,族人的生活习惯也大不相同了。牢希氏已经不懂穆合语,她呢?她对穆合族的记忆只停留在童年时期和初进宫的那几年,再往后的日子里,她耳濡目染的都是祁国的汉文化,空留着一个名字,穆合语说得也没有文珠利索。或许只有在遥远的北境,像穆及那样的人,才保留着原汁原味的穆合族文化并不断传承吧? 第十七章 此情成字墨,一赋动京城(上) 其实不光是陈琅,在“衍春节”上那几个汉族仕宦公子也曾发表对穆合族维持传统的不满和鄙视,虽然陛下在位的本朝本代,一直被称为汉族与穆合族关系最为融洽的时期,但这种民族纷争似乎是融在骨血中,丢不掉也忘不了的。就在几朝前两方还打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内穆合在崇元帝的拉拢联合政策下倒向祁国,给祁国带来北境的大片领土和优秀的战士,虽然迎来举国欢庆,与此同时,担忧亦是不少。起初是诸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口号,又因两族的文化、生活习惯截然不同,和曾经剑拔弩张的历史,在两族人民交接的北境爆发过数次大型纷争,有的甚至以城为单位进行联合械斗。这些混乱的局面终究是在崇元帝的不懈努力下得到了平息,此后的历代帝王都维持着崇元帝的政治传统,随着时间的推移,民族关系进一步改善,两族文化充分交融,以致今日其乐融融的局面。 若不是前段时间叔父参与的谋逆,或许亲切的场面还可维持。 在“衍春节”上,合锦就已经发现,汉族子弟隐约表现出有意避开穆合族子弟的倾向,每组聚集的人群几乎都是由同民族组成,除了那些彼此已有联姻关系的家族外,他们似乎在心中画出了一道无形的界线,把“同类”严格地圈在自己身边。之前的谋逆使祁国损失严重,不光祁帝怒不可遏,汉族子民怕是也心怀怨怼,曾经耗费几代帝王的努力浇熄的民族仇恨怒火,隐隐开始重燃。 她的身份十分矛盾,既是穆合族人,又是祁国的公主,所以别人待她还如往常,祁帝也对她网开一面。只是不知祁帝又会如何处理与穆合族的关系,是维持前朝的联合努力,还是有意打压?在这微妙的节点上,他的政治主张至关重要。 陈琅似乎在她这里玩出了兴致,自上次来后,没过几天又过来拜访。那一日陈琅来时,竟然还神秘地附耳问她,在“文马戏”获胜后到底和那十个人说了什么话。合锦听后哭笑不得,也不知这消息是从她从哪里听来的,当陈琅告诉她京中子弟对此好奇不已,到处打听,还衍生出不少传言的时候,合锦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十个人也算是铁骨铮铮,无论如何旁敲侧击,对于当日之事都不开口。合锦也不知道他们能坚持多久,心中暗暗后悔自己把这件事闹大了,只盼随着时间流逝,大家有了新鲜事物可追捧,便把此事忘在脑后。 对于陈琅的问题,合锦摇头微笑,表示无可奉告,陈琅撒娇着连声央求她,既无赖又可爱。这时听到内监来传话,说淑妃娘娘正在找陈琅,她听后,便只好百般不愿地辞别合锦回宫。事有凑巧,陈琅刚出了屋门就见到同时开门走出来散心的文珠,两人四目相对,均是一愣,文珠再想闪躲已是不及,只好拜礼道:“郡主安好。” 合锦连忙跟了出来,只见陈琅歪着头打量了文珠一番,道:“我见过你,那日‘衍春节’你陪在锦公主身边。”合锦和文珠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眸中都流露出警惕和提防,当日陈琅只是在畅春园门口刚下马车的那一会儿功夫,与文珠有过一面之缘,没成想她竟然记住了。文珠按照陛下的吩咐住在她的琼熙宫中,在皇宫里并不是秘密,合锦刚想假借婢女“明珠”之名打消陈琅的疑虑,陈琅就笑道:“当时我就觉着锦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容貌出众,不似常人,原来是文珠姑娘,失敬了!” 她既然已经说透,合锦再也没有打马虎眼的可能了,她肃了面容,上前一步,冷然唤道:“陈琅!你跟我进来!”不待她有什么动作,便把陈琅拉回房中,回头向淑妃娘娘派来的内监吩咐道:“你去我宫门口候着,郡主一刻钟就可出来。”那内监领命去了。陈琅到底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力气没有合锦大,被拉着进屋都反抗不了,口中小声叫道:“疼!锦公主,你弄疼我了!” 合锦关好房门,面色复杂地把她放开,凝视着她不做声。陈琅揉了揉肩膀,呲牙咧嘴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嘛?我又不会说出去!”合锦阴沉着脸,心想,你那张百无禁忌的嘴若是不说,我还真不信。陈琅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赌咒发誓道:“我说这话干什么?况且我在畅春园中再没见过她,想来你只是借机带她出来散散心,那我有什么好说的?住在宫里这么闷,我都时时想出去散心呢!” 散心?陈琅倒是给了她一个稍微好的借口。合锦坐了下来,调整好表情,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文珠因为家事心情烦闷,我将她扮作婢女带出宫来,让她散散心。她的身份不能去畅春园,也就只能如其他宫人一般,在园外候着了。但这事终究于理不合,我怕惹出闲话来,琼熙宫经不起这些雪上加霜了,万望琅郡主保密。” 陈琅不假思索地点头道:“那是自然。”而后凑了过来,真诚道:“锦公主,我是真心想和你结交,自然不会说那些不利于你的话。”她言语恳切,面色郑重,合锦表现出一副欣慰的样子,却始终不能放心,自陈琅回到淑妃宫中后,她便派人留意着那边的消息,一直没见有动静,心中才安定一些。 她早就听闻陈琅早慧,现在才十三岁就如此不得了,实在让人不得不防。她若是真心说出结交的话来倒好,只怕是她为了脱身而找的借口。 过了几日,宫外那十个守口如瓶的公子竟然有了新的发展,合锦之前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正所谓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一日,某位仁兄实在受不了一出门就被围堵着询问的局面,便说出了合锦与之对话内容的真相。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知道了合锦想为文珠寻觅夫君一事。此事的后续消息又由陈琅带进了琼熙宫,合锦听罢气得不行,更加自责自己行事太不谨慎,心中暗道,恐怕这事传言纷纷,人言可畏之下便再无人敢接纳文珠了。 还好文珠不出门,只要自己这里守口如瓶,她大概不会知道这个“噩耗”。 陈琅见她愁眉苦脸,却笑道:“锦公主好计谋,只可惜大家胆子不大。”合锦心中感慨,无语凝噎。这场计划从头到尾,每个环节,似乎都被她玩脱了,可算是一败涂地。 可命运就是如此神奇。原本以为已经跌入谷底,老天却还能踢你一脚,让你再坠入深渊;可有时明明以为无力回天了,它又能慷慨地向你伸出一只手,把你从生死线上拉回来。时间又过了几日,合锦因为生辰将至,被太后召到宫里,在嘉元宫中陪太后说话的时候,太子也来了,他朝合锦暧昧地笑了一下,瞧着她的眼神似有深意,合锦却看不明白。于是在他走后,合锦也辞别太后跟了出来,追上太子,问他是怎么了。 太子打量了她一番,笑道:“真是看不出来,你那个小脑袋瓜还能想出这样的计策。” 合锦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也听不明白对方是夸她还是贬她,迷茫道:“我想了什么计策?” 太子反问道:“你何必在我这里装糊涂?廖化昌的事,是你安排的?” 合锦以为是白栀告诉了太子,当日有男子向文珠搭话,而太子也和自己一般,通过白栀的叙述,推断得知那男子是廖化昌。可就算是廖化昌又如何,这哪里是什么计策?刚摇了摇头,又听太子说道:“虽然风险大了点,着实让人捏一把汗,但总算你的目的达成了。恭喜,恭喜!” 自己的目的达成了?什么目的,难道世子又不想悔婚了吗? 可是这和廖化昌有什么关系? 不对,不对不对。文珠和廖化昌只是见了一面,哪里能有这样奇异的效果?太子在说什么啊? 合锦快被他弄糊涂了,脑子飞快地运转,想理清这一团乱麻,却怎么都想不明白。见她还是一副愚蠢的样子,太子也起了疑心,若有所思道:“莫非这不是你安排的?是廖化昌他自己……”然后,便闭了嘴,陷入思索中。合锦连忙打断他的思路,说道:“我什么都没做!他们不过是因偶然见了一面,并不是我安排的。而且这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太子恍然笑了:“哦,看来后面发生的事情,你是真不知道。” 后面发生了何事?莫非文珠对自己有所隐瞒?未知带给她无法掌控的惶恐,便央求太子说清楚。太子也早有此意,将一头雾水的合锦带到了紫来殿,唤福林去沏两壶热茶,这才娓娓道来: “六日前,廖化昌写了一篇文章,名为《佳人赋》,诉说了他在‘衍春节’那天与一位姑娘萍水相逢,并对她倾心爱慕之事。状元郎才华果然名不虚传,那赋文构思精妙,文采斐然,情意真挚动人,自一问世,便受到争相传颂。在短短的时间内,京城几乎人尽皆知,无不执笔抄录,颇有当初‘洛阳纸贵’的盛况。民间沸沸扬扬,还被父皇知道了,父皇本就很看中廖化昌的才华,听闻有此神赋,特意让人呈上以供御览,读罢连赞了三个“好”字,说此文‘字字珠玑,遐思千回,风情缱倦,却不靡丽,情思深远,却止于礼’。父皇立即将廖化昌召入宫中,问他赋中所写倾心者是谁家女儿,并说自己会为他作主,成全这桩良缘!” 合锦听到这里,已经被事情的神奇走向震惊得目瞪口呆,她紧张地咽下了一口口水,声音颤抖沙哑地问道:“后来呢?” 第十八章 此情成字墨,一赋动京城(下) 太子道:“廖化昌进宫后,只说与那女子在畅春园外偶遇,她自称是某位小姐的婢女,是小姐背着家中老爷偷偷带了来的,不愿为主人招来祸事,所以无论如何询问都不肯告知姓名。父皇听了,沉吟道:‘既然如此,也算守礼,对主忠心亦是难能可贵’。便让司典查阅‘衍春节’当日与会者所带奴仆婢女,将那些不曾入园的找出来,再按照特征挨个排查筛选。 “哈哈,你可知那有司也真是兢兢业业,足有一二百人的名单,竟然真的顺藤摸瓜,找到了你宫里!说是一位叫‘明珠’的婢女未曾随你入园,父皇再令彻查,便知你宫中没有此人,接下来的事想也知道了,父皇只问了为你赶车的宫人,又听了与你同行而来的芳佩的描述,稍稍想想,就知道了真相。” 合锦听说事情败露,还被捅到了陛下那里,早已吓得面色铁青,寒毛直立。但见太子笑吟吟的,心中犯起嘀咕,按理说若是真的出了事,太子也算从犯,不至于现在看着自己幸灾乐祸。想到此处,仿佛一股来自春日的暖风吹入了心中,她不可置信地问道:“莫非陛下真的应允廖化昌了?!“ 太子点头道:“父皇起初的确有些不悦,但又将那《佳人赋》来回读了几遍,最终叹道:‘有此真情,辜负可惜。’他大张旗鼓查了这么久,只为了成全廖化昌的感情,虽然结果出人意料,也只好应允了。说来廖化昌真是好巧的心思,我一开始以为他与你谋划,现在你说和你无关,我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了。若是有意,趁着父皇不知情,占了个‘君无戏言’的便宜,何等聪觉?可若是无意,未免太巧了点。” 合锦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弄得心潮澎湃,几乎要高兴得流下泪来。廖化昌,这人是上天下凡的仙人吧?真是亏了命运捉弄,竟然能为文珠找到这样好的归宿! 还是个状元!文珠会嫁给状元!她看着太子,先是痴痴地笑,然后笑容无法控制地越来越大,直到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等笑够了,抹了眼泪道:“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苦尽甘来了。” 渐渐冷静下来,将整件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合锦又有点担忧:“廖化昌此举是兵行险招,岂不是摆了陛下一道?陛下可有生气?”太子道:“也的确有些不满,这是难免的。原本廖化昌能得个正六品官职,却只被赐了从七品殿中侍御史,比榜眼还要低一级。” 合锦奇道:“本来才能得正六品吗?怎么这样小?”在京城里,放眼望去全是官,六品就像是麻饼上的芝麻一般,又小又多。她本以为考上了状元,又得到陛下赏识,廖化昌的要高一些呢。 太子解释道:“朝中哪个大员不是从底层爬上来的?用正六品官职历练他一点都不屈才,这已经比常人的待遇高出不少了,但凡做出点成绩来,升迁也比常人容易些。” 陛下既然给了他一个从七品官职小惩大诫,廖化昌这步险棋就算是走活了。他的举动实在出乎合锦意料,“衍春节”那日看廖化昌的相貌一点都不似精明之人,甚至有些畏手畏脚,竟然能用一篇文章娶了文珠,可见此人厉害,绝对不可小觑! 由此观之,从七品也好,正六品也罢,他若是有才,怎么都会升上来的,没准再写几篇文章,就直封公侯了呢? 会写文章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合锦回琼熙宫的路上兴奋得几乎要飞起来,步伐努力保持平稳,脸上的笑容却如何都藏不住。她从未觉得宫中的春色如此宜人,连风中都夹杂着花朵的馨香。到了琼熙宫,宫内的奴仆见她一脸喜色,也下意识地跟着她开心,有人问道:“殿下今日去太后那里得了什么好事,竟然这样高兴?” 合锦笑道:“大好事!今晚要做些好酒好菜,一醉方休!” 宫人也不知合锦到底因什么高兴,但见她满脸喜色,往日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扫而空,便十分欣慰了。 合锦推开文珠的房门,文珠正在桌前捣桃花汁,刚抬起头来,合锦就跑过来抱住她,吓了她一跳,直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合锦放开她,不说话,只是笑。文珠从未见她这个样子,起初有些担心,但也被笑容感染,噗嗤一声笑起来,问道:“太后可是给了姐姐什么赏赐吗?” 合锦摇摇头:“是你啊,妹妹,是你!你真是好福气,我们总算熬出头来了!”她兴奋得语无伦次,文珠听得满头雾水,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合锦便将廖化昌用一篇文章哄得陛下许下承诺,又打算成全他们的事情对文珠说了,看着文珠惊讶的表情,合锦想道:方才自己在太子面前怕也是这副呆样。 在震惊之后,文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目光似释然,似欣慰,却没像合锦这般兴奋。她喃喃道:“他竟然真有此心……竟然让他做到了。”随后,神情便有些落寞。 合锦连忙问道:“妹妹为何这副神情?怎么像是不开心似的?” 文珠笑了,摇头道:“能得偿所愿,嫁与这般文采风流之人,脱离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怎会不开心?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姐姐,就算是那日我与廖公子相见,他又与我说了那么多话,我都未曾将其视为可以托付终身之人。我所思考的都是瑞王世子会如何,我要怎样见他,他会怎样对我,旁的人我从来没看入眼中。却想不到,瑞王世子对我弃若敝履,反而是廖公子解我心结,帮我脱离苦海。” 合锦也是感慨连连,叹道:“也是命该如此!陈乐都那人没有识人之能,活该他得不着你!这下状元郎对你的仰慕之词已经满京城飞了,家家抄录,人手一份,他定然都傻了眼,后悔不已呢。”文珠被她逗笑,道:“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那晚合锦果然喝醉,文珠一直陪着她到深夜,拉着手听她说些酒后胡话,直到夜深了,合锦迷迷糊糊睡过去,文珠才悄悄离开。回到房间里,见到郭妈妈写满欣慰的脸,笑道:“都数不清有多少次想要放弃了,拼着一口气坚持着,竟然真让我熬出了头。” 郭妈妈道:“小姐,好事情啊!咱们姑爷可是状元郎!听小姐说那天与他聊天十分投缘,没想到缘分竟然如此之深。夫人若是有知,也可九泉含笑了。” 是啊,母亲。文珠走到妆台前,由郭妈妈服侍着卸下发饰,凝视镜子中与母亲有七分相像的脸,看着看着,竟然叹了口气。郭妈妈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看着是挺开心的,但也落寞得很。” 文珠幽幽道:“郭妈妈没见过廖化昌那人,听合锦说他刚过而立之年,看上去却快四十了。样貌不堪,身形也粗陋。我知道这世上的事没有十全十美,愈是好到极致,便愈不长久,所以不敢奢求太多,只要有人能懂我,待我好,便足够了。可我也觉得上天总不肯多待我好些。郭妈妈,你说,为何我的命就如此苦呢?” 郭妈妈温和地笑道:“小姐说的是什么傻话?能嫁给状元郎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我记得小姐小的时候还说过要嫁给状元这种话呢!相公的好不在皮相,而是在人。是否有上进心,是否有前途,是否会疼爱呵护妻子,这些才是最重要的。如今老爷夫人已经不在了,惟愿姑爷可以为小姐遮风避雨,让小姐信赖、依靠。做不到这些,纵然皮相再好,身份地位再高,那也是不中用的!” 文珠知道郭妈妈是在说瑞王世子,劝她放下他。她心中一直惦念着陈乐都,郭妈妈在自己身边这么久,大概也是能看出来的。 她是庶出之女,母亲又不被父亲所喜,本就不奢求能嫁给什么达官显贵。可三年前突然被陛下下旨赐婚,对方还是瑞王世子,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父亲似乎也没料到,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接旨,随后,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自那以后,她和母亲在家中的地位得到了小幅度的提升,那些姨娘再不敢任意轻贱自己的母亲,素来严厉的大夫人也对她们母女和颜悦色起来。她意识到,这一切变化,这些迟来的尊重和体面,都是那场赐婚带给她的。瑞王世子像是天神可怜她,于是派来帮助她、拯救她的人,文珠对此深信不疑。 三年的等待是那样漫长,终于到了这一年,离约定好的大婚时间只剩五个月,一场晴天霹雳又将美梦打碎。 大家都不能幸免,还好,她尚有婚约在身,瑞王世子又一次救了她。多么神奇啊!她和瑞王世子连面都没见过,他却救了她两次。她不止一次地想,这是天赐的缘分,瑞王世子的这份恩情,自己要用余生好好偿还。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终于让她看清了一切。 瑞王世子并非为了自己下落凡间的天神,而是他下落凡间之时,自己恰如一粒尘埃,正好附在他的身上,此后得以享受他的光芒,由他带着一起飞向天宫。可那尘埃毕竟只是尘埃,瑞王世子轻轻一掸衣服,就掉了下来,再没人管她的死活。 是廖化昌,那个相貌鄙陋,还驼着背的廖化昌,将自己从地上捡了起来,捧在手上,如捧珍珠。 这两个人似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比较的对象不仅是两人的人品和才识,更是她文珠。就是在这场比较中,文珠不得不承认,她是配不上瑞王世子的。将自己捧上天堂,看过了一切好的东西后,又摔到地狱里,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走入她的世界。 没见过光明,也就无所谓黑暗。 她落寞,是因为那曾把光明带给她的人,也选择把她永远地留在黑暗里。 第十九章 榴火迎生诞,泉金赐嫁妆 赐婚的圣旨在第三日下达,传旨的是杜老公,两个多月前也是他将文珠送到了琼熙宫中。文珠接了旨意,又向杜老公行了个大礼,道是谢谢他昔日照拂。杜老公连忙把她扶起来,叹道:“小姐有今日的成就,都是小姐自己的缘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愿小姐此生平安顺遂。” 婚礼定在六月,因为文珠既无高堂,也无媒聘,所有的不过是陛下的恩旨,程序上倒是省简了不少。只是二月父母大丧,六月便成亲的举动过于乖张,听闻朝中有人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可也有人说,文珠的父母皆是叛逆,若是服孝守丧岂非对叛臣有心依附?“守丧派”和“不守丧派”着实相互攻讦了好一会,最终陛下大手一挥道:“近来京城晦气多,用喜事来冲一冲吧。”将那反对的声音压了下来。 文珠之前得到的圣旨便是在宫中住到出嫁,也就是说还能在琼熙宫中待两个月的时间。接下来的这两个月与之前的两个月心情截然不同,之前没有一日不是提心吊胆,可是现在,担忧全没有了。自打得了圣旨,琼熙宫中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文珠既无娘家,合锦便代表了娘家人,她必须要好好准备文珠的嫁妆,不能让别人轻看了文珠,也不能让廖化昌一家以为文珠无所倚重,又是罪臣之后,责怪廖化昌之举得不偿失。陛下赐给文珠的东西并不算丰盛,只是合规矩典制,本来也足可见陛下的宽容了,仍离合锦期望中的数目差很多。 为了凑嫁妆,这段时间合锦简直动用了所有能动的关系,无论是太后、太子、芳佩还是陈琅,有些交情的她都厚着脸皮走一趟。太后和太子自然顺着她的心意,给了丰厚的恩赏,芳佩的母妃佳妃娘娘向来温柔体贴,也赐了许多东西给她,就连淑妃都在陈琅的恳求下为她添砖加瓦,其他宫嫔自不必说。合锦是小辈,来到宫中拜会,做长辈的有些表示也是应该,祁帝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转眼间便攒了许多,合锦自己也添了不少,命人将礼单写出,给文珠和郭妈妈过目。文珠不懂这些,郭妈妈看罢,哭笑不得道: “够多了,殿下!这已经超过京中富贵人家嫁娶的标准了,再往上添,只怕会惹人闲话呢。再说,听闻姑爷家财资贫乏,若是小姐带去的嫁妆太过奢侈,姑爷那边恐怕面上也不好看。” 合锦“啊”地轻声惊呼,叹道还是郭妈妈经验丰富,这些细节自己就从未想过。按照安郅侯郡主的描述,廖化昌在老家不过有一间草房、几块薄田,倒不是说穷乡恶水必定会出刁民,只是文珠的嫁妆若是太多,难免会引来一些人的惦记,再因此给文珠带来困扰,那就不好了。 看着这长长的礼单,却不知该怎么办,难道要挨个退回去吗? 文珠也看着礼单,她住在这里已经有些时日了,知道合锦平日里的用度规格是什么,嫁妆能达到这个数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感动地叹道:“姐姐对我的好,妹妹铭感五内。从我进宫后,姐姐每时每刻都在为我筹谋,让姐姐费心了。” 合锦不在意地笑道:“我们是一家人,何必这样见外?这些嫁妆我本想让你都带走,可是郭妈妈说得对,这样也太招摇了。廖公子的人品应该是没得说,只是公公婆婆皆是山野之民,亲戚朋友大概也都没见过这些宫中之物,我真怕她们因此对你有所企图,反而让你烦恼。” 文珠知道她已经有了想法,于是顺服地问道:“姐姐有什么打算?” 合锦道:“除了御赐之物外,我们将剩下的嫁妆分成几份,第一份是精巧的东西:玉器、摆件、首饰之类,过多留着无用,送出去还好看。若是碰到公婆家有人喜欢,你就送了卖个好。另一份是日常用度的绸缎器具之类,这些要留着给你二人使用,廖公子以后仕途步步高升,日常用品也要讲究一些,才不会失了门面。 “最后那些金贵又华而不实的东西,与其留着让人惦记,还不如换成银两,在钱庄里存起来。听陈琅说坊间有设钱庄贮存银钱,如果将财物存进去,定期还有利息可拿。这些钱你不要跟别人提起,连廖公子都不许说,平日里放在钱庄中养利,若是有难事就可动用周急。” 郭妈妈听罢,笑得合不拢嘴,赞道:“公主殿下的安排周到极了!”得到郭妈妈的赞扬,合锦有了底气,道:“那这礼单中就只写御赐之物和前两份,最后一份我下午托人送出宫去,在钱庄中存起来。” 于是派人重新清点嫁妆,将那些将送到钱庄储存的单独放在一起,剩下的写入礼单中。再托了信得过的宫人送出去兑换庄票,等回来的时候,竟发现庄票上的数目足有两千多两银子,数量之大令人咋舌。 忙活了一天,如夜微凉,文珠与合锦坐在廊中闲聊。快到五月,天气一日比一日温暖,夜晚时分坐在院中廊前,吹着微凉晚风,最是享受。她们二人从来没有像这样放松地聊天,所谈及的内容也再不是死生大事,而是些闲趣传闻,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话题又转到廖化昌和《佳人赋》上来。 文珠突然问道:“姐姐,你说廖公子为何不一早回去了就写,反而等了好些日子才写成?他是不是改了又改?真可惜这赋与我有关,我却不能得见。”见她满脸期待,合锦调侃道:“‘赋’嘛,日后有你见的时候!只怕日日见,夜夜见,见到你腻歪了还不算呢!” 文珠知道她借着见“赋”隐喻自己见“夫”,隔空用手中的杏花扔了她一下。合锦笑着躲开,心中也因她的话纳闷起来。难道真的是廖化昌改了又改,才写成震动京城的名篇?可就算这样,也用不着半个多月那么久吧?这期间廖化昌又在想什么,做什么呢? 这问题她再如何思索也没有答案,只好撂下,因诸事繁多,竟然渐渐忘在脑后。直到后来一日才惊起,回想当初种种,皆严丝合缝相对。可这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转眼到了四月末,石榴花开始开了,御花园内红火一片,煞是好看。合锦的生辰在五月初二,马上就要来临,太后这几日都喜气洋洋的,总是叫合锦去她宫中坐着,文珠也很庆幸自己尚未出嫁,还可以陪着合锦过一个生辰。 不光是太后,就连陛下也对此颇为重视的样子,某日一早将合锦叫了过去。合锦原本心中忐忑,可陛下对她偷偷带文珠出宫之事只字未提,反而说今年有意为她过个隆重一些的生日,用喜庆压一压诸事晦气。 合锦见祁帝有意欢庆,自己也是喜不自胜。而且,自从那日隐约得知国内民族关系开始恶化之时,她就有意去讨好祁帝,想借此化解他心中可能存在的民族芥蒂,或许能在朝政上,为穆合族争取更多宽容。祁帝的想法她自然事事遵从,虽然这顺从的原因已经不如当初一般天真,即完全出于对祁帝的喜爱,而是掺杂了利益的诉求。 对于祁帝所说的“隆重”,合锦显然有些低估。直到五月初一前夕,她才知道所谓的“隆重”不是在宴厅中与诸位娘娘一起看戏宴饮,而是一场盛大的合宫庆典,与会者从亲王至朝中重臣,均在其列。合锦被这阵容砸得头晕,也大感荒谬,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主,这是她的十六岁生辰,也不是整数,为何比平常还要大张旗鼓? 新制的礼服早就被送到琼熙宫中,精美华丽的纹样和织造工艺看得众人皆是一叹,别说文珠和郭妈妈未曾见过,就连金蒲都叹道:“竟然这样华美,只怕和芳佩公主十五岁生辰时穿的礼服有一拼呢!” 这就奇怪了,她名为公主,实际上非陛下所出,只是长公主所生之女,与芳佩公主的地位差了一大截,实在不应该享受这样的规制。合锦隐隐有些担忧,道:“似乎有些逾越了规制,陛下为何这样大费周章呢?” 金蒲笑道:“公主就是太小心了。既是陛下许的,那有什么逾越?公主安心就是。”合锦虽然满心疑虑,但见太后、太子均无异样,也不再去想。 五月初二那天清早,天空晴透,日光和煦,琼熙宫中一早便有宫人送来生辰贺礼,太后、太子早有准备,自不必说,芳佩还和陈琅一道过来了。文珠现在身份已经大白,再没有藏躲的必要,而是跟着合锦一块出来迎接。 芳佩见了合锦,先是恭贺了她的生辰,而后看到文珠,扁了扁嘴道:“锦姐姐那日瞒得我好苦,我说文珠姑娘眼生,你还装她是什么‘明珠’、‘珍珠’的糊弄我。若不是父皇来问,我还蒙在鼓里呢!” 文珠的身份早被陈琅撞破,而芳佩却是陛下询问后才知道的,心里一定恼合锦不对她说实话。芳佩拿自己当朋友,在这个问题上,她的确欠芳佩一个解释。 合锦拉住她的手,道歉道:“芳佩,那日隐瞒是我不对。此事有违宫规,若是我真对你提起,岂不是让你也担惊受怕?一个好好的佳节就被我毁了!事出权宜,还望妹妹不要责怪!”芳佩轻轻皱起秀眉,努嘴道:“罢了罢了,你这些说法,来的时候陈琅都说过了。本来这几日很生你的气,想不理睬你的,谁知见了你的面气又消了!” 合锦感慨不已,幸好芳佩性格太好。她不仅不记仇,还转身向文珠贺道:“姑娘真是好福气,难怪我当日见你,便觉得不凡。” 第二十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1) 文珠见她大度,也歉道:“当日不能及时表明身份,与公主坦然相待,文珠在此赔罪了。” 说罢,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芳佩本来也没心怪罪,见她这样再不好说什么,把她拉起来道:“你们俩一个嫁得好夫君,一个又逢生辰,恰此双喜临门之日,还要向我连连道歉,倒像是我扫兴了。好啦,我就那么一说,哪里还会真生气了?” 宫宴定在下午开始,此时时间还早,她们几个便在合锦宫中一起吃茶聊天,一片其乐融融。陈琅消息灵通,芳佩毫无心防,合锦只顺着话题说些不痛不痒的事,更多是在倾听,文珠则保持着寡言少语,时而附和一声。听得陈琅道:“听说‘衍春节’当日与会的世家公子,有很多也会赴宴呢!”这话又让合锦陷入深深的纳闷中,想着陈琅消息灵通,便问道:“你们说为何我一介生辰,会有如此大的排场?往年也不见这样。” 众人皆摇首,陈琅道:“陛下向来宠爱你,又不是今天才知。可能就是为了让你热闹、开心一下吧?”陈琅的神情不似知道内情的样子,芳佩的心思却没在这儿,她沉默着思索了一番,婉转道:“若是世家公子很多都到,那看来德雅又能与四哥相见了?他们关系一向就好。” 醉翁之意不在酒,芳佩人是好,却太透明了点,心思想瞒都瞒不住。合锦和陈琅对视一眼,皆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合锦不欲拆穿,可陈琅向来喜欢玩笑,故意说道:“德雅当然能见到四殿下啦!只是旁人就不会来了。” 芳佩果然中计,下意识追问道:“为何不会来?” 陈琅道:“高洛朵鹰已经去北境军营了,佩公主不知道吗?” 芳佩轻“啊”了一声,一开始以为陈琅故意说这些话气她,可看了看几人的表情,就知道不是哄自己玩的,她惊讶过后,便落寞地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去的?”陈琅回忆了一下:“似乎也有半个多月了。”芳佩闻言不语,半晌,皱眉叹道:“好端端的,去北境做什么啊。” 陈琅耸了耸肩膀,示意无可奈何。合锦有心安慰芳佩,又怕她多想,就隐瞒了当日在林中偶遇朵鹰一事,只是解释道:“听说陛下很欣赏朵鹰,特意派遣他去北境历练的。现在劳可干北部迁入京城,朝中缺少可以接管北境兵力的新生力量,陛下此举是在栽培他。” 芳佩听了,一张脸上喜忧参半,喃喃道:”父皇看重是好事,可是……北境向来不太平,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而后自觉多话失言,红了脸闭口,又被陈琅调侃起来。 合锦却笑不出来,她觉得芳佩就像当年的母亲那样,一方面为父亲成为国家栋梁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也无时无刻不为他担心挂怀。只可惜当时自己年纪还小,不懂得为母亲分难解忧,若是如芳佩一般懂事,母亲也不会…… 这仿佛是她的心头梦魇,偶尔就会从回忆的大海中被浪抛起,搁浅在沙滩上,提醒自己那些无可挽回的遗憾。 接着,也不知是谁提起御花园中石榴花开得正盛,红似骄阳,几人皆是雀跃不已,决定一同前往观赏。文珠自从进入皇宫中来,整日提心吊胆,不敢擅动,两个多月未曾踏出琼熙宫一步。现在因婚得了赦令,自然十分乐意出门。 第二十一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2) 合锦几人同行御花园中,赏花嬉闹其乐融融,宫中诸人只听说琼熙宫中住着乃央文珠,却很少有人见过她,这回见到合锦等人身边跟了一个姿容出众的女子,长得甚是清丽,衣着既不似宫人,又不似妃嫔皇亲,纷纷打听她是什么来历。知道她便是名动京城的《佳人赋》中的女主角,无不赞叹道:难怪会令状元郎一见倾心、思之如狂,原来是这样一个美人! 这几人一直游玩到兴致尽了,才告辞回宫换上礼服,而后往海宴厅而去。合锦因是寿星,又是今日宴会的主角,被安排在太后、祁帝和皇后下首的次席第二位,正临着太子的位置。其余三人以尊卑为序,在女眷一席,芳佩公主位置最尊,文珠在女席之末,左手边坐着陈琅、安郅侯郡主等人。 陈琅与安郅侯郡主早就见过,对她十分熟络地打招呼,可安郅侯郡主心中仍存着陈琅在“衍春节”那日言语不慎的样子,对她只淡淡的,反而对文珠身份好奇。听闻文珠是《佳人赋》中廖化昌中意之人,大喜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起初便想着你会是何样的人物!廖公子可谓眼光极佳!” 廖化昌算是安郅侯隔辈的门生,安郅侯对其颇为看重,郡主自然也是如此。在安郅侯郡主心里,文珠已经算是未过门的自家人了,便不理会陈琅,和文珠聊起天来。文珠是被母亲教导着读过诗书的,与安郅侯郡主交流无大阻碍,若是陈琅这等“不学无术”之人,安郅侯郡主才觉得聊不到一块儿去。相比之下,心中对文珠更为亲近。 与会者逐一到访,因都是朝中重臣和皇亲国戚,为显庄重由太子接待,他与这群人打起交道如鱼得水。合锦打量着参加的人,那些元老重臣都出现了,她愈发觉得陛下行事太过铺张,心里琢磨起来,莫非今日还有别的大事吗?再怎么论,她加合锦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小小生辰,怎么会有这么大排场? 除了那些重臣,不少名门之后也到了,果然如同陈琅说的那样,大部分人合锦在“衍春节”中见过。高洛德雅到来的时候,手中捧着一个锦盒,见到合锦,微微冲她扬了扬。合锦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有宫人上前将那东西接过来,递给合锦身后的金蒲。 高洛德雅要给自己送礼物?这是哪门子的交情? 她先是疑惑,可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了,不是德雅,是朵鹰。上次他说过要提前送自己礼物,只是那米隼自己实在不敢养,就拒绝了。此刻朵鹰已经在北境军营中,于是只能托付族兄德雅将礼物带到。 礼盒在手,突然有点心虚,合锦侧头看了看芳佩的位置,马上让金蒲把锦盒收好。好在芳佩未曾注意这些细节,正和绮郡主聊得开心。 那日在敛山溪边,朵鹰曾说自己无缘参加生日宴,这就十分古怪了,难道他一早就知道生辰宴会有这样的排场吗?还特意准备了礼物,实在不合情理。而祁帝那日把她叫过去商量时,口吻听上去就是一时兴起,绝不像是计划好的。 今日发生的事情,她实在搞不明白。 第二十二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3) 眼中又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瑞王世子跟在瑞王爷身后到了,合锦起初都没认出来他。“衍春节”那日他身穿骑服,打扮得干净爽利,今日穿上朝服,神色恭谨,反而有几分不可侵犯的庄严之势。合锦趁机打量了一下瑞王爷,王爷不愧是行伍出身,昔日大将,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武人的凌厉风气,瑞王世子在他身边,言行谨慎得恰如踩在针尖儿上一般,挺直了脊背不苟言笑,合锦猜想,他这副庄严的姿态一定是瑞王爷在场的缘故。 这个惺惺作态的小人,被他父王管得服服帖帖,合锦看得心中大呼痛快,可也想到,瑞王如此气势,在坚持退婚的时候,估计也十分骇人吧。现在文珠之名满城皆知,不知他又会作何感想。 接下来到的是“衍春节”上见过的衡王。虽然也是王爵,但他和瑞王差了一辈,以叔侄之礼叙礼后,又向安郅侯叙礼。合锦悄悄问金蒲道:“衡王和安郅侯有什么关系吗?”金蒲答道:“衡王妃之父与安郅侯有旧交,是安郅侯的养女,故而两人素以翁婿相称。”合锦点了点头,叹是世家贵族关系盘根错节,自己日后也要多多留意才好。 人渐渐都到齐了,太后、祁帝、皇后终于出场。众人离座,山呼万岁千岁,气势一如朝堂,看得合锦几位女流之辈暗暗嗟叹。随着祁帝一抬手,众人重新落座。祁帝满面春色,声若洪钟道:“今日虽是宫宴,却是孤借着锦公主生辰之名,与各位臣工、宗亲亲近,各位不必拘礼,孤亦当家宴放松。” 众人相答喏喏,杜老公高呼“传膳”,便有一列宫人手持宫肴佳酿,逐一献上,待他们撤下,祁帝举起手中美酒,下面诸人均离席举杯,与帝共饮,宫宴方才开始。一队舞姬列好阵型,随着乐师奏响音乐,轻旋舞步入场。仙裙飘飘,水袖清扬,轻歌曼舞间,众人皆如祁帝所言一般放松起来。 合锦心道,虽然陛下如此说,但今日一定不是自己主场。她浅尝着杯中美酒,好奇地盯着大家打量。祁帝和瑞王正在叙话,瑞王和祁帝关系看上去更亲密,显得比别人放松些,这两人交谈皆是中气十足,声若洪钟,周围的小辈都竖着耳朵倾听,倒是不能专注欣赏歌舞,拘谨得很。坐在远处的人相对幸运一些,不受这些影响,频频举杯,往来相敬。 四王子陈乐璋左手边是六王子陈乐祺,乐祺已经十岁,还由姑姑执匙喂饭,可见平日多么得陛下宠爱。陈乐璋隔着乐祺,向瑞王世子举杯祝酒,两人比“衍春节”那日相见更为亲密了。合锦心中划过“狼狈为奸”四个字,转眼又向女席看去,因在次位,女眷们更加不拘谨些,正掩口说笑着什么,似乎是在讨论舞姬的身姿。 合锦收回目光,向太后、皇后敬酒,那两位女人都带着慈祥欣慰的微笑。 饮食过半,歌姬已换了好几支舞,大家都薄有醉意,祁帝在最上首抬了抬手,乐师奏乐之声戛然而止,舞姬们收敛步伐,默默退去。众人知道祁帝有话要说,纷纷放下杯箸,侧头倾听。祁帝仿佛专门挑了这么一个不前不后的时机,才开始今日的开场白。 第二十三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4) “今日宴会,得与众位臣工、亲眷同席,近来大祁有三喜,正巧借机与列为共同分享。昨日,北境前线告捷,我方将士大破外族查汗部落,我大祁又得东甘、新城等数座城池领土,劳可干氏及高洛氏功不可没,此一喜也!” 众人听闻战事告捷,皆是喜气洋洋,向祁帝贺喜道:“陛下英明,大祁之福!”祁帝笑盈盈地受了众礼,又举杯遥遥向劳可干都力务、高洛木德等人致敬,那两人连忙执杯离席,道:“多谢陛下赏识,臣等必精忠报国,万死莫辞!”仰首饮尽杯中之酒,端的是豪气万千。祁帝欣慰道:“有臣如此,是孤之幸,是国之幸!” 随后又道:“这第二喜,便是苍天现下祥和之相。西南禾丰、旬远等地多年春旱,播种失时,秋黍不获,百姓多迁居别处,万顷沃土化为荒芜。日前西南节度使来报,今年西南旱地天降甘霖,泽被万物,必是苍天怜悯大祁子民,降下祥雨,免我万民之苦!” 西南旱地是多年来大祁的灾祸频发区,朝廷年年拨款赈灾,亦不敌天不作美。因没有食物,百姓流离失所,乃至易子而食之惨状,让人不忍听闻。今年竟然喜降甘霖,当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确是苍生之福。众人又贺道:“明君圣主,天佑大祁!” 祁帝笑着招了招手,众人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说话。祁帝道:“这三喜中的最后一喜嘛,与之前两个相比微不足道,乃是孤的家事——公主合锦生辰。家事国事天下事,这国事、天下事皆一片祥和,孤的家事亦然,故而今日借着公主生辰,与众人共享福泽。” 见他提到了自己,合锦微微笑了起来,抬头向祁帝看去,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了那么一丝不同寻常,身边骤然静得出奇。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同席之人,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一般,让她大感疑惑,听闻祁帝向她唤道: “合锦,你上前来。“ 祁帝唤她,她便顺服地起身离席,跪在帝王面前。祁帝扬声,对下属臣工说道: “如今我大祁江山稳固,国泰民安,孤以此为幸,但也不免有所遗憾。大祁今日如此盛景,是列为臣工的功劳,也是那些站在边境守护着大祁国土,甚至殒身于此的将士们的功劳,是我大祁国土内各族团结努力的功劳。可这些为我大祁奉献终生,最终殒身沙场之人,均是无福得见今日大祁盛况了,‘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岂能不让人叹息。 “孤近来时常会想起昔日上将军朗博,他与孤曾是少年好友,情同手足,孤最信任于他,他也从未辜负过孤的信任。论征战杀伐、调兵遣将,朗博在世时无人能及,就是现在,诸将虽然勇猛,却也难敌他当年英姿。只可惜这样一位忠君爱国的股肱之臣英年早逝,留下孤惆怅感叹。” 祁帝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道: “两月前,朝中两位大臣相互勾结,做下犯上作乱之事,这两人一位是朗博的兄弟,一位是孤信任的大将,孤为此深感痛心。图农乃央将加依布一族荣光尽数抛却,愧对先祖,愧对其亡兄朗博,更是罔顾孤的信任与栽培。孤一气之下革除了乃央的族籍,便是不想因此事辱没加依布氏忠烈之名,让忠臣良将遭后人唾骂。孤不想,也不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加依布一族人丁稀薄,也因孤这一纸诏书,从此无后了,又实非孤之所愿。 “所以,合锦啊。”祁帝看着合锦,目光慈爱而温柔道:“你是朗博和温平公主之后,孤曾赐你公主之衔,将你留在宫中,一是怜你年幼,不忍看朗博之后孤苦无依。二是尽舅甥之义,你既是穆合族之人,也是孤的血亲。今日恰逢你生辰,孤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祁帝说罢,侧头向杜老公挥了挥手,杜老公手中捧着一物,走到了合锦身边。 “你打开看看吧。” 第二十四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5) 合锦直起身来,接过杜老公递来的东西,见那是一个用整块青玉磨成的宝盒,上面浮雕着夔龙纹,虽然没有过多的装饰,但也正是因此显得庄严凝重,合锦知道这不是凡品,却猜不透盒子里是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随着合页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那青玉的盒床中铺着的黄色绸缎露了出来,中间躺着一枚黄金令牌,合锦见了,惊得倒吸一口气。她怎会不认得此物?那是“加氏金印”。 此物本是惠安帝所赐,为了嘉奖合锦的太爷爷护国之功,在赐其大司马一职的同时,并绶金印。此印正面阳刻“大祁加依布氏金印”六字,后背记载着颁发此令的年月及原因,执此金印,不仅能号令全部依附加氏的穆合小族,在北境还享有天子诏的同等效能。行军打仗时常会有突发事件发生,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持加氏金印即可随时因势调兵,无需提前向朝廷上报。加氏金印代表了惠安帝对加依布氏的信赖,虽然在惠安帝之后,历代祁国帝王都将加氏金印的职能范围进一步缩小,但未曾废止,其所蕴含的信任之意也是持久不变的。 这枚金印由太爷爷传给爷爷,又由爷爷传到父亲手中。在父亲殒身之后,就由叔父继承了。当日叔父乃央谋逆之时,金印由堂兄荣昭执掌,荣昭按照叔父的吩咐,持金印诏令北境加氏军队南下,致使外穆合袭击大祁之时守卫力量不足,边境屡屡告急。在叔父一家伏诛、流放之后,这枚金印就被祁帝收回了。 代表着惠安帝的信任的金印,最终也败给了信任。大家都以为加氏金印要随着风波的平息再无现世可能之时,祁帝又把它拿了出来。 合锦捧着金印,内心复杂地抬起头,她不明白祁帝把这个给她是做什么。现在加依布氏已经名存实亡了,加氏小族树倒猢狲散,就连军队都被一分为二,重归于高洛氏和兵部,这枚金印还有什么用吗? 祁帝问道:“你认得此物?” 合锦答道:“此为加氏金印,家父曾持此印,合锦因此得以一见。” 祁帝点了点头,道:“是,这的确曾是你父亲的东西。现在孤把它赐给你,你是朗博之后,此物也该你继承。”合锦茫然地看着加氏印,她不明白祁帝所说的“继承”,是给她留作纪念,还是…… 合锦道:“可,我是女子……此物按照规定,应该由加氏掌家人所承,合锦不敢受。” 原本以为祁帝并非真心想赐金印,只是今日想演一出不忘旧情的明君戏码,所以说了这么多话,又有如此举动。合锦打定心思,既然自己已经知晓金印中的厉害,就不可以这样轻易接受了,先推辞几番,试试祁帝的态度。 可这算盘打错了,祁帝似乎没有套的意思,不仅真的赐给她,还附赠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条件。 他柔声道:“正因你是女子,这枚加氏印权且交由你保管,至于继承一事,将来你诞下的第一个男孩,将赐加依布族姓,并从你手中继承加氏金印。孤将加氏金印中权力一概保留,合锦,你叔父虽谋逆,可孤仍选择信任你,因为你是朗博之后,亦是孤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至于以后要如何动用此印,希望你能慎重,不要步你叔父后尘。” 祁帝这一席话不仅吓坏了合锦,听得下首众人均是惊讶不已,议论之声窃窃响起,祁帝抬起眼睛,左右打量了一圈,众人却连忙止了议论,却见安郅侯愤而离席,直率谏言道:“陛下请三思!陛下信任臣子,乃我等臣属之福,然而加氏印权力过大,反而会招致觊觎,萌生不臣之心。昔日之图农乃央便是例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第二十五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6) 安郅侯是两朝元老,又是一代鸿儒,在朝中颇有威望,他所说的话也说到了不少人心坎里,引来大家声声应和。 合锦听闻安郅侯的话,也感受到手中青玉盒的重量。纵然祁帝有心,自己只不过是宫中一介女流,怎么敢担此大任?况且加氏金印如此权力,有它在手,会不会为自己招来祸事? 一把利剑,如果不得使用之法,神兵利器反而会变成自杀的兵刃。 她立即拜道:“侯爷说得对!合锦不过是宫中女流之辈,既无能力,也无心志。若是陛下将父亲曾有之物留给合锦做纪念,合锦感激涕零,必定珍而重之,可若是将加氏金印中权力一并相赐,合锦不敢接受,请陛下三思!” 安郅侯没想到她会如此说,怒气竟然少了几分,心中想道:锦公主这番话,倒像个识大体的。可再一看祁帝,气又不打一处来:他哪里有半分“三思”之意?反而像给外甥女一件玩物一样,随便地挥了挥手道:“合锦,你不必怕。你只需日后好好相夫教子,培养出一个如你父亲一般的加依布氏孩子来,其他的事情不用多想。” 安郅侯听了此话,还欲再劝,祁帝便笑道:“孤心意已决,列为臣工就别再说了。”将安郅侯的话堵在口中。安郅侯见不得祁帝这视同儿戏的模样,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正想摆老资历出言数落,衣袖就被衡王拉住。衡王在他耳边轻声道:“岳父不必心急,我瞧着陛下是有准备的。” 有准备?安郅侯心中犹疑,观察起祁帝的神色,帝王那静如止水的目光确实有些像胸有成竹,安郅侯的怀疑难以一下消解,却也听了女婿的话,坐下了。 其余诸人见到安郅侯退却,心中各自打着算盘。高洛德雅微皱眉头,正在思索着什么,劳可干都力务偷偷打量起其他人的表情,他儿子穆及坐在身边,小眼睛眯了起来,倒是难以窥探在想些什么。穆合族人的神色都有些惊讶,但总体还算是正常,那些汉臣就不一样了,内敛的麻木着脸,互相交换神色,性情外露的个个如安郅侯一般,将忿忿之意写在脸上。 “祁帝已经由于轻信穆合族人出了一次差错,为何还要重蹈覆辙?“ 这样的念头笼罩在他们的心中,通过眼神和肢体动作无声地传递着,之前宫宴上的其乐融融气氛消失殆尽。 文珠脸有些发热,不自在地将头垂着,她没想到这样的日子里,父亲还会被点名。祁帝和安郅侯的话句句都在戳着她的痛脚,可是自己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反而庆幸,在说起父亲叛乱之事时,大家不会用同样仇视的目光看着自己了。至于加氏金印,她也见过,父亲曾经是它的掌管者。现在竟然被赐给合锦,陛下对合锦还真是重视。 可是,她明明不久前还记得,祁帝差点因为父亲的事情迁怒合锦,难道这么快又全然信任了吗?她陷入沉思。 席间数人面色变换,都在脑后,合锦没法得知。她见祁帝执意要赐金印,别无他法,只能接受,可捧着这东西如同千钧,心中又喜又惊。喜的是祁帝有心,让她将来的儿子继承家姓,为她加依布一族留后,惊的是加氏金印如同烫手的烙铁一般,现在满朝重臣都看在眼中,她接了这重担,不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知道她不想要什么金印,什么权力,她只想好好保存自己,一生平安喜乐,心无挂碍,可为何总会卷入各种事件中呢? 合锦领旨谢恩完毕,只觉得数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她不敢抬头,把盛着加氏金印的玉盒收了起来,回到席间坐好。乐姬的歌舞再次响起,她和众人一样,皆是无心观看,就连桌上的餐食都味同嚼蜡。 再看祁帝,就跟没事人儿一样,仿佛对自己造成的愤懑一无所知,正和皇后、太后轻松地聊天。合锦看向太后,她亦是不动声色,没有阻止祁帝,也没有发表意见,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第二十六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7) 合锦心思百转,全然在思索圣心所向,对于周遭事物已闭目塞聪,上首那三位祖宗似乎在谈芳佩,她依稀听得什么“芳佩明年到了年纪,也该下降了”之类的话,可现在自己心中一团乱麻,顾不得其他人了,故而没在意,不料下一秒,这话题便转到了自己身上。 皇后着看向自己的方向,状似无意道:“合锦今日生辰一到,也满十六了。昔日温平长公主出嫁之时,本宫记得正是十六岁。贺音公主大合锦一岁,却是前年就出嫁了。今日京中优秀子弟都在,陛下何不趁此机会,来个喜上加喜?” 合锦未及听罢,愕然抬头,与一脸无害的皇后对视。她的心脏又飞快跳起来,皇后为什么突然说这事儿?还嫌自己这里不够乱吗! 祁帝也看过来,沉思了一番,问道:“母后有什么意见?” 合锦连忙用眼神向太后寻求帮助,可当她看到太后那平静而慈祥的神色之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皇后说出这话并不是一时兴起,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了的。 果然,接下来的事证实了合锦的猜想。太后点头道:“哀家觉得皇后说得不错,哀家也有心为合锦寻得一位好夫婿,只是平日里不如今日一般,能见到这么多京中后生。” 他们真的一早就商量好了!何其可怕!太后,太子必然知道,他们竟然谁也没提前告诉自己一声…… 合锦腰部一软,颓然向后一坐,耳边似乎听到了尖锐的鸣响。先赐加氏金印,而后许嫁,这一定是祁帝计划好的。就说呢,为何今日生辰会有这样大的盛宴?为何“衍春节”那日所见的名门之后今日会到场?为何自己的礼服有这样高的规制?原来早就计划好了。 她是一个衣着华美,又镀了金的诱饵。 只是,谁会是祁帝中意的人呢?谁会是祁帝指定的,加氏金印的真正继承者? 听到祁帝太后等人的对话,下首臣子一个个都连忙竖起耳朵,注意过来。安郅侯与衡王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那两朝元老原本在郁闷地饮酒,现在酒杯悬在空中,未到唇边便放了下来。他察觉到了祁帝真正的用意,好整以暇地抚了抚袖口的褶皱,神色间再不见之前的忧虑。 太子注意到了合锦的颓然,却不动声色地把眼睛移开,按照计划扮演他该扮演的角色:“父皇,儿臣觉得皇后和太后此意甚好,只是今日与会英杰众多,不免会挑花了眼呢。” 祁帝笑道:“是,是!孤亦是如此想,那可怎生是好啊?” 合锦漠然地看了一眼太子,知道他也在其中担任要角,需要配合陛下唱完一出戏,自己虽然气闷,却拿他无可奈何。她眼中看着盛有加氏金印的玉盒,心烦意乱中,升起了许多古怪的念头:常言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前些日子为了文珠的嫁妆,我各宫搜刮,陛下亦不予苛责,岂不是要封我的嘴,让我演今日这一出戏吗?却哪里知道,纵然自己不使那些小性子,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可如今头脑混乱,也想不到太多,只顾着着恼不已。 又听太子笑道:“既然如此,儿臣倒是要占个先机了。儿臣有一人举荐,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祁帝手抚着长须,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太子心中已有计量,不妨说来听听。” 第二十七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8) 众人的耳朵也都随着祁帝的命令竖了起来,听得太子道:“合锦乃上将军朗博之后,出身将门,长于帝宫,非帅才无可相配。父皇,虎贲将军率部族在北境屡立奇功,为我大祁立下汗马功劳,其子劳可干穆及乃将门虎子,年轻有为,智勇无双,年纪正好长了合锦三岁,且未曾婚娶,儿臣有意举荐穆及,还望父皇恩准。” 谁?劳可干穆及?合锦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太子,她知道这应该是祁帝和太子商量好的,可为什么是穆及?自己和穆及只见过一面,还没说上一句话,难道祁帝想用自己为礼物,拉拢劳可干都力务吗? 劳可干穆及在太子举荐后,站起身来,向祁帝、太后、皇后恭谨行了一礼,却未说话。皇后看到他,满意地点头道:“我看穆及那孩子也很合心意,太子的眼光甚好。” 太子谦恭地笑了笑,合锦心中着急起来,眼看着就要板上钉钉了,突然有一人朗声道:“陛下且慢,臣亦有所举荐,虽然不及劳可干公子乃将门虎子,却也是京中名门之后,风流少年,万望陛下考虑!” 合锦转头看去,她不认识朝臣,只能通过衣服判断,此人应该是位三品文职大臣。那人侧过身,让出身后一个面皮白净的后生来,那后生看着眼熟,想来在“衍春节”上曾经见过,只是合锦忘了这是谁家的公子。 “潘疏义乃是工部尚书潘在礼之子,亦是臣的内侄,此子雅好诗书,温恭知礼,书画俱佳,因得前国子监祭酒曹老前辈青睐,收其为关门弟子。若锦公主下降,亦不失为一段男才女貌之佳话。” 潘疏义星眸剑眉,高鼻丹唇,相貌的确不凡,合锦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安郅侯用手捋了捋长髯,看着潘疏义点头赞道:“本侯也曾听曹阳提起过这位后生,的确不错。”曹阳和安郅侯曾是旧交,又都为京中儒学大家,他的话更有几分重量,潘疏义上前恩谢安郅侯,又朝上首勾唇笑了笑。 他本就生的好看,再这样一笑,立马把相貌不出众的劳穆及比了下去,太后也满意地赞道:“看这孩子倒也不错!”。想来面相不仅对于女子十分重要,对于男子也是如此。后席陈琅、文珠和安郅侯郡主等人正在看热闹,安郅侯郡主低声向文珠道:“我父侯素来爱才,我倒是听他说过这个潘公子,然而父侯最器重之人还是你夫君。”文珠听了,垂头赧笑,抬起眼再看潘疏义,端的是少年俊才。负有才名,长相又讨人喜欢,她心中不免有些惆怅。 陈琅也凑过来,小声道:“是谁都好,可别是‘老母鸡’!”安郅侯郡主微微撇了撇嘴,她实在对陈琅喜欢不起来,所以并没接话。陈琅也不挂怀,歪着头继续瞧好戏,一对杏眼从这个人脸上打量到另一个人脸上,自言自语道:“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想要娶锦公主。” 这位潘疏义公子看来颇得人心,又是汉臣世家出身,不少汉臣纷纷附和,都来夸奖。 也有人不提劳穆及和潘疏义,学着前两人的样子,上前举荐身边的优秀男儿,场面开始走向白热化,不少人出列举荐,几个在场的穆合家族见状,不甘于后,不仅有捧着穆及的,也有介绍自家公子的。 高洛德雅隔空向四王子递过一个焦急的眼神,陈乐璋却冲他微微摇头,德雅只好将挺直的后背弯了回去,拧着眉头看向众人,不知在思索什么。自从祁帝赐加合锦金令起,他的神色就十分古怪,满腹心事的样子。 祁帝想来是看够了大家的争执,挥了挥手叹道:“孤与母后、皇后本是好意。竟然让各位臣工争执起来了,让孤心中难安啊!”众人连忙住了嘴,太子赔礼道:“都是儿臣不好,想着劳可干穆及与合锦登对,忍不住举荐之心,才引来父皇不安。” 太子这句话说完,别人倒像是沾了劳穆及的光,见劳穆及不言不语,不争不抢,原本不稳固的优势反而又变得突出了。 合锦心道,陈琅曾说“衍春节”时劳可干兄妹二人有太子亲自迎接,却不想他们之间关系如此亲密了,太子这样保荐他,是意图拉拢吗?只是这拉拢必须用自己当筹码,合锦心里极其不舒服。 祁帝是与太子串通好的,怎么会真生他的气,笑道:“不是太子的错,太子不必自责。方才列为臣工争论不休,孤心中原本有一个合意的人选,却不知如何开口了。”众位大臣连忙道:“不敢,不敢,本就该依圣心所裁。” 祁帝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又恢复成那副十分温厚的神态,竟然向着瑞王爷的方向招了招手:“既然如此,乐都啊,你上前来。” 第二十八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9) 合锦只觉头嗡地一声响,眼看着瑞王世子站起来,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沉稳的表情,垂头跪在祁帝面前。四王子陈乐璋看着这事态发展,不由得直起身子,露出惊讶的神色,和高洛德雅的反应一模一样。 安郅侯非常有深意地看了瑞王一眼,那老爷子唤宫人为自己斟了酒,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 他终于确信,祁帝没有糊涂,看来他和太子玩了一手,加氏金印只是在众人面前现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陈氏的手中。 祁帝看着陈乐都,慈祥地笑道:“乐都这孩子,孤向来疼爱,总觉得他有朗博昔日风骨,所以之前许了他与加依布氏的婚约。原本以为这缘分断了,孤还曾为此叹息,今日逢此良机,孤却想旧事重提了。乐都,方才你和你父王未曾自荐,可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吗?” 瑞王面色深沉,实在很难看出他的想法,陈乐都磕头拜道:“承蒙陛下赏识,乐都内心惭愧。之前解婚之事已烦扰陛下多日,乐都此时纵然有心,却也不敢再让陛下为难,故而未曾自荐。” 祁帝呵呵笑道:“你若是有心,自己说便是。年轻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斟酌再三是难免的,孤虽是帝王,亦是在座少年的长辈,怎会责怪你们?”众人只能连声附和。陈乐都抬首,摆出一副极为真诚的样子答道:“既然如此,乐都不敢欺瞒陛下,臣仰慕锦公主已久,诚心求降,还望陛下恩准。” 之前曾有三年婚约的瑞王世子,竟然对另一个女子说出“仰慕已久”的话,众人听了,不免在心中为多情公子窃笑不已。正巧文珠在席间,许多好事之人便向她那里瞧过去,文珠尽力敛住神情,也不免面色铁青,手指冰凉,她深吸一口气,本想让自己淡定,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用这句话捧祁帝和加合锦,又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陈乐都,你当真如此无情啊! 合锦亦是面色不善,目光死死盯着陈乐都,她知道这人虚伪,却无法在这盛大的宫宴上拆穿。仰慕已久?这话自己听了都为他脸红,他竟然能说得出口!突然想起自己劝说他善待文珠的那天,他拒绝时说的话: “当初和我缔结婚约之人是加依布氏的小姐,现在她是‘乃央文珠’,逐出加依布族谱之人,与我何干?” 是啊,和他缔结婚约的是加依布氏的小姐,只要是姓“加依布”,不管是合锦也好,文珠也好,阿猫阿狗也好,他哪里会在意!原来他退婚也是计划好了的,文珠没有了利用价值,就转头找上自己! 这人两面三刀,善于伪装,当真可怕! 合锦的心思显然在场之人无一得知,就算是知道,恐怕也不会在意。有人看出了祁帝的态度,附和道:“世子性情疏阔,又得瑞王教导,确是不错的人选!”陈乐都跪在下首,面色沉静,也透露着那么几分势在必得。 祁帝瞧着大家的反应,点了点头道:“难得世子有心,孤也乐见美事,便成全了你吧。方才被举荐的孩子们也都很好,各个都是我京中翘楚,承善,赏!”杜老公杜承善闻言上前,道了声喏,便向宫人喝道:“陛下有旨,赐劳可干穆及、潘疏义、图里牧、张重山、卢斌、贺之龙、达雅乌罗达每人翡翠如意一件、金丝鞍一份、甘云府御制柳叶匕一把。” 这几样东西被宫人一一捧上,那七位公子出列谢恩,逐一受了。但见翡翠水头极佳,金丝鞍更是雍容华贵,至于甘云府,向来以制兵器闻名,皇家宝刃一应由其督造,柳叶匕便是享誉祁国的神兵之一。其长度不过手掌,轻薄似叶,上用金液浇铸叶脉纹理,配以红绿宝石,高贵典雅,又精巧至极,便于贴身收藏,近年来多为京城名门所喜。 这七人也算没有白被举荐一番,虽然未娶到公主,倒也得了珍奇赏赐。 第二十九章 同赏鱼龙舞,再添金玉媒(10) 祁帝又向合锦唤道:“合锦上前来。” 合锦强忍着心中不快和对陈乐都的恶心,在他身边跪下。祁帝道: “孤今日成就一段姻缘,盼你二人夫妻同心,鸾凤齐鸣,但也有些事要说与你们知晓。加氏金印的主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合锦,它将来的主人是继承加依布姓氏的那个孩子,乐都,你要明白这层关系,绝对不能逾越。“ 陈乐都恭谨地拜道:“乐都必当谨记陛下今日言语,万不会有违。” 祁帝得了保证,满意地点了点头。合锦有些想不明白,陛下既然有意选择陈乐都,难道不是想利用他把加氏金印的权利握在皇室的手中吗?何必多此一举嘱咐这些话?陈乐都既然做此誓言,日后若是行为不当,必定会引起朝臣不满。陛下在想什么? 正思索着,听得祁帝道:“合锦的婚事乃是大事,孤会命礼部选择一个合婚吉日。” 她还能说什么呢?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对方偏偏是陈乐都。心如死灰,却只能随着陈乐都一起,拜谢皇恩。两人此时便各自揣着心事,日后同枕异梦,亦是难免。 回到席间的合锦不只觉得味同嚼蜡,更是恶心的要命,她拼命忍耐着胃里和心中的翻江倒海,终于等到傍晚,宫宴散了,众人送走祁帝、太后、皇后,也纷纷向同席之人辞行。有不少人前去恭贺瑞王和世子,这场面看得合锦心中堵得慌,拉着金蒲迅速离开了。 陈琅、文珠和芳佩正在海晏厅的一侧等着她,合锦走了过去,文珠连忙拜道:“恭贺姐姐喜得佳缘。”其他两人也是笑,芳佩道:“你看你们姐妹两个,竟然好事成双,让人羡慕得紧。”合锦有苦难言,深吸了一口气,调整表情强笑道:“只是太突然了,我还没做好出嫁的准备。” 陈琅道:“虽然惊喜了些,可也是迟早的嘛!话说,我席间真被吓了一跳,太子怎么偏偏举荐那个……劳穆及啊?我不喜欢他,他半点也及不上乐都哥哥!”陈琅本想顺口叫他的外号,突然想到合锦不喜欢,硬生生收住了口。 陈琅说的对,太子唱这出戏,无非是想引起大家的争执,未必真的看上了劳穆及。但经过今日之事,她隐隐觉得,在更重要的事情面前,太子的身份便先是一国储君,随后才是疼爱她的表哥,就连太后也是一样。这等大事,他们还要选择隐瞒自己,设下圈套。若是亲生父母、兄弟,怕不会如此吧? 她眼圈一红,还好天色已黑,他人未曾察觉。 “锦公主。” 身后一声唤起,她回过头,那站在后面的恰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陈乐都。陈乐都正有条不紊地挨个见礼:“佩公主好,琅郡主好,文珠姑娘。” 文珠连忙垂下了头,琅郡主嘻嘻笑着,打趣道:“怎么?乐都哥哥有事找锦公主?我们要不要回避一下?” 陈乐都摇头道:“不必,本也不是什么私事,只是‘衍春节’那日与锦公主产生不快,全是乐都之过,一直没有机会面见公主为当日之事道歉,内心十分不安,今日便借机表达心意,祈求公主原谅。” 芳佩从来没听合锦提起过此事,奇道:“还有这样的事?锦姐姐,你可未曾对我说过。” 合锦冷冷道:“世子气了,当日世子所说之话皆是实情,所以才如此难听,合锦受益匪浅,却只感谢世子提点教导,怎会心生怨怼?世子不必多心。” 陈乐都闻言一愣,知道她意中所指,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还是维持着完美的笑脸,柔声道:“锦公主不怪在下就好,在下告辞了。夜深路难行,回宫时要当心些。” 第三十章 金玉砌其表,败絮填作实(1) 陈琅咬着牙,啧啧叹道:“哎呀真是肉麻!乐都哥哥光顾着关照锦公主了,好像我们头上顶的不是同一个月亮似的。”陈乐都似乎与陈琅并不见外,宠溺地笑道:“琅儿就不要调侃我了,你自然也要小心,佩公主、文珠姑娘亦是,只是有宫人在此尽心照拂,乐都此言倒是多余了。” 金蒲见合锦一脸的不耐烦,对他也冷冷淡淡的:“不劳世子挂心,奴婢自然会服侍好公主。” 陈乐都不恼她说话生硬,笑道:“那在下告辞了。”便随着瑞王爷的人马,一并出宫去了。看他已经走远,芳佩问合锦道:“瞧你这态度,你们的梁子结的不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真实情况如何说出口,难道说自己求他纳了文珠他不肯吗?合锦编了些瞎话,先哄着那两人,待前面岔路分道而行,便辞别二人,随着文珠回了琼熙宫。合锦心思沉重,文珠亦是兴致缺缺,向合锦道了晚安便回殿休息去了,只剩合锦一人在妆镜前叹息。 金蒲把盛着加氏金印的玉盒珍重地收入柜中,又到桌前,将袖中藏着的盒子放下,走过来为合锦卸妆梳头,合锦在镜子中瞧见了,问道:“你方才袖中拿着什么?” 金蒲道:“公主忘了?是德雅公子送来的锦盒。” 啊,是朵鹰的贺礼啊。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竟然把这事给忘了。合锦向金蒲道:“给我拿过来吧,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席间一直没得到功夫查看,现在有时间了,却早就磨没了兴致。 金蒲呈上,合锦将它打开,那盒子中倒是没什么稀罕东西,简简单单地放着一枚鹰羽状的金叶,不过一根手指大小。合锦拿起来试了一下,只觉羽刃十分锋利,看来也不是一般的装饰物。但这是什么呢?刀刃吗?会不会太小了点? 这东西份量极重,硬度很高,说是刀刃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这没头没脑的礼物也她哭笑不得,男人玩的东西怎么都这样奇奇怪怪的?上次送鹰,这次又是这个玩意。 等他回来,自己再问他这是什么吧。 合锦无奈地把金羽塞回盒子中,嘱托金蒲放好,依旧对着镜子神伤。 金蒲见了,轻声道:”公主实在不愿意嫁给世子,可奴婢瞧着,太后、陛下都是早就打算好的。” 合锦赞同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却含着幽怨:“何止他们,就连太子恐怕都知道内情,可他们单独瞒着我一个。” 金蒲小心翼翼道:“可若是不瞒着公主,公主定是不愿的。” 合锦又叹了口气,金蒲说的正是实情,她出神道:“我自然是不愿,可我没有选择的机会,若是提前让我知道,又拒绝我的恳求,倒还真不如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金蒲心疼地劝道:“公主别伤心了,看世子倒是一表人才,瑞王府势力也大,公主嫁过去,一定不会受委屈。” 委屈自然是不会受的,可与那人真做了夫妻,也不知会是怎样光景。作为女子,谁不期盼能与郎君两情相悦?身在帝王家,这期望本就难以实现,更何况那人的真实嘴脸自己已知一二,别说爱恋了,就是朝夕相对,恐怕都困难吧。 合锦自嘲地笑道:“前些日子忙着给文珠找嫁妆,没想到这回落到自己头上了,也是罪有应得。”她本是一句调侃,却见金蒲闭了嘴,仿佛斟酌什么一般,问道:“怎么了?” 金蒲叹气道:“公主未曾看出,二小姐似乎生气了呢。” “文珠?她生气了?为什么?” 金蒲道:“公主且想啊,虽然二小姐与廖公子喜结秦晋之好,但毕竟曾与世子有三年婚约。世子在宴会上却说……倾慕公主已久,二小姐面子上肯定过不去。我瞧着好些人看她的笑话呢。” 合锦了然地挑眉,轻轻嘘出一口气,的确,今日自顾尚且不暇,其他人的事便未曾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世子这话讨好自己和陛下,倒是轻侮了文珠。她如今婚约在身,不好表现出什么来惹人闲话,可内心一定气愤。“是啊,文珠这人心思敏感,肯定不开心了。可是现在太晚了,我明日再和她好好聊聊。我们两个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啊,哪里像芳佩她们说的,姐妹双喜临门那么光鲜。” 金蒲也道是,便收拾了床铺,服侍合锦睡下。夜间听到床铺辗转吱呀,知道她心中有事,无法安眠,但也只能当不知,待三更天时,听见合锦帐中没了动静,自己也才昏昏沉沉入梦。 第三十一章 金玉砌其表,败絮填作实(2)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文珠那边,刚回到房中,郭妈妈便注意到她神色不佳,关切地询问,文珠起初不说,待夜深了,远远瞧着合锦房中熄了灯,琼熙宫中奴仆们也都去歇息,她才吐露心事,将席间陛下赐婚合锦和瑞王世子之事说给郭妈妈听。 郭妈妈知道她向来对瑞王世子留心,此刻必然不悦,便劝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命由天定,是强求不来的。小姐已得了自己的缘法,也是顺心遂意,何必苛求其他?知足者常乐啊!” 文珠恼道:“郭妈妈以为我是贪求瑞王世子吗?我既然已被赐了婚,断然不会再做他想,瑞王世子也好,神仙也罢,与我何干?我是着恼,我看得出今日一切都是布置好了的,陈乐都要娶合锦,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其余的不过是演给别人看而已。“ 郭妈妈惊道:“小姐是说,这些都是陛下和太子演的戏吗?” 文珠冷笑道:“千真万确。本就安排好了,今日只需照那话本子演,姐姐她们筹谋这么久,亏她一直辛苦瞒我,还哄我说见瑞王世子会帮我恳求,如今看来,都是瞎话。‘衍春节’那日姐姐便和瑞王世子见面了,可他们说了什么话,姐姐始终语焉不详,起初我还奇怪,刚刚才明白过来,那些郎情妾意之语,她怎么好告诉我?她知道我多心,怕告诉我实情会让我难受。可却不知,她拿我当傻子,我更难受。” 郭妈妈见她言之凿凿,况且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便信作实情,也没了主意,叹道:“若真是这样,大小姐也有苦衷啊。她与你姐妹二人,先后许嫁同一人,牵扯到这等尴尬事中,这让她如何开口?” 文珠轻声道:“我自然知道这层,我也不会真的怪她。我如此境况,她都未曾舍弃我,为我做筹谋的事够多了,这个姐姐,对我也算仁至义尽。”说罢,又冷笑道:“若是我生父遇到这等事,只怕早就会觉得我累赘呢。” 郭妈妈皱眉道:“小姐这样想老爷,便是悲观了……”主仆二人劝解半天,至夜深了,也一并睡下。文珠恰如合锦一般,心中有事,辗转难眠。 若说心思百转千回,这两位姐妹倒是如出一辙,只是一位幼时常受嫡母压迫,如今又刚逢大难,不免敏感细腻,自怨自艾,所以想问题易极端,也易受情绪左右;可另一位,虽少时突逢变故,却一路成长顺遂,地位优渥,颇受荣宠,虽有七窍玲珑心,却也疏阔得很,认为举凡苦难艰辛,只要尽心便可迎刃而解。 这两位性情初见端倪,便像两条直线一般,越过交点,从此分道扬镳,愈行愈远了。 因为晚上睡得不踏实,合锦第二日起的很晚,整个人没精打采的。梳妆打扮后,便吩咐小厨房做来饭菜,邀请文珠同食。文珠的眼底亦有淡淡青色,合锦观察到,心道:“看来真如金蒲所言,她的确多心了,晚上没有睡好。”又见她与奴仆说笑,再也没见气闷之色,便以为她一觉醒来消了气。 消气了就好,再说,陈乐都这人她自己也讨厌,话说的也不妥当,自己不愿为他解释,只是怕文珠受其影响,心情不好罢了。见文珠已经恢复如常,自然也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 合锦只道文珠生气陈乐都的话语,却不料她误以为自己与之合谋。 第三十二章 金玉砌其表,败絮填作实(3) 礼部办事极有效率,刚过了中午,便传来陛下旨意,他礼部挑选的几个吉日中选择了本年七月十日作为合锦下降之日。得到消息后,合锦心中一片怅然,自己还有两个月时间能在宫中居住,等嫁入王府,也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这里虽然不是她的诞生地,但她毕竟在琼熙宫中住了六年之久。刚进宫的头两年,太后十分担心她的境况,让她跟自己一起住在嘉元宫中,这是历朝历代哪位公主都没享受过的殊荣。等她过了十岁,太后才放手让她自己居住,便挑选了琼熙宫这个地方。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她都无比熟悉,想到要离开,自然十分不舍。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合锦心中暖洋洋的,却也更加落寞:那自小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太后,也开始不对自己说实话了。 她始终对此耿耿于怀,不愿见到太子、太后他们,最近陈琅和芳佩来她宫中十分勤快,几人相伴,倒是一点都不无聊,可话题总是会围绕着那些闺中之事,说得她心烦意乱。 那日芳佩带来了新的花样子,和合锦、文珠两人凑到一块研究,陈琅一向不喜欢这些东西,只吃着点心坐在她们身边聊天打趣。芳佩一点都不知道在合锦被赐婚之前,太后和陛下正在讨论她的婚事,故而,在陈琅打趣说她也到了出嫁年龄之时,芳佩的一双桃花眼瞪了起来,撅嘴道:“我发过誓的,还要在衍春节上多玩几年呢!嫁什么嫁,我才不嫁!” 陈琅便笑道:“从前我让你同我一起去玩,你还万般不情愿,现在知道有趣了,岂不是晚了?” 芳佩道:“安郅郡主比我大两岁,都没人说她晚,怎么我就晚了?”见她似乎有咄咄逼人之势,陈琅赶紧打住话头,求饶道:“是我说错啦!你是公主,谁能比得了你啊?就是挨到七老八十,牙都掉光了,都有大把的人排队求着娶你!” 芳佩素来知道陈琅口无遮拦,气得假意打了她一下,又不甘示弱道:“你就轻狂吧,再过两年也到年龄了,到时候有你愁的!” 陈琅一愣,扁了扁嘴,很老成地叹了口气道:“是啊,我的确会愁得很。” 几人都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均感觉这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不像是平日里的陈琅。芳佩到底还是脾气好,看她说愁,便不再气她,而是劝道:“你由淑妃娘娘抚养,身份比别的郡主更高些,嫁的人由父皇、母后、淑妃娘娘重重把关,自然也会很好。你愁什么?” 陈琅道:“我这几日看到你们这个被赐婚,那个被赐婚,自己也慌得不行,想到将来自己被赐婚,若是能像文珠姑娘和廖公子那般两情相悦最好,可若是被指给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真难想象日后的生活。” 文珠本拿着绣帕在绣,听她这样说,手中一顿。她只想苦笑,众人都因廖化昌那篇《佳人赋》,以为他们两情相悦,事实上他们见过一次面,哪来的情和悦?嫁人,不过是保全自己的一步棋罢了。她的嘴角默默上挑了一下,垂下头接着绣花,也不多解释。 第三十三章 金玉砌其表,败絮填作实(4) 陈琅看到合锦在出神,轻声问道:“锦公主,你是当真不喜欢乐都哥哥吗?” 合锦吓了一跳,看向陈琅,问道:“你说什么?” 陈琅道:“我见那日你与他交谈,言语中很是疏离。这几天你也很少见笑容,所以猜着,你们之间不是结了点‘小梁子’,恐怕锦公主不喜欢乐都哥哥吧?” 芳佩后知后觉,讷讷地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你这样一说,我也感觉到了。合锦,你若是实在不喜爱这门婚事,去求父皇吧,他人一向很好,定会依着你的。”文珠从绣帕中微微抬起头,依次打量着众人的表情。 合锦此刻只羡慕芳佩心思单纯,殊不知她现在身份已经变了,自从手握加氏金印,她就不是一个人了,是某个势力的代名词,陛下只会选择自己最信得过的人掌握这个势力,怎么会给她自我表达和自我选择的机会? 合锦不欲向她解释这些,便故作轻松道:“哪有!芳佩,你别听她瞎说,我这几日神色倦怠,是因为想到出嫁后便再也没有如此惬意的时光,也难与众位相聚了,心中不免郁郁不快。”芳佩点了点头,表示十分同情她的感受,拉住她的手道:“那你以后可要常来宫中看我,我若是得了机会,也去瑞王府看你。”合锦笑着答应她,陈琅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却只能憋在口中。 文珠听罢合锦的话,心中亦叹起一口气。 这两门婚事都奇怪得很,外人听了这样的事,皆叹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好事成双,将那才子佳人的故事口耳相传,可这两个当事人都是一副“我命由天不由我”的沉闷样子。说喜不喜,说忧不优,看透红尘也不过如此吧。 太子自从上次宴会后,便再没找过合锦,一连过了五六日,合锦本以为他也如自己一般,不知道怎么面对对方,索性躲起来不见面,福林却突然出现在琼熙宫中。合锦见了他,没好气地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福林来之前,太子就告诉了他可能受到的冷眼,所以早把姿态放得很低,低声细气地赔笑道:“太子在紫来殿内设下了膳食,想邀请锦公主一同过去用膳,公主赏个光吧。”合锦并不买账,冷笑道:“这是唱的哪出啊?怕不又是一个鸿门宴。回去告诉你主子,这种宴会我再也不敢去了。” 福林道:“公主说笑了,殿下怎么会害公主?殿下对公主的宠爱,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为大局计,之前有些话想说而不能说,太子心中也不好受,所以今日特意备了酒,为公主赔罪。公主就赏光同行吧!” 合锦继续冷着脸不理会,福林便声声求恳,连连道歉,最后又说太子给他下了死命令,若是不能邀合锦赴宴,便要打他板子。 他越是赔笑道歉,合锦越觉得别扭。福林是自幼便跟着太子的侍从,办事也得力,虽然年纪不大,在宫中地位并不低。他这样做,无非是得了太子的授意,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合锦倒是对他恨不起来,最终还是撇嘴道:“我不难为你,我有火,还是找你主子发吧。你起来回话去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福林得了这句话,立马欢天喜地的,对合锦千恩万谢。合锦心想,这样总躲着太子也不是办法,木已成舟,倒不如趁此机会,把所有事情打听清楚。太子若是心中有愧,必定知无不言。 还有那块烫手的金印,到底有什么作用?这话也只有太子能告诉她了。 第三十四章 锦绣由万缕,长行置一棋(1) 合锦与金蒲同至紫来殿,太子已备好了丰盛的酒菜,并亲自出来相迎,合锦碍于在众宫人面前,不敢给太子脸色看,恭谨地说了许多场面话,等到太子将侍候的宫人遣走,合锦的脸就像变戏法一样拉得老长。 太子不等她开口发难,便赔笑道:“好妹妹,那日之事是我不对,我自罚三杯!” 接着,不由分说地满上了三杯琼酿,一饮而尽。合锦皱眉道:“你本就爱饮酒,这哪里是罚?倒像是赏你的一般。”太子愣了一下,笑道:“说得也是……那妹妹可有别的解气的法子?你说,我照做就是。” 两人在桌前坐着,均没有一点要动筷子的欲望,合锦盯着太子,一字一顿道:“我想听这整件事是如何计划的,为何我会嫁给陈乐都,又为何会被赐金印。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 太子似乎松了口气:“只是这样吗?” 合锦道:“这样就够了,可是我要听实话。如果你不能保证说实话,还是趁早告诉我,免得浪费时间。” 太子挑了挑眉,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全告诉你的。我向你保证,今日所言,全是实话。” 合锦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始说。 太子无奈地看着一桌饭菜,这要是等他们说完,饭菜早就凉了,可又不想违逆合锦,只好一边自饮一边说道: “其实要将你许嫁这件事,自年初起,就已经不是秘密了。父皇这个想法酝酿已久,大家猜也猜得出来,只是不知道他会属意于谁。明里暗里的,已经有很多人为家中小辈向父皇请示求娶,可父皇一个都没回应。” 合锦的眉头皱起来,问道:“那我怎么不知道?” 太子笑道:“你又不日日上朝,也不在他眼前晃悠,上哪里知道去?” 合锦沉默了。陛下没回应,那就是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能一拖拖四五个月,看来是做了很久的决定。他是怎么最终决定选了陈乐都呢? 太子看她面带疑惑,知道她不太相信,于是进一步解释道:“你可知高洛朵鹰为何突然去北境了?” 合锦奇道:“听说是陛下想锻炼他……难道和这件事有关吗?” 太子道:“二月初的时候,仪妃娘娘……哦,当时还是仪嫔娘娘,曾为他的侄子高洛朵鹰求娶你。” 这个消息惊得合锦几乎忘了呼吸,她微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陛下没同意,是吗?” 太子点头:“仪嫔娘娘跟父皇提罢,父皇沉默良久,回答说:‘此子资质颇佳,但未经大事,尚显稚嫩,还是让他先到军中历练几年吧!日后也许会成大材。’就这样,高洛朵鹰便被父皇下诏,于孟夏动身前往北境,正好错过了你的生辰。虽然父皇没有明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此举便表明父皇并不想高让洛朵鹰成为驸马。仪妃娘娘本想给爱侄牵线,却害爱侄远离京城,也只好作罢了。” 合锦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那日……那日朵鹰一直满腹心事的样子,见到她,说自己正想找她,还一定要送她一样生辰贺礼。原来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嫁给自己了。可是,朵鹰想过要娶她吗?这是家族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呢? 高洛朵鹰……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时突然有一种窒息感传来,身上某处莫名很难受,却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她学着太子的样子饮下一杯酒,那种难受感似乎淡了一些。 第三十五章 锦绣由万缕,长行置一棋(2) “朵鹰……是仪妃娘娘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无从得知,但无论朵鹰是如何选择的,他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有家族的原因在。” 合锦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是朵鹰对她当真有情,她日后面对他时,必然会有些愧疚,同时,也无法面对芳佩了。谁都看出来自那日期,芳佩的心就拴在了朵鹰身上,她觉得朵鹰和芳佩甚是般配,如果自己插了一脚进来,就变味了。 两个姐妹先后与同一个男人有关系这种尴尬事,希望再也不要发生了。 太子注意到她神色变化,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很在意朵鹰?”合锦迎着他怀疑的目光,摇了摇头:“从前只当是玩伴,至于后来,我已有婚约,拿什么在意他?”太子笑了笑,道:“是啊,陈乐都这人不错,朵鹰虽然锋芒毕露,未必就能胜过他。” 合锦从这话中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问道:“你当时举荐的是劳穆及,为何此时夸起陈乐都来了?” 太子笑道:“我举荐劳穆及,是因为当时需要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其他有做驸马想法的人才会忍不住站出来。我不知道父皇中意谁,但劳穆及在京中缺少根基,又是外来之人,纵然父皇有意拉拢,也不会让他做驸马,把加氏金印放在一个他不敢确信的人手中。所以,我也只有举荐他了。” “你不知道陛下会选择陈乐都?”合锦问道。 太子道:“自然不知。若是我知道,又何必浪费这么一个讨好世子的机会,转而举荐他人呢?虽然父皇早有决定,但我若成为这引荐人,世子必定会感念。岂不是一举双得?” “不对,”合锦皱眉,怀疑道:“‘衍春节’时,你有意让我接近陈乐都,还特地为我订制了衣服,听到我有意将文珠送给陈乐都时,你那个表情我现在还记得。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太子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放下酒杯,无奈笑道:“你可真能牵强附会!我是想着你快选驸马了,正好借此机会艳压群芳,才好心给你订制了衣服,怎么变成为了陈乐都了?况且接近陈乐都本是你自己的计划,我当时一直劝你另想他法,你都不肯,现在反倒都是我的主意了?真乃奇闻也!” 竟然无可反驳。若说太子所言皆是实情,也不尽然,可他说的话总有几分道理,自己不能全认为是太子促成。合锦脑子开始乱了起来,将信将疑地饮下一口闷酒。若是太子真不知道她会嫁给陈乐都,那也不算瞒着自己,只是没告诉她将要嫁人的事,让她没有心里准备了。 唉!合锦连叹了三口气,真是郁闷,原本是想到他这里兴师问罪的,怎么他突然又没有罪了? “那陛下为何选择陈乐都,而不是别人?就算他不想要劳穆及,还有六个人,怎么偏偏选择了没站出来的陈乐都?” 太子沉吟道:“我也不知,我当时压根就没往世子身上猜,以为父皇不会选择一个刚刚退婚之人。如今看来,要么是父皇一时兴起,要么……他和瑞王爷在为世子退婚的时候,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先斩断和文珠的婚约,再续上你的。看来父皇是真的信赖瑞王爷。” 第三十六章 锦绣由万缕,长行置一棋(3)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瑞王爷和陛下交好,她早有耳闻,虽然瑞王爷非先帝所出,而是先帝之侄,但瑞王爷和陛下如亲生兄弟一般要好。两个老家伙私底下设计了一个扣,也未尝不可。 “也就是说,陛下想把加氏金印送给瑞王爷,怕直接给瑞王引起朝中不满,便借赐婚之机行事?呵,难为陛下筹谋了这么多,可是我家已经树倒猢狲散,加氏小族通通拆散并依附他族,军权也被兵部和高洛氏瓜分,这枚金印除了纪念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作用吗?” 太子笑道:“你可别小看了加氏金印啊,虽然部族散了,血缘始终无法改变,在必要的时候,那些家族仍然会受到加氏金印的统领。这点自金印铸造并赐予你太爷爷之时,便已形成约束,子孙后代不得违抗。在我看来,这金印看似交给了瑞王,却也没给。你还记得父皇明言不许世子插手金印之权吧?你和他将来诞育的孩子,只有姓加依布的才有继承权。这其中微妙的平衡,你自己琢磨吧。 是制衡吗?合锦随着太子的提醒,飞快思考起来。 她即将和世子组成的那个家庭中,现在呈现出了两股力量,一个是加氏金印代表的力量,另一个是瑞王自己的势力。加氏金印独立属于合锦,这意味着合锦在这场力量抗衡中有和世子同样的地位,拥有决定加依布氏继承人,和分配加氏金印权力的能力。即使瑞王和世子垂涎于加氏金印,也不敢有大举动,反而会对她投鼠忌器。最好的办法便是好好培养加依布氏的继承人,让这个孩子作为两方势力的平衡点,和双方连接的枢纽。而将来,这个孩子会继承瑞王一脉和加氏金印的力量,变成祁国一枚重要的棋子。 合锦惊讶得倒吸一口气,这场较量中,无论世子或者她,谁占上风都好,最终的获益者都是祁帝,都是大祁国。祁帝不是在看现在,而是在为日后计,用几十年的时间将这两股势力全都吸收掉,最后放在自己的继承者手中,那人就是太子。祁帝是在为太子日后的王朝铺路。 祁帝虽然重视瑞王,同时也在算计他。合锦不知道瑞王真正的心思,她只能确定自己的,她加合锦的生命诞生于这片国土,所有亲人、情感、回忆也都在祁国,她绝对不会有反心,也不觉得将加依布氏的权力收归帝王有什么不好。若是瑞王也是如此,这场博弈中,三方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大祁好,那么会获得事半功倍的结果;若是有一方有反意,另一方也会主动制约他。 合锦摇了摇头,不由得感叹,妙计。 太子看出来她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心中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领悟力极强,可惜开化晚了点。若是日后多加提点,面对复杂的局势就能想得更深,自保的能力就会增强。 祁国势力格局正在发生变化,与此同时,一些不安分的人也在蠢蠢欲动。祁帝有意改变这种局面,又怕大刀阔斧地改变,会引起既得利益者的不满。一切都要缓缓进行,动荡和不安在所难免。合锦若是能学会一些政治眼光,无疑会成为自保的关键手段。 第三十七章 锦绣由万缕,长行置一棋(4) 然而合锦只觉自己的脑袋已经运转到了极限,一种非常疲累的之感渐渐扩散开来,或许是酒的作用,又或许是接收到的信息太多,一时难以处理。 她揉了揉太阳穴,又想到一个问题。仪妃,当时的仪嫔并不知道自己会被赐加氏金印,她为朵鹰求娶遭到了拒绝,一开始可能摸不着头脑,现在发生这些事,估计也想明白了。祁帝并不想让高洛氏一家独大,虽然它正表现出这样的趋势——新来的劳可干都力务显然无法与之抗衡。但是为什么偏偏又把金印给了陈乐都?她能看出来,陈乐都与四皇子陈乐璋交好,而陈乐璋正是仪妃娘娘的儿子…… 高洛氏,陈乐璋…… 合锦默默思索着,半天没有说话。太子盯着桌上渐凉的饭菜,催促道:“问完了吗?这菜都凉了,再做一份要好长的时间,我吩咐人拿去热一热,我们就用膳吧。”合锦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太子立马唤福林叫人换菜,宫人进进出出忙碌起来。太子愁眉苦脸地喝着酒,打趣道:“你可真沉得住气,一点都不饿吗?” 合锦抬起头,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一般,眸中一片平静和清透,突然凑近了太子,认真问道:“你……是否需要我帮你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太子觑起眼睛,缓缓问道:“谁?” 合锦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四目相对,太子明白了她所指之事,脸上的神色变得严肃,沉默了许久,问道:“你为何这样说?” 合锦答道:“世子和四王子、高洛德雅交好,若是他……我愿意在他身边,帮你留意他的举动。” 太子放下酒杯,眉头皱起,目光探寻地看着合锦,似乎觉得她很陌生:“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合锦平静道:“我知道你没有,我只是在告诉你,如果你需要,我愿意帮你做这样的事。现在高洛氏正在扩充势力,仪妃娘娘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四王子,世子也与他交好,若是像五年前那般……” 合锦说不下去了。五年前,太子陈乐游行冠礼后,被正式册封东宫,这引起一部分朝臣的不满,他们以皇长子尚在,而祁国向来立长为由,反对祁帝立第三子为储。然而皇长子陈乐泰天生蹇足,一条腿发育迟缓,少时便已丧失行走能力,自被发现以来,便被祁帝视为不祥,从未动过立其为太子的念头。 二王子早产体弱,幼年早夭,除了皇长子,便是三子陈乐游为长。陈乐游天资聪慧,敏而好学,祁帝十分中意于他,曾夸他“少年类孤”,向来不遗余力地培养他。本来立陈乐游为储不会有太大的异议,可那次不知怎么了,朝臣中有一部分人联名上书反对,要求按照祁国国礼,立刚刚三岁的皇长孙为储。立长派和立贤派开始了论争。最终,祁帝怒斥立幼儿为储之说荒谬,立长派便被渐渐压了下去。 而后发生的事充满了戏剧性,那群反对立长、鼓吹立贤之人陡然话锋一转,开始夸奖四王子之优秀,诸方面并不输于陈乐都,又指出四王子陈乐璋生母为嫔位,三王子陈乐游母亲早亡,因不被祁帝所喜,亡时仅为才人,位分较低。相比之下,四王子更胜一筹,众人竟然隐隐有支持四王子之势。 时为仪嫔的高洛敏仪是个识大体的人,她看出了这股风头,主动向陛下请调儿子陈乐璋至潮河治水,以免朝臣呼声让陛下为难。陛下感其无私,欣然应允。陈乐游最终还是做了太子,却也得到了身后累累质疑。而四王子因这一躲,竟给人无限遐想,反而赢得钦佩和同情。若不是陈乐游以其过人的天赋和出色的能力渐渐获得众人认可,他这把太子的椅子可坐不稳。 第三十八章 锦绣由万缕,长行置一棋(5) 合锦担心的正是如此,当年的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四王子被卷进立储一事中,若是高洛家族壮大,无疑会对缺少母家支撑的太子不利。 自己既然知道了这一层,就不会坐视不管,恰好现在有接近世子的机会。她不知道太子是否有这样的打算,又或者,他知道赐婚过程中的一切内情,其目的就是让自己说出这句话,可她还是要说。无关其他,只因为她与太子多年兄妹情谊,也相信一直照顾自己的表哥,所以自己一定要帮他! 太子屏退了宫人,喝尽杯中之酒,走到合锦身后,两只手沉默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微微用了用力。合锦转过头看他,他垂下头与之对视,目光十分温柔,而后蹲在他面前,正视着她的双眼,微笑道:“合锦,不必如此,你听到了吗?我知道你的担心,你能这样想,说明你成长了,我很欣慰。但是你要知道,我从未想过,也绝对不会让你牺牲自己为我完成什么大业,我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乐璋真有此心,我自己完全能应付得来,你相信我。这是男人的战争,你不必插手,只需安安分分地和世子过小日子,万不可因这些莫须有之事心存芥蒂。” 合锦道:“我自然不会表现出什么芥蒂来,但是我一定会为你看着他的,我可以不向你汇报,但会在心里默默留意着。哥哥,我不管他是谁,是瑞王世子,是我夫君,又或者是我孩子的父亲,我都不会让他害你。” 太子笑了,她那认真的样子真有趣,可是毕竟还是个小孩儿,不知道当她终于做了妻子、做了母亲时,生活的重心便会向夫家、孩子偏移,甚至会为了他们慷慨赴死,今日这小女孩的侠义心境便不再有了。但也因为她这些天真的话,一种感动袭来,太子摸了摸合锦的头,眼眶微热。一些话现在不能对她说,所以她难免为自己担心,他能做的,便是让她的担心永远不会实现。 他们向来都是相互扶持的,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此宴佳肴没怎么吃,倒是让合锦看透了自己的内心。她突然不觉得嫁给陈乐都有什么委屈了,因为身上有了更重要的使命:她恰如一匹由千万心思织成的锦缎,华美又致密,作为陈乐都的贴身物,必然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价值。 那以后,合锦再没抱怨过对出嫁的不满,也没提起在太子处的只言片语。她每日神色如常,就跟年前一切尚未发生一样,只是更喜欢沉默着用眼睛观察身边的人,她想学会陈琅看穿人心和伪装的能力,又不像陈琅一样显山露水,而是保持着长久的沉默。金蒲看出了她的变化,找了个机会询问她,合锦笑答,她觉得观察人、揣摩人心很好玩,仅此而已。 朵鹰送来的那枚金色鹰羽曾被她拿出来把玩过,似乎要透过这枚鹰羽看到什么,可惜总是一无所获。她不理解朵鹰的想法,所有人都在变化,不像小时候那样好猜了。 陈乐都若是知道朵鹰曾经求娶过她,还会与高洛氏交好吗?她出嫁时要不要故意将此物带在身边,引起他的不满?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她又觉得这些想法毫无意义。陈乐都娶她,只是为了娶一个加氏金印,哪里会在意这枚金印附带了哪家的金羽毛?那根本不重要。 这么说来,要不要先让陈乐都爱上自己呢?她再加以挑拨,一定有奇效。 她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能轻举妄动,要观察、判断。这比什么都重要。 第三十九章 羞学为人妇,东墙始开蒙(1) 时间飞快流逝,六月已至,天昼渐长,日头开始变得毒辣,衣衫减了又减,终是觉得闷热,身上总会黏腻腻地起一层薄汗,也很难再有胃口。金蒲她们每日变着法地做些冰镇雪梨汤、薄荷茶、绿豆凉点,想让合锦多吃一些东西,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加之夏日贪凉,不愿外出,合锦和文珠都丰腴了一圈。芳佩看到了她们就笑,说文珠出嫁前变得愈发美了。 这是实话,文珠长得本就清丽好看,只是身形有些单薄,现在丰腴一些,倒更加婀娜甜美了。 听说廖化昌自打走马上任以来,一直得到陛下看重,虽为区区殿中侍御史,却因刚直不阿,直言敢谏,引来祁帝的欣赏。可见人不可貌相,他外表看上去懦弱,实际上脾气很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会像别人一样打马虎眼,对于有违礼制的官员,不管官居几品,家中有何关系,均一视同仁,毫不含糊。本来这样的性格会惹来大麻烦,可谁让祁帝赏识他呢?被他得罪的人也不敢说什么,乖乖照着改就是了。 由此看来,官运亨通,指日可待。 文珠得了此消息,也为未婚夫高兴。起初她怕廖化昌根基不稳,现在看来,这担心着实多余,他就如朝中一颗新星,迅速发出耀眼的光芒。再加上安郅侯郡主对她的态度,更让她知道,那看似不起眼的廖化昌身后也有力量存在,安郅侯若是肯提拔他,他必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她最近正在跟郭妈妈学着管家,方知作为掌家女主人,吃穿用度皆要留心,量入为出,慎置产业,这些知识让她感觉十分新鲜。从前在府里,这些事情永远都是大夫人在处理,她和她娘亲根本没有这等插手机会,所以现在学起来有些滞涩,但她悟性极高,人又细心,进步极快。 郭妈妈都说,二小姐天资不输男儿。 廖化昌目前的俸禄并不高,宅邸还是安郅侯托关系为他选的,听说并不大,那么便更要精打细算了。文珠有些庆幸,还好这一路有郭妈妈陪在身边,她是个有见识的老人了,自己能向她学的地方还有很多。 合锦这些日子倒清闲下来了,整日无聊地瞎转悠,想和文珠说话吧,人家捧着她宫里的账本帮她算账呢,怎么好意思打扰?去找芳佩和陈琅吧,免不了遇到陈乐祺那小子,一想起他,合锦就满肚子火。 就在几日前,自己约了芳佩去淑妃宫中找陈琅玩,刚巧陛下赏了淑妃一套孔明锁,陈琅正拿着把玩,见她们来了,欣喜非常,几人凑到一起研究起来。陈琅不愧从小就得了“早慧”的称号,那些什么“十二方锁”、“笼中取物”,她捧着研究一番,就能琢磨出门道,一一拼组出来,看得合锦和芳佩目瞪口呆。 两人也迫不及待动手玩起来,合锦费劲心思,方拼出了一个,已经惊喜得不行,捧着那榫卯构成的东西爱不释手。芳佩只愁眉苦脸地来回摆弄,看得眼睛都疼了,始终不得门道。最终把那些东西一放,哀声叹气道:“唉,我是不成了,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什么都解不出来!” 合锦和陈琅便过来帮忙,三人七嘴八舌地探讨着,就在这时,陈乐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不由分说地挤到她们中间,抢过一块构件,小小的眉毛皱起,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第四十章 羞学为人妇,东墙始开蒙(2) 那三人抬起头,芳佩奇道:“乐祺,你怎么在这?”陈乐祺没理他,也没看其他人一眼,他又好奇地拿起陈琅拼好的一个木球,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不满地撇嘴道:“什么东西啊?破木头,好丑!”随手便把那木球向身后一抛,只听“啪叽”一声砸在地上,硬生生地磕掉了一角。陈乐祺丝毫不在意,又将手伸向另一个,撇嘴不屑道:“这都是什么破烂?淑妃宫里的东西不如我母妃的,前几天父皇刚赏了我一袋玉弹子让我打着玩,你若是喜欢,我回去带来和你一起玩?” 这话是对陈琅说的,可是陈琅对他的“好意”丝毫不买账,拉长了脸,一把把他手里的东西夺过来,严厉问道:“谁让你进来的?这又不是你们宫里,想来就来,真没规矩!”陈乐祺本是好心想和她一起玩,却被她斥责,不由得怒起脸,伸手指着芳佩道:“她也是我宫里的,怎么她来得,我来不得?” 合锦看着陈乐祺指着芳佩的手指,皱起眉头:“乐祺,那是你姐姐,怎么能指着她!” 合锦的语调控制得很温柔,说是指责,倒不如说是善意提醒。谁知陈乐祺就跟吃了火药一般,转头冲合锦高声骂道:“你算什么玩意,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 被一个十岁的小孩这样骂,合锦一口气憋在嘴里,差点没呛到。这孩子怎么好赖不知啊!她从来没见过这样蛮横的人,反而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应付,陈乐祺见她不言语,又用那副轻蔑的表情小声说了句什么话,她从未听过,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从他的神色便可得知,那绝不是什么好话。 下一秒,只见一阵疾风闪过,陈琅的手掌迅速拍到陈乐祺的脸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陈乐祺被她打得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捂着脸,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她。他的脸颊迅速肿了起来,一脸意料之外的呆滞。陈琅的声线低沉得危险,俯视着他道:“小小年纪学了满口污言秽语!给我向锦公主道歉!” 陈乐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宛如一个大陀螺,以屁股为轴,躺在地上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手脚乱蹬,哭嚎道:“你敢打我!母妃!她打我!呜呜呜呜,要被打死了!父皇,儿臣要被打死了!”宫人们听到这悲惨凄厉的哀嚎,以为里面出了什么大事,马上跑过来,陈琅回头喝道:“没我的允许,谁敢进来!”宫人连忙停下脚步,在院外垂头站坐一排。 陈琅看着陈乐祺,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叫啊,你接着叫,最好把陛下叫来了,我正好要问问陛下,以下犯上,以幼犯长,辱骂温平长公主该当何罪!陛下和太后最讨厌失礼无序之人,看他会不会饶了你!” 直到这时,合锦才明白过来方才陈乐祺说了什么话,见他那副无赖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脸色阴沉地走过去,心想若是他再哭闹,自己也不能惯着他。 被这阵势唬住,陈乐祺立马收住了哭声,看着两个面色不善之人,才想起来自己的亲姐姐,双眼带着惊慌和求恳看向芳佩。芳佩向来脾气好,但这不代表她对陈乐祺毫无怨言。平日里这个弟弟蛮横惯了,从来不尊重她,而母妃只一味惯着,自己虽是姐姐,却敢怒不敢言。呵,她都觉得方才陈琅那巴掌打得真是痛快! 芳佩的嘴角微微翘起来,并不看他,低头继续研究那孔明锁。 陈乐祺没了指望,习惯性地想哭,陈琅一抬手,便吓得憋了回去。只剩眼泪无声地淌,小脸红红的,一半是哭的,一半是被陈琅打的。陈琅的气发泄出来了,便暗觉后悔,这小霸王缠着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每次自己都想揍他一顿,都顾忌身份忍着,这回恐怕惹上了麻烦。 她别的不怕,就怕给淑妃添麻烦。淑妃无子,将自己当作女儿一般宠爱,此事万不可连累到她。 第四十一章 羞学为人妇,东墙始开蒙(3) 但是这陈乐祺孩子吃硬不吃软,哄是不能哄的。 陈琅继续板着脸道:“你给我站起来!我带你见陛下!”这话直戳陈乐祺的痛点,她和芳佩的母妃佳妃娘娘,脾气就像芳佩一样好,从来不会对乐祺严厉管教,可祁帝并非如此。乐祺在祁帝面前一直扮猫,他最怕的就是祁帝了。 果然,陈琅话音刚落,乐祺便瘪着嘴巴,又要哭起来。陈琅喝了声“过来!”,陈乐祺吓得没办法,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嗫嚅了半晌,给合锦道了歉,又讨好地把他刚才摔坏的木球捡了回来。陈琅找到了台阶,借坡下驴地假装原谅他,又摸了摸他的头,哄得乐祺破涕为笑。 事情总算解决了,在合锦心中也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她终于知道为何陈琅一直躲着陈乐祺了。 这孩子小小年纪,脾气就如此暴躁,行事就如此乖张,也不知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 为了不再见到陈乐祺,她少到芳佩宫里去,而是往陈琅处跑,可三天两头总会见到陈乐祺的身影,陈乐祺似乎比以前更爱缠着陈琅了。陈琅被他烦得苦不堪言,便拿合锦当挡箭牌,以“锦公主有事与我商量”为由,将陈乐祺拒之门外。可怜的合锦每次见到陈乐祺,都会被他恶狠狠地盯着,盯到后背发凉。 这孩子实在可怕。 她所幸不再上门去找她们两个,只等她们来自己宫中。等待的时间颇为无聊,便去厨房,和金蒲学着做些糕点打发时间。她不如金蒲手巧,又是第一次做,口感倒是像了个八成,那样子就别提多难看了。 金蒲道:“公主别气馁,闭着眼睛吃,还是不差的。” 她翻了个大白眼以示回应。本来想做好一些送给芳佩和陈琅,做成这样,她们看见了岂不会笑掉大牙? 毕竟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丢了可惜,还是自己吃了吧! 合锦悄悄包裹心,怕被宫人瞧见,便想走后门溜到房中,身后传来金蒲的忍笑声。合锦回头道:“有什么好笑的,殊不知我做不好,便是你教的不好,砸了你这块招牌,还笑呢!” 金蒲忍不住,笑出了声。 合锦气得拿糕点向她那边掷过去,金蒲连忙躲开,见打不着她,合锦便揣着糕点从后门跑了出去。刚走了一半路程,便隐约听到院墙外面似乎有人声。她停下脚步,竖耳倾听,依稀能听见两个人在私语。一个女子声音说道:“……里面的人听见了怎么办?” 有秘密!合锦连忙轻手轻脚地往墙根走去,把耳朵附在墙上,听到另一个声音道:“此处偏僻,哪有什么人?这墙后是琼熙宫的后院药圃,早荒芜了,向来没人的。”合锦吓了一跳,因为这声音是个男子! 这里的确是她院中的东北后墙,至于是不是药圃,她也不知道,因为这里常年没有阳光,又阴又冷,没人打理,杂草都不知生了几丛。平日里的确没有人往这边走,那男子为何知道的如此详细? 合锦继续听着,那两人却不再说什么了。合锦纳闷,难道是走了吗?她四处打量起来,那东边的墙根儿下立着一个陈年的树桩,大概是建这院子的时候,嫌它碍事砍掉的,树桩没有被挖出,突出地面一大块,上面早就爬满了各种植物的藤蔓。 合锦轻手轻脚跑过去,站在上面,踮起脚来试了试,手将将能够到墙沿。她见四下无人,踮着脚尖猛一发力,手便扒在墙头上。 刚欲伸头出去,便听到不远处幽幽传来一声女子哼哼唧唧的哭泣。 第四十二章 羞学为人妇,东墙始开蒙(4) 这女子的哭声让她诧异,合锦的行动谨慎起来。她支起身体,费力地探出头去,这才知道,后面的明贞宫和她的宫殿后墙之间形成了一块相对狭小的空地,里面杂生着刚刚高过墙头的树木,明贞宫近年来一直空着,这附近便鲜有人踏足,的确是个隐秘的所在。 合锦探出头的位置,恰好有树叶遮挡住视线,她找不到发出声音的人的位置。 合锦放开手,跳回那缠满了杂草藤蔓的树桩上,松软的植被掩盖住她的脚步声。她掸了掸衣服上的灰,不甘心地回到原处,侧头听着。这个位置就是那女子哭的地方,她还能微微听见声音,可是这地方没有借力点,自己爬不上去。 合锦看向四周,不死心地寻找着,而后一咬牙,向小厨房快步走过去。她把金蒲叫了出来。听她说墙外有奇怪的人在哭,金蒲吓了一跳,通过她的讲述,才知道这不是什么灵异故事,而是合锦好奇,那人到底在这样僻静的地方做什么。 金蒲在她的劝说下,终于勉强同意给她当人肉梯架。合锦带着金蒲轻车熟路摸了过去,侧头听了听,外面传来了敲打东西的声音,合锦附耳轻声道:“你听,这人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什么。”金蒲亦是一脸担忧,压低了声音问道:“会不会是针对咱们琼熙宫,要做什么手脚?” 有可能!合锦拍了拍她,用口型道:“待我一看便知!” 金蒲将手抵着墙壁蹲下,合锦脱掉鞋子,踩在她肩膀上,而后两人都扶着墙,小心翼翼站直起来。这里的视线刚刚好,没有了树叶的遮挡,合锦轻松地把头探了出去。只见墙后树下草中铺着两层衣服,刚才讲话那一男一女赤着身体,正在扭打。她差点没惊叫出来,平复心情之后,瞪着眼睛好奇地看,又觉得不像扭打,那男子只是压在女子之上,手都没碰到她,而女子玉腿轻蜷,口中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哭泣,鲜红的肚兜下,一对玉兔随着动作跳进跳出。 这是……在做什么?合锦一时看呆了,那女子突然坐起身来,噙住男子的唇,伸出舌头勾画着。合锦的腿差点没软下来,心道:“这难道是吸人精髓的妖怪吗!“她早就听说有一种鬼魅,会趁着你睡觉的时候凑过来,吸走你的灵魂和生气,让那妖怪吸完,人就会如同风干肉一般干瘪下来。合锦弯下腰,用墙瓦遮着脸,只露出两个眼睛,死死盯着女子的动作,却见那男子一声闷哼,直起了身体,合锦看到了他的侧脸,吓得一个没站稳,摔了下来,还好一屁股坐在了金蒲肩膀上,减缓了下落的力道。 身体砸在草上,还是不免发出了摩擦的声音,合锦和金蒲屏气凝神,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幸好那两人似乎没在意这声音,因为这样的野丛里经常有兔子或鸟触动植物,发出类似的窸窣声。金蒲正欲开口询问合锦是否受伤,脸色又为何如此古怪,便听到墙外女子娇笑道:“殿下依旧是好本事,让奴家日思夜想。” 金蒲的询问噎在喉咙里,她的双眼骤然大睁,想起刚才听到的种种声音,脸红得像涂了猪血一般。合锦听到那边又说话了,不顾疼痛,跑到墙边,屏气凝神地侧耳听着。金蒲神色古怪地看了看她,也跟了过来。 墙外两人调笑了一阵,无非是男女互诉情肠,说些想啊爱啊之类的话,合锦的眉头紧紧皱起,一直听到两人先后离开。金蒲轻轻拉了拉她,小声道:“别听了公主,咱们快回去吧。”合锦严肃道:“那妖怪在吸陈乐璋吗?” 妖怪是什么意思? 对于金蒲来说,这个问题却不如另一个重要,她惊问道:“公主的意思是,那男子是四殿下?” 第四十三章 羞学为人妇,东墙始开蒙(5) 合锦便将看到了陈乐璋半张侧脸的事情告诉了金蒲,金蒲好似寒冷一般,抱着双臂抖了抖,不自在道:“人家的事,还是不要管了。” 合锦又问:“那是吸人的妖怪吗?” 她问得认真,脸色看起来疑惑而焦急,金蒲的面颊又红了起来,低头思索了好半天,才把外面发生的事情,用委婉的方式给她解释了一遍。见合锦似懂非懂的样子,金蒲跺脚急道:“那一会儿我让郭妈妈来给你讲!”合锦点了点头,继而疑惑道:“为什么你和郭妈妈知道这些,我却不知道?” 金蒲听闻此问,心中一片苍凉。长公主去世得早,合锦身边只有她们这些同龄人,谁又会教她这些?如今还有两个月就要嫁人了,还对男女情事一无所知。 可是怎么开口请郭妈妈啊?难道要说合锦和自己偷看……想到合锦还饶有兴致地研究了半天,金蒲哭笑不得。 合锦也思考了一番,道:“还是不要叫郭妈妈了,我大概明白了。” “公主……你真明白了?” 合锦懵懂着双眼,点了点头:“明白了。” 金蒲暗想,看这表情,大概还是不明白。 所幸合锦不再缠着她问这事了,两人回到房中,换过弄脏的衣物,合锦一直沉默地坐在床前,而后突然趁着金蒲转身的功夫,向她胸前摸过去。金蒲被她的举动吓得叫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合锦,合锦皱眉问道:“为何你们都这么大?”随后摸了摸自己胸口,“我的很小。” 金蒲哀叹道:“我的姑奶奶……因为,因为公主年纪小啊,我比公主长三岁,自然……嗯,长得大些。”她无法回答这样“深奥”的问题,只是找了一个搪塞的答案,却让合锦豁然开朗,笑道:“是哦!”金蒲哭笑不得地捧着合锦弄脏的衣服出去了,留下合锦在床上发呆,脑中不断回忆起那女子肚兜内跳来跳去的白兔。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偷偷观察文珠,感觉金蒲说的不对,文珠年纪比自己小,但是胸前要更大一些。但她也知此话问不得,开始偷偷观察周围的宫人们。 这场观察行动尚未得出结论,便被中止了。不知金蒲是如何表达的,她最终还是请来郭妈妈,给合锦详细讲了讲为妇之事。文珠即将嫁人,早被她传授了这些知识,郭妈妈也曾想过是否有必要给合锦讲讲,但总归碍于身份和亲疏,未得机会开口。恰好金蒲找上门来,才说了两句,她便心领神会。 听郭妈妈讲罢,合锦知道了真相,倒觉得好笑。亏自己以为那女子是吸人的妖怪,还为陈乐璋担心,原来不过是他找宫女耍个乐子。从他们的对话中可知,这两人应是苟且已久。 若真喜欢,何不娶到府里,日夜相待,反而寻宫中无人角落偷情?如此行事,当真猥琐。 她对陈乐璋本来就不亲近,陈乐璋对她也是如此,又因他曾在五年前涉及到争夺太子之位的事件中,这更让合锦对他喜欢不起来。陈乐璋向来与高洛德雅形影不离,那个眼神有些阴鸷的德雅,总让人感到害怕。算起来高洛氏的这些人里,也就朵鹰好一些。 已知人事,想到朵鹰求曾娶过她,竟然羞涩起来。合锦摸着红热的脸颊,心想道:知礼还不如不知,当年那干净单纯的心境算是没了。 第四十四章 残绣囊上蕊,合婚掌中珠(1) 乌飞兔走间,转眼便到了文珠出嫁之日。 合锦在那日前命宫人准备了丰盛的菜肴,权当娘家喜酒宴席,席间只有她和文珠两人,未免太过冷清,便破格许琼熙宫中侍女内监一起宴饮。众人不敢僭越,却也知道这是一件喜事,未敢推辞,简简单单喝了喜酒,权表祝愿。 人是热闹起来了,可惜没有祠堂可供,不能通秉家祖,她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告祭祖先,只能借席中水酒偷偷倒祭,聊表心意。 文珠的婚事,名义上由祁帝主赐,外头看着何其光鲜,实际上简陋得很。文珠又无体面的名头,出嫁就如同随随便便把一位宫女嫁出去似的,六礼不全,一切从简,只剩下一个“赐婚”的光鲜壳子。 为了让喜事更名副其实一些,合锦早已同郭妈妈一起操持起来。她按照民间的规矩,将那红色纸剪作喜字,贴在琼熙宫的窗棂上。还在案几上摆放几个碟子,中盛红皮鸡蛋、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象征着婚姻美满,早生贵子。 除了芳佩和陈琅偶尔关心,文珠出嫁之事在宫中根本无人过问,就连那些“嫁妆”,也都是看着合锦的面子赏的,没有几个是真正和文珠有关的。合锦便自食其力,处处留心,经过一番布置,总算是有点娘家嫁女的感觉了。 用过了早膳,文珠换上礼服,按照规矩,须拜谢后宫之主太后和皇后。文珠心中感慨,幸好有合锦陪伴,她此行不至于很忐忑——自打她进宫来,太后就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弄得她每次见到那位老妇人,都觉得她威严可怕,赐死自己就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仅系于她一念之间。 出乎意料的是,她今日去嘉元宫,太后一改之前那副冷冰冰的态度,对她慈祥亲和得判若两人,还赏了她一对玉如意和一根金步摇。 文珠能理解态度改变的原因。或许因为今日之后,她便不是叛军之女,而是祁国大臣之妻。化敌为友了,待遇自然不同。 从嘉元宫出来,又要向陛下拜别,并谢其赐婚之恩。因文珠只是暂居宫中,并无身份,所以这拜别只是一个过场,她在乾元殿门口跪拜,不用面圣,便算是尽了礼数。纵然如此,也需恭谨郑重,三跪九叩,费了好一番功夫。 等终于重回琼熙宫,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了。那些抬轿送亲的宫人在郭妈妈的带领下,等在琼熙宫门口。文珠回到房内重饰妆容,换上了鲜红的喜服,而后将一块红色薄纱蒙在脸上,被婢女搀扶出来,听到郭妈妈唱道:“吉时已到,新妇上轿!”众宫人随着这一声令,将手中花瓣、同心金钱等抛向文珠,齐声祝福。 隔着面纱,文珠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面的人影,头蒙在红盖之中,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终于,可以出去了。她眼圈一红,并没上轿,而是向着合锦跪下,行了一大礼。合锦忙上前拉她,文珠语带哽咽道:“文珠自逢不幸,命途多舛,生死一线,幸有姐姐从旁帮扶,姐姐当受此一礼!” 说罢,又恭敬地磕了三个头,道:“妹已无高堂,先父母皆是罪人,无法受此大礼,这三个头便是给姐姐磕的,此行后,祝姐姐诸事顺遂,身体安康,福禄绵长。” 这是出嫁场面,可话听来像是诀别,合锦受她感染,眼眶也湿润起来,拉起文珠道:“我你姐妹本就该互相帮扶,谢我做什么?不仅现在如此,日后我们两家也要时常走动,万不可生分。等出了宫,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还比现在自由很多,对不对?”文珠破涕为笑道:“姐姐说的正是。只可惜妹妹无缘亲送姐姐出嫁,只能日后到瑞王府中探望了。” 两人的手一直拉着,不忍放开,合锦道:“你上轿去吧,别误了吉时,我会送你到宫门口的。”文珠才放开了合锦的手,由郭妈妈扶着,坐上轿辇。身后跟着的宫人抬着几大口箱子,那是文珠的嫁妆。 送亲队伍在前,合锦步行在后,一直跟到了西华门口,在那里赫然见到了陈琅和芳佩,原来她们也因往日的交情赶来送行。两人隔着马车帘子,对文珠说了些祝福之语。 接着,西华门打开,门口站着状元郎接亲的人马。陛下赐婚不比其他,新郎官为显恭敬,早已率众在宫门口等候迎接。再看那迎亲的队伍,炮手、开道锣、开道旗,“肃静”、“回避”朱牌、头灯宫灯、吹打鼓乐……浩浩荡荡六七十人,端的是大排场。廖化昌站在一匹高头大马旁边,身穿吉服,喜气洋洋的,一改往日里那副精神靡颓的样子,佝偻的背仿佛也挺直了些。见到文珠的喜轿过来,五官都舒展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开心。 合锦默默看着廖化昌的神色,心中欣慰不已。廖化昌对文珠一片真心,有目共睹,但愿他日后也能如此珍重相待,成为文珠的依靠。 祁帝虽未让文珠面见,却特意派夏老公将圣旨带到。廖化昌与众人一同跪接圣旨,那上面所说的无非是琴瑟和鸣,早生贵子之意。待领了旨,廖化昌便骑回马背上,双手捧了圣旨,将那宫中送出的喜轿一路吹吹打打迎到府中去,街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跟着鼓掌道喜。 廖化昌走了,轿子离远了,西华门渐渐关闭。合锦还站在原地,不舍地眺望着那群人的背影,眼见着视野越来越狭小。就在这时,文珠突然从轿子中探出身来,一只手高高举着,冲合锦挥舞,鲜红的头纱随风飞起,好像要乘风化鸟,离之而去。合锦被她这出格的举止逗笑,跳起来冲她猛烈地挥臂回应。那群送喜轿的宫人们见了,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新娘子塞了回去。 合锦保持着笑颜,眼角仍有泪花,看那宫门终于哐地一声关闭了。 回到琼熙宫,偏殿再没了人声,那菱窗前放着文珠未绣完的香囊,一朵金雏菊才完成了一半。合锦细看那上面的针脚,拿起针线,帮她一针一针绣起来。 落寞之感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第四十五章 残绣囊上蕊,合婚掌中珠(2) 话分两头,文珠在喜轿中擦干了泪水,忍着耳边郭妈妈的不断抱怨。 “小姐怎么能这样探身出去,轿神会跑掉的呀!这若是让旁人见了……” 又来了,文珠无奈道:“好啦,我不过放肆这一回,下次不会了。” “这大喜之日仅此一天,哪来的‘下次’?小姐惯会哄人!”郭妈妈仍旧不满,却也不再声讨她。 文珠窃笑,也不知刚才是怎么了,心中竟然有些不舍。明明出了这个整日让她提心吊胆的皇宫,应该庆幸才是,可一想到合锦,难免又感伤离别。方才她偷偷掀开一角轿帘,回头望去,见到合锦还站在宫门口目送于她,一时情不自禁,探出身去对她挥手。看到合锦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回应,她突然笑得十分开心。 因为这事,郭妈妈抱怨了一路,不停在轿子外面喋喋不休地数落她。 她似乎对合锦产生了依赖感,也是难免的,毕竟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 虽然,这唯一的亲人即将嫁给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听上去很是讽刺。 文珠嘘出一口气,抚摸着吉服上的并蒂莲花纹样。 “采花蜂蝶,雾深都忘归去。堪笑并蒂霞冠,双头酡脸,只为多情苦。” 陈乐都,陈乐都……罢了,这个名字,日后就不要再想了。 因郭妈妈看得紧,她再也不敢偷偷掀开帘子往外望,听着街上的人声,锣鼓声,脑中浮现起“衍春节”那日,与芳佩、合锦掀开了轿帘子,往外抛洒钱币的场景。文珠索性闭上眼睛,凭声音回忆起来。 出了宫门右转,便是长平道,加府离着这里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从前在府中时,她经常在长平道行走。往前面走到头是市街,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有家酒楼日夜传来伶人轻歌曼舞之声,听说那是他们的头牌花娘。其歌声之曼妙,无论男女,皆被吸引驻足,她也曾有幸随着兄长亲见一次。旁边那条狭窄的喜字街里尽买些小玩意,元宵节时,商户逐一在街道两旁挂起彩灯,星星点点,宛若天街奇景……这些场景现在回想起来,好似遥远的梦一般。 轿子沿着路口一转再转,便不知去哪里了,文珠只能闭着眼睛胡猜乱想。随着一声轻喝,轿子缓缓停下,便听郭妈妈轻声道:“小姐,我们到了。” 文珠整肃好头纱,由郭妈妈搀扶着下了轿,听着身边嘈杂的道贺声音,文珠目不能见,只觉得周围围着好多人,心道廖化昌刚做官不久,竟然攒下了这样的人脉,为此颇感惊异。 她却不知,这群人都是读了《佳人赋》的京中百姓,未经邀请,而是听闻文珠出嫁,赶来廖府外看热闹的,他们都想一睹她的真容。文珠头纱覆面,瞧不清面孔,可众人见她身姿曼妙,步态轻盈优美,便已觉得是个美人了,早就把文珠想象得如仙女一般。 廖化昌先进入堂屋等候,身后坐着从老家接来的两位高堂,皆穿红伴绿,笑得合不拢嘴。左边特设虚席,供着刚接到的那份圣旨。两位老人远远打量着文珠跨火盆、马鞍,廖母悄声说道:“我看咱媳妇身材好,是个富贵样。”又见那几箱嫁妆一连抬了进来,起先看着笑,而后见抬了七八箱进门还不见止,便咋舌惊道:“我的乖乖,这女娃娃这么多家当!” 待全进了门,细细数来,共十大箱,这已是合锦精简过的。由宫人报嫁资给宾听,一来彰显天恩浩荡,二来也是为廖化昌壮脸面。这些御赐之物在席间宾眼中早司空见惯,倒是把廖化昌两位高堂惊得瞠目结舌,廖母一张脸忽喜忽忧,心道:起初听闻儿媳妇身世,还骂儿子昏了头,却没想到皇帝不仅不计前嫌,还这么大方! 这媳妇没有娘家,倒是省心,只是出身到底不好,在乡里惹来不少闲言碎语。可自从搬来京中,廖母看到了截然相反的现象,天子脚下似乎没多少人对这新媳妇指指点点,大家虽然好奇,也常有人来打听儿媳妇的容貌,但她能看出来,这些询问和好奇都是怀着善意的。她只道是乡里人见识短浅,却想不明白,这转变正是自己儿子一篇文章的功劳。 趋利避害,自古皆然,世间万物概不能免。 第四十六章 残绣囊上蕊,合婚掌中珠(3) 两位新人行了拜堂大礼,便由家中儿女双全、父母皆在的二姨接引,入洞房揭盖头去。那二姨在老家总被邀请着做这喜娘,可今日排场之大,她都有些生怯,只见那抬轿子的身穿衣服都极尽奢华,就连跟在新妇身边的老妈子都宛若宫中娘娘。最后她不是把文珠引进去的,而像是拱手请进去的。 文珠与廖化昌坐在喜床左右,二姨拿起一杆秤,屏气凝神,手头颤颤巍巍地去挑文珠的头纱,好似在挑逗恶狗一般谨慎,廖化昌见了,笑了起来,伸手道:“二姨给我吧。”二姨惊道:“呦!这怎么使得!” 廖化昌笑道:“无妨,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了。”说罢,从二姨手中接过那秤杆。 再次听闻他的声音,文珠脸上泛起红云,心头小鹿乱撞。那头纱被廖化昌挑起,她抬起眼看去,廖化昌今日打扮得十分精神,比她印象中俊朗不少,心中一喜,继而羞得低下了头。 二姨见了,半是真心,半是讨好地叹道:“世上竟有这么标致的闺女啊!” 也该有此一叹,但见文珠:面若芙蓉含春色,眸似秋水漾情波。羊脂暖玉为肤体,清风拂柳是腰身。盈盈兮含怯,袅袅乎谪仙。远峰作秀眉,乃雾中奇景;红芍化朱唇,敢艳争群芳。 廖化昌不由得看得呆了,恨不得立即将面前之人抱在怀中,以慰相思之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人该有如此魔力,让他茶饭不思,夜寝难寐,冒天下之大不韪上书求娶。 还好没有白白铤而走险,此时此刻,她终于成为了廖夫人。 撒了帐,结了发,饮过交杯酒,廖化昌不得多逗留,要去陪宾宴饮。安郅侯特意嘱咐过,今日席间有一些人要好好结交,日后会有利于仕途。他感激恩师祖为他筹谋,又叹恩师祖不知他脾气,在其位谋其事,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人,受恩皇命,鞠躬尽瘁,仕途之事自然一帆风顺,比那些拉帮结派者不知好了多少。 他第一次这样说,安郅侯便骂他天真。他不敢违逆,只能按照恩师祖安排与一些人结交,也渐渐发现,这所谓的亲厚朋党,并非如他想的一般不堪。 廖化昌对文珠附耳道:“你略坐坐,一会儿同我一起见宾。”文珠羞红了脸,点了点头。廖化昌不舍地回望一眼,便转身走了。廖二姨这才重新记起自己的职务来,帮文珠换妆,可是那喜服繁复,自己搞不明白,只好退到一旁,换郭妈妈侍候,她则介绍起廖家的成员,让新妇先熟悉熟悉,方便一会见礼。 文珠听罢,从郭妈妈贴身的妆奁中拿出一枚最大、最好看的金钗,那是合锦为她准备的,钗头是蝶恋花的造型,金中镶玉,花心里嵌着一颗宝石。文珠塞给廖二姨道:“今日承蒙二姨指点,这一点薄理请您收下,来日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二姨笑得合不拢嘴,双手捧了金钗道:“媳妇见外了,日后既然一家人,我怎么会不爱护你?放心吧,廖家人都厚道得很,不会让你受了欺负。”文珠道:“我见公公婆婆相貌,便觉得慈祥亲切,二姨所言,更让我放心了。” 二姨将金钗塞到袖子里后,对文珠更加殷勤。待郭妈妈服侍换妆完毕,二姨便领着文珠挨个见廖化昌的家人。众人见到文珠真容无不惊叹,她手头阔绰,谈吐不凡,举止言行甚是高贵,一干女眷早已拜服,公婆也觉有面子,对她赞不绝口。 见是这样标致而华贵的人,廖父廖母对她叛军之后身份的担心,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只盼她与儿子好好过日子,再添几个胖小子,让他们尽享天伦之乐。 第四十七章 残绣囊上蕊,合婚掌中珠(4) 拜会过家人,便至席间答谢友人,宾这才见到文珠真容。他们大多读过那篇《佳人赋》,将其中的描写与真人一一对应,不由得艳羡廖化昌得此美福。觥筹交错中,贺喜声连连,廖化昌对宾们逐一敬酒,谢了这个又谢那个,一直到喝上了头,被两位同年举子抬回房中。 天色暗了,喜宴的热闹气氛慢慢褪去,这间新房顿时变得静谧而陌生。廖化昌醉倒在床上,犹自在笑。文珠坐在床前打量他,见他面色发红,额头带汗,便执了手帕为他擦拭。 手刚伸过去,就被廖化昌抓住了,那双醉眼半睁,迷离地看着她。 文珠羞道:“官人做什么?让为妻为你擦汗吧。” 因这声“官人”,廖化昌浑身都酥了起来,出神地感叹道:“我初见娘子之时,只觉是天仙下凡,竟不想我有这等福气,还能与你执手。” 文珠假嗔道:“官人休要说这些话哄我,那日你到亭中歇息,对我也是彬彬有礼,气气,哪有你说的这般惊讶?想来是糊弄我的。” 廖化昌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在文珠面前晃了晃,醉语道:“那是第二次。” “什么?” “那是第二次见你啦。”廖化昌用手支起身体,文珠连忙去扶,又将枕头垫在他后腰处,让他能舒服地半靠着。廖化昌拉着文珠的双手,继续解释道: “我初见你时,是在福曦路的马车游会上。你们大敞着车帘,正往外面抛撒钱币。周围的人都笑得很开心,唯有你,眉目中锁着千万愁丝,恰似那月宫中的姮娥,美则美矣,幽冷更甚。我不由得看了你好半天,目光想移都移不开。听人家说马车是从宫中出来的,我以为你是哪位公主,纵然对你有心,也只能放回肚子里了。没想到,老天又让我在畅春园外看到了你,那时我便想,这绝不是偶遇,而是缘分使然,是上天的安排。” 文珠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官人一早便见过我,却不说,可是猜到了我的身份?” 廖化昌道:“我虽至京城不久,也知道京中发生过什么大事。那是宫中的车架,你却说自己是小姐偷偷带出来的丫头,我便觉得蹊跷。直到宴会上见到锦公主,认出她正是马车上坐在你身边的那个人,由此想来,便知道你所谓的‘小姐’,指的便是锦公主。那么,你至少应该是宫中的丫鬟。 “当时也只是猜测着,并不确信。可是午后,我见亭中那位陪伴你的婢女去向太子复命,听到她轻声说‘文珠姑娘回去了’,才明确了你的真实身份。锦公主不让你进园,你假作他人身份,太子又牵涉其中,事情如此隐秘而复杂,我怎么好胡乱说话?” 文珠道:“所以,官人是知道我境况艰难,才写了那《佳人赋》救我。” 廖化昌笑道:“虽不能明着行动,但所谓‘以假乱真’也是一计良策。本想着用这方法赌一把,不成功也成仁。还好,上天待我不薄。” 他是何等精巧的心思!文珠对面前的人刮目相看,那日两人交谈,自己只佩服他学识渊博,从来没真正窥探到他内心的智慧,这人为自己筹谋这么多,现在成了自己的夫君…… 直到现在,文珠才觉得,自己体会到了真实的幸福,之前那隐隐的不甘心和不情愿消失殆尽,她主动抱了抱他,感受到他的身体因为惊讶而僵硬,轻声道:“官人此心,文珠永远铭记。只是官人明知我身份,为何不心生退意,还要冒险?” 廖化昌伸手搂住她,低头亲吻她的头发,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你让我怎忍辜负?” 文珠感动至极,抬起头,一双含情秀目似乎能漾出水来,廖化昌见了情不能已,凑过去含住双唇,软舌相缠,津唾交融,酒侵兰麝。已而衣衫垂堕,乌鬌披散,温肌糯糯而触手,娇胴历历而在目,渐至龙凤偕戏,鸳鸯相啼。一对喜烛彻夜燃到天明,火光跳跃间,帐内影影绰绰,耳中欢欢曳曳。 芙蓉帐中赴巫山,温柔乡里诉衷肠。自是一番好滋味,浓情蜜意度良宵。 第四十八章 残绣囊上蕊,合婚掌中珠(5) 第二日文珠起身时,廖化昌已去上朝了,她身劳体乏,睡眠深沉,竟然不知廖化昌何时离去的。郭妈妈服侍文珠梳洗,而后去见公婆。按照他们乡里的规矩,进门第一日的饭食要新妇亲做,可文珠毕竟是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看她那样子就不像能做活计的,而廖府内有下人伺候着,似乎也没什么活计可做。廖父廖母入乡随俗,一早便吩咐备好了菜肴,与文珠十分亲热。 文珠亦不能闲着,饭后在廖府内走了一圈,这里比不得从前的加府气派,整个院子不过是她家一半大,但也因此更有小家温馨之感。文珠想道,人不多最好,总不会像从前家里几个姨娘争风吃醋,院子再多,人情冷漠,又有什么趣味? 她一路走来,发现奴仆皆调教得恭顺有礼,细打听,原来是安郅侯从侯府中拨来的。文珠暗叹,安郅侯对官人如此看重,自己也要多与侯府郡主走动,方不失礼。 她虽是妾室庶出,毕竟也是在声名显赫的加府长大的,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又对京中诸事十分熟悉,管理这小小的廖府游刃有余。公婆初时还以为这媳妇中看必不中用,后来才知文珠能干,便把掌家之权渐渐交给文珠,自己每日出府游玩看戏,乐得清闲。文珠财力雄厚,性情温和,心细如发,后来又知她有一个在公主兼世子妃的姐姐,有这层关系在,日后必对儿子仕途有所增益,逢人便夸奖媳妇好。 二姨等人在廖府住了十来天,便回老家去了,一行人带回文珠赐的各种奇宝,邻人见了都瞠目咋舌,慨叹廖家祖宗有灵,得此佳缘。廖家近亲远亲皆来相附,投名递帖,托关系也想进京,廖家也算有些见识了,财礼可纳,名帖不受,来者也是无法。乡人家家户户始重读书,集资赴临镇请来老举子讲学,重盖学堂,农闲之余教育子孙。 乡风因廖状元而改,又将是一段佳话,但此话与本书无关,暂不再提。 且说宫中合锦自打别了文珠,自己嫁期也近,对宫中诸人颇为不舍,总想着多看看太后、芳佩和陈琅,可宫中规矩不比其他,怎会让她如文珠一般潇洒自由?太后派来两名老姑姑住进琼熙宫中,日夜督导合锦修习女训,为其演礼,传授秘事。合锦起初觉得新鲜,但也禁不住每日如此,不仅自己出不了宫,芳佩和陈琅也不得随意到自己这里来了,说不能冲撞喜神,不然,轻则夫妻不和,重则无花无果。 合锦暗自无奈,这喜神冲与不冲,不是一个样吗?她本就不指望和陈乐都琴瑟和鸣,说到开花结果,更是让人头疼。 脑海中浮现出四皇子于东墙外的那半张侧脸,一会儿,这脸又渐渐变成陈乐都的,她只觉一阵从头到脚的恶心。 无聊过了几日,突然传来淑妃有孕的消息,陈琅不顾禁令,欢天喜地地跑来向合锦诉说此喜事。她是真把淑妃当作自己生母一般看待,所以着实为她高兴。淑妃盛宠却无子,一直是她的心病,现在可好,这块沉疴即将痊愈。陛下也是喜不自胜,为了庆祝,特意罢朝一天,一整日都在陪伴淑妃。 陈琅没处可去,又不想去芳佩那里见到陈乐祺,索性便往琼熙宫来,却不想又被两位姑姑拦在宫外。 见她们不让自己入内,陈琅杏眼一瞪,道:“我这是给锦公主传我母妃喜讯,喜上加喜,怎么说我冲撞喜神?我还说你们冲撞了我母妃的喜神呢!” 两位姑姑见她乱扣帽子,吓得连连摆手:“郡主使不得,使不得啊!”接着便是如此这般的一番说讲,什么天地五行,什么子丑寅卯,说得陈琅头疼不已,败下阵来:“我算是怕了你们!我走还不行吗!”但她岂是好惹的?又站在宫门口,远远看着合锦,生怕她听不清楚似的,夸张地扯脖子大声嚷道:“锦公主——你宫里两门神把着——我进不来啊——你好好珍重啊——我回母——妃——那——里——了——” 陈琅这一嗓子喊得周围人都凑了过来,两位姑姑面色尴尬,又怕真的得罪了她,淑妃新孕,正在盛宠,是不好惹的,只能恭敬地把她请走。 合锦被她夸张的举动逗得乐不可支,看着两位姑姑送菩萨一般的模样,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见好就收,陈琅会意地咬唇一笑,便离开了。 无论是日常教习的枯燥,还是陈琅时而出现的玩闹,日子总有尽头。 七月十日已迫在眉睫了。 第四十九章 连日燃烛喜,数行泪自吞(1) 合锦的陪嫁不由自己亲自准备,早被太后安排好,送到了瑞王府中,听说十分丰厚,她也无心过问,但凭他人做主。 七月九日,太后将合锦叫到宫中,她将合锦一手养大,如今要出嫁,十分不忍。拉着合锦的手这边叮咛,那边嘱咐。合锦原本责怪太后隐瞒她给她定亲,此刻也责怪不起来。 自己本来就是一枚棋子,养兵千日,用在此时。 况且,就算太后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也知道太后对她的爱护是出自真心的。这样看来,能为国家做点事,能为太后和太子做点事,没什么不情愿。 耳中听闻太后道:“合锦,你是个坚强又聪明的孩子,看到你出嫁,我心里真是高兴。可是也担心,你有些你母亲的倔脾气,以后你们过日子会面对更多挫折,可万万不要学她。” 合锦苦笑道:“我母亲……是因为她太爱父亲了,才会郁郁而终。”她的后半句话收了回去,她不会像母亲一样,是因为她没有母亲那么深情。 太后叹道:“情字养人,也害人。有情滋润的女人啊,就像水灵灵的花一样,开得娇艳好看。可若是情多而涝,花也活不下去了。” “太后,”合锦突然抬起头问道:“若是无情呢?又会怎样?” 太后看了她半晌,问道:“你可是不喜欢陈乐都?”合锦闷闷地,不说话。 “傻丫头。先别这样想,你们还没朝夕相对,怎么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两个月之后你还不喜欢他,再来见哀家,可好?” 合锦笑了,太后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一般好哄。嫁出去的合锦泼出去的水,哪里有不满意就退货的道理? 离开嘉元宫已是深夜,合锦沿着宫路慢慢地走,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熟悉的样子,渐渐不舍起来。回到宫中,看到琼熙宫里的侍女内监,他们都是自小伺候自己的人,想到主仆情份即将告终,又是伤感。 她只选了除金蒲外的两个宫女与她同去瑞王府上,屋中她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内室搁架上空荡荡的,只孤零零地放着几个御制的花瓶。 金蒲见她发愣,轻声劝道:“公主该就寝了,明日要早起呢。” 合锦叹了口气,依言躺下,却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金蒲就瞧出她面色不好,又是心疼又是责怪道:“公主昨夜睡得不好,眼下青了一圈呢。怎么也不叫奴婢?” 责怪归责怪,金蒲费力地用胭脂水粉掩盖住合锦面上的憔悴,为她穿上吉服,戴上满头珠翠,一边担忧地看着合锦,因为她的脸色实在不好。 “该去拜辞陛下了。”金蒲轻声在耳边说道。 合锦点头,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琮铮作响。“我头晕得很。”金蒲去摸她的额头,确实有点发烫,知道是昨晚没休息好,身体变差的缘故。 合锦道:“没事,我能挺住,只是有点晕而已。” 可等到合锦三跪九叩,一一拜别陛下、太后和合宫妃子,她的症状不止头晕这么简单了,脑袋里面有个地方一直在跳,每跳一下,就感觉有东西在拱动,随时准备破土而出。好不容易强忍着上了喜轿,马上用手按住额头,轻轻喘息起来。 金蒲隔着窗递进来一个药瓶,道:“这是提神醒脑的,公主闻闻看,会不会减轻些?” 合锦打开药瓶,里面的薄荷馨香传出来,晕沉沉的感觉霎时减轻不少,可那一直跳动的地方还在疼痛。 “赶紧走吧,早点到,早点休息。” 若非身体不适,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热切地期盼早到瑞王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