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卿不渝》 雨中逢君子 在平都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招摇的旌旗随风飘扬,川流不息的行人,有挑着担子赶路的,又有驾车送货的,还有身着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 在这人群之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女手中抱着厚厚的竹简,笨重的竹简和她稚嫩的身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可少女的步伐却极为坚定,跟在少女身后的是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两人一同在街道上走着。 突然小姑娘脚步一顿,面色有些为难的低声惊呼道:“糟糕!” 少女停下了脚步,回首看了小姑娘一眼,虽然是很平淡的一眼,却让小姑娘心神一颤,忙低下了头,不敢对上少女的眼睛。 少女微微皱了眉头,语气却极为平静的说:“怎么呢?” 小姑娘为自己的疏忽而感到自责,略有不安的回答道:“奴将姑娘的文给忘了。” 少女不满的皱了皱眉头,却并未责备,只是淡淡的道:“回去取吧,我在这等你。” 小姑娘忙提起裙子,穿过人群,往回跑去。 少女抱着竹简站在长汜桥上,目送小姑娘归去,待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少女收回了目光。 因为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少女退到了桥的一侧,靠在桥上的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水流潺潺,时不时的有一两条的鱼儿越出水面…… 历经生死沧桑之后,面对如此繁华,颇有些岁月如梭,世事无常的感慨。 还未感慨多久,便感觉到有一两丝冰凉的雨滴打到脸上,沈姝见河面荡起了涟漪,伸出手,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慢慢的打湿了伸出的手臂,人群在快速的移动着,每个人都在寻着自己的归处。 沈姝看着之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已经只有零散的几个人在雨中奔跑着,寻找避雨的地方。 不由有些微愣,有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归向何处?世人都有归处,可她没有,她的家在何处? 平都吗?可为什么这里如此的陌生?颍都吗?或许吧,只是哪里早已只剩下荒芜的野草。 雨滴顺着发丝渗进了衣袍,只余下彻骨透心的冰凉,沈姝回过神来,抱着竹简便朝屋檐下跑去。 这会突然有一对靖军从街道的头踏雨而来,靖军威严肃穆,沈姝不是第一次见到,当日,他们被押解到邺城的时候,便是靖军。 沈姝原本不想多管的,事实上,她也管不了,可是也许是跑的太急了,手中抱着的竹简掉下来了一卷,发出了“啪”的一声,恰好滚到了那对卫兵之中。 几乎是本能的,沈姝想趁靖军还未到时,拾起那卷掉落的竹简,可还是晚了一步,她刚捡起竹简,靖军就到了,他们将沈姝朝街道的外侧一推,怀中的竹简全掉了。 屈服于权势,沈姝没有和他们争论,只是靖国士兵的力气大,而她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被他们这样大力一推,免不了摔倒在地,不由的“哎呦”一声。 许是在这寂静的街道上,沈姝这一声喊叫显得极为突兀,那对靖军护卫的是一辆极为华贵的轿子,在他们这样推推嚷嚷时,轿子已经到了沈姝的面前。 “何事?”轿中之人的声音很温润,还带着一些稚嫩,应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个推了沈姝的士兵对轿中之人双手抱拳,恭敬答道:“禀公子,是一个小孩挡了路。” 沈姝瑟缩在一边,她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地位不凡的贵族公子会怎么处置她,在这个时代,像她们这样无权无势的人,命如草芥,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只闻轿中之人喃喃说道:“小孩?”说着轿子的侧穿便被打开了,一个明眸秀眉、气宇不凡的少年出现在沈姝的眼前,虽然未见正面,可沈姝还是一愣,“竟然是他?” 轿中少年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沈姝,眼神淡然无波,沈姝知道此刻的自己必然十分狼狈,身上的衣裳早已被雨水打湿了,又在泥水中滚了一趟,发髻全乱、狼狈不堪。 “你为何要挡在路中央?” 沈姝回过神来,低声答道:“禀大人,下人的书掉了。” “书?”轿中的人疑惑的重复了一身,然后躬身从轿中出来了,立马便有靖兵为其撑伞,那人来到沈姝面前,沈姝只感叹此人锦衣华冠,清韵雅致,虽然衣着繁缛却透露出一股难得的清贵。 “姑娘也是读书之人。” 沈姝低着头,不再直视那位少年公子,能得靖军如此尽兴的,不会是普通人,此人非富即贵,不是她能够惹得起的,虽然对于这森严的等级制度,沈姝还是有些不适,可在看过血的教训后,便容不得她适不适应了。 “唯。” 少年公子低头一看,果然散落在地上的有几卷竹简,少年公子蹲下身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简,其中,竹简上的泥水在少年公子的锦衣上晕出了几朵褐色的梅花。 其中一卷已经散开了,少年公子将那卷散开的竹简捡了起来,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少年公子似乎有些歉意,窘迫了一下,递给了沈姝道:“这卷《德充符》已经看不清了,姑娘住哪儿?回头我让人送去。” 沈姝忙从少年公子手中接过竹简,道:“没事!没事!多谢公子!” 那位少年公子看了沈姝一眼,突然问了一句,“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沈姝一愣,回想起那日的情形,自己戴着带纱的斗笠,而且琴曲未完,她便离开了,一个没有见过她才是,而且这词未免也太老套了吧。 可是这些沈姝都没表现出来,她只是低着头恭敬答道:“不曾。” 少年公子也不继续问下去了,眼神似乎有些失望,接过靖兵手中的伞,递给了沈姝,道:“雨大,早些回家去吧。” 沈姝接过伞,有些呆愣,看着少年公子登上了轿子,不知为何,竟觉得这背影特别的落寞,接着沈姝后退了两步,目送着少年公子的轿子在雨中离去。 沈姝还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伞柄的温度和竹简上淡淡的兰花香,看来这位公子很喜欢兰花,沈姝不由的想。 这时被沈姝遣回去取东西的小姑娘已经回来了,那个小姑娘一见沈姝满身泥水,不由的大惊,忙跑到沈姝身边,关切的问道:“姑娘,这是怎么呢?” 沈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小姑娘见沈姝全身已经湿透了,于是劝道:“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回去换身衣服了再去。” 沈姝摇了摇头,道:“与人有约,又怎能让人久等,更况那人还是师父。走吧,我没事,到师父那儿去换也是一样的。” 小姑娘似乎还想再劝,沈姝道:“放心,师父那里又我的衣服。” 无奈,两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议政 沈姝到了老师那里,撩子见沈姝一身狼狈,没有多加询问,而是忙命人准备了热水,沈姝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沈姝将微湿的发用一根簪子随意的挽着,然后抱着一对竹简去寻老师。 老师撩子先生是靖国的国尉,身份尊贵,这些年来战争频繁,撩子常年替靖王出征,很少呆在平都。 每次回来沈姝都会抓紧时间去求学,身在乱世,以女子之身学习,本身就是一件特别难得的事,更况撩子是那样的名士,故而沈姝对于这样难得的学习机会是极为珍惜的。 沈姝抱着一堆竹简往撩子先生所在的院中走去,却意外的发现,院中多了不少靖国的守军,这是她刚刚所未曾见到的。 老师虽是国尉,却喜清淡,平素府中除了少许些打扫庭院的人外,连护卫都不怎么有,像这样大的阵仗,想必是来了什么了不起的人吧。 沈姝一面想着一面像书房走去,未成想在门口竟被侍卫给拦住了,不由的愣了一会,随即对那位拦住她的侍卫道:“烦劳大哥通报一下,说学生沈姝求见撩子先生。” 侍卫稍微打量了一下沈姝,许是见沈姝不过是个孩子,也没什么危害,便进去通报了,过了一会,侍卫出来,冲沈姝道:“进去吧。” 沈姝点了点头,脱了鞋,便抱着竹简进去了。 一进屋中,便听见屋内有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人是自己的老师撩子,另一人听着声音有些熟悉,转过屏风,沈姝将手中的竹简挨个按照类别放回书架上。 只听撩子先生道:“此次攻楚,非五十万大军不可破之,当日撩子已经说过,王上弗听,今日撩子依然是那句话,公子还是回去吧。” 沈姝听到要攻楚,不由的有些失神,楚国也要亡了吗?手中要放的竹简一落空,“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撩子和那位少年公子闻声向沈姝望去。 也让沈姝回过神来,沈姝蹲下身去,拾起地上的竹简,那位少年公子打量了沈姝一眼,然后惊呼道:“是你!” 沈姝向少年公子望去,是雨中靖军护卫的那人,他与撩子先生认识?看他年纪不大,似乎权力不小,应该是个极有权势的人,这不是他能够惹的起的。 沈姝一面暗想着,一面就地跪下,低下头不再去看那位少年,极为恭敬的匍匐在地,答道:“小民拜见公子!” 公子看着匍匐在地的沈姝,温声道:“起来吧。” 沈姝应声站了起来,不过仍旧低着头,准备退下,却又听那位少年公子问道:“你愿是先生府中的人,难怪会读书?” 沈姝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这时撩子先生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小徒,怯懦无状,让公子见笑了。” 少年公子笑道:“原是撩子先生的弟子,难怪如此风光霁月,果然有先生的风度。那不如一同坐下品茶如何?” 沈姝暗想,你是从那里看出来我有风度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还风光霁月,也忒假了吧。不过暗自吐糟归吐槽,沈姝面上却不显,正想推辞。 却听撩子先生道:“既然公子都这样说了,姝儿你便坐下吧。” “姑娘名唤姝儿,静女其姝,果然是好名字,可有姓氏?”在这个时代普通百姓是没有氏的,唯有贵族才会有自己的氏。子都这样问,是想知道沈姝的身份。 沈姝沉默的一会,方才平静的道:“沈姓燕氏。” “姑娘是燕国公室后人?”子都有些惊讶的问道,燕国公室以国为氏,故而燕氏一族乃是燕国王族公室。 沈姝点了点,默认无语。 子都实在是有些惊讶,他很难想象一国公室之女竟会落到如此地步,说了句,“沈姓燕氏乃是燕国三大贵族之一,若是燕国未灭,姑娘或该为他国王妃才是。” 沈姝无奈的笑了笑,子都所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只不过如今燕国一亡,往事便都做了尘土。 接着少年公子又问了沈姝一些问题,沈姝半真半假半带敷衍的回答着。 虽然沈姝对于少年公子的印象还不错,对他的言行也颇有好感,可是她身份特殊,不想和这些达官贵人有多少纠葛,她清楚的明白,有些事是她没有资格掺和的。 如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只想好好地活着,如果有可能,她也喜欢能够跟着撩子先生学一些东西,做做学问,如此而已。 可是很明显,少年公子似乎对沈姝很感兴趣,总是找着话题和沈姝交谈,碍于身份之别,沈姝没法拒绝。 终于少年公子要告辞了,沈姝暗松了一口气,陪着老师一同送公子出去,在离开的时候,少年公子对撩子先生道:“先生放心,先生的主张子都会转给父王的。” 之后似有深意的看了沈姝一眼,沈姝就像没有察觉一样,随着老师一起拜别少年公子。 少年公子离开后,撩子问:“姝儿见过子都公子?” 沈姝一面替老师烹茶,一面答道:“不过一面之缘罢。” 撩子先生抚须笑道:“仅一面之缘公子便对姝儿感兴趣,看来姝儿的魅力可不小啊!” 撩子先生是天下的名士,又身居高位,可一点架子都没有,其行为风格率直任诞、清俊通脱,对待沈姝亦是极好的,可以说是倾囊相受。 记得当年靖王欲将一统天下,遂向天下求士,一时之间,天下士人蜂拥向靖国去,可是天下贤才虽多,却无谋略天下之才正当靖王苦恼之时。 撩子出现了,一身素衣,广袖舒袍,举止飘然,带给了当时一筹莫展的靖王以新的希望,当即拜撩子为国尉,可是那时撩子道:“功名利禄撩子一概不问,军国大事撩子知无不言。” 沈姝记得自己最初听闻老师的事时,心中对撩子充满了敬佩与激昂。 沈姝无奈的笑了笑,道:“老师就别打趣姝了,姝和公子不过是素昧平生罢了。”停顿了一会,又道:“又要打仗了吗?” 撩子拿起茶杯的手一顿,看了一眼沈姝,见沈姝面色无波,于是道:“燕国初灭,下一个就是楚国了。” 沈姝点了点头,并未表态,她早便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她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与其分裂割据的局面,她更希望天下能够一统。 不过理虽如此,她却仍有些不忍,昔日燕国国破时流血漂橹,血流千里,尸横遍野的景象是她那时的噩梦。 “这次又要打多久?”沈姝失神了一会,问道。 “少说得两年。” 沈姝一时无语,不由的有些恍惚,她记得颍都城破那日,她恰好没有在城内,待她看到城中火光时,早已为时已晚。 公子仁义 “什么时候出发?”沈姝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了撩子面前,低眉问道。 撩子看着沈姝,心中亦是极为无奈,他知晓沈姝的心思,只可惜身为靖臣,他别无选择,为了天下,他唯有如此。 “最快也得在半年后。” 沈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拿起案几上的竹简看起来了,似乎那只是她随口问道。 “姝儿以为公子如何?”许久,案几上的茶已经凉了,撩子摸了摸凉透了的茶杯,问道。 沈姝的手一顿,放下了手中的竹简,看着撩子道:“姝不敢妄加评论。” 撩子看了看窗外,一只飞鸟从天空中略过一道飞影,笑道:“你我师徒闲聊,姝儿尽可大胆说说就是了。” 沈姝有些不解撩子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可还是据实答道:“公子儒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撩子抚须笑道:“姝儿还是不愿说实话。” 沈姝摇了摇头,道:“老师误会了,姝与公子不过今日初见罢,姝对公子并不了解,只能姑妄评之。” 撩子哈哈大笑道:“无妨。”笑过之后,撩子正颜道:“沈姝,你须谨记,你要想实现抱负,需借力。‘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沈姝长跪拜道:“姝谨记老师教诲。” 撩子目光柔和的看着沈姝道:“起来吧,我给你讲讲这子都公子的事。” “唯!”沈姝重新跪坐到撩子的对面,两人相对而坐,撩子道:“子都公子是靖国的长公子,其母郑后齐国人,约二十年前嫁与当今王上为后,育有一子,其子便是子都公子,子都公子出生后不久,郑后便离世了。 郑后离世后,王上念及旧情,不再立后。子都公子是王上亲手带大的,可以说王上对公子寄予厚望。 王上的子女不少,可未曾有一位公子像子都公子那样受宠,子都公子虽是王上亲手带大的,可性子却是截然不同的。 公子仁善,不喜严刑峻法,虽然对国事涉猎不多,可是每每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记得当年奕君谋反,其子还是公子求情给保下来的。” 沈姝听后点了点头,想起雨中子都公子的所作所为,想来也是一位极为仁义的君子。 “姝儿,燕国已亡,有些事还是早些放下吧。”撩子长叹一声,颇为无奈的说道。 沈姝笑了笑,道:“燕国虽亡,情义却还在,故人亲友,又岂能说放下就能够放下的。” 撩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千事万事沈姝都能依他,可唯独此事,沈姝从未变过心意。 “姝儿,你天资聪颖,是难得的兵家奇才,可惜啊!” 沈姝知道撩子先生可惜什么,他可惜的是沈姝的性别,沈姝为女子,古来女将军虽也不少,可是难像男子那样可以一展抱负,这是时代的限制,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明月姣姣,月已至中天,晚风微凉,沈姝房中却依旧闪烁着微黄的灯光,燕商从友人家中归家之时,见到的便是此景。 挥了挥手,让随行的仆役退下,燕商顺着长廊来到了沈姝的房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姝儿,可睡下了?” 便听着一阵窸窣的声音,接着便见沈姝随意披着件外衣打开了门,对燕商道:“兄长回来了。” 燕商微微颔首,轻皱眉头问道:“已近一更了,怎还不睡下?” 沈姝笑道:“这便要睡下了,夜已深了,兄长也回去歇息吧。” 燕商点了点头,道:“那姝儿早些休息吧。”说着便打算转身离开,可转身之后,却又犹豫了半刹。 沈姝见燕商犹豫不决的样子,问道:“兄长可还有事?” 燕商回过头来,问道:“你和撩子先生……” 沈姝听沈商开口,便已知沈商的心思了,于是笑道:“姝知道。” 燕商点了点头,有些事不用细言,彼此都明白,有些情,不必宣,早已心知肚明。 燕商离开后,沈姝也熄灯休息了。 燕国亡了,可人心未灭,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有人深思故国,只化为梦中的深深哭泣。 为书亦为姝 是日,天朗气清,秋凉初起,树叶零落,草木枯黄,而院中秋菊摇曳,迎风招展。 门扉尽开,临窗烹茶,秋风乍起,沈姝手执一卷竹简,端坐于案上,眉眼轻柔,好似一副秋景美人画。 “姑娘。”云华自门外进来,对沈姝施礼唤道。 “何事?”沈姝手中竹简未曾放下,也未曾看那个恭敬有礼的小丫头,眼未离竹简,淡淡道。 云华上前一步,来到沈姝身旁,低声耳语了一番,然后又退回了原处。 沈姝微微点了点头,合上手中的竹简,看着云华,似有所思,道:“可打听清楚了?” “姑娘放心,云华都探听好了。” 沈姝微微颔首,道:“既是如此,那便收拾一番,我们这便赶去。” “唯。”云华退去。 两人坐着马车来到平都的一处好不起眼的小巷处,沈姝掀起轿帘,看了一眼人迹稀少,幽深寂静的小巷,问:“是此处?” “是。” 沈姝点了点头,从马车上下来,只带着云华两人向深巷中走去,巷子狭窄,若两人并肩同行便会略显拥挤。 转过一个拐角,却见原本寂静无人的小巷突然出现了几个身着甲胄的靖兵,沈姝暗自感到有些奇怪。 此处地处閭左,皆是一帮穷苦之人,按常理来说,靖兵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 虽然心中暗惊,面上却是平静无波,在这异世,沈姝学到的最多的便是不该自己管的,就绝不能管。 “站住!” 沈姝被一只手给拦住了,沈姝抬起头,仰视着那位面容坚毅的靖兵,面无表情的问道:“何事?” “你不能进去。”靖兵斩金截铁的对沈姝道。 沈姝身后的云华拉了拉沈姝的衣袖,道:“姑娘,要不我们等会再来吧。” 见云华这副胆小的模样,沈姝不由想起了当年颍都的那场屠杀,流血漂橹,尸横遍野,手不由的握紧。 半刹,沈姝深吸了一口气,平静的对云华道:“如此也好。” 说着慢悠悠的往回走,见沈姝似乎有心事,云华一时也不敢多话,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话恼了姑娘。 沈姝不知道云华的想法,她想到了昔日在颍都的日子,那时她年纪尚小,父母尚在,家国未灭,无忧无虑。 只是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家国不复,身处异乡,如履薄冰,她该是恨的吧? “前面的可是沈姝沈姑娘?” 沈姝回过神,回首一见,只见那人青衫白衣,剑眉星目,自有一段儒雅风度,又不失王室贵胄的公子气概。 沈姝立住了,对那人微微福了下身子,道:“姝见过长公子。” 子都来到沈姝面前,虚扶道:“沈姑娘不必多礼。” 沈姝没有答话,只是立在一旁,不卑不亢,这时子都突然道:“沈姑娘当真只有十四岁吗?” 沈姝一怔,有些微愣,不解的问:“长公子此话何意,姝不明。” 子都笑着解释道:“沈姑娘这不卑不亢的作风,还有这周身的气度,可真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所有的。 子都也有个年纪和沈姑娘差不多的妹妹,正是淘气的时候,要是她有沈姑娘一半懂事,也是好的。” 沈姝心中未起半点波澜,只是淡淡笑道:“长公子的妹妹自然是王室公孙,哪里是我等平民所能比的。” 听着沈姝的话,子都笑了笑,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回头看了看深巷,对沈姝道:“沈姑娘可不是什么平民,不知沈姑娘来这是所为何事?” 沈姝道:“取书。” “书?又是书,姝者,书也。不知姝小公子来取的是何书?” 听见子都拿名取笑自己,沈姝在短暂的心神一震之后,便又恢复了平静,自动忽略了子都的前半句话,只是答道:“兵书。” “你一个女子看兵书,莫不是打算上阵杀敌不成?”子都笑道,眼神却紧紧地盯着沈姝。 沈姝亦是一笑,笑中未必有多少情义,只是单纯礼貌的笑罢了,反问道:“不可以吗?” 沈姝这一反问倒叫子都一时说不出来话来了,沉默了一会,子都尴尬的解释道:“子都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从不曾见过。” 沈姝淡淡的笑道:“古时亦有妇好为将,只是公子忘了罢。” 沈姝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子都,四目相对,便是两心相依,沈姝需要知道子都的态度,他是靖国的长公子,如果不出意外,他将会是靖国未来的君主,他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帝王的态度。 而沈姝未来的每一步,都与下一代帝王息息相关,她需要子都的表态,根据子都公子的看法,她可以及早做出打算。 子都公子别过眼,错开了沈姝的目光,道:“沈姑娘言之有理,是子都冒犯了。不知沈姑娘所取的兵书是何人著论?” 沈姝见子都并未多说,心中多少有些判断了,也不再紧逼,笑道:“是孙膑的《孙膑兵法》中的《杀士》。” “小小年纪,杀气如此重怕是不好吧。”子都对沈姝道。 沈姝下意识的反驳道:“昔日靖国坑杀我燕国十万士兵,也未见有多仁慈,如今公子来谈仁慈,未免有些可笑吧。况为将者,其本分便是杀敌立功,要的便是一怒便令人胆寒的杀气。” 子都被沈姝堵的哑口无言,他虽只与沈姝见过两次面,前两次相见,让子都有一种错觉,沈姝定然是个温柔的人。 可是如今一看,才发现沈姝原来这番伶牙俐齿,不由的笑了,道:“好一张巧嘴,倒有几番纵横家的气势。” 沈姝看着子都,一本正经的道:“姝学的是兵家,公子怕是说错了吧。” 子都不欲和沈姝再辩下去了,于是忙点头笑道:“是!是!沈姑娘说的有理,是子都错了!” 说着还一本正经地对沈姝作揖。 子都是靖国的长公子,他的礼沈姝可不敢受,忙还了一礼,礼罢,两人相视一笑,沈姝心中阴霾在子都的笑容中一扫而光。 “姝小公子若是不嫌弃,不若同游。”子都公子笑容晏晏道。 沈姝略一思索,答应了,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小巷,走到正街之上,两人并肩走着,虽然这样的行为在这个时代的确有些失礼,可是沈姝实在是没心情去计较这些了。 平日里小心翼翼怕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也就罢了,动不动就要行礼赔罪也还好,可如果连同游逛街还要处处小心,沈姝便是受不了了。 谁会没事给自己找麻烦?如果和子都公子同游,连这些都要计较,沈姝想子都公子这个靖国长公子也不过如此。 “姝儿,我可以这样唤你吗?”子都偏过头看着沈姝,笑道。 见子都都自称“我”,自降身份了,沈姝自然也不会再拒绝了,于是点了点头。 “姝儿,为何来这平都?”子都笑着问道。沈姝与子都穿过人群,其他的人在后面跟着。 “君主所令,莫敢不从。”沈姝平淡的答道,似乎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话,其中的悲酸屈辱却只字不提。 “公子呢?公子怎么会造访这閭左之地?”沈姝接着话,道。 子都冲沈姝笑道:“怎么?姝儿很惊讶?” 沈姝并未否认,点了点头。 子都笑了笑,道:“与姝一样。” “亦是为书?”沈姝道。 子都微微颔首,赞同道:“对,是为书,亦是为姝。” 沈姝微微一怔,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被长公子调戏了,不由哑然失笑。 街上偶逢 子都亦是一笑,几个玩笑间,两人的关系已不像最初那般生疏了,他们好似久违相见的故友,畅谈着。 日头渐渐西落,两人坐在平都最大的旅店平阳馆内饮茶,雅室寂静,又可临窗欣赏平都繁华,实在是难得的雅兴。 “姝儿既然是来寻书,子都不才,恰好有一卷,如若姝小公子不弃,子都愿意赠送给沈姝。” 沈姝直起身子,对着子都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公子了。” 子都畅怀大笑,道:“佳人难得,今日有缘,焉能无酒,来人,上两坛靖酒。” “唯!”是在屏风外侯着的仆役所答。 沈姝忙阻止道:“且慢!”接着对子都道:“公子,这酒还是算了吧。” 子都不解的问:“为何?” 沈姝有些难为情的解释道:“姝不善饮酒,也从未饮过酒。” 子都一震,哈哈笑道:“姝儿此言差矣,大丈夫在世,焉能无酒?”接着对屏风外的仆役道:“你且去将酒取来,不比管她。” 沈姝感觉一头黑线,心中暗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丈夫。”嘴里却还是退却道:“公子,还是别为难姝了,如今天色已晚,姝也该回去了。” 说着便站起来往外走,子都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沈姝便已经出了房门,这时子都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道:“姝儿,且慢,便是着急回家,也别忘了书才是。” 沈姝下楼的步伐一顿,拍了拍脑门,暗道:“差点将这事给忘了。”忙又返回拿。 子都冲守在门外的侍卫挥了挥手,接着侍卫便将书送了过来,沈姝接过书,冲子都作揖,然后走了。 到店门口时,回首看了子都一眼,冲子都做了一个嘴型,然后带着竹简和云华离开了。 云华看着心情不错的沈姝,好奇的打听道:“姑娘心情不错。” 沈姝温和的看了云华一眼,道:“得一好友,此一乐也;寻得古书,此二乐也;省店资一笔,此三乐也,有此三乐,自然可喜。” 云华快步赶到沈姝身边,看着沈姝,笑着道:“真的只是好友,没别的?” 沈姝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奇的反问道:“难道还可以是别的吗?” 云华狡黠的笑道:“自然是有的,比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或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沈姝的脚步一顿,抬头遥望着天边远方,远山缥缈,薄霄云浮,许久,沈姝方才低下头,目视前方,悠悠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一面念诗,却早已泪水盈眶,沈姝长叹一声,向街道尽头走去。 斜阳夕照,将沈姝的身影拉长,那个孤寂的身影身在异乡,留下的是遍地的凄凉。 歌声凄婉,带着故国的思恋在平都的上空飘扬,新的时代就要开始了。 时光荏苒,已然入秋,街市依旧繁荣,与往日并不多大区别,沈姝一身素衣,木钗挽发,带着云华在街上走着。 平都繁荣,不愧是天下第一都城,来往商数不胜数,这里聚集着天下珍宝。 “姑娘,前面那人可是长公子?”云华指着前面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道。 沈姝顺着云华的手指望去,只见子都身着月白锦衣,在人群中,自有一种卓尔不凡的气质,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衣服在人群中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沈姝点了点头,然后拉着云华转过身来,道:“不要说话,我们走。” 云华很是奇怪,从上次的情况来看,自家姑娘应该和长公子的关系还不错才是,现在为什么会避之不及呢?难道说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可她清楚的记得他们并未相见啊? 沈姝刚刚转过头去,子都恰好向这边望了过来,一眼便看见了沈姝,于是高声喊道:“沈姝!” 沈姝原想快步离去,却不料子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叫她,好了,如今她想离去也是没有机会了。 没办法,沈姝硬着头皮回头笑着对子都道:“这不是长公子吗?可真是巧啊!” 子都来到沈姝的身旁,似笑非笑的对沈姝道:“是啊!挺巧的,我怎么看着沈姑娘这是打算离开呀?” 沈姝笑了笑,表示刚刚那个打算逃跑的绝对不是自己,道:“是吗?长公子殿下又怎会在此处?” 子都笑了笑,与沈姝并肩走在平都最为繁荣的街道上,道:“沈姑娘为何在此处,子都就为何在此处。” 沈姝感到特别无奈,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既然子都不愿说,沈姝也不会再多问。 “子都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沈姑娘,还望沈姑娘为子都解惑。”子都看着沈姝的侧颜,微风轻佛,吹起沈姝的发丝,使沈姝多了几分柔美。 沈姝轻笑道:“能为公子解惑,亦是姝的福分,公子请说。” “据子都所知,姝小公子不过才豆蔻年华,为何常常是布衣素钗,素颜裹面。” 沈姝哑然失笑,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沈姝平静道:“为父母守丧,未敢颜色。” 子都听罢,忙拱手赔罪道:“是子都冒犯了。” 沈姝摇了摇头,平静道:“无妨,不知者不罪。” 子都抬眼见沈姝平静的面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柔和的光,面容温和,就如同春水一般,微风浮动,好似柳絮翻飞。 子都有一时间的失神,身为靖国的长公子,他见过不少的美人,有温婉的,有热烈的,却未有一人就如同沈姝一般特别。 身为燕国女子,她有着燕国的温婉,亦有着靖国的坚毅,还有着士子的气节。 突然子都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好像被绊住了,回首一看,竟然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子正拉着自己的衣服。 沈姝见子都停住了,亦是停下了脚步,好奇的看着子都,顺着子都的目光看下去,随即哑然失笑。 “贵人,可怜可怜小人!”其声呜咽,好不悲戚。 子都尴尬的笑了笑,这时早有隐于其后的侍卫赶上前来,意欲将那个小乞丐赶走。 子都制止了那些侍卫,从侍卫手中要来了一些铜钱,交给了那个乞丐。 沈姝在一旁笑道:“素闻公子有仁义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接着又问那个小乞丐道:“哪的人?” “靖人,逃难至此。” 沈姝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道:“靖国?” 子都看着沈姝,不解的问:“怎么呢?” 沈姝摇了摇头,淡笑道:“没什么?公子就打算这样让这小子走?” 子都问:“难道姝小公子有更好的主意?” 沈姝看了看街市的另一端道:“公子有没有想过天下纷争,战乱频繁,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公子今日救得了这个小子一时,可当那些铜钱花完了,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子都一愣,这些他都没有想过,他是有仁义之名,也习惯的像这样救济他人,却未曾想过天下之大,又有多少可怜的人。 沈姝继续道:“公子是靖国长公子,不是寻常豪右,该做的能做的,又何止这些?” 子都微怔,随即对侍卫挥了挥手,道:“将这小子带回府中,好生洗漱一下。” 温良之人 “公子是温良之人,温良者,仁之本也。”沈姝轻笑了一声,然后抬头欲言又止的看了子都一眼,赞赏道。 子都似是察觉到了沈姝话中未尽之语,正要追问,沈姝却问道:“靖国最近可是出了事?” 子都看了那个小乞丐一眼,思索了一会,道:“未曾听闻出过什么事啊?” 沈姝与子都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对这乱世的无奈,子都长叹一声,道:“身处乱世,不由己啊!” 沈姝默然无语,这是乱世,生不由己,生存,是他们面对的最大挑战。 两人至街道尽头离别,身处乱世,所有人都在随波逐流,谁也不知道归途何方? 阳光正好,空气中有着风携来的花香,虽不知是何香,却清新怡人,令人心旷神怡,香炉之中飘出了缕缕香烟,缭绕在青铜瑞兽四旁。 排列整齐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尽头,书架之上的简帛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沈姝穿梭其中,时不时蹲下身子查看竹简尾端的木牌,然后抽出自己心仪的简帛放在怀中。 这时一个小童趋步来到沈姝面前,躬身道:“姑娘,长公子来了。” 沈姝正在取书的手一顿,随即又忙碌了起来,道:“想必长公子前来是来找老师的,你将其领到前厅去,奉茶。” “唯。”小童领命离去。 沈姝看着小童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然后抱着一堆竹简出门,不想刚刚出门,便撞上了一个人,竹简散落在地。 沈姝揉了揉撞疼的额头,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开口道:“抱歉,抱歉。” 虽说在这国尉府她的身份也不算低,好歹也是僚子先生唯一的弟子,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而她又身处异国他乡,如同无根浮萍,随风飘荡。 她一向待人和顺,对待府中的人亦是极为有理,而且刚刚也确实是她走的急,没怎么看路,撞到人也是难免的。 沈姝一面道歉,蹲下身来,捡掉落地上的简帛,那个被撞的人先是一惊,随即看了一眼揉着额头的沈姝,微微的笑了。 亦是蹲下身来,一面拾起地上的简帛,一面随意的答道:“无妨。” 沈姝的身子一怔,抬起头瞪着那个人,眼神中满是惊讶,手中捡简帛的动作也停滞了。 子都见沈姝呆愣的看着自己,冲她笑道:“怎么看到我很惊讶吗?” 沈姝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又底下了头,捡起了简帛,语气平静的道:“长公子怎么到这来了?” 子都没有回答沈姝的问题,而是一面帮沈姝捡简帛,一面笑道:“记得第一次见姑娘时,姑娘的竹简便掉落到了地上。” 沈姝自然联想到了那次雨中的狼狈不堪,这件事她可是一点都不想提,她还很少那般失态过了,怎么每次失态都和这个长公子有关? 将地上的简帛捡完抱在怀中,沈姝接过子都递过来的简帛,面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道:“公子是来找老师的吧,公子来的不巧,半个时辰前老师进宫去了,如果公子不嫌弃的话,可以到前厅一面喝茶一面等老师。” 子都摇了摇头,笑着说:“不用了,我是来找你的。” 沈姝先是一怔,茫然的道:“找我?” 子都笑着点了点头,肯定的说道:“没错,子都就是来找姑娘的。” 沈姝尴尬的笑了笑,心想我和你好像没那么熟吧,还专程来找自己,自己一无倾国倾城的貌,二无精彩艳艳的才,三无闻名遐迩的德,他一个帝国公子找自己干什么? 心中虽然在暗暗诽谤,可面上却是一阵和蔼姿态,笑问道:“不知公子找小民何事?” 子都见沈姝一本正经的模样,笑道:“沈姝,没人说过你不像女的吗?” 沈姝一时没有理解子都的意思,呆呆地摇了摇头,不解的问:“为什么要这样说?” 子都笑着解释道:“女子可不会像沈姝你这样自称,更不会像你这样行礼的。” 沈姝听了,明白了过来,忍不住笑了,反驳道:“姝若不是女儿,难道还是男儿不成?” 子都听了沈姝的话笑了,又见沈姝抱着一大堆的简帛,于是问道:“这是?” 沈姝笑着解释道:“这些都是近些年来各国的战役的排兵布阵。公子这是有什么事吗?” 子都点了点头,侧过身来,给沈姝让路,两人一同往院中走去,子都犹豫了片刻,笑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先帮你将这些帮过去吧。”说着便要接过沈姝怀中的竹简。 沈姝疑惑的看了子都一眼,也没推辞,将怀中的简帛分了一部分给子都,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公子了。” 两人一同往书房去,子都随意的搭话道:“沈姑娘来平都多久了?” “快两年了。” “可还习惯否?” “还好。” “沈姑娘跟在僚子先生学习多久了?” “一年多。” “先生待姑娘如何?” “甚好。”沈姝一面将简帛放在书案上,一面对子都道:“公子将书放在那张案几上便可。”说着指着其中一张案几。 “好。”子都依命将竹简放到了书案上。 沈姝一面码着刚刚放下的竹简,一面问道:“公子该不是特地来问姝这些无聊的问题的吧?” 子都踟躇了一会,道:“自然不是,就是有一样东西想给姑娘。” 沈姝将最后一卷竹简码好,回过头来看着子都,问道:“何物?” 子都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沈姝道:“前些日子在街上偶然看见此物,想着此物与姑娘极配,便买了下来想送给姑娘。” 沈姝原本打算接过的盒子,听了这话,又消了这打算,伸出的手,转而拿起书案上的简帛,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姝身无寸土之功,这东西长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子都对于沈姝的拒绝显得有些局促,他是靖国的长公子,自幼便地位尊崇,还未有人这般直接的拒绝过他,一时间到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子都犹豫的片刻,道:“这是我送你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 沈姝笑了笑,对子都道:“这与东西贵不贵重无关,姝不受无功之禄,这是姝的原则。” 子都悻悻然的收回了盒子,虽然颇有些失望,可对于沈姝的印象却不由的又好了几分。 沈姝看了一眼子都,道:“公子可还有什么事?” 子都摇了摇头,又问了一句,“姑娘可有喜欢的东西?” “喜欢的东西?”沈姝怔了怔,最后摇了摇头,无奈的笑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子都才离开,子都离开的时候,僚子先生刚好从宫里回来,与子都互相见了礼,便见子都匆匆离开了。 僚子先生看着子都离去的背影,好奇的问沈姝道:“长公子来此所谓何事?” 沈姝一面抄录书籍,一面答道:“不知道,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又莫名其妙的要送姝东西。” 僚子来到沈姝面前,好奇的问道:“什么东西?” 沈姝摇了摇头,很无辜的道:“不知道,没打开,没要。” 僚子无奈的笑了笑,沈姝就是这性子。 所好之物 平都长公子府 子都公子正在书房中执笔凝思,空气中隐隐有丝墨香,而他身旁有一位年纪与他差不多的少年,正在拿着竹简聚精会神的看着。 子都执笔沉思了半刹,似不得其所,于是放下了笔,问他身旁的少年,道:“子远,我心有一疑,烦劳子远替我一解。” 子远是当朝廷尉萧津的长子,名桓,两年前被选为长公子侍读,后一直陪在子都公子身边,子远放下了手中的竹简,道:“公子请说。” 子都公子站了起来,来到窗边,看着萧桓道:“今有一女,不爱珍器重宝之物,该当如何讨她欢心?” 萧桓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投其所好便好,这世上之人,未必每人都喜珍宝,有人或好山水,有人或好佳肴,待看公子所言之人所好者好者如何?” “投其所好?”子都公子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他与那人相识不久,可确极为欣赏那人的,他真想看看那人能够给这靖国、这天下带来什么。 他相信这个女人绝不会永久的沉寂下去,有些人一看便知此生不凡,尽管现在的她还很普通。 子都一甩衣袖,露出了一抹温润的笑容,道:“我想我知道了。” 萧桓拿着竹简淡淡的笑了,他不需要知道公子所说的是何人,也不需要知道公子与那人是什么关系,他很清楚自己的作用,这是一个侍读的本分。 沈姝的日子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平淡,练剑,研读兵法,听僚子先生讲课,在这样如水一般平淡而普通的岁月,很多热烈的感情也会渐渐沉寂下去。 而子都公子的闯入是那么猝不及防,沈姝也曾迷茫过,她是燕人,靖国于她是有着深仇大恨的,可是她又有一种恍惚,燕人靖人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次次偶然的相逢,她看着那个世人口中温润贤良的长公子,常常会觉得难以置信,这样一个温润的人,真的是那个杀伐果断帝王的儿子吗?他们可真的一点都不像。 记得当年靖国灭燕国时,屠杀之人不下三十万,繁荣的颍都一夜之间尸骨堆山、血流成河,护城河被堆积的尸体堵塞,河水变成了血水。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那时的她才真正体会到所谓的战争,所谓的乱世,不过是一具具横于路边无人收骨的凄凉,与命如草芥,朝不知夕的无奈。 侥幸活下来的最初岁月,她总会噩梦惊醒,梦中自己也成了那护城河中的一具冰冷的尸体,寒意彻骨,无人收尸,参穹之上有老鸦盘旋,似乎随时准备啄食那具没有归处的尸体。 死亡,尽管前生她早已经历,可异世重生,对于死亡的恐惧依旧刻骨铭心,在亲眼目睹过颍都的惨状后,沈姝几乎时时刻刻都沉寂于对死亡的恐惧中。 沈姝有时想着,那些日子,如果不是兄长和老师的陪伴与安慰,或许她根本熬不过那段时日。 子都公子来的时候,沈姝正在书案前抄写者什么,神情专注,以至于他敲了两次门,都无人应答。 子都公子来到沈姝的身后,沈姝的字十分秀气,这与她的气质很是想像,可若是细细观察,又会发现沈姝的字中有一股力量,那种力量隐忍而不张扬。 书房的窗户开着,微风轻拂,吹起沈姝鬓边的柔顺的发丝,外面阳光正好,空气有种阳光干净的味道。 子都凝神看了一会,见沈姝将竹简上的最后几个字写完后,放到了一旁,站了起来,对子都公子微微福了下身,道:“公子怎么来了?” 沈姝身上是一身月白的上衣陪着天青色的下裳,宽袍大袖衬的沈姝越发的温婉。秀发垂至腰间,用一根木簪轻轻挽着,静坐在书案前,便好像一幅画一般。 子都公子从初见时,便知道她姿色不凡,今日一见,方才明白有一种美,不需要太多修饰,便能叫人倾心。 沈姝其实一早便知道子都公子来了,只是她那会实在是不想打断自己的思路,便祥装未曾听见。 子都公子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卷叠的方正的帛书,道:“前些日子偶然得到了一册兵书, 想着或许对姑娘有用便拿来了。” 沈姝一听是兵法,忙接过来一看,匆匆看了一遍,面露喜色,高兴的道:“竟然是失传许久的《司马穰苴兵法》,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不想是真的。” 与沈姝的兴奋相比,子都公子只是轻轻笑道:“你喜欢便好。” 沈姝欢喜的点头道:“喜欢。”一面将帛书收在袖中,笑道:“这东西借我几天,我回去抄录一篇,再还给公子。” 子都公子似乎早便料到了沈姝会如此说,笑道:“无妨,这原本就是我誊录的。” 沈姝一怔,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不喜欢欠人情,尤其这人还是靖国的长公子,可是这份兵书实在是难得,她又不想放弃。 沈姝想了想,在后面的书架上翻找了一番,然后从里面找出一卷竹简,递给子都公子,道:“公子这礼实在是太重了,姝也没什么可以回赠的,唯有这篇策论是我前些日子写的,公子若是不嫌弃,姝便将这策论送给公子了。” 子都公子自是没有推辞,接了过来,又道:“今日天气实在不错,不如由子都带姑娘出去游玩一番,如何?” 沈姝看了看窗外,阳光明媚,却又气候宜人,的确是个适宜出行的日子,又想到今日的任务也完成的差不多了,便也颔首答应了。 走在大街上,子都一面指着其中的一座建筑,一面为沈姝介绍这它在平都的历史。 “那是鲜宇居,是五十年前齐国商人来平都开的,饭菜一般,可里面的齐酒却极为正宗;那是裕香阁,专卖各地的胭脂,其中以北地的胭脂最为出名,很多贵族的夫人姑娘都喜欢到这来买,就连我妹妹都会缠着我给她们带这的胭脂呢; 那是楚兮居,专卖楚地佳肴美酒,尤其是鱼生,其他店里可吃不着;那里是闫丽馆,专门招待来自各地的士子,这里的舞姬可以说极具特色……” 沈姝一面点头,一面指着那些自己不熟悉的建筑,问道:“哪里是?” 沈姝虽来平都也有一两年了,可一直不曾好好逛过,一是课业繁忙,实在是无暇分身;二是初来平都,实在是不怎么熟。 不过现在有个现成的本地人带着,倒可以乘机好好熟悉一下,途中他们经过一处宅子,这处宅子离闹市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很是气派,几乎占了半条街,在这寸土寸金的平都,实在是罕见。 于是沈姝驻足,问道:“这里是?” 子都笑着解释道:“这里是大靖关内侯府,论辈分,是子都的叔公。” “叔公?”沈姝看了一眼子都公子,又看了一眼那座气派不凡的宅子,笑了笑。 两人来到一处阁楼上,临窗而坐,从阁楼之上可以俯瞰半个平都,子都对前来询问的仆役,道:“照往常的规矩即可。” 仆役领命退下了,听着子都熟捻的语气,笑道:“公子常来?” 苦酒苦菜 子都顺着沈姝的目光,落在了刚刚经过的关内侯府,目光有些深沉,还有些意味深长的莫名。 这种目光子都公子并非不曾见过,在靖国未央宫的大殿之内,在平都的酒肆中,可是这种疏离,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目光不该出现在沈姝身上。 为何?子都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沈姝在他心中的印象太过于美好了,那种淡淡的好像幽兰微绽的芬芳,又似古玉夜间微泛的幽光。 子都公子心中微颤,勉颜笑道:“倒也不算常来,只是来过数次罢。” 沈姝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刚刚不过是随口一问,依旧看着窗外,微风轻拂,吹起了街头的酒招,迎着温煦的阳光随风招展。 沈姝回过头,看着子都公子,双手捧着脸,颜笑盈盈,漆黑的目光中仿佛蕴藏着一篇星海,笑道:“公子府与关内侯府,相比如何?” 子都正端着茶杯正打算喝,闻言放下了茶杯,笑着答道:“不如侯府宽广豪奢,胜过侯府自然。” 沈姝听完之后笑了,不亏是公子,说话如此滴水不漏,关内侯是靖国的大功臣,其先祖世世代代为靖拼搏,立下赫赫战功,在靖国无论是民间还是官府其地位都是极高的。 有次豪奢之府并不奇怪,更况如今坐落在平都的关内侯府据说是先王所赐,而子都公子是当今王上的长公子,靖王无后,虽颇受靖王重视,却身无寸土之功。 这在以武立国的靖国绝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在过往的数百年间,靖国由西边僻壤的一个小国到今朝的第一强国,是由无数靖人的鲜血筑成,故而靖人对于战争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靖国的公子大多是上过战场的,立下过战功的,不过当今靖王雄心壮志,有着一统天下的壮志,而他的子女都还年幼,这便注定了子都公子这一代公子将会是靖国最为特殊的一代。 子都公子好文,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据说子都公子三岁开蒙,十岁以前便已能精通儒家六艺,到如今已对各家学说粗通,诸子百家,学说何其纷繁复杂,公子如今不过十五六岁,能有如此成就,当真不凡。 这时已有仆役上来酒菜,子都为沈姝倒了一樽酒,笑道:“姑娘是燕人,不知尝尝这靖酒如何?” 说着便举起酒樽,对沈姝道:“请。” 见状,沈姝也不好再推辞,亦举起酒樽,小饮一口,她极少饮酒,一是以前在燕国时家教颇严,二是她本身并不太喜欢酒的辛味。 沈姝饮了一口,放下酒樽时,脸都皱在了一起,子都一饮而尽,笑问:“此酒如何?” 沈姝眉头紧皱,经过极大的努力才将口中的酒咽下去,一脸苦相的对子都公子道:“苦的!” 子都公子哈哈大笑,子都公子平日是极为温润的,身上有种一种文人士子所特有的风骨,可一饮酒,便多了几分靖国男儿所特有的豪迈,少了几分诗人的文弱。 道:“苦的便对了,正宗的靖酒就是苦中带辛,这样的酒喝起来才够劲。苦酒野菜,这才是靖人的本色。” 听着沈姝默默放下了自己准备夹菜的筷子,看向了窗外,听子都公子这样一说,沈姝还是觉得自己的口味还是适合燕菜。 子都公子似是没看到沈姝的不喜,将一盘菜放到了沈姝的面前,道:“这是野菜,你尝尝。” 无奈,沈姝尝了两口,却发现完全没有野菜的苦味,反倒有一种寻常菜肴所没有的清新,不由的有些惊讶。 子都笑道:“如何?” 沈姝点头颔首道:“不错。果然有靖人的风味。” 子都哈哈大笑。 沈姝看着窗外,缕缕白云慢悠悠的飘过天空,午后,整个空气中似乎有一种暖意与安详,而她在阁楼之上饮酒赏景,好不惬意。 这种惬意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曾经在颍都时,她也曾这样惬意的在阳光下吃着糕点,饮着甜酒,也曾在这样温煦的气候中,与人赏花游乐。 那是风光秀丽,青春正好,家国尚在,故友相伴,她可以安心的享受着那属于她那个年纪的快乐与纯真。 子都公子见沈姝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那一抹笑意不属于他,却让他的心中微颤,美人不自觉的笑容更容易令人沉沦。 思绪回转,沈姝饮了一樽靖酒,靖酒依然苦涩,可沈姝仿佛有些明白为何靖人喜欢苦酒了,苦酒虽苦,却蕴含着靖人数百年间的情义。 只可惜靖酒虽好,可她还是觉得燕酒更好,燕酒清淡,还有一丝淡淡的甜意,这像极了后世的米酒,这或许是她与故乡唯一的联系吧? 子都又邀沈姝去游玩了一番,直到日光西斜时,两人才分别。 沈姝从来不知道平都竟然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这一天,她玩的很是尽兴,夕阳西斜,将她的身影拉长。 子都站在街道尽头,静静的看着沈姝的离去,脸上有着一抹笑意,摸了摸袖中沈姝相赠的竹简,子都的心中划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他很喜欢。 沈姝回到国尉府时,僚子正在院中的榆树下,在夕阳的映照下,手执一卷竹简,橘色夕阳,名士高洁。 “回来了,可还尽兴?”僚子的目光未曾离过书卷,淡淡道。 沈姝对僚子施了一礼道,“老师。” 僚子将手中的竹简递给了沈姝,道:“你将矽谷关的策论给了公子?” 沈姝接过竹简,站在僚子身旁,微微点了点头,问道:“老师可有什么问题?” 僚子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沈姝随着僚子一同进屋去,临到门口,僚子突然问道:“姝儿,为师是不是对你太严了?” 沈姝一愣,她没想到僚子会这样问,摇了摇头,笑道:“自古严师出高徒,姝虽然愚钝,也想成就一番功业,方才不负老师的教导。况当年在颍都若不是老师,姝和兄长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僚子欣慰的笑了笑,不过还是道:“姝儿,为师不求你能够建功立业,只望你此生平平安安,如此便好。” 沈姝为僚子倒了一杯茶,笑道:“虽然老师不求,可是姝也不敢丢老师的面子,老师可是大靖的国尉。而且这是乱世,亦是大争之世,就算不为老师,姝也不想辜负这岁月。” 不见天日 僚子笑着点了点头,接过沈姝递过来的茶,笑道:“去吧,你兄长来了。” 沈姝回过头,果见兄长站在院中,青衣墨发,微风轻拂,广袖微舒,兄长长她三岁,已是一个独自担当的青年公子了。 沈姝对僚子施了一礼,来到了院中,笑着向兄长跑去,扑倒了兄长的怀中,笑着唤道:“兄长!” 沈商轻轻地拍着沈姝的背,柔声细语道:“最近可有听先生的话?” 沈商的怀中很温暖,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在这个世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沈姝紧紧地抱着沈商,不愿撒开手,她贪恋这兄长怀中的暖意,这是她在这世间唯一一个不需要理由便可以依靠的地方。 沈姝抱了一会,松开手,抬起头看着自己雄姿英发的兄长,自打燕国灭亡之后,她能明显感受到兄长的变化,他已不再是颍都的那个世事无知的少年。 沈姝摇了摇头,笑道:“兄长知道的,姝儿一向是最听话的。” 沈商拉着沈姝的手,哈哈大笑道:“对啊!我们的姝儿一向是最听话的。” 沈姝笑了笑,突然问道:“兄长不是去了楚国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时僚子在门内道:“为师通知的,三个月后,大军就要开拔,为师想着在出征前给你把及笄礼给办了。” 沈商点了点头,对门内的僚子长作一揖,道:“如此,商便带姝儿先回去了。” 屋内没有答话,沈商牵着沈姝的手出了国尉府,就像昔日在颍都一样,牵着阿妹的手,护着她。 “这些日子,可还习惯?”沈商问道,他去楚国的时候,便将沈姝托付给了僚子先生,僚子是沈姝的老师,又救过他们兄妹的命,他自然是信得过的。 沈姝点了点头,沈商又问了一些关心沈姝的问题,如今他只有沈姝一个亲人了,自然是疼爱她的。 沈姝回答着,心中却不由的想到了在颍都的时候,那是他们都还年幼,兄长带着他们满街跑,打猎爬树,钓鱼打枣,他们的兄妹不少,可彼此之间相处和谐。 那时母亲总会带着丫鬟在院子中做着衣服,看着他们这些兄妹在院中打闹,阳光温柔的洒在每个人身上,看着他们这些天真无邪的烂漫。 刚回到家中,便听见外面有了打更的声音,是通知宵禁的声音,沈姝与沈商对视一笑,道:“幸亏回来的及时,否则晚上就得在平都的监牢中度过了。” 仆役热了两个菜,烧了一壶酒,沈姝与沈商两人对坐于案前,沈商为沈姝倒了一杯温酒,道:“我听先生说你今日跟着长公子出去了。” 沈姝点了点头,笑道:“长公子性子温润,是位君子。” 沈商冷笑了一声,道:“靖国王氏能有君子?” 沈姝知道沈商恨靖国,故而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的吃菜。 这时沈商又道:“姝儿,以后还是离长公子远些,他们那些人不是我们能够惹的起的。” 沈姝没有回答,饮了一口酒,这是燕酒,酒入喉头,带着一丝甜意,她无法答应沈商,毕竟她对子都公子的印象还不错。 沈商见沈姝的样子,便知道她心中的想法,想到那些死在靖军手中的亲人,沈商便忍不住的想责备沈姝,可他终究没有,这是他妹妹,唯一的妹妹。 沈商又问了沈姝一些近况,直到明月渐渐升起,两人才各自睡下。 子都公子想到今日的游乐,不由的笑了,一会去,便焦急的展开沈姝送他的竹简,原本以为只是沈姝的感悟。 可子都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一篇真正的策论,策论里的论点是他所闻所未闻的,他虽未系统学习兵法,可对于兵家的一些东西,他还是粗略知道的。 策论中所论述的矽谷关之战,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据他所知那场战争是毫无争论的,可是看了沈姝的策论,他忽然有些庆幸。 这场十多年前的决定燕靖两国的战争,在沈姝的笔下,似乎有了别的选择。恍惚间,子都突然想到如果当年靖国面对的是沈姝,他们还能胜利吗? 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或许他该庆幸,历史并不存在假设。 合上竹简,子都公子陷入了沉思,这个年轻的靖国公子第一次面临着抉择,不容置啄,对于沈姝的才能他是欣赏的。 可如今他突然有些害怕,如果有朝一日沈姝学成,她去了别的国家,靖国有人是她的对手吗?或许僚子能够压制她,可僚子毕竟年长沈姝近二十岁。 他不由想到了一句话,“此人若不能为己所用,那便只能杀之。”他不忍让如此有潜力的人早早的便夭折于摇篮,仁善已经融入他的骨髓。 他渐渐松开了紧握着竹简,已经泛白的手指,沉静的将策论合上,放入箱子中,让这篇策论长久的沉寂下去,最好永不见天日。 子都公子缓缓合上漆黑色的箱子,想起了沈姝眼中的那一抹温柔,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那样温柔的一个人,竟然会写出那样的策论。 沈姝,或许将来靖国史书之上会留她一笔,而他愿意与她并肩而立,就像父王和萧津一样。 沈姝绝不会想到她的一篇策论会在子都的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她从不知她在于军事上的天赋是多么令人惊叹,她是谨慎谦虚的,也是壮志凌云的。 第二日,子都又来找沈姝了,这次他邀沈姝骑马,沈姝答应的爽快,其实她的骑技并不算有多好,可能是太久不曾骑过马,故而多了几分期待。 再见沈姝,子都公子的心情有些复杂,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还会来到这个地方,可既然来了,他就不会再执着。 这世上的奇才太多了,沈姝是有才能,可她的才能远没有到惊世的地步。或许因为她是女子,她的一切才充满了神秘与不可思议。 子都公子再一次见到沈姝时,才发现沈姝身上有一种士子的清高与孤傲,她的才情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不由的子都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羞愧。 遭遇刺杀 两人由着绥水河畔信步悠悠地走着,河畔两岸杨柳依依,蒹葭随风飘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芳草的清香。 绥水饶平都而过,滋养着靖国平都子子孙孙,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大约二三里地的距离,便可以看见一处村落。 两人骑在马上,远远看见远处炊烟袅袅,子都公子道:“前面有一处村庄,不如我们去看看,如何?” 沈姝笑着点头道:“素来听闻靖国民风淳朴,正好今日也可见见。” 说着两人便夹紧马肚,向冒着炊烟的村庄赶去。子都虽为帝国公子,可平日里也不过是在城中逛逛,像这样自己骑着马的日子畅游于村落笑道的日子也是少有的。 故而两人都多了几分新鲜感,虽说是要去前面的村落中,可两人也是不紧不慢的一路上欣赏着沿途的风光,时不时闲谈的走着。 这秋收的时节,天气本就凉爽,阳光又正好明媚而不炽热,田地里的庄稼又泛着成熟之际的香气,时不时的还可以看见农人在田中忙碌收获的情形。 这样的景象,与繁华的平都相比又别有一番风味,平静安详,农人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为这大争之世平添了几分太平的气象。 一入村落,没有想象中的鸡鸣狗吠之声,村子里安静的出奇,两人原想着可能是正值午后农忙时节,怕都去了地里,于是也便下了马信步悠悠的往村子里走着。 走着走着,两人不觉有些口渴,又都没带什么仆人,就打算敲敲村户的门,看看能不能讨口水喝,可一连敲了几家,都不见有人答应。 两人心中疑惑,推开柴门,只见两具尸体赫然躺在院子中央,子都本就在前,率先见到院中的情形,在短暂的惊讶后,伸手便将在他身后进来的沈姝的眼睛给捂上了。 沈姝原本一进来便看见院中好像躺在两个人,可还没看清就被子都公子给把眼睛捂住了,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沈姝几乎下意识的袖中藏着的短匕首便要出鞘。 可就在此时,子都公子道:“别看,不干净。” 理性回笼,沈姝将袖中的匕首往袖子里推了推,用那只藏着匕首的右手握着子都公子蒙着自己眼睛的手,装作很好奇的问道:“公子,出什么事呢?” 子都公子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带着安慰沈姝的语气,道:“没什么,我们出去吧。” 沈姝点了点头,顺从着子都出了院子,子都放下了自己的手,对沈姝抱歉的笑了笑,沈姝没有继续追问子都公子,而是乖乖的站在一边,等着子都关上了门。 沈姝见子都公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又看了看尘土飞扬的道路,问道:“公子,我们可是要回去?” 子都公子摇了摇头,他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可碍于身旁的沈姝,他又不好采取行动,一时之间,为难万分。 沈姝似是察觉到了子都的为难,似是自言自语道:“真奇怪。” 子都公子不解的问:“哪里奇怪了?” 沈姝看着这座静悄悄的村落,道:“怎么我们一路走来连声狗叫都没有?” 子都身子一震,对沈姝道:“你就在这,别乱跑,我去看一下。” 说着便跑着推开他们刚刚一路走来敲了却无人应答的门,毫无意外,无一活口,甚至连一条活着的狗都没有,子都公子的眉头越皱越紧,难怪他们这一路走来,这个村子会这么安静。 这些村民死的都很安静,一的反抗的痕迹都没有,可以看出杀人者下手很狠绝,可子都有些想不明白,谁会对这些淳朴的村民下如此狠手。 这件事发生在他的眼下,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他是帝国的公子,肩上背负着的是整个帝国的未来,这样屠杀他帝国的无辜百姓,他会让那些刽子手付出代价的。 沈姝见子都公子惊慌失措的去查看,脸上的面色越来越白,心中亦是一紧,隐约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不过她心中很明白这件事不是她能够掺合的,故而她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乖乖在原地等着。 子都查看了最近的几户人家后,就回来了,对沈姝道:“我们先出村。” 沈姝点了点头,两人翻身上马,一路狂奔向村口,似乎是在逃避什么,可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在即将要出村的时候,突然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人拿着刀向他们砍来,两人打算骑着快马快速冲过那些围着自己的黑衣人。 不想那些黑衣人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跨下的马,那刀准备无误的砍向了马腿根部,子都公子冲在前面,他的马腿一折,子都公子眼见这便要摔下去了。 就在这时,沈姝的马恰好来到了子都的旁边,一把拉着了子都的手,将他一拽,而子都也在那一刻将自己胯下的马一蹬,借力来到了沈姝的马上。 沈姝一只手握着缰绳,一面抽出子都腰间的剑,对子都道:“公子会使剑否?” 子都公子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险的情形,心下还有余悸,见沈姝眼中的果断,一时间有些呆愣的答道:“会一点。” 沈姝点了点头,将剑递给了子都,道:“那就杀。” 沈姝看着那些渐渐围上来的黑衣人,知道他们心中还有所顾忌,毕竟沈姝与子都衣着华贵,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人,杀死他们可和杀死那些村民的意义不一样。 可沈姝他们已经看到了村中的情形,便容不得沈姝他们还活着了,沈姝对自己身后的子都,道:“公子,你带人了没?” 子都点了点头,道:“不过都在村外候着。” 沈姝就知道像子都这样尊贵的人,出门怎么会不带人,沈姝看着这里距村口不过数百步,心中暗中有了计较。 子都警惕的看着那些包围自己的人,突然一个人冲了上来,正是刚刚那个砍子都马腿的那个人,这个人对于速度和准头电把握不错,绝不是什么山贼草寇能够答道的。 这种手法沈姝只在一处见过,那便是昔日燕国的赤血军,这是昔日燕国专门培养对于靖国铁骑的,可怎么会出现在这? 突出重围 不过现在绝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沈姝心中明白,看着冲上来的黑衣人,袖中匕首暗暗出鞘。 她跟着僚子先生学习了那么久,学的可不仅仅是排兵布阵,兵家的身手虽未必及的上墨家的那些游侠,却也不是毫无自保之力。 对于身后的这位靖国长公子,沈姝实在是不敢怎么信任,王孙贵胄,天之骄子,面对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能保持镇静就已经很不错了。 就在沈姝暗暗聚集精力,准备随时迎战黑衣人,黑衣人的靠近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沈姝的匕首还未出袖,一柄泛着寒光的剑就在沈姝面前刺入了黑衣人的胸膛。 沈姝大愕,这时子都靠近沈姝的耳畔,道:“沈姑娘,子都没你想的那般无用,我靖国人人皆是战士。” 沈姝心中一震,她险些忘了子都公子是靖国的长公子,靖国的长公子自是与别国不同的。 沈姝未答,心中却对子都公子不由升起几分敬意,她是自异世过来的,又出生公卿,并不会因为出生而去敬重某人,顶多是不失礼罢了。 他所敬重的是能左右天下的国士,是征战沙场的将士,是路见不平的侠士,是文采斐然的名士…… 子都公子并未等待着沈姝的回答,他抽出带血的寒剑,鲜血自黑衣人的胸膛喷涌而出,黑衣人亲眼见到那剑是怎样离开自己身体,夺走自己生命的,最后“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血还在向外喷涌染红了脚下那片土地,而他的生命却就此戛然而止。 沈姝是见过死人的,颍都的惨状她从未忘却,可这是她第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自己眼前逝去,生命脆弱的好像一个浮萍,轻轻一折便断了。 沈姝的心底产生了深深的震撼,可这并不代表她会同情那个被公子杀死的黑衣人,人在面临生死的时候,都是自私而残忍的。 这时其他的黑衣人已经冲了过来,子都对沈姝道:“姑娘放心骑马吧,其他的事交于子都。” 沈姝点了点头,双腿加紧马肚,拉紧缰绳,拉着马向前面被黑衣人堵住的道路冲去,沈姝虽不善马技,但在生死关头,她却极力控制手中的缰绳向前冲去。 而子都公子手中的寒剑已不知染了几人的血,那些冲过来的黑衣人本就是不要命的死士,在这种情形下,子都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 他只是麻木的将剑挥向那些靠近他们的人,而那些人实在是太多,无论是公子子都还是沈姝都不是专门的战士,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保全自己。 剑入人体,兵戈相交,在一片混乱之中,无论是沈姝还是子都的身上都布满了血污,只是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在那些黑衣人步步紧逼之时,沈姝便明白此刻的她与公子已然一体,便不再藏私,手中匕首刺向了那些意图取他二人性命的敌人。 一面拍着马肚,驱赶着马向村口赶去,一面大喊着,“公子遇刺,素来保驾!”在如此生死之际,已然顾不得什么形象了,沈姝已经喊破了音。 从他们遇刺到赶到村口,脱离危险,不过短短数息,可于他二人却是生死一个轮回。 在沈姝喊出来时,便见从村口突然涌出了数十个武艺高超,脸带面具,虽未身着盔甲,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 这些人见公子被围,纷纷手提利剑赶去,他们是靖国的将士,亦是靖国的死士。 好不容易突出重围,沈姝与子都早已筋疲力竭,这时沈姝方才发现自己的左边肩胛之处作痛,不由望去,只见一条约两寸的伤口正在流血,与身上其他血污混合在了一起。 当然子都也没好的哪去,下马的时候还是侍卫搀扶着下了马,他的右腿被砍了一刀,也在流血了。 虽然彼此都负了伤,可沈姝却与子都相视一笑,收了伤不要紧,关键是保住了性命,面对如此武艺的刺,他们自问能坚持数息已然不易,而这次的经验将会成为他们此后的财富。 子都看着沈姝流血的肩胛,还是皱了皱眉头,心中有些歉意,若不是他带着沈姝来此,沈姝也就不会受伤了,于是问道:“伤可还要紧?” 沈姝看了一眼,如实说道:“具体的还不知道,想必先把血止了,应该问题不大。” 沈姝的伤用干净的布随意的包扎了一下,在这荒郊野外的,也不指望可以仔细的处理一下伤口。 子都点了点头,正打算说什么,便有侍卫来禀:“公子,刺已经全部伏诛,无一人活口。” 子都听闻不仅仅不高兴,而且紧皱眉头,面色不善,道:“一个活口都没有?” “本来有的,不过臣等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自尽了。” 子都原本因受伤的脸色愈发不善了起来,看着不远处躺着的刺尸体,心中既有愤懑,亦有茫然。 这时沈姝突然道:“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子都沉默了半刹,阴沉的点了点头。 沈姝走过去,在子都公子那些侍卫的注视下随意的翻看了一下那些尸体,她已经无从分辨那些人是丧命于她手下。 可是这并不重要,她只是随意的翻看了两下,便回去了,冲子都公子点了点头。 子都让侍卫好好搜搜那些刺,然后将刺和村庄中丧命的那些村民给掩埋了。 沈姝回到城中,就被子都公子送了回去,同时又派了两位医师去给沈姝医伤。 听闻沈姝受伤,沈商急匆匆的自友人家中赶回。 沈姝半躺在榻上,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这个时代也没什么止痛的药,所以十分疼痛。 屋子里空无一人,云华去煎药了,而其他候在屋里的人,沈姝嫌她们烦,便将她们打法了出去。沈姝随手拿着一卷竹简,看着。 不过伤口时时作痛,冷汗打湿了她的后背,沈姝时不时的放下手中的竹简,紧闭着眼,皱着眉头她终究没有她想的那么能忍。 养伤重要 沈姝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简时,听着有脚步声,本来以为是云华,于是道:“将药放在哪儿吧,我一会再喝。” 却发现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将手中的竹简夺去,不由抬头,却发现沈商正看着自己。 唤道:“兄长。” 沈商皱着眉头看着沈姝受伤的肩胛,略带责备,道:“怎么会受伤?子都堂堂一个长公子,怎么连个人都保护不了。” 沈姝微微笑了一下,看着沈商道:“不过是些小伤,不碍事的。” 沈商的语气有些责备,有带着些心疼,“还说是小伤,我听说那刀要是再进一寸,你这条手可就废了。” 沈姝淡淡一笑,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脆弱,道:“这不是没废吗?就算废了,也没什么,不是还有兄长吗?” 沈商见沈姝云淡风轻的样子,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姝笑了笑,见四周无人,方才道:“在平都郊外的一个小村庄里发生了一起屠村案,而我和公子巧好遇见了。” 这时云华将煎好的药送了上来,沈商接过云华手中的药,道:“我来吧,你先下去。” 云华愣了一下,看向沈姝,见沈姝冲她点了点头,方才听命下去。 沈商一面搅动着汤药,一面说道:“如此也好,你好生修养数月,楚国也暂时不用去了。” 沈姝见沈商这样说,嗔怒的看了沈商一眼,道:“兄长说的是什么话,这又没什么大事,等到大军开拔的时候,估计我这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沈商一听,脸色有些不善,对沈姝道:“你这是什么话!兄长这是为你好,战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随时随地都会死人的地方,你一个小姑娘去掺合什么?” 沈商的话虽然严厉,可手中搅拌汤药的动作却没停。 沈姝瞪了沈商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我怎么就不能去了?我学了那么久的兵法可不是用来纸上谈兵的!” 不想情绪太过激动,扯到伤口了,不由的吸了口冷气。 “你!”沈商见沈姝生气了,原想反驳的,见沈姝痛苦的样子,原本要出口的话也吞了下去。 忙按着沈姝,既心疼又无奈的说道:“好好,你去。可是去之前也得给我把伤养好,否则想都不要想。” 沈姝靠在榻上,知道要是不答应兄长,他绝对不会同意自己去的,于是点了点头。 沈商看着沈姝,沈姝的面容像母亲,很柔和,一看便知道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可是这性子却一点都不像母亲,倒像父亲,犟脾气。 沈姝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的,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可那笑仿佛只是一种云淡风轻、看淡世事的笑,又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 可作为兄长的沈商知道,沈姝绝不想看起来那样无害,她的雄心抱负、聪明才智一点也不输于已经亡故的父亲,她是父亲所有子女中最像父亲的人。 药略凉了些,沈商便打算喂沈姝药,沈姝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来。” 沈商也没推辞,他没干过伺候人的事,与其让他来,还不如让沈姝自己来,沈姝一口饮尽汤药。 这药实在是太苦了,要真让沈商来一勺一勺的喂,沈姝觉得自己非得苦死不成? 喝完药后,沈姝吐了吐舌头,皱着眉头,这时的她才方显得有些小女儿的神态。 沈商接过沈姝递过来的药碗,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沈姝露出这样可爱的神态,自打来到平都后,沈姝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沈商从自己腰间的绣袋中掏出一颗甜糖,递给沈姝。 沈姝待嘴中的苦味缓过之后,冲沈商伸出了手,面上带着一抹笑意,似乎在讨要着什么。 沈商不解的看着沈姝道:“什么?” 沈姝将目光投向了沈商随手放在书案上的竹简,淡淡的道:“兵书。”语气随意而理所当然。 沈商一时有些气闷,这脾气是跟谁学的?轻戳了一下沈姝的的额头,道:“什么兵书,都这样了,还操心这些,养伤的要紧。” 沈姝向沈商投去了乞求的目光,因为受伤沈姝的脸色有些苍白,苍白的脸庞中,一双含泪欲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商,显得极为可怜而无助。 沈商被沈姝这样一看,心便软了,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将竹简递给了沈姝。 沈姝冲沈商展颜一笑,接过竹简,立马展开竹简看了起来。 沈商皱着眉头,盯着沈姝的伤口看了半刹,最后很不解的问:“姝儿,你以为这次事是谁做的?” 沈姝从竹简中抬起头来,一脸无所谓的道:“管他是谁的,与我们都无关。” 沈商的点了点头,不过眼神渐渐便的冰冷,冷笑道:“本来我们是不必插手的,不过他伤了姝儿,这事可就得另说了。” 沈姝将竹简合起来放到了一侧,摇了摇头,面色沉静,道:“只恐此事我们不好插手。” 沈商好奇的看了沈姝一眼,道:“怎么你知道?” 沈姝指了指桌案上的笔,沈商一脸茫然的将笔和绢帛递给沈姝。 沈姝忍着肩胛的疼痛,从榻上撑了起来,沈商一直在她身侧,护着她左右。 然后拿起笔在绢帛上写了起来,待沈姝写完,放下笔,沈商坐在沈姝身侧,让沈姝靠在自己身上。 然后拿起绢帛,发现沈姝并未在绢帛上写字,而是描摹了一幅图案,这幅图案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不过。 沈商的心中极为震撼,一脸惊讶的看着沈姝,似乎在等待着沈姝的答案。 沈姝苦笑道:“这是我在刺的里衣上发现的。” 半刹,沈商叹了口气,很无奈的道:“看来他动手了。” 沈姝并没有问沈商他口中的“他”是谁,可她心中明白此事绝不像他们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可沈姝还是皱着眉头,道:“可是我不明白既然衣服上的图案为‘凤’,那为什么刺的使用的手法是我燕国的赤血军所用。 可赤血军十年前在靖燕岐谷之战时不时全军覆没了吗?” 雍峪之地 沈商沉默了片刻,方才道:十年前,我燕国的赤血军的确在与靖国的作战中全军覆没了,不过后来相国又重新组建了一支,其中的具体情形我并不知道,只是听闻燕国国灭后,这支军队就消失了。 如今突然出现,只怕这背后的人目的不纯啊! 沈姝听完之后,嘴唇微微上翘,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道:其实这背后的目的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了,我们身在平都,无论是哪一方做的,这事都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听沈姝这样说,沈商的眼中也露出了疑惑,笑道:看来姝儿心中已经有了谋划了,不妨说出来为兄一听。 沈姝笑着看向沈商道:兄长刚刚说目的不纯,这大争之世,何人的目的能够纯了,说到底不过利益二字。想当年我燕国国破,领军的似乎是关内侯吧?如今我即将随军出征,也该送他一份大礼才是。 沈商不解道:大礼? 沈姝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一张有了些年岁的帛书,帛书上画着一些山川走势,见帛书,沈商的脸色一变,有些不可置信的道:这是雍峪之地的地图! 沈姝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我在与刺纠缠时,从他们身上顺下来的,记得当年靖王为了这张地图耗费了多少精力,不想竟会出现在这。 沈商心中惊愕,看着沈姝的伤,皱着眉头,道:这么说你的伤也是 沈姝明白兄长是关心自己,于是表示无妨地摇了摇头,虽然这伤的确是为了这帛书所受的,可是于沈姝而言,这伤受的值。 沈商看着那张地图,似乎明白了远在楚国的那人的打算,不由的背后起了一阵冷汗,一个诱饵,便将靖国的长公子、关内侯给牵扯了进来,不,或许并不止这些人。 沈姝看着沈商若有所思,面色凝重的样子,虽然不知兄长在想些什么,可是她明白,这绝对可以发展成为一件震惊天下的大案。 不过沈商还是觉得有些疑惑,他接过沈姝手中的地图,对着烛光看了起来。原来在刚刚他们兄妹二人闲聊时,天色便已经暗了下来,仆人进来点上了烛火,便退了出去,屋子里只有他们兄妹二人。 沈商看着那副地图,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突然眉头一舒张,他便知道那人那么聪明,怎么会真的拿那样东西来做诱饵。 沈姝对着烛光,烛光昏黄,照在沈姝苍白的脸庞上,使沈姝多了几分娇柔,沈姝起身打算坐了起来,不想牵到了伤口,不由的轻声嗯了一声,沈商忙扶着沈姝道:姝儿这是有什么事吗?告诉兄长,兄长替你做。 沈姝摇了摇头,执意要坐起来,没办法,沈商只好扶起他的这位妹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沈姝有指了指烛火,沈商不解,可还是拿了过来。 只见沈姝从沈商手中夺过地图,便放到烛火上烧了起来,火苗从帛书的下端开始烧起,由星星之火逐渐燃烧,最终化为一团灰烬,沈姝将最后烧至最后的布帛朝地上一扔,化为一团灰白的灰烬。 沈姝静静的看着这一幕,虽然心中疑惑,可并未阻止,待到最后化为灰烬,方才问道:姝儿,这是为何? 沈姝看着那飘摇的烛火,苦笑道:雍峪之地的地图虽然珍贵,可于你我却并没有什么好处,还是烧掉的好。 沈商点了点头,并未告诉沈姝这地图是假的这个消息,道: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沈姝的目光一沉,悠悠道:静观其变。 而在靖国平都的另一座府邸中,却并不想沈姝兄妹两这样气定神闲了。 一位有着长须的半百的老者正静静的看着来向他禀报消息的侍卫,每当侍卫说出一字时,他的手就紧握一分。 等侍卫兢兢战战的将所探听的消息禀完时,半百的上位者只是沉重的挥了挥手,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无功而返了,自打当年王上将这件事交给他时,他便一直在寻找那副地图的下落。 可是一直以来都了无音讯,直到最近才有消息传来,说在平都郊外的一处村庄发现了地图的踪影,所以他派出了他最为得以的亲信,可是没想到不仅没得到地图,反而所派亲兵全军覆没。 在他的身旁立着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这是他的长子,很明显这位中年人的情绪外露,有惊愕还有不平。 子都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叫什么事啊! 老者制止了中年人的话,摇了摇头,道:磊儿,我们中计了! 赵磊明显无法置信,他无法相信他们不过是派人出去寻样东西,怎么就发展成这样?怎么就中计了。 老者无奈的道:我们的人伤了长公子,那么他们就该死。 可我们明明就子都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儿的? 老者也不解的摇了摇头,道:要是子都不出现,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子都出现了,子都公子素来以仁义著称,出了这样的事,更况子都公子还受了伤。 赵磊还是挣扎着道:可是这说到底还是国事啊! 老者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赵磊一眼:小子愚蠢!当年你表哥赵韫就是因为在酒肆杀了一个奇人便被斩断了手臂,这次可是杀了整整一村的人!子都、萧津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赵磊还是道:可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做的,也没见出什么事啊!父亲大人是不是多虑了? 老者死死的瞪着赵磊,他是靖国的关内侯啊!地位尊崇,可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愚蠢的儿子了?上阵杀敌行,可玩弄政治就是一个白痴! 我多虑,以前那是因为没人发现,而且多是慑于我们关内侯府的身份。可子都不一样,子都是长公子,他会怕我们吗? 赵磊被父亲吼的一愣一愣的,好不容易等父亲说完了,赵磊方才怯怯的道:可是派出去的那些人并没有我关内侯府的凭证,就算要查,也查不到我们身上啊! 被赵磊这样一说,老者也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盘算了起来。 公子请命 靖国平都长公子府 子都公子身披一件月白的长袍,靠在榻上,在他面前放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是码的整齐的竹简,烛火摇曳。 长公子受伤的消息未及半日便传遍了靖国朝堂内外,靖王听闻之后,大怒,亲身驾临长公子府,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件事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以及会在这本就暗流涌动的平都掀起怎样的波澜。 子都公子上完药后,便一直静静地呆在府中,受伤这件事本身他并不怎么在乎,身为靖国的男儿,那个男子身上没有一两道伤疤。 令他真正愤怒与在乎的是那些无辜村民的枉死,身为靖国的长公子,在靖国境内发生了这样的事,是他所绝对不能容忍的。 故而他向靖王请求,要求亲手查办此事,靖王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答应了,此事由廷尉府和长公子府携手查办。 廷尉府是靖国境内最大的司法机构,掌管这全国刑狱,而廷尉亦是九卿之一。(此处参考秦朝的廷尉府)而如今的廷尉大人正是深得靖王信任的萧津。 这时一个少年推门而入,来到子都的身侧,看着子都放在外面的伤腿,面露关心之色,问道:“这伤可还严重?” 子都抬头见来人,放下了手中的竹简,笑道:“子远,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萧桓看着躺在榻上显得云淡风轻的子都,对其长拜作揖,颇有些无奈,答道:“白天的时候来看望公子的王公大臣那么多,那里轮的到我,这不趁晚上没人,便来看公子来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瓶,递给子都公子,道:“这是我从齐国商人手中买来的伤药,据说对刀山特别有效,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给公子,公子自己瞧着用吧。” 子都含笑接过了,子都心中明白,这药必然是他花重金所购,萧家不比朝中其他家族,萧津以前不过是楚国的一小吏,后来来到靖国,机缘巧合之下,得到靖王重用。故而萧家的家底是极薄的。 萧桓坐到了子都公子身旁,将榻上的书案移到了旁侧,问道:“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和你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怎么样?是不是吓坏了?” 子都公子看着萧桓半分玩笑半分认真的模样,无奈的笑道:“还吓坏了?今天要不是人家小姑娘,你家公子就见不到你了!” 萧桓的表情有些惊讶,“当时的情况真有那么危险?” 子都笑着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腿,无奈的笑道:“看看我的腿就知道了。” 萧桓看了子都一眼,眼神之中有疑惑有担忧,道:“到底怎么回事?公子身边不是一直有侍卫吗?怎么还会让公子受伤?” 子都闻言,苦笑着道:“说来也巧,平日带着那些人嫌他们碍事,可今日将他们支开后,反而遇袭了。” 萧桓看着子都,又联想到半月前公子口中提及的姑娘,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惊诧,打趣道:“公子该不会为了讨那姑娘欢心才支开那些侍卫的吧?” 子都的脸一红,却还是嘴硬道:“胡说些什么!你是嫌自己这些日子太清闲了吧!” 萧桓想到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简,不由变了脸色,他可不喜欢整日将自己埋在那些东西里面,又不是那些引经据典的儒生,和他父亲不同的是,他喜欢舞刀弄剑,希望可以凭借军功建立功业。 子都正色道:“你去办我查查这些刺是哪的人?敢在我大靖杀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萧桓见子都面有愠色,知道这次事情是真的惹子都公子生气了,子都公子的性子平日里很少生气,带人温润有礼,几乎从不发火,可一旦触碰到他的底线,那必然是雷霆之怒,而代价自然也是极大的。 子都公子是温良之人,这世上能让他如此生气的,只可能是关乎靖国生民的大事,子都公子因为幼时的原因,受儒家影响至深。 萧桓领命,又道:“我差点忘了,父亲要我来告诉公子,如果有什么吩咐可以要我转告他。” 子都点了点头,烛火摇曳,萧桓又问:“公子,难道你就不怀疑这件事是别人在算计你吗?毕竟事情发生的太巧了,怎么公子刚好就赶上了? 历来都是月黑风高杀人夜,这些刺不趁晚上没人的时候杀,偏偏白天还是在公子到来之前杀,这未免太奇怪了些。” 萧桓这样说,无疑将矛头指向了沈姝,毕竟当时在场的只有她与公子两人,而也是因为她的原因,公子才会屏退身边的侍卫。 子都公子亦是点了点头道:“我也未尝没有这样想过,也知道口中的那人是谁,不过今日去那个村庄的决定是我做的,就算真的是她算计的,难道她有未卜先知之能,算准了我会去哪? 子远,你也不必过多猜测了,说来也是我对不住沈姑娘,如果不是我提议要去那的话,沈姑娘也就不会受伤了。” 子都公子无奈的笑了笑。 萧桓见公子这样说了,也就不再提了,虽然心中仍然存疑,当然如果公子所言不虚的话,沈姑娘的确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可是公子会为了保护那位沈姑娘而撒谎吗?萧桓希望不会,毕竟他认识的子都公子是为明大义的公子。 这时子都又道:“你刚刚一说,倒是提醒我了,这样你回去转告你父亲,让他去查查那些村民的死亡时间。” 萧桓点了点头,道:“唯!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一起说了吧。” 子都想了一会,摇了摇头,道:“暂时还未想到,结果出来后,你记得给我。” 萧桓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朝子都作揖,道:“既然如此,那子远便告辞了。” 子都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被萧桓移到一旁的桌案,萧桓笑道:“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都受伤了,还这么操劳?” 话虽然这样说,可萧桓还是将桌案移回了原位,子都笑着答道:“我呀就是这样操心的命!”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柳暗花明 沈商看着那个来到自己家中宣旨的少年,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却还是将少年迎入了门中,问道:“不过公子到我家中有何事?” 他们沈家如今虽比不上当年的地位,可到底家底雄厚,也是延续了数百了世家,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燕国虽亡,可他们沈家到底还是曾经燕国的三大世家之一。 如今到了平都,他们这些燕国旧人虽然不掌实权,可到底还是豪右,也是身负爵位在身的,虽然这些爵位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便能欺辱的。 沈商一向对这些靖人没什么好感,语气也不怎么好,可到底还是没有失了礼节。 萧桓对沈商拱手道:“我奉王上之命,特来向沈姑娘表示谢意的,不知沈姑娘可在?” 提起子都,沈商便想到了自己妹妹受伤的事,面色更加不好看了,语气也愈发不善,道:“阿妹身体不适,正在卧床休息,我是沈家家主,有什么事便对我说吧。” 萧桓见沈商面色坚决,知道今天是见不到那位传说中的女子了,心中不免有些失落,要知道他可是对那位沈姑娘好奇非常,能让子都公子有好感的女子,他能不好奇吗? 这次宣旨也是他特意向王上请命,否则像这样的小事他是不会去做的。不过看眼前这位沈家家主,虽然对他并不怎么友好,可人家礼数周全啊!不愧是曾经的燕国三大家族。 由此可见那位沈姑娘也绝对不会差到哪去,这样想着,萧桓也不计较能否见到那位沈姑娘的庐山真面目了,从袖中取出一片较宽的竹片,递给了萧桓。 道:“王上认为沈姑娘以女子之身保护长公子,不惧匪徒,实乃巾帼英雄,特赐爵位为不更,岁俸200石,赐田四顷,宅36亩,仆人四人,还有赏黄金百两。” 沈商冷笑了一声,接过竹片,对萧桓作了一个长揖,道:“多谢王上。” 待萧桓离开后,沈商便随手将竹片丢到了桌上,他沈家何时在乎这些东西?他们沈家何时需要女子来挣爵位了?需要靖国如此羞辱。 沈商不由的气闷,又想起昔日在燕国的时候,那时候沈家是真正的侯门显赫啊!家僮千人,门入百,他们沈家的女儿哪一个不是千金之躯,哪里像今天,如同丧家之犬般任人羞辱。 要知道沈姝可是沈家的嫡长女,那是比寻常公主还要尊贵万分的,在燕国,比沈姝尊贵的怕也只有燕国的嫡公主了。可如今,沈姝却需要拿着剑去和人拼命,这对于沈家来说无疑是彻底的侮辱,更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失职。 沈商回忆过去,今昔对比,竟有沧海桑田之感,他不由长叹一声,如果燕国还在就好了,那样他们也就可以不用这样委曲求存了。 子都看着桌案上从廷尉府送来的验尸报告,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模一样,这些村民都是夜间被杀的,这是否也就说明袭击他的和屠杀村民的并不是同一拨人?子都不由的这样暗想着。 廷尉府的办事效率极高,他不过夜间吩咐,第二日消息便出来了,只是除此之外,一时竟也找不到其他有用的消息了,虽说在那些刺的衣物上找到了绣着的凤凰图案,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案情看起来愈发扑朔迷离了。他也曾怀疑,会不会这些被杀的村民有问题,可是据查到的消息来看,这些村民都是普通的村民,其中大部分都是世代居住与此,有些甚至还有爵位在身。 看来从这些村民沈姝是差不多什么了,子都揉了揉发涨的额头,对于破案这种事情,真不是他的强项。 就在这时,有仆人来禀,说是一位姓沈的姑娘前来拜访。子都一听,便知道来人是谁,忙要人将她请了进来。 沈姝跟着管家走过弯弯绕绕的走廊,看着庭院中的那些繁茂的花草,还有一处流水蜿蜒沿着一排柳树向前流去,不由的有些感叹,果然是靖国的长公子府,这财力,不是寻常人家能够做到的。 虽然以前在燕国的时候,沈家也很气派,可那同长公子府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况沈家族人众多,家规又严,她也不敢随意的游览。 到了长公子的卧房门前,管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沈姝对跟在自己身边的云华,道:“你就在这等着吧。”然后自己便进去了。 沈姝进去之后,发现整个屋中并未有过多的装饰,一台香炉,两张案几,三四座书架,六七出灯座,还有一张四季屏风。 沈姝转过屏风,只见子都正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里面是白色的丝质深衣,低着头,手中握着笔,似乎在写些什么。 沈姝对子都公子施了一礼,道:“公子!” 子都忙抬起头来,放下了手中的笔,对沈姝笑道:“沈姑娘怎么来了?伤可有好些?”这时早有仆人准备的蒲座,子都道:“坐。” 沈姝向子都公子道了声谢,便坐下了,说是坐,不过与寻常的坐不同,而是跪坐,好在这些年沈姝早已习惯。 沈姝笑道:“姝是来谢恩的。” “谢恩?谢什么恩?”子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沈姝抿嘴笑道:“自然是爵位的事,说来那天的事姝不过是自保罢了,这爵位实在是受之有愧。” 子都一听,方才明白沈姝是因何而来,于是笑道:“当日若不是子都执意邀姑娘同游,姑娘也不会受伤,说来也是子都的过错。况且姑娘面对那些凶暴之徒,面不改色,沉着应对,本就非寻常女子所不能及,这爵位亦不过是姑娘应得的。 子都知道沈姑娘乃是公氏之后,未必看得起这些东西,就当是子都向姑娘赔罪。” 沈姝听子都公子如此说,也只好道:“如今姝便谢过公子了,只是不知公子可查到这些凶暴之人来自何方?” 子都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还是没有线索。” 子都并不指望沈姝能够帮他什么,可沈姝接下来的话却令如今的困境柳暗花明。 心存疑虑 沈姝笑道:“我听老师说,当今天下因为战乱频发,武器虽然大多人都会随身携带刀剑,当同样也很珍贵,但这些兵器的质量却是千差万别的。 不同的原料,不同的工艺,不同的匠师打造出来的兵器都是不同的。比如说楚国的剑举世闻名,是因为他们的铸剑技术与他国不同,故而他们的剑较别国剑身要短一寸又要薄两分。 公子不妨去查查那些刺所用兵器的来源,或许会有所得不是?” 子都闻言,恍然大悟,忙命人前去查看,果如沈姝所说,那些刺使用的兵器虽然都是刀,然而较靖国将士平常所用的刀又有所不同,其刀身更窄。 一时之间子都对沈姝敬佩万分,不过心中却很奇怪,问道:“沈姑娘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沈姝放下手中的茶碗,笑道:“公子莫不是忘了,姝学的是兵,师从的是撩子,这天下的兵器姝不敢说了解多少,可还是知道一点皮毛的。” 子都见沈姝神色悠然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看着自己,不由哈哈大笑,道:“沈姑娘,你若不是撩子先生的弟子,我真的要怀疑此事是公子一手策划的呢!” 沈姝笑道:“公子高看姝了,这种事情姝就是想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公子还是早些查出这幕后之人,给那些无辜村民一个交代才是。” 子都看着沈姝,脸上虽堆满了笑容,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疑惑,道:“沈姑娘怎知那些村民是枉死的呢?或许是他们罪有应得呢?” 沈姝心中一愣,果然这子都公子虽然看起来温润如玉,可身处王室,那里会没有点防人之心呢?看了过去,四目相对,沈姝从子都公子眼中看到了疑惑,却也看到了信任。 沈姝不明白此刻的子都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思问自己这个问题,不过她并不在乎,婉妍一笑,道:“难道公子认为这些村民该死吗?我记得靖国有条律令,是禁止死斗吧。无论这些村民犯了什么罪,不都该由朝廷来解决吗?什么时候靖国允许私下仇杀了? 更况姝一直认为在未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其人有罪之前,其人便是无罪的。这点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子都公子一愣,这是他未曾听过的,并未表态,而是笑道:“如此看来沈姑娘不仅对兵法了如指掌,对我靖国的律法也知之甚深啊!” 沈姝微微一笑,道:“公子过谦了,姝不过是略知皮毛罢了。” 接着两人又随意说笑了一会,沈姝方才告辞。 一出长公子府,沈姝发现自己的手心竟然全都是汗,不得不说子都公子是极为难缠的,子都公子聪颖,很多事情,只需一提,便能明白,甚至推测到后面是什么。 沈姝敢肯定子都公子在今日这番谈话后,一定回去调查自己这几日的行踪,好在此事的确与她和沈家没什么关系,可这不代表她不能推波助澜了啊!毕竟这次他们要对付的人可是极为位高权重的。 如果他倒了,对于沈姝而言是极有成就感,而且那样也算慰了沈母沈父的在天之灵。就算他不倒,对他们沈家也没什么损失,这么好的一出戏,接下来她只需在一旁好好看着便行。 子都公子在沈姝离开后,也很奇怪自己刚刚为什么会问出来这样一番话,他很明白作为靖国的长公子,有些怀疑是必须要有多,可是他又不愿去轻易的怀疑任何一个人,更况那人是沈姝。 子都叹了一口气,让人收起书案上的竹简,刚刚沈姝提起那事的时候,他一时间竟然忘了她身上还有伤,这样想着又有些后悔,便遣人去送些补品问候一下。 这时萧桓进来了,见子都正靠在榻上发着呆,脸上有些茫然,不由的有些惊奇,他记忆中的子都公子可从来不会这样虚度光阴的,不过难得见到子都公子这幅模样,萧桓决定不打扰,多看一会。 子都公子回过神来,见萧桓正一脸笑意的看着自己,瞧那样子,应该来了有一会了,子都也不想和他去计较这些。直接问道:“你怎么来呢?” 萧桓满脸笑容的来到子都身边,道:“你今天突然派人去廷尉府去查那些刺的兵器,我好奇公子到底要做什么,便来了。” 子都看着萧桓,收回了刚刚天马行空的心思,正色道:“你来的正好,去帮我查查最近平都的商往来情况,特别注意一下楚国的商人。” 萧桓虽然不知子都要干什么,可还是答应了。接着又道:“刚刚我来的时候,见一位小姑娘从你府中出来,似乎以前没见过,看那穿着打扮,身份似乎不低,可又不像大家闺秀,公子认识?” 子都笑道:“其人正是我一直提起的沈姑娘。” 萧桓的表情有些惊讶,“她便是沈姑娘!她不是受伤了吗?怎么到公子这来了?” 子都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就别打听那么多了,还是先把我交给你的事办好吧。” 萧桓点了点头,便又从公子府出去了,直到第二日,萧桓才带着消息来。 一进长公子府,萧桓便直接穿过长廊去找子都公子,他是长公子的伴读,对于这长公子府,他可是极为熟悉的。 “我查到了,这些日子来到平都的商不少,可来自楚国的确只有四五位商,我查了一下,这些商人的行踪倒还好,可有一人却极为奇怪。” “谁?”子都问道。 “楚国的卿宋墨,这个人大约是两个月前来的平都,半个月前才离开,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内,他只拜访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关内侯。” “怎么!”子都一惊,手中的笔“啪”的一声落到了案上。 这时萧桓又道:“本来我听闻这件事后,也十分惊讶的,还以为是消息出错了,又特意的去查了一遍,消息属实。” 萧桓很快注意到子都公子的面色有些阴沉,眼神之中满满的不可思议,于是闭上了嘴,可子都不过是在短短的惊讶后,又恢复了平常,语气也很平静的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去拜访一下我的这位叔公吧。” 英雄迟暮 墨瓦白墙,身在这庙堂之上,年过半百的关内侯,竟第一次有了一丝悔意。 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大大小小的战争,风云诡谲的朝堂,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是怎样兴盛,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天下归一的路途。 他世袭封爵,在死人堆里建功立业,那些曾经的战友,大多已经走了,他想他也快了吧。 当门人来禀,说子都公子来了的时候,他有一些错愕,最后却不过一笑,现在的年轻人比他们那个时候强多了。 子都公子见到关内侯时,恭恭敬敬的对关内侯施礼作揖,他是靖国的长公子,代表的是帝国的风度。 “叔公。” 关内侯忙扶着了子都公子,笑道:“公子怎么来了?听闻公子受伤了,老臣公务繁忙,也一直没有去探望,还请公子海涵。” 子都公子笑着谦逊道:“叔公这是哪的话,您是长辈,哪有长辈来探望晚辈的道理?” 关内侯笑着点了点头,对于子都公子的品行他是素有耳闻的,虽然对于东方的那套儒礼嗤之以鼻,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儒礼熏陶下长大的子都公子,却是比寻常的世家公子的仪态风姿要好上许多。 “哪不知公子到老臣这来所为何事?”关内侯也不想和子都公子饶弯子,直接问明来意。 他是想清楚了,就算长公子真的查到了又如何?他死不承认,难道王上还会为难他这个长辈? 子都公子笑着道:“子都来不过是想见见这关内侯府的兵器罢了,素闻叔公的私兵武器精良,然百闻不如一见,故而还请叔公赏子都这个颜面。” 关内侯抚须沉默了许久,他一时摸不清子都的目的,而子都在一旁气定神闲的喝着茶,赏着景,毕竟这关内侯府中的布置的确奢侈。 关内侯在沉思的时候,数次瞟向子都,子都公子都宛如未察,面不改色,许久,关内侯才道:“既然是公子要看,老臣也不好推辞。来人,去库房去两样兵器过来,给子都公子过目。” 子都公子含笑点了点头,对关内侯拱了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叔公了。” 待兵器取来的时候,子都从仆人手中接过兵器查看了一番,果然制作精良,然后递给了自己从廷尉府带来的工匠,那位匠人详细的查看了关内侯府的兵器,最后道:“禀公子,这刀与那些应该是同一批生产的。” 子都公子冲那位匠人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面无表情的道:“叔公,是否该给子都一个说法呢?” 关内侯有些茫然,他完全没明白子都话中的含义,直接反诘道:“公子这是什么话?老臣何时得罪过公子,竟需要给公子一个交代!” 见关内侯气恼,子都公子的面色如常,平静的脸色却让身后的萧桓心中一紧,他也不明白子都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他知道子都公子这次是动真格了。 “是吗?”子都从匠人的手中接过刀,站了起来,扔到了地上,“哐当!”的声音在寂静的正厅显得格外清晰,“那不知这是什么?” “这是我府中的兵器啊!”关内侯不解,为什么子都会突然诘问他,他坚信那事做得足够隐秘,子都绝对查不到。 子都冷笑了一声,语气平静甚至低沉的道:“可这与刺伤子都的那些刺用的刀一模一样!叔公可别告诉我这是巧合,整个靖国,有资格使用如此精良兵器的只有这关内侯府!” 关内侯愣了,脸色直接阴沉了下来,语气低沉的有些可怕,“你们先出去,我要公子单独谈谈。” 萧桓在子都说出那一番话时便惊呆了,他没想到刺杀长公子的人竟然是关内侯的人,一时之间,竟然呆立在原地,直到子都对他道:“子远,你先出去吧。” 萧桓有些不放心,如果那些刺真的是关内侯的人,那么现在公子单独面对关内侯,处境便极为危险,他绝不能让公子和关内侯独处,这样想着,他坚定的对子都摇了摇头。 子都见状自然明白萧桓的想法,对萧桓点了点头,道:“没事,你先出去吧。” 萧桓还在犹豫,可是一见子都那坚决的样子,最终还是出去了。 待萧桓出去后,子都公子看着被掩好的门,又看了一眼关内侯,只见关内侯站起来,道:“刚刚那小子是萧津的儿子吧,和他父亲倒是两个脾气。” 子都没有回答,而是直截了当的道:“不知叔公要对子都说什么?” 关内侯来到子都的面前,目光浑浊而悠远,“四十年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战场厮杀了,那个时候我和兄长,也就是你爷爷一起并肩作战,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脸上沾满敌人的血液冲自己笑的样子。” 子都点了点头,语气平静而又充满敬重的道:“子都知道叔公是英雄,是靖国的英雄。” “可是叔公老了,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让叔公的心不再澄明,我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曾简简单单过,身上的血也曾沸腾过,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叔公身上有五十多道伤口,每一道都足以致命,与燕国的那一战已经是叔公最后的一战了,叔公戎马半身,这些年来战场厮杀,让叔公早已看淡了生死,叔公不惧死,可是叔公不想背负污名而死。子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子都听到后面,心便已经软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对关内侯有着足够的敬畏,这是他的长辈,是靖国的英雄,如今英雄迟暮,这其中的心酸又有几人能够明白呢? 子都含泪点了点头,道:“子都明白。”可接着子都便朝关内侯跪下了,对关内侯道:“可是子都还是想要一个答案,平都郊外那个村庄的无辜村民是叔公杀的吗?” 关内侯沉默了许久,最后缓缓点了点头,“是。” 子都公子并没有太多惊讶,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他还是想要一个解释,于是朝关内侯俯首作揖,又问道:“为何?” “为了靖国。” 我信他 “靖国?” “燕国国破之日,我们从燕王宫中搜出了无数了珍奇重宝,可就是没找到燕王玺和雍峪之地的地图。” “雍峪之地?”子都能够明白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王玺的重要,可是他想不通一张地图能够有什么作用。 只见关内侯道:“雍峪之地位于燕、楚、吴、齐四国相交之地,其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而那里有很多高山峡谷,寻常斥候根本进出不得,可以说当今天下,唯有燕国有详细的雍峪之地的地图。 我靖国当初攻打燕国,雍峪之地的地图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只可惜燕国一灭,这地图也便消失了,而且当初燕国国破的时候,也有一部分燕国军队躲入了这雍峪之地,准备随时对我靖国伺机反扑。 可以说如果我靖国占领了这雍峪之地,对于其后攻打齐无两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王上为了早日找到这雍峪之地的地图,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老臣。 只是这些年来,老臣明里暗里也巡察过不少,也只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并未有确切的线索,直到两个月前,有消息称那地图竟然来到了平都,我着人去查,便查到了那个村子。 我原本想着趁夜黑风高让人去取来便是,不想这幅地图竟然被那些无知村民给传阅了,如此机密的东西,怎能让那些愚民看,所以还是解决的好。” 子都公子听关内侯讲完,基本上也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只是此刻的他已不再目中含泪,子都从地上站了起来,语气平静的问道:“叔公见过那些被杀死的村民吗?” 关内侯愕然,他不明白子都为什么要这样问。 “想必是没见过吧,可是子都见过,他们有的是靖国的老农,有的是打造农具的匠人,有的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有的是还在襁褓的婴孩,那些人中最小的不过数月,最老的比叔公还要年长数十岁。 他们一个两个躺在血泊中,眼神之中充满了惊恐与不解。他们至死都不知自己为何而死。叔公,杀死他们,您是如何狠的下心来的?” 关内侯听着子都沉稳坚定而又充满感情的描述与质问,心中竟也流过了一丝愧疚,可他告诉自己,他没错,他是为了靖国,关内侯长叹了一声,对子都道:“公子,你还小,不明白有些牺牲是必须的。” 子都摇了摇头,苦笑着,笑中又含泪对关内侯道:“叔公,子都是不明白,子都也不想明白。”子都公子甩了甩衣袖,对关内侯拱拱手道:“子都告辞了。” 然后直接打开了门,带着萧桓离开了,他的步伐坚定,眼中却蓄满了泪水,萧桓看着子都目光之中的坚定,与脸上的坚强,他坚强的不然泪水落下,可心中却是痛苦与犹豫的。 子都不明白关内侯口中“必须的牺牲”指的是什么,他也不想去明白,他不愿去相信那些躺在血泊中的无辜村民竟不过是靖国的“必须牺牲”。 子都回到公子府中,便闭门谢,他的心情很烦闷,心中充满了纠结与迷茫,眼前闪过的是那些躺在他面前村民的尸首,是叔公英雄暮年的无奈,是靖国,他突然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在迷茫之中,他原本已经快好的伤又复发了。 当子都公子伤复发的消息传到沈姝耳中的时候,沈姝正在弹琴,悠扬的琴声在寂静的午后飘扬,沈姝闭着眼睛,沉浸于自己的琴声之中。 而这时沈商进来了,沈商对沈姝说:“你说子都会按我们的计划做吗?” 沈姝的眼睛并未睁开,手中的指法变幻,琴声依旧,淡淡道:“他会的。”语气平淡而充满了自信。 “哦?”沈商不解的问道:“为何?” 沈姝睁开了眼睛,依旧弹奏着古琴,微微一笑,道:“因为公子是君子,他便会去做。” 沈商还是不解,“这是为何?” 沈姝轻轻一笑,未答,一曲罢,沈姝从蒲座上站了起来,看向了窗外,淡淡道:“我信他。”语气轻柔的仿佛被风轻轻一吹便会消失不见。 子都的伤再次痊愈已经过了半月,关内侯在最开始担心之后,许久不见消息,便也放下心来,以为这件事已经风吹云散了,不想,半月之后,他却被长公子参了一本。 站在长乐宫的大殿之上,关内侯看着身侧那位身形挺立的长公子,长公子的面相柔和,但他的目光坚定有力,一点也不输于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老臣。 而与长公子并肩同立的却是廷尉萧津,萧津与他们这些靖国老臣一向不对付,然而却深得靖王信任,一时之间,关内侯竟没把握能够走出这长乐宫了。 殿前王座上的那人目光深沉而悠远,似乎从未落到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又似乎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任何人,他的目光之中有的是天下,而不再仅仅是一个靖国。 在关内侯行完礼之后,靖王问道:“叔父,子都受伤那件事真是你做的?” 靖王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平静之中又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是靖国的王,是心怀天下的帝,他的威严是长期居上位而形成了,因为从未有人敢触犯这种威严。 关内侯低着头,没有去直视那位端坐于王位之上的人,恭敬的答道:“是。” “原因?”靖王的问话十分简洁,似乎不愿为这件事多费心神。 “臣欲寻雍峪之地地图,误伤公子,实乃是老臣的不是。”关内侯的认错态度十分诚恳。 “那找到了吗?” 关内侯道:“老臣的人都让公子给杀了,故而老臣也不知找到了没有。” 靖王又将目光投向了子都和萧津,子都见状,拱手道:“子都未在那些刺身上找到叔公口中所说的雍峪之地的地图。” “既然没找到那就算了吧。”靖王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似乎这只是一件寻常的小事,“没有地图,我靖国一样可以灭齐国和吴国。” “唯!”关内侯拱手道,“王上圣明!” 靖王处置 子都公子平静的看着这一幕,眼中无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的纠结与期盼。 至于具体期盼着什么,便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无法知晓他的父王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或许对于父王而言,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子都公子还是想试一次。 “子都,你如何看?”这时靖王突然将目光投向了子都公子,这时候帝王的目光多了一丝父亲的柔情与帝王的期盼。 子都对靖王施了一礼后,道:“子都以为叔公所为虽有因,可我大靖律法不可废,否则我靖国何以立国,何以平天下?” 靖王赞许地点了点头,平静而威严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赞许的笑意,道:“看来子都的意思是要严惩了。萧津,你身为靖国的廷尉,此事如何看?” 站在子都公子身旁的萧津对上位者施礼后,道:“萧津以为国法不可废,我靖国之所以能从一个偏远小国成为这能够一统天下的大国,强国,乃是因为我靖国律法较之其他各国法律更为严明,执行更为坚定。” 萧津师从法家,“法”之一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或许有人会评价他们法家之人“刻薄”,可于他们而言,因变法而死的商鞅才是他们毕生的追求。 虽九死而不悔,为了维护国法,他们不惧得罪那些权贵,只要国法能明,他们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津是楚人,出身平民,早年跟随老师学习,后来到靖国,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在靖国,他是一点根基都没有。 可关内侯不同,他是当今靖王的叔父,是王亲国戚,出生贵胄,军功卓著,这样的人,无论是在靖国朝堂还是军营之中,都有着极大的声望。 他不是子都公子,子都公子是靖国的长公子,亦是靖国唯一的嫡公子,有靖王护着,没人能够奈何他,可他不一样,此事一结束,或许他的仕途,甚至他的生命都会就此戛然而止。 可他还是踏出了这一步,坚定不移的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叔父以为呢?”靖王似笑非笑的看着关内侯。 关内侯跪到了地上,道:“老臣惶恐,全凭王上抉择。” 靖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眼神凌厉地扫过堂下立着与跪着的众人,心中却有了计较,平静道:“此事到此为止吧,叔父,国法不可废,您知道的,所以您知道该怎么办吧。不过念叔父战功卓著,年纪又大了,就罚俸一年,叔公这爵位就降两级吧,由关内侯降为驷车吧。” 靖王的语气并未有太多的波澜,却在下面的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虽说按照关内侯所犯的罪行,最重当斩,最轻也得是劓刑。 靖国的爵位是越往上越难,可如今靖王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关内侯这一生的功绩化为乌有,他虽然保住了性命与尊严,这一生的价值却被否定,对于关内侯而言,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关内侯对于靖王这个决定也是极为惊讶的,身为靖国的老臣,他太清楚靖国律法的严苛,他的表兄便是因为违了律法而被砍了一条手臂,事到如今,他心中竟然还有一丝庆幸,毕竟王上给他留了一丝尊严。 想起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关内侯的心中留下了一丝悔意,这些年的步步高升,一帆风顺,已经让他忘了自己当年的模样,如果自己能谨慎些,会不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而萧津的心中却充满了震撼与欣慰,如果说当初留在靖国是求功名利禄,是因为当今王上对他的知遇之恩,那么如今留在靖国,便是真的想让这个国家强大,想为这个国家出一份自己的力。 这份欣慰,源自他身为法家的坚持与信念,他原不过是想博一博,毕竟王上将这件事交给了他,可如今他看到了这个国家的希望,对于关内侯的这个处罚虽算不上有多重,然而与其他国家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相比,已经强上太多了。 更况这件事如果真的论起来,关内侯也是为了靖国,若不是那张雍峪之地地图的消失的话,他和公子都不能将关内侯如何?毕竟如今靖楚大战在即,对于靖国而言,这张地图的重要性绝对比那个村庄的村民重要多了。 “你们都退下吧,子都,你留下。” 其他人退下之后,子都公子还有些呆愣在原地,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眼前闪过那些无辜村民的身影,惨烈而无助,还有叔公苍老的背影,戎马半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叔公的心情一定很沮丧吧。 “子都,对于这个结果,你做何想?” 对于靖王的提问,子都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心中好像被一块巨石给堵着,压着他喘不过起来。子都求助的看着上座的父王,眼神之中闪烁着泪花。 “父王,你是我做错了吗?”子都没有回答靖王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此刻的他不过是个初涉世事的少年,对于人世的羁绊,充满了迷茫与不解。 他想为那些枉死的村民讨回公道,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却伤害了另一位对于靖国有功的大臣,而那位臣子还是他的长辈。他想知道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帝国公子,不愧于靖国不愧于靖民。 靖王看着子都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慈爱地冲他招了招手,子都来到靖王的身旁,靖王笑着对子都说:“子都,你没错,错的是你叔公,不是你,你是在为那些无辜的村民讨回公道。” “可是叔公老了,英雄暮年,总是充满无奈的,子都还那样对他,叔公最初的爵位便是大上造,经历了一生的拼搏,到头来爵位不过才上升了一级,子都觉得有愧与叔公。 而那些村民不过是为了一张他们有可能见过的地图便丢失了性命,近百条性命到头来竟得不到一个公正的处置,子都亦觉得有愧与那些村民。父王,子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子都,你刚刚不是说了吗?国法不可废,不能因为他是你的叔公就对他网开一面,今日之事如果不是考虑到雍峪之地地图,或许你叔公今天这条命便交代在这了。子都,你是靖国的长公子,你要明白你的身份所承担的责任。 对于靖国而言,那张地图太过于重要了,如果那些村民真的看过的话,你叔公的处置不无道理,子都,你要明白,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有些时候是容不得冒险的。” 竹林少年 对于靖王的话,子都公子似懂非懂,他终究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眼中容不得半点污秽,心思澄明的好像一张未曾染色的布料。 沈商一大早便从友人那里听到了对于关内侯的处决,回到家中的时候,见沈姝难得的没有去撩子先生家中,正坐在软塌上,旁是烧的正旺的炭火,而沈姝的面前摆着的是白玉棋盘。 沈姝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手中摩挲这棋子,似乎在思考下一颗棋子放置在何处,棋盘黑白二色棋子厮杀正酣。 “兄长回来了”。沈姝未曾抬头,眼睛紧紧盯着棋盘。 “嗯”。沈商将外衣递给了前来侍奉的仆役,“姝儿今日怎么在家?没去先生那里?”说着便坐到了沈姝的对面。 “老师今日进宫去了,好像是为了楚国的事,看来是快了。”沈姝笑着说道。 “姝儿今日怎么想起来下棋了?”沈商看着棋盘,只觉得这棋盘极为熟悉,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沈姝似乎猜到了沈商心中所想,笑着道:“怎么?兄长,这棋盘看着熟悉吧,姝儿记得三年前兄长曾经送过一个白玉棋盘给姝儿,只是后来在战乱之中流失了,前些日子,姝在子都公子那里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便要了过来。” 沈姝的语气极为平淡,似乎这只不过是件寻常小事,却勾起了沈商心底最为悲伤的记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最后消失在熊熊烈火之中,再看到那棋盘,沈商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兄长,我听闻关内侯不过是降了两爵,没关系,事情还没结束了,我倒想看看接下来关内侯是否还能如此好运。”沈姝的嘴角悄然露出了一抹冷笑。 沈商听着沈姝的话,心头不由一紧,眼神之中满是惊恐,“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沈姝将棋子丢回到棋篓之中,看着沈商,俏皮的一笑,道:“兄长,那么大的动作,还想瞒着姝儿,未免太小看了姝儿吧。 兄长,尽可放心,便是出了事也查不到我们身上,有楚国那边替我们担着了。” 沈商却不由想到了当初颖都城破之时,他们兄妹二人再次相见时,沈姝的那个眼神,冷漠无情仿佛是个局外人,看着如今眼前这个运筹帷幄的女子,他不由的开始怀疑,这时他的妹妹吗? 不过转念一想,沈商却不由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有些可笑,眼前之人不是自己的妹妹有会是谁呢?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这么多年来的相依为命,他的姝儿不也该长大了吗?只是不知这么深的心计对于沈姝究竟是好是坏? 果然其后不久,有人见一神秘人出入曾经的关内侯府,后经廷尉府调查竟是楚国派来靖国的奸细,一时之间,这个刚刚经历了一番风雨的关内侯府,又处于了新的漩涡之中。 在靖楚交战在即之际,楚国的奸细频繁出入一国大将的府中,这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只是少有人会相信,这位戎马半生,为靖国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将军会通敌叛国。 可作为这个特殊时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掀起极大的波澜。 当靖王下令彻查此事时,竟然从关内侯府中找到了关内侯之子与楚国的通信,信中记载了不少关于靖国军队的事,靖王大怒,将关内侯府全家下狱,由廷尉府主审。 而这件事发生之时,沈姝正在撩子那里学习兵法,堆积成山的竹简,沈姝逐字逐句的研究着,这件震惊朝野的大案,并未引起沈姝多大的注意,这个早便预见到的结局。 沈姝虽然猜到了楚国那边绝不会轻易让事情就那么了结的,他们一定还有更大的预谋,只是不曾想到那边的人出手会这么狠,一代豪杰就这样背负这骂名而去,的确令人唏嘘。 楚国,邺都 “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湖光。”柴扉半掩,竹帘影动,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深秋之景,楚国地处南方,较靖国秋来的也晚了许多。 而在这竹林深处,隐约能可闻素琴之音,其声甚美。 “先生。”一位年轻的少年在竹帘外对着帘中的白衣少年施礼。 帘中少年正在焚香操琴,其人身量算不上高,却生的唇红齿白、宛若玉人,比寻常女子还要秀气三分,然丰神俊逸、器宇不凡,又不是寻常士子所能比的。 虽为少年,然目似漆星,眼中好似有星辰万丈,又带着些寻常少年所没有的凌冽与寒气。 少年停下手中琴音,望向帘外少年,道:“如何?” “平都那边传来了消息,我们成功了。” 少年的手一颤,波动这一声琴弦,只闻一声“铮”鸣,好似刀剑相接,少年的眼中隐隐有一股雾气,许久,才道:“公子知道吗?” 帘外少年一震,依实答道:“尚未。” “你先去将此事告知公子,我随后便来。” “唯。”待帘外少年离开后,帘内少年方才笑出声来,笑中含泪,看着却叫人心酸。 “父亲、母亲、祖父、沅儿,良为你们报仇了。”说着便整理衣襟,面朝北方故燕方向,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 两年,燕国亡国已经两年了,两年的布局谋划,终于一朝为亲人报仇雪恨,可是这远远不够,他要让靖王死,让靖国亡,让燕国复国。 关内侯英雄豪气的一辈子,却因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而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他当然相信他的孩子是忠义之士,不会做那等叛国投敌的事,赵磊虽然不聪慧,可到底是赵家的男儿,做不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 可是他明白他相信没有用,如今证据确凿,容不得他们空口白日的辩驳,想想这一生,关内侯竟觉得人世浮沉,当真可笑。只可惜临死都无法知道那给在背后陷害他们的究竟是谁? 可靖王到底还是怜惜他为靖国操劳了一生,免了他一死,只是剩下的半生都得被幽禁着过了,至于他其他的儿孙,却是免不了一死。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到最后保住关内侯府最后血脉的竟然会是子都公子,子都听闻这件事后,大惊,他坚信他的叔公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只是他拿不出证据,即使作为靖国的长公子,没有证据,也是没有办法的。 废寝忘食 子都公子只得去求靖王,绕过了关内侯府唯一未成年的小孙子,关内侯府败落,他一个小孩想来也照顾不了自己,又想起自己年幼丧母,虽有父王疼爱,可到底是一国之君,终究还是孤单了些。 这样想来,越发疼惜这位刚刚家破人亡的小表弟,便打算将他接来和自己一起住,不想这位小表弟,以要陪着祖父尽孝给推了。 子都想着小小年纪,便能知礼,也便答应了,不过还叮嘱这那些侍候小表弟的仆役,要他们好生照顾。 事情结束后,子都想着好些日子不曾去见过沈姝了,他一向觉得他与沈姝确实是天定的缘分,雨中相遇,原以为不过是寻常富足人家的小女子,喜欢读些诗书罢了,也未放在心上,不曾想竟是撩子先生的弟子。 对于撩子先生的学问,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庙堂,都是有口皆碑的,这样的名士,又不重名利,淡泊悠然,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入门下,便是靖王也嘱托子都多多向撩子请教。 子都见过沈姝数次,只觉得此人的学问虽不及齐国士子,却在军事上独有天赋,见识非凡,心中欣赏。如今又有过共患难的经历,心中自然又对她高看了两分。 子都来到撩子那里时,恰是正午时分,冬日暖阳,子都沈商虽然披着雪狐披风,可到底平都风大,还是有些寒气的,幸而出了太阳,晒着暖洋洋的,挺舒服的。 一路熟门熟路的来到沈姝在撩子先生这的书房,本以为会看见一位低着头默读沉思的小士子,不想竟见沈姝趴在桌上,闭着眼睛,瞧着样子怕是睡着了。 子都暗道,有些奇怪,他与沈姝相熟这数月以来,虽算不上有多了解,可也知道沈姝绝不是什么懒惰之人,像这样晌午时分,大好的日子,该是读书的时候,用来睡觉,着实不像她的习惯。 又见四周无人,沈姝就那样趴在案上睡着,屋子中虽有炭火,可这窗户却是打开着,屋外的冷风呼呼的只灌入书房中来,沈姝又是靠窗坐在的,子都穿着厚实,可还是觉得有些寒意。 见沈姝就这样睡了,便伸手接下自己的披风,披到了沈姝的身上,又越过沈姝伸手将窗子给关了,只留下一个狭缝。 便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不想这一出去便显现撞到了人,定眼一看,原是沈姝贴身服侍的云华,云华对子都公子施礼后,便打算进去。 不想子都竟叫住了她,“你家姑娘这是什么呢?怎么青天白日还睡起觉来了?倒不想她一贯的作风了。” 云华忙驻足,低眉顺眼的答道:“姑娘这些日子忙着抄书,已经两日未睡了,好不容易今日早些才抄完,实在是困不着,便睡下了。” 子都见云华的手中拿着件披风,知道云华所言不虚,心中忍不住有些心疼,叹道:“纵使一心求学,也该爱惜自己才是。” 云华看着熟睡的沈姝,想起这些年来沈姝待自己的情谊,虽名为主仆,可衣食住行都是极好的,实际上便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原来这些年,沈姝常年在撩子这求学,沈商周游列国,做些生意,打听些时事,有一半的日子不在平都,沈商不在时,沈姝也不爱计较那些主仆虚礼,想着有个人陪着自己吃饭做事,虽然未必有多说得上话,可好歹不那么孤独就是了。 若是以往她未必有多在乎身边的人,孤单有孤单的好处,可是自打燕国灭了之后,沈姝便愈发珍惜身边的这些人了,身在乱世,谁也不敢保证未来会发生什么,唯有珍惜眼前,才是好的。 虽然她待人冷清,可云华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姑娘是将她放在心上了的,平日里也未曾大骂过,便是连重话都不怎么说,身边的一系列事都交付给她,可见是极为信任的。 “公子误会了,是先生吩咐的,姑娘不过是听着做罢了。”云华想起这两日沈姝废寝忘食的模样,就忍不住的心疼。 “撩子先生?”子都一愣,忙问道:“为何?” 云华摇了摇头,她只是个仆役,虽得沈姝形容,要教过她诗书,可自家姑娘和撩子先生的弯弯绕绕她却实在是看不清,也不明白。 “不知道,只是先生要姑娘将那些东西抄完了,才准休息,还说什么行军打仗,彻夜不眠,星夜行军是常事,要姑娘早些习惯些好。” 子都顺着云华的手望过去,只见角落里码的整整齐齐的一箱子的竹简,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只是叮嘱云华道:“好生照顾你家姑娘,别让她吹了冷风。” 云华一愣,好大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是说书房窗子开着的事,道:“姑娘说吹吹冷风醒神,抄的也好快些。” 子都听后,心中对沈姝又忍不住越发敬佩了,他见过不少好学的士子,却少见这样静得下心来的,他敢肯定,沈姝若为男子,今后必有一番大造化,只是身为女子,前途便难说了。 最终子都也只是叮嘱云华好生照顾沈姝,又着人送来了些补品。 沈姝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手臂酸痛,却觉得十分暖和,伸了个懒腰,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肩头滑落,回头一看,竟是自己从未见过了雪狐披风。 沈姝好歹也是出生世家,对于这样的好东西还是识货的,想这样通身雪白无一丝杂质的雪狐得到极北深处才猎得到,价值不菲,而且经常是有价无市。 曾经她的母亲也有一件,常常在下雪的时候传出来,白雪红梅,在配上一位雪白的美人,便成了雪中仙子了,不过母亲对那件披风极为宝贵。 后来到了这平都以后,家境大不如前,像这样的珍奇之物,别说有,便是见也不曾见到过了。 沈姝拿着那件披风,感叹了一会,云华在一旁坐在针线活,见沈姝醒了,忙过了侍候着,沈姝便问道:“刚刚可有人来过了?” 云华接过披风放到了架子上,笑道:“刚刚长公子来过,不过一会便走了,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姝看着那件披风,心道,难怪,这样珍奇的东西也只有王孙贵胄才会随意的放在外面。 又问道:“可说过有什么事?” 帝王心术 “到也没说有什么事,只是随意叮嘱了云华几句。”云华说着便来到沈姝身边,为沈姝捏了捏发酸的手臂。 沈姝笑了笑,道:“要你搬去的竹简老师那的竹简,如何呢?” 云华道:“都送去了,不过先生并没有看,而是叫人送到了姑娘家中,还说让姑娘休息几天,先回去歇息了。” 沈姝点了点头,便让云华收拾了一下,原打算去想老师辞别的,却听闻,撩子先生去宫里了,也便算了。 看着那件雪狐披风,沈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带了回去,去见屋子里突然多了几个盒子,便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 云华一面整理东西,看了一眼,笑道:“长公子送来的,说是给姑娘补身子的,也不过半个时辰前的事。” 沈姝听了,心中却不由的一暖,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地笑道:“带上吧。” 沈姝看了看外面的天,冬天日头短,不过转眼,太阳便西斜了。听老师说,因为出了关内侯府的那事,攻楚的事延迟到明年开春了。 不过这事沈姝倒还不怎么担心,攻楚是早晚的事,想起前世韩国为了延缓秦国攻韩,派郑国去拖住秦国的民力,可无论怎么拖,到底还是亡国了。 沈姝前世受大一统的思想影响比较深,这天下早晚是一统的,只不过是看谁有这个实力罢了,对于燕国的灭亡,她无兄长那么大的怨气,只是不忍罢了,毕竟那里曾有过真心关心她、爱护她的“亲人”。 不过沈姝倒是想起了前两日的事,沈姝知道当今靖王绝不是傻子,关内侯府的事情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也未怎么详细调查,便匆匆结案了。 直到老师撩子的一席话,她方才明白,原来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这关内侯原来靖王早就想动了,早些年,靖王还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时,靖王有位同父异母的庶弟南阳侯,靖王少年登基,根基不稳,而当时外有强国虎视眈眈,内有权臣擅事专权。 而这个时候他的那位不省心的弟弟又举兵谋反,真的是内外交困,千钧一发,而当时的关内侯府竟然冷眼旁观,虽然未直接参与到谋反的事情中去,可那位南阳侯举兵谋反的武器装备几乎都是关内侯府提供的。 后来叛乱平息了,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年轻的帝王会对关内侯府动手,可终究还是没动,关内侯府这这件事没发生前一样显赫。 谁能想到这位帝王会在多年后突然发难了,将这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利用的干干净净后,在一脚踢开,可偏偏谁也说不出来一个不字,毕竟这件事也是证据确凿的。 即使在后世的史书上,也只会评价靖王贤明,若是靖国真的一统了天下,那么他便是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更有甚者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千古一帝。而关内侯即使不留骂名,也是兔死狗烹的悲凉。 只是老师终究是个聪明人,其中内情,虽未说破,却还是要她抄书静心,为将者,有勇有谋是好事,可若钻到那阴诡谋划中却了,却是少了几分坦荡,于少年心性无益。 沈姝并未反驳,只领命去做了。 只是撩子不知,沈姝早已不是少年,前世今生,家破国亡,生死两回,那里还能做个心思澄明的人呢?她也曾羡慕过子都公子,可她终究不是,她是要建功立业的。 身为女子,又逢大争之世,若不搏一搏,如何对得起她这再得一次的生命? 她并不觉得她心思有多深沉,只是有些话不爱说,有些话不能说,最终能够说出口的便只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场面话,有些时候,甚至连场面话都不说了。 不过她倒是真心佩服楚国的那位幕后之人,布局如此滴水不漏,连廷尉府都查不出来破绽,虽然靖王对关内侯心存芥蒂,可若不是真的可以定罪了,他也不会轻易动的。 毕竟关内侯事小,取天下事大,孰大孰小,他还是分得清的。 那人布局高超,她不过是顺手推了两把,还被老师给发现了,想来终究是比不上人家啊!这样想着沈姝倒真想见见这位谋略高超的幕后之人了。 这时云华倒是收拾完了,见沈姝站在门口发呆,不免又劝道:“姑娘年纪虽轻,可到底要爱惜自己才是,这才熬了两个通宵,现在又在这风口站着,也不怕生了病,让家主担心。” 云华知道,沈姝这人看着冷清,实际上最重情谊,若是拿出沈商来压她,或许还能听上几分。她虽不是从小服侍沈姝的,可瞧如今沈府的样子,也知道他们是兄妹情深的。 沈姝回过头,颇为无奈的道:“什么时候你也这般聒噪了?” 云华为沈姝披上披风,笑道:“姑娘这是嫌弃云华呢?当初还说云华不会说话了,如今到嫌了。” 沈姝无奈的笑了笑,“这嘴倒是越发厉害了,东西都收拾好了?” “好了。外面马车也候着了。” 沈姝点了点头,顿了一会,道:“要他们先回去吧,我想出去走走。” 云华点了点头,便着手去办了。云华是昔日沈姝他们来到平都之后,买来的,据说祖上也曾是贵族,只是犯了事,成了平民,后来天灾人祸,便落到了自卖为奴的地步了。恰好沈姝他们在平都置办宅地,也需要些仆役。 沈姝当时一见云华,虽然蓬头垢面,看不清具体的模样,可那双眼睛,好似秋波一眼澄明淡然,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在那群丫头中并不怎么起眼,可沈姝却觉得那人极为有趣,当即便留下了她。 后来才知道云华那个时候父亲刚刚病逝,家中还有一个弱弟,母亲柔弱却极为重男轻女,云华也是孝顺,才会自卖为奴,原以为这辈子是完了,不想却遇见了沈姝。 沈姝带着云华漫步街头,攻楚之战的延后让她的心中有些烦闷,她不喜欢平都,这个地方有着她的仇人,有着一位英明伟岸的帝王,有着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可她想去战场,想去看看那个承载着无数英雄男儿宏图伟志的地方,她不愿蜗居一方,从来都不愿。 取字婧媛 一朝及笄,沈姝便不再是以前那个无忧少女了,身着采衣,长发逶迤,对镜梳妆,看着镜中的明媚少女,竟有一丝恍惚。 曾几何时,她也是无忧少女;曾几何时,她也曾家国善存;只是物是人非,谁都回不去了。 如今关内侯府已败,她也算对得起死去的沈家族人人,自此以后,往事随风,尽为尘土,就算以后为靖臣,也算问心无愧了。 此刻云华捧着及笄的礼服进来,其后跟随数位婢子,见沈姝,笑道:“姑娘起来的早。” 沈姝笑了笑,站了起来,随那些俾子服侍,虽未着礼服,然穿着亦比往日要正式隆重许多。 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只可惜沈姝此次及笄之后,便会随军出征,并不会许嫁他人,她这一世,注定不会平凡,平凡虽好,乱世之中,太过难得,不适合她这等亡国无家之人。 沈姝坐在那里任云华她们为她打扮,静坐不动,待一切都收拾好后,沈姝的兄长沈商进来了,一件沈姝,仿佛顿时明亮了起来,笑道:“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怎么这样美丽呢,仿佛是天仙降临尘世,又像是帝女从天而降!) 沈姝听道兄长打趣自己,嗔怪道:“兄长,胡说些什么呢?” 沈商哈哈大笑道:“怎么难道我沈家的女儿配不上吗?沈家之女,天之娇女,便是公主也难比其二。” 沈姝祥装恶狠狠的蹬了沈商一眼,看着镜中之人,着实鲜艳非常,瑰姿艳逸。 又将将目光投向了云华,云华是她最为信任之人,在她眼中,云华是其姐妹,她的看法沈姝极为重视,毕竟沈商是个直男。那比的上云华的眼光。 云华在一旁捂着嘴含笑道:“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明眸善昧眉秀长,容貌艳丽额宽广。仪容妖冶又妩媚,倾城倾国姿色美!) 沈姝笑着站起来,便要打她,云华笑着往门外跑去,沈商一把抱住了沈姝,沈姝扑倒在兄长的怀中,看着跑到门外的云华,恶狠狠的道:“云华这婢子,也敢打趣主子了。” 沈商扶住了沈姝,笑道:“为兄觉得云华此言甚是有理,姝儿不如饶了她罢。” 沈姝抬头看着自己满脸笑意的兄长,扭过头去,跺着脚,娇声道:“姝儿不依,兄长和云华联合起来欺负姝儿。” 外面的云华扒在门间,冲沈姝喊道:“如今夸赞姑娘都不可以了,姑娘倒是越发难伺候了。” 沈姝冲着窗外的云华,笑道:“谁要你伺候?你要是不愿大不了我换别人。” 云华冲沈姝喊道:“你敢?” 沈姝趴在沈商怀中,笑道:“我是主子有什么不敢的。” 这是屋子里的两个丫鬟的俾子抬起头看了沈姝两眼,眼睛一亮,似乎在期待又似乎在算计什么。而屋中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姝身上,并未注意。 沈姝平日清冷,虽面上含笑,了笑容间总给人一种距离感,好像与人之间隔了一层薄雾,朦胧却看不清。 而像这样与人打闹斗嘴,无论是屋中的俾子还是沈姝的兄长沈商都是未曾见过的,多少有些新奇。 在沈商的记忆中,沈姝是识礼而又文静的,像这样可以说是少有,亡国之后,沈姝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别说打闹,便是生气也是少有。 如今这样,沈商露出了一抹发自心底的笑容。 沈商接过话道:“便是姝儿敢,可姝儿舍得吗?” 沈姝一愣,她心底自然是不舍的,可口中仍旧玩笑道:“有什么不舍的?一个婢子罢了。” 沈商自是看出了沈姝的心思,恐真的伤了云华的心,忙笑着打断,道:“口是心非的家伙,也不怕伤了云华的心。” “兄长……”沈姝冲着沈商撒娇道。 说着几人便笑着打趣成一团,正在这时有仆役来禀,“撩子先生来了。” “撩子先生!” “老师来了!”沈姝忙摸着自己的辫子,看着铜镜之中略有些模糊的影像,忙向外跑去,沈商一把拉住了沈姝,笑道: “要去也是为兄去,你这样急寥寥的跑去算什么,僚子先生虽是你老师,可也是外,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 沈姝这才止住了脚步,目送着沈商离去,又见云华在那里探头探脑的,道:“小蹄子,还在哪儿看戏呢?还不快进来。” 云华满脸含笑的进来,侍弄在沈姝的身边,喃喃自语道:“也不少是哪家有福的公子,能娶到姑娘这天仙般的人物。” 沈姝却笑道:“这怕这凡俗之人是配不上了。” 云华戳了一下沈姝的额头,笑道:“姑娘也不害臊,凡俗之人自然配不上,我云华说出一人,定然是与姑娘相配的。” 沈姝把玩着兄长自楚地带回的绢花,笑问道:“何人?” “长公子啊!长公子温润如玉,有匪君子,自然是配的上姑娘的。”云华在沈姝的后面笑吟吟的道。 “那个长公子?”沈姝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 云华笑道:“还能是哪家的长公子,自然是我靖国的长公子,子都公子啊!姑娘莫不是紧张的有些傻了吧?” 原以为沈姝会笑着接过话,却不了沈姝的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最后不过是颇为无奈的笑道:“子都公子虽好,姝却是配不上的。” 云华一时沉默了,她虽不懂,可也知许多事情并非理所当然,姑娘纵使在她眼中完美无缺,然身份使然,很多事情早已注定。 沉默许久却还是问道:“若燕国不亡,姑娘可配得上。” 沈姝笑道:“自是配得上的,可若燕国未灭,母亲也必不会舍我远嫁,靖燕两地相距万里,怕姝此生也不会与子都公子相遇了。” 云华默然,她不知沈姝对于子都究竟是何感情,可她知道,沈姝待子都公子是不同的,至于这份不同能持续多久,最终又会变成什么,便无人可知了。 沈姝笑道:“谈这些作甚?这些还没边的事何必操心?” “姑娘,吉时已到,家主有请。”这时一位婢子站在门前道。 沈姝与云华对视道:“罢了,我们走吧。” 沈姝来到前厅,却见宾满门,沈姝知晓这些都是兄长的好友,甚至有些还是曾经燕国的旧人,沈姝扫了一圈,未见子都,不知为何,心中竟隐约有些失落,实际自己并未告诉他自己及笄的消息。 这时沈商却拉着沈姝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别紧张,一切有为兄了。” 沈姝点了点头,至场地中央,面向南,向那些前来观礼的宾行揖礼,然后面向西跪坐在笄者席上,赞者为其梳头,然后将梳子放在席子的南边。 待撩子先生与沈商归坐之后,沈姝转而向东而坐,撩子先生来到沈姝面前,高声唱祝词,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接着为沈姝梳头加笄。 接着沈姝站起来,来宾向沈姝作揖祝贺,沈姝还礼,接着回到东房换衣。 初加素衣襦裙,代表的是豆蔻年华,沈姝想着自己都是近而立之年的人,如今倒是一朝回到豆蔻,虽年华依旧,只是心性终究不在纯真。 沈姝换好衣物之后,提着襦裙出房,向来宾展示,然后来到牌位前,行正拜礼,心中道:“沈父沈母,姝感激当初颖都照料之恩,亦感念沈姝形体之恩予姝再生之德。” 然后是二加之礼,随后换上曲裾深衣,接着便向撩子先生行跪拜礼,在沈姝心中,撩子先生于她不仅仅是老师,更是父亲,身处乱世,若非撩子先生相护,她与兄长二人怕是早为路边孤魂了。 三加笄礼,沈姝知道自此以后,家国天下,有些责任不能再让兄长一人背负,她亦是沈家子孙,亦是燕国公氏之后,纵使燕国已亡,沈家仍会再起。 撩子先生自席上下来,来到沈姝身前,沈商亦起身,面向西,撩子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婧媛,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婧媛甫。” 沈姝答曰:“婧媛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接着沈姝向撩子先生行揖礼。 好不容易笄礼结束,沈姝身着大袖礼服、钗冠对着沈商行揖礼,道:“姝长大了。” 沈商含泪答道:“是啊!姝儿长大了。” 沈姝笑了笑,是发自心底的感激沈商,“长兄如父”,在家国灭亡的这些年,沈商一个人撑起了整个沈家,照顾幼妹,其实他终不过是个弱冠少年,这这些年苦了他了。 沈商笑着低声问道:“这次笄礼可还满意?” 沈姝低着头,微微颔首,道:“满意,姝多谢兄长。” “满意就好,这样为兄也便心满意足了。” 沈姝笑了笑,见撩子,便施礼道:“多谢老师赐字。” 撩子先生抚须道:“婧媛做字,可还满意。你随我学习兵法,虽此生也做不得贞静贤良之人了,可为师还是希望姝儿能平安喜乐,淑逸闲华的才女。” 沈姝冲撩子先生行揖礼道:“婧媛明白。” 正在这时一位身影出现在了人群之中,沈姝望去,心中涌过一丝暖意,虽不知他是自何处知道的,可他能来,她便欢喜。 公子不请自来 沈姝抬眼望去,四目相对,冲子都公子微微颔首,子都公子穿过人群,来到沈姝面前。 对沈姝作揖笑道:“不请自来,还望海涵。” 沈姝还礼,笑道:“公子能来,姝很高兴。” 子都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盒子,盒上云纹栩栩,镶金叩玉,精美异常,递给沈姝道:“小小薄礼,不成敬礼。” 这次沈姝并未拒绝,接过。原想递给身后的云华收着,可子都却道:“不打开看看吗?” 沈姝一怔,随即答应道:“好。”然后打开盒子,只见盒中横着一支玉钗,初一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可拿出细看,方知这玉中纹路好似一支栩栩绽放的梅,动人心魄。 对于金玉之物,沈姝并不稀罕,可对于那份心思,沈姝却是极为感动的,沈姝冲子都行礼,道:“姝拜谢公子。” 子都见沈姝喜欢,心中亦是欢喜,笑问道:“可曾取字?” “婧媛。” “婧媛,好字。” 这时子都公子身后的一位少年人冲沈姝施礼,道:“沈姑娘,久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沈姝见那人锦衣华服,器宇不凡,不似寻常之人,于是还礼,道:“公子有礼。” 又看了子都一眼,子都公子笑道:“你不认识他,廷尉萧津长子,萧桓,字子远。” 沈姝冲萧桓笑了笑,又与子都公子随意交谈了片刻。 这时僚子先生亦看了过来,子都公子前去作揖,道:“僚子先生。” 僚子回礼,道:“长公子。” 在僚子先生与子都公子交谈时,沈商也注意到了这位不速之,子都公子这次来只带了萧桓一人,极为低调。 沈商伏在沈姝耳边,低声道:“他怎么来了?” 沈姝摇了摇头,道:“不晓。”沉默了一会,又道:“不是我说的。” 沈商点了点头,道:“知道,你快些让他离开,这厅中大半都是旧日燕人,对这些靖人深恶痛绝,只怕晚些恐出事。” “出事?”沈姝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这些燕国旧人一旦知道靖国长公子来此,心中恼怒,动手甚至暗杀都是不一定的。 沈姝不想出现这种事情,于是点了点头,道:“唯。” 沈姝抬头看了一眼,见子都公子与僚子先生交谈正欢,时不时有爽朗笑声。 一时心中有些犹豫,公子是,她是主,主家遣,这无论如何于礼都是不合的。 在沈姝还在犹豫不决之时,子都公子便站了起来,向沈姝告辞,沈姝微怔,道:“公子要离开?” 子都公子笑道:“子都不过是顺路,还有要事要办,这便告辞。” 沈姝送子都离去,心中有些茫然。奈何沈商请的人着实有些多,而大多又是燕国旧人(沈姝大多不识),沈姝又展起笑脸相迎。 待一切都结束后,沈商看着夕阳斜照,道:“你真打算去沙场?” 沈姝点了点头,道:“沈家如今不必往日,在这靖国我们一无根基,二无靠山,我们若不博一次,怕沈家真会就此衰败。 兄长以为,当今天下,哪国可一统江山?” 沈商愣了一会,道:“楚国,楚国地大物博,物产丰饶,银铁充足,武器精良,楚国可一统。” 沈姝笑着摇了摇头,道:“楚国虽地大,然吏治不清,君王不贤,佞臣当政,有志之士难一展宏图,国主不明,何以一统天下?” “那齐国呢?齐国吏治清明,人才济济,君明臣贤,可一统否?” “齐国人才虽盛,然庙堂之上故旧乏新,百官之中相互算计,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朝政不明,君臣不一,何以一统?” “吴国……吴国定然可以,吴国临海,盐铁充裕,军队强健,市场繁荣。” 沈姝拍了拍沈商的手臂道:“吴国邻海,然久居荒夷之地,地广而人稀,纵战,将士不足。况吴地为水乡,多善水战,何以能和靖国铁骑相提并论?” “照姝儿这样说,当今天下非靖国不可了吗?” 沈姝点了点头,看向院中的槐树,槐树在夕阳之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上停息着一只黑色的鸟,沈姝看着那鸟,道:“贤君名臣自古以来便被称赞,然若要结束这数百年来的乱世,需要的是一名可雄霸天下的霸主,而非只知治国安民的贤君。 靖王虽不仁,然靖法严明,我们不得不承认靖国的法律是诸国之中法律最为齐备、完善的,靖国的铁骑未必是诸国最强的,但法律所凝聚的人心却是诸国之中最为难得的。 如果说这天下终将一统的话,那么我唯一能想到和期望的便是靖国。兄长,这或许是沈家崛起的最后一个契机。” 面对沈姝的话,沈商必须承认,她所说的是事实,这份事实不会因为他的仇恨而改变,所以他选择的沉默。 沈姝明白兄长内心的纠结,可她更明白,大争之世终会变成天平盛世,她愿意用毕生所学去为那个数百年所不曾出现的天平盛世努力。 “兄长,以前可曾想过这天下要一统吗?” 沈商继续沉默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沈姝的问题,或许曾经想过,可在家破国亡的那一刻,便只剩下仇恨。 “我想过,盛世安康,国富民强,民无饥馑,官无渎墨,这曾是我心中的燕国,燕国虽亡,此情尚存,兄长,可明白。” 许久,沈商方才道:“可那是我们的仇人,我们的家,我们的国,我们的亲人死在他们的手中,哪怕如此,你还要去吗?” 沈姝笑了笑,道:“家国虽亡,此心依旧,这些年来战火纷争,死于战乱的无辜之人又岂止百万,当今天下一统已成大势所趋,愿为这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愿他国乡民不到颖都覆辙。” 沈姝一如往日的平静,抒发的却是平生大志,身为异世之人,或许她该默默平淡度过此生,可颖都之事,让她意识到,或许自己可以为这乱世做些什么。 生死已然经历过一次,之后再面临生死之时,反倒多了几分淡然,她不想再见到无辜之人流血漂橹,不想见到无辜伤亡,这乱世必须终结,而她不想再做旁观者。 “姝儿,那不是简单的仇恨,那是家破国亡,家破国亡,不是愿与不愿,也不是行与不行便能说得清道得明的,这其中的心酸悲苦,只有亲身体验,方能知道。看来这些年,是为兄对你太多放松了。 以至于忘了父母亲人是如何惨死于靖军的,以至于忘了当日颖都城破的惨状。” 沈姝一怔,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发现其实兄长也有自己的坚持,在他的心中,忠君爱国已入骨髓,家破国亡,于他而言的打击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大。 这些年来兄长甚少在她面前过多的提及往事,可沈姝相信,那些年少的时光一定是兄长最为美好的回忆,兄长不在她面前提及这些年的心酸悲苦,是想给她一份安宁。 对于兄长的心思沈姝是感动的,只可惜她终究不是真正的沈姝,对于燕国也没有太过的感情,在她心中,终究还是有着自己的坚持。 沈姝含泪道:“长兄如父,这些年来兄长待姝的心思,姝如何不知。只是不知兄长想要姝如何?如果真的是要姝做那安于内宅的女子,当初又何必同意姝拜撩子先生为师。 如今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再让姝退缩却是万万不能的。当今天下人才辈出,姝一介弱质女流又算的了什么,可姝既然学了兵家,若不亲眼见见真正的战场,恐死也难明其目。” 沈商被沈姝这样一怼,心中气急,他往日只觉得沈姝清冷、少言寡语,行事谨慎,还颇感欣慰,以为沈姝终于长大,无需他这个兄长操心了。 只是不想这些年她竟有了这些想法,家仇国恨尚且能够遗忘,况其他,怒极反笑道:“你也知道那是战场,战场是什么地方?马革裹尸、流血漂橹、尸骨堆山,你是嫌自己的命长了吗?为兄养了这些年,不是要你一个女子去沙场送命的!” 沈姝泪眼婆娑的看着沈商,这些年来沈商从未这样说过沈姝,沈姝亦是极为懂事的,常年跟着僚子先生学习。 然而今天闹到了这一步,谁都不肯服软,又或者说,各人有各人的坚持。 沈商气的直哆嗦,指着沈姝道:“你去父母牌位前跪着,好好反省。” 沈姝倒也不犹豫,甩袖便去了。云华先是以为他们兄妹二人有些私话要谈,便退了下去,不想一会,便见沈姝往祠堂去了。 云华心中惊讶,暗中遣人打听,奈何当时他二人身边并无侍候的人,一时也探听不出什么群,只好作罢。 沈姝跪在祠堂之中,说是祠堂,其上不过摆在十一二个在燕国灭亡时死的人的牌位。那些代表着沈家荣誉的先人,终究是留在了颍都。 沈姝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与何人述说。想起前世今生,沈姝竟也会为自己在这短短数年的变化而惊异。 她原不过是最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哪怕最初来了这异世,也不过想着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可燕国国灭之时,那些撞死在燕国大殿之上亦不愿为靖臣的燕国臣子,却令沈姝心中亦生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 家国天下,鲁连蹈海,以前活着本就是为了活着,如今却觉得,人生一世,总的有些值得付出性命的东西。 她钦佩那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殉国之臣,却也知晓自己此生怕是无法对着他乡异国生出几分乡土之情。 当初僚子先生问她,愿学什么,沈姝想了很久,诗书礼易在这乱世怕是难安其命,终究还是选了兵家。 生在这乱世,或许她可以为这乱世之民做些什么。 随军出征 沈姝想到自己也曾想过若是不幸死在沙场之上,该当如何? 后又转念而想,人生在世,本就浮梦一场,况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又何必再惧。 屋外寒风凄凄,吹了一夜的冷风,沈姝揉了揉跪着发痛的膝盖,心中暗暗有些后悔,不该那般意气用事的。 祠堂清冷,又是寒冬,沈姝瑟缩了一下身子,看着面前的几个牌位,心中思量这近些日子的发生的事,竟就这样沉沉的睡了过去。 沈商回房后,亦十分烦心,待到冷静下来,又有些后悔,只是碍于面子,又不好去看望沈姝,想着她今日都有胆量将忠义忘了,又顶嘴。 自己就这样去了,岂不是更加助长了她的威风,这家中先老已逝,他是这个家的家主,俗话说“长兄如父”,这话也是有几分理的,这样想着,沈商又止住了想法。 入夜,沈商听着外面的飒飒北风,心中又不由的担忧起跪在祠堂的沈姝了。她素日身子便不好,这些年来虽然较往日好些,可祠堂那是什么地方,她那身子如何受得住。 犹豫了一会,披上了衣服,便径直向慈堂走去,透过门窗往里看,只见沈姝瑟缩成一团,沈商的心又不由的心软了,忙推门而入。 接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直接披到了沈姝的身上,见沈姝睡着了,二话没说,便一把抱起了沈姝往她的屋子里去了。 沈姝醒来的时候,发现在自己的屋子里,心中有些奇怪,奈何口中干渴难忍,祠堂中不仅清冷,便是连壶水都不曾备有,不过想来平日她与兄长也只有祭拜的时候才会进去,自然不会时常备着茶水。 又见云华正做在那里做着针线活,唤道:“云华,倒杯水。” 云华见沈姝醒了,高兴的笑道:“姑娘,醒了。稍等。”说着便到桌案边为沈姝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沈姝急急地便喝完了一杯水,然后将杯子交给了云华。 云华一脸心疼兼无奈的道:“还要吗?” 沈姝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云华叹了口气,坐到了沈姝的床边,道:“家主将姑娘给抱回来的。姑娘,奴的身份虽低贱,可有些话,奴还是得说,奴虽然不知姑娘是因何事惹恼的家主,可是这么多年来,奴亲眼见着姑娘和家主两相互扶持才走到了今天。 虽说兄妹吵架的是常事,可这些年来,姑娘和家主别说拌嘴,便是脸红过都没有,这次闹成这样,想必姑娘和家主心里都不好受,姑娘纵使有什么委屈,好好说就是,何必要去惹恼家主呢?” 沈姝听了,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云华以为她是在耍小性子了,不由的觉得有些好笑,道:“云华姐姐说的是,以后姝不会耍小性子的。” 云华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笑道:“这样就对了嘛,姑娘和家主是亲兄妹,又共患难了这些年,亲兄妹之间就该团结才是。” 沈姝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外面的,见外面明的晃眼,笑道:“昨晚吹了一夜的北风,还以为今天要下雪了,不想竟还出了太阳。” 云华点了点头,道:“是啊。姑娘若是有精神,不如一会出去逛逛吧,老是呆在这屋子中,到不好。” 沈姝笑着点了点头,突然正色道:“云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云华不解的眨眨眼睛,道:“去哪?需要云华收拾些什么?” 沈姝顿了一会,似乎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会,道:“云华,我要去战场。” “战场!”云华惊的手中的衣服掉落在地,焦急的抓着沈姝的手臂,道:“姑娘!”却又不知该怎么阻止,只好焦急的抓着沈姝的衣袖不放手,眼神之中满满的都是焦急与不安,还有不解。 沈姝从云华的神情中知道了她心中的忧虑,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没事。只是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这个家,兄长是个大男人,有些事情难免想不周到,你素日以来都是让人放心的,交给你,我才能安心。” 云华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战场是什么地方,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故而云华才紧紧地抓住沈姝的手臂,似乎在要一个解释,又似乎是在祈求沈姝能够留下来。 碍于身份,她无法阻止沈姝的决定,可她却是从心底希望沈姝能够留了下来。云华呜咽着声音,道:“多久回来?” “少则一年,多则……”沈姝没有继续往下说了,剩下的彼此心知肚明,如果不幸死在沙场,怕是此生都回不来了。 沈姝一怔,伸手替云华试泪,笑道:“没事的,我会平安归来的,到时候靖国灭了楚国,我给你带楚国的玩意回来。” 云华不由的破涕为笑,拍了一下沈姝的手臂,道:“什么玩意?又不是小孩子,云华只盼望姑娘能平平安安的便好。” 沈姝点了点头,接着两人又闲谈了一会。 待云华离开,沈姝便知道兄长不会再阻止自己随军出征了,兄长这一关便算是过了,沈姝知道兄长是个心软的,往日虽然已有了这个打算,可到底没有明说,现如今将这件事摆到台面上。 沈姝便知道,这事不成功便成仁,这份苦她无论如何都得吃了,可她知道自己兄长的脾气禀性,虽然会一时恼火,待到平静下来的时候,肯定又要心疼,到时候再与他细细的讲道理,便不怕兄长不允。 靖国的冬天多持续两三月,山中大雪初融,靖国的军队也要出征了,沈姝在出征的前一日,子都公子赶来见沈姝,沈姝虽不解其意,却还是接待了子都公子,子都公子与沈姝闲谈了一会,便将自己身侧的一个女子介绍给沈姝。 道:“姑娘,可还识得这人?” 沈姝细细端详了片刻,只觉得似曾相识,可就是想不起来,沈姝笑着摇了摇头,道:“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子都公子道:“沈姑娘可还记得当日在平都街头遇着的那个小姑娘?” 沈姝怔了一怔,似乎有了些影响,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子都公子身后那个女子,虽然瘦弱却有一股韧劲,笑道:“姑娘如今这样子,一时到认不出来了。” 子都公子笑着道:“你这如今随军出征,军旅疾苦,还是有个人照顾的好。月羽别看她瘦弱,没想到还有几分武功,又是女子,想必跟在婧媛身边是极好的。” 沈姝笑着推辞,道:“这怕是不用了,姝虽不才,可照顾自己还是做得到的。” 子都公子笑而不语,这时立在一旁的月羽,道:“姑娘,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而且月羽是真的想去战场。” 沈姝笑了笑,问道:“为何?” 只见月羽低下了头,脸颊微微泛红,道:“月羽曾遇见一个人,他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他常对月羽说战场的壮美,故而月羽想去看看。” 沈姝见状,知晓其中必然有一段隐秘,故而也不再追问,答应了。 接着子都公子又道:“子都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婧媛应允。” 沈姝感到有些奇怪,于是道:“公子请说。” “子都想请婧媛每月予书一封,子都想知道婧媛在战场之上是否安好,虽知有些不合适,但婧媛可将此作为一个朋友的牵挂,不知婧媛意下如何?”子都有些忐忑的看着沈姝。 沈姝一怔,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到晚间沈姝又与沈商促膝长谈了一夜,像这样的长叹这数月之中,他们已经进行了数次,不过最终谁也不曾改变谁,却也对彼此的坚持多了几分理解。沈商终还是无奈的点了点头。 临别之际,沈姝看着兄长和云华眼中泪水,竟也不争气的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渐行渐远,沈姝冲平都城内的亲人挥手道别。这一去,生死不知,然此心无悔。 随军出征,自然是与平都的安逸不同,且不论衣食住行,便是这军队急行赶路是辛苦,虽然辛苦,可沈姝却觉得十分有趣,她骑着马自军队后到军队前,有时又骑着马在山岗上,看着这浩浩汤汤的靖国军队是这样日行数百里的。 这个时代,士兵的装备都是自家准备的,那些家庭为了让战场上的将士能够活下来,那是砸锅卖铁也要为他们备好一副好铠甲,有钱的最好还买上一匹马。 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马匹都贵,赚钱多,虽多强盗,这些做马匹生意的商人为获巨利,都会舍命一搏的,想沈商这种曾经的世家公子做起马匹生意,便更是不同了。 他们有爵位,又有钱,往往会带着一大帮保镖走南闯北,那些强盗见他们人多,往往也不敢动手,而他国官府,见是官家的人,也不敢如何。 夜间,沈商往往会在撩子的帐中,听撩子讲课,也会说说自己的心得。沈姝有时候想想,若是自己前世也有这般努力,怕也可以考上一个不错的学校。如今想来,前尘如梦。 军队急行一月,便来到了靖楚边境,靖楚一交战,必然是血流成河,然而最开始撩子并未让沈姝参与军队作战之中,而是让沈姝去下面看看。 靖楚初仗 夜间微雨,沈姝正端坐于案前用笔书写着什么,月羽在一旁掌着这昏暗不明的烛火。 经过半个多月的行军,如今他们已经到了靖楚两国的边境,虽不知何时开战,可瞧如今这阵势,两边都已是剑拔虏张了。 月羽瞧着沈姝在一片竹简上书写,好奇地问道:“姑娘是在写什么?” 沈姝眼不离笔,笑道:“家书。” “家书?” 沈姝停笔,将笔放置一旁,笑看着月羽,道:“月羽姐姐,可有什么要带回去的话,不若告诉姝,姝也替姐姐写一封。” 月羽微愣,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最后摇了摇头,道:“奴没什么要写的,多谢姑娘了。” 沈姝笑了笑,不语,与月羽相处近月羽,知道这个姑娘必然有一段难以忘怀的过去,只是她未言明,沈姝也不好多问。 正在这时,有小卒来禀,道是僚子先生有请。 沈姝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赶往僚子先生的军帐之中。 “婧媛,来。”僚子先生见沈姝她们来了,便冲她们招了招手。 沈姝对僚子先生拱了拱手,便坐到了僚子先生下首,“不知老师深夜找姝何事?” 僚子先生烤着炭火,一脸笑意的问道:“婧媛,这月余随军,不知有何感想?” 沈姝沉默了一会,笑道:“姝近些日子,算了一笔账,也不知是与不是,还望老师指正一二。” “你说。” “姝这些日子观察发现,士兵的甲胄虽是自备,然粮草却是官方派发的。 姝还发现,这连日行军,士兵多有疲劳,这一个士兵一顿少说得食一四斤粟,这一天便需八斤粟,我们共有五十万士兵,这一日便需三万多石粮食,如果再算上其他的消耗,一日至少得四万石粟。 我们行军这些时日,一月消耗少说得一百多石粮食。不知姝算的可对。”沈姝看着僚子先生,一脸信心的笑问道。 僚子先生听了之后,抚须大笑,笑罢,指着沈姝道:“你这小鬼头,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了?” 沈姝答道:“不是老师说的,行军打仗,粮草至关重要,既然如此重要,姝自然是要思考的。” 僚子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对也不对,为了这次战争,靖国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我们这次出动的运粮的民工便不少于三十万,姝算算,如果再加上这些人,又该如何?” 沈姝一愣,粗略的在心底算了一下,惊讶的道:“若真是如此,这一月光粮草消耗便不少于两百万石粮食。” 僚子先生点了点头,叹道:“打仗不是简简单单的杀敌破阵,这背后的付出怕是更多。” 沈姝点了点头,道:“关中沃野,果然不是虚传,如此大的军事消耗,不是一个普通小国能承担的。” 僚子先生道:“这才刚刚开始了,楚国强势,这场战争怕不好打啊!” 沈姝一时有些不解,“老师。” 僚子先生笑道:“楚国国土广阔,楚军更是出了名的难缠,这场战争怕是场硬战。” 沈姝默然。 许久,僚子先生挥了挥手,道:“婧媛且跟着好生看看便是,还有的你学的了。如果有时间,多去下面的营帐走走,或许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沈姝站了起来,向老师告辞。 走出僚子先生的营帐,冷风飒飒,吹的人脸上生疼。 月羽跟在沈姝的身后,问道:“刚刚姑娘和先生说的那是什么啊?奴怎么听不明白” 沈姝笑了笑,月羽虽然不多话,却是个好学的,沈姝解释道:“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行军打仗,粮食是重中之重,如果粮草不济,便是虎狼之师也会变得不堪一击。 这些年来年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昔日燕国为保国力,忍痛割城,非是不惜国土,实在是民力不支,实不堪其苦。” 月羽又问道:“既然打仗如今艰难,为何靖国还要打?” 沈姝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也做此想,可有些事,越是深入便越会发现其中的无奈。 道:“这仗不是你想不打便能够不打的。在这大争之世,就是你想停手便能够停手的,便是你今日不打楚国,怎包他明日不攻我靖国。 唯有灭其国,结束这大争之世,使这天下只一国,那么便不会存在战争了。” 月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跟着沈姝一同回到了营帐中。 这些日子,是攻楚的第一仗,至关重要,僚子先生与众将军日夜聚集在一处,商量军情。 沈姝整日整夜的坐在一侧,记录着他们各自所说的话,从他们的话中,沈姝大概能猜出这些将军的脾气秉性。 有的将军,说话很急,常常会打断别人,主张先打一仗了再说,还有的说话不紧不慢,顾虑颇多,主张谋定而后动。 很快靖楚两军便交手了,沈姝眼见着一个又一个将领从僚子先生和魏老将军手中领取着军令,又退出。 沈姝一直在一旁安静的记录着,正午时分,总算可以休息片刻,沈姝自去外面吃些吃食。 军中自然不比平都,都是些粗粮,沈姝吃的已经比普通士兵吃的好多了,可还是觉得有些刺喉。 沈姝混合着水囫囵的吃着,也来不及品尝是什么味道 这时萧钰萧小将军朝沈姝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碗粥,两块饼,坐到了沈姝身侧,笑道:“沈先生出来了。” 沈姝点了点头,两人就地坐在草地上,看着阳光照耀下的靖军营帐。 这时萧钰又道:“怎不见先生身侧的那个月羽姑娘?” 沈姝道:“她去取粥去了。” 萧钰笑道:“先生可真厉害,竟然可以拜国尉大人为师。” 沈姝淡淡的一笑,不语。 过了一会,沈姝发现萧钰老是偷偷的看她,每次她一看过去,萧钰的眼神又避开了。 无奈,沈姝笑道:“怎么,姝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萧钰忙摇了摇头,一张略显粗犷威武的脸一时间竟涨的通红。 “先生长的真好看。” 沈姝听完愣了一下,身为一个女子,听到有人夸赞自己好看,心中自然是高兴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笑容。 问道:“不知萧小将军是哪里人士?” 萧钰摸了摸头,憨厚的笑了笑,“平都人士。” 沈姝心思一动,道:“平都的廷尉萧津萧大人,不知将军可知道。” “正是家父。” 沈姝虽然已经猜到了,可亲耳听到,到底还是有几分吃惊的,“竟未想到萧小将军竟和萧廷尉有如此渊源。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能上阵杀敌了,果然是英雄男儿。” 萧钰在一旁吃着饼憨厚的笑了笑。 这时月羽冲沈姝挥了挥手,沈姝站了起来,对萧钰道:“姝还有要是就先告辞了。” 沈姝来到月羽的身旁,问道:“如何?” 月羽皱着眉头,一脸焦虑的对沈姝道:“姑娘自己去看看吧。” 沈姝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跟着月羽一同离开了。 萧钰还做在那里傻笑,这时一伙年轻的少年将军窜到了萧钰的身旁,笑嘻嘻的问道:“如何?” 又有人捅着萧钰一脸坏笑,道:“你们都说些什么呢?” 萧钰傻乎乎的笑道:“她夸我是英雄,还冲着我笑。”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 “就这样?” 萧钰憨厚的点了点头,其他的人“嗨!”了一声,语气颇有些失望。 “就这样你就高兴成这样,真没出息!” 萧钰蹬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道:“你行你来呀,怕人家都不愿搭理你了,就你这五大三粗的样子,哼!” 说话的那人看了看自己这身材还有样貌,撇过了头,道:“咋又说起了这个?” 这时忙有人道:“周大哥,你虽然样貌不咋地,可有爵位啊!你瞧瞧我们这一帮中就属周大哥的爵位最高。 到时候大哥在战场上多挣几个爵位,还怕娶不上漂亮婆姨吗?” 一时间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又有人道:“可是我听说这位沈姑娘不仅仅是国尉大人的徒弟,身上好像还有爵位了。” “什么爵位?” “记不太清了,不过人家又会识字,又师从名师,心气高着了,怕未必看的上咋们这般粗糙汉子。” “哎!”一帮人又唉声叹气。 这时又有人,道:“也不知道今天这仗打的如何?” 一提起打仗所有人都收起了心思,一脸忧虑,这可是靖楚的第一场仗,对两国都十分重要。 “要是让我们去,哎……” 沈姝跟着月羽来到营帐内,见帐内众将都静息屏气,专严肃穆,等待着战况。 沈姝轻声细步地来到了僚子先生身后,静静地等待着,在这种氛围下,沈姝只觉得心跳的异常快,她紧攥着手,手心里全是汗。 沈姝焦急的展望着帐外,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跑了进来。 “禀将军,我军大获全胜!” 沈姝感觉到一口提到咽喉的气顿时舒了出来,顿时帷帐中的将军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时沈姝听到僚子先生平静的问道:“赵将军呢?”语气平静,未见有多少欣喜,甚至还隐隐有些担忧。 沈姝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大胜了仗老师却未见多少欣喜了。 “将军……将军中箭!正在医治。” 黄沙埋骨 沈姝随着众人来到一处营帐中,还未进帐,便将一个士兵端着一盆血水出来了,行色匆匆。 沈姝忙往旁一让,接着跟着僚子先生一同进帐,入眼便可那位这次出战的将军正躺在床上。 他的左胸侧上插着一支利箭,箭头入肉,唯见箭尾只竖其上,血液从伤口上汩汩流出,而军医在一旁忙着止血,然而一点作用都没有。 僚子先生一进去,便握住了受伤将领的手,目光凌冽的看着军医,道:“如何?” “将军如今情况及其凶险,箭已入胸,若要止血,先需拔箭,然稍有不慎,便会伤其心肺,有伤性命。小人不敢擅做其主。 而且将军这伤拖的太久了,已然失血过多,就算拔了箭,也很难熬过今晚。” 僚子一愣,看着昏迷中的将军,心下一狠,道:“拔!” 沈姝看着毅然决然的老师和那位努力为将军医治的军医,心中也不由的紧张,却亦有一丝感叹。 沈姝看着军医剔除箭伤附近的腐肉,由于没有麻药,沈姝能看到每一次下刀时,昏迷中的将军其身子都会一震。 那一刀一刀的剔除,沈姝眼看着,却有身临其境之感,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时间流逝,沈姝不由感到汗流浃背,终于结束了!沈姝长舒了一口气,转过头,这时将军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 待一切都收拾好后,将军也醒了过来,沈姝见将军握住了自己老师僚子的手。 僚子先生眼中含泪,道:“幸苦了!” 将军虚弱的摇了摇头,沈姝见状便带着月羽出来了。 沈姝回头,见月羽的心情有些低落,于是问道:“月羽姐姐可是有什么心事?” 月羽竟没头没脑的说道:“姑娘,打仗的话会死很多人吧?” 沈姝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有些不解的问:“为什么会这样问?” 月羽声音低沉,带着些沮丧的说道:“月羽以前生活在一个小村庄里,哪里靠近燕国边境,很穷,土地也很贫瘠。 我的父亲当年应征入伍,可是再也没回来过,母亲独自一人照顾着一大家子人,虽然很幸苦,可日子倒也安乐。 后来有一年村子里突然来了一帮人,他们杀了全村所有的人,我被母亲藏在地窖里,躲过了一劫。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或许是附近山上的匪徒吧,可奇怪的是他们将我们都东西翻的乱七八糟,却没有抢走我们都任何东西,包括最为宝贵的粮食。 我在地窖里躲了三天三夜,直到确认外面没人了才跑了出来,那个时候村子里活着的人只有我一个。 或许还有别人吧,只是我没看到,我就这样将村子里的人掩埋,然后继续生活。” 沈姝不解的问:“没报官吗?” “报官?”月羽冷笑了一声,“我们地处燕靖边邑,谁知道我们上面的官府是哪家的官府?这些官吏只在需要收税征兵的时候出现,平时连影子都见不着。” 沈姝默然无语,她知道月羽说的是真的,在乱世,地处边邑,本就尴尬,今日属燕,明日属靖,未知后日是否属楚。 在这种情形下,那些官府是不愿意管的。 于是问道:“后来了。” “后来我便遇见了将军,我不知他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可他骑一骑白马,身披尖锐铠甲,腰佩错金弯刀。 姑娘,你知道吗?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便沉沦了,将军受伤了,需要一个地方休息,于是我便照料他。 其实将军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但那半个月却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后来将军离开了。 我原想留在村子里一直等着他,可就在那之后的第二年,村子里便发生了蝗灾,漫太盖地的蝗虫毁了所有点庄稼。 为了活下去,我离开了村子。 我一直都期望着终有一天,我会与将军再次重逢,那该是何等幸运。 可如今我却怀疑了。 战场是何等凶险的地方,将军真的还会活着吗?” 沈姝听后,长时间没有说话,许久,沈姝方才悠悠叹道:“有缘终会再次相见的。” “或许吧。”月羽无奈的笑了一下,看向了前路的未知处。 就在这时,沈姝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回过头去,见是老师,于是拱手施礼道:“老师。” 僚子面无表情的对沈姝道:“跟我来。” 沈姝愣了一下,随即低着头答道:“唯。” 沈姝并不知僚子会带自己去哪,可还是跟了上去,两人骑上马,穿过营帐,来到一处平川前。 平川之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靖国士兵,有楚国士兵,他们躺在这片土地上,魂魄再难归故乡,这或许便是“马革裹尸”吧。 沙场惨烈,便是尸首也难全,分不清谁是谁的手,又是谁都腿,有的前胸被划了长长的一条口子,什么肠子都露了出来,还有的生生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种种惨状,无法一一列举,沈姝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就近扶着一辆战车,便吐了起来。 沈姝觉得自己胃里的东西都已经吐完了,剩下的便只是苦水了,沈姝觉得自己都要吐的虚脱时,僚子递过来一壶水。 沈姝咕噜咕噜便着漱口,正打算抬起头喝口水时,转过头时,却发现一只眼睛正看着自己,那双眼神之中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和仇恨的坚定。 沈姝被这双眼睛盯着,吓的后退了几步,却又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不由的心底一寒,泪水顺着脸颊留下。 僚子面无表情的扶起的沈姝,沈姝一把抱住了僚子,无声的痛苦,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留在,止也止不住。 许久,泪水才止住,沈姝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看着僚子,又看了一眼周围的尸体。 “姝儿,这便是沙场。”僚子平静的对沈姝道。 沈姝顿时觉得冷汗从背后直流,木木的点了点头,一时间脑袋里全空了,什么兵法,什么战术,她都不想去想。 僚子先生无奈的叹了口气,轻手拍了拍沈姝是后背,呵护着。 沈姝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不是她第一次直面这种惨烈的情状,可每一次都足够胆战心惊。 她原以为经历过一次之后,她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可当她再次经历一次后,依旧奔溃了。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天色渐晚,月色如水,战场已经打扫的差不多了,一行乌鸦从漆黑的高空的略过,留下了孤影一片。 战马嘶鸣,仰天长啸,折戟沉沙,黄沙半埋,终为旧事。 这时有人来禀,“将军去了!” 沈姝一愣,僚子翻身上马,沈姝也急急地跟了上去,两人快马加鞭赶了回去。 那位为靖国赢得第一场战争的英雄终究还是离开了。沈姝的心底闪过了一丝落寞。 生命的脆弱与坚韧早已超脱了沈姝的想象,有震撼,有无奈,还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那一刻沈姝好像明白了沙场之上那些视死如归的将士。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那一个晚上沈姝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眼前闪过了那一幕幕惨烈之状,有沙场惨烈,还有将军身死,甚至还有白日的那些年轻将军…… 沈姝发现自己的胸膛好像升起了一团火,那团火搅的她夜不能寐。 终于沈姝披衣而起,轻手轻脚的点上了灯,在昏暗的烛光的照耀下,沈姝提笔写下了。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鬚,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 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 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 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军请深入,蓄锐伺俱发。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写完罢笔,方才觉得自己心里好受些,然后独自一人走出帐外。 仰头看向天边明月,她不知明日如何,或许明日沙场会更为惨烈,死的人会更多,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这是战争,一场必须的战争,无论对于靖国还是楚国。 而她只是这乱世浮萍,能活下来尚且不易,又哪里能够阻止呢?只是心中始终有些不甘。 只要一想到这数百年,像这样的战争进行了无数次,无数次的沙场男儿埋骨黄沙,沈姝便忍不住的心疼。 而为了结束这乱世,这样的战争又必须进行,别无他法,这种命运面前的无力感是那么令人沮丧。 内心纠结 平都长公子府 深夜,子都公子自宫中回府,仆役在前点灯引路,在书房门口,子都公子冲仆役点了点头,仆役正打算躬身离开,这时子都公子又唤住了他。 “近日可有自前线送来的书信?” “今早送来了一封,已被放置在公子书房中。” 子都听后,微微颔首,挥挥手便让仆役退下了,子都来到书案前,看到了那封自前线送来的书信,书信用一只竹筒装着,子都熟练的打开竹筒。 竹筒之内只有一片竹片,竹片之上也只有数字,子都看过之后,嘴角浅笑,看向窗外,心下也安心下来,遂放下书信,开始看起书案上的其他竹简了。 那竹片上书:一切安好,勿念!婧媛书。 靖楚之间,已然开战,必然不会轻易结束,沈姝这些日子目睹了太多的伤亡,也有着颇多的感慨。 这时撩子带着沈姝,两人来到一处高岗,从高岗之上,可俯瞰整个战场,此时两国军队正厮杀正酣,混战成一团,彼此的将士都在浴血奋战,他们的身上全是血迹,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至少在高岗上的沈姝看来是如此。 沈姝亲眼见到一支戟插入一位士兵的胸口,鲜血顿时蓬勃而出,可是那位受伤的士兵并没有马上死去,他依旧挥舞着手中长戟向他四周的敌国士兵,这种临死之时,生命的挣扎与那种不顾性命的勇气令人震撼。 可那位士兵终究还是渐渐的丧失了气力,这时从他身旁刺入了另一只长戟,沈姝眼见着士兵的手渐渐的垂下,最后伴随着长戟的抽出,他也倒在了地上,而他的曾经的站立厮杀的地方很快便被新的勇士所取代。 在战场之上,勇士总是在厮杀,这种不惜性命的厮杀与一往无前的勇气让沈姝震撼,甚至还有些感动。 这时沈姝突然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兵,沈姝想若不是营养不良便是个小孩,他在人群中穿梭,手中拿着武器,战战巍巍的被人流推着向前,他的身侧一个又一个同伴倒下,他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中的长戟。 这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比他壮实许多的敌国士兵,那人的脸上身上已经被血污所掩盖,拿起手中的长戟便要刺向小孩,小孩大喊着将手中的长戟伸出。 身上不知道他有没有害怕的闭眼,但看他那手法,分明是第一次杀人,对于他而言,战场无异于炼狱。 也许是小孩的运气还不错,那位帝国士兵被他身后的长戟给刺破了心肺,伴随着长戟的抽出,那位士兵倒在了地上,只可惜小孩的运气终究是有限的,这时自旁侧的一支长戟刺了小孩的身体。 沈姝似乎能听到那长戟刺入血肉,折断骨头的声音,鲜血顿时喷涌,而战场之上是没有犹豫的,那只长戟下一刻便抽出了小孩的体内,沈姝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小孩倒在了地上,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刻泪水划过脸庞,心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她想要呐喊,却什么都喊不出来,因为这时战场,厮杀还在继续,这是一场人类为了利益而彼此厮杀的炼狱,没有感情,没有是非,只有厮杀。 在战场之上,不是你杀死别人,便是别人杀死你,这里只有厮杀,比的便是谁比谁心狠手辣,谁比谁更下的去手,当然还需要一些运气,毕竟身处战场,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平安归来。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尽力杀掉那些想杀死自己的人,为自己的活着增加几分可能性。 沈姝看着战场之上厮杀的将士,心中有震撼,有痛心,有无奈,有悲哀,泪水不由自主的滑过了脸颊,沈姝知道此刻的自己必然是泪流满面,只是她并没有崩溃。 或许是这些日子老师常常带她去战后沙场的作用吧,她只是有些无助,有些茫然,甚至还有些不明白。 不由的问道:“这便是战场吗?” 撩子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凝重,算是默认了。 沈姝又含泪问道:“一定要这样吗?” 这时撩子身侧的一位将军答道:“这是战场,战场之上必然有厮杀,姑娘还年轻,以后会明白的。” 沈姝感受到自己心底似乎聚集着一口气,这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令她十分难受,不由的冷笑道:“赵将军说的正好啊!可是将军别忘了下面的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同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们又有什么错,他们未曾享受过华服佳肴,有的人甚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的国君未曾给予过他们什么,可他们却为了国君舍弃生命去厮杀,这对他们公平吗?” 沈姝指着战场上的那些厮杀的战士,道:“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那位刚刚说话的赵将军的面色有些冷,面对沈姝的指责,他觉得沈姝有些无理取闹,却又觉得沈姝说的极为有理,这种感觉,让他很别扭,可他依旧道:“忠君报国乃是为将者本分,何必有怨?我靖国人人皆可凭借战功封赏爵位,又有何不公?姑娘可要慎言。 至于楚国,帝国之士与我等有何关?若是他们活在,只会杀掉我们更多的勇士,我们自然不必顾惜他们的性命。” 沈姝听后,理智也渐渐回归,觉得自己刚刚指责有些莫名其妙,她只是目睹这种人间彼此厮杀,不留情面的情形,心中有些愤懑,甚至觉得有些悲凉,她虽身处乱世,可像这样直面厮杀终究还是少有。 不由的情绪有些失控,可冷静下来,她也只赵将军所言非虚,当今天下,等级森严,靖国已经是其中做得很好的了,毕竟平民可以通过在战场上厮杀获得爵位,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获得了相应的权益。当然首先得活着,战也得打胜了才算。 沈姝冷静了下来,对赵将军深深作揖,道:“是姝刚刚失礼了,还请将军见谅。” 赵将军挥了挥手,笑道:“无妨。沈姑娘年纪轻,有些冲动也是难免的,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有些接受不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记得我当初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时,在战场上还好,只知道杀人便是,可下来后,我可是连吐了两天两夜才缓过来,姑娘这还算好的了。不过话说姑娘一个女孩子怎么想的要学兵家的。” 沈姝愣了一会,她知道赵将军是好心,是想让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可以不用这么难受,可这样一问,沈姝却也不由疑惑了,亲眼目睹战场的惨烈后,自己还能一如往昔的坚持吗? 战场如此残酷,非心性坚定着不可胜任,她不由的扪心自问,自己的心性是否真的和自己想的那样坚定,还是说其实自己的心终究还是太过柔软了,做不了那决胜千里的谋士,打不了那血腥残酷打仗。 沈姝觉得自己需要好好静下来想一想,她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的就这样跟着撩子在战场上,她需要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沈姝对撩子施了一礼,道:“弟子先告退了。” 撩子先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沈姝翻身上马,打着马便跑向了远方,那个方向不是回营的方向。 赵将军见沈姝没有回答,反而骑上了马向远处奔去,想叫住她,不想沈姝的速度太快,很快便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不由的看向了撩子先生,道:“先生,这是……” 撩子并没有看向沈姝离开的地方,而是盯着山下的战场,此刻两方已经精疲力竭了,这场仗两方都没站什么优势,基本上可以说是两败俱伤。可以看出来这次楚国是下了血本,定是要夺取战争胜利的。 可是靖军也不少吃素的,能有本事称雄的国家军事实力又怎么会小觑了,更况靖国是这天下唯一的霸主,灭看同为天下雄主的燕国,这天下一统是必然的,只是早晚的事。 撩子早便猜到了这将会是一场血战,也是决胜天下的战争,他很清楚一旦楚国亡,余下的两国便不足为虑了。 撩子只是淡淡道:“她需要好好静一静,想一想自己究竟要什么,又要干什么。” 沈姝骑着马来到了一处山林,此刻一人是暮春了,很难想象,他们已经很楚军纠缠了一季,而这一季的战争中,他们推进的很缓慢,楚军殊死抵抗,他们也打的艰难,而这些沈姝暂时都不想去想。 她只想静静,在这深林之中,除了鸟叫蝉鸣外,已经听不到任何战场的厮杀声和号角声,这种静谧让她的心一瞬间便静了下来,她找了个地方将马拴着,然后靠着一棵参天古树坐了下来。 靠在古树上,抬起头,一样便望见了树木的枝叶交相辉映,而天空被撕裂成一块一块的,阳光斑驳洒在了沈姝的身上,耳边是鸟鸣声,沈姝舒适的闭上了眼睛。 眼前竟然闪过了前世的种种,这些他曾经有意识的避过去怀恋的,想要忘却的东西,那个世界的亲人、朋友、还有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种种追求,那些看起来很幼稚的竞争。 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倍感亲切,那里没有大争之世的波澜壮阔,有的只有平平静静的平庸,可那里有着她最为美好的年华,以及那个年华的种种。 心生一计 前世庸碌,半世安乐,到头来又究竟算的了什么?人生两世,她已较寻常之人她已经幸运了太多,前世她是一平庸之人,浑浑噩噩,不曾有所求,亦不知所求,虽不过是万万众生之一,然到底还是平安喜乐的。 今处异世,恰逢战乱,前路未知,家国已亡,她该何去何从? 若依旧平庸一世,沈姝不由扪心自问,自己可愿?前世冷淡,汲汲盈利,唯求己身安乐顺遂,今处异世,若真到置身其外,是否有愧于天地? 沈姝不知,她知道每个人都是有野心的,都向往着功成名就,都有着一个英雄梦,她亦不例外,汲汲于名利终不过是人性的贪婪罢了,趋利避害亦只是人之本能罢了。 只是她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枉顾人性最初的本善,去追逐自己的名利,若真的这样,她又何必重生于异世? 既然来此,眼见苍生遭戮,百姓流离,她该做的、能做的,她都想去尝试一次,前世她已足够利己,今生她惟愿君子。 眼见大国相互倾轧、欺骗,百姓流离失所,数百年的混战已经让这个时代最底层的百姓苦不堪言,再世为人,她该为这黎明苍生筹谋,为这天下一统谋划。 光阴虚度,民不堪苦。或许以她微薄之力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她愿为之努力,或许毕生所求,终不过是虚梦一场,然此生本已是天赐,又有何求? 沈姝想清楚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展颜一笑,前世沈姝已然逝去,今生沈姝,沈家嫡女,有字婧媛,该承袭沈氏之情,不负苍生,不违大义。 既然心中已明,许多困惑便也能解,她明白天下一统,结束这乱世纷争的唯有战争,是战便免不了杀戮,她虽心存怜悯之情,然为这黎民长安,这条路终是最快的路了。 沈姝回营之时,撩子早已携众将回营,一日军事也已然筹备完成,撩子坐于帐中,似是在等待着沈姝。 沈姝掀起帷幕,上前施礼,道:“老师。” 撩子放下手中书籍,看向沈姝,面色淡然,道:“回来了。” 沈姝点了点头,撩子问:“想明白了。” 沈姝亦是颔首,撩子道:“那便说说都想了些什么。” “唯。姝以为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各国之间相互攻伐,百姓流离失所,民无所安,急需天下一统,政令同出,使百姓各安其所,能安衣食。”沈姝说着顿了顿,抬头看向撩子。 见撩子微微颔首,方才继续说道:“然姝纵观天下,唯靖国有此实力,靖国关中,天府之地;靖国铁骑,战无不胜;靖国政令,法度严明;靖国君王,胸怀大志;靖国臣民,万众一心。如此之国,可为天下楷模。 然一国如此远远不够,天下四国,皆该如此。可天下四国,各有其君,其君所好不同,其国政令不同,又加之邻国在旁虎视眈眈,终只能是连连混战,天下离乱天下。如此一来,若要利民,则需政令一同,法律同规。 天下唯有一统,方可如此,然天下一统谈何容易,一国之君已传百世,岂愿将江山拱手让于他人,必会殊死一搏,倒是必将是沙场血战,死伤无数。 天下一统,政令同出,民衣食所安,不再受流离之苦,不在受战乱之灾。而战争、杀戮不过是手段罢了,姝惟愿颖都之状天下再无。” 沈姝说完看向撩子,此刻她的心中愈发有了自己的坚持,撩子对沈姝笑道:“想通了便好,那明日你可还愿跟我去看战场。” 姝颔首道:“姝愿随老师同行。” 撩子笑问道:“不怕了?” 沈姝答道:“此心仍惧,然他日姝若手握三军,却不曾磨练心性,熟悉战术,恐他日令我军战士丧命,徒增伤亡,到那时方才是我的罪孽。” 撩子站了起来,冲沈姝赞同的点了点头,来到沈姝身边道:“若婧媛无那心性,我也不会将三军交付与你。你本性柔弱,若不磨炼一下你的心性,终究不堪大器。 只是婧媛天下分合具有天道,非人力所能改之,你虽心存大义,却也知聚散终有时万般不由人,天道轮回,非人力所能改。很多时候,顺应天道,不究得失方是最好的选择。” 说着撩子便离开了,只留下呆愣的沈姝。 沈姝一时呆愣原地,老师这话意有所指,沈姝不由的想师父口中的“天道”是指什么,难道指的是这天下一统是必然的趋势,可后面所说的“非人力所能改”,又是指的什么,沈姝一时想不清,也不愿去想清。 后几日沈姝随撩子一统看了几场战,目睹沙场之上,生死无奈,也知道如何排兵布阵,减少伤亡,这些天,她学到了很多,也知道了该如何将上的战略战术运用到现实之中。 转眼已到夏日,楚国处南,夏日炎热,士兵又多有水土不服,幸而这几日靖军连攻下数城,士气也还算昂扬。 在这场持续了半年的靖楚之战中,靖国虽占下了楚国数城,然却已陷入了胶着状态,半月以来,楚国连挂免战牌,一时之间靖军陷入了为难。 原来靖楚之战日久,粮草有些不足,在这样胶着下去,靖军远伐,不必楚军,粮草便是一亟待解决的问题,而这些日子,自平都送往战场的运粮部队都会遭到沿途匪盗的截取。 普通匪盗自然没这胆子,然这些人是燕国旧人,这些人虽然人数不都,但行踪诡秘,只劫粮草,杀运粮役民,待官兵一来,又往深山一躲,便什么踪迹也寻不到了。 沈姝见营中众人抓耳挠腮,面面相觑,却无计可施的模样,心中也是一片焦急,她不必在场众人聪明多少,前世浑噩,今生发奋,也不得其法。 众将商议之后,仍旧无计可施,只好暂时散去,沈姝带着月羽于军营四周闲逛,与高山之上,看着四周群山起伏,心中忽然一动。 让跑回营中,见到撩子后,道:“我记得距此地千里之外有一邓城,我们可派十万人马取邓城、夺唐城、切断楚国大军与邺都联系,同时可派三万人马去接应粮草,老师以为如何?” 撩子先是一愣,随即来到军事地形图前,看着面前的山川地图,久久不语,后道:“婧媛你看,邓城驻军虽少,然地势险阻,易守难攻,此计虽好,然难行。” 沈姝想了想,道:“老师,就算不能攻取邓城,也可引楚军出兵营救,到时我们在路上埋伏偷袭楚国援军,邓城难攻,然唐城易取,唐城之后便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到时楚国可就是一马平川,再无遮掩。老师以为如何?” 撩子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沈姝,又看了看地图,沉默许久,后道:“此计可行,婧媛睿智。” 接着撩子便打算唤众将入帐,此刻沈姝道:“老师,这次我想亲自领兵作战。” 撩子略带惊讶的看了沈姝一眼,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只是道:“战场凶险,小心为上。” 沈姝微微颔首,接着撩子便唤众将入帐,讲了沈姝计谋,众将听来觉得可行,只是对于沈姝领兵一事颇有微词,却又不好明言,只好陷入沉默,沈姝是撩子弟子,在这半年期间,也曾出谋划策。 机智勇谋不可否认,为人谦和有礼颇得喜爱,但对于沈姝领兵一事却还是有些微辞,担心沈姝为女子,无法令众将士折服,到时候放到会是军合力不齐,于作战无益。 沈姝初次领兵自然不可能一人前往,她需要与他同行的将军,这些将军需能征善战,沈姝一弱女子是不可能身先士卒、亲自上阵杀敌的。 这是位于中间的一位青年将军站了起来,对撩子道:“末将愿领兵随婧媛先生前往!”其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于沉默的帐中;无异于平地惊雷。 众人皆望向那将军,那人正是萧钰萧小将军,萧钰这半年来屡立战功,颇受一些老将军的重视,沈姝感谢的冲箫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位于左侧下首的一位身材魁梧的将军站了起来,亦对撩子道:“末将亦愿去。” 沈姝望向了那位将军,那人原不过是乡里一无赖,后来参军建立军功,其勇在军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其爵为已是四级爵位不更了,一个普通平民能在战场之上获得如此爵位,可见其勇。 沈姝初到时,他为将尉,见沈姝为女子,轻之,屡以语辱之,沈姝初不以为意,后月羽气急,与其将比武,沈姝恐月羽唯其所伤,便以木代剑,切磋武艺,点到为止。 月羽虽有武艺,然其将武艺高超、久经沙场,月羽非其对手,沈姝见其步步紧逼,恐月羽正为他所伤,随地拾起地上枯枝,与之应战。 沈姝与其苦战,惨胜,其将由此对沈姝心生佩服之意,由此生出交好之意,此将便是焦,无姓,后央沈姝为其去姓柳,因当时之时正值柳絮纷飞时节,而那时他们面前恰有一柳。 柳焦不识字,沈姝便为其代写家书,由此往来交好,彼此渐成朋友,柳焦擅战,屡建功勋,如今已成为一位小将军了。 接着又有数位将军愿意同沈姝一同前往,见状,一位老将起身道:“婧媛先生之计可行,然尚年轻,恐坏事,末将愿与婧媛先生一同前往邓城。” 邓城初计 沈姝于是领军前往邓城,从驻地往邓城不过千里,两三日便到。 邓城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果为危城,自邓城之下仰望邓城,犹如浮云之巅。 沈姝叹道:“邓城之险,果然名不虚传。” 身旁冯仲,便是那老将,年近半百,经八十余战,战功卓著,对于这样的长辈,沈姝只有尊敬的份。 这是冯仲爽朗的笑道:“本将也算是见过不少危城,像邓城这样的危城的确少见,易守难攻,的确是道天然的屏障。” 接着冯仲看向沈姝,笑道:“不知婧媛接下来打算?” 沈姝对冯仲拱手道:“将军是老将,比姝资历深厚,姝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将军做主。” 对于沈姝的恭敬有礼,冯仲是颇为满意的,原以为像沈姝这种出生贵族的人多少会有些傲慢,现在又受重用,恐怕看不起他这些老人。 现如今沈姝的恭敬有礼,令他的身心颇为舒畅,他本是平民出生,经历了数十年的拼搏,方才有今天,面对这些世家贵族出生的人,多少会有些自卑。 于是笑道:“你才是我军主将,该是你拿主意才是。” 沈姝笑了笑,拉着马上的缰绳,斜睨着冯仲道:“将军真要姝拿主意?” 冯仲一愣,看了沈姝一眼,见沈姝满脸堆笑,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可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便不能反悔,冯仲也做不出那等言而无信的事,于是硬着头皮,道:“但请婧媛拿主意。” 沈姝挑了挑眉,眯了一下眼,微微笑道:“既然如此,姝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众将士听令,后退三里后,驻扎!” 冯仲张大了嘴,瞪大着眼睛,明显对于沈姝的命令很是惊讶,道:“婧媛这是为何?我军数倍多余敌军,为何不攻?” 沈姝笑道:“我军远行至此,早已疲乏,而敌军以逸待劳,这个险,我们还是不要冒的好。” 冯仲一听沈姝一说自然也就明白了,只是心中仍有些不忿,道:“婧媛这是怕了吗?” 沈姝淡淡答道:“非也,姝不打无准备之战,将军若是不信,便请拭目以待,姝可保将军爵位更上一层。” 要知道靖国的爵位是越往上越难获得的,尤其对于他们这些纯粹的武将,除了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这些便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不知该如何排兵布阵。 故而他们最初获得爵位颇为容易,可一旦到了一定的阶段,再想更进一步,便是难如登天了。 冯仲怀疑的看着沈姝,见沈姝信心满满的模样,心中也不由的打鼓,难道这小子还真有主意,于是道:“如此,便听婧媛的。” 军队后退驻扎,萧钰进账的时候,沈姝正拿着一卷兵书看,不由的笑道:“婧媛这是在临阵磨枪吗?” 闻言沈姝放下手中兵书,对萧钰笑道:“原是萧兄来了,坐。” 待萧钰坐下后,沈姝笑问道:“萧兄来妹这,可是有什么事吗?” 在这半年的军旅生活中,沈姝早已和这军营之中近半数的将领相熟了,其中像萧钰这种意气相投的也就以兄妹相称了起来。 “这不是那般老兄弟推我过来问问嘛,婧媛是作何打算的?这样我们心里也有个底。” 沈姝闻言笑道:“原来是为这事,萧兄但可放心,姝心中自有主意,定不会叫萧兄跟着姝无功而返的。” 萧钰听后哈哈大笑,指着沈姝道:“看来婧媛这是要瞒着为兄了。”随后叹了口气,笑道:“无妨,婧媛自有主意就是了,为兄信你。” 沈姝对萧钰拱手道:“姝谢萧兄信任。” 萧钰摆摆手,道:“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些虚礼,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士子心中是怎么想的,动不动就要拱手作揖,也不嫌累的慌,就像父亲和长兄一样。” 沈姝听了萧钰的抱怨,不由哈哈大笑道:“萧兄说的有理,大丈夫立世何须拘于这些虚礼,只可惜姝不是什么大丈夫,只是个小女子,便也不得不拘于这些世俗礼仪了。” 说着便斜睨这萧钰,眼中含笑,便连面色也是通红,看起来狡黠可爱的紧。 萧钰见沈姝这模样,也不由大笑了起来,道:“婧媛这般风趣,当以酒相伴才是,来人!” 沈姝忙伸手阻止道:“萧兄,领兵打仗,酒还是少饮的好,还请萧兄回去也告知其他将领,军中忌酒,违者军令处置。” 萧钰有些不解道:“为何?这军中打仗可没有这样的规定,而且胜战之后还可以庆饮了。” 沈姝摇了摇头,对萧钰道:“萧兄所说,妹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如今情况特殊,还请萧兄按姝要求的做。” 萧钰皱了皱眉头,不再追问,点了点头,又道:“冯仲此人在军中资历老,说话难免直了些,婧媛不要介意。” 沈姝笑道:“无妨,姝自有分寸,有劳萧兄挂念。” 接着两人又闲谈了一会,一夜无语。 第二日,众将都聚集在大账之中,沈姝看着沙盘之中模拟的邓城的地形,问道:“众位将军可有攻地之策?” 默然无语,过了一会,方才有一将领道:“我军数倍于敌军,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今我军少说五倍于邓城守军,末将以为可攻之。” 此将说完,即可便有人附议,沈姝抬头一望,见越有一多半的将领赞同,便转过头看向冯仲,道:“不知冯老将军以为了?” 冯仲抬头看向了沈姝,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还在想沈姝或许真有办法,可如今一看不过是个人云亦云的家伙,做的还是自己昨日说的那套,于是没好气的道:“臣赞同。” 沈姝微微一笑,看向众将,道:“既然众将都以为可攻,那便攻吧,柳焦,你带一万将士去攻城,无需拼命,做做样子便可以了。两个时辰后,撤军。 萧兄,你带一万人马,一个时辰后去攻城,同样只需做做样子,两个时辰后回来。 李将军,你亦带一万人马去攻城,依旧如实,两个时辰后归来。 接着柳焦又带那一万人马在李将军归来后,又去,每人重复一次,然后撤军。”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沈姝这样的命令有什么意义,可如今沈姝是领兵的人,他们唯有依令行事,令了军令。 待众将要离开时,沈姝道:“还望众位将军记住是详攻,尽量避免我军战士伤亡。” “唯!” 众将离开后,无事的冯仲看着沈姝,没好气的说:“那老朽我干什么?” 沈姝对冯仲拱手道:“还请老将军休息几日,后面自有需要老将军出力的时候。” 冯仲冲沈姝冷哼了一声,便甩袖离开了。 月羽见私下无人,不解的问道:“姑娘既然要攻邓城,为什么又不要将士拼命,只做详攻。” 沈姝看着沙盘上的邓城,笑着反问道:“我可曾说过定要取邓城,只说攻城,那详攻也是攻啊!” 月羽不解的问:“为何要详攻?” 沈姝神秘的笑了笑,道:“三日后,便知。” 依沈姝攻城之法连攻三日后,众将又一次齐聚大帐之中,沈姝又道:“今日歇息。” “什么!”众将又一次错愕了,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沈姝想干什么,可看着沈姝那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又顾忌着她是一军主将,领命退下了。 沈姝见外面阳光甚好,于是身着青色深衣,梳发髻带珠饰,难得的做女子装扮,原来在军营之中,沈姝为方便行事,常常做男子装扮。 又要月羽换上一身寻常女衣,打算出军营去好好游览一番的。 不巧刚刚出帐,便遇见了萧钰和柳焦,对于沈姝的这种行为,两人都是极为不赞同的。 一军主将怎能轻易出营,还作此装扮,虽然的确很好看,这这是军营,怎么看都不该。 可沈姝执意要去,后两人没办法,要求一同前去,否则,便不让沈姝出去。 无法,沈姝同意了,只是要两人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 四人一同出了军营,沈姝一开始便没打算在驰道上走,骑着马便往一条小径上去。 初夏时节,阳光还不算炽热,又是在山林之中,倒颇为凉爽,举头皆是参木古树,四周都是苍翠深绿,身处一片悠然,颇觉有趣。 而邓城主将,对于城外突然出现的靖军感到十分愕然,这些靖军是怎么出现的?到底有多少人?领兵的是谁?他到现在还没弄清。 面对每日的攻城,他都是郑重以待的,可是那些靖军却都不曾真正进攻,走一波又来一波,根本就不知道来了多少人。 他不敢懈怠,唯恐一懈怠,城下的靖军就会发动真正的进攻,他虽有地势之优,然守城之兵不过五千,而靖军却不知何数。 他看着城下,空空荡荡的,不知为何靖军在连续三天“进攻”后,又不见了身影。 他从没见过如此打法,更奇怪的是,据他所知,靖军如今具在宛城,那么这一支是?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写信问问楚国领军主将,毕竟邓城地理位置十分险要,若邓城破,其后唐城,之后便是一片原野,直逼邺都。 山谷埋伏 晌午时分,沈姝正在营帐之中看着兵书,一旁的月羽正在那里看着炉子,炉子上烧着陶罐,罐中正冒着热气,屋子中弥漫着食物的清香。 沈姝闻着香味,眼看着书,心思却飘到了那罐汤中,道:“月羽又在煮的什么好东西?好香啊!” 月羽一面照看着炉火,一面笑答道:“姑娘怕还要等一会,这汤才能好了。” 沈姝看向月羽忙碌的身影,笑道:“闻着那香气,我那还能看得进去书,月羽你不会是故意扰我心神的吧。” 月羽抬起头瞪了沈姝一眼,见沈姝正擒着笑意,眉眼弯弯的看着自己,一副狡黠的模样,笑嗔道:“姑娘倒是越发的没理了,自己不专心,还怪到奴身上,真是……” 沈姝看着月羽,笑问道:“真是什么?月羽倒是说话啊!” 月羽的脸刷的便红了起来,沈姝见状,越发起了调戏的心思,笑道:“月羽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莫不是动了春心?” 月羽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事,便跑到沈姝身边就要挠沈姝,沈姝怕痒,一面呵呵的笑,一面躲避着,上气不接下气得道:“月羽姐姐!我的好姐姐,饶了妹妹吧!妹妹以后再也不开这玩笑了。” 月羽见沈姝求饶了,这才住了手,两人相互对视着,不由一笑,这时月羽突然惊呼道:“我的汤!” 接着月羽便将陶罐从炉火上取了下来,又换上了另一个陶罐,为沈姝盛了一碗汤,沈姝喝了一口,只觉口齿生香,从肠胃中直升起一股暖意,道:“这汤香香浓浓的,也不知是怎么熬的?” 月羽在一旁笑道:“姑娘天天看奴熬,怎还不知是怎么熬的?” 沈姝笑道:“这……姐姐又不教我,我哪里能够知道,妹妹我是个蠢的,姐姐不教我,便是要我看一百遍也是学不会的。” 月羽道:“姑娘又开玩笑,姑娘若是蠢的,这世上怕没聪明的了。”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沈姝的碗,见沈姝喝完了,便接过碗,道:“姑娘先喝着垫垫肚子,这粥怕还要一会。” 沈姝点了点头,看着月羽,问道:“以前我怎不知姐姐还有这本事?” 月羽一面盛汤,一面道:“以前姑娘忙,我也没那功夫,如今姑娘单独领军,有了时候,那里还能像以前那么将就。姑娘是贵女,怎能和那些大老爷们比,该吃的精细些才是。” 沈姝接过碗,笑道:“什么贵女,不过就是一普通女子罢了,同姐姐是一样的……” 话还没说完,便见箫钰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见箫钰神色慌张的模样,沈姝放下了手中的碗,问道:“这是怎么呢?” 箫钰直接道:“有消息来报,楚国派十万大军来解邓城之围,若是他们到了,我们可就是腹背受敌,陷入包围了。” 沈姝听完,面色如常,对箫钰道:“萧兄这般行色匆匆,想必还没吃饭吧。正好,就在我这吃吧。”接着又对月羽道:“姐姐,给萧将军也盛一碗。” 箫钰见沈姝的模样,心下焦急道:“婧媛,我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慌了?” 沈姝一面喝着汤,一面对箫钰道:“萧兄先不要急,先坐下来,我们便吃便说。便是萧兄正的要姝拿主意,也该让姝吃完这顿饭才是。” 箫钰见沈姝不慌不忙的模样,心中仿佛被卡了一股气,却出不来,只好做了下来,这时月羽也递给了萧钰一碗汤,箫钰见沈姝满脸期待的看着自己,半信半疑的喝了一口,然后心惊了。 道:“这……这汤怎么这么好喝啊!” 沈姝一脸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这可是鲫鱼汤,月羽姐姐熬的,能不好好吗?萧兄,你这可是有口福了。” “鲫鱼……”箫钰看着碗中的汤,神色有些异样,道:“这哪来的鲫鱼?” 沈姝“噗嗤”一声笑道:“还能哪来的,自己钓的呗,萧兄还记得那天我们出营之后遇见的那条溪水吗?这鱼就是在那抓的。” 箫钰的目光有些惊讶,道:“你们之后又去了的?” 沈姝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喝着汤,不理箫钰的眼神,问道:“楚军现在到哪了?” 箫钰见沈姝问,忙放下碗,正经答道:“估计明日便可到邓城了,婧媛,你可有主意?” 沈姝又问:“老师哪里怎么样呢?” “撩子先生那里最近好像正在和楚军酣战,你不会是想向撩子先生求助吧,可是宛城也很重要,而且楚军主力在那里,应该脱不开身。” 沈姝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面色如常,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反而抬起头看向月羽,道:“月羽姐姐,什么时候开饭啊!我饿了!” “……”箫钰见沈姝这样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阴沉着脸,便打算起身离开,这时沈姝道:“萧兄傍晚的时候召集一下将领,我有话要说。” 箫钰一听,愣住了,看向沈姝,见沈姝正眼巴巴的看着月羽陶罐里的粥,不由的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领命。 月羽端着粥递给了沈姝,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姑娘还只惦记这吃,瞧把萧将军气的。” 沈姝笑着问:“这么?姐姐心疼了。” 见沈姝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己,月羽的脸一红,怒道:“胡说些什么呢?” 沈姝笑着接过话来:“既然姐姐不心疼,那气气他又何妨?” 月羽见沈姝满脸不在乎的模样,心想这还算她那个清冷孤傲的姝姑娘吗?可心中还是有些担心,不由的道:“看刚刚萧将军那样子,好像事情挺大的,姑娘要不一会去看看。” 沈姝吃着粥,道:“有什么可看的,早就猜到的事情。”接着看着月羽满脸愁容的样子,不由的劝道:“姐姐就安心坐下来吃饭吧,左右现在没事。” 月羽见状只好做了下来,吃着粥,然而心中有事,一顿饭下来,也没尝不出什么味道。 沈姝吃完饭,便到军营四处去逛了一下,之后便又开始看起兵书来。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显得既慵懒又闲适,丝毫也没有军营往日的紧张。 直到傍晚沈姝才整理衣襟,换上男式深衣,头戴玉冠,做士子装扮,颇显风流俊逸、文质彬彬之态,众将一见,惊异万分,然细细观察,却又觉有撩子先生仙风道骨、运筹帷幄之态,不由在心中叹道:“果然是师徒。” 沈姝见众将都来齐了,对身旁的冯仲道:“姝知晓这些时日老将军对姝颇有怨言,然明日便是老将军立功之日。” 接着沈姝又对柳焦道:“柳将军,姝嘱托给将军的事,将军可办妥了?” 柳焦拱手答道:“禀先生,都妥了。” 沈姝点头称道:“如此甚好,接下来便请众将听我好令,连夜埋伏在楚军必经之路,我记得在往邓城的途中又以山谷,虽短却颇为险要,柳焦、箫钰,你二人各带两万兵马埋伏在山谷两侧,待楚军前军至,先不要动手。 等中军至,再便射杀阻截,这时柳焦再截断楚军后路。 冯老将军,烦您老带五万人马守在出谷的地方,待楚军冲过山谷,您便带军截杀。必要将楚军尽困于山谷之中。” “唯!” 沈姝安排完后,便让他们各自带兵去埋伏了,此刻柳焦方知前些日子,沈姝让他准备些圆木、石块是作何用的,不由暗暗佩服起沈姝来。 沈姝自然是不知其他人做何想,见众将离去,沈姝不由的松了一口气,这时她第一次带兵打仗,也不知结果如何。 又理了一遍自己的作战计划,至于老师那里不能来支援的问题,其实早在沈姝提起那个方案的时候便考虑到了,只是当时未有言明。 沈姝知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计划赶不上变化,与其等别人来救援,不如自救,这在沈姝刚刚驻扎时便已经想好了,所以她连日来派人勘察地势,要柳焦准备圆木。 现如今看来果然派上用场了。 第二日,沈姝不安于坐于中账之中,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亲自去战场上看看才放心,当沈姝来到他们埋伏的山谷时,楚军已经被袭击的有一会了,只是由于地理上处于劣势,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沈姝自山谷上方往下看,只见异常惨烈,很多楚军都被从山上滚下的圆木给压死了,这时沈姝问道:“楚军都被困在山谷中的吗?” 箫钰点头,沈姝一时间有所犹豫,不知该不该用火攻,如此形式,用火攻可最快的消灭的敌人,可这个时候,沈姝又犯了妇人之仁,心中有些不忍。 这时箫钰在一旁提醒道:“婧媛,火箭已经准备好了。” 沈姝一愣,知道如今已是退无可退,她带的这十万人可都指着她建功立业了,如果此刻心软,那么今后丧命的可就是靖军,她不能对不起这般信任她的兄弟。 这样想来,沈姝便点头,道:“如此,便用火攻吧。” 不知为何沈姝突然想起了三国之时的上方谷之战,同样是被困于谷中,同样是以火攻之,只是不知这楚军是否有曾经司马懿的那般运气,可以天降一场大雨。 沈姝想着,却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有能有几回那般巧合的事? 攻楚奏报 沈姝人生中的第一场战争算是结束了,杀敌七万,俘虏三万,这样的功绩传到中军的时候,不知道令多少人眼红,又敬佩。 打仗不是过家家,更不是纸上谈兵,这其中的凶险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了,沈姝能在第一场战争中取得这样的成绩,足见其能力。 只是敬佩归敬佩,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酸涩,哪怕是他们这些久经沙场之人,一生也未必能立下这样的功绩。 柳焦掀开大帐帘子时,见沈姝正一身墨衣广袖,尽显风流之姿,手中是一卷书,见柳焦来,抬头对柳焦笑道,其笑若春风拂面,却又带着不怒自威的寒气,经过此战,沈姝带着的一帮将领,也算是对沈姝心服口服了。 道:“柳焦来了,怎么样?我军伤亡如何?” 柳焦见沈姝朝自己笑,不由有些心神荡漾,毕竟沈姝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子,他见识浅薄,未曾见过平都的繁华,只是听闻那些贵女都是用山珍海味给养着的,身上穿的都是绫罗绸缎。 沈姝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位贵女,举止不凡,温文尔雅,又带着疏离的寒意,他见了便欢喜,却又有些畏惧,不过见沈姝说正事,回过神来答道:“大约伤了两千多人,死了一千两百多人。” 沈姝闻言神色一动,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悲伤,这样的伤亡虽是必不可少的,可到底还是这么多条生命,虽说这一千多人的性命与已亡的七万楚军相比,微不足道,可以说此战是这数十年来少见的胜战。 柳焦未曾注意到沈姝眼底所流露出的那一抹悲伤,心情有些亢奋地道:“婧媛,老子打了那么多仗,还是这次最为过瘾,你可真厉害呀!” 沈姝淡淡一笑,不语。 柳焦继续道:“当初老子……”柳焦顿了一顿,见沈姝神色如常,继续道:“我还以为你要干什么了,如今看来还是你聪明,看来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 然而此刻沈姝心中满满心事,没精力去理会柳焦的恭维,只是问道:“老师那里传来了消息没有?” 柳焦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接着沈姝将手中竹简卷好,递给柳焦,道:“快马将此书送到我师撩子那里。” 柳焦看了手中的竹简一眼,又看了一眼皱着眉头的沈姝,不解为何这才打胜了战,沈姝却这般忧虑,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所需要考虑的,他只要听沈姝的指挥就可以了。 于是低头道:“唯!” 当他要出去的时候,沈姝却又唤住了他:“你去将箫钰叫来,我有事找他。” 柳焦还想多问几句,见沈姝又低下了头,看着案上的案牍,不由的苦笑了一下,只好答道:“唯!” 沈姝看了一会竹简,这刚刚打完仗,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那些将士的军功统计就是一项工程巨大的事,这军营之中,又没几个识字的,也帮不了她什么。 平都长乐宫前殿 靖王看着前线传来的奏报,面色有些阴沉,跪坐于大殿之上的朝臣纷纷低着头偷偷打量着那端坐于王座上的君王,见君王的面色晦暗不明,不由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去偷看那位帝王。 心中却在猜测着奏报中记载的事情,看王上这样子,看来结果应该不怎么好,都在暗暗祈祷着,希望不要祸及自身。 这时靖王突然道:“前线传来消息说我们的国尉任命的一位女子为将军,让她带着十万人去攻打邓城,不知各位以为,此事如何啊?” 众臣一时间面面相觑,原来是为这时,其实这事说大也不大,国尉本就有任免军官的权力,只不过此事不好就不好在任命的是为女子,女子为将历来也不是没有,可到底还是凤毛麟角,稀少得很。 丞相王胤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问道:“不知国尉任命的这位女子是何人?” 靖王看了一眼王胤,面无表情道:“沈姝,撩子唯一的弟子。” 此话一出,顿时一阵唏嘘,朝臣在下窃窃私语,靖王在上面静静地看着下面这些朝臣的作为,终于,在小声喧闹一会之后,朝堂又恢复了静谧,在静谧之中,所有的朝臣都眼观鼻鼻观心,端看那人第一个开口,他们好开口附议。 靖王看着下面这帮顿时沉默的朝臣,心中有些鄙夷,见没人说话,将目光投向了位于第一列的王胤,道:“王胤,你是丞相,说说你的看法。” 王胤听到靖王叫自己的时候,身子一震,这种时候他恨不得自己能够从这个朝堂上消失,显而易见,王上对尉撩子的做法很不满意,可是尉撩子又深得王上信任,如今又带着大军在外,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而且他相信以尉撩子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人家是国尉,爱任命谁任命谁,他才不想管了。 奈何自己是丞相,王上又点名要自己回答,于是自己只好道:“论理国尉大人有任免军官的权力。”这话说完以后,王胤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靖王,见靖王面色阴沉,隐约有怒色,忙继续道:“但这沈姝是国尉大人的弟子,未免有任人唯亲之嫌。” 王胤又偷偷看了靖王一眼,见靖王的面色有所缓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靖王等了一会,见王胤没有下文了,不由的问道:“就这样?” 王胤一震,心想就这样啊,您老还想咋样?自己可一点都不想得罪人,要知道这兵家的人杀戮之气大多很重,他可不想惹恼那人,况如今灭三国,统天下,还需要尉撩子了。王胤诚实的摇了摇头。 靖王又扫了下面的朝臣一眼,马上便有一个朝臣,道:“臣孟甫以为国尉此举大为不可。” 靖王立马来了兴趣,身体微向前倾,笑道:“喔!说说看如何不可了?” 孟甫由于坐在稍微靠后的地方,为了更好的让靖王听到自己的意见,从垫子上站了起来,来到大殿中央跪着,对上位者道:“臣孟甫以为我靖国立国四百年,未曾有过女子为将的先例,纵观天下,无论是楚、齐、吴具无女子为将的例子,国尉大人这样做,分明是置我大靖祖宗宗法于不顾,置王上您的威严于不顾。” 萧津在一旁听着,嘴角不由的抽搐了两下,不就是任女子为将吗?这未免也太能扯了吧,况且自打两百多年前靖国变法后,所谓的祖宗宗法便也只剩下一些虚名了,现在把这个扯出来,可见真的是没的说了。 孟甫一说完,马上又有一臣子走了出来,道:“国尉大人此举与我靖国律法不符,我靖国从无许女子为将的先例!那女子身为女子就该好好呆在家中勤于女工,擅入军营,臣请王上之此女罪。” 接着又有数位臣子走了出来,说着和前面几人差不多的意思。虽然对尉撩子的做法颇为不满,但都要求惩治沈姝。 靖王看了大殿中的臣子,眼神逐渐深邃了起来,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起,直至最后完全消失,道:“众卿皆是这样以为的吗?” 萧津见靖王的神色有变,意识到,或许靖王要的答案根本不是众人对于这件事的看法,而是众臣对于国尉大人领兵的想法,如此一想,萧津顿时感到背后一凉,抬头,正对上靖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萧津忙低下了头,不敢再胡思乱想,不想靖王却点着他的名,道:“萧大人,你怎么看了?” 萧津搜肠刮肚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道:“臣以为国尉大人既然如此做,自然有他的打算,我们身处庙堂,不知战局之凶险,或许国尉大人另有打算也未可知。况古有妇好领军,今我靖国有一女子带兵为将,也未尝不可。而且我靖国律法也没说女子不可为将啊! 况自变法以后,参军打仗建立军功获得爵位的女子也不少,只是未曾想此女这样领过兵罢了” 萧津小心翼翼表达完自己地看法后又偷偷瞟了靖王一眼,见靖王的神色依旧很凝重,头却微不可察的微微颔首,不由暗送了一口气,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错。 谁能想到靖王接下来道:“你们知道这女子领军是去干什么吗?” 众臣面面相觑,这他们哪里知道,奏报又没有送到他们手里,靖王似乎已经预料到会是这种局面,于是道:“这女子独自带了十万人马去了邓城。”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了,无论是丞相王胤还是廷尉萧津,去邓城干什么?邓城可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而且楚军主力不是在宛城吗?近乎所有的臣子都想不明白。 攻取邓城,在他们看来是万万不可能的,邓城是什么地方?那里地势险隘,是楚国天然的屏障,攻取邓城,怕是十年都未必攻的下来,尉撩子是疯了才会派人去攻邓城。 靖王拿起案几上的奏报,对下面的众臣道:“你们知道这女子干了什么?” 众臣诚实的摇了摇头,一个女子能干什么?上阵杀敌,那也不需要领兵吧,难不成还真把邓城给攻下了?这件事怎么看都不太可信。 维桑与梓 当靖王将沈姝的功绩给道出来时,引起了的是朝臣纷纷错愕,错愕之后众臣才发现自己会错了王上的意,不由的一阵心虚。 这是靖王道:“我知诸位爱卿皆是忧国之人,然作为我靖国柱上之臣,岂能拘泥于祖宗规法,当革故鼎新,不拘一格才是。” 众臣皆俯首于地,道:“唯!” 靖王见效果不错,暗自点了点头,又道:“既然此女有天纵之才,我靖国定然不会亏待于她,众卿以为如何?” 经历了刚刚的反转,靖国众臣皆是诺诺称是,靖王见状,心情也颇为愉悦,大手一挥,便定下了对沈姝的赏赐。 子都公子刚下学时,便被叫到了靖王面前,自打靖楚之战后,子都公子的课业便越发繁忙,靖王似乎也有意开始让子都公子开始学着处理一些政务。 子都公子有些不明,端坐在靖王的下方,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靖王的心情颇为愉悦,看着子都这般样子,笑道:“放松些,你我是父子,何必这样拘谨。” 子都公子点头称唯,靖王无法,也不再计较,而是笑道:“子都可还记得数月前那位救你的女子?” 子都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救自己的女子?”待沉默了半晌,方才想起靖王口中的女子竟是沈姝,犹豫着点了点头。 靖王笑道:“你的眼光不错,此女可堪大用。” 子都心中一震,他已有两月不曾收到沈姝的书信了,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唯恐战场残忍,沈姝出了意外。不料这两月以来,第一次听闻沈姝消息,竟是从自己父王口中,不由有些惊讶。 “不知父王这话从何说起?” “子都可知此女竟能将楚军围困于山谷之中,杀敌七万,俘虏三万,楚军竟无一人逃脱。这样的本事,当今列国之中少有。更况此女年纪不过及笄之年,见识便能如此不凡,若是假以时日,必能堪大用啊!” 靖王口中对沈姝满是溢美之词,子都听闻以后,心中也暗自欣喜,只是还有些隐隐担心,沈姝一弱质女流,虽有奇才,然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子都心中实在不安。 这份不安他又无法宣之于口,只好独自承受,夜深未眠,辗转反侧。 晨曦时分,天还未明,启明星位于东方,沈姝便带着月羽出了营帐,一军主将擅自离营这种事,这样的事怕也只有沈姝才做的出来吧。箫钰也曾劝过几次,奈何沈姝都充耳不闻。 沈姝大胜楚军之后,僚子又为沈姝增援了数名能征善战的大将,这些大将对于沈姝多有鄙夷,每每都想找机会侮辱沈姝。 奈何沈姝自打破楚军以后,数月以来便一直呆在帐中,极少与人接触,每每他们去找沈姝时,变回被沈姝以各种理由搪塞。 他们不知沈姝打算,眼看着邓城城郭高耸入云,却只能干耗在军营之中,不能进也不能退,心中实在烦闷。 沈姝身为主将,又一直避而不见,令他们这些将领有气无处撒,更为憋屈了。 走在山间小径之上,月羽谈到了昨日一件小事。 “昨日司马将军气势汹汹地来找姑娘,被萧将军一顿抢白,气的脸都变了颜色。” 沈姝闻言轻声笑道:“可说了是何事?” “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为了攻邓城的事。不过姑娘我们在这邓城之外已经驻扎了月余,到底什么时候攻城啊?” 沈姝抿着嘴微微笑道:“不急。” “不急,姑娘你是不急,可是那帮将军可急的不得了。” “那就让他们先急着吧,月羽,走,我们去那边看看吧。”沈姝顺着山间的一条小径往前走,似乎对于诸将的反应并不怎么在乎。 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因是初夏,待日头渐渐升起时,便也觉得有些许炎热,沈姝便与月羽两人便也就于路边歇息起来,喝着水吃起了干粮。 月羽不明沈姝这些日子日日上山所为何事,也知便是自己问了,沈姝怕也不会告诉自己,便也不曾追问,只是日日都随沈姝进山。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在唱山歌,接着便见一打柴人挑着一担柴晃晃悠悠的往山下走,沈姝见状,忙过去道:“老丈!” 那打柴人向沈姝那边望去,见是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心思忽然一动,眼神之中划过一道精光,随即又恢复了正常,道:“不知两位淑女怎会在这荒野之地?” 沈姝笑着对打柴人道:“我原是自燕地来投奔亲戚的,不想遇见靖楚两国交战,想着不惹麻烦,便走了这山野僻静小路,不想竟迷了路,还望老丈能够指点一二。”沈姝这套说辞完全就是临时编的。 月羽有些惊奇的看着沈姝,这慌说撒就撒,一点羞愧都没有,不由对沈姝这青天白日说胡话的本领佩服了起来。 打柴人倒像并没有怀疑沈姝话中的真假,只是道:“原是如此,两位贵人若是不嫌弃,便请先到本村歇息片刻再走,如何?” 沈姝忙满脸堆笑,对打柴人道:“如此,便多谢老丈了。” 说着便带着月羽跟着老丈一同下山了,月羽有些不明沈姝为何要对老丈撒谎,还要跟着老丈进村,不过见沈姝这样子,便也只能极力配合了。 三人转过一处山峦,便上了另一条小径,沈姝笑着对打柴人道:“敢问老丈,这邓城除了驰道可还有其他可进去的地方?” “淑女为何这样问?” 沈姝笑道:“这不是在打仗吗?驰道如今被靖军占着,邓城又不开城门,我这不是要进城吗?便要另寻出路了。” 打柴人沉吟了一会,道:“思考了一会,这入邓城的其他路不是没有,只是……” 月羽忙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条道是条山林小道,已经很久没有人走了,常有大虫出没,两位淑女怕是不好走啊。” 沈姝闻言皱了皱眉,做苦恼状,道:“这可如此是好?” 这时打柴人指着前方一处村落,道:“前面便是村子了。” 沈姝顺着打柴人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在一片苍翠只见有些几出稀稀拉拉的几件茅草屋在风中摇摇欲坠,很难想象,这竟会是一处村子。 沈姝随打柴人进村,见几个农人正在拾掇自家房钱的半亩耕地,脸色蜡黄,满是污垢,身穿短褐,衣不蔽体,几个小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正在父母身后跟着拾掇着。 便是那半亩土地,看起来也极为贫瘠,沈姝忍不住问:“老丈,这些……” 打柴人与那些农人打着招呼,语气颇为无奈的道:“淑女是贵人,不曾见过也是难免的,我们这个村子贫瘠,只能依靠打猎来换取些粮食罢了。” 沈姝随着打柴人来到他家,说是家不过是几只树干支起的一个草棚,用破瓮做窗户,地面潮湿,竟无一处可以下脚地地方,打柴人将角落处的茅草给收了起来,露出一块看起来还有些完整的木板。 道:“淑女请坐!” 沈姝犹豫了片刻坐了下来,接着便见打柴人升起了一堆火,火上挂着一个瓮,沈姝一面打量着这个茅屋,一面随意的问道:“老丈是世代生活在此吗?” 打柴人一面煮着食物,一面道:“是啊,以前驰道还未修建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残破,这可惜后来修了驰道,便连盗贼也不来了。” 沈姝沉默了,据她所知这驰道修建不过百年,而驰道的修建却带给了这个村子这么大的变化,以前没有修建驰道的时候,会有来往的行人,他们多少会带给这个村子一些收益,然而如今…… 沈姝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老丈厌恶打仗吗?” 打柴人叹了口气,道:“怎能不怨,我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与靖国的战争中。”打柴人说着眼中便泛起了泪光,浑浊的目光中满是伤感。 “我就是一个打柴人,不懂什么政事,只是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今天和靖国打,明天和燕国打,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还是这数不尽的赋税,每次打仗都要我们交粮,可我们哪有粮,不给粮便是一顿毒打,哎!” 沈姝沉默了片刻,她素来知道乱世之中人人艰辛,如今却发现原来自己虽然家破国亡,然而已经幸运了太多,至少她不用每日为生机发愁。 正在沉思之时,一个俏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沈姝的思路,沈姝顺着声音望去,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蓬头垢面,沈姝见着这个姑娘的第一眼竟想起了初见月羽时的情形,不由看向了月羽,月羽似是察觉到了,低下了头。 沈姝冲那个小姑娘招手,笑着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贫贱之人,哪里配有名字,不过狗娃的叫着。”打柴人在一旁插嘴道。 沈姝不满地摇了摇头,道:“女孩子该有一个正经的名字才是。”沈姝又见小姑娘的手臂上挎着一个篮子,篮子中放着一些紫色的果子,沈姝看见了,便笑着问:“这时什么?” 小女孩低着头,不敢说话,眼神却盯着沈姝所穿衣服的布料上,满满地都是羡慕,这时打柴人替小女孩答道:“不过是些桑葚罢了。” 沈姝闻言,想了一会,笑道:“依我看这姑娘便以桑为名,‘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可好?” 燕地贵女 打柴人忙推着小女孩道:“快谢谢淑女。” 小女孩僵硬的对沈姝说了声“谢谢淑女”,这时只见打柴人将火上的瓮去了下来,从里面倒出了一些白色的黄色的稀粥,递给了沈姝,道:“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两位淑女的,就只剩下些稗子了。” 沈姝一愣,道:“稗子不是用来饲养马牛羊的饲料吗?这怎么能吃?” 打柴人无奈的道:“穷苦人家有的吃便不错了,那里还敢有所奢求。” 沈姝一愣,又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只见小女孩正满眼放光的盯着自己手中的这碗粥,不由叹了口气,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中取出了两个饼,递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接过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沈姝原以为军营中的吃食就已经够差了,未曾想到普通百姓的吃食竟然更差,怜惜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接着对打柴人道:“敢问老丈,这两年可有从燕地来的人。” 打柴人见孙女吃的津津有味,自己也忍不住咽了一口水,道:“燕人,好像没有。”沈姝见打柴人的眼神有些闪烁,心中暗暗冷笑,摸着小女孩地头说:“小妹妹,好吃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沈姝笑了起来,见外面日光下澈,于是道:“今日便劳烦老丈了。” “淑女这是说的什么话,淑女是贵人,这些都是贱民应该做的,淑女若是不嫌弃,今晚便知这休息一晚如何?” 沈姝笑着点头,道:“如此甚好。” 一旁的月羽扯着沈姝的衣袖,低声耳语道:“姑娘,萧将军还在军营中等着我们了。” 正说着,打柴人回过头对两人道:“那我便去通知全村人,有贵到了。” 沈姝笑着点头,道:“好。”月羽则一脸警惕的看着打柴人。 待打柴人出去后,月羽对沈姝道:“姑娘到底打算干什么?我见这村子里有古怪,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沈姝笑着摇了摇头,来到屋外,只见红轮西垂,晚饭轻拂,桑树摇曳,这时早有打柴人带着数十人来到沈姝面前,其中一位年近不惑之年的男子来到沈姝面前道:“淑女是贵,远道而来必然辛苦,村中也无什么招待的,只是将村中的人聚集在一起,热闹一下。” 月羽见这男子对沈姝态度恭敬,却又见他为提及自己的身份,于是好奇的问道:“敢问阁下是?” 男子大笑一声道:“小人是这村中的里正,名蕨。” 沈姝一愣,随即对里正蕨行了女子的万福礼,月羽在其身后不明其意,却依旧跟着施礼,沈姝跟着众人来到篝火旁,火上靠在一只小猪。众人接在玩笑,场面十分热闹,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穷苦之乡地面貌。 沈姝问里正,“不知里正可知晓这附近的燕人?” 此言一出,顿时静默,除了几个小孩子手拉着围着篝火跳着笑着,沈姝与月羽对视了一眼,这是里正忽然道:“这附近就我们一个村子,都是土著居民,哪里会有什么燕人呢?”众人纷纷附和。 很明显,里正在撒谎,可是为什么里正要对沈姝他们撒谎了? 沈姝笑了笑,神色显得有些落寞,似是相信了里正他们的话,喃喃道:“原来还是找不到吗?” 里正这时忙转移话题,道:“不知淑女来自燕国那里?” 沈姝强颜欢笑,道:“颍都,我家祖辈皆在颍都做官。” “那姑娘是贵族了。” 沈姝苦笑着答道:“应该算是吧,不过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淑女为何这样说?” 沈姝苦笑着,眼中泛着泪花,似是提及了伤心事,道:“国都没了,还谈什么贵族,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罢了。” 众人唏嘘了一阵,又劝道:“别说了,我们来喝酒。” “好。”奇怪的是,沈姝竟然接过他们的酒一口便喝了起来,月羽想阻止,奈何沈姝已经喝了,见沈姝喝完了以后,并无异样,月羽才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沈姝那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随意的接过陌生人递过来的酒,这实在是太不像沈姝平时的做法了,奈何此刻人多,她也无法询问。 这时又有人来劝她饮酒,月羽推辞不过,便喝了两口,接着众人又热闹了起来。 接着沈姝又与里正交谈了片刻,之后吃了些食物,在里正的劝说下喝了点酒,就昏昏欲睡了。 在黑暗中,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白日里的打柴人对里正道:“这两个人都是贵族,瞧见她们沈姝一副的料子了吗?那可是丝绸,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丝绸,还有那个穿黛青色深衣的女子腰间那玉佩,一看便知价值连城,要是把这些东西给卖了,今年我们的温饱就不用愁了。” 里正还有些犹豫,道:“可是他们是贵族啊!我们惹不起的,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 “现在是乱世,外面正在打仗,谁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况且燕国早就灭了,那些亡国贵族早就自顾不暇了,那里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再说这女的不是也说了吗?她是到邓城去投奔的,哪家有权有势的,会让一个女人带着个仆役就在山上走的,不要再犹豫了。” 里正似是被说服了,可还是有些犹豫,似是在惧怕什么,道:“这女的刚刚提到了燕人,会会就是他?那家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要是到时候被发现了,追究起来,那个人怕不会饶了我们。” 这时另有一个汉子劝道:“里正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也不想想,这事只要我们村里的人不说谁会知道?况且到时候换回的东西是村子里一起用了的,谁还能多说呢?” 里正陷入了沉默,终于下定决心的点了点头,这时又有个年轻的小伙子,道:“这两女的,未免长的太漂亮了些,我想留她们做婆姨。” 旁边的一个人拍了一下他的头,道:“想的你美!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小伙子不服地反驳,道:“什么身份?她们落到了我们手中,便是凤凰也得给我们留下来。” 小伙子的说法明显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他们久居山野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女子,惊为仙人,如今又让仙人落入泥沼的机会,又哪里肯放过,美的事物,总会让人忍不住的去摧毁,他们很想看看这个燕国贵女被侮辱后的模样。 暗中偷袭 就在他们伸出手想要扒下沈姝身上衣服的时候,一双带着熠熠星光的眼睛已经睁开,随即那双准备作恶的手边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给抓住了。 伴随着被抓之人手腕剧痛的是沈姝一个翻身而起,饶过手中之人,一个跨步便来到了里正面前,一只手手握匕首抵在了里正的咽喉处,另一只手止住了里正将要反抗的手。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不过数息之间,令众人反应不及。 待众人反应过来,沈姝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眼神冷冽,面含寒光,手中的匕首紧紧贴在里正的咽喉处,似乎只要轻轻一用力,便会有鲜血喷涌而出。 见状众人皆后退了半步,如今村中的青壮年都去打仗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多年来的战乱,那些被征出去打仗的人几乎都是一去不复返,能够侥幸回来的是少之又少。 那些人很少见过这种情况,原本应该晕倒的人现在生龙活虎的站在他们面前,不仅站在众人面前,还挟持了他们极有威望的里正。 几乎是本能的所有人都后退了三步,为沈姝留下了一个颇为充足的空间,不过屋子本就狭小,地方到底也只有那么大。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和死亡的恐惧,里正颤颤巍巍地说道:“侠女饶命!”目光却落在沈姝持着匕首的那只手,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颈部冰凉的匕首。 沈姝面无表情地道:“里正这是打算作何?” 里正无言,此事已经再明白清楚不过了,到底是经历过风霜的人,里正在短暂的慌乱后,便冷静了下来,对着身后的沈姝道:“侠女想如何?” 沈姝冷笑了一声,心中却暗暗惊讶,在如此险境,面临生死的时候,里正还能这样冷静,果然不凡,不过转念一想,乱世之中,又有几人是普通的呢?能活下来的,那个不是狡猾的狐狸。 “里正以为我可以如何?”沈姝笑着反问道。 里正深吸了一口气,对沈姝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侠女根本就不是什么燕国贵族吧。” 里正这一说,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冲里正喊道:“身上穿着那么漂亮的衣服,怎么会不是贵族了?寻常百姓哪里能够穿那么好的衣服,不都是粗布麻衣。” “吃的那饼,里正你可是看到的,那可是白面,现在这世道,有资格吃白面的人能有几个,而且还是那么精细的白面!” 里正不理众人的议论,而是满眼期待地等着沈姝地表态。 “哦!”沈姝心中暗暗吃惊,面上却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对里正道:“愿闻其详。” 里正深吸了一口气,脖子朝后缩了缩,感受着颈部匕首的锋利,里正觉得这样说话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因为一个不小心,匕首就会划破那层薄薄的肌肤。 “侠女不如将刀放下,听我细讲。” 沈姝半分犹豫都没有就摇头拒绝了,“这可不行,你们这么多人,我一个弱女子若手中没了人质,还不得被你们剥了皮,风险这样大的事,里正认为我会做吗?” “……”里正被沈姝堵地哑口无言,他上过战场,见过尸横遍野的景象,又从尸山血海中捡回来一条命,也见过不少楚国的贵族,可从未见过这样的贵族。 越发肯定了眼前这人绝不是什么贵族,沮丧着脸,道:“侠女的说话声虽然带着些燕地的口音,可侠女身上的衣服料子样式却是靖国独有的,而且贵族女子一般都是不沾阳春水的,她们的皮肤细腻的好像油脂一样。 侠女的手虽然也很细腻,却在拇指关节和中指关节处有茧,我才侠女虽然出生比我等寻常百姓高一些,却绝不是什么贵族。况且侠女随身携带着武器,身后又这么好,我猜侠女应该是靖国的斥候吧?”里正信心满满地说道,对于自己的猜测,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众人一听也觉得里正说得有理,他们虽然不曾见过贵族,可是据他们所知,便是县尉的女儿,也是不用干活的,那皮肤白的就像雪一样,走到哪里都会坐轿子,还随身带着三四个护卫。 而眼前这个女子,徒步走了那么远的山路也没见喊累,随身就带着一个女侍,那个女侍看起来年纪还没她大,那有这样的贵族? 在他们心中,贵族就像是空中楼阁,天上宫阙,只听人描述着这些贵族的繁华,尽自己最大的想象力去想着他们地衣食住行,这些贵人离他们太远了,远到即是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 沈姝淡淡的笑了,并未表态,而是道:“听闻楚人聪慧而好利,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可我的确是燕人,我父兄皆是燕国旧臣,也的确是要来着邓城找人,而这人想必里正必然是认识的。” 里正见沈姝这般肯定,也不由地被勾起了好奇心,“何人?侠女不妨说说看。” “燕人秦肃,里正必然是认识的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都纷乱了起来,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沈姝,眼中有惊恐,有疑惑,甚至还有几分痛恨。可所有人在纷乱之后便陷入了可怕的静谧。 沈姝见此,心中越发好奇了,对里正道:“怎么样?这人想必里正定然是认识的。” 里正把脖子一横,咬牙切齿道:“不认识!” 沈姝轻蔑的一笑,道:“里正,这样可就没什么意思了,你我都非愚人,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呢?” 里正知道沈姝必然不会放过这件事的,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找他干什么?” 沈姝淡淡一笑,“看来是认识了,一位旧人,既然到了这邓城,如何能够不找他叙旧。你们似乎很怕那人。”沈姝笑着看向众人。 里正神色一变,有些灰暗和惊惧,“你想要找他?” 沈姝点了点头,道:“是啊!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在邓城哪里?不若里正带我去寻他吧。” “不!不要!我不去!”里正拒绝的很干脆,语气中带着些恐惧。 沈姝轻笑一声,面带讥讽道:“里正这是害怕了?只是不知与里正的性命相比到底那个更为重要?” 项上之剑 “你!”里正面色惨白,青白交加,既愤怒又无奈,他少有如此憋屈的时候,可偏偏在眼前这女子面前,丢了半生风度。 “里正无需着急,我有的是耐心,只是若是什么时候我手一抖,那……”沈姝眼色微眯,淡淡一笑,运筹帷幄。 手中手轻轻一颤,里正能感受颈间匕首划过自己的肌肤,带着微微的刺痛,生死之际,便不容犹豫。 “我带你去!”里正马上喊道。 沈姝将匕首从里正的颈部微微朝外拿开了一些,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吗!麻烦将我的侍女叫醒一下。” 沈姝及其自然地吩咐那些围在四周的村民,在沈姝吩咐之后,立马便有人小心翼翼的将月羽叫醒。 月羽醒后见一群人围在自己周围,有些吃惊,由于醉后初醒,月羽按着有些发痛的额头从席上坐了起来。 抬头一看,见沈姝正手持匕首挟持着里正,不由面色大惊,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立马来到沈姝身侧。 低声道:“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沈姝只是神色凝重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后再说,现在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月羽原想问是什么地方,又想到沈姝素来是有主意的,便沉默着点头道:“唯。” 沈姝转而对里正道:“带路吧!” “等一下!”里正在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突然喊道。 沈姝停住了脚步,静静看着里正,不发一语。 只听里正道:“你们就好生呆在村子里!” 众人纷纷簇拥着里正,目送着里正离去,无声无息的目送,眼神之中包含着太多,恋恋不舍,还有忧虑担忧。 不过沈姝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了对自己的愤怒与仇恨。 若是多年以前,或许沈姝面对众人无声的控诉时,会有所愧疚,可如今,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曾经的燕国贵女,不识人间烟火。 里正带着沈姝两人往一条山间小径上行走,小径崎岖,杂草丛生,几乎已经看不到脚下小径,实在是难行。 月羽跟在其后,见路越发难行,心中生疑,又见沈姝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思及军中无主,若是沈姝出了事,实在是不妙。 于是道:“姑娘!” 沈姝顿了一下脚步,未答。月羽见状,又对里正厉声道:“竖子,你要是敢骗我等,小心我……” 里正冷笑着看着月羽道:“我若是真想骗你,你又能奈我何?” 月羽无语,沈姝却冷笑答道:“我问靖国有一刑法,是将人的肉一刀一刀地割下,共一百二十刀,耗时三个时辰,不至最后一刻,血不流尽,便不会死,生生受生死折磨。 非专人不行,小女子不才,却也学过此技一二。里正若是愿意,我也愿为里正展示一二。” 沈姝说得平静,而里正听的冷汗直流,他从未见过这样狠毒果决之人,对于沈姝的话,他生不出任何怀疑。 这样的女人,绝对说得出做得出。 三人一行人于星夜之下,晚风袭袭,夜虫唧唧,三人终于穿过一条艰苦难行的小径。 黎明时分三人终于来到一处寨子前,仰首而望只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端的是雄伟险要,不输于邓城险隘。 “此处便是秦肃处所。”里正声音微颤道,沈姝看了里正一眼,见里正两腿战战,拔腿欲走。 沈姝点了点头。里正又道:“侠女,我可以走了吗?” 沈姝见里正几乎要哭了的模样,挥了挥手,里正见状拔腿一溜烟地便跑的不见影了。 见里正的逃跑的模样,月羽“噗嗤”一声便笑了。 沈姝回过头去望了月羽一眼,未说什么,便抬起脚往寨里去,月羽忙正色跟了上去。 刚一进寨中,立马便有人挡在两人面前,刀戟加身,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月羽手中暗握袖中匕首,一时之间剑拔虏张,沈姝却面色如常,拱手作揖道:“我等是来寻一人名唤秦肃的,烦劳壮士通报一二。” 两人对视了一眼,再看沈姝的眼色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会,其中一人道:“那你等一会,我去通报。” 沈姝再次作揖,道:“有劳壮士了。” 两人等了片刻,便见那离去的人复返,对沈姝朝里挥了挥手,只是神色带着些迷茫与不解,又打量了沈姝几眼。 沈姝面色平静的往里走去,沿路所见刀枪剑戟,锋芒毕露,颇有雄壮之风,竟不似寻常山贼寇盗的处所。沈姝不由对这寨中幕后之人多了几分好奇。 月羽紧紧跟在沈姝身后,手中握着匕首的手已经汗津津的,沈姝掀开帘子见到了主位之上的人,那人的面貌颇为雄壮,有武士之风,一见便知是豪气之人。 沈姝对主位之人作揖,道:“燕人沈姝见过寨主。” “你是沈姝?你来找秦肃所为何事?” “即为旧人,自是旧事。” “旧人?旧事?燕国已亡数年,又何来旧人?何有旧事?沈姑娘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家国虽亡,情怀犹在。寨主安生于这山林之间以避乱世,即知燕国灭亡,焉知楚国便能长久?我燕人多侠义,既许盟誓,纵死无违。” 这时寨主来到沈姝面前,打量着沈姝,道:“昔燕国国破之时,城中纷乱,各自逃生,未知沈家如今在何处栖身?” 沈姝语气平淡,“家破国亡,身世离乱,随靖军入了平都,现在平都栖身。”似是在叙他人无关之事。 “哦……是吗?那不知姑娘为何又要入我寨中寻人?平都安逸,何苦入这乱世?” “乱世之中,岂得自由?纵使我心愿桃源之地,这乱世又何有桃源之所?既然逃不掉避不了,入了这乱世有又何妨?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寨主哈哈大笑,道:“姑娘好气魄!”说完便抽出腰间佩剑,直接架在沈姝脖子上。 沈姝没有看向颈上之剑,眼神直逼寨主,面上含笑,气定神闲,笑道:“寨主这是何意?” 寨主冷眼笑道:“姑娘说了那么久,可知我是何人?” “何人?”沈姝面上含笑,淡然自若。 “姑娘竟连我是谁都不知道,竟说自己是沈家族人,这不是笑话吗?说!你到底是何人!”寨主突然厉声道。 赌一次 “姝已然说过了,姝乃燕人沈姓,寨主不信?”沈姝目不斜视,正襟答道。 “沈姓族人焉会不认识我?姑娘口口声声说来寻一位名唤秦肃的燕人,怎么不知道我便是秦肃?”寨主看着沈姝,目含凶光。 沈姝毫不惧怕,淡然答道:“我少小之时便家破国亡,又哪里还记得曾经沈族旧人,不过是家兄告知于我罢了。” 寨主冷笑一声,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找秦肃所为何事?” “破楚。”沈姝的声音不大,却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堂上众人议论纷纷,众人窃窃私语,以为惊诧。 秦肃看着沈姝,目光之中含着隐含着怒意,同时又有些不解,“你果然是靖人。” “我不是靖人,我生于燕国,长于燕国,燕国灭亡之后,燕地变成了靖地,或许以后天下便只剩下靖人了。”沈姝的语气虽然平静,却有说不出的寂寥,那种流落异乡的孤独感,那种举目无亲的无措感对于这些亡国之人是那么感同身受。 “你既是燕人,又如何不知靖国于我燕人有着深仇大恨,靖国灭我家国,亡我宗庙,此仇此恨至死不忘。你既为燕人,又如何要助靖取楚?”秦肃厉声问道。 “天下乱了数百年,这百年间,多少无辜之人流离失所。昔日明文帝在世之时,天下是何等安康天平,然自厉帝后,天下纷乱,诸侯混战,已然百年,这乱世早晚都是要结束的,如今既然靖国有此国力,何不能一统以顺天下黎民之愿。”沈姝毫不畏惧的盯着秦肃的眼睛道,目光之中是秦肃从未见过的决绝。 这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这位故人已经去世了很久,可他却从未放下。 秦肃一步一步地逼近沈姝,眼神越发凌冽,甚至可以说是凶狠,就像黑夜中野狼一眼目放凶光,似乎下一刻狼便会随时扑了上来夺取它的猎物,月羽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不由吓得后退了半步。 四周其他人皆知这时老大要杀人时的表情,心不由的收紧,有些甚至已不忍再看,这么美丽的淑女马上便要命丧黄泉了,实在是令人惋惜。 沈姝却直面秦肃的眼睛,未曾面露半分骇色,秦肃来到离沈姝一尺的地方停住了,道:“我恨靖人!”语气很轻,犹如深夜喃语,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沈姝淡淡一笑,答道:“我知道。” 就在沈姝此话刚一说完,秦肃的剑突然向沈姝的颈砍去,沈姝头一低,滑过剑锋,竟险险夺过了那剑,接着那剑又向沈姝刺来,这次沈姝没有躲,事实上剑地速度太过迅疾,让她无处可夺,沈姝一把抓住了剑。 剑锋滑过她的肌肤,与血肉相触,红色的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沈姝却毫不变色,目光炯炯地看向秦肃,秦肃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心虚,打算抽回剑,却发现剑纹丝不动,心中也不由一惊。 看向沈姝,道:“你松手。”沈姝依旧看着秦肃未动,秦肃无奈,又接着补充道:“我不杀你们。”沈姝这才松开了手。 秦肃将剑收回腰间,看向沈姝,道:“你既说你是沈家族人,可有凭证。” “自然是有的。”只见沈姝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于秦肃,道:“这是兄长给我信物,说是你见了便会明白。” 秦肃接过玉佩,将玉佩对着阳光看了半晌,道:“此物的确是沈家家主之物,你真的是沈家人。” 沈姝嗤笑了一声:“如今燕国一灭,曾经颍都三世家早已败落,难道还有人会冒充沈家人不成?现如今,便真的是我沈家族人,怕也不会承认吧。” 秦肃尴尬地笑了笑,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你说你是沈姝,可是沈家嫡长女沈姝?” “正是。” 秦肃听闻哈哈大笑起来,忙命人准备酒食,又要人为沈姝处理伤口,目光似是有些愧疚,对于秦肃这种前倨后恭的转变,月羽暗暗有些不齿,沈姝却心觉有些奇怪。 据兄长所说,秦肃曾为沈家门,受沈家礼遇,沈家对于秦肃似有救命之恩,然秦肃乃是北方有名的侠士,品行高洁,绝非寻常名禄之人,据闻昔日燕国公子熙曾以千金相聘,秦肃断然拒绝。 秦肃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他若是不愿的事,便是重利惑之严刑逼之也是无法,对于此次山上寻秦肃,沈姝原也是极没有把握的,她本打算用别的方法来取邓城,虽麻烦些却还是有办法的。 然兄长闻沈姝已至邓城,便要求沈姝如山寻人,说此人可助她一臂之力,并且催之甚急,沈姝虽不解其意,却也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寻。不料一连数月半点消息皆无,除了知晓这附近又一村子外。 沈姝原想再试一次,若还是无功而返,便就此放下,实施自己的计谋。不料这一次竟顺利找到了秦肃,原秦肃居于这深山之中,四周都是悬崖陡峭,又有茂林遮蔽,唯一条荆棘小径可通。 就在沈姝沉思之际,秦肃问道:“长姑娘怎么会到此处?” 沈姝闻声,回过神来,答道:“我欲攻城,奈何城高,地势险阻,实在是难办?闻兄长说秦壮士可助我,特来寻求帮助。” “长姑娘这是为靖国卖命,靖国让长姑娘家破国亡,长姑娘不恨吗?”秦肃问道。 沈姝道:“如何不恨?然与天下相比,我一人的仇恨又算得了什么?况靖国是一个国,一个正在蒸蒸日上、向前发展的国,以一人之力、一家之力又怎能撼动兵强马壮的靖国。燕国已经亡了,沈家还要继续生存,若不在这个乱世为沈家求得一线生机,沈家怕是真的……” 秦肃听后长叹一声,“乱世之中,人人都身不由己。既然是长姑娘的吩咐,秦肃遵命便是。” 沈姝微震,秦肃答应地太快,这让沈姝有些惊讶,不由道:“不是说你恨靖国吗?” 秦肃点了点头,饮了一爵酒,道:“是啊!我恨靖国,可我更恨燕国、楚国,若不是他们……” 其后的未尽之语留给了沈姝无尽的遐想,她知道天下之人多数都是恨靖国的,可据她所知,秦肃原本是楚人,后来是作为陪嫁,随楚国公主雅一同来到燕国的。按理来说,他不该如此恨楚国才是。 青青子佩(一) “哦?”沈姝看向秦肃,一副好奇的模样,“为何?” “长姑娘可曾听闻过公主雅?” “楚国长公主雅?自然是听闻过的,据说当初楚国公主雅倾城绝色,举世难寻,其品行高洁,温良贤淑。及笄之年,齐王、燕国太子皆来求娶,后嫁与燕国太子为妇。 燕王四年,因巫蛊之祸,自杀身亡。燕王感此大义,遂立其妹玥为后。”沈姝抿了一口酒,看着秦肃,目光有些缥缈。 对于这位楚国公主,沈姝是颇感惋惜的,燕国正史虽所记不多,然民间野史却多亲睐这样红颜薄命的人。 据民间传闻这位公主素喜扶桑花,其居住宫室便种有大片扶桑,更有传闻说公主雅逝去之时,一夜之间扶桑俱谢,故便有公主雅死后升为扶桑花神的传闻。 传闻自然是不可信的,可由此便知这位公主雅在民间的盛名。红颜薄命,如此惊世的奇女子的确令人扼腕叹息。 秦肃看向沈姝,又穿过沈姝看向了莽莽青山,如同虬曲游龙蜿蜒,那个秦肃看着的是燕国所在的方向。 “我与长姑娘讲个故事如何?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想来距今已经二十多载了,可我却觉得好似还是昨日。” 沈姝没有回答,秦肃自嘲的笑了笑,自顾自的开始讲了起来。 “说来我这一生运气倒是极好的,年少出名便立下了不少战功,后来有幸调到楚王宫做了侍卫。 公主雅出嫁之时,我因为表现的好而做了公主的陪嫁,随公主一同去了燕国,公主重视,直到巫蛊之祸以前,日子也还算过的滋润。 可巫蛊之祸后,公主自杀身亡,以前服侍公主的人大多死的死,发配的发配。 我武艺还算高强,又是外男,与巫蛊之祸关系不大,就免了我的罪。 新王后想要留我下来接着侍奉新主,我不愿,我虽只是个侍卫,公主雅待我却是极好的,细细想来,公主雅天生性子和顺,对待下人大多是极好的。 秉着对公主的忠义,我拒绝了新王后,王后心中忿恨,便派人去刺杀我。 我逃了出来,恰好遇见了沈公,沈公怜我忠义,便救下了我,留我做了府中的门。 沈公是燕国的三公,权势极大,而门众多,我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那个,沈公也未给予过我什么重任。 那些年来在沈公家中也算安乐,后来燕国国破之后,沈公以身殉国,沈家门仆役四处逃散,我也便顺着人流逃出了燕国。 想到数年不曾归乡,便回到了楚国,在这山林之间做起了强盗,勉强维持一下生机。” 沈姝听完,淡定地饮了一口酒,看着案上的肉羹,悠哉悠哉,怡然自得,不由让秦肃怀疑沈姝是否听进了刚才所言。 却见沈姝放下酒樽,看向了秦肃,与脸上毫不在意的表情相对的是目光中的认真。 “我听闻昔者燕巫蛊之祸后,长信宫曾有贼入窃,追之,无果。又闻秦壮士英勇善战,却终身未曾娶妻,不知这其中是何缘故,还请您讲解一二。” 秦肃闻后,面色一变,长叹一声,:“你都知道了。” 沈姝对秦肃拱手作揖,正色道:“烦劳秦叔据实以告。二十年来往事如烟,史书记载也不过寥寥数语,您要是不愿多言,就让往事沉寂,只可惜公主雅倾城绝貌,品行温良,就此也好!” “此事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二十年前,彼时我不过弱冠之年,我第一次见到公主是在楚国郊外的猎场,楚王喜欢打猎,每次都会带上王公大臣,嫔妃贵人。 我那时刚刚从战场回来,建立了些许功业,正是年少轻狂,青春恣意的时候,弯弓搭箭,骑马奔驰,好不肆意畅快。 不想于深林之中听到数声呼救,转而前去,见一妙丽佳人正神色张皇地往后退。 近去一看方知是一条长虫,于是挥剑斩之以解佳人之困。 彼时我以为她只是寻常贵族家眷,大家闺秀,便不再继续射猎,打算护送这位佳人回去。 那时她冲我感激的一笑,我从未见过那样明媚的笑容,好像春日暖阳,美艳的不可方物。 一路上我与她相谈甚欢,她温柔似水,时时浅笑,舒雅淡眉。 如今想来或许当时缘分早已注定。 回到别宫时,立马便女使围了上来,分别之际,雅在女使的簇拥之下准备离开,离别之际。 雅回首冲我笑道:‘敢问壮士名姓?’ 我有些呆愣,许久,方才答道:‘秦肃。’ 自此以后数月,朝思暮想,辗转反侧,相思不得。见秋风而思佳人罗衣之璀粲,望明月而怜珥瑶碧之华琚。 思之不可解,宫室之远,深之入肺腑,以至于心神荡漾,魂不知归路。 后机缘巧合调到了楚王宫为侍卫,如今想来上天当真待我不薄,正值相思时恰见相思人。 一日正值肃宫中宿卫,未料夜人定时分,宫中起火,熯天炽地、火光烛天。 待肃赶到时,众人慌张、人马皆翻,初见此景,有些呆愣,忽闻有女使道:‘公主!公主还在里面!’ 肃未曾犹豫,便冲入火中以救公主,幸而及时,公主虽然已经昏迷,所幸并无大碍。 肃虽受了些烧伤,却能再见佳人,倒也是划得来。 这场火灾之后我便被调至春阳台,春阳台是公主雅的新居,自此之后能日日得见佳人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幸运。 可不知为何,每每公主出行之时,总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肃虽倾慕公主,也知非礼勿视,不敢多看一眼,只是觉得心中忐忑,唯恐唐突了佳人。 公主的确是荆国最为娴雅之人,春阳台曾有一女使窃公主无价玉珠,王后闻之,欲杀之以正宫律。 公主雅怜其家贫,为其求情,后逐出宫去,却还是保住了性命。 公主仁善,尚待宫人百姓,于宫中列国素有美名。 时天下混战,列国之间相互攻伐,靖侵荆,荆力有不足,求助于燕、齐二国。 燕、齐二国趁火打劫,具求娶公主雅,公主雅性情淑钧,不愿引起三国内乱,陷荆国于危难。 欲以引颈自戮,列国感公主忠义,燕、齐感公主雅大义,举兵助荆,靖军方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