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传》 第1章 天灵 “咯咯咯……”院中传来清晰嘹亮的打鸣声,天际却不见亮,四月躺在床榻上拥着被子暗骂了两声那该死的公鸡,扰人清梦,翻身又准备睡去。 “咯咯咯……”那该死的公鸡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扯着喉咙拼命的打鸣。 “大半夜的叫什么叫,看我什么时候寻个机会把你给宰了。”四月咒骂着起身,拿起外袍就准备出门找那只分不清时辰的公鸡算账。 推开房门,明月依旧高悬,满天星子在头上熠熠生辉,山中寂静,只听得细细风声,公鸡似乎叫的兴起,看着四月气急败坏的冲到眼前,扑腾着七彩翅膀从她眼前跳过去。 “你这该死的七彩公鸡,我好不容易睡着了,你扯着个破锣嗓子嚎什么嚎,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师父宠着你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四月挥动着手中的笤帚,七彩公鸡动作凌厉从她头顶飞过,又咯咯咯的在院中漫步,几番回合下来,四月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七彩公鸡反倒精神矍铄,抖了抖羽毛,扯着嗓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咯咯咯……”安静的院落被一人一鸡搞得鸡飞狗跳。 四月埋着头喘着粗气,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七彩公鸡漫步在眼前,动作优雅,身后拖着长长的七彩尾巴,鲜红的鸡冠在头顶威风凛凛,行到面前,扯着嗓子鸣叫两声,不屑的瞥了眼早已狼狈不堪的四月,四月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前脚刚走一个玄恆,现在又来你这只破鸡,没完没了了是吧,看我不逮着你扒光了你的毛。” 脚步飘逸,身形极快,直扑早已伫立在房檐上的七彩公鸡,七彩公鸡躲避不及,被四月扑了个满怀。 “哈哈……还抓不住你。”四月伸手擦去额头上的薄汗,另一只手提着七彩公鸡,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喜欢清炖呢还是红烧?” 七彩公鸡耷拉着头,早已没了刚才那般威风凛凛的姿态,四月很满意七彩公鸡的表现,不停的盘算着该如何发落这只该死的鸡,宰了它,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师父培植了十几年,才得了这么一只七彩公鸡,向来宠爱有加,若真是能宰,当初四月与玄恆早就把它宰了打牙祭了,拔了它的毛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咯咯……咯咯”声音早已不复刚才那般嘹亮,听起来还有些求饶。听着四月说要把它清炖了还是红烧了,耷拉着头歪在一侧,嘴里鸣叫两声,似乎在抗议。 四月手中提着七彩公鸡,羽毛煞是好看,月光照耀之下,流光溢彩,血红的鸡冠傲然顶在头上,威风凛凛,四月身形轻移,便落在一棵树上,倚着树干,正准备从哪里下手拔了它的毛,让它尝尝教训。 眼看着四月揪着一根鸡毛就要拔去,七彩公鸡叫的更是凄惨,四月眼中带着厉色,七彩公鸡也不敢在像刚才那般扯着嗓子鸣叫,只得呜咽出声。 “咦,那是……”四月甩下手中的七彩公鸡,七彩公鸡扑腾着翅膀,抖了抖身上的七彩公鸡毛,又恢复成刚才那般精神的模样,漫步在庭院中,似乎十分满意四月的反应。 远处占星台上伫立着一个青色身影,仰头望着满天星辰,一头银丝飘散在风中,说不出的仙风道骨,仿若神祗,嘴里却念念有词。 四月旋身落在地上,欢快的推开院门:“师父……” 第2章 星乱 夜掩苍穹,星垂平野,三垣九曜,四象列舍,冥冥有意,何解以得,乌咸甘石,歩天求歌。 天降异象,五彗星俱出,北斗泛出青色,主帝星紫薇黯然失色,星横空犯扰,一乱再乱之下,竟再也看不清前途。 “罢了,罢了……五彗星俱出,天下大乱,兵起四方,诸侯同谋人主亡,除旧布新方能去凶殃,更立明君,天下大昌。”道泽缓缓收回目光,看着远方欢快的向他跑来的四月。 “师父,你不是还要半年才出关吗?怎么这就出来了。”四月极快的跑到道泽面前,迫不及待的问道,眼前的师父一头银发,在月华照耀之下,泛出银光,灼灼其华,让人不敢直视,容颜依旧俊美,看不出年纪,微风吹拂,青色的长袍随风翻飞,显得格外神圣飘渺,就连自幼跟着师父长大的玄恆也不知师父年岁几何,只是说过,从他有记忆开始,师父便是这般模样,从未老过。 “四月,来。”道泽向四月伸出一只手,洁白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四月牵着师父的手站在占星台上,山中静谧,偶听得一两声鸟雀声与蛙鸣,好闻的清淡白莲清香从师父身上散发,四月深嗅着染着白莲清香的空气,眷恋不已。 “你来天灵山多久了?”师父突然问道,四月偏着头想了想才答道:“徒儿从七岁便跟着师父来了天灵山,如今快八年了。” “八年了……”师父松开四月的手,望着前方斑驳摇曳的树林。 “明日你就下山吧,你也该回去看看了。”师父爱怜的拂开散落在四月脸颊上的一丝头发,指尖尤带着温热划过四月的脸颊,眼前的少女已经出落的越发像她的母亲,眉眼如画,清澈照人,一头青丝随意披散,随风起舞,白瓷似的肌肤犹比身上的白衣更加莹洁。 恍惚中,她还依旧是那个牵着他的手梳着垂髻的幼童。 “有什么好看的。”四月小声嘟囔了两句,想起当初若不是师父可怜她,将她带回了天灵山,恐怕自己早就被那一群如狼似虎的人给生吞活剥了。 “说到底,他也是你父皇,你应该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这么说来,他已被酒色掏空,终将驾鹤西去。”四月言语尖酸刻薄,丝毫没有感情,她的父皇,说的可真是好听,“他身为人间极贵,自有大把人给他送终,天下人为他服丧,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如今天下大乱,斗转星移,早已不复当初。”道泽看着倔强的四月,虽嘴上说着不愿回去见见那人,紧咬着下唇,还是泄露了她的心思,到底是与她血脉相连之人。 叹了口气,还是说道:“回去看看吧,将你拘在这天灵山空守着这荒山野岭,倒是越发没个姑娘样了。”想起这一对活宝一般的徒弟,道泽长叹了一口气。 “看看就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四月转身离去,行到半路,转身回望师父依旧伫立在占星台上,眺望着满天星辰,满腹心思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清灵的女声在山中飘荡,“若是闯出什么祸来,到时候你可别说我丢了你天灵山道泽真君的面子。”四月爽朗的笑出声,看着师父无奈的摇了摇头,挥袖示意她离去。 四月回到院子,七彩公鸡早已单腿站立在枝桠上,另一条腿收拢在羽毛里面,脖子反转,头插在七彩翅膀里,四月嘴里冷哼一声,睡觉的姿势都这么独特,快步踏入房中。 早已没了睡意,四月推开窗户,随意的依靠在窗棂前,看着天空一闪一闪的星辰,虽天灵山的五行八卦,武功谋略师父无不倾囊相授,可师父从未教过她如何观测星象,她不懂师父口中说的什么斗转星移,天下大乱,望着前方那抹青色的身影,心中突然觉得悲戚的不可自抑。 玄恆已经走了,师父也让她下山,那是否以后这天灵山就只有师父一人了? 第3章 旧年 谁又能想到,身在深山老林的芊芊女子竟是当今陛下的婧维公主,那段时间过了太久,久的她已经快要记不起来了,当初母妃宠冠后宫,被尊为贵妃,诞下她之日,虽早有帝姬降生,她的父皇依旧为她的降生在帝都中燃放了整整三夜的烟火,抱着她对许贵妃说道:“这才是朕的掌上明珠。” 后宫波谲云诡,母妃太过善良,也太高估了父皇对她的宠爱,帝王之爱,哪儿有长久不衰,源源不断的新鲜面孔入了宫,分夺了她的宠爱,许家犯下谋逆之罪,她的外祖父,已六旬高龄,被父皇下令活活打死在宫门口,许家一门上下杀的杀,贬的贬,失宠的失宠,从此除了个干净,母妃与父皇决裂,那时她还尚且年幼,不过五岁的年纪,却也隐约记得那一日的夜里,父皇来到睦清宫,乳母将她悄然抱走,半夜婧维惊醒,只听得外头一片慌乱,依稀从寝殿传出宫人的呼叫,随之是父皇的暴怒与母妃的哀泣。 乳母紧锁着房门,不让婧维出去,婧维听着母妃的哭泣,瑟缩在乳母怀中瑟瑟发抖,天终于亮了,婧维赤着脚奔进寝殿,只见母妃一身衣衫凌乱,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乌青,长发垂在榻边,像一丛死去的藤蔓。 自那之后,母妃变得更加少言寡语,而她的父皇,再未踏足睦清宫,他只顾着陪着他那些莺歌燕舞寻欢作乐,早已忘了母妃。 婧维夜里睡得极为不安稳,乳母在侧轻声哄着她,她迷迷糊糊的陷入睡梦之中,是谁在梦中轻抚着她的脸,应该是母妃吧,宫人们都说她已经疯了,可婧维却知道,母妃每日夜里都会来看她,抚着她的脸给她唱童谣,哄她入睡。 母妃爱恋的摸着婧维娇嫩的小脸,依依不舍。 第二日一早,侍女给婧维梳洗好了之后,便带着她去给母妃请安,寝殿自内拴住,侍女惊慌的找了内侍撞开殿门,殿内顿时惊呼不已。 婧维只静静的望着母妃,飘渺的像一阵烟,就要随风飘落,妆容华美,云髻高叠,那样顾盼生姿的母妃却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之上,早已没了气息,华美的宫缎划过婧维的脸上,仿佛是母妃温柔的手。 到底父皇还是爱过母妃的,下令以贵妃之尊安葬母妃,更封闭了睦清宫,任何人不得入内,就连年幼的婧维,也被送到了公主应该居住的凝香宫教养。 母妃离去,婧维再不开口说话,孩童的玩劣天性却展露无遗,将后宫搅得鸡飞狗跳,今日折断了婕妤的凤钗,听说那是父皇赏赐的,明日将吴贵妃的宫袍染上墨汁,听说她今日要穿这件衣服去见父皇……宫中向皇上告状的人越来越多,皇上思及仙逝的许贵妃也不忍多加责罚,只得任由这些后妃将她恨得牙痒痒却对她无可奈何。 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成了宫中人人敬而远之的混世魔王,父皇已不再管教她,只任由着她在宫中胡闹,只要不是闹出大的乱子来,他也不闻不问,婧维也早已摸透了父皇的性子。 第一次见到师父是什么样子的呢?年幼的四皇子萧泫与德维公主追着皇后娘娘饲养的狮子猫,一路追到了御花园的假山背后,发现了趴在那里的婧维。 婧维趴在地上小手挖着什么,德维公主拉了拉四哥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去招惹婧维,母后也早已警告过他们不要去招惹她,婧维正聚精会神的挖着一株兰草,母妃很喜爱兰草,闻到兰草的馨香便觉得格外亲切,便想着将这株兰草带回凝香宫,那夜里闻着这股馨香,也能感觉到母妃就在身边。 第4章 为徒 德维公主皱眉看着婧维,毫无公主的尊贵可言,一身锦缎被她搞得脏乱不堪,连发髻也是散乱着,正待转身,却被四哥捉住,笑眯眯的对着德维耳语几句,两人一脸坏笑的看着依旧趴在地上的婧维,待婧维将兰草挖出来了之后,拿在手上欣喜不已,萧泫从身后一把抢过婧维手中的兰草,两人嬉笑着往外跑去,婧维心急跟着追了出去,萧泫一声口哨,躲在草丛的狮子猫便扑了出来,婧维一慌神绊到了石头,一跤跌坐在地,两人哈哈大笑,看着婧维狼狈不堪的模样,德维公主抱着狮子猫在怀中顺着它洁白亮丽的毛发,萧泫将手中的兰草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的将兰草踩烂,不停的对着婧维扮鬼脸,口中还不停说着:“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婧维看着萧泫将自己千辛万苦挖出来的兰草在脚下踩烂,也不顾刚才跌坐在地上擦破的手掌,扑到萧泫身上与他扭打成一团,尖锐的指甲划过萧泫娇嫩的脸上,留下三道血痕,触目惊心,惊的德维公主呆愣在一旁,怀中的狮子猫早已不知所踪,反应过来才看着婧维淡定的扯出帕子包裹上手掌的伤痕。 婧维呆呆的坐在椅子中,侍女送来她平日爱吃的糕点便仓皇而出,他们可不知道这个小祖宗又要出什么主意捉弄他们一番,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婧维将精美的糕点悉数吞进肚子里,坐在椅中安静的等着皇后娘娘来找她算账。 果不其然,不过半盏茶功夫,一身凤袍的皇后娘娘盛怒的推开凝香宫殿门,扬起手对着她的小脸便是一巴掌,早已不见踪迹的父皇也紧随其后,婧维只恶狠狠的看着她,如玉的小脸红肿一片,皇后被她的眼神怔住,只觉得那眼神犹如冰棱一般阴寒,含着森然的恨意,不禁捏紧了手中的绣帕。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太医可说了,泫儿的脸怕是要留下疤痕。”皇后见到入殿的皇上,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泪。 皇上略显臃肿的身子裹在龙袍中,依稀可见俊朗的面容上怒意盎然,平日对于这个女儿的管教太过松懈,本以为她只会在宫中小打小闹,却不想今日竟将四皇子的脸给抓破了。 “送去汤泉行宫。”终于,要将她送走,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婧维低着头,笑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且慢。”温润醇厚的声音至殿外响起,父皇听见这个声音竟舒缓了额间的怒气。 婧维看着一身青色衣衫,广袖蛾带的男子自殿外跨入,一头银发越发衬的他面如冠玉,殿中气息微微凝滞,众人皆望着他如同闲步信庭一般,说不出的清方端华。 “哦,道泽真君有何赐教?”皇上端坐在软榻之上,舒缓了眉眼才缓缓说道。 原来他就是道泽真君,天灵山山主,传闻大胤开国帝君与天灵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夙缘,当初创世立国,天灵山与西北墨氏一族居功至伟,可天灵山却并不热衷权势,辅助开国皇上夺得天下,天灵山的高人便隐退归山,不问世事,可山中流传出的秘术却被世人传颂的神乎其神,开国帝君念及天灵山劳苦功高,将天灵山方圆百里划作天灵山封地,归天灵山自行管辖,更传令后代不得冒犯天灵山,不得山主之令,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得踏入,天灵山就这样屹立在大胤东巅传承几百年。 传闻山中人皆有绝圣弃智的智谋,文韬武略无一不精,皆是一等一的灼世人才,可山中传人稀少,且都在山中独自修行,甚少在世间走动,天灵山山主更是无人见过,却不知现任山主竟然是这样一番风采,恍若神人。 “启禀皇上,公主性子甚是符合本君,本君想要收她为徒。”道泽浅笑着看着婧维,婧维只低头揪着自己的裙摆,裙子早已被泥污沾染,绣着的花纹也已看不清楚。 第5章 赐名 皇上压制住心中的诧异:“朕这个女儿甚是顽皮。”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既然山主愿意替朕管教小女,那就劳山主费心了。” “婧维,还不快叩见师父。”皇上打量着婧维坐在椅中一动不动,丝毫也没有被他的怒气所震慑,也没有被道泽说的话感到好奇,淡定的不同同龄人。 身侧的皇后娘娘早已气得两眼直瞪着婧维,本想着借此机会好好修理婧维一番,道泽真君虽不显人前,可天灵山早已声名远播,若是得到他的垂青,将自己的两个子女收为徒弟,那她的地位在后宫之中与皇上心中便可屹立不动,自从得知道泽真君云游帝都,为此不知道做了多少努力,皇上也已松口,若是道泽真君有意,便让德维和萧泫拜入天灵山门下也未尝不可。 皇后看着皇上与道泽真君相谈甚欢,只捏紧了手中锦帕,急的眼圈都已经泛红,道泽真君亲口说要收那贱人生的女儿为徒,皇上也已满口答应,看来此事已成定局,再无回旋。 婧维扭扭捏捏的站起来,对着道泽真君行了一礼,埋头之间看着皇后的神情,不禁牵起一抹冷笑,依旧不言语。 道泽缓步行到婧维身前,将她衣裙上的泥污拍去,温润的手牵过她,小小的手包裹在他的大掌之中,婧维只觉得温暖如同母妃的那双手,听得温煦儒雅的声音问她:“你为什么抓伤你哥哥?” 婧维抬头看着道泽,温煦的笑意在他脸上化开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青色微贱,帝都中人都不愿身着青色,可这一身青衫却仿佛天生便是为他而生,更显仙风道骨。 “他……他……”久未开口说话,已经有些生疏,软糯的声音自婧维口中发出,满宫的人皆惊讶的看着婧维,皇宫的人皆知婧维公主已两年不曾开口说过话了,就连皇上也盯着一开一合的小嘴,听着她口中一字一字说出来的话,“他抢我的兰草。” “还让猫把我扑倒。”婧维摊开手掌,小小的掌心包着白布,上面还有丝丝血渍。 皇上冷哼一声,转头看着皇后,皇后姣好的面容瞬间泛白,紧咬着下唇指着婧维:“你……你撒谎。” “我是不是撒谎,皇后娘娘可问问御花园中的宫女们,当时有很多人都在。”婧维望着道泽,越发流利的说着,当时御花园中本就有众多宫女,看着四皇子与两位公主打闹,他们也不敢上前阻止。 “看看你教出来好儿子。”皇上一声怒喝,殿中众人皆纷纷跪地,“皇上息怒。”帝王之怒,足以震动山河,况且这位陛下本就暴虐无常,众人更是抖如筛糠。 帝后先后离去,道泽牵着婧维的手温柔的望着她,问道:“可愿随师父去天灵山?” 婧维眨着天真的大眼,看着眼前恍若仙人的道泽:“那是不是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道泽笑了笑,点了点头。 “师父,我跟你离开。”婧维将道泽的手紧紧拉住,那抹温暖,她再也不想放手。 “既然你已经叫我师父了,以后你便是我天灵山的传人,从今以后你不再唤作婧维,师父给你取个名字,四月,许四月可好?” “我母妃也姓许。”四月抬头望着师父,想到母妃,眼圈不禁红了一圈,师父松开她的手,透过金漆窗棂望着前方渐渐西沉的落日。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暖意融融庚喈喈,采蘩祁祁。”师父低吟道。 “万物复苏,周而复始,启天地之阴阳,得天时与地利。是为人间四月。” 师父转身,清风拂过,衣袂翩翩,皓皓银丝在空中翻飞,薄曦自窗外照在师父脸上,笑意在那一瞬间变成永恒,眼中的深邃仿若穿透苍穹,带着亘古的悠远,四月只觉得这个景象太飘渺,那是她无法参透的浮世清华。 师父带着她离开的那日大胤帝都落下这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四月披着白狐披风站在师父身侧笑意连连,欢快的拉着师父的手在雪地里跑来跑去。 “师父,下雪了。” “师父,你快看,梅花都被染成白色了。” “师父,你说,为什么会下雪呢?”四月抬着头天真的问道道泽,小雪落在道泽头上,与他的银发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道泽将四月的披风拢了拢,指尖点去落在她发上的白雪:“此乃天时,瑞雪兆丰年,这是好兆头。” 第6章 入山 四月转头不屑的冷哼一声,还瑞雪兆丰年呢,父皇自登基之后,没见过他有什么功绩,朝政早已荒废,除了十日一次的大朝,平日根本连早朝也不愿上,日日沉迷酒色,身子早已被虚弥一空,帝都中更是乌烟瘴气,全不顾百姓死活,贪官污吏横行。 想不到惶惶天朝,竟落得此番下景,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表面上的风光与繁荣还能维持多久。 “走吧,四月。”师父牵了她的手,缓缓离去。 “师父,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四月拉着师父的手,放在嘴边呵气,下着雪的天,师父依旧是那身单薄的衣衫。 “师父不冷,师父有内力护体。” “真的?那以后我有了内力是不是也不怕冷了?”四月好奇的望着师父。 师父将披风给四月拉起,斗篷盖住她如玉的小脸,温煦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是的,你好好修习,以后也不会怕冷了。” 鹅绒似的大雪从清晨便没有停歇,皑皑雪幕中,一辆马车停在天灵山脚下,放眼望去,远处流云泻动,近处也是雾气缭绕,笼罩在一片白雪之中,流溢着袅袅的泉声,巍峨的山直入湛蓝的天空,雄伟壮观,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师父拉着四月的手缓缓步入山中,外间依旧是连绵不断的白雪,裹在白狐披风里的四月好奇的打量着山中的一切,只觉得新奇,又觉得此处仿若瑶池仙境,踏入山中,大雪仿佛被阻绝在外,一派郁郁葱葱,花草盎然,山涧里传来玲珑的泉水声和婉转的鸟鸣。 空旷的山林里,极少有人来,道路两旁也是星星点点,各色小花儿点缀其间,踩在脚下,就像踩在云上一般软绵绵的。 “师父,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山啊?”四月取下头顶的斗篷。 “不是,还有你师兄,他叫玄恆,自幼便随着师父一同住在天灵山。”师父缓缓说道。 四月抬头便看着一名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蹦蹦跳跳的向他们走来,看着师父一脸喜色,又看着师父牵着的四月,尚且还算年幼的脸依稀已可以见到长成的俊朗模样。 “师父,你回来了。”玄恆接过师父手中的包裹,上下打量了一番四月,“这不会就是你收的新徒弟吧?” 师父没好气的瞪了他两眼,才介绍四月:“这是你小师妹四月,以后你就好好替为师照顾她。” 说着便松开了四月的手,进入丹房。 “走吧,以后跟着师兄混,师兄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玄恆拍了拍尚且很单薄的胸膛,看着眼前玉雪可人的四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挽在耳侧的小团髻。 “师父去哪儿了?” “别管师父,他去炼丹去了,起码得一二三四个月才出来。”玄恆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师父最快从丹房出来是半个月,最长的一次大概七八个月吧,反正师父的事情,他向来也不愿去理会,山中无人,这下来了个小师妹,可把玄恆乐得不行,想着从今以后,他就是师兄了,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玄恆说的挺对的,师父入了丹房,至今已经两个月了,依旧没有出来,四月每日跟着玄恆修习吐纳之气,本就聪颖过人,不过短短数日,就已经掌握要领,如今玄恆对她倒是越加严厉,越发老气横秋,前几日还将她带到树林中,她还来不及惊呼玄恆精妙的轻功,转瞬之间,玄恆便提着她飞到一棵高达数丈的树上,将她独自留在了树上,说是要训练她的轻功。 好不容易抱着树干从树上下来了,看着磨破的掌心,玄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扶着树干唉声叹气,四月却恨不得在玄恆的漂亮的脸上揍上两拳。 第二日,吐纳完毕,玄恆不知从哪儿找出了两条布袋,绑在四月腿上,布条看似单薄轻盈,却内灌玄沙,沉重不已,玄恆让她绕着他们住的天灵山庄跑了整整一天,一整天下来,四月只觉得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躺在床榻之上,两条腿还在不停的打颤。 这样数十日下来,玄恆再次将她抱上树干,她居然也能飞身落下,而且毫发无损。 当她翩跹而下,站在玄恆面前,玄恆挑眉赞叹她,喜色自上:“孺子可教,师兄还是挺厉害的嘛,连你这么笨的人也会轻功了。” “我哪儿笨了?”四月转身望着玄恆,玄恆比她高出了足足两个头,居高临下的拍了拍她的脑袋,飞身而去。 四月看着玄恆潇洒的身影:“总有一日,我会比你还厉害。” “不过就是比我早入门,若是我从小便跟着师父,还有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四月小声嘟囔着,眉眼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喜色。 第7章 修习(一) 四月准备好膳食,平常在皇宫,锦衣玉食,何时自己动手做过饭,可到了天灵山,玄恆便将做饭洗衣服还有打扫庭院的一切杂事都交给了四月,说是要好好锻炼她,以后才能寻个好婆家,四月端正的摆好碗筷,玄恆已经练剑归来,放下手中的剑,端起饭碗便吃,四月夺过他手中的碗筷:“等等师父。” “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等会儿我给他送去。”玄恆极快的从四月手中夺过碗筷,看着四月做的清水白菜大萝卜,不禁大失所望,可肚子却在这时咕咕作响,还是极不情愿的将饭菜吃下。 四月望着紧闭的丹房房门,小声的叹了口气,才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山中岁月寂静绵长,四月每日跟着玄恆修习,轻功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已能在树冠上站立与玄恆不相伯仲。 果不其然,师父这次炼丹足足四个月才出来,踏出丹房,依旧那般丰神俊逸,听着饭厅中传出碗筷碰撞的声音,悄声入内。 两个小徒弟手中各执了一双筷子,白米饭放在桌上一口未动,你来我往打的不可开交,白菜萝卜满桌都是,玄恆占着上风,夹住四月的筷子,四月丝毫动弹不得,用尽全力掰了掰,依旧纹丝不动,四月一挑眉,一松手,筷子直接拍在了玄恆脸上,玄恆狼狈的抱着脸:“你这是要杀人啊!” “谁让你用那么大力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四月捡起落在地上的筷子,才发现师父站在门外。 “师父。”两人异口同声的喊出。 道泽看着满桌子的饭菜,狼狈不堪,四月带上明媚的笑脸:“我马上收拾,重新做。” 动作利索的收拾好桌上一片狼藉,玄恆在一侧挤眉弄眼,四月端着碗盏,踩着玄恆洁白的靴子落下一个乌黑的脚印才退出房内。 道泽细细问了玄恆如今四月的进展,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细细问了他的剑法如今练到哪儿了,玄恆一一作答,恭敬的给师父端上了雪顶含翠,道泽轻尝了一口,雪顶含翠特有的清香萦绕舌尖。 晚膳过后,师父带着两人来到院中,玄恆拔出佩剑,在师父面前将剑法展示,那把剑在玄恆手中似乎有了生命,一气呵成,虽不是什么凌厉的花式剑法,一招一式看起来极为简单又暗藏乾坤,飘落的树叶竟被剑气一剑斩成两段,四月在一侧看得激动不已。 “不错,你这个年纪能将静伦剑法练到如此,看来平日也是费了心思的。”道泽赞赏的看着玄恆,玄恆收住最后一式,宝剑入鞘,挑眉看了看四月。 “四月,你这几个月可见吐纳之法学好了?” 四月猛的点了点头:“我现在还会轻功了。”说着便一个跃身跳上了房檐,站在房檐上低头看着师父与玄恆。 师父挥袖示意四月下来,四月翩跹落下,足尖点地,师父赞赏了她两句,又缓缓说道:“那明日开始,你便去藏书阁将里面的书都看一遍,不需要记住,大概浏览就行。” 师父离去,玄恆早已笑的乐不可支,入房之时还极有深意的叮嘱四月:“藏书阁里面的可都是好东西,好好看。” 四月终于知道玄恆眼中的深意是什么意思了,推开藏书阁,满满两架子的古籍,什么奇门遁甲,行军谋略,诗词歌赋应有尽有,四月比了比,足足比她两个个头还要高,看的她眼睛都大了,要将这些都读一遍,那可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待四月将藏书阁的书都通读了一遍,已是两个月之后,脑子中依旧是书香与密密麻麻的文字,爬出藏书阁,便看着嘴里叼了着根狗尾巴草的玄恆早已恭迎她的大驾,悠闲的倚靠着大门,眉眼里尽是笑意。 四月并不理会玄恆,跑出房门便去寻找师父。 第8章 修习(二) 终于在碧潭旁找到练剑的师父,师父手中的剑比玄恆更加凌厉,千变万化之中如松之劲,如风之疾,势道凌厉尤带飘逸出尘之姿,白花随着剑气飘飘遥遥渐渐落在身上,偶有两片落在手上四月也无心理会,只看着碧波前舞剑的师父。 林间风声簌簌,天地间一派月白风清,四月看着师父反手将剑入鞘,才怔神问道:“师父,你是神仙吗?” 一阵微风吹过,拂起银丝随风飞扬,一身青服被他穿的特别有仙气,他抬眸看着四月,轻声说道:“四月,过来。” 恍惚中听得师父唤她,她挪动身子走近师父,师父又问:“书都看完了?” 恍惚中,点了点头。 师父拿起一旁的另一把剑,比他手中的剑轻了许多,递到四月手中,四月接过剑,听得师父说道:“今日开始,为师便教你练剑。” “你手中的剑叫冰魄。”四月细细打量着手中的剑,微薄的剑身泛着寒光,剑身上隐有暗纹,四月的发丝落在剑上,便成了两段落下,果然是极好的剑。 四月拿着手中的冰魄,学着道泽的模样挥动手中的剑,可师父却将这剑舞的那般好看凌厉,到了自己手中,总觉得别扭,要不是脚步跟不上,便是动作慢了半拍。 四月懊恼的看着师父,师父缓缓走到身前,持剑的手被师父稳稳握住,嗓音沉沉在耳边响起:“这套剑法虽简单,可实用无比,讲究剑到身到,步伐尤为重要。” 待师父带着她将一套剑法舞完,松开她的手,她也已稍有些顿悟,持了剑循着记忆舞了一遍,倒也是颇有些像了,师父俯身捡起外袍与佩剑,缓缓说道:“时日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不知不觉,已到了明月高悬的时候,白亮的月光被山中薄雾掩住,山中微风吹动满山的白花纷飞,四月拉过师父的手,漫步的走在回天灵山庄的路上,只觉得这一生,只要握住这双手,什么公主的身份,什么繁华富贵,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不知不觉已在山中过了五年,曾经那个活泼顽劣的四月跟着玄恆变得更加活泼顽劣,师父依旧时常炼丹,闭关修炼,每到这个时候,两人便会自寻乐趣。 四月的袖子挽的老高,在一汪碧潭中摸着鱼,咬牙切齿的看着岸边坐着的人,嘴里念念有词:“若不是方才输了你一招,我才不会给你摸鱼打牙祭,等师父出关了,看我不告诉你师父去。” 岸边的人一身月白长袍,容颜俊朗,褪去了年少的锐气,更显得沉稳儒雅,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饶有趣味的看着在碧潭中的四月:“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别想着等师父出关了告我一状,好歹你也是我带大的,君子协定,愿赌服输。”玄恆这话说的没错,师父长年闭关修炼,平日都是他这个做师兄的对她循循教导,教她如何上树掏鸟窝,教她如何下水摸鱼给他打牙祭,教她如何将剑舞的好看又顺手,教她如何看懂藏书阁的藏书…… 碧潭清澈见底,四月弓着身子看着一条鱼悠悠然然的游过来,顾不得玄恆说了什么,动作极快,将鱼抓住,笑着对玄恆说道:“快去生火。” 第9章 下山 师父不喜荤腥,只吃素食,每日山中都是青菜萝卜,早已吃得着两个徒弟一肚子清水,好不容易待师父闭关,玄恆便带着四月到碧潭摸鱼打牙祭,这也是他们在山中勤修苦练之外的乐趣所在,每日到了摸鱼的时候,两人便比试一番,谁输了谁就下潭摸鱼,碧潭看着青翠晃眼,却是千年雪山所化,寒彻入骨,时常下水摸鱼,四月的体质倒是变得越发好了,自打四月来了天灵山,玄恆便不用自己下水摸鱼,乐得不可开支。 四月已经上岸,打量着立在一旁的两把宝剑,毫不犹豫的拿起玄恆的剑,刷刷两下便将鱼鳞除去,穿好放在一旁,生好火的玄恆转头看着四月,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两跳:“我说许四月,你可知道你手中的那把剑是什么来头?” 四月打量着手中宝剑,轻薄的剑身迸发着渗人的寒气,在日光底下明晃晃一片,四月伸手拂去剑身上的鱼鳞摇了摇头。 “那可是赤霄!除了师父的太阿剑,它就是天下神兵之首。”玄恆怒不可遏的对四月吼去,若是被天下剑知道,这人居然拿了赤霄剑来杀鱼,可不得气得吐血。 “那又怎么了,不用它,你难道让我用手把这鱼鳞给拔了,要不下次你试试。”四月擦干净赤霄身上的鱼鳞,将剑放入碧潭中洗了洗,玄恆一把夺过赤霄,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了,手挽剑花,赤霄稳稳入鞘。 吃完鱼,四月枕着玄恆的腿在碧潭旁晒太阳,还不停抱怨玄恆吃得太多了,最近都有些长胖,太阳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两人身上,碧潭波光粼粼,但闻鸟雀声声,四月声音渐渐小了,玄恆抬起手,窄袖正好挡去照在四月脸上的阳光,听着四月沉稳的呼吸,嘴角牵起一抹宠溺的笑意。 每日有玄恆陪着,四月也不觉得山中时日无聊,至少还能找个人斗斗嘴,没事过两招,刚开始之时,四月在玄恆手底下过不了十招,随着时日越长,四月的武功越发高深,渐渐的也能打个平手,她心中知道,若是玄恆真心要跟她打,那结果定是不言而喻,注定她惨败而归。 玄恆下山那一日,四月刚将七彩公鸡喂饱,七彩公鸡抖擞着七彩羽毛在院中散步,倨傲成狂,师父将玄恆唤入房内谈了许久,出来时,玄恆面色凝重,与他相伴了七八年,早已将他的心性摸透,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待他回房出来时,叮嘱四月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师父,好好把七彩公鸡喂饱,顺便还提醒了她若是偷吃了碧潭里的鱼,记得把嘴擦干净。 他是一人独自下山的,师父与四月都没有去送他,他也不让他们送。 四月在房中长吁短叹,玄恆一走,师父又长年闭关,她只觉得山中时日寂寥,每日守着空旷的天灵山,将藏书阁的书一本一本翻看,烂熟于心。 一日,她独自去碧潭摸了鱼,兴高采烈的对着身后吼道:“快去生火。” 一片寂静,唯余风声与鸟鸣,那抹白色身影早已离去,无人回应,四月摸索着上了岸,生好火,将鱼烤好,同样的方法,同样的火柴,同样的地方,同样一汪碧泉里摸出来的鱼,可今日烤出来味道为什么就跟从前不一样了呢?她默默的将整条鱼吃光,只觉得撑得她难受,擦干净了嘴才返回天灵山庄。 今日终于她也要离开了,山中的一草一木她已记在心中,在院中见到那嚣张跋扈的七彩公鸡也觉得它长得确实挺好看的,师父的房门紧闭,她也没有去敲响它的勇气,放下包袱,对着房门叩了三首,便下了山。 第10章 沉疴 下了山,四月便见到这样一幅场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难道他已昏庸到了这个地步。”四月不忍看这惨不忍睹的局面,“这盛世皇朝,已是金玉其外……” 大胤起起伏伏三百多年,早已不复当初的盛世景象,江北一带自去年入春便发了旱灾,连着半年竟未落下一滴雨水,靠天吃饭的庄稼们无水可饮,全都渴死,不过两季,大胤便满目疮痍,饿殍遍野,场景甚是难看。 她那父皇每日只顾着寻欢作乐,享受人间富贵,待被江北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从脂粉堆中一激,换上龙袍尤带着酒憨下令开仓赈灾,拨下十万官银救济百姓,开仓放粮的圣旨一道一道传了下去,官仓开了,官银放了,可长年累下的积弊一时半会而也没法根除,万石粮食与十万雪花银分到百姓跟前不过一碗薄粥,每人领到的银两不足一两。 眼巴巴的等着朝廷拨下赈灾粮饷,可到了嘴里连肚子也填不饱,百姓们愤懑攻心,眼见着活路断了,纷纷揭竿而起,早已顾不得什么君臣之道,一路汇聚竟已成师,抢劫官府,烧了豪绅,累累下来,也可隐隐看出这些人都是有人带领。 天灾恰逢人祸,北方草原莽族鞑靼早已对中原的锦绣河山垂涎三尺,千方百计探过虚实之后,发现煌煌天朝早已不复当年,不过外强中干,他们一番谋略,绕过西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龙啸关,如同饿狼一般长驱直入,不过半月光景,便已快兵临城下。 不出一日,她便已到了帝都脚下,官道上只见荒凉和血迹,一些尸体胡乱的横卧在地上,血腥中带着腐臭,就连帝都也已是这番景象,可见天下凋零,四月唏嘘不已。 她冷冷低喃,看着这座历经千百年的古城,在这般景象中沦陷,呻吟。 四月走到一座府邸跟前,眼前的府邸张扬跋扈,雕梁画栋,院中不时传出一两声女子的娇笑与荒淫作乐之声,酒香自老远便能闻见。 远处望着它的人无不羡慕,甚至带着贪婪。 四月看着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书写着“倾澜别院”,看来还是遇到了熟人的院落,想到建福侯那臃肿的身子和眼中时时带着贪婪的眼色,一个只顾享乐,奢靡浮华之人竟取了个这么哗众取宠的雅号,嘴角牵起一抹冷笑,一个跃身,便已坐上了琉璃瓦。 “真是虚伪,若真是心怀社稷……”四月坐在琉璃瓦上,看着院中香艳的场景,想起这位建福侯当初在朝廷之上可是将鞑靼一阵痛骂,巧舌如簧的言道若是鞑靼攻入帝都,他定然是第一个出兵抗敌之人,如今这耽于享乐之人,可不是当初在宇玉殿中豪情万丈的建福侯王宥,皇后的亲哥哥。 “真是懂得享乐,一边装腔作势,一边软玉温香。”四月看着建福侯拥着两名侍妾齐扑扑的倒在了软榻之上,一身白花花的肥肉撞入眼中,四月掩袖遮住不想再看,轻声落在别院后方。 四月看着殿内雕梁画柱,珍惜古玩早已被悉数收了起来,悄声翻到了一间书房,果不其然在书房内发现密室,九匙密锁锁着密室,看来里面存有不少好东西,难怪藏有密宝却守卫松懈,四月细细打量着九匙密锁,果然巧夺天工,看似平凡普通却内藏玄机,一环扣着一环,稍有不慎便会锁死,对于别人来说怕没有钥匙一辈子也别想打开,可四月是谁,自小便被天灵山的藏书浸养,取下头上的簪子,三下五除二便解开了九匙密锁,推开门里面堆砌的金银珠宝晃的她眼睛都快睁不开,四月啧啧称奇,顺手带走了几件,这几件怕也是不少民脂民膏。 四月悄无声息的出了别院,将珠宝分给那些快要饿死的人,终究不过是杯水车薪。 眼见着这锦绣山河在父皇手中变得这般满目疮痍,难怪师父当日会让玄恆下山,只说玄恆身有重任,师父是不忍见到这些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百姓。 第11章 初遇 城门紧闭,鞑靼大军已经快要攻入帝都,城楼上四处可见身着戎装的守城将士,绕过护城河,并未入城,直往鞑靼大军驻扎的营地而去。 身着异服的鞑靼大军秩然有序,四月身形极快,躲过重重哨卫在驻扎的兵营里走了一遭,暗暗佩服鞑靼大军的调兵部署。 各自营帐皆呈警戒状态,可随时备战,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松懈与破绽,秩然有序巡逻队伍在营帐周边警惕万分,各处守卫严密,若是想要偷袭或是突袭,定然能够第一时间集结兵士,平定事态。 四月紧蹙着额头,对这布局之人佩服万分,绕到后方,果然看见粮草与马匹,可此处守卫更加严密,丝毫没有破绽可循,就连换哨的时机也是掐的滴水不露,四月叹了一口气:“难道天要亡我大胤,罢了罢了,这天下,能者居之吧。”言语中苍凉无限却又豁达万分。 四月暗运内力,准备飞身出鞑靼军营,却发现远处灌木林中一双眼睛,盯着鞑靼军营,熠熠生辉,四月心中好奇,运足内力,悄声落在灌木林上,双足点在柔嫩的树梢,稳如磐石。 看来应该也是与她一般,夜探鞑靼大军的人。 躲在灌木林里的人极快的发现了,惊叹着她绝伦的轻功,精致的脸庞,一身空灵的气质,更显得她仿若谪仙下世。 一双眼眸黑白流转,皎若星月,清冽如雪,犹如远古镌刻一般深邃悠远,勾引起人心最隐秘的野心与欲望,只静静的看着,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尚不敢久看,怕亵渎了这般神圣,轻咳两声掩饰窘迫,发现不远处鞑靼士兵已朝着这边过来。 女子匆忙拉了他,便飞身离去,只觉得耳畔风声簌簌,鼻息间萦绕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冷梅清香,眼前一片随风飘飞的洁白,拉着他的手细腻光滑,如同暖玉丝缎一般…… 约莫小半柱香,女子停下,两人稳稳的落在地上,四月好笑的看着眼前之人,身着黑衣,身形挺拔,虽蒙了面,只看得到鼻子以上,也能察觉面容定然清俊,周身气质极为雅致。 “我……”男子支吾出声。 四月对他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去,那淡淡的一笑,竟令他仿若置身一片洁白梨花海子,那一抹笑意摄人心魂,还未及反应,佳人已离去,只剩下淡淡的清冽淡香…… “我……只是想问问你的名字。”叹了口气,看着早已翩跹而去的白色身影,怔怔的低喃。 四月微笑着,打量着眼前躺在床榻上的人。 心中不禁浮现四个字“命不久矣”。 曾经那般威武之人,如今也快油尽灯枯,尚且能够看出年轻时的英武面容带上青灰之色,眼下青黑肿胀,显示了酒色过度的颓靡,如今这般倾颓的姿态,如何能够看出当年强娶太傅之女的勃发英姿,两人纠缠半生,临到母妃死了,怕他才能幡然悔悟,终于失去了心中挚爱,自那之后,更加沉迷女色,软玉温香才能使他忘掉心中所思所想,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求而不得,得而失之。 明黄的帷幔被风吹得四散飘荡,曳地成影,神兽紫金香炉中青烟袅袅而出,混着微苦的安息香在乾元殿中愔愔迂回,久久弥漫,一丝风吹过,终于将这味道带走。 第12章 天下 半明半暗中,四月轻轻叹息了一声,榻上之人伴着细细的咳嗽缓缓睁开双眼,早已深陷的眼窝,连双眸也已变得晦暗不明,看着眼前那抹洁白的身影,颤抖着唤着母妃的名讳:“婉宁……” 四月浅笑,站在榻前凝滞不前,待那人伸出一只手想要将她拉住之时,她才悠悠开口:“父皇是见到母妃了吗?” 眼中昏暗变得有些澄澈,放下手垂在榻边,缓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婧维,是你回来了呀。” 殿中明珠流转的光华照在她的身上,剔透中更见高华无双,眼前的少女像极了她的母亲,也是那般清华,明晃的让人睁不开眼,只一抹笑意,便能让人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低低的笑了出声:“你像极了你的母妃。” 四月站在华美的龙榻前,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带着指尖的微凉:“是吗?我都不记得母妃的容貌了,只记得母妃那日将自己吊死在了睦清宫,她身上的宫服拂过我的脸,很温柔。” 皇上听着四月这样说着,无边的悲凉在这一瞬涌上来,再也压抑不住胸口的憋闷,随之而来的是更厚重的咳嗽,手中拽着明黄被衾,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他凝视着眼前绝色的容颜,终于止住咳嗽,眼中浮现几多悲怆,几多遗憾,叹息道:“你不该回来。” 四月仰头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息:“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外莽入侵,父皇留下这般的锦绣江山,还妄想我能在天灵山的庇佑之下安然成长,勿论我是否是大胤公主,只因我是大胤子民,便容不得他人踏足我大胤江山。”声声如刀剜在皇上心上,看着四月眼中迸发的光泽,眼中也带上了惊艳之色,终于,她长成了我与你都期盼的那般模样…… “父皇这般殊死抵抗,倒也是全了我萧氏皇族的最后颜面,朝中大臣早已对父皇心灰意冷,纷纷辞官归隐,父皇身边还有可用之人吗?还是想要等待远在西北的墨氏一族的救援?墨氏一族的肃亲王前段时日病殁,西北又恰逢天灾,早已自顾不暇。”四月淡然的说道,怕是西北墨氏一族早已对父皇失望透顶,久久不见援军,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天朝也算有血性男儿,自组了义军与鞑靼已斡旋多日,鞑靼至今未强攻帝都,他们可是出力不少。”一字一句,剖析入理。 “父皇怕也是忘了,天灵山素来便是以辅佐明君为己任,父皇穷奢极欲,天下民心涣散,大胤气数已尽,我身为天灵山传人,有职责将这九州交到能人手中。”清灵的女声在殿中回响,带着笃定与坚决,当初下山之时,师父便叮嘱过她,这天下已然大乱,更立明君,天下大昌,方能解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榻上的皇上缓缓阖上眼睑,他这一生生来便是人间极贵,享尽富贵与权柄,却不料临到最后,还要被自己的女儿声声指责,无数画面,无数面容,在脑中冥冥飞舞,如同,时光流转…… 下一瞬,这些都化作虚无。 再次睁眼,眼前早已没了婧维的身影,只余下一些淡淡的冷梅清香,转瞬便被浓重的安息香盖过。 终于,绝望的垂下手,眼中带着无尽的哀愁。 第13章 上昔 夜已深了,满天星辰闪烁,上昔倚坐在一棵大树枝桠上,放眼望去,夜幕之中只见林涛如海,叶语飒飒。 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碧绿的短笛,放在嘴边悠然抚弄,悠扬的笛声自他口中缓缓传出,惊动着林中的鸟雀,鸣叫声声,似在回应着天籁般的笛音。 鸟雀惊起,上昔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暂歇笛声,抬眸望去,只见一身白裳的女子足尖点在树枝前,一头青丝披散而下,月华之下,泛出淡淡光晕,眼中凝视着满天星辰,听着他止住笛声低头凝望着他问道:“怎么不吹了?” 他凝住,下一刻才满心欢喜的继续吹奏,女子依旧伫立在树尖,笛声在黑夜中盘旋,他眉眼温柔含笑,宛如清风吹拂,笛声越发清婉缠绵…… 女子拔出随身佩剑,双足轻盈的轻点树叶,如履平地,手中的剑带着月华的光辉清扬婉转,似舞非舞,耀如弈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上昔看得如痴如狂,一种温柔的旖旎,在心中悄然而生。 一曲已毕,女子手中的剑也已入鞘,缓缓落下,与他并坐在大树枝桠上,满天星辰耀目,上昔闻得淡淡幽香。 早已认出他便是入夜之时在鞑靼营地遇到的那人,不想从乾元殿出来,听得悠然的笛声便循着笛声一路过来,依旧一身黑服劲装,这次他没有面覆黑巾,果然一番好神采,清雅飘逸,洒脱不羁,平凡的黑服也无法掩盖他独特的气质。 上昔闻着自她身上散发的幽香,问道:“你叫什么?”贸然问一位女子的芳名,本就是很唐突的举动,可他此时还是一股脑的问了出口。 久不见回答,转头看去,女子已经阖上眼睑,像累极了一般靠着树干沉沉睡去,容颜静好,莹白的肌肤泛着柔光,上昔微微正了正身子,良久才听得清灵的女声:“四月。” 上昔顿时欣喜若狂。 伴着鸟鸣声醒来,身侧早已没了四月的踪影,上昔顿感有些失落,低头看去,肩上不知何时落下几缕青丝,上昔捡起肩上的青丝,放在鼻下深嗅着发丝上的幽香,才将发丝小心的放入贴身锦囊收好。 上昔绕过城门,从西面直入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屋内早以有多人等候,见他归来,纷纷起身:“主上。” 上昔抬手,众人纷纷落座,玄恆一脸担忧的看着他:“还以为你被人劫走了呢,我正准备出去寻你。” “无事,昨夜倒是探得鞑靼大军粮草所在。”上昔收回心神,看着众人凝重的眼色。 玄恆一脸肃穆站起:“想不到鞑靼居然有这般人物,我也细细查看了鞑靼的部署,可谓是滴水不漏,至多不过明日,鞑靼大军定会强攻帝都。” 传闻鞑靼大军的领军穆敖王子是大可汗最优秀的儿子,尚未及弱冠,生来智超异人,虽从未出现在战场之上,可他的手腕凌厉,丝毫不逊于他那以铁腕与嗜血闻名的父辈,兵法运用的犹如神兵,一静一动皆在掌握之中,此刻他倒是耐住性子,似乎在等着什么,是等西北的援军一网打尽,还是等他们这帮义军?这般运筹帷幄的人物,倒是令玄恆有种莫逆之感,若非敌对,定然要将那传闻中的鞑靼王子引为知己。 房中气氛凝重,上昔低头想着什么,既是如此,看来今夜只有突袭鞑靼大军,若是贸然出行,定会打草惊蛇,如若大军攻入帝都,帝都中妇孺众多,鞑靼大军一路横扫,定是一番烧杀抢夺,尸骸遍地,打定主意,转头看向玄恆,玄恆神情已有深意,两人相视而笑,默契自生。 第14章 夜探 上昔站在房中若有所思,手不自觉的抚摸上贴身的锦囊,一抹温煦的笑意不自觉的挂在脸上,玄恆推门而入便看着上昔这样一幅神情,打趣的说道:“你不是怀春了吧?昨夜你可是一夜未归。” 上昔看了一眼向来玩世不恭的玄恆,没好气的放下抚摸锦囊的手,轻咳了两声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见你找吴大叔要了硝石,硫磺等物。”玄恆自顾自的坐在椅中,端起茶壶斟满,一派淡定自若的神情。 “今夜我跟你一起去吧。”玄恆说道,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如今乱世当头,连茶水也喝不到一口好的,若是在天灵山,还有四月那丫头能给他沏上一杯好茶,两人谈论一番。 上昔望着玄恆,一年前与他在西北一带偶遇,惺惺相惜,恰逢天灾人祸连连,两人见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便带领了一些人揭竿而起,一呼百应之下被逼的走投无路的百姓纷纷投靠,抢了豪绅,杀了不少贪官污吏,一路下来,竟成了最大的一路义军,两人一路携手并肩,上昔见玄恆武艺不凡,医术精湛,更是用兵如神,对他佩服不已,可他却只愿做他背后的谋士,为他出谋划策。 上昔已做好打算,今夜必定夜袭鞑靼大军,找了吴大叔要了些东西,便能被玄恆察觉真实所想,向来玄恆智勇双全,本也没打算瞒着他,带着他,也算是多个帮手多分力。 四月身着一身夜行衣,夜色之下,也能隐隐看出泛着莹光的皎色面容,静默在鞑靼大军营地不远处的矮丛里,等待着时机的来临。 眼力极好,能将鞑靼大军的一举一动收入眼中,四月斜眯着眼睛,看着一名头发焦黄的人从一顶营帐中提着裤子走出,脸上带着食而知髓的满足笑意,看那衣着,估计是将领一般的人物,那人刚踏出营帐,便有人附在耳畔对他轻声耳语了几句,只见他眼中的笑意更加靡离,拍了拍将士的肩膀,将士便一脸暧昧的笑着退出。 不多时,便带上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扔在他的面前,瑟缩在脚下瑟瑟发抖,背对着四月,四月只觉得身形单薄,狼狈不堪,黄发将领抬起女子的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带着垂涎狂热,扛起女子便直往营帐中而去,周遭的将士更是笑的盎然。 四月微闭了双眼,不愿多生事端,只听得呲啦几声,她的衣衫便被全数剥去,露出光滑白皙的肌肤,火光照耀之下,如同凝脂一般,黄发将领一见,更是迫不及待,匆忙脱去裤头,只听得女子惊慌不已,惨叫连连,眼中带着绝望之色,看向帐外,四月开眼,便看见女子的渗人眼光,终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意。 黄发将领啪的就是一耳光,打在女子脸上,嘴里恶狠狠的带着异音说着:“该死的小贱人,还敢咬老子。”果不其然,黄发将领壮硕的肩膀上赫然一排牙印,已流出鲜血。 女子被力道十足的一巴掌打的顿时耳晕目眩,嘴边上的鲜血赫然,瘫软在地上丝毫不能动弹,只能任由这黄发将士扯掉她最后一件遮挡之物,嘴里呜咽出声,已将舌头抵在尖锐的牙齿下,若是他再敢冒犯她,她定然宁死不从。 四月动作极快,抽出冰魄,守在营帐前的鞑靼将士尚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寒光一道,便听见将领不可思议的闷呼了声,还未及反应,脖间一凉,只见一道亮光,如同流星陨落一般,他便直直倒下,压在细滑的女子身上,女子看着身上冒着鲜血的莽子,吓得惊呼不已。 第15章 亮剑 将士们大吼一声,拿起手边武器,纷纷攻上前来,还未等他们围做一团,四月身影极快,如同精怪鬼魅一般,几剑下去,谁也没有看清她是如何挥动手中的寒剑,便已倒在地上,身上几个冒着血泡的窟窿,地上也已猩红一片。 四月嫌恶的擦干净冰魄上的血迹:“原来,鞑靼人的血也是红色的,我还以为是黑的呢。” 女子早已惊恐万分,四月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她便紧紧的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可心中却冷静万分,血腥气味扑鼻而来,反倒让她觉得热血澎湃,怕是她骨子里也深埋着父皇嗜血的血脉,她这一番下来,早已惊动了周围戍守的将士,此地不宜久留,营外已响起喊叫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女子的衣衫已被撕成碎片,她卷起一张羊绒地毯,盖在女子****的身上,拉着她的手便往营外快步行去,暗运内力,带着一个累赘,再精妙绝伦的轻功也无法像方才那般矫健如云。 冲出营外,果然听见哨卫大喊一声,周围的兵士纷纷拿起随手武器,将她们层层包围,四月冷眼看去,前排将士手执弯刀与盾牌,中间几柄长枪刺入,后排的人,也在准备弓弩。 四月将女子推回营中,轻声嘱咐她:“寻个安全的地方躲好,可别让箭射到你。” 长的短的兵器已经袭来,霎那之间,她长剑挥动,剑气破空而出,凌厉的冰魄在四月手中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剑过之处,一阵悲嚎惨叫,血肉翻飞,不是被砍去了头,便是被卸成了两截,粘稠的血肉纷纷落地,如同修罗地狱一般。 四月轻点足尖,飞身而上,手中的冰魄饮足了鲜血,在黑夜中也迸发寒光,暗纹在血渍下,更觉得诡异渗人,抬眼看去,源源不断的鞑靼兵士如同蝗虫一般涌来,四月紧蹙了眉头,已有密密麻麻的箭雨朝她飞来,电光火石之间,四月手中的冰魄被她舞的更见流畅,将飞来的箭层层挥扫开去,直转向下,又听得一阵惨痛哀叫。 运足了内力,终于爆发,众人只觉得那女子手中的剑似乎舞的格外飘渺凌厉,剑气贯穿冰魄,一式,稍靠近她的人已被砍去头颅,二式,玄铁铸造的长枪兵器已被折断,尚来不及悲痛惨叫就已倒地不起,三式,气贯如虹,众人只觉得脑中一热,肺腑炸裂,脑浆四溅。 剩余的人已开始纷纷退后,强悍的战士,遇到再凶恶的敌人也未曾退缩过,可见到这女子的狠决与眼中的厉色,周围已是一番修罗炼狱,浓稠的血液混着白色的脑浆将地面覆盖,还有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倒下的人形状怪异,却无不都是身首异处,心中第一次有了怯意。 四月朝着黑夜暗处而去,压制下胸中的暗痛,忽而听得前方一阵人声鼎沸,那些鞑靼将士终于朝着四面八方仓皇跑去。 师父曾口口灼言,寂灭三式太过霸道蛮横,伤人必被反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必不可用。若不是方才到了千钧一发之际,自己也万万不会使出这般凶狠凌厉的剑法。 抚上暗痛的胸口轻咳,终于忍耐不住,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口,四月扯过袖子擦掉鲜血,果然不听师父的话,这般受苦的还是自己。 听得轰隆巨响,抬眸望去,前方火光冲天,土石飞溅,早已乱作一团。 四月回神,悄然入了刚才那顶营帐中,看着躲在厚大方桌下的女子手中还拿着一把染了血的短刀,才松了一口,女子看着是她入内,放下手中短刀,四下打量,见得这番血腥的场面,忍不住干呕。 四月不顾她,拉着她就准备出营帐,就那一刹那,武者的锐觉使她急忙将女子推倒,堪堪躲避过一掌呼啸而来凌厉的掌气,想不到鞑靼大军中竟有这般高手,四月自知不是对手,不敢正面迎敌,抱着裹作一团的女子,不顾内伤,极快的破帐而出…… 站在满是鲜血流淌的空地上,一名身披白袍的鞑靼青年男子,看着这炼狱一般的景象,面色丝毫未曾改变,身前的中年男子收掌背在身后,饶头趣味的看着飞身而出的黑色身影,嘴角牵起一抹笑意,笑意未达眼底,冷峻的脸上更显趣味。 “师父……”青年男子亦望着那抹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黑夜之中,收回目光,看着师父莫名的神情,“师父不追?” “王子莫担心,她已被我的天罡正气掌气所伤,跑不远。”听见军营中一阵哀嚎惨叫,刚才黑烟滚滚,伴着硝石炸裂,不料刚出了营帐还遇到了这番机缘,师兄啊师兄,你聪明一世,堪透天机,可不知你这传人又得了你几分真传。 打量了一下周围血肉翻飞的场景,低沉的说道:“寂灭三式,招式虽足,尚欠火候啊。” 第16章 伤离 鞑靼王子收回目光,只见他深刻地五官中,毫无寻常鞑靼人的彪悍粗野,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之间,气度无人能及,他身侧站着的墨衫中年男子,蛾带玉冠,容颜更是犹如刀刻,两鬓稍显微霜,虽上了些年纪,却更显儒雅,只眼中的凌厉阴狠,破坏了这副好皮囊,让人如蒙阿鼻。 “咦,那是……”玄恆与上昔夜探鞑靼军营,静待着子时的到来,子时人是最疲困的时辰,鞑靼士兵就算是铜墙铁壁也定然会有疲乏困顿之感,以他与上昔的身手,在那时出手,就算被鞑靼大军察觉,也能轻易脱身,却不料在暗处等了一会,鞑靼军营后方已乱作一团,看来有人比他们先动手了,远处更是惨叫连连,两人互望一眼,趁乱将硝火藏在军营先锋部队的营帐中,引爆,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趁乱奔出,只见鞑靼大军纷纷四处搜索。 刚从鞑靼大军惊险万分的逃出,玄恆便看见一抹黑色的身影极快的闪过,那极为熟悉的身形与步法,难道…… 玄恆压制住心中的狂喜,对上昔低声说了两句,便使了轻功朝着黑影而去的方向追去。 四月抱着女子,暗用内力跑了许久,胸口阵痛越来越明显,身后追寻的鞑靼大军早已被甩到不知哪儿去了,四月才停下脚步,靠在一棵大树旁,脸色苍白,执剑的手也微微颤抖,刚使了寂灭三式,又被掌气所伤,怕是这段时间都不能用内力,四月自知自己的伤势颇重,压住胸口阵痛,才对女子说道:“你快走吧。” 女子裹在羊绒地毯中,露在外面的肌肤细腻如雪,看着四月虚弱的样子,连忙扶住她:“你受伤了。” 四月摇了摇头,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说话了,只闭上双眼,趁着这个空隙迅速调息,不知鞑靼追军何时就追到她,带着一个累赘,定然也是跑不远的。 四月闭着眼,不再理会女子,女子看着眼前苍白脸色的四月,不过与她一般大小的年纪,却有着令人难以直视的绝世容颜与凌人之气,想到方才若不是她出手相救,现在早已被那鞑靼莽子糟蹋命赴黄泉了,咬了咬牙才说道:“我不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刚才救了我,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四月觉得好笑至极,她要一个连自己的保护不了的小姑娘的命来做什么?微微叹了一口气,胸口依旧闷痛不已,靠着冰魄支撑站了起来:“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若是在这里,我们两都别想活命。” 女子窘迫不已,原来她让她走,是将她当做了累赘,不禁紧紧的压住牙,眼中噙着泪水,就是不见落下,四月见到女子这番景象,心中再也不忍驱逐:“算了,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四月提着女子,飞身便上了大树,将她放在枝桠上,躲在茂密的树叶下,才低声说道:“好好呆在这里,不管等会儿发生什么,千万不可出声,若是天明之时我还没有回来,你便离去。” 第17章 玄恆 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四月早已下树,极快的朝帝都而去,听得远处的追兵越来越近,望着那抹矫健的黑色身影,坚决的在心中说道:“我一定等你回来!” 四月觉得身后追她的人越来越近,眼看着帝都就出现在眼前,身上的伤一刻也不敢耽误,只有去了皇宫寻些药才能缓解。 静谧中,只听得风声在耳畔习习吹过,偶有巡逻的将士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鞑靼大军的追兵今夜遭此重创,定然也不敢贸然靠近帝都,四月长叹了一口气,索性盘腿靠着城墙坐下,冰魄在手中握紧,静待身后追她的人,既然来了,是死是活也就由不得他了。 玄恆果然看见那抹极熟悉的身影靠着城墙坐在地上,压制住心中的狂喜,极快的落在四月不远处,还未及反应,只觉得脖间一阵凉意,四月手中的冰魄已经直抵在下颚。 “玄恆……”四月看着来人,卸下周身的警惕,手中的冰魄也再无力握住,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玄恆看着四月苍白的脸色,急忙扶住她,两指探上手腕脉门,居然受了这么重的内伤!玄恆不禁心疼,当初在天灵山,他虽没少让奴役四月给他洗衣服做饭摸鱼,却也不忍让她受这么重的伤。这可是他从小带到大的小师妹,从来连他都不敢让她受半点委屈,此时她却这般模样,玄恆又恨又气。 四月紧抿着嘴唇,额间已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在月光底下一照,更显得她的脸莹白的几乎透明。 “你用了寂灭三式!”玄恆不可思议的看着四月,心中阵痛不已,到底她是遇到了何种困境,才逼得她使出这寂灭三式,遭受重创,“刚才在鞑靼军营的是你?” 四月微微点头,仰着头对玄恆说道:“搂着我点,我快站不住了。” 玄恆好气又好笑,无奈的看着四月,将她搂在怀中,才听得四月咬牙浅声说道:“我还被天罡正气所伤。” 两人互视一眼,玄恆心中更加震惊,手指捏紧,泛出白颜,默然于心,两人都闭口不提那个讳忌莫深的名讳。 这世间,会天罡正气的除了师父,便只剩下一个人。 “真想不到,他居然出现在鞑靼军营。” 玄恆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四月极快的回到茅草屋内,吩咐门外之人:“不管发生何事,都别来打扰。” 义军士兵何时见过玄恆有这般凝重的神情,郑重的点了点头,玄恆才抱着四月入了房内。 将四月放平在床榻之上,拿出银针极快的在几处大穴上施针,看着四月疼极了紧蹙的眉头,银牙被她咬得咯咯作响,就是不喊一句疼,令玄恆心疼不已。 暗运内力,缓缓输入四月体内,少时,两人额头上都布满了豆大的汗水,玄恆长舒了一口气,收回内力,将四月放平,盖好被衾,探上脉门,发现气息已有些平复,顿时松了一口气。 抬头望去,夜幕已经散去,天际隐现鱼白,这才靠着床榻小憩片刻…… 不多时,门外响起上昔的声音:“军师回来了?” 士兵打量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才低声说道:“军师昨夜下半夜抱了个女人回来,吩咐任何人不准打扰。” 沉静了片刻,上昔发出爽朗暧昧的笑声,极有深意的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才转身离去。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鸟雀声声从远处传来,玄恆紧张的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四月,气息平稳了不少,容色也有些红润,这才放下心走出房门。 第18章 短谋 门外的士兵一见玄恆出来,抖擞了精神给玄恆行了一礼,想起昨夜军师那般紧张的抱着一个女人到了房内,不禁侧头通过门缝看了一眼,只那一眼,便令士兵怔住,苍白的脸色也遮掩不了那绝色的容颜,风仪入目难忘…… 玄恆轻咳了两声,士兵收回目光,紧掩了房门离去,士兵暗暗赞叹,军师一番人才,果然也只有这样的倾城美人才配的上军师。 踏入另一件房内,早已坐满了人,听说昨夜上昔与玄恆奇袭鞑靼大军,皆都激动不已。 “主上与军师果然智勇双全,昨夜一番奇袭,倒是令鞑靼蛮夷见识见识我中原豪杰的厉害。” “可不是,探子来报,昨夜鞑靼大军遭受重创,粮草被烧毁。” 上昔担忧的说道:“倒是令鞑靼大军稍有弛缓,待他们集结完毕,定会强攻帝都。”四下打量了一番,座中之人皆静默无语,上昔转头看向玄恆,低声问道,“不知军师有何良策?” 玄恆坐在椅中若有所思,也没听见周边人的一番谈论,上昔连着唤了好几声军师,他才回神看着上昔。 “鞑靼大军如今势如破竹,定会强攻,帝都沦陷是早晚的事情。”玄恆收回心神,说道。 “真是可恨了那荒淫无道的昏君。”不知是谁一拳锤在了茶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也不知为何西北墨氏一族为何到现在也没有派遣援军。” 玄恆侧头看了一眼,极有深意的摇了摇头,西北墨氏一族呀,如今早已自顾不暇,肃亲王病殁,又恰逢天灾,一直驻守在西北要塞,对朝廷忠心耿耿,三百年来,一直屹立不倒,可天下皇权岂容他人分噬,大胤朝的历代君主都对手握重兵的墨氏一族又恨又怕,自嘉帝开始便三番四次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要收回西北兵权,墨氏一族一再退让,朝廷却屡次三番的苛待,早已寒透了墨氏一族的心,此次鞑靼入侵,墨氏一族也早已察觉大胤气数已尽…… “他们是在观望,待真正的明君出现,定会助其一臂之力,墨氏一族的人,可是这世间最心怀天下的人。”玄恆笃定的说道,赞叹不已,侧头看向上昔,你可万万别辜负了我的一番心血。 “难道他们就没想过自立为皇?”上昔望了一眼玄恆。 玄恆起身,望着西北,那一片苦寒之地出了多少豪杰英雄,若是他们早有此心,怕这天下早就不是大胤的天下了。 众人纷纷离去,玄恆也准备起身,上昔拍了拍玄恆的肩膀,暧昧的说道:“听说你昨夜抱了个女人回来啊!” 玄恆冷瞥了他一眼,嘴里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一脸玩味兴致盎然,想到房中的四月,又快步离去。 待玄恆回来之时,已是日夕时分,亲自熬好了汤药端到房中,见到四月已经醒来,苍白的脸色也有少些血色。 玄恆将四月扶起,喂她喝下汤药,四月闻着汤药里的珍惜药材,笑着看向玄恆:“你还真去皇宫偷药了呀。” “如今天下大乱,倒是皇宫的药材保管的还算齐全完好,你本就是公主,这药用在你的身上,能算偷吗!”玄恆看着四月将汤药一饮而尽,如今她倒还有这个心思来打趣他,看来也已有些好转。 第19章 赌约 “对了,你怎么下山了?”玄恆随手将汤碗放在桌上问道四月。 “师父让我下山见见他最后一面。” 玄恆静默,望着四月眼中并没有任何波澜,脸色依旧苍白,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夕阳的薄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泛着柔光,听得四月幽幽的说:“果然快油尽灯枯了。” 玄恆想要伸手扶住四月,却见四月将自己抱得紧紧的,眼中依旧是淡然一片,宛若天灵山的千年冰川那般沉寂,玄恆如同幼时那般,揉了揉她的头发。 转而又听见四月玲珑的笑了出声:“倒是你,一年前出了天灵山,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了你。” 玄恆笑了笑,这一年过得太快,不过弹指一瞬,玄恆叹了口气,当初下了山,匆忙赶往西北,见了老父最后一面,偶然与火德命行的上昔相遇,这才有了后面这一番变故…… “你这次下山应该是得了师父之令,匡扶明主的吧。”抬眸,已望见四月眼中熠熠生辉,心中顿时觉得好笑,论到如今天下,这可是你萧氏王朝,在她脸上却并没有寻出丝毫悲惋痛惜,向来天灵山传人心性豁达,当初师父将她带回山中时,玄恆便知四月的身份,若是大胤真的亡了,那她岂不是成了亡国公主。 玄恆微微点头,大概给四月讲了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只见四月脸上更是兴起:“我倒是发现一人,额带紫气,他日定有一番大作为。” “你是想要辅助他?”玄恆皱眉,看着四月一脸的神采,心中已然有数。 “那就各凭本事。”四月挑眉,挑衅的看着玄恆。 从前这两个人在天灵山也是这样一番,若是遇到争执,两人定是各凭本事,千方百计的让对方认输,想到天灵山,玄恆也有些兴起,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这次以什么为赌注?” 四月伸出三根手指,在玄恆眼前晃了晃:“若是谁输了,就答应为对方做三件事。”见到玄恆点头,摊手为掌,定下盟约。 玄恆转念想到:“你昨夜怎么会出现大鞑靼大军营地?” 只听得四月惊呼一声,若不是玄恆提起,她早将放在大树上的那名女子给忘了,匆忙下床,玄恆连忙扶住她,气急败坏的说:“伤还没好,乱动什么。” 果然牵动体内一阵暗痛,轻嘶了一声,四月扶住玄恆的手,低声说道:“昨夜我本想烧了鞑靼大军的粮草,却发现一名女子受鞑靼莽子凌辱,忍不住便出手了。” “我将她放在一棵树上。”四月叹了口气,“我却把她给忘了。” 果然还是这般糊涂的性子,玄恆扶着四月推开房门,前往树林寻找那名女子,四月交代过她,若是天明她还没有返回,就让她独自离去,虽与那女子不过一面之缘,四月便觉得那女子定是倔强之人,说不定仍还呆在树上等着她回去寻她。 两人悄声转入树林,果不其然在那棵大树上找到了裹在羊绒地毯里的女子,女子已经陷入昏迷,依旧死死的抱住大树。 玄恆伸手想要将女子从树上抱下来,女子却突然惊醒,恶狠狠的看着他,手中握着一柄染着血的弯刀挡在身前,瑟瑟发抖,昨夜的一番变乱,早已让她慌了心神,四月将她放在大树上便飞身离去,她听了四月的话,安静的呆在树上,果然不多时便有鞑靼追兵在林中四处搜索,她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看着下方跳动的火光和凶神恶煞的鞑靼莽子,过了没多久,鞑靼大军在树林里没有发现任何人,又搜索了一番才回营集结。睁着眼直到天际泛白,四月仍旧没有归来,她也依旧在这里执着的等着四月,她相信,那样的人物,一定不会落入莽子手中。 第20章 攻始 四月见玄恆久久不从树上下来,一时心急,便提气上了大树,正好见到女子与玄恆对峙,玄恆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女子见到是四月,赫然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没走?”四月打量着裹在羊绒地毯里的女子,示意玄恆脱下外袍,给她披上,洁白的脸庞五官极为清秀,难怪会惹得那黄发将士兽性大发。 “我说过会等你回来的。”女子咬了咬牙,坚定的说道。 “小姑娘,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玄恆在一侧说道。 女子望着远处,眼中含着盈盈泪光:“我早就没家了,都是那些该死的鞑靼莽子。”看来又是一个受鞑靼大军铁骑践踏的可怜女子。 战火连连的局面,最受苦楚的还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到底这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 玄恆将女子抱下大树,一身月白长袍的玄恆丰神俊逸的从树上落下,四月却发现女子在玄恆怀中竟微微红了脸,对于年少情事尚且懵懂的四月不明就里,眺望着远处的鞑靼军营。 “这里距离鞑靼大军的营地太近,此地不宜久留。”玄恆望着远处跳动的火光,本以为昨夜一场奇袭,定会让鞑靼大军遭受重创,却不料今日便发现鞑靼大军转瞬便恢复往日那般秩然有序,依旧在调兵遣将,果然是那人亲自领军,想到那人,玄恆脸上不禁带上厉色。 忽而听得后方沉重的车轮声,鞑靼大军已然从营地向帝都发起强攻,四月暗道不好,将女子推入玄恆怀中:“我回皇宫看看,你先带她离开。” 顿时火光冲天,手执弯刀长戟的鞑靼士兵在一声令下纷纷冲向帝都城楼,高鼻深目,肤色黄黑的鞑靼人,嗷嗷怒吼着,正漫山遍野的冲了过来,警哨声响,城楼滚落下点燃的火球,火光映红了整个夜幕,城中妇孺一片哀嚎…… 外间的战火如火如荼,沈青岩身着墨色玄袍手执黑子端坐在缓缓向帝都城楼行近的车驾之中,旁边放置着一盏温茶,沈青岩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饮久了鞑靼草原的牛乳荞茶,这洞庭湖碧螺春的香味悠长缠绵,实在令他爱不释手,外间已是一片人喊马嘶,场面极其混乱,可他眼中却淡然如尘,大局在握,手中黑子随心落下。 车中情形与外间的厮杀截然不同,却又丝丝相扣。 端坐在棋盘对面的鞑靼王子嘴角牵起一抹笑意,那么倨傲的姿态被他做出来却是浑然天成,贵不可言,看着师父随性落下的一子,望向棋盘之上,鞑靼中人少有精通棋术之人,可鞑靼王子穆敖却是一个异数,他不关对华夏文字充满仰慕,更对棋盘之术精通,师父曾说过,棋局如战场,一子落则百局生,牵一发而动全身。 端详着师父淡定自若的神情,心中早已有数,父王对师父身怀异术的师父奉若上宾,尊为国师,更将自己最优秀的儿子拜在门下做了他的徒弟,师父曾当着众多草原勇士的面徒手执箭射下翱翔在天际的雄鹰,向来崇尚武力的鞑靼彪悍勇士更是对他尊崇万分,只见师父信手一挥,凌厉飞过的长箭便已夹在两指之间,扔下手中的长箭仍气定神闲的打量着棋盘,年轻睿智的穆敖王子落下一子:“师父承让了。”兵戈相交声在车外响起,远处皇宫已燃起熊熊烈火,燃炽了半天的红芒。 第21章 棋战 “哦?为师输了!”漫不经心的扫过棋局,只见白子已成大气,隐成腾飞巨龙,可黑子却散落在棋局各处,不成气候。 穆敖王子落下的一子,正好堵住黑子缺口,散乱的黑子顿时被食了一大片,师父赞赏的看了穆敖一眼,眼中含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深不可测,无穷的深渊仿佛要将人吞噬。 已成死局,可师父还是捻起一子,稳稳落下,顿时棋盘中剩余的黑子与各处互为奥援,棋势已成,大龙瞬间难腾。 穆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棋子,师父已略有深意的开始动手收拾棋盘:“人哪,总是为了眼前利益而不计后果,人心不足却不知大祸已临头。” 城中早有内应,部署一切得当,鞑靼大军攻陷帝都已是定局。 穆敖不知师父说的是否是自己,师父向来高深莫测,这局棋他们两已下了整整一夜,若非是昨夜那名女子,今早这局棋已经下完,想到昨夜那动作快如鬼魅的女子,穆敖心中好奇不已。 那是怎样的女子? 竟能将他狼族勇士惊骇成那般模样,大军营地一片狼藉,破烂的帐篷,蜿蜒在地的粘稠血腥,军中损失实在惨重。 本以为师父会暂时搁置对帝都的进攻,夜色降临,师父便下令强攻帝都,倒是出乎穆敖王子的意料,想来军中虽有损失,精锐部队却依旧保留,攻下帝都不过弹指一瞬。 外间战火依旧如火如荼,穆敖踏出车外,绣有狼图腾的披风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穆敖望了一眼煊赫辉煌的大胤帝都,身着明黄金甲的大胤皇帝竟然亲自坐镇,大军已到最后一击,护城河里满是尸体,血水一直流淌到镜湖…… 四月站在城楼之上,厮杀搏喊之声振聋发聩,鞑靼大军势如破竹,帝都中的将士殊死抵抗,不过是徒增伤亡,众多身着异服的鞑靼士兵已一路厉吼着到了城下,冷眼看去,一个鞑靼大汉身形魁梧,看着像一个将领,手握短柄落地锤,百斤重的铜锤在他手中挥动行云流水,勇悍无敌,铜锤打在人脑上顿时脑浆迸裂,力大无穷厉吼声中,一时无人能敌。 四月握紧了手中的冰魄,剑在鞘中,如今身受重伤,已用不得内力,只见她扑身而下,直往那鞑靼大汉而去,三尺青锋已经出鞘,泛着寒光直刺大汉,那大汉的皮裘上早已满是鲜血,血红双目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正是杀的畅快之时,眼前却飘忽过一个黑色如同鬼魅的身影,寒气已逼近眼前,挥动着手中的铜锤,堪堪抵挡住刺来的寒剑。 大汉怒吼一声,看着已转身飞往高出的黑衣女子,识出她便是昨夜夜袭军营之人,眼中的怒意更甚,两锤碰撞,发出刺耳的震响,四月握住手中的剑,胸口顿时闷痛,果然无法使用内力,连出剑也慢了许多,居然被那人躲过一剑,正是懊恼之时,只见那大汉挥舞着手中铜锤已经跃身上了城楼。 那大汉闷吼一声,凶狠蛮强,挥动手中的铜锤直往四月而去,四月一个旋身便躲避开大汉的铜锤,那大汉力大无穷,勇猛无敌,眼见着四月轻巧的便躲过了一锤,被激起怒意,更是挥动的蛮横,既然比不得力,那就只有比巧了,四月心中暗下盘算,见大汉双足虚无无力,定是下盘不稳,手中的冰魄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转身便直往大汉下盘而去,那大汉躲避不及,已被四月砍去双足,瞬间又觉得喉头一凉,寒剑已经刺入咽喉,大汉从城楼摔下,落入护城河。 第22章 惊鸿 “竟损我一员猛士。”穆敖王子早已发现四月,转瞬之间便将他手下一员猛士斩于剑下,抬眸望去,只看见那黑衣女子傲视独立,大风将她的黑发吹拂翻飞,那份凌人气魄使人不敢直视,在他心上却衍生出一种苦涩,为何?她会是中原女子。 “倒是我小巧了她,没想到被我的天罡正气所伤,还有这等气魄。”师父望向那抹身影,眼中阴蛰更甚。 四月压制住胸口闷痛轻咳,全身经脉疼痛欲裂,靠着冰魄依旧站立在城楼之上,大胤军队已成倾颓之势,远眺过去,竟发现自己的父皇身穿戎装金甲,带领着她的五位皇兄亲自出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鞑靼大军已攻入帝都,一片哀嚎,本就无力回天,四月眼见着自己的父皇与五位皇兄齐齐死在阵前,他们生前享尽了这世间的尊崇与富贵,临到最后却是以这样壮烈的方式,父皇荒淫无道,早已将这锦绣江山糟蹋的遍地哀鸿,此时也算是落下个忠烈之名,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历经千百年的古城顿时陷入一阵烧杀抢夺之中,那些蛮夷早已觊觎着中原肥沃的土地,无尽的财宝与娇柔的美人,大军过处,一切便被席卷,空气中的血腥与跳动的焦灼火苗,在四月眼中开始变得模糊晃动,哀嚎惨叫声也变得凄婉悠远…… 天光初露,四月强撑着模糊的意识恍惚中看着一名身穿白袍的鞑靼青年跃然入眼,披风上的图腾在火光之中格外刺眼,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她。 穆敖也不知为何在攻入帝都的第一时间,他要登上城楼与她一见,只觉得若是最后,连她是谁都不知道,那定会让他抱憾终身,他何时也学会了中原人的矫情。 四月靠着冰魄支撑着身体,强行凝聚心神,涣散的眼神也被收拢,眼前之人,如同天际翱翔的雄鹰,灼灼眼神已快将她融化。 “我是穆敖,大可汗之子。”没有丝毫骄矜的说出自己的名字,顺畅的中原口音,竟令四月晃神。 四月瞥了他一眼,穆敖王子从未如此诧异,只觉得一道清冽寒光射来,带着森然的杀意。 “我是大胤公主,萧婧维。”清冽的女声从她口中发出,决绝笃定,穆敖王子倏然紧握紧他的十指,难怪她对他有这般杀意,原来她竟是大胤公主,这样算来,他可是灭她国,杀她父兄之人,她与他之间,不共戴天。 四月抚胸轻咳,神思早已混沌一片,站在城楼之上,手中的冰魄也快被她握不住了,只觉得摇摇欲坠,穆敖王子禁不住上前两步,四月回身,手中本该无力的冰魄却带着最后的所有力气脱手而出顿时向他刺去。 穆敖王子何等精明,翻身躲过飞来的寒剑,心中暗道不好,掠上城墙,想要伸手将她扯回。 只见四月已如同坠落的流星,晨曦初现,照在她的脸上,青丝随风飞舞,穆敖王子见到的是这世上从未有过的惊艳容颜和怦然心动。 “不……”穆敖王子趴在城墙上看着急速坠下的黑色身影,撕心裂肺的吼着。 四月只觉得自己已混沌一片,想要沉沉睡去,耳边的风呼啸刮过,眼前的青丝随意飘散,四月仿若见到了银发青袍的师父从光中走来,牵起她的手,踩在天灵山的草地上,如同踩在云端一般柔软。 四月轻呼了一声,城楼上响起穆敖王子的呼声,四月也不想去听清楚他喊了什么,放柔了身子,闭上眼。 没有预料的疼痛,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在城下,一名身穿黑色劲服的男子飞身稳稳的接住了她,转头回望了一眼城楼,便抱着四月消失在了眼前。 四月微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若说那穆敖王子是天际的雄鹰,那眼前之人便是东方的旭阳,澄澈,明朗,温暖,轻咳了两声,鲜红的血液从她的口中源源不断的涌出,含糊不清的说了句:“是你。” 穆敖王子眼见着有人接住了那大胤公主,心中松了一口气,放眼看着快速消失的身影,顿时怒不可遏。 “是他,义军首领,凌上昔。” 第23章 殆灭 上昔一刻也不敢停留,抱着四月直往茅草屋而去,四月口中喷出的鲜血源源不断,将她的脸,他的手都已染红,上昔从未有过这般惊恐,心中阵痛不已,玄恆医术高明,定能医治好她! 众人看着上昔抱着一名浑身浴血的女子回来,惊诧不已,本已慌乱成一团的众人更是交头接耳,上昔将四月放在床榻上便厉声向众人吼道:“快去找军师。” 鞑靼大军已经攻入帝都,众人翘首以盼等着主上回来商议要事,却不料主上居然抱着个女人回来,还这般惊慌失措的让人去找军师,众人好奇的围着女子,外间已是喧闹一片,房内更是交头接耳,上昔将众人轰了出去,这才看见一脸焦急匆匆赶来的玄恆。 上昔将玄恆扯到四月身前,顿时玄恆眼眸变得更加暗沉,两指探上脉门,看着迷迷糊糊的四月,问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他们认识?上昔压住心中的疑惑,盯着四月一眼不眨,看着玄恆与四月亲昵的模样,心中顿时生出烦躁怒意。 四月听见熟悉的声音,眼中终于湿润,幽幽的转过头,看着焦急万分的玄恆,正要开口说话,一股鲜血从喉头涌出,喷了玄恆一身,月白的衣衫上绽放朵朵红梅:“玄恆……我好痛。” “现在知道痛了,活该痛死你。”玄恆气急败坏的说着,看着她的模样,再不忍苛责,手中动作丝毫不见缓慢,极快的拿出银针在四月几处大穴施针压止住翻滚的内息,这才看见四月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渐渐少了。 额间早已布满豆大的汗珠,秀眉紧蹙在一起,玄恆叹了一口气,看着紧盯着四月的上昔,将上昔推出门外,说道:“我要给她疗伤,男女有别,多有不便。” 上昔浑浑噩噩的被玄恆推了出来,这才反应过来玄恆说的话,什么男女有别,多有不便,玄恆你就不是男人了?上昔被气的暴跳如雷,却只能待在房外,透过菱纱正看见玄恆脱下四月的黑衣外袍,牛乳般洁白细腻的肌肤泛着柔光,唇边的鲜血更显妖冶,娇媚且诱人…… 上昔猛然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暗暗咒骂了自己两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再不敢往里看一眼。 四月只觉得胸口剧痛不已,全身精力都被撕扯,骨骼都快散架了,似乎有千斤重一般,要将她扯入无尽的黑暗中,意志重重压倒,让人只想将一切抛下,就此沉沉睡去。 哎……我也要同那些人一般,逃不过宿命,下到黄泉吗? 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人…… 城破宫倾之前,四月趁乱潜入皇宫,四处早已乱作一团,随处可见纷纷逃命的宫女内侍,乱哄哄的抢拿值钱物什,更有些人为了一两件珍玩大打出手,四月绕过他们,直往昭阳宫而去。 巨大的喧嚣声由远及近,诸公主妃嫔被召到了昭阳宫中,望着早已失去往日端庄的皇后娘娘,钦赐一人一杯毒酒,众人含泪饮鸩,以身殉国,她们都知道,待那鞑靼大军攻入皇宫,她们将处于何种生不如死的处境,一想到鞑靼莽子那嗜血暴虐的性子,众人咬牙吞下毒酒,宁可清清白白的下到黄泉,也不愿遭受凌辱,并不是每个人都视死如归,也有奋力顽抗的人,就像华维公主,她拼命挣脱了身后钳制她的内侍却走不出昭阳宫的玉阶,早有持刀侍卫在玉阶之下恭候。 四月轻声踏入昭阳宫内,遍地已铺陈着七孔出血的妃嫔公主,连死,妆容依旧精致,宫装依旧整齐,望向凤榻上的皇后娘娘,那个尊贵了一辈子的人,与母妃相斗了一辈子的人,也以这般凄惨而悲决的方式结束了这一生,以这样的方式来捍卫皇家最后的尊严。 第24章 暗醋 四月静静伫立着,眼前雕梁画栋,仿佛也在崩塌,她所熟悉的,又陌生的地方,在她眼中褪去了最后一抹色彩,碎为尘泥。 万物同悲,寂寥无声。 四月点燃手中的火折子,将这一切化为青烟,火光照亮了天际。 父皇带着五位皇子亲自出战,说是出战,毋宁说是赴死,他们齐齐死在阵前,身首异处,父皇一生弑杀荒淫,这样酷烈的死亡,的确更符合父皇暴戾之名,临到最后,他宁可带着儿子们迎头撞上屠刀,也不愿同后妃窝囊的死在深宫中。 大胤终于覆灭,萧氏一族死尽殆灭。 不知过了多久,四月感觉喉咙一阵刺痛,颤抖着唇,终于醒来,发出第一声呻吟。 “醒了吗?” 惊喜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四月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模糊晃动的身影,是上昔担忧狂喜的神情。 四月转头指着桌上的茶,上昔端起热茶,小心的从她唇边喂入,喝了两口热茶,四月终于觉得有了一些力气。 “我睡了多久?”声音嘶哑的如同老鸦,一点儿也不像她的。 若是让玄恆听见了,可不得嘲笑她一番,四月摇了摇头,她此刻居然还有心思打趣。 “六天七夜了。”上昔放下手中的茶杯,见到四月有些吃力的支身坐起,不过些微动作,也已让她冷汗一颗颗落下,上昔慌忙扶她坐好。 四月靠在枕头上,体内仍感觉隐有暗痛,看来这次果然伤的不轻,难怪那日玄恆气急败坏的问她还要不要命。 从醒来便没有见到玄恆,转头看着一脸欣喜的上昔,开口问道:“玄恆呢?” 上昔脸色顿时暗沉不少,瞥了她一眼,眉眼隐见怒色:“去西北了。” 当日四月陷入沉睡,鞑靼大军攻入帝都,那些蛮夷在帝都中烧杀淫略,无恶不作,义军大部队已撤出帝都西郊,留有少部精锐仍在西郊,玄恆为四月用秘术治疗之后,收到西北的飞鸽传书,也顾不上待四月的伤势好转,便匆忙赶往西北。 临行前,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上昔照顾好四月。 看着四月失落的神情,上昔只觉得有什么堵在他的心上,又觉得怅然无比,真的就这么在意他吗? “真的就这么在意他吗?”上昔怔神低喃。 是在问她吗?那个他是玄恆吗?除了师父,她最在意的便是玄恆了。 却听见四月小声的嘤咛了一句:“恩。”便靠着枕头阖上了双眼。 轻飘飘的一个字,便让上昔心中泛出苦涩,这般的两个人,皆是灼灼其华,飘逸不群,仿若谪仙,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般配的人了。 四月没有看见上昔是如何失魂落魄的走出房门的,当他把房门打开,失魂之中,连房门也没未给四月关上,金色的阳光照进房中,四月才缓缓睁开双眼打量。 简单的房中除了一张床榻,最为显眼的便是两排书架,放满了各式书籍,旁边安放了一张书案,上面却凌乱不堪,随处可见被揉成团的纸团和一本兵书,书角已经泛起毛边儿,想来是主人经常翻阅所造成的,墙上挂了一张落日弓和一柄宝剑,房内并没有熏香,依旧能闻到一阵暖煦的味道,一如他的主人。 “这个傻子。”四月轻声低喃。 第25章 属国 四月闭眼假寐,脑中却清明一片,大胤没了,鞑靼大军攻入帝都,帝都失陷,全城军民不愿降的,不论男女老幼,皆被屠戮一空,繁荣昌盛了千百年的帝居之城短短几日之间便屠杀了千百人,鲜血顺着青石缝隙流淌蜿蜒,鞑靼大军便在那染了血的地上寻欢作乐,豪饮畅欢。 帝都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都是降臣叛将,鞑靼大军更是有恃无恐,皇宫已被烧毁大片,鞑靼另立建福侯那叛臣贼子做了伪帝,更立国号为“恭”,想起建福侯那一张嘴脸,四月心中更是厌恶至极,谁又能想到素来与脂粉为伍的建福侯,在城破之时倒戈相向,率领众多降将跪地叩迎鞑靼王子,鞑靼王子戏言一句,他便自备了龙袍在残破的半壁皇宫之中称帝,成了鞑靼手中傀儡。 “年年上税,永为属国。”四月捏紧了十指,眼中迸发着无穷的怒火,似要将一切都焚灭。 上昔入房之时,正看见四月两眼望着窗外,天空湛蓝,偶有一两只鸟雀停在窗前,声声鸣叫,低婉凄畅。 四月见他进来,收回目光,对他莞尔一笑,竟说道:“我有些饿了。”像极了个撒娇的孩子。 看着上昔与一名女子端上来的简单膳食,四月抬眼望去,竟是那日在鞑靼军营救了的那女子,女子放下膳食,递给四月一碗白粥,四月尝了一口,粥里带着甜味,不禁带上一抹笑意。 女子在侧轻声说道:“小姐你刚醒,吃点甜的才好顺顺肠胃。” 好玲珑的心思。 四月吃得很快,却丝毫不见粗鲁,喝了甜粥,吃了馒头,这才斯条慢理的剥开鸡蛋。 四月对着女子晃了晃手中的空碗,女子宠溺一笑,又给她添了一碗,上昔咋舌她的好胃口,想着她昏睡了这么多日,难免需要食物来补充,默默的剥好鸡蛋递给四月:“你吃的慢点,没人跟你抢。” 四月并不理会上昔,专心的喝着碗里的甜粥,吞下最后一口才沉静说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做该做的事。”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桌上剩下空碟空碗,这才问了那女子的身世。 女子唤作花吉,本是江北人士,家境还算殷实,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奈何一场天灾人祸,使她家破人亡,父母带着她本想到帝都投靠远亲,不料在来帝都的路上遇见流寇劫了他们的马车,父亲为了保护她与娘亲死在了流寇的刀下,历经千辛万苦她与娘亲终于到了帝都,结果还未入城,便被鞑靼莽子掳到了鞑靼军营,娘亲更是惨死在鞑靼莽子手中,若不是遇到了四月,恐怕她也受尽折磨死在了鞑靼莽子手中。 花吉咬牙切齿的说着,眼中的泪水早已含不住,颗颗落在四月的手上,一片冰凉。 四月心中疼痛不已,闭上眼不忍再看花素言眼中的伤痛,这天下不光有一个花吉,还有多少如同她一般遭受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撕心惨痛。 上昔面色阴郁,起身拿起墙上的宝剑,便出了房门。 花吉悲痛的不能自已,四月轻拍着她的肩膀:“终有一日,我定会将鞑靼驱逐出我九州大地,一血今日之耻,还天地以清明。”凤眸顾盼间,惑人心魄,眉宇间带着不羁的英姿。 女子声音嘶哑低沉,却如万钧一般有力,花吉望向她灼然生辉的眼眸,心中漫生出膜拜敬仰之意。 第26章 闻笛 为何有鞑靼蛮夷食不知髓? 为何生于乱世? 为何让他见到这般满目疮痍? 为何让他痛心不已,恨自己不够强大,强大到足以扭转乾坤? 为何让他遇见了她? 为何她心中只有一个玄恆? 手中的剑被他使的越发凌厉,内劲交加,手势凌厉如同蛟龙腾飞,森然剑气凛冽四散,簌簌残叶落下,粼光剑影中只印出上昔冷峻的面容,临到最后再无剑势,只在空中胡乱刺去,脑中空洞一片,待一切结束,上昔靠着树干喘息。 蓦然,他抬起头,仿佛听见了什么…… 是笛音! 一道飘渺的笛音从远处传来,仿若虚无。 上昔嘴角牵起一抹笑意,笛音悠扬绵长,婉转萦回,这极其熟悉的曲调…… 朝着那方而去。 一轮明月隐没在云中,寒月清辉暂时被收敛。 秋露凉寒,白裳女子站在星光隐隐之处,霜落混白,重重斑驳交错纷杂,白裳衣袂在空中飘扬,显出淡淡的寂寥。 上昔提气飞身上了房檐,四月依旧抚弄着手中的碧笛,那笛音神秘悠远,曲谱更是上昔亲自谱写,那时的自己何等英姿勃发,此时的笛音隐忍而迷离,划破苍穹,仿佛一切繁华尽处,不过一梦黄粱。 一曲已停,素指翻飞,碧笛在手中划出流畅的光影,四月浅笑一声:“还是这么糟糕的轻功。” 上昔望着四月手中的碧笛,四月耸了耸肩:“我从你房中拿的。” “你竟会这首曲子。” “听你吹过一遍。”四月望向他,有些得意。 上昔望上她的眼,异常清明,幽幽的眸子,穿透这俗世红尘,如星辰般璀璨映入他的眼中。 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剑,冰冷的剑柄咯得掌心微疼,连这双眼,都像极了玄恆! 他嫉恨的如同要疯魔了一般。 四月缓缓坐下,把玩着手中的碧笛,却不知身侧之人早已心乱如麻。 “你身子还未痊愈。” “无妨,我也算是颇通黄岐,虽没有玄恆那般精通,略加调理定能完好如初,况且玄恆已用秘术为我调理,师父的丹药还是挺管用的。”四月查看了一番自己的伤势,寂灭三式反噬倒是已无大概,被天罡正气所伤却颇为棘手,幸亏她与玄恆都出自天灵山,自幼便吃了不少师父炼制的丹药,天罡正气乃天灵山不传秘术,向来只有历任山主才能修习,那人不过偷学了些许皮毛,并不十分精纯,这倒也难不倒玄恆。 “你也出自天灵山?”上昔惊诧的问道。想来也是,只有那神秘莫测又受世人传颂的天灵山才能培育出这般钟灵毓秀的人来。 “我七岁便跟着师父在天灵山修习,在山中呆了近八年。”四月低婉浅笑,那段岁月虽然乏味,倒也是她这一生过得最快活宁静的日子。 “若不是天下大乱,师父偏让我下山见他最后一面,我宁愿在天灵山天天追着七彩公鸡满山跑。”四月叹息了一声,没有发现上昔更加深沉苦涩的脸色,原来,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难怪四月那般依赖他,难怪玄恆对她与其他人不同,转而又是无声的叹息。 “当初你为何组建义军。”四月突然问道,已收起脸上的玩味,上昔尚未及反应,灵台却豁然清醒:“驱逐鞑靼,还我锦绣河山,天下咸宁,万众归心。” 四月挑眉望向上昔,坚毅的眉眼,挺拔的身姿,不怒自威的威势,上昔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尤带着凛然于世的尊仪。 “大丈夫应作如此。”言语中赞赏不已,果然不负凌氏坚毅百年的清贵一族。 她与玄恆眼光独具,都看上他了,想起那日在房中与玄恆打赌一事,若是让上昔知道,两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怕也是一番得意。看来这个赌局,只有不了了之。 第27章 穆敖 穆敖王子随意的坐在九龙檀木椅中,随意的姿态却贵不可言,端起放在一侧的碧螺春,呷了一口,香味悠远缠绵。 鞑靼向来逐水而居,牧马高歌,却又要看天吃饭,中原肥沃,难怪父辈先祖们千方百计逐鹿中原,倾尽撕扯掉这锦绣江山的一厘半毫。 宫城前的这一众人马,每个人都猩红着眼,肆意的享受着美酒佳肴,佳人环绕,只因他们是最早攻入帝都的先锋部队。 穆敖王子听着外间的狂欢,随意把玩着手中一把黝黑短刀,上面雕有纹饰,刀柄末端一颗硕大的晶石,闪亮夺目。 蓦然想起那夜城楼上的大胤公主,她也有这样一双眼,含着森然杀意,却那样光华夺目,已在他脑中久久萦回,怎么也抹不去。 他生来便是父汗最骄傲的儿子,智超常人,天赋异禀,更得沈青岩亲自栽培,虽然只有十九,但是整个草原都视他为下一代的大可汗,无数草原女子愿意为他献上自己的纱巾,可他却一一婉拒。 降臣向他敬献美人,无不都是这中原的娇柔女子,他竟一改往昔来者不拒,果然不同草原女子的豪爽奔放,一番下来,哭哭啼啼,让他看着甚是烦心,脑中那双决绝刚烈的眼眸越发清晰。 布恪将军入得帐中,惊讶的发现,向来睿智沉稳的王子不知在思量什么,就连茶水翻了浸湿了袖口也未曾发觉,这位年轻的王子向来是草原的异数,不像寻常鞑靼勇士那般粗犷,处处精巧且极为妥帖。 布恪将军是大可汗帐下第一勇士,却对年轻睿智的王子敬佩万分,又看着王子长大,轻咳了两声,穆敖这才收回心神,亲自端了靠椅,笑着说道:“布恪将军辛苦了。” “这些残兵不足为患,倒是那些所谓的义军甚是难缠。”前几日攻入帝都,布恪便带领帐下勇士追击溃退的残军,看那些残军四逃的方向,估计是去投了义军,今日一早才回军中,便匆匆赶来见穆敖。 布恪叹了口气,长年的戎马征战,使他虽才中年,已两鬓斑白,身上伤痕无数,临到湿润之地更觉伤患隐隐作痛:“我军悍勇,足以以一敌十,若是中原能够团结一致,那我军可要吃大亏。” 穆敖笑道:“中原人口众多,若真是如此,怕也没有我们的地锥之地。” 穆敖望向远处,中原虽大,素以礼仪之邦自称,却狡黠无比,明争暗斗的不过是那张龙庭,为了那张龙庭,几股义军定然不会同舟共济。还不如草原来的爽快,强者居之。 两人谈论许久,不多时帐外传来消息,说是新登中原帝位的恭帝亲遣了使者为王子进献美人来了。 穆敖皱眉,布恪却笑得爽朗,这几日已听闻,王子招幸多名中原女子,穆敖王子身为下一代大可汗,无论各部公主,还是远近闻名的草原美人,王子都不甚感兴趣,原来素来异数的王子竟对中原女子的娇媚柔软喜爱不已。 穆敖烦闷的挥了挥手,一脸谄媚相的使者已经入了帐中,见到了穆敖王子恭敬的点头哈腰。 穆敖王子不耐烦的看了一眼使者,转身坐上了九龙檀木椅中,伸手拿着那柄黝黑的短刀,刀尖上的亮晃惊得使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布恪更是笑的肆意,所谓天朝人俊风流,赫赫威仪,不过也是这般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辈。 使者擦着汗才从地上爬起,一张脸早已刷白,素来听闻鞑靼莽子茹毛饮血,杀人如麻,当初建福侯带着众人投降之时,他曾混在人群中遥遥见过王子辉煌如神的神采,脸上的笑意也和煦蔼人,听着建福侯要送美人给他,他便毛遂自荐趟了这趟浑水,想着伺候好了王子,或许能捞着一分半点的好处。 第28章 金枝 可端坐在椅中的鞑靼王子,却让他有种如临豺狼虎豹的惊悚,心中后悔不迭。 抖抖索索的起了身,擦了额间薄汗才畏畏缩缩的说道:“微臣奉建福……皇上之令,来为王子献上美人。” 这几日,王宥可是敬献了不少东西,稀世的珍宝,甘醇的美酒,还有众多娇色美人…… 穆敖王子本就兴致恹恹,不耐听这中原降臣的一派歌功颂德,溜须拍马,短刀拍在案上,惊得那人一身颤抖,才堪堪的停住了口,尴尬不已。 “赏给军中勇士,本王子……没这兴致。” 降臣暗道不好,难道这马匹拍到了马腿儿上?那降臣本是寒士出身,凭借着八面玲珑,巧舌如簧一路攀爬到此,察言观色更是个中高手,转念才谄媚的禀报道:“启禀王子,皇上为表忠心,此次敬献之人,乃皇上的亲侄女,大胤公主……”说道此处,降臣也唾弃了一番王宥,为了保全自身,连亲侄女都不放过,想到那国色天香的皇室公主,又暗暗的咽了咽口水,小心的打量着鞑靼王子。 穆敖顿时来了兴致,嘴角亦牵起一抹笑意,遥望着前方,布恪将军顺着王子的眼神看去,空空的城楼,什么都没有,可王子的迷茫神情让他无比钝惑。 降臣搓着手哈着腰望向布恪将军:“那这公主……” “带她进来吧,好生梳洗打扮一番。”布恪将军看着穆敖王子的神情,既然是中原公主,也算是配得上王子的,于是道。 穆敖这次没有拒绝。 降臣顿时一阵欣喜,鸡啄米一般的点头,这才躬身行礼之后才退了出来。 凝香宫外已是一片混乱,天还未见亮,不远处的火光却将天空烧得通红,嘶喊声,刀戟声不断传入耳中。 德维公主慌慌张张的跑去昭阳宫,她要找她的母后,四哥已经与父皇一同上阵杀敌,还是阻挡不了鞑靼蛮夷的进攻,心神早已慌乱成一团,母后…… 德维公主跑进昭阳宫,皇后娘娘依旧一身凤袍,高高的凤冠华丽非凡,凤仪万千,呆愣的望着殿中流转的七宝琉璃宫灯。 “母后,母后,鞑靼蛮夷攻进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德维公主晃着皇后娘娘,皇后才缓回了心神, “德维,你快走。”皇后看着眼前的女儿,她还这么年轻,这么美貌,不能被鞑靼莽子糟蹋,也不能就这样死了。 皇后推着德维,德维紧咬着下唇,跌坐在地上,母后还是不停的推着她,唤来叶姑姑将她拖走,她抠着殿门,叶姑姑拽着她,她就是不松手。 “你难道想被鞑靼莽子糟蹋吗?快走,叶琳,带她走。”皇后早已泪流满面,一言令德维僵住,听说鞑靼莽子一路攻来,攻入醇亲王府时,将府中女眷统统糟蹋,更将康元郡主凌辱至死。 德维任由着叶姑姑掰开她的手,德维甩开叶姑姑,跪在母后身前:”母后,你跟我一起走。” “不……”母后摇了摇头,坚毅了一辈子,将所有的拽在手中,不能就那样放弃,头上的凤钗跟着摇曳,更显出她此刻的苍白,她这一生都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得不到夫君的爱,有的只是这一国之母的尊荣,临死,也不愿放手。 叶姑姑将德维拖进了密室,少时,皇后缓缓拾阶而上,端坐在昭阳宫的凤榻之上,看着四处逃难的宫人。 这……应该是最后一道懿旨了。 德维在叶姑姑怀中瑟瑟发抖,听着外面一阵哭天抢地,母后威仪的声音传来:“吾等皆为皇室之人,为了皇室最后的颜面,吾等还是饮下此酒,也算保全了皇室,保住了自生清白追随陛下于黄泉。”说完,凤目扫向殿中众人,身先士卒,饮了杯中琼液。 德维早已慌作一团,捂着耳朵不敢听外面凄厉的惨叫,可那些人的声音还是不放过她,传入她的耳中,挠着她的心肺。 第29章 姊妹(一) 然后是一团火,将昭阳宫一切都烧了起来,那些身穿华服的宫嫔,那些珠罗玉衾的公主,那煊赫辉煌母后执念了一辈子的琼楼玉宇。 叶姑姑一声惊呼将她推出了密室,她望着凤榻上的母后,已经被火舌吞去。 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火焰不断毕剥脱落,吞噬着这一切,德维推开殿门,瞥见一抹消失的极快黑色身影。 呼喝着入内的是穿着异服,浑身浴血的鞑靼莽子,德维惊呼一声,极快的跑了出去。 却撞见了自己的亲舅父,原来,是他打开了殿门,跪地恭迎那些人入内。 舅父反手一刀,德维便失去了知觉,舅父将她带走,藏在倾澜别院,德维晕倒之前甚至来不及瞧见舅父离去时的那一抹诡谲恶心的笑意。 每日浑浑噩噩,舅父在她的香炉中加了迷香,令她昏睡不起,再次醒来,德维只觉得下身似被撕裂开来一般,疼痛不已,睁眼一看,竟身处在一处帐中,摆设华贵,而她,身无片缕。 帐中站着一名身穿白袍的青年,背对着她,让她看不见面容,只觉得挺拔伟岸,宛如天神,松垮的衣袍着身,更添邪魅。 “醒了?”青年转身,仍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手中的宝剑,剑身轻薄,隐隐能看见剑身上的暗纹。 抬眼看向德维,德维只觉得浑身一凜,那幽蓝的瞳色眼神中,带着无穷的寒意。 “这三分相似,也足以够了。”青年抬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说道,令德维一头雾水。 似自嘲一般的声音从青年口中发出,随手将宝剑放在枕边,便欺身压上德维。 德维早已惊恐不已:“我乃天朝公主,你走开……” 男子附在耳畔轻声说道,有如修罗之言:“天朝已经是本王子的囊中之物,而你这位天朝公主,是王宥献给本王子的敬品。” 一言,令德维如坠冰窖,原来是舅父,他怎可如此丧心病狂!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饮下一杯鸩酒,干干净净的随父皇母后去了。 “无趣。”穆敖王子起身看着床榻上一脸死寂的德维,早已放弃了反抗,躺在床榻之上任人宰割,冷白冰锋晃的脸色更是苍白,那三分相似令他心中倏然一紧,郁结涌上心头,“来人……” 帐外进来两名身着鞑靼服装的士兵,穆敖一声吩咐,便有人将她拖走。 四月再次见到德维之时,竟让她睚眦欲裂。 四月悄声潜入帝都之中,这些鞑靼蛮夷,竟将鞑靼营帐伫立在了皇宫金凌门前寻欢作乐,已近四更,重重营帐中听得几句如雷的鼾声,鞑靼莽子衣衫半褪,仍搂着怀中的美人不放。 偌大的营帐中,夹杂着汗臭酒香与脂粉气,扫视着眼前淫亵不堪的场面,微弱的烛火,在昏暗的帐中摇曳,四月看着细细的一线鲜血越来越密,直到虎皮软榻之上发出清晰可闻的滴答之声。 那女子洁白修长的酮体,也染上了点点殷红,一把匕首插在胸口,四月只觉得浑身紧窒,怒意几乎连魂魄也燃烧起来。 德维目光呆滞望着一处一动不动,听见细微的响动,眼眸微动,望着眼前之人,无奈的扯过一丝笑意,冥冥中,似乎有什么破碎了,发出清脆一响。 “德维……”四月小声的唤着她。 “好痛啊,婧维。”她已经认出她来,纵然两人已经八年未见,可那一张脸,是母后一生的噩梦,也是她一生的噩梦。 她与婧维同是父皇之女,天之骄子,可父皇自小宠爱婧维,连她出生,都为她在帝都燃放了整整三夜的烟火,那可是她这个中宫嫡女也未曾有过的殊荣,从小,母后每每提起许贵妃,总是一脸恨意,恨不得将她啖血食肉,连带着她,也恨她们两母女,恨她夺走了父皇本该属于她的宠爱。 后来许氏一族尽数被诛,许贵妃如母后之愿,疯了,可母后还是没有得到父皇的爱。 第30章 姊妹(二) 许贵妃自缢而亡,婧维不再开口说话,将整个后宫搅得鸡飞狗跳,父皇不闻不问,任由着她。 就连那高贵端华,宛若神祗的道泽真君也要收她为徒,她恨不得这世上从来没有过她的存在…… 后来婧维跟着道泽真君前往天灵山修行,她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生活在有她的地方了,她才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公主。 她开始渐渐遗忘她,直到最后,真的忘了她了。 今日得见她,她却记不起从前是怎么恨她的,仿若回到那一年的夏午,母后一生要强,她的女儿也必然要做大胤最优秀的公主,只因她没有将太傅教给她的文章背出来,母后便罚她跪在奉先殿,奉先殿的一侧供奉着一幅幅大胤登临至高之位的传奇女子,手执莲花的开国墨后,眉眼含笑的吴后,飒爽英姿的文后……尚有一席空位,母后是留给她自己的。不知过了多久,德维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饿的晕过去了,恍恍惚惚之中,玉雪可人的婧维偷偷跑进了奉先殿,好奇的打量了她片刻,竟拿了供奉在紫金香案之上的供果吃了起来,德维一脸惊讶,就算父皇再宠爱她,她也不能拿这里的东西来吃呀!临走之时,婧维偷偷塞了一个果子到她手里,眨着大眼对她笑着…… 四月颤抖着手,将外袍脱下,披在她的身上,抱着她离开了鞑靼军营。 清冷的月辉,被树枝映的支离破碎,德维止住她:“别跑了,我快要撑不住了。”声音止不住的颤抖,鲜血顺着匕首蜿蜒而下,染尽了衣衫。 四月摇着头,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个从小便不喜欢她,处处与她相争的德维。 德维牵过四月的手,叹息道:“我终究还是没保住公主的清白,母后千方百计将我藏在密室,若她知道了,指不定得气成什么样。” “你不要再说话了。”四月看着德维,几只乌鹊从头上飞过,发出渗人的嘶哑鸣叫。 “再不说,怕是再也说不了了……” “从小我就羡慕你,你受尽了父皇宠爱,可以随心所欲,就算犯了错,父皇也从来不责罚你……”她的声音,越发微渺。 “待我死了,让我面北而向,我要亲眼看着鞑靼大军被赶出大胤,再不复回……”声音更加微弱,带着浓重的恨意。 “婧维,替我杀了舅……舅……”她的声音,终不可闻,紧拽着她的手,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 皓月透过枝桠,重重叠叠染在德维脸上,斑驳的血迹凄凉狰狞,四月牵起袖子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净,露出干净雪白的脸庞,句句铿锵犹如金石之音:“我会的,我会让他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德维,你好好等着,别急着饮那孟婆汤,我会将他们一个一个送下来,给你请罪。” 这世间,与她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人,也去了。 四月搂着德维,漫步向前,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寻不到一丝温暖。 终于,前方有一丝光亮,身着玄袍手执宝剑的上昔站在前方,凝视着四月。 四月将德维送入上昔怀中,看着上昔英挺的眉眼:“替我葬了她吧。” 本以为在天灵山修行了那么多年,便可以心怀天下,丝毫不被凡尘俗世羁绊,原来还做不到师父那般通透无尘,本就是个凡人,如何能了却凡尘,心无尘垢。 她的心依旧会痛,痛的不可自抑。 她抬起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上昔惊慌失措,将德维渐渐冰冷的身体平放在地上,搂过四月到怀中轻声安慰:“四月,别怕,有我在。” 第31章 惩戒(一) 夜风温柔,树影亦随风婆娑起舞,摇影优美,唯独那一轮秋月,竟是淡淡红晕。 借着夜色,上昔握着四月的手,冰凉透骨,掌心略有薄茧,想来定是勤加练剑所造成的,此刻的四月,在她怀中无声哭泣,浸湿了他的衣衫,上昔只觉得她的泪,那般灼热,烫伤了他的肌肤,灼热到了心里。 褪去了清灵灼华,此刻的她是一个极其需要安慰的人,上昔拥着她的身子,淡淡的冷冽清香自她身上传来,上昔想破了脑袋,也不知该怎么出言安慰。 四月推开上昔,脸上泪痕宛然,少时又恢复成从前那般高清孤冷的模样,那抹冷香高不可攀,拒人千里。 半明半暗的月色中,风吹得残叶翩翩落下,他望着四月离去,眼中有着深深的眷恋,更有无限憾恨,三千愁思,在心绪间不绝如缕,话到嘴边,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风吹起重重明黄罗幔,娇吟作乐之声响彻丹壁,殿中乐舞不断,轻纱霓裳彩衣,羽扇飞花,美酒佳肴,紫金神兽香炉里燃起袅袅依兰幽香,璀璨的明珠上已覆盖上暧昧的朱色薄纱,更显的此间淫。靡,觥筹交错之间,淫邪嬉笑之声起此彼伏。 王宥摇着手中玲珑玉色,色眯眯的打量着下方坐着的众多娇色美人,手指一点,便指着一名身着朱红薄纱的妩媚女子,女子盈盈起身,媚眼如丝,玉手抚弄如缎黑发行至殿中,盈盈叩拜,酥。胸上下起伏,引得殿中众人一片淫乐欢呼。 “这次朕摇出多少,她就归谁。”王宥晃了晃脑袋,头上十二旒冕冠也跟着摇晃,座中众人皆低头打量手中玉牌,玉牌上刻有数字,从二到十二,又看了看那红纱女子,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媚意无限,纷纷炽红着双眼咽着口水,座中无一不是风月高手,那千娇百媚的女子,让素来见惯美人的色中饿狼也垂涎三尺。 听得一双玲珑色子落在玉碟之上,发出阵阵脆响,清脆动耳,殿中众人睁大了眼睛看着落下点数是多少,色子在玉碟上旋转起来,众人口中皆喊着自己玉牌上的数字,此起彼伏。 声音越来越小,色子终于落下,王宥大呼好:“此次摇出的是九,可是哪位卿家抱得美人归?” 顿时下座一片失望之声,一人举起手中玉牌,迫不及待的走到殿中对王宥行了个礼:“多谢陛下。” “哦,原来是孙卿家啊,赏你了。”王宥长袖一挥,那女子便盈盈行到那人身侧,只见那人獐头鼠目,女子斜瞥了一眼,只觉得满心恶心之感,却碍着王宥,不好发作,扯过一丝勉强的笑意挽着那人的手便返回座中,那人极其不老实对女子上下其手,惹得女子娇喘连连,强压住心中泛滥的恶心。 周遭更是扼腕叹息声起。 “尔等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今夜君臣同欢,不醉不归。”王宥举起手中玉盏,对着下座众人说着,众人三呼叩谢之后,又开始刚才那番游戏,顿时欢呼声伴着玲珑色子声在殿中此起彼伏。 第32章 惩戒(二) 王宥出生百年世家,奢靡生活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素来平庸骛远又不安于室,当初尚有老父与做了中宫的妹妹支持门楣,眼见着老父病逝,王家在朝中地位也一日不如一日,他便腆着脸央求了皇后妹妹给他赐下建福侯这世代公爵之位。 王宥发妻早亡,他虽然一直没有再娶,家中却有十几间别院,养着各色美人,歌姬爱妾不知凡几,先帝虽也好色,只怕也尚不及他这般有艳福。 传闻他有名宠爱颇甚的姬妾,擅长吹笛,曾有幕僚当着他的面以十斛珍珠向他买下那女子,结果当夜王宥便将那吹笛女子送入了幕僚房中,可见此人下流无耻到了何种地步。 此夜赴宴之人,均是那日与他一同开启城门投敌叛国之人,出生便在世家大族那无声息的战场中浸淫多年,倒是将那些纨绔子弟学的个十足十的模样,拿捏人的心性短处亦是手到擒来,这些人无不都是唯利是图,唯色是图的贪生怕死之辈,稍给些甜头,便不知东南西北,今日他拿出府中众多美人在这宇玉殿中“掷色聘美”的手段笼络人士,倒也是对这帮人对症下药。 座中众人皆抱得美人归,乐得不可开支,殿中顿时靡乱更甚,王宥满意的打量了一番,才由着两位姬妾扶着入了内殿。 一阵风吹进殿中,王宥忽然惊醒,睁开眼看着明黄的龙榻上玉体横陈,倚着他的手臂呵气如兰,王宥不耐烦的抽出手臂,划过细腻的肌肤,忍不住又抱着女子,女子嘤咛着醒来,只见王宥赤红着双眼已在身上开始攻城略地,顿时娇喘连连…… “建福侯可真是好兴致啊。”晦暗里传来清灵的女声,宛若天籁之音。 女子顿时惊呼一声,扯过床榻上的薄衾遮掩赤,裸的身体,王宥面带盛怒转头望向殿中,眼中潮欲不减,透过殿中晦暗的明珠光华,只见一道洁白身影站在殿中,正意兴阑珊的望着两人在龙榻之上表演活春宫。 “哈哈……”王宥顿时兴起,他向来阅花无数,还未见过这般貌美之人,朦胧中只觉得容色犹比今日殿中众多女子更见倾城,白衣飘飘,青丝随风扬起,简直就是瑶池仙女。推开怀中美妾,色眼迷离的打量着白衣女子,“难道你就是想要与朕共赴巫山的瑶池仙子?”言语下流,令四月紧锁了眉头。 转而巧笑了一声:“建福侯怕是没这个福气,我并非什么瑶池仙子,倒是那赏善司恶的勾魂使者。”说着,一步步行近床榻,王宥听着女子言中的厉色,见她一步步行近,犹如闲庭信步,只觉得她周身散发的怒意令他不寒而栗,刚才的淫,荡心思已荡然无存,就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令他神思豁然清明,打量他的眼就像是在看手中玩物一般,一双眼眸深不见底,仿若真的要将人吸入那无间地狱一般,那张脸却让他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 距离床榻几步距离,四月从袖中捻出几只银针,银针在明珠光泽之下发着渗人寒光,床榻上的女子惊呼一声便晕了过去,王宥虽好色昏庸,到底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少时便恢复往常那般神色,脸上挂上笑意,心中却飞转思考,今夜殿中众人皆都喝的酩酊大醉,此时若是高呼求救怕也是枉然,这般悄无声息的便潜入了皇宫禁内,可见她武艺不凡,言语也软了下来:“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勿要怪罪……” 第33章 惩戒(三) 说时迟那时快,王宥反手便是一掌,欲推开四月,虽是习武之人,但是在长年酒色之下,难免动作也变得迟钝,还未沾到四月衣角一片,一支银针已经刺入胸中,整支银针深埋在肥胖的体内,连针尾也寻不到了,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便直直倒向床榻动弹不得。 四月气定神闲的整理着自己的长袖,姿态从容不迫,宛若天生,王宥躺在床榻上犹如一只待宰的肥羊,顿时恼羞成怒:“朕乃九五之尊,小小女子竟敢做这犯上谋逆之罪。” 四月一甩长袖,只见眼中怒意更甚:“王宥啊王宥,本公主发现你这人的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你通敌叛国,无恶不作,做了鞑靼人的傀儡,踩着我大胤千千万万子民的尸骸踏上这宝座,还真当自己是这天朝之主了!” 听着女子一声“本公主”,王宥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想到宫中一件旧事,当初天灵山山主道泽真君游历帝都,收了婧维公主做徒弟,带往天灵山教养,再未回过帝都,这件事过了太久,先帝又刻意隐瞒,先帝亲近之人才知悉一二,若不是他那当时贵为中宫皇后的妹妹跟他抱怨过一两句,他也并不知情,眼前白衣女子一言,令他顿时醒悟……难怪这张脸看着那般熟悉…… 王宥望着四月,只觉得她真是那地狱的勾魂使者,两眼发直,早已三魂丢了七魄,浑身颤抖不已:“你……你……你别过来……” 不,不,她此刻的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寸寸凌迟,王宥惊恐的望着四月:“你……婧维公主,别,你别杀我……” 四月嘴里冷哼一声,低头打量着手中的银针,王宥早已抖如筛糠,冷汗直冒,四月居高临下厌恶至极的看了一眼王宥:“杀了你,我当然不会……” 王宥听着四月这样说,心中颤意更甚。 四月带上一抹笑意,明媚如春。 “我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啊……”宇玉殿中传来凄惨至极的惨叫,惊起远处寒鸦粗劣嘶哑声,使人觉得凄凉诡异又无比厌烦。 殿外戍守的侍卫纷纷冲入宇玉殿内,只见王宥直挺挺的躺在床榻之上早已昏死过去,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令众多将士纷纷侧目,不忍直视,内侍总管战战兢兢的拿着龙袍上前,掀开明黄帷幔,王宥满脸鲜血,蜿蜒而下,骇人不已,额上被人施以黥邢,内侍手中的龙袍与拂尘“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娟秀飘逸的翟青墨字“叛”纵然隐藏在他满脸狰狞鲜血之中,却依旧清晰可辨。 “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上昔问道。 “杀了他,我怕脏了自己的手,没了一个王宥,还有更多的人前仆后继的想要做那穆敖王子的傀儡,我在他身上种下了零落觞,不久他便会被大胤千千万万枉死的冤魂拉入无间地狱,永受业火焚烧,万劫不复。” “长夜漫漫,可别辜负了我一番苦心哪。” 上昔望了一眼远处金碧辉煌的宇玉殿,四月缓缓走到上昔身前,将头靠在他的宽阔的肩膀上,觉得无比的安心。 “上昔,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残忍了?”四月闭眼问道,上昔低头看着怀中的四月,爱怜的拂开她脸上的发丝。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这是罪有应得。” 第34章 心陨 上昔身上传来特有好闻的气息,四月只觉得整夜的疲乏,困决,痛苦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抬头望了一眼上昔,退后了两步,她别过眼,有些不自在,揉了揉微疼的额头。 上昔看着她,雪白的脸庞唯唇上一抹嫣红,简直让人目眩神晕,小巧玲珑的耳垂未坠珠玉却隐隐也有些发红,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 “你刚才在殿中看见了什么?”上昔深深的凝望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可眼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四月不禁想起刚才殿中那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她从未经历过人事,见到那番场景,虽面上表现的从容不迫,心中早已羞赧不已,上昔看着四月连耳根的红透了,脸上也泛出一抹红晕…… “没……没什么……”她低低喃着,好似在解释,那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声音也越来越小。 上昔依旧深深的凝望着她,他湛黑深邃的瞳孔里只余下一抹洁白的身影和红的发透的耳朵。 在他灼灼眼光中,四月觉得浑身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轻飘飘的恍若坠入云端,又恍若有璀璨的烟火在头顶绽放,四月不禁低头,不敢再看他。 只觉得身子一轻,便被上昔拽到树后,羽毛似的靠在树干上。 “四月……”声音温煦,又有一丝邪肆,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蛊惑人的心智,令人不由自主的被牵引,“看着我。” 高大的阴影从上方投下,他微微俯身,两人面庞逐渐靠近…… 灼热的唇印上她的,轻轻浅浅带着试探,仿若在品尝着世间最甘醇的琼液一般,他的身躯有着冬阳的暖煦。 四月睁大了眼,在这一刻惊得手足无措。 微微动了动嘴唇,下一刻,只觉得唇舌之间都被热力占据,不由分说的长驱直入。 “唔……” 那灵舌如火,肆意在她口中翻搅,带着微微颤抖的凉唇封住檀口,炙热而强势的力道在双唇间辗转反侧,两人之间再无丝毫距离,上昔修长的手指扣在她的脑后,只觉得那带着冷梅的清香已经让他无饮自醉。 此时正是月华清凉,静谧一片。 终于,四月推开上昔,洁白的脸庞上浮现一道嫣红,侧过脸不敢再看他,鼻息间依旧萦绕着他独特熟悉的气息。 上昔双手抵在树干上,将四月环在其中,小心的打量着她的神情,轻笑一声,呼吸的温热几乎缠绵一气:“四月,我对你的心思,天地可鉴。” “我知道我这样并不磊落,趁着玄恆不在就……”上昔噎住,带着懊恼。 “关玄恆什么事?他是我的师兄。”四月别过脸,声音低不可闻,“你又是何苦,我是亡国公主,你有大好前程,他日登临九五,什么样的闺秀得不到。” 他双眉一轩,牵起她的手,不顾她微微反抗,放在唇边辗转留恋:“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只要一个人间四月。” 四月抬眸望向他,斜飞入鬓的浓眉下,黑瞳中满是深情近在眼前,他凝视着她,两人鼻息缠绕,微微笑着,将手完整的放进他的大掌中,那刚毅有薄茧的大掌,正好将她温柔细致包裹,珠联璧合一般。 他欣喜若狂,那样的四目相对,心魂切合,仿佛此时此刻便是永恒,往后多少风刀霜刃,生死一瞬,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第35章 破军(一) 鞑靼大军初入帝都,便在帝都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鞑靼大军悍勇无敌,对中原锦绣江山更是虎视眈眈,此番挥军而来,更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攻占帝都之后,便对民间组建的几股义军穷追猛打,上昔带领着义军与鞑靼大军交战过几次,义军将士皆是草莽出身,遇到这帮侵占国土,践踏山河之人,英勇无比,倒也没让那足以以一敌十鞑靼大军讨到一分好处。 四月坐在桌前细细的看着鞑靼的行军路线,想不到那人行军果然诡谲凌厉,不过三月时间,就已攻下数座城池要塞,雷霆之势转瞬之间已经逼近泽州,虽有穆敖王子坐镇帝都之中,掌控帝都一切事务,那人还是亲自领兵追击残余势力与打击义军。 “果然是出自天灵山的人啊,师叔……”四月轻声低喃,素指轻叩着书案,发出声声脆响。 “看来我这个做晚辈的,也该来拜见拜见了。” 泽州今夜不见星辰,虽已是初春时分,冬日的寒峭依旧没有退却,风吹在人身上,宛如刀割,一轮弯月,淡淡照在黑石城墙上,城楼将士警惕着悍卒围绕,分两班警戒间歇,手中的兵器剑戟,在月色中闪着凛冽寒光,可脸上,却大都显得迷茫,甚至畏惧,这样的日子,他们竟也熬过了大半月。 苏成坐在大帐中,正看着一副泽州的拱卫图,帐中站着几位身着甲胄的将军,面色凝重,眉头深锁,一身甲胄未除,眼圈下的乌青赫然,众人都已经三日三夜不曾闭眼,时刻警醒着,就怕鞑靼大军不知何时攻了上来。若是鞑靼大军攻陷泽州,那便可挥军南下,直抵江南,想到江南那一片风水沃土,苏成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宝剑。 “报……” “快报。”苏成抬眼看着来人,一身风尘仆仆,显然便是刚从外间回来。 “探子回报,鞑靼大军今夜调兵遣将,至多不过明日,便会强攻城门。” 苏成眉头不禁更加加深了三分,眼中戾气更添,望着帐中各人,这些副将跟随苏成多年,戎马半生,征战沙场,更是从未胆怯过,听得探子回报,面上皆带凛然之色。 夜里有些凉意,有士兵抱着长枪,已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身后副将他踹醒,正要以军法严惩,苏成却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鞑靼莽子不知何时便攻了上来,连日让你们这样苦熬着,倒是生受了……” “他们都还年轻,哪儿像我们,什么龙潭虎穴没闯过。”这话是苏成说过身后众位副将听得,副将也只得挥挥手作罢。 一言,令城楼上的众人眼圈不禁有些泛红,这些人都是近年才新编入伍的士兵,有些甚至稚气未脱,看着这位军功赫赫的将帅,更是羞愧难当,苏成拍了拍那名将士的肩膀,才登上高高的城楼。 苏成刚毅无畏的脸容上,望着城楼之下跳动的火光,噙着一丝冷笑,戎马半生,目光如炬,扫过身后的众多将士,将士皆都为之一凜,先帝耽于享乐,朝中百官也多是贪图安逸之人,苏成为人刚烈,素来不屑与弄臣为伍,纵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也被发配到了泽州来驻守,谁料,一守便守了十几年。 苏成拔出佩剑,提高了声音,决然道:“怕死是人之常情,可吾等作为一方将士,保家卫国是为己任,如今已是背水一战,怕不过是个死,不怕,那或许还能挣出个局面,吾等身后便是江南,若是战败,吾等的家眷,便会任由鞑靼莽子蹂躏,万劫不复。” 众人一听,不禁打了个冷战,想到鞑靼蛮夷的血腥手腕,面色变得更是惨白,苏成扫过众人,更是目光如炬。 “即使马革裹尸,也定要扯下那鞑靼莽子一皮半肉来。”身后的副将恶狠狠的说道。 抬眸之间,只见众人已换上坚决的神情,这些年轻将士,多数都是本地人,家眷都在江南,苏成一言,更令他们犹如醍醐灌顶,将他们的恐惧浇灭了一大半。 “我一家老小都在泽州呢。” “我家胖小子还不会走路啊!” …… 顿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心中都有了一个念头决不能将鞑靼大军那群畜生放了进来。 半日间,士气大振,哀哭过后,便是全军冷肃,绝了生念,只有为父老家眷而战。 他们在泽州已经坚守了半月有余,泽州依锯天险,易守难攻,倒是令鞑靼大军颇为头疼,苏成与鞑靼大军交战多次,只觉得对方并无骇人实力,岂料连着这几日以来,鞑靼大军一改往常,连日来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的强攻,才知道对方彪悍凶猛。 泽州的城楼上,血迹汪洋,有些已经凝固腥臭,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死了或者是受了重伤的将士。 苏成按着下腹,指缝中仍源源不断的渗出鲜血。 “苏帅,求您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身后浴血的副将苦苦哀劝。 苏成低头看着下腹的一支箭羽,骤然拧紧了眉头,耳边清晰传来的,是将士们嘶喊杀敌的声音,是鞑靼大军的马靴步响。 推开副将,低头扫了一眼城楼下的鞑靼大军,如同蝗虫一般飞奔而来,副将拉着苏帅:“伪帝临朝,朝廷不仁,苏帅何必如此苦苦支撑。” 苏成冷眼扫过副将,厉声言道:“你当本帅真是为了那朝廷,本帅为的是这泽州与背后的江南……”一言未完,已发出连绵不绝的咳嗽,沉重的声响越发近了,苏成背靠在青石大砖,仰望着清朗蔚蓝的天空,副将抱拳跪在苏成面前:“末将定与苏帅与泽州共存亡。” 言毕,便带着剩余的将士冲出城门与鞑靼大军厮杀成了一片。 “那便共存亡吧。”说着站直了身子,砍去箭羽,将箭头留在体内,闷哼了一声,面上更带坚毅决绝之色。 两方交战如火如荼,仍旧拼死搏杀,滚木从上坠落,鞑靼大军不断有人爬上云梯登上城楼,有人从城楼坠落,或是哀嚎,或是无声,两名副将一类的人物靠在一起,脸上,身上均已沾满了鲜血,连面容都已经快要分辨不出,两人互望了一眼,如同蝗虫一般的鞑靼将士已经嘶喊着行近。 “哈哈哈……杀的可真痛快。”一人手执银枪,枪上白缨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滴滴答答的落着鲜血。 “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赚一双。”一人手中一把关公大刀,身材魁梧,一张敦厚的国字脸染满鲜血,看着来人,还不住打趣的说道。 “废话怎么还是那么多,杀呀!” 两人冲入鞑靼将士中,这般不要命的杀法,不多时身边便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鞑靼士兵的尸体。 “那是?”手执银枪的李斌抬眸远眺,正看见一队头带玄色头巾轻装自东面赶来的义军,卷起尘烟滚滚,顿时心中为之一震。 “义军来了。”不知有谁惊呼了一声。 一言,令剩余的将士皆都为之一震,更是握紧了手中兵器,城楼之上更是一片欢呼。 一队人纵身跳上城楼,一名白衣女子一声令下,义军便纷纷四散开来,取下背后包袱,对着城楼便发射出一道道黑色长筒。 又一道火光闪过,灼热的硫磺气息,卷着黑色的碎屑将城楼下的鞑靼大军炸的四分五裂。 “好!”一人赞叹道,“真乃是神器。” 第36章 破军(二) 抬眸看去,只见白衣女子伫立在城楼之上,白衣猎猎于风中,冷眼睥睨着城楼之下如火如荼的战场,一道道火光闪过伴着爆炸声便是一阵哀嚎,李斌收起银枪,城楼下的鞑靼大军已经开始溃散。 “那是什么?”手提大刀的关肃问道,自那女子带着义军赶来驰援之后,悍勇善战的鞑靼大军却也抵不过那火器的威力,后方已鸣起撤退号角,鞑靼大军转瞬便如同潮水一般撤退,军中众人无不欢呼赞叹,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看着鞑靼大军狼狈撤退。 这般死里逃生,回旋于天,令众人皆长吁了一口气,异常疲惫,放下手中兵器,就地坐下喘息。 “那应该是传说中的‘神火飞鸦’”李斌眼中带着惊艳望向白衣女子,那女子依旧望着城楼,目光所及之处,正凝视着远处一名身着墨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姣美的面容上,笑容越发森寒,又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刻骨憎恨。鞑靼大军中怎么会有汉人?李斌压制住心中的疑惑。 四月亲自将苏成扶起:“苏帅辛苦了。”玉指点在苏成几处大穴之上,便止住了苏成涌出的鲜血,这才低头查看苏成的箭伤。 她的声音清脆,仿若昆山玉碎,苏成上下打量着四月,只见她一身白衣与这修罗战场格格不入,面容更是倾国倾城,可眼中的戾气连他这个久历沙场之人也为之一凜,附在苏帅耳侧轻声言语了几句,苏成顿时睁大了虎目,激动不已。 “将苏帅扶到帐中疗养,你跟着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仪,“这是我军中的杏林圣手。”苏成安下心来,便有两名侍将将苏成扶到大帐之中。 “义军将士何在?” “在!” “坚守泽州。” “是。” 震呼声响彻泽州,看着这位白衣女子,守城的将士更是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敬佩。 四月听了探子回报,这才下了城楼,步入帐中与苏帅密谈。 紧接着苏成便招了几名心腹副将入得帐中。 关肃与李斌以及其余众人入了帐中看见四月与苏帅正坐在椅中相谈甚欢,而那女子更是坐在苏帅上座,令众人诧异不已,苏帅断箭已被拔出,万幸未伤及要害,失血过多,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包裹的白巾依旧渗出鲜红的血液来,但是苏成满不在乎,说道兴处更是连连拍案。 四月见众人进来,对着苏帅絮叨了些,嘱托他好好养伤,便准备转身离去。 苏成止住了她,从案前拿起虎符递到四月面前:“从今以后,这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老夫就全权交给四月姑娘了。” 众人一见,更是惊愕不已,四月低笑一声,毫不气的收下苏成递过来的虎符,对着他俯身行了一礼之后,便转身离去。 “苏帅,这……”一名副将面露难色,虽刚才已见识了四月如何将鞑靼大军击退,可苏帅这般做来,是否太过草率,况且那人带来的是草莽义军,并非正统军队,他们这些人都是追随了苏帅戎马半生之人,这般草率便将泽州兵权交给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确实令他们难以信服。 顿时帐中响起一阵嘈杂,苏帅紧蹙了额头听着副将们的谈论,一掌拍在案上:“如今天下大乱,王宥称帝,建立伪朝,你们还有心思来计较是否是正规军,若非义军,吾等早就身首异处,泽州城早就沦陷。” 苏帅虎目扫视了一番,众人皆面面相觑,知道苏帅所言非虚,各各皆面露羞赧。 “此事就这样定了。” 苏成背过手,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神态,长须了一口气,转过身沉默许久这才说道:“西北墨氏一族。” 四下静默,苏成笑了两声,冷毅的眉眼更是欣慰不已:“我大胤江山后继有人啊!” 闻言,帐中众人皆变了脸色,不可置信的望向那抹翩跹而去的白色身影。 众人纷纷退出苏成大帐,关肃与李斌行在最后,关肃更是啧啧称奇,真料不到世间居然还有这般奇女子,竟然能令苏帅这般的人物也俯首赞叹。 李斌想到四月傲立在城楼之上的风采,心中虽疑惑不解却也暗暗佩服,那神情似乎毫不在意城楼下的战争,可眼中的那团火焰,却犹如破天之势。 四月素指划过青墙,上面已经沾满了血腥,将青墙染成了褐色,四月低喃:“沈青岩。” 李斌踏上城楼,正见到四月眺望着远处鞑靼军营,眼中带着令人看不透的光泽,仿佛看得不是军营,而是某处不为人知的深处。 “鞑靼与中原交战多次,如何攻城,倒是学的有模有样。”四月轻声说道,李斌转头看了看,城楼上除了戍守巡夜的将士,便只剩下他了。 “姑娘是在跟我说吗?” “呵……我难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四月轻笑一声,声音玲珑动听,侧颜看向他。 “如今城中还剩多少能战斗的将士?”四月收起脸上笑意,稍稍正了正脸色问道。 李斌细细思考了一番,连日与鞑靼大军交战,伤亡惨重,如今倒是只剩下不足一万的将士还能为之一战,不过也是螳臂当车,却也不知能抵挡得了多久。 李斌如实禀报,却见到四月眉眼舒缓了一下:“还剩一万啊,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多出一些。” “姑娘有何打算?”李斌看着四月听见了她这样说来,更是好奇不已,这一万人马不过是以卵击石,面对鞑靼大军的强攻,若是今日四月带领的义军没有及时赶到,那定然是全军覆没的。 “他们能攻,我们就不能了吗?我要的是奇袭,而且要快。”四月巧笑一声,已从城楼跃身而下,李斌惊呼了一声,快步奔上城楼,只见四月已经稳稳落在地上,风吹起白衣翻飞,更见风华无双。 好精妙的轻功啊!李斌在心中赞叹道。 “吩咐大军原地休整,好好养好精神。”城楼下传来四月清灵的声音,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冰雪素颜上,竟然带着一抹喜悦微笑。 四月回到义军中,她此次前来只带了一千精锐义军轻装快马一路日夜兼程这才能赶在危机时刻阻挡了鞑靼大军的进攻,斜眯了眼睛坐在椅中,沈青岩此人用兵如神,鞑靼大军又势不可挡,若是真的死守城门,不出两日,泽州定然不守,想到泽州背后的江南,四月眼眸更是一片深邃,沈青岩啊沈青岩,你这般急匆匆的便想挥军南下,夺得江南,野心真是不小啊,还是为了我萧氏皇族的那一枚凰玉? 不多时,一名身着黑衣劲服,头绑玄色头巾的义军入了四月的房中,四月看着来人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义军将士郑重的点头,四月抬手,那人便退出了房门。 “行军者诡也,师叔,你可要接下我这份大礼啊。”转身入了内室,卧上床榻和衣浅眠。 夜色中,只见数十名黑衣人纷纷跳出泽州城墙,尚不待有人察觉,这些人便隐在了黑暗之中,极快的消失不见踪迹。 第37章 破军(三) 李斌次日醒来,便听见城楼中搬运声吵杂声不绝于耳,刚踏出帐外看见许多百姓扛着锄头,牵着牛车正搬运着巨石,瓦砾,更有些人,将自己家房顶给掀了,用牛车将瓦砾这些东西源源不断的运到城楼。 李斌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正好关肃从帐中伸着懒腰持了关公大刀出来,见到这么一番场景,更是连嘴都合不拢了。 拉过一名正在搬运石块的百姓问道,才知道昨夜有人潜入房中,告知他们若是想要守住泽州,便有一份力出一份力,将家中附近的巨石瓦砾都运到城楼之上,每份书信上面更是有苏帅的帅印,他们不敢不从,连夜便将这些东西运到了城楼之下。 李斌与关肃赶往城楼,只见石块与瓦砾已经堆得如同山丘一般,百姓还在源源不断的运送过来,两人互视一眼,登上城楼,只见四月一身白衣坐在城楼之上,悠闲的用着早膳。 见到他们前来,更是挥了挥手,招呼他们过来用膳。 两人慢吞吞的坐下,四月亲手盛了两碗粥递给他们,关肃接下粥喝了一口,拧眉说道:“怎么是甜的?” “吃点甜的好暖胃,待会儿可是一场恶战。”四月慢悠悠的喝着碗中的甜粥,关肃拧紧了眉头,他向来不喜欢吃甜食,如今两军对垒,昨日还是血海森森,今日他却坐在城楼喝甜粥,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喝完碗中的甜粥,四月抬眸说道:“果然没有花吉做的好吃。” 侧头看着李斌一动不动的坐在椅中,轻笑了一声,便起身站在城楼之上,远眺着不远处的鞑靼军营。 关肃看了李斌一眼,那碗甜粥一口未动,便想要端过李斌面前的甜粥,手还未伸到,便被李斌凌厉的眼神扫视,只得收回,拿起馒头啃了两口。 “吃完了,收拾好了才准下城楼,等会可要下雨了。”四月抬眼看了看渐变的天色,两人还未及反应,四月已经下了城楼,对着百姓说道,待会儿下雨了就别出来了,躲得越远越好。语态轻松的跟与人谈论着今天天气如何如何一般。 “这可真是一个奇人啊,看看,兵临城下毫无担忧。”关肃看了一眼四月,面带不屑言语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钦佩,捏紧了手中的关公大刀。 不知怎么的,李斌见到四月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反倒安心下来,不理会关肃那番神情,默默的将碗中的甜粥喝下,吞进肚子,一股暖流缓缓流过,果然舒泰了不少。 果不其然,四月下了城楼不多时便下起绵绵细雨。 四月站在城楼下避雨,李斌轻声下了城楼,满腹疑惑的看着四月,四月转头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将着泽州城中百姓的性命都当做儿戏了。” 李斌笃定的摇了摇头,虽不知四月有何计策,但是从见到四月开始,他心中便对四月油然而生一种连他也不知由来的信服。 “昨夜我就跟你说过,鞑靼向来擅长于攻城,可他们并不深谙守城之术,如今泽州守将不多,我能做的,便是减少损失,让更少的敌军威胁城楼。”四月微闭的双眼,靠在青墙之上。 “那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李斌担忧的说道,“那能坚守到何时?” “守得住也得守,受不住……”四月顿了顿,“想尽办法也得守,等到西北墨氏一族赶来。” 西北墨氏一族,李斌几乎快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沸腾的血液,对四月的佩服更是加深,真想不到她居然还能让西北墨氏一族前来驰援,想到那西北墨氏一族,那可是大胤最富有传说的一支军队,更是所有将士心中的不败战神,自开朝以来便戍守西北边疆,大胤保的几百年的平安,墨氏一族居功至伟,不过墨氏一族向来偏隅西北,就连鞑靼大军攻入帝都也未见援军,怎么会绕到那么远的距离,前来驰援泽州这一个小小的城池。 “玄恆啊玄恆,小师妹的身家性命可就系在你身上了呀。” “传令下去,三军戒备。”四月行到李斌身前,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李斌,才指令到,“这场雨快要停了。”说完,便登上城楼。 果不其然,连绵不绝的春雨不过一个时辰便停了,阳光划破云层,将云边都镶成金色,天地为之一清。 远处号角声起,尘烟由远及近,仿佛一大块黑影遮天蔽日,远处响起秩然有序的行近步伐,规整化一,远眺出去,只见鞑靼大军行程并不见得有多快,却有一种威势势不可挡。 城楼上的将士一见,气氛变得紧张不安,四月带着众多将士站在城楼之上,李斌放眼扫视了一圈,黑压压的一片鞑靼大军笼罩在薄雾之中:“大约有三万人。” 众人一听,更是焦灼不安,三万鞑靼大军啊……泽州城中稍能战斗的将士加上昨夜四月带来的义军不过也才一万左右,面临着三万人的鞑靼大军,心中更是越发没底,胆战心惊,甚至有些将士见到这般,手中的武器都已落地,发出一声脆响,惊起众人一片寒颤。 “捡起来。”清灵却极具威严的声音响起。 身着白衣的女子傲立在众人之前,一身白衣一尘不染,神圣又缥缈,英姿更见飒爽,一双眼眸深不见底,仿若一汪碧泉,扫过众人,众人只觉得悚然一惊。 “我敢断定,现在肯定有人怕的要死。”四月笑声清脆,“我也怕死,可是我作为天灵山的传人,眼见着鞑靼大军兵临城下,践踏河山,便容不得我怕。” 那坚决凛然的语气让众人都为之一愣,她竟是天灵山的传人,不禁想起世间传颂的天灵山的种种传闻。 传闻天灵山中人皆有绝圣弃智的谋略,若得天灵山辅助,那必成天下之主。 传闻天灵山的不传秘术,足以颠覆九州。 传闻天灵山中人从不轻易出世,若他们出世,必定海内清明…… “你们身后,有你们的故土,有你们一家老小,若是鞑靼大军攻破城门,后果不必四月娓娓道来,你们定然心中也是有数。” 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眼中都染上了死寂和绝望。 李斌心中早已对四月佩服不已,四月瞥了他一眼,微妙的递了一个眼色,他顿时领悟,清了清嗓子扬声高呼道:“如今有天灵山的高人为我们守城,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忍心见到家破人亡,妻儿家眷受鞑靼蛮夷凌辱?” 第38章 诡战 “如今只有守城这一条路,高人已经有了计策,只要我们能够坚守城楼,定能将鞑靼大军驱逐出去。” 众人的眼神,逐渐由茫然转为澄澈坚决。 不多时,有人举起手中武器,高呼道:”左右都是个死,拼死也不让那鞑靼人进城。” 仿佛被这气氛所渲染,众多将士振臂高呼,顿时带上了破釜沉舟的悲壮和决然。 “谁说会死的,我们都不会死。”四月笃定的望向众人,举手投足间悠然从容,众人一听,虽面带焦虑却也安心不少。 侧耳仔细倾听,说道:“不过五里,鞑靼大军到了。” 李斌带着众多将士纷纷在城楼上做好迎战准备,遥望着满地敌军,很是悠闲的笑了:“能有多少人安全到城下呢?” 众人一听,不禁一愣,却见到身穿甲胄的先锋骑士们冲到城楼不过三十丈的距离,突然齐齐骚动起来,战马如同癫狂了一般,驮着先锋骑士们一阵狂蹄乱奔,动作狂躁就连朝夕相处的骑士都不能制止,一时之间,损伤无数。 “想不多这奇痒散效力这么强烈。”四月笑着看着城楼下狼狈不堪的鞑靼先锋,雨停歇不久,满地都是雨水泥泞,那些鞑靼大军被摔下马,要么被狂奔的马蹄踩得肚破肠流,要么便是倒在地上浑身沾染上污泥和鲜血,抓耳挠腮,有些人更是将自己已经抓的鲜血直流,仍旧抵制不了浑身奇痒无比,守城的将士见到这番,更是哈哈大笑。 “奇痒散?”关肃更是笑的眼泪的出来了,推了推身侧的李斌,只觉得这小女子太不按常理出牌了,李斌望了望四月,又紧张的看着城楼下的鞑靼大军。 “弓箭手准备。”四月冷冷的看着城下,疾声道。 众人收起脸上笑意,打量着远处完好的敌军队旗,皆面带肃穆严厉之色,咬牙切齿间恨不得将那些鞑靼大军生生剜下心肺来。 “昨夜我让义军在城楼下洒下此物,剑走偏锋,虽不见磊落,倒是令鞑靼大军先锋部队骤减,此时真刀真枪的拼杀才算开始。” 李斌一声令下,呼啸的箭羽已经满天扑去,城下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又有许多鞑靼蛮夷躺下,鲜血染红了黑色的土地,顺着泥泞一路蜿蜒,竟快汇成一条细长的血河。 滚石与箭矢纷纷落下城楼下,巨石砸在身上,身体顿时四分五裂的炸开,惨呼一声,只见尸骸内脏撒了一地。 众人又捡起百姓送来的瓦砾,瓦砾本就尖锐,再用些内力掷出,犹如刀片一般锋利,砸在鞑靼人头上,也能砸出个突突冒血的血窟窿,惨呼两声,也倒地不起,内力高深一些的,瓦砾飞过,那些鞑靼人的头颅便与身体变成两截。 这番下来,鞑靼大军依旧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眼见着鞑靼大军依旧呼喊着到了城门,箭羽与乱石更是往上投扔,鞑靼大军又调来了投石器与楼车。 “小心……”李斌惊呼了一声。只见一只极快凌厉的剑朝着四月射去,李斌正要扑过去将她推开,还未碰到四月衣衫一角,四月一个侧身便躲过了射过来的一箭,看着四月安然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 “没事。” “大家卧倒,不要高于城墙。”李斌回身高喊,心有余悸。 “借你的剑一用。”说着便抽着了李斌身侧的佩剑,还未及李斌反应,只见四月已经跃身上了城楼,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凌厉呼啸而来的箭羽被四月手中的剑抵挡开来,丝毫也近不了四月的身。 “再坚持一下,很快鞑靼大军便不得不撤退。”四月高声呼出,侧身躲过一支飞箭,突然感觉到飞过来箭羽变得小了,临到最后,箭羽便停了。 四月站在城楼之上望向下面,从一名义军手中接过一张玄铁弓,搭箭向着对面那面大旗射出。 那只小小的箭羽穿过漫天巨石空隙,直往鞑靼那面绣有狼图腾的大旗射去,一名守旗将士更是高跳起来以身阻挡这支呼啸而来的箭,洁白的箭羽在空中急速闪烁,快如闪电,那名守旗将士只觉得脖间一凉,便倒地不起,两眼望着猎猎于风中的大旗,在下一瞬也忽的一声折断倒下。 那被风高扬的狼旗就这样落下,所有的鞑靼将士顿时颜面扫地,他们向来崇尚狼族,眼见着象征狼王的狼旗就这样倒下,狼身上更是被撕扯的破破烂烂,怒吼了一声,更是对城楼发起猛烈的攻击。 四月手挽玄铁弓,眸中光芒大盛,嘴角牵起神秘莫测的笑意。 又是一阵哀嚎,李斌不禁从城墙上探出脑袋打量城楼下的情形,只见城楼下的鞑靼大军已经乱作一团,身着铁黑甲胄的鞑靼大军竟在自相残杀,转头看向四月,四月已经跃身下了城楼,拍了拍呆愣在一侧的关肃:“还不快点准备沸油滚石。” 关肃一声怒吼,众人才如梦初醒,连忙装备起这些物件。 云梯好不容易架好了,还未待鞑靼大军攀登上去,便有烧的滚烫的沸油招待他们,一瓢瓢沸油落下,将那些鞑靼士兵烫的血肉模糊,哀嚎着滚落到了城楼地下。 不多时,鞑靼大军先锋部队已经损失了大半,滚石从上坠落,云梯被掀了又架,带着火焰的弩箭在城头飞跃,投石器已经彻底坏了,如今只能靠着真刀真枪的与鞑靼大军一搏生死。 尘沙将天空遮蔽的半天,大地仿佛都在呻吟不止。鞑靼大军遭此重创,狼旗折倒,早已军心涣散,四月轻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支短箭,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手挽铁弓射向天空。 随着四月这支箭,湛蓝的天空绽放出银色的花火,义军手中点燃的箭羽纷纷射向城楼下潜卧在鞑靼大军中的义军尸首上,那些早已被鞑靼大军砍了无数刀倒地义军尸体轰然炸裂,火花四溅,将那些怒吼着准备冲上城楼的鞑靼大军炸的四分五裂。 远处终于鸣起号角,示意撤退。 守将们喘着粗气就地坐下,这样一番强攻就算是守下来了,心中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李斌与关肃靠着城楼并排坐下,看着一身白衣的四月,关肃吐了一口血沫子才说道:“想不到这女子看起来身娇肉贵,弱不禁风的,还这般厉害。真叫人佩服的紧。” 李斌抬眸看了一眼四月,并不言语。 鞑靼大军还未登上城楼便铩羽而归,城中早已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只见四月紧拧着眉头,打量着沾满血肉的青石城楼,远眺出去,鞑靼大军狼狈的撤退,四月不禁心中松了一口气,行兵者诡也,这是玄恆教她的。 倏尔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形,师叔啊师叔,怕是你也料不到天灵山的传人也会使出这般手段吧。 倒是损了不少玄恆亲自栽培的义军精锐…… 第39章 破城 四月与李斌正在巡视城楼,一路悠悠闲闲,城楼上驻守的将士见着四月,更觉得四月智谋双全,而且丝毫没有架子,不禁觉得格外亲切,见到四月也恭敬的唤道:“姑娘。”,李斌温煦的笑着看着众人,四月一一微笑着回应,与将士们谈论着江南风光,将士更是说的津津有味,四月也听得津津有味。 “若得机会,定要去江南好好游历一番。”四月心中有些向往,笑着对那名将士说道,却见那名将士眼圈已经有些泛红。 四月轻叹了一口气,只见那名将士年纪并不大,满脸泥污混着干涸鲜血的脸上稚气尚未完全褪去,拍了拍那将士的肩膀,对着他笃定的点了点头,那将士被四月一番动作下来,更是鼓舞的精神百倍,挺直了腰杆直直的站在城楼之上。 “得军心者得天下。若是她是个男儿身,那不正是天下之主。”李斌不禁在心中想到,却被这突兀的想法有些惊吓到,抬眸看去,正好看见四月转头望向他,眉眼中稍有担忧之色。 “将城中妇孺年迈老人都安顿好。”四月郑重的吩咐了之后,这才转身下了城楼,直往苏帅大帐中行去。 步入苏帅大帐之中,苏帅已经醒来,眉头紧蹙端坐在宽大的实木四方椅中看着书桌上的布局图,一身甲胄未除,两鬓也已有些微霜,四月轻声踏入,苏帅一见是四月入内,连忙起身行了一个军礼:“公主殿下。” “苏帅不必多礼,如今已经没有大胤,我也不再是大胤公主,苏帅唤我四月即可。”说着便将苏帅扶到椅中坐好。 苏帅一脸欣慰的看着四月,苏帅一生戍守这泽州,嫡妻早丧,他便再未续弦,曾也得过一个女儿,可那时他长顾军中,无暇照料年幼的女儿,一场风寒便夺走了苏帅唯一的女儿,苏帅只道是天应不爽,他一生杀戮,大军过处,不知多少无辜妇孺命丧铁蹄之下,临到最后,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四月虽是金枝玉叶,却丝毫没有公主的骄矜,平易近人,军中已传来四月以不可能胜利的方式将鞑靼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若是自己的女儿尚在世上,应该与她也差不多的年纪,更是对四月爱怜不已。 四月细细的讲了自己的计划,苏帅虎目之中光彩熠熠,心中暗暗对四月赞叹不已,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有此气魄,果然不负天灵山的盛名。 四月微笑着,声音低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如今也只有这破釜沉舟的方法,引那鞑靼大军全力攻城,稍后可就要看苏帅与满城将士了。” 苏帅眉头紧拧了,嘴唇开了又合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明知四月提出的方法确实凶险万分,却又不失为一条妙计。 四月轻声安慰道苏帅:“只要拖过今日,西北大军定然会赶来,况且以我义军安危换取全城安危,这也是极划算的一笔买卖。” 正踌躇间,却听见前方城楼已吹起了警哨。 四月面色一寒,苏帅也已起身取下佩剑,神色冷肃,好似将生死置之度外。 两人一同踏出大帐,早已恭候在外的几名义军见到四月出来,满带肃穆之色看向四月,四月微微颔首,便带领着义军朝着城楼另一面行去。 日光罩着城楼下广袤的平原,刚长出嫩芽的绿草也被践踏的青黄衰败,铁黑色的甲胄刀剑罗列阵前,一张张粗犷的面容看不清晰,却带着悍烈的煞气。 天空一碧如洗,处处可见强矢在阴暗中散发的黯然光芒。 苏帅登上城楼,城楼下已经嘶喊着杀开了,新的旧的喷薄而出的鲜血将红褐的地面染了一层又一层,浓烈的血腥伴着火屑的味道老远便能闻得见。 众人一见苏帅亲自坐镇,顿时军心大涨,挥动着手中的兵器也愈发卖力。 上一场厮杀已经吃够了泽州守将诡谲阴险的招数,这番攻城鞑靼大军伴着清越激昂的鸣镝声进攻的越发小心翼翼却也不见缓慢,鞑靼大军渐渐近了,几乎能听见他们的欢呼和祈祷之声,城楼上掀了又架的云梯更是伴着滚木与带着火焰的弩箭隐隐也能看见鞑靼的弯刀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苏帅砍杀了几名跃上城楼的鞑靼将士,浑身浴血,连两鬓的微霜也沾染上血气,杀气森然,使人一见便为之胆寒心怯,城楼上的弯刀逐渐多了起来,身着黑甲的鞑靼勇士在城楼上终于占住了一块小小的地方。 “苏帅小心。”尖利的呼啸声从头顶飞掠,苏帅堪堪躲过闪过来的一支箭,关肃被那一支箭吓得魂飞魄散,见到苏帅安然无恙,顿然松了一口气,苏帅却不时朝着城楼另一处频频望去。 云梯上第二批上来的鞑靼大军已经近在眼前,他们大喊着冲上城,持着盾牌抵挡着身前的刀枪剑戟。 李斌手中的银枪长而锋利,灵活快速,银枪扫过,便是一条细细的喷出的血液,脸上身上早已不知沾染的多少鞑靼大军的鲜血,依旧在拼死搏杀。 忽而听得城楼后方一阵尖锐的啸声,苏帅撑着手中的宝剑站起身来,坚决抬手。 顿时鸣起号角,竟是示意撤退。 众人不可置信,苏帅已经率领着众人从城楼后方如潮水般退下,众多守将纷纷从城楼上快速撤退。 关肃恶狠狠的看着那些满脸凶恶的鞑靼大军,捏紧了手中的关公大刀,额头上青筋乍现,怒吼一声便要冲过去,李斌一把将他从城楼上拖走。 沈青岩冷眼远眺着箭石飞满天的城楼,并未发现四月的身影,眼中阴蛰不定,使人捉摸不透。 “还真是小瞧了师兄这个金枝玉叶的徒弟……”鼻头冷哼了一声,便转身踏入大帐之中,端坐在椅中,勇士急匆匆的从外来报:“启禀大人,城楼已经攻下了。”言语中更是一派欢愉,连日来苦攻来城楼,死伤无数,这番攻来,可不是大大的喜事,勇士却不见沈青岩有丝毫的喜色,面色越加显得凝重,被他冷眼一扫,顿时呆愣在原处,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40章 入套 沈青岩随手将把玩在手中的玉佩扔在案上,眼中更见厉色:“那就会会你。” “传令下去,大军入城。” 沈青岩踩上这座残破不堪的城楼之后,仍能闻到空气中久久凝滞的血腥气息,在日光一照,更是阴森浓烈。 看着城楼前堆砌如山的尸体,多数是顽守城楼的守将,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都葬了吧。” 身后有小将却诧异无比,这位大人素来手段残忍,杀伐手段血腥,虽是中原人士,从攻入大胤开始,便没有丝毫心慈手软,多数屠城的指令更是从他口中传达出来。 沈青岩见小将依旧不动,厉声吼道:“你是想让大军生出瘟疫?”冷冷一瞥,小将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下了城楼,吩咐将这些尸体草草下葬。 转身回望着泽州城,这才下令大军入城。 残破却顽强的城楼大门终于被打开,鞑靼大军挥舞着长刀亢奋的在街巷间穿行,踢开一间间民房,里面竟然空无一人。 街道上的店铺依旧琳琅满目,却空无一人…… 满城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此城气氛着实诡异。 一向杀人如麻的鞑靼将士皆放慢了脚步,沉默的向前行去。 “难道这是一座鬼城?”不知是谁终于压抑不住,小声的嘟囔出声,被同伴狠狠的剜了一眼,这才止住了口。 一言激起千石浪,众人只觉得周身寒意更甚,不禁想起幼时的可怖传说,宽阔的大街上寂静无声,只听得鞑靼大军缓步入内的脚步和金铁交加的甲胄声,再无其他。 沈青岩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高呼制止,天空瞬间暗淡下来。 巨大的重物轰然而下! 只见大军前端之人顿时脑浆爆裂,被砸的支离破碎,身后的人踉跄爬起,四面八方角落中飞出一阵怒箭。 闪着寒光的箭羽又带走几人的生命,弯刀还未出鞘,便只觉得腰间一痛,一道银丝已将他们人身分成两截,银丝在日光下泛着冷寒的光泽,上面凝聚的血滴犹如琥珀一般,晶莹剔透。 “好一招空城计。”沈青岩大手拍在城楼之上,顿时一阵尘嚣从城楼上纷纷落下。 沈青岩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又传来一阵哀嚎惨叫,沈青岩回身望过去,顿时睚眦欲裂,那些尚未入城的大军竟被一队身着黑服头戴红巾的义军从后截杀,那些鞑靼大军还在欢呼之中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四月带领着剩余的义军绕到鞑靼大军之后,突然袭击,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夺取性命,还未来得及入城的粮草也已卷起熊熊火焰。 四月带领着义军将尚未入城的鞑靼大军截杀后,一声令下,几名义军纷纷促动身下骏马,直奔城门,跳下马便直往城门。 四月端坐在骏马之上,眼见着鞑靼大军已经步入圈套之中,回身望着城楼上的沈青岩,粲然一笑。 随着沉闷一声,鞑靼大军尚未及反应,城门已缓缓阖上封死。 沈青岩眼见着五万鞑靼大军就这样在两日间损失了大半,不禁仰头大笑,使人不寒而栗。 沈青岩啊沈青岩,你一生自命不凡,却不料栽在了个乳臭未干的小毛丫头手里! 一行人极快的朝着泽州城飞奔四散开来,四月促动身下之马赶去与苏成众人汇合。 关肃见到那些被砸的头破血流的鞑靼大军,心中畅快无比,顺手抄来的石块,斧头,锄头纷纷往下扔去,扔的不亦乐乎,高高的城墙上更是聚了许多百姓与守将,皆是捡起什么便砸向鞑靼大军,一队弓弩傲立在城墙上,一支支凌厉的箭羽向下射去。 “诶诶……那可是我家的脚盆。” “看我不砸死这些畜生。”关肃高高举起脚盆便向着下面扔去,身侧的百姓惊呼一声,“我家以后用什么洗脚啊?” “本将军以后送你十个八个脚盆,让你天天洗新脚盆。”关肃正在兴头上,李斌无奈的低头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又开始挽弓向下射去。 “将军!”身旁的百姓一声惊呼。 关肃皱着眉头侧头看着他,百姓憋红了脸指着关肃正要向下扔去的东西说道:“那可是您的大刀。” 鞑靼大军眼见着纷纷落下的凶器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慌乱之间躲进了民房之中,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素来凶悍的鞑靼侍将何时遇到过此种情形,嘶喊和惨叫声不断角逐,血腥和无望充斥了整个身心,鞑靼大军首次感受到了修罗地狱的模样。 心中一遍一遍的祈祷长生天,可一切都是惘然,随之而来的是冰冷的刀戟,眼中含着不甘卧倒在地,闭眼之前,触摸到得是冰冷的青石地板,悲戚一声,多想抚摸到得是那柔软的草原啊! 四月翻身从马上下来,正看见众人站在城楼上放声大笑,虽狼狈不堪,满身血污,却笑的肆意爽朗,不禁被他们感染,也笑了出声。 “诸位可痛快了?” 听得清灵的女声,纷纷转身望着四月,皆是钦佩不已,关肃放下手中的凶器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站在四月身前搓着手喃喃道:“先前在城楼上没见到姑娘,我还以为姑娘溜边儿了,原来姑娘出了这等奇计,关门打狗,可真真痛快,关某真是个猪脑子……”说着还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别敲了,你那榆木脑袋本来就够笨了,再敲可不成了傻子了啊。”苏帅身侧的副将笑着说道。 众人皆是一笑,四月巧笑一声,便走到苏帅身前,苏帅见到四月这番胆识和谋略心中也是钦佩不已,两人谈论了片刻,关肃在旁摩拳擦掌,终于寻了个空隙凑到四月耳侧问道:“那玄丝是什么做的?那么厉害,直接将人砍成了两截。” “那是琴弦,我让人将琴弦续在了一起,浇上天灵山的无忧草汁液便可锋利无比。”四月解释道,琴弦本就坚韧细利,以极快的速度从鞑靼大军之中而过,便足以划破他们的盔甲将人一截为二。 关肃恍然大悟,一张敦厚的脸上更是对四月肃然起敬,满心佩服对着四月竖起大拇指。 “那苏帅是故意让那鞑靼大军入城的?”关肃果然是关肃,真对的起他这榆木脑袋,李斌一个暴栗打在他的头上,关肃一声暴喝,横起手中关公大刀在身前,浓眉一挑,极其挑衅的看着李斌。 李斌不屑的上下打量了关肃一番,冷笑一声:“手下败将。” 四周顿时响起哄堂大笑,关肃更是涨红了一张脸,自知不是李斌的对手,与他打一架也是自讨苦吃,手中的大刀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 四月转头看向苏帅,两人目光会聚,相视一笑。 如今沈青岩带来的五万鞑靼大军已经所剩无几,剩余的将士空守着空落落的泽州城,无水无粮,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可不实在憋屈。 第41章 解厄 四月在苏帅帐中便定下了这等计谋,沈青岩此人果然自负,又太急于求胜,这才一步步的走进了四月的圈套之中。 今晨鞑靼大军已经吃了败仗,按照沈青岩的性子此次强攻定然会全力以赴,鞑靼大军倾巢而出,苏帅率领守城将士在城楼顽守便是为四月争取更多的时间绕到鞑靼大军后队突袭,待四月发出信号之后,苏帅佯装落败,弃城而逃,按照原定计划藏在城楼之上看着鞑靼大军威风凛凛的入了城,迎接他们的便是巨石与箭羽还有锋利无比的玄丝,鞑靼大军慌乱四窜也被守将堵在死胡同砍上个十刀八刀。 待四月突袭成功烧毁粮草便紧闭城门来个瓮中捉鳖。 众人听了李斌这样解释了之后,全城军民皆是激动不已,眼前的四月,更令他们不敢小觑,心中佩服的五体投地,用关肃的话来说,恨不得在她身前给她叩三个头,将她捧回家中供奉起来。 沈青岩在泽州官衙中来回踱步,房中将士皆是噤若寒蝉,沈青岩行军犀利,用兵如神,何时遇到过这般窘困的情形,大军损失伤亡比之以往每场战役都还要惨重,人人都面带担忧之色。 按捺住心中的狂躁,端坐在椅中紧蹙着眉头不知在思量什么。 粮草被烧毁,鞑靼将士早已将整个泽州城翻了个遍,别说是什么吃的了,就连一粒米都没见到。 不过才短短三日,鞑靼大军便已溃散成一盘散沙,腹中更是空无一物,连树皮也不放过。 难道真要在这城中被渴死饿死? 沈青岩冷笑一声,拍案而起,推开房门,黑靴踏地,一个跃身,便落在了院中,沈青岩愕然抬头,只见院中,墙上,房檐上,都是累累的刀剑和弓弩正对着他。 沈青岩不禁放声大笑,看着从刀枪剑戟后款款行来的白衣女子,肌肤晶莹剔透,在傍晚暖日照耀下,清冽出尘,宛若天人。 “师叔。”四月微笑着唤着沈青岩,声音婉转清脆,眸光如雾,隐含着讥诮。 沈青岩甩了甩墨色长袖,止住笑声:“想不到我沈青岩谋计一生,竟落败在一个刚出山的晚辈手中。” “你太过求胜心切。”四月瞥向沈青岩,冷笑了一声,眼底却是幽寒清冷。 “四月下山之时,师父便叮嘱过四月,若是遇到师叔,定然要小心师叔,因为师叔可是个阴险小人。”四月掩袖轻笑,果然看见沈青岩脸色也变得铁青,暴乍盛怒。 “住嘴。”沈青岩出言止住四月。 “哦,对了,不应当唤你师叔了,当初太师父可是将你逐出了天灵山。”四月一字一句的说道,似乎在故意激怒沈青岩一般,沈青岩双眼紧盯着四月,头上的青筋凸显。 似乎很满意沈青岩的怒意,四月静静的凝望着沈青岩,只见沈青岩剑眉一轩,对上四月的眼神,凌厉无比,四月却不回避不躲避,直直的望向他。 少时,沈青岩扬天大笑:“师兄啊师兄,当初我便斗不过你,如今连你徒弟也斗不过,老天何其不公,师父偏爱你,论资质天赋我不比你差,可师父偏要将山主之位传给你。” “太师父知道你心术不正,戾气太甚,才不愿意将天灵山传到你手中,当初太师父让师父一剑杀了你,若不是师父一念之仁,又岂有今日你带着鞑靼大军侵占我中原大地一事。”四月面色一凜,眸中寒光乍现,犹如千年雪峰一般,寒彻骨髓,说道鞑靼大军入侵中原之事,更是咬牙切齿,恨意宛然。 夕阳渐渐落下,她雪白的面庞隐没在薄曦中,一双眼眸犹如寒星一般灼灼生辉。 她抬起头,一字一句清晰说道:“你这等不仁不义,通敌叛国之人就该被万箭齐发,死无葬身之地。” 沈青岩抬眸望去,只见城下刀戟如林,甲胄黑寒,却并不进攻,只静静的排列着,蓄势待发。 “纵然你武功再高,万箭齐发,你必定殒命在此。” “既然如此,何不一试。”沈青岩已收起脸色,斜眯着眼睛看着四月,声音清朗醇厚,好似对眼前的危局并不担忧,“你难道就不顾惜自己的命,你可是大胤萧氏皇族唯一的血脉了呀。” 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言语,四月抑制不住想要放声大笑,眼中仿佛有无穷的怅然幽深:“萧婧维在当日城破宫倾之时便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是天灵山的传人许四月,师父长年教导四月,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死的有价值,那便是死的其所,若是我与你一同死在此处,鞑靼大军定然一盘散沙,一命换一命,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子,而你,可是鼎鼎大名的鞑靼国师,我觉得挺划算的。” “哈哈哈哈……”沈青岩口中不断发出笑声,甚至眼泪都笑了出来,扯着墨色长袖拭去眼角的泪水,“许四月……我那师兄果然痴情,连自己的徒弟都要冠以那女人的姓氏。” 四月一听沈青岩此话,不禁呆愣了片刻,他说师父心爱的女人也姓许,所以才给她取名为许四月。 四月摇了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沈青岩,转而才笑着说道:“你错了,我母妃姓许,所以师父才为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你以为你那师父磊落多少,背地里做的事情,那可是让我这个师弟也望尘莫及啊。” “你住嘴,不准诋毁我师父。”四月已被激起怒意,暴怒的望着沈青岩,她的师父,宛若天人一般神圣清华的师父岂容他人随意诋毁。 沈青岩看着四月变得在他话的刺激之下变得暴怒,说的更是兴起:“小师侄你可知道你师父心爱的女人是谁?”四月抬眸,望向沈青岩,不禁被他眼中得意之色惊骇住,瞬间便恢复清明,下一瞬一道寒芒冷冽生辉,身法极快,短剑已从四月袖中倏然伸出,抵在沈青岩颚下。 吹毛断发的冷冽让他肌肤都已激起寒意,沈青岩本可轻易躲过四月凌厉而来的短剑,可他此时不躲不避,就是想要看看这个小师侄到底能够沉着到几分,心中叹了一口气,果然年轻气盛,三言两语便被激成了这样。 “许婉宁……哈哈哈……你这张脸,长得可真像!你那师父每每见到,是否在追忆往昔?”沈青岩爽朗的笑声划破夜空,听在四月耳中却无比刺耳,沈青岩口中的那个名字……四月全身都在剧烈的清颤,雪白的贝齿几乎要将朱唇咬碎,猩红的血丝从唇边落下…… 众人的目光都被四月牵引着,看着四月失魂落魄的站在院中,犹如孤立的岛屿,月华之下连身子都在剧烈的颤抖,沈青岩轻笑一声,两指轻弹,便将抵在下颚的短剑弹落,落在青石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众人还未及反应,只听见不远处响起两声痛呼,两名将士竟被人击毙倒地,再次望向院中,哪儿还有沈青岩的身影,只余下四月脸色苍白的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唇边的鲜血触目惊心…… 第42章 往矣 关肃望了一眼依旧伫立在院中的四月,担忧的看向座中众人,皆面带凝重,沈青岩逃走,鞑靼大军群龙无首已经全军覆灭,见到如今四月这番情形,虽不知那沈青岩与她谈论了什么,令她如此失魂落魄,免不得还是担忧不止,此时夜色已浓,苏帅让大家都回去休息,就是没有一人回房休息,皆静默的望着院中站了一个时辰的四月。 关肃叹了一口气,准备推开房门将四月送回房中,李斌拉住他:“别去,让她好好静静。” 关肃担忧的看着四月,现在这幅凄惨模样,哪儿还有当初指点江山,智勇双全的激昂模样,关肃坐在椅中唉声叹气,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拿起关公大刀从窗户跳了出去。 众人都只跟四月相处了短短几日时间,对四月的坚韧与智略无不钦佩不已,如今他们还能安然无恙的坐在这泽州城中,无不是四月的功劳,看着她纤弱的身子,就那么站在院中,心中皆心痛不已,忍不住的疼惜。 仿佛天旋地转一般,耳边不停的传来沈青岩的声音和他爽朗的笑声…… “你可知你师父心爱的人是谁?” “许婉宁……哈哈哈……” 四月只觉得头疼欲裂,师父,母妃,他们怎么会? 脑中不断闪现着第一次见到师父,四月无意中提到的母妃,那时师父眼中那无法参透的深邃…… 母妃那隐藏在绝世容颜下的淡淡忧伤…… 终于,伴着微不可闻的叹息,四月转身离去。 须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一切俱往矣,真的还需要这般计较吗? 关肃提着大刀走出府衙,城中已是欢呼一片,军民同乐,都在为这一场原本不可能胜利的逆袭欢呼雀跃。 从小将手中接过一壶酒,便独自登上城楼。 幽黑的暗夜,远处零星的布着几颗星子,笼在夜色中,朦胧中又带着神秘,城楼上已经残破不堪,残血蜿蜒,这摇摇欲坠的城池,就这样守下来了? 关肃提着酒登上城楼,青色墙面上的干涸血迹早被清洗一空,只有残留在墙缝中的残血还记录着这里曾经是如何一番修罗场景,闭目深嗅,还能闻到空气中的丝丝腥味,劈头盖脸的浇了自己一脸,终于有些清醒。 “一个人偷摸着喝酒,可不是好事。” 关肃抬头,正看见四月与李斌两人一同登上了城楼,关肃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酒壶抛出,四月眉眼含笑转瞬便接住了关肃抛来的酒壶。 “还真是暴殄天物,这般好酒,由着你这个闷葫芦浇了一身。”四月忍不住嗔怪着关肃,一张国字脸被她窘的满脸通红。 李斌在侧早已看得笑出声来,关肃闷吼一声,提着大刀便向李斌劈了过去,李斌一个回枪便将关肃大刀挡了回去,瞬间两人便在城楼上打的不可开交,你一刀我一枪,四月携了酒壶坐在城楼上看着两人,关肃本就不是李斌对手,不过几个回合,便落了下风,眼见着李斌手中的银枪一旋,被血染成绯红的白缨顺着银枪凌厉而来,关肃躲闪不及,堪堪用大刀挡住了李斌的银枪,枪头碰撞上大刀,发出铁戈厉声,关肃不禁连连退后,抵在城楼上。 “果然是好枪法。”四月赞叹道。 李斌收回银枪,站在关肃面前,挑眉说道:“还要打吗?” 关肃喘着粗气,气急败坏的看着李斌,只见四月已经行到两人身前,看着关肃,喝了一口酒说道:“要不我传授你一套刀法。” 关肃不禁愕然,抬头正好看见四月笑着望着她,淡淡的冷冽清香混着酒香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倒是令他稍有些晃神,四月将手中的酒壶递到他面前,接过他的大刀,家中祖传的大刀本以沉海玄铁铸造,重逾百斤,不想看着四月身材娇弱,可那大刀在她手中却如同一片鸿羽,转身已将大刀劈在了关肃肩上,刀气凌厉而来,关肃只觉得脖间一阵凉飕飕的感觉,连身上都泛起一阵寒意。 “看好了,这可是我师兄自创的刀法。”四月一个跃身便落在城下,只见大刀气势滂沱如万马奔腾,或似滚滚巨浪拍岸,大开大合,破空声如龙吟虎啸。 重逾百斤的大刀在四月手中游刃有余,四月颔首,李斌手中的银枪呼啸而来,枪法精纯,四月眉眼划上一丝冷冽之色,赞叹了一番李斌的枪法,刀光枪影之间诡谲万生,衣衫翻飞之间又觉得气势非凡,刚柔并济之间只觉刀法百变,枪法凌厉呼啸,一刺一收快如闪电,眼快手捷腰部相随,变化莫测且神化无穷。四月一个跃身站在城楼之上,李斌手中银枪隐含内力脱手而出,侧身躲过这快如闪电的银枪,枪头刺入墙砖,发出嗡嗡的声响。 四月轻挑眉眼,手中大刀一个横扫,卷起尘屑翻飞,李斌跃身拔出银枪,一个回身手中银枪直往四月而去,关肃早已看呆了眼,这可是李斌的绝技回身枪。李斌曾以此枪法打遍军中无敌手,可此枪法太过霸道,且对手往往都躲不过这凌厉的一枪,所以李斌已经许久未曾使出。 “砰……”四月手中的大刀挡在枪尖上,冷寒刀锋一侧,只见她动作灵敏如燕,顺着银枪,只觉得刀气已经近在眼前,冷寒刀锋已经抵在下颚。 关肃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尚没看清四月是如何挡住李斌的回身枪,转瞬两人已经面对面站立,大刀正架在李斌脖子上,只见两人眼中尽是赞赏。 四月巧笑一声,将大刀抛给关肃,关肃堪堪接住大刀,跑到李斌身前问道:“她是怎么躲过去的?” 李斌抬眸看了一眼四月,握紧了手中的银枪:“她根本就没躲。” 关肃没有看清四月刚才那番动作,倒是李斌清楚的很,那一招回身枪从未有人躲过,那时枪头已经直抵四月而去,就连李斌也心中一惊,连番招数下来,若是旁人早已应接不暇,四月一个侧身,横在身前的大刀挡住了呼啸而来的银枪,幸得四月内力深厚,也幸得李斌这一招并未用尽全力,才使四月堪堪挡住这一枪,若是李斌拼劲全力,怕是连四月也抵挡不住这凌厉的回身枪,她便顺势夺力,顺着枪将大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你是败了?”关肃一脸茫然的看着两人。 两人相视一笑,不理会关肃这个榆木脑袋,坐在城楼下喝起酒来。 第43章 墨氏 关肃摸着头不停的搓手看着两人,两人倒是自得其乐,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的不亦乐乎。 只听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穿越城墙街道,城中众人皆骇人回首远眺:“难道鞑靼大军又来了?”不禁放下手中美酒,吵闹喧嚣顿时静止。 只见一张衮金大旗正随风飘扬,昂然翻飞中,别有一番冷肃,金钩玉笔的“墨”字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那是……西北墨氏一族!”关肃惊呼了一声,四月与李斌不禁起身远眺,眼中更是肃严起敬。 领队人白衣玉冠行在阵前,看着城楼中灯火辉煌,不禁松了一口气,脸上尚带着风尘却也抵不住俊朗的眉眼。 四月巧笑一声,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白衣男子扬手将马鞭抛给侍将,跃马而下,身披星辉,看着身前笑的合不拢嘴的四月,不禁心中划过一丝暖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玄恆啊玄恆,若我真是等着你来救命,怕早就死无全尸了。” 玄恆没好气的看了一眼四月:“天灵山的弟子若是这样就没了,那也算是够丢人的,我连夜从西北一路飞奔而来,在途中遇到流寇耽搁了些时日,已经几天几夜未曾闭眼了。” “鞑靼大军已经全军覆没,我倒是让沈青岩给跑了。”四月有些气馁的说道,对于沈青岩说的话,却只字不提,玄恆带来的军队,皆染风霜,却是一派肃穆,气势如虹,就连胯下战马亦是精神矍铄,丝毫没有颓废之感。 “进城再说吧。”玄恆抬手,军队肃然有序的进入泽州城中,潮水般的黑甲铁将严阵缓行,风霜征尘尚未洗去却令满城军民敬畏如同天神,关肃与李斌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这队传说中的铁血将士,心中升腾起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只觉得眼前这对黑甲铁士无形中迫的人无所遁形。 两人并排行入苏成帐中,只见帐中众人皆一脸严肃的看着两人入内,见到玄恆更是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玄恆行至大帐之中,抱拳言道:“西北墨渊桓。” 抬眸看去,四月已坐在椅中端起身侧桌上的香茗浅酌,丝毫没有为他的新身份而感到惊讶,一派淡定自若,玄恆心中戏谑了一阵,帐中皆是一派肃穆静默,原来此人便是如今西北少帅莫渊桓,大胤没了,自然也没了从前大胤唯一的异姓亲王肃亲王,而今他的身份是统领西北三军的少帅,李斌看着那年轻挺拔的西北少帅肃然起敬。 浊世之中,竟是如此风仪。 修眉斜飞,薄唇含笑,天生一双摄人心神的眼睛,月白长袍穿在他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倜傥,虽染风霜,也遮掩不了周身散发的从容气度。 当年鞑靼犯边,在西北一带滋扰百姓,肃亲王领兵将鞑靼驱逐,当时的王妃亦同在军中,西北大军将鞑靼大军赶出边境王妃亦在军中诞下世子,连日的征战使王妃难产,生下世子不过三日便撒手人寰,世子身体羸弱险些气息全无,肃亲王更是连连张榜寻求神医为世子医治,恰巧天灵山道泽真君游历西北,救活了世子,更将世子带回天灵山教养,亲授武艺谋略,直到肃亲王病重,道泽真君这才让玄恆下了山见了肃亲王最后一面,肃亲王临死之前正式将西北军权交给了玄恆,恢复了他世子之名。 外间只知肃亲王曾在军中得过一子,却并未传出关于世子的只言片语,只在诞生之时上报朝廷将名讳纳入宗碟,对于世子的销声敛迹外间更是众说纷纭,有说世子早已殁去,只是肃亲王思子成狂才不愿面对,也未上报朝廷,有说墨氏一族杀伐太重,损了世子阴德,肃亲王已将世子送到广安寺为僧,以保平安。众说纷纭,光怪陆离的什么都有,却对天灵山道泽真君收其为徒一事,外间不可置信亦不敢妄言,一则是源于天灵山太过神秘倨傲,从不现世收徒,若想当天灵山的传人,定然是与天灵山有着极其深厚的渊源,再则便是世子作为肃亲王唯一的子嗣,肃亲王老来得子,就算天灵山声名远播他也不可能让自己唯一的子嗣去那深山老林而不常伴膝下。 “如今天下大势已定,不知苏帅是如何打算?”玄恆毫不遮掩,直来直往的问道苏帅。 帐中众人皆是一派静默,心中却是了然于心,如今鞑靼大军已占帝都,更有王宥称帝建立伪朝,天下群雄俱起而自立,远在东面的魏氏一族已经自立为王,江南尚有百年世家陈氏一族掌控,云州更是有铁血一门洛氏一族,不过洛氏一族虽代代都是旷世奇才却子嗣稀少,传承到现在不过只留下一双儿女支撑门楣,为何洛氏一族到如今还能屹立大胤不倒,一则是洛氏一族有功社稷,云州作为洛氏一族的故里,曾三退外莽,平定内乱匡扶社稷,再则便是洛氏一族虽已凋零,可在云州十三郡威望极高,一呼百应,虽天下大乱,洛氏一族未有表率反应,大抵也是因为门庭凋零的缘故,四月所带来的义军亦是不容小觑,义军统领凌上昔更是得天之承,传闻凌上昔起义之时天降异象,紫气冲天,横断紫微,百姓皆言凌上昔乃火德帝君下凡,扭转乾坤,是为天下之主。如今大灾刚过,中原稍有回暖,若是西北墨氏一族有意相争这天下,怕百姓将会再次面临水深火热的场景。 苏成转头看向四月,只见四月自顾自的饮茶,并不理会玄恆与他之间的谈论,更是频频侧头与关肃谈论着该如何去破解李斌的枪法,关肃捏紧了手中的大刀,只望着玄恆,一双虎目中更是熠熠生辉。 四月轻咳了两声,低头问道:“你很崇拜他吗?都要流口水了。”带着些揶揄调侃。 关肃侧头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那可是西北墨氏一族!”眼中带着不屑嘲讽,这人,怎么连西北墨氏一族都可以这般神情,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天灵山那深山老林不通世情,居然连鼎鼎大名墨氏一族都不知道,那可是统领西北的墨氏一族啊!他们以武勇之名称冠世间,以戍守之威得世人传颂,更以刚烈之血缔造神话。 关肃清了清嗓子,对墨氏一族的历史如数家珍。 当年大胤开国之初,开国帝君本是得世人传颂的紫阳府紫阳君,墨氏一族盘踞东面,是大瀛洲的帝君,紫阳府求娶大瀛帝姬墨悠然一事四洲震惊,十里红妆更是惊赫天下,大瀛洲帝君将帝姬下嫁紫阳府,一年之后突然宣布禅位给紫阳君,带着帝后归隐山林,从那之后,紫阳君入主大瀛洲,与墨氏帝姬一路开疆裂土,统一四洲,墨氏一族更是居功至伟,西北之地本是墨氏长子肃亲王的封地,自神武皇帝登基之后,墨氏一族便迁居西北,戍守西北数十年,神武皇帝更将西北军权全权交给了墨氏一族,墨氏一族便戍守在西北一带已达数百年。 “这样说来,这天下还是墨氏一族让给萧氏的了?”四月斜眯了眼睛,看着说的唾沫横飞的关肃。 关肃打量了一眼玄恆悄声说道:“确实如此,不过开国帝君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不然大胤也不可能鼎盛兴旺了数百年,若是天下再得神武皇帝那样的人物,天下一统指日可待,什么鞑靼,什么北狄,还不跟落水狗一样一样的。” 四月浅笑,想起那个挺拔傲立的玄袍人来,关肃看着玄恆更是说的兴起,李斌在侧听得也是兴趣盎然。 “不过可惜了。”关肃长叹了一口气。 第44章 嫁妆 “墨氏一族虽有入主天下之势,却无这心哪。” 四月看向玄恆,玄恆亦转头看向他,两两相望,默契自生,玄恆早已说过,墨氏一族从未有过征战天下之意,戍守边关数百年,不过是为保中原安定,当初开国帝君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最后与慈孝皇后双双驾崩,墨氏一族作为后戚之首,曾经亦是一国之君,早已看淡了权柄阴谋,登临至高对于他们来说,尚抵不过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来的紧要,这才是真正的墨氏一族,豁达心性世间难有。 关肃正讲的兴起,言道西北墨氏一族如何七退鞑靼,将鞑靼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再不复还,就连这次攻入帝都都是绕道西北,不敢与西北大军碰头。看着与苏帅聊得畅欢的玄恆,眼中更是熠熠生辉,四月轻咳一声,对着关肃说了一句:“那是我师兄。” 关肃惊讶的张大了嘴,那张嘴足以吞下一块砂锅大的拳头,望了望早已消失在房中的四月,又转头看向玄恆,惊讶不已。 远处寂静无声,城中百姓也已归家安歇,静谧的夜空也带上灰白之色,转眼又要到了晨曦初露之时,听着身后传来一轻一浅的脚步声,不禁低声问道:“你不是应该去休息了吗?” 玄恆将手上的披风披在四月身上,只见她包裹在白色衣衫中,依旧弱不禁风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怎么越发瘦了。” 四月回身,靠在玄恆宽实的肩膀上,伸手触摸到得是暗绣在他月白长衫上的四足蟠龙,闭上了眼轻声问道:“你这般为了上昔,值得吗?” 玄恆抚摸着四月的长发,将散在她脸上的青丝拢在耳后,意味深长的说道:“谁说我是为了上昔。” “我知道,你是为了天下苍生。”四月闭目低喃。 天灵山的传人竟是西北墨氏一族的世子,这件事情四月早已猜到,当初四月重伤,玄恆只是收到了西北的飞鸽传书便匆忙赶往西北,更是以肃亲王唯一子嗣将西北大军收入囊中,若只是得了师父之令匡扶上昔这位明主,四月心中亦不敢苟同。 “上昔已经带领义军已经抵达云州。” “我知道了,他一向雷厉风行,如今鞑靼大军溃不成军,倒是这天下还是四分五裂,又有伪帝临朝,我知道他的打算。”四月从玄恆怀中站直了身子,拥紧身上的披风,抬眼看着玄恆眼下的乌青,不禁有些心疼。 “你先去休息吧,如今泽州城已固若金汤,又有你带来的西北大军,仍谁也不敢攻进来。”自沈青岩逃走后,鞑靼尽数被诛,苏帅便吩咐了军中将士整修城楼,城中百姓亦是纷纷出力,不过半日时间,城楼便被休整巩固了一番。 玄恆揉了揉额头:“确实好几日都不曾好好歇息了,我一听你带了一千义军前往泽州便马不停蹄的赶来。”四月站在身侧,眺望着远处,一树梨花已经悄然盛放蓓蕾,娇嫩的绽放在枝头,“倒是你,我还总将你当做那个只会耍赖的小师妹,不想领军打仗也能做的这般出色,果然是师兄亲手带大的,没丢师兄与天灵山的脸。” 从未好好看过四月,不知不觉之间,她已长得亭亭玉立,光华夺目,不过短短岁月,便令他恍如隔世,耳边时常响起她对他呼来喝去的娇斥,拉着他的袖子嘟着嘴让他少吃点儿鱼,追着师父的七彩公鸡满山跑的狼狈模样。而今,她已能独当一面,将沈青岩耍的团团转,将鞑靼大军一网打尽,终于不再是绕着他巧笑嫣然的小师妹,也不再是那个只会拉着师父袖子撒娇的小徒弟了。 玄恆如同幼时那般揉了揉四月的头发,四月亦如同幼时那般抬头对着他笑。 一切一如从前,却又有着不同。 她是四月,她是他的师妹,亦是亡国公主萧婧维。 他是玄恆,他是她的师兄,亦是西北少帅墨渊桓。 他们同是道泽真君的弟子,天灵山的传人。 四月推着他,让他赶紧回房休息去,玄恆无奈的摇着头,仍她将他推入房中,四月乖巧的盛了水让他梳洗,拿了被子给他盖上,这才准备转身离去。 玄恆从被子中伸手将四月拉住,柔软的手握在手中,犹如暖玉一般,指尖微凉,玄恆默不作声的将指尖握在掌心,驱散那一点冰凉:“洛家小姐以云州十三郡做了嫁妆,求得一心人。”言语中有些轻浮,如今云州掌握在洛氏手中,唯一有力的筹码便是云州十三郡与洛家麾下五万亲兵,想不到洛氏小姐有这般城府,看来是想要用这十三郡来换取他日天下一统之后的一国之母。 玄恆心中戏谑了一番,洛家小姐果然打的一手好算盘。 四月眸子闪了一下,心不由的跳了起来,将手从玄恆掌中抽出,替他盖好被子还细细嘱托道:“虽是春日了,也还是凉飕飕的,你可盖好了,别着了凉,到时候谁还来给我统领三军。” 玄恆凝视着四月,盖好了被子,四月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洛家小姐这一出,唱的可真好,全天下恐怕都要沸腾起来了。” 整了整披散下来的长发,已有薄曦从窗外照进来,四月放下帷幔,看着玄恆已经闭上了眼,怕是累极了,已经发出沉稳的呼吸声,这才悄声出了房。 四月回房紧闭了房门,已经连着好几日不曾好好休息,此时她却没有丝毫倦意,玄恆说,上昔带了义军已经抵达云州,他还说洛家小姐以云州十三郡做了嫁妆。 若是……四月在心中不停的疑虑,若是上昔真的娶了洛家小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云州十三郡收入囊中,那……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兵戈相加,再起战火。 终于侧卧在床上拥着被子缓缓睡去。 梦里有双眼睛,灿若星辰,看着她,带着邪肆,带着诱惑,带着暖煦。 梦里有张唇,薄而坚毅,在她的唇上轻轻浅浅,含着暖阳的气息,眷恋不已。 梦里有个人在轻声低喃:“四月,我对你的心思,天地可鉴。” “四月,我们是天生一对。” 四月在梦中轻抚上那人的脸,清雅飘逸,洒脱不羁,问道:“是吗?” 第45章 江南(一) 玄恆一觉醒来已是日薄西山,侍女纷纷鱼贯入内伺候他穿衣梳洗,玄恆不自在的由着这些人给自己穿好衣衫戴好玉冠,好好休养了一番,洗去了风尘更见俊朗仪容,侍女纷纷红着脸退出了房内。 玄恆神清气爽的走出房,他与四月同居在苏帅的一处院落中,并不见得有多宽敞,布置却是极为雅致,处处可见栽种的梨树与桃树,红白相交的花瓣随风落下,玲珑叮咚的假山后有一汪碧泉,栽种了好些芙蕖,微风吹过,泉水泛起涟漪,碧绿的荷叶也随风摇曳,想不到此处倒是这般风景宜人,问了下人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苏成早逝的夫人亲手布置的,苏帅待夫人情深,便也让下人照料的极为用心。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再坚毅的将军见到心爱之人也甘心化为绕指柔。 “四月呢?”玄恆问道,侧立在玄恆身旁的小侍女先红了脸,一眼不眨的盯着玄恆看,听得玄恆问道,这才慌忙的收回眼神。 “小姐去找李将军和关将军了。”小侍女恭敬的答道,绯红尚未褪去,“小姐与两位将军相交甚好。” 玄恆坐在碧泉凉亭中,遣了小侍女给他沏上热茶,江南的君山银针香气清高,味醇甘爽,令玄恆喜爱非常。 四月轻车熟路走去关肃与李斌院中,两人这几日并未有太多的休息时间,还未入内便听着里面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声,四月一脚踹开关肃的房门,只见关肃已脱去戎装穿了里衣大喇喇的躺在床上,听得一声巨响,动作极为敏捷的跳了起来,伸手就将放在床榻边上的关公大刀握在手中,眼睛豁然大睁:“尔等匪类……小姐是你啊!”看着入房而来的四月,不禁舒了一口气。 四月自顾自的寻了个椅子坐下,关肃放下大刀揉着眼睛眼见着又要倒在床榻之上,四月轻咳了两声,关肃神思豁然清醒,一把捞起地上的被子挡在身前:“小姐……你……你怎么,进人家的房也不敲门的?”一张国字脸已是满脸通红。 “我敲了,可是你的呼噜声太大了。”四月四下打量了一番,虽平时没什么机会进关肃的房内,果然跟他很像,杂乱无章,十八般武器倒是被他放的还算规整,整齐的立在墙边上。 “你还是不是女的啊?”关肃看着四月淡定自若的模样,窘红了一张脸,虽他平时大大咧咧的,凡事不拘小节,却也算是知道分寸,也没见过这般女子,进男人的房门犹如进厨房一般悠然自得。 四月轻咳了两声,起身离去:“我在门口等你们,随意穿一身常服就行了。” 关肃磨磨蹭蹭的穿上衣服,心里还在不停的嘀咕。 穿好了衣服出来门外才看见一身白衣的四月站在院中,身侧还跟着个人,见到他出来,忙不迭的行了个礼:“关将军。” 四月侧头打量了一番,果然没有穿戎装,一身常服倒是显得挺拔悠闲,手中的大刀格外晃眼,指着关肃说道:“把你的大刀给我放回去,又不是让你上阵打仗,带什么刀啊。” 关肃揉着额头问道:“那我们去哪儿?” 四月挑眉一笑:“江南。” 说着还让身旁的小将士再去催催李斌,这才看见精神焕发推门而出的李斌。 江南如诗如画,一山一水旖旎人家,浅墨清韵,果然不负一番江南好风光。 四人泛舟湖上,陌上清寒,壅水悠悠,三月烟雨,烟柳飘摇。 四月伫立船头,远处已是灯火阑珊,各色花灯争相呼应,点缀在岸边,李斌与关肃伸着腰身轻嗅着江南氤氲的烟雨芬芳,那名小将唤作张安成,说是幼时多病,便取了这么个名字祈祷平安长成,通俗易懂的名字中却含着父母双亲的殷殷期盼,四月笑着看向张安成,安成是江南本地人,在一侧讲着江南的风俗人情,风景名胜,眉眼中尽是得意。 此时已是月明星朗之时,四月听着安成讲着江南的事情,想不到虽天下大乱,倒是这江南还是一番好风光,安成正讲到蜀地,四月听得也兴起,安成年纪不大,谈吐却得体,思路也极为清晰,还学着人摇头晃脑的吟诵太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什么难于上青天,不过是人力不可为,便怪罪到天的头上去了。”关肃喝了一口江南特有的梨花春,淡淡的梨香自壶中飘散氤氲在空中,关肃拧着眉头,“这什么酒?一点儿味儿也没有。” “你只适合喝点烧白干。”李斌斜瞥了关肃一眼。 四月嘴角含笑,听着安成说的兴起,还频频点头,眉眼却望着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楼阁。 宽阔曲廊的楼阁中灯火辉煌,人影交错,丝竹之声袅袅而起,伴着轻纱云鬓在繁复枝盏下将夜中的这一处照的亮如白昼,光影里的一切都似梦境般影影绰绰,奢靡的不真实。 “那是宝玉轩,里面有盏琉璃晶灯,据说是当年战国时期鲁国公寻了天下巧匠耗时好几年制出送给他最宠爱的妃子的,每月十五才亮起。”安成恍然大悟,急忙摇着手中船桨将船行到湖边,却被四月抬手阻止,安成有些着急,“小姐,今日可是江南每三月选举花魁之日啊……”懊恼不已,早知今日是花魁选举就不该提议来泛舟湖上,若是待会儿红楼画舫铺陈开来,岸上的人将小姐当做那些人那可怎么是好啊,安成头上已急出汗来。 四月一阵玲珑巧笑,低头对着安成眨眼,眸中闪耀着熠熠光泽:“那多有趣啊。”言语中似有深意。 早春新柳,萌发淡淡绿芽。 华灯初上,宴开酒盏,席间丝竹缭绕,觥筹交错,一派繁荣熙熙,笙歌燕舞,陈子烨面色微醺闭目倚在锦榻上,玉簪松松挽起发髻,几缕发丝慵懒散开,一身朱色长袍,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就连身侧几名美姬也比不上他此刻的妍态,并非华服锦缎,这样的装扮更衬出风流倜傥,眉眼中洒脱又不显浮华,唇边一抹笑意深远尤带倜傥。 “今夜谁最有可能夺得花魁?”一人手执折扇,已起身透过窗棂张望湖中,只见浩瀚碧湖之中已有点缓缓行来点燃着花灯的画舫,低纱帷幔随风飘舞,淡然清雅的幽香自画舫中缓缓飘出,伴着碧湖的涟漪点亮了这一处的幽谧,氤氲的薄雾笼罩在江面之上,更是朦朦胧胧,犹添神秘风情。 第46章 江南(二) “我看是翠色楼的柳如烟,她可是这一年的花魁之首。”一人身着宝蓝色长衫,打量着斜卧在锦榻上的陈三公子,暗笑那人明知故问,柳如烟是谁,在座之人心中清楚万分,柳如烟人如其名,貌若天仙,步步生莲,更是弹得一手好琴,虽流落风尘却只卖艺不卖身,得天下才子仰慕追随,多少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亦不为所动,曾以一曲《凤求凰》名震江南,财富权贵皆不在她眼下,陈子烨一连半月豪掷千金包下她所在的千金阁,终于打动佳人,成为柳如烟唯一的入幕之宾,陈子烨更是为她修筑翠色楼,金屋藏娇,自那之后,再难以见到柳如烟芳容,每三月一次的花魁大选,她才坐在画舫之中行于人前,不过露面而已,便将江南花魁摘下已达一年之久。 “阿嚏……阿嚏……”关肃抽着鼻子,“这什么味道?”这个莽夫,不合时宜的打算了四月与李斌欣赏美景的心情。 四月端起梨花春:“胭脂玲珑香。” “哎哎,这么大一湖水也阻挡不了,我就是个莽夫,品不了这胭脂玲珑味,我还是上岸吧。”说着便转身脚踏在碧潭之上,几个轻点便消失在了船里。 李斌看着四月一脸玩味的眺望着远处的画舫,还来不及阻止,只见四月已一个跃身便落在其中一只最高最大最华丽的画舫之上,伫立在船头,白衣胜雪,一头乌黑的青丝散在微风中,笼罩在氤氲成雾的江面上,顾盼之间,清丽飒爽的气质让她整个人都浸润在彩霓之中,仿若仙人。 “那是谁家的姑娘,这般不知礼,跑到别人的画舫上来。”身后响起一阵凌厉询问,四月转身便看见一名身材微胖,满头珠翠的妇人,一身深紫色绸缎,脖间更是挂着硕大的绿珐琅提着裙裾急冲冲的跑到船头,晚娘听着下人回报,说有人站在船头,却不知是谁,驱逐了好几次却都被不知哪儿来的银针给扎了手,说着还将突突冒着血珠子的手给了晚娘看,眼见着这画舫就要行到湖中央了,这才匆忙从船舱中出来,便看着了这名女子。 四月抬眸望去,晚娘只觉得她淡淡光华中,威仪自生,一袭白衣仿若三千梨花,容色姝丽犹比柳如烟更加倾国倾城,想到柳如烟,晚娘更是着急,眼见着画舫已经行到湖中,就快要到了宝玉轩跟前了,看着眼前这名女子淡然自若的言道,声音清灵动耳:“你家画舫视野最是宽阔……” 留下这一言,便不再理会晚娘与众人的神情,伫立在船头放眼远眺。 船舱中已响起天籁般的琴声,晚娘又急又气,甩了下手中的帕子,这才说道:“这可是陈公子的画舫。” “陈公子是谁?”四月眉眼依旧眺望远处,声音中带着慵懒疑惑,却并未转头看向晚娘。 “你……你你你……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给我丢下船去。”说着便有几名身材魁梧的护卫从船舱底部冒了出来,凶神恶煞的朝着四月而去。 李斌叹了口气,从小船上一跃而上,站在四月身后,眼中带着厉色看向那些护卫,护卫被着凌厉的眼神扫视着,不禁心中泛上寒意,动作也不如刚才那般气势汹汹,你张望着我,我张望着你,此人神色肃杀,动作快如狡兔,一看便是武艺高超,谁也不敢上前,怕来人不是好惹的。 “李斌退下,小女子只是借你家画舫观赏江南夜景,若是多有打扰,还请不要见怪。”四月唇边露出一道神秘幽深的微笑,夜色中,竟有凛然之感。 李斌侧身站在四月身后,数名护卫还未出手便这般泄了气,晚娘气急败坏的指着众人:“都是饭桶。”抬眼正对上李斌凌厉的眼神,堪堪止住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一甩衣袖便钻进了画舫之中。 “来了来了……翠色楼的画舫到了。”一人望着缓缓行来的画舫,一声高呼,引得阁楼中众人皆起身朝着碧波中望去。 “咦……那不是柳如烟吧。”一人摇着手中折扇,疑惑不解,摇了摇头紧盯着伫立在船头的那抹白色身影,犹觉得那女子身段玲珑绰约,一头青丝随意铺散随风飘扬,面容影影绰绰让人看得不真实,只觉得剔透玲珑恍若天仙下凡。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竟有这般天人之姿。”一人远眺着高处画舫,头上玉冠在琉璃晶灯的照耀下光华流转,脸上也泛起一丝玩味,侧头看向陈子烨,“我出一千金,今夜这花魁必是这女子。” 阁楼中站立的人皆是江南明秀,文人雅士,其中不乏江南世家的纨绔子弟与风流才俊,能入得宝玉轩之人,皆是非富则贵,如此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女子,竟有人豪掷千金买下她为花魁,向来花魁人选只要宝玉轩有人出价,便可邀请花魁与之共度良辰美夜,从前均是陈三公子包下柳如烟,柳如烟艳名远播,整个江南有江南王为首,却是以陈家为尊,权柄早已下落到陈家手中,陈家在江南可算得上呼风唤雨,众人不敢得罪陈三公子,曾有一名巨贾在花魁之夜与陈子烨竞价,结果不出半月,那名巨贾便销声匿迹,众人更是不敢在与陈子烨争夺,唯恐一个不慎便落得那名巨贾的下场。 “那确实不是柳如烟!”一人望着伫立在船头的女子,惊讶的转头看陈子烨,只见两名身着轻纱的美婢已将陈子烨扶起,陈子烨微睁双眼,望向画舫…… 画舫缓缓行近,终于有一人叹息道:“柳如烟亦不过如此。” 只见伫立在舫首的女子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仿若不食人间五谷,白衣青丝随风扬起,眉眼望着远处,飘若惊鸿,婉若游龙,灼若芙蕖出渌波。 “香腮冰洁,胭脂无染去粉饰,云鬓浸漆,青丝如瀑落玉簪,纤指若兰透骨香,凝眸似水剪心愁,暮云拈花倦霓裳。” “最是那低头一笑,千重风情绕眉梢。” 陈子烨斜眯着桃花眼:“万金。” 一言,令阁楼中众人皆是静默,再无人敢出言竞价,只望着舫首那名女子沉沦其中。 画舫中琴声戛然而止,不多时身着淡粉色长裙的女子从船舱内盈盈而出,只见她轻纱长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一头青丝一半低挽成髻,一半铺泻而下,小指大小的明珠,莹亮如雪,星星点点在发间闪烁,更衬她面若芙蓉。 宝玉轩中不禁有人倒吸了一口气,如此绝色丽人往她身侧一站,便被那白衣女子夺去了所有光华,两两相比之下,更觉得那白衣女子清淡出尘,反观柳如烟,众人皆纷纷摇头,扇着手中折扇,打量着陈子烨不再言语。 第47章 江南(三) 李斌在身后说道:“小姐玩够了吧,画舫主人都找出来了。”脸上扯过一丝无奈的笑容,虽知四月智谋双全,这几日与她相处下来,她肚中坏水不比那关肃的少,看着远处楼阁中人的眼色,不禁额头突突的跳了两跳,心中更是疑惑不止四月这样行于人前到底有何打算。 四月嫣然一笑,转身看着柳如烟,果真是个绝色美人,温婉倩婷,对着李斌微微颔首,李斌便一个跃身跳下画舫,足尖点在碧波之上,转瞬便落在的小船上。 “对不住了,本想借着姑娘的画舫观赏美景,不料却打扰了姑娘。”说的不卑不亢,从袖中掏出一支七宝珊瑚簪递给柳如烟,“此物就当是我赠与姑娘以做赔罪之用。” 柳如烟紧抿着檀唇,只见四月手中的珊瑚簪七彩光芒珠光流转,纵使她见惯了贵重之物,也没见过这般巧夺天工浑然天成的珊瑚簪,女子的神情更是淡然,仿若这价值连城之物在她眼中不名一文,听得晚娘说这白衣女子夺尽了风头,陈公子更是豪掷万金选她做了花魁,只觉得心中嫉恨烦躁之意压都压不住,素来的教养让她堪堪将一口怨气堵在了胸口,看她衣着并不像是哪家红楼姑娘,勉强扯过一丝笑意:“姑娘见外了,不过今夜是江南花魁之夜,姑娘应是良家女子,误登了如烟的画舫,倒是有污姑娘清誉,还请姑娘快快下去吧。” 四月将手中的珊瑚簪放入柳如烟手中:“告辞。” 说着便从舫首一跃而下,翩跹的落在小船之上,转身眺望着远处的宝玉轩,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不禁挂上唇边。 阁楼中已有人来回报,那名女子并非是哪家花楼的姑娘,而是误登了画舫观赏夜景的良家女子,众人一听不禁面露失望之色,再次远看出去,江中哪儿寻得到白衣女子,翠色楼的画舫琴声又开始袅袅升起,众人皆侧头看向陈子烨,只见陈子烨笑意更深,若有所思。远处琴声余音绕梁,流转不绝,细细听来,一众深沉却飘然出世,仿佛一切尘嚣都已远去,唯有这天籁之音使人沉沦其中。 连绵不断出现在江面的画舫打破这一派静默,转瞬之间阁楼中又响起阵阵丝竹之声,众人看着陈子烨正望着翠色楼的画舫兴趣盎然。 毫无意外,此次的花魁被翠色楼柳如烟摘得,陈子烨豪掷万金定下,想到那一抹伫立舫首的白衣女子,众人皆叹了一口气,看来陈公子是怕佳人心中有梗这才开出了与那女子一样的价格,若是连柳如烟都价值万金,那方才那名女子怕是万金难求啊,那惊鸿一瞥已使人留恋眷恋不已,回味无穷。 “公子,今夜是去翠色楼安歇吗?”身后的近侍恭敬询问陈子烨,陈子烨收回脸上的笑意抬手止住。 “那……公子?”陌白有些不明白公子的意思,往日十五公子总是前往翠色楼过夜,今日本是花魁之夜,按照往日公子也必定会去翠色楼与柳如烟一同共度良宵,难道……是因为那白衣女子。 “去查查,那女子什么来头。”陈子烨饶有趣味的向他吩咐。 连着三日,毫无头绪,陌白已急的额头上都是汗珠,发动了陈府所有的暗卫也没有查出关于那女子的丝毫消息,只知道那女子那夜在画舫出现过之后,便像消失了一般,向来无所不能的陈府暗卫也查不到,难道真的是天上仙子游历人间。 “找不到?”陈子烨回身,浓眉微拧。 陌白低头答道:“是的,发动了所有暗卫,陈府情报网罗江南,也查不到此人,只知道是从泽州城而来,并非江南人士,她身后的那名侍卫倒是有些来头。” 陈子烨饶有趣味的看向陌白,陌白继续说道:“那名侍卫是泽州城苏帅手下一名副将,唤作李斌。” “李斌。”陈子烨念叨着这个名字,低思了一番问道,“就是那个一支银枪涤荡九州,曾以一招回身枪名震天下的李斌?” “正是此人,此人原本是浔州人,后家道中落,便投报了行伍,得苏帅赏识,一直驻守在泽州,不过前段时间泽州传来消息,鞑靼强攻泽州,却被守了下来,更将鞑靼大军一网打尽。”陌白娓娓道来,只见陈子烨已悠闲坐下,微微一笑,“可那名女子,却查不到丝毫。”陌白有些气馁,有些不甘。 陌白望着陈子烨的神情,恍然大悟:“传闻中守军领头那人也是一袭白衣的女子,那白衣女子奇谋连连,英姿飒爽,城中人都是既敬且尊,难道?”转头看向陈子烨,陈子烨抬眸正对上陌白疑惑的眼神,朗笑一声,便不再理会。 “是否还继续查下去?”陌白试探的问道。 陈子烨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不用了,我相信,她还会出现。” 安成带着三人七拐八拐的终于行到了一处,只见远处一缕炊烟,竹篱掩映古井,茅屋三间,柴犬应门吠叫,安成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一脸喜色,拍着门板高声呼道:“爹,娘,安成回来了,爹,娘……” 不多时便听见院中响起开门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呼打开房门,果然看见许久未见的儿子站在眼前,老汉衣衫简朴,已经上了些年纪,黝黑的脸上满布皱纹,老汉更是连连拍着安成的肩膀:“高了些,壮了许多。” “孩儿在军中一切安好,爹娘可还好?”安成扶着老汉,老汉开心的已是泪眼婆娑,拉着儿子询问许久,这才注意到安成身后的三个人,“这是?” “看孩儿高兴的,这是小姐,便是她让儿子回来看看你们二老。”四月眉眼含笑,李斌与关肃将手中的补品等物递给安成,“这些都是小姐买来送给爹娘的。” 老人忙不迭的给三人行礼,四月忙扶起老汉:“我们这也是忙里偷闲,下到江南游历一番,知道安成家乡在此,便带着他也好为我们讲下江南风光。倒是四月打扰了老伯了。” 老汉见到四月这般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倨傲之色,身后两位身形挺拔,器宇轩昂,想来定是军中将军,连忙让几人入了院子。 第48章 静好 院中简朴简单,收拾的极为干净舒适,一牛车轱辘,一盘老磨,一把锄头,老汉将三人引到房中,忙让大媳妇去沏茶待。 四月含笑看着安成不停的在老父面前絮絮叨叨,老父扶着安成,听他细细讲着,不停赞叹:“长大了,长大了。牛家那老汉知道我家安成这般有出息了,可不得羡慕死我了。” 望着安成与家人这般和睦,笑意僵在唇边,若是我并非大胤公主,父皇与母妃亦只是平凡的百姓,那她是否也会如同安成那般承欢在父母膝下,听母妃唠叨着她的顽皮,父皇抱着她教她写字作画。 四月摇了摇头,如果父皇真的是平凡百姓,那恐怕母妃与师父缱绻情深,隐居山林,又何来这么多的变故。 “真是可恨了那鞑靼莽子,一朝踏来,山河尽毁啊。”老父颤颤巍巍的将安成扶起来,家中本就贫困,安成顺成两兄弟年少懂事,投军拿了军俸月月都让人送回家中,这才使这个家稍有些好过,若是稍有些富裕,何苦让自己的儿子从军,生死悬于一线啊。 “对了,娘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的,好的,有了钱,买了药自然好些了。” 几人谈笑许久,老汉留下他们用过膳食再走。 说着已经让大媳妇煮好了腊肉,端上石桌,为人佐酒。 四月问了问安成的兄长,安成侧眼看了一眼父亲,才小声的说道:“大哥从前也是在泽州城从军,鞑靼大军攻城,已战死在了城楼。”说着眼眶都已经泛红,拉着四月的袖子,“小姐别告诉他们这些,若不是大哥护着我,恐怕就是我死在鞑靼的刀下了,爹娘和大嫂现在还不知道大哥已经……”声音有些哽咽,四月叹了口气,安慰着安成。 安成的爹满脸笑容,连脸上的皱纹也是笑意,陈年窖存的老酒坛子也被启了出来,安成擦干眼泪,给众人添了酒,江南素有藏酒于树下,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下来,美酒沉淀只留精华,只有极为隆重的时节才启出来招待人,这一坛子酒一看便是封存了十几年以上,泥封拍开,奇香熏的满园花木皆染馥郁,人在其中,飘飘欲仙,关肃馋的只差流哈喇子了。 连喝了两大碗,关肃依然不够尽兴,连让着安成给他斟满,四月笑着将酒坛夺过:“你一个人怕是这一坛也喂不饱你肚中的酒虫,你喝了我们还喝什么。”关肃忙摸着头,窘的呵呵傻笑。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东西款待贵,且尝尝这腊肉,是老汉那大儿子离家前亲手打来的。”老汉乐呵呵的招呼着众人,转头又问道安成,“你大哥怎么没有回来?” 安成脸色顿时有些苍白,四月接过话来说:“安成大哥在军中身有要务,此次我们带着安成游历江南也是无心之举,倒是没有想得这般周到,老伯莫怪。”老汉长叹了口气,端起酒碗欣慰的看着安成,安成低头投给四月一个感激的眼神。 老汉大媳妇立在身侧,呐呐道:“厨房还熬着给娘的药,媳妇进去看看。” 四月一听,连忙问道老汉:“老伯,怎么不将老夫人也请出来?” 老汉点头,叹了口气:“老婆子有眼疾,又有咳疾,出来待只怕让贵见笑。” “说的什么话,我们本就是,怎么能没了主人,安成,去房里将你娘请出来。”四月转头厉声道。 安成答了一声,这才跟着大嫂将老夫人搀扶着出来,四月连忙起身给老夫人让了座。 老夫人果然眼中泛着白翳,目力衰微,颤颤巍巍的抚着桌边摸索了半天,媳妇给她递上碗筷到手中,她也自顾自的扒着手中的饭碗,听见安成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反应,安成在四月身侧说道:“娘亲年纪大了,有些糊涂,总是记不得事。” 老汉细致的给老夫人添菜夹肉,听着老汉的声音,老夫人才抬头循着声音望去,抬着头对着老汉笑着。 一会儿又问道老汉:“安成回来了吗?顺成回来了吗?” 老汉望了一眼安成,扯过袖子给老夫人擦掉嘴角的白沫泡子:“安成回来了,顺成快了。” 四月安静的看着两老夫妻,心中羡慕不已。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四月端起酒碗,抬眸正好看见李斌望向她,碰了一下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携了半坛子酒径直沿着田间小径走了许久,四月靠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仰头连饮了口,从前与玄恆在天灵山也时常偷喝师父酿的酒,师父酿的一手好酒,却并不喜饮酒觥筹,存了许多在地库之中,倒是便宜了玄恆与四月,四月记得第一次饮酒还是被玄恆给骗的,诓她那是师父新炼制的丹药兑的水,四月深信不疑,仰头喝下,只觉得一股细流火辣辣的划过,又一阵馥香流转在舌尖,飘飘欲仙,自那以后,便时常跟着玄恆将师父地库中的酒一坛一坛的匀出些来,再往里兑些水,师父倒是从来没有发觉,偶尔带了酒让两个小徒弟陪着浅酌两杯,两个小徒弟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将师父也哄了过去,疑惑是否手艺变得差了,酿出来的酒更见香醇。 多想还在天灵山啊…… 远处炊烟袅袅,家里院中皆种了香樟,四月远远望去,香樟树已枝叶茂盛,亭亭如盖,想来那家女儿已经长成,该到了出嫁之时了。 江南有习俗,只要是家中有女儿的,自她们出生之日,就在院中栽一棵香樟树,待到香樟树长成了,便有媒婆上门提亲,嫁前,家中就将香樟树伐下,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丝绸,取‘两厢情愿’之意。多美好的寓意啊,四月在心中赞叹。 不禁想到了上昔。 是否他已经成功的娶了洛家小姐为妻? 四月抬眸,正看见李斌缓缓而来,夕阳薄曦照在身上,虽未手握银枪,却也显得挺拔威武,眉头微蹙,看着已有些醉意慵懒的四月,接过她手中递过来的酒坛喝了一口,溅的衣襟半湿。 四月笑呵呵的看着他,往大石头上侧卧而去,便合眼睡去。 “夜里有些凉了,天色已晚,小姐该回去了。”李斌看着侧卧在大石头上的四月,慵懒的姿态自她做来浑然天成,说不出的空灵洒脱。 “别吵,我困了。”四月对着他挥了挥手。 第49章 陈三 李斌望着四月的睡颜,不过片刻气息便平复酣沉,洁白的额头紧蹙,自从那日西北少帅来了之后,李斌便觉得四月变得越发高深,虽还是像往日那般洒脱,可他还是觉得四月满腹心事。 许是喝了酒,脸颊有些绯红,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并未发出丝毫声音,呵气如兰带着酒香与淡淡冷香,李斌解下外袍轻轻覆在她的身上,将她从大石上抱起,极为小心的走在田陌之间。 林间的风凉了,云停了,李斌只听得四月沉稳的呼吸与自己突突跳动的心跳,四月在怀中嘤咛了一声:“上昔。” 李斌眉头一蹙,止住脚步,看着怀中美的不像凡人的女子,长叹了一口气:“你到底要的是什么?驱逐鞑靼,那我愿为你麾下勇士,让他们永不复回,天下归宁,那我愿做你手中的一柄长枪,为你涤荡九州,九五之尊,那我便为你扫荡前路,让你步步为尊。” 再无一处比此间更安稳,无一刻比此时更宁静。 山中黄昏光影映着远处池塘徐徐合拢,碎金迷离,光影尽染。 李斌在心中轻唤了一声:“四月……” 陈子烨漫步行在别院之中,想到方才在殿中的一片吵扰,脸上笑意更是加深。 鞑靼攻入帝都,王宥建立伪朝,大喇喇就做了鞑靼手中的傀儡,天下群雄并起而自立为王,义军在凌上昔带领之下更是气势如虹,他那英明神武的父亲就那般将江南王抛在脑后商议着是否割据江南自立为王,顿时府中众人风声鹤唳,有建议将江南王废黜,陈府易居江南王府,有极言观望局势,待大势所趋之后再下定论,一时嘈杂如同市井一般。 就连云州洛氏女也嫌时局不够混乱,拿出云州十三郡与洛氏五万亲兵公开选婿,他那大哥与二哥已经快马奔赴云州,父亲坐在椅中问道他:“我儿,你为何不去选婿?”陈清奇含着笑,言语却凛冽如冰。虽四十有余,发间却不见一丝苍老,面容略见瘦削,越发显得沉静清翟,黑眸一凝,便有说不出道不明的威仪自现。 陈子烨抬眸对上陈清奇凌厉的眼神,起身恭敬的说道:“孩儿只懂风花雪月,软玉温香,怕是洛家小姐瞧不上孩儿这般粗陋之人,还是不去丢人现眼了。”说完还深深的鞠了一躬,心中五味杂陈,陈清奇眉眼稍有缓和,挥手让他返回座位,陈子烨百无聊赖的听着殿中众人你一句我一言的谈论着国家大事,耳中却不放过一丝一毫,旁人看着陈三公子支着额头险些睡了过去,众人一见向来陈三公子于这些事情上不甚感兴趣,却又听见陈清奇缓缓说道:“我儿,如今你也二十好几了,该选个夫人好好伺候自个儿,对于那些烟花女子,你也该有个节制,色令智昏。” 众人别有意味的窃笑,纷纷打量着这位豪掷千金只为博得翠色楼那位花魁一笑的陈三公子,只见陈三公子丝毫不见局促,环视四周这才挥了挥手连连点头算是默许了父亲所说。 低头之间,手中执了酒杯停杯在手,嘴角含着一丝冷笑,心中却是洞若观火,大哥二哥皆各怀心事,一心想要娶了洛家小姐待他日父亲取江南王而代之,那世子之位便是一块肥美多汁的烫山芋,既吞不下亦舍不掉,若是得了洛家小姐怕是一争天下也未尝不可。 陈清奇忽然提到陈子烨不过也是碧泉里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尽碧泉又恢复成那般情状。 “如今局势倒是越发混乱,也幸得江南富饶千里,据鱼米之胜,天险难渡,保得一方平安。” “哼……一个个的依靠着泽州守将击退了鞑靼大军挥军南下,此番保得一方平安哪儿是什么天险难渡,却是泽州两万兵马以血肉筑成。”出言呵斥之人唤作薛敏怀,当初鞑靼大军意欲挥军南下,他一度主张前往泽州抗敌,却被早已酒令色晕的江南王一阵呵斥,尚有长江难渡,若是鞑靼攻入江南,还有陈府可以抵挡,若是激怒了鞑靼大军,一入江南便烧杀抢夺,那这责任由谁来担当?薛敏怀长袖一挥,解下腰间佩剑掷于朝堂之上愤然离去,数月以来不问朝政,归隐市集,此人倒是陈大公子三次亲入薛府才请得他做了府中幕僚。 “既然如此,那就派一万亲兵前往泽州拱护城楼。”陈清奇揉着额头,声音不大,却越发刺耳传入众人耳中。 “好了,今日孤也有些乏了,明日再议。”众人一听陈清奇一句“孤”已是心中有数,看来废黜江南王一事已是志在必行,随即袍袖一挥,从后帷幔行处两名容色姣好的美妾扶了他大步而出。 陈子烨微微笑着,眼中的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温泉,转瞬,归为冰冷。 忽而听得园林深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陈子烨府中储了众多娇羞美人,各各皆是才貌双全,徐家女擅长一手好笛声,却不如此笛声悠扬动听,宛转之间更是令人感到有些悲凉心伤。 陈子烨踩在碎玉铺就的小道上,此园林是陈子烨母亲生前最爱,那时陈清奇独宠他母亲,独独给她筑了这所别院金屋藏娇,此处以碎玉铺地,地热为术,院中更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循着笛声转入园林深处的水榭长廊,怪石嶙峋皆是由能人巧匠精心雕饰,就连碧波清池亦是由山涧引了清泉灌注其中,一袭白衣的女子傲然站在清池旁,悠扬的笛声从她口中缓缓吹出,侧身而立,只能看清女子侧颜,却也令陈子烨倒吸了一口气,冰肌玉骨,如玉皎洁的脸庞倾国倾城,随风铺散的青丝更添慵懒随性。 那夜,她站在舫首,一袭白衣,袅袅婷婷,随着画舫摇曳的花灯流苏,与风共舞,如同婉约不沾染尘烟的仙子。 今日,她伫立清池,一袭白衣,婀娜多姿,隐藏着一丝空灵的双眸望向远处,隐晦的心思,随着笛声使人动容。 笛声暂歇,女子盈盈转身,清灵的声音如同天籁之音:“陈公子,四月有礼。” 第50章 盟约 四月傲立在陈子烨身前,言语虽是恭敬,却不见丝毫恭敬之态,更有些倨傲的打量着陈子烨。 陈子烨轻声行到四月身前,揽过四月的纤腰,两人之间再无距离,极其暧昧,四月巧笑一声推开陈子烨,步伐轻盈便已绕到陈子烨身后,掩袖轻笑:“早有耳闻陈三公子素来风流不羁,看来传言非虚。” 陈子烨抬眸对上四月的眼神,只觉得那目光幽然深邃,波光盈盈,又觉得那般森然清贵,不可亵玩,嗅着空中流转的淡淡幽香,望了一眼四月的绝色容颜,牵起一缕青丝缠绕在修长的手指之间,带着魅惑的声音说道:“你既然早知本公子是色中饿鬼,还这般羊入虎口?” 眼前的女子丝毫没有被陈子烨惊骇道,反而更加淡定自若,笑意更是粲然:“怕是三公子给不起四月想要的价。” 这女子果然有趣,陈子烨悠然微笑:“哦?说来听听。”他微微一笑,眉眼斜飞,温柔如水,不知引得多少女子沉沦其中,“你开得起价,只要陈某觉得值得起,便付得起。” “那三公子觉得四月价值几何?”依旧含笑的凝视着陈子烨,清灵的眸中流转着灼灼目光,仿若要将人吸进去一般,陈子烨微微慌神,只觉得此女子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华,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那一抹笑意,宁静而悠远…… 手指之间已经缠绕着四月的青丝,陈子烨低喃道:“足以倾国。” “是吗?”不动声色的将青丝从陈子烨手中取出,抬手随意的整理着自己的长发,衣袂飘飞间,更是别样的妩媚动人。 “倒是不需要陈三公子如此待四月,四月只要两样东西。”四月轻抚上手中的碧笛,通体碧绿的玉笛在清池粼粼之下,更显得幽绿神秘,恰如四月此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院中百花含苞待放,随着月影摇曳生姿,清池氤氲成雾,笼罩在薄雾之中,连人的面容也看得不真切,陈子烨只觉得一阵风吹来,四月便要随风离去,一双眼眸犹如千年冰雪,凛然无垢。 “江南三年谷物粮食和兵器……”四月顿了顿,收起脸上笑意,正色道,果然看见陈子烨越加深沉的脸色,“还有……紫阳凰玉。”一言,更是令陈子烨顿时变了脸色,拽起四月的皓腕问道:“你怎么知道紫阳凰玉在陈府?” “紫阳凰玉并不在陈府,而在宝玉轩。”四月拂袖轻笑,陈子烨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四月。 “陈三公子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如今你的父亲与两位哥哥长袖善舞,打的一手好牌,你也该为自己谋划谋划了。”四月默不动声的将手腕抽出,轻揉着手腕上的红痕,“你说,是吗?陈三公子。” 世人皆知陈府三公子素来放荡不羁,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流连烟花红楼,豪掷千金为博花魁一笑,这些种种传闻令陈三公子极富风流趣韵,实际上陈府三位公子各禀春秋,长子陈子昂世间虽有贤德之名,却是低贱侍婢所生,在陈府之中地位颇为尴尬,据说也不是很得陈清奇喜爱,次子陈子扬虽是嫡母所生,却平庸自大,嚣张跋扈,反观这侧室所生的三子陈子烨表面上虽放荡不羁,于人前一副纨绔风流模样,背地里却是做了不少令他父亲乃至当初的大胤朝廷都头疼之事,不显人前,旁人猜疑却也丝毫累及不到自身,幻世浮沉之间亦游刃有余,这才是四月所需要的盟友,他有欲念,她有所需。 暗地里,不知道那两位哥哥给自己使了多少绊子,几次死里逃生,陈子烨想到那些所谓的家人,所谓的兄友弟恭,心中不免涌上无尽的悲郁。 低咳了两声,已收起脸上的戏谑笑容,此时的他,才是那个隐藏在人后的真实面容,四月打量了一番,果然比刚才顺眼多了,皓眉星目之下更显冷峻坚毅,微抿着双唇凝视着四月:“我如何信你?” “你需得信我,况且紫阳凰玉本就是我萧氏之物,我找你拿回,不过是完璧归赵。” “你是?”陈子烨眼中划过一丝寒冽,四月轻瞥而来,竟似要慑人心魂,却又莫名的高华凛然,让人不敢直视。 “若是大胤还没覆灭,那我应当还算大胤公主,萧婧维。”四月双目灼然生辉,清风之中,她的声音掷地有声,犹如冰雪乍裂,呼啸着千重而来。 “好,我答应你。” 四月嫣然巧笑:“那就多谢未来的江南王殿下。”敛衽行了一礼,起身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击掌为盟,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光照耀白袍翻飞,眉目鲜明之下,更无半点颓意,只见风发的意气,宛如喷薄之日,不可抑制。 多年以后的陈子烨已成为江南无可厚非的无冕之王,时常回忆起那一幕,仍会唏嘘不已白衣胜雪的四月傲立在碧池清潭前,灼灼其华,不过三言两语便隐现天下尽握的凛然,大乱天下之间已展露锋芒,回想起与她携手登上天下至高之位的那人,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人注定生来便是接受世人膜拜,纵使万千磨砺,也抵不过两人的芳华泽光,想到两人的结局,却又令所有人唏嘘不已。 四月悄声出了陈子烨的别院,李斌问道:“小姐为何如此信任陈子烨?” 四月抬眸一笑:“江南虽兵力衰弱,却是这天下最为富庶之地,仪仗着长江天险,又有无数钱粮支持,安得一方沃土,长江终使凶险却也并非不能横渡,钱粮我可是要了他三年供给,互为盟友不为什么,只因我与他之间有着共同的欲念罢了,他要的是江南,我要的是天下,悠悠岁月,何愁江南半壁不会重归我手,况且此时多个盟友总比多个敌人来的强。”她的声音冷冽清灵,仿佛珠玉落地,敲在李斌心上,只觉得神往又飘渺。 关肃抱着酒壶踉跄的撞上了四月,四月手中碧笛跌落在地,竟摔出一个缺口。 四月凝住身子,低头看着地上的碧笛与碎片,神情飘忽,脸色倏然变得苍白,关肃一见更是急的不知所措。 “看你这喝酒误事,小姐……” “无妨,不过是一支笛子,虽然精巧……”四月弯腰将碧笛捡起,素手抚上缺口,“倒也不是世上无双。”凄厉而清醒的双目有如寒星,刺得人眼角发痛。 “碎了就碎了吧。”四月凄厉一笑像是在安慰着自己,任由长发蜿蜒而下,又弯腰捡起地上碎片,放在掌心中,转身将碧笛与碎片一同递到关肃手中,“替我扔了吧。” “明日返回泽州。”四月吩咐道,缓缓合上房门。 关肃看着手中的碧笛与碎片:“这是扔还是不扔啊?” “看你做的好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姐平日有多宝贝这支笛子,扔什么扔,给我。从今往后给我少喝点酒。”李斌眼中划过厉色,心中却是无比烦闷郁结,看着四月的神情,便知这支笛子是谁赠与她的,世间万物皆不在她眼中,唯有这笛与那人。 第51章 水云 四月靠着房门呆愣了许久,只觉得心中某处空了一大片,无边无际,触不到底。 听着门外来回踱步的声音,四月轻叹了一口气,打开房门,果然看着关肃一脸窘迫的站在门口,脸上红潮尚未褪去,依旧一身酒气,听着开门的声音,关肃站在门口呐呐唤了一声:“小姐。” “回去歇息,别老在我门口蹿来蹿去,打扰我休息。”四月皱着眉头驱逐他。 “都是属下莽撞,才损了小姐的玉笛。”看着方才玉笛摔碎四月的神情,便知那支笛子定然对四月极其重要,憋了许久,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我都说了碎了就碎了,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磨蹭,快走快走,明天就回泽州,你去把安平唤回来。”四月有些不耐烦。 “小姐,那笛子对你很重要吗?” 四月呆愣了片刻,眉眼稍抬,看向关肃,眼前这个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的铁血悍将在她面前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张敦厚的国字脸尽是懊恼,终于缓言说道:“无妨了,有些东西碎了就碎了。” 说的是那支笛子,亦或是她与上昔。 关肃终于离去,四月坐在椅中,陈府三公子遣人送来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锦盒,四月将锦盒放在小案上,抚摸着锦盒上的纹缎,这就是沈青岩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了这一块小小的凰玉,居然不惜挥军南下。 锦盒中的凰玉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晕,四月禁不住惊呼了一声,果然是这世间的不世之宝,世间凰玉多为血色,可此枚凰玉却呈紫光,神秘而尊贵的紫色光芒自凰玉中悠然发出,浑然天成的蛟龙盘在凰玉之上,随着紫光流转,仿若要驾云腾空一般。 这枚凰玉本是大胤开国帝君萧宸与开国元后墨悠然的定情信物,为何会辗转流落到江南?这怕是沈青岩一辈子也想不到的,想要开启皇陵?四月无奈的摇了摇头,眼眸中流转的光芒似要一切都焚灭,聪明一世的师叔,这世间怕是还有许多你也不知道的事情吧。 外间已经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烟雾缭绕之间只觉得让人如临仙境,横卧江面的桥与波光潋滟,淡寂如风,飘渺若仙,就是下雨,也有一种“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柔媚。 街道上正是人头攒动,脚下踏着青石板,湿润的深沉仿佛在昭示着这一年又一年风雨不变的坚持,江南烟雨,淡寂如风,飘渺若尘,细细密密,教人看不清楚。 街边错落有致的细柳正绿意勃发,嫩绿的柳芽随着风伴着雨如雾如幻的沙沙摇曳,使人不觉沉醉其中。 绿柳江畔边,都是店铺洒家,其中一间名曰“水云间”,栈老板却是个容色极佳的寡妇,年轻丧夫,此间栈已有百年历史,本不叫这个名字,自那寡妇盘下此店之后便命人拆了那百年招牌,换了这么个如梦如幻的名字,掌柜的更是性子古怪,只有午后才正式开张,稍有眼色的看着店口挂着的那匾招牌,不论是谁也不敢在此放肆。 水云间分作三层,一楼大堂,此时正是细雨午后,人不太多,店中只余两桌人,一桌三四个酒徒,已经喝得微醺,还在嬉笑着行着酒令,一桌端坐着一名玄袍玉冠的男子眉头紧拧低头思索着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身后肃立着几名侍卫,皆是面带肃杀,二楼三楼是雅座与贵宾厅,却大门紧锁。 小二看那人气度不凡,知道不是常人,也没敢上前聒噪。 小二收拾好刚离去人留下的狼藉,看着外间绵绵不断的细雨,甩着手中长帕搭在肩上,埋怨着说道:“怕是今日生意又好不了啦。” 掌柜的望着外间绵绵细雨,低头笑着又开始噼噼啪啪的打着算盘,盘算着这几日店里的流水。 小二一脸嬉笑的凑到妇人面前:“姑姑,芳菲苑那几位还没出来呢,要不要我送点热水进去?” 听见芳菲苑,那玄袍男子侧头扫了一眼,小二只觉得被那眼神一闪竟激起一身冷汗。 妇人点了点小二的额头,宠溺的说道:“那些可是你惹不起的主儿,凑什么热闹。”说着眉眼向大厅角落看去。 小二抖了抖身子,吐了吐舌头,侧头往芳菲苑的方向望去。 水云间二楼三楼尚有多间空房,芳菲苑却是独独的一间院子,向来用作接待贵之用,已许久未曾有人住进去过,想到那日那几位来店里的情形。 那已是夜色朦胧,水云间的酒也纷纷离去,有四位人,却与众不同。 三男一女,衣着低调素雅,坐在上座的女子一身白衣,戴着斗纱,看身形举止,正当妙龄,自顾自的把玩着手中的玉笛,一名少年稚气未脱,却满脸肃杀侍立在女子身后,两名男子分坐两侧,均是一身劲服,一人身形魁梧,提着一坛子酒如饮白水,一人身形挺拔,眉目英挺,从容不迫的品着酒。 小二好奇的看着几人,正准备上前去询问三人是否在住下,便被姑姑阻止。 掌柜的委婉的询问了之后,只听那白衣女子笑了一声,侧头问道身侧那名男子:“原来已经这么晚了,那就在这里住下吧。”声音清冽如泉,沁人心脾。 “那就请掌柜的为我家小姐寻个安静的院子。”说着便从袖中拿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掌柜的笑着将银子收下,吩咐小二带着几人去了芳菲苑。 小二带着几人入了芳菲苑,芳菲苑精致富丽,倚江而建,院中皆种满了梨树与桃花,正是落英缤纷时,那白衣小姐翩跹的步入院中,满意的对着身后男子点了点头,那男子才吩咐了小二离去。 小二好奇的望了望芳菲苑,心中止不住的好奇,那几人住了进去之后,魁梧的男子日日在大堂中豪饮,饮酒如同饮水一般,极少见到喝醉,另一男子倒是日日都陪在白女女子身侧,不离左右,偶尔也能见到几人出去游玩一番,回来皆是一派喜色,打赏银两起来也更是豪爽。如今天下大乱,也唯有这江南安得一方太平,想来是哪家的富贵小姐游历江南吧。 连姑姑也让他别去芳菲苑,水云间接待过多少江南豪绅,就连店门前的那块匾额都是陈府老爷亲自挥毫所书,也没见过这般样的人,姑姑更是待那人恭顺有礼,姑姑见多识广也这般如此,他自然不敢不从。 第52章 情牵 小二挥了挥手,也不再去想那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人物,极快的收拾好店里,又是擦桌子,又是摆凳子,一番忙碌下来也有些出汗了,姑姑递给他一杯热茶,他笑着抹了一把汗接过姑姑的热茶,侧头对着姑姑说道:“这段时日也真是好运气,官皆是出手阔绰。”说着看向大厅中另一侧。 不多时,芳菲苑中传来声响,竟是那名饮酒如水的关大爷出来了,小二这几日已将那男子心性摸了个头,急忙放下手中热茶笑着迎了上去:“大爷今日要几坛子?小的这就给你搬去。” 只见那男子拧紧了眉头:“喝什么喝,老子戒酒,去去去。”关肃看着一脸谄媚的小二,想到昨日饮酒摔碎了小姐的玉笛心中烦闷不堪,刚出来便听着小二问他要几坛,闷着气将一包分量十足的银子拍在桌上说道,“拿去,退房。” 小二惊在一侧不知所措,掌柜的笑着将小二拉到一旁,这才翻看着账本,看着关肃放下的银子说道:“几位官的这些时日的食宿可要不了这么多银子。” 关肃大手一挥:“无妨,小姐既然给了,就当是赏下的,你只管收着便是。” 掌柜的盈盈一笑,将银子推到关肃面前:“若是如此,传出去了怕是外间都道我水云间是黑店了。” 这年头还有人有钱不要的,关肃不禁抬头看着掌柜的,只见掌柜的容貌极佳,青丝挽成低髻,气质温婉,眉眼含笑的望着他与他坚持着,关肃只得讷讷的摸了摸头,又将桌上的银子收回放到袖中。 “是小姐准备离去吗?”掌柜的轻声问道。 “恩。”关肃应了一声。 四月与李斌出了芳菲苑,便看着关肃紧盯着那美貌掌柜一眼不眨,四月暗叹了一声关肃好眼光,那掌柜的似乎没有见到关肃那眼神,若无其事的低头翻看着账册,见到两人出来,站在原处从容不迫的微微点头,看来关肃这条路任重而道远啊!李斌走到关肃身侧轻咳了两声,关肃才收回了眼神,看了一眼四月,恭敬的站在身后。 四月浅笑,看着外间细雨未停,天地连为一线,不禁走到窗前接住从檐下落下的雨水,檐外燕子喃呢,纷落了残红一地。 此次离去,不知何时还能再次踏上江南这一方沃土? 玄袍男子缓缓走到四月身后,牵住她接着雨水的手,握在掌心中,四月不可置信的转身望着他,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隔着斗纱,毫不避忌的将他看了个仔仔细细,眼中清冽也暖上春意。 浓密的鬓角微染春雨,年少英俊历经了风霜,练就内敛光华,轮廓深了,肤色暗了,举止间多了从容沉着,唯一不变的是他眉眼中那抹直抵心间的暖煦笑意,浊世之中,更见无双风仪。 “看够了吗?”上昔问道。 四月笑着取下斗纱,回握住他的手,微微摇头。 “无妨,我们有一生一世,让你看个够。”上昔爽朗的说道,低头将她深深映入眼中,不过一月未见,便令他思念如狂,将她拥入怀中,鼻息间萦绕着那抹拒人千里的冷香才觉得自己的心被填满,再无空缺。 上昔低头看着四月,笑着问道:“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在下可否邀请姑娘共赏江南细雨?” 两人相携踏上那横卧在江上的长桥,偶尔一两个撑着伞披着蓑衣的人从身旁行过,也禁不住频频回头张望两人,只见那男子气度不凡,玄袍玉冠,女子一袭白衣,凛然高华,站在男子身侧丝毫没有被他夺去光芒,更觉得出尘绝艳,宛若谪仙。 “你不是去了云州吗?” 上昔额头不禁跳了两跳,下巴抵在四月柔顺的发丝间轻声说道:“区区云州十三郡怎敌怀中的人间四月。” 自鞑靼攻陷帝都之后,穆敖王子亲自坐镇帝都,沈青岩挥兵南下,强攻泽州,鞑靼大可汗帐下第一勇士布恪将军更是带兵一路西行,转瞬便连连攻占诸多城池要镇,那些守将早已被鞑靼大军吓破了胆,还未兵临城下只听见号角声起便弃城而逃,布恪大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徽州,徽州本是上昔故居,凌氏一族世代清明远达,以孤高和才名闻世,更是出过几位不世之材,素来不屑与权贵相攀附,世代僻居徽州,上昔出身之时凌氏已经没落,父母双亲先后离世,家中更是无人支撑,他索性收拾了包袱前往西北,原本准备投靠西北墨氏一族,墨氏一族算起来更凌氏一族也算是有些渊源,玄恆的祖父侧妃便是出自凌氏旁支,岂料他还未到西北,路途上便丢失了盘缠,一路坎坷到了西北,西北雪山崩塌,天灾连连,江北一带发大水,民不聊生,肃亲王府一片混乱,肃亲王更是病殁,他也没去投靠墨氏一族,在西北兜兜转转,做过小贼,当过土匪,而后遇到了玄恆,心心相惜,索性与三五个志同道合之人揭竿起义,却不料有了今日。 追着鞑靼大军一路行军,竟重返了徽州,鞑靼大军夺下徽州一片烧杀抢夺,当上昔带领着义军赶到之时,徽州已经沦陷,浓云阴霾笼罩之下徽州已是一片惊乱景象,城中四下燃起熊熊大火,上昔捏紧了双拳,额上青筋突兀。 怒极反笑,一声令下义军便与徽州鞑靼大军开战,杀伐声天,从正午杀到黄昏,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鞑靼大军据城死守,以满城百姓性命相要挟,恰至那时,阵前传来四月只身带了一千义军精锐前往泽州,上昔又急又怒,痛下决断,截断水源,围困七日,城中水竭,鞑靼大军与满城百姓皆濒危之际,上昔趁夜强攻,杀入徽州,尽斩降将叛军,高挂头颅于城楼之上,其中更有不少见着上昔长大的乡绅与幼时一同玩耍的故友,上昔痛心疾首,徽州元气大伤,鞑靼大军狼狈逃出,布恪身中上昔一箭,由亲信护送回了帝都。 夺回徽州便传来泽州大捷,上昔眉宇终于舒展,天下却为云州洛氏小姐公然择婿而哗然,帐中众人皆是建议上昔前往云州,上昔笑着拒绝,心中却早有安排。 四月打量着上昔,眼中带上厉色:“那去云州的是谁?” 第53章 端倪 上昔笑着低头看着四月,此时的她满脸都是厉色,紧抿着嘴唇,面色绯红,他爱极了她现在的模样,将她拥入怀中,轻声说道,“那不过是看清这乱世之间还有多少人蠢蠢欲动。”凌厉澄澈的眼神却不由的暗淡了些。 四月不禁抬头看向他,此刻的他尽是意气风华,早已不是当初所见到的义军首领,锐气退却后的他更具这天下至高者的运筹帷幄,杀伐决断,那象征着皇权的九重宫阙已离他越来越近,四月眼中尽是欣赏,笑着环住他的腰。 他冷峻的侧脸,如同九天蓬勃升出的旭日,仿若金铁塑成,意态从容,生杀予夺不过是弹指之间,四月知道,这不过是他……和她雄图壮志的开始。 驱逐鞑靼,那只是四月的第一步,眼前的人,是她与玄恆亲自挑选出来的,她坚信,他一定是一代明君,为天下带来新气象的火德帝君。 细雨带着风吹到身上,四月不禁觉得有些寒意,拢了拢身上被雨水浸湿的衣衫,上昔却将她在怀中拥的更紧,想要倾尽一切为她挡去风雨,带着魅惑的声音轻唤着她:“四月……” 四月嘤咛着答应,转瞬余音便被他含在嘴里,微凉的薄唇印上她的,带着眷恋,带着留恋,尤带着……一丝强横。 李斌站在水云间望着桥上伞下的两人,心中泛上一丝苦涩。 他们两人身上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只愿你一辈子都能让她这般笑着。”李斌默默的握紧了十指,指节泛白,闭上眼,沉默许久,缓缓松开,让小二将店里的好酒搬了几坛。 关肃看着李斌的模样,又望了望桥上的两人,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李斌,憨笑着说道:“来,一醉解千愁,哥们儿陪你喝。” “是谁昨夜对天起誓,此生再不沾酒,否则孤独终老的?”李斌看着关肃端起的酒碗,冷哼了一声,关肃被李斌一话噎住,端起的酒碗近在嘴畔扼腕叹气,深嗅了这酒碗中的十年女儿红馥香又堪堪放下,看着李斌一碗一碗的灌着自己,忍不住在侧唉声叹气,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没事干嘛起那种誓,难道真的要孤独终老,不禁望向掌柜,掌柜却盯着自己的账本一页一页翻看,噼噼啪啪的拨着算盘。 终于,李斌被自己给灌醉,关肃将李斌扶到房中,李斌向来沉稳,何时见过他这般模样,关肃给他清理着衣衫,外间细雨也停了,已是日暮时分,烟云中,夕阳穿透云层,将一切都镀上一层金色,李斌突然坐起,抓住关肃的手呵呵傻笑了两声,惊得关肃一身冷汗,一把推开他,嫌弃万分:“去去去,老子不是断袖。” “四月……”似压抑了许久才从喉头吐出,带着低沉嘶哑声,关肃拧紧了眉头,替他松开衣衫,用被子将他裹成蚕蛹,无奈的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李斌,带着少有的正色道:“收好你的心思,别痴心妄想。” 天还未亮,四月辗转醒来,本来打算昨日就该返回泽州的,当日玄恆带着西北大军匆忙赶来,自己却不辞而别游历江南,岂料上昔突然来到江南,回到栈李斌醉的不省人事,只好另作打算,披上外袍推开窗棂却被眼前的人吓了一大跳。 “关肃,你一大早的在我窗外搞什么鬼?”四月气急败坏的对着关肃吼道,关肃一脸忧愁的看着四月,一脸愁思,哪儿还有那叱咤战场的模样,此刻的他,一张国字脸上写满了“我很愁,我很焦虑,急需人安慰”的几个大字。 关肃站在窗前,望了望纷飞的梨花与桃花,故作深沉的吟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四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来这个闷葫芦是在那貌美掌柜那里吃了闭门羹,再不忍打击他,长叹了一口气,与他一同看着窗外的落英。 几人出了芳菲苑,掌柜的也整理好了账本,向几人翩跹而来,关肃在身后嘟囔着:“一个破账本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 那貌美掌柜已行至身前,四月笑着与掌柜的道别。 “小姐此去,怕是下次见面不知年岁几何。”掌柜的看着四月,神情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关肃看了一眼四月,又看了看掌柜,将眼神望向别处,昨日那名玄袍男子已出去准备车驾,正吩咐着侍从将马车布置舒适一些。 “有缘自会相见,倒是四月有些话,不得不提醒掌柜的。”四月轻笑着看着眼前的美貌掌柜,掌柜淡然的站在面前,笑容温婉,“掌柜的心思玲珑,可有些东西还是收好的比较好,就比如那芳菲苑中的花花草草,还是隐蔽些才好,若是遇上行家,那可怎么是好。” 果然,掌柜的脸色变得稍显凝重,脸上的笑意也稍有僵持:“小姐金玉良言,温映月自当谨记。” 四月悠然一笑,便带着几人登上马车离去。 温映月望着那驾马车消失在烟云中才收回目光,径直走入芳菲苑。 上昔坐在四月身侧看着四月脸上的笑意,低头问道:“你刚才跟那掌柜的说了些什么?吓得别人脸都白了。” 四月笑着抽回握在上昔手中的手指,低头不理会他,若是那温映月因她这一两句话便吓得脸都白了,怕是小瞧她了,本是误打误撞住进了水云间,却不料在芳菲苑发现了些端倪,单是那陈府老爷亲笔题字的匾额就那样挂在水云间大门之上和那雕梁画柱的非凡装饰便不会是出自一个平常寡妇之手,她没有这般财力与物力,况且种在芳菲苑的奇花异草本就不凡,既是良药亦是至毒之物,看那掌柜的身形步法,定然是个武艺高深之人,四月也无心去计较谁是她背后的主子了,这江南,于她而言,越乱,越好。 “你倒是看得清楚,怕不是看得别人脸白,而是看见那掌柜貌美如仙,气度不凡吧。”四月打趣道。 上昔连连吼着冤枉:“若论美貌气度,谁又能比得上眼前之人。”笑着将四月拥在怀中。 四月让李斌将马车驾的快些,想到回到泽州城定要被玄恆唠叨一番就叫苦不迭。 第54章 千秋 果不其然,几人刚踏入泽州便被一支西北大军恭敬的请入玄恆房中,玄恆悠闲的坐在椅中品着茶,上昔拧紧了眉头看着玄恆。 房中陈设疏朗大气,四壁不挂名家字画,只悬着一幅巨大的江山堪舆图。 玄恆朗笑一声,起身抱拳:“西北墨渊桓。”说完还不动神色的将四月拉到身侧,上昔倏然握紧了双拳,虽早知玄恆出身不凡,却万万没有料到他居然是西北少帅,难怪他能调动西北大军,难怪他对西北之事了如指掌。 四月看着眼前两人箭拨弩张,轻咳了两声,却看见两人相视良久之后放声大笑,无奈的摇着头。 默不动声的退出房门。 “真是没料到。”上昔叹息道。 “世事本无常。”玄恆坐在椅中,亲自斟好了旁边的一杯茶,递给上昔。 “是呀,就像做了一场梦,仿佛还跟你在破庙里煮着食,谈论着天下。”上昔回忆道,那时天下大乱,西北雪山崩塌,百姓流离失所,他刚劫了一个地方豪绅,将抢来的粮食分给百姓,在破庙里遇到了在给那些百姓诊治的玄恆,一身白袍被血污弄浊,他也毫不在乎,玄恆见到他的第一面,先是惊讶,再是欣慰,随之而来的神情让他莫名去有种相识恨晚的默契暗生,两人一同救治着百姓,分着食物,待一切完毕之后,两人便在破庙里同吃同睡。 “一觉醒来,你就成了西北少帅。”上昔神色有些无奈,这一觉可真长,他成了义军首领,眼见着朝廷无能,鞑靼入侵,玄恆极力主张他组建义军,带领这些百姓揭竿而起,劫富济贫,抗击鞑靼,他在身后为他出谋划策,两人同生共死,可眼前之人,突然就从他的军师成了执掌西北的少帅。 玄恆笑了笑,笑颜舒张,说不尽的洒脱与不羁:“不论身份如何转变,初心不变。” 一言,令上昔凝住,抬眼看着玄恆,玄恆已悠闲的起身,负手而立看向那副江山堪舆图,打量了片刻又徐徐转身,唇角浮起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古人云,修身治国平天下,外族不除,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敢问如今主上志在何方?” 上昔会心,玄袍振风,立于地图下,抬眸打量上那一副绘尽中原大地山河的丈寸羊帛,目光灼灼,丰神磊落,宛若金玉掷地有音:“志在千秋。” 四月默默的看着上昔出了玄恆的房才悄声步入房内。 玄恆负手而立,站在窗前看着远去的上昔,见到她进来,才启声说道:“这趟江南好玩吗?” 四月笑着:“江南风景如画,若是有机会,你也可以好好游历一番。”说着便将手中的锦盒放在桌上。 “倒是不复此次江南之行。”四月轻揉着额头,示意玄恆将锦盒打开。 紫色的凰玉静卧在锦盒中,散发的淡淡的光芒,玄恆拿起凰玉转过头看着四月:“你从哪儿来的?” “陈三公子。”四月将在江南发生的事情告知给玄恆。 “你想要开启皇陵?”玄恆低声问道。 “开启皇陵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四月正色道,从玄恆手中接过凰玉,淡淡的紫色光泽映照在她葱白如玉的手指上,从指缝中洒下,神秘而悠远。 “倒是难为我们那位师叔了,千方百计的想要得到紫阳凰玉开启皇陵,怕是他连真正的皇陵位置都找不到吧。”四月看着玄恆,神秘莫测的对着玄恆说道,两人相视一笑,确实,这世上除了墨氏一族与萧氏皇族,谁又能得知真正大胤开国帝君与墨皇后的皇陵在何处,得到那足以倾国的财富。 玄恆如同从前那般,揉了揉四月的长发,四月拧着眉头看向他,抱怨道:“你能不能别老是将我当做小孩子。” 玄恆无奈的笑了笑:“我的四月也长大了,有了女儿心思了。” 果然,一抹绯红爬上四月的脸颊,玄恆早已看出她与上昔之间的微妙,默不作声的叹息一声,恶狠狠的说道:“若是上昔那小子辜负了你,师兄给你做主。” “我不欺负他就不错了。”四月潇洒的坐在椅中,看着玄恆,恍惚中,还是那个叼着狗尾巴草嘲笑她的俊朗少年。 “是是是,你一向鬼主意就多。” 四月叹了一口气:“如今鞑靼大军节节败退,师叔至今下落不明,帝都中的暗卫来报说他并没有回帝都,布恪被上昔重伤,穆敖王子帐下两员猛将折损……” “可别小看了穆敖。”玄恆打断四月的话,“你知道我为何当日匆匆赶往西北?” 四月侧头看向他,玄恆朝着西北的方向望去,听得玄恆冷哼了一声。 “鞑靼大可汗亲率十万大军攻向西北。” 玄恆一言,惊得四月一身冷汗。 “他倒是当我西北大军都是吃素的。” 当日西北传来军情,玄恆马不停蹄的赶往西北,西北大军已与鞑靼大军交战半月有余,鞑靼大军兵临城下,玄恆站在城楼之上,一身戎装更显得桀骜凌厉,眼中的狠色似要将一切覆灭,由远及近的嘶喊声伴着滚石响彻西北天空。 西北大军与鞑靼大军交战数百年来,早已熟悉鞑靼大军的悍勇,却从未见到鞑靼这般凶狠。 无数的寒光在艳日下灼灼发亮,山川草木都为之战栗。 远处高不可攀的千年冰川仿若一位天人,静静的俯视着这一场人间杀戮。 滚石从上落下,云梯掀了又架,带着火焰的弩箭如雨在城头飞起,城墙石板上流淌着永不干涸的鲜血。 远处响起的警哨声格外澎湃激昂,在这压抑万钧之中决然突兀。 “那是鞑靼王帐的鸣镝!”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嘶吼出口,浑身浴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玄恆掷地有声,手中的赤霄越发凌厉,剑法精纯,一个跃身便从城楼杀入鞑靼大军之中,剑过之处,皆是一片哀嚎。 “保护少帅!”将军吼道,从城楼上纷纷跳下众多将士冲入鞑靼大军中。 王帐的鸣镝便代表这是大可汗亲自领兵,三军过处,寸草不留。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西北大军更是与鞑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多少父兄死在他们手中,多少妇孺遭受他们的践踏,兵刃在他们手中闪着凛人寒光,杀气冲天。 厮杀与兵戈,他们如嗜血的猛兽一般拼杀在一起,两方军士皆是森然杀气,如地狱修罗一般。 玄恆冲在阵前,无数的鞑靼大军涌到身前,皆被他砍杀在剑下,敌军更是双目圆睁,转瞬身前的尸体便已堆积成山。 那猎猎于风中的狼头大旗越发近了。 第55章 急转 少帅身先士卒,将士们更是无所畏惧,飞舞的箭羽不断落下,心中却丝毫没有惧意,做了西北的将士,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皆以身为西北将士为荣。 一波又一波涌来的鞑靼大军被击退,大军却丝毫没有松懈之意,越发英勇的拼杀。 他们都深知,若是怕了,西北大军的百年神话便不再延续,若是败了,那鞑靼大军便可将肆意践踏中原。 一场厮杀,从白天到日暮,嘶喊声依旧震天,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大地都在为之哀嚎呻吟,西北的天地皆是一片血红,头颅与四肢不断纷飞,王帐的鸣镝越加凄厉,看着纷纷涌来如同潮水一般鞑靼大军,玄恆跃然上马,调转马头看着那如神祗一般的身影,翻飞的披风猎猎在风中作响,绣在披风上的金狼在光下熠熠生辉,静静的看着这一场厮杀。 夜风之下,英武的少帅骑着墨蛟呼啸而来,剑过之处便是一条人命的陨落。 转瞬之间,王帐前的前锋便被他生生一剑劈成两半。 长驱直入之下,众多鞑靼将士挺身护卫大可汗,皆被他一剑扫去,又多了几个亡魂。 取下背后玄铁大弓,娴熟的搭箭,挽弓,拉满,遥遥瞄准狼旗之下的王者。 他手下用力,那白色的箭羽带着凌厉的杀气,呼啸着如闪电一般飞去。 鞑靼大可汗博达拔出身侧的弯刀千钧一发之间斩断呼啸而来的飞箭,下一刻,他下腹一阵阵痛,一柄寒剑已经刺入胸前,落入马下。 尚未来得及看清那人面容,那人便已飞身上马,跃马而去,一身银甲在月光中熠熠生辉,犹比月华更加夺目,侧颜一笑,更是狂傲激昂。 “中原还有这等人物……”博达可汗按住胸口不断涌血的伤口,有些狼狈的点穴止血,惊魂未定的看着纷纷上前的勇士,早已有人过来搀扶,他却强行推开来人,傲立在阵前。 博达可汗讪笑一阵,中原气数未尽,终究不是自己能够染指的一方沃土。 最后一丝暮光,映照着那年轻的少帅,俊朗不凡的容颜沾染血色,却宛若中天之日,蓬勃生辉,城楼上遥遥传来惊呼,眼见着鞑靼可汗被少帅刺了一剑,更是气势如虹。 “撤军。”终于,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这修罗战场。 随着鞑靼大军如潮水般的退出,城门大开,欢呼声顿时响彻西北。 原本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死战,却以鞑靼可汗阵前重伤,生死不明,鞑靼大军的撤退而告终。 有将军极力主张乘胜追击,将鞑靼赶回漠北,却被玄恆抬手阻止:“鞑靼大军撤离并非因为失利,我那一剑鞑靼可汗至多半年的寿命。”玄恆叹息道,他那一剑看似平常却暗藏杀机,早已震伤了博达心肺,“大可汗重伤不治,他要迅速赶回王庭,安排身后事。” “孤狼若是反噬,那才是天之大难。”玄恆缓缓说道,将手中的赤霄擦拭干净,反手入鞘。 将军再不言语,只看着这位英武不凡的年轻少帅,心中倏然敬佩。 “如今鞑靼反倒不足畏惧,倒是这天下之人皆望着那九五王庭蠢蠢欲动。”玄恆收回目光。 四月暗叹一声,她何尝不知道玄恆所说的事实,起身站在玄恆身侧,从他手中接过紫阳凰玉,收入锦盒之中,郑重的盖上锦盒。 “那你呢?”四月抬眸对上玄恆的目光,幽深的眼眸深不见底,方才的惆怅,犹如一丝春风一般,来无影无无踪。 玄恆负手而立,渊渟岳峙的气势,让人生出莫名的压力。 “师兄,你忍心看着天下再起战火?”四月急切的问道,连声音也带上丝丝颤抖,墨氏一族的豁达是天下难以比拟的,可墨氏一族的实力,亦是天下难以抵挡的。 玄恆轻笑一声:“你倒是心如明镜,知道如今天下能与上昔抗衡的只有我了,若是我有意相争,你是帮他还是帮我?”他眼神灼灼,凝视着她,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四月四下踉跄,是啊,若是玄恆有意一争天下,那她该如何做?况且上昔军中之事多是玄恆布置,就连义军精锐也是玄恆亲自操练起来的,他身后有着西北大军,对上昔的军情了如指掌,军中众人更是他的袍泽,上昔……毫无优势。 她突然在这一刻手脚冰凉,她该如何抉择?一边是她视为亲人挚友的玄恆,一边是她愿以终身相许的良人,放弃那一边,都是锥心刺骨的痛。 玄恆爽朗的笑出声来,轻抚着四月的长发:“你忘了,我是天灵山的弟子,上昔也是我亲手挑选出来的天下之主。” “待他日上昔一统天下,我便将西北军权全权交给他,但是不是现在,他还需要敌人,他虽抱负拳拳可始终他的路途走的太平顺,终究不是好事。”玄恆轻声说道,听在四月耳中,宛如鼎声之言,玄恆的良苦用心,四月何尝不知,默默的合上双眼,两行清泪缓缓滑落,若论心怀天下,世间有谁能比得上眼前之人。 “他日看尽天下繁华,四月可愿相陪?”玄恆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替她拭去泪水,四月破涕为笑,拉过他的袖子擦去泪水,没好气的看着他。 “到时候怕是有佳人在侧,你会嫌弃我打扰你的缱绻时光了。”四月打趣的说道,拉着玄恆的袖子走出房门,笑着对他说道,“我发现后面有一汪碧泉,我给你摸鱼吃去。” 四月带着玄恆绕道后院,果然见到一汪碧泉,坐落在一片桃林中,日照之下,波光粼粼,四月熟练的挽起袖子便下了潭水,玄恆倒是悠闲,倚靠在一棵桃树下斜眯了眼睛看着潭中的四月。 这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桃林中漫山遍野开的正是盎然,灼灼其华。 玄恆伸手接住飘落的桃花,望着碧潭中认真在碧潭中给他摸鱼的四月,一身白裳,姣美的侧脸在日夕之下泛着莹莹光泽,嘴角那抹笑意依然无邪,抱着怀中的鱼,笑着对他说:“快去生火。” 果然还是那样,毫不气的拿过自己的赤霄动作熟练的便去了鱼鳞,玄恆额头不禁跳了两跳,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的将赤霄收入剑鞘,入鞘赤霄发出凌厉嘶鸣,似极不满意将它这天下神兵以做去鳞之用。 如同在天灵山一般,岁月静好,两人吃完了鱼,四月靠着玄恆坐在桃树下晒太阳,林中鸟雀声声伴着桃花的馨香,如诗如画,四月低喃道:“若是还在天灵山,该多好啊!” 第56章 情倾 洛姝雅来军中是一个午后,阳光正好,她正与上昔在房中看着行军部署图,玄恆也已带领西北大军返回西北,一切都按照原定计划悄然进行着,帝都暗卫传来消息,王宥自从做了鞑靼傀儡之后,便日日待在后宫寻欢作乐,大半年之前更是变得性子诡异暴怒,朝中无人见过王宥真面目,整个帝都乌烟瘴气,皇宫之中诡异非常,过一阵便有年轻美貌的姬妾的尸首被拖出,而且死状蹊跷,凡是见过王宥之人更是暴毙在宫中。 四月静静的听着来人回禀,唇边冷笑加深,抬眸看向上昔,上昔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看向她,默不作声的将手中小旗插在了帝都之上。 “看来那名医做的不错。”四月把玩着手中的小旗,眼前的这片锦绣河山,已经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朱色小旗,天下局势已经尽在掌握,四月望向帝都那一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讥笑着王宥夜夜受梦魇还能苦苦坚持,真不知过得是何种日子。 “暗卫禀报,王宥早就疯了,若不是穆敖将他藏在后宫之中,又寻了名医吊着他的命,怕早就被自己吓死了。”上昔拉过四月,感受着她周身的杀意,抬手抚平她眉宇间的褶皱。 四月闭目长舒了一口气,冷哼了一声,若是这么容易便让王宥那逆臣贼子死了,那倒是便宜他了,想到他夜夜被那些他害死的人缠着,夜不能寐,四月只觉得心中这口郁气才稍有缓解,就连穆敖寻到得那名医,也早就是四月安排好的,只不过是为了吊着王宥一条命,让他好好感受着这番修罗地狱,死,此时或许对他而言方是解脱,活着,才是对他的凌迟折磨。 四月起身眺望着远处:“是该回帝都了。” 花吉轻声踏入房中,见到两人脸上的神情,陡然觉得这正午的耀阳也不如两人那般耀眼,那是一种天下尽握的意气风发,亦是一种高不可攀的至尊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不禁令她将口中的话噎住。 四月转身问道花吉出了什么事。 花吉收回心神,略有迟疑的说道:“洛家小姐带着五万亲兵已经到了。” 倏尔上昔捏紧了四月的手,四月不动声色的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你去见见她吧。”四月侧头对着上昔说道,说完便一步当先跨出了房门。 “小姐……”花吉有些气急败坏的跟在四月身后,加快脚步追上四月的步伐,四月走的极快,见到四月的将士皆恭敬有礼。 花吉喘着气登上高高的城楼,终于看见一身白裳的四月,眼神凝视着城楼下演练的三军与秩然有序入内的洛氏亲兵。 四月将一丝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透过千军万马遥遥凝视着高台处的那抹绯红身影,黑眸深不见底。 “那便是洛家小姐?”四月轻声问道。 花吉顺着四月的眼神望过去,只见到一片黑铁之中,那抹绯红身影格外突兀,距离太远,使人看不清面容,却也觉得窈窕生姿,一头青丝如瀑披散在身后,发髻上的珠翠尊贵闪耀,站在上昔身侧仿若神仙眷侣一般。 花吉忍不住有些心疼四月,四月却轻笑一声,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转瞬便消失在了远处。 花吉惊呼一声,看着四月极快的消失在了眼前,从城楼上匆忙奔下,直往高台而去。 流云倾泻,月华轻掩,阴影深深拂过她绝色的面庞,浸润着岁月静好,悠然出尘,却照不出她心中的万丈深渊。 云州十三郡与洛氏五万亲兵为嫁妆,求得一心人。 她面上波澜不惊,遥望着天边孤月,只觉得苍茫无边 怕早就定好了的吧,上昔不过将计就计,看看天下还有多少人为了那张龙庭蠢蠢欲动,将那些暗处的势力逼到台面上来。何时,他已变得连自己也看不透了,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谁又能真的看清另一个人呢? 求得一心人…… 上昔匆忙追出,终于在河滩处追到了四月,只见她孤立在岸边,明月皎洁,银华如织,将她笼罩在月华波光之中,仿若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那熟悉的身影,却令上昔凝滞不敢上前。 “四月……”低声轻唤着她的名字,却带着丝丝颤抖与心痛。 四月转头望向他,那平素望着他的深情双眼,此刻却满是冰冷的光芒,如同千年寒冰一般,如同那夜在鞑靼帐外初见她那般,高华不可亵渎。 四月淡然一笑,在月华之下,透露着诡谲,那倾城的容颜,晶莹如雪,透出一种虚幻的光晕。 上昔三步并作两步踉跄的奔到四月身前,紧紧的摇晃着她的肩。 四月凝视着他,眼眸里的清冷映入眼中,让他的心如同刀割一般一下一下钝痛不已。 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四月推开他,猛然抽回手臂,纵身一跃,足尖轻点河水,化开一阵涟漪波澜,不过几个起落,便来到了河的另一边。 冰魄已不在手中,四月心中悲不可泣,扯下束在腰间的一根云带,月光下的淡淡清辉,将天地照成一片冰凉,一路走来的多少磨难与心痛终化成手中的精妙招式! 一人一带随意而舞,云带柔软在手中翩跹起舞,灌以内力却足以令山河震动,宛如利剑,月随影动,人随心动,一时之间,雄浑的内力肆意爆发,草木为之颤栗。 水波盈盈,一道玄色身影掠过岸水。 云带倏然打在那人身上,竟将他震的退后几步,四月木然停下动作,他深深的凝视着,满是疼惜与愧疚。 “夜深露重,主上回帐休息吧。”收回手中的云带,束在腰上,侧颜扫过上昔,在这昏暗混沌的夜里,一切温暖都已化作冰冷,连世界都失去的光华。 她唤他主上! 所有神情都在这一瞬凝在脸上。 四月与他擦身而过,上昔蓦然拥住四月,将头抵在她的肩上,万千话语在这一刻却说不出一个字。 “放开我!”清冽的声音自四月口中轻声说出,带着坚决。 上昔心中不禁一个冷战,双臂之间再无力气拥住佳人,只得任由着那抹冷冽清香离自己渐行渐远。 第57章 良人 “四月!”上昔在身后吼道,带着声嘶力竭,快步跑到四月身侧,拉过她的手,固执的将她带入怀中,“不是你想的那样。” 四月淡然抬头,那眸子对上上昔的眼,深不可测,带着不明觉厉的寒彻。 “我确实与洛家小姐有过婚约,但是那时我并不知道世间还有一个许四月。”上昔急切的说道,“我与她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她允我云州十三郡与洛氏五万亲兵,我答应她……” “你答应她待他日天下一统,你便许以中宫之位。”四月一语道破。 上昔凝住身形,低头看着四月,固执的拉过她的手,沉默良久终于说道:“你跟我来。” 上昔将她抱上一匹白马,牢牢的环住她,扬鞭促动身下之马,直往大营北面而去。 不知快马奔赴了多久,四月只觉得自己周身都快散架了,可身后之人却牢牢的将她拥在怀中,一丝也不敢松懈,四月心中的郁闷早在这一路奔驰之下消散。 直到天际显出鱼白,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金色的云海翻腾,山峰的轮廓也被镀上一层金边,上昔扬鞭遥指着远处:“那是龙啸关,鞑靼大军便是从那里长驱直入。” 四月紧抿着嘴唇不言语,她如何不知鞑靼大军便是从那里长驱直入攻下帝都,践踏中原的。 上昔缓行着马,不多时便来到一个城池,原本应该繁荣川流的街道却紧闭着房门,店肆萧索,大街上几乎没有任何人,空旷的只听见他们笃笃的马蹄声。 破败萧索的城池经过一番战火俨然成了一座死城,带着她绕过民房,来到一处破庙,里面尽是衣衫褴褛躺在地上呻吟的乞丐。 “当初我无权无势,空有一身抱负。”上昔看着眼前之景,正色道,“我曾也跟他们一样,食不果腹,险些被饿死,若不是洛家小姐搭救,怕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后来我在西北遇到了玄恆,得他辅助,我才能够组建义军,有了后面这一番机遇,他们皆道义军得天之道,四方来投,可义军也是人,也需要张口吃饭,洛家小姐便倾尽家产送来粮食和兵器。”上昔缓缓说道,“我对她并非男女之情,只有感激之意。” 四月侧身下马,走到一名乞丐身前,两指探上脉门,紧拧了眉头,心中却是阵痛不已。 鞑靼与中原征战多年,两国仇怨深似海,可最受苦楚的还是这些百姓,战火之下,家园被毁,亲人离散,连生死亦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 四月默然的闭上双眼,她不能怪上昔,她又如何能怪上昔,他也只是拼尽了全力想要守护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 两人一番忙碌,四月施针救治着这些病重无法迁移的百姓,上昔取下马上微薄的粮食分给这些百姓。 从破庙出来之时也已是灿阳高耀,上昔低头看着四月,一袭白裳早已在那些乞丐中被染得有些污浊,却也抵不住她的灼灼光华,拉过她将她拥在怀中:“待他日天下大定,我便带着你去看这大好河山。” 四月蓦然抬头,对上他澄澈的眼神,上昔将她在怀中拥的更紧:“万顷江山,怎敌得过一个人间四月。” “不,我要看你他日君临天下,指点江山。”四月笃定的说道,如此心怀天下的人,又怎么能为了她放弃一统天下的宏愿,“你忘了当初你说过,你愿天下归宁。” “那你是原谅我了?”上昔惊喜的看着四月,四月轻抚着披散下来的长发。 “若是以后你有了三宫六院,那我这日子还要不要过的。”四月低声喃道。 风在这一刻停了,云在这一瞬停了。 上昔凝视着她,手心微微出汗,捉住四月的手放在掌心之中,对天起誓:“我凌上昔对天起誓,此生唯有许四月是此生挚爱,愿以身为聘,天下为礼,求娶天灵山许四月为妻,此生唯妻只有许四月一人,若违此誓定……” 四月连忙阻止上昔接下来要说的话,心中却是感动万分,抬起头对着他释然一笑。 “好了,我知道了。”四月低声说道,脸上不禁漫上一抹绯红。 “如此说来,你愿意下嫁于我了?”上昔追问着四月,“你放心,我定会跟洛家小姐解释清楚的。” 两两相望,此时无声胜有声。 四月抬头对着上昔笑道:“一夜未归,怕是花吉要急哭了吧。” 上昔被她一言逗乐,带着她翻身上马,一路放声大笑,返回大营。 两人一骑卷尘而起踏入大营之中,四月还未入房便看见早已等在门外的花吉,两眼通红,眼眶下的乌青亦是宛然,禁不住有些心疼,花吉一见她回来,长舒了一口气,匆忙奔上前询问她是否饿了。 就这简单的一句话,令四月心中一股暖流缓缓流过,眼中也泛上晶莹,对着花吉点头。 花吉笑着将膳食准备好端到四月房中,果然还是一碗甜粥,与四月相处这些时日,早已将四月的心性爱好摸透,虽她看似清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实际上却如同小女孩儿一般喜爱甜食,谁又能想到这般叱咤三军的人物居然也有这般小癖好,花吉看着四月静静的喝下甜粥,忍俊不禁。 上昔自回了大营之后便去了洛家小姐的房中,两人紧闭房门谈论了不过一个时辰,上昔便从房中出来,里面皆是一片静默。 上昔带着四月登上高高的城楼检阅三军。 放眼望去,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无边无际,振臂高呼之声响彻云霄,连天地也为之动容。 金钩玉笔的旌旗猎猎于风中,两人屹立在众人之前,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三军举戟,齐声高呼,马蹄卷起满天尘沙,滚滚如同雷霆动地之际,上昔松开四月的手,按上身侧的宝剑,四月回望上昔的侧颜,见他玄色战袍上被日光染得灿然夺目。 今时今日的他,羽翼已丰,剑锋也已豁然雪亮。 这天下,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雄心万丈。 各军将领秩然有序的踏上城楼回禀着各军情形,上昔从容不迫的调兵遣将,尽显天下尽握的挥斥方遒。 第58章 霸业(一) 上昔回望着四月,眼中带着柔情,连身上的铁甲也泛着柔光,城楼下响起脚步与金铁交加的声音,四月转身望去,只见一名容色姣好的女子身着戎装,更显英姿飒爽,一脸肃穆的行到上昔身前:“启禀主帅,洛家军已规整完毕,待主帅检阅。” 上昔容色稍显凝重,将洛姝雅亲自扶起,眉宇中带着一丝愧疚,转而看向城楼上的另一人,眉目中尽是缱绻深情。 洛姝雅顺着上昔的眼神望去,只见那白裳女子淡淡的笑着凝视着城楼下的三军,却令人悚然一惊,那是至高者的微笑,睥睨天下,无穷自信,却又云淡风轻。 洛姝雅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比自己更有资格站在凌上昔身旁,与他一同俯视苍生,接受世人膜拜。 倏尔握紧了手中的宝剑,剑柄的冰冷寒彻入骨,何其不甘,明明是她救了他,可他的眼中心里却丝毫容不下一个洛姝雅。 洛姝雅不知自己是如何下了城楼,穿惯了云裳罗纱,只觉得身上的戎装压得她喘不过气,贴身侍女云儿一见她从城楼上下来,便急忙接住她遥遥欲坠的身子,心疼的将她拥在怀中。 对了,昨日上昔是怎么说的? 他说承蒙洛小姐错爱,不惜倾尽家产助他组建义军,可他心中却另有所爱,若是洛小姐愿意,他日上昔一统天下,云州十三郡亦可当做洛小姐的嫁妆,若是洛小姐不愿意,那自可现在就带着五万亲兵返回云州,上昔绝对不会反对,他日亦不会派兵征讨。 呵……多重的承诺啊。 以云州十三郡为她的嫁妆,怕是这古往今来的皇室帝姬也没有她这般丰厚的嫁妆了吧。 枯坐了一夜,只想看看他心尖尖上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让云儿连夜赶制出来戎装也成了笑话,这金甲戎装还抵不过人家一身轻飘飘的白裳。 遥遥望去,那人如同高不可攀的神祗,绝世的容颜,凛然自生的气度都如同一根根芒针刺在洛姝雅心上。 上昔站在城楼上宣布与四月的婚讯,话音落,全城静,旋即是如雷的高呼:“恭喜主帅,恭喜小姐,恭祝主帅与小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四月有些震惊的回望着上昔,他傲立在城楼之上,玄袍金甲熠然生辉,向她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坚毅如玉。 四月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手递给他,他牵过她的手,掌心温暖,竟带着湿热颤抖,坚定的握着她,再也不曾放开。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上昔附在耳畔轻声与她说道,仿若一个初尝情事的少年那般,让四月忍俊不禁。 四月无可奈何的看着上昔就这般自作主张的当着三军宣布,令她晃神如临梦中,一切都突然变得影影绰绰,她就这样将自己交到了他的手中。 满城皆在一片欢呼声中,洛姝雅站在城楼之下,看着两人一同下了城楼,上昔的眼中只有四月,四月低婉的笑着,可眼中的幸福却让人嫉妒。 “恭喜你。”洛姝雅背倚着城楼,心中阵痛万分,倔强的咬着下唇。 上昔面色凝重,侧头看向洛姝雅,眼中划过一丝愧疚与不忍。 “多谢洛小姐。”清灵的声音传入耳中,倒是四月先开了口,一派雍容大气,毫不骄矜。 浑浑噩噩之间,洛姝雅却是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房中,云儿在身侧唤了几声小姐,她都没有听见,云儿有些急了,亮开嗓子唤了声:“小姐。” 惊得洛姝雅回首一怔,抬眸之间只见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止也止不住的落下。 云儿心疼的揽过洛姝雅的身子,带着哽咽的劝着她。 洛姝雅怔神低喃:“我就这般输了吗?输的体无完肤,输的这般毫无尊严,万劫不复。” “云儿啊,我不甘心,好不甘心哪!”洛姝雅拽紧了袖子,声音凄厉,含着不甘和怨毒,云儿无声叹息,她何时见过自家小姐有过这般神情,就算是当初洛氏一门覆灭,小姐也咬牙扛过来了,抚养幼弟成长,以自己娇弱的肩膀扛起洛氏的无上门楣。 “小姐,将这一身戎装脱下来吧。”洛姝雅木然的由着云儿脱下她那一身可笑的戎装。 云儿悄声踏出房门。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认命,凌上昔是我的,他只能是我的!”洛姝雅突然起身,牵起袖子擦掉脸上的泪,面色发青,笑容越发怨毒。 “许四月!”声音黯然,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咬牙切齿,双眼幽深似海,只瞳仁那深处,却亮的出奇,恨不得将一切都湮灭在那森然的恨意之中。 穆敖王子收到漠北急件,皆是连连催促他撤回漠北,羊皮卷上的狼头金银更是如同血盆大口一般,在猎猎夏日之下,穆敖只觉得周身寒彻入骨。 穆敖王子打开信件,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 “父汗!”穆敖王子遥望着北方,透过重重宫阙似看到了那一望无垠的草原。 “父汗……”雄浑的男声,本应是豪迈,却透着无穷的悲伤,仿佛是草原上的孤狼嘶鸣。 “王子,如今之际只能赶回王帐。”布恪将军肃立在侧,沉默许久,咬着牙,终于说出这一句,牵动着胸口的箭伤,带来阵阵沉重的咳嗽。一旁的将领皆是黯然悲戚。 穆敖王子收回心神,几多踉跄的坐回大椅中。 终于,抬手说道:“撤军。” 穆敖王子站在帐前,疾风吹动披风猎猎作响,一只鹰鹫以刚翅闪过,穆敖王子一声口哨,鹰鹫乖巧的落在手臂,闪耀着黑曜般的眼睛。 他的眼,炙热如火,一寸一寸的望向身后的锦绣沃土:“终有一日,我会再回来的。”眼中闪着如狼一般的彪悍贪婪。 鹰鹫扑腾着刚翅,翱翔在夜空之中。 跃身上马,飞驰而去,身后众人亦不多言齐齐上马追赶。 千重雪,万仞冰终于隐隐出现在眼前,翻过前面那座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黄沙,一直向北绵延数百里才是绿洲,再往北,便是家乡了。 雪峰晶莹剔透,万年不融,让所有人都沐浴在净白的圣洁光耀中,远望犹如宝光重华。 马蹄飞溅,卷起尘烟滚滚。 穆敖遥遥望去,只见有人早已等在那人高般的蒿草之中,一身白裳圣洁如雪,端坐在蛟马之上,笼在一片朦胧之中,俯视着苍生百态。 第59章 霸业(二) 四月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一行奔来的快马,李斌与关肃默然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李斌望过去,只见四月紧抿着嘴唇,脸上的笑意并未到达眼里,周身散发的杀气令他与关肃神情为之一冽,双眼之中的黑瞳更是自然而生的寒意仿佛要将一切都封存冰封。 “久违了,穆敖王子。” 她的声音清脆,仿佛是珠玉碰撞的脆响,带着风的呜咽,转瞬便消失在了这苍茫之中。 “是你!”虽早知来者是她,还是忍不住的呼了出口,眼前之人,犹比那千年雪峰更加耀眼,穆敖睁大了眼睛,尤带着不可置信望着四月。 四月微微点头,随着穆敖王子侧颜扫过紧随的勇士,那些刚拔出鞘的弯刀又默不作声的收了回去。 四周人潮退去,方圆几十丈,只剩下他们两人,正静静伫立着,身后,一侧便是巍峨耸立,千古不语的青石黑墙,一侧便是一望无际的青草原野。 “你不怕我将你劫回鞑靼?”穆敖王子凝视着四月,只见她微微眯眼,嘴角牵起一抹深远的笑意,他说这话时,竟是无比的怅然和感伤。 “王子自知,凭四月的身手,别说你,就算是你的鞑靼大军,也劫不了我。”四月抬手拂开脸上的青丝,雪白的脸庞这样在城墙的投影中,影影绰绰,却又别样的惑人心魄。 穆敖发出爽朗的笑声,这铁一般的事实,他如何不知,与她对阵,他亦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胜过她。 待笑过之后,他抬眸看向四月,她亦抬眸,对上他的眼神,果然依旧是那双眼,皎如星月,深不见底,穆敖陡然为之一震,依旧是那般森然的杀意,似在极力的克制,连身形也有些颤抖,心中无声的悲戚。 四月默不作声的将十指捏紧,极力克制着自己周身的杀意,长叹一声之后,竟然说道:“你听,风起了。” 穆敖有些惊讶,却不知她如何说出了这句话,见她已经闭上双眼,穆敖也闭上双眼,夹着草原清香的风至北面而来,凄厉委婉,熟悉而凌厉! 终于睁开双眼,果然看见她目光灼灼的凝视着他,他笑着问道,带着一丝豁然开朗:“你是来杀我的吗?” 她眼神转为凌厉,森然杀意在瞬间喷涌,穆敖抚上身侧的剑,握上剑柄,却听见一声凄厉的笑声:“确实,我应该为了万千民众和我的父兄杀了你!” “我闭眼听到的皆是夹在风中关于他们凄厉的惨叫!”四月不动声色的走到他的面前,穆敖依旧深深的看着她,幽蓝的双瞳炯炯有神。 “但是我不杀你,现在不是你死的时候。”四月仰着头,缓缓说道。 穆敖默默的松开抚上剑柄的手,他确实不能死,如今父汗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王帐中皆是虎狼之党,只待父汗一死,便可犯上作乱,鞑靼各部早已对大可汗之位虎视眈眈,草原已是风声鹤唳,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 “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想要与王子订立一个盟约。”四月直言不讳,对于穆敖,她没有必要再去拐弯抹角,纵然两人身负血海深仇。 此一句,简洁了当,却犹如水面上投下的一块巨石,惊起涟漪重重。 “王子此去之后,有生之年再不准踏入我中原半步!”她轻声说道,眼中却蔓延着无穷的自信,凌然出世。 “否则呢?”穆敖王子看着眼前之人,有些无奈的问道。 “否则?”四月咀嚼着他的话,眼中闪过一道厉色,袖中寒光乍现,已经抵在穆敖下颚,“否则你就今日便殒命在此,不过是血溅三尺黄沙,可鞑靼各部没了大可汗,将会是一盘散沙,各部自相残杀,草原将陷入血腥混沌之中,若是那时我再带兵前往,鹿死谁手还说不准。” 穆敖闻言,长叹一声,再不开口。 只听得一阵马蹄疾驰,鞑靼将士遥遥望着城楼上的两人,高大伟岸的王子遮挡着那袭洁白的身影,远远望去,犹如两个亲密的友人一般。 良久,他才说道:“好,我答应你。” 四月收回短剑,莞尔一笑:“王子一诺千金,四月信服,此剑乃是家师所赠,既然到了王子手中,四月便将此剑赠与王子,愿两国永为兄弟之邦,互不相争。”垂首看着穆敖手中的冰魄,轻抚上那三尺青锋,熟悉的触感使她眷恋不已。 穆敖抚上冰魄,蓦然想起那夜在城楼上决绝的一剑,此时再见四月,只觉得她的气势比当日更加凌厉,宛如中天之日。 他有些不可置信,摇了摇脑袋,看着眼前这个漫步在城楼之上的单薄身影,初生的旭阳照耀下,尊贵宛如天人,无人敢于直视。 终于,他朗声笑出口:“那就多谢了。” 四月回首一笑,带着释然,紧握的双手也缓缓舒展,飞身从城楼一跃而下,奔驰离去。 草原禁不起动荡,而中原亦同样禁不起动荡了,罢了罢了,一切为有法,不过是为了雄图霸业,有生之年,或许还会再见! 穆敖王子 四月意味深远的回身望向城楼上的穆敖王子。 穆敖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久久不愿收回目光,终究化成嘴边的一声叹息,这样的人,连他也没有资格说能够与她并肩同行,穿过城墙,草原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那是故土的味道。 “回家!”一声长吼划破天际,亦触动着鞑靼将士的心,皆是热泪盈眶,那阔别已久的家乡,终于回来了。 七月,穆敖王子率鞑靼大军撤出中原,中原为之振奋,穆敖王子赶回漠北之后,身受重伤的博达大可汗在临终之时传位于他,九月,穆敖王子登位,成为新一代的漠北大可汗。 支离破碎的中原终于迎来一番新气象,老百姓喜极而泣。 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乾坤朗朗。 九罄钟鼓肃穆而悠远伴着低沉的号角声,在整个帝都的天宇下回响。 殿前的大鼓也随之沉亮响起,金与铁交加的振响在帝都中秩然有序,一声一声,激昂的触动人的心房。 随着钟声鼓罄,金凌门的大门缓缓打开,帝都皇宫在旭日之下迎接它新的宿主。 旭阳之下,是缓缓行来的两人,一人玄袍金甲,一人白衣胜雪。 次年五月壬午,新帝登基,开元建国,定立国号为“宁”,于帝都宇玉殿昭告天下,大赦。 新帝颁布数道诏令,免徭役,减赋税,泽及三载,万民称颂。 新朝得立,朝中为之一新,建国拥立有功者,皆厚赐晋爵,恩嘉三族,笼罩在中原上空的肃杀惊骇之气,渐渐消弭在新帝登基的普天同庆之下。 百姓经历大生大死颠沛流离之后,更加珍惜眼下的太平。 摇摇欲坠的中原大地终于泛出新的生机。 六月,册立天灵山许四月为后,行册封大典,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太初次年二月,江南传来消息,江南陈氏以江南王十三罪天下,废黜江南王自立,上奏新朝,愿去除王号,自降为江南国主,上允,江南国主遣使臣携礼入帝都受行封礼。 第60章 大宁 使臣入京那一日,正是风和日丽,春意盎然,万物复苏,朱雀大街的青砖石板,在日光的洗礼下,显得格外细腻光华。 长不见首尾的队伍逶迤而入,朱雀大街两侧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维持秩序的军士们用长戟阻拦,长鞭拼命抽打,仍抑制不住百姓们的轩鼓聒噪。 一阵长长的宣驾,使得吵杂的帝都顿时安静下来。 由远及近,百姓见到了皇后的凤章金漆朱仪辇,在青石长街上轧出深浅痕迹,凤驾所过之处,满城百姓都觉得有了瑞气萦绕的殊荣,随侍两侧的禁卫军满脸肃穆,刚劲高傲,周围几米范围内都被染上铁血和刚烈的气息。 百姓皆奇,江南使者好大的气派,竟使得皇后娘娘亲自迎接。 “如今诸侯割据,朝廷这是要对江南以作表率,善待投诚诸侯。”有年轻人兴奋的说道。 百姓恍然大悟:“新朝蒸蒸日上,看样子,不久之后便能还能海内平靖,天下一统,那些割据势力,不过是荧荧之光争于皓月罢了。” “是呀,当今陛下新政一出,泽及万民,谁不称好!” 出身寒士的新帝登基之后,勤政为民,颁布新政,减免赋税兵役,由朝廷出资在边荒离乱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当年逃难离家的人,如今大多还乡安居,勤于耕织,启寒士之贤,革门第之弊,重开科举,各地设长秋寺,由朝廷亲派使臣各郡轮流值守,选拔寒庶贤能。 新政一出,万民称颂,蒙受新朝恩惠入京任职之人更是意气风发。 江南使者扶携俯伏,至凤辇前行叩拜礼。 凤辇中传来清灵婉转而威仪自生的声音:“三公子舟车劳顿,不必多礼。” 众人这才遥遥望向队伍前的使臣,蛾带玉冠,广袖迎风,鬓如裁,眉如画,一双眼眸黑白分明,风华正好,听见皇后的声音,笑意由心而出,眉眼斜飞,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伴着一声巧笑,凤辇中珠帘被掀起,七彩璎珞随风摇摆,环佩作响,皇后扶着侍女的手盈盈而出,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素衣胜雪,姿颜灼然,尊仪万千。 皇后粲然一笑,恰如万千梨花绽放,清雅无双。 “故友到来,岂有不亲自迎接之理。” 使者站在队伍之前与皇后相视而笑。 伴着深浅不一的辘辘车轮声与众人的欢呼声,江南使臣与皇后鸾驾驶向九重禁苑,高阙宫楼。 一重重宫门次第而开,红墙朱檐琉璃瓦,碧阑盘龙台,凤阁连九霄。 酒楼中,看够了江南使臣入帝都的热闹场景,又开始了方才谈论,有咿呀作响的琴声,伴着小二的吆喝声,遥遥传入耳中。 几位年轻进士一边以箸夹着满桌菜肴,一边兴奋的谈论着陛下的新政。 一人头戴博巾以银丝进冠束之,望着绿柳早发的满城春色,低声吟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暖意融融庚喈喈,采蘩祁祁。” “孙兄,你在念什么?”张晋掷起酒杯疑惑的看着好友。 “哦,没什么,春日到了,临兴而赋。”孙玮有些尴尬道。 “孙兄文采出众,昨日清华宴随性而诗,就已夺得满堂风采,来日必将高中传捷!” “陛下圣明,以国策甄选天下贤能,我等寒戍子弟皆蒙天恩,才有这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一日。”孙玮谦虚的答道,目光又流转到刚才凤辇停留的那处地方。 “咦孙兄快看,那不是恒王殿下吗?”张晋好奇惊呼,面带崇尚久久不可自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驾朴实无华的马车直往九阙禁宫而去,金凌门无人敢阻拦,只因驾车之人乃是西北少帅恒王墨渊桓。 “啧啧啧,真不知马车里的是谁,竟是恒王殿下亲自驾车。” 马车直入九宫禁苑,帝后早已率文武百官在宇玉殿的玉阶下恭候多时,伴着一声马嘶,听得马车内的人唤了句:“四月。”声音温润醇厚,仿若天际传来一般。 皇后巧笑嫣然,松开皇上的手,不顾身后跪了满满一地的内侍宫人,奔到马车前清朗又恭敬的唤了句:“师父。” 第61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上) 建元十年冬,这年冬季压抑绵长,临到岁末才降下第一场初雪,铺天盖地的大雪悄无声息的落下,不过一夜便将整个大宁铺成了一片冰天雪地。 油青蓬的车顶早已被白雪覆满,辘辘车轮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碾痕,车内尚且宽敞,年近花甲的老人掀开车帘,看着洋洋洒洒的漫天雪花,叹息道:“这场雪……多像那年啊!” 驾车的青年疑惑的问道:“祖父您在说什么?” 老人凝视着远处琼华霜棱,阳光照耀之下五光十色,好似……已经七年了,那场雪足足下了七年…… 建元三年冬,天灵山道泽真君下山探望当今皇后娘娘,暴病于帝都皇宫,皇后伤心欲绝,主动请旨入广安寺为道泽真君诵经祈愿,一去,就是七年,再未回过皇宫。 一晃,就七年了……老人叹息着,放下车帘。 正午的阳光照在皑皑白雪的木兰狩苑,碧空无云,冷冽的疾风催动挂满冰凌的树梢飒飒作响。 一场风雪就这样无声无息将整个狩苑铺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 马蹄声起,卷起层层白雪。 风中裹着敏鹿踏冰的破冰声,矫健的踏在皑皑白雪上,留下了极浅的印记又消失在了眼前。 敏鹿惊慌的逃窜,绷紧了周身的肌腱,警惕的扫向身后。 一张早已怒弦满张的惊云弓已对准了它。 扣弦的手,坚毅如山,凝聚如云,寒矢破空,一道银光快疾如闪电。 跃起的敏鹿,半空中身躯陡然一顿,从空中轰然坠地。 喉头被一箭贯穿,箭尖上的鲜血凝聚犹如琥珀,尾端的白羽在寒风中尤带着未消的余力微微颤动。 御前护卫们策马奔驰而来,高擎着天子旌麾,簇拥着一箭猎杀了敏鹿的皇帝。 当前一人,骑着通体墨黑的骏马,绯红窄袖箭服,雪白貂绒风帽下云鬓翠眉,笑靥如花的望向前方手握长弓的帝王,抑制不住满心的骄矜与欢喜,身后已响起了护卫们的欢呼。 轻裘玄袍,龙纹玉带的皇帝朗笑一声,将长弓扔出,身后护卫稳稳接住长弓,端坐在通体雪白的骏马上看着护卫将敏鹿抬到眼前。 “皇上好俊的身手,下次可别扔下臣妾了,臣妾的马可没有陛下的疾风跑的那般快!”白婕妤朗声娇嗔,不在乎尊卑,这里远在帝都之外的狩苑,不在宫中,左右都是皇上的御前亲信,她不用顾忌什么宫规尊卑,而皇上从来都是由着她的性子,喜欢她的这份率真。 皇上并不理会她,跃下马,缓缓走到敏鹿身前,长身凝立,俯视着这头濒死的敏鹿,敏鹿幽深冷瞳中的光泽,在垂死中渐渐暗淡,皇上的手抚上它的双眼,眼中的冷酷也融化,化成淡淡的幽寂。 “安心去吧。” 骄阳映雪,山林寂静。 皇上转身离去,长裘曳地,卷起层层雪沫。 白婕妤迎了上前,脚步极快,险些被绊了一跤,皇上一手将她揽入怀中,那只刚射杀了这林中最快速最灵敏敏鹿的手刚毅有力,手心中的温暖,令她心驰神往,仰脸望去,见他修眉齐飞入鬓,唇上亦噙着淡淡笑意。 她倚靠在他的肩头,满心的激昂,身侧的男子,是这世上最出色的人,器宇轩昂,指点江山,于乱世中力挽狂澜驱逐鞑靼,一统江山的开国帝君,亦是与她雪中漫步的终身眷侣,她的夫君。 她何其有幸,能伴在他的身旁。 “看,还有鹿。”白婕妤眼尖,远远便看见了隐藏在冰凌残枝下的敏鹿,雀跃的摇着皇上的手臂,“臣妾去追它。” 皇上低头看了她一眼,笑着点头。 她抬眸,转而说道:“臣妾可以骑它吗?”她指着那匹通体雪白的疾风,那是天子御马,性子疾烈,向来只有陛下才能驾驭得了。 这本是僭越。 白婕妤见到皇上眼色一沉,暗道不好,据闻这匹马跟着皇上南征北战,从未有过其他人骑过,除了……皇后,她入宫不过半年,皇上对她的圣宠不倦,而她的性子也越发变得倨傲骄矜。 只见皇上已经跃上马背,将手递给了她:“来吧。” 她紧抓着他的手,仰头柔柔的笑了起来。 七年了,再深的影子也该消失了…… 他低头看着她,眉眼间有刹那的恍惚掠过,锐利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柔软,仿若跟心中深藏的那个绝色容颜重叠。 阳光照进皇上深邃的眼眸中,眼里有温柔流光,像要将一切寒冰都融化。 不由的将怀中的人揽紧。 皇上一言不发的将白婕妤带上马背,不时低头看向她,无不是缱绻温柔的目光,嘴角的笑意也越发暖煦,融冰暖雪,白婕妤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皇上策马缓驰,向林中去追逐那只鹿。 踏雪寻鹿,乘风纵马,再凛冽的风环绕在侧,依靠着这样的怀抱中,也不觉得冷。 疾风渐渐追上那只鹿,鹿角已经隐隐出现在了不远处,身后马蹄声起,踏破林间寂静,将鹿掠走。 白婕妤懊恼的看着那只鹿极快的消失在了眼前,回首望去,茫茫雪林中,有两骑疾驰而来。 当前扬鞭促马的人,却是御前禁军大都统方铮,紧跟着他的是内侍大总管汪全。 这两人皆是皇上最为亲信的人,竟然亲自飞马前来。 每年初雪,皇上必定会到木来狩苑来狩猎,为期三日,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性,这两人深知皇上,怎么会如此莽撞。 白婕妤蹙眉,怕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否则也不会这般匆忙扰了皇上狩猎兴致,不由的朝皇上怀中偎紧了一些。 方铮翻身下马,在雪地上跪下,双手呈上一封书信,看似平常的书信竟是以火漆密封朱章加持,这是密令书信! 白婕妤见不到皇上的神情,只觉得她环住自己的双臂在见到这份书信之时不由的僵了僵。 “陛下,广安寺传来急奏。” 素日里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御前大都统跪在雪地上,低着头,两鬓已渗出汗来。 广安寺。 这三个字令白婕妤变了脸色,屏息之间,只觉得身后之人连身形也变得僵硬。 皇上示意,白婕妤在汪全的搀扶下下了马,惴惴不安的立在雪地里望向马背上的皇上。 马背上的皇上,一言不发,伸手接过方铮手中的书信。 他并没有立马启开书信,也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只低眼凝视着手中的书信,脸上变幻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是夹带着懊悔与无助的阴影,如同一层寒云,笼罩在这个睥睨天下的君王脸上。 方铮跪在地上,埋着头,低的更低了。 皇上缓缓启开书信,面容清朗,眉眼深邃,身形岿然不动,只那一双手,竟是微微颤抖着。 白婕妤看在眼里,他整个人,好像都被这封信唤活了,眼中的冷意渐渐被暖煦盖过。 白婕妤已被汪全带回自己的居所。 白茫茫的雪地中,唯留昂藏傲立的皇上与跪在地上的方铮。 第62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下) “七年了……”皇上低喃着,手中的薄薄信纸如同有千钧重,望向远处,仿若穿过了这万千红尘,见到了那白裳胜雪的四月踏雪而来。 这是七年来,“广安寺”传来的第一封书信。 这封书信,千里疾驰,日夜奔骑,沿途不知累死了多少快马。 广安寺是一个禁忌,是皇上,是大宁,是整个皇宫的禁忌。 谁也不知,方铮心中却万分清晰,广安寺不过是个幌子,皇后真正所在之地却是天灵山,这封火漆密匣中的紧急书信并非来自广安寺,上面的朱章乃是来自隐藏驻守在天灵山脚下的暗卫。 苦涩攀上心头,犹如千丝万缕般将整个心肺都纠缠在一起,刺骨锥心的痛一波一波的席卷而来,踉跄着扶住一树残枝,枝头白雪簌簌落下,撒了一头一肩,干涩的笑了起来,方铮想要扶住他,却被他抬手制止。 “只是当时已惘然……”陛下已经缓缓远去,方铮看着他寂寥的背影,落寞万分,哪儿还有当年的风范? 那一桩心事,解不开,揭不去,毕竟是他欠了她。 当年鞑靼入侵,陛下于乱世中与皇后力挽狂澜,叱咤三军,登基之日,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英武宛若神祗,天下诸侯割据,他毅然收复割据,一统山河,颁布新政,泽及万民,万世称颂,如今才过了十年,他就真正的成了一位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 这一切只因皇后离宫,皇后离宫,带走了这位英明神武陛下的所有生机,徒留给他的只剩下一座辉煌却冰冷的睦清宫与他们两亲自栽种的那片梅林。 自那之后,每年初雪,皇上便会驾临木兰狩苑,远离那一处伤心之地。 方铮闭眼,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 白裳胜雪的皇后在陛下怀中声声泣血,遥遥的望着那高不可攀的摘星台上坠下的青色身影,皓皓银发飘散在风中,宛若天人,一声闷响之后,皇后终于不再惊慌失措,她的眼迎上他灼灼目光,眼中的怒意与厉色似要将一切焚灭,那双眼,红的像要滴血。 纷纷涌上前的侍卫将皇后与陛下隔绝开来,三尺青锋出鞘,剑过血溅,流淌蜿蜒而下的血铺满了整个玉阶,直到那青锋刺入陛下的胸膛,染红了他的龙袍,狰狞了腾飞的蟠龙,他只低声的唤着她的名:“四月。” 他的语声低沉,无不温柔缱绻入骨,他的眼眸,深邃眼底,因触动了最深的歉疚而黯淡。 鲜血染红了她的玉指,猩红了她的白裳,溅落在脸上的鲜血触目惊心却又是别样的动人心魄。 终于,她松开了手,苍白了脸色,凉薄的笑容掩不住眼底的痛苦。 跪在跌的支离破碎的师父身前,擦干净他脸上的血,终于,扬首含笑,冷寂如死,青丝缭绕下肤光如玉。 “师父,徒儿不孝。” “师父,我们回天灵山。” 皇后与道泽真君离去那一日,帝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星斗满天,万里江山俱成了茫茫一色。 一对比翼齐肩的人中龙凤走到今日这步,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御驾回朝,百官朝服跪迎,远远便见到浩浩汤汤煊赫威仪的御驾,皇上回朝之后便入了乾元殿,下旨静思几日,静思期间,不见朝臣。 一时间群臣错愕。 皇上自登基以来,勤勉朝政,木兰狩猎本已成为皇上不改的惯例,按照往日,皇上从木兰狩苑回来必定召集群臣,却从未如今年这样突兀辍朝。 随驾狩猎的白婕妤在自己的居所忐忑不安的等着皇上传召,等来的却是大总管身旁小太监传来皇上已经御驾回朝的消息。 白婕妤跌坐在软榻之上,不可置信的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皇上就这样将她扔在了木兰行宫。 这一切的变故,定是因为广安寺传来的急奏书信。 六宫之内,广安寺是个禁忌,没有人敢提及,尤其是在皇上和洛贵妃面前,连带着皇后曾经居住的睦清宫也一并蒙上了避讳之色,梅林深处的睦清宫无人敢踏足。 白婕妤入宫不过半年,不曾见过那位名义上的皇后,却从内侍宫人口中听过关于皇后的种种传闻,皇后出自天灵山,貌似天仙,与陛下相识于微时,一心辅助陛下夺得天下,是这天地间至高无双的至尊之所在,那些见过皇后威仪的老人,皆是面带崇尚沉浸其中久久难以自拔。 要论恩宠,当今陛下温润多情,自从皇后离宫入寺,便是曾经一心辅佐皇上登临帝位,以云州十三郡为后盾的洛贵妃宠冠后宫,其余的便是后来内务府选送入宫的妃嫔,皆是明艳动人的名门闺秀,除开洛贵妃,却说不出对谁更加恩宠。 白婕妤出生高贵,父亲是从前追随皇上的老人,同为徽州人士,皇上待父亲礼遇有加,官拜户部尚书,兄长更是新科状元,皇上钦点的天子门生,而她入宫不过半年,皇上对她恩宠不倦,不仅被封为婕妤,还带着她一同前往木兰狩猎,这可是历来妃嫔从未有过的恩宠。 白婕妤被一盆冷水泼得有些回不过神,半日前雪****骑的温暖还没散,马背上的那个怀抱余温犹存,转瞬之间便成了这样冷冰冰的局面。 连忙吩咐侍女收拾东西摆驾回皇宫,跪在殿中的小太监却不让开,只告知她皇上并无旨意让她回宫。 白婕妤瘫软在软榻上,这算什么? 将她放在木兰狩苑独自离去便罢了,还不让她回宫,这是要将她扔在这荒无人烟的木兰狩苑,再无面圣的机会了吗? 白婕妤背后像有一盆雪水顺着脊背缓缓浇下来。 贴身侍女兰玉在旁安慰:“皇上定是有要事处理,待皇上想起了娘娘,定会让娘娘回宫的。” 要事,什么要事,就那么急吼吼的回了宫。白婕妤眼流直流。 “老爷也不会任由娘娘在这木兰狩苑的。”兰玉终于说出了一句像样的话,白婕妤不由的松了一口气,转瞬想起那份书信,那份从广安寺传来的急奏书信,渐渐脸色变得气定神闲。 若是洛贵妃知道了广安寺这件事,恐怕夜不能寐了吧。 想到洛贵妃阴蛰怨恨的眼神,唇角微挑,带出些鄙夷的冷笑,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听天由命,安心在这木兰狩苑静候皇上何时能将她想起来,传唤回皇宫。 御驾回宫,皇上紧闭宫门,不见任何人,就连洛贵妃也被汪全恭敬的请出了乾元殿,说是陛下有旨意,静思期间,不见任何人。 洛贵妃被请回长春宫之后,宫中的人皆噤若寒蝉,连走路都不由的放轻了脚步,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惹得洛贵妃大发雷霆。 第63章 锦绣千重烟云灭(上) 金喜得了长春宫密召便趁夜赶往长春宫,绕过九曲回廊,一眼便瞥见了眼前巍峨典雅的重重宫阙,隔着远远的距离,也能嗅到长春宫中随着寒风散发出来的馥鼻馨香,洛贵妃爱花,长春宫中有着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能工巧匠专人看护,纵使着寒冬腊月,殿中也仿若春日缤纷。 登上高高的玉阶行到殿门口前早有等着他的女官,那女官停在光华璀璨的龙凤云纹照壁前,见到他来,仰着脸眼色低沉着一言不发便入了内殿。 殿中珠帘声玲珑作响,殿中愔愔迂回的满是熏香的紫烟,奢华迷离,金喜四下张望,心中却是忐忑万分。 远处有接应的宫婢迎了她进去,金喜抬头看去,竟是洛贵妃娘娘的贴身侍女云儿。 “木兰狩苑到底发生了什么?”透过扇羽屏风传来洛贵妃的声音,她正低头修剪着一盏千金难得的瑶台玉凤,影影绰绰中绿枝摇曳,花瓣上凝聚着水珠,颗颗璀璨晶莹,宛若凝珀,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和煦,金声玉振的清脆中,带着凛然天成的威仪。 殿中的温暖与殿外的寒冷殊然不同,殿中早已燃起了银炭,熏的整个长春宫温暖如春,百花绽放层层叠叠拢成花墙,可此刻金喜却无心欣赏,低着头冷汗涔涔,连里衣都已湿透。 身为汪大总管身旁的小太监,他知悉陛下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巨细无遗的禀报给洛贵妃知悉,可今日木兰狩苑之事却是汪总管与方都统亲自面圣,当时只有三人,他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圣上会突然回宫,更是突然辍朝静思。 不由的想起方都统接到的一封书信,那火漆密封的书信送到原本驻扎在狩苑外围的方统领手中之后,他便促马赶往围场。 如实将这件事情禀报给洛贵妃之后,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金剪绞声,随着玲珑动耳的笑声,环佩叮咚,洛贵妃已经扶着云儿的手绕过屏风出现在了眼前,一身淡紫色的长裙,着云锦坎肩,映的肌肤如象牙一般细腻,笑容和煦可亲,双目顾盼间,一时秋水盈盈,一时又凛然含威。 “可知是哪里送的?”洛贵妃饶有趣味的扬起头,微笑着,身染花香,尊贵馥香若有若无,云儿近在身侧,也能感受到洛贵妃隐藏在笑意后的阴冷之意。 “奴才不知。” “罢了,你当好自己的值,本宫不会亏待你。”洛贵妃挥了挥手,凤目鄙夷的扫过跪在地上的金喜,示意云儿拿出赏赐,给了金喜之后,便让他退出长春宫。 金喜应声答道连连表示自己的忠心,退出了长春宫,回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宇,满殿花影摇曳,阴影斑驳,只觉的雪下得大了,风也急了,寒意逼人,不由的拢了拢身上的单薄夹袄,又四下张望了一番,才快步返回了乾元殿。 听得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洛贵妃随手扯下梳妆台上的瑶台玉凤一叶花瓣,放置在掌心细看,云儿端着晨间收集来的晨曦露水给洛贵妃净面,解下洛贵妃满头珠翠,一头青丝铺散而下,眼中清辉潋滟,铜镜中的倒影出的容颜更是尊贵无双,可她此刻却怅然无比。 “火漆密封的书信属于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从前皇上收到也没有这番神情。”洛贵妃自喃道,好似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说过云儿听的,“难道……” 只听得啪的一声,洛贵妃手中的玉梳重重的摔在梳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将云儿惊得一颤。 云儿心中一惊,越发变得没底,只见洛贵妃已经倏然站起了身,整个人都在微微清颤,陷入了极大的惊恐中。 “娘娘,不会的,皇……她已经和皇上恩断义绝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云儿小心的安抚着洛贵妃,不禁想到了那禁忌已久的人,将洛贵妃扶到软榻上,她却死死的抓着自己的手臂,指甲深陷在肉里,凤目中依旧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云儿,你知道吗,我日日夜夜都在怕,怕有一天她就回来了……”想到那人,连声音也止不住的颤抖,“我好不容易将皇上从她手中夺回来,便由不得她人再来觊觎半分。” “娘娘,我知道您心中的苦,都过去了,您现在有皇上的宠爱,还有大皇子承欢膝下呢。” 提到大皇子,洛贵妃心神终于有些恢复,脸上也带上了笑意,云儿默不作声的用丝帕擦干她的泪,给她细细讲了大皇子的日常,逗得洛贵妃破涕为笑。 “咱们大皇子啊就是聪明,连太傅也说大皇子聪颖过人,说咱们大皇子绝非池中物。” “澈儿啊,就是顽皮的紧。”想到爱子那顽皮的性子,不由的微蹙了眉头,心中却是如同抹了蜜一般,笑意藏也藏不住,“对了,本宫也有两日没有见到澈儿了,明日待他下了学,你就让他来长春宫,雪天路滑,你亲自去接了他过来。” “好,奴婢明日一早便吩咐小厨房备下殿下爱吃的糕点。”云儿应道,“时辰也不早了,娘娘早些安置吧。” 鲛丝帷幔垂低,殿中的熏香也换上了宁神安息香,似乎风雪又重了,窸窸窣窣的传来风雪压在枝桠上的细碎声音,云儿吹熄了烛火便悄声出了殿门,低声吩咐着伺夜的宫女好生伺候着,洛贵妃闭上双眼,脑中却是混沌一片,红的血,紫的玉,白的裳交织在一片,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张牙舞爪的朝她袭来。 她想起那张绝色倾城的脸和那双清冷流转的眼眸,浑身止不住的清颤,仿佛深陷在巨大的惊恐之中,雪白的纤指拽着丝滑如玉的锦衾微微痉挛着。 蓦然坐起身来,风吹起帷幔飘在眼前,在月光下映着雪色洁白如雪,恰如那人的一袭白衣。 “把窗户关上,别让风进来,告诉内务府,把本宫宫中的帷幔全换掉,我不要白色,我不要白色……”听着惊呼还未走远的云儿推开殿门绕过屏风便看见洛贵妃蜷缩在床头,眸中染生无穷的惊惧与狂乱。 终于,纤细的枝头禁不住积雪倾轧,发出一声脆响,在这夜里,听得分外清晰渗人,洛贵妃如蒙鬼魅一般,口中只念叨着“不要白色”。 云儿厉眼扫过纷纷入内的宫女,宫女又恭敬的退出了寝殿,云儿关上窗户后走到床榻前,仍听着洛贵妃喃喃自语,乍胆轻晃洛贵妃:“娘娘……娘娘……” 洛贵妃眼神迷离,喃喃说道:“我不要白色。” “娘娘,这不是白色,这些帷幔都是淡紫色的,因这月光,所以有些泛白。”云儿恭敬的答道。 第64章 锦绣千重烟云灭(下) “那也不要,那也不要,全都换掉!”洛贵妃惊恐未定,恨不得立马就将这些帷幔扯下来撕碎。 “是,明日奴婢就吩咐内务府来将这些统统换掉。”云儿安抚着洛贵妃,待她平复之后,长叹一口气,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啊,心中打定主意,吩咐了伺夜的宫女给她拿来了被衾,就在洛贵妃的锦榻旁打了地铺。 “云儿,她一定知道是我做的,她会回来找我报仇的。”洛贵妃斜躺在床榻上,喘息着说道。 “不会的娘娘,当年知道这些事的人都死光了,死人的嘴是最严的。” “对啊,都死光了。”洛贵妃长吁了一口气,近乎梦呓的重复着,突然又想起什么,“不,他还没死。” 云儿心中了然,知道洛贵妃说的是谁,起身给洛贵妃掖好了被角才笃定的安慰道:“他不会说的。” 洛贵妃终于安定下来,露出一道诡异笑容,那诡异中显出得意和狂妄,清芒一闪,终于安心的睡了过去:“是啊,他不会说出来。” 江上渡口,雪满栈桥。 桥头的酒坊,升起灯笼,烧暖了炉火。 这场雪悄无声息的下的纷纷扬扬。 看着这样子,这场风雪应该快停了吧。 桥头停驻着一叶小舟,从船舱里钻出老船主,望着天色,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今年冬日的一阵风雪来的蹊跷,临到岁末才洋洋洒洒,害的半季都没有生意,搓着手指挥着儿子将船系上码头,便带着儿子钻入了桥头中的酒坊。 酒坊本坐落在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塞,满座都是往来的商行贩,老船主轻车熟路的步入酒坊中,儿子也已拿了酒过来,老船主端起酒碗,猛地喝了两口,这才觉得身上有了些暖意。 儿子笑着跟邻座的人谈论,老船主捻起烟丝放入烟斗,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听得邻座正在谈论着当今陛下何时能废了皇后娘娘。 老船主听见此话,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儿子急忙端了温水,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着气。 待他顺完了气,喝了桌上的温水,儿子也与刚才那人继续谈论了起来。 一人笑吟吟的说道:“最晚不过明年冬季,皇后指定被废。”那人面色潮红,酒气喧天,显然就是喝醉了的模样,老船主抬眼看去,捋了捋被染白的须髯,摇着头再不理会。 皇后会不会被废,本就与他们这些乡野庶民毫无干系。 不过天家之事,威仪神圣,幸亏这里距离帝都遥远,他们这些乡野百姓议论着天子家事,如同市井短长。 另一人却指着他,讥诮道:“你去年就在这里说过同样的话。” 众人哄笑。 老船主又习惯性的摸向身侧的烟斗,身侧空空,这才想起,刚才儿子端来水时见他咳嗽的厉害顺手也将烟斗给拿走了。 那人被激的脸皮泛热,带着酒憨却也不放弃,将一大串铜板拍在桌上:“不然,咱们来打个赌。” 众人见他这般,却也仍由着他,倒是刚才那位青年犹如赌气一般,搜遍了全身,不过摸出三五个铜板,刚好够今日的酒资,窘的一脸通红,那人见到青年这般,更是傲气的很,斜着眼角挑衅的看着他。 “皇后哪里是说废就废的,堂堂一国之母,还是天灵山的传人,又与当今陛下携手并肩开创新朝,驱逐鞑靼解救百姓于水火,这九州百姓都感沐恩慈,况且谁人不知,许皇后只是入寺为亡师超度,此乃大善大孝。”倒是酒坊老板出言帮扶,青年连连投以感激的眼神。 新朝创立以来,民心所向,皆是因当今陛下于乱世中驱逐异族,救民于水火,鞑靼攻入帝都之时,岁月之艰辛,民间家户皆有死伤,虽如今鞑靼与中原修好,谈及那段岁月,也恨不得将鞑靼谈血食肉,许皇后与陛下携手收复天下的飒爽英姿在他们心中了不可磨灭的神圣印象,纵使皇后已经离宫七年,皇上也未曾入寺请回,可中宫之位却一直没有更改,坊间对于皇后的废立流短蜚长,纵然如今洛贵妃宠冠后宫,却也没见着皇上有任何废黜皇后的意思,连带着帝都中也是三缄其口,任由着流言四散,让族中人管好自己的口舌,莫去揣测圣意。 老船主听见这话,倒是舒缓了眉头,从身侧拿出一串铜钱递给儿子,示意他去跟那人打赌。 儿子不解地看着他,老船主已经眯起眼睛,昏昏欲睡过去了一般。 儿子顺从的将那串铜钱拍在那人面前,却见那人已经抱着酒壶酣睡了过去,抚了抚鼻头将铜钱收回皮囊中,却见到老父泛着精光的眼神。 “七年了,若是要废早就废了,哪儿还等得到今天。”老父悠悠的说了句,这才扶着桌角起了身。 寒江夜风,猎猎透骨。 三分醉意,七分执着,老船主拎了半壶残酒,推开想要将他扶住的儿子,摇摇晃晃的走出的酒坊。 老船主抬头看去,只见前方码头上一抹斜长的身影投在雪地。 待走近了一看,竟是身穿黑袍戴着斗篷的女子,长长的黑色披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面容模糊,却也隐隐能看出风姿极为绰约,在这雪夜中,仿若精魅一般,那披风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怀中扭来扭去。 听得女子长叹了一声:“灵岫,能不能别乱动了,再动我就把你扔进江里去。”老船主错愕惊异,正欲细细查看,那黑色披风中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怀中还抱着一只羽毛煞是好看的宠物,七彩斑斓的羽毛在着雪夜月华中流光溢彩,不禁使老船主与儿子看呆了眼。 “姑姑,你真冷。”那女童瞧着女子说道。 是啊,真冷。落在掌心的落雪久久不融,这自骨髓深处发出的寒意,早已令她身心惧寒。 女童嘟起嘴抚摸着怀中宠物的羽毛,那宠物也甚是温驯的赖在她怀里,见到老船主拉了拉女子的袖子,女子才缓缓转身说道:“我们想要过江。” 说着便示意女童,女童从怀中摸摸索索搜寻了许久才摸出一支玉簪递到老船主面前:“喏,这是船费。” 那莹润通透的簪子照的老船主与儿子瞬间眼前一亮,却也有些担忧的说道:“不是老汉不开船,倒是这风雪……” “无妨,明日必定天朗气清,今夜也无风无浪。”女子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空,缓缓说道,清灵的声音宛若珠玉落盘。 那女童将簪子执意给了老船主之后,便拉着女子上了船步入船舱。 船缓缓张帆,在江浪的拍打下平缓前行,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映的水色幽碧,万里浩淼。 第65章 别有幽怨各自生(上) 斗篷下的黑袍女子从上船之后便临风伫立不语,宛如泥塑木雕一般。 倒是那女童,一上船便钻进了船舱,直呼着太冷了,怀中的宠物也在咯咯的啼叫着,竟是一只公鸡,两人皆是好奇不已,还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公鸡。 儿子更是好奇不已,待船稳稳划入江心之后,从船尾寻了草谷送入船舱想要一开眼界,老船主见到儿子这般,连忙阻住他,儿子疑惑的问道:“阿爹,怎么了?” 老船主睁大这双眼,紧紧拽着手中的玉簪,颤声说道:“这是宫中之物。” “看这纹路花式,定是宫中贵人所有!”老船主见多识广,可此刻他却是满身抖索着,连带着那句话也带上颤意,儿子一听,被老父一句“宫中贵人”激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去打量船头伫立的女子与船舱中逗着公鸡的女童,看向老父手中的玉簪,只觉得素雅低调,波光微动之下,却又映出了簪上玄奥的纹路,隐隐看出凌翔九天的凤凰! 一江冷月,两岸深寂,寒江月色中,女子侧首低喃:“七年了,该了结了,我容忍了你们七年,也该让你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月满寒江,尚不敌四体寒意。 闭上眼,仿若还能闻到氤氲在殿中的袅袅熏香,仿若还能见到那龙台凤阁中永不熄灭的阑珊灯火,仿若还能见到那飘散在风中的皓皓银丝与师父最后一刻的释然神情。 倏然握紧了十指,全身如同剜心刺骨一般。 听见船舱中灵岫的呼唤,转身入了船舱。 灵岫乖巧的抱着七彩公鸡靠在窗前,窗外冷风猎猎,旧窗吱吱作响,看着七彩公鸡在灵岫怀中被冻得瑟瑟发抖,不禁莞尔,天灵山气候宜人,七彩公鸡哪儿遭遇过这般寒冷的气候,解下身上的披风便围住灵岫小小的身子。 灵岫乐呵呵的望着她,那抹笑意,单纯而美好,牵起了她心中深藏的柔软。 灵岫牵过她的手,慷慨的分了她一半披风,她便抱着灵岫在怀中,灵岫抬起小脸问道:“姑姑,我们要去哪儿?” 她沉默不语,默默的将灵岫在怀中抱得更紧。 寒风明月,碧波茫瀚,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灼然生辉,天地之间的光芒,仿佛都聚集在她的身上,眼角的那滴晶莹宛若琥珀一般,随着船的颠簸,终于落了下来。 船随着风浪一波一波的荡起,灵岫觉得又新奇又好玩,耳边呼呼吹过的都是带着淡香的清风,含着淡淡冷梅的清冽。 不由的往姑姑怀中靠的更紧。 静谧中,灵岫只觉得姑姑将自己抱得越来越紧,仿若是抱住这世间的唯一的温暖,灵岫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却听见姑姑在梦中的呓喃:“花吉……” 花吉呵,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那个善解人意的女子,那个为爱付出了一切的女子,是不是你不愿见到我那般绝望,才将灵岫送至到我身边,让我好好活下去。 一场风雪,今日伴着一场小雪倒是天朗气清。 长春宫的嬉笑声与孩童的欢呼声老远便能听见,连带着宫中的宫女内侍亦是一番喜笑颜开。 洛贵妃远远望着玉阶下那个披着紫貂白绒斗篷的小身影,看着他在雪地中跑来跑去,满目都是温柔的眼神,举着一双小手,想要抓住风中飞舞的细雪,乌发以玉环束起,洁白的脸庞泛着微红,在阳光下熠熠闪耀。 两个小太监亦步亦趋的小心跟着,云儿也在他身侧微笑着看着。 这般雪团一样的孩子,与她心脉相连的孩子,他的眉眼轮廓像极了皇上,鼻唇下巴如玉如琢,透着她的影子,这是他与她的儿子,怎么瞧着,心中都是无限的柔软与甜蜜。 “母妃……”大皇子凌澈已经发现了他,黑幽幽的眼瞳里像是闪着光,笑着向她跑来,她也不由的抬步朝着儿子走去。 大皇子跑的太急,脚下一滑,几欲摔倒,小太监抢上前一步,极快的将他抱住,洛贵妃这才惊呼一声,小跑赶来,将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细细查看了一番,揽过怀中,一张脸却因刚才那一番变得苍白,正要怒斥那些奴才护主不利,大皇子在她怀中对着她做鬼脸,一双大眼忽闪,止不住的被他逗乐,这才抬手拂去他头发上的雪粒,疼惜的将他搂在怀中。 洛贵妃牵着大皇子的手爱怜的问道:“澈儿冷吗?” “不冷,母妃冷吗?”大皇子抬起脸问道,说着还学着母妃的模样,用小手将洛贵妃的手搓搓,洛贵妃看着儿子这番动作,心中一股暖流缓缓流过,止不住的欣喜。 “我的澈儿真乖。”洛贵妃蹲下身子,抚摸着他天真无邪的脸。 大皇子甜甜的笑着,指着庭中的皑皑白雪思考了一阵才问道:“澈儿这么乖,那母妃可以给澈儿做个小雪人吗?” 大皇子天真的一言,令洛贵妃微微怔住了身子,转而低声一笑,便牵着他的手步入庭中。 庭院琼树下,一深一浅的踩在雪地上,咯吱有声,宫中人听见洛贵妃要给大皇子做雪人,纷纷将雪扫作一堆,不多时便堆成了一座小雪山。 云儿一边护着大皇子,一边嗔怪着洛贵妃:“娘娘也真是的,殿下还这么小,让他在雪地玩会儿就成了,娘娘还跟着殿下玩闹,要是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洛贵妃手中捧起一个雪球,不以为然的说道:“澈儿难得这么高兴,由着他玩会儿也好,幼时我与少阳也是这般玩闹过来的,也没见着少阳体弱多病,倒是越发健朗。” 云儿不禁莞尔,想到云州到了冬日俱是铺天盖地的大雪,洛府的后院都被堆砌成厚厚的冰雪世界,两人便在雪地中追逐嬉笑,做雪人,打雪仗,倒是到了帝都,冬日虽也下雪,却也不见得有云州那般,看着这一小一大兴致盎然的模样,也不再多言,默默的从殿中拿来了玛瑙明珠宝石做雪人的眼耳口鼻。 一片雪花飘飘飘飘洋洋,坠落在洛贵妃的眉心。 澈儿笑着拉下她的身子,踮起脚尖用额头轻点在她的额头上,去掉这一片冰雪。 洛贵妃被他逗乐,抱着他在怀中连连亲吻他的额头,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在庭院中响起。 洛贵妃心中舒爽,这是多久没有听见过这般纯真的笑声了啊。 洛贵妃做好了雪人,云儿将黑曜晶石做成雪人的眼睛,碧玉做鼻子,又用红玛瑙做了雪人的嘴,澈儿看着小雪儿,惊叹雀跃,抱着雪人在庭中欢快的与小太监追逐嬉戏。 第66章 别有幽怨各自生(下) 上昔长身伫立廊下凝视远望,眼前的那场景,美好的让人心软。 洛贵妃看着澈儿的模样,两只手被冻得通红,忍不住搓手低呼:“好冷。” 上昔大步跨入庭中,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呵了呵气,这才将她的手放在大掌中完全包裹住。 洛贵妃呆愣在原地,他不是此刻在静思吗? 一双凤目却慢慢的溢满了泪水。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她望着他一眼不眨,生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眼前的他,这么温柔,拉着他的手,这么温暖。 从前,他的温柔,他的情深,他的缱绻,全给了那人。 纵然后来她走了,离开了他的世界,可他的心中也不愿给别人腾出一点位置,就算她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步一步踏上这世间至高之位,她不求任何名分,只想能活在有他的地方,感受他的气息。 上苍也曾眷顾她,那人离开了,她终于成了他的女人,可她知道,就算她得到了他,那不过是一个空壳,他的心,他的魂早已跟着那人的离去不在了。 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管好后宫,让他安心朝政,他成了英明神武的开国帝君,她亦成了声名远播的一代贤妃。 七年了,他的笑终于为她而绽放。 她闭眼,两行清泪自眼中流出,上昔笑着替她将泪水擦干净:“都是做母妃的人了,怎么还跟澈儿样的。” 她在他怀中破涕为笑,澈儿捧着小雪人举到他面前,献宝一般的给他看:“父皇,这是母妃给澈儿做的小雪人,漂亮吧。” 上昔松开洛贵妃,俊眉一轩:“漂亮,父皇给你做个大雪人。” 澈儿偏着头,认真思考了一番:“父皇做两个大雪人,一个是父皇,一个是母妃,这个小雪人是澈儿!”小手还在空中比划着,上昔宠溺的笑着连连答应:“好好好,朕给澈儿做两个大雪人。” 上昔放任澈儿在雪地中嬉闹玩耍,自己俯身攒起一个雪球,推着雪球越来越大。 洛贵妃笑着,目光追随着上昔与澈儿的身影,眼前白茫茫一片,世间万物都化为虚无,只余下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云儿从未见过皇上这般模样,啼笑皆非的看向洛贵妃,只见她眼中噙着泪,满身洋溢着幸福的笑颜,不由的柔声说道:“娘娘终于得偿所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洛贵妃听见这话,不由的加深了笑意,目光只随着庭中两人流转。 雪球越滚越大,大皇子在上昔身侧欢呼雀跃,上昔俯身问他:“够大了吗?” “够啦够啦!”大皇子欢呼着答道。 “那我们先做母妃。”上昔点头,又俯身攒起一个小点的雪球,抱到大雪球上面,朗笑着对澈儿说道,“这是你母妃的头。” 大皇子瞥了一眼,不满的说道:“母妃是澈儿见过最漂亮的人,父皇这个脸一点儿都不漂亮。父皇给澈儿做个最漂亮的母妃。” 上昔不由顿住拍雪人的动作,最漂亮的人吗? 一阵风带来远处梅林中的冷梅清香,清冽脱俗。 蓦然脑海中浮现那抹白色身影,那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 如同被人扼住了喉一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而来。 大皇子扬起头,担忧的问道:“父皇您怎么了?” 上昔似没有听见一般,抬眼看去,暮色温柔的宫檐连廊下,那个身披雪白狐裘的人,立在廊下,淡淡的笑,脸颊与雪裘相映,分不出哪个更白,向他伸出一只手,那是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温暖,与心底浮出的清晰笑颜。 他如同发了疯一般,长靴卷起层层白雪,急切的跑到那人身前,将她拥在怀中,如同抱住这世间唯一的珍宝一般。 洛贵妃看着他向自己跑过来,不由分说的将她拽入怀中,俊朗的眉眼中满是温柔的看着她,她紧抓着他的手,朝他的怀抱偎紧了些。 他良久不语,她也不开口,贪飨着此刻的柔情温暖。 他喉头上下翻动,似乎是压抑了许久,终于,他唤出了口,语声低哑:“四月,你终于回来了。” 一言,令洛贵妃僵硬了身子,苍白了脸色。 那一瞬,她几乎连心跳都没有了,全是他的那句轻唤。 伴着大皇子纯真的笑声,皇上豁然清醒,松开怀中的人,长叹了一口气,眼中的温柔也归为冰冷,极为失望的叹息道:“是你啊。” 洛贵妃呆愣在原地,不知何时,雪停了,他走了,澈儿也走了。 上一瞬还在天堂,下一刻便坠入了无间地狱。 她蹲在雪地里,以手覆面,心中绞痛不已。 她木然的抬起眼,那个他亲手做的雪人,孤零零的立在琼树下,没有另一个,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凄凉丛生,不由的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却也抵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彻骨寒冷。 长春宫中早已烧暖了十二座暖炉,将整个大殿燃得暖气洋洋,瑞兽紫金香薰鼎中也焚起了袅袅熏香,紫烟缭绕,如梦如幻。 云儿扶着她进入殿中,看着陛下赏赐下来的珍玩,兴致极高一件一件的拿起来细细查看,喜笑颜开的模样,心中却苦的如同吃了黄连一般。 这算什么?安抚吗? 我满心以为我已将你捂热,可那一丝温暖也是你将我认作了她? 满殿珍宝如同在嘲笑她一般。 为什么? 我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无法将她在你脑中去掉一分一毫吗? 眼中的凄婉渐渐被怨毒覆盖,眸中蒙起水雾,一声声冷笑在大殿中响起,伴着金裂玉碎的声响传到殿外,众人皆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她的笑容越发锐利,几重哀怨,几重悲愤,到最后,化成嘴边决绝的恨意:“许四月。” 既然去不掉,那就消失吧,在这个世上彻彻底底的消失! 云儿满心担忧的轻声踏入殿中。 只见洛贵妃伫立在繁花盎然的花墙前,回身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满殿狼藉,四处可见破碎的玉石与溅落的明珠,而她的神情却是不屑一顾。 “让人进来收拾了。”洛贵妃笑着,芊芊玉指一一拂过盎然盛放的花簇,笑靥犹比花娇,很是灿烂。 染了茜素红丹蔻的指甲掐下一簇蔓延出花墙的石斛兰,毫不怜惜,侧颜对她说道:“花可以精心培植,夏花冬放,但是也要懂得修剪,多出来的,就是多出来的。” 石斛兰已从繁花中落下,洛贤妃转身离去,环佩叮咚,珠帘层层掀起,她冷笑了一声,说道:“本宫要见他。” 云儿缄默不语,独自蹲下身子收拾着满殿狼藉。 第67章 往事悠悠昭憾恨(上) 宽阔的大街上,传来各式各样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两侧林立着琳琅满目的店铺,此时也正是人声鼎沸。 此时的酒楼中正是宾满座,小二有条不紊的将进来的官带到楼中空的位置上,顾不上擦一把额头上的汗,门口又进来了新的官,吆喝一声,一甩手中的白帕子,喜笑颜开的将人带上空位。 过不多时,远远便听见规整化一的步伐,竟是军队特有的铁戈之声,街上的人被强力排到两边,一队身着黑甲的队伍,浩浩汤汤而来。 “是云阳王殿下剿杀流寇回来了。”有人惊呼起。 酒楼中的酒忍不住好奇,从窗户外探出头去看队伍前端赫赫威仪的年轻儒帅。 只见他端坐在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上,戎装金甲,身形挺拔,面色肃穆,长氅披在身后猎猎作响,身后的队伍更是冷峻严肃,观看云阳侯入城的百姓们也不由的挺直了腰板,似乎被这铁血之气给感染。 酒楼中一老一少,是行走南北的茶商,见多识广,瞥了一眼外间的热闹景象,不屑的言道:“也只有这太平盛世剿杀个流寇也得出动正规军,这云阳侯也不过如此。” 众人一听,纷纷各执己见,一时之间,酒楼中嚣杂起来。 “话也不能这样说,七年前魏阳郡一战,可是云阳王亲自领兵,那时他尚不及弱冠,当初东林侯死战不降,折损了好几名圣上派去的大将,还是云阳王力挽狂澜,挽回天朝颜面。” 座中纷纷响应,老者却是从容不迫。 老者掷起酒杯,一饮而尽,少年默不作声的给老者将手中的酒杯斟满。 当年啊,我们这些老百姓如何能够看得通透,老者当时正好身在魏阳郡,战火四起,他带着家眷四处藏匿,隐隐中竟能够察觉出一丝诡异,魏阳郡作为一个小小的城池,东林侯就算是再骁勇善战,也不可能守住魏阳郡整整半年之久,天下皆道东林侯如有神助,能撒豆成兵,魏阳郡城楼之下,天朝好几员大将铩羽而归,极尽狼狈,而那时的帝都,皇后离宫,皇上闭宫静思,朝中更是诡异丛生,曾经与圣上一同征战沙场的将军们各自沉寂下来,直到当初尚不及弱冠的洛氏少将主动请缨,亲率了五万洛氏亲兵讨伐魏阳郡传出捷报,而洛少阳回京之后,被授以云阳王爵位,其姐更是成了宠冠后宫的洛贵妃,贤名远播,曾经一门孤寡的云州洛氏,已然成了大宁朝最为煊赫鼎盛的世家大族,连带着旁支亲眷亦在朝廷中身居要职。 楼上雅阁中,凭栏而坐的两人似乎对外间的喧嚣不以为然。 灵岫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抱着七彩公鸡,瞧着楼下的士兵,指着队伍前端的人笑的玲珑动耳:“姑姑你看,那将军腰间还系了个玉佩,打仗都搞得这般糊里花哨。”怀中的七彩公鸡适时的鸣叫了两声,似乎极为赞同她说的话。 四月没好气的打量了她一眼,放眼看去,果然见到洛少阳金甲腰带上系了个玉佩,通体雪白,在日光下,盈盈闪耀,而他的神情,更是高傲的比之七彩公鸡有过之而不及。 四月眼前不禁划过一个站在洛姝雅身后拒不行礼的倔强少年,那时上昔刚刚夺得天下,鞑靼递呈国书,愿与中原永修兄弟之盟,互不犯扰,鞑靼驱逐了,倒是四海未平,割据势力依旧波涛汹涌,既然外莽已除,他们的目光更是凌厉,盯准了新朝初立,根基不稳,暗里的波谲云诡层出不穷,想要将上昔从那龙庭上拽下来,忠心前朝的一众死士连连出手,勾结乱党使得天下人心惶惶。她便急于收复这些分裂,却不料早已有人在她背后伸出了手,这只手,让她与上昔恩断义绝,让她从此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上昔登临九五,天下尽握,对跟着他一同南征北战的同袍将士论功行赏,封赏极厚,对于鼎力相助的洛氏一族,更是厚待,将云州十三郡化作封地,赐封洛氏姝雅为永康郡主,洛氏少阳为云阳侯,五万亲兵亦归其统辖,此诏一出,引得朝廷震荡,朝臣议论纷纷。 洛姝雅接到圣旨之后,带着洛少阳于睦清宫求见与她,望陛下收回成命,只愿在宫中不求名分服侍陛下,那时她忙着与上昔收复割据,且没有见到洛姝雅跪在自己身前是何种模样,翻看着各地呈上来的军情,信眼扫去,戎装少年身形挺拔傲然而立,最后是洛姝雅拽着他,他才极不情愿的行了礼,望着她的眼,炯炯有神,眼中的凌厉锐气令她如今都历历在目。 朝堂之上传来姑苏城失守,她匆忙离去,遗留下那两人孤单落寞的身影。 花吉在侧问道,将两人如何安排。 她揉着疲乏不堪的额头,漫不经心的朝殿中仍旧跪在地上的两人望去,巍峨典雅,锦绣千重却越发显出两人的落寞来,两人便那般跪在那根横梁之下那日母妃悬梁自尽的横梁之下。 对于洛姝雅的情深与执着动了恻隐之心,只言道,那就遂了她的愿吧,册封为妃。 “咯咯咯……”七彩公鸡的啼叫打断她的思绪,她抬眼看去,灵岫正拿着捏碎的草饼屑喂它吃,七彩公鸡倔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头上的血红鸡冠威风凛凛。 这丫头…… 她打断灵岫的动作:“它都老的快掉牙了,吃不了那么多,你想把它撑死么?” 灵岫担忧的抚摸七彩公鸡的羽毛:“自从下山之后,七彩都吃的少了,姑姑你说,它是不是噎食了?” 她眨着天真的大眼,忧心忡忡问的四月哭笑不得,当初她是为什么答应这个小丫头将这只招摇过市的公鸡带下山来的,一路而来,见到这只七彩斑斓的公鸡好奇不已的人不在少数,更有人出资千金想要将这只公鸡买走,真是悔不当初啊。 “没有,你喂它喝些清水。”望着她水汪汪的大眼,四月柔声安慰道。 楼下酒依旧喧嚣,小二苦苦相劝,却听见满堂喧嚣一时止住。 “咯咯咯……”远处传来清脆响亮的鸡叫声,小二正在好奇,大厅之中哪儿来的公鸡。 抬头间,只见楼梯上徐徐下来两个人,一大一小,一黑一白。 第68章 往事悠悠昭憾恨(中) 这两人来时便直上二楼,女子一身黑袍,以帷帽遮面,行止间风姿卓然出尘,那女童,一身雪白斗篷,粉雕玉琢,仿若仙家童子,怀中还抱着一只七彩斑斓的宠物,令小二印象深刻。 店中诸人看去,却听见女童清脆的笑声,小手抚摸着七彩宠物的羽毛,那宠物的头在女童怀中蹭了蹭,这才挺直了脖子,众人一看,竟是一只公鸡,七彩公鸡,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由的好奇心起,纷纷上前看个稀奇。 “咯咯咯……” 纷纷涌上前的人潮使女童将公鸡在怀中抱得更紧,身侧的姑姑更是凝住身形前行不了半步。 “小姑娘,你这公鸡哪儿来的?真漂亮。” “这毛可以送我一根儿不?” …… 感觉身侧的姑姑将她的手牵的更紧了,灵岫的心不由的捏紧了一下,听见姑姑笑了一声,开了口:“诸位请让让。”语气低婉,却透着一丝邈远的清冷,清灵之中带着不可抵挡的赫赫威仪,令人一听不由得敛摄心神。 那声音,令正在喝酒的老者身形凝住,尤带着不可置信的望向那女子,只见那女子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帷帽遮住了容貌,露出的小截下巴如寒玉雕琢,从容优雅的呵斥众人退出,举手之间威仪自生让人忍不住的想要俯首膜拜。 众人不由的噤了声,纷纷让出一条道路来,再不敢靠近半步。 女童吐着舌头扮鬼脸,怀中的七彩公鸡更是扬起了脖子,血冠如同红宝石一般璀璨夺目,七彩羽毛更是流光溢彩。 两人沿着人潮退出的那条道徐徐而去,满座人仍未回过神来。 蓦然,恍惚发怔的老者,周身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大步追了出去。 门外的一架马车已徐徐驰离,雪地尚留两轮深深碾轧痕迹。 少年迈着腿出门,却见到老者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凝视不语,可眼中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尊崇恭敬。 少年关切的问道老伯怎么了。 老伯摇摇头,脸上却带上了笑颜。 那声音,只要听过一次,便再也难以忘怀。 那年新朝初立,江南世子入京接受朝廷诏封,人山人海之中,他亦跟在人潮中望向江南世子入京的热闹场面,满心激昂的听着旁人赞叹新朝蒸蒸日上,新皇英明神武,而那个声音便是从那赫赫威仪的凤车鸾驾之中遥遥传出,仿若天际传来一般,清贵飘渺,使人一听便心驰神往,难以忘怀。 四月上了马车便摘下了帷帽,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灵岫,灵岫抱着七彩公鸡若无其事的顺着它的羽毛,那公鸡对上她的目光,骄傲的扬起脖子,不屑的鸣叫两声又钻进了灵岫的怀中。 额头突突的跳了两跳,这只破鸡,十几年了,还是臭毛病不改,若不是……若不是你是师父留下来的,早就将你的毛拔了,给灵岫炖了补身子。 想到师父,不由的黯然下来,眼神也变得愈加凌厉起来。 沈青岩,纵然你藏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将你找出来,千刀万剐! 眸瞳中寒光乍现,一双眼里饱含着仇恨的彻骨之冷,唇角微挑,带出些鄙夷的冷意。 “姑姑……”灵岫不安的唤着她,她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眼中的冷意也渐渐褪去。 “姑姑,我们去哪儿?” 四月透过车窗,巍巍绰绰的帝都已经在不远处,暖煦的日光也似乎变得清寒,远处的琉璃霜瓦,龙檐凤壁如同伫立千百年的神灵,俯视着苍穹大地,迎接着一个个宿主,也迎接着一个个含着仇怨而归来的人。 “带你去见……”四月思考了一番,当初与她携手作战的人自她离宫之后便被派遣往了各地驻守,帝都之中倒是还有个端庄贤淑温婉柔情的江南女子。 “去了就知道了。”四月卖起了关子,不再理会灵岫,灵岫不屑的偏着头,悄声与七彩公鸡说着自己的悄悄话。 当初带着灵岫下山并非她的本意,却是玄恆主动要求的,说要让这个丫头见见世面,玄恆自从离开西北之后,便继承天灵山,成了天灵山新一任的山主,那时她身心俱伤,独自返回天灵山,面对偌大空荡的天灵山,抱着师父的遗体枯坐在占星台上三日三夜。 什么叫做心如死灰,了无生智。 玄恆在梨花缤纷的尽头见到她,她枯坐在占星台上,单薄的如同一缕烟,抱着师父冰冷的身体,内力散尽,本该清灵澄澈的双眼却如同一汪死水,一身白裳被鲜血染尽,脸色苍白,本该润泽的双唇也已被风吹得干裂,嘴里不停的低喃着:“师父,徒儿不孝。”眼中早已没了泪水,那两行清泪早已流尽,残留着泪痕在脸上,狼狈得使人不忍一看。 玄恆轻声走到她的身前,跪在师父的遗体前,她木然的抬起头问他:“你是谁?” 他心痛不已,想要从她怀中接过师父,她却将师父抱得紧紧的,他只能跪在她的身前痛彻心扉。 她将他认作师父,他也由着她,学着师父的样子教她练剑,调理内息,带她去看满天星辰,听着她在耳边一声一声的唤自己师父,他的心如同被刀割一般。 他叹息道,这样也好。 他小心的呵护着她,这个他从小宠溺的小师妹,忘了也好,至少不用那么伤痛,不用带着恨意千方百计的去想倾尽四海之竭为师父报仇。 直到那日,他前往师父的坟冢叩祭完之后,转身便看见她伫立在落英缤纷的树下,抬眸一笑,唤着他:“玄恆。” 他不知该如何言语,只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向师父的坟冢,眼中的清灵被仇恨悔恨盖过,他知道,她回来了。 自那之后,一身白裳换作黑袍,再也修不了内力,只能将笑颜化作一道道凌厉的杀招,没日没夜的修习,只想要将自己的武功提升到足以与沈青岩抗衡,他阻止过她,可她却淡然一笑:“若是不能全身而退,那至少还能玉石俱焚。” 他知道阻拦不了,只能任由她日日苦练,直到花吉强闯护山法阵。 他竟不知,当初追着西北大军千里奔赴西北寻他的女子因为强闯护山法阵而动了胎气,他也不知,因他得知师父惨死烂醉的那个狂乱夜里,她竟有了他的骨肉。 世事无常,花吉因触动了护山法阵被他发现之时已是奄奄一息,拼劲全力生下灵岫便香消玉殒。 第69章 往事悠悠昭憾恨(下) 他也学会了逃避,对于花吉,他有怜,有惜,却无爱。 四月指责他:“你可以心怀天下,却爱不上一个花吉。” 他无言以对。 当他看着她抱着那小小软软的灵岫,眼中却带上了许久不见的柔情,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清光之中,熠熠生辉。 灵岫自幼与她亲近,连天灵山庄的七彩公鸡也比他这个亲生父亲亲近。 有了灵岫也好,至少四月在天灵山庄不用每日每夜的练剑,她将灵岫当做自己的女儿,教她如何练剑,教她怎么下水摸鱼,从前他对她的所作所为,都被她报应在了自己女儿身上,灵岫也如同那时的四月,带着七彩公鸡将整个天灵山搅得鸡飞狗跳。 玄恆知道,就算有了灵岫,四月终究放不下心中的仇恨,终究有一日会下山,他私自改了护山法阵,将四月困在天灵山整整七年。 七年的悠悠岁月,不过弹指一瞬,多少人都已忘却,对她而言,却是日日刻骨铭心。 那年她领兵在外,追击着那些所谓忠于前朝的余孽,想到此处她突然想要放声大笑。 忠于前朝的余孽!她身上何尝流淌的不是前朝萧氏皇族的血脉。 那时玄恆将西北军权上交给上昔,准备返回天灵山继承天灵山主之位,上昔握着西北军权的虎符询问她该派遣谁前往西北驻守,她笑着说道:“既然关肃那么崇拜西北墨氏一族,那倒不如让玄恆亲自教导,再看他日关肃是否有能力胜任。” 上昔欣然答应,关肃激昂兴奋的模样至今令她历历在目,万万想不到,关肃就这样被她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也将她推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关肃前往西北,遭到伏击,全军覆灭,关肃更是下落不明,她一怒之下,便亲自带领了神隐军前往西北。 在她前往西北的途中,浑然不知朝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行军路线图被人篡改,上呈到上昔手中的路线图赫然成了与那些前朝余孽汇合的大军图,连带着前朝余孽的巢穴亦是清晰在那封火漆密匣的书信中,每份书信上皆有四月的私印,而那枚私印,四月从未现于人前,上昔不动声色的将巢穴剿灭,酷刑逼问之下,得到的消息竟是他们一直以来都听令于四月与新朝抗衡,至于玄恆退隐一事,更是早已安排好了的,只待她前往西北执掌西北军权,便可挥军南下,推翻新朝,拥立玄恆为新主。 而魏阳郡一战也是四月暗中筹谋,派遣那些忠于前朝的精锐暗卫暗中相助,才让东林侯顽守住魏阳郡半年之久,折损了多员曾经与上昔并肩杀敌的袍泽,目的便是削减上昔军中实力,使上昔军中无人统帅。 大胤朝本就是萧氏皇族与西北墨氏一族携手创立的朝代,玄恆作为墨氏一族的嫡亲血脉,身份本就被上昔所忌惮,而四月与他自幼交好,玄恆与四月两人功大于天,军中威望比之上昔更甚,更为荒诞的是朝中传出皇后与西北少帅奸情一事,上昔怒不可遏,亲遣了使者前往西北,见到四月与玄恆醉卧相拥,同榻而眠。 使者回朝,上昔于宇玉殿斩杀使者,却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四月做下的事情,四月会背叛他。 那时她远在西北对于帝都中的一切懵然不知,一心追查关肃的下落,连番追查之下,终于寻得蛛丝马迹,却在西北发现了沈青岩,她被沈青岩引到了前朝余孽聚集之地,那些前朝余孽一见到她纷纷跪地相迎,她还来不及错愕惊讶便是朝廷精兵冲入围剿,那些前朝余孽更是指着她,说她出卖了他们。 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一步一步的走入他人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当她返回帝都之时,见到的竟是被人挑断手脚筋沦为废人的关肃,关肃见到她一脸惊恐鄙夷,痛心疾首,声声泣血说道自己错信了她,端坐在龙庭之上的上昔满脸俱是一番痛心。 面对关肃的指责和上昔扔下来的密匣书信与行军路线图,她哑口无言,在大殿之中放声大笑。 转而看向关肃,对上他的眼眸,寒光凛冽,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竟一头冲向殿中金柱,血溅龙庭三尺。 关肃一死,更加坐实了她的罪名。 当她回望端坐在龙庭上的上昔,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浓重的涩意与痛心宛如冰刃划过心头。 她蓦然失笑,前一夜鸾凤金喜帐中还是款款深情,不过寒夜倾尽,明辉耀照,便在这金碧辉煌的宇玉殿中声声责问。 原本荒诞无稽的事情有了关肃的证词,不由他人不信,让她有口莫辩,关肃是她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她无法相信他竟然将这些罪名安置在了自己头上,更加无法相信的是上昔竟然灌她喝下一杯让她内力全失的蚀骨美酒,她笑的颠倒众生,饮下杯中琼液,心死大于心痛。 从那之后,她便再不跨出睦清宫一步,而上昔,也在没有踏入睦清宫。 前朝传来消息云阳侯洛少阳攻破魏阳郡,东林侯魏启彦于阵前自刎,东林侯世子率城中妇孺向天朝投降臣服,从东林侯世子口中得知一直以来都是当朝皇后娘娘暗中相助,更向天朝皇上呈上了能够号令萧氏皇族隐藏在暗处势力的令符。 那一枚令符四月知道,她也一直在寻找,大胤立朝之初便有这么一支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势力,那是她的祖上大胤开国帝君萧宸为了掌控天下大势,特地组建遍布四海的隐秘组织,那些人皆是受过祖上莫大恩惠的人,忠心耿耿,薪火相传,那一支隐藏在暗处的势力,藏身在中原各地,隐秘而庞大,分布极为广阔,秘密组织中的人尊令不尊人,就算你是大胤萧氏皇族,没有那枚令符,也没有资格号令他们。 上昔便是用这样一支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属于她萧氏皇族的势力,将她亲手栽培起来的一万神隐军剿杀在一个叫做雁归岭的山涧之中,那些跟着她一同南征北战的袍泽,他们虽然只有一万人,却是勇悍善战,自鞑靼入侵之时便一路追随,其中更不乏曾与上昔对酒当歌的好友。 当洛姝雅将这个消息带给她之时,她已经内力尽失,几乎沦为废人,浑身颤抖的如同筛糠。 洛姝雅居高临下的讥诮道:“真想不到,曾经叱咤九州的皇后娘娘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她什么都没有听见,大风从殿外吹入,将她的衣裙卷起,她抬眼望去,仿若见到了一个个鲜活熟悉的面孔。 他们以忠勇之名称冠世间,大军过处,百姓皆是夹道欢迎,他们没有死在沙场之上,而是殒命在一个小的几乎无人所知的山涧之中,死在这场波谲云诡杀人不见血的阴谋之中。 第70章 千秋浮世虚化名 仿若是回应她的悲愤,风在下一刻变得疾厉,席卷着雨点轰然落下,溅落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起身厉笑,疾风吹拂白裳翻飞,好似有无数的英魂从黄泉底下发出怒吼,洛姝雅对上她的眼眸,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一步步逼近她,每走一步,便如同走到刀尖上,痛的她撕心裂肺,洛姝雅被她一步步逼退,颤抖着身子抵在梳妆台上,震慑在她森然杀气之中。 半晌,她喷出一口鲜血,洛姝雅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内力全无,再不是那个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已经沦为废人了。 殿中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殿外的雨水越发大了,她笑着将唇角的鲜血擦去,巨大的雷声伴着闪电将她的脸照的如同鬼魅,洛姝雅心中的骄傲与不甘使她抬起头对上她的眼,望向眼眸深处,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心中豁然明朗,随着一声响雷,突如其来的闪电将她眉宇间的刻骨冷笑照亮。 “你……你别过来……” 想不到啊,你自负一世聪明,却败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指轻抚在她如同丝缎润滑细腻的脸上,洛姝雅顿时觉得一阵寒彻入骨。 声音清灵动耳:“你不是就是想要看我狼狈的模样啊,怎么样,满意了吗?洛妃娘娘。” “就算我内力全失,也足以让你万劫不复。” 洛姝雅仰着头,被目光中的锋芒所震慑,却听见她笑的云淡风轻,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几只银针,银针在寒光之下发出渗人的银光。 “不是我做的,都是皇上下的旨意。”她大口喘息着,仍是惊魂未定。 “可是是你自动送上门来的呢。”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抚摸上银针,笑的千娇百媚,就连唇角的猩红也染上了妖冶之色,精美绝伦,“听过零落觞吗?当初王宥便是中了零落觞,被那些幽魂日日纠缠……” “别说了,不是我!” 她高高的抬起了手,千钧一发之际,殿门轰然被推开:“住手!” 四月听见声音,身形不由的为之一凝,侧脸向闯入殿中的人望去,风雨肆虐的殿外,他一袭玄色长袍,广袖玉冠,身上还残留着外间的雨水,滴在玉石地板上,滴答作响。 洛姝雅望向殿门之外,不由的瘫软了身子跌坐在地上:“皇上……” 他眉眼间的阴蛰森寒,让人心中一颤,看向四月,却带上了难以言明的神色。 一把将四月推开,扶起瘫软在地上的洛姝雅,安抚道:“没事了,别怕,朕来了。” 她深沉的黑眸看向两人亲密紧贴的身躯,洛妃小鸟依人般的依偎在他怀中,而他紧搂着着她柔声安慰着,只那双眼,从始至终便没有离开过她。 好一个英明神武的开国帝君,好一个温婉贤淑的洛妃,好一番情深恩爱的缱绻画卷。 “臣妾,臣妾只是想来看看皇后娘娘,顺便告诉皇后娘娘一个喜讯。”洛姝雅依偎在他怀中,小声的说道。 四月冷冷的背过身,听见她说的喜讯,不由的拽紧了双手,却也抵不住肆虐的寒意,神隐军全军覆没果然是个“喜讯”。 “恩?”上昔疑惑着低头看向怀中的洛姝雅,只见她苍白的脸上泛上一抹绯红。 “臣妾……”洛姝雅温柔的抬眼望向上昔,却见到他面无表情的望着背立过去的四月,心中嫉恨如狂,连声音也拔高了一些,“臣妾已怀有龙裔。” 上昔身形不由为之一愣,竟带上惶恐不安的看向四月,从她身上散发的凛然冷意似乎要将殿中的一切都化为冰冷。 “那就恭喜了。”少时,她终于开口,漫不经心般,决然转身离去,冷眼扫过两人仿若一汪死水,看向他的时候,一双眼眸中不带一丝情感。 雨水落在琉璃瓦上,溅落在玉阶上,滴答作响,在这个静谧的夜空里突兀响起。 一道惊雷划破长空,他不由想要伸出手抓住她,却连她衣衫的一角也没抚摸到,殿中遗留下冷冽清香也随着一阵风被吹得无踪无迹。 洛姝雅望向幽暗的内殿,不由的牵起嘴角的一抹诡异得意的笑意,转而在皇上的怀中依偎的更紧。 她呆呆的望向殿中的那根横梁,恍若见到母妃如何微笑着将自己纤细优美的脖颈挂上那雕龙盘凤的横梁之上。 “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冷冷的笑着,一声一声在殿中愔愔迂回,原来她也太高估了上昔对自己的爱,他爱那张龙庭犹胜于她,若是心中没有疑虑又何苦千方百计去查询,若不是步步为营又怎么会落入他人的圈套,终究还是忌惮着她的吧! 浮世虚化梦,千秋身后名,旁人穷尽所能的追求,从来都不曾入得她的眼。 世间能令她阅尽万千红尘,而仍心醉神驰的,也唯有曾经那个心怀天下的凌上昔。 曾经两人一同登临帝位,俯视着苍穹大地,这一方他们携手开拓出来的锦绣山河,壮阔的景象让她久久不能言语,静静的陪在他身边看那山峦远岚,远处的林木被风吹得起伏。 “冷吗?”他将她拥入怀中。 “累吗?”他垂眸含笑。 那一刻,她并不觉得冷,觉得累,只要有彼此,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 如今,他的怀抱成了另一个人的港湾。 不过短短三年,曾经那个愿意为她抛下千秋霸业看尽世间繁华的人竟变成了此番模样。 凌上昔啊凌上昔,你明明知道,我所看重的,并非什么雄图霸业,而是在海内清宴之后,与你携手花间,白首不离。 是的,孩子,他们也曾有过孩子,却在他们都还不知道他存在的时候,便化作一滩血水,混在那蜿蜒流下玉阶的鲜血之中。 她在睦清宫中待了整整一个月,时常赤脚散发呆立在那根横梁之下,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薄光映照下的绝世容颜仿若世间最珍贵的玉雕。 若不是师父下山,恐怕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跨出睦清宫半步,生于此,死于此,一切归于终始,曾经师父给自己占过一卦,卦面上只有一个字,这一个字却让师父用了足足一夜,也无法参透,她的人生也算是全了师父所算出来的卦象。 当她从侍卫口中得知师父下山想要将她带回天灵山之时,她不顾侍卫阻拦冲出睦清宫。 刀戟横在面前,层层侍卫将她阻绝在远处,师父的青衫被高台上的疾风灌满,皓皓银丝飘散在风中,依旧那般卓然出尘,宛若天人,透过高高的摘星台,师父遥遥的望着她,笑的一如从前的清高淡然,仿若在安慰她:“别怕,四月。” “放开皇后!”上昔急切的怒吼从身后响起,刀戟褪去,人潮散开,她只看着师父的身影,世间万物都化作一片苍白,唯有那抹圣洁飘渺的身影与飘散在风中的皓皓银丝,倏然发现了师父身后的那个人,令她手足无措。 第71章 一夕翻覆颠乾坤 沈青岩不知与师父说了什么,师父背对着她,见不到师父的神情,却能听见沈青岩扬天大笑发出的渗人笑声,她被上昔紧紧抱在怀中,惊恐不已,沈青岩一掌将师父推下了摘星台,她还在心中默默安慰着自己,师父武功盖世,定然会毫发无伤。 师父坠落之时,看向她的眼神,是爱怜,是安慰,是释然,是解脱…… 直到师父落在地上,卷起尘埃,她的身形被凝住不动,那一刻,眼前的一切都被猩红所盖过,苍茫天地俱变成了一片血色。 所有的琉璃世界拆席崩坍,化作一堆废墟。 她一身凛然,犹如一团烈焰,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纷纷涌上前的侍卫将她与上昔隔绝开来,她笑着凝视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凄婉而决绝,胸中激荡的怨毒愤懑,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震天。 长剑在手,寒光闪烁,无边的恨意在此刻爆发,白裳尽染,鲜血顺着玉阶蜿蜒成河。 直到她手中的剑没入他的胸膛,他不避不躲,以血肉之躯挡住她手中的三尺青锋,以灼热之血唤醒她心中仅存的神智。 内里虚空,下腹惨痛,早已脚下不稳,她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师父身前,跪在师父面前,悲痛欲绝。 她抱着渐渐冰冷的师父,天上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如同那年师父带着她离开皇宫的那场雪一样,无声无息,白雪落在师父的长发上,与皓皓银丝融为一体,她抬袖将师父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上昔苍白了脸色,胸口鲜血赫然,他也不顾不闻,身上的痛抵不过心中的痛,低唤着她的名字:“四月。”无不缱绻入骨。 “上昔,你满意了吗?” “凌上昔,从今以后,我们恩断义绝。” 落雪点梅,冷香寒冽。 她带着师父返回天灵山,如同幼时师父带着她回天灵山一般,她一路笑着,眼中落下的却是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这是她的卦象。 万物归一,尘埃落定。 这是师父给她解的命数,亦是她的命数。 她讪笑着,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姑姑,你怎么哭了?”灵岫歪着头,眨着天真的大眼,她不解,为何姑姑下了山,就老样忧伤,总是会莫名其妙的落泪。 扯过自己的袖子擦干姑姑的泪水,听见姑姑有些哽咽的将她拥在怀中,柔声道:“姑姑没哭,是沙子迷了眼睛。” “那灵岫给姑姑吹吹,沙子吹出来了就不会流泪了。” “好。” “姑姑,那座山后面是什么?” “那里呀,是帝都。” “帝都人多吗?” “多。” “那帝都里面的人会不会拔了七彩的毛?” 四月蹙眉,这个小丫头问题怎么这么多,从前在天灵山总是问的她哑口无言,玄恆那个做爹的也不知道帮她解围,在旁笑的人神共愤,不过她说会不会有人拔了七彩公鸡的毛,这倒还真说不准,按照那些人的残暴手段,完全是有可能的。 不由有些担忧的看向灵岫怀中的七彩公鸡,它倨傲的偏着头,对四月不屑于顾,自从有了灵岫,这只公鸡便找到了靠山,对于时常对她非打即骂的四月越发嚣张。 四月不禁笑了起来:“等你被拔光了毛,看你还能嚣张的起来不。” 四月微闭了双眼假寐,不再理会灵岫在侧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七彩公鸡低沉的鸣叫了两声,这声音,听在四月耳中,格外的舒心。 嘴角牵起一抹微笑,平日里的淡然出尘,在这一瞬间竟化成慑人威仪。 “帝都……” 她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它们力道千钧,又好似,冥冥之中魂牵梦萦,黯然消沉。 “我回来了。” 声音低沉,带起无尽怅然。 方铮得了传召便悄声入了乾元殿,偌大雄伟的乾元殿中宫女侍从尽数被遣出,珠玉帐帷重重掩映着帝座,居高临下得俯视着世间万物,负手而立的皇上立在帝座之前背对着他,身形挺拔伟岸,望着象征着至高无上权柄的王座怔怔出神。 光影摇曳间,帷幔被风吹起,愔愔迂回的熏香笼罩在整个大殿,孤清的身影令方铮晃神,此刻眼前的君王,孤寂的使人心伤。 “过来。”殿上突然发话,本是得天独厚的清冽明亮的嗓音,却染上了浓重的寂寥与淡淡的忧伤。 方铮将头埋得更低了,快步行到皇上身侧,只见皇上已经缓缓回身,一只手抚上御案。 “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了。”皇上坐上帝座,眉眼却没有离开案上,那是许久未见的笑意,令方铮心中不由一紧,自从陛下登临帝位之后,杀伐决断,指点江山,尽显威仪,他与陛下自义军之时便一路追随,自从皇后离宫,陛下变得越发高深莫测,笑意也越来越隐晦,让人看不透,看不懂,就算他跟在皇上身边十数载,他也无法轻易摸透皇上心性,果然是帝心难测,可此刻他的笑意,却是单纯的让人心暖,这个笑容,他不陌生,那只有在面对皇后之时,他才展露出的,暖煦如同春阳,“你来看看,朕的这幅画,做的还好?” 方铮起身,缓缓行到御案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七丈御案上,两端都堆砌着累累奏折,中央平铺放置着一张宣纸,连墨迹也未干,显然是才作成不久,素描淡绘着手执宝剑遗世而独立的白裳女子,方铮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心中顿时惶恐不安。 “倒是不知她现在还是不是这个模样。”皇上笑着,修长的手指抚上画卷,缱绻留恋,陛下从回到帝都之后,便辍朝静思,不见任何朝臣,方铮心中疑惑,难道陛下静思就是为了画这一副画? “当年跟着朕一同起兵的人走的走了,散的散了,也还剩下你,你来看看,还像不像。”淡淡威仪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伴着微不可闻的叹息,方铮不敢直视他的双眸,望向那副画,蓦然想起当初见到皇后的第一面。 那是攻入帝都的第一夜,夜浓,风疾,杀伐烈,残局将尽,血流纵横,殿中一片狼藉,宫纱垂帷被拽落在地,博山炉倾倒了一案残香冷烟,琉璃宫灯被推倒踏成珠光碎烁,血稠浓,帷幔曳地便是一道猩红,帝座上的王宥早已失去了气息,衣衫凌乱不整,长发缭乱披散,面色青灰肿胀,双目豁然圆睁凸显,十指扭曲向前,像是被什么极为可怖的景象生生拽入了无间地狱,榻边一柄染了血的宝剑昭示着殿中的血屠景象。 第72章 哀鼓鸣唱悯世怀 遍地鲜血,满室屠戮,尸体堆积成山,阵阵猩热扑鼻,主上伫立在高高玉阶之上,临风俯视,目光幽邃犀利之中更有儒者悲悯疾世的韵味。 远处传来阵阵击鼓声,划破夜谧,声声入耳,鼓声渐急,激起满城沉鸦,如泣如诉,转瞬,鼓声三连击响,竟擂起了哀歌…… 方铮循着主上的眼神望去,金凌门城楼笼在夜色之中,那擂鼓之人的一袭白裳格外显眼,青丝随风飘舞,阵阵擂鼓响彻帝都,哀诉天地亡魂。 鼓声停歇,女子回身望向高处的主上,微微仰头,从容笑意中含着悲天悯人的淡淡苍凉。 白裳女子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衣袂翻飞,青丝缭绕,脚踏猩红步步生莲,满宫狼狈倾颓也抵不住她的清扬出尘,主上大步向前,宝剑侧握在手,另一只手,牵着她缓缓登上玉阶,她抬眸凝视,笑若牡丹含露,站在主上身边,如同俯视着众生的九天玄女。 这就是传闻中的天灵山传人?他虽身为主上的左右手,却一直被主上安插在帝都之中,从未有机会见到主上一心相倾之人。 方铮心中好奇不已,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面对如此血腥的场景还能露出如此神情,转而看向她的容颜,心中却是升腾出莫名的敬服,勿论她的绝世容颜,使人望而生佩的是她凛然出世的赫赫风仪与悲悯心怀。 “皇上画的很像。”方铮违心低声说道,那幅画虽然用心精巧,不过是勾勒出其形,神韵却是远远不及。 “你何时也学会了朝臣那般巧舌如簧。”低沉的笑声打断了方铮,他不由的退后两步,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的风华,谁也绘不出来。” 近乎戏谑的声音从皇上口中发出。 方铮低垂着头,听着这话,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皇上已经收起画卷,殿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你去替朕做一些事情。”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方铮抬头对上皇上的双眸,只觉得双眸之中的威仪使他为之一震,面色也越加凝重起来,皇上神色冰冷,目光却热烈,有一种说不出的奇诡。 方铮心神恍惚的退出乾元殿,远处的更声由远及近,在这寒夜中敲响,昭示着新一日的来临,凛凛寒意拢上心头,转身回望,宫阙森森,高不可攀。 云儿转身迈入洛贵妃的寝殿,凉风透过锦绣重幕吹来,她身上一阵寒意,不由的紧了紧身上的衣袍。 踏入温暖的内殿,便见到洛贵妃端坐梳妆台前,只着了贴身的里衣,手中的绣帕正擦去脸上精致的妆容。 云儿拿过放在一旁的宫女衣衫替洛贵妃穿上,对她颔首示意,神情却是担忧不止:“还是让奴婢陪着您去吧。” 洛贵妃穿好宫服,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一支素花银簪将一头青丝低挽,又在唇边点上两点朱砂嫣红,赫然成了一副宫婢的装束。 “不用,他不会对本宫怎么样的。”洛贵妃望了一眼云儿,看见她担忧的神情,不由的心中一热,到底还是有人真心待她。 云儿替她穿上披风,她便出了寝殿,一路直往皇宫北面而去,路上遇到了巡夜的宫人,她低垂着头,整张脸拢在披风下,倒也没被人认出。 她推开北宫的门,一排低矮的宫室出现在眼前,北宫本是前朝的冷宫,居住着前朝那些无宠或无嗣的妃嫔,自前朝之时,这里便罕有人至,到皇上登基称帝,这里更是被废弃。 她回身张望了一番,幽长的甬道只听得细细风声和飘散了一地的残雪枯叶。 轻车熟路的打开其中一件宫室大门,进入阴暗的宫室之中,冷月星辉照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洛贵妃不由的心中一紧,还是迈步走向那人。 那人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面容,暗色长氅着身,一身的森然之气,让人如坠深渊,见到她入内,嘴角牵起一抹戏谑的冷笑。 “贵妃娘娘贵人事忙,不知深夜召见老臣,有何要事?”声音低沉嘶哑。 “她回来了。” 那人微微抬起下巴,嘴角的笑意更是加深,不由的打量着洛贵妃,洛贵妃在他的眼神之下,全身泛起一层寒意,听得他高深莫名的笑了起来,淡淡道:“哦,是吗?” “皇上在木兰狩苑收到了一封火漆密信,回宫之后辍朝静思,不见任何人。”洛贵妃冷笑道,若不是当日皇上将她误认成那人,她还无法确定这件事情,那日庭院霜琼下皇上的一番神情,让她断定定然是那人出了广安寺,才让一向稳重自持的皇上心神恍惚。 那人缓缓走出暗处,洛贵妃抬眼看去,那人笼罩在黑服之中,两鬓染霜,容貌极其平常,只一双眼中露出的精光,使人不敢小觑,他斜瞥了一眼洛贵妃,眼神暗沉下来:“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下山了。” 洛贵妃看向他,眼中的怨毒更是加深,转而低声说道:“如今她下了山,肯定会找我们报仇的。” 那人淡淡的笑着,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应该是找你,老臣可从不认识娘娘所说的人。” 洛贵妃不由有些怒意,反唇相讥:“也是,当年你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州,身染沉疴,奄奄一息,若非高人救治,怕早已魂归九泉,对于帝都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倒是本宫记得清楚,要不要本宫提醒提醒你。” 那人侧颜扫过洛贵妃,一丝阴蛰划过眼前,惊得洛贵妃凝住身形:“不用娘娘提醒,她既然回来了,那也应该将那东西交出来,可不枉费我苦心钻研了这么久,隐藏身份潜入朝堂。”说着一掌拍在了身侧积满灰尘的方桌,方桌瞬间化为粉末,簌簌下落。 “既然如此,那我们应当还是盟友?”洛贵妃被惊得一身冷汗,小心的打量着那人。 那人轻笑道:“我们不是一直都是亲人吗,老臣还需娘娘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洛贵妃顿感五体轻松,脸上的神情越发显得倨傲,那人眉眼扫过洛贵妃,心中不禁冷笑,讥讽无知妇人。 洛贵妃得到了“盟友”的确切答复,连步伐也不由的变得轻盈起来,心中的郁结顿时觉得舒缓了不少。 往日里,洛贵妃不到五更便起身梳妆,等着后宫诸位妃嫔来长春宫向她请安,自从皇后离宫,后宫没了中宫之主,皇上对从前于起兵之时便相随左右的洛贵妃甚是宠眷,后宫事务繁多,若是没有人主持后宫,那皇上也不能安心朝政,洛贵妃稳重自持,皇上便钦点了她主持后宫事宜,虽未得中宫之名,赫然已经是这后宫之主,就连皇后所用的那九凤仪仗,皇上也钦赐了半幅给洛贵妃。 近身伺候的宫人知道自从皇上从木兰狩苑回宫之后便辍朝静思,不见任何人,就连宠冠后宫的洛贵妃亦被阻绝在了乾元殿宫门前,使得近日洛贵妃心绪不佳,稍有差池,便是一阵责罚。 第73章 锦绣年华对霜冷 宫人伺候着洛贵妃梳洗着装,插戴珠翠,珠粉敷面,墨黛描眉,知道洛贵妃近日愁思倦怠,手中动作越发小心翼翼,越发小心,却仍犯了错,挑错了胭脂颜色,惹得洛贵妃眉心一皱,这胭脂本是茜色润泽,平日里洛贵妃喜爱非常,点染在两腮之上,明艳动人之外更显威仪自生,可今日洛贵妃的容色却是格外苍白,被这胭脂一衬,越发显得憔悴。 洛贵妃修眉紧拧,宫人惶恐,手足无措之时听见珠帘转动,却是娘娘的贴身侍女云儿入了寝殿,对她说道:“你下去吧。” 宫人如释重负,恭敬的退出寝殿,云儿看着洛贵妃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良久不语,云儿知道她昨夜去见了那人,直到后半夜才回宫,辗转反侧了大半宿,今日一见,果然容色倦怠,便从梳妆台上挑了一款明艳润泽的胭脂,为洛贵妃细细扑匀,少时妆成,又从花墙中精心挑选了一朵大红牡丹簪入发间,苍白的脸色果然在胭脂与牡丹的衬托下显得明艳动人,云儿却听见洛贵妃幽幽的叹息道:“本宫是不是老了?” “娘娘正值芳华正盛。”云儿笑着说道。 谁说不是呢,这年纪,这容貌,都正当韶华青春,只是这几年的殚精竭虑,所忧所思都在脸上留下了痕迹,琼粉红妆下也遮掩不住的阴郁苍白。 到底还是岁月不饶人。 后宫妃嫔按照往常的时辰入宫请安,洛贵妃兴致恹恹的听着这些“姐妹们”言笑晏晏,心神却是不在此上,端坐在上首,脸上带着惯有的从容笑容,心中却是越发的苍凉,眼神也止不住的扫向殿中众人,这些女子正当妙龄,各各妆容精致,顾盼生姿。 见到她俱是一派恭敬柔顺,洛贵妃看着她们的眼神莫名的划过一丝羡慕,曾经啊,我也如同她们这般年轻,不过那时皇上的眼里却没有见到最美好,最动人的自己。 想的太过出神,不禁打翻了手中的玉盏,溅撒了一身,云儿仓皇的整理着洛贵妃的长裙,洛贵妃却笑得爽朗,扶着云儿的手便入了内殿换下一身衣袍。 殿中的妃嫔皆诚惶诚恐,见到洛贵妃这样就离去,立在殿中不知是否该离去,望向那珠帘花墙前晃动的身影,心中不禁带上怨毒,低垂的眼眸中亦带上了不符合年纪的阴沉。 云儿从寝殿出来,言语恭敬的告知诸位娘娘,言道洛贵妃神思倦怠,诸位娘娘可自行离去。 诸位妃嫔柔顺的笑着,扶着侍女的手便出了长春宫,其中两位交好的妃嫔凑在一起掩袖笑着,谈论着随着陛下一同前往木兰狩苑狩猎的白婕妤,神情激动不已,言语也止不住的变得尖酸。 当初白婕妤随皇上前往木兰狩苑狩猎可是在后宫之中引起了轰动,让多少后宫妃嫔恨的牙痒痒,当今陛下素来温和多情,对后宫妃嫔亦是雨露均沾,除了洛贵妃得皇上另眼相待,宫中诸位妃嫔亦不见得有谁多受圣眷。 出宫之时,白婕妤风风光光的跟着皇上前往木兰狩苑狩猎,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令她们所有人都历历在目,反观洛贵妃,她却是一副从容大气的模样,后宫众人也只得压下心中的怨念,望着她与陛下一同登上御驾,怨恨之余却不由的羡慕不已。 如今御驾回朝传来白婕妤被皇上留在了木兰行宫,看着样子,怕是短时间内也回不了皇宫了,若是皇上始终想不起来被他遗留在木兰行宫的白婕妤,那她还能不能回宫也成了问题,众人思及此顿时觉得心中的郁结舒缓了不少,转而与身旁之人笑的越加莞尔,谈论起来更是兴起。 几人扶着侍女手款款登上轿辇,辘辘的车轮声在长巷中响起,少时车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孙昭仪掀开车帘望去,只见几人脚步沉稳极快的从轿辇而过。 贴身侍女慧心从轿辇外答道:“启禀娘娘,是云阳王入宫,看着样子应当是前往长春宫。” 孙昭仪应了一声,遥遥望去,只见当先那人衣袖拢风,步伐矫健,束在头顶的金冠熠熠生辉。 这便是那名震帝都的云阳王?孙昭仪止不住的又往那处看去,只见到了一个挺拔的背影,一袭浓墨长氅卷起残雪,极快的消失在远处。 孙昭仪默不作声的放下车帘,百花馨香中那抹淡淡的冷冽梅香格外沁人心脾,宫中皆知,长春宫中并无梅,她淡然一笑,吩咐轿辇返回自己的宫室。 云少阳一进入长春宫,一眼便瞥见了珠帘帷幔后侍弄花草的晃动身影,俊朗的眉眼中不禁带上一些柔情,听得珠帘转动,一袭绯红宫装的洛贵妃已经款款而出,见到他,两人相视一笑。 满殿氤氲着香气缭绕,两人相对而坐,只隔了数步,洛贵妃爱怜的打量着自己的幼弟,素来威仪的凤目中盈盈秋水,云少阳一见,惊得惊慌失措,如同幼时那般,扯过袖子就擦去长姐落下的珠泪,心中不免惆怅,怕是长姐因自己贸然带兵剿杀流寇一事心有芥蒂。 “你呀你,不好好的呆在帝都,偏要去那穷山恶水剿杀流寇。”洛贵妃无奈的嗔怪着自己的幼弟,只见他肤色暗了些,也瘦了些,年少的锐气在风霜的磨砺之下更显沉稳,想来他这段时日也是颇吃了些苦口,那些流寇都是从边防之地流窜到中原,边防之地龙蛇混杂,几族杂居,那些流寇好勇残暴,使得当地民怨四起,他倒好,不让自己知道,主动请缨带了亲兵便去剿杀流寇,倒是此番回来,也算是立下了功劳。 洛少阳眉眼含笑,俱一番翩翩风流郎:“是是是,姐姐说的是,下次弟弟一定先行禀告了姐姐再去。”洛少阳起身,掬起长袖便在洛贵妃身前行了一礼,惹得洛贵妃再不忍苛责。 “你还想着有下次呢。”洛贵妃没好气的说道,拧眉侧扫向他,他已端起云儿送来的碧螺春,吹开漂浮在茶盏上的嫩绿,深嗅着碧螺春的清香,赞叹道:“云儿果然心灵手巧,这洞庭碧螺春经你的手,就是与旁人沏出来的不一样。” 云儿被洛少阳说的绯红满面,侍立在洛贵妃身后不再言语,听着两人谈论甚欢。 两人正笑着谈论着洛少阳一路的见闻,洛少阳言谈风趣,讲的生动盎然,逗得洛贵妃止不住掩袖巧笑,连带着云儿也听得津津有味。 少时,殿外传来了金喜的声音,说是陛下在乾元殿召见云阳王殿下。 第74章 云少阳心中惊奇,此刻皇上不是应该在静思吗?他班师回朝便已上奏皇上,可皇上并未召见他,今日他才入宫见姐姐,岂料前脚踏入长春宫不过半个时辰,皇上便得知他入宫,此刻便派了人来宣他。 洛贵妃起身温婉的笑道:“快去吧,别让皇上等久了。” 云少阳离去之时,从袖中摸摸索索的搜寻了片刻,摸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物什交给洛贵妃:“还望姐姐喜欢。” 洛贵妃望着远去的身影,脸上的笑意久久不散,洛氏一族于前朝之时便呈倾颓之势,临到了他们这一辈,父母双亲更是早早病殁,偌大的门楣无人支持,纵使有云州十三郡的支持,他们两姐弟也吃了不少苦头,族中叔伯明里暗里更是相争不断,若不是洛贵妃心性坚韧,怕也是抗不过那一段艰辛的岁月,多少次,当她看着叔伯在大堂中争论不休,想尽办法让她这个洛氏长房嫡女交出洛家军的军权,弟弟在她怀中瑟瑟发抖,她痛心疾首,手腕也越加狠决,待到遇见上昔,她对那个身着破烂却坚韧不屈的上昔一见钟情,不顾族中反对,毅然辅助上昔登临帝位,如今可好,她成了宠冠后宫的洛贵妃,幼弟成了享誉帝都的儒将王侯,那些从前对他们姐弟不屑一顾的亲眷纷纷来投,表示忠心,为了洛氏一族能够重新光耀门楣,也为了她能够在后宫之中站稳脚跟,她也乐于施予他们一些恩泽,皇上亦厚待他们,如今洛氏赫然已经成为了大宁最为煊赫的世家大族。 “亲人。”她惨白一笑,眼神也不由的变得清寒,手中的玲珑玉发出阵阵清脆响声,换回柔情,她低头打量着少阳寻来的玲珑玉,只见莹白的金玲中分作九层,层层晶片薄如蝉翼,每层都以金丝绘制了精妙的珍卉图样,令人赏心悦目,放在掌心之中,触手生温,怕也是少阳好不容易得来的,不禁对手中的玲珑玉爱不释手。 洛少阳站在乾元殿玉阶之下侍待皇上的传召,正午的阳光正好,飞檐下滴落的融雪溅落玉阶之上,远处的枝头不知何时已经绽放出一两朵花蕾,凌风傲立。 一季风雪,来去无踪,就这样过去了。 殿门大开,远远传出来一阵浓重的咳嗽,打断洛少阳,他抬眼看去,竟见到身着蟒袍玉带朝服,两鬓斑白的宰辅于志安由着两名侍从扶着从殿中颤颤巍巍的出来,内侍大总管汪全紧随着他,见到洛少阳,弓着腰与于志安说了些话,转而快步行到洛少阳身前恭敬的说道:“参见云阳王殿下。” 洛少阳颔首,便跟着汪全踏上玉阶,行到于志安身前,洛少阳微微驻足,于志安枯嵪的手紧拽着侍从的手臂,虽面色灰白却也抵不住这位两朝元老的赫赫威仪,这位宰辅自前朝之时便有一代贤臣的美誉,前朝君王昏庸无能,他眼见着国之凋零,抱负不展,便上递奏折,从此归隐山林,不问朝政,素日与闲云野鹤为伴,在陛下登基之前,曾亲自前往他所隐居的鹤庐长谈,终于请的他出山匡扶社稷。 于志安历经两朝而不衰,虽是前朝遗臣,在新朝却位极宰辅之位,素来贤良刚直,朝中诸多文臣皆是他的门生,可谓是桃李遍天下,在百姓心目中亦是声名赫赫的一代儒相,曾经惠及万民的新政有大半出自这位年迈的于相手中,皇上对他敬仰尊崇,自今岁入冬之后,于相便感染风寒,在府中静养,连陛下都多次派遣宫中御医入相府为他诊治,御驾更数次入府慰问。 洛少阳见到此人,不由的心中倏然起敬,于志安侧颜扫过洛少阳,晦暗的眼神与他一触变得凌厉甚至有些厌恶,转而便看向别处,低沉的咳嗽着,皇上命人匆匆送来了软辇,侍从忙扶着于相在玉阶上便登上了软辇,洛少阳禁不住搭了一把手,刚触碰到于相,便被他一掌拂开。 洛少阳立在玉阶上深思,于相曾上奏于洛氏宗亲划地驻府,私养幕僚一事多次弹劾,洛贵妃独掌后宫,他亦暗中怒斥洛贵妃越俎代庖,使得姐姐一提到他便是一阵恼怒。 汪全连番催促,他才抬步随着汪全进入了乾元殿。 步入殿中,只见已换过一身常服的皇上正批阅着奏章,朱笔淋漓,行云流水般的在黄本上洋洋洒洒的写了好些,深思片刻又添上了一两笔,见到他入内,眉眼稍抬,示意他起身。 洛少阳恭敬的等在殿中,殿中的神兽瑞鼎中正燃放着提神醒脑的熏香,使人一闻,精神振奋。 皇上看完了手中的奏折,放到另一侧这才揉着额头说道:“倒是让你等久了。”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疲倦与涩意。 皇上是他的姐夫,待他向来也算是亲厚,洛少阳将头深埋:“皇上日理万机,微臣惶恐。” 就算皇上待他再亲厚,除了是他的姐夫,更是一国之君,他心中深知,天威不可测,君威不可窥,自从皇上登基之后,更是变得高深莫测,心思难揣,唯恐一个行差踏错,那就是万劫不复。 皇上笑的和煦:“少阳年少英勇,当初魏阳郡一战便立下大功,如今剿杀流寇,保得百姓安宁,更是功不可没。” “微臣真是惶恐,那些流寇本就是乌合之众,只是托陛下洪福……” 低沉的笑声传来打断洛少阳的话:“倒是这些乌合之众连连滋扰边关,让朕的几员大将铩羽而归,少阳当得起这不世之才,天下统帅。” 洛少阳听着这极大的褒奖,不由的变幻了脸色,几乎连寒毛都竖了起来,真心心中惶恐,疾声道:“陛下……” “少阳不用自谦,事实如此,天下皆知,你洛氏一门忠烈,朕心甚慰。” 掷地有声的声音从皇上口中发出,洛少阳抬眸看去,只见皇上一脸欣慰赞叹,不由的舒缓了心神,再不出言质椽。 “你立下大功,可要什么赏赐?”皇上微笑着,真挚的看着跪在殿中的人,虽卑躬屈膝,身形却尤其挺拔,坚毅不屈,皇上心中暗叹了一声,眼中的迟疑一闪而过,转而是更加温煦醇厚的笑意弥漫在黑瞳之中。 第75章 “臣惶恐,为陛下尽职,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清越豪迈的笑声在殿中响起,皇上大步跨到他的身前,竟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本想着还想赏你些什么的,既然你推辞,那先领着双俸吧……” 洛少阳望向皇上温和的眼神,心中蓦然一暖,转而说道:“既然陛下想要赐下恩泽,恕臣斗胆,想要向皇上讨一份隆恩。” “哦?”皇上的笑容不由加深。 “臣……”洛少阳沉思了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待他说完之后,惶恐的又跪在地上,皇上惊愣了片刻,转而是满殿的爽朗笑声:“倒是少阳想的周到,洛贵妃入宫数载,还从未出过宫,你们姐弟向来情深,倒是朕思虑不周……”皇上思虑了片刻,“传朕旨意,长春宫洛贵妃贤良淑德,深得朕心,特赐皇后鸾驾,皇子相伴,归宁七日。”后半段话显然是说给侍立在侧的汪全听得,汪全接下圣旨,便派人去长春宫传旨。 洛少阳心中震荡,宫中等级森然,就算是姐姐在得陛下圣宠,替皇上执掌后宫,也只是赐下了半幅皇后卤薄,如今却将整幅皇后鸾驾赐给了姐姐做归宁之用,俨然已是中宫做派,后妃归宁本就是天大的殊荣,更别提归宁七日与皇后鸾驾了。 临近春日,本是洛少阳的寿诞将至,从前姐姐尚未入宫之时,都是姐姐陪着他过得,还亲自给他做下长寿面,他方才不过是提出想在寿辰之日前往长春宫与姐姐相聚,却不料陛下竟赐下如此大的恩泽。 忙不迭的跪下谢恩,心中喜不自胜。 洛少阳谢恩退出乾元殿,皇上眼中的清朗渐渐被森峻盖过,眼眸深处的那两点燃着精光,止不住的叹息了一声,便见到快步入内的方铮。 “都准备好了?”皇上低沉的冷冷问道。 方铮忧心的望了一眼皇上,恭声应答。 方铮尚在忐忑之时,内侍大总管汪全已经捧着一方锦匣入内,皇上扫了一眼,大步走到他面前,从中取出一颗红丸,毫不犹疑就待放入口中。 “陛下……”汪全震声高呼,打断了皇上的动作。 皇上冷眼睥了他一眼将红丸放入口中,汪全连忙甩下手中锦匣,端过紫金瑞案上的一盏碧螺春送到他的面前。 皇上挥袖示意:“茶解药性,撤下去吧。”说着便以舌将口中红丸搅化,苦的人舌尖直发颤。 末冬的阴冷寒气尚未退却,夕阳薄暮之下,云端泛出金色,街上仍是川流不息,往来的人接踵而至,四处喧杂吵扰,偶有一两驾装饰华美的车驾辘辘行过,众人一番欣羡惊叹之后,又恢复成方才那般模样。 四月站在酒楼之上看下,只见锦楼华灯,悦目怡然,街上人踵接至一派欣欣向荣,谁还记得十年前这里曾是一派血海汪洋,鞑靼大军正在他们此刻脚下踩的那片青砖之上豪饮作乐。 曾几何时,她也心怀天下,只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享受天伦之乐,老有所依,终有所寝。 她在心中忍不住悲戚了一番,打量着楼下的繁荣气象,此刻眼前的这些于她,仿若前世浮云,这万顷江山无上权柄对你真的就那般重要? “咯咯咯……” 四月微蹙了眉头,侧身看去,只见灵岫正捂着七彩公鸡的嘴,示意它不要乱叫,这一路行来因为七彩公鸡可是惹的姑姑恼怒了好几次,上一次因有个富商想要买下七彩公鸡回家给儿子看个稀奇,竟将他们乘坐的马车给半路拦截下来,后来好不容易脱身,姑姑便下令若是这只惹是生非的七彩公鸡再乱叫,那就将它和灵岫一同送回天灵山。灵岫一听,真怕姑姑将自己和七彩送回天灵山,一路上越发的小心翼翼。 到底还是惹来了麻烦,几名身着锦绣衣衫的男子听见鸡鸣好奇不已的往里张望,四月与灵岫身处在酒楼的二楼,每间都以珠帘卷席隔开,以四叶墨绘屏风遮挡,虽然是独立的一间,倒也不是完全的与外间隔离。 那几名男子望向此间,透过屏风,影影绰绰见到一名裹在黑袍面遮纱帷的女子端坐在软榻之上,一旁的女童正搂着怀中的宠物,不时还发出一阵阵玲珑的笑声,放眼看去,只见那女童怀中宠物羽毛煞是好看,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宠物,七彩斑斓,映照在明灯之下,更是流光溢彩,众人不禁擦亮了眼睛看去,赫赫的血红鸡冠傲立在那宠物头顶,从女童洁白的长袖下拖曳出七彩长羽。 “这是什么玩意?”已经有人禁不住好奇,掀开珠帘,绕过屏风,步入房内,后面还跟着几名侍从装扮的人,皆是好奇不已。 四月对来人不闻不问,只盯着灵岫看去,灵岫觉得自己就快被姑姑的眼神给凌迟处死,忍不住将披风盖在七彩公鸡身上,不让众人窥视。 “来,让本公子瞧瞧。”那身着宝蓝色锦服的公子并不放弃,大步向前便要掀开披风,灵岫抱着公鸡起身站起,怒目瞪向那人。 那人一瞧,更是兴致高昂:“哪家的小姑娘,长得这般俊俏。” “快走开。”灵岫厉声言道,小小的年纪,身量尚不足人家的胸膛,气势倒是挺足的,四月不禁好笑,更是赞许的挑眉表示对灵岫的支持。 灵岫得了姑姑的眼神,转而带上笑脸,对着那人说道:“你想看啊?” 那人点了点头。 灵岫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紧随着他的侍从寸步不离的跟着进来,灵岫拧眉说道:“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那人侧眼扫过身后的侍从,侍从虽心中好奇却也不敢不尊公子的命令,只得恹恹的看着公子跨入房中,灵岫神秘的掀开披风一角,那男子只匆匆看了一眼,根本没有看清里面的是什么东西便被盖住。 那被盖住的七彩公鸡,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闷死在了笼罩在身上的披风内,止不住的低声鸣叫了两人。 那公子一听更是好奇,忍不住伸手便想要掀开披风,灵岫极快的便在他面带转身,那公子抬头看向灵岫,只见这小小孩童脸上笑的诡异,一脸嘲讽。 这才察觉自己被竟然那小女童耍了。 不由恼怒,扑过去便要拉住灵岫,想要扯开她怀中的披风,侍立在门外的侍从只见自家公子满脸怒气,直接扑到了人家小姑娘的身上,不由的面面相觑。 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公子的手突突冒着鲜血,手背上插满了银针,不过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公子便搞得这么狼狈,侍从护住心切,急忙冲进了房中。 四月秀眉一拧,饮下一盏暖酒,也不理会正在被几个身形矫健的大汉追的满屋子乱窜的灵岫。 灵岫动作灵敏,连连躲过扑身过来的侍从,一番下来,那几人已经气喘吁吁,却看见灵岫笑着将披风掀开,露出一个小角,七彩公鸡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忍不住兴奋的啼叫。 第76章 “咯咯咯咯咯咯……” 众人还来不及惊叹,便听见自家公子厉声喝道:“给我上,把那只公鸡给我抢过来。” 几人又是一番追逐,灵岫欢快的抱着公鸡在中乱窜,极快的闪到那公子的身前,吐着舌头给他做鬼脸,惹得那公子整张脸都拧成了一团,身后扑来两名侍从,灵岫慌忙躲避,七彩公鸡从灵岫怀中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流线,直直的坠落到楼下。 七彩公鸡扑腾着翅膀,落在一驾装饰华贵的马车之上,伫立在华贵的车顶,还忍不住的欢呼打鸣,血红的鸡冠威风凛凛。 灵岫气恼的回身怒视那几人,那公子扑倒朱红阑干前,一见到那马车,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哪儿还有方才那般趾高气昂的模样。 那公鸡倒是站的挺拔,一身七彩羽毛在花灯之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来往的行人也止不住的好奇张望,不多会儿便将马车前围得水泄不通,灵岫侧脸看向姑姑,只见姑姑淡定自若的饮着自己的温酒,嘟起小嘴哼了一声便踏上阑干,飞身落在车顶,将七彩公鸡抱在怀中。 “洛俊,怎么了?”洛少阳的声音从马车中慵懒传出,马车本好好的行驶在官道之上,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马车顶,少时又是一声闷响,洛少阳止不住好奇的掀开车帘,见到众多百姓将他的马车围的水泄不通,就连洛俊亦是面露难色,指着车顶。 洛少阳踏下马车,望向自己马车车顶,只见一名身披雪白绒毛披风的女童站在车顶之上,怀中还抱着一只羽毛煞是好看的公鸡,洛少阳止不住的好奇,转而扫向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百姓一见竟是云阳王殿下,匆匆行礼之后便纷纷散去,再不敢往那架马车车顶望去。 灵岫抱着七彩公鸡,一个旋身便稳稳落在了地上,还止不住的责备着七彩公鸡。 洛少阳看得好奇,忍不住的开口:“小妹妹,你的公鸡……” 灵岫抬头看向他,惊喜的说道:“哦……你是那个穿着戎装还带着玉佩打仗的花俏将军……”她偏着头想了会儿,“他们说叫什么云阳王殿下,你的名字可真长。” 洛少阳闻听此言,不由的呆愣了片刻,手指却不由的抚上腰间的玉佩,这枚玉佩是家传之物,自幼不离身,就连上战场亦是佩戴整齐,却不料竟被一个小丫头将自己说成了花俏将军,不禁对她好奇不已,再抬头看向灵岫,灵岫眨着大眼,笑的天真无邪的问道:“你也是想要看它吗?” 洛少阳摇了摇头:“我是想说你的公鸡很漂亮。” “它是很漂亮,就是姑姑说它快老的死了,所以我才带它出来见见世面。” 四月从楼上听见灵岫这话,不由的凝住身形,果然是童言无忌啊!明明就是你死缠着要将这只妖孽横生的七彩公鸡带下山,现在成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不由的轻叹了一口气,无视着满屋狼藉,起身离去。 洛少阳笑的和煦,更是爱怜的摸了摸灵岫低挽在耳边的团髻:“你一个人出来的?” 灵岫抬头看向酒楼的二楼,除了几个呆若木鸡的人瘫软在阑干前,哪儿还有姑姑的影子!灵岫正气恼这姑姑就这样将自己扔下了,怀中的公鸡也低沉的啼叫了两声,灵岫嘟着小嘴儿摇了摇头。 洛少阳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看见楼上那人,温和的笑意也变得厌恶,身带无形寒气,神情冷漠到不近人情。 楼上的锦衣公子正是他族叔的儿子,素来纨绔成性,倚仗着洛氏子弟的身份在帝都中作威作福,那纨绔公子被他冷冷一眼扫视更是颤抖加剧。 “若是你不介意,可以去我家住几日,等你姑姑来接你。”洛少阳轻声说道,目光转回看向灵岫,女童怀中的公鸡堪为奇珍异宝,怕是他那族弟想要强取豪夺,这才闹出这样一件是非,看那样子,他那族弟没在这女童手中讨到半分好处,反而被她戏弄了一番,只觉得这女童分外有趣,方才那般轻易便从二楼上跳到马车,看她的模样,不过六七岁,倒是她的身形步法轻盈,一见便知轻功了得,这般年纪便有着这样的轻功,洛少阳也忍不住想要见见她的口中所说的姑姑。 “你家大吗?”灵岫偏着头问道。 洛少阳想了想那坐落在帝都南面的占地广袤敕造云阳王府,点了点头。 灵岫眨着大眼笑着继续问道:“那你家人多吗?” 洛少阳想了想那占地广袤的敕造云阳王府中的如云婢仆,继续点了点头。 灵岫收起脸上的笑意,面露难色道:“那算了,你们家那么多人,肯定很多人都想要拔了七彩的毛。” 洛少阳忍不住笑了出声:“不怕,本王不发令,他们没人敢动你的七彩,我保证一根毛都不会少。” “真的?”灵岫笑的天真烂漫,怀中的七彩公鸡亦是兴奋的打鸣,可算是找到了一个清静之地,终于没人对它这一身羽毛虎视眈眈了。 洛少阳坚定的点了点头,忍不住的对这初见的灵岫满心喜爱。 灵岫笑着牵过他的手,指尖微凉,掌心温暖,抬起小脸面露担忧的说道:“要是我姑姑不来接我怎么办?” “无妨,你在我家想住多久都行。” 灵岫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抱着七彩公鸡一阵欢呼:“七彩,七彩,你有地方住了,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拔光你的毛,也不用担心姑姑将你宰了炖汤喝。” “谢谢你了,云阳王殿下,对了,我叫灵岫。”说着便牵着洛少阳的手登上马车,还啧啧称奇洛少阳的马车宽大又舒适。 洛少阳被她左一句云阳王殿下,右一句云阳王殿下叫的晕乎乎的,好笑的看着灵岫在马车中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才反应过来,这小丫头不会是将云阳王殿下当做是他的名字了吧。 低声对灵岫说道:“我不叫云阳王殿下,我叫洛少阳。” 灵岫若有所思的思考了片刻问道:“那他们为什么叫你云阳王殿下?” 洛少阳不由的噎住,这丫头单纯的如同一汪清水,该怎么告诉她?我是大宁皇上亲封的云阳王,百姓尊称我为云阳王殿下? 第77章 转而无奈的摇了摇头,柔声说道:“你可以叫我少阳。” 灵岫顿时松了一口气,抱着七彩公鸡坐在洛少阳身旁:“少阳好听多了,你那名字又长又难念,你说是吧,七彩。” 洛少阳被她说的哭笑不得,看着眼前单纯的女童,纯真的笑声玲珑动耳,不觉之间,冷峻的眉眼亦带上了柔情。 马车辘辘驶向那婢仆如云占地广袤的敕造云阳王府,洛俊驾着马车,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笑声和那女童一个个接踵而至的问题,问的殿下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通红,想要忍不住的放声大笑又不得不憋着胸口之中。 灵岫,果然是个好名字。 晒蓬莱之灵岫,望方壶之妙阙。 洛少阳赞叹道,看向那小小的身子,这才觉得那女童长得也太过俊俏,肌肤胜雪,白里透红,一双大眼尤其机灵,黑瞳在双眸中转动,清灵纯澈,只觉得令人一见便喜爱非常,不过才这般年幼便是如此容貌,那稍稍长成,该是何等的绝代风华。 少时,马车便到了王府,洛俊缓了一口气才恭敬的说道:“殿下,到了。” “他为什么叫你殿下?” 洛少阳憋红了一张脸,想要将灵岫从马车上抱了下来,灵岫推开洛少阳伸过来的手,正色道:“姑姑说,男女授受不亲。” 洛少阳收回手臂,笑着看着灵岫,只见灵岫一个越步便行云流水般的从马车上落下,怀中还抱着那只七彩公鸡。 “这是你家?这么大!”灵岫看着眼前这座雄伟的府邸,赞叹道。 洛少阳赧笑着抚了抚鼻头,灵岫已经牵过他的手,朝着大门而去。 刚才谁说男女授受不亲的? 王府中早已侍立了众多等候他的人,见到殿下竟牵着一个女童缓缓步入大门,宛若闲庭信步,还不停的柔声给女童讲着话,那女童听得津津有味,步入王府内,大眼更是泛着精光。 “少阳,你家这么大,这么漂亮。” 众人一听,不由的拧了一把汗,这女童也太过僭越,居然直呼殿下的名讳。 洛少阳满不在乎的笑着,众人遥遥望去,只见殿下一身浓墨长袍,身披长氅,玉冠束发,俊朗挺拔,身旁的女童一身洁白长绒披风,粉雕玉琢一般惹人爱,怀中还抱着一只七彩斑斓的宠物,两人一路行来,仿若仙境中人。 洛俊将马车驻好,便快步行入王府内。 自幼看着娘娘与殿下长大王府总管洛风叔满脸疑惑的问道他:“这是殿下的私生女?” 洛俊不禁惊呆了,咋舌于洛风叔的想象力。 洛风见他摇了摇头,一张老脸瞬间变得惨白,连声音也止不住的颤抖,扑腾一声跪在地上:“老爷,夫人,老奴有愧于你们哪!” 洛俊一见洛风叔这般,惊得不知所措,将洛风叔从地上扶起来,洛风叔指着大厅中的两人,手指止不住的颤抖,腮下的美髯也跟着颤抖不止:“殿下何时也学的那些纨绔下流……”痛心疾首了一番,咬牙切齿的说道,“娈童!” 洛俊一听,终于再也止不住放声大笑。 四月看着灵岫那小丫头就这样被洛少阳三言两语的给拐回了府中,不由觉得好笑,这么单纯的性子,到底是好还是坏,想到调皮捣蛋的灵岫,倒也不知道是谁栽在谁的手上,看来洛少阳的云阳王府从今日起,没个安宁的日子了,不禁莞尔一笑。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此时夜色已浓,大街上的人三五个也疾步归家,四月迈步走向另一处。 帝都中街道宽广,青色石砖铺陈的大街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处处可见高楼锦阁,尊严威仪。 莺声燕语从不远处传来,四月抬头,便看见一条红灯艳阁的绣楼林立,街面上红袖纷招,珠翠乱摇,倒是不同旁边那条街道的尊严肃立,此处正是一派繁华奢靡的气象。 一阵风吹来,妙龄佳人们的莺声燕语中,带来着隐隐迷人的玲珑胭脂香,隐约的丝竹声伴着佳人的巧笑传入四月的耳中。 四月暗扶额头,从前是谁说大隐隐于市,也只有这青楼楚馆的温柔乡才能探知那些城府极深的朝臣豪绅中的真心所想,暗中谋略。 当初她听了这番言语,不禁咋舌,可那温婉的女子笑的狡黠,四月看着她笃定的神情,也由着她,大业初成,她尚雄心拳拳,掌握天下大势,必不可少,那拔地而起的三层水云间尚在建成之初,她便与上昔恩断义绝,再无与温映月之间的联系。 转眼便望见了一座三层的玲珑楼阁,水云间近在眼前,她漫不经心的扫了一旁的盛景,转而对眼前的水云间看去。 三层楼宇高耸,飞檐拱搂,精致富丽。 四月看着,不禁一番苦笑,当初从陈三公子手中拿来了江南三年的钱粮,其中倒是有一小半给了温映月修筑此楼,如此一见,果然与旁的青楼楚馆不一样,奢靡之中尤添清贵,富丽之中独得惠雅。 水云间不似别的聒噪,两盏琉璃灯笼下站立这两名青衣小厮,见到眼前笼罩在黑袍中的人好奇不已,压制住心中的诧异,只见那人依旧缓缓行近,看着身形竟然是个女子,小厮不禁抬手制止道:“姑娘,我们这里不接待女宾。” 四月冷冷看去,小厮只觉得这女子的眼神朦胧之中尤其凌厉,不由的瑟缩收回手,四月轻笑一声:“无妨,你将此物给你主子,就说故人来访。” 小厮面露难色,他家主子哪儿是说见就见的,这小厮已经来了水云间大半年,也没有见到过主子一面,平日都由鸨儿操持,水云间虽是红楼楚馆,却身家不凡,接待的官人更是非富则贵,一见眼前之人,便知她来头不小,女子笼罩在黑袍之中的手递过来一朵枯萎的干草,那握着干草的手莹白如玉,仿若凝脂,小厮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干草,尚未碰触到四月的手,只觉得一阵寒彻透骨从那女子手上发出,不由的缩了缩身子,接过干草便极快的朝大堂而去。 四月安静的等在门口,心中倒是讥讽起,若不是当初上昔的那一杯美酒,使她内力全无,何苦这般立在风中等人传唤,早就一个跃身从墙上跳进了水云间。 第78章 当初上昔的那杯酒,使她内力全无,更让她的内里如同墟鼎,再也修炼不起内力来,隐隐之中,倒是还有一股真气盘旋护住心脉,这也是当初在天灵山之时,吃了不少师父的丹药,又有后来玄恆渡到她身上的。 思及如此,四月清灵的眼神不由的变得深邃阴沉,仿若一汪死泉,嘴角亦挂上淡淡的笑容,那抹淡然的笑意,寒冷至极,令人周身一紧,诡异非常。 不多时,大厅之中匆匆行来两人,当前的一人身着深红色锦缎,明锦坎肩,虽形色匆匆却有条不紊,步步生莲,方才那小厮紧随其后。 见到伫立门外的四月,神色不由的一暗,抿唇示意小厮之后,这才将四月引入了水云间。 步入水云间,鸨儿脸色瞬变,不复方才沉重,笑靥如花的面对众多宾,从善如流的应付着这些人。 “刘妈妈,这是水云间新来的货色,且让本公子尝尝鲜。”一名锦袍男子搂过鸨儿的腰肢,目光却在四月的身上流转不前。 鸨儿年岁不大,淡妆之下瞧着三十出头,却是一番好姿色,手中薄纱绣帕一挥,带来暗香盈盈,欲擒故纵的推着那男子:“张公子,文秀还等着你呢,这可是掌柜的从江南来的姐妹……”意味深长的扫了一眼四月,带上恭敬之色。 那锦袍男子一听,不由的冷了一下眼色,想来还是颇为忌惮温映月,再次抬眼看向四月,只见四月淡然的立在锦绣明灯之中,一身黑袍只觉得神秘悠远,面覆黑纱遮掩了半张脸,青丝如墨铺散在身后,与她的一身黑袍浑然一体,露出的双眸却是冷漠深邃,黑瞳如漆的两点仿若要将人吸进去一般,锦袍男子不由晃神,那女子已经抬步朝着大堂而去,举手投足之间清冽出尘,与这凡世俗尘格格不入,男子蓦然心中升腾出异样,见惯了达官富贵,可那孤清的背影竟然让人觉得赫赫威仪,拒人千里之外又觉得高不可攀。 鸨儿已经快步跟上那女子,锦袍男子看着那女子久久凝神,一阵婉转歌声传来,令人神清气爽,那锦袍男子才回神朝着另一处行去。 四月在鸨儿的引领下入院,碎玉铺作的石桥下是一汪氤氲烟雾笼罩的碧池,明灯照耀之下,仿若真的置身于水云之间,鸨儿带着她绕过回廊,入目可见一处嶙峋怪异的假山将前院与后庭隔开,前院的丝竹歌声飘渺传来,碧绿的荷叶在假山下摇曳生姿,氤氲升起的薄雾如诗如画,走到后边的一座楼阁前,鸨儿躬身行了一礼,不出一言,便悄声退了出来。 四月笑着登上二楼,却见帷幔重重的阁楼中空无一人,三五梅枝修在瓶中,淡淡清香沁人心脾,她也安之若素的坐到一架古琴前,信手抚弄。 阁楼中轻纱微浮,皓月洒下淡淡清辉,四月素指弹奏,绝妙的琴音款款而起,她在笑,灿若春日桃花,琴声悠扬清雅,使人一听仿若置身在一片洁白花海之中,风淡抚,重重纱幔低垂,随风飘散间拂动配饰,玉声清脆作响,明月高悬的夜空中,心如流矢,她扬了扬眉,似见到了那年初下山的月色,她的手犹比冰雪寒冷,眼色瞬息变得凝重,眉宇中充斥着桀骜与飒爽,召起云起烟波,万里蔚然,她眼波微转,凝眸肃穆,弦上却陡然一转,迸发出风雷豪迈之音,仿若有千军万马置于眼前,金戈铁伐之声如风雷磅礴,双眸凝视,风扬起她的黑袍,隐隐有横扫千军,君临天下之姿,伴着一阵讪笑,手指无力抚弄,一阵微微低音,勾起无限惆怅,神容淡远,如寒山,似冰雪,纤指凸骨激昂,凌人艳光,久久积郁的沉痛化作无形戾气,眼前划过的是师父飘散在风中的皓皓银丝与铺天盖地的猩红,双眼嗜血,恨意滔天,尤带天崩地裂之势,只觉得着温暖如春的阁楼中亦染上风霜,寒气直抵心间,恨意使人胆寒。 冷风中伴着淡淡的冷梅清香,琴声伴着一声断响,戛然而止,四月惨白一笑,抬眼凝视着摇曳在光影下的梅枝,指尖有血珠坠在琴上。 那根断了的琴弦,划伤了她的指尖。 温映月望着她的笑靥,怔怔出神,却听见了她开口说道:“说到底,我才是这水云间的正经老板,要见个掌柜,还得要过三关斩六将。” 温映月听着她的笑声,几乎要恍惚,掀开帷幔款款而入,压抑住心中的澎湃,柔声唤道:“四月。” 四月坐在琴案前,摘下覆面黑纱,露出那张绝色倾国的脸,仰头悠然笑道:“映月,是我,我回来了。” “可怜了我这千古名琴。”温映月看了一眼断了的琴弦,她指尖的鲜血滴在沉黑的琴身上,灯辉映照下,凝若琥珀,默不作声的牵起她的手,从小案上拿了药粉铺在指尖,只觉得这双手寒冷的如同冰凌,不禁两眼泛红,再也忍耐不住,心疼的责备道:“你这个傻丫头,终于舍得回来了。” 她的一句傻丫头,几乎令她恍惚岁月几何。 四月无奈的耸了耸肩:“倒不是我不想回来,玄恆改了护山法阵,我出不来。” 温映月一听,不禁莞尔,四月惊才绝艳却唯独对五行八卦一行尤其不堪,想到玄恆那高深的布阵,不禁佩服不已,若是玄恆有心将四月一辈子困在天灵山中,怕是她一辈子也下不来。 “倒也是难为了灵岫。”四月轻笑道,灵岫聪明机灵,于武功造诣上却是资质平平,倒是继承了玄恆于五行八卦上的奇精,她带着灵岫屡次强闯护山法阵,被玄恆发现了之后,回头更是加固护山法阵,将四月困在天灵山整整七年,后来知道终于拦不住四月了,便准许灵岫为她破解法阵,玄恆提出的条件便是带上灵岫下山,而灵岫那小丫头提出的条件便是带七彩公鸡下山,她知道玄恆用心良苦,是怕自己下山之后控制不住自己走火入魔,所以让她将灵岫带在身边,使她有所牵挂,若是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她在绝望之中看到希望,那也只有那天真无邪又从小带到大的灵岫了。 四月沉寂许久,终于开口问道:“映月,你可怪我?” 温映月微微一笑,甚是凄婉,当年之事不堪回首,她们两谁又能说谁可以怪谁,若是关肃还在,那她现在应该有个美满的姻缘,丈夫英武不屈,忠厚情深,儿女绕膝,令人羡慕,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见到她支吾着说不出话的榆木脑袋会在新朝初立之时返回江南水云间,丢弃赫赫战功,唾手可得的官爵名位,屈身在她的江南水云间做了半年的洒扫小二,用无声的柔情去浸润她。 她犹记得,关肃收到四月的书信,默不作声的站在她房门前伫立了一夜。 她何尝不是一夜未眠,心知关肃心有家国,抱负拳拳,但关肃对她的柔情,使她心动,当她打开房门,门外伫立了一夜关肃身形挺拔沾染一身风霜,深深凝视着她,一张敦厚的国字脸上仍是满脸窘迫,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第79章 是她笑着将手放到了他的手中,那时他的神情如同初尝情事的少年。 关肃让温映月与他一同回帝都,她却摇了摇头:“我在江南等你回来。” 若是她只是单纯的温映月,那她一定会答应追随关肃到天涯海角,可她却是身负重任的影卫,她有着自己的重担,若是主上不同意,一切都是妄思。 还是那个心比九窍玲珑的四月看出了此间端倪,从主上手中将她要了过来,成全了她与关肃的一段佳话。 关肃亲自将她从江南接到了帝都,当她见到四月之时,天下初定,她与上昔登临九五,面临的不再是凶狠残暴的鞑靼大军,而是天下割据与波谲云诡的人心危难,她感激着四月的一番恩情,主动请缨愿为四月重操旧业,修筑水云间,只愿能倾尽其能报答四月。 这才有了水云间,明里水云间是青楼楚馆,暗中却在网罗天下情报,岂料水云间还未修筑成功,便传来了关肃前往西北的大军全军覆没,关肃更是下落不明,她只身前往西北寻找关肃,却不料帝都之中已经风云变幻。 关肃是回来了,可是那时她却不知竟然是关肃在宇玉殿中将四月置身于万劫不复之地,指责四月心怀不轨,关肃更是以死明志,她尤其看不透,到底关肃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会将他一直忠诚奉若神明的四月推到了无尽的深渊之中,会抛下她独赴黄泉! 温映月察觉事有蹊跷,依旧将水云间经营了起来,暗中查访当年之事,终于寻得蛛丝马迹。 关肃啊关肃,你一生忠诚,却不知自己被有心人利用,耿直坚忠的性子使他走向末路,最终使得四月与上昔这对人中龙凤走向恩断义绝的末途。 温映月的声音温婉坚定,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我一直都相信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四月抬眸一笑,从心而发出的暖意缓缓流过全身,转而笑容变得凄厉,就连温映月都相信她不会做下那样的事情,可是上昔呢,她的结发夫君,却在宇玉殿中声声责问她,不愿意相信她。 “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些人好过的。”四月笔直的站起,肃杀之气自周身弥漫,她轻轻低语,声音淡淡,却是无穷的刻毒悲愤,深入骨髓,双眸中凛然剔透,令人不敢直视。 温映月十指紧捏,心痛如绞,她有些踉跄的起身从暗格中拿出厚厚一叠账本样的物什,交到四月手中。 在旁轻声说道:“这是你离宫这七年来,朝中发生的大事和暗中搜罗来的情报。” 四月翻开看了几页,嘴角牵起一抹冷笑,不过看了几页,她便阖上账本,抬眸对上温映月的眼神。 温映月淡然一笑,仿若早已知道她会有如此神情:“如你所料,自你离宫之后,洛氏一族崛起,洛少阳手握云州五万亲兵,洛世荣在朝中与于相分庭抗礼,已是如今大宁朝中最为煊赫的世家大族,洛姝雅宠冠后宫,就连你的凤鸾仪仗也是独享,如今前朝后宫,唯她洛氏独大。” “倒是皇上……”温映月不禁看向四月,只见她神色如常,毫无波澜,“依旧尊你为皇后,对当年之事秘而不宣,外界只知你入广安寺为先师诵经超度,朝中知悉当年之事的人或被他秘密处决,或派遣外地驻守。”温映月禁不住叹了口气,神情晦然。 “当初那件事情之后,得益最大的便是她洛氏一族,这早已不是什么悬念,她对上昔情深,当初我一念之仁,将她留在宫中,却不料自食恶果。”四月讪笑道,手指抚上账本,划过黑色的墨迹,指甲却在其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以她的能力,她根本做不成此事。”四月笃定的说道。 当初她的行军路线是为最为机密的信物,怎么会轻易被旁人窃取篡改,定然是她身边有亲信之人被他人策反,而且她的私印,从未现于人前,那枚私印就连得她信任的关肃与李斌也从未见过,那时上昔初登大宝,从南海得到了一方世间难寻的不世珍宝沉烟屑,他便亲手用沉烟屑雕刻成了一方私印,上书“人间四月”,送给了四月,那枚私印盖在纸上,会留下沉烟屑特有的暗光,而且遇水不融不散,根本无法伪造,所以当初上昔才会对缴获前朝余孽的书信深信不疑。 “四月,其实我们从始至终都漏掉了一个人。”温映月见她顾左右而言其他,转而轻声言道,“你还记得当初那个顽守魏阳郡,最终于阵前自刎的东林侯?” 四月转身回望她,她如何记不得当初那个清雅无敌誓死顽抗的东林侯魏启彦,东林侯魏氏一族世居魏阳郡,自前朝之时便已是割据一方,当初鞑靼入京之时,东林侯曾亲自领军驱逐鞑靼,中原大地遍地哀鸿,穆敖王子一心想要夺得中原大地,可在面对东林侯所领兵的军队之时亦是忌惮三分,就算当初攻入帝都之后,他也不敢轻易挥军踏向魏阳郡所处的中原东面。 上昔军中有如云猛将,奇才谋士,亦有将士用命,上下一心,云州十三郡为后盾,西北大军为利刃,驱逐鞑靼之后以雷霆万钧之势便夺下帝都,天下已得大半,上昔称帝建朝,倒是魏阳郡不服新朝,东林侯曾屡次三番出兵攻城掠地,后来上昔在应付魏阳郡的同时还连番收复不少割据,魏阳郡最终成了最大的一地未被收复的割据势力。 也正是因为魏阳郡一战,使四月与上昔最终走到了决裂。 当年的那件事,牵连甚广,一环扣着一环,精妙绝伦,不由人不信。 温映月从琴案上抽出一本账册,翻开其中一页递到四月面前。 四月抬眼看去,字体尤为娟秀,一看便知出自谁的手,可那一行行墨字,却犹如千钧沉石,压得她的心如临深渊,脸色也愈加苍白。 “我倒是发现了一件极为奥妙的事情。”温映月又从琴案上抽出最末的一本,书面已经有些泛黄,“这本是我当初尚在江南之时搜集的情报,后来我返回江南,查寻从前的记录,才发现了此间的蹊跷。” 夜色已浓,阁楼外的喧嚣也悄然沉寂下来,银白的月光洒下,阁楼下的一汪碧潭倒映着假山,微风拂过,波面偶有支离,亭亭玉立在碧波上的碧叶沾染霜露,凝聚成一颗颗晶莹剔透光珠,碧叶随风,终于落在叶心,汇聚成璀璨夺目的水晶。 坐在阁楼之中的黑袍女子专注的看着琴案上的账本,似要将一字一句都咀嚼嚼烂,唇边的笑意越发加深,却让人为之一寒,清风拂过寒梅枝头,带来清冷的寒梅幽香,翩翩旋落的梅瓣无声落下,今冬的最后一树梅花,也这样悄无声息的凋零。 天之破晓,旭阳东升,将天地万物染上一片红光。 她随意的倚靠在窗棂上,披散的青丝被风吹得纷纷扬起,冷风清冽,她的黑瞳仿若两颗璀璨的星子,在光暗交接中熠熠生辉,凝目窗外,远处的琼楼玉宇,高台暖阁,那一处煊赫威仪的帝居之所,人人歆慕的龙台凤阁,又深藏了多少人的阴谋诡计,埋葬了多少红颜白骨。 上昔,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第80章 锦绣千重,四月从一片云雾中翩跹而过,浑然不觉晨露染身,浸润了半身衣袍,远处响起雄浑肃穆的钟磬,昭示着帝王临朝,百官晔拜。 四月抬头仰望,层层云雾中渐渐显出人影与场景。 嘴角划上弧度,似笑非笑,手指在碧潭中清点,化作一圈圈氤氲而开的波澜,她垂眸含笑,柔声说道:“出来吧,映月。” 温映月轻笑一声,从假山后缓缓行出,赞叹道:“内力全无,还能发现我,果然是天灵山传人许四月。” 四月低笑:“你的步伐轻盈,若是没有内力真的很难发现你,倒是你身上的梨花春,酒香清高绵长,昨夜喝了不少吧。” 温映月迷蒙了眼神,容色也稍有些苍白,四月扶着她,将她带回了阁楼。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温映月惨白一笑,“多少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出手,他们害死了关肃,害得你那么惨,却享尽了荣华富贵,高坐殿堂,接受世人的膜拜。” 她心中波涛汹涌,禁不住,凝望身边的四月,无双风华丝毫没有褪却,可周身的冰冷昭示着她曾经所受过的苦楚,到底该说上昔残忍还是仁慈,亲手将一杯噬功散赐给她,十几年的内力化作虚无,面对着证据确凿,始终也狠不下心要了她的命,只想生生世世将她留在身边。 世事无常,就算是她心如死灰,不出睦清宫一步,可那些人还是要毁掉她的一切。 终究还是躲不过,恩断义绝。 四月默不作声的捏紧了十指,心痛如绞,她的眼中,带着微微疲倦和痛决。 她深吸了一口气,紧闭了双眼,压制住全身蓬勃而出的恨意,却听见温映月踉跄的跌坐在地上,急忙将她扶了起来:“我说过,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都还回来,谁欠下的,一个也跑不掉,既然洛姝雅那么看重凌上昔的宠爱,我就让她尝尝从至高跌落尘埃的滋味,我要她洛氏一族从此在这大地上消失的干干净净。” 阁楼外一阵风吹过,吹散了房中的梨花春,温映月神思也稍有些清明,抬眸看向四月。 “至于沈青岩……”她冷笑了一声,心中燥意大盛,恨不得将他谈血食肉,咬牙切齿道,“我不去找他,他自会来找我。” “你如今内力全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温映月担忧的看着她,只要她一提到沈青岩,神色变得暴躁,连带着面容也变得狰狞,不由的拉过她的手,小心的安抚着。 四月甩开她的手:“我就没有打算过会全身而退。”那双黑而清灵的眼,仿佛一池深水被惊起波澜,破碎支离。 温映月在旁边看的真切,一时心口仿佛被什么尖锐之物抓过,疼痛如绞。 她搂住四月的肩,努力抑制她的颤抖,却看见她仰头微笑,那样决绝的,痛入骨髓般。 蓦然,四月掷地有声的说道:“我知道你与陈三公子还有联系,告诉他,我要见他。”说完,便不再理会温映月,起身离去。 “我已经告诉他了。”温映月看着她的背影,按照惯例,他也应该快到帝都朝贺了,晨光从窗外传来,仿若照不进她的黑袍一般,将她整个人都深藏在那一处阴暗中,她的身影,竟是那样的失魂落魄。 四月颔首,嘱咐她休息之后,默不作声的退出了阁楼。 至于凌上昔,既然你这么看重这九州大地,那就让它覆灭吧。 只要是你们珍视的,我将一一毁去。 四月望向远处那一处庄严煊赫的皇宫,露出一道微笑,凄婉,然而淡远,下一瞬,那微笑因眸中的冰冷犀利,而变得诡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晴好的傍晚,晚霞点缀着琉璃瓦和朱墙,一丝丝嫩绿的新芽在枝头高飞,朦胧中又觉得清新妩媚。 各宫中接到夜宴请柬,喜不自胜,自从陛下前往木兰狩苑回朝之后,她们已有一月未见龙颜。皇上于政务上向来勤勉,于后宫之中向来有限,除开一些略微受宠的,等闲嫔妃,倒是一年也难得再见龙颜。 此番夜宴,于她们而言,倒是极好的机会,华服盛装,高髻如云,如此争奇斗艳,皆是为了一窥龙颜。 月华如水,明纱宫灯高挑,照见长春宫里丽影翩跹。 一停停宫轿络绎而来,宫裙华鬓重重,宫妃在侍女的搀扶下步步生莲,袅娜如同弱柳扶风,笑语嫣然之间,一一又往默认的席间而去。 席中络绎已被坐满,却独独空了一席,只见洛贵妃身旁的贴身侍女让人将那一席撤去,妃嫔们不禁交换眼色,默然无语,那一处本是白婕妤的席坐,可此刻的她却远在木兰行宫,众人不禁掩袖失笑,看来洛贵妃也是不想让皇上想起了被他遗留在木兰行宫的白婕妤,这才让云儿撤去了她的席位。 伴着一声长长的宣驾,皇上携了洛贵妃从内殿而出,众人起身叩拜,皇上挥手让众人起身,众人起身望去,只见皇上一袭玄袍常服,明灯照耀下,袍服上的翟纹龙佩烨然生辉,广袖玉冠,越发显得丰神俊朗。 身旁的洛贵妃一身淡紫色云锦,料子上透出鸾凤花草的暗纹,熠熠灯火之下如幻如雾,硕大的明珠闪烁,映的她面目皎雪动人,在皇上身侧笑的温婉动人。 皇上坐到上首之后,这才牵过洛贵妃的手,扶着她坐下,众妃嫔不由的心中黯淡,看来皇上对洛贵妃的宠爱果然不同于一般人,转而脸上却带上了更加莞尔的笑意,极尽妍态,逞尽风华想要吸引皇上的注意,皇上却只与身旁的洛贵妃相顾笑语,全然不顾下座这些逞尽妍态的妃嫔,众妃嫔笑的温婉,暗自却是咬碎了银牙。 患得患失之间,殿中已响起雅乐悦耳肃穆,珍馐源源不断的呈了上来。 洛贵妃宣布开宴,并率先敬了皇上一杯,俨然一副中宫做派,众位妃嫔盈盈起身,一时莺声燕语,齐齐为皇上敬酒,皇上笑的和煦,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洛贵妃放下酒杯,笑着说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特地备了歌舞,若是能博您一笑,也算是解乏了。” 皇上低声笑着:“爱妃向来善解人意,费心了。” 随着洛贵妃颔首示意,丝竹声声而转,洛贵妃已经盈盈坐下,望着远处,笑意却僵在了唇边,一丝冷意在眸中闪动,转而便听见悠扬清丽的丝竹自殿中响起。 舞姬们随着丝竹翩跹起舞,水袖盈盈挥动,使人赏心悦目,远远望去,犹如一朵绽放的飞花,众位舞姬变幻了舞步,簇拥在了一起,丝竹之声渐渐细微了下来,忽而听见一声清笛悠扬,众多舞姬层层散开,一人身着白裳,从众人中脱颖而出。 第81章 (一更) 纤细袅娜的身影,宛如坠落凡尘的仙子,粉雕玉琢的皓腕上佩戴了玲珑,举手投足间带来阵阵玲珑动耳的响动,随着丝竹声退去,殿中余下悠扬婉转的笛音与缓缓行近的白裳女子。 洛贵妃侧颜惶恐的看向皇上,只见他拧紧了眉头,凝视着翩跹而来的白裳女子,久久不语。 洛贵妃不由的眉头微拧,转而看向殿中的女子,她低垂着头,一头青丝如瀑铺散在身后,未坠珠玉华钗,却越发显得清丽脱俗,一旁各座的妃嫔暗暗交换了眼色,面色凝重之下,却把眼前的这个女子当做了劲敌。 那些或是讥诮,或是羡慕的目光,犹如芒刺利刃,那女子巧笑倩兮,步步生莲,将这些目光全然抛诸脑后不管不顾。 待行到了上首不过两步的距离,一曲已毕,笛声悠然落下,却见上首的皇上神情恍惚,望着那白裳女子出神,连手中的玉盏捏碎了也未曾发觉。 “你抬起头来。”素来清亮醇厚的声音也染上了重重的忧伤,感染上了嘶哑。 那女子盈盈抬头,如珠如玉一般,众人不禁捏紧了手中的绣帕,已有人认出了那白裳女子,竟是素来不得宠的曾美人。 转而看向洛贵妃,只见她脸色变得苍白,紧拧了秀眉,两眼只看着殿下的曾良媛,皇上蓦然起身,玄袍振动之下,打翻了案上的酒盏,皇上不闻不问,大步行到曾良媛身前,深深的凝视着她。 曾美人亦不怯不惧,对上他的眼眸,莞尔一笑。 “你是?”皇上开口问道,殿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听得曾良媛盈盈跪下:“臣妾晴云宫美人曾氏晚晴,叩见陛下。” 皇上蓦然回身,行到上首之后:“传朕旨意,封晴云宫曾美人为容华,赐居暖馨阁。” 一声诏令,顿时让四座噤若寒蝉,不由的转而看向曾容华,不过是因为一曲笛音,便从六品美人连升三级成了容华,皇上还钦赐她居住暖馨阁,暖馨阁雕梁画栋之间更是冬暖夏凉,更重要的是距离皇上的乾元殿不过是几步之遥。 只见她未得皇上的诏令,已经盈盈起身,望向皇上莞尔一笑,似云淡风轻一般,立刻便有人将她的席位安置在了皇上下首。 洛贵妃冷冷一笑,四下看着,只见一些趋炎附势的已经上前恭维,曾容华仪态娴雅,低婉着垂着头,不出一言,令一些嫉妒之人更是生出怨恨之心。 洛贵妃望向皇上,只见他凝视着曾容华一言不发,仿若世间万物都只余下了她。 转而冷笑一声,也不再理会殿中众人,扶着云儿的手入了内殿。 曾华容望向远去的洛贵妃,嘴角不由的牵过一丝冷笑,转而又温婉的望向皇上,楚楚动情。 众人看着皇上拥着曾容华离席,不由的兴致恹恹,也扶着自家侍女的手退出了长春宫。 方美人素来依仗着洛贵妃,望着孙昭仪站在殿下久久不语,以为她因皇上封了曾晚晴为容华的缘故暗自神伤,不由低声说道:“皇上今日看上了曾容华,也是亏了贵妃娘娘一手提拔。” 孙昭仪微微笑着,听在耳中,知道这是讥讽她,从前这宫中除了白婕妤便是她稍稍得宠,如今有了曾容华,旁人定然以为她失却了皇上的宠爱,此刻在暗自神伤,也懒得理会这些勾心斗角,孙昭仪回望着长春宫,淡然自若一般的在心中嘲讽,终究还是东施效颦。 洛贵妃由着云儿拆下她一头的珠翠华簪,捏着玉梳的手不断收紧,终于听得啪的一声,玉梳在她的手中断做两截。 “娘娘……”云儿担忧的看着她,只见她脸色变得越加苍白,从她手中将断了的玉梳取了下来。 “好个曾晚晴,可真是好手腕。”洛贵妃冷哼了一声,云儿却在侧听得惊心动魄,曾晚晴本是洛贵妃的旁支远方表妹,身份极其低微,曾晚晴的娘亲本出自洛氏,身份高贵,可就不知怎么看上了一位江湖术士,族中百般阻挠,她竟跟着那江湖术士私奔了去,直到那江湖术士暴毙而亡,乱世当头,她娘亲孤苦无依,便带着年幼的曾晚晴投靠了娘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宫中选妃,曾晚晴的娘亲竟瞒着她将女儿送进了宫,这才惹恼了洛贵妃,转而思及到既然她这么想入宫,那就给了一个美人上不上下不下的位份,将她留在了宫中,虽是同族女子,却不让她面圣,在宫中足足坐了冷板凳一年。 万万想不到,她竟买通了司乐司的人,在今日大殿中这般出现,扰了洛贵妃的安排,怕是宫中妃嫔都以为是她将曾晚晴送到了皇上面前。 看她这身装扮,可是费心不少啊。 洛贵妃冷冷的笑着,双眸流转之间却是无限的怨毒,云儿心中思忖,看来曾晚晴已经拂了洛贵妃的逆鳞。 殿外空气清新,星辰也格外闪亮,孙昭仪弃了车驾,扶着贴身侍女慧心的手沿着朱墙缓缓而行。 重重朱墙将两人的身影遮挡,慧心回身张望了一番,车驾已经行远,幽深的甬道只余下她们两人,收敛了笑容才轻声说道:“娘娘,将军要入京了。” 孙昭仪的眉眼不由带上一抹柔情,转而看向慧心,却又带着一丝落寞:“终于要来了。” 说完便不顾慧心,一路疾步而去,慧心望向她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追着她而去。 夜风寒寒,孙昭仪一路疾步,仿若周围的锦绣楼阁,华灯千重都化作了虚无,蓦然停下了脚步,眼前却是一番枝影摇曳,幽幽月色下,树影婆娑,发出沙沙的声音,静谧安静的梅林中,残余的梅花散发着阵阵幽香。 她抬眸望去,只见婆娑在月影下的梅花枝头都挂上了彩缎琉璃,映着满地雪光流光溢彩,巍巍直上的宫阙层叠锦绣,灯火如九天星辰闪烁,光华耀目之下,竟是如同琼台仙境一般。 月华如水,静静的流淌在这暗夜中的每一处,毫不吝惜毫不偏袒的洒下它的光辉。 她靠在一棵梅树上,纷纷扬落下的落梅残雪撒了她一身,她凝视着隐在深处的宫殿,遥遥望去,尊贵无双,威仪无比,她的心中却是怅然无比。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羡慕你。” 仿若回到了那一年千里冰封的西北。 仿若见到了那年的他。 手握银枪的俊朗将军,自冰雪的逆光之处踏雪而来。 向她伸出一只手,她胆怯着将手递给他。 指尖微凉,掌心温暖。 就这样,她被带回了他的府邸,一年后,她成了孙家的幺女,再也不是那个家破人亡无父无母的乞儿。 岁寒何惧,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终待岁月长。 他忠心为她,她又何尝不能为他踏入这锦绣地狱,纵然万劫不复又何妨。 第82章 (二更) 慧心一路追着孙昭仪的脚步,只见她已经进了梅林,悄无声息的跟着她,待她平复了心境这才轻声走到她的身旁:“娘娘你可要顾全大局。” 孙昭仪眼眸微抬:“本宫知道。” “如今曾华容已经得宠,娘娘您的计划也已成功大半。” 孙昭仪冷笑一声,伸手摘下一朵尚且还很完整的梅花,放置在掌心之中把玩:“你以为洛贵妃会这么放过她。” 慧心淡然的侍立在她身后,听得她一阵轻笑,转而看向孙昭仪清灵的眼神和笃定的神情,孙昭仪纤细洁白的手指扯下一片梅瓣:“我猜哪,洛贵妃此时可是恨得牙痒痒呢。” “慧心,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可以了,这后宫,用不了多久可是会越来越热闹了呢,走了一个白婕妤,又来一个曾容华……”孙昭仪微笑着,月光映照之下,肤色如玉,清秀的脸庞上带着一如从前的温婉。 孙昭仪看着她,唇角噙了一丝奇异的笑:”难得,曾晚晴倒是学的惟妙惟肖,的确不枉费我悉心安排一番。” 慧心僵了僵身子,不由的转头望向远处的宫殿,殿内灯火通明,氤氲而出的馨香永不停歇,仿若那冰晶剔透的宫殿中还住着人,可宫中的人都知道,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成为了一处禁地,谁也不能踏足。 一朵支离破碎的梅花从孙昭仪掌心落下:“不过假的就是假的。” 换下一身白裳的曾容华着了一身绯红薄纱缓缓行入乾元殿,满殿烛蜡高炽,明亮如昼,窗外星光朦胧,明月隔着纱帘,映照明黄的帷幔重重。 她凝视着殿中越行越近的龙床,默默的嘴角牵起了一抹得意的笑意,身后的随行嬷嬷也已退出的大殿,满殿静谧中,只听的她突突跳动的心跳和后殿传来哗哗的水声。 “进来。”淡淡的两个字,皇上轻唤了,曾容华抬眼看向殿中,大总管汪全对她示意,她才抬脚进入了后殿。 后殿汤泉正暖,水汽氤氲。 曾容华羞红了一张脸,还是忍不住的抬眼看去。 皇上闭了眼睛仰靠在浴盆里,眉梢被水汽打湿,越发漆黑而锋锐。 他的手慵懒的搭在浴盆边沿,修长的手指尖上有水珠坠下。 “皇上……”曾容华娇羞的唤道,媚眼如丝,令人一见便沉醉其间。 皇上听见声音,转身回看向她,深不可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那眼神蓦然变得黯然厌恶。 转而挥手说道:“退下。”只淡淡的两个字,皇上似累极了,不多言。 曾容华的心一下被拧紧,却不知皇上为何会突然让她进去又突然让她退出,只得噤声低头一步步退了出去。 行到殿门,止不住的回望了一眼,只见皇上已经倏然起身,瞧见了皇上****的后背,男子欣长挺拔的身躯,蕴满力量的肌体,阳刚光泽的肌肤上被水汽沾染,一道长及后背的伤痕更添英勇邪魅,曾容华瞬间满颊绯红。 皇上沐浴之后,一步步走向坐在锦榻上的曾容华,曾容华低垂着头,不该抬头看他一眼,且没有发现那双眼中,闪着阴沉凌厉的光芒。 一把揽过曾容华的在怀中,她的手柔若无骨般攀上他的肩,温驯的伏在他的胸前,他的身上传来因刚沐浴之后的温润气息,她不由的心神恍惚,柔声低唤:“皇上……” 皇上朗笑一声,伸手揽住她的腰,双双倒向那一方锦榻。 重重帷幔后传来微微的喘息,还有几句低声言语,衣料的摩挲声音,伺夜的宫人吹熄了殿中的蜡烛,满室都暗了下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里面传来低声传唤:“茶。” 汪全连忙取了两盏碧螺春端了进去,隔着明黄的帷幔一只大手伸了出来,将茶端了进去。 又是一阵衣衫摩挲的声音,皇上的声音遥遥传来:“进来吧。” 汪全示意,身后紧随的两名小太监掀开帷幔,皇上已经穿好了一身宽松的衣袍,倚坐在龙床上看着一本书卷,曾容华一脸娇羞妩媚的伏在他的怀中。 按照规矩,宫中妃嫔只要是在乾元殿侍寝之后,必定会在后半夜被送遣到侧殿过夜,曾容华拉着他的手,他不由的微蹙了眉头,微微示意,汪全便跪在龙床下高呼:“请容华娘娘起身。” 曾容华不由的有些气馁,本以为皇上款款深情,定会让她留下来过夜,却不料刚松开皇上的手,他便将手中的书卷翻到了下一页,连看也不愿意看她一眼。 清早,皇上竟揽着她的腰与她一同在暖馨阁用膳,待她更是无微不至,旁边的宫人一见,皆喜色自上。他们一路跟随着曾华容遭受了不少冷眼,皇上此番对自家的主子,他们也不由的挺直了腰板,那些从前欺辱过他们的人,如今也都眼巴巴的来巴结着。 曾容华跪送皇上后,满殿宫人皆是喜气盈盈,更有别宫的妃嫔纷至沓来恭贺连连。 曾容华一脸倨傲的应付着众人,此时殿外遥遥传来了宦官的唱旨声,竟是皇上的赏赐到了。 “诸位姐姐随我一同接旨吧。” 她朗朗说道,殿中诸位妃嫔暗自怨恨,接旨,还不就是为了臭显摆。随即又化作如花笑颜,随着曾容华一同跪在圣旨前。 暖馨阁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宫室,除了距离皇上的乾元殿距离近之外,雕梁画栋不在话下,却是极为雅致矜贵所在,向来没有妃嫔住进此间,孙昭仪扶着慧心的手缓步入内,满院的绿柳萌发新芽,青枝荡漾之间,又觉得心旷神怡。 孙昭仪暗暗失笑,看来皇上终究还是放不下她的。 这样才好,才能一步步走进那预定好的计谋之中,不出偏差。 刚入殿中,便看见桌上琳琅满目的珍宝赏赐,满盘满架的猫儿眼,碧玉簪环佩饰,名贵的绫罗绸缎,还有一柄通体晶莹做的玉如意,令人眼花缭乱。 曾容华正把玩着琉璃珠宝,面目喜色自上,见到她进来不由的牵起一抹笑意,转而低声吩咐满殿宫人:“你们都出去吧。” 她身着一身绯红色寒绢宽袍,青丝高挽成髻,硕大的明珠坠在发间,映的面容晶莹秀丽,待满殿宫人都悉数退出之后,她才走到孙昭仪身旁,牵了孙昭仪的手到桌旁,轻声说道:“这都是皇上赏赐下来的,姐姐看上了什么,尽管悉数拿去。” 第83章 (三更) 孙昭仪扫视了一眼满桌的琳琅珠翠,转而看向她鬓发之间的明珠,曾容华以为她看上了发间那颗硕大的明珠,执意将那明珠取了下来:“姐姐真是好眼光,这是东海明珠,天下只有这一颗,陛下今日才赐给了妹妹,若是姐姐喜欢,妹妹就送给姐姐了,以报答姐姐的大恩。”她说的真诚无比,令人不由的信服,阳光之下,一张姣好明媚的脸也因她的笑容变得娇憨真诚。 可那张笑颜之下,又是何等怨恨的鬼魅画皮。 孙昭仪拿过她手中的明珠打量片刻,转而将明珠放在珠匣中,抬眸看向她,轻声说道:“我入宫比你早,不过就是告诉妹妹一些旧事罢了。” 曾容华见她将明珠放入珠匣中,心中暗自揣测,难道她不买账,笑的却更加灿烂:“倒是姐姐的金玉良言,才使得妹妹有今日,姐姐大恩大德,妹妹没齿难忘。”说着便朝着她深深的行了一礼,孙昭仪也并不阻止,站在她身前,仰首挺胸,受了她这一礼。 待曾容华俯身之后,那一礼行的实实在在,孙昭仪将曾容华扶了起来:“既然妹妹信得过姐姐,那姐姐就再唠叨两句。” “这明珠,妹妹还是不要再佩戴的好,这可是僭越了你的位份,这么大颗的明珠,只有妃位才可佩戴哪,若是有心人看见了,那可是一场风波。”孙昭仪真意灼言,无不为她考虑万分,曾容华却听得心中不由的一惊,宫中等级森严,各阶妃嫔皆有各种规矩,就连宫袍珠翠亦是按照着相应的等级而制,若是僭越,就算此物是皇上所赐,那也是会被宫规处置,落下个藐上僭越之罪,转而听见她说妃位以上,不由的眼色一暗,带上阴蛰,她那位好表姐,她可是承了不少好恩情在其中。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且不看她今日如何风光,只她当初在晴云宫便是受尽了冷待,初初那些宫人还因为她是洛贵妃的远房表妹而对她毕恭毕敬,可她的好表姐,却根本瞧不起她,给了她一个美人的位份,却连该有的宫中俸禄也是克扣下来,时间一长,宫中的人也看准了洛贵妃根本没有将这个表妹放在眼里,不由的也开始轻视,宫中趋炎附势何等严重,眼见着自己不受宠,唯一的倚靠对她根本不屑一顾,连带着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也不甚苦楚,就连比她位份还低的宫嫔也能随意欺辱。 看向孙昭仪,更是觉得孙昭仪和蔼和亲,向来她在宫中温和,皇上也爱重她的端庄大气,而她的一举一动也堪称为后宫的表率,丝毫让人寻不出破绽来,就连洛贵妃虽看不惯她分夺宠爱,却也暗中拿她没有办法。 如此韬光养晦之人,没有点儿手段,怎么可能在这后宫之中安然立足长久不衰,心中不由对她暗暗佩服。 “姐姐一言,妹妹犹如醍醐灌顶。”曾容华双眸含泪,“还是姐姐待我真心好。” 孙昭仪笑着,那笑容清美如同云曦初露,她的声音温婉清甜,带着极大的诱惑:“妹妹尝尽了苦头,只是能够更加珍惜眼前来的荣华富贵。”她垂着头,打量着芊芊十指,洁白玉如的十指未染丹蔻,根根手指莹白如玉,她笑的漫不经心。“妹妹也不想一着不慎,便一切枉然吧。” 曾容华觉得她的眼眸迷离,一字一句更是将她说的心服口服,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起身跪在孙昭仪身前:“还望姐姐指点一二。” 待孙昭仪离开之后,曾容华一人坐在榻中,久久的望着她的背影,面容微微扭曲,好似下了什么决心,光影投在她的脸上,只见她神情也有些扭曲抽搐着,她的笑容,竟是别样的狠毒和得意。 孙昭仪转身回望,正好看见了她的笑颜,牵起一抹笑意,就那样漫步行着。 这皇宫就是一处吃人不吐骨头的的锦绣坟墓,旁人千方百计的想要进来,怀着美好的憧憬,可这些美好单纯的女子,在这个血潭深漩中,都会慢慢变得恶毒,从心底里生出怨念,踩着别人的累累白骨往上攀爬。你若是不争不夺,那下一刻你便成了旁人的垫脚石。 孙昭仪看了着红墙金瓯,在日光下竟慢慢的变成了微微的淡红,如同,蒙上了一层日久弥新的鲜血。 到底,这一条路,终究还是会按照她的预计走下去。 洛贵妃你安享尊荣七年,也是时候让你有报应了。 一连数日,皇上都钦点了曾容华侍寝,她的荣宠终于到来,而曾容华却一改往昔,日日以简朴白裳为衫,珠玉也被她尽数摘去,性格变得越发温婉沉寂,可皇上却恋极了她这一点,恩赏不断,短短数日,已晋升为婕妤,日日前往暖馨阁的妃嫔络绎不绝。 一日皇上正与曾婕妤在院中下棋,不过片刻时候,前来暖馨阁的妃嫔便有了三波。 曾婕妤只微微蹙了眉头,皇上便亲自下令,不许旁人轻易踏足暖馨阁。 皇上待后宫中的妃嫔一向清淡,从来没有见到过隆宠到此番地步,哀怨之余,却也是颇多奈,往常可是洛贵妃独占鳌头,独得皇上青睐,反观洛贵妃倒是一派从容大气,该有的赏赐一应俱全的送往暖馨阁,宫嫔还多次见到皇上的新宠与洛贵妃在御花园中赏花,和睦亲近,转而想到曾容华本就是洛贵妃的远房表妹,皇上待曾容华恩宠,倒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终究得意的还是她们洛氏一族,渐渐的宫中对于皇上的这位新宠也只得认命,转而关起门来更加咒怨洛氏这两姐妹。 华灯初上,金碧辉煌的皇宫在灯辉的映照之下,更显熠熠生辉,威严肃穆。 一骑快马踏破了整个帝都的静谧,马蹄踏上青石地砖急速响起,人们在惊呼咒骂之中,转瞬那骑快马就消失在了眼前。 风尘仆仆的将士策马抵达金凌门之后,矫健的从马背上跃身而下,一身风尘尚未除去,怀中的信件便被一层层上呈到了乾元殿。 汪全进入乾元殿时,皇上正坐在等下看着矮桌上棋盘上的残局,修长有力的手指掷起一枚白子随意把玩,平和的笑容下,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眼中深不可测,漫不经心般的放下一子。 “启禀皇上,木兰行宫遣人送来急奏。”汪全躬着身子,低垂着头,又听见一声棋子落入玉盘上的清脆声,皇上轻笑着,淡淡的笑声透着上位者的权威。 第84章 (四更) 孙昭仪拿起刚挽好的柳叶合心,对着宫灯查看,问道慧心:“这许久不做了,倒是有些生疏。” 慧心巧笑:“娘娘手艺一如往昔。” 孙昭仪但笑不语,她的娘亲可是挽的一手好璎珞,从前家中父兄与她身上所佩戴的璎珞也多是出自娘亲的手,若不是当年西北大乱,她何至于家破人亡,若不是因为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又怎么会遇见他呢。 孙昭仪身着一件幽紫色寒绢宽袍,长及曳地,她一手拿了璎珞,一手执了一柄金簪,悠然的跳动着灯芯,在她的拨弄下,灯烛之光随着颤动,忽明忽暗之间,晃动着投在墙上的人影随之晃动,如同鬼魅一般。 孙昭仪淡然一笑,将手中的璎珞放在烛火之上,转瞬星火大盛,慧心惊叹一声,连忙拍掉她手中残余的半面璎珞,落在地上,转瞬便被火舌吞没。 孙昭仪看着那被火舌吞没掉的璎珞,笑的爽朗:“此番倒是打乱了好些人的计划。” 宫中长久未传出后宫有孕的消息,一则是因为皇上与女色头上并非十分热衷,再者便是因为洛贵妃手腕凌厉,凡是有妃嫔侍寝之后,早已安排在各宫各院的宫人暗中使些手段,倒是令她这些年都安枕无忧,独得一位皇子,皇上尚在盛年,据说朝堂之上就已经传出了早日立大皇子为储君的消息。 慧心取她的发簪,一头青丝铺散而下:“洛贤妃今日可真是逞尽风华,七年未现于人前的凤鸾仪仗还真是添色不少。” 孙昭仪想起今日洛贵妃的凤鸾仪仗那般赫赫威仪在众人的仰慕之下出了金凌门,走之时的志满意得,心中倒是生出爽快之意。 “且让她再快活几日吧。” “倒是该好好提点提点她那位好妹妹了。”孙昭仪伸手抚摸放置在梳妆台上一旁的小巧玉盏屏风,那屏风以白玉而制,巧夺天工之间又是盈盈光泽,触手生温,细细闻着,隐有一股暗香从屏风上散发,孙昭仪素来喜爱非常,放在寝殿梳妆台上时常把玩。 慧心默不作声的想要将玉盏屏风撤了下去。 孙昭仪一见,连忙阻止她,慧心有些着急:“娘娘别再用这绝息梦了,长此以往,怕是终身无嗣啊。” 孙昭仪闻言闭目不语,这盏屏风浸润在绝息梦中多时,她虽颇所恩宠,至今没有传出有孕的消息,倒也是因为这盏屏风,旁人都想尽了办法怀上龙裔,可她却并不想,若是为自己并不爱的人生儿育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蓦然心头一颤,眼前划过一人的身影,渊渟岳峙,锋芒内敛,仿若有无数飞雪,又仿若有灼灼桃夭。 心中怅然无比,终究还是睁开双眼,锦灯晃动之间,她已盈盈起身,伴着微不可闻的叹息松开了紧捏着玉盏屏风的手,缓缓走向床榻。 月华如水,清风微拂,带着阵阵鸟语花香,将整个帝都笼罩在一片春色之中。 帝都中的人看够了洛贵妃归宁的热闹场景,此时纷纷回家休息,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人流稀疏,远处缓缓行来两人,一人黑袍袭身,面覆面纱遮住了半张面容,身侧的人笑的温婉,言语中却隐含讥诮:“洛姝雅好大的派头,你这风仪鸾驾,她用着可真是顺手。” 四月不恼不怒,完全无视她的言语,转而看向那一处灯红酒绿的青楼楚馆:“此时不正是水云间热闹的时候吗?你这个掌柜的还不回去好好看顾你的生意。” 温映月斜瞥了她一眼:“无妨,一日两日不在,水云间倒闭不了,况且你这个老板还在这里夜游帝都,我岂有不作陪之理。” 四月低低的笑着,转而问道:“对了,苏帅那边有什么消息?” 温映月低思了片刻,知道她的心思,道:“苏帅自你离宫之后,便辞官闭府,连他都被阻绝在外,倒是前几日知道了他将你的凤鸾仪仗赐给了洛姝雅,在府中大发雷霆,摔了好几件御赐之物。” 她抬头看向四月,只见她眼眸微转,竟带上了盈盈光泽,转而看向那一处煊赫热闹的云阳王府,此时正是歌舞声天,宾满堂。 “他还不知你回来了。” “无妨。”四月微微一笑,眉目流转间,一片灿然晶莹,更见豁然开朗,“那就别让他知道了,待我回宫他自然会知道。” 温映月震惊的抬头看向她:“什么?你要回宫?” 四月声若寒冰,吐字铿锵:“若是不回去,如何让洛姝雅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啊!” 温映月缄默不语,只看着她朝着云阳王府的方向而去,四月见她站在远处不愿走动,转身看向她:“你既然不愿意去,我便独自去了,去瞧瞧灵岫这丫头将云阳王府祸害成什么样了。”说着便不再理会她,径直朝着那一处而去。 温映月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跟上了她的脚步。 暮色刚至,云阳王府便已灯火辉煌,一派喜气,云阳王洛少阳陪着洛贵妃坐在上首,高堂之上两排鹤顶寿花的已燃起金丝蜜蜡,照的整个大厅明亮如白昼,乐工或坐或跪,阵势齐整浩大,吹奏着满堂丝竹悠然。 此时华灯高照,洛贵妃一袭宝蓝色宫装,云髻高叠端坐在上首,洛少云月白长袍,玉冠束发,容颜如玉,满堂皆是簪璎显贵,奇香氤氲间,黑檀木的席面上摆满了珍馐百味。 上首两人谈论甚欢,席中宾亦是言笑晏晏,或是谈笑,或是低语,看见洛贵妃笑的舒心,也全然不顾礼仪,有些人更是半醉倚在席间,洛贵妃掩袖笑着,心情极好,连连吩咐着侍从将喝醉了的宾送去房小憩。 洛少阳趁着姐姐与显贵家眷谈论期间频频看向身后的小案,见那小案上以明锦铺作,上面已经摆满了各式瓜果珍馐,璎珞摇缀之下更见布置精巧,招过洛俊问道:“灵岫今日怎么不在,她不是一向喜爱热闹的吗?” 洛俊暗自拍了拍胸膛,想起灵岫的鬼机灵,不由的黑了一张脸,自从这小祖宗来了云阳王府,就差没把云阳王府的房顶给掀了,日日带着那只七彩公鸡将府中搅得人仰马翻,偏偏殿下就是宠爱她,由着她之余偶尔还跟着她胡闹。 洛俊还在暗自思考该如何回答殿下,见到洛贵妃问道洛少阳:“听说你带了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回府?” 第85章 (五更) 孙昭仪拿起刚挽好的柳叶合心,对着宫灯查看,问道慧心:“这许久不做了,倒是有些生疏。” 慧心巧笑:“娘娘手艺一如往昔。” 孙昭仪但笑不语,她的娘亲可是挽的一手好璎珞,从前家中父兄与她身上所佩戴的璎珞也多是出自娘亲的手,若不是当年西北大乱,她何至于家破人亡,若不是因为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又怎么会遇见他呢。 孙昭仪身着一件幽紫色寒绢宽袍,长及曳地,她一手拿了璎珞,一手执了一柄金簪,悠然的跳动着灯芯,在她的拨弄下,灯烛之光随着颤动,忽明忽暗之间,晃动着投在墙上的人影随之晃动,如同鬼魅一般。 孙昭仪淡然一笑,将手中的璎珞放在烛火之上,转瞬星火大盛,慧心惊叹一声,连忙拍掉她手中残余的半面璎珞,落在地上,转瞬便被火舌吞没。 孙昭仪看着那被火舌吞没掉的璎珞,笑的爽朗:“此番倒是打乱了好些人的计划。” 宫中长久未传出后宫有孕的消息,一则是因为皇上与女色头上并非十分热衷,再者便是因为洛贵妃手腕凌厉,凡是有妃嫔侍寝之后,早已安排在各宫各院的宫人暗中使些手段,倒是令她这些年都安枕无忧,独得一位皇子,皇上尚在盛年,据说朝堂之上就已经传出了早日立大皇子为储君的消息。 慧心取她的发簪,一头青丝铺散而下:“洛贤妃今日可真是逞尽风华,七年未现于人前的凤鸾仪仗还真是添色不少。” 孙昭仪想起今日洛贵妃的凤鸾仪仗那般赫赫威仪在众人的仰慕之下出了金凌门,走之时的志满意得,心中倒是生出爽快之意。 “且让她再快活几日吧。” “倒是该好好提点提点她那位好妹妹了。”孙昭仪伸手抚摸放置在梳妆台上一旁的小巧玉盏屏风,那屏风以白玉而制,巧夺天工之间又是盈盈光泽,触手生温,细细闻着,隐有一股暗香从屏风上散发,孙昭仪素来喜爱非常,放在寝殿梳妆台上时常把玩。 慧心默不作声的想要将玉盏屏风撤了下去。 孙昭仪一见,连忙阻止她,慧心有些着急:“娘娘别再用这绝息梦了,长此以往,怕是终身无嗣啊。” 孙昭仪闻言闭目不语,这盏屏风浸润在绝息梦中多时,她虽颇所恩宠,至今没有传出有孕的消息,倒也是因为这盏屏风,旁人都想尽了办法怀上龙裔,可她却并不想,若是为自己并不爱的人生儿育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蓦然心头一颤,眼前划过一人的身影,渊渟岳峙,锋芒内敛,仿若有无数飞雪,又仿若有灼灼桃夭。 心中怅然无比,终究还是睁开双眼,锦灯晃动之间,她已盈盈起身,伴着微不可闻的叹息松开了紧捏着玉盏屏风的手,缓缓走向床榻。 月华如水,清风微拂,带着阵阵鸟语花香,将整个帝都笼罩在一片春色之中。 帝都中的人看够了洛贵妃归宁的热闹场景,此时纷纷回家休息,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人流稀疏,远处缓缓行来两人,一人黑袍袭身,面覆面纱遮住了半张面容,身侧的人笑的温婉,言语中却隐含讥诮:“洛姝雅好大的派头,你这风仪鸾驾,她用着可真是顺手。” 四月不恼不怒,完全无视她的言语,转而看向那一处灯红酒绿的青楼楚馆:“此时不正是水云间热闹的时候吗?你这个掌柜的还不回去好好看顾你的生意。” 温映月斜瞥了她一眼:“无妨,一日两日不在,水云间倒闭不了,况且你这个老板还在这里夜游帝都,我岂有不作陪之理。” 四月低低的笑着,转而问道:“对了,苏帅那边有什么消息?” 温映月低思了片刻,知道她的心思,道:“苏帅自你离宫之后,便辞官闭府,连他都被阻绝在外,倒是前几日知道了他将你的凤鸾仪仗赐给了洛姝雅,在府中大发雷霆,摔了好几件御赐之物。” 她抬头看向四月,只见她眼眸微转,竟带上了盈盈光泽,转而看向那一处煊赫热闹的云阳王府,此时正是歌舞声天,宾满堂。 “他还不知你回来了。” “无妨。”四月微微一笑,眉目流转间,一片灿然晶莹,更见豁然开朗,“那就别让他知道了,待我回宫他自然会知道。” 温映月震惊的抬头看向她:“什么?你要回宫?” 四月声若寒冰,吐字铿锵:“若是不回去,如何让洛姝雅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啊!” 温映月缄默不语,只看着她朝着云阳王府的方向而去,四月见她站在远处不愿走动,转身看向她:“你既然不愿意去,我便独自去了,去瞧瞧灵岫这丫头将云阳王府祸害成什么样了。”说着便不再理会她,径直朝着那一处而去。 温映月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跟上了她的脚步。 暮色刚至,云阳王府便已灯火辉煌,一派喜气,云阳王洛少阳陪着洛贵妃坐在上首,高堂之上两排鹤顶寿花的已燃起金丝蜜蜡,照的整个大厅明亮如白昼,乐工或坐或跪,阵势齐整浩大,吹奏着满堂丝竹悠然。 此时华灯高照,洛贵妃一袭宝蓝色宫装,云髻高叠端坐在上首,洛少云月白长袍,玉冠束发,容颜如玉,满堂皆是簪璎显贵,奇香氤氲间,黑檀木的席面上摆满了珍馐百味。 上首两人谈论甚欢,席中宾亦是言笑晏晏,或是谈笑,或是低语,看见洛贵妃笑的舒心,也全然不顾礼仪,有些人更是半醉倚在席间,洛贵妃掩袖笑着,心情极好,连连吩咐着侍从将喝醉了的宾送去房小憩。 洛少阳趁着姐姐与显贵家眷谈论期间频频看向身后的小案,见那小案上以明锦铺作,上面已经摆满了各式瓜果珍馐,璎珞摇缀之下更见布置精巧,招过洛俊问道:“灵岫今日怎么不在,她不是一向喜爱热闹的吗?” 洛俊暗自拍了拍胸膛,想起灵岫的鬼机灵,不由的黑了一张脸,自从这小祖宗来了云阳王府,就差没把云阳王府的房顶给掀了,日日带着那只七彩公鸡将府中搅得人仰马翻,偏偏殿下就是宠爱她,由着她之余偶尔还跟着她胡闹。 洛俊还在暗自思考该如何回答殿下,见到洛贵妃问道洛少阳:“听说你带了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回府?” 第86章 洛少阳轻咳两声:“倒是挺有趣的。” 洛贵妃见他这般毫不在意的神情,面带微怒说道:“有趣?都快把你的云阳王府给掀了,还真是有趣。” 洛少阳不由的暗了眼色,想到灵岫的活泼好动,长叹了一口气,当初倒是小看了她的能力,不过短短时日,倒是闹得他的王府不甚安定,抬眼看见侍立在姐姐身后的洛风叔,不由的失笑,洛风叔黑了一张脸,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美髯如今一根不剩,全被灵岫的一碗银耳莲子粥给灌没了。 洛贵妃正要开口之时,却听见堂中鼓声大作,随着鼓声越急,众人皆被牵引了目光,只见一名红衣女子抱着琵琶垂首轻抚,意态沉静。鼓声渐渐停微,那红衣女子轻击琴首,慢捻波动琴弦,鼓声轻细而和,初时和煦,宛如春日笑语,渐渐而长,女子手指波动加快,长弦越急,琵琶的音调也转而越发凄厉,似乎边关的金鼓骑士奔涌而止,隐隐之中引人凝重。 洛少阳已正了眼色,凝视着那红衣女子,洛贵妃也正襟危坐,遥遥望向堂中之人。 千百道目光朝她射来,长发遮掩了她的面容,越发显得神秘,随着手指的翻飞拨弄,凄厉的琴调转为悲伤,仿若盛世良辰不复存在,万千锦绣化为烟尘,声调之悲,闻者几欲泣泪。 金戈震石之间,苍凉无限而生,鼓声悄声而落,只见那女子发出凄厉一声,竟是呜咽不成调,苍凉悲郁之间,逐渐变得越发低沉,众人都以为一曲已毕,却见她抬手置弦急拨,三声连煞,仿若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扭转乾坤,轰然声震动天地,竟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断振奋。 此时众人已是目瞪口呆,满座皆为之失色,有人已心神不稳,将酒盏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却被这声声而起的琵琶声压过。 红衣女子素手按弦,琵琶声戛然而止,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凝住,满座仍是神情恍惚,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彩声大喝。 那红衣女子依旧低垂着头,抱着琵琶起身,朝着上首恭了一礼,满堂的如雷喝彩压过全场,她也不闻不问,身后缓缓弓着身行来一人,朝着她比划了一会儿,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女子竟是聋哑女,转而又是满堂赞叹喝彩。 洛贵妃连声呼好:“想不到今日还能听此振奋慷慨之音,实在是大幸。” 她转头看向洛少阳,洛少阳面露赞叹之色,吩咐了那红衣女子上前来领赏,身后的那人比划了一会儿,那红衣女子微抬了头,黑发将她整个面容遮掩,使人看得不真切,倒也隐隐可看出那女子面色皎洁白皙。 那红衣女子看见了比划之后,抱着琵琶便行了上前,洛少阳看她一路低垂着头,行的极慢也不催促,待行近之时,只见那女子容色淡漠,抬眸对上云少阳的目光,云少阳悚然一惊 那双眼眸,竟是诡丽金棕色。 电光火石之间,云少阳一把将身侧的洛贵妃推开,那红衣女子从琵琶中抽出一柄短刀,顺势一削,竟将云少阳的胸前的长袍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长袍豁然敞开,露出贴身雪缎里衣。 顿时堂中已乱作一团,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居然有人行刺! 乐工纷纷而起脱去外袍,从袖中掏出兵刃,冲向大堂,满堂中也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所有人四处起身乱窜,狼狈不堪。 整个大堂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云少阳护着洛贵妃躲开那女子的一刀,只见那女子短刀连连出招,招招凌厉,洛少阳一脚就将女子手中的短刀踢开,连忙护住洛贵妃往后堂退去,洛贵妃经过一番折腾,发髻早已散乱,一头青丝披散,极近狼狈。 “洛少阳,还我大哥的命来。”那聋哑女子竟一声怒喝,翻身捡起地上的琵琶,从琵琶中抽出一柄长约两尺的寒剑。 洛少阳一把将洛贵妃推到了屏风之后,那女子直扑洛少阳而去,那一剑威势十足,宛如金玉碎裂的沉响之后,护在两人身前的侍卫佩刀竟被砍成两截,他正在惊愕,那女子的长剑已经刺入他的胸膛,洁白皎洁的脸庞上沾染着他的鲜血,非外妖娆诡异。 那女子眸中厉色大涨,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她下意识一躲,只见寒光凛冽,竟是贴着肌肤而过,稍有差池,就是咽喉割断的下场! 洛俊手持宝剑,冷笑着向他袭去,招式沉稳狠辣,犀利非凡。 女子被洛俊缠住,一声厉喝,身后纷纷涌上来许多人,与洛俊打的不可开交,洛俊将手中宝剑扔出:“殿下” 洛少阳稳稳接住洛俊抛来的宝剑,转瞬便与那女子打的不可开交,那女子手中的剑一招比一招凌厉,身形奇诡流利,洛少阳虽占着上风却唯恐伤了身后的洛贵妃,两番消长后,竟是一时僵持。 堂中早已乱作一团,那些颇会武艺的人与那些乐工打的不可开交,侍立在外的侍卫听见喊杀声,纷纷冲了进来,混乱中,不知是谁撞倒了烛火,堂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中,只听得嘶喊惨叫声,刀戟碰撞声不绝于耳。 四月与温映月悄声行近,原本应该灯火通明的堂中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不由的沉下了一颗心,四月摇着头,打趣道:“不会是灵岫干的吧?” 温映月一个跃身便跳上了围墙,只见里面正打的不可开交,隐隐可见刀戟碰撞发出的火花和满厅的狼狈喊叫:“你此刻还有心思说笑。” 四月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挥了挥手:“灵岫有自保的能力,不用担心。”她不由的看向云阳王府后院,从那里面延伸出青青翠竹,“你去帮一下云少阳,我可不想洛姝雅和他那么容易就死了,太便宜她了。” 说完便不理会温映月,直往云阳王府后院而去。 温映月拧紧了眉头,确实太便宜你了,从袖中拿出锦帕覆在脸上,遮住半边面容,飞身向混乱一片的大堂而去。 洛少阳与那女子不分伯仲之间,只觉得有人挡住了那女子的一剑,听的那女子一声怒喝,远处晃动着灯火,渐渐行近之间,终于黑暗的大堂中恢复光明。 第87章 此时只听得清啸一声,声音清脆动耳,奇异悠长,却宛如杜鹃泣血一般凄厉破空,直啸九天,那红衣女子怒气更甚,手腕剑花,借着亮光,竟是朝着他直逼而去。 远处袭来一条红绡,带来劲风呼啸,随着一声闷响,将女子手中的剑变幻了方向,直接刺入了洛少阳身后的屏风,惊得躲在屏风后面的洛贵妃一身冷汗,洛少阳听见惊呼,连忙寻看,只见洛贵妃已经瘫坐在地上,云儿将她护在身后,刺入屏风的剑只差一毫便刺进了洛贵妃的身上,不由的怒意大盛。 温映月手中绡缎直往那女子而去,女子拔出长剑挡住她的缎带,铁缎触碰之时,顿时火光四溅,她喷出一口血,厉眼看向温映月。 只见她手中的绡缎已经完好无损的落下,垂在手臂之间,仿若根本没有动手一般。 “好强的内力。” “好剑法,就让我来会会你。”温映月朗声笑道,声音清丽婉转,却又带着无穷的自信。 温映月对洛少阳微微颔首,洛风已护着洛贵妃躲在了侍卫身后,洛少阳长身傲立在堂中,破了的衣衫使他狼狈不堪,倒也挡不住他一身肃杀之气。 随着女子一声怒喝,温映月手中的缎带脱手而出,洛少阳调转剑法,转身踏入大厅之中,与另两名武艺高强的乐师打坐一团,一剑刺去,宛如灵蛇吐信,悄然无寂中,一道血迹蓬勃而出,沾染上他的月白长袍,绽放出朵朵红梅,朗声言道:“尔等宵小之徒,今日就让你们命丧黄泉。” 身后的乐师运住内力,猝不及防之间,云少阳来不及躲避,只得堪堪迎上,金戈相交之下,他被内力震退一步,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那伪装成乐师的刺一见,抬手又是一剑,云少阳内息一窒,眼看着着一剑如同闪电一般袭来,躲避不及,电光火石之间,只见眼前一道红光,随即,便听见那刺哀嚎一痛,肩胛骨血如涌泉,手中的剑也为之一滞,洛少阳趁着这个空隙,反手抬剑砍去,那人便生生被砍去了头颅。 温映月收回缎带,转瞬便与那红衣女子斗得如火如荼,寒剑凌冽,招招狠决,完全就是个不要命的打法,温映月手中的缎带仿若有了生命一般,以柔克刚一收一合之间却是凌道百度,让那女子吃尽了苦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远处的人声越发喧哗,眼见着帝都中的禁军和侍卫如潮水一般的冲入,那女子咬了咬牙,看向正在与其他乐师交手的洛少阳怒意大涨,终于怒喝一声,调转剑头,直往洛少阳而去。 她轻功甚好,如同鬼魅一般,几个起落眼见着洛少阳近在眼前,一条缎带将她缠住,温映月一用力,便将她扯回,偷眼看向殿中的洛少阳,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用仅以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拂开长袖,红绡收回,红衣刺抬眼瞥了中央的同伴,面色阴晴不定,转而看向温映月,一咬银牙,一掌推开温映月,竟然翩跹转身,如天外飞仙一般,从大门中飞掠而去。 “撤。” 随着她一声令下,残余的刺纷纷四散开去,从窗外,大门中四处逃窜而开。 温映月惨白一笑,转身回望了一眼满殿狼藉,足尖轻点,也跟着从大门中飞身而出,她轻功精妙,不过几个起落,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追击着这些此刻的将士也纷纷纵身而上,朝着刺逃窜的那方而去。 洛少阳望着那翩跹而去的温映月恍然失神,外间已响起了一阵嘈杂,这才收回心神转身看向众人。 此时大堂中经过一番波折,已是满殿狼藉,大批赶来的禁军冲入云阳王府之中,大难后幸存的人尚未及喘息,就听见云阳王沉声喝道:“天子脚下,也由着这些流寇贼匪妄自横行。” 他面色如常,心中已是大怒,转身看向大堂前的那一片空地,大批冲入而来的将士虽是人群拥挤嘈杂,却也是一点点的那些尚未来得及逃窜的流寇乱党围在了中央。 那些人眼见着败局已现,想要将藏在牙缝中毒囊咬破自尽,听得云阳王一声暴喝:“拦住他们。” 手执刀戟的将士连忙将手中的长刀抵在下颚,流寇低沉笑着,一梗脖子,撞上刀背,溅出一长串鲜血,竟撞上刀背生生自刎。 云阳王率先出来,双目炯炯,不怒自威,火色天光映入他的眼中,仿佛暗夜的神祗,让人悚然一惊。 一声孩童的尖叫声从后院传出,洛贵妃不由高声惊呼:“澈儿……”不顾众人拦截,狼狈至极的朝着后院而跑去。 洛少阳阴沉了一张脸急忙朝着后院而去,众人听见洛贵妃的高呼,更是惊的不知所措。 匆匆赶来的京兆尹眼见着一片狼藉,大堂之上鲜血尽染,不由的瘫软的跌坐在地地上,听见洛贵妃的惨叫,更是双目豁然张大,这下别说乌纱帽了,若是大皇子有任何闪失,怕是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众人紧随着跟到了后院,云阳王府雕梁画柱,亭台水榭,处处精巧,众人也已无心欣赏,一心都悬在了大皇子身上,有些胆小的,已经止不住的浑身颤抖,瘫软在地。 绕过重重假山,洛少阳竟舒缓了一口气,只见洛贵妃笼罩一片薄雾之中,看着近在眼前,却又仿若飘渺的远在天边,四处摸索着,眼前明明有一条路,可就是寻不到方向,洛少阳低头示意,洛俊从身后行出,将众人拦在了假山之前。 洛少阳从破烂的衣衫上扯过一根长带,覆在眼上,凭着感觉踏入了一片薄雾之中,脚下绵软,仿若踩在云端一般,抚摸到一处巨大的山石,耳边好似响起暴雷一声劈下,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好一阵。 洛少阳扯下覆在眼前的长带,只见巨石笼罩在一团光罩之中,光罩由深而浅,忽而虹霓大涨,忽而黯淡无光,他勉强张开酸涩的眼,光罩已经逐渐消散,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优美脱俗的山谷,遍地开满了灼灼桃花,重重叠叠的花瓣飘洒飞扬,乱花灿烂绚丽,美得让人窒息。 洛少阳暗自赞叹,此时山谷中好似夕阳时分,满天飞舞的桃花妖娆慑人,风吹过人的衣袂,仿若腾云驾雾一般,洛少阳抬步前行了几步,只见那些桃树竟纷纷移动起来,晃的人眼花缭乱,好似一个浑然天成的法阵,变幻莫测之间,仿佛又到了方才踏入阵中的那方巨石旁,他不禁暗自扶额,靠在巨石上。 第88章 洛少阳不禁讪笑,真想不到,他也算是颇通奇门遁甲,竟连一个小丫头布下的法阵也闯不出去。 洛少阳气得直跳脚,却也无计可施,想起了当日灵岫的嘱咐:“若是你不小心闯入了我的桃花阵出不来,你就大声喊,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那时他还揉着她梳在耳畔两侧的团髻,声声灼言:“我若是进去了,也定不会要你这个小丫头来救我。” “真是大言不惭啊!我姑姑可是被我困在里面三天三夜没走出来。”灵岫看了他一眼,抱着七彩公鸡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去。 终于还是拉下面子,扯着嗓子喊:“灵岫……灵岫……” 过了一阵,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的开门声,随着一阵玲珑动耳风铃:“你服不服?” 洛少阳暗自跺脚,低声言道:“服!”声音却是咬牙切齿。 “哈哈哈哈……看吧,你舅舅都服了我了。”不远处传来灵岫的声音,“你闭眼。” 听见灵岫的吩咐,洛少阳不情愿的闭上双眼,仿佛有疾风呼啸在耳畔,可脸上却丝毫没有感觉得有风刮过,不多时,桃花的馨香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头脑顿时为之一清。 洛少阳睁开双眼,此刻他正处在一片竹林之中,这不正是他云阳王府后面的那一片竹林。 他抬眼看去,正看见竹林深处的一架秋千上,白衣的灵岫正与大皇子坐在秋千架上玩的不亦乐乎。 见到澈儿安然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向灵岫,她正眨着机灵的大眼,笑的讥诮。 “舅舅你真丢人。”大皇子凌澈忍不住的羞辱他,他牵过大皇子,扫了一眼灵岫,却见她悠然的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对着他挥了挥手:“不用感谢我,若不是我,他早就被人掳走了。”说完便钻进了一旁的房中,抱着七彩公鸡笑的玲珑动耳。 洛少阳摇着头,脸上却带着止也止不住的宠溺笑容。 凌澈止不住羡慕佩服的眼神朝着灵岫而去,想要从他手中挣脱,洛少阳安抚着他:“别闹了,你母妃都快被你吓死了。” 洛少阳也在暗自诧异,澈儿虽然顽劣却不怎么与人亲近,看这样子,倒是与灵岫颇为投缘。 凌澈听见母妃,这才顺服下来,洛少阳牵着他直往另一处而去,凌澈不时回头看向竹林处的房屋:“舅舅,我可不可以经常来找她玩啊?” 洛少阳低头看向他,为他正了正束发的玉环:“你不怕她将你困在法阵中?” 凌澈笃定的摇着头:“不怕啊,刚才我一叫,她就出来救我了。” 洛少阳低低的笑着,想到灵岫那高深的奇门遁甲之术,不由的心中也暗自赞叹,本以为她只是略懂武艺,却不想她天赋异禀,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若是长久之后,怕这天下无人是她的对手,转身回望那一处竹影摇曳的房屋,那时他将她带回府中,后院有许多庭院空房,可这小丫头偏偏就看上了云阳王府最深处,最荒无人烟的竹苑,死活要住了进来。 从她住进了竹苑,这一片竹苑便成了这云阳王府的一处禁地,倒不是他下令,而是时常有不慎闯入桃花阵的侍仆被困在其中,久而久之,便没有人敢来这一片竹林了,灵岫自从住进了竹苑倒也是安分了不少,日日在竹苑中钻研着各种阵法。 洛少阳牵着凌澈踏出竹林,便看见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焦急等待的洛贵妃,她的一身宫装已变得凌乱不堪,发髻也松散,见到大皇子安然无恙,终于松了一口气,竟瘫软在地,晕了过去。 温映月一回到水云间,只见四月已经悠闲的沏好了茶恭候着她。 她没好气的看着四月一番动作,坐在软榻之上调息,胸口仍是暗痛不止,真想不到那女子下手这么狠,好心给她指条明路,她却用内力伤了她。 “你受伤了?”四月微拧了眉头,关切的问道。 温映月点了点头,趁着空隙调息,四月也不再打扰她,起身透过阁楼眺望远处,微笑道:“这几日,怕是帝都会热闹些呢。” 温映月睁开双眼,只见她笑的温柔如水,斜眯了双眼,不禁莞尔一笑。 这是第一次,看她这般笑来,却不是因为杀意。 一个时辰之后,体内的内息已渐渐平复,温映月缓缓睁开双眼,四月依旧倚靠在窗棂前,仿若一直都未动过一般,就那样伫立在那里,如同一尊世无仅有而尊贵无双的玉雕。 “那女子身手不凡,应该不是寻常人。”温映月抚着胸口说道,想起云阳王府中那红衣刺使出的流云剑法,锋锐凌厉,一看便知剑法精纯,不禁暗暗皱下了眉头。 四月淡淡一笑,转身回望她,嘴角的笑意神秘悠远,如同远山墨水,使人看不透她此刻的神情,一双幽黑清灵的眼眸微微流转,心中却是疑惑丛生:“本以为是之前洛少阳剿杀流寇的残余势力,听你一说,倒是觉得奥妙非常。” 温映月起身笑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绝佳的机会。” 四月凝视着她:“说得对,这帝都怕是安宁不了了。” “对了,你见到灵岫了吗?” 四月听见温映月这样一问,额头不禁突突跳了两跳,颇有些气急败坏的说道:“那个死丫头,布下了桃花阵。”微微叹了一口气,竟有些懊恼失意的继续说道,“我怕引人注意,便没有闯。”说完便不再理会温映月,朝着楼上而去,脚下生风,衣袂翩翩。 温映月止不住的笑了出声,明明是不敢闯罢了,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这世间多得是无风起浪,可既然有人将这浪头挑了起来,何不顺势而为。 云阳王府出现刺一事,第二日便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在宇玉殿上勃然大怒,皇上龙颜大怒之下,少不了有许多人遭殃。 “真是让人笑话,煌煌帝都,竟也闹出了刺,惊扰了贵妃与大皇子,京兆尹你这差事可是当得越发好了。”皇上的话不多,负手而立,十二支珠玉坠在额前,随着他的怒意珠玉也随着晃动。 京兆尹跪在大殿之中瑟瑟发抖,满心都是绝望,昨日云阳王夜宴之中,在座之人皆是朝廷命官,诰命夫人,身份贵不可言,更何况是贵妃娘娘与大皇子了,帝都一向安宁平顺,这次怕是在劫难逃,此刻君王震怒足以令他万劫不复,当初陛下挥剑中原的锋芒在这天下太平的几年中也稍有收藏,少有峥嵘之象,深知他的人却知道,当今陛下心思深沉,高不可测。 一张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宇玉殿中一时沉寂无声,众人皆噤若寒蝉,洛少阳从众人中行出,跪在大殿之中:“陛下息怒,此番是微臣失责,才使得那些流寇残党流窜到帝都,惊扰了贵妃娘娘凤驾,还望陛下赎罪,让臣将功折罪。” 皇上唇边泛起一丝诡谲的冷笑,转而厉眼看向跪在大殿之中的众人。 狠狠的斥责了云阳王与京兆尹一顿,限期抓捕那些逃窜的流寇。 第89章 洛贵妃因云阳王府出现刺一事惊恐不安,倒不是因为被刺吓到,出身洛氏一族,见惯了刀枪剑戟,沙场浴血的场面也见得不少,此番却是被大皇子给吓得不轻。 第二日醒来,看见大皇子安然无恙,竟搂着他泣不成声,旁人何时见过素来威仪尊贵的洛贵妃娘娘有过此等情行,不由得唏嘘不已,手腕再玲珑,再坚强的女人终究还是会因为血脉相连的骨肉展现出柔软的一面。 原本七日的归宁洛贵妃也变得兴致恹恹,云阳王的寿辰也因他要出城追捕那些逃窜的流寇变得不欢而散,倒是大皇子在云阳王府过得快活爽朗,一寻着机会便跑去竹林找灵岫玩耍。 趁着母妃午寐的时间,大皇子轻易的便将让他午休的乳母哄骗了过去,从窗户翻了出去一路绕着侍卫便到了云阳王府的后院的假山后。 凌澈欢快的跑向那一处云雾缭绕的竹林之中,老远便看见一身白裳的灵岫蹲在地上,手中还拿着一把小刀,那把小刀造型独特,如柳叶一般大小,刀尖却像是剪刀一样尖锐,灵岫见到他来,朝着他挥了挥手。 “你在做什么?”凌澈好奇的问道。 “你想知道啊?”灵岫眨着大眼,看见他重重的点了点头,“来,你跟我来。” 说着便牵过他的手,朝着竹林深处行去,正午的阳光正好,洋洋洒洒的洒落在竹林之中,细细的微风吹拂,竹叶飒飒,光影斑驳投在地上,两人一路行去,惊起林中鸟雀声声婉转,凌澈低头看向灵岫牵着他的手,不同于母妃那般温暖,也不同于父皇那般宽大,竟是那样的绵软,爽朗轻快的笑声从她发出,一双大眼也因笑意弯成了一对月牙,长而浓密的睫毛在洁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凌澈看着她,不由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底萌芽。 他出生便是大宁最尊贵的皇子,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甚至是唯唯诺诺,唯恐他一个不快活,便遭到惩罚,为此他总是不惯与他人太过亲昵,母妃时常教导他该如何做一个庄重自持的皇子,太傅也对他耳濡目染的皆是为人君臣的大道理。此刻身边的女童单纯的笑意牵动了心中最单纯的纯真,不由的令他心中生出暖意。 “到了。”灵岫松开他的手,张开双臂,呼吸着林中的情鲜空气,凌澈好奇的四下张望,放眼看去,此处修竹密布,翠色满天,一眼也看不到头。 灵岫眨着机灵的大眼,朝着一棵修竹而去,蹲在地上用手中的小刀极为小心的在竹身上像是雕刻起来,凌澈走过去蹲在地上,却见她用力的在一处修竹上钻洞。 “你做什么呢?”凌澈问道。 灵岫笑的诡谲,手中动作不停,洒洒的声音从修竹身上发出,抬头看见他好奇的眼神:“布置法阵呢。” “这个怎么做法阵?”凌澈听见她说要布置法阵,简直兴奋的快要跳起来了,两眼闪着精光,“我帮你吧。” 灵岫笑着将手中的小刀递到他的手上:“喏,拿去,你在这棵,这棵,还有这几棵竹上打几个像这样的小洞。” 凌澈接过她的小刀,只见她接二连三的拍着好些修竹,还止不住的提醒他:“别打错了位置,一丝一毫也不能有偏差。”说完便站在修竹密布的林中指挥着他,看他打错了位置,毫不气的便赏了他一个暴栗,气急败坏的指着他说道:“你你你,你可知道我找了多久才找到这么个地方来布置竹影阵啊!你这一下……哎哟……”说着几乎要气得哭了起来。 凌澈惊得不知所措,灵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刀,还不停的嘟囔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不是故意的。”凌澈羞愧的搓着手,丝毫没有因为她言语的不恭而感到恼怒,不停的在旁说着好话,灵岫拍了怕身上落下的竹叶,看见他的手因为刻洞太过用力竟红肿了一大片,再也不忍心责怪他。 再看向他的神情,止不住笑了出口,挥了挥手爽朗的说道:“算了,大不了我再改改好了。” “还能改吗?” “当然,你也不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灵岫神气的仰着头,心中却在止不住的叹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一片竹林钻研竹影阵的,却被这小子一刀给坏了,看来只能改改了,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竹影阵法阵浩大,虽云阳王府的竹林占地广袤,却也只是片隅之地,她刚看到这片竹林的时候,便萌生了想要将竹影阵缩小布置一番,眼见着这一刀毁了她的全盘布置,她简直欲哭无泪。 灵岫不甘的瘪了瘪嘴,便往林中房屋行去。 凌澈还在原地懊恼不已,看见她已经走远,郁郁葱葱一片青色中,那抹白色格外显眼,急忙追了上去:“你等等我。” 灵岫回身笑着:“你个小短腿儿。” 凌澈不由的笑了起来:“好啊,你竟敢说我是小短腿儿,看我追着你怎么处罚你。” 孩童纯真的笑声在林中响起,阳光下的童颜亦是那样美好,仿若最柔软的云朵一般,洁白而纯粹。 凌澈看着时辰不早了,依依不舍的跟灵岫告别之后便出了那一片森森竹林,焦急不安的乳母早已在假山后等候多时却不敢迈步进去,见到大皇子从竹林中安然无恙的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大皇子一身衣袍狼狈不堪,头上玉环还插着几片竹叶,模样甚是滑稽,可脸上的笑意比这阳光还要明媚,急忙跑到大皇子身前:“我的殿下小祖宗,可急死老奴了,娘娘已经午休起来,正好要见您呢。” 凌澈收起笑颜正了正脸色:“我没事,走吧,嬷嬷。” 乳母恭敬的带着凌澈朝洛贵妃的居所行去,凌澈止不住的朝着竹林望去,仿佛从翠色郁浓的竹叶中看见了那白衣的灵岫正坐在秋千架上,怀中的七彩公鸡熠熠生辉,那爽朗清灵的笑声仿若还在耳畔,掌心依旧残留着她的绵软温暖。 “怎么了殿下?”乳母的询问打断了他。 凌澈不由的皱了皱眉,厉眼看向乳母,乳母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小小年纪的大皇子,竟隐隐可见威仪风致。 再次抬眼看去,大皇子已经一步当先朝着洛贵妃的居所行去。 乳母拍了拍胸脯稳定心神,看向大皇子的时候,眼神却也是慈爱有加,疼惜不已。 第90章: 经过云阳王府出现刺一事,帝都中已是风声鹤唳,手持刀戟的甲胄将士挨家挨户的搜索了一番,凡是稍有可疑的都被带回了顺天府盘问,一番下来,搞得帝都中哀怨声起却又不敢大声张扬。 四月斜靠在软榻之上,听着外间的丝竹之声,倒是越发的萎靡,几乎昏昏欲睡过去。 温映月悄声入了房,将怀中的账本放在紫檀小案上,揉着额头说道:“这几日可真是闹得沸沸扬扬,连带着那些公子哥儿都不来寻花问柳了。” 四月听着她的一番话,几乎笑的背过气了:“这些人可都是惜命的很,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那些流寇乱党夺走了性命。”说着还在脖子下比了个动作,漫不经心的扫过温映月,“你这几年还没赚够啊,学的越发市侩样了,简直跟钻进了钱眼儿里一般。” 温映月听着她的打趣,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我倒是差不多了,下半辈子就算是不劳不作也足以够我海吃海喝一番,倒是我这水云间的姐妹们还要吃喝养家呢。” 四月但笑不语,从软榻上起身透过窗棂遥遥望去,只见一片云雾之中,灯火也显得格外迷蒙绚丽,远处的丝竹声遥遥传来,令人心旷神怡,这几日的帝都因为京兆尹的盘查连这些红楼楚馆也落得凄凉惨淡的情形,这般大刀阔斧的架势,实在不像那人的风格,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温映月端过两盏清酒,递了一盏给四月,四月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梨花的淡香唇齿留恋,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真不像他历来的作风。” 温映月饮下杯中的梨花春,笑了笑:“人都是会变的。” 四月嘴唇阖动,却仍是欲言又止,是呀,人都是会变得。从前的上昔处事沉稳,绝不会这样,若不是他的指令,京兆尹又怎敢在这帝都之中大肆盘查搜寻,难道只是因为想要抓住那几个流寇余孽,这样做来,真的就是为了给洛姝雅一个安抚?四月不由之间,斜眯了双眸,蓦然想起那夜在睦清宫中两人深情相拥的情形来,止不住的苍凉笑声发出口。 温映月听得一身悚然,连忙给她斟满了酒,她一杯尽饮却又嫌不痛快,干脆弃了酒杯直接将拿起酒壶豪饮。 温映月也不阻止她,任由着她斜靠在软榻之上,梨花春溅湿半身衣衫,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藻一般铺散在软榻之上,双眸微醺,皎洁的脸色上也沾染上了一抹绯红,唇上一抹朱红潋滟,月色之下,美得惊心动魄。 四月红若血樱的双唇喃喃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温映月上前拿过她的酒壶,微怒道:“你醉了。” 四月低低的笑着,蜷着身子拥着自己,一身的梨花春令人目眩神晕,竟带着哽咽的声音对她说道:“多想醉过去。” 温映月凝视着她,只见她双眼迷蒙之中,那深邃的瞳仁深处竟是熠熠生辉,微红的双眼,刺得人眼角发痛。 阁楼中一片静寂无声,空气中流转着淡淡的梨花春的清香,四月慢慢起身,乌黑长发垂在胸前,微风吹来,飘然若仙,温映月望着她,看她慢悠悠的走到窗棂前,一双眼眸凝视着漆黑的夜空,三五颗星子散乱在其上,她的眼,就像是要透过这层层雾霭看到那仿若谪仙的人来。 仿佛要乘风而去,那样不真实的虚幻迷离。 一阵脚步声响起,惊乱了此刻的静谧,来人竟是水云间的鸨儿。 四月悠悠回身,隔着鲛纱玉盏屏风使人看得不真实,温映月面色凝重,望了一眼鸨儿,鸨儿透过屏风打量了一眼隐在屏风后的人才禀报道:“有人要见小姐。” 四月轻声笑道:“让他进来吧。” 温映月绕过屏风,两人互视一眼,转而会心一笑。 当先一人脚步非常轻盈,却又是潇洒自如,一听声音便具上乘轻功,随后那人脚步沉稳,有条不紊之间落地有声,可见内力高深醇厚。 四月轻笑了一声,传到那人耳中,随之而来的笑声更是爽朗清脆,一双脚步也不由的加快,身后那人却是稍稍凝滞,竟再也迈不开步往前行去。 还是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四月迎上他的眼眸,含笑说道:“陈三公子,别来无恙。” 陈子烨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映的双目如幻,不知引得多少女子沉沦其中,陈子烨抬眸看向她,初次见她之时便知她美得令人窒息,那夜她傲立在画舫之上,繁华三千,缤纷环绕,碧波荡漾,她仿若仙女下凡,滚滚红尘丝毫沾染不到她身上一丝一毫,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那般慑人心魄,别院匆匆一晤,她不过三言两语,尽显天下尽握的赫赫威仪,清灵与威仪之间原本是不相径庭的两种极端,却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那双眼眸,笃定而清灵,因为她心中的坚定竟使得日光也不如那般辉煌,云淡风轻之间,却又是无穷的自信,令人不得不信服,那时他便深知,这世上若是有人能与她举案齐眉,那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他曾戏言她足以倾国,岂料已有人以身未聘,天下为媒求娶于她,他遗憾叹惜之间却又是真心的祝福,她应该拥有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两人暗自将对方视为盟友,对手,却也不得不说视为知己,再次见到她之时,她已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皇后娘娘,纡尊降贵在帝都中亲自迎接他这个江南最不受宠的庶子,清灵婉转的笑声如同天籁之音,她从凤鸾车驾中盈盈现身,那一刻,仿若世间所有的光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一切都只为衬托她的尊仪与风姿,闪耀的令人不敢直视。 再见却是别骚经年,如今的她,白裳变幻了黑袍,七年的岁月都好似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芙蓉泣露,秋雨海棠,也美不过这张容颜,清灵的双眸闪动之间潋滟生辉,唇角的弧度更增添许多韵人风致,唯有那一身凌冽之气,有增无减,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侧身让身后之人行到了人前。 四月看见来人,笑意也僵在脸上,转而目光变得闪烁,几乎快要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澎湃,终于唤出了口:“李斌。” 第90章 第90章: 经过云阳王府出现刺一事,帝都中已是风声鹤唳,手持刀戟的甲胄将士挨家挨户的搜索了一番,凡是稍有可疑的都被带回了顺天府盘问,一番下来,搞得帝都中哀怨声起却又不敢大声张扬。 四月斜靠在软榻之上,听着外间的丝竹之声,倒是越发的萎靡,几乎昏昏欲睡过去。 温映月悄声入了房,将怀中的账本放在紫檀小案上,揉着额头说道:“这几日可真是闹得沸沸扬扬,连带着那些公子哥儿都不来寻花问柳了。” 四月听着她的一番话,几乎笑的背过气了:“这些人可都是惜命的很,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那些流寇乱党夺走了性命。”说着还在脖子下比了个动作,漫不经心的扫过温映月,“你这几年还没赚够啊,学的越发市侩样了,简直跟钻进了钱眼儿里一般。” 温映月听着她的打趣,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我倒是差不多了,下半辈子就算是不劳不作也足以够我海吃海喝一番,倒是我这水云间的姐妹们还要吃喝养家呢。” 四月但笑不语,从软榻上起身透过窗棂遥遥望去,只见一片云雾之中,灯火也显得格外迷蒙绚丽,远处的丝竹声遥遥传来,令人心旷神怡,这几日的帝都因为京兆尹的盘查连这些红楼楚馆也落得凄凉惨淡的情形,这般大刀阔斧的架势,实在不像那人的风格,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温映月端过两盏清酒,递了一盏给四月,四月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梨花的淡香唇齿留恋,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真不像他历来的作风。” 温映月饮下杯中的梨花春,笑了笑:“人都是会变的。” 四月嘴唇阖动,却仍是欲言又止,是呀,人都是会变得。从前的上昔处事沉稳,绝不会这样,若不是他的指令,京兆尹又怎敢在这帝都之中大肆盘查搜寻,难道只是因为想要抓住那几个流寇余孽,这样做来,真的就是为了给洛姝雅一个安抚?四月不由之间,斜眯了双眸,蓦然想起那夜在睦清宫中两人深情相拥的情形来,止不住的苍凉笑声发出口。 温映月听得一身悚然,连忙给她斟满了酒,她一杯尽饮却又嫌不痛快,干脆弃了酒杯直接将拿起酒壶豪饮。 温映月也不阻止她,任由着她斜靠在软榻之上,梨花春溅湿半身衣衫,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藻一般铺散在软榻之上,双眸微醺,皎洁的脸色上也沾染上了一抹绯红,唇上一抹朱红潋滟,月色之下,美得惊心动魄。 四月红若血樱的双唇喃喃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温映月上前拿过她的酒壶,微怒道:“你醉了。” 四月低低的笑着,蜷着身子拥着自己,一身的梨花春令人目眩神晕,竟带着哽咽的声音对她说道:“多想醉过去。” 温映月凝视着她,只见她双眼迷蒙之中,那深邃的瞳仁深处竟是熠熠生辉,微红的双眼,刺得人眼角发痛。 阁楼中一片静寂无声,空气中流转着淡淡的梨花春的清香,四月慢慢起身,乌黑长发垂在胸前,微风吹来,飘然若仙,温映月望着她,看她慢悠悠的走到窗棂前,一双眼眸凝视着漆黑的夜空,三五颗星子散乱在其上,她的眼,就像是要透过这层层雾霭看到那仿若谪仙的人来。 仿佛要乘风而去,那样不真实的虚幻迷离。 一阵脚步声响起,惊乱了此刻的静谧,来人竟是水云间的鸨儿。 四月悠悠回身,隔着鲛纱玉盏屏风使人看得不真实,温映月面色凝重,望了一眼鸨儿,鸨儿透过屏风打量了一眼隐在屏风后的人才禀报道:“有人要见小姐。” 四月轻声笑道:“让他进来吧。” 温映月绕过屏风,两人互视一眼,转而会心一笑。 当先一人脚步非常轻盈,却又是潇洒自如,一听声音便具上乘轻功,随后那人脚步沉稳,有条不紊之间落地有声,可见内力高深醇厚。 四月轻笑了一声,传到那人耳中,随之而来的笑声更是爽朗清脆,一双脚步也不由的加快,身后那人却是稍稍凝滞,竟再也迈不开步往前行去。 还是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四月迎上他的眼眸,含笑说道:“陈三公子,别来无恙。” 陈子烨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映的双目如幻,不知引得多少女子沉沦其中,陈子烨抬眸看向她,初次见她之时便知她美得令人窒息,那夜她傲立在画舫之上,繁华三千,缤纷环绕,碧波荡漾,她仿若仙女下凡,滚滚红尘丝毫沾染不到她身上一丝一毫,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那般慑人心魄,别院匆匆一晤,她不过三言两语,尽显天下尽握的赫赫威仪,清灵与威仪之间原本是不相径庭的两种极端,却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那双眼眸,笃定而清灵,因为她心中的坚定竟使得日光也不如那般辉煌,云淡风轻之间,却又是无穷的自信,令人不得不信服,那时他便深知,这世上若是有人能与她举案齐眉,那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他曾戏言她足以倾国,岂料已有人以身未聘,天下为媒求娶于她,他遗憾叹惜之间却又是真心的祝福,她应该拥有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两人暗自将对方视为盟友,对手,却也不得不说视为知己,再次见到她之时,她已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皇后娘娘,纡尊降贵在帝都中亲自迎接他这个江南最不受宠的庶子,清灵婉转的笑声如同天籁之音,她从凤鸾车驾中盈盈现身,那一刻,仿若世间所有的光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一切都只为衬托她的尊仪与风姿,闪耀的令人不敢直视。 再见却是别骚经年,如今的她,白裳变幻了黑袍,七年的岁月都好似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芙蓉泣露,秋雨海棠,也美不过这张容颜,清灵的双眸闪动之间潋滟生辉,唇角的弧度更增添许多韵人风致,唯有那一身凌冽之气,有增无减,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侧身让身后之人行到了人前。 四月看见来人,笑意也僵在脸上,转而目光变得闪烁,几乎快要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澎湃,终于唤出了口:“李斌。” 第91章 这一句轻唤,令李斌一怔,再不复从前的稳重,声音竟是带着颤抖:“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 “还能再见你,真好。”四月止不住的激动,已经从椅中站起,脚步几近踉跄的走到李斌身前,一双眼眸中盈盈闪动,柔声问道,“这些年,你还好吗?”她深深的凝视着眼前之人,依旧是那般挺拔的身姿,七年不见,却被岁月磨砺的越发沉稳俊逸,更见英气。 李斌凝住身形,几乎化为一座石雕,在梦中,他见过千百种与她重逢的情形,或是繁华缤纷的春日,她笑靥如花的从那三千繁花中盈盈现身,如同花间精魅一般出现在眼前,或是白雪皑皑的圣洁之地,她傲立在雪巅抚弄着手中的碧笛,垂眸含笑,一身白裳颠倒众生…… 终于,他止不住的抬手,那双素来握惯了银枪宝剑的钢铁手臂在触摸到她的黑袍之时,竟被她身上散发的寒意激起了一层疙瘩,这完全不是常人该有的体温!顿时心痛的无以复加,再也无力去拥住心中思恋如狂的人,转而一掌拍在身侧的紫檀小案上,那坚硬如铁的百年紫檀在他的内力之下被震成齑灰,四月不由的被他震退了两步几乎站不住脚,温映月连忙扶住了她,厉眼责备的看向他。 李斌悲痛的不可自抑,倏尔握紧了十指,凌上昔,你竟敢如此对她!转而看向四月,只见她笑的舒心爽朗,毫不介怀的指着那一片齑灰飞屑转头对温映月说道:“这紫檀小案价值不菲,记得让他赔偿。” 阁楼中一时沉寂无声,待几人反应过来她的话时,不由又好笑又好气的看向她,几人齐声大笑,声音畅快无比。 四人闭口不谈从前的过往,四月离去的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被这阵阵爽朗的笑声掩盖,四月的目光一一望向众人,陈子烨随意的坐在软榻上,一双桃花眼神采飞俊,高冠宽袍,一派名士的飘逸气度,挺拔决然的李斌凝视着她久久不语,黑装劲服更显沉稳英气,温映月眉眼含笑,笑靥如花的看着她。 终究她还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着这些挚友,在这悠悠岁月长河中,等着她归来,默默的为她经营着一切。 “来,为我们今日的重逢干杯。”四月心潮澎湃,亲自端了梨花春到几人面前,一一将酒盏斟满,递到了他们面前。 几人放声大笑,三五蓓蕾已经其然绽放,娇嫩的惹人怜爱,这静谧的夜空也被似乎被他们的重逢之喜感染,皓月穿透层层雾霭朗朗挂在夜空之中,向这黑暗的大地洒下缕缕银辉,夜空中的星子璀璨夺目,颗颗闪耀。 天露初曦,李斌凝视着早已在软榻上沉入梦乡的四月,乌黑的秀发如同海藻一般随意的披散在软榻之上,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容颜静好的如同孩子一般宁静悠远,他抬手将一缕落在她脸上的细发轻柔挽到耳后,晨曦透过鲛丝纱幔映在她的脸上,她就那样安详的睡着,美好的几近不真实,李斌就那样看着她,不觉间,坚毅的眉眼也带上柔情,仿若世间万物都已不复存在,天地间,只有眼前这个熟睡的女子,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光明。 陈子烨低声咳嗽了两声:“时辰不早了,该走了,别忘了我们的行程还有一日才抵达帝都。” 李斌收回目光,转瞬又恢复成了从前那般冷毅沉稳,朝着陈子烨行去,沉稳的脚步声在阁楼中响起,四月微微动了动身子,手中的酒壶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她也浑然不觉,翻过身又沉沉的睡去,李斌回身看去,宠溺的笑着,行走时连脚步也不由的放轻了许多。 温映月陪着两人一同下了阁楼,看着李斌从袖中掏出一枚银色面具覆在面上,遮掩了半张面容,陈子烨说道:“你做的很好。” 温映月微笑道:“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陈子烨淡淡的笑着,一双桃花眼温柔无限,温映月斜瞥了一眼,对于他的笑,早已心领神会,陈子烨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的时候也笑,那笑意越发灿烂迷人,就代表着他此刻的心思越发难以让人揣度。 陈子烨收敛住笑意,朝着那一片烟云缭绕的长桥而去,李斌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锦匣交到温映月手中,郑重的嘱咐道:“将这个东西交给她。”说着还抬眼望了一眼阁楼。 温映月默不作声的收下锦匣,便目送着两人从后门出了水云间。 当温映月将锦匣交到四月手中之时,外间正是一片喧哗,帝都中的百姓都纷纷前去观看江南世子入京的盛况,宽阔的朱雀大街被挤得人满为患,嘈杂不已,长不见首尾的队伍逶迤而入,一行队伍有条不紊的行入南大街,竟巧遇了洛贵妃鸾驾回宫的凤鸾仪仗,陈子烨一声令下,让队伍退后数十丈,恭敬无比的让出一条道,让洛贵妃的凤鸾仪仗入了金凌门。 温映月对她讲的绘声绘色,连带着陈子烨说话的口气也学的惟妙惟肖:“你以为我是让她?我让的是那凤鸾仪仗。” 四月低头巧笑,眼前划过陈子烨笑的神采飞扬的模样,连那斜飞的眉眼也是清晰的出现在眼前,她打开李斌交给温映月的那个小锦匣,从中拿出一颗如同鸽卵大小的丹丸,压抑不住的惊呼出口:“这,这竟是雪蕴丹!” 那盈白色的丹丸在掌心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晕,隐隐之中还有一阵清冽脱俗的清香从丹丸中发出,四月不可置信的看着手心中的丹丸,温映月笑着说道:“看着做什么,还不吃了。” 四月抬眸一笑,将丹丸放入口中,以舌搅化,任由它在口腔中融化,满嘴都是那股清香,她微微闭上了双眼,盘腿坐下,逐渐感到体内有一股热力行遍其身,那股热力如同蓬勃的星火,缓缓将体内的寒气逼退,宛如寒玉冰雪的面容也带上了红润。 大约小半个时辰,四月轻轻抚胸,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苦笑道:“倒是我太过急功近利了。” 温映月抚上她的脉门,她体内的寒气几乎已被那热力尽数逼退,到底上昔那杯噬功散太过阴毒,盘踞在四月体内多时,早已伤了她的奇经八脉,当初的四月天纵奇才,一身内力精纯无比,谁又能料到她竟会被自己的夫婿赐下这么一杯阴毒的美酒,看着她在眼前喝下。 温映月紧蹙了秀眉,手指点在她的几处大穴上,连忙嘱咐她调息内力。 第92章 温映月紧蹙了秀眉,手指点在她的几处大穴上,连忙嘱咐她调息内力。 看着她气息已有平复之后才说道:“倒也不枉费李斌行遍天下为你寻来的雪蕴丹。” 四月稳定住体内最后一道气息,体内的那股热力已经能够控制自如,丹田之处,被压制许久的内力也在渐渐松动,这久违的感觉令她欣喜若狂,几乎快要欢呼雀跃。 这前朝西域邪教传入中原的噬功散阴毒无比,就连玄恆也没有办法破解,只能以内力与天灵山的秘术为四月调息,这世上唯有解毒至宝可以压制噬功散的威力,当初她饮下的那杯毒酒,初初只是让她内力全失,后来她回到天灵山之后,逐渐寒彻全身,从玄恆口中才得知这竟是早已被天灵山先祖视为禁忌的噬功散。 上昔从何而来的噬功散至今也是个谜。 想不到李斌竟然寻遍了天下为她找到了能够压制噬功散威力的雪蕴丹,雪蕴丹乃天下异宝,天灵山的藏书中曾有记载,雪蕴丹乃天下至圣之物,能解天下之毒,单是雪蕴丹中的一味水晶果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宝,水晶果生长在极北苦寒之巅,多少人为寻水晶果而丧命于那寒彻之下,前朝皇宫中曾珍藏过一枚风干的水晶果,一直被父皇视若珍宝,后来鞑靼攻入帝都,一番混乱之下,天下再无水晶果可寻。 温映月轻拍这她的肩膀,笑的神情隐晦莫测,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人为她疯魔。 宫中上下接到旨意,道是江南世子昨日觐见,洛贵妃凤驾回宫,规整将养完毕今日晚间便会设下盛宴,以为江南世子接风洗尘也恭迎洛贵妃回宫。 宫人们都忙着洒扫涤尘,直到庭院殿堂都焕然生辉,这才罢手。 洛贵妃一回到长春宫,想起方才在金凌门前遇到的江南世子,心中烦闷不堪,甚是恼怒。 宫中众人见到洛贵妃心绪不佳,一个个的都噤若寒蝉,宫中早已传遍了洛贵妃的凤鸾仪仗与江南世子在金凌门前巧遇一事,本是江南世子的车驾再前,随后洛贵妃的凤鸾仪仗才从云阳王府出发,好巧不巧的就在官道上相遇,那江南世子倒是甚是恭敬的避让出了大道,让洛贵妃的仪仗先行入宫,可事实上,江南世子的车驾倒是在那官道前停驻了半柱香的时间,待到江南世子从车驾中出来,与随行的侍从若无其事的谈论了片刻,经旁人的提醒他才故作恍然大悟的朝着那凤鸾仪仗望去,一双斜飞的眉眼含笑潋滟,从车驾中下来,连忙惶恐的向洛贵妃请罪:“在下不知,竟是贤妃娘娘凤驾回宫。”说着还意味深长的看向洛贵妃乘坐的凤鸾车驾,隐含讥诮。 洛贵妃笑的从容大气,暗自却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不知者无罪,本宫今日也是突然回宫,并未禀明皇上,倒是让世子受惊了。” 陈子烨连忙斥责了随行的侍从为洛贵妃让出了大道,洛贵妃端坐在凤鸾车驾之中,却是如坐针毡,远处观礼的百姓早已议论纷纷,百姓们不由的将江南世子当年入帝都得皇后娘娘亲自迎接的盛况联系到了一起,各自叹息之后,便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姿态望向前方的凤鸾车驾。 直到洛贵妃的威仪赫赫的凤鸾车驾消失在了眼前,陈子烨才吩咐队伍启行,侍婢望了他一眼,只见他笑的舒心爽朗,那双斜眯的双眼更是倜傥风流,止不住的问道:“世子是故意的吧?” 陈子烨垂眸,面带怒意,佯装不解:“你说什么?” 江南世子的行程原本是昨日清晨便已抵达了帝都不过十里的驿站,当世子得知今日洛贵妃会起驾回宫便吩咐了一行队伍在城外驿馆停驻,直到今日才整饬完毕才入帝都,就这般与洛贵妃的风仪鸾驾相遇,巧的像掐好了时辰一般。 侍婢被他的神情逗得掩袖巧笑,转而便听见陈子烨从车驾中发出的阵阵爽朗笑声。 宇玉殿中,鎏金席面两列排开,瑞兽金炉中紫烟缭绕,熏香馥郁,一阵夜风吹来,拂起帷幔几重。 孙昭仪携了侍女慧心早早就席,今夜夜宴本是为江南世子赐下的夜宴,也因洛贵妃凤驾回宫,是为家宴,也是为国宴。 孙昭仪悄声入席就坐,已好些位份比她低的妃嫔上前请安问好,她今日心情大好,一改往昔的宁静,也乐于与她们谈笑,众人一向深知孙昭仪性子和顺,待人也是温婉,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热情的情形,不由间也愿与她们深谈几句,莺声燕语下,说不出的和睦温祥。 几人谈论之间,方美人凑上了前,一身淡粉色衣裙,长及曳地,腰间束以云带,更显不足一握,发间一支碧玉琉璃簪,映的面若芙蓉,令人赏心悦目。 “孙姐姐今日真是楚楚动人啊。”方美人笑的玲珑动耳,因她一言,众人这才看向孙昭仪。 素来孙昭仪并不喜华贵之物,连打扮也多是素净,若是遇到了欢宴,也会弄妆一番,在花团锦簇的美人之中,却仍显得十分低调,倒是她这沉静稳重的性子,越发的受皇上的爱重,可她在后宫之中,一向与人不争不夺,旁人羡慕之余倒也是尊崇有加。 今日的孙昭仪打扮的倒是十分出色,依旧是素净的淡月云锦,与一般的宫裙繁丽叠复不同,她的衣裙样式极为简单,飘忽而下,只裙摆之处以同色的丝线绣作繁花,熠熠灯火下,如幻如雾,令人看得不真切,乌发以小指大小的明珠盘做发髻,星星点点之间,与一身宫袍暗自呼应,在配以清秀温婉的容貌,生出不少妍态来,令人顿时眼前一亮。 “孙姐姐这一身打扮,可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已经有人赞叹道,“妹妹不知,姐姐绣作的花是什么?”她望着孙昭仪衣裙下摆问道。 “这你就不知了吧,这是雪莲花。”有人解释道,“据说此花生长在极寒的雪山之巅,不光是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更是举世闻名的珍惜药材。” 孙昭仪含笑看着众人:“我这蒲柳之姿,怎比妹妹们国色天香啊。” 众人听见她丝毫不倨傲的言语,不由之间对她好感大增,正待开口之时,曾婕妤已经扶着侍女的手从殿外行了进来,众人皆望着她,笑着返回了各自的位置。 曾婕妤的位置被安置在了孙昭仪下方,见到孙昭仪含笑微微躬身之后便由着侍女将她扶到了座位之上,孙昭仪敛笑看向她,只见她一身月白宫装,发间也未有多的珠玉,只以一支碧簪挽发,青丝柔顺的垂在身前,如同弱柳扶风一般,惹人怜爱。 第93章 殿外响起一阵跪地迎接的声响,皇上与洛贵妃联袂而来,众人也连忙起身跪地迎接。 皇上携了洛贵妃的手直往殿中行去,众人起身,洛贵妃已经坐在了皇上下首的位置上,洛贵妃笑着谢过了皇上之后才盈盈坐下,望向殿中众多妃嫔,笑容可亲,双目顾盼间,凛然含威,举手投足间,贵不可言。 孙昭仪端起鎏金玉案上的酒杯,抬起袖饮下杯中的琼液,斜瞥了一眼洛贵妃,脸上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拂袖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宦官响亮而略带尖利的唱礼声在殿门响起,随着宦官的传唤,众人抬眼看去,只见江南世子陈子烨高冠宽袍,飘逸气度不凡,一双眼眸敛了微笑,变得沉静专注,身后紧随着一人,身着黑袍劲服,挺拔肃穆,竟是面覆银色面具,遮挡了半张面容,孙昭仪看向那人之时,面色如常,但身形却为之一凝,慧心俯身为她捡起落在地上的绣帕,遮挡了他人的目光,将绣帕交到她手中之时,暗暗使了些力,她抬眸对着慧心一笑,转而又恢复平常。 两人上前向皇上行礼,皇上示意赐座于席,随着皇上宣布开席,珍馐百味被源源不断的送了上来。 席间早已有人对江南世子好奇不已,只见他与皇上对答如流,妙语连珠之间更是让洛贵妃巧笑嫣然,宫中早已传遍了洛贵妃与这江南世子在帝都鸾驾相遇之事,这时看来,洛贵妃倒是毫无芥蒂,更是连连赞叹江南世子人才俊流。 众人暗自交换眼色之间,却又不得不佩服洛贵妃果然胸襟不凡,倒是越发觉得江南世子倜傥风趣,引得诸位妃嫔不时莞尔,连皇上也止不住的朗朗大笑,此人身为江南世子,却全然无王家庄重,举手投足将总透着些漫不经心,却又不见轻浮,只觉得倜傥,恰好衬得他这般容貌。 “这江南世子好大的气派,竟也是让陛下这般隆重,看这样子,与陛下应当是旧识。”席间有妃嫔是新近才入宫的,对于从前的事一无所知,止不住的好奇问道旁边的人。 “妹妹你远居塞外,有所不知。”另一人看了一眼陈子烨,只见他眉眼斜飞,含笑与皇上谈论着政务兵法,两人投机默契,掩袖轻咳了两声才低声继续说道,“若是没有陛下的支持,这江南世子之位未必会落到他的头上,别见他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十年之前,大宁初立,他得江南国主之令,亲入帝都朝贺可是皇后娘娘亲自迎接他的……” 十年之前,江南陈府于江南一方权势滔天,就连当时的江南王也忌惮万分,新朝初立,江南陈府顺势多度支持皇帝收复天下割据,得皇帝支持,废黜江南王自立为江南国主,倒是江南世子之位久久没有定下,江南国主育有三子,长子陈子昂素有贤名,在坊间名声极佳,可叹之事生母乃低贱歌姬,遂不得江南国主看重,后因牵扯入江南大乱一事,落得终身残废,次子陈子扬倒是嫡母所生,但是他的性格乖张跋扈,平庸自大,在江南国主病重之时竟煽动江南众臣想要谋取江南国主之位,后被江南国主终身幽禁在别院,据说已经患上了失心疯,倒是这素来不得世人看好的陈三公子自新朝得立之后,异军突起,平复了陈子扬叛乱一事,而后对江南建树高掷,更得江南国主的信任看重,世间皆知江南陈三公子生来不羁,性喜流连青楼楚馆,更豪掷千金博得江南花魁柳如烟的青睐,修筑翠色楼金屋藏娇,倒是这日日留恋烟华场所的陈三公子得到了皇后的真正支持,在她的支持之下,上昔大笔一挥,钦点了他成为下一任的江南国主,陈清奇在无可奈何之际却又不得不尊圣旨,待他幡然醒悟之时,他这第三个儿子已经掌控了整个江南,他手中的权势早已被看似无为的三子架空,更沦落为他手中的傀儡。 自然,其中的奥妙旁人不得而知,天下皆知,江南臣服于当今陛下,当今陛下亦善待江南,一则是因为新朝初立之时得江南大力支持,互为奥援,再则便是因为这江南世子曾与离宫七年的皇后娘娘交好,彼此之间相安无事,江南世子为表诚意,年年春日都会亲入帝都觐见当今陛下,大宁立朝十年以来,江南世子入帝都朝贺便成了大宁的一大盛事。 美玉碎裂的声响在殿中响彻,那人连忙止住的话语,孙昭仪侧头看去,竟是曾婕妤落了酒杯碎了一地,曾婕妤的白裳也被沾染上了酒芬,皇上挥手示意,左右侍女连忙扶了她入偏殿换下衣衫,殿中又恢复了欢宴。 孙昭仪望侍立在陈子烨身后的李斌,他目不斜视的看着殿中众人,与她的目光一触便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只那唇角划上了微微弧度,引得孙昭仪心中一暖,如同一点墨韵在碧池中晕染开来。 李斌冷眼看向殿中众人,只见一身玄袍玉冠的上昔端坐在上首,威仪无比,洛姝雅一袭红锦缎衫,红的似一团火焰,硕大的明珠坠在发间,更是尊贵无双,坐在席中巧笑嫣然,他看着两人谈笑缱绻,想起了一身冰寒的四月,你们何德何能能在此享尽荣华富贵,万人敬仰,不由间紧捏了双拳。 “斟酒。”陈子烨的呼喊打断了他,他默不作声的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陈子烨举起的空杯斟满。 陈子烨微拧了眉头看向他,唇微微启动无声的对他说道:“顾全大局。” 洛贵妃早就注意到了陈子烨身后面带银色面具的男子,好奇的打量着他,听得皇上在上首问道:“爱妃在看什么?” 洛贵妃望了一眼那男子,才盈盈说道:“世子身后的侍卫好生有趣,这大殿之上也不露真容,让臣妾好奇不已。” “倒是好生有趣。”上昔微眯了双眼,朝着陈子烨身后的黑衣男子看去,心中生出了奇妙的熟悉感觉,却又说不上来,李斌抬眸对上他的眼,电光火石的一瞬,竟似暖日寒冰相触,倏尔上昔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再次看去之时,那人目光已经转向别处,银色面具在灯火的照映下泛出寒光阵阵。 孙昭仪听着两人的谈话,心中不由一紧,看向李斌之时不由有些担忧,只见他挺拔傲立在陈子烨身后,他与这满殿的衣香鬓影,华灯美饰格格不入,她从他紧抿着唇角看出,他在极力的压制着自己的怒意,她低下头,心中却是一阵凄凉,终于趁着众人不注意,吩咐身后侍立的内侍,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是她不胜酒力,出殿醒酒去了,这才让慧心扶着她出了大殿。 陈子烨听见两人的谈论,解释道:“这是我府中新来的近侍,武艺高深,就是被大火伤了面容,容貌……甚是骇人!”他说道此处,不由的叹了口气,“若是以真容面圣怕是惊扰了圣驾与众位娘娘,在下两相权衡,这才令他带上面具随在下面圣,还望皇上赎罪。”说着又细细讲了一番李斌的出身,又是如何在穷困潦倒之时得到帮扶。 第94章 众人一听,心中好奇也大减,转而看向他之时,不由的目光也变得柔软了许多,似是在怜悯他所遭受的苦难一般。 李斌被他说得心中苦笑不得,却又不得不恭敬有礼的为他斟满杯中的酒盏,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已连喝了数杯不止,唏嘘之间,更是频频微挑眉角向他示意。 夜宴继续欢畅,渐渐的,酒酣人醉,已入高潮,殿中丝竹辗转,好一番觥筹交筹,其乐融融。 陈子烨微微斜了身子,醉眼迷离的吟诵着:“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华。须臾之间,美貌横生,烨兮如华,温乎如莹……”李斌侍立在身后,听见他吟诵的这首《神女赋》心中蓦然一紧,带着嘶哑如同老鸦的声音恭敬的说道:“世子,你醉了。” 陈子烨双目幽飘,修长如玉的手指按在额头,叹息道:“终究不过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罢了,到头来,镜花水月一场空。”他的眼因醉酒而迷离恍惚,只瞳仁最深处的一点,却是闪着冷光,漫笑了一阵才看向上首的两人。 已有好奇的宫嫔在交头接耳,低声谈论着这江南世子说道的是什么,听他这言语,似乎另有所指,终究还是压制住心中的好奇,望向上首两人。 洛贵妃强忍住全身的悸动,耳畔血脉突突直跳,多年的午夜梦回,暗中惊悚担忧都在此刻变成了苍白惨淡挂在了脸上,她几乎要怒极尖叫让那江南世子闭嘴,却终究没有,她矜持微笑着,檀唇上下开阖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世子果然精通辞赋……” “在下不过有感而发。”陈子烨微眯着双眼,俊俏的脸庞也感染上了酒熏漫红,漫不经心的目光扫向大殿,正身站起,身形也为之踉跄,几乎遥遥欲坠。 上昔却是淡淡的笑着,饮下九龙玉杯中的美酒,那原本馥香甘醇的美酒竟苦涩到了难以下咽,低低的叹息声伴着一阵酒盏散落的清脆声凌乱响起,他冷冷看去,那黑衣侍从已将醉倒在席中的陈子烨扶起,一双桃花眼迷蒙的如同笼罩了一层薄纱,一阵风吹来,他似乎清醒了酒意,推开扶住他的人,踉跄的上前行礼:“在下御前失仪,真是罪该万死,若是再饮下去,怕要醉卧金殿了。” 陈子烨言语诙谐语态真挚,引得满殿妃嫔一阵轻笑。 “罢了。”上昔微一挥手,终于吞下了口中的美酒,灼热的流感划过喉头,竟如同刀刃一般仿若直接划上了心口。 陈子烨起身行礼告辞,周遭的妃嫔侍从也随之告退,云儿扶起洛贵妃,洛贵妃望向上首的皇上,只见他随意的靠在龙椅上,眉头紧蹙,神情晦暗使人看不透,听得她的轻唤,带出些不耐来:“你先退下吧。”说着便夺过汪全手中的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华。须臾之间,美貌横生,烨兮如华,温乎如莹……”上昔喃喃的吟道,“镜花水月一场空,哈哈哈……” 御案上的九龙玉杯被扔在地上,碎为数片,惊得汪全一阵抖擞,上昔豁然站起,身形挺拔清逸,逼人气势四散翻涌。 “皇上您要去哪儿?”汪全躬身问道。 “睦清宫……”他的语声清冷,邈远的像从天边传来,尤带着金振玉石般的凛然威仪。 上昔行走的极快,汪全知道他要去睦清宫也让身后随侍的侍从远离,睦清宫一地于后宫众人皆是禁地,就连他,未得皇上指令,也不能轻易踏足曾经皇后居住的睦清宫。 隔着远远的距离,他望着皇上一步一步的行近灯火通明,巍峨典雅的宫殿,每一步都似乎走的那般艰难,玄色的背影在摇曳的宫灯之下,被无限的拉长,晃动中,竟是无限的寂寥悲戚。 是多久没有来此地了? 一年,还是两年,甚至是更长? 乾元殿中的宽阔窗棂倒是能够一眼便望见这座伫立在梅林深处的宫殿,多少次的午夜梦回他也曾回到此地,推开殿门,便见到一身白裳圣洁的四月斜卧在软榻之上小寐,远远听见他的脚步声,揉着惺忪的双眼说道:“你回来了。” 此地有太多她的影子,她与他最情深的过往都深埋在了这里。 殿中愔愔飘出淡淡的清香,淡然清冽,洁白轻盈白纱帷幔随风轻浮,上昔唇角噙了淡淡的笑意,从前花吉总爱取笑四月就算当了一国之母也尤爱一袭白裳着身,凤袍华服皆被她束之高阁,除非是极其隆重的时节她才由着宫人给她穿上,却也是那般的光华夺目。 那年他与她大婚,他一身喜服王冠悄然进入睦清宫,静静的看着她坐在铜镜前,一袭大红嫁衣,宫锦鸾纹,璎珞玉带,灿若云霞,铜镜中倒映出她的身影,恍然是仙阙中人,她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和身后早已不能自已的挺拔身形,缓缓抬袖,辗转顾盼,唇角笑意浮上,问道:“我好看吗?” 所见之人无不屏息静气,只疑当真身在仙阙,得见神女。 环佩声声玲珑,彩衣宫娥鱼贯两列,簇拥着凤冠嵯峨的她步步逶迤的向他行来,那一袭嫁衣似霞铺万里,衣带凌风飘举,行到他面前竟被一身繁琐衣裙跘了脚,跌入他的怀中。 两人的红衣似火,不顾众人环视深深相拥在一起。 他携了她的手,登上九阙玉阶,日光照耀至高之处,仰观天穹苍茫,俯瞰山河雄丽,四下众生俯首。 她笑颜依依,目光直视他,恰如他一瞬不移的望着她。 那一刻,仿若世间所有都不存在了,苍茫大地只余下他们两,只想要这样,拥有彼此,到永恒。 胸口阵痛袭来,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殷红的血,从唇间涌出,滴落在汉白玉的玉阶之上,犹如一片雪地中绽放出的朵朵红梅。 摘星台上,早已人去楼空,被夷为平地,睦清宫已重门深锁,成了谁也不许踏入的禁地,亦成了他心中的禁锢之地。 “上昔,你满意了吗?” “凌上昔,从今以后,我们恩断义绝。” 他的目光空空,整个人也空空,手抚上胸口,松开胸口又看向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杀伐决断,指点江山的手毁了她,心里早已空成了一片荒芜。 汪全看着他抬步一阶一阶登上玉阶,眼里茫茫,广袖垂地,衣袍萧索,背影萧悴,好似一阵尘烟,随时都会在这夜色里化开。 第95章 突然,汪全从那高不可攀的睦清宫寝殿中远远瞥见了殿内一个晃动的黑影,极快的便消失在了暗处。 他一声惊呼:“陛下,小心!” 上昔反应极快,眼中早已被汹涌的震怒划上满眸的猩红,暴喝道:“放肆,竟敢擅闯皇后的睦清宫!” 殿门豁然被他推开,黑衣人身手极为矫健的便从窗棂前一跃而下,上昔紧追着那黑衣人从高处纵身一跃,宛如空山烟岚,又似游龙矫舞,那人身形挺拔矫健,面覆黑巾,露出的双眸阴蛰幽深,鬓发微霜,身法却灵巧洒脱无比,一掌挥去,上前抵挡的四五个侍卫竟被震飞十丈开外。 汪全看着一黑一玄的两个身影极快的便消失在这黑夜之中,连忙暗运内力循着两人追去。 汪全内力精纯,轻功高绝,他运足了内力追向两人,却也只是遥遥的看见远方的两个身影,此时他们已经出了皇宫,那黑衣人一路朝着帝都南面而去,心中越发焦急,皇上与那黑衣人的武艺皆不在他之下,连番追逐之下,他竟再也寻不到两人的身影了。 他停下脚步,却是在极快的思忖着该如何应对,双眉紧蹙在了一起,到底是随侍圣驾之人,皇上亲自去追黑衣人,如今再不可寻,面对如此十万火急的情形,倒也是沉稳大气,裹了衣袖便极快的朝着皇宫羽林京畿处行去。 温映月推门而入,正好看见四月吐纳完毕,月色之下面色红润的仿若三月桃花,令人一见便心驰神往。 挨近她身侧,虽还是寒气逼人,倒也比初见她之时舒缓了很多,心中顿感欣慰非常:“这雪蕴丹果然是天下至宝,假以时日,你体内之毒定会被解的。” 四月放下盘下的双足,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神情极好的端过她送来的宵夜,斯条慢理的喝着她送来的甜粥,心头也袭上一阵甜意。 待喝完了碗中的甜粥才轻声说道:“噬功散之毒盘踞多时,也不是一时片刻便能解了的,能有这番机遇,我已经很感激李斌了。” 温映月笑着看着她,忍不住打趣道:“李斌可不是指望着你感激他呢。” 四月默然放下手中的空碗,心中却长叹了一口气,她不盲不瞎,心思尚且也算通透,如何看不懂他望向她之时藏在眼眸深处的款款深情。 这幅身心早已千疮百孔…… “他还年轻,战功赫赫,前途无量,只要他愿意,自然有大把的名门闺秀想要嫁给他。”她望着灰尘在烛火间飞扬流转,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黯然消沉。 温映月低叹了一口气,看来李斌还是撞到了南墙,四月为人执着,倒不如说她执拗,认定了的事情她便不会轻易改变,当初他们出现在江南水云间之时,她便看出了李斌对四月有情,可那时四月身边有着上昔,两人比翼齐肩,令多少人羡慕不已,李斌也只能深藏了自己的心思,一心效忠于四月,为她涤荡前路,让她步步为尊,后来四月与上昔决裂,李斌下落不明,她满心以为李斌是追随着四月前往天灵山陪伴左右,倒是世事无常,他竟隐姓埋名投靠了陈子烨,韬光养晦替四月经营着江南的势力,只待她回归之时便可倾尽全力为她讨回公道。 到底李斌还是那个最懂四月之人,这么多年来,闭口不提自己深藏在心中深处的心思,四月亦心照不宣的视而不见,曾还在帝都之时,四月便时常为他做媒,将帝都中的名门闺秀送到他的面前,让他选个夫人好生伺候左右也主持府内,他倒是回绝的干脆:“四海未平,何以为家。” 四月逼得急了,他索性收拾了包袱住进了苏帅府中,四月怒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任由着他。 温映月抬眸看去,四月已经起身准备下楼,她连忙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去把灵岫那小丫头接回来,再让她住在云阳王府实在是不妥。” 确实不妥,若是洛姝雅和洛少阳知道了灵岫的身份,怕也是一番大乱子,连忙起身追着她:“我跟你一起去吧。” 四月灿然一笑:“不用了,那小丫头鬼主意多着呢,你倒是可以好好将你这水云间的稀世珍宝尽数收起来,我可不保证等她来了,你这些还能完好无损。” 温映月无奈的摇着头,听着她一步一步的下了阁楼,如今四月的内力恢复了两三成,云阳王府虽守卫森严倒也是难不倒她,放下了心中的担忧,四下扫视了一番,想起连四月都没有办法应付而闻名已久的小丫头,默默的挽起了袖子将阁楼中的珍藏都收拾了七七八八放入内阁。 四月一眼便瞥见了延伸出高高院墙的青青翠竹,她无奈的摇了摇头,暗运内力便飞身跳上了那一片琉璃瓦上,放眼望去,一眼望不到头的森绿竹林随风摇曳,早有耳闻云阳王府占地广袤,府中雕梁画柱,曲觞流水,处处精巧无比,四院十六庭各有风景,一年四季的美景尽数可在王府中一览无遗,此番看来果然不负盛名啊,竟有这么一大片的竹林坐落在王府中。 四月在林中搜寻了片刻,终于在翠色漫天的竹林中寻到了一处竹屋,转瞬之间,她已落在了那一片竹林之中,朝着竹屋方向而去。 行了一阵,只觉得眼前越来越加迷茫,幽篁挺拔的满天翠色繁密中却错落有致,一眼望去,竟似乎要被这幕天席地的幽绿吸入心神,让人不能自已。 她多看了几眼,只觉得眼前的翠色令人耳目清新,夜风习习,带来暖意阵阵,疲乏的身心恨不得躺在着林中小寐一场。 她一丝警觉升上心头,远处响起了一阵极轻极快的脚步声,自从内力稍有恢复之后,耳力也越发见好了,屏神听来,竟是内力高深的两人闯入了竹林之中,四月暗中咒骂了一番,心中却是焦急万分,再次抬眼看去,好似有一阵白雾缓缓升起来。 雾气笼罩中的婆娑竹林看起来也逐渐模糊,晶莹的露珠滴落在脸上,带着清新芬芳,却是一阵沁人心脾。 微风拂过竹林,竹影越发摇曳起来,风声混合竹枝摇曳的声响,中间好似暗含奇特的音韵。 那音韵初时还是朦朦胧胧的传来,随后便充斥耳边,仿佛有人幽幽叹气,又似有人在曼吟吹奏的竹笛。 第96章 听得这熟悉的笛声韵律,四月心中苦涩却又带上了一丝苦笑,竟将这首曲子吹得这般乱七八糟。 远处传来一阵打斗的声音,不过一会儿便消失在远处,再不可闻,四月知道这是灵岫那小丫头新布置的法阵,索性拂下落在头上的竹叶坐在林中暗自苦笑。 渐渐的,那笛声弥漫在整个竹林之中,仿若从飘渺的远处传来一般,她随着笛音轻叩着节奏,神思也渐渐的昏昏沉沉过去,那悠扬的笛声传遍耳边,天地之间被这笛声遍布,一音一律划上心头,使人黯然神伤,蓦然,她停住轻叩的手指,嘴角牵起一抹笑意,手中多出了几只银针,暗运内力,逆风朝着数棵青竹发射出。 音律戛然而止,随着银针射去的青竹发出吱吱的破裂声,四月轻声拂去沾染在衣袍上的尘土,眼前笼罩的白雾也渐渐散尽,四月一眼便看见了抱着七彩公鸡坐在秋千架上的灵岫。 灵岫正意兴阑珊的挑眉看着她,怀中的七彩公鸡倨傲的偏着头,似乎是极其不愿意见到她一般,四月三步并作两步走,灵岫从秋千架上跳下来说道:“姑姑厉害了不少啊,若不是有人太笨刻错了位置,你还未必能寻出我这竹影阵的漏处来。” 四月冷笑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她,心中却是赞叹不已,灵岫竟然能从这么一大片竹林中找到一处,巧妙的利用地形风势布阵,引用林中的风与竹上的空洞发出这音律。 “姑姑倒是出来了,就是不知我那桃花阵中的两个人还要兜兜转转到何时。”灵岫爽朗的笑着,怀中的七彩公鸡也兴奋的开始打鸣,方才她听见竹屋中的风铃响动,便知道有人闯入了她才布下的竹影阵之中,她兴奋的抱着七彩公鸡出来,竟看见远处跳进来一黑一玄的两个身影,好巧不巧,正好落在了桃花阵中。 “看你这样子,你在这云阳王府中日子过得相当惬意。”四月冷笑的说道。 灵岫眨了眨机灵的大眼:“还好,就是想姑姑的很。”说着便扑入四月的怀中撒娇。 四月又好笑又好气的看着她,替她拢了拢盘在耳后的小团髻,灵岫抬起头问道:“姑姑,要不要我给他们破阵?” “不用。”四月潇洒的挥了挥手,“看看是何方神圣。” “那姑姑你慢慢看,我困了,去小睡会儿。”说着便从四月怀中挣脱开,抱着七彩公鸡便朝着竹屋行去。 上昔追着那黑衣人一路朝着帝都南面而去,那人轻功极高,两道黑影在暗夜中无声追逐,惊起鸟雀惊飞。 那人竟好似格外熟悉帝都中的格局,轻车熟路一般的便翻过云阳王府的高墙,他心中诧异了一番,还是紧追着他落入了云阳王府的竹林之中,刚待落地,便是一掌呼啸而来,罡风凌冽,好似游龙出洞,他连忙翻身躲过,卷起层层疾风落叶, 他翻身落地,几近狼狈,眼中冷霜与炽焰交织,分明已是暴怒,这黑衣人竟擅闯睦清宫,出入深宫内苑如入无人之境,说时迟那时快,反手为掌便与那人打的不可开交。 那黑衣人身手极快,招式诡异凌人,如此纠缠数十招之后,那黑衣人似乎极不愿意与他纠缠,堪堪迎上他的招式之后,便寻着机会朝着林中另一处逃窜。 上昔急忙追了上去,刚行了几步眼前竟被一阵亮光晃的睁不开眼,他试着朝前走了几步,伸手触摸到得竟是一方嶙峋巨石,勉强睁开酸涩的眼,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亮如白昼的三千桃林,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灿烂,重重叠叠的花瓣飘散飞扬,笼罩在层层薄雾之中,美得令人窒息。 微风袭来,仿若带来阵阵桃花芬芳,绝美的弥漫桃花重叠在眼前,风吹动衣袂翩翩,静谧之中,好似整个人都陷入旖旎的幻梦之中,他强撑着意志,暗道不妙,想不到这云阳王府中还真是藏龙卧虎,倒是小看了洛少阳。 他眯起眼,几乎快要打起盹来,狠掐了虎口处一下,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扯过一根长带覆在眼上,朝着前方摸索而去。 双目不能视物,如此在黑暗中走了一阵,反倒发现喉头那股甜香越加馥郁,疾风转换之中,伸手摸到的还是方才那方巨石。 上昔暗自嘲讽了一阵,扯开眼前的长带,入目的果然还是那片桃林,此时正是桃花漫飞之时,春意盎然的令人沉沦其中,不愿自拔,就想在这世外桃源之中就这样沉沦下去。 他运足内力,对这一片娇嫩盛放的桃树毫不怜惜,随着他的掌力爆发,数棵桃树尽数毁去,正待窃喜之时,只见那倒下的桃树转瞬便被新生出来的桃树覆盖,枝头粉红一片,而倒下的桃树就这样在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桃花阵?”上昔强撑着意识看着高悬在高处的铜镜与远处的璀璨灯火交织,不远处正燃着带有桃花馨香的熏香,令人仿若真的置身在桃花仙境,这布阵之人竟能利用光影与错觉营造出竹林中的桃花幻境,正在疑惑之时,眼前的薄雾渐渐散去,桃树也变得影影绰绰,越来越模糊,天色也被暗夜压过,双眼紧闭极不适应这光明与黑暗的交替。 再次睁开双眼,落入眼中的是幽篁挺拔的青青翠竹,一间竹屋隐藏在其中。 他抬步朝着竹屋行去,远远的便听见竹屋中传来阵阵风铃声,下一瞬,好似天地都寂静无声,只余下那飘渺而传来的声音。 “放开她!”四月怒目看向挟持着灵岫的黑衣人,月华竹影下,她的容颜越发剔透晶莹,只双眼中的凌人之势,好似将天地都撕裂的支离破碎。 “真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那黑衣人看着他,两眼熠熠生光,透出惊喜无比,一手抱着灵岫抵在身前,另一只手牢牢箍在脖颈,灵岫白皙的脸庞已经因他的钳制变得涨红。 四月微眯了双眼,周身一颤,眼中光芒狂乱,强烈而森冷的压迫力自她周身散发,那恨入骨髓的人近在眼前,可灵岫却在他手中,她深知,只要他稍稍用力,那灵岫定会丧命于此,百转千回中,终于她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的吐出几个字:“沈青岩,是你!” 沈青岩轻蔑的笑了起来,在这幽谧中如同鬼魅渗人惊悚,他目光微偏,看向一面,只见远处已是星火渐近,大波身着戎装黑甲的禁卫军已朝着这方疾行而来。 抱着怀中的女童纵身掠起:“想要这女童活命,三日之后带上紫阳凰玉来倾澜别院找我。” 第97章 四月看着那消失在黑夜中的人,紧握了十指,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周身的激越愤怒。 蓦然回首,双眸看入他的眼眸,幽邃之外更如暖阳温华,仿佛不沾染风霜。 那一瞬,好似天地都寂静无声,只余下月华微风摇曳的竹影,林中洒洒婆娑声中,仿佛连天边的云游都远离了此间。 一眼,他宛如中了邪一般,呼吸在那一瞬凝滞,那张面容,绝丽而熟悉,让他全身血脉几乎停止。 梦中萦回了千百回的身影,如今咫尺眼前,几步之外,她就在那里,却仿佛比天涯更遥遥不可及。 这样的四目相对,雪色的颊,樱色的唇,深黛的眉睫,正是日夜忆念里的容颜,只是没有了记忆里的巧笑嫣然,如瀑青丝铺散在身后,与她的黑袍混为一色,一身寒彻,满身俱伤,他的四月,就那样被他推入了无间地狱之中,圣洁白裳化作深暗黑袍。 她一身衣袂随风而动,就那么孑然一身的站着,她的眸子,宛如琉璃冷玉,就那么定定的,凝视在自己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模糊而寂寥身影,却仍是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匆匆赶来的禁卫军与云阳王府侍将匍匐跪了一地,深埋着头不敢看向相视而立的两人,方铮与汪全望向与皇上对视而立的黑袍女子,双目豁然张的如铜铃一般,怔怔不敢相信那……那竟是离宫七年的皇后娘娘! 夜色幽芒,翠郁翻腾,在这漫长一瞬,这两人彼此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是你。”上昔凝噎了许久,如梦如幻般,寂寂风声仿佛要将沉凝嗓音下的颤抖抹去,俊逸的面容上,那份沉稳自若,终于被撕裂。 四月被这一句一震,眼中迷茫顿时消退,这一句宛如重锤敲在了心间,痛不可遏,却也让人痛的醒了神。 下一瞬,她眼中锐芒一闪,嘴角牵起讥诮的笑意,再次看向他之时,眼眸如猫一般斜眯成了一线,隐晦的血红如同深不见底的沼泽,眼中燃炽的,是蓬勃凌人的森然杀意。 “是你。”上昔又说了一句,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一眼不眨的凝视着眼前之人,她就那样单薄纤细的立在青葱翠竹之中,黑袍随风翻飞,仿若随时都会飞渺离去。 越是清醒,越是感觉五内俱焚,就连太阳穴也突突直跳。 半晌,冷然的女声道:“是我。” 那嗓音不太高,冷冷清清的别无情绪,却令上昔心头剧痛,他摸上怀中珍藏的锦囊,从怀中掏出那个锦囊,随着锦囊落下的是一个月白色的荷包,仿若一缕银光落入地上,他弯腰将荷包捡起极为珍重的拂去上面的尘埃,握在掌心之中,将另一只手上的锦囊递到她的面前,如同乞讨的乞丐一般,乞求着她收下:“这是九转乾坤丹,可解天下之毒。” 四月发出一阵冷笑,看向他递过来的锦囊,目光却被他另一只手中的荷包牵引,千金难求的萤丝线绣做的小巧梅花歪歪斜斜已现陈旧,那是她第一次跟着花吉学做女工绣作的荷包,素来舞刀弄枪的手偏偏握不好那绣花的针,心潮澎湃的学了几日绣作了这么一个小荷包,被她嫌弃万分藏起来不愿意被他瞧见,那似花非花的梅花荷包被他发现取笑了她一番之后便珍藏起来如同至宝。 只一眼,便也痴痴的凝视着,眸中越发迷蒙凄凉,潋滟一片。 夜风呼啸低吟,穿云而过的皓月渐渐隐没而去,满林翠色掩映住两人的神色,恍惚间,他们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秋高落叶的树林,执伞雨下的江南长桥…… 萤丝线的光泽晃得她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已经不需要了,我的毒已经有人为我解了,倒是让皇上费心劳神了。” 似笑非笑的声调没有什么起伏,其中的讥诮却是刻骨淋漓。 上昔脸色一白,随着一阵寒风袭过,四月已经从他身旁离去,毫无留恋。 跪了满满一地的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让她通行,上昔仍凝滞在原处,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就这样翩跹离去。 四月倚靠在高高的青墙上,全身力气都在这一刻化作虚无,强行压制住全身的微微发颤,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抬眸凝视那一片漆黑如墨的夜空,隐没的皓月渐渐穿云而出,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她凉薄的笑意挂在脸上,松开紧握的双手,掌心血肉模糊,那是她方才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杀意所造成的。 她唇边笑意加深,清冷的光泽更衬的面庞惨白,宛如深夜鬼魅一般,心痛如绞的朝着天空低喊:“师父……” “师父,我还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下手杀了他。”就算有万重纠葛,就算心中苦涩难当,此刻心中充满了迷茫怅然却是清晰入脑,她回身凝视着远处缓缓行来的玄袍身影,她眼波一荡,虽然痛彻心扉,却仍是倔强的昂首伫立着,他一步步行近她,笃定而坚持,蝶翼一般浓黑的眼睫下现出诡谲的深红,却逐渐泛上水意。 他的身影停在一步之外,良久一动不动。 如云往事翻涌心间,胸口的钝郁撕扯,是伤还是痛? 他倏然抬手,四月紧闭着双眼,有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清冷的珠泪令他皮肤灼然一烫,心在这一刻也漏跳了一拍,上昔焦心如焚,想要抹去那凄凉至极的两行清泪。 “既然下不了手,那就试着原谅我吧,我的罪孽,让我倾尽一切来为你赎罪。”眉心印暖,是他的指尖,覆上微温。阳刚暖意的气息拂来,这是他的气息,原来她一刻也未曾淡忘。 他低下头,闭上眼,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紧紧抱着她,好似要用全副身心暖意来驱散她的冰寒,将她迷失的魂魄重新唤回来。 他突然无比感激今夜的那个黑衣人。 她仍是不动,静默的如同一尊玉像。 无可奈何花落去…… 少时,回应他的是掌气冷风,如鬼魅一般直袭而来,他不闭不躲,那一掌结结实实的袭上胸膛,真气从她周身四散,拂动衣裙翩翩。 近在眼前的双眸在这夜色诡谲的死寂中的不复从前爱意,只剩下冷然凄凉。 上昔恍然觉得自己好似好在梦中,一个绝美而惨痛到永不结束的梦魇中,被她的真气震开倒退几步,胸口暗暗阵痛,看见她淡然的抬起手抚平身上衣衫褶皱,脸色却是更加惨白。 第98章 “赎罪,你用什么来赎罪?是这九州江山,还是你的性命!”她幽黑的瞳孔因极度恨意而凝为一点,她转身掠空而去,再不愿望向他一眼,初春尚寒,夜风被她的气劲激起,冷冷划过上昔的脸庞。 上昔牢牢的凝视着远去的身影,那伫立在飞檐上的黑色身影,胸口暗痛不已,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天边一缕清晓,这漫长的一夜,终究也要过去了。 四月妄动真气,胸口已是烦恶翻搅,脚下虚晃,强撑着最后的一丝神智,终于见到了伫立在微光中的三层楼阁,不过是几步之遥,竟是恍如天涯那般,脚步踉跄的四下飘逸,最后一丝神思也再不复清明,宛如折翼的羽蝶一般瘫软跌倒在水云间的大门前,她那一掌用尽了内力,不过是将他震退受伤,若不是在竹林中遇到了沈青岩挟持灵岫,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杀意以致内息紊乱,又何至于让自己如此狼狈。 迷迷糊糊中看着朝她焦急跑来的温映月,她轻叹了一口气,终于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天边有一缕微光,帝都却仍在沉睡之中,宛如永夜。 上昔凝视着那方,那一抹身影早已消失在了远处,他却只是凝视着。 汪全早已被方才那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惊颤着身子上前,却见皇上缓缓收回了目光,沉声道:“今日之事若是泄露半句,朕定诛尔等九族。” 汪全领命授下,就连皇上驾临睦清宫一事也封锁严实,皇上低低的咳嗽了几声,他在旁听得真切,思及方才皇上中了一掌,无不担忧的说道:“万岁还是召御医诊治为妙。” 上昔抬手示意不必声张,汪全见他如此,心中不忍,几乎落下泪来:“皇上龙体要紧啊。” 他看了一眼汪全,语气也稍微缓和说道:“早朝之后让方铮前来见朕,不必宣御医,朕无妨。”她那一掌,看似凌厉,落在他身上却不及从前三分内力,到底是她有意手下留情,还是内力根本未及恢复。 上昔紧拧了眉头,深思着。 汪全抬眼看向他,只见他容色虽稍显苍白,俊雅丰神丝毫不减庄严帝王之象,暗中松了一口气,才亦步亦趋的紧随着他返回乾元殿伺候他换上龙袍准备上朝。 刚从朝堂上下来,便有一封奏折送到了上昔手中。 汪全打量着他的神情,面色越发冷峻苍白,瞳仁深处犹如万丈深渊,冥黑幽深,不可见底。 帝都这几日着实热闹,江南世子入京的盛况尚且在百姓口中灼灼传言,云阳王府遭遇流寇刺一事尚未落下帷幕,又接连着出了怪事 好几位大臣,竟一夜之间被暗杀于家中,死状蹊跷。 上昔看着上呈上来的名单,除了他当日交给方铮的名字之中,赫然多出了几个名字,各司其职,其中不乏朝中亲贵子弟,细细探索下却不难发现其中端倪,掺杂在这些名字之后竟成了构成了一张诡秘的丝网。 “太傅寺少卿温达素,礼部侍郎郑宏,翰林院侍读张之言。”皇上低声念叨,执了紫毫御笔,在这几个人名字下划了一道,朱墨如同一道血痕一般,汪全抬眼看去,被惊的一身冷汗,抬眸看向皇上,只见他嘴角那么笑意越发高深,这些人都是朝z文臣,俱是得于相提拔的得意门生,忠心朝堂。 上昔一阵冷笑,笔端停驻在几个名字上,浓重的朱墨在那墨字上滴落,坠落在名单上,猩红的如同猛兽愤怒的瞳眼。 “你来看看这封名单。”方铮接过汪全递上来的名单,神色越发凝重起来,惊的满身错愕。 “这……这……”方铮怔怔不能久言,听见皇上稍带倦色的轻笑:“你也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方铮看着名单上的名字,点头,前些时日云阳王府遭遇流寇刺一事在帝都中闹得沸沸扬扬,他得皇上之令,借势暗中铲除了好些贰臣奸佞,可这一封名单上除了那些人的名字,赫然而上的是一些朝中有功之臣。 方铮看着他,疑惑丛生,难道是皇后娘娘? 转瞬他却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悚然一惊,随即便否决,就算昨夜皇后口出悖逆不道之言她也不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皇后娘娘就算再恨皇上也定然不会将这九鼎朝廷置为儿戏,按照她的作风性格,她定然是会查明当年的真相,针对曾经谋害过她的仇家有仇报仇,决计不会用这般阴险的手段来谋害这江山。 那会是谁? 方铮脑中划过一个又一个的鲜活的人影来,连番推敲下,竟丝毫没有头绪,手中的名单仿若有千斤重一般,那一道道朱墨血痕似乎提醒了他什么,他不由的惊呼道:“难道?” 一阵低沉的咳嗽声打断他,他抬眼看去,皇上正掩袖低咳,眼中却是无限的清冷憎恶,越发坚定了心中的猜想。 昨夜皇上受了皇后一掌,已受内伤,他不顾僭越,上前连点在皇上几处大穴之上,正在他焦心如焚之际,皇上已经盘腿运行三十六周天,渐渐容色也稍有恢复。 “她的功力并未全部恢复,这一掌,朕还受得住。”皇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揉着额头,面露疲色,声音却是嘶哑暗沉。 方铮心中明了,当初皇后娘娘武艺精妙绝伦,天下难有敌手,就连皇上亦不是她的对手,昨夜那一掌若不是她手下留情,那便是内力根本未及恢复。 方铮无声叹息了一阵,转而问道:“那是否还继续行动?” “先停手,朕倒要看看这朝中还有多少魑魅魍魉!” 汪全前来禀报昨夜消息已经被封锁,思及昨夜皇上与皇后在云阳王府中相遇一事,还是担忧不止,云阳王追击流寇不在帝都之中,倒是云阳王府那么双眼睛瞧见了,这番倒是的确难办,虽然难办倒也不是不能不为。 皇上听见他的回禀,这才舒缓了神色。 汪全一阵唏嘘,只要是事关到皇后,他便不复从前那般稳重自持,这般费尽苦思,大举操戈,到底还为了那一份愧疚与恩情哪。 温映月关上窗棂,将外间的喧嚣嘈杂纷纷阻绝在外,弥漫在房中的辛苦药香越加浓重,她端起温热的药碗走向床榻,看向沉睡在床榻上的人,叹息道:“你倒是睡得安稳,这帝都都快翻天了。” 她用小汤匙细细舀了,用银柄微撬开齿缝,小心翼翼的喂了几口,四月无意识的呛咳,顿时吐出了大半。 第99章 温映月秀眉一拧,不管不顾,将剩余的汤药悉数强行喂她喝下,一大碗汤药却只有小半喂进了她的嘴里。 待喂完她药之后,小心的将她扶起,暗运内力缓缓输入到她体内为她疗伤。 四月在浑浑噩噩之中,好似觉得有温热的药香辛苦划过喉头,隐隐骨髓深处升起的暖意行遍奇经八脉,她止不住的嘤咛出声,神思飘渺之下,仿若又回到了天灵山,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岁月。 那年她初入天灵山不过两年,师父长年闭关修炼炼丹,她跟着玄恆潜心修炼之余便漫山遍野的厮混,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鱼打牙祭,好不快活自在。 她刚从外练剑归来,顾不得换下一身汗润的衣衫,便瞧见玄恆从师父丹房中走出,手中还拿着一个小瓷瓶。 四月上前一把夺过玄恆手中的小瓷瓶便飞身掠去。 “许四月,你给我拿回来。”身后传来的是玄恆暴怒的喝声。 四月落在一处矮树上,足尖点在嫩绿的枝头,稳如磐石,从瓷瓶中倒出了两颗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红丸,她举着瓷瓶对着匆忙赶来的玄恆说道:“别想着独霸师父新炼制出来的丹药。” 说着就将其中一颗丹药吞进了肚子里,玄恆被她的一番动作吓得惊慌失措,连忙将她从树上拽下,拍着她的后背怒嚎:“你这个死丫头,你知道这是什么你就乱吃,快给我吐出来。” 四月被他拍的连连咳嗽,干呕了一阵倒是吐出了不少酸水,一把拍开他的手,却看见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自己,俊朗的眉眼被他拧成了一个“川”字。 “你……没事吧?”玄恆看了她一阵,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看透一般。 “我没事,再被你这样拍下去,我指不定被你拍死了。”四月弯下腰擦去嘴角的酸水,顿觉体内一阵热力翻涌,“我……我有事……” 抬脸之间,玄恆只见她一张脸惨白到毫无血色,转瞬便蜿蜒而上丝丝红线,令人触目惊心,惊骇不已。 四月只觉得体内的热力好似要将整个人都燃烧起来,那股热力在她体内乱窜,似乎要冲破她的奇经八脉就那样破体而出。 玄恆将她打横抱起,一路飞奔朝着丹房而去,还止不住的低声责骂:“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师父新炼制的盈内丹,你那点儿内力修为,怎么压制的住。” 她拧紧了一张脸,紧拽着玄恆的衣袍:“我好难受……” “别闹了……我这就带你找师父去。”玄恆低声安抚着她,那一张精致的脸上诡异红线渐隐渐现,竟是别样的妖冶动人,玄恆一稳心神,极快的朝着丹房飞奔而去。 迷迷糊糊之中,恍若见到师父替她调理内力,那飘散在眼前的银丝丝丝如缕,蓬勃的内力从师父温暖的掌心中缓缓向她输送,如清风抚柳一般令她周身舒泰爽朗。 她难受呻吟,师父便拿过一本古籍在她床榻旁念给她听,师父的声音清醇儒朗,令人如沐春风。 “……于是乎山海藏阴,云尘入岫。天英偏华,日色盈秀。则若士神中,琴高道外。袖轻羽以衣风,逸玄裾于云带。筵秋月于源潮,帐春霞于秀濑。晒蓬莱之灵岫,望方壶之妙阙。树遏日以飞柯,岭回峰以蹴月。空居无俗,素馆何尘。谷门风道,林路云真。” “晒蓬莱之灵岫,望方壶之妙阙。”师父眼中闪着微妙的光芒,仿若真的看见了那仙山神境,四月遥遥望着,那抹神采,是那般的清圣端华,灼灼其华,四月咀嚼重复着他的话 “晒蓬莱之灵岫,望方壶之妙阙。” “灵岫!” 风吹过,夜色渐渐浓了下来,阁楼外的喧嚣也渐渐的消匿,温映月正要放下床头帷幔,却听见四月在床榻之上微微呻吟了几句,也听不清楚是什么内容。 她心中一紧,想要伸手试试她额头上的温度,却见四月双眸豁然张开圆睁,死死的抓住她的手腕,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灵岫!” 四月又陷入了梦境。 半明半暗中,她见到的是铺天盖地的红,红的似火一般炽烈,她眉眼含笑的看着向她缓缓行近的人,剑眉星扬,朗目微挑,睥睨众生的目光凝视着她是满溢的款款柔情和毫不掩饰的激动钦慕。 见惯了他身着玄袍玉冠的气宇轩昂,此刻他一身正红婚袍璀璨的令她几乎睁不开眼,他微笑着牵过她的手,五指如修竹挺拔,眸色似琉璃耀目。 “累吗?”他含笑问道,伸手替她解下繁重的凤冠,细心的取下头上层叠的珠翠,放下那一头如瀑的青丝。 一整日的大礼令她疲乏不堪,可她此刻丝毫不觉得累,只要有他在身边,一切都变得是那样的清然不可言语,他缓缓俯下身,温和的语气合着他的气息拂向耳畔。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紧贴在她的耳畔重复着当日的诺言。 暗夜里,重重红幔随风而舞,划过她的眼,俱是一派天地缱绻欢愉,花烛喜色尽收眼底。 天色泛灰,寒夜将尽,睦清宫寝宫已是灯火通明,垂帘之外列跪着两行女官,内侍已伺候皇上更衣起身,穿戴赤珠十二旒,玄服龙袍,仪容丰神俊朗。 众人跪拜道贺,齐诵帝后百年好合。 皇上含笑回身望着鸾凤和鸣金喜帐内,里头隐隐绰绰映着一个曼妙而卧的身影,花吉抬头想要向皇后道贺,却见皇上将袖袍一摆,示意她噤声。 花吉会意,料想帝后年少夫妻情浓,圣上是不愿打扰佳人早眠。 早朝时辰将近,皇上再次回望帐中,暖笑划上眉宇,倾身至榻前,对着皇后温柔耳语。 待御驾逶迤而出,花吉掀开重重床帏,只见皇后容色嫣然,确是世间罕见的绝艳,长发缭乱散在枕上,似一副墨缎。 喜金帐中,皇后笑着盈盈起身,在一片贺喜声中望向那一方血色浸染的白锦,带着甜腥的气息。 夜色暝迷中,瞬息,笑颜化作清冷惨绝。 阁楼中的凝神香将一缕血腥味压了下去,浓黑的黑睫在暗夜中微微颤抖,掌心略微凝固得血痂在激烈紧握下迸裂。 四月仍在昏迷之中,整个人好似做着什么噩梦,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浑身痉挛。 温映月看着她的样子,沉默不语,心中悲不可泣,阁楼下传来一阵零碎匆忙的脚步声,温映月拧眉望去,放下床幔,起身下了阁楼。 第100章 水云间三楼轻易不启的雅间灯火辉煌,照的如同白昼一般,侍女穿梭而过,放下美酒佳肴,随即安然而退,坐在椅中的人漫不经心的看着桌上的二十四道佳肴,只饮下杯中美酒,便不再多言。 鸨母刘妈妈远远便看见了一身淡色宽袍,发髻低挽的掌柜盈盈而来,暗自松了一口气,便下了楼。 “哟,原来是方统领大驾光临,妾身有失远迎,还望赎罪。”温映月笑意盈盈的看着来人,语气淡淡,仔细听来,却蕴含着讥讽的波澜,“不知方统领看上了哪位姑娘,我这就让人安排。” 方铮听着这话,不禁皱了皱眉头,思及此行前来的目的,淡淡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此次前来并不是要找什么花楼姑娘。” “哦?方统领来我这水云间不找姑娘,那是有何贵干?难道是找妾身叙旧不成。”温映月斜瞥了他一眼,说道。 方铮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容色凝重,郑重的说道:“请务必让她服下此物。” 温映月故作不解,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锦囊之上,笑着说道:“妾身不知是需要将这东西交给谁?” 方铮见她如此,不禁恼怒道:“温掌柜玲珑心思,何必明知故问,你当我手下的暗卫都是吃素的,若不是主上暗中支持,你以为你这水云间能安然无恙的在帝都存复这么多年。” 温映月挑眉看着他,淡然饮下杯中美酒,方铮虽是御前大都统,可暗中掌握的却是上昔的地下势力,他所统领的暗卫势力遍布天下,帝都中的一草一动皆在掌握之中,转而看向他手中锦囊问道:“这是什么?” 方铮执意将手中的锦囊塞到了她的手里,眺望了一眼伫立在不远处的阁楼,缓言说道:“九转乾坤丹。” 温映月讪笑了一声:“这算什么?千方百计的寻了这九转乾坤丹就以为往事不复了?她已经服用了雪蕴丹,此物还请方统领拿回去吧。” 方铮对她的讥诮隐生怒意,但他素来严峻,压住了心火,沉声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的内力不过恢复了两三成,昨夜妄动真气,内力耗尽,此时她应当正昏迷不醒。” 温映月听着他的话怒极拂袖离去,方铮皱眉间不由的放柔了语气:“我们也只是为主上尽忠,若是你真为了她好,还请你务必收下此物。” 脚步停驻,方铮见她犹豫,又说道:“你也不想看着他们两真的万劫不复,至少这是主上的一番心意,勿论她是否愿意放下过往,你又何必替她做这个主。” 温映月微微咬唇,转身从他手中夺过锦囊,厉眼看向他,言语轻微,却带着言不由衷的悲愤与苍凉。 “我收下此物并不是为了你们两能重修旧好,独独只是为了她,她一身累累伤痕,无不拜你主上所赐,还请方统领转告你的主上,覆水难收,破镜难以重圆。” 方铮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倔强身影,终究她是真心对她好的,还是愿意收下那枚锦囊,心中却在莫名的感慨,这般固执别扭的性子还真是跟皇后如出一辙,真不知道关肃那个榆木脑袋是如何博得了她的芳心。 抬眼望天,却见一轮明月被云遮掩,楼下正是莺歌正畅,觥筹交错间,一派喜乐安详,方铮看着满桌的精美佳肴,却丝毫提不起口欲,喝了杯酒便返回皇宫复命。 温映月拿着锦囊上了阁楼,烛火光暗摇曳,房中寂静无声,静的只有风声与珠佩玲珑响动,她心中暗道不好,急忙冲到那一方锦榻,掀开重重帷幔,本该昏迷不醒的四月早已不知所踪。 入夜,明烛将尽,云儿换上了新的烛火,轻声行到洛贵妃身旁。 洛贵妃凝视着镜中女子,卸尽铅华的脸,竟有刹那陌生,在那萧瑟眉目间依稀还见从前的影子,眉宇隐隐阴戾,却又是从何时添上。 云儿默不作声的取下她头上的层层珠翠琳琅,洛贵妃收回心神问道:“木兰行宫传来了什么消息。” “没有任何消息,白婕妤一如往日,每日都有书信上呈陛下皆被我们的人拦截了下来。”云儿轻声说道。 “没有消息……”洛贵妃冷哼了一声,心中却是疑惑丛生,自从白婕妤被陛下留在了木兰行宫,白府屡次上奏折请安问道白婕妤近况,皇上皆置若罔闻,近日倒是安分下来,毫无举动,此刻的安宁反倒令人觉得诡谲万分。 云儿微笑讥诮道:“白府眼见着白婕妤失宠,正紧锣密鼓的在族亲妙龄女眷挑选适龄女子准备送入皇宫伴驾呢。” 洛贵妃拧眉问道:“何时传出来的?” 云儿思索了片刻:“就这几日,倒也是隐晦,还是潜卧在白府的眼线上呈上来的。” “娘娘也不必担忧,眼下白婕妤是彻底失宠了,倒是曾婕妤……”云儿笑的盎然,洛贤妃心中疑惑稍解,听见云儿提到曾晚晴,不由有些烦意涌上心头,放下手中的玉梳,殿外传来熟悉的步履声,伴着宫人惊慌失措的见驾请罪之声,洛贵妃怔了怔,连忙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洗尽铅华的脸,苍白的如同霜后残菊。 身后垂帘浮动,那人已经真切的出现在她身后,她蓦然低头转身,衣摆的绛紫龙纹映入眼底。 “皇上……”她喃喃开口,忘了见驾的礼数,自她归宁回宫,他还没有来过长春宫,她仰头,猛然见他眼瞳里映出自己未施脂粉的面容,憔悴的不堪入目。 “皇上赎罪,臣妾御前失仪,罪该万死。”洛贵妃僵然跪下,将头深深埋低。 上昔眉头微蹙,俯身将她扶起,她却将脸狠狠别脸,不肯让他再看一眼。 “多年夫妻,你什么样子朕没见过,岁月终究无情,朕也老了,你还计较这么多做什么。”上昔摇头笑,将她强挽了起来,迫她转头迎视。 洛贵妃舒心一笑,盈盈含泪,娇嗔道:“皇上还正值盛年呢。” 上昔默然不语,转身坐上锦榻,笑着伸了伸腿:“驱逐鞑靼用了两年,统一中原用了三年,转眼间,朕都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人了……” 洛贵妃听着这话,似唏嘘,似叹息,只见他神色疲倦,面容稍显苍白,不禁问道:“可是朝堂之事使皇上烦闷不已?” 第101章 上昔嘴角牵起一抹冷笑,但笑不语,朝堂,朝堂这段时日可真是热闹非凡,流寇刺闹得满城风雨,帝都中的高官亲贵接连受刺,如今这早日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飘入乾元殿御案,洛贵妃一见,连忙惶恐跪下:“陛下赎罪,臣妾妄议朝政,罪该万死。”后宫不能干政,这是历朝历代的铁律。 上昔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你也是关心则乱,朕怪你什么。” “朕乏了,早些歇息吧。” 罗帐四角垂下灿金流苏,有几穗抚上鸳鸯对枕,洛贵妃侧卧枕上,如云青丝铺散,他从身后环住她,温热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气息拂在耳后,引得她满脸绯红。 她捉住他在身上四处跳动撩拨的手指,放在唇边细细亲吻,温润醇厚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还是你这里让朕安心哪,朕……这些时日疏忽了你。” 洛贵妃听着他这话,心中感动,巧笑着翻身对上他的眼,媚眼如丝的望着他:“陛下日理万机,臣妾惶恐,臣妾知道陛下心中有臣妾与澈儿便很满足了。” 她看着上昔微蹙的眉头,试探着问道:“可是曾婕妤这些时日伺候的不好?”声音中含着凄怨。 自从曾晚晴那日一曲得宠之后,上昔几近日日专宠于她,虽她知道上昔是放不下那人,表面上端庄大气,可心中早已是嫉恨如狂。 上昔闭目不语,心中却在冷笑,缓言说道:“她……倒也还算可心,爱妃有心了。” “是吗,只要她得陛下欢心,也是我洛氏一族的无上荣耀了。”洛贵妃笑的温婉,眉宇间一闪而过一丝阴蛰,他真的以为曾晚晴是她送到他身边的。 “姝雅,你一路陪着朕走了那么长的时日,朕并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这宫中妃嫔没有人能越过你。”上昔轻声说道,抽出枕在洛贵妃头下的手臂。 洛贵妃听着这话,神色一凝,如同利刃在心,他确实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也正是因为这般不喜新厌旧,所以才念念不忘那人这么多年,丝毫看不见旁人的一丝一毫。 “你如今已贵为贵妃,朕亦给了你洛氏满门荣耀,他日澈儿君临天下,你就是天子生母,母仪天下,朕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上昔揉着额头说道,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语气。 他说,澈儿他日君临天下! 洛贵妃抬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她用了多少努力,就是想要将澈儿推上九五之位,澈儿虽是长子,却并非嫡子,他的皇后早就在七年之前离宫与他决裂,可他还是为她留下这至高无上的后位,不废亦不再立,既然她做不了皇后,那她的儿子就一定要做这大宁的皇上,她也只能在这一件事上能够真正的赢过她。 多少年,她忍气吞声居位贵妃,丝毫不敢觊觎皇后之位,他亦爱重她的懂事明理,对她愈发看重爱惜。 如今,他终于亲口说出会立澈儿为储君了。 洛贵妃牵过他的手,急忙道:“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你我夫妻多年,您也深知臣妾并非善妒之人。” 他紧紧看了她半晌,一言不发的披衣起身。 身后传来她紧张的声音:“皇上您要去哪儿?” “朕还有些奏折没批阅,你先歇息吧。”上昔冷冷说道。 临到殿门,他驻足回首,只见洛贵妃失魂落魄的坐在锦榻之上,一头青丝披散凌乱,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姝雅,你也知道,朕这一生愧对之人只有她一个,你与朕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头,朕心中有数,朕的皇位可以给澈儿,朕的皇后,只有她!” 沉稳的脚步声远去,洛贤妃跌坐在锦榻之上,这些话他说过多少次了,可每次听来还是这般的痛彻心扉,双目之中缓缓溢上泪水,我不是早就认命了吗? 一丝森然笑意绽放在她唇边,她伸手擦掉眼角的泪水,无妨,既然你已愿意立澈儿为储君,那这一切又何妨呢。 至于她,洛贵妃轻笑着缓缓闭上了双眼,那抹笑意却是笃定而阴毒。 上昔回到乾元殿,方铮早已在殿中等候多时。 “启禀陛下,温映月已经收下了锦囊。” 上昔听着这回禀,眉宇间的戾气尽数消退,终于长长的舒缓了一口气。 “陛下,您真的要立大皇子为储君?”方铮问道,这么多年朝堂之上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往日都被皇上压了下来,可这才短短时日,皇上便改了心意。 上昔冷笑道:“澈儿是朕唯一的子嗣,不立他立谁。” “可……可大皇子的母妃……”方铮几欲说不出口接下来的话,如今帝都中洛氏一族权势滔天,洛少阳掌管着云州五万亲兵,军中势力不容小觑,又有洛世荣在朝中与于相分庭抗礼,洛贵妃独掌后宫,大皇子他日为帝,定会后戚专政,母后临朝啊! 那大宁的江山便是她洛氏的天下了。 “洛贵妃如此专研,不过就是想让朕立澈儿为储吗。”他笑着,笑的那般爽朗,可双眸之中却带着三分唏嘘,三分阴沉,三分从容,还有一丝诡谲。 天下无不透风的墙,纵然隐藏的再好,行事再隐秘,岁月过了再久,也有尘封启明的一日,七年前的事,真当我一如所知。 上昔捏紧了十指,眼神越发阴沉诡谲,转而变得沉痛凝重。 四月推开睦清宫的殿门,殿中纤尘不染,灯火辉煌,洁白的帷幔轻轻拂动带动着环佩玲珑作响,她缓缓步入其中,牵起鲛丝帷幔的一角,细腻丝滑的触感似是这般熟悉,也似是那般陌生。 这里的一物一什都如同从前那般,毫无更改。 高高的凤座自夜明珠的光泽之下散发的柔和的光泽,洁白的鲛丝帷幔被吹得凌风飘舞,窗棂前摆了一张鸳鸯软榻,叠好的薄衾放在榻边矮桌上,琉璃珠帘后是一方玉桌,上面累了堆砌着满满的兵书与奏折,殿中弥散着幽昙淡香,袅袅萦回,暖煦如初,琴案上一贴未谱完的曲谱放在琴边,琴弦不染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奏。 云睦清华,蕴香暗浮。 这里早已没了往日的勃勃生机,早已没了该有的人。 九凤鎏金铜镜中倒映出她的身影,一袭黑袍如同鬼魅,那一张脸,惨白的毫无血色,单薄的身形,仿若一阵风就会消散。 四月驻足在那根横梁之下,凝视着那一根横梁,朱红的横梁盘龙戏凤,仿若见到了幼时,母妃悬挂在那里失去了气息,母妃死在了这睦清宫中,多年以前,她也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寂寂而亡。 第102章 她讪笑了一阵,怕是这睦清宫不知沈青岩来过了多少次,却始终没有找到他想要找到的东西。 她暗运内力,跳到那一根横梁之上。 这一方横梁是睦清宫脊梁所在,她伸手抚摸,终于在繁复盘虬的龙纹凤刻的横梁之中摸到了那一处微微的凹陷。 沈青岩猜的没错,她确实将紫阳凰玉藏在了睦清宫中,每次在暗夜中,她总是能在这一根朱红横梁中看到隐隐的紫光,谁又能想到,她竟将紫阳凰玉藏在了这里。 这宫里多少密匣暗锁都被打开过,唯有这里,还是一如从前繁复琐杂。 四月打开机关,淡淡的紫色光晕从中散发,浑然天成的蛟龙随着暗光似要腾云而出,她伸手拿起紫阳凰玉,却被凰玉旁的那方小印冰冷了手。 四月轻笑了一声,从中拿出紫阳凰玉,对那一方私印看也不看,合上机关,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四月一刻也不敢耽误,回到水云间,推开阁楼便看见温映月早已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复从前那般端庄稳重,在房中走来走去,陈子烨端着一杯热茶看着她直晃的自己眼花:“你歇歇啊,晃得我脑仁直跳。” “你说她内伤未愈,就这一眨眼的功夫,这就不见了,你倒是还稳得住。”温映月看着他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忍不住说道。 “急也没用,李斌已经出去找她了。”陈子烨轻呷了一口,轻笑着说道。 四月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中一暖:“让你们担心了。” 陈子烨挑眉看向温映月,温映月急忙走到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容色虽未及恢复,但精神倒还上好,又探上她的脉门,松了一口气,虽内息不稳,倒也已有缓和之色了,问道:“你去哪儿了?” 四月将袖中的紫阳凰玉拿出,淡淡的紫色光晕将整个阁楼都笼罩在一片淡紫色中,迷离而神秘。 “紫阳凰玉!”陈子烨惊呼出口,转头看向四月,这枚凰玉曾是宝玉轩的至宝,曾在江南之时,四月将这枚凰玉要了去,从此之后便再未在世间出现过。 温映月不解的看向两人,四月看向陈子烨,沉声说道:“沈青岩挟持了灵岫,让我交出紫阳凰玉。” “他想开启皇陵。”陈子烨微怒道,再不复从前的笑意连连,“他可真是好大的野心。” “当初他潜伏在鞑靼,野心便不小,皇陵之中的财富足以颠覆天下,从今以后,怕是我与玄恆的先祖没个安稳了。”四月淡淡道,当初她不愿将紫阳凰玉交出,一则是不愿那足以颠覆天下的财富现世,惹起天下纷争,再者便是不愿打扰先祖安稳,逝者已矣,那皇陵到底是大胤开国帝君与开国元后最后的安歇之地。 陈子烨笑着摇头,笑意潋滟之下却是一番高深莫测:“你真以为那皇陵之中只有足以倾世的财富这么简单?” 四月拧眉看向他,陈子烨闭目长叹了一口气:“你以为当初为何我会那般轻易便将紫阳凰玉交给你,开启皇陵,并非只需要这枚龙纹凰玉,还有一枚凤纹凰玉。” 四月抬头淡然的看着他,眼神迷离,十年之前,她从父皇龙榻之后得到的皇室密札中只记载了关于紫阳凰玉的只言片语,并不十分详尽,她只知道,紫阳凰玉乃是大胤开国帝后的定情信物,后来帝后先后驾崩,启帝耗费九年为他们修筑了地下陵寝,据说里面藏有紫阳府中的全部财宝,而陵寝之地却无人得知,直到她后来从玄恆口中得知江南的宝玉轩藏有一枚紫阳凰玉,据此推敲下去,那皇陵定然也会在江南之地。 至于那一枚凤纹凰玉…… 四月微微闭眼,仿若见到了凌风翱翔的凤凰流转在凰玉淡紫的光芒之中,龙纹尊贵神秘,凤纹天然悠远,这一对凰玉得天地的鬼斧神工,千万年的天灵毓化自然成就了这不世奇珍,多年前因这一枚龙纹凰玉引得沈青岩狼子野心将鞑靼引入中原导致生灵涂炭,她在气急之下几乎险些毁了那一枚龙纹凰玉,最终还是因为不舍留了下来,四月长叹了一口气,惋惜不已,终究这一对不世珍宝,还是有一枚毁在了自己手中。 陈子烨示意温映月退下,这才缓缓说道:“江南宝玉轩世代皆以守护皇陵为己任,陈子烨不才正是这一代的宝玉轩轩主。” “那你们守护的到底是什么?”四月不解的问道,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事情。 陈子烨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咙这才娓娓道来:“我虽是陈府三公子却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生母早丧,我在陈府无依无靠,备受欺辱,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得宝玉轩轩主赏识,收为门徒。” “你知道什么是门徒吗?”陈子烨凝视着四月,脸上的笑意一丝未退,依旧令人神往,四月凝视着他的双眸,却在其中看到了惨无人道的过往。 “宝玉轩于外人看来,不过是一处雕梁画柱的阁楼,只有门徒才知道里面另有乾坤,能做宝玉轩门徒之人,除了薪火相传下来的传人,剩下的皆是万中挑一的,能入宝玉轩势必有绝对的忠心与信念,这一切皆因要守护真正的皇陵,所以我们又被称为守陵人。” “那你是如何成为宝玉轩轩主的?”四月问道。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一次意外。”陈子烨淡淡的笑着,不愿多谈从前的心酸往事,“四月,你并不孤独,你可知宝玉轩上任轩主叫什么?” 四月不解的看向他,她只知道在江南有一座宝玉轩,与萧氏皇族有着解不开的渊源,而宝玉轩的主人却从未出现在人前。 “萧沐。” “什么!?”四月震惊不已,萧氏乃大胤皇族,能公然姓萧的只有他们一家,剩下的为了避讳皇族姓氏早已更改姓氏。 “师父天人之姿,惊天伟略之才,却是天妒其才,自幼身体羸弱,双足残疾,行走亦是困难。”陈子烨叹息道。 四月抚胸,气息渐渐不稳,她竟不知,远在江南,她还有亲人,陈子烨连忙扶住她,她抬头问道,声音带上了丝丝颤抖:“那……那他现在还好吗?” 第103章 陈子烨将她扶到软榻之上,微微叹息:“师父早已英年早逝,连一丝血脉也没留下。” 四月跌坐在软榻之上,心中痛不可抑,原本以为还有人与她心脉相连,原来她还没来得及见到他,他就这样离去了,萧氏一族真的就这样除了她,一息不存。 “师父死前,将宝玉轩交给了我,我这才知道宝玉轩中最大的秘密。”陈子烨担忧的看着她,怕她坚持不下去,却见她倔强的扬起头,眼中隐隐泪水,就是不见落下。 “没事,我坚持的下去。”四月推开他,坐在软榻之上。 “三百年前便有一句传言,天下财富尽分十,紫阳府独占七,可见当初紫阳府财富聚集到了何种地步,你说的没错,皇陵之中确实有足以颠覆九州的财富,不过外界还有一个传言,说皇陵之中藏有七彩灵芝,若是有人食用,便可超脱九道轮回,天人永寿。”陈子烨讪笑道。 “七彩灵芝?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四月缓和了一口气,天灵山曾有古籍记载,七彩灵芝是上古之物,乃七彩凤凰的血泪所化,世间只有关于七彩灵芝的传说,却从未有人得见。 “你倒是通透,若是这世上真有七彩灵芝,那师父也不会英年早逝,你的祖上真的就万岁万万岁了。”陈子烨打趣道,朗朗笑声令人如沐春风。 “难道沈青岩就是为了这虚无传说中的七彩灵芝?”四月想起沈青岩为了皇陵花费的心机却只是想要得到着虚无之物,突然不知道该说他是聪明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看倒是未必。”陈子烨沉声说道,目光深邃而沉寂。 “天罡正气心法。”四月沉思道,秀眉紧蹙,几乎快要压制不住周身的怒意,双眸狂乱恍惚,冥黑瞳孔收缩到了极致,沈青岩狼子野心,居然想要得到天灵山的至高心法,陈子烨拿过温映月留下的锦囊,取出里面的九转乾坤丹喂到了四月口中。 四月低头看向他手中的锦囊,不悦道:“你从何来的这个锦囊?” “映月留下的,说是御前大统领方铮送来的,据说送来之时老泪纵横,差点儿给她跪下求她收下。”陈子烨言语诙谐,却丝毫没有逗得四月灿烂一笑。 四月眉头深锁,可口中的九转乾坤丹遇水即溶,已经顺着咽喉落入了腹腔,体内顿觉一阵热力暗涌,陈子烨已随意的倚靠在了椅中,转瞬之间,便恢复成从前那般模样,眉眼含笑,气度飘逸。 “好好调息,可别枉费了他一番美意。” 四月被他的笑语激的内息不稳,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惊涛压下,闭目盘腿开始屏神调息。 体内的热力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真气,盘踞在体内多年的寒气被尽数驱退,自丹田之处开始盈盈升起的真气行遍奇经八脉,胸口的暗痛消退了不少,面色也变得红润嫣然。 陈子烨看着她容色好转,灿然的笑意挂在容颊之上,这般娇弱的身体被寒气所侵,旁人稍一靠近,便觉得冷澈透骨,真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也只有他才下得了手! 陈子烨倏然握紧了双拳,凝视着她,仿若看见了从前她的绝世容颜,至尊风华,眼中满是悲怅。 此时正是月华高悬,清朗的月辉洒下淡淡光华,静好无声,宁静恬淡,楼外突然传来一阵破空嘶响,陈子烨侧耳听来,四月也听见了远处的响动,不禁拧眉,洁白的额头渗出颗颗汗珠。 “你好好调息。”陈子烨容色转为沉重,凝神一刻,终于决然道。 深重肃雅的高墙之上,有几道黑影如清风吹拂,一闪而过。 他们经过重重院落,终于到了主楼檐下。 房中仍是灯火通明,传闻江南世子风流不羁,一夜能御数女,果然名不虚传。 他们无声窃笑,潜伏在廊下,窥视着房中的动静,正要拔刀之时,却听见一阵朗笑。 “几位月夜前来,这幅装束可不像寻花问柳啊!” 几人抬眼看去,只见江南世子一身月白长袍,玉冠束发,夜风卷起他的衣袂,越发显得丰神如玉。 他端详着三个黑衣人的身形,眼中冷厉越盛。 黑衣人瞧不清面容,露在黑巾外的眉棱却高耸,低垂着头,抬眸之间,眸瞳乍现的是深暗的幽蓝。 “鞑靼人!”陈子烨怒吼一声,只听得一声轻吟,他已拔出佩剑,从容不迫的迎上,“说,你们潜入中原有何目的?” 十年之前,鞑靼大汗上书天朝,愿与中原永修兄弟之盟,互不侵犯,自那之后,中原帝都便再无鞑靼人踏足,可他们此番潜入中原,到底意欲何为。 其中一名黑衣人面颊抽搐了一下,断然喝道,声音却是带着别扭的中原口音:“多说无益,今日只为取你头颅而来。” 此时已是三更,梆更之声清晰传来,惊破这一场杀戮,青瓦屋檐下,只见黑白几道光影交错,金戈之声肆虐大作,仿佛惊涛骇浪一般袭来。 流寇刺一事在帝都中闹得沸沸扬扬,京兆尹几乎跑断了腿,帝都各方也在强加防范之中稍稍得了几日安宁,正当所有人松了一口气,这件事却令京兆尹惨白了脸色,瘫软在地直呼流年不利。 宫门早已下钥,京兆尹气喘吁吁的入宫,却被告知,皇上今日早已安寝。 “请把陛下唤醒。”他脸色惨白,却无比坚定的说道,顾不得擦一把头上的薄汗。 金凌门管事愁眉苦脸道:“陛下已经安睡,此刻若是惊扰圣驾,陛下身边的汪总管定会打断属下的腿。” “打不打断你的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你再不去禀报,你我二人的小命,绝对不会留到明天!” 京兆尹斩钉截铁道,一脸青白,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气的。 上昔接到禀报起身,已是晨曦初露,尚在朦胧中,他一听,睡意全无,只是用冰冷凛然的眼,打量着京兆尹。 乾元殿中灯火忽现,飘袅渺然,却是火烛刚刚点起,上昔凝眸看着满头大汗的京兆尹,瞳仁深处犹如万丈深渊,身体因盛怒微微颤抖,一把掷起御案上的奏折砸在了京兆尹的头上。 京兆尹不敢躲避,奏折砸在他头上,顿时头上的冕冠落地,一头发凌乱散开,狼狈不已,他却只能跪在地上,俯着身剧烈颤抖。 第104章 “朕倒是不知,你还有什么脸来见朕。”上昔低低说道,“堂堂江南世子,入京朝贺,竟在帝都遇刺。” 江南世子今夜在水云间遇刺一事刚传入京兆尹耳中,他尚在侍妾房中,软玉温香间听见手下闯入禀报,已吓得魂飞魄散,江南世子入京朝贺,代表的是江南国主,此番在帝都中遇刺,若是传到江南,那决计不是流寇暗刺一事了,而是事关中原太平的大事。 京兆尹低埋着头,斟酌道:“世子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微臣也已入府安抚,此番流寇贼匪行此大险,竟在水云间刺杀世子,决不能任由他们逃出,微臣已经通知九门提督,他已经派兵警戒,微臣斗胆请皇上谕旨,封锁城门,大搜城中,流寇出自边防,与中原之人相貌颇多不同,若是仔细搜索,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他说的老实中肯,却见皇上神色更加阴沉,不由间更是浑身直冒冷汗。 “你说世子在哪儿遇刺?”上昔看了一眼京兆尹,额头突突跳了两跳。 京兆尹诧异陛下为何会问世子在何地遇刺,却不询问世子伤势如何,压住心中的诧异如实回禀。 “世子风流不羁,喜爱留恋烟花场所,入京之后更是常住在水云间”京兆尹一想起那风流成性的江南世子,言语中不由的带上些轻挑,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世子在水云间遇……” 话未说话,听得轰然一声巨响,皇上整个人都陷入在震怒之中,那沉硬如铁的千年紫楠木在他震怒的掌力之下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几近摇摇欲坠。 “还不够沸沸扬扬的,还嫌闹得不够惹人笑话,你还有脸提封锁城门,是怕江南百姓不知道他们的世子在帝都遇刺一事?”上昔看着他,缓复了心神,转而讥诮道。 “微臣……”京兆尹在他的盛怒之下说不出半句话,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上昔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终究压抑住满心的焦虑,片刻之后,便强行沉静下来:“你不能大肆搜捕,让出入帝都的出城关卡好生低调盘查,云阳王追捕在外,让方铮秘密在帝都中追查,你协同搜索,流寇生性狡诈,城中权贵的宅邸别馆也要仔细搜查。” 京兆尹一听头皮发麻,想到要得罪那些高官同僚,心中一沉,然而事到临头,两相比较,显然是皇帝的雷霆震怒更为可怕,只得唯唯点头。 上昔又低声说了几句,这才吩咐他退下,后者未及喘息,急急接了令便准备出宫布置。 行到殿门,却又被皇上的声音唤回:“这些事,明日之后再办,世子那边你亲自入府安抚,将宫中的御医带去给他好好看看。” 京兆尹心中诧异,明日再办,那岂不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心中正在惊诧时,那一方紫楠木御案突然断裂,惊得他一身冷汗,再不敢质疑,接下令便退出了乾元殿。 第二日早朝时分,百官正鱼贯而入金凌门,却被当值的侍卫统领阻止道:“今日早朝取消,万岁一早便吩咐了下来,诸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今日是十日一次的大朝,这般悄无声息便取消了,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众人议论纷纷,有消息灵通的,已经神秘的向同僚卖弄道:“各位回到家中,最好闭门谢,近日实在不吉。” “你说什么?” 这人打量了四周,笑的暧昧:“江南世子在水云间遇刺。” 众人哄笑了一阵,赞叹着江南世子果然不负风流盛名,转而便四散开来,神色凝重惊慌,纷纷回府紧闭了府门。 天光初露,四月罩了披风,从锦匣中拿了紫阳凰玉便准备出门,温映月看了她一眼,只觉得经过昨日一夜容色越发红润,神采风扬丝毫不见惨白虚弱。 “子烨伤势如何?”四月轻声问道。 “无妨,不过是皮外伤。”温映月轻笑了一声,昨夜那三名刺武艺虽不凡,倒还不是陈子烨的对手,连番交手之下,刺早已毙命在他剑下,这皮外伤却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四月低低笑了:“他这是要推波助澜,可别枉费了他流的那些血啊。” 转而思及到昨夜潜入水云间行刺陈子烨的鞑靼人,心中疑惑丛生,眉头微蹙,神色高深莫测。 “这才两个时辰,送到他府中补品都快堆成山了,听说御医也去了三波。”温映月拿过披风,打趣道,“若不是如此,他还舍不得从我这水云间挪回他的别院。” 陈子烨虽是江南世子,却因他每年春日都会入京朝贺,所以上昔便将帝都中一处宅院赐给了他做了每年入京朝贺的下榻之所。 “这倒也是。”四月看了她一眼,收回心神,沉声说道,“有李斌陪我前去,我也并未打算与沈青岩大打动手,此番前去是将灵岫救回来,你就守在水云间,怕是过不了一刻,便有官府的人前来盘问。” 温映月望了一眼伫立在阁楼下的挺拔身影,微微点头,李斌既然与她一同前往,他定会护她周全,那她也不会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想到接下来要应付的那些官兵,不禁一阵头疼。 四月与李斌驾了马车行到城门口,便看见守城将士正在细细盘查,四月不禁拧眉,李斌取过银色面具覆在脸上,遮掩了半张面容,伸出一只手,江南世子的通行令牌晃了一眼在守城将士面前,低哑了嗓子,声音如同老鸦:“我奉世子之命,有要事要出城。” 守城将士一见令牌,面露难色道:“启禀大人,上头有指令,凡是来往车辆,皆要仔细盘查。” 李斌正待发怒,四月阻止道:“无妨。”说着便掀开车帘,车驾中尚且宽敞,一眼便看了个通透,车中不过两个人,一人面覆银色面具,眼神凌厉肃杀,守城将士早有耳闻,江南世子的一名亲信武艺不凡,面带面具,应该就是这位了。 转而看向他身侧端坐的人,一身黑色长袍笼罩了全身,黑色面纱遮挡着容貌,露出的面容洁白如玉,青丝如瀑披散在身后,守城将士正待细细查看,却被那黑衣女子冷冷一瞥,那将士只觉得那眼神凛然高华,犹如寒光冰雪,竟是一愣,掌心之中也蓦然冒出了湿润之意。 第105章 “看够了吗?可以放行了?”那面具男子冷冷发言,将士连声道:“打扰了。”这才放下车帘,让车通行。 将士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驾,周身的压抑之感这才渐渐消除,心中却在诧异,那女子是何身份,竟让他生出了恭敬膜拜之意。 马车出了城行了一阵,四周越发萧索荒芜,马车停驻,李斌扶着四月下了马车,蒿草几近没膝,脚下的路,虽然被埋在蒿草之中却依稀可辨。 两人不疾不徐的行走,脚踩在腐落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四月一阵唏嘘,上次来倾澜别院,天下皆是凋零残酷,此地却是雕梁画柱,莺歌燕舞,四月抬眸看去,那悬在高出的一块匾额,半挂着摇摇欲坠,上面被刀剑划得乱七八糟,原有的字迹,倒还影影绰绰能辨别出来。 雕成奇珍异兽的乌木廊柱,在岁月风尘袭扰下,已不再闪亮煊赫,鲛纱裁成的窗纱已是残破不堪,肮脏的不成样子,李斌上前推开大门,咿呀的响声伴着尘土起舞,显示着它的衰老,地下的泥土,早已杂草丛生,凌乱不堪,倒还能从其中寻到一两株奇花异草正含苞待放。 自王宥死了之后,这里便被一群百姓损毁,洗劫一空,曾经煊赫一时的倾澜别院也自上昔登基之后,便尘封锁闭,纵使这里曲径通幽,雕梁画栋,处处精巧繁华,可朝中大臣帝都新贵昭示傲骨忠心,都不愿住进这通敌叛国的伪帝曾经的别院,这里也就荒芜了这样下来。 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摇晃,四月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别院虽被洗劫一空,仍可见往日的繁华威仪。 两人行步越发谨慎,止步庭院之中,李斌的手也按上了腰侧的宝剑。 “沈青岩,这是你要的东西。”四月从怀中拿出紫阳凰玉,放在手中,淡淡的紫色光晕没被此刻的日光照射有丝毫的暗淡,在掌心之中暗光流转,四月看了一眼,便将手中的紫阳凰玉高高举起。 空荡的庭院中只听得细细风声与鸟雀鸣鸣,两人互望了一眼,四月冷哼道:“四月已经如约前来,师叔何必藏头露尾,久不现身。” 沉寂了片刻,两人站在庭院中远远看着一个黑色身影从大厅暗处行出,四月默不作声的捏紧了手指,尖锐的指甲划入掌心之中,撕扯开掌心刚刚愈合的旧痂,她也浑然不觉,她似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只直直的看着那隐在暗处的人,晦暗的大厅中遮掩了他的面容,他的笑声却是阴沉渗人。 “姑姑……”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他从暗处拽了出来,洁白的衣衫也变得脏渍不堪,灵岫在他手中拼命挣扎,四月收回心神,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 “我已经将紫阳凰玉带来了,你快放了她。”四月沉声说道,暖煦的春阳照在她脸上,那一张脸退却了红润,只剩下苍白凌厉几近透明,一双眼神犹如利刃,仿若要将她眼中倒映出的那个人撕扯吞噬,周身的森然杀意令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暗沉之中。 “想不到我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紫阳凰玉,你竟然会因为这个小丫头交出来。”沈青岩笑过之后,朗声说道,手下力气分毫不减,拽的灵岫的手腕直疼。 灵岫蹙紧了一张脸,看着庭院中立着的两人,想到这三日来的遭遇,禁不住带着哭腔的呜咽唤着四月:“姑姑……这个臭老头,三天来就给我吃了两个馒头……” 四月听着她这话,一时胸闷的不知该说什么,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藏身傲立在暗处的沈青岩,斜眯了双眼说道:“师叔,我敬重你曾是我天灵山中人,此番你行如此见不得人的手段迫我就范,我也认了,如今我只想将她带走。” 四月微眯了双眼,眸中乍现寒光:“至于你害得我师父惨死一事……”无边的惨痛记忆涌上脑海,仿若那皓皓银丝飘散在了眼前,四月只觉得胸口涌上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暗痛,撕心裂肺般,她不由的蹙紧了眉头,咬牙切齿道,“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替师父报仇!” 为了灵岫,为了花吉,她不得不忍。 “报仇!?那你最应该手刃的仇人是凌上昔!当初若不是他疑心你,也不会将你师父引下了山。”沈青岩微笑着看着不远处几欲站不稳脚的四月,“当初那杯噬功散滋味如何?” “是你!”四月抚上胸口,那从骨髓深处漫上的寒意袭上心头,容色霎时变得惨白,唇也微微颤抖,耳边嗡嗡作响,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似乎散失开来。 “当初凌上昔给你的不过是能够散尽你内力的散功酒,是我偷偷换了将那一杯酒换成了噬功散……”沈青岩看着庭院中的四月,越发阴蛰了一双眼眸,看着她此刻的模样,心中爽快无比,当初泽州一战,令他声名狼藉,狼狈不堪,此时他只觉得心中这口郁气终于稍稍舒缓,“他可真是你的好夫婿,虽不愿让你命丧黄泉,却眼睁睁的看着你在他面前饮下那杯酒他才甘心。” 她低垂着头,长发遮掩了双眸,双眸乍现一道妖冶红光,胸中气血激荡,无边的恨意喷涌上脑,那日高不可攀的王座熠熠生辉,他玄袍王冠,赫赫威仪,冷冷的声音遥遥传来,她的脸色在玉杯琼液的倒映出来是那般痛心与惨白,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双眸中的红光越演越烈,几近覆盖住她整个黝黑的瞳孔,在日光之下,映衬着绝世容颜,是那般妖异眩美,周身的凌厉杀气,竟似要将天地都破碎支离。 “姑姑……”灵岫不安的望着远处几近摇摇欲坠的四月,嘶哑着声音轻唤。 四月猛然紧闭了双眼,胸口阵痛不止,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在黑袍的笼罩下,几乎令李斌感觉她就要这样灰飞烟灭了一般,李斌近在身侧,也被她这无法压抑的冰冷怨毒,惊得激灵打了个冷战。 第106章 下一刻,李斌暗缓了一口气,那种强烈而森然的压迫力,在那一句轻唤中倏然消失了四月缓缓睁开双眼,那一双剔透清冽的双眸中诡异红光已悄然褪却。 李斌稳住她遥遥欲坠的身子,却听见她一声声凄厉的笑声传入耳中。 她推开扶住她的李斌,抬手拂开脸上被风吹得凌乱的散发,随意的姿态,宛若天生,瞥见了手中淡紫的柔光,刹那间,凛然不可逼视:“你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紫阳凰玉,无非是想要开启皇陵……”她抬眸看着沈青岩,只见他一身笼罩在宽大暗袍之中,阴暗的大厅遮住了他的容颜,却也能感觉得他此刻的神情变得凝重了三分,“皇陵中的财富足以颠覆九州。” 她凝视着灵岫,淡然的笑意挂在脸上,灵岫在触及到她目光的那一刻,也缓缓安抚下来。 “可这些财富何时入得了你的眼。”四月淡笑道,“你要的不过是藏在皇陵中的天罡正气心法。”她抬眸打量着沈青岩,一抹轻蔑的笑意噙在嘴角,天灵山中人心性清高,财富珍宝于他们而言不过过眼云烟,若是她没有猜错,那沈青岩的出身本就不凡……倒是这天罡正气对于每个天灵山的传人有着神圣而巨大的魔力,天罡正气乃天灵山至高不传秘术,向来只有历任山主才可修习,若是能修习天罡正气的顶重,不仅能容颜常驻,武艺更能达到绝胜之境,天下无人匹敌。 太师父有两个徒弟,一个是道泽,一个便是沈青岩,道泽性格温润宽厚,更是武学奇才,太师父一直视他为下一任山主的不二人选,沈青岩虽天赋异禀,却心术不正,尚在天灵山修习之时便对得师父青睐更多的道泽多有嫉恨,太师父将天罡正气传授给道泽之后,沈青岩愤恨难当,千方百计从藏书阁密室中偷窥到了天罡正气的心法秘籍,被道泽发现之后告知了太师父,太师父竟将那世间习武之人视为瑰宝的秘籍付之一炬,化为灰烬,更将沈青岩驱逐出山,纵观天灵山传承了几千年,他是第一个被驱逐出山的人,这也是他一生的耻辱。 世人皆知大胤开国帝君与天灵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夙愿,并不知她的祖上也曾是天灵山的传人,作为下一任的天灵山山主,他自然有天罡正气的另一本心法秘籍,而这本秘籍便藏在皇陵之中,这也是为何沈青岩千方百计想要开启皇陵,他并非觊觎皇陵中的无上财富,而是想要得到藏在皇陵之中的天罡正气的心法秘籍。 四月凝视着手中的紫阳凰玉,抬眸讪笑道:“说到底,你不过是嫉恨我师父罢了。” 沈青岩面色更加阴沉,想起从前在天灵山师父对道泽的种种偏爱,面容也变得狰狞起来,灵岫被他钳制在手中,只觉得他一身阴冷之气令她不寒而栗,不由的不安望向四月。 四月一眼不眨的凝视着灵岫,心中早已担忧不止,李斌已趁着沈青岩心神不宁绕到了那一处残破不堪的假山之侧,只待寻到一丝可乘之机,便可趁他不备救出灵岫。 沈青岩挟持着灵岫,等同于抓到了四月的软肋,四月缓缓吐出一口气,缓言说道:“师叔,请你放了她,我将这枚凰玉交给你就是了。” 他冷笑一声,面色如雪一般严凜,却透出诡谲万分的阴险来,四月不禁变幻了脸色,握在手中的凰玉也不由用力,厉声道:“若是师叔敢妄动,我可不保证这枚紫阳凰玉是否会在我的手中化为灰烬。” 沈青岩收住笑声,望向那枚紫阳凰玉,淡笑道:“这么玉雪可爱的小娃,我怎么舍得杀了她,你将凰玉交给我,我就完好无损的将她还给你。” 四月牵起一抹轻笑,缓缓启步朝着阴暗的大厅行去,李斌听着她落地的脚步声,握紧了手中的宝剑,日光之下,刀锋寒光凛冽,风吹得窗纱哗然轻响,几片残叶点缀其间,颤动似蝶,四月止步在大厅之下的阶梯前。 面容纠结万分,心中却在无声冷笑,她随即对上他的眼,极力的压抑着怒气与焦灼。 长叹了一口气,将那枚散发着淡淡紫色光晕的凰玉凌空抛出,紫色流光恍若流矢星陨,在空中划出优美而神秘的光影,刹那间,远处一道寒光闪过,沈青岩跃身握住紫阳凰玉,如获至宝,周身飞速旋转,电光火石之间,四月已经大步上前将跌坐在地上的灵岫护在怀中。 蓦然,一声呼啸之下,又是一道寒光斜弧飞来,沈青岩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一声冷哼,反手为掌,以掌心对上李斌手中的宝剑,两人内力均不凡,乍一向交,顿时火光四射,残破的大厅在这蓬勃的内力之下,卷起尘烟万重,摇摇欲坠般,劲风吹拂着残破的窗棂,鲛丝帷幔阵阵扬起。 两人身影几乎化为两道光影,衣袂翻飞处,夹着冷光似带起了辉赫光焰! 李斌长剑凌空而来,沈青岩浓眉因着杀气蓦然挑高,慑人肝胆的掌风宣泄而出凜然霸气犹如实质一般。 四月将灵岫抱在怀中,看见她如玉般的小脸只是有些憔悴,并无其他异状,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转而看向庭院中相交的两人,李斌凌厉一挥,剑尖直抵沈青岩,眉眼之间杀意瞬涨,在暖暖日光之下,半面银色面具也染上凛冽寒意。 沈青岩淡然的扫了一眼眼前执剑的面具黑衣人,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笑意,脚下未动,腰间奇异一闪,便轻易躲过了凌厉而来的长剑,李斌瞳孔微微收缩,深邃的扬起隐见涟漪,随即,那黑衣如鬼魅一般闪过,带来的劲风,刮过他的脸庞,再次看去,他已伫立在不远处残破的高台之上,深晦笑意挂在脸上,两鬓银霜更添阴蛰之色。 李斌愤懑抬步追逐,却听得远处一句轻唤:“别追了。” 她眯起眼,望着沈青岩离去的身影,唇边勾起一道淡笑:“他根本开启不了皇陵。” 第107章 四月牵着灵岫从大厅之中走出,遥遥望向不远处,李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日光底下的那人如同神祗一般,与她两两相望。 不过片瞬时间,四月收回目光:“走吧。” 前院正是莺声燕语正酣,衣香鬓影间暗香浮动,后院亦是一番喜笑颜开,灵岫连番天真孩童话语,逗得英勇负伤的陈三公子朗朗大笑,直呼着灵岫实在有趣。 温映月看着两人在大厅之中打趣玩闹,不由之间也带上了一抹柔情。 她终于明白,为何四月会那样在意灵岫,不惜用紫阳凰玉从沈青岩手中将她安然无恙的换回来。 眼前的女童雪雕玉琢,宛若仙童,唯有在这干净的来不及沾染世俗尘埃的灵岫面前,她才能放下仇恨与阴晦,忘掉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与丑恶,觅得片刻安宁清静。 到底说,玄恆也是个沉稳儒雅的性子,怎么就养出这样一个女儿来,转而她看向幽暗重重的二楼,心中已然有数。 无声的叹息在她心中响起,曾经她也是那般巧笑嫣然的模样,如今却是…… 她抬眸看向倚窗而立的淡淡身影,她雪白的面容隐在阴影里,连眉眼也看不清晰,风卷起她的衣袂,那清瘦纤弱的身影,几乎要被天地间的暗色淹没,楼下的欢声笑语更显出楼上寂静如谧,竟是别样的寂寥。 不远处,亦有人伫立在繁花锦绣中遥遥的望着阁楼中的身影,黯然神伤。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几人的状态,还未及温映月反应过来,前院的鸨儿刘妈妈已经气喘吁吁的奔到了眼前,心神未定的指着前院方向:“掌柜的,上次来的方公子又来了,要见主上。” “主上是他想见就能见得?”温映月拧眉说道。 陈三公子斜歪歪的靠在椅中,斜瞥了她一眼,洒脱一笑,眉宇间隐现清越傲然,看着灵岫眨巴着水灵的大眼望着他面前那盘水晶肘子垂涎三尺,不由朗笑一声,将盘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可是……可是他说若是主上不愿见他,他就将咱们这水云间给封了!”刘妈妈面色一变,却听见清灵爽朗的笑声从阁楼之上遥遥传来,“他好大的口气。” 刘妈妈抬眸看去,只那一瞬间,仿若所有光华都被凝聚在了缓缓从阁楼上下来的女子身上,只见她笑意淡淡却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绝色,双眸潋滟流转,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举手投足之间,竟是说不出的尊贵气度。 她走的极慢,步伐却极为轻盈,仿若足不沾尘便已翩跹到了眼前。 温映月沉声说道:“你真去?” 四月淡笑一声,清灵动耳的声音仿若珠玉落盘:“见见也无妨,若是不见,怕往后的日子没个安宁了,带他们到未央吧。” 陈子烨朗笑一声,掷起酒杯放在唇边,温映月欲出言阻止,却被他冷冷一眼瞥住,止住了口中的话语。 面前正坐了个玉雪可爱的女童对着那一盘水晶肘子啃的不亦乐乎,也不去理会温映月不住担忧频频朝着未央亭望去,看着灵岫满脸都是油渍,从长袖中拿出一条蜀绣丝帕递给灵岫,示意她注意一下自己的仪容。 “真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要见自己的皇后,还要到这青楼楚馆来,映月,你可抓住机会,让他给你题一方御笔墨宝,挂在大门前,这样一来,以后你这水云间可就似云来了,啧啧,皇帝墨宝挂在青楼楚馆,真是风韵无限啊……” “你这时候还有心思打趣。”温映月斜瞥了他一眼。 “你就不诧异四月为何会见他?”陈子烨朗声笑道,眉眼中竟是玩味兴致。 温映月看着他的神情,默不作声的长叹了口气,紧握的十指也缓缓舒展,心口却有一处在隐隐作痛。 方铮看着缓步步入凉亭中的主上,前方是莺歌正酣,款款丝竹使人神清气爽,远处碧烟浩淼,小巧精致的凉亭坐落在湖心之中,重重帷幔随风轻抚,落在碧波上,激起涟漪不断。 他知道,此刻未央中正有人在见自己此生最恨的那人,也有人在与此生最爱的那人相见,他别过眼,不忍看这一对帝后,世间至尊贵至美好的一对夫妇竟会在这样的景象中相见。 一如这名,未央,未央,长乐未央,长恨未央。 白纱帷幔中,那抹黑色的身影格外突兀,淡淡的倚靠在阑干前,一头漆黑长发垂髻披散,在夜风中轻轻翻动,似真似幻,面容皎洁如雪,遥遥望着夜空中零星闪烁的几颗星子。 四月痴痴的看着那轮明月被朵朵云絮遮掩,风又将云吹散,她缓缓回头,露出一道清浅的微笑,在灯辉映照下,犹如谪仙一般飘逸出尘,檀唇轻启,唤道:“上昔。” 上昔久久看着她不语,今日倾澜别院中她毫不留情的挥袖离去,独留他在那残破不堪的旧地久久凝神,今夜她却愿意在这未央中见他一面,于他而言,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一句“上昔”令他几乎恍惚,仿若穿越了岁月,那七年的孤寂时光荡然无存,天地间只剩下她这一句轻唤,登基十年,天下除了她已无人敢唤道他的名讳。 “喝茶吗?”四月抬眸问道,见他含笑负手立在亭外,修眉凤目,玄袍高冠,博袖迎风,襟口露出一线雪白衬缎,丰神俊逸如同神祗一般。 她淡淡笑着,眼中锋芒尽敛,斟满了杯中,身旁已萦绕的不再是清水淡香,满满都是他的气息,接过她手中的茶盏,眼神却一直不愿从她身上挪开半分。 他凝视着这一双眼,昔日横波流盼,一顾足以倾国,如今,深邃如夜空,星辰悄隐,永夜般静寂,无风波,亦无爱憎。 或许……她没有那样恨他。 上昔心中竟有一些窃喜,也或许……她已经无力再恨他了,只用这样平淡如水的方式来对待他,心中那一丝窃喜转瞬便被苍凉盖过。 像一场梦醒,随着玉子落盘的脆响,他才看见四月已在亭中摆好了一方棋盘,黑白子交纵错横,真假眼隐藏锋芒,竟是一盘残局,两方厉兵秣马,旗鼓相当,两相坚持不下,看似处处生机,却又步步囹圄,她从容的掷起白子,向他示意。 上昔拢袖上前,心中压抑的话语却在喉头萦绕了千百回,却始终都说不出口,该怎么说,一句对不住,还是问一句你可安好? 第108章 往事不堪,只怪私心作祟,自己妄自圣明,却被他人蒙蔽,误信她与玄恆心思不诡,多番思量,才觉得自己有多愚昧可笑,若是她与玄恆想要这九州江山,何必如此迂回,早在当初便可自立为王,又何苦劳心劳力的尽心辅佐,到底还是那尊帝位蒙蔽了心智,不复清明,他竟成了诛杀有功之臣的昏君,待他幡然醒悟,却早已铸成大错,弥之晚矣。 你可安好?那夜她全身的凉意已告知他,很不好,蚀骨寒彻令他近在身侧都层层寒意袭身,眼中的恨意更让他心如刀绞,这是他挚爱之人,他是如何丧心病狂才下得了手…… 黑曜而制的棋子从指间传来阵阵凉意,心有所思在棋盘中放下一子,却听得对面一阵笑声:“从前你的棋艺可没这么不堪啊!” 抬眸看去,无意落下的一子正好将藏在方林之中的假眼露了出来,只见四月落下一子,食去大片黑子,他另一只手笼在长袍中紧拽,已经有了湿润之感,终究还是开了口:“跟我回宫吧。” 捡子的手顿了顿,她抬头看向他,棋盘旁的雪顶含翠隐隐升起暖烟,朦胧了她的容颜,在那一瞬,不过那么近的距离,却令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轻笑玩味的声音如同天际飘来:“你赢了这盘棋再说。” 这是给他希望?他几乎快要欣喜若狂,收回心神凝视着棋盘,却见败局已定,若不是方才那一子,或许还有绝地逢生的机遇,终究,还是因为自己,难道……真的已经走到了末路,爱侣变宿敌,兵戎相见,战场相逢? 他垂眸凝视棋盘,缀玉长璎从他束发玉冠垂下,悠悠摆动在下颌,她也从容品茶等待,凝眸细视已成结局,爱或恨对这死物棋子无情,却让血肉身躯点点伤痕片片失意,错棋不悔,这是君子之道,追击早已来不及,变数亦始料未及。 他何曾言过败,又何曾认过命,十余载一路走来,从落魄世家子弟的颠沛流离到意气风发剑指鞑靼的义军首领,到最后,谁又能料到,他竟真的君临天下,主宰中原。 凌风破空的声音自亭外响起,方铮抬眸看去,竟是几名黑衣人从高墙外跃身而入,一闪而过,见到湖心亭中的亮光稍有停顿,正要拔出刀刃,但闻耳边嗖的一声,一道银光擦身而过,风声拂的面容生疼。 四月侧颜冷笑了一声,对外间的不速之置若罔闻,从容不迫的尝了一口雪顶含翠,满腔都是淡淡高冽清香,白瓷茶盏淡温余热传到手上,凝视着眼前专注看着棋盘的人,乌黑的长发束以玉冠,入鬓剑眉微微上扬,眉心微皱,她不由唇角牵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眼中划过转瞬即逝的冷光,上昔流露出的些微神情,她并不陌生,总是会在遇到困难绝境之时才展露在他的脸上。 上昔仍打量着盘中棋局,听得响动,隔着帷幔轻纱几道人影闪烁交错,金戈之声肆虐大作,仿佛惊涛骇浪一般惊破静谧,他冷眉一轩,沉声说道:“留活口。” 刺的身手,各各高强,刀刃出鞘,方铮握剑在手,从容迎上,剑过之处便是一道猩红热血,放眼看去,亭外正是一场酷烈厮杀,鲜血洒落碎玉铺做的小道,溅落含苞之上更添妖冶艳丽,刺三五起落,竟靠不近未央半步,亭内纱幔重重,紫烟渺渺,坐在桌前两人一人低头神思,一人从容品茶,不过几步之遥,洁白纱幔尚无点滴血迹,一亭之隔,纱幔之轻,竟是殊然不同。 眼前的黑白子仿若将他带到了两军厮杀对垒的阵前,亭外血腥气犹添杀伐,疾风扬起猎猎旌旗,陌刀冷霜,长戟泛寒,马蹄卷起尘烟滚滚,嘶喊搏杀声振聋发聩,这是多久没有过的血脉激昂,多久没有感受到的生死一线,从前的金戈铁马征伐岁月历历出现在眼前,带着疾劲的流矢从脸颊擦过,仿若脸颊还留有火辣辣的疼痛,对手悍勇,人强马壮粮草足,他已穷途末路,退无可退…… 长长舒了一口气,剑眉上扬,眉心隐忍舒缓,指尖的黑子已落下,发出响亮一声,尤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四月深垂如扇影的睫毛一颤,放下手中茶盏,抬眸间波澜不惊的迎上了他灼灼目光。 他竟这般自毁长城? 四月淡然失笑,放眼棋盘细细思量,本以为他故弄玄虚,思量了一番,却发现他早已无退无可退,掷起白子落下,再次将他的黑子贪食大半,围竭堵死,竟是一线生机也不愿给他留下,上昔长叹了口气,抚上棋囊中的棋子却在无力捻起任意一颗。 “你输了。”她淡淡道。 “是啊,我输了。”他凝视着她,企图从她的眼中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温暖,他在赌,赌她是否还愿在他穷途末路之际给予一线光明。 四月淡然不惊,已动手收拾棋盘,黑白子颗颗被她取下放入棋囊,抬眸看向他,双眸波澜不惊,唇角挑上冷淡讥诮,棋盘已清,纵横的经纬线如同一张铺满不堪旧事的往昔恩怨,他振袍起身,不忍再看。 “既然如此,那请皇上回宫吧。”她似乎有些倦意,轻揉着额头,微阖双眼,声调并无起伏,却激起他心中层层涟漪,七年来,所有的念,所有的悔,都僵在了喉头。 他转身凝视着她,想要替她拂开微风吹拂在脸上的发丝,却始终抬不起那手,对啊,今日李斌说得对,你还有什么资格碰她。 那是今日倾澜别院,她从身旁擦肩而过,衣袂翩翩带着那抹记忆中熟悉的清冷梅香,擦身一瞬,他伸手想要捉住她的手腕,却被身后身着劲服面覆银色面具之人以身挡开。 “你还有什么资格碰她?”冷冷言语,双目中压抑的却是无穷怒火。 他早已识出他来,那日夜宴的一眼,便已认出他是曾经四月麾下第一将军,曾以一支银枪涤荡九州而威震中原的李斌,曾与关肃一同为大宁立下赫赫战功,新朝初立,关肃因情下至江南,他却留在帝都之中为四月保驾护航,因功授以骁骑大将军,替四月掌管军中势力,奉四月如同神明,或许并非神明,心中深藏着对四月的钦慕。 第109章 别院一见,果然坐实了心中所想,那一刻,他竟苦涩到心酸,怔怔的放下抬起的手,柔滑如丝的黑袍从指尖擦过,他就那样看着旁人在她身边护着她一路离去。 碧波浩淼,外间厮杀如火如荼,金戈交加尤带火光四溅,冷月星辉洒在他的脸上,脸色苍白的再不复从前稳重,他定定的看着她,想要将她映入心魂深处。 四月款款起身,放眼远眺,三层阁楼中灯火依旧阑珊,前院传来的丝竹吟唱已快接近曲终人散。 “一别至今,你还这样恨着,真的要与我恩断义绝?”他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竟是痛彻心扉般的说出。 “今时今日,还有何恩义可绝,我早已孑然一身,师父惨死摘星台,武功尽废寒彻入骨,再多的恩义情深早已在这一切中烟消云散。”她仰着头,容色犹比他更苍白,多么痛的过去,终究已经过去了。 上昔神色一滞,全身精力仿若都被抽空了一般:“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疑你,是我辜负了你。” “为君帝者,最为忌惮的便是功高盖主的人,纵然是枕边人也不例外,上昔,我不怪你,我只怪当初为何会亲手将你推向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巅峰,权柄让你明珠蒙尘,心亦不复清明,但是终究你是我与玄恆亲自挑选出来的天下之主,我们也算是自食恶果。”她脸色苍白,凉薄的笑意中几分凄凉,几分无奈。 “但是我恨你,师父之死你虽非始作俑者,终究他是因你而死,我也恨自己,为何会为你沉沦,将师父害死。”无限凄凉从心底渗出,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的她心直疼,她的眼遥遥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中跳动的星子,仿若从那里看见了青衫银发的师父。 浑身止不住的清颤,微闭了双眼,连双手也在微微颤抖,这双手,沾满了师父的鲜血,红的像再也洗不干净了那般,脑中嗡嗡作响,她几乎站不住身形:“那时候,我多想一剑杀了你……” “我知我对不住你,纵然你已离宫七年,甚至与我恩断义绝,可我还记得,与你有白头之约,要做一对太平帝后,一世寻常夫妻,终究还是因为我毁了这一切。”他的声音低沉,双眸也因促动了最深的歉疚而黯淡。 “四月。”他唤着她的名,多少次他都在睡梦中惊醒唤着这个名,可此刻却是如此无力,“我说过,我的罪孽让我倾尽一切来为你偿还,你……就不愿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赎罪的机会。” “四月,我始终记得,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亭外杀伐已悄然结束,微微夜风中带来猩甜血息,良久静默,他只听得突突的心跳声,一眼不移的凝视着她,他的声音低沉,温柔缱绻入骨。 上昔走上前,想要靠近她一点,如同从前那般,将她拥入怀中,为她挡风遮雨。 当初他的灼灼耳语,令她心驰神往,而后的所作所为,让她身心俱伤,如何还能再去相信这空口一诺,看似重于泰山,却又是如烟轻贱,甚至不需要风,便可烟消云散。 师父为情年少银白了长发,母妃为情终身禁锢不得自由逍遥,花吉为情执念一生早早香消玉殒,玄恆为情终生不愿再踏入俗世凡尘半步,就连她……也逃不开情之一字,落得身心俱伤。 她如何还能相信?信曾经这个执情一生,愿以白头相许的背叛之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难为你还记得,但是我已不愿再记起,你走吧……我累了。”她侧过身,微微阖上眼睑,不愿再看他一眼。 良久静默,彼此无言,四月掀开重重帷幔,一眼便看见亭外负剑而立的方铮,寒光冷剑尚有血气,九名刺其中七人被屠,一人受重创后自尽,只有首领负伤逃走,方铮上前查看死了的刺,无一例外脖间一道匕首大小的陈年久痂,竟是被人施了哑邢的死士,留下活口也根本问不出片语线索,方铮见她出来,匆匆收回目光,退到一侧,四月径直朝着阁楼而去,脚步急促,方铮却在那夜色朦胧中苍白的脸上看到了一处晶莹闪烁。 方铮静默许久,皇上还未从未央中出来,绘制了湘妃图纹的灯火锦罩被吹得摇曳斑驳,层层纱幔轻轻拢起飘扬,那抹挺拔颀长的身影就那样伫立在亭中,一动不动,宛若石雕。 四月步入阁楼中,灵岫早已在陈三公子怀中睡去,长若蝶翼的睫毛在洁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四月看着她,这样美好的孩子,这般没有被丑陋世俗沾染的睡颜,促动了心中最柔软的一角,唇角上也不由带着舒心笑意,陈三公子爱怜的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一番慈父般的柔情,见她入内,还对着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唯恐她惊动了沉入梦乡的孩子。 四月蓦然失笑,轻声上了阁楼。 陈子烨看着怀中的灵岫,唇角还沾着油渍,一双桃花眼中尽是柔情,小心翼翼的牵过锦袍袖角为她擦去,又将她抱入房中,静谧中,只听得灵岫小声嘟囔了两句,翻身睡了过去。 温映月担忧的朝着阁楼上看了一眼,颇有些讥诮放眼看向未央,玄色身影依旧伫立在亭中,竟是那般的寂寥。 陈子烨从房中出来,揉着额头:“你这水云间可真是热闹,刺杀我的刺刚走,又来一拨,你看这拨是来杀谁的?” 温映月斜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几个字几欲脱口而出:“世子百龙之智,又何必来问映月。” 陈子烨轻笑了一声,揉了揉被灵岫压得有些麻痹的手臂,看着温映月的神情负手而立,淡淡的笑意挂在唇角。 “我不日便将返回江南,我想将灵岫带走。”他想起远在江南的父王,心中隐生讥诮,宝玉轩的影卫早已传来消息,近日他那父王可是十分不安分哪,权柄早已被他架空,身子亦大不如前,倒是精力还如同以前那般旺盛,就连前几日潜入水云间行刺的鞑靼人也与他脱不了干系,还真是出人意料。 温映月默然不语,叹了口气便转身不再理会陈子烨慈父泛滥的神情,面容恭敬,心中却在低声咒骂,这么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转而思及到他若是将灵岫带去江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远离帝都中的波谲云诡,四月太在意灵岫了,而灵岫恰好成了她的软肋,让人有机可乘,远在江南,有陈子烨庇护,至少不用再像前些时日那般被用来要挟四月。 第110章 这一夜洛贵妃睡得不甚安稳,御花园花房择了上好名卉花种将长春宫花墙添置的如虹缤纷,透过层层珠帘,花枝摇曳间带来含苞幽香,重重叠叠之中却让人觉得这馥郁的花香,令人心间烦躁。 辗转反侧,竟再也不成眠,索性披了外袍斜歪歪的靠了窗棂,望着天上那轮圆满皓月怔怔出神。 今夜正好是云儿当值,听得寝殿响动,轻手轻脚的摸进了寝殿,却被洛贵妃惊了一跳,殿中未点烛火,昏暗中她倚靠在窗棂前,一头长发披散开来,冷月星辉照在脸上,竟是苍白到毫无血色,如同鬼魅一般。 洛贵妃好似心有所思,只斜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云儿素来心思玲珑,见她毫无睡意,索性提议摸马吊,若是素日洛贵妃无事,也喜欢在宫中与亲近侍女打发打发时间。 洛贵妃微微颔首,云儿便唤过了几人,在缤纷盎然的花墙前支起檀木桌,打起了马吊。 洛贵妃平日马吊技术精湛,今日却是连连失手,不一会儿,桌上的金叶子便输了大半,云儿一见,连连给其余二人使眼色,正要暗中放牌,却见她根本心不在焉,竟和了一冲诈和,几人更是捏了一把冷汗,倒是洛贵妃漫不经心的瞧了一眼,将桌上剩余的金叶子赔给了他们三人,也无丝毫不悦。 到了一更,三人纷纷起身,劝她早些歇息,其余两人退出寝殿,余下云儿将殿门紧闭,却见洛贵妃仍不就寝,只是捧了书在花墙前默读。 云儿掌了灯到花墙前,照的亮白如昼,又柔声叮嘱了洛贵妃仔细眼睛。 三更时分,才有人前来禀报,洛贵妃并不意外,让云儿开了殿门,轻声唤道:“进来吧。” 云儿被来者吓得花容失色,却被洛贵妃冷眼瞥了一眼,止住口中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颤抖着手将那人扶进了殿内,半身浴血的黑衣人一路鲜血滴答,落在玉石地板上触目惊心,猩热血气混在花香之中,更添诡谲。 洛贵妃随手将书卷放在一侧的小案上,隔着层层珠帘,问道:“失手了?” “属下罪该万死。”那人声音竟比老鸦声音更见呜咽凄厉,不过寥寥几字,竟是断断续续,若不是仔细听来,根本听不清晰。 云儿在旁强稳了心神,手上还残留着他的鲜血,她惊悚一看,激起一身寒颤,将手背到身后不敢再看,却在宫袍上留下触目痕迹,抬头却见那人脖间赫然一道陈年刀疤,直入咽喉声带之处,薄如蝉翼一般还能见到咽喉发声之时的颤动。 “这么多人,都奈何不了一个废人?!” 黑衣人低埋着头,只说了两个字:“皇上……” 黑衣人的话尚在余音颤抖之际,只听得哐当一声,玉盏被掷在地上,金瓯四处飞溅,云儿悚然一惊,连忙扑身跪地,低埋着头不敢再往里看一眼。 黑衣人噤若寒蝉,强忍已久的内伤终于呛成一口血沫咳了出来,叩首道:“属下无用,当以死谢罪。” 洛贵妃的一张脸犹比花墙中的皓姝白茶更加苍白,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中,良久沉寂中,心中如同死灰一般,只那首领的一句话始终萦绕在脑中盘踞着,他竟在! 樱红唇瓣已被银牙咬出了鲜血,她却浑然不觉,全身仍在不知觉得颤抖中,仰头凄厉惨笑:“他竟在……”声音也不复从前尊贵从容,犹如寒鸦过境,更添凄婉怨怼。 洛贵妃缓缓闭上眼睛,整张脸微微起了一阵抽搐,嘶哑着说道:“你有什么错,难道让你背负弑君的谋逆之罪,是本宫的错,七年前就已铸成大错。” 七年前,她还只是这宫中无宠的普通妃嫔,若不是她的可怜,恐怕她连着深宫内苑都入不了,只是拥有煊赫嫁妆的永康郡主,上昔称帝,虚设妃嫔,三宫六院只尊皇后一人,她将尊严化为尘埃,跪在她的面前,捧着自己的自尊与云州十三郡,卑微的乞求着她。 她却连看也不愿看一眼,揉着额头只看着手中的奏折军情,连眼角余光都不愿施舍,最后她被前朝之事缠身匆匆离去,至今她还记得那****划过眼底的绣了繁复飞凤纹绣的白裳衣摆和萦绕鼻息的清高冷梅淡香,她瘫软在地,眼泪止不住的流,是少阳将她强行拽了起来,擦干了她的泪。 “既然得不到,那就抢过来。”那时少年意气的少阳一言,令她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上天对她多好啊,竟有盟友主动找上了门,明明是那般熟悉的面容却令她觉得全然陌生,只问她:“是否想要让许四月万劫不复?” 让她万劫不复,你便可以得到凌上昔了…… 这声音如同发了芽一般在心中滋养生长,阴冷怨毒将心中仅存的善念一一盖过。 这一步棋,下了整整三年,她在她面前示弱,从不敢与她争夺上昔,她虽是他的妃子,这宫中又何曾有过她的存在,只有高高在上独得宠爱的皇后,光和亮从来没有照进过她的眼里,只有一片灰茫茫的天地,如同灰色海水一般,无边无际,终于寻到了机会,她领兵在外,睦清宫中只有她的贴身侍女花吉,她用盟友特制的迷香将花吉迷晕,取出她放在寝宫龙凤枕下的那方小印,小巧玲珑的小印带着淡淡的光晕,竟是那般神秘清高,如同她一般,上面熟悉而飘逸的字迹烙在她的眼中如同利刃一般,刺得生疼。 她颤抖着手将小印盖在一方绣帕上,心中却无比开朗爽快。 她将绣帕递到盟友面前,盟友挑眉似讥诮的笑道:“南海沉烟屑,看来凌上昔对她的宠爱还真是非比寻常啊!” 沉烟屑乃是南海不世珍宝,千百年中只有这么一块,这一块沉烟屑是南海上贡于新朝得立的贺礼,犹比任何稀世珍宝更为珍贵,上昔却将着一方沉烟屑亲自为她雕了那么一方刻着“人间四月”的私印送与爱妻,以示对她世无仅有的宠爱与独一无二的尊贵。 第111章 她的盟友多有手段她那时尚且不知,却不得不对他的神通广大暗自佩服,他竟寻到了另一块世人从不知道的沉烟屑,让能人巧匠模仿上昔的字迹雕刻成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私印,而后这方私印果然让许四月万劫不复。 面对确凿的证据与亲信的指证,谋逆之罪她已无从开脱,即使如此,上昔仍旧舍不得杀了她,知道她武艺超绝,只赐给她一杯散尽内力的美酒,想要将她生生世世束缚在身边。 她被囚禁睦清宫,她亦不反抗,不挣扎,洛姝雅终于得到了凌上昔,却是在他最失意,最难过的时候,那夜风雨交加,她尚在窃喜许四月终于得到了该有的惩罚,有人豁然推开了殿门,她抬眸看去,隔着层层帷幔,只见龙袍玉冠的凌上昔站在殿门前,一身衣衫被风雨侵袭。 她怔怔的跪地行礼,迎面而来的酒气铺天席地,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每走一步,泥泞的雨水便蜿蜒一方玉石地板,她抬眸看向他,他的双眸再不复从前澄澈深邃,如同笼罩着一片薄雾,是那般的失魂落魄,她柔声轻唤道:“皇上……” 他的手箍起她的下巴,她却在他的瞳仁深处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两行泪无声落下,他爱怜的擦干净她的泪水,酒香郁腹缱绻:“你怎么哭了?我说过,只要是让你流过泪的人,我定要让他们都付出血的代价,别怕,有我在。” 他不由分说的将她牵起,转入厚重的帷幔之后。 层叠罗帷遮掩了二人身影,隐秘方寸间气息交拂,肌肤相触,她亦不闪躲,只抿唇凝视着红罗帐顶模糊的鸾凤绣凤,灼热的体温伴着酒香如同海潮一般袭来,逐渐将她淹没,渐渐沉沦。 所有的温暖戛然而止,只因他落在耳后的那一句句轻唤:“四月……四月……” 这情至深处的呼唤,情深而缱绻,在这一刻如同大潮破堤,将她心中所有的惨痛都撕裂开来。 洛姝雅静听着雨水滴落,思绪纷乱,身侧已传来均沉的呼吸,一条双鸾合欢枕,他的气息拂在耳畔,一息呵暖。 只那么清醒的一瞬间他便从她的床上翻了下来,站在牙床旁,揉着额头说道:“昨夜……朕喝醉了。” “是啊,昨夜陛下喝醉了。”她拥着被衾,慢慢起身,长发慵懒的垂落颈前,凄凉的缠绕着整颗心。 “朕……”他低头看着,眼中划过一丝愧疚,声音却是嘶哑低沉,昨夜那样声声呼唤,可不得嘶哑,她在心中冷笑嘲讽。 洛姝雅柔笑着不顾他的反抗,拉过他的手放在脸颊摩挲:“从臣妾入宫,便是陛下的女人了。” 他笑着,那笑容却是那般凄凉苍白,转瞬便捉住了她的手,她的目光撞进了他的眼里,那笑意也变得邪魅狂妄,扯过她的身子便拽入怀中,灼热的气息拂在耳畔,如魅惑,如癫狂:“对呵,你也是朕的女人。”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报复的快感。 坊间已传出当今皇后娘娘与恒王有私情一事,虽扑朔迷离,终究还是人言可畏,这根弦,终究还是撩在了他的心上。 再次醒来,早已没了上昔的踪迹,身侧还残留着他睡过的痕迹,余温亦早已变得冰凉,洛姝雅用锦被紧紧裹住身子,丝缎轻软,熨贴了肌肤柔滑。 “洛妃娘娘大喜了……” 满殿宫人皆是喜气洋洋,云儿连忙上前贺喜,三年的寂寂无闻,空对鸾帐,一朝侍寝,名副其实的成了他的女人,可不是大喜。 她玲珑巧笑着,眼下微微青晕,好似整夜都没有安睡,云儿拿起胭脂,花钿,正要细细妆点,却被她抬手止住,命她退下。 她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芳华正好,顾盼生姿,锦绣千重却不敌心中凄凉,滋生出用怨毒浇灌的邪恶花朵越发繁荣。 盟友再次出现在眼前,看着她的模样,却笑得盎然:“洛妃娘娘新蒙圣恩,为何此刻并不开颜?” 她斜瞥了他一眼,却被他眼中的凌厉厉色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想要她死。” “那我可不能答应你,我要的东西,她至今还没有交出来。” “本宫会给你找到!”她振声道。 “那待你找到之日,便是她的死期,眼下,我可以令她生不如死。” 四月爱看星辰浩瀚,凌上昔便专门为她修筑了高于百丈的摘星台,碧玉阑干,红锦飘扬,暗合七星天阶,直抵天宫所在之处,能工巧匠耗时一年筑造的摘星台只为她能凌风傲立,风仪万千,伸手便可触及满天闪烁星辰。 他果然让她生不如死,她一生中最爱重的师父惨死在摘星台,她的眼前,那时她已武功尽废,无能为力,只能在上昔怀中声声泣血,那一日的落雪染白了天地,却化不开道泽真君一身鲜血,直到她疯魔,手中的寒剑刺入上昔胸膛,鲜血无休无止的从玉阶之上蜿蜒而下,在一片雪地中衍生出朵朵妖冶罪孽红莲。 离宫七载,外界只知道泽真君暴病于宫中,皇后至纯至孝,亲入广安寺为先师诵经超度。 自始至终,他都不愿让她一身白裳沾染丝毫污浊,于世间,她依旧是圣洁至尊的开国皇后,得万人敬仰,世人膜拜。 这一切的背后,洛姝雅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任何人知悉都不会为她留下丝毫怜悯,她能凌驾于任何女人之上,却唯独越不过许四月,越不过凌上昔的心。 叫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一如这长春宫中纵然有繁花三千,却也掩盖不住那一抹似有似无的幽香,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总能闻到那熟悉却又令她惊悚的高冷清香,那一抹白裳就站在她的床前,双眸如同寒星一般,直看得她发冷发颤。 阵阵冷笑更添心中的凄婉,双眸犹如泣血一般要将人淹没吞噬,你已离宫七年,为何还要回来? 从一开始,她就已经万劫不复。 她不后悔,不能后悔,亦不愿后悔。 浑身已不再颤抖,她拢了拢发间微散的发髻,抬眸看向那一片姹紫嫣红的缤纷花墙,说道:“明日让御花园的花匠来将这些花都搬走吧。” 第112章 四月坐在玲珑窗棂前,一页一页的翻看着温映月送来的卷档,原来她离开的七年,帝都中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多到意想不到,这里早已不是她曾经熟悉的那方天地了,既然要重新踏入,那她必定要做到知己知彼,才能有备无患,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眸间听见阁楼下传来阵阵灵岫的笑声,不由间眉宇的紧皱也缓缓舒缓开来。 温映月牵着灵岫的手上了阁楼,四月正好看完那本厚厚的卷档,微闭了双眼靠在软榻上假寐,她从眼缝瞧着那雪团般的孩子小心翼翼上了阁楼见她在休息不由间步伐也放的轻缓,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她忍俊不禁。 “过来,灵岫。”她柔声唤道。 灵岫眨着天真的大眼,欢快的跑到她的面前:“姑姑,姑姑……映月姑姑说今日是十五,帝都到了夜里会很热闹,大街上满是赏灯的,猜谜的,还有放焰火的……” 四月瞧着灵岫一副向往的神情,故作不解的问道:“然后呢?” 灵岫咬了咬牙,终于说道:“我想去看看。” “让她去看看吧,这丫头对什么都好奇。”温映月也在一旁说道,宠溺的揉了揉她团在耳后的小团髻。 四月无奈的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分明就已经是打好了商量,不过是来支会她一声罢了,微微点头表示同意,灵岫直扑入怀中,撒娇道:“我就知道姑姑最好了……姑姑最疼灵岫了。” “对了,姑姑,七彩还在少阳家里呢。” 那夜在云阳王府遇到了沈青岩与凌上昔,气急攻心之际早就将那只倨傲成狂的七彩公鸡忘得干干净净了,也亏得这小丫头还记得,四月叹了一口气对温映月说道:“让李斌去把那只公鸡找回来吧。” 灵岫欢呼拉着她朝楼下走去,还不停的跟她说着她在水云间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温映月暗自扶额,早有耳闻这丫头神通广大,不过一日时间便能将水云间摸个通透,完全就是自来熟,好多事情就连温映月都不清楚,她竟能说的头头是道,一面赞叹着灵岫聪明伶俐,一面又暗自佩服着她小小年纪竟能如此观察入微。 几人走在朱雀大街的青石地板上,花灯绵延,繁华千重,灵岫在前面欢快的跑跑看看,什么她都觉得新鲜,陈子烨跟在她的身后,俨然成了她的小荷包兼搬运工,不多时怀中便堆满了灵岫寻来的好东西。 四月依旧以一身黑袍,面覆黑纱遮挡了半张面容,露出的双眸却是带着柔光时时追随着灵岫,看着灵岫将一串冰糖葫芦塞进了陈子烨口中,还神气的问他:“好吃吗?” 陈子烨咀嚼了良久,斜飞修眉几乎快要蹙到了一起,温映月在她身旁看着两人,说道:“从前秀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也时常给世子买这些东西,可秀夫人病逝以后,世子便再不愿吃这些东西了,纵然那时候他尚且还年幼。” 四月微微笑着,知悉温映月说的秀夫人是陈子烨的娘亲,据说陈子烨娘亲在世之时很得陈清奇宠爱,世家大族中独得专宠便是她的催命符,陈清奇外出不过半月,秀夫人便暴病于别院之中,独留下幼子,待他回府之后,秀夫人都已经入土为安,时至今日都无人得知秀夫人是因何突染沉疴,因何而死,怕是这个真相只有那时还尚且年幼的陈子烨知悉一二,从此之后便深藏了心思,日日放浪形骸,留恋烟华场所,成了别人口中出身高贵却自甘堕落的风流世家子。 思及如此,四月默不作声的叹了口气,幼时她何尝不是与陈子烨有过相同的命运,陈子烨不愿再食幼时母亲时常送他的吃食,她亦在母妃离世之后再不愿开口说话。 可早已不愿吃这些东西的陈子烨将冰糖葫芦悉数吞进了肚子,还止不住的赞叹着灵岫的糖葫芦美味非常。 “看来他很喜欢灵岫。” “可不是啊,世子府中虽然有诸多美妾宠婢,他至今膝下无子倒也并非偶然,每次侍寝之后,必定会有汤药送到。”温映月看着前面的两人,唏嘘道。 “他也应该有个孩子了……”四月淡淡道,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帝都东面,临近鹊廊,抬眸间却被眼见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灯火连九霄,鼓乐声喧震,鹊廊波心的照影呼应着岸上星星点点,缓步走到鹊廊碧湖旁,向远处眺望,只见大街小巷之中,灯火铺做的游龙,蜿蜒无尽,直让人目眩神迷。 “好一番繁荣昌盛的美景。”陈子烨牵着灵岫的手,灵岫头上还挂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型面具,显的她越发机灵可爱。 四月仰着头,叹息道:“看来他确实将这个天下治理的繁荣昌盛。” “那也是你与玄恆慧眼独俱……”陈子烨如同往常一般调笑惫懒,桃花眼中尽是神采飞扬。 “姑姑,你看,放焰火了呢!” 焰火璀璨夺目,将众人的面孔都镀上了一层五光十色,缤纷炫彩之外,各色各样的图样令人目不暇接,一番赞叹之后又是另一个图绘出现在眼前。 四月望着夜空中绽放的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璀璨焰火独自怔神,好似若有所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大宁的灯火沿袭前朝,大胤开国皇帝曾携皇后夜游鹊廊,留下一段千古传颂的佳话,大宁建朝已有十载,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早已将鞑靼攻入帝都的惊恐岁月忘却,海清河晏下,这每月的灯火越发阑珊,气象不凡。 大街小巷之中,火做游龙,蜿蜒不尽,灯火最璀璨的还是碧湖鹊廊一带,两岸挂满了彩灯,上绘了各式谜语,许多人都踮起脚观看,指手画脚的好不热闹。 第113章 几人登上鹊廊,灵岫将沿岸两侧每盏彩灯都指着,让陈子烨猜出灯下谜语,陈子烨一一解开谜底,此时有人燃灯泛舟,飘行而过,一色灯火映着陈子烨越发清俊无双,两岸观看的明姝佳人温婉含情,看着桥上俊彦牵着女童,不由的黯然失色。 温映月笑声打趣四下张望,逗得四月莞尔一笑。 温映月四下望着,却在岸边拥挤的人群中,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那日云阳王府飞剑行刺的异族女子! 温映月唇边带上一抹神秘悠远的笑意,目不转睛的盯着河岸那边,那红裳女子带着帷帽隐匿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只是她的身形较之中原女子略显高挑,在灯火和阴影中看来,却是别样令人印象深刻。 “怎么了?”四月见她怔怔出神,不禁问道,循着她的目光也发现了那红衣女子,温映月回眸一笑,两人心领神会。 花灯辉煌而上,两岸人潮涌动,到处都是簪花雪柳的妇人,身份尊贵的官眷,额上绘着各色花钿,又戴了帷帽,那红裳女子默不作声的混在人群中,行至小巷口,正要走入,心中却是警兆突生! 千钧万发之际,她闪身避开黑暗中的两点银光,素手接住,拿到眼前一看,顿时勃然色变,抬眸看去,幽暗的巷口处,月华清光朦胧轻寂,黑衣女子悠然伫立其间,夜风卷起她的衣袂宽袍,轻抚面上轻纱,飘然出尘,不似凡俗,越发显得神秘悠远,那女子淡淡轻笑,眉目冷肃,举止之间,凛然高华。 “果然是你。”温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红裳女子警惕转身望去,淡锦宽袍的女子施施然而立,臂间冰绡随风扬起,发髻低挽青丝飞扬,容色极佳,气质温婉娴静,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她,在她巡视的目光之下,红裳女子心中蓦然一紧 她竟是那夜宴中阻挠她行刺云少阳的神秘女子! 眼见着前无去路,后路被阻,红裳女子靠着青墙目光灼灼的看着温映月,心中蓦然一紧,手已经悄然按上了腰间软剑,想起那夜这中原女子的一句提醒,冷笑道:“你们是中原朝廷的鹰犬?” 那黑衣女子蓦然失笑,阵阵笑声之中却是含着无穷的讥诮与漠视,红裳女子不由怒意上脑,腰间软剑递出,一泓雪刃呼啸而来,四月手中寒光一闪,针尖如芒,轻而易举的,将凛冽剑气破出一道缝隙,红裳女子大惊之下,闪身急退。 待站稳身形,抬眼看去,那枚银针已经重返四月手中,素指捻起,针尖寒光潋滟,看着她身后的温映月悠然笑着。 这两人身手如此不凡,红裳女子长舒了一口气,靠在青墙之上,叹息道:“罢了,我技不如人。” 温映月走到她面前,伸手想要掀开她的遮面帷帽,她勃然大怒,箍住温映月的手,却听得不远处的一声讪笑:“映月,不用看了,回去告诉摩金” 红裳女子心中蓦然一紧,抬眼看向那黑衣女子,那黑衣女子笼罩在月华之下,露出的双眸微眯,淡漠的扫视了她一眼,她被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若是他妄想扰乱中原安宁,那可就不是远走他乡这么简单了……”黑衣女子淡声而道,面色冷肃,令人悚然一惊。 “你……是谁?”箍住温映月的手不自觉的松开,只紧紧的看着傲立在巷口的黑衣女子。 “我是谁不重要,告诉你主子中原的盟友,若是他想借此破坏中原与鞑靼之间的盟约,让他擅自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黑衣女子冷冷一瞥,随着一道寒光凛冽而来,尚不待她反应,脖间一疼,两滴鲜血已顺着洁白的脖颈滑落,落入衣襟悄然隐匿,她愕然失色,若是方才那银针再近寸毫便可夺了她的性命,抬眸对上黑衣人的双眸,如侵入死水寒潭,没有一丝涟漪,也没有半分温暖,洁白的肌肤几近剔透,墨晶似的双眸,冷漠到全无生气,而她的话语淡淡娓来,却是无穷的决绝与笃定。 红裳女子咬牙不语,随即闪身而退。 此时两岸水波潋滟,虽是夜深时分,人群却不曾稍减,她在人群中身若游鱼,一口气奔出了许久,这才回头看去那两人已从巷中悠悠然行出,身影模糊朦胧。 温映月看着那红裳女子隐匿在人群后才启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摩金的人?” “她手中的软剑。”四月淡淡笑着,眼中透出了冷冽,那柄软剑并不起眼,可剑柄上却绘制了小巧的狼头图腾,狼头乃是鞑靼王族的图腾,那图腾粗看并无异相,可那狼头却是与王族徽记相反而制。 “十年前,博达大可汗于西北一战重伤不治,穆敖身在中原,虽有传位诏书,可王帐还是一片混乱,诸子相争,能活在世上的除了现在的穆敖大可汗,就只剩下逃亡在外的摩金了。”四月好似在讲解,又好似在回忆,这些都是她曾经尚在皇宫之时搜集来的密报,她虽与穆敖王子有过盟约,穆敖此人一心想要征服中原,可谓雄心壮才,她亦不得不提防。 十年前穆敖王子撤出中原,返回漠北草原却卷入王位之争中,若不是四月及时放他返回鞑靼王帐,怕是此时端坐鞑靼大可汗之位的已是这位素未谋面的摩金王子。 “能使用王族图腾,又以反而制,那只有十年前卷入鞑靼王位相争失败的摩金王子,据闻此人一直在草原神出鬼没,谁也抓不住他的行踪,十年间他的余党多次行刺穆敖大可汗,但都被穆敖躲过,没想到他竟想要借中原之手,破坏两国盟约,一箭双雕。” 鞑靼如何相争与她无关,若是想要牵扯到中原,那自当另行别论。 两人一眼便在烟火如簇的鹊廊找到了陈子烨与灵岫,火树银花般的焰火直冲九霄,此夜最后的狂欢绚丽在这一刻达到极致,陈子烨宠溺的将灵岫抱在怀中,火光映着两人,是那般绚烂美好,好似一切阴霾诡谲,都不复存在。 第114章 时至三更,天还未见亮,于相府已是灯火通照,如云婢仆从容进出,清朗醇厚的叮嘱不时传来,伴着环佩清脆声,偶有一两声浓重的咳嗽。 “父亲当心身体。”于相次子于正鸿已是朝服正装,扶着颤颤巍巍的老父起身。 于志安竭力昂起头颅,挺直了腰板,维持着宰辅的威严仪态,由着侍婢将蟒袍玉带穿戴整齐,于正鸿小心的扶着他,听着父亲的咳嗽,眉宇不由的紧蹙在一起。 于正鸿看着父亲枯嵪青灰的脸色,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深,前些时日流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父亲好几位门生接连遇害,稍有起色的父亲听闻噩耗,竟卧在床榻之上一度昏厥,近日朝中又传出陛下将立大皇子为储君的消息,他已从内侍大总管汪全口中得到了确切的只言片语,早日确立储君之位,于天下乃是大幸,于于家却是乃大不幸,大皇子素来聪颖过人,端庄自持,偏偏这大皇子乃是洛贵妃所出,洛氏一族与于氏一派势同水火,若是他日大皇子登临九五,洛贵妃以天子生母母仪天下,洛氏定会大力打压曾在朝中与之素来政见相悖的于氏一派,于家的没顶之灾,也不远了。 “父亲?”于正鸿看着父亲良久一言不发,只望着尚在朦胧夜色中的庭院,苍老的脸色隐有灰暗之气,竟像是入定了一般,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历经两朝而不衰,位极人臣又到了这个年岁,风云世事早已在他眼中看的通透,如今事关于氏满门荣耀甚至是百余口的性命,父亲终究还是要强拖着病体正服上朝。 “无事。”于志安拍了拍他的手,曾经宽厚有力的大掌撑起了于家满门荣耀,新朝初立,父亲毅然入朝为官,陛下对父亲尊崇有加,私下时常以帝师相称,如今这双手只剩下枯嵪,凸显出的青筋看得于正鸿心有不忍。 于志安抬眼,打量这个正值英年的次子,浑浊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无奈。 以正鸿的年纪,就坐在了左都御史台的位置,在外人看来是于家的荣光,是陛下待于家的隆恩,在于志安看来,却是一番无奈,他宁可多给正鸿一些时日,让他从低慢慢爬起,就像他的大哥那样,于志安惨白一笑,脸上的皱纹也带上凄凉,像他大哥有何好的,于氏一脉世代尚文,正沛却好武,年少英武抱负拳拳,初上战场便马革裹尸,长埋青山。 自己已是风烛残年,于氏一门百余口的家业荣辱乃至性命,终究还是要担在次子肩上。 陛下英明神武,天下尽服,唯独这大皇子,偏偏有个好母妃,偏偏是洛氏女!只这一点,便足以让洛世荣扬眉吐气。 若是……若是皇后还在,那自当另行别论。 于志安扬起头,仿若从那昏暗笼罩的庭院中见到了日光华盖之下缓缓步下凤辇的皇后。 蓦然,他睁大了双眼,浑浊双眸中泛出异样的精光 “你们都退下,正鸿也退下!”苍白消瘦的脸上熠熠生光,连声音也因激动带上了丝丝颤抖。 于正鸿心中惊诧,身后婢仆已遵命悉数退出,他循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只见庭院空无一人,唯有三五枝桠在昏暗之中使人看得模糊。 于志安看次子久久不动,不由怒意拧眉看向他,浓重的咳嗽声随之而来,于正鸿心中一惊,连忙将父亲扶到椅中坐好,好似……除了父亲身上散发的辛苦药香还有一抹清冷梅香若有若无的飘来。 于志安推开他,强行振袍起身,那抹清冷梅香越发清晰,于正鸿看着来人一袭黑袍,绝丽而熟悉的面容上微微笑着,他竟似被丽日阳光迷眩了一刹。 寒玉一般的手扶住欲起身行礼的于志安,清灵婉转的声音如同天籁,听在于正鸿心中震荡不已:“于相保重身体。” 父亲声音颤抖着:“老臣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皇后娘娘,老臣此生无憾了!” 四月扶住于志安,听得心中感动与愧疚烦杂交织,双眸盈盈闪烁:“四月有愧。” 只淡淡的几个字,却令宦海浮沉了一生的父亲老泪纵横,喃喃不成语。 离宫已七年的皇后娘娘突然在这紧要关头出现在相府之中,于于家无疑是莫大的惊喜,十年之前,皇后娘娘素手挑乾坤,与陛下携手并肩驱逐鞑靼,一统山河,创立大宁盛世辉煌,新朝得立之前,帝后曾多次入父亲避世的鹤庐之中密谈,终于请的父亲出山匡扶社稷,后来从陛下口中才得知,父亲乃是皇后娘娘一力举荐,当初朝z文官尚且凋敝,惠及万民的新政亦是父亲与帝后共同商定出来,得以天下实施。 七年前帝后因道泽真君惨死摘星台一事决裂,皇后伤心离宫入广安寺为亡师诵经超度,陛下寒戍出身以武得天下,皇后在朝之时崇文尚武,文武并重不相上下,皇后离宫,西北统帅恒王归隐,朝中风向亦改,洛氏异军崛起,武有王侯将帅洛少阳掌管云州五万亲兵,如今已发展到十万不止,又有洛世荣位极人臣与父亲在朝中分庭抗礼,洛贵妃掌管后宫,皇长子出身洛氏,可谓权势煊天,于氏堪称为儒仕之首,这些年父亲虽也培养出不少国之栋梁,若不是陛下暗中支持,怕于氏一派早已无法与洛氏较之抗衡,放眼前朝后宫,竟唯他洛氏独大。 于正鸿惊怔半晌,待反应过来匆忙跪地行礼,四月莞尔一笑,从于志安身前飘然行到他的面前,在臂上轻轻一托:“爱卿免礼。” 帝都亲贵女子多矜持,尊卑男女之上拘束等级分明,皇后出身天灵山,虽已是一国之母,却处处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行止洒脱飒爽,音声自有一种慑人心魄之力。 于正鸿不敢当皇后一扶,复又叩首谢恩才起身,侍立在父亲身后听着皇后与父亲谈论,皇后没有半个字问及朝中时事,只温言闲絮,问着父亲的起居病势,偶尔抬眸看向他,问及府中诸人琐碎闲事,于正鸿一一应答,初时拘谨僵硬,渐渐也有笑容浮现在脸上。 于正鸿谈论着府中诸事,特意挑了三五趣事说与她和父亲听,皇后淡淡莞尔倾听,谈到大哥遗留下的一双儿女,皇后容色稍显苍白,目光流转到父亲身上,父亲微微颤抖着,父亲一生无愧苍生社稷,无愧家业兴旺,大哥之死却始终横梗在父亲心中多年,虽不愿思及过去,触动心中伤痛,可孙儿孙女却备受父亲宠爱,多少也是因大哥早亡的缘故。 “终究是四月对不住于相。” 第115章 四月收回目光,不愿看于相因往事伤怀,增添病丝烦绪,于正鸿诧然一惊,当年大哥弃文从武,便是效忠于皇后神隐军,皇后麾下多是当世名将豪杰,骁勇善战,英勇无比,一路追随皇后开疆辟土,立下赫赫战马功劳,建元三年,西北大乱,皇后亲率神隐军前往西北平乱,朝中亦是万象横生,陛下连番催促皇后回朝,皇后迫于无奈,轻骑兼程返回帝都,一万神隐军便被留在了西北,那也是大哥刚加入神隐军中第一次随皇后出征,自是抱负拳拳,岂料皇后回宫,道泽真君惨死摘星台,帝后反目不过一夕之间,皇后入寺为亡师诵经超度,自此不再过问朝中任何事,而神隐军也由陛下掌控,却在剿杀前朝余孽的一场战役中,落得全军覆没,神隐军的辉煌亦不复存在。 大哥死讯便是那时传来,全府伤痛却唯有父亲夜对灵台白案直到天明,翌日下了早朝,陛下将父亲召到书房密谈,回府之后,父亲下令府中任何人不准再提大哥之事只言片语。 于正鸿心思缜密,多少能察觉当年之事端倪,神隐军效忠皇后,又是皇后亲卫军,只尊皇后一人,帝后反目,帝心不复,而那一万神隐军便成了这一场帝后角逐的牺牲品,成了祭祀至高皇权的第一捧忠贞热血。 于志安大口的喘息着,浓重咳嗽声听在四月心中如刀割一般钝痛。 皇后款款起身,衣袂翩翩望向天宇,天际已隐现鱼白,看着父亲与他一身朝服玉带,不禁莞尔一笑:“于相病中就别去上朝了,不如由四月陪着于相在府中下棋打发时间。” 于正鸿听着父亲带着咳嗽声爽朗大笑,自从父亲入冬感染风寒,陛下体恤父亲孱弱病体,免了平日繁琐礼数,又让父亲在府中悉心调养,父亲也不矫作推辞,应了旨意在府中调养已有数月,御驾有数次入府慰问,遇到朝中大事,也会派人询问父亲意见。 “好!老臣也有数年未曾与皇后对弈。”说着便让于正鸿扶着他入了内解下一身蟒袍玉带。 于正鸿扶着父亲,仍能感受到他浑身的颤抖,看向老父神情,却发现老父依旧青灰的脸色上有了一种心魂释放出的精神焕发。 今日本是十日一次的大朝,父亲执意上朝也是因近日朝中已传出陛下将立大皇子为储君的消息,怕是今日大朝便会下旨宣布,昭告天下,于正鸿思及此,不由看向父亲。 于志安心领神会,让他解开腰间玉带,会心笑意挂在唇边,望向大厅方向,目光落在素手摆弄棋盘的皇后身上,浑浊的眼神中也泛出清明,观人无数早已剔透了心眼,皇后容颜依旧,笑颜依依,此次一见,却又觉得与从前别有不同,从前的皇后惊才绝艳,风仪天下,名震九州,如今的皇后,藏锋更深,要的便是一击即中,让对手万劫不复,十年前于家便是皇后的盟友,只要皇后还在,那于家便不会有倒下的一日,朝中尚未传出皇后回宫的任何讯息,此时皇后骤然出现在府中,便已向于志安表明于府与她依旧同心同德。 于正鸿心有惴惴,还是开口询问父亲。 父亲朗声笑着,连咳嗽声也小了不少:“陛下乃是明君,他这样做来只有这样做来的道理,为人臣子自当尊君旨意。” 于正鸿听得心中震惊,父亲却若无其事的自喃:“谁欠下的罪孽当由谁来偿还,一个也逃不了……” 他听着父亲这模棱两可的言语,却见父亲的眼神中忽有精光闪过。 “正鸿。”他听着父亲突然唤道他,恭敬颜色看向父亲,却见父亲枯嵪的手紧拽着自己,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于志安闭上眼睛,仿佛心愿已平,重负皆除,神色间一片宁和,悠悠道,“你记着,为臣事君,以君令为尊,莫不如此。” “父亲!”于正鸿震惊在父亲的话语之中,他向来得父亲谆谆教诲,如今又官拜左都御史台,肃振纲纪,秉忠直言更是他的职责,如今父亲一番言语在他看来竟是如此荒谬,“这是佞臣之术,并非贤臣之道。”于正鸿鼓足勇气说出肺腑之言。 于志安苦笑:“奸佞贤良在果不在因,你此时心中不以为然,当初为父便是一再由着你们兄弟二人,正沛好武我亦不加反对,反倒是你,越发纵容了你的书生意气。” “有朝一日,你若是争气,坐到我这位置,活到我这岁数,也就懂了。” 于正鸿无言以对,羞愧迷惑交杂,胸中疑惑如云团涌起,仿佛有逐渐清晰的轮廓显于眼前,浓重的咳嗽声打断他的思绪,父亲说了这么多话,已是中气不济,更见虚弱,神色却似大不同了。 于正鸿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只隐隐觉得诸多时日以来,压在父亲身上令他负累不堪的巨石,已然不见了。 父亲已换好了一身常服,除去了朝服蟒带的他显得更加佝偻,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大厅中的棋盘也在皇后手下摆好,两盏温茶款款而升,更加映出皇后容色朦胧,几乎令人在这薄雾之中看不清晰面容,一如身旁父亲看着皇后高深莫测的笑意。 “这是四月尚在‘广安寺’之时亲手栽种的茶树,于相尝尝可还好!”皇后悠悠笑着,起身亲自扶过父亲坐上软榻。 于志安尝了一口案边香茶,清冽绵长的茶香令人心旷神怡。 于正鸿看着两人已旁若无人的开始下棋,向皇后跪地行礼之后便退出房门。 脑中仍萦绕着父亲最后说的那句话。 极盛则衰。 第116章 太子已定,洛氏扬眉吐气,洛世荣府前犹如车水马龙,来往尚礼庆贺的几乎将门槛跨断,却连洛世荣面也没见着便被洛府总管笑着请出了府外。 成千上百的百姓将道路两侧围的水泄不通,自金凌门到朱雀大街以红毡铺道,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赫赫威仪。 远远一声号角像是从天边传来,沉沉鼓声震地而起,人群瞬间静了下来,在钟鼓齐鸣,礼乐悠扬之声里,人群如潮水般接连跪了下来。 陈子烨连番苦笑,却也不得不正立在人前,遥遥望着御驾龙舆上宝光流转越发近到眼前,那丰神俊逸宛若神祗的面容也越发清晰。 昨夜已在乾元殿设宴践行,岂料这践行还有后招,他竟如此大摆排场,这番做来,还真是让他不感动都不行。 灵岫在马车内伸出一只手扯着他的袖子,惊喜的问道:“那是谁?他的车好漂亮!” “你姑父。” 他顿时觉得驾车的李斌脸色阴沉了不少,在这暖煦的阳光下也让他感觉阵阵寒意袭身。 灵岫咬着手指:“我怎么没听我姑姑说过我有个姑父?” 陈子烨推开她的手,看着那人目不斜视,面带感激笑容,轻声出言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回车里好好待着,不然我就让李斌把你的七彩炖了。” 灵岫斜瞥了他一眼,面带不屑的缩回马车内,心中却在暗自咒怨陈子烨也学会了姑姑那一套,总是拿七彩来威胁她。 伴着山呼万岁之声,陈子烨已大步流星迎上前正袍理冠,叩首跪地:“叩见陛下。” 圣上亲自相送,何等的殊荣光耀,众人遥遥看去,只见圣上龙舆降处,皇上下了龙舆,亲手将江南世子扶了起来:“世子无须多礼。” 日光下的两人,一人神采飞扬,倜傥不羁,一人龙章凤姿,英武不屈。 伴着众人的惊叹声,两人已一前一后步行上了朱雀大街,龙舆车驾皆被扔在了身后,仿若亲密好友一般依依惜别,盎然谈笑,临到兴处,两人放声大笑。 “陛下亲自相送,这天大的隆恩,还真是让在下惶恐。”陈子烨低着头,无奈的笑道。 “世子见惯了大场面,朕这一星半点还惊不着世子吧。”上昔淡淡言道。 陈子烨侧颜看向他,唇角笑意越发加深,却听见他开口问道:“世子今后有何打算?” 这话问的突兀,陈子烨悠然一笑,答得爽朗:“在下自江南而来,一路眼见为实,天下繁荣昌盛,帝都百业欣荣,庶民得庇,人心所向,陛下雄才大略,在下亦沐感同恩。” “恕在下冒犯,敢问陛下有何打算?于天下,于四月。” 脚步落地停驻,上昔回身看向他,见他笑的爽朗,眉宇中却是一派郑重。 好一句于天下,于四月。 上昔凝视着他,面容冷漠,看不清喜怒,怅然一叹,微闭了双眸:“万顷江山,千秋功名……” 陈子烨看着他的背影,目露异彩,晶莹生灿,随即归为清澈,那渺渺飘来的一句话却一字不落的听在了他的耳中。 两人行至红毡尽处,陈子烨再次跪地叩首:“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从前,他于他非臣,他于他亦非君。 此刻他却愿为她自称为微臣。 上昔将他扶起,郑重道:“世子此次归去,路阻且长,擅自珍重。” 陈子烨收敛了素日里的放荡不羁,一双眼眸灼亮迫人:“江南诸事皆在掌握之中。” 上昔负手立在龙舆前,明黄颜色更映出他玄锦龙袍十二金龙仿若腾飞,长身傲立,光华厉烈,修眉斜飞成英锐凛然之气。 他独自讪笑了一阵,才回身对陈子烨说道:“替朕向江南王问好。” 江南何来王,自大宁得立,江南有的只是江南国主。 陈子烨微微笑着,一双眼睛,平平看着脚下百年青石地板深浅不一的纹路,宠辱不惊。 缓缓抬眸目光越过他,桃花眼潋滟映成三千春水,望向城门外缓缓行来的一架马车。 风吹早春绿柳,拂动车角风铃阵阵清脆动耳。 满城伏首跪了一地的百姓鸦雀无声,纹丝不动。 上昔回身,只见那辆青蓬马车已稳稳行入城门,云隙间有灿然日光如丝如缕,渐成万丈光芒,照开一碧长空。 驾车青衣小童停驻马车于红毡之前,下车一言不发俯身对着上昔行礼,轻纱帷幔重重之后影影绰绰能见到一个曼妙身影。 那一刻,他竟手脚发僵,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良久不语,再开口,低哑了声气,似万般不敢相信的问道陈子烨,一字一句:“是她吗?” 素指芊芊拢起轻纱,车中人盈盈而出,朝阳照耀,那一袭青衫飘渺清圣,衣带临风飘举,峨嵯云髻用素簪松松低挽,风姿卓然出尘。 淡淡笑意微展于唇角,目光所及之处,竟似穿透了亘古滚滚红尘,看尽了万般繁华俗世。 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语声低婉,却透着一丝渺远的清灵,令人一听便不由敛摄心神:“为人君者,你就是这样让你的百姓跪地不起,十里相迎的场面可谓壮阔,我大宁有此盛况本宫心亦欣慰。” 众人不由敛神,遥遥望去,怔怔忘语,有人埋头更深,几欲落泪:“皇后娘娘……竟是皇后娘娘回来了!” 上昔凝视着她,听得她这一句,拢袖上前,衣袂振风,紧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 娥眉飞扬,凤目微睐,眼色如同拢上一袭薄雾,莫测而微凉,她将手递到他温热的掌心之中下了马车,相视浅笑,如珠连,如璧合。 “诸位平身。” 日光越发绚烂,百姓中无数人,一时都目眩在灿金日光里,如睹神迹。 陈子烨坐在马车内,车内尚且宽敞,流苏璎珞环佩作响,灵岫抱着七彩顺着它那流光溢彩的羽毛,嘟着嘴问道:“刚才那个真是我姑父?” 陈子烨揉了揉她团在耳后的团髻,郑重点头。 回首望去,万丈光华下的两人身上汇聚着这世间最耀眼的光芒,辉映了翠盖宝扇,金顶紫旌,如云仪仗自金凌门逶迤渐远。 方才两人彼此试探,上昔试探他是否有这个决心愿为四月背水一战,陈子烨试探他今时今日是否愿意为四月抛却权柄江山。 “万顷江山,千秋功名,又怎敌一个人间四月。” 第117章 朝南而开的皇宫正门徐徐而开,迎接帝后携手归来。 四月仰头看去,金灿日光下的重檐高阙,如林如海的皇室仪仗,一眼望不到头的雕栏御道……这一切于她好似那般熟悉,却又好似是那般陌生,四月垂眸,眼前掠过碧影瑟瑟的汉白玉阶恍惚见到了天灵山隐藏在星星点点中的小路。 终归已走上了这一条不归路。 她垂眸浅笑,双眸中隐晦的泛出血色红光,神色霎时让人难以捉摸。 上昔握紧了她的手,只觉得这双手冰冷的令他胆战心惊,他不禁用力将她的手放入掌心之中,想要驱走这片寒冷。 四月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诮蔑视,拂袖抽出自己的手,望向另一处 那里,曾是高不可攀的摘星台。 如今,却只是一片荒芜,百丈高台也看不见踪迹。 恍惚中,好似还能见到一袭白裳临风远眺,伸手便可触及满天浩瀚星辰,如瀑青丝被夜风吹拂扬起轻抚红锦画帷,清辉冷月拉长的背影倒映在雕刻了莲花的七巧雕窗上。 銮驾直抵梅林深处的睦清宫。 四月抬眸,望向这座曾经她与母妃都居住过的宫殿。 “你的睦清宫,一切都如同七年之前,就连你妆台上的凤钗,也不曾动过。”上昔沉默良久,音色亦是淡淡寂寥。 半阖的眼中,眸光一闪,语声稍显疲乏:“是吗?可是那些样式早已过时了。” 他不动声色的凝视着她,眉目间笼了一层看不清的薄雾,良久不语。 看着她下了銮驾,一步一步的走上玉阶,推开纤尘不染的朱红殿门,氤氲而出的淡淡熏香似将从前过往都要一一驱散。 汪全已将从前伺候过皇后的宫人婢仆一一召回到了睦清宫,只见伫立在殿门前的皇后一袭青衫沉默不语,只静静的凝视着大开的殿门,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思量什么,而皇上,立在玉阶之下,深深的凝视着皇后,唇角带着笑意,暖煦如春。 汪全唏嘘,只要皇后回宫,那陛下所做的一切,总有一日,她会明白的。 天逐渐暗了下来,睦清宫中却渺无灯火,殿中一片黑暗。 四月凝视着头顶上的那一根盘龙戏凤的横梁。 轻声低喃:“母妃,我回来了。” 皇后回宫在前朝后宫引起轩然大波。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啊。”孙昭仪淡淡神情,脸上带着一如从前的温婉,手中金钗挑动着烛火灯芯。 慧心会心一笑:“听说洛贵妃连晚膳都不曾用下。” 孙昭仪轻蔑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封薄薄的书信。 端庄大气的字体一如从前熟悉,只是多了几分潦草,落笔极重收笔缥缈。 不过看了两眼,孙昭仪黛眉轻皱,神色稍显黯淡,微闭了双眸叹了一口气便将书信放置在烛火上付之一炬。 大皇子被立为太子,正是洛贵妃意满志得的时候,偏偏这时候离宫入寺已七年的皇后娘娘却在这时悄无声息的回归,所有的目光都被皇后牵引,连带着大宁太子的确立也被皇后回宫的消息掩盖的一丝不剩。 翌日一早,四月尚未起身便听见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响动,素来眠浅的她被外间传来的响动扰得再不成眠,轻皱了眉头便有侍女掀开床帷伺候她起身梳妆。 整整十二名宫婢侍立在寝殿两侧,放眼看去,多少还是能记得起这些人的容貌,微微笑着,便有侍女从衣棂中捧出衣衫行到身前,还止不住的不时抬头看向她,神情激动不已。 从前睦清宫中的一切都有花吉在打理,她从未有过什么担心,花吉素来心思玲珑,处事也是面面俱到,颇有大家风范,睦清宫虽是中宫,倒也上下和睦,主仆一心。 多少从这些人脸上见到了从前的过往,四月微眯了双眸,看着那名侍女呈上来的衣衫,月白萤丝绣作的合欢花栩栩如生,洁白的衣衫仿若一泓冰雪,看着侍女殷殷的目光,问道:“你是清云?” 那侍女蓦然红了脸,捧着衣衫跪地:“奴婢清云,叩见皇后娘娘。” 四月莞尔一笑,暗自赞叹自己的记性还真是好,睦清宫中上下百余人,她竟还能唤出这侍女的名字来,好像还记得她梳发的手艺不错,从前花吉不在,便是她为自己梳发。 由着她为自己的穿上衣衫坐上梳妆台,歇了一会,看着殿中跪的乌泱泱的一群人,柔声说道:“我七年不在宫中,这其中的辛苦,我心里有数。” 她抬眼看去,好些人都红了眼眶,再不忍心说下去,清云在侧拿了玉梳怔怔出神,皇后离宫七年,他们被各自派去其他宫室伺候,虽是从前皇后宫中出去的人,陛下也有心善待于他们,但是洛贵妃掌管六宫之后,对他们都多有打压,宫中日子过得也越发凄凉。 清云还好,当初被派往了孙昭仪所居广阳宫伺候,孙昭仪素来端庄温和,对宫中下人也多有厚爱,日子倒也不算太难过,但是她却知道从前与她一同在睦清宫中伺候的一些被派去了慎邢司,浣衣局的宫人都过得惨不忍睹。 四月微微笑着:“你们好些都快二十五了吧?” 宫中有规矩,只要宫婢年满二十五便可离宫归乡,当初他们入宫之时还不过是及笄年华,转眼间就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清云,待会儿让汪全来睦清宫,这些年,苦了你们了,我给你们备下一些银两,待你们离宫回乡之时,便出宫找个好人家,也算我给你们添置的一些嫁妆了……” 四月话未说完,已有好些宫婢嘤嘤哭出了声来,一些人笃定的言道绝不会再离开睦清宫,要为皇后娘娘效忠,伺候她一生一世,一些人忙不迭的叩头谢恩,一时间热闹非凡。 四月无奈的看着她们,从清云手中接过玉梳有条不紊的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清云拿起胭脂,花钿,正要细细妆点,却被她挥手止住,命她退下:“我自己来吧。” 第118章 她淡扫娥眉,手法巧妙娴熟,又在低挽的鬓发上簪入玉簪,盈盈起身,一时众人只觉得眼前的并非是皇后娘娘,而是俯视世间众生的九天玄女,流逝的岁月没有为她带来丝毫的印记,反而增添了几多超脱世俗的神圣飘渺。 四月缓缓抬眸,透过珠帘望向外殿,清莞一笑,眉宇间一片冰雪凛然。 六宫之中,睦清宫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热闹,从外殿至内殿,侍立的宫人如云穿梭,见到前来请安的宫嫔行过礼之后一言不发的低垂着头往各自路途有条不紊的行去。 自从皇后离宫,皇上封闭了睦清宫,除了每日特定的宫人入宫洒扫之外,等闲人等一律不准进入睦清宫中,这里于后宫一向是百忌之地,后宫占地广袤的梅林倒是能够一眼便望见这座伫立在梅林深处的宫殿,殿中不论日夜皆是灯火璀璨,高雅清香源源不息,陛下竭力维持着这里的一物一什,总是会让人恍惚这座殿宇中依旧还有人住着。 此番,它真正的主人归来了。 众人放眼看去,只见睦清宫中鲛绡裁成的帷幔皆以千金难求的萤丝绣了莲花图纹,珠光如雾,格局虽与宫中殿宇大相庭径却又多有不同,诸般宝器皆是内敛高华,殿中愔愔迂回的也并非奢靡熏香,那抹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越发令人觉得清圣飘渺。 前来请安的宫嫔多少是来瞻仰传说中皇后娘娘的不世风华,也有多少人是抱着看洛贵妃笑话而来的。 从前皇后不在宫中,六宫诸事都是由洛贵妃打点,俨然一副后宫之主的做派,连带着皇后的鸾凤仪仗陛下也钦赐给了她,此番皇后回宫,她也不得不将那鸾凤仪仗给送回了中宫,就连执掌六宫的大权,也不得不放手。 孙昭仪柔笑着看着伫立在凤榻最前端的洛贵妃,只见她鬓发高叠,妆容与平日一般高华无暇,她却看到了凤眸下一抹淡影,目光呆滞,就连身形也是僵硬只盯着那座凤座目不转睛,好似整个人都被凤座珠帘后的人吸了进去。 她满意的低头,唇边却是一抹冷笑。 珠帘带来玲珑动耳的脆响,一袭白裳的皇后已从寝殿盈盈而出,淡然笑着,隔着珠帘扫了一眼殿中跪着的众人,便踏上了凤座。 睦清宫大殿之中,皇后回宫之后的第一次请安,隆重非凡,凡是有名位的妃嫔,女官都在殿中请安,一时间整个睦清宫皆是华裳云鬓,暗香飘然,四月淡淡看着,这些跪在面前将如花容颜低埋的人就是她离宫七年伴在上昔身边的新人,看来他并不寂寥啊目光扫过一众婀娜,心下讪然。 群芳环绕这本属于一个坐拥天下的君王,从前会因知道他曾与洛姝雅有过婚约便妒忌成狂,如今还有妒吗?妒因爱生,眼前的这些人,除了洛姝雅,是红颜亦或是枯骨,与她又有何干系。 洛姝雅……我该如何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呢? 四月看着跪在身前恭敬无比的洛贵妃,眼中划过一闪即过的厉色,隐晦诡谲红光将瞳仁轮廓镀上一轮妖冶之色,随即便消失不见,微闭了双眸,抬眼之间,眼中已是平静无波。 凤榻上的皇后并非让众人平身,妃嫔仍旧跪在地上,有好奇大胆的不禁抬头朝上看去,只见坐在凤榻上的皇后娘娘一袭白裳,不见一丝珠玉,淡淡笑着,那容颜,竟是如同画中走出的神女一般,看向她的目光,皇后的目光恰巧扫来,被那凛然高华所震慑,暗自心惊,越发埋低了头。 “平身吧。” 皇后淡淡吩咐,语声低婉,云淡风轻般却又是透着浑然天成的敛射威仪。 环佩叮咚作响,众多妃嫔由着侍女扶着盈盈起身,站在大殿之中齐齐望向凤座上的皇后娘娘,皇后淡淡笑着,尊贵姿态宛若天生,清圣端华。 洛贵妃紧抿着唇,见到那容颜毫无更改,早已是六神无主,那笑意,依旧那般摄人心魂,暗中已将绣帕绞烂,云儿见她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唇亦是颤抖不止,上前扶住了她。 洛贵妃闭上双眸,那颗心仿若就要跳出来了一般,满殿清冷熏香令她心神恍惚只飘九霄云外,从云儿手中接过锦匣高举过头顶跪在凤座前。 四月扫了一眼,四四方方的锦匣上绣着九凤九龙,挥手让清云将锦匣拿了上来,凌天翱翔的凤凰栩栩如生,她拿出那方赤金所铸造的皇后金印:“我离宫入寺已有七载,后宫诸事都是洛贵妃费心操持着,陛下亦赞赏有加,此番还是请洛贵妃继续劳心费力。” 众人一听,不禁失色,皇后此言,是想让洛贵妃继续执掌后宫? 清云将皇后金印收好放回锦匣之中,又回呈给了洛贵妃,洛贵妃深吸了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谦卑道:“臣妾不敢,当初娘娘骤然离宫,陛下才让臣妾担此大任,此番娘娘已经回宫,六宫诸事自当以娘娘为尊。” 皇后悠悠笑着,辗转顾盼,潋滟生辉,声音玲珑动耳,:“如此……清云将皇后金印收回来,那就让洛贵妃替本宫分担六宫事宜。” 说着便让清云将早已备好的佛经送给了殿中众人:“这是我在广安寺中亲手抄写的佛经,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赠与诸位妹妹,还望诸位妹妹不要嫌弃才好。” 众人接过佛经谢礼,青色页面上的字迹飘逸洒脱,纷纷与旁人交头接耳,却见洛贵妃蓦然苍白了脸色,手捧《往生经》亦微微颤抖。 孙昭仪看着手中的《心经》抬头看向凤座上的皇后,只见她的目光纷纷扫过众人,淡淡笑意挂在唇边,神情令人难以捉摸,看着洛贵妃的神情,仿若早有预料一般,唇边笑意不由加深。 身后的曾婕妤紧紧的看着凤座上的皇后,一袭月白宫袍,发髻以玉簪低挽,那装束像极了皇后娘娘,两相比较之下,越发显得曾婕妤东施效颦,反观凤座上的皇后一派神圣端庄,而她,几乎沦为了满殿的笑柄。 她向来自持美貌不逊于宫中任何妃嫔,此刻一见皇后凤颜,只觉得犹如穿了一身枷锁,而后隐隐传来的讥笑令她犹如芒刺在背,双眼泛红,却也倔强的咬牙不忍让泪水落下。 第119章 皇后柔和的与殿中诸人谈笑风声,曾婕妤浑身僵硬,手中的《金刚经》亦止不住的颤抖,晨光照耀进来,满殿都是衣香鬓影,这繁华如斯的睦清宫,却令她感觉比别处宫室更寒寂幽深。 她微闭了双眼,孙昭仪侧脸回眸淡淡一笑,如光如雾一般,令她蓦然心神安宁。 对啊,此刻最应该惶恐的并非是她,而是她朝前看去,只见前方那傲立在众人之前的洛贵妃脸色几乎白如死寂,精致妆容也掩盖不住她的惊恐失神,倒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还能在唇角勾起淡淡笑容,那笑容却令她的容颜徒增了几分苍凉。 宫门外一声宣驾,众人敛神,竟是皇上来了。 众人满满跪了一地,皇后并不迎出殿外,直到那玉簪束发,朝服博带的翩翩身影出现殿前,她才从凤座中盈盈起身,徐徐步下,敛衽屈身浅行了一记常礼。 上昔跨入大殿之中,四月含笑如雾盈盈看着他入内,那一刻,他几乎快要恍惚岁月几何,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睦清宫,依旧是那方岁月,依旧是那张容颜,连那一袭白裳亦未曾改变。 她笑着站在那里,身后逆着一殿的辉光,他笼袖上前,伸臂揽了四月,容色温柔如水,双眸暖煦如春。 皇上眼中仿若再也见不到其他人,将皇后扶到凤座之上,温柔的将散在她脸上的发丝拢到耳后,皇后莞尔一笑,牵过他的手,两人如同天神一般坐在凤座之上,皇后慵然笑着,语声婉转却清冷:“你来的正好,我正与众位妹妹说道你呢。” 上昔容色一凝,这才看向殿中跪了满满一地的妃嫔,清冷的语态说道:“都平身吧。” “你刚回宫,后宫诸事繁琐,未及好好休养,怎么就这般让她们来了?”上昔拧眉问道,责备的话语中满是关切的语气,“难怪后宫安静,偏你这睦清宫中热闹非凡。” 众人一听,不由的一惊,按照宫中规矩,三日一次的中宫问安必不可少,皇后离宫之后平日的问安都是在长春宫中,昨日皇后回宫,今日恰逢是三日问安之时,又是皇后第一次见宫中妃嫔,众人一早便来了这睦清宫中等候给皇后请安。 四月一扬眉,亦嗔亦怒道:“我在寺中七年之久,广安寺寂寥,刚回宫中热闹热闹,你下朝之后便跑来要问罪吗?” 上昔被她的噎住,啼笑皆非的瞧了她:“我思虑不周,我的错。” 众人不由惊诧,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只因皇后黛眉微拧便道歉认错,这怕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看着两人相视凝望,不是“朕”,不是“皇后”,只是你我,亲近的没有帝后尊卑,只是一个男子与自己的妻子的对话,他的眼里再无旁人,只有那个巧笑嫣然的四月,他的眼里,有任何人都从未见过的神情与宠溺。 四月起身,看着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揉了揉额头轻声说道:“我也乏了,诸位妹妹请回宫吧。” 众人失魂落魄间纷纷告礼退出大殿,却见帝后二人下了凤座,皇后脚步停驻,白裳衣袂被风吹得翩翩:“对了,我还没有见过太子呢。” 她仰头对着上昔说道,刚行到殿门的洛贵妃听见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转身将目光投向皇上,却见他锋锐唇角噙着一丝宠溺温润的笑,伸手牵过她的手:“那明日让澈儿来给你请安。” 洛贵妃瘫软在云儿怀中。 入夜的睦清宫深处,凤帷深垂,犀烛之光从琉璃莲花灯中透出,柔和氤氲。 上昔揉了揉微疼的额角,抬眸便看见一袭白裳的四月慵懒的斜卧在鸳鸯榻上,素手摆弄着眼前的黑白棋子,神色淡淡,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烛火光晕照在她白皙如玉的脸庞上,一如往昔那般的动人心魄。 她的眼如晨星般璀璨明亮,仿佛不曾沾染着世上烟尘,青丝如墨,铺散在软榻之上仿若一卷浓墨,好像如同从前那般,他在书案前看奏折,她就斜卧在软榻之上看古卷或者是摆上一方棋盘,待他批阅完奏折两人便对弈一局,接着……接着便是他将她打横抱入重重帷幔之后,一夜缠绵,他的手划过那细若凝脂的肌肤,狠狠吮住那红若血樱的双唇,听着她一声一声的缠绵低唤着自己的名…… 落子有声,她抬眸看向他,开口问道,金声玉振,清洁无垢:“奏折看完了?” 仿若在梦中,上昔突然惊醒,手中的奏折尚看了一半,朱墨御批也才寥寥几笔,窘迫的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黄绫奏章,上面写了什么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叹了口气,又从头看到尾。 四月轻笑了一声,着了绣履从软榻上起身,衣袍拖曳在地,行到他的面前拿过他手中的奏章:“若是在我这里无法安心处理朝政,那还是回乾元殿吧。” 上昔凝住,微微抬头,不发一言的拉过她的手放置在掌心之中,醇厚的音色似压抑了许久:“你愿意回宫,我很欣喜。” 本以为四月再不会踏入这里,她虽出生在此,却在这幽幽深宫中受尽了欺凌,看透了人心,他从始至终都觉得,这里并不是她的天地,她可以翱翔在天地之间,可以于江湖中快意恩仇,逍遥在世俗之外的天灵山,唯独这里,充满了诡计阴谋,从来都与她格格不入。而她,好似一生都摆脱不了这里,大胤公主生于此,大宁皇后注定余生在此,虽然离宫七载,可皇宫大门从来也没有为她封闭,只要她愿意踏入,那这扇门永远都是为她敞开,前路昭昭,就算是有刀山火海,魑魅魍魉,他也定要为她披荆斩棘,让她一世安顺自在。 四月微微抬头,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微微闭了双眸,感觉上昔将她的手握的更紧,好像就怕她指缝中溜走,可真的握的住吗? 她淡淡含笑,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瞬间,又好似千万年,不再言语望向广大窗棂外的如墨夜空。 “我若是不回来,如何查明当年真相。” 早已是铁铮铮的事实,上昔并不昏聩,他耳聪目明,也算得上是中正仁明,并不需要她巧言逢迎,她又如何想要踏足这里,这里的一物一什于她而言皆是痛苦万分的回忆与过往,多少次的午夜梦回,见到的都是飘散在风中的皓皓银丝,都是在雪地绽放的猩热红莲。 第120章 那些回忆与过往都化作满身寒彻,宛如利剑一般将她从梦魇中唤醒,睁眼看了,谁也不在身边,空荡荡的让她觉得满天满地都是黑暗。 双手沾染了她至亲之人鲜血的仇敌,背弃了倾世誓言的结发人,都将为她漫长的等待与隐忍一一偿还。 从她踏入帝都开始,戏已开场,箭已离弦。 不论结局如何,进退都已晚。 上昔看着她,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神情却是痛苦万分,从前他令她伤透了心,痛不欲生,害得她最爱重的师父惨死,这一切又该如何抹去,这一刻他只希望四月能对他有那么一丝一毫的仁慈,不,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留恋,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往日恩怨若不计,他与她仍然是这世间最美好最尊贵的一对夫妇,会受世人膜拜,会千古流芳。 上昔不愿多说,一言不发的拉着她出了大殿,一跃上了宫檐。 琉璃瓦在夜色中散发淡淡幽光,上昔脱下外袍披在四月身上,阳刚温润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青丝皓皓飘散在眼前,带来发间熟悉而眷恋的清雅幽香,透着白梅一般的冷洁自然。 他从袖中摸出一方碧笛,通体莹润光泽通透,只碧笛一角却是以金箔修复,如玉修长的手指抚上那一片修复缺口的金箔。 四月从他手中拿过那支玉笛,淡淡笑着:“再怎么修复也不能完美如初。” 上昔心中阵痛不已,带着这些冷漠无情的话,令他心头也起了凉意,凉的发颤,固执的用那支玉笛吹奏了两人当初在树林中遇见的那首曲子。 往事如云飘散在眼前,她笑靥如花,他清朗不凡,一曲一舞便已定下终身不悔的誓言。 修复过得玉笛终究再不复从前清脆,带着丝丝呜咽,隐忍而迷离的微颤,临到最后竟是曲不成调。 笛声暂歇,四月仰头问道:“怎么不吹了?” 碧笛尚在嘴畔,他惊诧的低头看向她,四月的眼,异常清明,瞳仁深处熠熠生辉,直映入他心灵深处。 下一刻,他闭上眼,狠狠的吮住她的唇,好似要用尽全身力气来将她抱紧,嵌入灵魂。 四月眼睫微闪,面庞上投下浓黑的阴影,唇上的炙热辗转反侧,急切的等待着她的回应,她淡淡一笑,眸中的清冷化为犀利,隐晦的红光映出无比的诡谲。 夜色如暝,居然下起了雨,幽黑的夜空中,无数水流从天而降,遮住了一切的声响,也遮盖了人间繁华若梦。 她站在窗前,看着密密的细雨落下,身上依旧披着上昔的外袍,他的手指轻划过她的发梢:“你离开之时,我只觉得这天地都暗无天日了,拥有天下又如何,九五之尊又如何,我终究负了我最心爱之人,令她满身伤痕,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然会带着你远走高飞,看尽世间繁华,策马江湖。”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鬓发:“我多想是一场梦,醒了之后你依旧还在我的身旁,对我那样笑着。” 他的声音呜咽,再不复从前稳重,窗外细雨从外撒了进来,脸上不知何时已带上了凉意,四月回身,仰首含笑:“能梦一场也好,上昔,我倦了。” “那就歇息吧。”上昔深深凝视着她,果然见她淡漠一笑,脱下身上的外袍递到他手中,揉着微痛的额角往内殿行去。 他伫立在重重帷幔之后,低垂着头,手中的外袍还有她的余温,淡淡的清香勾魄夺魂。 “一诺白头,一世夫妻,上昔,我还能信你吗?” 清灵的声音如同天际飘来,霎时间将他的头顶照亮,五光十色,绚烂如虹。 “四月。”他隔着帷幔唤着她的名,肃容道,“我说过,但凡令你流泪的人,我必要他以血来偿,这句话,我从未忘过。” 四月唇角挑起冷淡讥诮:“若是你呢?” 他沉默良久,一笑:“自然以命相偿。” 随着一声巧笑,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劲风袭来,身手极快,他不避不躲,随着一声响亮巴掌,他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这一下是打你圣心不明,误信他人,害死忠良,陷我与不仁不义。”那一巴掌打的力道十足,四月只觉得掌心疼痛不已,瞳仁深处因怒意聚成一点,脸色苍白。 上昔转头看向她,接着又是一巴掌:“这一下是打你权柄蒙心,再不复端庄清明,废我武功,害死师父,陷我于不忠不孝。” 四月的脸色煞白,眼底泛红,嘴唇颤抖。 嘴里尝出猩甜,唇角带上一丝血迹,他转头看向四月,昂首等着她的下一掌,身形挺拔如松,他愧疚的脸上已是掌印赫然,他的目光灼灼,一眼不瞬的凝视着她,只见她高高的举起手,泪水在她眼底凝成清光,终究不肯落下来,睫上霜色朦胧,喉间微动,却哑然无声,只有哀凉的笑。 他闭上眼,不忍再看,清冷的笑声如同刀尖一般划过心上,犹比脸上的疼痛火辣,良久静默中,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带着微微颤抖:“这一下,是打你负了当日诺言,让我从此断情绝爱,永坠无间地狱……” 语声骤止。 他低头以唇封住了她的口。 她徒然挣扎,挣不出他双臂的禁锢钳制。 他吞没了她的呼吸,她的声音,连带着她的心痛他也感同身受,他抵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 “四月,你说得对,我该受的不止这些,我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无法偿还。” 她紧闭了眼,不肯看他,肩头颤抖如风絮。 “四月……”他抬起她的下巴,迫她直视,深深望进她眼中,拉过她的手放在胸膛之上,突突的心跳笃定而坚决:“七年前之事,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无论是谁,就算是九州颠覆,我也在所不惜。” 四月颤声道:“我该如何信你?” 上昔望着她凄恻笑颜,万千言语,僵在喉头,只得一句 “就凭你还是中宫皇后,此刻我还在你眼前,我对你情深一如从前,当日誓言仍在,我一言既出,此生无悔。” 她凝住,痴痴的凝视着他,他的眼,深邃而情深,粲然生辉,褐色的眼眸隐去了所有锋芒。 第121章 她的手抚上他坚毅的脸庞,双眸中的泪终于落下,如雾如霁,柔声问道:“痛吗?” 他含笑摇头,唇贴在耳畔,温柔啄吻,情深而绵长,从未坠珠玉的耳珠到肩胛颈侧,浅浅掠上肩头,辗转到眼下,吸去那苦涩而心酸的泪,他低埋着头,狠狠的吸取属于她的馨香味道。 四月缓缓闭上了眼。 就在再任由她沉沦片刻吧! 他的唇,他的吻,翻天覆地般的温暖,烙在身上如焚如灼。 她望着窗外密密的细雨,微风拂起帷幔轻轻飘来,唇边勾起一抹无力的笑意,无力回应他唇舌间的痴缠,亦无从阻止心中的无声崩摧。 “我是真的有些乏了。”她的手尚在他的掌心之中,他细细摩挲着通红一片的掌心,眉峰轻皱。 上昔将她打横抱入内殿,她并未抗拒,沉沉阖目,唇角柔软,疲惫的睡去,他低头看向她的睡颜,拥紧了她,放松肩头,让她更加舒适一些,许久一动不动。 晨曦初露,汪全悄声踏入皇后的睦清宫,昨夜的一阵宫檐上的笛音,听得人百转千回,唏嘘不已,汪全在檐下听了一夜,随后皇后从檐上飞身而下,身上还披着皇上的外袍,脚步匆忙的奔入睦清宫中,夜色暝迷中,他低垂着头,看着皇上随后落下,紧随着皇后的步伐进入殿内再未出来。 一夜未出,这是好事啊! 汪全搓着手,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彤史女官早已在殿外等候多时,此刻也该是陛下起身着装上朝了。 汪全站在大殿上,频频朝着内殿看去,只见鲛丝裁成的重重帷幔随风翻飞,光影绰绰之间里面毫无动静,春风吹拂着珠帘玲珑动耳,静好如谧。 清云看着汪全急不可耐却又不忍打扰的神情,不禁莞尔一笑,悄声掀开重重帷幔一眼便看见了半倚半靠在凤帷间的皇上,一袭衣衫凌乱不堪,微微弓着身子,生怕一个细小举动便打扰了怀中安睡的佳人。 双目炯炯有神,好似整夜都没有睡过一般,却一丝疲乏也无。 那般眼神,情深而执着,令清云不由得看得呆了。 听得有人入内,上昔看过来,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惊动。 低头间,只见四月已经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还有些朦胧惺忪,从上昔怀中坐起身来,如瀑青丝铺散在身后,问道上昔:“你该上朝了吧?” 从七年前离宫之后,她便眠浅,有时候还会彻夜失眠,因为一闭眼她总能看到历历往事在眼前,可昨夜她却睡得无比安稳,温暖而宽厚的胸膛,像铜墙铁壁一般,为她挡去寒冷风霜和梦中的杀戮无情。 上昔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弓着身子蜷缩在床头,看向四月,目光柔软,音色低沉温和:“我这个模样,能去上朝吗?” 清云这才注意到皇上俊朗的脸上好像……好像有巴掌印!看那力道,绝对不轻,她被这发现惊得满心错愕,却见皇后微微打量着自己的手掌,又看向皇上的脸庞,笑着将他从床头拉了起来。 上昔全身早已麻痹,被四月这么一拉,又酸又麻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直嗷嗷的惨叫。 清云何时见过皇上这般模样,不禁掩袖巧笑。 上昔手上用力,四月被他带入怀中,惊呼一声转瞬余音便被他吞入,抬眸看向他,却见他疲惫的闭上了双眼,平和的气息拂在耳畔:“别动,就这样让我抱着。” “吩咐下去,今日罢朝一日。” 四月哑然失笑,挥手示意清云退下,伏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衣袍传来肌体的温热,灼烫着她的脸,一息一暖她都还记得,好似恍若天涯,却又是这般熟悉。 四月纹丝不动,他捉过她的手,按在温热坚实的胸膛上,他的心,在她的掌下搏动的急促而有力。 洛贵妃带着太子前来睦清宫之时,上昔已前往乾元殿中处理政务,四月斜卧在软榻之上把玩着手中的棋子。 听得清云回禀,只让她将太子带入殿中,先行让洛贵妃回宫。 凌澈惶恐不安的看着洛贵妃,洛贵妃脸色惨白,浓重的脂粉也遮挡不了眼底的青痕,只一眼不瞬的凝视着凌澈,替他整理好衣衫,正了正束发的玉环,清云连番催促之下,凌澈感觉母妃拂过他脸庞的手也在止不住的颤抖。 从昨日开始母妃便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守在书房外听太傅将课业教授完毕,又带着他一同去御花园散步,陪他一同捉迷藏玩乐,到了晚上,母后直搂着他不愿意撒手,半夜他醒来,却见到母妃满脸泪痕,嘴里仍在给他哼唱着幼时的童谣…… “母妃……”凌澈低低的唤着,洛贵妃背过身不愿再看他,心痛如绞。 “母妃是不是不要澈儿啦?母妃……母妃……是不是做了太子就不可以和母妃在一起了?那澈儿不要做太子了,澈儿不要做太子了……”凌澈哭的伤心,听在洛贵妃耳中,心犹如在滴血一般。 转过身将他搂在怀中,哽咽道:“母妃不是不要澈儿,母妃……澈儿现在是太子了……应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以后……澈儿就是皇后娘娘的孩子了……” 凌澈埋着头在她怀中哭泣:“为什么皇后娘娘回来了母妃就不要澈儿了,那皇后娘娘为什么要回来,她为什么要回来?” 洛贵妃被凌澈的话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捂住他的嘴,狠狠的摇头。 内殿珠帘摇曳,四月静静倚在凤榻上,望着投入地上的晨间光影,面容骤然浮上阴霾,听着殿外母子惜别,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缓缓走到大殿之前,那两母子正是哭的伤心,见到她出来,洛贵妃忙用绣帕将凌澈脸上的泪珠擦去,牵着他的手向她行礼。 四月淡淡笑着,让她起身。 凌澈两眼通红,鼻子一抽一抽的,洁白如玉的小脸上挂着泪痕令人一见便忍不住的怜爱。 四月微眯了双眸,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上昔的影子,更多的是看到了洛姝雅的容颜。 都说儿肖母,女似父,灵岫何尝不是继承了玄恆的好容貌,而眼前的凌澈更是继承了上昔与洛姝雅的好皮相,才这般年纪,就生的如同金雕玉琢。 四月柔柔的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问道:“太子在哭什么?” 第122章 凌澈埋着头不敢看她一眼,仿佛她就是恶魔一般,紧紧的拽着洛贵妃的手:“他们说澈儿做了太子,便不可以跟着母妃了,以后要住到睦清宫来。” 宫中有规矩,若是妃嫔之子授封太子,那便不再是妃嫔的儿子,而是中宫之子,既然是中宫之子,自然是要住到中宫来教养。 四月抬眸看去,只见洛贵妃一张脸苍白到毫无血色,再无从前端庄大气,唇亦在上下颤抖,听着凌澈这样说道,唯恐四月一个不悦,狠心从他手中扯出袖袍便背过身去。 “你不想住到我的睦清宫吗?” 凌澈看着她,只觉得她也并非云姑姑所说的那般可怕,倒是十分温柔和顺,抽着鼻子可怜样十足,微微点了点头。 云儿在旁看得心有不忍,扑腾一声跪在地上:“皇后娘娘,太子还年幼,他还不懂事,他离不开他母妃啊!” 四月厉眼扫了她一眼:“太子如今已经六岁,这般依赖自己的母亲,以后如何能够担当天下重任,难道待到太子成年执掌天下之后,也需要他的母妃为他提点一二?” 说着眉眼还不时扫向一侧的洛贵妃,洛贵妃扑腾一声跪在地上:“臣妾不敢。” 她这是在暗示他日澈儿登临天下,那她这个做母妃的便会以天子生母,霍乱朝纲,如此滔天罪名,她担当不起。 四月转身,不愿再看外面几人哭的凄惨。 “澈儿……”远处一声低斥,吓得凌澈瑟缩躲在洛贵妃身后,“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四月抬眼看去,却见上昔撑了伞,在春蒙细雨中翩然而来,他走的极快,将汪全等侍从都远远甩在了后面,步履间袖袂翻飞,衣带当风。 也不知是何时下的雨,细细蒙蒙,轻轻浅浅,洒了一天一地。 四月轻皱着眉头,扫了一眼殿前跪着的几个人,一甩衣袖入了大殿。 殿外不时传来上昔的呵斥声与太子压抑抽噎声,听在四月耳中,犹如猫挠一般,清云轻声走到身侧,却见她黛眉轻拧,神色却是十分不忍。 “是不是我太狠心了。”她好似在喃喃自语,风裹斜雨从窗外扑进了殿中,沾湿鬓发,这春末的天气里,蓦然起了彻骨寒,突然想起了随陈子烨一同下江南的灵岫,唇角牵起淡淡笑意,温和而宠溺,“灵岫也是他这般年纪,小小的,老爱粘着我,姑姑长,姑姑短的叫唤……” “到底太子太过年幼,骤然让他离开母亲,怕也是难受的。”清云柔声应道。 四月侧颜看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吩咐了清云几句便朝着内殿行去,唇角笑意神秘而悠远,遥遥望着头顶那方横梁:“母妃,这是我给洛姝雅最后的仁慈,稚子无辜。” 上昔的声音渐渐小了,好似所有的声音都小了下来,风声簌簌,上昔踏入殿中,正见到四月靠在凤榻上闭目假寐。 从汪全手中接过玲珑金丝笼,鸟鸣啾啾,里头一只羽色斑斓的珍雀叫的欢畅。 四月止不住的笑了出声,看着他如同献宝一般将那鸟笼提到她的面前,松了一口气言道:“要逗你一笑,还真是不容易。” 四月瞧着有趣,伸手逗了逗鸟儿:“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你一笑,你倒是一只鸟儿就可以了,你这买卖只赚不赔。” “当心!”上昔抬手一挡,以广袖遮住了她的手,“这鸟儿会啄人。” 汪全连忙上前接过鸟笼,小心翼翼托在掌心之中,听得皇上沉声说道:“朕愿意做那烽火戏诸侯为博佳人一笑的周幽王,怕是你也不愿意做那红颜祸国的褒姒。” 鸟儿受了惊吓,在笼中扑腾着乱飞乱撞,四月看了一眼,低声说道:“可怜了这鸟,拿出去放了吧。” 汪全提着鸟笼不知该作何,这只鸟儿可是皇上花了好大的心思才寻来的,转头看向皇上,见他眉宇舒展,说不出的神采飞扬,挥手示意他按照皇后所说的去做。 “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他们都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四月看向窗外,苍穹被细雨洗的湛蓝,好似那蒙蒙细雨已经停了,天边云际被镀上一层金光。 上昔上前拥住她,下巴摩挲着她的秀发,淡淡清香从她发间传来:“那你的天地呢?” 四月清冷一笑,我的天地……我的天地中只有仇恨! “那要看你愿意为我撑起哪方天地。” “有朕在,你愿意在哪儿都行,只一条,别再扔下我!”他的神情如同一个耍赖的孩子,固执的将她拥在怀中,“天涯海角,黄泉碧落,远远的看着你,也是好的……” 他低头看向她,却见她神色淡淡,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好似世间事都与她不相干,却又不得不羁跘。 他蓦然用力,紧紧的搂着她,就怕稍稍一放松,她便如烟一般消失在了怀中,此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黄粱美梦。 他将她揽紧,结实的胸膛下传来平稳的心跳,蕴含着奇异的力量,令她心安,她知道她不能就此沉沦,却……又不得不沉沦。 四月一颤,被他箍的有些喘息,嗔怪道:“我出不过气了。” 汪全放了鸟儿,步入大殿,正见到帝后深情相拥,柔光照耀的凤榻散发着淡淡光晕,他们两人,仿若这世间最美好的神仙眷侣一般,一对璧人,仿若谪仙,他静静的看着,只觉得如此便是圆满了。 求仁得仁,陛下此生所求的不过是皇后回宫这般静好的岁月,于他而言,应当是圆满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响起,汪全皱着眉头看去,却见方铮匆匆前来,衣袍拢风,发鬓浸湿,踏在玉阶上的靴子留下水迹,这般形色匆匆,应当也是出了大事,汪全退出殿外,方铮低声说了几句,汪全蓦然脸色大变。 四月看着上昔带着他们出了大殿,遣退了殿中众人才从袖中拿出云涛小笺。 熟悉娟秀的字迹,云涛小笺上存有淡淡馨香,四月看完揉了揉额头便放在烛火上付之一炬。 第123章 临到傍晚上昔才回来,四月正好在用膳。 上昔草草用过膳之后,眉宇间的褶皱仍旧没有舒缓,疲色难忍。 四月轻声走到他的身后,手指按在他的额头,舒缓着他的疲乏,上昔安心的将头放在她的怀中,嗅着她身上散发的阵阵馨香,只觉得整日的疲乏都烟消云散。 “刺找到了。”上昔闭目轻言。 “是吗?”四月对他的话并不好奇,“此刻你还怀疑是我做的吗?” 她淡淡笑着,话语中带着十分明显的讥诮。 上昔苍白一笑,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之中:“你与鞑靼不共戴天,就算你再恨我,也定然不会拿这九州江山,天下百姓当做儿戏,这天下也有你的一半。” 四月凝视着他,眼中尽是玩味,看得上昔眉宇越皱越紧,眉头几乎凑到了一起。 四月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冷笑了一声便从他手中抽出手:“我的嫌疑最大,况且当初是我放走了穆敖,这是不争的事实,若是我真的与他有所勾结,谋害你这江山,那又当如何?” 上昔豁然起身,长身伫立,振声怒道:“我不会疑你。” 四月静静的看着他,微微笑着,那笑意,如清风,如海澜:“不是我。” “我知道。” 当初帝都之中闹出流寇刺一事,四月暗中让温映月手中的暗卫在私底下倒是借势推波助澜了一番,铲除了好些洛氏一族的族亲子弟,而后水云间陈子烨遇刺一事,他有意将刺一事闹大,一则是可以替四月隐瞒她已回帝都之事,再则是想要看清这帝都之中还有多少魑魅魍魉,出乎人意料的是陈子烨却其中发现了陈清奇与鞑靼勾结一事。 上昔因陈子烨受刺一事对他多加慰问,更在他离京返回江南之时亲送以示安慰,江南王的封号也因此重返江南,这倒是出乎了四月的预料,更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令上昔让江南王重返江南皆是因为陈子烨在帝都表明心迹,只会为四月倾尽江南之力,以护她万全,为她达成夙愿,江南终归是忠于四月的一方势力。 江南与她,是友,亦是盟。 当日在鹊廊巧遇了那鞑靼女子,温映月早已派人暗中跟踪那鞑靼女子,岂料不过短短时日,那女子便被人暗杀在了一间别院之中,这并不蹊跷,四月早已料到有此一事,当日她便已经警告过那女子,若是想要破坏鞑靼与中原的盟约,让他擅自掂量掂量分量,看来有人并不想就此放弃。 左手剑。 那女子被一剑封喉,尚不及反应便被人杀死,那女子身手不凡,能将她一招毙命那人的武艺定不在她之下,甚至是被她亲近信任之人灭口,习武之人都有自己的剑法与招式,既然他用左手剑,无非是想要隐藏真实身份。 蹊跷的是那女子被温映月手底下暗卫发现之地,却是曾经王宥的别院倾澜别院。 一桩桩,一件件,构成了一张诡异的网。 四月微微笑着,唇角带着戏谑的弧度。 沈青岩啊沈青岩。 四月摇了摇头,若是沈青岩与摩金勾结,就算他要杀人灭口,也完全没有必要隐藏身份。 夜风微凉,灯火影影绰绰,拂动床帏翻飞,四月静静看着头顶上的鸾凤和鸣,思绪纷乱,身侧已传来匀沉的呼吸声,坚毅手臂隔着被衾揽着她的腰,鼻息微微拂到她的耳际,一息呵暖。 四月冷笑,拂开她紧箍在腰间的手,不过片刻,他的手臂又搭了上来,借势将她往怀中揽紧,宽厚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那暖,灼热却令人莫名心安。 她放柔了身子,沉沉睡去。 皇后回宫,朝中风向亦改,于相病于府中养病,帝后御驾凤辇多次亲入府中慰问,恩赐不断,而本该气昂煊赫的洛氏,因洛世荣闭门谢沉寂不少,就连十日一次的大朝也上书称病未出现于人前,自从皇后回宫之后,皇上夜夜居于睦清宫,颇有种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情状,而皇后似乎安之若素般的享受着这样的宠爱,毫无不娇柔也不造作,该有的赏赐一分不少的遣送到各宫各院。 四月缓缓睁开阖起的眼睛。 夏旭暮光斜照在宫檐老枝桠上的一只白鸽惊飞,翅膀扑落残叶,在余晖下犹如一片蝶羽翩翩而下。 凭阑而立的皇后许四月,站在照入重檐的最后一道日光里,目光随着惊飞的白鸽投入茫茫天际,幽深眼眸里在日光里映出一丝冷意,墨水悄步从殿外进来,一时之间竟也看得呆了。 四月侧颜扫过,淡淡问道:“六宫之中可有什么动静?” 墨水回神稍一沉吟,禀道:“六宫妃嫔皆静。” 四月轻笑了一声,转身入殿,重重轻纱帷幔淡淡卷起:“怕是静不了了,对了,我回宫多久了?” 墨水思虑了片刻,皇后回宫已有两月之久,而她是在皇后回宫的第七日被千挑万选了送到了睦清宫中伺候,之前睦清宫中的老人全被皇后打发了个干净,犹记得她被派到睦清宫中之时的情状。 皇后慵然斜卧在软榻之上,一双清灵流转的凤眸中毫无波澜,淡淡扫过殿中循循而跪的十八名近身宫女,这些人都是御前大都统汪全亲自挑选出来的,皆是御前伺候之人,乖巧伶俐,尽忠职守,她跪在众人之中,只一眼便将温映月安插从里面的她寻了出来。 满殿婢女尽数退去,她跪在冰冷华贵的玉石地板上,低埋着头看着地板上的瑞兽纹路,皇后轻笑了一阵,让她抬起头来,撞入眼眸中的女子,几乎让她凝住了心神,这样的容颜……别说是男子了,就连她都不禁看呆了。 皇后唇角勾起淡淡笑意,清冷的声音如霁如雾:“果然一番好人才,像是映月调教出来的人。” 皇后转身离去,留下她一人跪在大殿之中,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却生出一阵莫名的凉意,那背影,高贵清灵却犹如一阵烟,仿佛只需要一缕清风,便能消散。 墨水应道:“娘娘回宫已两月有余。” 四月咀嚼着:“两个月了……已然够了,给了他们足够的时日来筹谋,不动作一番怕也枉费了我一番心血。” 第124章 疑是故人来 六宫平静如常。 次日夜里,曾婕妤所居的暖馨阁出了事,一名宫人意外坠井身死。 得了讯息的主事不敢惊扰皇后,先报给了汪全,汪全听了始末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有一丝耽搁忙赶往了睦清宫,帝后尚未歇息,两两坐在软榻前各掷棋子。 上昔见到汪全容色凝重,不禁皱了皱眉,对四月说道:“后宫是无一日安宁,你近日总是神思倦怠,能少操心的少操心,让洛贵妃多替你分担着些。” 四月揉了揉额头,倾城绝色也挡不住容色苍白,上昔忙上前扶了她:“早让你召御医来看看,怎么脸色这般白了。” 四月轻笑:“我也算颇通黄岐,既然你这般担心,那就待明日一早便让御医来瞧瞧。” 上昔缓和了脸色,将她扶到软榻上,才冷声问道出了何事。 汪全凝了心神:“昨夜有一名宫人在暖馨阁意外坠井而亡。” 四月皱眉:“坠井?” 汪全禀道:“说是有后院有一口废井,这宫人夜里饮了酒,醉里失足坠落的。”四月侧头看向上昔,只见他眉头越蹙越紧,森然阴影笼罩在眉心,冷哼了一声:“这等小事也来烦扰皇后!” “宫人坠井确实小事,奴才惊扰凤驾实在是罪该万死,可是……托起尸体之时被他佩戴的腰牌勾出了一物,兹事体大,奴才不敢隐瞒。”汪全惴惴道,身后小太监忙上呈了一个金漆托盘,托盘以暗布掩盖,上昔一见不禁站起身来,双手紧拽成拳,额上青筋突兀。 四月遥遥看着,上呈于御前之物皆以明黄红缎遮盖以示庄重,能以暗布掩盖之物,不是污秽便是邪祟! 上昔凝重的眼色望着那托盘,气得浑身发抖,转过身看向四月,却见她摇摇欲坠般的几欲从软榻上跌了下来,飞奔过去接住了她,汪全被皇后一番神情惊的站起身来,忙喊道:“召御医!” 汪全突然起身,打翻了小太监手托的托盘,一个玉塑人偶从暗布中坠了出来,发出一阵清脆响声,顿时玉崩人碎,雪白淺纸现于人前,满殿震惊,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四月伏在上昔怀中看着那张纸条和满地碎玉,顿时一张脸凉白到毫无血色。 她紧盯着上昔那双乍薄怒火的双眸,说道:“我出自天灵山,素来不信这些巫蛊之术,你又何必在意。” 上昔不语,只冷眼睥睨着匍匐跪地的众人,目光扫过那尊破碎的玉塑人偶,沉声说道:“把曾婕妤给朕带到乾元殿。” 汪全唯唯应答:“奴才已经派人将曾婕妤拿下。” “好,好,好得很……皇后刚一回宫,这后宫就不得安宁!”上昔冷声说道,额上青筋突突跳着,双眸中冷冽和赤焰交织,分明就已经是震怒到了非常。 四月无力地靠在软榻之上,什么也没说,本以为上昔会就此离去,却只见他在面前走来走去,每一声脚步都落地有声,四月索性不再理会,朝着墨水稍稍示意,便微微阖上眼睑修养片刻。 听得上昔脚步落地声音减轻了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你又何必大动怒火,惹得他们一阵惊慌,我都说了,我本出自天灵山,素来不信这些巫蛊之术,若是写写符,下下蛊就能令我万劫不复,恐怕我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上昔拧眉瞪着她,四月悻悻然的闭了嘴。 他沉吟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平复了心境走到软榻之前,沉声说道:“我知你心性,若这玉塑人偶是旁人也就罢了……” 上昔的声音越来越小,刚刚压制下去的怒火又突然冒了出来,转过头说道:“太医怎么还没来?” 汪全早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上昔话音刚落,御医便已匆匆赶来,连忙行礼问安,四月无奈拧眉,伸出手腕给太医诊脉查探。 太医已经探在她的脉门之上,四月神色未动,暗中调动了一些内力,而此时,上昔坐上了她身侧的位置,手臂似无意般的触碰着她的身体,她微微一怔,心里泛起一阵冷笑,渐渐收敛了内力。 太医细致寻了一阵皇后的脉息,心中诧异无比,皇后的脉息本是一阵紊乱,可片刻之后却又变得轻浮无力,细弱游丝,断断续续,若不是万分小心,几乎就快要查探不出……他猛然色变,手指也不禁开始变得有些颤抖起来! 这脉息,分明就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 御医顿时面如金纸,汗如豆大,滚滚从额上冒出。 “皇后凤体如何?”上昔开口问道,紧张担忧的神色不言而喻。 太医扑腾一声猛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喃喃道:“陛下赎罪,微臣……不敢明禀。” 上昔冷哼了一声,冷言道:“有话直说,这般吞吞吐吐作何模样,皇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娘娘凤体恐是邪物入侵……”太医一面用眼色观察着陛下神色,却见他面上阴郁更重,听见他这句话之后,轰然起身,大步离开了睦清宫。 “起来吧。”四月启声说道,整理好袖襟。 太医战战兢兢的从地上起来,低垂着头不敢看皇后娘娘一眼,只觉得这诺大典雅的睦清宫中在这暖风夏煦中蓦然令他寒彻入骨。 四月微微示意,墨水便将殿中婢仆尽数遣出。 “老太医有话不妨直说,本宫不是陛下,只听实话。”四月淡淡的看了一眼太医。 太医行走宫中数十载,听着她这话,缓缓抬起头来极快的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心中一处早已是惊涛骇浪,深埋着头,再次开口却是枯嵪之声:“殿下……从您的脉象来看,已是回天无术了啊!” 四月摇头轻笑,从软榻上起身,亲自扶住了几乎摇摇欲坠的老太医,老太医不停地摇着头,端庄严肃的脸上难掩疼惜之色。 “老太医这称呼可不能再叫,本宫已是中宫之主,再不是当年那个得您帮扶的婧维公主。”四月淡淡笑着,“老太医当年恩情,四月永铭五内,此生难忘。” 第125章 寒彻身亦寒彻心 老太医这才抬起头来,好好端详着眼前的女子,仿佛她并不是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岁月悠悠,好似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曾经宠冠后宫的温淑女子般来。 她们竟是如此相似! 四月笑着,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从她口中发出,脸上也带上了回到帝都之后再未展露过得笑颜,她扶着老太医,摇头道:“倒是让温太医担心过了,我无事……” 老太医急的声调也猛然拔高了不少:“殿下……您这脉息……分明就已是落玉之声了啊!” 四月垂睑,微微叹了口气,从老太医一踏入睦清宫她就已经认出他来,方才本打算用内息调理改变自己的脉息,免得这老太医探出究竟来担忧过虑,终究上昔还是信不过自己! “温老太医不必多虑……”四月仔细思索了一番,才柔声说道,“我这脉息是正常的,这虚弱也是正常的,以前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回了帝都这么长时日才发作,已是四月之幸,我还压制的住。” 温太医不再言语,喉颈之处亦是上下浮动,脚步几欲踉跄,苍凉的言道:“罢了,罢了……” 四月让墨水亲自把温太医送出了睦清宫,温太医刚踏出睦清宫的殿门,顿时老泪纵横,无声哽咽着喃喃道:“贵妃娘娘,您看到了吗?您的女儿受了多大的折难啊!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她,让那些害过她的人,都不得好死!” 温太医一步步朝着玉阶之下走去,身后药童想要去扶住他,却被他决绝的推开。 墨水轻声步入殿中,却见皇后遥遥的看着玉阶之下失魂落魄的老太医,墨水还未靠近她,便感受到了一阵犹如冰凌般寒冷的气息萦绕到了身上,激起了她一阵哆嗦。 这明明已是夏夜了,怎么还会这般寒冷,浸身蚀骨。 四月转过身,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朝着寝殿走去。 随着皇后的离开,那股寒气也渐渐消失……墨水不禁睁大了眼,看着那抹洁白的身影消失在了重重轻纱之后。 四月举起手,就这寝殿内夜明珠的珠晖打量着自己的纤细的手指,她的手掌优美,手指细若无骨,掌心之中微微有些薄茧,她猛地握指成拳,尖锐的指甲划入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她说的没错,她的脉息是正常的,自从服用过噬功散之后,她的脉息每月都会有几日会变成了这样,落玉之声……她止不住的苍凉的笑声笑出了口。 就算有雪蕴丹又如何,就算是食用了九转乾坤丹又如何。 她本是寒食之体,噬功散早已在她体内盘踞多年,想要真正的清除,再多的雪蕴丹,再多的九转乾坤丹怕也是枉然。 纵使她已经习惯了寒彻入骨,可从前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会让她觉得钻心寒冷,冷的她这个从冰雪中重塑其身的人都忍受不了,到底这天下至宝并非无用,她初初也以为噬功散已经消弭,却不想这阴毒的噬功散只是蛰伏! “到底是自作自受。”四月叹息了一声,盘腿坐在床上,闭上了眼眸开始凝神调息。 睦清宫中万籁归于寂静,唯有一只白鸽从黑夜中振翅飞出,四月微微侧首,秀眉微蹙,手中的银针已经朝着那只白鸽射去。 墨水从宽大的窗棂一跃而下,白鸽还未落地就已经被她抱入怀中。 她进了寝殿,却见皇后的青丝微微扬起在空中,夜色暝迷中,那一袭白裳格外圣洁显眼,而她唇角的笑意却是无比妖冶诡谲。 “明日陛下早朝时带她来见我。”四月轻声说道,依旧保持着调息盘腿的姿势,“让映月替我安置好温太医的家人,让他们远离帝都……越远越好……” 墨水领命抱着白鸽便退出了寝殿。 第126章 满殿皆静,众人屏息敛神,连大气都不敢出,惴惴的看着上首的君王和殿中仰首跪立曾婕妤。 灯火将乾元殿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啪的一声,一道灯芯爆花,侍立殿中的众人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汪全小声叹息着,用眼角余光小心打量陛下,只见他目光阴冷,冷峻端庄的面容上不显丝毫情感,冷不丁的,陛下唇角竟勾起淡淡笑意,殿中突兀响起一阵冷哼。 “你还有何要说的?”上昔声音不大,却带着暴风雨般的压迫,“朕向来待你不薄,该你的一分不少,你竟如此丧心病狂,以这般污秽的下作之物谋害皇后凤体。” 所有人听着这话不由的冷汗津津,宫中谁人不知,皇后回宫二月有余,陛下待皇后娘娘如珠如宝,日日夜夜宿在睦清宫中,帝后缱绻恩情,后宫妃嫔暗中虽有微词,却谁也不敢与皇后娘娘争风吃醋,就连曾经宠冠后宫的洛贵妃也对皇后娘娘恭顺有礼,近日里也深居简出,只悉心教抚太子殿下。 曾婕妤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微笑间妩媚动人,虽脸色惨白,却别有一番风姿,今夜一改往昔,穿着粉红宫裙,玲珑盘瑞的双髻,鬓间华贵珠翠尽除,却独独簪了一只珍珠蝴蝶发簪,盈盈中,银光闪烁,竟有一些小女儿的俏皮美妙。 “陛下,可还记得臣妾是何时入宫的?”曾婕妤柔声问道,双目紧紧的看着上昔,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神色。 上昔微微一愣,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恶毒妇人,一句不为自己辩驳,反倒来问自己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 曾婕妤笑意更深,有些失神的喃道:“陛下又怎会记得,臣妾是建元七年冬入宫的,就是这身装束,毫无更改,臣妾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陛下圣颜……”她微微闭了眼眸,好似在回想那时的场景。 英武不凡的帝王端坐在通体雪白的宝马之上,旌旗猎猎,山呼震天,她握着侍女的手止不住的满心激昂,遥遥望着人群之前的那个人,纵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面容,却激起心中悸动,久久难以平复,真正见到他的第一面,却是在月影倾斜,梅影疏离的雪夜,他独自一人,风从四面起,吹乱鬓发,他缓缓走向铺满白雪的凉亭,那时天地都被悠悠扬扬的雪片铺做冰天雪地,而他那一身赤金蟠龙袍,犹如一团火焰,猝不及防的在那白天白地中染就辉煌,他的目光悠远坦荡,遥遥的看着伫立在梅林深处的巍峨殿宇,渐渐地,他的目光似被万千羁跘,何等悔恨,又是何等凄凉…… 那时的他,只是一个被束缚在这世上已早已丢失灵魂的九五之尊,凄凉的使人心伤。 正是那一眼,注定了此生沉沦。 早有耳闻,那座宫殿叫做睦清宫,而睦清宫的主人,乃是这皇宫里的万禁之人也是这世上最为尊贵的女人,他一生中的挚情之爱。 当她回来了,于是他活了。 他的天地,再多的女人也都成了陪衬,只为点缀这繁华如斯的帝都皇宫,只为填补她不在时的空缺,她回来了,所以一切都成了无关紧要,只要有她,这世上再美再妙的女人,在他眼里也不过尔尔。 上昔露出一丝冷笑,把盏不饮,目光定定的看着她,深邃幽深的瞳孔深处弥散着森寒杀机。 曾婕妤缓缓收敛了笑意,挺直了腰身,才应答:“臣妾无话可说。” ———————————————————————————— “无话可说,她自然无话可说。”孙昭仪侧颜低眸含笑,一如从前那般温婉贤良,“再多的话,她只能讲给修罗阎王听,这世上要真的有修罗地狱,那我他日身死之后,又该坠落何处。” 慧心皱眉:“娘娘又在说浑话了。” 孙昭仪掩袖巧笑,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的那本手抄《心经》上,看向慧心。 慧心抬眸,撞入孙昭仪似笑非笑的眼光中,连心都不由得飘了起来,渐渐敛息。 孙昭仪拿起《心境》,捧到面前似细细品读,慧心静静的将烛台移近,照的她莹白面颊,仿佛触之即碎的薄瓷。 破晓之际,天光如剑刺破层云,照耀着皇城内外,天地间只存肃穆的黑白二色。 烛火已尽,烛泪堆积,孙昭仪揉着微微有些酸涩的脖颈,站起身来,倚靠在广阔窗棂前,慧心推开殿门,悄声入内,侍立在她身后。 “陛下已有密旨。”慧心轻皱了眉头。 孙昭仪侧颜扫了她一眼,看着她这番神情,不由疑惑:“什么旨意?” “留了性命,软禁暖馨阁,严令不准泄露丝毫。” “哦?” 慧心愣住,却见她笑意更深。 孙昭仪微微扬起唇角,似有笑意:“他杀了曾晚晴倒还真是一了百了,可叹的是咱们这位陛下竟然留下了她,真不知该道他圣意难揣还是温润多情。” 慧心听着她这般讥诮不恭的言语,也不出言阻止,随即一笑。 “可叹的是曾晚晴虽蠢笨至极,倒也至纯至孝,洛氏一族待她寡情廉义,她自然无所顾念,倒是她那卧病在床的生身母亲啊,终究免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孙昭仪长吁了一口气,低喃道:“死,未必就是解脱,何谓轮回,起始之缘也。” 她看着慧心,说道:“到底陛下不会再放过洛氏了,龙之逆鳞,触之必死。” 慧心静默,看着她素手掀开帷幔,缓缓步入寝殿。 慧心悄声随着她,替她解下外袍,放下床幔,站在床前对她柔声道:“娘娘安心睡吧,无论如何,等您醒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什么都揭过去了,终归不负娘娘和将军这么多年来的辛苦筹谋。” 孙昭仪的目光有一刹温柔飘忽,旋即冷却凝结。 “一了百了?上苍岂有仁慈,我自知种下的是恶果,有因便有果,日后有怎样的果,我孙蕙殊一一领受便是,只愿他得偿所愿,一生顺遂。” 慧心一震,摇头叹息。 听着床帏内呼吸渐渐静谧平顺,她才轻声转身离开,步到梳妆台时,目光落在那本青色佛经之上,默不作声的拿走了那本手抄《心经》。 第127章 皇后喜静,睦清宫中素来清静,平日里来往的宫人脚步也落地轻声,却从未如今日这般空寂森然。 从外殿到内殿,宫人退的干干净净,层层帷幔深垂,只有墨水一人静穆肃立,最深处的内殿,朦胧中可见一袭白裳慵然支颐,斜倚在软榻之上,垂落的广袖后露出侧脸的一线。 帘外光亮大盛,明烛之光令纤尘无所遁形,入内三人,皆是内侍衣着,当前一人却身形娇小,容颜清秀,分明就是女子假扮的。 “清云。”珠帘后慵懒语声带了一丝倦意,“怎么这幅打扮了?” 清云跪下之时,毫无怯意的直视凤座之后的皇后一眼,再不复从前那般恭顺柔弱,墨水示意,身后紧随的两名内侍循循出了内殿,轻云低下头来神思,不知皇后在将殿中众人驱散独独面见于她到底有何深意。 今日之事,早在轻云料定之中,皇后回宫,不过几日便将曾经睦清宫中老人尽数遣散,任由他们归乡成亲,看似是天大的恩宠厚赐,实则皇后早已信不过任何人,连她当日在接到皇后懿旨之时也是用尽了办法才留了下来,却被皇后以往年辛苦的理由打发到了后苑侍弄花草。 看来……皇后早已知悉。 轻云扬起头来,目光定定的看着珠帘之后的皇后,见她坐起身来,漫不经心的整理衣袍,清冷如水的声音悠悠传来。 “是去见什么人吗?” 清云依旧咬牙不答。 满殿静谧。 四月侧过头去,目光中敛去了寒冽,似叹息道:“花吉当年待你如金兰,却不想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蒙混戏弄,花吉一番情真意切,你却早已包藏祸心,离去之前在我面前为你说尽好话,让我定要善待于你,还让我为你寻个好人家,勿要在宫中虚度芳韶年华。” 清云微微一怔,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眼眶中盈盈含着珠泪,低下头去,泪水落在明净的玉石地板上,不声不响的拽紧了衣角,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四月清脆一笑,笑声宛如流金碎琼,在这静谧的内殿之中激起无边涟漪,清云小声的啜泣着,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那一笑嫣然,风华无双。 她开了唇,喉咙哽咽了良久,却只是支离破碎的声音从嘴里发出。 “罢了,带她下去吧。”皇后淡淡的打断她,似有倦意也失去了耐心。 墨水领命,将早已瘫软在地上的清云架了起来,拖着她一路朝着外殿走去。 墨水本是习武之人,力气极大,就这样拖着丝毫不会武艺的清云倒也轻巧,暗地里,墨水暗下她腰身一处,清云只觉得一阵麻痹从脚底升起,缓缓笼上了全身,她抬起头去,看着墨水,墨水也恰好低头看她。 她用力挣脱开墨水,墨水松开她,她踉跄跌跪在地,悲戚道:“娘娘,皇后娘娘,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对不起花吉姐姐,也对不起您。” 清云眼中浮现悲绝之色,嘴唇咬出了血也浑然不觉,她俯下身,朝着四月连磕了几个头,叮咚之声着实,额头也青紫了一片。 四月慵然笑着,由着她从外殿一路跪行进来。 “那就好好说,本宫虽随陛下杀伐征战,倒也并非天生喜血善杀之人。”四月娥眉飞扬,似笑非笑,“记住只一条,别想着攀咬他人,本宫要的是真相。” 晨光照不进帷幔层层,这睦清宫,比别处宫室都要更加空旷幽深,清云僵跪在地,嘴唇轻轻开阖。 从始至终,皇后始终都是一个表情,清寒雪亮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她,那般素淡的月白宫袍,被光照着,隐约之中显出合欢花开遍的暗纹,雍容中更见宁威。 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凄厉的惨叫,清云只觉得背心一阵冰凉,浑身都禁不住地痉挛。 “说的不详细。”四月听完之后,朝着殿外轻瞥了一眼,眉头轻皱,将目光看向她,缓声道,“当年是谁将你送入宫中,又是谁让你将洛姝雅放进了我的寝殿?” 清云一愕,几欲脱口而出的名字被生生压在了喉头,似有严霜将唇齿都冻住了。 四月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恍然又骇然的神情,缓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清云如坠冰窖,张口结舌,皇后凝视着自己,一双凤目深不可测。 “奴婢祖籍雷泽郡,后来父亲重病离世,奴婢便跟着娘亲到颍州投靠亲戚,那时奴婢还年幼,恰逢天灾人祸,天下大乱,是洛氏一族收留了奴婢和奴婢的母亲。” 一瞬沉默之后,她听见了清灵的笑声:“如此说来,是洛氏?” 清云摇头,正要开口却听见皇后悠悠道:“定然不会是洛氏一族,那就是……魏阳侯魏启彦。” 清云跌跪在地,抬目看着珠帘后高高凤座上的皇后,突然听得殿外响起了急切的禀告。 “启禀娘娘,曾婕妤在暖馨阁中自尽了。” 四月微微示意,墨水朝着外殿走去,只是低声问询了几句便又转身回来,从始至终,皇后的目光一直都放在清云身上。 “好一招金蝉脱壳!”四月讪笑,惨然笑意浮上唇角,仰头望着盘龙戏凤的横梁,手握凤座尾翼,指甲深陷其中而不自觉。 睦清宫中的瑞兽神鼎与博山炉散着混合清芬之气的熏香,淡淡馨香之中,好似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拂开。 墨水朝着珠帘后看去,目光与皇后相融,望进她黑白分明的双目,沉静的黑瞳中有着盎然蓬勃的杀机,她不由得为之一凜。 四月深吸了一口气,生生把下腹的暗痛压抑了下去,只觉得满身心皆是疲倦,已到了极点,心头却偏偏有一团暗火,几欲烧到了极点。 她从凤榻上决然起身,拂开珠帘,站在清水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清云感受到她周身蓬勃的杀意,只觉得浑身寒意涔涔,失声惶恐道:“奴婢不知。” 四月蓦然笑了起来,笑意飘渺如远山寒云,清冷无绝。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请关注 amp;#八7;amp;#八7;amp;#八0; 第128章 “你不说我也会知道。” 四月独自从殿内而出,不再理会满心错愕惊恐的清云,清云看似与洛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身受洛氏恩泽,只当是以死忠之心为赴,起初四月也曾想到过清云背后之人是洛氏,甚至连后宫之中向来与世无争的孙昭仪也都有过疑惑,细细思考之下,才发现其中蹊跷,果然不出所料,雷泽郡与魏阳郡毗邻,当年魏阳郡一役,魏阳侯魏启彦于阵前自刎,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鞑靼挥军南下,席卷整个中原,沈青岩公然以鞑靼国师带领着鞑靼大军长驱直入一路烧杀抢夺,几欲将整个中原侵占,纳入囊中,若非四月与玄恆下山辅佐上昔夺得帝位,这天下恐怕早就已是临火深渊,天下沦丧,温映月尚在江南之时,得陈子烨之令搜集天下情报,细查过身为鞑靼国师的沈青岩,无心之举却发现了其中奥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鞑靼国师沈青岩竟然就是当初那个清傲无双的魏阳侯魏启彦。 天灵山叛徒沈青岩要的是天灵山无上心法天罡正气,而魏阳侯魏启彦要的却是这九州天下。 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招移形换影,好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初若不是上昔扭转乾坤,以雷厉风行之势夺得天下,恐怕这宇玉殿中端坐龙庭的就是魏启彦了,如此丧心病狂不择手段之人,当初四月还曾为他扼腕叹息。 四月再也压抑不住浑身寒意,任由那自骨髓深处弥漫的寒气席卷全身,而每走一步都如同走在了冰凌之上,可心中那蹙暗火却缓缓蔓延到了全身,整个人都似浸入冰火之中,煎熬无比。 漫无目的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宫人远远见到这一袭白裳,早已匍匐跪地迎接,而她独自一人,身边也无侍女内侍,只是朝着那处煊赫辉煌的殿宇而去。 她止步在玉照石壁之前,抬眸看着朱漆金碧的殿宇,喃喃道:“权势,财富真的就这么重要?” “罢了罢了……师叔啊,你一生筹谋,终究白费力气。” “无论是天罡正气还是这九州天下,只要我许四月在一日,你就休想觊觎一分。” 她昂起头来,莹白剔透的脸颊映着晨曦柔光,如丝如缕般暖煦的只觉得内心更加阴寒,正待转身离去,脚下一软,眼前眩晕之下,好似有一道玄色的身影,腾飞的蟠龙近在眼前,最后的一瞬,她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强健的臂弯里,那样紧密的环绕,有着异样鲜明的熟悉。 “怎么这么冷?”上昔皱眉急切道,用尽力气把她揽入怀抱,运足了内力,缓缓输入她的体内,却发现根本抵挡不了那股寒气。 四月摇头,未及思考,便晕了过去。 上昔抱着她的身躯,冷颜凝视了许久,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细细包裹住她,却见她的容颜在暖煦夏日之中如同一触即碎的薄瓷,汪全惴惴大步上前,大殿之中还待立着文武百官,陛下突然从御座上飞身而出,惊得满殿文武百官错愕不已,一转身便看着陛下将皇后抱在怀中,好似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一般。 “陛下……”汪全小声唤道。 上昔微微皱眉,仍是一派沉静,侧颜冷声道:“修书一封,日夜兼程送往天灵山,请恆王下山。” 昏昏沉沉间,好似车在颠簸,又似乎人行坐在云端间。 冷……累……痛……苦……各自纷杂。 天边已是星辰暗淡,银河霄汉之间只余浅白一代,一轮明月从层云阴霾中穿出,光华照耀之下,一架看似平凡的马车急速行驶在官道之上,驾车之人两鬓斑白,满面都是焦灼担忧,虽已上了年纪却目光精明灼灼,紧盯着大道驾车四平八稳,不时侧颜倾听马车内的动静。 上昔紧紧的抱着四月,脸色已有些苍白,手掌覆在四月胸前,不断地向她输送内力,抵挡着驱散着源源不断的寒气。 四月在他怀里紧抿着唇,纤长如蝶翼的睫毛上竟铺上了一层微霜,整个人裹在细绒厚重的披风之下,犹如一尊剔透晶莹的冰雕。 “主上……主上,您歇歇,让奴才来吧。”汪全一面驾车,一面嘱咐,声音焦急万分,皇后突然出现在宇玉殿前,陛下扔下满朝文武百百官带着皇后返回睦清宫,宫中御医束手无策,无奈之际陛下只能带着皇后仓皇离宫,一路之上就这般将自己的内力不断输送给皇后御寒,练武之人虽能修炼内力,可一个人的内力毕竟有限,这般输送就算是铜墙铁壁也受不了啊,况且……陛下还曾服食了那种丹药,这内力,没了就再也修不起来了。 车内隐隐传来几声低声咳嗽,汪全一听更是焦急如焚,正待开口,却听得淡漠而清醇的声音道:“不用,驾的快些,这条路是天灵山通往帝都的必经之路,玄恆下山也必定会走这条路……” 汪全无奈,急的两眼通红,越发用力的抽着马匹。 上昔猛地扶住车臂,另一只手紧揽着四月,好似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以自身体温来使她暖和,面色显得有些发青,胸口越发疼痛起来,目光仍紧紧的看着她,断了内力的四月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浑身都被浸入冷水寒潭,禁不住地就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在他怀里紧咬着牙齿痛苦喘息,浑身也开始止不住的清颤。 这番模样看在上昔眼里,心中早已阵痛不已,悔恨万分。 四月浑身都感觉发冷,仿佛自己即将快要融化成水,下一刻就会凝结成冰,恍惚间,有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之上,旋即归为冰冷,她略微轻吟了一声,终于清醒过来。 天色越发寂寥,即将破晓,诸天星辰都已悄然隐秘,辘辘车轮声清晰传入耳中,她缓缓睁开双眼,随即,落入了一双神光内蕴的黑眸之中,而他的眼里,如同罩着一层雾气,他凝视着她,两人鼻尖之间不过一掌,彼此都可以触及对方的气息,他的灼热和她的冰冷混为一起,在两人之间形成了淡淡的薄雾。 四月的苍白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了一道笑意,她微微喘息着:“你带我去哪儿?” 她的声音很低,冰冷的气息在两人呼吸之间氤氲。 “天灵山。” 上昔轻声道,“你好好歇息,别说话了。” 四月轻轻摇头,推开他按在胸口上的手:“别再浪费内力了,也就这几日的事情,过了就会恢复的。” 上昔不理会她,执着的朝着她体内输送内力,听着她这话哽住了,再无法说出半句话来。 四月埋在他怀里,只觉得热力从他掌心源源而来,自己浑身的冰冷都仿佛被热水包围着,她费力推开上昔的手,上昔蓄满了内力的掌心被推开,蓬勃的内力戛然而止,他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落在她的白裳之上,犹如雪地里绽放的红梅,猩红而妖冶。 上昔擦了唇边的血,心中痛不可当,像个孩子那样在她面前泪如雨下,哽咽道:“四月,四月……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样才能救你,才能让你像从前那样完好如初,七年了……你就这样过了七年!” 四月抬起手来,指尖触摸着他的脸颊,替他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是谁说过,男儿流血不流泪的,你已经是九五之尊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呢。”四月牵起一抹笑意,嘲笑着他。 上昔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抱紧了她,把头深埋在她的脖颈之中,不停地摇头。 “老天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都是我造的孽,我罪该万死,我死不足惜,四月,你杀了我吧!”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请关注 amp;#八7;amp;#八7;amp;#八0; 第129章 四月轻轻笑着:“要是杀了你能解我心中之痛,灭我所受之苦,你觉得你还能安然无恙的端坐龙庭七年之久。” 上昔看着她,却只觉得心痛如绞,早已悔恨的不知所以,这才是老天对他最大的惩罚,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在他面前受着这般苦楚,活着,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活着,才能更好地体会到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是如何铺天盖地的将他席卷,至死方休。 四月轻叹了一口气,别过眼去不忍再看他的神情,让他看见自己寒毒发作并非她刻意为之,此情此景,她心中竟然在疑惑着上昔的这番痛彻心扉到底是有几分真情真意。 到底自己已是百残身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四月了,除了玄恆,她又哪儿敢真的交付真心,她和上昔,看似是着世上最尊贵亲密的一双璧人,然而早已魂魄不一。 是他亲手葬送了这一切,他又何德何能能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番神情,不过是徒添凄凉惋惜。 “不能全然怪你,当初你给我的那杯酒只是散我内力,是我师叔,他偷偷把那杯酒换成了噬功散。”四月喘息道,再睁开是已是了然无绪。 上昔看着她,眼光中波光晶莹,任谁也看不出是泪还是悔恨,摇头道:“终归还是因为我……” 四月也不去反驳于他,冷笑一声别过脸去,对着驾车的汪全道:“回帝都吧。” “我已经叫玄恆下山了。” 四月转过头去看他:“玄恆若是要下山,当初我下山的时候他就会跟着的。” 上昔猛然色变,急切道:“那你……” “我无事。”四月淡淡道,扶着上昔的手坐起身来,掀开车帘朝着外面看去,汪全缓行着马车,到了一条小河边,初出的旭阳将小河映照成了波光粼粼的银带,两岸绿意茫茫,星星点点着各色小花,早起的农妇已在河边浣纱洗裳,谈笑声盈盈入耳,听得骏马嘶鸣,纷纷抬头朝着他们看来。 上昔替她拢好了披风,从马车上下来,吩咐汪全去取些净水来,他驻足在马车前,回身看着马车,四月掀开车帘,与他两两相望,洁白剔透脸颊映着阳光,淡淡笑着是那般美好。 却也是那般凄凉。 汪全取了水,又寻了些干草,在小溪边上燃起了火,准备烧热了之后呈上给皇后娘娘饥渴,陛下与皇后静默无言,只是看着彼此,汪全小声叹息着,水声潺潺,鸟鸣声声,木叶摇曳如诉,汪全抬头看去,不少农妇都朝着他们看来,低声交头接耳,虽然此处看似平静祥和,长年累月的经历总让汪全觉得有些担忧。 汪全给火堆里添了些柴,走近上昔:“主上……” “汪全,你守在这里,朕想一个人走走。” 汪全唯恐不妥,四处寻望着,然而还未开口劝谏,陛下已独自走向溪边。 他回头看向马车上的四月,四月勾起淡淡的笑意,放下了车帘,汪全无奈,只能侍立在马车旁,一面看着火堆上的水,一面看着陛下在溪边圆石上坐下,锦袍被溪水沾湿。 溪边白石圆亮,水草流曳,隐隐中还能看见有鱼儿摇摇摆摆着尾巴从中穿行。 上昔将手放在冰凉的溪水之中,扯了几根水草,凭着久远的记忆几下就编制出了一个草哨,到底手艺生疏了,竟也七扭八扭不像从前那般精美,依稀记得是从前率军征战时,见过士兵休憩时用草哨吹过家乡的歌谣……那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了啊,记得那时,自己还只是一个心怀黎民百姓,江山安定的义军首领,登临帝位之后,也曾听过草哨吹奏出来的音律,却是四月立在高岗之上,映着夕阳薄暮,对着马革裹尸长埋青山的英勇将士吹奏出的哀歌…… 他将草哨放在唇边,尝试吹出一个音,却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琢磨了半晌,不得其法,他正低头打量着掌心中的草哨,蓦然一只洁白的手从他掌心中拿走了那个草哨。 四月淡笑:“这里没做好。” 她坐在上昔身边,洁白的手指从溪水里扯了一根水草,不过片刻就编制修补好了他的那个草哨,放在唇边,草哨音色并不清脆,也不缠绵,带着呜咽的音调,伴着潺潺的溪水,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一曲吹毕,上昔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之中,用温暖的手心去呵暖她的冰凉,怅然道:“从前我们两总也没有太多的时日来朝夕相处,鞑靼入侵,天下大乱,一桩桩一件件,总也是那么忙,忙着驱逐鞑靼,忙着收复山河,忙着肃整朝纲,忙着繁荣天下,至今想来,我不负天下,却负了自己,负了你。” “都道是天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如今我坐拥天下,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那七年里,终究是让我生生体验到了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也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独。” 四月看着他,淡淡笑着,从他脸上的寂寥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天家孤独于她而言是与生俱来的,并不陌生,可是她知道,他说的,只是一个凡人的孤独。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之中微微动了,上昔握的更紧,目光看向远处。 “四月。”他唤她,极尽温柔缠绵,却也带着痛彻心扉的不舍,“你回天灵山吧,我已然不求你能在我身边,我知道,这个世上只有玄恆能够护你周全,你当我自私也罢,当我懦弱也罢,再让我看见你这副模样,我生不如死。” 四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上昔,你当我是残忍也罢,当我是报复你也罢,你知道的,我不会回去。” 她低下头去,纤长的睫毛微微清颤,身旁清晰的环绕着他的气息,带着乾元殿中的龙涎香,像是历久弥香的旧事,如潮涌一般的袭来,她有些疲倦的将身子放柔,倚靠在他的怀里。 “沈青岩一日不死,我就不会回去,师父之仇,滔天倾海也不足为复,这也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