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你入室》 第1章 恩将仇报1 小离抬头望天时,总盼望天上突然掉张馅饼,正好砸她嘴里。 积年累月盼望过后,老天一定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是以决定惩罚她,掉给她一个重伤的男人。 准确来说人是她从七里湖摸来的。 最近她的手气背到极点,赌桌上摸牌连撞霉运还不够,居然连摸个大闸蟹都能摸出半个死人来。 她收了网兜,揣着一肚子的脏话将人弄回家,安置在破房子里仅有的一张木板床上。 等一切收拾停当,她才气喘吁吁地想自己为什么要救人。 是平常听多了茶馆说书,想当一回英雄好汉,还是想等人清醒后在他身上捞一票? 捞一票,这是个好主意,她立马研究起病人的衣着。 衣料看似普通,但手感很好,绝对不是平常的粗布,所以还是有捞一票的可能。 哪怕捞不来一票,至少能得一身衣服,也划算。 小离没想到更划算的在后头,她出门跟人借药的时候,遇上邻居小阿哥从集市上卖烤红薯回来,告诉她歪脖柳那些人在集市上乱嚷嚷地搜人,还在公众栏上贴画像,说悬赏一千块。 一千块的赏额令小离的小心脏一阵扑腾乱跳,她赶紧追问小阿哥画像上的五官样貌,只恨小阿哥没将那画像撕下带回,让她亲眼确定自己跟一千块到底有无缘分。 一毛钱能买五个烤红薯,妈妈呀,一千块,胡吃海塞也够她和朋友们用上几年啦。 美梦还没有做完,歪脖柳就带着人从集市搜过来。 小离对天发誓,如果不是因为她凑到人前时,歪脖柳嫌她碍事,骂她一句ji女养的野杂种,再补踹她一脚,她一定还在出卖与不出卖之间摇摆不定。 小离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可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翻她旧账,骂她是ji.女生养的小贱人。 她出生在三教九流混杂的棚户区,本就低人一等,再加上生母是个三等ya.子出身的ji女,带累她受尽白眼欺凌,所以自她懂事起内心就自卑到极点。 因为歪脖柳那一骂,小离心里生了恨,继而他那一脚踹来时,她便就势躺地不起,赖在地上蹬腿打滚,哭的死去活来,叫喊歪脖柳踹断她的肚肠。 小离在棚户区混足十三年,端称得上是七里湖棚户区少年界的扛把子。棚户区内父母双全的孩子少,缺爹少妈的穷苦孩子则数不胜数,小离年纪不大,却硬凭一股不怕打、不认输的无赖劲头混成野孩子们的大姐大,时常带领一群没爹没妈没饭填肚子的孩子出去坑蒙拐骗。 她这一倒地演戏,歪脖柳算是惹祸上身。 一众野孩子听到老大放声大哭的讯号,精神大振,纷纷抄起家里的锅铲、剪刀、木棍、钳子,从四面八方涌来,讨还公道。 歪脖柳和他的手下又打又踹又骂,结果谁也没料到一堆穷孩子比水田里的蚂蟥还难缠,当下早忘记搜人这回事,为了不被锅铲拍死,不被木棍敲死,只忙不迭地翻口袋,脱布鞋,留下几十张公道,落荒而去。 小离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和伙伴们分罢钱,拍拍身上的土,雄赳赳气昂昂进王老三的药铺子借药。 王老三平常多数不借熊孩子,今日观战之后,一句废话不说就借。 小离拿着药回家的时候,程易已经醒来半个钟点。 暮色沉沉,狭小的室内更是一片昏黑,她点亮油灯,才发现救回来的人坐在椅子上,与她近在咫尺。 小离被那近乎鬼气的惨白脸吓住,胜仗之后的士气骤降为零,结结巴巴道:“你……醒了?” 她问完了,才发觉自己多此一问,不是醒了,难道还是死了不成。 程易抬眼看她,声音里透着虚弱。 “多谢你拦住他们搜查。” “不谢,不谢。”她连忙摆手,摆手的时候想起自己手中有药,于是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放在他眼前的桌面上,“我看你胸口有伤,金创药。” “你为什么救我?” “那个……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离也不知自己怎么冒出这么一句,好像从她对上他眼睛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胡言乱语。 反正救都救了,说的好听点总没有错。 不知为何,眼前的人总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易令她望而生畏。而她对付野孩子、歪脖子的方法,在他面前仿佛压根不管用。 程易拿起药。 “可是你却给自己惹上麻烦。” 小离一万个无所谓。 “不惹麻烦我也是个麻烦。” 程易微微一笑。 “你能帮我个忙吗?” 程易的微笑化掉小离两分忌惮,她走上前一点问。 “什么忙?” “我身上有伤,请你送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深井巷。” “啊!”小离想偷懒,“深井巷很远路唉。” “我知道,但是我对此地路况不熟,需要你帮我引路,我相信你。” 小离一怔:“你相信我什么?” 程易道:“你方才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相信你是个满腔侠义的好孩子。” 小离挨骂是家常便饭,但被人夸赞着实是生平头一遭。 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个酒鬼,喝醉酒扬手就打她,头破血流是常有的事情。至于奶奶,四岁的时候她站在小板凳上刷锅,刷一脸菜水,奶奶也开始骂她是扫把星、败家精。 程易大概怎样也没料到,他寻常不过的一句夸赞,居然能令一个野孩子感激的要死要活。 小离脸上散发着异样的兴奋,突然拍着胸膛保证:“你肯相信我,别说深井巷,刀山巷油锅巷我也陪你去,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出卖你。” 程易的目的地是深井巷的吴家祠堂,小离居然真的有办法,在天亮时分将程易送到。 祠堂之中,程易的六个朋友早等候在那里,见程易出现,纷纷上前,关问他伤势如何。 程易立即交代紧要事宜,小离站在一旁,听他说“东西藏在十五号仓库”“风声很紧”“不留活口”之类的糊涂话听得不耐烦,便冲人群高喊一声:“喂,那个谁,我先走了。” 来深井巷的路上程易对她说过自己的名字,但小离没有记准,生怕喊错,就直接喊喂。 这一声“喂”喊出来,程易不觉有什么,余下的那六个却都面面相觑,继而屏气敛神,替那孩子担心舌头。 谁都没想到程易好性子地冲小离一笑。 “你先稍等片刻。” 他既如此说,小离也不好不等。 程易又向人交代一番后,六人之中的五个领命而去,留下一个身手不错的阿木,留在程易身边照料。 小离在祠堂内左晃右晃一番,好容易见人散了,才再来问他。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程易道:“不是帮忙,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是我报答你的时候。” 他命阿木取出两百块,交给小离。 小离藏在背后的手在发抖,她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多钱,但今次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做救人性命的事情…… 两百块与烤红薯数目之间的关系,她在片刻之间换算清楚,她在心里交战一会儿后,随即大骂自己没出息,古来行侠仗义者哪一个是为财而来,她如果收下他的钱,不就证明他昨晚夸错她么。 这么一想,她就连连后退,生怕他手里的钱会扑上来咬她似的。 “我对你有救命之恩,可你对我也有夸赞之恩,大家扯平,不用报答。” 程易没太听懂她的话。 “我对你有什么恩?” 小离郑重其事:“总之我不要你报答,我若要钱,将你交给歪脖柳他们,得到的岂不更多?他们出价一千块一万块呢,没想到你还挺值钱。” 程易试问:“那么你是想要我支付你一千块一万块?” 小离这才呸他一声。 “莫说你给不起,给得起我也不要,我是拿你当朋友才肯帮你。” “朋友?你跟我交朋友?” 小离自卑作祟,直接误会他。 “怎么,你是瞧不起我?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 程易解释。 “我绝没有瞧不起你,只因我从未和小孩子交过朋友,一时之间不习惯。” “我才不是小孩子,你闲时可以去七里湖打听打听,我站在街上,谁敢不称我一声老大。” 阿木扑哧一笑,因是小孩子吹牛皮,他非但不觉可厌,反觉得好玩。 小离越发不高兴,程易忙喝止阿木,又向小离道:“自然是如此,既然你肯认我是你的朋友,我自然也是交定你这个朋友。” 小离这才绽出笑颜。 “算你聪明,以后再去七里湖,报出我韩小离的名字,保证无人敢为难你。” 说完,摆摆手道:“你既然有朋友在身边,那我回家睡觉啦。” “等一等。”程易却伸手拦她,“你还有家可回吗?” 小离伸出手,踮起脚尖才够得着试他额头的温度。 “你脑筋没有被水泡坏吗?” 程易道:“我很正常。” 小离一点不觉得他正常。 “你昨天在我家里呆过,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那你怎么说我无家可归,难道我一个晚上不在家,房子就被人放火烧成灰?” 小离走人的时候,程易又喊:“等一等。” 这一次阿木在行动上拦住她的去路。 小离前思后想,左思右想,总算有点明白。 “你放心,我不会泄露你的行踪,要泄露早就泄露。” 程易道:“我放心。” 小离都快不耐烦:“那大爷您还有什么事情啊?” “你帮助过我,有些人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小离道:“敢找我的麻烦,我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嘴硬不代表脖子硬,当他们的刀砍在你脖子上的时候,问题就不是言语所能解决。” 小离对于他的小瞧表示不高兴。 “要找我麻烦的人多的去,我躲起来便是。” 程易直截了当。 “不必躲,跟我回去,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他有同伴在侧,跟在他身边一阵的确可以保证安全,但是小离很不喜欢他方才说话的态度。 他以为他算老几,让她跟着走她就跟着走?那她也太没骨气!传出去她还怎么在七里湖混! 她于是很不气地拒绝回去。 “我自己有家,干嘛要跟你走。我看你的处境还不如我呢,聪明点你也赶紧躲起来,免得人家找来帮手,将你剁成肉酱,包成包子,腌成咸菜。” 程易对于自己即将变成食物的前景并不担忧,而是直接命阿木动手。 一转眼被扛上肩膀的小离吓得惊呼。 “你们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第2章 恩将仇报2 程易温和道:“我带你回家。” 小离反抗的办法是抓抠挠。 “我不用你带,我有手有脚,我自己认得路。” 程易道:“回我的家。” 抓抠挠不管用,小离徒劳地踢踹着空气。 “鬼才要跟你回家,你你你……” 她脑中忽而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当下更是慌张。 “你该不会是想卖掉我吧?” 程易静静地与倒挂的小离对视两秒,继而干脆承认。 “是啊,你怎么现在才认清我的真面目。” 小离心都冷掉半截。 “你的什么真面目?” “我本来就是贩.卖小孩的人牙子,所以才会得罪人,被人四处追杀。你救我一命,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按规矩应当卖你到南洋,现下却也不好太不讲道义,所以退而求其次,随便在附近约个大户人家将你当丫头卖一卖,我赚笔钱度日,你日后也混个饱暖,咱们二人两全其美。” 韩小离那叫一个悔不当初,那叫一个欲哭无泪,那叫一个怒不可遏。 “两全其美你大爷!” 她韩小离好歹也是七里湖棚户区少年界的扛把子,怎能屈身给人使唤打骂。 “你祖宗才想给人当丫头,你怎么不将你自己卖给我当丫头使唤?” “你恩将仇报,生儿子姓老王,生女儿是无盐。” “我要将你喂狼喂狗,让狼吞你的心,让狗啃你的肺!” …… 小离骂人的同时,阿木也被折腾不轻,程易摇头,使出点威胁。 “你再骂人,就将你的嘴巴堵死。” 小离意识到即将失去话语权,也就顾不上破口大骂,而是扯着嗓子大声喊:“救命啊,拐卖人口啦,拍花子啦,着火打劫啦,祖坟冒青烟啦……” 她骂着还觉不解恨,两只手抓不住程易,便张开口,狠狠地咬在阿木肩上。 阿木到底是血肉之躯,肩膀大痛,再也忍她不住,手一松的间隙,她就顺着他的肩膀摔落在地。 小离得此良机,灵敏地翻个身,滚出数米,跃起身就要逃之夭夭。 阿木是身经百战之人,哪里会将这点小孩子把戏搁入眼中,快追几步,稍用点格斗技巧,小离便倒地不起。 程易也被她闹得不耐烦,吩咐道:“阿木,将她的手脚绑起来。” 小离这才发现叫阿木的混蛋腰间居然真的缠着绳子。 小离的心此刻彻底凉透,果然是人贩_子啊,不然谁会随身带绳子? 很快那又细又紧的牛皮绳就从阿木的腰间转移到她的手腕脚腕,阿木绑人的手法高超娴熟,小离很快想起市场上的肥猪也是同样绑法。 待扛的小离和待宰的猪做出相同反应——动嘴。 猪动嘴的结果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小离动嘴的结果是被一条手帕塞住嘴巴。 团成团的手帕也压不住小离喉咙里的呜呜嗡嗡,程易不必猜也晓得她又在问候他的祖宗。 “再不安静就将她打晕。”程易对阿木如是说。 韩小离居然很吃这一套,她生怕被打晕之后更要受恶人摆布,是以立刻保持安静。 接下来的日子,对韩小离而言是折磨。 她被带进一栋样式古板的房子里,房子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花园里没有一朵盛开的花,全是郁郁葱葱的绿树,看着勉强算个大户人家。 小离误以为程易预备将她卖进这户人家做工,因此很是放心,认为逃跑大有希望,可惜没多久她就猜出房子的主人是程易。 古板的老房子光线总是不足,户外纵然晴空万里,一旦迈进室内,也瞬间让人产生由晴转阴的感觉。 由晴转阴的感觉反而给小离一点安全感,只因她在七里湖的家窗扇狭小,她也常有此般体会。 除程易之外,房子里还住着一个叫做宋妈的人,小离审视她的装束,观察她的行动,明白她是这老房子里的佣人。 程易将折腾到力竭的七里湖扛把子交给宋妈,吩咐宋妈给她洗澡,换件新衣。 小离因此认定程易是个奸商,不痛痛快快将她卖掉,还非得洗涮干净再出手——菜场上卖鱼卖菜卖肉,也是洗洗干净后再卖更值钱。 她在被洗涮的过程中默骂了几百句肉贩子菜贩子鱼贩子,骂到最后察觉哪里不对劲儿,才就此作罢。 别别扭扭穿着新衣服的小离被很有一身蛮力的宋妈拖到饭桌前,饭桌上摆着几盘有肉的菜,她面前还摆着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程易坐她对面喝一杯淡色的茶,向她一笑,简单说:“吃饭吧。” 小离点点头,摸起手边的筷子。她低下头,眼睛貌似在看米饭,眸光却是一阵乱转。 余光里程易缓缓饮着玻璃杯中的茶,并没有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心中窃喜,知道房间内光线最亮处即是出口,因此一粒米尚未送进嘴巴,人已如离弦之箭,向出口飞逃…… 小离飞出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出口处至少有四个人在,其中一个高瘦个子简单粗暴地抓住她,拎小鸡似的拎起来,再度安置在原来的座位上。 程易见她眼睛还是乱转,反问她:“手腕上绑绳子的滋味舒服吗?” 小离反射性地将双手藏在身后,眼中冒火,一句句“你等着”写在脸上。 程易又说一句:“让你吃饭。” 小离的确饥肠辘辘,热腾腾的白米饭散发出香甜的味道,换做是平常,她三分钟之内就能将一整碗饭吃的干干净净。 她咽咽唾沫,想象自己已经将饭吃完,将肚子填饱之后,才表现出讥讽的态度。 “你为什么不吃?你以为我不知做你们这般勾当的,最擅长的伎俩就是饭里下药,汤里投毒,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程易心里好笑,说:“有药我会给你吃吗?你值得起药钱吗?” 小离暗暗生气,她居然连药钱都值不起。 程易见她仍是闷闷不吃,遂举筷,自己将几样菜一一吃过给她看,连她那碗饭都端过来吃了一点。 “这下总不该还有药吧?” 小离点点头。 “应该没有。” 这才放心大吃,并且再次认定程易是个奸商。 猪都是养肥之后才过磅,他请她吃饭的目的肯定不是单纯地为请她吃饭,而是要将她喂的脸色好看一点再拿到市场上估卖。 无论早卖晚卖,总归摆脱不掉被卖的命运。 算了,肥就肥,谁怕谁,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心里想通,也就觉得吃饱喝足最重要,其余的没什么所谓。 她放下筷子后,第一句问出口的即是:“外面的日头都快当中,你预备什么时候卖我?要卖赶紧卖,别拖拖拉拉。” 程易继续逗她:“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当然着急,哪怕做牛做马,我都不愿和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待在一起,看到你这张脸我就忍不住想问候你祖宗。” “那可真是大不幸,你以后每日都得和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待在一起。至于你想问候我祖宗那也请便,本来我自己也很想问候他们,你若不嫌麻烦,顺道帮我问候着吧。” 小离听出一点端倪。 “你什么意思?你不要卖我了吗?” 程易回答:“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你该不会是想留我在你这鬼地方做丫头吧?”她联想丰富,最后直接火人,“你想都别想,让姑奶奶伺候你,姑奶奶一定是先将你这破房子烧成灰,将你……” 程易打断她。 “我并没有说留你在这里做丫头。” 不做丫头? 小离愣住,心底无数的警惕如泡泡一般此起彼伏地往外涌。 “不做丫头,然后呢?” “然后长大,对了,你今年多大?” “我做什么告诉你,那么长大之后呢?” “长大之后跟着我。” 小离勃然大怒后手指几乎指到他脸上。 “我就知道你没存好心,谁说我长大后愿意跟着你,又坏又讨厌,你还不如卖掉我。” 奶奶在世的时候,她偷奶奶的钱或者砸坏东西,奶奶都会恨恨地掐她胳膊上的肉,吓唬说要将她送给王二麻子做媳妇,让她跟着王二麻子吃糠咽菜。是以小离所意会的“跟着我”,与程易所言的“跟着我”,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程易稍有些严肃:“你不愿意跟着我,那也无所谓。但是用手指指着人说话很没有礼貌,以后都不许。” 小离收回手指,心想几时轮到你跟我说许不许。 “你不要我跟着最好,你要还有点良心,赶紧放我走人。” 程易坦白。 “我的良心一早拿去喂动物,因此我没有良心。” 小离少有地遇到比她更无赖的人,行动上打不过他,言语上争不过他,简直没活路。 她瞟见窗扇大开,又动起越窗而去的念头。 程易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主动提出建议:“你可以跳窗试试。” 小离彻底绝望。 程易见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总算明言。 “你既不愿意走我的路,我就认你做个妹妹,等你长大之后,替你找户人家。你放心,我没打算卖掉你,我向来恩怨分明,你救我性命,又不肯收下报酬,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小离从半死不活中复活,被他一番戏耍,内心颇为不忿。 “谁稀罕你这样蛮横的报答,我要回家。” “你回家会遇到无数的麻烦。” “那也不用你来管。”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小离还想再闹,程易则淡淡地看她一眼,明明目光淡如清水,却有股不怒自威的感觉。 “吃饱了就同宋妈去休息。” “你你你……” 她的愤怒还没有表达出来,就再度被宋妈的蛮力拨弄着走人。 第3章 舞池路窄1 于是小离被迫认下一个亲人,被迫住进一栋古怪的老房子,被迫进入另外一种生活。 在她无数次斗争,无数次大打出手,无数次逃跑失败后,她终于认命,认下那个嘴巴比她厉害几倍,身手更比她厉害十几倍的混蛋十一哥。 将近三年的日子,她就好似生活在梦中一般。 凭她多年的生活经验,任何好的事情,除非她磕破脑袋去撞、去争、去抢,否则绝对不会落在她头上,纵然一时遇到,也会很快失去。 她自始至终弄不明白自己遇到程易到底是什么情况,难不成是撞了邪? 幼时常在街边蹭书听,不知说书先生口中的南柯,沉睡在梦中时是怎样感觉,也似她这般身置云雾、不踏实地的虚浮吗? 新鲜的生活里充盈着五彩缤纷的事物,雕花的衣柜、柔软的床榻、时新的衣服、白缎的刺绣拖鞋、畅亮温暖的电灯、微风拂来就会舞动的纱帘…… 每逢落雨时节,窗外的竿竿翠竹沙沙而响,那绣着一整幅山水图的纱帘,就迎风浮动。此时小离若身着她那一身学生装束,安静地在窗前的书桌上翻一本旧装线书,在表面看来,就很有一番古代闺秀的诗情画意。 可惜她安静的时候居少,至于在无人逼迫的情形下安静翻看一本书,更是少之又少。 她今天倒是安安静静地在看书,然而不是在家中,而是在南华中学的操场上。 她是两年前,在家中受过一段教育之后,才进的南华中学。 五点多钟的操场空无一人,她那些男同学女同学,早被家中的车夫接走。 程易原本也吩咐过家中的车夫按点接她下学,然而他吩咐归吩咐,具体执行却归宋妈。 家中的车夫在学校门口等候半日也时常接她不到,自然而然就要到宋妈跟前告她一状,而小离最盼望在放学这段空闲左晃右晃,不到七点钟,绝不肯早归。 宋妈接下状告,两头不愿得罪,一来小离本身不是正宗的小姐,二来程易从没有早归的习惯,不惧被发现,因此也就放任着,不必车夫去学校接她,也不强迫小离七点之前回家。 小离坐一条长椅,两只眼睛盯在课本上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同学们都散学回家,你怎么还不走?” 小离从字里行间撤出目光,转身看时,认出发言者是班中新来的一位男同学。 她记得他的名字叫霍环,霍去病的霍,贾环的环,他才到南华中学的第一天,就是这样介绍自己。 “你是和我说话?” 小离习惯性地在回答陌生人问题之前先行确认。 霍环笑着:“这里还有其余人吗?” 小离摇头。 “没有。” “那就是了,我不是与你说话,难道是与空气说话不成?” 小离道:“你难道不知道许多人宁可与空气说话,也不愿与我说话?” “哪有这么无趣的人。” 他随意地在她旁边坐下,他见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颇感怪异,摸着自己的脸,尴尬地笑着:“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小离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和我坐在一起,很可能会惹到一身麻烦。” 霍环一点也没在乎。 “我知道,他们总是四处说你恶话,说你家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从前当着你的面说,后来被你打怕,就背着你说。” 小离更奇怪。 “你既然知道,还敢跟我说话?” “为什么不敢?我做事情,凭什么被别人的言语左右,更何况还是一群目中无人的世二代。不了解别人的真实情形,就妄下论断,举着看似正义的旗帜批判他人,愚昧至极。一个个自以为出身高贵,说到底不过是依靠父母祖德,若有朝一日失却依傍,扔在街上,怕是连讨饭的资格都不够。” 霍环的话小离听得痛快。 “你难道不是世二代,你骂他们的同时不是连你自己也骂进去?” “我至少不是个目中无人的世二代。” 他有这番言论,小离猜测他与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大概也曾有过不快的遭遇。 小离垂下头,继续背书,霍环又问:“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小离拍拍:“你没看到么,我在背国文。” “你为什么不回家背,操场上空空荡荡,风吹过来多冷。” “你管我,操场又不是你家。” 霍环也不生气,嘻嘻地坐她一旁,闲得无聊,凑近一点问:“你背的是哪一篇?” “没有哪一篇,很多篇就对了。” 因为很少有同学对她气,所以他靠近小离也并不觉反感。 小离转而问他:“你为什么还在学校呢?你可别说你也背书,你连书包都没有。” 霍环道:“哦,我等一个女同学,我们约好今天去舞厅跳舞。” “你还会跳舞?” 提起舞蹈,霍环眼中闪烁着光芒。 “是啊,华尔兹、伦巴、森巴、扇子舞、长鼓舞,我会许多。” “你说的我一个不会。” “不然待会儿你跟我们一起去,我教你跳舞。” “跳舞有趣吗?” “也不是特别有趣,比背这些烂课本有趣一万倍就是了。” 小离也相信跳舞比背烂课本有趣一万倍。 她咬着手指上的皮想几秒,想到程易,终究不太敢,于是无奈地拍下书包。 “我书包里仅有一毛钱,还得路上买零食吃,没有钱,我跟你跳个鬼呀。” 霍环突然哈哈大笑。 “你说话真新鲜,我从来没听过女孩子说‘跳个鬼’这样的话。” 小离哼一声。 “这有什么好新鲜,少见多怪。” 霍环笑完,道:“没钱没关系,我可以请你去。我在舞厅里交得一个朋友,她是个苗族姑娘,跳的很漂亮的孔雀舞,我学不太来,你正可以试一试。” 小离再心痒,终究不敢,摇摇头,负气道;“不去不去!我老老实实背书的好,不然回家还得挨罚。” “背不出书回家还得挨罚?怎么罚?打手板还是抄书?”霍环同她交流挨罚经验。 “面壁思过。” “就面壁思过?”霍环道,“那还不错,我妈直接请我吃竹笋炒肉。为什么你背这么久还不曾翻过页?” “因为这一页我还不曾背完。” “你的意思是你在背一整页?” “嗯。” “什么?背一整页!”霍环睁大眼睛,“你别骗我没读过书,这一页可就一段重点。” “重点与否和我没有关系,但凡有字的地方,我几乎都得背,一页一页的背,一个字一个字的背。笨鸟先飞都是被逼的,我就是那只可怜的笨鸟。” 笨鸟先飞早入林,是程易强灌给她的观念,每当背书背的生不如死时,小离就在心里问候程易,这几年她问候程易的次数,估计比唐僧西天路上念阿弥陀佛的次数都多。 无奈程易在别的事情上对她可松可紧,唯独读书一事,严厉程度堪比秦始皇。 呸,他哪里比得上秦始皇,人家始皇帝焚书坑儒,根本不是他能够做到的。可叹她生不逢时,没有和秦始皇生活在同一个年代。 韩小离再度悔恨自己年纪小,不懂事。当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湖里摸大闸蟹,大闸蟹没摸到,摸到一个紧箍咒,戴在头上,不听话就紧一下,害她天天难过,不得自由。 霍环对她的悲惨遭遇由衷的同情。 “还是你惨啊,我比不过你。” 小离也唉声叹气。 “命该如此,没有办法。” 霍环严肃地反驳她:“当然有办法。” “有办法?”小离细思之下,眼前顿时一亮,兴奋地捉住他的手臂,“对啊,你是前辈,你肯定比我有办法,那么你遇到类似情况会怎么办?” 前辈表示道:“装病呗。” 小离松手。 “我还真当你有什么高见,我家那位阎王爷,莫说是装病,装死都没用,一眼就看透。” “我怎么感觉你父亲比我父亲还狠?” 小离解释。 “他不是我父亲。” “不是你父亲,那是你什么人?” 小离想了一下,说:“是兄长。” “兄长就更好对付,我哥哥见到,比我跑得更快。” 小离默默摇头,好兄长一概是别人家的。 路边一排法国梧桐哗哗响,枯叶落下来,在地上喀拉喀拉地前行着。 霍环缩缩身子,提醒她:“起风了,你还要继续背下去吗?” 小离见他起身,略有些失落:“你要走吗?不继续等你的女伴吗?” 霍环道:“我已等她很久,我估计她是爽约了。”他拿起小离的书,胡乱往她书包里塞,“罢了罢了,别再背,那么多东西,哪里能够一时间背完。我那朋友既然不来,不如你我一起去玩吧。” 小离的确背得头昏眼花,但仍然犹豫,伸手去夺自己的课本。 “我还是再背一会儿吧。” 霍环道:“你做事好不痛快,反正你也背不过,多背一会儿,也照旧挨罚,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玩一场,过后管他是打是骂,也都值了。” 小离也觉得自己行事越来越不痛快。 “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是……” 第4章 舞池路窄2 争执的过程中书的封面不慎撕破,这下霍环更有理由。 “但是什么但是,你看,书破了,说明你的行为老天都看不下去。你又不是立志当傻子,成天背什么书。” 自从认得程易,小离要疯要玩的的确日子大大缩减。因她本心就向往着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开眼界,因此更加觉得霍环的话有道理。 对啊,她又不是立志当傻子。 反正书今天也背不出来。 她一想通,就感到如释重负,整个人都如飞鸟般轻松欢快。 霍环见状,生怕她反悔,赶紧拉起她。 “走啦走啦,再不走天就当真黑透了。” 小离道:“等一等,我得先将书包藏起来。” 永州的夜,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是一个醉人的世界。 芙翡路的醉花间,是永州久负盛名的欢乐地、销金窟。 霍环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道侧门,直奔后台。 忙碌的后台隐隐浮动着舞池里的奏乐声,香水与脂粉在空气中弥漫,一队姑娘下场的同时,另一队排列有序的姑娘也紧接着盛装上场,去营造这华美夜晚的纸醉金迷、奢靡华丽。 霍环果然早与后台的舞女混熟,进得后台,非但无人驱赶他,还有一个穿紫色舞衣的舞女特地转告他:“有人点沅沅的钟,你稍等片刻,若等的不耐烦,你和你的女伴可以先去外头玩一玩。” 紫衣舞女所指的女伴自是小离。 霍环道:“我正有此意,不过还得劳驾姐姐你借我的女伴一身舞衣。我的衣服原就寄存在此处,她却没有。若穿着学生装去前头跳舞,不幸再遇上几个假正经、卫道士,说不定能登上明晨的早报。” 紫衣舞女笑道:“你既怕登报,为何还拐带人家来?” 霍环无可辩解,小离却道:“跳舞有什么好怕,难道还因此将我们抓进监狱不成?莫说没这条王法,有也无所谓。” 紫衣舞女倒对小离刮目相看。 “我只当是他骗得你过来,看来竟不是。” 霍环笑道:“你只说你肯不肯借,却又来管我们闲事。” 那紫衣舞女道:“哪里还轮得到我借你,沅沅听说你今日带舞伴来学舞,早已替你的女伴预备好舞鞋舞衣。她打个总包,通通搁在储物柜中,你们可从其中自行挑选搭配,若挑不中,再来寻我不迟。” 霍环高兴谢过,领着小离去开那储物柜。 前面的舞池,管弦笙歌,舞影缤纷。 融入舞池的小离,沉浸在欢快的自由之中。 她学舞之时也忍不住左顾右盼,原来世间竟有如此多新鲜明丽的事物,是她所不曾见过。 洞中方一日,世间已千年,无论是棚户区里疯来疯去的韩小离,还是深宅中不得自由的韩小离,她都活成了这个世纪的老古董。 东西变作老古董,是值钱的宝贝;人若变成老古董,那就是朽木,劈来烧火都无人稀罕。 探戈的曲调婉转悠扬,光影流转间,她的舞步由青涩变得流畅,连霍环都忍不住夸赞她倍具天赋。 正当小离沾沾自喜时,肩上骤然被人拍一下。 她回头,在讶异之中认出那人是程易的手下秋狄。 幽暗的光点在秋狄脸上闪烁,小离顿生不好的预感。 她彻底停住舞步,秋狄在此,是否意味着程易也在此? 纵然程易不在此,秋狄既已看到她,可否会转告程易? 她的脑筋飞转,当务之急是弄清十一哥是否在此。 倘若不在,那她就有一线生机——可以想办法求助秋狄,请他代自己瞒过。 然而秋狄为人过于老实,未必肯替她遮掩,须得认真想一个办法,才好说得过去。 正在她头疼之际,秋狄坦言相告。 “十一哥在楼上厢房,请小姐过去一趟。” 小离登时手脚发寒。 “十一哥也知道我在?” 秋狄道:“方才有人在舞池见到小姐,就回去告诉十一哥。” 此时此刻,小离想死的心都有。 她对着灯火发誓,下次出门,一定先查黄历,她猜今日的黄历上一定写着不宜出门。 霍环在旁边喊她,问她怎么回事,小离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若要勉强套用一个课本上的成语,大概就是如临深渊。 课本? 小离心里在哭。 本该背课本的时间拿来学跳舞,她离黄泉路不远了。 她努力收拾一下情绪,对霍环道:“我先走了。” “为什么?”霍环不解地追上去。 不等霍环追上她,她又猛然立住,她得先去换回自己的衣服。 她绝不能穿着舞衣舞鞋去见十一哥。 小离方才还在后台跟人大言不惭,表示自己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律法。 唉,这世上的确没有不许跳舞这条律法,可惜她忘记世上除律法之外,还有家法。 她飞速地换回自己的衣服,编回自己的头发,自知活罪难逃,但并不放弃希望。也许十一哥看在她认罪态度良好的份上,能够减轻责罚。 她跟在秋狄身后,慢吞吞地往二楼厢房蹭。 厢房门打开,程易背门而坐,在喝一杯洋酒。 一个身段妩媚的女子,依偎在他的怀中,一根轻柔的手指划过他的下巴,气氛格外的香甜腻人。 厢房之中除却程易,还另有几个老板模样的人,身边也各有明媚女子相陪。 秋狄走到程易身边,程易淡淡问他:“什么事情?” 秋狄的声音很轻,但对小离而言,他说的话也不难猜。 程易回头望她一眼,他还是平常淡如水的模样,眼睛看人看物都透着一股淡漠。 小离偏偏就被他淡漠的眼光打的七上八下,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 “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他又淡淡地说此一句。 小离提着一颗心,以赴刑场的心情走入。 厢房内的舞女们见惯各种场面,当下很识趣的走人。 偌大的厢房变得空荡,程易又道:“自己找个地方坐下,等我一会儿。” 他尽管没有看她,她也知道话是说给她听。 她默默捡个角落里的沙发坐着,垂首默背四字成语:度日如年,见缝就钻…… 嗯,见缝就钻好像不是成语,但她的确盼望找条缝钻下去,否则就不是度日如年,而是度秒如年。 大概过了好多好多年以后,程易才穿外套起身,与几位人告辞。 他牵她的手出门之后,她才发现他的面色不好看。他的手捏的她手腕很紧,骨头都快被捏碎。 小离感觉自己彻底完蛋,照当下情形来看,今天大概连认错也无济于事。 她简直是撞到霉神,她简直比当年摸螃蟹还倒霉。幸亏最近没找地儿赌博,不然一定输个一败涂地。 正当小离以为自己倒霉到极点的时候,霍环的半路杀出,才让她意识到自己方才还没有倒霉到极点。 “喂,你什么人,做什么拉人手,快放开。” 霍环如同英雄一般现身。 然而在程易面前做英雄,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 霍环没碰到小离,身子扑空,还险些摔倒。 小离赶紧冲他使眼色,从牙缝里往外蹦字眼:“你快回家吧,我也要回家啦。” 因她吐字不清的缘故,霍环没太领会小离的意思,程易倒问霍环:“是你带她来这种地方?” 霍环没好气:“我们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快松手,不然我喊人。” 他在醉花间见惯男人欺负女人的混账事,如今受欺负的又是自己同学,一腔怒火升腾,非得伸张正义一下。 “喂,你快点松手,再不松手……” 程易打断他。 “再不松手你预备怎样?” 霍环一拳打过去,用行动作答。 近年来已很少有人敢对程易动拳头,他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轻易出手,因此疏于防备,向后闪身时,不小心放开小离的手腕。 霍环趁机将小离避在身后,一面倒退一面叮嘱:“我大概打他不过,你快些从后门溜走,我先拦住他。” 生平第一次有人将小离避在身后,小离万分感激。 小离的不撤退令霍环冒出一头汗,问她:“你怎么还不走?” 小离笑道:“忙着感动。” 霍环急道:“回家再感动,现在快走快走!” 小离为难地解释:“不用打,他就是那个兄长。” 霍环长大嘴巴,“啊”了一声。 “他就是那个阎王哥哥?” 小离轻轻点头。 “嗯,就是那个。” 程易站在原地不动,遥问小离:“闹够没有?走不走?” 霍环尴尬地退开一步。 “还是我走吧。” 小离道别:“那么再见。” 霍环离开的时候还不忘留下一句临别赠言。 “韩同学,你保重啊。” 一路沉闷地回至家中。 厅之中,程易坐在沙发上,抽一支又一支的烟。 烟雾缭绕中,小离乖乖地站在他面前。 厅里的钟表连敲九下,小离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后,堆出浓浓一脸笑,主动讨好。 “十一哥,你饿不饿呀?” 程易简单道:“不饿。” 准确说是气饱了。 “哦。”小离又问,“那你累不累呀,你如果累就去歇息吧。” 小离做个请的手势。 程易将她那个手势打掉。 “你想的倒不错。” 小离就差跪搓衣板求饶。 “我累了,我好困,我能回房间休息吗?” 求饶也无法挽回局面,程易照旧是冷冰冰的态度。 “你认为呢?” 小离又小碎步折回原地,晃着他的衣袖,万般诚恳:“我知错了。” 程易这才抬头看她一眼。 “错在哪里?” 小离想了半天,惊奇的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错在哪里呀。 程易道:“你连自己错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吗?” 小离预备将他一同拉下水,偷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可是你不也去那个‘醉花间’了吗?” 第5章 舞池路窄3 “我可以去的地方不代表你可以去。” “你不讲道理。”小离道,“我从来都没有过问过你去什么地方,你干嘛总是过问我去什么地方。纵然我是和同学一道去玩,你身边不也有朋友们作陪么。” 程易半天不语,小离以为自己即将成功时,不想他又搬出年纪来驳倒她。 “你今年多大?” “怎么,你忘记啦?”小离故意绕着弯子。 程易道:“我忘不忘记无关紧要,关键是你要记得,‘醉花间’是你这个年纪该去的地方吗?” 小离委屈地辩解。 “我仅仅是去学跳舞而已。” “我不管你是真的去学跳舞,还是假的去学跳舞,你都需要记住一句话: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去‘醉花间’,即使本意是学习跳舞,但也没有人会单纯地认为你是去学跳舞。除了行的正坐的端,你也须得学会避嫌。” 小离犹然不肯认输。 “那么等我长够年纪再去,到时候就没什么紧要。” 程易却生出蛮横来。 “长大也不许去。” 小离当真做恼。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你养的猫猫狗狗,就是猫猫狗狗,也需要每天出去遛一遛。” 程易一怔,继而认真问她:“你的意思是我亏待你?” 小离别过头,不肯对上他的目光。 “你自然没有亏待过我,我一应吃穿用度,加之读书的学校,全都是你在供我,我怎么敢说你亏待我。” “然而听你的语气,你的确觉得我亏待于你。” 小离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索性将心中的话通通道出。 她转过头看着他,郑重道:“你虽然没有亏待我,但我也没有让你不亏待我。你硬要报恩,给我这个,给我那个,却从来没有问过我到底是不是需要那些东西。” 程易有些疑惑。 “那么我给你的东西你不喜欢?” 小离坦白地对他说真话。 “我很喜欢,有好日子过的人怎么可能还愿意去过苦日子,我虽然从小过足了苦日子,但是你现在再让我回到从前的日子里,我也不容易做到。” “那么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小离道:“再舒适的好日子,如果没有自由,其实也连猫猫狗狗都不如。” “你是怪我没有给你自由,好,那你说一说,你想要什么自由?” 小离再次大胆。 “我不想继续读书。” 程易想也不必想,当即驳回。 “这不可能。” 小离急道:“为什么不可能,我从前大字不认识几个,也生活的没问题呀,律法上还没规定说不认得字不会做算术就得充军塞外。” “你如果没有读过书,也不会和我谈律法,因此为你下次能够搬出更具体的律法直接驳倒我,你仍须继续读书。” 小离欲哭无泪。 “可是我看到那些算术、洋文、音律就头疼的要死。” “头疼久了就会习惯,不会真的疼死。” 小离垂头,彻底泄气。 程易问:“还有别的要求吗?” 小离第一次在他面前透露自己的委屈。 “学校里的同学都不喜欢我,他们总在背后议论纷纷。” 程易见她眼中莹然有泪,不禁严肃起来。 “他们为什么议论纷纷?” “他们说你做的事情……”她没有说出口,叹息一声,继续道,“他们大概认为离我越远越好,学校里的老师也暗地里提醒同学们离我远一些。” “你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应当早些告诉我。”他拍拍她的头,“老师那里我会请他们谈一谈,至于你的同学,他们如果不理会你,你也不必去理会他们。人生在世,要为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活着,不必为不在乎你的人浪费精神。” 小离点了点头,但心中仍有积攒的怨气未解。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读书呢?我生来低贱,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千金小姐,与其花费大把的功夫来改造我,你还不如直接去认个千金小姐做妹妹快些。” 遇到读书的问题,程易一贯保持严厉态度,没有一点缝隙可钻。 “你自己偷懒,不肯勤奋,不要给自己找那么多的理由。今天的书背完了吗?没有背完去罚站。” 小离的霉运就似六月的梅雨,连绵不绝。 跳舞事件后不过几日,她又因在校内打架,被遣回家中。 跟随程易回家的路和上次从醉花间归来的路一样艰难。 因为是中午时分,宋妈还准备好了饭菜。 吃午饭的时候,户外惊雷滚滚,小离的内心也是惊雷滚滚。 她端着碗,每吃一口饭就偷瞄程易一眼。 待会儿挨骂的时候她该说什么? 说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说这样的话必定惹他更生气,对自己没有半分好处,她才不去犯傻。 思前想后,思后想前,也没想出到底该怎么办。 她再看他一眼,他仍旧默默地用餐。 他们平常若能凑到一起,他多多少少总会问她几句闲话。没想到平常被问的发烦的闲话,此刻她竟求之不得。 程易很快吃完午饭,继而起身,走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程易对她冷置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次,见他要出门,她再也忍不住,追上去,主动认错。 “十一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 上次在跳舞的事情他就罚过自己一场,这才没几日又在学校里打人……她倒不怕他罚她,而是怕他对自己失望。 尽管她心里打定主意,最迟今天,最晚明天,她一定要找机会将那挑衅她的胖世二代重揍一遍——今天揍得还不够解气,就被闲杂人等拦住。 程易停住脚步。 “你哪里有错?” 她就知道他会问她这一句,因此早就预备好答案。 “我不该打人。” 程易道:“别人欺负你,你可以先同他讲道理,道理讲不通,出手反抗,同别人打架,以你这个年龄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并没大错。不反抗,难道一味忍让吗?” 小离以为自己听错。 “我同别人打架你不失望?” 程易道:“你同别人打架我不失望,但我对你的确有失望之处。” 小离心中一紧,试探着问他:“因为我害你丢脸?” “你令不令我丢脸也无所谓。” 小离真的不懂。 “那你为什么失望?” “你当真不知道?” 小离急的跺脚。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告诉我我就知道,我对外面的雷发誓,下次再犯,让雷公劈我。” “你不必发这样的誓言,你不懂就作罢,我不失望,也不生气,我有事情,需要赶去处理。” 他绕过她,到门口拿起一柄伞,走出玻璃门。 他这样一走了之,她非得胡乱猜测半天不可。 小离望着玻璃门外的身影,不行,她必须弄清楚不可。 她跑出玻璃门,追至廊下,拦住他的前路,不许他继续前行。 “你就告诉我吧!我糊里糊涂,不清楚缘由,倘若下次不小心再犯类似的过错,你不是还会不开心么。” 斜飞的雨柱噼啪打来,打得廊外的一口缸嗡嗡作响。 小离也在片刻之间被雨水扑湿半边身子。 程易缠她不过,不得不说:“你打架没有大问题,你真正的问题是不该与霍同学混到一起。” “为什么?”小离震惊而不解,“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就唯有霍环从来没有瞧不起我。” 小离的反应如程易所料,程易略有些后悔,这个问题,他本不该对她说出。 “罢了,你只当我不曾说过。” “不,你已经说出,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 程易压一下内心的想法,又带她折回。 回至室内,他立下不曾打开的伞,又旋开电灯的开关。 户外暴雨倾盆,室内灯光昏昏,令他顿时生出孤船行驶于风浪之中的飘零感。 程易最讨厌的就是孤单飘零的感觉。 那讨厌的感觉,近两年来分明已离他远去,不期今日一场暴雨落下,它又顽固地卷土重来。 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拭额角的雨水,尽量缓和语气,对她说:“你年纪太小,所有的待人处事,全靠在棚户区时所积累的经验做支撑。但是幼年时期的经验,并不足以支撑你彻底认清一个人。我不建议你与霍同学过于亲近,并非因为你那位同学本性不好,相反他还可能是个非常善良的同学。但是一个人善良,并不代表他就一定适合交做朋友。” “那他又为什么不适合交做朋友?”小离略有些激动。 程易道:“那位霍同学,做事全凭意气,见事不明且易冲动。而且他在不思进取方面,比你更为严重,若非生在富贵之家,能够躺在祖宗基业上啃黄金,他的前途实在堪忧。而你和一个与你有同样缺点的人交朋友,同样的缺点会无限深化,到头来不过是彼此带累彼此。” 小离不由得懊恼,这算什么理由。 “那咱们也不能交做朋友,免得我带累你。” 她的身子一闪,他的手就滞在半空。 他缓缓垂下手臂,将手帕塞进她手中,温声道:“我不怕你带累。” 小离见他仍然好脾气地向她笑,她自己也难生气。 “可我不认为交朋友要想那么多。” 程易语重心长:“就是因为你没想,所以我得替你想。世事艰险,哪怕是你最信任的那个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利欲,也有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这些事情我情愿你不懂,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 灯光下,他嘴角的笑容消失殆尽,脸色如户外的天气一般沉重,整个人的气息都是冷寒的。 第6章 同舟共济1 小离绞着手中的湿帕,对他的话她到底不解。 “可是别人对我好,我就对别人好,别人欺负我,我就报复他,这难道不对吗?” “对,也不对。” “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小离仰视这他,更加糊涂。 “等你长大一些你就会明白。” 小离听烦他说这句话。 “我几百年前就已经长大。” 程易的笑容又回到脸上。 “你只需要明白任何人都可能害你,唯独我绝对不可能害你,这就够了。” 他的目光深切地凝视着她,她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怯,正要躲闪,他却按着她湿冷的肩,不许她躲。 “小离,你要相信我,我对你过于严厉的管束,我对你生活上的干涉,都是为了保护你。” 小离颔首,没有任何疑问。 “我一直很相信你。” “你既然选择相信我,那么以后不要再和那个同学来往,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学校,我可以帮你转学。” 小离阳奉阴违地点头。 “你不许那就算了,不过学校不必费事换,换间学校情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不理那些人就是。” 程易对这样的小离满怀歉意。 “没有办法让你挺胸抬头地出现在同学面前,是我亏欠你,以后我一定会补偿你。” 小离不愿十一哥为她难过,是以摆摆手,表现出相当无所谓的态度。 “本来我就是个被人瞧不起的人,早就习惯,我才不在乎。” 程易自然明白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在他面前才不在乎。 “等再过四五年,你能够完全的独当一面时,我会为你选一个家世清白、品德优秀的人,将你风风光光的嫁掉。” 小离躲开他,怪道:“我才不要嫁掉。” 程易一怔,继而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嫁掉,难道打算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吗?” “当然不会留在你身边。” 小离斩钉截铁,留在他身边背一辈子书,做一辈子题,傻子才会做这样的选择。 外面雨声哗哗,程易的笑容也似被这雨势冲刷干净。 “那你打算去哪里?” “不晓得,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再说。” 程易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再度离开。 暴雨在午后落了一阵,到四五点钟的时候就停住。 雨后的天空澄澈透明,干净的如同水晶一般。 小离躺在床上,已经睡饱一觉,她估摸着放学的时间,悄悄走出卧室。又趁宋妈不注意,溜进电话间中,插上插销,给霍家打一个电话。 霍家那边,霍环早就候在电话机旁等待,一听是小离的声音,立刻告诉她已经和周胖子约定,晚上八点钟,他们要在正华路决一死战,要她记得早些溜出家门。 小离道声“晓得了”,遂立刻挂断电话,偷偷潜回房中。 在八点之前溜出家门,赶至正华路,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按照旧例,她七点半之前就会用完晚饭,回房温习功课。 通常她回房,宋妈给她送盘水果之后,就不再照管她,倒是将近十点钟的时候,程易回家,可能来抽查她的功课。 今天的争霸赛定在八点,既符合她的时间也符合霍环的时间。她只消锁上自己的房门,在七点半后从窗户爬出去,大约九点半的时候再从窗爬回,一切就神不知鬼不觉。 她手痒心痒,接完电话就从花盆里往外掏爬窗的绳索。 从前拿来爬窗的绳索不是给程易没收,就是给宋妈没收,最后这一根是她打了无数游击才私藏下来。 当时藏的时候就想着有朝一日会用到,果然她未雨绸缪,目光长远。 今天除了被学校驱逐回家这一件,其余一切都与平常相同。 她踩着吱吱悠悠的老楼梯下楼,照常吃宋妈做的饭,吃完饭照常要回自己的卧室“温习功课”。 宋妈对她的一切都没有起疑心,但宋妈还是在她锁上房门之前,闯入她的房中。 冲进来的宋妈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走。 完蛋,她正准备出门与人决一死战,这下可如何是好。 两三年来,她人长高,力气也吃出许多,但面对宋妈的一身蛮力,还是无济于事。 她被宋妈的力气带着,一路跌跌撞撞地下楼。 “宋妈,怎么回事,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感觉宋妈有带她从后门出去的用意,心里着急,终于忍不住问她。 宋妈低声道:“别多话,快跟我走。” 小离预感到事态严重,也放低声音:“是不是十一哥出事情?” 宋妈没有回答不是,那么真正的答案就该是肯定。 十一哥经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状况,但是像今次这般严重到有家不能回,却是第一次。 她既担心且不安,心里七上八下,早就顾不得决一死战这回事。剩下的路,她几乎是被宋妈当作木偶人牵着走。 宋妈带她去的地方是渡口。 渡口,程易已在等她。 等到小离的程易,嘱咐宋妈去赵村桥的牛丰满家避一阵后,立刻带小离上船。 船上的人,除小离之外,皆是荷枪实弹。 自然,程易手中也有一把冷冰冰的□□。 他持枪的姿势,熟稔的如同宋妈拿菜铲。 他的一只手握住的是枪,另一只手握住的则是小离的手。 小离的手心发紧发热,心脏也在发紧发热,好似他那只有力的手掌,是直接握在她怦怦跳跃的心脏上。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决一死战。 她从前那些打打闹闹的战绩,与今日的状况相比,直似是小孩子过家家。 轮船乘风而行,不多时已驶出一段远距离。 程易察觉到小离的紧张,先行将她送入船舱之中。 “一会儿听到声音也不要探头观望,知道吗?” 他离开之前先叮嘱她。 进入船舱中的小离,好歹冷静下来。 “我知道。” “那就好,你先在这里睡一觉,也许等你睡醒之后,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起身要走,她猛然抓住他。 “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要走呢?” “秋狄出卖我。” 小离既震惊,且痛恨,不是别人,竟是秋狄。 “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她第一次感受到背叛的滋味,恨得咬牙切齿,“你当初从街上救下他,出钱为他葬母,给他饭吃,给他事情做,你对他要多好就有多好,他居然还出卖你!他简直是个不下蛋的死乌龟,没长毛的黑臭虫。” 程易听她骂人,轻叹一声。 小离听他叹气,以为他是难过,毕竟秋狄跟他的时间,比自己跟他的时间还长。 “你一定很伤心,是不是?” 程易道:“我不伤心。” “你竟然不伤心?” “凡要做事,且准备做大事,必然要为人妒,为人恨,为人数次出卖。今日出卖我的是秋狄,明日更会有他人,不被出卖者,反是无用之人。所以今日之事,我会记账,但不会记心。记账是为学个教训,以做后事之师,来日讨还也可,不讨还也非紧要;记心却是与自己过不去,与自己过不去,实在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情。” 程易离开不久,小离就听到枪声。 她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双手紧紧地攥着盖在身上的一条绿毛毯。 咸湿的海风一阵阵从舱口吹入,她定神去听,海风中好像另有几条船在水上疾驰,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包绕而来。 枪声越来越密集,快赶上过年放炮竹的频率。 过年的炮竹,绽放红色的喜悦;海上的枪声,击出红色的血液。 她紧紧捂住耳朵,子弹接二连三打在船舱的铁板上。 不多久,船开始摇摇晃晃,海上一个浪打过,从舱口涌进来,扑了她一身冰冷海水。 她吐出口中咸苦的海水,因为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整个人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焦躁。 正在她焦躁不安时,船只被一股力量掀起,使小离整个的往右侧摔倒。倒地之后,身体顺着斜度,由高处向舱外滑出。 摔出舱的小离,还不及爬起,就猛然听到有人大喊“十一哥”。 小离立刻意识到方才咕咚落水的那一声,正是程易。 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带滚带爬,跳下船去。 茫茫大海中,除了水的咸,更有血的腥。 黑夜之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负着重伤的十一哥,拚尽体内一点一滴的力气,不断向有光亮的地方游。 海上的点点的微光,看起来明明近在咫尺,可是一旦伸出手去触摸,它又如镜中花水中月,有着海市蜃楼的梦幻与不切实际。 但是那微光纵然是虚幻,她也决不放弃,因为那是她在绝境中唯一的希望。 耳边除了永不停息的划水声,唯有风声、水声。 没有十一哥的声音。 她竭力负着的十一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心里仿佛有根刺,那根刺钻在她的心尖肉里,明朗清晰地告诉她十一哥已死。 一个不懂水的人,落入水中,溺水而亡,是多么普遍的事情。 但她绝不肯相信,绝不肯停下来看他一眼是生是死,因为她不能亲手扼杀自己的希望。 她一直游,使劲游,拼命游,游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发颤,游到星星点点的光亮越来越大,变成一团又一团。 她终于拖着程易上岸,躺在岸边,筋疲力尽的仿佛才从地狱走过一遭。 她猛烈地喘息着,用着死灰复燃后的一点点力气,爬到十一哥的胸口上,听他是否还有心跳。 如果十一哥真的死了,她该怎么办? 第7章 同舟共济2 她心硬的想,他死了她也不怕,回到七里湖,那里还是她的天地,她可以继续从前生活。 放在任何一个地方,她都不会找不到一条活路。 她的心防筑的越坚固,坍塌的时候就越疼。 她越想越难过,他当初就不该带她离开七里湖。 如果不是离开七里湖,他今日是生是死,都是个陌生人的生死,她一点也不会关心。 可是在一起生活多年后,还怎么可能再当他是个陌生人。 不管她当初是否被逼迫,不管她今日是否承认,他都成为她唯一的亲人。 奶奶去世的时候她还小,不能够明白死亡的意思。至于父亲,在他醉死在路边之前,整日打她,他的死亡令她感到的是解脱。 今夜她奋不顾身陪十一哥跳下海,陪他游过一片茫茫无边的海域,她才第一次感受到亲人的死亡所带来的是伤心欲绝。 胸腔内的微弱心跳音传入她耳中,喜极的泪水盈满她的眼眶,洒落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处。 天又放亮。 岛上海浪滔天,如同鬼哭狼嚎,海岸边上,一丛丛灌木在风中簌簌摆动。 比之初上岛时,程易的脸色缓和许多,至少不再是全然苍白。 石室之中,小离守在他身边许久,见他转醒,走上前,柔声问他;“十一哥,你好些了吗?” “睡过一觉,好许多。”除了伤口,他的头也有些疼,“我睡多久?” “你都睡一天两夜了。” 她生怕不吉利,没敢说怕他就此睡死过去,好在岛上的大夫说睡久一些是好事。 程易也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她见他想起身,伸手欲扶他,他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来。 不知是为安慰她,还是睡眠果真修复他一大部分体力,他双手撑着床,居然当真坐起来。 坐起来的过程,不免扯动伤口,他暗中紧咬牙关,表面上连眉也不肯皱一下。 小离见他无恙,好歹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又赶紧将枕头竖起,替他垫在背后。 程易坐稳之后,才四下观察。 他住的是一间简陋石屋,石屋内简单地摆设着一方桌、一木箱、一长板凳和一木床。除此之外,墙上贴着娃娃戏莲的旧年画,角落里挂着一堆破烂的渔网,再往上望去,屋顶上还有蜘蛛结成的网。 他结合窗外汹涌澎湃的海浪声,推测道:“这是个海边的渔村吗?” 他说话的的语速有些慢,好在他平常的语速也并非很快。 小离道:“是个渔村,但不是在海边,是在一个海岛上。” “海岛?” 小离点头:“租给我房子住的李老伯告诉我这里叫石狮岛,位于永州的东南方。” 程易听过石狮岛,知道它是灵山群岛中的一个小岛,若在大幅的国家地图上寻找,充其量是个直径为零点一毫米的点。 这一代小岛上的渔民,时常将捕获的鱼虾蟹运往永州出售,若遇上好天气,从岛上坐船出发,大约有两个小时就能抵达。 他回想受伤落水时的情形,按照常理,他不会游水,落水之后九成溺毙,何以还能平安抵达石狮岛? 他猛然想起,他落水的下一刻,有一个黑影从水面上方急坠而下。 他当时以为是敌人,如今想来,那黑影极有可能是小离。 “你从船上跳下来吗?” 他骤然抓住她。 她受他一惊,有些无措。 “什么从船上跳下来?” 他解释:“那天,在海上,我中枪之后。” 小离这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我看你落水,当然跳下去,怎么了?” “你会凫水吗?” “我小时候跟人学过一点,后来学校里也开过几节游泳课,不过因为部分家长激烈反对,就停课了。”惊险历经之后,小离才察觉好笑,不气地取笑他,“你简直太笨了,我都没想到你不会水,若是早知道,才不跳下去。像个乌龟似的驮你那么远,样子好难看就罢了,非但难看,我两条腿还差点抽筋。” 他听她取笑,手却一直握着她的手。 “小离,你又救我一次。” 小离道:“救就救呗。” “对我而言,不是救就救那么简单,你救我一命,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 小离不高兴地掰开他的手。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程易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不开心。 “你不想要我的命,那你想要什么?” 小离试着问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除了不读书这一桩,其余的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才不傻,这岛上就一个小学堂,我提什么读书不读书。” “你少生懒惰心,我既不死,将来必然要回去,到时候你落下的课程,仍得回学校补过。” “你好烦,病成这样还想着怎么折磨我,是不是像你这样年纪大的男人,都喜欢唠叨。” 她说着说着,突然鼻子一酸,他可差点就再不能唠叨她。 他没有发现她的异常,继续问她:“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德国的汽车还是美国的相机?有朝一日成功脱身,我说到做到。” 小离生性有些男孩子气,不爱追逐女孩子们喜欢的衣服珠宝,倒对汽车相机等物件情有独钟。 瑞福来橱窗里的一架相机,她在他面前提过不下十次,各种撒泼耍赖的招数都在他面前使出来,但是他坚定要她拿英文成绩交换,至于那辆最新的德国汽车,相机的目标尚未达成,她也就仅在做梦的时候说过两次梦话。 他还以为得此良机,她必定会将两样心爱之物全部预定,却没想到原本在永州梦寐以求的东西,到了石狮岛,突然不爱不要。 程易不免怪异。 “你不要这些,那想要什么?” “我要你好好活着。”她冲口而出,顿了一顿,又补充一句,“别再半死不活。” “就这个吗?”他凝视着她,心中阵阵热流涌过。 “嗯,就这个。”她素来不愿意表露内心的情绪,见他的目光灼灼地迫视着自己,不好气道,“你看着我做什么,做不到吗?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懂不懂?” “懂。”程易默默地回答一句,似说给她听,也似说给自己听。 小离这才难得轻松起来。 “懂就可以。” 石室的隔壁是间厨房,厨房内传来一阵阵食物香气,她到门口掀开布帘,打开门,进了厨房。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一个木盘,木盘里是一只搪瓷碗,盛着白绿相间的菠菜面汤。 小离喂他吃素面汤的时候,忍不住叹息:“可惜你要喝汤药,鱼腥的东西碰不得,岛上的物资太过贫乏,居然连猪骨都无处售卖,不然我早就拿猪骨来熬汤,才不会做这和尚饭。伤筋动骨的人,喝猪骨汤是最补的,我小时候被打掉牙齿就喝猪骨汤。” 程易怕挣裂伤口,面汤也喝得很慢。 他听她叹气,苍白的脸上绽放着温暖的笑。 “没有关系,反正我伤的厉害,真有猪骨也不过起微末之功。” 偏偏小离连微末之功也不肯放弃。 “如果明天风停浪小,天气放晴,我就和大家一起搭船出去买一些必需品回来。” 程易不同意:“不可以,永州太危险,此时绝对不可以回去。” 他这一紧张,好容易屏住的一口气散开,不由得就是一阵咳嗽。 小离忙解释:“我不是回永州,是去飞来岛。” 程易知道飞来岛是更南边的一个半岛,距离灵山群岛不远,距离永州却很有一段海岸线上的距离。飞来岛虽然不及永州十里洋场的富庶,却也是个逐步发展起来的新生地带。 程易咳嗽停息,仍然对她外出持反对态度。 “我们不需要什么必需品,即使有不得不用的东西,也可以托渔民们捎带,你不必非得自己前去。” 小离生怕他再咳嗽起来,自然是顺着他。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不去就是。快喝面汤吧,这里风大浪大,搁一会儿就凉透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海上的浪仍旧很大,一阵猛风过,海面上能卷起两米高的雪墙。 小离在潮湿的厨房煎药时,望着那聒噪的海面,双眉始终紧锁。 直至傍晚十分,浪潮才像个闹腾够的熊孩子,渐渐在母亲的怀抱中打起盹。 小离希望熊孩子能够一睡睡上十天八天。 熊孩子不负她望,第三天天还没亮,她就摸黑爬起来,去岸边跟人挤船。 风平浪静中,船行驶的飞快,但她心里焦急,满心期盼着船夫的浆能划得更快一些,好让她早去早回。 程易清晨醒来的时候,小离才刚登上飞来岛的岸。 他睁开眼睛没有见到小离,也并不觉奇怪,因为昨夜她提前跟他说她一定要去一趟飞来岛。 缺乏物资也并非长久之计,他受得了,她未必忍得下,想来他的对手或以为他已落海死去,不至于寻去飞来岛,因此嘱咐她多加小心,也就放她去一次。 小离回来的时候并不晚,大概也就九点钟的模样。 “我买回来一袋面,半块猪骨,一块猪肝,刘家阿婆还送我几个土豆。”她将东西安置在厨房里的时候,声音也兴奋地传进卧室。 程易越来越觉得她像一只鸟,哪怕飞出去转一会儿也会很高兴,就像从前她偶尔带她出去玩一次,她都可以高兴半个月。 他很后悔从前忽视她,有机会的时候没有挤出更多的时间陪她去玩去闹,她不爱读书或许并不是讨厌上的具体内容,而是讨厌被束缚的感觉。 她掀开帘子,从厨房里进来的时候,程易正扶着墙,慢慢走动。 小离大吃一惊,急忙去扶他:“你怎么好起来。” 第8章 相濡以沫1 程易推开她,继续行走。 “我受伤而已,又不至于残掉,快点起来走动,反而有助于恢复。” “是这个道理吗?我怎么不知道?”小离一知半解。 “久伤成良医,自然是我知道,你不知道。” 小离打心底里可怜他。 “那你慢慢走一走,累了就躺回去歇息。” “你好像很开心?” 程易见她开心,自己也就开心。 “对啊,你刚才没有听我说吗,我买到很大一块猪骨,等一会儿我就砸碎它熬汤。那老板见我年纪小,还想蒙我斤两,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哪里混大的。” 程易这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反驳她,也许混对她而言也是件快活的事情。 能熬猪骨汤的三天小离都眉飞色舞,直至第四天岛上的大夫替他诊视,她送大夫出门,再回来之后,就愁眉不展。 程易不难猜测她的心事。 他问她:“我们还剩多少钱?” 小离点了点头,又忙摇头:“还有一点点,你别担心,可以度日。” 程易没有再问她。 等第五天,孙大夫再来的时候,趁着小离外出捡柴,程易就问大夫他们是不是还欠他诊金。 孙大夫说不欠,他说小离昨天才给他一个挺重的银麒麟。 小离的银麒麟是他认下她的第一年给她打的,有相士说小离命中有煞,须得以银麒麟化解,否则家宅难宁。 他对鬼神之事不甚在意,但宋妈念念不忘,三催四念之下,程易就由她按相士的意思办来。 小离大概受到宋妈的影响,深信那上古神兽能够护她周全,所以自她戴上之后,鲜少摘下。 如今她既将麒麟交给孙大夫,那她身上只怕一点点钱也没有。 小离中午才回家,身后拖着一捆柴,进厨房煮饭。 因为海浪的缘故,石狮岛上的柴多半没有干透。 没有干透的柴火烧起来,会生出一室呛人的烟雾,因此煮饭煎药的时候,小离大都将卧室与厨房之间的门关严,然后等饭熟药好,烟雾散去,再重新打开。 因为伤口发炎,程易的伤势又恶化起来。 小离心里担心不已,但也尽力强忍着,免得他承受伤痛之时,还得耗费精力来安抚自己。 她今天做的犹然是菠菜面汤,因为岛上菠菜最容易找到,而她一直为生火犯愁,从不买米烧煮,每次去飞来岛,都带回易熟易做的白面。 小离将热腾腾的饭端来,又扶着程易起身,在刷着土漆的木桌前坐下。 程易吃菠菜面汤的时候,察觉今天的小离比较古怪,她低头飞速地吃饭,一言不发。 程易心下愧疚,想她大概还在为金钱犯愁时,猛然惊觉今日的面汤与昨日的面汤是同样味道。 他再吃一口,细细品尝,的确没有差别。 他察觉到怪异的功夫,小离已经飞速地吃完一碗,然后预备起身,说要出去一趟,饭等她回来再收。 程易先按住她在桌子上的手。 “你等一等。”他放下手中的碗勺,问她,“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汤?” 小离是撒谎界的高手,又因她早做好准备,因此脸不红心不跳,脱口说是菠菜面汤,还指着上面绿油油的菠菜给他看。 程易不是不认得菠菜,但他也不会尝不出猪骨的味道,尽管所谓的菠菜面汤上看不出任何油花。 “你说实话,不然我不能吃。” 小离就怕他使出这一招,脑筋一转,忙道:“里面放了一些排骨汤,今天李老伯他家里炖排骨,就分我一罐汤,他们一家人真不错。” “你到底要不要说实话!”程易提了声音,举起那碗。 小离误以为他是要摔,连忙夺过来。 “别摔别摔,我煮的很辛苦的,好了,我说,我今天去买过排骨。” “你简直是谎话连篇,我从前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小离以为他并不十分清楚他们的经济状况,因此心存侥幸,仍然敢大着胆子圆上面的谎。 “我真的没有说谎,我出门的时候身上还有一点钱,所以就买了。” 程易既不愿对她生气,更不舍对她生气,但她此言一出,他到底忍不住,勃然而怒。 “你拿走,我不吃,你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我实在是伤心。” 小离见他牵动伤口之后,咳嗽不住,眼泪顿时就落下来,慌乱无措道:“你别伤心,你别生气,你别再……我说,我认,排骨是我偷的,我身上的确再也没有一文钱。我们在海里游了那么久,上岸之后身上的纸币早就不见了,你身上和我身上翻个遍,也就总共找出一块大洋,还是上次没买零云片糕剩下的。” 她哭的有些气噎了,断断续续道:“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你身上的伤,我夜里都不敢睡太沉,生怕一不小心,你发生什么意外,或者突然有人追上岛,又要拿枪打你。” 自从认识小离,程易只见过她将别人打哭,却从未见她哭过一次。 他认为她的个性有些像男孩子,就是因为她的有泪不轻弹。 可是愈是不轻易流泪的人,哭起来愈令人心疼。 程易的心一下子就软化。 “听话,别哭了,你肯承认我就不生气。人生在世,谁又没犯过错呢。” 小离伤心地不住摇头。 “不,我了解你,你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我以前做不好的事情,你都会对我失望。我明明知道这样会被发现,会惹你不高兴,可是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不理。” 程易后悔自己方才的不忍耐,她外表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内心纤细敏感,他应当好好同她说才是。 他面对多少生杀予夺的大事都可临危不乱,不使心绪起一丝波澜,可是每每遇上小离的事情,不知因何,却总是反应过激。 他轻拍她的头,安慰道:“你只要肯承认,肯改过,我就真的不生气。” 小离听他这样说,才破涕为笑,拭净脸上的泪水,将碗摆回他面前。 “那你不生气,趁着还温热,再吃一点好不好?我每次都会将猪骨里的骨髓砸出来,骨髓是最补人的。” 程易再度拒绝。 “我不吃。” 小离惶恐不安。 “那么你还在生我的气。” 程易仍旧摇头。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在跟你讲做人的道理。虽然我也会偷我也会抢,我所做的事情比之你严重百倍千倍,但是我所偷的皆是偷我之人,我所抢的皆是抢我之人。人不犯我,我绝不能轻易进犯别人,这是为人处事的原则。这个原则,除了不伤害别人之外,更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 小离乖顺地点头,表示自己已经领悟。 “那我偷都偷了,你可以下次再讲原则么?” 程易态度坚定。 “不可以,原则就是原则,没有上一次与下一次之分。即使我病死,也不能吃。我虽然不是清清白白来到这个世上,但是若连死去都不能保持清白,那也太辜负自己。我如是,你也如是。” 小离如今最怕的就是离开、死去之类的话语,她的哭意原本就没有彻底压下去,此刻听了程易说死说活,更是哇的一声哭出。 “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我死了,你正好摆脱我,没有人再管你。”程易认真道,“我从前让你读书,就是担心有朝一日我突然不在。你学得一些本领,日后也可依靠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他的认真,反令小离更加伤心。 她竭力忍住心酸,但还是哽咽着。 程易不忍见她如此,安慰道:“我这样说而已,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死掉。” “我一点也不放心。” “好了,别难过了,我明明无事,看到你这样也要有事啦。” 小离听他如此说,才渐渐停下来。 程易将饭递给她。 “这些你拿去施舍给饿肚子的人吃,或者喂流浪的猫狗吃,至于被你偷骨头的老板,等以后我们再去赔钱给他。” 小离本性难移,到底还有些舍不得。 程易道:“是不是你看我受伤,连我的话都不肯再听?” “好了,我知道。”小离起身,端着饭碗就要往外走。 程易又喊她。 “小离,等一等。” 她回过头:“怎么了?” “我身上的那块玉佩你收在哪里?” 小离放下碗,打开床头那只木箱的盖子,从中磨出一方块蓝布,玉佩就包在蓝布之中。 “大夫帮你取子弹的时候我摘下来的,给你。” 程易将玉佩推回去。 “你拿着。” “我拿着做什么?收回箱子就是。” 程易道:“我的意思是你拿去当掉,我们身上没有钱是不可以的,万一有什么意外,都无法应急。” “你每天都戴在身上的东西,肯定很重要,怎么可以拿去当掉。” “是我母亲的遗物,原本打算以后给你的,但是现在必须拿去当掉。” 小离一听是他母亲的遗物,坚决反对。 “那就更不能当,我们又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从前在棚户区,比这还难过的日子都熬过了,现在又算什么。” “的确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我不能让你阳奉阴违。你虽然一时答应我,但是一转身,保不住又做什么事情。你从前就是这样活过来的,道理虽然懂了,但许多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 小离低下头,假装看玉佩的质地纹路,心里却感叹程易委实看透她。 程易继续道:“而且当掉也没有什么关系,等难关过后,仍可赎回。” 小离这才不得不点头。 “那我明天去飞来岛当。” “去的时候小心一点,遇到危险就自己跑掉,不要管我,知道吗。” 小离收起玉佩,又开始不耐烦。 “你好啰嗦。” 第9章 相濡以沫2 小离从飞来岛回来的时候,告诉程易,他的玉佩当了五块钱。 “那很好,比我预计的多。” “那么当票我帮你收着,反正到时候也需要我去赎。” 蓝天白云,海风徐徐,程易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收拾一张铺开的渔网。 远方海浪沙沙,白鸥盘旋,小离凑在他身边坐下。 “十一哥,你收拾这些渔网做什么?” “李老伯请我帮他补一下,我闲着无事,正好解闷。” “那我帮你一起补。” “不用,渔网粗糙,小心伤到手。” 小离攥在手中的渔网,的确又粗又硬,和她白皙柔嫩的手指并不搭配。 她记得她从前的手又粗又难看,人也长得又丑又黑,可是被十一哥领回去过了三年的好日子,至少在外表上她是变了一个人。 她做梦也没想到世上会有十一哥这样的人,做两次梦也没想到十一哥这样的人居然会被她遇到。 他对她透骨入髓的好,好到她乐极生惧。 她拥有越多,也就意味着有朝一日倘若失去,也是她所不能承受之重。 她害怕失去,人生起起伏伏是常态,她知道她不可能永驻快乐的巅顶。 她大着胆子,轻轻地依偎在他肩上,她庆幸他没有躲开她。 “怎么默默不语呢?”他问,“累了吗?” “不累。”小离回答,“十一哥,我们以后该怎么办?这里离永州并不太远,你的那些敌人,他们会不会突然寻到岛上?” 她软软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程易竟而心神一荡。 他的脸颊在她的鬓发上轻轻一抚,安慰道:“等攒够票钱,我们就到南方。到了南方,就会有一番新的天地。” 无论是新的天地还是旧的天地,能够和十一哥不分离,她就无比满足。 风吹乱她的发,她坐正,理好头发,告诉程易:“我在飞来岛找到一份工作。” 她不等程易开口,抢先道:“我知道你又预备搬出我的年纪拦我,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你有伤在身,我们住房吃饭都要钱,总不能守着五块钱坐吃山空。更何况也就你将我视作小孩子,你大我八岁,哪怕我长到八十岁,你八十八,还是会觉得我小。可是你莫要忘记,当年在七里湖的时候,我才十三岁人家就拜我是前辈。” 当年的前辈此刻尽管表现出来很足的气势,无奈程易根本不将前辈放在眼中,想到她要外出工作,他就不可能放心。 “你说这么多,不如先告诉我你找到什么工作。” “在一家纺织厂做女工。” 程易当即感觉有问题。 “你如何进的纺织厂? “我在街上看到招聘,就去试工。” “没有证件,没有人引荐就收下你,那纺织厂的人是不是在诈骗?” 小离道:“哎呀,怎么可能是诈骗,你也想太多。他们肯收下我是因为我肯做晚班,很少有人愿意应聘晚班。” “晚班就更不可以。” “哈,我费了这么多口舌,原来你一直在打不可以的主意,早知道我就不和你商量。”她硬掐他两下,“你真是个老顽固,晚班有什么了不起,天黑之后我一直在厂里上工,等下工之后,天也放亮,绝对没有危险。” 程易不太相信绝对的事情。 “那你预备怎么回来呢?” 这一点小离在回来的路上也考虑过。 “我可以过几天回来一次,平时就住女工宿舍。反正做完一个月,拿到薪水就走人,到时候你的伤也差不多痊愈,我们就按照你的计划,一起去南方,好不好?” “你等我再想一想。” 小离又抱着他手臂,使出撒娇的本领。 “我的好十一哥,你就答应我吧。” 无论程易答应与否,小离第二天都离开石狮岛。 等到约定归来的日子,程易很早就去海边等她。 海上的风浪大,望不见一艘船,他估计她今日无法回来,但还是担着一颗心,在海边等候许久。 第二天,他仍然在海边等她。 第三天,他才终于等到她。 深秋的风又湿又冷,小离一下了船,就向他飞奔而来。 他远远望着她,不知不觉间,她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再不是躺在七里湖的地上,翻滚耍赖的野丫头。 她奔过来,脸冻得通红,却喜笑颜开。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猜的。” 程易握着她冷冰冰的双手,突然笑不出来。 他拉着她往前走,小离也立刻感觉到他手心冰冷。 “哎呀,天这么冷,你怎么好出来等我,你不好受冷的,下次千万不要。” 程侧过头,深深地看着她:“因为我很担心你。” 他说完,尴尬一下,松开她的手,自己往前走,她奇怪地望着他的背影,说:“我没事啊,你出来等我,我会更担心你的,万一你旧伤复发怎么办?我现在就开始担心你下一次会不会再出来等我。” “对不起,让你跟着我过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 她听出他的自责,内心大为不安,急忙追上他的步伐。 “不不不,能够和你在一起,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开心。从小你就照顾我,我照顾你一次也是应该。等这一次之后,我以后的人生都要你来负责,好不好?” 她说完了,脸上更红,没想到心里的话会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程易笑了,重新牵起她的手,她挣两下,没有挣开,就心甘情愿,任由他牵着往前走。 “饿了吧,回家吃饭。” 小离更没想到的是桌上的饭菜是程易所煮,她倒不是惊讶于程易会煮饭,而是她临走之前分明付给李婶一些钱,请她照顾程易的饮食起居。 一顿热菜热饭,小离看着就难过,更遑论吃下去。 “你身上有伤,怎么能做这些事情,洗菜切菜还好,可是柴不好找也不容易烧,李婶她都没有来照料过你吗?” “李婶来过,我又请她回去。” “为什么啊?” “我又不是纸做的,我的伤已经好许多,你不要过分担心。”他将饭碗向她手中一塞,“快点吃。” 小离赌气,将饭碗搁回桌上。 “我不吃。” “你不吃我喂你。”他果然拿起一只瓷勺,舀一勺粥凑她嘴边。 小离捂着嘴巴转向一边。 “你说话不算话,喂我我也不吃。” “你要一直不吃,我的手就得一直举着,最容易旧伤复发的。” 小离没出息。 “那你快放下。” “你不吃我怎么放下?” 小离彻底败下阵来。 “好好好,怕了你,我吃,你快点放下,我自己吃。” 送小离乘船离开不久,程易也上了另一条船。 那是一条出海捕鱼的大船,自从小离去飞来岛工作之后,程易就开始了海上的工作。 跟船出海,一来是为赚路费,二来是为改掉恐水这一缺点。 船上的生活很单调,收获丰富时,大家就开心热闹一下;收获短少时,大家就骂骂天,骂骂海,起航归家。 程易发现自己格外喜欢渔民们的这份淳朴。 今天的船是要远行的,一天一夜才会归来。 船平稳地在海面上行驶,深蓝夜幕下,月亮又大又圆。 现在轮到程易歇息,换别人来拉网。 网里丰腴的鱼虾活蹦乱跳,深夜之中,尤其是那长长的带鱼,颜色闪亮如一道道银光。 欢快的渔歌在海面上荡漾,今晚又是一个收获颇丰的夜。 在甲板上休息的人开始喝酒,酒坛传到程易手中,他喝过之后,自然地传给下一个人。 旁边的阿杰喝完酒,也再往下传递。 相处一段时间之后,阿杰和大家都觉得阿程是个既聪明又大方更仗义的人,所以他虽属外来,大家对他也全无排斥。 阿杰非但对他不排斥,还欢喜地和他交做朋友。 今天的酒不是平日里的劣质白酒,阿杰喝的畅快,就比平日多吞了几口。 那酒初入口时并不觉厉害,可是落肚后不久,那酒力就柔缓地发出来,烘的浑身发暖不说,头也有点虚浮。 喝得有点醉的阿杰碰了阿程一下,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程易回问他,他就混说一下子忘记要问什么。 程易觉得阿杰并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对他说,也就不去追究到底。 过了一会儿,酒劲更厉害的时候,阿杰又拍他一下。 这一次阿杰才吞吞吐吐地问:“我没别的,就是想问一问你那个妹妹小离。” “你问小离做什么?”程易心里古怪。 阿杰开门见山:“你那个妹妹她许配人家了吗?” 程易心里很不舒服,任何单身男子询问小离有没有许配人家,他都不会舒服。 他干脆地回答。 “已经许配人家。” 阿杰心里却完全没存程易想的那层意思,他只是好心地多管一回闲事。 “既是许配了人家,你做哥哥的就该费点心管束,年纪小小的女孩子,不要为了一时的钱财做糊涂事。” 程易听出他话中有话,他的脑筋一向转的快,立刻就怀疑到小离的工作上。 果不其然,阿杰继续道:“我二姨也在飞来岛做事,她有一次路过红魔,望见里面有一个打扮的很漂亮的女孩子像小离。不过她当时只是隔着玻璃门望了一眼,也不能确定,不能确定的事情当然也不会出去乱说。” 程易找到红魔的时候,才确定那是一间三等的舞厅。 红魔的舞池之中,一只胖乎乎的手在一个女孩子的腰间不规不矩。 腰是小离的腰,小离脸上的笑容里都压着刀,她已经决定在散场之后去找几个人,一起收拾这胖子一顿。 胖子的眼睛很圆,她应当用拳头送他副墨镜,两只肉乎乎的爪子也应该给他剁烂。 她的揍人计划还没有设计完全,倏然,整个身子就被一股力量扯向后面。 她被扯疼了就很生气,这回又是哪个混蛋王八蛋! 胖子被人搅局,更是勃然大怒,混蛋王八蛋不等他出手,就飞脚在他胁下踢一记,那偌大的肉山,“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胖子这一倒地,爬都爬不起来,只得趴在又凉又滑的舞池地面上骂骂嚷嚷:“你是哪里来的瘪三,敢跟老子动手,反了教了,阿大阿六,抄家伙……” 胖子的人和舞厅老板的人一拥而上,小离这才魂飞魄散,认出混蛋王八蛋是十一哥。 第10章 相忘湖1 程易若连几个乌合之众都对付不下,他也就白混一场。 他与人动手的招式极为简练,反应灵敏而专攻人弱势,因此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不到几分钟就一概躺地不起,小离居然连出手帮他一帮的机会都没有。 混战之中,人们一哄而散,混战之后,舞厅的老板腿发抖。 舞厅老板底层混上来的人,平日遇到的事情亦不在少数,可是短短时间内就令其手下八大金刚无还击之力者,除今天这一位,从未有之。 他很想要冲出门去喊巡警,却又没那份胆量。 小离是腿发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她比那舞厅老板更害怕。 小离往常即便不清楚他在外面具体做什么事情,但她毕竟在他身边三年,对他的事迹多少有点耳闻。 听说他从前有个不错的朋友,那朋友有位如花似玉的姨太太,而那个姨太太大概像自己似的不太听话,他就命人将她扔进池塘,倒栽了荷花。 说她不怕被倒栽荷花是假的,毕竟她并不全然了解程易。 整个红魔,敢发声说话的只有程易一个人。 “你的衣服呢?” 他问的是小离。 “在……在更衣室。”小离紧张的舌头都快打结。 程易不再说话,但意思一目了然,她知道该做什么。 她飞快地换好衣服出来。 飞来岛的夜很凉,她跟在他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 这一路上的感觉,就像头上悬着一把刀,只盼望它快点落下。 她看到树,就想找根绳子;看到路灯,就希望路灯突然爆掉;看到桥,就恨不得从桥上跳下去。 嗯,为什么十一哥真的从桥上下去? 好在他不是跳下去,而是走下去。 小离跟着走下去。 桥下流水潺潺,两岸的路灯倒映在水中,像是天上洒下的无数星。 程易猛然拉过她,小离心中一惊,该不会是因为她不听话,他真的也要将她倒栽荷花吧? 小离正胡思乱想,程易简单明快地说:“快将你这张脸洗干净。” 洗脸好洗脸好,小离被他吓得至少减寿十年。 小离飞快地在水边洗脸,心里却早有一千个念头轮番闪过。 程易从来都是纹丝不动的性子,自从认得他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连上次去醉花间,他都不曾这般。 怎么办?怎么办? 他会不会再也不理自己? 干脆继续撒谎吧,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将一张脸洗的干干净净,真的一点脂粉气味都不留,才重新站到程易面前。 “你看,我洗干净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你相信我。”撒谎之前她先认了错,然后忐忑编造,“我今天是第一天工作……那个纺织厂的工作出了点问题,所以就换份新工作,今天第一天试工而已。” 程易摔开她的手,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我不会再相信你,你永远都在骗我,你的承诺、你的认错、你的保证通通是谎言。” 小离难过地说不出一个字,过得片刻,才哀声道:“我的确是在撒谎,那么请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样才会不生气。” 程易的语气冰冷:“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怎样我都会生气。” 小离的内心几乎是绝望,她得背靠着身后的冰冷的石桥,才能勉强站立。 她万般委屈地喊道:“我没有去偷啊,我没有去抢啊,我没有伤害别人啊,我没有违背你的原则啊,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我都没有去做啊,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我?” 程易却比她更为痛心。 “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情,比你去偷比你去抢严重百倍千倍。” 小离不知道,也根本不懂。 “我真的没有伤害别人,你告诉我我到底错在哪里?” “你的确没有伤害别人,但是你却伤害到你自己。” 小离认真思索他的话,倏然笑了,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顿时消散无形。 “原来是这样,可我没有关系的,只要你能好起来,别说做舞女,做ji女我也认了。” 程易的心几乎在片刻之间变得粉碎。 他当初收留她,让她摆脱贫穷,让她受最好的教育,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她为他牺牲,为他不顾一切,为他去出卖自己。 重重地一拳打在石桥上,月光下能清晰地看到有血线顺着石壁流下。 她惊扑上前,想察看他的伤势,他一挥手,喝道:“滚开!” 她发现他的眼睛发红。 她湿漉漉地从水里站起身,硬是咬着牙,不让眼睛里有一点泪光。 清澈的水静静流淌,仿佛千百年前,它就在此安家,不眠不休地前行着。 不知过了多久,程易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说:“你走吧,从此以后我们各安天命,谁也不必再认得谁。” 程易的决定无疑是晴空霹雳。 小离彻底认真起来。 她再怎样也没想到事态会严重到这个地步,他是直接不再要她了。 她努力再努力,硬逼着自己对他笑。 “十一哥,你别开这样的玩笑,我真的不会再去那种地方,你就相信我这最后一次,求求你。” 程易不再疾言厉色,但面对她的哀求,他亦是无动于衷。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小离快要疯了,她不管他是不是还要推开她,她都死死地上前抱住他。 “你今天既然要赶我走,当初就不该强行留下我!既然当初决定留下我,今日就不该不负责任地赶我走。你给我一个家却又夺走,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你还不如从来就没有给过我。” 他就是推开了她。 “你走吧,你该知道我的为人,我意已决,你说什么都无法改变。” 冰冷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伤的她遍体鳞伤。 她再吸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住即将迸发的情绪。 “我可以走,但不是现在,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你还想继续舞女做ji女吗?还想要我欠你欠的更多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不是一个妹妹的所作所为。” 小离终于在妹妹的点上爆发。 “我本来就不想做你的妹妹!我从来都不想做你的妹妹!你是个臭木头烂木头,你根本就不懂!” 程易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不想做我的妹妹正好一拍两散。” 小离再度抱住他,她以为自己并没有在哭,实际却已泪如雨下。 “我不想做你的妹妹,却是为了永远不离开你。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人比你对我更好,没有什么人比你对我更重要,只要你好,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程易激动地推开她。 “可是我不要你这样,我宁肯去死也不要你这样。” 他不要,可她偏偏要。 他越是拒绝她,她就越抓住他不放。 她像头小蛮牛,被推开跌入水中,又起身重新抱住他,再被推开再抱住,直到程易落败,再也不忍心推开她。 她踮起脚尖,冰凉的唇笨拙而蛮横地撞在他的唇上。 推开她!推开她!推开她! 他在脑海中不断地对自己催眠,他想为她好,他一定可以推开她,赶走她。 但是那笨拙的吻拥有无比强悍的魔力,他一旦沾上,就好像中了腐骨噬心的毒。 好像从上辈子、上上辈子开始,他就曾这般热烈地渴望过。 终于内心的热烈化作现实中的热烈,他在她的蜻蜓点水的攻势下全然落败。 他连夜带她回石狮岛。 船在海中飘飘荡荡,海水不断打在船的外舱。 船身摇摇晃晃,她因为疲惫,没过多久就枕在他膝上沉沉睡去。 她在睡梦之中也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 他没有继续在她面前提一拍两散的话,但他的决定不会改变。 她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她说“只要你能好起来,别说做舞女,做ji女我也认了”。 这样的孤注一掷,令他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据他所知,她的母亲就是ji女,她从小受ji女两个字的连累,曾生出无限的自卑,受尽无数的欺凌,但她自己并没有歧视任何一个ji女。 也就是说,在她心目中,寻常的女子与ji女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 她今日能够因为自己去做舞女,有朝一日,也极有可能为自己去卖身卖肉。 他想来就觉惊心, 不,他绝不能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没有他的存在,她就绝不会做出这样的牺牲。 是他应该放开她的时候,离开他,她可以重回七里湖。 好在他行事素来隐秘,极少有人知道他与小离的关系,纵然有人知道有个不走正途的哥哥收留过她,却也不会明确地知道那个所谓的哥哥,姓程名易。 等过得几个月后,她可以回七里湖,在那个她混的风生水起,感觉到无限自由的七里湖,她会生活的很好,而不会像跟在自己身边这般,几乎落入歧途。 他总有一日会回来找她,但是今日,他不能继续留在她的身边。 船桨拨水,发出规律的哗哗声,她睡的格外香甜了,就渐渐松开他的衣服。 海上下了薄雾,船里也降温。 他展开船舱里的一条毛毯,盖在她身上。 不过一会儿,她就嫌热,伸手将毛毯向下推。 他摸了摸她的身子,冰冰凉凉,也不觉得有热,就替她将毛毯往上牵。牵到颈下的时候,免得她又推开,便要给她将毛毯掖好。 这一动手,却看到她颈上露出一段红线。 雪白的颈衬着红色的线,格外夺目。 记得她的麒麟已做诊金付给大夫,那她颈上现下戴的又是什么? 第11章 相忘湖2 他心里有疑惑,就去提那一段红线,扯出来,却是自己随身戴的那个玉佩。 原来这玉佩她并没有当掉,想来她收藏起来的那张当票也是假的了。 可她既然没有当掉,她当日货真价实拿回来的五块钱又从何而来? 这问题,今夜之前他想不明白,现在再明白不过,自然是在那个时候,她就大胆做了舞女的工作。 他将玉佩轻放回原处,今朝他离去,明朝必定风光回来娶她,绝不让她再跟着自己受一点苦楚。 小离回到七里湖,出现在小阿哥的膏药铺子里时,手里若添只破碗,就是个十足的乞丐。 三年来,整个七里湖见小离次数最多的人,就是小离的邻居小阿哥。 每次见面,多半都是小阿哥遇到麻烦,小离帮他想办法搞定,或者拿钱出来资助。 膏药铺子里的伙计差点将她赶出去,小阿哥认出是小离之后,被她的模样吓到。 小阿哥一家原籍北方,小离七八岁的时候,他们才逃难下来,在七里湖落下户。 因为是北方人,所以初冬的日子一到,膏药铺里就升起炉火。 小离冻得瑟瑟发抖,进门就往那炉火旁一坐,跟小阿哥说饿。 小阿哥赶紧让一个伙计弄饭菜来给她吃。 堆得小山似的米饭,转眼她就吃下两碗。 两碗饭落肚,才有盘油汪汪金灿灿的炒鸡蛋端上来,她这才缓过一口气,能慢慢吃那炒鸡蛋。 小阿哥见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知道有多久没好好吃过一餐饭。 几个月不见,眼前的小离瘦的不成模样,哪怕街上的一条流浪狗,看起来也比她胖点。 过一会儿又有两样菜端过来,等小离差不多吃饱,小阿哥才问她:“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你那个干哥哥呢?” 小离咕咚咕咚地喝着水,放下水杯,那双眼睛还是又大又亮。 她就拿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盯着他。 “你锁了门,我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你要说出去,我也活不成了。” 小阿哥见情形严重,非但锁了门,还打发两个伙计到后院去,不许他们前头来。 等小阿哥确定安全之后,才重新做到小离身边。 “什么事情,你只管说,你要信不过我,你也不会来找我。” 小阿哥的确猜对了她的心思。 “你方才问我那个干哥哥去了哪里,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这几年收留我的干哥哥,他的名字叫程易。” 小阿哥因为早有心里准备,再加上这几年小离的行迹,听到程易的名字,他也不甚惊讶。 “我就知道你那个干哥哥是个有来头的人,可是他再有来头,现在也成了通缉犯。而且除捕房之外,江湖上的人也在四处找他。” “我知道。” 小阿哥有些糊涂。 “你告诉我这件事情做什么呢?少一个人知道不是更安全么?” 小离道:“我告诉你,是因为我想请你帮我找到他。” 她不在的三年里头,小阿哥已经顶替她的位置,在七里湖一带混出名堂,手中颇有一些人脉关系。就拿眼前这膏药铺子来说,里面只卖一样狗皮膏药,一张一块大洋,贴在身上不出事也不治病,可周围的商户都得按着日子来购买,谁该买几帖也都有定例,谁若是不买或是少买了,保管他家就有一场难过。 如果没有遇到程易,今天的她大概也在做这些被人恨的事情,并且浑然无所谓,现在她却是做不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十一哥教傻还是教好,当然也不想这些没用的事情,她眼下唯一想的就是快点找到他,知道他是否安全,有没有再被人害。 那天回石狮岛之后,她还在睡梦中时,他将一堆数额大小不一的钱留给她,就不告而别。她在岛上四处找他的时候,才知道那些钱是他背着她出海所赚。 剩下的日子,她翻遍了石狮岛,翻遍了飞来岛,也翻遍了永州,她甚至还在灵州群岛转了一大圈,打听他的下落。 他就好似凭空消失一般,全无音讯。 她找到小阿哥,也是迫不得已。 她对小阿哥说:“你能不能让你那些朋友帮我找他,你只说是上面吩咐下来要找他,找到了自然会有一大笔赏金。” 小阿哥为难地摇头。 “我不能帮你找。” 小离脸都白了,小阿哥是她最后的希望,可他拒绝地那么果断。 “你是怕我筹不到钱吗?” “你可以筹到钱,但是你筹不到二十万。” 小离根本就不相信。 “巡捕房从来没有出过二十万的赏额。” “不是巡捕房,是一个叫康爷的人,说无论生死,拿到他的头值十万,拿到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也值个三万五万。” 小离急了。 “那么你是贪图那二十万了?既然如此,你先将我送去给那个康爷吧,大概也能值个三万五万。” 小阿哥忙按她坐下:“你糊涂,我不是不想帮你,而是不能帮你。我那帮所谓的朋友,见了泼天的金银,哪一个会不眼红,若是真有了消息,谁不想私吞那二十万,还可能来告诉你我吗?” 小离唯一的希望断绝,小阿哥说的很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非她能出得起超过二十万的赏额,否则说什么都是无用。 小阿哥又说:“你这个样子,大概是被他丢下了。你也不必伤心,据我看来,他丢下你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至少你不用跟着他去趟风险。我觉得你也不宜继续找下去,听说他遭难,是因身边人出卖。他身边人,总有几个识得你,万一他们知道你在永州,其中哪一个又失了忠心,岂不立刻就去告密。所以当下首要的事情不是找到他的下落,而是你要先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小离觉得小阿哥言之有理,她除了要找到程易的下落,也要防止被恶人抓住。 她再想见到十一哥,也绝不能让自己落在那个什么康爷手中,让他拿自己逼十一哥现身。 第12章 一家团圆1 法租界,苏公馆。 苏太太午休的时候,被园子里一阵男男女女的吵嚷声扰醒。 她多年来睡眠轻浅,一旦睡下,被人吵醒,心里就不由自主腾起一股火气。 她将床头的铃连拍五六下,唬得在下房打盹听差的祝二姐飞也似的赶到上房,路上还不妨和个小丫头撞个满怀。 祝二姐一进来,苏太太就骂她。 “大中午的,外头是哪个在造反作乱。” 祝二姐见这副火冒三丈的架势,可不敢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于是附和着苏太太道:“难怪太太生气,他们也太不像话,一天天的,只是闹个不够,暗里磨两句牙也就是了,如今倒好,竟明火执仗地吵闹起来。” 苏太太本就有火气,又加上她做事向来干脆利落,连问也懒得细问,就直接吩咐祝二姐:“你出去告诉林管家,不必管是哪一个先吵闹起来,也不必管哪一个有脸没脸,都让帐房按天数支付给他们工钱,立即开发掉。” 祝二姐当然不敢反驳。 “太太说的是,太太平日越不理会他们,他们倒越疯起来,今日有了这一遭,众人也算有个榜样,以后必会自行收束。” 苏太太听到外头吵嚷声依旧,皱眉道:“你快去,别再让他们烦我。” 祝二姐退出去,苏太太重新躺下,这一被人吵醒,非但白天睡不下,估计晚上也难安眠。 她心里烦闷不堪,只想砸个什么东西来出出气。 外面的风吹得厚窗帘飘飘荡荡,有声音借着风,一丝一缕钻进她耳朵里。 她仔细分辨,是个女人……不,应该说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没家教,当着人就大吵大嚷。 她心头的火气压都压不下,猛然掀了杯子,起身,踏着拖鞋,咚咚咚下楼,顺着那声音寻到园子里去。 外头的小丫头见太太急匆匆下楼,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只慌得赶紧追上去。 “做什么,还在这里吵吵嚷嚷,老林,你是死的吗?” 苏太太人未到声已至,一下子打断纷乱的情形。 苏太太走近,但见几个家人,扭住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被扭住,也挣扎不停,像只泼猴,相当的不安分。 苏太太上下打量那穿着连苏家下人都不如的女孩子,觉得很眼生。 “她是谁?是哪一个的亲戚还是新进门的丫头?我怎么连见都没有见过?” 老林见太太疾言厉色的出现,不敢耽搁,忙回道:“不是丫头,是个翻墙进来的贼,跑得飞快,抓了好一通才拿到。” 苏太太听说原来是闹贼,也就不再多追究,吩咐林管家:“打电话去捕房,让他们来带人。” 那跑得飞快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小离。 她原本有话要慢慢说,此刻听到人家主母吩咐要送她去捕房,立刻出声辩解:“我不是贼。” 苏太太想着就是这个丫头扰了自己难得的好眠,遂冷刺刺道:“你私闯人家门户,不是贼,那是强盗了?” 小离没想到自己翻个墙都能将自己翻成强盗,照这个逻辑反向推理下去,鲤鱼跃龙门也不是太艰难的事情。 小离今天就是条鲤鱼,专程来跃苏家这个龙门。 为了十一哥,再难再险,她都必须跃过这个龙门。 想到流落在外、生死未明的十一哥,她就异常冷静,内心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为她做支撑。 她被身后的几个家丁按得更紧,她努力抬头,说:“你一定是看我穿得像个下等人,所以瞧不起我,那也没有关系,这世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公,老天肯定会换个方式补偿我。” 苏太太冷笑:“长了一张刁嘴,可那又有什么用处。” 小离也被她气到。 “我是个下等人,说的话自然没有用处。但是想到你们苏家丢掉的那位千金小姐,如今也是个下等人,也可能因为翻人家的墙,被误认为是强贼土匪,心里就觉得没什么好委屈。” 在苏家最不能提的就是丢掉的那个大小姐,一众下人听这女孩子提起,纷纷变色,唯独苏太太是动了心。 “你方才说什么?”她突然扑上去抓住小离,“你说我的女儿?你为什么要提我的女儿?你不是贼不是强盗,那你为何而来?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苏太太眼睛里散发着母狼的光,仿佛小离不开口,她就会张开嘴巴,露出獠牙,将她撕碎吞下。 可是小离一点也不怕她。 “我说我来认亲,你会不会相信?你若相信,我后面还可有话说,你若不信,那我今生今世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第二次,我也保证你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知道女儿的下落。” 祝二姐赶上来扶着苏太太,苏太太努力平静自己。 这些年来认亲的人不计其数,她一次次满怀希望,幻想站在她眼前的,或丑陋或残缺或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自己找寻多年的嫡亲骨肉,可现实一次次将她从巅峰打入地狱。 起起伏伏的无数次,凝结成她最痛苦的记忆。 如今的她,早已形成反射,在她的内心里,女儿就等于痛苦,女儿就等于□□。 但是纵然女儿是□□,纵然认回女儿就立刻让她去死,她也由不得自己不去赴汤蹈火。 苏太太软下语气。 “我相信你不是贼,是前来认亲者,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离道:“你不让他们松开我,我怎么说?” 苏太太想如果她真的是贼,放开她,了不起她一走了之,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 但她若不是贼,甚至说她手里真的有关于恬恬的消息,那么一旦得罪下她,她对自己生出恼怒心,故意隐瞒起消息的一星半点,那也极为严重了。 因此苏太太非但软下语气,态度也相当和善起来。 “你们快快松开这位姑娘,外面风大,请她跟我进花厅坐吧。” 苏太太对一个凶霸霸的姑娘这般友善,众人都不禁大跌眼镜。 这些年来上门行骗,谎称自己就是大小姐、谎称知道大小姐下落、谎称在落难时救助过大小姐的人,真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众人认为实在不必因为一个小骗子说一句认亲就认真起来。 可苏太太就是认真,纵然人家骗她,她也认真被骗。 哪怕有一丝希望,她也决不放弃。 她当年毕竟年轻,才丢下女儿不顾,倘若这世上有后悔药,倒流钟,她绝对倾家荡产买来。 花厅之中,苏太太已不必祝二姐搀扶。 她请小离坐,自己也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明明是天冷的日子,可她却拿起一柄团扇,一下一下地扇着,扇来扇去都觉得热得慌。 她在团扇摇摆的间隙仔细观察小离,一张娃娃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小离见她观察自己,也别过头来看苏太太。 她的目光又直又利,苏太太竟不敢与她对上。她将手里头的团扇快扇一下,飞速地避开这目光。 祝二姐捧了一杯牛乳过来,自然是给苏太太的,苏太太见了,就问小离喜欢喝什么。 小离说她喜欢喝水,苏太太的声音就有点沉落下去。 祝二姐居然当真让人去给她端一大杯水。 小离也不气,直接就喝。 苏太太却是一口牛奶也没咽下,她耐着性子等小离喝完水,才问她:“你说你是来认亲,那么你至少也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离也不隐瞒,就说自己叫做韩小离。 其实知道名字又有什么用处呢,丢给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还用原来的名字。 苏太太问:“是哪几个字?” 小离道:“春秋战国里的韩,大小的小,离别的离。” 苏太太很惊讶。 “你读过书?” 第13章 一家团圆2 “在南华中学读过几年。” “南华中学?那是永州最好的学校,你怎会在南华读书?” 苏太太是惊讶,祝二姐则在后头撇嘴笑一声,自然是认为她吹牛不打草稿。 小离扫了一眼祝二姐,却不气地反问苏太太。 “我为什么不能去南华读书?是真是假,自有学籍做物证,师生为人证。我将学校告之,一非炫耀,二非自抬身价,三非吹嘘,无非是太太你问,我坦诚相告。太太若觉得我的回答不符合你的心意,我少答几句也无妨。” 苏太太并没有嘲讽之意,而是想眼前这孩子若是她的女儿,她流落民间,绝对不可能有机会接受好的教育。 看来还是她想太多,怎么可能见个女孩子就是她的女儿呢? 眼前这女孩儿能够带给她一点有用的信息,她也就谢天谢地。 苏太太听她此言,生怕不妙,赶紧解释:“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要多心。”又看了祝二姐,“你先出去,别在这里。” 祝二姐去后,苏太太犹然不甘心,这女孩子左看右看都是与她女儿一般大小的年纪,而且脾气也与自己年轻时有几分相像。 她忍不住再问:“小姑娘,你今年几岁?” 小离道:“十六岁。” 苏太太心里一紧:“几月的生日呢?” 小离道:“不知是几月。” “怎么会不知是几月?” “我被人捡到的时候大概是十月份,但那时候好像就已有一个月大,所以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天生日。” 苏太太的手都在发抖,因为她的孩子就是在十月十一日送走的。 她伸出手,想抚摸小离,却又撤回。 她受过太多次打击,深知没有大的希望就不会有更深切的失望。 天底下似她这般该死的母亲不在少数,在十月份上被扔掉的孩子,自然也不会少。 她紧紧地攥住扇柄,努力去灭掉心里的希望之火。 等她以为她真的将希望扑灭成灰后,才重新问小离:“那么你是被扔在什么地方呢?” “长三堂子的门口。” 小离见苏太太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心里略微紧张,试问道:“不对吗?你们没有将我扔去长三堂子吗?是我寻错人了吗?” 白色的团扇滴溜溜砸在地上,苏太太这才\”啊呀\”一声,泪滚如珠。 这些年来前来认亲的人,有的说是在家门口捡到,有的说是在集市上捡到,有的说是在湖边捡到,一个一个,说的比故事里的都传奇,就是没有一个说过是在长三堂子门口捡到。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没有一个父母会将自己的亲生孩儿扔到一个下三滥的地方,让她活成一个下三滥的人。 几乎发狂的苏太太紧紧地抓住小离,痛苦万分道:“对了,从头至尾就只有你一个人说对了,我当年就是将你扔在长三堂子门口。” 小离也松开一口气,她还真怕自己说错一点点。 “好孩子,乖孩子,你身上可以什么信物?” 小离见做母亲的如疯如狂,满心愧疚。但是事已至此,她不能轻易言退,否则十一哥性命不保,她也会变成一个疯子。 “没有别的信物,仅有一封信。” 苏太太连连点头:“是是是,对对对,就是信,我的亲笔信,留给你尹叔叔的亲笔信。信在哪里?快给我看一眼。” 小离道:“原本是带在身上的。” 苏太太脸色骤变,几乎是惊恐。 “你的意思是指现在没有了吗?” 小离道:“的确不在我身上。” 苏太太的心冷了大半,又是那魔鬼般坠入地狱的感觉,她抓得小离更紧,就像在即将坠落悬崖之前,抓住一根细嫩的枝桠。 “不在你身上,那在什么地方?” 小离道:“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今天七点钟就来到苏家的门口,将信交给门房,希望他们帮我转交。谁知道他们拿走我的信,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等了很久,实在等不到,才不得不翻墙进来。” 苏太太当即火冒十八丈,也就是说她明明在早上七点钟就能见到亲生骨肉,可是因为门房的过失,她将近一点钟才见到。 她与女儿分别一十六年,重逢的每一秒光阴都值过一寸黄金,可他们居然害她延迟整整六个小时。 苏太太又疯了,她连声往外喊:“老林,老林,让门房的人拿着信过来。” 花厅外听差的传递了苏太太的话出去,林管家快步进来,整个人还糊涂着。 “太太,拿什么信?” 苏太太咬牙切齿地痛恨。 “拿着今天早上门房扣下的那封信。” 林管家见太太说的极其严重,当下自然不敢耽搁,也不等让门房送进来,就亲自一路小跑去取。 门房里头的人正斗牌闲聊,见林管家火急火燎亲自赶来,不知何事,忙收了牌,笑嘻嘻地拥上前道:“您老有吩咐随便打发个小孩过来说就是,什么事情这样着急,还得劳驾亲自跑一趟。” 林管家冷着脸说:“你们自己做下事情,还顾得跟我笑,信呢?” 众人都糊涂着。 “什么信?” 林管家道:“今一早你们是不是扣了一个姑娘的信?” 那门房的头这才恍然。 “原来是这个,我当是个什么呢。若连个乞丐都能进苏家的大门,咱这岂不善堂,理她呢,不理她她也就识趣走了。” “你不理人家无妨,可你不该拿她的信。我先不跟你说,你快将信交给我。若是拿不出来,你今天可就坏了大事。” 门房的头听管家如此说,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乱翻一通之后,居然是从垃圾筐内将信翻找到。 交到苏太太手中的信,还有烟蒂烫的黄色印记。 也就是说这关系女儿身家性命的信件,险些因为门房的几个人而不保。 苏太太觉得那印记完全是烫在她的心尖上。 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当初自己年轻,没有历尽沧桑,字迹里明显蓄着几分娟秀。若拿出今日的字与从前相比,那完全是老气横秋了。 全身的血液都涌入她脑中,等她颤抖着打开发黄的旧信纸,将那一次次在梦中出现的文字一字一字念下去时,一颗心脏也如血色烟花似的炸开,整个人更是极喜而晕。 苏老爷从银行赶回来的时候,苏太太已被人扶回房中。 他从林管家口中得知小离是认亲之人,也认真看过了小离带来的那封信。 当年他与妻子从国外归来后,密谋去刺杀政界人士,未免失手,女儿性命不保,便将女儿送到挽香楼外。因情势紧急,妻子便书写两封一模一样的书信,一封令人交给他的同辈尹高义,一封藏在女儿襁褓之中,作为尹高义寻找女儿的信物。 行刺之事,倘若失败,他与妻子大抵性命不保,若事情到那一步,便由尹高义在风声过后,去挽香楼寻回幼女,代为抚养;若是行刺成功,他们自然亲自寻回女儿。 他行刺失败,尚且保住性命,落个终身□□的下场。哪只尹高义自由之身,却在他入狱后没几日,死于非命。 □□多年之后,由于妻子多方走动,亦因政场上风云变幻,他终于重获自由。 挽香楼犹在,但重归永州的夫妻二人,却永远失去女儿的下落。 挽香楼的老板说那个小女孩在收养几个月后,被一个叫蓝荷的ji女偷偷抱走。 蓝荷是无父无母无根无蒂之人,从此被蓝荷抱走的女儿,也成为无父无母无根无蒂之人。 苏老爷读完货真价实的那封信,比苏太太镇定不是一点半点,好像他根本就是代人行事,认女儿与不认女儿,并不与他切身相关。 “这封信真的是你自己的吗?” 小离越感觉苏老爷不好对付,就表现的越平静。就像她越害怕的时候,就越要出手攻击;越伤心的时候,就越要哈哈大笑。 她说是。 苏老爷问:“这封信一直在你手中?” 小离答:“家人去世之后就一直在我手中。” 苏老爷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见了真信,也不敢轻易相认。 “既然一直在你手中,为什么你直到今日才来认亲?” 小离道:“很小的时候不认得字,后来长大了,认得字之后,就很气愤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为了去刺杀一个不与自己相干的人,宁肯不要自己的孩子,也要去杀别人的性命。更可恨的是居然将自己的女儿,放在ji院的门口。” 苏老爷并不否认她的话,这个女孩子骂的有什么不对呢,那个时候以为是一腔热血,狡兔死猎狗烹之后,才明白当年的自己是何等的愚忠。 他最不该的,是因为那腔愚蠢的血液,赔上自己的妻女。 妻子因日夜思念女儿,多年来郁郁寡欢,几近成狂。 至于被他们夫妻抛弃的孩子,流落不堪之地,纵然保得住一条小命,由ji女抚养长大,这一生也注定要遭遇比常人更多的不测与不幸。 女儿所面对的人生,将是怎样的人生,他每次想起,都不敢再深想一步。 “你十分痛恨将你放在挽香楼门口的父母,是吗?” 第14章 一家团圆3 女儿所面对的将是怎样的人生,他每次想起,都不敢再深想一步。 “你十分痛恨将你放在挽香楼门口的父母,是吗?” 小离的目光毫不退却地对上苏老爷的目光。 “是的,非常痛恨,直到今日也无法谅解。” 苏老爷平稳跳动的心脏开始加速,所有来苏家认亲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当着他的面说过痛恨自己的父母。从前的回答大概都是日夜思念父母,盼望回到父母的身边。 他知道他的女儿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所以他无法一眼确定真,却能一眼辨出假。 女儿宁肯一句话不对自己的父母说,也绝对不会说思念父母。 思念将自己抛弃在长三堂子门口的父母? 苏老爷想起来就觉得惭愧,不敢让女儿思念。 这若干年来,他在梦中梦到自己的女儿,都是女儿痛恨他、不肯认他的场景。 眼前的这个女儿,对父母的痛恨,对父母的失望,就像直接从梦中跃出来的一般。 但他还是要再确定,这样的紧要大事,他必须打消自己全部的疑虑,才能做出最后判断。 “据我所知,你当年是被一个叫做蓝荷的女子抱走。” “听说是我生了传染病,蓝荷姨带我去打针,后来她趁人不注意,偷偷抱着我从诊所跑掉。” 苏老爷问:“你是听什么人说起?” 小离道:“听我爹,他是听我妈妈说的,我妈妈死得早,没亲口告诉过我。” “是蓝荷将你交给你妈妈的吗?” 小离熟悉蓝荷的历史,改编起来游刃有余。 “蓝荷姨是我妈妈的小姐妹,蓝荷姨逃走好,无处可去,就去鱼观乡投靠她。我妈妈生不出孩子,蓝荷姨就将我送给我妈妈。我奶奶那时候挺嫌弃,说该抱个男孩来。” 苏老爷问:“那鱼观村在什么地方?” 小离道:“鱼观村是海边的一个小村落,位于小舟山左边。但乡下整天不是兵就是匪,我爹妈没多久就来永州讨生活,所以我对鱼观村没什么印象,也无法说一个更具体的位置。” 小离一点也不怕苏老爷去查鱼观村,鱼观村许多年前就被上涌的海水侵蚀,成为一处无人村。 苏老爷心里记下鱼观村的名字,他自然是要去查个一清二楚。 “那么那个蓝荷呢?也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吗?” 如果蓝荷也来过永州,苏老爷不至于打听不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蓝荷姨就在我家避了一阵风声,后来就去了北方,去投靠一个远房亲戚。” “北方的生活和这边相比,更不好过,她为什么要去北方呢?” 小离发现苏老爷能够抓住任何疑点,她因此更加小心谨慎。 “在北方没有人知道她是个ji女,相较而言,她比较好过。” 这样的回答,小离自认无懈可击,苏老爷也的确无法再击。 “那么她今日还在北方吗?在北方的什么地方?” 苏老爷直接问出这样的问题,显然是要以明察秋毫的态度来弄清小离的来历。 小离就斩断他明察秋毫的机会。 “我不知道。” 一句我不知道,蓝荷的事情,问无可问。 “那么后来呢,你和你的父母生活在永州的什么地方?” 小离道:“住在七里湖的棚户区,再后来父母亲人都不在,我又被别人收留。” 后来的事情,苏老爷大致一问,因为与蓝荷无关的经历,无关紧要。 正当小离神经上放松一下的时候,苏老爷又一记重势攻来。 “你既然痛恨父母,今日为何还要来认回父母?” 小离道:“因为我走到一个绝境,虽然我痛恨父母,但是我认为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或许肯帮我一把。当然也可能不会,毕竟当初能狠心将我扔到ji院,今时今日,也未必不会因为其它的原因,嫌弃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流落在外的野孩子。” 苏老爷面对怪责,无话可说,无论小离是真是假,这份怪责都是真的。 苏老爷还要再问,却见苏太太人闯进来,护着小离,对苏老爷道:“你问问问,只是问个不够,你早晚将她问跑掉,你就高兴了吗?” 苏老爷在太太面前一向没什么反对意见,即便有反对意见,也是以迂回曲折的战术解决,绝对不会直接反驳她。 苏太太看到那封信时,就九成相信了小离的身世,及至听苏老爷问完来龙去脉后,更加确认无疑。 她情绪激动,对苏老爷道:“这孩子年纪对得上,被捡到的日子也无误,拿得出信物,还知道蓝荷,一定就是,绝对就是。你少拿你生意场上的那一套来审人,你再有疑惑,自己想办法解决,你若将人吓跑,我再不放过你,咱们也一拍两散。” 苏老爷不继续在太太面前多话,苏太太将小离搂着抱着,心肝肉的哭叫着。 小离妈妈去的早,苏太太在她面前一番激动难抑,她心里也忍不住酸涩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小离就在苏太太过分的激动中度过。 苏太太的卧室之中,她不断地追问小离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过什么苦,小离见她伤心难抑,不忍心实话实说,只说自己在七里湖时,吃得饱穿的暖,大家都非常照顾她。后来为十一哥收留,又进了学校,就更没有再吃过什么苦头。 苏太太这才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感谢上帝。” 小离在学校的时候,有许多同学常去唱诗班,她就问苏太太:“太太,你信上帝吗?” 苏太太的一条手帕都湿透,又换一条新手帕来继续擦泪。 “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国外的国内的,神仙上帝关公老爷,我都信了有一大圈。” “那么如果您哪天去做礼拜,或者去庙里烧香,也带上我去吧。” 等十一哥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信的神仙上帝关公老爷大概也能凑在一起搓几桌麻将了。 十一哥十一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好在她已经成功第一步,只有能够在苏家留下,她就可以慢慢借助苏家的力量,找到十一哥。 她做骗人的事情,十一哥必然又要生气,但是气就气吧,他丢下她一走了之,她还气个半死呢,到时候大家扯平,谁也不必说谁。 苏太太欢喜道:“当然好当然好,我正还想着要去还愿呢。” 她紧紧握着小离的双手,一刻也不松开,小离没有出现之前,她的心都化成冷灰。她以为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见到女儿,再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握着女儿的手,还能听到女儿的声音,还能由女儿陪着她去上香还愿。 苏太太还想再问她后来的事情,祝二姐在外面敲门,回苏太太说晚饭已经备好,请太太小姐下去用饭。 饭厅之中,是千载难逢的一家三口。 苏太太欢天喜地,苏老爷虽然尚未确定真假,但是多年以来,这是最接近真相的一次,纵然眼前的女孩子不知真假,但她至少为他们夫妻带来蓝荷的消息,因此心里也是欢喜。 唯独小离,苏太太不断地为她布菜之后,她吃了一点,就再也吃不下。 团圆的日子里,饭菜自然无比丰盛。 这样铺张丰盛的饭菜,唯有过年的时候,家里才遇到一次。 她心中的家里,不是苏家。 除夕的夜晚,吃完年夜饭,她就会逼着十一哥陪她去放焰火。 五彩缤纷的焰火升上天空,再垂下来时就是冰冷的灰,美好的时光太过短暂。 过了深秋就是初冬,转眼又要到过年的日子,十一哥究竟身在何方? 他现在过得还是刀光剑影的日子吗?他的伤有没有痊愈?是不是还有人在追杀他?他今天的晚饭是什么? 小离细微的变化苏太太都会看在眼中,她见小离的筷子停在半空,担心地问她:“怎么,这些菜不喜欢吃吗?你吃不惯一定要告诉我,别不好意思,我可以马上吩咐厨子重做,做不好就换厨子来做。” 重新置办一桌菜的风俗在苏家绝无仅有,若放在平常,苏老爷必定得委婉说一句,但放在今日,他就不忍心让妻子有一点不开心。 他多少年没有看到妻子像今日这般开心过。 甜蜜洋溢在脸上的妻子,完全是另一个人,是一个真正做母亲的人。 小离忙道:“没有不喜欢吃,你们家的厨师手艺很好。” “喜欢吃就多吃一点,你看你瘦的,跑到大街上都找不出一个比你更瘦的人。” 说着就又给小离加菜。 小离忙端着碗躲开。 想到十一哥在远方受苦受难,她实在没什么胃口,碗中的饭菜的确已经足够。 小离没想到自己一个躲闪的动作,会不经意间伤到苏太太。 苏太太呆了一下,马上用尴尬地笑容遮住,好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子,不敢多说什么,只将悬在空中的藕片,缓缓地落回去。 第15章 辨别真假1 苏老爷见太太这副情形,也不由得在心里叹息。 他知太太与女儿重逢,内心既愧疚又小心,因此动辄失落伤心。 小离见苏太太难过,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忙小声道:“那蜜汁藕看样子很好吃,一片我不够吃。” 苏太太喜笑颜开,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格外喜欢这一道。” 说话间也不用筷子夹,直接将整盘的蜜汁藕挪到小离面前,母爱泛滥地说:“喜欢吃就多吃一点。” 小离只得硬着头皮吃那一整盘蜜汁藕。 苏太太心满意足地看着小离,倏又忙不迭地吩咐一旁伺候的丫头:“去告诉厨房,多做几盘蜜汁藕备着。” 小离以前跟宋妈在厨房里混的时候,知道做一道蜜汁藕要好花几个小时,若厨师从现在开始做起,少说也得熬到半夜,就连忙说“不用不用,这些就够”。 说了也没无法改变结局,苏太太道:\”你尽管吃你的,不必理其它。\” 苏老爷见太太热情地饭都不吃一口,多少说她一句。 “丽君,你也吃一点东西再管女儿,好不好?” 苏太太不耐烦道:“我吃饱了。” 苏老爷问:“你吃过饭吗?” “我没有吃过吗?”她低头见自己的碗碟空空白白,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吃过,“吃没吃我都饱了。” 苏老爷让丫头给她盛一碗薏米粥。 “你不吃饭,也至少喝碗粥,不然一会儿怎么吃药。” “你烦我做什么,去吃你自己的饭。” 苏老爷见她说话的过程中眼睛就没离开过女儿,想到眼前这一女儿未必就是货真价实,心里格外难过。 小离听苏老爷说起,才意识到苏太太还没吃东西,因此也加入劝阻行列。 “您还是多少喝一点吧,晚上饿了会睡不下的。” 苏太太眼里顿时蒙起一层水雾,记得才送她走的时候,她才枕头大小一点点。大概已经预测到不幸的命运,所以从早到晚一味哭闹,哭的她心里焦躁难安。那时她被孩子哭的不耐烦,还在她身上拍了一巴掌。 那最后一巴掌,拍在女儿软软的身子上,却也就此拍在她心里,整整十六年。 从此以后,连哭声她也再听不到。 小离的话比圣旨还管用,苏太太拿起调羹接过碗,眼泪只往粥里坠落。小离原本还打算替她夹还小粥的配菜,见此情形,生怕她又哭的泣不成声,哪还敢轻举妄动,简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吃过饭不久,苏太太便安排小离休息。 小离新到苏家,以为一时之间仅能住房,却没想到苏家自始至终都备有苏恬的房间。 苏太太说苏恬的房间每天按时打扫,按时开窗关窗、开灯关灯,房间内的东西过一段时间就会更换。朋友家同龄女孩们的房间如何摆设,苏恬的房间就如何摆设;朋友家女孩们书读到几年级,苏恬书桌上的书就是几年级;朋友家女孩们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苏恬的衣柜里就摆什么样式——苏太太用自己的努力,伪装出苏恬活在苏家的形景。 这样的母亲,实在可怜。 苏太太抚摸着房间里的东西感慨,今天终于用到,她就知道总有一日会用到。 以后这些物品再不是死物,它们被女儿利用起来,全都是鲜活的,而她整个人,也是死而复生的了。 窗外夜色凄迷。 小离躺在床上,遥望着窗外皎洁明亮的圆月。 这样大而圆的月亮,上次望见,犹然是在石狮岛。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有一两月。 未免触景伤情,她将脑袋埋进被子里。 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十一哥,皇天不负苦心人,为了十一哥,她已经挖空所有心思。 与十一哥收留她那次相比,这一次的繁华富贵不是梦,而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 像她这样一个骗子,欺骗人家父母感情,纵然天打雷劈也不够。 但是与日日夜夜的思念担忧相比,她就不怕天打雷劈。 既来之则安之,她预备就此睡下。桥洞都睡得,难道还睡不得温柔富贵之处吗?若是明天顶着疲乏出现,才要惹万分精明的苏老爷疑心呢。 正睡的沉,忽然落起雨来,天空电闪雷鸣。 电闪雷鸣下的大海波涛汹涌,小离置身船中,船身摇晃扭摆,无一刻安稳。 白亮的闪电在头顶狰狞撕裂夜空,海面明晰如白昼,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十一哥负伤落水。而这一次,她扑过去,却无法跃下船,唯有在船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海面,一遍遍地呼喊十一哥。 “十一哥……十一哥……” 她从睡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黑暗的房间在转瞬间变得明亮,她尚且迷蒙的双眼被头顶的水晶灯刺得发疼。 开灯者是苏太太,原来自己仅仅是做了一场噩梦。 她蜷缩起身体,将额头抵在膝盖,双手抱着发疼的头。 苏太太替她拢了拢被汗水湿透的发,拍着她的后背,怜惜而慈爱地问她:“好孩子,做恶梦了是不是?” 小离轻轻地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她人醒来,心情犹是梦中,船上那番情急,那番伤心难过,就仿佛她真的经历过一场生死一般。 苏太太满心的不舍。 “可怜的孩子,你放心,你已经回到家,回到妈妈的怀抱里,妈妈再也不可能让人伤害你一分一毫。” 小离没有敢点头,因为苏太太的承诺属于她的女儿苏恬,而非属于韩小离。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今日接受的越多,将来偿还的就越多,这道理她再清楚不过。 苏太太见她不点头也不说话,当下着了急。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真吓住了?哎呀,怪我,这房间虽然日日有人进来,可自建起从未有人住过,你乍然住进来,怕是撞上不好的东西,是以才做起噩梦。” 小离生怕苏太太又要给她换房间,忙道:“我没有被吓住,我头有一点点疼而已,小毛病。” 话一出口,小离立即后悔,听说这样的大户人家,家里是养着一群医生的。她担心苏太太又会对她简单的病情做出激烈反应,在三更半夜喊一群医生过来给她诊治。 她知道自己来路不正,本就心虚,而整个苏家,除苏太太外,其余人等并不确信她就是真正的苏小姐。 她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苏太太若再这样折腾一番,她就更不好做人。 果然苏太太急切起来。 “傻孩子,头疼哪里是小毛病,你们小孩子,身体上的毛病从不放进眼睛里,却不晓得到了我这般年纪,再想要个健健康康的身体,难如登天。你等着,我这就让人……” 小离见她伸手要掀铃,急忙拦住。 “就算看病也等明天吧,我估计是昨晚受了凉,所以今天才有些疼,真不是大病。更何况现在吵嚷起来,莫说别人难过,我自己今夜也莫想再睡安稳,连明天一天都会无精打采。” 苏太太自是了解不能安眠的苦楚,因此心里尽管焦急,却并不再劝她。 她关掉白亮的顶灯,仅亮床头一盏幽幽的小灯,然后扶着她躺下,为她盖上被子,再轻拍着她,让她好好安睡。 她发现自己对女儿,完全还是小时候哄着的招数,哄着哄着,居然差点要唱一支摇篮曲。 她不禁摇头一笑,女儿已经长到一十六岁,显然那些哄小孩子的招数,已经不适合她。 她想着想着,不由苦笑,但苦笑很快转为甜蜜。 到底是回来了! 小离侧躺着,发现苏太太的眼睛发红。 “你又哭了吗?” 苏太太忙说自己不哭,她今日哭的次数太多,生怕哭烦了女儿,不喜欢她。 小离拉着她的手,她不会嫌苏太太烦,她是觉得她太可怜。 “你别哭了,我不会离开你的。” 苏太太听了这一句,心里才真正落下一块巨石。眼角有泪,也急忙别过头,用帕子拭去,生怕再被女儿看到。 小离知道自己的不会离开是在说谎,就像十一哥曾经对她说的那句“我不会离开你”,也是在撒谎。 她既不是苏太太与苏老爷的女儿,迟早有一日是要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不过苏太太若知道她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到时候就是恨她,一定不至于为她伤心。 她在心里默默感叹,这世上有迫不得已丢掉孩子的父母,有利欲熏心而丢掉孩子的父母,有不负责任丢掉孩子的父母……做父母的人,倘若一心要丢掉孩子,又何必送他们来到这个人世间呢? 丢弃之后,生死难明,除了那无心无肺的人,难道自己一生会格外快活? 苏太太是迫不得已丢掉孩子的母亲,与其他父母相比,她和苏老爷算是顶可怜的人。 小离想,如果自己真的是苏恬,一定会原谅父母,毕竟当初的迫不得已,是为保住女儿的性命。 她握了握苏太太的手,到底是个可怜的母亲,倘若能够令她开心,多说几句好听的话又何妨呢。 因此她笑着再说一遍:“我真的不会离开你,你回去歇息吧,等明天我再陪你。” 多年之后苦尽甘来,苏太太也甜蜜地笑着, “等你睡着了,我就回,你快睡吧,别管我。女孩子,熬红眼睛就不漂亮了。” 小离知道自己不睡,苏太太是不会离开,因此也不再劝,自行闭上眼睛去睡。 第16章 辨别真假2 小离睡的迟,醒的却早,园子里的斗牛犬在清晨\”汪汪汪汪汪\”叫个不停。 吃早餐的时候,苏太太便命人准备香、花、灯、果等六样供养,兴师动众地要去普济寺还愿,就因小离昨天随口提了一句。 底下的人自不敢耽搁,忙着备车的备车,忙着预备供养的预备供养,唯独苏老爷,今日不去银行,却也喊头疼,不愿意陪着妻子女儿一道出门。 苏太太就没肯理会他,带着女儿家仆和一众保镖,浩浩荡荡地坐汽车上山。 小离哪里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苏太太就雷厉风行、认认真真地做起来。 她原本说拜佛或去教堂,是以一个陪的身份,而不是旁人给她做陪。 然而此刻万事已动,自己再想说不去,估计苏太太又得像昨晚夹蜜汁藕时那般伤心。 苏太太与普济寺的方丈是多年相熟,到了山上,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已经找到。 那方丈是个洞明世间人情之人,自然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说了好些因果善报之类,听得苏太太心花怒放,主动提出要给寺中的佛像重塑金身。 小离小时候来这寺庙大殿偷东西吃的时候,少说被寺里的和尚打过十几次,那时她认识的方丈,可不是今日这般慈眉善目。 不知是因为他添了小和尚儿子,近几年脾气格外收敛一些,还是他本就如此,不过对待他们那群小混混,才不如此而已。 小离见苏太太谈的兴兴头头,开口就是八百块一千块,心下心疼肉疼,有心想劝她一劝。 但转念一想,苏太太眼中的八百一千,与自己眼中的八百一千,价值并不相同,若能拿八百块一千块填补她的愧疚,去掉她一块心病,何乐而不为呢,因此也就不多事。 苏太太在一旁与方丈谈话的时候,小离手持三柱香,虔诚地跪在庄严佛象之下。 “愿女诚心祈祷,望我佛保佑十一哥安康,远离无妄之灾;保佑十一哥渡过此番劫难,早日与愿女团聚。如能达成心愿,我愿以一生的苦难来分担他今番的劫难……” 等大家拜完佛,又在山上吃过素斋之后,苏太太一行才下山回家。 回到家中,早有医生在厅里等候母女二人。 蔡医生原本在厅里同林老爷谈话,听见苏太太和人谈话的声音,忙站起来问好。 蔡医生高高瘦瘦,戴一副金丝眼睛,并非苏家的家庭医生。他早年在英国学成医术,如今是德和医院里的第一把刀。 苏太太对蔡医生一点不敢怠慢,忙也问他的好,又问他太太公子近来如何,有时间请来家里玩。 蔡医生笑着,一一作答了,苏老爷指着跟在苏太太身后的小离,还不等苏太太开口,就先一步向蔡医生介绍:“这就是我方才跟你提起的女儿。” 蔡医生也向小离点头问好,眼睛打量着她,但是除了问好之外,不再说别的话。 小离认得这位蔡医生,但却不确定他认不认得自己,因此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不安是因为不知蔡医生今日是为自己而来,还是为苏太太而来。 方才苏太太与蔡医生寒暄之时,并未问他为何来此,那么极有可能是因她昨日提过一句头疼,苏太太请蔡医生来家中诊治;再者昨夜晚饭的时候,苏老爷说苏太太需要饭后吃药,这蔡医生也有可能是按期来为苏太太诊治。 无论是为苏太太诊治,还是为她诊治,都不成问题,唯一令小离觉得古怪的是苏老爷。 苏老爷既然未曾认定自己是他的女儿,为何介绍的时候说女儿二字?说了也就罢了,但苏老爷与蔡医生眉眼之间,为何总透着一股怪异? 小离思虑之际,还是苏太太向小离说明蔡医生的来意。 “你昨夜不是喊着头疼么,今日特地请了蔡医生过来,正好给你瞧一瞧。” 小离道:“昨夜头疼仅仅是受了寒的缘故,我睡过一觉,已经彻底好了,何至于麻烦请医生呢。” 苏太太还是不放心。 “麻烦不麻烦的,蔡医生都已拨冗赶来,倘若让人家白跑一趟,是咱们不讲礼数,而且到底认真看一看,才好宽心。” 小离听出苏太太的情真意切,着实不愿违她的意愿。 她这一生除了十一哥,到底不曾有人认认真真对她头疼闹热的事情上过心。就连宋妈,也是个心偌大的人,她对她讲几遍自己发烧,能不能带她去打针,她也总说熬一熬就过去,她就从来没打过针。 能熬过去的病痛,小离从不轻易说出口。 结果说出口的那一次,就真的没熬过去。整个嗓子化脓发炎,连唾液也不敢咽一下。 她那时候就藏在被子里讨厌宋妈,想着自己要是有个亲妈该多好,有个亲妈,一定会守着她,给她熬药,陪她打针,喂她喝汤。 没有药,没有针,没有妈妈,唯一能有的,就是闭上眼睛梦一个妈妈,然后等着疼醒之后,再继续想办法睡过去。 最后,她被远行回家后的十一哥发现时,嗓子都快烧烂掉,不得不连打半个月的黄色药水。到现在小离都记得打黄色药水与打白色药水的区别,那就是黄色药水会让你整根血管都疼得僵硬。 十一哥回来,的确有人陪她打针,喂她喝药,不过她心里恼怒十一哥回来太晚,尽管赌气不理他。 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是自己任性,十一哥又不知她生病,如何能够回来的早呢? 蔡医生听苏太太说要先为小姐看病,就道:“我看小姐气色俱佳,先不必着急,倒是苏太太您面色无华,需要诊治诊治。恕我问一句,上次送来的药,太太都按时服用吗?” 苏太太看向苏老爷,意思是让苏老爷替她说声,因为苏老爷与蔡医生交好,苏老爷的话蔡医生必定相信。 谁知苏老爷压根不理会她那一层意思,非但不帮忙,反而先行出卖。 “你这句话问的好,让她自己说给你听。我可是时常叮嘱她,结果叮嘱也是无用,你最好想个什么法子吓住她,让她再不敢不听你的话,我是无能为力了。” 蔡医生听了苏老爷这番抱怨,那么苏太太不回答,答案也一目了然。 蔡医生叹道:“太太若想痊愈,仅靠我这个外力是无用的。我能治,也得太太肯治才好。大小姐归来,虽是千喜万喜之事,但太太您也得保重自个儿身体。我瞧您面色,昨夜大概不曾睡过吧。” 苏太太抵赖,多少得为自己挽回点。 “哪里,我一向觉浅,睡的少些而已。” “睡的少些是睡了几个小时呢?” 苏太太未免苏老爷爆出零个小时的答案,先行扫了苏老爷一眼,然后才安心地回答蔡医生:“大约六七个小时吧。” 蔡医生摇头,摇头的样子像马路边摆摊子的半仙。 “我看不像。” 小离也不相信苏太太能睡六七个小时,至少昨天一点多钟,噩梦惊醒她的时候,苏太太还出现在自己房中。 苏太太一夜无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里有人得了女儿,还要睡觉的。 她非但珍惜与女儿团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不要睡觉,她更是不敢睡觉。 倘若她睡着,发现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梦,女儿再度不见该怎么办? 女儿是答应自己不会离开,但是保不住别人将她偷走。 那些富室千金被绑架的案件,年年都有,便是上一个月,孙家的小少爷还被贼人掳了去,索要赎金。 孙家那小少爷若是在外面被掳走也不至于太过轰动,令人发指的是小少爷是在卧室睡觉时被人掳走。最后孙家请侦探查出原委,原来是孙家的小姨太太联合外面的人做下的事情。 无奈那小姨太太生养的子女不在少数,而她又格外受宠,有人护在里头,因此将绑架事件大而化小,小而化了,一时之间竟拿小姨太一点法子没有。 苏太太是拿旁人家的事情做自己的教训,连自己的家中都如此不安全,她如何能够放得下一点半点的心。她倒生气自己丈夫心太宽,一点都不关心女儿死活。好在他没有外室没有姨太太,不然自己非彻底嫌弃他。 小离猜出苏太太昨夜一夜未眠,也加入劝说的行列。 “您去睡一会儿吧,等醒了我再陪您说话。” 苏太太见女儿也劝自己睡觉,忙道:“我真的不累,我见到你,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我怎么会累呢。” 苏老爷打趣她:“你的意思是你如今得道成仙了,所以不必吃喝不必睡觉,是吗?” 苏太太恨道:“你好端端地不去银行,又在家里待着做什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也不见你在家里安安分分待一个整日,今日是特地回来与我做对的吗?” 第17章 辨别真假3 苏老爷道:“就许你因女儿归家欣喜,就不许我在家中多陪陪女儿,你这人,州官思想。” 苏太太听他也因女儿欢喜,心里宽慰,也就不再与他为难,只像蔡医生道:“不是我不想睡,而是睡不下,等困了的时候,自然会去睡。” 本意还是不要睡下。 苏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犯了傻,忘记蔡医生是医生,并且是为名医。 “这好办,我给您打一针,很快就会睡过去。” 苏太太见他装备都是带齐的,也就没什么好说,只是非得女儿陪在自己身边,才肯睡下。 小离见蔡医生打开药箱,取出针管时,已经察觉出不对。 苏太太平日也是聪明人,但她因为一连几日不曾好睡过,而且认女之后,情绪一直处于激动状态,竟也没有察觉蔡医生与丈夫想做什么。 蔡医生与孙老爷想做什么,小离一清二楚。 他们是想检验血型! 她在心里痛骂自己愚蠢,自己万事准备周全,居然忽略掉这一处。 十一哥经常逼着她读书读书,读了那么多的书,居然全读到猪脑袋里去。 她笨到这种程度,简直连头猪都不如。 苏太太躺在床上打针之前,像个小孩子似的握着她的手,嘱咐道:“你可别……别走啊。” 小离心里装着验血的心事,第一次居然没有听到,等她被苏太太晃得清醒过来,才忙点头答应。 “放心,我当然不会走的,我等你醒过来。” 苏太太这才放心打针,打了针,闭上眼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了,犹然强睁开眼睛看一眼,发现小离真的没走,才放心睡下。 等她彻底睡熟之后,苏老爷便给蔡医生使眼色。 蔡医生收到信号,向小离道:“太太既睡着了,我也给小姐诊治诊治吧。近来外头流行性病毒传播的厉害,倘若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那就一定得重视起来。” 小离知道蔡医生故意将她的病情说的严重,倘若她说“不至于那般严重”,他一定会回说“为防万一,还是诊断明白了好”,无论自己说什么,横竖他是要诊断的,未免惹人生出疑心,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苏老爷见小离不答话,就在一旁推进。 “你母亲睡下了,咱们别吵到他,一起去外面小厅里诊断吧。” 小离不得不说声是,然后轻轻拨开苏太太的手,跟着他们去外面小厅里。 苏太太因为要睡觉,所以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格外暗沉,此刻一到外头,则整个的阳光粲然。 阳光洒在小离的黄绸衣服上,格外鲜亮夺目,小离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一件窄袖旗袍。 难道因为一件窄袖旗袍,她就能逃过验血这一劫吗? 她所发现的事实的,苏老爷和蔡医生早就意识到,不过碍着护女心切的苏太太,方才不便说出。 此刻苏太太已经睡下,绝不可能再来干扰,蔡医生就道:“小姐这件衣服的袖子太窄了,一会儿查病,须得抽一管子血,劳烦小姐上去换一件吧。” 小离不能说不好,就非得说好。 房间内小离一面换衣服,一面飞速地转动脑筋。 眼下她最纠结的问题是到底该去还是该留。 她穿衣服的右手都在发抖,怎么会这么快,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要准备好滚蛋。 从苏家逃走,对她而言并非难事,昨天翻墙而入之后,她就仔细研究过苏家的地形。 但是她好不容易才获得苏太太的信任,就这样轻言放弃吗? 可是不放弃,又能如何,那个精明的苏老爷拿出科学的手段,她脑筋转的再快,能够驳倒所谓的科学吗? 她望着试衣镜里面无表情的自己,现在要逃,还有一线生机。 她镜子里自己的目光看的心虚,转身欲逃,逃了两步,却又重新站回镜子面前。 她现在不再是从前那个大字不识,没有读过书的韩小离了。 是不是亲生骨肉,是滴血认亲之类的手段能够查出来的吗? 简直是个笑话,能够查出来的都是故事里的事。 纵然科学发展到今天,也无法确切地来检查到底是否是亲生骨肉。 谢天谢地,她从前读书的时候,虽然在生理课上没有学明白这一段,但是生怕十一哥检查,她是硬生生地将血型之类的东西背过了。 蔡医生纵然再厉害,也查不出血型以外的东西。 人的血型种类不多,未必就凑不上一个。 她心里有了一点依靠,就不再是拔腿就跑的心思。 但是倘若没那份运气,偏偏就是凑不上呢? 她内心纠结的要死,到了实在拿不定注意的地步,便又像从前一般,求助于老天了。 她飞速地打开衣柜,从里面的一件衣服上撕下一颗圆形的玳瑁衣扣。 赌一把,如果衣扣的花面朝上,她就走人,如果衣扣的光滑面朝上,她就应战。 从十一哥走后她的运气就背到极点,山水轮流转,她昨天都成功进入苏家,如今也该是她翻个满堂彩的时候了。 冰凉的衣扣飞起落下,老天告诉她事不宜迟,赶紧走人。 再扔一遍,老天依然告诉她赶紧走人。 小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挥手将衣扣扔到一边,她凭什么要听老天的? 虽然她从小赌博就求助老天,可是老天如果真的对她好,就不该将十一哥从她身边带走,今日既然带走了十一哥,她也不认老天这个老兄弟了。 她一走了之,是可保得安全,但十一哥呢? 十一哥生死未卜,留在苏家,她可以想办法筹到一笔钱,打听到十一哥的下落。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许等她筹到更多的钱之后,她可以令十一哥重回永州,纵然无法重回,也可在暗中帮助十一哥,甚至可能关键时刻救十一哥一命。 但是离开苏家,她所有的设想都会变成空想。 她不是存心做这样一个骗子,等十一哥恢复自由之后,他们以后自然拿得出钱来偿还苏家,并且加倍偿还。 所以为了十一哥,纵然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必须闯一闯。 而且这希望不止十分之一。 她一定要赌这一把。 他刺完全是赌徒的心思,赌输了,她是个贼,被送进巡捕房,判个十年八载;赌赢了,她就能见到十一哥。 她伸出左手,用力打了右手一下,在心里骂一句“不许抖”。 那右手受了教训,也就听话,格外镇定起来。 后果是她能过承受的,于是她从容地回到小厅。 苏太太卧室外的小厅,苏老爷已经抽完一支烟。 他见小离从从容容过来,心里反而古怪,再看一眼手中的怀表,一去一回不到十分钟。 她如果够聪明的话,不是应该逃走吗? 他早年从政,后来经商,这么多年以来,自己的直觉鲜少出错,难道这一次他看错? 还是她在想其它办法拖延? 事实却是小离没有拖延,她坐在蔡医生对面,卷起衣袖,将一只纤瘦的手臂摆在蔡医生早已准备好的针具旁边。 “让您久等了。”她说,“我的血管有点细,可能要麻烦您多抽几次。” 蔡医生也似苏老爷一般,没有想到小离会如此平静。他上午与苏老爷相谈,看苏老爷的神色,还以为这位小姐八成是假的。 但她转念一想,倘若验血之后,发现是真的,那他也是立功一件。 也就是说,无论这位小姐是真是假,对他而言都是好事。 他一旦想通,也就放了心,在她上臂绑紧橡皮筋,将一只蓝色的小软包垫在小离的手腕下,再提醒她攥拳。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蔡医生才去拍打肘中线一下的血管。 尖锐的针头刺破肌肤,然后上挑一点角度,熟稔地滑入血管之中。 小离静静地看着绛红的血液流入带着刻度的针管之中,却明白无论如何,大小已经买定,无法回头。 她又想起落水那日,从十一哥胸口涌出的血液。 他的血液染红了大片的海水,她才跃下海时,几乎不能看清他身在何方,唯有不断地向着血色深浓处摸索……所以不能回头就不能回头,了不起她就去把牢底坐穿。 苏太太是结果出来之后,才从丈夫口中得知有验血这宗事情。 苏太太得知,小离也就从她的一举一动中得知了,丈夫做做出这样的事情,苏太太觉得自己在女儿面前更加负载累累。 天不太冷的时候,小离在湖边荡秋千。 苏恬的血型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可就是这个样子,她居然也能轻易过关,她未免觉得太不可思议。 可是她到底是过关了,那么再过一段时日,等苏家人对她打消全部的疑虑之后,她就要试着提一提十一哥的事情。 苏太太午觉醒来不见女儿,便来园中找寻。 见女儿懒懒地坐在秋千架上,分明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她想来想去,认定是丈夫验血那件事情令女儿不开心。 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明白蔡医生那次验血的目的是为什么。 第18章 辨别真假4 但是事情既已过去,她若挑明说,反而更伤彼此感情。 苏太太自认回女儿,行事如履薄冰,生怕有一点闪失,致女儿不快,又将女儿推离自己身边。 等苏太太走近秋千架时,小离也听到脚步声,忙要站起身。 苏太太在旁边按下她:“你坐着玩儿吧。” 自小离进苏家之后,她对自己始终气气,苏太太试图改变现状,却苦于不知该从何入手。 小离自己坐在秋千架上觉得太过失礼,就让出一半的位置,请苏太太一道坐。 苏太太正欲与女儿亲近,听她相邀,如何不好,于是就扶着女儿的手,与小离并肩坐在秋千上。 苏太太摸了摸小离的脸蛋,被风吹得微微发凉。 “等坐一会儿就跟妈妈回去吧,这几日天气都不好,待会儿风怕是要大。等到整点钟的时候,电台里就要放昆曲,你陪妈妈一起去听。” 小离点了点头,但心里搁着事情,笑容还是勉强。 苏太太尽量想话题和她交谈。 “你在学校已经空了几个月的课程,过段日子以后,你要不要回学校上课呢?我可以帮你联系校长。” 小离想着学校里认识她的人多,对她而言绝对算不上安全,因此道:“不想再回南华,他们都不太喜欢我。您如果要联系校长,就请他帮我办一个转学手续吧。” 她虽然不愿意回南华中学,但是未免辜负程易,就觉得至少应该找个地方去读书。 苏太太握着她的肩,目光中充满渴望。 “恬恬,你不要总是您您您的称呼我,你什么时候能够称呼我一声妈妈呢?” 小离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没喊过苏太太一声“妈妈”。 她没喊妈妈的这段日子,苏太太或许又在某个夜间辗转反侧,想她为什么始终不肯喊她一声妈妈吧? 若非是煎熬不一,苏太太也不至于在她面前亲口提出。 小离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匆忙解释:“我不是有意不喊您,我的确是忘记了这回事。” 一个做女儿的忘记喊妈妈,这样的解释仿佛更令苏太太伤心,但是小离的确是忘记,一来她从小到大就没有喊过妈妈,二来她内心深处清楚苏太太并不是她的母亲。 她见苏太太难过,解释又解释不来,只得赶紧喊一声“妈妈”,以作补救。 苏太太听她喊,尽管欢喜,却没有想象中地那般欢喜,心里空着一大块,好像缺少什么东西似的。 尽管女儿不再提起从前,但她也明白女儿对她这个做母亲的怨恨,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 好在团聚的时光是天长日久,她日夜陪在女儿身边,总有融化她的一天。 苏太太想明白,脸上才重新露出欢颜,拾起方才的话题:“你不愿继续留在南华中学就罢了,妈妈也有意给你另换一所学校,其实南华自从年初换人管理之后,学风大不如前。” 小离点了点头,无论换哪一所学校,不让从前的人再见到她就最好。 好不容易南华这个是非之地避开,苏太太又提出一个新鲜的是非之地。 苏太太道:“恬恬,亲戚朋友们都不知你回来,所以妈妈想在家中举行一场宴会……” 小离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因此苏太太才说出口,她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一个被□□带大的孩子归来,若是大张旗鼓,我可再没有容身之地了。” 苏太太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地解释:“你放心,我因为早料到这一层,所以这些年来,除非告诉过几个特别信得过的人,好让他们容易寻找你,旁人面前绝无提起过一次。” 小离见苏太太如此,主动握着她的手,软语道:“可是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大张旗鼓的闹一番,万一走漏一点风声,旁人捕风捉影后再添油加醋地捏造一番,往坊间一传,从今以后,我莫说容身之地,怕是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苏太太连连点头。 “你所言极是,是妈妈没有考虑周到,妈妈是怕亏待了你,所以别人家的孩子拥有过的风光就想让你也拥有,别人家孩子没有过的东西,我也千方百计想让你得到。” “我觉得一家人团聚才是最重要,至于风光不风光,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一点也不在乎。” 苏太太抱着女儿,颇为感动。 “我要谢谢你那个十一哥,他将你教的很好。” 小离从别人口中听到十一哥三个字,不无伤感。 “我这么好,他不还是丢下我一走了之,我想我一定是不好。” “你说他丢下你,他是去了什么地方?” 小离在母亲怀里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 “他为什么丢下你走?” 小离道:“他遇到□□烦,我想他是不想连累我,但是我明明跟他说过,我不怕他连累。” 苏太太见女儿情绪激动,不由地安慰道:“你那个十一哥,收留你,供养你读最好的学校,替妈妈照顾你,他是妈妈的大恩人。你放心,什么□□烦,在苏家这里都不至于是天大的麻烦,妈妈一定想办法帮你解决掉。” 小离眼睛一亮,抓住她问:“是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吗?” “你是我的心肝,有朝一日我哪怕骗你父亲,都不会骗你。你第一日来家里,对你父亲说遭逢绝境,你不说我也一直没敢细问到底是何等绝境,今日想来,就是那个十一哥的绝境吧?” 小离点头。 “他被人追杀,几乎走投无路。” 苏太太听到追杀二字,才意识到的确是个不小的麻烦。 “你那个十一哥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小离反问:“妈妈,你听说过九海帮吗?” 程易的名字在阴暗处为人熟知,但是在苏家这等站在阳光下、走在康庄大道上的人家,想来并不知晓。 苏太太什么世面没有见过,纵然听到九海帮三个字,也十足冷静。 “九海帮我晓得,莫非你那个十一哥是九海帮的人?” 小离道:“是。” 苏太太道:“难怪他会被追杀。” 小离见苏太太如此冷静,心里立刻生出一股希望。 “九海帮的事情,妈妈能帮我吗?” 苏太太不回答帮不帮的问题,她最担心的是女儿的安危。 “你那个十一哥被追杀,那你有没有被追杀呢?” 小离回答:“我没有,十一哥做事很小心,除他身边几个特别亲近的人,别人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 苏太太道:“那很好,只需要将那几个人的嘴巴封住,你就安全,妈妈会立刻派人去寻找他们。” 小离怪道:“妈妈难道知道那几个人是谁?” 苏太太道:“我知道你那个十一哥是什么人,就不愁不知道他们是哪几个。” 小离更惊。 “你怎么会知道十一哥是谁?” “眼下九海帮里被追杀的,不过就那么三人,而这三人之间,也唯独程易有眼光、有财力供你读南华中学。而程易又在他师父洪爷所收的徒弟中排行十一,一切吻合,所以不是他也一定是他。” 小离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姜是老的辣。 “妈妈你太厉害了,你怎么会对他们的事情一清二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在永州做生意,就不得不和牛鬼蛇神打交道。了解一些他们的底细,应战之时也就有了底牌,知道该如何打开局面,如何赢的局面,有事甚至更知道该如何输一场局面。” 小离现在才知道程易有句话没有说错,那就是他常挂在嘴边的“等你长大”。 她果然没有长大。 小离紧紧拉住身边的庇护神。 “我问妈妈一件事情,如果我遇到危险,妈妈会不会保护我?” 苏太太道:“当然,我会拿我的性命来保护你。” 小离道:“妈妈知道吗,关键时刻,十一哥也会拿他的性命来保护我,就看在这一点上,请你也一定要帮帮他。” 苏太太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女孩的目光,心中产生深远的忧愁。 如果程易是阳光下行走的人,这样的目光,她乐得其成,但他偏偏不是。 他那样的人,两手血债,一腔苍凉,纵然走到巅峰,有朝一日怕也会不得好死。 但是这厉害话她一时之间还不能对女儿说,因为她新建立起的这点母女感情,还不足以支撑她去击败程易在女儿心目中的地位,她必须等到时机成熟才可以。 所以苏太太在小离渴盼的目光下,给出令小离欢乐的答案。 “我自然愿意帮他,但是你想让我怎么帮他呢?” 再好的帮助,也没有比让十一哥获得安全更重要。 小离道:“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达成,但我最希望的是他能得到安全。” 苏太太道:“你想让那个追杀令消失,对不对?” 小离满目哀愁。 “可能吗?” 可能吗? 苏太太也不知道是否可能。 “此事我会与你父亲商量,了解具体的情况,但是你别抱太大的希望,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去插手人家的事情。” 小离一下子扑进苏太太怀里,声音沙哑道:“谢谢你谢谢你,你能这样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在遇到苏太太之前,她几乎绝望,那种站在七里湖湖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恨不得一下子跃入湖中的感觉,至今令她刻骨铭心。 苏太太抚着她道:“我是你的妈妈呀,我当然会帮你。” 然而苏太太深知自己想帮助程易,是为还上小离欠他的恩情。唯有将恩情还清,以后才不至于不清不楚。 第19章 千金被绑1 苏太太与苏老爷商议之后,表示事情为难。 苏太太派人细细查清来龙去脉之后,告诉小离此次恶斗,康复生背后有政界人士做支撑,而苏老爷切实不愿再动政界里头的人脉关系。 好在苏太太不忍女儿整日郁郁寡欢,答应替她出一大笔赏金,暗中助她打探程易的下落。 小离这才安心在苏家待下,耐着性子等待十一哥的消息。 这一待就是五个月。 小离转进南尚中学,在苏家陪苏老爷苏太太过了第一个团圆年,第一个团圆的元宵节,第一个团圆的二月二。 一切看似团圆的,她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这段日子里,所有的团圆都是虚假。因为她的欺骗,苏家的团圆是虚假,至于她自己,她也从未得到过十一哥的任何消息。 日子在等待之中一天天过去,小离越来越灰心,委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与十一哥团聚。 放了学,家中的汽车照旧在学校门口等候她。 南尚中学的门口在修路,她上车之后,汽车就像前两天一般,转入一条窄巷。 然而今天不再是前两天,汽车拐入巷子不久,突然就被巷口和巷尾同时冲进来的两辆车拦住。 两辆车上下来几个蒙面人,手中都持着枪械,行动也极为迅速。车上的保镖和司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们从四面八方砸了挡风玻璃,拿枪口指住太阳穴。 小离的太阳穴也被冰冷的枪口抵住,她就像车上的所有人,除了眼睛,任何部位都不敢动一下。 一条窄巷子前后出口被堵死,两边是高墙,此番被困,竟无一个人可求助。 歹徒麻利地缴下两个保镖的枪,将他们和司机一起捆住。 小离也被他们捆住,除被困住之外,她的眼睛上还被蒙上厚厚地一层黑布。 陷入黑暗茫然的世界里,她才从麻木中清醒,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心里逐渐清明起来,她居然是遇到富贵人家里的绑架! 她被人拎着衣领,推搡入一个地方。 身子跌在一个半软的垫子上,她的双手虽然被绑在背后,但却可以用十指的指尖摩挲。 半软的垫子,加上方才的行走方向,应该是堵在巷口前面的那辆汽车的后座。 黑暗之中,汽车一路颠簸,她的身子因为蜷缩,胃部格外难过,加之车内一股股拙劣的烟味,险些吐出。 汽车颠簸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汽车接二连三地鸣笛,她能够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大概是到了人群熙攘的街道上。 她心里万分想喊救命,无奈口中被麻草塞得满满,连哼哼的声音都发不出,更何况是喊人救命。 吵嚷声渐渐远去,冷天里她急出一身热汗,既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地,也不知将去往何方。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汽车才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有人将她从车上拖下去。 她完全没有自主权,就像市场上待宰的鸡鸭猪羊,随便被人拎来拎去,等待宰割。 无法利用视觉,小离唯有聚精会神地利用听觉。 下了车,耳边除了风声,小离听到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 “大金哥,网里捞到大鱼了。” 对面那个大金哥声音粗犷,脚步声也格外响亮。 “没弄错人?” 通过他们交谈和走动,小离感觉到大概有四五人在自己左右。 接着又有一个稍斯文的声音插入谈话。 “大金哥放心,小葛这伶俐鬼精透着,路上几次遇到人,他都都给轻轻巧巧地躲闪过去。” 那大金哥听后,夸赞小葛几句,小葛嘿嘿笑着。 因为捞到大鱼的缘故,格外高兴,破天荒地没独自贪功。 “我大字不识一个,充其量也就有点应变的能力,哪里比得上胜哥,天天翻报纸找新闻,这永州哪里要修路,哪里要搭桥,他都一清二楚。” 那胜哥是聪明人,也不肯占功,接过小葛的话,赶紧又往大金哥身上推,说多亏大金哥背后筹划得当,否则今日绝对不可能成功。 得胜哥此言一出,除了大金哥自己,旁人也都附和起来。 小离挨个辨别声音,这下子确定绑架自己的总共有四人。 最后大金哥道:“好了,少在这里多话,先将金疙瘩存起来。” 小离被存到一间带铁门的房间里。 二月的冷风吹的门呼啦呼啦乱响,铁门上不时发出清脆的铁器撞击声,大概是铁门与门锁发生撞击。 从声音的传播以及声音的大小,小离隐约判断处自己所在处是一个空旷的地方。 过了许久,小离又确定房间内仅有她一人。 没有第二人的世界里,小离的身体开始簌簌发抖。 这世上第一次用绳子绑住她的人是十一哥,可是十一哥对她没有任何坏心;第二次用铁丝绑住她的人,就是货真价实的恶人。 他们的作案手段利落敏捷,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做此勾当。 想来他们已经恶贯满盈,恶贯满盈的人杀起人来,估计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们将她抓到此处,预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吗? 小离努力让自己冷静,他们将她视作金疙瘩,头一件事不该是磨刀霍霍,而应是向苏家勒索一笔巨款。 勒索成功,继而放人,实属不幸之中的大幸。 但是倘若他们勒索的数目太大,苏家支付不起,或者说支付得起而不愿付,这些穷凶极恶之徒又将如何对待自己呢? 小离仿佛身坠冰窟,答案是白刀子与红刀子。 她的心一下子就转为灰惨,心里的无助像漫天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密密裹住。而她拚命求救,拚命挣扎,却也不过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有一个人对她伸出援助之手。 这就是报应吗? 古人的话果然不可不听,古书上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从前仅仅当个故事来听,现在才明白当真是任何事物都包含两面。 从好的方面出发,苏家的财富的确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另一方面,她若不是摇身一变成为苏家的千金小姐,也不至遭遇今日这一场生死灾难。 大富贵必然伴有大风险,豪门巨室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容易承受。 她在心里努力地劝自己,她一定不会出事,无论如何,妈妈一定会救她。 她是因为心虚,才会觉得苏家可能置她于不顾。 但是在妈妈心中,她就是她的亲生女儿,而妈妈又对苏恬充满愧疚,所以她绝对不会见死不救。 她在心里默默地向上天祈祷,如若苏老爷和苏太太肯救她出去,他们就是她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有她一日,她一定会好好报答他们。 可是纵然妈妈肯救她,这群人却在拿到钱后毁约,仍然将她撕票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一层,她整个人又重新坠入十八层地狱。 如果他绑架犯一开始就打定撕票的主意,那么哪怕苏家答应下所有的条件,她也绝无活路啊。 她不想死! 她不要死! 老天太不公道,那些绑架害人、畜生不如的东西不被雷公劈死,却让她死于非命。 如果她真的被害死,做了鬼她也恬恬去找老天爷算账,号召群鬼来造老天爷的反。 她在心里呐喊,希望老天听到她的心声。 她如今除了恐惧,还衍生出熊熊的愤怒。 她胡乱地挣扎着,除了让自己越来越疼,没有一点作用。 黑暗之中,任何动作与情绪激动所消耗的体力,都是普通状况下的数倍。 她丧失大部分的体力之后,才虚软地冷静下来。 其实老天还是公道的,老天所做的,仅是从拥有太多的人手中拿去一二而已。 关于绑架这件糟糕事,富家巨室的少爷千金都受过相关教育,小离也不例外。 遇到绑架,首先要保持冷静,弄清自己所处的环境。歹徒提出条件时,以顺为主,不要与歹徒硬碰硬,而是保持理智地谈条件…… 小离大约就记住这些,其余的细节一时之间再也想不起来。 当时父亲教导她的时候,她仅当作好玩的事情、与己不相关的事情,随耳一听,那时怎会想到有朝一日绑架的事情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又开始不冷静,不冷静的时候,唯有在心里念经似的,不断地念着冷静二字。 大概是连绵不断的心理暗示起到作用,她真的再度冷静。 趁着没有人在自己身边,她应该先弄清楚自己此刻身处何地。 她的手被绑在身后,在能够活动的范围内竭力摸索着。 身后有一个刚硬的器物,那器物形状怪异,有粗糙的平台,有柔软的轻屑,有尖锐的棱角,还有圆圆的一个滚筒。 摸来摸去,摸去摸来,手被坚硬的碎屑划破,才隐约觉得那是个铁制的废旧机器。 而此刻她就被绑在废旧的大机器旁边。 有机器的地方大概是工厂。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钟声。 她猛然坐直背脊,没有听到钟声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身处郊区的工厂,因为那劫持她的汽车的确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钟声传来,她才发现他们到底有多狡猾,他们居然就将她藏在永州的繁华地带。 风刮得更响,外面传来一阵浑厚的吆喝声。 “卖馄饨咯——” 第20章 千金被绑2 在小离想象中,那一定是个穿粗布衣、挑长扁担,走街串巷,吆喝售卖的和蔼老人。 那副暖融融的场景,来日她幼年的记忆。 外面里吆喝声依旧,此刻若有哪个小孩子叫住老人,老人就会停下担子,然后打开一只圆桶的木盖,在热气腾腾中接过小孩捧在手中的大瓷碗,用木勺将小孩子手中的大瓷碗装满。 临走前老人还会嘱咐小孩子一句:“小心烫,别摔碗。” 小孩子垫着衣服捧住碗,回家跟妈复命,一路上的心思早被馄饨的香气勾走,也许没到家门口,已经忍不住偷喝好几口汤。 窗外的风刮得又凶又猛,想象力作祟的缘故,使小离感觉那馄饨的香气就在鼻尖缠绕。 她咬紧口中的麻草,逼迫自己不许再想。 没出息,何至于就饿得不成个人。 被饿得不成人是件很简单的事情,黑暗、恐惧、无助,太容易将一个正常人折磨得筋疲力尽。 小离也记不清楚自己到底被锁了多久。 自从被推上车,她的世界就陷入一片黑暗。 等铁门再度被人推响的喀啦喀啦响时,她躺在冰凉的地面,已经将口中的麻草咬碎吃下。 饥饿带给她深刻的无力感,此刻纵然绑匪将她松开,她也无力逃脱此地。 很快,有一个人走近她,她灵敏地闻到烤土豆的香气。 食物的力量令她缓缓坐起来,她想此刻自己被蒙住的目光,一定是饿狼似得发绿。 可惜被束缚住的饿狼,目光再凶狠也毫无攻击力。 “饿了吗?”那人问。 小离辨别出那是叫做胜哥的人的声音。 胜哥蹲下来,他手中的两颗烤土豆距离小离更近。 “苏小姐,如果不想饿死,就老老实实合作吧。” 小离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胜哥道:“我们绑你,图财不图命,所以请苏小姐亲自写一封给苏老爷的信。” 挨饿的时间里,小离认真分析过,她到苏家不过半年,因为怕十一哥的对手发现,出出入入都极为低调,所以可以试着撒一个慌。 她明白她的谎言极易被戳穿,但她的目不是为使自己的谎言被他相信,而是借助谎言试探出他们的底线。 她闻着那土豆的香气,心里已经慌得要死,但她还是忍住。 她问胜哥:“你们为什么要我给苏老爷写信?” 胜哥道:“我们绑了苏家的千金,不向苏老爷拿钱,难道向张老爷找老爷伸手吗?” 小离做出惊诧的表情:“我不是苏恬,我是林雁。” “什么林雁?” “你们抓错人了,我是苏恬的同学,不是苏恬。” 胜哥收回土豆,笑道:“你莫不是疯了么,说什么鬼话?” 小离流畅地回答:“我不是苏家的千金小姐,我仅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我父亲是轮船公司的外事翻译员,我母亲没有工作,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我仅仅是与苏恬在同一个学校念书的同学而已。” 小离耳边的笑声消失,无法根据声音与表情判断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实在令她心里没有着落。 他不笑,她笑,将谎言坚持到底。 “你们或许不相信我,但你们应该相信苏老爷。我想我被捉的日子里苏家并没有任何动静。” 她相信像苏老爷那般历经风浪的人,必定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胜哥道:“你猜对了,苏家的确没有任何动静。” 小离判断正确,她继续道:“如果我真的是苏家的女儿,苏家会没有任何反应吗?” 胜哥反问:“你既然不是苏家的小姐,为什么会在苏家的汽车上?” 小离就学校里的事件取材,尽量将谎言编造的详细。 “我仅仅是坐苏家的汽车回家罢了,苏恬因为被国画老师留住,要七点多钟才可走,而我父亲今日又不曾来接我,所以借坐苏家的汽车。” 小离编造这许多,胜哥也没有相信她一句。 “想不到苏家的小姐原来顶擅长说谎,你上辈子极有可能是个说书先生。” 小离被戳穿谎言,并不着急,缓缓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你们抓错人,即便去跟苏家要钱,也没有用处。” 胜哥道:“如果我们去跟苏家要钱没有用处,也就意味着你没有用处,你认为一个没有用处的人逃生容易,还是一个有用处的人逃生比较容易?” 如果小离知道答案,她也就不必试探。 小离心里一直怀着一丝侥幸,希望他们发现自己没有用处后,能将她当垃圾丢掉。 胜哥给出的答案偏不称她的意。 “在我们这里,没有用处的东西,就想办法让她变得有用处,比如男人卖去矿场做苦力,女人卖去南洋的ji寨。” 小离万分惊恐。 答案一清二楚,那便是纵然她说出自己是个女骗子的真相,告诉他们自己不是苏家真正的女儿,于自己的生死存亡上,也无半分用处。 因为无论她是或不是,他们都已认定她就是苏家的小姐。 是苏家的小姐,她还有八成希望;是个女骗子,她连一成的希望都抓不住。 如此,除却苏家这一条路,她再无旁路可走。 但是如果他们狮子大开口,向苏家索要一笔极大的数目呢? 她对身为母亲的苏太太有信心,对身为父亲的苏老爷,没有半分把握。 即使迈过蔡医生检验血型这一关,她感觉自己也没获得苏老爷更多的信任。 如果苏老爷放弃她呢?那她不是只能等死,或者被卖去南洋? 眼下的情形是苏家可以根据价格,决定是否放弃她,而她不得不将所有的希望倾注于苏家。 这实在也是最无可奈何的结果。 无论她多无可奈何,但事已至此,她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她一旦冷静下来,就异常冷静,既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一味地惊慌恐惧。 “你想让我写什么内容?” 铁门之外,大金哥与众人一道喝酒,分吃猪肉猪耳猪蹄。 胜哥成功拿到小离的血书,交给大金哥。 大金哥啃一口猪蹄,喝半碗热酒,看几眼求救信。 信看完,哈哈大笑。 “真是值钱的活宝贝。” 胜哥继而请示大金哥。 “立刻派人去送信吗?” 大金哥摆摆手,将剩下的半碗酒喝尽,道:“不必,我亲自去一趟苏家。” 旁边的小葛小舟一听都急了,至少他们做这一行肉案生意来,从未有过亲自登门的事体。 小舟道:“大金哥你自己去苏家,不是太冒险么,何必如此呢!” 大金哥的提议,胜哥却同意。 “苏家不是好惹的人家,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胜哥说的虽有几分道理,小舟和小葛还是不同意。 小葛急道:“大金哥去苏家,如果苏家的人将大金哥扣留起来怎么办?我看还是不要去,耐下性子再等几日也无妨。” 大金哥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即使去这一趟,他们也不敢将我怎样。” 小葛道:“大金哥怎知苏家不敢,也许他们就是急疯了,要拿你性命来换女儿的性命呢?” 大金哥道:“你这辈子是穷的脑筋都不转了,你以为富人的思想和你我的思想一样吗?” 小葛不明白有什么不一样。 大金哥拍他脑袋一下,道:“人富有到一定地步,金钱对他们仅是几个数字。穷人遇到危险,第一步想到的是金银财产,水里火里都要冒命抢出,但是对那些富豪而言,再多的数字也抵不上他们一条性命。我既然给出他们拿钱买命这条安稳路,他们就没有必要再冒风险。更何况想抓我换人,也不是件容易事情。” 胜哥也在一旁符合大金哥。 “而且苏家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报警,就也是向我们表明诚意,认真要等我们的消息。” 小葛对胜哥的符合表现相当的不高兴。 “既然是这般的万无一失,怎么不见你去。” 胜哥笑道:“你猜对了我的心思,我正是要代大金哥去一趟。” 胜哥心里再清楚不过,大金哥说出要亲自去苏家的提议,就是等着手下人主动请缨,代他而去。至于小葛,看似一心护主,不肯大金哥前去冒险,实则是想自己避开锋芒,并趁机激旁人前去。 以小葛的偷奸耍滑,这一趟必定是要落在自己或小舟身上,而从大金哥的角度出发,自己做事稳重,他大概也是属意自己的。 大金哥方才派他去请苏小姐写信,令他在苏家小姐面前露出真面目,就是预备让他去打一切前锋 与其最后落个不得不去的下场,倒不如主动提出,赚个人情。 因此,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苏家迎来一个特别的人。 厅之中,苏老爷命人上茶,对待他的方式与对待平常的人并无不同,而胜哥除了衣服里面多绑几个炸弹,也的确与平常的人没有任何不同。 佣人摆上茶、雪茄烟,苏老爷问人:“抽烟吗?” 胜哥道:“鄙人不抽烟。” 苏老爷笑道,做个请的手势:“那就请用茶吧。” 胜哥向苏老爷道过谢,端茶饮用。 待胜哥润过喉,苏老爷平和道:“我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能够绑架我的女儿,又能够从容不迫地登门造访。” 第21章 千金被绑3 胜哥道:“不知道苏老爷此言是讥讽还是称赞?” 苏老爷道:“讥讽是一个人无能为力时,发泄愤懑的表现,我活到这把年纪,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不该经历的也经历过,早就没了做无用功的那份心境。” 胜哥笑道:“那么我谢过苏老爷对我的称赞。” 苏老爷道:“你的胆识并不似一个单纯的绑匪,纵是绑匪,也该是个历经过无数磨砺的绑匪。” 胜哥口风守的严紧。 “我不过是个流浪江湖的人罢了,身上并没有值得苏老爷关心的东西。” 苏老爷道:“你误会,我并不是在探查你的底细,我仅仅是觉得可惜而已。” “可惜什么?” “年轻人,你若明白,我不说你也当明白我可惜什么;你若不明白,我说你也仍旧不明白。我唯一要告诉你的是一切代价都会有整个正面为你平衡过来,反之亦然。年青人最怕的不是穷困,而是灰心。” 胜哥心中惊动,佩服苏老爷眼睛毒辣,能够鉴貌观色,一下子就将人看透。 “苏小姐这一点倒像苏老爷,苏老爷方才对我说的话,她今日多少也对我说过一些。” 苏老爷叹息道:“是么,原来我平日里对她的教诲,她并没有全部忘记。那么她现在怎样呢?” 胜哥都感觉苏老爷冷静过了份,连一个不相干的人他都关心一番之后,才记得关心自己的女儿。 胜哥道:“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亏待苏小姐,但是以后怎样,不是我能左右,全凭苏老爷您做主。苏小姐在我们那里十分想念父母,这是血书,请您过目。” 苏老爷接过血书,打开,看过,道:“先生既然亲自到我府上,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 胜哥对苏老爷的态度表示满意。 “苏老爷为人,我等十分敬佩。听闻苏老爷苏太太的小公子年幼夭折,如今膝下仅有苏小姐这一点血脉。苏老爷虽富甲一方,但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以身外之物保住苏家仅存的血脉,于苏老爷而言,于苏家而言,都绝非一件赔本的卖卖……” 这厢正说着,苏家的门铃突然想起,胜哥反应敏捷,立即起身,去按住对面苏老爷的肩。其意不言而喻,倘若此刻有任何危险,他便要拿苏老爷做人质,更甚至与苏老爷同归于尽。 苏老爷也是奇怪,他早已吩咐过近几日不处理任何公事,不晓得晚间还有何人来找他。 在厅外听传唤的欧秘书见情势紧张,立刻出门应对。 不速之的确是为苏小姐而来。 原来外面来的是苏恬的几位同学,因苏恬两日未来学校,听老师说她抱恙,特地前来探病。 好在门房之人知道事情的厉害,在前面先行拦住,而欧秘书又随后赶来,编个谎言,将几位同学应付走人。 等欧秘书从外面回来,说明原委,胜哥才松下一口气,重新坐回原处。 未免再生事端,胜哥也不愿意在苏家久做逗留,因此话不多言,直接讲明所要数目。 欧秘书在旁听了,大吃一惊。 苏老爷则平和地和胜哥商议:“三百万现金并非一个小数目,我纵然答应你,短期之内怕也筹不到这偌大的数目。” 胜哥道:“别家筹不出也便罢了,可苏家现守着银行,如何还跟我们哭穷言短?苏老爷若无心与鄙人相谈,鄙人也就告辞而去,从此再不踏入贵府半步。” 苏老爷仍旧从容以对。 “苏家的确守着银行,却并没有守着金山银山。金山银山是堆在那里的死物,若要用,随便去搬空也无妨。但银行是个机构,是机构就需要正常运转,倘若一下子将所有现金提出,明天你的邻居或亲人去银行提钱买布买菜,支不出,可就要砸银行了。” 胜哥一想,的确是这番道理。 “那么苏老爷到底能筹备出多少呢?” 苏老爷道:“我现在也不确定,须得打通电话问明再答复你。” 电话打完,加上从别家银行借用,苏老爷给出的答案是一百八十万,明天一早各大银行开门之时,就即凑齐。 胜哥心中的数目已达到,是以起身做辞:“既如此,我也不与苏老爷为难,一百八十万就一百八十万,望苏老爷遵守承诺,我们也好早日送苏小姐归家。” 苏老爷也即起身,为表诚意,先将家中的八万现金交给胜哥带回,两人又约定了明日的取款时间。 欧秘书将准备好的八万块钱交给胜哥的时候,苏老爷问胜哥:”等明日你拿足一百八十万后,必然也能分得一大笔。分得这笔钱,你将如何来使用?” 胜哥反问他:“苏老爷认为我应当如何使用?” 苏老爷道:“人穷才思变,如今你分得一大桶金,就该见好就收。常在悬崖边行走,一旦失了脚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何不如拿了钱,远走高飞,以后做个正经营生,也不必再流浪江湖。” 胜哥怪道:“我绑架了苏小姐,苏老爷难道不恨我?” 苏老爷道:“我一生所经历的大险大恶无数,见过的险恶之心更是无数,若要认真恨起来,那也不必再活了。所以我想通一个道理,与其恨人,与人做对,多为自己建树才是为人立世的真道理。” 苏老爷的真道理,胜哥细细品味。 “苏老爷放心,但有我在,必定不让苏小姐有所损伤。” 待胜哥提着八万块回来,将在苏家的谈判经过粗略讲了之后,众人尽皆欢喜,当即就兴兴头头地商议着如何分配那一百八十万。 待分配完毕,大金哥又说要从自己的钱中,分出十万给胜哥,胜哥自知不是真意,作势拒绝,大金哥也就不再说。 唯有那小葛多喝了几碗酒,心痒难忍。 “千两金万两银养出来的娇滴滴姑娘,就这样送回去,多少不甘心。反正是明日才交人,不如今晚先让我……” 胜哥狠瞪他一眼。 “你少发酒疯。” 小葛不高兴,嘟嘟囔囔道:“平常也没见你这德行,莫不是你自己也看上,想要和我争个先后?” 胜哥一坐,摊手道:“你若非要做那事,我也不拦你,只是明天你去苏家拿钱,别让我去。” 小葛气结,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小舟就势在一旁劝小葛:“价钱既已谈妥,可莫再生出事端。苏家既肯让退一步,咱们也不好进了一步还要再进一步。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千金,生性都格外刚烈,你觉得碰一碰她不妨事,她若不这么想,自己寻了死呢?” 大金哥听后,也不想再多生风波,就喝止小葛:“你灌多了黄汤,滚回去睡你的觉去,等分完了钱,多少女人没有你的。” 小葛这才走人,不敢多提一句。 苏家,自胜哥走后,苏老爷便回到书房之中。 书房之中,苏老爷打了数通电话,又向欧秘书吩咐明天的诸项事宜。 欧秘书认真听着苏老爷的吩咐,并拿笔在记事本上一一记下。 他跟随苏老爷多年,此刻见苏老爷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挖空心思搬挪金钱,不由得劝上一句。 “老爷,我说句不当听的话,那次验血之后,您就知道眼前这个苏小姐是个骗子,当初留下她,不过全是为宽太太的心,谁也没想到会有今日的事情发生。” 欧秘书见孙老爷没有驳他之意,就继续说道:“她贪图富贵,遇到今日的灾难,实属罪有应得,苏家并不欠她什么。您实在不必为一个江湖骗子破败大笔的家产。至于太太那里,您就将实情讲出,如今既已有了线索,何愁真小姐找不回来?纵然找起来艰难些,要花费些岁月,也可以暂时找一个假的小姐代替,再使太太宽心,背后则慢慢去寻真小姐下落。倘若救了假小姐,这笔钱出去之后,银行大为吃紧,此时若有别家落井下石,恶意竞争,对咱们而言十分不利。” 苏老爷听他说完,终于开口:“你的话我知道了,你先将钱备齐,至于救或不救,明朝再定。” 欧秘书听吩咐离开苏家,自去筹备。 苏老爷离开书房,折回卧室。 卧室外的小厅,家中的几位医生还在守候,见苏老爷过来,纷纷站起。 苏老爷问:“太太的病情怎样?” 为首的潘医生道:“服过舒心丸,好一些,只是还不曾醒过来。” 苏老爷又问:“那有什么大妨碍吗?” 潘医生道:“太太骤然受到刺激,病情才恶化,若要好转,近期之内切莫再让她有大的情绪波动。” 苏老爷谢过诸位医生,然后命祝二姐送医生回去。 苏太太转醒后,问苏老爷的第一句话就是:“恬恬回来了吗?” 苏老爷如实相告:“还没有。” 苏太太的状况好了一些,已经不像才听到消息时的万箭钻心。 “那么是不是已经得到消息呢?” 苏老爷仍旧如实相告:“是的,已经得到消息,今日一个绑匪身上绑着炸弹到家中,出价一百八十万。” 苏太太双手紧按着着胸口:“谢天谢地。” 苏老爷拍拍她冰凉的手,考虑着是否要将其余的真相也如实相告。 苏太太反握着苏老爷,清瘦的脸上坠下泪来。 “你也别担心,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我知道恬恬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你做了什么梦?” 第22章 久别重逢1 “我梦到书涵,书涵告诉我说姐姐再过不久就会平安归来,书涵都托梦给我了,所以恬恬一定会平安归来。” 书涵就是苏老爷与苏太太曾经过继来到名下,又不幸夭折的小儿子。 苏太太握得苏老爷的手很紧,似乎是想给苏老爷力量,让她相信自己,其实却是想给自己一点力量,让自己相信自己。 苏老爷笑道:“那你不必担心了,书涵给你的梦,一向都准,比算命先生还准。” 苏太太道:“可我还是担心,万一以前都准,偏偏这一次不准呢!”她在脑袋里预想每一个细节,想到可能产生差错之处,赫然坐起身,“丰清,你准备好钱了吗?一百八十万的数目,一时之间你手中未必有现款。” 苏老爷道:“筹款的事情我已派欧秘书去处理,明日八点多钟的时候,就会有人送钱过来。” 苏太太又问:“那绑匪的取款时间是几点?地点还是在我们家中吗?他们拿到钱之后,又会在几点放人呢?” 苏老爷道:“我和他们约定了上午,但是未必会准时。至于放人,也许收到钱就会放人,也许……” 苏老爷不再继续说下去。 多年的夫妻,苏老爷不说下去,苏太太也明白。 她立刻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可能撕票。” 苏老爷道:“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是不代表没有这个可能。” 苏太太掐着自己的手心,生怕自己再度昏厥过去。 这一次她不能再昏倒,一直到女儿回家之前,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保持清醒。 她起身,按了床头铃,喊小丫头去给她端饭菜进来。 苏老爷想劝太太再躺一会儿,她执意起身。 她在梳妆台前,呆坐一会儿。抬头的时候,从镜子里发现丈夫就站在自己身后,问他:“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苏老爷道:“我陪你说说话呀。” 苏太太看着镜子里坐在梳妆台前的自己,又问:“那我坐在这里做什么?” 苏老爷见她病得犯了糊涂,叹气道:“头发乱了,你大概是想梳理梳理。” “哦。” 苏太太点点头,也没有动手梳,苏老爷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慢慢替她梳好。 此时小丫头已将饭菜送上来,苏老爷就对她说:“去吃饭吧。” 苏太太重新抬起头,望着镜中一对鬓角都已生出几根白发的老夫妻,不由得感慨万分。 “丰清,等女儿回来之后,我们就回老家吧。原本留在永州,就是为了寻找女儿的下落,如今既已找到,还留在这鬼地方做什么。我们在外漂泊大半生,如今老了,要的是落叶归根,一家团圆。” 苏老爷握着她削瘦的肩,温柔地笑着:“你说回哪里,就回哪里,去吃饭吧。” 苏太太听了苏老爷的话去吃饭,她心里有事情,饭吃的极慢,等一小碗饭终于吃完,她才咬牙切齿地说:“如果女儿出了事情,我会穷极我的下半生,让绑匪的父母子女通通不得好死,我会连他们家的一棵草都不放过。” 苏老爷知道苏恬一旦死去,他的太太下半生就会陷入疯魔之中。 他太知道太太的坚毅,她一旦决定做某事,纵然那事情看似再不可能,她也必定竭尽全力,数十年如一日,一点一滴,历经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在最后一次做成。 当年他刺杀失败,被捕入狱,几乎任何人都认为他再无生还希望,但太太硬是想尽办法,将一堵看似不可能的撞开南墙撞的灰飞烟灭。 最终敌人失败,他们从废墟中重生。 苏老爷怎忍心看她陷入疯魔。 这世上除却那个远在天边、未知生死的亲生女儿,唯有他们两个老人是相依为命的。 他欲言又止,却还是决定说出真相。 “丽君,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听后不要激动。” 苏太太立即激动。 “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什么也不要听,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明天,在这之前,我不容许有任何变化,也无法承受有任何变化。” 苏老爷着实在不忍,何必呢,一切还有时间,等明天再说吧。 苏太太激动过后,到底还是冷静下来。 “你说吧,我可以听。” 苏老爷却不知该说什么。 苏太太见他一副犹豫的神情,大胆猜测:“你莫不是舍不得钱?” 苏老爷没有回答,苏太太讶然:“丰清,恬恬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苏太太一想,又认为丈夫不至于舍不得在女儿身上花钱,他应该是舍不得在眼前这个女儿身上花钱。 她正视着丈夫:“丰清,你仍然在怀疑她的身世,对不对?” 苏老爷没有否认。 “我的确怀疑。” 他非但是怀疑,他根本就确认有假,当年请蔡医生检查,这个叫做韩小离的女孩的血型,与他亲生女儿的血型完全不同。 但是当初他告诉太太的答案是血型相同,今日又如何忍心再告诉太太血型不同,当初仅仅是他骗她呢? 这样的打击,与亲生女儿被绑架的打击相比,又相差多少呢。 而且这样的打击,茫茫无期。 韩小离被绑架,至少还有挽救的希望,韩小离回到苏家,也能够将谎言继续。谎言至少能让妻子快活,让妻子支撑到真正的女儿出现。 她明明可以在谎言中快活地活着,为什么要剥夺她的这份快乐,而让她回到从前,日日沉浸在痛苦之中。 苏太太不能体会丈夫这番苦心,反而苦口劝着丈夫。 “我知道你为什么怀疑她,其实你也不是怀疑她,你是不喜欢她。因为她的行为有些粗鲁,因为她的品质有些恶劣,因为她所做的一些事情带有江湖习气,不像朋友家里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千金小姐,更不像你心目中希望见到的那个女儿。” 她顿一顿,道:“但是你要清楚,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被亲生父母丢掉,她在众人的歧视中长大,她能健康的活到现在,重新出现在你我面前,已经万分不易。” 苏老爷有心辩解,却无言以对。 苏太太也不许他辩解,她已经认定这个女儿,她就一定是她的女儿,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丰清,你如果真的要怪,就怪我吧。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能做出将孩子抛弃在ji院的门口的事情,但是我做出来了,所以说最该死的那个人是我。” 苏太太回想气当年往事,不无感慨:“你母亲当初反对我们结合,是有一定道理的,倘若我是个安安分分的女人,是个懂得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当年必定会苦劝你,不致令你有数年的牢狱之灾。纵然劝你不住,也至少保证女儿在安稳中成长。” 苏老爷眼眸湿润,也替妻子拭泪。 “丽君,你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女儿的事情,再怎样怪也怪不得你。追根究底,是我一腔愚忠,才换的多年分离的下场。你放心,我定然会将女儿安安全全送还你身边。” “你真的答应我?” 苏老爷道:“你放心,必定将她还给你!” 自此为始,至真正的女儿出现为止,苏老爷再也不准备将韩小离的事情说出。 他不忍心再让妻子承受任何痛苦。 花费一百八十万买得妻子的快乐,这是老天对他们夫妻的宽恕与厚赐,他眼下非但不讨厌韩小离,甚至感激她的出现。 她的目的虽是苏家的金钱,可她也在不知不觉中用感情回报了他可怜的妻子。 仔细回想,韩小离除了骗取钱财,用来寻找程易之外,并没有做过任何过分的事情。 韩小离出此下策,也是为寻找亲人而施的迫不得已之举,虽然冒名顶替的行为可恨,但也有可怜之处。 也许他的亲生女儿,也在寻找亲人的路上做出过种种迫不得已之举,将心比心,那样的女儿虽然有错,但他仍然希望女儿能够被人宽容对待。 到了次日,胜哥拿钱顺利,分款顺利,但对于送苏小姐归家这一事,却极不顺利。 胜哥预备送苏小姐去指定地左侯亭时,大金哥半路拦下他,说送苏小姐去燕儿路。 胜哥疑惑不解:“为什么送去燕儿路?” 大金哥道:“苏家的赎金业已到手,送去燕儿路,拿另一笔钱。” 胜哥还是不解,小葛快活的解释。 “今天有个买家找上门来,说要出五十万买这小妮子,不让咱们交给苏家了。反正苏家的钱已经到手,凭什么白放着五十万不去赚。” 胜哥这下明白,原来大金哥是将一件货物卖予两家。 “大金哥,此事你却要想好。无论做哪一行,都需要诚信为人。苏老爷既然痛快地付赎金,咱们也该按照约定做事。今日一旦因为贪图钱财开此先河,日后就再难在道上做生意。为五十万丢掉根本,大金哥你认为值得吗?” 大金哥道:“的确不值得,但是你要知道这五十万是谁人出的价。” “是谁?” 大金哥缓缓地吐出四个字。 “澎湖康爷。” 胜哥听到这几个字,一时之间竟也糊涂了。 “康爷要苏小姐做什么?难道也想从苏家勒索一笔钱?康爷不至于缺苏家的钱,更何况他也不便明着与苏家为难。” 大金哥道:“咱们既管不着他做什么,也不敢不给。” 胜哥道:“但是今日一旦将人给康爷,苏家那边就无法交代。苏家近几年虽不在江湖上走动,可是当年苏老爷组织飞虎精英队,在吴京火车站刺杀谭总理,可以说是轰动全国……” 小葛不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好汉莫提当年勇,那苏老爷再厉害也是旧历史,不然也沦落不到跟咱们做买卖的份上。胜哥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眼前的性命都快保不住,还顾得着将来。纵然要管那将来,了不起拔腿就跑。如今既得了钱,哪里不能过活,非得守着永州到死吗?” 他们说话间,小舟已经从里面将小离带出。 第23章 久别重逢2 小离的眼睛上仍然罩着那块黑布。 她以为这回是要送她回家,却不明白走到外面之后,胜哥为什么和她说对不起。 难道他们不是要送她回苏家吗? 不是送她回苏家,又将送她去何处? 这一次他们没有塞住她的嘴巴,但是她已经非常冷静。 既被他们捏在手里,呼喊也没有用处,还不如节省一点力气,伺机逃生。 因胜哥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小葛在一旁极尽嘲讽,从他的嘲讽之中,小离才明白他们原来要将她带去卖给康复生。 最后大金哥打断小葛的嘲讽,说:“时间不多,少啰嗦,咱们走。” 大金哥没有喊胜哥,那意思便是胜哥既然不愿,那就不必去,也省下来分他这一份钱。 胜哥也不稀罕分那一笔,因此就是没去。 小离的黑暗世界里,由小舟将她押上汽车。 汽车一路行驶,去时的路与来时的路一般,车上照旧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行驶了大概有半个钟头之后,汽车却不知为何,突然猛冲出去。 车上的人惊叫,一个紧急刹车,破碎的玻璃如利刃一般飞舞过车内。 大概是小舟,在惊险时分用力将她向下按,使她躲过一场玻璃刀。 小离猜想汽车大概是撞到建筑物上。 但是感觉上又好像不是单纯的撞车。 霎那间,她清楚地听到一阵混乱枪声,借着是小葛在破车里用惊恐的声音大喊:“大金哥!大金哥!” 耳边传来另一辆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小离连猜都来不及猜,就被用力踢开车门的小舟,直接从一辆车,推入那一辆车。 因为小舟方才将她用力一按,保护过她的安全,她方才竟没有十分地反抗。 等她被推上新车,新车在子弹的追逐声中疾驰而去时,她才惊恐地问:“你做什么?” 小舟轻声道:“别吵,带你去见一个人。” 小离心里万般不安。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小舟道:“送你回家。” 回家? 难道苏家买通了小舟,所以小舟在最后关头将自己抢出? 小离费解不已,但是事已至此,她唯有对小舟抱存一点希望,否则别无它法。 小舟的确不值得相信,她没有将她送回苏家,而是将她送到一处农舍。 她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都能听到满院子里鸡鸭的追逐声。 小舟行动上扶着她,言语上指导她迈过两个门槛,才将她送入屋中,让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待她坐下之后,小舟说:“苏小姐,你等一会儿,我出去找一把钳子剪断你身上的铁丝。” 奇怪,如果小舟是被苏家买通,他应该立刻将她送回苏家才是。 如果小舟没有被苏家买通,他为什么要替她剪断铁丝?他就不怕剪断铁丝之后,她趁机跑掉吗? 小离心里少说有一千个疑问,她试着问小舟:“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听到开门声,小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出去了。 小离耐心等待,室内的光线比室外暗,她的眼睛总算不太难过。 不一会儿门又被打开,应该是小舟找到钳子回来。 小舟回来后第一件事情是先摘下她眼睛上的黑布,她努力眨眨眼睛,但是眼前一片黑暗,和方才蒙着黑布的感觉并无两样,她仍旧什么也看不到。 接着小舟又替她剪开身上和手腕上的铁丝绳。 重获自由后的手臂麻木酸痛,她小心翼翼地将身后的的双臂移动到胸前,抬起一只手缓缓地揉另一只手手腕的红肿处。 黑暗中小舟也替她揉。 小离触电般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想干什么?你别碰我!” 她双手摸索着,眼睛隐约能感受到一点光亮,便向着有光亮的地方逃过去。 小舟却从身后追上来,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亲她的额,亲她的脸,啃她脸颊的肉。 她终于明白小舟存了怎样的禽兽心肠。 原来他才是四个绑匪中最奸诈的那一个。 她拼命地挣扎着,不知为何,小舟突然变高了,力气也变得比方才大。 她挣扎不开,借着被他抱起,一口咬在小舟的肩上。 她怒不可遏之际,却听小舟连连地跟她说:“小离,对不起,对不起。” 她恍若被五雷轰顶,不再咬他,也不再反抗,整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个说“对不起”的人不是小舟,那个说“对不起”的人是十一哥。 她永远不可能听不出十一哥的声音。 她的眼睛渐渐恢复着,十一哥落在她眼中的面容也由一团白雾显出轮廓。 “十一哥,真的是你吗?” 她不敢相信,伸手去摸十一哥的脸,可是十一哥的声音她辨的清楚,十一哥的脸型她却一塌糊涂。 程易眼眶发红,紧紧地、再度将她拥入怀中。 “小离,别恨我,我不是故意丢下你。” 小离听了这一句,那是什么也不必再提,整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哇的一声就在他怀里哭开。 “十一哥,我怕死了,我以为我一定要死了,你这个混蛋王八蛋,我都叫了你一千遍一万遍,你还跟我说你不来,你不想见我。” 程易连自己在她梦中的罪责也一并承担下来,脸蹭着她的发,内心愧疚无比:“是,我是天底下最可恶的混蛋,你打我吧,骂我吧。” 泪水使她的眼睛恢复正常,她泪眼汪汪地抬起头,伸出手臂紧紧地圈住他的脖子,不打他也不骂他,却只是说:“我不要再理你了,你走吧。” 程易知道她这是反话,但是也不能说自己从此再不走。 他连日连夜从广南赶回,救出小离之后,须得立即赶回。 程易避开她的话题,亲亲她的额,疼惜地说:“松开手,下巴上有伤,我给你处理一下。” 小离像猴子挂树似的赖在他身上,也不再哭,但是气鼓鼓:“那你说你不再丢下我。” 程易答应:“不再丢下你。” “再丢下怎么办?” 程易道:“再丢下你我就生儿子姓老王,生女儿是无盐。” 小离觉得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但是本就情绪激动,人又哭的有些傻,所以根本没反应过来。 “那还差不多。” 猴子松开大树,眼睛却没有放开大树。 拿衣袖擦拭眼泪的功夫,余光都停留在程易身上。 这下子,她总算能切身体会到苏太太平日里时时刻刻盯紧自己的心情。 程易从外面拿了一只铜盆进来,放在木凳上,又从桌上拿起一只暖水瓶,将滚烫的热水倒进铜盆里,烫里面的一条白毛巾。 等毛巾差不多烫好,程易从里面取出来,拧干了往她脸上擦去。 小离因为毛巾擦得痒,又因为与十一哥重逢,心里无比开心,因此放肆地笑个不停, 程易也跟着她笑,嘴巴上还逗她。 “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小离抱住他,还是笑:“我就是傻子,我全家都是傻子,所以你也是个傻子。” “我可真够倒霉,莫名其妙就遭连坐。” 等拿毛巾替她擦干净脸,程易才挣开她,取出烧酒和药膏,替她处理下巴上的伤口。 处理伤口的时候,有一个小离不认识的中年男人悄声进来几趟,将煮好饭菜摆在桌上。 最后一趟,他放下手中的碗后,走到程易身边说:“小舟要走。” 程易“嗯”了一声:“让他躲去乐山那边,半年之内不要再出现在永州。” 那人领命出去,小离下巴上的伤口处理完毕之后,她才能张开嘴巴说话。 “小舟是你的人吗?” 程易将烧酒和药膏收在一旁,说:“小舟不是我的人,不过我的人和他有一些交情,今天能够顺利救出你,也多亏他肯帮忙。” 小离思索前因后果,骤然紧张。 “那个康复生花重金买我,必定是想利用我逼你现身,如今你真的出现在永州,不是正中他的计谋吗?” 程易温暖地冲她笑着。 小离奇怪:“你笑什么?” “我的事情不用你担心,还不饿么,快来吃东西。”说着去牵她的手,要带她过去饭桌边。 小离恼了,背过身子,不肯他牵:“我饿不饿也不用你担心。” 程易还是笑,觉得能见到她在他面前耍小性子,也是无比幸福的事情。 “那你若是不饿,我先端下去了?” 菜香肉香饭香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小离被关的期间仅仅吃过几个烤土豆,此刻怎会不饿。 她简直是饿得要疯,饿得要死。 她乖乖走到桌边,等吃饱了再跟他算账。 程易坐在她身边,先盛一碗酒酿圆子递过去:“饿久了,先吃一点流食。” 小离拿梅干菜扣肉、冬笋、蒜蒸茄子拌了白饭,此刻吞得正香,哪里心思理会他。 程易只好自己捧着碗,将酒酿圆子吹温后,拿调羹送到她嘴边去,趁她嘴巴空闲的时候赶紧喂一口两口给她吃。 小半碗喂完,他又将清蒸鲫鱼的肚肉通通剔下,夹送到她碗中。 小离吃了整整两碗拌饭,才感觉身上的血由冷变热,整个人重新活过来。 她再接再厉,打算将身体里的空虚感彻底填上。 等程易给她盛第三碗饭的时候,她才发现程易自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你怎么不吃?你不饿吗?” 程易万般怜惜地看着小离,那个曾经与他生死与共的小离,那个时时刻刻牵挂着她的小离,因为他的无能为力,居然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 他恨绑架小离的绑匪,但更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小离见他发呆,挥手在他面前晃一晃。 “十一哥,我问你话呢。” 第24章 久别重逢3 程易反应过来,将盛好的半碗米饭递给她去拌。 “你问我什么?” 小离一般像方才似的将各样菜搬进碗里拌,一边说:“我方才问你为什么不吃东西。” 程易柔声道:“你自己吃,不必管我,我不饿,看你吃我就饱了。” 小离脸上一红,才伸出去夹菜的筷子赶忙撤回,轻轻地拌着碗里现有的饭菜,不好意思道:“我吃饭的样子不好看对吧,我实在饿狠了。”她抬手遮住半边脸,“哎呀,好尴尬。” 程易见她还会在他面前尴尬,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就笑出来。 他这一笑,小离更加懊悔,一张脸彻底红透。 程易见状,赶紧忍住笑。 “没事,不好看也好看。” 小离搁下筷子:“你骗我。” 程易将筷子拿起来,重新塞回她手中。 “快吃吧,没骗你,你怎样我都喜欢。” 小离这才欢喜起来,继续吃碗里的饭,但是毕竟温和起来,不似方才进入极乐世界般地饿虎扑食。 程易继续剔鲫鱼的鱼肉,又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她:“苏家的人待你怎样?” 小离就知道他迟早要问。 “我到苏家认亲的事情你都知道?” 她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不防他抬头,她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她急忙将目光重新藏回碗中,筷子夹着三三两两的饭粒胡乱吃着。 程易将剔好的鱼肉一点一点搬运到她碗中。 “我走之后,一直派人跟着你,后来跟到苏家就断掉。苏家治下极严,我的人不太容易混进,所以消息不甚灵通。我方才问你苏家的人待你如何,你还没有回答我。” 提到苏家,小离表现出来的毕竟是快乐。 “他们待我极好,尤其是妈妈。我以前从没有过母亲,每次看到和母亲耍赖的小孩子,我就站在一边替人家生气。还想着这样麻烦的熊孩子,哪怕不扔去喂狼,也该扔到沟里去,免得看着讨厌。” 她苦涩一笑:“直到后来到苏家,妈妈说如果我遇到危险,她宁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一定会来救我时,我才终于明白拥有一个母亲是怎样的感觉,明白我从前根本就是嫉妒。” 她说着说着,忽而不再说下去,心中的酸涩如潮涌,将她紧紧地围困住。 这世上任何一场戏,都万万不可做了真。 她知道她不该太过投入,忘记那是苏恬的母亲,忘记她所得到的一切母爱,仅仅是代苏恬承受。 程易看得出来,小离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言。 苏老爷和苏太太肯出巨款救她性命,平日里自然对她疼爱。 纵使相认不到五个月,可到底是血缘父母, 他心底有些好笑,小离找到父母,她的父母疼她爱她,这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么,他内心身处究竟在担忧些什么? 他心中所担忧的,一时之间虽说不清,但隐隐约约的那个感觉就是挥之不去,令他不安。 他一时想不清,也就暂且搁下,用筷尖将那鲫鱼的鱼骨夹出,缓缓道:“你放心,你今日受的委屈,我必定为你讨还回来。” “讨还什么?” 小离与十一哥重逢,无疑是天大的快事,因此竟将一个小时前的痛苦忘至脑后。以至他再度提起时,她全未反应过来。 “绑架你的人,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另有康复生,我若不死,迟早有一日送他个死无全尸。” 小离不禁打冷战,她紧紧地攥着筷子,程易的话,他听着都觉害怕,更遑论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货真价实地去做。 “算了,不必了,我已经平安,我不想讨还什么,我宁可永远都不要再和他们打交道。” 程易神色坚定:“没有这个道理。” 小离着实不愿他为自己冒半点风险。 “你不是说仇恨什么的不必放在心上么,放在心上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和自己过不去就是愚蠢的事情……我记得你好像这样说过。” 程易道:“你没有记错,我自己的仇恨的确不必放在心上。” 但谁若敢伤害他身边的人分毫,他必定要他加倍奉还。 小离被绑架被恐吓时,的确盼望那些绑架犯能够受到应有的惩罚,她甚至因为过度愤怒,而在心中想象他们被天打五雷轰和遭遇各种横祸的场景。 但是她心底的痛恨与愤怒,与十一哥的安危相比,不值一提。 她想着想着,饭也不吃不下,她最害怕就是他会再次遭遇危机。 “十一哥,你答应我不要去。” 程易见她满目忧愁,知是此次的绑架事件将她吓住,忙安抚道:“好了好了,我不去,没事的,你别害怕。” 小离紧紧攥住他的衣服,不肯松开。 “十一哥,我知道你一定还是要走的,这一次你带我走吧。” 她的内心充满不安,她生怕再一次分离之后,再想团聚就不知是何年何月。 她再也不想在寒冷的夜晚,望着远方的天空和冰冷的月,忍受等待的煎熬。 程易轻拍着她的背:“我离开之后,会派人在暗中保护你,绑架事件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我不是为我自己担心,我是为你担心。” 程易心中感动,他知道小离牵挂他,就似他牵挂小离一般。 人生在世,若连一份牵挂都无法拥有的人,就太可怜了。 有小离时时刻刻牵挂他,他就绝不是一个可怜人。 程易越感动,心肠就越硬。 “前方的路途荆棘遍布,险恶丛生,我不能带你一同远去。” 小离推开他,强烈的拒绝着。 “就是因为前途有无数的危险,我才一定要时刻守在你身边。” 小离神色坚定,程易没有说话,心中却是难过。 沉默片刻,他捧起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相信我,我一定平安归来。” “我不。”她别过头,狠狠地踢桌腿一脚,拒绝得干脆。 程易拿出从前逼她背书时的严厉的态度。 “你做事不要意气用事,你现在有家人疼爱照顾,有安全的容身之地,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去冒险?你在苏家,纵然是康复生,也不可轻举妄动。我一个人去做事,或可全身而退,两个人,顾此失彼,反增危险。我答应你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小离执拗而任性,她最不信的就是那句“我一定会回来”的承诺。 他方才说她如今有了安全的容身之地,所以才不带她走,那是否意味着她失去安全的容身之地后,他就肯带她一道离去。 想到十一哥即将再度弃她而去的情景,她什么都顾不得,干脆道:“我跟你招认吧,其实我根本不是苏家的大小姐。” 程易怔了一下:“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是假的苏家小姐,是拿着真小姐的信物,冒名顶替的苏家小姐。你如果还听不明白,那么我的意思就是说我是个骗子。” 小离将去年认亲的经过,一一对程易讲述。 程易站起身,他没有说话,这样坑蒙拐骗的事情,小离做的出来。 就如小离所预料到的,程易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看。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我教你那么多,你通通忘记了吗?我当初离开之后,为保证安全,你完全可以不回永州。” 小离见他情绪激动,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保持沉默,避其锋芒。 程易愠道:“可你非但回到永州,还做出欺骗别人父母的事情,你究竟为什么做这等事情?” 他忽而想起小离曾经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她说自己过惯了好日子,如果再让她回到从前的日子,她自己也觉得艰难。 难道是因为他抛下小离,小离失却依靠,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所以她不择手段,重新找到一个能够让她过好日子的依靠? 他忍了忍,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你是为了苏家的钱财?” 小离也有些激动:“的确是为了苏家的钱财。” 十一哥的问题,她无可否认,因为她的确需要用苏家的钱财,来寻找他的下落。 程易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他以为自己总算教导过她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却没想到自己一时不在,她就犯下大错。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偷窃比普通的偷窃更恶劣,你是在偷窃别人的感情,偷窃别人的人生。” 小离嗫嚅道:“可是真正的苏小姐已经不在人世。” “你的意思是说她不在人世,你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吗?” 小离慌乱地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我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其实我一直很愧疚,我早就知道错了。” “你每次都知错,却没有哪一次真正去改过,这样的知错,不如不知。”程易气得冷笑一声,“那你有没有想过,等谎言被戳穿之后,你该如何收场?” 小离想过,她故意借此刺激程易:“了不起就是去坐牢,等改日你回来,你去牢中给我送饭。” 小离的以退为进果然奏效,程易未免她一错再错下去,唯有将她一并带走,放在身边管束。 “你想要的东西,终会得到,但是通过错误的方式,纵然得到也不会安心。罢了,我也不想再多说,你不必再回苏家了,今晚就随我走。” “好啊好啊。” 她连连点头,心里早就欢呼,可瞄见他面有愠色,不敢在现实中欢呼,只好低头偷偷高兴。 “但是……”她想了想,道,“我临走前还想回一趟苏家。” 第25章 久别重逢4 程易道:“等日后我再领你登门谢罪,今日既要走,不必多生事端。” 小离道:“可是……可是我想回去看看妈妈……不不不,我想回去看看苏太太。我下落不明,她必定忧心如焚。她身体一向不好,或许已经病倒也未可知,我得让她知道我已安全,否则我走也走不安心。” “那你回苏家之后,再如何出来呢?” 小离压根不将这点小问题看在眼里。 “你还信不过我逃跑的本领吗?” 程易怎会信不过,她拿来爬窗的绳子,他至少收掉五条。 “今晚我在鲤鱼湾17八号等你,你记得在十点钟之前赶过来。” 小离认真道:“我会准时到达,你也要说到做到,一定得等我。你如果再像上次,我一定会恨死你。” “好,我会一直等着你。你回到苏家之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就说发生枪战的时候,你是趁乱逃走就可。他们若不相信,你也不必多做解释。” “我知道。”小离喜滋滋。 程易严肃道:“有什么好高兴,我还没有教训你呢,你且慢慢等着。” 小离还是喜滋滋,抱着他一条手臂:“随便你想怎么教训。” 程易要挣开,她就耍无赖地抱着不放,令他也无可奈何。 他更无可奈何的是她的本性,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那些恶的习气,就当真一点改不掉吗? 他从来不指望小离出落成为什么名门闺秀,实际上出落成名门闺秀也没什么意思,他对小离唯一的期望,就是她能够经得住诱惑,经得住考验,而不是为图一时之快,轻易地误入歧途。 小离回到苏家后,就按照程易所教,告诉苏太太与苏老爷,自己是趁着枪战混乱的时候,偷偷逃出。 女儿归来,苏太太才从濒死的边缘复活。苏老爷也不似平常的漠然,甚至还关问她在歹徒那里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小离对苏老爷肯拿钱出来救她,感激万分,所以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们对我不错,没有伤害我。” 苏太太在病榻之上抱紧女儿,片刻也不松手。她的一颗心因为狂喜,扑腾扑腾跳个飞快,她也完全不顾。 “我的好孩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活着了。” 小离想着自己这两日的担惊受怕,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她见苏太太如此,猜想自她失踪之后,苏太太内心的悲痛欲绝,估计比自己的担惊受怕更难过十倍。 这世上除了十一哥,对她最好的人就是母亲。 甜甜蜜蜜的暖流涌入心田,她伸手替母亲抹脸上的泪,自己眼眶也是酸酸的:“妈妈,我不是平安回来了么,你别伤心了,他们又没有将我怎样,我没事的。” 一旁的祝二姐也劝:“太太,咱家小姐能化险为夷,日后必是有大福之人,您病还没好,可别再哭伤身子。” 众人苦劝一会儿,苏太太才稍稍缓和。 女儿归来,从喜极而泣的制高点平复之后,便是欢欢喜喜,苏太太忙又吩咐人准备热菜热饭,准备洗澡水。 小离忙说:“不用准备吃的,我不饿。” 她非但不饿,还有些撑。 苏太太心中的怜爱都快泛滥成灾。 “这两日又惊又吓,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这一会儿怎能不饿。你小孩子没经历过这些,一定吓得不清,唉,都怪妈妈疏于防范,才会被坏人有机可乘。” 小离生怕苏太太继续自责,也不敢再说不饿。 苏老爷拍了拍小离的肩膀,温声道:“你先去洗漱吃饭,一会儿再过来陪你母亲。” 小离答应着去了,苏老爷挥挥手,让祝二姐也下去。 “你去陪陪小姐。” 祝二姐离开,苏老爷亲自去锁上房门。 苏太太见丈夫有话要与她说的模样,也想起自己有话要问他。 “恬恬说她是枪战的时候趁乱逃出,为什么会有枪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住我?” 苏老爷道:“你猜的不错,我确实瞒着你一些事情。” 苏太太道:“既然女儿已经回来,那么你隐瞒我的部分,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丽君,其实……” 苏太太几乎成为惊弓之鸟。 “其实什么?你为什么吞吞吐吐?” 苏老爷见太太着急,忙安抚她:“你别着急,你若这个样子,我就不敢告诉你了。” 苏太太到底见识过大风大浪,很快就命令自己恢复如常。 女儿既然已经回到身边,那么她对其它的事情也就无所畏惧。 “你但说无妨,我不着急就是。” 苏老爷道:“方才恬恬回家,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古怪之处。” “古怪之处?”苏太太见到女儿之时过于激动,此刻苏老爷问她,她竟一点也记不得,“你觉得她有什么古怪之处?” “她从歹徒手中逃回家中,既没有立刻扑到母亲怀中痛哭一场,也没有看到她有任何恐惧。这也就罢了,她竟然还有些欢天喜地,连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 苏太太奇怪了:“她千辛万苦回到家中,难道不该欢天喜地吗?” 苏老爷道:“如果你是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历经劫难之后与亲人团聚,你会立刻欢天喜地吗?” 苏太太认为丈夫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苏老爷道:“她今日有此表现,若非因她格外坚强,能够将痛哭一场的感情省略,就是因为她已经将恐惧与委屈,在别的地方、别的人身上宣泄。她没有迫切需要你的安慰,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你,也就说明在你之前,早已有人安抚过她。” 苏太太被丈夫点醒,继而震惊:“是什么人安抚她?除了你我,她在永州并没有任何亲人啊。” “有。”苏老爷无比肯定,“或许昨天前天没有,但今天一定有。” 苏太太越听越糊涂。 “什么昨天前天,难道一个亲人还会凭空蹦出来?” “不会凭空而来,却可以从某个地方赶回永州。” 苏太太赫然明了。 “你指的是程易。”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仅仅是推测。你方才问我隐瞒了你什么,我隐瞒的就是康复生和程易。” 苏太太垫在身后的软枕直往下滑,她整个人也陷了下去。 苏老爷重新替她垫好,握着她的手道:“丽君,你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由我来解决掉。” 苏太太怎可能不担心。 “那么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今日欧秘书去左侯亭时,没有等到绑匪来送人,却等到一个小孩子来送一封信。信上说他们的头领反悔,将恬恬带去了燕儿路,因为有一位澎湖人氏出价五十万要买恬恬。” 苏太太一听澎湖人氏,脑海中当即反应出“康复生”三字。 康复生要恬恬的性命,不必说,定然是拿来对付程易。 她一直以为苏家与康复生井水不犯河水,他纵然知道恬恬的来历,也不至轻举妄动,却没想到他借着恬恬被绑架,做了螳螂身后的黄雀。 “你知道是康复生插手之后,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我知道恬恬一旦落入康复生手中,就再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因此我收到消息之后,立刻打电话给刘署长。” “所以就发生枪战了吗?” “没有,由于时间紧迫,刘署长派人赶去燕儿路的时候,枪战已经结束,他们仅在现场见到一辆撞得破烂的汽车。汽车里有两个人,一个坐在驾驶座上,子弹贯穿脑门而死,另一个坐在后座,被子弹从背后射穿脊椎而死。” 子弹从后背射穿脊椎,苏太太猜测:“这样说来坐在后座的那个人,极有可能是被人暗杀而死。” “的确有此可能。” “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刘署长的人从车上发现一箱从我们银行出去的现金,所以他们应该就是带恬恬去交易的绑匪。” 苏太太这就有所不解。 “他们既然是带恬恬去做交易,为什么会发生枪战?” “一种可能,康复生压根就不想付钱,他打算在燕儿路明抢,所以发生枪战。如果是这样,那么恬恬就应该被康复生的人带走。但是如果康复生的人带走她,她现在怎可能出现在家中。” “她方才不是说她趁乱逃走的吗。” “你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你认为她的话有可信度吗?而且枪战发生在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她直到现在才回家,其间的这五六个小时,她去了什么地方?而她下巴的伤,明显经过处理,你认为是谁人替她处理了伤口?” 苏太太惊心寒心:“也就是说她对我们说了谎,也就是说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十一哥真的回到永州。” 苏老爷道:“如果她不是被康复生抓走,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她是在枪战中被程易的人带走。也就是说发生枪战的双方,不是绑匪与康复生的人,而是程易的人与康复生的人。至于那两个绑匪,可能是被激战的双方所误杀,也可能是程易为了救人,有计划有预谋的杀害,但无论是哪一种,总归是被老天收掉性命。” 苏太太还是不能完全相信,毕竟丈夫没有亲眼见证整个经过。 “哪怕枪战双方确实是程易的人和康复生的人,也无法证明程易真的回到永州。康复生现今气焰正盛,程易何必冒此风险,他即便知道消息,也不必亲自现身,尽可以吩咐旧部去做这件事情。” “我想程易听到恬恬有危险,还是肯亲自现身,否则康复生又怎会不惜与苏家做对,也定要在恬恬身上打主意。” 苏体态听完丈夫的分析,心都冷透。 女儿因为程易,整日郁郁寡欢,而程易得知女儿遇难,也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重返永州——这在苏太太看来,绝对是次于女儿被绑架的第二大危机事情。 苏太太犹然不肯接受。 “你不能仅仅从女儿的神情来判断程易是否归来。” “你也终于肯承认她神情异样了。” 苏太太被自己击败,这下子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程易回来永州,她该如何是好? 苏太太心存侥幸:“也许他救完恬恬之后,就会立刻离开。” 苏老爷提醒她另一种可能。 “也可能他带着恬恬一起离开。” 第26章 背叛指认1 苏太太无助而彷徨。 “她真的会走吗?” 苏老爷道:“是走是留,全由她自己决定。我们在这里胡乱猜测,还不如直接问她是否要随程易而去。如果她真的要走,你我也无法。” 苏太太整个人后仰回去,捂着胸口,不发一言。 小离梳洗过后,吃过一点东西,就坐在书桌前发愁。 离别的信,她到底应该怎么写。 钢笔的笔尖抵着雪白的信纸,不多久就洇染出一个蓝蓝的墨迹。 除却墨迹,信纸上没有任何一个字。 无论如何,她都要同十一哥一起离开,而她更知道如果当面讲出,母亲必定不会同意。 除非自己不再是她的女儿,她才可能同意。 但是对母亲讲明真相,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情,让她于心何忍。 在苏太太身边的日子,她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除了血缘之外,她真的就是她的母亲。 她被绑在废旧的机器旁边时,曾经对自己发过誓,如果苏家能够救她活命,她一定将苏老爷和苏太太当作亲生父母来孝敬。 纵然苏太太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也不忍心伤害她。 但事实是她已经伤害到她,十一哥说的对,她窃取了属于别人的人生,窃取不该属于自己感情——她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母亲掏心掏肺地待她,不忍她受到一点委屈,她想有朝一日老天一定让她受到惩罚。 但是如果她留下,她所伤害的人就是十一哥。 在母亲与旁人做选择,她一定选择母亲;但是在母亲与十一哥之间做选择,她再不忍,最后也会选择十一哥。 正在她万般纠结的时候,外面祝二姐在敲她的房门。 她将纸笔收进抽屉中,然后去开门,问祝二姐有什么事情。 祝二姐满脸愁容,拉着她就往外走:“小姐赶快去瞧瞧吧,我怎么劝也无用,太太就是不肯吃药。蔡医生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说今次的药,一次也不可缺,否则必要出大问题,可太太方才非但不吃药,连药碗也差点摔掉。” 小离听了,比祝二姐还焦急,几步就走到祝二姐前面去。 “怎么回事,爸爸呢,没有陪在妈妈身边吗?” 祝二姐道:“老爷方才被刘署长请去,并不在家。小姐回家的时候,太太还欢天喜地,这会儿药也不肯吃,我们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小离不知缘由,心里七上八下。 难道是因为自己? 难道苏太太已经发现自己是冒牌货? 小离因为心虚,动不动就要往坏处想。 但她很快就否决被发现是冒牌货的想法,倘若母亲发现真相,必定要大动干戈,估计立刻就着人来拿她,而非是祝二姐这般气气来请她。 她一路想着,不知不觉人就走到苏太太房门外。 推开门,苏太太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雪白的床顶。 小离和祝二姐走至床边,苏太太也无动于衷。 祝二姐将药碗递给小离,又目光指指苏太太,示意小离上前劝一劝。 小离虽不知母亲到底因何如此,但她无事都要心虚,有事就更觉和自己相关,要往自己身上作想。 她将好好的一个人害成这副模样,实在罪孽深重。 想着今夜就要离母亲而去,再伤母亲一次,她就越发愧疚不已。 “妈妈,我很抱歉以一个粗鲁而又不学无术的姿态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我无法让你见到一个完美的女儿,却总是令你伤心。” 一旁的祝二姐不明缘由,不知小姐为何突然这样说话,但苏太太心里明镜一般。 这样的话,分明就是告别的意思。 苏太太双手攥紧被子,但目光还是一动不动。 小离捧着药碗,凑到苏太太面前。 “妈妈,喝药吧,喝完药再躺着。” 苏太太一挥手,险些将药碗掀翻。 祝二姐“啊呀”一声,小离更是惊得跳闪一边。 自她进入苏家,母亲从未对她如此。但是方才这一下挥手再明显不过,母亲的确是在生她的气。 小离又是惊,又是怕,又是难过,竟惶恐地跪在地上。 “妈妈,哪怕我做错事情,惹你生气,你要责罚,也当喝完药再责罚。” 苏太太还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小离跪得双腿发麻,但手里还是捧着那碗药。 异样的安静之中,苏太太终于翻个身,有起身的意思,一旁的祝二姐见状,忙俯身去扶她。 苏太太依着软枕坐起,喘一口气,道:“如果我吃药,你一定会立刻随你的十一哥离去,是不是?” 小离震惊无比,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母亲如何知道此事。 被识破真相,小离的第一反应是撒谎。 “我不会的,我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 苏太太见她微笑着撒谎,格外激动:“我知道你对你的十一哥有非常深刻的感情,可你的话我实在不能轻易相信!” 小离没有想到苏太太连她的谎言也轻易识破。 “那妈妈怎样才肯相信我?” 苏太太突然扑身过来,抓住她道:“除非你对着苍天起誓,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如果你将来不听妈妈的话,和他在一起,就让妈妈和他都死无全尸。” 小离惊吓得药汁撒一身,跌一地。 以前和母亲谈话,她隐约能够察觉母亲对十一哥不甚喜欢,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母亲内心深处,反对她与十一哥在一起的心意竟是如此坚决。 小离强烈地抗拒着:“不,我不能起这样的誓言,我宁可自己死无全尸,也不要你们……我从小就没有妈妈,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妈妈,可是十一哥对我也很好,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我不能失去他。” 苏太太伤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的双手按住女儿的肩膀,整个身体的力量仿佛都压在小离身上。 “恬恬,你是妈妈的宝贝,我知道我逼你起这样的誓言,你心里一定怪怨,怪我不通情达理,怪我不理解你们的感情,怪我拚命要拆散你们。” 她停了一会儿,用力喘息着,接上上面的一口气:“但是我宁可你怪我,也必须来做这个恶人。你现在不会明白我的苦心,但是等你自己做母亲,有了孩子后,你就全会明白。” 小离低下头,她不能明白,也不能接受,就算有朝一日她做母亲,她的孩子也是十一哥的孩子,她就更不可能明白。 苏太太跌下床,紧紧地抱着她。 “在妈妈心里,你比世上的任何珍宝都宝贵,你在我心中的所占据的位置,甚至比你的父亲还多。你是我怀胎十月,活生生从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是我全部的希望。” 苏太太让小离看着自己,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一个做母亲的,恨不得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希望你得到快乐!怎么可能不希望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但是这世上的快乐分许多种,罂su也能带给人快乐,但它带给人快乐的同时,也带来更多的痛苦。” 小离努力地辩解:“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十一哥怎么会是罂su,妈妈,你一定是对他有所误解。” “不是我对他有所误解,而是你根本就没摸清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妈妈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真的都是为了保护你。妈妈费尽千辛万苦才与你团聚,妈妈绝对不能再让你受到伤害,哪怕你受一点点伤害,妈妈也心如刀绞,妈妈恨不得你还是小时候的模样,能够将你捧在手心里来疼来爱。” 小离痛苦地解释。 “十一哥不会伤害我,他一直对我很好,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疼我,照顾我,教给我许多做人道理,在遇到妈妈之前,他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对我的好。有朝一日你见到他,你也一定会非常喜欢他,我保证。” 苏太太道:“我知道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也知道他对你好,但是他对你再好,都不代表你不会给你带来伤害。今次的绑架事件,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 “绑架我的并不是十一哥啊,从头至尾他都是在保护我,何曾伤害过我?” “他不伤害你,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不会伤害你。以他的能力,如果能够避过此次劫难,定然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假以时日,他甚至能坐到比黄老更高的位置。” 据苏太太来看,康复生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在程易的师父洪爷都还没看到程易的潜力,在所有人都还对程易不以为意的时候,康复生已经不惜一切,要将他斩草除根,永除后患。 苏太太的话小离感到费解。 “十一哥如果能够坐到一个更高的位置,不就意味着他将来可以更好的保护我吗?” “你大错特错,无论他上升多高,只要他生活在他那个圈子之中,他就注定不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将来。我心里再感激他,也不能拿你的未来来做赌注。” 第27章 背叛指认2 苏太太的反对,令小离陷入沉重的悲伤之中。 “如果让我离开十一哥,我永远也不会得到幸福。” 苏太太抱的她更紧,那力道像是在她身上缠了一道道枷锁。 “如果你失去他就无法得到幸福,那么也别无它法。与你得到幸福相比,更重要的是你活着。你留在妈妈身边,妈妈一定会为你做最好的安排,将你这些年所失去的,加倍地偿还给你。” 小离的心在滴血。 果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她窃取苏恬的人生,占有苏恬的父母,老天看不过,立刻就给她一个现世报,要害她失去最心爱的十一哥。 不,她不可以让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她真想就此告诉苏太太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她一旦告诉苏太太,就可以和十一哥双宿双飞。 但是她怎么可以那般残忍,为求自己解脱,就将苏太太推入万劫不复。 她虽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但她从苏太太那里得到的母爱,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感。 对她而言,苏太太就是她的母亲,哪怕有一日苏太太知道真相,将她恨之入骨,她也将她视作母亲。 她既不能告诉苏太太真相,也不能不按时赴约,同十一哥远走高飞。 她还是从窗口爬出,花园里的斗牛犬汪汪叫了两声后就安静下来,黑暗之中,苏太太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透进一方光亮进来,借着那方黄黄的光,苏太太认出来祝二姐。 祝二姐及时来通报:“太太,小姐出门了,从后院。” 苏太太“嗯”了一声。 祝二姐道:“已经派人跟着。” 苏太太又“嗯”一声。 清晨,温暖的阳光撒满一室。 小离懒懒地睁开眼睛,望着窗外发一会儿呆。 窗外的淡淡白雾尚未散尽,连青翠的远山远树也显得婉约。 她许久没有酣睡一觉,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坐起伸个懒腰,身体格外的舒松。 伸懒腰的时候,她忽而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睡衣。 她睡觉为什么不换睡衣呢? 她摸摸头,为什么头发也没有散开。 奇怪,她昨晚又没喝酒,她为什么会合衣睡下?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啊。 她努力回想着,猛然惊起。 她昨夜是几时睡下? 她怎么可能会睡下,并且还是睡在苏家! 她不是去找十一哥吗? 她她她……她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中睡着? 窗外阳光灿烂,腕表上的指针也走到七点十三分,现在分明是白天,而她和十一哥的约定分明是在晚上。 她赤着脚跳下床,跑到窗台边,窗台上赫然还有她昨天踩过的脚印。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昨夜不是已经离开苏家,已经赶去鲤鱼湾了吗? 她的头有些晕,脑袋里实在没有记忆,就努力冷静下来,去重复着昨天的行动,一点一点回想。 她先走到衣柜边,昨天离开之前,她打开过衣柜,从里面选了一件暗色的衣服,也就是现在身上所穿的这一件。 然后她又走到床边,昨天她换好衣服之后,立刻从床底摸出一条绳子。 最后她走到窗台边,她就是借助找到的绳子,从窗台爬下楼。因为花园里的斗牛犬总是吵闹,下去之后,她还喂了它一只包子,让它不要吵。 窗台上的脚印就是证据,纵然是梦游,她昨天也绝对出去过。 并且她确信自己没有梦游的病症。 她坐在床上,按着头,渐渐回想起来。昨夜溜出苏家之后,她便在附近喊了一辆黄包车,然后直奔鲤鱼湾17八号。 鲤鱼湾的道路狭窄,她下黄包车后,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下摸索着找到鲤鱼湾17八号的大门。 17八号的大门上挂着牌子,是个麻油铺面。 她还记得和十一哥约定的敲门暗号是三短两长。 她就在那麻油铺上好的门板上三短两长地敲着…… 然后呢? 她脑中一片空白,后面的记忆戛然而止,佛被人强行切割而去。 后来她有见到十一哥吗?后来她是怎样回来苏家呢? 除非她真的患有夜游症,否则她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自己为何从苏家的床上醒过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按了下墙上的铃,不一会儿负责照顾她的钟阿姐就进房来,问她可是要吃早餐。 小离不吃早餐,她主动向钟阿姐打听:“我昨天……” 钟阿姐不等她问完就回答:“是长生带小姐回来。” “哪一个长生?”小离对长生的名字比较陌生。 钟阿姐解释:“就是在太太身边做事的长生,祝二姐的娘家人。” 小离这就能想起是哪一张脸。 她越来越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被一个几乎不认识的长生带回苏家? “长生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隐隐不安,心都有些慌了。 钟阿姐道:“我才看到长生在花园里修剪草坪,小姐要见他吗?我去喊他过来。” 小离哪里还等得急,直接就问钟阿姐:“他在哪个花园里修剪草坪?” “在小狮子园。” 小离胡乱踏上一双拖鞋,蹬蹬蹬跑出房门,要往小狮子园去。 她才跑出大房不多远,又被人在廊下喊住。 “大小姐,大小姐。” 小离缓下脚步,回头一望,追她喊她的人是父亲身边的苏桂。 桂叔远远地就向小离喊:“大小姐,老爷让你去趟书房,说有要紧事。” 如此一来,小离不得不先随桂叔去见父亲。 往回走的路她心里怪异,直觉上去见父亲不会有好事。 她昨夜既是被长生带回,父亲母亲也必定知道了她私自外出的事情。 按照以往的经验,私自外出,至少也得受一番口头教育。 想到要被教育,她的步伐就变得慢腾腾,格外拖延着。 回到大屋之后,她还特意回房换下拖鞋,洗一把冷水脸,才继续同桂叔去父亲的书房。 父亲在大屋中的这处书房,多年来都用以招待贵宾,因为谈论多涉及生意场上的机密,因此没有父亲的命令,佣人们都视之为禁地,绝不轻易靠近。 今天的小离轻易走进禁地。 作为禁地的书房,看起来与普通书房并无两样,也是在玻璃窗前,摆着一张大的办公桌,上面堆各种文件。 背对办公桌而立的父亲,手里拿着鱼食,正在喂窗台玻璃缸内一红一黑两条鱼儿。 小离关上门,像平常一般喊父亲,说:“我来了。” 苏老爷示意她坐,小离站着,没有坐。 苏老爷仍旧喂鱼,玻璃缸内的那条黑鱼,嘴巴一下一下撞击着透明玻璃,自然是怎么也撞不出去。 苏老爷在鱼缸外拍拍黑鱼撞的那一处,那黑鱼才转头游向别处。 苏老爷也转过身来,脸上显着愁容。 小离还是第一次从父亲脸上见到愁容,她心里非常奇怪,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令父亲发愁。 父亲发愁,她莫名其妙回到苏家,今天实在古怪到极点。 “父亲,您有什么烦心事吗?”小离是出于真心关问苏老爷。 苏老爷道:“是啊,我忧心你母亲的病。” 小离立刻紧张:“母亲的病加重了吗?” 她醒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去母亲房中探望。 苏老爷道:“非但加重,经历你此次绑架事件后,已经恶化到十分严重的地步。昨天晚上,你母亲就住进医院,而我也才从医院回来不久。” “我去医院看妈妈。” 小离情急,话还没说完,身子已奔出数步。 “你先莫去,免得又惹你母亲情绪激动。” 小离顿住身形,父亲说的不错,仔细想来好像母亲每次发病,都与自己有关。 她内心如焚,都没想到自己会担心到这个地步。 “那母亲的病情到底怎样?” 苏老爷摇头叹气:“蔡医生说你母亲心脏上的顽疾,今次必须进行手术,否则再病发一次,将非常凶险,然而你母亲坚持不肯接受手术。” “为什么?” “你母亲说一旦她进行手术,你就会离她而去。” “妈妈做手术的时候,我一定会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会离开。”这是小离的肺腑之言。 “她知道手术的时候你会守在她身边,但是手术之后呢,这才是她真正担心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她就不会答应手术。” 小离知道妈妈担心的是手术之后,她会随十一哥远走高飞。 她在心中问自己,和十一哥早日团聚,就真的比妈妈的病、妈妈的生命更重要吗? 小离在焦急与心痛中做出选择,从今天开始,她就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等母亲身体痊愈之后,再随十一哥离开。 小离在苏老爷面前重复对妈妈的承诺:“我和妈妈说过我会陪在她身边,可妈妈并不相信我,但我已经做出决定,我真的会一直陪着她。” 苏老爷与苏太太保持相同的态度。 “我也无法相信你。” 昨天如果没有派长生跟踪她,她已经随程易离开永州。 小离无奈:“那你们要怎样才肯相信我呢?” “我相信你不相信你无所谓,关键是你要让你的母亲相信你。你的母亲想让你去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做完之后,她就一定接受手术。” 小离莫名不安,警惕地问:“什么事情?” 如果是与十一哥无关的事情,她赴汤蹈火也一定完成;如果与十一哥有关,那她必定相当为难。 第28章 背叛指认3 “你去巡捕房录一张证词,指证一个绑架犯。” 小离整个人从水底浮出水面后的呼吸畅快。 既与十一哥无关,别说指证一个,指证四个也没有问题。 等一等,指证四个还是有些问题的。 首先,小舟是救自己一命的人,她不能够指证。 估计苏老爷要他指证的人也不是小舟,因为小舟昨天就已经藏身到安全的地方。 第二,胜哥对她颇有照顾,而且后来胜哥坚持将她送回苏家,为此几乎与大金哥等人反目,她也不该指证。 小离因此问苏老爷:“那个绑架犯是胜哥吗?” 苏老爷回答:“不是,他昨天就已经离开永州。” 小离就此安心,无论是大金哥还是小葛,她都可以无条件的立刻指证。 除她一个之外,他们不晓得还祸害过多少人,最好立刻将他们绳之于法,他们不会继续为害社会。 而且将他们绳之于法,还能令母亲接受手术,岂不两全其美么。 小离又问:“要指证的那个绑架犯是大金吗?” 苏老爷还说不是。 “大金昨天死在枪战之中。” “那就是小葛。” “也不是,小葛昨天也被人杀死。” 小离这就糊涂。 “不是大金哥,不是小葛,那我要指证的绑匪是什么人?” 苏老爷的答案尤其残忍。 “绑匪的名字叫做程易,昨夜从鲤鱼湾17八号抓到。” 小离顷刻间脸色煞白。 “十一哥不是绑匪,而且是他将我从绑匪手中救出。” 她激动过后,忽然又道:“警察怎会知道鲤鱼湾17八号?” “这也简单,警察跟在长生身后,长生跟在你身后,你到达鲤鱼湾,敲响17八号的门之后,长生将你打晕带走,剩下的一切由警察处理。” 原来如此! 原来是她害了十一哥! 原来是她将人引去鲤鱼湾17八号! 她头目晕眩,一下跌坐在地。 怎么办? 她该如何搭救十一哥? 苏老爷平静道:“现在所有人都认定的事实是警察昨夜将你从鲤鱼湾17八号救出,所以希望你的证词也是如此,而不是昨天你从混战中逃走,自己回到苏家。” “你们这是诬陷!” 小离大喊,她简直快要疯掉,她努力用混乱的脑袋理清整件事情的经过。 长生是母亲的人,而母亲又要她去指证十一哥,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母亲计划操纵。 “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都已经答应留在她身边。” “因为她实在太担心你。她心里想的是手术成功,她还可以想办法将你留在身边,可是手术失败,你一定会回到程易身边。她不可能伤害你,也想不出办法约束你,所以唯有让程易消失。程易消失,她就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接受手术。” “父亲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站在你母亲的立场,这样想并没有错。” 小离跳了起来。 “可是你们这样做会害死十一哥!父亲你不是一直教我做人要堂堂正正么,你扪心自问,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堂堂正正吗?是君子所为吗?” “我心中的确有愧,但是我宁可自己心中有愧,也不想痛失亲人。如果此刻你是你的母亲,而你自己的女儿又要跟随一个亡命之徒,走一条遍地洒血的江湖路,你能怎样?” 小离无言以对,苏老爷步步紧逼。 “如果现在你是我,而你的妻子为保住女儿将来的性命,连自己眼前性命都不管不顾,你又能怎么样?所以无可奈何的不是你一个人,我们三个人之间,总得有人做出退步。你不退,我不退,你母亲的性命就再也保不住。” 小离无比激动地喊:“那十一哥的性命呢,你为什么不想想他。” 苏老爷道:“我想过,我非但想过,我还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保住他的性命。你母亲一进入手术室的大门,我立刻就让人帮助程易越狱。我曾经有过数年的牢狱之灾,我想不会有人有比我有更多的精通越狱的朋友,而我非但有精通越狱的朋友,我还有许多其他的人脉,我既可以保证程易在狱中的安全,也可以助他越狱成功。” 可是小离不要十一哥冒险越狱,不要十一哥遭遇任何风险。 除了指认十一哥,小离还有一条路可走,她渐渐平静,平静之中却隐藏着一股决心。 “如果我不去指认,父亲会怎么办?” 苏老爷是自始至终保持平静,而他的平静之中,更有一股不可摧毁的坚决。 “我会告诉你你必须做到。” 被逼迫到死角的小离,此时此刻唯有将真相公之于众。 承认自己是个窃取他人人生的贼,苏太太必定承受不住得而复失的刺激,但苏老爷不会。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勇气提到胸腔,字音清晰地说:“苏老爷,很抱歉,我并不是您的女儿苏恬,我的真实身份,是个可耻的江湖骗子。” 小离已然想的十分清楚,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苏老爷将她送进监狱。 比起指证十一哥,害他做大牢,她宁可自己蹲监狱受罚。 坐牢又有什么了不起,她没被十一哥收养之前,没少因为打架闹事被关进去,这一次无非是将时间延长而已,更何况她本就做错事情,应当受到惩罚。 苏家的生活,苏太太的关爱,这一场偷窃而来的梦,到了结束的时日。 在她冒险进入苏家的第一天她就清楚,窃取而来的东西,无根无基,稍有不慎就将满盘皆输。 今日,她在棋局上落下最后一子,求一个自杀。 “我是我妈妈的亲生女儿,并不是蓝荷所留下的那个女孩子,至于我拿来认亲的那封信,则是蓝荷姨遗落在我家中。“ “听说蓝荷姨抱着您的女儿离开鱼观村后,在路上遇到流寇,被流寇杀死。她走之前,我妈妈曾经告诉她我们会搬到永州,可是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回永州拿信,所以传言应该不假。” 她将真相一一讲出后,才敢抬头看苏老爷。 令小离惊讶的是,得知真相的苏老爷,又转身去喂玻璃缸内的鱼,没有表现出任何心痛与吃惊。 难道苏老爷不相信她的话? 他不是一直对自己有所怀疑吗? 小离强调:“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当日验血,与苏恬血型相同,也实属侥幸。” 苏老爷缓缓道:“我相信你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并且你当日验血,与苏恬的血型也并不相同,只是我嘱咐蔡医生,让他告诉你众人你的血型与苏恬相同。” 这下子轮到小离惊异。 “您的意思是您早知道我是假的苏恬?” “一开始仅仅怀疑,检验血型之后才确认。” 小离整个人都呆了。 “那您为什么不揭穿我?” “你的母亲多年寻找女儿,早就身心交瘁,纵然出现一个假的女儿安慰她一时,也是好的。”苏老爷问她,“你亲人在世之时,就没有想过要拿这份信到苏家来换一笔钱,或者就像今日这般让你伪装成苏恬来认亲吗?” 小离自以为聪明,其实早就被人看穿,苏老爷的话,令她耳红面赤。 “我爹打听到苏家的所在,的确有想过来换一笔钱,可是他一直不敢。” “为什么不敢?” “蓝荷姨是因为和我奶奶吵架,才一气之下走人,遇到流寇。我奶奶说如果我爹到苏家弄钱,苏家非但不会给,还会替女儿报仇,所以让他趁早死掉那条心。” 苏老爷道:“那我该谢谢你没有像你父亲一般死心,否则我根本没有办法找到蓝荷的任何线索,也不会知道当年死在流寇手中的一对母女不是蓝荷和恬恬。” “您是说蓝荷姨还在人世。” “你不想听到这样的消息吗?” “我没有不想听到这样的消息。” 蓝荷姨和苏恬还在人世,小离一定是替苏老爷苏太太高兴的。 “那真是再好不过,只要蓝荷姨和的女儿还活着,你们一家就总有团聚的一日。那么现在有蓝荷姨她们的消息吗?” 苏老爷摇头,表示没有。 小离宽慰他:“虽然间隔多年,寻找起来有些艰难,但总比没有任何希望的好。” 他们一家团圆有望,而她也该戴罪退场。 戴罪就戴罪,管它的,但凡能够不去指证十一哥,怎样都无妨。 她说:“我已经承认自己是个江湖骗子,所以苏老爷将我交去警察局吧,我会如实的指证我自己。” 既然做错事,那就接受惩罚。 苏老爷问:“你宁可指证你自己,也不肯指证程易吗?” “是的。”小离全无半分犹豫。 苏老爷想或许金钱能够打动她,她当初进入苏家,不就是为图钱财么。 “如果你肯去指证程易,我既不会将你送入警察局,将来在我的遗产分配中,我还会为你添上一笔。” 利诱失败,小离仍旧不肯。 苏老爷继续:“你要想清楚,我所留给你的财产,是你通过合法途径所取得的非常大的一笔财产,没有任何人能够抢走,而你自己以及你将来的子女,将来可以靠这笔财产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是多少人所梦寐以求的。” 小离面无表情。 苏老爷偏就不信,他再度加价:“你不是一直想学习理财与管理吗,我认真观察过,你在理财方面非常有天赋。你现在只是需要一个人替你砸破外面一层壳,手把手将你的天赋引导出来。你答应我去指证程易,你想学的我都会悉心教你,有我的教导,加上你自己努力,你在这方面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小离还是不为所动。 “你真的不肯去?”苏老爷的旧法子彻底用完,他已经开始想新办法。 小离道:“我还是那句话,苏老爷可以送我去监狱,让我坐牢。” 苏老爷今日对小离刮目相看。 “如果我一定要你去呢?” 小离昂起头:“如果一定要我去,我也一定想办法告诉苏太太我不是苏恬。” 第29章 婚礼遇刺1 苏老爷手中一紧,鱼食在手心变得粉碎。 他沉声道:“你去告诉吧,我去准备你母亲的葬礼,到时你记得来磕一个头。” 小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老爷这一击重创了她的软肋。 她怎么可以残忍到如斯地步,她先是用谎言欺骗一个做母亲的人的感情,再用真相剥夺她的生命。 苏太太今日重病,责任完全在她。 如果她没有到苏家认亲,就不会被绑架,如果没有被绑架,苏太太也不会旧疾复发。 她害了十一哥,也害了苏太太。 她不想十一哥坐牢受苦,可她也不愿苏太太因自己丧命。 苏老爷察觉到胜利的希望,借助方才的攻势,再进一步。 “你虽然对我们撒了谎,可是从平日里的点点滴滴来看,你的本性并不坏,否则我也不可能一直容下你。你被绑架时我肯出钱救你,除因你母亲的缘故,也因你是个孩子,是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绑架事件,苏家也算救你一命,如今我重病的妻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生死未卜,且唯有你能够救她,你难道要恩将仇报吗?” 苏老爷揣摩着小离心中的诸多的顾虑,一点一点为她打消。 “抓走程易的是刘署长,而我与刘署长多年交情,程易在他手中,反而是一种保护,康复生根本无计可施。且你出面指证,仅仅是我们为让你母亲答应进行手术,而联合刘署长做的一场戏。戏演完,程易离开永州,对他不会有任何伤害。至于你对我们夫妻的欺骗,我也一笔勾销。” 在苏老爷一步一步的攻势之下,小离忽而痛苦地捂住脸。 “无论演戏还是做真,我一旦做下这件事情,日后怎还有脸再见十一哥。” 苏老爷见状,便知自己的胜算占据八成。 “我从前与程易有过一两面接触,以程易的为人,必能理解你今日的迫不得已。即使你们之间略有误会,来日重逢,我也必定出面帮你解释清楚。” 十九岁的韩小离比十七岁的韩小离长高许多。 长大后的韩小离,失去苏家的亲人,独自从凉州回到永州。 自从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小离随苏家的亲人迁回原籍,她不呼吸永州的空气已有两年 今日的永州,再也不是康复生的天下。 康复生的辉煌与不可一世成为岁月的沉淀。 枭雄已逝,睡狮半醒,无论是哪般境况,好在她总算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永州的土地上行走。 回到永州的小离,最常出现的地方是金沙赌场。 她每次出现在金沙赌场,都直冲一个台面。 她的目的不是赌博,而是帮助台面中的一个青年男子赌博。 赌台之上,那青年男子若手气背,输了场面,小离大手笔地替他赔垫;那青年男子若手气顺赢一把两把,小离也并不分他的钱。 那个青年男子的名叫宋隐,丹枫路宋家的某位公子。 今天才过中午,宋隐就又输得精光,连同小离送给他的两百块也一同赌光。 可是今天的宋隐一早就收手,不再拿小离的钱继续赌下去。 他走下赌台,对认识还不超过五天的小离说:“我饿了。” 小离痛快地说:“想吃什么,我请。” 宋隐的要求是西餐。 西餐厅里,宋隐大快朵颐之后,小离手中的苦咖啡也喝了四杯。 她喝第四杯的时候,宋隐扔了手里的刀叉。 “你在赌桌上放下的钱,我可不预备偿还。” 小离道:“原本就没有要你还。” “你一连来赌场几日,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情?” 小离开门见山:“我要见程易一面,请你带我进宋家。” 宋隐嘻嘻笑着,不断地往自己的咖啡杯里加糖。 “想来你也是被他甩掉,讨还公道来了。怎么,他没付清你钱?看你这挥金如土的劲儿,不像没付清呀。” 小离留心问他:“他经常甩掉别人吗?” “总比我频率快些。”宋隐喝一口咖啡,皱了眉,咖啡里的糖没有搅匀,他拿小汤匙继续搅动,“我好心劝你一句,十一哥就那个德行,今日捧你多高,明日就摔你多深,后日更是另有新欢,你还指望他当什么情圣么。这几年想找他算账的女人多了去,你可别找他算账不成,反将自己赔进去。他们那些人,不好说的。” 小离开始喝第六杯咖啡,宋隐将自己面前的糖递给她。 “加一点。” 小离说:“不用加。” 因为心里太苦,不加糖的咖啡喝下去也没有任何感觉。 小离说:“我不是找他算账。” “那你找他做什么?”宋隐按照自己的经验推想,“有下一代啦?那可麻烦!” 小离道:“我向他道歉。” 宋隐扑哧一笑,一口咖啡差点喷出。 他赶紧伸脖子咽下去。 “小姐,你简直是个异类,他不向女人道歉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女人向他道歉,真真是天底下的一桩怪事。” “天底下的怪事多的是,多我一件也不多。” 宋隐不再打趣:“喂,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隐约听人说十一哥最近和风筱筱走得近,风筱筱该不会就是你吧?” 小离冷着一张脸。 “我不认得什么风筱筱雨筱筱,你只消说你肯不肯帮忙。” 宋隐觉得好玩,吃了小离的冷脸也不恼。 “帮,当然帮,你在我身上扔那么多金银,我若不帮你,岂不坏了我宋公子的名头。” 小离想果然父亲说的对,赌品过得去的人,人品也不至于差到泥土里去。 想起苏家的父亲,她心中便似扎了一根硬刺。 父亲当年让她去指证十一哥,十一哥今日不肯见她,必定是因她指证而伤心透顶。 她离开苏家,离开凉州,从此以后,他们是苏家的老爷太太,而她回到原点,就是七里湖棚户区的韩小离,再不会是别人。 小离收回神思,问宋隐:“你什么时候回宋家?” 宋隐道:“我随时可以回家,昨天我就曾回去过一趟。” 小离欣喜。 “那么最好你今天也回去,我同你一道去。” “我是随时可以回宋家家,但你也许没有打听太清楚,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 “什么意思?”小离问。 宋隐解释:“程易同他母亲姓程,而我们姓宋,凭此你就该看出他并未将宋家当做自己的家。终年不在宋家露一面,纵然宋家遇到棘手的问题,也须得姑姑出面同他谈话,他才肯现身。你若寻他,该去他目下居住的藻园,也就是永州的第二大庄园,你找我带你进宋家,岂非舍近求远?” 小离何尝没有试过,她若能突破藻园的重重守卫,也就不必舍近求远,选择宋家这条远道。 “那么你能进得去藻园吗?” 宋隐道:“你若指望我带你进藻园,那是你下错注,终归要落个输场。我们家兄弟姐妹从来是各干各的,十一哥更是与我们不相往来。我纵然与十一哥说得来几句话,但若敢与他再亲近一步,回至家中,必得有场麻烦,首先大伯父那一关我就过去不。” 韩小离满心失落,但她决不放弃。 “既然你也无能为力,我另想它法就是。” 宋隐见她取钱付账,灰下心预备走人的状态,也于心不忍。 “慢着,我不与十一哥常来往,不沾他们血雨腥风的圈子,并不代表我就无能为力,毕竟他的宋氏黑名单上也没我的名字。别的不敢胡乱开口,但是尽力而为,让你见他一面总不至于难如登天。” 他虽如此说,小离也并不敢抱太大希望。 “那么就请你尽力而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宋隐还是好奇。 “恕我多问一句,你究竟什么来头?看你的衣着打扮,加之出手阔绰,倒像是个千金小姐,然而若是个正门正户的千金小姐,又怎会与十一哥扯上关系?” 小离不愿在陌生人面前提起往事,纵然对她自己,她也不愿提起想起。 “我若是你,我只知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与其关心与己无关的闲事,倒不如具体说说你预备怎么为我消灾。” 宋隐见她不愿说,也不再多问。 “再过半月是中兴商会沈会长三弟的婚礼,洪爷与中兴商会的沈会长交往密切,洪爷若到,十一哥应该也会到场,我可以想办法找人将你带进沈园。” 沈家的婚礼,如同大部分富贵人家的婚礼,花团锦簇,热闹纷扰。 小离是由宋隐替她联系的一位孙先生引进沈家。 孙先生原是沈家的人,她带小离进入沈园之后,便同相识的朋友们寒暄说话,至于小离,就此分手,各不相干。 小离抬手看表,八点四十五分,距离婚礼开始还早。 沈家的来宾稀稀落落,她想十一哥也不至于太早过来,因此就在沈家的院落里四处走走,打发时间。 沈家的院落重重叠叠,一处翠,一处红,一处游廊,一处山水,再往前走,又冒出一处游廊,一处浓翠,一处假山假水……这一路直走得小离眼花缭乱乱,不分东西南北,兜兜转转,却就是不见个尽头。 她估计自己是走迷了路,就不敢再乱走,反过身来,想顺着原路返回。 回来的路同样曲曲折折,她大概是在哪一个岔路口做了错误选择,以至于方才进来时遇到的一位中年招待员也找不到。 第30章 婚礼遇刺2 她又抬手看表,十点三十二分。才来沈家时间还富裕,如今在园子里一折腾,怕是要耽搁。 万一十一哥来去匆忙,今日她岂不白来一趟。 想着就懊悔,适才真不该乱走一气。 她脚下步伐越发快,从狭窄的石道下来的时候,还摔重重摔一跤,擦破手上的皮。 这一跤将她摔醒,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过于激动了。 她扶着旁边的山石站起,拍拍身上的土,重新找路。 摸索前进大约有十分钟,好容易在游廊尽头遇到一个沈家的仆人。 她忙上去问路,不方便直接问男宾休息室在何处,就转而打听女宾休息室。 男宾女宾的休息室想必不会相隔太远。 那沈家的女仆极气,非但为她指路,生怕她找迷路,还亲自将她送到。 因为沈家的宾数目不少,所以仅女宾休息室就辟出三间。 那个女仆图近道,将小离送到那一间恰巧是女傧相们休息落脚处。 女傧相休息室,新娘子也过来,除几位女傧相外,附近的女宾们也纷纷来观望新娘子,显得格外热闹。 好在结婚的日子里,彼此都不太认得彼此,所以小离也不怕人家觉她陌生。 她在休息室内的角落安静坐下,想通过她们的闲聊,知道男宾的休息室在何处。 那新娘子五官玲珑,身材娇小,一团活泼气。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婚纱,不耐烦地脱了脚上的水晶高跟鞋,将粉嫩的一双脚赤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小离所参加过的婚礼,新娘子大致拘谨端正,而眼前这位新娘子,那态度完全将自己的婚礼视作一个好玩的游戏。 负责婚礼的人送过好看的捧花给新娘,在场的女宾还没来得及打趣新娘子,新娘子反先拉住自己的一个女傧相,将自己的捧花直往她怀里塞。 “紫杉紫杉,一会儿你可一定站在我身后。我故意将捧花丢给你,你也沾沾我的喜气,争取在今年年底生三个胖娃娃。” 众人被新娘子逗得哈哈大笑。 那个紫杉不比新娘,却是个腼腆人,众人面前羞红脸,恼得直跺脚。 “你懂什么,还三个娃娃,就会胡说什么,恨死人。” 新娘子比众人笑得还厉害,抱着她晃着她,故意逗她:“不理我有什么打紧,只别不理你那段少爷,害人家得相思病就是。” 一众女宾中有关系亲近者,也乐得凑份打趣。 紫杉的脸这下彻底成了熟透的桃子,拍打着身边的女傧相,烦道:“你也跟着恼人,今日分明是闹她的,她一闹我,你们连脑筋都不转,就一溜地跟风。” 众人被紫杉提醒,适才恍然,明白是中了新娘的计谋,一个个揉着搡着新娘道:“你个鬼灵精,一不留神就掉进你的陷阱,无奈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我们也不能将你怎么着,也只好等见到沈三的时候,将新太太的账算在他头上,请他喝上一翁一缸。” 新娘子一听,乖乖求饶,众人哄笑,不依不饶。 “人家新娘都是娇羞怯怯的,哪有一个像你,这还没换戒指没喝交杯酒就护短,啧啧啧,上辈子也不知欠了沈三多少债,这辈子上赶着还。” 紫杉见新娘子落了众矢之的,趁机报仇雪恨。 “说什么她欠沈三的债,说沈三上辈子欠她的债才是正理。自打两三岁上识得她,脸上身上也不知挨她多少石头包袱。我们做同学的在一旁看着,都替沈三可怜。以为彼此长大之后,他就能脱离魔爪,谁知沈三记吃不记打,在她面前百折不挠,硬给自己戴上紧箍咒,自判一个无期。” 小离听她们玩笑,心中艳羡不已。 她记得妈妈病愈之后,说等她长大之后,要为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 妈妈眼中的贵婿,大概是家世品德文采俱佳的男子吧,可惜她妈妈所指的男子再好,也不是她想要的那一个。 时至今日,她转身而去,告别苏家,告别那些快乐与不快乐,告别最初的爱和最后的不能爱。 真正的苏恬荣归苏家,而她在妈妈心中的地位,由宝贝女儿退至可恶的窃贼。 她有什么可悲伤的呢,一切的一切原本就不属于她。 不属于她的感情,父亲和母亲将之收回,满满地捧到有真正血缘的女儿面前——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原本就是个窃贼,苏家没有将她送入监狱,已是万般仁慈。 她得到又失去,她仅仅是重新回到从前而已。 明明只是回到了从前,她一次次拿这样的话劝自己,可她为什么无法控制自己不悲伤? 原来她自己清楚,从得到到失去的过程,她得到满腹的心酸悲凉。 她永远无法忘记母亲痛恨她的眼神。 她离开苏家的时候,母亲什么话也不愿对她说,但是母亲的眼神,就可以将她这个十成的活人杀得只剩三成。 她坐上火车,从凉州到永州,没有任何知觉。 她以为回到永州,回到十一哥身边,她就可以死而复活。 可是今日的永州,再也没有属于她的一个怀抱,一个安慰,甚至没有属于她的一个教训。 当年她在农舍中与十一哥分坦白罪行,十一哥还说要她等着,他迟早要教训她。 这一等就是两年。 两年以来,她时常在午夜梦回时痛醒。 她从来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怀念十一哥给她的教训,罚站、抄书、背整篇整篇的文章……从前以为再痛苦不过的事情,时光流过,转换一番场景,竟觉得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的东西,今日再难一得,十一哥甚至不想见她一面。 不行,十一哥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一定要见到他。 她不再继续等待,而是走出休息室,走到外面,不理会旁人的看法,径直走向花树下的一位女招待,与女招待打听男宾休息室的位置。 那个女招待是个古板的人物,见一个未出嫁的小姐打听男宾去处,面有难色,可见小离问得紧,又怕是有急切事情,以免耽搁,不好不说。 小离按着招待员的指引,曲曲折折找过去。 男宾休息室的门上也贴着红字,她一间间看过去,尽皆空荡。 她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可是为什么没有人? 小离疑惑一会儿,想再找人问,可沈家房子太大,而且今天大家都聚集在礼堂那边忙碌,想随时随地就能见到人,并不是件容易事情。 她走出休息室,眼看左边的路不认得,右边的路也模糊,正自犹豫不决,不知该选哪一条路时,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乐声。 沈家举行的是西式婚礼,小离听得出这耳边的乐音是婚礼进行时的曲调。 难怪男宾休息室没有人,婚礼开始,宾们一定都是赶到前头去观礼。 她顺着乐音的方向,在迷宫似的园子里认真找路。 好在她找到礼堂,赶上婚礼。 礼堂之中,熙熙攘攘,小离也不理会婚礼进行到什么程度,一味地在人群中寻找。 这样肆无忌惮地寻找,总归惹人奇怪,她也不理会男女宾们怪异的眼光,还是一通乱找。 礼堂中的婚礼不知不觉进行到丢捧花的阶段,原本该接捧花的紫杉见女朋友们全都没有接收的意思,而是纷纷拿打趣的目光看她。她见自己突兀地被众人晾在前方,一时不好意思,便将手缩回去。 新娘子听到女傧相的欢声窃语,推推搡搡,回头一望,见紫杉远远地躲在后头,就什么都明白。 偏那新娘格外调皮,看准紫杉所在位置,回过身偏冲她的方向扔过去。 哪知新娘使力过大,捧花飞过一众女傧相头顶,硬生生地砸入小离怀中。 百十颗珍珠串成的捧花飞来砸人,格外沉痛。 小离“哎呦”一声,看着飞扑入怀的捧花,揉着被砸痛的下巴,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该接捧花的紫杉见捧花有主,自己躲过一劫,心下松一口气,生怕女朋友们再来打趣她,立刻上前,搬出吉祥话来恭贺接住捧花的小离。一众女孩子们也簇拥着过来,嘻嘻闹闹,又招呼摄像的人来拍照。 这番情景,未免旁人生疑,小离不得不应付。 她看相机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个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待她侧目来寻那个目光,又空空如也,满目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她心中一阵急跳,升起一股强烈的预感。 不待拍完照,她便将捧花往自己旁边的紫杉手中一递,自己则跑出人群。 紫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接过来,等知情者们对着紫杉笑的时候,小离已经一阵快步追出去。 礼堂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搭着大戏台,人们观礼之后,便由招待员引着,到此看戏。 男们的座位设在楼下,女们的座位设在楼上,台上的锣鼓点频频响着,人们来来往往,还不曾全部入座。 小离是唯一一个在楼下的女。 她追得急了,一路撞不少人,好在是喜气盈天的日子,人们又不晓得她是哪一脉的亲朋,因此也无人肯怪罪她。 等她最后撞到一个人的时候,她的额头都被撞得生疼。 她自己都撞的这么疼,想必挨她撞的人一定也疼,所以就觉得应该停下来跟人家道歉。 她揉着额头,抬头准备道歉的时,整个人恍若被定住一般。 她终于见到十一哥! 第31章 婚礼遇刺3 等她最后撞到一个人的时候,她的额头都被撞得生疼。 她自己都撞的这么疼,想必挨她撞的人一定也疼,所以就觉得应该停下来跟人家道歉。 她揉着额头,抬头准备道歉的时,整个人恍若被定住一般。 她终于见到十一哥! 隔了两年的岁月,隔了一千里地的山水,她终于重新见到他。 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程易,好似将自己当作方才摄像的那架相机,要将眼前的整个人面目清晰地印在心中,才能令空虚不安的灵魂找到可依可靠的归属。 今日重逢,程易先开口问她:“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小离一棒被打回现实,打个冷战,吞吞吐吐:“十……十一哥。” 程易淡淡问她:“你认得我?” “我……” 小离傻了。 你认得我? 他怎么会问她这样的话,难道她认错人? 她左右观望,确信自己没有找错人。 十一哥就是十一哥,除非他投胎重塑,否则她即使是用摸的用听的,也可能认错他。 如果不是她认错人,十一哥问这样呆话,有可能是脑子坏掉了。 八点钟的电台里,声音甜糯的女主播朗诵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不是常有男主角女主角脑子坏掉么。 小离不明所以、胡思乱想的时候,倏然发现十一哥的眼光落在她双手上。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抓紧十一哥的衣袖。 他看她,她也没有放开,整个人快乐的几乎要飞起来。 “十一哥,我终于见到你。” 程易用一秒的时间将她的手推开,小离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就已经落空。 她攥了攥空虚的手心,心里也是空空落落。 她就知道两年前的那件事情,十一哥会生她的气。 “你找我做什么?”程易问。 小离忙解释“我找你是为向你道歉,向你解释当初的事情。” 程易对待她的态度,真的就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没有愤怒,没有开心,除了淡漠仍是淡漠,比檐下接来的天生水还淡漠三分。 “我不认得你这样的人,也没兴趣听不相关的故事。” 他的淡漠令她疑惑他真的生病。 “你确定你不认得我吗?” 如果不是生病,那么除非天底下还有另一个程易,或者说程易另有一个孪生兄弟,否则程易绝对不可能不认得她。 她虽不甚了解程易与宋家的过往,但程易没有孪生兄弟这回事她还是可以确定。 如果他只是假装不认得她,那他简直比戏台上的人还会演戏。 小离正要再说什么时,新郎的哥哥沈大走过来,与程易轻语,说什么洪爷过来,如何如何。 洪爷是程易的师父,小离从前仅听说过洪爷的名,并未亲眼见过他的面。 程易听说师父来此,就和小离道声“告辞”,转身要走。 小离千辛万苦才见到十一哥,怎可能轻易罢手。 “你不能走,我知道你认得我,我们一定要将话说清楚,我做那件事情,的确是有苦衷的。如果你现在没有时间,我们可以先约个时间地点。” 程易对小离的话置若罔闻,他扫了小离一眼,继而对沈大说:“不知为什么,沈会长你家里的这位亲戚定要说她认得我,麻烦你替我解决一下。” 沈大听得出程易的话里留着气,没说出口的不气自然是不想被眼前这个女人纠缠。 风月场里的事情,沈大如何不明白,无论是男人钓女人的招数,还是女人钓男人的招数,他都烂熟于胸。 程易对这女孩的态度,若非欲擒故纵,便是彻底断绝,他作为一个旁观者,采取的是最中立的解决方式。 “女们有的都在楼上看戏,有的在礼堂拍照玩闹,有的在花厅里弹钢琴跳舞,小姐你也去那些地方玩吧。” 沈大也不等小离拒绝,就招手让家人硬带她过去。 小离渐走渐远,走两步回头一望,程易的身影也渐渐模糊。 她从凉州回永州之前想过许多,想过程易会骂他,会痛恨她,却没想到程易不再理她,极端地将她当作一个陌生人来对待。 他是从根本上拒绝她的存在,判处她的死刑,让她连辩解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她人被带到楼上看戏,烦热的天气,加之戏台上的咿咿呀呀,整个人也变得格外烦躁。 锣鼓点一刻比一刻密集,像绷紧的弦,像疾奔的马,险急地冲到起伏线上的制高点,时刻有崩裂下坠的危险。 戏台上的唱词她一句不懂,人还是不免被急剧的旋律扰乱心神。 大喜的日子里,点一出看似热闹,实则让人不安的戏,岂非太不吉利么。 她在众人的嘻笑中坐立难安,突然,那紧密的锣鼓点戛然而止,仿佛一团乱麻,被谁人抽出的利刃横刀斩断。 楼上的女宾们花容失色,楼下的男宾们纷纷站起。 斩断锣鼓点的不是利刃,而是□□。 接下来又是一声响,这下子众人确定,那声音的确是枪响,而不是老天在打旱天雷。 沈家的一众人马已经冲到戏台边,告诉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外面已经派人保护打架,一面又引导秩序,安置众人去安全处。 惊恐之下,现场的局面混乱不堪,哪里是三言两语可以控制。 小离听到枪声是从礼堂方向传过来,她担心程易会在礼堂附近,因此匆匆下楼,从人群中硬挤出去。 偌大的礼堂之中打斗激烈,卷入枪战中的男男女女,或躲在角落,或躲在桌下,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混乱之中,小离也开枪。 她射伤的暗杀洪爷的一个人。 程易一直保护的那个老人,小离猜测就是洪爷。 自从那年被绑匪绑架之后,她就用心学习了开枪。 她方才所用的那把枪,在她离开苏家之后,就一直随身携带,为的是防备路上可能遇到的歹人。 没想到她一路之上都没有用到武器,却是在永州见到十一哥之后用到。 学会开枪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真正用枪伤人,小离还是第一次。 伤人之后,她呆立在原地,好在警察署的人飞快赶来,包围现场,抓出几个闹事者,以武力将混乱的场面控制住。 小离见有警察出现,赶紧将紧握在手里的枪藏回身上。 藏好枪后,小离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十一哥。 她再次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等她抬头时,那目光便消失不见。眼睛所及之处,是十一哥和洪爷在谈论的形景。 她心想自己一定是饿了,所以才总产生错觉。 她见程易身边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就不靠近,仅站在人群后面,从缝隙偷偷观察他。 他的神情与动作表示他并没有受伤,胸前有一片血迹,大概是打斗时溅到。 他没有受伤,小离就放心。 不过程易身边的洪爷,手臂上货真价实的挨了一枪。 洪爷应该是伤到动脉,所以在近心端勒了一块布,暂时止住外涌的鲜血。 整个礼堂之中,受伤最重的还是新郎。 新郎面色愰白地躺在地面上,胸口鲜血不断涌出。 沈家的家庭医生给新郎做紧急处理,新娘子失魂落魄地跪在新郎身边,雪白的婚纱早被鲜血染红大半。 她整个人也失却了婚礼时的活泼可爱,明明许久不说一句话了,却又突然恸哭的悲凉凄惨。 小离难过的想,新郎是要死了吗? 如果新郎今日死去,不就意味着这活泼可爱的新娘从此要做寡妇吗? 听新娘的女伴们谈话,新娘与新郎青梅竹马,似乎是感情极好的一对。 失去挚爱的年轻寡妇,比一般的寡妇更为可怜。 简直是可怜至极! 小离替新郎可怜的功夫里,德和医院的医生十万火急地赶至沈家。 来的医生之中,那位主刀医生是小离认得的,他就是曾经替母亲做心脏手术的蔡医生。 隔了两年的时间,蔡医生外表并没有太大变化。 但愿他的医术也没有太大变化,当初他为母亲做的心脏手术非常成功,希望这一次他也能救新郎一命,救那可怜的新娘子一命。 蔡医生一面头也不抬地检查新郎的状况,一面与沈家的家庭医生进行交流,确认当下的情形之后,迅速命自己的两个助手用担架将新郎抬入内室。 沈家的佣人在担架前方开路,蔡医生即刻要进行手术,并且拒绝哭的肝肠寸断的新娘子在旁相伴。 新娘子被女伴们拉住劝慰,她望着渐渐离她远去的丈夫,先时还软软地倚在女伴怀中,后来突然直扑出去,揪住洪爷的衣襟。 “全都是因为你,你不出现,就不会有杀手,没有杀手,知重就不会受伤。我们没有邀请过你们参加婚礼,我们从来都不欢迎你们,你们立刻滚出去。” 女伴们上前劝新娘无用,沈大亲自拉开她。 “弟妹,你要慎言。” 新娘子连兄长一并痛斥。 “我要慎言,你却要治一下丧心病狂,贪得无厌。你害的自己的亲弟弟生死不明,还有什么颜面跟我称兄道长?还有什么立场跟我搬出长兄的架势?” 第32章 婚礼遇刺4 面对新娘的骤然怪责,沈大竟然无言以对。 新娘松开洪爷,比起洪爷,所谓的兄长才是害惨他们夫妻的罪魁祸首。 “沈氏是百年世家,父亲生前的时候就曾明言,不许家中子弟与帮派中人有任何牵扯。你利欲熏心,不听劝阻,交结三教九流,处处与人明争暗斗也就罢了,可你居然连我们干干净净的婚礼也拿来利用,你可是害苦了我们。你这样子做兄长,如何对得起知重!如何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 新娘子言辞锋利,字字戳心,沈大又深知弟妹的泼辣厉害,因此忍她责骂,不在人前争辩,命人将她送回房中。 新娘子被强行送走,沈大代她向洪爷致歉,请洪爷原谅小孩子口无遮拦。 洪爷以大局为重,自然表示无妨,又上前对警察署长说:“请林署长严肃办案,查出今日之事是何人指使,洪某必当重谢。” 林署长连连称是。 洪爷交代完,便留下程易,与众人做辞,由手下送回治伤。 林署长从底层爬至今日高位,其中多亏洪爷暗中助他,因此明里暗里都对洪爷格外敬重。 先时林署长已抓住几个凶手,此刻洪爷再发话,林署长即刻向沈家索要来今日的宾名单请柬,命人按此查对沈家的来宾,以防有漏网之鱼混在人群之中走脱。 好在枪声发出之后,沈家就命人封锁各处通道,将宾们安置在一处。后来林署长带人过来,将沈家围住之后,就更无人能够轻易离去。 宾们一概被带到礼堂之外,由警察们按照请柬与名单进行核对。半个小时之后,就揪出十几条漏网之鱼。 十几个人都是杀手,自是不可能。 名单与请柬上没有名字的人,大多是有名字的宾所带来的亲眷。 林署长又命有名字的宾将亲眷一一认领回去。 这下就仅剩下两条漏网之鱼。 小离是鱼中之一。 她望着人群中的孙先生,孙先生避在人后,左观右望,目光就是不肯与她相对。 孙意思意思再明确不过,那就是不肯出来认领她。 孙先生此般态度,应该是对她产生怀疑,大概她直接走到他身边,他也会咬死说不认得他,而她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孙先生认得自己。 在场之人,会咬死说不认得她者,除那位孙先生,还有十一哥。 小离不知道另一条漏网之鱼是否被冤枉,但她自己绝对是被冤枉。 当下的形式十分危险,偷抢拐骗的罪小离不怕,在牢房里混几个月也就是了,但她却当不起杀人的罪过。 杀人偿命,她年纪轻轻可不想这么早死。 她将目光投向程易,投向那个不愿认得她的程易,他是她最后的希望。 到这般地步,他还是不肯认她吗? 他肯说一句话,她就不必卷入这场是非的漩涡。 程易果然就说了一句话。 “你过来。” 小离死里逃生,程易简单一句话,代表她是他带进沈家的人。 林署长见是程易说话,并不多问,而沈大方才已见过小离,更不怀疑。 小离暗暗松下一口气,走过去,站到程易身后。 她现在倒感激那位孙先生,若非孙先生明哲保身,十一哥也不知几时才肯认她。 她低着头,抿嘴一笑,她就知道他一定不忍心抛下自己,他只是因为从前的事情,气的厉害而已。 一场惊险无声无息滑过,刘署长将行凶之人全部带走,宾们也纷纷散场。 小离随程易离开沈家。 汽车驶向远方,两人默默无言。 小离不住地在内心思索该如何开口,几分钟的时间,她至少设计出十几个开场的方式。 比如今天天气很热,可以借天气原因问他热不热;比如他们分别两年,可以问他两年来的经历。 可她自己偏偏不争气,汽车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出去,她也没利用起一个开场方式。 罢了,车上现在有第三人,等停车之后,再找个没有外人的清静地方,慢慢解释清楚吧。 小离心里想的圆满,但是汽车开过繁华地段,程易突然对司机喊停,继而不容置喙地说:“你下车。” 小离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冷冰冰的“你下车”,同那句冷冰冰的“你过来”一样,都是对她而言。 为什么? 他方才还救她,怎么片刻之后就要赶她下车? 他难道就不想好好谈一下吗? 程易逼视着她疑惑的目光。 “方才救你是还你那一枪,现在两不相欠,你走吧。” 小离勉强笑了笑,她觉得她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我开枪救的并不是你,你没有欠我。” “我师父欠你的,就等于是我欠你的。” 她不肯放弃,竭力挣扎着。 “就算我不情急开枪,洪爷也未必不能躲开,所以还是我欠着你。” “少烦我!”程易恶狠狠。 小离向后一仰,骤然而来的恶狠狠吓得小离发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十一哥,她再也挤不出一丝笑容。 难道她真的认错人吗? 为什么两年的时间会将一个人完全变掉。 从前的十一哥,照顾她、呵护她、给予她的温暖无穷无尽,纵然她做错事情,他忍无可忍教训她、责罚她,也不至高声。至于像今次这般,令她胆战心惊,那更是绝无仅有。 她胆怯的连十一哥都不敢喊一声,低眉顺眼地表示:“我无处可去。” 程易的语气冷冽到极点。 “你无处可去不代表我是你的去处。” 小离内心崩溃,再也等不及慢慢解释,管他有没有第三人,都情急地喊道:“十一哥,我当初绝对不是故意指证你。” 她不提还好,一旦提起,程易心中简直恨毒,这一次他连看都不想再看她。 “你的所作所为是你自己的事情,不必向我解释。” 小离见他态度决然,绝非一日可以回转。未免继续惹到他,也唯有先行避开,过后再图它法。 她推开车门,酷热的阳光照进车内,刺目的阳光下,程易整个人冷若冰雕。 她回头望他,态度也格外坚定。 “你不想见到我,我可以走,但是我不会放弃。” 车门关上的下一秒,汽车绝尘而去,程易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或者听到了,也当作垃圾一般丢至脑后。 汽车一路开到洪公馆,程易先去探望受伤的洪爷。 洪爷手臂上的子弹已经取出,此时正躺在床上休养。 他见程易过来,命人给他看座,问他:“在沈家闹事的人都抓到了吗?” 程易回答:“一概被林署长带回警局。” 洪爷“哼”了一声:“带回去又有什么用处,关一关,罚一罚,问出来是谁人指使,又能将他怎样?自从康复生死后,整个永州反而更加混乱。”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永州迟早有此一乱,赶晚不如赶早。” “你说的对,赶晚不如赶早。再大的狂风暴雨,也有太阳升起的那一日,如今就看谁升的起来做太阳,照耀这东南一方。” 程易心里有句话从未对对洪爷说起过,那就是他迟早会做那一轮升起太阳。 前面猛虎挡道,洪爷一生求稳,并没有将太阳往自己这一派想,更没想到程易早在多年之前,就有问鼎高位的野心。 洪爷咳嗽几声:“沈家喜堂变血堂,不必多言,你我也知道是哪一个做下的好事。老爷子近来偏重于我,老秦就处处与我做对。他不好直接向我下手,就剑走偏锋去动沈家,想断绝咱们与沈家生意上的往来。” 这也正是程易所担忧。 “今日的事情有一就有二,秦爷手下尽是些亡命之徒,沈永成迫于压力确有可能萌生退意。” 洪爷皱着眉,也是担忧。 程易又道:“咱们既决心建实业,就少不得打进沈会长的圈子,与实业界的众人合作。今日沈家的事情,是一个开端,倘若不给沈家一个交代,其余人由人及己,起兔死狐悲之感,日后就再无人敢与咱们合作。” 洪爷对于这个交代,颇有几分为难。 “如此一来,岂不势必要与老秦撕破脸面。” “师父与秦爷撕破脸并没有多少好处。” “然而除了撕破脸面,别无它法。” 程易笑了笑:“还有。” “还有什么办法?” “还有老爷子。” 洪爷恍若醍醐灌顶。 “你说的不错,我一向私了惯了,竟将老爷子忘记。” 程易知道师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老爷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家人内斗,老爷子的原则永远是谁内斗就打谁,那么师父何不如直接将此次事件摆在老爷子面前,由他老人家处置。” 洪爷一桩心事放下,脸上的肌肉也轻松起来。 “就请老爷子出面,纵然是猛虎,也须得挨顿重打。说不定老爷子发怒心,还要拿他做个标杆,以示众人。” 第33章 纠缠不休1 程易回藻园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 汽车在门口缓速,两道白亮的车光直射出去,照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白光刺目,小离抬手挡住眼睛,那个清瘦的身形,程易仅看一眼,就认出被灯光笼罩住的人是小离。 从白天的婚礼到闷雷滚滚的深夜,程易今天是第二次见到她。 程易原以为今天都不必再见她,没想到两年没见,她还是不改痞赖的个性。 这一次她若拦住他,他该怎样应对? 小离原本坐在藻园的门口,此刻见他乘汽车归来,并没有像白天一般纠缠他,而是主动闪至一边,让开车道。 汽车驶进大门之后,她也并不离开,继续坐在唯有两三点星光的夜空下等待。 程易下车,回至室内。 偌大的厅空空荡荡,程易将外套脱下扔给管事,开口就问一直在家的乐山:“她为什么在门外?” 乐山听程易如此说,便知他问的是门口那位倔脾气姑娘。 乐山居然还是笑嘻嘻,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那姑娘特别难缠,赶也赶不走,若是打,咱们这里也没一个在大门口打漂亮姑娘的前例。今次打了这一个,怕从此坏掉你十一哥的名声,而且她又说她与十一哥你是旧相识,所以我们不敢擅自做主。” 程易坐在沙发上,随手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下后,才冷笑一声:“我不认得她,去赶她走。” 乐山见程易这副模样,真不像是不认得。 十一哥让她赶人走,乐山也的确为难。 “十一哥不信问石久,我至少赶过她六遍,每次说走就走,可赶走没十分钟就自动出现,跟鬼似的。” 程易喝过酒后的脸色更不好看。 “的确阴魂不散。” 乐山出馊主意以做试探:“不然我真让人出去打她一顿?” 他可没想到程易会恨恨地说:“打死也不为过。” 打死也不为过的回答令乐山傻在当地,这意思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若说真出去打死,他可没有打死女孩子的经历;若说不去打死,可十一哥方才分明已经发下话。 以十一哥的为人,绝不至于轻易为难一个女孩子,更何况于要直接打死。 乐山心中奇怪,难道门外那女孩子是十一哥的杀母仇人不成? 阵阵打雷声传入室内,程易透过落地窗遥望外面的天空,天上的重重乌云遮住星月,眼看就有一场暴雨落下。 乐山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程易重新说:““不必打死了,一会儿大雨落下来,看她走是不走。” 乐山结舌,这一会儿打死一会儿淋死的,看来也不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他不再研究外面的女人,而是向程易说:“十一哥为沈家的事情忙碌一天,该饿了吧,饭菜都已备好,我马上命人端上来。” “不吃!” 程易就是没好气,见到任何人、听到任何事情都没好气。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多久,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从天而降。 暴雨激出大地的泥土气息,小离坐在门前,被疯狂的雨水浇得瑟瑟发抖。 可她坐在那里,与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一样坚定,硬是风吹不倒雨打不动。 程易不管小离的死活,藻园的门房却看不下去。 大概十二点钟,老卢被震耳欲聋的雷声惊醒。他从被子里爬起身向窗外望去,漫天哗哗的雨水中,那女孩子还坐在原地,但是已经被狂风暴雨□□成丧家之犬。 她穿着夏日里的单薄衣衫,大雨倾盆之后,实际连丧家之犬也不如,丧家之犬至少还有一身皮毛。 老卢举着一柄大黑伞,手里还拿着一柄大黑伞,从屋内出来,快步到小离身边。 小离听到有脚步声从雨中赶来,欣喜地抬起头。 “他肯放我进去了吗?他肯听我解释了吗?” 老卢回答没有,他举着伞,在风雨中苦心劝小离:“姑娘,你看今夜这场大雨是绝对不能停了,不如你就先回去吧,等明天雨停再来,又不是爹死妈死,有什么事情非得急成这样。” 小离没有听他的话, “我没有着急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无聊才坐在这里而已,我不回去。” 老卢见她冻得脸发白嘴唇发抖,这哪里是无聊,这分明是有病。 他到底于心不忍,就大胆破例一次。 “不如你先进我的屋子里来避避雨,反正三更半夜也不会有人来,没人会知道,等明天天亮你再出来等不迟。” 小离还是拒绝。 “外面挺好。” 老卢这才晓得这女孩不是丧家之犬,而是丧家之驴。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主人不小心,放出一头犟脾气驴,还偏偏跑到藻园的门口撂蹶子,害他发愁。 老卢叫她不动,就将伞往她手里递。 “这伞给你,好歹挡点风雨。” 驴果然就是驴,她居然再次拒绝自己的好意,将雨伞推还给他。 老卢实在不明白这头驴到底是在犯倔还是在犯傻,老卢再劝,小离就假装是风雨掩住了他的声音,所以她一个字也听不到。 老卢无可奈何,也就返身回到他温暖的小室之内。 小离由坐而站,她昂着头,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她的脸上,紫色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幕,狰狞而恐怖。 但是她就是要站在雨中等他,她就要他看到自己在雨中等他。 当初在石狮岛上,雨水不住地从破窗子打进来。海上惊涛骇浪,岛上急风骤雨,天水弥漫之间,逃无可逃。可就是那样恶劣的环境,十一哥还将发抖的她抱在怀中,用生病的身体去为她遮风挡雨。 那时的风雨再凶再冷,因为有人相伴,她也不觉得孤单无助。 今日的风雨还不及岛上风雨的一半,就已冷得她透心彻骨。 她立在狂烈的暴雨之中,不躲不避不退,就是为了要用自己的可怜,赌十一哥对她的心软。 可是她赌了两个多小时,十一哥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因为她长大,不再害怕打雷,所以他也就此失却从前那份心软吗? 藻园内是一望无际的黑沉,或许十一哥早已香甜睡去,或者说他早已怀抱着某个明媚可人的女子香甜睡去。 她心中一酸,突然不争气地自己可怜起自己。 如果是在苏家,看到淋成落汤鸡模样的自己,妈妈必定心疼不已,立刻让人给她准备热水干衣,等她洗完澡换好衣服,连热菜热饭都吃到的时候,妈妈再狠狠地骂她一场。 温暖的骂声,小离甘之如饴。 可是现在妈妈如果再骂她,就一定是痛恨的骂,不齿的骂,骂她这个无耻的贼,夺走她亲生女儿的人生,欺骗她两年多的母爱。 她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家,失去不属于自己的一切,但她不能再失去十一哥。 十一哥原本就是属于她的。 她回到他身边,没有任何错,天都不能反对。 十一哥在,她就可以再有一个家,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她才意识到今生今世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个家。 “程易!程易!” 她突然悲痛地大喊,为什么她千里迢迢而来,他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雨水可以掩盖老卢的劝言,一定也可以掩盖她的呼喊,纵然她喊得嘶声力竭,十一哥不想听到,他就完全可以听不到。 报应来的真快。 没有认亲,就没有绑架,没有绑架就没有指认,没有指认就没有误解。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她种下恶因,今日才收此恶果。 可是她伤害过苏恬,伤害过父亲母亲,却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十一哥。 她当初答应父亲指认,仅仅是在确保十一哥安全的前提下,配合父亲做的一场戏而已。 她此刻最需要的是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他肯给她这个机会,她相信最后他一定能够谅解她。 他们流落荒岛时,她曾经对十一哥说无论将来如何,她都心甘情愿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为何那时的十一哥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今日却不再相信? 难道在十一哥心目中,也认定她是一个贼,是一个品格败坏的女子,所以再不肯相信她的一言一语? 她分明记得他当年夸赞自己是个满腔侠义的好孩子。 她回忆往事,正是因为当初他的夸赞,她才有了后来的不由自主和一往情深。 她的嗓子在雨中沙哑,她竭尽全力也没有喊亮藻园内的任何一盏灯。 对十一哥而言,她真的是个陌生人了吗? 那些她视之如珍宝的过往,他也都视而不见了吗? 他的视而不见带给她灰心绝望,她无力地坐地,倒下,任由雨水冲刷冰冷的身体。 藻园之中,程易坐在黑暗之中,唯一一点红色光亮,是他手中的烟。 乐山敲他卧房的门,进来之后说:“才又让人去看过,那姑娘还真是没走。就站在大雨里,横了心了,劝也没用。” 第34章 纠缠不休2 “那就让她待着,不用再管她。” 乐山走人,没过多久又一身水汽的回来。 “我去看了,她就是坐在那儿不动,老卢给她伞,跟她说话她也不回一句,像个聋子。” 程易也像个聋子。 红色的火星在空气中明暗,最后慢慢蜷缩成灰,乐山见他吸完一支烟后仍静静地不动声色,默默地向外退去。 在乐山的记忆里,十一哥从前被女人缠住的时候也有,但就没见过今日这副德行。 看来外面淋雨这姑娘的来头挺大,估计是狐狸精转世。 不过片刻,乐山又出现在程易面前。 “老卢又去劝过,说什么都没用,人家说家里待着无聊,是来咱们这里淋雨玩儿的,老卢说一定是谁家养的驴变成人精来闹咱们。” 老卢和乐山还不知道,驴精是程易养出来的。 这次乐山还没走,就在程易的房间内听到穿透雨幕而来的喊声。 乐山见程易面无表情,少不得要出去阻住那喊声。 果然乐山走后不久,那喊声就停住。 这一次乐山返回来的脚步有些急促,到了他面前,急促没了,人又结结巴巴起来。 程易见他神色,千载难逢地开口。 “你想说什么?” 乐山道:“是不是……我不确定……你别生气……我乱猜……那姑娘肚子里怀着孩子吗?” 程易扫他一眼。 “你最近格外喜欢胡说八道么。” 乐山道:“不是我胡说八道,那姑娘躺在地上,脸发白,还死死地捂着肚子。” 乐山还特意模仿小离捂肚子的姿势。 程易站起,望着漫天雨水的窗外,复又缓缓坐下。 乐山被程易的反常惊住。 “难道真的有孩子?” 程易不说话,乐山更以为是默认。 乐山意识到麻烦,他知道程易既不喜欢家庭,也不喜欢小孩子。 “十一哥不喜欢,我这就去解决掉,从此以后一定不再让她出现。” 程易没有给出关于孩子的答复,却问他:“今天是几号?” 乐山回:“八号。” 程易骂了他一句:“八号有什么孩子,你再说糊涂话,割掉你舌头。” 乐山赶紧将舌头缩回,十一哥说他糊涂,他才觉得十一哥糊涂,八号和有没有孩子有什么关系,难道哪家医院还规定八号不许生孩子。 他还没想明白,程易已经做出决定。 “打电话给去巡捕房,让他们过来将人带走。” “巡捕房?” 程易不再说第二遍。 “我要休息,别再来烦我。” 没有遇到程易之前,小离有两个家。 一个位于七里湖棚户区,一个就是被铁网围起来的牢房。 小离这辈子吃得最省心的饭就是牢饭,至于如何与狱警打交道,如何对付狱中的刺头犯人,如何在打汤时一铁勺捞到铁桶底部的菜,如何通过种种手段获得自己所需要的物资……关于狱中的种种生存法则,她简直能够写一部教科书。 如果她在牢狱里生活不好,那简直愧对她混迹三教九流十几年的生活史。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就在狱中混得风生水起。 她知道她在牢中待足一个多月的时间,必定和程易有关,否则她在藻园门外,一没砸门,二没骂人,三没往门内扔死耗子,何至于关上一个月之久。 女狱友们的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地在半夜响起,小离躺在单人的床榻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饼干,抱在手里慢慢啃。 她不能在狱中坐以待毙,由着十一哥继续生她的气。 他是她心里最后一个人,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她不能再被他抛弃。 她可以做坏事,可以打架争斗,可以混迹江湖,但是她不可以没有家。 对她而言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困,而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在世上,明天与今天相同,今天与昨天相同,昨天与三五年前的某一天相同。 唯有行尸走肉才会不知道明天的路该如何走下去,想到自己可能变成行尸走肉的模样,她就感觉一阵毛骨悚然。 她赶紧多啃几口饼干安慰自己。 没有办法面对面解释,她可以通过书信来来解释。 小离想起读书时被逼背下的一句词: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要通书信,就需要纸笔。 她没有锦帕,没有钢笔,但是一支铅笔和一张能写字的纸她还可以弄到手。 上次和狱友到狱中那两间小图书馆收拾东西时,她就捡到一支用剩下的铅笔头,然后收在自己藏于墙壁内的储物袋中。至于纸张,她可以趁下次去图书馆的时候,从上偷撕一张印刷字少的书页。 信写完,她还得想办法传递出去。 按照正规途径申请写信,信中的内容要被狱警逐字审查,而她信中内容并不适于审查。 如果她愿意通过正规途径,也就不必费劲儿私下弄纸笔。 她的途径是监狱围墙的墙缝。 书信递出去,再由外面接应的人替她传递。 至于外面的接应者,也是个一个女人。 是一个经常来探望她的女人。 她现在藏在枕头底下的饼干和软糖,就是这个女人探望她时带进来。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廖诗虹,是她在南尚读书时的同班同学。 她虽不知信件是否能够送到程易手中,被他看到,但事到如今,任何办法都得尝试。 程易在藻园收到小离的第一封信时,原本并不打算看。 收信人将一摞信件摆在他的书桌上,他看到小离这一封,随手就丢进纸篓中,然后继续去拆看剩下的信件。 他将小离扔进监狱,原本是想令在她接受教训之后,知难而退,从自己眼前消失。 哪知她在牢中混的风生水起,非但教训没有受到,反而日日斗殴赌博,比在外面还快活许多。 两年不见,他居然忘记她是什么德性。 剩下的信件他拆了一封又一封,信上的字他也没有一个不认得,可惜那些字连在一起之后,他却读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看不懂,而是心思早就飞进纸篓里。 看了又如何! 他俯身,从纸篓中抽出那封书信。 打开信封,里面是折叠起来的一张印刷页,小离的铅笔字迹则在印刷字迹之上。 十一哥: 我深知当年旧事,十一哥耿耿于怀,是以我归来之后,你不愿认我。 我无法当你面将来龙去脉说清,便在书信中作以解释。 当年诬陷指证,绝非我的本意。 绑架事件发生之后,母亲病情加重,父亲为母亲病情担忧,因母亲不肯接受手术之故,才与刘署长等人做戏抓捕十一哥,且要我出面指认十一哥乃绑架之人。 我在其中颇有难处,于情于理,都不忍违拗父亲之意,所以才铸成大错,伤十一哥至深。 然则父亲也曾承诺于我,他会保证十一哥你的安全,一旦母亲接受手术,他即助十一哥离狱。 你今日送我至狱中,或许是想我体会你当初身陷牢狱之苦。 我在牢狱之中虽不甚辛苦,但是你当日心情,我深深体会。当年父亲助你离狱之后,你远离永州,杳无音讯,我亦肝肠寸断,恨不得抛开家人,远走天涯去寻你。 世上没有后悔药,倘若早知隐瞒你去飞来岛工作,会导致日后几番分离,我情愿寸步不离石狮岛,寸步不离你身边。 自你越狱而去,我一度苦寻你的下落,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思念与期盼终换得老天怜悯,一年之前你再回永州,而我今日也终于得以与你重逢。 今次重逢,无论你恨我厌我,都休想赶走我半步。 小离 程易将信攥成一团。 他在血雨腥风路上厮杀,所遭遇的灾祸不在少数,然而从头至尾,唯有小离的背叛令他痛彻心扉。 他当初究竟是中了怎样的毒,才会鬼迷心窍将她带回家中,最终伤己至深。 这世上的确没有后悔药,但他至少不会再走回头路。 他原以为这世上任何人背叛他,他都云淡风轻,一概无谓,但是被小离背叛之后,他才彻彻底底体会到什么叫做万箭钻心。 深夜观心,陈血凝成痂,心头丑陋的疤痕,不住地提醒他她的背叛。 他无法忘却,无力忘却,一次一次从深醉中痛醒。 她为什么要背叛他? 仅仅是为了苏家千金的身份?仅仅是为了骗取苏家的钱财? 他们之间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就真的敌不过苏家千金的身份? 他哪怕再问一千遍一万遍,答案也是唯一,她不必亲口回答,她早就用指证他是绑匪的事实证明的一清二楚。 是她亲手杀死他心中挚爱的小离,他要相守一生呵护一生的小离。 或者说不是她杀死他心中的挚爱,她并没有错,是他爱错看错,一开始就不该将强行带她进入自己的人生。 无论是他的错,还是她的错,他都不允许一错再错。 他远离她,驱逐她,让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后,就意味着这世上能伤他的人彻底死绝。 有人在书房外敲门,程易说进来,随手扔掉手中被捏成一团的书信。 进来的人是乐山,乐山回禀:“十一哥,车已经备好,洪爷说约在晚上八点钟。” 第35章 纠缠不休3 “知道了。” 程易估算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继续处理手头的文件。 “最近怎么没有见到石久?他的伤还没有养好吗?” “他的伤是养好了,但是……”乐山说着,有些为难。 “但是什么?” “但是他遇到点人生问题。” 程易疑惑:“什么人生问题?” 石久的问题,乐山自己劝不住,索性全盘告诉程易,看程易是否有办法解决。 “石久喜欢一个女学生一年多,他帮助那个女学生解决过许多困难,他准备等女学生毕业之后就和她结婚,那个女学生也承诺毕业之后嫁给他,但是等到真的毕业之后,女学生才告诉石久家里为她定下亲,必定要和石久分手。” 程易头也不抬地道:“一个连承诺都无法遵守的女人,任她再漂亮再有才华,也都不值得用心。” 乐山无奈感慨:“可惜当局者迷,石久并不如此想。” 程易问:“和那个女学生定亲的是什么人?” “是宏昌皮货的少爷。” “他们家少爷不是结婚五年了吗?难道那女学生嫁的是外头的私少爷?” 乐山对女学生的选择颇为不屑。 “连嫁给私少爷都不是,是给家中大少爷做妾。” “那么就是为钱而去?”程易推测。 乐山用肯定回答表示他推测正确。 “的确是为钱。我劝石久几多遍,让他想开些,犯不着为一个爱钱的女人闹死闹活,可他现在什么话也听不进。” 这世上为钱出卖的女人比比皆是,程易想到自己暂且存放在牢狱中的小离,不禁冷笑一声:“所谓的忠贞,无非是外界的诱惑不足。他想要那个女学生还不容易么,你让石久尽管拿钱去砸,必能砸出一个他想要的结果。” 乐山道:“石久说他不愿再见那个女学生。” 程易略一沉吟。 “能不见最好。” 他望了眼纸篓里的那封信团,他也不愿意见到小离,却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底。 小离的书信一封封递到藻园,程易一坚持就是两个多月。 诗虹最近一次到狱中探望小离的时候,已是夏末。 经过一场暴雨,道路两旁的木芙蓉凋零残败,牢房外高树上的蝉声也不再聒噪。 小离每天掰手指,算自己用石块在木床上刻下的划痕,来计算诗虹下一次探监的日子。 诗虹一点也不令小离失望,她告诉小离,今次来给她她带了各样的干果、饼干、蜜饯。 “有肉吗?”小离殷切期盼。 诗虹见她如此,都替她觉得苦。 “瞧你这般模样,何苦来,非得将自己陷在这个鬼地方受罪。” 受罪不受罪通通不重要,重要的是肉。 “我不要听唠叨,你快告诉我有没有给我带肉。” “有有有,我自己腌制的肉卷,因为味道略微偏咸,原本不打算给你带,你吃完之后记得多喝水。” 小离望了眼探监室的铁门外,脑海中想象检查人中饱私囊,大吞大嚼肉卷干果的场景。 “可惜我的肉卷,经他们之手,大半也没了。” 诗虹道:“我准备的充足,为你好做人,连你狱友的份儿也准备出来。你那些狱友,必定个个难缠,你若一个人吃独食,她们再眼红生出是非来,对你没什么好处,宁可花肉消灾吧。” 小离从心底感动:“你每次来见我,里里外外肯定都要花不少钱打点。” “对啊,所以等你出来,我还要一笔一笔跟你明算帐。” “我一时半会儿想出去可不是件容易事,还是等你进来,让我好好照顾你吧。” “呸呸呸。”诗虹骂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凡脑筋正常一点的女人,都不会因为一个不理你的男人,将自己扔进火坑。” 小离低头玩手指,不言。 诗虹未免自己话说重,戳她一下道:“喂,你今次还有信吗?” 小离小声道:“嗯,有一封,你记得去取。” 小离不放弃,诗虹都忍不住替她放弃。 “何苦来,巴巴儿写了十几封,也不见一字回言。” 小离替程易开解。 “十一哥一向繁忙,来不及回信也是正常。” 诗虹戳穿她的幻想:“真的是来不及回信吗?我上次来探望你的时候就知道一件事情,未免你伤心,一直不愿告诉你。这一次你若愿意听,我就告诉你;你若情愿糊涂,我就不说。” 看诗虹的语气和神态,诗虹所知的事情必然与十一哥有关,小离猜测不是什么好事。 她倒想听听十一哥到底在忙些什么。 “你说就是,我已然如此,还能怎样。” “最好我说完之后,你也能如此洒脱。” 小离被她一激,反而非听不可。 “你尽管说。” 诗虹道:“你听说过本地一个名唤小冬珠的电影明星吗?” 小离茫然,表示不晓得。 “你别问我,赶快说重点。” “重点就是小冬珠拍片时得罪下权贵,程易派一个叫做乐山的人为她出头,不久又请她为手下的公司拍一支广告。人人都说程易如此抬举一个小人物,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小离将自己的手指掰得咯咯响。 “那小冬珠漂亮吗?” 诗虹直言不讳。 “能上大银幕的女人,你认为呢?” 女人的本性作祟,小离当即站在小冬珠的对立面,争起闲气。 “比我呢?” “在我心目中,自然是你比她好看,但是程易如何作想如何评断,我就未知了。” 偏偏小离最在乎的就是程易心中的想法。 “你猜呢?” 诗虹不留情地打击小离:“想来是她好看。” “我哪里……哪里……”她比划一通,人都恼了,口不择言,“我生下来的时候我妈妈说我长大混一等堂子都没问题,将来绝对不愁饿死。” “停停停,你赶紧将你一等堂子的话忘记。”诗虹拦住她。 “为什么?”小离不解,她果然被诗虹带给她的消息刺激到。 “这有何不解,新人笑,旧人哭罢了。你自己说是笑的人好看,还是哭的人好看?旧人或许容貌依旧,但是再明媚鲜艳也敌不过厌烦心。” “你的意思是他对我心生厌烦?” “或许是吧,否则一件深有苦衷的事情,几番解释,几番致歉,他又何必紧抓住不放?既不肯见你,又要将你送进牢房,何苦来哉!倘若今日我是你,我确信延平不会如此待我。” 小离认为诗虹对十一哥有诸多偏见,她坚信十一哥不是见异思迁之人。 “十一哥人很好,你没有与他接触过,你并不了解他。而且你当年住在苏家时,多少受我母亲一些影响,所以今日才更容易误会他。他与小冬珠小秋珠什么的,大约是逢场作戏,不必当真。” “你说我不了解他,我却要说你当局者迷。他曾经对你好,你感激到恨不能以身相许的地步,但是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他对你好,或许对其它女人也一样好。今日小冬珠在大幅的广告牌上笑意盈盈,而你的哭声仅仅是众哭声之一。” 小离心生烦躁,后悔方才问她,害自己不快。 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她一定不问。 “好了好了,随他怎样吧。” 诗虹见她如此,也就不再多提外面的事情。 “你喜欢他,我自然也盼望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我是否对他有偏见无妨,重要的是你要观地看待他,而非飞蛾扑火一厢情愿,否则最终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诗虹的话像苦口的良药,而小离也像所有拒绝服药之人。 “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 诗虹真诚道:“我希望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希望你用事实打败我。” 小离也不气:“会有这一天的。” 她嘴巴上不气,心里却还是介意什么小冬珠小秋珠。 诗虹道:“我今天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一件不够,还要告诉一件? 小离的第一反应是捂耳朵。 “别说别说,下次再说吧。” 诗虹笑着拉开她一只手:“是好消息。” 小离才不信。 “我最近赌场得意,情场就该失火,必定没好消息。” 诗虹道:“怀孕还不是好消息?” 小离坠下双手,都气疯了。 “小冬珠居然怀孕了!” 诗虹也要被她气疯。 “你的脑回路异于常人吗?小冬珠怀什么孕!” “不是小冬珠,那是风筱筱?” 诗虹哭笑不得:“风筱筱又是什么鬼?” 诗虹见小离一副天塌地陷的神情,片刻反应过来,拍着自己跟她解释:“大小姐,怀孕的是廖诗虹,是本人。你现在可以放下你家那本烂经书,抬头看一眼身边幸福美满的婚姻。” 小离恍然大悟,惊喜万般:“你怀孕啦,好好好。” 诗虹故意冷笑一声,推开她的手不理。 “谁知道你是为我高兴还是为你自己高兴。” “为你为你,我家那本烂经书,我早就丢到脑后去了。”小离忙不迭地解释,又问她,“你的孩子几个月啦?” “我回回来探望你,还能几个月,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是多大?绿豆还是蚕豆?” “我和延平认真研究过,大概有绿豆大小。” 诗虹想起一家三口的温馨场景,幸福甜蜜就禁不住从嘴角溢出,一旦开始笑,就细细碎碎地笑个不停。 小离见她笑,又作势向外赶她:“你快走吧。” 诗虹奇怪:“时间还没到我走什么,走早了可对不起我的大洋。” 小离道:“我不想见到你,你还不走。” 第36章 解释误会1 诗虹笑的更开心。 “那可没法子,你在牢中准备好红包吧,没有就赶紧想法子赚,等九个月之后,我派延平收款。” “你少咒我,谁要在这里待九个月。”小离恨道,“我连结婚都没有,你居然就要生孩子。婚礼贪我一笔,孩子出世再贪我一笔,没有人比你们夫妻两个更狠,打着红灯笼到处明抢。” 诗虹道:“这有什么好抱怨,我又没拦着你去抢,你尽管……” 她说到此处,赶紧噤声,不愿再提到小离那本经书。 小离自己一点不在乎,豪言壮语道:“抢就抢,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等我三个月,保证连本带利讨回来。” 诗虹见她对程易感情深刻,没有分毫动摇,也不愿意再泼她冷水。 “那么咱们到时候见。” 诗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还差几分钟,这回真的该走。 她起身道:“过两天天气就要转冷,我给你带了一些药片和几件厚衣服,等他们检查完就给你送过去。” 小离“嗯”了一声:“你有给我送厚衣服?” 诗虹奇怪:“我给你送厚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小离道:“衣服你带回去。” 诗虹更加不解:“为什么?难道你有希望最近就出来?” 小离道:“我写信和十一哥要厚衣了,你如果给我带来,他一定不理我。” “他本来就不理你!”诗虹替小离不平,“我将厚衣服带回去,他如果照常不理会你,你就一直冻着吗?” “就一直冻着呗。”小离笑道,“你放心,这次一定成功。” 每次她都说成功,这一次诗虹反对到底。 “平常也不见你傻到这般地步,你施苦肉计,也须得找准对象,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倒好,这边你自己受冻,另一边他则沉醉温柔乡,情愿挨别人的打……” 小离实在听不下去:“你不了解他,你不要总是诋毁他。” 诗虹动了气:“好,我不诋毁他,等你出来以后自己诋毁吧。” 她转身走人,小离在后面喊道:“你记得将衣服带回去。” 诗虹头也不回。 “我不带,你自己看着办。” 也不知是因为诗虹没有将厚衣服带走的缘故,还是程易压根没有看她信的缘故,一直到天冷下来,小离都没有收到程易递给她的衣服。 她是穿着诗虹送给她的毛线衣离开的监狱。 除了身上的衣服和她能够私藏的钱,其余的东西一律被充公,例如她随身携带的那把枪。 小离深谙牢狱里的生存之道,未免自己同东西一起被充公,再关上三五个月,就一句废话也不说,乖乖地走出牢门。 秋叶从头顶落下,寒气侵体的秋风里,她将大衣上的扣子一路扣到下巴。 往年的九月份还热得能在室外烤鸡蛋,今年的九月份居然冻得人瑟瑟发抖,简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怪天气。 她早上就在狱中喝过一碗红薯粥,此刻饥肠辘辘,在街上没走多远,赶紧跑进一家门头,点了一大碗番茄汤年糕。 所谓的大碗比她的脸大,她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子,点大份的年糕,分外引人侧目。 小离也不理会,将汤勺拿热水烫过,放情吃起来。 番茄汤年糕的汤汁鲜美浓郁,切的细细的年糕条软滑甜糯,小离在热腾腾的白汽中,吃的酣畅无比,一颗心简直都要化开。 对于她的吃,诗虹有过评价。那就是如果有朝一日看到她被气死,一定不要着急将她往棺材里摆,甭管有什么好吃的,先喂上两口,保管死而复生,待有了气息之后再多喂上两口,那就能抛下三千烦恼,自行进入极乐世界。 小离吞完年糕十分钟后,才从极乐世界坠落回现实。 吃是吃饱,好像应该想想接下来要在何处落脚。 她喝着碗中剩下不多的汤,考虑自己要不要回七里湖。 暂时还是不回去的好,为了买通宋隐,她借过一笔高利贷。 她浑身上下仅剩二十块钱,而且她又几个月没有出现过,放高利贷的人一定误以为她要赖账。现在回去,如果解释不清,非被他们乱刀砍死不可。 她想想就毛骨悚然,不敢回不敢回。 还有一个办法是投靠诗虹。 诗虹怀孕不久,延平又忙于工作,她一定也希望有人多陪陪她,她现在去投靠她,正是两全其美。 然而她还是否决自己的想法。 投靠诗虹,诗虹一定又要各种劝自己,除语言之外,说不定还有行动,她极有可能让延平介绍他的同事给自己,逼她去相亲。她若推不过去,少不得要敷衍一番。 这可不行,十一哥以前说过瓜田什么李下什么的,他原本就不原谅她,她若再不避嫌,就更没有希望。 既不能回七里亭,又不能投靠诗虹,她岂不是没有退路? 她咬着勺子发一会儿愁,片刻即喜笑颜开。 没有退路最好,没有退路就可以去找十一哥。 这一次是真的无路可退,不是装可怜,不是苦肉计。 如果回七里亭,会被砍死;如果去找诗虹,会被念死。 他再厌烦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吧。 但是……可是……如果……他再将自己送回监狱怎么办? 被关起来她不怕,她就怕关起来之后见不到十一哥。 未免再被送回到牢中,她不能再像上次那般莽撞,直接跑去藻园,她应当慢慢来,一切从长计议。 小离的从长计议就是跟踪程易。 西堤码头,莫名其妙发生一场争夺的混战,小离也被卷入其中。 混战结束,程易将众人争抢的那只箱子交给身边的乐山:“你亲自送到洪爷手中。” 乐山接过来,抱在怀中:“十一哥不亲自交给洪爷吗?” “我还有些事情,你们先走。” 乐山方才在混战中见到小离的身影,心里大致明白,因此不再多问,领着手下走人。 程易寻到一间仓库,离就躲在货物堆积的角落里。 她听到程易的脚步声,没有再躲避。 她从地上站起来,抬头看他。 幽暗的光线下,他转弯而来,正好对上小离的目光。 四目相接,他的眼神像看似平静的大海,迫得她不敢与他对视。 她抬手,假装整理凌乱的头发,自然而然将他的目光避过。 自从她出狱之后,程易就不再有她的讯息,不再收到她的信件。他还以为她知难而退,早就离开永州。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韩小离做一件事情如果可能轻易放弃,她也就不是韩小离了,他当初也就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深陷。 程易问她:“你为什么还没有离开?” 小离低声道:“你还没有原谅我,我哪里都不会去。” “我是否原谅你重要吗?” 小离真诚道:“当然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程易提醒自己,这又是她的谎言。 她从小就擅长撒谎,长大之后撒谎的技艺更是炉火纯青,不但骗他无数次,还设计一场骗局,骗到一个巨室千金的身份。 程易不许自己再受她的欺骗。 他走近她,问:“你怎会知道我今天在码头?” 小离大胆道:“因为我每天都在跟踪你,有的时候能够跟踪到,有的时候跟踪不到,今天恰巧跟到。” 程易皱眉:“你跟踪我多久?” 小离越发不敢抬头:“从出狱之后就一直跟踪你。” “你倒是有毅力有耐性。”程易冷笑,“为什么跟踪我?” 小离坦诚道:“跟踪你是为等一个机会。” “等什么机会?” “等一个打斗或者混战的机会。” 程易心中怪异,追问到底:“等这样的机会做什么?” “等你遇到危险,我就出来救你,无论你需不需要我救,我都可以用我的身体帮你挡枪挡刀,然后你就会好好听我说话。” 程易总算明白她想做什么。 “你以为你用苦肉计,替我挡枪挡刀我就会可怜你吗?” 这一次小离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怀疑,没有退却。 “会!” “我不会!” 她的话是矛,他的话就是盾,她飞矛而来,而他用更坚固的盾生生挡回。 她凭什么认为他一定会可怜她? 他恨道:“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会可怜你,不会心疼你,不会可惜你。” 他的话说的那样绝情,可她还是坚持说:“你会的,你一定会,你不会丢下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羞愧。 程易恨她了解自己,可惜她了解的是从前的他,今时今日的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可怜她。 “等你死了,我才可能为你收尸,也算是认得一场。” 程易轻易的狠话都会令小离伤心,更何况是让她去死的话。 额上的汗珠一颗颗滚落,她无比难过地说:“那我去死好了。” 程易无言以对,他这才发现他不可能说出“那你立刻去死”之类的语言,他唯一能做到的是再度转身走人。 他想离开,小离却喊住他。 “十一哥,你别走。” 程易脚步不停,继续前行。 小离声音虚弱:“我受伤了。” “哪里受伤?”他条件反射地回身,话音未落,已发现一地鲜血。 第37章 解释误会2 他上前检查,受伤的是小离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 右手手背上,有一道十厘米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不断从伤口中溢出。 他第一反应是替她止血,然而周围并没有可用以止血的事物。 小离见状,身处左手,将一条沾血的长条布带递过去。 长条的布带是淡黄色,她的衣服也是淡黄色,一看就知是她自己从衣服上撕下来用的。 他接过,绑缚伤口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有问题。 他问她:“你自己为什么不止血?” 小离白着一张脸,还在开心的笑:“我在等你帮我啊。” “如果我不帮你,你是不是预备血流而死呢?” 小离道:“不会的,一来是手上的血管,一时半会儿死不掉人;二来我是等你过来之后,才悄悄解开布带,让血继续流。” 程易直接将她受伤的手扔掉,小离疼的呲牙咧嘴,捂着手跳脚:“你轻一点!” “手残了,还好脚没断,跟我走。” 小离心中狂喜,做了无数的努力,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跟他走。 她生怕他反悔,拚命敛住偷溜到嘴角的喜悦,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是寸步不离地紧随在他身后。 程易带她去的是一家酒店。 酒店之中,他让服务生将酒精、纱布、剪刀等送进房间,重新替她包扎。 深蓝的夜空,明亮的圆月,畅亮的灯光,温暖的空气,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暖意融融,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为她包扎的每一个动作,时光仿佛回到两年前。 两年前的农舍之中,他也曾细心地为她处理伤口。 他肯再次为她处理伤口,是不是意味着他肯原谅自己? 温暖的血液在体内流淌,辛辛苦苦走到今日,他总算肯给她一点回应。 酒精引起的疼痛直往心里钻,她的手在发抖,人在发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发抖。 汗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她颤抖地抬起左手去擦,然后咬牙,再咬牙。 他如果肯原谅她,她一定立刻扑到他怀中,死死地抱住他。 她知道他的怀抱可以让她忘却所有疼痛。 无奈他现在态度不明确,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轻举妄动。 白色的纱布一层层绕过手背,酷刑总算结束。 程易将用过的酒精纱布等收回药箱中:“伤口别碰水,待会儿你自己要东西吃,明天让别人帮你换药,过两天伤好就走人。” 这分明是要走人的意思。 小离见起身转身,也顾不得多想,伸手就去拉他。因为受伤的手使不出多少力气,轻易被他从沙发带到地毯上。 程易不得不驻足。 小离用手肘做支撑从地毯上爬起来,冲上去拦住他的去路:“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可能原谅我?” 程易已经放下自己的情绪,平静道:“你怎样做我都不可能原谅你,但是你肯从我眼前消失,我会无比感激你。” “为什么?为什么!” 小离几乎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办法,如果他还是不肯理会她,她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程易说:“没有为什么。” 小离绝对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话。 “你告诉我,我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你最恨我最不能原谅我的是哪一点。” 程易道:“人性使然,你没有错,如果要论对错,错的是我。” 小离更加糊涂:“你怎么会有错?” “我错看你。” 他居然将她全盘否定。 小离撞入他怀中,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 “我不要接受和你分离的结果,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程易冷冷地道:“不可能。” 小离感觉手上的伤口不是特别疼了,因为心在疼。 “为什么不可能?你活着,我也活着。” 程易握着她的肩,注视着她的眼睛:“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小离被他看的心慌。 “什……什么事情?”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悲伤。 “我心里的韩小离,死在十七岁,死在石狮岛。” 小离整个人僵住,韩小离,死在十七岁,死在石狮岛。 在他心目中,她已是个用来怀念的死人,而非活生生的自己。 程易推开她:“我已经是个绑架犯,我可不愿再被指证一个玷污拐带的罪名。” 有烫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这一次不是汗水,而是泪水。 她伸手去擦,不住地擦,用力地擦,擦的脸发红,才终于擦拭干净。 她努力用笑容面对程易。 “你收到过我在牢中给你写的信了吗?” 程易颔首。 小离道:“那么有可能我在信中解释的不够清楚,当年母亲重病,她猜到我要同你离开,她坚决反对我和你在一起,所以……” 程易打断她:“小离,你是成年人,你所做过的事情,无论好坏,无论造成何种结果,你都该承认接受,而不是一味逃避,编造一个谎去圆上一个谎。” 小离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在撒谎?” “是否撒谎你我心知肚明,既是最后一次见面面,何苦还要将难堪丑陋再度剖析。” 小离不怕他剖析,比起糊里糊涂,她一万个愿意他将所有的事情剖析地一清二楚。 “你心知肚明的事情,我并不曾心知肚明,既是最后一次相见,我更要知道你是如何作想。” “既然如此,今日我们就将事情彻底讲明,讲明之后,也望你日后莫再纠缠不休。” 小离不说话,她完全可以立刻答应他,保证以后再不纠缠,但这一次她不想撒谎。 小离不回答,程易就权当她是默认。 “我下面问你的问题,你若愿意坦白回答,那最好,若不愿意坦白回答,也无所谓。” “我自然坦白回答,你只管问就是。” 小离的承诺在程易面前无异于“狼来了”,没有任何信用,但他还是问她:“苏老爷说你肯出面指证,他就分你一笔家产,你的钱拿到手了吗?” 小离震惊不已,程易的问题居然涉及苏老爷与她在书房中的隐秘谈话。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程易道:“耐点性子去查,想知道的总能知道,你不想我知道的我也能知道。我还知道从你验血之后,苏老爷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女儿。” 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小离反而高兴。 “那你总该知道我母亲——我是说苏太太,她在德和医院进行过一台心脏手术。” “的确有这样一台手术,但是我却从未听说苏太太为自己的手术开过任何荒唐条件。” 这怎么可能,父亲分明告诉她,她如果不指证十一哥,母亲就坚决不肯进行手术。 她彻底糊涂,如果母亲没有提出过条件,父亲又何必做这样一场戏? 这完全不可能。 她深思一会儿,突然心惊肉跳。 不,不是完全没可能,手术之前,未免母亲情绪激动,她曾被禁止探视。也就是说母亲手术之前,从未在她面前亲口提过指证的要求,至于手术结束后,两人之间更是绝口不提十一哥。 她的脑筋急转,如果母亲没有提出过任何条件,就意味着父亲借母亲的手术欺骗了她。 可是他为什么要欺骗她? 她一穷二白,除了一条烂命,一无所有,根本就不值编造谎言来欺骗。 目标若非是她,就必然是十一哥。 她的声音发抖,胆战心惊地看着程易,她已经做出极不好的推测:“是苏老爷出卖了你?” 程易用笑容来掩饰自己。 “你终于敢承认。” 没有长大的小离,倚赖他、信任他,因为那时他能够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后来他被人追杀,小离从衣食无忧的生活坠入贫困,她无法重新回到从前的生活,所以她利用一个骗局,摇身一变成为苏家的千金小姐。 在她繁花似锦的千金生涯中,从前能够保护她的他被身边人比的一文不值,她自然而然对从前的感情产生动摇。此时恰巧有一个诱惑摆在她眼前,让她做出选择时,而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舍弃他。 小离的内心震成一片废墟。 他方才说她终于敢承认,也就是说真的是父亲出卖了十一哥。 程易微笑:“可惜你和苏刘联手,将我的性命卖给康复生,令我九死一生,到头来还是赚个被驱逐的下场。” 小离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苏老爷明明说会帮助你越狱。” 程易好笑:“你猜我信你的故事吗?” 小离人都傻了,哪里还能再猜他心思。 她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帮凶,可是这样的误会,加之她平日里坑蒙拐骗,甚至于假冒苏家千金的行为,她如何还能解释清楚? 难怪十一哥如此痛恨他! 在十一哥的心目中,她一定是个贪慕虚荣、唯利是图之人,一定比故事里的潘金莲更可恨可杀可刮。 但是痛悔之中,她仍然心存感激,不幸中的万幸是十一哥平安地站在她面前。 十一哥平安,仅此一件,就能够八成挽救她了。 他若当真被她害死,她纵使万死谢罪,到了地下也无颜见他。 地上的无颜相见,总好过地下的无颜相见。 她的心沉到茫茫无底的深洞里,即便不是有意,她当初也差点害死他。 “我知道我解释不清了,但是无论如何,我对你是真心真意。” 她的这些话不过是垂死之人的徒劳挣扎,对一个被她伤透心的人而言,起不了什么作用。 程易道:“你的确对我有过真心,这一点我深信。” 第38章 流落书寓1 小离又惊又喜,想不到他还肯相信自己。 然而下一秒她的真心就遭到程易的无情否定。 “可惜经不住任何诱惑的真心,一文不值;经不住任何诱惑的真心,比从来没有更加可恶。” 他深吸气,重新压下内心的情绪。 “至此为止,我们之间的问题一概解决,你最好遵守承诺离开永州。当然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遵守承诺,如果你毁诺,下一步就不是坐牢那么简单。” 程易放的话,小离一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不会离开。” “没有关系,我可以想办法让你离开。” 小离使出孤注一掷的勇气与决心,痛喊道:“我死也不会离开!” 她已经走入绝境,如果再离开,她将永远待在绝境之中,再无翻身之日。 程易不再气:“你是因为被苏家驱逐,所以才回永州纠缠我,是吗?” 小离再度震惊,原来一步错步步都错,有了前面的恶行,以后的一言一行无论对错都会被变得不堪。 程易误解她的所作所为,她一点也怪不得他,她唯一要怪的是自己。 因为她韩小离自始至终是个惯犯。 一个从不撒谎的人,偶尔撒一次谎别人通常不会怀疑,可是对于撒谎成性的惯犯,冤屈一旦到来,想要解开,就会比一个清白之人困难千倍万倍。 小离的不言不语,令程易更加坚信他凭借诸般事实推导出的真相。 “我不想被你利用,所以我对别的女人再有利用价值,对你而言也都是零。你纠缠不休,无非是想拿一笔钱。可以,你自此从我的眼前消失,我可以给你很大一笔钱。” 小离第一次真正感觉自己可怜,她像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程易,哀求道:“你不要赶我走,我已经没有家,你让我去哪里?” 程易淡淡道:“别再和我使苦肉计,看厌了。” 小离道:“只要你肯让我留在你身边,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不相信我的解释,就让时间来证明。” 小离的哀求对他而言简直是折磨。 “我绝不想再和你拥有共同的时间,共同的回忆。”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她的楚楚可怜更令他生气。 他凛然道:“放手。” 她也是决不放弃地坚持着。 “我不。” 他挥手,想要挣开她。 她即使没受伤,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挨砍流血,身体早就被折腾的虚弱。 他自以为没用太大的力气,可落在她身上,就变成灾祸。 她的身体向后倒,伸手想要扶住什么,却徒劳地将落地台灯撞倒撞碎。 她感觉有一股强烈的电流从背脊冲入体内,接下来便人事不知。 小离躺在床上睡很久。 等她醒来时,一室明亮,窗外的太阳挂在天空正中的位置。 醒来后的小离头目昏沉,嘴巴发苦,饥肠辘辘。 她身上盖着一床柔软的丝被,空气中有淡淡的脂粉香在漂浮,她也不知自己身居何地。 她转动眼睛,四下打量。 她所在的房间像个奢华的闺房,除内室之外,由珠帘隔开的另一边是个厅,也和内室一样装修的精致富丽。 自从离开凉州,她再没有在如此舒服的房间住过一日半日,难道她又回到凉州? 回凉州自不可能,但她明明记得自己和十一哥见面,和十一哥说话,怎么一觉醒来一切都变掉。 她抬起右手,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事实证明她的确见过十一哥。 温暖的阳光在洁白的软纱间流连,十一哥现在又身在何方? 她听到门响,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个四五十岁穿西装的男人提着药箱,径直走近内室。 随之而来的消毒水味遮掩住轻浮的脂粉香,她猜测来人是个医生。 难道这里是医院? 她否定掉自己的猜想,一来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一概身着正规医护服,二来她从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医院。 医生取出体温计给为她测体温,又将听诊器戴在耳朵上,拿另一端来测她的心率。 小离心想既然有替她治病的医生,这里大概是个安全的地方。 她记得睡着前自己拦住十一哥不让他走,但是后来她怎么会睡着呢? 真是奇怪。 难道她睡着之后,是他帮她安排的住处? 的确有这个可能。 她心中有此猜想,认为自己身处安全的环境,也就不着急询问。 等测好体温与心率之后,那微胖的医生简短对她说:“身子没什么大碍,注意休息几日,不必再打针。” 原来她还打过针。 她伸手摸肩臂,肩臂没有痛感,倒是左手手背略微发紧。 她将手背举到眼前,映着阳光细看,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针眼。 小离趁医生收拾药箱的功夫问他:“请问您是什么人?” 医生回答:“我是附近海军医务所的所长。” 小离隐约听过海军医务所的名,认为他应该是个正经医生。 她问:“再请问您这里是什么地方?” 医生回答:“这里是如意书寓。” “书寓!” 小离惊愕万分。 她自小在棚户区长大,实在是太了解下九流的地方。 永州的堂子分为三等,最低一级是随处可见的烟花间,最上一等便是书寓。 医生告诉她此地是书寓,也就是说她进了一等的堂子。 她无法相信,她怎么可能在书寓? 她小时候不是没去ji院偷摸过,可从没进过一个ji院长成她眼前的样子。 她不太相信,认为那个医生在胡说八道,虽然他好像并没有胡说八道的需要。 没道理,她明明和十一哥在一起,怎么一觉醒来会在书寓呢? 她想了片刻,倏然醒悟,莫非是放她高利贷的强哥将她卖进书寓? 必然是了,他们做的出这类勾当,也经常做这类勾当。 待她大致摸清来龙去脉的时候,才发现医生已经离开,房间内又剩她一个人。 她无法向医生求证,就起身去寻其他人。 她一站起来,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虚软。 无缘无故病成这样,简直是撞邪。 她踏着地板上的一双软缎拖鞋,扶着墙壁一步步挪至门边。 白色雕花木门的把手又冰又凉,她伸手去转,才发现那医生能打开的门,换她就不可以。 这就不是好现象了。 她突然着急起来,用力将门拍得砰砰响。 “有人吗?喂,有人没有有?有没有人?” 没有任何回应。 她越拍越生气,开始用拳头捶门,用脚踢门。 “外面的人全都死绝了吗,连气都不会喘一下!” 就是没有回应。 她累出一身虚汗,因为饥饿,没力气再骂。 无力地躺回床上,既然落到人家手里,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歇会儿别骂了。 她躺也躺不住,想到身下柔软舒适的床居然是堂子里的床,不知有多少男男女女…… 她想的有些多,身上也如同生了刺,无论如何再也躺不住。最后起身将床单被子通通掀到地上,才安心地躺在床垫上。 她望着天花板,连天花板上也精致地绘有西方油画。 她烦恶地翻个身,躺着饿着坐以待毙不是办法,她必须得想办法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 房间的窗户是西式的五彩玻璃窗,午后的阳光温暖刺目,她爬起身拉开绿色的轻窗帘,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二楼。 这一重大发现之后,她都认为书寓的人在欺负她。 自己吓自己半天,以为是刀山火海、狼窝虎穴似的可怕地方,居然仅有两层楼的高度! 她不满十岁就能从两层楼逃命了! 透过窗扇向外观看,自己所在的这栋楼后面是个开阔的院子,院内种有郁郁葱葱的树和未败的木芙蓉,好半天没有半个人影出没。 小离没有见到人,仅凭院子里麻绳上晾晒的寻常衣物,推测那是个平民之家。 从楼上爬到那户平民之家,再靠郁郁葱葱的树木做掩护,她实在不难逃脱。 她的头虽然还有点晕,但是机不可失,也许书寓里的人正是因为她身上有病,才疏于防范。若等到病愈之后再逃,就难得再有如此良机。 她心中窃喜,悄悄去开窗,方才还在心里谢天谢地,转眼就骂天骂地。 王八蛋,窗扇居然是从外面封死的。 她去推旁边一扇,结果一模一样。 果然是她想的太简单。 愤怒之下她又去捶门踹门。 “放我出去,你们这些逼良为娼的乌龟王八蛋,你们这些祖坟没葬好的瘟虫,快把姑奶奶放出去,不然要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门砰的一声打开,一个长得不是特别凶但神气很凶的男人站在门外喝她一声:“老实点,不然割掉你舌头。” 她后退数步,等反应过来,那一张实木的门又牢牢被锁上。 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小离已经饿得没有半分力气。 她自小混迹江湖,知道堂子里对付新人的办法大致是饿上几天再喂一顿盐水皮鞭,然后再不肯再强硬的人也都乖乖认命。 不给她吃的东西,她是很容易认命的,她要不要在认命之前向程易求救呢? 第39章 流落书寓2 永州的堂子,自古与帮会牵扯不清,或许她说出程易,他们肯放她一马。 她纠结半晌,还是作罢,当初在红魔做舞女他都翻脸,更何况因为借高利贷被卖做ji女。 她还是自己救自己吧。 小离也没等人家饿上她三天,仅仅饿到第一天晚上她就认命。 夜幕降临,她旋开床头的灯,又关上,反反复复开关几遍,最后仍旧扔开手,躺在黑暗之中。 她千方百计想骗自己入睡,最后心理敌不过生理,依然被饥饿折磨醒来。 她翻遍整个套间,没有找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 怪不得鸟儿在金丝笼里肯乖乖唱歌,金丝笼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不得不为几粒米折腰。 她想着要是能吃上一口香喷喷的白米饭该多好。 天底下无数浪费食物的人老天不去惩罚,偏偏选着跟她做对,她从小到大浪费米粒的数目喂不活一只鸟好不好。 书寓的晚上灯火辉煌,小离躺在床上,单听外面熙攘热闹的声音,就知道白天的那位医生没有骗她。 她彻底相信这个地方是个ya子,一个高等的ya子,一个还是得出卖皮肉的ya子。 再晚一点的时候有王八蛋来看她,王八蛋按开墙上的开关,明亮的灯光从头顶的水晶灯倾泻而下。 出于自我保护,小离立刻从床上跳起,防备地看着走进来的一男一女。 男王八蛋是白日里喝她那人,至于那高高瘦瘦的女王八蛋,身着青绸旗袍,行动上一板一眼,不像个ji女,倒像是哪家的女管事。 女王八蛋掀开珠帘走进内室,自我介绍一番,果然她是书寓里的女管家,人称田姨。 “什么田姨,一只乱蹦达的老田鸡罢了。”小离在心中暗骂。 田姨问她:“你的病好了吗?” 病好了该接了是吗? 小离立即回归虚弱,阻碍剧情发展。 “没好,病得特别严重。” 田姨又问她:“饿吗?” 这个问题小离很头疼,她是应该回答饿还是回答不饿? 回答不饿田鸡一定继续饿着她,若是回答饿,天底下没有免费的早餐午餐晚餐,估计米饭钱得肉偿。 田姨看她不回答,就道:“看来还不饿。” 妈的,果然是要饿她三天啊! 若等到饿三天加挨一顿盐水皮鞭再屈服,还不如趁早喊饿。 所以她赶紧回答。 “没有不饿。” 田姨听了,转身向候在门外的小丫头做个手势。 小离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她但愿田鸡这个手势是去拿饭拿菜,而不是准备皮鞭。 自打十三岁上认识十一哥之后,她还真没再吃过皮鞭的滋味,就连当年她被人绑架,因为父亲很痛快地答应出钱赎她,她也仅仅是被拿铁丝绳绑住。 渴盼变作现实,不一会儿小丫头端着一个托盘过来,里面放着一大碗鸡丝面。 田姨道:“你的病才好,就吃一点汤面吧。” 小离一点也不挑食,这样的环境下,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已是万幸。想当年被绑架,两天之内就吃过三个烤土豆,眼下的汤面可比土豆好吃若干倍。 小离正坐在桌前狼吞虎咽的时候,田姨点一支烟,不急不缓地问她:“听久哥说你今天闹得挺厉害,我们的祖宗十八代一概都被你光顾过了?” 小离生怕不再让她吃,服软的功力深厚。 “新娘子上轿前也是要闹一闹的,我若不闹,反而不像新来的人。今日闹够闹足,日后才更听田姨的管教。” 田姨冷哼一声:“但凭你这张骗人的嘴,我就能给你个厉害瞧瞧,这次饶过你,下次仔细。” “下次你和你十九代祖宗田鸡也小心。”小离脸上笑着,心里又骂。 送食物进来的那个小丫头,又听田姨的吩咐将新衣捧了几件进来,小离打眼一看,有睡衣有平常穿的衣服还有跳舞的舞衣。 田姨指点着,让那丫头将新衣服一一挂入空衣柜中,一面向小离说:“吃完饭洗个澡,将你身上的衣服换下来。” 小离紧紧地捏着筷子,搞什么鬼,面还没吃完就还债,这也太快。 她望着柜子里摆开的新衣服,好似见到病菌,脸都绿了。 她还是很快收起绿色,点头答应。 “吃完就洗。” 然后低头,努力吃面。 待一碗面吃的精光,趁人不注意,闪电般地掐住一旁田姨的瘦脖颈。 “快点送我出去!” 吃完饭就恢复一些力气,又因她是搏命,所以小离下手的力道实在大。而田姨养尊处优,近几年连打人都懒得亲自动手,此番受困,居然挣都不能挣一下,不一会儿就被小离掐红脸。 跌落在地的香烟将羊毛地毯烧出一股焦糊味,田姨慌道:“掐死我你也出不去,你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走到哪里都能给你抓回来。” 小离早料到他们有此一招。 “少废话,将卖身契交出来。” 田姨道:“我可不能交。” 小离恶狠狠:“不能交就扼死你。” 田姨拿转向一边的目光提醒她。 “你看那是什么。” 她循着田姨的目光看过去,自己的脑门早被珠帘外的石久用枪指住。 小离赶紧松手,并且举起双手。 “冷静冷静,误会误会。” 该死,倘若她的枪没有被狱警贪污掉,方才她就赢定了。 掐着脖子闹一场,她以为她离皮鞭的距离俨然等于零,却没想到那只田鸡破天荒地没有让人收拾她。 非但没有收拾她,还派方才替她端饭收衣的小丫头照顾她。 小离彻底傻了。 这流程完全不像在卖身啊。 田姨留给她的小丫头名叫小汶。 有小汶的好处就是她可以在她的陪同下在走出房门。 过了一天没被对付,小离还在猜测;过了两天没被对付她心里开始打乱鼓;等到第三天,她忍无可忍,自己找到田姨门上。 田姨的住处在后院,小离和小汶打听一番,才知道那日她透过窗户看到的院落,是如意书寓的内院。 书寓里有头面的姑娘居住在前头的奢华居室中,至于姨娘丫头,教引先生等,就一律安置在后院。 后院的房屋,田姨单住一个大大的通间。 小汶引着小离到田姨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便拦住小离,不让她去敲门。 她和小离轻声解释:“雷哥在里面。” 小汶的话音未落,小离就听到有一个男人在房内发火。 “你拿这样的账给我看,是嫌我全家没死绝,特意给我多添一道死咒么!” 小汶被雷哥的骂人话逗笑,见小离听不懂,还特意给她解释。 “雷哥家里就他自己一人。” 房间内的圆桌上乱糟糟地摆着算盘账本子,田姨站在雷哥面前,给雷哥斟茶递水,好声好气:“雷哥你息怒,自从泉音书寓吹捧出一个白珍珠,人们都往那边跑,捧了臭脚还当仙女供奉。” 雷哥的拳头捶得桌子咚咚响。 “他们能吹捧出来一个白珍珠,你也就能吹捧出来一个乌珍珠。不要弄不到钱就找别人的理由,大把的银子投到你这里,你就给我这样几张黄纸。要不看你是老人,我不骗你,我早活剥你全家的皮。” 雷哥盛怒,田姨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雷哥猛喝一盏茶,又发话:“我下个月如果再看到这样的烂账,你也干脆下场陪。只有撑起来的风光,弄不到钱有屁用!” 小离大概听懂里面在闹腾些什么,她轻声问小汶:“雷哥是什么人?” 小汶道:“雷哥是如意书寓老板,除了如意书寓,他手底下还有几间赌场、茶肆、店铺,反正都是帮会下面的产业。” 小离没有猜错,这如意书寓果然还是背靠帮会的。 小离又问:“那他也不是大老板?” 小汶道:“不是,雷哥每月还得跟他上面的老板交账,他上面的老板再跟上上面的老板交账,总之就是一层一层上去。” 小离佩服。 “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 小汶笑道:“我是这里生这里长的,新来的人都跟我扫听□□。” 小离没抱拳说声以后多多照顾,是嫌这话不吉利。 田姨的房门被大力摔开,小离向后一退,看见一身绸衣的雷哥怒冲冲走出来。 他见到小汶,也还是一脸的怒气:“你闲着没事在这里晃什么晃?” 小汶见惯他发脾气,一点也不害怕,指着小离,笑着回他:“我陪着姑娘过来。” 雷哥也不多问,转身走人。 雷哥越生气小离越高兴,她就高兴看自己讨厌的人内斗,有本事斗个你死我活才好。 门开着,小离走进田姨的房间,那堆账本还乱糟糟地摆在桌子上。 雷哥一走,田姨就恢复平常的冰山脸,语气又阴又沉。 她指着圆桌旁的一只软凳,让小离坐。然后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架在染着红指甲的白手指上,点上慢慢吸。 小离坐在一堆乱账面前,就像猫坐在一整盘鱼面前,天生的本性,忍不住多看两眼。 田姨吞云吐雾一番才问她:“你的名字叫韩小离?” 小离一怔,她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她立刻又反应过来,借高利贷时她用的就是韩小离的名字,田姨这会儿自然知道。 小离放开眼中的账本,为自己开解:“我借的钱一定会还,我绝对不是故意拖欠。我几个月没有赚钱,是因为我被抓到牢里去,否则我就算没有全部还掉,也还掉一部分。” 第40章 流落书寓3 “我晓得我没有按时偿还,强哥动怒,可我的确事出有因,还望田姨跟强哥说一声,让他好歹放我出去。至少一个月,至多两个月,我一定将欠他的钱偿还干净。” 田姨听得一头雾水,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不知道你想耍什么把戏,我也懒得理。你既然到我这里,就是我的人,就要听我吩咐。我瞧你也像个聪明人,我不比外头那一起书寓里的老板凶狠,但是我也有我的规矩。守我的规矩,保证你吃到嘴巴里的都是甜头,不守我的规矩,也一定有苦头让你受之不尽。” 小离心里怪异,田姨怎么会听不懂她说什么? 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她先应付着田姨的话:“我一向最是识时务,田姨您尽管放心我。” 田姨“哼”了一声。 “但愿你说到做到。” 小离笑着:“既然我是田姨的人了,我能问田姨一个问题吗?” 田姨还是不打笑脸人的。 “你问。” “我到底是不是被强哥他们卖进来?我到底是怎么来到如意书寓,我到现在仍然糊里糊涂。” 田姨像算命先生似的装高深。 “迟早你会知道,不用着急。” 死那天才知道自己要死,还有什么用处? 她如何出现在如意书寓,难道还是秘密? 不知道田姨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小离再问:“那我什么时候待?” 问题问出来,田姨居然惊讶。 小离没抓住细微地方往深处想,单纯地以为田姨从没遇到过她这般积极主动的姑娘。 “你当我这里是三等四等的烟花间,得靠着撩衣解扣摆茶围度日么?” 小离笑着打个比喻:“中秋节的月饼,先下苦功精心包装,不过迟早还是摆到台面上出售,不同的是台面从街边换至百货商铺的橱窗里。” 田姨也不再藏着:“你倒挺熟悉我们这一行。” “行行都一样,或早或晚,我都该有个具体的时间。” 问明具体时间,她好可以做逃跑的准备。 应该不至于是今天明天后天,名声尚未做出,出手必定蚀本。 田姨拐弯抹角,就是不肯给她准确答案。 “我不着急你倒着急起来了,你放心,你早给人拿金子银子包下。否则你以为凭你这等姿色,能住得进姑娘们的房,用得起姑娘们的丫鬟姨娘吗?” 小离睁大眼睛,晴天霹雳啊,什么都没做居然就被人包下。 “我被谁包了?谁认得我?” 田姨又装神弄鬼。 “到时候你就知道。” 小离恨得牙痒。 她来见田鸡之前白白思前想后,到头来一无用处,被个突如其来打得措手不及。 小离拿食指的指甲刮着桌布,心里打起账本的主意。 她的手指抵着账本的一个角。 “其实我并不想待。” 田姨的脸色看不出来好看还是难看。 “你再说一遍。” 小离猜测她真正的脸色是难看,赶紧解释:“我绝没有瞧不起您这项事业的意思,姑娘们自觉自愿,自力更生,不偷不抢,不骗不拐,谁都没理由瞧不起。” 田姨第一次跟她笑,虽然笑的并不好看。 “你这论调我倒头一次听。” 小离汗都快下来了,她也是头一次说啊。 田姨道:“既然你没有瞧不起,那为什么不多花点功夫,摸几处窍门,赚笔大数目进账呢?你的运气好,日后借势上位,比别的姑娘更容易做红。” 小离抓住刺耳点:“我的运气好?” 她都倒霉倒到大西洋了,还运气好!那要真倒起霉来,还不得五马分尸。 田姨得意道:“不怕给你透个底细,包着你的那位是个有权有势的财神爷。你多花点心思,在他跟前混上几个月,十年的花费都赚出来。你若再有些本领,能让财神爷不舍不离你,日后做他个外室也非全无可能。” 小离这次骂的是财神爷的祖宗,做他奶奶的外室! 别说外室,正室送她她也不做。 什么财神爷不财神猫,她再不济也不至于混到靠臭男人的份上。 除了十一哥,她谁也不依不靠。 小离心里骂街,脸上还得堆笑。 “做财神爷的外室,鲤鱼跃龙门,飞上枝头变凤凰,简直再快活不过,我心里也向往的很。” 田姨什么话听不出来。 “你可没觉得你真心向往。” 小离好话说不下去,就直言:“我早就跟人订过终身,以后不管他贫穷还是富贵,他是满手金银的财神爷还是沿街乞讨的乞丐,我都跟定他。” “我若没跟人订过终身,必然乐得在您这里大展拳脚,不瞒您说,我妈妈从前也是您这一行里的姐妹,我入了行,那是女承母业。但是大家都是道上混的,一诺千金重,我既答应以后嫁给他,就不能*。” 田姨对臭男人一概不屑。 “那个要你守诺言的男人若因你*就嫌弃你,你也不必跟他一诺千金重。男人么,全都那么回事儿,等你把一颗心掏出去,被他踩扁揉碎之后,你就会发现你自己是高居天下首位的蠢材。” 小离瞧她这副愤世嫉男人的模样,就知道她被薄情寡义的男人淬炼过。 小离心里一阵解恨,恶人自有恶人磨,像田鸡这种逼良为娼的歹人,下辈子都不会遇到像十一哥这样的男人。 她以前还一直羡慕别人,现在才发现老天安排她遇到十一哥,已经太够意思了。 小离的手指在账本的边角刮来刮去。 “理想情况下是该这样说,可实际怎样谁又知道,我不想到时候被嫌弃才晓得后悔。” 田姨向她脸上吐一口烟雾,慢条斯理地说:“没关系,那就打,迟早会打到你一诺半两重,到时你就知道是现在皮疼肉疼要紧,还是将来是否后悔要紧。总归我这里有的是手段,要选择哪一样,悉听尊便。” 话音未落已示意小汶出去喊人。 小离忙不迭地拉住小汶。 “等等,等等,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田姨白她一眼。 “又想通了吗?你变脸怎么比翻书还快?” 小离赶紧毛遂自荐:“我的脸皮虽然也值几个钱,但我最值钱的还不是脸皮。” 田姨好笑道:“还有别的吗?” 小离指了指脑袋。 田姨更笑了。 “你若说你脑筋有问题,我十成信。” “你不相信我,我可以拿证据给你看。” 田姨更奇了。 “真是年纪越大见识的事情就越多,脑筋有问题还能拿出证据。” 小离从撒乱的账目中抽出一本,点出上面两处,就说两个字:“假的。” 田姨漫不经心地看一眼,以为她胡说八道,没想到一概说中。 她扔开手中的烟蒂,正坐起来,亲自挑选一本给小离看。 “这本里面的东西你若能瞧得出来,我就真服你。” 小离认真地翻阅之后,非常确定地说:“这里面被撕掉一页。” 田姨脸都白了,被撕掉的那一页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她硬是凭借着数字中的差异给推出来。 她急忙让小汶退出去。 小汶走人,田姨亲自关紧房门,快步走回小离身边:“我找特别稳妥的人做的账目,雷哥那么强的眼力都没有察觉出问题,你怎会看得出?” 小离心想雷老板若能看出来,早将田鸡的老皮剥掉,她哪里还有机会吓唬她。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离非得一举拿下田鸡不可。 “你敢不敢再让我看几本?你的账目做的再平,我也能全部看明白。” 田姨想反正已经被小离看去两处,而且小离身后的财神又不是她能得罪的,索性就让她多看一些。她若真有本领,自己就搬出威逼利诱的法子,将她拉拢到身边,为己所用。 她再找两本不太要紧的账目给她,又将笔墨搬来,一个多钟头的功夫小离就将里面的问题列出七八。 田姨的状态像枯木复活,扑上来就在小离脸上硬亲一口:“你小小年纪,从哪里学的这头毒辣本领!” 小离都快哭了,好在不是被财神爷亲,不然她得真哭。 她一面往一旁躲,一面忙忙地解释:“以前做过一点小生意而已。” 田姨激动完了放开小离,小离又道:“其实这些账目,找个厉害的帐房先生来看,也不难看出。雷老板看不出,除他不够厉害外,也因为他目前还信任田姨。” 田姨清楚自己在雷哥面前的信任再过不久就会被磨光。 “那你认为这些账目怎样做才能不露任何破绽?” 小离道:“怎样做都可能有破绽,只是不同的人做帐,被人看出来的程度不同。” 田姨主动伸出橄榄枝。 “你来做呢?” 小离不急不缓地接住。 “我来做,大概需要高手才能看出来。” 她随苏家搬至凉州之后,就不再读书,她在理财方面的一点本领,完全是父亲手把手亲授。 小离又道:“目下局势混乱,若要与人竞争,没有哪个商家能够不在数字上下功夫。然而仅仅账面上好看没有用处,真正有用处的是钱在手里。比如说有钱,人家就可以捧出一个白珍珠鹤立鸡群,没有钱,就唯有仰望别人,自己焦心的份儿。怎样经营书寓我没研究过,但是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上省一省,也就等于守住自己的半壁江山。” 田姨摇头叹气:“你一张嘴上下开合容易,开门做生意,最不能省下的就是这一处。” 第41章 赎身自救1 小离肯定:“可以!” 田姨不是特别相信。 “你可别乱吹牛。” 小离也须得给自己留出余地。 “我若说自己能避开全部苛捐杂税是吹牛,但是避开六成我可以做到。我曾经研读过各地税务法,各地的税务法每年都在改来改去,多花一点心思,这其中还是有很大的漏洞可钻,我相信永州的税务法肯定也有漏洞。” 田姨还是不能全然相信。 小离道:“给我一本今年最新的税务法,再给我一点时间,在这方面,我有过将近两年的学习,是真是假,一试就知。” 田姨认为她没有必要和自己撒谎,因为撒谎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她重新审视从天而降的小离:“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问我?”小离道,“我还想请田姨告诉我我什么来头呢。” 田姨假装没听见,喊外面的小汶进来,吩咐她赶紧让姨娘出去买今年最新的税务法。 小汶听吩咐走人,小离见形势发展良好,遂大胆提条件:“我想……” 小离才开口,田姨就玲珑剔透地懂了,将满桌的账本推到她面前,推心置腹地保证:“只要你能帮我省钱,莫说不待,赎身都有可能。但是你若敢红口白牙骗我,我就敢你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小离要开的条件就是赎身走人。 她笑道:“谢谢田姨。” 这次的笑是成功后的开心,而不是骂人祖宗的皮笑肉不笑。 时光如流水,日夜不停息。 永州的繁华夜,沉醉在迷人的光线里,有的是觥筹交错,不眠不息。 小离避开书寓的夜夜笙歌,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钻研无数的数字。 如果田姨守约,她估计自己再过两个月她就可以离开。 她拿过一旁的美女月份牌研究,从凉州回永州的时候是繁花盛开的初夏,等从书寓离开,大约已是寒冬腊月。 从初夏到寒冬,大约半年的时间,她还没有获得十一哥的原谅。 到底要用多久的时间,十一哥才可能原谅她。 她在监狱里时还和诗虹信誓旦旦,放话要三个月结婚,这下子大概诗虹的孩子出世,她和十一哥也没能结成婚约。 她心中愁肠百结,越想越觉烦乱,连账目也看不下去。 她索性捧起那一摞账本,用力地朝桌上砸着泄气。 砸桌声还没停,她便听到咚咚咚的砸门声。 她正猜不知是哪个醉汉在姑娘门外发酒疯时,那个醉汉就横冲直撞进入她的房内。 纸笔算盘撒一地,她从椅子上惊跳起来。 “你是什么人?” 那醉汉一身酒气熏天,进门就扑上来搂搂抱抱。 “我的屏儿,我的心肝宝贝,你这几日怎么都不理我?” 小离都快被醉汉身上的酒气熏吐,她拚命地躲着推着,冲他喊道:“我不是屏儿,你那个什么屏儿杯儿的不在这里。” 醉汉顺手给她一巴掌:“别跟我扯东说西,我知道你是年轻姑娘爱俊男,嫌弃我,惦记上那个唱戏的那个小白脸了。” 小离被打红脸,冲他眼睛就是一拳,结果被他躲开。 她更是火冒十八丈,气呼呼道:“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这话醉汉听着高兴。 “你快些喊,咱们开着门喊,我就喜欢听你喊,喊的惊天地泣鬼神才好。” 喊就喊! 小离放声大喊:“小汶,这里有疯狗。” 那醉汉又甩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比上一巴掌打的更狠,打得小离的耳朵嗡嗡作响。 小离一时没反应过来,再次被他揪住衣领。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骂我是疯狗,你也不认真打听打听我宁三爷在江湖上的位分。” 他推搡着她,硬将她的脑袋往冷冰冰的镜子上撞过去。 “你看看,你身上吃的穿的戴的,哪一样不是老子供给,你居然敢背着我跟那个小白脸鬼混,使我的钱去偷男人。” 小离耳朵不疼了,额头感到一阵刺疼。 血顺着玻璃流下来,原来是额头撞破玻璃镜,镜子的碎片插入头皮中。 那醉汉扯着她的头发,扔她到床上去,撕扯她的衣服。 “我今天就要好好梳理梳理你,你个臭货,我平日对你太好,你当我是纸老虎,背着我招三惹四,还敢骂我是疯狗。” 因为疼痛,小离的愤怒升腾到极点,她行动上反击再反击,嘴巴上大喊救命不停。 虽然她开着门,呼救声更容易被人听到,但大家对书寓里的“救命”习以为常,都以为他们在房间里热闹玩笑,没有一个人当真。 没有人来救她,小离唯有自救。 她抓摸起床头上那只憨态可掬的玻璃胖娃娃,用力冲醉汉脑后砸去。 那醉汉冷不丁挨她重击,人都发懵。 小离趁他发懵的间隙,迅疾地再补他两下,然后伶俐地从他身下滚出,逃出自己的房间,逃到田姨的办事房求庇护。 那醉汉伸手一摸,头后鲜血直流。 他酒醒了,也意识到方才的人不是屏儿,但恼怒之心更盛。因此不依不饶,一气寻出去,直找到田姨那里,非要让她交出小离不可。 小离在田姨的办事房中,一手拿纱布裹住的冰块冷敷额头上的伤口,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玻璃娃娃。 她想他若再敢过来碰她一下,她就拿这沾血的娃娃砸死他。 田姨不愿将事情闹大,一面忙乱着让人为宁老三止血,一面少不得推小离出来赔不是。 小离那性子,别说跟他赔不是,哪怕他来跟她赔,她都不肯认。 田姨见她不给面子,少不得拿不放她走人的话威胁她。 小离想早日见到十一哥,也唯有忍下一时之气,走到宁老三面前,直冲冲*地说:“对不起!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宁老板。” 那宁老板被顺从惯了,何曾受过破烂女人的气,因此这次即使是他的错,他也气势汹汹,见好不收。 “眼下再说好听的为时已晚,田老板,你开个价,这人我买了。” 小离紧张地看向田姨,田姨为难地向宁老三解释:“她虽在这书寓之中,但并不是做事情的姑娘。” 宁老板冷哼一声:“笑话,在书寓里不卖身难道还卖笑不成?即使现在不卖,也迟早有她卖的那一日,你就按着她卖日的价位说个数字于我也是九牛一毛。” 宁老板没想到田姨还是不肯让步,田姨再次声明:“这姑娘是我的账房,仅仅替我管理账目。” 小离捏着一把冷汗,实在拿不准田姨是以退为进故意抬价,还是真的不卖她。 那宁老板蛮横惯了,如何肯多留一面:“我不管,你让屏儿跑了,本来就欠我个交代。今日将她给了我,权当了账,以后我也不再跟你算屏儿这一笔。” 田姨还是忍耐着:“屏姑娘虽不在,但我这里还有别的好姑娘日盼夜盼您宁老板大驾光临。” 田姨各种好话尽说着,旁边的人也附和着劝,无奈那宁老板就是不肯松口:“你少嘴里调蜜似的哄我,好不好我让人来拆了你这破庙。” 到了剑拔弩张的份儿上,田姨也不禁冷笑,走开他身边,坐回自己的主位。 “想拆我这座破庙的人不计其数,你宁老板怕还排不上数目。” 宁老板没想到田姨会坚决地为个手下人当众顶撞他,一张醉脸变成绛紫。 震惊之人除宁老板,还有小离。 她原以为自己今日必定难逃一劫,正绞尽脑汁要寻一条生路,并没想到田姨会维护自己到底。 田姨目光锋利,望着宁老板道:“大家在道上混,最愿讲的是个和气。我今日对宁老板你一让再让,但你也莫要太肆无忌惮。如意书寓开门迎,宁老板若想来,风大雨大我也躬身相接,宁老板若不喜欢,也尽管转身出门,但你若存心寻衅,不讲道理,我这里也并非任谁都能站得住脚跟。” 那宁老板见田姨撕破脸破撕,还有什么好脸,立刻喝命自己手下人在外面打砸。 “你好欺负不好欺负我清楚,今日欺负你一场也就清楚了。” 田姨坐在原位,皮笑肉不笑,既不命人报官,也不命人阻拦。 不过十分钟,宁老板的一群手下就被人制住。 石久亲自拎着宁老板的一个领头爪牙,那爪牙的两只胳膊通通被石久卸下来,石久一松手,他站都站不稳,咣当一声跌在地上。 石久一言不发地站在宁老板面前,宁老板见到石久就像见到阎王:“石……石……石久……” 石久接过一旁姨娘递上来的帕子擦脸上的血,反问他:“你喊我做什么?” 宁老板口干舌燥,虚软地跪倒在地。 “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好撑船。” 石久拿眼睛向小离那边一指:“去和韩姑娘道歉。” 宁老板明白石久所指的韩姑娘就是被他打的那个女孩,他起身要小离面前道歉,却被石久一脚踹倒。 “爬过去。” 小离都看呆了,一直看守他的石久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连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宁老板都震慑的住。 宁老板爬到小离面前,可小离嫌恶地退开数步,并不接受他的道歉。 他看向石久,请石久示下,石久擦着手中寒气凛凛的短刀,不发一言。 第42章 赎身自救2 宁老板继续道歉,各种好听话说得让人恶心。 小离举起手里的玻璃娃娃,想再狠狠地砸下去,一忍二忍,还是收回。 “我不愿在你受辱的时候赚这份便宜,我仅仅是这一刻接受你的道歉。一旦出了书寓的门,我不认。我会记住你的账,风水轮流转,有我收拾你的那一日。” 这厢闹得不成模样,田姨也来劝石久。 “宁老板喝多酒了,场面弄得太难看也不妙,全当我个面子,就放过去吧。” 石久说声“走人”,示意宁老板滚蛋,又吩咐手下的人去给小离请医生看伤。 小离心里疑惑,她一度以为石久是田姨手底下的人,如今看来,倒是田姨在石久面前恭恭敬敬。 这也罢了,但是石久平常的事情基本就是吃喝拉撒和盯死她,对她从来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今日怎么突然转变风向帮起她的忙,委实令人费解。 这次请来的医生依然是海军医务所的裴所长。 裴所长用镊子将玻璃的碎片从皮肤中取出,小汶在一旁看着血流不止的小离,都替她疼。 碎片取出,上药包扎,忙了好半天才处理停当。 裴所长给小离留下内服外用的药,又嘱咐她一些注意事项,直折腾到快十一点钟,才告辞离去。 小汶送裴所长出门后,回来见小离正在收拾桌上一堆带血的棉纱,赶紧抢上前,催促她去休息睡觉。 小离道:“我睡觉又赚不到银子,你催我做什么。” 小汶目瞪口呆,她在书寓呆的最久,书寓里的姑娘,一个一个都是田姨拿参汤供养,拿熏陶出来才女,绝没有哪个姑娘说话如此大胆直白。 小离不认为自己的言行有任何问题,反问她:“你看着我做什么?” 小汶忙摆手:“没有没有。” 她说没有,小离也不细问,被抢掉这边的事情,就转而去收拾碎掉的镜子。 小汶也不再拦她,收拾完她自然会去休息。 小离真正躺在床上的时候,是十一点十七分。 房间外的世界欢笑依旧,小汶安置她睡下,才要替她关床头的台灯,她蓦地又扶着头坐起身。 方才收拾房间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安静躺下,疼痛作祟,一颗脑袋就变得比石头重。 小汶去扶她:“怎么了,你不舒服?” 小离坐起之后,看着小汶,却是一脸茫然。 “我忘记我要做什么。” 小汶道:“不然你躺回去,重新起来一遍,我忘记事情就是用这法子。。” 小离笑一笑,没真躺回去,她慢慢想着,好在想起来。 她指着床边的白色矮柜,问小汶:“我的那只玻璃娃娃呢?” 小汶想了想,说:“洗完放在盥洗室,忘记拿出来了。” 她转身到盥洗室去取,回来的路上,用一条绒线帕子擦拭胖娃娃身上的细小水珠。 小离从她手中接回来捧在怀中擦拭。 小汶道:“可惜这个娃娃今日见血,不吉利了,不能再送给你的朋友。” “我再买个新的给她,这一个是我的福星,我自己留下。”她在娃娃脑袋上亲一口,将娃娃摆回原处,“以后就放这里,谁来砸谁。” 小汶摸着娃娃的头:“以后应该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那谁晓得,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小汶道:“是真的,那个石久单独调了两个人过来,轮番守在外面。” 小离心里本就对石久有所猜疑,此时小汶提起,她就势问她:“石久到底是什么人?” “不清楚,不知道,她和韩姑娘你一般,也是新近过来。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很少同大家说话,所以打探不出他的来头。” “我见田姨好像也有些怕他。” 小汶道:“你问田姨也没用,田姨想说的事情不用问也早讲个一清二楚,她不想说的事情,非但问不出所以然,说不定还讨一顿骂。” 小离愁眉不展。 小汶见她如此,便出主意:“你如果特别想知道,等下一次雷哥过来,我可以代你问他。他的消息一向灵通,多少会知道一些。” 小离好奇:“你问雷老板,他就不会骂你吗?” 小汶灿然一笑:“他看着凶罢了,不会真骂我,我不怕他。” 小离略微瞧出点端倪。 小汶脸一红,转身快步走人。 “田姨说你好好休息,她明天再来看你。” 小离忙在她身后喊:“你如果在外面遇到石久,替我谢谢他。” 小离挨打后的第二天就去找田姨。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晚未眠,还是决定试一试。 田姨十点多钟才由姨娘侍候着在餐室吃早饭,见小离捧着账本过来,就问她伤有没有好些。 小离道:“好多了,昨天闹一场,没来得及将账做完,今早起来补完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你何必如此赶,我又不急这一时半刻。” 她是不急,小离急。 田姨吃完饭,净手漱口,带小离回自己房中。 翻完新新旧旧的账本后,田姨被白花花的银子哄得眉开眼笑,拍着小离道:“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像你这样的女子,若是被谁娶到家中,强似娶到一座金山银山。” “田姨你过奖。” 因为田姨昨天护卫过她,替她出头,她这回也没好意思在心里骂她。 田姨道:“一点都不过,我若有你这通身的本领,早不在这里混日子。” 她猛夸一番后见小离面色郁郁,自以为了解地说:“你放心,你为我做事,买进卖出赚的钱,少不得也有你一份。你肯一心为我,我也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小离听她如此说,也不气。 “我可以问一下我能够拿到多少钱吗?” 田姨银钱上面也大方,晓得该花的地方不能少,该笼络的人不能放她跑。 “你若要钱,就先拿一千块用着,缺衣服首饰什么的,尽管吩咐小汶出去替你买回。我当然知道一千块不算太多,等日后再赚钱,仍旧有你大大一笔分红。你可以同姑娘们打听打听,田姨我向来是有钱大家赚,绝对不是那一起吝啬的人。” 一千块和小离所需的数目相比,的确不算太多。 “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田姨豪爽地:“你问。” “我想知道我赎身的价目是多少。” 小离既然已经毛遂自荐成功,她就得赶紧进行下一步。 “听说不同的姑娘价目也不一样,那个走了的屏儿姑娘是上一等,所以祥和车厂的老板花两万块赎她,也就相当于是一辆高级汽车的价钱。而逊于上一等的姑娘是八千块,至于最末等的姑娘也要两千块,不知我算是哪一等的姑娘?” 田姨不说话,从神情上看好像完全小离她问住。 这些不是最常规的问题吗? 小离都不明白田姨为什么会被她问住。 “我虽然没有被明确告之过自己属于哪一等,但是二等的姑娘们有一个丫头伺候,住的房间也与我相像,大约我就是二等吧,那么我的赎金是不是也算作八千块呢?” 田姨被逼到数字明确的地步上,好歹开了金口。 “你要问清这个做什么?” 小离借着昨天的事情发挥。 “昨天的意外令我感到不安,我担心以后动不动就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所以想弄清数目,以便日后替自己赎身。田姨你的目的是赚钱,所以无论是我自己替自己赎身,还是别人替我赎身,在您这里应该都没什么两样。” 田姨尽量拿话安抚她:“宁老板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昨日一闹,石久都替你出面,有眼睛的人都晓得你是不能招惹的,以后谁还会专门找熊心豹子胆吃。” 小离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为什么我是不可以被招惹的?为什么石久要替我出面?石久到底什么人?” 田姨被她问的结舌,不得不先敷衍她:“以后你自然知道。” 小离就知道她不肯告诉自己。 “田姨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但是哪怕没有昨日的事情,我也要替自己赎身。” “那又是为什么?” “我在这里,即便什么都不做,见到我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人越多我的事情也就越容易传到我未来丈夫的耳中,我以后总不能顶着个坏名声嫁人。我是不知道什么名声不名声,但他是一个男人,却不能因为我蚀掉面子。” 田姨一万个不将男人放在眼里。 “他怕丢人,不娶你就是。” 小离一万个将十一哥放在眼里。 “他不娶我也要嫁。” 田姨反诘:“你既然发了狠心,无论如何非嫁他不可,那还顾虑左顾虑右做什么。实话告诉你,顾虑也无用。” 小离又在心里咒骂她。 田姨又做出一副棺材脸。 “赎身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回去吧。” 今日说不成,以后更难再说,小离才不受她的骗。 她脑筋飞速转动,再接再厉道:“我近日探几个贵的口风,加之分析几个月来报纸上的风向,桂花湾一带十有□□将有大动作。” 田姨完全是块点不着的木头。 “桂花湾一带有无动作与我何干。” 第43章 赎身自救3 小离丢下梳子,握着他的手,镜子里笑靥如花:“你是人,别人也是人,所以我不能格外好的招待你,但对你一定像对别的人那般一视同仁。” 她指着灯火:“程先生,你要关灯还是开灯?” 程易不说话。 小离道:“你不表达意见,那就开着吧,我所招待过的普通人大都喜欢在灯光下看女人的身体,我想你应该也不会例外。” 程易这才冷冰冰地回一句:“那你就尽管开着。” 小离转过身,手指爬上他的衣领,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么是你给我脱还是我给你脱?” 程易一动不动,小离赶紧骂声自己该死。 “我真是糊涂,你付我钱,买我的人,当然是我服侍你。等我赚够钱,反过来买你的时候,才轮得到你来服侍我。” 她笑盈盈上前,解他的衣扣,程易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阻拦的意思。 解开外套,又解衬衣,小离解到他衬衣的第三颗衣扣时暂停手上的动作。 “买卖开始之前咱们须得讲明,陪睡是一个价钱,留宿又是另一个价钱。” 程易攥着小离暂停的手,用她的五指扯开衬衣上的最后两颗衣扣。 “你不用担心蚀本,这里价钱我比你清楚。” 两颗衣扣一齐落在地板上,叮当弹跳两下,不见踪迹。 小离第一次看到他身上狰狞扭曲的道道伤疤。 她第一反应居然是心疼,第二反应才是转过身。 她正准备继续报仇雪恨的时候,身体突然腾空。 程易将她扔到床上,语气不佳:“你不是喜欢挂价售卖么,我今天就称你的心如你的意,让你卖个干净。” 小离脸都吓白。 “你走开,我不卖了。” 程易非但没走开,反而整个人都黑沉沉地压迫在她上方。 “那不行,你敢卖我就敢收,我要收,你就不能不卖。” 小离咬牙切齿:“我卖给谁也不会卖给你。” 程易握着她的下巴:“那你打算卖给谁呢?” 小离武力上欺他不过,语言上却可以嘴硬到底。 “不是我打算卖给谁,而是我早就卖给谁,也许是赵家的公子,也许是钱家的老板,也许是孙家的老翁,就在现在的这张床上,我什么人都卖过,可我就是不卖给你。” 程易的手指已经攥住她的绸衣,他微微笑着:“既如此我倒非得亲自检查一下你到底卖了多少。” 薄滑的绸衣,在程易手中就如同是纸做的。 她踢他捶她,慌乱地扯回自己的衣服,她突然想起宁老板欺负她的那一日,她是拿床头的玻璃娃娃砸他脑后逃走的。 程易的人是冷的,落在她身上的气息却是热。 她的右手在挣扎中本能地抓住她的福星,却迟迟没有砸下去。 让她如何砸下去! 她怎忍心伤害一个多年来一直保护她的人。 无论舍弃与陪伴,都是他在危难时为自己做出的最好选择。 他在石狮岛弃自己而去,是不愿连累她。 他千里迢迢从广南赶回永州,是为将她从绑匪手中救出。 一切的一切,他都在为自己着想。 十一哥从没有辜负过她,而是她一再辜负他。 如果她肯好好读书,如果她从跟随十一哥那一刻起就弃恶从善,如果她从来没有去冒充过苏小姐,时至今日十一哥就不会将她当作一个惯犯,对她误会深重,更不可能不惜一切伤害她。 他在危难的时候说要好好保护她,可她更在心底暗暗发誓,要一生一世对他好。 玻璃娃娃的冰冷刺手,她缓缓放下那份沉重。 他松开她的唇,她能够呼吸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不要你这样对我!我不要!” 程易终于负气地发作,咬了她的脸,问她:“你再说一遍你想卖给谁?” 小离的身体在发抖,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我谁也不想卖,我谁也没有卖,我心里就唯有你一人。” 程易在心里痛骂自己,硬是不许自己心软。 “这就对了,你只能卖给我,你就算是当妓女,也是我一个人的妓女。” 小离努力将泪水逼回心里。 “十一哥,你就真的恨我入骨?” 程易的拳头用力捶在床上:“别叫我十一哥,别再提从前的事情。我在乎的人已经死掉,活在世上的是一个叫韩小离的骗子。一个和死去的小离长的相像的骗子纠缠我,既然赶她不走那么我就顺其自然买下来。所以你不必想太多,我买你卖,我们之间就这么简单。” 不知是震惊还是伤心,她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程易也不说话,他看到她颈项处有一段红色的线绳,便猜那是他的玉佩。 他伸手去扯,小离慌忙去夺。 “这是我的,你不能拿走。” 程易见她白嫩的颈被他扯出一道红痕,也就扔开手,起身穿衣。 小离情急,他今次来过,会不会以后都不再来见她? 她跌跌撞撞地追上去抱住他。 “十一哥,你不要走,你要怎样我都依你,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程易要推开她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程易要摆脱她却绝不容易。 小离再次追上去,更用一番力气抱住他:“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 “你要我,我却不稀罕要你。” 小离使出无赖的劲头,死死地抱住他,十指的关节都被她自己勒得发白。 “你如果再抛弃我,嫌弃我,我会死掉。” 程易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手指:“不必将你自己描述的那么柔弱,别人会死我相信,若是你,放在狼窝里你也可以蜕变成狼,恐怕有朝一日我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你仍然风光无限。” 小离明知失败也坚持着:“求你原谅我这一次,我知错了,我日日夜夜都在忏悔。我对着灯火发誓,我今生今世绝不再做任何一件背叛你的事情,否则让我死无全尸。” 程易心里越痛,越不为所动。 “你的眼泪已经骗不到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走,我立刻派人将你送出永州,你若还是执迷不悟,那么你最多就是我养在身边的若干女人中的一个。” 小离听他说这样的话,心都碎了,没有被他掰开手指,僵硬地松开。 “原来我就你身边若干女人中的一个。” 程易不再理她,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人。 望着程易的背影,小离一个人呆坐许久。 卧室外的欢声笑语成了重重叠叠的幻声,一层一层漂浮远去,留下她,身居荒冷而空旷的坟墓。 一切都结束了吗? 真的要将深刻的感情视为泡沫,彼此各走各的路吗? 后面的路走过十年二十年,彼此都拥有看似完美的家庭,再相遇时,对视一笑,佯作前尘往事早已随风而散,却真实地隐藏起一生的遗恨。 当真要如此吗? 难道以后她与他的交集就唯有十年二十年后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吗? 为了那相逢一笑的交点,她二十年来都不得快活? 二十年后再相逢,心里的血早已冷成痂,结成一道道丑陋的痕。 她遥望着水晶灯下透亮的玻璃镜,再炽热的一颗心,映在镜子里也是虚冷的,更何况原本的悲凉。 温润的玉佩悬在胸前,没有被他抢走,难道这一点点,就是她唯一能够留下的东西? 她要的不是回忆,不是纪念,她要的是将来,她要的是朝夕相伴的岁月。 她不要离开,她更不要做他诸多女人中的一个,她也不要二十年后再相逢。 他给她的,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她通通不接受。 她绝对不可能按照他安排的路线走下去。 她不再看镜子里悲气沉沉的自己,因为她不肯承认那是她自己。 初相识时,他无视她的不情愿,强行将她带回家中。 以后的岁月,他用他的温情作茧,一点一滴缚住她、侵蚀她。 今时今日,她在他作成的茧中呆惯,深刻的感情在身体里像病毒似的扎根繁衍之后,他却强行将她驱逐。 凭什么他要她留她就留,他要她走她就得立刻消失? 她是一个人,不是他想不要就不要东西。 没有二十年,没有重逢,没有彼此美满的家庭,她可以让可能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存在的可能。 他以为她做不到吗? 她怎么可能做不到,如果真的走到无路可退的境地,她想让他永远无法摆脱自己,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她就在手里拿握一把锋利的刀,站在他面前,在他不明所以的情形下将刀子插入自己的心脏。 如此一来,她的肉体的确将不复存在,但他永远也无法摆脱她的魂。 或者再狠一些,她想办法将这把利刃送到他手中,逼他或者骗他亲手将它刺入她的身体。 第44章 流落街头1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在临死之前再替自己解释,他就会重新相信她。 他相信她,她就是个无辜之人。 一个无辜的她死在十一哥手中,比一个戴罪的她死在十一哥手中,更令十一哥难忘怀。 他永不忘怀她,就等于她与他如影随形,就等于她永远陪在他身边。 她要在他的茧里待着,他就赶她不走。 她死去的岁月,纵然如他所言,他身边会出现诸多的女人,但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这样被他记住。 她个性中的决绝与激烈在程易的刺激下迸发,她既想到办法,就立刻着手去做。 那虚幻的声音又从飘渺的九重天落回现实,再度喧嚷清晰。 她换掉身上被他撕破的衣服,对着镜子,重新将自己装扮一番,眼下就是无路可退的境地。 她正对镜戴左耳的耳坠时,听到敲门声。 这里居然还有人懂得敲门,她头一次见识。 她尽管放着那敲门声不理,继续戴耳坠,她就不相信她不说请进,外面的人会作罢。 这里是疯子的世界,自大狂的世界,人人都自认是老大的世界,她不开门,了不起就是打进来。 打进来才好,她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正预备寻人打一架。 打架就需要武器,她打开梳妆柜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把银色的剪刀,哐当一声扔在台面上。 可惜剪刀的尖不够锋锐,否则可以一剪封喉。 敲门声烦人的吵个不停,不知又是哪个喝醉酒的臭男人,她实在是气急了,起身踢开挡路的凳子,自己去开门。 “敲什么敲,家里死了人来报丧么!” 她开门的时候就已经抬起脚,预备攻其不备,在开门的时候冷不防踹那混蛋一个窝心脚。 她开了门,才发现敲门的是人小汶。 她不得不压下自己的脾气,问她:“你好端端地敲门做什么?” 小汶道:“我怕屋子里有人,不敢往常似的随便进来。” 小离没好气:“人都死了,随便进。” “谁……谁死了?”小汶还好奇地往里面探头望。 小离回到梳妆镜前,继续打扮她自己。 “白公子走了吗?” 小汶掩了门跟进来:“我不知道,我下午替田姨去裁缝铺送姑娘们冬季衣服的样式,这一会儿才回来。” “那你怎么不去找田姨,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小汶悄声道:“我方才去田姨那里,田姨正在和石久说话。” 小离心里起了好气。 “他们在谈什么?” “我隐约听他们提一句白公子,具体怎样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我怕被发现,也没敢多听就赶过来。” “是么。”小离又问,“田姨那里除了石久还有什么人?” “那就没人了。” “那你从田姨那里过来,见到眼生的人或者奇怪的人吗?” “这几日连连下冷雨,哪里有眼生的人。” 小离听小汶如此说,就知道程易已经离开。 她摸着手边冰凉的剪刀,大概她将剪刀递到他手中,让他刺死自己,他都会嫌烦。 但这世界不是他一个人的,两个人的感情,不是他一个人想结束就能结束。 在感情方面,她就是做个无赖又如何,更何况她在他心目中本就是个无赖的形象。 她将剪刀重新收起,将来若非是皆大欢喜的团圆结果,就是裂胸溅血,没有第三个选择。 她正出神,又有人敲门。 今日的人全都像她似的被亲人抛弃,受了大刺激么。 这一次小汶去开门,进来的人是田姨。 田姨命小汶先退下,独自一人走到小离身边。 小离起身,也问田姨:“白公子呢?” 田姨道:“白公子自是回家去了。” 小离道:“我和他的局还没了,我还以为他会等我。” 田姨面露愠色。 “小离,你太陷我于不义。” 小离怪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田姨道:“我以为你见白公子是还记挂着桂花湾的事情,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阻拦你与他接近,没想到你……” 小离反问:“没想到我怎样?” “没想到你胸无大志,仅仅将白公子弄到房中私相幽会。” 田姨话一出口,小离就知道是程易多管闲事。 他既不要她,凭什么她的事情还要由他过问。 他半分也休想管到。 小离道:“而且我认为人生在世,真正要做区分的是喜欢与不喜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凡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即便是做个除草的园丁,那也是大志向。至于田姨您不惧世俗的眼光,撑起如意书寓的一片天,亦是女中豪杰。” 这样的话,田姨听来自是欢心。 小离的反击,田姨竟无言以对。 她马上疑心小离:“你的意思莫不是你也喜欢做这一行?” 小离一想到特地来欺负她的程易,不管喜欢不喜欢,都一定表示喜欢。 “今日见到我的财神爷,我才意识到自己往日的见识有多浅薄,才知道田姨当初的劝言才是历经风霜后的真知灼见。男人与女人之间谈什么感情?钱赚到手里才是实际。古往今来情比金坚的感情,必然是双方之中一方早逝,或者彼此双双早逝。可见还没有图穷匕首见的感情是用来怀念的,而真正的感情经过岁月的洗礼,都变成时光里的尘埃,一文不值。” 田姨听小离所发的感慨,与自己往日的观点相似,她倒无可挑她。 “你说这一篇话,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小离主动向田姨赔笑:“从今以后我心甘情愿地跟着田姨您吃饭,我听从您的教诲,不仅从眼前这个财神爷身上榨个十万八万,也一定刻苦钻研,从别的财神爷那里赚个满钵满盆。” 田姨审视着小离,话是好话,可她眉眼含怒,哪里有半分真心。 她慢慢想明白。 “你这些话真正不是说给我听的,是想借由我再说给别人听,是不是?” 小离没想到被田姨看穿,于是不再说话。 田姨也不与她为难。 “你的话若早几日对我说,我高兴引你进门,但今日为时已晚。” “为何为时已晚?” “因为你的财神爷厌倦了你,而我也不能继续留着你。”田姨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是小离的卖身契,“有人让我将这张卖身契还给你,从此你就是自由身。” 小离接过来卖身契,管它是真是假,看过就撕碎。 “是程易让田姨交给我吗?” 田姨明哲保身。 “你究竟如何得罪下人我不管,也不想管。既然卖身契已经还给你,你也就走开这里吧。免得你房中再出现一个两个,让我不好交代。” 小离这才明白田姨是来赶她走人的。 她既决心与程易做对到底,就没预备走人。 她口干舌燥,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自己喝。 田姨指着房间里的东西说:“这些衣服首饰,你若喜欢也随便挑几样带走,至于你为我做事的赏钱,田姨多了没有,但也不至于太亏待你。” 小离喝茶的功夫,脑筋已经退热,快速转几转。 “小汶说四凤书寓的查老板常年打压田姨,留下我我可以助田姨一臂之力。” 田姨看透小离的心思。 “我与查老板的恩怨不敢劳驾姑娘你,至于赚到两条街三条街,我有命赚,也得有命花才是。” 田姨见小离这个态度,未免夜长梦多,就喊小汶进来,替小离收拾一个包裹,立刻就要逐她走人。 小汶见田姨铁青着脸色,只有乖乖收拾的份儿,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小离哪里想到田姨雷厉风行,说让她走就一分钟也不多留她。 小汶将包裹送到小离面前的时候,小离没了好气。 “程易呢,我要见他,究竟怎样我要和他说个清楚明白。” 他到底想怎样? 一会儿将她弄进书寓,一会儿来羞辱她,一会儿又将她赶走,他没来由地花样百出,她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田姨道:“程先生既不与姑娘计较了,姑娘就该感恩,留着性命哪里去不得,何苦非待在不欢迎你的地方。” “凭什么你们拐我进来,我就出不得大门半步,你们让我走,我就一刻也不能留?” 临别之前,田姨又赠她一句真言。 “凭你无权无势,所以只好任人欺负。” 好一个无权无势。 小离无言以对。 她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她的十一哥会用他的权势来对付自己。 她在七里湖摸螃蟹的时候没有想到,在被他罚站读书的时候没有想到,在他抛下一切日夜守候在她病床前的时候没有想到,在他们一起流落石狮岛的时候没有想到。 小汶瞧着众人的眼色,将紫色皴染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离与田姨面前。 小离又喝了一大杯冷茶,手扶着桌面,半晌无言。 小汶悄悄将床头的玻璃娃娃取来,放在包裹的旁边,低声说:“全都收拾好了。” “这些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田姨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第45章 流落街头2 “将我原来的衣服还给我。” 她说完就歪下头,一阵风似的往下摘钻石耳环,褪翠玉镯子。 田姨见小离不再执着留下,莫说还她旧衣,便是再赠她十件二十件新衣也无妨。 小离心中真正气恼的人是程易,这段时日以来,田姨除了常骂着她,对她并有实际性的伤害。 她受到程易权势的压迫,田姨未尝没有受到。 无论田姨是巴结逢迎,还是受人压迫,她都没有必要和她纠缠。 谁又不是谁生命中的过? 十一哥都能将她视为生命中恨之入骨的过,更何况她对仅有浅薄交情田姨。 她走进盥洗室,再出来时就换回原来的衣服,洗尽脸上的脂粉。 除了卷曲的长发无法立时复原,她变回原来的韩小离。 小离对田姨和小汶说一声“多谢照顾”,就头也不回地走人。 小汶追在后面喊:“姑娘,等一等,你的包袱。” 小离遥声道:“送你了。” 踏出如意书寓的大门,她重新走到永州的大街。 空气依然是旧日气息,心中却五味杂陈。 她漫无目的地走一段长路,走累了,在江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 霓虹灯的光彩流转闪烁,余光洒落在江面上,明暗浮动。 永州的夜是永不败落的繁花盛开,而无数的人如同无数的星,点缀成这一世繁华夜幕的苍凉。 她望着江水对面的万家灯火,她的苍凉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离开书寓的小离,恍若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没有人知道她是穷死病死,还是流落它方。 这样的时代,每天穷死病死的人那么多,谁又理会的过来。 书寓之中,唯一怀念过小离的人是小汶。 田姨偶尔也怀念,她是因为失去小离之后,没能在桂花湾新建上大赚一笔而怀念。 永州的钢材木材,她一等再等,向无数的朋友打听核实,终于敢拿出为数不多的魄力出手下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错失良机,钢材与木材的价格,早就被人飙成一个鸡肋的数字。 田姨赶紧打听,才知道桂花湾这张大饼,在半个多月前就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吃,以至于时至今日,她连咬上一齿的资格都没有。 田姨眼睁睁地看着可翻身做主的巨财与自己擦肩而过,心痛地要吐血。 倘若当初小离劝她出手的时候,她不疑心于她,今日就是她做赢家,赚的一个令众人艳羡眼红的局面。 悔不当初啊! 不光心痛,肉也痛,痛得她病倒在床。 田老板来探病的时候,告诉田姨这次的大赢家是秦少爷。 田姨好奇地就问雷老板:“是哪一个秦少爷?怎么从未听说过永州有这一号人物。” “秦爷的公子秦正飞,还能是哪个秦少爷。” 雷老板没好气,若非田姨自己将自己悔病,他一定不放过这件事情去。 田姨受了刺激,又要吐血。 秦正飞的大名她一天倒要听上到几遍。 她撞破脑袋也想不到雷老板口中的秦少爷会是秦正飞。 一个被狐狸精迷住,整日在挽香楼挥金的纨绔子弟,居然也能一鸣惊人,做得成这等正经事情,她真真是白活几十年。 秦正飞的一鸣惊人,需要感谢韩小离。 小离是挽香楼的桑桑荐到秦正飞面前。 秦正飞一开始是碍于小情人的面子,才答应收小离到他身边做事,才肯决定在桂花湾的重建上注一笔。 在桂花湾重建上注的一笔钱,对秦正飞而言不算小,但也称不上大。 倘若决策失误,他就当将这笔钱被他玩闹挥霍掉,到时再处置了新来的韩小离就当了事;但是若真如韩小离所言,能大赚一笔,使自己在众人面前风光出头,打一打那起在背后瞧他不起的小人嘴脸,却是再痛快不过的事情。 小离给了他这个痛快。 在桂花湾的重建正式公布之前,秦正飞都没想到自己的巴掌能够真的打出去。 等真的打出去,非但小人闭上嘴,连他父亲也对他刮目相看。 父亲对他有所改观的时候,又有五姨太在父亲耳边吹风,替他说尽美言,他倒难得地过一段得意日子。 秦爷对儿子刮目相看的同时,也认识了他身边的军师韩小离。 经桂花湾一役,小离得到秦爷的肯定,成功进入秦宅。 进入秦宅的小离,与她的同仁一起在办事厅办最基础的公事,还不算真正站稳脚跟。 她一直在等一个能够令她站稳脚跟的机会。 她等来等去,等来的竟是烟铺的管理权。 从前管理烟铺的小高因酒误事,被人挑了场子,所以着实被秦正飞重罚。 烟铺的管理,小离一开始是拒绝的,拒绝不成功的结果就是使烟铺亏本。 秦正飞哪里是好相与之人,头一天知道亏本的事迹,先命人将主事的小离打一顿,第二天一有空闲就出现在办事厅,当着一众同仁的面与小离算账。 小离等秦正飞发泄完,才说:“我一早表示过我做不来鸦/片的生意。” 秦正飞从鼻子里冷哼出来。 “这满屋子里的人就你最清高!你这么清高,怎么不去做修女?” 小离未免再挨打,没说这不是清高不清高的问题,而是戕害人命的问题。 她如果说出来,按照秦正飞人有我也得有的处事观,他一定会说人人都在戕害,为什么他不能戕害,为什么你韩小离不能戕害。 韩小离气完程易,就发现自己还是怕程易。 除了程易之外,她怕的还有父亲母亲。 所有她真心在乎的人,她都怕。 她如果仅仅是一个人,坏事做了也就做了,生来就是烂命一条,是生是死没多少重要,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也没多少重要。 可是心里有在乎的人,人生就是另一般模样。 她做下坏事,待有朝一日程易肯认回她、父亲母亲肯原谅她的过往时,就很有可能因为她在外的劣迹,再度不肯认回不肯原谅了。 秦正飞用力拍桌子,拍得桌面上的茶盏一阵乱响。 “别站在我面前当哑巴。” 小离暂停自己的思虑,换一个角度解决问题。 她笑着问:“少爷,您喜欢钱吗?” 秦正飞眉毛立起来,斜她一眼。 小离挨了打也不惧怕他一点,继续说:“我知道少爷喜欢钱,我们大家谁都喜欢钱。但是鸦/片的生意,不提其它,仅仅是每次在码头上的打打杀杀,就够让人头疼。拿着性命来装口袋,只知今天不知明天,哪里能得到长久的安稳,真没什么意思。” “那你倒告诉我哪里有长久的安稳,国家尚且不能长久,谈各人,不认为可笑吗?” 秦正飞捏着自己的手腕,已经决定一会儿再让人打她一顿,从前并没有看出她如此不服管教。 他自来用人,要的是个忠心听话,至于本人本身的个性,要不然学乖藏起来,要不然就外力打下去。 小离道:“背两本历史书,就知道在任何时代都没有绝对的长久,但相对的长久遍地都是。少爷,你有没有想过做实业?” 秦正飞不屑。 “你以为做实业是容易的事情吗?” “不容易,但是别人能够做,甚至能够白手起家,少爷您手里有资源有人脉,为什么反而不能做?当初您投资桂花湾的重建,就证明您有魄力有眼光,您非但不比诋毁您的人差,甚至比他们更优秀。我想外头闲言碎语诋毁您的那些人,自己并没做过任何正经出头脸的大事。少爷您若是被他们的嫉妒之心所误,可就正好如他们的意。” 秦正飞坐在那里,仿佛听到了哗哗的水声,方才还想让人打小离一顿,现在也免了。 “好,算你厉害,我被你洗脑了。你也坐吧,咱们具体分析分析怎么做实业。” 小离身上疼的厉害,就谢过不坐。 “我听大家说少爷也有几间工厂和银行。” 秦正飞道:“有一间面粉厂,小打小闹,帮会中朋友们赠送的。还有一间银行,是早年间父亲做的事,从前还可靠四方朋友注资维系,时间一长就无后继之力。” 小离道:“若要发展,面粉厂可以请懂行的人管理,至于银行,少爷若信得过我,我毛遂自荐,想要试上一试。” 秦少爷嗤笑,惯性地看不起女流之辈。 “你连烟馆都管理不好,还管什么银行。” “如果我可以呢?”小离神色笃定,“如果试都不试一下,少爷将来一定会后悔。” 秦正飞想小离虽是女流之辈,但并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管理烟铺她虽然蚀了钱,但在跟金钱打交道的方面,她从未失足。 小离察言观色,眼见已有八成的希望,又道:“如果我失败,少爷尽管处置我,如果我成功,几间烟铺也赚回来赔少爷。” 秦正飞想银行反正是死气沉沉,再折腾也死不到哪里去,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试一试也无妨。 “你明天不必再去烟铺,我明天派人送你去银行。”他抬起头,正眼看着小离,“不过你可小心,如果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可没有怜香惜玉的毛病。” 第46章 试探虚实1 秦正飞想银行反正是死气沉沉,再折腾也死不到哪里去,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试一试也无妨。 “你明天不必再去烟铺,我明天派人送你去银行。”他抬起头,正眼看着小离,“不过你可小心,如果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可没有怜香惜玉的毛病。 小离到银行的头一个月,做的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将烟赌两桩生意的大户,从外国人的银行拉拢到本银行,另外也利除宿弊,大有作为。 秦爷冷眼在背后瞧,等银行逐渐步入正轨时,就对五姨太说应当为儿子纳个姨太太,日后好帮儿子的忙。 秦爷为儿子看中的姨太太,正是小离。 秦正飞从五姨太那里得知父亲的意思,认为好没意思。 “也不管是腥的臭的,就往我这里来塞。父亲瞧着顺眼,他自己怎么不娶不纳!” 五姨太道:“自古英雄不问出身,你纳她来是为给她个名分,让她更加忠心于你。若喜欢,就说说笑笑,若不喜欢,尽管放在一边,再纳几个称你心如你意的。你们男人三妻四妾,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难道你以后要再娶再纳,老爷还能说你的错不成。” 秦正飞发现自己的话在五姨太面前说唐突了,就赶紧补过,笑嘻嘻道,“我当然晓得父亲最疼姨娘,怎么可能在乎别的人,我胡说而已。然而一个书寓出身的女人,实在玷污我,我们这般家世,怎能让这个下等女人混进来,死了牌位摆在供桌上,都没法子跟先人交代。” 五姨太扑哧一笑:“我说少爷,你不是怕没法子跟先人交代吧,除了韩小离出身不好这一条外,你应该还另有忌讳。” 秦正飞知道五姨太不是烂舌头的女人,也就不瞒着五姨太。 “我也不晓得你知道不知道,这个韩小离没去挽香楼之前,是在如意书寓里挣饭,而且据说是被程易玩过丢开手的。我哪怕再掉身价,也不捡人家用剩下的。捡了,让人看笑话,让人拿来配酒磨牙吗?” 五姨太这下就理解:“难怪你说她玷污于你。” 秦正飞软语央告:“好姨娘,你同我父亲说说,好歹让他消了这念头。您喜欢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上天入地给姨娘弄来。” 五姨太基本明白这事没多大指望,因此顺势道:“一个书寓出身的人,的确配不起给少爷做妾。你若十分不肯,我想法子告诉老爷一声。好在我去探韩小离的口风,她也并不情愿。你们双方都不肯,老爷也不至于一定强逼。” 秦正飞听五姨太说韩小离不肯,也就奇了。 “从泥地里飞上枝头的事情,她为什么不肯?” 五姨太道:“那我不清楚。” 秦正飞心中犯疑,小高屡次在他耳边进言,劝他一定提防住韩小离。 他因为小高在他面前谁的言都进,所以并不十分信任,如今想来,应该是有些风影,小高才会对他说那样的话。 五姨太一向善解人意,秦正飞的猜疑,她立刻也想到。 “莫不是她与程易余情未了?” “姨娘也如此作想吗?” 五姨太将点滴串联,突然“啊呀”一声:“这不就是苦肉计么!” 秦正飞问:“什么苦肉计?” “就像大戏台上演的,程易先抛弃她,她再投靠到你这里来,身在曹营心在汉。在明处是一把火,拚命跟你表忠心,替你做事业赚大钱,暗里却藏一把刀,趁着你不注意,就在背后给你致命的一下。” 五姨太说的太戏剧,秦正飞半信不信。 “她有这份胆子吗?” 五姨太道:“她平日里做出来的柔弱,我从她敢故意让烟铺亏损这一处,就觉得她胆量不小。” 这一点秦正飞可没有想到。 “姨娘说她是故意让烟铺亏损?” “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秦正飞攥了拳:“若果真如此,那可成了一个祸患,得及早除掉才是。” 五姨太提醒他:“你要除掉她,你父亲却未必肯,而且我认为你本心里可能也并不十分舍得。” 秦正飞又被五姨太看穿。 “她的出身虽不值一提,但若论搂铜赚银,阖家没有一个人能越过她去,我的确不舍得。” 五姨太为她出主意。 “既然如此,不如就告诉你父亲,请你父亲试她一试。倘若她果然是个贼骨头,被你父亲试出来,不必你多说一字,你父亲就亲自命人将她处置掉。如此一来,不也正好免却你的纳妾之灾。” “倘若是咱们疑心,她并没有与程易串通呢?” “那你正该开心才是。”五姨太话锋一转,“其实纳她也无妨,君子雪恨十年不晚,你若嫌她是程易玩弄过的,尽可以让她助你之力,去斗洪爷。将来斗倒洪爷,你自己的银子也赚足,有罪无罪,你尽可以将她寻个错处将她处置,有什么难的呢。” 秦正飞不说话,心里到底还是不肯。 五姨太未免他不高兴,又转圜:“当然我仅仅是提出建议,你不爱听就当作我没说,肯不肯全由你自己拿主意。” 秦正飞道:“肯不肯等先试完她再提,目下还没弄清到底是个怎样情形,说多少都是早话。” 五姨太笑道:“你说的是,我这就回去告诉你父亲,到底要怎样试探,请你父亲出主意。” 秦爷的主意是让人模仿程易的笔迹,给韩小离写一封信。 小离在秦宅不远处,从一个坐在树下等待她小男孩子手中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不知道是谁人寄来。 她预备向送信的小孩询问,小孩子一溜烟跑得没踪影,喊都喊不住。 她将信收入包中,回了秦宅,直到做完所有的事情,回到自己的卧室,才从枕边摸出小刀割开信封来看。 看到信的小离,激动地从床上坐起。 轻飘飘的信纸上仅有寥寥数字,但那却是十一哥的笔迹。 十一哥约她今晚八点在白沙洲酒店相见。 难道过了一段时间,十一哥已经回心转意? 她当初想方设法认识秦正飞,是气他将自己卖进书寓,并且在那晚欺负她,所以偏要投靠他的对头,与他做对。 可是时间久了,记吃不记打,她的气性也被磨灭。 世上的坏人那么多,到底还是十一哥对她最好。 十一哥再怎样痛恨她的背叛,也没打过她一下。更不可能像秦正飞那个败类,稍微亏损一些,就让人拿鞭子抽打的她遍体鳞伤。 她被打得遍体鳞伤也要留在秦宅,是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境况传至十一哥耳中,十一哥会可怜她。 她拚命为秦正飞做事,与洪爷或者其他人做对,是想告诉程易自己正在引火烧身,他如果迟迟不理她,她就会被一身大火烧死。 日积月累,水滴石穿,他终于给她递了一封信,他到底还是放她不下。 她积攒了多日的犹郁,变成烟花,在心中绚烂地炸开。 她沉浸在美丽的喜悦之中,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 信折好收回皮包,她看了眼手表,距离晚上八点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该死该死,她应该拿到信就立刻拆开来看的。 可千万不能迟到! 她打开衣柜,想挑选一件能够去见十一哥的衣服。 无奈她有的仅是几件正装,自从进入这个几乎都是男人的世界,她就没有买过任何鲜艳的衣服。 纠结半天,勉强选了一件看得过去的,飞快换上。 她不停地抬手看表,一面嫌时间过得太慢,不能立刻见到十一哥,一面又嫌时间过得太快,头发都还没梳好。 头发很快梳理整齐,因为怕路上会乱掉,直接将梳子塞进手包中。 因为十一哥一向讨厌她涂脂抹粉,临出门前她又将脸干干净净地洗了两遍。 她未免惹人起疑,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出去。 秦宅的人知她素来繁忙,因此她进进出出也无人问津。 她压住心中的喜悦,不急不缓地走离秦家门房的视线。 等她确保无人能够看到她时,才快跑几步,去路边招黄包车。 往常这条街上的黄包车都是排着号在那里等人,今天居然没有一个。 她一开始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连走两条街,才从店铺外贴的鸡蛋促销红纸上知道今天是冬至。 难怪路边没有黄包车,原来是晚间回家过节去了。 她心里仿佛失了火,这可怎么办? 她知道白沙洲酒店,也知道白沙洲酒店所在的位置,但是并没有亲自去过一次。 如此一来,单单找去白沙洲酒店,就须耗费她不短的时间。 她正站在路边发愁时,倏然有一辆汽车停在她面前。 她见到汽车,先是一惊,因为停下的是秦家的汽车。 等看清汽车内的人,她又转而一喜,因为开秦家的汽车出来的人是姜南泽。 第47章 试探虚实2 姜南泽推开车窗询问小离:“韩小姐,你去什么地方,我载你一程。” 小离犹如在黑暗中遇到明灯,也不多气,谢过上车。 “姜先生方便送我去赫斯路吗?” 姜南泽笑道:“一定方便。” 小离松开一颗心,再度向救星道谢。 姜南泽是秦爷的律师,专门替秦爷处理各类麻烦官司。 她在秦家做事,时日一久,对姜南泽的印象也不错。 小离对姜南泽印象不错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是她讨厌小高,而姜南泽与小高更是水火不相容。听人说姜南泽还曾将小高骗去郊外,痛扁一顿。痛扁小高,是她一直想做但还没有做到的。 她因小高背后告密,在秦正飞手里吃过不少亏,自从她听说过姜南泽的揍人事迹,在厌恨小高的同时,自行将小高对立面的姜南泽归为古代仗剑行走江湖的豪侠一类。 小离生性豪放,就喜欢快意恩仇的侠,遇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绝不与小人妥协同流。 第二个原因是她挨秦正飞打之后,姜南泽曾送药给她。 锦上添花的事情大家都上赶着做,但雪中送炭却少有遇见。 在她孤苦伶仃、一身伤痛的时候,突然有人送药,小离心中的感激之情,已经不是言语能够表达。 送药之后,小离就暗暗关注起姜南泽。 时间一久,小离也就明白为何小高能够扳倒一个又一个,却就是无法无法扳倒姜南泽。 因为姜南泽对身边的人都会仗义相助。 他雪中送炭,别人自然也感恩回报,在小高妄图诬陷他的时候,暗中相助。 小高的伎俩,在秦正飞面前或许奏效,但在秦爷面前完全无用,秦爷自来就喜欢姜南泽那一身豪气侠义。 姜南泽的豪气侠义,小离也喜欢。 小离敢上他的车,除因他的豪气侠义,特因他的守口如瓶。 姜南泽平常爱玩笑,爱与人闹,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所言所语,无非是吃喝玩乐,绝不会和你吐露一件要紧事,更不在背后言及他人。 至于你要认真向他打探别人的事情,他就一问摇头三不知,你若再问,他就直接告诉你他不告诉你,然后自行走开。 今晚他送她去赫斯路的事情,若有人问起他,小离也确信他会摇头再摇头。 和姜南泽共事,小离就总结出两个字:安心。 小离上车,心安不到二十分钟,就该不安心。 车停在荒僻的路边,小离透过车窗观望四周,问停车不走的姜南泽:“这里不是赫斯路,你有事情要在此处办理吗?” 他若有事在身,她便在车中等他。 姜南泽却说:“我没有事情要办。” 小离奇怪。 “那你为什么停车?” 姜南泽道:“因为我要和你谈一件事情。” 小离提高警惕,她除了替姜南泽处理过一些财务问题之外,两人之间并没有过多交集。 “你方才是特意载我?” 姜南泽不置可否,反而问她:“你离开秦宅去做什么?” 小离撒谎。 “今日是冬至,我一个人在房中嫌闷,出去走走。” 姜南泽不陪她耍花枪,直接切入正题:“你是不是收到一封信?” 小离心中“咯噔”,随即笑道:“我今天在银行里收到好几封,你指的是哪一封?” 姜南泽不再多问,而是直接拿过她手中的包。 小离不防他会动手,伸手想夺回,为时已晚。 姜南泽拿着信问她:“这是一个小孩子在傍晚给你的,是不是?” 小离从他手中取回信纸和手包,被他戳穿谎言,就说:“书信是我自己的*,我不愿告诉旁人,换做是你,我突然问你有没有收到信,你应该也不会告诉我。” 姜南泽才不在乎她是否撒谎。 “你隐瞒信件在情理之中,但真正要紧的不是你隐瞒信件。” “那是什么?” “是骗局!” 小离犯糊涂,姜南泽提醒她:“你可以重新打开信纸看一遍,信上可是写着约你到某个地方一见?” 小离条件反射,当即说:“没有。” 姜南泽道:“我没打算害你,我仅仅是想告诉你,如若你今晚去白沙洲酒店赴约,你的小命就将不保。” 小离听得心惊肉跳,手包从膝盖跌落下去,她再度展开信纸。 她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确是十一哥的笔迹。 难道十一哥会害她? 这绝对不可能。 姜南泽见小离一个人想不明白,就提点她:“有的时候字迹可以模仿,语气却不能模仿,甚至称呼也不能模仿,这封信上是如何称呼你的?” 小离的心坠落下去:“这封信上没有用过称呼。” 她俄顷明白,原来书信是伪造,十一哥并没有原谅她的意思。 小离失落过后,才顾得询问姜南泽。 “你方才说是个骗局,是谁设下的骗局?” 姜南泽问:“你肯相信我我才肯告诉你。” 小离立刻说肯。 “为什么肯相信我?” “因为这封信上的语气的确不对,而你救我一命,纵然再反过来害我,我们也算打平。” 姜南泽道:“既然你想的明白,我就告诉你。你手中的信是秦爷亲自设的局,他假借程易的名义给你写信,目的是为试探你是忠是奸。如果你今晚出现在白沙洲酒店,明天你就会出现在深海鱼腹之中。白沙洲酒店等着你的不是信中人,而是豺狼虎豹。” 小寒一阵背脊发凉,满心后怕。 她因为太过期盼,竟然连最基本的辨别真假的能力都失去。 她呆坐一会儿,忽然又问姜南泽。 “他们设计我,你怎会知情?” 姜南泽道:“要在秦爷手下混日子,就需多买通几条眼线,你来的晚,所以各处关节还没有完全打通。” “可你为什么要帮我?” 姜南泽这一次的行为,完全是在背后拆秦爷的台,一旦被秦爷得知,他也要惹上一身麻烦。 姜南泽一时没想好怎样回答,就说:“你猜。” 小离就猜:“是仗义相助?” 姜南泽敷衍地笑:“聪明,一猜就准。” 小离才不相信自己聪明。 “这个理由我无法说服我,你仗义相助,也需要建立在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没必要仗义到舍己为人,铤而走险。” 猜不出来就编呗,姜南泽想一想,不一会儿就编出来。 “你最近不是帮我赚了一笔钱么,我不愿欠你,偏又无以为报,就拿一条消息报答你。更何况你如果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我也看不到后天的金子,我帮你也等于帮我自己。” “就这样?” 姜南泽头都疼:“你难道还不相信?”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不相信就再编,男女之间,恩怨情仇,报恩不成就动情动仇。 姜南泽重整心情,再度出击。 “我说了这么多,韩小姐为什么就是听不懂?” 小离不知道自己应该懂什么。 怎么没过十秒钟,他的语气和眼神就通通变掉,看她就像狼看一盘肉。 小离分不清他的眼神是色/情还是深情,只顾得将身子往后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你想说什么?” 姜南泽索性玩起来,握起小离的手指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一直喜欢你?” “啪”的一声,小离的手背就甩在他脸上。 小离慌乱地收手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意识,我不是故意的。” 姜南泽摸了摸下巴,偷偷苦笑,说没关系。 小离听他表白,就严肃起来。 “我耳朵应该没有问题,你方才是说你喜欢我吗?” 姜南泽言之凿凿:“当然!不信你问天。” “你的事,问你就可以,不用问天。” 小离拿左手的食指挠着右手的手背,脑袋里飞速盘算该怎么解决难题。 姜南泽凑过来问她:“你……在想什么?” 小离冷不丁地转头:“你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姜南泽从来不会在女孩子面前承认自己在说假话,为使小离相信,这次连老地也一起麻烦。 “天地可鉴。” 天地可鉴,还日月同辉呢! 小离咬两下发干的唇,她不能让十一哥感到有危险存在。 她不及早解决,日后十一哥知道此人,不开心可如何是好。 就像她知道十一哥身边有什么风筱筱小冬珠,心里就气个半死,十一哥知道有人喜欢她,大概也生气。 她可不想因为姜南泽令十一哥不开心,虽然她很失望信不是十一哥递给她。 她要从根本上杜绝姜南泽的喜欢。 好在祸事发现的早,感情这东西,若天长地久根深蒂固起来,还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趁着相识不相知,须得赶紧将他的情丝斩断。 让一个男人讨厌一个不太熟悉的女人,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情,更何况她本就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女人。 第48章 试探虚实3 她悄悄打量姜南泽,姜南泽身上素来就有一种正经人的不正经。 往往正经的女孩子喜欢他这一点,和他玩闹成一团。 小离都不太能想象出他在公堂上一板一眼为人辩护会是什么模样。 一个不正经的男人,喜欢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小离想不通。 十一哥喜欢她,是被她纠缠的没有办法,并且十一哥现在已经迷途知返。 姜南泽喜欢她,难道是受到正经女人的刺激,所以自己也偏离正常人的轨道? 姜南泽发现她偷看自己,笑道:“你要看就光明正大的看。” 看就看,小离笑意盈盈地看过去。 姜南泽的目光反而退避一下,感觉到她不怀好意。 “你……你别不说话只看人,你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 小离摇摇头:“没想别的,想明天该怎么办而已。” “这还不简单,既然人都出来,也不必再回去。永州的夜才刚刚开始,你整日同数字打交道,大概没有尽情玩过。今日玩过,明天问你,你如实说咱们一起出来的,再问你,你就说我主动约的你。” 小离也认为这个理由能够解决问题。 “那么你预备约我去哪里玩?” “醉花间的舞、泰和居的酒、长春堂的戏,这三样在永州顶出名,你喜欢哪一个?” 小离土生土长的永州人,哪里会不晓得这三样。 然而小离的回答让姜南泽大跌眼镜。 “跳舞和看戏就罢了,太费精神,改日再去。倒是金沙赌场,我有一段时间没去,如今你提着说玩,我手骨里都在发痒,不如到那里寻个痛快。” “你——喜——欢——赌?”姜南泽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不同于在十一哥面前遮掩自己,小离乐于在姜南泽面前展示自己的劣根性。 “我特别特别喜欢赌,一个人在没有精神寄托的时候,赌博所带来的快感,是极大的安慰。” 姜南泽道:“你的确是个玩家,一般赌徒不会知道金沙赌场的名声。” “你知道,那么你也是个玩家了?”小离还以为自己遇上志同道合之人。 姜南泽否认。 “我不是,我听喜欢赌的朋友说过而已。” 小离笑了笑:“那么你的朋友告诉过你金沙赌场的地址吗?” “你真的要去?” “绝没有假。”小离激他,“你若不敢去,就放我下车,我自己去。” 姜南泽缓缓开动汽车,他真想扔她自己去。 他在路上问小离:“你的赌术如何?” 小离坦白:“十赌九输。” “那你还去!” 小离已经摩拳擦掌:“赌桌上输不算输,赌桌上的快感,却的确令人痛快。仅仅听我说你可能不太明白,如果你亲自上一次场,你就心领神会了。” 姜南泽不想心领神会。 “你带足赌金了吗?金沙赌场可是个赌徒的销金窟,倘若输起来,两万三万且算不上大数目。” 小离不仅带足赌金,还多带一个人。 “你怕我输不起吗?” 姜南泽解释:“没有这个意思。” 当然心里正是此意。 小离饱含深意地和他一笑:“你放心,我身上钱虽不多,但绝对有充足的赌资。” 姜南泽也不好问探她是何赌资,女人身上的值钱东西,也无非就是首饰珠宝。 姜南泽看着镜子里的小离,不吝夸赞:“你笑起来挺好看。” “你明天就会说这个女人笑起来像个鬼。” 姜南泽转弯,注意力放在车上,不曾听清。 转过弯去,才问她:“你方才说什么?” 小离这次笑的更好看:“我和你说谢谢。” 小离十赌九输的手气,姜南泽以为是她的谦虚之词。等进入金沙赌场,姜南泽才知韩小离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十赌九输,三十把内就绝对不赢第四次。 他站在赌桌一旁,一次次地替韩小离流汗。 小离看不下去,请他自去一旁休息。 他在一个小休息室里待约莫半小时,才有人来通知他韩小离在最后一把将他当作赌资,押给赌场。 姜南泽对天发誓,他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次遇到韩小离这样的女人。 他此时深刻怀疑程易有怪癖。 哪怕全世界的女人死的就剩韩小离一个,他也不至于去喜欢一个好赌贪财、不知感恩的女人,反正男人还一大把,不缺! 姜南泽躺在冷床冷铺上,骂自己一晚上缺心眼。 他怎么就愚蠢到被人卖掉还差点替人数钱的地步! 等到清晨公鸡打鸣时,看守赌场的阿三又来放他。 韩小离没来送钱就放他走人,姜南泽认为不合乎逻辑。 阿三就向他解释:“与你同来的女伴昨天并未欠赌债。” 姜南泽问:“她最后一局不是输了吗?” “非但没输,还赚一个满堂彩,只是她并没有将赢到的钱拿走。” 姜南泽更不明白:“为什么?” “她将钱通通留下,条件是让我们扣押你一晚上,天亮再放出来。” 姜南泽死了。 气死的。 他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还是个女人么! 这完全是在玩弄他! 他气得去挣手上的绳子:“快给我解开,不然我去告你们。” 阿三理亏,赶紧解人,还好声好气地问受委屈的人:“不然您吃些热茶点再走?” 姜南泽都快被韩小离噎死,还吃得下哪门子茶点! “留着自己吃吧。” 他气归气,回到秦宅,还是得先去秦爷那边探风声。 义和堂中,小离正跪地受审。 秦爷亲自审问小离,问小离昨夜晚归,是去了何处。 小离就回答去了金沙赌场。 站在父亲身边的秦正飞为威吓她:“你可莫要说假话,我的耳朵听的住,这里的板子却不会听。乖乖招了,还能饶你一命,不招,等有人回来和你做了对证,你可就死无葬身之地。” 小离道:“千真万确是去金沙赌场,秦爷如果不信,可以去赌场打听。” 姜南泽见状,赶上前表演:“义父,这是怎么回事?小离做错什么事情吗?怎么一大早就跪在这里。” 秦正飞道:“她昨夜私会情郎,今日问她她死不肯招,偏说自己去了金沙赌场。” 姜南泽道:“她的确去了金沙赌场。” 小离心想坏事,怎么关他一个晚上,他还不生自己的气,还出面替自己说话。 难道他也像自己,是个死皮赖脸的? 她懂得如何对付程易,却不懂得如何对付自己这一类型的。 秦正飞听出端倪:“怎么她去哪里,偏你也晓得?” 姜南泽看一眼小离,半真半假:“我们的事情你没有告诉秦爷吗?” 小离低声喝止他:“我们有什么事情?我们没事情!你别胡说!” 姜南泽就要胡说到底,正好秦正飞也在追问他:“你们的什么事情应该告诉父亲?” 姜南泽解释道:“我和小离,我们其实早就,我们……那个……” 姜南泽相信自己越是欲语还休,大家就越明白。 小离看着姜南泽的表演,都想一头撞死。 她苦于当下形势,不能轻举妄动,唯有静观其变,寻到机会再解释。 秦正飞眼珠都快掉下来:“你们……你们居然……你们什么时候……” 姜南泽不等秦正飞的话说完,就转身和小离跪在一起,声情俱备地向秦爷求情:“我以前一直想等时机成熟,再求义父替我们做主。没想到事情尚未来得及说开,五姨太就先找到小离,说要介绍她与钱二哥相识。” 既然给秦正飞纳妾的事情没有走过明面,姜南泽就干脆装糊涂到底,借着钱二哥来说话。 秦爷的干儿子有大把,但他真正放入眼中的,也就三五人,跪在他面前的姜南泽算一个。 他原想将小离收在秦家生财,不想儿子认为接受一个书寓出身的女人,是天大的委屈,非但不肯,还一定闹着要揭穿她的真面目。 他正不知该如劝说儿子时,不想姜南泽与韩小离私下定情,如此一来,倒也殊途同归。 因此姜南泽向秦爷表明时,秦爷并不反感。 “既是如此,你该早些告诉我才是。早告诉我,哪里还有你钱二哥这场乌龙。” 姜南泽庆幸秦爷没有怀疑他。 “昨晚我约小离出门,一来是因过节的缘故,二来正是为商量此事。小离怪我没有担当,不敢在义父面前说明,害她难做人。她一生气,将我押在赌桌上,让赌家的人将我扣留一夜,还说从此要一刀两断,再不理会我。” 小离心想完蛋,平常真是小瞧姜南泽。 不愧是苦读数年,凭真本事考取执照的律师啊,借助各方面素材,将一个谎编的前无逃处后无去路。 她方才没敢辩解,此刻再想辩解就是为姜南泽做人证,加实他的谎言——他们二人闹别扭,她不想理会他。 在撒谎方面,小离甘拜下风,道高一尺魔高一尺五啊! 第49章 波涛暗涌1 秦爷既然认可此事,也就呵呵一笑。 秦正飞更不会多言,纳姨太太的事情他原本就不乐意,姜南泽不嫌脏挺身而出,他正好放下一桩心事。 就在此时,白沙洲酒店的人赶回来,在秦正飞耳边低语几句。 秦爷在一旁听到,也就不再多加怀疑,秦正飞也无话可说。 秦爷笑哈哈地亲自将二人扶起,向姜南泽道:“你很有眼光,小离这姑娘我瞧着就很好,你既然真心喜欢,那便是好事。不管是嫁给钱二还是嫁给你,都是进我秦家的大门。” 他夸完姜南泽,又骂他:“你平日做事倒是痛快,偏偏遇到自己的人生大事啰嗦,还得等着女方往前逼你。” 姜南泽伏罪认错。 秦爷道:“你没有其他亲人,少不得义父为你们做主,选个黄道吉日,将婚事风光办一办。” 姜南泽谢秦爷,就差感恩戴德,小离在心里痛骂他是国内最强的演技派。 姜南泽一路将小离从义和堂送回后院房中。 小离推开房门,进门,又面色沉郁地掩好房门。 “你为什么在秦爷面前无中生有?” 姜南泽坚持到底:“昨日问过今日还问,我喜欢你,这个理由难道不充分?” 小离恼火:“你脑袋有问题才会喜欢我!” 姜南泽内心深表赞同,认为小离很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脑袋有问题,怎么可能喜欢她。 小离以手扶额,她居然要办婚事了! 至少在姜南泽出现在义和堂之前,她绝对没想到自己将要办婚事。 她今晨明明可以自己将问题解决,他偏偏要半路杀出。 小离在房中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她都要被姜南泽气哭。 姜南泽被她晃的头晕,想和她认真谈一谈,就上前阻拦她,不妨两人撞在一起。 姜南泽扶住差点摔倒的小离,小离一下子推开他,跌倒了,靠自己站起来。 她的情绪格外激动:“你喜欢什么是你的自由,可你不该胡说八道。” 姜南泽做出一副无辜状:“我何曾胡说?” “你说你喜欢我!” “难道我喜欢你是假的吗?” 小离咽下一口气:“你说我因为生你的气将抵押在赌坊,这些也是真的吗?” “也可以是真的。” 小离睁大眼睛,对她心目中的侠士改观。 这哪里还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分明是路见起火添油加柴无赖。 恶人自有恶人,这下好,她自己做惯无赖,老天派另一个无赖来收拾她。 小离懒得再分辩,掷地有声地道:“你救我我会还你,但绝对不是以身相许,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也不可能产生任何感情。你若以为你诬陷于我我就会屈服,你就大错特错。” 姜南泽听这话耳熟,像极了前几年报纸上新女性争求自由的口号。 他心里也委屈,莫名其妙地自己就变成一个强娶强夺之人。 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是以尽量回转:“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可以找个借口将婚事向后拖,等你什么时候肯答应,咱们再谈。” 什么时候答应? 她永远都不可能答应。 想着到底是他救她出险境,她也说不出难听的话。一个人生着闷气,绕过他,夺门而去。 姜南泽追至廊上:“你去哪里?” 小离一边飞也似的走,一边说:“吃早饭。” 姜南泽追上她的速度:“我也去。” 小离猛然停住步伐。 “你为什么要陪我去?” 姜南泽面容严肃,压低声音道:“我必须送你去,我以后非但要每天陪你吃饭,我还要每天约你看电影,约你爬山游玩,约你看戏吃饭,包括约你去赌博。任何一对普通情侣之间该做的事情,我们都必须做到。” 小离简直要疯。 “我如果不肯呢?” “除非你能从秦家消失,否则一旦引起秦爷的怀疑,你死我也死。” 小离打个冷战,知道他不是说玩笑,以秦爷的为人,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 她心中无限茫然,十一哥到底什么时候才可能原谅她? 难道真的要等十年二十年? 她再怎么拖婚期也不可能拖十年二十年。 她一开始投靠十一哥的敌人,是因为心中赌一口气,要与他做对到底。等时间将气恼消掉,她见识到斗争的残酷,想的便是留在秦家,等关键时刻或可帮十一哥一点忙。 再者她即便离开秦家,也无处可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够接近十一哥。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坚持吧,坚持到无法坚持再离开。 小离继续坚持,姜南泽却知道再过不久,他就不需再坚持,不需要继续留在秦家。 他像往常一样,避开所有的耳目,去乌巷的茶馆见程易。 程易独身一人在一个小房间内喝茶等待,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 他每隔几个月,便要与姜南泽见上一面。 这一次姜南泽带来一只上锁的小皮箱,皮箱中是秦爷历年来残害同门、贪污会中巨款的证据。 姜南泽待在秦爷身边十年之久,为的就是今日。 他将皮箱交到程易手中,面上却无喜色。 “物证已经收集齐备,人证我们却没有。” 程易问:“那个陈师爷,我已经有了他的下落。既然有他的下落,就不怕找他不到。” “就怕十一哥你找到他之前,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的意思是指秦爷也得知陈师爷的下落?” “是的。”姜南泽的语气低沉,“我怀疑十一哥你的身边有内奸。” 程易略一沉吟:“我明白,陈师爷的事情我会亲自处理。” 姜南泽不无担心。 “你一定小心。” “毕其功于一役,这一次不可以再有任何差错。”他起身拍姜南泽的肩,“大功告成,你也是时候离开。” 姜南泽暂时不打算离开秦爷。 “十年都待下,不差这一两月。秦爷多疑,不必在紧要关头多生事端。” 程易本心也认为如此,大事未定,目下他所能做到的,唯有以茶代酒敬姜南泽。 “辛苦你!” 姜南泽饮下热茶,搁下杯盏。 “再辛苦也不过几日,我回去了。” “等一等。”程易喊住他。 程易一直希望姜南泽能提及小离一言半语,然而姜南仿佛压根不记得小离的存在。 如今姜南泽转身要走,他理智上再不想为她牵肠挂肚,感情上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她怎样?” 姜南泽顿住脚步,回身:“你是指那位韩小姐?” 程易承认。 “是她。” 姜南泽笑两下:“你放心,她还能怎样,上一次我就告诉过你她在秦爷身边混的风生水起,她不吃人就不错,谁还能吃掉她。” 程易微微一笑。 “是吗?” 姜南泽想起做完的冷床冷铺,满腹苦水。 “最近连秦爷都主动向她伸出橄榄枝,想让韩小离给他儿子做姨太太。” 程易听到这样的话,都弄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她的确有些本领!” 姜南泽大加赞赏。 “非但有些本领,甚至还长着两张脸,秦爷面前一张脸,比兔子还乖巧几分;但若有人欺负她,她立刻又是另一张脸,有仇必报,有架必打,也不晓得是哪一个教出来?” 程易干脆地承认:“是我教的。” 姜南泽“啊”了一声,没再说话。 程易察觉出问题。 “你对她颇有意见,上次怎不见你如此?” 姜南泽对小离没意见才怪。 “昨夜我同她去金沙赌场,结果她将我押在赌场里,自己扬长而去。” 程易无奈:“她又赌博?” “岂止是赌,样样事情她都没闲着。” 程易本心里不愿接受样样事情都没闲着的小离。 “为什么我觉得你说的是另一个人?” 至少小离在他面前,是乖顺乖巧的。 姜南泽却认定程易看走眼,看错人。 “你如果只当作玩一玩,那无所谓,但你若对她动心,那叫上当受骗,迟早害你自己。她身上的问题,不在于表面,而在于她本身的品质。” 无论小离品质如何,程易到底还是不忍不维护她。 \”她年纪小,不懂事体,你不要和她计较。\” 他又转移话题,问:“你为什么会陪她去赌博?” 姜南泽将昨晚的事情讲给他听。 “秦爷怀疑她是你派过去的奸细,所以让人模仿你的笔迹给她写一封信,约她到白沙洲酒店见面。她脑筋拎不清,想也不想就去,然后我在路上截住她……” 姜南泽大致解释清楚,程易又问:“你方才说秦家要她做妾,她自己肯吗?” “这个她倒不肯。” 这样的答案对程易而言多少是个安慰。 “他不肯秦正飞肯放过她?” 姜南泽:“放过了。” 程易不太相信。 “这么容易?” 姜南泽拍着胸脯:“我牺牲一下我自己,说想娶她为妻,暂时混过去。” 第50章 丧家之犬1 程易于是懂了。 姜南泽催促他:“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否则我说不定真的被逼娶她。到时候她若赖着我,说也说不清。” 程易微笑着:“你放心,她不会赖着你。” “你这么有自信?” 程易的确有自信,但他并不如此回答。 “我没什么自信,你娶了她也很好,至少不用再烦我。” 姜南泽吓到,连连摆手。 “别别别,我佯装说句喜欢她她都快些将我活吃,我若真的娶他,我自己性命也就保不住了。你们怎样折腾,想好想坏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别将我牵扯进去。” 多日不见,程易竟有些想念小离。 “她还不肯走吗?” “她前程似锦,我瞧她并没有抽身走人的意思。” “是吗,可我隐约听说她挨了打。” 姜南泽顿时收敛笑容,韩小离挨打的事情,他从头至尾隐瞒程易。 “的确挨过一顿打,我已经替你送药给她。” 程易脸上是隐忍。 “谁打的?” “秦正飞。”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姜南泽不好意思地挠额头。 “我怕你担心,再者秦正飞打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程易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打过一次吗?” 姜南泽不怕程易笑,不怕程易怒,就怕程易面无表情。 他晓得十一哥的厉害之处,在心狠手辣方面,若要认真起来,他绝对不逊于秦爷。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是一次。” “不是一次是几次?” 姜南泽很小声:“比别人多一倍……可能因为你和她有些关联的缘故。” 程易沉默着,许久没有说话。 姜南泽在漫长的时间内左顾右盼,不知自己当下该走不该走。 就在此时,程易又开口。 “你带她出来,我要见她一面。” 为摆脱秦家的诸多眼线,姜南泽提议小离搬到外面居住,小离自己也认为如此最好。 秦爷既允诺了她与姜南泽的婚事,她迟早是要搬离秦宅,如今早一步,也无可厚非。 姜南泽需要陪她看电影,需要陪她外出游玩,同样也需要陪她一起看房。 在秦家人眼中,他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对情侣。 姜南泽执意陪她去看房子,小离也无可奈何,唯有在心里盼望着莫要有闲人传话至十一哥耳中。 她从前的旧案尚未翻页,实在无力承担新的误会。 好在今日看完房子,远离秦家独居,以后可以少与姜南泽做一些戏。 房子在上午就敲定,位于二层,是一个大北间隔出的几间小房。房子干净,家具齐全,采光佳,价格也公道,更重要的是位于距秦宅较远的永华路。 小离非常满意,姜南泽比她更满意,甚至越俎代庖,替她和房东讲定价格,租下此处。 离开永华路的时候,小离才有些后悔。 “一块钱就租给我,这里该不会是死过人吧?” 路上的风刮的很大,姜南泽竖起外套的衣领,心里嫌她多疑。 “你莫要胡思乱想,按照你的逻辑,世界上不该有好人了。” 小离回头遥望着背后的二楼,在冷风中瑟缩起身子。 陌生的地方,她心里多少不安:“世界上好人不少,但是肯无缘无故在银钱上做好人的人不多。” 姜南泽见她有动摇之意,才是真的不安。 “钱都付定,难道你又不想住在这里?” 小离道:“我本来想着回七里湖也可以……” 姜南泽打断她:“做人要讲信……” 小离继续道:“但是钱都付了,得先将钱住出来再说。” 姜南泽长呼一口气:“你再有话可以一次性说完。” 小离没有疑心他的奇怪,因他今日一直陪她忙碌,就想谢谢他。 “我今日请你吃饭。” 姜南泽奇了:“你还是头一次主动请我,怎么,不抠门了?” “我以前不请你不是因为我抠门……”她想了想,心里烦闷,“罢了,不想解释,解释也无用,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吧。” 姜南泽听她语气低沉,知道自己说错话,便问她:“你准备请我吃什么?” “家常菜怎样?” 姜南泽有些感伤:“家常菜当然最好,我几百年都没吃过家常菜了,但是我没听说过哪里有卖家常菜吃的馆子。” 同是天涯沦落人,小离想到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心中禁不住可怜他。 冷风吹得小离的脸发红,她难得地冲他笑:“真正家常菜当然没有地方卖。” “那你还请我吃家常菜?” “必定要买吗?我可以烧给你吃。”小离指着身后,“里面有一个小厨房,我方才仔细翻看过,炉火都是现成,等下午搬过来,在街边买点菜就可以直接炒。你喜欢吃什么菜?麻婆豆腐、冬笋炒肉、酸菜鱼、糖醋排骨、辣子鸡块、香菇滑鸡、小白菜粉丝汤,你都随便点。” 姜南泽对难得请他吃一回家常菜的人展现真实的温柔。 “你全都会做吗?” 小离叹气:“学过好一阵子。” “为某个人而学?” “对啊。”小离低头苦笑,踢一下地上的石块。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站牌边,姜南泽站住,看着她说:“下次再点吧。” 小离将被风吹乱的发拢到耳后。 “为什么下一次?” “秦爷吩咐我去做一件事情,一会儿也不能帮你搬家。我和二门外的阿明说过,让他帮你搬。” “不必麻烦阿明,我仅有几件衣服,自己就可以拿过来,那么下一次我再请你。” “好啊。” 姜南泽看着她,忽然想说什么,但是电车汀零汀零驶过来,他就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小离拎着一只箱子和一袋新买的菜,重新回到永华路的新住处。 钥匙□□锁孔,打开门,整个人呼吸到的是陌生与自由的空气。 陌生可以克服,自由难得一求。 她心情不错,将菜蔬放进厨房,将提箱里的衣服一一挂进墙边的衣柜里,然后开始整理窗帘。 淡青色的窗帘上有几个钩环脱落,她从工具箱内找到一把钳子,专心致志地修理。 正在此时,门被敲响。 大概是房东听见她上楼的声音,特意来嘱咐她什么。 她放下钳子去开门,却被门外来人惊住。 “十……十一哥!” 程易也没有等她说请进,就自行走进来。 窗帘因为在修理,所以展开着,遮挡住外面的大片光亮。 小离迟钝半晌,关上门。 程易的出现令她情绪激动到极点。 “你坐!” 她说你坐的时候,才发现仅有的一只椅子被她爬高踩脏,还没有擦干净。 赶紧取布擦拭干净。 等程易坐下,正要开口,她却突然变掉脸色,说:“你站起来。” 程易就站起来。 在他还没有弄明白小离为什么让她站起来的时候,小离又将手向外一指:“出去!” 程易既然进来,就不会轻易出去。 “为什么让我出去?”他重新坐下。 小离恼羞成怒,他将她卖进书寓的事情,她回想起来依然生气。 “书寓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些女人的床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处,但是我不欢迎你。” 程易并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单刀直入地问她:“你缺钱吗?” 小离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但她并不想他真的离开,所以还是回答。 “有时候缺有时候不缺。” “也就是说还有缺的时候。”程易道,“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从此生活无忧。” 小离的心冷到零度,比外面的天气还冷。 “无亲无故,为什么给我钱?” 程易心也冷。 “真的是无亲无故吗?” 小离希望有亲有故。 她还盼望他在这冰冷的天气里拥抱她,给她一点温暖。 她更盼望他带她回家,说永远不再离弃她。 但是他今日来此,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告诉她他并无此意。 他问她需不需要钱,无非是想用钱打发她。 小离压下心痛,背过身不再看他。 “我并没有再缠着你,请你也不要主动来找我,我甚至不想见到你。” 程易站起来,他果然说:“我给你一笔钱,你离开秦爷身边。” 小离掐着自己的手心,不许自己脆弱,她佯作坚强地说:“我需要生活,我需要依靠,我才找到适合自己走的路,我没有理由离开。” 危险在即,程易一定要让她离开。 “我可以给你很大一笔钱。” 小离的身子微微发抖,钱钱钱,他和她之间就仅能谈钱吗? 她变了声音,明显情绪激动。 “给我一笔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你给我一笔钱,我不过就是个多了一笔钱的韩小离,和没多一笔钱的韩小离又有多少不同?” 她走到窗边,去拉开窗帘,其实是用窗帘擦一把脸上的泪。 金色的阳光洒满一室,程易的面目分外明晰,他恨她一点不了解自己的苦心。 “那不是你该走的路!” 小离猛然回身:“那不是我该走的路,那你教我,哪一条路才是我该走的路?” 程易退让一步:“离开秦爷,回七里湖,回你自己的家。” 小离的目光中流露出哀求。 “十一哥,我早就没有家。你见过丧家之犬吗?我被你厌恨着,我连丧家之犬都不如。” 第51章 丧家之犬2 心里的痛楚,她艰难忍耐,她不知道自己哪一刻就会撑不住崩溃,再一次赶他走人。 “请你立刻离开,我不想见到你。” 她上前推他,他却擒住她的手。 “你留在秦爷身边,为的是报复我,对吗?” 小离用冷笑掩饰浓浓的苦涩。 “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对我说了那么多恩断义绝的话,我若还将你放在心上,那我也太没有骨气一些。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投靠秦爷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个依靠,和你程易没有任何关系。从今以后我做任何事情,都是以我自己为出发点,而非以你为出发点。” 程易道:“秦爷并不值得你依靠,你如果要找一个依靠,应该另寻它处,凭你今日的能力,并不是特别艰难的事情。” “秦爷不值得依靠,难道你值得依靠吗?” 她的这句话不是质问,而是渴盼,渴盼他点一下头,渴盼他说一声是。 如果十一哥肯说一句“跟我走“,说一句“依靠我”,甚至于肯给她一个眼神,她都会立刻跟他走。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的停顿大约有三十秒,三十秒比三十个小时更漫长。 她失败了,她已经摔的遍体鳞伤,但她还是再一次爬起来,向他绽放一个温暖地笑容。 “十一哥,我要结婚了,恭喜我吧。” 她又一次陷入等待,等待他的质问,等待他的怒意,等待一点一滴他对从前的韩小离可能做出的反应。 但是她依然一无所有,他仅是淡淡说:“恭喜你。” 恭喜你! 小离做梦也没想到,这样好听的三个字,会令她伤心欲绝。 “那么请你离开吧。”这一秒已是她最后的坚忍。 程易离开了。 小离飞速关上门,在关门的一刹那,泪水决堤。 他是再也不要她了! 初入腊月的时候,永州传出程易死于归途的消息。 秦爷以为自己成功将程易与陈师爷炸死在车中,姜南泽却清楚十一哥的死亡是将计就计。 程易死后,洪爷沉默,秦爷以为再无威胁,果不其然有所松懈。 姜南泽像静伏在草丛中的猎豹,目光敏锐,在洪爷松懈时搜集任何有用的信息,然后等最恰当的时机,闪电出击。 除了关注洪爷,姜南泽也关注韩小离,毕竟她与十一哥相识一场。 程易死去的消息传出之后,韩小离消失一天。 等她回来,姜南泽将死讯再次在她面前提起的时候,没想到韩小离反问他:“程易是什么人?” 姜南泽为十一哥心寒。 十一哥要他在秦家照顾韩小离,而韩小离在十一哥死后,不认得程易是何人——至此,姜南泽对韩小离再无好感。 原本因为十一哥的缘故,狂风骤雨到来之前,他必定会为韩小离铺一条退路,如今她既不将十一哥的生死放一点在心里,那么她是生是死,是好是坏,也不与他相关。 腊月中旬,是九海帮历代以来选举新龙头的好日子。 好日子到来之前,韩小离与秦正飞走的格外近,她暗中帮秦正飞出主意,让秦正飞用金钱购买选票。 这一次秦正飞、韩小离、小高三人,意见空前统一。 秦正飞因为有了韩小离这个生金的人,在出手买通支持者上毫不吝啬。 这样的小伎俩,姜南泽是很不屑的。 韩小离一直因选票的事情为秦正飞四处奔走,所以姜南泽与她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 姜南泽再见韩小离的时候,是在选举的前一天。 小离主动邀请他去永州路。 姜南泽上楼之后,发现韩小离的房门半开着。 他走进去,听见韩小离正在厨房里忙碌。 小离听到敲门声,先请他在外间的饭桌前坐。 饭桌上摆着火腿白菜、糖醋排骨和宫爆鸡丁三样家常菜。 姜南泽坐了片刻,小离又将才出锅的冬瓜虾仁汤和两碗米饭纷纷端上桌。 姜南泽奇怪地问她:“你约我来做什么?” 小离穿着寻常的衣服,面容略有几分憔悴,但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我说过要请你吃家常菜,你忘记了吗?” 姜南泽不看她的笑容,不想被她的表象所迷惑。 小离见他不动筷子,即刻意识到自己招待人的不周之处。 “抱歉,我没有准备酒,我这就出去买。” 小离起身到一半的时候,姜南泽就拦住她:“我不喝酒。” “那……那你怎么不吃?不是你喜欢的口味?” 她环视着三盘菜一盆汤,今天没有煮纯素的菜。 饭菜的香气暖着他的胃,但姜南泽整个人都在为十一哥不平,所以他的胃也为十一哥不平,断然拒绝香气的诱惑。 “我不吃。” 吃了怕自己恶心。 她问的是不吃的原因,他这算什么回答。 姜南泽见韩小离怔怔地看着他,少不得敷衍一下。 “我最近在服药,医生嘱咐我饿两顿,不然人不干净。” 小离只觉得他的话古怪,但也没想到他有讽刺之意。 “你生什么病?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姜南泽的语气冷冰冰。 “我生什么病与你什么相关呢?” 姜南泽一向是热情温和的,他骤然如此,小离猜测他是有隐疾,实在不方便说出口。 她向他致歉:“对不起,我不该问。我请你之前,应该先问过你的,以后没机会再请你吃了。” 姜南泽说:“没关系。” 她不请他,他谢谢她。 冰冷的空气里,烫热的饭菜上方弥漫着白色的蒸汽,白汽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姜南泽没有吃东西,小离也没有动碗筷。 二人僵坐一会儿,姜南泽见无事,便说:“我还有事情要办,你若没有其它事情,我须得先回去。” “等一等。”小离深吸冰冷的空气入肺,“你如果不是特别着急,请给我二十分钟。” 姜南泽其实连二十分钟也不想和她待在一起,但想到十一哥还对她鬼迷心窍,就勉强留下,当作是为十一哥留下。 “你有什么别的事情?” 小离回房,取出一只红色的铁盒。 铁盒上印着中秋月圆的图案,应该是中秋节时盛月饼的包装盒。 她打开铁盒,将里面的一摞东西交给姜南泽。 姜南泽接过,一一翻看,原来是一摞银行里的单据。 “这是什么?” “这段日子替大家理财的单据,里面也有你的一份。我一概整理清楚,最后还列出一张名单。” 姜南泽更加不解。 “为什么给我这些东西?” “在我遇到的人当中,你是最正直的一个,所以想拜托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他对韩小离没有任何好印象,他以为自己在韩小离心目中,也属低下,却从未想过韩小离会将他视作是最正直的人。 “你想拜托我帮你做什么事情?” 小离道:“两天之后,请你帮我交还给他们的主人。” “你为什么不自己交还?” 小离望着窗外掠过的一只飞鸟,一只失了群,没来得及迁徙到南方过冬的孤鸟。 “因为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姜南泽观察着她的神情,心里除了怪异,还生出隐隐的不安。 “你要去什么地方?” 她低头,并不想回答。 难道因为十一哥死去,所以她要离开永州? 若真是因为十一哥而决定去留,她也不是彻底没良心。 “好的,我会帮你办到。” 他翻看单据上的人名,大多是他所认得。 小离真诚地说:“谢谢。” 姜南泽翻完单据,将自己的单独拿出,又指着盒子里半露出来的一个黑色白边信封,问她:“那一个是什么,也需要我处理吗?” 小离将盒子盖起来,抚摸着铁盒盖上冰凉的中秋团圆。 “这个我自己处理。” 九海帮的议事厅中,选举结束,由黄老大身边的马监事念选举结果。 第一位候选人,以六成的否决票被淘汰,是洪爷。 第二位候选人,以八成的否决票被淘汰,是杜爷。 第三位候选人,自动弃权。 第四位候选人,在选举的前一天意外重伤。 …… 第八位候选人,被四成人投以否决票,险胜,是秦爷。 …… 投票结果一出,在座的投票者大多起身恭贺秦爷,秦爷喜气盈盈地抱拳回礼,接受恭贺。 恭贺声中,黄老大突然发声:“诸位请归坐。” 黄老大发声,无人敢不从,议事厅中鸦雀无声,众人纷纷等待黄老大的发言。 黄老大面容端肃,他命人取过一张投票纸,举笔在秦爷的名字上重重划上,举起来对众人说:“我有一票否决权。” 秦爷红光满面的脸变成绛紫色,他至少十年未曾受过如此屈辱。 “老爷子你为什么动用一票否决权?” 他从位子上站起来,眼睛像老虎的眼睛,仿佛随时能将主位上干瘦的老儿一口生吞。 黄老大一生遇到的豺狼虎豹无数,若要被生吞,这副残躯也留不到今日。 第52章 视死如归1 黄老大笑道:“你没有花钱买通我,我自然得给你投否决票。你若也给我个二十万三十万的花差花差,我心里高兴,今日这票就投不下去,那么自然是你来坐我的位置。” 秦爷虽不惧行贿事败,但是未免日后留下把柄,还是一口咬死不认。 “老爷子年纪大了,糊里糊涂地说了些什么,我们大家为什么听不懂?” 秦爷还能够谈笑风生,秦正飞站在父亲身后战战兢兢,却是一点也沉不住气。 黄老大也不分辩,将一个黑色的信封递给一旁的马监事。 “念给他听一听。” 姜南泽位于秦正飞的身后,透过间隙,远远地望着马监事手中黑色镶白边的信封,心中猛然一震。 等马监事一一念出时间地点及金钱数目之后,姜南泽就确定那是他昨天在韩小离的住处见到的那封信。 马监事念时间地点金钱数目,唯独不念人名,这是黄老大有意为众人留出退路。 受贿之人感激黄老大的同时,大半气恼秦爷,暗地里对他怒目而视。 明明白白的一纸账,明明是同辈中不相上下的人物,收到的钱数却完全不相同,最大的数字与最小的数字相比,中间甚至有十万的差数。 出现这般状况,秦爷返身问秦正飞:“账是怎么泄露出去?数目为什么不一致?” 秦正飞一脸慌乱与无辜,解释不清账目为何泄露,仅能附在父亲耳边辩白一下数目:“我每个人给的都是二十万,从没有给过三十万的情形,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 秦爷一时猜测是黄老大故弄玄虚,姜南泽则猜测是小离捣鬼。她大概是等秦正飞买完选票之后,又暗中送给受贿者一笔数目,以造成差价。 原来她怂恿秦正飞行贿,是存心将秦爷与秦正飞推入众矢之的。 她为什么要将他们推入众矢之的? 在行贿上造成差价的确是好计谋,但是此事万一在选举之前走漏风声,她就死无葬身之地。 仅仅为报挨打的仇,何至于冒此大险。 姜南泽调动起最理性的思维,等他将所有的不可能排除之后,剩下的唯一一个就是真正答案:韩小离要为程易复仇。 她和秦爷一样被蒙在鼓里,认为十一哥已经不在人世。 原来他一直看错她! 原来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所以为十一哥的死发了疯,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 她将他视作是最正直的人,而他认定她品格低劣。 苏东坡的故事里说佛眼看花,她看到他的优点,而他判定她低劣,其实他们之中真正低劣的人是他自己。 秦爷知道坏了事情,差价的事情闹出,支持他的人至少掉下十之六七。 信件念完之后,霍老大命马监事将其在烟灰缸中烧毁。 随着火苗一簇簇地上涌吞噬,若干人的心也从高空落回原地。 火光映得黄老大像庙里的神佛,他道:“我知道这桩事情你们都不肯认,我若一体查下去,估计也没有几个是真正干净。但是收钱的诸位你们需要记住一条,今日你收钱,就代表你整个人是用钱能买通的货物,日后再有人想上位,他也知道你们能用钱买通,那么还有谁会真正看你一份脸面?真正将你放在眼里?” 底下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秦爷也保持安静,是因为他在寻找动手的最佳时机。 黄老大不理会秦爷作何想法,他又将一本账册递给马监事。 这一次马监事念的是帮会中历年来的亏空,而众人皆知帮会中的财务往来,一向由秦爷经手。 黄老大不等秦爷开口,就道:“我知道这笔账你仍然不会认,那就让你见一个人。” 秦爷见到的是死去的程易与陈师爷。 秦正飞在秦爷身后发惊呼声,仿佛见到鬼。 陈师爷的出现,令秦爷确定自己唯有武力这一条路可走。 黄老大问秦爷:“陈兆瑞,他是你的人吧?” 秦爷没有反驳,因为反驳也无用,在场之人没有几个不晓得陈兆瑞曾是他的心腹。 秦爷望着瘦老头,瘦老头嘴上的三分笑,是对他极大的嘲讽。 老头子当初升他的位,让他管理帮内银钱往来,就是为了将他高抬,寻他错处,然后再重重摔死他。 黄老大最擅长冠冕堂皇。 “人人都会贪心,问题在于你的贪心到底有多大。若大于天,那就容不得身,立不得世了。” 老头子什么大道理都说出来,却唯独不说是他亲自纵容他的贪欲。 宴无好宴,戏无好戏! 若论阴险奸诈,这里的人怕是哪一个也比不得老黄。 秦爷冷笑:“什么立不得世,你今日不过是给我设一场鸿门宴而已。倘若我师父在世,这位置哪里轮得着你坐数年,至于账目上那一星半点的亏空,更是我所应得。狡兔死鬣狗烹,如今你的基业坐稳,你自然忌惮我,千方百计想除去我,那也无妨,但是全然不必给我多加罪名。认真细数,你胆敢说你的罪名比我轻比我少?” 秦爷怒而指向黄老大,这是一个约定的信号。 埋伏在人群中的手下,利落地冲上前,擒住黄老大,将枪指在他的太阳穴。 混乱发生,秦爷那些候在门外的手下,也纷纷冲进来,与一众人等持枪相对。 黄老大在枪口之下,还顾得惋惜。 “你今日这番话,实在令我寒心,辜负我对你的一片期望。” 秦爷听着都恶心。 “转眼就到黄泉路,何苦再来假惺惺。” 黄老大若站在台上,一定是戏霸。 “自你师父去后,我待你便如待自己的孩儿一般……” 秦爷赫然打断他:“好,你是用心良苦,我狼心狗肺,等你死后,到地下见了祖师爷,看你还张不张得开口。” 秦爷命手下动手的时候,发现程易的枪已经在一米外指向他。 秦爷走到死而复生的人面前,握住他的枪,将枪口按在自己脑门正中。 “冲这儿来,看看是你的枪快,还是老爷子的命快!” 程易没有反驳,认同地说声“好”。 一声枪响,倒地的是秦爷,而劫持者放开老爷子。 父亲的血染红半个议事厅的地面,秦正飞睁大双眼,不敢扑到父亲面前。 一切发生的太快,让他几乎不能反应。 他双手抱着枪,惊惧地后退着,脸色比纸更白。 “你们,你们全都叛变?” 黄老大泰然地坐在原处,将一切斗争看轻。 “孩子,他们没有叛变,他们十多年前就是我的人。” 有几个对秦爷忠心的手下,护着秦正飞逃离,马监事要命人去追,黄老大摆手拦下。 “不必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父亲犯的错不与他相干,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姜南泽却知道黄老大留秦正飞一命,是因为他是一个无用之人,将来难成大器。 赶尽杀绝对他没有好处,而留秦正飞一命,却能显得他宽宏大量。 秦爷的热血还在流,一切看似安然落幕,但姜南泽却觉得这是最初的血腥,真正的腥风血雨还没有到来。 就像海啸前的海面,表面看似平静,内中波涛暗涌,日后更有一番激烈角逐。 秦爷烧杀抢夺,不是好人,但这里又有哪一个是好人? 包括十一哥,他就是正义吗?他就是好人吗? 这里非但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也不是坏人待的地方,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秦爷的斗争结束,姜南泽的十年卧底生涯也结束,明明是该畅快的时刻,他却感觉胸口被塞上一块石头。 他在胸闷中走出议事厅的大门,站在阳光下,依然如同站在冰冷阴沉的室内。 明明诸事落定,他心中却越发不安,却到底因为何事不安? 等他走出九海帮的大门,他才恍然醒悟,原来心中的那份空荡不安来自韩小离。 韩小离昨日告诉他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既肯为十一哥冒险,暗中与秦爷做对,她所指的很远的地方,极有可能是死路。 他忽又想起今晨在秦宅见过她一面,不过那时仅是简单地打个招呼,并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飞快地赶回秦宅。 秦宅之中没有韩小离,也没有秦正飞。 他向平日里深交的几人打探口风,他们纷纷告诉他秦正飞带着韩小离和几个人,赶去西堤码头坐船。 情急之下,姜南泽就在秦家拨通了九海帮的电话。 谢天谢地,十一哥还没有离开帮中。 程易的声音平静,先问他方才去了哪里。 姜南泽道:“我回了秦宅。” “你还回去做什么?” 姜南泽没有时间多做解释,仅将要紧的赶快说来。 “十一哥,韩小离不见了。” 程易的声音由温变冷。 “她不理会我的生死,我又何必理会她去何处,她不见了与你无关,你回来吧。” 第53章 视死如归2 姜南泽后悔自己将错误的判断传递给十一哥。 他心中愧疚不安,焦急地说:“眼下不是说这样话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多做解释,可她是因为你得罪秦家父子,才被秦正飞带去西堤码头。你若真的对她的生死置之度外,我立刻就挂断电话,到时找到了我还你一具尸体;但你若还关心她的生死,就立刻派人来找。” 电话的那一头没有了声音。 她一次次地背叛他,辜负他,理智上清冷的自己想将她驱离自己的生活,感情上痴狂的自己却一次次打倒理智的自己。 原来关心就是犯/贱,犯/贱就是无论她如何负你,你都无法不理会她的生死,纵然明知她是火焰,也不可自控,由不得自己不飞蛾扑火。 他在电话机中传来的急切呼喊中回问姜南泽:“你说是哪一个码头?” 姜南泽喜道:“是西堤码头,我立刻过去,你也一定得快。” 姜南泽比程易快一步,他甚至混上秦正飞的船。 船长不知收下秦正飞多少钱,不惜违反规定,飞速地将船开出渡口。 甲板上小离被绳子捆成一团。 秦正飞绑她,不是因为发现小离的阴谋,而是因为当初是小离给他出了行贿的主意。 秦正飞对她一阵拳打脚踢。 “你这个狗东西、臭bia子、jian人,如果不是你出馊主意,老子就不用这么倒霉。” 小离的半边脸都是肿的,她冲他脸上吐一口血,骂道:“你真是个废物,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秦正飞的胸膛因为愤怒与余悸而剧烈起伏,他捏住她的下巴,凶狠地问:“你什么意思?” 小离笑道:“你难道就不想一想行贿的账目是如何落到黄老大手中?你难道就不能想一想为什么行贿数目会有差异?你难道就不能想一想你害死十一哥,我可能放过你?” 秦正飞咬牙切齿:“你是说你在背后捣鬼?你是说你在暗中帮助程易?” 小离大仇得报,笑的痛快。 “你现在才明白,实在是太晚了。” 姜南泽躲在一边,听得胆战心惊。 秦正飞没有识破她的阴谋,她至少可以保住一条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保住性命,难道还没有机会逃出吗? 可她偏要犯傻,自己将真相说出。 他紧张地望着甲板上孤弱的她,她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那神色仔细看来,竟是视死如归。 原来她不是犯傻,原来她是不想再活下去,原来昨天她请他吃家常菜是为留遗言。 他的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 他在一瞬间,对十一哥所拥有的这份感情,产生超出正常范围的羡慕。 他很想大声呼喊,告诉韩小离十一哥尚在人世。 但是寡不敌众,他这样做,他们两个都将失去生机。 秦正飞已经将小离打的站不住,他恨杀父仇人的程易比恨韩小离更胜一万倍。 “你竟敢背叛我,是程易派你来做奸细的吗?” 小离的声音虚弱,但虚弱之中,自有一股绵绵无尽的力量,姜南泽知道那股力量是她对十一哥的深厚感情。 “十一哥没有派我来做奸细,如果是他派我来,你父亲怎可能留下我?” “那么你是心甘情愿?” 小离咬牙道:“对,是我心甘情愿,为他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韩小离的心甘情愿,令姜南泽再度动容。 如果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他会一直以为韩小离是个赌鬼,是个撒谎成性的女痞子,永远不会知道韩小离是个可以为心爱之人不顾一切的女孩。 程易没有病,有病的人是他,十年来他看多了尔虞我诈,却将最单纯的真心轻易冤屈。 姜南泽动容,秦正飞则目眦欲裂。 他杀不掉程易,却可以一刀一刀活刮韩小离。 他已经伸手要刀,他要用韩小离的血,染红船外的一片海,他要用韩小离的肉,喂海里的鱼虾。 手下将短刀从腰间抽出的同时,姜南泽握紧了手里的枪。 十一哥迟迟不来,他也唯有尽力一搏。 秦正飞弯腰,锋利的刀刃已经划破小离的脖颈,鲜血染红了刀刃,但她却没有任何惧怕的神色。 她的不惧怕令秦正飞不得快活。 “你不怕死吗?” 小离为十一哥报了仇,她的心愿都已完成。 她厌烦秦正飞的问话,闭上眼睛,表示要杀就刮悉听尊便。 秦正飞恼恨地弃了刀,拎起她用力地往船沿撞去:“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让你死?我会慢慢折磨你,卖你到妓/院,让一千一万个男人折磨你,让你做够一辈子妓/女。” 除了程易让她做妓/女,任何人让她做□□她都不会伤心。 她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却还是骂他。 “我是一辈子的妓/女,你就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臭虫,人见人厌的过街老鼠。没有你父亲,你连臭虫都不如,臭虫还有一身软壳,可你彻彻底底就是个窝囊废……” 秦正飞挨了骂,举起拳头再要揍她,突然身边的人提醒他远处疾驶而来的轮船。 他丢开韩小离,命人将她投入水中,自己则匆匆躲回舱内。 姜南泽在小离被投入水中的同一刻悄声落水。 他记住方位,竭力地从船身旁边绕过去。 他模糊地看见一团的韩小离在水中直坠,她被绳子绑住,自己也不做任何挣扎。 水上枪声往来,接二连三的人从船上坠入水中。 他终于靠近韩小离,艰难地用手指捞住她撒开的头发。 韩小离紧闭双眼,她的耳朵就在他的唇边,他很想告诉韩小离十一哥还在人世,要她好好活下去,可是他无法说出一个字。 他向着另一艘船的方向潜泳一段距离,然后等快要靠近的时候,托着小离的下巴,浮出水面。 枪声渐渐止息,大船上落下一艘小船,将他们接上去。 他近两年都没有入过水,从水中出来之后,坐在甲板上气喘吁吁。 他疲惫不堪的时候,有个人冲过来,那个人的目标是生死未卜的韩小离,那个人是十一哥。 程易抱起遍体鳞伤的小离,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万箭钻心。 小离昏迷在她怀中,他拍她青肿的脸,轻声唤她:“小离,小离。” 小离沉睡着,冰冷的身体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程易心痛到极点,等旁边的人上前割断小离身上的绳子,提醒他应当赶快施救,他才恍然醒悟,将她的身体放平。 他的眼睛腥红,没有人敢靠近他,他也不许任何人靠近韩小离。 他跪在小离的身边,用所有的意志力保持冷静。 他先将她的脑袋偏向一侧,检查口腔中是否有异物堵住气道,然后有规律地按压胸腔,配合人工呼吸。 没有任何人说话,海上唯有风的声音。 抢救的时间,对程易而言,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 他在心里无数次地对小离说:“醒过来,求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他在心里对小离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赶你走,我不该让你去坐牢,不该将你卖进书寓,不该让你踏进秦家,我以后再也不会。” 他在心里对小离呐喊:“我错了,我带你回家,我再也不离开你,你以后喜欢怎样就怎样,你不可以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折磨我。” 他在心里对小离说了许多许多的话,终于在几近绝望的边缘,小离吐出一口水。 他的眼泪“啪嗒”落下,落在她的脸上,沿着脸颊滚落,倒像是她的泪。 “小离——”他摩挲着她肿痛的脸,不敢太用力,生怕惊走她难得恢复的知觉。 小离睁开微微一线眼帘,她仿佛看见他,又仿佛没有看见。 在他无比渴切的期盼中,她又缓缓闭上眼睛。 程易情急地去晃她,她的身子无力地往甲板上一伏,一连吐出几口鲜血。 程易去扶她,极痛攻心,胸腔里蓦地也涌上一口腥血。 藻园之中,程易守着小离两天两夜。 两天以来,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无比清醒。 他躺在床上,怀抱着昏迷中的小离,她*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无论她曾经是否背叛过他,他也都认命。 他不认命又能怎样?难道他能管住自己,不许自己关心她在乎她?不许自己靠近她半步? 不是没有尝试过,驱逐的结果就是让她遍体鳞伤,险些丧命。 他无法再赶她走,不是因为韩小离,而是因为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也许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是宇宙中的同一块石,同一颗星。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无论相隔多远都会彼此吸引,今生的宿命就是寻找彼此。 他无法摆脱她,而她也无法舍弃自己。 她白皙的肌肤上,新伤旧伤交互错杂,那一道或一块的青紫,比落在他自己身上更痛千倍万倍。 窗外朔风呼号,刮得枯枝哗啦哗啦作响。 他用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紧紧地抱在怀中。 漫长的分离之后,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然而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那个活泼爱闹的小离。 天色昏沉,外面落起雪来。 小离望着窗外的飞雪迷蒙,在她眉心深吻。 “下雪了,你还不醒过来吗?” 第54章 地狱落雪1 程易听到一个柔软的疑问从他颈窝里传来。 “地狱里也下雪?” 他低头一看,惊喜莫名,怀中的小离已经睁开清亮的眼睛。 他空虚的内心,在瞬间被实实在在的温暖填满,从此舒适而安然。 她给他用被子包裹着,仅露出半个脑袋,但他还是看出她在开心的笑。 “十一哥,我又见到你了。” 程易的声音里夹杂着感伤。 “你不想见到我吗?” 小离眨眨眼睛:“想,可是你怎么也入了地狱?” 程易听得糊涂,替她拢了拢散乱的发,关心地问:“什么地狱?你做噩梦吗?” 小离认为自己是来到一个新的世界,而不是在做噩梦。 “我生前坑蒙拐骗的事情都做尽了,死后应当被打入地狱,可怜你也没有逃过去。”她还从被子里钻出一只手摸他瘦削的脸庞,“地狱里面一定没正经吃得卖,你看你都饿瘦了。好在塞翁失马,你若在天堂,咱们就凑不到一块了。” 程易拨开她的手,去试她的额头,心里紧张。 “你脑袋被打坏掉吗?” 韩小离抓住他的手,惊奇道:“你的手怎么有温度。”咬一口,“怎么还有肉?” 程易心里想的却是哪怕她脑袋真的坏掉,他也不在乎,只要她还活着,就是上苍对他最大的怜悯。 小离不理会他发出的叹息,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焦急。 “你告诉我啊。” 程易都不知道该告诉她什么。 “我的手应该没有温度吗?” 小离认真地说:“老人家说鬼魂的手是没有温度的。” 程易这才听明白,她原来不是脑袋坏掉,而是以为他和她都死掉。 他笑了:“傻孩子,谁告诉你我是鬼?” 小离不理他,两只手都从温暖的被子里伸出来,摸他的脸,摸他的手,摸他的胸膛。 程易被她摸得痒,捉住她的手问:“摸够了吗?” 小离摸够了,钻进他怀里大哭。 “我还以为你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程易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他们想要我的命还没有那么容易,不用为我担心,知道吗?” 小离一面哭,一面笑,高兴的语无伦次。 “对,没有人能要你的命,我以前在凉州的时候找大师给你算过命,大师说你有九条命。我真是个笨蛋,我怕你下去被鬼差为难,还给你烧了好多纸钱去打点,我这不是诅咒你死么,我真是笨的要死。” 程易将笨蛋压在怀中。 “那你希望我死吗?” 小离猛烈地摇头,两只手臂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我怎么可能希望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从此以后,就算你打我骂我赶我,我也绝不能再离开半步,绝不再让人有机会伤害你分毫。我说过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今天我做了鬼,就是没放过你。” 程易笑着发苦恼:“我居然要整日被只鬼缠住。” 小离做了鬼,心里也还是忐忑,她的目光怯怯:“你还是很讨厌我,对不对?” 程易蓦地吻上她的唇,一个气息绵长的吻,令她几欲窒息。 窗外风雪呼啸,室内温暖如春,耳边是他温柔而略微紊乱的声音。 “小离,方才有什么感觉?” 小离深吸几大口气才缓过来:“像……像是你第一次吻我时的感觉。” “那么你还是死的吗?” 小离的意识逐渐清明,也意识到自己不是轻飘虚浮的鬼。 她没有死掉,还被十一哥重新带回身边,她感觉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快活的人了。 心里的甜蜜溢到嘴角,压都压不住,她俏皮地耍点小无赖。 “我好像是死了,不然你再吻我一次试试。” 程易也不气,将她锁在双臂之间,烫热的呼吸都落在她的脸上。 他含着她柔嫩的唇,细细地吻着。 她感受到真实,推开他的同时落下泪,经历千辛万苦,她总算重回他的身边。 她都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多少次灰心绝望,多少次遍体鳞伤,多少次重新站起。 “那你还会不会赶我走?”她的不安心,让她不得不寻求他的一个承诺。 程易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承诺。 “你比鬼还难缠,我放弃。” 无论是委婉还是直接,他肯给出承诺就好。 他不肯相信她,可她一直相信着他。 一颗又一颗的泪珠滚落到枕上,她哽咽着:“算你识时务,那你以后还会不会再卖掉我?” “自己的东西就该好好放在口袋里,而不是拿出去经受风吹雨打。” 小离再大胆一点。 “那你肯原谅……” 程易用吻堵住她没有说完的话语,曾经的背叛,依然是他不能触及痛。 小离心中明白他不原谅,她也唯有不再问。 好在她已经回到十一哥身边,以后有时间慢慢化解。 他吻着她的唇,才知道自己的内心对她是热烈的渴望。 百转千回,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回到原点。 原本是不相识的两个人,命运的转盘却将他们牵到一起,今生今世再难分离。 暗室昏昏,落雪簌簌,他一点一点地舔着她的下巴,舔着她雪白的颈,手也缓缓下移。 她裹着厚厚的被子,原本就热,此刻再被他灼热的气息熨烫,想也不想就将被子踢走。 等大半个人都暴露在外,她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丝滑宽松的睡衣。 她惊叫一声,蓦地捂住脸,向旁边滚开。 程易不知发生何事,奇怪地去扳她的肩。 “怎么了?” 小离为难地指着她的睡衣。 “谁……谁给换的?” 程易坦白:“我换的。” “换之前还洗……” 她摇摇头,问不出口啊。 程易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还是坦然:“是我啊。” “你在开玩笑?”她不敢相信。 “没开玩笑。”程易说的的确事实。 她一张脸彻底红透,再次翻过身,将脸埋在凌乱的被子里,死也不肯出来。 程易问她:“怎么了?” 她连连捶着床,羞得无地自容。 “不要问!不许问!不准问!不可以问!” 小离去探望诗虹的时候,延平正为四五个月的孕妇娘娘捏肩捶腿、端茶递水外加讲无数笑话。 延平见到小离出现,如同见到观音转世。 那满脸悲戚的神色,就差匍匐在地,焚香上拜,求观音菩萨救他一命——今天的笑话实在是编尽了啊。 小离一开始不清楚廖诗虹究竟怎样虐待了唐大才子,等留在诗虹家中吃午饭的时候,她才大致明白。 唐家的饭桌,是酸的海洋。 醋酿萝卜,醋溜肥肠,醋醋排骨,醋蒸鲤鱼……唐延平饱受摧残,几个月来被各种酸菜酸汤折磨到麻木,小离却是第一次受难。 她吃着一盘盘酸到极致的菜,眼泪都快下来。 物不平则鸣,人不平则吭声,小离还没像延平一样修行成木头。 她跟孕妇娘娘抗议:“能不能给我加一盘菜?” 唐延平对小离投来佩服的目光,廖娘娘则笑的大气:“当然可以,我们是姐妹,这里就是你的家,周妈,给韩小姐加个菜。” 周妈听从娘娘的旨意,脸上带着一副凶多吉少的表情,走到小离身边问她要加什么菜。 小离没好太刺激大口吞酸的唐延平,就说:“给我炒个鸡蛋,可以吗?” 诗虹“呕”的一声,又反应了,一众人等赶紧上前伺候。 等折腾完后,诗虹回到餐桌前,主动让周妈去给小离炒鸡蛋。 延平看小离一眼,小离无可奈何,人家夫君硬护在里头,她哪里还敢。她简直连炒鸡蛋三个字都不敢提起,赶紧昧着肠胃说:“这个醋酿萝卜就很好吃。” 醋酿萝卜是一百步中的五十步,至少能尝出一点点辣味。 小离这话算是给自己惹祸上身,诗虹一个开心,将一整盘的醋酿萝卜都端到她面前。 自作孽不可活啊。 小离含泪吃醋酿萝卜,吃一筷子,赶紧吞两口米饭,吃到第二筷子,牙都是软的。 唐延平又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其中还包含着太年轻太天真之类的意思。 小离现在知道在餐桌上装木头才是明智之举。 诗虹见小离就盯着一盘酿萝卜吃,以为她真心喜欢,就笑着问她:“好吃吗?” 一孕傻三年,原来是真的。 醋汁子里拧出来萝卜能好吃吗?这还需要问! 桌子的四条腿都比它好吃好不好! “好吃。” 小离还是该死的听到自己的声音。 “好吃再来一盘!” 这是诗虹的声音。 小离无语问苍天啊,这一次是将唐延平视作观音菩萨,可惜唐菩萨是尊泥菩萨,只好假装没瞧见。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小离发出了抗争的声音。 “不……不用,我吃饱了。” 娘娘金口玉言:“吃饱了就不要再吃,吃多会困睡。” 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娘娘啊,小离对困睡的理由深表赞同,甭管什么理由,能让她成功放下千斤重筷,就是好理由。 诗虹原本吃的正欢,见小离吃饱,自己也突然没胃口,放下筷子说声“不吃”,然后抚着肚子和孩子闲聊。 这下子急了延平,左哄右劝,围在诗虹身边,能喂一口汤是一口汤,能哄着吃口饭就吃口饭。 小离坐在一旁都看呆了,从前认识的唐大才子恃才傲物,一开始连诗虹都不放在眼中,结果没过几年,风就转向,小离没看出来他深具李莲英的资质啊。 虽然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但也得挖掘有方,她过会儿一定得向诗虹讨教讨教。 吃这一餐饭,好歹有甜蜜的东西,那甜蜜虽然不是自己的,但眼睛看着也是享受。 人同命不同啊,小离在心中感叹,她若能在十一哥面前混上诗虹百分之一的地位,连做梦都能笑醒。 第55章 极尽奢侈1 饭毕,诗虹催延平去报社,小离才有机会被诗虹拉去卧室说悄悄话。 小离身穿一件橘色立领外套,她本就长着张娃娃脸,此时衬着雪白的肤色,人更显得俏皮动人。 诗虹今天才见到小离,大半的心思就飞到衣服上。上等的成色,必定是舶来品。 这样顶尖的时装,摆在玻璃橱窗内出售,向来是一个颜色仅有一件。 此时没了旁人,诗虹立刻逼着小离脱外套。 小离不明所以地脱下外套,诗虹宝贝似的抢过来在自己身上试穿。 自怀孕以来,穿什么衣服站在镜子前面,她都伤心难过,唯独从小离身上剥下来的这一件,非但遮掩住缺点,还衬托的她楚楚动人。 这完全是一件不需要旁人肯定,就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好看的衣服。 镜子里好看的诗虹让镜子外好看的诗虹动心,她一连声地问小离:“外套是哪里买的?价钱不低吧?还有别的颜色吗?” 小离说:“不是买的,是请人做的。” 诗虹可不相信。 “永州的裁缝师傅,即使有几个我没打过交道的,也多少在太太圈里晓得他名声。衣服做到极精致者不乏其人,但在追赶时新方面,却都不能。” 小离道:“不是本地的裁缝师傅,是外请的。” “这就是了,既是外请的就好说,我也请他一请,照着你的样子做一件,或者请他为我量身定做一件。对了,你请他做这一件,花费多少?” “没问过,不晓得。” “你外请的裁缝你不晓得?” “真不晓得,不是我请的,是他请的。” 诗虹听了笑道:“那要恭喜你,他肯为你做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好转了。” 小离笑了笑,心下落寞。 诗虹的一颗热心完全倾醉在衣服上,缠着小离道:“他为你请的裁缝师傅是何方神圣?也带我去拜会拜会吧。你看我的样子,几百年都没脸见人啦。我现在最恨的就是出门,人家见了我说福气说圆润,我就知道自己又吃胖几斤。” 小离伸手摸她肚皮:“乖宝宝,你在里面踢妈妈一下吧,姨姨想没脸见人还想不到呢。” 诗虹推开她。 “等你站着说话也腰疼的时候,你就说不出风凉话。识相一点,快将姓名地址交出来,不然跟延平说你欺负我。” 唐延平对诗虹千依百顺,小离可不敢得罪他。想当年在南尚念书,唐老大口诛笔伐,登文做报,连校长都反驳不出一个字。 小离赶紧招了。 “是位法国先生,叫做布鲁斯,现就住在藻园,十一哥请了他一年。你若要请他,我回去告诉他一声,也不必你特地跑一趟。” 诗虹睁大眼睛:“布鲁斯,你说的是哪一个布鲁斯?” “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布鲁斯。” “你等一等啊。” 诗虹转身去翻桌上乱摆的书,翻出一本延平从报社弄来的最新外国画报。 她指着封面上的大幅彩色图片问:“该不会是这个老布吧?” 小离“咦”了一声:“布鲁斯怎么在画报的封面上?” “世界顶级大师,不在世界顶级画报的封面上,还能在什么地方?”她拍拍小离的肩,“我说错了,老布眼下不是在程易的藻园么。” 诗虹脱下衣服还给小离,将自己扔进沙发里颓废着。 诗虹没告诉小离之前,小离一直以为为人和善的布鲁斯是个普通的法国裁缝。 小离见诗虹不高兴,手捧着衣服坐到她身边,奇怪地问:“诗虹,你怎么了?” 诗虹道:“哀叹自己穷啊。” 小离环顾四周。 “不穷啊。” 诗虹虽然在父母死后失却依靠,但延平是世家子弟,她现在的条件,比小离在七里湖的时候,至少好一万倍。 诗虹侧过脸看她:“再不穷,我也请不起老布。” “布鲁斯那么难请吗?” “请一次,我半栋房产就没了,你自己算吧。” 小离不相信。 “哪有这么夸张,他那么贵,十一哥怎么可能请他一年?” 诗虹拍着小离那件世上独一无二的作品。 “我可一点没夸张,请他一年,程易简直要奢死!” 小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反正胡乱替他开解。 “也许他有什么盛大场面需要穿几件体面衣服。” “你那个十一哥他穿女装出席盛大场面吗?” 小离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一个男人怎么会穿女装,方才延平在没敢说你,你可真是孕笨了。” 她说着,双手还捂在诗虹的肚皮上。 “别让小孩子听见,不然说我欺负他妈妈。” 诗虹打开她。 “我孕笨还是你傻,老布专做女装,从来没做过一件男装。” “啊?”小离也吃惊了,看着手里的衣服说,“我还以为我是蹭他的裁缝,原来他不做男装。”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也许我还是蹭了别人的,不过那个别人是个女人而已,谁晓得藻园以前住过什么人。现在问乔乔和何妈,一个个假笑装失忆,时间长了,一定被我问出来。” 诗虹作为旁观者,脑筋比小离清醒。 “老布是什么时候请到的藻园?” 小离道:“上一个星期啊。” 诗虹一语点醒她,看样子布鲁斯的确是专门为她请的。 小离欲笑不笑,到最后还是开心,哄着诗虹道:“没关系的,你喜欢什么样式的,我去请布鲁斯做,等做好了,我给你送过来。” 诗虹没理会,她突然问:“程易有没有给你买过珠宝?” 小离道:“有一些,我嫌沉甸甸的,不愿意戴。” 一件衣服就是这样大的手笔,珠宝首饰就可见一斑,大概凡是世上有的宝贝,程易都捧到了小离面前。 小离见诗虹面容严肃,不解起来,莫不是因为得不到衣服而不开心。 “你喜欢这件橘色,我送给你好不好,我仅穿过一两次。” 她也不晓得这样做对不对,可实在不愿意看到朋友不开心。 然而诗虹在意的已经不是衣服,而是小离的将来。 “衣服和珠宝,有了锦上添花,没有也无关紧要,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不懂。” 诗虹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这样对你,而你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你是养在金丝笼里的玩物,是陪他走一段路看一段风景的情人之一,还是风雨同舟携手一生的妻子?” 诗虹的疑问正是小离的心病。 “我不知道。” 诗虹果然没有猜错。 “你糊涂,这么重要的问题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小离也知道自己糊涂,她从前一直以为能够陪在十一哥身边,其余的事情都可以不理不睬,可是随着年纪渐长,事情就不再单纯是陪在十一哥身边那么简单。 她向身经百战者请教。 “那我要怎么办?” 诗虹懒得多生气,问她:“那他有没有对你表示过任何肯娶你的意思?” 小离仔细回想,好像没有。 她再拚命回想,是真的没有。 所以她的回答是没有。 诗虹预感到不妙,本来程易误会小离,小离拼死拼活要回到程易身边,她就不赞同。 “那你呢,你也没提吗?” “没敢提。” 诗虹伸手打延平成性,养成习惯,小离也挨了一下。 “你韩小离什么时候变成这副德行。” 小离捂着头懊恼:“我在他面前就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我想结婚,他就是不提,我如果去提,他赶我走怎么办?” 小离在感情方面惧怕程易,诗虹可一点不怕。 “走就走,难道离开她你会死吗?” “会啊。” 前些日子就差点赴了黄泉。 诗虹就不信这个邪。 “我告诉你,只要你自己想活着,这个世界上谁离开谁都不会死。你对他掏心掏肺,可他对你呢?到底是真心待你还是拿金银珠宝迷你的眼睛,你自己都分不清楚。他真的爱你,真的对你好,你会连一点自信都没有吗?” 感情方面,诗虹的确老辣,小离一个字都不曾透露过,她也硬是看出她没有一点自信。 “那我要怎样才能有自信?” “他如果一直不表态,你一直不会有自信。” 小离害怕了。 “他会一直不表态吗?” “那要看他怎么想。” “那我就什么都不做,一直等着吗?” 诗虹不说话。 她不说话是不愿意打击小离,从前的那桩误会是最根本的障碍,无奈小离怎样努力也解释不清的障碍,所以除了等待,别无它法。而且就算她肯耐心等待,也未必能够等到一个好的结果。 小离情急地请教军师。 “那么当初你是怎么使得延平那座冰山融化,主动向你表态的?” 诗虹见小离为了程易将自己折腾来折腾去,如何还忍心打击她。 她既然喜欢,就让她去吧,就是要死心,也需要程易亲自出手。否则即便旁人劝死,也很快就有死灰复燃之日。 她苦笑着:“冰山融化,是因为太阳的光芒炽热,你可以多关心一下他的生活起居。” “好的。”小离牢记在心,眼神流连在诗虹的肚子上,“我还可以生个孩子。” 诗虹立马打断。 “结婚之前,绝对不能有孩子。” 否则她再想退身就难如登天。 诗虹顿了一顿,盯住小离的眼睛:“你说真话,你们有没有实质性的发展?” 小离意识到这个问题严重,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诗虹戳着她的脑袋恨骂:“你离他远点,不然有你的苦头。” 小离又一次左耳听右耳出了,真心不想离他远点。 她明白诗虹的意思,就不想再谈程易,话题一转,去谈小孩子。 谈起小孩子,诗虹脸上就收了严肃,重新绽放出甜蜜温暖的母性。 第56章 逢场作戏1 藻园之中,小离住在三进院内最精致的寄畅园,程易则常在二进院的小墨楼办公。 她听从诗虹的建议,关心程易的饮食起居,一大早就赶到小墨楼。 小墨楼里来来往往都是办事的人,除了乐山与石久,旁人她都喊不出名字。 她生怕打扰程易,并不到办公室内找他,仅在一楼的一个小会厅内等待。 等久无聊,就动手解随身带来的一只九连环,胡乱打发时间。 自她进入藻园,也就最开始满身是伤的时候,十一哥半步不离她左右,连夜里喝水他都将水杯送到她嘴边。 等到身体复原,她又活蹦乱跳之后,就极少见到十一哥,最近更是一天之内见不上他一面。 小离摔开解的一团糟乱的九连环,她现在最希望做的事情是生病。 一旁跟来的乔乔见她摔开九连环不玩,就替她找点别的解闷。 “斗牌怎么样?” 小离对乔乔大加赞赏,想什么来什么,简直是同道中人啊。 “你有带牌吗?” 乔乔立马从身上变出一副牌。 反正也不知道十一哥什么时候会忙完,有了牌,时间就好过。 “可是咱们两个人斗牌没什么意思。” 乔乔懂,跟她提建议:“我看见乐山和石久在那里闲着没什么事,不如让他们过来,咱们凑一桌四个人。” 小离再同意不过。 “你去喊他们试一试,乐山无事应该会来,石久那块冰,喊不动就罢了。” 乔乔去了一会儿,果然就带回乐山一人。 连乐山也是被乔乔骗来的。 乐山一见山石圆桌上码好的牌,当即变掉脸色。 他上前将牌一把拿在手里,看看外面无人,又飞快地递还小离。 “韩小姐快收起来吧,藻园内严禁赌博,更何况还在小墨楼,被十一哥发现定要重罚的,方才幸亏石久没过来。” 乔乔听了也变色,从小离手中拿过牌,转身在身上藏好,然后才来得及解释:“小姐,我不知道有这回事。” 小离觉得委屈。 “那我以后都不能玩了?” 乐山道:“玩是能玩,如果不被发现。” 小离得先知道赌博的后果。 “发现了会怎样?” 乐山道:“挨罚呀。” “怎么罚?” “听说过,没见过,我又不玩。” 小离没了兴致,向外探了探头,问乐山程易什么时候忙完。 乐山道:“小姐若有重要的事情就过去说,若一味等着,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小离还是决定等着。 乐山走后,她重新捡起丢在一旁的九连环,继续解着。 新到手的九连环,她与众人一同解了两天,此刻摸索到一点规律,越解越认真,时间也就过得飞快。等乔乔在一旁提醒他程易已经出来的时候,她犹然不肯松手。 后来不是她出去见程易,而是程易看见站在会室外的乔乔,自己走到这边。 程易进来后,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小离高兴地说:“乔乔,快看,我解开了!我在九连环界也是有一定地位的,果然还得我出马。” 一抬头,才发现站在身边的人不是乔乔,而是程易。 她将九连环的一堆扔在一边,站了起来。 她解九连环的石面桌子本就冷,程易再摸她的手,也是冰冷。 “怎么不穿厚衣就出来?” 小离笑道:“我忙了一早,热得很,不穿厚衣服。” 程易的声音温柔地几乎能将她化掉。 “你一早在忙什么?” 小离这才想起自己是特意来找他。 她抱住他的手臂,声音也是甜丝丝。 “我新学的蜜汁莲藕,你要不要去尝一下。” 程易道:“我现在没有时间。” “你怎么每天都忙的不见人影,我研究了四个多小时,你就尝一点么。” 程易缠她不过,就说:“等我回来再尝。” 小离显然不高兴,在这里等了他两个多小时,就等到一句我回来再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程易道:“九点钟左右。” 小离抬手看表,现在是十一点十五分,他所谓的九点钟也就是指晚上九点钟。 小离摔开他的手,讨厌道:“九点钟都冷透了,还尝什么尝,不要尝了!” 谁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与某些她不喜欢的人有约。 她生病的时候他能变成大闲人,寸步不离左右,何至于今日就忙的连一起吃一餐饭的时间都没有。 如今想想,还是读书的时光好,至少他还得每天抽出时间监督自己的功课。 程易见她不高兴,只好说:“我尽快,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说的好像她逼迫他一样。 “你想什么时间回就什么时间回,不必尽快,不必理会我,反正我也不打算给你尝了,我自己会全部吃掉。等我吃掉,我还要去赌场,去舞厅,我也很忙,没闲工夫时时候着你。” 程易听得出她在使性子,不必当真,也就不管着她。 “那好,你自己吃,不用等我,我不一定几点回来。如果下午天气不好,就别出门玩,就是天气好,也记得换上厚衣服。” 小离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啰啰嗦嗦。” 她这个样子,程易也不知是为何,但他确有要事在身,就没有细问。 程易走后,小离回到寄畅园,从中午等到傍晚。 乔乔见她坐在最靠近大门的花厅的沙发椅上,盯着墙上的挂钟,好长时间不动一下,就上前问她:“小姐,你要不要先吃一点东西再等?” 小离饿死了也要等到程易回来。 “我不吃,我不饿,你们先吃。” 乔乔道:“我和何妈吃过午饭的,我们不饿。” 等至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乔乔将饭菜在小厨房中热过,又来问她一遍。 小离还是原话,不吃就是不吃,她倒要看十一哥今天到底几点回来。 乔乔在小离没有出现在藻园之前,就听闻过某位姑娘的倔强名声,待如今与她相识,见识到今日这一场后,才知道闻名不如见面。 姜还是老的辣,何妈说她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不如问一问常跟着出门的人,打听一下人程先生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乔乔有些担心:“这样恐怕不好,若被先生知道咱们在背后打听他的去处,犯忌讳的。” 何妈道:“傻丫头,难道还让先生知道?咱们自己不说出去,告诉咱们的人怕担是非,也不会说出去,会有谁知道。” 何妈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小离先时并不肯去打听,但是越晚点,她就越肯胡思乱想,最后自己起身打通电话去前头,问乐山和石久有没有在家中。 乐山跟着出门,还没有回来,石久小墨楼。 小离知道石久是块冰,平常并不肯惹他,今天却指明请他来寄畅园一趟。 她也不怕十一哥知道她在背后打听他的去处。 石久平日说话不多,但察言观色的本领厉害。 韩小姐病愈之后,程先生看待她的确不似她才入藻园时的无微不至,但是看事情不能仅看表象。 程先生从未将任何女人带进藻园,如今带进一个来,绝非玩玩闹闹那么简单。 他深知这位韩小姐动了气,连程先生都要让她几分,如今她点名叫自己过去,他是不得不过去。 小离见到石久,劈头就说:“你不要骗我,你不要敷衍我,我问你十一哥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石久既没有骗她,也没有敷衍她,他老老实实道:“我今天没有跟出门,所以并不清楚。” 小离就猜到他会如此说,她赫然起身:“好了,你不必多说,看你的表情我也知道答案。” 石久奇了,她说他的表情是答案,他方才的表情与平常有任何不同吗? 他正想着,突然听到乔乔的声音。 乔乔正和何妈拦住欲在晚间出门的小离,劝说她:“先生吩咐说小姐七点之后就不能再出门。” 小离才不理会这一套。 他自己都管不好自己,管她做什么。 乔乔和何妈实在拦不住,最后石久不得不让人准备车,跟着她出门。 小离横下心,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去找,最后终于在三更半夜打听出程易的下落。 明乐门里的一个喝的微醉的女人告诉她,程先生由她的一个姐妹陪着走人了。 小离听到刺心的消息,什么话也没有说。 等她回到车里,呆坐好一会儿后,坐在前排的石久才回头问她:“韩小姐,还继续找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回去吧。” 夜晚的永州是一颗瑰丽的明珠,立在高处绽放出绚烂的光芒。 那些醉人的光,明暗流转地滑过结霜的车窗,她的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心里不是愤怒,而是无边的落寞悲凉。 她来之前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她不是应该司空见惯了吗? 十一哥也是混迹江湖的人,他和大家没有什么不同,才是正常现象。 能够回到十一哥身边,已是万幸,她到底还在奢求些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在奢求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她只知道自己忍得难过,忍得心痛。 从前不在他身边,她还可以假装不知情,像个鸵鸟一样将脑袋埋在沙地里。今时今日来到藻园,来到他的身边,才发现自己再也无处可藏。 第57章 逢场作戏2 小离一夜都未曾睡下,她等到程易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何妈和乔乔见程易现身,都偷偷躲开,知道留下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程易特地来探望她,却见她坐在厅的沙发上,紧绷着一张脸,见到他如同见到空气。 他走上前,捏捏她的脸蛋:“花厅里冷,你坐在这里做什么,还气呼呼的,谁招惹你了?” 小离嫌弃地别过脸,抬起头,似笑非笑。 “我没事,我一点事情都没有。” 程易还不清楚小离,她说没事就一定有事。 他坐在她身边。 “难道是生我的气?我哪里惹到你了吗?” 小离微笑:“十一哥你累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我是死是活没有关系。” 程易苦笑,也只有小离自己认为她是死是活和他没有关系,他自己却深知她若死了,他也多活不了一刻。 他笑着凑近她:“连说话的语速都不正常,一定是有事。” 小离站起来,躲开他。 “十一哥说这样的话,我简直受宠若惊,原来您日理万机之下,还记得我的语速是快是慢。” 程易见她满面通红,以为是发烧。这样的天气,人总是容易生病,而她在生病的时候,又特别容易生气。 “你生病了吗?” 他关切地上前,伸手试她额头。这一次小离不气地打开他的手,完全是一副不准碰我的意思。 她恼完了,暂时收回怒色,继续摆出笑容:“我没有生病。” “没有生病是怎么回事?”程易完全想不通自己哪里招惹到她。 小离干脆道:“我没有生病,我是发疯。” 程易见她这次动了大气,就问:“为什么发疯?” “我喜欢发疯就发疯,我管不到你,你管的到我吗?” 程易想来想去,总算想起一件事情。 难道是因为昨日的蜜汁藕? 但是为了请他吃蜜汁藕,也不至于如此。 还是说她昨天一直在等他呢? 他知道小离有等人的耐性,但她也最厌烦等人,若是因为等他等不到而发怒,倒的确有可能。 程易不抛弃不放弃地走到她身边:“我明白你为什么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晚归。” 小离冷笑:“你明白一个疯子的思想,难道你也疯了?” 程易笑着拉她的手,这一次小离没有立刻挣开,但过了没半分钟,还是嫌弃。 程易素来有耐心,主动向她示好:“你昨天做的蜜汁藕,不知还有没有剩下?” 小离不开口,假装没听见他问什么,还是远处的乔乔听见,将蜜汁藕端出一盘。也不往餐厅摆,直接就送到花厅的小桌上,然后再度逃离战场,躲在远处听风声。 躲在远处听风声的除了乔乔与何妈,还有乐山和石久。 小离看着蜜汁藕被端上桌,还是无话可说。 程易上前开动,其间还夸赞小离手艺不错,等他一盘蜜汁藕快吃了大半时,小离脸上的怒色也快沉没海底,可程易偏偏好死不死地加上一句:“我以为你不会等我,你不是说你不等我了吗?” 昨晚明乐门的舞女事件,第一万次兜上小离心头。 小离瞬间阴阳怪气:“对啊,我说过不等你了,所以你也不必再吃。” 一语未完,盘子也碎了一地。 花厅里的气氛整个凝住,躲在一旁的乐山吓个半死:“完了完了,韩小姐怕是活不成了。” 石久捅他一下:“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乐山道:“往常那些女人在十一哥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个居然直接摔盘子,这哪里是摔盘子,这是自杀啊。” 石久却知道什么人做什么事,别人不敢,可韩小姐是不怕在程先生面前摔盘子的。别说摔盘子,她若是高兴,放一把火将藻园烧掉,程先生也不会怎样。 果然乐山今日大开眼界,从胆战心惊中快乐回来,揉着眼睛见稀奇:“我眼睛没坏吧?” 石久是个插刀派:“坏了。” 乐山若不是怕被发现,都快鼓掌欢呼。 他戏谑道:“好戏好戏,这盘子都摔了,十一哥居然一声不吭。现下若有个相机拍下来,往报社一送,哗啦哗啦的银子就往你我口袋里掉。” 石久冷笑:“那你就等着被乱棍打死吧。” 乐山望着花厅里的情景,又一次骚扰石久:“我是不是耳朵坏掉了?” “眼睛坏完耳朵坏,你就快成三等残废。” 乐山啧啧称叹:“人活久了真是什么场面都能见识到,一头狮子竟然在跟一只猫认错。我妈说的没错,这世上的事就是一物降一物,什么时候咱俩能有这待遇,也就死而无憾了。” 石久永远在拆台。 “等你下辈子也变成猫的时候。” 乐山一心关注战况,也不和他斗嘴,他突然道:“完了完了,狮子反击了。” 乐山听着里头的谈话,觉得奇怪,就问石久:“怎么,昨晚上你们还出去找过人?” 乐山问石久的问题,程易也在拿来质问小离。 程易质问小离:“你为什么打听我的去处?” 小离反问他:“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能打听吗?” 程易对待原则性的问题,半步不退。 “我以前没有说明白,所以这次不怪你,但是从今天起立下规矩,我的事情不要你来插手。” 小离万般委屈。 “你不必立这个规矩那个规矩的欺负我,我又没有破坏掉你的好事。” 程易见她红了眼睛,语气当即放软几分:“你为什么哭?” “我高兴,我哭是我的自由,你管我是哭是笑,从今以后我的事情也不需要你过问。” 小离讨厌自己哭,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变得这么没用。 程易都无奈了。 “我不许你干涉我的事情难道是在害你吗?” 情人之间的争吵,除非一方肯中止退身,改日再谈,否则一定是越吵越激烈,绝不可能吵出个皆大欢喜。 小离压抑良久的委屈爆发,自不是可能中止的那一方。 “我就是坏脾气,我就是连个妓女舞女都不如,总之我天生下贱,高攀你不起你就是。” 小离被情绪左右,程易却自始至终保持清醒,主动做了终结者。 “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这边乐山和石久见程易走人,也远远地跟上去。 乐山问石久:“韩小姐说十一哥昨晚去了明乐门,是她自己编的还是你们真的打听过?压根没有的事情啊。” 程易带着舞女一起离开的事情,是石久和小离一起听到,石久也奇怪:“那你们去了哪里?” “去了杜爷那边,谈上次的合作,那个小高非常讨厌。” 自从吵过一场,程易就没再回来,小离却在第二天见到姜南泽。 小离生病的时候,姜南泽曾经来探望过她,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姜南泽是程易的姑妈宋荇之收养的孩子。 在程易落魄之时,宋姓亲人之中,唯有姑妈肯暗中相助。所以比起那些血缘相关的宋家兄妹,程易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姜南泽之间,反而存在一份真挚的兄弟情谊。 正因程易对姜南泽十足的信任,所以在姜南泽十几岁的时候,他就被洪爷安插在秦爷身边。 秦爷身边的眼线除了姜南泽,另有小高。 与姜南泽不同的是,小高是杜爷所安插。 小高的真实来历,姜南泽是在秦爷倒台之后才知晓。有传言指小高是杜爷私生子,迄今也不知真假,但小高是杜爷身边的大红人,眼下货真价实。 姜南泽打着小离还欠他一顿家常菜的由头来藻园,可惜姜南泽来的不是时候,才吵过架的小离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更何况动手烹调。 姜南泽就不高兴,表示自己今天特意饿着肚子来此。 小离也没好意思令他饿着肚子回,不过摆上餐桌的是何妈的手艺而已。 小离为弥补亏欠,在姜南泽面前大力吹捧何妈:“何妈以前在京都议长家当差,她烧菜的本领比我高出无数倍,等改日我补给你一顿家常菜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甜。” 姜南泽一眼就看穿她的笑心思。 “吃苦吃甜是我的事情,你说到就得做到,休想偷懒。我今日吃不到,改天还要再来,后日吃不到,我就不气闹到十一哥面前去。” 小离昨日吵架之后,十分懊悔,生怕十一哥从此不再理她,正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回转。 如今姜南泽追上门来要她兑现诺言,她就灵机一动,说:“你将十一哥叫到我这里来,我就请你,好不好?” 姜南泽手中的筷子顿一下,笑道:“这有什么难处,我就说你想他,保证他回来。” 小离嘴硬。 “我才想他,一辈子不见面,我一辈子不想。” 姜南泽信她才怪,他继续出主意。 “那我就说你摔了一个大跟头,摔破了脑袋,也能回得来。” 小离瘪瘪嘴,说出心里话:“不想让他知道是我让他来。” 姜南泽诧异:“为什么呀?你想见他,就该直接告诉他,他面上再不露,心里却一定喜欢听。你明明想见他,却又藏着掖着,这算什么意思。” 小离起身,将扔在角落里的一摞报纸搜出来,摆在姜南泽面前。 第58章 逢场作戏3 姜南泽随便翻了翻,也不理真假,就偏袒地替程易辩护。 “这些小报就指着糟蹋人赚钱,连张露脸的照片都登不出,也唯有你才肯上当。” 姜南泽丢下报纸:“十一哥也就是心肠太好,肯给他们留一口饭吃,身上才被一盆一盆地泼污水。至于你,一定是在藻园闷太久,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十一哥身上,才变得爱胡思乱想。我看你真应该找点事情做,若是十一哥同意,出去找份工作也无妨。” 小离长年累月被小报折磨着,哪里是他两三句话就能回转。 “你真不愧是律师出身,黑的也能让你说成白的。” “我实事求是而已,我认识他多少年,你又认识他多少年,你敢说你比我了解十一哥吗?” 如果是十五六岁的小离,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定敢说自己是十一哥肚子里的蛔虫。可是长大之后,不知是自己变了,还是十一哥变了,了解这两个字,再也提不起。 姜南泽喊来何妈,将一摞报纸递给她,让她拿去烧掉,又对何妈说:“韩小姐肝脏受过伤,家里的医生整日愁着怎么给她调养,你倒好,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看。今儿幸亏是我,若是给十一哥看到,是个什么后果,你自己想想就知道。” 何妈吓得不敢则声,抱着那堆报纸,灰溜溜的走人,剩下小离一个人生气。 “没人给我带进来,难道我不会自己出去买?” 姜南泽为他们两个担心。 “你们两个这又何必,你千辛万苦要回来,十一哥也会因为你的伤吓个半死,好不容易诸事平稳,你们自己又闹,何苦来哉!” 姜南泽的话说到小离心里去,小离难掩悲伤:“我也不想,可我心里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南泽温言劝她:“眼看就过年,年前繁忙是正常的事情,你不要多想。等过年的时候他必定空闲下来,那个时候你多下点功夫,陪在他身边,和他谈谈心,没有什么事情是谈不开的。” 小离寄希望于过年。 “但愿如你所言。” 藻园的年,张灯结彩,花团锦簇,表面上过得极令外人艳羡的。 程易年前忙于公事,自从上次吵过一架,小离许久都不曾见过他一面。 不过乔乔却说,有一日凌晨,她听到响动到走廊察看,看到他进了她的房中。小离听了,也不知真假。 窗外是乌漆抹黑的天,渐渐有一条两条的光亮,在黑幕上一线向上。 小离坐在餐厅内,已经听到外面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 准备了一整日,餐桌上的年夜饭也称得上丰盛。小离人一个对着年夜饭,默默等待。 她对自己不抱太大的希望,但却抱希望于姜南泽,盼望姜南泽真的能将十一哥带回,与她一同过这寒冷的大年夜。 这是离开苏家后的第一个年。 去年的大年夜,她还在凉州,还没有被驱逐,但也预感到自己离被驱逐的下场不远。 那个时候的她,已从父亲口中得知十一哥重回永州的消息,所以归心似箭,总盼望着能够立刻回到他身边,能和他一起过一个团圆年。 去年的盼望今年成真,可她非但没有想象中的那份欢喜,甚至还觉得今天是这辈子过得第一个寒年。 十三四岁才到程易身边的新年,才是最快活的日子,那时虽也不太常见到他,但在大年夜他一定从头至尾陪着她。 不说十三四岁的新年,就是在七里湖的新年,也不是今日能比的过的。 尽管七里湖时期的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但她至少可以邀一堆孤单的朋友们来家中围火团聚。 那时吃的年夜饭是冬日里储存下来的烤红薯烤芋头,眼前餐桌上摆的山珍海味自是想也不敢想。 等过完新年,四处拜拜年,捡几个放剩下的炮仗,偷摸抓混几把瓜子花生,在街上看看舞龙舞狮,也就没心没肺地过完一整个快活正月。 无论是哪里的新年,都不曾似今日这般凄凉。 她趴在餐桌上睡一觉,灰心地想或许睡醒了,会有惊喜。 醒也是被半个钟点后的钟声闹醒,她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脸就已扭向挂钟的方向。 大约是十点半的光景,她一直在心里计算着。 睁开眼睛,的确是十点半。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原来繁华热闹掩盖下的凄凉,才是一番无处可诉的凉苦。 何妈请假回家过年,乔乔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被温暖的火焰烘得昏昏欲睡。此时她也被钟点声闹醒,就过来餐厅这边看一眼。 餐厅里灯火通明,水晶灯的光芒闪的人眼睛发炫。 灯光下小离等人的背影她最是常见,合家欢乐的新年夜里,乔乔原本伤心自己远在它乡为异,不得与父母兄妹团聚,如今眼见近在咫尺的人也不能团聚,就感到韩小姐比她更可怜一层。 至少她与亲人之间彼此惦念牵挂,而韩小姐与程先生,一个痴痴等待,另一个却未必放在心里。 古往今来喜新厌旧都不单是戏词里的故事,等来等去等到一场空,最后还不是做女子的可怜。 她想过去劝韩小姐吃一点东西,或者劝她去睡,反正等也等不来,何苦呢。还不如有一日混一日,开心一日算一日,每日快活着,至少等到两人拆棚散场的时候,自己不会太不值。 她还没走过去,小离先起了身。 过了十点半,小离确定十一哥不可能再回来。 乔乔在一旁诧异,她竟肯不等? 正想着,却见她往大门的方向走过去。 乔乔见她有要出门的意思,忙追上前问:“小姐去哪里?” 小离知道何妈不在,乔乔是好说话的,就道:“我自己出去走走。” 乔乔不知道她所谓的出去走走,是在藻园内走走,还是一直走出藻园。 小离见她疑惑,也不瞒着她:“我去街上走走。” 乔乔道:“今晚街上必定清冷,并没有什么好逛的,等过两日再逛,那时就有满街的热闹玩耍了。” 小离冷笑一声:“再清冷的地方还能比这里更清冷么,我自然有令我高兴的去处。” 小离没想到令她高兴的去处也关了门,整条整条的街上,连最小的赌坊都大门紧闭,恕不待。 长长的街道上,她一个人走着,街灯将她的影子拉的长而细。 她由昏昏的街转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巷子,走的是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路,但她一时间却想不起这条熟悉的路,通往的终点是何处。 等她翻过墙,摸索着走到廊下,伸出双手推玻璃门时,她才恍然醒悟,原来她是回了最初的那栋老房子。 宋妈告老回家,老房子里里外外都上了锁,除了定期有人过来打扫,平日里并没有一个人。 玻璃门也落了锁,小离没有钥匙,推不开更钻不进。 月亮从乌云里钻出一点,玻璃门上映着她黑沉的影子,她看那黑沉的影子也不觉可怕。 她趴在玻璃门上,竭力往里面望去,往日的一幕幕都浮上眼前。 宋妈做事马虎,所以时常被她捉弄,捉弄狠了,宋妈就拿起鸡毛掸子,满屋子追她,两个人一路撞倒许多桌椅摆设。 两个人的你追我赶若是不幸被十一哥撞见,十一哥就板着脸罚她面壁。她还记得雪白的墙壁上,被她写了无数次‘韩小离永远不理程易’,最后也不知被谁拿墙粉擦去。 她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她早就懂得平平淡淡就是福气的道理,可是知易行难,她竟苦追不到。 永州的鞭炮声到了最鼎沸的时刻,这些放鞭炮的家家户户,在放完鞭炮之后,就等于放掉一年的烦恼。亲人之间,不论平日里有多少不快,到了今夜也都一概放下,团圆欢乐地聚在一起守岁,期盼明年好运到来。 今年的小离,无人陪她放鞭炮。 她还趴在玻璃门上,她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渴望进入一个地方,一个能令她心安,令她得到些微慰藉的地方。 她试了所有的门窗,可是连她从前爬惯的那扇窗,也在被人修葺之后从内关牢。今夜除非她将窗户砸破,否则她休想进入其中。 这是她视之为家的地方,她不忍心动手。 既进不去,她就在门外坐了一夜。因为心里格外寒冷,外界的寒冷也就忽略不计。 冬日的清晨,一片白雾弥漫。 园子里还是郁郁葱葱的树,不过因为是冬日,翠也是浓浓苍翠。 她扶着结霜的玻璃门站起,寒风里坐了一夜,身体又僵又冷。 她抬起衣袖,拭去眉眼上结的霜,又在玻璃门上擦出一片透亮,向里观望曾经温暖的世界。 湿蒙蒙的雾气中,传来大年初一的鞭炮声和几声冬日的鸟叫。 她记得一开始住进老房子时,最常听到的是布谷鸟的叫声。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她在最初相识时就听到了不如归去。 她踩着一路上的鞭炮碎屑,回到藻园。 她回藻园的时候,程易正在她卧房之中等待。 她推开门,就听到程易冷峻的声音:“你昨晚去了什么地方?” 第59章 逢场作戏4 她看他一眼,又视他如空气,脱下外套扔在一边,自回床上补一觉。 程易见她衣袖上有脏的痕迹,头发也凌乱,更加猜不出她昨夜的去处。 他搁下手中喝了一半的咖啡,走到床边,声音比昨夜的寒风还冷。 “我问你去了什么地方?” 小离不理,将被子整个的蒙过头顶。 等了好久没再有声音,小离以为他已经走掉,才掀开被子透一口气。 就在她透气的间隙,一直没走的程易将她拎起来。 “你别急着睡,我有话和你说。” 小离理着头发,看也不看他:“改天再说可以吗?现在不想听。” 她见他一双腿木桩似的站着不动,就笑起来,推他走:“我有事情自会提前半年和你预约,你万忙之中抽身来见我一个无用之人,我如何担当得起。” 程易握着她冰冷的肩:“你真的希望我走吗?” 小离满脸写着无所谓:“随你,反正咱们各干各的,彼此玩够了,一拍两散。” 程易的眸光冷沉,像湖底结成的寒冰。 “什么叫做玩够了?什么叫做一拍两散?你的意思是说你一直在玩吗?” 这就是传说中的倒打一耙吗? 她和他,到底是谁不认真! 小离没有质问,也不去辩解,横竖她的辩解一向无用。 “随你怎样理解,对了,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当然,你若没时间听,我不说也无妨。” 程易道:“你说。” 小离信口胡诌:“我今早接了一通电话,是一个女人给你拜年,听声音大概是小冬珠之流,你记得回人家一个电话。” 她侧着头,说完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等他反应。 程易想这样的电话,她不可能在寄畅园接到,而且他昨晚知道她未归之后,就一直等在她的卧房里,从没有听见有任何一通电话打进来。 既然如此,这样的电话若非是她编造出来,就是她在小墨楼接到。 “你进了小墨楼的电话房吗?” 小离昂头:“进了。” 程易没理会什么小冬珠小秋珠,而是说:“你以后不要私自去小墨楼。” “我可以不去,但你就不想解释一下,比如说你是逢场作戏。” 小离让程易怎么解释,程易就怎么解释。 “好,我解释,我是逢场作戏。” 小离掀开被子,跳到地下,已是气极:“我就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逢场作戏,你的戏都快作成一年半载的堂会了。你既一味地忙着做戏,还带我回来做什么?不如再冷我几年,让我彻底死心,那时我至少还能再找一条出路。” 程易从来不知道她有另找出路的心思,当下听了,格外刺心。 “你想走吗?” 小离想的却是他轻易问出这样的问题,莫不是要赶她走? 她在气头上,不管心里怎么想,言语上断不认输。 “走就走,谁怕谁!” 说到做到,她也不换鞋子,穿着拖鞋就往外冲。 那重重的实木门像是摔在程易心上,程易听到摔门声,才意识到自己问了最不该问的话,转身快追出去。 小离被追到的结果就是被他扛回来锁在房中。 程易在对付小离上面是经验派,她才进藻园,他就将她的卧房安排在高高的三楼,而且三楼窗外都封有保险窗,她除非变成一只鸟、一只猫,否则休想出得去。 小离被程易气的肉疼,程易由着她在房内闹腾,他自己则呆在楼下不理她,也不许旁人上去和她说话。 等楼下再也传不出任何声音,程易才派乔乔上去看一眼,乔乔回来告诉他小离已睡下。 程易再度进入小离的卧室时,卧室内一片狼藉。 她散乱着头发,趴在沙发的边缘,睡也不是正经睡,时刻有跌落在地的危险。 他见她睡的深沉,一时之间不至醒来,就轻轻抱起她,在床上安置好。 替她盖好被子,他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他喜欢看她在自己怀中沉睡,他也总在她沉睡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 因为在她沉睡的时候,他才不需要面对自己的内心,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爱着她。 从前的背叛,随着时间流逝,他可以放下,或者说可以忘记,但是以后呢? 以后还有漫长的岁月,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她是否还会再度背叛他? 她今日说离开他再寻出路,这虽是生气时说的话,但也不能说她全无此心。 她是背叛过他的人,既有此心,明日也就极可能付诸实践。 想到茫然的未来,想到极有可能再承受几次锥心之痛,他就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如果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可以时刻将她带在身边;如果她是一只小鸟,他可以将她关在笼子里。 可是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行动力的人,一个稍不留心就会做出点事体令他忍无可忍的人,他越来越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闹了一通的韩小离,没想到自己会被禁足在寄畅园一整个正月。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她还是在自己被程易关疯之前,成功地从寄畅园逃出。 这一次,程易没有派人来找她,而她流落在外,所作所为,全然保持着与程易做对的心态。 凡是程易不喜欢她做的事情,她通通做过,凡事程易讨厌她去的地方,她三天两头出现。 今日她又约几位男朋友在醉花间喝酒,反正逢场作戏么,她的戏未必就做的比他差。 她精心打扮之后非容貌在女之中是格外出挑的,那份出挑不是清新明丽,不是妖媚动人,而是一种会让人全无抵御的可爱。 等喝完酒,她和男朋友们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个醉酒的男撞倒在她身上。 那人抓住她的肩,说许多糊涂的话,她从他醉酒的言语中听到“沅沅”二字,才留心看那人的面容。 她身边的男朋友们见醉如此,纷纷对醉动手,以讨她欢心。 她在混乱之中细看他容貌,越看越觉他像自己在南华读书时的同学霍环。 他方才还抓住她喊沅沅,这就很对了,醉花间之前的确有个叫沅沅的苗族姑娘,沅沅也的确与霍环交好。 因为酒精的作用,霍环睡到太阳高照才清醒过来。 他头疼欲裂地从床上爬起,发现自己租住的公寓之中,多出一个眼熟的姑娘,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必然大吃一惊。 他忙起身穿好外套,问她是什么人,怎么进来自己的地方。 小离是霍环无数同学中的一个,就像她记不住从前的同学一般,几年不见,霍环应该也不再记得她。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霍环脸上,霍环被她看的别扭。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她试着问霍环:“你不记得我了吗?” “不记得。” 霍环仅仅觉她面熟,但是一点也想不起自己在何处见过她。 他平生见过的男人无数,见过的女人更是无数,哪里能人人都记得。 小离见他满脸疑惑,就告诉他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他的住处。 “昨晚你在醉花间喝醉,抓住我不松手,非要和我说你的沅沅,后来还是我送你回来,你忘记了吗? 她既然说的出沅沅,就应该不是说谎。 他为自己醉酒后的唐突而抱歉。 “对不起,我的确不记得,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离见霍环真的认不出自己,就说:“我的名字叫李小含,你可以称呼我小含。” “李小含,小含。”霍环知道名字之后,表示忐忑,“我们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和你说沅沅?你为什么会送我回来?” 小离叹息一声:“你难道全都忘记了吗?” 霍环脑中一片空白。 “我应该记得些什么?” 小离苦笑,脸上的神情是失望。 “不说也罢,或许是你忘记,或许是你不愿意记得,你们男人总是说话不算话,你既然情愿忘记,我也不想再提。” 她说不想再提,霍环反而更紧张。 他既弄不清眼前这个女孩子的来历,又生怕自己昨夜做下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我到底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小离道:“我们谈了一夜的心而已。” 霍环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但还是得确定一下:“仅仅是谈心?” “仅仅是谈心。” “那我都对你说过些什么?” 小离道:“你说你父母反对你和沅沅在一起,而你没有坚持到底,放弃了沅沅。你说你后悔不已,千里迢迢去苗寨找寻沅沅,结果沅沅在家乡嫁了人。你说大家庭的束缚令你无比苦闷,你想远走他乡,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霍环听她说的一点没错,就证明这些话他的确对她讲过,她并没有欺骗自己。 “除了这些,我还对你讲过什么?” 小离道:“你没有再说你自己的事情,后来都是在开解我。” 霍环更奇了:“我开解你什么?” “我告诉了你我的身世,你知道我被人霸占,无处逃身,说我是个苦命的女孩子,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 第60章 私奔船票1 霍环变掉脸色,一生一世的承诺,岂不是醉酒惹下祸。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那都是酒醉后的糊涂话,请你不要当真。” 小离道:“你放心,我知道那是些醉话糊涂话,我除了有一些伤心外,也并不想追究什么。” 小离的不追究,令霍环无地自容。 “是我不该冒犯你,你如果伤心,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出来。合情合理的要求,我一定会答应。” 此时霍环也不理她是否是个骗子,他心里想的是如何尽快解决问题。 小离道:“你并没有冒犯我,我也是个喝酒买醉之人,能够在买醉的时候遇到一个肯倾听我诉说苦闷的人,已经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霍环没想到她连补偿也不提,心下就更加过意不去。 “你方才说你被人霸占,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吗?” 小离真心感动,十一哥已不是从前的十一哥,但她这位老同学,还如从前一般善良可爱。 “我没有看错,你真的是个好心人,可是除非你肯带我走,否则你帮不了我什么。” 霍环不语,他怎么可能带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走人。 小离看穿霍环的心事,也不强迫,微笑着宽他的心:“我知道你不可能冒险带一个仅见过一次面的我走人,我说说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小离那点微笑,看在霍环眼里却是苦涩。 相由心生,笑也由心生,她最近一片愁心,连笑容也常伴苦涩。 霍环又抱歉。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既然大家庭令你感到苦闷,就下定决心,赶紧逃离。男子汉顶天立地,只要自己肯发奋图强,任何地方都能够安身立命,不必非过为人左右的日子不可。” 小离说完这些话,就起身要走。 霍环感念她劝言的同时,内疚自己不能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谢谢,那么你呢?” “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我的境况远不如你,你可以随时买一张票,坐上火车轮船走人,我却走不出永州半步。” 小离告诉他的是实情,离开藻园,不意味着她能够离开十一哥的掌控。十一哥时常派人跟踪她是外界的掌控,更重要的是连她自己也不肯放过自己。 小离走开,留下霍环一个人怔怔发呆。 霍环望着她的背影,更觉熟悉,他心中一热,蓦然问她:“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小离回身,冲老同学嫣然一笑。 “如果你有心,没有缘分也会相见,如果你无心,有缘也难重逢。” 那份莫名的熟悉感,令霍环做了有心人。 他第一天去醉花间,见到李小含。 他第二天去醉花间,见到李小含。 他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去醉花间,都见到了李小含。 但是他始终没有和她打过招呼。 直到有一天她被一群轰闹的男人灌酒灌得烂醉,他才出手将她从人群中解救。 她醉的糊涂,霍环不知道该将她送去哪里,是以也像上一次一般,带她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醉的厉害,一个晚上都在说醉话,她的醉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小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霍环的住处,而霍环为她煮了一碗醒酒汤。 他将醒酒汤端到她面前,她没有问他什么,将醒酒汤像酒一样一饮而尽。 她还了碗,说:“谢谢。” 霍环没说话,将碗收走,等回来才说:“以后再不开心,也不要像昨晚那样喝酒,你一个女孩子很危险。” 小离自信道:“我不会遇到危险。” “你不会遇到危险,难道你有同伴?” 跟踪她的人算是有同伴吗? 她想了一想,道:“可以这样说。” “那你的同伴为什么不将你带走?” “可能他来晚了。” “所以同伴未必靠得住,如果你昨晚被那群灌酒的人带走,后果不堪设想。” “我是比九条命还多一条命的人,想死都得死十次才能成功,更何况我不是被你带走了吗?” 说这样的话,任何人都会认为她是自大。 霍环道:“没有人真的会有十条命,生命是很脆弱的东西,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珍惜,老天更会毫不吝啬地收走。生活中不免遇到困难,但是人生起伏是常态,你活着,困难就总有过去的一日。” 小离听他的话,突然伤心起来。 霍环察觉到她的伤心,急忙解释:“我并不是在指责你。” “那么你是在关心我?” 从前沅沅怪他没有担当,这一次霍环承认。 人生本来就是该承认的承认,该否认的绝对不认。 “是,我的确在关心你。有时候我也很脆弱,遇到事情会借酒消愁,但是借酒消愁是逃避现状,等清醒之后,问题仍然在原地等你,不会消失。遇到困难,真正要做的不是借酒消愁,而是勇敢面对,想办法解决。” 霍环的宽解是给她听,也是给自己听。 小离何尝不知应该面对,但是面对无数次,失败无数次后,再次爬起来,站在问题面前,心都是灰冷的。 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快点放弃,你永远不可能成功;另一个声音就说再试一次,哪怕再痛也再试一次。 她就忍着痛再试一次,再一次站在问题面前,再一次被两个声音折磨。 她双眉紧锁,失去酒精的支撑,满面都是愁容。 “如果用尽所有的办法,都没有解决难题,我该怎么办?” 霍环搬出不久前拜访的一个老方丈指点他的话开解小离。 “那就放下执念,离开那个问题一段时间。也许等你离开一段时间之后,你会真正醒悟。” 离开一段时间? 诗虹也常常说她当局者迷,是否她真的应该退开一步,站在远处看看清楚? 她现在的人生是一团乱麻,即便死守在问题身边,也无法解开死结。 霍环说动她的心,放下执念,离开问题一段时间,也许真的能令她做出一个决定。 她看到希望,不免有些激动:“那么你会带我走吗?” 霍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小离的激动顷刻冷却。 “你不会带我走,你也就是劝劝我而已。虽然你仅仅是劝我,但我依然很感谢你。” 霍环见她要走,追上她问:“你要去哪里?” 小离道:“回我该去的地方。” 无论是今天回去,还是明天回去,反正迟早都得回去。 回去继续守着她无法解决的问题。 她愁眉不展的模样令霍环替她担心。 “那个霸占你的人,他对你很不好吗?” 霍环的问题,小离几百年前就糊涂。 “我不知道他对我好不好。” 她真正不知道是他愿不愿意对她好。 霍环拉住她:“那么他有对你好的希望吗?” 小离还是茫然。 霍环自小就是满腔义气,很容易就对霸占她的人生出怒气。 “如果他不愿意对你好,他凭什么还要霸占你?简直莫名其妙。” 小离比他更莫名其妙。 “我也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他的想法,那你自己的想法呢,你是不是很痛苦?” 痛苦是什么,痛是什么,小离好像都麻木了。 霍环看她那副模样,就明白自己多此一问。 小离推开他握住自己手臂的右手。 “和你聊天我很开心,谢谢。” 霍环认为自己并没有给予她任何帮助,所以担不起她的谢。 他主动道:“你如果喜欢和我聊天,明天后天还可以来找我。” 小离疑惑:“为什么只是明天后天,而不是以后?” 霍环道:“大后天或许也可以,但再以后我就不确定。” “为什么?你也讨厌见到我了吗?” 霍环忙说不是,跟她解释:“因为我要离开永州,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小离替同学开心。 “那很好啊,恭喜你。” 霍环对她感到抱歉。 “对不起,我能力有限,不能带你一起离开。” “我明白,我对你而言毕竟是个陌生人。” 霍环道:“我们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当你是朋友,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吗?” “当然愿意,我一直将你当作朋友。” 在很多年前她就将他当作朋友,只是她目前的处境,让她连朋友也不敢轻易去认。 霍环感到自己再也拦她不住。 “你现在就要回去吗?” 小离的回答没有变过。 “是。” “回到那个男人身边?” “是。” 霍环哀其不幸的同时,有些怒其不争。 “你是个自由的人,当下是民主的时代,没有谁可以摆布谁。” 小离想年轻真好,没有见识过十一哥那些人的手段真好,还可以心存民主自由的幻想。 “我不得不受他的摆布。” 除了他行为上的摆布,感情上他也牵绊着自己,令她不知该如何反抗。 霍环更加气愤。 “他是谁?” “你想做什么?” 霍环挺身而出。 “我去和他讲道理。” 小离回想霍环从前在醉花间为她挺身而出的场景,心里仍旧温暖。 “可是他不会和你讲道理。” “那就将他送上法庭。” “他会先一步将你送进监狱。”小离说的是真话。 霍环偏就不信邪:“我又没有做错事,他凭什么将我送进监狱?这又不是个没有王法的世道。” “至少在永州,他想将我送进监狱就送进监狱,他想杀掉我就杀掉我。” 第61章 私奔船票2 “你被他送进过监狱?” “是。” 霍环不十分相信。 “你是不想让我见到他,你是在维护他?” “我是实事求是,我不愿意无辜的人为我做出牺牲。” 霍环心里充满挫败,他也许真的不值得被人信任。如果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又怎会痛失沅沅,一生懊悔。 他满心颓丧:“你不愿意告诉我是应当的,我都没有答应带你走,有什么资格管你的事情。” 小离又被误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霍环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背对着她沉默。 世上误会她看扁她的人有无数,她真的不愿再被自己的朋友误会。 她走到阳光灿烂的阳台,柔声说:“我不想回去了。” 霍环抬头:“你不回去,不会有麻烦吗?” 小离望着窗外。 “他不开心的时候才会想起我,他开心的时候我在他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他开心的时候居多,所以不会有大问题。” 霍环心里竟有些高兴。 “你哪怕走,也应当吃过饭再走,让你空着肚子走人,是我缺乏礼数。” 小离欣然同意。 “好啊。” “我去煮饭。” “我帮你去煮。” 若非偶然重逢,小离也不会想到霍环这样的大少爷会煮饭。 时间如流水,人也在不停改变,没有一个人会一成不变。 刀在案板上有节奏地切冬笋,菜在油锅里滋啦啦响。 安静的厨房里,两个人各自忙碌,偶尔相视一笑。 她在相视一笑后哀戚,她内心一直渴盼一份平淡的生活,但和她一起过平淡生活的人不该是霍环,而应该是那个她心心爱爱、会对她笑、会关心在意她的十一哥。 一顿饭吃的各怀心事,霍环想吃完饭后,她一定还是要走,难道他还拦她? 他什么也帮不了她,他怎么拦她? 等一起收拾完残羹剩菜,小离提议:“我们一起出去走一走怎样,你快要离开永州了,就去你平常爱去的地方,当作我为你饯行。” 霍环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我也正想去看一看,装一捧家乡的土放在身边。”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将两个人并肩行走的影子拉长在沙滩上。 海面上泛着粼粼的霞光,他自己即将奔向自由,却将她一个人丢弃在牢笼之中,于心何忍。 夕阳的余晖中,他缓下脚步,再问她一次。 “那个人,你真的很怕他吗?” 小离轻声说:“是。” 在感情上,十一哥是她今生最惧怕的一个。 霍环终于从犹豫中杀出,鼓起勇气。 “如果让你跟我走,你敢不敢?” 他从苗寨离开的时候,沅沅为他送行。 沅沅对他说,如果来日遇到一个好姑娘,一定不要再辜负。 他不辜负小含,不是因为她是沅沅口中的那个好姑娘,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担当过一次,他不想一直做一个没有担当的人。 一个将希望寄托于他的孤弱女孩,他怎么就不能伸出一次援助之手,救她出苦海? 他年幼时还专爱替人打抱不平,难道长大之后,懂得人情世理,就忘记怎么做人?就连小时候也不如? 霍环的邀请,小离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霍环再说一遍。 “如果你信任我,如果你敢,我就带你走。” 小离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要带她走。 她在心里想着,离开一段时间对她而言并无坏处,她需要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而不是一言一行都受人监视,在脑筋不清楚的情况下面对人生。 小离做决定比霍环痛快。 “你肯带我走,我一定跟你走。” 霍环得到答复,如释重负。 “但是跟我走会吃苦,你怕不怕吃苦呢?” “吃苦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如果能想明白怎样过以后的生活,怎么面对十一哥,吃多少苦她也认。 “那么我们明天或者后天就启程。”他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船票,交给小离,“这是我的承诺,我会尽快再弄一张船票,你这两天记得来找我。” 小离用力地说:“好!”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笑的格外开心,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天南地北走一趟,开阔了眼界,她总会想明白一些事情。 她心里一明朗,也就生出顽皮心,等明天或者后天上船,她再告诉霍环自己就是韩小离,一定会吓一跳。 她与霍环分别,一个人回永华路的房子。 自从离开藻园,她就一直住在永华路。 当初她还在秦爷身边做事的时候,一下子付掉半年的房钱,所以她回到此处仍可继续居住。 她手里拿着霍环的船票开门的时候,程易已在恭候她的大驾。 开门,开灯,程易坐在桌前悠悠喝茶。 她吓一跳,匆忙将手中的船票藏到身上,心虚地转身就走。 “回来!” 程易的语气冷的让她不敢不回。 小离回来也不认怯,这里是她的地盘,应该走的是他,她凭什么要走。 但她被他约束惯了,毕竟没有胆量造反作乱,直接命令他走人。 “你怎么进来的?”她也是没好气地问。 “我的房子,我想进来就进来。” “你的房子?”小离一时间不明白。 程易不和她废话,喝一口茶,继续问她:“方才去了哪里了?” 他既不知道,小离才不会傻到主动招认。 “随便出去走走。” 的确是出去走走,她省略掉走这个动作的发出者,也不算撒谎。 桌子上摆着一个青瓷果盘,程易从里面拿出一只青苹果,送到她面前。 小离没接,莫名其妙,这个时候让她吃苹果? “我不吃。” 程易道:“我没有让你吃。” “那你拿给我做什么?” 程易嘴角存着点浅笑:“你还记得苹果是什么时候买的吗?” “不记得。” “你不记得,我提醒你,是星期三下午两点四十三分。” 小离睁大眼睛,这样的跟踪狂简直令人发指! 程易放下苹果,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消失。 “说,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我要你一个字一个字亲口告诉我。” 昨晚一个玩忽职守的手下,自己在醉花间中喝醉,等再找到她人的时候,是在沙滩上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小离心脏一阵狂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 逃无可逃。 程易捉住她,扔进墙角。 她陷在墙角与程易形成的狭窄空间中,手足无措。 打又打不过他,动说的自己又没底气。 程易灼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脸上颈上,她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他距离她仅有三四厘米的时候,她才发现他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因为他一身酒气。 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眼睛与他对视,以吸引他的注意力,身子则一寸一寸顺着背后的墙矮下去,企图从他臂下钻到门边,夺门而出。 这样面对面的对质,怎么可能耍得了任何把戏。 程易在她矮下去一头时,攥住她胸前的衣服将她拎起来。 小离脚尖离地,紧张道:“你做什么?” 她左右观望,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他和十一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今日才知道在大街上被抢被打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大街上至少可以跟人求救。 她的脚尖落了实地,程易是一副让人死都无处去死的冷样子。 小离想快点摆脱他的折磨,就不得不如实回答他。 她嗡声道:“是和一个朋友一起出去走走。” 他握着她的下巴,将她躲闪的目光送入自己眼中。 “你这段日子玩得很开心啊,是不是我再不来,你就预备和他远走高飞了?” 他的眸子沉静,像是暴风骤雨来临的前的黑暗宁静。 小离吓得微微发抖。 “别……松手……别碰我。” 她分明是反抗,但说出来就有点哀求的意思。 好歹也是扛把子出身的人,怎么在他面前就能这般没用? 小离讨厌没用的自己,所以不识时务地补上一句:“我喜欢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程易当即反应,喝她一声:“东西拿来!” 小离颤一下,咽咽口水,悔不当初,方才若是没当纸老虎跟他顶嘴就好了。 “什么……什么东西?” “船票。”程易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万恶的跟踪狂,他怎么连船票都知道。 他既然知道船票,她与霍环约定明后天离开永州的事情,他是不是也知道? 未必,她和霍环谈话的时候,又没有第三个人站在身边。 船票可以在远处观望,但所言所语,不至于一字不落地听到。 她心存侥幸,仍打着离开永州的念头,所以这次识时务。 “我找给你,你先松开我。” 小离低头在身上找船票,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趁他稍微放松,侧身从间隙中滑出,握住门上冰凉的把手。 方才进门见程易在,她吓了一跳,忘记将门关牢,此时正是天助她也。 天助她,程易阻她。 他早料到她会耍把戏,在她夺门的同时,一手将门关死。 小离听到“咔嗒”的金属关阖声,脸都绿掉。 第62章 私奔船票3 这一次程易不气,亲自动手从她身上搜出那张船票。 小离的衣服被扯掉的扯掉,撕破的撕破。 她攥着胸前被撕开的衣领,蹲缩在墙角,对他怒目而视。 若不是想息事宁人,让他收手滚蛋,她早就说出不好听的来。 小离没有说难听话,说难听话的人是程易。 “果然你天生是个背叛者!果然你的承诺一文不值!” 他握着船票的手在发抖,小离也被他气到极点。 她到底背叛他什么? 同霍环一起离开永州就是背叛吗? 难道一定要守在他身边,时时争吵难过才好? 或者,他又将她当作一个惯犯来处置。 既然她在他心目中是个背叛者,那就干脆背叛到底,否则岂不白担罪名。 “你说的对,我就是个天生的背叛者,就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我不值得你对我有任何信任,可以了吗?” 程易一拳打在她的头顶的墙上。 她又被他拎起来。 “我很想相信你,我一直在等你给我一个信任你的理由。” 他的眼睛发红,拿出那张作为她背叛证据的船票。 “这就是你让我相信你的理由吗?” 他如果不肯相信她,她给他任何理由他都不可能相信。 小离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硬生生地伸手,向他发凶:“还我!” 程易撕碎船票,还给她的是强吻。 小离后退着,躲避着。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可惜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程易还威吓她:“不准躲!” 小离被他强吻的连呼吸里都是酒气,他却放开她,皱眉说:“一身酒气!” 到底是谁一身酒气! 她怒气发作出来:“我就是一身酒气,我自甘下贱,由不得你来管。” 程易冷笑一声,小离正读不懂他的冷笑是何意时,他就动将她拖进浴室,扔进浴缸之中,嫌恶道:“洗干净,别再让我闻到别的男人的味道。” 小离在顷刻间一身湿透。 她从微烫的水中钻出,整个人都傻了。 浴缸内怎么会有水? 而且还是满满的热水! 是谁放的水? 她带着疑问望着站在浴缸边的程易。 程易坦然地可以令受害者不坦然:“你不用看,我就是早有预谋,你以为我会放任你跟人私奔吗?” 什么早有预谋?她怎么听不懂。 可是他指她和霍环私奔,她胸膛里的愤怒烧成一片火海。 她一字一字道:“我不会跟他私奔。” 程易沉默,以为她是以极认真的态度做保证,给他将来的希望。 他既保证,他不打算再动她。 “我希望你不是骗我。” 小离整个人被怒火焚烧的不理智,一点也认不清形势。 她若稍稍理智,肯说几句软语,今日是可以躲过一劫,但她却亲手将自己推入程易制造的劫中。 她的眼睛发红,恨恨道:“我没有在骗你,因为我随他走并不叫私奔,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反对我和他远走天涯。从今以后,我会和他同甘共苦,共度一生。至于你,你从来没有真心接纳过我,我也决定将你驱逐,所以你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你没有任何资格反对,没有任何资格说我们是私奔。” 程易不再生气,这一刻他理智到不能再理智。 “很好,很好,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你现在一定十分恨我了。” 小离无所不用其极地刺伤他。 “我不恨你,我根本就不在乎你。” “你不恨我,我却恨你入骨。你想一走了之,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我要看看我要了你,你再跟别的男人一走了之,还叫不叫私奔。” 他将她从水中捞出来,扔在床上。 他在她的上方,解他自己的衣服。 小离惊了。 他想做什么? 他这是什么意思? 程易用行动告诉她自己是什么意思。 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动手。 他最近外面缺女人吗?他将她当作什么! 她慌乱地推他:“你喝醉了,快停止,停止。” 他有力的身体如何是她能够推得动,他非但不停止,他还沉着地教导她:“你放松。” 初次经历的惊恐与从水里出来后的寒冷,她怎么可能放松。 她连声音都在发抖。 “我不要这个样子。” “晚了,不要也得要。” 这是程易对她私奔罪行的判决。 她的床头正好摆着一瓶洋酒,一只平底玻璃杯。他一手擒住她挣扎的双手,另一手倒了一杯酒递到她唇边。 “你乖,喝下它,就会好很多。” 她别过头,躲着不肯喝。 她不喝他就自己喝,然后一口一口喂她,硬是喂她喝下两个大半杯。 小离呛得咳嗽,高浓度的洋酒,她平常仅喝杯底的一点用以催眠。 他擒住她,细心吻溅她身上的酒,耐心等待酒力的到来。 酒力来的快,她的脸又红又烫,像发烧似的。脑中的清醒坍塌后,是一片晕眩的世界,眼前甚至出现双重叠影。 脑袋的不清不楚、身体的绵软无力,令她嘤嘤啜泣,他在酒力发作的时候要她,她感觉那具身体已不再是自己的身体。 她打在他身上的拳头没有一点力道,她在饱受煎熬的顶峰遮住双眼哭泣:“你疯了吗?你是魔鬼吗?”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像是从梦中传来。 “我是魔鬼,他是救世主,可惜他这个救世主,无法将你从魔鬼的手中救出。” 她在迷乱中胡乱抓摸,可她能抓住的仅有他。 “十一哥,救我,十一哥,十一哥……” 程易明白她喊的不是眼前的他,而是曾经的他。 她喊从前的他,不认今天都他,可是他能够仅爱从前的她,不爱今天的她吗? 程易终于被她喊烦了:“你就会喊十一哥对不对?你以为你喊十一哥我就会对你心软吗?你做出跟人私奔的事情,你还有脸喊十一哥?” 她还在喃喃地喊,没有任何意识地喊,一声一声,喊得他心如针扎。 的确,从前的他万万不会在她不情愿的时候,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一切都不再是从前,一切都不能回到从前,这是用任何办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被残酷而无情的事实触怒,并且尽数发作在她身上。 “不准再喊,不然要你好看。” 小离在酒醉中伤心难抑。 “十一哥,你真的不在了吗?你不是最疼我吗?你再不管我了吗?你就放任恶魔欺负我吗?” 她越喊越无力,程易用吻堵住她的叫声。 太阳高高照在窗帘上,她头发本来已被他用干毛巾擦干,因为清晨的汗水,再次濡湿。 程易衣着光鲜地站在小离面前时,小离也从醉酒中清醒。 她看他像看一个衣冠禽兽。 程易对上她的目光,他并不知道此刻她内心在想什么,但是他决定如此对她,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放手。 他心中没有任何后悔,她迟早是他的人,唯一不同的就是比预想的提早一些,没有完全按照计划进行。 她必定是气恼的,说不定真的恨他,但是情形再坏,也好过她与人私奔。 他从衣柜中取出她的睡衣和一套出门的衣服,放在她的身枕边。 她躺在被子里一动也不肯动。 被子遮盖住的是微青的伤。 他昨晚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无奈他纵情的时候,她又反抗,令他也无法十分周全顾惜。 等到天色大亮,青色显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用过力。 手心托着她的下巴,他在她娇艳欲滴的唇上轻轻一啮。 “抱歉,今晚我会小心。” 小离的身体与灵魂一直保持麻木僵着的状态,此刻听到他这样的话,登时情绪激动。 “你不要再碰我,禽兽。” 程易松开她:“我是禽兽也好,我是魔鬼也好,起来梳洗,跟我回去。” 小离咬着牙,闭上眼,一动不动,就当自己死了。 他那样欺负她,她死了也不跟他回去。 程易见她装死,也有让她死而复生的办法。 “你自己不去,我帮你洗。” 小离蓦地睁开眼睛,就怕他真的做出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微笑,那意思无疑是你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小离一忍再忍,将身边的所有衣服都扯进被子里,才开口说:“你背过身,我要穿衣服。” 程易不愿再招惹她,顺从地背过身。 小离很快穿好睡衣,走进浴室。 大约二十几分钟后,她重新走出,人换好衣服,头发却还是湿的。 程易已将房间整理完毕,等她出来的时候,递给她一块干毛巾。 “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收拾,随便收拾一下,现在就跟我回去。” 小离接过毛巾,扔在地上,狠狠踩两脚。 程易又取来一条,这次也不递给她,将人捉过来,自己给她擦。 “没有收拾就不必收拾,等头发擦干就走。” 小离对他又打又踹也没用,程易直到将头发给她擦干之后,才放开她。 重获自由的小离是炸了毛的猫:“不要再碰我。” 第63章 私奔船票4 程易由着她各种闹腾。 “已经都碰过,现在再说不碰,为时已晚。” 小离又像头被激怒的小蛮牛,气呼呼的与程易对峙。 程易正想她是不是又要耍什么花招的时候,她突然伸手:“你的钱夹?” 不出所料,小离果然又想耍花招。 程易问她:“你想做什么?” 小离凶道:“给我。” 程易不动。 小离就道:“我还欠着邻居的钱,我以后也没打算再回来,没道理就这样跟你走。” 程易半信不信,但还是取出钱夹。 小离伸手夺过,他也不拦,想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小离哆嗦着手指,从里面胡乱抽出几张票子,然后将钱夹扔还程易。 “好了,这是你的pia资,我昨晚就当做了场皮肉生意,现在我们两清。” 她竟是这样的心思,他将全副的心神放在她身上还嫌不够,可她就将他视作是pia,将昨晚视作一场皮肉生意。 他痛心,不再碰她。 “你是真心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程易问对了话,却选错了时机。 小离受了委屈,盛怒之下,一味地要刺伤他,哪里会和他说任何真心话。 她用喊的回答他:“我死都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程易猛然拉着她走人。 “死后的事情等你死后再说,你有一口气息在,就必须是我的人,而且你已经是我的人,这是永远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小离挣脱不开,就动上自己的牙齿,咬他的手背。 咬他他也不松手。 “你到底想要怎样?” 小离咬不开他,就转而在精神上刺痛他。 “我会去补一张船票,我的承诺在你眼里一文不值,所以我也不必坚守;我的承诺在霍环眼里值得信任,那我就一定坚守。我要和他一起离开,我要永远的离开你,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再有机会折磨我。” 小离成功将他刺痛, 被刺痛的他脸上看不出愤怒,他温和地笑容,反而会让人误以为靠近他没有任何危险。 小离却了解他此刻的温和,她心中倏然一凛:“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 程易反问她:“你认为我会做什么?亲手将你送上船?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小离更加紧张。 “你到底想做什么?” 程易松开她的手,附在她耳边说:“你认为我想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他转身离去,小离从怒火中吓醒,意识到危险性,追上前拦住他:“不,你不要。” 她竟然忘记他是一头猎豹,是森林里的狮子,制造任何意外,都可以轻而易举,不留痕迹。 程易笑容浅浅地问她:“你说什么?” 小离不犯傻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根本不认得那个人。” 程易不再多言:“你自己想想明白,想通了就回来,我会等你。” 他在她脸上吻一下,她反射性地想躲,他按住她的脑后,硬吻。 他放开她,还在笑:“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回来。” 程易走后,她心里七上八下。 他方才在她耳边的话到底是吓唬她还是真的要对霍环不利? 她烦乱不安,即使知道一定会被他的人跟踪,也还是忍不住去找霍环,看霍环是否安全。 赶到霍环的公寓,她亲眼看到房门大开、房内一片狼藉的场景。 程易真的没有骗她。 “霍环——霍环——” 她走进房中,四下寻找,哪里还有霍环的人影。 她又回到走廊里,急切地敲响隔壁邻居的门。 邻居是个年轻妇人,抱着怀里快一周岁的儿子,开一点门缝。 她拿眼睛左右探望,见外面仅有小离一个女孩子,才大胆将门全打开。 小离指着霍环的屋子。 “太太,劳驾,请问您隔壁的邻居去了什么地方?” 霍环的女邻居告诉小离:“不晓得这位霍先生是欠了赌债还是得罪下大耳窿,昨天晚上突然有一群人找到这里,在房子里又打又砸,最后还将人带走。房东半夜就去报了警,捕房也一直不派人过来。” 小离急道:“那您知道他被带去什么地方吗?” “那我可就不晓得。” 女邻居说完,生怕怕惹祸上身,赶紧关牢自家大门。 女邻居不晓得,小离晓得。 是她害了霍环。 上午的时候,程易说她一定会回去,她现在明白了程易笑容里的意味深长。 小离回藻园的时候,程易正在寄畅园的餐厅里等她。 她主动回来,程易本来高兴,但是见她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又不高兴。 “你大概将这里当旅馆了,这次预备回来住几天?” 小离站着不说话。 程易见她好容易回来,也怕她犯性子再走人,因此不再问。 “忙了一个上午,过来吃饭。” 小离既然是回来求他放人,也就没底气跟他做对,远远地走到他对面的椅子边,准备坐下。 她还没有坐下,程易又开口。 “坐到我身边。” 小离忍了,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这才开心地笑了,一面往她碗里夹菜,一面回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 “我方才让你吃饭,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带你回家的时候,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 小离说:“记得。” 从前的每一件事情,她都深记在心。 程易心生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你长大了,也对我生出外心。” 小离想对他说她从没有对他有过外心,但是说了他也未必相信,她就决定不说。 程易抚着她柔顺的发,见她不动碗筷,问:“不饿吗?” 小离拿起碗筷,心里有事,又搁下。 “我已经回来,霍环在什么地方?” 她没有抬头看他,她不看也猜得到他脸色一定不好看。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沉郁幽冷的气氛里,她紧接着解释:“我心甘情愿回来,我也没有拿这里当旅馆,这样你总可以放掉他了吧。” 程易中午也在喝酒,他最近经常喝酒。 “你在和我做生意吗?” “我没有。” “我还不能放掉他。” “为什么?” 他要求她做的她都做了,他还想怎样。 程易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留着你心里的人,总比让你跟他私奔好,免得你丢尽我的脸。” 小离不再是上午那般气愤,也就肯说真话。 “我仅仅和他见过两次面,我的心里没有他,我说和他私奔,是为气你。” 程易的心被她的话用力揉了一下子,哪怕她说的是假话,他也认,他也愿意听。 “那么你不是真的要与他同甘共苦,共度一生了?” 这一点小离认错。 “我疯了才会说这些赌气话。” 她也疯了才会忘记程易是个危险人物,她那时简直是不要命,敢拿那样的话去刺激他,现在回想,背脊都发凉。 有因必有果,她不刺激他,此时他也不至于不肯放掉霍环。 “那你以后还会发疯吗?” 他的双眼如同大海的漩涡,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下去。 小离学乖了,要造反也不能顶风。 “不会了。” 程易更温柔。 “那你正常的时候应该说什么?” 小离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程易将她抱入自己怀中,伸手摩挲着她娇嫩的脸蛋。 “你应该说你心里仅有我一个人,你这一生一世就仅有我一个人,你应该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程易这样说的目的是为灌输给她一个意识,依照小离的性子,他没想到她真的会说。 她的目光明亮,她在他耳边真挚地说:“我心里仅有你一个人,我一生一世就仅有你一个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她脸不红心不跳,因为这样的话是几百年前就深刻在她心里、融入在她血液里的真言。 小离的眼神将程易融化,他心中酸楚,表面上却还是不敢放松一点:“虽然不清楚你心里怎样想,但是我很喜欢听。你已经是我的人,我会对你好,你也最好认命,否则没什么好处。你以后再动歪脑筋的时候,可以想想霍环,他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 小离又被他气到,霍环没安全,她不敢发作而已。 “你还不放人吗?” 程易道:“我开心的时候自然会放人,你再多问一句,我就不能保证会不会放人。” 小离闭紧嘴巴,不再多问。 程易端起碗,盛了一匙参汤,送到她嘴边。 “吃饭,我喂你。” 小离放出余光,左右偷瞄,被他抱在怀里喂东西吃,要多不好意思就有多不好意思。 她飞红了脸,快速地喝掉一口,挣扎着要起来:“我……那个……我自己……” “别动,汤洒了。”他又将一汤匙送到她嘴边,“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喂你一辈子。” “我又不是残疾人。” 她正抱怨着,余光就扫见了乔乔。 乔乔的身影过来,大概看见餐厅里的状态,立刻就消失了。 小离羞得躲在他颈窝里。 程易误以为她又生气,放下汤碗柔声哄着:“别生气,生气就不好看了,回到我身边,你应该开心才对,你开心吗? 小离放下芥蒂,说:“我开心。” 他肯在乎她,他肯对她好,他肯陪陪她,她就开心。 程易蹭着她的发,去温热的怀里寻找她的眼睛,轻声问她:“真的还是假的?” 小离与他的目光纠缠着,似哭似笑:“真的。” 程易眼睛里浮现雾气。 “是真的就好,以后要听话,别再淘气了。” 第64章 婚姻大事1 小离的不淘气是暂时的。 她在不淘气的日子里,甚至主动向程易交代自己的去处。 “我今天去医院探望诗虹,诗虹的胎不稳,昨天就进了医院安胎。”她一进门就交代。 程易在家中等她,小离一进门,就将一路买回来的云片糕、杏仁酥、江南乌梅等,一股脑地塞他怀里。 他等待的过程中已经攒下一肚子话,见她回来,第一件事情自是唠叨:“最近的天气变来变去,外面的人病倒一堆,你也要少去医院里挤。要探望朋友,尽管等朋友出院之后再去,哪怕陪上几日也无妨。你并不是医生,去了非但帮不到忙,你的朋友反而还需要耗精神应付你。” 小离甜蜜地烦着他:“什么嘛,哪里就那样严重?我小心一点,没有事的。” 程易见她不听劝,暂且不说,转而问她吃过饭不曾。 小离指了指他拿在手中的各样纸袋。 “不吃了,回来在车里吃撑了,剩下的留给你吃。” 程易检视着装零食的纸袋,果然各类的干果点心都下了大半。 他笑着摇头:“当我是你么,我不吃这些。” 小离道:“你真不吃?” 程易的表情就是真的不吃。 小离惋惜:“这么好吃的东西你居然不喜欢,真是没口福。不吃就给我留着,我明天再吃。对了,你吃过晚饭吗?“ “我一会儿吃,出门一天,你先回房休息。” 小离打个哈欠,今日一早就出门,医院里呆得久,回来路上也花费若干时间,此刻的确疲惫。 “那我先上去。” 等程易上楼的时候,小离已经洗过一个热水澡,钻进温暖的被子里,试图酝酿睡意。 房间内仅开着床头一盏幽蓝的台灯,她小小的一个人,没什么精神,缩在又宽又大的被子里,怏怏地掰算着自己的手指。 她今天去见诗虹,很小心地问她一个女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有孩子。 诗虹立刻用怀疑地眼光看她,她则早在问题提出之前就预备好辩解,谎称自己仅仅是提前预习,自己并没有实质性发展。 诗虹若知道有了实质性的发展,不晓又要怎么训她。 她还以为能够从孕妇娘娘那里取得真经,没想到孕妇娘娘还卖关子,告诉她生孩子的问题,三言两语难以说明,硬介绍几本岛国名著给她看。 从医院出来,她就直奔各大书店,一排书架一排书架地细心翻找。 她找断腿也没找到诗虹介绍的岛国名著。 没有买到岛国名著,她就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好歹混了这些年,竟然连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她都没弄明白,回想一下,着实愧对十一哥那些年替她交的学费。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她现在开始同意这句话了。 当年的大胆而前卫的生理课程,整个永州仅有南华中学开设,可惜她没学到那一章节,就随十一哥去了石狮岛,等以后有机会,也懒得捡起,深入研究一番。 当初从南华转到南尚中学的时候,她还沾沾自喜,庆幸自己可以少读几门课程,少做一点功课,直至今日需要自己实战上场,才恨起自己当年读书少。 程易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很是担心。 他俯身摸她的额,又试了试自己的体温,然后关起地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吗?生病了吗?” 小离点点头。 “嗯,生病了。” 程易懊悔,语气也硬起来:“必定也是着凉,我今天就不该放你出门,最近都不许去医院,知道吗?” 他伸手按铃,小离忙拦住他。 “等一等,我没有着凉,你别叫医生。” “不是着凉,那是哪里不舒服?” 小离展开他的手掌,将他的手心按在自己的心口。 “心脏不舒服。” 程易一听,这还了得:“心脏怎么会不舒服?” 小离凑近他耳边,笑嘻嘻道:“相思病。” 程易都快被她吓死。 “相思病叫相思病,不叫心脏不舒服,心脏不舒服是心脏病——你明天记得去南华讨学费。” 小离道:“你就不问问我思谁吗?” 程易对她又爱又恨,伸指捏一把她肉肉的脸蛋。 “你这个小坏蛋,你思谁?” “思你啊。”她的气息软软,拂在他的脸上,声音更如蜜糖一般。 即使蜜糖裹毒,程易也心甘情愿吃下。 “乖,再说一遍。” 小离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突然在他耳边大喊。 “思你一千次一万次。” 程易忙捂住她的嘴巴。 “出门一趟学的这样油嘴滑舌,你今天去书店买什么书?” 小离坦白:“岛国名著。” 程易想明白何谓岛国名著,忍俊不禁。 “书店里如何买得到岛国名著,你可真是傻的可爱。” 小离咦了一声:“听起来你好像很懂行,难道你知道哪里买的到?” “不知道。” “那你看过里面的内容吗?诗虹说我可以学习学习。” 程易更被她逗笑:“我没有看过,但是该懂的我都懂,你想学习什么,我可以耐心地教导给你,不收你学费。” 小离被他咬的耳朵发痒,她推开他,语气无比认真:“我想弄明白怎样生一个孩子。为什么诗虹可以生孩子,我却不可以生?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非得研究明白不可,我就不信我比诗虹差!” 程易长叹气:“韩小离,你这份想赢怕输、不甘落后的的精神,当年肯在功课上用上一星半点,我也不至于少活十年。” 小离不耐烦。 “又拿过去的事情奚落我,你就直说肯不肯教。” “教,当然教,三年之内保证你出师。” 小离的畏难情绪作祟。 “要三年这么久?三年可是一千多天,你确定?诗虹没需要这么久呀?” 程易道:“你和她不一样,你太顽皮了,所以就是需要这么久。” 生孩子还和顽皮不顽皮有关系? 小离更糊涂了。 “那有没有快速出师的办法?” 程易抱歉地告诉她:“一定没有。” 令程易惊讶的是小离这次竟没像从前一般三分钟热度,厌烦了就摔手说不学。 三年就三年吧,谁让孩子的吸引力比地心对她的引力还大,尤其是今天她隔着诗虹的肚皮被唐宝宝狠狠踢过一脚之后,她就恨不能深吸几口气,让自己的肚子像诗虹的肚子一样鼓起来。 她下定决心,抓住程易不放。 “你不总说笨鸟先飞早入林么,那么亲爱的程老师你现在就教吧,今天先讲理论知识,让我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放心,自我念书以来,第一节课的听讲,永远是最认真的。” 程易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教可以教,但咱们得先定个规矩。” 天呐,又定规矩! 小离心知肚明:“好好好,我以后不会再出去玩了。” 程易就势吓唬她:“再出去玩我就剥掉你的皮。” 小离低眉软语:“我再不敢了就是,你还在生我气吗?” 程易抚着她的眉心,心生感慨。 “我怕你生我的气。” 小离愕然:“你怕我?你怎么会怕我?” “我喜欢怕你,不可以吗?” 程易的答案都不算答案。 小离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程易苦笑一下,摘下她圈住自己的两条手臂,塞进被子里。 “好了,别再想岛国名著的事情,你的朋友是逗你玩的,我也是和你开玩笑的。” 小离见他要走,死皮赖脸地抱住他。 “不准走!” “不走。”程易拍拍她,“我有份文件需要处理一下,就在这里。” 小离胡搅蛮缠。 “不行,不许,不可以。” “怎么又不行不许不可以,你先睡,我一会儿就过来。” 小离倔脾发作,那叫一个死缠烂打:“一会儿也不可以,除非你抱着我去。” 她像今日这般依赖他是少有的事情,程易心里格外欢喜,因此决定先搁下文件,等哄她睡后再处理。 “好了,我不去,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你今天怎么了?” 小离理直气壮。 “我今天有病啊。” “看来是病得不轻!你到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早就告诉你是相思病。” “我不信。”他故意不信,“你若思我一千遍一万遍,为什么现在才回家?” 不相信没关系,小离随时都可以拿出证据证明自己。 她趁他不备,蓦地推倒他,强吻一通。 “这会儿相信了吧。” “相信了。”他不仅相信了,他还强吻回来,以替她治病的名义。 他这辈子被人强吻过两次,而且两次都是小离,他会栽在她手里,一点也不冤屈。 小离可没让他替自己治病,而且就算是治病,药的剂量也明显下过。 她又躲又藏,还是被他从被子里剥出来。 丝滑的被子一点一点滑下去,她的双手都被他控制住。 她红着脸,似微醉时的模样,整个人仅剩嘴巴与他抗争。 “我的病好了,不用治疗,啊……你门没关。” “我看谁敢进来。” 小离紧张的不行。 “我逗你玩的,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程易也是在逗他。 “我没教过你避嫌吗?此时才说没意思!我怎么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第65章 婚姻大事2 “老天呐!”小离欲哭无泪。 程易很暧昧。 “别着急,省点力气,待会儿再喊。” 小离恨不得以掌拍头,拍死自己。 自作孽不可活啊! 不行,得使出看家本领——撒娇! “十一哥,我今天生病,我们改天。” 程易见她紧张兮兮的样子,闹够了,停下来时,还不忘威胁她。 “你这只小狐狸,给我等着,我早晚剥掉你的狐狸皮。” 小离见她要走,又拦住。 “不许走。” 程易又吓唬她。 “不许走我现在就活吃了你。” 小离往后伸手,体贴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牛肉干。 “你吃这个哈。” “这是什么?” 小离道:“牛肉干啊。” 程易一头黑线:“不吃。” “不喜欢吃吗?那吃这个。”她又变魔术似的从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这又是什么?”程易问。 “巧克力。” 程易自己动手将半开的柜子全部打开,发现零食若干。 “你怎么藏这么多东西?” 小离委屈:“那我老是饿。” 程易都无语了。 “你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 “从前背不过历史书,你罚我不许吃晚饭。” 说起来,罪魁祸首还是他。 “难怪你不怕挨饿,以后不许再藏东西,这些我通通没收。” “不行不行。”小离急忙将柜子掩紧,“等我吃完这些再不吃,好不好?” 程易无可奈何:“仅此一次,瞧在你生病的份上。” 这边正说着,突然电话铃声一阵阵响起来。 程易待要去接,小离偏又缠住他,他安抚小离说自己片刻就回,才得以脱身,去外间接电话。 程易一走,小离也立刻起身跟到外间。 她站在雕花的格子门外,露出半个脑袋往里探望,但见程易的表情如落日一般,由鲜艳到暗沉,她的心也一点一点黯然。 “好——知道——马上过去——” 他从头至尾仅仅说了几个字,但挂掉电话机后,在电话机前站了足有五分钟之久。 五分钟的深思熟虑之后,他转身,一眼看见小离穿着睡衣,直统统地站在门外,大概也陪他站了有五分钟。 “你要出门吗?”女人的直觉敏锐。 “嗯。”他答应着,将她送回去躺好,“你好好休息,不必等我,我今日须得晚一些才能回得来。” 小离紧张不安地握住他的手,未免破坏两人难得恢复一些的关系,没胆量问他去做什么事情,也无法对他说不要去,挣扎半晌,最后能说的唯有:“你小心!一定要小心!” 程易将她的双手放进被子里,又替她将被子的各处缝隙掖好。 “我会小心,一点小事情需要处理,你别胡思乱想。” 如果眼睛有实际的力量,小离倒真希望自己可以用含情脉脉缠住他的脚步。 “那么说好了,你今天晚一定得回来,如果我明天早上没有看到你,我就一天不吃饭。”她还不忘补充一项,“零食也不吃。” 他深情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睛是涓涓溪流,在静夜里泛着明亮星光,而那些星光,一点一点映入他的心海。 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又一次说:“我一定会回来,放心。” 小离望着他匆匆出门的背影,那份孤寂不安自是不必说。 十一哥平日遇事处变不惊,似方才这般行色匆匆极少有之,如此可见今日之事,非同一般。 他这一去,便如同是放出去的风筝,绳子的另一头牵在她的神经上,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好好休息。 她小时候过得没心没肺,不知为他担心,到了这般年纪,才真正品尝到日夜悬心之苦。 程易没有骗她,因为次日清晨他们是在一起吃的早餐。 一顿寻常的早餐吃的小离格外珍惜,明明仅有几个小时的分别,对小离而言却也似三秋那般漫长。 三个秋天,她都能生个娃娃了。 餐桌上一片静默,小离心里虽然好奇,但是十一哥曾经有言在先,所以她再心痒,也不能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何事。 其实不问也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十有八九凶险万分,而他已然将每次凶险当作今日的早餐一般寻常。 他身上的刀伤与枪伤,就是这些年血雨腥风的见证。 有时候小离会想,他何苦非要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不可,平平淡淡讨生活难道不好吗? 如果他向往财富,可以走正途去经营实业,九海帮中,他称得上是经营实业的佼佼者;如果他向往权势,也可以尝试从政从军。他连九海那般水深火热的地方都能混争到上上位,小离相信他在别的方面,也一定会成功。 这些话她藏在心中良久,她以前一直不提,可昨日又提心吊胆一番后,她决定借机问个一清二楚。 即使他不开心,她也非问不可。 她握着筷子,饭吃不下,却将小碟子里的一块煎豆腐夹得细碎,思索自己应该以什么态度来提。 程易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俨然形成惯性,他看着被她夹得不成样子的煎豆腐,还没有等她开口提,就先问她:“你昨晚没睡吗?是不是吓到了?” 小离点点头:“嗯,吓到了。” 程易体内有一股温热涌上心田,为了让她安心,他自己则表现的云淡风轻。 “没有关系,你不是说我有九条命么,等我死完前面八条命,你就将我藏起来。” “哪有人会有九条命,那是几近绝望的时候自己骗自己的话。”小离满心忧虑,趁着他在谈笑提自己的建议,“不如我今天就找只箱子将你锁起来吧?” 程易兴趣盎然:“锁起来之后呢?” 程易觉得好玩,小离却是认真的:“锁起来之后,我就将箱子带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然后我们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程易要多配合有多配合:“不错不错,我们可以开始鲁滨逊漂流记里的那种生活,我在海边捉捉海龟,你在树枝上晒晒葡萄干,等晴空万里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太阳底下晒一下陶罐。” 小离又一次发现自己读书少。 “什么是鲁滨逊漂流记?” 程易解释:“名著。” “又是岛国名著?” 程易想一想,道:“也可以说是岛国名著,不过此岛国非彼岛国。这本名著不必去书店里买,我那里就有,你要看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过来。” “我没兴趣看,我的意思你听得懂,你一直试图转移话题而已。” 程易被她看穿心思,也就直说:“事情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与其选一种躲躲藏藏、一旦被发现就任人宰割的人生,我宁可在一条更有把握的路上拚一场。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考量,再过一段不算太长的时间,一切都将安稳。” 小离还欲再说,程易打断她:“你今天有时间吗?” “我每天都有时间,你想做什么?” “你若有时间,可以替我去一趟宋家吗?” 小离奇怪,他鲜少与宋家的人往来,今日怎的忽然提起。 “可以是可以,但你也要告诉我我去宋家做什么。” “去探望一下小姨妈。” 程易的小姨妈是宋荇之,小离听宋隐和姜南泽提过,但还不曾亲眼见过。 小姨妈是程易唯一肯认的宋氏长辈,他突然让她去探望长辈,是不是另有它意? 她尽往好的方面想,待她按捺住心中欢喜,和程易问明缘由时,才失望地“哦”一声,从白日梦中清醒。 程易说小姨妈受了伤,他最近不愿意去宋家,所以让她代自己出面。 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既要见长辈,小离就少不得下一番功夫。 “小姨妈有没有什么爱吃的?”小离问程易。 程易蓦地笑了:“你不问我还不曾发现,原来你和小姨妈还是同道中人。” 小离不明白。 “我和她为什么是同道中人?” “你可以不必带吃的去探望她,因为她房间里藏的各种食物,已经足够挂牌开一个铺面。” 有共同点就好,小离放心许多。 “那么小姨妈是什么性格?我见到她应该注意些什么?她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她会不会不喜欢我?” “你放心,小姨妈为人和善,你只要别冷不丁地掏出叶子牌九逼她和你大赌一场,就不会有问题 小离无论问什么,程易都让他放心,到后来小离也不指望程易了。 如何拜见长辈,小离需要请教一位有经验的专业人士。 所以小离又没听程易的话,等程易一出门,她转眼又去医院,并且在去医院的路上威胁司机,如果今天再敢出卖她,她就连着昨天的账,跟他一起清算。 专业人士仍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但是气色比昨天好许多。 今天在病房内照顾诗虹的人,除了唐延平,还有唐延平的母亲。 唐妈妈坐在床边喂儿媳妇喝补汤,两个人有说有笑,真情流露自然,唐延平则在一旁随时听候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差遣。 第66章 婚姻大事3 小小的病房里其乐融融,小离在此,都没有可插手的地方。 诗虹见到小离,示意她先在旁边坐一会儿。大概过了有一个多小时,唐延平才送唐妈妈回家。 唐延平临走之前还不忘嘱托小离,让她帮着周妈替自己照顾诗虹一会儿,他尽快赶回来。 唐延平和唐妈妈走人之后,小离才有机会走到诗虹跟前。 小离对诗虹,除了赞叹,就是钦佩,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人生赢家。 “大佬,你的婚姻究竟是怎么经营的?非但延平对你千依百顺,竟然连你婆母也将你当女儿似的宝贝! 诗虹身在福中而自知:“我的婚姻没有靠经营。” “我才不信,人人都在经营婚姻,你反而不经营?” “是真的,我秉持的观点是合则聚,不合则一秒也不耽搁地分手。我一直将婚姻中的每一天,视作婚姻中的最后一天。” 小离可比不得诗虹的理智洒脱。 “话虽如此,但是做到却难,倘若有朝一日要你与延平分手,你难道不会伤心难过?” “自然是要伤心难过,但是我宁可伤心,也不要抱残守缺。这些年我待延平很好,延平也待我更好,所以即便有那一日的到来,我们两个想着彼此对彼此的好,也依然感激上苍给过我们一段携手并肩的岁月。” “我方才还对你羡慕不已,如今一看,你简直是个悲观者。” “你错了,真到那一日,我反而是个乐观者,清醒者,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又说些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话,小离连眼前的问题都还没解决,哪里还顾得上将来。 “我眼下就有一个难关,娘娘,大佬,你一定得帮我。” “要我帮你可以,但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小离昨日走后,诗虹为她想了许多。 “什么问题?” “你真的愿意时时刻刻身陷危机吗?你就算追求不到内心平静,也好歹该追求一个外在的平静,程易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可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将来。正常的情侣可以走在阳光下,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出入平安,反观你们呢?非但你们两个人不可以,将来连你们的下一代也不可以,这样的生活,你真的愿意……” “我愿意!”小离的回答还似从前一样坚定,“我不怕面对任何危险。” 病房内寂静无声,诗虹再次放弃。 “你方才说你有什么问题?” 小离道:“十一哥让我去宋家探望他的小姨妈,也就是他家中的一位长辈。” 诗虹若有所思:“这我却没有想到,他让你去探望他的长辈,莫不是他有成婚的意愿?” 小离做沉默状,诗虹也就明白。 “那么他最近表示过成婚的意愿吗?” 这个问题小离耳熟,小离给出的答案诗虹也耳熟。 “没有。” “小离,散就散了吧,哪怕你和他在一起过,也宁可痛一时,而不是痛一世啊。”诗虹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多少次苦口婆心了。 忠言还是逆耳,小离道:“哎呀,你怎么又提这些有的没的,我是特地来找你出主意的。我第一次见他家中的长辈,万一长辈不喜欢我怎么办?听说那位小姨妈在程易面前颇有些份量。” 诗虹对出主意这件事兴致不高,程易若因为那位小姨妈的缘故舍弃小离,小离才该谢天谢地。 若按诗虹的意思,小离去见他的长辈,就该打扮的要多糙有多糙,然后饭桌上赤手抓肉,出口成脏。 小离哪里知道诗虹有这番心思,她身在迷局之中,一味地忙乱。 “如果第一次见面处理不当,以后极可能产生矛盾。不行,我和十一哥的关系好容易才缓和,我不能打无把握的仗。唉,烦死烦死,我今天就不该答应十一哥。” 诗虹在一旁都看不下去。 “你也太小心翼翼。” 小离蹭她身边求取真经:“你第一见面的时候,是怎样的场景?气氛是不是特别严肃?唐延平的爸爸妈妈对你说过什么?” “第一次是延平骑车载我,在路上被他妈妈撞见。” “撞见之后呢?” “如果是你,被撞见之后会做什么反应?” 小离想也不想:“赶紧逃呗。” “回答正确,我们两个人就是灰溜溜地钻进巷子里。延平太紧张,路上还将我从车后座摔进水沟里。” “那么正式的第一次呢?” “正式的第一次?”诗虹回想,反而正式的第一次平平淡淡,没有太多印象,“好像就是到他家中吃了一餐饭,总体感觉家庭气氛不错,妈妈没说什么,爸爸问我几个问题,那时候我还以为他挺严肃。” 按照数目计算,小离还比诗虹幸运,至少她需要面对的仅有一个。 “唐爸爸问你什么问题?” “不外乎是年龄家庭之类的,太具体的细节我就记不清。” 这下子可难倒小离,让她交代年龄没有问题,可是家庭方面太复杂,她都不知该从何讲起。 家庭问题暂且搁下,等简单的问题解决之后再回头解决它。 “你当初去唐家带的是什么礼物?” “爸爸是一套静轩斋的文房四宝,妈妈是老金行里定做的胸针,皆是延平和我一起准备的。无论送什么礼物,记住投其所好就对了,你有没有问过程易他那位小姨妈喜欢什么,有没有什么忌讳,听说有些老式家庭,连筷子如何摆放,吃饭时碗能否端起都有一定规矩。” 提起程易小离就生气:“我问十一哥,十一哥就会让我放心放心放心。他和小姨妈是亲人,当然没什么不放心,可我明明白白是要去见的是一个陌生人,而且还是独闯虎穴。” 诗虹见小离冥顽不灵,到底无法狠心不帮她。 “程易既让你放心,想来那个小姨妈是好相与之人,所以你不必有太大压力。你若实在没主意,不如准备一只新鲜的果篮,虽不出彩,但也不至失礼。反正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等你自己摸清她的脾气之后,再补送也不迟。” “果篮会不会太普通?而且我听十一哥说她不喜欢吃生冷,更何况她昨日还受了伤。受伤服药,最忌讳生冷鱼腥,她若见到果篮,轻者怪我不够体贴细心,重一点,怕是以为我要害她。” 诗虹彻底被小离的思想打败。 “她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为什么会以为你要害她?” “我以防万一而已。” 廖专家彻底看不下去。 “你方才说她受伤,受的什么伤?” “十一哥说她上香回来的路上从马车上摔下来,摔伤脚骨。” “既然如此,你就买一些钙粉补药之类的东西。” 小离大喜,拊掌道:“这个好极,我简直要笨死,竟然都没想到。礼物解决掉,我还有没有其它需要注意的事项?” 诗虹拨着她,让她在自己眼前转两圈。 “身上这套衣服就可以过关,不必再换,再有就是时刻面带微笑。” 小离脸上立刻多出笑容。 “我先提前预习一下。” 因为预习时间过长,实战上场的时候,小离的脸就快酸掉。 宋荇之住在宋家大宅的一处小院落之中。 小离一路打听着,曲曲折折寻到宋荇之的住处,里面的佣人开门将她迎进去。 宋荇之的住处是田园风格,两层高的小楼前面,是一处平坦的红砖地,红砖地更前方,开辟着一左一右两片小菜园。 两片小菜园中间的夹道上,一个小男孩正在奋力地挖土。 红砖地上摆着一张圆木桌,宋荇之正坐在圆桌前晒太阳,缝制一件小孩子的衣服。 她一身青色布衣,削肩膀,鹅蛋脸,大约有四五十岁的模样。 小离远远就望见她脚上缠着一层层白色绷带,但是看她气色,昨日伤的应该不重。 她由替她开门的佣人引到宋荇之跟前,然后自报家门。 “小姨妈您好,我叫韩小离。” 宋荇之请她坐了,气地笑道:“我知道,程易说过你今天会替他来看我,他最近还好吗?” 小离脱口而出:“吃得好睡得好。”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是不是回答太快了? 为了掩饰尴尬,她忙将带来的礼物交给宋荇之。 宋荇之也不虚套,让一旁伺候的柯妈妈将礼物收下,又让柯妈妈取果子给小离吃。 等柯妈妈取来果子,宋荇之又让柯妈妈去煮饭。 小离不敢劳师动众,忙说自己早饭吃的晚,此刻一点也不饿,所以不必特意煮饭。 宋荇之道:“再过一会儿就中午,并不是单做给你一人的。自然我们吃什么,你也跟着吃什么。” 小离这才不推,恭恭敬敬地谢过,又问:“听说您的脚受了伤,现下可好一些了吗?” 宋荇之道:“小伤罢了,你回去告诉他,不用惦记着。” 因为小离过于拘谨,宋荇之就不十分套。 “柯妈妈要煮饭,我的脚又不十分方便,你帮我照看一下小孩子吧。” “啊,照看什么小孩子?” 第67章 婚姻大事4 宋荇之要她照顾的小孩正是一门心思扑在泥土地上挖掘宝藏的小孩。 宋荇之伸手指向闯闯:“就是他,别瞧着才五岁,可也是一头熊,成日里闹死个人。” 小离一下子着慌,她原是背熟答案后而来,哪里想到小姨妈一不谈二不问,直接派她去照看熊孩子。 小孩子应该怎么照顾啊?这个诗虹没教过她。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当去和小朋友玩一玩吧。 菜园里,小孩子全神贯注地挖坑挖土。挖出的土在坑旁累成一座小山,小山旁边摆着一辆绿色的玩具卡车,他随手将山移入卡车之中。 宋荇之遥遥地向小孩子说:“闯闯,奶奶回房补一觉,让这个阿姨陪你玩好不好?” 好不好宋荇之都由柯妈妈扶回房中。 小离走到熊孩子面前,蹲下来问她:“闯闯,你在做什么?” 闯闯左右手各拿一只小铁铲,低头努力。 “挖宝藏呀挖宝藏,闯闯在这里挖宝藏。” 他的回答是配着音调唱出。 闯闯将才挖到的一块石块从小土坑里捡出来,搓去土,放在脚边的一堆大小石块里。 小离又问:“你挖这么多宝藏做什么?” “挖了宝藏埋狗屎。” 小离忍俊不禁,再过几个月,估计诗虹也是一样的命运。 “你宝藏是挖了一堆,可狗屎在哪里?” 闯闯朝身后汪汪喊叫两声,立马有真声回应,菜园子养着一只狗,狗屎有的是。 小离见闯闯将两只铲子中的一只扔下,就盯着铲子问他:“我可以不可以和你一起挖宝藏?” 闯闯喊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狗屎那么多,我怕你一个人埋不过来,我帮你一起埋。” 闯闯道:“那也得等会儿。” “为什么等会儿?” 闯闯大声解释:“因为工具在休息。” 闯闯话音才落,宋荇之的声音就由室内传出来。 “闯闯,不许大声说话,不许没有礼貌。” 闯闯不喊了,将坑里挖出来的土转移到卡车的车兜里,嘴巴上配着奔奔声,一路将一卡车土运到远处。 等回来的时候,他将卡车也扔到一边,小离猜测这回大概是卡车需要休息了。 小离见闯闯的挖掘搬运工作告一段落,还以为他会儿安静待一会儿,结果他钻进房中又钻出,手里就多了一条擀面杖。 他回到挖宝藏的地方,将宝藏全数放进卡车里之后,再拿擀面杖擀坑洼不平的地面,嘴里嘟囔着:“路也得修一修。” 等小离确认他手中拿的的确是擀面杖时,她就想将擀面杖从他手中救出,无奈闯闯的修路工作太过投入,外界的声音压根钻不进他的耳朵。 将近两个小时内,小离陪闯闯修了路、栽了树、埋了狗屎、造了城堡。 菜园里传来阵阵饭菜香,柯妈妈出现,拎住忙碌不堪的闯闯,告诉小离宋荇之请她去吃饭。 小离长舒一口气,陪闯闯玩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开始期望三年后自己能生个女儿,因为她已经玩够了挖宝藏埋狗屎的游戏。 但是如果生不到,她也唯有认命,一边挖着宝藏,一边帮熊孩子找狗屎。 等吃完饭,宋荇之让柯妈妈哄闯闯去午睡。闯闯不停地问南南什么时候来,闹了好久才安静,被柯妈妈抱走。 没有了闯闯的吵闹,房间内仅剩下宋荇之与小离面面相对。 小离心里七上八下,知道关键时刻到来了。 不出所料,宋荇之笑着给她倒一杯茶后,和颜悦色地问她:“韩小姐,你一会儿就该回去了,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不要见怪。” 小离提着一颗心,好在她早做好准备,不惧她提问。 她原以为小姨妈会问她的年龄出身等,却没想到宋荇之开门见山地问:“韩小姐,你有和程易结婚的意愿吗?” 小离在诗虹面前说有,在宋荇之面前也说有,在任何人面前都说有,因为有就是有。 如果十一哥今天答应娶她,她今天就会嫁,不需要婚礼,不需要乱七八糟的一切。 宋荇之尽管笑着,但脸上的神色并非喜悦。 “我没有反对你们在一起的意思,但我希望韩小姐慎重考虑。” “我已经非常慎重地考虑过。” “你还年轻,你今日以为的慎重,日后想来可能是幼稚。” 小离也开门见山:“您虽然说不反对,但我仍然感觉到您不希望我和十一哥在一起。” “你没有说错,我的一点私心吧。” 小离表示不解,左思右想后,问:“是因为我的出身配不上十一哥吗?” 宋荇之说:“是。” 小离被一个“是”噎住,宋荇之慈祥和善,她从头至尾都没看出她对自己有过任何嫌弃。 宋荇之耐心解释其中的缘由。 “我的私心并不在于你,而在于他。”宋荇之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上,“你知道程易的父母是如何决裂的吗?” 小离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照片中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单看照片很是和谐美满。 “听宋妈讲过,好像是十一哥的父亲因为十一哥的外公家获罪,害怕牵连于己,所以将他的母亲驱逐——也不知是真是假。” 宋荇之道:“就是这样,二哥与二嫂是青梅竹马,她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二哥会选择背弃她。二嫂被逐之后,忧郁成疾,最后竟投湖而死。” 程易的母亲竟是投湖而死,宋荇之告诉小离之前,小离一直以为她是病死榻中。 难怪十一哥惧水! 难怪十一哥痛恨她的背叛! 宋荇之主动伸出温软的手握住小离:“韩小姐,我听南泽说过你为他做的事情,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就打心眼里喜欢你。但是我有我的为难之处,二哥去世前的遗愿就是让他认祖归宗,我要帮他父亲完成遗愿,你就不能做他的妻子。无论你是以何等身份出现在他身边,我都不希望你是以妻子的身份出现。” 小离左手握住自己右手的手腕,硬将自己从她手中抽出,起身道:“抱歉,我并不打算满足您的希望。” 小离的直接令宋荇之颇为尴尬。 “你难道不希望他认祖归宗?不希望他摆脱被人诟骂的名声?” “希望,任何对他好的事情,我都希望。但是如果他认祖归宗,我就必须失去他,那么我认为后者对我而言更重要。” “他认祖归宗并不代表你会失去他。” “会的!我不是圣人,我有死心,我也有占有欲,我既想得到他的心,也要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如果他认为一位名门千金更加适合做他的妻子,那么我不阻拦他的选择,也绝不会以各种方式存在在他身边,我会永远不再与他相见。” 宋荇之见她小孩子似的一个人,以为她个性柔顺,却没想到她人不可貌相,性格竟是这般刚烈,寸步不让。 小离临走前又道:“我今天得罪您,是我非常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是如果再有下次,我还是非要得罪您不可。您当然可以坚持您的希望,但我也坚持我的原则。但愿再次相见时,我们大家都能愉快!” 小离告辞,转身出门,迎面撞上门外的姜南泽。 姜南泽是来探望义母,并且陪闯闯玩闹的。 他冲小离打招呼,小离随便敷衍一声,旋即一阵风似的走人。 姜南泽从后面追她:“韩小离,你等一等,我又没让十一哥认祖归宗,你怎么连我也不理了?” 小离知道里面的谈话被他听到,就停下脚步。 姜南泽素来比她清醒,她何不听一下他的意见。 等姜南泽走近,小离就问:“你认为十一哥应不应该认祖归宗?” 姜南泽道:“什么认祖归宗,他流落街头时二舅父怎么不记得让他认祖归宗?怎么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儿子?哦,等混出名堂,有用得着的地方再编出个感天动地的名目来,还至死不放过,这不是祸害人又是什么?你不必理,十一哥就从来不理,也就是义母受了二舅父的骗,才心心念念放不下这桩事。” 小离沉重的心情舒缓一些:“旁人我不管,我关心的是认祖归宗对十一哥有没有什么益处?” “大丈夫顶天立地,脚下的路走成什么样子,靠的是自己。即便宋家的祖宗能够给十一哥带来好处,但是以十一哥的为人,你认为他会稀罕依靠祖荫?” 小离的石头脑袋,一下子被他敲开,原地复活:“谢谢你开解我!” 姜南泽道:“所以说别胡思乱想,你想结婚就应该直接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告诉他赶快跟你结婚,不然就要他不好过。和人相比,丢脸这回事一文不值。也或者是十一哥早就有成婚的意愿,不过一时忘记,加上你又不提,才导致两下耽误。” 姜南泽的话太合小离心意:“大律师,谢谢你将我由死说活。你这样的功力,庙门口摆摊算命都可以。” 第68章 重重地打1 姜南泽见她放下石头,也开心地笑着:“你活过来了就行,好了,前面的路你自己走,我也得回去劝劝义母。” 小离十分不好意思。 “那就麻烦你,顺便替我美言几句,我方才话说急切,其实可以再婉转一点。” “你若婉转了,还是豪放派的韩小离吗?还是七里湖少年界的扛把子吗?” “什么豪放派扛把子,几多年前的事情,也不晓得你从哪里听来。” “好了好了,快些走吧,攒着你的委婉,回藻园对付十一哥去。” 小离晚上见到程易的时候,都不由他开口说话,就抢先表明自己的心意。 “十一哥,我想结婚,你娶我好不好?” 程易并不惊愕,他一直明白小离有此想法。 “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小离结结巴巴:“你都……你都那样……我不许……你还是……你……你还问我好不好?” 程易干脆地拒绝:“我现在不能娶你。” 小姨妈受伤,就是个警示,昨日若非遇到好心人救助,小姨妈就不单单是脚伤那么简单。 痛恨他的人,会在小姨妈身上动手,就更有可能在小离身上动手。 他知道小离一定忍耐许久,才会主动提出婚姻之事。 她的等待漫长,他的等待又何曾短暂,婚姻的计划,是从她十六岁开始,还是从更早的时间开始,他甚至都记不太清。 然而大事尚未做定,他可以不给自己留后路,却不可不为小离留后路。 如若他们今日成婚,她有程太太的枷锁在身,来日一旦事败,他的敌人绝不可能饶过他名正言顺的太太。 婚姻与家庭,他至少要等三年才谈得起,不负责任地成婚,倘若朝一日他死于非命,岂不害惨她。 他自己死于非命,是他应得,但他决不让小离冒这样的风险。 冤有头债有主,没有婚姻,在他死后,她就不必做冤头债主。她甚至还可以以受害者的姿态来讨伐他,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程易的苦心,小离一点也不懂。 因为不懂,所以伤心,她难过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没有为什么。” 程易躲避着她的追问,想要离开。 小离硬是拦住他。 “你不要走,你告诉我,你到底还在意不在意我?如果你不在意我,我可以立刻消失,如果你在意我,就不要再像以前一样对我。” 她问他在不在意她,无疑是最令他伤心的事情。 他没想到自己将整颗心捧到她面前,任由她挥霍揉搓,她还会没良心地问出这样的问题。 小离没有得到答案,如履薄冰地再问一次。 “你到底在意还是不在意?” 程易不想再听她问第三次。 “你认为在意就在意,你认为不在意那就不在意。” 小离愿意认为他在意,虽然她不清楚他的在意程度是多少。 “我认为你在意我,你在意我,那就和我结婚,好不好?外国电影里男主角会向女主角求婚,我也可以向你求婚。无论你是否在意我,我都真的真的特别在意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建立家庭,生两个可爱的孩子,男孩女孩无所谓,我们看着他们长大成人,目送他们渐渐离我们远去。那个时候,我们一定老的牙齿都掉光,但我们仍然可以坐在院子里,一起回忆那些年纷纷的往事。” 她向往的将来,程易同样向往。 但将来就是将来,不可预支,不可错乱顺序,不然麻烦也将接踵而至。 所以无论她使出怎样的攻势,程易都坚持自己的决定。 “我说过,我不能和你结婚。” “为什么不能?我具体了解过,结婚的程序很简单,找位证婚人,新式的婚姻,我们两个心甘情愿,没有长辈父母的同意也可以……” 她想起小姨妈,难道是因为家庭的原因? “是不是小姨妈和你说过什么?” “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与小姨妈无关。” “那么你是单纯地不愿意和我结婚?” “是。” “你不会和我结婚?” “不会。” 小离脚下的薄冰彻底化开,她整个人沉入冰水,疼痛如万针来刺。 这一刻她体内坚强全都用光。 “那你留下我做什么?” “是我不得不留下你。” 程易太了解小离,如果他告诉她等待三年,她绝对不会有这份耐心,为了达到目的,她一定会想出成千上百的理由来说服他。 说不定在她的死缠烂打、各式折腾之后,投降的人还会是他,到那时就悔之晚矣。 话是说不明白的,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是让她死心,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和她解释。 “你以前问我报纸上写的东西是真是假,而我说是逢场作戏。” 小离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她已经无数次在脑海里强化“逢场作戏”四个字,经过不懈努力,她深信不疑他的过往是逢场作戏。 无论他的戏做的多长,戏就是戏,他有他的无奈,场面上混的,谁还不作点戏,她对自己说用不着伤心。 可是他今日旧事重提,她心里就不由得一阵快跳。 “难道不是逢场作戏?” “不是。” 她仿佛一脚从楼梯的最高处摔下来,非但摔出疼痛,还摔出后怕。 “你的意思是你承认报纸上写的都是真的?” “十成真没有,七八成总有。” 她怔了一会儿,继而拳头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大骗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我为什么这样你难道不明白吗?” 小离的拳头僵在半空,仿佛被谁用一盆冷水泼醒,非但人是狼狈不堪的,心也是狼狈不堪的。 “你还放不下从前那件事情,对不对?” 程易反问:“那么你现在回想一下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我背叛了你,你是否放得下?” 小离的拳头重重地垂下来,砸在自己身上。 自己打自己的那种痛楚才是真正的无以言喻。 程易替她回答:“你放不下,否则你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为此生气。同样,你放不下的,我也放不下的,所以给彼此一段时间,等什么时候我们都能放下,再谈结婚的事情。” 小离在乎的不是他的放下,而是他对她的信任。 他自始至终,他从头至尾,他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后,都还没有一秒钟是相信自己的。 她所有的努力都变成泡沫,无论他将来放下与否,事实都是他从未相信过她。 她濒临崩溃,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没有背叛你,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程易静静地站在原地,小离笑了,将伤心到极点的自己躲在笑容后面。 “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 在他心里,她意味着一切,她就是他致命的那块踝骨。 但他不会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致命之处。 “我先走了。” “等一等。”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拦住他,“如果我有孩子,你会不会和我结婚?” “等有孩子的时候再说吧。” 小离笑着落泪:“也就是说如果有小孩子,你才肯和我结婚,你结婚是因为小孩子。” 程易已经无法再面对她,他的声音是从背后传来。 “有了小孩子,必然要给他一个家庭” 小孩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可以暂时拿此做挡箭牌。 空荡荡的房间里,小离听到自己在对自己说:“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酒精可以使人暂时忘记苦闷。 泰和居的角落里,小离喝下一杯又一杯的甜酒。 她一开始仅点了一瓶,喝着打发时间,后来喝的畅快了,不知不觉间,就喝下许多瓶。 胭脂色的玻璃瓶子,在灯光下发出迷人的光芒。藻园里无望的日子令她窒息,她已经从藻园出来一天。 天光收敛,沉入无尽的黑夜,三三两两的男伴女伴来了又去,络绎不绝。 她静静地坐在大厅的角落里,望着窗外的霓虹初上。 远处的钟声在细雨中敲响,钟声绵延悠长。 她没有数清钟声敲过几下,透过湿蒙蒙的窗子,隐约能看清时针指向二十点钟。 她下午的时候就该回去,但是因为内心的抗拒,尽管十分钟二十分钟的拖延着,一拖就拖到了晚间。 二十点钟的夜晚,十一哥又身在何方,在做些什么? 她不想继续留在家中等待,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将来,她宁可藏身在外面世界的冰冷角落里。 外面的世界再冰冷,也无法伤害到她。 她又倒了一杯酒,如果他今天回来的早,已经在藻园等她,她回去之后该如何回答? 她的态度也随便,设若他真的问,就说去了诗虹家。 一来他不至于就问到诗虹那里,二来即使问到,诗虹聪明伶俐,定会帮她圆谎。 二十点钟的夜晚,程易正在满世界寻找小离。 第69章 重重地打2 被小离甩掉的手下将近二十点钟的时候才找程易报信,说跟丢韩小姐,并且一直没有再找到她的下落。 程易立刻停止会议,动身找小离。 石久和乐山紧忙跟出。 程易一路走,一面派乐山拨电话去唐家,派石久去通知各处堂口寻人。 司机已将汽车备好,在楼下等待,乐山拨完电话上车,说唐延平夫妻今夜回父母处吃晚饭,一直未归,而下人称最近一直没有见过韩小姐。 程易说声开车,亲自去她常去的几个地方,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大,大概找了有一个小时,才有消息说有人在泰和居见到过韩小姐。 程易见惯不幸,也亲手制造过若干不幸,他自己已然如此,不惧遭受报应,但他却极怕报应会应在他的亲人身上。 他在一个小时内产生无数可怕的念头:她会不会发生意外?她是不是遇到恶人?她有没有再像几年前似的被人绑架?她是不是被自己的仇家抓走? 想到这些,他就心惊胆战,在感情面前,他也仅仅是个普通人。 小姨妈前些时日才因他之故受伤,难保这一次不会有漏网之鱼将目光盯在小离身上。 他的心绪紊乱到极点,甚至无法镇定心神,设想营救的办法。 乐山不时抬眼看镜子,后排的程易面如寒霜,乐山甚至不敢在车厢内宽慰他一声。 终于抵达泰和居,终于见到小离。 小离喝的醉醺醺,被一个轻薄的男子扶着腰肩,歪站在街边等黄包车。 男子在她耳边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好难啊,小离咕哝一声:“忘记了。” 她本能地想推开轻薄者,但是她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身体完全不受意识控制。 她醉得厉害,如果没有那男子做支撑,早就跌倒在地。 那男子笑道:“名字仅仅是个代号,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关系,我们在一起开心就好,身份名字一概不重要。” 小离的发觉身旁有一棵树,她就努力去抓那棵树,希望摆脱那轻薄男子的纠缠。 男子将她的手轻轻一扯,近在咫尺的树干就远在天边了。 他在她耳边笑说:“小姐,喝醉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定不会让你后悔。” 小离攥拳打人,没有打到,人又跌在他身上,挣也挣不开。 “你带我走,会被打死。” 那男子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无耻道:“为了你,被打死也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程易的拳头就打过来。 小离不知发生何事,也不理发生何事,她一获得自由,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快逃离。 她踉踉跄跄地往前逃,抓住梦寐以求的树干,紧紧抱住,这是她唯一能够抵抗危险的办法。 程易几拳就将那男子打的半死,他余怒未消,对乐山说:“弄他去谢华那里。” 乐山遵命,让手下动手,坐着后面的一辆车将那轻薄的男子带走。 小离还抱着树,但她抱树的力量如同风筝线,轻松就被程易扯断。 程易怒道:“站好了,醉的站都站都站不住了吗?” 小离左摇右晃,就是站不住。 程易见她软软地要倒地,心里再急再气,也还是赶紧接住。 她抬头,想推开,发现上方是十一哥的脸,就傻笑,伏在他胸前喃喃:“我真的是醉了,我都出现幻觉,十一哥变成树了。” 程易见她醉的说糊涂话,眼下也没法子和她交流,就脱下外套裹起她,将她抱回车中。 回到藻园,喝过醒酒汤,她也还是醉。 醉里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渴,等他伺候完她,她终于不再难过的时候,她又抓住他,说幻觉不准走。 程易冷哼一声:“幻觉!” 她听到幻觉生气,更是抓住幻觉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嘤嘤地啜泣。 “十一哥,我知道,你是真的不再喜欢我了。” 程易满腔的怒气被她此刻的伤心软化,他终于拍拍她的肩,柔声问:“为什么又哭?为什么又不开心?” 小离没有回声,酒精的作用下,她沉睡过去。 他的手被她紧紧攥住,他想往外抽,她就开始哭。 他走不开,就关了床边的台灯,将她整个地拥在怀中。 他在她额上轻吻,他该死地深爱着她,无可奈何地深爱着她,可他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爱她,否则会令她肆无忌惮,令她更深刻地背叛自己。 窗外的雨还在下,雨声之中,他紧拥着她,一夜未眠。 第二天仍是料峭春寒,窗外的雨下个连绵不停。 程易没有出门,没有去小墨楼,从清晨到中午,他一直待在寄畅园中。 小离十一点多钟才从床上爬起来,她揉着发疼的脑袋,迷迷糊糊地去穿衣洗漱。 洗漱完毕,脑袋还是疼,昨天大概是她有生之年醉得最厉害的一次。 她按铃叫乔乔,自己则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回想昨天的事情。 乔乔在下房听到铃声,送进午餐,摆在几上。 小离对于昨天的记忆一片空白,她在吃饭的时候问乔乔:“我昨天是在家中喝醉的吗?” 乔乔答:“不是。” 小离感觉乔乔今天一点也不活泼,死气沉沉地站在一旁,像是被谁骂过似的。 小离又问;“那我是在什么地方喝醉?” 乔乔答:“乐山说是在泰和居找到的小姐。” “乐山怎么知道我在泰和居?” 素来跟踪她的事情,也用不到乐山亲自出马。 乔乔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乐山知道小姐在泰和居,是因为他也去过泰和居。” 小离更吃一惊,如此说来,昨日竟是乐山将她从泰和居带回藻园了。 她想的脑仁疼,才想起昨天自己成功将跟踪的人甩掉这点事。 大概是被甩掉的人回来告诉乐山,乐山才找去泰和居吧? 好在乐山不是多嘴的人,他应该不至于告诉十一哥。 看样子是一切风平浪静,她的房间内空空荡荡,十一哥昨夜应该不曾回来过,等会儿她和乐山好好说一说,大概昨天醉酒的事情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了。 她喝下一碗粥,就不再喝。 乔乔见她搁下碗,主动问她:“小姐吃饱了吗?” 小离说:“吃饱了,你知道乐山在什么地方吗?” 乔乔道:“乐山就在四楼拐角的起坐间里。” 小离奇怪:“他不待在小墨楼,跑咱们这里来做什么?” 乔乔面色更加沉重,从昨夜起就已为她捏一把汗。 “小姐先别问乐山,先生说你吃过饭后,就去四楼的起坐间见他。” 小离闻之变色,赫然站起:“十一哥也在这里?他昨晚有回来过?他什么时候回的?” 乔乔非常不幸地告诉她:“昨夜是先生亲自带小姐回家,今天先生就没出门,一直在等你醒。” 小离一步一步挨到起坐间里的时候,程易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这一次他喝的真的是茶,因为茶杯上有热气缭绕。 小离在他身边站了许久,他还在喝茶。 除了十一哥,乐山和石久也都在。 她无聊地转动眼睛,发现起坐间内好像多出一条长凳。 户外湿漉漉的寒气从窗子涌进来,她左顾右盼的同时,心里七上八下,猜不准他要做什么。 因为是在家中,她穿着薄衫就过来,此刻离着窗子近,没多久就被冷冷的细雨就打湿半边身子。 她看乐山和石久好几次,想向他们探寻一点□□,结果他们两个一致木头似的站在程易身边,屏气敛息,一个眼神也不外露。 等了又有十分钟,程易终于喝完一杯热茶。 他抬起头,淡淡地看着她:“韩小离,外面好玩吗?” 小离心道不好,这下可是凶多吉少,他叫的是全名。 他问的问题,她该怎么回答? 回答好玩,那是找死,回答不好玩,他会再问她“不好玩为什么出去玩”。 她纠结为难的时候,程易的第二个问题又扔过来。 “那个男人好吗?” 哪个男人? 小离都被问糊涂,莫名其妙的问题,她更不敢胡乱回答。 她眼神游离,不时往窗外望着。 天色暗沉,春雨霏霏,她只盼着这通问话快些结束,她好回去再补一觉。 程易的语气还是淡然。 “你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我问你,外面的男人你很喜欢吗?” 小离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才看窗外。 她不肯看,程易也不为难她。 他自斟一杯茶,晃着浮在茶面上的一片青茶,说:“去取皮鞭。” 这话是说给乐山听的。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乐山才敢替小离求情:“十一哥,韩小姐她……” 程易不留任何余地。 “我让你去取皮鞭,你不懂我的话吗?” 乐山无可奈何,不得不走到左边墙上取下一条粗皮鞭,小离白白左顾右盼那么久,她方才都没发现墙上有条皮鞭。 第70章 重重地打3 等乐山将皮鞭取回来的时候,程易已命石久将小离按在长凳上。 小离这才明白十一哥是要打她。 程易对取皮鞭归来的乐山吐出一个“打”字。 乐山废话似的问一句:“打谁?” 程易饮茶不语,乐山自然就知道要打的是谁,他不可能不知道要打的是谁。 乐山了解十一哥为人处事的手段,此时若是不打,怕韩小姐更有苦楚,就低声道一句得罪,狠着心打下一鞭。 小离被石久按在凳子上,一皮鞭下来,背后火辣辣的疼,简直是要死了一般。 小离不求饶也不挣扎,她攥着拳,将额头抵在长凳的凳面上。 皮鞭真的这么疼吗?她又不是没有挨过皮鞭打的人,而且乐山打的根本不用力,她怎么会像快要死掉似的疼呢? 乐山打一下停一下,回头看看程易,程易不说话,他不得不再打一下。 第二下是皮开肉绽的感觉,整个背部都失了火,痛得她流出眼泪。 等第三鞭打下去的时候,不耐烦的是程易。 “乐山出去,石久打。” 乐山打的手都发抖,到底大家相处一段时日。不得不说韩小姐待人的确不错,非但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而且平日里十一哥容不下的事情,说到她这里,她能帮忙求情也会帮忙求情,从来不在人前摆架子。她在藻园之中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就是她自己常常和十一哥吵架。 能够摆脱折磨,乐山求之不得。 他将皮鞭交给石久,石久明白程易换掉乐山,是因为韩小姐知道他从不留情。 石久的打才是打,小离痛得发抖,等第七鞭打下去的时候,终于撑不住求饶。 她一脸的汗水,嘴唇也颤抖着:“我错了……我以后不再晚归了……” 她的话在程易这里没有任何信用,因为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毁诺。 听到小离的求饶,程易非但没有叫停手,反而说:“重重地打。” 石久铁石心肠的人,见她衣衫被打破,背部显出一道道血痕,也忍不住求情。 石久求情,程易更怒。 “不准求情,继续打。” 小离满腔悲痛翻山搅海一般,在接下来的鞭打中,她一直哭着喊十一哥,让十一哥救她。 她喊的十一哥,不是眼前的十一哥,而是那个在石狮岛上,说会永远保护她、永远不让别人欺负她的十一哥。 小离的喊声,传至四楼的入口。 四楼的入口处,有两个手下把守。 被两个手下拒之于外的,除了乔乔何妈,另有姜南泽。 姜南泽是乔乔暗地请来的救兵,她打电话给姜南泽,还是乐山暗中给她递的口风。 乐山递口风的时候,她单纯地以为韩小姐今日要挨一顿重训,却没想到实实在在地要动鞭子。 乔乔没想到的事情,姜南泽也没想到,所以他赶来的有些迟。 他抵达的时候,里面已经开打。 乔乔在一楼接引他,见了面就急切切地说:“小姐昨日回来迟了,又喝的烂醉,姜先生快去说句话吧,不然怕要出大事。” 姜南泽还没走到四楼,也就没有听到皮鞭声。 “你慢慢说,出什么大事?” 乔乔都快急出汗,失礼地拉着他往前走。 “不能慢,先生正命乐山拿鞭子打小姐。” 姜南泽一听,首先是不信:“胡说,谁打她十一哥也不可能打她。” 在姜南泽的认知里,程易宁可自伤,也绝不舍得伤害韩小离。 可是他才走到四楼的楼梯口,就遥遥听见一声“重重地打”,那的确十一哥的声音。 姜南泽这下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他发什么神经?” 他快步地往里走,毫无疑问被两个拦路者截住,无论他如何说,就是不放他入内。 姜南泽没法子,冲里面高喊几声。 喊出来的不是程易,而是乐山。 乐山出来,也仍有鞭声传出。 难道里面是十一哥亲自执鞭? 他问乐山,乐山回答说是石久。 姜南泽恨不得当面骂程易丧心病狂,石久是什么人,他一鞭子落下去,内伤恐也打得出来。 片刻之后,姜南泽听到小离的喊声。 他硬要往里面闯,这一次拦住他的是乐山,他倒有几分后悔自己通风报信了。 “姜少爷,别让我们难做,十一哥吩咐不准放人进去。” 姜南泽不听。 “我若一定要进去呢。” 乐山面有难色。 “姜少爷真心别去,你去劝,唯有打得更狠。我方才打得不重,就换石久了。” 姜南泽听他描述,这还了得,更是非要进去不可。 “我不去,难道由着他将人打死吗?你让开,有什么责任,一概由我承担。” 乐山见他的架势,不放他进去恐怕能动起手来。 他深知十一哥待姜少爷与别人不同,而且十一哥让石久挥鞭,五六鞭子还无妨,若是一气打上二三十鞭,命都能下去半条。 若非碰到有深仇大恨之人,乐山从未见十一哥如此。今日因为醉酒的小事,就在韩小姐身上下狠手,他也委实不解。 乐山细想了想,一来韩小姐平日待他不薄,二来十一哥若因一时之气打伤人,将来醒悟不免要后悔。 因而此刻见姜南泽欲闯,他索性豁出去,了不起也让石久打他一顿。 姜南泽冲进来就夺石久的鞭子,石久因为打软了手,乐意让他将鞭子夺走。 小离前前后后总共挨过十三下,此时趴在长凳上,连喊救命的声音都微弱下去。 姜南泽见小离白白的脸上,汗水泪水错杂,就对程易生出一腔气。 当初韩小离为替他报仇,性命都不顾的时候,就被秦正飞打个半死。 秦正飞打韩小离的时候,他藏在暗处为韩小离焦急,盼望着十一哥赶快赶来救援。 十一哥救了她,也为她报了挨打的仇,但姜南泽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十一哥也会命人鞭打她。 他打得哪怕没有秦正飞十分之一重,韩小离也一定伤透心。 想到韩小离当初在船上被殴打时的视死如归,他一个外人都替她不值。 他也不管十一哥会将他如何,径直走到小离身边,在她耳边轻语:“韩小离,你怎么样了?” 其实这样的问题是废话,他只消看一眼她背后的道道血痕,就知道她绝不可能好。 那样粗的鞭子,哪里是一个姑娘家能够受得住的。 小离脑袋垂下去,无力地“嗯”一声,最后居然还喊模模糊糊地喊一声“十一哥”。 这声十一哥一喊出来,姜南泽盛怒。 姜南泽将抢在手中的鞭子硬塞回石久手中,对程易道:“你打,打死她最省心,有本事打死她你不后悔,你不伤心难过。” 程易没有理会姜南泽,他将目光投在乐山脸上。 乐山眼见姜南泽出面也无用,便命人将姜南泽拉走,自己还在他耳边悄声劝着:“姜少爷快走吧,这样子看来不成。” 姜南泽被拉走,转眼又冲回来,冲到面无表情地程易面前。 他努力平复自己,说:“十一哥,我听说她是因为晚归才被你重罚,但我想晚归并不是大错,若没有几年前那件事,你今日未必如此生气。人孰无过,即使她背叛过你,那也是从前的事情。她如今既已决心改过,你也至少应该给她一次机会。” 可惜程易竟从未看出她有改过之心,前些时日是霍环,昨日则是酒。 她非但没有决心改过,还在背叛的道路上变本加厉,越行越远。 姜南泽的苦心,程易并未听进心里。 “你走,这里不关你事。” 姜南泽站在寒春的湿风里,十一哥说的没错,对于韩小离的事情,他没有任何立场。 但是没有立场归没有立场,他还是无法漠然不理。 石久手里拿着鞭子,为难地看向程易,哪怕程易再给他一个眼色,他的鞭子都不得不再次挥打下去。 姜南泽也盯着程易,他想如果十一哥真的再命石久动手,他就是用抢的,也要将韩小离带出藻园。 气氛还僵着,他稍稍冷静下来,就清楚藻园里里外外都是十一哥的人,没有十一哥的同意,自己不可能将韩小离带出藻园。 他亲眼见证过韩小离溺水后十一哥的真情流露,他不愿相信他那日的惊慌失措是假,也不愿相信自己会认错十一哥。 他一旦理智下来,就飞速地动用逻辑推理。 他望一眼石久后,再望一眼韩小离身上的伤,虽然他的鞭子打伤韩小离的皮肉,但是却没有伤及她的筋骨。 石久动手,可能不伤筋动骨?那简直是扫了石久的名声。 他在刹那间有所领悟,并且决定赌一把。 趁着程易没有再命石久挥鞭,姜南泽再度从石久手中夺走皮鞭。 所有人都不知他是何意的时候,他的鞭子已闪电般地落下去。 在秦正飞身边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为秦正飞打过人。 他凶残的力道一旦落韩小离身上,也足以伤筋动骨。 第71章 重重地打4 石久大吃一惊,程易连思考都没有,人就抢上去。 “你做什么!” 程易急怒,姜南泽鞭子落在他右手中,纵使程易常年摸枪,手中长着厚茧,这一鞭子握住,鲜血也还是涌出来,滴滴答答地落下去,落在小离背上。 姜南泽松开皮鞭,这才放了心。 “我什么都不做。” 他轻易赌赢他,转身离去。 程易握着皮鞭,手心里的血还在不停地流,那份疼竟深入骨髓。 他紧皱双眉,看着她背后的伤,不是手疼,是心疼。 石久还在一旁看着他,程易将鞭子递给石久,让所有人都退下。 房间内仅剩他和小离。 他走到小离面前,挨了十三皮鞭的小离,冷汗涔涔,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上,已是半晕厥状态。 “你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小离被鞭子打的气都短了,断断续续道:“因为……外面……喝醉了……” 他问她:“你以后还敢在外面喝得烂醉吗?” “不敢了。” “以后还会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吗?” “不去了。” “以后还要晚归吗?” “不晚了。” “你以后还跟人私奔吗?” “不了。” “以后还敢不听我的话吗?” “不敢。” “你不要以为我纵容你一次两次,就会纵容你第三次,再有下次就不是用鞭子解决问题。” 程易将她抱回房间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已昏昏沉沉。 房间内弥漫着血腥的气味,她趴在床上,将一张脸都埋进枕头里,不去看他,也不让他看到自己在流泪。 她听到脚步声,开门声,大概是他离开。 背后火辣辣的疼,像是小时候被烫伤时的钻心。 她一动也动不得,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整个房间都黑沉下来。 她在恍惚中产生错觉,仿佛她不是趴在安稳的床上,而是趴在动荡不安的扁舟之中。 海上的风大浪大,她在风雨飘摇中万分不安。 扁舟之上,她已经望不见回头的岸,也不知未来的出路在何方,除了随波逐流,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又有人上了三楼。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房门被打开,寒春的冷风直扑而入。 冷风吹进来消毒水的气味,她猜测这一次来的是藻园的哪一位医生。 事实上这次来的除了医生,还有乔乔与何妈。 医生走过来,检查她的伤势。见她背上的鞭伤一条条都在渗血,衣服被渗出的血黏在伤口上,因此须得将衣服剪开才好处理。 他一面开医箱,往外取需要用到的器械,一面询问小离身上有何不适。 小离埋在枕上,一言不发,医生不知她是否昏厥过去,示意乔乔去察看。 乔乔凑过去喊她,她也不回答。 她轻手轻脚去扯小离的枕头,小离这才有所反应,硬生生地将枕头护住:“出去,我不看医生。” 她的声音从枕头里闷闷地传出来,还带着哭音。 但是程易在交代之后,整个藻园还有谁肯听她的话,伤是一定得看。 医生戴好手套,手持消毒剪,已经俯身去剪她身上的衣服。 小离在床上休息了十几分钟,多少恢复一点体力,竟然撑起身,将医生摆在床头的药箱挥落在地。 那医生跳了起来,方才剪刀在手,她猛然起身的一刹那,剪刀锋锐的尖险些刺到她身上。 何妈是个老道镇静的,一面替医生去收拾药箱,一面让乔乔上前按住她。 无奈小离背后都是伤,乔乔无处下手,哪里可能按的住。 医生说:“小姐,你的伤一定得上药,不然伤口发炎化脓,就不好处理,而且还可能留疤。” 小离一个人也不要见,一句话也不要听,她听那医生啰嗦,就掀开旁边的一张被子,将自己裹在里面,不许人碰触。 那医生再要说,小离就从床头捉起台灯,胡乱冲医生掷过去。 台灯跌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这一番折腾后,不免大汗淋漓。 她喘息急促,脸色更白的厉害。 “我让你出去,再留下来,我也打你鞭子!” 众人没了奈何,何妈赔着歉先送医生出来,留下乔乔再要劝她,她连乔乔也一并赶走。 小离未免再有人来,挣扎着下地,一路扶着墙壁、家具,咬牙挨到门边,将门反锁。 她仅仅锁个门,就快用脱了力,当下再也无力回到床上,勉强在距离她较近的沙发椅上俯卧着。 沙发椅上扔着一张薄毯,是她寻常盖的,她又用薄毯将自己裹住。 这一下她是再也撑不住,没过半刻钟就昏过去。 小离在恍恍惚惚中不断告诉自己,自己一点也不疼,一点也不伤心。 这点疼算什么,比起小时候挨的打,比起在秦宅挨秦正飞的打,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人天生容易忘记痛苦的事情,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全部忘记。 她在梦中见到了妈妈,不是苏家的妈妈,而是七里湖的妈妈。 梦里的她是个小不点,妈妈给她换一件新衣,她抱着妈妈的脖子不松手。 她再小也能感受到妈妈要弃她远去的决心。 她的哭声挽留不住妈妈,幼小的孩子,内心敏感脆弱,身体的力量更是不堪一击。 妈妈将她拽下来,放在地上说:“囡囡不哭,妈妈要走了。” 她那么小的年纪,也说得出:“带我走啊,我不穿新衣服。” 妈妈说:“不带你走。” 不带她走,因为妈妈有了新的家,新的孩子,为了美丽而新鲜的将来,她是可以被舍弃的陈旧。 后来别人问她你妈妈去了哪里,她就说妈妈死了。 她对所有问过她的人都说妈妈死了,她说了这么多年,后来连自己都相信妈妈死了,就连在梦中,妈妈也是死去的。 但是今天她又梦到妈妈,分别多年,妈妈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妈妈坐在她的床边,就像小时候她生病时,她给她冲一杯糖水,摸着她的头问:“疼不疼?” 她喝着甜蜜的白糖水说:“一点不疼。” 妈妈问她:“他对你好吗?” 妈妈都没说明这个他是哪个他,她就急着回答:“对我特别好,我身上的伤不是他打的,是一个姓秦的人打得,他很可恶,十一哥替我报仇。” 妈妈温柔地冲她笑,她还是看不清妈妈的样子。 她喝着手里的白糖水,突然手里变空,没有糖水,也没有杯子,只有她双手保持一个捧杯的形状。 她惊诧地抬头,妈妈的面目明晰起来,这一次是苏家的太太。 苏家的太太冷冰冰地站在她面前,骂她是个骗子,偷窃她的母爱,说永远不想再见到她。她跪在她面前,攥着她旗袍的衣摆,乞求她的原谅,她的脸比冬天的霜雪还冷,人也像一座冰雕,她碰一碰就会被冻伤。 苏恬笑吟吟地从外面走进来,冰雕似的妈妈见到苏恬就化开,关问她今天去了何处,晚上想吃什么——她在梦中也闻到了浓浓的血缘味。 血缘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因为缺一层血缘,她再真心也全是欺骗窃取。不止人分高贵卑微,连感情也分三六九等。 可他和十一哥之间缺的又是什么?为什么在十一哥心中,她的感情也被打成下九等? 下九等的感情更为人不屑一顾,像是一缕轻飘飘的真魂,被他的鞭子轻易打散,冤屈而去。 她梦到自己回了石狮岛,深蓝天空上的月,是淡淡的一抹白牙儿。 她和他互相依偎着,看天上的月,看深蓝夜幕下的海。 他听她讲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小时候自己时常受人欺负,他就会笑着说:“如果那个时候我遇到你,我一定帮你打欺负你的人,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海浪沙沙,温馨在心里生根,从小到大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说:“你的话我记下了,你可不能骗我。” 他说:“当然不骗你,你从前的人生我无法出席,可是你以后的人生我一定参与,有我在一日,我就不再让人欺负你。” 当初的信誓旦旦,被背上的如火如灼驳倒,他就是一次又一次,拿那样的话拿那样的行为骗走她的心。 她无法忘记他命人打她时的眼神,那样的无情与漠然,让她在内心深处产生无数的绝望。 她一开始没有喊,她向他投去哀求的目光,希望他念一点旧情,可是他不准停,不准任何人为她求情,他说重重地打。 她那时想的是十一哥真的不在了,她心目中的十一哥真的死了,从前的十一哥和打她的那个十一哥不是一个人。 她在梦中也禁不住难过,可是现实中无法改变的事实,梦中却可以扭转。 她再次将打她的人想做是嚣张凶残的秦正飞,秦正飞打她,她磨着牙,恨不得扑上去吮他的血。 十一哥怎么可能打她? 他们一直在石狮岛,他要为她煮一锅菠菜面汤。 碧绿的菠菜切好放在案板上,屋外升起袅袅炊烟。 “小离——小离——” 她听到十一哥在喊她,是喊她起来吃面吗? 第72章 隐藏家室1 她努力挣开眼睛,他的脸就在她面前,手心还托着她半张脸。 她笑了笑,实在困的厉害,又闭上眼睛。 他不依不饶地喊她,她突然记挂着什么事似的欠起身,喃喃道:“汤要溢出来了,十一哥,别忘记熄火。” 她稍微一动就牵扯到后背,可就算是针扎的疼痛,也没将她疼醒。 她重新跌在沙发上,程易不知她梦见什么,也不知她为什么说别忘记熄火,但他依然附和她说:“都熄火了,你起来吃药,好不好?” 她勉强又睁开眼睛,他将一粒冰冰凉凉的药丸塞进她的嘴巴里,拿水喂她吃下。 吃了药,她还是沉睡,喊也喊不醒。 沉睡之中,梦是接连不断的。 她梦到十一哥从遥远的地方回到永州,回到她的身边。 他用冰凉的剪刀剪开她后背的衣服,替她处理伤口,轻柔地为她上药。 她心中喜悦万分,她盼望的心都快枯灰,他终于回来。 她听到十一哥说:“鞭子虽然打在你的身上,却十倍百倍地打在我身上。” 她确定眼前的十一哥是从前的十一哥,因为今时今日的他,绝不可能有这般的心迹。 他既不心疼她,也不理解她,否则他也不至于打她。 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从前的十一哥,生怕他又丢下她一个人,走的无踪无影。 这次,哪怕要走,也要带她走。 被抓住的十一哥说自己心里有个秘密,但是哪怕至他死的那一日,他也绝对不会告诉她,否则她会更加肆无忌惮的背叛。 她心里疑惑不解,是什么秘密如此严重,竟然至死都不能告诉她? 除了疑惑秘密,她更疑惑起眼前人。 为什么从前的十一哥也会提背叛的事情,他到底是从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她都糊涂了。 她努力睁开眼睛,想要努力辨清,以失败告终。 她没有冲破梦境的屏障,挣扎一番,整个人反而越睡越沉,连十一哥的声音也不再听到。 梦境之外,程易守在她的身边,她要辨认的人,正是今日打她的人。 程易知道自己打伤她的心。 当初他痛下决心不再见她,就是因为他清楚即使重逢,也难以重返从前,他们之间毕竟有过不能触及的过去。 可她偏偏千方百计出现在他面前,令他无能为力,心不由己,再也没有办法放手。 或许小离累了,或许小离想离开,但是她已然坠着他沦陷,他如何还能放她离去? 他有时候想,也许是他平生恶事做的太多,老天派小离来惩罚她,所以自己才会一次次对她鬼迷心窍。 天快亮的时候,程易被她一连声的“救命”喊醒。 她紧闭双眼,表情痛苦,仿佛在梦中遇到紧急的状况。 他拍她的脸,不停地唤她:“小离,小离,醒一醒。” 她醒过来,他替她擦拭额上的汗水,问她:“怎么了?梦到什么?” 小离呆呆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他以为小离怪怨他,所以才不愿说话,然而小离仍在梦中。 她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我就知道是梦,梦里我才能重新见到你。” 是梦也好,借着梦做掩护,他才可以没有任何顾忌。 程易替她拢起散落的头发。 小离凝视着他,眼神仿佛是哀伤:“十一哥,我们回石狮岛吧。” 程易道:“好,我们回石狮岛。” 她良久的心愿在梦中达成,满腹的委屈也涌上心头。 “你为什么要打我?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你打我,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再也不喜欢我?” “没有。” 打她,程易心里比谁都不好过。 小离虚软地伏在他膝盖上,痛哭出声:“你凭什么打我?你个骗子,你都不要我,你还凭什么管我?” “你怎么一点也不懂,我打你是为保护你,我不能再放任你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有我在一日,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再过几年,等我们生儿育女,时间会让我们放下一切芥蒂。” 小离次日醒来时,窗外风雨已停。 她后背上了药,并且身上换了一件睡衣。 大概是她睡着的时候,乔乔和何妈帮她换的。 她还跟乔乔何妈确认,替她上药换衣的人正是她们。 果然梦就是梦,因为梦中太美好,醒来就格外失落,同站得高跌得惨是一个道理。 乔乔见她失落,小心翼翼地问她:“小姐,你没事吧?” 小离一脸无所谓:“我会有什么事?我很好啊。” 她挣扎着爬起身,不用人帮忙,自己洗漱换衣,装作昨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盥洗室内,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前挨秦正飞的打,过后还不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没有那娇娇弱弱的臭毛病。 等她出来,乔乔和何妈还在她的房中,并且两双眼睛继续盯在她的身上。 “你们围着我做什么?你们没有事情做了吗?” 何妈与乔乔面面相觑,这次是何妈主动开口。 “小姐,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小离嘴巴里发苦。 “不想吃东西。” 何妈道:“不吃东西可不行,一会儿还得吃药。” 小离有点过激:“吃什么药,我又没病。” 何妈不再多说,小离想了想,道:“那就帮我去买一斤五香杏仁,带壳的那种,我慢慢嗑着吃。” 小离见何妈不动,问她:“不方便吗?那就算了!” 何妈忙道:“方便,还有什么没有?” “没有了,有的时候再告诉你。” 何妈是走人了,乔乔还没有走。 小离在房间内转一圈,乔乔也就跟着她转一圈。 “小姐,你在找什么?” “等一等。”她又转了一会儿,最后从抽屉里搜出两颗骰子。 “乔乔,咱们两个赌一把吧。” 乔乔本来也是个爱玩的,见她摸出骰子,想着陪她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因此急忙去关紧门,回来说:“赌一把可以,但是赌注是什么?” 小离忘了眼太阳高照的窗外。 “外面雨停了,赌我们两个今天去哪里玩。” “还出去玩!”乔乔睁大眼睛,差点连“你不怕被打死”这一句都脱口而出。 乔乔好心告诉她。 “外面守着两个门神,其实是我走的掉,你走不掉。” “那算了,不赌了,没意思。” 她坐回沙发里,在手心里拨弄着两颗骰子玩,不晓得这一次又有多久不能出门,更不晓得如何打发眼前的时光。 她拨弄了一会儿,自己也烦了,见乔乔还站在身边,就说:“你找本书给我看。” 乔乔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确定是要书,还是要梳头发的梳?” 小离道:“确定是要书,你这是什么表情。” 乔乔将惊讶的表情收起,难道打过一顿,人就彻底转性? “那要什么书?” “随便什么书,有字就可以。” 有字就可以催眠,睡着了就不烦闷了。 乔乔道:“前些日子乐山送来一本鲁滨逊漂流记,我想你一定不看,就没拿进来,眼下也就仅有那一本书。” “那就看它了。” 姜南泽来探望小离的时候,听乔乔说她在外间看书。 他突然发现十一哥打她一顿,并不是全没好处。这才过一个晚上,悟空就变成唐僧,脱胎换骨了。 姜南泽进去的时候,翻一下她手中书的封面。 “你在看《鲁滨逊漂流记》?” “对。” 小离因为昨日挨打是时候姜南泽也在,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就连头也没有抬,装作还在认真看书。 姜南泽在她侧面的沙发上坐下。 “你看到哪里了?” “看到鲁滨逊几年没有面包吃,开垦出一片地,地里的麦种还被飞鸟叼走,然后他将鸟打死后挂起来示众。” 姜南泽看到桌上摆着一盘杏仁,不气地自吃起来。 “看后有什么感想吗?” “感觉挺可怜?” “谁可怜?鸟?” “当然是鲁滨逊,他要做的面包相当于我们的包子米饭,易地而处,如果我几年内没有碰过包子米饭,说不定都愤世嫉俗。看来一个人除非是死了,否则并没有什么苦受不下。他在岛上一待数年,病了没有人照顾,唯一能服用的药是烟叶,我想他肯定无数次地绝望过,认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故土。但他最后还是被救出去,所以人即便在绝境中也不能断绝希望。” “你看着玩玩就是了,怎么想这么多?” 小离勉强一笑:“也许有一天我也孤身一人流落荒岛,我多了解一点他的心情,到时候也可有备无患。” “你这可是杞人忧天,一来你又不是个出海的水手,二来就算遇到危险,也会有人陪在你身边。你这样的心情,像极我一个念医校的朋友,读书时但凡学到一个病名,就先拿相应的症状往自己身上对,怀疑自己也患上此病。几年下来,凡是课本上出现的在他性别以内的病,他都得全了。” 小离情绪低落,他和她开玩笑,她也笑不出。 “你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第73章 隐藏家室2 姜南泽道:“我给你送来这个药。” 小离想起从前在秦家,也是姜南泽给自己送药。 有人关心她,她本该开心,但心中就是压抑不住的难过。 今日十一哥待她,竟连姜南泽都不如了。 姜南泽道:“这个药效果很好,一般的西药都比不上,是我特地托人弄来的。” 小离见姜南泽手中多出一个冻白瓷的药瓶,就问:“这是什么药?” 姜南泽向她介绍。 “治疗创伤冻伤的外敷药,打从前的西北军中流传出来,秘方配置,绝对有效。” 小离这一次没有接受。 “你的口气像药贩子,我不要。” 姜南泽见她不信,打开瓶盖,旋即一股清淡的药香在空气中扩散。 “是好是坏,你自己闻一闻就知道。” 小离嗅到一点味道,顿时头目清凉,舒服许多。 但她还是拒收:“我没有伤。” 小离对挨打的态度,姜南泽在进来之前已听乔乔提过的。 他见她如此,也不反驳她。 “好的,你没有伤,那我的药就不送给你了。” 他喊在门外侍候的乔乔,乔乔走进来,问他什么事情。 姜南泽递个眼色给乔乔,笑着说:“这个药我家里没地方搁,你帮我收几日可以吗?” 乔乔明白其意,颔首答应。 姜南泽明说药是给乔乔的,小离也无法让乔乔不收。 乔乔将药收走后,小离倒感觉自己做事过分。 人家毕竟是特意来送药,她却搬出不友善的态度。 她向姜南泽道歉,姜南泽压根不将些微的放在心上,他放在心上的,是小离与十一哥僵持不解的关系。 “十一哥来看过你吗?”他试探性地问。 小离反射性地说:“别提他!” 姜南泽偶尔性毒舌:“我不提你也会自己在心里提他一千次一万次。” 小离坚决否认:“我没有。” “好好好,没有没有。” 姜南泽的态度令小离不悦。 “什么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姜南泽冤枉:“我没有说有啊,六月飘雪好不好。” 小离将自己往后一扔,腰背的伤恰好撞在靠背上,顿时疼得她呲牙咧嘴,战斗力顿减。 人在疼痛的时候会比较软弱,姜南泽再度发起进攻:“你不在乎他你还赌什么气?” 小离啪嗒一声扔下书,嘴硬到底:“我为什么要和他赌气?若说我生气,那的确有之,但却是因为自己受到侵犯而愤怒。你难道没有看到眼下的情形吗?他完全是将我软禁。如果一个人将你软禁,你会不会愤怒?” 姜南泽见她气势汹汹,赶紧随风转舵。 “会,当然会,我不仅愤怒,我还会气得骂人,我还会拿枪指着他。” 小离发泄一点怒气的同时,也回归一点理智,:“那就不至于。” 他哪怕打了她,她和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你看你还是护短。你身上有伤,他不令你出门并非坏事,等伤痊愈,多少地方你玩不得,何必在彼此都生气的时候,添油加火,等过些时日再慢慢和他说不迟。十一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肯好好说,他一定是听你的。” 姜南泽的一套说辞,才是在小离才弱下去的火气上添油加火。 “他软禁我,我还要好好和他说,这成个什么世道?我非但不好好说,我还要去告他!我还要和他一刀两断!你的职业不是律师么,那么就请你帮个忙,你认为他应该判几年?” 姜南泽笑她,她有时实在是孩子气。 “你这些话,一概没有实质性的用处。说要一刀两断,最不愿意一刀两断的就是你自己;说要去告他,可你现在大门都出不去,我也没办法帮忙。再退一步说,就算你今日明日走得出去,怕也无人愿意理会。哪怕有人理会,你自己也一定不愿在外人面前蚀他的面子。 听了姜南泽的一连串,小离脸都涨红。 “你也要气死我吗?” 人人都认定她在意他,可她为什么就一定要在意他? 挨打之后,她反反复复想过许多,也许就是因为她死皮赖脸,她一次次表示永远不会离开他,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不顾自己的感受。 容易得到的东西,自然不用珍惜,大概她在他心中,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难道她出身低贱,她所付出的感情也一文不值吗? 姜南泽见到小离的反应,意识到自己选错讲真话的时机。 姜南泽忙解释:“我没有任何要气你的意思,我来藻园是真心想替你们两位做个和事佬。” 小离气得是程易,并不是姜南泽。 她软下语气,但还是嘴硬:“我这里没有问题,我很好,每天都过得不错。你若要关心,去关心他好了。” “我明白,我会找个机会和他谈一谈。” 小离诧异:“你明白什么?我可没有让你去找他谈。” 姜南泽还是好脾气:“是我自己想要和他谈。” 她的事情,当然轮不到小离说话,小离也不想说。 她重新捡起书。 想到一团乱麻的烦心事,还是看书最省心,至少学习一点生活经验,比如瓦罐怎么烧,木屋如何搭建,她对与生活有关的事情一向感兴趣。 姜南泽却以为她是听烦了,逐的意思。 不过姜南泽的死皮赖脸跟她是有一拼的,不是她逐,他就会立刻走。 今日不能白来一场,无论她听不听,他一定得说。 “十一哥虽然打了你,但我想他一定不愿意打你,你别记恨他。” 小离默默不语,才要翻书页的手也缓下来。 姜南泽再接再厉:“我想他是因为太在意你,才别无他法,如果有别的办法,不会对你用打的。他平常不对任何女人动手,怎么可能单单对你动手,他打你心里一定更不忍,比自己挨打还难过。” “你的解释太美好,可惜却是一厢情愿。他对别的女人不动手,是因为别的女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单对我动手,是因为我伤害过他,答案就这么简单。” 小离飞快地翻页,翻多数目,又翻回回一张,歪着头,装出认真读书,以表示自己不以为然。 姜南泽才要再说什么,突然被清脆的电话铃声打断。 他想扶她去接电话,小离脾气倔,为证明自己没有任何问题,非挣扎着自己去接。 “韩小离,我是唐延平。” 小离还是第一次从电话机中听到延平的声音,往日有什么事情,与她通话的人都是诗虹。 她记得自己挨打之前,诗虹一直在院中安胎,难道是诗虹有什么问题? 她紧张问:“诗虹还好吗?” 唐延平道:“诗虹前两天已经回家,医生说一切正常,身体没有问题。” 小离放下一颗心。 “那就好那就好,你一定要小心。” 唐延平道:“你这么关心诗虹,我替诗虹感到开心。” 小离满腹狐疑。 “你今天说话怎么怪怪的。” “因为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是在报社避开诗虹和你通话。” 小离更不明白,延平有什么事情需要避开诗虹才能和她谈。 “是你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我有问题,而是你有问题。” “我有问题?”小离都许久没踏出藻园了,她会有什么问题。 唐延平道:“具体说来,也不是你的问题,应该是程易的问题。” 她的心里响起嘈杂的乱鼓声。 “他怎么了?” 唐延平道:“我在报社里收到关于他的一摞照片,诗虹的意见是不该隐瞒你,应当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但我认为至少也须问你一问,如果你愿意看到他从前的旧照,我就递给你看,如果你不想看到,我就此烧毁,以后报社中再有人投递,也一律烧毁。” 房间内的空气明明清冷,而小离感受到的是六月三伏的闷热。 她整个人被浓厚的闷热裹住,就像柚子被裹在厚厚的柚子皮中,透不过一口气来。 “是关于什么的照片:” 唐延平直言不讳:“是关于家庭方面的照片。” 唐延平没有得到小离的回应,又说:“照片上还有一个几岁的小男孩,这回你应懂了吧?” 小离站在电话机前,一阵头晕目眩。 她扶着雪白的墙壁,才能勉强站立住,勉强说:“我要看!递给我!” 她决定要看,唐延平反而于心不忍。 “韩小离,你确定要看?” 她整个人都倚在了墙上,但是声音坚定如千尺寒冰。 “我确定要看!” “你要想清楚,如果不看,这个东西在你心里仅仅是个怀疑,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可以化解。一旦用眼睛看到,钻进心里,就是个永远不会褪却的烙印。若你看后继续和他在一起,在你以后的人生中,它就会变成一个极大的伤害。” “我要知道真相!”小离的声音压的不能再低,她扶着墙的手掌在发抖,整个人都在发抖。 第74章 隐藏家室3 “韩小离,你再考虑考虑。” “如果你是我呢?” 唐延平难得的无言以对。 他长叹一声,诗虹坚持要将真相告之小离,但他却不知告诉她究竟是对是错。 “既然如此,我一会儿让人给你递过去。” 藻园之中,能够递到小离手中的信件,都是经程易过滤过的。他如今虽不再理会她,但信件上还是得防备。 她往身后望一眼,姜南泽不知何时离开,她遂放心说:“你让人将东西送到藻园的西北角,那边墙上有个缝隙,不难找到。” 唐延平要挂断电话,她忙喊一声:“等一等。” “还有事情吗?” 小离问:“你确定照片不会在报纸上公布?” 唐延平道:“我这里压下来,另有几间有影响力的报社,我会请我父亲去说话。至于其它的一些小报社,即便发布出去也不过就像从前,过几日就烟消云散,除非是有心人,否则大多数人都视作无稽之谈。” “谢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别说欠不欠的,若真要算起来,当年你在苏家的时候坚持收留诗虹,没让她被舅舅卖掉,今日该是我还你人情才对。再者行里的规矩,哪怕我父亲不说话,大家想长久发展下去,也一定选择两色不沾。再者也没人愿意拿此等闲事占自家篇幅,帮王阿婆寻猫寻狗,都比这些事有意义,不跌价。” 小离拿到手的信封又厚又重。 信封的封口出,戳着唐延平的一枚红色小印。 她屏退了替她取信的何妈,飞快地拆看。 信封中的照片共有六张,五张是家书来往的摄像,一张是全家福。 全家福中十一哥站在左边,旁边木椅上坐着一个穿洋装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手中抱着一个戴虎头帽的男孩子。 小离初看就觉那孩子眼熟,待她盯着照片上两三岁大的孩子细细打量之后,简直刺目惊心。 照片中的孩子不是一个她不认得的孩子,而是那日在宋家见到的闯闯。 闯闯称呼小姨妈为奶奶,如今看来,宋荇之大概不是闯闯真正的祖母,而应该是姨奶奶。 按照辈分排,程易应该称呼宋荇之为小姑妈,然而他一直称呼她为小姨妈。 她初时好奇,还曾询问过其中原因,但十一哥没有回答。 据她猜测,大概是他不肯认祖归宗,而宋荇之与程易的母亲感情甚好,所以十一哥从母亲这边喊起。 十一哥称呼宋荇之为小姨妈,闯闯称呼宋荇之为姨奶奶,事实一目了然地摆在小离面前。 难怪小姨妈不赞成她嫁给十一哥! 这世上任何不合理的事情,其中都必然有个最合理的理由。 假若闯闯是十一哥的亲生骨肉,小姨妈当日的反对就是话中有话。 小姨妈不赞成她嫁给十一哥,除因她的出身,大概还因为十一哥早就另有妻室。 十一哥另有妻室,所以她和他提出结婚,他以各种理由搪塞拒绝。 照片中的女子,是古书中面若银盘的富贵相,她笑意盈盈地正对着她,让她多看一眼,都会心痛地滴血。 照片中十一哥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她胸中一口气没吐出来,胃里先一阵难过,人就急匆匆地冲进盥洗室中。 她将胃里的东西通通吐出,吐到最后,恨不得将五脏六腑也吐出,只留一个空壳子麻木活着,麻木总好得过被人拿刀子剜心割肉。 恶心的感觉犹然凝结在胸口,但她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站起来,扶着冰凉的大理石,在盥洗台上洗漱。 镜子里的她脸白如鬼,她在一瞬间产生被整个世界背叛的恐慌。 她苦苦追求,她拼命努力,她决不放弃,她每走一步都咬牙挺着,为什么最后还是落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如果他早些告诉她事实,她可能已经识趣的退场,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世界里死了她,至少了却一桩心烦。 今日回想,曾经的坚持通通变作肆笑的恶魔,在她面前张牙舞爪。 这么多年以来,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就像个傻子一样活在众人之外的世界里。 今年闯闯五岁,倒退五年,她才十五岁。 也就是说她十五岁的时候,照片上的这位小姐就在十一哥身边。 她想起十六岁的自己在醉花间见到十一哥的情形,从始至终,他就没有给过她一个妻子的承诺。 而她十五岁的时候,他二十三岁,正值一个人成家立业的最好时光。 她想着想着,忽而发现疑点,如果他要在那个时候成家立业,他完全没有必要隐瞒自己。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手中的照片被水打湿,她抬起衣袖轻轻擦干。 虽然她手中有一家三口的合照及几年来的家书为证,但他毕竟没有亲口承认。 正确的做法,是她拿着这些照片,去和他当面对质。 这世上总有许多巧合,也许是她误会他呢。 想到他误会自己时,自己内心所产生的痛苦,以己及人,她就断不能草率地判定一件事情。 可是走出盥洗室,她的脑筋又冷下来。 难道他问她他就会坦白吗? 如果他不承认,而她先去问他,岂不是打草惊蛇,她以后再想打探到真相,就十分不易了。 她须得先自己调查,然后再去问他。 等她拿到充足的证据到他面前时,如若情形属实,他无法不承认;如若是一场误会,他需要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若在好一点,那便是她自己查出虚惊一场,到时她连当面问他的程序都省下。 奢望美好,现实残酷,小离在调查的过程中,情形一路变坏,坏到她不清楚世上还有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除唐延平给她的几张照片外,半个月的日子里她还陆续收到一堆匿名书信。 信是由外面递进藻园,信上的言语不堪入目,今日骂她破坏别人家庭,明日骂她人不要皮天下无敌,后来更还有小离在棚户区时都没听过的词汇。 小离看到第七封书信的时候,可以出门。 她去的第一个地方时银行。 程易听说她挨打之后,非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还每日窝在房中看书,生怕是打坏了她,因此不敢似上次那般十分软禁,待她伤好,也就罢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以后出门,程易派的人会明跟在她身后。 小离去银行取出往日所有的积蓄,当初在秦正飞身边,她也曾为自己赚下一笔私房。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就不信她砸不出那个女人是身份背景。 她最初的想法是选一家有名头的侦探社,无奈程易的人时刻跟在她身后。 他最近虽然不常理会她,但是万一哪一日他心血来潮问上一次,她的钱就等于打水漂。 调查照片上的女士,除侦探社之外,她还有另外几条路,其中一条是宋隐。 她一连去三次金沙赌场,每次进赌场之前,都将跟她的两个人拦在赌场外的茶铺里。 她前两次没有见到宋隐,第三次多亏老板帮她留住,她才和宋隐见上面。 茶水间中重逢,宋隐一眼就认出小离。 小离见了他的面,不说话,先放下两千块的现金并一张五千块的本票。 宋隐眉开眼笑,手指也在五千块的本票上跳跃:“我这两年的财运实在了得,韩小姐,又想做什么?” 小离递给他一张照片。 “我要知道上面的女人小孩,和十一哥是什么关系。” 宋隐接过来,哈哈一笑:“这显然就是一家三口。” 他见小离板着脸,就不再说,拿着照片多看几眼,然后有自信地说:“可以。” 小离提醒他:“照片上的小孩子,现就在你姑妈身边。” “闯闯么,我认得出。” “认得出就好。”小离道,“那么老规矩,查到之后,我再付你五万。” 宋隐看了照片好一会儿,说:“这个女人比较眼熟。” 小离冷笑一声:“你们自当眼熟,儿子都送到宋家,她也必然时常出入宋家,大概唯有我对她不眼熟。” 宋隐摇头:“我并非在宋家见过她,而是更早之前,她很像辛家的某位小姐,我记不太清了。” “记不清就想办法查,可别耽误我的事。一会儿我走,你也走。” 宋隐道:“你火气怎么这么大,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情算什么,你也太肯认真。” 小离若连这件事都不认真,世上就再没有值得她认真的事情。 但是宋隐说她火气大,她最近的确容易动怒,除却心理因素,生理上亦反常。 “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查出?” “这个不好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小离采取奖励措施:“五天为期,你早一天,我多付你两千。” 宋隐蹦起来:“你等着,我立刻就办。” 第75章 隐藏家室4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小离采取奖励措施:“五天为期,你早一天,我多付你两千。” 宋隐蹦起来:“你等着,我立刻就办。” 小离喊住一溜烟跑到她前头的宋隐。 “等我先出去,过一会儿你再走。五天之内,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等你。你若一直查不出来,我也会付你一笔辛苦费,但是千万别想着骗我。除你替我办事,我自己也会一一找人问过。” 派出去宋隐,询问过宋荇之,小离下一个问到的人就是姜南泽。 在见到姜南泽之前,她的世界濒临崩溃。 十一哥欺骗她的威力,足以杀死从前的她。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辛宛若。 小离最初见到辛宛若的照片、知道辛宛若的存在时,她还负隅顽抗,希望是自己误会十一哥。 误会成为幻想,残酷的是事实一次次将她推入泥泞。 宋隐告诉她,辛宛若是辛家的三小姐,数年前远渡重洋去国外读书,从此音讯渺渺。 等她再度回到永州,身边就多出幼子闯闯。 辛家祖上是有头脸的官宦人家,如今尽管是个瘦死的骆驼,老父也到底嫌她有辱门楣,不令其踏入家门半步。前些时日辛母抱恙,思极女儿,辛宛若才得已回家侍疾,并将幼子托予宋荇之代为照料。 宋隐还偷偷拿到一封影印的文件,那居然是十一哥与辛宛若结婚时的登报启示,时间是三年前,地点是广南。 除却宋隐,她再度见到小姨妈时,小姨妈也证实了辛宛若与闯闯是程易妻儿的事实。 小离在藻园见到姜南泽的时候,身体的伤已经痊愈,但整个人病得更重。 姜南泽见到小离的时候,都吓了一跳,与上次见她相比,她至少瘦掉十斤。平常穿的衣服,此时穿在身上,显得宽大空荡。 他在小离对面坐下,乔乔气地问他:“姜少爷喝茶还是喝咖啡?” 小离抱着一个软枕,瘦小的人沉郁地缩在沙发里,姜南泽还没有回答乔乔,她就头也不抬地说:“姜先生不喝东西,乔乔你先出去。” 乔乔努下嘴,暗地里调个眼色给姜南泽,提醒他小离心情不好,让他小心一点。 姜南泽接到小离电话的时候,就感到她今日古怪,此时乔乔一提醒,再看小离的情形,连狐疑也都省了,肯定是发生了大事。 乔乔退出去,小离才抬头看着姜南泽。 她看姜南泽的时候,就像是看一个再陌生不过的人。 “姜南泽,我们是朋友吗?” 姜南泽被她看得浑身别扭,不可能她暴瘦的原因处在他身上啊。 姜南泽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又和十一哥吵架了?” “和他没有关系,我得确定一下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朋友,免得我自作多情。” 姜南泽一面信誓旦旦,一面心里更加古怪:“当然是,一定是。” “既然是朋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姜南泽察言观色,她的问题应该不好回答。 “如果我能回答得出,我就告诉你。” 小离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整理着软枕的方角:“我的问题很简单,你一定回答得出。” “什么问题?” “听宋隐说闯闯到宋家之后,你一直陪他玩闹,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闯闯?” 姜南泽万万没想到小离的问题是关于闯闯。 他笑道:“你不说闯闯,我都忘记,闯闯今早还问我陪她挖宝藏的阿姨怎么不来陪……” 小离冷冷地打断他:“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其它。” 姜南泽唯有回答:“小孩子大家都会喜欢,你不是也喜欢他么。” 她死死地看着他,除了压抑的愤怒,更多的是失望。 “你说的对,小孩子大家都喜欢,我也喜欢,因为他心里干干净净,高兴就笑,难过就哭,不会和你玩心机,不会在背后给你挖坑,看着你跳下去,还在一旁拍手欢呼。” 姜南泽匆忙辩解:“我没有和你玩过心机。” “我也没有说我说的就是你,你何必心惊?你喜欢闯闯,除因他是个小孩子,就没有别的原因吗?” “不然还会有什么原因?” 小离正色起来:“闯闯是什么人,你真的不清楚?” 姜南泽的回答飞快:“我真的不清楚。” 小离勃然变色,站起来的同时,那软枕也跌落在地,滴溜溜滚到姜南泽那边。 “你不清楚我告诉你,他是十一哥和辛宛若的儿子,这样你够清楚了吗?” 小离说的一清二楚,姜南泽也明白此事再也瞒她不过。 依小离的刚烈的个性,得知此事,怕是难以收场。 姜南泽道:“我也是最近才听宋隐说起。” “你不要将责任推在宋隐身上,你根本早就知道。” 姜南泽坚持:“我不知道。” “你知道!” 他的目光对上她双眸中的灼灼火焰,他从坚持到承认:“是的,你说的对,我早就知道。” 加上姜南泽的最后一击,小离的世界完全崩塌。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将自己重重地扔回沙发里,除了愤怒,更深刻的是失望。 “欺骗!隐瞒!这就是所谓的朋友。姜南泽,我也认错你。”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姜南泽偶然听说此事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今日,这一日也真真切切地到来。 小离对他的失望,令姜南泽不安。 “小离,我虽然比你早一些时间知晓此事,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并不是存心隐瞒你。” 小离反问:“你有什么苦衷?” “我的苦衷就是这件事情不能由我对你说。” 小离汹汹的情绪吞噬了理智,已无法正常思考,她步步紧逼:“为什么不能由你对我说?如果你早一些对我说,我根本就不会回来。”她的手指戳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哪怕痛苦,也不是现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不是时刻担心自己想不开会从楼下跳下去的痛苦。在你看来,我落到今日的下场,一定特别好玩了。” 姜南泽大惊失色:“你想自杀?” “你做梦!我死了,岂不合你们的意?” 他一时吓到,好在小离的态度告诉他是虚惊一场, “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总之不能由我说,就是不能由我说。” “既然不能由你说,那么你也别再一次次地劝我,一次次地在我面前为他说话,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再对我说。” 姜南泽没想到最后自己还是被牵连到这件事中。 他由衷地向她道歉:“对不起。” 小离转头看着墙上滴滴答答的挂钟。 “我不接受,我不想见到你,请你离开。” 姜南泽不得不告辞,他才起身,小离又喊住他:“姜南泽,你现在是要去小墨楼了,你瞒我,但从来不瞒他,对吧?” 姜南泽方才的确要去小墨楼,她既不愿意十一哥知晓,他也就作罢。 “我不去了。” 这件事情,他既然从一开始就不插手,选择隐瞒韩小离,那么就该坚持到底,继续不插手。 姜南泽才走,乔乔便走进来问小离:“小姐,姜少爷怎么坐一会儿就走了?” 小离的目光冷冷地扫向乔乔:“他喜欢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喜欢坐两会儿就坐两会儿,和你有直接利益关系吗?” 乔乔知她最近动不动就发脾气,也不多说话,将手里拿着的书信递给她,就要退出去。 小离先喊她站住,然后才自拆那封匿名信。匿名的书信,她一日就要收到一封。 这一次的匿名信上不是铺天盖地的咒骂,而是请她到双岛咖啡屋见面相谈。 在背后做那么久小动作,总算要真刀真枪的见面。 小离看完信,将信纸折好,收回信封,对乔乔说:“你可以走人了。” 乔乔理解的走人是走出小离的房间。 “小姐方才喊住我不是有事情吗?” 小离见乔乔误会,就解释一遍:“我方才说的话你大概没听明白,我说的走人是指让你走出藻园。” 乔乔惊讶道:“为什么?是我哪里服侍小姐不周吗?我若哪里有不是,小姐打我骂我都使得,就是别赶我出去。” 小离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乔乔,乔乔接下,脸上的表情是不明所以。 小离道:“这样的信件,以后再传递进来新的我都不会再看。所以你手上的这一封,是你替她传递进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传完了,你还留下来做什么?” 乔乔目光懵懂地望着小离:“小姐说我替谁传递?” 小离道:“替这封信的主人啊。” 乔乔脸不红心不跳:“小姐冤枉我,书信是门房的人送进来的,我仅仅是从他们手中接过,再送到小姐你手中。” 小离佩服乔乔:“我冤枉你?是你一直拿我当傻子才对。这些咒骂信,如果不是私自传进来,根本不可能到我手中。” 乔乔委屈地辩解:“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第76章 大打出手1 “好了,我已经不是傻子,快些收起你实力派的演技吧。你从认识我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告诉我你家中有多可怜,你身上有多大的负担,好让我同情你,放下对你的戒心。你让我放下戒心也不够,还时刻在我面前卖傻,上午遇到一件事说自己笨,下午遇到一件事表示自己拙,你又笨有拙,然后等你需要的时候,就可以躲在你笨拙的表象后,肆无忌惮地捅刀。其实你说自己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 乔乔急着想说话,小离已然看透她。 她又打断乔乔:“我挨打,我受委屈,你就泪流满面,表示你对我的关心,可是你的关心发自真心吗?那仅仅是你获取我信任的一种手段而已,否则你不会在你为我做过任何一点事情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你为我做过什么。” 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胸中压抑许久的闷气略微抒发。 “你卖傻,你拿着关心当手段,我都能忍,但是你在微小的利益面前,立刻就出卖我,接二连三地送进这些恶毒的信件来折磨我,还将我的一举一动告之于人,我就忍都不想忍。” 乔乔意识到自己辩无可辩,就开始装可怜。 “小姐,我也是没有办法。” “你最恶心听你说没有办法!” 小离不仅心理层次恶心,生理层次也恶心,恶心的她差点要吐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不适:“你眼前明明有无数的办法,可你却选择了最卑鄙最肮脏的那一个。你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在背后如何害我,我要查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一件难办的事情。事到如今,你还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你的没办法,说的好像整个年代都亏待你,怎么偏偏就你有无数的没办法?” 乔乔见小离将一切都掰开揉碎,那是绝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既然如此,乔乔也不再示弱,正式反击起小离:“就算程先生喜欢你,你也是一时风光。那一边有儿子有名分,你顶厉害也就是个姨太太,就是爬到姨太太的位置,正庶有别,照样是捧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如果你是我,你也一定会做同样的选择。” “不要用你的心思来揣摩我,我不是你,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不是你。你如果认为你的选择正确,那么你继续在你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走下去,恕我不再奉陪。但愿你十年二十年后,能够感到快乐,能够让你的子女敬你爱你。” 她转身,快步走到窗边,摘下玻璃窗上挂的一个精巧小竹篮,还给乔乔。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的七巧玲珑心,更不为人所知。” 乔乔面不改色地接过小竹篮,没有任何愧疚。 “你不要,我会再送给别人。” “送给别人,不还是一样被退还么。今天我感谢你,因为你给我上的一课,让我学会换一个角度看人。面对事情,是以一个公正的态度来判断,而不是带有任何私心与感情。” 乔乔笑道:“不必气,我应该做的。” 乔乔今天的反应,令小离见识大增。 她到底是做过多少背叛出卖的事情,被多少人痛恨指责过,才能修炼到今日这般地步。 若是小离做错事,被人当面责问,早羞愧得寻个地缝钻下去。 小离看着乔乔眉目清秀的一张脸,那是一张画皮。 但是这张画皮现在已经遮不住她内在的白骨森森。 她再也不想见到乔乔。 “请你立刻离开。” 乔乔岂是好欺负的,站在她面前,理着自己的发梢嘲笑小离:“你请我离开我就离开吗?我方才的话你是无法理解,还是从来就没有过自知之明?我进藻园多久,你又进藻园多久?即便你韩小姐今天就开脸当上姨太太,又算得了什么一二三!更何况眼下别说姨太太,就连姨太太的边你也没碰到。被人养起来的玩物,你以为你是什么?将来连我也如不。我是藻园的人,我不是你的人,还轮不到你来驱逐。你再受宠也就是眨眼光阴,而且已然是残花将落,今日我就要站在这里,你能将我怎么?” 小离今日算是见识到笨拙之人的伶牙俐齿。 乔乔的眉毛描画的细长,此时高高挑起,更令小离生厌。 小离听得再刺心,也还是保持笑容:“你说的对,我至今也没有碰到姨太太的边,而且我永远也碰不到姨太太的边。可惜哪怕我残花将落,也仍然想你怎样,就将你怎样。我让你无声无息的走,是让你走个干净,你如果不要这份干净,我就换别人来请你。” 乔乔还是鄙夷,认为她虚张声势,自从挨打之后,程先生至今不再露面,下面众人都议定她即将失势。被打入冷宫的人,还有谁可以依靠。 “你以为还是从前?你以为你还叫得动这藻园中的人?哪个不晓得你日落西山,也唯有我还肯将你当个小姐,敷衍敷衍。” 小离不同她多言,转身走到电话机旁,拨通小墨楼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石久,小离说:“石久,我这里有事体,你过来,马上。” 程易从小墨楼坐汽车过来,大概用了不到十分钟。 来人除了石久,还有程易。 乔乔没想到会有人理,更没想到程易可能亲自来。 程易走进来的同时,小离也背过身,走到远处。 程易仅凭室内气氛,就清楚有事发生。 他晓得小离的脾气,不敢冒然问小离,便问乔乔:“怎么回事?” 乔乔还没说话,小离就又冷又硬地说:“我讨厌乔乔,让她离开藻园。” 程易不问情由,直接命石久赶人走。 “将乔乔送出藻园。” 乔乔见到石久动手,这才彻底吓住,信了小离的话。 “程先生听我解释,小姐她是冤枉我。” 程易没心情听,挥挥手,让石久赶快将人带走。 石久拉着乔乔往外走:“快些,再不走就不是离开藻园那么简单。” 乔乔离开,小离仍旧背对着程易,说:“你也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程易见她长发披肩,背影清瘦,满心想与她一谈,然而她此时必定没好气,也就没敢冒险。 她不理他,他以为她还因挨打的事情与他生气,并没想到是辛宛若的事情被发现。 乔乔和程易都走后,小离反锁了门,捡起乔乔遗落在地的那封信,一个人在窗边坐一天。 她想起戏文里的一句唱词——天下间没有不散的筵席,无论是好的坏的,总归得散。 今天乔乔会离开藻园,明朝她也可能远去。 离开十一哥,这在从前是她想都不会想的事情,时至今日,她却逼着自己做决定。 诗虹说合则聚不合则分,真正做起来,哪有那么简单。 乔乔除在她面前博取可怜,还时常在众人面前炫耀她学校里读书的弟弟如何成绩优异、热爱发明。 一个人若缺少什么,就会用炫耀来掩饰自己的缺乏,乔乔炫耀弟弟聪明优秀,是出于她对亲情的缺乏。 乔乔缺乏亲情,她则缺乏十一哥对她的关心。 她的缺乏虽然没发展到四处炫耀的地步,但是她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在诗虹面前强调十一哥对她多好多好。 她一直不曾发现,原来在她的潜意识中,她已经看到十一哥与她渐行渐远。 没有人属于另一个人,更何况永远属于,这个世上,唯有自己属于自己。 割舍与放弃的痛苦,令她看不清将来路,更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乔乔欺骗她、出卖她,她眼下尽管痛恨,但是过段时间,痛恨就会淡化,她更多的是感谢乔乔给自己上了一课。 但是程易欺骗她,她既无法感谢,更无法痛恨。 她就像个病入膏肓之人,什么都不能做,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伤心的死地里走,想劝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劝。 碧绿的藤爬满双岛咖啡屋的墙。 书信中约定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小离七点钟就到咖啡屋等待。 杯子里的咖啡由热变冷,她没有喝浓浓苦涩,而是将配咖啡的方糖剥开,搁在口中慢慢化开。 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一点一滴渗入体内,记得曾听人说起过,人在抑郁的时候,甜蜜的味道可以缓解痛楚。 事实证明说这话的人是个骗子。 窗外行人缓缓,永州的白天,渐渐退却仲春的肃冷,进入季春的温暖。 杨柳依依,柔缓的风拂在脸上,最适合与朋友们到郊外踏青。 咖啡屋的木质地板,被五寸高的尖细鞋跟踩得叮叮响,小离将目光从窗外撤回时,一个长发女子冷不丁地冲入她的眼帘。 那女子长着细长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穿一件水红色的旗袍,并不是照片上的辛宛若。 还没等小离开口,那女子先发问她:“请问你是韩小离韩小姐吗?” “是……”小离一个是字没有说完,脸上骤然挨她一巴掌。 第77章 大打出手2 没等小离反应过来,那个尖下巴的女人又扑上前,攥住她胸前的衣服,将她从椅子上拎起来,往地上扔。 “你个jian货、bia子、低级堂子出身的ji女,天底下男人都死绝了,你去抢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 听这女人的粗俗滥语,她在藻园中收到的一封封书信,定然是出自她手。 双岛咖啡屋顿时一片混乱,人们躲在一旁观望,都觉得那细长眼尖下巴的女子太厉害,那瘦小的女子被扔在地上,被打得可怜。 观望者从尖下巴女人的骂言里听出故事,又认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打得应该。 小离从小混大的,哪里会随随便便被人打。 她人摔倒了,紧接着那女子就抬脚踹来,她本能地翻个身,抓起一把椅子,向她扔过去。 英国式的椅子没有扔到女子,但至少阻碍那女子进攻的步伐,等小离争取时间站起的时候,她已从旁边侍者手中夺过一个半满的咖啡壶。 咖啡壶整个地被小离摔到她身上,这一次极准,英国瓷做的壶就在她头上撞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那女子身边的观看者也多多少少溅到。 鲜血混着浓稠的咖啡从女子额上滚下,污了一身。那女子因为疼痛而愤怒,更扑上前与她撕打。 小离多日以来积攒了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此时一旦找到发泄处,收也收不住,两个人就此打作一团。 咖啡屋里的人见出血挂彩,才记起应当拉架,但哪里又拉的开。 大约酣战了有十分钟,那女子变得筋疲力尽,但小离是常打架的人,非但没有疲惫,还越战越勇,最后是惊动了跟她出门的阿坤和阿仲,才被冲进来的两个人拉开。 那女子被阿坤拉到一边,虽然不敢再骂再打,但死死地瞪着小离。 小离见状,竟然挣开拉她的阿仲,又上前揍她两拳。 “再瞪,再瞪挖出你的眼珠!” 那女子将怒视扔在地上,果然不敢再瞪。 这样一番惊天动地,早惊动外面的巡捕。 那女子因为头破血流,被送进医院,小离没有受重伤,她此时待着的地方是牢房。 铁牢之中,一共有七个今日新进的女犯,在等待下一步的处置。 小离抱膝坐在角落里,那潮湿的温凉的气息裹着她,使她生出回家的安全感。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她就是流浪狗,七里湖就是她的家。 她开始想念七里湖的晚风,七里湖的傍晚的煤油灯。 菜铺快上门板的时候,她会从缝隙挤进去,买第二天的菜。 白天被挑剩下的菜便宜,两个角就可以买满她背后的筐篓。她怕烂,不敢买太多,买下两天的,放在厨房阴凉的地方。 厨房的角落里,可能还有几只她自己摸到的鱼或虾,有时是上山捕到的野兔。野兔是只笨兔,不拿绳子绑住腿脚也不跑,她从筐篓里摸出半根胡萝卜,煮晚饭的时候,也忙着逗野兔子玩。 回想起来,她一个人的生活,也并未苦过,反而十分有趣。 牢房的风,将她的思绪从七里湖吹回,她坐在那里,还是没有和任何一个人交流。 这些年来,她依附于人,彻底变成一个失去自我的傻子。 一个依附于人的傻子,一旦为人抛弃,除了死路一条,就是转身融入正常人的世界。越正常的世界,对傻子而言,就越疯狂,这一路的转折与相溶,哪里能不伤筋动骨。 她想藏在傻子的世界里,永远不走出来,但是他不许。 他说不许就不许,她找不到眼前出路。 这世上真的有报应的,她偷窃苏恬的人生,所以老天也要夺走她最心爱的东西。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胸膛里聚着一团气,叹不出咽不下,*地哽在心脏周围,闷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个□□草的女犯认出她,走到她身边,喊她一声:“韩小离!” 小离抬头,也一眼认出春草。 春草是她曾经的狱友,以前多因盗窃入狱,这次应该也差不多。 春草挤到小离身边坐下,先惯性地骂声娘,再对小离说:“今天运气倒霉,走私几块外国表,被人堵在石浦路抓个正着。他奶奶的,抓人就抓人,表也扣,嘴里说着不是正经货,可没见哪只手往自己口袋里塞的少。” 小离默默地掰着手指,没说什么。 春草拍她的时候,一下子就拍出异常。 她一再摸着小离身上的衣料,嘿嘿一笑:“我就看出来你能比我混的好,韩老大,眼下在哪儿高就啊?” 小离还是没心情说话,就随便说:“没有高就。” 春草江湖经验丰富,她说没有高就,那还有什么不懂。 “既没有高就,那就是叮上有钱人,再不就是进了堂子。”说起这个,春草倒想起一件事情,用手肘戳一下小离,问她,“唉,你还记得鸾凤么?” 鸾凤也是从前的狱友,小离见春草一脸好戏的表情,就猜测:“鸾凤和她那个有钱的男人分开了?” “你聪明,一猜就准。” 不是小离聪明,是小离见惯这些故事,非但见惯,这样的事情好像还即将发生在她身上。发生在她身上,还真是没有想到的事情。 春草又道:“分开就分开,鸾凤是个有气血的,别人要是被甩,一定哭哭啼啼,闹腾不休,结果鸾凤拿着这些年攒的钱,在八宝路开一间堂,如今过得好不快活。她是看透男人,不靠男人喽!” “不论靠不靠男人,她自己开心就好。” 小离捡起地上的稻草,理了理,在手里编一只蝉。 她从小到大,除了蚂蚱,就会编一只蝉了。 春草道:“喂,你还不说你怎么样呢。” 小离道:“我和鸾凤不一样,我是先进的堂子,后来再叮住一个男人,顺序虽然倒了过来,结果却是一样。” 春草伸伸舌头。 “几时被踢的?” “还没踢,差几天。” 春草听了人家的事,少不得得做点悲痛状,时不时从地上摸根有韧性的稻草递给小离,安慰安慰她:“都一样都一样,趁着还有几天,抓紧藏点私房,能运就运,能搬就搬。” 小离道:“我不要他的钱。” 春草骂她傻:“你可别在钱上头想不开,跟个男人为的是什么,你不搬不拿不藏,以后不过日子了?你以为喝西北风也能活吗?” 这边话音未落,走廊里就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三个第一次进来的新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另外三个老油条就麻溜地跑到铁门边去排队。 春草反应最快,排在首位,双手抓住铁门,以示自己的领土不可侵犯。 小离还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春草回头喊她:“放饭了,你怎么不过来。” 小离没什么胃口。 “我不饿。” “嘿,你抽哪门子风,这会儿不吃,等下顿还不知是猴年马月。” 春草尽管喊着她,小离也尽管不动。 好在春草与放饭的狱官是老兵老贼了,说几句谄媚话,连小离的一碗也给端了过来。 碗还是搪瓷碗,勺还是搪瓷勺,饭也还是糙米饭。 糙米饭上打一勺菜汤,菜汤上居然还浮着点油花。 春草一手端一个碗回来的路上就开始高兴。 “好运气好运气,今天的饭头次做出来的,没炖上三回五回。” 等走到小离跟前,将小离的那碗往她手中一塞,说:“吃完再编。” 小离捧着碗,说:“我真不想吃。” 春草奚落她:“果然是娇养富贵了,以前抢着吃,现在怎么就吃不下。” 春草都替她将饭领回来,她也不好继续坚持,就搁下编了一半的缠,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嘴巴里送。 大概因为是头次的新鲜饭,所以即使用的是最廉价的糙米碎米,小离吃的也格外香甜。 她都不记得上次有肠胃满足的感觉是什么时候。 吃饱之后交碗,恢复体力后又与春草胡聊,胡聊了没几分钟就坏事,胸中有熟悉的酸涩上涌,强烈的呕吐感袭来。 春草见状,镇定地将手往铁门边的木桶一指,小离快跑过去,将吃下的饭菜尽数吐出。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吐得脸都白了,整个人靠在墙上,半死不活。若是此刻和那臭女人重新打过她九成要落败。 春草等她舒服一些,问她:“几个月了?” 小离满心想着打架的事情,一时间没听懂。 “什么几个月?” “我问你吐几个月?” “没多久,半个多月。” 春草掐指一算:“那怀上没多久,好办。” “什么好办不好办?” 春草又懂了:“看样子你自己还是个糊涂虫子,我告诉你啊,这种事情赶早不赶晚,越晚越是个麻烦。”她圈起食指和拇指,做个大洋状,“要打胎药吗?我堂哥专弄这个,全是外国货,见效快,还无痛。” 第78章 大打出手3 小离听到打胎药三个字,再愚钝也懂了。 她眼前一闪,仿佛是天外飞来一颗星,在阴暗的牢房划出一道亮线。 星星撞在她的心口,她耳边回荡着三个字——他来了。 春草在她耳边的絮絮叨叨,变成浮尘,渐渐远去,远到小离能够听不到。 他来了,像是一盏明灯出现在黑夜之中,但是这盏明灯所照亮的小路,曲曲折折通向未知的去处。 她迟疑着,远望着,道路两旁的灌木里,阴阴沉沉,看不清是否伏着野兽。 她无法不迟疑,因为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纵然哪条路真的通向光明,她也心惊胆战。纵然那些张牙舞爪的灌木里没有潜藏野兽,她这一路也无法获得任何轻松。 这样的路,即使走到底,走过百年,也不敢回首去望。 她宁可站在路口继续彷徨,尽管彷徨比远行更加痛苦。 其实谁又比谁痛苦多少,无非一个干干脆脆地死,一个慢慢慢慢地死。 黑夜里的那盏灯忽明忽暗,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选择她矗立彷徨的关口,在彷徨的关口,她连自己都保不住。 他又骗了她吗?明明说三年才会出现的孩子,为什么让她措手不及的快? 孩子的出现,就像在她背后打一棒,半死的人,连挣扎也不彻底,连放弃也软塌塌水浸浸,不得痛快。 也或许老天给她安排的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就像乔乔所言,生下孩子,留在他身边,端着另一个女人的碗,吃着另一个女人的饭,从那条路上走下去,挥霍着总也用不尽的时光,做个一路斗到底的姨太太。 若真要开斗,她相信自己有斗到底斗到死的毅力,哪怕有更厉害的角色出现,将她斗死,她也咽得下一口气,因为一路之上,她一定也劈杀了不在少数。认真算起来,她并没有吃过亏。 那种吸着烟,躺在烟榻上,每一次吞云吐雾,都在心中算计这一个那一个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 那样的世界里,好人也是坏人,她信不过别人,别人也信不过她。世界里没有正面的东西,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阴沉沉的,太阳驱不散她烟铺前的雾霭,她在看不清面目的雾霭里算计着别人,同样也被人深刻地恨着,而她自己早就金刚不坏,冷笑着告诉自己,他们恨也是白恨。 那样烟雾弥漫的世界,令她打个冷战。 她有斗到底的力气,但是那样的日子,她过几天都会疯,更何况是过几十年。 她再低贱,也不至于低贱到不让自己好好活着的地步。 她所无比珍视的感情,她或许宁可听到它破碎的声音。 干净澄澈的水晶,在破裂的一刻,碎片飞舞,扎透了心,溅出了血,但是再惨烈,也是悦耳动听,值得回忆。 一旁的春草一直不停地喊她,尘埃积多,又从半空中沉下来。 小离终于重新听到春草的声音,问她:“怎么了?” 春草一面将她往上拎,一面指着铁牢外的一个人提醒她:“喊你到了,提你出去。” 铁栏杆外的一个狱官比较眼生,小离从未并未见过。 她起身,从众人的空隙中,缓缓地走过去。 狱官和她对了身份,拿出沉甸甸的钥匙开门,小离跟随在他身后,走过冗长而光线暗淡的走廊和楼梯。 她以为是要提她去审讯,可楼梯走着走着,都记不清走过几层。 螺旋的楼梯,就像她梦中的路,若是没有旁边的围栏,从中间的轴线倒头下去,就能摔到底层。 走完最后一层楼梯,那狱官是将她带进一个办公室内。 巡捕房的办公室内,等她的人是程易。 程易见到小离,却似见到另一个人。 昨日见她,因为她逆着光背对着他,他不曾发现,今日光线温和,暴瘦的身形就一清二楚地冲进他的眼眸,冲进他的心里。 暴瘦的身形,对他而言无疑是震惊。 那份震惊,不亚于当年得知小离被绑架的消息。 得知被绑架的消息,他还可以连夜从广南赶回,设法营救。 今日的小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从小到大,最是顽劣,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会彻彻底底打伤她的心。 暴瘦的小离,令他追悔万分,她再也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了。他如果知道会造成今日这般后果,一定另想办法。 带小离进来的狱官,上前解开小离手上的锁链,示意她可以走人。 小离低着头,没有语言,没有表情,亦没有动作。 时间仿佛停止,程易的手伸出去两次,第三次才握住小离的手。 他打了她,又晓得她的性子,所以半个月来不敢去见她,半个月后握住的手,已经能够清晰地摸到手骨。 程易不想在这里谈,就先对送小离来的狱官说:“李队长,改日再另谢。” 李队长圆圆的脸上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程先生哪里的话。” 程易谢过李队长,欲带小离走,小离还是一动不动,彼此僵持片刻,她明确地对那位李队长说:“我不走。” 李队长向小离解释。 “程先生已经保释韩小姐,韩小姐可以离开了。” “我不接受保释!如果我不接受保释,你放我走就是渎职。” 小离话不多,却一下子戳中要害,李队长一时难办,灵活地暂时退避,留下他们自己解决问题。 程易想小离不肯回家,大概是怕回去之后,他又问她在外打架之事,因此先打消她的顾虑,将一直拿在手中的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柔声道:“你出门与人打架的事情我不问,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小离猛然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含着细细碎碎,他所看不懂的情绪。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竟然还问她为什么这样看他! 就是眼中的他,明说要她的心,等她毫不保留地给他,他又让她莫名其妙成为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恶人。 就是眼中的他,让她又爱又恨,生不如死,让她在陷在感情的摩天轮里颠倒起伏,看到的未来是早已画好的圆圆圈圈,却走不回从前的平地。 风吹着房间内的窗帘,小离疑惑那是从七里湖吹来的风,短短地一刹那,她已复习完自己的一生。 她的眼睛由无神转为明亮,因为眼中浮起一层泪光。 那薄薄的冷冷的一层,她竭力压下,不愿在他面前表露自己的任何软弱。 暖色调的外套还披在她身上,又沉又重,短时间内就温暖她。 但是外物的温暖化不开她心中的千尺寒冰,她捉住衣领的一个角,扯下来还他。 他不接,她没力气拿住,外套跌落在地,好似她故意丢在地上。 她整个人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我不回去。” 这是程易见到她后,她直接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不回去?” “没有为什么。”她避开他的眼睛,胸中郁闷,总是在深吸气。 “你还在气我打你,是不是?” “不气了。” 挨打的事情,是清晨玻璃上结的霜,七八点钟的时候,太阳灿烂地照耀过来,将白霜化开,她再在玻璃的内侧,挥手将成线滴落的水珠擦拭,也就不复存在。 和他的欺瞒相比,和他另有妻室的事实相比,他打她几鞭,根本算不上什么。 程易有一次后悔,如果他能料到她挨打后会性情大变,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她分明正面着他,可他却看到一个背影,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渐渐缩小的背影。 她的背影缩成一个点,如果有十字架,那个点就是将他钉在十字架上的钉。 “你最近越来越古怪,你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小离嘴角抽动,似笑非笑:“我是没有心的人,我想什么并不重要。” 夕阳最刺目的光芒是一天里的回光返照,白亮的光芒下,一团一团,将桌椅的线条隐去,将她的面容隐约,世间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令他无法把握。 他重新抓住她的手,这一次她挣扎,他也不敢再放开。 “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谈。” 他们不是没有家的人,他们可以一起逃离这夺目耀眼的不切实际。 小离的声音又沉又重,像是冬日里最大的那一场雨。 “你如果强迫我,我们就结束,在今天结束!” 性情大变的韩小离,令程易不敢轻举妄动。 “结束的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回光返照的夺目转瞬而逝,房间内的色调一层层暗沉,圆的桌,方的椅,瘦弱的小离,一切又回到从前有血肉的世界。 程易看到她眼中闪烁着冬日湖面的冷光,她的双眸是沉寂湖底多年的寒石。 “我是随便还是认真,你尽管一试。” 这样子的小离,让程易不敢一试。 “那么你预备在这里待多久?” 第79章 大打出手4 “那么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判多久我就待多久。” 程易捡起地上的外套,走廊里传来他远去的脚步声。 小离重新回到牢房,根据致伤程度,被判处十天的□□。 她换上囚衣,由女狱官安排牢房,重回故地。 冬天的牢房与夏天相比,多出一股寒冷的同时,也少了一股酸腐味。 她分在一张窄铺上,吹哨休息后,辗转反侧。 铁窗将月光割成几个长方形,浓浓地落在囚室内的凹凸地面上。 这样浓的月光,外面的月,大概是圆的了。 记得诗虹有孩子的时候,特地来狱中告诉她,那时的诗虹压抑不住的欢天喜地。 她被诗虹的欢天喜地感染,单纯地以为成家立业、孕育下一代是最幸福的事情,为诗虹高兴的同时,也盼望自己能够像诗虹一般安定下来,在不久的将来,有一个孩子,达成相夫教子的目标。 目标是磁铁,吸引着她一步一步前行。 但是她却忘记磁铁分南极与北极,诗虹按部就班,步步踩稳,抵达的是阳光灿烂的南极,而她跌跌撞撞,剑走偏锋,出现在冰天雪地的北极。 她的确在不久地将来拥有一个的孩子,但是北极的冰冻,让她无力建造一个家,为他遮风挡雨。 地上的几方月光黯淡消失,连明日后日都迷茫的人,幸福就是乌云遮住的月,不可望,更不可及。 她替诗虹欢天喜地之后,今番落到自己身上,徒剩郁郁寡欢。 即使有孩子,十一哥也一定不会像延平照顾诗虹一样照顾自己。 诗虹的孩子对延平而言是独一无二,可是十一哥,他已经拥有一,她身体里的二,想来是可有可无。 她又翻一个身,枕头边缘的稻草席散了边,她一根一根抽着细杆儿稻草。 细想一下,稻草都比她活得幸福,至少稻草清楚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该做什么事情。 她不清楚,所以需要藏在牢中,藏在远离他的地方,慢慢想清楚。 他真的能够做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笑话,若能洒脱做到,还需要留在牢房中躲避他么。 多年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斩断,更何况还有突如其来的一个孩子。 她烦恼一夜,等天亮的时候才渐渐睡下。 睡也不过才睡两三个小时,起床号就在户外的宽阔地上嘹亮吹响。 她从懵懵懂懂中醒来,大约五六分钟后,才被眼前嘈乱的景象提醒,意识到自己身在牢狱,而非置身藻园。 狱友先后起床清晨湿漉漉的寒气扑在温热的身子上,小离打个寒颤,当即清醒。 冷归冷,但她前所未有地喜欢这个早上。 牢狱中的空气才是真正的空气,吸入肺中,都不会致她生病。 她起床叠被,见旁边的铺上的春草还在睡,就摇醒她。 “春草,吹哨了。” 春草含含糊糊:“吹哨……吹什么哨?” 小离道:“吹起床哨。” 春草顿了有十几秒,猛然坐起,大概和小离一样,也睡懵了。 她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一拍脑袋,骂了一声:“他奶奶的,不是在家里。” 她骂完脏话,脚也沾了地,蹦跳着船上鞋子,胡乱地折被子,清醒过来,嘴巴里又重新嘟囔不停。 “我平常少说睡到十二点,简直要老娘亲命。” 小离排队洗漱归来,春草还在收拾。 小离问她:“你还不去洗漱,一会儿吃饭赶晚了。” 赶晚的后果就是铁桶里的汤菜,仅剩汤,没有菜。 春草起得最晚,料到自己赶不上,索性就偷懒不去。 “没事,有的是法子,你倒真成个新来的。” 春草的办法是湿毛巾擦脸。 她先从床头扯下一条干毛巾,然后将窗台茶缸里的白水倒在毛巾上,往脸上抹去,如此一来,春草果然不是最后一个赶到食堂的人。 食堂之中,女犯们坐了有几排,小离和春草抢到了中排的位置。 食堂的长桌上摆着各自的饭盆,女狱官们拿着铁勺饭桶,一排一排挨个走过分餐。 小离这段日子饿起来就是要死要活,烦起来就是一滴水也不想喝,她望着穿梭的铁桶,现在的状况是要死要活。 饭还是旧日里的稀粥咸菜,春草背着狱官低骂一声:“等到二零四零年,我重重孙子都进来,也一定还不改这些猪食,有本事祭狱神别用肥鸡大鸭。” 站在最前头的狱官听到细碎的不满,吹一声口哨,喝到:“有什么话要说,先起来报告。” 春草私下白那狱官一眼,虽然不再以言语表示抗议,但是坐在长板凳上的身子晃晃悠悠,恨不得用每一个细胞表示自己的不满。 等两个打饭的女狱官走到她们这一排,小离坐在排头,在按例打完粥和咸菜后,后面分咸菜的那个女狱官,居然堂而皇之地将两个茶叶蛋放在她面前。 像茶叶蛋如此昂贵的食物,竟然出现在监狱的餐桌上——小离眼睛睁大,春草眼睛睁大,一排的人睁大眼睛,整个饭堂的女犯都震惊。 春草以及剩下的众人,纷纷将睁大的眼睛移向咸菜官,既然小离是霉运的转折点,是否意味着排在她后面的人,也能品尝到连贵族们都吃不起的天价茶叶蛋? 事实证明,奇迹就是奇迹,而小离是一个被茶叶蛋凸显出来的亮点,并非具有划饭堂意义的转折点。 等分完稀粥咸菜,前头的狱官在嘈杂声中狠狠地吹一声哨,这表示可以开餐,以及谁不想吃饭,可以立马滚蛋。 小离在众人无声的虎视眈眈中,吃下第一颗茶叶蛋。 如果是正常状况的韩小离,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这两个茶叶蛋,她非但不会吃,还会偷藏起来作为物证,等回到狱室的时候,和众人一起研究其中的一二三四五六,然后让大家在同仇敌忾的情绪下分吃。 可惜她可以做到不吃,不代表别人可以做到。 她的意志力和十一哥相比,绝对称得上薄弱,但是她从不自卑,因为谁也无法否认这世上就是有比她意志力更薄弱的人,比如她肚子里的这位。 肚子里装着的祸害,哪里是意志力薄弱,小离猜他压根就还没生出意志力。 意志力丁点儿没有,可唠叨人的本领却不小。 他就像个寺庙里的小和尚,不停地在肚子里敲打木鱼念世俗经:“南无阿弥陀佛茶叶蛋,南无阿弥陀佛寺庙里面没有茶叶蛋,南无阿弥陀佛宝宝想吃茶叶蛋,男巫阿弥陀佛宝宝就吃一个茶叶蛋绝不吃两个茶叶蛋……” 韩小离吃着茶叶蛋,喝着粥,心里却是忍无可忍。 看样子唠叨是遗传,真是好的不挑,专挑坏的,她浑身上下那么多优秀品质,她就没从祸害身上发现一星半点。 她看到自己的手又伸向另一只茶叶蛋,她还看到自己的手,在认真地剥茶叶蛋,当然,她看到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到。 她对天发誓,此刻她的手,绝对不受自己的思想控制。 “南无阿弥陀佛宝宝还想再吃个茶叶蛋蛋蛋蛋……” 小离忍无可忍,利用为数不多的的茶叶蛋——不对——利用为数不多的意志力,将剥好的茶叶蛋放在饭盆盖里。 真是蛋有轻如鸿毛,蛋也有重如泰山啊。 小离的嘴巴里在嚼泰山,这是她在三秒中之后发现的事实。 桌子上仅剩下一堆茶叶蛋的碎壳,这也是事实。 庆幸的是小和尚吃完茶叶蛋后,收拾着木鱼走了人,她的脑筋总算回归清静。 吃完饭,例行的半小时休息之后,就是上午的工作时间。 休息的时候,大家仿佛已经忘记茶叶蛋的事情,补觉的补觉,忙碌的忙碌,偷偷摸摸的偷偷摸摸,总之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春草和狱室内待一段时间的阿梅打听最近上什么工,阿梅说是排水沟。 春草照例骂着出气,可惜半个小时的时间一到,也照旧到外面的空地上排队,等候派遣。 一个高颧骨的女狱官站在前头,手捧花名册点名。被点到名的女囚犯,站成一竖排,由各自的小组长领队,到指定场所上工。 等高颧骨合上花名册,囚室外的空地上,就剩小离一人未被分派出去。 从早饭的茶叶蛋,到现在的分派,小离猜测这回又要有特殊待遇。 果不其然,高颧骨合上花名册的同时,也放出一张笑脸。 “你叫韩小离?” 小离反射性地回答她的问话:“报告,是。” 高颧骨拍拍她的肩:“别紧张别紧张,外头冷浸浸的,咱们进去说话。” 小离道:“报告,请问我做什么工作?” 高颧骨笑嘻嘻道:“放心,你什么工作都不用做。” 小离道:“报告,别人都工作,我不工作,不合规矩。” “就咱们两个人,你不用报告来报告去。你过来,我有好话对你说。” 高颧骨拉着小离往狱室内走,捡了一张最干净的床铺坐下。 小离不坐,她就硬拉小离坐下,亲热程度像亲妈。 第80章 今生放弃1 孙姐道:“韩小姐,你别见外,我是李队长的太太,你喊我孙姐就是。我家老李昨天就嘱咐过我,要我好好照看你。你今日受冤,落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定是别人加害你,不与你相关。天不藏奸,坏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小离发现孙姐是个文学家,再不然她也有当律师的天分。 小离道:“我没有受冤,我将人打伤住院,所以才受□□。” 孙姐这篇论调往常是百发百中的,怎么今日还有人自认干了坏事。 失败是成功它妈,孙姐连她婆婆都降服得下,成功它妈,她还能打怵? “您的事情,老李也没和我太讲清楚,总归来到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捂住嘴巴,又呸呸呸几声。 “可是我说错了话,这里哪能说是家,说是您家里的茅房都不配。总之有什么需要,韩小姐就尽管告诉我。她们有谁欺负你,你也不用怕,凡事都有孙姐护在里头。夜里比白天冷,昨儿赶不及,我就连夜絮一床新被子,待会儿缝了边,剪了线脚就给你抱过来。你看你这瘦瘦弱弱的身子,生了病可怎么当的起。” 小离低着头,这春天般的温暖,说是她蹲监狱都无人相信。 □□的日子整有十天,小离可不想一开始就彻底被孤立。 “劳烦孙姐,我的被子够盖了,让大家看到也不好。” 孙姐误解其意,一拍大腿,脑子也灵光:“哎呀我糊涂,韩小姐你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过会儿我就让人腾出一间单独的禁室来。” 小离解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已经在食物上工作上与众不同,再来一间单独的禁室,被孤立的同时,估计还要被猜测她是否里通外国了。 小离从小在牢房进进出出,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被孤立的滋味。 她从前以为狱官给的苦头不好吃,现在才发现一直羡慕嫉妒的甜头,比苦头更难吃。 小离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孙姐则认定她虚辞,心里一定就是这个意思。 孙姐还立刻着手去准备:“你等着,不出一个钟点,保证帮你办妥。” 她说到做到,非但为小离准备单间,还允许春草去探望小离。 春草进了小离的单间,坐在孙姐为小离铺好的棉被上,啧啧称叹:“老孙不过日子了,舍得絮上两层,上次那位小姐,她就絮一层,我给她被子上洒水的时候摸过。韩小离,你了不起,我以前还说你傍不上个正经人,没想到你悄没声地成功奔月了,看走眼看走眼。” 小离没有说话,迎着后窗透进来的光,趴在一张木桌上描花。 铅笔描花,算是小离在牢狱中能争取到的一份工作。 春草将她描的花拿起来看两眼就扔下。 “不用说,一定是老孙让干的。你不知道,上次住你这屋子的那位犯了事,跟你一样保不出去,老孙也是不派工作,一天到晚就让她描两三张花,还鸡鸭鱼肉接连伺候着,不然老李能升那么快?那除非是他偷了太上老君的仙丹。” 小离停下手中笔:“她讨好我,并没有什么用处。” 春草道:“怎么没用处,你在你那个男人面前一句,老李不又蹦一阶。听说老李一直寻思着调到红石坎,老孙殷勤待你,保管是为这个。” 春草还好奇地打听。:“你那个男人什么来头,老李自打上次升位,脾气跟肚子一样胀,也不轻易求人了。” 小离道:“他爱什么来头什么来头,和我没关系。” 春草做个手势:“真要一拍两散了吗?” 小离恨声道:“真的。” “一拍两散就一拍两散,这样的事情你多遇上几次,心也就练得比八戒的食肠大。正经家里的大房还受委屈,今儿被这个姨太太气病,明儿被那个外室上门来讨家产,乌乌泱泱乱成一团。所以说不管是外头的还是家里的,但凡是个女人,靠爹靠娘靠男人都一概无用,靠自己才是真理。” 小离继续低头描画,春草说她傻:“你还画什么,你给老孙交白纸,她还倒过来谢你慢工出细活——老孙就那样人。” 小离道:“她在我身上下注失败,多给她画几张,她也不至于太吃亏。” 春草干脆将她那些花样子扯过来扔到一边。 “吃亏她活该,你又没逼着她。她送你什么,给你什么,你尽管伸手接着。该吃吃,该喝喝,她贪了大家多少便宜去,还不许她放放血了?你吃她的喝她的,就等于给我们报仇雪恨。我上次出去,五成的钱都她给眯下。” 小离正好眼睛有些酸,也就停笔不画。 春草来探望小离,问的还是昨天的事情。 “昨天的事情,你到底肯不肯?看咱们一起受过苦难的份上,我豁出我这张脸不要,让我堂兄给你降价!” 小离还傻着,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什么肯不肯,降价不降价?” 春草道望了眼铁窗,见铁窗外的过道上没影没声,就压低声音提醒她:“你肚子里的这块肉呀。” 小离更糊涂:“我肚子里这块肉怎么了?” 除了贪吃之外,不吵不闹,挺乖的呀。 春草问她:“你不是要和那个男人一拍两散么?” “一拍两散和肚子里的肉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春草发现这次见面,小离变笨了,怎么都听不懂人话,“谁要一拍两散了,还不赶紧将麻烦处理掉!” 小离反射性地摸摸肚子。 “挺方便的,没什么麻烦。” 她好不容易肚子里多长块肉,怎么可能因为一刀两断就拿掉,春草的话,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春草发现小离不仅是变笨,而是变蠢。 “你不拿掉以后怎么嫁人?” “我不嫁人。” 春草笑她幼稚:“你是越活越不识人间烟火,退一步讲,你就是以后不嫁人,难道自己带着个孩子过活?哪里有你的存身之地?你就是真要养,也得那个男人肯拿出钱来让你养。” 小离道:“我可以自己赚钱。” “上下两片唇,说说容易,难道你还比的上鸾凤?鸾凤也有孩子,似她那般要强,也还不要呢。听人劝吃饱饭,你想想以后孩子长大了,发现自己那些兄弟姐妹,处处比自己强一等,他不恨你恨谁。” 小离从未想到孩子长大那么远,她今天描花的时候,最多想到以后教孩子读书,有个字孩子不认得,问她她也不认得,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得发愁。 “我可以不让他见他的兄弟姐妹。” “你好本事,你还割得断血缘?他从没见过父亲,你能拦住他不去找?你就是告诉他爹死了,他还要往个木牌死坟上去拜一拜呢。” 春草见小离听呆了,正好再接再厉:“孩子么,可爱的、听话的、得人心的,以后堂堂正正找个人,多少生不得,何必非留下一个私生子。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不说,孩子自己也恨你,你当他从小到大好过?价钱我给你打九七折,真的不能再便宜,同样的药,你别处买不到,医院买贵得要命。” 小离捡起春草扔在地上的画纸,继续描。 春草费了好多唾沫,见她一概不理,也就没好气地走人。 春草离开,小离的笔也停在纸上的一个点。 她若痛下决心一走了之,是否太过自私? 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能够代替她的孩子做决定吗? 答案是不能。 十一哥虽有家室,可那不代表他对自己全无感情,也不代表他对她的妻子感情深厚。 按照时间来推算,他和辛宛若结婚是在广南的事情,闯闯那个时候已有两三岁。 如果他要娶辛宛若,为什么不在闯闯出世之前娶? 他娶辛宛若的时间,正是他误会自己背叛他后不久,或许是因为受了她的刺激,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无论他娶或不娶,都是因为她韩小离,不是因为辛宛若——这是最好的解释。 如果她决定留下,她必须相信这个最好的解释,病以此为支撑,走剩下的路。 十一哥对背叛他的韩小离尚有感情,对清清白白的孩子,更不可能没有感情。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会选择为孩子留下吧?即便那个男人有正室妻儿。 这是一个成王败寇的世道,如果他娶妻是因为她,那么他有正室妻儿又如何呢? 自古婚姻是坟墓,她肯下苦功,凭借十一哥对她和孩子的双重感情,她就不愁不能挖坟掘墓。 就像乔乔所言,杀死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去做十一哥的姨太太。 他不肯娶她,但是母凭子贵,靠着孩子在藻园坐稳姨太太的位置,想来不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她可怜的想,她一个ji女的女儿,能够给十一哥做姨太太,已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凭什么她要退? 凭什么辛宛若不退? 第81章 今生放弃2 走到这一步,小离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变成一个持刀者。 她被迫成为持刀者,因为孩子,她也无法再放下屠刀,如果他的妻子要怪,就去怪她的丈夫。是他用隐瞒,将刀子塞入她手中,让她放也放不下。 刀是没有柄的刀,她的手早已鲜血淋漓。 凭什么闯闯可以父母双全,她的孩子生下来就家庭残缺,受人耻笑? 她手中的笔用力画着薄白的纸,铅笔的尖,脆而锐利,她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纸张在笔尖下变得稀烂。 痛苦这么久,还是找回了那条路,那条姨太太的路。 做姨太太的路上充满邪气,她存住一口气,也似中邪似的,要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程易的汽车停在宋家附近的古松树下。 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辛宛若。 他与小姨妈通过电话,确定辛宛若今天来宋家接闯闯。 大约十一点钟,辛宛若坐一辆黄包车,从远处萧索的夹道渐行渐近。 她望见程易再等她,便让车夫停步,付过钱,走到程易面前。 “程先生,许久不见。” 程易也说:“好久不见。” 程易今日来此,小姨妈是告诉过辛宛若的。 辛宛若来的路上,猜测程易在宋家等她,没想到就如传言所说,程易轻易不入宋家的大门。 辛宛若保持笑容,不等程易再说什么,就对他说:“程先生先等一等,我去抱闯闯出来。” 程易道:“我是特地来找你。” “找我?” 辛宛若诧异,从小姨妈的口气听,程易应该特地为闯闯而来才是。 小姨妈还说些什么家和万事兴的话,听得她莫名其妙。 “今日是闯闯的生日,我还以为你是为他过庆生。” 辛宛若不提醒,程易全然忘记这回事。 辛宛若提醒之后,程易倏然记起:“抱歉,最近事繁,我竟忘记,却也没来得及给他准备礼物,改日补上吧。” 辛宛若表示无妨。 “我今日答应带闯闯去马戏团,不如程先生一道去,闯闯也很想念他的程爸爸。” 程易忘记闯闯的生日,本就不该,当下辛宛若提议陪闯闯玩耍,自该答应。 “好,你进去抱他,我在外面等你。见到小姨妈,不必提我。” 马戏团的国外巡演下午一点钟才开始,一点之前,大家先去附近一家餐厅吃饭。 餐桌上,闯闯拿着勺子吃一块蛋糕,说蛋糕太甜,不想吃,又想吃双皮奶。 辛宛若就温和地教育他:“蛋糕是你自己闹着要点的,自己点的东西,无论甜的苦的,都得自己吃下,知道吗?” 闯闯道理听不懂,可他晓得妈妈不是姨奶奶,尽管低着头不高兴,不敢抗议。 好在小孩子吃的蛋糕不大,拿出两分肚皮拼一拼也就干净。 闯闯将吃干净的盒子举起来给辛宛若和程易看,小声问:“干净吗?” 程易笑了笑没说话,辛宛若鼓励他:“还差一点点。” 闯闯再拿小勺子反复刮周边,刮了足有三分钟,这回彻底干净。 辛宛若开关允行。 “好了,可以吃双皮奶了。” 服务生将双皮奶端上桌时,闯闯手舞足蹈,他将整张脸埋在双皮奶里的态度,令程易想起十三四岁的小离。 十三四岁的小离,记吃不记罚。头一天挨过罚,在墙上行书草书z文洋文几遍永不理他之后,到第二天的餐桌上拿美食哄一哄,就十一哥长十一哥短,围着他说个不停。 她时常嫌他唠叨,实际上被喂饱后的小离才是个话痨。如果树上最聒噪的鸟能够开口说话,也一定说不过那个时候的小离。 能拿食物哄住的年纪,都是没懂事的年纪。 懂事了,再罚她,她就会伤心。 想到小离暴瘦的模样,他就后悔万分,心疼不已。 他毫无意识地将盘中的煎蛋切成几份,抬起刀叉时,才发现身边无人等着他去喂。 闯闯吃得心满意足,还不时吧一下嘴巴,感叹世间有如此美味。 程易摸下他的大脑袋,问:“闯闯想爸爸了吗?” 闯闯忽然不吃,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爸爸找不着了,不想爸爸,不要爸爸,爸爸回来,打出去。” 辛宛若听懂闯闯说什么,心里尽管难过,依然含笑化解气氛:“他调皮,想就说不想,今天也说不想我。” 闯闯继续吃,吃的时候还问程易:“虫虫爸爸,南南说狗屎阿姨在你家里,我过生日你怎么不带狗屎阿姨给我玩。” 辛宛若“扑哧”一笑,和程易解释狗屎的缘故,又对闯闯说:“怎么可以称呼阿姨是狗屎阿姨,而且饭桌上不可以提狗屎。” 程易也纠正闯闯:“不要喊狗屎阿姨,要喊漂亮阿姨。” 闯闯知错就改:“虫虫爸爸,漂亮的狗屎阿姨在哪里?” 辛宛若无语了,程易耐心地再次纠正。 “是漂亮阿姨,不是漂亮的狗屎阿姨。” 闯闯也再次知错就改。 “虫虫爸爸,漂亮阿姨现在在哪里?怎么最近都不找我玩?” 小孩子面前,程易勉强笑着:“她不听话,被警察叔叔抓走了。” 闯闯拿肉肉的手掌拍桌子:“笨蛋,她怎么和爸爸一样不听话。” 程易道:“你爸爸听话,她不听话。” “哎,这孩子真让人不省心。”闯闯托着腮,叹着气,语气神态,一看就是照搬小姨妈。 小孩子的可爱神情,最容易令大人开心,但程易已经笑不出来了。 “你很想见漂亮阿姨吗?” 闯闯跟程易一熟就显露调皮捣蛋的本性。 “我不想见,狗狗想见,我让南南和我埋狗屎,南南都嫌狗屎臭臭。” 辛宛都皱眉:“狗屎确实臭臭,所以闯闯不能再提了,不然闯闯也臭臭。” 闯闯反驳道:“用宝藏埋狗屎,狗屎就不臭臭了。” 闯闯用他的气势,将狗屎的理论说成是真理的感觉。 做妈妈故意拆台逗他。 “那不是宝藏,那是小石头。” “就是宝藏。” “就是小石头。” 闯闯争不过妈妈,气得拆衣扣脱衣服,然后往地下一扔。 程易在一旁苦笑,是不是没长大的都喜欢脱衣服扔衣服。 辛宛若将闯闯从椅子上抱起来,搁地上。 她也不生气,平静地和闯闯讲后果。 “闯闯,外套捡起来自己穿好,不然你今天一天都不能再穿外套。你好好想一想,昨天傍晚冷不冷?” 闯闯真的歪着脑袋想一想昨天傍晚赶鸡入舍的情景,然后说:“冷。” 辛宛若道:“没有外套是不是更冷?” 闯闯点点头。 “如果没有外套,你傍晚还能再出来玩吗?” 闯闯鼓起嘴巴:“不能啦。” “那你要不要自己捡起来穿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了能再度赶鸡,闯闯捡起外套,笨拙地往自己身上穿。 辛宛若也耐着性子,慢慢等他穿,不说一声帮忙。 闯闯自己将衣服穿个大概后,还是腆着肚肚找妈妈。 “穿好了,妈妈扣扣子。” 辛宛若摆摆手:“自己扣,你是大男孩。” 闯闯也没说什么,默默地自己扣好。 程易注视着闯闯的一举一动,这里的是个大男孩,自己的那个长到一把年纪也还是永远让他牵肠挂肚的小女孩。 等扣好之后,闯闯就躲进程易怀里,问左问右,不找亲妈了。 亲妈自吃自饭,也不理他。不理他,他一会儿又自行复原。 程易陪闯闯看过马戏表演后,又陪他去马戏团楼上的七彩工厂。 童话世界里的七彩工厂,一堆闹哄哄的小孩子在舞台中心玩七彩泡泡。 辛宛若也将自己的熊孩子放进去掺热闹,然后坐回属于父母们的长椅上,自上往下观看。 闯闯在孩子中间跑跑跳跳,很快与人打成一片,玩的不亦乐乎。 无人打扰的情形下,程易才对辛宛若说:“小离昨日与人在双岛咖啡屋打了一架,被关进去。乐山去探望伤者的时候,见你也在。” “素喜是我从前的丫头,跟随我十多年,后来我要留洋,我母亲就做主为她选了一户不错的人家。” 程易今日既不是为闯闯而来,辛宛若便猜测他是为素喜之事。 从前的程易尽管在交际场中应酬,实则并不近女色,唯有最近两年,也不知为何,他竟有了一个薄情的名声。如今他肯为一个女人上心,莫不是一改从前,肯动认真心? 程易问她:“你的丫头为什么会找小离?” 辛宛若道:“素喜说是丫头,其实比我同父异母的姐妹都强。从前在辛家的时候,有人欺负我,她也总是护在前头。我最近带闯闯从广南回来,她不晓得从哪里听说我的事情,我无法讲实情与她明说,她就胡思乱想,替我不平。” “她是怎样将小离约到外面?” “她打着我的名义,花钱买通了韩小姐身边的一个丫头替她递信。这次是她约的人,也是她先动的手,韩小姐受委屈了。请你看在我的薄面上,原谅素喜一次。” 第82章 今生放弃3 程易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他又问:“她约小离见面,说的都是什么?” “我也问过她,她一开始被韩小姐打怕了,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后来再问,就说两个人一见面就没头没脑地打一架,韩小姐连素喜是谁估计也不晓得。那韩小姐动手也厉害,拿着咖啡壶打人的脑袋。” 辛宛若所言,与程易所查相同,他也就暂且相信。 然而即使是辛宛若,程易也不愿听她说小离是非。 “拿咖啡壶是因为忘记带枪,下次我会教她。” 程易素日为人不愿与人绞缠,更不理会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辛宛若原以为此次是小事一桩,他压根不会放入眼中,如今听他的语气,对此事竟是极不高兴。 “抱歉,我会好好说一说素喜。” “如若以后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我自己解决,可以不劳烦你。” 辛宛若神情紧张,向来他在她和闯闯面前表现和善,使她无法了解他的真正为人。 “当然不会再发生,这一次她就见识到了。你方才担心素喜是否说过什么话,难道我们结婚的事情,你从来没有告诉过韩小姐?” “没有。” 辛宛若惊讶:“你身边知道此事的人不在少数,你如何能够瞒住她?” “瞒得一日是一日。” “何必一定要瞒着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确定她是否介意,万一介意,又闹着我与你离婚,而我不能不与你离婚,到底是一场麻烦。” 辛宛若默然无语,闯闯从三岁长到五岁,看似是一眨眼的时光,然而那无尽的分分秒秒,唯有苦在其中的人,才能体味。 她望着在孩子群里欢脱玩耍的闯闯,再一眨眼,他就背上书包进学堂,再一眨眼,他就能和自己据理力争,时光在欢快心里是嗖的一声,如同流星划过天际,在等待心里,却是一滴一滴一滴,就似古代的滴漏,无休无尽,无尽无休。 程易也注视着闯闯的一举一动,这世上有无数的暗箭伤人,唯有幼小的孩子,可以让一个人放下所有的戒备,可以让你袒露自己饱经沧桑的心,接受他光滑温热手心的抚慰。 他喜欢小孩子,许久之前就喜欢。 除了小离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他和小离的孩子。 可惜因他的缘故,小孩子还在三年以后的路上留守。 “闯闯很喜欢小离?”他突然问。 辛宛若怔了一怔,道:“我没亲眼见过,是小姨妈说小离喜欢和小孩子玩闹。” 小离喜欢小孩子,他延迟她做母亲的时间,对她并不公平。 “有件事情从我的角度出发或许是当局者迷,所以想请教你。” “感情的事情吗?”辛宛若猜测。 “是。”程易道,“你义无反顾嫁给阿木,为她生下闯闯,以至今日孤苦伶仃,众叛亲离,有家不能归,你可曾后悔过?” “我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阿木,你失去家人,甚至失去安全,身陷险境。” “有些人或事,比如说程先生和我的婚姻,等阿木回来,我们就会各归各位;可是另一些人或事,比如说阿木和我的父母,即便现在离开我,将来也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不属于我的东西,迟早会失去,属于我的东西,失去了也能得而复失” “阿木关在牢中,你心中有希望,才会这样想,如果阿木今时今日已不在人世呢?你一个人,带着闯闯,无依无靠的活在世上,那个时候,你还会无怨无悔吗?” 辛宛若因为亲身经历过无数,所以想的比程易深刻,而非单纯的纸上杞人。 “我依然无怨无悔。” “即便他让你守寡?让你孤独走完一生?” “*的死亡,并不代表灵魂的死亡,无论有朝一日是我不在人世还是阿木不在人世,我们都会活在彼此心中。我们拥有无数快乐的过往可供回忆,我们剩下的一个人,会替另一个人走完全程。” 男人的思维与女人的思维不同,程易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她的思想。 辛宛若愿意为阿木坚守,小离却未必愿意为他坚守。 人与人是不同的,即使小离愿意为他坚守,他也不忍心小离守着回忆过下半生。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不该将小离带到自己的身边,如果她一直是七里湖自由自在的韩小离,今时今日,她或许早已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日子。 他的问题,真正该请教的人是阿木,而非辛宛若。 辛宛若暗中观察程易,她是过来人,渐渐了解程易对韩小离的感情。 “你如果需要结婚,我们尽快去解除婚约。即便我们解除婚约,我到底也还是与你有过一段婚姻的人,别人不敢轻易找我麻烦。” 程易不置可否。 他是悬崖峭壁间走钢丝的人,在外人看来,他的步伐又稳又准,胜利就在不远的地方,可是他自己清楚,他每踏出一步,都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步步谨慎。 辛宛若见他如此,又道:“如果当初我没有和阿木在一起,我才会后悔。” 程易震惊:“为什么?” “无论阿木是生是死,这世上都没有第二个阿木。如果我没有和阿木在一起,那么有生之年,我连回忆都无法拥有,一个人的地老天荒,才真正可怜。” 程易陪闯闯在七彩工厂玩耍的时候,小离出现在医院。 熟悉的消毒水味弥漫在走廊之中,上一次出现在医院,还是因为陪苏夫人。 白色的医院,是神话里的天宫。 外面的世界斗转星移,不知变换了几番,可天宫还停留在上一个画面。 画面由小离跳到诊室内女大夫,女大夫冷着脸对小离说:“需要你丈夫的签字,没有丈夫的签字,不能进行手术。” 小离道:“我没有丈夫。” 女大夫飞快地在病历本上挥草,她内心鄙夷的同时,也可怜那些不自尊自重的女孩子。 “没有丈夫,总有亲属,单有你一个人的签字没用。” 亲属? 如果不是医生问她,她已经忘记自己是个连亲属都没有的人,离开十一哥,腹中的骨肉,就是她唯一的亲属,而她要亲手扼杀她唯一的亲属。 “我没有亲属。” 她的声音浮在半空之中,颤颤巍巍,时刻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女大夫态度坚定。 “没有亲属签字我不能给你做,你换别家医院吧。” 小离道:“我付你双倍的钱。” 女大夫这才冷笑了一声:“你付我十倍的钱也没用,下一个。” 小离被逐出诊室,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 隔着一条走廊的诊室与人流室,是冰与火的两般天地。 一般天地愁云惨淡,一般天地幸福洋溢。 小离坐在愁云惨淡的一边,提前体会一下即将失去的心情。 走廊里一对小夫妻走过来,排队在外面等候检查。 丈夫见诊室内人多,便先行退出,将随身携带的软垫铺在长椅上,才扶着有五个多月身孕的妻子坐下。 等坐定后,丈夫开始剥一袋才买的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上有小小的刀口,丈夫剥开外壳,再细心地揭掉内里的紫色皮,才将光滑圆润的黄色栗子送到妻子嘴边。 妻子吃了一颗,第二颗推给丈夫吃,丈夫说下一个他再吃,等剥完下一个,照旧还是送到妻子的嘴巴里。 糖炒栗子的甜香在冷空气中浮动,对小离是极大的刺激。 小夫妻一边此后糖炒栗子,一边温馨地说悄悄话,不时传出幸福的笑声。 突然,妻子脸色一紧,随即拉着丈夫的双手,放在自己肚皮上。 “你等一等,他才踢一下,不出三十秒就有第二下。” 丈夫连耳朵也贴在妻子腹部,故意和太太唱反调:“我才不信每次都准。” “不信你就听……” 一个听字未说完,小孩子就狠狠地踢来第二脚,做妈妈地哎哟一声,向后仰了仰,做爸爸的慈爱地在太太肚子上轻拍一下。 “小东西,这么小就会欺负妈妈,将来长大还了得。” 妻子附和:“对啊,对啊,拿出你做爸爸的威严来,好好教训教训他。” 丈夫的小眼睛笑成一条缝:“等着啊,等我想想教训词。” 妻子笑嘻嘻道:“傻呀你,教训词还得想。” “得注意胎教。” …… 空气中的甜香对小离而言是苦涩,小夫妻的甜蜜对她而言是针。 她的孩子的父亲,此刻正和他另一个孩子在七彩工厂,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 她想起今日是闯闯的生日,所以和孙姐申请在保释单上签字。 离开牢狱之后,她直奔宋家。 百年的古松树下,十一哥在等一个人。 一个女人从远处走过来,她今生第一次见到辛宛若。 辛宛若走过来的同时,十一哥也走过去。 她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谈什么,而他们也没有发现她就躲在松树后的阴暗世界里。 第83章 今生放弃4 她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谈什么,而他们也没有发现她就躲在松树后的阴暗世界里。 后来,闯闯出现,小离满怀恨意地跟踪一家三口。 温馨的午后,他们共用午餐,而她坐在最角落里,也在用手中的刀认真切割牛排。 她的体内一直潜藏着一个魔鬼,今日她放她出来,恣意地鼓励她去作恶。 她就不信,她能够在秦爷背后捣鬼,难道就不能在辛宛若背后捅刀? 理她什么新小姐旧小姐,敢来和她争抢,她就当持刀以待。 胡乱点来的牛排仅有一分熟,手中的刀子用狠了力,鲜红的血溅在她白皙的脸上。 她的眼睛还是狼的眼睛,躲在暗处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没有擦拭脸上的血,而是拿起一个面包,扔进汤里,泡软了慢慢吃。 今日见到辛宛若的真容,她连吃饭都生出主动,因为辛宛若打不败她,因为任何女人都打不败她。 她的面包吃掉半个,他们便起身要走。 她将衣领重新立起,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继续跟踪。 吃过食物,小离的身体温暖有力,他们下一个去的地方是马戏团。 餐厅之中,辛宛若令小离从半死中复生,而七彩工厂,程易彻底地将她置之死地。 如释重负的笑容,她数年不曾见过。 可今时今日,他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笑的轻松而快乐。 他笑的时候,沐浴着光芒,光芒笼罩着与他并肩而坐的辛宛若。 辛宛若也在笑,仿佛有甜蜜动人的音乐,在他们周身浮动,将她隔离在外。 她置身在凄凉的世界里,她的手中居然还握着餐厅里的那把餐刀。 她雷轰电掣般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她谋杀了从前的他。 他从前一定是爱她的,爱得太狠,爱得太过,以致被她一击致命。 他所有的痛苦,他所有的不开心,都来源于她。 明亮的刀身映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放着刀,从头至尾,她就是那把明晃晃的刀。 她千方百计要回他身边,却没想到自己的孤注一掷,更将彼此推入深渊。 她握着刀走出七彩工厂,她握着刀走进医院。 她不可以继续谋杀他,她也不能留下孩子。 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将来所要忍受的羞辱与不公,不是她能够想象。 世人的嘴,像一张长着獠牙的血盆大口,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忍心看自己的孩子被那张血盆大口撕咬吞噬。 她因出身被人咬大,那日子绝不好过。 从她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他心里。 是她误了孩子,如果不是投胎到她的腹中,他怎么会连父母都不能两全。 当年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瞒着她去飞来岛做舞女。 一个小小的错误,毁掉自己将来的家,她无比渴望的家,愿意用生命换取的家。 为什么别人追求一个家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她就难如登天? 如果没有认识十一哥,她今天可能已经找个合适的人嫁掉,共同面对生活中的磨难,共同分享喜悦。 最残酷的是生命中没有如果。 有做完手术的女病人扶着墙咬着牙惨白着脸走过,小离内心痛苦到极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 甜甜蜜蜜小夫妻受了惊吓,一同站起来,丈夫下意识地将妻子避在身后,以免被发疯的女人伤害。 小离冲上去抓住的就是那个丈夫。 她抓住人,神经质地质问他。 “你既然从来都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我?” “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绝望?” “为什么要我面对这样的人生?” “我明明没有背叛过你,为什么这世上没有公道?” 做丈夫地挣脱不开,生怕伤到妻儿,唯有推开小离,推开她的刀。 “你做什么,哪里来的疯子。” 轻飘飘的小离就像是一张纸,轻易被摔开,餐刀顺着光滑的地面,到了更远的地方。 错了,错了,不是他的错,是造化弄人。 她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地上,她放弃了,真的放弃了。 从这一刻起,她韩小离放弃程易。 她用双手捂住脸,许久一动不动,陷入极端的沉默。 周围的人渐渐围上来,方才的妻子也扯了扯丈夫,示意让他上前察看。 那丈夫也想到底是自己推的人,这里都是病人,万一推出个好歹,也是是非。 他因此走上前,唤道:“喂,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小离没有出声,他轻碰她的肩膀,她身子一歪,倒在一边,竟是昏迷了。 几天的时间里,她打着营养针,睡睡醒醒。 醒着的时候,十一哥和她说许多话,他说他和辛小姐的婚姻,其中种种,等过一段时日会和她说明。 十一哥说他们结婚,先去公证,等过一段时间之后,再举行婚礼。 十一哥还说了许多,大概是关于孩子,可是她太容易睡着,而他说的话又无关紧要,她没有精力分享他的激动。 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到自己穿着婚纱,在动人的音乐之中,同新郎走入婚姻的殿堂。 脚上的高跟鞋穿的她极疼,每一步都似走在针尖上,可是她毅然决然往前走去。 他们用共同的蜡烛点燃圣火,圣火在他脸上闪烁,她这才看清新郎的面目。 看清新郎的面目的她,从梦中哭醒。 她是在凌晨三四点哭,可是他警觉,一下子就醒过来,摸着她湿漉漉的脸,问她为什么哭? 她不说原因,他就唯有劝她梦都是反的,一语成谶,她哭得越发厉害。 黑暗之中她紧紧地抱着他,泣不成声地说:“你陪陪我,你再陪陪我。” 程易吻她的额:“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让你伤心。” 春天里和煦的风吹拂在脸上,他握着她的手,她也握着他的手,他们还是第一次以情人的身份走在街上。 街上,她要求他为她买一支花,娇娇嫩嫩的花瓣,带着点露珠,像是小时候在野外见到的花。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他送她花,蓝色的花。 可惜再水嫩娇艳的花瓣,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大概明天,大概后天,最迟大后天,它就会黄卷了边,皱巴巴地蜷缩成一团。 她记起从前在橱窗里看到的一架相机,在梦中都会见到的一架相机,可是一眨眼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买到那架相机。 人的记忆是顶靠不住的,如果她拥有一架相机,就可以将美丽摄影留念。可惜她不曾拥有,那么记忆就成了湿衣服上的水,哪怕仅有空气,也能一点一点将它带走。 时光大戏院今日仍在上演旧片,那些能够被永久留住,镌刻在碟片上的,偏偏又是编造出来的故事。 他问她是否要看电影,电影院里多半是打闹搞笑的片子,她原本不想进入一份热闹喧嚷,可因为是十一哥第一次邀约,她没有拒绝。 白天的电影院里稀稀落落仅有几个人,他不看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才流连在他脸上。 大荧幕上明明是令人捧腹的情节,她却在幕布的明暗流转间,一面笑,一面落下两行泪。 走出电影院,他见她郁郁寡欢,就问她:“电影不好看吗?” 小离说:“好看。” 程易真正听到的是不好看。 附近有家不错的餐馆,程易建议:“去吃一点东西?” 小离认出那家餐馆,就说:“回去吧。” 她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他还立在原地。 她又走回去,问他:“你怎么了?” 程易看着她,自从那次打她之后,她真的是变了一个人。 已经过了这么久,他怕她再也变不回来。 他再也忍不住,紧张道:“小离,我当初不该用打来解决问题,我以后都不会,请你原谅我这一次,告诉我我怎样做你才会开心一点?” 小离努力笑了笑:“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也没有不开心,走吧。” 他拉住她想手,还是没有走。 小离还是笑真:“不然你别再让人跟着我。” “我派人跟着你,是保护你的安全。” 小离摊摊手,意思是我就知道是这样。 “走吧,我没有关系,你开心我就开心。” 她牵他的手,并且在心中默数牵手的次数。 程易也握紧她的手,终是不忍拂她的意思:“好,我答应你,以后不派人跟着你。” 小离猜测:“那我以后大概也不能出门了。” 程易保证:“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陪你去。我可以不派人跟你出门,但你出门之前,需要提前告诉我。” 程易说到做到,他不仅仅陪她出门,一旦有任何空闲时间,也一定陪伴在她左右,他甚至将办公的地点,也暂时安置在寄畅园。 离别前的感动,无人为它按下暂停,继续前行下去,化作心酸一片海。 第84章 重返凉州1 因为程易将办公地点搬至寄畅园,寄畅园的电话也开始接连不断。 有一日程易不在藻园时,小离在他二楼的书房中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电话的那一头是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 “让程易接电话。” 对方的声音温和,语气却不善。 小离握紧了话筒。 “程先生不在,请问你有什么事情?” 那男人就缓缓地说:“告诉程易,他太太在我手上,如果要她活命,拿十万块到浪泼头换人……” 小离挂断电话后,呆立几分钟。 待她反应过来,第一件事情是拔掉电话插销。 方才的电话里,她听到了辛宛若求救的声音。 她虽然从未近距离听过辛宛若的声音,但是女人的声音一传过来,她就立刻确定那是辛宛若。 辛宛若被绑架,如若十一哥知道此事,会如何处理? 绑架辛宛若的人要求十一哥拿钱赎人,并且只许他一人前去浪泼头。 辛宛若是十一哥的太太,以十一哥为人,他势必要冒险去救她。 小离有被绑架的经验,绑匪绑人,若为钱财而来,最好选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去与他们交涉,而非选择十一哥这样难缠的对手。 电话里指明要十一哥前去浪泼头交涉,今次的绑匪极有可能是为人而来,他们想利用辛宛若为饵,诱骗十一哥上当。 除这一可能外,还有一种可能是辛宛若自导自演,目的是为引她出现。 然而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她今日接到电话纯属凑巧,倘若对方有心引自己上当,她没有碰巧接到电话,岂不枉然?除非他们买通了她身边的什么人,引导她来接电话。 遇到紧急状况,小离异常冷静。 她首先要保证的是不让十一哥为辛宛若冒险。 不让他冒险,就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辛宛若被绑架的消息。 她方才反射性地拔掉书房内的电话线,一会儿她还需要悄悄拔掉所有通往寄畅园内的电话线。 至于辛宛若,如果十一哥不出现,她极有可能死于非命。 绑架的事情,小离瞒得住一时,却瞒不住三时,辛宛若一死,十一哥立刻就会怀疑到她身上,到那时他们说不定会因为辛宛若反目成仇。 小离最不愿接受的事情就是和十一哥反目成仇。 绑匪指定的浪泼头,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人走一趟,十一哥不能去,她就去。 她先回房,准备了一些东西,然后在下楼。 下楼的时候,青青见小离拿着手包,有出门的意思,就上前询问她去什么地方。 青青是乔乔走后新来的丫头,小离因乔乔一事受到教训,对新来者冷冷淡淡,不甚亲近,因此青青问她,她仅说:“去一趟唐家,今日有集市,我和唐太太前几日就约下,中午或许也不回来。” 青青又问:“先生还没有回来,小姐不等一等先生吗?” 小离道:“不等他,他今日有事,我自己去。” 小离抵达浪泼头半个小时后,才有一个人出来与她接面。 小离认出那个戴金丝眼睛的斯文男人是复光,前不久因为做错事,他被下了追杀令。 复光身上的西服已经是破西服,金丝眼睛也瘸掉一条腿。 流亡的生活,小离也曾有过,滋味自是不好受。 复光从山坡后绕出来,问小离:“程易呢,他死了吗,让一个女人过来?” 小离不同复光废话。 “他没有来,但是钱我带来了。” 复光问她:“钱在哪里?” 小离打开手中的箱子,翻着让他看了,见他欲上前,立刻又合上。 “你将人带过来,我才给你钱。” 复光拍了几下手,大约是暗号,然后另有两个人劫持着辛宛若从山后出来。 小离望着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的女人,的确是辛宛若。 复光从前在藻园中做事,认得韩小离,辛宛若却不认得。 辛宛若见来的不是程易,而是一个瘦弱的女人,惊吓之余,心脏的温度也降到零度以下。 复光想着今日是不能对付程易,但是钱与韩小离双双到手也不错。 复光向小离喊:“人你已经看到了,钱交过来。” 小离忽而冷笑一声:“我从前竟不晓得你是胆小如鼠之辈,这里全是你的人,你都不敢先放辛小姐过来,难怪落到今日这番地步。我看你的手下跟你,怕也没什么前途可言,还是趁早分行李散伙的好。” 复光本就不将小离放在眼中,如今又受她一激,就真将辛宛若往前一推。 小离抓住辛宛若,飞快地解她手腕上的绳子,同时低声对她说:“待会儿有多远跑多远,不许回头,回头我就一枪打死你。” 辛宛若打个冷战,越发想不明白这女人是什么来头。 辛宛若还没来得及问小离什么来头,对面的复光又喊:“人给你了,现在将钱扔过来。” 小离将辛宛若推到一边,笑着说:“钱我一万个愿意给你,但是这里面藏有一个德国的袖珍炸弹,不能用扔的,不如你自己来拿吧。” “你说什么?” 复光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但还是本能地往后退去。 小离提起钱箱,往复光跟前一送。 “你一惊一乍怎么混江湖,有个炸弹而已,你自己不来——”她抬手向自己身后一指,“随便派个兄弟过来取就是。” 小离未来之前,复光就派人埋伏在后方,所以方才才无所谓放辛宛若走人。 他一直以为韩小离是个没用的女人,却没想到她居然和他耍花招。 复光宁可信其有,虽不知炸弹之事是真是假,但是以防万一,让别人去拿总没有错。 复光向小离左后方的阿祥一指。 “你去。” 去拿的人自不高兴,但又不得不去,靠近小离的过程中,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钱箱上。 韩小离要的就是这番效果,她抓住时机,在递出箱子的同时骤然出手,踢飞阿祥手中枪的同时,自己一直藏在袖中的枪也指向阿祥的脑门。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一惊。 复光冲过来骂娘:“他奶奶的,你想干什么?” 小离拉着阿祥后退,因为要对付人,箱子就丢在地上。 小离道:“一命换一命,放程太太走人,我留给你做人质。” 复光不屑:“你有什么用,你不过是程易玩玩的女人罢了。” 小离心如针刺,人人都晓得她是程易玩玩的女人,唯有她自己一直糊涂着。 辛宛若躲在小离的身后,小离能感觉辛宛若攥住自己的手在发抖。 她还有五岁的孩子,她死不起,她还有圆满的家庭,她舍不得死,她只盼望这场争执能快些结束,然后眼前的这个女人,能保护自己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小离道:“我是程易玩一玩就丢掉的女人没错,但我肚子里的孩子他总不会玩一玩就丢掉。” 这句话复光总算认为有道理,程易在韩小离有身孕之后,态度转变显而易见。 辛宛若的确是正宫娘娘,但却是个失宠的正宫娘娘。而程易对辛宛若这个正宫娘娘生的嫡长子的关心,连对韩小离肚子里的那块肉十分之一的关心都比不得。 小离又问:“现在我一大一小两条命换辛宛若一条命,你换不换?” 复光好笑:“那我为什么不索性将三条命都留下呢?” 小离道:“可以,如果你决定这样做,我就立刻请你的好兄弟吃枪子。” 复光一怔,眼前的事情,他竟也能够忘记。 小离不紧不慢地为复光分析:“一旦你由着我杀掉你的兄弟,你就是个不顾兄弟情义的小人,而你剩下的兄弟肯定就会怀疑你想独吞这笔钱。兔死狐悲,他们也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有危险,一旦所有的人都这样想,那么真正有生命危险的人就是你。” 复光喝止她:“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小离道:“好,复光,我言尽于此,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你做决定吧。” 复光怒视着小离,从前在藻园,闻说她是个温顺人物,更听乔乔说她是个可以随意摆弄的蠢人,今日交锋,才晓得自己吃了乔乔的亏,见识到小离是个深藏不漏的厉害角色。 “你走。”复光向小离身后的辛宛若一指,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 小离微微回头:“辛小姐,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回头。” 辛宛若想活命,小离的话她不敢不牢记。 她一直跑到藻园,也没有回一次头。 赶去藻园,辛宛若最先去的是小墨楼,小墨楼中没有程易的身影,她才由人引着到寄畅园中。 寄畅园中,青青不认得这位狼狈的小姐,何妈却是认得。 何妈招待辛宛若,又尴尬地询问辛宛若:“太太,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心里明白问也是白问,大房来此,除了兴师问罪,还能做什么。 辛宛若从前并未因小离的事情闹过,今次来此,必定是风闻到到小离有孩子的消息。 第85章 重返凉州2 何妈见辛宛若气喘吁吁,又猜她是突然在哪里听说,然后不管不顾,一气就赶过来。何妈庆幸的是小离此刻恰巧不在寄畅园,否则撞在一起,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何妈是老人了,什么没见识过,她心里盘算着,须得赶紧想法子将辛宛若打发走,否则韩小姐归来,她又是个极刚烈的性子,谁晓得会闹出什么大事体 辛宛若喝下两大杯水,还是喘息不停。 她继续喘息着,好半天才问出来:“程……程先生呢?” 何妈想说别的话,但是青青不懂里头的事情,先行说出来。 “先生在楼上。” 何妈见青青如此,也唯有附和。 “太太你等一等,我这就去请。” 辛宛若等不及,丢下水杯,自己硬往楼上闯。 何妈不好拦她,青青因为不知她的来历,反而拦上前。 “这位小姐你等一等,你不可以硬闯。” 程易听到辛宛若的声音下楼,对辛宛若来此表示甚感怪异。 “你怎么会到寄畅园找我?” 辛宛若见到程易,才安下自己恐惧的一颗心。 从歹徒手中逃离,都不算真正的逃离,见到程易,才算是逃亡成功,彻底摆脱险境。 “程先生,我被人绑架了。” 程易审视着辛宛若,听得一头雾水。 “谁绑架你?” 辛宛若道:“你的一个手下,我见过的,很眼熟,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叫他什么复光。” 程易请她重新在厅里坐,又问她:“你是说你被复光绑架和一个女人绑架?复光为什么绑架你?” 辛宛若道:“他绑架我,还在后山埋伏了人,想等你去救我的时候杀死你。” 程易这回才听明白。 “复光既然绑架你,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辛宛若道:“一个我不认得的女人将我换出来。” 程易又糊涂了:“一个你不认得的女人?什么女人?叫什么名字?” 辛宛若心有余悸,整个人都还受着慌乱的余波。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那个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 程易耐下性子慢慢问她:“那她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辛宛若一阵摇头:“我当时太紧张,我忘记她长什么样子,我就记得她跟我说快点跑,不准回头,否则她要开枪打死我。” 从辛宛若的话中,程易理不出思绪,那个陌生的女人既然要救她,为什么又要开枪打她? “不着急,你慢慢想。”他引坐回到方才的厅里,为她倒一杯温热的茶水,递给她。 壶中的茶水倒光,青青上前来换,程易见到青青,忽而想起小离。 辛宛若今日来此,倘若被小离遇到,不免又是件麻烦事。 程易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继而问青青:“她有没有说几点回来?” 青青道:“小姐出门的时候我问过几遍,大约下午两点钟,今日有集市,小姐说她和唐太太有约。” 一般状况下,小离与廖诗虹有约,都不会太早归来。 辛宛若抱住茶杯的双手微微发抖,似是寒冷时候的颤栗。 她方才一气喝了许多茶,此时心烦意乱,喝得极慢。 程易见她如此,再问她:“复光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绑架的你?” 辛宛若道:“昨天晚上,辛家的大门口。” “复光将你绑架到什么地方。” 辛宛若道:“浪泼头,我逃跑的时候才认出来,那个地方我从前和阿木去过。” 程易又问:“那个救你的女人你不记得她的模样,那她有没有什么特征?” 特征? 辛宛若努力回想,想的都快犯头疼病。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都怪我没有认真看,我从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我实在太害怕。” 程易耐心地安抚她:“慢慢想,不着急,你已经到藻园,这里很安全,不用害怕。” 辛宛若想了好半天,好歹想起一星半点。 “我记起来了,她说她要拿两条命跟他们换我一条命。” 程易误解她的意思:“什么两条命,是有两个女人?” 辛宛若解释:“没有两个女人,是一个,她说什么一大一小两条命,那个换我的女人应该有身孕,所以才说两条命。具体情形我真的记不清,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这一次脸色惨白的人是程易。 辛宛若说一大一小两条命! 辛宛若说那个女人有身孕! 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青青。 青青忙不迭地赶过来,连何妈也赶过来。 程易问青青:“她去了哪里?” 青青与何妈面面相觑,然后青青才嗫嚅道:“小姐去了集市呀,和唐太太一起。” 这样的回答根本不算回答,小离和廖诗虹一起去集市,是空口无凭,谁也不曾亲眼看到。 他不再问青青,快步回书房拨电话。 第一次拨电话,电话机里没有任何反应,他才发现电话的插销被人拔掉。 寄畅园中,能进他书房的没有几人。 他暂且搁下插销的疑惑,第二次电话打通,接电话的是唐家的佣人周妈。 程易开门见山:“请问韩小离在唐家吗?” 诗虹从周妈手中接过电话机,告诉程易小离不在。 程易听出是唐太太的声音,生怕自己会听错,重新确认一遍:“小离今日当真没有和唐太太一起去集市?” 诗虹猜测他们又吵闹,反问程易:“我许久不曾出门,怎可能去集市?大概她不想待在藻园,自己走了吧。” 程易恍若坠入千尺寒潭。 两日后的深夜,小离在唐家现身。 周妈将小离迎进来,忙不迭地说:“听说韩小姐被人绑架,太太一直担心。” 小离问她:“诗虹睡下了吗?” 诗虹平常九点钟就会睡下,现在是凌晨一点钟,想来不会醒着。 周妈也不晓得诗虹睡没睡。 “我去喊太太。” 诗虹睡得极轻,周妈一上楼,她就听到声音。 待听周妈说小离在家中,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下楼,还是周妈在后面赶着,一路喊着她慢点,将拖鞋给她送过来。 诗虹冲上来抱住小离,眼眶立刻就红了。 “谢天谢地,你总算平安无事,我真怕你再也回不来。” 小离笑道:“我没事,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怎么会回不来。” “我都快急死,你还开得出玩笑。”诗虹松开她,上下查看,“有没有受伤?这两日你都在哪里?那些绑匪有没有对你怎样?” 小离始终微笑着,平淡家庭里的温暖灯光,唤醒小离的饥饿。 “我饿了,我好久没有吃过东西。” 还不等诗虹说话,周妈就先说:“厨房里有吃的,我这就拿过来。” 诗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站不太久,就拉小离在沙发椅上坐。 周妈转眼捧出一碗米饭:“韩小姐先吃着,我再去下一碗面。” 小离捧起米饭,不急不缓地吃着。 周妈趁着做面的功夫,又送进一壶温水来。 干米饭噎人,诗虹将水倒进杯子里,递给小离,小离直接将杯子里的水倒入碗中。 “你真的没有挨打受伤吗?他们是怎么将你放掉的?” 小离吃着自制泡饭,平静地说:“他们抓住我不久,我就逃掉,不是他们放掉我。” 小离表现出的平静,使她一点也不像一个才死里逃生的人,反而诗虹一个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替她心惊胆战。 “你是怎么逃掉的?” “我身上绑着炸弹,当天就逃掉。我从前被绑架过一次,所以有应付他们的经验。” 身上绑炸弹,诗虹听着都害怕。 “你胆子真大!你当天就逃掉,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他们一直在找我,我在山里藏了几日。” “你藏在山里?” 小离不解:“怎么,藏在山里有问题吗?” 诗虹道:“程易一直派人在山里找你。” 小离没有回答,继续吃饭,她也不会让程易找到她。 她藏在山里,一来是躲避绑匪,二来就是躲避十一哥。 等周妈将青菜鸡蛋面端上来,问诗虹是否要打一个电话去藻园报信的时候,诗虹才反应过来还有这一回事,对周妈说:“我都高兴糊涂了,你快给程先生打电话,他这几天找人都快找疯掉。” 小离拦住诗虹。 “不要给他打电话。” 诗虹仿佛走路绊一跤,自己想了一会儿后,先让周妈去休息,才缓缓问她:“为什么?” 小离道:“我和他结束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诗虹震惊片刻,又问一次:“为什么?” 她从前盼望小离能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可是当小离真的做出决定之后,她反而不容易接受。 汤面的热气朦胧了小离的眼睛,小离解释:“因为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 他们是两条相交线,从不相识到相识,过了相交点,各奔东西,从相识到不相识。 将要做母亲的人,心肠柔软如最嫩的花瓣,诗虹眼见程易这两日为小离奔波,到底于心不忍。 “小离,先不要说这些灰心话,别的我或许不了解,但是自你失踪那日起,他就不眠不休,四处寻找你的下落,整个永州都几乎给他翻过来。你如今既然平安,无论要做怎样的决定,都不该对他避而不见。” 第86章 重返凉州3 小离道:“他会担心我我知道,我们之间并不是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他对我的留恋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忘记我。” “你真的要放弃吗?你从前那些信誓旦旦呢?你们的感情不是已经渐渐步入正轨吗?我是早就放弃劝说你,我却没想到你会在我放弃之后也放弃。” “我是他的病,我们没有长久,我不得不放弃。” “什么意思?” 小离道:“一个人有病在身,放任不管,有朝一日就会病入膏肓,想要健康的生活,就必须除掉身上的病根。对十一哥而言,我就是他身上难以除去的病根,我的存在只会令他感到痛苦,我消失他才会快些痊愈。等他痊愈之后,他就会变回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十一哥。” “会吗?”诗虹反问,“我想你离开,他一定十分难过。” “我的离开会令他难过一段时间,但是他有妻子,有儿子,我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不重要的人,湮灭在他将来的生活之中。” 诗虹为小离难过:“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决定了。” 小离表面云淡风轻,可诗虹明白她内心一点也不好过。 “孩子呢,怎么办?” “十一哥以后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美满的家庭并不缺活泼可爱的孩子,所以从今以后他仅是我的孩子。” 小离没有哭,诗虹却哭了。 “我没想到你们终归没有逃过分别。” 天下间没有不散的宴席,小离反而安慰诗虹。 “我想我一定是前世欠了十一哥的债,所以今生来还债,债还完了,自该退场。虽然分手之后,彼此会难过一段时间,但是从此不必再受折磨,这也是一件好事。这道理从前还是你教我的,怎么你又想不开了呢?” 诗虹拿手帕拭泪:“那你以后要怎么生活?” 小离道:“我会离开永州,在放下他之前,都不会再出现在永州。” 诗虹惊讶地抓住小离的手:“你要离开永州?” 听小离说要离开,诗虹的心在顷刻间空空荡荡。 “是啊,你都决心要和他分离了,你怎么会还留在永州。” 诗虹心里一酸,又坠下泪来。 小离在做决定的时候哭过太多次,真到离别的时刻,就不哭了。 “快要做妈妈的人,别哭坏眼睛。诗虹,谢谢你这些时日对我的照顾。我嫉妒的人是苏恬,可是我最羡慕的人却是你。你和延平一定要好好的,也许我下辈子也会和你一样,遇到延平这样的丈夫,过你和延平一样的生活。” 诗虹还是止不住地流泪。 小离又劝她:“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绝对不会亏待自己。以后有机会,我会回永州来看望你们一家三口。” 诗虹道:“你说不亏待自己就不亏待自己了吗?你还要十月怀胎,你又不能再回苏家,你生产的时候身边连个照料的人都没有。” 小离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而且我还需要别人照顾吗?就算将我扔进深山老林里,我也照样能够活下来。那些年在七里湖,我不是也活得很好。” 诗虹明白大势已去,再不舍也无济于事。 “那么你要什么时候离开?我帮你准备东西。” “今天晚上就走。” 诗虹又是一惊。 “怎么今天晚上就走,延平今晚在报社,我还想等他回来之后送你。” 小离道:“不必延平送我,我自己可以走。” “你今天晚上预备怎么走?” 小离道:“我有我的办法,但是需要你借给我一笔钱。” 诗虹对小离满满的担心。 “我可以借你钱,但是至少也得等明天再借给你,你三更半夜离开永州我绝对没办法放心。” 十一哥的人四处在城中搜查,小离想躲开他的眼线,从永州离开,三更半夜是最好的时间。 小离道:“等到天亮,我可能就走不掉,十一哥消息灵通,也许他明天一早就会发现我在你这里。” 诗虹眼含不忍地望着小离。 小离软下语气,打感情牌。 “诗虹,你忍心看我再回去经受一遍痛楚吗?如果你突然知晓延平另有妻儿,如果你的存在会令延平感到痛苦,你也一定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对不对?” 从前的纸上谈兵落到小离的实际生活中,诗虹才明白她从前想的太过简单。真正的放手,需要莫大的勇气,需要承受一番置之死地的痛楚。 小离仍然在笑,笑的诗虹心疼。 小离说:“我在他身边的每一分钟都不开心,我已经失去最重要的人,你忍心看我继续埋没在忧郁之中,连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吗?” 诗虹被小离打败。 “我给你钱,但是我要送你走。” 小离拒绝:“不要。” “为什么不要。” 小离背过身,许久才深吸一口气,说:“因为心里太难过,因为身体里的坚强没剩多少,所以不要。” 诗虹没敢走到她前面去面对她,她不能将她从坚强的壁垒里推如脆弱的深渊。 “好,我不送你,你要多少钱?” 小离安抚下情绪,自己回过身。 “如果可以,借我三百块。” “我去找。” 离开永州,小离选的是水路。 星光凌乱,洒在海上,洒在她的眼眸之中。 小离躺在船上,船下是一片海。 水声哗哗,是船夫在划桨。 永州或明或暗的灯光也是星,那些星离她越来越远,远到不切实际的距离,成了故事里的海市蜃楼。 海的远方亮着灯塔,顺着灯塔的方向,有一座小小的海岛隐藏在无边黑暗中。 那时她曾经游过一片海,拼命抵达过的小岛。 小岛的沙滩上,晒着渔网和海带,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小孩子会赤着脚丫捡好看的海螺贝壳,然后托人拿出岛售卖。 咸湿的海水溅在小离的脸上,轻易打碎她阳光灿烂的回忆。 眼前还是凌乱的星,深黑的夜幕,茫然的未来。 两个月后,凉州。 小离下班之后,回到自己十平米的出租屋。 出租屋的绛红色房门外,小离见到姜南泽。 两个月来,她做好心里准备,哪怕是见到程易她也无惧,更何况是见到姜南泽。 她没有躲避,冲姜南泽微微一笑,道声:“许久不见。” 姜南泽别扭地站在她面前,也回声许久不见。 与上次见她相比,她胖了一圈,因为穿着瘦衣服,能够看出小腹微凸。 小离手提着一个编织袋,她从编织袋中取出钥匙,打开房门,请姜南泽进内。 十平米的出租屋内有条不紊地摆着床、沙发、玻璃圆桌,脸盆、水壶等等,除了没有煮饭的地方,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姜南泽在等待小离的时间内四处转过,租们都在走廊尽头的公共厨房内煮饭。 小离请姜南泽在沙发上坐,还为他泡一壶绿茶。 姜南泽四下打量小离的住处,她将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显然有长居于此的打算。 小离没问姜南泽如何找到自己,也没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她什么也没有问,她从编织袋中取出请人裁好的棉布,坐在床上缝一件小孩子的衣服。 姜南泽吹着滚烫的茶,皱巴巴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浮动,他主动问小离:“你搬到这里多久?” 小离回答他:“没多久,一个月,你不清楚吗?” 姜南泽被她戳穿,也就不再假装自己不知情。 “听人说你眼下在一家小钱庄工作,那里的待遇还好吗?” 小离手上的棉布,就是今日发薪水才买来。 “足够温饱。” 姜南泽道:“那你就没想过换一份工作?” 小离道:“工字不出头,没有这个必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积累经验,无论是大银行小钱庄,将来对我都有用处。” 姜南泽见她想的久远,心里渐渐没了把握。 “离开永州之后,你去了什么地方?” 小离停下针看着他:“我去什么地方重要吗?横竖你都已经找到我。十一哥在吗?我想和他谈一谈。” 十一哥守株待兔,小离白绕一个大圈子,还是没有逃过他。 姜南泽却道:“十一哥不在。” 小离的针涩在手里,片刻之后才重新低下头缝制。 姜南泽忙解释:“十一哥最先来这里找你,他一直没等到你,后来永州出了非常紧急的事情,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去处理,才单留我在这里等你。” 小离轻轻地嗯了一声,手下的针也越走越快。 姜南泽解释了半天,口干舌燥,喝一口八分烫的茶,说:“你要不要收拾一下东西,我送你回去。火车票可以买夜间的,我在火车站有朋友。” 小离一动不动。 姜南泽尴尬地坐在沙发上,杯中的茶水喝干,才又讪笑着说:“你现在身子不方便,有什么笨重的东西我可以帮你收拾。” 小离已然动气,她突然将针线掷在床单上,站起身问他:“你是他的走狗吗?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第87章 永不谅1 小离的话说的难听至极,姜南泽也没有生气。 “我也认为你应当回去。” “我为什么应当回去?” 姜南泽的话像是一把刀:“因为你进去不苏家的大门,苏家根本不可能认你这个女儿。在这个世上,你仅有十一哥一个亲人。” 姜南泽说得出这番话,就代表他对她的情况如指掌。 被现在的朋友发现从前的丑事,绝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小离怒道:“你错了,这世上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过一段时间连他也不会关心我,比如我今天见到的是你,而不是他。” 十一哥如何为她着急、为她忧心如焚是姜南泽亲眼所见,小离说这些绝情的话,姜南泽都替十一哥伤心。 “洪爷被炸,生死未卜,他的确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他如果不关心你,也不必留在我这里等你。” “如果没有孩子,大约连你也不会留。” “十一哥不是这样的人。”姜南泽情绪激动地反驳,“一定是你误解他,你随我回去,你们将彼此的误会解释清楚,一切不就烟消云散了吗?” 小离道:“两个人之间没有信任,再寻常的事情也会生出误会,两个人之间如果有信任,能够站在彼此的立场来考虑,任何误会都会烟消云散。” 姜南泽道:“你自己固执,任何结果由你自己承担,可你的孩子呢?难道你愿意他在一个不完整家庭中长大?” “即使我回到他身边,孩子依然是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长大。” 姜南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十一哥一定会娶你,你不信任他,对我多少该有一点信任,我替他保证。” “要他抛妻弃子来娶我吗?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需要他这样做。一个表面上的完整,他不快乐,我不快乐,纵然长久,也是怨偶。” 小离用小剪刀剪断衣服上的针线,将衣服收回编织袋中。 姜南泽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小离收拾起小衣服,开始收别的东西。 “你从前交往过许多女朋友,每次分手都是因为厌烦了,没意思了,你认为还有感情的人分手是个错误,但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和十一哥的确还有感情,我继续留下,无非是拿过去的情分拖累他,时长日久,曾经积累的情分会一点一点被消磨,而我用尽办法,也没有办法再积累新的情分。所以我的离开,是迟早的事情,我不希望等所有的情分消磨掉之后,两个人变成仇人。” 姜南泽听得懵懵懂懂。 “我从没有经历过你们这样的事情,我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小离道:“比如说你现在喜欢一个女孩子,你的喜欢会令她受到伤害,你还会继续喜欢她吗?” 姜南泽想了想,回答:“我会继续喜欢她,但我会表现出我讨厌她,让她远离我。” “你不愿意伤害那个女孩子,我也同样不愿意伤害十一哥,伤害我们所剩不多的感情。在我预见到将来之后,我终于有勇气一点一点离开他,所以希望你理解我,不要阻碍我,不要再让我回到从前。” 说话间小离已简单地为自己打一个包裹,任何住所,为躲避十一哥,她都可以舍弃。 姜南泽拉住她手中的包裹。 “你说了这么多,可我更清楚他时时刻刻盼着重新见到你,盼着你能回到她身边。你离开,我从来没有见他快乐过。” “他盼望见到我,但他潜意识里早就不想见到我。” 姜南泽夺过她手中的包裹,那里面有小离为数不少的一笔现金,是她为生产所准备,她过得再苦也没有动过的一笔钱。 姜南泽拿着她的包裹,不肯还给她。 “依我对十一哥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放手。你就算不回去,也至少该等一等他,和他说清你心中所想。” 小离也攥着包裹,不肯松手。 “请你放我一次,我会马上离开。” 姜南泽认得清现实。 “我不能放。” 小离果断松手,为了不见十一哥,她可以舍弃那笔钱。 “那我们就不必再谈。” 她转身出门,姜南泽先她一步拦住门。 “即使十一哥肯放过你,他可能让你带走孩子吗?无论你去什么地方,他都可能找到你,这仅仅是时间的问题。十一哥的为人我比你清楚,他要做一件事情,绝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为了除掉秦爷,可以让我在他身边埋伏十年之久,单从我这一桩小事,你就可想而知。” 小离的心情暗沉下去,因为姜南泽并没有骗她。 姜南泽将包裹还给她,也将结果告之她。 “你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可能找你到天涯海角。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可能放过你。” 他见她似有犹豫,再接再厉:“十一哥是个讲原则讲道理的人,你讲的清楚,他绝对不可能为难你。可你丢下一切一走了之,在我所不了解他的那一部分,在他自己所刻意隐瞒的那一部分里,他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你自己回去,还有转圜的余地,大家可以坐下来谈清楚,但你若是被他抓回去,恐怕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姜南泽所讲述的可怕部分,小离没有见识过,所以也就没有畏惧之心。 她想他不肯放手,无非是因为小孩子。 如果他真的喜欢孩子,她可以放手,这个问题她从前就考虑过。 考虑归考虑,但是真正做出决定,她还是劝了自己许久。 “我可以将孩子交给他,他得到孩子,就不必再找我到天涯海角,不必关心我是生是死。” 姜南泽为她担忧,大概是十一哥在她面前掩饰的太好,所以她真的不了解十一哥为人。 “韩小离,你再好好想想。十一哥能从九海那样的地方混出来,他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 小离不要再想:“我希望在凉州多待一段时间,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请你不要立刻去告诉他我的下落。” 姜南泽道:“在你考虑清楚的这段时间内,我不会告诉他你的下落。” “谢谢。” 小离争取到停留在凉州的时间。 争取到的时间,她没有用来思考,而是在苏家的铁门外,兜兜转转。 大门进不去,苏家的围墙却不高。 有枝叶从墙内蔓延到墙外,那个熟悉的地方,她爬个墙就可以进去。 她遥望着墙内的房屋,在她离开凉州之前,她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她必须做完,否则那永远是她的心病。 这个时间,苏太太大概在午休。 记得第一次到苏家,见到苏太太,就是通过爬墙。 但是这一次,她不必再爬墙,因为身后有个人在唤她的名字。 “韩小离?” 小离回头,那个穿着天青色夏装喊她的女子,正是苏恬。 苏恬面带微笑:“我远远看着就像你,你既来了,怎么站在墙边不进去?” 不进去是因为进不去,但是小离没有说。 “你可以带我进去吗?”小离问。 苏恬一怔,又笑道:“这有什么不能,你跟我来。” 小离跟在苏恬身后,一路走过熟悉的道路,见到熟悉的面孔。 园子里小狮子的嘴巴不再喷水,花花草草也不如从前茂盛,小离跟随苏恬穿过最后一道月亮门,就到了苏太太的住处。 苏家的人见假小姐归来,躲在暗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小离就当自己是个聋子。 苏恬先让小离在外间等候,自己则进内间去请苏太太。 空旷的外间,稀稀落落地摆着几件家具,许多从前的家具都不见了踪影。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子窗,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是一个一个的小方格子。 苏太太由苏恬陪着出来的时候,正有一个格子的角落在小离腮上。 苏太太的目光比透进来的太阳光更强烈,更让小离睁不开眼睛。 她问小离:“这位姑娘,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站在我的家里?” 小离今日既是来认错,就少不得一一承受。 她回答:“我姓韩,叫韩小离。” 逆着强光,苏太太的脸色是阴沉。 “你是今天才知道自己叫做韩小离吗?” “不是。” 小离跪在苏太太面前。 苏太太退开一步,不接受她的跪。 “你既然知道自己不是苏恬,就不该到苏家坑蒙拐骗。你骗的不是钱财,而是一个做母亲的感情。你到底有怎样一副歹毒的心肠,才能忍心欺骗一个饱受折磨的母亲?” 小离伸手抓苏太太的衣摆,可是她连碰都没有碰到,衣摆就闪到一边。 她的手抓空,手心扑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她低着头,有血有肉的苏太太不肯接受,她就对沉在大理石地板里的暗影喃喃。 “我做错了事情,我今日是来道歉的。” 苏太太言辞锋利,她恨毒了韩小离。 “认错就可以挽回一切吗?你哪怕知一万次错,也无法抹去你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你对我造成的伤害我可以忍耐,可是我的女儿呢?任何伤害她的事情,哪怕一丝一毫,我都绝不原谅!” 第88章 永不谅2 小离直直地跪在那里,面对控诉,只是沉默。 她沉默,因为苏太太没有一点冤枉她。 她既做错事情,无论是什么后果,她都应当承受。 苏恬见母亲与韩小离两人彼此僵持着,便走上前来,试图打破僵局。 “妈妈,不如让韩小姐先起来吧。” 苏太太道:“她起不起是她自己的事情,与我何干?” 苏恬小时候,蓝荷送她跟邻居的老中医学过几年,她虽然没有为小离切脉诊治,但是望她神色与身形,就像是有孕在身,且孕后保养不足,气虚血亏。 苏恬又在母亲耳边小声提点。 “妈妈,她好像怀有身孕,久跪怕是不好。” 苏太太的冷笑像冬日的冰碴子,扑打在脸上,几道血痕都打出来。 “你也配生孩子!别得意的太早,老天让你生孩子,是派个恶人来磨你。你这样的品性,也唯有自己的至亲骨肉才能让你掉几块肉。你尽管等着,来日待你生下一个孩子,我就将他抱走三年五年,还你的时候也说一声我错了,到那时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谅解。” 小离的所作所为,苏太太不能谅解,苏恬自小在底层摸爬滚打,各样心境都体会过,反而能够看开。 “妈妈,算了,我都回到你身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苏太太怒视着小离:“我也希望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可是她却非要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她转而又对苏恬说:“这个女人的骗术极厉害,妈妈甚至都上过她一次当,你可莫要被她伪装出来的可怜骗到。你的好心,在好人眼里是好心,在恶人眼里就是拿来利用的工具。你以为她是真心忏悔吗?她极有可能是被人抛弃,无路可走才回到这里忏悔。” 苏太太盯着小离三个月的肚子,她回来的原因昭然若揭。 “她如果有心忏悔,为什么我百般千般对她好的时候,她不忏悔?如今她假惺惺地出现,无非是想故技重施。这一次就算她没有任何企图,是我冤枉她,那她也是自作自受,活该被冤枉。” 苏恬见母亲意志坚决,无法再劝,就对小离说:“韩小姐,地上冷,你自己请起吧,你跪着也是无济于事。” 小离没有动,苏太太却是不耐烦,高声喊祝二姐。 祝二姐一直躲在角落里探头观看,此时听到太太的叫声,立刻就到跟前。 “太太。” 苏太太吩咐祝二姐:“将姓韩的这位小姐赶走,我不想再见到一个贼。” 祝二姐不得不动手,她上前拉小离的时候,小离终于主动开声。 “我虽然是个贼,可是在我心目中,我一直将您视作母亲来敬爱。” 苏太太感到恶心。 “我受之不起!一个一开始就新心存不良的骗局,你竟然还能生出敬爱?收起你那些低贱扭曲的感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掠夺。” “在你享受着我的母爱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亲生女儿的处境?她也许在受人欺负,也许饥寒交迫,也许正等着我去解救她出苦海。可是因为你蒙蔽了我的双眼,她的一切苦难我都不知道。你占据了我解救女儿的时间,对一个母亲而言,你能体会到那漫长的时间意味着什么吗?你令我充满自责,却来求我的原谅,你认为可能吗?” 小离道:“我以为苏恬许久之前就不在人世。” 苏太太道:“你用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白简直无耻,苏恬不在人世,会有我这个母亲为她伤心为她流泪;苏恬不在人世,不意味着你可以来窃取属于她的一切。你这样没良心的人,不该来求我的原谅,而是应该回到你亲生母亲面前重新接受一遍教育,或者直接去接受法律的制裁。” 小离内心所感受到的羞辱,如同翻涌的江河。 苏恬也认为她母亲涉及小离生母的话过了分,急忙上前制止。 “妈妈别这样,再怎样当初也是小离一家收留过我。” 苏太太道:“收留是收留,但是有没有心存歹念,却又难说。” 苏太太又厉声向小离喝道:“你快些走吧,苏家不欢迎你。你再不走我就要喊警察来了。像你这样的诈骗犯,至少应该判上十年八年。祝二姐,出去将浇花的那桶水提进来,将地泼干净。” 小离不走,祝二姐真的将水提进来,苏太太也真的下令:“泼。” 祝二姐为难,看看苏恬,又看看苏太太,再看看小离。 苏太太和祝二姐生气:“我让你泼地,你没有听见吗?” “妈妈……” 苏恬再想劝,却见苏太太已经亲自动手,将木桶里的水泼到地上。 说是泼地,倒有大半泼在小离身上。 小离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可她还是不动。 苏太太更动怒火:“你还不走?你是癞皮狗吗?我告诉你,你少要痴心妄想。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贼,是个人格低劣的小人。我在你身上上过一次当,绝对不会上第二次,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祝二姐,再去提一桶水进来。” 苏恬只怕提完这一桶,再来一桶,没完没了。 她见今日闹到这般,不得不半拉半劝地将她母亲送回房中歇息,临走前又丢给祝二姐一个眼色,让她先劝小离走人。 祝二姐劝不动,也担不起责任,最后还是让人将小离强行送出苏家的大门。 铁门关牢,铁门内的人与物,成为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她隔绝的冰冷世界。 她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仿佛是疲惫,又像是醉酒人的无力。 既然如此,那就如此吧。 除了如此,她还能怎样。 有些债,这一生注定卸不下,注定要背负着走完全程。 她回到自己窄小的居室,倒在床上。 身上的衣服又湿又冷,可她连换下来的力气都使不出, 她前所未有的疲惫,疲惫的仿佛连喘息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极度疲惫的状况下,她唯有用睡眠补充体力。 这一睡天就黑了,睁开眼睛,天是白的,可再睁开眼睛,天又黑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她在不知不觉中睡过一日两夜。 如果不是姜南泽来探望她,她甚至可能睡更久。 她那日从苏家归来,连房门都不曾上锁,姜南泽来探望她,木门一推就开。 小离睡久了,姜南泽将手放在她额头上的时候,她也有点意识。 “这么烫,你发烧了!” 小离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姜南泽问:“你说什么?” 小离低低地喊了一声疼,连气息也是烫热的。 姜南泽正在房间内翻体温计,听见她喊疼,忙反回来问她:“你哪里疼?” 小离双眉拧成一团,虚弱地回答:“肚子疼。” 姜南泽这下也顾不得翻体温计,开门就走,去请医生。 医生请来,检查过后,说是动了胎气,又受寒发烧。检查过后,给她调药,挂上点滴。 医生临走嘱咐姜南泽好生照顾,又告诉他因为是孕妇,能用的药少之又少,虽然不是重病,但是治起来,也真是病去如抽丝。 送走医生后,姜南泽去公共厨房找到一壶热水,然后倒了一碗,垫一块木板放在床上,去温那流淌药物的软管。 软管里透明的液体滴答滴答滴答,时间漫长而又短暂。 小离躺在床上,还是昏昏沉沉。 “十一哥……十一哥……” 她偶尔会喊两声,大概是在梦中。 她为了十一哥命都可以不要,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 若因为十一哥有妻室,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十一哥对他的妻子并没有多少感情,至于闯闯,是否是十一哥的骨肉也无法断定。 他正想不通的时候,小离睁开眼睛。 她看着姜南泽说:“十一哥,孩子找不到了。” 姜南泽明白她是将自己误认。 他将她没有打针的左手轻轻放在她的腹部,安慰她:“你的孩子还在,孩子很好。” 小离摸到那块血肉,睡梦中被苏太太抱走孩子所产生的恐惧也随之消失。 她又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这一句姜南泽就分不清她到底是对谁所言。 她又睡过去,晚上喝一点粥的时候,才被喊醒一次。 高热的情形下,肠胃也罢工,喝下去的一点小米粥,到半都夜全吐出来。 折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的上午,小离才彻底清醒。 房间还是她的房间,人也还是她一个人,但是房间内多出一个绿玻璃药瓶。 昨天打完的药瓶收在桌上,姜南泽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身子沉重的像一堆死肉,小离努力爬起来,探身去摸绿玻璃药瓶。 冰冰凉凉的药瓶里还剩最后一点底,她疑惑地看着药瓶,又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手背僵僵的,又有点青紫,的确是打过针的痕迹。 她什么死后打过针?她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她意识到自己生病,她甚至在睡梦中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她并不记得自己请过医生。 她艰难地起身,趿上拖鞋,扶着墙走出去观望。 这个钟点楼里的邻居们都上工去,她却听到公共厨房里刀案相击的声音。 第89章 车站离别1 热油在锅里丁丁当当响着,平静的油面,不时爆出一两点滚烫的油星。 姜南泽认真观察锅里的热油,根据花生油的颜色,揣测青菜和胡萝卜下锅的时间。 油在热锅里,由淡黄变作金黄,姜南泽没有做菜的经验,又好奇金黄之后会变成什么颜色,所以耐着性子静静地等着。 呼的一声,锅里的油变成火,团成一团,直扑而出。 姜南泽拿着锅铲,连连后退。 锅里的火还在呼呼烧,并且将墙上贴着的隔油纸燎黑,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正不知该如何挽救时,小离快步进来,捡起掉地上的锅盖盖在火焰上,将锅从煤炉上端下来。 厨房内一片狼藉,胡萝卜凌乱地摆在案板上、滚在地上、贴在菜刀上,柜子里的盘碗都被胡乱摆在切菜桌上,挂在墙上的竹筷笼,里面居然就剩下一根筷子。 看样子没发火灾之前,厨房内就发生了战争。 小离站在废墟里,动手收拾战争后的残骸。 她方才因为救火走得快,此时连连咳嗽。 姜南泽见状,赶紧拦下她,从她手里夺过盛菜的竹篮,放在一边。 “你病得厉害,别做这些事情。我可以做好的,相信我。” 说这样的话,姜南泽自己都心虚。 小离反问他:“你知道锅怎么刷吗?” 姜南泽想了想,回答:“得有个锅。” 小离都快被他逗笑了。 “当然得有个锅,还是个才发生过火灾的锅,除了锅呢?” 姜南泽要过饭,可真没做过饭啊,就连昨天晚上煮粥,也是请别人帮他煮的。 “除了锅还应该……还应该……”他见水龙头滴滴答答,便跳过去指着说,“还应该有水……对吧?” “对。” 姜南泽猜对一个也高兴:“我就一直觉得我是个天才,果然我就是个天才。” 小离不预备打击天才了。 “除了锅,还要水,还要丝瓜。” “你确定?丝瓜不是吃的吗?拿来刷锅?” 小离纠正他:“是晒干的丝瓜?” “晒干的丝瓜?”姜南泽对比着晒干的鱼来想象晒干的丝瓜,还是没办法接受丝瓜能刷锅的现实。 小离原本用的一个丝瓜是挂在墙上的,此刻已不见踪迹。 厨房的房梁上挂着一个竹篮,她请姜南泽帮忙将篮子解下来,取出一个新的干丝瓜。 “你看,就是用这个。” 姜南泽从小离手中接过干丝瓜,晒干的丝瓜仅剩下白色的脉络,吃自然是无法下咽,但是软硬适中,正可以用于刷锅。 “原来干丝瓜长这个模样。”姜南泽佩服广大人民群众的智慧,“我去试试。” 他走到锅边,掀锅盖之前,却又犹豫了。 “不会还有火吧?” 小离自己走上前,打开锅盖。 一股呛人的烟味扑鼻而来,发生过火灾的铁锅内漆黑一片。 “我先教你怎么刷。” 姜南泽见小离动手,又抢过来。 “别别别,你别动手,你找个地方坐下,用语言教导就可以。我一向是混一等人路线的,给个眼神就懂,今天遇到重大难题,就混混二等人路线吧。” 小离站不长时间,就找个板凳坐下,一面教他怎么刷锅,一面收地上乱糟糟的菜叶。 等姜南泽将锅刷完,小离也将地面收拾干净。 吃菜小离是不指望了,好容易指导着姜南泽将米淘洗干净,放入锅中,又用光了煤炭。 小离说:“去楼下搬一袋,在楼东边的墙角。” 姜南泽十几分钟就将煤炭搬回一小麻袋,小离说:“用煤铲将煤放进炉子里。” 姜南泽按照小离指导,添煤燃火,片刻间就是一屋子呛人的烟雾。 “快开窗快开窗。” 小离说话的同时,厨房内的两扇大窗也通通打开。 小离猜道:“昨天下雨了吗?” 姜南泽回答:“昨天半夜下过两个钟头的暴雨。” “难怪,你带回来的煤炭一定是湿的。” 姜南泽一头雾水地回答:“是湿的。” 小离睁大眼睛:“是湿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姜南泽还白痴着:“湿的……湿的不可以烧吗?湿的和干的有什么不同吗?” 湿的当然不可以烧,烧着的结果就是被浓烟呛死。 小离不住地咳嗽着,一面是因为病,一面是因为呛。 浓浓的烟雾将她裹住,她忽而想起在石狮岛上的某个清晨,因为烟囱不通,烧火时也是今日的浓烟滚滚。 她想起多年前的石狮岛,也就想起多年前的十一哥。 石狮岛上没有煤,煮饭烧的都是木柴。 有时捡到粗壮的木柴,就要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劈开。 十一哥那时身上有伤,可还是会在她睡着的时候,背着她在院子里劈柴,等她发现,死活拦住,才不再劈。 劈好的柴,放进灶里烧,烧着了照旧是浓烟弥漫。 浓烟也是平淡生活的一部分。 昨日的浓烟与今日的浓烟重合,她一直期盼的生活就在眼前,可惜烟雾散开,眼前人是姜南泽。 她起身,此时她身子再难受,未免整个厨房被烧掉,她都不能再放任姜南泽。 从外面弄进来的煤是不能烧的,她就先借用邻居的,好在大家借来借去都借惯了,等邻居回来之后,交代一声就可以。 姜南泽在吃饭的时候惭愧无比。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粥盛出来,摆上桌。 桌上的花鸟桌布三天没有洗过,小离将旧桌布收起,又换了一条干净的蓝格子桌布。 姜南泽替小离盛一碗粥,细心地吹凉。 小离坐在桌前,一直以手撑额略做休息,此时见姜南泽递碗过来,忙说谢谢。 姜南泽都不好意思听她说谢谢。 “不用气,不用气,我下次努力。” 小离笑道:“不用努力,你做一两次玩玩而已,又不是每天做。” 姜南泽试探着问:“十一哥也像我这个样子吗?” 小离怔了一下,继而默默地摇了摇头,没有抗拒回答姜南泽的问题。 “他煮饭非常好吃。” “比你呢?” “不能比。” “什么意思?” “如果要比,我煮的饭就成□□了。” 姜南泽喝一口小离煮的菜粥,味道蛮不错。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就说很可口。” “那可能是你饿了,我煮的饭,饿的时候是好吃的。” 姜南泽将碗再往小离面前推一推。 “你也快吃吧,你都有好久没正经吃过东西。” 小离自己煮的饭,她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 “你怎么了?”姜南泽奇怪。 小离还是用手撑着头,无力地说:“太苦了。” “苦?” 姜南泽又尝几口自己碗里的菜粥,味道清淡,并没有苦味。 难道一个锅里会做出两种味道? 他目前还没有这个功力,他估计小离也没有。 姜南泽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你的病才好一点,你是嘴巴里苦。” 他想起厨房的搪瓷罐里装着白砂糖,就起身将整个糖罐取了过来。 “你口里发苦,配一点白砂糖比较容易吃下。” 他用糖罐里的小铁勺挖了半勺白砂糖给小离,小离将白砂糖在粥中搅开,又说一声谢谢。 姜南泽道:“别总跟我说谢谢,我除了差点将厨房烧掉,也没做什么。” 小离微微一笑,努力吃下半碗粥,中间歇一会儿的时候,问他:“等会儿吃完饭,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姜南泽问:“什么事情?” 小离道:“我答应过的那件事情,不会食言。我是一定不见十一哥了,我也不会在这里久留,但是等生产之后,我会再回到这里,到时候你可以将小孩子抱回去交给十一哥。” 姜南泽停下碗筷。 “我怎么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小离对上他的目光:“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回去了。” 姜南泽别开头。 “我会回去的。” 他继续吃碗里的饭。 小离道:“你回去之后不要告诉十一哥我在凉州,你可以说你找遍凉州也没有找到我。十一哥不相信我,可他相信你,你这样说了,他应该就不会再到凉州找我。等时间一长,他习惯了我的不存在,就会忘记我这个人。” 姜南泽道:“你别这么说十一哥,你们之间的问题我不明白,可是他除了打过你一次,对你并没有任何不好。就连那次他打你,也是你有错在先。而且他并没有真打,若是真打,三个你也受不住石久的鞭子,他拿石久吓唬吓唬你罢了。” 小离打断姜南泽:“好了,不要再提从前的事情。眼下的情形就是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会想办法跑到一个深山老林里,到时候我若死在深山老林里,孩子也没办法交给十一哥。” 姜南泽道:“你真的这么绝情?你真的不回去?” 小离道:“我回去做什么?亲眼看着感情一点一点被消耗掉,最后饱受折磨?你一直说你不明白,那么我就简单的告诉你,我留在他身边,他不会快乐。我退出,才能将一切痛苦结束。” 第90章 车站离别2 在辛宛若与韩小离之间,姜南泽是站在小离一边的。 “我不清楚十一哥为什么会娶辛宛若,但是我清楚他心里一定有你。” “从前有我,可现在不是从前,将来就更无法保证,人心是会变的。” 姜南泽长叹一声,他第一次词穷,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去劝一个人。 十一哥在娶辛宛若这件事情上,真的是辜负了韩小离。 男人与女人的思维不同,十一哥或许以为无妨,他娶辛宛若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会将韩小离远远推开。 眼下的问题已不是他能够解决,姜南泽说:“等你病好之后我就会走。” 小离道:“你在火车站不是有熟人么,你今天就去买火车票,能买到今天的车票你就今天走,能买到明天的你就明天走。我吃饱饭后就有力气,我会亲自看你上火车。” 姜南泽道:“为什么一定这么急迫?即使不因为十一哥,我也是你的朋友。” 小离直言:“因为我不要任何人看到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姜南泽于是懂了,理解她之后也不再坚持,与照顾她身体上的疾病相比,更重要的是为她保留自尊。 姜南泽答应她:“好,我一会儿就去买车票,你的病还没有好,记得按时打针。” “你不必担心我,无论遇到任何困难,我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就算到了世界末日,我也是存活到最后的那一个。等孩子满月之后,我会来这里等你,但是如果你出卖了我,做了叛徒,你也再不是我的朋友。” 晚间的火车站,在顶灯的照射下,幽蓝一片。 小离在离别的站台上,目送火车缓缓驶出。 姜南泽坐在车内,道路两旁的建筑渐渐后退。 小离已是转身要走,他透过蒙尘的车窗,遥望着幽蓝夜幕下她纤瘦的身影,在她蓦然回首的刹那,对上她明亮的双眸。 他的目光,穿越人群而来。 四目相视,他的心里涌动着眷恋哀伤,别样的情绪在他体里沸腾翻滚,那一瞬,天地万物,寂静无声。 然而隔着长距离,他的心情小离无法体会。 她挥手,冲他笑,只是在送别一个普通的朋友。 他也在笑,尽力的笑,他心里清楚她是巴不得他快些走,巴不得不要再见到他。 第一次他没有躲避她的目光,第一次他迟迟不肯放开她的目光,可是火车渐行渐远,她明亮的双眸,也溶入了蓝色的夜幕。 今次别离,不知何日才能再度重逢。 即使重逢有日,她也是与十一哥团圆,又与他什么相关? 想来想去,终究是造化弄人。 车速抛却小离的身影,带着决绝的势头一往直前,然而人的感情若也能轻易割舍,世间也就少掉大半的苦楚。 火车渐行渐远,战争却渐行渐近。 十三号,北方开战了。 战争是个蛮横的不速之,没有任何商量,就踹你家的门,吃你家的东西,打你家的娃,烧你家的房。 敌人从小金岛攻来,由于两省保安司令任闵生采取不抵抗政策,使得日本军越过流河天险,如入无人之境。 姜南泽坐的那辆火车被困在藏南山,敌人炸断铁轨,笨重的火车像是被抽了筋的龙,伏在断轨上寸步难行。 凉州是十五号被攻城。 任闵生在第一时间退向安全后方,但凉州仍有不放弃的爱*官坚决抵抗。 敌军攻城时,西边的天烧成一片红海。 往日繁华的街道上,挤来挤去满是逃命的人。 大家乱逃乱撞,一会儿听说城东安全,就一股脑地涌向城东,一会儿听说城南安全,又转道赶往城南。 炮声轰轰隆隆,道路两旁的建筑物熊熊燃烧,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残忍的明亮。 明明是黑夜,却好似谁用箭将太阳射碎,因而所有的光芒,在一天之中爆发,露在外面的皮肤像泡在滚烫的油中一般,赤红灼痛。 有马车拉着几家人的行礼在街上前行,有时受到流火惊吓,就不受皮鞭的控制,左右蹿撞,造成一团撕心裂肺的混乱。 因为没有听到太多消息,因为不相信敌人会在眨眼间打来,大多数人都与小离一般后知后觉。 小离所住的一带,凌晨五点钟才被炮声惊醒。 屋子内一阵天旋地转,头顶的吊灯摇晃不停,落下来的灰尘迷住她的眼睛,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发生地震。 楼道里喧闹尖叫声似炸了锅,人们轰隆轰隆地往外跑,小离也来不及多想,披了一件衣服,也跟着往外跑。 等她逃到楼外,明白是炮声不是雷声,那声音就可怖起来,一下一下,仿佛是谁拿剪刀剪她的是神经,时刻有致命的危险。 惊恐之中,连小孩子都忘记哭泣,双臂搂紧母亲,眼神呆滞地看着奇怪的一切。 劫后余生,几个男人在谈论。 “是在哪里打起来的?” “看样子西边的车站。” “天呐!怎么这么快,城里的军队都是摆设吗?” “你听声音,打的正激烈。” “现在哪里是安全的?”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二宝娘,二宝娘,别愣在那里,快过来……” 又是一阵紧密的炮弹响,是守城的军队与敌军在酣战。 远处的一家橡胶厂被投入几颗炸弹,黑稠的浓烟团团上滚,然而所有人都在逃命,即使此时手中就拎着一桶水,也任由火焰张牙舞爪,无暇泼在烈火之上。 小离看着乱成一团的世界,发不出任何声音。 橡胶厂的火势借助夜间的风,由远及近地蔓延,比任何一场凶猛的瘟疫都来的可怕。它虽然依旧在看得见的远处发疯,但是很快它就会烧到自己眼前,烧掉那些红色的砖瓦、白色的高墙,烧掉那些青翠的树木、鲜艳的花朵,将一切一切的鲜活都化为灰烬。 混乱之中,找孩子的找孩子,找娘的找娘,小离孤零零地站着,动荡不堪的世界里,仿佛仅有她一个人。 她伸手摸肚子,庆幸她的孩子就装在肚子里,她活着他就活着,她不需要找。 孩子没有问题,她又想起她的母亲,不,应该是苏太太。 她单身一个人,危险也就小许多,可是苏家是一大家子人,这样残虐的战火,他们会不会遇到危险? 小离赶到苏家的时候,苏家早就乱完。 □□点钟的天空被炮弹的阴霾笼罩,苏家的大门敞开着,她没有在苏家见到苏太太、苏老爷,也没有见到苏恬和她的丈夫。 整个苏家,她就抓到一个在厨房里粗使的厨娘。 那个粗使的厨娘因为爱占便宜,拚着不要性命,也要搜罗够苏家的衣物碗盘等等。 小离问厨娘:“老爷呢?太太呢?” 那厨娘从前喊惯了小离小姐,一时间改不了口,仍然喊她小姐。 她将手上的包袱往身后藏了藏,说:“小姐……太太她早走了。” 小离急切道:“走去哪里?” “太太和小姐前些日子就随姑爷去了宁海。” “那老爷呢?” 厨娘道:“老爷没去,许是在银行。” 小离快速赶去银行。 苏家的银行在城西,城西是整个凉州受难最惨烈、被炸死人最多的地方。 所有城西的人都拼命往外逃,小离却想尽办法要挤进去。 硝烟弥漫,血腥浓重,城西的街道上,人都是死去的人。 小离走在街上,就仿佛走在恐怖片里的鬼城。那隆隆的炮火声,反而是她唯一能拿来壮胆,唯一能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个活人的东西。 银行大楼被空投的炮弹炸掉屋顶,里面还有七零八落的火。 银行内部已经逃得没人,能留下来的,都是横七竖八的死人。 “父亲,父亲。” 她在空旷里的世界里喊,她几乎能被自己的声音吓到。 她的脚踩在一片血肉模糊上,那仿佛是一条被炸飞的腿,她差点呕吐出来。 她不敢多待,一气跑进办公室,办公室被炸掉阳台,站在边缘处,一伸手就是悬空的世界。 父亲不在办公室,难道他逃了出去吗? 因为经历过两次炮火的攻击,办公室里正簌簌地往下落尘土,茶几上有一个铁制的茶托,小离都落掉上面破碎的瓷片,摸出来举在头上,继续出去寻找。 她走在走廊上的时候,突然脚腕被一扇门内横出的一只手抓住。 她在惊叫声中认出抓住她的人是父亲的秘书。 欧秘书用微弱的声音说:“救我……救……” 小离忙扔下托盘去扶他,又问:“父亲在哪里?他逃走了吗?” 欧秘书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在会议……” 会议室没有说完,身子就僵硬地扑倒在地。 小离惊得松开手,一会儿又去推他。 “喂,喂,欧秘书,你醒醒,我……我拖不动你……你醒醒。” 她大着胆子试他的颈间的脉搏,却是死透。 就在几个小时内,她看到无数的人被炸死、被坍塌的房屋压死、被大火烧死,此时又有一个她熟悉的人死在她面前,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她一边哭,一边捡起铁制的托盘,重新举在头顶,飞快地去找会议室。 一楼的会议室,门被炸歪。小离从门缝中钻进去,苏老爷端坐在会议桌的下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第91章 战火连天1 她见苏老爷如此,竟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父亲也被炸死。 今时今日,死亡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自从回到凉州,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 她恐惧到极点,轻轻地喊:“父亲,父亲。” 苏老爷睁开眼睛,目光无神地看着小离。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比活着更令小离欢喜。 她见苏老爷一动不动,就上前问他:“父亲,你还好吗?你还能走吗?” 会议室的玻璃都被炸碎,碎片飞一屋子,连天花板上的点灯都击烂,她不确定苏老爷到底有没有受伤。 苏老爷看看她,依旧没有回答。 不管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就算他不能走,她用拖的也要将他拖出城西。 她不由分说地去扶苏老爷,才扶他站起来,就看到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她从前读书的时候学过急救知识,她生怕他的内脏受了损伤,不敢继续硬来,扶着苏老爷,在原地略缓一会儿。 苏老爷却自己向前迈步,无奈被玻璃碎片割伤的双腿不受大脑控制,才走出两步,就沉沉地往下坠。小离连带着,也被摔在地。 不远处又有炮声传来,城西的炮声,比任何一个地方的炮声都恐怖。 小离的整张脸都白了,然则越恐惧,她心里的念头就越坚定,她不能丢下父亲一个人在这里。 无数的人都死去了,再死她一个也不嫌多,而且照目下的情形来看,即便今日不死,明日也难保周全。 横竖是朝不保夕了,还不如赌上一把,死就死,活了父亲和自己都逃出生天。 若是死了,她唯一对不起的人是十一哥,他到底是喜爱她的孩子的,比起她自己对孩子的喜爱,有过之无不及,而她极有可能没办法将孩子带到人世间。 好在除了这一件,她并没有别的对不住他。 危险迫近眼前,她天性的那股蛮力就爆发。 她爬起来,对苏老爷说:“父亲,我背你,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 她心里自然又明白,整个凉州都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有的仅仅是比较不危险的地方。 一个人在受伤的状态下是格外沉重的,小离艰难地背起苏老爷,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 第一次摔倒,她没有放弃,继续去背,苏老爷尽量配合她。 第二次摔倒,她已经走出会议室的大门。被炸歪的大门与墙壁形成的三角形空间狭窄,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背着一个人通过。通过之后,摔在地上喘息,好一会儿才恢复体力。 第三次摔倒,是在银行门口。银行门口的繁华街道,今日望去,漫漫无边,比一千里还遥远。 第三次摔倒后,苏老爷突然推开她。 苏老爷受了伤,没什么力气,小离也就被他推地后退两步。 小离不理解他为什么推开自己。 “我来救你走啊,我背你走啊。” 苏老爷方才的确是屏住了一口气,耐心等待救援。 他没想到救援他的人是小离,而据他对目前形势的分析,小离能够将他从城西背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城西的炮声零零碎碎响着,空中不时有敌机掠过,如果继续以乌龟的速度前行,极有可能小离没有将他从城西带走,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上。 战火面前,生命如蝼蚁。 苏老爷见小离又要来扶他,缓慢而用力道:“我不用你背。” 他一言说完,身子已痛极而抖。 小离不确信地问他:“我不背你,那你自己能走吗?” 苏老爷又道:“我宁可丢了这条命,也不稀罕一个女骗子来救。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你休要痴心妄想,哪怕你救了我,你从苏家也拿不走一文钱。”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连天空也不再是往日的湛蓝,小离俯视着气喘吁吁的苏老爷,无言以对。 苏老爷抬头看着她,表现出厌恶的神情。 “你还不走吗?” 危险遍布的城西,小离当然要走。 她不由分说地将苏老爷背起来,也许是因为愤怒,身体里生出一股蛮力,居然没有再摔倒。 苏老爷在小离瘦弱的背上摇摇晃晃,一颗心也是悬空的。 苏老爷又骂小离。 他除了年轻的时候骂过人,以后就很少骂人,可是今天,他看着无数的死尸,将年轻时骂人的话通通回忆起来,用在假女儿身上。 攻击一个人,最好是从道德方面入手,而小离恰恰是有过道德缺失的人。 苏老爷骂小离的话,不是下九流里的污言秽语,但是字字诛心,比那些话更厉害百倍千倍。 小离现在就年轻,现在就会骂人,粗俗的文雅的直接的暗讽的,可以信手拈来,然而为节省力气,她就当自己没有听到苏老爷骂自己。 银行附近的道路她谈不上十分熟悉,但也有七八分把握。 她不走大路,尽选小路,在巷子里拐来拐去,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倒数数字。 直至走出城西,她都不记得自己究竟倒数过多少数字。 城西外的人推推挤挤,哭喊叫骂,照旧是混乱不堪。 百货大楼和药铺的大门都被砸烂,是有人趁火打了劫。几个不要命的马车夫和人力车夫在戏院楼下的台阶上接逃亡人的生意,价格却是贵得要命。 贵得再要命,到了命不值钱的时候,也有人哄抢。 小离属于哄抢者之一,她将苏老爷背到戏院楼下时,就剩下一辆人力车。 她最后一次摔倒,此时此刻,哪怕再让她背着苏老爷走一步,她也走不动了。 苏老爷被人力车夫扶过来坐到车上,小离自己虚软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无论如何,好歹是暂时逃过一命。 “姑娘,你到什么去处?” 车夫问了好几遍,小离才听到。 小离站起来说:“去城东的同孚巷。” 苏家离城西较近,回苏家太过冒险,至于回她的住处,同样危险。 好在她有位交情不错的女朋友,家住在最安全的城东,她初回凉州的时候,就曾在这位朋友家中借住过几日,此时仍可再去投靠她。 那位朋友,除地理位置优越外,她嫁的丈夫是位军官,从她丈夫口中得来的消息,必然比外面风传的消息准确。 她的打算是暂时在朋友家安顿,等找到机会,立刻离开凉州。 车夫起步之前,告诉小离他收三十块,而且是现洋,谢绝还价。 到了钱能够保命的时候,钱就变成最好的东西。 到了小离浑身上下都凑不足三十块现洋的时候,钱就变成最坏的东西。 正在小离一筹莫展的时候,苏老爷从怀中摸出一块金表。国外的名表,平常摆在柜台里售卖,至少标价五百。 小离和苏老爷还是没有交流,她将金表接在手中给车夫细看过,说:“到了地方就是你的。” 车夫将人力车的油布帘子放下来挡灰尘,迈腿跑起来,小离也跟在车边追。 夏日里的寻常风,平时不觉得有什么,在疲惫的时候就变成强大的阻力。 人力车夫拉着一个人,比小离跑得更艰难。 四五十岁的年纪,拱着身子搏命,背后的单衣被汗水浸透,又被大风吹干,落了尘,像一块从背上揭下来的土黄色纸板。 前面的坡路愈加难走,上桥的时候,车夫不留心被石头绊一跤,人没摔倒,一个踉跄,搭在车把上的外衣却被大风刮到地上。他情急去抓那件外衣,快到桥顶的车溜溜地拉着他往回倒,幸而小离在后面推才阻住车势。 朋友的家是有四间平房的独门独院。 小离先去敲门,敲了若干次无人回应,她就用力推门。 黑色的两扇木门轻松就推开,小离走进去喊人,依然无人回应。她在里面转一圈,见四间平房里面空空荡荡,仅剩下两三件笨重的家具,就明白这一户人家没了主人。 朋友夫妻还有时间处理掉家中的东西,看样子的确是早得到消息,一走了之了。 没有主人,小离依然决定在此停留。 小离靠车夫帮忙,将苏老爷弄到屋中。 屋中的床上就剩下光秃秃木板,房中连一条床单都不曾留下,小离不得不将苏老爷直接安置在木板上,暂作休养。 父亲大概很累了,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沉昏睡过去。 她还从没见过父亲因愤怒痛骂过任何一个人,今日骂她,大概内心真的厌恶她吧。 危难时刻,她也没心思多想。有了落脚的地方,下一个问题就是食物。 小离自从大清早被炸醒后,一直没吃过任何东西,她想父亲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她现在开始后悔方才没从百货大楼的破玻璃窗钻进去寻点东西了,或许百货大楼里还有一两个没有被人拿走的面包也未可知。 她在四间屋子与整个院子里搜索一番之后,没有发现一粒米,却发现一个旧药箱、几只燃剩的蜡烛、一个打火机、几颗烟卷…… 因为没有柜子,她将寻来的七零八落的东西暂时收在父亲睡的那张床上,趁着天还没有黑,出门寻找食物。 第92章 战火连天2 因为没有柜子,她将寻来的七零八落的东西暂时收在父亲睡的那张床上,趁着天还没有黑,出门寻找食物。 城东没有遭受敌机的轰炸,街道上并无死人,但与以往相比,亦是逃难后的狼藉一片。 漏底的脸盆、黑烂的棉絮、一双手套——一只在巷口,一只在巷尾。空荡荡的死寂里,没有一个人出没,唯有一头猪崽,哼哼唧唧,拱着地上的黑棉絮,因为记忆力母亲的肤色如此。 小离想抓那头猪崽,因为她太过心急,猪崽意识到她的靠近,叼着“母亲”飞速逃走。 历经过炮火的天空,是灰扑扑的暗沉。 灰色的树、灰色的山、烧黑的建筑,一切就好似是鬼魅的世界。仿佛随时可能有只鬼,在背后拍拍她的肩膀,等她回头的时候,一口将她吞噬。 她缩缩身子,闷热的天气里背脊冷飕飕。 傍晚的时候,她带回一个小洋铁罐,罐子里装着桃酥。 她回来的时候,苏老爷也清醒,他甚至自己用纱布包扎好腿上的割伤。 小离仿佛已经忘记挨骂的事情,主动说她在外面的所见所闻,以缓解两人僵着的气氛和紧张的神经。 她说城东还有店铺营业,大家都说城里储备着粮食,防卫军很能抵挡一段时间。 她说她在毛家铺子里买到一条鱼准备炖汤,草绳提在手里的时候那鱼活蹦乱跳,结果快到家时,就跌到土里去,没等捡起来,被一路跟踪她的大黑猫蹿上前叼走,她想追追不上,恨那黑猫可恶。 苏老爷听得出小离说的全是假话,无论城里是否储备足够的粮食,自己国家的武器不如敌军武器先进,破城都是迟早的事情。至于那条鱼,即使有店铺偷偷营业,战火连天的日子里,也不可能有活鱼运送。 但是小离的谎言,苏老爷一个也没有拆穿。 小离编造谎言的目的不是为了骗苏老爷,而是为在绝境中给自己一个希望。 轰轰隆隆的炮声仿佛从天边传来,小离皱了皱眉,却说是打雷了。 这样可怜的谎言,苏老爷还是不忍拆穿,就说做是打雷又如何。 夜里没有灯,炮声之中,天上还挂着一轮圆月。 小离开着窗,睡在窗前的藤椅上。 今晚的夜空,一半火红,一半黑暗。 今晚的月,夹在明暗两边的夜空之中,成了一块放搁几百年的化石饼,死气沉沉。咬一口,噎在喉咙里,都能去掉半条性命。 攻城的轰轰隆隆,成为可怕的背景音,在敌人猛烈的攻势下,也许不到天亮,整个凉州就将沦陷。 到底什么地方是安全? 这个问题的答案,小离绞尽脑汁在思索。 当年十一哥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们躲避到荒凉的海岛。 凉州是内陆城,不比永州地处半岛的地理位置,一时之间避至荒岛,不切实际。 小离在思索的时候,苏老爷也在思索。 凉州是他的故乡,这里的一切他都比小离了解。 如果条件允许,乡下暂可藏身。 “可以去乡下。”苏老爷在黑暗中提醒小离,这也是他在空房子里对小离说的第一句话。 小离也正打起乡下的主意,她打算天一亮就出门打听,看看哪一乡比较安全。 天还没有亮,敌军就打破城西的缺口。 大量敌军涌进城中,所到之地,烧杀掠夺,如蝗虫过境。 城西被攻克,城东也无法继续幸免。 小离出门寻找食物的时候,一队日本兵在同孚巷挨家挨户踹门抢掠,尖锐的刺刀上,血都懒得擦拭。 小离与苏老爷暂住的院子里,除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人,日本兵没有寻到任何值钱的东西。 苏老爷正襟危坐在一只红漆椅上,数着地上一双一双的皮靴,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翻译官问不出话,又凶他一声:“喂,老东西,你是个聋子吗?” 一个日本兵没耐性,一步上前将椅子从前往后踹倒。 苏老爷摔在地上,不急不缓地爬起来,仍然在地上整齐坐好。 翻译官见他这副德行,又见屋子里的确没什么好拿的东西,就回头翻译给日本人听:“是个又老又臭又病的聋子。” 因为是个又老又臭又病的聋子,日本兵都懒得给他一刺刀。 正在他们转身要走的时候,小离清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室内。 “父亲,我回来了,我抓到一只鸡,足有四斤重。” 等她撞到一屋子茶绿色的军装群里的时候,彻底傻眼。 “快跑!” 苏老爷的喊声透过一屋子敌人传入她的耳中。 小离听到喊声,脑筋不能思考,转身就逃。 四斤重的肥鸡脱手而出,也吓得扑棱扑棱在屋子里乱飞,被几个日本兵一齐捉住。 那个踢苏老爷的日本兵将苏老爷揪出来,用日本话说他装聋作哑,顺便还给了翻译官一脚。 小离即将逃到大门边,听到里面的嘈乱声又折身回去。 方才那个日本兵,正解下皮带在院子里抽打苏老爷玩,笑声阵阵。 小离扑过去,将苏老爷扶起来,惊道:“你们随便拿东西,不要打人。” 她说的话大部分日本兵听不懂,她就忙向拿翻译官求助,让他帮忙翻译。 翻译官良心未泯,翻译了,日本兵听了还是哄笑。有两个面目猥琐的日本兵交头接耳几声,继而一起上前抓住她,往屋内拖去。 苏老爷伸手要抓,抓不到,喉管里发出野兽似的愤怒声。然而她被打得站都站不起,唯有一点一点向前爬。 小离从昨天起就在身上藏了刀,遇到禽兽,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眼前的情形,她早就在黑夜之中摸着刀子设想过。了不起就是个鱼死网破,杀死两个不赔,杀死三个赚一个,再不济她还不至于一个也杀不死,那她也白白在七里湖混一场。 她没有十分害怕,可肚子里的孩子强烈恐惧。 两个猥琐的日本兵挟持住小离的时候,她还能够保持冷静,想要趁机摸出身上的菜刀。 然而孩子一惊惶,她的脸色也就苍白,双手获得自由的时候,不是去摸刀,而是用手心去捂痉挛的小腹。 孩子得到母亲的安慰,暂时平静,眨眼的功夫,两个禽兽一左一右撕扯她的衣服。 刀从衣服里跌出来,小离摸起来,稳准狠地冲一个人的脖子砍过去,同时一个闪身,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钻出,奔到院子里。 院子里苏老爷还在爬,小离披散着头发,将苏老爷救起来。 她手里紧握着滴血的刀,眼睛里充满血,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全然是拼死一搏的架势。 持刀的拼死一搏,敌不过□□里的一颗子弹,这道理谁都明白。 小离懊悔那天清晨逃亡的时候,没来得及将她的枪从住处带出来。 那把从十一哥书房里偷拿的勃朗宁,是可以在关键时刻救命的。 如果勃朗宁在手上,她哪里还会似现在这般,手有寸铁,被扔在砧板上做鱼肉。 苏老爷没有再让她逃,因为这个时候,谁也逃不掉。 国家不强,人民为刍狗。 与其做刍狗,还不如拼死一搏,纵然那一搏是螳臂当车,也死而无悔。 日本兵一路势如破竹,小离的反抗,反而令他们乐趣大增,那翻译官又上前来,做个手拉脖子的手势:“老不死,皇军看中你家姑娘了,再敢抵抗,马上让你嘶啦嘶啦滴。” 翻译官话音未落,小离就一刀砍出来,幸亏那翻译官逃命的本领一流,仅被菜刀砍破腿上的裤子。 这空当里,被小离砍伤的日本兵也怒冲冲地杀出来,再度去拎小离。 小离见手就砍,苏老爷也扑起身来,咬那伤病的喉咙。 一时间咒骂声、打斗声、砍人声乱成一团,鸡吓得一阵挣扎,脱了手抓也抓不住。 一片鸡毛纷飞的混乱中,为首的军官突然用日语喝了那伤兵一声。 小离不懂日语,但她猜测那句日本语的意思应该是停手。 那日本兵方才还是狼,被这一声呵斥之后,立刻化做羊,乖乖停手,回到队伍之中。 院子里除了乱飞的鸡,人都安静下来。 小离重新去扶被甩开的苏老爷。 “父亲,你还好吗?” 苏老爷整张脸都肿了。 那为首的军官向小离伸手,想要扶她,小离还是一刀砍出来。 “你想干什么。” 为首的那军官用蹩脚的z文问她:“你的孩子,几个月?” 小离偷看一眼自己的肚子,马上又将目光对准那军官,说:“没孩子,没几个月。” 那军官脸上却带着点苦笑:“你的孩子大概三四个月,我的孩子也在妈妈腹中,再过两个月就要出世,可惜我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他出世。” 小离一直盯死那军官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并没有任何杀气,小离正弄不清他想搞什么鬼时,他带着他的人离开院子。 第93章 战火连天3 小离呆呆地望着远去的敌人,大概过了十分钟之久,才确定自己劫后重生。 她瘫软地坐在地上,刀也从手里跌落,方才她险些就死掉。 她休息片刻,重整精神,先跑过去将大门关了又关,又回来捡起刀,将苏老爷扶回室内。 抓来的鸡飞到屋顶上,她自己死里逃生一回,也就不忍心再去杀那只鸡,由着它去了。 回至屋中,苏老爷喝了葫芦瓢里的一点水,也缓过一口气来,对小离说:“这个地方再也待不得了,你快些走吧。” 小离点头说是:“真的待不得了,等车一来,我们就走。” 苏老爷问她:“什么车?” 小离说:“我雇到一辆驴车,最快今天晚上,最晚明天就能回来。” 苏老爷不言,战争的时期,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有任何人能够确保那辆驴车一定平安归来。 小离用袖子擦干脸上的血,又要出门。 苏老爷忙问她:“你又要去什么地方?” 小离道:“鸡没了,我再出去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苏老爷忙道:“别去,外面太危险。” “日本兵才来过,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返回来,我就在巷子里转转。” 苏老爷反对:“那也不能去,不要冒这样的风险。” 小离只得拿起刀,抱起一只破箱子往外走。 苏老爷道:“我的话你也不听?你一定要去吗?” 小离解释:“我还藏了一些米,我到厨房劈了箱子煮米吃。” 苏老爷这才安下心。 “你先等一等。” 这还是苏老爷第一次主动要与她谈什么,小离纳闷:“怎么了?” 苏老爷问她:“你真的有孩子?” 小离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老爷看她的表情,就明白问题的答案。 他又问:“孩子的父亲是谁?” 小离不回答,苏老爷推测:“是程易吗?” 小离抱着破木箱子站在那里,依旧不回答。 苏老爷道:“看样子真的是他。你母亲当初千方百计要阻拦你和他,你到底还是回去找他。” 小离苦笑:“是的,我到底还是回去找他,可是找到他也并没有什么用。” “当年那件事情,他不肯原谅你?” “是。” “那么你应该向他解释。” “我解释过许多次,他认定是我背叛了他。” 苏老爷慨叹:“到底是我做错了,我不该逼你做那样的事情。” 既提起当年的事情,小离就认真地问苏老爷:“已经到了今日这般田地,父亲能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如若明天再来一队日本兵,我不想死不瞑目。” 提前指认程易那桩旧事,苏老爷到底有愧于心。 “程易入狱之前,康复生约我见过一面。若在年轻的时候,我断不肯与康复生同流,然而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得到女儿的准确消息,我盼往与女儿团聚的心情急切,我不愿意在见到女儿之前,在家人安危的事情上冒风险,因此我答应康复生,并且让你出面指认程易。但是我履行对你的承诺,事后的确安排程易越狱,并在一路之上暗中助他逃离。” 原来这就是事实,难怪十一哥越狱之后不久,苏家也迁回原籍。父亲当时的出发点是宁可放弃多年打拼的基业,也要保证家人安全。 对于小离一个行骗者,苏老爷肯出巨款从绑匪手中赎她,已是仁至义尽,他实在没有义务为一个假女儿,与康复生一斗到底。 一个正常人与疯子相斗,纵然斗死疯子,自己也会被咬下一口肉。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是这个道理。 苏老爷道:“程易的事情我愧对于你,当初是我逼迫你指证程易,等你日后见到他,可将实情解释给他听,若他不信,我可以写一封信给他,向他致歉。我是始作俑者,他该怪的人是我,不该是你。至于他看信之后,想如何对付我,那也随他。” “他不会对付父亲的。” 他一度误会是苏家与康复生联手害他,都没有在斗倒康复生后对苏家有任何举动,更何况于父亲解释之后。 小离明白她和十一哥之间的问题不是对错,而是信任与不信任。 即使他这次信任自己,下一次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他是否仍会怀疑她呢? 罢了罢了,一概是过去的事情,依她目前的处境,她连明天的太阳是否能看到尚且未知,还想那些无用的久远做什么。 小离说:“不必再解释,我和他结束了。” 苏老爷一怔,继而叹息一声:“他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肯和他结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和苏恬两个人走了相同的道路。” 小离道:“可怜孩子生下没有家。” 除非她将孩子送回十一哥身边,十一哥身边,已有一个现成的家给他。据她对十一哥的了解,十一哥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孩子。 苏老爷是历经过人生百态者,他劝小离:“凡事没有那么绝对,你须得想开一些,老天在一个地方亏欠你,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补偿你,你会遇到一个照顾你的人。” 小离本心地抗拒着:“我不想再遇到这样一个人。” 再遇到这样一个人,再一次难过伤心吗? 小离挤出点笑容:“我想得很开,或许明天就有一个炮弹炸过来,将我们炸得血肉模糊,或许又有一队人来踹门,拿枪指着我们的头……孩子都没有几分机会来到人世,还谈什么家不家。我去劈柴煮饭了,明天的事情太遥远,明天再说吧。” 劈柴生火煮米,吃过饭后,小离费了大功夫,将能搬动的石头水缸家具,通通搬到大门后面挡门。 挡牢大门之后,下一步就是耐心等待驴车。 驴车是小离在黑市上雇到,她付定金的时候将地址在老板的记事簿上反复写过两遍,老板也再三跟她确保驴车会在次日天亮之前赶到她的家门口。 为了等待驴车,小离一夜都睡不安稳,有猫叫狗叫鸡叫,她都要跑到院子里察看,趴在门缝后窥探外面的动静。 驴车非常令她失望,直至第二天的中午,赶驴车的车夫也没有出现在她家门口,而她自己心急火燎,一个上午冒险到巷子外探望过若干遍。 她想走远些去寻,可又生怕驴车赶来的时候,自己与驴车错过,是以不得不按捺着性子等待。 等候一整天后,她和苏老爷两人分吃几页洋铁罐里的桃酥。 白天的热气散尽,等待的夜晚,小离第一次点起一根小小蜡烛。 她坐在堂屋外的台阶上,举头望着天上的乌云遮月。 这个时候如果她说自己不想念程易,那绝对是假的。 十一哥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绝望无助。 在他身边,遇到任何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困难,她都可以将脑袋一缩,躲到他身后。 她心里明白,任何难题,他都会替自己解决,任何风雨,他都会替自己阻挡,只要她愿意躲在他的身后。 苏老爷在室内重重地咳嗽几声,她起身回室内,扶苏老爷坐起来,给他捶背。 等苏老爷不咳嗽之后,才有力气说话。 他说:“你不要继续等车了,快些逃命去吧。” 门口的烛光被夏夜的风吹的摇曳,像是即将消失的一道暮光。 小离道:“没有车太困难,还是再等一等,如果明天还等不到,再另想办法。” 苏老爷道:“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去逃命,我并不是你真正的亲人,苏家什么也没有给过你,你不必因为我一个垂死之人,搭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小离听到“垂死之人”四字,分外难过。 若非战争来袭,身体健朗的苏老爷,绝对不可能认为自己是一个垂死之人。 小离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血肉充盈,正常情况洗,绝不可能属于垂死之人的范畴。 小离的手非常有力,她的决心也非常坚定,她说:“父亲不要胡思乱想,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城西的轰炸尚且逃得出,难道后面的路会比城西的轰炸更艰难吗?” 苏老爷重新审视着小离:“我对你而言毕竟是个外人。” “不是。” “为什么不是?” “父亲教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一点一滴培养我工作上的能力。” 苏老爷解释:“我做这些,是因为在程易的事情上对你有所愧疚。并且你天资聪颖,就算没有我,遇到其他人点拨,同样会有所成就。” “可是除了父亲,我并没有遇到过其他人愿意倾囊相授。” “苏家拆散了你和程易,你该怨恨我才是。” “我和他会分开,关键问题在我们自己身上,而且父亲不是一直教导我要感恩不要记恨么。如果我是从前的韩小离,遇到危险,一定比任何人逃得都快。说出来父亲大概都不会相信,我第一次见到程易的时候,差点拿他去换赎金。今天的我不会一走了之,是因父亲教得好,我自己也曾认真学习。” 小离将问题的根源绕回苏老爷身上,苏老爷竟无言以对。 死死的寂静中,他闷沉沉咳嗽两声,小离突然问他:“父亲非常讨厌我,对不对?” 第94章 逆行归来1 小离苦笑:“如果我是真正的苏恬,哪怕走错路,也会将我拉回正轨吧?” 苏老爷道:“你指责的对,我又何尝不是藏有私心?” 小离道:“我不是在指责,我仅仅是觉得老天古怪。这些年我一度嫉妒苏恬,同样是孤儿,为什么她可以拥有父母双全,而我却要遭受亲生父母的嫌弃?” 苏老爷道:“你嫉妒她,我能够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嫉妒别人的结果是什么?” “是什么?”小离真心没有想过。 “是更深的伤害的你自己。你要明白,你是为你自己而活,不是为别人而活。你羡慕苏恬拥有一切,可苏恬更羡慕你。你能够在备受欺凌的时候遇到程易,被他保护,接受好的教育,可苏恬却在历经苦难之后才遇到她的丈夫。如果人生能够互换,她可能更愿意成为你。” “苏恬这样说过吗?” 苏恬并没有表示过自己羡慕小离,但是苏老爷信誓旦旦地告诉小离:“苏恬经常这样说,包括在你母亲面前。” 小离竟不知苏恬会羡慕自己,这在从前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苏老爷道:“你从小就有很深的自卑,但自卑没有用,嫉妒更没有用。你要做的是将没有用的东西抛开,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 小离黯然神伤:“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你没有孩子吗?你没有朋友吗?如果你愿意,你甚至还可以回头找程易。” “回去?” “坦白说程易品质不错,如果他没有走一条血雨腥风的路,他对你而言,是一个好的选择。” 当初他的太太竭力拆散,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非但小离固执地回到程易身边,连苏恬也决意嫁给一个吃刀尖饭的丈夫。 风将门口的烛光吹得微弱,小离清楚自己回到程易身边的希望,比烛光更微弱。 她说:“父亲怎么替程易说起话来。” 苏老爷道:“我不是替他说话,而是在这个乱世之中,他会真心爱护你。” 父亲说的没错,即使十一哥认为她欺骗了他,一旦遇到危险,他也会立刻将她避至身后。 他对她的爱护,是旧感情的延续。 风吹灭烛火,小离见苏老爷不再咳嗽,就扶着他重新躺下。 她摸索着回到台阶前,再次点亮蜡烛,继续等待驴车。 她打了一个小包裹,就放在门边,预备驴车来的时候,随手拿起就走人。 此时等车等得无聊,她就从里面寻出一根烟卷,在蜡烛的外焰上点燃。 孕妇忌烟酒的常识她还是有的,但是她内心苦闷到极点,非得找点事情来消磨时间不可。 她吸一口烟,却不咽下,含在口腔里一会儿,再缓缓吐出去。 她将吐出去的烟雾,视作自己吐掉心事,看着烟雾一点一点散去,劝自己放下一些。 借助外物摆脱心事,到底是自欺欺人。 吸了不到几次,她就忘记自己应该将口腔里的烟吐出。 辛辣的烟从喉咙钻进体内,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不吸了,将烟拿在手里,看着烟卷上同时上升的火红与白灰,怔怔出神。 一股夹杂着火药味的热风吹过,粘不牢的蜡烛不知不觉歪倒,明晃晃地顺着她的裙摆向上攀沿。 等小离发觉烫热,伸手用力拍打时,火势已不是她自己所能控制。 她正慌乱之际,突然腿上一阵甩痛,似乎是有人用衣服不停拍打她身上的火焰。 衣服上的火被打灭,朦胧的黑暗中,小离隐约认出来人 “十一哥?”她因为不敢相信,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试问。 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是十一哥,是我。” 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十一哥,而是姜南泽。 认出姜南泽,小离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失望还是高兴。 自打战争袭来,小离内心就一直渴盼一个可依靠的人从天而降。 她内心渴盼之人,即使她自己不愿承认,这一刻也再清楚不过。 她万万没想到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姜南泽。 她重新点燃地上的蜡烛,将蜡烛拿在手中,问姜南泽:“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姜南泽赶来见她,一身尘土。 “我找过许多地方,后来在苏家的大门上看到一个地址,地址下面写着苏老爷在此。我不确定那个地址是否和你有关,但是病急乱投医,哪里都得试着找一找,没想到你真的和苏老爷在一起。” 找到小离,姜南泽异常兴奋。 小离同样欣喜,在孤苦无依的黑夜,哪怕有个陌生人陪陪她,她都求之不得,更何况来陪她的人还是姜南泽。 炮火连天流民遍布的艰难时刻,她凄惶无助而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力量单薄的时刻,姜南泽像上天给她送下来的一件礼物 她方才没有听到响动,此时借着光亮见他一身尘土,想来是翻墙而入。 小离道:“你来怎么不敲门?翻墙进来吓我一跳。” 姜南泽道:“我一开始见里面漆黑,以为没有人,后来见有光亮,就爬到墙上去,想看看里面的人我到底认识不认识。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回去敲门,你的衣服就烧着了。” “衣服烧着了你可以喊我呀。” 姜南泽恍悟:“对啊,我为什么不喊你,傻子傻子。” 小离被姜南泽的模样逗笑:“不傻不傻,一时忘记也是有的。”她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又问,“你不是走了很久吗?我亲眼看你上的火车,你怎么又回来?” 姜南泽道:“铁轨被炸毁,我就折回来,谁曾想回来没两日就爆发战争。” 姜南泽没有告诉小离他是听说发生战争,才特地返回凉州。 小离替姜南泽惋惜:“你比我还倒霉,对了,你吃过东西吗?” “没有。” “你等一等。” 小离将蜡烛交给他拿着,自己重新坐回台阶上,去解她的小包裹。 姜南泽在她身边坐下,缓缓地在台阶上滴了新的辣油,将蜡烛固定住。 “给你。” 小离从洋铁罐里取出最后两块桃酥,递给姜南泽。 姜南泽接过一块,从这一块中掰下半块,剩下的依然还给小离。 “我不十分饿,吃半块就够了。” 小离信以为真,看着他傻笑。 姜南泽也笑:“你笑什么?” 他这一问,小离反而不再笑,默默地难过。 这几日她一直不许自己难过,一直强迫自己放空,强迫自己在父亲面前强颜欢笑,这一刻见到熟悉的朋友,她终于不必继续逼迫自己。 她难得地放纵自己的情绪,说:“白芷死了。” 想起白芷的死,小离整个身体都是冰冷的。 姜南泽问她:“白芷是谁?” “我从前的一个同事,她是昨天投井死的,死的时候,肚子里有七个月大的孩子。她的丈夫是守城的军官,是第一批殉难者,她死之前,留下遗言让她丈夫为她收尸,她都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 小离说着说着,忽而变得暴躁而慌张,这死凄凄的鬼地方,几乎令她窒息。 “你知不知道,我很快也会死,我昨天就差点死了,我活不成了。” 刀已然明晃晃架在脖子上,却不知几时砍下,这实在是一种无法消磨的痛苦。 欧秘书、白芷、守城的军官、卖她白米的贾老板……这一次,滞留于炮火中的生命,终于死而平等。 风雨飘摇的世道里,狼狈不堪的人相继离世,流落人间生命,继续在他们风声鹤唳的日子里煎熬。 上面一道撤退的命令,有武器有力量的军队可以逃之夭夭,抛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任敌人砍剁成肉末,焚烧作灰尘。 她重新拿过一支烟要点上,这一次姜南泽将她的烟夺走,揉碎扔在地上。 他握着她的肩膀,郑重地说:“我来了,我不会让你死。” 她怔怔地盯着她,那一瞬间,她对他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感激。 她明白自己一定不会放弃,但她在不放弃的道路上,一定会有无数次脆弱,她太需要一个人在她脆弱的时候鼓励她、安慰她。 她用力地点头:“是的,我不会死,你说话一向很准,你说我不会死,我就一定不会死。一个人身处绝境不可怕,在绝境中丧失希望才最可怕。” 她搜索着从前在国文课上学到的名人名言,努力了给自己打气。 丘吉尔说决不放弃,他就混成了宰相;司马迁决不放弃,写成了史记。 字数不够,李白杜甫凑,此时小离脑袋里能想到的历史人物,足够写一篇千字的应试八股文了。 小离想自己读书的时候若是勤奋点,哪至于整天被十一哥罚。 她从前还说打死她她也做不出一篇文章,可眼下哪怕给她个枯树枝,她也能立刻提枝挥就。 看样子人并没有打死也做不到的事情,有的只是打死也遇不到的绝境。 第95章 逆行归来2 姜南泽在坚持原则方面,像极了程易。 他道:“不要动抢的,明天会有办法的。” 可是谁都明白办法不是说说就会有,除了车辆,他们还需要准备一路上的粮食。 正在小离和姜南泽彼此沉默,苦思明天该如何是好时,突然外面传来驴叫的声音。 “驴车!”小离一跃而起,奔向大门,丁玲当啷一阵,将门后腾出一条路。 她冲出门,门外听着的,正是她苦苦等待的驴车。 小离想着苏老爷的状况,大概这一路上都得用到驴车,因此在订车的时候,就决定将驴子买下来。 为将驴子买下来,她甚至冒险回过一趟自己的旧出租屋。 她租住的房子被趁火打劫者狠狠光顾过一番,但她藏在墙洞内的大洋还安然无恙。 距离生产的日子尚且遥远,眼下保命要紧,她和赶车人讨价还价,用九十七块大洋买下驴车。 驴车拉进院子里,车上还有一袋草料。 姜南泽从车内取下草料,慢慢喂给驴吃,小离则将蜡烛转移到灶台上,在院子里搭的厨房里忙碌。 姜南泽问她:“你在做什么?” 凌晨三点钟,难道她要生火煮饭? 小离就是要生火煮饭。 “还有一点柴火,我将剩下的米蒸熟。你喂完驴子,卸下车让驴子睡一觉,驴子一醒我们就动身。” 看到希望的小离,浑身充满力气。 米饭蒸出来的时候,驴子躺在车边,沉沉睡下。 小离将锅里的米饭一粒不剩地盛入洋铁罐中,再将洋铁罐里原本剩下的一块半桃酥放在米饭上面,最后盖紧盖子。 万事俱备,就等驴醒。 小离坐在台阶上,打着瞌睡等驴。 姜南泽见她沉沉欲睡,就劝她:“你先进去睡,等驴醒了我喊你。” 小离不好意思让姜南泽一个人守:“我一天到晚打瞌睡,没关系,我和你一起等。” 有身孕的人,自然一天到晚打瞌睡。 如果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是十一哥,她一定可以放心的去睡吧? 十一哥面对任何困难,都会想出若干解决办法,绝不自乱。 而他的不自乱,七分是伪装。 姜南泽道:“你先去睡,等两个钟头之后你再来替换我,这个样子我们两个不都有的睡了么。” 小离许久没好好睡过,脑子转不过来,所以姜南泽一说,她就认为很有道理,回到房内睡下。 次日醒来,将近六点钟。 将近六点钟的天空蒙蒙一片灰,姜南泽去唤醒小离。 小离猛然坐起,眼睛还没有睁开,手先摸到身边的刀。 等她睁开眼睛,发现是姜南泽,才想起昨晚的事情,将刀搁下,用双手揉脸。 姜南泽说:“快起快起,驴醒了,我装好了车,趁着天还没有十分亮,咱们赶快走。” 小离听到走,彻底清醒。 她收好刀,穿上鞋子,去喊父亲。 姜南泽将苏老爷背起,安置在车上,在清晨的薄雾之中,悄无声息地挥着鞭子赶驴。 他们居住的地方,离铁路不远。 被炸毁的铁路,满目狼藉。 他们沿着铁轨往前走。 铁轨两边的田地,庄家都被烧焦,远山上的树,被大火变成一个又一个黑色幽灵,毫无灵魂地矗立在悲惨世界里。 走过的路,山已烧透,前方的路,大火不休不止。 烟火味浓烈刺鼻,炙热的火浪由远处传来,鼓着马车上的帘子,人的巴掌一样,打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驴子在热浪里战战兢兢前行,苏老爷撩开车帘往外观看,今日所见所闻,大概就是古书上所写的山川凋零、满目疮痍。 人受伤,可以求助医生,国家重创,求助何人? 能救治国家的军队,比老弱病残更快一步逃离。 苏老爷遥望着危难重重的国家,感慨万千。 驴车在路上缓缓前进,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赶至兰坪县,登上难民火车。 他们在赶往兰坪县的路上,遇到无数无数的逃亡人。 人性在危难时刻发挥出来,无论是趁火打劫的恶,还是伸出援助之手的善。 小离在逃亡路上受过许多陌生人的恩惠,同时也帮助过许多陌生人。 有一对他们载过一程的老夫妇有过数次被搜查的经验,他们好心告诉小离,路上遇到日本兵,就是不杀人,也要洗劫财物,看到他们这一身打扮,一定不会放过。 老夫妇建议小离他们也乔装打扮成穷苦人,他们主动将自己的几件衣物相赠,并且在老夫妇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赠给小离若干可用的东西。 患难见真情,小离除了感激热心的老夫妇,最感激的还是姜南泽。 他们换上老夫妇留下的破旧乡衣,乔装打扮成乡下最普通的一家三口之后,继续前行。 逃亡的夜夜日日,姜南泽与苏老爷二人,每日谈论最多的就是如何穿越日军的封锁线。 小离他们谈的认真而投机,虽然相识没多久,倒像认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 由于姜南泽不太愿意与小离多做交流,而苏老爷又想多多了解姜南泽的品性为人,因此两人热络相谈,反将小离置之于外了。 商议过后,姜南泽与苏老爷得出两个方案,一个是继续跟随众人,去兰坪县登难民火车。跟随众人,一路之上难免遇到日军搜查,但是行程快,人多好照应。 另一个选择是山间小道,即使无数的日本兵已遍布乡野,但山间便于躲避,遇到日本兵搜查,随便找个树洞山洞,就可以躲过一难。虽然多耗费一些时间,但的确比跟随众人安全保险。 为安全起见,大家一致决定选择第二个方案。 既然选择第二个方案,他们就须得与众人分离,自行一路。 新走的路,荒凉而残破。 黄土小道因为炎热的太阳暴起干燥的尘土,渐渐能听到几声知了叫。 天气炎热,他们牵着疲惫的驴子到河边饮水,疲惫的人也在河边略作休息,吃一点包裹里的硬干粮。 知了的叫声中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声,正休息的姜南泽突然抬起头,站起身,四下观望。 四周除了烧毁的房屋和荒废的田地,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转而问苏老爷和小离:“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小离是个孕妇,苏老爷是个老人,他们由于太过疲惫,并没有精力注意到孩子的哭声。 姜南泽确信自己听到哭声,他顺着声音远处去寻,在一棵大榆树下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 姜南泽见小男孩孤身一人,就蹲下来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小男孩一开始不敢说话,姜南泽将手里拿着的半块饼给他吃,他才抽抽噎噎地说:“爹爹妈妈丢下我不要我了。” 姜南泽早猜到他是和家人走散。 他问狼吞虎咽的小男孩:“你和爹爹妈妈什么时候走散的?” 小男孩嘴巴里含着干粮,含含糊糊地说:“不记得几天了,好几天了,爹爹妈妈要去赶火车。” 姜南泽一听,竟是同路。 逃难中的同路者不计其数,兰坪县的火车,目下是逃出地狱的唯一出口。 姜南泽摸着小男孩的头:“叔叔也要去赶火车,叔叔带你一起走,你愿意吗?” 小男孩先是难以置信,后来流露出渴盼的目光,那份渴盼,姜南泽再熟悉不过。 小离在原地等姜南泽,见他抱着一个小孩子回来,奇怪地问:“怎么会有一个小孩子?” “他和父母走散,我听他说他的父母也要去兰坪县赶火车。” 姜南泽说到这里,意思已然明显,他想带着这个小孩子,一同去赶火车,也许他们能在那里碰到他的父母。 小离没有表示反对的意见。 姜南泽对小离说:“再给他找一点吃的吧,我看他的样子,像是饿了许多天。” 小离从他怀中接过男孩子,先带他到河边洗一洗身上的泥泞。 替小男孩清洗的时候,小离问他:“你几岁了?” 小男孩伸出四个手指头,大概自己也不确定,犹豫一会儿,又伸出五个手指头。 小离就当他是五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小男孩确定,他回答:“我叫小熊。” 小离替小熊清洗泥泞的时候,姜南泽又递给小熊一块面饼,摸摸他的头说:“快吃吧。” 小离抬头看姜南泽,姜南泽又一次避开她的目光。 这几日的姜南泽着实古怪,小离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他,他总是对自己保持漠然态度。 小离啃面饼的时候,小离取出那对老夫妇送给她的针线,为小熊缝破掉的衣裤。 苏老爷坐在河岸上一条横躺的枯木上,观察着越来越奇怪的小离和姜南泽。 等姜南泽坐回苏老爷身边时,苏老爷就明问他:“你预备带着这个小孩一起上路吗?” 多带一个小孩子上路,说来轻巧,实际上则会遇到无数问题。比如小孩子哭闹可能引起敌人注意,比如他们越来越短缺的食物不足以供应四人。 第96章 一路逃亡1 眼下的情形是他们自顾不暇,多带上的一个孩子,极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姜南泽不是没有想到这些。 “小孩子太可怜,我不忍心丢下他。” 姜南泽做选择时,更多的是被人性左右。 姜南泽说:“再坚持一下,等抵达兰坪县,一切都会好起来。” 比起姜南泽的乐观,苏老爷更多的是务实。 多出一张嘴巴,他们仅有的食物就会减少。 他看清了自己是将死之人,无甚所谓,但新的生命在小离腹中生长,没有足够的食物供养,怕是难以保存。 苏老爷提议道:“如果前面有农庄,如果农庄里的人愿意收留孩子一段时间,或许我们可以暂时放下他,让他在农庄中等待父母寻找。国家危难的时候,即便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彼此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姜南泽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 他一向尊重苏老爷,苏老爷方才的提议也无可厚非,然而他搭救小熊,答应带小熊一同上路,转眼又在农庄将他放下,这对孤苦无依的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他做小乞丐的时候受过同样的打击,从希望的天堂落入绝望的深渊,还不如从来没有拥有过希望。 今日的小熊除了家亡,还有一层国破,比之昨日的他,处境更为悲惨。他如何忍心伤害这样一个可怜孩子。 姜南泽不表态,苏老爷就明白他的意思。 他既要坚持,苏老爷就不再坚持。 战火连天的日子里,谁又能料到自己是否能够活到明日,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带上小熊走了两日,大家在一个太阳当空的中午,走到三岔路口。 所谓的三岔路口,就是前方有三条小道,通向未知的远方,而他们四个大活人,没有一个人清楚应该选择三条中的哪一条。 幸亏有一个黑脸农夫,摇着蒲扇坐在路边,兜售筐里装的几个西瓜。 眼下的形势,是个人就有随时丧命的危险,可路边居然还有人悠闲地卖西瓜,姜南泽也是佩服。 姜南泽上前和农夫问路。 “大叔你好,请问前面三条路哪一条是通往兰坪县?” 黑脸农夫抱起最顶上的一个西瓜:“要问路须得买一只西瓜。” 姜南泽身上还有一些钱,想着大家赶路辛苦,口干舌燥,买一个西瓜也好,因此也就没有提高警惕,从农夫手中将西瓜接过来。 “西瓜要多少钱?” 黑脸农夫向他身后的驴车一指:“你的驴车钱。” “我的驴车钱?”姜南泽顺着农夫指的方向望过去,没听明白。 “你拿我的西瓜,将你的驴车给我。” 黑脸农夫的声音又响又亮,仿佛车瓜交还,不是明抢,而是最公证的买卖。 姜南泽将西瓜送回去。 “谢谢,西瓜我不买,还给你。” 黑脸农夫故意没接稳,由着西瓜摔碎在地上。 “好啊好啊,你摔碎我的瓜,赔钱。” 姜南泽急着赶路,不愿意在危险地带同人争执,到底忍了下来,说:“你的瓜再甜也最多卖五分钱,所以我要赔也最多赔你五分。” 黑脸农夫不依不饶:“谁要五分钱,驴车留下,不然休想走人。” 他们争执的时候,小离已从驴车上下来,此时见那农夫蛮横霸道,就从地上捡起小半个摔碎的瓜,砸那农夫脸上。 小半个西瓜又碎成击几瓣,小离怒道:“我倒是想给你驴车,可惜你的瓜不是金西瓜。” 黑脸农夫被小离摔一脸西瓜瓤,当即怒火腾腾,从腰间掏出盒子枪,指向小离和姜南泽。 “举起手来,搜查。” 小离听搭他们车的人说过,遇到日本人的时候,日本人都会让他们举起手来说搜查,可是眼前这个农夫,明显不是日本人。 小离与姜南泽面面相觑。 黑脸农夫又道:“我看你们细皮嫩肉,不像是十里八村的农人,大有可能是奸细。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奸细不是小离与姜南泽,而是眼前的黑脸农夫。 这个农夫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所以才敢在青天白日下,摆一筐西瓜强行售卖。 姜南泽缓缓举手,举手的同时调给小离一个眼色,小离明白姜南泽是想夺那农夫的枪。 他们一路之上仅有一把菜刀护身,小离做梦都希望拥有一把枪,而一个平日里拿锄头的普通农夫,小离确信是姜南泽能够对付。 枪被姜南泽抢走的同时,黑脸农夫大喊大叫。 伴随着他的喊叫声,另有几个农夫从四面八方赶来。 几条枪同时指向姜南泽和小离的时候,姜南泽不得放弃抢来的盒子枪枪,举起双手。 姜南泽的抢枪计划失败,驴车也再保不住。 那黑脸农夫一声令下,苏老爷和小熊就被人从车上揪出来。 被从车上解下的驴惊惶乱叫,驴蹄子蹬得地上尘土飞扬,众人见驴不受管束,在他脑袋上就是一枪。 驴睁着眼睛倒地,最后蹬了两下腿,就躺在地上长长出着气,等待死亡。 小熊因为驴的死亡而放声哭泣,苏老爷被从驴车上揪出来后,一时没有站稳,也从坡上滚落。 笨重的□□沉沉地打在姜南泽身上,一下一下,闷闷地响着。 姜南泽一开始忍耐,小离来救他,他见□□连小离都打,忍无可忍,假借倒地的时机,摸起一块尖棱的石头。 他任由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同时,拼命去砸其中一个农夫的脑袋。 他目标明确,就砸那一个农夫,以砸死为目标。 众人见那个农夫被姜南泽打个半死,生怕就此打死了,就此停战。 姜南泽扶起摔倒的小离,怒不可遏:“自己人欺负自己人,你们身上还有一点骨头吗!你们简直比日本人更可恶。” 那群农夫见他眼睛里流露出山中孤狼一般的目光,竟不敢再靠近。 小熊扑过来,抱着姜南泽,哭喊道:“不要打我叔叔,不要打我叔叔。” 小熊的哭喊叫闹声中,双方僵持不下。 一村人做了日本人的汉奸,沿途抢劫财物,向自己的同胞开枪的事情,姜南泽还是第一次遇到。 僵持之中,一个矮个子的农夫出主意。 “我去找村长来。” 出主意的人走后没多久村长就带着一对中年夫妇穿过田埂快速赶来。 那对中年夫妇正是小熊的父母。 小熊的父母自从与小熊失散之后,暂住在当村长的表兄家中,四处打探儿子下落。 今日他们从坎子集赶回家中等消息的时候,突然有人去报信,说了发生在三岔口的争执。 做父母的对任何四五岁的小男孩都不会放过,仔细认真地问过孩子的相貌装束之后,飞速赶到三岔口。 小熊的父母泪流满面冲小熊扑来,小熊听到父母呼唤,却立刻躲到姜南泽身后。等父母到了跟前时,也学着姜南泽,捡一块石头,冲他激动万分的父母打过去。 姜南泽对他们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厌恶,他呵斥道:“你们做什么,别动孩子。” 小熊的父母喜极而泣,哪里还听得见姜南泽说什么,他们将小熊拉在怀里,就是一阵狂亲。 小熊强撑不住,紧搂着母亲的脖子,在父母怀里哇啦哇啦大哭。 “你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们。” 姜南泽这才明白,眼前这对夫妇是小熊的父母。 做父母的对姜南泽感激涕零,跪地就拜。 情势峰回路转,姜南泽都傻眼。 比姜南泽更傻眼的是卖西瓜的黑脸农夫,黑脸农夫拉过村长,说:“这就跪下啦?那他们打伤人怎么算?” 小离已趁着乱劲儿将苏老爷从坡下扶上来,此时听到他们要追究姜南泽打伤人,愤怒地回击:“你还打死我们的驴,这又该怎么算?” 那村长因为姜南泽是救命恩人,就呵斥那黑脸农夫:“你不打死人家的驴,人家也不会打伤人。” 村长又对姜南泽表示打死他的驴子很愧疚,请他去村中吃饭,感激云云。 姜南泽不愿与他们多做纠缠,遂道:“你们打死我的驴,我打伤你们的人,大家扯平,饭不吃,我们这就要走了。” 小熊的父母真心感激,死活拦他。 姜南泽执意不留,和小熊告别后,扶着苏老爷往前走。 小熊父母见状,也无法强留,最后由小熊的父亲一路将他们三人送出三岔口,避开沿途的搜查,送离附近几个汉奸村落,方始作罢。 相送路上,姜南泽闷声不讲话,都是苏老爷不断和小熊的父亲打听附近情形,问他哪条路比较安全,哪座山有捷径可走,哪里的日本兵比较少,比较不会滥伤人命。 姜南泽嫉恶如仇,一向是个最坚持原则、坚守民族气节的读书人,而苏老爷一生历经沧桑,更多的是对做汉奸者的怜悯。 那些做了汉奸的村人,并非真正十恶不赦之人。没有谁生下来就愿做汉奸,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的书,他们从没有读过,他们丢下一个国人的骨头,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和家人从明晃晃的枪口下逃出一命。 第97章 一路逃亡2 一个不愿意死在枪口下的人,一个千方百计想活下去的人,即便他做错了,谁又能说他真的做错? 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卖西瓜的农夫,他是趁机害人,但是小熊的父亲,还有其他一些村民,他们被逼害人的同时又在救人,谁又能说他们是真正的泯灭天良? 在安全地带前行几日,待他们抵达黄土山的时候,正遇上日本兵在附近村落烧杀抢掠,许多村民纷纷藏入山中。 小离他们听到险情,也跟随众人深入黄土山,暂时在一个不大的山洞中落脚藏身。 听人说再翻过两座山、十几个村落,穿越最后的封锁线,就是兰坪县。 兰坪县的难民火车,是所有逃难者通往天堂的钥匙。 这两日小离他们就吃过一只野兔,山洞之中,三人早已饥肠辘辘。 姜南泽和小离还能支撑,苏老爷是老人,饿久了,血糖降低,脸色发白,虚汗阵阵,人连站都站不住。 小离对苏老爷的晕倒有了经验,也就不似第一次时的惊慌。 她一面扶着晕眩的苏老爷在山洞中坐下,一面让姜南泽快些取出洋铁罐。 姜南泽也同样经验,小离话音未落,姜南泽手中的洋铁罐就凑到苏老爷嘴边,洋铁罐中装的是兔子血。 姜南泽喂苏老爷喝过难喝的兔子血,替他抚一会儿胸膛,渐渐地苏老爷神思清醒。 姜南泽见苏老爷清醒,又将洋铁罐凑到苏老爷嘴边。 “伯父,再喝一点。” 苏老爷浑身虚软,又饮下一小口。 他恢复一点力气后,问姜南泽:“怎么还有兔血?我记得昨天晚上就见底了?” “还有一点,伯父你记错了。” 姜南泽低头合上洋铁罐的盖子,没有去看苏老爷的眼睛。 他将洋铁罐收回小离的包裹之中,又从里面取出那把一直随他们出生入死的菜刀。 “山洞里风大,我去附近割点树枝和干草。” 苏老爷颔首,小离安置苏老爷在石壁上靠稳妥后,快步追出洞口。 “姜南泽,你等一等。” 姜南泽停步,回头问小离:“怎么了?” 小离先笑了笑,然后谦逊地问姜南泽:“我最近说过什么令你不开心的话吗” 姜南泽奇怪。 “没有。” 小离又问:“那么我无意中做过什么令你不开心的事情吗?” 姜南泽想不明白小离为什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当然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对我的态度为什么越来越糟糕?” 姜南泽愕然。 他对小离态度有所改变,若非小离说出,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他自己的问题,他清楚病根出在什么地方。 他努力寻找自己从前的嬉皮笑脸,装作轻松自若地说:“我们两个须得避嫌,不然回去了,十一哥非打死我不可。” 他做出的嬉皮笑脸并不成功,既不成功,他自己就格外尴尬了。 小离不太理解:“为什么从前没有避过嫌,现在却要避嫌?我们是同甘共苦过的生死之交,这有什么值得避嫌?” 姜南泽想不出别的应对办法,不得不继续嬉皮笑脸。 “你怎么忘记你是差一点就和我结婚的人。” “我差一点就和你结婚?什么时候?我们结婚,这怎么可能?” 温热的山风吹在他们脸上,吹起山上一片绿色波浪。 时光在绿色的波浪里起伏前行,看样子小离是真的忘记。 可姜南泽永远无法忘记那片湛蓝大海上的韩小离。 那时的小离,挨秦正飞的打,说哪怕为十一哥去死,也心甘情愿。 在那一刻之前,他从未遇到过韩小离这样的女孩子。 那天的记忆,是在热火中灼烧千百年的烙铁,一旦印在心里,就奉若神明,今生今世难再挥去。 他说:“我去割草了,你别跟着我。” 小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努力回忆。 她立在风中,姜南泽走得都快没踪影,她才记起自己在秦宅讨生活的那段岁月,他为她送药,为她挡去灾难。 她的脚步不受思想控制,匆匆赶上去,等她快要追上姜南泽的时候,却又缓住脚步。 姜南泽选定一个山坡割草割树枝,小离最终也没有走到他面前,仅是站在远处为他放风。 等姜南泽割完树枝干草,预备回身的时候,她才偷偷走掉。 她在山洞外等待姜南泽,仿佛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小离从他手中接过刀、树枝和干草。 她见干草上染有血色,忙问姜南泽:“你割伤手了吗?” 她问的同时,逡巡的目光也落在姜南泽的手腕上。 姜南泽说:“没有。” 小离说:“我看看。” 他将露出袖子的手腕往里缩:“不用看。” 小离恼火了:“姜南泽,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姜南泽,和从前的姜南泽相比,俨然是变了一个人。 姜南泽一心逃避她,又说:“我去找点吃的东西。” 小离忙丢下手里的东西拉住他:“别去别去,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往山里逃,你去找什么吃的?找死还差不多!” 姜南泽推开她的手。 “我就在山里转一转。” 如此漠然地被他推开,小离一时间竟不太敢提反对意见。 “那你快去快回。” 姜南泽没有听她说完,人就再次变成一个背影。 这一次小离没有去追。 她将枯草和树枝搬回山洞,将枯草悉心地铺在地上。 山坡上砍来的枯草,并不十分干燥,好在是夏天,日头高照,山间也热。 苏老爷见小离一人在铺草,就问她:“小姜呢?” 小离道:“他到山中转一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东西。” 苏老爷听小离声调不同寻常,就问她:“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一味地低头整理枯草。 苏老爷还不了解小离么,以她目下的状态,说没事就一定有事。 她铺完枯草,将苏老爷安置妥当之后,又转身到洞口摆弄树枝,以作掩饰。 苏老爷问她:“你不开心,是因为小姜吗?” 小离想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他怪里怪气,问他什么缘故,他又不肯明说。他从前无事还要逗人笑,从不会整日冷着一张脸,而且也不是不痛快的人……总之最近特别古怪。” 苏老爷问她:“你认为他哪里古怪?” 小离道:“我也说不清楚。” 小离说不清楚,苏老爷却看得清楚。 “不是小姜古怪,而是你将眼睛闭紧,不愿去看懂他的心事,才会认为他古怪。” 小离暂停手中的工作,回头问:“难道父亲知道?父亲快告诉我,他一路上死气沉沉,我实在被他折腾的难受。” 苏老爷没有直接说姜南泽,而是迂回地提程易。 “你若下定决心和程易一刀两断,那么将来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 如今是姜南泽古怪,父亲怎么突然提起十一哥? 难道姜南泽是因为无法将自己带回十一哥身边,所以头疼? 姜南泽即便无法将她带回,也是战争的缘故,与他何干?他也太钻牛角尖。 苏老爷见小离不回答,又问她一遍:“今时今日,你的的确确和程易一刀两断了吗?” 小离没有多做考虑:“孩子生下来,交给他,就彻底一刀两断。” “既然你决心如此,我就提点你一句话。” 苏老爷望着被枯枝挡住的洞口,他仿佛望到姜南泽下山的背影。 一路之上,小姜用他的背,背着他走过泥泞,穿过乡村,越过山道,从来没有过一声抱怨。 苏老爷心里十分清楚,小姜挥汗如雨背他一个无用的老人家,除因他是个不错的孩子,更因为小离。 小姜与程易有一层兄弟关系,然而就是这层关系,令他在小离的事情上,难以获得公平。 他今日提点小离,就是为了替小姜压一下倾斜的天平。 小离问苏老爷:“父亲要提点我什么话?” 苏老爷缓缓道:“我要提醒你珍惜眼前人。” “珍惜眼前人?谁?” 苏老爷道:“你真的不明白谁是眼前人吗?” 小离怎么可能不明白。 苏老爷的点醒,没有令小离震惊,而是令小离烦闷。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明白。 相依为命的逃亡生涯里,姜南泽的心思,她隐隐约约有所察觉,然而潜意识中的自我,不许自己明白。 苏老爷将窗户纸捅破,令她无法继续假装。 姜南泽傍晚回山的时候,带回的不是属于山林的野兔飞鸟,而是一碗小粒的黄米饭。 他们白日上山的时候,非但没有见过人家,连守山人住的木房子都没见到一处,也就是说这山中确实没有人家。 山中无人家,米饭就只可能是从山下村庄弄来。 眼前的一大碗黄米饭,证明姜南泽下午冒险进过村。 战乱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尽量储存粮食,即使有钱的人,也难买到食物,真正将银钱视作了粪土。 今时今日,姜南泽却弄到一碗黄米饭回山,小离和苏老爷不用多问,也知他村中一行有多艰难。 姜南泽将一碗米饭和用树枝自制的筷子摆在苏老爷和小离面前,让他们快些吃。 小离见他自制了两双筷子,没有第三双,就问姜南泽:“你怎么不吃?” 姜南泽道:“我在农家吃过,我帮老婆婆做事,老婆婆请我吃的。” 小离忙问:“你帮老婆婆做什么事?” 第98章 痴心妄想1 “帮她扫扫院子砍砍木柴。” 姜南泽所言,小离和苏老爷也不晓得真假。 按照姜南泽一向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即使是真的,他也必定将辛苦的部分通通瞒住。 这一碗米饭,不定是他在人家家中下了多少苦力换来。 苏老爷说他才又喝过野兔血,不十分饥饿,吃了两筷子就结束,小离有孕在身,吃一点后,说胃里泛酸,不想再吃。 结果满满一碗米饭,三个人吃下来,还剩余大半碗。 苏老爷看看剩下的大半碗米饭,看看小离不再凸出的小腹,再看看姜南泽昨日就割伤的手腕,沉重地说:“这里再也没有一片净土,小姜,你就带小离离开吧。” 姜南泽没听明白,他们不是一直在往外走吗? 苏老爷见他狐疑,解释道:“我年事已高,无论如何也无法穿越日军的封锁线。你们两个人年轻,丢下我这个包袱,才有逃生的希望。” 原来他是存了这番心思,姜南泽听懂后,激动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怎么能将您一个人留在沦陷区,这不是人做的事情。” 小离反对姜南泽:“不,父亲应该留下来。” 姜南泽惊愕:“你说什么?你同意伯父留下?” 小离几日来辗转反侧,眼前的现实,他们无可逃避。 人生在世,不是努力就能成功,不是不放弃就能逃得一条生路。 小离道:“父亲年事已高,又身受重伤,的确难以承受跋涉之苦。” 苏老爷附和小离:“小离说得对,我这一把老骨头,着实经受不起更多颠簸。叶落归根,我纵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将尸骨埋在家乡的泥土之中。” 姜南泽坚决反对。 “不行,虽然前途未卜,但是走下去大家就有一线希望,留下来,则是死路一条,不是被日本人杀死,就是被汉奸走狗逼死。伯父你一生和数字打交道,留下与离开,哪一个生还的概率高,你应该比我更能算清。” 小离插嘴:“你走以后,我会和父亲藏进一座比较安全的深山里。日军虽然也会进山搜查,但搜查的次数,远远比别处少。” “你的意思是你也要留下?”姜南泽更惊讶。 “是,我也要留下。” 苏老爷骤然看向小离,惊讶的人除了姜南泽,还有他。 姜南泽了解韩小离的为人,他相信她说到就能做到。 他蓦地拉起小离往外走。 “我们出去谈一谈。” 山风吹乱小离的发,她拢好散乱的头发,主动解释:“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前面的路行走艰难,我眼下就十分吃不消了。” 姜南泽不住地鼓励她,想将她从放弃的漩涡中搭救回来。 “你再坚持一下,还有两座山,还有几个村落。前面那么远的路我们都走过来,你就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我们都能活着离开,放弃了,什么都没有。” “你确定我坚持到底,就一定能够离开吗?当坚持了天长日久,还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心里就唯独剩下绝望。” “怎么会没有希望,还有两座山,还有……” 小离打断他:“无论是两座山还是三座山,你能确保前面的路上,再没有任何危险吗?你能保证我们有足够的食物、足够的体力吗?你能保证再没有任何一支枪会指向我们吗?” 姜南泽当然无法保证。 小离道:“其实你一开始就不该来找我。你来找我,我内心感激,我感激你,就不能害你。你方才提到概率,你一个人上路,逃出的概率比我们三个人共同上路的概率大出几倍。你快些穿过封锁线,快些登上火车,你就能活着,不然再过一些时日,连兰坪县也失陷,我们三个就连一个也逃不出去。” 小离的解释,令姜南泽愤怒。 “韩小离,你太瞧不起我,你以为我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 小离道:“姜南泽,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们三个,能活一个是一个。” 姜南泽道:“既然如此,你走,我陪你父亲留下。你逃出去,能活两个,比我一个还多一个。” 小离苦笑道:“你认为我是轻易放弃的人吗?我今日的放弃,是考虑过种种因素,在心中深思熟虑几百遍后做出的决定。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如果我的身体状况还能为我的意志力所左右,我绝对不会放弃。” 姜南泽想不出该如何鼓励她,情急之下,他搬出程易。 “你如果出事,我怎么和十一哥交代?” 一行大雁飞向远方,小离望着苍茫的夜空,无限悲凉。 “你不必和他交代,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姜南泽突然抓住她的肩:“那么不提十一哥,如果单纯地是我让你走,你也不走吗?” 小离不得不退一步:“我不是不走,而是我们分开走而已。我和父亲一路,你自己走一条路。” 姜南泽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放弃,你是不愿意连累我。” 小离被他看破心思,也没有否认。 “是的,我真的不想连累你。” 姜南泽听罢,分外激动。 “我如果怕连累,我何必冒着炮火回凉州?我回来之前就想得一清二楚,我能承受死亡,我能承受苦难,我什么都不怕。” “你说什么?”听到真相的小离无疑是震惊。 姜南泽顷刻变掉脸色,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没想到自己一时过激,竟将实情讲出。 小离追着他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姜南泽在山间快走几步,躲避着她。 小离回忆当日,推测道:“你不是在日本兵攻城之前回的凉州对不对?你是特地回来找我吗?” 姜南泽否认:“没有。” 小离没有相信,她拉住他,不许他再逃。 “你疯了!你疯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外逃,你竟然……你竟然还往火坑里跳。十一哥的吩咐,真的值得你连性命都不要吗?” 提到十一哥,提到令姜南泽痛苦的根源,姜南泽终于放弃抵抗。 “我的命是十一哥给的,我做人的尊严也是十一哥给的,但是我去而复返,不是因为十一哥。” 话赶着话,触及了彼此伤痕累累的内心。 因为十一哥的存在,姜南泽不能直视自己的内心,日复一日,变成一个犹豫不决的人。 犹豫不决的姜南泽,令他自己讨厌到极点。 如果韩小离是韩小离,而十一哥不是十一哥,姜南泽一定不会似今日这般,将韩小离的心视作禁地,不敢向前一步。 姜南泽为自己设置藩篱,可小离对待感情,从来都选择勇往直前。 感情的壁垒,冲得过就过,冲不过转身离开,至于是否受伤,是否痛苦,那是勇敢之后才需要面对的事情。 她鼓起勇气问姜南泽:“不是因为十一哥,那么你是因为我吗?” 小离的勇敢,是莫大的一股能量。能量倾注在姜南泽小心维系的火焰上,火焰在一瞬间成为熊熊烈火。 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 姜南泽心中在呐喊。 火焰冲过阈值,姜南泽喊似的向她倾诉:“你说的没错,没有十一哥,我做的一切就是因为你。跳下海是因为你,隐藏十一哥的婚姻是因为你,在凉州等你是因为你,冒着战火去而复返还是因为你。” 姜南泽的喊声在危机四伏的山野中回荡,然而这一刻的他全然不管不顾。 胸中沉积日久的情绪在他大胆倾诉的同时烟消云散,他这一生都不曾似今日这般痛快过。 如果小离还有力气,此时此刻,她一定痛哭出声。 苦苦隐忍的姜南泽,令她感动,也令她觉得可怜。 苦苦等待一个人的无望与心酸,在十一哥那里,她曾深刻体会。 可惜她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她的心死在十一哥那里,从今以后,她无法用感情回报姜南泽。 她从前就有想过,如果没有遇到十一哥,她可能会拥有一个平淡而幸福的人生。 如果当初她摸大闸蟹时摸到的不是十一哥,而是姜南泽呢? 姜南泽爱玩,她爱闹,他们可以玩闹在一起。 姜南泽热情开朗,她也藏不住心事,他们每天都会有谈不完的话题。 姜南泽一身侠气,她对朋友也顶仗义,他们甚至可以一起称霸七里湖。 …… 如果今生没有遇到十一哥,而是遇到姜南泽,她想拥有一个家庭的愿望或者已经实现。 可惜造化弄人,如果没有遇到十一哥,她就不可能认得姜南泽。 既然遇到十一哥,她再认得姜南泽,就再也无法接受姜南泽。 姜南泽犹然深陷激动,他抓住小离,心事倾吐后,开怀而笑:“你如果要留,我和你一起留;你如果要走,我和你一起走。你休想赶走我一个人!” 姜南泽既踏出第一步,就感觉踏出第二步第三步也无所谓,无论如何,在第一步上,他已然背叛了十一哥。 小离既然无法接受他,就决定挥刀斩乱麻,替他选择短痛。 她严肃着面容,劈头就给姜南泽一盆冷水。 “朋友妻不可戏,请你放尊重一些。” 姜南泽的笑容僵在嘴角,他颤抖地松开手,没想到告白后的结果是令小离翻脸。 他仿佛看到自己身陷泥泞,但他还是不死心地挣扎一下。 “你们并没有婚姻,你说你和他结束了。如果你没有离开十一哥,哪怕到我死的那一日,我也不会将我心里的话说出。” 小离怒道:“我从前对你充满感激,一直以为你帮助我,纯粹是仗义相助,却没想到你心里藏着另一层心思。今日我得知真相,说有多讨厌你就有多讨厌你。你快些走吧,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你也不要再痴心妄想。” 第99章 痴心妄想2 “我的痴心妄想,指的是什么?” 哪怕被她判处死刑,姜南泽也一定要将缘由问个清楚明白。 小离冷笑道:“你读了多年律法,记忆力一定比常人厉害,你怎么就不记得我在秦家对你说过的话。” 姜南泽问:“你在秦家对我说过什么?” 人对不喜欢的事情,总是容易忘却,小离忘记自己差点成为姜南泽妻子的事实,而姜南泽忘记小离最初对他的拒绝。 姜南泽忘记了,小离提醒他。 “我在秦家的时候就告诉过你,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也不可能有任何感情,今时今日,我将昨日的话重新告诉你一遍,希望你能自重。” 风从心上刮过,姜南泽心里是千里的荒凉。 他站在荒凉之竟,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讨厌我,对我没有感情,我无可奈何,就像我愿意留在你身边,你也无可奈何。” 小离对姜南泽的亏欠,就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她身上。 若是有朝一日,姜南泽因她死在乱枪之下,这笔负债,她来生来世都偿还不清。 小离痛下决心,要伤害他到底,心死与身死之间,她替他选择心死。 “你以为你是谁?你太不自量力!你以为你能够代替十一哥吗?” 拿他与十一哥比较,无疑是最伤人心的。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他一连问她两遍,站在高压的生死线上,从前绝不会说出口的话,绝对不可能表达的情绪,全部涌在胸腔之中。 小离在他倾诉情绪之前,抢先讥讽他:“如果在我身边的人是十一哥,我和父亲此时已然离开凉州,而你费尽力气才能弄到一碗米饭。” 小离的指责,令姜南泽生出无限愧疚,他方才汹涌澎湃的情绪,渐渐熄灭成冷灰。 与十一哥相比,他的确无能。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以后会努力。” 小离怕的就是他努力,小离要的就是他不努力。 “你在我身上努力,你就不认为自己愧对十一哥吗?” 姜南泽就是因为愧疚,才会等至今日。 “如果你没有对十一哥死心,我就是死,也一定死得远远的,永远不会说出心中所想。即便你现在对十一哥没有死心,你告诉我,我也会拚命将你送回十一哥身边,从此以后,永远从你们眼前消失。” 小离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枪声。 姜南泽条件反射,立刻拉着她藏回山洞之中。 他们躲在洞口的树枝后向外观看,枪声接二连三从远处传来,中间还夹杂着乱糟糟的日本话。 他们在狭小的洞中静伺,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人声与枪声才没有十分密集。 这一阵枪声暂时打断他们分道扬镳的计划,日军搜山,他们须得先躲过眼下这一劫。 等到第二日下午的时候,昨日的一碗米饭就剩下碗。 姜南泽看着空荡荡的碗和浮肿的苏老爷,脸上布满愁容。 他在附近走了走,观察过外面的形势后,回来对小离说:“这个样子不是办法,一定得出去弄到吃的。否则没有被日本人杀死,先被自己饿死。” “不要,你不要再去。”小离坚决反对,昨晚的枪声,令她不敢再让姜南泽去村中冒险。 姜南泽道:“这座山很容易躲避,我不会有问题,而且这一次我就在山中转一转,不去村里。你照顾好伯父,我一会儿就回来。” 小离跑到洞口拦他,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担心。 “你上一次就说你是在山中转一转,你这一次也有可能是骗我。” 姜南泽难得笑着:“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 两人正争执不下,苏老爷睁开眼睛,缓缓道:“小离,让他去一次,日本人才搜完一遍山,应该不会立刻就搜第二遍,此时出去反而是个机会。” 姜南泽按下小离拦住他的双手。 “伯父都这样说了,你放心,我快去快回。” 小离没有能够拦住姜南泽。 自从姜南泽走后,她就坐在洞口,遥望着山下。 如果不是孕期的种种激烈反应,她一定陪姜南泽一同在山间寻找食物。 她幼时常常爬山玩耍,既认得哪种野果美味可口,也晓得如何在山间给动物设置陷阱。 她有一身求生的本领,可是没有体力支撑,她整个人就变成停电的工厂,无法运转。 她在不远处接了山泉水,送给苏老爷喝。 苏老爷喝完清爽甘甜的山泉水,精神也好一些。 红色的余晖洒进洞内,苏老爷望着洞外,喃喃道:“太阳就快落山,小姜怎么还没有回来,该不会遇到什么事情?” 苏老爷素来不做不好的预测,小离心里本就七上八下,此刻听父亲也如此说,更是担忧不已。 她嘴硬道:“不会的不会的,他又不出山,在山里面转一转,哪怕遇到人,也容易躲避。山里若是不好躲,怎么人人都往山里藏?” 她最近神经紧张,那些不安一定是她想多了的缘故。 她临时抱佛脚,《心经》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就在心里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苏老爷见天色越来越晚,怕是不好,就对小离说:“你在附近找他一找,可别出什么意外。” 等待的滋味如坐针毡,小离早就想去找姜南泽。 “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苏老爷道:“我藏在山洞里,能出什么意外?你在附近找,我有事情就会出声喊你,而且日本兵今天应该不会再上山。” 小离还是不太放心。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苏老爷道:“你这孩子是真的被吓住了,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们,你如果找不到他,再回来找我就是,到底有什么可担心?” 小离见苏老爷言之凿凿,也不再多犹豫。 “那你一定小心,我去去就回。” “你……”苏老爷突然又喊住她。 小离回过身,奇怪问:“怎么了?” “你可千万别走太远。” 小离道:“我不会走远。” 天色渐黑,小离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在山间的小道上行走。 她沿着姜南泽离开的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忽然看到一个身影,从远处走来。 她反射性地躲至大树后面,借着月光去看,那个身影是小离颇为熟悉的,等到他再走近一些,小离确定那人是姜南泽,才欣喜地从大树后面走出来,喊一声姜南泽。 姜南泽吃一惊,问她:“你怎么在这里?你出来等我吗?” 小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带着几分焦急来问他:“你怎么去那么久?你又去了村里吗?你不是说一会儿就回吗?” 姜南泽高兴地举起手里的东西给她看。 “你看这是什么?” 小离左看右看也没有看清,伸手一模,居然是个有毛有皮的东西。 “什么……你拿的是什么?” 姜南泽道:“是一头山猪,死掉了。” 小离惊讶道:“你说你这大半天去捉山猪了?” 姜南泽道:“山上的野菜我看了半天都不认得,就没敢乱摘。正好路上遇到一头小山猪出来觅食,本来是抓着试一试,不想抓的时候从山上跌下去……” 小离啊呀一声。 “你从山上跌下去了?你跌伤了吗?” 姜南泽道:“不是我从山上跌下去,是山猪跌下去,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爬到山沟里将它弄出来。” 小离听一听都觉惊心,这里的山沟哪里是可以随便下去的,万一遇到蛇虫之类,后果不堪设想。 “你真的没有受伤?”她不相信,非得再确认一遍。 姜南泽道:“爬山的时候擦破一块皮,一会儿擦点药。” “擦破在哪里?”黑暗中她看不清,就想伸手去摸他的伤口,想了想认为不妥,伸出一半的手就又退缩回去。 姜南泽注意到她的举动,继续往前走:“伤口回去再处理,咱们别站在路上了,太不安全。” 小离认为姜南泽说的是,追上他道:“那快走吧,山猪我帮你抱着。” 姜南泽没递给她。 “没关系,我抱着就可以,不沉。” 回去的路上,小离已经在想如何处理这头山猪。 逃亡的日子,他们多日不曾沾过肉腥。 锅碗瓢盆一概没有,想要好好烹饪是不可能的。 她将能想到的工具通通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说:“我的包裹里有刀有火有盐巴,待会儿可以烤着吃。” 姜南泽忙提醒她。 “夜里不能生明火,容易引起注意。” 小离有些丧气,她自己很饿,她相信姜南泽和父亲,也一定和自己一样饿。 “不生火岂不是不能吃了?” 姜南泽道:“不能生火,就切片蘸着盐吃。” 小离有点不太确定。 “你的意思是说生吃?” 姜南泽的意思是:“暂时生吃一点猪腿肉,等天亮的时候,如果山上安全,咱们再生火。” 小离虽然还有些丧气,但是有的吃就比挨饿好,更何况明天仍有生火的希望。 姜南泽见小离兴致不高,就尽量说些令她开心的话。 “山上的黑野猪,平常都难吃到,没想到能够在逃亡的路上大饱口福,也算天上掉馅饼,祸中有福了。” 小离明白姜南泽是宽慰自己,就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和他继续乱谈山猪的吃法。 第100章 遗书一封1 他们一路说着,就回到山洞。 小离拨开挡在山洞外的树枝,走进山洞里,轻松而愉快地说:“父亲,姜南泽抓到一头山猪。” 姜南泽跟在她身后进来,放下山猪后,在洞口将树枝重新挡好。 苏老爷没有回声,小离以为父亲睡熟了,但是借着从树枝间隙透进来的月光,她似乎又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等姜南泽将树枝严严实实挡好,山洞里就漆黑一片。 小离略有些不放心,又喊几声:“父亲,父亲。” 姜南泽道:“大概是睡下了。” 小离没有听到苏老爷的回答,更加不安,她从洞里摸索到自己的小包裹,点亮里面一小块白蜡烛。 山洞内一下子明亮,烛光将小离和姜南泽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整个山洞内,除了小离和姜南泽,没有第三个人。 地上的枯草还留着苏老爷睡过的痕迹,苏老爷人则不见踪影。 小离与姜南泽面面相觑,一时间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变故。 小离呆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拨开洞口碍事的树枝,冲出去喊父亲。 姜南泽忙追出来捂住她的嘴巴。 山风吹灭小离手中的蜡烛,四周又陷入沉寂的黑暗。 姜南泽在她耳边低语:“不能喊,我们在周围找一找,你别想太多,也许是伯父等着急,自己去找我们。好在今天月明,看得清山路,就算他真的是走了,也走不快,我们也可以追上。” 姜南泽说父亲走了,也就是说连他也意识到,父亲可能会走。 小离心下更为焦急:“那好,你往东边找,我往西边找。” 她一语未完,人已奔出两步。 姜南泽赶快拉住她。 “不行,我们不能分开找,你跟我走。” 他们两个人在山间找到天亮,也没有找到苏老爷的身影。 小离心里产生无数可怕的念头,一个伤病缠身的老人,独自一人上路……她简直不敢继续想象。 天亮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他们抱着渺茫的希望,重新回到洞中,希望苏老爷又突然回来。 山洞之中,死去的山猪依然躺在地下,洞内仍旧没有一个人。 小离无力地坐下,不得不承认事实:“他不是去找我们,他一定是自己走了,他这一路上一直不愿意连累我们。”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听到洞外一阵糟乱的奔跑声,这样的奔跑声他们已不知听过几次,纵然是性命相关,他们也有些麻木了。 姜南泽沉声道:“照这个情形来看,这附近还有日本人,这里不能久待了。” 小离早就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么你走,我要留下来找人。” 姜南泽了解小离固执的性格,也不再劝她。 “要留一起留,山上既然没有,就可能去了附近的村落,待会儿我们就去附近的村落里找。” 小离冷冰冰道:“不用,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不用陪我一起找。”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要再说这些话,找到人要紧。” 他说着话,动手去处理那头山猪,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找人。 姜南泽还有心力处理山猪,而她已走到濒临崩溃的界点。 今时今日,她真的什么都没有。 孩子还在,但是她有强烈的预感,他迟早是要保不住的。 她时常在睡梦之中梦到孩子背影,那背影渐行渐远,任她怎么喊,他都不肯回头。至于十一哥,他早就是她上辈子的人。 她拦住他处理山猪的手。 她目光炯炯,用双手握着他没有握刀的那只手。 她的手柔软而温暖,令他心中微微一颤。 “你……你做什么?” 他触上她的目光,又赶紧避开,刀在慌乱之间跌落在地。 小离找到他的目光,抓住他的目光,不许他再逃开。 “姜南泽,你再说一遍。” “什么……什么再说一遍?”姜南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一个结巴。 小离冲他盈盈一笑,柔声道:“姜南泽,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么,你再说一遍。” 按照常理推测,苏老爷才走失就谈论感情,这绝对不是小离的作风。 然而这个时候的姜南泽,哪里还具备照常理推测的能力。 他在法庭上的逻辑缜密、口若悬河,此时通通见了鬼。 如果小离是法官,而他是罪犯,整个法庭之上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辩护,只须法官对他说一声“就是你的罪,快点认罪”,他就会立刻认罪。 因此在小离让他再说一遍时,他用力地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小离觉得不够,握住他的手更加有力。 “姜南泽,你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小离的笑容变得残酷。 “你喜欢我,就是背叛十一哥。” 沉积的痛苦令姜南泽变清醒,但他依然道:“我犯的错,我自己承受,将来无论十一哥如何对我,我都认。” “哪怕他杀了你,你也认?” 他的目光坚定:“是的,哪怕他杀了我,我也认,我也喜欢你。” 小离笑的更好看:“那么你听好了,你喜欢我一次,我拒绝你一次,你喜欢我两次,我拒绝你两次,你喜欢我一万次,我拒绝你一万次。” 由天使变作魔鬼,小离就用了两个字,由天堂跌入地狱,姜南泽也就需要两个字。 那两个字不是程易,而是小离那好比千尺寒冰的拒绝。 姜南泽眼睛微微发红,他很快夺出自己的手,转过身继续收拾山猪。 他收拾得极快,他需要快速做一件事情,才能够令自己无暇思索。 小离用力踢开他手中山猪,她愤怒道:“姜南泽,你也是猪吗?我说我拒绝你你没听懂吗?我让你抱着你的猪滚蛋,你现在听懂没有?” 猪被小离踢到哪里,姜南泽就跟到哪里。 他一边处理山猪,一边还说:“白天可以点火,一会儿你想直接上火烤还是埋在地下烘?” 小离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跟两头猪待在一起。 姜南泽不滚蛋,她滚蛋。 姜南泽忙丢下刀追出山洞:“你吃完东西再去找人。” “我的事情,不用你过问。”她心里想走快一些,然而体力不支,不但步伐慢,人也左摇右晃。 姜南泽道:“你再走我就打晕你。” “你敢……” 她因为回头过猛,话音未落,不等姜南泽出手,自己晕倒了。 数月之后,永州。 程易造访唐家。 周妈请程易在厅里坐,斟了茶,自己去请诗虹。 温暖的阳光洒满厅,厅里有淡淡的奶粉味。 透过厅的两扇落地玻璃窗,程易望见诗虹夫妻正在绿色的草坪上逗孩子玩耍。 甜蜜的笑声不时传来,那份甜蜜是一家人的幸福洋溢。 可惜隔着玻璃窗,那是别人的世界。 程易出神的功夫里,突然有个什么东西跑到他脚边,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只梅花斑点的小狗。 他从前听小离提过这条小狗,那时因为唐太太有孕,小离极想将小狗带回藻园养一阵子,闹腾许久,他也没有同意。 程易认出梅花,梅花却不认得他,跑过来蹲在他身边,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至于梅花的同伴小鹿,翻着肚皮躺在窗前晒太阳,还是小离所说的老样子。 他以前一直不知道小离口中的梅花和小鹿长什么样子,如今货真价实的见到,才发现自己早对它们印象深刻。 他俯下身,想要去抱起梅花,梅花一转身,一溜烟跑到玻璃门边去摇尾。 推开玻璃门进来的人是诗虹。 诗虹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程易。 小离并没有出现,她不明白程易为什么突然来找她。 “是有小离的消息吗?”她忙问。 程易沉声说:“没有。” 既然没有,诗虹也就不太气。 如果不是因为程易和他的好太太,小离何至于离开从小长大的故乡。 “不知程先生今日造访有何贵干?” 她开门见山的问,在程易对面坐下时,梅花也乖乖在她脚边的地毯上趴下。 程易取出三百块现金。 “我来还债。” 诗虹看着他放在几面上的三百块钱,一头雾水。 “我和程先生从未有过金钱上的往来,程先生何来‘还债’二字?” 程易道:“小离离开永州之前,欠你二百七十三块,我替她还债。” 诗虹不清楚他如何得知小离借债之事,但是在永州及至整个东南,程易想知道一件事情,向来不十分难办。 他既知晓,诗虹索性也承认。 “她离开永州之前的确和我借过一笔钱,但是我的财务交给她打理,她替我赚的远远超过这个数目,所以当初借她钱的时候就明说是送给她,不必偿还。” 诗虹将钱还给程易,程易拒收:“她借你的钱,倘若不还给你必然心有不安,所以还是请你收下。” “小离倒的确是这个性子。”然而诗虹照旧将钱推还到程易面前,“即使小离不安,我也不能收。” “为什么?”程易不解。 第101章 遗书一封2 诗虹条理清楚地说:“当初借债人是她韩小离,今日还债人自然也该是她韩小离,除非程先生是受了小离的委托,否则我没有理由接受你替她偿还债务。” 小离自打离开永州,就恍若人间蒸发,除非与她重逢,否则他不可能得到她的委托。 这个道理,诗虹明白,程易更明白。 程易无言以对。 诗虹又道:“程先生既然没有受到小离的委托,那我唯有拒绝。若在从前便罢了,如今的程先生与小离无亲无故,我若随便收你的钱,岂不令你与小离的关系更加不清不楚?” “从为程先生着想的角度出发,我不敢损坏程先生的家庭和睦,从为小离着想的角度出发,今日我若收下,来日小离骂我,不认我这个朋友,更是大大不值,所以还请程先生不要让我难做。她要还我钱,改日见到我,自会亲自交给我,我们之间的事情可以自己解决。” 程易悲沉道:“我也希望她能够亲手交给你。” 诗虹见他古怪,心生疑惑:“程先生此言何意?” 程易道:“她有一封信写给你。” 诗虹欢快站起:“小离有信?” 小离既有信,为何不直接写给自己,而是由程易转交自己? 难道小离已与程易重归旧好? 她当初离开的时候伤心欲绝,怎可能轻易与他重归旧好? 然而她若重归旧好,自己方才对待程易的态度似乎太过。 她一时间想了许多,小离的信没有一个正式的信封,诗虹从程易手中接过折成同心结的信,急匆匆地打开着。 程易解释:“一开始不知是写给你的信,所以我也曾看过。” 程易说什么,诗虹完全没听见,她低着头,飞快地拆着同心结。 小离会在信上写什么呢? 前些日子她自己算时间,小离的小十一有可能已经出世了,也许信上就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还一直想知道小十一究竟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想到小离的孩子,诗虹心中对程易的愤懑也就压下大半,小离如果与程易和解,大概也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吧。 做了母亲的女人,心境到底与寻常不同。 如若小离愿意和解,她还有什么可说,唯一的希望就是程易日后莫要再负她。 白皙的手指打开破旧的沾满灰尘和水迹的纸张,赫然刺入眼眸的是“遗书”二字。 诗虹身子后仰,仿佛胸膛被骤然飞来的利箭刺中。 她双手颤抖,纸张上的每一个字都令她感到害怕。 遗书 诗虹你好,我是小离。 此时大家都在写遗书交代后事,我也在绝望中取出仅剩的纸笔,我一直记得我还拖欠你二百七十三块。 不知这封遗书最后能否递到你手上,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恐怕根本无人能够递送,那么我欠你的债务也只能是拖欠。其实你收到这封遗书,我仍然无法偿还欠款。 我深知你我多年挚友,你自不会因一笔欠款而挂怀,但我仍希望这封书信能在将来之日被你看到,算作我对你的一点交代,告诉你我实属无法偿还而非故意拖欠。 我猜你的小五月大概已会喊爸爸妈妈,我从未带过小孩,所以小孩子几时学走步,几时学说话,几时长出第一刻牙齿,都属胡乱猜测。 在我初知身怀有孕时,曾和你玩笑,言说我的小十一若是女孩儿,待她长大后便嫁给你家小五月。北方的战争异常激烈残酷,此事你可忘却了。 我从未写过遗书,是以不知该具体写些什么,自我走后,你们一家还好吗?梅花与小鹿可还记得我? 听闻淮江有重兵把守,战火一时之间不至蔓延至东南,但是为防万一,你与家人也需早做准备。我在凉州之时,众人也未曾料到战争会在一夕之间到来。 庆幸母亲在战前随苏恬夫妻南下,可憾父亲不曾走脱,不幸在逃亡的路上病逝。 父亲的坟立在黄土山附近的银杏村,你若有幸看到我的信,务必替我联系到母亲与苏恬夫妻,转告他们父亲葬身所在。父亲的墓后是一棵老银杏树,树上刻有大字,墓前也立有木碑,不难找寻。 我的墨水所剩不多,后面还有他人等待写遗书,若你见到母亲与苏恬,记得替我致最后一次歉,即使她们绝对不可能原谅我,也请你务必替我转达。至于我对母亲的爱意,你万万不可替我多言,因为我的深爱一向惹人厌恶。 祝合家团圆,平安如意,远离战火。 10月6日 小离留。 诗虹的眼泪落在纸上,如秋雨打残叶。 “小离临走前没有跟我说她要回凉州,她在凉州早就没有家,她怎么回去,她为什么要回去?” 诗虹想起从前,她寄居在舅舅家,舅舅一家人对她朝打幕骂,为攀附权贵,舅舅还差点将她嫁给一个年近六十的老翁做继室。 那时的她,软弱而无能,是小离坚持收留她,帮助她逃脱魔掌。 小离曾经对她说,只要人活着,所有的难关都会渡过。 她的难关渡过了,如今的她拥有爱她的丈夫,拥有可人的孩子,可是当初助她渡过难关的小离就剩下一封沾满灰尘的遗书。 永远不屈不挠的韩小离是在怎样可怕的情形下,才会写出“绝望”二字? 战争是可怕的恶魔,她从报纸上看到过有关战争的消息,她当时还庆幸小离早被苏家驱逐,不在凉州。 “小离真的不在了吗?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封遗书?”她问程易。 程易道:“在日本人的集中营。军队收复平川之后,在集中营发现这封信。但是里面除了死人的尸体和老鼠,没有活人。” 集中营是多么恐怖的地方,诗虹也有所了解。 诗虹的心冷透,寒冷让她发颤。 她以为报纸上描述的集中营,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地方,是一个她会咒骂但永远不会亲身触及的地方,她永远也没有想到,她的朋友曾经深陷集中营,饱受摧残折磨。 梅花看到她落泪,在她脚边呜呜地急跳。 她哭的眼睛都涩了,又问:“那么集中营里有小离的尸体?” “没有,生见人死见尸,我相信她一定还活着。” 诗虹已是悲痛到极点,此时听程易如此说,也愤恨到极点。 “进了集中营的人,还有可能平平安安活着出来吗?小离死了,你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你居然还编造借口自欺欺人!小离遇到你,委实是她一生中最倒霉的一件事。” 诗虹倏然发作,吓得梅花跑到窗边,躲在小鹿身边,低叫着避风头。 因为小离的死亡,诗虹对程易没有分毫惧怕。 她冷笑着程易,讥讽着程易。 “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韩小离死了,你该快乐才是,你所厌恶的韩小离终于彻底从你的世界消失,这不正是你所期盼的吗?她再也不会纠缠你,再也不会背叛你,再也不会用她低微而可怜的感情玷污你。” 程易没有任何反驳,从他拿到遗书那一刻,他整个人就是麻木的。他需要有人用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刺醒,而诗虹就是那一把刀。 诗虹满心痛恨,给程易的每一刀,她都下得极重。 她质问程易:“韩小离死了,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了告诉我韩小离死了?为了转交这封遗书?你手下的人都死光了吗?没有人能够替你转交一封遗书?我想你一定是因为内心特别快乐,然而却没有人能够分享你在她死后所获得的快乐,所以你就找到她生前最亲近的我,让我来替韩小离感受你这份快乐,是不是?” 程易没有回答,诗虹用力向外一指:“收拾起你那些高贵的快乐去找真正懂你的人分享吧,你有家室妻儿,你有无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和女人,何必来折磨我这样一个悲痛的人?恕我分享不起!我的朋友离开人世,我只懂得为她伤心为她难过,我不懂得因一个可怜人的死亡而感到快乐的那种卑鄙。” 程易等诗虹发泄完,才重重地再说一遍:“她一定没有死!” 悲痛的诗虹是需要这样的安慰的。 程易话中的力量,令诗虹泛滥的哀痛稍稍收敛,不再是方才歇斯底里的痛楚。 她摩挲着手中的信纸,她还以为小离写信是传递喜讯,却没想到等待数月,等来的是噩耗。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该劝小离,她哪里想到她会重回凉州,回到不属于她的亲人身边。 哪怕她继续留在程易身边,也好过在战火之中丧生陨命。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按照旧折痕,将信折回同心结,握在温热的手心里。 这一封穿越了战火的遗书,将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诗虹不再继续发泄,她冷冷地对程易说:“程先生请离开吧,我知道在永州,哪怕在整个东南,你程先生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人,但我仍要明确地告诉你,唐家不欢迎你,以后希望你不要踏进唐家的大门一步。” 第102章 一家团圆1 程易道:“我会离开,但是在我离开之前,希望唐太太能够回答我几个问题,帮助我找到小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诗虹立刻拒绝他:“我不能帮助程先生。” “为什么?” 诗虹道:“因为小离在最绝望的时候没有想到你,她的遗书上没有一个字提到你。在集中营里的她,一定已经干干净净地忘却你,所以我也不能擅自将小离的过去告诉你。” 程易的脸上微微有了颜色,他终于不再是一具没有任何感情的行尸走肉。 诗虹的这一刀,才是最致命的一刀。 事实清晰地摆在他的眼前,小离的遗书不是写给他的,小离的遗书上,提到了亲人,提到了朋友,甚至提到了两条狗,但就是没有提到他。 诗虹见他脸色难堪,无比痛快。 “她活着的时候你不理会她,待她死后再做些徒劳无用的事情,不觉得分外可笑吗?” 只要能够找到小离,程易不在乎任何冷嘲热讽,就算诗虹此时真的手里握着一柄刀、一把枪,要替小离报仇,他也捱着。 生理上的痛楚,反而能够令他暂时忘却精神上的痛楚。 程易道:“小离从前的确不愿我找到她,但是今时非比寻常,也许小离正在某个角落等待别人搭救。唐太太若因为一时意气,耽误了搭救的时间,岂不害了小离?” 诗虹发泄一通后,也就有所冷静。程易的话的确有道理,目前为之还没有找到小离的尸体,小离可能真的还在人世。 以她的能力寻找小离,如同大海捞针,倒的确需要依靠程易。 敌人会要小离的性命,程易再不好,不可能置小离的性命于不顾。 诗虹很识时务,她认清现实,替小离的不甘之心就暂时忍耐下。 “程先生问吧。” 程易回藻园的时候,闯闯也在。 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狗都嫌弃,一通玩闹下来,房子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也就可想而知。 “闯闯怎么在这里?”程易问陪着闯闯的何妈。 何妈还没回答,闯闯新来的奶妈先回答:“先生和太太去辛家探望外祖母,说去完辛家之后就过来这边,所以闯闯下学之后,司机就直接将他送到藻园。” 闯闯猴皮糖似的黏到程易腿上:“虫虫爸爸,你来陪我打枪。” 程易失去一个孩子,如同失却半条命,先前见到唐家的小五月,他已心如针扎,更何况再陪闯闯一同玩耍。 无论是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是调皮捣蛋的孩子,那通通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今天先不陪你玩。”他摸着闯闯的头,疲惫地说。 闯闯等他许久,等来的却是不和他玩,一恼之下,就将手里的玩具枪扔在地上。 此时在程易心中,任何小孩子都是可怜可爱的,他想捡起玩具哄闯闯,奶妈忙拦他一下:“程先生,太太说闯闯自己丢的东西,一定要他自己捡,他不捡就不要给他。” 程易白看一堆国内国外的教育书籍,没有实战经验,临到上场的时候,就通通忘却。 他认为奶妈说的有理,就将已然拿在手中的玩具重新放在地上,对闯闯说:“闯闯,你自己捡。” 闯闯扭着头,不肯捡,一会儿指着窗外说“天上有大风筝”,一会儿又说“我今天在学校学小狗叫了”。 程易道:“你如果不捡,就要给你扔出去了。” 闯闯见转移话题的把戏在大人这里不成功,就低下头玩自己的手指,拖延着不肯捡。 程易正无计可施时,新来的奶妈道:“闯闯,如果你从树上掉下去,会不会很疼啊?” 闯闯道:“会啊,头上还流血呢。” “那玩具被扔出去,掉在地上,也和你一样疼啊。而且万一晚上下雪,它自己躺在雪地里,没有被子,又冷又饿,多可怜啊。” 奶妈声情并茂,闯闯感同身受,仿佛真的看到下雪的场景。 “是啊是啊,好可怜啊。” 奶妈再接再厉:“那你要不要帮一帮它,要它不要被扔出去?你听,它都躺在地上哭了,你想如果你躺在地上哭,妈妈不过来抱抱你、哄哄你,你会不会伤心难过?” 奶妈的办法奏效,闯闯将玩具枪抱在怀里,像妈妈哄他一样哄着:“乖乖乖,牛牛不哭,我带你出去挖城堡啊。” 奶妈陪着闯闯去窗外挖土,何妈端了一杯参茶递给程易。 程易问何妈:“闯闯的这位奶妈没有见过,是哪里请的?” 何妈道:“听辛小姐说是高价从潘署长家中挖来的。” 程易顺口问:“什么价位?” “先生要请她吗?” “闯闯都读书了,奶妈也跟不了他多久……” 何妈提醒他:“先生昨天才让乐山去告诉管家,将藻园里的奶妈遣散。” 程易恍若从梦中惊醒,现实是小离不在了,孩子也不在了。 他方才脑中一片空白,竟全然忘记。 痛苦的感受如潮水一般,重新涌上心头,他将参茶递还何妈,自己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 何妈认为他几日几夜不曾睡过,脑筋都糊涂了才说糊涂话。 她见他站着发呆,便劝他:“先生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程易还是呆立着,许久没有说话,何妈默默退下。 清脆稚嫩的声音一下一下钻进他血肉模糊的心里,糊涂又怎么样,清醒又怎么样。 他失去了孩子,但他不能再失去小离,他相信她一定还在人世。 这空荡荡的房子,若是拿掉砖瓦摆设,拿掉与他无关的一切,不过就是萧瑟冬日里的一片荒凉之地。 他站在荒凉的时空之中,快乐没有人分享,痛苦没有人倾诉,看不到将来,不敢回忆过去,人尽管喘息着,却不过是个运转着的机械,神经与感情,一概麻木,哪怕看到自己流血,也仿佛没有看到。 不久,声音的世界里,又加入阿木与辛宛若的声音。 阿木耐心地帮着闯闯挖土,陪闯闯疯玩,辛宛若则在一旁嗔怪阿木太娇惯闯闯。 程易了解阿木,程易自己都大有可能娇惯孩子,但阿木绝对不会。 记得闯闯才出生一个月,阿木就开始锻炼他的独立能力。 当初小离无法无天,他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木却特地将小离拎出去,偷偷教训一顿。 至于他们两个,最终是谁占到上风,是谁教训谁多一些,至今他也不清楚。 阿木今日一反常态,娇惯起小孩子,想来是要竭力弥补闯闯这些年所缺失的父爱。 阿木还有闯闯可以弥补,而他连能够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出世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保护他,就死于战争。 失去孩子,仅仅令他失去半条命,如果失去小离,那么生与死没有任何差别。 就在军队收复平川的那个早晨,被大火烧过的集中营,浓烟犹存。 他在烫热的灰烬中,疯狂寻找。 他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活人,却找到若干封没有烧透的遗书。 他查看遗书的双手在发抖,他害怕小离的笔迹会出现在一堆遗书之中。 他越怕什么,就越发生什么。 仅存的二十三封遗书之中,小离的那一封,完好无损。 他的心脏被利刃一下一下剜空,空了才发现原来曾经拥有那么多,多到奢侈,多到忘记珍惜,多到如今回天乏力,多到一旦失去,唯有孤零零置身死地。 他站在灰烬之中,耳边回荡着小离的声音。 “你祖宗才想给人当丫头,你怎么不将你自己卖给我当丫头使唤?” “你恩将仇报,生儿子姓老王,生女儿是无盐。” “我要将你喂狼喂狗,让狼吞你的心,让狗啃你的肺!” 那一年她十三岁,最擅长的就是打架骂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一次次与自己分离,最后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与他诀别。 她若在他身边,他绝不容忍她受任何人欺侮。 可她误上难民火车,受困集中营,备受*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天人永隔的悲剧他绝不接受! 无论小离是否还在人世,他都不会接受。 欢声笑语不断从窗外传进室内,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一家团圆的场景。 他突然喊:“阿木,进来。” 阿木听到程易喊他,起身走进室内。 程易见到阿木,对他说:“跟我来书房。” 书房之中,程易将一只准备好的密码箱摆在阿木面前。 阿木奇怪:“这是什么东西?” 程易没有回答,顺手喝了一杯书桌上的洋酒,然后问他:“你最近去探望过师父吗?” 阿木道:“昨天去过,还是老样子,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 “你回来这段时日,诸事也该适应?” 阿木道:“从小长大的地方,适应起来并不难,但是我想复仇,我不能白白被囚禁。” “可以。”程易一点不反对。 第103章 一家团圆2 “带走你自己的妻儿,我不反对。”程易酒力发作,脑筋也更清醒一些。 阿木没料到程易如此。 “我不能带他们走,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程易反问阿木:“你不带他们走,难道要我继续照料吗?在你回来的前一天,我和辛小姐就解除婚姻关系,以后你的人生,你自己负责。” 阿木现在明白程易是以退为进。 “然而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就想一想,当你咽下这口气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你能否承受,是否会后悔;你的太太从此没有丈夫,你的儿子从此没有父亲,你地下有知,是否能够安心。” 阿木就是不安心,才迟迟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 “难道我从此就忍下来吗?那我活得也太窝囊,我不可能忍耐十年。” “十年忍耐不到,五年,我相信你可以。” 程易不再同他商量,直接将箱子交给他。 “箱子里的东西,是许多人的身家性命,有你的,也有我的。” 阿木捧着箱子,仿佛捧着一座泰山。 “十一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易道:“以后这些交给你。” 阿木还是不懂。 “交给我?那你呢?” “我要离开。” 阿木脸色顿变:“去哪里?去找韩小离吗?” “是。” 阿木因为上次对程易说小离不在人世,挨了一顿揍,这一次就不敢再说她已死去。 他委婉地说:“你可以派人去寻,不一定非得自己去找。” “我会派人,也要自己去找。” 阿木将沉重的密码箱放下:“我不同意,师父病重,杜爷虎视眈眈,你哪怕去找她,也至少该等一段时日,这个时候离开……” 程易打断他:“我不能再等下去,如果当初我没有从凉州回来,我绑也会将她绑回来。她如果回来,孩子不会失去,悲剧不会发生。”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当初”这回事,没有后悔药可卖。 程易递给阿木一杯酒:“你不同意我也一定要做,我走以后,杜爷少掉我这个阻碍,大约就要上位。他上位,三五年内绝对不会与你为难,即便你有所差错,他也一定帮你补过。” 阿木越发糊涂:“他为什么要帮我补过?” “等以后再告诉你其中缘由,我走之后,你万万不可激进,守住根本才最重要。乐山我带走,石久留下来帮你。” “你真的去意已决?” “不是去意已决,而是我现在就要走。”他拍拍箱子,“拿走吧,我将你的妻儿毫发无伤地还给你,你也帮我担一段时日。你一向讨厌小离行不正坐不端,可我无可奈何。我最讨厌无可奈何的感觉,然而无可奈何就是无可奈何,我别无他法。至于她行的正还是行不正,她要背叛我一千次还是一万次,只要她能活着,我都认。” 二十三岁的韩小离,回到七里湖,满心疮痍。 她和小阿哥要回自家的钥匙,开门回家。 房子还是旧日的房子,院子里胡乱摆着木桶、木盆、水缸、扁担、竹篮等等,推开堂屋的门,屋里的床椅落满灰尘。 家到底是家,再破烂也有家的味道。 家中的东西,哪怕是灰尘,也令她格外亲切。 她掀掉床上的破烂席子,将带回的行礼搁在床板上,休息也不休息,就开始动手收拾。 虽然多年不曾归来,好在家中基本的器具都有,生活不成问题。 厨房在院子里搭建的木棚之中,她从木棚里翻出两个没有坏的木盆,再从院子里的的水井里提一桶井水,倒进两个木盆之中。 井水清凉,她到邻居小阿哥家中借工具,将木盆与木桶清洗干净后,才重回室内,清扫灰尘,擦洗家具。 等室内收拾干净,她将旧床单旧被单翻出来洗一遍,院子里拉一根粗麻绳,在太阳底下晾开。 皂粉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温馨的味道,即使百货大厦里最昂贵的香水,也不及一二。 手臂和手腕因为洗涤沉重的衣物而发酸,但她仍然不愿意歇息,晾完衣物,就去木棚里刷锅灶。 铁锅里生着厚厚的铁锈,她多年不回七里湖居住,也就是她拜托了小阿哥照管房屋,这口铁锅才不至于被贼偷走。 她用力刷了几遍都没将铁锅刷干净的时候,她就想这口铁锅还不如被人偷走省事。 最后,铁丝刷、皂角粉通通上场,也没有将铁锈彻底清除。 她正头疼着,大门外有人敲门。 “小离,在里面吗?” 听声音敲门的是阿妙。 阿妙是她幼时的玩伴,前几年嫁给小阿哥,也做了她的邻居。 她放下*的铁丝刷,一面在围裙上拭手,一面快步去开门。 门外阿妙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一口新铁锅。 “阿良听说你要住在家里,让我给你送一只锅。你这口锅早不能用,别白费功夫,干脆砸掉卖铁算了。” 小离不气地接过铁锅,头疼的问题一下子解决掉。 “我辛辛苦苦刷半天,胳膊都快刷断掉,刷锅水还是铁锈色。谢谢你们了,等我走的时候再还给你。” 阿妙跟着她进门,问她:“你还要走吗?” 小离一面换铁锅,一面回答:“不一定,看情况吧。” 阿妙道:“你多大年纪,我女儿都几多岁了,你也不晓得带个妹夫回来,一个人,难不成立志当姑子?” 小离将替换下来的铁锅扔在一旁,回过头逗弄阿妙怀里的女儿。 “对啊,姑姑就是要剃了头发去当姑子,淘淘,快叫姑姑,叫姑姑姑姑给你糖吃。” 淘淘伸出胖嘟嘟的双手,声音好听地喊:“姑姑姑姑。” 小离顺势将淘淘抱到自己怀里。 “糖在屋子里,跟姑姑去拿,不理你妈。” 她回到屋内,打开行李箱,翻出一大包巧克力,塞到淘淘手里。 阿妙跟进来,戳着淘淘的脑袋笑骂:“小鬼,你哪一天若被坏人拐去,不用警察审,也晓得是因为贪嘴。” 她将淘淘从床板抱到地下,放她自己到院子里玩耍。 淘淘从没有进过小离的院子,她对陌生的地方,充满好奇,因此左边瞅一瞅,右边翻一翻,没一刻老实。 小离看着淘淘,不由得悲从中来。 “没想到淘淘一眨眼就能走能跳,我记得她才出生的时候,你还愁她什么时候能够长大。” 阿妙甜蜜地抱怨着:“哎哟,哪里是一眨眼长大,活活让她淘死。女孩子家没点女孩子的样子,成日里捉鸡斗狗,家里的猫猫狗狗见了她都得绕道走。说来说去,我就讨厌阿良给她取的这名字,没折腾到她,活活折腾我了。” 阿妙尚且有机会抱怨,而小离连被折腾的机会都没有。 小离努力笑着,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 “再折腾你还能折腾几年?过个十一二年,你想被她折腾,她都懒得折腾你,早就去折腾婆家了。” 阿妙顺手补她一刀:“可别淘淘都去折腾婆家了,你还没婆家可折腾。” 小离瞬间变脸,动手往外推她:“滚滚滚,你嘴巴太损了,我就讨厌和你说话。” 阿妙急忙讨饶:“等会儿等会儿,你今天收拾一天,晚上就别再煮饭。我买了几尾鲜鱼,今天晚上打算拿豆瓣酱煮鱼汤,你看你是过来吃,还是我给你送过来?” 小离继续往外推她:“赶紧回家去煮,煮好了喊我一声,一分钟都别耽搁。” 赶走阿妙,小离继续收拾,趁着现在有精力,一蹴而就,否则懒下来,就不想再动。 她在房间内贴窗纸的时候,又听到敲门声。 她以为这次还是阿妙,就直接喊:“我没有拴门,你自己进来吧。” 她喊完之后,继续糊雪白的窗纸。 太阳透过一格一格的窗纸透进室内,温暖而明亮。 她的脸颊也被照亮,瘦削而没有多少血色。 直至她将窗纸贴完,阿妙也没有进屋。 她心生古怪,将浆糊、裁纸刀和剩下的纸张收好之后,自己出门去看。 她迈出卧室的门槛,敲门的人就站在堂屋的门口。 逆着光,她看不清来人的面庞,但是仅凭气息,她也看清他是谁。 他手里拿着一条秋香色的床单,才晒干的床单,柔软轻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你的床单……落在地上了。” 程易先开口,声音是沙哑。 他昨夜在外省收到电报后,连夜赶回永州。 因为逆光的缘故,小离敢抬头直视他。 逆光下的的直视,她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眼,也可以看不见自己的心情。 小离从他手中接过床单,平静地说声谢谢,然后低下头,慢慢将床单折成一个小方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在相见的这一刻,程易得已告别这一般悲凉的心情。 他就知道小离还活着。 他就知道她一定还在人世间。 袅袅的炊烟,越过矮墙,从隔壁弥漫而来。 白烟之中,他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第104章 久别重逢1 小离的心脏停跳几拍,她仿佛看到他在落泪。 隔着炊烟,她以为自己看错。 她努力试过几次,等自己能够成功做出微笑状后,才问程易:“请问你是哪位?” 程易的手穿透白烟而来,落在她的发上。 “我们重逢的场面,无论是清醒的时候,还是睡梦中的时候,我都想象过无数次,你不肯认我,是其中一种。” 小离推开他:“我们从前认得吗?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叫什么名字,那么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韩小离。” “我是韩小离。” “你确定你是七里湖的韩小离?” “我确定。” 小离的身体,被迫撞入他的怀里,失去白烟的阻隔,她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泪痕,他红染的眼眶。 “你是韩小离,你会不记得我是谁吗?你哪怕忘记所有人,你也不会忘记我,是不是?” “你放手。” 她冷冷地推他,而他几年来做过无数次噩梦,哪怕是在睡梦之中,他都死死抓住不肯放手,更何况在现实之中。 “你不可能不认得我,你在伪装,你在躲避,你做过的事情,我从前也做过,可最终是没有用处的。” 小离为了挣脱他,突然说:“我认得你。” “你肯承认了?” “你先松手。” 程易松开手,小离退后一步,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也许是我从前认得你。” 程易急道:“你不仅仅是从前认得我,你每一时每一刻都认得我。” 小离道:“我现在虽然不认得你,但我可以重新认识你。” “我不要你重新认识我。”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小离又后退几步。 她的后退令他莫名恐惧,他心中一紧,忙拉住她,重新抱住她。 “对不起,我不该大声对你说话。你说的都对,你不记得我,你重新认识我,只要你肯回来,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这些年你究竟躲在什么地方?为了找你,我翻破几百张地图,去过无数的地方,历经过无数次希望与失望。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我再没有其它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古人赌智慧,相信水滴石穿,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皇天不负苦心人。” 他又坠下泪来:“我终于找到你,我们一起忘记过去,将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相守在一起。” 今日的小离,历经沧桑后,心脏外筑起一层坚硬的壁垒。 那层壁垒,不是程易的眼泪能够剥离化解。 她旧日的决定,穿越时空,来到今日,对程易而言依然无比残忍。 “我什么也不想,我们也没有共同的将来。” 他看着小离的眼睛,被他禁锢在怀中的小离,是个冷冰冰的木头人,既拒绝他的感情,也拒绝给出任何回应。 他意识到忘怀过去仅仅是幻想,过去、现在、将来皆是他们人生中的一部分,如果不解开她心中的结,小离即使归来,也难保不会再度离去。 他松开怀抱,问小离:“你当初离开是因为什么?因为那些信吗?” 陈年往事,小离几乎忘记。 “什么信?” 程易反问她:“你认为是什么信?” 小离道:“我怎么会知道是什么信,你问我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无聊。” 她转身走开,程易追上她。 “一些辱骂信,你走后我在房间里发现的。” 他说是辱骂信,小离也就回想起来。 当日令她痛苦到极点的信件,今日重提,她更多的是漠然。 她想她真的是变了。 既然要变,就该变得彻彻底底,不要拖泥带水。 “我生过一场病,记性不太好,等我记得后,我们再谈。” 程易忙问她:“你生过什么病?” “即使你认得我,可是对我而言,你仍然是个陌生人,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小离不愿再面对他,她带回的行礼箱摆在床板上,一直没来得及整理,此时她便借着整理行礼,躲避与他交流。 阳光透过窗纸,暖暖地洒在室内,明明是温暖的色调,在程易看来,却成了莲心的黄,苦不堪言。 “你一定要继续伪装吗?” 小离将衣服摆进擦拭干净的木箱里,一件一件,平静而不做出任何回应。 衣服放得不够整齐,她耐心地整理衣角,好似旧日里的感情,属于他一个人,完全与她无关。 他再次走到她的面前,夺过她手中的衣服,握着她的手。 “小离,我不是个陌生人,我是这世上最在乎你的人,我是你的丈夫。” 小离的模样还是淡淡的,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你不要信口胡说。” 程易无法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没有胡说,他只能说:“箱子不要再收拾,你跟我回家。” 她已经跟他回过许多次的家,但是不包括这一次。 “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丈夫,我的确应该同你回家,那么请你出示证据给我吧。” “出示什么证据?” “自然是能够证明我们之间存在婚姻关系的证据,具体说来,就是证婚人,结婚的证书,或者参加过婚礼的亲朋都可以。” 程易无法出示小离要求的证据,出于对小离的保护,偌大的永州,甚至连知晓他和小离在一起过的人,都没有太多。 “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 “什么都没有,因为我们没有举行过婚礼。” “所以说你就是个骗子。”小离笑道,“如果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找人来收拾你了。” “你不必找人收拾我,你和我回家,你对我有任何不满,通通可以找我算账。” 她又一次对上他的目光,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做不到,真的见到程易,小离才发现自己可以面对他,可以承受过去。 是啊,为什么不能承受? 在过去的感情里,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并没有对他做错任何事情,她应该问心无愧。 她尝试着以对待别人的态度,和程易玩笑。 “你除了嘴巴过分点,我对你并没有太多不满,所以就不收拾你。我要出门,你也走吧,别待在我家里。” “小离,别这个样子,从前是我有诸般不是,才会令你伤心离去。你想怎样都好,就是不要拒绝和我交流。我相信我们之间,任何问题都是可以说开的。” 在程易而言,任何问题都可说开,即便无法说开,他也可以选择无视或忘却。 在小离而言,无法说开的问题她也无法忘却,她若能够忘却,就不必伪装忘却,就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小离的拒绝交流,令他束手无策,令他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事到如今,他唯一能抓住她、能牵绊住她的,就是他们曾经存在的那个孩子。 “我们虽然没有结婚,但是我们有一个孩子。” 深刻的刺激,几乎将小离打回原形。 她是戴着多重面具演戏的人,她最不能失去的就是她的外壳。 她笑着,竭力地维持自己低劣的演技。 “孩子在哪里?” “你在信里写孩子失去了。” 明知会得到残忍的答案,小离却不得不问。 程易自己何尝不是锥心之痛,如若不是小离拒绝承认她,他绝不忍心在重逢的时刻,提起他们痛失的孩子。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他都不忍心在她面前提起。 小离痛得神经麻木。 麻木反而是件好事,可以让她以虚假的表象,存活在他面前。 活在表象中的她,更能够笑出来。 她笑得轻松愉悦,像是身体里有存在着另外一个灵魂。 “你提孩子,是想证明我们的确在一起过?” “是。” 程易从她的笑容中感受到强烈的陌生,他第一次疑惑她可能不是在伪装。 小离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易陷入深思,久久没有回答。 小离表现出不耐烦。 “你不说我可走了。” 程易在她离开的前一刻想通,她是伪装又如何?她是真的忘记又如何? 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自己愿意,他都会陪着她。 因此小离这一次再问,他就不再保持质疑,直接回答她:“我是程易。” 程易转变战略,反令小离招架不及。 她不得不继续搬出玩笑的态度:“哪一个程易,听说九海有个程易,大名鼎鼎,是你吗?” “是我。” “是你,哈哈,你一说我还挺佩服我自己。” “你佩服自己什么?” 莫名的一阵心酸涌来,小离深吸一口气,勉强回答他:“佩服自己差点飞上过枝头,对了,我们拍过照片吗?” 程易认真地回想,他们竟然真的没有拍过任何一张照片。 他摇头:“没有。” “可惜可惜。” 小离胡乱地看着四周,就是不看程易的眼睛。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飞上枝头的证据,不然可以拿来好好炫耀一番。” 程易捧着她的脸:“你说这些话,自己心里好过吗?” “为什么不好过?即便是真的,也都是从前的事情。” “既然好过,为什么在落泪?” 她流泪了吗? 她伸手去擦自己的脸,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 她愤怒地推开程易,夺门而去。 第105章 久别重逢2 街边种着雪白的一排栀子花,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或有嬉笑打骂的三三两两,或有形单影只的孤身一人。 程易再一次拦住她,将她从人群拉回自己的世界。 “小离,跟我走。” 小离努力整理好情绪,抬头问他:“我为什么跟你走?” 程易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一个理由。 如果他是她的丈夫,她应该跟他走;如果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她也应该跟他走。 事实是他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再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明亮的双眼注视着他的双眸,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直接看到他的心。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她再问一遍,显然这一遍他若再回答不出,她就不会再和他浪费时间。 “你不是要证据么?”他胡乱想出一个理由。 过往的一切,如同烙印般烙在小离心中,哪怕至她死的那一日,她都不可能忘却,她哪里还需要任何证据? “我不要,我方才是在逗你玩,你连这一点也看不懂吗?” 一阵微风过,栀子花的香气袭人而来,因为太过浓郁,反而成了□□,浓浓地郁结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化解。 苦涩的味道如同江潮,在胸腔内泛滥成灾,他的眼睛里全部是她,他几乎是哀求:“小离,不要再说不认得的话,不要再继续折磨我,你不在的这几年,我是活在地狱中的人。” 从生生死死的疆域里捡回一条命的小离,在感情上所能承受的,比昨日多得多。 “敢说自己在地狱中生活过的人,是因为自身并没有真正入过地狱,否则他连地狱两个字都不敢提。” 程易僵在原地,这一次小离离开,他并没有去追。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战争带给她透骨入髓的创伤,这样的伤痛,绝非一朝一夕足已愈合。 今日与小离重逢,他内心激动万分,然则欲速则不达,他不能使小离痛上加痛。 乐山一直躲在远处,此时见小离不随程易离开,而是去推邻居家的木门,忙上前询问缘故。 “十一哥,韩小姐不一道走吗?” 程易道:“她不走。” 自从韩小离失踪之后,程易整日里冷似一座冰水,到后来话也不愿多说几句,乐山跟在他身边,早就收敛性子,不敢多问韩小姐不走的缘由。 乐山主动问的是:“要不要继续派人跟着?” 程易道:“你自己跟,这一次若是跟丢人,你就不必回来见我。” 乐山从未听程易对他说过如此严重的话,如今听到,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乐山从前以为十一哥对韩小离,玩过新鲜劲儿也就罢手了,后来韩小离失踪,十一哥丢下一切,天南地北寻找她,他才佩服石久眼力毒辣。 程易留下乐山,回到车上。 司机见他一个人坐在后面出神,自始至终不发一言,试着问他:“先生,是回藻园吗?” 他听到司机的问话,才回过神思。 回藻园? 不,他绝不要再回那个冷冰冰的地方。 没有小离的藻园,这些年来令他望而生畏。 与其回藻园,不如去码头,回商会,至少那些地方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务,可以令他暂时忘却心事。 纵然是时时刻刻的风刀霜剑,也敌不过内心的思念之苦。 他记起码头还有一批棘手的外国货,就对司机说:“去码头。” 程易出现在码头,常叔不干了。 码头的货一向由常叔监管,程易亲自过问,常叔就敢当着人问程易是不是要让他回老家。 常叔素来有些顽固,程易对于师父这一辈的人物,向来尊重,因此并不与他争,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中,仅翻翻近日的几本账目,翻完了,又无事烦心。 他正烦心着,藻园那边送了几封信进来。 他一贯的要求是当日信件必须当日送到他手中,他前些时日不在永州,有关公事的信件便由阿木代看,今日归来,阿木得知他在码头之后,立刻着人送来。 他随意翻着,除了公事信件,里面还夹杂着南泽的一封家书。 南泽因未能将小离平安送回永州,心中不安,这几年来,远走他乡,除写信报平安之外,绝不肯回永州。 程易自知小离遇险,是战争之故,也是他自己的缘故,与南泽并没有太大关系,然而无论他如何劝说,南泽总不肯归来。 程易原以为今次的家书,还和往常一般,讲些国外的琐碎事情,却没想到这一次是个晴空霹雳。 他展开家书,但见白色的信纸上用蓝色的墨水写着:十一哥,我预备在本月结婚。 姜南泽将要成婚,程易自是为他开心,然而他从前的书信之中,从未提过婚姻之事,如今乍然提出婚事,着实令人吃惊。至于新娘是本国人还是外国人,就更不得而知。 程易继续看下去,姜南泽没有多写婚姻之事,而是转笔提及小离,写道: 我想十一哥在永州,大约已见过小离。 我曾承诺在国外帮你找寻小离的下落,时至今日我必须向你坦白,这几年来小离一直在我身边,而我一直在隐瞒你、欺骗你。 看到这里,你或许是感到震惊,或许是感到痛恨,但更多的应该是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无论你是否接受,我将小离的下落隐瞒,都是实情。 我从前在书信中告诉你,早在战争爆发之前,我就离开凉州,其实不然,战前我的确乘火车平安离开,但是得知战争爆发,我去而复返。 当年在集中营中忍受数月煎熬之人,除了小离,还有我。 日本人的集中营,是人间炼狱,我们一起在里面经历过许多正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残酷。 比如健康的身体上,会被烙铁烙上编号,一个个带有编号的俘虏,被入侵的异族视为会说话的畜生,视作生物学意义上的标本。 才离开集中营后的精神状态,令我无法提及过往,我是在接受过数次治疗之后,才能够在今日提笔写这样一封信。 在集中营中,最难忍受的并非是饥饿与劳作,而是人格上的侮辱,精神上的摧残。 一个自小受暴力灌溉的民族,血液中充斥着无穷的极恶,他们的所作所为,令我对人性本善产生根本性的质疑。 他们非但将我们的同胞当作奴隶来驱使,他们还建造大批生物实验基地,按照不同的年纪分类,送我们的国人进内接受解剖和各种细菌实验。 除此之外,日本人还编制了严密的监管体系,他们利用我们的国人,组成特派组来看守自己的同胞。然而即使是不得不为虎作伥的特派组,他们也仅仅能够得到勉强果腹的食物。 生命如蝼蚁,老弱妇孺难以支撑,最先离开人世,至于身体合格者,则被送往各处做苦工,最后身体强壮者,被一批批送入实验室,接受细菌实验与医学解剖。 在这个弥漫着恐怖与罪行的地方,死亡就像最寻常不过的打哈欠,想要活下去,却难如登天。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我对死亡有所改观。 人的本性是趋吉避凶,什么是吉?什么又是凶? 世间的一切都在变化,阴阳可以互相转换,吉凶同样可以互相转化,在平淡岁月里,死亡是凶,会令亲朋悲痛大哭,但是在人不如猪狗的战争的岁月里,死亡就成为一种解脱。 最初进入集中营,我以为我有健康的身体,我有足够坚强的内心,我一定会活下来,可是就像一个硬币会有两面,因为身体强壮,我被从人群中选出,送入生物实验基地。 作为标本的我,一开始能够获得足够的食物与酒,但是在亲眼历见一幕幕惨剧后,我的精神受到极大摧残,加之后来的药物反应、病痛折磨,我几度要放弃生命。 我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有一个人的内心比我更为坚强。 她在我的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鼓励我逼迫我,想尽办法要我活下去。 我曾经恨她逼迫我在无望中坚持,在我身体健康的时候,她每天都想尽办法羞辱我、驱逐我,让我丢下她独自逃跑。 在我被注射实验针剂,产生严重反应时,她又为了偷一些止痛药给我,险些丢掉自己的性命。 为了给我这个无用的、几近成为一堆死肉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人弄到食物,她将每天辛苦修路赚到的食物省下来,她和抢她食物的健康人拚命,她甚至丢下一个国民的气节,参与特派组,在敌人面前卑躬屈膝,谄媚讨好,成为众人痛恨的组长。 我的本性是嫉恶如仇,众人痛恨的,我原本也会痛恨,然而这一次我无法痛恨她,我唯一痛恨的是我自己。 她何尝愿意卑躬屈膝?她何尝愿意自己的同胞仇视她?她的内心比任何仇视她的人,都更加痛苦。 如果她仅仅是为她自己,她不必做一个叛徒,然而为将我救活,她选择恬不知耻。 她的选择,令我明白我是个多么狭隘的人,从前的我看待事情,永远界限分明,黑白清晰,从不会切身去体谅一个人的苦衷。 像我这样做过细菌实验的病人,每天都在不停死去,而我却奇迹般一天一天存活下来。 第106章 婚期待定1 再后来日本兵败,他们的监守也越来越松懈,她原本有机会同健康者一同逃跑,但她不肯抛弃我,放弃难得能够逃走的机会。 她手在我的身边,而我说了这辈子最恶毒的咒骂,仍然没有将她赶走。 健康的人逃走了,丢下一群老弱病残在写遗书。 她代人写过几封,后来自己也写一封。 她写遗书的时候,是我这辈子最痛恨自己的时候。 我痛恨自己无能为力,痛恨自己不如你,如果当时是你在她身边,一定早就将她带离危险,而我一直在拖累她。 天亮了,我们终于获得营救。 离开集中营后,她在安全地方进行了引产手术,因为食物短缺,孩子早在三四月份的时候,就停止生长。 集中营没有打垮她,引产手术却给她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打击,手术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能听到你的名字,不能听到有关你的一切,大约过了几个月,她身体彻底恢复后,我尝试在她面前提你,她好似完全将你忘记。 她连集中营里可怕的场景都不曾忘却,却唯独忘记你,忘记你们失去的那个孩子。 迄今为止,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是真的忘记,还是抗拒提起。 我曾经询问过精神科的医生,医生言说她选择忘记,是自我保护,就像人在大量失血或者极痛的时候,身体会呈现休克状态。 也许我信中的内容你会有所怀疑,我连小离的下落都可以隐瞒你,你应该怀疑我。 信写到这里,你可能会想,为什么我在信首告诉你我将结婚,却迟迟不提自己的新娘。 我不提是因为不敢提,而写到这里,不得不提。 如果这世上有人像小离一样对我,我还可能放弃她吗? 我的答案是绝不可能放弃,所以我也无法放弃小离。 因为十一哥,我最终的决定做得漫长而艰难,但我仍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写到这里,我想你已经猜到,我将要结婚的对象就是小离。 如果你手里正拿着一把枪,你一定想一枪打死我。 但我既然做出决定,也就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在我自己看来,我是做了卑鄙的事情,做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事情,但我仍然决定这样做。 经历过集中营的姜南泽,外表看起来还是从前的姜南泽,内在早已支离破碎。 如果是别人背叛你,你可以简单地处置掉背叛者,将小离带回身边。 今日背叛你的人是我,我们之间的情谊,令你无法像对待一个普通背叛者一样对待我,我的所作所为,又使你加深一层痛苦。 十一哥,请容许我仍可以像从前一般喊你。 我的确做错事情,如果我令你你痛苦到想杀掉我,等我回到永州之后,你可以设计一场死亡,让我在小离绝不知情的情形下消失。 今时今日的我,面对死亡,心境坦然。 我预备回永州举行婚礼,决定回来,目的是为给彼此一个机会,让小离看清自己的内心。 如果她见到你后,肯承认你的存在,并且愿意回到你的身边,我绝对不会有任何阻拦。 如果她无法承认你的存在,不肯回到你的身边,我同样也不能放手。 无论将来她做出怎样的决定,无论你决定如何惩罚我,我都将和小离站在同一个战线上。 姜南泽字。 某个细雨蒙蒙的清晨,小离举着伞,穿着半透明的蓝色雨衣,在渡口接到姜南泽。 平安旅馆就在七里湖附近,是小离提前几日预定下的。 小离进门之后,先去打开窗户,再将两人的雨衣雨伞收好挂起。 湿风夹着雨气扑面而来,雪白的窗帘在空中飞舞,微微有些冷。 小离问姜南泽:“坐了几天的船,你累吗?” 姜南泽比从前更为消瘦,但精神不错。 “不累,船上我一直在睡,而且饮食也不错。” 她替姜南泽将行礼收进衣柜中,收看到灰色的玻璃药瓶时,便问他:“我不在旁边盯着,你都按时吃药了吗?” 姜南泽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的还没来得及吃呢。” 说着就走过来,问小离拿药瓶。 小离先不急着给他。 “这个药伤胃,是饭后吃的,你怎么又忘记?稍等一会儿,大约七点钟的时候,服务生就送早餐过来。” 姜南泽还是从她手中拿过药瓶。 “没关系,我在船上吃过一盒饼干。” 小离听他说吃过饼干,也就不再拦着,将药瓶交给他,自己起身去倒一杯温水。 等姜南泽吃过药后不久,服务生也将早餐送来。 小离一面吃早餐,一面询问自己餐馆的状况。 去年年初,她在国外开一间中式餐馆,苦心经营一段时间后,小有成绩。今次姜南泽坚持回永州完婚,餐馆就托朋友吴太太照料。 姜南泽道:“没什么大事,最要紧的一件就是上个月十七号,大厨突然不告而别,吴太太几乎气死。” 小离飞速算了一下,上个月十七号正好是礼拜六。 礼拜六礼拜天是整个餐馆流量最多的时候,这个时候甩手走人,莫说是吴太太要气死,换成谁都会气死。 “后来呢,吴太太怎么应对的?”小离问。 姜南泽道:“没奈何,吴太太只得亲自上场,炒了一天的菜,好在她手艺没丢,勉强应付过去。如今已经招聘到新的大厨,也拟定了新的用工合约。” 小离大致了解情形后,暂且放下千里之外的餐馆,对姜南泽说:“你如果不累,今天陪我出去买些东西。” 姜南泽问:“买什么东西?” “婚礼上的用品和送给你亲戚的礼物。” “好,等我吃完饭换件衣服。” 他吃饭的时候,很想问她早回来的这些时日,有没有见过十一哥。 她说自己坚持不记得他,但他一直相信她是记得的,她仅仅是不愿意提起罢了。 非但她不愿意提起,他同样也不愿意提起,他们之间最不能提的人,就是十一哥。 他在信中写她忘记他,不知他是否收到他的信件。如果收到,多少可以化解一点小离和他见面时的尴尬。 碗里的粥已有些冷了,他快速地喝完,然后取出几件衣服,准备去盥洗室更换。 小离道:“你真的不要先休息一会儿吗?我不着急,不必立刻就去。” 姜南泽道:“我真的不累,无谓的休息是浪费时间。” 小离无奈:“你总有些歪道理。” 他进入盥洗室,过了一会儿,又隔着门问小离。 “苏恬什么时候到永州?” 小离道:“可能还得再过两日。” “父亲确定不来吗?” 他们在银杏村时埋掉一个身体浮肿的老人,当时察看身形与衣着,原以为是苏老爷,后来才晓得是弄错人。 苏老爷与他们分离,没有登上最终开往集中营的难民火车,反而逃过一场生死劫难。 他一直躲在乡下,待敌人被赶走之后,平安去往宁海。 小离道:“父亲犯了旧疾,大约是不来,苏恬的丈夫因为抽不开身,也不陪苏恬一道过来。父亲说等我们在永州办完婚礼之后,再去宁海补办。我想也不必补办了,办完婚礼后去一趟宁海,我们就回去吧,餐馆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时间久了,我也放心不下。” 姜南泽没有立刻回答,大约过了二三十秒,才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他换好衣服走出来,小离已将雨衣拿过来递给他。 “走吧。” 出了门,小离又突然想起诗虹。 “诗虹听说你今天回来永州,晚上准备为你接风洗尘。你如果不累,我们今晚就过去,你如果累了,我一会儿回掉她。” 姜南泽虽未见过唐太太的面,但是唐先生唐太太两个人,他耳朵是听了几百遍的。 唐太太既然是小离最好的朋友,他就不可拂唐太太的面子。 “我不累,罗伯特医生不是告诉你我痊愈了么,你不要总是像从前一样担心我的身体。” 小离笑道:“我慢慢改。” 小离列有一张婚礼用品清单,从清单上第一样新娘新郎的礼服,到第十一样台灯,就花费他们一整天时间,至于清单后面的二三十样,估计又得耗费几天时间。 小离因为想速战速决,列出的清单已是尽量简单。他们二人都没有筹备婚礼的经验,到底还是手忙脚乱。 转到最后一家店铺的时候,小离和姜南泽因为一双红色台灯耽搁下时间,因此等他们将东西送回七里湖,再赶到酒店赴宴时,就迟到半个钟点。 小离见到诗虹后,便有了些活泼气,一个劲儿地喊累。 “我今天快累死。” 嘴巴里喊着累,手上也不闲着,筷子随手拿起,狂吃面前的一道黄金玉米。 “怎么全都点菜,好歹给我碗米饭呀。” 诗虹听她说,就喊来服务生,准备点米饭,因为唐延平和姜南泽都不吃米饭,她就替小离点了一碗。 唐延平和诗虹两个没做什么体力工作,晚上不吃主食也使得,怎么姜南泽和自己逛一天,也不吃主食? 小离奇怪地问他:“你不饿吗?怎么不点?别不好意思!” 诗虹笑道:“这不是该我说的话么,你还真不拿自己当个人。” 姜南泽也笑笑,他近来一直没什么食欲,回答小离说:“我不太饿,而且我今天想喝汤。” 第107章 婚期待定2 小离还是喊回服务生,多点一碗米饭。 姜南泽道:“我真的不吃。” 小离小声道:“小点声音,不是给你点的,两碗我一个人吃。” “哦。”姜南泽于是就明白了。 他们声音再小,诗虹还是听到。 诗虹和姜南泽不熟,主问小离:“你们今天做什么了,累得不成人形?” 小离一面吃一面说:“你猜!” “我猜?”诗虹还真猜,并且没有往好的方向猜。 小离嫌弃地推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两位做先生方才还在畅谈,注意到女方的谈话后,在一旁微笑,诗虹才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对劲。 不对劲她也不承认,反而还诬陷小离:“果然是佛眼才能看花,我话里倒没这个意思,你生生给曲解出个意思来,你这脑子里整日装的是什么东西。” 小离好笑道:“说的好像我不告诉你你就不知道似的,你真的不晓得吗?” 诗虹怕她继续说下去,忙斩断话题,重问一遍:“又喊苦又喊累,你们今日到底做什么去了?” 小离就喜欢逗诗虹着急。 “就做你想的那件事情,没做别的。” 诗虹欲哭无泪,满头黑线。 她的招数一出,被逼急的除诗虹外,还有姜南泽。 姜南泽紧忙捂住她的嘴巴,尴尬道:“别听她胡说……别听……” 小离推开姜南泽。 “咱们一没偷二没抢,堂堂正正,有什么不好意思,你看他们两个这副奸诈诈的笑容,其实他们在家里也玩。” 诗虹以手抚膺坐长叹:“我今日算是见识到西方文化的厉害,散宴吧散宴吧,这地方待不得了,出了这酒店的大门,你也莫要和我们走在一起。” 小离一味胡说,偏偏胡说的时候,服务生还送米饭过来,在陌生人和半陌生人面前,姜南泽早就急得红透脸。 等服务生离开,姜南泽才忙慌慌地解释:“你们千万别听她胡说,今天我们去了一趟照相馆,还采办若干结婚用品,所以一天都没有闲着。因为预备办西式的婚礼,也没什么人可以请教,所以一团糟乱。” 小离是全不在意,一个人慢条斯理地舀几勺汤泡米饭,还问姜南泽要不要来一碗汤。 姜南泽不想来一碗汤,姜南泽需要来一条地缝。 诗虹气得打小离一下:“结个婚而已,你看看你,倒像疯了似的,怎么我结婚的时候就不像你疯癫痴狂?倘若因为结婚,新娘子高兴成个疯子,害姜先生跟个疯子过一辈子,就太可怜了。” 姜南泽不经训练也拿得出手,立刻回答:“不可怜不可怜,莫说韩小姐是个疯子,韩小姐就是棵植物,也是我的荣幸。” 小离当着诗虹的面向姜南泽一指,意思是我没逼他,纯粹心甘情愿。 唐延平对姜南泽嘴巴上的心甘情愿深表同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唐延平也心甘情愿多年了,他敬姜南泽一杯, “姜先生,珍惜最后的好时光吧,你还没入我大算盘派,称不上是真正可怜人。” 姜南泽听得一头雾水,各类武侠小说他都看过不在少数,可就没听说过有个算盘派。 “恕我才疏学浅,请问算盘派是什么派?” 唐延平半杯酒下肚,悄声在他耳边叹道:“年轻人毕竟是年轻啊,等你结婚之后惹得太太着恼,你就晓得什么是算盘派了。咱们进了坟墓的人,都得练就一身铜皮铁骨……” 唐延平还没说完,就被诗虹打断。 “你少教坏别人,不然真要你回家跪算盘。” 诗虹一打趣,姜南泽立刻明白,原来算盘派就是跪算盘,如此说来,家庭武侠体系中,除了算盘派,估计还有面壁派、顶缸派等等等等。 唐延平还在叹气,那一声的意思是年轻人,我的苦楚你看到了吗? 姜南泽没看到苦楚,却看到老夫老妻平淡生活中的甜蜜。 姜南泽和他们夫妻熟络一些后,也不再特别拘谨,笑着和大家开玩笑:“我竟不晓得自己命在旦夕,可怜呀可怜。” 小离反抗道:“你尽管自己在心中慢慢自怜就好,不要说出来给我听。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可怜,总之我开心就好。” 诗虹捏捏她的脸皮:“这面皮也没达到城墙的厚度,怎么张口就来?你看看自己,哪里还有点做新娘子的模样,人家做新娘子的,再怎样欢喜面子上总还保持矜持,你却好,恨不得举着大旗站在城门上嚷:姜南泽快来娶我,不娶我我就跳城墙自尽。” 小离的脸皮已经修炼到一定境界。 “怎么我心里想什么你全知道?我正想找个城门站上去喊来着。” 这一次诗虹用点力气在她脸上捏一把:“你到底还要不要给自己留一点脸皮了?” 小离洒脱道:“还没二两肉,要脸皮做什么。” 诗虹道:“看样子姜先生在你心目中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了?” 她才问出口,就见唐延平给她使眼色,诗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要比较谁在小离心目中是最好的男人,岂不就要想到程易? 小离孩子都没有保住,在她和姜南泽面前提程易,绝对是个大忌讳。 她正想找个其它的话题将方才的问题遮掩过去,不想小离想也不想,飞快地回答:“对,谁也比不上他!” 除了脸皮,小离的心理也修炼到一定程度,能够自欺欺人地用巨石将程易压住,将过往埋入尘土之中。 姜南泽又被小离吓到,忙提醒她谦虚谦虚,自己没那么好。 小离还凶他:“谦虚什么,本来就是好男人!你放心,没有人比你更好,唐延平也不行。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出门打得豺狼,回家下得厨房,结婚之后我都要将你关在家里,免得被坏人抢走。” 诗虹方才差点惹下祸,此时也就不跟小离争到底姜先生是好男人,还是自家这位是好男人了。 她以戏谑地态度打趣:“你这是跟哪个说相声的学的贫嘴,对了,你们今天都买什么东西了?等我哪天空闲下来,也陪你去转转。” 回来的路上,细雨停了,天上有无数的星。 诗虹牵着小离的手,满心感慨:“没想到韩小离也要成婚了。” 酒力的作用下,小离无法继续保持酒桌上的轻快。 “是呀,韩小离也要结婚了。” 诗虹从她的话语里听出沉重与疲惫,她别过脸,认真看小离,想从她的眼睛中寻找点什么,小离快她一步,扭头问姜南泽:“姜南泽,要结婚了,你开心吗?” 姜南泽笑道:“当然开心,你小心看路,别摔倒了。” 小离还是问他:“有多开心?” 姜南泽望见满天的繁星,就回答她:“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的开心。” 小离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了天空,然后平静地说:“我也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的开心。” 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这难道不是最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一旁的诗虹开始嗔怪唐延平。 “好了,这下你大才子的名声要让给姜先生了,怎么你和我结婚的时候就没有说过你开心,或者说你根本就不开心?” 唐延平长年累月经受太太的考验,早就练出一身登峰造极的功力,解决这点小问题,根本不在话下。 “那是因为他们开心的太少,所以还能够说出来,我的开心多到今年才能勉强说出。” 大才子就是大才子,一句话扭转乾坤。 诗虹笑道:“那你到底有多少开心呢?” 唐延平道:“我的开心比撒哈拉的沙粒数目还多出一片星空,你数吧。” 诗虹呸他一声:“油嘴滑舌,你儿子整天夸妈妈漂亮,就是子承父业。” “我这叫传道授业解惑,为他的未来着想。” 众人听了,无论真的开心还是假的开心,都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分手的时候,姜南泽一人回旅馆,小离则随诗虹回唐家住一夜。 她举行过婚礼之后,眨眼就要走人,能够和诗虹团聚的日子真的是越来越少。 唐延平带着孩子睡卧室,诗虹就陪小离在房内闲聊到十一点钟,才关灯睡下。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诗虹听到响动,爬身打开台灯,明亮的灯光照满一室,她发现小离正坐在桌前喝一大杯水。 诗虹披着一件外套走到桌边,问她怎么不睡。 小离脸色依旧通红,抬头说:“许久没像今天似的喝这么多酒,心跳的快,睡不着。” 诗虹见她眼中似有泪光,只是她低头低得快,并不能确定。 诗虹也在她旁边坐下。 “睡不着便不睡,反正明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买婚礼的用品,婚期未定,迟个一天两天也无妨。” 小离喝下一大杯温水,心里就舒服许多,她问诗虹:“你要不要喝水?我给你倒一杯。” 诗虹摆摆手:“我不喝,你……你是不是有心事?” 小离一边喝水,一边揉着额上的穴位。 “嗯,有一点。” 诗虹猜测是因为程易。 “你的心事可以说给我听吗?” 小离没有隐瞒。 “我见过我妈妈了。” “苏太太?”诗虹问。 小离苦笑,头疼的更加厉害,她得用指甲尖按住跳动处,才能将疼痛环节一二。 “不是苏太太。” 诗虹糊涂了:“不是苏太太,那是谁?” 小离晃着杯子里剩下的半杯水,解释道:“是我的生母。” 诗虹的表情是惊讶。 小离道:“抱歉,我从前告诉你她去世了,其实并没有。她在我很小的时候,改嫁到别的地方,后来生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她生活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日子过得平静而开心。她和她的丈夫开一家绸缎庄,家里最疼爱的就是他们的小女儿。那个小女儿十一岁,送到学校里读书,听说成绩不错。” 诗虹为小离伤感,小心翼翼地问小离:“你见过你的生母了?” 小离默默点头。 “见过了。” “你们说过话了?” “说过,在她家外面。” “那你告诉她你要结婚了吗?” “告诉了,我说我希望她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替我梳头,送我出嫁。” 小离的眼中隐然有泪光,这一次诗虹没有看错。 诗虹问:“那么她答应你了吗?” “没有,她说她这些年已经将我忘记,她说她一直当我死了,她也希望我当她死了,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甚至没有问我要嫁什么人,没有问我这些年经历过什么。” 诗虹握着她的手,她自己的双手温热,而小离的手冰冷。 “小离,别想了,想来想去,不过是自伤。她既然要你当她死了,你就真的当她死了吧。” “我也不愿意想,可是睡不着,不知不觉就又想了。”她尽量自我开解,“没事,情绪会来也会走,天亮的时候我就会忘记。” 对于小离的婚事,诗虹也是满心担忧。 “小离,既然没有定下婚期,你的婚事可不可以暂缓一下?” 诗虹一向对她的婚事持支持的态度,小离没想到诗虹会在见过姜南泽后突然转变态度,当下她非常不解:“为什么?” 第108章 婚期待定3 诗虹双眉紧锁:“你即将成婚,我本不当泼你的冷水扫你的兴,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从你告诉我你预备同姜先生成婚起,我就对你的婚事存着一处担心。” 小离道:“人家都是将要做新娘的人,婚前才会不太正常,前思后想,左思右想,结果我没有担忧,你倒替我犯病?我和姜南泽两个都是孤零零的人,我既没有公公婆婆需要耐心相处,又没有一个大家庭需要慢慢融入,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委实多想了。” 诗虹感觉小离是刻意转移话题。 小离能够做到视而不见,诗虹不能也装作视而不见。 他们三人之间存在的问题是个□□,如若一味逃避,不在婚前解开,谁也不晓得它什么时候会突然爆炸。 “你就像一只鸵鸟,将脑袋埋进忙碌的婚事中,不愿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周围的一切,可惜不是你不看,存在的问题就会自动消失。” 深夜里的灯光格外刺目,小离的声音如同深秋结在枫叶上的霜,又沉又冷,还透出隐隐的红。 “你究竟想说什么?” 诗虹直言道:“我感觉程易不会轻易让你们结婚。” 自从与小离见面,自从知晓小离的婚事,诗虹还是第一次犯忌讳,在小离面前主动提程易。 小离在姜南泽面前伪装,在程易面前伪装,但她没有在诗虹面前伪装。 诗虹比所有人都了解她,即使她伪装,诗虹也会立刻看破。 “他凭什么不让我结婚?我和他连最后的关系也断绝掉,他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 诗虹想着程易这些年对小离的寻找,认定他绝不可能轻易罢手。 程易的眼线众多,小离回永州他不会不知道,小离在准备婚事,他也不可能不知道。 他一直没有动手,不知心中有何打算? 诗虹试图点醒小离:“你以为了结,奈何程易未必认为你们了结。” “那是他的事情,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他若再来找我,我会想办法和他说清,谁也不要再干涉谁的生活。” 诗虹看着小离今日与程易断绝的坚定,回忆起多年前她在牢中时的坚定,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永远属于另一个人。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如果一味消耗,而不积累,天长日久,就会烟消云散。 即使没有彻底烟消云散,即使旧日的感情根基犹在,受过伤的人,出于畏惧,也情愿将过往埋入尘埃之中。 诗虹道:“原来你和他早已谈过,那么对于你和姜南泽的婚姻,他持哪般态度?” 小离道:“我和他仅仅见过一面,我没有提婚事,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和他提。” 小离看诗虹的表情,猜诗虹一定想说自己应该坦白告诉程易。 小离还不等诗虹开口,就抢先道:“难道随便谁出来阻拦,我和姜南泽就不结婚吗?我在做一件事情之前,会认真考虑自己做这件事情,将来是否会后悔。婚姻的事情,我想了很久,认为不会后悔之后,才做出今日的决定。” 诗虹想说的话半路压回胸腔,小离也为她倒一杯水。 她握着微微发烫的杯子,好一会儿才说:“你想拥有一个家庭心愿,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可是有些事情我也不能瞒着你。就像你方才所言,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够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选择,在以后的人生不要有任何悔意。” 小离问:“你不能瞒我的事情,和程易有关吗?” 诗虹怕她不听,故意激她:“是,你如果不敢听,我就不说。” 小离道:“你尽管说,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左右我的决定。” 她决定听,不是受了诗虹的激将法,而是她的心湖早结成冰面,除非冰面被重捶击碎,否则泛不起波澜。 诗虹如实相告:“你失踪之后,他来找过我许多次,希望我能告他关于你的下落。” 小离不为所动:“还有呢?” 诗虹道:“他打探到你的消息之后,冒险去过你所在的集中营,你写给我的遗书,也是他交到我手中,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找你。” 小离的表现仍然平静,平静之中没有掺杂任何情绪,整个人的状态淡如她杯中的白水。 “还有吗?” 诗虹道:“也许还有一些我不知情的。” “那我要谢谢他。” “只是谢谢他吗?” 程易这几你年的所作所为,令诗虹对他有所改观,诗虹没想到程易连她一个旁观者都能够打动的举动,在小离面前,没有一点作用。 “不然还能怎样?”小离反问。 诗虹无言以对。 小离轻轻搁下杯子。 “我困了,先睡了,你也早些睡。” 诗虹硬是拦住她,抓住她的手说:“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 才一会儿的功夫,小离的手就冷得像冰块。 她道:“你说,我听。” 诗虹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将来我就担心你和姜先生。倘若他制造点事故,岂不害了你和姜先生?” 小离还是了解程易的。 “他不会对付我和姜南泽。” 诗虹比小离认得清现实。 “人都会变,你可以改变,他为什么不可以改变?那个九海,自从杜爷上位以后,程易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使杜爷的那个私生子,在别人面前再怎样气焰嚣张,在程易面前也不敢有所不敬。他们是为所欲为惯了的人,到底与寻常人不同,你不可不小心防备。” 诗虹的话的确有道理,无论程易怎样对待她和姜南泽,永州都不是可以久留之地。 “等办完婚事,我和姜南泽会立刻离开。” 早在国外的时候,她就反对回永州办婚事,姜南泽因宋荇之收养过他一场,坚持回国,她也唯有归来。 今日他们买好了礼品,明日上午,她和姜南泽就预备到宋家拜会宋荇之和其他亲友。 她与程易的过去,别人不知,宋荇之却一清二楚。 明日到宋家之后,宋荇之发现姜南泽的成婚对象居然是她,会作何反应,也可想而知。 姜南泽坚持回永州,小离也想不通他是聪明还是糊涂,若是为了孝顺,宋荇之见到自己之后,气个半死,岂不又是大大的不孝。 如小离所料,宋荇之见到小离的反应,比亲眼历见世界大战爆发还要激动。 因为做过若干次心理准备,未婚夫妇挨了打挨了骂,被宋荇之逐出家门,也不觉有什么。 宋荇之的怒火,则从宋家蔓延至藻园。 她听人说程易在寄畅园,就气冲冲地赶至寄畅园。 寄畅园中,何妈正在院子里喂玻璃缸内的两条金鱼,宋荇之见面就问她:“程易呢?” 何妈见宋荇之气势汹汹,直呼其名,婉转地回答:“听说商会里面出了点小问题。” 宋荇之才不同她废话,直接问她:“程易去商会了吗?” 她问的直接,何妈也不得不直接回答。 “没有,先生在楼上书房里。” 宋荇之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听了何妈这一回答,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在书房,你和我提什么商会?这里倒要你来做主了?怎么,我见他不得吗?” 何妈无缘无故赚一身不是,还没来得及辩解,宋荇之已绕过她,快步进屋。 何妈忙搁下鱼食,跟上宋荇之的步伐。 宋荇之在楼下厅里一坐,指使上前倒水的青青:“你去喊他,让他来见我。电话不肯接,如今我人来了,看看他是不是连我的人也不见。” 青青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她这一天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哪里还敢主动上前惹事? “我不敢,今早有人犯错,先生亲自处置的,我们从没见先生动过大怒。” 宋荇之又看向何妈,何妈当差当久的人,最识眉高眼低,更不可能去。 宋荇之冷笑一声:“你们不去,我去,青青你带路,我看他要拿我怎样。” 青青见宋荇之的脸色,也不是好开罪的,看了眼何妈后,乖乖上前带路。 等青青将宋荇之带到书房不远处,指了指书房的门,人一转身,就灰溜溜逃走了。 宋荇之一路积攒了小离、姜南泽、何妈和青青的怒气,连敲门的程序也省略,硬是一下子推开书房的实木门。 书房内拉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漆黑暗沉。她往前走一步,浓重的酒气更是冲面而来。 她摸索着墙壁,啪嗒一声,拉下台灯的拉绳。 幽暗的光线里,程易在书桌前喝酒。 灯光点亮程易的世界,他心中烦躁,才要发作,见来人是宋荇之,便忍耐下来,请宋荇之自坐。 宋荇之哪里还坐得下,她直奔程易面前,质问他:“韩小离回来了,你见过她吗?” “见过。” 宋荇之猛然出手,夺过他手中的酒杯。 “看你这个样子,就是见过。那个狐狸精和南泽一起回来,你知道吗?” “不是狐狸精。”程易纠正。 宋荇之冷笑:“你维护她,她却早将你丢至九霄云外。你和南泽究竟是怎么被她迷住心窍?我若是早死,一定是被你们两个合力气死。” 程易也冷笑:“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既然见到了小姨妈,小姨妈怎么不让他来见我一面?” 第109章 婚期待定4 这种情形之下,宋荇之若让姜南泽来见他,那她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宋荇之不提姜南泽,将满腔的怒火通通放在小离身上。 “韩小离今日见我,居然说从前的事情一概忘记,一概不想再提。这个韩小离,我前些年对她尚有好感,但今日实在厌恶到极点。一个品德败坏的女人,哪怕她曾经为你冒无数次风险,也不该再和她有任何瓜葛。” “哪怕她曾经为我冒无数次风险?”程易喃喃,高浓度的酒精令他的思维不如平日迅捷,但他还是抓住蛛丝马迹。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小姨妈自己与小离所历经的风险,小姨妈为何会有小离为自己冒无数风险的言语?况且除却避难石狮岛,小离也并未再与他一同经历风险,数次二字,从何而来? 他在一瞬间产生无数疑问。 多年恶斗生涯,令他对一切不合理之处,都格外注意。 况且这一次的不合理还是与小离有关,他更不可能忽视。 他从前就是因为在小离身上有所松懈,才导致小离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是以一个令他心痛欲绝的身份。 这一次,任何细节他都绝不可能放过。 “小离为我冒风险的事情,小姨妈是从何处得知?” 宋荇之听他这样问,还以为韩小离为他冒险的事情,他一概知晓,因此没有任何防备地回答:“你没有告过诉我,那么自然就是南泽告诉我。韩小离当初混入秦家,为你搞垮九海的选举,为你差点丢掉性命,在从前看来,的确感天动地,可如今我认清她是怎样一个人,换一个角度来看,或许她当时就猜出你与南泽的关系,故意做戏给你看。她一开始的目标的确是你,得知你有妻室,自觉前途无望,立刻转战南泽,将他拿……” 宋荇之说话的时候,程易脸色变得铁青。 小姨妈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小离为他搞垮九海的选举,小离为她差点丢掉性命……如果不是小姨妈告诉他,他一直不会知道小离与当初的选举有关。 难道当年在船上,秦正飞要将小离扔下海,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投靠秦正飞,不是单纯地要与他做对,而是为了暗中帮助他? 如若事实当真如此,为何小离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 小离没有告诉过他,姜南泽也从未告诉过他,时至今日,竟然是小姨妈告诉他! 他的心里一阵阵抽痛,他赫然出声打断宋荇之,问:“姜南泽在什么地方?” 宋荇之一怔,立刻道:“你想见他吗?” “他不肯来见我,那么只好我去见他。” 宋荇之问:“你想见他做什么?” 程易的拳头捶在桌面上,目眦欲裂:“我想问他,为什么小离在秦家为我冒险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宋荇之打个冷战,她从前见到的程易,永远温和有礼、宽容大度,她从未见过今天这样的程易。 “你说南泽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宋荇之也同样震惊,但是在病痛缠身的姜南泽和足够强大的程易之间,她本能地偏袒弱势一方,“或许南泽是忘记,他若有心隐瞒,何至于告诉我?难道我就没可能告诉你吗?就像今天,你还不是从我口中得知?” 在宋荇之心目中,整件事情唯一要怪的人就是韩小离。 一个下九流出身的女孩子,与宋荇之平日里接触到的大家闺秀到底不同,宋荇之从前以平常的心态来对待韩小离,绝对是个错误。 悔恨就像一个魔鬼,攀附在程易的神经上,呲牙啮咬,但凡他还活着,魔鬼就不松口。 无论姜南泽是出于什么理由隐瞒于他,今日之事已成事实。 他记得南泽才认识小离时,对她有颇多不满,在自己面前,也时常指责小离品行不端。 他太过相信南泽,于是他从南泽那里了解到小离为秦正飞出各样主意,不断与他做对;小离帮助秦正飞生财夺位,对他的死亡漠不关心。 他因为当年的旧事和这些缘故,非但不愿对小离表白自己的真心,反而还闹出各样新闻,试图刺激她,看她做何反应。 他一次次从她的反应中获得安全感,却没想到她在他并不知情的最后一次,与他一刀两断。 酒瓶从桌面滚到地毯上,没有摔碎,剩余的液体洒在雪白绒上,是绛红色。 黑色的桌面上,映出他的颓废。 他与颓废的自己对视数秒,渐渐意识到懊悔、愤怒、痛苦通通无济于事,他要做的是从痛苦中觉醒,用一切办法挽回。 年幼的时候,他也曾有过强烈的嫉恨,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能够轻易拥有的东西,对他而言就成了奢望。 他明明是父母双全的人,眨眼母亲被埋入泥土之中,父亲继续生活在他的大宅子里,而他自己食不果腹,流落街头。 流落街头的他,站在父亲面前,父亲也认他不出。 他在父亲眼中,就是个用两文钱就可以打发的小乞丐。 那时的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食物,没有一件过冬的衣服,没有一个安全的住所。 但他绝不愿承认自己一无所有。 日复一日,他磨练出自己的不屈不挠。 他的不屈不挠,令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时机,获得师父的青睐。 他的不屈不挠,令他拥有食物,也拥有可以一起共享食物的朋友。 他的不屈不挠,令他在同辈人中,成为最出众的那一个。 他的不屈不挠,令他将自己的野心,一步一步实现。 他相信他的不屈不挠,也可以令小离重回他的身边。 不屈不挠,是他人生奉若神明的信条。 越是漫长的路,失败的次数也就越多,失败了爬起来,仍然可以成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情,他从前经历过几次,这一次他一定也可以。 他必须可以! 冷静下来的程易问宋荇之:“对于南泽和小离的婚事,小姨妈你的态度如何?” 宋荇之见程易不再愤怒,不再痛苦,而是平心静气地和她谈,反而觉得不妙。 “我的态度,自然是反对。” 程易点了点头,起身去拉开厚重的窗帘。 午后的阳光大片洒入室内,温暖明亮,幽暗的灯光,成为多余。 宋荇之见程易没有反应,又加一句:“我不但反对他们在一起,我也反对你和她在一起。” 程易转身回来关掉多余的灯光,微笑着向宋荇之道:“我这里无所谓,韩小离哪怕是嫁人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还是得嫁给我,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将来,我们就这个样子了。真正有问题的是南泽,小姨妈帮忙劝劝他吧。” 宋荇之有些后悔,她就不该一时冲动来找程易,否则也不至于惹麻烦上身。 被狐狸精缠住的人,魂魄都被摄走,哪里会听她的劝? 程易是宋荇之看着长大的,他此时的态度,令她隐隐不安。 她自己虽也反对南泽和韩小离的婚事,但是她的反对没有实质性的伤害,程易却截然不同。 他的反对可以是逐渐升温的热水,也可以是凶猛的龙卷风,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摧毁那一对归来的人。 韩小离死不足惜,姜南泽却不能出事。 她现在觉得南泽有些犯傻,明明可以在国外结婚生子,永远不回永州,为什么还非要出现在永州? 他不回永州,自己也不至于被他气得差点吐血! 他不回永州,程易也无法知悉他的所作所为,再过几年,他真的以为韩小离不在人世,也就了结。 如今倒好,将自己置于危势之中,腹背受敌。 站在他腹前的自己,可以在最后的关头放弃坚持,可是站在他背后的程易,他可能放弃吗? 他方才说韩小离纵然嫁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还得嫁给他。 这是有可能放手的迹象吗? 这分明是愚公移山的狠心。 程易若真动手,南泽想逃都没有一条出路。 她在心里细思一番,事已至此,与其劝南泽放手,不如劝程易放手。 南泽娶韩小离再伤风败俗,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她想明白了,就对程易说:“你让我劝南泽,我想我是不能劝的。” “为什么?” 鉴于小姨妈素来对姜南泽的偏爱,程易并不惊讶。 宋荇之道:“你自己有妻子有孩子,为什么还丢不下一个韩小离?即使她嫁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你对她怕也用不上一个娶字吧?以韩小离攀龙附凤的心态,她若真想给你做姨太太,当初何必一走了之?你这般孤注一掷,就不怕伤害宛若?她到底是你的妻子,是你孩子的母亲。或许你和宛若之间有矛盾,那么闯闯呢?你自己的孩子,你将他丢给母亲,不亲自教养,不是逢年过节,不是闯闯生病,就不见你的身影——你这样做一个父亲,又比你自己的父亲好多少?” 程易干脆地回答:“我和辛宛若的婚姻在很久以前已经结束。” 宋荇之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才痛心疾首道:“是因为韩小离?宛若究竟做错什么事情,你要这样对待她?你不要太太,怎么连儿子也不理?你从前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啊,难道小姨妈从头至尾看错你了吗?” 第110章 求婚失败1 程易道:“闯闯并不是我的孩子。” 他的亲生骨肉,没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一眼,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啼哭,就离开人世。 除了小离受困集中营,孩子的离世,是第二件令他无比痛心的事情。 他内心的痛苦,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理解,包括小离。 宋荇之气得胸膛发胀。 “闯闯不是你的孩子?这么说你为了韩小离,非但背弃自己的妻子,连孩子也不要认了?你真的是变了,原来抛妻弃子的秉性,是可以遗传的。很好,很好,今时今日,你可以问心无愧地认祖归宗,从今以后,任何人都会认同你是你父亲的儿子。” 程易在宋荇之连珠炮般地攻击下说:“闯闯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阿木的孩子。” 宋荇之再次怔住,仿佛听到天方怪谈。 “阿木?” “为什么会是阿木?” “闯闯和阿木一点也不像。” 程易反问宋荇之:“他和阿木不像,难道他和我就相像吗?” 宋荇之的脑海里出现闯闯的圆脸蛋,那孩子宽宽的额头,单眼皮的眼睛,不仅不像阿木,更不像程易,他最像的人是他的母亲。 “闯闯怎么会是阿木的孩子?” 南泽背叛程易,将娶韩小离为妻,难道当日阿木也背叛过程易,和辛宛若在一起,生下闯闯? 倘若事实当真如此,程易又怎会在广南迎娶辛宛若?今日的程易与阿木感情深厚,半点不是他对待背叛者的作风。 她疼爱了好一阵子的孩子,是阿木的孩子。 她偏袒了好一阵的辛宛若,与程易结束婚姻。 也就是说,他们与程易,没有任何关系。 宋荇之想得头都大了,也想不清其中的缘由。 “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严肃而认真地问他,仿佛得不到答案,就决不罢休。 哪怕花费一日一夜的时间,程易也未必能够将盘根错节的事件层层理清,说给小姨妈听。 “事情起因于广南的政变,简单说就是阿木蒙冤入狱,未免他的妻儿死于仇家之手,我和辛小姐在广南登报成婚。” 他如此说,宋荇之便懂了。 “也就是说辛宛若和你没有关系,她货真价实是阿木的太太?” “是。” 宋荇之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她强忍着怒气问他:“在你而言,婚姻是什么?” 程易想也不想就回答:“在我看来,婚姻仅仅是形式上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父亲与母亲之间难道没有人人艳羡的婚姻吗? 最后父亲还不是轻易抛弃母亲,投入一段又一段的婚姻之中。 他亲眼目睹母亲跃入湖中,鲜血染红碧绿的一池水,从此成为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的眉头紧皱,因为回想往事而双手微抖。 婚姻是什么?是承诺? 然而承诺又是什么? 那不过是一个声音,一个口型,一个再虚无不过的东西罢了! 如果内心心甘情愿与对方携手走过一生,又何必用虚无的东西做凭证? 宋荇之的手分明已经举起,却又缓缓落下。 她凭什么打他? 她有什么资格打他? 不错,她的确是他血缘上的长辈,然而她对他有过任何教养吗? 答案是没有。 因为怕被连累,宋家的人将他们母子逐出家门。 宋家人给了他残酷的生活,而残酷的生活,塑造出他今日的性格。 无论他今日变成任何模样,宋家的人都没有资格谴责他。 她再次忍耐下来,尽量用柔和的语调说:“你将婚姻当作工具来利用,你自己不在意我无话可说,但是你敢保证你将来的太太不会在意吗?在你将来的太太心目中,婚姻对她而言也许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等到那一日,你该如何对她负责?” 程易已经等到那一日,并且在那一日之后,长久痛悔。 他自己对那个合法的手续不屑一顾,却没有想到小离对婚姻极度重视。 她如果早一些告诉他她在意,他会立刻和辛宛若解除婚姻关系。 直至小离离开,她都没有告诉他她已知晓辛宛若的存在。 依小离的性格,有问题多半会摆在明面上,彼此坦白说开。 最后一次,她始终没有提过一个字,是担心一旦告诉,他就不可能再让她离开,可见她当时要离开自己的决心,有多坚定。 因为将感情握得太紧,他反而将最后能够解释的机会,也轻易失去。 宋荇之见他一直没有回答自己,以为他顽固不化,好容易忍耐下的怒火,重新燃烧。 她不耐烦道:“你们这堆烂事,我也不想再理,我还不如是被气死了,索性什么都看不见。” 宋荇之一腔怒意,程易则冷静得不能再冷静。 “小姨妈你不能袖手旁观。” “你想做什么?” 宋荇之心里明白他不会轻易罢手。 “我要拆散他们。” 程易一点也不隐瞒,他的面容平静无常,但他的眼睛里却隐藏着一丝阴暗。 他微微一笑,补充道:“小姨妈,也请你帮着我拆散他们。” 宋荇之讨厌程易此时的笑容。 “我说了,你们的事情我不理,你们就当我死了。” “小姨妈如果不理,真正要死的人,也许是姜南泽。” “你说什么!” 宋荇之万万想不到程易会在她面前说出生死攸关的话,并且生死攸关的人,还是姜南泽。 “你简直是疯了!你还有一点理智吗?” 程易道:“我不理智的时候,通常不太做决定,因为不理智情形下做的决定,过后往往会后悔,但是现在的我特别理智,理智的情形下,什么事情我都有可能做的出来。” 此时此刻的他,哪里是在对自己的亲人说话。 他已然将他对付自己敌人的那一套,放在他的亲人身上。 程易和南泽同样都是孤苦无依的孩子,她后来越来越偏爱姜南泽,就是因为南泽像最纯净的白水,所有喜怒哀乐,一目了然。 至于程易,他最多将喜乐展现在你眼前,你极少能够看到他的哀怒,他讨厌别人去碰触他的脆弱。 他永远是个两面人,也许今天明天后天,他一直在你面前保持温柔和善的模样,可你永远不知道在未来的哪一天,他就突然变成另一个人。 他的另一个灵魂,就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令他身边的人隐隐不安,无法获得长久的安宁与平静。 宋荇之离开藻园的时候,再次后悔今天来见程易。 两个冥顽不灵的人,她劝哪一个都没有用处。 她非但没有将他们其中一个拉上岸,反而连自己也陷入泥潭。 她一开始的确不同意南泽与韩小离的婚事,但她真的应该拆散他们吗? 拆散之后,无论甘愿或者不甘愿,韩小离重回程易身边,那么南泽呢? 一连几日,她烦乱不堪,直至苏恬的邀请函送到她的手中。 苏恬的邀请函,是宋荇之作出决定的最后通牒。 邀请函上,苏恬邀请宋荇之出席两位新人的订婚宴。 邀请函是长兄房里的丫头送过来的,她收下邀请函,回说不去。 看样子姜南泽是走了大舅父的路子。 程易与小离的关系,并无几人知晓,所以长兄那里,他们不难走通。 即使宋泰和人知晓,因为是与苏家的联姻,大约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丫头回到大房里,如实跟宋泰和宋太太禀告,到了那日,宋泰和便只携同妻子到酒店赴宴。 如宋荇之所料,宋泰和因为联姻的对方是名门苏家,巴不得促成这门亲事,因此百般乐意,一谈就拢。 小离是义女,宋泰和也不甚在意,毕竟姜南泽也只是他妹妹的义子。 往好处想,两边都不是亲生骨肉,反而更加门当户对,身份相符,以后谁也不必压制谁。 宋泰和越想越觉得他们二人相配,这桩婚事,竟没有一点不尽人意之处。 一切进行顺利,两边也敲定了婚期,唯一不如人意的是宋荇之突然出现。 “抱歉,我来晚了。” 订婚宴就要散场,可不是来晚了,然而她自己说来晚,别人却不能说她。 姜南泽和小离双双起身为宋荇之安排座位,宋太太也招呼她到自己身边坐。 宋荇之面无喜色,径自坐在长嫂旁边,不理会姜南泽与韩小离二人。 宋太太见宋荇之冷着一张脸,都有些懊悔自己方才招呼她,这岂不是让人多想么? 宋泰和察觉到气氛怪异,主动缓和,笑着问宋荇之:“你今早说身上不适,现下可好些了?” 宋泰和说她身体不适,是为给她圆场,岂知宋荇之根本就不领情。 “我几时和大哥说过我身体不适?我记得我只和大哥说过今日的订婚宴我不出席。” 宋泰和好没意思,但又不愿当着苏家人的面,与她争执,因此一笑而过,又向宋荇之介绍苏恬。 宋荇之既不与苏恬寒暄,也没有一个气脸色,她斜瞟了她长兄一眼,她长兄便讪讪地不再说话。 宋泰和忍耐妹妹,顾全大体,宋太太却不喜吃素,压低声音问她:“小姑你不是说不来么,这会子怎么又过来了?” 第111章 求婚失败2 “我反悔,不可以吗?”宋荇之回答的声音,清晰明了,人人都能够听到。 她如此直截了当,宋太太反而说不出个不可以。 宋荇之转而问一直站在一边的姜南泽:“怎么,我不来,你们将亲事都定下了吗?” 姜南泽道:“暂时定下,当然还要请姨母最后敲定。” 宋荇之冷笑:“何必说这样的话哄我,我是什么人?我哪里配得上为你们敲定日子!” 姜南泽尴尬,小离和苏恬也极为尴尬。 宋泰和不得不提醒她:“荇之!” 苏家处处礼数周到,请柬托人送到府上,从来没说不请她参与订婚之事,分明是她自己不肯出席。 “好了,先不谈婚期的事情。”宋荇之转向小离,“韩小姐,既然你希望与南泽成婚,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小离心里明白她来者不善,她当初既答应姜南泽回永州,也就不会退却。 她还是微笑着:“您想问什么,请问。” 宋荇之以为小离必定心虚,没料到她会平静以对。 “那么我就问了——韩小姐姓韩,苏小姐姓苏,韩小姐怎么会是苏家的女儿呢?”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小离解释,宋泰和就一清二楚。 不等小离开口,宋泰和先行解释道:“荇之,韩小姐是苏老爷的义女,并无血缘关系,苏小姐才是苏老爷的亲女。” 小离表情平静,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早在她打算回到永州之前,就想到她和南泽的婚事将有无数阻碍。 她请苏恬出面,就是想省掉门当户对的麻烦。今日宋荇之持反对态度出现,怕是省也省不掉了。 小离没有冒苏家小姐的名头,如此一来,宋荇之先失一招,无法从道德上对她进行攻击。 既无法从小离本身入手,宋荇之转而将火力投向小离的祖宗八代。 “听闻韩小姐本人出身不高,不知可有其事?” 宋泰和的心思一味放在苏家,并未细问小离之前的背景,此时宋荇之如是发问,他心里也生出疑惑。 小离见宋家人的目光纷纷落到自己身上,并不退却,上前一步回答:“我自幼在七里湖长大,我的亲生母亲还曾做过□□,所以我不是出身不高,而是出身于下九流。” 小离亲生母亲是做过□□的事情,宋荇之也不知晓,因此小离坦白,她也大吃一惊。 宋荇之都大吃一惊,宋泰和哪里还坐得住,脸色铁青,就差拍案而起。 宋家再落魄,祖上也出过两位三品大员,连他们家的猫猫狗狗,也都身世清白。 小离好似没注意到宋泰和的脸色,继续道:“我非但出身于下九流,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还经常出没于牢狱之中。我有许多的过去,我年纪小的时候,还能够分辨德出哪些是好的过去,哪些是坏的过去,等到年纪大了,就渐渐分不清哪些是好,哪些是坏。那些不知好坏的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令我决定今生绝不走入婚姻,但是后来我和南泽经历过集中营的残酷,历经国外几年的风风雨雨,彼此产生的相濡以沫的感情,还是将我向前推进一步。” 她深吸一口气,好似感慨,又好似向众人表示自己的决心:“我不会轻易做一个决定,但是一旦做出决定,无论前方有什么阻碍,都不会轻易放弃。” 小离的决心,主要是对宋荇之所表,因为姜南泽最在意的,仍是宋荇之的意见。 对宋泰和而言,小离的决心,出奇刺耳。 他勃然大怒,这一次是真的拍案而起:“什么相濡以沫?什么千金小姐?若不是荇之及时赶来,我们险些中了你们的诈骗术。听说凉州战争,你们苏家破败不少,再没想到居然落魄到坑蒙拐骗的地步。你们倒说说,你们苏家还储备下多少ji女,预备坑骗多少人才肯收手?当年人人敬重的苏老爷,也做起长三堂子的生意。” 小离面不改色,淡定回答:“我的出身是我的自己的事情,请不要牵涉他人。” 联姻联到不必挽回的地步,宋太太也露出她隐藏的浅薄相。 “你最好莫要再同我们说话,免得污了我们的耳朵。” 苏恬可没小离好说话,她见对方态度彻底崩塌,也收住脸上的笑容,一面戴自己搁在桌上的白手套,一面起身站到小离身边。 “ji女又怎样?ji女就不是人吗?不怕告诉你,小离的母亲是ji女,我苏恬也是被ji女抚养长大。可是我们一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你们的事情,二没有躺在祖宗留下的黄金根基上吞云吐雾,对外无愧于人,对内无愧于自己的祖宗先人,实在不知自己有何可被诸位指责之处。” 婚事谈不拢,姜南泽也不紧张在意。 他回永州的目的是为让小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亲人这里,无非是走个过场,这个过场是否走得成功,无关紧要。 姜南泽的心境他自己明白,苏恬并不明白。 苏恬牵着小离离开之前,郑重地问姜南泽:“姜南泽,我的父亲非常满意你,也认准你这个女婿,然而你的亲人并不满意小离。事已至此,你是否要表态?你是个再自由不过的人,若你不在意小离的出身,你们尽管自己做自己的主,谁也无法左右;若是你同样在意小离的出身,大家大可一拍两散,因为虚浮的东西导致一拍两散,说明你对小离的感情也同样浮于表面,分手对小离而言绝对是一桩好事。今日在此,但凡你说一个不字,我们立刻离开,既不污染诸位高贵的耳朵,我们自己也能保持心灵洁净。” “我不需要表态。”姜南泽冲苏恬笑一笑,又对小离说一些闲事,“昨天买的红袜子抽丝了,待会儿我们去换一双,还有红腰带,老板说明天下午三点到货,你记得在纸上标注时间,免得我们两个又都忘记。” 小离道:“我已经在纸上标注过。” 苏恬见他们二人感情弥坚,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心下甚慰。 姜南泽不在乎小离的出身,其余人说什么,一概无关紧要。 苏恬重新绽放笑容,与宋家人告辞,携小离离开酒店。 苏恬的笑容,于宋泰和而言,无疑是胜利的微笑,嘲弄的微笑。 苏恬与小离离开,宋泰和无人可发泄,就将怒火发泄在姜南泽身上。 他瞪着姜南泽,踹翻眼前的椅子,骂声家门不幸,倒了八辈大霉。 宋泰和拂袖而去,宋太太紧随其后。 宋荇之留在后面对姜南泽道:“你和我走。” 姜南泽被宋荇之带走,小离则在送苏恬上船之后,被人在渡口截住。 空空荡荡的咖啡厅里,唯独坐着一个落寞的男人。 他喝很多酒,人却始终清醒。 从订亲的早晨到绿藤萝遮阴的正午,程易一直在等待。 小离被带到他面前,既然迟早得面对他,不如就在今日将所有的话讲清楚。 沉默一阵后,小离先开口:“从前的事情,我记得。” 程易低着头看酒里的倒影,无动于衷。 继续沉默。 长久的沉默之中,小离也渐渐烦闷。 她取出红色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火来吸。 烟雾缭绕中,程易脸上才出现竟惊讶。 “你会抽烟?” 小离道:“你要来一支吗?”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 “不记得了。”她又吐一个烟圈,问他,“你既找我,难道我们要一直对坐着吗?” 程易的眼睛,两颗钉子一般,生生扎进她身体里。 “不要和南泽结婚。” 她的心外筑有刀枪不入的壁垒,她的拒绝更是连准备都不需要就脱口而出。 “不可以!” 她脱口而出的不可以,对他而言是沉重一击,顷刻间使他遍体鳞伤。 手里的玻璃杯越攥越紧,斑驳的裂痕,碎片扎入他手。 血液顺着缝隙渗进酒水,鲜红刺进柔软的感情里。 小离不由自主向那只破碎的杯子伸手,然而他固执地不许她碰触,挥手打开她的手。 她的手背受力拂过空酒瓶,酒瓶坠地,她听见什么碎了。 “你是为了报复我?”他问。 “我没有报复你,等过了今天,我们将一切说清楚之后,我就会彻底放下你。” 烟雾缭绕中,红色的火星微微颤动。 风吹树叶,玻璃窗外的梧桐叶子哗哗作响,酷似石狮岛上风穿灌木林,他甚至感觉自己能闻到大海的味道。 陈旧的回忆,席卷而来,使得他头疼不已。 “你放下?你既然要放下,当初为何还要千方百计地来找我?你既然要放下,今日为何还要回到永州?” 烟灰落在手臂上,火辣辣的烙人。 她唯一能够回答他的是:“你若不想在永州见到我和南泽,我们可以尽快离开。” 他捶一下自己的胸膛,那里面酸涩胀痛。 “你想得容易。” 烟的辛辣直扑入喉,再说话,声音喑哑。 “我们能够理智地谈一谈吗?” 树上的叶子在颤抖,他的心也疼得颤抖。 “我知道在凉州的时候他一定待你很好,他对你的好,我可以替你偿还,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为什么要替我偿还?” 第112章 求婚失败3 程易道:“因为……” 小离不等他说完,突然打断他:“罢了,我不想知道。” 程易情急:“不可以。” 他从前不肯表达,以后再不表达,就永远没有表达的机会。 从前的小离,渴望亲耳听到他的表达,失败了,再接再厉,今日的小离彻底认输,不再需要他的表达。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 “对,我知道。”小离微笑着,“前两日,辛小姐到七里湖来找过我。她和阿木不晓得从哪里得知我的婚事,是以对我说了你们过去的那段事情。我从前误会你,当初没有问清楚其中缘由就一走了之,是我的过错。” 程易心中升起一簇希望的火苗,小离的态度,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能够挽回的几率并不低。 “你没有过错,是我选择隐瞒你,没有和你说清。既然你都知道从前的事情……” 小离再次打断程易,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达到他才开口,她就猜到他要说什么的地步。尽管中间隔了几年,默契从未减淡。 “过去的事情已成为过去,在我从前的人生里,感情占据极大分量,但是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感情我看淡了。” 程易惊心:“难道你对我再没有任何感情?” “有能怎样,没有又能怎样?” 这几年她看过太多太多,男人是最善变的动物,即使彼此之间有感情,维持几年婚姻,生儿育女之后,也就彼此厌烦。反不如她与姜南泽经历过常人不曾经历的相濡以沫,能够平平静静相守十几年。 至于十几年之后的事情,十几年后的心境与今日的心境必定不同,到那时她再另作打算。 小离的冷漠,是寒冬已至,太阳从咖啡馆的玻璃透进来,无法暖化他的心脏在酷寒环境下结成的冰。 “小离,回来。” 他脉脉注视着她,去握她的手。 她假装在烟缸里掸灰,轻巧避开。 “你让我回去,但是我想要的东西,你无法给我。”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小离故作玩笑:“我要你的命,你也会给我?” “是的。” 他回答得郑重,反而令她再笑不出。 “你会给我信任吗?”她认真地说,“你自小生活的环境,使你倾向于怀疑一个人,越是与你亲近的人,你越要求他像一杯白水一般澄澈,然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澄澈透明的人,我会欺骗你,我会和你耍把戏,你在我身上根本无法寻到安稳。就像阿木所说的,唯有辛小姐那般出身清白的女孩子,才能够让你心安,才是你最正确的选择。” “阿木还对你说过什么?” “他没有再对我说什么,他好心劝我而已。” “你不要被他的话所左右,他对你一向有偏见。” 小离道:“我没有被他左右,我只是刚好跟他观点一致……” “你方才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这一次是程易打断小离。 小离恍惚:“方才什么问题?” “你问我能否给你信任。” 小离苦笑着:“不必了回答了,我知道答案。” 程易没有理会,固执地回答:“我会!我会相信你!” 烟灰摔散在桌布上,小离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情,她难以置信。 她坐直身子,重重地将自己摔在椅背上,想吸烟,抬手到半空,又放弃,将手垂到膝上。 她胸腔内一阵翻涌,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平静,在他的注视下问:“你从前不是不信任我吗?为什么现在又信任我?” 程易解释道:“你在秦正飞身边为我做的危险事,我是后来才从小姨妈口中得知,你既肯为我冒险,我相信你绝对不可能背叛我。” “是么。”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么是不是以后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 “是。”程易没有任何犹豫。 小离再进一步。 “即使我骗你,你也相信?” “是!”他犹然斩钉截铁地回答,在他见小离之前,他已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只要你肯回来,你想怎样都可以。嫁给我,做我的妻子,我发誓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小离苦笑着面对他:“可是我不想再骗你,从前那件事情,我的确背叛了你,我从前一次次辩解,才是说谎。 他的眼睛里充满迫切的渴望,她的承认却成为一盆冷冰冰的水,硬生生迎头浇下。 微弱的火焰在木炭的夹缝中求生存,他生出无限畏惧。 他伸出手,溺水之人抓浮木似的抓住小离的手:“没关系,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后我还是有可能背叛你。” “我说了没有关系!” 她的双手被他握得更紧, 她提醒他:“烫到手了。” 烫到手也没有关系,与即将失去的痛苦相比,*的疼痛算得什么?他根本感受不到丝毫。 小离再次提醒程易:“我烫到手了,你握得太紧。” 程易慌忙松手。 半截香烟蜷缩在她的手里,香烟燃烧的那一头,正好烫在她食指上。 白皙的皮肤,烫过之后,淡淡发黄。 小离将香烟扔进白瓷烟缸里,程易关问她:“疼吗?” 小离脸上的神情犹仍然是最初的疏离与漠然。 “不要问我疼不疼,因为我疼不疼与你无关。” 她推开椅子,起身离开,程易在她背后喊:“小离,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南泽对你重要,我对你而言,就一点也不重要吗?” 小离定在原地,没有回头。 “在我心里,南泽比你重要。” 程易走到她面前,他才得知小离与南泽的婚事时,悲愤异常,那时的他一定想不到今日的自己,听小离亲口说出南泽比他重要,居然还能够承受。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可我不在乎你。”小离的话,又是一记重锤。 “你不在乎我,为什么还戴着最初的那块玉佩?”他努力寻找证据,以作为她不在乎的反驳。 小离的颈项处,的确露出一段红色的丝线。 她伸手摸到红丝线,将佩戴的饰物从衣内取出,不是什么玉佩,而是一个小小的麒麟。 “麒麟,辟邪的。”她说。 没有玉佩,而是麒麟。 程易几乎站立不住。 今日这个小小的麒麟,也不是当年的那个麒麟。 当年的麒麟,她当作药费抵押给石狮岛上的大夫,而他认为那不是重要的东西,因此一直没有放在心上,替她寻回。 今日的小麒麟,取代了旧日的麒麟,也取代了他的那块玉佩。 “那快玉佩,你丢了吗?” 他害怕听到肯定的回答,此时此刻的他,甚至比小离更希望离开这个地方。 小离道:“没有,我带回来了,改日还给你。” “不要还给我,它是属于你的。” 她的微微一笑像窗外的风,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留下任何痕迹。 “我真的要回家了。” 回家,不是回藻园,而是回七里湖,回姜南泽身边,回到他触不可及的地方。 “如果我将我们过去的事情讲出,你仍然没有办法成婚。”他威胁她。 小离绝不相信她认识的程易,会在她身上做出任何卑鄙的事情。 “你不会的。” “我为什么不会?”他隐隐有几分愤怒,愤怒她看透自己,愤怒她抓住自己的软肋。 “你不会的,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我和南泽不可能回永州。” 他更加愤怒,原来他们回到永州,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他眼前,就是因为看透他,欺负他别无它法。 “你错了,如果被逼到绝境,任何事情我都可能做得出。” “随你怎样。” 小离没有再理会他,这一次即使他再喊她,她也不回头地走人。 离开咖啡馆后,小离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她先去旅馆探望姜南泽。 姜南泽今日没有似平常一般规律午睡,而是伏案工作。 旅馆的书桌上摆着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各类律法书籍,他左手翻书,右手拿钢笔,正专心致志地钻研。 小离连喊他几声,他才发现小离的存在,笑一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离道:“才几分钟,你怎么连我进门都听不见?我若是个坏人,你岂不是被我绑架了?” 姜南泽道:“我又没有天仙的美貌,谁要绑架我?也只有韩小姐你这样的姿色,才被人一次次绑架。” “你胡说八道的功力真是越来越厉害,对了,你摆下这一摊子,是在做什么?” 姜南泽将一封文件递给她看:“昨天我见过李景春——就是从前那个和我不打不相识的李景春,他手上有件与日本人相关的案子拿不下来,想放弃,可受害人倾家荡产,委实可怜,就想让我接过来。” “所以你就接过来了?” 姜南泽颔首:“是啊,接过来了。” 小离明白姜南泽生□□替人打抱不平,最大的愿望是世界和平,看到国人被异族欺负,他若不接下来,才不正常。 如果今日没有见过程易,她支持姜南泽接下案件,今日见过程易之后,她就想赶快办婚礼,越早离开永州越好。 她问姜南泽:“那么这件案子需要多长时间?” 姜南泽道:“我具体看过,短则半月,麻烦些就几个月。” 第113章 旧病复发1 小离听到他说几个月,忧虑加深。 姜南泽见她神色郁郁,不免问她:“你怎么了?” 小离道:“我并不十分赞同你接下这桩案件。” “为什么呢?”姜南泽问她其中的理由。 小离没有说她今日见过程易,更没有说她已见过程易两次。 “难道你真的要在永州停留几个月吗?你不是说在永州办完婚礼,我们就立刻离开吗?” 从国外回来成婚,她便不十分赞同,夜长梦多,在永州停留的时间越长,越容易生出是非。 她希望他们能够安安静静生活,而不是耗费精力,面对一些原本可以避开的麻烦。 即使他们归来,又能如何? 除了能够理解他们的几位朋友,意料之中会反对他们的人,依然保持反对态度。 时间可以解决一切,时间也可以阻碍一切,过于短暂的时间,让他的亲人在心理上无法接受。 想要获得赞同,过得十年八年再从国外归来,所有的问题,就都不再是问题。 姜南泽听她的语气不佳,笑着安慰:“也许半个月案件就可以结束。” “你也无法否认有可能需要耗费几个月才能结束的可能。” “是的。”姜南泽无法反驳。 如果案件处理起来棘手,半年之内无法解决,都有可能。 小离道:“我的想法非常简单,我就希望尽快离开永州。你的那位朋友李景春,他拿不下这桩案子,并不一定非得交给你,永州还有其他的好律师。他们住在永州,无论是几个月还是几年,对他们而言都没有区别。” 姜南泽耐心地和她解释:“永州的确有其他的好律师,可正因为他们长住在永州,所以不惧威胁,敢和日本人打官司的,没有几个。” 因为今次火柴大王的案件,李景春先后两次遭人暗杀,那个耍尽诡计的流川社长,在永州猖狂至极,姜南泽无法坐视不理。 姜南泽也不能告诉小离李景春被暗杀之事,否则她一定不同意他继续接手。 小离道:“也就是说你坚持留下?” 姜南泽继续保持他一贯的笑容:“我希望能够在别人最无助的时候,帮到别人一点。而且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们也可以慢慢准备婚礼,不必像现在这般匆忙混乱。” 小离抱胸坐在一边,不想继续看他满脸堆笑。 姜南泽见笑容没有用武之地,就走到她身边问:“你生气了吗?” 小离不是生气,而是担心。 还没有回到永州之前,她就开始担心,她总盼望着担心能够快点结束,可是现在看来,却像是无穷无尽。 姜南泽拍拍她的肩膀,又问一遍:“你生气了吗?” 小离静静地说:“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他察看她的脸色,也的确不像生气的模样。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段时间我应该做些什么。”她必须找点事情,让自己变得忙碌。 姜南泽道:“继续准备婚事啊。” “几个月的时间,难道还不够我准备婚事吗?” 姜南泽想了想,忽而灵机一动:“不如你准备一下从前的课程,回南华中学参加最后几门考试。南华中学还保留着你的学籍,你脑袋聪明,努力几个月,不愁拿不到毕业证书。你不是一直有个想法,要申请国外的大学么,南华中学的毕业生,在国外鲜少受到排斥,等拿到毕业证书之后,我帮你申请。” 小离在国外的时候,同外国人交到周旋,才意识到自己书到用时方恨少。 国外的社会与国内不同,读书并不受到年龄与家庭的限制,如果有机会,她的确希望能够多学一点知识。 姜南泽的提议令小离动心,将心思放在课本上,自然也就没有闲暇多想其它。 “这倒的确是个好主意,我明天就可以回一趟学校,询问一下具体流程。” 小离说做就做,她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就去一趟学校,弄清流程,将课本借回家中。 因为转变了心态,今番再遇到xy和之乎者也,就不似小时候那般痛苦。 其实课本上的内容并没有好坏,所谓的讨厌与喜欢,是她在读书的路程上,经历一次次失败之后,主观添加到课本上的感受。 越失败,越不愿意去努力,自然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努力就会成功,这句话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屑一顾,在她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她发现许多别人能够做成的事情,她肯努力也会成功,不成功只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 为了拿到南华中学的毕业证书而拚命复习的这半个月,是她这辈子最用功的一段时间。 她每天晚上临睡前,会列好第二日的清单,等到第二日,处理完清单上有关婚事的桩桩件件,便一门心思在家中读书。 平静而规律的日子,被李景春打破。 李景春站在街上,拍小离家的木门。 小离因为在窗前朗声背诵一篇古文,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 她将课本搁在桌上,走到院子里去开门。 门外的李景春满头大汗,扶着灰色的墙壁气喘吁吁,见到她就问:“请问你是韩小姐吗?” “我是,请问你是哪一位?” 小离打量着身着西装的李景春,满心疑惑。整个七里湖,也没有几个人穿西装。 李景春自报家门。 “我是姜南泽姜律师的同事,我叫李景春。” 小离方才已在心里猜他是李景春,因此并不惊讶,笑道:“我听姜南泽说起过您,请问您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李景春问她:“韩小姐知道今日是火柴大王案件审判的日子吗?” “我不太清楚。” 她最近既忙于准备婚事,又忙着复习功课,因此对姜南泽有些忽略。 她隐约听他说过案件在最近审判,但具体是哪一天,她就不知道了。 李景春快速地打断她:“韩小姐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我来是想告诉韩小姐,姜南泽被日本人抓到流川商社。” 小离大惊失色,一步从门槛内迈到李景春面前。 “李先生你再说一遍。” 李景春道:“今日庭审,流川商社落败,我和姜律师原本准备去庆祝一下,哪知走在百汇路上时,突然一辆汽车撞向我们。我被撞倒在路边,等我从地上摸到眼镜站起来时,姜律师已经被他们抓上车。永州城里的好车就那么十几辆,我认得那辆是流川商社的车,我一路追车,也亲眼看到汽车开进流川商社的大门。” 小离在震惊之余,飞快地处理着李景春给他的信息。 片刻之后,她道:“我去报案。” 李景春没想到小离的第一反应不是哭闹,而是报案。 他在赶来的路上准备好一腔的劝说词,此时全然没有用武之地。 姜南泽的家属不哭不闹是好事一桩,他们现在最不能耽搁的就是时间,姜南泽落到日本人手里,谁晓得会遭遇什么不测。 李景春拦住将要出门报案的小离。 “我才到巡捕房报过案,他们不肯受理,说我没有人证物证。” “怎么会没有人证物证?哪怕李律师没有物证,可你本人就是人证,你方才还说南泽是在你眼前被日本人绑走。” 想到那群巡捕的态度,李景春就愤怒。 “他们的理由是人证少于两人,不能听我片面之词。从法律的角度出发,也的确如此。” “难道没有其他人证吗?姜南泽被抓走的时候,大街上总不可能再没有其他人。” 连七里湖的街道上都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更何况在繁华地带。 想到不肯出面作证的路上,李景春的愤怒就变作寒心。 “当然有,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作证。” “如此说来,诉求法律的路,是走不成了?” 小离的这声反问,像是拿巴掌打李景春的脸。 他身为一个律师,尚且无法在律法的道路上正常行走,更遑论不懂律法的人。 他不再气喘吁吁,而是深深叹息。 “即使人证物证俱在,因为与日本人相关,巡捕房不愿招惹是非,也一定寻找各种理由不作为。我常年和他们打交道,最了解他们的行径。” 小离不想继续研究巡捕房,她正在研究的,是日本人的心理。 李景春也在研究日本人的心理,与小离不同的是,他将流川商社的人,当作寻常的绑匪来研究。 “他们或许想要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离不同意李景春的观点,她摇头:“他们不是普通的绑匪,他们是被自己的民族放纵出来的豺狼。一个律师身上能敲诈到多少钱?他们大约是输掉官司,恼羞成怒。恼羞成怒的结果,一个是虐待姜南泽,另一个就是直接杀死姜南泽。” 她将结果直白地说出后,不免打个冷战。 她忙问一旁的李景春:“在姜南泽之前,永州有没有出现过类似事件?” “什么类似事件?” “因为恼羞成怒,绑架他人的事件。” 李景春立刻想起一位。 “有,同仁化学厂的齐老板,因为不肯与日本商人合作,被强行抓走。” 小离急切地问:“抓走之后怎样?” 第114章 旧病复发2 李景春道:“抓走后被暴打一顿。” “最终结果呢?” “最后不得不答应与日本人合作,才平安归来。” 小离的脸色发白。 “也就是说如果不答应合作,他们极有可能杀人?” 集中营的日本人,是她见过的最残暴的屠夫,她没想到永州的日本人,也疯狂到这个地步。 李景春拿自己给小离举例子。 “应该会杀人,我的住处已经被投过两次炸弹。” 小离抬头望着现身说法的李景春,姜南泽并没有告诉过她这桩案件的危险性,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阻拦。 在小离心目中,伸张正义与性命相比,永远是性命更为重要。 柴火大王的案件,已经搭进庞家一条性命,为了替他们讨还公道,再死去一个人,赔上一条性命,就圆满了吗? 流川商社的人,对姜南泽无所求,对他们而言,姜南泽非但没有利用价值,还阻碍了他们前进的道路,那么被抓走后的结果就只剩下一个。 他们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从集中营逃得性命,她绝对不能让姜南泽死,绝不! 她必须立刻想办法救姜南泽。 古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希望古人不要在这个关头欺骗她。 她飞速地在脑中思索,国外遇到类似事件的时候,有时会动用舆论的力量。 她不清楚舆论的力量是利是害,她先去请教唐延平。 唐延平听过她的想法后,立刻否决。 唐延平冷静地对小离分析:“动用舆论,纵然激起民愤,也是数日之后的事情。那个流川社长如果咬死了不肯承认,迫于舆论的压力,说不定还会狗急跳墙,让姜南泽尽快消失。如此一来,不是救姜南泽,而是加速姜南泽的死亡。” 唐延平是内行人,诸事看得透彻,她情急之下失去判断,险些害到姜南泽。 唐延平问小离和李景春:“你们去巡捕房报过案吗?” 小离指了指身边的李景春,对唐延平道:“这位李先生去过巡捕房,并没有什么用处。我一会儿再去拜会几位前辈,希望他们能够有办法。” 唐延平也认为和日本人相关的事情,去巡捕房没有多大用处。 他细想一番,建议小离:“时间宝贵,你去找别人,不如去找蒙五爷。那位流川老板最初来永州办厂的时候,还是个谦虚有礼的正常商人,不似今日这般被天皇思想浸透,待人颐指气使。那时蒙五爷与他交好,对他有颇多的帮助,我想如果你能请动蒙五爷在他面前说话,姜南泽或许能够平安归来。” 小离听说过蒙五爷的大名,但她从未与蒙五爷打过交道。 小离能够在蒙公馆见到蒙五爷,多亏身边有李景春陪同。 律法界大名鼎鼎的李景春,一身铁骨铮铮,凡是生意场上的人正经商人,无一不钦佩他的为人,想要与他结交。 李景春与蒙五爷彼此见过之后,开门见山,将事情的经过对蒙五爷讲了一遍。 蒙五爷听过之后,说:“庞家的案件,姜先生不惧邪魔,挺身而出,我本人十分钦佩,如果能够尽绵薄之力,蒙某必定鼎力相助。” 李景春与小离正要高兴,谁料蒙五爷话锋一转,又道:“然则李先生你有所不知,年前我与流川社长因一批原料交恶,从此便不再往来。此事在业界内闹得沸沸扬扬,并非我故作托辞。国家不强,我们这些力量薄弱的民族商人,连立锥之地也要寻不到。今日李先生亲自来找我,我满心想助你一臂之力,无奈不能成行。如果两位在经济上有任何需要,尽可直言。” 蒙五爷双眉不展,说得为难,想来真有难处。 小离心灰意冷,李景春见状,也起身作辞,说声改日再来拜会的套话。 蒙五爷却拦住李景春:“我这里虽然拿不出办法,但并不代表事情走到绝境,我介绍李先生去见一个人,想来他是有办法的。” 小离和李景春异口同声地问:“谁?” 小离虽不确定下一个人是否能够帮到她,但是病急乱投医,在没有生路之前,任何办法都要试一试。 蒙五爷回答:“那个人的名字叫石久。” 小离没有反应,李景春问:“是九海商会的那位石久吗?” “正是他。”蒙五爷道,“石久是程易程先生的人,程先生最恨日本人,几年前有两个日本浪人欺侮一个良家妇女,程先生的人看到,当街就将那两个浪人处置掉。打从这里开始,日本人就最怕程先生。而有程先生在的地方,也再没有出过类似事件。” 小离像是被装进瓶子里的飞蛾,明明瓶外是一片光亮的世界,而她却冲不破那一道阻碍。 “如果石久不肯帮忙呢?” 她想石久极有可能是不帮她的忙的,程易那边的人,若是知晓了自己和南泽的婚事,还可能救姜南泽吗? 参照那日阿木对她的态度,就不难猜到最终结果。 蒙五爷回道:“石久与日本人打交道,绝无一次妥协。今日之事,如果石久帮忙,会有很大希望,所以即使他不肯帮忙,你们也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帮忙,毕竟日本人还没有攻占永州,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几分畏惧。” 小离道:“听闻石久个性古怪,他若认定一件事情,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不是旁人求他一求就有用处。” 李景春不清楚姜南泽与石久之间的关联,因此蒙五爷一提议,他就抱有很大的希望,对小离说:“韩小姐,事已至此,不如我们就试一试。虽然我没有和九海商会的人打过交道,但是听朋友们说程先生手下的人,素来不与人为难,即使石久不肯帮我们,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如果他肯帮我们,姜律师岂不就有救了么。” 李景春所言,句句在理,他句句在理的前提是姜南泽对石久而言,是个纯粹的陌生人。 小离还没有回答李景春,蒙五爷就先说道:“如果石久不肯帮忙,你们你就直接去见程先生。” 李景春想见石久都有大问题,更何况是程先生。 “如果连石久都求不来,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即使见到程先生的面,怕是也不可能成功吧?” 蒙五爷摇头:“不不不,程先生急公好义,莫说你们有大难处,就是街上的阿婆遇到小麻烦,能帮忙程先生也一定帮忙,所以你们不必担心。除了程先生,你们若要我再寻一条明路,我却如何也想不出。国难当头,又有几人不是明哲保身?” 离开蒙公馆,小离不再做徒劳的挣扎。 她从一开始,就应该去找程易。 她前些时日做过一个梦,她梦到姜南泽鲜血淋漓地死在病床上。 她经常梦到姜南泽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人世,她总是劝自己说梦是相反的,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梦会有应验的一日。 如果她再不去见程易,她的梦马上就要应验了。 顺坡的路,她越走越快,李景春跟在她身边,也一路急追。 小离走到地势最低处,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对李景春说:“李先生请回吧。” 李景春愣了一下,说:“我还要陪韩小姐去找程先生。” 小离微笑着:“我自己去。” 李景春道:“我怎么能让你自己去。” 小离固执地坚持着:“谢谢您帮我和姜南泽许多,可是程先生那里,我想自己去。” 毕竟姜南泽是韩小离的未婚夫,小离格外坚持着,李景春也不好说什么。 因为不放心,他再确信一遍,问她:“你真的可以吗?” “可以。”小离郑重地回答。 “那我先回律所等你的消息。” “好的,谢谢。” 她目送着李景春离去,才继续前行。 她在码头找到程易。 程易的办公室外,有一架水车,带动水流,哗哗旋转。 她从前极少到码头,但是这架水车,住在她的记忆里,她见到之后,竟一下子记起。 水珠溅在她的脸上,冰冰凉凉。她抬手拭净脸上的水珠,走进程易的办公室。 引着她前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名叫何冲。 程易伏在桌案上,旁边的文件堆成小山,他正在飞速地书写什么,何冲走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地回说:“程先生,有位小姐想见你,久哥让我带她进来。” 程易仅听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小离。 办公室内弥漫着没有散尽的香烟气息,小离因为这几日受了寒气,嗓子发痒,一连咳嗽几声。 他让何冲将窗户全部打开,又用眼睛指着一旁的沙发,对小离说:“坐吧。” 小离默默坐下。 程易问她:“喝茶吗?” 小离憔悴地摇头。 程易又道:“嗓子不好,喝一点水吧。” 何冲开完窗后,倒了一杯水过来,已经递送到她眼前,她就接过来,喝了一点。 程易兀自忙手头的事情,小离用指甲划着青瓷杯上的图案,说:“姜南泽被日本人劫持了。” 第115章 旧病复发3 程易淡淡道:“我知道,流川商社做的事情。” 小离遥望着他,内心的情绪极为复杂:“你不会去救他,是不是?” 如果他不肯,南泽或许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不,我会去救他。” 程易的回答,令小离在黑暗中看到希望。 小离赫然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 程易抬头看她,小离意识到自己情急,立刻收敛。 程易缓缓道:“因为我在等你来找我。” “等我?” “是的,等你,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一定立刻去救他,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小离心虚地说:“他到底是你的弟弟。” 程易道:“他是,尽管他做的事情,我非常痛恨,但我仍在意他的生死。” 他低下头,继续忙碌自己的工作,行动上不如语言上在意。 小离无法怪罪他行动上的不在意。 她自己不需要他时,便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需要他时,又来找他求他,让他帮自己的忙……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几乎无法说出口,但是为了姜南泽,她还是不得不说。 “程易,十一哥,求你快点去救他,他活着,我们才能再谈我们之间的事情。” 这样的话说出口,她都觉得自己无耻且卑鄙,难道他救出姜南泽,她就会和他谈他们之间的事情吗? 她的承诺分明是个谎言。 程易未尝看不破她是在撒谎。 他微笑着:“你知道我现在庆幸什么吗?” “庆幸什么?”小离心急火燎,一颗心早飞到流川商社,流川商社中,姜南泽或许正在经受折磨。 程易道:“我庆幸你比我更在乎他的生死。” 小离皱眉:“然后呢?” 程易搁下手中的笔。 “想让我去救他,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离的脸色冷下来,她料到来找他救人,他会向她提条件。 她不等程易提出她无法答应的条件,就抢先说:“我可以按照江湖规矩支付你一大笔钱,我一时间虽然没办法筹足这笔数目,但是我可以给你写一张欠条,我日后一定还清。” 程易道:“我不需要钱。” 小离心里仿佛失了一把火,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而她简直连一分钟都等不下去。 她索性豁出去,飞速地说:“对,钱是死的,没太大的用处,与你将要做的事情,并不等价。那么我可以去你的银行免费帮你做事,我可以和你签一个三年至五年的合同,我想和数字打交道,我还是有些用处的。” 程易毫不吝啬地赞赏她:“非但有些用处,简直是可以独当一面。” 小离大喜:“那么你是答应我了。” “可我不需要你来独当一面。” 他重新工作,小离木头似的站在一边,她发现他似乎有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 桌面上文件摆成的小山,就像是愚公门前的山,需要无穷无尽的子子孙孙共同努力,才能够挖尽。 她再也等不下去,将桌上的文件通通抱走,飞快地送到里面的一个房间,出来的时候,将房门锁上。 没有工作的程易,坐在桌几前喝茶,何冲给他泡了一杯好茶。 小离重新站到他面前,她很想连他手中的茶也抢走。 她一忍再忍,还是忍耐下来,认真地说:“他身上有旧疾,如果旧疾复发,即使日本人不杀他,后果也不堪设想。有的时候,生命如草芥一般脆弱,如果他真的死了,你确保自己不会懊悔吗?” 程易道:“我会,但是想到他一次次隐瞒我,纵有懊悔,也不会太过深重。” 连将来的懊悔对他都无用,小离越来越感到无力。 她就像被绑住腿脚的螃蟹,入锅之前,想尽办法挣扎,挣扎到最后,依然在高热的温度里,慢慢变得没有声息,慢慢变成红色。 他不断封死她能走的路,她唯一能看见的一条出路,就是答应他的条件。 她认输! 她投降! 他可以狠心赌得起,她赌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说:“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程易手中的杯子微微一抖,滚烫的茶水就流到手上,原来满杯的茶捧在手中,他还一口没喝。 他轻晃着杯中的清茶,淡淡道:“我还没有说我的条件。” 小离不需要他唠叨一遍:“你的条件是让我嫁给你,不要和姜南泽结婚,你从前已经说过,我答应你。” 程易搁下杯子,修长的手指按在小离的肩膀上。 “你看着我的眼睛。” 小离看着他的眼睛,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熟悉的愠怒。 他轻易看透她的心思:“小离,你在敷衍我,你并不是真的答应我,等我救出南泽之后,你就会反悔,假装我们之间的约定不存在,就像你假装忘记我。” 小离不肯承认,心思这东西,自己不肯承认,别人说什么都是枉然。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她的把戏在程易面前一目了然,程易严肃地提醒她:“你需要明白,如果我再耽搁一些时间,就不是你们能不能长相厮守的问题,而是姜南泽能否拥有将来的问题。人死如灯灭,我从来就没有非救他不可的义务,如果他死了,是你要他死,不是我要他死。” 程易的话,真实的可怕。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还在摆动,时间化作无形的刀斧,悬在她的颈上。 她猛然抬头,明亮的眼睛,是黎明时分刺破黑幕的第一道光芒。 “我答应嫁给你,就一定会嫁给你,如果我食言,让我不得好死,可以吗?”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即将失而复得的紧痛,痛得他酣畅淋漓。 他的眼睛含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他一双影子。 他握住她的双肩,用力地说:“不要拿你自己起誓,拿你最在乎的那个人起誓。” 小离眼中隐藏着愤怒的火焰。 “如果我食言,我们三个都不得好死,现在满意了吗?” 程易看到了她的愤怒,感受到了她的愤怒,但是他不在乎。 他紧紧地拥抱她,这是几年来,他第一次拥抱她。 那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生命,终于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之中。 “相信我一次,我会保护你,爱护你。动荡的时代,我无法保证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但是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替你去面对。” 他的声音沙哑,这一次,不是在梦中;这一次,他不必从梦中惊醒,面对寒冷与绝望。 小离有求于他,没有反抗他的拥抱。 他的拥抱紧到她肺部的空气都快被他挤出,她飞速道:“这些话等救出南泽之后再说吧。” 相聚的时光,令人欣喜,却也是极度短暂的。 他松开小离,告诉她:“他现在应该在德和医院,你来之前的十分钟,石久送他去了德和医院。” 小离震惊地望着他,也就是说,在她见到他之前,他已经将姜南泽救出,他方才一直在逗她。 他逗她,她也欺骗他敷衍他,彼此扯平。 “他受伤了吗?”她问。 “他的事情由石久出面,我自始至终没有见过他,你可以自己去看。” 南泽被送入德和医院,许是挨了日本人的重打,她关心南泽的伤势,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程易拉住她的手腕:“别忘记你的誓言,去医院和他说清楚。” 医院之中,姜南泽躺在病床上,唇色淡白。 他沉睡着,冰凉的液体,正顺着软管,从手背流入他的体内。 这个可怕的场景,她在国外经历过无数次,她没想到它会像个摆脱不掉的恶魔,从国外追到国内。 不会的,罗伯特医生说过姜南泽已经痊愈,她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用了一个英文单词是“revery”。 “revery”的意思就是不会再有问题。 一个白衣护士推开病房门走进来,问她是否是病人的家属。 小离回答:“我是他的未婚妻。” 护士说:“肖医生请您到诊室。” 夏日的空气沉闷得令人头晕,诊室里的人来了又去了,最后就剩下她和肖医生两个人。 她不得不坐在肖医生面前,接受审判。 肖医生是个年轻的医生,对每一位病人及家属,都保持礼貌气。 “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韩。”小离说。 肖医生沉重地说:“韩小姐,初步的检查显示病人身体受过严重的药物损害。病人一直处在昏迷之中,还没有办法问诊,不知韩小姐可否知晓他从前的一些状况?” 小离道:“他以前接受过病菌实验。” 这样的话,在她从前陪姜南泽看病时,说过若干遍。 每一遍都是凌迟,每一遍都是酷刑。 生死面前,她的力量薄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无论是在集中营还是在国外,她都一次又一次依靠奇迹,从上天手中夺回他的生命,但是奇迹是罕见的东西,他们不会永远遇到奇迹,永远有好运。 她的双手在颤抖,她的内心也在颤抖,她紧张到快不能呼吸,如果姜南泽有不测,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 肖医生对他的病人接受过病菌实验的事实,表示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接受病菌实验?国家明文规定病菌不得以人类为实验对象,他是在什么地方接受过病菌实验?” 第116章 旧病复发4 小离的表情痛苦纠结,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人也在顷刻间抑郁。 面对肖医生,她连说话,都会感到喉咙作痛。 “抱歉,我不想提起。” 她不愿意回答,肖医生就暂且不问细菌的来源。 “那么韩小姐可知当时注射的是哪种细菌?” 小离摇头:“当时有许多种细菌,我也分不清是哪一种细菌。” 肖医生如实记录之后,遗憾地说:“韩小姐,非常抱歉,虽然病因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查出,但我必须告诉你,病人的心脏机能在最近一段时间急剧恶化。” 她半个身子倾向前:“你的意思是说他的病情十分严重?” “可以这样说。”肖医生回答。 小离身体里积满的恐惧不安,被医生一针扎破,连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 从前是肺,后来是双肾,时至今日又连累心脏。 小离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呼吸,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空白的世界里,有一个黑点,黑点化作漩涡,漩涡不断地扩大,将她卷入其中。 她拚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漩涡像是个没有尽头的无底洞,她的身体除了下坠,还是下坠。 医生说想要弄清病情的发展状况,还得等下一步的检查结果。 肖医生很快安排了专家会诊,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因为姜南泽病情的严重与特殊,医院马上安排蔡医生接手治疗。 蔡医生如今已升为副院长,除非极其棘手的病情或极其重要的人物,否则一般不再亲自出手。 小离见到蔡医生的时候,蔡医生已经不认得她,而她的全副心思都在姜南泽身上,也不曾和蔡医生提起过去。 姜南泽的病情,令她的心死掉大半。 那是个露水沾在玻璃片上的清晨,蔡医生例行查房之后,将小离请进诊室。 诊室之中,他描述姜南泽的病情时,对小离用了若干专业术语,小离越听越不懂,后来连听也无法再听,就问了蔡医生一句:“有希望吗?还有没有希望?” 她握紧双手,紧张地望着蔡医生。 她的精神像绷紧的琴弦,而蔡医生的回答就是决定琴弦命运的刀。 蔡医生看着她,没有将刀伸出去,他回答说:“有!” 有就好,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证据,她就想听到这一个“有”字。 她紧闭双眼,努力将紊乱不安的情绪整理好,才又缓缓睁开。 “谢谢。” 她几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蔡医生身上,整个永州,乃至整个东南,蔡医生都是权威。 她说:“蔡医生您想采取什么方案就采取什么方案,只要对病人的病情有益,我们会全力配合。” 小离回到病房的时候,看得出姜南泽的情绪并不高。 他的脸色苍白,坐在床上,靠着背后的枕头,翻看一本闲书。 小离站在他面前,见他目光呆滞,许久也不翻一页书,才轻轻喊他一声。 “南泽。” 姜南泽抬头看她,努力冲她笑。 小离担心地伸出手,试他额头的热度,从昨天到今天,低烧缠绵不退。 她去诊室和蔡医生谈话的时间里,护士给他换上新的点滴。 药瓶倒挂在铁架上,她仔细看药瓶上的标注,蔡医生下的药每天都有变化,永远不变的是姜南泽的病情。 花费半年时间,精心调养回来的血肉,在两三天里掉了一半。 如果病情继续恶化下去,不出几日,他就会再次瘦得皮包骨头。 小离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她问姜南泽:“中午有没有想什么吃的东西?” 姜南泽嘴巴里面发苦,一到病魔卷土重来的时候,就没有任何食欲。 “我不想吃东西。” “不吃东西绝不可以,人是铁饭是钢,如今生病,更得吃饱,否则连治病的力气都没有。” 姜南泽道:“我真的没胃口。” 小离急道:“不过受点小伤而已,你又不是林黛玉,别提什么胃口不胃口,中午我煮什么,你就吃什么。” 姜南泽不敢多提反对意见。 “你中午要回去吗?” “是的,回去一趟。” 除了回去煮饭,她还需要解决一下住院的费用, 姜南泽道:“回去顺便将课本带来,我眼下有时间了,帮你做辅导。” 小离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课本。 “过些时日再说吧。” 姜南泽担心自己时日无多,连最后一点事情都不能为小离做。 “我的病……” 小离就怕姜南泽提他的病,不等他说完,她就先打断他:“蔡医生说没什么关系,过段日子就能出院,你好好配合治疗,别想太多。到时候结婚,你记得提醒我给蔡医生写一张请帖。” 她匆匆说完后,发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又连忙放松自己,去收拾姜南泽吃剩的早餐。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姜南泽眼中。 姜南泽道:“我想说我的病情,蔡医生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我。” 小离险些坠下泪来,心里责怪蔡医生不该告诉他。 姜南泽猜透她的心思,补充道:“是我要求蔡医生必须告诉我。” 小离忍住难过,笑着安慰他:“在国外两次大手术都平安过关,这一次也一定不会有事。你相信我,一定不会有事。”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希望用自己强撑的信心,给他坚持到底力量。 一定不会有事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定的事情? 这一次病倒之后,身体各处的变化,令他前所未有的灰心。 血液在流动,细胞在增生,面对唯物世界里的顽疾,自信与意志力非但没有用处,反还致人疲惫。 他昏睡的时候,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你的时间就快到了”。 他猜那个声音,来自上帝。 也许是因为回到永州,回到能够确保小离安全的地方后,他身后没有牵挂,从前面对病魔时的决不放弃,也就荡然无存。 他强撑几年,时至今日,再也撑不住。 他原以为自己身体痊愈,不必再一次又一次经历浴火重生……他苦笑,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奇迹。 好在能够安排的,他已尽力做了安排,即便此刻就闭眼,他也没有太多遗憾。 他突然打破沉默,问小离:“听说你答应了十一哥的求婚?” 小离蓦地松开手,她的脸色变得跟姜南泽的脸色一样白。 “是谁告诉你?” “那么是真的了?” 小离反驳:“没有的事情,你不要听人胡言乱语。” 姜南泽态度极其认真:“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坦诚相待。” 小离在姜南泽的注视下投降。 “好吧,我不愿意欺骗你,我的确答应他的求婚,我还收下他送的婚戒。” 姜南泽平静地问:“你心里是怎样想的?” 姜南泽的态度,令小离看不透。 小离赶快向他解释:“我答应嫁给他,是为让他救你;收下他的婚戒,是希望他暂时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一切都是权宜之计,戒指我已卖掉。”她笑了笑,又道,“你还没有给我买过婚戒,等你病好之后,记得要给我买一只。” 姜南泽却摇头:“我不会给你买戒指。” 小离以为他真的在意。 “你生气了吗?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以为你不会在意。” 姜南泽仍然保持平静的态度。 “我没有生气,你回到他身边去吧。” 姜南泽没生气,小离却真的生气。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难道在你眼中,我们的婚姻是儿戏?如果你介意,我向你道歉,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病中的几日,姜南泽想得十分清楚,婚姻的事情,他一旦决定,就不会轻易回转。 “你放心,他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他会好好照顾你。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深爱着你,就算你嫁给我,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病人与平常人的心态不同,小离飞快地将他的话从脑海里赶走,耐心劝他:“蔡医生既然说有希望,你的病就一定会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如果你担心这些,等我们办完婚礼之后,立刻离开就可以。天大地大,哪里没有容身之地?” 小离的执着,沉重地令姜南泽心痛。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我也曾经怀疑过十一哥,也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我肯多为他做一些努力,你们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如果不是我一直在你身边,一直追求你,今日的你们不难破镜重圆。他一直在寻找你,而我隐瞒你的下落,将你抢走,这和趁火打劫并没有什么两样。” “别再说了,我和他都是过去的事情。” 姜南泽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我的病,这一次治不好了。” 她默默看着他,无言以对。 她突然背过身去,八点钟升起的太阳,金黄灿灿,朝气蓬勃。 鲜艳的花朵,在温暖明媚的阳光下绚烂盛开,而姜南泽的生命,却在最绚烂的时光里,衰败枯萎。 小离迎着灿烂的光芒,哭了。 “不会的!”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不会的……” 第117章 物是人非1 姜南泽不知何时就站到小离的身后,生生死死里走过几遭,面对死亡,他有痛恨,他有冷漠,但更多的是接受现实。 迟早有这一日,除了接受,他难道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吗? 事实摆在眼前,他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 他抬起衣袖擦拭小离脸上的泪,自那年她做过引产手术之后,他再未见过小离哭泣。 她是他短暂一生里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孩子。 因为他,韩小离今日又伤心落泪。 他自己何尝不伤心? 为了让她不再伤心,姜南泽将自己的伤心通通隐藏,伪装自己对一切都无所谓。 “我们在集中营的时候,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不停死去。早上说过话的人,到了晚上,就不见踪影,生命如草芥,我又算什么?” 小离的眼中很快就没有泪,她收拾起方才短暂的脆弱,调动出往常坚强,准备好迎接一切苦难。 “我不管你是蝼蚁还是草芥,我都要你好好活着。难道蝼蚁和草芥,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吗?你认真吃药,认真配合医生的治疗,蔡医生说有希望,一定不是空口白话,如果蔡医生治不好,我们就再回去找罗伯特,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就不信会有治不了的病。” 姜南泽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我认真吃药,也认真治疗,你让我回去找罗伯特,我也立刻回去。” 小离警惕地问:“什么事?” “结婚!” 小离松下一口气,飞快地答应他:“好,我们马上就结婚,过两天,不,明天我们就结婚,今天我就去准备。” 她整个人已奔出两步,还是被姜南泽拉住。 因为身上没有力气,他的身子被小离踉跄着往前带出几步。 “不是和我结婚,我要你和他结婚。” 小离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海洋一般深不可测。 她一瞬间惶神:“他是谁?” “你知道他是谁。”身体里的热血,倒流入冰冷的软管之中,姜南泽的心也在流血,他忍着痛,笑着说,“我死了,我去了,别人照顾你,我不放心,他照顾你,我放心。” 小离猛烈的摇头。 “我不要!我不要!” 他突然抬起双手,从两侧按住她的脑袋,制止她的反对。 “你不要,可我也不要你一个人无依无靠。我要的是你长命百岁,要的是你平安快乐,要的是你子孙满堂,要的是你伤心的时候有个肩膀可以依靠,快乐的时候有个人可以共同分享,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个人可以帮你解决,遇到危险的时候有个人会出来舍命救你。我没有时间等待一个符合这些条件的新人出现,你和十一哥结婚,我死掉也就瞑目了。” 鲜红的血倒流了半米多长的软管,小离还是固执着:“我不!” 姜南泽急剧地喘息着:“你想我死了也不得安宁吗?” 小离推开他,他的手坠下去,血液混合着药水,慢慢流回体内。 “我陪你去死,我难道还怕死吗?” 姜南泽的脸色变得通红,他明明虚弱地连站立都成问题,可这一次说出来的话,又凶又有力。 “你如果陪我去死,我做了鬼都不会原谅你。” 姜南泽对她凶狠狠,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小离不敢再说一句话。 他的身体颤颤巍巍,立在她面前,随时都有轰然倒地的可能。 小离伸手,想要扶他,他硬生生地挥开她:“如果你不答应我这件事情,那么你现在就离开,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姜南泽,你疯了吗?我将来的人生,我自己会选择,你为什么要逼我?” “你说的对,我没有任何权利过问你的将来,所以你同样也没有权利过问我的身体,我的将来。”姜南泽伸手向门外一指,“我现在就请你离开,你走吧!” 小离道理讲不过他,就干脆不讲道理。 “我如果不走呢?” “你如果不走,我当然不能将你怎样。” 他话音未落,已拔下手上的针,鲜血一股一股从针孔涌出,顷刻间流了一地。 小离忙喊:“护士,护士。” 护士和护工一起赶来,姜南泽同样拒绝他们的碰触。 小离在旁看着,急出一身汗,不得不向他喊道:“好,我和他结婚,等你折腾死你自己之后,我就和他结婚。我会长命百岁,我会子孙满堂,现在你可以治病了吗?” 姜南泽现在说不可以也无济于事,因为虚弱,他敌不过护士的力气,被硬按回床上。 蔡医生给他加了一针安定情绪的药物,等他睡熟之后,小离才离开。 她要去的地方是藻园。 藻园的门房,没有了老卢,顶替老卢位置的是一个二十多岁年纪的瘦高个儿青年人,人称小张哥。 小离到藻园的时候,门房里的几个人正在分吃一只大西瓜,因为小张哥是新来的人,所以最先出面应对。 小张哥不认得小离,见她衣着普通,往日对人的谦虚立时收回七分,拍着肚皮,大着嗓门问她:“你是哪一位?” “我姓韩,我来找程先生。” 小离去码头找过程易,何冲说程易可能在藻园,她才从码头赶过来。 整个永州,她最不愿意出现的地方,就是藻园。 小张哥道:“程先生不在,而且我们没有接到消息,说今日会有位小姐拜访,你有名帖吗?“ 小离道:“没有。” 小张哥靠着亲戚关系混进藻园的日子不久,因此还没能够练出分寸,听说小离没有名帖,又因他着急回室内避暑,就想快些打发小离。 “没有名帖就不要说话,若是人人都能进藻园的大门,门槛早就被踏破,哎哎哎,你张望什么?快些走吧,没工夫跟你白啰嗦。” 门房里的人,小离看不太清楚。 酷热的天气里,小离也烦躁,但她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问小张哥:“老卢在吗?” “什么老卢不老卢,你以为编几个熟人我就能让你进?快走快走,别站在这里碍事,上头看到了,我们难做。” 小张哥转身回了门房,继续啃他的沙甜大西瓜。 小离站在铁门外,没想到今日想进藻园的大门,跟当年一样艰难。 她方才往门房里面张望,总有一两个人能够认出她。 难道是程易不想见她,所以故意吩咐人拦她? 她想不明白,心里又实在担心姜南泽,就在大毒日头底下站着等,希望能够碰到一两个熟人,问清楚程易在不在。 石久办完公事,乘车回藻园。 汽车驶近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喊停车。 他趴在滚烫的车窗上往外望,强烈的阳光照得玻璃反光,他还以为自己眼花,努力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站在台阶上的人,真的是韩小离。 他几步就从车上蹦到小离面前,兴高采烈地抓住她:“韩小姐!真的是你!你总算回来了!” 小离从没见过石久对自己如此热情。 石久抓住她,就像抓住在逃的罪犯。 小离见到熟人,尴尬地点下头。 她想分辩说自己不是回来,她今天到这个地方,是以一个人的身份,或者连人的身份都不算,她只是来请程易帮自己一个忙而已。 她笑了笑,到底没有说话。 石久三步并两步地拉着她往里走:“韩小姐回来了怎么不进去?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先生都快急疯了,你这些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小离道:“我回凉州了。” 石久道:“韩小姐你回凉州该给我们来个信才是,你一去就是几年,程先生一找也是几年。” 几年不见,小离发现石久往乐山的方向发展,也要变成一个话痨了。 小离淡淡一笑,还是没说什么。 石久不遗余力地往前拉着她走:“太阳火辣辣的,咱们在大太阳底下说什么,快点进去吧。” 小离问:“程易在吗?” 石久见她问得生疏,显然愣了一下。 “他在吗?”小离又问。 小离看他表情,就以为是不在,挣开他的手说:“他不在藻园,是在什么地方?我有事情找他。” 石久忙道:“在在在,一会儿就回来,去别的地方找他,反而找不到。” 小离站在原地:“我在这里等一会儿他。” 石久道:“这叫什么话,女主人回家还要在门口等,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小离收了脸上的微笑,强调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更不是女主人,可能程先生见我擅自入内,会不开心。” “程先生?”石久惊讶于她用如此生疏的称呼,“程先生他怎么可能不开心?” 小离没有回答,直接问他:“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石久道:“他这几日一直在为姜先生的事情和日本人交涉,就是那位姜南泽姜先生,他最近从国外回来,出了点事情。你们从前是认得的,你还记得他吗?” 原来姜南泽从流川商社离开之后,事情还没有结束。 小离回答他:“我记得,我今天就是为南泽的事情而来。” 石久“哦”了一声,见她叫姜先生的名字叫得省略,心下更加疑惑。 第118章 物是人非2 他当下也不多问,硬拉着小离进门,说:“就算不是回家,也没有让人干巴巴站在大门外的道理。” 寄畅园中一切如旧,除了花木更加茂盛,没有生命的静物,仿佛都不曾变过。 小离不想回寄畅园中,还是被石久拉到寄畅园。 “何妈,青青,你们看是谁来了?” 何妈与青青迎出来,小离像方才和石久打招呼一般,气地和她们打招呼:“何妈,青青,你们好。” 何妈见到她,比石久见到她时更为热情。 “小姐,我没看错吧,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青青因为从前就与小离生疏,所以她对小离现身的惊讶大于对小离的热情。 小离尽量用轻松的态度化解自己的尴尬,微笑着问:“何妈,你很想我吗?” 石久抢着替何妈回答:“是啊,你再不回来,何妈就气死了。她儿子下个月成婚,你以前说她儿子成婚的时候要给她封个大大的红包,她这几日还一直念叨着。” 小离发现石久越来越不正常,几年不见,居然还具备开玩笑的能力,怎么看怎么不像从前的那块冰雕。 何妈道:“说的我好像贪财似的,小姐回来,我还准备给她封个大大的红包呢。倒是你年首的时候生了小丫头,惦记两三回。” 小离一听就明白,难怪石久变得开朗活泼,原来不是被乐山拐带,而是找到能够融化他的小太阳。 “恭喜恭喜,没想到一眨眼你也做父亲,回头红包一定补给你。”她因不愿谈与孩子相关的话题,转而就跟何妈八卦,“你儿子哪天结婚?是跟谁啊?” 何妈神秘地说:“这人你也认得,猜一猜。” “我认得?”小离环视四周,见青青羞红着脸,胡乱猜测,“不会是青青吧?” 青青发出蚊子似的嗡嗡声:“就是我。” 小离惊讶莫名:“万万没想到,你们凑成一家子了。恭喜恭喜,快跟我讲讲其中的经过,准备在哪一天办事……” 青青将要做新娘子的人,哪里受得了小离穷追猛打,正巧听到钟声,赶紧找借口逃遁。 “哎呀,十点半了,小姐回来,一定饿了吧,我去准备午饭。” “青青,不用气,我不饿。”小离伸手抓青青的衣角,想拦住青青,青青一溜烟就没踪影。 青青准备午饭的时候,何妈又拉着小离说了好一会儿话。 小离因为想快点办完事回医院陪姜南泽,因此不住地抬头看钟表。 石久见时间不早,生怕小离等不及离开,主动说:“我出去找一下先生,何妈,你看好小姐。”他半开玩笑地说,“抓住了,可别……别让她走了。” 何妈明白石久的意思,对他使个眼色,笑着说:“你放心,待会儿我找根绳子,保证她想跑也跑不掉。” 何妈泡了杯茶给她,是她从前最爱的普洱。 小离道了谢,双手接过,缓缓喝着。 因为胃不好,她其实已经很少碰茶。 她现在才有功夫,环顾室内。 她惊奇地发现,室内的摆设,与几年前相比,没有任何改变。 她仿佛一下子回到几年前。 午后的阳光照耀在树叶上,透过缝隙,斑驳地洒入室内。她坐在沙发上,闲闲翻一本育儿书,怀孕的人容易困倦,不知不觉就会昏睡过去,然后被人轻轻抱起,送回卧室。 架子上照旧摆着一盆吊兰,茂盛的吊兰垂下一大片浓绿,一点不是她走时的奄奄一息。 小离有些不敢相信。 “那是我种的那株兰花吗?” 何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啊。” 小离眼睛闪闪发亮,奄奄一息的吊兰都能死而复生,难道人类求生的本能还不如植物吗? 生机勃勃的吊兰给她鼓舞,人生处处充满希望,她相信吊兰能够重获新生,姜南泽也一定可以痊愈。 她问何妈:“我记得以前它都快死掉了,你是怎么将它救活的?” 何妈道:“不是我,是先生救的。他一开始找了许多花匠,都说死透了,后来他又自己翻看许多书籍,不成想竟给救活了。看来只要心诚,总会有奇迹发生。” 小离原本想将吊兰要过来,摆在姜南泽的病房里,听何妈如此说,便作罢了。 “他也有闲心种花花草草,看来他这几年并不怎么忙碌。” “怎么不忙,先生这几年最忙的就是四处找你。对啦,小姐你这几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你这一消失,简直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一点踪迹。” 小离又重复一遍自己的答案:“我回凉州了。” “姜先生不是去凉州找你了吗?他没有找到你吗?” 小离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何妈见状,叹息一声:“唉,一定是找漏掉,凉州也是个不小的地界。对了,我还忘记问,你生下来的是个小少爷还是个小小姐?我猜是个小少爷。我一直看着就像,石久家的宝贝疙瘩,没出娘胎我就打包票说是个小丫头,结果怎样?让我说得准准的。孩子眼下在什么地方?你怎么不抱回来?” 小离双手发抖,茶水泼在衣服上,何妈忙找毛巾来给她擦拭。 浓浓的普洱茶,颜色接近于糖红色,怎么擦也擦不掉。 何妈见擦不掉,忙说:“小姐回房间换件衣服吧,趁着没干,容易洗去颜色。你衣帽间的衣服,还是按着从前的样子摆放,你一找就能找到。” 踏入寄畅园,已是小离的底线,她绝不愿意再进一步。 “一件衣服而已,没关系,我一会儿回家自己洗。” 何妈硬是拉住她往前走:“你不是已经回家了吗?你还要去哪里?” 小离脸上的笑容坚持着,因为不愿意继续回顾往事,决定不再隐瞒。 “何妈,我方才恭喜过你,你也恭喜我吧。” 何妈拖着她往前走的脚步顿在楼梯上:“恭喜什么?” 小离道:“我也要结婚。” 因为误会,何妈兴高采烈:“那真是天大的喜事,你和程先生总算要结婚了!怪不得你才说要回家去,新娘子没成亲之前,自然没道理住在夫家。” 小离道:“我不是和他结婚。” “不……不是和程先生结婚?”何妈满脸的笑容噼里啪啦落下来,整个人直接结巴掉,“那……那是……和谁结婚?” 小离道:“你也认得他,他叫姜南泽。” 何妈张大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离从楼梯上下来,回到原位坐着:“我不方便上楼,还是在这里等他。” 何妈快步走到她面前,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那程先生呢?” “程先生就是程先生?” “那么以后你的孩子,就喊姜先生做爸爸了?” 小离道:“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 何妈望着小离,发现眼前的一切陷入一个误解的魔咒之中。 她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是程易归来。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阳光照在程易的脸上,他的脸色显得苍白。 她重新回到他的世界,可是镜中花水中月的世界,一碰就碎。 他问小离:“你将事情都告诉何妈和青青了?” 因为方才提过孩子,小离的情绪极为低落。 “是的。”她回答,“凉州的战争,国外的生活,我和南泽的婚事,全部告诉何妈她们了。” 将事情告诉何妈与青青,就等于告诉大部分人。 程易盼望小离有朝一日能够回心转意,因此一直竭力隐瞒她与姜南泽的婚事。 藻园之中,知道小离回永州的人都极少,他却不曾想到,小离出现在藻园的第一日,就将事情公之于众。 她的公之于众,等于立起一道壁垒,将他隔绝于外。 他又问小离:“南泽的伤怎么样?” “还好。” 她用坚强武装自己所有的担忧,她不许自己担忧,他的身体本来就没大问题。 “那么我该谈谈我们的事情了。”程易道。 “好。”她淡定地说,“我来见你,就是为了谈一谈我们之间的事情。” 程易取出一只婚戒,仅瞧那宝石蓝的盒子,小离就知道是她卖掉的那一只。 看样子,他的确有让人跟踪自己。 小离突然起身,在他打开盒子之前,从他手中夺过,远远掷出。 程易头也没回,淡淡地说:“没关系,你不喜欢这一只,我再另买一只送你。” 小离自动屏蔽掉他的话语:“我说过,我一定会感谢你,我对你的感谢就是按照江湖规矩,付你很大一笔钱。你本来就是个生意人,我保证我给你的数目,不会让你觉得吃亏。” 她来的路上,已经决定要处理掉国外的餐馆,她在国外还购入一些盈利的股票,也需要赶快处理掉。如果这些钱还不够应付程易的酬金和姜南泽的治疗费用,她就需要和苏恬借一笔钱。 程易捡起戒指,走到她面前,硬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我想你又失忆了,几天前的承诺,你忘记了,我可没有忘记。” “我没有忘记,我说过我会感谢你。”她的手指被他握住,挣脱不开,就暂时放弃。 第119章 物是人非3 “我就知道你会骗我。”绝望在他的心底晕染,“可是这一次,不是你想骗我就骗我,不是你想不认就不认。我可以将姜南泽救出来,同样可以从这一秒起放手不管,那么即使他再次陷入危险,我也仁至义尽。你违背誓言的后果是我们三个都将不得好死,由他开头,你看可以吗?” 不得好死,难道誓言真的可能应验? 因为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违背誓言,所以老天惩罚她不守承诺,将收走的病魔,重新塞回姜南泽身体里? 她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如果神灵存在,如果那些不得好死的誓言正在慢慢应验,姜南泽岂不是无法逃过今次一劫? 程易不知姜南泽的病情,还以为小离因为有所忌惮,才会保持沉默,面容僵硬。 他将她戴婚戒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柔声道:“你想让他获得长久的平安,就要履行承诺。现在和我去做公证,我会让他长命百岁。” 小离想姜南泽的生死,若真的能够掌握在他手中该多好。 他言语上再绝情,心里也是不绝情的,无论用逼的用骗的还是用哄的,最后她总可以找到办法,让他出手帮助姜南泽。 无奈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无法由另一个决定,即便那个人,是世界上医术最高超的大夫,他也无非是治得了病,救不成命。 她的身子微微发抖,命运,究竟是个多么古怪的东西! 程易感受到她的颤抖,他的目光在顷刻之间流露出痛苦。 他骤然松开手,退开一步。 他又错了吗? 没到最后一步,他该让她自己做选择,而非逼迫她。 他已经逼走她一次,难道还要逼走她第二次吗? 正在他深思的时候,小离突然道:“你再帮我一个忙,我就和你去做公证。” 程易理智的思维被突如其来的喜悦打成一盘散沙。 “什么忙?”他脱口而出。 “你去见姜南泽一面。” 程易觉得不可思议:“我去见他一面,你就答应和我结婚?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小离顿了一顿,道:“他现在在医院,你跟我去见他一面,当面告诉他你今生今世绝对不可能娶我。” 漂浮在空中的理智,重新回归到程易的身体中,小离古怪的要求,无法不使他产生疑惑。 “也就是说你让我到他面前编造一个谎言?” “是的。” “这个谎言对他有什么用处?” “你不必关心对他有什么用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能不能够做到。” 大概是今天忘记吃饭的缘故,程易的胃里泛着酸,隔着皮肉,在*辣的太阳底下发酵,成了无数酸涩的泡沫,无数无数地往上涌。 他说:“可以做到,不过这一次,顺序变一变,先去公证,我再陪你去见他。” 小离的借口脱口而出:“今天是礼拜日,没有地方可以公证,你先陪我去见他。” 如此幼稚浅显的谎言,他都没有勇气戳破。 更可笑的是,他企图用拖延来挽救一个谎言。 “那么你今晚待在这里,明天我们再去公证。” 明天就能够公证吗? 在小离这里,顺序是不可以被打乱的。 如果要打乱顺序,她的谎言现在就可以结束。 窗外有一只肥圆的小鸟,笨拙地在窗台上迈着步子,时不时好奇地往里面探头一望。 她感觉自己就是那只笨拙的鸟,在他面前,连一个高明点的谎言都想不出,轻易落败。 他已经被她骗过一次,怎么可能还被她骗第二次。 “我要走了。”她向往着小鸟可以笨拙行走的窗外。 他反射性地拉住她的手,走是一个可怕的字眼。 走,可能是走一个小时,走一天,也有可能是走几年,走一辈子。 他承受过她离开几年的滋味后,确信自己无法承受她离开自己一辈子的滋味。 她手上的腕表滴滴答答,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还没有将玉佩还给他。 过段日子再还给他吧。 今日的情形,她不想提及与过去相关的事情。 “我要走了。”她重复一遍。 他没有动,黑沉的眼睛,像个漩涡,妄图将她席卷。 “我是在骗你!”面对他的漩涡,她是岿然不动的定海神针,怕他听不见,大声地说。 他没想到她连承认欺骗,都坦诚到极点。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欺骗,他只是没有任何出路,才会像个溺水之人,哪怕明知是根孤弱的稻草,没有任何用处,也拚命地想要抓住。 他没有生气,没有愤怒,他接受她的欺骗的态度,比她承认自己的欺骗,更为坦然。 “或许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被你欺骗。你喜欢骗我,我也心甘情愿被你骗。” 他说他心甘情愿被她欺骗,这是她没有想到的结果,她竟无言以对。 “你放手!” 他的不放手是不由自主。 “我放手之后,你要怎样?没有办法老死不相往来,是打算在若干年后,再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我对你没有任何恨,我在心里感激你对我的恩。” “感激我对你的恩?” “是的。” 她的眼睛淡漠如水,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浅水,实际那平平静静的浅流,仅仅是个假象。 “如果你可怜我,就再帮我最后一个忙。你帮我在南泽面前说那一句话,我倾家荡产都会报答你。” 她用力推他的手,因为是格外抗拒的,推的过程中,手腕红了,腕表也跌落在地。 价格低廉的腕表受到撞击之后,小巧的秒针在二十三秒的刻度处微微颤抖,停步不前。 如果现实中的时间也能按下暂停,让疲惫不堪的人喘息一刻该多好。 小离到底没有挣开他。 他说:“我不要你报答我什么,我要的是你。” 他的直白令她也选择直白:“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够得到。” 她想要留住姜南泽的生命,谁能够给她? 她目光肃然地望着他:“你不放手,想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将我关起来吗?” 程易的回答厚颜无耻:“多谢你提醒我。” 小离平静地说:“你不会的。” “为什么我不会?你以为你真的了解我吗?” 她的表情,是对他有十足把握。 “那么我告诉你,我对密闭有恐惧。我生活的地方,必须开一扇门或者一扇窗。如果你将我绑起来关起来锁起来,我会不自觉地回忆集中营里的过往。你关我一天,我的情绪就会非常低落,你关我几天,我的精神就可能出问题,需要药物治疗才能平复,这个样子,你确定你还要关着我吗?” 撕破坚强的外壳,内在的韩小离,就是个伤痕累累的病人。 “现在,可以松开你的手了吗?” 他心痛地将她拥在胸前,集中营不仅仅伤害了她和姜南泽,也同样给他带来不可磨灭的伤痛。 他活在世上一日,会为这件事情愧悔一日,活在世上两日,会为这件事情愧悔两日。 他的眼睛发红,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希望能够给她力量,给她安慰。 “我会一直陪着你,从今以后,在你人生任何一个艰难的时刻,我都会陪着你。你生病了,我陪着你去治病,我不要再让你感受到任何恐惧。” “我找到正常生活的方法了,不需要你陪。” 小离的言语,是冬日里的微微寒雨,明明没有狂风暴雨的狰狞起伏,却湿冷得你骨头都发疼。 他的身体僵硬,今时今日他的怀抱,对她而言,是禁锢,是□□,不是温暖。 他怀抱中的小离,对他做出最后的判决。 “下辈子,如果我们还能相遇,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没有分离,没有错失,我就嫁给你。” 没有任何希望的判决,程易无法接受。 “我不要下辈子,下辈子是虚无缥缈的幻想,根本没有下辈子这回事,我要的是今生今世。” “今生绝不可能!” 今生绝不可能! 六个字,化成利刃,直接从她的心口,刺入他的心脏,刀刀见血。 她重获自由,而他后退数步。 他像是失去家园的孤狼,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 一抹绿色跳入他的眼中,他突然发现高几上的那盆吊兰。 她的手臂重新落入他的手中,他将她带到那片浓绿的吊兰面前。 “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你看这盆花,你走的时候,它都快死了,可它现在依旧健康地生长着……” 小离将吊兰连根拔起,扔在地上。 如果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那就让她的孩子死而复生吧,那就让姜南泽再无病痛吧。 让一棵吊兰重获新生,有什么用处? 被拔出的吊兰,凌乱地躺在地板上,地板上,泥土星星点点。 程易看着被拔出的吊兰,并没有伤心。 因为早在小离走后不久,这盆吊兰就死透了。 他种了一棵新的吊兰进去,欺骗自己,他已将它救活。 谎言就是谎言,迟早有被戳穿的一日。 谎言被撕破,他并不感到绝望,因为他们还有拥有过往点点滴滴的真实。 “你跟我走。” 他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第120章 疾病误诊1 这些年来,他们最缅怀的,就是石狮岛的那段生活。 石狮岛的海,石狮岛的风,石狮岛上的甜蜜与温馨。 他试图用他们之间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对小离做最后的挽留。 大概是从前在一起生活久了的缘故,她居然立刻感应到,他要带她去石狮岛。 “我不跟你走。”她渐渐对他有了怒气,“我不想和你一起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旧日里的时光落幕,新的太阳照耀万物,一切不复当初。 “如果你不喜欢永州,我们回石狮岛生活。” 他努力想挽留住最后一点希望。 如果当初没有离开石狮岛,就不会有日后的一次次分离,平静的生活,是他亲手打破。 小离的心,被石狮岛的海浪冲刷过千百遍,过往的一切痕迹,被细细地埋进沙滩里,表面平坦光滑。 “忘记过去吧,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往事。”她的目光清冷而理智,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孩子,“你忘记,我也忘记,我们全部忘记。就是那一点一滴的过去,令我这些年来活得痛苦,我死过一次又一次,才终于将过往全部埋葬。如果你是我,你愿意拿刀隔开鲜血淋漓的过往,再重蹈覆辙一次吗?我像戒毒一样戒掉的过去,我为什么还要回头承受?” 他的逼问令她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我……我让你非常痛苦吗?” 无论痛苦与否,小离都不想再提。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娓娓地说:“十一哥,你就当从前的韩小离死了吧。你不是说你心目中的韩小离死在十七岁吗?那就让她死在十七岁。十七岁的韩小离,你会怀念她,我也会怀念她,但她毕竟是死去的人,她不会再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小离走后,程易如同是死掉之人。 他整个人沉重地坐下,如果韩小离死在十七岁,那么他也不再拥有将来。 失去小离,将来的程易,如若还活着,也是个喘息着的行尸走肉。 他的韩小离,不能死,也没有死。 他既无法承受,也无法承认。 仿佛有人在耳边呼唤他,过了许久,他才恢复意识,缓缓抬起头。 呼唤他的人是乐山,他许久没有见过乐山了。 “你怎么没有去跟她?”他突然站起来,第一反应是不能再跟丢小离的人。 乐山道:“我知道韩小姐将去什么地方,我一会儿再跟她。” “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悲伤是茫茫浓雾,他努力从浓雾的世界里,寻找一条出路。 努力支撑的的程易,令乐山心疼。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十一哥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程易最近一直高烧不退,但因为种种事体棘手,他几乎没有时间治疗。 乐山见他几乎站立不稳,急忙扶着他,简短地回答:“姜少爷病情严重。” 程易不必他扶,自己站定了问:“什么病情严重?他住院不是因为皮肉伤吗?” 乐山回答:“不是皮肉伤,是旧病复发,心脏出了问题,极有可能性命不保。” 程易一时之间无法相信。 “你别胡说。” 乐山面色沉沉:“没有胡说,今天韩小姐和姜少爷吵了一架,我还在病房外听了几声。” “他们因为什么争吵?” 乐山的心情是复杂的。 “姜少爷坚持毁掉婚约,韩小姐不肯。后来姜少爷逼韩小姐嫁给……嫁给十一哥你,否则他就不肯继续接受治疗。” 乐山的心情都是复杂的,程易的心情就更为复杂,他总算明白小离今日为何出现。 不知是高烧的缘故,还是心理的缘故,他的头开始一阵一阵刺痛。 他坐下来,双手按着头,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始终无法相信。 他再问乐山一遍:“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乐山颔首,关切地问:“十一哥,你的脸色很不好,你不舒服吗?” 小离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姜南泽的病情上,她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乐山注意到。 乐山的手都快落到程易的额头上,程易先一步出手打开他。 “我没事。”他问,“是谁在给他做治疗?” “是蔡医生。” 蔡医生是永州最好的心脏医生,经他手的病人,病势多属危重。 如今蔡医生亲自替南泽诊治,南泽的情形,可想而知。 他的头更疼了,挥挥手对乐山说:“你先去跟她,一步都不要离开。” 乐山走后,他又唤石久进来,让他去发一封电报,请广南的几位名医火速赶至永州。 死亡,近在咫尺。 在尔虞我诈的斗争中,程易能够活到今日,说明他一直都是生死场里的获胜者。 这一次,他感受到死亡的可怕,因为死亡,发生在他关心的人身上。 他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卧室,他的头疼到了极点,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 他躺在床上,一只手不知不觉摸到身畔的枕头下。 小离的枕头下面藏着一包零食,他取出来,剥开一块糖,在嘴巴里慢慢化开。 明明是甜滋滋的味道,吃到嘴巴里,却是苦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嘴巴里的糖到底有多苦。 苦涩的味道,让他再也支撑不住。 他病倒了,一病就是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中,大部分时间他都昏昏沉沉。 他做了许多的梦,梦到小时候母亲抱着他坐摇椅,梦到母亲的血染满湖泊,梦到他将小离带回家中,梦到风雨飘摇中的石狮岛。 除了过去,他还梦到将来。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有个调皮的小男孩跑过来,让他帮自己吹一个气球。 气球吹鼓绑好,他将气球还给小男孩的时候,才发现小男孩长着一张和自己酷似的脸。 他问小男孩:“你是谁?” 他才问完,小男孩就扑到他怀里,咯咯笑着,笑够了,回头对从远处走过来的小离喊:“爸爸是个大傻瓜。” 小离将孩子从他怀里拎走,扔到一旁的草地上,草地上还有只狗。 小离对孩子说:“爸爸生病了,你自己和梅花玩。” 气球从小男孩的手中溜走,缓缓升上天空。 天空是澄透的水晶蓝,一个惊雷闪过,就碎了。 他从梦中醒来,枕头是冰凉的。 昏睡前的那包糖还散乱在他枕边,他将糖块一一收进纸包,折好,重新放回小离枕下。 他一直在等,等有一天,小离发现他在她枕头下藏了一包糖。 这一天,怕是永远不会有了。 可他还是会等。 他在病中时,传来姜南泽的消息。 姜南泽没有接受广南几位名医的诊治,而蔡医生表示姜南泽所谓的旧病复发,是由于仪器损坏,产生的误诊。 程易听到好消息后,自己的身体也逐渐痊愈。 几日之后,姜南泽出院,程易接到小姨妈的电话。 小姨妈将南泽接回宋家照料,她在电话里说南泽想见他一面。 从前的程易,鲜少踏入宋家的大门,但是这一次南泽要见他,他来了。 认真算起来,他和南泽竟有几年未曾谋面。 宋荇之在楼下的小厅等程易,小厅里凌乱地摆放着一些婚礼的用品。 大红色素,在阳光下泛着光,格外刺目。 程易刻意避开,看都不愿看到。 宋荇之见到程易时,不免大吃一惊。 “几日不见,你怎么瘦了许多?” 程易没有提生病之事,他淡淡地说:“最近有些忙碌。” 宋荇之道:“你年纪也不小,也该学会保重自己的身体,凡事不要过于操心。” 程易说是,问宋荇之姜南泽在何处。 宋荇之指了指楼上。 “他一直在等你。” “我上去见他。” 他往狭窄的楼梯口走,不妨宋荇之伸手拦住他。 宋荇之叹息一声,道:“南泽生病的这些时日,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他的身体微微一颤。 “你是个心思转动最快的孩子,我想通什么,你自然明白。”宋荇之道,“怎样不是过一生?但凡人能健健康康,平安如意,无论他娶谁,都不重要。你做兄长的,看在他饱受折磨的份上,就高抬贵手,不要再逼他。” 程易不说话。 他回忆起那块糖的苦,那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味道。 宋荇之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那毕竟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依你今时今日的身价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子还不是唾手可得?你何必非不放过韩小离?南泽是你的弟弟,为了韩小离,难道你从此就割舍下这个亲人,再不相认吗?” 程易还是没有说话,在他遇到小离之前,最关心他的人就是小姨妈,尽管那时的小姨妈,就已偏爱姜南泽。 比起生活在阴暗中的他,生活在阳光下的姜南泽,是值得任何人偏爱的。 当初他让南泽去做卧底,小姨妈就怪怨过他许久。 被小姨妈怪怨的日子,他靠小离的支撑度过。 他喜欢在夜晚归家时,看到小离欣喜等待的目光,尽管她站在门后等待,只是为了吓他一吓。 那个时候,他是众人眼中的恶人,也是小离眼中恶人。 因为逼她背书,害她罚站,她常常在白色的墙壁上写上他的名字。 可是哪怕她当他是恶人,哪怕她气呼呼不理他,哪怕她发恶狠狠咬他一口,他也喜欢。 因为有她存在,他就不会感到孤单。 第121章 疾病误诊2 在宋荇之的心目中,姜南泽的生命,比程易的孤单重要。 姜南泽的孤单,也比程易的孤单重要。 她承认她自己的偏心,她从前也未想到自己会偏心。 许多做父母的,会尤其喜爱表现出众的那个孩子,冷落暗淡无光的那一个。 然而在宋荇之看来,表现出众的孩子,他足够强大,他有足够的能力承受苦难,应对外面世界里的明枪暗箭,反而是孤弱的那一个,需要她处处保护。 无疑,程易与姜南泽之中,程易是强大的那一个。 他什么风雨没有经历过,他一定比南泽更能承受伤害。 南泽失去韩小离,精神会崩溃,程易失去韩小离,还能好好活着。 在程易到宋家之前,宋荇之就做出选择。 她毫不犹豫地站向姜南泽一边。 她对程易说:“我和韩小离谈过,她答应我办完婚礼之后,就和南泽离开永州。他们这一走,再想见一面就是若干年后的事情,总归是要放手,倒不如在今日做个和解,日后还好相见。” “小离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走?”程易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无论是婚礼还是离开,他都会阻拦。 宋荇之听他对韩小离的称呼至今不改,眉头又深深皱起。 “你难道就不能忘记她吗?这场战争,你和南泽总要有一个人退出,不是你就是他,没有第三个可能。” “那为什么不是他退出,而是我退出?”他凝视着宋荇之,身上的热血都冷下来。 宋荇之道:“你要明白,不是我让你退出,而是韩小离让你退出。如果她选择你,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不是吗?” 这个韩小离,宋荇之已然对她讨厌到极点,但是为了姜南泽,她别无它法,唯有试着接受她。 程易苦涩地笑着,小离选择了姜南泽,小姨妈也选择了姜南泽,所有人都认为,她选择姜南泽,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他不是所有人,所有人也不是他。 他要做什么决定,不受他们的左右。 “我不会退。”他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所有人都不在乎他,他为什么还要在乎他们,“她结她的婚,纵然她结九十九次婚,嫁九十九次人,我拆散她九十九次。等到第一百次,她还是得嫁给我,她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 宋荇之见他走火入魔,有些话她原本不想说,但事到如今,她不得不说。 此时此刻,也唯有强烈的疼痛,才能够让他清醒,让他放手。 宋荇之问:“韩小离让我转告你几句话,你要不要听?” 程易的心沉了一沉,但还是说:“我听。” 宋荇之道:“她让我转告你,错过就是错过。她是一个人,不能说你不要她,她就要从你眼前消失,你想要她,她就要舍弃一切回到你身边。你不会听从别人的劝告,而她同样不会听从你。” 站在韩小离的角度,宋荇之认为她说的没有错。 宋荇之的转告,有着杀人不见血的锋利。 小离从前没有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她太过仁慈。 但是他将她逼得太紧时,她就需要用自己的不仁慈,保全自己和姜南泽。 经历过无数的磨难后,她早已学会如何利用善恶。 程易的脸上没有血色,全身都在发抖。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死穴在哪里,她成功地刺伤了他。 事实就是这么简答,她需要他的时候,招招手,他就想也不想,立刻出现在她面前;等她不需要他到时候,他就需要乖乖退场,不退场的结果,就是被伤得体无完肤。 “我从来没有不要她!” 即便当初误认她背叛他时,他也没有办法彻底与她断绝关系。 他艰难辩解,却发现这辩解,除了他自己,外人都不会相信。 宋荇之果然没有相信。 “可你当初娶了辛宛若,是不是?你认为保护朋友的妻子比保护自己的爱人更重要,那么你对她,应该也不至于像你想象的那般放不下。” 苦涩是浓度最高的酒,而当初的他,就是酿酒人。 程易的任何辩解,在外人看来,都是无根浮萍。 宋荇之道:“在你将多得近乎奢侈的机会通通浪费掉之后,就只剩下‘迟了’二字。” 程易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没有想到小离会离开,他没有想到小离会对他绝望。 小离曾对他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他,他相信了她的承诺,到头来,承诺就只是个承诺。 宋荇之因为站在楼梯的台阶上,所以能够轻易拍到他的肩膀。 她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如果你不放下她,你还会一直难过。她能放下从前的感情,一切从头开始,难道你就不能吗?” 程易坦诚地承认:“是的,我不能!” 如果他可以,就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宋荇之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劝你,但是木已成舟,而你又无法令时光倒流,挽回一切,除了放手,你别无它选。” “我有。”程易的眼睛里闪烁着迫人的光芒,“我不令他们结婚,他们就休想结婚。” 宋荇之看着他的眼睛,竟觉有一丝丝可怖,但她没有退却。 无论程易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情愿相信眼前的程易,还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孩子。 “然后呢?想尽办法将他们拆散?将南泽驱逐远去?将韩小离锁在你身边?” 程易不多言语,仅看他的神色,宋荇之就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四个字是“未尝不可”。 夏日的阳光,洒满庭院,染亮温馨的小厅。 整个房间,唯有偏僻角落的旧楼梯,冷而阴暗,常年不见日光。 宋荇之叹息道:“你从小不在父母的呵护中长大,你在外面经受太多,我虽然不甚赞同你为人处事的方法,但是那并不代表我不谅解你。你将南泽驱逐,将韩小离锁在身边,这样的做法,如若南泽和韩小离是与你不相干的人,是你不在乎的人,那么你无疑是成功的,你也不会受到多少伤害。可惜偏偏他们不是,我不相信他们不开心,你会快活。” 程易突然冷笑,笑完了,脸上仍是凄苦。 “他们决定在一起,从未在乎过我是否开心,是否痛苦,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在乎他们?” 宋荇之道:“我想他们也一定是在乎你的,而且就算他们并不在乎你,你也没有办法不在乎他们。你就是这个样子,表面上看起来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但内心热烈,想要用尽所有的力气保护你在乎的人,宁可自己受伤,也不忍心他们受到伤害。” 宋荇之的看透,令程易变得脆弱。 他无法接受脆弱的自己,他立刻用否定来保护自己。 “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会嫉妒,我会发疯,我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 “你不会的。”宋荇之近乎偏执地肯定他,“如果你真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南泽他们就不会回来,他很信任你不会伤害他们。而且你从前不是也软禁过韩小离吗?结果怎样?物极必反,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也许会导致更加惨烈的结果,你确定你到时候不会后悔?” 程易就是担心会有更加惨烈的结果,才没有真正去做。 他对小离,已经是怕之又怕。 宋荇之又道:“韩小离害你们成这个样子,我内心深处是怨她的,可是她从此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有她的生活,她再不属于你的世界。” 程易身上的血液仿佛不再流动。 小离让他忘记,说十七岁的韩小离,死在石狮岛。 小姨妈让他放下,说韩小离从此就是别人的妻子,再不属于他的世界。 难道世人都看透一切,唯有他自己还执迷不悟? 多少年他都不曾有过今日这般走投无路的感觉。 他被逼到绝境,眼前就是奈何桥,跳下去就是重生,而他宁可灰飞烟灭,也不要下一个轮回。 他不再听宋荇之说什么,他听到一阵上楼的脚步声,然后他就出现在一扇黑色的木门外。 黑色木门后的姜南泽,身形瘦削,但精神不错。 他坐在藤椅上,手里抱着一团灰色的小奶猫。 程易进来之前,他似乎在和小奶猫说什么话。 分明几年未见,然而他们都感觉仿佛前几日才见过彼此,并没有陌生的感觉。 “姑妈说你要见我。”程易先开口。 姜南泽笑着请他坐。 程易阖上门,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恭喜你出院,庆幸是虚惊一场。” 姜南泽继续保持微笑,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地说:“十一哥,我想请你帮我两个忙,这两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程易反问他:“你们办完婚礼不是就要马上离开么,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姜南泽的微笑仿佛是长在脸上的,任何言语都无法打散。 “第一个忙,我希望你和小离结婚。” 程易问:“为什么?” 如果他在病重之时,要求小离和自己结婚,他还能够理解;今日他痊愈,分明稳操胜券,为何还要主动让位? 第122章 疾病误诊3 姜南泽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愿意和她结婚的。” “我的确希望和她结婚,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你隐瞒我数年,我不相信在无缘无故的情形下,你会突然转变心意,将她送回我身边。” 小奶猫捧在姜南泽的双手里,粉红色的肉垫,柔软无力。 它既没有锋利的爪子,也没有成熟的牙齿,必须依靠人类的喂养和它的母亲哺育,否则就无法独立生存。 姜南泽轻轻抚摸着小奶猫,小奶猫的黄褐色眼睛也盈盈地望着他。 他说:“不是我想将小离送回你身边,而是老天让我不得不将她交给你,我不能永远做她的累赘。” 他们坚持这么久,怎么会在即将成婚的关头放弃? 什么事情是由老天决定,而非由他自己决定的? 为什么姜南泽将自己描述成一个累赘? 程易的心思转动太快,他心中立刻产生不好的预感。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姜南泽道:“这世上能够由老天决定,而自己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头一件就是生老病死。十一哥你平常那么精明一个人,怎么可能听不懂?我知道,你听得懂,你只是不忍心懂,不想触摸到那个真相。” “那么真相是什么?”程易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到了这一步,避无可避,他小心翼翼地问,“真相是……你的病不是误诊?” 姜南泽脸上的微笑变作苦笑。 “哪有那么多的误诊?是我串通医生编造的谎言,骗大家的。” 如果不是看他有病在身,程易的拳头可能就落在他身上。 他面有愠色地斥责他:“有没有病是可以拿来骗人的吗?你欺骗的都是关心你的人,你的欺骗使得她们一时开心,可是将来病情加重,她们得知真相之时,岂不又懊悔万分?你于心何忍!” “我永远不会令大家知道,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去,误诊就是事实。” “纸包不住火,你不接受治疗,病情恶化,小离和小姨妈迟早会知道。”疾病令他们将恩恩怨怨放在一边,程易道,“你不要放弃,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医生。我们的账,等你病愈之后继续算。” 姜南泽的脸色接近于灰惨。 “无论我是否放弃,我都无法摆脱死亡。一次一次,死亡离我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够触碰到似的,一次一次,我也躲开了那些死亡的危险,但是最后这一次,我心里很清楚,再也躲不开了。” 程易不断地否定他:“你这不过是自我暗示!你有时间,应该多在太阳底下走走,多照一下镜子,一个重病的人,精神会像你这样好吗?” 姜南泽道:“服用一些有效的药物,精神和*,就会慢慢恢复。再过几日,你见到的我,说不定已经恢复成一个正常人。” 程易敏锐地抓住关键点:“你服用什么药物?” 姜南泽装作云淡风轻地说:“让脸色看起来红润一点的补药,价格昂贵了一点……你不必关心我用的是什么药,无论我用什么补药,也都无济于事。” 程易的心情,是被火焰烧过的火柴杆,由红变白,最后慢慢蜷缩成一团。 姜南泽用明亮地目光抓住他:“十一哥,对我而言你就是最好的医生,我的许多遗愿,交托给别人是无用的,唯有交托给你,我才能瞑目。” 风打着厚重的窗帘,他们陷入沉重的沉默。 稚嫩的喵喵声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程易问:“你想交托我什么?” 姜南泽道:“方才我已提过,我希望将小离托付给你。在这世上,我最亲近的人,就是你、小离和义母。我知道我去之后,你一定会照顾好义母,那么我最最担心,最最放不下的人就是小离。” 程易蓦地出声打断他:“我的确希望和小离结婚,但我不会趁人之危,选择你生病的时机,和她结婚。” 程易会拒绝,这是姜南泽没有想到的事情。 急切间他连连咳嗽两声,道:“我托付的不仅仅是她的婚姻,更是她的生命。” “什么意思?”程易双眉紧蹙,难道小离有轻生的念头? “你认为什么原因会使蔡医生答应帮我撒谎,声称他将我误诊?”姜南泽问。 程易自然不知。 他猜测:“是与小离有关吗?“ “是的。”姜南泽道,“有一天,她趁我不注意,和蔡医生打听一种国外的药物。那种药物通过静脉注射一定剂量后,会在十分钟之内致人猝死。” 小离打听那种药物的目的,不言而喻。 当年在船上,小离不惧秦正飞,甘愿为十一哥而死。 姜南泽就是在那一刻,被她打动,从此念念不忘。 那时的他,羡慕十一哥,嫉妒十一哥,但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那个韩小离,也会决定随他而去。 她做出随他而去的决心,做出陪他而死的举动,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韩小离为自己牺牲性命。 姜南泽痛恨死亡,是因为在他心目中,生命无比珍贵。 得知小离的举动,程易头痛发作。 姜南泽告诉他事实,恍若冲他扔一个炸弹。 炸弹飞来,将他脑袋里的神经,炸得七零八落。 他的脸色发白,他没想到小离对姜南泽的感情,竟然深至这般地步。 姜南泽的重病已是痛入骨髓的无可奈何,他绝对不能再让小离自寻短见。 姜南泽察言观色,再接再厉:“你不要多心,小离对我的情深意重,并及不上她对你的情深意重。我死之后,她若果真寻短见追随我而去,那并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她一个人活在世上,太过孤单。” 姜南泽既要为小离铺路,就要尽量抹杀他与小离之间的一切,无论是他们之间的相依为命相濡以沫,还是其它。 他自知老天如果能够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可以让小离彻彻底底放下十一哥,然而情深不寿,幸福得到太多,老天也有嫉妒之心。 没有阳光的室内,程易感到阴冷,冷得他心里都结成冰。 “我想她是真的放下了我,今天重病的人换做是我,她想必不会为我而死。” 程易内心并不希望小离真的为他而死,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她好好活着,哪怕她不在他身边。她也一定要平安地活着。 “她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你还要让她为你再死几次?”姜南泽道。 他对程易没有良心的话,感到愤怒。 他今日的愤怒,像极他曾经在藻园见到小离挨打时所产生的愤怒。 小奶猫被姜南泽的愤怒吓得呜呜叫,姜南泽抚摸它两下,以做安慰。 他压下愤怒问程易:“你还记得秦爷选举行贿之事吗?当时行贿失败,就是小离在暗中动的手脚。她当时以为你被秦爷害死,不要性命为你报仇,最后还因为触怒秦正飞,被扔下大海,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程易道:“我没有忘记,我是最近才知道。” 因为知道的太晚,因为珍惜得太晚,等到想要挽回时,就只能望见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姜南泽讶异:“你怎么会最近才知道?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 姜南泽仔细回忆,他好像的确没有告诉过程易。 他更加惊异:“难道我不告诉你,小离也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以为你是知道的。” 程易的表情就是答案。 猫儿从姜南泽手中滑落,毛茸茸圆滚滚的一团,摔在地板上,打个滚,又站起来,委屈地望着姜南泽。 姜南泽苦笑道:“我以前以为你知道,却还不好好对待她,所以经常替她生气,所以在凉州找到她之后,才没有坚定到底,立刻告诉你她的消息。到头来,还是我误了你们!” 姜南泽内心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为什么不告诉你?” 姜南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姜南泽的问题,程易从前认真思考过。 “也许是觉得告诉我我也未必相信,所以就选择不说。我从前认定她背叛我,不容她分辨,她的确无法信赖我。” 姜南泽缓缓弯下腰,将猫咪抱回怀中。 “小离没有背叛你,这件事情,你也查清楚了吗?” “我没有去查。” 如果他早知道秦正飞将她扔下海的缘由,他也早就想清楚苏家之事。 从前还有无数回头的机会,今日路窄林深,越往前越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姜南泽从前就一针见血得提过过他的问题,江湖血江湖路,多年腥风血雨的厮杀,使他太人容易怀疑一个人。 姜南泽道:“苏家的旧事,即便你没想明白,今日我也准备告诉你。她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指证你,害你险些丧命,害你心死如灰——这是你多年以来的一个心结。” 姜南泽将背叛的真相原原本本告诉程易之后,又道:“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好人,如果不是我重病缠身,我会将事情的真相永远隐瞒。在宁海的时候,苏老爷曾写过一封亲笔信,让小离转交给你。小离离开苏家之后,就将那封书信丢掉,而我没有任何阻拦,真的任由她丢掉。” 第123章 疾病误诊4 “认真算起来,我也是个背叛者。你比信任小离还信任我,而我在你面前隐瞒小离的下落,又在小离面前隐瞒你为她做的一些事情。” “从前,在你们有争执的时候,我总是替你说话,竭力地为你们做和事佬。一开始,我单纯地是为了博取她的好感,但是没想到,阴错阳差,一步一步,还是走到今天。” 姜南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窃取感情的贼。 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伤透十一哥的心。 他心里清楚十一哥不会将他怎样,所以一直有恃无恐,但是纵然十一哥真的要杀他,他也不会后悔。 如果事情按照正常的轨迹进行下去,他这一生都不会后悔。 十一哥的人生没有按照正常的轨迹行进,他的人生,凭什么就一定可以? 人生是最无可预期的东西,当你以为一切都功德圆满,可以满怀憧憬地展望未来时,它偏偏脱离轨道。晴空里抖下一个霹雳,不偏不倚,正好炸在他头上。 一个人如果连健康和生命都没有,那么他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如何的绚烂美丽,都自行归零。 这场博弈中,他还是输了。 输给了命运! 命运是个残忍的东西,纵然他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也唯有接受,无力抵抗。 他又回想起最初在船上的韩小离。 那天的太阳,绚烂得他睁不开眼睛;那天的海,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那天的韩小离,他分明不是第一次见她,却一定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她就像一朵白云,被投入茫茫大海中,而他想也不想,也跃入水中。 他的身体冲破阻力,向着她坠落的方向拚命游去。 隔着厚厚的水幕,她在大海之中的神情也是视死如归,而他心中就唯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他一定不能让她死。 他的信念穿越时空,在那片茫茫的大海里如此,在今时今日,犹然如此。 现实再残忍,他也要面对。 如果他不面对,就会是别人替他面对。 他再次,坚定地对程易说:“除了十一哥,我不放心将她交给任何人,以下的两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将死不瞑目。” 七里湖。 姜南泽一大早去找小离的时候,小离正在家中整理婚礼用的物品。 结婚的东西摆在床上,她正拿着一张清单,挨个对照。 整理清楚的,放在床的左边,没有整理清楚的,放在床的右边。 姜南泽分不清什么左边右边,他一进门来,看到的就是床上乱糟糟地堆着两座山:脸盆、肥皂盒、牙缸、牙刷、皮箱、玻璃镜、毛巾、台灯、暖壶…… 姜南泽目瞪口呆,记忆里他们好像没有准备过这么多东西。 小离看到他脸上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一面拿笔在纸上划一道,一面解释说:“你在宋家养病这几日,我又和诗虹转了转,将没买齐的东西买齐。” 姜南泽看到的东西越多,心里就越发凉。 他无法想象最后婚礼无法举行,小离将会是怎样的失落。 小离将他的失落看作是发愁,宽解他说:“你不必发愁,结婚之后,虽然许多东西咱们无法带走,但是可以寄存在诗虹家中。我买的都是不宜坏的东西,搁十几年都不会有问题,反正过个十几年,我们还要再回永州生活。等那个时候回来,新的家里用着新婚时的东西,岂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姜南泽紧忙笑了笑,上前帮她整理:“还缺什么吗?” 小离将清单从头至尾看一遍,又用铅笔划去了几样,然后说:“除了门帘、烟酒,就剩几件小东西。” 姜南泽好奇道:“买门帘做什么?” “这是七里湖的习俗,新娘嫁到男方家中的时候,要由新娘的兄长在男方门上挂红门帘。到时候小阿哥送嫁,他负责挂。” 姜南泽动手帮她收拾东西,小离见他手背上多出一道长长的疤痕,忙抓过他的手问:“你的手上怎么有道疤?” 姜南泽道:“猫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挠了一下。” 小离道:“猫妈妈心情不好,你的心情倒不错,你见过他了?” “是啊。”姜南泽淡淡道。 小离继续收拾东西。 “见过了,怎么样?” “没有怎样,一直到我们离开永州,他都不会再来见我们。” 小离听姜南泽的意思,显然他是说通了十一哥。 无论如何,十一哥能够放下就好。 小离真心希望他早日遇到一个好姑娘,也结婚成家。 有个他喜欢的人陪在他身边,他就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是这份失落,不难承受。 她尽量做出轻松状,用手肘碰一下姜南泽,问他:“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你心目中,到底是我比较重要,还是十一哥比较重要?” 姜南泽噗嗤一笑:“我幸亏没个亲妈,不然这会子做的就是跳河救命的选择题了。” “什么是跳河救命的选择题?” “你没有听说过吗?”姜南泽道,“一般做太太的,都喜欢问自己的先生,如果自己和婆婆同时掉进河里,先生会先救哪一个。” “世上居然有这种选择题,哪个人才想出来的?”小离发自内心地钦佩,“那你告诉我,我和十一哥同时掉进河里,你会先救哪一个?” 姜南泽这才发现他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跳下去,最后就差再给自己埋点土。 姜南泽回答:“我去救十一哥,你自己想办法游上来就是。” “十一哥现在也会游水,你转移不了话题,你就直接告诉我,十一哥和我,你会选择哪一个?” “你们两个可以互相救,我站在岸上给你们加油。” 小离眉毛一横:“你确定不回答?” 姜南泽不敢确定。 “我对你的感情和我对他的感情不同,怎么能够比较呢?” “别废话,我非得比。” 姜南泽避无可避,被逼上梁山。 “好好好,我在你面前,就说你比较重要。” 小离撑不住,大笑着打趣他:“我看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你和他才适合长长久久。” 姜南泽道:“别胡说八道了,我们去爬山吧。你不是说七里湖附近有个普济寺,很灵验的么,前些日子你还一直念着要去。” 小离上下打量着姜南泽,不太确定。 “你的身体可以吗?” 姜南泽道:“要不要我蹦两下给你看?或者你掐我两下,验明正身。” 小离见他恢复的比在国外时还好,也就不再犹豫。 “看样子还真是误诊,白白浪费我那几滴眼泪。结婚的时候,一定给蔡医生送两份请柬,让他出两份份子钱。” 姜南泽不同她玩笑,牵着她就往外走。 “快走快走,都九点多钟了,早一些去,爬完山还能在寺里蹭一顿斋饭。去晚了,说不定还得饿着肚子下山。” 爬到山顶,蹭完斋饭后,小离和姜南泽站在山顶的凉亭里,俯望永州。 明媚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绿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 小离的心情也随之变的明媚,不由自主地感慨:“等以后我们老了,回永州叶落归根的时候,再来重游故地。”她望着对面一座更高的山,“下一次,我们去爬那一座。” 姜南泽望着对面苍翠的远山,浅浅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小离见他突然不说话,急忙晃着他问:“你不舒服吗?” 姜南泽一下子反应过来,说:“没有,我在心里笑你呢。” “笑我什么?”小离心里古怪。 姜南泽揉着发酸的腿说:“等七老八十了,你爬得动,我可爬不动。” 小离豪气万丈地拍胸膛:“爬不动没关系,我背着你。” “万一不小心一起摔死怎么办?” 都七老八十了,摔死不摔死的,小离倒也无所谓。 “一下摔死两个叫双死临门,也不错,免得孩子们费事办两场葬礼,伤两次心。我们一次性搞定,也算造福子孙后代。” “你这哪里是要来爬山,分明是来玩命,我今天有个新发现,原来你也会说笑话。” “是吗?” 小离自己也才反应过来,大概因为姜南泽的病是虚惊一场,她一度心情不错的缘故。 她小的时候,是非常喜欢讲笑话的,后来年纪大了,做什么事情都要谨慎小心,生怕踏错一步,就越来越不会讲了。 好在一切都过去,她的这项本领也渐渐复苏。 “以后你不怕被我气死,我天天损你玩。干巴巴讲笑话没意思,有应景的人,才最有趣。” “我不怕,我愿意天天做那个应景的人。” 小离摇摇头,眯着眼睛看他,说:“你不正常。” 姜南泽不由自主地紧张。 “我哪里不正常?” 他摸完自己的胸膛又摸自己的脸,心跳没有加速,脸也没有发热,一切都挺正常的。 小离回答他:“你不说人话了。” 姜南泽被她吓一跳,他差点以为自己被她看穿了什么。 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又道:“从前的事情通通过去,你欠别人的,你已经弥补过;别人欠你的,是否弥补也无关紧要了。以后你的人生,需要做的就是放下从前的包袱,向前开,向前走,勇敢地接受未来的新生活。” 小离听得一头雾水:“怎么突然和我说这些?革命派上台做报告似的。” 第124章 天人永隔1 姜南泽心里清楚,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 山风扑在脸上,暖暖的,给姜南泽冰冷的心,裹上一层棉絮。 他柔声道:“因为就要结婚,害怕结婚以后,你嫌我烦,再说给你的时候,你就懒得听了。” “你喜欢说就说,我不会嫌你烦。” 她从前嫌十一哥烦,也不是真正的嫌弃。 大家庭里长大的人,四周围绕着三姑八婆,有一点点举动,都要招惹无数注目,自然向往清静。 她恰恰相反,她前面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一个人的孤单日子居长,她倒希望以后的人生,能被热热闹闹填满。 她笑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以后你就算变成一个唠叨鬼,我也不会嫌你烦。” “如果我不在你身边呢?” 姜南泽此言一出,小离第一反应就是出手抓紧她,仿佛害怕他失了脚,突然从这山顶的高处跌下去一般。 “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吓我。” 姜南泽见小离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匆忙解释:“我随口一说而已,故意惹你担心的。” 小离不由得生气:“以后不要再随口一说,太不吉利。” 姜南泽故作轻松:“就是因为知道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才不怕任何忌讳。” 小离想一想,他说的好像有一定道理。 即使有道理,小离也忌讳。否则真有不测发生,后悔都来不及。 “总之以后少说为妙,幸亏你今日是拜了佛。” “你放心,我怎么可能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感情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它可以比金坚,有时候却微弱的经受不住任何风吹草动。 小离从来不敢奢望姜南泽陪她到永远。 她没有这个自信。 姜南泽能够陪伴她十几年,她就很感激他。 她会在相聚的十几年里,尽量做一个好太太,不让自己留下遗憾。 山顶的凉亭里,有一个小女孩,一直在哭闹,此时更是哭得昏天黑地,父母怎么哄也哄不来。 别的游听哭声听烦了,纷纷走开,转移到另外的地方观景。 小离望着被父亲举高高的孩子,眼神里充满向往。 “你说以后我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孩子是她的一块心病,姜南泽极少听她提及。 今日乍然听到,满心小心谨慎地回答:“什么样都不重要,只要他自己快乐,能够自己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小离深吸一口气,挺胸抬头,浑身上下都充满力量。 “等去了国外,我会继续努力赚钱。我不会让我将来的孩子和我一样吃不饱穿不暖,我还会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我想离开永州是正确的选择,那样,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就不会被人嫌弃,也不会被人骂作是小杂种,更不会被人骂作是□□的孩子。我还要教他有一颗宽容的心,多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自己做了错误的事情,要及时改过。” 姜南泽在心里默默地想,将来她和十一哥的孩子,一定会是个可爱的孩子。 将来的安稳岁月,令小离心生感慨。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是对的。 大难历经过,以后看待任何困难都会保持一颗平常心,而非像从前那般不堪一击。将困难看淡了,生活里剩下的,岂不就是源源不断的福气。 她第一次主动地依偎在姜南泽的肩膀伤。 “我知道将来的婚姻之中,一定会出现种种问题。如果哪一天你厌倦了,想要离开我,请你直接告诉我你想离开,千万不要没有任何理由就不告而别。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抛弃更加可怕。” “我不会抛弃你,你永远在我的生命之中。” 姜南泽用自己冰冷的手,握着她温暖的手。 即使死去,她也永住他的心中;即使死去,他也会为她做最妥善的安排。 小离还是无法相信永远两个字。 除非岁月短暂,否则永远二字,太难做到。 她继续道:“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请你耐心听我解释。我经常犯错,有时自己还没意识到就已经犯错。我犯了错,你肯指证,我一定会认真改过,所以请你不要轻易对我失去信心。” “我不会的。”他微笑着承诺,心里却是无比苦涩。 想到将来,小离满心温软,又道:“我会生两个孩子,我愿意每天为你煮菜烧饭,我什么都会听你的。” “我不要你什么都听我的,你要去做你喜欢的事情,比起听我的话,你快乐才最重要。” 小离的身子微微一抖。 姜南泽察觉到,问她是不是冷。 山间的风是夏日暖风,怎么会冷呢。 小离道:“不是冷,而是害怕快乐。” “为什么?” “因为怕那快乐是一场梦,等梦醒来,一切的快乐都将远远飞走。” “不会的。”姜南泽握着她瘦削的肩膀,认真地说,“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所拥有过的快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离你而去。” 小离愿意相信姜南泽的话。 因为这几日的她,此时此刻的她,就沉浸在快乐之中。 原来真正的快乐不用去争,不用去抢,不用去费尽心思。 它是清澈的溪流,渠成水到,自然而然就会到来。 快乐漾在心田,暖暖的、甜甜的,小离的整颗心,都是平静温热的。 准备好结婚用的物品,下一步就是写请柬,送请柬。 婚礼是下个月二号,说着还有八天,其实眨眼就到。 送请柬回来的路上,因为红门帘还是没有买到,姜南泽就陪小离在街上转了转。 就这一转,让即将成为新娘的小离,在以后的岁月里,追悔万分。 如果她能预知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她一定早早就拉着姜南泽回家;如果她能预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她一整天都不会出门,更遑论去买那条该死的红门帘。 没有预知能力的小离,仍然置身挑选红门帘的过程中。 她一家店铺里没有选中,两家店铺没有选中,第三家店铺里还是没有选中。 姜南泽陪着小离选到第四家店铺。 小离见姜南泽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很是奇怪。 “你不是约了李景春谈事情么,怎么总是黏着我?你不赶时间吗?门帘我自己看就可以。” 姜南泽笑着说:“你今天太漂亮,怕你被人抢走。” 小离无奈地摇头:“我都一把年纪了,没有人会跟你抢的,放心去吧。”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眨眼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刻。 姜南泽的目光凝滞在她脸上,时光在他这里暂停。 小离奇怪地在他眼前挥挥手。 “你发什么呆?” 难道又是身体不舒服? 小离才要紧张,姜南泽伸手冲门外一指:“我看到街头有卖百合花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一束百合花,插在你今早洗干净的那只罐头瓶里。” 小离道:“不用买花。” 买什么花呢,她的家门口就是一排花树,七里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花花草草。 “可是我想买。”姜南泽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 “想买就买啊。”小离也干脆痛快,“我陪你一起去。” “方才还说我黏着你,现在反过来黏着我了。你在这里慢慢选,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替她整理了一下并不乱的额发。 “我走了。” 走到店门外,他再次回头,深深望她一眼。 这一眼,因为小离的目光又落回货品上,并没有看到。 小离在第四家店铺里寻找一通,同样的结果,她没有找到小时候见过的那一条红门帘。 姜南泽迟迟未归,她放弃继续寻找的打算,就在第四家店铺选了一条,付钱买定。 伙计帮她将门帘折好,出了店铺的门,小离也不再看别的东西,直接就去街头找买花的姜南泽。 街道的尽头,围着一群人。 听来来往往的路人谈论,小离推测出那里发生了车祸,有行人被撞伤。 她缓缓地往那边走着,透过外围人的缝隙,看到散乱在地的百合花。 血液在顷刻间涌入她的大脑,她是如何出现在姜南泽身边的,她后来已经完全没有这个记忆。 她只记得自己扑在姜南泽身上,献血再他身旁,流淌成蜿蜒的小溪。 红色的门帘染了血,像是浸透了水,是沉甸甸的深红色。 “南泽,南泽,你怎么了?” 姜南泽脸色雪白,没有任何反应。 “救命啊,快救命啊。”她听到自己嘶声力竭地向行人求助。 已经有几辆黄包车赶着过来,试图帮助她将姜南泽弄到车上。 小离不知姜南泽被撞到什么程度,不敢轻易挪动他。 她跪在姜南泽的身边,沾了血的双手上下叠在一起,垂直地按压在他的胸膛上,急切地为他做胸肺复苏。 旁边的人在议论纷纷,说是不能直接用车送,要用担架往医院里抬。 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到担架,就有人出主意说赶紧去找一张床板。 众人忙乱的功夫里,姜南泽缓缓睁开眼睛。 他突然睁开眼睛,突然握住小离的手,小离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跃而出。 “车号是30八7。”他努力地说,“是杜家的车,是小高,一定是小高。” 第125章 天人永隔2 小离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救你。” 姜南泽用力吸一口气,不放弃地说:“我死后,你去找十一哥,让他帮我报仇。” 小离听到一个死字,顿时泪如雨下。 “好。” “别哭。” 姜南泽颤巍巍地抬手,想要替她擦拭脸上的泪。 他仿佛已经用了毕生的力气去抬他的手,然而现实中他的手只是微微一动,瞬间便又坠落回粘腻温热的血液中。 小离对自己的哭泣没有任何意识。 “我没哭。”她急促地说,“有人去找床板了,我们马上就去医院,你不会有事情。你怎么会有事呢?我们都是大难不死的人啊,我们还要结婚,我们还要生一堆孩子,是不是?” 他身上的血流个不停,她用没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捡起方才扔在地上的门帘,用力按住他不断往外涌血的伤口。 “小离,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他还在努力说话,用他最后一点生命支撑。 小离飞快地点头:“我答应你,你别再说话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答应我,在我死后,我们不要举行婚礼。” 他用仅剩的一点意识,看到小离在点头。 他的嘴角绽放灿烂的笑容。 幻觉的世界里,小离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柔情地望着他。 他站在一个转弯的路口,笑着对她说:“我最美丽的新娘子,不要为我伤心,我就要去远方,你的哭泣,会让我带着不安离开人世。我离开之后,你就要快乐地生活,知道吗?” 小离看到南泽嘴角的微笑,但却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语言。 他缓缓地闭上双眼,小离痴狂地喃喃:“不会的,不会的……” 崩溃的边缘,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恐怖。 床板找来,众人七手八脚帮着小离将姜南泽抬上去,就近送到医院。 方才他们两个人还到医院给蔡医生送过请柬,那时喜气盈腮的小离,绝想不到转眼之间,她就不得不重新回到医院。 小离站在手术室的门口。 不久,宋荇之来了。 不久,程易也来了。 他们三人之间唯有风的声音。 漫长而残酷的等待中,小离是个浑身上下沾满血的木头人。 等待的结果,是抢救无效。 蔡医生走出手术室,告诉小离噩耗的时候,小离使出蛮力,想将蔡医生推回手术室。 此时此刻的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她可以轻易忽略掉所有她不想听到的语言。 “你快回去救他啊,我母亲的心脏手术是你做的,沈三中枪的手术也是你做的,你救过那么多人,你是蔡神仙啊,你从来没有失过手的,你不可能救不活姜南泽。” 蔡医生表示遗憾。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小离发狂似的喊:“我不要听对不起,我要你救他。” 蔡医生沉默无言,而小离的力气,也不足以推动一个健壮的男人。 小离放弃去推他。 她转身坐到身边冰冷的长椅上,镇定地说:“我一点也不着急,你不要出来,你回去,你做多久手术都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如果不回去,我会让程易找你的麻烦。你不要不相信我,我是真的认得他的。” 蔡医生望向程易,小离现在的状态,显然是不知道程易就在她的眼前。 蔡医生真的推门回到手术室。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针管,身后多出一个护士。 姜南泽的葬礼,像世上大多数人的葬礼一样,在一片哀痛悲哭声中,平静度过。 哀痛悲哭的声音里,没有小离的参与。 小离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整有半个月。 半个月内,诗虹在陪伴她,苏恬从宁海赶来照顾她。 靠注射安定药物维持的小离,神色安详到极点。 她的目光清冷,任何人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任何人都无法和她进行交流。 过了些时日,宋荇之也来探望她。 此时的宋荇之,对小离没有厌恶,也没有怨恨。 从前的种种,随着南泽的死亡,都化作一场轻烟,不值得在意。 人都不在了,别的又有什么好计较,计较了,人就能死而复生吗? 姜南泽的离世,令宋荇之的心被挖空一块。 她心中的悲痛,绝对不会比小离少多少。 她与小离不同的是,失去姜南泽,她还有别的骨肉,别的亲人。 但是小离失去姜南泽,这世上就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南泽已经离开的事实,宋荇之直到现在,也无法完全接受。 她总觉得他是瞒着大家,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而不是永远的离开。 数年以前,她失去丈夫的时候,就曾如此欺骗自己,但现实就是现实,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家。 她轻抚着小离被扎得青紫的手,像可怜当初的自己一般,可怜今日丧夫的韩小离。 “小离。”她难得亲切称呼她,却是为了在她面前强调一个残酷的事实,“南泽已经不在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不吃不喝,难道是想随他而去吗?他生前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为了你,不惜和家人反目,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你为他如此。” 窗外的花园里盛开着美丽的花朵,蝴蝶成双成对,在鲜艳的花朵里穿梭。 如果南泽没有出现意外,他们已经办完婚礼,离开永州,到国外过上平静的生活,可一朝巨变,如今就剩下韩小离一个人。 宋荇之心中一阵阵酸涩,心疼的都要滴出血来。 想到世上有一个和她同样伤心的人,宋荇之心中一软,所有的过往,也就通通不计较了。 她揽着她的肩膀,真挚地说:“你没有亲人,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一定会替南泽好好照顾你。” 小离的身体僵硬,非但身体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睛也没有眨过一下。 当年她做完引产手术后,就是如此。 那时的她,身心俱疲,但她那时好歹有姜南泽陪伴。 风霜历经过,姜南泽需要她,她也需要姜南泽。 在姜南泽的悉心照料下,她渐渐好转。 今时今日,悉心照料她的姜南泽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之中,已经长埋于地下。 没有人需要她,她也不需要任何人。 宋荇之努力唤醒她:“南泽不在了,但是你还有将来,你都还没有生儿育女,你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放下南泽,你将来还会有美满的家庭、疼爱你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你要向前看,你得到幸福,南泽在天有灵,才会安心。” 当初,宋荇之的丈夫战死沙场,弥留之际也曾留下只言片语,让她不要为他守节。 她没有听他的遗言,到底还是为丈夫坚守一生。 然而她一生的坚守,她的亡夫若地下有知,并不见得会为她开心。 她懂得亡夫对她的一片苦心,也懂得南泽对小离的一片苦心。 小离还是不说话,不动,不给出任何回应。 宋荇之着急地晃她,让她说说话,小离也任由她晃着。 “你清醒一点,我从小看他长大,我难道不希望他活着吗?可是现实就是现实,无论你如何否定,都唯有接受,除非你也死了,否则逃无可逃。” 在宋荇之眼中,韩小离就是个被抽走灵魂的行尸走肉,人虽还活着,但至少死掉七成了。 这样的小离,宋荇之有些害怕。 这样的小离,程易习以为常。 程易从宋荇之手中接过小离,扶她躺一会儿。 自从南泽出车祸的那一日起,他就一直在小离身边照顾。 看到小离一点一点死去,他比任何人都痛苦。 心理医生来了一拨又一拨,最后一概束手无策,因为小离从根本上抗拒。她不肯接受现实中的一切,她屏蔽掉她不想知道的任何信息。 一开始,她还勉强吃一点东西,后来吃下去就会吐掉,再后来吐得胆汁都出来,就不敢再强迫她吃,整个人必须靠注射营养针支持。 注射营养针,绝非长久之计。 小离的封闭与决绝,令程易心急如焚。 她的双眸黯然,没有任何光彩,木然地躺在床上,就像南泽木然地躺在棺木之中。 南泽没有猜错,她是真的要与他同生共死。 程易不能再依靠时间来化解,他不能再放任她继续下去,否则她会一点一点,慢慢将自己杀死。 他如果再心软,就是谋杀她。 没有任何生机的小离,逼着程易下定决心。 宋荇之走后,程易对小离说:“我今天见过南泽了。” 小离没有反应。 程易料到小离不会有反应。 他再接再厉地说:“你不相信吗?可我真的见过他。他说他在一个地方等你,让我带你去见他。” 小离还是没有反应。 程易道:“我知道你听得见,你现在这样只是不想听见。他在等你,你如果不去见他,就再也见不到他。” 第126章 举行婚礼1 他替她拔掉手上的针,扶着她起身,而她也任由他扶着,任由他为自己换上外套,换上鞋子。 换好衣服,程易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小离的脚步虽然迟钝,但并没有抗拒。 雷雨将至,四周山黑。 程易带她去拜祭姜南泽。 远处吹来湿漉漉的风,黑云吞噬了整个夏日的湛蓝天空。 程易牵着她上了山,走到低矮山坡上的一块墓碑前停下。 “南泽就在这里。” 他拿起她的手,让她的手心贴着墓碑,感受那份冰凉。 发抖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手。 这就是他亲手为南泽立的墓碑。 短短的时间,他们就天人永隔。 南泽真的是不在了,其实这样残酷的事实,时至今日,程易也无法相信。 小离的手,僵冷在墓碑上,一动不动。 她整个人,被墓碑的冰冷温度冻住。 眼前仿佛有一层雾,将她与现实隔开。她能感受到冰冷,但墓碑上绽放着微笑的黑白照片,墓碑上深刻的名字,她一概视而不见。 天更黑了,闷沉沉的天气里,雷声滚滚。 程易将她的手放在墓碑的照片上:“你看,南泽在冲你笑,你难道连他也不理了吗?昨晚南泽托梦给我,他说他有话让你转告我,而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她的手指有一点点颤抖,似乎是不敢碰触,而程易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又无力退却。 程易又问她:“你有没有看到南泽被车撞?” 豆大的雨滴,一颗、两颗、三颗,落在小离的手上,也落在南泽的脸上。 冰凉的雨滴顺着南泽的脸颊滑落,像是他在无声的流泪。 “他说他被车撞到,撞得骨头都碎了,他很疼,他痛恨撞死他的人。” “他躺在血泊里,他非常痛苦,他说让我替他报仇。” 回忆是个凶残的野兽,用它尖锐的牙齿,用他锋利的爪,无情地撕碎她幻想的保护层。 她又看到了满地的鲜血,她又看到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让十一哥替我报仇。 她的内心积蓄着强烈的悲愤。 悲愤是压抑的山洪,从她的胸腔里爆发出来,逼迫她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 “是小高!是小高!” 雷电交加,震耳炫目,转眼间,山坡上就落满了绿色的树叶。 她在暴风骤雨中疯狂地大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程易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声告诉她:“那么你听着,我不会为姜南泽报仇。我恨他,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想报仇,用你自己的双手。如果你死了,就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他的仇恨。” 小离的眼睛从迷蒙变得清亮,她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程易。 羸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她在冰冷刺骨的漫天雨水中,昏厥在他怀中。 小离再次醒来时,已回到医院。 她的眼神不再是冷漠,而是失去伴侣的的孤狼的眼神。 “你要不要喝一点东西?” 程易递给她一杯小米粥,小米下锅之前,被磨成粉状,易于吸收。 小离推开他的手,床头挂着的营养针今天清晨就停掉。 小离含恨问程易:“小高为什么要杀南泽?” 程易将杯子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你先喝一点,我再告诉你。” 小离迅速喝下一口,再次推开。 “现在可以说了。” 程易将温热的杯子捧在手心里,淡淡道:“他们之间有些过节。” “什么深仇大恨,使得小高要害他性命?” “那还是在你未到秦家之前,小高买了一个被拐骗的女孩子。南泽可怜那个女孩,想从小高手中买下她,送她回乡。小高不肯,南泽就偷偷将她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想等风声过了,再送她回乡。” “就这么简单?” “不是。一开始小高以为那女孩子是自己逃走,并没有想到南泽身上,后来有人走漏风声,那个女孩子被小高找出来,活埋了,从此南泽与小高就誓不两立。” 小离震惊,人类实在太残忍,那可怜的女孩子,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就遭此厄运。 看样子极恶的人,无论在哪一个民族都存在。 知人知面难知心,画皮画虎难画骨,小离再厌恶小高,也仅仅以为他是个背后放暗箭的小人,万万没看清他骨头里的穷凶极恶。 那穷凶极恶的败类,害死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如今又害死南泽。 她胸里强忍着一口恶气,倘若小高在她眼前,她一定会像个野兽一样扑过去,用自己的牙齿,将他撕成一片一片去喂狗。 她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还能够保持一点理智。 “多年前的恩怨,为什么意外会发生在今日?” 程易道:“南泽一直想找证据,将小高送上法庭。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在他出事的前几日,一位叫李景春的律师,动用人脉,帮他找到新的证据。” 小离回想出事前几日的情形,原来南泽那时一直忙碌的,就是那个女孩子的案件。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小离恢复清冷。 程易不怕别的,就怕她重新变回一块没有任何反应的木头。 “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小离恨毒了小高。 她和南泽还差几日就要成婚,他们马上就要离开永州,到外面的世界过平静的生活,而小高却用恶毒的手段,打碎了她和南泽的一切。 接下来,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杀死小高,将小高千刀万剐。 她咬牙切齿道:“你说你不会帮我报仇,是吗?” 程易道:“可以,也不可以。” “什么叫做可以?什么叫做不可以?”白亮的闪电划破黑色的天空,她的眼睛也如闪电一般,射在他的脸上。 轰隆轰隆的惊雷成片碾压而来,雨水鞭打着大地,哗哗作响。 程易道:“现在不可以,将来可以。” “将来是多久?” 程易淡定地说:“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视情形而定。” “如果我要他立刻就死呢?”她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几乎能将她自己焚烧。 “不可能,小高不是只有一个人。” 小离的眼睛抓住他的眼睛,包含着难以置信。 “我以为你一定会帮我,我以为我们同仇敌忾。”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程易的嘴角露出三分笑,“小高和我之间,并没有任何恩怨。他再心狠手辣,是对旁人而言,不是对我而言。” “就因为他的伤害不是直接对你,所以你就要放过他这个杀人凶手?” “大家以和为贵,我没有必要耗费精力和他做对。” “姜南泽是你的弟弟,你就忍心他惨遭毒手,死不瞑目吗?” “你一直认为他是我的弟弟吗?你认为他的所作所为,还是我的弟弟吗?” 程易的回答,令小离的心寒透。 南泽临死之前,抓住她的手,让她去找十一哥,为他报仇。 他那时一定想不到,和程易的利益相比,他的死亡,根本就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南泽濒临死亡的时候,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十一哥身上,而程易早已不再是他的十一哥。 在这孤独无助的世界里,敌人是个强大的野兽,她想报仇雪恨,就必须求助于另外一个强大的力量。 “那么我求你呢?” “笑话,你又以什么立场来求我?” 程易的再一次拒绝,像冷冷的巴掌,甩在小离脸上。 小离竟无话可说。 她想了一想,再说话时,态度变得尖锐锋利。 “你和小高真的没有恩怨吗?你就不怀疑洪爷是被杜爷害的瘫痪在床?” “没有证据,我不会诬陷别人。” “没有证据?你什么时候也讲起证据?”她一下一下冷笑,“怎么你当初诬陷我的时候,不需要证据?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的诬陷,我和你,永远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程易的脸色因为她的攻击而发白。 小离自己痛到极点,就以伤人为快乐。 “程易,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程易的嘴唇在发抖,他明明知道小离不会告诉他,却还是忍不住问。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小离笑的残忍:“哪怕你明天就会被车撞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程易脸色发白,一言不发。 小离还是不肯放过他,保持着笑容说:“我明白了,是杜爷让你在整个东南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你就认贼作父。是我的错,一个认贼作父的人,怎么可能还记得什么师父兄弟。你没有父母,没有子女,你没有任何亲人,你连心也没有了。” “你说完了吗?”程易终于开口,比之方才,他的情绪平静许多。 “没有。”她不遗余力地刺伤他,“在外人面前,你不惜借用自己的婚姻,收买人心,让人为你卖命。实际上呢?你连最亲近的人死在你眼前,你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你的血都冷透了。你一直说我没有真正认识过你,现在我承认,我从前真的没有认清你。” 第127章 举行婚礼2 “随你怎么想,我唯一可以答应你的是,五年至十年,我会替他报仇。” 小离等不到五年,也等不到十年,她要小高现在就死。 姜南泽的死亡,令她走到极端。 她怒视着程易说:“你走,我不再需要你。” 程易的双手还在温着那杯粥。 “你不想见到我,我会走,等你身体好一些。” 她用力指向房门:“你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立刻走。” 程易退一步:“你喝完这杯粥我再走。” 小离收回的手臂正好打翻这杯粥,她用愤怒地眼神再驱赶他一遍。 程易读懂她的意思,点头说好。 他从衣架上取了外套,往外走去。 小离突然又喊住他:“等一等。” 程易站住,但是没有转身。 小离对他的背影说:“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让人跟踪我,如果以后我再知道你跟踪我,我永远都不会再见你的面。” 程易的语气还是平静。 “知道了,以后不会了,你好好照顾你自己。” 房门打开又阖上。 小离将目光收回,望向窗外。 窗外风雨大作,狂风卷着树叶,啪啦啪啦地敲打在窗上。 风雨也发了疯,仿佛一定要将那透明的玻璃窗敲打破,杀入陌生的室内,才肯善罢甘休。 望着暗沉的室外,小离回忆起集中营的风雨。 集中营的风雨再大,也比不过此时一个人的风雨。 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用自己的背为病中的她挡住铁窗外的凄风冷雨。 雨水顺着玻璃,一道道滑落,好似永远没有止尽。 小离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出院。 她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新店开张,街上舞龙舞狮的热闹,挤着推着搡着全是人。 无论与多少人在一起,小离都好像一个人站在寒冷荒凉的旷野中。 十字路口,向前、向后、向左、向右,街上的每一个行人,都有明确的方向,都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唯有她的世界空空荡荡。 不知不觉,她出现在家门外。 栀子花的芬芳,浓郁弥漫。 她从石缝里摸到钥匙,打开大门上的铁锁。 院子的粗绳上,还晾着两件她洗过的衣服。 这些日子她没有回家,几场雨落下,大概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将衣服扯下来,放进井边的木盆里,顺手洗出。 如今的她,心如死灰,做什么都觉得没有力气。 衣服被她遗在绳上,在风中飘飘荡荡。 卧室的床上,依旧摆满婚礼的用品。 桌子上,还有几张写剩的请柬。 她站在门口,仿佛看到南泽和自己一起整理婚礼用品,又好像看到南泽坐在桌前,一笔一笔认真地书写请柬。 桌子下面摆着一个她用竹篓做的垃圾桶,空荡荡的垃圾桶里,也盛着一张请柬。 金色的双喜字,迎着灿烂的阳光,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小离弯身,将请柬从垃圾桶里捡回打开。 红色底的请柬上落着姜南泽遒劲的笔记。 这是一张写废掉的请柬,当时因为南泽将将新郎新娘的左右位置写倒,她就一定要求他重写一张。 其实写对写错有什么关系,世上哪有那么多对错? 等人不在了,再想明白,还有什么用。 水滴啪啦啪嗒落在墨黑色的字迹上,她急忙抬起衣袖去擦,却越擦越脏。 她止不住那些突然落下的水滴,只好赶紧摸一册课本,将它夹到课本之中,珍藏到箱子里。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她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他回国,如果坚持留在国外,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如今,纵使上天入地,她也再找不到第二个姜南泽。 世上唯一的姜南泽,彻底消失。 充满大红色喜悦的房间,令她窒息。 她回想起那满地的血,回想起被血浸透的红门帘,再也忍不住,从屋内狂奔而出,一气跑到街上。 小离来探望宋荇之的时候,宋荇之犯了旧疾,卧病在床。 宋荇之一直想等自己身体转好之后,去探望小离,倒没想到小离会来主动探望她。 宋荇之在宋家见到的韩小离,比在医院见到的韩小离,状态好了许多。 至少眼前的韩小离,眼睛会动,嘴巴会说话,不再是个半死人。 随意寒暄几句后,小离说:“我想到南泽的卧室收拾一些东西。” 宋荇之奇怪:“收拾什么东西?” “一些结婚用的东西,放在他这里,因为布置婚礼会用到,所以我想带走。” “结婚用的东西?”宋荇之更加疑惑,悲伤道,“你还要那些做什么?” 小离直言不讳:“我要结婚。” “和谁结婚?”宋荇之原本半倚在床上,听了她的话,一下子背脊挺直。 小离道:“我都喊您义母了,自然是和南泽结婚。” 宋荇之越听越不对劲:“南泽已经不在了啊,你是不是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我也不能糊涂,我得好好活着,我还要将害死南泽的人,推进地狱。” 小离孤注一掷地疯狂,令宋荇之打个冷战。 宋荇之不禁道:“南泽不要你替他报仇,他要你活着。” “不,他临死前,是要我替他报仇的。如果不报仇,我活着做什么?” “当然是为你的将来活着。” “在南泽死的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将来了。我们早就约定好了,我做他的妻子,他要做我的丈夫,他活着,我嫁她的人,他死了,我嫁他的魂。” 宋荇之睁大眼睛,也就是说,韩小离要举行一场阴阳婚。 她用双手撑着床,几乎坐不住。 “不行,我不同意。”她缓缓地靠回墙上,理智地说,“未婚夫突然离世,换做别人,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你所经历过的,我也曾经经历,事实告诉我,时间会慢慢冲淡所有的伤痛。如果你在头脑不清楚的时候,下决心嫁给一个已经不在的人,将来是会后悔的。为了南泽,我不能害你。” 小离神色平静,好像早就料到宋荇之会反对。 她静静地等宋荇之反对结束,才缓缓说:“义母一定会同意的,因为大舅父方才同意了,大舅父还主动要为我们主婚。” “你去见过他?他怎么可能同意?” 南泽在世的时候,执意娶小离,他费尽了唇舌,才劝动长兄勉强答应。 长兄答应归答应,但绝不肯以长辈身份出席婚礼。 新文化在永州宣扬多年,长兄又是个最要脸面的人,怎么可能答应小离在宋家举行阴阳婚? 小离道:“大舅父肯答应,是因为我付给大舅父一张数目可观的票子。大舅父会因我的出身而介意我,同样也会因一笔飞来的外财而接受我,反正是以外物为标准,我并没有费多少力气。” 南泽生病的时候,小离请人帮她处理掉国外的餐馆,如今钱到她手中,人却不在了。 小离心中一酸,就觉得从她回永州那一刻起,就千方百计与她为难的宋荇之,也是可恶的。 她对宋荇之道:“如果义母也需要钱才肯答应,我也会付给您一笔,您看什么数目您会满意?” 宋荇之被小离气到,她这才想起她第一次见韩小离时,也曾被她气到。 “我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南泽,他不会愿意你这样做。” “他临终前的确对我说过不要举行婚礼。” “他既然不要你举行婚礼,你为什么还执意违背他的遗愿?” “我不会违背他的遗愿,我们一开始准备的是西式婚礼,南泽的意思,一定是不要举行西式婚礼,所以我会举行中式婚礼。” 宋荇之都快无话可说了。 “白马非马吗?你心里明明知道,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 小离赫然打断她:“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和他结婚,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对也没用。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要做姜太太。”她起身道,“我去收拾他房间的东西,以后我嫁到宋家,还请义母多多关照。” 她也不等人领,就自行上楼,片刻工夫,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包裹,匆匆下楼。 小离收拾东西走人后,宋荇之立刻给程易挂电话。 不再派人跟踪小离后,程易再想知道小离的消息,就得通过小离平常接触的人。 打通程易的电话,宋荇之开门见山:“我今天见到韩小离了。” “在哪里?” “在宋家。”受了小离的气,宋荇之的语气也不好。 “她到宋家做什么?” 宋荇之毫不隐晦。 “来发疯?” “发疯?”话筒里传来程易紧张的声音,“什么叫做她发疯?是精神状态出问题吗?” 宋荇之长叹一口气:“她说她要办一场阴阳婚,嫁给南泽的魂魄。我告诉你,无论你想什么法子,你都一定要拦住她。如今是什么年代,还迷信着办这种东西!” 这一次话筒里没有了声音。 等了一会儿,宋荇之喊:“喂,你还在听吗?” 第128章 举行婚礼3 等了一会儿,宋荇之喊:“喂,你还在听吗?” 程易道:“让她嫁,我不拦她,没有人能够拦住她。” 宋荇之听到程易的答复,比听到小离要结婚还吃惊。 “你再说一遍?” 程易的声音沉重:“她想嫁就嫁,她开心就好。” 宋荇之道:“她发疯,你也跟着鬼迷心窍吗?你以这单纯是一场仪式的问题吗?她要嫁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她是决心守一辈子寡,如果她是你的太太,你是希望她好好活着,还是希望她为你守寡一生?” “我希望她忘记我,好好活下去。” 宋荇之的问题,程易早在多年前就考虑过。 所以当年在石狮岛,他丢下她一个人,独自远去。 宋荇之道:“既然你想的清楚,为何还任由她发疯?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后悔,如果当初我没有反对他们,他们也许早就成婚,早就离开永州。那个样子,南泽就不会罹难。是我的固执,才害得南泽枉死。”她顿了一顿,似是哽咽,“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我也想明白,你既然在乎她,我不再提出任何反对。南泽已然不在,我不想因为我的固执,再害了你。你们觉得高兴,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程易是清醒而理智的,两个人的事情,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 “她不会嫁给我。” 宋荇之叹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今日的情形。 “无论她是否嫁给你,因为南泽,你都该劝一劝她。” 程易道:“我不是陪着她发疯,我也不是糊涂,我不拦着她,是为让她活下去。南泽不在,她必须找一个感情寄托。她不需要我的呵护,所以我做什么都没有用。除了让她守住姜太太这个身份,我也走投无路。”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她和南泽结婚,你再想和她在一起就难如登天,单单是世人的眼光就足以将你杀死。” “她能活下去就好,何必在乎世人的眼光?最重要的是让她抓住活下去的希望,无论是幻想或真实,有东西可以抓住,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程易了解那种空洞茫然的感觉,小离消失的那几年,他就是茫然中度过。 □□是什么滋味,那种日子就是什么滋味,程易永远不会忘记那种苦涩。 小离穿着白色镶红边的嫁衣,从七里湖嫁入宋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婚礼在一片哀乐中举行。 今天的婚礼上,她听到许多窃窃私语。 有人说她出身不正,宁做亡□□,必定是贪慕钱财之辈; 有人说她勇气可嘉,对夫君不离不弃,两人之间情比金坚,无奈曾经沧海难为水; 有人说她破坏新文化,宣扬封建迷信,应当受到当局的制裁; 更多的人是可怜她,叹她年纪轻轻,就要守一辈子活寡。 小离从不认为自己可怜,她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活着不就是为了给姜南泽报仇吗? 活着不就是为了嫁给姜南泽吗? 否则她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她想嫁给姜南泽,就嫁给姜南泽,无论别人对她是可怜还是鄙视,她一概不理。 礼堂的仪式举行结束,她被两个喜娘搀扶着,走一条曲折绵长的路。 新房布置在宋荇之的小楼上,是南泽生前的卧室。 喜娘安置好她后,双双退出。 木门轻轻带上,像是给一个木桶,加上一个盖子。 她是不能忍受密闭幻境的,但她并没有动手将盖头揭开。 她像寻常的新娘子一般,坐在床边,默默等待。 寻常的新娘子,在这个时刻,总会娇羞怯怯,紧张地心脏都要跳出,而她的内心,平静如结着厚冰的湖面,石头砸下去,都未必出现裂痕。 她心里清楚,她永远也不会等到为她挑起喜帕之人。 她没有自己动手,或许是因为她身心俱疲,连这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西天的火烧云,连绵着红成一片,光线映照,室内的景象,是一副静默的油画, 傍晚的风,是强烈的,吹起了她的盖头,也将她整个人吹醒。 宋家还有音乐,远远地,从礼堂那里传来,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她从地上捡起被吹落的盖头,折好放在身畔。 她参加过无数的婚礼,终于等到今日她自己的婚礼。 她一直想象自己婚礼的场景,今日终于知道,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没有新郎,没有人替她掀开盖头,她甚至连等待也不需要。 新房是她亲手布置,除了多贴几张喜字外,和从前并无太大变化。 当初为婚事准备的东西,许许多多没有派上用场,以后也不会派上用场,她就分送给众人。 她将从七里湖带来的一个小箱子,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希望尽量保持房间的原样,以保留住南泽在时的气息。 夜幕降临,天色黑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桌子上摆着一对龙凤红烛和一盒取灯,她摸索着走到书桌旁,划亮取灯,点燃红烛。 明亮的一对胖红烛上,欢乐地跳跃着火焰。明亮的火焰,将方才的黑暗驱逐殆尽。 小离的脸,也被烛光映得通红。 窗外的促织成双成双,窗外的雷电前后呼应,现在,连桌上的一对红烛,也相互辉映。 但是嫁给姜南泽,她绝不后悔。 别人选择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偏要选择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未必那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比她一个人的地老天荒更幸福。 除了姜南泽,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在她最痛苦最脆弱的时候,不离不弃、陪伴左右吗? 她用自己的一生守着他,一点也不后悔。 他的*不在了,但他的魂魄并没有离去。因为他一直在她心里,而她替他喘息,替他看这个世界,替他活着。 没有人陪伴的新婚之夜,她将课本从箱子取出,就在姜南泽用过多年的书桌上,伏案学习。 一个人如果让自己变得忙碌,就会忘记孤独。 她选了一道最难的算数题来钻研。 姜南泽的怀表挂在笔筒上,秒表滴滴答答。 她手中的笔越写越快,分明是一道最艰难的算术题,草稿纸上却出现无数相似的文字。 “杀死小高,杀死小高,杀死小高……” 屋外狂风大作,风里夹着寒,雷声也越来越密集,眼看就要落雨。 猫妈妈搂着小猫钻进旧被子里寻找温暖,两支红烛跳上跃下渐渐失了频率,而小离的笔仍在纸上刷刷不止。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杀死小高? 她在脑海里不停思索。 最快的办法,是她重金聘请杀手,刺杀小高,直接要了小高的性命。 思来想去,这个办法总归冒险。 九海在永州是一个繁杂的体系,哪怕是沿街乞讨的乞丐,也有可能是九海体系中的一个点。 单单一个点,不成问题,就怕这个点所在的线,与小高有牵连。 今日的永州以杜爷为首,小高这个私生子,是名副其实的太子爷。 若她一个不慎,触动了杜爷体系内的人,在行事之前走漏风声,被杀的人就不是小高,而是她。 她必须想一个更稳妥的办法,不能将自己要杀小高的想法,轻易告之于人。 窗外的夜电闪雷鸣,她在新婚之夜,谋划杀人。 她终于写倦,弃了笔,一个人躺在床上。 枕套是白色的底,上面用红线绣着一对鸳鸯。 她伸手摸着冰凉的刺绣,一针一线,直冷到她心里去。 她一下一下捶着胸膛,好让自己正常呼吸。 十二点钟的钟声惊心,绵绵不绝地从远处送进室内,中间不时有几个惊雷捣乱。 新婚之夜,灯烛是不能灭的,两簇火焰,在风力的怂恿下,化成两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风吹得书桌上的草稿纸哗啦哗啦响,草稿纸从开着的窗户纷纷扬扬跌落,落到楼下程易手中。 程易借着天空紧密的闪电看上面的字迹,满目都是“杀死小高”。 杀死小高!杀死小高! 小离没有一刻忘记自己活在这世上的目的。 她的人生就像一根线,两头被仇恨拉紧,紧绷欲裂。 滚圆的雨滴,密密地打在芭蕉叶上,如一个女孩子流之不尽的泪。 程易捧着那一摞纸,等他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浇透,等他再也看不清纸上的字迹,才发觉暴雨落下。 次日清晨转醒,小离按照新妇的规矩,依次给长辈们敬茶。 等敬到宋荇之面前时,宋荇之一言不发。 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过早饭,等到午饭的时候,就是小离与宋荇之独自在小楼里吃。 和韩小离成为一家人,坐在同一个餐桌上吃饭,让宋荇之感到无比怪异。 小离烧了一桌的午饭,宋荇之夹了几块藕片,喝了几匙鲜笋汤,就停碗搁箸。 “昨晚横风暴雨,你可还睡得好?” 小离在苏家养成的规矩,长辈说话,自己就要放下碗筷静听。 此时她见宋荇之发问,自行放下碗筷,虽然一夜未眠,仍然颔首称好。 第129章 杀死小高1 宋荇之又问她:“你在宋家可还习惯?” 小离道:“会慢慢习惯。” 宋荇之认为没有必要多言,开门见山道:“今后你预备怎么办?” “我会替南泽孝敬义母。” 宋荇之一竿子打回:“我并不需要你孝敬我。” 小离默默无言,她嫁过来之前,就想到了宋荇之对自己的态度。 她在宋荇之面前,似乎就是个天生的罪人。无论她怎样做,都无法获得她的认同。 一个人活在世上,改变别人的思想,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义母既然讨厌她,那就继续讨厌她吧,能做的她都做过,她没有心思再为这件事情,耗费自己的精力。 宋荇之提醒保持沉默的小离:“相信我,你在宋家住不长远的。如果南泽是宋家正出的子孙,你可以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到他名下抚养,偏偏他又不是。你连一个正经的孩子都无法过继,你想你还能在宋家站稳脚跟吗?” 这个问题宋荇之不必提醒,小离也明白不可能。 宋荇之又道:“你的大舅父因为钱,才答应你进门。以后的日子,你如果没有立足的根本,想要继续在宋家待下去,就需要源源不断给他钱。而那是个无底洞,你永远无法填满。你的钱那样容易得来,别的长辈说不定也想分你一杯羹,你自信你撑得住吗?” 小离当然也明白那不是长久之久。 她等宋荇之说完后,直截了当地问:“义母是要赶我走吗?” “即使我不赶你走,你迟早也得离开。自己主动离开,至少还能留些体面,有朝一日轮到被驱逐的下场,我是不会帮你。”她顿了一顿,道,“过完三日,你就走吧,随便你想去什么地方。” 小离嫁过来之前,就预料道自己在宋家待不久,但她没想会快的令她措手不及。 小离加重声音,强调道:“我已经嫁给南泽。” 宋荇之没有一点动容。 “就当我将你和南泽一同驱逐。” 小离惊异于她的绝情。 “你连南泽也驱逐,为什么?” 宋荇之冷笑:“因为你们两个都不孝,都没有尊重过我。我反对他娶你,他坚持娶你,我反对你嫁他,你坚持嫁他。你以为嫁到宋家,就可以根基稳固吗?我赶你出家门,你到底就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宋荇之既然是这个态度,小离没有必要继续留下。 “我会走的。” “离开之后,你回七里湖吗?” 小离听宋荇之的语气,大约是三天也不必待,最好今天就走人。 小离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不必回答宋荇之套的问话,径自起身告辞,上楼取自己的东西。 除了自己从国外带回来的小行李箱,小离唯一带走的就是姜南泽的那块怀表。 小离下楼之后,再度与宋荇之告辞。 宋荇之非但没有任何留她的意思,还道:“除了你的大舅父大舅母,你与宋家的人大多仅有一面之缘,今日离开,他们很快就会将你忘记,我希望你离开之后,不要与他们有任何纠缠。” 小离这样被扫地出门,自然没必要再与宋家人纠缠。 说来说去,宋荇之断绝她与宋家的联系,还是怕她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败坏宋家的名声。 看来能够让她跨进宋家的大门,在宋家待一夜,已经是宋荇之对她最大的恩典与忍耐。 小离道:“义母放心,只要不是宋家的人主动找我,我是不会与他们又什么牵连的。” 宋荇之没有听出她语气已变,仍然道:“离开宋家之后,希望你不要对外人提你是姜太太。” “这个不可以。”小离拒绝的干脆。 “不可以?”宋荇之皱眉,“从前我不理,可你如今既然称我一声义母,你就算是我的儿媳,该听我的话。” “通常被逐出家门的儿媳妇,都是因为不听公婆教诲,而我既提前被赶出家门,不听话这一条也该在后面补上。莫说这一件,即便是我从前答应义母的事情,哪天若不想遵守,同样也会反悔。”小离向她鞠躬,“义母,我走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出现在您的面前。您好好保重身体,如果我惹您生气了,您就想我是一个低贱不堪的人,不必将我放在心上。” 小离保持着笑容,宋荇之的脸却因为羞愧而发烫。 小离在南泽死后,飞蛾扑火,甘愿为他守寡,只这一件,就足以宋荇之动容。 多年以来,宋荇之内心深处是敬佩自己的守节的,今日小离酷似自己的举动,令她像敬佩自己一样敬佩她。 南泽和程易都没有选错,一直以来,都是她端坐在道德的高处,来约束要求别人。 她将小离赶走,不是因为她出身低贱,而是因为不想毁掉她。 她在宋家待的时间越短,她在宋家认识的人越少,她将来就越容易改嫁,越少承受外界的非议。 小离是个顽固而死心眼的人,她必须用恶婆婆的面孔来对待她。宋荇之不是没有好言相劝过,好言相劝的结果,是小离一意孤行,成功嫁给南泽。 小离已经提着箱子走到玻璃门,宋荇之追着她喊:“等一等。” 小离略停脚步。 宋荇之问:“离开宋家之后,你会不会去找程易?”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小离反问。 婚礼结束后,再没有人知道小离的下落,包括程易。 程易唯一确定的是她不会离开永州,即使离开,也将很快归来,因为她还不曾替南泽复仇。 离开宋家后,小离再出现,是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的明乐门,小高与几个狐朋狗友,坐在台下点评舞台上新来的几位舞女。 小离打扮得明丽动人,端着一杯红酒从远处走到小高面前。 香粉在空气中微微荡漾,小高眼前的光线倏然被她的身影遮挡,不由得抬头看来者。 小离一双眼睛放着明亮的光,站在他的面前,盈盈笑着,像一个勾魂摄魄的狐狸。 狐朋狗友们见到径直走向小高的狐狸,纷纷打趣。 “哎哟,大少爷给介绍介绍,这是哪位呀?” “大少爷藏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怎么还瞒着我们?” 小高打量小离好一会儿,才恍然记起,指着她说:“韩小离!” 小离颔首:“是我。” 小高开口就带刺:“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小离的七分笑容仿佛是画在脸上的,即便受到攻击,也没有丝毫改变。 “得比你活的久一点才好。” 小离一反击,小高还没怎么着,狐朋狗友们抢先维护主子,对小离不依不饶。 小高反而呵斥他们退下。 “这位姐姐出来混江湖的时候,你们还不晓得在哪里窝着呢,别对前辈没大没小,小心她转脸收拾你们。当初送秦爷父子上西天,就多亏这位姐姐里里外外铺垫。” 狐朋狗友们弄不清太子爷的态度,只好暂时退下不做声。 小高笑着对小离举杯:“没有你的一臂之力,就没有我的今日,说来我还得敬你一杯。” “不用气。”小离接受小高的敬酒。 喝完酒,小高上下打量着她,仍旧话里夹损:“几年不见,不想你出落得比明乐门台上的姑娘还顺眼,脾气也是真变了,我以前若当众讽你,你手里的酒早就泼到我脸上来。” “人总是要长大的,不过你好像一直没有变过。”小离话中有话。 小高挑眉:“你指哪方面?” 小离笑而不答,眼睛在小高的狐朋狗友身上扫一道,说:“我想问你一点事情,我们可以换张台单独谈吗?” “咱们谈话,倒还得另寻地方,我还没听过这样的笑话。”小高话没说完,他的狐朋狗友就自行走人。 “你想问我什么?”小高请她落座。 红酒摆在圆桌上,小离自倒一杯,一饮而尽,状做自然地问:“听说前段时间你和姜南泽在这里打过一架,确有此事吗?” “原来你问的是这个。”小高耸耸肩,“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和姜南泽的事情,与你有关吗?” “我偶然听到,闲问而已。我们相隔多年重逢,总得寻个话题,不然干巴巴地你看我我看你,有什么意思。” 小高举着一杯酒,隔着晃动的酒杯,看她的脸。 他的嘴角添了几丝笑容,风月场里混迹多年,若还不明白小离的深意,就是个傻子。 小离仍然问他:“你和姜南泽为什么打起来?” “你想知道啊?”小高搁下酒杯,气息都拂到小离脸上。 小离也不躲避,对上他的眼睛,盈盈笑着。 “你说啊,你说我就听。” “今晚陪我,我告诉你。” 小高食指的指尖落在小离的手背上,缓缓划着。 小离反握住他的手指,语气里尽是暧/昧。 “我迫不及待地想听你告诉我。” 小高从前没有将小离弄到手,一直憋着一口闷气,如今她主动来降,心中自然升起一股得意。 果然身份不同,待遇也就不同,他从前认为韩小离与众不同,主动送上门,又觉得也不过是个向钱看的女人。 第130章 杀死小高2 “你既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你晓得的,姜南泽自来就是个疯子,他因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死咬住我不肯松口。”小高冷笑一声,“数年前的旧账还想翻,他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他出现在永州,我没动手收拾他,他就该谢天谢地,居然还敢打我的主意。天早变了,他还当现在是从前呢,不知死活的东西。不懂得顺应历史潮流,连老天都不容他。说起来,若不是秦老落败了,你当初还差点落入他的魔爪。” 小离颔首,附和小高道:“如此不识时务,真是死有余辜。你让人撞死他,就算替天行道。” “我让人撞死他?” “难道不是吗?”小离反问,“外面都传言他是得罪了你大少爷,才被送回老家。” 小高听到这样的传言,非但不生气,反而高兴。 “我竟不知外头还有此传言,不错,就是我撞死他,凡是和我作对的人,都该有这样下场。” 小离用指甲刮着手中的高脚玻璃杯,沉吟道:“那就是了,我也认为和你作对,就该是这样的下场。” 小高将外界传言视为一件大好事,他跷着腿喝一口美酒,笑着说:“有了姜南泽这一例,我倒要看看谁还敢跑到我眼前做刺头儿。” 小离不再求证姜南泽的死因,话锋一转,问小高:“你娶妻了吗?” 小高的回答是混迹风月场的官方答案:“娶了一个,母夜叉,没感情,没有共同语言,你呢?” 小离道:“我结婚了。” 小高“哦”了一声,继续喝酒,不再说话。 小离见状,又添一句:“可惜他命短,早早去了。” 小高放下酒杯,摇头感叹:“哎,你还挺不幸。” 醉酒的小离,媚眼如丝,勾魂摄魄:“我幸与不幸,以后却要仰仗你,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身后的大树,供我仰仗。” 小离赚钱的本领,小高是见识过的,小离需要借他的势登位,而他也可借她生财,他们两人互通有无,倒的确是一笔共赢的买卖。 小高心里高兴,脸上不露。 “你都这么直白,我能说什么呢。” 狐朋狗友以及小高的保镖,看到小高与女人上楼,心中一百个明白,因此谁也没有跟过去。 没有跟上去的后果,就是在几分钟后,听到楼上传来枪声。 小高的保镖飞速上楼,楼道里,小高俯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方才陪他一道上楼的女人,不见踪迹。 几个保镖追出,剩下的几个保镖,七手八脚将小高扶正。 小高胸前的西装,有一个明显的枪口,因为他里面穿着防护衣,所以没有见血,但他整个人,因为子弹的猛力而气窒。 小高再醒来时,躺在家中的床上。 杜爷和医生在他床前,几个保护不力的保镖,低首站在远处。 小高见到眼前肃穆的景象,一下子回想起自己在明乐门遇刺之事。 他由医生扶着坐起身,问那一排饭桶:“人抓到了吗?” 为首的保镖头都不敢抬,嗡声道:“抓到了。” 小高黑着脸:“宰了吗?” 保镖不说话。 小高勃然大怒,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杯子,冲他头上砸。 杯子砸碎,血顺着保镖的额头流下,那保镖习以为常,还是一动未动。 “你们还在等什么?等我死吗?”小高咬牙启齿,“弄死她,一分钟也不要等,立刻弄死她。” 一直不说话的杜爷,屏退众人,对小高说:“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刺杀你。” 小高满腔的怒恨,哪里还有什么理智。 “鬼晓得那女人发什么疯?最近遇到的疯狗太多!” 杜爷一语道破:“那个韩小离,是姜南泽的太太。” “什么?”小高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韩小离是姜南泽的太太,难怪她见到自己之后,追着问姜南泽的事情。 小高恍然大悟,从前在秦家,韩小离不就差点嫁给姜南泽么。 也不过就是时间久了,韩小离自离开秦家之后,再无音讯,似他一般的外人,才以为这桩婚事已然作罢。毕竟是秦爷安排的婚事,而姜南泽又是程易的人,没道理秦爷人都下了地狱,姜南泽还听他的摆布。 “他们什么时候成的婚,为什么我不知道?”小高还是震惊。 “半个月前。” 小高又不信了。 “半个月前姜南泽都死透了,她去跟鬼结婚?” “她的确是跟鬼结婚!姜南泽出车祸后,她就办了一场阴阳婚礼,因为姜南泽的家人不愿意对外宣扬,所以婚礼办的相当低调。” 小高哼声笑一下:“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不愁见到,她问是不是我撞死姜南泽,这准没错了。” “我也想问你,姜南泽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小高就差一口气没上来被噎死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嚷嚷:“又往我身上泼脏水,好好好,是我干的,全都是我干的,全永州没有一件好事,不是我干的。” 他咚咚咚走到门边,大喊一声:“阿招,你进来。” 阿招是杜爷身边的打手,人看着精瘦,身上的功夫着实厉害。 一进门阿招就被小高拎住:“你去,现在就去弄死那个女人。” 阿招为难地看着自己的直系主子,杜爷不发话,他哪里敢动手。 小高见阿招这幅德行,没弄死敌人,挥手先给阿招一拳。 阿招同小高的保镖一般,也是身经百战的,加之小高尚在病中,这一拳头就像给他挠痒痒似的。他正好还可以借着自己被挨打的缘由,假装没脸,灰溜溜逃出门。 房间内又剩下父子两人。 小高没了法子,还是得直面杜爷。 他没好气道;“我就知道,我的命是最不值钱的。说吧,为什么不弄死她?是你看上她了,还是你家里那堆太子爷看上她了?” 杜爷早就习惯了小高的脾气,到底是儿子,儿子说什么,他做父亲的,也不会跟他动气。 他微微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告诉小高其中的缘由。 “因为程易来要人。” 程易? 小高皱眉,恍若被人拿着棍,迎头重打三下。 程易和韩小离有什么关系? 小高在脑袋里整理一下,如果说韩小离嫁给了姜南泽,那还真不算没关系。 小高“啊呀”一声,突然道:“韩小离刺杀我的事情,说不定就是程易指使。” “不是他指使。”杜爷斩钉截铁。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如果是他指使,他敢来要人吗?如果是他指使,依程易的做事手段,他头一个要动的人是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亡了,你根本不必他动手。” 程易出面要人,若说不给,一定要出大问题,这一点小高心里清楚。 他晓得无论如何,人都不得不放,便将满腔怒气发作在老爹身上。 “不能杀就放,放了她,就等着下次她再来杀我好了,反正您老也不缺我一个儿子,家里大太子二太子小太子成堆成堆,当初我若命不好死在老秦那里,不也一样。” “你莫要赌气说这些无用的话,那个韩小离死不足惜,若单单为她一个,你想怎样都由你。” 小高睚眦必报之人,到了最后一步,还是没有死心。 “姜南泽跟程易有名分没血缘,程易要一声,或许是面子上的意思,就是不给他,他也未必会坚持。” 杜爷沉声道:“你昏迷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那个叫韩小离的女人,除了是姜南泽的太太,从前还跟过程易。” 小高眼睛都睁圆润了,按捺不住的一颗八卦之心扑腾乱跳。 “您老听谁说的?” 因为程易行事低调,手下人的嘴巴又极严,凡是和他相关的事情,都不好查到。 杜爷道:“是程易自己透露出来的风声,他早不透露,晚不透露,偏偏这个时候透露,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是我可以送他上头版头条了。” 杜爷没理会他。 “那意思就是韩小离此人,他势在必得。” 小高不屑地评价:“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难怪程易归不得家门认不得爷娘,这若是到了宋家碰到弟媳,一家子人都要蒙羞了。” 杜爷道:“韩小离是什么货色,你不必理会,但程易是什么货色,你不能不理会。九海的半壁在程易手中,咱们既有内忧,又有外患,因为一个女人现在翻脸,得不偿失。” 小高连他老爹一块不屑着,如果家里的大太子二太子,就偿失了,家花没有野花香,轮到儿子这里,就倒了个个儿。 “那就白白忍下这口气吗?” “自然不会白白忍下,先卖程易一个面子,等时机成熟,再慢慢细算。” “我怕等不到时机成熟,我就先死了。” 杜爷暂且糊弄儿子:“将她交给程易,程易若约束不住,再有下次,那时你再想怎么处置她,程易也无话可说。” 这话再小高听来,尤其刺心。 再有下次?谁晓得再有下次,他还能不能躲过一劫。 第131章 婚姻一事1 小离和程易一同走在街上时,她已一整天不曾吃过东西。 夜晚的街边摊位,繁华热闹,小离选定一个水饺摊,点一碗芹菜水饺吃。 水饺汤里,撒着细碎的干紫菜和虾皮,味道鲜美。 小离慢慢地吃,程易就坐在一旁看她吃,两个人之间,什么话也没有说。 等吃完一碗之后,程易以为小离要走,提前问她:“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天黑了,你自己回去不安全,我送你。” 才七点多钟,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并没有什么不安全,程易不过是为自己寻找理由。 小离继续保持沉默。 路灯的昏黄灯光下,她好像在凝神想些什么。 今时今日的韩小离,心中所想,程易越来越不懂。 她思索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 程易以为她预备付账走人,结果她付掉双份的钱,对卖水饺的老板娘说:“再来一碗芹菜馅的。” 没一会儿功夫,新的水饺端上桌,热气腾腾,烘得人心都温暖了。 小离用一个新的瓷勺缓缓搅动着碗中滚烫的水饺,低头说:“谢谢你救我。” 小离对他改变态度,令程易多少不适应。 “不用谢。”他说。 “不能不谢。” 碗里的水饺不再烫,小离就将碗捧到程易面前。 “你来接我,一定没吃晚饭,给你,芹菜馅的很好吃,我记得你以前也喜欢。” 热气捂到眼睛里,白气弥漫中,程易险些落下泪。 他哽咽着,也道一声谢。 水饺他吃得很慢,但是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 等到他快吃完的时候,他又对她说:“我还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小离不紧不慢道:“我住的地方比较远,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回宋家吗?” 小离反问:“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被宋家驱逐的吗?” “小姨妈没有告诉过我。” 小离微微一笑,正是他的小姨妈将她驱逐。 “我去宋家,会让大家都不开心,我不必要自讨没趣。” 程易提建议:“那么一会儿找一间酒店,等明天我再送你回去。” 小离还是否决。 “我不想住酒店。” “那你想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什么地方,和你有关系吗?” 小离骤然抬头,程易一个不防,撞上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所表达的意思就是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情。 “至少,至少你是南泽太太。”他努力为自己找寻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是南泽的太太,又不是你的太太。” 她直白的令他无力反驳。 他发现在她面前,自己经常无力反驳。 他用勺子拨弄着最后一个水饺,外人看来,仿佛是那个水饺比较烫,他在等它变凉,实际上,那碗汤和那只水饺,早已凉透。 凉透了,他也还是拖延着不吃。 她抗拒他过问她的去处,也就意味着一旦他吃掉最后一个,他们二人就将再次分道扬镳。 “以后别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分手是一定的,这是他临别前的叮咛。 小离并不领情:“如果我还有下一次呢?” “如果再有下一次,就永远没有下下一次,你不会像这次一样幸运。” “死就死,活就活,反正也没人在乎我的生死。” 程易因她的一意孤行而着急。 “别人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吗?” 小离干脆道:“是的,我自己也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他脱口而出,却并不后悔。 “是吗?”小离没什么反应,拿目光指着他的碗问,“你还没有吃完吗?” “快了。” 程易将最后一个水饺吃完。 离开水饺摊,他陪她走了一段熙攘的路。 “你想好要去什么地方吗?”他又一次问。 “没有。” “那你今晚打算怎么办?” 小离的态度是无所谓:“流落街头就是,我又不是第一次流落街头。我以前还在公园的长椅上住过一段日子,反正天气不冷,没什么关系。” 她说着,竟真的在附近的一条长椅上坐下。 不远处江水哗哗,冲刷着岸上衰草。 程易高大的身影遮住她的视线,她在黑暗中对微笑着对他说:“你走吧,不用管我。” 程易非但没有走,反而在她旁边坐下。 “你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他内心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吐露心声,“我就是想多陪你一会儿。” 小离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我在这里坐到天亮,你也陪到天亮吗?” “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陪着你,你在这里待一辈子,我就陪你一辈子。” 小离仍然不为所动,她笑出清脆的声音:“你以前可不会说这些话,几年不见,刮目相看,想来是万花丛中过,历练出来了。” “我……” “好了。”她转过头去望黑夜下的江面,“你的事情我不想听,不必告诉我。” 月明星稀,秋天的树枝,像是有形的霜痕,印在一轮银盘上。 小离望着皎皎明月,满心苍凉:“月亮就快圆了。” 程易也随着她望月,顺口提了一声:“再过两日是中秋节。” “你不说我都忘记。” 小离抬手摸着自己冰凉的脸颊,过中秋节,家人就会团团圆圆聚在一起吃月饼。 去年的中秋节,她在餐馆里挥汗如雨地做月饼,售卖给海外思念家乡的国人。 月饼每一摆出去,就会以可怕的速度被一扫而空,最后关门的时候,餐馆里竟然没有剩下一个月饼。 远在异乡为异,没有月饼吃的中秋节,有姜南泽的陪伴,她还是很开心。 今年是不愁吃月饼,可叹人已不在。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脑海里赫然冒出张若虚的一句诗,小离的心都要酸透。 她强忍下来,转头对程易说:“要过中秋节,天也要转冷,今年冷得真快。” 程易脱下外套,递给她,尽管预感到她会拒绝。 出奇地,小离没有拒绝,接过来,将带着他体温的外套,穿在自己身上。 穿上外套后,他们依然望月。 望月之人,各怀心思。 就在程易望着明月出神的时候,小离突然起身,走向远处。 程易紧张地追上来:“你要去哪里?” 小离低头,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正拉住她的手。 他紧忙松开,又向她道歉:“对……对不起,我一时情急。” “我是要走,又不是要死,你有什么好着急的?” 程易恋恋地注视她,沉声道:“别提那个死字。” “我走了。” 小离还是要走,没有任何道理地要走。 程易不便动手,就隔着一段距离,挡住她的去路。 “你还没说你要去什么地方。” 他担心她一时冲动,再度去刺杀小高。 小高如果那么容易被杀死,他在永州得罪了无数的人,怎么可能放纵嚣张到今日? 程易的担心是多余的,刺杀失败后,小离也认识到直截了当刺杀小高,太难成功。 她的选择,使程易意想不到,使程易惊异。 “这里距离藻园不是太远,我可以去藻园吗?” 程易的身子微微一颤。 藻园? 他一直不提藻园,是因为他心里认定小离不愿意去藻园,自己无趣提出,必然惹她动怒。 程易怕自己耳朵听错了,不敢轻易相信。 “你确定要去藻园?” “你不欢迎我吗?” 她走近他,深深地望着他,这样一来,他哪里还有半分招架之力。 “没有。”他激动难抑,但并不表现出来。 “我很累,快点走吧。” 随程易回藻园的小离,仍然选择居住在寄畅园 寄畅园中,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中年模样的胖女人。 程易替她介绍:“这是薛姐。” “何妈和青青呢?”小离奇怪地往里面探望,没有她们的身影。 程易说:“他们举家搬走了。” 面容和善的薛姐问程易:“这位是?” 程易解释:“她姓韩,你以后称呼她韩小姐就可以。” 薛姐上下打量着穿着程易外套的韩小离,因为程易从未带一个女孩子到寄畅园,是以好奇。 程易见小离被她打量的浑身不自在,就对薛姐说:“这里没你的事情,你回去歇息吧。” 薛姐是不多话不多事的人,没几秒钟,就从他们眼前消失。 小离也不等程易开口,自己就轻车熟路地上楼。 程易跟在她身后,见她在从前那间卧室的门口停下。 “我今晚住在这里,可以吗?”她回身征求他的同意。 “你喜欢就好。” 小离将外套脱下来,还给程易。 “谢谢你今晚收留我。” 程易接过外套,微微一笑,笑容里尽是苦涩。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原本自己住这间卧室的,因为小离回来,他就不便入内,决定去书房里睡一晚。 他都转身走开几步,又突然回头,对才打开房门的小离说:“等一等,我先进去取一样东西。” 第132章 婚姻一事2 程易进门、出门,取出来的东西是一瓶酒。 未免小离醉酒,他还是拿走保险。 小离看到他手中的酒,眼睛一亮:“有酒啊,留给我吧。” 也不等他答应,手就落在酒瓶上,才被取出的洋酒,旋即被小离抱在怀中。 程易不能不给,唯有尽量劝她:“烈酒,你少喝一点。” “好的。” 程易转身走开,小离在他身后说:“明朝会。”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到小离冲他笑,也说:“明朝会。” 一点多钟,小离室内的灯光还没有灭,程易犹豫再三,去敲她的门。 敲了许久,没有回应,他推门进内。 拿到酒的小离,喝得烂醉如泥。 她胡乱躺在床上,人早睡死过去,衣服不曾换,被子也不曾盖。 夜里寒气重,她瑟缩成一团,程易展开一条柔软的薄被,轻手轻脚盖在她身上。 他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凝视着她恬静的睡容。 一切仿佛回到从前模样,却又货真价实不是从前模样。 相聚的时光,短暂而珍贵。 这一刻她还在他眼前,可下一刻呢? 时光会无情地将她带走,最后,仍然丢下他一人,在这孤单而空荡的世界里游荡。 南泽是不在了,可是他的魂,会一直活在她心里。 有朝一日,他也死于非命,非但*要变成一捧灰,连魂魄也无处安放。 相聚的时光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溜走,不知不觉,第一道曙光,穿越天际,照在她的床头。 房间内的黑暗越少,他就越不敢停留。 等黑暗彻底被光明取代时,他不能再耽搁下去。 他不舍地起身,因为坐了一夜,身体又僵又冷。 他将她身上的被子折起,放在她的枕边,又重新按开顶灯的开关,将一切恢复到他来时模样后,才悄悄离开。 程易是六点多钟离开的,小离是将近九点钟才醒。 小离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让她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十八/九岁的年纪,她喝醉酒后,就总是睡过头,在阳光灿烂的八/九点钟缓缓转醒。 醒来之后,一定会被人唠叨,但她是厚脸皮的战士,回回诚恳认错,回回知错不改。 如果真是做了一场梦,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该多好。 十八/九岁的时候,她还常常见到姜南泽。 姜南泽来探望她的时候,她翻一本《鲁滨逊漂流记》,她还跟他感叹鲁滨逊在孤岛上日子凄苦,如果自己陷入那般绝境,不死也要疯。 她没想到,后来他们陷入的绝境,比鲁滨逊难捱十倍。 那个时候的她,绝对预想不到将来,绝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姜太太。 时光无法倒流,一切都无法回到过去。 数年后的今日,阳光强烈的她睁不开眼睛。 她要为姜南泽报仇! 这是每一个清晨醒来后,她都会对自己说的话。 为姜南泽报仇,就是她今后的人生,就是她活着的目的。 她梳洗之后下楼,楼下餐厅里,程易在餐桌前等她。 “你在国外待几年,也不清楚你习惯吃中式的早餐,还是喜欢吃西式的早餐。” 小离走到餐桌前,餐桌上,西式的早餐摆在她的左手边,中式的早餐摆在她的右手边,满满一张餐桌,包子、馒头、小米粥、咸菜、蛋糕、牛排、牛奶、起司……就差摆成中西全席。 小离在他对面坐下,看着满桌子的早餐,并不开动。 程易紧张地问她:“你怎么不吃?没有喜欢的吗?没有喜欢的,我让人重做。” 小离见满满一桌的早餐,想那一定不是两个人的份,大概还有别人要来,就推却道:“人还没到齐,我怎么好先吃,我等着。” 筷子和刀叉整齐地摆在桌上,她真的一动也不动。 程易忙和她解释:“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别人。” 小离听了一怔,这才意识到一整桌的早餐,都是为她准备。 如此一来,她反而别扭了,拿起筷子吃的过程中,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程易想她昨晚喝得烂醉,想提议她喝一点养胃的小米粥,但又担心暴露,还是打消念头。 “昨晚睡得好吗?”他换一个话题。 小离不走心不走肺地回答:“还好。” 一阵沉默,程易又问:“你今天准备去什么地方?” 小离道:“昨天买水饺的钱,是我最后的钱,我现在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小离无处可去,程易非但不为她担心,反而隐隐有些开心。 “你不回七里湖吗?” “我没有积蓄,也没有事情做,回到七里湖,无法生活。” 程易想说: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想归想,真正说出口,估计她饭也不吃,就马上起身走人。 他退而求其次,尽量试着与她产生一点牵连。 “你身上没有钱,我可以借你一笔,你以后慢慢归还。” “我在国外还了太久的高利贷,我不想再过那种背负一身债务的日子。” 程易强调;“我不收你利息,你慢慢还。” 她还的越慢越好,越晚越好。 小离还是拒绝:“借钱不是长久之计,我不借。” 程易没想到小离对他的抵触,严重到连接受他些微一点帮助都不肯的地步。 他苦笑一下,复又提议:“那么你可以找一份事情做,依你现在的能力,找件事做总不成问题。” “我心力交瘁,没有精力认真负责地做一件事情,没得白白浪费老板薪水。并且找事情做,也不是长久之计。说到底,找个人才是重要的。” 程易敏锐地抓住重点。 “找个什么人?” “找个和我结婚的人。” 程易握紧手里的筷子,心凉了大半,忍不住提醒她:“你已经结婚了。” “是的,我已经结婚了,但我也得活着。”小离自己倒是云淡风轻,一点不将婚姻大事放在心上,“与其花费时间找事情做,不如去相亲,我好歹还担着个苏家人的身份,条件尽量放低,嫁个养得起我的人不成问题。” 这一次,程易放下手中的筷子,认真地问她:“你既然决定再婚,当初为什么还要和南泽举行婚礼?”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感情无法寄托,如今是为填饱肚子,不至于流落街头。” 程易发现小离面前,他越来越无法反驳,因为她的话,都是血淋淋的真实。 程易气也不是,劝也不晓得该如何劝,尽量按捺住自己后,苍白而无力地说:“你再好好想一想。” 小离直截了当:“我不想再想。” 他恍若一下子被她从甲板推入海中,浑身上下都冷透。 冷透了,他也恢复一些往日的理智,整个人不再全部被情绪左右。 “你有结婚的对象吗?” “有。” “有对象就好。” 有结婚的对象,他就可以从男方一边下手。他见识过小离的固执,明白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他再问:“你想要结婚的对象,是谁?” 小离嘴唇微动,轻轻送出两个字。 “是你。” “你说什么?” “我说是你。” 程易整个人都发懵,小离居然说结婚的对象是他。 眼前的小离,是真的小离,还是他幻想出的小离? “我和你结婚,好不好?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就像你昨天说会一直陪着我。”小离的声音轻软甜蜜,像他为她藏的那包棉花糖。 “为什么要嫁给我?”他从恍惚激动中恢复一点神思。 小离道:“嫁给你,至少我不会挨饿。” “仅仅因为这个吗?” “还因为别的。” 那个别的原因,程易何尝不是一清二楚。 他渴望抓住她的双手,永远不再放开。 但他又不得不痛下决心,打消她复仇的念头。 “我不能娶你。” “为什么呢?” 小离笑着,并不认为程易拒绝自己,自己就彻底失败。 “因为你是姜太太。” 一成熟的牛排上,血还是鲜红的,程易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小离要与他结婚的想法,是昨天一天深思熟虑过的。 她既然提出,也就一早想好应对办法。 “那我就要冷笑了,你可以为了保护阿木的妻子,和辛宛若结婚,难道就不能为了保护姜南泽的妻子,和我韩小离结婚吗?你这般厚此薄彼,未免太不公道。” 她的话重重地打在他的软肋上,程易再一次无言以对。 他再一次承诺:“我一定会帮他报仇。” 仇恨的折磨下,小离度日如年。 “我等不了。” “你过于急切,会出大问题。” 小离见他看透自己的想法,也就不再虚伪。 “你猜的不错,我要嫁给你,的确是为借助你的力量复仇。放眼永州,唯有你能帮助我实现心愿。为了报仇,我迟早还得来找你,与其日后如此,不如早做决定。” 程易道:“你好像认定我一定会娶你?” 第133章 婚姻一事3 “是啊,不然你预备娶谁?” 坐在他面前的小离,太善于抓他的软肋。 小离又道:“无论你娶谁,我都会在你背后拆台。我一个人孤零零,怎么可能让你一家团圆,子孙满堂?” 程易艰难地反驳她一次:“未必你想拆就能拆。” “是吗?那我问你,如果我硬是要拆,你预备将我怎么办?” 程易心里清楚,他不能将她怎么办。 程易心里清楚的,小离同样清楚。 在心理战役上,小离立于不败之地。 “别人拆你的台,你还能放出手段来对付,我拆你的台,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说是不是?” 这场战役,程易早就认输,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你不必费心拆我的台,除了你,我谁也不会娶。” “那么你是答应了?” 程易坚持着没有答应。 “再等一等。” “你等什么?” “等以后,等你能够真心接纳我一点的时候。” 小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冰冰道:“没有以后,没有你希望的那一日,我对你的接纳,永远是虚假的。” 程易感觉自己就算案板上的一条活鱼,而小离是持刀者。 持刀者在下刀之前,不带任何虚伪地告诉鱼她即将下刀,偏偏那条鱼,命运注定,无可逃脱。 程易道:“你与南泽成婚不久,你现在嫁给我,别人会将你说得不堪入耳。” 小离反问:“你在乎我嫁过人吗?” 小离注视他的眼神,忽然间变得柔弱,仿佛他说在乎,她就会非常伤心。 “我不在乎。”他回答。 “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那么外人怎么说,有什么大碍?不是当着我的面说,我听不见,若是当着我的面说,你就替我割掉那个人的舌头。割上一次两次,耳朵也就安静了。我记得你说无论我嫁多少次,最后都得嫁给你,如今机会就摆在你面前,怎么你反而不肯把握?你还有什么理由,尽管说出来,我一一替你解开。” 程易又不出声,小离彻底不耐烦。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在我有生之年,我就提出这一次。你若不肯答应,我对着姜南泽的魂魄发誓,我永远不会嫁给你。” 这一次,程易反而痛快了,抬起头,微笑着问她:“吃饱了吗?” 小离的情绪还在顶峰,听他问无关紧要的事情,蓦地一怔。 “吃饱了。” “走吧。”他起身。 小离坐在原处纳罕,思索走是什么意思。 是要逐她出藻园吗? 难道她认错了他? 她不解的时候,程易已经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她不得不起身,问他:“走去什么地方?” 程易脸上的笑容是苦涩里的甜蜜,无论她因为什么原因决定嫁给他,他到底还是快乐的。 “去做公证。” 没有胜负悬念的战争,小离轻而易举地胜出。 她就知道她一旦提出,他就没有办法拒绝。 然而她内心是凌乱的废墟,脸上再也笑不出来。 下午重回藻园时,小离手中多出一只箱子。 他们回来之前,先去了一趟七里湖,箱子就搁在七里湖的家中。 路上程易原本要帮她提,小离因为里面放着从前的旧物,坚持自己提。 从国外到国内,从七里湖到宋家,从宋家到七里湖,再从七里湖到藻园,一直陪伴着她的,就是手中这只箱子。 等日后从藻园离开,陪伴着她的,依然是这只箱子。 人生无常,细算下来,姜南泽陪伴她的时间,竟比不上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回到寄畅园时,乐山与石久都在。 他们因为公事,四处找不到程易,不得不到寄畅园中等待。 等待的时间里,听薛姐说程易和一个姑娘出门办事,且那个姑娘,昨夜还留宿在寄畅园中,两人心里就纷纷疑惑。 寄畅园中,除了韩小离,别的姑娘不可能在这里过夜。 然则若是韩小离,她宁肯嫁姜南泽的魂,也不嫁程易的人,她怎么可能还回寄畅园? 小离提着箱子站在他们面前的场景,打破他们的疑惑,货真价实,就是韩小离。 小离在厅里见到他们二人,气地问好。 乐山与石久见到小离,又见她手中提着一只箱子,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也纷纷起身。 “许久不见。”乐山第一个开口,自从程易不再命他跟踪韩小离,乐山的确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她。 小离保持微笑,并不避讳他们两人怪异的目光,她也说:“许久不见。” 小离有多坦然,可乐山和石久就有多尴尬。毕竟隔了一段时日,再相见时,她已是姜太太。 乐山与石久再度对视,想到姜南泽死后,他们都没有探望问候一次,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当着程易的面问候,又不太方便。 犹豫之后,乐山问小离:“韩小姐,你提着箱子……” 乐山故意欲言又止,等待她的回答。 小离既不躲闪也不避讳,直言道:“我以后搬到藻园居住。” “搬到藻园?” 乐山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 “是的,搬到藻园。” 小离也看出他自以为耳朵有问题,是以强调一遍,她还请出人证,伸手向程易一指:“不信你问。” 看这架势,乐山若再多问,就成个傻瓜了。 如若是没有结婚的韩小姐搬进藻园,乐山求之不得。 如今的韩小姐,嫁给姜南泽之后,成为名副其实的姜太太,她和姜南泽成婚没有多久,以姜太太的身份搬进藻园,这就是个大问题。 莫说是搬进藻园,即使是出现在藻园,也不应该。 乐山观察程易,程易面色平静,心里大约是欣然。 这一回,乐山彻彻底底长见识,石久曾说但凡韩小姐高兴,她将藻园拆了,十一哥也不会理会,当年他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如今的韩小离,以姜太太的身份长居藻园,那简直比拆了藻园,还成问题。 纸终究包不住火,有朝一日若是走漏风声,有人就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霸占弟妻、抢去抢夺……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如此一来,多年来积累的威望,就将毁于一旦。 乐山此时都怀疑程易精神分裂,站在韩小离面前,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韩小离往东,他就陪她往东,韩小离往西,他就陪着她往西,那些可预知的后果,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行,十一哥精神分裂,他不能精神分裂。 过得半年时间,韩小离喜欢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藻园,他都为他们高兴,但现在绝不可以。 乐山正准备忽视程易,委婉劝退小离的时候,石久上前一步,先自开口。 “韩小姐住在藻园颇有不便,不如先搬到我母亲那里住一阵。” 乐山见石久也反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果然反对的声音不止他一个。 石久一语未完,乐山已上赶着附和:“对对对,石久的女儿太太现如今就住在他母亲家中,那边房子也十分宽敞,韩小姐过去,正好还有小孩子可以玩。” 石久开门见山,乐山也不必拐弯抹角。 将韩小离安置在石久母亲那里,一来不至于惹出□□烦,二来十一哥也可以随时得到韩小离的消息,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程易听到乐山提孩子,脸色骤变,反射性地去看小离,好在小离并没有注意到孩子两个字。 石久和乐山直来,小离也就直往,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们留,就否决掉提议。 “不麻烦了,我哪里也不去,就住在这里。” 今时今日的韩小离,果然不再是他们曾经认识的韩小离。 曾经的韩小离,看到别人哭,会陪着伤心难过。 今日的韩小离,看到自己在乎的人哭,依然会陪着伤心难过,但是她不在乎的那个人,哪怕是死,她也会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入深渊。 经历过风风雨雨的韩小离,内心冷漠而强大。 石久和乐山遇到一个顽冰,正自头疼,程易突然道:“我们公证了。” “公证?” 乐山和石久四只眼睛一起瞪大,两个人变成两只木鸡。 乐山都傻了,韩小离与姜南泽成婚还未满三个月,即便是阴阳婚礼,也是具备法律效力的,也是被世人承认的,她怎么可能这个时候突然与另外一个人公证结婚?更何况这个人还是程易,她一直以来都十分抗拒的程易。 石久傻了一会儿后,反而释然。韩小离举行那场阴阳婚礼的时候,他还为程易唏嘘感慨,以为他们团聚之日,遥遥无期,却没想到转眼之间,他们就重新走到一起。 无论他们因为什么缘故走到一起,总归都是事已至此。 无论将来如何,至少程易这一刻是快乐的,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多想多说。 他拉了一把又要反对的乐山,这一次的态度是恭喜。 “公证好,公证好,什么时候办喜事?” 第134章 西山风雪1 小离淡淡回答:“不打算办事,就这样。” 石久颔首,心里也认为这婚事不办最好。 石久见薛姐走过来,便从小离手中接过箱子,递到薛姐手中。 薛姐昨日见程易带韩小离回家,是惊异,今日见韩小离将自己的行李也带进寄畅园,就是糊涂。 她接过箱子,也不知安置在何处,一脸迷茫地望着石久。 石久也不等程易和小离开口,主动撮合一下他们二人。 “太太的东西,自然是送到先生房中。” 薛姐是个聪明人,顿时就明了小离的身份,转身上楼去安置行李。 乐山见石久的表现,便知一切已成定局。 成婚之后,程易一直在等小离提要求。 出乎意外的是,小离早出晚归,非但没有和他提任何条件,程易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很少。 小离直接刺杀小高失败后,就转换思路。她想要小高死,就必须先除掉杜爷这个拦路虎。 她一个人的力量太过薄弱,但是墙倒众人推,如果杜爷这堵墙摇摇欲坠,她再施一点小力,那若干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孤弱力量就会自行团结,联手将他推倒。 九海商会的银行,由商会众人集资建成,如今被杜爷强行掌管,小离最初的想法是将其摧毁,让杜爷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从前秦爷下台,是因为贪污公款,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谁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利益受损。 小离的思路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她本身的能力。 杜爷这只老狐狸,请高人中的高人管理银行,高人中的高人正是父亲多年的对手孟岩,那个连父亲对付起来都吃力的孟岩。 孟岩的大名,在业界内如雷贯耳,早些年父亲教导她的时候,就曾以孟岩的一些行事手段为例。 正因为他的出众,所以一度为人忌惮,遭人暗害,在狱中待足八年之久,出狱之后,才被杜爷高薪聘请。 小离的能力,靠的是天赋和父亲悉心的教导,而孟岩除了本身的天赋,还有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经验。 小离如果与孟岩同代,也在泥泞中修炼上几十年,未必不是孟岩的对手,如今却唯有心中暗恨,除非她拿出愚公移山的劲头,否则难以除掉孟岩这座大山。 今天,小离和前辈孟岩交手之后,再一次落败。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令合作者纷纷对她丧失信心。 她的脸贴着冰凉的车窗,算算时日,她有十几天没有回过藻园,也有十几天没有睡过四个小时以上的觉。 放弃最初的计划,她整个人也灰心到极点。 以后她就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休息,但是一个失败的人,一个不知道未来该如何走下去的人,即使睡着,也会随时清醒。 汽车开了好久,她才注意到车窗外茫茫一片白。 今年的第一场雪,薄而轻柔。 她诧异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她还没怎么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居然就已是冬天。 记得才回国的时候,她提着箱子走下轮渡,太阳还火辣辣地映照在海面上。 海面上涌动的波浪,将那金黄一层一层推进她的眼睛里,看久了,眼睛发绚,人都站立不住,得赶紧避开目光。 那时她穿的还是轻纱绿夏装,一整个酷暑晒过来,半截手臂都被晒得发黑。因为那时预备的是西式婚礼,挑选婚纱时,都不得不订长袖。 也不过半年光景,那些就成了梦一般的日子。 大地白茫茫一片,将一切掩盖。 街上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举着伞,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行走。 未免出意外,汽车也在缓慢行驶。 距离藻园还有一小半路程的时候,小离和司机途径一个熟悉的旧茶馆。 汽车被突然从茶馆里冲出的三个人拦住,枪口隔着车窗与车窗上的一层雪,指准小离的太阳穴。 骤生变故,司机反射性地掏枪与外面的人对峙,小离处变不惊,示意司机:“枪收起来,我和他们去一趟。” 司机认为太危险,阻拦小离:“太太,不能下车。” 小离看了眼窗外的人,微笑着安抚司机:“没关系,别人同我们开玩笑,不必当真。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就出来。” 司机也弄不清楚别人是真的开玩笑还是假的开玩笑,但他看小离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听命,暂时在茶馆外等待。 推开车门,立刻有一股风雪扑到她身上。 小离顶着风雪,步入茶馆后,茶馆的大门立刻被身后的人关死。 茶馆内空空荡荡,有张桌子上摆着一壶冒热气的茶,她便坐在那张桌子旁边,将茶壶拿到近前,暖自己冰冷的手。 手还没有暖过来,中间楼梯上就走下一个人,正是阿木。 小离前些时日受了寒,连连咳嗽几声,才笑着对阿木说:“好久不见,你要请我喝茶吗?” 阿木道:“的确很久没见,没想到我去一趟广南,你就重新回到藻园,佩服佩服。” 小离道:“天气不好,咱们快见快散,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 阿木也不同她拐弯抹角。 “你为什么回藻园?” 小离看着他,面容平静无比:“为了报仇,为了杀死小高。” 阿木比小离容易动怒:“我就知道是这样,你哪怕说你对十一哥有一点真心,我都能原谅你。” “我不太记得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需要你的原谅,你记得吗?” 阿木被小离的问题噎得哑口无言。 他们真的是很久很久没见过了。 前段时间他的确见过她,然而那时的韩小离,像今日一样保持微笑,他对她说了无数的话,好听不好听的都说过,而她,从头至尾就回答几声是与不是。 那一次,即使见了面,也没有见过心。 今日的韩小离,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咋咋呼呼、在乎别人怎么想、轻易就能被招惹动怒的野孩子。 她分明就在他的眼前,而他看她,却需要穿过厚厚的时光墙。 时光墙后的韩小离,散发着一股气场,令他不敢轻易靠近。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他没想到韩小离会变成今日的韩小离,十一哥大概也没想到。 小离见阿木不回答,继而问他:“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阿木一怔,清醒过来,重新收拾好自己的严肃,对小离说:“你嫁就嫁了,他将你视作眼珠子心尖肉,我再不喜欢你也没法子,但是有我在,我决不允许你利用十一哥来复仇。” “那咱们就各凭本领,我是他的眼珠子,你不也是他的手足吗?未必你的力量,不如我的力量,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小离的鼓励是软棉花,一团一团塞进阿木的胸膛里,阿木有气也不知如何发出。 小离不想再和阿木纠缠。 “你没有事情我先走了。” “站住。”阿木厉声喊住他,“我好好和你说,你就拿出这样的态度,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离一点也不反驳阿木:“的确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我不气。” 小离的额头又被枪口指住,这一次持枪者是阿木。 “你想一枪打死我?”小离面不改色。 “你明白就好。”阿木的枪里装着子弹,他没有和小离开玩笑,他的眼睛里充满杀意,“他再在乎你,我也不能让你害他的性命,从前如此,将来也如此。” 这一次小离没有噎他,她真诚地说:“你对他很好,也不枉他心中最看重的人是你。” “你别怪我。”毕竟相识多年,真的要伤小离的性命,阿木也十分不忍,“你不死,十一哥就可能被你害死,我总得选一个。他那么想娶你为妻,如今终于梦想成真,我其实是为他高兴的。姜南泽横竖是死了,放弃复仇,在十一哥身边过以后生活,对你而言就真的那么难吗?嫁给他,做他的妻子,曾经不也是你的心愿吗?这才几年,你都忘记了吗?” 小离反问他:“我有忘记的事情,难道你就没有吗?” “我忘记什么事情?” “你的太太还好吗?” 阿木赫然变色,辛宛若的性命,正是小离所救。 他将小离救助辛宛若的恩情,一同记在程易身上,竟货真价实地将小离忽略掉。 “看样子是记起来了。”小离察言观色,“你没有报恩之前,先恩将仇报将我打死,你也算七尺男儿吗?你也配顶天立地吗?你还有颜面做父亲做丈夫吗?” 阿木又一次落于下风。 小离见他手中的枪坠下去,转身走人。 阿木却又一次喊住她。 寒气透进茶馆里,小离立起大衣的衣领,连连咳嗽几声,主动对阿木说:“你不必多说,只一件,你肯替你太太将你的命还给我,我就不用程易帮我报仇。” 第135章 西山风雪2 阿木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欠小离一条命,既是他欠的,他就得还。 他将手中的枪递给小离。 “你敢对我开枪,我就拿这条命还你。” 小离眼神骤然锋锐,接过枪的下一秒,挥手向阿木射击。 刺杀小高之前,她曾在射击场日夜苦练。 血哒哒落在木质地板上,阿木的耳廓被穿出一个洞,若非阿木身边的手下手疾眼快,阿木的脑袋可能就被她打碎。 阿木真的变成一块不能动的木头。 他没有想到! 万万没有想到! 小离开枪前的神色与开枪后的神色相比,没有任何改变,小离开枪前那一刻的眼神,令他恐惧。 他实在是太小瞧了她,以她的枪技,如果她再补他一枪,他必死无疑。 阿木身体立在当地,嘴唇缓缓在动:“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开枪。” “不然呢?你以为我是你太太那样心软的人,会处处为你着想?想你一旦被打死,你的太太就会没有丈夫,你的孩子就会没有父亲?你要我可怜你,可是你没有可怜过我啊,你的太太将失去丈夫,可我丈夫的棺木就埋在西山,我连为他报仇,都要受到阻拦。” 她遏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说:“好了,你的恩报完了,以后不再欠我。” 阿木镇定下来:“既然如此,你也要遵守承诺。” “哦,我没打算遵守承诺,我骗你而已。你一直认为我是个骗子,我想你早习惯了我的欺骗。” “你……” “我怎样?我连你都动杀心,就代表我报仇的决心,比你阻止我报仇的决心强烈一万倍,纵然你死一万次,也无法动摇我的决心。”她又问阿木,“你是不是才从广南回永州?你的仇如果放得下,你千里迢迢去广南做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有什么立场来阻拦我?而且你敢以闯闯发誓,你从来没有依靠你的十一哥来报仇?你之依靠,我之利用,你好像的确比我高尚,我是不是应该为你鼓掌欢呼啊?” 她将枪扔在桌角上:“你如果觉得自己无愧于心,你就动手。” 阿木有愧于心,这一次小离再转身,他连喊住她的理由都没有。 由于过度劳碌,小离回到藻园后,就病倒了。 病了大约五六日后,诗虹来探望小离。 诗虹见到小离的时候,小离勉强从床上坐起,因为高烧,脸烧得通红,嘴唇也呈皴裂状。 “你什么时候生病的?”诗虹都被小离的样子吓住,早上的时候,小离给她和延平打电话,她听她的声音,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小离连连咳嗽一阵后,还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有点发烧,过两日就好。” “最近天气变来变去,小五月也生病了。” “带他去医院看过了吗?” “嗯。”诗虹应了一声,转而就将话题放在小离身上,“我好像有几个月没有见过你了。” 自从小离和姜南泽结婚之后,她就再没有见过小离。 小离点了点头:“是有段日子了。” 好像最近和熟人见面,大家都在说这句话。 诗虹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和程易结婚……没想到你还是嫁给他。” “我也没有想到。” 诗虹担心地看着她:“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心里所想,就是你心里所想。”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以为我自己可以坚持着走到最后,可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无能。如果我不找一个靠山,在我杀掉仇人之前,有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诗虹没有猜错,小离嫁给程易,果然是为复仇。 如果姜南泽是唐延平,而她是小离,大概也会为复仇而疯狂吧。 小离复仇的信念,好比一股急流,若是强行堵住,只会使得它更加汹涌激烈,最后导致决堤,不可挽救。 “程易不肯帮你报仇吗?”她试探着问。 “没有。” “那他就是肯了?” “没有。” “那他是什么态度?” “他肯帮我,但是需要慢慢来。” “你等不及了?” “是的,我等不及。”提到报仇,小离的眼睛变成狼的眼睛,“想到小高还活着,我的身体里就仿佛插着一柄利刃,一刻也不得安宁。” 小离今早打电话给唐延平,就是请唐延平帮忙,将她与程易结婚的事情,刊登在报纸上。 想要程易出手,就必须使程易与杜家誓不两立,这也是她最初结婚的目的。 她希望不要用到这个办法,但是现实一再打击她,她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与敌人抗衡,她不得不用。 诗虹问她:“你认为程易会因为你和杜爷决裂吗?” “或许一时之间不会决裂,但至少可以造成嫌隙。日后制造嫌隙的机会还有大把,等他们嫌隙日深,我就成功了。” 诗虹冷静道:“与其耗费心神一次又一次制造嫌隙,为什么不主动出击?” 小离的肩膀微微一颤,她将目光投向诗虹,竟是不敢相信。 “我以为你会和别人一样,认为我是发了疯。” 诗虹握着她被针扎得青肿的手,声音如温泉一般轻柔温暖,缓缓流过小离干涸的心间。 “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哪怕是发疯,自己的丈夫死于非命,谁又能不发疯?那些站在岸边,袖手看好戏的正常人,他们敢保证他们身处其中的时候,不会发疯吗?” 唯一一个人的理解,令病得如同枯木的小离变得脆弱。 “诗虹,谢谢你。这段时日,我过得非常苦闷,非常无助,没有人愿意体谅我,没有人肯帮助我,后来我都不相信还有人会理解我。” 诗虹扶着摇摇欲坠的小离:“你说过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忘记了吗?” “怎么会忘记?” 诗虹这样的朋友,小离永远不忘。 诗虹道:“我会帮助你,我会体谅你,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 一个人独立支撑的生活,实在是太累太苦,小离需要停下来,接受朋友的安慰,然后再继续上路。 诗虹道:“你既然相信我,那么你听我说,你要将婚事登报的想法,我持反对态度。” “为什么反对?” 因为相信诗虹,小离也相信她的反对一定有理由。 “你自己也说过,登报最多造成嫌隙,无法令程易与杜爷彻底决裂。程易如果不想决裂,他依然可以在你的敌人面前,将你的存在说得不屑。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算什么呢?到时候,你连造成的嫌隙也微乎其微。” 小离认为诗虹说的有道理。 “然而不如此,我下一步又该如何走?” 诗虹回头望一眼反锁住的房门,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一蹴而就的办法,你要不要听?” “你说。” “你还记得你从前失去的那个孩子吗?” 小离颔首,当然记得。那种疼痛,刻在她的魂魄里,除非灰飞烟灭,否则再也无法忘却。 “你有没有想念过那个孩子?”诗虹问。 诗虹面前,小离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敢想。” 引产之后,她见过一眼。小小的一团,浸在鲜红的血里,那个月份的孩子,大概神经也有了,不知他胎死腹中的时候,是不是也感受过痛苦? 一定会吧,谁的死亡不伴随着痛苦呢? 诗虹用力握着她的手,让她先忍下难过。 “我想程易也一定十分怀念那个孩子。” “死去的孩子,怀念就会重生吗?” 如果能够重生,她时时刻刻都会怀念。 窗外飞雪茫茫,一切仿佛都过去了,然而当她鼓起勇气回想的那一刻,又再次清醒一切都不曾过去。 这世上,有些事情会忘却,有些事情,与自己同生共死。 诗虹道:“没有重生,不意味着没有新生。你们既然成婚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再要一个孩子?” 小离想也不想地说:“我和程易的婚姻随时结束,这样的婚姻里,不需要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可以让程易帮你报仇,你依然不需要吗?我的话你听懂了吗?你还没有病糊涂吧?” 小离恍若是夜间行路之人,乍然见到一盏明灯。 她坐直身子,慢慢思索,又觉得不十分把握。 “未必有一个孩子,他就会帮我复仇。” “如果你生下孩子之后,想要带着孩子一走了之,你认为他会不会?” 小离再度思索,仍然不敢确定。 她自己委实想不透,又请教诗虹:“如果你是我,你会做这样的选择吗?” “我会。”诗虹斩钉截铁,“否则依我自己的能力,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够报仇。我不能让我的丈夫白白冤死,含恨九泉。” 含恨九泉? 窗外飞雪依旧,西山的雪也是洋洋洒洒吗? 南泽尸骨冰冷地躺在西山,而小高依然快活逍遥,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南泽。 第136章 西山风雪3 西山风雪凛冽。 往日的山幽林茂,被重重积雪压住。山道边的冰泉,冷涩不动。 姜南泽的墓碑上,落满了雪。 小离立在墓碑前的纷纷风雪中,时至今日,她还是不愿相信姜南泽真的不在人世。 她蹲下来,用衣袖扫去墓碑上的白雪,墓碑上,姜南泽的笑容如同春日暖阳。 姜南泽在病中的时候,曾说她是他生命中的太阳。 她和他感慨自己名字取的不好,给他带去噩运的时候,他也开导她,说在古代的卦象中,离就是太阳之意。 如今,太阳死了,她的世界暗无天日。 “我特别绝望。” 寥廓的冰天雪地里,她听到自己用微弱的声音,对姜南泽说话。 她一点也不冷,她的身体还在烧,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 这把仇恨的火,这番悲痛的火,迟早会将她烧得灰飞烟灭。 从西山回藻园后,她病得更加严重。 因为她生病,程易总是很早回家。 今天程易比她更早回家。 他问她去了何处,她也不隐瞒,告诉他自己去了西山。 小离去西山,自然是探望南泽。 她换下湿衣服,躺回床上。 她的脸滚烫通红,程易帮她整理被子,她也不会推开。 “你去西山,为什么不等天晴?”程易将一旁的冷敷袋取来,放在她额上。 “我梦到他说冷,所以就去看看他。” 程易安置好小离后,转身要走。 小离突然从被子的一侧伸出手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找医生。” “不用了,我一会儿吃药,打针打得手臂疼。”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有一点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她好笑地说,“谁晓得你是去找医生,还是去找什么筱冬珠。” 她说着说着,又松开手。 “想想就好笑,与我什么相关,我的心思也不在你身上。” 程易折身回来:“我哪里也不去,你要不要吃一点东西,然后好吃药?” 小离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病得昏昏沉沉,很快又睡下。 室外狂风怒号,室内小离病势沉沉。 她一直没能醒过来吃药,最后还是请了医生来打针。 软管中的液体,一滴一滴,流入她的体内。 她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双眉紧蹙,仿佛在不停地做噩梦。 “车……快闪……南泽……南泽……” 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她被噩梦惊醒,从病床上坐起,出了一身汗。 程易还守在她身边,见她惊醒,忙问她怎么回事。 梦中的感觉到了巅顶,溢入现实,萦绕在她心口,久久不能淡化。 小离屈起双膝,悲伤的时候,惯性地用双手捂住脸。 姜南泽出车祸的场景,她不曾亲眼见到,但是睡梦之中,她一次又一次亲历。 鲜红的血液顺着针头,倒流回软管,程易却不能去碰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恢复些许,才放下双手,发现程易的存在。 “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易道:“待会儿给你拔完针后我就走。” 小离顺着软管往上看,头顶还有五分之一瓶的药液没有滴完。 程易问她:“医生说你暂时不要吃东西,你现在渴不渴?” 小离道:“我不渴,也不饿,你坐,我们说说话。” 程易都受宠若惊,他和小离还少有平平静静说说话的时候。 “你想说什么?”他立了两个软枕在她身后,让她倚靠舒服。 小离道:“我今天去过一趟西山。” 程易道:“我知道,你回来的时候告诉过我。” “我有告诉过你?”小离记不太清,不过那也不重要,“我去西山之前,去过一趟宋家。” “你去见小姨妈了?” 小离道:“嗯,义母问我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程易听小离强调义母二字,便明白她心中真正承认的,是她与南泽的婚姻。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住在七里湖。”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怕她以为我是个疯子。” 程易苦笑:“迟早她会知道的。” 迟早她会因为小离是南泽的妻子,而怪责于他。 程易的笑容,落在小离眼中,却不是苦笑。 “是啊,迟早你会告诉她,是不是?” “是。”程易没有退避,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告诉小姨妈,“然后呢,你想对我说什么?” 她现在与他对话,惜字如金,不会无缘无故和他提及她去过宋家之事。 小离道:“义母问我有没有改嫁的想法。” “你是怎么回答?”程易的手微微一紧。 “我已经改嫁给你,不是吗?所以只能回答没有。” 程易对上她的目光,心中释然。 小离道:“义母还对我说,如果三年五年之后,我仍然没有改嫁的想法,她会想办法替我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 “你又是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想。” “为什么不呢?” 姜南泽膝下无子是一大憾事,程易倒希望小离能够过继一个孩子在姜南泽的名下。 小离道:“过继来的孩子,怎么可能和自己一条心?连那些受过别人恩惠的人,都知人知面不知心,保不准哪一天,就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扑出来咬自己的恩人一口——比如我,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算计你——所以我为什么还要过继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小离所提的理由并不合理,然而未免她多心,程易暂时不发表意见。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真的我想怎样就怎样吗?我想自己生一个孩子,也可以吗?” 程易显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小离解释:“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让他姓姜,你同意吗?” 程易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时间恍若静止。 她的手心滚烫,滚烫的手心,落在他的手背上。 “可不可以?” 他从冷烫的温度差异中醒来,重新凝视着小离:“我以为我们不会有孩子。” 小离用僵硬的手掌握着他的手,还是曾经熟悉的感觉。 “为什么不会?” 那份熟悉的感觉,欺骗了小离自己,却没有欺骗到程易。 小离想要做什么,他比小离更清楚。 自姜南泽死后,他就不相信自己还能够挽回她的心。她肯待在他的身边,让他经常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已经满足。 失去最初的那个孩子之后,他早已不再奢望自己今生还会有孩子。 “你难道不是准备随时离我而去吗?如果我迟迟没有帮南泽报仇,或者在我帮南泽复仇成功之后。” “你实在是看透了我!”小离不再继续伪装,“不错,一开始我的确是这样想,但是现在,报仇的同时,我也希望南泽有个孩子。” 程易道:“好了。” “什么好了?” 程易道:“针好了。” 小离抬头,瓶内的药水打尽,软管里也没剩太多。 程易从床边取过干净的棉球,帮她拔针。 小离看着低头拔针的程易,胸中突然涌过一阵酸涩。 曾几何时,她的记忆中,也存储着一幅他为她拔针的画面。 如今那幅画面,却不知被她丢到哪一个角落。 尘埃掩住过往,她还是个活在仇恨中的人。 “程易,要不要赌一次?” 针从血管中撤出,程易隔着棉球,替她按住往外流血的针口。 “赌什么?” “赌我报仇之后,会不会舍得孩子。” 程易慎重地考虑小离的提议,如果小离舍不得孩子,那么他赢,小离会和孩子一起留下;如果小离舍得,那么他输,小离会远走他乡,他自己抚养孩子。 小离有长久留下的可能,他心中一阵激荡。 就在他考虑的同时,薛姐来敲门,说楼下有电话打进来。 三四点钟电话打进来,必然有急事。 他将她的左手交给她的右手,让她自己按棉球。 小离也懒得按,倒是直接抓住他。 “你想想清楚,还是老规矩,机会只有一次。” 这场赌,小离还是稳操胜券。 孩子是年尾的时候来敲小离的门,而程易是正月里才偶然得知消息。 过年之前,小离就彻底放弃银行的计划,整个人深居简出,鲜少迈出寄畅园一步。 新年的正月里冷得不像话,程易的心情却是死而复生后的豁然开朗。 程易一忍再忍,他正月初三得知消息,忍过初四初五,在正月初六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一大清早就和小离求证。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不是在和我赌吗?你不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隐瞒,让程易隐隐担心。 小离也没想到他会那么快知道,不晓得是谁给他通风报信。 “既然你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程易道:“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可以啊,我有孩子了,两个多月。” 她才穿好外套,准备去一趟宋家,却被他耽搁下。 “我现在亲口对你说过,你也亲耳听过,可以让我走了吗?” 程易的表情仿佛是失望,然而那失望表现的太淡,又恍若是面无表情。